《姝色惊鸿》 第1页 [古装迷情] 《姝色惊鸿》作者:寒霜砚【完结】 简介: 容姝作为七品小官的养女,刚及笄就被长辈们逼着,替姐姐嫁给了双腿残废的郡守府公子陆景元。 这一世,她没有反抗,而是乖巧地踏上前去陆家的花轿。 新婚之夜,她发现陆景元不仅没有残废,还把姐姐绑过来,丟在她脚下。 他挑着眉恶劣笑道:“我不缺夫人,婢女倒是少一个。” 婚后,陆景元虽说嘴上是欠了些,但他待她越来越好。 她在府里受了委屈,陆景元严惩作乱之人。 她想学琴棋书画,陆景元不仅耐心教她,还为她请来最好的老师。 最重要的是,他无姬无妾,且念她年幼,暂不与她同榻。 在他的呵护娇养下,几年后容姝脸上的稚气褪去,变得愈发颜姿姝丽,姣若秋月,一把玉骨软腰,回身举步,恰似春日里细柳袅袅,不知迷倒了多少人。 容姝心里想呀,这回自己长大了,该圆房了吧? 于是她日日绞尽脑汁,在陆景元面前各种暗示。 而陆景元却是看不懂似的,依旧不为所动,只笑意吟吟地看着她使出浑身解数勾引自己。 直到有一日,姐姐带着新姐夫来到陆府,欲意在容姝面前炫耀。 谁知那新姐夫一见容姝,惊得一动不动,眼珠子都看直了。 这时陆景元黑着脸,从府里出来,一把抱起美艳的妻子直往内室赶。 “做,做什么?” “圆房。” 排雷 1v1,先婚后爱,男主真香,女主后来会变成全书第一美,喜欢她的人很多很多。 ☆更新时间是每天的21:00或24:00 内容标签: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容姝,陆景元┃配角:┃其它: 一句话简介:夫人太美怎么办 立意:努力实现自身价值 第1章 姝姝 苏南县郊外的一处院落中,袅袅白烟从乌囱中升起,院子小小的不大,被一圈又一圈的绿竹围着,藏在这青山秀水之中。 茅屋中走出来一个浅绯衣裳的小姑娘,门扉打开的声音惊飞了屋檐上唧唧咋咋叫唤的鸟儿,有几只胆儿肥的,翅膀扑腾几下又落回在了稻草檐中,两只眼骨碌一转,瞪着檐下脚步轻盈的少女。 姝姝手腕上挎着一只干净的木桶,木桶有她半个身子大小,她拿着这只大木桶却毫不费力,三两步来到井边,在木桶提手上系上麻绳后,将木桶放进井中。 石井边有个简陋的辘轳,几乎有姝姝整个人那么高,辘轳转轴上缠着一圈又一圈的绳子,姝姝握紧粗糙的曲柄,费力把盛了水的木桶转回地面上。 不到半桶的水,把姝姝累得够呛。 她弯下腰,双手撑在膝盖出喘息不止,屋檐上的鸟儿还在欢快的叫唤,似乎都在嘲笑她的无用。 正要提起木桶,小院的柴扉忽然被大力撞开,发出刺耳的“哐当”声,细长的竹枝受到震颤,苍翠竹叶挣脱束缚纷纷掉落下来,鸟儿再次受惊,潦草飞走。 姝姝往门口看去,小巧白皙的脸上并没有丝毫诧异,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门口来了不少人,为首的是个一脸肃厉的中年妇人,身后还跟着几个小厮丫鬟。 “二姑娘,婚嫁的衣衫做好了,太太命我送过来。” 中年妇人走进来,上下打量了姝姝一眼,冷漠地说道。她身后的两个丫鬟手中各托着两个红木做的托盘,托盘上盖着红布。 姝姝直起腰来,看了眼那些托盘,目光又回到中年妇人身上。 这个妇人是她的母亲身边的嬷嬷,准确来说,是养母身边的近身嬷嬷。 她只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女,当年尚在襁褓时,就遭亲生父母遗弃在县府衙门的屋檐下,那时正值严冬,处处天寒地冻,街道上堆了好几尺的厚雪,都无人敢跑出来清扫,不过好在知县容仲成心善,一出衙门便瞧见了这只冻得奄奄一息的小可怜,并把她带回府中。 容仲成年近而立,膝下无子无女,家中仅有母亲和夫人,他的夫人周氏曾经诞下一名女童,却因照看不周,不慎遗失。 孩子不见了以后,周氏每日困在房中以泪洗面,哭诉自己苦命,自己的孩儿也苦命,久而久之夫妻关系恶化,婆媳矛盾亦是频出,日复一日,月月年年,闹得家宅不宁,容仲成更是事事不顺心,所谓家和万事才能如意兴盛,家不和人难免处处碰壁。 虽说容仲成对周氏的现状有些不满,可他毕竟为人儿子和丈夫,同样也是个父亲。孩子遗失杳无音信,他对此也有责任,将心比心,他不忍对周氏过分苛责。 那日他在雪地里抱起姝姝,冻僵的孩子有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那点雪色映入她琉璃般的眸中,折射出一种清辉,似能净化人心。 容仲成心头涌上一种莫名的熟悉感,想到周氏失女,把这孩子带回去,让她有个伴,说不定她的心结就解开了。 但没想到的是,周氏并不喜欢来历不明的弃婴姝姝,她丝毫没有为人母的怜悯之心,反而觉得容仲成带回这么个没人要的孩子,是在刺激她,羞辱她。暗指她护不住自己的孩子。 更甚,周氏还怀疑过姝姝是容仲成的私生女,是容仲成养在外头的女子生的野种。 因此周氏不仅不接受这个孩子,还把容仲成也赶出了屋。 -- 第2页 正当容仲成为如何安置姝姝而烦忧,这时候老太太出来发话了,把孩子接到她那去养着。 老太太素日吃斋念佛惯了,养成了一幅菩萨心肠,想到自己生死不明的亲孙女,心里一片辛酸又柔软,对待姝姝如同亲孙女,一直好吃好喝将姝姝当千金小姐养着,养到一十二岁。 就在姝姝十二岁那年除夕夜,容府真正的嫡小姐被寻回来了。 一家人十分开心,老太太和周氏围抱着那个历经苦难的真千金,涕泗横流,嘘寒问暖。 容仲成精心挑选了一个黄道吉日,给亲生女儿取了个新名字,唤作——容宜。 宜室宜家的,宜。 自那以后,一大家子人的注意力全都转移到了容宜身上,那时候姝姝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她傻乎乎地以为自己也是周氏和容仲成的亲生女儿,之前周氏待她疏离,是自己不够乖巧,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够好,阿娘才不愿抱她。 所以她自懂事以来,处处小心讨好这个娘亲,期望能得到她的怜爱,然而不管她怎么做,却自始至终求之不得。 直到容宜回到容府,姝姝方才知道了那个秘密。 那个众人皆知的秘密,除去她。 原来,她并不是容仲成和周氏的亲生女儿,她也不是什么县府千金,她只是个被捡来的孤女。 “二姑娘早做准备,三日后卯时,府里的轿子会准着时候过来接您。” 林嬷嬷见姝姝望着嫁衣发呆,眼中闪过几分讥讽之色,挥挥手暗示两个丫鬟把衣饰送进茅草屋里去。 丫鬟在容府待的时间久,很少来这种荒郊野外,比之普通常年劳作的农妇,她们也算是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因此她们也极不情愿来这个芜草丛生的鬼地方,新做的鞋子染上泥巴,回去又要好一顿刷洗。 说不出来的晦气。 姝姝的面色很平静,她小声开口道:“嬷嬷,姝姝会听从太太的安排,嫁给陆公子的,请嬷嬷告诉夫人,让她安心,也让姐姐安心。” 声音很细,但稳且柔软,听不出一丝的不情愿和恐惧。 林嬷嬷双手交合放在小腹前,腰挺的笔直,像外头一枝竹,她居高临下地看着身前的姝姝,冷哼一声,气都从鼻孔喷出来。 小孤女倒是个识时务的,太太叫她去替宜姑娘的嫁,她居然不哭不闹,立即就答应了,先前还以为她只是嘴上答应,私底下肯定是要暗戳戳谋划逃走的。所以太太派了几个人,暗中盯着这个名义上的二姑娘,看看她会有什么举动。 却不曾想,容姝说的是真的,自通知她要替嫁这事儿,几日间容姝竟真的无甚反应,每日生活照旧,该吃喝时吃喝,该入睡时入睡,一切照旧并未受半分影响。 莫不是这个便宜二姑娘,当真不清楚她即将要面临的处境吗?那陆家大爷,可是个要废了的主。 可是,不应该呀,陆家大爷半身不遂这件事在苏南县,乃至整个钱塘郡,可谓是人尽皆知。 “二姑娘,别怪老爷和太太心偏。当年姑娘这条命,是老爷给的,若不是老爷把二姑娘从雪地里抱回来,二姑娘您早就没命活了,您在这府中多年,老爷和夫人锦衣玉食养着您,也不曾亏待过您,如今老爷和太太遇到烦心事,也该是您报答老爷和太太的时候了。” 许是不明白姝姝为何如此镇定,林嬷嬷忍不住多句嘴,要敲打姝姝一番,仿佛想要借此撕开姝姝冷静的外皮,看看她的芯子里究竟在打什么名堂。 要知道,容府真千金容宜知道那件事时,可是哭着闹着要和陆公子解除婚约,如果婚约解除不了,她宁愿吊死了去。 林间徐徐送来的山风拂乱姝姝柔软的发丝,几缕头发垂落在莹润的额头前,显得她的肤色愈发雪白,姝姝的神情有些懵懵的,望着林嬷嬷眨巴几下双眼,道:“知道了,嬷嬷,姝姝会乖乖的。” 姝姝看似十分顺从,身上穿着的浅粉色破旧衣衫被洗的发白,完全看不出原本衣衫的颜色,裙摆边缘沾上了一圈泥巴和木头灰,且她年纪尚幼,白玉兰般的面容上还带着几分稚嫩,而那双灵气逼人的眉眼间,姝媚之姿已然破晓,只待她再长大些,姝色便如满院红杏,怎么掩也掩不住。 看起来狼狈又可怜。 林嬷嬷带着人走了,姝姝目送她们的背影离开,提起木桶往屋内挪去。 不及半桶的清水入锅,姝姝拾起灶台边的茅草和松柴,放进灶里点火。 昏暗的小厨房里,微弱的火光幽幽散开,姝姝凝视那火苗,陷入一阵恍惚。 三日前,林嬷嬷同今日一样,突然造访她的小院,告诉她,要她替容宜嫁给陆家的公子。 陆家那位公子从前与姝姝有过婚约,不过自容宜回到容府,姝姝这个假小姐便尽量把本就属于容宜的东西,一一还与她,连带着这门好亲事。 眼下容宜见陆家公子变成了残废,又想着推她出去替嫁。 第2章 身世 日垂西山,天边云蒸霞蔚,赤橙的日光穿透云霞,形成及其耀眼的光束射向苍翠群山,山脚下汩汩流淌的白练,鳞光熠熠。 峭壁之中藏着一道裂缝,缝深成谷,边沿锋利且光滑,像是曾有天神持巨斧在这山间利落地划了一刀。 裂谷边立着一个人,他身穿一袭红衣,墨发如瀑,发质是世间少见的好,既光滑又柔顺,半数以玉冠慵懒地束在头顶,风一扬,未束的长发飞舞,仿佛正在起舞的神女流袖。 -- 第3页 这人正是那“半身不遂”的陆府公子——陆景元。 此时他正侧着身子,半眯着眼斜斜倚在石栏边,山间的清风和过滤了灼热的日光,全数落在他的薄衣上。 山脚下疾奔上来一个护卫样子的人,在陆景元身后止步。 “少主少主,容家没打算退婚。”护卫昊宇朝他拱手一拜,急冲冲吐出一句话。 栏边人听了不为所动,连眼都没眨一下,过了许久,才慢条斯理地应了一声。 “哦。” 微微发烫的日光洒在他如刀刻般硬朗的侧颜上,肌肤白若发光,周身氲出浅浅的金色光晕。 昊宇瞧着自己的主子怔懵了一瞬,少主自小容颜旖丽,如今快要弱冠,容貌气质更胜从前,性子也沉稳不少,身后的秀丽之景全沦为给他做配,自己跟在少主身边多年,骤然一望仍然会偶感不适应。 如果少主是女子,估摸着大邺第一美人的称号,就要换给他家少主了。 昊宇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假装咳嗽几声说道:“不过少主,容家人听说您卧病不起的事,不愿把嫡亲女儿嫁过来,找了个山野女子替嫁过来。” 陆景元听了,睁开狭长的凤眼,目光所及的山谷中,几十只受了惊的白雀,一窝蜂似的冲向山顶,片刻后隐进山林,不见了踪迹。 陆家和容家算是世交,他和容家嫡女的这门亲事,也是幼时祖父为他就定下来的,这些年陆家蒸蒸日上,在钱塘郡也算是钟鸣鼎食之家。 而容家却人丁凋零,子孙辈最有出息的容仲成,如今也不过顶个七品小官的乌纱帽,膝下仅有一女。 为了家族兴旺,同陆家这门亲事,容家本也该紧巴巴地握住,却没想到他陆景元在成亲前,会不慎变成一个“半身不遂”的废物吧。 陆景元唇角微弯。 他曾在十二岁时见过容家嫡女一面,但也仅仅是一面,后来他们一家迁往郡城。六年之内没再见过。 数月前,他名义上的父亲陆郡守提起那婚事,他本能的反应便是抗拒,只因,如今的他孑然一身,有更重要的任务要去完成,没有婚姻的包袱压着,他方可无所陆虑,专心致志地去谋划和完成那些必须要去做的事。 有件事,必须他亲自去做,旁人无法替代。 然而想要开口拒绝时,他的脑海中缓缓浮现出一张小脸,他顿住,没把话说出口。 随后陆景元回了苏南县一趟,立在无人知晓的角落,远远观视了容家嫡女几眼。 那个女子,丝毫不像幼时他所见的那样,乖巧温顺,她的容貌和性子都大变了样。 变成了他不喜的模样。 他抽出胸腔中滋生的失望,呼出一口热气,很快便释然如初,世间万物变幻莫测,本就在不断改变,人亦无法免俗。 即使是从前那个人又如何,像他这般朝不保夕之人,又在奢望些什么呢。 原本,他只是想借“残废”这事,让容家知难而退,却不曾想容家宁愿找人替嫁,也不想丢弃陆家这颗大树。 陆景元思毕,轻轻哼笑一声,侧头,“找几个人,把容家嫡女绑过来。” “啊?”昊宇诧异地盯着陆景元,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顺便,把那个替身剁了,送去容家。” 陆景元脸上笑意未泯,接着说了一句。 既然容家无义在先,就休怪他不仁。 ------ 三日后卯时,容府的牛车如约而至。 姝姝换上不太合身的嫁衣,在林嬷嬷的监视下上了车。 牛车于山野间辘辘而行,路上偶有颠簸,车厢里的姝姝小手捏紧嫁衣的衣袖,袖口绣有一圈针脚繁复的金棠花刺绣,捏着格外硌手。 姝姝身后有两个妆娘,正手拿桃木梳,打理她一头柔顺的乌发,车内木案上放着一顶缠丝翠钿金鸾珍珠流苏的冠子和各色胭脂水粉。 端坐着的小姑娘一声不吭,任由她们摆弄描画。 到了容府门口,牛车停下,车外响起了林嬷嬷的唤她下车的叫唤。 还有几个熟悉之人的声音。 姝姝的妆容已经画好,她松开衣袖,手心上沾水似的微微湿润。 数数,快三年了。 她离开容府快三年了,这些年,她也没再见过容府老爷太太和老太太。 打开车厢隔门,姝姝抬头,一眼就看见容府大门口站着一大群人。 都是她曾经最为熟悉的亲人。 容老太太立在人群的最前面,容家家主容仲成和其妻周氏在她身后,一左一右搀扶着她。 姝姝顿了顿,同他们眼神交汇片刻后,她收回目光,低头提起长长的裙子下车。 自小学过的礼仪没丢,姝姝挺直腰背,一步一步慢慢走到容老太太身前。 姝姝屈膝行万福礼,换了句:“老太太,老爷,太太。” 她的动作十分端庄,让那些人都挑不出错。 空气冷凝,周遭一片死寂。 姝姝垂头,老太太身穿的锦衣上绣了五福锦鼠,印入她的眼帘。 两年前让姝姝离开容府的事,并不愉快。 真千金容宜流落外头的这些年吃了不少苦头,她刚回来时骨瘦如柴,头发枯黄,小小年纪,饱经风霜,连完整的话也讲不清楚。 老太太很是心疼这个亲孙女,时常语重心长地教导姝姝要好好对容宜。 -- 第4页 其实,不用老太太说,她也会竭尽全力待容宜好的。 因为自记事以来,姝姝从来没见周氏笑过,容宜一回来,母亲日日脸上都带着笑,哭过以后地面颊上,全是笑意。她觉得姐姐就是母亲的福宝,是家中的福宝,好好保护姐姐,母亲也会喜欢她的吧,姝姝这样想。 然而不管姝姝对容宜如何千般万般的好,容宜都不喜欢自己。容宜表面同姝姝亲昵,甜甜地唤她二妹妹,可心里却很讨厌她。容宜总在父亲和母亲那撒娇说姝姝的好话,却在私底下给姝姝使绊子,每次惹出了祸事,总是姝姝替她背下黑锅。 直到有一日,容宜不慎打坏了老太太供在香案上的金兽香炉,她害怕祖母责怪,央求着姝姝帮帮她,姝姝拗不过她,亦对她心怀愧疚,又一次把不属于自己的错误认下。 日日用来供奉烧香的香炉碎了不久,老太太就病了,周氏本就不喜姝姝,因着此事更是不停在容仲成耳边吹风,容仲成此时已对姝姝失望至极,便听从了周氏的建议,把她送到了这个小院子里。 每隔十日,容府还会送些日常用具和食物过来,也不算任由她自生自灭。 只是自她离开,她就没再见过老太太和容氏夫妻。 也没再见过容宜。 ----- 毕竟是一手带大的孩子,尽管犯了些错,容老太太对姝姝还是有几分挂念的。 “姝姝儿,这些年过的还好吧?” 老太太率先出声打破沉寂,容仲成也跟着问道:“是啊,姝儿,这些年过得可好?” 姝姝回过神,小声答道:“老太太,老爷,姝姝很好。” 这两年容老太太的腿脚愈发不好,她唤姝姝,“来,孩子,到我老妇人跟前来。” 姝姝缓缓抬头,迟疑一瞬走过去,对着老太太又行了个礼。 老太太松开容仲成和周氏的手,握住姝姝的手,近三年的粗活使姝姝的手掌有几分粗糙,外加几分冰冷。 “受苦了,孩子,让你受苦了。”老太太枯皱的眼眶内涌上几分泪花。 她的手心很暖,而温度却流不入姝姝的心里。 姝姝刚想开口,就被周氏抢了先。 “太太,时候不早了,让姝儿上路吧,莫误了吉时。” 周氏说的是关怀的话,她睨了姝姝一眼,眼底却满是淡漠。 老太太眼里泪意全无:“也罢,去把宜唤来,她二妹妹出嫁,她迟到也就罢了,总得送一送姝儿。” “老太太,老爷,太太!” “不好了,不好了,大小姐不见了!” 话音方落,内府里传来几个下人的疾呼。 ----- 容宜的失踪,并没有打断姝姝的替嫁之行。 容家人在手忙脚乱之中,把姝姝送上了去往陆家的金昏仪车。 姝姝手里执扇,平静地坐在车内。 容宜失踪了,这件事她并没有放在心上,容宜素来心思灵巧,妙计甚多。 这次,说不准又是容宜为了讨老太太和太太开心,而特意弄出来想给老太太一份惊喜的。 眼下她最该关心的事,该是即将和陆家的婚事。容宜把婚事送还与她,当然不会是什么好事。 想起上一世,她得知陆家公子瘫痪在床的真相以后,也十分抗拒替嫁,所以连夜收拾好包袱偷偷逃走,很不幸的是,不管她如何东躲西藏,终究没能逃过厄运。 她死后,灵魂飘回容家,她才知道原来她为容宜背下的黑锅,都是容宜恶意陷害她的。 连她的死,也是容宜设计好的。 直到生命逝去,她才看清容宜的心思,容宜恨她鸠占鹊巢多年,要她去过自己曾经过的日子,唯有这样容宜才能稍稍平复心中的不满。然而把她赶到山野中生活,容宜还是觉得不满足,还欲推她入火渊,替自己嫁给陆公子。 最后,她不从,容宜就要她去死。 魂魄越飞越高,姝姝的神智渐渐消散,她以为自己这一生就算结束了,她才十四岁,没做过任何伤天害理的事,却落得个惨遭屠戮的下场。 不过幸而苍天有目,她再一睁眼,竟发现自己重回替嫁前。 这一世,她决定不跑了,就如周氏和容宜所愿,嫁给陆公子。 不破不立,也许这样,她还能为自己谋出一条活路 第3章 婚事 夜深湿露重,乌黑的夜幕下,有几人利索地翻过郡守府的高墙。 落地时其中一人踉跄一步险些摔倒,另一个黑衣人立马扶住他。 “少主,没事吧!”昊宇低声呼道。 陆景元一手捂住冒血的左肩,摇头:“无碍,嘶——” 他举起手掌,借着大红双喜灯笼照过来的光一看,俨然是满手鲜血。 “少主!” “嘘——”,护卫昊苍打了个噤声的手势,他腰背上背了个极大的黑色布袋,警示道:“小声些,我们先带少主进屋。” 三人谨慎避开府里的丫鬟小厮,躲进一个灯火通明的屋子里。 一进屋,昊宇扶陆景元在一张太师椅前坐下,寻来药箱。昊苍关紧屋门,把布袋轻抛在地上,上前去给陆景元清理伤口。 屋子里响起布料撕裂的声音,陆景元的左肩被利刃刺入,血肉模糊。 昊宇眼眶泛红,大步走到黑布袋子旁,抬腿踢了袋子好几脚。 -- 第5页 “小东西就会偷袭,让你偷袭,凭你也配伤我们少主。” 陆景元眉头紧锁,暖黄的光线勾勒他硬朗的侧脸,他的神情晦暗不明。 少顷,他抬头,双眉舒展,道:“昊宇,留着他的命,我还有用。” “是,少主。便宜你了。” 昊宇踢了几脚,心中的气消了大半,他心知少主选择将这人带回来,而不是杀了他,必是另有打算,他做事还是有分寸的,刚刚那几脚并没有用全力。 “叩,叩,叩。” 有人在屋外轻叩窗牖,陆景元抬眼望去,目光冷锐。 “公子,您可准备好了?新妇还等着呢。” 说话的是陆景元在府里的心腹,昊宇和昊苍同时默默松了一口气。 但是听完这话,顿时想起今日是少主的大喜之日。 而新郎官本人却坐在此地伤痕累累,和那容府姑娘堂都没拜。 不过也是,外界都说陆景元半身不遂,在床榻上昏迷不醒,这场婚事本来就端着“冲喜”的意味,是否走正式的婚嫁之礼,又有谁人在意呢。 何况,容家送来的那位是个冒牌货。 陆景元默了默,问道:“容府嫡女绑来了?” “在隔壁屋里。”昊宇答道。 太师椅上的男子唇边露出微笑,“好。” ----- 宽阔的喜房里,大红绫罗挂满了芳壁,暖黄灯火摇曳下,桂圆和花生拥簇,高高堆砌成几座小山。 姝姝安安静静地坐在红木拔步榻上,盖头下狭小的世界里,满是她的心慌和局促。 今日来到陆家,她生平第二次尝到了孤立无援的滋味。 高堂之上,昏礼的男主人公并没有出现,只她一人,面对陆家满门的宾客。 隔着大红的盖头,姝姝看不清宾客们的神情,却能感受到那些人对她的怜悯和嘲弄。 姝姝有些喘不过气来。 送她入洞房后,陆家给了她一份托词和致歉,解释道陆景元卧病在床,每日必须定时定点接受府医的诊治,且他动弹不得,自然也就没办法起来同她拜堂。 日后陆家不仅会补偿她,若陆景元有幸痊愈,还会全她一个合乎礼制的昏礼。 姝姝听了觉得荒唐,她虽是孤女,但也是自小长在官宦之家,补昏礼这样荒谬的事,她长这么大闻所未闻。 不过好在眼下得了陆夫人的名头,她也算是有个落脚处,不用同前世那般露宿荒野。 婚宴上,她瞧见陆家似乎没有主母,陆公子亦是半个废人,她在陆家不用见着婆母夫君的脸色过活,想来这日子该是好过的。 姝姝心中思绪万千,新屋的门骤然打开,一道冷风吹过来,风中夹杂着清冽的松香。 有人来了。 姝姝下意识捏紧了膝上的布料,想起方才送她进屋的嬷嬷告诉她,陆景元结束诊疗后,就会过来洞房,掀她的盖头。 当时姝姝还在想,一个动不了的人,要如何掀别人的盖头,最终还不是得由她自己卸下一身桎梏。 但她没有问出口,这些思绪只在心房绕圈。 “爷回来了。”外面守门的仆人说道,“夫人就在里面。” 那人嗯了一声,走进屋。 一双穿着乌锦靴的脚迈过门槛,静谧的屋子里响起轻微的脚步声,隔着红绸的盖头,姝姝看见一个身形挺拔的人一步一步朝她而来。 那人步履稳健,腰间环佩相击声悦耳。 是个男子。 姝姝的心里开始打鼓,有些不可置信。 传说中的陆景元,不是废了双腿吗? 怎么她瞧着他健步如飞,根本就不像外界传的那样。 难道来的不是陆景元么? 可是,这样的日子,除了陆景元,又有哪个男子会这样畅通无阻地走进她的屋呢? 男子走到姝姝身前,停下来看了她一眼后,他伸手掀开了她的盖头。 绣了金凤凰纹的红绸落地,姝姝的心仿佛要跳到嗓子眼。 她小心抬眼望过去,看清了面前的人。 男子背对着大部分的光源伫立在她身前,他生了一幅极美的皮囊,肌肤在暗光下也能白的亮眼。 姝姝怔住,睁着眼凝他。 这副呆住的模样落在陆景元眼中,他微蹙的眉头又深了几分,此时,小姑娘含水的眸子里全是他的脸。 陆景元修长的手指轻敲指骨,道:“姑娘。” 姝姝被他这一声唤回思绪,脸颊浮上绮丽的一层粉红,磕磕巴巴唤了句。 “夫君......” 她的水眸很亮,且洁净见底,容颜尚且稚嫩,却像清泉边含苞待放的莲兰,暖香皓玉。 陆景元面色一僵,显然没想到姝姝会直接唤他夫君,他既然唤她姑娘,也就是间接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他不会将她当作夫人看待。 容氏没来得及会他的意,许是紧张所致吧。 他的目光划过姝姝揪紧衣料的手,唇角弯起,起了戏弄的心思。 “夫君不敢当,陆某不缺夫人,婢女倒是少一个。” 容姝听了,果然睁大眼,诧异地瞪着他。 “可,可是......我是过了三书六礼,是你陆家明媒正娶进来的......” “那有如何?若是我不想要的东西,任何人都无法迫我纳下。”,陆景元同她对视,不急不徐道:“带进来。” -- 第6页 陆景元眼中露出冷意,屋外的昊宇听到命令,往敞开的门里丢进来一个人大的黑布袋,砸在铺满毯子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送给姑娘的。”男人的目光完全冷却,吐出几个字。 姝姝心里发慉,慌忙错开与他的对视,看向布袋。 “这是什么?” 陆景元没有回答她,只抬头示意她去打开布袋,姝姝不知道他究竟想做些什么,她只感觉到他对她并不友善,而且姝姝胆子不大,眼下又寄人篱下,不得不受制于人。 姝姝一步一顿走过去,颤巍巍地拉开布袋的绳子。 喜榻上,陆景元坐下来,慢条斯理地整理衣袖和衣摆后,悠哉看向那个快要被吓坏的少女。 布袋口拉开后,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孔,姝姝定睛一看,顿时骇得说不出话,她捂住嘴唇,险些惊叫出声。 袋子里躺着的,竟是容宜! “认得她么?” 陆景元问道,音色带凉。 姝姝凝着容宜的脸,脑子里像是有无数的烟花炮,一簇簇升到半空中朵朵炸开。 那边陆景元接着说:“方才有下人来说,看到这个姑娘在府外鬼鬼祟祟,徘徊犹疑不肯离去,问她可是有何要事,她也不答。” 姝姝听了心里慢慢平复下来,突然在陆府见到这样的容宜,她还以为陆家替嫁一事已被陆景元识破,现在听陆景元这般说,悬起来的心落了下去。 她想了想,对陆景元说:“陆公子,她是我身边的婢女阿宜,自小我们一同长大,我嫁到陆家本不想带上她,想是她舍不得我孤身一人,所以才寻到这里,若她有什么冲撞您的地方,明日待她醒来,我让她向您请罪可好。” 陆景元睨视她,嘴角笑意愈来愈深,双眼促狭一眯,眸中亮色转瞬即逝。 姝姝的手心又开始汩汩冒冷汗,总觉得自己的这一番鬼扯骗不过榻上闲坐的男人。 姝姝暗暗咬唇,若不是为了还陆家十几年的养育之恩,她绝不会为护着容宜撒这个慌。 榻上人站起来,朝她走过来,脚步声越来越近,每一步都仿佛踩在她的心上。 陆景元居高临下地看着趴在地上周身瑟瑟的少女,嫣红的薄唇微抿,俯身扶住她的手臂,将她抬起。 小姑娘眼底满是疑惑和惊恐,缠缠绕绕像是两种颜色的毛线团,而她自己就是那个不慎失足的猫咪,将自己绕进去缠得满身线团。 “既然如此,今后她是你的婢女。” 陆景元语速很慢,但一字一句讲得很清晰。 “而你,便留在此地。” ------ 从洞房里出来,陆景元往书坞去。 夜晚的凉风中和着桂花香,曲桥边的荷塘半枯半败,枝头的鸦雀叫唤住陆景元的脚步,桥下寒塘幽静,他望着深沉的河水,静默无言,像是陷入沉思。 昊宇在他的身后,问道:“少主,刚刚那替身说谎,您为何不拆穿她?” 陆景元没有立即回答,脑中浮现方才扶起容姝时,窥见她手腕上的印记。 掀开盖头的那一刻,他便隐隐发现容姝才是那个与他有过婚约的容家女。 他一直记得她的神态气质,映像中的小姑娘,同容姝别无二致,这些年她一点也没变。 可是偏偏......她竟是那种身份。 “今后莫要为难她。” 陆景元说完抬步离去,径直入了书坞。 书坞中没有打灯,陆景元打开一个刻着金线海棠花的红木锁柜,里面放着一只幽蓝翡翠制成的钗,在薄凉的夜光下,微微泛着莹光。 骨节分明的手指修长无瑕,小心翼翼从匣子里拿起那只钗。 细看下,可见钗身上刻有一个“晚”字。 陆景元看了它许久后,呼出一口气,默默将钗放回原处。 ----- 第二日。 晚荷轩中。 容宜醒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质问姝姝。 “我怎会在这?这是什么地方?容姝你对本小姐做了什么?” 容宜的声音很大,昨日她本在集市采购,莫名其妙被人散了迷烟晕住,掳到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 受了这么一顿惊吓,此刻她的心防破碎了大半,再也维持不了从前和善的表象。 “等我回去,定要告诉祖母和母亲,让她们替我出头,狠狠治你!” 容宜口不择言地说道。 容姝坐在圆桌旁,静静饮茶,等容宜发泄完情绪,她才道:“过几日,你随我一同回门,趁这个机会,回容家去。” “你是何意?” 容宜下意识问完,环顾四周,发觉这件屋子里的布置雅致,家具用料昂贵,一看就是非富即贵之家,再加之容姝那句“回门”,容宜这才后知后觉。 容姝已在昨日替她嫁给了陆景元,所以她现在是在陆家。 可是,她为什么会在陆家? 容宜有些想不明白眼下的状况,她又看了看四周,发现自己躺着的床榻上,都是顶好的云锦制成的被。 她心中的不忿冒出来,恶意说道:“容姝,你夫君呢?你不用服侍他吗?” 容姝不欲理她,刚要起身出屋,外头有人喊道:“容姑娘,爷来了。” 第4章 祖母 姝姝下意识捏紧茶杯,起身对容宜道:“你在这待着,别出来。” -- 第7页 她说完提起裙摆朝门外走去,容宜呆在床榻上,半响才低声骂一句。 “命令谁呢,贱婢。” 宴客厅内,姝姝一过门槛就看见陆景元立在正门外的廊下,他身形笔直,正对初生的朝阳,身影被拉长延续到姝姝脚下。 想起昨日洞房里的情景,姝姝不由得心跳了几下,她心知陆景元对她并无好感。 她小步走过去,在高槛前停下,男人身上穿了一件及其宽大的大氅,她站在他身后是一点儿日光也照不到。。 “陆公子。”少女的嗓音又细又软,就像屋外的黄鹂鸟鸣。 陆景元闻声回头,上下打量姝姝一眼,“祖母要见你,我们一同去。” “哦......好。”姝姝乖乖点头。 “需要我去换身衣衫吗?” “不用,走罢。” 陆景元说罢先行,姝姝应了一声,连忙小跑几步跟在他身后。 姝姝今日穿得朴素,但料子都是好的,衣衫也整洁,不失得体,本来她作为府中新妇应该穿一身喜庆的红去面见陆府的长辈们。 但她在陆府身份尴尬,所有人都知道她不过是个陆家用来冲喜的物件,没有人会真正在意她的穿着,只要不犯忌讳就好。 廊外春光尚好,朝夕荡漾,路过园子时,姝姝瞧见好几只粉蝶在花团锦簇间妩旋。 陆家的院落布置得富丽而雅致,是从前容家比不得的。 忽而一只笨蝶落入蛛网,漂亮的翅膀被黏糊糊的蛛丝缠住,任蝴蝶如何挣扎,也无法撼动蛛网一分。 姝姝一边随行一边思虑,心里希望陆家的当家女眷能比陆景元好相与些,哪怕不喜她,也不要可以为难于她。 “在看什么?” 陆景元突然出声,姝姝心中一凛,手指抖着,心虚地看了他一眼,道:“园子里的绿蕙很是漂亮。” “嗯。”陆景元意味不明地笑笑,不再说话。 漫长的长廊走完,到了合欢院,陆家老太太住的地方。 姝姝跟着陆景元入了厅堂,锦帘掀开,厅内坐着的人露出面来。 锦堂温暖宽阔,坐立数人。 正对大门口的高堂下左侧坐着的银发老妪,正是陆家老太太,她身边立着一个高挑的妇人,妇人手里拿着账本,呈给老太太翻阅。这个妇人姝姝昨日见过,据说是陆景元父亲陆郡守的如夫人——王氏,陆郡守之妻已故十年,府中除了老太太,没有嫡夫人。 王氏率先看到陆景元等人进来,惊喜道:“哎呀太太,大爷带着新妇来了。” 老太太本是一脸正色,看见陆景元来,面上霎时容光焕发,笑得眼角的细纹堆成一团。 陆景元走过去,跪下给老太太行礼,姝姝跟着他跪下磕头。 “祖母晨安。” 老太太身边的一个婢女修音呈过来一个红木盘,盘上放着一个比姝姝脸颊还大的红包,还有两小盏茶。 姝姝按照指引,规规矩矩地给老太太敬过茶后,正像给王氏敬茶时,被陆景元拦住。 他斜睨她,眼中笑意不达眼底:“她是妾,你是妻。” 姝姝恍然明白,在大户人家,不管对方是不是长辈,只要端着个庶出的身份,便永远比嫡系卑贱,嫡系是不用对他们行礼的。 无人发现,王氏的脸在陆景元说出那句话的瞬间,苍白了几分,但她很快便不着痕迹地掩饰过去。 敬茶礼顺利进行完毕,老太太的目光落在膝下二人身上,眼底泛出和蔼的柔光 她俯下身,扶他们。“起来吧,元哥儿,元哥媳妇儿。” 二人站起来,老太太拿过木盘里的红皮纸包,塞在姝姝手里。 “丫头,收下。” 老太太的手掌宽厚暖和,为人也亲切,姝姝心知这时候不该拒绝长辈的好意,收下纸包。 见姝姝行容得体,老太太欣慰地点点头,对她说道:“这是我儿的侧夫人王氏,代管府里大小事务,你嫁过来,有什么不习惯的,就来找她和老婆子我。” “是,祖母。”姝姝顺着老太太朝王氏投去目光,点头示意,“今后还请侧夫人多多关照。” 王氏笑道:“老祖宗放心,妾身会好好地用心照料大太太,必定不让她受半分委屈。” 老太太点头,又同姝姝说:“元哥媳妇儿,你也同她多学学,陆家的太太,没有不当家的。” “是呀,老祖宗说得对,妾身正愁府中事务多,缺人帮着料理,如今有大太太和云荷来助妾身,妾身今后也能偶尔偷闲,多陪陪老祖宗。”王氏立马接话。 “云荷,来给大太太请安。” 她这一说,姝姝才发现屋里竟还站着一人,这个叫云荷的女子生的貌美,她窈窈走来,若碧池上的白荷,明媚皓齿真是人如其名。 “云荷给大夫人请安。” 姝姝回礼,同眼前美人眼神交汇一会儿后,美人望向陆景元,水眸潋滟。 “表哥晨安。” “嗯”陆景元随意颔首,一眼也没有瞧她。 云荷对他漫不经心的态度不怎在意,上前挽过姝姝的手臂,道:“妹妹瞧着方及笄的模样,与我年岁相差不多,陆府虽大,却没有个一同扑蝶的伴,妹妹今后可要多来寻我玩。” 姝姝的神情僵硬片刻,微笑答应。 接下来老太太拉着陆景元和姝姝用膳闲聊,老太太待姝姝不错,时不时亲自给她夹菜,令姝姝受宠若惊。 -- 第8页 原以为她这般身份来陆府,会讨人嫌,却不曾想陆府个个待她不错。 陆家人敬她是陆景元的正妻,给足了她体面。 姝姝咬一口老太太夹过来的蛋贴藕片,甜味在嘴里散开,她偷偷瞥了身侧的陆景元一眼,他正在喝那白粥,目光浅淡,举止清雅。 除了陆景元。 他不愿承认她为他的妻。 不知他是否有心仪的姑娘,若是…… 姝姝想着,抬头望见对面的云荷居然也在看着这边。 云荷朝她莞尔一笑,继续用饭。 这时候守在门外的一个下人进来,道:“老太太,外头一个姑娘求见,说是大太太身边的丫头。” 第5章 容宜 姝姝夹着香卷的手抖了抖,还没等她反应过来,老太太已经发话。 “让她进来。” 门边窸窸窣窣,不用多时便走进来一个人。 姝姝往门口看去,果见来者是容宜。 不是教她待在香阁别出来吗? 姝姝咬住唇肉,暗暗伤神。 不过说来也是,容宜不会听她的,她早该想到。 眼下也不知她来做什么。 姝姝心虚地偷看陆景元两眼,他并未看她,静静用膳,不动声色。 容宜手臂里抱着一只胭脂红百蝶附花云缎披风,一来就看着饭桌的位置,拜见了陆老太太。 陆老太太让她起来后,她抱着衣裳直接朝姝姝这边疾步而来。 “姑娘,衣衫取来了,赶紧穿上,可别冻着了。” 容宜嘘寒问暖,装作关心姝姝的样子,展开披风就往姝姝身上披,姝姝虽不知她又在打算些什么,但碍于众目睽睽之下,并没有过多反抗,穿上了那件衣衫。 别的暂且不说,只要不暴露出陆家的替嫁之计便好。 姝姝不善伪装,老太太和王氏将这一幕看在眼里。 容宜今日穿着桃红的金线鸳鸯交领琵琶袖锦衣,往光处一站,衣衫上的金线金光艳艳,怎么看都比穿的一身素净的姝姝更像是新妇主子。 王氏是个人精,善于察言观色,她道:“昨个我见大太太入府,身边没带几个丫头,眼下正是大爷和大太太新婚之际,院里繁琐之事不少,不若我挑几个机灵的丫头送去大爷院里,供大太太驱使,妾身保证,选出来的丫头必定同大太太身边这位姑娘同样聪慧贴心。” 全屋人的目光集中到姝姝身上,王氏也在笑意吟吟地看着她。 姝姝不知该怎么应对,王氏突然要送人与她,她不知该收不收,从前在容家老太太身边,容老太太是不收周氏送过来的人的。 可是...... 正是迟疑时。 身边的男子开口:“不必,姨娘留着自己用罢。” 陆景元的声音温暖和煦,但是面色沉静,一幅山洪海啸来了都不能让他皱一皱眉头的模样,彻底停了玉箸,身后伺候的丫头明白他这是膳毕,呈过来舆盆,他拿起其中干净的锦帕慢条斯理擦唇,嫣红的唇瓣水光滟滟。 王氏讪讪一笑,没再说话。 老太太道:“这样吧,我把身边的修琴指给姝姝儿,修琴是我一手带大的孩子,去照顾你我老婆子也放心。” 姝姝等了片刻,身边的男子没有出声,她道:“多谢祖母关怀。” 膳毕后,陆景元和姝姝出合欢院。 没走两步,陆景元便停下来,对姝姝说道:“今后别和王氏走得太近,届时吃了亏我可不会护着你。” 姝姝习惯性地捏捏衣袖口,点头:“嗯,我明白了。” 她不多问,因为大户人家的事多是复杂,嫡子和庶母的关系自古以来大多是不对付的。 陆景元挑眉,桃花眼中的细光晕开,“自便,我还有事,失陪了。” 话毕,男人一阵清风般离去。 陆景元一走,跟在姝姝身后的容宜立马上来揪住她的手臂。 “容姝,这个男人是谁?”她急切地问。 “陆景元。” “你说什么?他是陆景元?” “是。” 容宜张着嘴,快能塞个蛋进去。 不可置信。 “他不是双腿废了吗?” 姝姝没什么表情:“我也不知何故。” “可是......啊。” 容宜还想争辩什么,话还没说完,就被一个女子攥紧头发,拽离姝姝身边。 拽她的女子就是老太太指给姝姝的修琴。 容宜被拽到一边,怔懵在那很久,她实在没想到一个下等的丫头也敢对她动手,多年的养尊处优,已经把她养成一个找不着北的性子。 缓过来后,容宜尖叫一声就朝修琴扑过来,尖利的指甲直往修琴脸上抓。 修琴不慌不忙,伸手一挥打了容宜一巴掌,把她拍晕过去。 瞧这敏捷的身手像是练过的。 这回轮到姝姝目瞪口呆了,她眼睁睁看着修琴扛麻袋似的扛起容宜,走到她面前。 “太太,您没事吧?” 第6章 碧蕙 姝姝摇头:“没事,她......” “太太放心,她只是晕过去了,一会儿就会醒过来,这样对主子动手动脚的刁奴,该好好管教。” 姝姝点头默认,正想回院里去,曲廊外有人叫住她。 “大太太。” 姝姝回头,见云荷从园子里来,少女罗绣飘飘,碧裙尚轻,穿过的花丛烂漫春色正浓。 -- 第9页 尽管姝姝是女子,眼前这一幕不妨碍她觉着赏心悦目。 这位云荷姑娘生得很美。 转而人已至她身前,姝姝露出一个微笑,“云荷姑娘。” 云荷指着身后的修琴和容宜,诧异道:“太太,这是?” “她不慎晕过去了,姑娘有何要事么?” “没什么大事,我想太太初来乍到,定是对府中还不熟悉,便自告奋勇来陪同太太游园,熟悉府中环境,太太可千万不要拒绝云荷。” 美人笑靥如荷,一双润眸凝着姝姝,带着几分央求和期盼,模样十分真诚。 这倒叫姝姝不知该如何拒绝了。 “太太。”云荷见姝姝迟疑,轻轻摇了摇她的手臂。 “好。”姝姝回道,正巧她确实需要熟悉这个府邸,她顺便嘱咐修琴,“修琴,你带着她先回院里去罢。” 修琴应了一声离去。 云荷陪姝姝游园,她是个心思玲珑的姑娘,很会讨人欢心,说出来的话总让人听着十分舒服,举止得体,行容适宜,瞧着是个性子极好的人,姝姝很快便同她亲近几分,也不再使用客气的尊称互称。 两名少女有说有笑漫步在花廊之中,两边生有很多不同品种的绿植,粗略数数竟有数百种,有好些姝姝不识,云荷却能一一为她指点讲解,这让姝姝吃惊不少,云荷比她大不了几岁,却懂得如此多,果然是知书达理的女孩子。 “老祖宗闲暇时最爱侍弄花草,我平日里闲着也会去黏着老祖宗,同她一起剪剪枝叶,浇灌花根,久而久之自然了解不少,这不足为奇。” 姝姝颔首,望向云荷的眼中显现出赞许之色。 云荷谦逊地笑笑,二人来到一株碧色兰花前。 “姝姝儿,这是瑶池碧蕙,你切记不要养坏了它,这些花草里,它是老祖宗的心头肉。” 姝姝看向这株花,花茎和花瓣通体碧色,若上好的冰种翡翠,雪白的花蕊中一股幽香沁人心脾,枝叶招展,生机盎然。 这不就是方才她在去合欢院的路上看到的绿蕙么? 她还同陆景元夸过这绿蕙漂亮。 云荷在姝姝身边继续说道:“传说瑶池碧蕙是雪女族的圣物,由族中女子的鲜血养出来的花,碧蕙整株皆是宝物,可以入药治百病。连那香气,都有宁神养生之效,市面上一株瑶池春蕙,已卖出了上百金的价钱。” “雪女族?”姝姝疑问,“这是什么?” “你不知道?” 姝姝摇头,静待云荷的下文。 “雪女族曾经是北边小国雪昆的王族,据说雪女族得西王母神庇护,族中之人人长命百岁,有的人甚至能活三四百年,还有人说,雪女族的族人鲜血可治百病,解百毒。” 云荷说的神乎其神,姝姝俯身细看那株碧蕙,“原来是这样。” “只不过可惜,雪女族怀璧其罪,必遭觊觎,如今已国亡数十年。” “那当真可惜。” “听说除死去之人,剩下或者的族人,不是被杀入药,就是沦为了权贵的玩物,被养着成了一个活着的血库。” 姝姝蹙眉,听着觉得十分残忍,而掌中碧蕙的香气钻进她的鼻中,那点不适就如水纹,扩散开去,一点一点消逝。 “姝姝儿,说来也怪,不知是否为我的错觉,我竟觉着这香气同你身上的味道很像,至少有九成相似,姝姝儿你可是研过什么香料?” 云荷边嗅碧蕙边问道,姝姝顿了一瞬,她低头嗅了嗅自己的衣衫,也没闻出个所以然来。 “是么?许是在这待的时候久了。” “或许是的。” 姝姝想起刚才昏睡过去的容宜,立起身来对云荷说道:“云荷,今个多谢你,来日你若有空我请你品茶,眼下院中还有些琐事,我先回了,你也早些回去休息。” 云荷没有拦她,善解人意地关怀几句,两人作别。 一回到览筠院,姝姝还没来得及坐下来喝口水,就见容宜从内室跑出来,修琴在她身后拖住她。 “容姝!你凭什么让人打我!我要回去告诉祖母!我要让她对你家法伺候!” 容宜头发蓬乱,发髻全散了,白皙的脸颊上一道鲜红的指印抓人眼球。 姝姝瞧了她一眼,淡淡地道:“三日后送你回去。” 容宜还在碎骂,她说来说去就是那么几句话。姝姝不想与之争辩,左不过她如今的身份是陆夫人,虽说陆景元待她平平,但陆老太太待她不错,就算三日后回门容宜向容老太太和周氏告她的状,她也无需害怕。 看在陆家的面上,她们不会把她怎么样,顶多言语威喝一番。 气冲冲的容宜见姝姝面色不改,禁声瞪着姝姝,满眼愤恨,她仿佛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安静了片刻后猛然咬开修琴揪住她的手,朝门口跑去。 “我这就去告诉陆老太太,你就是个冒牌货!我才是容家嫡女!” 从前在容家只有她欺负容姝的份,哪有容姝占上风的时候,如今容姝不仅平白成为陆府太太得了个俊美夫君,还命人打她辱她。 这口气,她容宜当真咽不下! 容宜边跑边想,满心不甘,先前假装是容姝的婢女,只不过是不想容家替嫁一事暴露,可眼下受了这么多委屈,她再也不想再忍了。 她这就去找陆老太太,揭发容姝,把替嫁的罪过全部推到容姝身上,就说是容姝胁迫。她要陆家休了这个贱人,让其回到山野去,嫁给乞丐自生自灭! -- 第10页 第7章 太太身份有疑 容宜横冲直撞跑出去,很快没了影。 修琴问道:“太太,还追吗?” 姝姝摇头,“不用追,随她去罢。” “太太,刚才那个婢女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修琴直接问出自己的疑惑,没有拐弯抹角。 姝姝陷入沉默,替嫁这样上不了台面的腌臜事,她不知该怎么跟修琴解释。 方才容宜口不择言这么一闹,想必修琴也已猜出个一二。 “此事,我会同老祖宗解释清楚。” 良久,姝姝慢慢地说道。 ------ 容宜跑出览筠院很远,在一处怪石人工瀑边落脚。 她气喘吁吁回头,发现身后空无一人,那个叫修琴的丫头也没有追上来。 她停下来等了许久,仍旧无事发生,偶尔路过一两个丫头,连看都没看她一眼,都在忙着自个的要事。 “嘿!” 流水边的少女气急败坏地跺了跺脚,身边的不知名白色小花受风颤颤。 这下,她断定容姝并没有追着她过来。 容宜伸手捻下花叶,在手指尖蹂躏,口里念念有词。 “该死的容姝,真该死……” 容姝那个小贱人居然当真不来寻自己。 她,她就不怕自己去找陆老太太告发她么? “该死,该死!” 容宜甩掉碎掉的花叶,狠狠在脚下碾,直到绣鞋上满是泥才停下。 其实她心中像块明镜,她知道告发容姝,她和容家都讨不着好处,她不是个傻子,说几句话吓唬吓唬容姝也就罢了,真是去陆老太太那闹这样的傻事,她也做不出来。 先前陆家公子双腿废掉的消息传遍整个钱塘郡,她们陆家自然也听说了,如今大婚已成,她再去陆老太太那说出替嫁一事,哪怕她有十张嘴舌颤莲花也无法撇亲,这事和容家的干系。 到时候陆家追究起来,怕是有十个容家也顶不住。她好不容易回到本家,这才做了几年的千金小姐,养尊处优的日子她早已习惯,她不想再失去这一切,回去过从前艰难讨生活的日子。 何况,这件事本就是容家有错在先,眼下她只能把这事像牙一样打碎往下咽,都烂在肚子里。 晨时她去合欢院,本想亲眼看看容姝被陆家人排挤的模样,没想到的是,她所有的见闻皆出乎她的意料。 更是与她所想大相径庭。 不仅陆景元没有残,连陆家长辈都待容姝亲和。 更气人的是,陆景元居然生的十分俊美无俦。 真是便宜那个小贱人了。 早知如此,当初她就是死也不会让容姝替嫁。 容宜愈想愈怄,从怀里抽出手帕欲咬,不慎把一枚双鱼玲珑佩带出来,玉石掉在草地里,沾上细泥。 这块玲珑佩是祖母的,先前在容姝手上,现在给了她。玉石料子珍贵,是个不可多得的宝贝。 容宜弯腰想去捡起玲珑佩,忽而脚下打滑,身子重心往前,整个人不受控制地跌到池水中去了。 流水中溅起大片水花,容宜惊慌失措想要开口呼救,一张嘴池水就猛灌进来,还未出声就把她的叫唤全部淹没。 容宜呛水昏迷,逐渐沉溺绿幽幽的水底,随波而下。 水面渐渐恢复平静,仿佛从未有人溺过水。 怪石外缓慢行来两人,丫头素锦扶着王氏,道:“夫人,素锦方才听到此地有不小的动静。” 王氏刚从库房出来,老太太的寿辰快到了,她今日看了几个时辰的账本已是头晕耳鸣。 不过刚刚动静确实有些大,她也听到一点。 “老爷很快就回府了,我们去看一眼便回。” “是。夫人。” 王氏和素锦来到泉流边。 泉水深青湍急,绿叶被风拂落沾水后随波逐流,泉边金光莹莹的双鱼玲珑佩,在草茵中分外显眼。 素锦拾起双鱼玲珑佩,用衣袖擦净尘土,递给王氏。 “夫人,你看。” 玲珑佩的鱼尾上刻了一个篆花小字——容。 王氏细长的指拿起玉佩,在眼前细看,笑道:“先收着。” ------ 回到览筠院。 修琴走出香阁,她毕竟是老太太的人,刚来览筠院心不可能向着姝姝。 今日发生的事是大事,她觉得应该去禀明老太太,让老太太来处理此事。 思及此,修琴抬脚往大门处行去。 刚到门边,却见镇福壁外的陆景元摇着纸扇慢悠悠回来。 “大爷。”修琴屈膝行礼。 陆景元含着笑意:“修琴,你这是要去何处?” 他虽在笑,声音却凉,藏着冰冷的威压,让人感觉像含了一大口松脂。 在陆府住了十几年的修琴自然见过这位爷的手段,也对他的心性了解几分。 这府里没人不怕他的,修琴也是。 与其说陆府的掌权人是陆郡守,倒不如说是这位大爷。 他最厌恶下人一心二用,左右逢源。 修琴想了想,道:“大爷,奴婢私以为太太的身份有疑,还请大爷明察。” 第8章 君竹碧影 “哦?” 修琴见他似有疑惑,再次声明道:“太太身份有疑乃是奴婢亲耳所闻,绝无半句杜撰,还请爷细察。” -- 第11页 陆景元握着扇骨的手指缩紧,扇面骤停在其颌骨下三寸的位置,他语气轻飘飘的,“我是问你要去何处。” 修琴屏气凝神,只觉得四周瞬间静下来,枯叶落地的声音也变得清晰可闻,空气变得越来越稀薄,这位爷暗示她答非所问,他亦是明知故问,修琴有口难言,袖中握紧的手心不禁沁出冷汗。 时间变得格外缓慢,正当她觉得自己死定了时候,身后厚重的乌木门被推开,传来咯吱咯吱的声响。 一个莺莺脆脆的声音道:“陆公子,我,我有话要同你说。” 陆景元望过去,自己名义上的小夫人出现在纯黑的木门后,她小半身子露在门外,一只手不安地来回扣着门缘,双眼中的惧意犹如一汪热泉,正在往外丝丝冒着水汽。 “嗯。”陆景元路过修琴身侧,手指一旋墨扇骤毕,修琴听得心惊肉跳,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太太出现后大爷身边淡去的戾气在这一刻尽数爆发。 只闻他道,“永言配命,谨言慎行,看清楚自个身份。” ------ 姝姝随陆景元来到览筠院最深处,这里茂木修竹,层层叠起的玉楼就藏在其中。 四周偶有鸟鸣,随细碎的日光点缀其中,姝姝一个人跟在陆景元身后,修琴早被陆景元的亲信拦得远远的。 不多时层层翠嶂移去,绿穷而玉楼出。 楼外一块乌金木匾上龙飞凤舞刻着四个大字。 “君竹碧影” 楼两侧立着精雕细琢的雄狮石像和护卫若干。 姝姝在石狮子前停住脚步,盯着那四个墨金大字,高楼邛影覆盖了她的身后的影子,山林间的阴凉慢慢裹住她,从发髻凉到她的心里。 放眼这周边,草木丛生,人迹罕至,实在不像是什么好地方。 陆景元推开君竹碧影的窗门,回头见少女木在石狮子旁,道:“还不进来。” 姝姝回过神来,晃掉脑中的不好的幻想,陆景元已经走进屋里,外面日敝风高,看起来比楼里更可怕,她抬脚连忙跑入君竹碧影。 护卫把门关上。 二人来到一间书室,陆景元抽出一张上好的宣纸,铺在青玉案上,提笔写字。 姝姝在门边磨磨蹭蹭,缓步走到青玉案两寸外正对陆景元的位置。 这间书室里弥漫着她从未闻过的冷香,窗纸外墨影重重,她不明白,为什么陆景元要带她来这里。 “陆公子,我有一事想要同你坦白。”来时,她已将这句话,在腹中来回翻滚了数百遍,如今终于是要说出来了。 陆景元执笔稳重,挥手笔走龙蛇,一个个苍劲有力的字排列有序,落在白纸之上。 他没有发声,也没看她,无动于衷写自己的字。 姝姝捏紧皱得不成样的衣袖:“陆公子,我其实......我……” “行了。” 姝姝话说到一半,陆景元打断她,他手中的笔未停,只淡而锐的眼风扫过她发白的脸颊。 他道:“你的事,我一清二楚。” 说完他又问:“会些什么?” 姝姝怔了许久,听到陆景元不耐烦地问了第二遍,才咬了咬下唇吞吞吐吐回答:“会,会写一些字......” “......书画,女工,琴筝等,你会什么?” “只会一些女工。” 香室香烟泛泛,陆景元轻笑一声停笔搁置,他看向姝姝,眼尾熏染若有若无的嘲意。 第9章 相处 “容家养你十几年,将你养成了个五体不勤的废人,到底不是亲生。” 他的声音清明好听,若上好的玉石敲击出来的声音,但姝姝听来却格外刺耳。 他说,不是亲生,不是,亲生。 他在提醒她不是容家的嫡女,提醒她只是个被人丢弃在雪地里的孤儿。 “如此,陆家太太于你,是有些德不配位。”男子轻飘飘地加了一句,这句话更像是一根针刺进她的肉里。 少女后退一小步,眼周一圈很快就嫣红一片,眼底流露出伤心的泪光,像是春雨细细中带露的杏。 “若是,若是陆公子今后有可心之人,我愿无条件与公子和离,只求,只求公子收留我一段时日......一段时日就好,女工,琴筝,我可以学的......” 姝姝说话声越来越小,最后几个字说出来几乎是哽咽的,如果陆景元要逐她出陆家,她回到大莫山去住,这后果都算是好的,而她是重生一世的人,她很清楚这般回去,周氏和容宜不会放过她。 她又会重新走上一世的老路。 难道又要像上一世那样,被人毒害含冤而死吗? 上一世临死前的记忆若失去理智的野兽,撕破禁锢冲出来,在她脑海中横冲直撞,那时的她躺在冰凉冷硬的地上,吸入毒烟后浑身疼的痉挛不止,十指在地上挠出条条血痕,也不能减轻她的半分疼痛。 死亡迫近之时,她心中的恐惧涌上至高点,她在黑暗中流干了血与泪。 她还想活下去。 姝姝难受地咬住唇肉,她仅仅是想活下来,过平平淡淡的日子,怎么就这么难。 不明白想活下去,难道也是一种罪过吗? 陆景元静静地听她说完,意味不明地笑了声:“想留下可以,你需为我做几件事。” 姝姝又不懂了:“公子你说。” 她这样弱小的女子,能为他做些什么事呢? -- 第12页 “没想好。”陆景元朝她招招手,“过来写几个字。” 姝姝一头雾水挪着脚步过去。 陆景元把笔递到她手上,她侧头疑惑地望着他。 那人脸上换上清润的笑意,温和道:“写你的名字。” “好。”姝姝颔首,转过头乖乖地提笔,专注地在纸上一笔一划写出自己的名字。 室内的香幽幽钻入她的鼻中,陆景元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 “这个不算哦。” 尾音特意拖得很长。 姝姝握笔的手顿了顿,答应了一句又继续写字。 早知他的要求不会那么随意,他说这话,她不意外。 一写完“容”字,刚想写“姝”,姝姝觉着莫名的眩晕袭卷而来,冲击她的脑海,握笔的指尖也骤然被尖锐的东西刺入,姝姝甚至还来不及抬起手来瞧瞧究竟是什么东西扎了她,就晕了过去。 意识弥留之际,她只感觉,像极了上一世中了迷烟的情形。 少女软软地倒下去,在快要跌在地上时,陆景元伸手揽住她纤细的腰,将她带入怀中,他低头看着昏睡过去的姝姝,她尚在豆蔻年华,唇红齿白,面容娇嫩没有半分瑕疵,蛾眉拢缩紧闭双眼,满脸的担忧之色,连昏过去都不能化解几分,就像支还未来得及完全开放的花骨朵,在雨中瑟瑟发抖。 陆景元伸手停在她脸颊处,许久收回手,最终还是没有触她的脸。 “姿容倒是不俗。” 他抱起姝姝颠了颠,姝姝在他怀中显得小小一只,自然不重。 第10章 寻人 就是瘦,且小,哪儿都小。 陆景元走进内室,把姝姝放在锦榻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屋里。 ------ 第二日,姝姝醒来时,已身在晚霰轩,她揉着惺忪睡眼支起身,撩开帘幕,瞧见外面的曙光悄悄沿着柔白的窗纸往上攀,日头快要升起来了。 姝姝望着那些微光出神,她怎会在这?她明明记得随陆景元去了一个很偏僻的小楼,怎一觉醒来,又莫名其妙的回到了自己的居室。 昨日陆景元不仅要她写字,似乎他还抱了她...... 想着想着,姝姝的手臂猛的一抖,似是想起些什么可怕的事,她着急打开薄被,发觉自己的衣衫尚且完整妥当,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事后,她羞窘地拍拍自己的脸颊,试图强迫自己清醒一些,“容姝,你在想些什么呢,陆公子怎么会是那种人。” 眼瞧着天色不早了,姝姝下榻整理好床铺打算去浴房洗漱一番,修琴在屋外听见声响,敲门进来,给她备好要穿的衣物,叠好放在黑檀衣具上。 姝姝这才想起被修琴打跑的容宜,问道:“修琴,我娘家来的婢女现在哪里?” 修琴摇头,经过陆景元的一番敲打,她行事变得愈发谨慎,像个没有感情的器物。 “她没再回来。” 姝姝洗脸的手顿住,回头惊讶地瞪着她:“你说什么?她没回来?一夜未归?” “是。” “昨日,老祖宗可有传我问话?” “没有。” “老爷呢?” “也没有。” 少女不再问,湿毛巾掉落在银盆中,荡漾的净水倒映出少女忧愁的面容。 容宜她会去哪呢?会不会出了什么事? 思索一会儿后,姝姝皱起的眉松开,道:“修琴,你且去寻一寻她,我先去给老祖宗和老爷请安,回来再与你一同找她。” 姝姝说完,迅速洗漱穿戴完毕,出门就往合欢院赶。 今日的合欢院陆老爷也在,如夫人王氏带着自己小病新愈的幼子陆子璁来给老太太请安,陆子璁年幼活泼,童言无忌,又因教导得好,说出来了话跟他母亲一样,很会讨旁人欢心。 看起来院里只比昨日多了两个人,气氛却比昨个欢快许多。 姝姝腹中有心事,用起膳来没什么胃口,老太太见她食量少,关怀地问了几句,随后扯到她明日回门的事。 老太太准备了好几份礼物,嘱咐陆景元带上,送到亲家容府上去。 “祖母放心,孙儿必将此事办妥。” 陆景元冷淡地答应了,姝姝悄悄望向他,正巧他也看过来。 姝姝心中一惊,连忙别开眼去,假装专心用膳,她拿着汤匙的手指微微发颤。 昨日与他在小楼里相处的画面还历历在目,她不知自己是如何回的晚霰轩,而今早他又是一幅若无其事的模样,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若不是手指尖的一点血痕还在,她都要以为昨个发生的一切都是一场梦。 原本瞧他对她爱答不理的冷漠样子,她还以为他不会答应同她一起回容家。 可是回容家,容宜怎么办? 姝姝含下最后一口白粥,她放下勺子,对几位长辈说出想要先行离开的话,老太太允了,她方才站起身来。 还坐着的男人突然攥住她的手腕,道:“去外边等我。” 第11章 故意 合欢院的饭用完后,陆老爷留陆景元单独谈了一会儿,谁也不知道他们在谈些什么。 院子里微风拂面,清晨的露水从新生的梧桐叶上滑落,在光洁的白理石地面碎成几瓣花,姝姝坐在宝珠亭的石凳子上,静静等着屋里的人,不时抬头看几眼紧闭的锦鱼团花槅门。 -- 第13页 良久,那扇门才打开,郡守陆逢舟和陆景元踱步出来,姝姝听到门打开的声音,回头望过去,二人一前一后往她这边过来。 陆逢舟年近四十,面上容光焕发,双眼炯炯有神,穿了一件灰褐色暗纹领袍,衬得身量挺拔,看起来只比陆景元稍矮半指。 眼见他们一步步走近,姝姝难免局促,抚平膝盖上的褶子立起来,朝他们行礼。 “老爷……大爷。” 府中人都唤陆景元大爷,姝姝想着,她作为他名义上的夫人,当着长辈的面,还是不能显得太生疏,像以前一样叫他公子。 陆逢舟和老太太一样,人很随和,“不必多礼,在府中住的还习惯吗?” “习惯,多谢老爷关怀。”姝姝答道。 陆逢舟微微颔首,又与姝姝客气地聊了两句。 陆景元在一边开口:“父亲,我们还有要事,先行告辞。” 陆逢舟没有拦着他们,本身也没什么要紧之事,皆是闲聊,便放他们离开了。 从合欢院出来,太阳已冉冉升到半空中,翠叶上的清露也化作水汽,润得叶子水亮发着光。 陆景元和姝姝两人一前一后走在花圃的小径上,姝姝默默跟在他身后,等他先说话。 前方的人步子越来越慢,负手前行,头微垂像是在沉思些什么,姝姝觉得,他或许和自己一样,心里藏着事。 两个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 陆景元突然回头,对她道:“不用再寻你那婢女,她已经回了容府。” “啊?” 姝姝睁大眼,瞪着他。 她迟疑了一会儿问道:“是大爷送她回去的么?” 陆景元幽幽地看了她一眼,道:“自然不是,你的婢女本事不错,自个回的。” “哦。” 姝姝在袖中捏着手指,想想昨日容宜暴跳如雷的模样,她告发不成,一气之下跑回家也是有可能的。 只是她没想到的是,出入陆家竟是一件如此简单事,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那若是以后她要离开陆家,是不是也可以…… 少女陷入自己家的思绪之中,完全没有注意到脚下多出来一块光滑的鹅卵石,脚踩上去一滑,踉跄着往前扑去。 险些要碰上柱子时,一只有力的手稳稳攥住她的臂,这才没让她和冷硬的石砖来个亲切接触。但她摔得突然,顺着力道不受控制地扑进了男人的怀中,在这一瞬间,好闻的冷香和男子独有的味道将她一层层圈住。 像是掉进了一片雪莲花海。 沁鼻的馨香占据了姝姝的思绪,一时间竟手脚发软忘了推开他,她仰头结结巴巴道:“多多,多谢大爷。” 男子敛了敛眉,嘴边勾起一丝笑:“哦,占爷的便宜呢。莫不是故意的?” 他特意把“故意”二字说重了几分。听的姝姝脸颊顿时羞得绯红,猛得推开他,后退了好几步。 “姝姝没有,大爷万万不要误会!” 姝姝着急解释,慌乱之下,愈发站不稳了,脚下又是一滑,她张开双手,极力想抓住些东西,借力站稳。只可惜她的身边除了陆景元再没别的。 陆景元在一旁袖手旁观,戏谑地看着她毫无效果地挣扎,但还是在她快要跌倒时拉住了她。 姝姝满心绝望,再次落入那个带着冷香的怀。 男子清澈的声音在她耳边悠悠响起,用着故意气人的语气。 “还说不是故意。” 第12章 喊冤 若是此时地上有缝,姝姝一定会第一时间钻进去。陆景元的芯子里就是坏透的,她有理由认为他就是有意为难她,他不仅戏弄她,他还以此为乐。 姝姝的脸颊烫得几乎烧起来,立住身子后,陆景元却先一步放开她。 “明日卯时三刻出发,过时不候。” 他说完,长腿一迈,很快便消失在姝姝的视野中。 一夜无话。翌日,天边曦光漫漫,姝姝早早地就在览筠院的门外等候,陆景元身披莲青斗纹洋线鹤氅,准时而来。 二人坐上马车,往苏南县驶去,直到临近晡时才堪堪入城,。陆景元一上车便闭眼假寐,除了午时用膳以外,他没有半点要搭理旁人的意思,不过午膳后他的一个名唤昊苍的护卫来寻过他,两个人私底下谈论良久。 姝姝不知他们聊了些什么,也不大关心,这是她第一次和男子共乘,她觉着不大适应,因此毫无睡意,其间陆景元极少同她说话,她百般聊赖之下,寻了几个毛线团,随手做了两个线偶。 线偶的头发用绒白的羽线绞成,做了两个大小相当的年老夫妻,姝姝给两只线偶又织了浅蓝和粉白两件衣裳,分别给老爷爷和老太太套上。 陆景元睁眼时,对面坐着的小姑娘正在一手一只把玩自己手里的线偶,她娇嫩饱满的红唇默默碎念,像是在表演一场无声的线偶戏。 葳蕤日光透过洁白的窗纸,尽数洒在少女娇小的背上,她的一侧脸颊因那光线,白得格外夺人眼球。 陆景元的目光移向她手中的线偶,线偶上水蓝色的冰雪花样映入他的双眸,他双眼微眯,问道:“这是何人教你的?” 姝姝以为他问的是线偶如何制成,只说了是自小闲的没边做着玩的,没有人教过她。 陆景元注视她良久,眼神半信半疑,突然伸手到线偶旁边,道:“允我瞧一眼,可好?” -- 第14页 “嗯。”姝姝把玩偶放在他的手上。 陆景元以两指捏住小巧的线偶,在眼前端详。 是那只老太太线偶。 他的面色平静如水,却把玩了线偶许久,姝姝只当他是见惯了城里的珍贵物件,忽看见她做的小玩意儿,便产生了几分新鲜感。 姝姝心思单纯,对陆景元的所思所想察觉不出分毫。 没了打发时间的玩意,姝姝的瞌睡虫开始作祟,不断在她脑海中对她进行催眠。 就在她快要睡过去时,车厢外响起几声女子的呼喊。 那声音尖锐,吵得姝姝一个激灵坐直身子,占据她脑海的瞌睡虫瞬间被吓退。 “大人!冤枉啊!” “大人!冤枉!家父是被人陷害的!” 马车外的呼喊源源不断传进来,护卫昊宇在车厢门边道:“少主,一女子跪在过道中间,拦住了我们的去路。” 姝姝看向陆景元,听那女子的喊声,她像是有什么冤屈需要找人助之化解。 陆景元轻笑一声,无动于衷:“我非城中知县,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昊宇,绕路。” “是,少主。” 昊宇扯过缰绳,就要翻转车头,前面跪着的女子见之,立马以银簪尖端抵住喉咙,嘶喊地更大声。 “陆大人留步!陆大人留步!民女实在走投无路,申冤无门,万不得已才来求大人救救民女的父亲,还请大人明鉴,听听民女的滔天冤屈!” 一字一句,音色娇细却铿锵有力,宛如黄鹂泣血。 她竟知晓车内坐的是陆景元。 姝姝满心好奇,小指勾起车厢窗幕的一角,探头望去。 一个貌美女子跪在大道正中,她打扮素净,视线不移坚定地看着姝姝这个方向,双眼含泪显得楚楚可怜。 姝姝还想多看几眼,却被陆景元拉回车内。 陆景元警告般瞥她一眼,食指轻轻敲击墨色香漆小案,似乎在考虑如何解决这样的事。 有人知道今日他会来,特意安排这样一个女子在路上等着他。 但不管那人是谁,作为一郡官员之首的嫡子,陆景元自然有责任替父化解此事。 这件事若是处置不当,传出去旁人只会以为钱塘郡郡守驭下不严,致使城内冤假错案频出,而郡守嫡子亦是无能之辈,连这点芝麻大小的案件都招架不住。 今后若是入仕成为帝王麾下臣子,还如何能协助皇上置办好国家大事。 第13章 紫菀 “爷,我们现在怎么办?”昊宇问。 若是他们这会儿掉头就走,跪着的女子当真临街自戕,事情怕是要彻底闹大了。 这样的道理姝姝也明白,车外的嘈杂声越来越大,人声鼎沸,她不免有些紧张,看向对面男子的脸,想知道他会作何反应。 陆景元神情自若,撩起一小角帘子,只对外瞧了一眼,便放下车帘,双臂抱胸一切恢复原样,瞧着面上没有一丝焦急之色,沉凝须臾后他长睫缓缓掀起与姝姝对视,慢悠悠道:“再等等,不急。”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姝姝被他瞧得脸颊发烫,她不知他这是在做些什么,不尽快去解决外面的麻烦事,反倒是看起她来了。 她有那么好看吗? 姝姝不好意思地撇开脸,目光落在暗红的地毯上。 此时车厢外闹哄哄的声音震耳欲聋,还有人带头大喊陆景元下车,各种呼声一套又一套叠在一起不断袭来,似乎随时有人会破窗而入。 那些人喊着陆景元的名字,他们是怎么知道车里面坐的就是陆景元呢? 就算知道陆景元今日会陪她回门,必经过这条路,也不至于清楚他们路过此地的时间。 除非有人通风报信,早早等在了这里。 难道说...... 姝姝秀丽的眉微微蹙起,小手在袖子里握成拳头,问陆景元道:“大爷,外边......?” 陆景元目光不移,眼底含着清亮的碎光和邪逆,挑着眉,“嗯?” 他这般看着她,该不会以为是她出卖了他的行踪吧? 姝姝在心里胡思乱想着,道:“大爷若是不方便下车,不如我替大爷下车,安抚那女子,带她到当地衙门,问清楚她的遭遇。” “不必。”陆景元含笑,“她既是救父,就不会自尽,所为不过是逼我下车见她,即如此,我们又何必如他们所愿,着他们的道。” “我们就这样等着?” 陆景元笑而不语。 再说马车外,看热闹之人越聚越多,你一句我一句个个都像是没嘴的葫芦,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把马车和拦车的少女围得水泄不通。 街道上尘土飞扬,身着雪白水仙齐腰衫裙的少女笔直跪在马头之下,腰杆如细柳扶风,整个人似一株刚盛开的水仙,与周遭嘈杂的环境格格不入。 此女子名唤紫菀,她的父亲被人冤枉做假账而处以极刑,七日后问斩,她四处求人无果,昨日受人指点,听说陆郡守之嫡子带着新婚妻子回门,会路过她们这座小城。她为了救出父亲,便计较着今日豁出去,铤而走险拦陆景元的车。 紫菀自诩美貌,曾经父亲没有下狱前,她家的门槛险些被前来说亲的人踏破,连城主之子都是她的裙下之臣。 只不过城主之子样貌矮小丑陋,人也风流整日游手好闲,毫无风度可言。而她眼界高,不到万不得已,是断然不会委身于一个丢进人群里一抓一大把的泛泛之辈。 -- 第15页 且她听说郡守嫡子面如冠玉,气度不凡,她今日特意早起以鲜花沐浴好生装扮一番,只要他肯下车见她一面,她自有办法让他帮她。 可眼下陆大人迟迟不愿下车,紫菀望着那紧闭的黄花梨木厢门,心中不禁暗暗着急起来。 不远处人群外立着一对男女,其中男子身材高大挺拔,而女子却戴着面纱,教人瞧不清她的容貌,只能看见她窈窕有致的身形,想来面纱之下亦是不俗。 他们也看了有一会儿了,眼见着日头越来越高,紫菀额角冒出汗珠,摇摇欲坠。 带着面纱的女子踮起脚尖,白嫩的玉手微微挡住面纱下的红唇,在男子耳边轻柔低语:“爷,帮帮她吧,她是我的族人。” 男子回头,露出俊美无俦的容颜,他眉峰凌厉,鼻梁高挺,一张脸犹如上天用刀精雕细刻出来的,线条利落而分明。他一只劲臂揽过在耳畔吐气如兰的女子,搂紧她柔弱无骨的腰,眼中戾气横生,还裹挟着满满的占有欲。 “好。依你。” 第14章 南安王之子 车厢外的声音渐渐平息下来,马路上恢复了寻常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的模样。 姝姝还想探出头去,看看外边的情况,却被陆景元拉了回来,仿佛嫌她见不得人。马车急驶,很快安然渡过这座小城。 日暮时分入了苏南县,陆景元问驾车的昊宇:“方才外面是什么人。” 昊宇知道他问的是谁救走了那个拦车的女子,回道:“禀少主,是镇国公世子,傅渊。” “嗯。”陆景元光亮的眸暗了暗,端起姝姝备好的茶水,慢条斯理抿了一口。 ------ 容府。 “老爷!老爷!陆家大爷快要来了!” 亮堂堂的屋子里,容老爷打开门,惊讶地说:“什么?他来了?他们没把他拦住?” 小厮皱着脸道:“是啊老爷,眼下陆大爷已经进城里来了,只怕不下一个时辰,就到府上了。” “行了,通知府里,准备迎接陆大人。” 容仲成说完关上门,火急火燎往内室赶。 是的,那个名叫紫菀的女子拦车,便是他指使的,他本想借此拖住陆景元的脚步,将其留在那座小城一两日,没想到那女子不大中用,竟没能留住陆景元。 推开内室的槅窗门,里面扑鼻的血腥味涌过来,容仲成摸了摸鼻子大步绕过山水墨画的屏风,周氏从里面迎过来,道:“老爷,发生什么事了?” “那些人没能拦住,陆家大爷快到府上了。” “什么?那这该如何是好?” 两个人不约而同看向榻上卧着的男子。 男子上半身赤裸着,左胸口处破了个拳头大的血窟,梅红色的血浸穿了绷带,血珠不停地从伤口里滴出来,瞧着极其触目惊心。 一个老大夫正拿着白色绷带和棉布帮他止血。 男子缓慢睁开眼睛,眸底一片漆黑,乌长的睫毛也挡不住他眼中的阴郁之气。 “慌什么,不让他进来就是。”低沉沙哑的声音从他口中溢出。 容仲成叹了口气,目前也只能这样。 前日,失踪好几日的女儿容宜突然深夜回到府中,不仅自个伤痕累累,还带回个遍体鳞伤的男人,在他和周氏追问之下,她自述道,她不知被何人打晕,醒来后便身在陆家,后来机缘巧合之下,她不慎落水,身子随着溪流漂到一个临近下水道的暗室,暗室里被锁着的男子就教她如何救出自己,两个人顺着水流逃出了陆家。 男子还同她说,自己本是南安王之子,重伤狼狈致此,只因前来钱塘郡查案揪住了陆逢舟和陆景元两父子叛国的把柄,这才被陆景元私自关押起来,动用酷刑。 对这样的说辞,容仲成原本是不信的,他虽是边陲小城的知县,却也在官场浸淫几十年,不是随便什么人信口胡诌,他就会信的。 然而这男子拿出了南安王府证明身份的玉牌和南安王玉印,并允诺了此次若是助他脱身,他必定重重报答他。 黄金百两,位及能臣,娶他女儿容宜为世子妃,这些都不在话下。 容仲成眼看这十有八九为真,胸中的一颗心狠颤,怎么都摁停不下来,如果救下这位南安王世子,就能收获南安王府的一个人情,甚至能和南安王攀上亲戚,这不失为个好买卖。 他的女儿要是成为世子妃,那么他容家的门第,可就瞬间被抬高了好几个位次。 要知道,南安王可是当年随同陛下左右征战打天下,建立大邺的开国能臣,他和陛下情同手足,至今备受圣宠,绝不是什么小小郡守府陆家能比的。 他不是个傻子,此两者孰轻孰重,他分得清。 第15章 回门(一) 暮云边夕阳渐斜,容府门前站着一大群人,由容老爷和周氏领头,望着由远及近驶来的马车,停在容府阶下。 昊宇跳下车来,搬来个梅花红漆三层脚踏放在马车下,厢门打开,车内男子率先走下来,金色的夕光照在他修颀的身子上,往后拖出一道长长的身影。 随后又弯着腰跟出来一个少女,春日的傍晚微微泛起冷意,她穿着鹅黄海棠染烟色的软绸小袄,腰肢纤细站在风里,柔软乌黑的发丝随风飘摇,几缕粘在她白嫩的脸颊和嫣粉的红唇上,宛如烟墨勾勒出的红梅白雪。 -- 第16页 陆景元往容府轻飘飘看了一眼,转身朝姝姝伸出一只手,小姑娘微怔了片刻,小手发颤,覆在了他的掌心里。陆景元眉头轻皱,唇边堆着笑,他不着痕迹移开手,往上握住了她被衣袖包裹的纤细手腕。 扶她下车后,陆景元收手,两人一同往容府门前走去,在外人看来他们新婚燕尔,般配极了。 容老爷和周氏见此一幕,对视一眼,脸上神色复杂。 当初陆家大爷双腿残废,瘫痪在床的消息传过来,他们本不愿相信,可是再三查证,确认陆景元下半生就是个废人后,方才不得已做出替嫁的决定。而他们实在是想不到,陆家大爷居然好的这么快,这才几日,身子就大安了。 虽有几年不见,陆景元还是一如既往,身姿翩翩,公子如玉,怎么瞧也不像是个险些残废的人。 容仲成和周氏脸色有几分难看,不过一想到屋里面藏着的那位,他们胸里堵着的这口气便去了些,那位才是他们真正要巴结的对象。 伺候好了南安王世子,还不比巴上一个小小郡守之子的陆景元强? 眼看着两位新人走近,容氏两夫妻脸色一变,眉开眼笑起来。 “陆大人莅临,蓬荜生辉,下官有失远迎,还请陆大人见谅。” “是呀,妾身昨日就吩咐了下人们备好酒菜和住所,就等陆大人莅临寒舍。” 陆景元回敬一礼,不疾不徐道:“容大人夫人不必多礼。” “父亲,母亲。”姝姝朝二人行礼,二人亦是含笑颔首。 姝姝没看见容老太太,关怀地问容仲成:“父亲,祖母身子可还康健?” 她是被老太太养大的,容府里和她最亲的人,就是容老太太了。 容仲成顿了顿,眼神闪烁,“你祖母前几日感染了风寒,眼下差不多安好了,不过还是怕过了病气给陆大人和你,所以就没来迎接。” “怎会如此。”姝姝的心一紧,“女儿这就去看望祖母。” 姝姝福身,就要往府里行去。还未走几步,就被周氏拉住手臂。 周氏道:“老祖宗身子已无碍,你和陆大人回来,先去伺候陆大人梳洗,沐浴更衣再去看望老祖宗不迟。” “这......”姝姝迟疑,她回头的那一瞬间,似乎看见了周氏脸上浮现出来的那一抹急色。 这时容仲成也帮着周氏说:“姝姝,你阿娘说的对,先去更衣。” 姝姝低头,自己坐了几个时辰的马车,身上衣装整洁,下车前也在铜镜前整理过仪容,眼下自身没有一丝不妥。 不过容氏夫妇说的也对,去见长辈,确实应该焚香更衣后正式拜见,这样才显得尊敬端方。 几个人在门外寒暄几句,容仲成便亲自为陆景元和姝姝带路,送两人到新收拾出来的屋子,辛夷居前。 容仲成和周氏留下两对丫鬟小厮,嘱咐几句,便离开了。 室内只剩下姝姝和陆景元二人。 辛夷居原本只为容府嫡子准备的屋子,然而周氏多年没能生得了儿子,因此这间屋子一直空着。 屋里布置清新雅致,桌具是用上等香檀木制成的,如此一来不用焚香,身处屋子里也能闻到淡淡幽香。 姝姝在屋里瞧了几圈,竟发现辛夷居里只有一间卧室,一张架子床。 床榻前的苏绣芙蕖屏风上还贴了个大红双喜。 姝姝的脸慢慢发烫起来,她慢慢走回到陆景元身边,支支吾吾道:“大爷,这屋里只有一张床。” 陆景元坐在圆桌旁,敛眉看着光洁的黑漆地面,若有所思的模样。 他漫不经心“嗯”一声,什么也没说。 姝姝误以为自己声音太小,他没听清,于是拔高音量,重复一遍:“大爷,只有一张床。” 陆景元的思绪被唤回,终于抬头,他嗤笑一声,眼底涌上一层玩味,“那又如何?” 第16章 回门(二) “要不要姝姝去唤人来换间屋子,或是,添置一张床也可。” 陆景元明白她的意思,道:“在外人看来你我是夫妻,新婚夫妻分房而睡……若你不介意后果,我自然无二话。” 姝姝的头有些晕,她觉得他说的也对,假若同他分屋,只怕容老爷和周氏那边会胡思乱想,甚至拿她问责。府里的下人们也会用异样的目光看她,认为她伺候不好夫君,不讨人欢心。 “那,今晚大爷睡床,我睡椅榻便好。”姝姝犹犹豫豫道,眉头蹙成一团。 陆景元站起来俯身靠近她的脸,好笑道:“这是你们容家的地盘,本公子还未担心你占我便宜,你倒好,先嫌弃我起来了?” “不不不,姝姝没有,大爷想错了。”姝姝双颊泛粉,连忙摆手否认。 “想错了?你不是嫌弃爷?” 他凑近来的脸上五官精致,棱角硬朗,肌理光滑细腻白若上好的羊脂美玉,连带身上独有的馨香也朝她蔓过来,姝姝脑子开始变得不清醒,像是高烧烧糊了脑子一般,也不知是不是被他的美色迷惑住了。 她脱口而出:“不是!是姝姝不爱睡床!” 陆景元盯着她,“哦”一声,直起腰,“原来如此,这可是你自个说的,到时候别说爷欺负你便是。” 姝姝呆萌萌地点头,表示赞同,两只杏眼睁大了些,里面晶亮满是纯稚。似乎此时将她卖了,她也会傻乎乎地帮人数钱。 -- 第17页 陆景元莞尔,不再逗她,道:“你怎么总是这般唯唯诺诺。” 这话姝姝答不上来,其实不用她说,陆景元也看得出来,这个丫头在容家过得并不好,容家虽把她养大,却没在她身上花什么心思,只把她当小猫小狗般养起来。她素日在容家必然没什么存在感,所有人都不会将她放在眼里,只当她有用武之地时,容家人才会想起她来。 比如此次替嫁。 如此环境,促使她养成了这么个单纯呆糯的性子。 “本公子先去沐浴更衣,小夫人你自便吧。”陆景元大步走向浴房,进了门还不忘退出来一步道,“别偷看哦。” 声音拖音带调的,听着让人想去扁他。 当然姝姝不敢去打他,一口灼气堵在喉间,她羞郝着脸转过身去,不想理他了。 她觉着,这要不是陆家大爷,她准以为是哪个地痞癞子。 就会拿她说笑。 过了一会儿,浇水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辛夷居不大,姝姝听得一清二楚。 她胸口闷闷的,呼出来的口鼻息变得炽热。 环顾四周,她发现屋里的窗门禁闭,严丝合缝。 姝姝摸着心口,想道,难怪会觉得热,原来是窗户没开。 她自小有惧怕幽闭的毛病,若是在封闭空间待久了,呼吸便会变得不顺畅,所以每到一处,哪怕是夜晚睡觉,她也要在屋里留出一扇窗,通通风。 走到窗边,姝姝打开辛夷居的窗子,外面芳菲未尽,种了一大片的紫辛夷,辛夷正直花期,盛开的花蕊粉紫,雪瓣像是浸了水般,娇艳欲滴,徐徐清风不断送香进屋。 她深呼吸吐出一口气。 两个人都洗漱好后,夜晚降临,下起淅淅沥沥的雨。 容老爷来请陆景元去宴客居用晚膳,姝姝让他们先行,自己去吉祥院看望容老太太。 她撑着伞来到吉祥院,出嫁前她是在吉祥院长大,因而屋外立着的仆人个个认识她,通报一声便放她进了屋。 屋子里满满都是中药味,看来容老太太是真的病了。 直到走进卧室,姝姝才知道,原来不从露面的容宜也在此地。 第17章 下药 容老太太在红木刻福的拔步床里,靠卧厚实的高枕,慈爱地看着正在给她喂药的容宜。 老人家瞧着脸色苍白了些,不大精神的模样 姝姝默默吸了一口气,走上前去,“祖母。” 她软着嗓音唤一句,跪下来行了一个大礼。 “姝姝来看您了。” 老太太见是她,一惊,像是不知道姝姝今日回门,连忙作势要下床去扶姝姝。 “姝姝儿,我的心肝,你来了。” 不过一旁的容宜比她更快,拦住她道:“祖母,您都病着,就别下床了,孙女早就说了,姝姝是个有孝心的孩子,今日回门,一定回来拜见您的,您瞧她这不就来了?” 前一句话还像个人话,然容宜话锋突然一转,变得阴阳怪气起来:“不过孙女听说,姝姝和妹夫一个时辰前就到了府里。还有呀祖母,姝姝是您的心肝,那宜儿又是什么呢?” 姝姝乌密的长眉微微皱起,她刚想开口解释,老太太却不甚在意地同容宜说话去了,“我的乖乖哦,你俩都是祖母的心头肉。” 容宜咯咯笑起来,不善地斜了姝姝一眼,姝姝发现容宜的脸色同样不大好,即使她的脸蛋上敷了些胭脂,那股受挫后的颓败之气依然没能遮住。 姝姝想起来,容宜莫名失踪,想必老太太是为此急出病来了。 至于容宜,姝姝不太明白她这是何故,也没兴趣了解。 容老太太和容宜笑完,便拉着姝姝问了几句关于陆府的事,姝姝一一如实回答了,她在陆家过的蛮好的,陆家每个人都把她当主子供着。老太太听了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又问她陆景元待她如何。 说起陆景元,姝姝润得能滴出水来的脸颊瞬间就红了,她抿抿粉嫩的唇,轻声细语,“他,对姝姝挺好的。” 除去长着一张无赖的嘴。 姝姝自己也没发觉,自己说这句话时,眉目含春,完美小巧的菱唇微微上弯,露出一个含了蜜的浅笑。 老太太是过来人,她的这副模样落在眼里,心里自然了然,乐呵呵道:“那便好,那便好。” 一边的容宜扫过姝姝全身,眼中闪过嫉恶之色,待到出了吉祥院,她强硬扯过姝姝的手臂,眼底满是不屑还有不甘,“容姝,你且得意几日,日后我一定会寻到一门比你这强百倍的好亲事。我容宜,不可能输给你。” 姝姝抽回手臂,脸上没什么变化,“祝你如愿以偿。” ------ 夜晚的小雨渐渐停了,空中漂浮细碎的辛夷花的香气,姝姝乘着夜色来到宴客厅,容老爷正在陪陆景元用膳,他们闲聊些姝姝听不懂的话题。 姝姝一进屋,周氏便站起来,热络地拉过姝姝,让她坐到陆景元身边地圆凳上,还亲自为她倒酒,布菜。 陆景元的身边有个空位,是特意为她留的,这个姝姝能理解。 而周氏突然对她如此热情体贴,这倒是姝姝意料之外的事。 姝姝站起来谨慎地答了谢后,才坐回去,小口小口吃碗里的米饭,其间,她感受到身侧男人投过来的目光,只是她没敢回望过去,锁骨下的心口微微发热。 -- 第18页 容老爷见该来的人都来齐了,举起酒盏站起来,和周氏一起敬陆景元,“来陆大人,陆夫人,下官敬你们一杯。” 姝姝见状只得再次起身,而陆景元却还坐着,三人的视线投过来,在他身上汇聚。 陆景元嘴角轻扬似笑非笑,懒洋洋立起身子,执起那递过来的酒。 四人碰杯后,姝姝不想拂了容仲成的面子,于是将酒一饮而尽。 之后她便不再喝酒了,因为她自小甚少喝酒,所以酒量并不好。 晚膳毕,陆景元和姝姝回到辛夷居。 关上门后,陆景元从袖中拿出来一枚褐色药丸,递到姝姝面前。 饮酒后的他眼神迷离,平日里清癯俊秀的脸此时染上几分邪魅。 他道:“吃下去。” “这是什么?”姝姝问道,对他的行为疑惑不解,“为何要吃?” 窗外的春风裹挟着雨后的寒意,涌进屋子里,姝姝浑身哆嗦了一下,身子开始渐渐发热,那股子热温是从腹部源起,随着血液迅速蚕食她的肌理,通达到四肢。 她放下斗篷上的帽子,接着又脱下斗篷,身上的温度依旧没降下来一星半点儿。 反而越攀越高。 少女的小脸都被烧红了,她难受得身子东倒西歪,站都站不稳了,固发的簪子掉下来,柔软的发丝遮住脸颊,显得整张脸愈发小而脆弱,就像一张易碎的白纸。 “大爷,大爷,姝姝好像得了风寒。身子......很难受。”姝姝下意识伸手去抓陆景元的衣袖,她觉得自己的身子变得很奇怪,控制不住地想去靠近他。 陆景元扶住靠过来的女孩。 姝姝一摸到他,就像八爪鱼一样,双臂紧紧缠住他精瘦的腰。 第18章 说谎 陆景元眼底一片幽暗,怀中的女子不断往他的怀中拱,脸蛋辗转摩擦他的衣衫,粉面灼灼若绽放的芙蕖,他皱着眉伸手捏住她的两颊,慢慢把药丸喂进去。 服药后的姝姝安静了许多,身体里的热很快消退下去,她的神智慢慢恢复,身体却变得软绵绵的,缠住陆景元的手臂松开,整个身子往下滑。 陆景元无奈地摇摇头,弯腰抱起她放在椅子里后去桌前倒了一杯热茶。 “好些了?”他把茶端到她面前。 姝姝揉了揉眼,接过茶水,喝下一小口,醇香的液体滑入肺腑,整个人彻底清醒过来,此时男人就站在她的面前,她想起刚才缠住他不放的情景,羞窘道:“多谢大爷施药治好我的风寒,方才......给你添麻烦了。” 陆景元纠正她:“不是风寒,是酒中有药。” “这是何意?”姝姝仰头望着他,清亮的眼眸中有几分迷茫,男人哂笑,不说话了只静静看着她,像是在等她自己想明白。 他说酒里有药。 姝姝在心中计较着,猛然一惊。 难道说方才在宴客厅里,容老爷和周氏敬他们的那杯酒,有问题? “大爷,是我们喝的酒不对劲么?” “嗯。” “那,大爷喂我的药是什么?” 陆景元意味深长一笑,道出三个字,“清凉散。” 姝姝眨着眼,意会过来后,脸颊瞬间爆红,几乎灼得烧起来。 她记得清凉散的功效是清热解毒,主要被用来医治不慎中了媚毒之人。 陆景元的意思,便是那酒里被下了媚药。 原来她不是中了风寒,而是中了毒。 难怪身子会变得奇怪,总想去靠近他。 可是容氏夫妇为何要这样做呢,那药会是他们下的吗? 姝姝百思不得其解,却听陆景元道:“今夜爷有件事要去办,你守在此地,不要让任何人进来。” “大爷要去何处?” 陆景元捏住她的下巴,以此抬起她的头,“还记得自己说过要为我做事吗?” 他一如既往的微笑,声音里含着蛊惑的意味。 姝姝望着他放大脸,怔忪片刻,连忙点点头。 “不作数了?” 姝姝又摇头,小声道:“作数。” “那便是了,不许问。” “哦,好吧。” ------ 陆景元走了以后,姝姝换上宽松的睡袍,她把灯熄灭几盏,按陆景元的说法,佯装出屋子里有两个人在的假象。 她不清楚陆景元要去做些什么,可她再笨,也能慢慢想明白过来,陆景元愿来容家,并不是要陪她回门,而是这里有要紧事需要他去处理,不然他也不会深夜离去。 若她没想错,他要去办的那件事,怕是跟容家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而且,容老爷和周氏并不希望陆景元去参和一脚,所以才会想办法在酒中下药,就是想让陆景元误事,让他去不了任何地方。 姝姝摇了摇头,暗暗叹自己真会胡思乱想,说不定事情的真相并不是这样的,这只是一场荒诞的推测。 外边的风吹的窗纱唆唆作响,姝姝一个人呆在辛夷居最大的卧房里,四周空荡昏暗,难免心生恐惧。 她抱着被子,赤脚跑到榻上,将自己严严实实地卷起来,只露出一张小脸在外面。 被窝里渐渐温暖起来,她靠在枕上,眼皮子一睁一闭开始打起架,正要睡过去时,屋子外响起急促的敲门声。 姝姝一下子就被吓得坐起身来,迷糊间想起男人说过的话。 -- 第19页 不要放任何人进屋。 她瞧了眼窗外漆黑的天,估摸眼下已近子时。 会有谁这么晚了还来敲辛夷居的门呢? 会不会是陆景元回来了? 不,不会的。 姝姝立马否决这个想法。 如果是陆景元回来,他一定会直接进屋,他本就是悄悄出去的,不会弄出这么大的动静。 居门外的响声越来越大,一声声像是敲在姝姝的心上,弄得她心慌不已。 她强迫自己不要害怕,小心翼翼开口:“屋外何人?” 门外静了片刻,周氏的声音响起,“姝儿,是母亲,快将门打开。” 姝姝讶然,没想到周氏来了,她随便找了个借口,“母亲,我睡了,您找我有何要事吗?” 这会子,屋外是彻底没了声音,连风声也消匿了,寂静得有些吓人,姝姝下床踮起脚尖走到窗边,耳朵贴着壁听外面的动静。 什么也没有听着。 过了一会儿,姝姝以为周氏已经离去,松去一口气回到榻上,刚想盖好软被接着睡,却不料大门突然被人撞开。 响声震耳欲聋,整个辛夷居都像是颤动了几下。 姝姝惊恐地抬起头来,就见周氏带着好几个婆子气势汹汹地冲进卧室。 第19章 被囚 其中就有大婚当日前来大莫山催她替嫁的林嬷嬷。 “母亲,这这,这是要做什么?” 周氏眉眼含厉色,环视屋内一眼,冷笑问道:“陆大人呢?” 姝姝的心突突跳着,她大脑飞速转着,开始找应对的说辞。 “去如厕了。” 周氏朝林嬷嬷示意,林嬷嬷立刻似一阵卷风一般闯入小圊,顷刻后婆子小跑出来道:“里面没人。” 意料之中的事,周氏森冷的目光刺向榻上的姝姝,黑压压的眸子里仿佛在说,看你还能怎么狡辩。 姝姝的牙关颤抖,她从前最怕的就是这位名义上的娘亲,周氏从来没有给过她任何好脸色,甚至还在心情不快时,拧过她的手臂撒气。 她战战兢兢地想说话,喉间却像是被鱼刺卡着,说不出来一个字。 何况她本就不善说谎。 周氏走过来,攥住她的瘦肩,一把扯开她的睡袍衣领。 “啊——” 姝姝挣扎着要躲,林嬷嬷就上前来帮周氏,抓着她的手按住她。 周氏还在撕扯她的衣衫,直到露出里面穿着的粉芙蓉肚兜,小姑娘一身肌肤如雪,光滑的背上一点瑕疵也没有。 周氏冷哼道:“小贱蹄子才嫁去陆府几天,胳膊肘就已往外拐的收不回来。” 说着便狠狠地在姝姝身上拧了一下,雪嫩的肌肤当即又红又肿,青紫一片。 姝姝惨叫一声像从前那样咬住唇,杏眼中满是泪水。 周氏立起身来,声中带着寒意,命令道:“把这间屋子钉死了,别让这小蹄子跑出去。” “是,夫人。” 话毕,周氏转身快步往屋外行去,留下来的人把门窗关上,开始在上面钉木封。 姝姝见状心不住慌乱起来,她忍着痛跌跌撞撞下床,扑上去拍那门窗,“别钉上!求求你们,别钉了,我会死的。” 外面的人哪会听她的话,毫不理会地继续忙着手上的活,很快就从外面把屋子里的门窗封禁,一丝缝也没给她留。 房间彻彻底底被封闭起来,姝姝捂住胸口,巨大的心慌如暴风骤雨倾泻而来,她觉得自己快要喘不过气儿来了。 像是有大石头压在她的胸口。 她最害怕幽闭的屋子啊。 姝姝没有放弃,在屋子里寻了木凳砸门撞窗,捶打了许久却依然不见效果,被钉死的门窗纹丝不动。 额前冒出细密的汗珠,她乏力滑倒,前世快死时的感觉若急湍的潮水涌过来,冲击着她的脑海,那一次她也是如这般,被锁在一个黑黑的满是毒烟的屋子里。 想要杀她的人,总是知道如何折磨她,才能让她在极致痛楚中,孤立无援绝望死去。 姝姝侧卧在地面上,身子不住痉挛。 眼泪从眼眶中滑落,缀入皎皎云鬓间,她闻到了死亡的味道。 弥留之际,脑海中只想起来一个人。 那个落拓不羁,却嘴欠无束的郡守嫡子,也她名义上的夫君。 陆景元。 陆景元,救救我。 少女闭着眼,呼出一口热气,陷入无边的黑暗之中。 ------ 陆景元带着昊宇隐蔽在暗处,亲眼瞧见容老爷和周氏从容府后门出来,带着一个被黑袍裹得严严实实的人,上了预先备好的马车,本来是要动身离去,而周氏却突然下车,回到府里去了。 马车只带着容老爷和那个黑袍人急速驶离容府。 夜幕乌沉,寒露沾衣,陆景元二人紧追上去,跟了马车好几条街道后,车内的人似乎也察觉到他们跟在后面,于是不断驾着车往幽暗的小巷子里钻,试图甩开他们。 眼看快要出城时即将追上,却不知从何处涌现数十个打手,将陆景元和昊宇拦住,一个个笔直地站立着,目光凶狠地瞪着二人。 打手手中握得数十柄砍刀,在黑夜中明光锃亮,陆景元和昊宇相视一眼,不约而同抽出腰间配剑,脚尖点地飞过去,和那几十个打手缠斗起来。 刀光剑影之间,这场架打的难分难舍,须臾陆景元见戏做的差不多了,假装咳嗽一声以表示意,昊宇毕竟跟了他多年,彼此间有一定默契,瞬间就能明白他的意思。 -- 第20页 按照原先的计划,两个人心照不宣佯装不敌,从袖口丢下个烟雾袋,趁乱遁远。 回到容府前,陆景元看到路边有几家还未打烊的酒坊,想起正在辛夷居等着他的小姑娘,买了两提马蹄糕和桂花糕,又要了一壶酒,拎着悠哉游哉回到府里。 来开门的小厮见是他,吓得唇一抖,哆嗦道:“陆大人回来了。” 小厮脸上堆着谄媚的笑,也掩不住眼底那一丝害怕,身后有几个小厮飞快溜走,像是去通风报信。 陆景元见他们这副诡异的情景,一侧眉挑了挑,却也不甚在意,抬脚就往辛夷居行去。 夜风吹灭了府里的不少灯,陆景元绕过竹廊,远远看见被黑暗淹没的辛夷居,这才察觉到不大对劲。 他自小眼睛好,即使在这样灯火翠微的环境下,他也能在阑珊之中,瞧见辛夷居的门窗都被钉上木板封死。 陆景元眉头一蹙,疾步往辛夷居行去。 他走到辛夷居的门前,辛夷居里幽暗,竟是一盏灯也没能留下。 想起他离去时,小姑娘曾说过自己怕黑,要留下一盏灯,还让他快些回来,她一个人待着会害怕。 这时周氏已经带着人赶到,她没想到这个陆大爷居然这么早就回了,原本还想等半个时辰,再将屋里的小蹄子放出来。 “陆大人,您回来了,这么晚了要喝酒也不告知妾身一身,妾身命人去替大人买酒,大人来陆府做客,怎好麻烦大人亲自跑一趟,哎呀,这是怎么回事?”周氏问候他后,假惺惺地装做刚发现辛夷居的大门被封住,“哎呀,这是谁干的?姝姝儿还在里边呢,快来人把门打开!” 周氏边作戏,边瞧着陆景元的脸色。 男人闭了闭眼,脸色如夜空般墨暗,沉得可怕。 他一言不发,对周氏不理不睬,也不知道信没信她的鬼话。 一瞬后,陆景元伸手,“哗啦”一声巨响,徒手撕开了扣上铁钉的木板,顿时钉子迸溅出来,火星四射。 周氏叫来的小厮还未来得及上前拆卸那些木板,一个个便呆在原地,惊得瞠目结舌。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就见一道白影打开门,掠进屋内。 陆景元径直走到卧室前,卧室的门上居然也被木板封住,他掰住木板一角,如之前那样拽下木板,这下脆弱的门变得毫无阻力。 他破门而入,室内一片狼藉,圆凳东倒西歪,那名等他的少女衣衫不整,露出一侧纤细的雪肩,蜷曲着身子静静躺在泛着冷气的地面上。 他疾步走过去,把姝姝半抱在怀里,她浑身冰冷,原本红扑扑的脸颊此时血色尽褪,红唇也变得青紫。 陆景元的脸色阴沉得厉害,覆手在她的鼻间。 只觉进气多,出气少。 少女像一株花,掉落在冰天雪地的严寒里,不久便要冻化了。 周氏一进屋,就看到这么一幕。 身躯高大的男子回头,狭长的凤眼中戾色滚烫,汹涌得似乎要喷出来。看到的人无不心中一惊,顿时就发起虚。 第20章 喂药 但那戾色只存在一瞬,就消散无踪,唯独前头闯进来的周氏眼尖,将那吓人的眼神捕捉到。 陆景元神色微冷,对站在门外的昊宇道:“昊宇,去寻个大夫过来。” 他声音不大,却格外生硬。 周氏有些心虚,勉强讪笑,“怎么好劳烦陆大人身边的人,林嬷嬷你去请大夫过来。” “不必了。”陆景元道。 那语气如含风雪,拒人于千里之外 他看着怀中女孩昏迷后苍白的脸,脱下披风将她裹好抱到床上。 阅人无数的周氏看来,他在极力克制住自己暴烈的情绪,于是立在一边不敢吱声,腰下双腿不受控制的发着颤。 她倒是失算了,看来陆景元对这个小蹄子不错,眼下容姝再不济,也是陆景元的夫人,她把容姝折磨成这副样子,可不就是在间接打陆景元的脸么。 事情发展到现在这个样子,她也只能咬死不认帐,左不过府里的人不可能出卖她,去陆景元面前告发她,辛夷居的门窗是她吩咐下人去钉死的。 ------ 请来的大夫煎好药后便走了,在此之前他告诉陆景元床上睡着的姑娘只是惊吓过度,昏过去而已,还好发现及时,并没有什么大碍。 不过少女有恐幽闭的毛病,让他以后还需注意些,不要再将她置身于黑暗密闭的屋里便好。 这么一折腾,天色已近黎明,只是还未大亮,陆景元把屋子里多余的人清出去后,命昊宇守在门外,他走到床边扶起榻上昏睡的姑娘,任她靠在叠起来的软枕上。他端起紫檀木案上乘药的白瓷小碗,用勺子搅拌几下碗中乌黑的药汁,那股子苦味蹭蹭冒上来,闻着辛辣相当刺鼻。 而良药苦口利于病,那大夫说这药里加了些姜丝,可以去除女子体内的寒气。 就算这药再苦,那也得趁热喝下去,身子才会好。 陆景元将药碗送到少女的嘴边,正欲喂她,还睡着的少女闻到那苦气,霎时一张小脸都皱了起来。 她浑身无力,只能闭着眼撇开头,似乎想要逃离这个碗。 陆景元喂了她好几次,都被她躲开了,最后一次她差点把碗打翻,几滴药汁洒出来,落在彼此的衣衫上,晕出一个个黑点。 -- 第21页 他险些气笑,索性放下碗安静地看着她。 他生来尊贵,活着的十九年里从未动手伺候过别人,若不是看在她今日为他遭了这罪的份上,他断断不会亲自喂她药。 而她倒好,并不领情。看来,他的心还是太软。 陆景元伸手,修长的指夹住姝姝渐渐红润的腮窝,少女的脸上带着婴儿肥,触感柔软的不可思议。 乌湿的长睫颤颤还挂着泪珠,少女被迫撅着水润的唇,软软倚在枕边,像个易碎的布娃娃,整个人透出一股可怜劲。 陆景元双眼微眯,眼里的光明明灭灭,收回作恶的手。 原想强行给她灌下去,如今看来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站起来,本想去吩咐昊宇寻些蜜饯过来,红木圆桌上的两包东西却瞬间吸引了他的视线。 是他买回来的甜糕。 陆景元过去把甜糕拿过来,打开油纸包,拾起一块白糯的马蹄糕,香气扑鼻。 他将糕泡在药里,等糕点吸足了药汁后,再给姝姝喂过去。 虽说糕点的香甜掩不住药的辛苦味,但比之前却不知强了多少倍。昏睡着的姑娘终于不再抗拒,乖乖地尽数吃下男人送进嘴里的东西。 待药吃完后,陆景元不再喂她糕点,少女无意识地舔舔唇边残留的香糕渣,张口还等着人来喂她。 等了许久,糕点也没喂进嘴里,少女竟蹙着眉掉泪珠子,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洁手归来的陆景元见她流泪,不明所以,以为她苏醒过来,走过去才发现她还在半梦半醒的状态。 没见过姑娘家哭得这么伤心过,还是在睡梦里。 他腹中生出几分坏心思。坐在床边,撑着一侧的下颚,好整以暇地瞧着嘤嘤哭泣的少女。 看看她究竟能哭到什么时候。 少女哭着哭着,突然打了个饱嗝,旋即浑身一颤睁开眼。 “醒了?” 陆景元含笑盯着她。 姝姝怔怔地望了他片刻,却骤然哭得更大声了。 她的小手抓过来,死死揪紧他的衣袖,仿佛生怕他会消失,带着哭腔说:“陆景元,别走,别丢下我了。” 第21章 和离就和离 姝姝昏睡了以后,一直深陷在梦境的沼泽之中。 在梦里,她是个有爹有娘的孩子,不用寄人篱下看人脸色过日子,也不用受姐姐的欺负送去陆家替嫁。 阿爹身材魁梧,靠打柴捕鱼拿到街上去做买卖为生,娘亲是个温婉貌美的女子,织的一手好布,换了银两后补贴家用,他们一家人在一起不懂担心温饱,虽不是大富大贵,却也过得自在无束其乐融融。 她每每跟随娘亲去布庄里卖布回来,娘亲都会买些香糕,喂给她吃。 一日里娘亲在喂她香糕时,突然就凭空消失了,她怎么找也找不到娘亲的影子,回到家里,却看见周氏带着一群人,把她锁在屋子里。 不管她怎么喊,她们都不予理会。 熊熊大火燃起,就在她耗尽了全身的力气,快要窒息死亡时,陆景元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 小姑娘哭得惨烈,整张小脸皱在一起,涕泗横流。 陆景元颇为嫌弃地扯了扯衣袖,想要脱离她揪住衣衫的手,哪知她捏得手指发白,也不愿意松手,眼睁睁看着衣袖被泪水泡湿,变得比腌制的酸菜还要皱巴巴。 “别哭了。”陆景元道,“我这不是及时赶回来了么?” 小姑娘抽抽嗒嗒,“我差点就死了,呜呜。” “没事了,以后不再丢下你一个人,可好?” “真的吗?” “嗯。” 姝姝还在抽噎。 陆景元不太能共情她的感受,却最终还是没有强硬拂开她的手,任由她哭完,声音越来越小时,他道:“莫哭了,收拾一下,一刻钟后回府。” 另一边,容老爷送走了南安王之子后,偷偷回到府里,听说周氏把姝姝锁在屋子里的那件事后,她险些气昏过去。 “你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你明明知道那丫头有恐幽闭的病症,这万一有个好歹,我们怎么跟陆府解释?”容老爷质问周氏。 周氏道:“我这不是怕那小蹄子跑出去告密,才这样做的。” “那你扣下她即可,你关她作甚!”容老爷拍了拍桌子,痛心疾首道,“眼下南安王的事八字还没一撇就得罪了陆景元,万一那南安王世子回去后翻脸不认人,我看你要怎么办,” 周氏听了不甘示弱,嚷起来,“容仲成,你问我一个妇道人家要怎么办?我做这一切还不是为了你,为了咱们女儿,为了陆家,你现在倒好,质问起我来了。我看你是心疼那个小蹄子了吧,你跟我说老实话,那小蹄子是不是你在外面跟哪个野女人苟且生下来的孽种?你别以为我不知道......” “你住口!” 周氏说的话越来越不像话,容仲成健步如飞冲过来抬起手就是一巴掌,扇过去的巴掌声响彻居所,周氏瞬间被打懵,一侧脸颊肿得颇高。 她反应过来后捂住脸,大哭起来:“好呀你个容仲成,你居然打我,这日子过不下去了,我要同你和离!” “和离就和离!是不是以为我不敢!这么些年娶了你这么个不下蛋的母鸡,还整天疑神疑鬼闹得家宅不得安宁,我早就想休了你!眼下和离正和我意。” -- 第22页 容仲成口不择言起来,比她骂的声还大,二人大眼瞪小眼,最后门外的婢女和小厮看不下去了,只得去吉祥院请了老太太过来,这才平息这场闹剧。 只不过容老太太恐怕又要气病。 ------ 时至平旦,姝姝收拾好东西又去拜别了老太太,就和陆景元一同走出容府的大门,容老爷闻讯赶来,面上带着歉意的笑,道:“陆大人留下用了早膳再走吧。” 陆景元一笑,如沐春风,“不必了,多谢容大人款待。” 容老爷的眼移向姝姝,“姝姝儿,昨个让你受苦了,为父已经严惩了相关人等,只是他们也是无心之失,并不是故意将你锁在屋子里,为父在这里替他们向你说声抱歉。” 姝姝的双眼还肿着,看着容仲成虚伪的笑脸心里面涌出几分反感,她向后退一步,藏一半身子在陆景元高大的身影后,露出小脸,“没事的老爷,姝姝不会放在心上。” 此时门外响起“哒哒”马蹄声,昊宇驾着马车过来,陆景元顺势同容老爷告了别,姝姝跟着他上了回陆府的马车。 一回到陆府,姝姝洗漱更衣后去拜见了陆老太太,正巧王氏也在。 王氏告诉她十日之后是陆老太太的七十大寿,一家人正商量着给老太太办个寿宴。 而老太太的意思,是王氏同姝姝一起置办这个宴,让姝姝也参与到主持内务中去,就当历练历练,适应一番,日后也好把管家之权交到姝姝手上。 以往府里有人过寿,寿宴的事都是王氏一手操办的,今年姝姝嫁过来,作为陆家的嫡太太,插手置办一个寿宴自然合情合理,何况老太太也这么说了,王氏便更不好说些什么,只能笑意吟吟应下。 姝姝回到览筠院,带着王氏给她的那一叠账本。 都是以往大大小小宴会留下的复印本。 陆景元刚沐浴焚香出来,整个人神清气爽,身上披了一件墨色袍子,衣衫领口微微敞开,依稀可见略微坚硬地肌理。 见小丫头抱着一堆簿子,脚步蹒跚地走进屋子里。 他好笑问道:“这是什么?” 姝姝把账簿放在圆桌上,从小山似的本子里探出头,眼睛亮晶晶的,“大爷,祖母让我帮着王夫人置办寿宴。” “哦?”陆景元道,“你没拒绝?” “没有呀。”姝姝说完,想了想问道,“为何要拒绝?” 陆景元摇摇头,眼神里是姝姝看不懂的揶揄,“那便祝你......逢凶化吉。” “嗯嗯!姝姝一定专心致志,办好这件事,定不辜负祖母和大爷寄予的厚望!” 姝姝把头点得摇拨浪鼓似的,浑身充满元气,满满都是干劲。 她是真心想为陆家人分忧,陆家待她好,她便也想对陆家好。 男子冁颜大笑,在姝姝不明就里的目光中逍遥离去。 第22章 金矿 次日,清晨的风吹散院子里的薄雾,红日升起,览筠院随处可见的绿竹叶子在空中摇曳,翠的如同碧玉。 姝姝起了个大早,王氏说今日要上街采办,让她跟着学学如何挑选各种物品的供货商。 她梳好妆容后准时来到昨日她和王氏约定好的地方。 刚到那,就见王氏和素锦已在门前等着了。 “夫人,抱歉,姝姝来迟了。”姝姝连忙走过去,她在心中暗暗懊恼,早知就再先半刻出门,这是她第一次与人约定好在一处会面,怎好叫人等她,何况那人还算是她的长辈。 王氏边等边看石壁下的石槽里游得欢快的金色鲤鱼,听到姝姝唤她的声音,她回头笑意吟吟道:“是我来早了,不怪你,莫要自责。” 王氏生了一双两端尖中间窄的丹凤眼,眼睛一笑就眯起来,让人看不清她眼中的情绪,她淡淡扫了一眼走到身前的姝姝。 小姑娘刚刚及笄,身量不高,只到她的肩处,小脸粉润隐隐显现出幼态,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明亮纯质,一看就知事涉世未深之人,如同一张白纸。 王氏温柔一笑,朱唇吐气道:“太太,我们走罢。” ------ 郡衙设厅中。 矿监王志安匆匆走进一间宽敞的开间,屋内陆逢舟一脸正色,正襟危坐于乌木长案后,翻看桌上的官牍。 他身后有一座千里江山局部的水墨画折叠屏风,屏风后茶烟袅袅,陆景元一身墨绿的圆领锦袍,慵懒拿起一只半满的白瓷,坐在小茶案前吃茶。 “大人,好消息,经过工人们的测定和挖掘,四芳山中确实有金矿,而且是半座山的金矿。金矿下还有一大片乌砂矿。”王志安喜上眉梢,兴高采烈道,“恭喜大人,贺喜大人。” 半个月前,郡城以西五十里的四芳山中,一个矿人偶然掘出了一大块金石,王志安听说了即刻前往四芳山,探寻一番后,以他多年做旷监的经验,他料定这座山内的金石旷数量不俗,便将这一消息报告给了陆逢舟,陆逢舟收到折子后,命人加派人手赶去那座矿山做勘探。 果不其然,发现了一大片金矿。 金矿之下就是乌砂矿。依誮 乌砂这类东西的重要性,说大可大,说小可小。 它是制作烟花爆竹的原料,亦是制作火药大炮必不可少的物件。 陆逢舟面不改色,道:“知晓了,此事不可大肆声张,本官会加派人手去助你守住四芳山,山内所有的矿人薪禄翻三层,不许他们闹事。此事办好了,本官重重有赏。” -- 第23页 “是是是,下官这就去做。”王志安连连应是,点头哈腰地出了屋,还恭敬帮忙关上门。 待他走后,陆逢舟拿起笔沾沾墨,在折子上批写,陆景元绕过屏风出来,长案下有两列排得整齐的椅子,他走过去,坐在离长案最近的椅子上。 陆逢舟抬睫睨了他一眼,“怎么,有话要说?” 陆景元道:“王志安为人浮躁,不是一个可靠之人。” 陆逢舟继续忙手上的活,“你在指责为父听了旁人的枕边风,任人唯亲。” 陆景元笑道:“非也,儿子在想,父亲清楚他的为人,是故意命他前去矿山监工。” 陆逢舟哼笑一声,道:“你此去苏南县,可还顺利?” “顺利,想必陆枫言已回到南安王府,这几日我们只需守株待兔即可。” 陆枫言即那南安王之子。 陆逢舟放下掌中的折子,看向陆景元,他目光深邃却透露出几分亲和,眼角留下被年月侵蚀的痕迹。 陆景元从六岁起,就带在他身边,那时候他还未娶王氏,可以如此说,这些年他既当爹又做娘含辛茹苦将他养大,早已将他看作亲生孩儿。 父子相视良久,陆逢舟开口:“你祖母让你娶妻,是想让你成亲生子,享天伦之乐安度晚年,那些过去了的事,该放下便放下。” 陆景元唇边带笑,静静听着。 “你我,乃至南安王,相比皇宫里那位,皆是势单力薄之辈,蝼蚁不可扳倒巨象,蜉蝣岂能撼动大树,更何况当年的事错综复杂,不是靠你我之力就能查清的。依为父之见,活在当下,过好眼下的日子,才应放在第一位。”陆逢舟继续说道。 下面坐着的男子久坐不语,再一抬头时,眼尾猩红一片,平日里温润的嗓音此刻如淬寒冰。 “不,父亲,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我筹谋多年,不会就此放弃。” “那些人,我定要他们血债血偿。” 第23章 老宅 少年眼里的执念很深,如一汪幽潭,深不见底。 陆逢舟知自己无法说服他放下过去,也就没有再劝说下去。 他只道,无论陆景元想去做何事,他都会在他身后支持着他,唯一的条件便是希望陆景元能够在危险中顾及自身一二,不要为了报仇,以身犯险。 ------ 春日潋滟,杨柳翩翩,陆府老宅前驶过来一架宝马香车。 车停下来后,王氏携姝姝走下,两个人相谈甚欢,有说有笑来到老宅门前,素锦默默跟在两人身后。 姝姝仰头,隅中二刻的日光洒入她的眸中,温暖却也刺目。 曚昽之中,可见墨漆梓木匾额上刻着两个烫金字样。 “陆府。” 再往上看,屋檐上藤萝缠绕,绿意盎然,整个宅院都掩埋在郁郁葱葱之间。 王氏在她耳畔道:“太太,这就是老宅了。” 姝姝道:“夫人,那藤萝?” 还从未见过有人家会允许绿萝,攀上正门的屋檐。 王氏瞧一眼藤萝,浅笑解释,“这个呀,妾身也是听说,据传是从前一个有恩于陆家的贵人种的,老太太对这株绿萝珍之爱之,这些年枝叶爬上屋檐,没有老太太发话修剪,也就无人敢对其轻举妄动。” 两个人一边说着话,大门突然打开,迎面走出一个仆人状的老人。 老人对着二人鞠躬道:“夫人,太太。” “这是老宅的管家,陆叔。”王氏介绍道。 姝姝看向鹤发枯颜的老人颔首,“陆叔。” 陆叔站在一旁,恭敬地请她二人进屋,王氏带着姝姝来到储物居。 储物居里放置了许多寿宴需要用到的物件,比如宴席上的桌椅,帐幔。 老太太的寿宴,打算在老宅里办。 姝姝一进储物居,就见里面有不少人,大家忙忙碌碌,有擦洗桌椅的,有清点碗筷的,也有搬运绿植的。 他们都在为寿宴操劳。 忙的热火朝天的下人们见有人来,纷纷朝王氏和姝姝屈膝行上一礼,又有序地投入到自己的工作中。 王氏指着一个擦洗桌椅的婢女,“太太您看,这就是寿宴上要用到的桌椅。” 姝姝顺着她的指向看去。 婢女手中的圆凳子腿脚涂了一圈红漆,而桌面和凳面却是用黑漆裹成的。 桌凳面上雕刻了海棠春燕的图案,与姝姝在陆家见过的桌椅皆不相同,王氏告诉她,陆家办的宴会,所需之物都会有相应严格的规制,比如,办喜宴和哀宴的用具就会有所不同,必须仔细地分开使用,切勿用错。 而这次寿宴上所用的桌椅,就要用到这种特定形状样式的桌椅。 这也是陆家多年以来,不曾更改的规矩。 王氏领着姝姝在储物居里逛了一圈,事无巨细地向她说明了此次寿宴上,应该注意的事项。 她念姝姝初次参与参办寿宴,便把布置寿宴现场的活交给了姝姝,其它的活儿都自己揽下了,只叫姝姝跟着学便是。 姝姝听了十分感激,对王氏产生了些许敬佩之意。 ------ 王氏回到自己的院子里,名为素纱的婢女过来,贴耳汇报了一件事。 “太太,您交代的,奴婢都办妥了。”素纱说。 王氏笑了笑,命素锦拿来一件香盒。 -- 第24页 盒子里躺着一枚金色的玲珑双鱼佩。 那是容宜落水当日,她在溪流边捡到的。 王氏将香盒和三张银票递给素纱,道:“去交给杜氏木具店的掌柜,悄悄的,不要让人察觉了。” “是,夫人。” 素纱收起香盒和银票,藏在袖子里,走出院子很快便没了人影。 第24章 爷不会再娶 夜色凉如水,墨蓝的天边悬着一钩弯月,陆府里晚风习习。 晚霰轩中,烛火如炬,照的整个屋子亮堂堂的。 姝姝在灯下翻看手中的账簿,账簿上密密麻麻的都是字,她看得慢,一个字一个字地看过去,不肯落下半个。 修琴举着一盏新点的灯进来,换掉梨木灯台上快要燃尽的油灯。 听到响声,姝姝抬起头捂唇打了个呵欠,眼里染上泪雾,意识到天色不早,她示意修琴道:“修琴,你先回去歇息吧。” “是,太太,修琴下去了。”修琴脸上没什么表情,手里拿着熄灭的灯,默默退出屋子。 阖府静谧,已陷入沉睡之中,陆景元乘着夜色回到览筠院,他刚从陆逢舟的院子里回来,银亮的月光洒在他乌顺的发上,宽阔的肩上。 陆家崇尚节俭,以往他这个时候回到览筠院,院内都是漆黑一片,唯有回廊下寥寥几只拳头大小的灯笼散出萤辉,而今日他一进院子里,柔亮的光照过来,脚下的路变得越发清晰。他望眼过去,光线的源头是与他的寝居晨霜轩遥遥相对的屋子晚霰轩。 晚霰轩内灯火通达,一个娇小的影子印在白梅槅窗上,正巧这时候修琴从屋子里走出来,遇见立在外面的陆景元,她顿了顿,屈膝道:“大爷。” “起来吧。”陆景元道,“她在里边作甚?” “回大爷,太太在为老太太的寿宴做准备。” 陆景元淡淡的目光移向那娇小的身影,“你下去吧。” 修琴答了句是,飞快地走了。 陆景元依着光漫步到晚霰轩门前,伸手修长的手指轻叩门扉。 屋子里,姝姝还在挑灯夜战,她听到敲门声,还以为是修琴又折回来了,拔高嗓子唤了句,“进来。” 来人推门而入,脚步声轻却稳重,不太像修琴的声音。 姝姝复抬头,身形伟岸的男子已经走到桌子前。 她双眼微微睁大,盯着他,眸子里是浅浅的诧异和惊喜。 “大爷,你回来了。” 陆景元脸上带着温润的笑意,明知故问道:“这么晚了,还在忙寿宴的事?” 姝姝点头道:“嗯,大爷坐吧,大爷喝茶吗?” 她站起来,想为陆景元倒上一杯茶,陆景元拒绝道,“不必忙活,爷不喝茶。” 姝姝“哦”一声,重新坐下来,继续看账本上的字。 男人在她身边的圆凳子上坐下,身上的冷香慢慢飘过来萦绕在她的四周。 她也不知为何,胸腔内的那颗心不受控制地跳快了几分,账本上的字样开始旋转,在纸张上东奔西顾,她看得双眼发晕。 姝姝坚持了一会儿,发现还是一个字也看不下去,她趴着磨蹭了许久,尝试同他说几句话,看看能不能打消这份散开在两人之间地尴尬气氛。 “大爷,你,你来找姝姝是有什么事要告诉姝姝么?”她不敢看他,眼睛仍然盯着写满字的账本。 陆景元答道,声音很从容,“无事,爷只是来看看,你是否因宴会准备事宜繁琐而放弃置办寿宴,现在看来,你并无此意。” 姝姝回头看见一张俊美绝伦的脸,她怔了怔坚定道:“大爷放心,姝姝绝不会放弃的。” 她不明白陆景元为何会这样想,但这是老太太交给她的第一个任务,无论如何,她都要尽全力办好它,而且王夫人良善,帮助她许多,给她分担了不少活。 若是如此她还办不成事,她自己都会责怪自己。 “看来,你很想做好这个陆府太太。”陆景元开玩笑似的,轻声说道。 他的眼神里藏着的东西,姝姝一直没看懂过。 她想起新婚之夜,他说过的那句话。 他说,他不缺夫人,婢女倒是少一个。 姝姝双眼泛红,脑子里想了许多,踌躇片刻,才开口:“大爷和祖母待我好,我只是想为陆府做些事,不想做个吃白饭的闲人。若是,若是大爷以后有可心之人,姝姝一定会退位让贤......” 小姑娘话说到最后,软软的嗓音哽咽起来,像有什么把她的喉咙堵住了,鼻头也酸溜溜的,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垂着头像只被遗弃的猫。 暖黄的灯光下,男子轻笑一声,“说什么傻话,前几日爷还说过今后不会丢下你一人,这话还算话。” 他顿了顿,又说:“爷不会再娶,也不会要外室,你安心便可。” 陆景元说完这些话,姝姝惊讶地回头看着他,圆润地大眼睛里泪光烁烁。 她有些不大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他居然说自己不会再娶别人,他的意思是这辈子只有她一个妻子么? 只有她,没有旁的,没有妾,也没有外室。 可是,他不是不喜欢她么?他会不会在哄她玩儿呢。 “大爷,此话当真么?” 一颗颗晶莹的水珠从少女薄薄的眼眶里掉落出来,划下雪粉的脸颊,落在她的手臂上,这些泪在她的眼里待了许久,如今终于受不住挣脱束缚跳了出来,而她还没意识到,一心想着他方才说的话,忘了去擦泪。 -- 第25页 前世被毒害致死,在容家那几年如履薄冰,后来被赶到大莫山过山野生活,她从前的日子过得实在是太苦了。 陆景元瞧她这副模样,好笑地抽出柔软的手帕,递到她手中,“自然,莫多想。” 姝姝接过手帕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连忙别过头,一边擦着泪,一边悄悄暗喜,嘴角弯起来,控制不住地笑了。 她真的庆幸,自己这辈子做出了个正确的决定,没有逃婚,嫁到陆家。 二人之间安静了一会儿,姝姝满心欢喜,看着账本时陆景元忽然开口。 “这次寿宴,外请帮工的工钱,和府里下人加赏的银两,是同一个数?”他伸手指向簿纸上的一个地方。 姝姝颔首,“是呀。” 陆景元道:“这样不妥。” “有,有什么不妥?”姝姝疑惑问道,因为府里的下人不多,所以每次府上要举办重大宴会时,都会去请些帮工过来。 帮工和府上的下人赏钱一样,这有何不妥? 第25章 寿宴 陆景元耐心道:“帮工只会把工头分派的任务办好,其它一概不管,他们身上不担责任,只要不是出现重大事故,他们便无所顾忌。而府上的人算是自己人,办的每一件事皆要担责,一旦事情出了差错,他们少不了要受责罚,况且他们在陆府已久,对陆府多少会产生几分情感,做起事来会偏向于去做对陆府有益之事。” 姝姝听他如此说,明白了一些。 她思索一番道:“也就是说,若是帮工的赏钱和府上下人一样,下人们就会产生不平的心思,他们会觉得,自己在陆家为奴,却还没有身为自由身的帮工赏钱高,如此一来,他们便不会一心向着陆府,好好做事了。” 陆景元赞同,“孺子可教。” 他拿起手中的竹骨扇,轻轻点在她的发顶,眼里有几分欣赏之意。 姝姝欢喜极了,抿唇笑着,满面红光,“姝姝这就改一改。” 她拿起笔,将府上下人的赏钱由“三两”改成了“五两”。 难怪今日她在下人面前公布此事时,好几个下人都皱起了眉,只因对她的尊重还在,才没人出声顶撞她。 而她在管家之事上缺乏经验,竟丝毫察觉不出不妥之处。 身边的男子又道:“仅是如此,还远远不够。” “嗯?” “你还需会赏罚分明。”陆景元收起了扇,不欲多说,只道,“你若是不懂,便多去合欢院问问祖母,至于王氏,你只需观察她驭下的手段,而她说了什么,并不重要。” 姝姝望着他,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大爷教导了姝姝那么多,口渴么?大爷爱喝什么茶,姝姝去给大爷沏一壶。” 陆景元再次拒道:“不必了。看你的书,不用顾及爷。” “哦,好。”姝姝理了理思绪,重新回到手中的账本上,认真看起来。 陆景元在一边若有所思。 拒茶并非他不喝茶,而是今日他喝够了茶。只因不想喝酒,便只能以茶代酒。傍晚他去向祖母请安时,祖母又向他暗示了自己想要抱外孙的想法,他当时只是笑,没说什么。 陆老太太年纪大了,还有多少日子谁也不知道,她不仅疼他的母亲,也最疼他,眼下唯一的愿望就是能在有生之年看他平安如意,妻儿环绕,不要如他母亲一样。 陆景元抬眼,目光投向正在聚精会神看账本的小姑娘,眸底暗潮轻涌,瞬息万变。 眼里的小姑娘刚刚及笄,她尚在豆蔻年华,眉眼虽精致,而粉润的双颊却带着丝丝幼态,身子也纤细娇弱,像朵花骨朵,还未完全绽放。 在他眼里,她不过还是个孩童。依依向物华定定住天涯 更何况,他本不欲娶妻,更遑论生子。若不是祖母坚持,他与容家的婚事成不了。 这辈子,他恐怕不会有孩子。 陆景元垂眼看着那微闪的灯烛,侧脸藏在乌影之中。 祖母,孙儿不肖。 ------ 十日后。 天边微微发白,陆府老宅里已经忙了起来,屋檐下的灯笼被撤下,换上了朱红的流苏绛纱旋灯,门前铺满崭新的地毯,和两株修建整齐的巨型铁树。 陆府里有个很大的宴客堂,里面足足可以容纳数百人,此时的宴客堂内灯火通明,婢女小厮来来回回奔波忙碌,而姝姝也在其中,她正在亲力亲为,给堂里的顶梁柱挂上红绸。 婢女们围着她,守在她身边,一个笑意吟吟的。 那日陆景元的一番话,让姝姝顿悟改了给府里下人的赏钱后,下人们的怨言少了些,再加上姝姝身为主子却为人亲和,没什么硬架子,婢女们都愿意亲近她。 宴客堂的一处角落里,风拂动竹帘浮现出一双人影。 “夫人,素锦真不明白,她怎就忽地开了窍,这几日咱挖的坑都让她给填上了,如今她在府里十分得人心,连老太太都被她哄得团团转。”素锦在周氏身边小声说道。 周氏微笑,“莫急,好戏还在后头。” 素锦白了那人群中明媚的少女一眼,道:“真不知她是不是会什么妖法。” “素锦,多嘴。”周氏脸上笑一收,眉宇间透着威严,素锦即刻闭上嘴不说话了。 她们身后一个粉衣的女子迈着莲步而来,随之带来芙蕖般的香气。 -- 第26页 “姑母。”云荷一如既往,穿戴素雅,气质如兰,她朝王氏福了福身。 王氏一见是她,笑容重新回到脸上,“来了,起身吧。” 云荷起身,道:“太太忽然明白管家之法,不是因她自己,而是依着大爷的指点。” 素锦问:“云荷姑娘如何得知?” 云荷笑道:“自然是太太告知我的。” 王氏点了点头,云鬓间的凤尾簪步摇优雅轻荡,“云荷呀,若是陆家太太是你,恐怕这些根本不用大爷来教,你也能做到面面俱到,事无巨细。可惜呀可惜,老太太非要大爷娶了那个村姑。” 她伸手为云荷理了理额前的鬓发,一派怜惜道:“不过无事,大爷心里无她,她坐不坐的稳陆家太太这个位置也未可知。就算她运气好坐稳了,姑母也会全力为你寻到最好的儿郎,定不会委屈了你。” 云荷抿唇浅笑,屈膝道:“那便有劳姑母费心,云荷感激不尽。姑母,太太那还有要事等着云荷去处理,云荷先失陪。” “去吧。” 云荷同王氏别有深意地对视一眼,转身朝姝姝那边去了。 彼时,姝姝在给今日寿宴要摆上的花卉洒上露水。刚放下木勺,耳边响起软绵绵的声音。 “姝姝儿,我来了。” 姝姝回头,见到云荷,开心道:“云荷姐,你来的正好,这些花我已经醒过了。” “嗯。”云荷莞尔应着。 前些日子姝姝在规划宴席时,云荷提到老太太爱花,而现下正直浓春,是百花争艳之时,老太太一定会希望在寿宴上瞧见鲜花。 然而她不懂花艺,也不知该在宴会上放那些鲜花合适,云荷便自告奋勇,说自己略懂插花之术,可以献出薄力。 云荷的身世与姝姝有相仿之处,云荷自小母亲亡故,被父亲送到姑母身边养着,是陆老太太看着长大的孩子,她比姝姝更懂老太太的喜好。且云荷善解人意,说话诚恳,这让姝姝对其产生了惺惺相惜之意,也便答应了云荷的请求。 天际的第一缕曦光照射过来,洒在妩媚芳菲间插花的女子身上,女子周身沐浴在日光下,金光潋滟,美得不可方物。 姝姝看着云荷,嗅着扑鼻的芳香,只觉得眼睛和心田都像是被玉液洗涤了一番,焕然一新。 从前她看过的话本上说过,瞧一眼美人,寿命就会延长一刻,想必这话是没错了。 “不好了,不好了太太!” 一个婢女惊慌失措跑进宴客堂,气喘吁吁道:“太太!府上用来会客的桌椅出事了!太太您快些去看看吧!” 姝姝怔了怔,回过神来,走过去轻拍婢女瑟瑟发抖的瘦背,道:“小怜,你先别急,究竟发生什么事了?慢慢说。” 小怜是负责看管那些桌椅的婢女,眼下桌椅出事,她急得哭了起来,哽咽道:“回太太,桌子和椅子的腿脚都被白蚁蛀坏了!前几日还好端端的,今日奴婢们去看时,却发现那些桌椅腿子上满是一个个洞,一坐就碎了,立都立不住,眼下宴会就要开始了,这可怎么办呀太太!” 第26章 有爷担着 姝姝听得心尖发凉,安慰小怜,“别哭,带我前去看看。” 一群人来到放置桌椅的屋子里,还在门口姝姝就瞧见了屋子里的桌椅腿子上全是密密麻麻的洞,甚至还能瞧见几只白蚁在那爬。 几个下人低着头,瑟瑟发抖站在那,不敢出声,一把断椅碎在他们脚前。 姝姝和云荷上前去检查了几套桌椅,云荷道:“太太,小怜说的是实话,这些桌椅怕是不能用了。” 小怜嚎啕大哭道:“小怜不敢欺瞒太太。” 姝姝蛾眉紧锁,问道:“小怜,府上可还有备用的桌椅?” “无了,太太,该有的桌椅都在这了,全被白蚁蛀了个干净,太太,眼下该怎么办呀?” 掀开灰罩,备用的桌椅呈现在姝姝眼前,果然如小怜所说,毁了个彻底。 姝姝心下拔凉,像泼了一盆冰水,凉意渗进肺腑里。 她呼出一口气,镇静下来,唤来修琴,“修琴带十个人去街市问问,哪家木具坊有这样规制的桌椅,陆府即刻便要十套,我这就去请示王夫人让账房划出一笔银钱,稍后就送过去。” “是,太太。”修琴道。 “这是怎么了?” 修琴刚要走,王氏跨过门槛走进来,云荷过去搀住她的手,伴她左右,把刚才发生的事软声细语,一一说了一遍。 “姑母,你可要替太太想想法子呀。”云荷央求道,那嗓音像是含了蜂蜜,听起来格外甜。 王氏蹙了蹙眉,对姝姝道:“太太,事已至此,桌椅也只得另外购置了,妾身晓得几个城中的木具店掌柜,妾身这就让素纱带路,与修琴同去问问,也省时省力些。” 姝姝感激道:“那便多谢夫人了。” 日头愈升愈高,慢慢移到半空中,陆府请来的客人已陆陆续续来了十数人,姝姝暂且不引他们去宴客堂,安排他们到醴兰苑就坐,稍作歇息,还上了茶点和戏曲班子,指望着能拖一拖。 姝姝立在陆府门前,一边翘首以盼,等候修琴归来,一边微笑地接待来客,随着宾客来得越来越多,她胸中的心便愈发焦灼,像有一团烈火在她心下烤着,一刻也不能安生。 就在醴兰苑这个小小花苑快要挤不下人时,修琴终于回来了。 -- 第27页 姝姝眉间一喜,小跑上前,将修琴拉到一个角落,“如何?可买到了桌椅?” 修琴漠然的脸上难得浮现出表情,然而却是凝重的神色。 “抱歉太太,修琴去了数十家木具店,皆没找到这样的桌椅,掌柜们说这是几十年前的老规制,如今郡城里用的人屈指可数,不时新也就不再做了。” “什么。” 姝姝身上的凉意渗到了脚底,眉宇间的喜色消散,本应担忧着急而发红的脸颊也瞬间血色全无,白的像一张寒风中岌岌可危的薄纸。 “现在该怎么办......” 姝姝喃喃自语,脑中各种思绪搅在一起,理不清,也扯不断。 眼看宴会就要开始了,没有那些规制地桌椅,为了让这次宴会顺利进行,难道只能坏了老祖宗的规矩?用别的规制的桌椅? 姝姝在心中懊悔,老祖宗交代的事,她不仅办不好,还要坏了老祖宗的规矩? 前几日,她还信誓旦旦同老祖宗和大爷说过,一定不会让他们失望,没想到这才几日,就要食言了。 姝姝的额头直冒冷汗,两腿发颤立不住身子,晃了两下,修琴立即扶住她。 “太太,您没事吧。” “没事。” 姝姝咬着唇,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这时陆景元外出回到府上,瞧见姝姝一脸焦急的模样,漫步过来打趣道:“这是怎么了?闯祸了?” “大爷。”修琴行了个礼,退到一边。 姝姝一听是陆景元的声音,心下一惊,她揪着手里汗湿的帕子,犹犹豫豫半刻也不敢转身,害怕面对他。 害怕看到他眼底的失望。 陆景元挑了挑一侧剑眉,吐出三个字,“转过来。” “大爷,你快进府里去吧,外边冷。”姝姝低着头,压住眼里躁动不安的泪意。 可她没发现,她的声音断断续续,藏着呜咽之声。 “爷让你转过来。”身后男子的声音沉了沉。 姝姝指尖发颤,小手握紧成拳,指甲掐的肉痛了,眼眶的酸意才能缓解几分。她吸了吸鼻子,依然没有听他的话。 她想她可以,她一定能想出办法,办好这次寿宴,她不能每次都去向他求助。 陆府门前来往的宾客多了起来,不少人往他们这边瞧过来,眼里带着好奇。 暖风吹落屋檐上藤萝的叶子,几片落叶翩翩,飞到少女的发上。 少女身后立着一个身形颀长的男子,男子面上云淡风轻,微风将他的衣袂拂起,日光下更见贵气十足。 陆景元看着前方的少女,她一动不动,丝毫没有要转过身来的意思。 她不说话,陆景元也不开口,他倒要看看,她能撑到何时。 少顷,寿宴的第一声礼炮骤然炸响,火星从半空中散落,少女终于绷不住,瘦弱的肩膀颤抖起来,她还在极力克制自己的呜咽声,然而为时已晚,哭声时断时续,传入陆景元的耳中。 “修琴,下去。”他命令道。 修琴如蒙大赦,答应一声离去了。 陆景元抬起脚步,绕到姝姝的正前方。 少女眼中的泪似断了线的珠子,漱漱落在她的裙摆和手臂上,一见他,立即用双手捂住脸。 陆景元知她应是又遇到了什么麻烦事,问道:“何事哭成这样?” “......” “说出来,爷帮你。” “......” “不说爷可走了。” 陆景元作势要走,刚迈出一步,身后的衣衫上多了一只小手,他唇角微弯。 太阳又向至高点移了移,此时陆府前门庭若市。 “就这点小事?” 陆景元听完少女的哭诉,笑笑道:“摆上其他规制的桌椅罢,祖母不会怪罪的。” “这不合府上的规矩。”姝姝抽噎道。 “祖母不是因循守旧之人,再说,一切有爷担着,别担心。” 他的声音温润,如同山间清晨的甘露,闻者舒心,将姝姝心中的阴霾冲淡了不少。 她止住泪,问:“真,真的么?” “嗯。不信爷?” “不,不,不是。” “那就照爷说的做。” 姝姝点了点头,刚想转身就被陆景元制止,她抬头看着他,水润润地眸子里盈着疑惑。 男人脸上的笑如和煦清风,拂去她发上的落叶。忽然她眼前一旋,被一道力推入一个温暖的怀中,柔软的蚕丝纱披风倾覆而来,将她轻柔盖住。 第27章 双鱼佩 姝姝呼吸一窒,浑身的血液乍然动荡,在五经六脉中跳动不止,短暂一瞬她竟浑身僵住,动弹不得,满怀的馨香斩断了她脑中的思绪,令她大脑一片空白,再也想不起任何事物。 男子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背对着爷说话是个什么礼数?今后不许了。” 他说的很慢且温和,明明是句警告的话,可她偏生听出来暖意,如闻仙乐,余音绕耳。 姝姝大脑放空,像被蛊惑,愣是不知该说些什么。 只听男子又道:“抬脚,走了,想一直站在这?” 姝姝懵懵地由他引着,走在回览筠院的路上。 其间不少人稀奇地偷看相拥的二人,男子一概视而不见,只将怀里的人护得紧紧的。 旁人只知那是陆景元的新婚夫人,至于容貌,却看不着。 -- 第28页 姝姝藏在陆景元的怀里,方才那一顿哭,她明白自己现在的脸一定丑的不堪入目,说不定像个猪头,不过她心里甜丝丝的,她从未如此幸福过,体验到了两世以来没有过的欢喜。 她的心控制不住胡乱跳动,两只手不知该往哪里放。内心挣扎了片刻后,她伸手轻轻环住了他的腰。 透过蚕丝纱披风,她怯怯地去看他,只见他面色不改,直视前方。她胆子越发大,双手缠住他,抱的越来越紧,小小的一颗心里,安全感,幸福感,满足感,各种情愫绕成丝绵,填满其中。 若是能一直抱着就好。 回到览筠院,晚霰轩中。 姝姝慢慢放手,松开陆景元的腰,蚕纱褪去露出那张泪痕斑驳的脸,双颊上浮着浅浅的樱粉。 “多谢大爷,替姝姝解围。” 声音里颇有几分娇声娇气。 陆景元玩笑道:“若不是怕你给爷丢人,爷才不会管你。” 姝姝笑眯眯道:“姝姝知道大爷是刀子嘴豆腐心。” 这几日的相处,她已经对他的性子有几分了解,他虽时常话说得不好听,可心是善的,待她也好。 “快洗洗罢。” 陆景元吩咐完,开门便要走,姝姝在后头问道:“爷,姝姝替你清洗衣衫可好?” 方才他的衣衫被她的泪水弄脏了。 “不必。” 姝姝回到屋里,净了脸,又用冰块敷了敷双眼,婢女们伺候起她来很是尽心,她底子本就好,如此一来,肌肤很快恢复了原来光滑水嫩的模样。 经此一遭,府上的人都知道大爷看重夫人,也便无人敢随便为难于她。 ------ 姝姝整理好仪容后,出门往宴客堂去,正思索着改用哪套桌椅时,修琴过来禀告,说是王氏身边的素纱运回来几大车的老规制桌椅,正在往宴客堂送去。 二人赶到宴客堂时,素纱和王夫人已经指使下人把新买的桌椅都摆上了。 云荷见姝姝来,上前道:“姝姝儿,太好了,这下不用为桌椅操心了。方才姑母把购置新桌椅的事说给老太太听,老太太还夸了你呢。道你临危不惧,做的很好。” 姝姝也很诧异,随即开心起来,“祖母开心便好。” 时至正午,金日高悬,陆府老太太的寿宴开宴,一时间欢声笑语满堂,贵宾们纷纷将自己带来的寿礼呈给老太太过目。 有玉如意,锦缎,绿植,熏香,插屏,鞋履等等。 姝姝送给老太太的寿礼是一双轻薄结实的羊皮手套,她想着陆老太太什么也不缺,唯有在花圃间莳花时裸着手,时常弄得满手淤泥,便亲手做了一双手套聊表心意。 而陆景元竟跟她想到一块去了,送了老太太一罐西域进贡的玉手霜。 陆老太太笑着说她二人,当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寿宴就在此其乐融融的氛围中落下帷幕。 ------ 天边渐渐晕染上烟青色,钱塘郡的夜市亮起了灯,陆府门前来了一个体格微胖的中年男子,他头戴着一顶黑色儒巾,在陆府门前左顾右盼几眼,用手背擦着斑点鼻,敲了敲门。 须臾,小厮将门打开,见是个生人,问道:“你是谁?来干什么。” 男子憨笑,“我是杜氏木具店的掌柜杜魏,今日刚往府上送了十套桌椅,府上太太命我这个时辰来取银两,还望小哥通传几句。” “是你啊,进来吧。” 此时宴客堂中,下人们正在清理打扫酒桌地面,喧闹如云烟褪去,宾客们都离去了,陆府的主子们转移到醴兰苑看戏。 老太太儿孙环绕,慈祥的眉目里盈满幸福和蔼的笑意,陆逢舟和王氏分别坐在她身旁,姝姝和陆景元坐在老太太身后,云荷的座位又在王氏身后,一大群丫鬟婆子围在一边。 陆子璁在一旁剥了几个糖粉莲子,肉肉的小手端着碟子呈到老太太面前。 “祖母,吃莲子。” 老太太顿时喜笑颜开,摸了摸他毛绒绒的头,“祖母已经饱了,幺幺自个吃。” 王氏盯着母慈子孝的温馨一幕,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神色,这个时候素纱从槐影下走出,到她的身侧,俯身贴耳同她说了几句话。 “让他过来。”王氏对素纱道。 “是,夫人。” 陆景元听到声音,掀起眼皮,往王氏这边瞥一眼,目光又回到自己手中的竹骨扇上,像是在思虑些什么,而姝姝完全沉浸在台上的戏里,什么也没察觉。 小厮带着杜魏来了,杜魏朝老太太这边弯腰作揖,“杜氏木具店掌柜杜魏,见过陆老太太,郡守大人,各位公子,太太,夫人。祝老太太寿比南山,阖府吉祥。” 老太太道:“杜掌柜起身,我都听孙媳妇儿和府上人说了,这次啊是你送来的桌椅及时,才让我这个寿宴顺利办成了。” 杜魏抬起头看老太太几眼,又瞧了陆景元身侧的姝姝几眼,连忙低下头,道:“老太太言重了,在下不敢当。” 王夫人道:“素纱,将桌椅的银两给杜掌柜结了。” 素纱拿出一叠银票,走过去递给杜魏,用那种又沉又重的语气道:“收好了杜掌柜。” 杜魏自然听明白了她的意思,满口答应,不停点头,“多谢老太太,多谢夫人,在下告退。” 他谢完,把银票卷起来,往衣襟里胡乱一塞,准备离开时,一枚金色的玉佩从他的衣衫里掉了出来。 -- 第29页 玉石砸在石头砌成的地面上,发出几声清脆的响声,醴兰苑的灯火也足,将那玉佩照的金光煜毓。 杜魏装作快速伸手去捡,王氏眼尖瞧见了,即刻喝住他:“那是什么?!” 这一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老太太侧头问王氏:“王氏,怎么了?” 王氏道:“老太太您看!” 老太太往杜魏那瞧过去,杜魏的心慌了起来,颤着手,捡起玉佩就想往衣衫里塞,素纱手疾眼快,一把从他手里夺过玉佩。 “素纱姑娘,素纱姑娘,您高抬贵手,还给小的吧......”杜魏面露焦急,央求道。 素纱冷哼一声,才不管他说了什么,拿着玉佩就径直往老太太这边来。她把玲珑双鱼佩放在掌心托着,举到老太太面前。 “老太太,老爷,夫人,您们瞧,杜掌柜藏的是这个。” 老太太低头一看素纱手中的玉佩,脸色立即就沉了下来。 第28章 别怕,爷在。 姝姝从后头看过来,见素纱手中的玲珑双鱼佩,心中惊了惊,这不是在容宜手中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还是从杜掌柜的怀里掉出来的。 而且,为何陆家人看到这双鱼佩,反应会如此之大,不仅老太太变了脸色,连陆老爷和陆景元的面色也严肃起来。 那头杜掌柜见势不妙,撒腿就想要逃,两个小厮扑上来,两三下就将他按在地上,又拽起来,押到老太太面前。 老太太拿起那块玉佩,看了几眼问道:“杜掌柜,老身问你,这块玉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杜魏额上冒出大颗大颗的汗,吞吞吐吐道:“这玉,这玉是在下,在下是捡到的。” 他一说完,王氏便立刻质疑道:“杜掌柜,你说你是捡到的,那请你说说,你是在何时何地捡到此玉?身边都有谁看见了,何人可以作证?” “这,这......”杜魏汗如雨下,绞着手指急得像只热锅上的蚂蚁,他心知这句话是王氏在暗示他,也是在警告他,他如今进退维谷,不管是说还是不说,一有不慎都会小命不保。 老太太回头唤道:“孙媳妇儿,你上祖母这来。” 姝姝身子一顿,“是,祖母。” 她没想到老太太会突然唤她过去。 姝姝同陆景元对视了一眼,走了过去。 “这是你的玉?”老太太问她道。 姝姝接过那块双鱼佩,端详了一番。 双鱼佩上刻有两尾活灵活现的锦鲤,共同衔着的明珠上有一个“容”字。 她记得这块玉佩在她十二岁前,她一直贴身带着,十二岁后容宜回到府上,她便将其归还给了容宜。 因此她也有三年没有触碰过这块玉。时隔这么久,她只记得从前这块玉佩的大致图样和轮廓,只记得上面刻了一个“容”字,至于其它的,她也记不太清了。 对了,她隐隐约约记起容老太太好像告诉过她,这是她和陆家定亲的信物,然而因那时年纪太小,她尚不明白定亲的意思,也就没放在心上,只当是祖母赏的玉佩。 眼下老太太问她这块玉是不是她的,她该怎么答?总不能说那是家妹容宜的,如此一来岂不是要暴露替嫁一事? 可是这块玉佩,为何会在这个木具店掌柜手里?难道是巧合? 姝姝思忖片刻,小心回答道:“回祖母,姝姝在娘家确有一块一模一样的玉佩。” 她话音刚落,王氏身边的素锦便迫不及待地蹦出来,同素纱一起跪在老太太前头。 “老太太,素锦心里藏了一肚子话,知道不当讲,但奈何憋不住,今日老太太和老爷夫人就算是打死奴婢,奴婢也要将这些话通通说出来。老太太,今府里本该备在宴会上的桌椅毁了个干净,太太命素纱和修琴带着人去买新桌椅,由于府上能给出的银钱太少,几个掌柜都说这个钱连成本价都够不上,也就不愿做我陆府的生意,可没想到一去杜氏木具,咱们的人还未开口说价,杜掌柜便毫不犹豫一口答应了,不惜亏本也要将桌椅卖给我们。奴婢此话句句属实,老太太若是不信奴婢和素纱,唤来修琴一问便知。” 素纱连忙道:“老太太明鉴,奴婢们不敢欺瞒老太太!” 修琴过来,对老太太说道:“老太太,确实如此。” 当时太太和王夫人命她去街市上购置新桌椅,之后王氏派人带着定金赶过来,跟那些木具店的掌柜们说了一个价,掌柜们都觉得这个价太低,便以店里没有这种规制的桌椅为借口,拒绝了陆府的买卖。 素纱让她赶回去把这件事禀告给太太,希望太太早做换一种规制桌椅的打算,她回到陆府后许久,才听闻素纱从杜氏木具店买到了老规制的桌椅。 姝姝在一旁越听越懵,心头涌上来一波又一波浓烈的不祥预感。 那边素锦听了修琴的答复,昂首挺胸掷地有声地说道:“奴婢本以为杜掌柜愿以低价卖给我们桌椅,是出自心中的善,却没想到他身上竟还带着太太的玉佩,这块玉老太太和老爷夫人谁不知晓,那是陆家祖传留给陆家媳妇的玉佩。今杜掌柜不仅愿以低价将桌椅卖到府上,为太太解围,眼下还说捡到了太太的玉,这两件事巧合至此,不得不让人心生怀疑。” “怀疑什么?”老太太问,“继续说。” “怀疑太太和杜掌柜之间......是不是有些什么不可告人之密。” -- 第30页 “素锦!你越发不规矩了!这样的话你也说得出口,太太是你能妄加议论的吗?”王氏怒道,“赶紧给太太跪下道歉!否则我非对你用家法伺候!” 素锦不管不顾,喊道:“夫人!这几日您又是操劳寿宴,又是照料小少爷,又要分出精力指导对料理府务一窍不通的太太,而太太还偏偏不肯领情,处处莽撞行事。奴婢是心疼您每日疲惫不堪,实在看不下去才说这番话。” 姝姝惊讶于她胡乱攀扯的口才,不可思议道:“你在说些什么?我压根就不认识这位杜掌柜,更没有不领王夫人的情,你巧舌如簧搬弄是非想要做什么?” “呵呵,太太自然不会承认。”素锦冷笑着,又伸手指向杜魏,嗓音尖利道:“杜掌柜,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好掩饰的,大伙都看在眼里,你也别强撑着了,都招了吧!” 素锦这一番似连环炮弹的话一一炸出来,杜魏已是骑虎难下,他两只眼来回溜动,双腿直打颤。 老太太脸上的笑意彻底灰飞烟灭,肃声道:“杜掌柜,你如实说,坦白从宽。” “陆老夫人!在下,在下......” 巨大的威压罩下来,杜魏崩溃地轰然跪倒在地,正要咬咬牙说出那些大逆不道的话,在一边看戏的陆景元出声打断他。 “杜掌柜慎言。” 杜掌柜怯怯缩缩地抬头,看向他,“陆,陆公子。” 陆景元皮笑肉不笑,走过来,在姝姝身边停下,此时姝姝已被逼得满眼含泪,她没想到自己从未做过的事,会被别人恶意歪曲无中生有至此,甚至想要不惜一切代价去损毁她的名节。 “大爷。”姝姝声若蚊喃,一双水波转动的眼凝望着他。 “别怕,爷在。” 第29章 等爷回来 陆景元拿起她手上的玉佩,对老太太道:“祖母,此玉并非我陆家祖传之玉。” 老太太的眉目舒缓了些,“哦?元儿你说说看。” “姝儿嫁孙儿那日,孙儿不慎将那块玉擦出几道痕迹,便拿去玉石坊修了修,今日正好取回来。”陆景元不紧不慢说道,“昊宇,取玉来。” 在素纱带回新桌椅时,陆景元便觉事情不大对,命人暗中去杜氏木具店查探了一番,果然查到了些东西。在那素锦跳出来指控姝姝时,陆景元已然猜到她们要玩什么把戏,就命昊宇去晨霜轩取了玉过来。 她们一定没想到,杜掌柜手中的双鱼佩是块调了包的赝品,而真正的锦鲤双鱼佩在他手中。 昊宇将一个雕花红漆木盒呈上来,陆景元当众打开盒子,里面果然安放着一块金色的双鲤佩。 那双鲤佩成色极妙,通体灿金玲珑剔透,在灯火熠熠的醴兰苑中流光溢彩,金色与碧色交相辉映,望一眼便觉得美不胜收。 这一下就把另一块赝品比到了泥里。 众目睽睽之下,陆景元神态自若,将双鲤佩交到了姝姝手上。 “夫人,物归原主。” 他的声音若涓涓暖流,颇有几分缱绻意味,听了沁人心脾,像洗了耳朵。 姝姝还沉浸在他那句“姝儿”里,没缓过神来,又被他此番行为一个暴击,惊喜地不知该说什么好,感动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漱漱落了下来。 这是他第一次唤她的名字吧? “哭什么?”陆景元好笑道。 老太太见两夫妻琴瑟和鸣的模样,弯唇笑了笑,抽出手帕亲自为姝姝擦眼泪,“乖姝姝儿,不哭不哭了,元儿护着你,这是好事儿。” 跪着的素锦见事态发展偏离自己的预期,害怕又疯狂道:“不可能,不可能啊,老太太您要信奴婢,她二人之间一定不清白!” 陆景元不屑于搭理发疯的素锦,朝老太太作揖道:“此玉一向传给陆家嫡妻,王夫人身为父亲的侧室,她底下的人不清楚此玉形貌也是有的,然而这样拙劣的玉,又怎能骗过祖母的慧眼。” 说罢,他将赝品玉佩丢进炭火盆中,炙热的碳烘烤着那玉石,不肖一刻火舌蹿上来,将赝玉的外皮烧得沥黑。 眼下哪块才是真正的双鲤佩,众人一目了然。 上好的玉石,哪怕是火炼亦不会褪去原有的光泽。 王氏听了此话脸色一变,而老太太看着最得意孙子,笑意吟吟,“元儿说的不错,这件事祖母一定为你们作主。” 姝姝的眼圈红了一片,靠在老太太的怀里,哑着声说:“祖母,她们说的那些事,姝姝从未做过。” 老太太立马心疼道:“祖母知道了,姝姝儿,今日让你受委屈了,待会子祖母补偿你。” 她抚了抚姝姝的脊背以示安慰,转眼看向跪在地上的素锦,素锦此刻已吓得趴到在地上瑟瑟发抖。 “老太太饶命,老太太饶命。” 王氏见状走过来,道:“老太太,今日素锦口出狂言,是妾身没有教好她,妾身回去一定对她严加管教,叫她再也不能这般放肆了。” 老太太面色不豫道:“这婢女在你那待了这么久,也没养成个说人话的性子,怕是教不好了,依我看还是掌嘴五十,再打发了出去,今后不许她再进府里。” 素锦吓得狼狈大哭起来,“老太太开恩,老太太开恩啊,不要发买了奴婢,奴婢以后再也不敢了!” 王氏还欲再劝一劝,“老祖宗......” 老太太不容置喙,道:“行了,就这么办,王氏,我从前倒是没听说过你日日杂事缠身,忙得不可开交,今日一闻,倒是给我提了个醒儿,我看啊,你是挺忙的,既然你如此分身乏术,今后管家之事,你就不用插手了,专心待在秋桐院教好璁儿便好。若是还觉得累,璁儿也可送到合欢院来,我亲自带着。” -- 第31页 王氏听闻此话心口一窒,消了音。 明白老太太这是在怪罪她了。 是啊,老太太是什么人,她的婢女作乱想要诬陷容姝,老太太做了陆家主母几十年,怎会看不出她才是此事真正的幕后主使。 老太太没有当众戳穿她,只是看在她是聪儿的生母的份上,才留她几分薄面罢了。 王氏屈膝跪了下来,“妾身管教下人无方,还请老祖宗责罚。” 站在人群后边的云荷见了,也即刻走来,同自己的姑母一道跪着求情,“老祖宗,姑母在府上多年,没有功劳亦有苦劳,您就看在她这么多年兢兢业业没出过错的份上,罚轻一些吧。” 老太太胸中还堵着一口气,听不进她二人的话,不过云荷素日常来帮她莳花,是个合她心意的好姑娘,她便也不再说些什么了。 一直在一旁默默看着的陆逢舟敛眉对王氏道:“王夫人驭下不严,即日起禁足一个月,立刻回秋桐院去,莫在此地丢面。” 王氏的身子僵住,仰头看着自己的夫君,眼底的泪光中隐隐藏着几分怨怼。云荷见她不动,在一旁着急道,“姑母姑母,咱们先走罢,老祖宗,老爷,大爷,太太,云荷和姑母就先行告退了。” 云荷说着,使了眼色给素纱,两个人一起半拉半扯着将王氏拖走了。 这个时候还跪着的素锦浑身抖得厉害,“夫人,夫人救救奴婢,救救奴婢啊。” 王氏她们恍若没有听见,越走越快,越走越远,犹如壁虎断尾,素锦明白自己这是彻底被抛弃了,自己的主子如今自身难保,更别说救她。 陆逢舟道:“你们还站着作甚?拉下去掌嘴。” “是,老爷。”小厮拽起瘫倒在地的素锦,拖了下去,很快不远处的角落里响起若隐若现的巴掌声和呼痛声。 声声打在那些欲意犯上作乱之人的心上,叫他们全部按捺住了蠢蠢欲动的心思。 转眼间夜已深,姝姝和陆景元将祖母送回合欢院后,走在回览筠院的路上。 空气中飘着紫辛夷甜蜜的香气,晚风一吹枝头颤动,香蜜愈发浓郁,若此时姝姝的心一般,陆景元步履沉稳,态度从容,走得略比她快一些。 姝姝捏住腰际挂着的双鲤佩,指腹慢慢摩挲着玉佩上的纹路,她平视着前方那道挺拔的背影,小步跟上去在他身侧欲言又止。 谁知她还未开口道谢,他却先她一步开了口:“谢爷的话,就不必说了。” “若你还想做好这个当家太太,这次的事今后恐怕还会发生。”陆景元没有回头,边走边道。“可怕?” “我......”姝姝沉吟,方才受到惊吓的心仍有些心有余悸。 “若是怕,便向祖母请辞料理家务一事。” 姝姝垂着头想了想,道:“姝姝怕,可姝姝不想做个逃兵,姝姝不会的,姝姝会用心学,总有一日,姝姝会学会的,并且做的更好。” 接办寿宴时的宣言犹在耳畔,她不想就此放弃。 “嗯,今后待人接物皆要存个心眼。”陆景元没拦她,只建议道。 姝姝微微抬头看他,她瞧不起清他的神色,只瞧见他那棱角硬朗,同夜色相融的侧脸,她摸着手中的双鲤佩,踌躇片刻后道:“大爷......这玉佩,当真交给姝姝了么?” 陆景元停步回身,见小姑娘举起那块玉,她的袖子宽大,手臂却又细又白,肌若莹雪,袖子滑到手肘处,露出一个冰蓝色雪花状的胎记。 一抹不易察觉的暗色浮上男人的眼眸,继而他笑若清风,道:“自然,本也该是你的,收着吧。” 这枚玉是当年他去苏南县,从容宜身边悄悄拿回来的,方才出现的那块赝玉,想必是容家发现玉丢失后,怕今后陆家怪罪,便叫人专门仿了个足以以假乱真的赝品。 小姑娘不知他心中所想,一双杏眼眯成月牙状,如获珍宝地抱着那双鲤佩,娇憨道:“大爷,姝姝会对其珍之爱之,缝个绣包将它保护起来。” 陆景元笑而不语,暗嘲这容家真是有趣,嫁女儿搞出个替嫁,定亲信物也要弄出个仿品来,一家子上上下下属实虚假的很。 唯独这个丫头,明明是替嫁女,端着个假身份却比他们真实的多。 思毕,陆景元又朝前走了几步,忽而几里外传来震耳欲聋的马蹄声,紧接着整个大地都微微抖动起来,那马蹄声越离越近,如空气充斥在夜空中,听着来的人马不在少数。 “大爷在那,快,快去禀告大爷。”几个下人疾跑过来,“大爷,府外来了许多兵,估摸着有数百人,直直朝咱们府这边来了!” 陆景元一听,敛下笑意,他对姝姝道:“你先回览筠院去,没有爷的吩咐,不准出来。” 姝姝被那几阵响动震得有些害怕,她拉住他的衣袖,问道:“大爷要去做什么?姝姝不能跟在大爷身边么?我们一同回览筠院。” 夜色浓厚下,二人默默对望了片刻,姝姝的眸子若星辰般明亮,倒映着他俊如冠玉的脸。 陆景元眉心微动,伸手以修长的手指勾起她的下巴,语气轻且平缓道:“那日的甜糕味道好么?” 小姑娘眨巴着亮晶晶的双眼,似是想起些什么,吞了吞口水道:“好。” “还想吃么?” “想。” “爷去买一些,你去览筠院等爷回来。否则,爷这辈子也不会再给你买。” -- 第32页 “......” “听话。” 姝姝最终妥协,依依不舍地松开陆景元的手,陆景元唤来修琴,让她陪着姝姝回览筠院,自己一个人往陆府门外去了。 第30章 拜见南安王 陆府门外,一大群黑甲卫蜂拥而至,将陆府围得水泄不通,一声哨令吹响,黑甲卫立即如水流般分出中间一条路来。 前不久被容家救下的男子,此时目光凌厉,神情冷峻,身穿黑色硬甲,腰佩一把长剑,骑黑骏步步逼近陆府大门。 陆府的守门小厮,从未见过这种阵状,吓得一溜烟躲到门后,紧紧贴着门楣。 “大爷,大爷来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两个守门小厮回头,见那抹修长的身影稳步而来,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顿时逃到了陆景元身后。 “大爷,这位大人自称监察御史,说府上藏了大量铜铁器,奉命搜查府上。”小厮说话像漏风似的,含含糊糊的,眼神闪躲,在门外和陆景元脚下来回横跳。 陆景元面色平静,未起一丝波澜,他的目光淡如清水,移向跨在马上的男子,唇角弯了弯。 “陆景元,别来无恙。” 男子充满戾色的目光锁住陆景元,几乎是咬牙切齿说出这句话的。 “别来无恙。”陆景元从容道。 男子拔出剑指向他道:“没想到我还活着吧,今日你的死期到了。” 这个男子正是当日容宜从陆府密室里拽出来的男人,他重伤流落容家,后来在容老爷和周氏的掩护下,送回南安王府的南安王之子。 名唤,陆枫延。 此前他本欲暗算杀了陆景元,却没想到被陆景元反将一军,刺穿肩骨失血过多,被囚在暗无天日的密室里。 他逃出去后,每日每夜都在盘算着抓到陆景元后,如何将之五马分尸,以解心头之恨。 夜间的风拂起陆景元的衣袖和发丝,他面如冠玉,泰然自若,矜带纷飞衬的他愈发宛若谪仙。 他不忧不惧,微笑道:“御史大人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陆枫延冷哼:“巧言令色。来人,搜府!顺便把他绑上来,待本大人掌握你等通敌叛国的证据,看你还能否笑得出来。” “是,大人。” 黑甲卫得令操起绳索,若炸开了闸门的洪水般,朝陆景元喷涌过去。 陆景元脚尖微点,瞬间跃上屋檐,圆月清风下,他俯视陆枫延。 “御史大人还未有我等通敌卖国的证据,便强行搜查私宅,此等行径,怕是与大邺律法不符。嫌命长的,便进去罢。” 黑甲卫们没抓住陆景元,停在阶下,回头看向陆枫延。 大邺律法森严,无故私闯官宅是死罪。 陆枫延墨红的唇一抿,露出一个恶劣的笑容:“我可不是被吓大的,给我搜!出了事我一力承担!” 黑甲卫面面相觑,咬了咬牙正欲往门里冲时,陆逢舟带着一队护城军拦过来,迅速在陆府门前建成了一道肉墙。 “且慢!” 陆逢舟道:“延公子,多年未见,何故兵犯我府?” 陆枫延见是他,深邃的眼危险地眯起来,道:“原来是你这个贱奴,凭你也配问本公子的话,滚开,否则本公子连你一块杀。” “延公子今日所做所为,南安王可知一二?若是不知,日后南安王必定怪罪公子。” “哈哈哈。” 陆枫延睨了他一眼,放肆仰天大笑起来。 “贱奴,你少拿父王压我,当年你不过是我父王身边的一条狗,如今侥幸做了个小小郡守,也敢不知天高地厚教训本公子。本公子倒要看看,届时父王是信你还是信我。” 陆枫延狂妄不羁道:“你们还愣着做什么?给本大人杀进去搜!” 黑甲卫冲上去,和陆逢舟带来的护城军厮杀起来,兵刃相接,血肉横飞。 陆景元飞下来,护住陆逢舟,不一会儿,护城军寡不敌众,并非这些专门训练出来的暗卫之对手,节节败退到府们前。 眼看就要失守,这时四个黑影若飓风般袭卷而来,抬着一座幽蓝的铁轿落在陆府们口,宛如鬼魅一般,触地无声,只掀起一阵冷风。 “都住手。” 威严低沉的男音从轿内扩散出来,外边的黑甲卫瞬间就被镇住,放下手中的兵器,齐刷刷跪了一片。 “拜见南安王殿下。” 第31章 敬爱夫君(修) 郡守府外的喧嚣落下帷幕,府里晚霰轩中的姝姝坐在圆桌前,小手捏紧了那块双鲤佩,心中惴惴不安。 正是夜晚寂静时,即使她身在后宅,也能将府外尖利的响动闻到一二,似乎有什么人要强行闯进府内,听那声音,他们应当还带着刀剑。 待那些响动一平息,姝姝便立起身来走到门口,一开门就见修琴小跑过来,姝姝眼睛一亮,问道:“修琴,外面是什么情况?那些个闹事的可走了?” “太太,府外来的兵把府上围住了,眼下怕是谁也出不去。” “那大爷呢?” “奴婢听府里的其他下人说,大爷在府里藏了东西,那些黑兵正是为此事前来,大爷已经被他们带走了。老爷倒是还在。” 姝姝蹙了蹙眉,沉思片刻道:“修琴,随我去合欢院。” 出了这么大的事,想必今夜整个陆府的灯火都未熄,她需去寻祖母商量一下对策。 -- 第33页 ------- 转眼又一个十日过去,陆景元还是没有回到陆府,而陆逢舟亦被软禁在郡守府里,每日用膳都要人从窗子边递进去。如今外边的情况是,整个郡城都被南安王父子带来的人马占据。 只是陆府暂时还没有被搜府。 不过据说南安王迟迟不对陆府动手,是在收集陆府通敌的证据,一旦证据确凿,南安王便会将整个陆府一举覆灭。 眼下郡城里的人众说纷纭,谁也不能分析清楚当中局势。 合欢院内,姝姝阖上香阁的槅门,静悄悄退到庭院中,院子里的紫罗藤花随风摇曳,日光鎏金。 而姝姝的心情却十分沉重,她刚刚给老太太喂完药伺候她睡下,老太太这几日为了陆府的事,四处托人打通关系,银子也使出去不少,而事情却一点转圜的迹象也没有,如今人已是心力交瘁,身子垮了一半,每日只是用药物吊着性命。 看着老人家受这样的苦,姝姝也于心不忍,但她无用,只能在老太太身边干着急,什么计策也想不出。 偏生这个时候府里的人也令人不省心,四处嚼舌头以讹传讹,说陆景元犯了什么触犯律法的大罪,怕是就不回来了,届时说不准还要连累整个陆家。有些人信以为真,居然在夜里收拾好细软,想要偷偷溜出府去。 陆府一时间人心惶惶,乱成一团散沙,王夫人便借此事出了秋桐院,重新掌握府务之权。陆逢舟的嫡妻早逝,这么多年没再续弦,府里王氏一位夫人。她主持中馈多年,有身为掌管一郡矿脉,富甲一方的兄长王志安撑腰,又是陆子璁的生母。陆府的下人们早已把她当作陆逢舟的正室夫人看待了。 如今她于陆府危难之际站出来,平息府上的乱象,下人们自然更愿意听她的话。 老太太这一病倒,姝姝又彻底成为了孤家寡人,她独自孤零零地走在一条幽径上,花苑四周枝繁叶茂,小径两边的梧桐树叶子宽大,将日光遮了个七七八八,只剩细碎零星,点缀在姝姝乌黑的发髻上。 她抄了个小路,想去囚禁着陆逢舟的白鹤轩,问问这位公公,陆景元如今究竟被关在何处,她想带些酒食去看望他,照顾他,直到他被判清白,她便同他一起回府。 快要走到幽径的尽头时,两个人的说话声钻进了她的耳朵。 姝姝顺着声音看过去,一眼便瞧见了王氏和她的贴身婢女素纱,她下意识朝后退了几步,躲到了树后。 她身子纤细,而树的杆粗,正好将她掩实了。 王氏和素纱二人一前一后,从另一条路走过来,素纱手中还挽着一件乌漆螺钿食盒,瞧二人这去向,像是也要去白鹤院。 “夫人,依奴婢看,您就答应了志安老爷的提议吧,您瞧您在陆家,老爷和老太太是怎么对您的,那容姝才来陆家几日,老爷和老太太就为了她给您脸色瞧,还禁您的足,可见他们根本就没将您放在心上。” 素纱替王氏不平,小声在她耳边说着,然而树林子里静谧,这话让躲在树后的姝姝听了个一清二楚。 王氏道:“容我再想想。” “夫人,您还想什么,眼下正是最好的时机,大爷怕是回不来了,夫人就配合志安老爷,将老爷给办了,到时后整个陆府都在夫人的手里,夫人便也不用再日日看人脸色,小心翼翼讨好奉承老太太过日子了。” 王氏仍在迟疑,素纱继续说道。 “难道夫人想一直做陆府的如夫人,连同子璁公子也要终身背着个庶出的身份,一辈子活在大爷的阴影里吗?” 她说的这几句话,像是说到了点子上,姝姝瞧见王氏终于停下脚步,须臾后她回身用冷白的手指抚上那食盒手柄,眼中划过一丝狠戾。 “素纱,你说的不错,这个府里,只剩下你一人真心为我和璁儿着想了。” “那是自然,夫人对素纱有养育之恩,素纱感激不尽,终身不忘,今后必唯夫人马首是瞻。” 两个人惺惺相惜后渐行渐远,树林子里又恢复了寂静,而姝姝藏身于树后,胸腔内的一颗心狂跳不止,她脸色吓得发白,咬着唇四肢僵硬,后背依着树慢慢往下滑。 方才她害怕极了,极力遏制自己抖索不止的腿,因紧张站立太久,双腿已经失去知觉,其实那日寿宴上发生的事,她回去后仔细地在脑中捋了捋,便慢慢想通了背后的始作俑者,就是王氏。 起先她不大明白,为何自己与王氏无冤无仇还格外敬重她,她为何要设下如此毒计加害自己,今日意外听了这段对话,她好像醒悟几分。 王氏想要身份和地位,她想要紧紧握住手中的权。而自己的出现,对她来说却是个威胁。 四肢恢复知觉后,姝姝回到晚霰轩换好衣衫,戴上帷帽悄悄出府去。 陆府旁驻守的黑甲卫竟也没有拦着她,只看了她一眼,便放她走了。 许是见她不过一个弱女子,并非紧要之人,将她当作外逃的奴婢了吧。 姝姝也不多想,从陆府脱身以后直接就往郡衙奔,路过糕点坊时,坊间糕点清甜的香气勾住了姝姝的脚步,她顿了顿,想起和那人分开时,他捏着她的下巴说过的话。 下巴上,好像还有那么一点他留下的微凉触感。 ------ 南安王私宅前。 少女提着两小包糕点,小手颤抖地敲了敲厚重地黑漆梓木门。 -- 第34页 前不久她去郡衙,那里的人告诉她,陆景元被南安王父子囚在这里,她按衙卫指引的路,寻到此处私宅。 一个带着麒麟面具的黑甲卫打开梓木门,姝姝担惊受怕地后退了许多步。 黑甲卫道:“主上等你许久,随我来。” 姝姝的心“咯噔”一下,黑甲卫的主上是谁?南安王之子还是南安王? 他们为何等她? 难道他们也认识她?知道她今日会来? 望着那深渊似的府邸,姝姝犹疑一小会儿,咬了咬牙,跟了进去。 她今日一定要找到陆景元。 黑甲卫将姝姝带到一处四合的院落,转眼就消失了,院落中杨柳依依,日光如金帛般陈铺于地,屋前的长廊下,一个男子背对着她,坐在一架太师椅上,他上身直挺,穿了一件宽大的墨蓝锦袍,粗壮的蝤蟒纹样以黑金羽线扎实地刺在衣上,疏密有致,整个背影透着一阵生人勿近之势,让人望而生畏。 “见了王爷,还不跪下!” 突兀的尖声响起,姝姝惊了惊,双腿一软跪在太师椅后。 “拜,拜见殿下。” 南安王抬了抬手,举手投足间,尽显权贵气质,他身侧的太监收起拂尘往后稍退一步。 “你是陆景元之妻?”南安王问道。 他语气平和,却带着上位者与生俱来的威压,似是要压得人喘不过气,这点与陆逢舟的温润完全不同。 姝姝屏息凝神,谨慎答道:“回殿下,民女是。” 南安王并未回头,道出她的心事:“你想见他?” “是,民女久未见夫君,也不知他如今是否安好,民女甚是想念,还望殿下成全。” 椅上的男子听了这话忽然发笑,低沉的笑声浮于表面,令姝姝毛骨悚然。 他道:“这么看来,你二人之间十分伉俪情深。” 姝姝捏紧了自己的手指,“姝姝敬爱夫君。” “好。”南安王以拳轻敲椅柄,拇指上的玉扳指色泽极好,“想见他可以,先跨过这些。” 南安王的声音落下,刚才呼喝姝姝的太监拂尘一挥,顷刻间,数名黑甲卫抬上来一个满是蛇蝎的虿盆,倒扣在天井正中已经摆好的石槽中。 石槽宽长,横亘在整个院子里,从长廊一头跨到另一头,与正屋的红漆木门相连,粗略算算,足足有七八个人那么长。 蛇蝎蚁虫从倾倒的虿盆中鱼贯而出,不肖一刻就遍布整个石槽。 第32章 吻痕 姝姝只往石槽内远远看了一眼,便吓得几欲呕吐出来。 那些浑身涂满透明白沫粘液的蛇虫,在石槽内蜷曲翻滚,还时不时发出怪异的声音,似吐舌声,似爬行声。 “怎么?怕了?” 太师椅忽然旋转过来,正对着跪着的少女,南安王的面目暴露在她面前。 他年逾四十,容光焕发,宽额美鬓生得一幅极好的皮囊,岁月只在他脸上留下细微的痕迹,可见十数年前,他必也是无数妙龄少女们思慕追捧的对象。 姝姝仅敢匆匆看一眼,便低下头浑身瑟瑟抖着,她害怕那石槽内的蛇蝎,害怕这个手握生杀大权的南安王,更害怕那些堪比蛇蝎的心肠。 “怕了便自行离去。”南安王道。 说是让姝姝自行离去,却有两个黑甲卫听了此话要上来拿她,姝姝连忙道:“且慢,殿下。” 黑甲卫停住脚步。 南安王静静地盯着她,眼里是似能看透人心的笑意。 姝姝吸了一口气给自己壮胆,道:“敢问殿下,民女若是趟过这蛇槽,殿下可否放了民女的夫君?” “你没有资格同本王讲条件。” 姝姝大着胆子道:“民女身上并无过错,且民女不是殿下身边的奴婢,殿下要求民女徒步过蛇槽,总要允民女一个承诺,这是交换。若殿下不是与民女做交换,那便是殿下仗势欺人,以民女的夫君要挟民女就范。大邺律法中明确规定,百姓不论男女,只要不是为奴,皆有人身权,殿下若是执意如此,便是犯了律法,今年开春时皇帝陛下下令严惩三皇子的诏书中,便说了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的话......” “大胆!”太监打断姝姝的话,却又被南安王的一个眼神逼退回去。 南安王笑道:“你很懂律法?” 姝姝从惊吓中缓过来,支支吾吾道:“翻看过一些......” 自从陆景元被他们抓走后,她便每日都将自己锁在书房中,看半日的律法典籍。 没想到,今日就派上了用场。 “本王本就是在同你做交易,不是你先要见你的夫君?怎么,想什么都不做便如愿以偿?当本王这是什么地方。” 姝姝的心颤了颤,这位王爷果然不好糊弄。 “民女不敢。” 南安王好整以暇道:“不过,本王心胸开阔,除了放了你夫君外,可满足你一项别的条件。前提是,你能走过这个石槽。” 姝姝蹙了蹙眉,看来今日这虿盆必趟过不可了。 她朝他拜了拜,“望殿下言而有信。” “那是自然。” 姝姝站起身来,抱紧怀里的两小包香糕,一小步一小步慢慢挪到石槽边。 方才,她竟不知自己有这样大的勇气,可以为了陆景元顶撞南安王,心甘情愿地去趟蛇槽。 或许是因为,陆景元是这两世,唯一带她见过暖光的人吧。 -- 第35页 又或许,她心悦他,所以愿意为他付出一切。 她觉得自己这样很傻,死了一次的她,竟还能为了一个人,不顾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重生,又一次徘徊在死亡的边缘。 可她觉得,那个人,他值得。 即使她害怕极了,即使这次没有人会来救她,她也要拼尽全力去尝试。 那个曾经将她护在身后的人,此时正等着她去救他。 姝姝闭了闭眼,迈出脚。 她咬唇搂住怀里的香糕,绷紧神经等待着接下来的剧痛,香糕上的余温还未散去,熨帖着她的冰冷的心,然而直到她的脚接触到了石槽底部,脑海里那些被蛇虫噬咬的幻想,却全部没有发生。 甚至,她没踩到任何活物。 而那“嘶嘶”的毒蛇吐信子的声音还在。 姝姝又闭着眼走了几步,再三确认真的没有蛇虫咬她,这才缓缓睁开了眼。 “唔......” 放眼望去,姝姝吓得立刻捂住唇。 她脚下的蛇蝎蚁虫都还在,然而它们却像是见了天敌似的,卷在一起紧紧贴着石槽内壁,避开她的脚步。她每走一步,那些恶心粘腻的蛇虫便像是互相约定好了,自动往两侧爬开,待她走过去,它们又爬回来,唯独空出她脚下那么一小块的落脚之地。 像是将她当作什么洪水猛兽,不敢接近她寸步。 突然间姝姝想起,自小似乎从未被虫子咬过,从前闺房的床上中莫名出现了一条通体碧绿的竹叶青,她正要盖上棉被入睡时,发现它吐着猩红的舌头,圈在她的枕头上,聚起两只铜铃似的眼睛,凶神恶煞地瞪着她。 她当时骇得圈起棉被就掉到了床下,忍着疼爬起来穿衣,想要逃到外面去时,却发现那条蛇的速度比她还快,迅速爬上窗,若离弦的箭逃到了窗外。 她那时只觉得是自己运气好,碰上了一只胆儿比她还小的毒蛇。 姝姝见那些蛇蝎都不敢靠近自己的样子,她紧缩的心口稍松,加快了脚步小跑过去,很快便跑到了石槽的尽头。 她从未想过这一关竟过的如此顺利,一时欣喜没能注意脚下,竟被石槽边缘的石头不慎绊了一下,怀里的香糕和身子一前一后,往前扑去。 姝姝心下不禁绝望,这下没被蛇咬死,恐怕也要被摔去半条命,她重新闭上眼,双臂抱着身子。 在千钧一发之际,一个带着冷香的怀挡在了她的身前。 两个人一起跌倒在坚硬的地上,而那人却背部着地,将她安然护住了。 姝姝懵住,脑子一时间转不过来,只觉着欢喜似化作粉色的水泡,源源不断地涌上心头。 那人熟悉清澈的嗓音在她耳畔盘旋,“爷不吃糕点,不过,是小夫人你捎来的。” “爷今个便破例一次罢。”他温柔地笑了笑。 ------ 天子脚下,建安城中,镇国公府。 弯月刚挂上树梢,娇媚软绵的□□声从一座精巧玲珑的小筑中,时断时续地传出来,其中混杂着口齿相缠的暧昧喘息。 “爷,爷,不要了。” “今日是十五,您快停下,您该去太太那儿了。” “爷,呜呜......” 小筑外守着的婢女们纷纷双耳通红,羞涩地垂下了头。 又过了许久,屋子里的动静才慢慢歇下来,只听一餍足而低沉的声音叫了水,一部分婢女们如往常般端起银盆小心翼翼地进了屋。 还有一部分婢女留在屋外候着,其中一位在门被打开时,大着胆子抬头往里瞧了瞧,却只看见古朴别致的君子兰绣屏,其他的什么也没见着。 这个抬头的婢女正是姝姝回门当日,在集市上拦陆景元马车之人,名唤紫菀。 婢女梦烟见她探头往屋里瞧,提醒她道:“瞧什么呢,被主子看见了,仔细你的眼睛。” 紫菀回头赔笑道:“抱歉姐姐,是紫菀的不是,紫菀只是好奇,平日里爷是个端方有礼的君子,不曾想到夫人这来后,会变得如此......” “慎言!”梦烟截住她的话,“主子也是你能议论的?宁夫人受宠那是宁夫人的本事,咱们做奴婢的只管伺候好夫人便好,我看你是新来的,便劝你一句,多管闲事之人在这府上是待不长久的。” “多谢梦烟姐姐教诲,紫菀记住了。” 梦烟不再理她,自顾自垂下头,安安分分跪在门的一侧。 而紫菀却微微皱了皱眉,“做奴婢”三个字,令她极为不舒服。 她原本也是官家女儿,虽说父亲不是什么大官,但起码她过的也算是养尊处优的小姐生活,何曾需要跪在这冷风中为奴为婢,还是做个妾都算不上的通房的婢女。 即使,这是她自己求来的,此刻她的心中也依然愤愤不平。 那日她本欲去拦钱塘郡郡守嫡子的马车,却没想到误打误撞被镇国公世子救了回去,有镇国公世子出面,她父亲的案件很快便翻了案。原本那些要对她威逼利诱,要她以身伺候的恶吏,一见到这个男人,便如老鼠见了猫似的,吓得险些失了禁,最后乖乖查案,一句话都不敢多说。 她当时心里觉着一阵舒爽,这便是有权贵撑腰的感觉么? 她隐隐能猜到,这个突然出现在眼前的阴郁俊美公子必定身世不凡,却没想到他竟是堂堂镇国公府的世子。 -- 第36页 当今皇贵妃,从前便是镇国公府家的嫡小姐。 在知晓他的身份之后,她便打定了主意,要跟在这个男人的身边。她就不信,凭她的美貌和丰满的身段,她会掳获不住他的心,世子夫人她是不妄想了,届时做个庶夫人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 若是能生个儿子,爬到如夫人的位子,也未可知。 那时见男人的身边正巧跟着一个女子,她便以报恩的借口,缠着那位宁夫人,将好话说尽了,那位宁夫人也不同意,最后还是她使了些苦肉计,险些伤了自个身子,方才打动那宁氏,留在她的身边,随着他们一同来到了建安。 屋外的人在精打细算着自己不为人知的心思,屋内的女子却不察,她的男人起身了,立在牡丹插屏后的浴房内,等着她去伺候。婢女们备好热水后纷纷退出去了。 女子忍着身子上的酸麻,拾起散落在地上的纯白里衣,裹住满是痕迹的身子,走进浴房。 男人正在等着她,她过去松开了他的腰带,将他身上松松垮垮的睡袍解下。 他身形高大,健壮的身子赤着立在她面前,女子粉靥羞红,撇开脸拿起毛巾湿了热水,从他修长的颈项往下细细擦拭。 镇国公世子姓傅,名渊。他乌黑的眸盯着身前忙碌的小女人,伸手掐住了她的腰。 少女一头乌丝如水般倾泄下来,发梢浅浅擦过他的手臂,挑起丝丝痒意。 “晚儿。” “嗯,爷,妾身在。” 名唤芷晚的少女,用毛巾擦着他的手臂,她面容娇美,柳叶细眉下是一双盈若秋水的眸子,鼻梁小巧而高挺,若花瓣娇嫩的唇微微肿着。 傅渊目光下移,看向她那洁白的颈,上面点缀着几朵绯红的吻痕。 浴房内的水汽凝结成珠,顺着少女光洁的脖颈上滑下,滑入堆雪般的衣襟内。 男人双眸变得越发幽深,覆了上去,少女瞧见他眼中火烧似的的欲念,还未来得及躲开,便被他压在了软榻上肆意妄为。 过了半个时辰后,男人总算是收拾好了,而芷晚却软倒在芙容帐子里,一丝力气也使不出来了。 幽兰小筑的门总算是再次打开了,高大矜贵的男人,衣冠楚楚阔步而出。 跪着的紫菀一见他,即刻双手捧着鞋,扭着细腰跪走到男人脚下,用娇滴滴似蜜饴的声音道:“爷,请穿鞋。” 方才,她特意去角落里补了一层口脂,并将衣衫的领口扯开了些,她自小那地方生得大且白皙,借此傲物,她不知迷倒了多少男人。 第33章 亲密接触 她自诩容貌和身段都不在那宁夫人之下,家世更是宁夫人一个孤女所不能比的,她处处不比宁夫人差,就不信她不能得到世子的青眼。 傅渊伸脚,冷漠地看着脚下这个体格妖娆的女人为他穿鞋,不置一词。 穿上鞋后,女人柔软的指腹有意无意拂过他的脚踝,隔着薄薄的白袜。 傅渊的眼神暗了暗,薄唇边浮起一抹讥笑,无视她刻意的勾引,抬步离开了。 ------ 三年后。 太湖。 湖心屿上白鹭纷飞归巢,日暮四合,风泊天际,翻起片片金色麟云。 夕阳下有一艏船停在渡口,湖面上波光粼粼,日照秋水。 昊苍奉命,将来客送到江边,“世子殿下,在下便送您到此处,您请回罢。” 傅渊面平如镜,淡淡道:“回去同你主子说一声,我过几日还会再来拜访。” “好。” 傅渊带着自己的人,登上船去,眼看船离岸边越来越远,他身边的护卫傅十三道:“主子,鸿临君都拒了您三次,摆明就是不想追随主子您,您为何还要再来?” 男子立在船头,迎面而来的风拂过他额前的须发,炯亮的日光泼洒在他五官硬朗的脸上。 “鸿临君智谋过人,若是能将其招安,我等必如虎添翼。” “主子,若是我们不能将其收入麾下呢?”十三问道。 傅渊平视前方的水天一色,夕阳坠沉,倒映着金光的眸底泛起一丝杀意。 湖心屿上的昊苍见小船彻底消失在了白雾中,方才放心往岛中心走,前去向自己的主子复命。 太湖湖心中垂线上修了一座栖霞坞,屋子不大,却五脏俱全,正好够四五人生活在此。 栖霞坞前有一株杆极粗的晚香梧桐,眼下正是孟夏时分,梧桐树上枝繁叶茂,层层叠叠的绿叶,勾云引雾,一身量颀长的男子,戴着一顶白鹤面具,立在树下。 昊苍走上前去,“主子,傅渊走了。” 男子揭下面具,露出那张颠倒众生的脸,他的容颜并未有什么大的变化,只是五官越发分明,眉宇间英姿勃发,眼角在赤色的光线下隐隐带着几分凌厉,而他饱满润泽的薄唇弯起,整个人若翩翩君子,温润如玉,却恰恰中和了这份尖锐。 三年过去,他已弱冠,周身的气质变得越发稳重矜贵。 “主子,傅渊说他还会再来拜访。” “知晓了。” 陆景元只手捏着面具,往院中行去,甫一推开门扉,便有一道清甜的茉莉香气袭来,柔软的身子贴上他挺直的背,两抹嫣红的袖影滑过,随即眼前一黑。 “爷,猜猜姝姝今日穿的衣衫是什么颜色的。” 少女踮起脚尖,才勉强凑到他耳垂下,软语轻声,喝出来的暖意全然附着在他耳边。 -- 第37页 陆景元莞尔,这些年她的胆子越来越大,忌讳的东西也越来越少。 “红色。”他答道。 “什么红?” “朱砂红。” “不是哦。” “胭脂红。” “不是,不是,爷再猜。” “枣红。” “不是!” “嗯......”陆景元作沉思状。 少女松开陆景元的眼,俏皮地夺过他手中的白鹤面具,绕到他身前脚步轻盈地转了一个圈,身上的榴红地广袖裙子若一片片花瓣,袅娜散开。 “是石榴红呐。”她的笑靥在夕光下,秾若桃李,光艳逼人。 她真的长大了,仅仅三年的时光,足以让一个十五岁的姑娘脱胎换骨,如今的她若一朵盛放的芍药,面上粉黛未施,仅仅轻扫蛾眉,却妍姿俏丽,耀若春华,广绣榴红的锦衣下裹着的身段更是娇嫩丰盈,如此窈窈一转,婀娜多姿,莺怜雀妒。 姝姝的一双眼睛顾盼生辉,她带上面具,只露出半片面颊,樱红的唇张开,“爷,姝姝这样好看吗?” 陆景元望了她一眼,颔首道:“甚美。” 少女受到心上人的夸赞,欣喜地像只叽叽喳喳的雀,上来挽住陆景元的手臂,二人有说有笑进了坞里。 身后的昊苍见此一幕,早已见怪不怪,不动声色地看着这对佳偶的背影。这些年主子对容姑娘极好,买给她的衣衫首饰和其它女儿家喜欢的小玩意,足足占据了半个栖霞坞,不仅对其有求必应,还请了最好的先生教其读书写字,弹琴作画,练舞下棋,像是养了个女儿。以至于如今的容姑娘今非昔比,早就和初来陆府时,那个只会战战兢兢度日的小可怜相去甚远。 夜晚,月色皎皎,湖上清风吹入书房,姝姝挽起被风拂动的柔纱,端着一晚银耳莲子羹走进来。 她轻轻地把粥放在男子办公的桌前,走到窗边,将窗子关小一些。 陆景元看了她一眼,目光重新回到羊皮制成的地图纸上。 “夜深了,早些回屋睡,粥爷晚些喝。” 姝姝过去端起玉白的瓷碗,坐在他身侧,“爷,姝姝喂你喝,这样粥就不会凉啦,而且也不耽误爷忙。” 陆景元这些年,不是在外奔波,就是回到书房里看各种书,信笺,图纸,偶尔陪她写写字,下下棋。 这几个月,他变得越来越忙,回栖霞坞的时间越来越短,也不大有时间同她下棋了。 很多时候,姝姝半夜起来,还能看见对面屋子里亮着灯。 陆景元知道自己如今拗不过她,并未拒绝,姝姝一勺一勺地将粥喂到他唇边,他皆一一纳下。 少女刚沐浴过,独有的馨香随着她的动作飘过来,萦绕在他的鼻间挥之不去。 陆景元面上不动声色,身子却僵硬了一些。姝姝在一旁有所察觉,又不轻易表现出来。 瓷碗见底,姝姝挽起袖子,用温热的清水绞了块帕子,回来替他擦唇。 她的身量比他低太多,只得凑近些。 陆景元手中的图纸看完,正打算翻下一页,一只白皙的藕臂伸过来,露出手臂里那块冰蓝色的雪花状胎记。 “不必......” 他回过头来,话还未说完,少女娇美的脸颊正巧靠过来,他润泽的唇擦过她白嫩的鼻尖。 留下星点濡湿。 少女的面颊即刻羞得绯红,若染上了三月桃花制成的胭脂。 这些年,陆景元一直没碰过她,他们最亲密的接触,也止步于几个的拥抱。 他从未吻过她,更没与她同过房。 以致于这么一个小小的意外,都能扰乱她的心。 “爷......”姝姝刚开口,就立马噤声,她此刻的声音极为娇娇嗲嗲,自己听了都羞耻的地步。 屋子里的温度似乎突然间升高不少,男人抬步朝她逼近,带着几分危险的气息,姝姝身后就是沉重的黑漆木案,她退无可退。 第34章 发热 柔软的腰肢抵在黑漆梅纹木案的边缘,她双手撑在腰后,微微仰头,凝望着近在眉前的脸。 倾身而来的男子长睫轻掀,一双星眸黑若曜石,他的脸颊上没有半分瑕疵,光洁到连一点毛孔也看不见。 姝姝的心止不住似小鹿乱撞起来,他嫣红的薄唇越来越近,她浑身的肌肉像是瞬间紧缩,忍不住闭上了眼。 陆景元看着她灿若芙蕖的小脸,抬起手修长瘦削的手指,停在她下巴下端虚无的位置,许久也没有真正碰触她,室内静悄悄的,只剩下两个人淡淡的呼吸声。 见他许久都没有动作,姝姝心里小小的失落了一下,她能感受到他呼出的温热的气息,也能闻到他身上的那股冷香,她知道他还在。 她慢慢睁开眼,发现陆景元还在看着她,他莞尔笑了笑,深不可测的乌眸中涌现出几分柔情,明亮而温和,拥有桃花眼的人天生就有一双含情目,若还要这般脉脉含情地望着别人,任谁也忍受不住。 姝姝的呼吸变得急促了些,又连忙羞窘地紧紧闭上眼。 陆景元好笑地摇了摇头,用指腹抚去了她玲珑鼻尖上的那点水光。 那块拧干的洁净帕子,不知何时被遗弃在桌上,他拾起,擦着手指。 男子的轻笑声,低沉而富有蛊惑人的磁性,姝姝的脖颈红得透透的,感觉到鼻间迎来了清凉柔软的触感,她的身子绷紧,一动也不敢动。 -- 第38页 “粥喝完了,姝儿,你该回房睡了。”陆景元提醒她道。 姝姝打开眼睫,面前的男子立在明灯下,玉冠乌发,一袭白衣,宛若圣洁不染纤尘的谪仙,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 “那,姝姝走了。”她端起已经空了的瓷碗,恍惚地走了几步,“爷,你也早些睡。” “好。” 陆景元坐下身来,目光回到桌上的书中。 姝姝讪讪走到门边,又觉得不甘心,回头道:“爷,姝姝真的走了哦。” 陆景元抬头,意味深长地睨了她一眼,颔首微笑道:“明日见。” 姝姝哽住,握着碗的手指悄悄收紧,没再停留疾步走出了他的视线。 收拾好碗勺后,姝姝回到自个的暖阁内,她脱下轻盈精致的石榴裙子,露出前凸后翘的丰盈身子,她望着镜中的自己,脖颈白而修长,锁骨分明,胸前的心衣紧紧包裹住那两团,一掌纤腰细若嫩柳,两只腿儿笔直而软白,每一寸肌肤都恰到好处。 这几年她跳的舞,不仅修饰了身材,还柔软了她的躯体。 姝姝抚上自己姣美的脸颊,满意地弯唇,前两年她的身子长得极快,不仅容貌变得愈发妩媚,身高也抽条似的长高了一指半。 今年她不怎么长高了,而她胸前的东西似乎还在长大,一个月前裁的兜儿,如今又穿不上了。 她颠了颠,微微蹙起秀眉。 又软又重。 雪浪阵阵起伏,瞧着就不大端庄。 先前有个为她裁衣的女掌柜说,男人就爱她这样的身子,夜晚抱着,不知会有多酣畅淋漓。 姝姝想着想着,耳尖便发起热来。 爷也是男子,为何爷却对她无动于衷呢? 和爷相处了那么长的时日,她能感受到爷对她,是有几分喜爱的。 可是他为何不碰她? 她本就是他的妻,他们之间又没什么可忌讳的。 难道...... 难道是她暗示得还不够明显么? ------ 乌云敝月,荒野外冷风习习,傅渊立在一座无字碑前,脚下正烧着火,他丢下最后一张纸钱,眼中的光明明灭灭,若隐若现。 待纸钱燃尽,傅十三见自己的主子还在盯着那无字的墓碑,迟疑了一下,开口道:“主子,我们该回府了。” 身前的男子置若罔闻,背影宽阔,腰身笔直,若远处傲然挺立的杨树。 傅十三紧张地又一次巡视四周,回头提醒,“主子,我们真的得走了,若是被人发现了,怕是要坏事。” 傅渊抬了抬手,总算搭理傅十三,却是示意他闭嘴。 他抬起手,抚上那冰冷的墓碑,碑上是厚厚的一层灰。 已经很久没有人来过这里了。 手指滑到一半,他骤然转身,头也不回大步流星地离去。 傅十三见了,连忙快步跟上去。 那漆黑的墓碑上,只留下了三道指印。 镇国公府幽兰院中。 美人新浴,用上好的月牙色软绸寝衣裹好身子,走出浴房在妆镜前坐下。 嵌白玉红漆描金的铜镜里,映出细润如脂的玉容,芷晚拿起婢女们备好的毛巾,细细擦着湿漉漉的乌发。 香阁中还烧着炭火,整个房间内充满暖意温香,芷晚弄干了头发,正打算去睡,一个高大的身影破门而入,谁也不敢拦着他。 “爷......” 芷晚惊讶地看着突然闯进来的傅渊,还未屈膝行礼,就被他掐着腰抛到了乌木鎏金海棠木榻上。 “爷,唔......” 没来得及说出一句完整的话,男人便压上身来,欺上了她的唇。 他恶狠狠地咬_吻她,像是要把她一口吞下去。 芷晚觉得浑身不舒服,唇瓣被磨得生疼,男人很重压得她都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小嘴一得到了释放,她就拍打着在身上作恶的男子,“爷,浴房里备了水,您先去洗洗。” 但任她如何央求,傅渊都充耳未闻,最后似是烦她不专心,捉住她的手弄得更狠。 香阁里传出女子断断续续,抽抽嗒嗒的低泣声。 事毕后,傅渊抱起若水般软倒在榻上的芷晚,进了浴房。 他将她的一只柔荑放入温热的水中,问道:“水温如何?可还适应。” 芷晚撇开头,不大想理会他,也不知他今日怎么了,一来便二话不说将她弄得这么惨,一点儿也不顾及她的感受。 傅渊望着怀里赌气的小女人,伸手强硬扳过她的脸,“不说话,怕是方才为夫未能使晚儿满意,不如我们继续。” 说着,他搂起她就往榻边走。 芷晚脸色一变,呼道:“不,爷,别来了。” “晚了。” 男子冷漠开口。 第35章 芙蓉香 芙蓉香帐子里,一只白嫩的藕臂环上男子的脖颈,汗水自男子宽阔的背部淌下,大红的鸳鸯被翻滚,盖住底下抵死缠绵的两人...... 忽然间燃了一宿的烛灯爆了芯子,将睡梦中的姝姝吵醒。 姝姝吓了一跳,捂着柔软的棉被坐起身来,她双颊飘起两朵可疑的红晕,连两只耳垂都像是快要滴出血来。 她双眼放空,看着自己的藏在棉被中的脚尖。 她,她,她怎会做那种梦! 竟然梦见和陆景元在床上...... -- 第39页 姝姝想起方才的梦境,便急地用手捂住自己的脸。 她觉得自己就要没脸见他了。 她一个未经人事的姑娘,居然做这种梦,难道她就这般想,想要他吗? 少女难受地在被窝里扭了扭身子,突然腿间涌出一片湿润,她羞耻地用被子包住了自己的头,差点没能哭出来。 “叩叩叩。” “太太,早膳备好了。” 负责料理栖霞坞杂事的芳嬷嬷在暖阁外道。 “好,我洗洗就出来。” 姝姝拉开帐子,这才发现天光已然大亮,她暗道不好,连忙起身下榻进了浴房。 以往这时候,陆景元已经用完早膳即将出门,而她平日里也会早早就起来,用心装扮一番后去陪他用完饭,再送他到门外,像个小媳妇似的看着他离开栖霞坞。 陆景元走了以后,她便在屋里上午学书,下午练琴修舞,等着他回来一起用晚膳,晚膳毕后再缠着他,同他对几局弈,或是将今天所学过的曲子和舞蹈演给他看。 三年来的每日每夜,她都过的很踏实,且心满意足。 姝姝洗漱完后,用最快的速度穿衣,待她把那件衣裙穿上,就费了些功夫,大邺女子的衣装版型繁复,再加上近几年陆景元纵着她,吃穿用度都给她最好的,因此她越来越爱美,十分注重自己的仪容仪表。 好看的衣裙修身,衣带繁多,往往系完就要花一盏茶的时间。 想要漂亮些,总是要付出一些代价嘛。 而且,姑娘家哪有不爱美的呢?哪有不想让心上人见到自己最美好的一面? 虽说速度快,但她还是尽可能地将自己的妆容做到完美,女为悦己者容,她的舞修先生——上官烟,也教导过她,女子的仪容以大大方方端庄整洁为佳,以冒冒失失邋里邋遢为劣。 这些年,不管是学过的书,筝,琴,棋,还是练过的舞,她都没忘。 先生们的教导,她也没忘。 陆景元的指点,她更没忘。 待姝姝梳好头出去,陆景元刚用完早膳,准备出府,她疾步行过去,先他一步拿下了那件浅青色薄丝宽袖披风。 “爷,姝姝帮你。” 她朝他嫣然一笑,走到他身后,踮起足尖,要为他穿上这件外套。 陆景元温和笑笑,默许地张开手臂,身后的小姑娘动作娴熟,很快就帮他穿上了那件衣衫。 系好衣襟下的衣带后,姝姝将他送到栖霞坞的门外,昊苍早早地就等在昨日那棵梧桐树下。 今日曦光明媚,夏风送暖。 “爷,今日也要早些回来哦,我等你。” 暖阳洒在少女娇艳雪白的面颊上,她拉住陆景元,用又甜又软的声音同他说话,整个人像是仙界的精灵遗落凡尘,忍不住让人心生怜惜,想要将她捧在手心间呵护。 这一幕,令一向以冷静睿智而被陆景元看重的昊苍,都不慎乱了心神。 主子俊美无俦,夫人娇媚可人。 天下最美的画卷之一,当属才子佳人携手相伴,共创佳话。 陆景元和昊苍离开后,姝姝立在栖霞坞的院子前,望着他们的背影。 前方雾锁江畔,朝霞光微,直到彻底看不见他们的身影,才收回视线打算回屋子里去。 一人从薄雾中徐徐走来道:“夫人,今日又是望夫石?” 姝姝回头,原来是她的舞修先生上官烟。 她笑道:“上官先生,您来了,快请进吧。” 今日是上官烟教姝姝习舞的最后一日,所以她来的格外早。 姝姝同上官烟进了茶室,亲自为她沏了一壶香茗,茶桌边的玫瑰纹暗红小案上,还摆放着精致香甜的点心。 姝姝不爱喝茶,平日里只喝清水,或芙蓉蜜。那芙蓉蜜是用夏日里荷叶上收集来的晨露和着莲心熬制而成的,据说有香肌润肤之效。 她用玉白的瓷盏乘茶,递给上官烟后,倚在莲池仕女摆渡图插屏前的靠椅上,望着窗外盛放的紫萝,一时间出了神。 上官烟饮了一口茶,“夫人,妾身已将毕生所学传授于你,时至今日,你的舞步已是炉火纯青,妾身也没什么好教你的。” 她优雅地放下茶盏,一丝声音也没有发出,面前的少女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没有听清她的话,她侧头瞧了少女一眼,稍稍提高音量道:“夫人。” 姝姝回过神来,应道:“嗯,先生我在。” 上官烟笑道:“夫人可是有什么心事?” 姝姝带着歉意,“抱歉先生,我......确实有一桩心事缭绕于心。” “不知夫人可否同妾身讲述一二?” “这......”姝姝迟疑了片刻,不是她不信任这位上官先生,而是作为姑娘家,她的心事实在难以启齿。 上官烟善解人意道:“若是夫人不便,那便不说也罢。我们温习一下前几日跳的红鸾动。” 姝姝咬了咬水嫩的唇,点头。 赤色金乌飞向穹中,小窗外紫薇芬落,蕙风拂去梧桐叶上的芝露,微垂绣帘下,曲水花榭。 栖霞坞内长袖招招,两道纤影身轻若燕,舞于正庭。 姝姝挥动手臂,长长的渐变粉白水袖在空中状若流水,旋绕在空中,她足尖发力,试图继续旋转,却不慎被裙子绊了一跤,整个人往一边摔过去。 -- 第40页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一条渐变水蓝的绸子甩过来,卷住了她的腰。 上官烟拽住长袖,帮姝姝重新稳定身形。 “没事吧,夫人。可有扭到脚踝。”她关怀地问道。 姝姝惊魂未定,她深深地喘了几口气,试图让自己保持清醒。 因着昨日那场春梦,她今日无论如何也集中不了注意力,一不小心就陷落在了幻境的漩涡中,无法自拔。 心中的执念甫一萌芽,竟有些压不住的凶猛势头。 姝姝摇了摇头,想要甩掉脑海中羞人的幻想,“先生,我没事,也没有扭到脚踝,我们继续吧。” 上官烟认真地看了她两眼,平日里严肃的恩师这时候却微笑拒绝,道:“妾身看夫人累了,不若我们歇息片刻,稍后再练也不迟。” 二人回到靠窗的黑檀木玫瑰纹宽椅边,坐下饮茶,姝姝洁手后拿起梅花瓷盒里的水晶糕,一小口一小口心不在焉地抿着。 长上窗牖的门外响起一个嬷嬷的声音,“太太,府里送信来了。” 姝姝抬头看向窗外道:“快拿进来。” 第36章 .(入v提示)欲罢不能的礼物 嬷嬷推开门,将一封信笺呈上来,递到姝姝手中。 姝姝接过来:“多谢嬷嬷。” “这是奴婢应该做的,奴婢先下去了。”嬷嬷送完信,朝二人鞠躬后退出屋子。 姝姝把信拿起来,看了一眼信封上的字。 是陆府老太太的字迹,老太太每个月的月末,都会给栖霞坞寄来一封家书。 她将信封拆开,取出里面的信纸,展开捏在手中细细默读了一遍。 上官烟一边饮茶,一边悄悄地观察着眼前这个姿容过人的少女。 少女初读信时唇角微弯,明亮的眼眸中满是柔婉晞光,读到信纸末尾时却慢慢敛去了笑意。 灵秀动人的眉间拢起淡淡愁绪,而桃红小靥却若染了胭脂,泛起暧昧的红晕。 “夫人何事发愁?”上官烟毕竟是个外人,她就是再好奇,也不好大胆去瞧信上写了什么,只得开口问道。 姝姝折起信纸重新塞回到信笺之中,“祖母来信说府上一切安好,问我们何时归家。” “这是好事。” 上官烟唇边带着浅笑。她算是陆景元的心腹之一,若非如此,陆景元也不会任她自由出入栖霞坞,留在姝姝身边。因此姝姝对她亦有几分信任。而且上官烟其人年近三十成熟稳重,浑身散发着江南女子该有的柔情似水之韵,待人接物自有自己的一套原则,日常与人为善,举止大方。 听说她曾是皇宫舞乐司中的人,只是到了年纪就被放出了宫,辗转至太湖周边建立起一座舞坊,专教女子习舞,以此谋生。 姝姝嚼着嘴里的糕点,觉得糕点已经失去了以往的香甜,愈发食不知味。 她索性放下手中的水晶糕,不再食用,“先生,我有几个疑问,想要请教您。” 上官烟道:“夫人您说,妾身若是知情,必定知无不言。” 少女犹犹豫豫地揪着皱皱巴巴的衣袖,道:“先生,方才祖母在信中提及,她年级大了,想要抱上曾孙。” 上官烟眉心微动,望着少女点上忧愁的眸子,瞬间便明白了她的心事。 “可是先生您也知道,爷至今尚未碰过我。先生,您说若是一对夫妻,他们久久不同房,这究竟是为何?” 上官烟沉吟,她是个在道上摸滚带爬十数年的人,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从她见容姝的第一眼,她便知其是处子,如今三年过去,容姝依旧没有破身,可见他们夫妻并没有圆过房。 那头少女皱着眉,喃喃道:“难道是爷他不喜欢我么?” 上官烟会心一笑:“夫人,以我之见,爷并非不爱您,爷是端方自持的君子,而君子本就不善用言语表达对一个女子的爱慕。若要看男子是否真心在乎一名女子,首要看他做过些什么,次之看他说了些什么。若是一个男子不喜这名女子,他断不会在她身上花如此多的心思和精力。您看这些年他对您的悉心照料,用心呵护,一桩桩一件件,哪样不是在道出对您的喜爱,您又何必妄自菲薄。” 少女听了她的话,水润的眼眸明亮了几分,但是还存着疑虑,“那爷为何......” 上官烟慢慢开导她:“三年前不碰您,是因为从前您年纪尚小,如今不碰您许是觉着此地不正式,轻易圆房,委屈了您。总而言之,夫人不必过于忧心,妾身认识爷多年,从未见他身侧跟过什么女子。唯有你,他一直带在身边,这个年头的男子不纳妾室,不要通房,只守着一个妻,这不是喜爱,这又是什么呢?” 姝姝垂睫思考了一瞬,觉得上官烟说的颇有道理,上官烟的这番妙言,令她心情中的落灰瞬间一扫而空,她开怀笑着,点了点头。 “嗯,多谢先生指教。” 上官烟唇角弯起,“夫人不用客气。” 她的目光落在姝姝胸前高耸的软峰,脑中妙计一动道:“夫人,不若妾身在走之前,送您一份薄礼。” 姝姝好奇地看向她:“嗯?” “能勾住男人,让爷对您欲罢不能的礼物。” ------ 日薄西山,天际片片帆舟闪烁星星点点点的光,大雾漫上湖面,湖畔的蓼花开的正好,清香绵延。 -- 第41页 姝姝从集市上回来,步子轻快地走进院子里,她伸手摘下帷帽,露出那张灼若芍药的面颊,小脸被汗水浸湿,显得越发红润。 今日下午,上官烟带着她去了一家苏绣衣庄,花了好大的价钱,请店里最有名的裁缝为她量身定做了一件衣裙,她眼睁睁地看着上官烟出手阔绰地砸给掌柜一叠银票,粗略地数数怕是有七八张,现在回想起来还是有些肉疼,这些银两够整个栖霞坞两个月的花销呢。 虽然说,这不是她的钱。 可是,先生的月给也是爷给的,她是心疼爷的荷包。 说起荷包,她这几日又绣了一对新的,欲将其中一只送给陆景元。 姝姝想着,朝栖霞坞行去,刚到门前,就听见里面传出男子的说话声。 昊苍出现在她身后,提醒道:“夫人,镇国公世子来了。” 她一愣,随即拿起手中帷帽,重新戴上,将面容掩实。此前陆景元告诉她出门必须戴上帷帽,见外人也是。她虽不知为何要这样做,但每次出门都乖巧地带上了能遮脸的东西,日头晒不到她的脸,面上的肌肤愈来愈雪白光滑。 总归陆景元不会害她,他一直对她极好。 然而这位镇国公世子也真是稀奇,他来了栖霞坞多少次,就被陆景元拒了多少次。他并没有就此放弃,今日又来了,竟也不嫌累,难道他就当真如此求贤若渴,势在必得? 陆景元在外的名声,她是知晓一二的。这几年他化名为“鸿临君”,专为当地遇到难事的官民出谋划策,排忧解难。几桩陈年悬案,在他这里三言两语,稍加查探便可轻松破解。 不过他从前并不管这些闲事,只是不知为何,近几年忽的转了性子,开始变得“助人为乐”。 而且简单轻松的活他不接,向来专挑“疑难杂症”。每次解决了一件事,他的名字便会响亮几分。 像是特意为自己扬名,将“鸿临君”这个名号打响。三年下来,他于钱塘郡和周边几个郡城,已名声大噪。 知道他的人都说,鸿临君师从某位文学大触,在文学上拥有极高的天赋,一年后的科考必会金榜题名,闻名天下。 但是谁也没见过这位才华横溢的先生的真面目,只知他来无影去无踪,一年如一日地戴着一只白鹤面具,从未取下。 他身形挺拔,举步端仪,又戴着一只面具,充满不可告人的神秘感,才名远播的同时,竟也备受城中妙龄女子的追捧,将他捧上了钱塘第一美男子的宝座。 因此,只要城中一有什么稀奇古怪的棘手之事发生,人们就会立刻想起鸿临君,若是能请到他,这些个事八九不离十就能解决了。 于是乎陆景元的名号越传越远,竟传到了镇国公世子的耳朵里,勾来了这尊大佛。 镇国公世子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弄到了陆景元的住处,三番五次前来栖霞坞拜访招安。 透过帷幕和月白窗纱,姝姝往里觑一眼,影影约约看见两道身影,她抿了抿唇转身想要避开正庭,从后门进屋。 那位镇国公世子瞧着阴鸷得很,她不喜欢这样冷酷的人。 才走两步,她听见了身后的门被打开的声音。 又回过头,见陆景元和傅渊迈过门槛走出来。 两个男子身量相近,一样宽肩窄腰,体型巍然,夕阳斜斜照射过来,二人的影子就能将她整个身子都罩住,还绰绰有余。 傅渊侧头朝姝姝睥睨过来,见她帷帘下的身形,窄长的眼一眯,露出危险的目光。 姝姝心惊,不知为何,她惧怕这样充满侵略性的目光。 第37章 沐浴 陆景元上前一步,不经意间截断傅渊的视线。 傅渊收回目光,整个栖霞坞的人都遮住了容貌,那个女子挡着脸,他也并不稀奇,只是她气质出尘,看着同芷晚有几分像,他便多瞧了几眼。 “鸿临先生,当真不再考虑一番?本世子愿开出全大邺最好的条件,优待先生。” 陆景元淡然一笑,拱手道:“多谢世子垂青,只是鸿临向来自由自在惯了,最不喜受人拘束的日子,怕是要辜负世子的美意。” 二人之间静默良久,空气渐渐冷凝,姝姝明白陆景元这又是拒绝傅渊了,不过她也不诧异,因为陆景元是不会做别人的门客的,以他的性子,断断不会去过寄人篱下的日子。 “今后若有机会,鸿临与世子未必没有合作的机会。”陆景元说的这话,像是在安慰傅渊。 傅渊缓缓颔首,阴冷地答了一字:“好。” 他掀袍转身离去了。 在姝姝看来,他像是动了怒。 不过也是,傅渊身为堂堂公爵世子,屡次三番屈尊来拜见一个平民也就算了,更过分的是,这个平民还次次下他的脸面,他生是高高在上的世子,何曾有这样难堪的时候。 此时他会有不悦的情绪,也是人之常情。 待傅渊走远后,姝姝轻步走到陆景元身边,软软唤了声:“爷。” 陆景元回头,面上宠辱不惊,淡淡问道:“今日去集市了?” “嗯嗯。” 姝姝撩起帷帘,露出白皙的容颜,笑盈盈道:“上官先生送姝姝一套衣裙,作为这个学段结束的赠礼,不过衣衫虽漂亮,但价值亦不菲......” “多少银两?” -- 第42页 姝姝掰了掰指头,答:“估摸,七八十两......” 陆景元轻笑,伸手轻叩在她柔润的额前,“败家。” 话似责怪,语气却温柔得不像话。 姝姝的额头一点儿也不疼,只感受到他温热的触感,她拉住他的宽袖,一摇一摇着娇嗔:“爷这般厉害,姝姝才不怕银两会花光呢。” 不过她说是如此说,但其实她屋里衣柜中的衣衫,无一不是陆景元给她买的,她自个从未主动向他索求过什么。 除了……那件不可说的事。 昊苍送完傅渊,回到栖霞坞前,从怀里抽出一小卷皮纸,呈递给陆景元。 “主子,三皇子已到云州。” 陆景元看了一眼皮纸上的字,道:“告诉我们的人,去揭那告示。” “是。” 昊苍领命,敏捷地纵身一跃,跳到屋檐上,消失在灰蓝的空中,很快便没了影。 云州这个地方,姝姝略有耳闻。那里四面环山,因此常有山寇出没,抢夺当地过路商贩的财物,甚至有几个胆大妄为的,偶尔下山强抢良家女子做妻当妾,也是常有的事,且滁州山势险峻,易守难攻,当地的知州往往拿他们毫无办法。 之前,也不是没人将此事报给朝廷过,然而每次都有人去给山匪通风报信,待朝廷派的兵来了,那些山寇就会逃到别处躲避一段时日,等朝廷的人走后,山寇们又卷土重来聚集在山头,继续肆无忌惮地作恶,惹得当地百姓们苦不堪言,能逃出城的,都早早就逃出去了。 今日姝姝在集市上,也听人说过,这次皇帝特意命三皇子前来剿匪,就是为了历练他的。 三皇子今年十九岁,是当今懿宛皇贵妃的独子,谁不知大邺没有皇后,懿宛皇贵妃执掌后宫且备受圣宠,天下人都说,三皇子必是今后的大邺储君。 这位未来储君三皇子殿下,也确实财大气粗,今日他一到云州,便四处张贴告示,招纳谋士,允诺若是谁能助他铲除山匪,他便赏那人黄金百两,高官厚禄。 姝姝思毕,偏头问道:“爷是要去帮三皇子剿匪么?” 陆景元眼中藏着笑意,望向天边闪烁的孤星,不急不徐道:“去挣银两。” “养家” 他道。 ------ 镇国公府,牡丹院中。 几个女子聚集在宽敞的正厅里,除却婢女嬷嬷们,就剩傅渊的一众姬妾。 坐在高堂下,被众人簇拥着,身穿大红缂丝金如意云纹缎裳,以玉簪绾发的女子,就是傅渊的正妻,世子夫人——阮书瑜。 她出身名门,父亲是永宁候阮箴,母亲是连安郡主,与傅渊算是门当户对,天作之合。 芷晚的座位在最外围的位置,她原先本就是个孤苦伶仃的孤女,侥幸被傅渊所救,跟在傅渊身边成了他的通房,后又因为生下了谨儿,也就是傅渊的长子,因此被破格提为府上的庶夫人。 此时她正抱着孩子娇小的身子,谨儿很乖,不吵不闹,一动不动卧在她的怀里,小手环上她的腰。 芷晚对面坐着的,是同为庶夫人的紫菀,紫菀因家世优于她,所以即便膝下无子,只要爬上了傅渊的榻,就也被封了庶夫人。 “晚夫人。”阮书瑜突然开口唤芷晚道。 芷晚抬头,答曰:“太太,妾身在。” 阮书瑜坐在软椅上,腰身挺得笔直,颇有大家主母的风范。 她不紧不慢道:“今日紫夫人同我说要换院子的事,我想着她曾是你屋里的人,这会子请求从幽兰院搬出来,我直接答应了她也不好,想着还是来问问你的意思。” 芷晚看向对面的女子,二人的视线撞上,从前的主仆今儿个平起平坐,自然是谁先对不起谁,谁便尴尬。 紫菀不自然地朝她笑了笑,芷晚移开目光,压下心中生出淡淡的不适。 “妾身听从太太安排,绝无二话。”她道。 阮书瑜和其他两位如夫人将这一幕看在眼里,皆能察觉出她们二人之间僵硬的气氛。 不过她们嘴上不说,却在心里实打实地看不起那位紫夫人。 明明此人出身还算可以,却总是一副勾栏做派,虽是官宦之家的小姐,不曾想也能放下身段,使些不入流的手段勾引男人,爬上世子的榻。 甚至还自轻自贱,为了往上爬,甘愿去做个通房的婢女。 这要是她们身边的人,她们还不知道要怄多久的气呢。 得亏这个晚夫人是个人微言轻的孤女,若是像太太这样的家世,底下的奴婢做出这等背主之事,恐怕当即就看不见明日新生的太阳。 不过她们虽也瞧不起芷晚,却也不妨碍她们可怜她。 芷晚怀中的孩子似是不喜她们探视的目光,他撇过头,埋入母亲的臂弯里,小手拉了拉芷晚的衣角。 “娘亲,谨儿困了。”小小的孩子眨巴着惺忪的圆眼,朝芷晚撒娇。 芷晚摸了摸他柔软的小脸,刚想安慰几句,她身边的如夫人赵氏半讥半讽道:“娘亲?小公子怕是喊错了,谁是你的娘亲?咱上边正堂坐着的正室太太才是你的娘亲,小公子身为世子的长子,怎能唤一个庶夫人为娘亲?” 赵氏名唤赵迎秋,是户部侍郎的嫡次女。两年前嫁给傅渊,做了靖国公府的世子如夫人。 阮书瑜兄长身为户部尚书,正好是赵迎秋父亲的顶头上司,所以赵迎秋一进府便对阮书瑜多有奉承,二人渐渐走到一处,自成一派。 -- 第43页 芷晚连忙解释道:“谨儿还小,他不明白这些,并非故意冒犯太太。” 赵迎秋“嘶”了一声,不依不饶说道:“小公子不懂事,难道你也不懂事?教养的嬷嬷也不懂事?我看你也莫要辩解,这小公子还是早些送到太太这边教养着好,免得大家公子沾上了你这点小家子气,养废了可就是大罪过。” 说罢,她扭头,不再理会芷晚,对阮书瑜道:“太太,您说是吧。” 她寥寥几句话,已经陷芷晚于大不义,字字句句,无不是暗示芷晚有觊觎正室夫人之心。 众人审视的目光望了过来,芷晚蹙紧眉头,抱着谨儿从红漆木椅上走下来,跪在殷红的梅花落雪纹毯上,道:“太太莫要误会,芷晚见孩子还小,从未刻意教过谨儿这些,今日之事是芷晚的疏忽。即日起,芷晚必定将此事谨记于心,回去便教导谨儿合乎规矩的称谓。” 上座的阮书瑜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不接她的话,也任由她跪着,转身同自己身边的嬷嬷道:“去将那东西拿来。” 嬷嬷恭敬地答应一声,推门朝里间行去,在这个空档里,阮书瑜抬起纤纤玉手,正了正自己发髻上的玉簪,一点也没要管芷晚的意思。 一屋子的人朝孤零零跪着的芷晚,投去半怜悯半讥讽的目光,一旁的紫菀更是觉得心头畅快无比。 她呷一口香茗,试图稀释内心的爽感。 瞧瞧,深受世子宠爱又如何,还不是要对正室和侧室毕恭毕敬。 生下了世子的第一子又如何,半年后孩子还不是要送到正室膝下,挂名在正室那。她这个生母,连得到自个亲生孩子唤一句“娘亲”的资格都没有。 想到这,紫菀倏地扣紧茶盏,心中的快意消散不少,若是今后她生了儿子,不也是这般遭遇? 她慢慢抬头看向阮书瑜,心中的万种思绪缠成一团线,纠缠不清,也剪不断。 赵迎秋见阮书瑜不欲理会芷晚,得意洋洋端起桌上的茶,也喝了一口,骂道:“惺惺作态,谁信你没教唆过小公子。” 她话音刚落,门外响起一声冰冷地男音。 “本世子信。” 一语惊住厅中人,一个个听闻傅渊的声音,连忙起身行礼:“世子万安。” 紧接着,门外出现一个巍如高山的黑影,大步迈进屋来,赵迎秋吓得双手哆嗦了一下,杯子里缃黄的茶水溅出来,打湿了她紫红色的夕颜袄子。 赵迎秋焦急地胡乱擦拭一下,屈膝行礼道:“世子万安。” 傅渊一进屋,便看见了那个娇瘦的女子,抱着他的孩子,只身一人跪在地毯中央,那一刻他眼中的戾色暴起,又消匿。 “这是怎么回事?”他的声音像是淬了冰。 傅渊走到芷晚身边,扶她起来,并将谨儿接过来,抱在臂弯间。 室内一片寂静,众人缄口不言。傅渊黑着脸进来,任谁都能发现他今日心情不豫,如此更是无人敢在这个时候开口,去触他的霉头,平日里他这个时候并未归府,不知今日为何,回来得这般早。 傅渊掀眸,斜睨正座下的阮书瑜,遏着性子又问了一遍:“怎么回事?哑巴了?” 最后几个字,他咬重了几分,周身散出的气压也陡然下坠,低得似将人摁在冰冷的水中,喘不过气来。 怀中稚儿像是吓到了,一抽一搭地哭起来。 “爹爹,她凶娘亲。”谨儿伸手指着赵迎秋,“她还凶我。” 傅渊看向赵迎秋,狭长的眼像是一处深渊,射出来的光化身野蛮的兽,似要将眼前人撕碎。 赵迎秋吓得冷汗直冒,双腿一软,哆嗦着跪在傅渊脚下。 “世子,世子听妾身解释,方才小公子唤晚妹妹为娘亲,晚妹妹并非世子嫡妻。小公子如此,于礼不合,妾身便多嘴提醒了几句,这里所有的人都可以为妾身作证。至于小公子说妾身凶他,许是妾身声音稍大了些,吓到了小公子,此事妾身认罚。还请世子赐罚,妾身必定毫无怨言,积极改之。” 傅渊冷笑,居高临下如看蝼蚁般看着她,道:“谨儿唤芷晚娘亲,是本世子教的,你可有异议?” 赵迎秋怔忪了一瞬,慌忙道:“妾身万万不敢质疑世子。” 此时阮书瑜身边的嬷嬷回来,将一只精致的红漆梅花象牙匣子,放到她手上。 阮书瑜拿着象牙匣子,上前去,打圆场道:“世子,我记得今日是晚夫人的生辰,便命人制出这对如意锁扣,想要送给晚夫人和小公子,方才晚夫人误会了秋夫人的话,要同我解释清楚,我刚想着要将此物赠与晚夫人,见她抱着小公子,行动上多有不便,因此便没有及时唤她起来。当时想着将此物送给她,再唤她起来亦不迟,此事是书瑜疏忽了,世子要罚,便罚书瑜吧。” 傅渊眉心微动,看了眼阮书瑜手中的匣子,眼中划过一丝幽黯的光。 “不必了,她不需要。赵氏出言不逊,禁足一旬。” 话毕,他瞥了阮书瑜一眼,攥住芷晚的手,将她拉出牡丹院。 回到幽兰院后,傅渊命人把哄睡过去的谨儿抱下去,门还未关上,他便搂住芷晚的腰身将她抱在腿上。 芷晚身子娇小,贴在他宽阔的怀里,显得格外娇弱,她伸出藕臂,主动圈住傅渊的脖颈,轻声唤了句:“爷......” 傅渊还在为忘了她生辰这件事懊恼,他近日琐事缠身,忙到天昏地暗,日夜颠倒,竟一时间忘了今日是她的生辰,若不是阮书瑜提及,他怕是想不起来这事。 -- 第44页 而他面上却心事不显,微冷的薄唇亲了亲怀中女子的嘴,随后滑下,贴上那截香软嫩白的脖颈,来回旋着辗转摩挲道:“今日是你的生辰,可有想要的东西?爷尽量满足你。” 他的手上揉着她柔软的肌肤,芷晚的身子敏感,尤其是生了谨儿后,某些部位更是经不起男子这般揉弄。 她渐渐开始微微喘息,“爷,晚儿,晚儿想去看灯会。” 男子亲了许久,才温吞道:“明日再去。” 天水碧的玉兰罗裙被揉皱,落在桌下,女子伸直脖颈,仰着脸,满面春光缱绻,身上的馨香慢慢盈满了整个暖阁。 傅渊吻住女子喘息不止的唇,将她抱去了榻上。 良久,琼窗外最后一缕微光逝去,暖帐内男子睁开双眼,盯着兰纱帐顶静默了片刻,侧头去看怀中睡熟过去的小女人。 他的大掌握住她的腰,薄被堪堪盖住她的臀下,露出满是绯红痕迹的雪背,和盈盈一握的沈腰。 女子面色潮红,秀眉拧着,睡得并不安稳。 傅渊抬起手,轻轻点上她的眉心,试图抚平她的忧愁。 “晚儿,爷带你去灯会。” ------ 建安城内本就有夜市,眼下正值月初,城内最繁华的街坊间便会举办灯会,虽没有元宵,中秋,花朝这几个节日人多热闹,但氛围也不失热烈浓厚。 傅渊牵着芷晚的手,同她一起走在熙熙攘攘的街市路上,穿过人群,看着街边挂着的各式各样的花灯。 芷晚戴着幕离,透过幕离月白的纱,她的世界像蒙上了一层白雾,目光所及之处,无不朦胧。然而她身处后宅久了,能有一次出来透气的机会,对她来说弥足珍贵。于是即便如此,她亦觉得别有一番风味。 街边小贩的叫卖此起彼伏,她瞧见一个买糖莲子的,想起他和她的第一次相遇。 那次也是在这样气氛热闹祥和的灯会上,他救下了即将身陷青楼的她,正因为她在被人拽着拖入青楼是,手上奋力一甩,丢出去的糖莲子方巧砸中他,才让他注意到她。 芷晚在糖莲子摊前停下脚步,仰视高大的男子,道:“爷,晚儿想吃糖莲子。” 傅渊回头,皱着眉睨了一眼那简陋的摊子。 “这种东西不干不净,也不怕吃坏了脾胃。” 说着,他便强硬地将她带离糖莲子摊。 随后二人来到建安城最名贵的酒楼——玉盘嘉馐。 其中的小厮一见傅渊,便连忙迎上来,“世子爷来了,恭迎世子爷大驾!” 傅渊神色淡淡,道:“君兰阁在否?” “在的,在的!”小厮奉承笑道:“那是世子常去的屋子,小的们都记着,不敢出给外人。” “嗯。”傅渊颔首。 “小的给爷带路。” 小厮打头,将傅渊和芷晚带到一间上好的厢房中,斟上茶水,退了下去。 芷晚环视屋子一周,发现这个厢房极尽奢华,竟比自己的卧室布置得还要细致。 那地面上铺着的,全是一寸百金之数的孔雀羽缎毯,墙壁上涂有很名贵的香料,连窗子的边沿都镶嵌上绿松石。 她随着傅渊缓缓坐下来,不知为何,突然觉得略有些胸闷气短,如坐针毡。 总感觉有人在盯着她,可是这屋里除了她和世子,并无他人。 傅渊没有发现她的异状,伸手覆在她的手背上,语气低缓道:“这里是京都最好的酒楼,想吃些什么,爷让他们去做。” 芷晚默默吸了一口气,收拾好情绪,浅浅一笑:“爷吃些什么,芷晚便吃什么。” 傅渊望着她发白的面容,本欲再说些什么,这时敲门声响起。 “进来。”他敛下浅薄笑意,又恢复成冷酷的模样。 金锁门的一侧被移开,本以为是楼中小厮,却不曾想进来一名穿着蟒袍的锦衣卫。 “傅大人,隔间有贵人相邀。”那锦衣卫道。 傅渊听了,修长的指扣在光洁的大理石桌面上,发出清亮的脆响。 他沉思片刻后,对芷晚道:“芷晚,爷去去就回,你莫要出去。” 他说完,便随着那名锦衣卫出了君兰阁。 而芷晚过了片刻,才后知后觉,京中的锦衣卫,除了陛下和锦衣卫指挥使,还有谁能使唤得动他们呢? 方才那人穿着的蟒袍朱红,不正是锦衣卫指挥使才能用的颜色吗? 芷晚心中一惊,难道,难道陛下也在这楼中? 另一头,锦衣卫将傅渊带到与君兰阁相邻的寒柏阁,他走进去,望见那墨色的背影,跪下道:“臣傅渊,参见陛下。” 描金涂碧的小案前,被唤做陛下的男子缓缓转过身来,浓黑的眉宇间尽是粗重的匠气,他的肩极宽,也不知是身上披着的大氅的缘故,还是他的身形本就生来如此,如墨带般的衣袍整齐垂下,铺在昂贵的地毯之上,这个人端坐在那,像是一座山。 他便是大邺当今圣上,昭武帝晋鹤沉,今年岁数四十又三。 “起来吧。”他的声音异常沉稳,隐隐匿着无限威严。 傅渊立了起来,看向皇帝的背影,然而就这么一望,却看见了万万意想不到的东西。 皇帝面向的地方,正是他方才坐着的君兰阁。 更让人震惊的是,透过这面墙,居然可以看到君兰阁中的一切。 -- 第45页 桌椅,柜子,小榻。 包括那名颜色姝丽,身形姣好的女子。 傅渊看过去,她正微垂着头,颈线修长,乌发云鬓,摘下幕离的她,显现出柔白动人的面容,和白纱下裹着的窈窕身子。 如一支盛了雨露的白玉兰,清透而不食人间烟火。 昭武帝问道:“她是你什么人?” 傅渊额前青筋爆起,极力忍耐着道:“回禀陛下,她是臣之庶妾。” 昭武帝闻之,不容拒绝道:“朕要她,你若休了她,朕可允你一个心愿。” ------ 芷晚从玉盘嘉羞中出来时,天边下起淅淅沥沥的细雨,街上的人变得寥寥无几,夜市上灯火阑珊,整座城被罩在烟雨蒙蒙之中,慢慢陷入沉睡。 “爷,下雨了。”她小声提醒道。 而身前的男子却恍若未闻,自顾自前行。 芷晚瞅着这个紧紧牵着自己的男子。 他平视着前方,面容阴沉得可怕,像浇上了一层滚烫墨汁黑泥。 芷晚不知陛下同他说了些什么,惹得他这般不快,她不再开口,想着给他一些静思的时间,他若是想告诉她,不用她询问,也一定会开口。 她默默地跟在他身后,陪着他一同淋雨,一言不发。 过了许久,男人才发觉落了雨,他转身盯着身后的芷晚,她的发淋得湿漉漉的,一双眼中盈满柔情,脉脉望着他。 傅渊气血上涌,喉间顿时腥甜,他伸臂圈住女子的腰身,将女子紧紧带到怀里。 他的力道极大,像是要将她嵌入骨子里。 芷晚忍着疼,柔荑抚上他的腰身,温柔地拍着,一下又一下在雨中无声地安慰他。 傅渊靠在她的肩头,一双漆黑的眼眸中血色翻涌,像是要滴出血来。 回到镇国公府后,芷晚回去沐浴更衣,傅十三从暗处现身,跪在傅渊身后,禀告道:“世子,钱塘眼线来信,鸿临君助三皇子剿匪成功,如今已答应了三皇子的邀约,不日就要抵达建安。” 傅渊双眼一眯:“他要入三皇子麾下?” 傅十三顿了顿答道:“是,三皇子是未来的大邺储君,他不可能拒绝。” 傅渊冷笑,唇角诡异地勾起,手掌紧握发出“咯咯”的骨骼暴烈声。 “好,很好。”他自嘲地笑了笑,随即目含杀意,阴骘开口:“让他来不了建安。” “是,世子。” ------ 太湖,栖霞坞。 凉雨纷纷扬扬,身姿轻盈的少女撑着山水墨画的油纸伞,像一只快乐的云雀,欢快地走进坞子里。 她收起油纸伞,瞧了两眼屋外的雨,轻轻关上红漆槅门。 时至仲夏,天气居然提前转凉,下起寒雨。 陆景元还未回来,姝姝的目光落在怀中的大纸包上,眼底洋溢着欣悦又期待的亮光。 半个月前,上官烟为她定制的衣裙绣好了。 姝姝抱着新裙子,走进自己的闺房,拆开纸包,将裙衫小心翼翼地拿出来,一一安置在软榻上。 这是一件有着烈火般颜色的衣裙,殷红的的裙摆下用金线勾勒,绣上了大朵大朵金枝海棠,整件裙子的衣料是用特殊的鲛绡制成的,女子穿上,光洁的肌理若隐若现,红纱紧贴肌肤,女子完美婀娜的体态便会一览无余。 这种鲛纱遇水便会褪色透明,且天然带着一种情香,效果虽不如媚药,却也能让人情动。 最巧妙的是,那件衣裙只有一枚暗扣,只要解开这枚暗扣,整件裙子都会在顷刻间,尽数褪下。 而那枚暗扣,就恰恰藏在抹胸之下,若是想要穿上或解开此衣,就必须…… 从□□前入手。 姝姝捏住衣衫的领子,拾起整件裙子,裙子很轻,几乎没什么重量。 她低头嗅了嗅,果真闻到淡淡的暖香,吸入肺腑中,心也渐渐热起来。 两朵彤云浮上她粉桃似的脸颊,姝姝将衣衫抱在怀中,脑海中想着那个芝兰玉树,惊才绝艳的男子,甜蜜笑了笑,去了后山浴泉屋。 上官先生说,沐浴温泉后再着此衣,效果更佳。 雨渐渐下大了几分,落在梧桐叶上,发出婆娑的“唆唆”声,天边的鸦青色渐渐与山间的苍蓝色融为一体。 陆景元穿过雨幕,回到栖霞坞中,薄薄的水雾笼在他纤长乌黑的眼睫之上。 他脱下外衣,往屋子里侧望了望,只见空无一人。 往日那个等着他回来,如雀般叽叽喳喳的少女,今日竟没来抢着帮他宽衣,也不知又去了何处。 他微微一笑,并未放在心上。 谁知突然间寒光一现,一个蒙面人手上握着一把刀,破窗而入,直直朝陆景元的命脉刺过来。 陆景元反应极快,身形一转藏到三层衣柜之后,蒙面人的刀瞬间刺入衣柜中,发出木块被撕裂的巨响。 趁着他的刀被衣柜卡住,陆景元手疾眼快迅速拿起一只瓷瓶掷过去,砸开了蒙面人握刀的手。 蒙面人跌跌撞撞地往后退开,这时昊苍及时赶来,一掌狠狠劈过去,落在蒙面人的颈侧,将其劈晕过去。 “少主!有刺客!”昊苍道,“我们的藏身之地怕是已经泄露出去了。” 陆景元颔首:“嗯。” 他走到破碎的窗子前,放眼后山,烟雾缭绕,数十道乌鸦似的黑影,飞掠在起伏的山脉之间,越来越近。 -- 第46页 陆景元镇静道:“带些人去拦住他们片刻,记住,保住自己的性命。” “是,少主。” ------ 后山浴泉。 白烟袅袅之中,有一少女正在其中香浴。 水汽漫漫间,她浴毕盈盈起身,白嫩的玉趾踩在玉石铺成的阶梯上,留下点点水渍。 她刚擦净身子上的水,浴泉外便响起了陆景元的声音。 “姝儿,尽快穿上衣物,栖霞坞来了诸多刺客。” 姝姝听闻他的声音,本是欢喜的心,在听完他的话后,心跳慢了半拍。 有刺客入了栖霞坞?! 姝姝没敢多想,连忙拿起宝椅上的鲛衣,套在身上。 陆景元静静地在浴泉外等待,他双眼看着栖霞坞的方向,神色淡定,处之泰然。 栖霞坞那边,已经响起了剧烈的刀剑交撞之声。 少顷,兵刃相接的声音越来越激烈,慢慢朝后山逼近。 陆景元眉心微蹙,语气却十分平和,“姝儿,可好了?” 浴泉屋里响起一阵急切的窸窣声,慢慢的,少女抽泣的声音传出来。 “爷,姝姝……姝姝穿不上这件衣裙……了……呜……” 第38章 情浓难抑 陆景元长睫微掀,道:“可还有其他蔽体的衣物?” 屋里的姑娘带着哭腔,“其他衣衫,都在栖霞坞的卧房里。” 而浴泉屋距离栖霞屋还有一段不短的距离,更何况,眼下栖霞坞已是一片刀光箭林,立在浴泉屋的门前,也可见栖霞坞的方向燃起熊熊大火,焦黑的浓烟腾腾升起,似一朵朵乌云。 眼下他们不可能再折回去。依誮 陆景元沉思一瞬,走到碧栊窗门前,柔白的窗纱上映着淡淡的芍药纹理,点点水雾慢慢吸上芍药的花叶,那嫣红的颜色愈发鲜艳,显得分外妖娆。 透过窗纱,他影影约约瞧见那个娇细的身影,脚下的步伐不禁顿住。 栖霞坞那边的刀剑声仍然如潮水般涌来,远处的天际亦如云砚倾覆,墨色的浓雾缓缓蚕食连绵的青山,怕是不久之后,便有暴雨降临。 陆景元终于不再迟疑,推开门大步迈进屋内,一经穿过紫檀木雕梅花疏影折屏,就见房内淡烟白雾,香气迷人。 而那冰肌玉骨的少女,衣衫不整,狼狈地坐在地上。 她长发濡湿,发上没有一丝头饰,厚厚的一层乌发若瀑布般喷洒至浑圆的臀部,覆盖在绡纱下的双腿紧闭,薄薄的几缕发凌乱,半遮半掩住露在外头的白嫩酥肩。露在外头的修长小腿往外分开,玉趾上还有浅浅水光。 原本听见陆景元唤她的声音,她一心想着尽快套上这件鲛纱,同陆景元逃离此地,尽量不给他添麻烦。 却没想到,一着急起来,便忘了苏绣衣庄的掌柜对她的叮嘱。 她在取衣之时,衣庄的掌柜曾说,像鲛绡衣裙这样设计特殊且复杂的衣物,必须要有足够的耐心,并在时间宽裕的情况下,才能慢慢将其穿上身。鲛绡本就贴身柔肤,穿上时万万不能太过用力。 因为鲛绡丝线特殊,稍稍使劲一扯,丝线便会绞在一起。若是慌慌张张套在身上,衣衫便会受力缩紧,如此下来就更穿不上裙子了。 姝姝迅速套上衣衫的那一刹那,鲛绡果真倏的一缩,将她的身子紧紧勒住。 这鲛纱乃量身定制,她锁骨下本就鼓鼓囊囊,变小的衣衫根本兜不住如此傲物。于是她又想着将它褪下来,却不料胸下的暗扣忽然锁上,连带着她的手臂也被绑在胸膛前,丝毫动弹不得。 鲛绡虽轻薄,却是异常坚韧的料子,这种布料的特殊之处极其罕见,它不怕刀裁,也不怕火练。若非用极大的力道去扯,轻易是撕不碎的。 据说,唯有用特制的绮罗花汁水做的液体,才能将它融化。 而姝姝的力道自然扯不裂鲛绡,反尔将自己越套越紧,就要喘不过气来。 少女看见来人,湿漉漉的杏眼中闪过一丝充满希冀的亮光,红晕也悄然爬上她的脸颊,她可怜巴巴地望着陆景元。 “爷......” 陆景元见此旖旎的画面,脸色微凝,三两步走到她的身边,见她的一双柔荑都被那艳红的衣裙绞住,问道:“如何解开?” 少女的小脸灼若朝霞,她吞吞吐吐道:“暗扣,暗扣......” 陆景元颇为耐心地蹲下身来:“在哪?” “在......在衣衫里......” “嗯,何处?” 姝姝望着他那张毫无欲色,清癯如画的脸,心乱如麻,眼一闭,哆哆嗦嗦道:“胸,胸前。” 陆景元听闻,一侧脸颊微微一抽,露出星点难堪之色,他的目光落到姝姝的身子上。 少女肌肤莹白,卡住的手臂抱着两团酥雪,衣衫的领口搭在她的腕间,似要遮住些什么,却又什么也没能遮住。 她刚刚沐浴过,眼下肌肤白中见粉,馨香扑鼻。 陆景元移开眼,抽出袖中匕首,试图划烂她身上的纱衣,却始终割不裂那衣料。 他收回匕首,墨黑的剑眉紧紧蹙起,吐出三个字:“手挪开。” 姝姝顺从地抬起胳膊肘,朝他敞开自己上半身最柔软的部位。 俄倾,不属于她的微凉触感从腰际伸进她的衣里,她周身不受控制地瑟瑟发抖,略粗砺的指尖滑过之地,无不魅痒。 -- 第47页 这衣衫在她身上的时辰不短,她吸入了些异香,身子渐渐发热。 陆景元将她横抱在怀中,一只手扣住她的肩,姝姝用手心捂住脸,羞郝地咬着下唇,她身下仅着一层薄薄的短亵衣,两条腿儿来回并拢摩擦,樱红的小口中还时不时溢出几声娇吟。 “咔嚓”一声,暗扣终于解开,没了暗扣的束缚,绡衣再也兜不住跳动的雪兔,似一阵风般弹落在地。 姝姝害羞得双颊快要滴出血来,连忙抱住自己的身躯。她瞟向他的衣摆,竟瞧见星星点点的水色,脸上的绯色刷得一下晕满脖颈。 陆景元面无波澜,伸手扯过红木衣架上的浴巾,将她层层裹起来后,又褪下自己身上的云海暗纹素袍,从头给她套到脚下。 此时,几道黑影破门而入,陆景元即刻环住姝姝的腰,从一侧开着的窗子飞速跳出去。 他带着姝姝纵身跃进茂密的林子中,试图绕小路摆脱那些紧追不舍的刺客。 姝姝在他怀中被他紧紧圈着,身子动弹不得,山间小路崎岖,且又是下雨天,极其潮湿,一点儿也不好走。 冰凉的雨丝在冷风中若一把把细小的刀子,割在姝姝和陆景元的脸上,不一会儿,二人的乌发和衣裳,全被雨水溻湿,漉漉往下滴着水渍。 姝姝仰头望他从容沉稳的脸,心疼地伸手擦去他面颊上的雨水。 陆景元的目光直视前方,眼中没有丝毫情绪。他身手不错,轻功高出那些刺客一大截。眼看着后边拿着刀,穷凶极恶的家伙被越甩越远,姝姝的不安的心慢慢安定下来,她靠在他宽阔的怀中,闻着他身上舒心的冷香,两边树影急剧后退,天空中丝雨纷纷,她被他紧紧护在怀中,整个世界似乎变得温暖又梦幻起来。 姝姝的心跳微微加快,满足地靠在他的胸膛前。 身前这个男子总能令她心安。 快要跑出遮天蔽日的树林时,高耸入云的巨树枝桠上忽然跳下来十几个蒙面刺客。 那些人个个身手矫健,掌中居然还握着弓_弩。 陆景元视线一扫,神色变得严峻起来,那些人很明显都是有备而来。若是平时,他尚有一战之力,而如今带着不会武学且身娇体软的姝姝,只得飞上树杈,寻求茵蔽,再同他们周旋。 一支支羽箭汇成箭雨,朝二人射过来。姝姝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魂飞魄散,她紧紧贴着陆景元,尽量不发出声音,影响到他躲闪的步伐。 又奔袭了几十步,前方天光骤现,陆景元朝那亮光跃过去,从幽暗的丛林脱离出去,抱着怀中依附着他的少女,稳稳落在地面上。 姝姝抬起头来,朝四周望了一眼,顿时小脸惨白。 原以为他们终于从林子里顺利逃出来,却没想到来到了一处光秃秃的断崖。 崖上除了风雨潇潇,和莽莽蓁蓁的杂草之外,什么也没有。 紧跟上来的数十名刺客围成一个圈,慢慢朝他们步步逼近。 在这苍白的天幕之下,姝姝终于看清了那些人。 他们个个将自己束缚在那身黑色的紧身衣中,唯独露出闪烁着凶光和杀气的眼睛。 也不知他们是谁的人,竟追到太湖,想要了她和陆景元的性命。 陆景元步步后退,直到濒临悬崖边沿,才停住脚步,他平视着那些刺客,薄唇轻起:“姝儿,可怕?” 姝姝抬头,望着他棱角坚硬的侧脸。 从前她被王氏暗害,陆景元也是用这般温和的语气问她。 可怕? 从前,她胆子小,虽怕得要命,却还是咬着牙关,强迫自己坚强起来,去面对那些令她害怕的东西。 如今,她的身边有他。 “爷,姝姝不怕。”她的小手圈紧了他的颈。 陆景元低头,看向怀中温软可人的少女,少女朝他甜甜一笑,一双皓眸中满满的是藏不住的爱慕和信任。 他幽墨般的眸中,各种情绪千变万化,移开眼在她耳畔道了一字。 “好。” 声毕,他拥着她,从悬崖上,逆着风,一跃而下。 那些人见他二人跳下去,连忙举起手中的弓_弩,按动扳机。 离弦的冷箭飞出,直朝陆景元宽阔的背部袭去。 “爷,小心!” 姝姝见这一幕,心脏疯狂地跳动起来,仿佛要从心尖蹦出来,她转过身子,意欲挡在陆景元的身前,为他挡住那支箭。 谁知他的力道更大,伸手圈过她的腰身,拽了回来,姝姝瞪大双眼,眼睁睁看着那支泛着冷光的箭,一下刺穿他的胸膛。 箭身从她的眼前划过,温热的血瞬间飞溅出来,洒在她惊恐的脸上。 “爷!” 姝姝骇然地叫唤出声,二人像是被射落的鸟儿,相拥着往悬崖深处急剧坠下。 蒙面的刺客蜂拥而上,望了眼黑雾迷漫,深不见底的崖渊,面面相觑。 其中领头的人当机立断,道:“回去如实禀告殿下。” “是!” ------ 悬崖下,葱浓草木间,几只梅花纹的麋鹿漫步在溪涧旁,偶尔饮饮醴泉,偶尔咬折青叶。 溪涧中流水淙淙,边上的草垛中爬出一个少女,胸膛中箭的男子半个身子,倚在她的背上。 姝姝浑身都是他的血迹,半扶半驮着他,来到水边。 -- 第48页 她小心翼翼地扶他坐在光洁的石头上,眼见他脸色的血色褪尽,苍白得如冬日里的寒雪,胸膛前的箭伤还在汩汩流血,瞧一眼便觉得胆颤心惊。 “爷……” 姝姝啜泣着,伸出手想去检查他的伤口,却又无从下手,她怕自己笨手笨脚弄疼了他。 “帮我撕开。”陆景元轻声道,从袖中拿出一把小巧的匕首,递给她。 姝姝点头,一双眼雾蒙蒙的,她接过匕首,慢慢划开他破碎的衣物。 从前陆景元教过她这些,如何包扎伤口,如何识别简单的止血草药。 所以她懂得一点。 仔细挑开被鲜血浸透的衣料后,陆景元健壮的身躯暴露在她眼前,这是她初次见到他的身子,而这次她脑中的旖念消失得干干净净,一门心思只有他的伤。 他胸膛前露出的那个被箭穿透的窟窿,里面血肉翻滚,惨状异常。姝姝瞧一眼,便觉得心惊肉跳,心疼得发麻,眼眶中的泪夺眶而出。 陆景元见她掉眼泪,轻松地笑了笑,好似并没有被箭射中过。 “转过身去。”他道。 姝姝虽不知他要做些什么,但还是听话地背过身子去。 待她不再频繁回头,陆景元脸上的笑意褪去,他握住胸前的箭,目露决然,讯即将其拔出,鲜血顷刻间喷出落下,洇湿了石块边的细沙。 他直挺的身子晃了晃,向前倾过去靠在姝姝的背上,姝姝听到声音,想要转身回头,却被他按住了肩。 “别看。”他瘦削的下巴抵在她的肩头,声色清澈,带着些许虚弱。 ------ 姝姝在陆景元的指引下,寻了些草药捣碎,亲自为他包扎伤口,直到他的伤不再往外冒血,她紧绷的心才稍稍松下一口气。 暮色沉沉落下,崖谷里渐渐地被浓雾层层盖住。姝姝瞧着天色,心知今日恐怕要在此地过夜,便想等明日陆景元的伤好些了,他们再想想如何离开这里。 夜间的深谷里极其寒冷,不过幸运的是她在寻找药草的途中发现了一处废弃的山洞。她带着陆景元走到那个山洞,并打算就在那将就一晚。 山洞里有一些还算干燥的茅草,姝姝把它们整整齐齐地铺在地上,脱下陆景元的袍子,盖在那些茅草上,勉强做了一张小床,让陆景元睡上去。 由于出来得匆忙,两个人都没有随身携带火折子,而且眼下又是阴雨绵绵的天气,不管是洞内还是洞外,都十分潮湿,寻不到可以用来烧的东西。 没有取暖的火,到了半夜格外的冷,更糟糕的是,姝姝发现陆景元昏睡着发起高热,而且任她怎么喊也喊不醒。 雨声越来越大,水汽飘进洞里,愈发湿冷。 姝姝望着洞外漆黑的天,急得两眼泪水汪汪,却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她搂住陆景元的身躯,试图用自己的体温为他取暖,陆景元额头烫得吓人,身体却很冰凉。 姝姝忽然想起些什么,她凝睇着他苍白的面颊,思索了一会儿后,心一横,坐起身来,解开身上裹着的浴袍,然后脱去他的衣,和他躺在一处。 昏迷中的男人微微皱眉,似乎感觉到紧紧贴着自己的暖香嫩玉,女子身上的馨香盈盈入鼻,他缓缓睁开双眼。 姝姝将头埋在陆景元的臂弯间,双手抱着他的腰身,被窝里终于有了一丝暖意,困顿慢慢吞食她的意识。 她的双眼交战,缓缓闭眼。却不曾想,刚合上眼,身子便被人压在身下。 “唔,唔。” 她慌忙睁眼,还未惊叫出声,小嘴便被那人狠狠咬住。 第39章 媚香 姝姝的睡意瞬间被驱散,身子上猝不及防压上来个重物,她下意识地伸手推拒,却在看清他的脸后,挣扎的双手缓缓停下。 陆景元五官端正的俊容近在咫尺,他双眼紧闭,鼻梁高挺抵上她的鼻尖,灼热的气体喷洒在她的脸颊上,又痒又烫。 姝姝呆呆地望着他,任由他不断啃咬她的嘴唇,一时间竟不知做什么反应好,男子用的力道又大又狂野,不多时唇舌便被他完全占有,她的身子也被他压着,丝毫动弹不得。 她没有推开他,心中甜蜜的悸动野蛮滋生起来,平日里见到的他,总是一幅端方君子,克己受礼的样子,他性子随和不受拘束,最多也就是出言逗弄她,从未见他失态至此。 虽然这只是在他神志不清的情况下,可心上人的吻,哪有推拒的道理。姝姝也不再抗拒,细嫩的藕臂搂上他精瘦的腰身,敞开身子任他索取。 慢慢的,口中尝到一点腥甜,失去神智的男子吮去她唇上的血珠后,渐渐安静下来,又陷入了彻底的昏迷之中。 “爷......” 姝姝看着伏在肩头一动不动的男子,试探地唤了一声。 无人应答。唯有洞外的风吹雨打之声。 她又伸出一指,轻轻戳了戳他沉睡着的脸颊,触感极好,光滑又柔软,只是他失血过多,脸色苍白。 男人依然毫无反应。 姝姝默默松了一口气。以方才那阵仗,她险些以为自己的初次,就要交代在这个冰冷昏暗,荆棘丛生的山洞里。 突然胸口处一片濡湿,姝姝低头一看,暗道不好,只见陆景元胸膛处,点点鲜血从雪白的包扎布料中洇出。 姝姝心头一颤,想必是方才的动作太大,导致他身上好不容易缝合的的伤口,又再次裂开。 -- 第49页 她连忙将他的身子背过去,坐起身来,轻手轻脚地扒开他的衣襟。待血再次止住,已是一个时辰以后。少女替他包扎好伤口后,终于精疲力竭,重新躺回他的身边,两只眼皮如同交战,慢慢粘合在一起进入了睡梦之中。 姝姝做了一个梦。 她再次梦到了前世,在梦里,她被人锁在一个黑暗的屋子。 那狭小幽闭的房间里满是毒烟,她不停地呼喊挣扎,使出了这一生全部的力气,也打不开紧闭的房门,更没有一个人来救她。她死死地捂住口鼻,也挡不住那些毒烟刺入她的肺腑,最后她浑身剧痛,如被凌迟,四肢痉挛倒在冷硬的地面,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生命一点点流逝,绝望等着死亡的到来。 上一世,没有人知晓她的恐惧与无助,她一个人孤零零地死在了那间暗无天日的屋子里。 不同以往的梦境,这次她梦见自己刚咽气,屋子的门就被被砸开,一个体格形似男子的人走进来,她看不见他的脸,只瞧见他穿了一件暗红色的锦袍,腰间系着一枚碧色连枝螭纹环佩。 ------ 姝姝重复不断地陷入梦境的深渊,一遍又一遍梦见自己痛苦挣扎,又梦见自己窒息而死,死后出现的那个戴着碧色螭纹玉佩的男子。 而她始终瞧不清他的脸。 梦境里忽然泛起重重大雾,将一切都淹没得一干二净,唯独将她封锁其中。 她不住地拨开浓雾,寻求一丝光亮走出那片雾都,却始终摸不着边际,瞧不见月明。 她在迷途陌路上跌跌撞撞摸索良久,快要濒临绝望时,一道清澈空灵的声音从不远处悠悠传来。 “姝儿,醒醒。” 一双温热宽厚的手伸过来,她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死死攥住那只手。 陆府晚霰轩内。 陆景元坐在软榻边的圆凳上,平眉善目盯着榻上陷入梦魇中的少女。 少女睡得并不安稳,细长的柳眉汗湿搅成一团,她的小脸色发白,蜷缩在羽被中,檀口不住哆嗦咛喃。 “不要,不要......” “我不想死......” “不要杀我。” 她浑身颤抖着,一颗颗晶莹的泪珠从眼角流出,从她白嫩的耳垂下滑过。 陆景元洗了块湿帕,为她擦脸上的泪痕,少女忽地抓住他的手臂,紧紧抱在胸前,边梦边哭:“爷,救救姝姝。” 他顿了顿,用另一只手去解开她的手指,却不料这丫头将他的手愈缠愈紧,他越是想挣脱,她便揪得更紧,强行挣脱只会伤了她。 少女面上的泪水也像是断了线的珠串似的,漱漱往下落。绣上海棠的枕巾,在片刻间湿透,晕出一大片水色。 陆景元淡然的眼眸中露出几分无奈,他俯身轻声道:“姝儿,醒醒。” 少女被梦境缠得深,他又多唤了几遍,方才奏效,睡梦中的少女总算止住哭声,慢慢苏醒过来。 她一睁眼,便望见了陆景元的脸。 “爷!”她掀起薄被跑下榻来,像只受了惊吓的猫,扑进陆景元的怀中。 陆景元前几日本就受了伤,一时间没立稳身子,被她忽然撞上来的力道,撞得后退两三步。 待他稳定身形后,少女已紧紧环住他的腰身,用的力道很大,像是极怕他突然消失。 她伏在他的胸前,嘤嘤啜泣,不断地小声唤着他,声音又软又娇又媚又柔。 陆景元轻蹙眉心,只当她是被前几日的刺客吓住,才这般慌神,他拍着她纤瘦的背,温柔道:“爷在,莫怕。” “爷,不要离开姝姝。” “好。” ...... 安抚良久,姝姝终于缓过神来,镇定乱糟糟的心绪后,她扶着哭得晕乎乎的额头从他怀中探出脑袋,问道:“爷,我们这是在哪?” 她记得,他们在栖霞坞遇刺后,落入悬崖,谁在一个又潮湿又昏暗的山洞之中。 “这里是晚霰轩。”陆景元道,他望着她哭花了的小脸,“怎么,不记得了?” 姝姝倚在他的怀中,双眼微微睁大,下意识环视四周,屋内熟悉的摆件映入她的眼帘。 这里果真是晚霰轩,他们回到了陆府! 红漆栊窗外天光盎然,穿透薄薄的窗纸,将一小块石砖照得莹白,瞧着天色,似乎已近午时。 而回来的这一整个过程,她竟毫无察觉,一直沉睡到现在。 陆景元俯身抱起双腿无力的她,走向软榻。 “你昏睡五日,首日发了高热。” 姝姝下意识揪紧他胸前的料子,听了他的话,小小惊了惊。 她只以为山洞之夜就在昨日,不曾想时光如梭,居然已匆匆过去五日,这恐怕是她两辈子加起来,睡眠时辰最长的一日。 她震惊之余,想起陆景元中的箭伤,她柔白的手抚上他胸膛前受过箭伤的地方,担忧地问道:“爷,你的身子可好些了?还疼吗?” 那日他被刺客射过来的箭穿透后的景象,依然历历在目。那时所承受的心慌与恐惧,她怕是这辈子也无法忘怀。 陆景元将她稳稳放在榻上,道:“爷无事。” 姝姝瞧着他发白的面容,有些不大相信,她半跪起身子,探手去扒他的衣襟。 “爷,让姝姝瞧瞧。”她要亲自检查一遍,才愿彻底安心。 陆景元见此长眉挑起,握住她细嫩的手腕,阻止她乱来的小手。 -- 第50页 “你既醒,便起来用膳更衣去拜见祖母,这几日她日日来晚霰轩看你两回,没少为你忧心。” 姝姝顿了顿,觉得他的话有理,讪讪收回手,刚想下榻,却见自己身上的衣衫已换上新的。 山洞里那些羞人的记忆即刻没入她的脑中,姝姝瞬间脸颊如绯。 “爷,姝姝的衣衫,是谁换的?” 陆景元刚要出门,听到身后娇妻的这句话,脚步微顿,淡定答道:“府里的嬷嬷。” ------ 姝姝沐浴更衣后,挽上一个小巧体面的发髻,来到合欢院拜见陆老太太。 合欢院的合欢树枝叶碧绿,院中花圃里的绿植生机盎然,被老太太养得极好。几只粉蝶小蜂围着各色各样的芳草起舞唱曲儿。 老太太身边的修筝守在暖阁外,看见姝姝,道:“太太,您来了,老太太就在屋内,您直接进去就好。” 暖阁内隐隐传出女子柔柔的说话声,姝姝听着像是云荷的,她整理好微皱的裙摆,朝修筝道了一声谢后走入暖阁之中。 许久不见老祖宗,她亦甚是想念,只是不能失了礼数。这是陆府,不再是栖霞坞。 一进屋,就见那黄花梨喜鹊啄榴纹罗汉床上,老太太半边身子倚靠在紫檀木茶几边,愁锁眉心。一个女子双膝跪在她的脚下,掩面哭泣。 “老太太,云荷不想嫁人,云荷愿留在老太太身边,帮老太太养一辈子的花,云荷不愿嫁......” 云荷的贴身婢女见姝姝走进来,假装咳嗽了几声,云荷立即止住哭声,捂着脸站起来退到一边去。 老太太见姝姝进来,她面上的表情微滞,眯了眯眼,仿佛在确认自己是否老眼昏花。 在看清来人确实是姝姝后,老太太脸上的愁绪消散不少,下榻就要去迎她。 “姝姝儿,你终于醒了!” 姝姝见状,疾步走过来,拦住老太太的动作,“嗯,姝姝醒了,老祖宗安心坐着。” “来,姝姝儿坐在祖母这。”老太太拉住她的手臂,指着自己身旁的一处空落。 姝姝笑了笑,露出一对精巧的酒窝,坐在她身侧。 老太太握住她的手,道:“这次可把祖母吓坏了,好在你和元儿福大命大。” “让老祖宗担忧,是姝姝的不是。” 老太太摇头:“你勿怪自己,这几日发生的事,我都听元儿说了,你是为了救他险些中箭,惊吓过度又感染风寒,才昏睡了这么久。姝姝儿,你是个好孩子,菩萨一定在保佑你,你的福气啊,都在后头呢。” 姝姝莞尔解释道:“这次其实是大爷救下了姝姝,姝姝在大爷身侧,什么忙也没能帮上,还险些拖大爷的后腿。” “你不用和祖母解释,祖母知道你二人如今的情谊深厚,已经不是旁人能比的了。”老太太说着,眼眸斜了一眼一旁的云荷。 姝姝以为老太太说的这个“旁人”,是说老太太她自个,忙道:“不不不,大爷常常和姝姝说,他最敬爱之人便是老祖宗您,您和大爷之间的感情,才是姝姝望尘莫及的。” “哦?”老太太一脸笑意吟吟,看着姝姝红润的面颊,忽然目露精光,话锋一转:“情深了,也该考虑要个孩儿。” 她的话说得不紧不慢,伸出一指,轻轻点在姝姝柔软的小腹上。 姝姝瞬间明白她的意思,面色微郝,垂下头小声唤了句:“老祖宗......” 老太太见她害躁,朗声笑起来。 一旁的云荷脸色变了一遍又一遍,收拾好情绪道:“老太太,太太,云荷就先告退了。” 老太太笑意微敛,颔首:“去吧,回去仔细想想清楚。” 云荷红肿着一双眼,头也不回地出了合欢院。 姝姝疑惑地问道:“老祖宗,云荷姐这是怎么了?” 老太太摆摆手,面露无奈:“二十岁了,还不愿嫁人,不提也罢。” ------ 接连落了几日的骤雨,终于在午后停下,淡青的天际透出银白的光,隐隐流露出几分暖色,日头隔着薄薄的一层云雾,似乎随时要破云而出。 姝姝用完午膳从合欢院中出来,见天色即将放晴,心中十分舒畅。 她手中握着一个求子福包,那是老太太去护国寺中,特意为她求来的。 福包上画了一个送子观音的图案,姝姝捏在手心中又瞧了几眼,送子观音的图像画得栩栩如生,她甜甜一笑,往览筠院行去。 刚到览筠院门前,陆景元正好要出门,两个人遇上,姝姝唤了他一句:“爷!” “嗯。”陆景元点头,脚下步履不停,朝前走去。 “姝姝给你看一样东西。”姝姝拦住他,把手中的求子福包举到他的眼前,“祖母给我的。” 陆景元看了福包一眼,目光移向双颊绯红的少女,笑而不语。 她双目含情地望着他,“爷。” “嗯。” 少女目光灼灼,粉腮酡红,“爷,姝姝为你生一个孩子,可好?” 陆景元眸光轻动,却在顷刻间定下来,恢复淡然的模样。 “为何?” 姝姝心控制不住地砰砰直跳,她上前一步,踮起脚尖抱住他的脖颈,柔软娇小的身子贴上他坚硬高大的躯体。 她睁着水眸同他对视,樱红的唇若蜻蜓点水,吻在他微抿的薄唇上。 -- 第51页 “爷,姝姝爱你。” 少女漂亮的水眸中,全是他的身影,嫣红的唇婉转道出对他的心悦之情,娇柔的嗓音似涂了花蜜。 陆景元眼底眸色逐渐深沉,若翻了一泓墨,他伸手勾住她精巧的下巴,指腹来回摩挲良久,才缓缓道出几个字。 “等你养好身子。” 他怀中的少女听了,欣喜得眉眼弯弯,在她听来,他这是愿同她做真夫妻了,她连忙点头:“好。” ------ 云荷离开合欢院后,失魂落魄地在府内胡乱游逛。 自从三年前,她的父亲和姑母失势后,她的靠山全部沦为阶下囚,如今她在府中,不过是个寄人篱下,讨生活的卑微孤女罢了。 目前她的婚事全权由老太太作主,前几年老太太为她牵线说的亲,她都以陪伴老太太为由,一一推拒了。今年她的岁数大起来,老太太便不准她再拒亲,定要她嫁出府去。可是,那些婚姻根本不是她想要的,她一点儿也不愿意嫁。 她们王家颓败后,高门世家的主母看不上她,绝不会让自家儿子娶她为妻。眼下愿同她定亲的小门小户,不过是看在老太太的薄面上,想着能陆府攀个关系,觉得有利可图罢了。 其次,还有一个藏在心中已久的秘密,她心中一直惦记着一个男子,自她十五岁入府那年,她便对其一见钟情,往后的日子里,她一直在心中暗暗恋慕他。 而这个男子,正是陆景元。 她入府时,陆景元已和容氏定下婚约,她好歹也是世家大族的掌上明珠,受过良好的女德女训,总不能主动开口要他娶她吧,她的尊严迫使她拉不下这个脸。 那时她仗着自己容貌姝丽,想着等他喜欢上自己,主动去容府退掉婚事后,回来娶她也是一样的。 然而没想到的是,无论她如何暗示明示陆景元,他却始终对她的示好无动于衷。 直到容姝入府,陆景元并没有出现在婚宴之上,那时她还心存侥幸,觉得自己的条件样样优于这位新太太,有了容姝做对照,她便想陆景元迟早会发现她的好,待他休了容姝,就能娶她为妻了。 谁知,这一切都即将碎如泡影。 云荷走着走着,不慎踩中一颗尖锐的石子,脚下的疼痛促使她回过神来,竟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来到了览筠院。 她瞧见那个心心念念的男子从院内步出,正想过去同他说说话,却见容姝先她一步,走到陆景元身前,她只得悄悄藏身在一片竹林后,偷偷看着他们。 目光中的男子面如冠玉,一如往昔俊美无俦,玉树翩翩。他身边的少女从前并不显眼,容貌气质上最多算个小家碧玉,而如今却蜕变得姣妍玉色,极尽妩媚,那一身雪白细腻的肌肤,纤细婀娜的腰身,娇娇媚媚勾住男子的脖颈,说出来的话连她的心也不由地酥了半分,更何况是身为男子的陆景元。 恐怕如今在整个钱塘郡,也难以找到如容姝这般颜色秾若桃李的女子。可见这几年,陆景元将她呵护得极好,在她身上花了许多心思。 从前比不得自己半分的容姝,现在样样高她一头。 容貌,身段,气质。 还有夫君的宠爱。 自己和容姝,已是泥云之别。 在听到男子那句“等你养好身子”时,她眼中的泪终于绷不住,一颗颗落下来,掉在碧玉般的竹茎上,晕出点点暗纹。 云荷在遮天蔽日的竹林间,一双眼熬得通红似血,暗暗揪皱了手中的帕子。 ------ 送走陆景元后,姝姝还沉浸在欢喜之中,转身想要进院去时,却不知从何处冒出来一个人,喊了她一句。 “太太!” 她停下脚步回头,见是云荷,便道:“云荷姐,寻姝姝有何要事么?” 云荷强颜欢笑,“见太太回府,云荷便来看望太太。” 她双眼微微肿着,像是哭过的模样。 “云荷姐,进院坐坐吧。” 姝姝邀请云荷入晚霰轩小坐,安顿好她后,亲自去耳房里沏一壶香茗。 待茶水沏好,姝姝再出来时,却发现桌前已不见云荷的人影。 “云荷姐,云荷姐。” 姝姝在屋内喊两声,又走出屋子唤了几声,依然无人应答。 她寻遍了晚霰轩里里外外,也没看到云荷。 最后,她只当云荷是自己回去了,便作罢不再寻找。想起男子临走前的那句话,她唤来修琴,打算去集市买些养身子的草药。 ------ 日暮时分,飞鸟还巢,陆景元忙完手中的事,踏着晚露回到晨霜轩中,换下外袍时,他拨开里衣的衣襟,胸膛的伤口周围的肌肤,竟爬上一条条乌黑的折纹。 那支箭上有毒。 陆景元面色平静,合拢衣襟穿上宽松的素衣,转步去了书房。 他一进书房,就见紫檀书架曲屏后,影影约约立着一个女子,她浑身只着一件薄如蝉翼的纱衣,白皙窈窕的身段,在素白丝屏后若隐若现。 浓郁的媚香沉沉侵袭过来,陆景元扶着越来越昏涨的额,双眼视线变得朦胧。 第40章 亲亲 书房之中有女子的身影,陆景元本以为是容姝,可他望一眼,只那一眼,便知道屏风后的女子并不是他那娇滴滴的小妻子。 那夜中箭落崖,他在山洞里醒来后,见娇小的姑娘似八爪鱼般缠抱着自己,山洞内生不了火,寒冷无比,而她用自己的身躯为他取暖,他们之间亲密无间。 -- 第52页 他那时便对她的身形,有几分了解。 抛开这些,和容姝在栖霞坞相处近三年的时光,他已经将她的性子摸得十分透彻。 容姝秉性良善,心思灵慧,她不会用这样下三滥的手段勾引他,更不会冲破三纲五常,去觊觎别人的夫君。 她喜爱他,她便直说。 就如今日午后那般,她在览筠院外,搂住他的颈,亲吻他的唇瓣,对他直抒胸臆,毫无保留。 即使她穿着上官烟赠予她的衣衫,想来引起他的注目,也是光明正大,而非如此偷偷摸摸见不得光。 衣衫上的香气仅仅是助人情动,与此时此刻屋中媚香的药效,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陆景元一只手握成拳,抵在墨漆书案上,勉强撑住身子,他刚刚受了严重的箭伤,身子并没有完全恢复,更何况那只箭上还涂了厚厚一层,不知是什么成分的毒药。 书案上的各种书卷,信笺排列有序,整整齐齐地摆放在笔墨纸砚旁,堆了足足有半只手臂那么高。 屏风后的女子若一阵风,轻声漫步地朝他走过来,微风漾起薄纱,显露出婀娜的身段,若山间朝雾,柔软而洁白。 陆景元讽刺地笑了笑,不知是笑这个女子毫无自知之明,还是讽她不自量力。 他身侧已有皓亮的珠玉,又怎会瞧得上这平凡的砂石。 “何人?”他冷冷问道。 女子定住脚步,却一言不发,目不斜视地默默站在屏风后,注视着陆景元。 书房中的暖香愈发浓郁,阵阵香薰冲击着陆景元的神识,他的手指扣入掌心,面色还算平静,并不想久待,他转身欲打开门迈出去,然而脑中的晕眩瞬间冲击上来,脚下微跛一步,倚靠在书案边才勉强支起身子。 不知这个屋中用了多大的药量。即使他体内有一半的雪族血脉,也不能抵挡一二。 女子见他还有力气前去开门,害怕得什么仪态矜持都不顾了,慌慌张张地乱奔出来,如同恶狗扑食般扑过去,一把拽住陆景元的衣袖,拖住他不让他离开书房。 她惧怕他出去后,会唤人进来把她赶走。倒不是怕被别人知道她做出这等勾引有夫之妇的下贱事,而是怕那些人来了以后,她的计划会功亏一篑,今后再想接近陆景元,恐怕是再无一丝一毫的机会,她将不得不按照老太太的心意,嫁给那些来求亲的人。 现下,她既已做到这个份上,便是巴不得老太太,老爷们都知道她爬上了大爷的床,只有如此,老太太或许还会看在陆府的颜面和维护大爷声誉的份上,同意让大爷纳了她。 事到如今,她已经不在乎自己的名誉,只要能待在大爷身边,哪怕是做个妾,她也认了。 柔软的女体扑过来,紧贴着陆景元的躯体,那股难闻的膻香蚕食他的理智,他极力睁开自己的双眼保持清醒,看清了女子的脸。 果不其然,这名女子就是王云荷,那股媚香也是从她的身上传出来的。 陆景元的脸色,若外头渐渐沉下来的天色,咬出两个字:“松开。” 云荷缠缠绵绵地哭起来,就是不松手:“大爷,云荷心悦您多年,您就留云荷在身侧伺候吧,云荷心中唯有您一人,这一生非您不嫁,云荷会好好待您的。” 她一边哭诉,一边扭着饱满的身子。 鼻间充斥难闻的异香,陆景元下颌紧绷,浑身不适,那感觉就像是被泥沟中的蛆黏住,怎么甩也甩不开。 他额前青筋直冒,连瞧都懒得瞧她一眼,良好的涵养促使他极力克制住深藏在骨血中的暴戾。 “穿上衣衫滚出去,否则,别怪爷不留情面。”男子的声音已经彻底凉下来。 云荷不住摇头,死不甘心,甚至上手缠住他的腰身,摆出十头象也拉不住的架势,道:“不不,云荷不走,云荷从十五岁那年就心悦大爷,自此便再也无法爱上任何人,云荷已经默默喜欢大爷五年,这五年云荷过的太苦了。大爷,您就怜惜怜惜云荷吧。” 陆景元紧握双拳,极力保持清醒,试图挣脱她的手,警示道:“我已有妻室。” 云荷听了不但不松手,还疯狂地摇头,将他的上半身扑到在桌案上,书籍和纸卷顷刻间哗啦啦拂落一地,那顶上好的凝霜砚砸在地上,碎裂成两半,飞溅的墨汁晕在洁白的纸张上,覆水难收。 “哪怕是无名无份,只要能跟在大爷身侧,云荷便无怨无悔。” 云荷固执地说完,急不可待凑上红唇,想要去吞吻陆景元的薄唇。陆景元见她彻底失控,厌恶不已,涵养也不要了,低低地骂了一句:“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他嫌恶地撇开脸,没让她得逞。 而那一吻却印到了他的下颌处。 ------ 览筠院的书房外,一名小厮拿着洁具本欲进去打扫,却没想到刚到门外就听见屋子里传出来的声音。 他一听,脸红一阵白一阵,愣是没敢往里看,连忙带着东西避开去。 平日里他都是这个时辰去大爷的书房中做清洁,今日不知为何大爷和太太这般有兴致,不去晨霜轩,竟在书房中燕好。 小厮摇了摇头,这他一个小小的下人,也不敢打搅大爷和太太不是,便拿起物什打算去别的地方逛逛,一会儿主子们完事了,他再折回来清扫不迟。 却不料,刚过一道月洞门,就撞见姝姝和修琴有说有笑,从开满紫萝的廊下,缓缓走来。 -- 第53页 小厮见状大骇,惧得手里的东西都掉了。 他还不死心,用力揉了揉眼睛,确定是姝姝无疑后,他开始额头冒汗,双腿直打哆嗦。 既然太太在这里,那刚才书房中的女子又是谁?难道大爷在书房中,宠幸的是某个婢女? 可这也太荒唐了,即使是官宦之家,在没纳妾没要通房前做这种事,传出去也是要丢面的。 大爷平日里瞧着一幅端方有礼的模样,怎么这回子青天白日的,在书房中做出这等出格的事? 小厮思毕,当机立断拾起东西就想要跑,他想着,至少去提醒一下大爷,太太回来了。免得到时候弄得场面太难堪。 不过洁具掉在地上的动静太大,已经引起了姝姝和修琴的注意。 姝姝稍稍拔高音量,唤他道:“玉贵。” 名为玉贵的小厮浑身抖上一抖,跪下来答道:“太太,您来了。” 姝姝见他突然跪下,面色一愣,随即抿唇笑起来,笑容若桃李春风,眉心沁雪。 她走过去,帮他捡起一只扫帚,递到他手上道:“这是怎么了,要和我行这样的大礼,快起来吧。” 玉贵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赶忙爬起来道谢。姝姝见他额头上水珠如豆,大汗淋漓,捂唇笑了笑:“这是刚从爷的书房打扫出来么?弄得这一头汗,真是幸苦你了,明日我去同爷说说,给你找个伴,分担一下府务。” 姝姝说着,从袖子里抽出一块绣帕,放在他手里,“快擦擦。” 玉贵听她说到书房,目光很不自然地往书房的方向瞟几下,太太待他这般好,他方才却还在想着如何帮大爷掩饰,欺骗太太。 这样一想,心里更是虚的不行,连去瞧姝姝的眼睛都不敢,玉贵垂着头,颤颤巍巍摆手拒绝她:“奴,奴粗鄙,怎好意思用太太的东西。” 姝姝见他不住往书房的方向瞧,神色也很不自然,终于感觉到一丝不对劲,狐疑问道:“玉贵,你这是怎么了?” 玉贵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额上的汗水流的愈发急促,一颗颗豆大的汗珠“啪咑啪咑”掉在地上,洇出一个个硕大的黑点。 这会儿书房突然发出一声巨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大力砸下来,落在地上发出一道尖锐的响声,震怕了窗外梧桐树上栖息的鸟雀。 零星几只雀,一飞冲天,转眼间就没影了。 姝姝望向书房的位置,又联想起玉贵脸上露出的难堪之色,似乎预感到了什么。 修琴在她耳畔,直接说出了她心中的猜忌,“太太,怕是有哪个不长眼的小狐媚子,正在大爷房中。” 修琴在陆家多年,又是老太太亲手调-教出来的婢女,对深宅内不少秘事了若指掌。 察言观色这一套,她这样的奴婢更是拿捏得炉火纯青。 闻言姝姝脸色一变,抬步就朝书房赶过去。 此时夕阳渐渐收起霞光,姝姝要去书房,必须穿过一小片竹林,细碎的窄叶密密叠叠,遮去了大部分的日光,唯有廊下点起零星几盏绛纱灯,而绛纱灯辉映出来的光芒不大,亦照不入她的心。 她一边往前走,脑子里一阵发懵,一边在心里不断安慰自己,一定要镇静。 陆景元他不是这样的人,一定是玉贵听错了。 他曾经亲口同她说过,他不会纳妾室,更不会要通房,陆景元他既这般说了,那他就一定不会食言。 他一向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他从未哄骗过她。 她不信,他会做出那样的事。 何况,今日午后他还答应了她,要和她一起孕育一个孩子。 他怎么会在这个时候背着她乱来呢。 呜呜的凉风在她耳侧低啸,丝丝风吹得眼眶发起热来,不知不觉竟涌上了一层泪意。 她虽如此劝慰自己,可她知道,她的内心深处还是怕的要命。 她真的害怕,害怕被抛弃。 回想她的这两世,她一直都在被人放弃,她一直是被人放弃的那一个。 她的亲生父母抛弃她,她的养父母推她出去替嫁。 如今,她不想再被心爱之人舍弃。 少女双眼绯红,咬着唇来到书房前,果然听到房中传出来,女子娇细的声音。 她原本收拾好的心绪一下又崩了,立在红漆拢窗门踯躅不前,害怕得不敢进去。 她害怕看见令她心痛的一幕,若真是发生了那一幕,她不知道她该怎么办。 她害怕抛弃,更害怕背叛。 “滚开!” 忽然,门内一声低沉嘶哑的怒喝,将她从思绪中震回。 是陆景元的声音。 她走上前去,听闻里面的女子断断续续地哭喊。 “大爷,云荷是真心爱您,您为何就是看不见云荷?” “大爷!您的心为何如此硬!” 姝姝彻底怔住,没想到里面的女子居然是云荷。 她恍然大悟,原来方才云荷并没有离开览筠院,而是悄悄潜入了陆景元的书房中。 听他们的对话,云荷居然爱慕陆景元! 可她这个嫡妻在此,云荷她怎么敢的,怎能如此胡来? 姝姝忍无可忍,拍开门闯进去。 一进屋,就见满地杂乱的书卷,和倒在一旁,裂成碎片的青花海水梅花祥云纹灯烛台。 陆景元和云荷二人皆衣衫凌乱,分别伏在烛台碎片的两侧,瞧着情形像是经历了一番打斗。 -- 第54页 “爷!” 姝姝小跑过去,踩过地上的碎片时,发出清脆的瓷片碎裂声,云荷见她闯进来,原本红如残阳的脸颊臊成猪肝色,羞愧不已。 姝姝扶起陆景元的上半身,坐下来将他抱在怀里,陆景元的脸色极为苍白,若一张雪白的宣纸。 “爷,你还好吗?” 姝姝一进屋就嗅到那股子怪怪的异香,不过这种对身体有害的香气对她并没有什么影响,她一时间没反应过来那是媚香。 陆景元没有即时回答她,一见她来,像是全身所有的力气都用光了,半眯着眼侧头倒在她的怀中,手指间掉出一块带血的陶瓷碎片,滑落在她的裙摆一侧。 姝姝见了,立即拿起他的手,翻过来一看,他宽瘦的掌上布满了血印子,还扎得十分深。 看来他为了让自己不做出出格的事,用了这种方式,让自己保持清醒。 望着他伤痕累累的手,姝姝眼中存了许久的泪,终于再也兜不住,全部若断了线的珠子般落下来。 “爷......”她抽噎地唤了他一声,“你疼不疼?” 她抱起他的手掌,想去亲吻他的伤口。 却被陆景元制止。 “别,脏。”他道,声音沙哑又温柔。 他刚刚用这双手抗拒过云荷,怎能不脏。 姝姝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了云荷一眼,目光中满是怒意,她对陆景元道:“那我们去洗洗,将污秽都洗干净。” “嗯。” 姝姝扶他起来,两个人一起往门外走去,留下云荷一个人,似哭似笑地趴在地上。 ------ 晨霜轩浴房中。 姝姝为陆景元褪去外袍,伸手想脱掉他的里衣,反正她已经看过他的身子了,也就没什么好顾忌的地方。 而陆景元却握住她的手腕,道:“扶我进去泡一会儿。” “嗯,爷。” 姝姝只当他是不好意思在她面前赤着身子,便搀他走进浴桶之中。 陆景元在浴桶中坐下身来,漫天的水汽氤氲而上,拂过他棱角分明的脸颊,下巴那块红印子显现出来,姝姝回头一望就望见了。 她当即也坐入水中,双腿跨在他的腰侧,细嫩的手指摸上他下巴发红的那块。 “爷,这是什么?” 第41章 动心 浴房中白雾朦胧,温热的水漫过陆景元的胸膛,他面前的少女两靥晕红,腮帮子鼓起来,瞪着他的一双杏眼中带着薄雾般的怒。 她捏住他的下巴诘问他的模样,他居然并不反感,反而觉得有几分惹人怜爱之意。 他眼中含着和煦的笑,薄唇轻翕:“或许是蚊虫咬了。” 姝姝盯着他,视线在他明亮的眼和红印子处来回扫了几圈,她嘟起红唇并不信他的说辞。 “什么蚊虫能留下这样的痕迹,爷又敷衍姝姝。” 少女撅着红润的小嘴,用手指搓着他的下巴,似乎想要将那块红印子弄没。 陆景元笑了笑,没再反驳,伸手从浴桶边的长方黑檀木案上,取来一块洁净的毛巾,浸在水中想要擦脸。 他刚刚吸入不少剂量的媚香,此时四肢乏力,方才去拿一块毛巾都费了不少力气。 姝姝见他不便,从他的手里抽过那块锦帕,稍稍拧干就往他下颌处擦洗。 这一擦,她至少用了五成力道,只管往那红印子处,狠狠使劲揉搓。 陆景元起初笑而不语,只静静地注视着这个掀翻了醋坛子的少女,任由她使着自己的小性子。 而在她不厌其烦揉搓了他的下巴七八遍后,光滑的皮肤隐隐有破皮之势,泛起阵阵痛麻。 陆景元开口想要制止她:“姝儿......停......” 谁知话还未完,少女忽然放下锦帕,白嫩的脸颊逼近,张口咬在他的红印处。 陆景元顿了顿,“停”这一字刚到喉间,还未说出就被生生咽回去。 两人四目相对,少女目光灼灼地望着他,眼底水润润的,良久她才松口,柔软的唇离开他的肌肤,却在他下巴上留下一道不深不浅,湿漉漉的牙印。 这是姝姝第一次见识到,自己有如此强烈的嫉妒之心,云荷背着她缠住陆景元这事已经让她怒火中烧,却不曾想云荷居然还强吻过他。 她只要一想到自己的夫君被别的女子亲过,心里头就觉膈应得慌,恨不得将那一小块肉咬掉。 可她到底心疼他,不愿真伤了他,让他破相,因此并没有用力咬他。 如此一折腾,姝姝头上的发髻全散落下来,乌黑亮丽的长发被水汽沾湿,柔顺地铺开在温水面上,柔软的身子与他绵绵相贴,衣襟处的盘扣不知何时脱开,露出内里一小块梅红色的心衣。 陆景元的嗓音沙哑几分,问道:“姝儿,可以了吗?” 少女撇撇嘴,娇嗔道:“不可,还不够!” 她圈住他的脖颈,学着当日在山洞里,他对她的那样,咬住他的唇,一双乌长若蒲扇的长睫,轻轻颤动。 少女仰着修长的脖颈,晶莹的水珠沾在她秀美的颈线上,宛如一只白天鹅。 浴桶中的水温极高,烫得陆景元的筋骨发麻,他的躯体慢慢僵硬,双手使不上力气,不知是不是由于异香的缘故,他的头脑变得极其紊乱,怎么也理不清,躯体像是不再是自己的。 男人闭上眼,大掌缓缓抚上她纤瘦的背,浅浅回应怀中少女的亲吻。 -- 第55页 ---------- 翌日清早,晨霜轩。 紫檀木案上,一顶缠金丝鹿兽香炉中浅浅的檀香抽丝似的生出,缓缓漫入绾青色的帐子里。 黑漆素朴的架子床内,薄被将睡着的少女裹得严严实实,即使如此,也只见她娇小一只,安安分分地躺在床上,柔顺的乌发乖巧地散落在她的细肩旁。 俄而少女长长的乌睫颤动,窗外微弱的日光渗进屋内,一小块透过帐子的缝隙,照在她的眼下,显得她面上的肌肤愈发白皙光洁。 姝姝缓缓睁开眼,绾青色的帐顶上悬挂的一只玉色锦鲤香囊,在她眸中渐渐清晰。香囊上的锦鲤刺绣针脚扎实,走线曲折,两尾对称的金鲤绣的栩栩如生。 身侧传来浅浅的冷香,姝姝双眼骤然睁大,连忙侧头一瞧,猝不及防对上男子宁静的睡容。 那只锦鲤香囊,正是她一针一线绣出来的。 姝姝时常给陆景元绣东西,他腰间的两只荷包就都是出自她手。 那时她绣好这只玉色锦鲤香囊后,陆景元腰间没处挂了,她想起他一直有浅眠难以入睡的毛病,便在香囊里装了些晒干的百合花叶,和上安息香,挂在他的床帐子里。希望能助他改善睡眠。 身边的男子以左臂为枕,向着她的方向侧身闭着双眼。 他呼吸平缓,面色微微苍白,高挺的鼻梁下,一张唇却如涂了口脂香蜜,嫣红无比。 唇周泛红,且整张唇微肿,还留有几道浅浅的牙印,下巴的某处咬痕,绯红得似能滴出血来。 在往下,修长的脖颈处亦有不少红梅,可见昨日的状况之激烈。 姝姝屏住呼吸,偷偷瞧了一眼藏在薄被中,自己的身子。 衣衫还算整齐,并没有与之坦诚相见。 她紧绷的双肩缓缓松下,心里又失落又欢喜。 昨日,陆景元在神智清醒的情况下吻她了,这说明他是喜爱她的。 思及此,姝姝凝望对面男子温润如玉的睡颜,心中的欢喜若涨潮时的江水,涌起没过那些失落之感。 她悄悄侧身凑近他的脸,细细打量他的容颜。 男子呼吸浅浅,温热的气息中带着好闻的馨香,喷洒在她的面颊上,隐隐勾起几分痒意。 姝姝皱了皱瑶鼻,伸出一根指头,从他灵俊的眉心虚虚勾勒下来,挺起的鼻尖,滑至吻肿了的薄唇,再到下颌的咬痕。 她唇角甜甜地扬起,她的夫君生的十分俊美,那浓密的睫毛,瞧着居然比女子的还要长几分。 目光不经意间移到他的胸膛前,她忽然发现他的身躯有半边露在外面,而那薄被的一大半都被自己卷走了。 姝姝倒吸一口凉气,在心中担忧,这样会不会冻着他呀。她微微支起上半身,轻手轻脚扯过棉被,给他盖实了身子。 她躺回玉枕,静静看着沉睡中的男子。 回想起昨日浴桶中发生的一切,她害羞的笑了笑,心中的幸福感不禁油然而生,若化身成几只玲珑可爱的兔子,在她的心尖蹦蹦跳跳,无法平息。 姝姝情难自抑,捂住心口,凑上去,亲昵地吻在他的眉心。 挪回唇来时,却见面前的男子已睁开眼,明月般的眸子直直瞧着她,唇边笑意半匿半现。 第42章 嘴硬 他突如其来的睁眼,打得姝姝措手不及,她被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一个翻身,翻到床边,险些掉下去。 好在千钧一发之际,陆景元长臂一揽,将她揽进怀里。 姝姝撞入一个硬实又充满清香的怀里,只听他在耳边半分揶揄,半分打趣道:“这么怕爷,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么?” 做了“亏心事”的少女瞬间脸颊爆红,血色从脖颈间涌上来,一路飙升与鼻梁平齐,她的耳垂和小巧的鼻头都染上了若胭脂般的烟霞色。 倘若是光明正大吻他,她或许并不会这般羞赧,然而恰恰是偷偷摸摸亲他,却正巧被抓包的这种感觉令她觉得十分难为情。 “爷,爷,姝姝,姝姝该起床了。” 姝姝不敢去瞧他的眼睛,柔白的手软软地推了他两下,像是没一丝力气,一寸也没推开。 “天光大亮了......” 姝姝羞窘地移开目光,吞吞吐吐提示他该松开她,让她起来。 陆景元望了一眼敞开一角的绾青色帘子,一束微弱的日光从月牙白的窗纸外透过来,洒在红褐色的锦缎毯上。 他笑了笑,从容收手,不再逗弄她,“嗯,起吧。” 横在腰际的手移开,姝姝连忙爬起身来下榻,她身上穿着一件极其宽松白色睡袍,睡袍衣摆很长,而她刚起身又身子僵硬,手慢脚乱之下踩重睡袍拖地的衣摆,胸前拉拉垮垮的系带松落,衣襟一下就被扯开,张扬出内里玫红的心衣,心衣上绣了两只毛色若雪的白兔,三瓣小嘴樱红,随着她的动作颤了颤,动若脱兔。 少女登时拉回衣领,裹住自己的身躯,赤着一双白嫩的脚丫子,头也不回地跑进了浴房。 昨日他们太过荒唐,在浴桶里吻得难分难舍,以至于今日少女害羞不已,落荒而逃。 陆景元刚坐起身子,便瞥见这一幕,还看到她不慎露出的玉润小肩上,留有一道浅樱色的吻痕。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男人收回目光,像是想起了什么,常年清癯端正的脸上泛起薄红。 此时的他自己也没察觉,唇边扬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 第56页 ------ 喜鹊登枝,岁岁合欢。 陆老太太的合欢院前,有一块岫岩玉石屏,将起居的屋子和后花园隔开,那块岫岩玉石屏上,凿出来的图案正是七八只喜鹊衔着合欢花,登上梧桐连理枝。 彼时春光正好,姝姝和老太太用完早膳后,陪老太太来到花苑中闲逛。 花苑中的瑶池碧蕙恰逢花期,雪里吐朱的花冠在清风中曳曳清姿,宽长的叶子上还存着晶莹的朝露,引来粉蝶环绕。 姝姝和老太太沿着紫萝悠悠的红墙下,不紧不慢地散着步。老太太叮嘱姝姝道:“姝姝儿,这次去建安,路途遥远,记得照顾好自己。” “会的祖母,姝姝会常写信回来报平安,祖母也要好好照料自己,等姝姝和大爷回来,同祖母共享天伦。” 姝姝挽住老太太的手臂,面上露出温婉的神色,她面色红润,秾桃艳李,身上穿了一件水绿色的青莲缠枝锦绡袄裙,那百褶裙的褶子打得十分整齐,纹理笔直,走起路来一碎一合,瞧着很是舒适。裙摆处绣着一圈绿荷,接天莲叶,于风中微微荡漾,宛若池中绿波。 一颦一笑,如花中仙子。 老太太叹道:“儿大不中留,我本想留你在身侧,看你和元儿浓情蜜意,倒也下不得狠心拆散你们。” 姝姝侧头,见老太太望着天边的霞辉,双目中闪过几道不舍,她劝慰道:“祖母,姝姝和大爷很快就会回来的,姝姝算了算,最多去三个月。” 老太太笑道:“但愿如此。” 二人继续往前漫步,姝姝想着还有三日,她和陆景元就要启程去建安,在此之前,能多陪老太太说说话也好。 从前陆景元借着“鸿临君”的名头,每次接下一个棘手的案子,外出的时日少则十日,多则两个月。这次他应三皇子之邀前去建安,想来接手的事不算小,估摸着时日至少两个月起步,保守估计需要三个月。 虽说三皇子是未来大邺的储君,跟着他日后有极大可能位及人臣,但姝姝知道,陆景元并不是那种贪恋权位的人,他一定会回钱塘。 要不然,以陆景元的学识才华,他大可去考取功名,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不过她也知道他在栖霞坞小住的那段日子里所做的一切,绝不仅仅是他自己忽然间心血来潮,想着如何“助人为乐”,才费尽心机去做好那些事。 然而无论他想做些什么,她都会默默在他身后支持他的,只要他不放手,她便不会离开他。 因为,他值得。 一老一少各怀心事,相护搀扶往前走着,偶尔闲聊几句,紫色的花瓣飘在她们的肩上,也忘了拂去。 鸿雁衔枝,往钟楼飞去,在蔚蓝的空中划过一抹青影,碧色钟楼上两名男子并排立在朱漆阑干前,眺望远山。 陆逢舟下颌泛起青渣,双目下亦有乌影,一看便知近几日觉睡得不安稳,反观身侧的陆景元,倒是俊眉星目,容光焕发。 “三日后启程,可想好了?”陆逢舟问道。 陆景元淡然颔首:“想好了。” “这一去,恐无回头路,若是觉得太累,就此收手亦能善终。”陆逢舟像只兢兢业业的老牛,循循善诱初生牛犊步入光明大道。 而牛犊叛逆,偏生不愿听他的。 陆景元泰然一笑:“父亲莫在劝鸿临,鸿临若就此收手,只怕母亲泉下有知,难以瞑目。” 陆逢舟亦不死心,听他提起生母,他的一双眼即刻熬红了,瞪着他:“元儿!姑娘要是知晓你为她身犯险境,她在天之灵,亦不会安息。” 陆景元长睫微垂,静默片刻,目露决然:“父亲莫要再规劝鸿临,鸿临心意已决。” 陆逢舟见他如此绝决,深深叹了一口气,拍了拍阑干,道:“前几日南安王殿下来信,问候你中箭一事,此次你去建安,同他细说说,也让殿下多派些人手保护你。” 他说罢,眉头紧蹙,来回走两步,又道:“不行,我再写两封书信,告诉殿下,你身边的安保不够坚固,怎能说遇刺便遇刺呢?” 陆景元面色平静,看着陆逢舟来回踱步,一言未发。 陆逢舟拍拍他的肩,道:“元儿,你放宽心,这次应是意外,听闻一月前回纥犯我大邺边境,圣上欲派南安王前去平乱,许是因为这件事,他一时疏忽也是有的。” “无事,父亲,鸿临没那么容易死。” “住口!好端端的,莫要说这样不吉利的话。” 陆景元含笑不语,他不会告诉陆逢舟,此次他遇刺并不是南安王疏忽,没有护好他。而是南安王压根就没打算在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上,为他费心。 南安王同他说过,如果他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那他还有什么脸面再提报仇二字,即使去了也只会白白丧命。 所以,南安王从未特意派人在他身边,护他平安。 他身边唯二的两名护卫昊宇和昊苍还被他派去府,去执行别的任务。 此刻,他身边仅有他一人。 若硬要算上旁人,那就只剩他那个娇滴滴的小夫人。 钟楼上风大,二人皆襟带纷飞,他们站的高,从站立之处刚巧可以望见合欢院的一部分内景,萝檐下的两人,正巧此时出现在二人的视线范围内。 陆逢舟放眼望去,见那名碧衫少女道:“近来,我见你二人之间的情义渐深,便知你的计划又成功一步。” -- 第57页 陆景元的目光移向合欢院,望着少女柔软的云鬓,“鸿临成事,何曾需要女人来做垫脚石,这与某人有何区别。” “哦?你对她动了真心?” 形貌昳丽的男子屹立不动,顿了顿,檀口微张否认道:“鸿临或许会这世间任何一名女子心动,唯独不会对雪女心动。” 陆逢舟听了觉得有些好笑,“元儿,你一说不需要女人做垫脚石,二说不会对雪女动心,既然如此,你为何不将她留在此地。你不会不知晓,此去路途艰险,建安不比钱塘,京都是个什么地方,雪女这样的身份去了,又会有什么下场,你该心如明镜。” 陆景元沉思良久,才缓缓道:“鸿临曾答应过她,不会再留她一人。” “?” 男子自顾自道:“若是留下她,她会伤心。” 用多少香糕都换不回来。 “鸿临已备好万全之策,不会有人发现她的身份。” 陆逢舟听他这几句话,形容恍惚怔在原处,他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男子,这才发现他下巴上被脂粉处理的咬痕,还有脖颈上的红痕,一时间竟有些不可置信。 可细细一想,陆逢舟眯着眼,笑出了眼周的皱纹,他不再说些什么,只对钟楼下扶着老太太的窈窕身影投去赞许的目光。 有了中意之人,对陆景元来说或许是件好事,以后若是真出了什么事,他也会为了那丫头顾忌一二,总不能和从前一样抱着同那人玉石俱焚的决心,拉着那丫头同他一道,共赴深渊。 ------ 三日后,姝姝随陆景元一道坐上了前往建安的马车,骏行百里后马车进入临州,姝姝坐了一上午的马车,正困倦地倚在陆景元的袖侧打盹儿。 忽而车轮碾过一块石头,车厢颠荡几下,倚在男子身边的小娇娇一下子就斜了重心,上半身摔出去,好在陆景元手疾眼快,大掌扶住她的额头,将她的身子扳回来,这才没让她磕疼。 这么大的动静,扰去少女的几成睡意,她惺忪的睡眼眯开一条缝,迷迷糊糊开口:“爷,我们到建安了么?” “没有。”陆景元道。 “哦。” 少女乖巧地答一字,揪住他衣袖的两只小手紧了紧,在他身边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睡。 陆景元手中握着书卷,独自静静翻阅。 转而马车又碾过一块硌石,少女睡沉了,身子再次往前扑去,这回陆景元彻底放下书,攥住她的手臂,将她拉到身侧。 姝姝的额头撞在他坚硬的手臂上,冒出浅薄的红,她嘤咛一声:“好疼......” 胡乱揉了揉后,她再次依偎在男子的肩下,闭着眼。 像是几辈子没睡饱过的困死鬼。 陆景元眉心微蹙,一指抬起她的下巴,唤她:“姝儿,醒醒。” 姝姝正在做着吃香糕的美梦,忽然听见有人喊她,双手挣扎起来:“不要,让姝姝吃......” 少女拨开他的手,继续睡着。 陆景元听了不禁发笑,伸手捏住她白软的脸颊,瞧着她一段变形的脸蛋,却不觉得丑,反而觉得十分娇憨。 他没有用多少力气,但足够让姝姝醒过来。 姝姝细长的秀眉拧成一团,扭扭捏捏地睁开眼,一见陆景元放大的脸就开始控诉:“爷为何揪姝姝的脸?姝姝好疼!” 说着,她拍落陆景元的手,双手捂着被捏了的脸颊,嘟起红艳艳的唇瞪着陆景元,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媳妇。 陆景元不知她的起床气这般大,也不惯着,重新拾起书道:“方才若不是爷,不知那只小懒豕会不会摔得满头包。” 姝姝哼了一句,反驳道:“那爷不会唤醒姝姝么?为何要揪姝姝的脸,女孩子的脸蛋多重要呀,要是揪坏了,可怎么办。” 陆景元听了觉得荒唐,侧过身子凑上脸来,用书指着自己的下巴处:“喏,爷的脸就不重要了?” 姝姝抬眼,瞧见他下巴上浅浅的咬痕,又想起云荷那件事,瞬间气从心来,张口又狠狠咬上去。 第43章 觊觎 小姑娘睁着水漉漉的大眼睛,带着一股子倔劲瞪着他,二人大眼瞪小眼。 今日她起了个大早,和老太太老爷一一告别后,又将准备好的行礼清点了一遍,彼时她已累得筋疲力竭。他倒好,这也不带,那也不带,弄得好像建安会有人给他备好所有东西,他这个大少爷只需径直入住就是。 白白害她瞎操心那么久。 陆景元见她又咬上来,又好气又好笑,狭长的眼睑垂下:“爷方才说错了,你不是懒豕。” 姝姝被他觑得脸红扑扑的,见他这样说,讪讪松开他下巴上的肉,留下一排沾水的红齿印,这下旧痕添新伤,陆景元的下颌处是越发见不得人了。 陆景元放下书,用袖口优雅擦去下颌处的水渍,又从一旁的黑漆木柜中拿出一块瑞兽菱花铜镜,揽镜自照。 这时姝姝的起床气歇去不少,回头望了一眼他下巴处的惨状,心中有些许悔意。她也不知为何,今日火气格外大,心中烦躁不已,总感觉会发生什么事。 呸呸呸。 她立马在心中唾了自个几口。 这才刚出门,可不能想这些不吉利的。他们一定能顺利完成三皇子交代的任务,回到钱塘的。 陆景元微抬下巴,瞧清楚自己的伤势,幽幽调侃道:“姝儿非懒豕,但牙尖若家犬。” -- 第58页 姝姝忍着,闭了闭眼,心中的悔意霎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的意思就是说她是小狗呗。 还是会咬人的那种小狗。 这人嘴怎么这样坏,一会儿骂她小猪,一会儿又讽她小狗。 姝姝提起裙子,不打算同他一道坐了,她挪到他对面的软垫上,掀开一角车帘,望向马车外飞驰后移的青山,决定暂时不搭理他。 一个时辰后马车进入临州城,临州城是小城,但街边沿途叫卖声此起彼伏,刚出炉的糕点冒着热气儿,一个又白又精致静静躺在蒸笼中,糕点的香气飘入马车中,姝姝闻到了眼前一亮,默默吞了吞口水。 不过一转眼,她目中的光芒暗淡几分,她身上并没有银钱,纵使再想吃那糕点,也怕是不能了。 而腹中的馋虫已被勾出来,她觉得肚子空落落的,饥肠辘辘。 她悄悄抬眼,发现对面坐着的男子气定神闲,还在一丝不苟看他手中的书,一点儿心也没分在她身上。 姝姝捏了捏手指,心中的小人举棋不定,想着要不要同陆景元借几两银子,左不过以后还他便是了。 可她刚和陆景元闹了别扭,这回又去启口问他要银子,但凡她脸皮薄些,也是无论如何开不了这个口的。 然而眼看着马车就要驶过糕点摊,姝姝满心满眼都是惋惜,像有只手在戳她的心,浑身难受。 她已经很久没有吃香糕了。 从前在栖霞坞,上官先生就不许她吃香糕,先生说那种东西吃多了腹胀,容易使女子的身材走样发福,届时就会有损仪态,变丑。 当时她心心念念的都是如何向陆景元表明心意,一听上官烟说这话,顿时吓得不敢再吃了。 她怕自己变胖变丑以后,陆景元便更不会看自己一眼。 所以从前在栖霞坞的那些日子里,她每日都有克制自己,研习养颜之术 而今日,姝姝透过单向纱帘,望着马车外那个糕点铺子出神,只恨不得将眼珠子黏在那摊上。 她真的好像再尝一尝,哪怕是一小口。 偶尔吃一次也没什么大碍吧。更何况她今日心情不爽利,许能化悲愤为食欲。吃了香糕以后心情便舒畅了。 可是,她没银子呀。 “咕噜,咕噜......” 姝姝越想心里就越馋,就在此时,腹中突然发出饥饿的响声,她意识到是自己的肚子发出来后,脸颊上的浅粉化作嫣红的石榴色。 陆景元神色自若,看着书,轻声道:“饿了?” 姝姝捂着肚子,没有答他的话。 陆景元唇边浮现出一丝浅笑,他的小夫人还在同他闹呢。 “想吃香糕么?” 少女噘嘴不看他:“不想。” 她一说完,她的肚子开始大声抗议她口是心非:“咕噜,咕噜……” 陆景元抬眸,瞥了一眼她红得快滴血的脸颊,言笑晏晏:“那是爷想要吃,去吧。” 他喊停马夫,从解下腰际的一只绣青莲黑缎荷包,放在她手中。 姝姝拿起荷包轻轻颠了颠,估摸着里面有十两银子,既然陆景元都这么说了,她也不好再端着,心里头暖烘烘的,不豫的情绪若乌云般散开。 少女露出一个酒窝笑:“爷,姝姝去了。” “嗯。”陆景元点头,顺便递给她一只白鹤面具,温和提醒道:“带上。” ------ 临州最繁华的酒馆内。 店小二毕恭毕敬,将一对男女请进一间上等厢房。 “客官,里边请,小店稍后就上茶,菜目在桌上,客官先看看想吃些什么?” “先来一壶西湖龙井。” 男子身穿圆领墨袍,大步迈过门槛,一进屋就往窗前垫着软枕的靠椅走去。 他眉宇极其锋锐,只是眉心紧紧蹙着一团疲倦,中和了他尖锐的棱角,显得没那么具有攻击性。他仿佛几天几夜没睡觉似的,倚在太师椅上,不再动弹。 店小二答一声好,退出房中,面容清秀的女子小步走进房中,她身后跟着四个小厮,将他们从集市上买来的东西往厢房中间一放,也退出房去。 女子打开其中一只比小臂略长的乌漆榆木盒子,对男子说道:“爷,宜儿去试试这件衣裙。穿给爷看可好?” 这名女子正是容宜,男子是南安王之子陆枫延,她在一年前嫁给他,做了他身边的侧夫人。 原本陆枫延许诺过容仲成,会给容宜一个正室夫人的位置,不过容宜的嫡女身份被姝姝占去,因此她只能以容家养女的身份嫁给陆枫延。 大邺的门第等级规定森严,官宦之家和世家大族的子弟不被允许娶平民女子为妻,否则会杖三十,仕途尽毁。 因此,陆枫延暂且纳了容宜为侧室,不过他说过的话也不是不算数,既然不能做正室,那就曲线救国,生下第一子后将她抬为平妻。 如此一来也就不算食言。 陆枫延兴致缺缺,目光斜一眼容宜,摆了摆手示意她自便,连话都不想多说。 地上那几只锦盒里,全是容宜买的衣衫和首饰,她今日几乎拉着他逛了半天的集市,他累得够呛,在战场上杀敌都没这么累过。 原来有妻室以后,会这么累人。 容宜今日新得了不少心仪的衣饰,也不计较他疏懒敷衍的态度,拾起一套樱粉色的裙子,开开心心地走进了厢房的里间。 -- 第59页 陆枫延地收回懒散的目光,扭了扭微酸的脖颈,看向窗外。 陡然出现在他视线中的青碧色倩影,瞬间勾住了他的目光。 穿着青色莲裙的少女,脸带白鹤面具,手中捏着一只黑缎荷包,脚步轻盈走到一家香糕摊前,她伸出纤纤玉指,点了几样糕点,水润的红唇微微弯起一张一合,像是在问摊主香糕的价钱。 陆枫延双眼一眯,直起腰身方便自己瞧清她的整个身姿。 她笑容可掬,顾盼生姿,乖巧地立在一旁,看摊主将糕点包起来。面具下露出的肌肤雪白,脖颈修长,冰肌玉骨,一颦一笑,我见犹怜。身上浑然天成存着一种引人注目的气质。 街边路过的行人,频频驻足,只为多观望她几眼。 而陆枫延觉着她最引人注目的,还是那双澄澈又带着些许渴望和热烈生机的眸子。 楼下少女像是意识到有人在瞧她,她不经意地抬起头来,正巧与陆枫延的视线撞在一起。 陆枫延目露阴骘,沉魅笑了笑,骨子里的破坏欲正在慢慢苏醒。 他没有什么别的爱好,平日里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摧毁单纯美好的物件,让他们在自己手里,变得破碎,浑浊。变得如他一般,腐朽无耻,活在阴沟之中。 看着他们在深渊中挣扎,眼中的希望点点被蚕食,最终化作绝望的过程。 会让他畅快不已,阴暗的内心得到片刻的满足。 第44章 别白费力气 然而酒馆下的少女并没看见他眼中幽暗嗜血的光芒,即将正午的日光有些刺眼,她只影影约约瞧见,酒馆二楼的一口小窗之中,立着一个墨黑的身影。 接过糕点小贩递给她的油纸包后,她收回视线,欢喜得像只兔子,无忧无虑回到马车里。 日头落过半空时,马车在城郊的一处旅社边停下,陆景元和姝姝将马夫留在了旅社中,牵来一匹马,二人一同骑上马进了山里。 姝姝不会骑马,陆景元只好把她抱上马背,两只握住缰绳的手臂将她圈在中间,策马前行。 山路上凸起的碎岩土堆极多,一路上多有颠簸,姝姝身子娇弱,本来乘一天的车已是累及,如今又走这样崎岖的山路,没过多久,她便觉胸满气短,呼吸变得急促,不得不难受地对身后的陆景元道:“爷,姝姝身子有些难受。” 陆景元垂眸,望见她绞作一团的眉,挥动缰绳的手臂慢慢放缓,轻声安慰道:“就快到了。” 姝姝虚弱地靠在他怀里,闭上眼点点头:“嗯。” 天青色染上天际,夜幕降临,陆景元带着姝姝来到山间一处瀑布旁,二人下马后将马匹栓在一棵树下。 山间的空气极其清晰,泉涧从山顶倾泄而下,拍落在光滑流光的鹅卵石上,泉水边生出些不知名的淡蓝色小花,在月光的映照下,莹白的花蕊曳出点点霜辉。 空气中弥漫淡淡的花香,越往泉涧边行去,那股好闻的香气就愈发浓郁。 姝姝默默深呼吸几口新鲜空气,心中的闷感散去不少,陆景元往溪边行去,她也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而越往树林深处,周边越是寒凉,她不由地用手拢了拢衣襟,似有一股子寒气往她的衣襟里和袖子里钻。 姝姝抬起头瞧了前方的男子一眼,他背影挺拔,步履从容,一点也不受寒气的影响。 离溪水越近,脚下的碎石就越多,姝姝本只管跟着陆景元走,但还是一不留神就被脚下奇形怪状的凸石绊得身子歪歪扭扭,她忍着脚底被硌出来的疼痛,问道:“爷,我们这是去哪儿?” “去取些东西。”陆景元道。 问了这么一句,姝姝没有留意到脚下,险些又被绊住,好在她眼明手快在扑上去前,及时抓住了陆景元垂下的手。 陆景元停住脚步,回头问她:“还好吗?” 他没松开她的手,眼底的温柔如蓝天下的云霏,姝姝见之心中泛起一片舒意,顿时忘了脚底的疼和刚刚险些摔倒的惊吓,连忙摇头并顺水推舟握住他的手心。 “爷,就这样牵着姝姝好吗?姝姝怕待会没踩稳,摔倒就肯定不好了。” “好。”陆景元颔首,唇边扬起的那抹浅笑若山间清风,晨时朝雾。 望着两个人紧紧牵在一起的手,姝姝甜滋滋地笑了笑,仿佛午时吃的香糕还含在口中。两个人就如此互相扶持,迈过数块巨大的鹅卵石,终于来到瀑布之下。 月上中天,泉水从山崖上落下来,砸在一个天然的池子里,发出的声响震耳欲聋,池水澄澈若一泓明镜,一眼望过去,能看清底部的鹅卵石和一些不知名的闪闪发亮的东西。 似月光,似萤火。 姝姝和陆景元立在泉水边,山风携着瀑布的水汽迎面而来,弄湿了他们乌泽的鬓发。 陆景元拿出带来的羊皮伞,道:“姝儿,过来。” 姝姝虽有些不明所以,还是听他的话,往他的身边走两步,凑近他一些。 陆景元一手撑开伞,一手揽住她的腰,“抱稳了。” 他说完,便抱起姝姝,脚尖点地往半空中一弹,两个人一同凌空飞起,直往瀑布里冲去。 姝姝见此吓了一跳,压根没想到他会有这么一番动作,连忙搂住他的脖颈,缩在他的怀里,瀑布的水声越来越大,直到在她耳边滑过。 他们穿过瀑布的那一刻,姝姝险些以为自己就要被张开血盆大口的猛兽吞噬。 -- 第60页 那一瞬,瀑布巨大的冲击力把羊皮伞的骨架折断,陆景元顺势将其遗弃,若壁虎断尾,横冲而下的水流将伞砸了下去,发出一道极为刺耳的水花声。 二人再次落地时,已到瀑帘后面。姝姝感觉到脚尖触地,悄咪咪地睁开眼,发觉瀑布后面竟然是一个狭隘的洞口。 这洞口大约有羊皮伞两倍那么大,可以容纳三个成年男子并排通过。只是这个洞里昏天黑地的,一眼望过去全是黑暗,竟也望不到头。 陆景元取出一只火折子点亮,洞里面终于有些许微弱的光线,他不忘重新握住姝姝的手,往前行去。 一路上,姝姝瞧过山洞周围,全是整齐有序的凿痕,偶尔立着几个光洁的人像,人像上的衣饰图案,她略有几分熟悉之感,而那些图样却不像是大邺人该有的的服饰图样。 大概走了一刻钟,两个人一起来到一个石室中,陆景元点亮了石室中的油灯,室内瞬间亮堂堂的,不再入洞内那般昏暗。 姝姝环视一周,发现这个屋子的墙壁上刻了许多壁画和石雕,最引人注目的要属一进屋子就能望见的那扇石门。 石门紧闭,门框上有一个巨大的女神刻样,女神狭长的眼眸微闭,双眼直直望着来人,它的眼眸似乎镶了宝石一样的东西,见光便折射出闪亮的耀光,它双手捧着石门,面上的神情肃穆,瞧着有几分瘆人。 见有人来,屋顶“啪咑”一声,落下又一道石门,将姝姝和陆景元都封闭在石室中后,石门前出现了一个拳头大小的洞,一根紫色的香冉冉升起,正在慢慢燃烧。燃香散发的一股子怪味飞入姝姝的鼻子里,她闻了心口一窒,又想起前世死前闻到的迷香了。 “爷,门关上了!这是什么?”姝姝捂住鼻间,皱着眉问道。 陆景元安抚道:“那是计时香,若我们在香燃尽前出了这道石门,便不会有事。” 姝姝望向那被女神石像捧着的门,道:“爷有把握么?” “嗯。”陆景元答了一字。 姝姝悬着的心放下,虽然不知这是何地,但从刚才陆景元进瀑洞的模样来看,他应当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他说能过这道门,便一定能过,她只需相信他便好。 两个人走到石门前,姝姝看见石门上刻了不少她看不懂的文字和图案,正中间门柄下有个类似于拼图的正方方框。 方框里是数百枚大小相同的石块,石块上的图样极其凌乱,排列无序。 姝姝仔细看了看,缓缓明白过来,眼前这些个石块,应该是个类似于华容道的拼图,若她没猜错,想要将这个门打开,就必须要把这个图拼好。 可到底该怎么拼,又应该拼成什么图形?而这里一共有数百枚石块,就算知道要拼成什么图案,仅仅一炷香的时间,又怎能拼好呢? 姝姝正思考,身侧的男子已经开始上手,他十指触碰这些石块,开始拼接。 陆景元拼得极快,修长瘦削的十指如飞,姝姝在他身边目不斜视地看着,都瞧不清他拼接石块的手法,只见他眼花缭乱的拼图技法。 一刻钟不到,数百枚石块便在陆景元指尖臣服,化作一块完整的图样石雕。 姝姝的眼底浮现出一丝惊艳,回过头去发现紫香才燃了不到一半。 石门哐镗一声缓缓朝两侧打开,一道亮光从门外照射过来,照在两人的身上。两人正要过门,却不知从哪里射过来的一把短刃,拦住了二人的步伐。 短刃飞过来砸在燃烧紫香的香炉上,香炉立马缩回去又瞬间重新伸出洞来,香又换了一根新的。 陆景元眉心微动,带着姝姝就想要立刻闯过刚打开的石门,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从香炉重新弹出来的那一刻,石门便迅速重新关上,严丝合缝。 此时,他们进来时的门被彻底打开,短刃的主人陆枫延走了进来。 他脸上带着讥讽的笑:“好弟弟,我们又见面了。” 弟弟? 姝姝从未见过这名男子,也不知他和陆景元究竟有什么过节。只觉得他来者不善,一看他凶神恶煞的模样,就知道他肯定是来找陆景元麻烦的。 她下意识望向身边的男子,而他神态无澜,平静对来人道:“御史大人今日怎有空,寻到了这里。” 彼时陆枫延已瞧见陆景元身侧的少女,少女带着白鹤面具,一双眼濡润,似受了惊吓的小鹿,好奇地打量着他。 他双眼一眯露出危险的光芒。 没想到他在酒馆窗前看到的买香糕的女子,居然是陆景元的人。 这个认知令他骨血中的破坏因子分化加快,不断在他的身子里蹿跳。他已迫不及待地想要抓住那个肌肤纯白无瑕的少女,强迫她在他脚下娇哭求饶。 而眼下,是要先解决她身边那个令他憎恶的人。 陆枫延收回目光,对陆景元道:“怎么,来寻我外祖母,这次又想从她这里拿走些什么?你这个孽种。” 他在骂孽种时,语气恶狠狠了不少,仿佛想把陆景元生吞活剥。 陆景元听了倒也不生气,只低声唤姝姝退到一旁,那边陆枫延从腰间抽出佩剑,指香陆景元,道:“上一次让你侥幸逃脱,今日我倒要看看,还有谁能来救你。” 陆景元也抽出了剑,姝姝见他二人要打起来,心慌不已,小手轻轻扯住陆景元的衣袖,道:“爷小心些,姝姝等你。” -- 第61页 “嗯。” 姝姝松开他,乖乖走到角落里,陆枫延邪肆的眼神觑过来,发出势在必得的光芒,他冷笑一声举剑朝陆景元刺去。 陆景元也不闲着,抬起剑拦住陆枫延的进攻,两个人一攻一防,皆身轻如燕,在石雕上盘旋缠斗起来,兵刃相接的声音在封闭的石室里,如水纹般不断扩散,听起来格外响亮。 陆枫延出手又快又狠,剑法凌厉,每一下都是用尽力气,往陆景元身上的死穴刺,然而陆景元的轻功练的炉火纯青,次次无不巧妙避开了他阴毒的攻击,还顺道消化了他的体力。 尽管如此,姝姝还是为陆景元捏了一把汗,她看那个男子的架势,仿佛是不杀了陆景元绝不罢休的模样。 时间缓缓流逝,新燃的紫香烧去一半,陆枫延开始肉眼可见的体力不支起来,出手不再那么快狠辣,陆景元找准时机,提剑绕到他的背后,朝他的腰部刺去。陆枫延正在转身,一剑砍去被陆景元轻盈躲开,眼看就要生生受下陆景元的这一剑时,陆景元握剑的手忽然反转,只以剑柄狠狠劈在他的腰间。 陆枫延一下就被这一剑拍到石壁上,身子若撞了崖的鸟儿似的,笔直落到地上,砸在石雕堆里,爬起来时吐出一口鲜血,染红了身下的石雕。 他捂唇抬起头,只见陆景元正拎起剑,指着他的眉心。 男子衣着丝毫未乱,不卑不亢微笑道:“御史大人,承让。” 他优雅收回剑,转身往姝姝身边走去,姝姝本就明亮的眼眸,此刻更是亮晶晶地,若含朝露,满是崇拜地凝望着自己的心上人。 “爷幸苦......” 她话还未完,就见陆枫延按动墙壁上的一个暗格,石壁即刻空缺出一个黑洞,他飞速弹跳起来,将身前几步子远的陆景元狠狠撞入了黑洞之中。 陆景元一摔进去,那道暗门便立刻关上,没留下任何痕迹,像是从未出现过暗洞似的。 姝姝眼睁睁地看着陆景元消失,心下大骇,提起襦裙跌跌撞撞跑过来,拍打那处石壁:“爷!爷!你还在吗?听得到姝姝说话吗?” 她大喊了好几声,石壁后静悄悄的,阒静无声,没有一个人答应她。 姝姝心慌不已,不死心地又唤了几声,依然没有得到任何回复。 大滴大滴的泪珠从她的眼眶中滴出,落在她嫩白的手背上。 “爷,别怕,姝姝来救你!”她对着石壁喊了一声,捡起脚下的石块就往石壁上砸。 身后传来一个幸灾乐祸,且毛骨悚然的笑声,在她耳畔幽幽响起:“小丫头,别瞎废力气了,你砸不开的。” 姝姝用力擦了擦眼泪回头,望入一双邪气满盈,充满阴鸷的鹰眼中。 第45章 视死如归 眼前男子有着和陆景元相似的眉眼,而他的眼尖比之陆景元稍尖,眼尾斜飞尾线与眉尾相连,一双眼极像鹰眼,目光锐利又邪恶。 他脸颊修长,棱角线条冷硬,唇边噙着讥讽的微笑,阴恻恻地盯着她。 那双泛着幽光的眸子里,满满皆是邪气,再着一身黑衣,束起的头发在方才的打斗中垂落淆乱,嘴角边还有没擦干净的乌黑血迹,整个人瞧着像是地府中爬出来的恶鬼。 姝姝心中惊慌不已,心跳霎时慢了半拍,她退后几步,直到背部抵上冰冷的石壁,无路可退。 陆枫延似看猎物般看着她,朝她逼近。 姝姝举起手里的石块对准他,说出来的话里还有哭腔:“你快把我夫君放了!” 陆枫延脚下微顿,挑起长眉,肆意笑道:“哦?他是你的夫君?” 少女双臂颤抖,眼里泪花朦胧,坚定地点点头:“嗯!你快放他出来!” “哈哈哈哈,我怎么没听说过这个孽种娶过妻?”陆枫延半信半疑,“该不会你只是个卑贱的妾吧?” 姝姝心焦的很,只想尽快将陆景元从那个洞中解救出来,没心情同他辩论。且不说那洞里究竟有些什么,如果连空气都没有,那么她和这个男人多耗一刻,陆景元的危险就会增多一分。 而且,她也知道,这个男子的本意是来杀陆景元的,那么他肯定不会轻易将陆景元从洞里放出来。 姝姝绞尽脑汁,大脑飞速运转,在脑海中强行回忆身后这块石壁打开时的情景。 这个唤陆景元为弟弟的男人,究竟是如何打开这个石壁的。 眼下,她既要制服这个男子,还要想想如何救出陆景元,和他一道从这个石室中出去。 神女雕塑石门前的紫香已燃半截,姝姝紧紧握着手上尖端锋利的石块,开始盘算着和陆枫延谈条件。 “这位大人,方才您和我夫君比试,夫君侥幸胜出,但他并未伤及大人的性命,如今您的气也出了,还望您大人有大量,放过我家夫君吧!” 姝姝一边说着,一边将手藏在袖子里去摸索身后的石壁,她印象中依稀记得,眼前这个男子是按了墙上的某个位置才使得石壁打开,进而将陆景元推入洞中。 陆枫延抬步又朝她走过来,面前碧色衣裙的少女是陆景元的女人,这个认识令他心中卑劣的摧毁征服因子再次暴动,他恶劣道:“进了这里面,谁也别想活着出来。” 姝姝沿着墙壁慢慢挪动,听了他的话,疑信参半地摇摇头道:“不,大人您能打开这个门,就一定有办法救出我夫君,求大人行行好。” -- 第62页 陆枫延冷眼瞧着她恐惧得如同一只落巢的小鸟雀,笑了笑:“本大人可没骗你,陆景元掉下去了,必死无疑。哪怕是这个石室的设计者来了,也束手无策。” “什么?!” “哈哈哈哈,小丫头,你就别挣扎了,不如你跟大人我回去,大人纳你做通房,不也比做这个孽种的妾强百倍。” 陆枫延的这一番调笑,令姝姝感觉到羞辱,男人还在一步步逼近她,她趁着两个人对话,悄悄摸了许久墙壁,也没能找到可疑的地方。 姝姝心中升起一丝绝望,她举起手中的石块,就往陆枫延身上砸去,“滚开!谁要做你的通房!” 锋利的石头飞来,陆枫延轻佻一笑,往左迈一步轻松避开石块。 “不自量力。” 这次他三两下走到姝姝身前,一伸手就掐住了少女脆弱的脖颈。 他褐色透明的瞳孔中涌起墨黑的异色,紧紧盯着眼前的猎物,手指不断缩紧,哈哈笑道:“臭丫头,被爷看上是你的福分,待出去了爷送你去教坊司好生调-教你,看你还能嘴硬到什么时候。” 姝姝被他掐得双颊发白,男子眼中汹涌的破坏欲如海啸般朝她袭来,她害怕极了,却也不愿意出声求他,因为她知晓,只要她表现出臣服于他,他便会即刻将她杀了。 要不然,他也不会决定将她留下,意图慢慢折磨于她。 他将她留下,不就是想要看她匍匐在他脚下,向他求饶,满足他那点卑劣见不得光的私-欲吗? 在想明白这个道理后,用贝齿死死咬住下唇,无论如何也不愿让自己发出痛苦的声音,取悦眼前这个坏蛋。 他想要看她卑微求饶,而她偏不如他所愿。 少女在陆枫延手中身子瑟瑟,颤抖不已。陆枫延眯着眼盯着她,掌中少女分明畏惧万分,却仍然要表现得满脸决然的模样,他心中不由得激起几分戏弄的心思。 伸手抬起少女小巧白皙的下巴,男人带着侵占意味的视线,从小姑娘被咬肿的嫣红唇瓣上滑下去,流连至她嫩白的颈子。 少女柔软雪白的身子又娇又香,颈子里隐约可见淡青色跳动的动脉。 她水润润的明眸中充满压抑着的惧怕,像只落入虎穴的鸟雀,想大声呼救,却又怕猛虎一把将她吞入腹中。 清甜的体香慢慢深入陆枫延的鼻间,他眼中带着嗜血的光芒,盯着那跳动的青筋,此时兽-欲在他的血液中沸腾,厮打,横冲直撞,想要冲破牢笼。他只想立刻扑上去,咬破她的脖颈,大口吸食她的血肉。 姝姝见他张开口,脸上血色尽褪,那一瞬间仿佛瞧见了他嘴里,生有青黑色的犬类獠牙。她哆哆嗦嗦喊停:“你,你和我夫君究竟有何血海深仇,为何一定要置其于死地?” 陆枫延听闻眼色微变,他的目光若一汪深潭,幽不见底。 “今日我就算要死,也该做个明白鬼吧,你与我夫君,究竟有何恩怨?” 姝姝见他不言语,又继续发问。 陆枫延觑了她许久,周遭慢慢安静下来,只留二人看似平稳的呼吸声,姝姝表面看着镇定,实则内心已山崩地裂,她觉得自己的性命已是危在旦夕,却不知那人会何时动手,若是被他欺辱了以后再死,她倒不如现在就自我了断,死也死得干净。 她虽贪生怕死,但她也要颜面。 不是谁都可以任意欺之辱之。 两个人互相瞪视彼此,空气冷凝的过程中男子的目光也渐渐变得比刀子还尖利,若目光能杀人,姝姝觉得自己怕是早就死上了数回。 陆枫延似是想起些什么,骤然凑近她的脸,原本还带笑的面容变得狰狞,喜怒无常得十分可怕。他扼住姝姝的脖颈,恶狠狠一字一句道:“因为,那个孽种欠我一条命。” 姝姝被他的手指掐的有些喘不过气来,涨红了脸被他眼底肆无忌惮释放的血色恨意骇住。 她的脑子有些转不过来了,不明白他为何这样说,以她对陆景元的了解,她清楚他不是滥杀无辜之人,而这个男人疯狂的模样和眼中混着恨意流露出来的情感,并不像作伪。 而且,刚刚陆景元和他剑斗的过程中,陆景元明明能将他杀了,却在最后关头收手,仅仅把他打伤,留了他一命。 这,亦不像是陆景元的作风。 难道,他说的不错,陆景元当真欠他一条命? 可是听他们之前的对话,他们不是兄弟关系么?而且他们都姓陆。 万一呢?万一此人也是陆郡守的儿子? 姝姝的双目挣得老大,喘息连连,道:“方才你说他是你弟弟,既然,既然你二人之间血浓于水,有何事,有何事不能好好谈谈,非要弄得你死我活,意义何在?” “你懂什么?”陆枫延目露凶光,望着面前这个被掐的说话断断续续的女子,转而他面色微凝,手指松了松依然缠着她的脖颈,讥笑起来,“怎么,你的好奇心有那么重吗?” 他冰冷的手指抚摸着少女光洁的面颊,肆意揪捏她的脸颊,逗弄她,“本大人怎么觉得你是在拖延时间呢?不会是还觉得你那夫君能从甬道中爬出来,带你逃出生天?” 陆枫延肆意狂笑起来,活像个疯批:“本大人劝你死了这条心吧,里面全是机关,进去的人无一不是惨死,没人出的来。” 说完,他一边哈哈大笑,一边好整以暇地欣赏姝姝红白交加的脸色。 -- 第63页 之前说过,他的癖好之一,便是冷眼旁观自己看中的猎物,在自己手中从心存侥幸到彻底绝望的过程。 如此一来,他也算征服了这个猎物,从此这个猎物对他来说就失去了征服的欲望,他便可以毫不迟疑地将其杀掉,或是丢在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任他自生自灭。 而眼前这个密室,无疑是个杀人的好地方。 陆枫延的力道比陆景元大多了,简直就是在蹂-躏姝姝的脸。若说刚才陆枫延说掉进洞里必死无疑是吓唬她的,那么此时他再次重申的这番话便必是事实无疑了。 姝姝的心头涌上来巨大的悲痛,若一道道天雷强硬地劈在她的喉间,胸膛,以铺天盖地毁天灭地之势。 她的脑中嗡嗡作响,眼中漫出来的泪瞬间蒙住了眼眶,脖颈上的疼痛也似乎感知不到了。 眼泪落下的那一刻,她有预感,事已至此,陆枫延接下来定会杀了她。 就在姝姝想要放弃摸索石壁上的暗格时,她的手指忽然触到一个奇怪的纹路,她不敢表现得太明显,所以没有回头去看,双目依然紧盯着男子,只悄悄用手去感受壁砖上的纹路。 她无法看到这到底是个什么图样,但能确定的是,其他壁砖上没有这样一个纹路。 用指甲轻轻一点,那个纹路凹下去一小节,似乎里面有个暗格。 陆枫延朝姝姝凑近,望着那段雪白的脖颈,张嘴就要咬上去。 腰间忽然绑上来一双柔软的胳膊,拖抱着他,往前摔去。 陆枫延鹰眼中的瞳孔震荡不止,直到半个身子进了洞,这才发现少女身后的石壁竟不知何时已经敞开。 耳边响起她娇娇软软,却视死如归的嗓音:“既然你救不了他,那我们便同归于尽!” 第46章 发誓 陆枫延反应过来,伸手欲去撑住洞壁,却不想石壁触手冰冷湿滑,压根无法借力,因洞内黑暗,亦看不清石壁的材质。 身边的姑娘紧紧箍住他的腰,抱着必死的决心,要和他同归于尽,陆枫延想要推开她,然而深渊中飞来数支藤萝将二人缠住,令他彻底动弹不得,只得任由藤枝将自己往黑暗中拽去。 ------ “滴答,滴答。” 不知过了多久,姝姝在一片黑暗中听到了水珠滴落的声音,缓缓睁开眼,入目而来的是潮湿积水的山洞,洞里只有微弱的星点光线,她慢慢爬起身来,只觉得浑身酸痛。 抬头一瞧,是望不到顶的洞穹,姝姝摸了摸自己的脸颊,遮住上半边脸颊的白鹤面具居然还戴在脸上,缠在后脑勺处的系线松动了一些,但好在没有掉下来的迹象。 姝姝重新解开绳子,系好面具,双臂活动筋骨后,身上的疼痛慢慢减弱。借着那幽暗的光线,她粗略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身子,居然并未发现伤口。 她不经好奇,从这么高的地方摔下来,竟也可以毫发无损? 对了!她没事儿,那陆景元应该也不会有事的吧?毕竟她只是个手无寸铁,不会武功的弱女子,而陆景元不一样,他轻功如此之好,一定会没事的。 “爷!爷!姝姝在这里,你在哪?”姝姝思毕,就开始尝试呼唤陆景元,她环视一周,发现这个洞的右侧边有一个月洞门,门外不远处闪烁着星星点点的亮光。 原来洞里的光线都是从那边传过来的。难道,那会是出口吗? 事不宜迟,姝姝用手撑着地面,本想就这样立起身来,往亮光的地方走去,而此时脚下传来一个男子痛苦的呻-吟声。 姝姝低头一瞧,吓了一跳。 只见她身下趴着一个人体,难怪从这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她都没有受伤,原来是有人给她做了人肉护垫。 姝姝立刻爬起来,退到一边,周围还有许多藤萝的碎枝,零零散散地漂浮在积水中。 那个人肉垫子侧脸着地,整个人趴在水里,一身黑色的衣衫被水泡得浮起来,衣带在水面上随波荡漾。 他还被藤萝绑着,褐色粗壮的枝条像蛇一般缠住他的身躯,一圈又一圈。 姝姝细细一瞧,果然是那个想要杀陆景元的坏家伙。眼看着男子不断呻-吟,手脚滑动积水,一幅就要清醒过来的样子。 她赶紧摸遍全身,试图寻出一把尖利的匕首,打算先下手为强。 寻遍全身也没发现一只匕首,最后她拔下头上用来固定发髻的簪子,高高抬起手往男子裸-露在外面的脖颈上刺。 然而簪子就要扎入男子的肌肤中时,她却停下了手。 姝姝面露挣扎,握紧簪子的手在空中微微发颤。 活了两世,她都没有杀过人。甚至,没有动手伤过人,难道今日她要为了眼前这个邪恶的男人,破杀戒吗? 男人肢体滑动水波的声音愈来愈大,声声刺激姝姝的神经,催促她快动手。 若不杀他,他醒过来就要将自己杀了! 可这个人毕竟还没伤自己,他给她做了人肉垫子,而且他还说陆景元欠他一条命。 如果她此时将他杀了,那她和滥杀无辜的他又有什么区别呢? 姝姝觉得自己脑中似乎出现了两个不同的声音,正在天人交战。 挣扎了许久,手上的簪子愣是没能刺下去。 她想起先前陆景元本也可以将他杀了,却在最后的紧要关头收回刀剑,只以刀柄对着这个人。 -- 第64页 从这点,也足以见得陆景元并不想杀他。 姝姝想了想,还是放弃杀掉这个男人,一来是觉得他和陆景元之间想必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个人恩怨,有待解决。二来是她胆子小,真的下不去手杀掉一个人。 即便那人是个十恶不赦的坏蛋,若她真的动了手,在这暗无天日的洞中亲手刺死一个人,那么这事恐怕会成为她终生的阴影,永远无法抹去。 她这一生,便会永远活在杀过人的恐惧和不安之中。 姝姝将簪子插回发间,在身边随手抓来几根藤条,把还未清醒的男子捆紧了,免得他醒过来又要让她做通房,还喊打喊杀的,想要恐吓折磨她。 方才陆景元放过他,反被他推入洞中的教训,她也记着呢。 姝姝使出全身的力气,绑上陆枫延的手脚,还打了好几个死结,这才满意地罢手。 这时的陆枫延浑身都捆着带绿叶的藤条,活像个野人。 他悠悠醒来时,便瞧见之前在自己掌中颤抖惧怕不已的小姑娘,刚巧把自己的双手绑上。 他抬眸望过去,少女意识到他的醒来,心有余悸地退后了一两步。 陆枫延动了动身子,发现身上的藤条将自己绑得异常紧实,他现下想要挪动身子都变得异常困难。 “你,你,你别想耍花样!” 少女顶着那只白鹤面具,警告他的声音中还带着颤儿,陆枫延瞥了她一眼,用手肘支着地面,勉强撑起上半身,靠在阴冷的石壁上。 他浑身都像是散了架似的,尤其是后背的脊梁骨处,只要稍稍一动,就会发出刺骨的痛。 依稀记得,他摔下来的时候,被一个重物砸中了,然后他便昏死过去。 还好他命大,这么高的地方居然没摔死。 陆枫延举起绑在一起的手,冷笑一声:“怎么,不趁机杀我?” 姝姝脸上布满防备,呛道:“本姑娘可不是你,我不做坏蛋。” 陆枫延紧盯着她,尽管姝姝掩饰得再好,他还是在她眼底捕捉到一丝惧怕,他目光中露出轻蔑:“我看你是害怕吧,也是,没杀过人的小娇花恐怕连蚂蚁都舍不得踩死,哪敢杀人呢?” 他的语气欠扁极了,还未说完,便望向自己的身子,检查伤口,一幅目中无人的傲慢模样。 姝姝眉头蹙了蹙,道:“我要去寻夫君了,你自便。” 她提起裙子,趟水往月洞门行去。 身后的男子拔高音量,喊道:“这里处处都是机关,你以为凭你一个人,能逃出去?” 姝姝才不想搭理他,只当他是在打主意劝她留下来,哄骗她解开他身上的束缚。 她才没那么傻,留下来解开藤条任他欺凌么? 姝姝继续往前走着,刚过月洞门,就觉着前方掀起一阵阴风,脚下的积水消失了,连前方一星半点的光线也跟着消失,紧接着传来一阵刺耳又奇怪的声音。 洞里一旦黑下来,姝姝便觉得心口一窒,那种身处幽室的窒息感源源不断从心尖生出,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和幽闭的密室又有什么区别呢? 不过好在洞里还有陆枫延这个活人,这才没能让她喘不过气来。 姝姝顿住脚步,不敢再往前,那道阴风吹袭过来,越来越凶猛,甬道尽头似乎也能隐隐约约瞧见许多攒动的灰影。 她定睛瞧了许久才勉强看清,那些攒动的灰影像是某种飞行的动物,而刺耳奇怪的声音应该就是他们在扇动翅膀,急速飞来发出的。 听起来,来的东西数量不少。 扑腾翅膀的声响越来越大,几乎充斥了整个黑洞,那些东西像是一窝蜂,却比蜂的体型更大,发出的声音更响。 姝姝的手心冒出热汗,不安地揪住自己的衣摆。前方不小的动静令她胆战心惊。 这时候要退回月洞门里吗? 前方黑暗中忽然出现了数十双闪烁着绿光的眼睛,似野狼的眼,紧紧盯着她。 紧接着,数百只绿眼接踵而至。 姝姝见了,浑身上下打了个哆嗦,再不迟疑拔腿就往月洞门里跑,洞里的陆枫延还在琢磨着如何解开绳子脱身,见她惊慌失措地跑回来,讽刺地笑了笑。 “喂,你怎么回了?” 少女惊魂未定,一不留神就被积水中的异物勾住了裙摆,“哗啦”一声跌进水中,摔得浑身发疼。 等她重新坐起身来,拔出裙摆时,裙摆带出一个小臂长圆柱形的东西,拖在她裙子的破洞处。 仔细一瞧,竟是一根白骨。 “啊!”姝姝连忙爬起来拍打裙摆,将那根骨头抖落。 骨头重新掉回水中,姝姝跑到洞壁边,不住拍打四周的洞壁,试图如之前一般,寻到一个暗格,从这个鬼地方里逃出去。 陆枫延还坐在一旁,像看傻子一样看着她,不满道:“爷问你怎么回来了,说话!” 他话音刚落,洞口处涌进来一大群飞物。 一只只身上长满了灰色略黑的短毛,身形似蝙蝠,却长了一个狸猫的头,尾巴又细又长,像老鼠的尾巴,一双翅膀肥大若蒲扇,振幅极快地扑腾不止,直朝活人撞去。 陆枫延见状,大声道:“不好,是狸腥蝙。快给我解开,这东西专食活物血肉。” 有几只狸腥蝙朝姝姝袭过去,撞歪了她的发髻,姝姝的一头乌发瞬间便如喷泉般洒下来,脱落的金簪掉入水中。 -- 第65页 姝姝害怕极了,抱头蹲下来,那边陆枫延还在催促,“我会武功,杀掉这些不在话下,不然我们都得死在这。” 他一边挣扎赶走扑过来的狸腥蝙,一边忍着被狸腥蝙啃咬的剧痛,双目赤红,大喊道:“爷不动你!快给爷解开!” 狸腥蝙肥大的翅膀不断扇过姝姝的身子,像是一支支橡胶做成的细棒,用力抽打在她身上,发出火辣辣地疼痛。 姝姝紧闭着双眼,这样的疼,让她误以为自己正在被那些蝙蝠啃咬。 她咬了咬红唇,道:“你发誓!你发誓不会伤我!” “爷发誓!爷若是伤你,便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陆枫延咬牙,答得飞快。 第47章 脱衣服 当最后一只狸腥蝙坠落于地,陆枫延也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他瘫倒在满是狸腥蝙尸体的洞中,两眼放空望着洞顶,疲倦的神色遍布他的脸庞。 他身上鲜血淋漓,许多地方被狸腥蝙咬出破洞,血流不止,如今已是衣衫褴褛仰趟在地上一动不动。 姝姝的情况比他好一些,没有他那般狼狈,她松开陆枫延手上的藤条后她就摸索着退到一边,看着陆枫延自己拿剑斩断脚上的藤条,跃起来朝那些黑鸟洒了一把不知是什么的药粉,挥舞手中的剑,像切瓜一般,将那些黑鸟削成两半,狸腥蝙的尸体若下石雨般掉下来,直到铺满整个洞底。 空中横冲直撞的狸腥蝙越杀越少,剩下的也不逃,依然在负隅顽抗,撞在陆枫延的刀上,鲜血四溅若飞蛾扑火。 还剩下十数只时,姝姝深深松了一口气,捂住胸口慢慢平缓紧绷的胸腔。 她手臂上的衣衫破了好几处,但并没有被蝙蝠噬咬的伤口,只是因为被狂飞的蝙蝠翅膀抽中,衣衫被抽裂露出几寸被打得红肿的肌肤。 反观陆枫延身上惨不忍睹的血口子,想起来自身从小天生异体,未曾受过任何飞鸟蚂兽的叮咬,她才恍然明白,方才这些名为狸腥蝙的黑鸟,并不会伤及她的性命。 不过刚才它们成群结队地冲进来,几乎堵住了整个月洞门,若是陆枫延不杀了它们,它们长时间彷徨在此地,她依旧出不去,还会被蝙蝠拍打致死。 这些狸腥蝙飞过来,很明显就是不想让她过去。 许是她出月洞门时不慎触发了陆枫延所说的机关,所以才引来了这些怪物。 姝姝在裂开的布料上打结,遮住露出来的肌肤,一边想着陆景元掉下来时,也经历过这些么? 下一瞬她便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应该不会的。 她醒来时并没有看到狸腥蝙的尸体,哪怕是一只,这就说明他并没有触发那些机关。 可眼下,他究竟去了何处?是不是也在想办法回到石室中去寻她。 那边陆枫延偏头,见少女抱着自己的手臂陷入沉思,打断她道:“女人,就是麻烦。” 姝姝收回自己的思绪,望见他嫌弃的目光,提醒他道:“方才是我救了你。” 陆枫延像是听到一个极好笑的笑话,放肆笑起来,笑得胸膛抖动不止,“不是你,我能掉下来?” 他还躺在那堆狸腥蝙的尸体上,浑身的血没止住,和狸腥蝙的血迹混在一起,发出浓浓的腥气,姝姝捏住鼻尖,道:“还不是你想伤我,我才,我才......” 她话说道一半,止住话语,心想着还是不要激怒这个男人,他刚解决掉这些黑鸟,后边的路也不知道还会有多少艰险在等着她,他既发过毒誓答应她不再伤她,那么便会有所顾忌,更何况她便还需要他的身手护上一段时日,直到出洞寻到陆景元。 等出去后,她也要跟着陆景元习武,免得今后再遇到这种事,她连自保之力都没有。 姝姝决定不再同陆枫延耍嘴皮子,忍着腥臭味朝陆枫延躺着的地方走过去,问道:“你还好么?若是休整好了,我们便早些走罢。” 陆枫延道:“你哪只眼睛看见爷好了。明知故问?” 姝姝迅速斜了一眼他身上的伤口,他看起来似乎确实不大好。 她踌躇片刻,道:“你不起来包扎一下么?” “没力气。”陆枫延懒洋洋回应,还顺便闭上了眼睛。 “那你换个地方休息吧,这里多脏呀。” “不想动。” 姝姝默了默,用看猪头的眼神瞥了他一眼,独自站起来,往门外行去。她可管不了这个臭脾气的公子哥。 还躺着的公子哥听到响动,睁开眼喊道:“喂!你去干嘛呢?” 姝姝不理他,继续往前迈出步子,陆枫延以为她又要强行走出去,生怕她又触发机关,引来那群不知死活只顾横冲直撞的狸腥蝙。 这一波还好,再来一波他铁定受不了。 “行行行,你回来,爷上会子疮药,马上就走。”陆景元坐起来,朝姝姝的背影喊道。 姝姝顿住脚步,满意地折回来。 其实她根本没想要走出那个月洞门,只是想要过去看看门外的情况,还适不适合走这条路。 不过既然那男人胆子这么小,误会了她的意图,那她便顺水推舟,激他早些起身也好。 姝姝刚回到陆枫延身边,就看见陆枫延从怀里掏出一小瓶药,撕开衣襟一件一件脱去自己上身的衣衫。 直到褪去里衣时,姝姝慌忙捂住眼背过去,道:“你脱衣服干嘛!” -- 第66页 陆景元瞧她局促的模样,轻蔑地笑笑:“不脱衣服怎么抹药?” “那你快点。” 身后的男子嘶了一声,没再说话,姝姝背向着他,试不试听见布料撕裂的声音。 就这样背向一个陌生的男子,跟他同处一室,还是之前欲伤害自己的男子。 姝姝不经有些心慌意乱,生怕他突然兽性大发,毫不顾忌地扑上来,那她该怎么办? 但她也不敢回头去看,生怕瞧见什么可怕的东西,届时会长针眼。 她惶然了一会儿,其间身后除了穿衣脱衣,偶尔混杂着男子抽气般的喘息声外,再没有别的响声。 陆枫延突然唤她:“喂!” 她以为他擦好药了,转身却望见他还光着膀子,又着急闭上眼:“做什么?!” “帮我擦药,背上看不见。”公子哥用着命令的口吻使唤她道。 见少女红着脸站立不动,半天也没反应,陆枫延不悦道:“想不想走了!还是你想看着爷血流尽而亡?” “没看过男子的身子?爷让你瞧了身子是你占了便宜,爷还觉得吃亏呢。” 听听,这是人话么? 姝姝的嘴角抽了抽,几乎想上去用狸腥蝙的尸体堵上他的嘴。 陆枫延扯着嗓子,不停吵吵嚷嚷,再加之洞里臭气熏天,她是一刻也不想待下去了。 “行,那今天就睡这。”男子耍无赖道。 姝姝咬咬牙,心一横放下捂着眼睛的手,怒气冲冲走向那个耍泼的无赖。 “药呢?”她面无表情,居高临下像在盯一只小狗。 陆枫延板着脸,唇角却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抬起手:“这呢。” 姝姝拿过他手心里的药瓶,蹲到他的背后,拧开瓶盖子,里面可见浅杏色的胶状药膏,她用指尖挖出一点,就想往陆枫延的背上抹。 反正早死早超生,她给他弄好背上的伤口,就不要再管他了。 然而她敷药的手却骤然停住。 眼前的景象,令她大为震撼。 男人的背上,全是密密麻麻丑陋的伤痕。 有刀伤,箭伤,剑伤,烧伤,鞭伤等等不计其数的痕迹,一层又一层大小不一,纵横交错地绞在他的背上。除此之外,还有许多她叫不上名来的伤痕,这些痕迹似一条条粗劣的毒蛇,蜿蜒盘桓在他背部的筋骨上,吸食他的血肉。 其中有道刀伤狰狞犹甚,从他的左肩劈到了右腰际,留下的伤疤极深,依稀可见当初深至见骨,如果当年再劈深些,他铁定就没命了。再加上刚才狸腥蝙留下的咬痕,他的背再次受创,已是血肉模糊。 “你的背......” “与你无关,快抹药。” 姝姝本想问几句,陆枫延不耐烦地打断,她也便不好再问,闭上嘴默默替他上药。 一切收拾好后,两个人重新检查了一遍洞里,寻遍了整个洞也没有发现任何暗格。 看来想要出这个洞,就必须从那个月洞门走。 这一次两个人都谨慎了不少,找到触发狸腥蝙发狂的地砖后,小心翼翼地避开了那块砖,成功步入隧道中。 隧洞尽头的亮光还在,姝姝和陆枫延凭借这点光,探索许久,终于走到隧洞出口。 洞外白茫茫一片,除了雪一样的白光,什么都看不见。 两个人伫立在洞里,谁也不敢先迈出第一步。 “你知道外面是什么吗?”姝姝问陆枫延道。 “不知道。”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你问爷,爷问谁呢。” 姝姝无语,默默阖上唇,她垂下头,想要思考一下接下来该如何是好时,地上一块白色碎布吸引了她的视线。 她俯身拾起那块布料,瞧见上边以银丝绣着白云暗纹。 她眉心微动,睁大了双眼。 这不是陆景元穿的那件外袍的料子吗? 将布料翻过来,背面居然还沾上了几点血迹。 见到那已经干涸的墨红血迹,她的心跳霎时慢了半拍。 陆景元,陆景元他现在还好吗?该不会遇到什么险境了吧? 姝姝不敢多想,异常珍视地将那一小块碎布,放入陆景元给她的青莲黑缎香囊中,重新挂在腰间,这一次她不再犹豫,直直走入白光之中。 “喂!你......” 陆枫延见她一声招呼也不打,头也不回就进去了,小小惊愕了一番。 随后他亦加快脚步,跟着她大步迈进白光之中。 在石室里,他见她带着面具,便有三分怀疑她是雪女。 方才经历狸腥蝙一事,此时他已有十分的把握,笃定她就是一个雪女。 这里的机关,只对寻常人有效,却不能伤及雪族人分毫。 唯有她在身边,他才能顺利逃出这些死路。 而那陆景元,此刻怕是已经成为一具白骨了吧。 ------ 穿过刺眼的白光,姝姝发现自己又到了一间石室。 这次的石室与之前的不大一样,之前的石室,地上除了碎石和石雕别无他物。 这个石室比之前的大出数十倍,里面摆放了不计其数的方形立镜,一层又一层重重叠叠立在石室里,每一面镜子都能照出她的身影。 一面面镜子像是一堵堵墙,在石室中排成一个巨大的迷宫。 石室顶部悬着一个硕大的夜明珠,亮白的光线从珠子里射出来,照亮了整个石室,这些光线投射到镜子上时,镜面将光线反射,最终聚焦在洞口处,形成一个巨大刺眼的光圆。 -- 第67页 难怪在洞里只能看到白茫茫一片,洞外的景象却什么也瞧不清,原是如此。 姝姝挡住直照眼睛的强光,避开光束走到一边去,她扯下一根绡纱,蒙住眼睛,以防强光伤眼。 面前的镜像迷宫中,支路无数,她正想着应该如何通过这个关卡,陆枫延闯进来,看见她也来到她的身侧。 “你不要命了?胆子这么大。” 姝姝只道:“你看。” 陆枫延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眼底闪过一丝惊讶。 这就是传说中的镜宫么? 这个石室里,连墙壁上都悬挂着立镜,空中的夜明珠缓慢旋转,光线不断在每一个镜子间跳跃。 陆枫延想起自己曾在外祖母那边得知,镜宫不仅会迷惑人的视线,还乱其心神,使迈入镜宫中的人产生幻觉。 “快走,此地不宜久留。” 陆枫延扯过姝姝的衣袖,往镜宫其中一条小道中疾步而去。 “确定是走这条路么?” “不确定。” “啊?” “先走了再说,每条都试试。” “......” ------ 过了许久,镜宫中的夜明珠下方,姝姝和陆枫延绕回来。 “不行了,不行了。歇歇好吗,我走不动了。” 姝姝慢慢坐在光洁的地上,这已经是他们第六次回到夜明珠下方的位置,不管他们怎么走,走哪条路,就是走不出这个镜宫,不仅重复走回老路,连沿途做好的标记也会凭空消失,眼下她心力交瘁,又饥又渴,半点儿也不想再挪动。 陆枫延抱着剑,嗤笑道:“真是一朵小娇花,这点路就喊累。” 话虽如此,不过她比他那妾室,倒是要好上不少。 他的妾室容宜,平日里出门游个园都恨不得坐轿子去,走不了两步路就嫌痛嫌累。 他一道想着一道摇头,女人果然都是麻烦精。 除了给他添麻烦,她们还会些什么? 若非他此时需要容姝伴他出去,他才不会纵容她数次顶撞于他。 陆枫延讥讽地瞧了眼脚下昏昏欲睡的困顿少女,盘腿坐下来,打算稍微眯一小会儿,养精蓄锐。 而他一闭眼,眼前突然浮现出了一张女子的脸。 他骇然睁眼,望入对面镜中,竟看见那个女子浮现在镜子里,唤他:“延儿,延儿!” 女子朝他伸出手,她的长相极美,浑身带着古典江南美人的气质,梳了一个温柔的堕马髻,头顶簪上一朵鲜红的芍药,举手投足间,仪态万千。 陆枫延满脸震惊之色,口中喃喃:“娘,娘......” 女子保持微笑,含情脉脉地注视着他,细细的嗓音声声引他:“延儿,延儿快到母亲身边来,快过来。” 陆枫延蹴大了眼,紧紧盯着那个镜像,他的理智还没有完全消失,脑中响起一个声音。 娘早就死了,别被迷惑,这些都是幻像! 他狠狠地摇了摇头,不再去看那边镜子,而呼唤他的声音还在继续。 陆枫延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额头沁出点点白汗,他索性闭上眼,试图强迫自己对那声音不闻不问。 谁知他一闭上眼,身子就像坠入了冰冷的冬湖中。 张口,无数寒冷苦涩的湖水往他的肺中灌去,几乎冻裂了他的躯壳。 他连开口呼救的机会都没有。 他不断在水中挣扎,却越陷越深,就在他以为自己要被溺毙时,一个男子跳入水中,迅速朝他游过来。 那是他的父亲。 高高在上的南安王殿下。 第48章 投怀送抱 夜明珠的淡蓝色的光,在镜面的加持下,照亮整个镜宫。 姝姝累极,垂头埋在臂弯之间,本欲抱着腿休息一会儿,谁知刚眯上眼,就有一个重物倒过来,几乎将她压垮,她回头一看,只见陆枫延满头大汗,双眼紧闭浑身哆嗦不止,像是被扔进冰天雪地之中。 “你怎么了?”姝姝惊了惊问道。 男子并无反应,他像是失去了神智,沦陷在梦魇之中,口中不住喃喃:“不要,不要。” “娘,不要打我娘......” “父亲,父亲救我......” “不要,不要,不关娘的事。” 陆枫延在梦境中不断挣扎,四肢跟着胡乱挥动起来,踢到身边的镜面,还险些打到姝姝。 姝姝见他半疯半梦的模样,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尝试唤醒他:“喂!醒醒呀,你梦到什么了?” 她喊了许久,也不见陆枫延有半点清醒的迹象,甚至他展现出来的癫狂愈演愈烈。 他不断在地上扭动嘶喊,剧烈挣扎,光洁的镜面被他的手足拍打得“砰砰”作响,响声跟随光束散播出去,弹回阵阵回音。 好些时候,她几乎以为那些的镜子会即刻碎掉,不过所有的方形立镜完好无损,屹立在原处,丝毫不受男子踢打的影响。 只是拍打声和回声越来越厚重,震耳欲聋,姝姝被这声音吵得头昏脑胀,只得紧紧捂住耳朵。 “你快醒醒!梦里的东西都是假的!” 她只以为他是在做梦,由于自己没什么事,只他突然这般起来,因此她根本没想到这个镜宫会使人致幻。 她往后退上一小步,免得被他此时的癫狂状误伤到,还欲在退时,右手被男子死死攥住。 -- 第68页 姝姝心头一凛,回过头想要甩开他的手,脚下的男子还闭着眼,他的忽然情绪变得异常低落,仿佛就快要流泪似的,全然没有之前想要毁天灭地的架势。 他坐起身来,紧紧扣住姝姝的右手腕,以近乎哀求的语气道:“娘,你别走,别走好吗?延儿......” “延儿一定用功读书习武,再不被陆景元比下去,娘,你别离开延儿。” 姝姝听到“陆景元”的名字,手上的动作顿住,停下来。身前男子眼周猩红,衣衫上爬满的鲜血,像只被遗弃的小狗,巴巴地抓住她的手。 她和他相识的时刻并不长,甚至还不知道他唤什么名字,但从她见他的第一眼起,他便是以那种桀骜不驯,狂妄不羁的面目示人,在洞底她为他上药时,见到那些伤疤随口问了一句,他便凶巴巴地打断她,似乎不愿旁人过多置喙他的过往。 从他一出现,给人的感觉一直都是强硬,傲慢,不愿屈居于人下的执拗形象,谁曾想这么一个手段狠毒之人,内里还会有如此脆弱的一面。 听到他说的那些话,她不经开始浮想联翩。 前不久她就猜测陆景元和他是兄弟关系,今日听他这番呓语,她的心间的怀疑又多了一分。 难道说,他真的也是陆郡守的儿子,陆景元的亲哥哥? 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依誮 为什么他不曾在陆府长大,为什么他一见到陆景元就想要杀之而后快? 姝姝满腹疑问,蹲下身子,轻轻问道:“你和陆景元是亲兄弟吗?” 男子闭着眼,浑浑噩噩道:“他是孽种,我不能被一个孽种比下去。” 姝姝皱眉:“既然是亲兄弟,何来孽种之说?” “他不是我娘生的!他就是个孽种!”陆枫延突然发起狂,扯得姝姝的手生疼。 “好好好,我知晓了。”腕骨上的剧痛令姝姝不得不安抚他,待陆枫延的情绪平缓,又问道:“那你和陆景元究竟有何深仇大恨?为何要这般互相残杀?” 世家大族间的夺嫡分权之事她听说过不少,可她看这二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架势,恐怕他们之间的恩怨不仅仅是夺嫡分权那点事。陆景元是陆家嫡子,这个男子又说其不是自己的娘亲生的,那么他们二人多半是同父异母的兄弟,难道陆枫延的母亲是陆郡守的妾? 可哪有庶子骂嫡子孽种的?这未免也太奇怪了吧。 又或者,陆枫延的母亲本是正妻,她的母亲逝世后,陆景元的母亲被陆郡守抬为正妻? 结合他前前后后说过的话,姝姝只能得到这些个结论,否则就说不通。 那边陆枫延还在咛喃:“他李代桃僵,占去了我嫡出的身份......” 他尚在昏迷中,神志不清不知自己此刻置身何地,唯闻身侧又一道馨雅的气息,他吸入一点昏胀就会减少一分,他不知那是什么东西,只想尽快掠夺过来,将其拆吞入腹。 姝姝不知危险逼近,道:“你是说,你才是真正的陆家嫡子,对吗?” 她的表情有些凝重,照他这么说,就是陆景元鸠占鹊巢,夺去了他本该有的东西,才使得他沦落于此。 不管真相是否如此,这番话让她难免想到自己。自幼时起她便养在容府,除了容周氏不大待见她外,府上其他人一直将她当作容府小姐供着,容老太太和容老爷待她,其实一直不错。 容府给了她庇护,也给了她亲情,她一直以为自己是真正的容府姑娘。 直到容宜回府。 容宜恨她占去她的身份多年,时常想尽办法捉弄羞辱她,容宜才是府上真正的嫡小姐,因此没有人会为她这个替身养女出头。自那时起,她开始过上寄人篱下的生活。 而容宜厌恶她的心理,是不是就如此时陆枫延憎恨陆景元的心思。 他二人都恨她和陆景元占去自己的身份,享受本属于他们的那份安稳,富贵,而自己却深陷尘垢,难以自拔。 想起容宜刚回容府时,她蓬头垢面,性子也十分胆小怯生,连一句完好的话都说不完准。还有方才陆枫延暴露在她面前,满身可怕又丑陋的伤疤。 他们的恨意,似乎她也能理解一二。 但,她和陆景元又做错了什么呢? 容宜想要的,她都一一还给了她。 她自认为没有做错什么,为何上一世还要付出生命为代价。 还有陆景元,虽然不解他的过去,可她愿坚信,他不会刻意去侵占他人的人生,亦不屑觊觎旁人的囊中物。 他绝不是那样的人。 “他和他娘还害死了我娘!” 姝姝陷入沉思,陆枫延又放出一颗炸弹,炸得姝姝的脑海嗡嗡作响。 陆枫延几乎是咬牙切齿说出这句话,说完就将姝姝拖到身前,大掌扣住她瘦弱的背,禁止她逃离。 姝姝反应过来后双手奋力推他的胸膛,“你做什么,快放开我!” 二人的力气过于悬殊,她根本无法撼动他分毫,眼看着他的尖牙离她越来越近,她慌忙摸上发髻,头发上光秃秃一片,发簪早在狸腥蝙侵袭而来时,掉了个一干二净。 她极力躲避,却仍旧逃不出他的臂笼,她恐惧极了,脑子里一片浆糊,下意识闭眼大喊道:“陆景元!救我!” 话毕,周遭忽然安静下来,该有的疼痛并未袭来,腰间的大手还在,肩头落下一个重物。 -- 第69页 姝姝心尖“砰砰”直跳,缓缓打开眼睫,机械地侧头一看,发现陆枫延的头枕在她的肩上。 他已经昏死过去,身躯不再动弹,双手却依然坚固地按着她。 “娘,别走。” “娘,求求你,别走。” “娘,延儿如今可以保护你了。” “娘,娘,别离开我......” 男子似是嫌她的肩太过细瘦,在她肩头蹭了蹭寻个舒服的姿势睡过去,口中的咛喃不停。 在他停手那一刻,姝姝还以为陆景元回来了。 听到她的呼救后,他赶来救她。 而空荡的小镜室中,却无旁的身影。 陆景元并未出现。 姝姝失落地松出一口气,尝试解开男子的手脱身,然而他把她当作自己的娘,那双手若钢筋铁骨,用了十成十的力气将她绑在身边。 她逃不开。 ------ 夜晚的镜宫里变得寒冷,夜明珠辉散出来的光似乎都变成了寒气,源源不断吹袭整个石室。 陆枫延慢慢睁开双眼,朦胧光晕散开,少女白皙昳丽的侧脸映入他的眼帘。 他在军营等勾心斗角的地方待的时日多,常常处于万分警惕的状态,恍惚从睡梦中醒来,他作出的唯一反应就是防御,抗拒,想要扼住少女的咽喉。 事实上,他也真的这么做了,只不过少女垂头睡着,他一伸手就攥住了她的下巴,强行扳过她的头,见到她的容颜时,手掌骤然停住,手背上暴起的青筋也慢慢缩回去。 少女肌肤若雪,秾婉的面容上沾上些许灰尘,却仍是影响不了她一分一毫的美貌。 触感柔软,若纯白的棉花。 陆枫延脸上的杀气渐渐退去,睡熟的少女不适地扭了扭身子,“不走,不走,别闹了......” 他的目光回到少女的脸颊上,她细长若雾的黛眉拧长一团,水润的红唇微微嘟起,似是在不满且控诉他粗暴的行为。 收回手,少女落入他的怀中,靠在他的胸膛前,她看着应是累极了,而鼻间的呼吸却轻盈如羽毛,浅浅柔息透过他的薄衣,反复拂在他胸前的伤口处。 像柔软的指腹。 低头看去,只见她乌黑纤长的睫毛下,有一张樱桃色的菱唇。 两个人的身子上,还盖了一件被咬得满是破洞的外袍。 但黑色外袍下,是淡淡的暖意。 陆枫延扬起唇角,笑容带着一丝邪气和不羁。 这小丫头又是投怀送抱,又是帮他盖衣。 莫不是喜欢上他了吧? 想到这,刚收回的手指尖微微发麻,他复勾起少女的下巴,注视她的睡颜,这次的动作像是在捧起一个易碎的泡泡。 少女睡容宁适,嫣红的菱唇上,泛着朝露般的水光,诱人采撷。 鬼使神差,陆枫延垂下头,挨近她的唇瓣。 那一刻,他感觉身躯似乎不再是自己的。 离红唇只差咫尺,背后忽然掀起一阵冷风,陆枫延反应迅捷,搂住怀中少女的腰,弹飞起来避到另一侧。 一把长剑射过来,斜斜插在方形立镜下,剑身入地三层,力道刚够穿过一人身躯。 剑柄上刻有翻滚的云纹和螭纹。 正是陆景元的剑。 陆枫延望向来人,阴冷笑道:“孽种,你还没死呢。” 第49章 雪女 姝姝正在睡梦中,突然腰间一疼,身子悬空撞入一个硬邦邦的怀中,全身的骨头都似散了架,酸痛无比。 散开的意识渐渐回笼,耳闻身旁有人说话声。 “放开她。” “你是个什么东西?让爷放开爷就放开?” 姝姝的心尖颤栗起来,她似乎听到了陆景元的声音。 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睁开沉重的眼皮,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过去。 男子修长挺拔的身影在她琉璃般晶透的眸中,逐渐清晰。 他在离她十步左右的距离之外,伫立笔直,身上披着的云纹白袍上沾上些许灰尘和血迹,几处裂痕杂乱地分布在衣袍上。 “爷!” 姝姝看清他的脸,惊喜地喊了一声,男子的视线移向她,眉目间凝结的坚冰如浴春风化开几分,二人目光相接,姝姝的心猛地跳了起来,她双手推开陆枫延的胸膛,跳下来直往陆景元的身边跑去。 陆枫延见她要从自己身边逃开,伸手攥住她飘散在半空中的一缕长发。 少女满心满意只想去到陆景元面前,跑得太急因而扯疼头皮,惨声呼痛:“啊!好疼!” 一滴泪从她的眼角落下来,在半空中恰巧被一缕光穿过,折射出晶莹的光泽。 陆枫延脸色一变,绞住头发的手松开,看着少女挣脱束缚一把扑入对面男子的怀中。 一瞬间,舒心的冷香若和风细雨般,落在少女纤细的身子上。 陆景元的怀也硬实,但就是能带给她足够的安全感,即使被撞疼了额头,姝姝的心中依然甜若蜜糖,连呼进来的气息都觉得染了蜜。 男子独有的气息沉沉压下来,一只温厚的掌抚上她被扯疼的头皮处,温柔地揉着。 姝姝的心跳异常凶猛,先前的承受过的担惊受怕和发间的痛楚,此时皆化为热泪,满满盈在眼眶之中。 “爷,姝姝就知道,你一定,会平安的。” 她埋在陆景元的怀中,呜呜咽咽哭得像个带露的小娇花。 -- 第70页 陆景元低声安抚:“爷没事,莫哭。”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姝姝好害怕,好害怕爷,害怕爷会遭遇......呜呜。” 小丫头越哭越凶,眼泪淌湿他的衣袍,也不愿说出那两个不吉利的字眼。 “抱歉,让你担忧。” 姝姝哭了一会儿,哭声渐渐低迷,陆景元抬起她的下巴,取下她上半边脸的白鹤面具,用干净的手帕替她擦脸。 泪水擦净后,在她水濛濛的目光下,再耐心为她戴好面具。 “我们该走了,镜宫不宜久留。”陆景元道。 姝姝点头,拉住他的手:“好。” 陆景元牵着她,往身侧的一条路走去,姝姝跟着走了两步,停步回头,见陆枫延黑着脸,还在那杵着。 她想起他昏迷时说过的梦话,斟酌片刻对陆景元道:“爷,带上他一道吧?” 陆景元眼睫微垂,薄唇抿闭,一言未发。 见他不说话,姝姝就如从前那般当他默认了,她回头朝陆枫延喊道:“喂!一起走!” 陆枫延凌厉的目光扫射过来,眸中夹着浓浓的不屑,恶狠狠道:“不必了,你再不管爷!” 这句话若炮仗般扔过来,炸得姝姝有些不明所以,望着他如野狼般阴鸷的目光,内心有些发怵,不由握紧陆景元的手掌,讪讪道:“那好吧,你自己多加小心。” 话毕,姝姝再不犹豫,欲和陆景元一道离去,刚迈出一步,身后发出一声爆裂的巨响,像是有人用力砸了一下镜面发出来的。 姝姝抬头看向陆景元,他从容不迫,步子丝毫不乱,引着她往前走,头也不肖回一个。于是她也没有回头,只跟着他便是。 此时另一条镜道中走出来一个人。 那人道:“我当是谁来此地砸我场子,原来又是你这个臭崽子。” 是一道略显苍老的女声。 这一次陆景元停下脚步,二人转身,姝姝同他一起朝声源处望过去,见到一白发黑袍的老太太。 老太太身形清瘦,目光攫烁,严厉对陆枫延道:“是谁让你砸我的场子?跟你说了多少遍?不要来给我添乱!” “外祖母。”陆枫延的眼中浮现一丝愧色,立刻拱手垂头,“外祖母消气,枫延知错了。” 黑袍老太太冷哼道:“每次你都是这样应付我,事后还不是当耳旁风。” 陆景元迈前一步,恭敬行了一个礼:“外祖母,孙儿叨扰,还望见谅。” 老太太教训完陆枫延,看见陆景元后,眉间的严厉之色淡了些,“景元,来外祖母这有何要事?” 陆景元牵过姝姝的手,将她拉到身侧,姝姝望了他两眼又看向老太太,通过他们三人方才的对话,她已经知道这位黑袍老太太是他二人的外祖母。 可是陆枫延不是说他们二人不是同一个娘生得么?怎么......外祖母却是同一个。 难道说,陆郡守娶了一对姐妹? “外祖母,这是内子。”陆景元的目光移向姝姝:“姝儿,见过外祖母。” 姝姝懵了懵,随即含笑对老太太福身行礼道:“容姝见过外祖母。” 她握紧他的手,白云般软绵的温暖在心头聚拢。 内子,不就是夫人么? 这是他第一次亲口对长辈说,她是他的夫人。 原来,这次他是带她来见他的外祖母的。 老太太的眼神比陆枫延的还要锋利,若亮着白光的刀子一样,刺盯着姝姝,一脸肃穆,道:“随我来罢。” 四人出山洞时,天光蒙蒙亮。 姝姝随陆景元和老太太,来到一座山谷,谷中建有屋舍,瞧着样式,不像是大邺固有的房屋样式。 不过她也不知道是哪里的样式,生来并未见过。 老太太领他们到屋内,唤来一个女童子为他们沏茶,自己转身进去里屋,一个字也没有留下。 热气腾腾的茶水上来,姝姝端起一杯,递到陆景元的面前,男子温声道谢,她拾起青瓷茶杯抿了一口,悄悄环视屋内的构造。 除了他们坐着的圆桌外,其它陈设皆与大邺平常人家的布置相差甚远。 他们对面的陆枫延茶都没喝完,就从座位上弹起来,朝里屋喊道:“外祖母,枫延困了,先去睡。” 里屋的门帘缓了缓,并未传出声来,陆枫延说完,大步流星迈出大门而去,杀气腾腾的模样活像是去讨债。 姝姝莫名其妙地看两眼他离去的身影,以为他是不愿与陆景元同坐一桌,而陆景元气定神闲,自顾自喝茶,一点儿也没有受到他人影响。 “景元,进来。”里屋老太太突然唤道。 陆景元放下茶盏,对姝姝道:“姝儿,你在此等片刻,爷去去就来。” 姝姝点头,微笑:“爷去吧。” 她依依不舍地放开他的手。 陆景元立起身来,整理好衣袍后,掀开帘子入里屋。 屋内老太太若一棵松,立的笔直在长桌前捣鼓一对瓶瓶罐罐,她垂着头道:“说吧,来找我所为何事?” 陆景元眸光微动,再次朝她恭敬地弯腰行礼,“外祖母,景元是来求祖母赐药。” “何药?” “可敛去雪女气息之药。” 老太太捣药的手一顿,停下来道:“你是为屋外那个女人求的?” 陆景元道:“正是。” -- 第71页 “要那药做什么?” “景元要带她去建安。” 老太太听了转过身来,目光依旧凌厉,她走上前命令道:“抬起头来。” 陆景元莫敢不从,缓缓直起身子,望向老太太。 老太太道:“你看着我的眼睛,你去建安做什么?” “报仇。” “那女人是诱饵?”老太太问道。 陆景元默了片刻,目光不躲不闪,缓缓说道:“不是。” “那是什么?”老太太盯了他一瞬,冷笑起来:“我看你是忘了殿下的仇。” 陆景元否决:“弑母之仇,景元未曾忘。” ”那你告诉外祖母,她是什么?” 他袖中的掌慢慢握成一个坚硬的拳,道:“是景元之妻。” 老太太严肃的脸上裂出一道愕然,她甩袖转身,背对他愤愤道:“我看你是疯了!曾经你说过不会心悦雪女,眼下你又在做些什么?” 陆景元顿了顿,道:“外祖母息怒,景元并非心悦之,而是现今计划有变。” 老太太听闻气笑了:“好一个计划有变。” 她快步走到窗前,不再看他,说道:“我不管你是计划有变,还是真的爱上那个女人,老身希望你不要连自己的杀母之仇也忘个干净。” “莫敢相忘。” 陆景元表情凝重,躬身拱手,恭敬地立在原处,两个人默默无言僵持许久。 最终老太太叹了一口气,道:“那药,外祖母还未制好,你一月后再来。” 陆景元抬眼,望着老太太清癯的背影,答道:“是。” ------ 出了山谷,陆景元身边的护卫昊苍牵着马车,等候已久。 姝姝和陆景元上车,直往建安奔去。 一路上陆景元面容恹恹,唇色越渐苍白,初始几日姝姝以为他累坏了,只需休息几日便会容光焕发,岂料离京都越近,他的精神一日比一日不济。 “咳咳咳......” 这日,陆景元又倚在马车内清咳,他捂住唇,浓密的长眉少见地聚在一处,姝姝连忙倒了一杯热茶,送到他唇边。 “爷,我们去找大夫瞧瞧吧,你都病好几日了。”姝姝担忧道。 陆景元一如既往摇头:“不必了,爷无事,赶路要紧,咳咳咳......” 姝姝扶住他,轻轻拍他的后背,“爷,身子要紧,还是去看看大夫,也花不了多长时间的。” 陆景元用湿帕捂住唇,摆了摆手又咳了起来,这次咳得格外凶,瞧他的模样几乎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姝姝又心疼又焦急,对马车外喊道:“昊苍停下!去请个大夫来!” “不必......”陆景元艰难说出二字,身子突然往前栽去。 “爷!” 姝姝连忙将他拉住,无奈她的力气太小,两个人一起滚落致马车里。 她忍着摔倒的疼,爬起来去扶陆景元,却发现他双眼紧闭,已经陷入昏睡之中。 “爷!爷!”她慌忙喊道。 一拉一扯间,陆景元的衣襟松落,露出一小块脖颈下的肌理,上面一道青黑色若丝状的东西,映入姝姝眸中。 姝姝眉头紧紧蹙起,拉开他的衣襟一瞧,顿时骇得花容失色,睁圆了双眼。 第50章 .补更子嗣 陆景元胸前的箭伤未好,周边一大圈都黑了,像是玄灰的墨水洇入白色的宣纸上,姝姝见此,又想起陆景元不久前中箭一事,即刻反应过来,那时候他在崖上中的那支箭,一定是有毒的。 她伸出手指触及他发黑的肌肤,小心唤他,声里发颤:“爷!爷,醒醒,你别吓姝姝。” 身中剧毒的男子双眼紧闭,躺在马车内,毫无回应。 心中的恐惧如源源不断的泉水涌上来,姝姝又慌又惧地喊道:“昊苍!昊苍!快去请大夫!” 马车停下,昊苍听到马车内的响动,从外面探进头来,见此一幕后,他立马跃进车厢内。 昊苍扶起陆景元,将他的伤口细细检查一遍后,表情愈发凝重。 姝姝心里头突突响,问道:“爷是中毒了么?” “回夫人,确实如此。” “能看出来是什么毒吗?” 昊苍取出一根银针,用火烧红针尖刺入陆景元胸膛前发黑的经脉中,再拔-出来静待片刻,银针尖端在空气中变成紫黑色。 “不好,是画骨。” “画骨是何物?” 昊苍解释道:“画骨这种毒药会侵入人的血肉中,在骨上留下丝状纹路,故称画骨。中毒之人起先是疼痛难当,最后骨碎而死。” 姝姝绞紧手指,看向陆景元胸膛上的紫黑丝纹路,道:“可有解毒之法?” 难怪当日在浴桶中,他不让她脱去里衣,原来他早知自己中毒,打算瞒着她此事。 昊苍道:“有,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姝姝回过头望着昊苍,泪眼汪汪中闪烁着几分希冀。 “画骨是镇国公世子傅渊常用的毒,这世上唯他有解药。” 姝姝闻之,发怔,所以那日刺杀他们的人,是镇国公世子? 他拉拢不了陆景元,所以选择杀人灭口? 可是为什么?陆景元究竟哪里碍着他了? 他为何要将他们赶尽杀绝? 为什么? 就因为没有答应成为他的谋士? -- 第72页 还是另有其他的原因? 难道,是因为陆景元要来京都? 可是陆景元来京都一事,又有什么好令他忌惮的呢。 姝姝绞劲脑汁,望向马车的车门又望向陆景元苍白的脸,慢慢醒悟过来。 对了,三皇子! 陆景元前来京都,是受三皇子之邀。 三皇子是皇贵妃之子,而镇国公府是皇贵妃的娘家。 照理说,他们二人之间应是同一条阵营,为何陆景元要帮三皇子,反尔会得到镇国公世子的刺杀? 姝姝想了许久,也想不明白其中的缘故,她扶住泛疼的额,问道:“此地离建安城,还有多久?” “回夫人,还有十里。” ------ 镇国公府,朝雾院。 “夫人,夫人!好消息。”婢女阿宁跑进香阁,一闭上门,脸上的兴奋更是掩不住,如开了闸的江水尽数倾斜出来。 坐在桌前刺绣的紫菀睨她一眼,佯装怪罪道:“小点声,冒冒失失成何体统。” 阿宁稍稍收起笑,对紫菀道:“赵夫人死了。” 紫菀听了,面上露出意料之中的笑,却还是要假装惊讶,反问道:“真的?” “千真万确!奴婢悄悄瞧了一眼,死透了。”阿宁笑得合不拢嘴,“这下如夫人的位置空出来,夫人便有机会成为世子如夫人了。” 紫菀斜她一眼,道:“慎言,府上还有个宁夫人,她又有子嗣,我没多大胜算。” 阿宁奉承道:“宁夫人出身比您低,世子抬她做庶夫人已是顶了天,您放心,她越不过您去,这如夫人的位置,必然是您的。” 紫菀唇角扬起:“但愿如此吧。” 天知道,她为了除去赵夫人,耗费了多少心力。 那日赵夫人公然为难宁芷晚,被世子责罚厌弃后,太太也同其撇清关系。没了丈夫的敬爱和正室的帮扶,赵迎秋在府上的日子日渐艰难,加之又没个显赫的娘家,父亲不过是个户部侍郎。 那时紫菀便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她花去三成的嫁妆,买通了给赵迎秋送饭的嬷嬷,顺利将那慢性药下入赵的饭菜之中。 那慢性药是她在老家荷州偶然得到的,一般人连服个把子月便会悄无声息地毙命,连经验丰富的老仵作也验不出此毒。 赵迎秋那样的宦官之女,想必是自小养尊处优,身子骨娇弱得很,再加上被世子厌弃,日日关在屋内忧思成疾,才会扛不住药性,这么几天便死了。 这也好,免得每日嬷嬷去送饭时,她都要承受担惊受怕之苦。 反正是个已被夫君厌弃之人,占着那位置本就是无福消受。 正好借此事,她能将赵迎秋之死因,推到忧思成疾上,也就没有人会去细察她的死因。 这也正是她对赵迎秋下手之故,赵迎秋自己蠢去触怒世子,也怪不得旁人了。 紫菀盯着手中的紫罗兰刺绣,眼中露出势在必得的光芒。 她抚上自己的小腹,心想道,若是何时能为世子添上一名小公子,这如夫人的位置,必然非她莫属。 ------ 镇国公府承德院中。 承德院是镇国公母亲姚老太君住的院子,姚老太君早年随夫征战四方,大邺还未建国前,便是诸国闻风丧胆的巾帼将军,后来其子从龙有功,追随当今圣上建立大邺朝,获封公爵。昭武帝亲笔御书封老太君为“安国大将军”,“正一品诰命国公夫人”,据传还赐下过丹青铁券。 老太君晚年多吃斋念佛,此刻她正在承德院新劈出来的佛堂中,慢慢抄写经文。 门外进来一个嬷嬷,道:“老太君,宫中传来消息,皇贵妃又被陛下降罪禁足了。” 老太君继续执笔书写,不慌不忙问道:“这次是因何故?” “回老太君,宫里传出来的话是皇贵妃以下犯上,不敬陛下,而我们的人说陛下最近极为宠幸新进宫的赵贵人,不出两个月赵贵人连越三级,居九嫔之首。”崔嬷嬷停顿片刻,道:“如今,该叫她熙安昭仪。” “她是赵迎秋什么人?”老太君问道。 崔嬷嬷毕恭毕敬:“回老太君,熙安昭仪是赵夫人之嫡妹。” 老太君停笔起身,崔嬷嬷连忙上前去搀她,老太君整理好亲手抄写的佛经,拿到供奉菩萨金座之地,放在黄花梨木积香台上后,她跪在金座下的蒲团上,崔嬷嬷和门外的四个婢女也跟着跪下来,俯首磕头。 磕完后,崔嬷嬷扶老太君起身,来到门前望向那四四方方的院子,老太君道:“赵迎秋只是一个借口,陛下发难,意不在此。晚些你去把渊儿唤来,本君有话要说。” “喏。”崔嬷嬷低头应道。 老太君思忖片刻又道:“传下去,今年清明,府上女眷,凡有诰命在身者,子嗣者,皆要随我三拜九叩,前去护国寺祭奠先祖在天之灵,同时为傅家祈福。” 崔嬷嬷惊了惊,劝道:“老太君三思,护国寺位于灵山之巅,这三拜九叩如何使得!” “使不得也得使!”老太君面容冷峻,道:“希望本君此举,能让陛下念在傅家昔日苦劳,对傅家减雷霆,于皇贵妃熄怒火,以求保全傅氏。” “喏。”崔嬷嬷疾首。 ------ 夜晚细雨纷纷,冷风如冰,青灰色的天幕下,紫菀撑着丁香色的油纸伞,来到承德院中,欲向老太君请安,刚收起伞要进老太君的佛堂,就听见里面老太君和傅渊的谈话声。 -- 第73页 傅渊道:“祖母既心意已决,孙儿便多派人手,为祖母安排好灵山之行,只是为祖母身子着想,孙儿恳请祖母提前三日出行。” 将登顶灵山分三日完成,想来老太君的身子也受得住。 老太君道:“你安排即可,三日便三日。” “好。” “本君这还有一事,要问问你。” “祖母请说。” 老太君顿了顿道:“赵迎秋之死,可有何蹊跷?” 屋内静默下来,门外偷听的紫菀霎时间心提到嗓子眼,屏住呼吸。 傅渊道:“并无蹊跷。” “那便好,眼下你身边空出来一个如夫人的位置,你有何打算?” 紫菀悬起的心刚放下,在听到老太太的话后,又即刻跳动起来,她亦十分想知道傅渊对挑选新如夫人,有何想法。 只听傅渊道:“祖母,孙儿心仪芷晚。” 老太太道:“宁氏出身低微,即使生下你的第一子,抬为如夫人,怕也是德不配位。更何况,你在府中对她多有偏宠,这对无家世支撑之人来说,是灾不是福。” “祖母,孙儿亦心意已决,芷晚是孙儿心悦之人,孙儿不想让她太过委屈,一子不够,便再生一子,孙儿会护好她。” 听到这里,屋外的紫菀已身心拔凉,若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底,她握伞的手不受控制地发起颤来,傅渊和老太君再说何话,她已全然听不见了,脑子里嗡嗡作响。 她本以为,杀了赵迎秋后,如夫人的位子必是她的,然而她实在是没想到,世子竟不顾家世之别,也要选那个孤女做如夫人。 还要同她再生一子。 难道,就因为自己没有子嗣,而那个孤女有子嗣吗? 自己什么都不必宁芷晚差,凭何她要屈居宁芷晚之下? 这未免太过不公! 她做的一切,凭何为他人做嫁衣? 宁芷晚,孩子。 潇潇雨声中,紫菀默念着这两个词,目露杀意。 “紫夫人,您在此处作甚?” 崔嬷嬷的唤声突然于耳畔响起,吓得紫菀心一抽搐,下一瞬她便收拾好心情,回头敬崔嬷嬷以微笑。 “嬷嬷,紫菀来给老太君请安。” 屋内老太君唤道:“何人在门外?进来说话。” 第51章 救人 清明,灵山脚下的寺庙中,金香冉冉,挂满了玄色帷帐,大殿之中点上数千根蜡烛,将佛庙里照得亮如白昼。 傅老太君带着镇国公府的一众女眷,端端正正跪在蒲团上,由她自己领头双手合十间握着一串佛珠,闭上眼虔诚向佛。 今日是镇国公府登山祭祖的前一日,镇国公府的女眷早早就来到山脚下的寺庙中,准备好明日的登顶之行。 芷晚身为生育过一子的庶夫人,自然也在祭祖的队列之中,不过由于她身份低微,因此位置依旧排在女眷队列的最后面。 对她来说,能参加此次的祭祖礼,不过是因她生下了谨儿,母凭子贵罢了。 “啊欠—” 身后传过来一小声的咳嗽声,芷晚睁开眼悄悄回头望去,见谨儿跪在府上后嗣的队列之中,正被殿内的不断生出的浓烟呛出眼泪,小小的孩子却十分懂事,双手使劲捂着嘴,尽量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眼看谨儿不到三岁的孩子,却要遭这样的罪,芷晚心中极其不是滋味。 尽管府中的子嗣们,明日在登顶的过程中,不用行三跪九叩的大礼,但是仍然要跟随队伍徒步上山。 谨儿还如此年幼,怎能受得了这些? 芷晚本想以谨儿年幼为由,向阮书瑜告假,让谨儿留在府上,而阮书瑜却说这是老太君的意思,她身为世子夫人,也不好违令。 思及此,芷晚对身侧的梦烟道:“去将小公子带到我们的禅房休息。” 梦烟看了老太君的背影一眼,见老太君未作反应,小声道:“是,夫人。” 她谨慎地站起来,走到谨儿身边,抱起泪水汪汪的孩子往门外去了。 芷晚看着孩子和梦烟的身影离开,缓缓舒出一口气。 然而这口气还未呼完,前面一直没说话的老太君骤然出声,道:“礼佛重在心静,祭祖重在虔诚,跪拜时三心二意,天上的佛祖和先祖便听不见我们的祷告了,听不见祷告也就不会降福于家国。” 她的声音冷淡而严肃,一开口便如一阵冰渣子冷风扑面而来,形成看不见的沉沉威压。 跪着的女眷们面面相觑,无人敢说一个不字,齐声道:“老太君教训得是。” 芷晚亦是紧蹙眉心,随着众人跪拜臣服,方才殿中小声说话的只她一人,她明白老太君这是在敲打她的意思,本以为拜一拜这事就算过去,却没想到老太君又道:“芷晚,你说是也不是?” “是,芷晚谨遵老太君教诲。” 芷晚答道,再次磕头屏住呼吸,听老太君接下来的鞭策。 老太君道:“既然知错,本君命你抄写十遍《女训》,你可有怨?” 芷晚闭了闭眼,这怕是在怪罪她,于阮书瑜前生下了世子的子嗣。 她恭敬道:“无怨,芷晚谢老太君赐教” ------ 另一头,梦烟带着小公子出了理佛殿,往禅房中去,她将小公子抱入禅房,放在略显简陋的黑木榻上。 “小公子,奴婢去打些热水来,你若困了就先睡会儿。”梦烟蹲下身来,给谨儿除去脚上的虎头鞋。 -- 第74页 谨儿一脸困容,乖巧地点了点头,平躺在小床上。 梦烟为他盖好棉被后,便出了禅房。 禅房内点了檀香,淡淡香气吸入肺腑,浓浓困意袭卷而来,正当谨儿昏昏欲睡时,窗子处突然发出尖利的响动,像是某种小动物叫唤的声音。 谨儿睁开朦朦睡眼望过去,半开半闭的窗楣上,蹲坐着一只狐狸。 他的眸子瞬间亮起来。 那狐狸通体的皮毛火红,一双细而窄长的眼中射出邪魅且蛊惑的光芒,目不转睛地盯着榻上的小人儿。 谨儿揉了揉眼,坐起身与那只火狐对视良久,满目好奇惊讶。 他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小动物。 过了一会儿,狐狸撇开头,不再看他,后腿一蹬跳下窗去,消失在了谨儿的视线中。 “狐狸!”谨儿急地喊了一句,拉开身上的棉被,下榻胡乱套上鞋,如着了魔一般冲出门去。 他跑到门外床下,看见狐狸在不远处的芦苇丛中望着他。 谨儿朝它走一步,狐狸掉头就跑。 “狐狸,你别跑!谨儿不会伤害你的。” 谨儿追上去,狐狸脚步不停,只向着一个方向奔去,一人一狐穿梭于重重芦苇之中。 最后谨儿追到一个湖边,狐狸跃入湖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狐狸!狐狸!”谨儿立在湖边,对着湖心唤了两声,湖水泛起丝丝涟漪将回声送还,而火狐却再未现身。 谨儿失望之余,想要回去禅房时,背后出现一只黑手猛然推了他一把,他猝不及防,毫无防备地落入水中。 清明时节的湖水还很冰冷,谨儿呛了几口湖水,手脚挣扎没几下,就冻僵了,往湖底沉下去,此时湖边来了一个女子,女子毫不犹豫地跳入水中,潜入湖底,捞起孩子小小的身子往湖面上游去。 女子抱着谨儿刚上岸,不远处的芦苇丛中,芷晚和梦烟慌慌张张跑过来。 芷晚瞧见女子怀中全身湿透,晕睡过去的谨儿,险些吓得神魂俱灭,“谨儿!谨儿!” 两个人手忙脚乱挤出谨儿腹中的积水后,梦烟拿过一件披风,协助芷晚把衣衫湿漉漉的孩子全身裹住。 事毕,芷晚打量同样浑身湿透的女子,女子面容淡薄,算不上美貌,是很普通清秀长相,但她的身材却异常匀称,乌发上的水珠淋落到她的衣衫上,破旧的衣衫紧贴于身,显现出窈窕有致的身子。 最要紧的,这名女子也是一个雪女。 甚至,她的血脉比自己的更为纯净。 芷晚心生讶异,道:“多谢姑娘救下我儿,姑娘衣衫也湿了,若是姑娘不嫌弃,随我到屋中更衣可好?” 女子迟疑片刻,朝她颔首。 “姑娘请随我来。” 三人刚要走,另一端的芦苇丛中冲出一男一女,壮汉道:“她在那!” 其中的婆子指着女子,破口大骂:“小贱蹄子!我看你要往哪儿跑去!给老娘站住!” “再跑打断你的腿!” 女子见了二人,像老鼠见了猫一样害怕,拔腿就往另一头的芦苇丛中跑,而那个疾奔而来的婆子看着身形肥胖若猪,实际上跑起来极快,没两下就追上女子,拽住了她的长发,毫不留情地给了女子两耳光。 “啪啪。”两声,几乎响彻整大片芦苇从。 “老娘叫你跑,小贱蹄子,看你还敢不敢跑。”婆子拽着女子,若拽着一条狗,骂骂咧咧。 壮汉赶过来,瞟见女子的双颊肿起老高,道:“梅姑,随便吓吓她算了,打坏了脸就不好卖了。” 婆子不以为然:“放心,打不坏。” 两个人拽住女子就要离开,不远处的芷晚朝二人喊道:“二位留步。” 婆子回头,见芷晚一身贵妇人的打扮,耐着性子道:“夫人想作甚?” 芷晚的视线在三人身上扫过,从方才婆子和壮汉的对话和眼下的情形中,她已大抵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估摸这个话少的女子,是二人绑来的奴隶,在被拖去售卖的途中不慎逃脱,这会子又被二人重新逮住了。 芷晚走过去,道:“这个婢女要多少银钱?我卖下。” “哦?”婆子见她衣着不凡,又要花钱买下这个女子,脸上堆起笑容,“老身本想将她买入天香楼,那的老鸨出价十两,不知夫人愿出多少?” 一旁的梦烟听了,惊呼道:“十两?这也太多了!” 婢女的态度侧面表明主子的态度,婆子又板起脸道:“没钱,没钱还买什么婢女。” 壮汉也附声迎合婆子:“就是,没钱装什么阔,晦气!”说着,婆子和壮汉拉着女子就要走。 “你,你们!”梦烟没见过这样的无赖,气得连句完整话也说不出。 芷晚回头示意梦烟一个眼神,喊停婆子:“婆婆,十两便十两。” “哼!”婆子冷哼一声,得寸进尺道:“二十两!” “成交。”芷晚平静答道。 梦烟焦急拉住她的手臂,不断摇头。 二十两,这可是幽兰院两个月的月例啊! 夫人养着小公子,身上本就没什么钱,还要花二十两买这个女婢,接下来的日子还怎么过? 芷晚却朝她笑笑,轻轻摇摇头,她取下手上的羊脂玉镯,放到婆子手中。 “婆婆,够了么?” -- 第75页 婆子接下玉镯,细细瞧了一番,还上嘴咬了咬,眼中又惊又喜,立马换了一幅嘴脸,连声说道:“够够够,够了,强子,把人给她。” 壮汉松开女子纤细的手臂,粗暴地推给芷晚她们,和婆子快步离开了。 芷晚扶住险些摔倒的女子,问道:“姑娘,还好吗?” 女子眼周泛红,眼底泛起一层感激,怯怯开口:“多谢夫人相救,银子我会还你。” 芷晚心尖冒出一丝疼,她们雪族人沦落至此,实在是可怜可悲。 她道:“你救了我儿,应是我谢你,那点银子,不算什么。” ------ 回到山脚寺庙中,芷晚给女子安排了一间单独的禅房,并送去了换洗的衣物。 禅房里屋,女子身后是热雾袅袅的浴桶,她坐在铜镜前,慢慢揭下脸上的人皮面具,露出那张妍姿花貌的脸。 正是姝姝。 第52章 .双更合一仙气 即便是生生受了两耳光,双颊红肿起来,亦不能削减她半分姝色。 姝姝望着镜中的自己,触及自己肿起的脸颊,仅轻轻一碰就疼的抽气。 “嘶......” 桌上有方才芷晚拿过来的舒肿药,她拿起玉白的瓷盒,以指腹取用白雪般的膏体,敷在红肿处,慢慢涂抹均匀。 是的,方才的这一切,都是由她和昊苍亲手策划。陆景元中毒后,她一入建安,便想办法打听得知,傅渊如今最宠爱的女子,便是这位姓宁的庶夫人。因此宁夫人自然而然,成为了她接近的目标之一。 另外,买卖奴隶的人贩子也是真的。 她刻意使了些手段落入那个名唤“梅姑”的婆子手中,又在昊苍的帮助下逃出来,原本是想在宁夫人面前演上一出被拐的苦肉计,求宁夫人救下,她再趁机留在宁夫人身边。却不想正巧误打误撞上傅渊的幼子被人推入水中,她见此便顺水推舟救下傅渊幼子,达成来到宁夫人身侧的计划。 如此一来,就算傅家人要去查她的来历,也会先从梅姑查起,这样她的身份也就没那么容易查出来。 接下来,她的目标便是拿到“画骨”的解药,回去救陆景元。 先前她本想去求助南安王,而昊苍却告知她南安王被圣上派去了边境,眼下归期不定,也不知何时何日才能重返建安。迫不得已之下,她只能出此下策。 沐浴更衣后,姝姝用特制的药水重新贴上皮质面具,药水是昊苍给她的,据说使用期限只有半个月,半个月后他还会将新的药水送过来。 她梳了一个简单的双环髻,理好衣装后出去,来到芷晚所在的禅房,抬起手轻叩木门。 “谁?”门内的梦烟问道。 “姑娘,是我。” 梦烟打开门,警惕地看着她:“你来做什么?” 姝姝道:“我有话要同你家夫人说,姑娘可否为我通传一声?” 梦烟狐疑地瞧了她数次,面露为难,最终还是答应下来,“你等等,我去问问我家夫人。” 说完,她往里间行去。 梦烟边走边想,若不是看在这个女子救过小公子的份上,她不会帮她这一次,她巴不得这种来历不明的女人赶紧走,离她家夫人越远才好呢。 毕竟,有一个紫菀,还不够给夫人添堵么? 万一又来个“白眼狼”...... 姝姝在门外等候片刻,梦烟折回来,不情不愿道:“夫人说让你进去。” “多谢姑娘。” 姝姝道了谢,走进屋内来到里间。 ------ 禅房里,芷晚正在照顾昏睡过去的谨儿,见梦烟带着女子进来,面上露出温婉的笑:“姑娘,衣衫还合身吗?” 女子没有回答,上前两步提起裙子跪在芷晚脚下。 芷晚被她这个动作怔住,连忙伸手扶她:“姑娘这是做什么?” 女子望着她的目光中饱含坚决,道:“夫人,还请夫人收留小女。” 芷晚听了这话,眉心微微蹙起,她道:“姑娘先起来说话。” “夫人把小女从人贩子手中救出,也是救了小女的性命,小女自幼父母双亡,如今已是没处可去,还请夫人收留小女,小女为奴为婢必定倾尽所有报答夫人。” 女子不愿起身,还在她脚下俯首磕头,跟进来的梦烟见自家主子左右为难的模样,愤愤开口:“夫人万万不可,她救了小公子性命,咱也救她恢复了自由身,咱不欠她什么,夫人可万万不能心软答应!” 芷晚望着脚下的少女,犹疑许久,还是道:“好,你暂且留在我身边。” “夫人!”梦烟还想劝戒,芷晚对她摇了摇头,示意她别再说话,梦烟叹了口气只好闭上嘴。 芷晚握住少女的一只手,牵她起来温和说道:“你可以留在我的身侧,不过不是为奴为婢,你还是自由身,何时想走了便来同我说一声。其实也不瞒你,我身边......实在不是什么好去处。” 听她这么说,姝姝的心里头一暖,这位宁夫人性子越好,待她越是亲和,她这心里头的愧疚便越浓。 毕竟,不管自己是为了何目的接近她,都是欺骗她人的那一个。 “多谢夫人收留小女。” 平躺在榻上的孩子忽然开口说话,声音非常嘶哑。 “娘亲,谨儿,谨儿想喝水......” 芷晚回头一瞧,见他脸颊烧的通红,她用手去捂谨儿的额头,触手灼烫,这才意识到,这么会儿说话的功夫,孩子已经开始发起热。 -- 第76页 姝姝想要去桌前帮芷晚倒来一杯水,却被梦烟拦住,她嫌弃道:“一边去,用不着你。” 梦烟过去倒了杯温水回来,芷晚接过来:“梦烟,快去请大夫过来,谨儿发热了。” “这......”梦烟斜了一旁的姝姝两眼,迟疑道。 芷晚稍稍拔高音量,面上有些担忧盯着谨儿:“快去!” “是,夫人。”梦烟走出屋时,路过姝姝还不忘瞪她两眼,像是警告她安分守己,别想着耍花样。 姝姝觉得不解,不明白这个婢女为何防她如防贼一般,她一个弱女子,又不会把宁夫人和小公子吃掉吞下去。 而接下来芷晚的做法却让姝姝觉得更为疑惑震惊,她亲眼瞧见芷晚洗净手后,咬破指腹,喂了病榻上的孩子一滴鲜血。 她刚想问问这位宁夫人为何要喂孩子鲜血,梦烟就带着府上的随行大夫回来,急匆匆地走进屋里,屋子里一下子多出旁人,她便也不好再开口。 谨儿这一病,傅渊知道后便取消了芷晚的灵山之行,亲自去灵山脚下把芷晚母子接回府上,谨儿毕竟是傅渊之子,老太君也不好说些什么,只是芷晚回到府上后,不仅要抄写《女训》,还要多抄《静心经》十遍。 姝姝也随芷晚回到了镇国公府。 ------ 镇国公府幽兰院中,姝姝候在屋外,梦烟打开门出来,瞥了她一眼,没好气儿道:“跟我来。” “是,梦烟姐姐。” 梦烟凶巴巴回头,问道:“你今年多大?” “刚满十八。” 梦烟今年二十,刚好比姝姝大上两岁,姝姝唤她姐姐,是没有什么毛病的。 她撇撇嘴,领姝姝到院子当中,递给她一根扫帚。 “把院子里的落叶都扫干净。”梦烟用着高高在上的语气,像只高傲的小鸟雀,“扫不干净没饭吃。” 天井里种有数棵白玉兰,眼下花期已然过半,原本雪白的花蕾发皱,生出姜黄色枯萎后随风落在地上。 石砖铺成的地面上,凋零的花多叶少。 姝姝拿起扫帚,慢慢在院子里扫着,梦烟在不远处监督了她一会儿,见她还算老实,喊道:“别偷懒,要是被我发现你偷懒,小心扒你的皮。” 这样的恐吓对姝姝来说实为不痛不痒,且不说偷懒并非犯了大错,就宁夫人这样心软良善之人,是不会容许底下人去扒了别人的皮的。 不过,她自然会尽心尽力地扫净院中的落叶。 “知道了,梦烟姐姐,你放心,我会认真打扫的。” 梦烟见她听话,满意地离开了。 幽兰院不大,天井也小,走几步路就到了卧房檐下,屋子里偶尔传出来男子的温慰声和女子的娇声细语。 春日的日光柔暖如纱,铺在青灰色的地面上,姝姝扫净最后一片落叶,坐在廊下歇息一会儿,一阵香风拂过,树梢上的叶子纷纷落下,沾上细碎的日光,若金色羽毛。 屋子里男人和女人相依相恋的温存之音,还在不时地透过窗户传出来。 姝姝望着脚尖陷入沉思,屋中之人自然就是傅渊和宁夫人。 在她的印像之中,傅渊一向是个冷血无情,心狠手辣之人,她听到几次他同陆景元的谈话,那时候他的语气就如含冰块,一字一词说出来都像是想把人冻住。之后拉拢不成,便派死士来置她和陆景元于死地。何曾如今日这般,温声细语,扮演一个温蔼夫君的角色,和自己的枕边人说着体己话。 这是她没想到的。 不过,既然傅渊和宁夫人感情如此之好,傅渊为她和孩子,破例将她的名字从祭祖名单中削去,将其带回府上。宁夫人有子嗣,又有夫君的宠爱。 可为何宁夫人之前会同她说,自己的身边并非是好去处呢? 难道,仅仅是因为,宁夫人只是个妾吗? 姝姝想着想着,后颈突然被人拧了一下,她吃痛回过头来,见是梦烟。 “好啊,我刚走开,就在此地犯起懒来!”梦烟道。 姝姝连忙解释:“梦烟姐姐稍安毋躁,阿姝方才已经把地上的落叶扫干净了。” 梦烟指向地上的叶片,问道:“那这是什么?” “梦烟姐姐您看,天上起风了,便把叶片吹下来,实在不是阿姝在偷懒。” 梦烟瞧见半空中被风吹落的枯叶,脸上的厉色清减几分,依旧没给姝姝好脸色,她塞给姝姝一张亚麻黄纸,命令道:“去城东回春街四十号的布艺店,帮夫人取回定制的丝线,这是定金笺,这回你可不能再犯懒了。” “嗯,好。” 姝姝张开手心里微皱的纸张,看清上边的内容后,迟疑道:“梦烟姐姐,我非建安人士,对建安的地形不大熟悉......” 梦烟不耐烦地摆摆手,“街上人多,自己一个个问过去。”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径直步入屋内,姝姝望着她的背影片刻,叹了一口气。 不过这样也好,她可借此去城郊客栈探望陆景元。 姝姝走到幽兰院的大门前,听见门外守着的两个小厮正在闲聊。 “听说夫人又买回来一个婢女?” “是吧,据说花了二十两银子呢。” “唉,幽兰院都穷得快揭不开锅了,夫人怎还要卖婢女。” “谁知道呢,其他主子每个月都会给下人们打赏,唯独咱这位夫人没有,平日里能按时发上月例,已是不错了。” -- 第77页 “唉,当初看她很受世子宠爱,还以为跟着她能吃香的喝辣的,真是没想到,倒混成府上最寒碜的了。” “算了算了,别说了,万一被世子和梦烟姑娘听见,咱俩的脑袋都别要了。” 姝姝蹙着细眉听完,捏紧了手中的黄纸,待那两个小厮走远了,才迈出门去。 ------ 建安最繁华的街市,位处建安城城东,一共由四条最大的街道组成,分别是回春街,祝夏街,迎秋接,送冬街。四条街道形成一个巨型十字,向外扩散出无数小街道,若古树盘根错节的根系,不断向外扩张。 这里曾是六朝古都,人文底蕴自是不在话下,只不过这里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早就不是当年的古城。 姝姝根据梦烟给的定金笺,沿路问了许多人,才寻到那家名唤“客留”的布庄。 这里面她整整用去了一个时辰。 取出针线布料,从布庄出来,她小心翼翼地将那一小包布包放入袖中。 刚才掌柜将这个布包交给她时,她打开布包瞧了几眼,里面放着几根金银线圈和各色布块散料,布块不大用料却是上等的锦缎,看着应是制作绣包的用料。 建安城的街市上不缺糕点铺子,刚出炉的糕点徐徐飘香,无孔不入地钻入姝姝的鼻中,姝姝吞了吞口水,想起陆景元的伤势。也不知他的身子现下如何了,昊苍有没有好好照料他。 姝姝握紧袖中的布包,快速走过糕点铺子。 如今她不能为了自己的私欲,乱花银子。 今时不同往日,她还要攒钱还宁夫人的那二十两。 她在街市上走得极快,本想就这样疾步走到陆景元所在的客栈,走到一半,又担心自己的身后会被傅家人跟着。毕竟傅家这样的大户,不会真的容许府上混进来一些心怀不轨之人。她想要拿到解药,对于傅家来说,必然是个异类,因此她不能就这样明目张胆地去找陆景元。更何况,傅渊要杀陆景元,若是被傅渊知道了,她和陆景元都会死。 念及此,姝姝假装走错了路,重新折回去。路过一座棋肆时,棋肆中传出来的声音喧哗而热烈,吸引起了姝姝的注意。 棋肆建有两层,屋顶和其他房屋一样,是个三角状盖了黑瓦片的顶,第二层至第一层间砌了一个“几”字形的高台,从屋子的两侧修建了直通一层的楼梯,而那高台正是供平时对弈之用。 今日棋肆中正逢弈赛,高台上摆放这一张玉色棋桌,两人对弈其间,一堆人围在二人身侧观赛,高台下还有人把两个人对弈的形况摆出来,供第一层吃茶的人观看。除此之外,一层的人还可以买注,赌对弈的双方谁输谁赢,如此以来便极大提高的下棋看棋的乐趣。 姝姝望了两眼,只见高台上尽是攒动的人影,压根瞧不清其间的对弈者,正要抬步离去,听闻楼下吃茶的人交谈。 “现在局势如何?” “赵小公子输定了,已经僵持了一刻钟下不去手,估摸着要输了。” “咦嘞,岂不是又要输给萧小公子五十两?” “这算什么,你没听说过?赵小公子前日里包下了整座“玉盘珍馐”,这身份非富即贵,他不缺这点银子。” “这可不是丢银子的问题,这是丢面啊。” 姝姝听到“五十两”这三个字,停下脚步看向棋肆的招牌处,那边赫然写上一列黑体粗字:“凡在本店参与弈赛,且最终夺魁者,各得五十两白银。” 姝姝思忖片刻,踏上木制楼梯往高台上行去。 从前在栖霞坞时,棋艺是她众多学习课程中,自认为学得不错的一门课,结课后棋艺夫子也曾称赞她是自己遇见过的,最有天赋的学生。平日里和陆景元下棋的过程中,他也教过她许多招式,三年后就算是陆景元同她对弈,也要打起十二分精神,否则亦会败在她手下。 建安乃大邺的京都,是天下英才聚集之地,想来应是高手如云。 拨开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姝姝终于挤到了人群中,踮起脚尖能看到对弈二人和棋盘的位置。 正在对弈的是两名男子,一名身穿松柏绿锦袍,另一名身穿玉石蓝锦袍,皆头戴白玉发冠,两个人生得都还不错。看他二人的气质,身穿松柏绿锦袍的少年郎更为意气风发,反观玉石蓝锦袍的男子,他气质更加沉稳一些,不过玉石蓝锦袍男子眼中的光不澄澈,看起来颇有城府,精通算计。 事实也确实如此,松柏绿锦袍少年坐在棋桌前,鼻间沁汗,目光紧盯着满是棋子的棋盘,锋利的剑眉聚成一团。而玉石蓝男子却在自己的位置上,只手撑着下颌,一手摇扇,悠哉游哉地看着对面的人。 “赵小公子,想好了吗?”玉石蓝男子微笑道:“该下哪呢?” 人们口中的赵小公子盯着战况胶着的棋盘,咬牙道:“再等等。” 王公子收起手中的扇,长吁道:“王某都等累了。” 身边围观的观众也开始不耐烦地起哄。 “赵小公子,咱不行就认输吧。” “是啊是啊,你又不是没这五十两银子,何必苦撑着呢。” “输了就输了,反正你以前也没赢过啊,多输一次也不丢人。” “就是说啊,怎么这么顽固呢?” “忒!不要浪费我们的时间啊!” “......” -- 第78页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说话声越来越大,骂的也越来越难听。 赵小公子本就被棋盘绊住,思路纠缠在一起打不开,这会子这群看热闹的人还不嫌事大,吵吵囔囔的没个安宁。 “别吵了!”赵小公子站起来喊了一句,许是他这声很有分量和气势,居然真的将那些起哄添乱的人镇住了,姝姝在人群中都能瞧见他的双颊通红,绯色都蔓延到了脖颈之上。 吃软怕硬的看戏群众安静下来后,赵小公子重新坐回在座位上,认真思索眼下的棋局困境应该如何破解。 日头西斜,时间慢慢流逝,王公子手中的茶续到了第三杯,他抿了一口手中的茶,双眼中盈满得意:“赵小公子,还未想好接下来该落在何处?” 赵小公子额前的碎发都湿透了,黏在额前,他的目光有些灰败,没了刚开始意气风发的明亮,瘦长的手指探入棋盒中,拿出两子,欲放在棋盘上认输。 王公子意料之中地笑了笑:“没事,赵小公子回到府上多练练,总有一日会赢过王某的。” 围观的群众也跟着哈哈笑起来,随声附和:“是啊,别灰心啊,哈哈。” 而就在旁人以为这局结论已定时,人群中响起一个俏脆的女声。 “这棋局,也不难解呀。” 所有人循声望过去,瞧见一个数着双环髻的少女,少女身着最朴实的粉衫,周身的气质却像是一位精心养育过的侯府千金。 而这样一位看着纤瘦的小姑娘,自然无人放在眼里,有围观者取笑道:“小姑娘啊,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啊,这棋局在京都两年内,除了王小公子,没人能解出来,今天就算是太学的博士来了,也没法子。” 姝姝不以为然,道:“可是,我就是觉得不难。” 围观群众听之,发出很不屑的揶揄声。 王公子脸上的丹凤眼一眯,亦露出轻视的目光道:“小姑娘,你能解王某的棋局?” “对。” 姝姝走上前来,围观群众自动为她让道,他们闲着没事,好戏能多看一场是一场。 “赵小公子,能让个座吗?”姝姝停在赵小公子身边。 赵小公子抬头看向她,面色又青又白,但好在涵养不错,站起身谦让到一边。 “感谢。”姝姝坐在座位上,对王公子道:“在破局前,小女子有个条件,不知王公子敢不敢答应。” 众人又开始交头接耳,对姝姝指指点点。 大家都发现,姝姝方才用的是“敢不敢”,而不是“能不能”,这算是明目张胆的挑衅了。 此话既出,王公子自知若是拒绝,场面便会变得不好看。日后传出去,人们也只会说他连一个小姑娘下的战书都不敢接,那他建安棋圣的名头也就要蒙尘了。 “你说说看。”王公子回应道:“若是合情合理的条件,王某来者不拒。” 姝姝道:“好,如果小女子解开此局,那五十两银子归我。” 王公子爽朗地笑了笑,一口答应,并伸手做出了一个邀请的手势,示意姝姝可以开始了。 姝姝的视线落到棋局上。其实这盘棋,她曾经和陆景元下过一次类似的,那时候她亦是思索了许久的破解之法,可奈何头脑不够聪明,一连琢磨了十数日,才勉勉强强寻到一个看起来不那么破绽百出的应对之法。最后还是陆景元教她的那个神之一手,终是让她彻彻底底勘破此局。 蔚蓝天幕下,日光灿金随着少女执白子的手指,落于星盘之上。 发出清脆的一声“啪嗒”声,砸得众人心尖发颤。 “赵小公子”一辈子都忘不了,那一日,一个看似纤弱柔软的姑娘,仅仅用一子,便将困住他的棋局尽数瓦解,将他拉出漫天嘲笑的深渊。 姝姝下完棋后,站起来拱手成拳,莞尔一笑:“承让!王公子。” 众人盯着棋局,全都傻了眼。怎么,怎么一子就解了这个困局? 王公子本不以为意,在少女拿起白子时,他还在悠哉游哉喝上第四杯茶。然而少女落子后,他脸上漫不经心的表情渐渐绷不住,开始变得凝重,惊愕,措手不及。 他万万没想到,打遍京都无敌手的他,最后会输给一个年仅十八的少女。 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残局,面上错愕不已。 还未等他们反应过来,姝姝已经领着赏金,欣喜地离开了棋肆。 ------ 街头人声鼎沸,快到傍晚时分,街边的酒肆茶楼里,开始飘出酒菜的清香,姝姝往傅府的方向小跑过去,途中又经过了来时路过的糕点香铺。 她停下脚步,立在糕点香铺的大门外。 香铺中的人不少,掌柜忙里忙外,压根就没发现立在门外的潜在顾客。 过了片刻,姝姝紧了紧怀中的五十两银子。 这五十两里,有二十两要还给宁夫人,这就还剩下三十两,还是省着点用吧。 到了京都,处处都要打点花银子,可不兴这么造作。 糕点又不是必需品,暂且不吃也是可以的。 姝姝在心中打算了一下,决定不买糕点,径直回傅府去。 “姑娘!姑娘!” 身后传来一道唤声,她回过头去,见身着松柏绿锦袍的赵小公子朝她疾步而来。 “姑娘,赵某终于追上你了。” -- 第79页 方才竟没发现,赵小公子身量蛮高,立在姝姝身前,她只能仰望他。 “赵小公子,寻我有何要事么?” 赵小公子连忙摆手,“没,没有” 他的双目重新变得澄澈,注视着面前肌肤瓷白,在夕阳下几乎发光的少女。 少女的长相并非倾国倾城,姝色无双,顶多算是清丽之姿。他生于人世的十九年里,宫里宫外,见过比她貌美的姑娘不下千数,却从未见过比她更灵秀端蕙的女子。 她在他眼中,就像是从画中步出的仙子,一举一动都透着仙气儿。 第53章 好算计 赵小公子老远就见她立在糕点铺外,他道:“刚刚姑娘解了赵某的围,赵某万分感激不知如何回报姑娘,不如赵某请姑娘吃糕点。” 他明亮的双眼中饱含真诚,姝姝道:“不用了,其实我也不是想帮你,只是想要那五十两银子。” 赵小公子没想到她这么实诚,竟也不说些好听的话来粉饰,他从小听惯了旁人阿谀奉承的巧言花话,听了她的话他也不生气。 “姑娘是手头拮据吗?既然这样,赵某再赠姑娘五十两,可好?” 赵小公子说着,取下腰间的绣囊,递给姝姝:“姑娘,里面有五十两银票。” 姝姝摇头:“不用了,不用了,五十两就够了。” 二人在交谈时,她的耳朵下泛起阵阵麻意,一个念头顿时钻入自己的脑海中,她心跳漏了一拍,脸上的面具快要掉了!因梦烟突然派下的出府任务,她还没来得及给脸上的皮质面具补上加固的药水。 原以为会按时回到府上的,没想到中途会遇到棋肆。 “赵小公子,我还有急事,就不同你多聊了,告辞。” 姝姝说完,掩着脸防止面具掉落,转身就跑开了,正巧此时前方过来一个大型的车队,人流将赵小公子拦住。 “欸!姑娘!你名唤什么?赵某何时能向姑娘讨教一番?” 他说完这句话,姝姝已经跑的没影了,车水马龙人潮汹涌的街头,赵小公子只得作罢,心里想着若有缘分,自然还会再见。 方才在一缕金色夕光的照耀下,他似乎瞧见的那丫头耳后的异样。 赵小公子望向自己手中被少女推回来的绣包,料想那姑娘许是同自己一样,贴了一张面具。 再抬起头时,看见不远处的风筝摊后,伫立着一道墨色人影。 那人抬起斗笠边沿,露出半片面容,正是陆景元身边的昊苍。 赵小公子见之,环顾四周一圈,跟随昊苍来到一个隐蔽的陋巷之中。 “我见过你,你是鸿临君身边之人?”赵小公子问道。 昊苍转身,朝赵小公子拱拳:“拜见三殿下,在下的主子正是鸿临君。” 赵小公子眉间一喜,“鸿临君来建安了?他现在何处?” “主子此时确实身在建安,不过......” 赵小公子见他迟疑,道:“不过什么?” 昊苍道:“不过主子眼下身中剧毒,还在榻上昏睡不醒,若是不能及时拿到解药,恐怕命不久矣。” 赵小公子闻之,惊道:“怎会如此?鸿临君身中何毒?” “画骨。” “画骨?”赵小公子沉吟片刻,“你是说,毒是傅渊下的?” “在下不敢,亦无确凿证据,但画骨的解药,只在世子手中。” “好,我知晓了,解药我会想办法拿到手,助鸿临君早日大安。” 昊苍再次拱拳,道:“多谢三殿下愿伸出援手。” ------ 城缘客栈。 昊苍回到陆景元所在的厢房中,一推开门,就见陆景元捂着苍白的唇,想要坐起身来,他连忙走过去扶住陆景元。 “少主,你醒了,可要喝口水?” 陆景元抬起浓密的眼睫,扫了周边一圈,嗓音微哑问道:“夫人呢?” 昊苍被他问住,神情有些不自然:“夫人,夫人她......” 陆景元的面色如暴雪即将到来的天色,一寸一寸阴沉下来,静静等着昊苍如实交代。 昊苍扛不住那低沉的气压,咬牙说出来:“夫人为救您,潜入了镇国公府。” “咳,咳。” 陆景元听之闭上眼咳嗽了两声,虽是意料之中的事,而在昊苍说出那句话时,他还是忍不住气血上升。 “是谁的主意?”他语气淡淡,问道。 昊苍不敢去看陆景元的眼睛,走下榻跪在他脚下,“回禀少主,主意是南安王殿下的,帮夫人潜入镇国公府的是我。” “他想做什么?” “殿下说,镇国公世子身边唯一的软肋,就是他身边的宁夫人母子,宁夫人是雪女,而夫人也是雪女......所以由夫人去接近宁夫人,再合适不过。” 陆景元道:“软肋?他如何确定。” “殿下的线人查到,皇帝曾向傅渊讨要过此女子,而傅渊宁愿得罪皇帝,也没有把宁夫人送出去。”昊苍说完又加一句,“宁夫人瞧着是个温婉性子,夫人跟着她暂时应该不会有危险。” 榻上坐着的男子冷笑:“他倒是好算计。” 昊苍将头埋得低低的,屏气凝神,大气也不敢喘。 虽说容姝不算是少主真正的妻子,但也是名义上的。他未经少主允许就将夫人送入虎穴,已是对不住少主了。 可是为了大局,他只能这么做。 -- 第80页 哪怕少主怪罪他,他也认了。 而陆景元并未怪他,沉思许久,才缓缓说道:“扶我起来。” ------ 姝姝回到镇国公府时,夕阳已贴近地平线,梦烟站在幽兰院前久候多时,见她回来,开口就训斥:“你怎么才回来啊,世子和夫人都在用膳了,东西带回来吗?” “带回来了,梦烟姐姐。”姝姝从袖子里掏出那个布包交给梦烟,瞬便还从荷包里取出二十两银子,“梦烟姐姐,这是我自己挣的,你拿着贴补院里吧。” 梦烟捏着那二十两银票,翻来翻去瞪了好几遍,吃惊道:“你,你这是哪来的啊?” 姝姝道:“我在棋肆赢来的。” “棋肆?你会下棋?” “会一点儿。” 梦烟半信半疑地在银票和姝姝的脸上来回瞅着,虽然她不知道姝姝说的是不是真的,但是手中的银票却做不得假。 她把银票塞回到姝姝手上:“罢了,这是你的钱,我们幽兰院可不收。” 姝姝又把银票放到她手里,”梦烟姐姐,夫人肯收留我就已经是救了我的命,赎金是多出来的部分,我理应还她,你收下吧。” 两个人又互相推拒了一会儿,姝姝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梦烟嘴笨,说不过她也拗不过她,渐渐觉得她说的有道理,而院里也是真的拮据,就收下了那二十两银票。 这时傅渊身边的护卫傅十三疾跑入院,单膝跪在傅渊和芷晚用膳的门外。 “世子,祈天楼失火,灾情严重,楼烧垮一半,陛下命您即刻进宫。” 第54章 绿茶 黑檀木缠兰枝槅门打开,巍峨深蓝的身影迈过门槛步出,门外的梦烟连忙拉着姝姝跪下来。 “世子。” 梦烟双手举过额头,上身几乎与地面平直,姝姝也学她的模样跪在地上,小声唤了一句:“世子。” 傅渊并未理会二人,目光沉沉问傅十三:“因何走水?” 傅十三答道:“属下不知。” “命人封锁祈天楼,相关人等原地待命,我没回来之前,不准放走一个。” “是!世子。” “进宫。” 傅渊念及二字,绷直的颌线上隐隐散着郁气,甩了甩衣袖,信步往门外行去。 刚到门前,又一个小厮赶过来,撞见傅渊,连忙跪着道:“世子,三殿下来了。” “他来做什么?”傅渊面色无波,问道。 “三殿下说,来向世子求药。” 傅渊闻之,面上露出似是而非的笑:“那便让他等着。” 此间话毕,傅渊头也不回地走了。 幽兰院中,梦烟见傅渊离去,站起来走到幽兰小筑门前,对姝姝道:“进来帮夫人收拾东西。” 姝姝跟上来:“是,梦烟姐姐。” 两个人一前一后进了屋子,芷晚正在亲力亲为收拾圆桌上的碗筷。 梦烟上前去,接过她手中的碗:“夫人,您去歇会,这些让梦烟和阿姝来便好。” 芷晚绾了一个简单又别致的发髻,一头柔顺的头发上只别着一只带露的玉兰,她的肌肤嫩得能掐出水来,再着一身月白的绡衫,活像个二八年华的少女,一点儿也瞧不出是生养过一个孩儿的妇人。 她刚刚沐浴过,眼下又在房中,没穿遮住颈子的外袍,露出那一抹雪白的长颈,其间红梅点点。 “三个人一起收拾吧。”芷晚望了姝姝一眼,面上莞尔一笑,“会快一些。” 姝姝被她这一笑惊艳住,没有说话,点头上去帮忙。 她活了两辈子,这位宁夫人是她见过生得最美,也是性情最温婉的女子。 宁夫人的行为举止,皆散发出亲和的气息,令人不由自主地想去靠近她。 三人一起收拾好桌面,屋外的婢女来通报道:“夫人,紫夫人求见。” 芷晚正在铜盆中净手,听闻此话双手顿了顿,迟疑一瞬道:“让她进来。” “夫人!都这么晚了,咱还是不见她了。”梦烟面上露出嫌恶之色,“她还有脸来。” 芷晚一个噤声的眼神望过去,梦烟收到示意又乖乖闭上嘴,一旁的姝姝见两人如此,突然有些好奇这个“紫夫人”究竟是何许人也,竟让主仆二人反应如此不同寻常。 黑檀木的门打开,一只绣上紫色缠枝花的锦鞋率先迈进屋来,姝姝看过去,见到一位拿着半透明孔雀云罗团扇的女子,上身内搭一件香兰色心衣,露出半片丰满酥胸,外罩拖尾湘妃纱,女子粉面淡黛,身段颀长有致,一举一动别有一番风韵。 确实是个美人。 不过她一来,就带着一股很浓的香气,浓香中恍若带着钩子,不断勾引人的注意,这让姝姝情不自禁想起云荷。 思及不愉快的往事,姝姝微微蹙眉,屏住些呼吸不想吸入过多的香,垂下头跟着极不情愿给紫菀行礼的梦烟,朝紫菀福了福身。 她还是更喜欢宁夫人这样,看一眼,便觉得如见清晨的朝露,夜晚的月光,令人心旷神怡的美人。 跟着紫菀一同来的,还有几个小厮婢女,他们带了一套新桌椅过来。 紫菀并不在意梦烟不敬的态度,含笑唤芷晚道:“姐姐,最近府上新得了一套黄花梨木的桌椅,我想起姐姐这的桌椅旧了,便亲自带过来,替姐姐换上。” 芷晚面容平静,望一眼她们的阵势,慢慢说道:“我这套还能用,紫夫人去送给苑里其他夫人吧。” -- 第81页 紫菀仿佛料到她会这么说,笑道:“别的夫人都有了,姐姐这我是亲自送过来的,这也是太太的意思,你我一同伺候世子,不就是希望世子日常能舒心些,桌椅用久了就该换,若是不换,哪些时候损坏伤到人,可不妙。” 她这一段话里搬出两个人来做压石,芷晚也不好再拒绝,默认允她换下桌椅。紫菀见此立即命小厮们将旧的餐椅搬下去,摆上了新带来的桌椅。 小厮和婢女们带着旧桌椅走远,紫菀却没有要走的意思,她道:“姐姐,紫菀可否在姐姐这讨一杯茶喝?” 一旁的梦烟抢先道:“紫夫人,真不好意思啊,我们幽兰院没茶了。” 以芷晚柔顺的性子,梦烟很担心她会拒绝不了这个紫菀,便先开了口。 果不其然,紫菀睁着含水的眸子,楚楚可怜望向芷晚,央求道:“姐姐......” 有梦烟的抛砖引玉,芷晚略斟酌,开口道:“天色已晚,紫夫人早些回去歇息吧。今后,唤我名字就好。” 此间意思,是不愿做她姐姐。 紫菀不傻,自然明白其中涵义,她双目中带上哀戚,一颗泪在眼睫上挂着,摇摇欲坠,“姐姐,这是还在怪紫菀。” 梦烟见她这般惺惺作态,眼皮掀起翻了个白眼,振振有辞道:“我们幽兰院前几日遭了贼,上等红茶都被那条白眼狗叼走了,绿茶倒是翻箱倒柜还能寻出一些碧螺春来,紫夫人如此爱茶,若是不介意,都送与你也不是不行。” 她这几句,句句暗讽,夹枪带棒,若利剑般刺入指向者的心中。紫菀的脸色立即沉下来,再也维持不住笑,擦了脂粉的面上青一阵白一阵,变幻莫测。 芷晚亦听不下去,严肃道:“梦烟!越发没规矩!退下!” 梦烟骂出这一句,心里头舒服多了,也懂得适可而止,听话地往后退几步。姝姝瞧着芷晚的脸色,顺势上前将她拉到自己身侧:“梦烟姐姐,咱少说两句。” 梦烟斜她一眼,倔强地转过头,继续瞪视紫菀,她倒要瞧瞧这个女人能死皮赖脸到何种地步。若此时的目光化为火炬枪,现在紫菀身上铁定要烧出好几个黑窟。 第55章 夜行 紫菀的脸色已是极其难看,但她还是勉强笑了笑,道:“宁夫人,当初您救紫菀回府一事,紫菀很是感激,心里头一直没忘夫人对我的恩情。这几日太太随老太君出府祭祖,世子命紫菀和冯姐姐一道料理苑中事务,紫菀处处以夫人您为重,有什么好东西都是先挑出来给姐姐,紫菀从未忘恩。再说世子那件事,紫菀也不知为何那日世子会醉酒,就硬要同紫菀......” 她说罢叹了一口气,无辜道:“紫菀从未存心对不起您,实在是这事紫菀也是身不由己。世子是个付得起责任的君子,而夫人亦不是世子的发妻,这府上多出一个人来伺候世子,又有什么不妥呢?更何况,夫人于我有恩,我们若以姐妹相称,互相扶持,日后在府上也更好立足,难道不是吗?” 姝姝听了紫菀的这番话,倒吸一口凉气,隐隐明白她和宁夫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方才她在说话时,姝姝猛然想起自己曾经见过这个紫夫人一面。 就在她和陆景元回门那日,紫夫人当时还是个未出阁的少女,跪在马路正中,拦住了她们的马车。 那时紫夫人像是在为父申冤,只不过她跪了许久,陆景元也并未理会于她。 身旁的梦烟更是气得七窍生烟,若不是姝姝极力拉着她,她恐怕就要上手,去将紫菀轰出幽兰院。 而芷晚听之,却表现得十分宁静,她面上无悲无喜,道:“紫夫人,我乏了,请回吧。” 紫菀寒凉的目光中闪过一丝失望,暗暗咬牙:“好,紫菀先行告退,宁夫人好梦。” 说完,她持扇而去,再未回头。 梦烟走过去,朝紫菀的方向“呸”了一句,狠狠把门关上,“怎会有如此不要脸的人?爬床还觉得自己有理,奴婢今个算是开眼了。” 芷晚缓缓坐下来,给自己倒了一杯温水,小口抿着,“梦烟,当心气坏自个身子。” 姝姝道:“是呀,夫人说的对,梦烟姐姐你既然知道她是那样的人,那就不必为此人生气,因为不值得。” “呵,那小白眼狗,不骂她我这心里头都堵着难受!”梦烟愤愤说道,那紫菀不知有多过分,从前还在幽兰院时,便每日都打扮得花枝招展,穿露胸显腰的衣物在世子面前不停晃悠。后来趁夫人怀胎生产,不能侍寝,她更是变本加厉,居然直接在幽兰院的偏殿将世子勾到了榻上,颠鸾倒凤。 梦烟想想那一幕,就火冒三丈,替芷晚不平。 正欲再开口时,芷晚放下茶杯,打断她道:“梦烟,你今日的话太过了,她如今是世子的庶夫人,若是被有心人看见,非要治你以下犯上的罪不可。今后不能再说这样的话了,明白吗?” “是,夫人。” 芷晚的这番话,让梦烟知晓自己给她添了麻烦,便低下头颔首应是。 从幽兰小筑出来,姝姝和梦烟一起把收拾起来的碗筷拿到炊房中去清洗。其间姝姝因好奇宁夫人和紫夫人之间的事,问过梦烟两句。梦烟一说到紫夫人,便如炸了毛的猫,骂骂咧咧同她讲了许久紫夫人的旧事,几乎想要把紫夫人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个遍,临了还不忘警告姝姝,千万别学那紫夫人,否则她就算是豁出老命,也要替宁夫人收拾她。 -- 第82页 姝姝见梦烟义愤填膺,咬牙切实的模样,不禁哭笑不得。她非但不觉得梦烟此相狰狞可怕,反而觉得其忠心护主的样子不失可爱。不过梦烟所说的,也正好印证了自己方才的猜想。 那一日,陆景元没去插手紫菀的事后,紫菀最终被傅渊带回了镇国公府。 今日是梦烟值夜,清洗摆放好碗筷后,梦烟同姝姝告别往幽兰小筑去了,而宁夫人从未吩咐过姝姝值夜,所以姝姝只需白日里在幽兰院帮忙做些事,一到夜晚她便可以回到自己房中休息。 天色如墨,月上中天,姝姝循着夜路,回到自己的屋里,换上了事先准备好的夜行衣,悄悄溜出屋子。 今日距她发现陆景元中毒的日子,已经过去了七八日,来到镇国公府的这些天,她已经悄悄摸清了傅渊寝院位置。 正巧今日傅渊不在府上,她不能再拖延时间了。 姝姝现在所在的地方是镇国公府上的东苑,东苑是府上世子的苑落,里面大大小小的院子,住着傅渊和他的姬妾们,傅渊的寝院是君灏院,离宁夫人的幽兰院不远。姝姝曾在栖霞坞中随陆景元学过一些防身的功夫在身,翻个围墙并不算难事。 她一路借着微弱的月光,避开府上在夜里巡逻的小厮,悄悄翻入了君灏院中。 君灏院的围墙里种了一圈刺槐树,姝姝跳下去时不慎被一颗树的树枝勾去了面巾,漆黑的夜下,她心惊胆颤地跌落在绿草如织的草地上。 环顾四周一圈,还好没有小厮路过此地,她连忙忍疼爬起来,拿回面巾重新戴上。 再三确定目光所及之处无人后,她迈开一小步,正要往前走时,一只大手从身后伸过来,捂上了她的唇。 ------ 明月当空,银白的光如薄纱,披在巍峨的皇城之上,金碧辉煌的宫宇脚下,由两个宫人掌灯,打开宫门,傅渊从内阔步而出。 傅十三就在宫外等他,见他出来即刻迎上去:“世子。” 傅渊的脸色比黑夜还要墨沉,薄唇微动:“去祈天楼。” “世子,陛下那边,可有怪罪?”傅十三担忧问道。 傅渊的目光阴鸷,深如暗渊,他直视前方疾步前行,“陛下命我一月内修复祈天楼,否则......阖府陪葬。” 傅十三惊诧,当即面如土色道:“一个月!?这怎么可能?” 半年前,昭武帝下诏,命傅渊接替已故工部尚书的位置,前去修建祈天楼,时至今日,原本按定好的图纸,祈天楼的修筑事宜已经完成了三分之二,却没想到突如其来的一场火灾,将祈天楼烧成了空架子。 按如今已有的人力,就算所有的人都不吃不喝,夜以继日地埋头于工作之中,想要修复祈天楼,少说也得一个月,这还不算建筑原料,从京外各地运送到京中所需花去的时间。 不管怎么说,一个月要将祈天楼复原如初,是绝无可能做到的事。 陛下,这摆明就是在为难世子。 主仆二人各怀心事,大步走到马厩前,牵出马匹想要跨上马时,傅渊锋利窄长的凤眼一眯,望向一处,挥动缰绳的手随之顿住。 傅十三见他不动,朝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只见昏暗的屋檐下,缓缓步出一个修长的人影。 那人玉冠白袍,唇色如霜,脸上戴着一只白鹤面具,他的目光不躲不闪与傅渊对视。 傅渊见之,冷笑道:“鸿临君,幸会。” 第56章 三殿下 陆景元不卑不亢道:“傅世子,幸会。” 傅渊坐于骏马之上,居高临下看着他,唇边掀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若本世子没料错,鸿临君是来寻我的。所为何事?” 陆景元道:“祈天楼失火被毁,鸿临可助世子修复祈天楼。” “当日在太湖,本世子再三登门拜访,也未得请先生出山,今日先生怎又亲自送上门来。”傅渊的话里暗含冷嘲。 陆景元淡然应对道:“鸿临从前过惯了闲云野鹤的日子,不愿接受束缚,即使应三殿下之邀来到建安,也未曾答应过旁人成为其门客。那日与世子太湖一别,鸿临也说过,若他日有缘,还会有合作的机会。” “哦?”傅渊对他的话半信半疑,问之:“本世子凭何信你。” 不知不觉间,乌云闭月,冷风吹袭,白袍男子衣带翩翩,伸出瘦长的手指捏在面具一角。 “鸿临想与世子做个交易。” 他一边说,一边缓缓取下面具。傅渊见之,握紧缰绳的手紧了紧,身侧地傅十三握紧手中的剑身,处在警戒的状态,生怕陆景元卸下面具之余,突然飞出几把暗器,刺杀他的主子。 “我助世子寻到修筑祈天楼所急需的金银铜矿,按时完成工期。世子解我身上画骨之毒,如何?” 陆景元摘下面具的手,慢慢垂于腰下,棱角分明,线条硬朗的脸暴露在傅渊面前。 傅渊望着他苍白的面色,道:“外界皆传,画骨之毒是本世子专用之毒,本世子下毒杀你,你不怨?” 陆景元唇角微扬,:“天下只有永远的利益,并无永远的敌人。鸿临心知,画骨并非世子所下。” 二人在黑夜中对望良久,最终傅渊低笑出声,目露异样的浅色幽光。 “祈天楼一事,就劳烦先生费心了。” “那是自然。” ------ 回到客栈,昊苍检查窗外门外无人后,紧闭厢房的大门,朝圆桌旁的陆景元走去。 -- 第83页 “恭贺少主,一切都在少主的计划之中,想必过不了多久,少主便要大仇得报,明晞皇后在天之灵,亦可瞑目。” 昊苍拱手抱拳,恭敬道。 陆景元立在莲灯之下,手中捻着一枚丹药,烛光映入他墨黑的眼眸中,生出点点明辉。 其实那日在太湖,来杀他的一共有两批人,一批是傅渊的人,还有一批是南安王的。傅渊的人身手不如南安王派来的人,在还未接近栖霞坞时,就被尽数绞杀在山头,南安王派来的人捡了傅渊死士的弓弩,故意假装将他逼上山崖。 他中了涂有画骨之毒的箭后,再以求药的名义同傅渊做交易,傅渊才会信他几分,还会以为有画骨做牵绊,料他玩不出什么把戏。 按南安王起初的计划,原本是想让容姝中箭,他一直养着容姝这个名义上的小妻子,对她呵护有加,以救爱妻的名义向傅渊求药,其实也不是不可以。 可他最终,还是自己中了毒箭。 以身饲虎,方能入虎穴,得虎子。傅渊不是愚笨之人,轻易糊弄不得。 这是他在亲自中箭后,给南安王的答复。 “准备笔墨,我要修书给父亲和南安王。”陆景元吩咐道,他需告知陆逢舟,先前在四芳山屯下的矿石,如今即将派上用场,收到信后立刻走水路运往建安。 “是,少主。” 陆景元的目光落回到手中的丹药上,这枚黑色丹药是傅渊在祈天楼下给他的,服用后能暂时压制住体内的毒。 至于那祈天楼,是昭武帝建来供奉祭奠他母亲——明晞皇后的阁楼,据说皇帝极其看重这次的修筑工程,投入了大量人力物力财力。方才他随傅渊去祈天楼巡视一番,果见祈天楼所用金矿之数远大于银铜铁矿。并且图纸上要求建造围墙,必须用特制的龙凝土,而龙凝土的制成,少不了矿石的炼化加入。如此做出来的高墙,才会坚不可摧,屹立不倒。 傅渊缺的除了这一部分金矿,龙凝土,还有一些特殊材料。 说来可笑,他的生母明晞皇后是死后才被追封为皇后,她在世前,于皇帝身侧并无名分。坊间传言镇国公府嫡女傅春荣,也就是当今皇贵妃,为争后位,借助庞大的家族力量,害死了他的生母。 然今昭武帝却派身为镇国公世子的傅渊,去修筑他生母的祭楼。不正是在公然下他傅家的脸面? 陆景元思及此,面上浮起一个冷薄的微笑。 可他母亲哪是傅家害死的,真正杀他母亲的凶手,正在皇位上坐着,那人活得好好的,不仅三宫六院,妻儿环绕,还只手遮天,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他的母亲在世时,那人利用她夺得皇位,达成目的后又冷落她,辜负她。如今她逝世十六年之久,他还在拿她博一个“情深”的好名声,企图榨取她最后的价值。 这祈天楼,不只有傅渊看着恶心,他瞧着亦是嫌恶不已。 既然如此,不如就让他来彻底毁了它。 若不是当年他的母亲举雪昆全国之力相助,也不会有他晋鹤沉今日,黄袍加身,坐拥天下。 晋鹤沉,他不配。 昊苍去拿了笔墨纸砚过来,将宣纸平铺在桌上,见陆景元还在盯着那枚药,问道:“少主,这枚药只是暂时压制毒性,是吃还是不吃?” 陆景元收回思绪,替自己倒了一杯水,含下那枚药。 “自然是要吃。” 做戏要做全。 ------ 君灏院中。 姝姝被人突然捂嘴后,拖入阴沉沉的墙角里,她拼命地挣扎,想要大声呼救,奈何那人手劲极大,她无法撼动半分。 “唔唔唔!”眼看着要被彻底拽入黑暗之中,她依然不死心,狠狠地用脚踹身后的男子。 身后的男子被踹疼了,“嘶”一声,小声说道:“姑娘,别怕,是我。” 姝姝一怔,这声音有点耳熟,下一瞬她忽然想起,这很像今日午后在棋肆遇到的赵小公子的声音! 可是赵小公子为什么会在镇国公府? 就在她呆住的那一刻,赵小公子已经将她拉入暂且安全的角落中。 他也穿的一身夜行衣,摘掉黑色面巾,露出那张姝姝见过的面容。 “姑娘,是我,赵某。” 姝姝像是见了鬼一样,瞪着他:“你你你,你怎么在这?” 赵小公子望着她那双在黑夜中闪闪发亮的杏眼,爽朗一笑挠头道:“说来不齿,其实赵某是来偷东西的。” 姝姝没想到他这么诚实,竟一下噎住了,瞧他这身衣装确实像是来行偷窃之事的,不过她转念一想,自己好像同他也没什么区别。 她不免有些尴尬,压低了嗓音问道:“那我们是道友,你是来偷,嗯,寻什么的?” 赵小公子笑了笑,十分坦诚道:“有个朋友中了画骨之毒,我来偷药回去救他。” !!! 姝姝听闻,瞪大了双目,果然志同道合! “我也是,那你寻到解药了吗?”她急切问道。 还未等到赵小公子的回答,不远处投来明明灭灭的火光,有小厮大喊道:“谁在那!出来!” 姝姝回头朝声源望过去,还没来得及跑,细腰上缠上来一只手臂,抱起她越过高墙疾走逃离。 耳边除了呼啸而过的风声,还有赵小公子好听又急促的嗓音,传入她的耳中。 -- 第84页 “寻了一圈,并无所获,想必解药在傅渊的身上。” 这位赵小公子的轻功也不赖,没几下就甩开了追赶的小厮,带着她悄悄溜进了西苑观澜院中。 西苑是老太君的地盘,老太君所住的承德院也在西苑内。看着屋内装潢的豪华程度仅次于承德院正居的观澜院,姝姝有些傻眼,立在四扇青鸾牡丹刺绣纹屏风前,一时间不知所措。 屏风后窸窸窣窣传来脱衣的声音,那位“赵小公子”进屋,一放下她就往屏风后行去,迅速换掉了自己身上的夜行衣。 再出来时,他竟换了一幅面容,与之前稀疏的眉眼相比,此刻的他眉目浓密如泼墨绘成的山水画,身穿一袭浅紫云锦长袍,衣袍周边斥金线绣了一圈云水纹,大大方方迈步而出,阖身瞧着玉树临风,矜贵十足。 “你,你......” 男人扬了扬手中的皮质面具,温笑着凝视满脸惊讶的少女,“别怕,还是我。” 姝姝看见他手上的面具,又听见他的声音,瞬间明白他和自己一样,戴了一张面具。 不过她还是困惑不解,这里毕竟是镇国公府,这人怎么把这当作自己家一样,随心所欲点灯,还穿别人的衣服?不过有一说一,这身紫金锦袍与他的身段极其相贴,像是为他量身定制过似的。 赵小公子见她手足无措的模样,霎时觉得又可爱又有趣极,刚要开口解释,门外传来几道凶狠的声音。 “你们做什么?这是三殿下的屋子。” “让开!我等亲眼看见有刺客进了这间屋子,为了三殿下的安危,劝你们不要阻挠!” “没有三殿下的命令,你们不能擅闯!” “滚开!” 屋外的吵闹声越来越大,赵小公子回头示意姝姝躲到屏风后,姝姝有些心胆俱颤,小声问道:“你行吗?” “我行,姑娘信我就好。” “那好吧,你要是不行的话,也别勉强。” 赵小公子笑意吟吟地点头,再次示意她去躲一躲。姝姝掉头连忙跑入屏风后,她望了望四周,发现屋内空旷得很,除了床底和衣柜,压根就无处可藏。 打开衣柜,里面放满了衣衫,还有刚刚赵小公子换下来的夜行衣。看来躲在衣柜里是行不通了,此时外边的门从外头被撞开,透过屏风隐约可见数个人影破门而入。 姝姝撩开明蓝色的床帐想要钻入床底,却发现床下堆满了红木箱子。情急之下,她只得掀起榻上整齐叠放的薄被,躲入榻中。 顷刻间,清新的安息香迎面而来,占有她的鼻息。 姝姝刚躺下,一动也不敢再动,而这时外面的声音居然全然静下来,过了片刻,才有一道粗犷的人声道:“属下拜见三殿下,不知三殿下在屋内,还请三殿下责罚。” “强闯本殿下的寝院,所谓何事?”赵小公子的声音中并无怒意,轻描淡写问道。 “三殿下有所不知,刚刚属下等皆看见有人影朝观澜院来,以为是刺客,没想到是三殿下回院,这才闹了这出乌龙。” “既是误会,那便结了,本殿下有些累,你们都退下。” “是,谢三殿下不罚之恩,属下告退。” 闯进来的人纷纷退出去后,室内再次归于平静,姝姝还在榻内一脸怔懵,她万万没想到,这位曾在棋肆受尽嘲笑的“赵小公子”,居然是当今皇贵妃之子——身份尊贵的三殿下。 不远处响起乌靴落地之声,身形高大的男子一步步朝床榻边走来。 姝姝的呼吸急促起来,小手不由地揪紧捂在胸脯前的锦被。 第57章 .二合一败露 而男子却停在天辉蓝色的纱帐前,未在迈前一步,他蹲下身来从床榻下拖出那只最大的红木箱,打开箱子,从里面拿出一些物件。 姝姝从床上爬起来,悄悄掀开帘子,一眼就瞧见箱子里赫然摆放着一块棋盘,两盒棋子,还有一些杂物。 “都积灰了。”三皇子轻轻擦去棋盘上落下的一层薄薄的白灰,抬起头眼中含笑对姝姝道:“姑娘,能教我下棋吗?” 姝姝看了眼棋盘,又看一眼他,皱着眉道:“你是三皇子?” 男子对她的答非所问并不介意,微笑颔首:“嗯,我是。” 他毫不避讳地承认了自己的身份,事到如今,否认好像也站不住脚,倒不如大大方方承认。 榻上的少女闻此,面露怯意,细如玉箸的手指不安地揪紧纱帘,像只即将被囚在笼中的雀。 “怎么,怕我?”,晋析以为她害怕他,将语气放得愈发温缓:“只是虚名罢了,你可以唤我的名字,我叫晋析,我们都是大邺子民,本质上同你并没有什么区别。” 他身为当今圣上的长子,也是最有可能继承皇位的皇子,能说出这番话,已实属不易。 少女敛下面上的怯意,慢慢摇头,思忖片刻问道:“你和傅渊也算是一家人,为何要去......” 偷解药? 她不好意思说出“偷”这个字,话到末尾只得渐渐消音,他听得明白就好。 晋析听了好笑道:“算是一家人,也不算是一家人,明面上我是皇子,我是君他是臣,血缘上确实有那么点关系。” “那你为何要扮作赵小公子?” “你说这个?”晋析拿出袖中的皮质面具,在她的眼前晃了晃,“那座棋肆不是一般的棋肆,我需要这个棋肆。而王公子是棋肆的主人,他恃才傲物,只臣服于棋艺在他之上的人。” -- 第85页 “所以,你便日日扮作赵小公子,去同他下棋?” “嗯,可以这么说。今日不说这个了,姑娘教教我下棋可好?”晋析在榻下摆好棋盘,盘腿坐下,“姑娘问了我这么多,也该轮到我问姑娘一些事吧?嗯?” 姝姝慢慢从床上挪下来:“我该回去了。” “不急,外边的人不一定就走了,子时以后我送你回去。”晋析伸手邀请姝姝在他对面落座。 姝姝觉得他说的有几分道理,况且西苑离东苑有一定的距离,她一个人回去,很容易就被巡逻的小厮发现,到时候不仅拿不到解药,还要葬身于此地,那就亏大了。 不过跟着这个三皇子,还是让她有种上了贼船的感觉,尽管他瞧着像是一个好人。 不过人不可貌相。 晋析看向她,问道:“你是哪个院的婢女?” 姝姝坐下来:“你怎么知道我是府上的婢女?” 晋析将白子盒放到姝姝面前,笑了笑:“凭姑娘的身手,进不来镇国公府。” 他一句话戳穿她。 姝姝讪讪地笑着,想想也是,镇国公府好歹也是国公府,就凭她的三脚猫功夫,想在府里府外来去自如,确实难如登天。但她又犹豫要不要告诉他自己是宁夫人身边的人。也不知这位三皇子可不可靠,若是宁夫人身边的婢女深夜偷偷潜入君灏院的消息传出去,对宁夫人的名声只怕也会有所损害。 高门大户,最忌身边之人怀有二心。 晋析似乎瞧出了她心中所想,脸上带着和煦的微笑说道:“姑娘今日知道了我的一些秘密,那我们便是一条船上的人。相比于傅渊,你我更像是一家人。放心吧,就算姑娘出卖我,我也不会出卖姑娘。还有,姑娘芳名,还未告知于我。” 姝姝看他率先下了一枚黑子,为了打发时间捏起一枚白子下过去,棋子落在盘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她道:“我叫阿姝,是宁夫人身边的婢女。” 晋析同她对弈,“嗯”了一声,又问道:“阿姝为何要寻画骨的解药?” 姝姝暗暗抓紧衣袖口,她不能暴露陆景元就是鸿临君一事,于是答道:“我也是为了救一个朋友,三殿下可以帮帮我,拿到画骨的解药么?” “他是你很重要的人么?”晋析问道。 姝姝郑重地点头:“对,三殿下若能帮我拿到解药,我便将当日棋局的破解之法,尽数告知三殿下。如何?” 晋析抬头,望着对面少女满怀希冀的目光稍许,骤然笑出声来:“一言为定,你教本殿下下棋,本殿下帮你拿到解药救人。” 时光流逝,悄悄来到夜半子时,观澜院正居榻下的棋盘上,星罗满满的黑白棋子,桌前的男子屈着腿注视棋局,眉头紧攥还在思索其中的奥秘。而女子却似乎累极,似猫咪般慵懒趴在一旁,小睡过去。 等晋析紧锁的眉目稍稍松开,姝姝已经不知不觉地睡熟过去,欣喜之色涌上男子清俊的眼眸,晋析在棋盘上落下最后一子,转头望向身侧的少女,如获至宝。 终于,他终于领悟了困扰他两年的棋局。 而这条领悟之路上,全凭这个姑娘软声细语的指点。 他立起身来,活动一下僵硬的筋骨,放轻脚步走到少女身边,拥起熟睡的少女,将她抱起来放到榻上。 尽管他的动作很是轻柔,但是姝姝脸上的药水效用到了期限,随着他抱起的动作,耳后一松,掉下一块薄片。 晋析注意到她耳后的异样,唇边浮起一丝笑意,伸手挑开了她脸上的皮质面具。 ------依誮 钩月高悬,夜深人静,傅渊处理完祈天楼的琐事,回到镇国公府。 “世子,那鸿临君可不可信?”傅十三跟在他的身后,同傅渊一起走在回东苑的香庭内。 廊下每隔几寸便挂着一只绘了牡丹的红灯笼,幽暗的光洒在二人严肃的面颊上。 傅渊一边走着,一边冷冷道:“五分信,五分不信。” “世子这是何意?” “他愿在本世子面前暴露真容,是有几分真心。矿料运到建安,我们也可派人去对矿料进行详查,断然不容出错。至于他帮本世子真正的原因,是不是为了拿到画骨解药,本世子就不知了。” 傅渊阴鸷的目光直望前方:“不管他究竟有何目的,我们的目的达成才是最要紧的。去幽兰院。” 他话音刚落,围廊外跑来一名小厮。 “世子,世子,奴有话要禀。” 傅渊停住脚步,语气冰冷问道:“什么事?” 小厮跪在他脚下,道:“回世子,方才有人闯入了君灏院,奴该死没有拦住刺客,请世子责罚。” 这话的意思便是没抓住闯入君灏院的刺客了。 傅渊的眸底的墨色沉了沉,越发深不可测:“可有寻到蛛丝马迹?” “刺客是一男一女两个人,入了三殿下所在的观澜院后,就再未出来。” 傅渊闻之,面上毫无惊讶之色,异常平静道:“知道了,下去罢。” 小厮战战兢兢退下去,傅十三道:“世子,想必是三殿下着急救鸿临君,潜入您的居所谋药,只是属下办事不力,这才被府上的下人逮个正着。只是今夜鸿临君不是亲自向世子求过药了吗?为何他还要来行这样的不齿之事,难道说,他们并不是一伙的?” -- 第86页 傅渊望向原处黑沉沉的夜色,轻蔑一笑:“鸿临君是何等聪明人,他这是在告诉本世子,他并未同晋析为伍。他愿帮我和晋析,却不愿归入我们任何一方阵营。只有如此,今后不管是我二人谁成了最后的赢家,他都能独善其身。” “真不知这鸿临君心里,都在想些何物。” “不论其他,至少......”傅渊停了一瞬,道:“我们有个共同的目标,就是希望晋氏王朝走向灭亡。” 话毕,他收起面上狠绝的神色,大步朝幽兰院的方向走去。 ------ 这一日姝姝实在是疲惫至极,在等晋析思索棋局时,竟不慎睡了过去,恍惚间她觉得脸上凉凉的,像是涂上了什么水露,触感冰软。 可当时她累极,无论如何努力都打不开沉重的眼皮,只得由他去了。待她再次缓缓睁开眼时,只见浅蓝的缎纱帐顶,还有那股好闻的安息香,盈盈渗入她的鼻中。 姝姝懵了一瞬,猛然坐起身来,身下的棉被已被她睡得暖呼呼的。 她一侧头,就见晋析坐在榻下,他面含掩不住的笑意,目不转睛地注视她,黑曜石般的眼眸中,映射出她看不懂的,怪异眼色。 不仅怪异,甚至于她还隐隐觉得,那目光中藏有几分缱绻深情。也不知是不是她睡迷糊,瞧错了。 但是姝姝此刻没心思纠结他的眼神如何,只想赶紧悄悄回到幽兰院去,若是让宁夫人知道她不在屋内歇息,就麻烦了! “现在何时了?”她焦急地问晋析。 晋析仿佛没听见她的话,目光像是黏在了她身上,略有些痴迷地望着她。 姝姝不明所以,又催了几句,晋析这才反应过来,面上浮起两朵诡异的粉云,不自然地错开目光去看屋子角落的刻漏。 “寅时一刻。” 寅时!! 姝姝连忙起身下床:“三殿下,我要回去了。” 晋析看着焦灼的少女,伸手握住她的手臂:“姝姝!” 姝姝回头,疑惑地望他:“三殿下,还有何事吗?” 急切之下,她已经不在乎旁人怎么唤她。 晋析笑了笑,以此掩饰自己的尴尬神情:“我送你回去。” 晋析套上刚进屋时脱下来的夜行衣,带着姝姝翻过高墙来到幽兰院内,彼时天光未亮,周围一片漆黑,唯有小径边的半人高的坪灯照出一星半点的光,旁边是因光而绿油油发亮的灌木,瞧着还有几分瘆人。 姝姝推开晋析的手,道:“三殿下,多谢你送我回来,这段路我自个回去便好,你快走吧!免得被人发现了。” 晋析不舍地收回搭在她腰上的手臂,他看向她的眼眸皓若星辰,“姝姝......” 他欲言又止,想去触碰面前少女粉润的面颊。却被少女退后几步,躲开他的手掌。 她催促道:“三殿下快走吧,不走真来不及了。” 晋析凝视她片刻,想起方才掀开她脸上的面具,那惊鸿一瞥。他攥住手心还是说出了那句话:“姝姝,不如我向宁夫人讨你过来,这样我也好向你继续学棋。” 姝姝听了,先是怔住,一时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然而看他真诚的神情,又不像是在开玩笑或是说谎,这才明白他像是认真的。 反应回笼,她连忙摆手:“不不不,三殿下,宁夫人待我很好,没事的话,我先走了!” 姝姝说完,像只脱兔般落荒而逃,途中她还摸摸自己的脸,发现面具在脸上扒的牢牢的,并无脱落的迹象,身上也没有异常的地方。 她不禁疑惑,自己也没什么不妥之处,为何她一觉醒来,晋析会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不仅望着她的眼神怪异起来,还想将她讨要至身旁? 难道仅仅是钦佩自己的棋艺? 姝姝端着一头雾水,一路上左顾右盼,小步轻声回到自己的寝屋,推开门进屋的那一刻,她刚放下的心立马提到嗓子眼。 屋内竟亮了灯! 她心惊胆颤,连怎么呼吸都快要忘了,身子颤抖不止地回过头,望见芷晚身披着一件素衣,坐在她的小床上,一双秀气的慧眼正凝睇于她。 见她回来,芷晚平心静气,轻声道:“阿姝,你去了何处?怎这么晚才回来。” 这一切都发生的太快,像一颗颗巨大的石头,猝不及防朝姝姝砸过来,将她砸的晕头转向。 姝姝的头脑嗡嗡作响,支支吾吾想了几十种借口想要蒙混过关,眼稍稍一斜发觉自己还穿着那些墨染的夜行衣。 这下她所有能想到的借口全部都被打破,面上一青二白,双唇不断蠕动,僵在原地,愣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芷晚还是之前的安静模样,檀唇微张道出一句:“说吧,你究竟是何人,来到我身侧,有何目的?” ------ 傅渊等人在东苑中疾步而行,路过紫竹林时,点点亮光从林中照射出来。 纤长枝叶参差错落,一道窈窕身姿,影影绰绰漫步其间。 “什么人?出来!”傅十三向来为傅渊耳目,见自己的主人停住脚步,就明白他也想知道竹林内活动的究竟是何许人。 许他这一声太过突兀,吓得林中人的灯笼坠落在地,那莹光星火顿时被黑暗吞灭。 傅十三快步走入林中,不一会儿便带出两个女子。 这两个女子,正是紫菀和她的贴身婢女阿宁,二人手中皆拿着一个透明的水晶长颈瓶子。 -- 第87页 “紫菀给世子请安。” “奴婢给世子请安。” 两个人一前一后朝傅渊福身,紫菀今日着一身白衣,简洁的鬓发上同芷晚那样簪了一朵娇嫩的白玉兰,她的穿衣风格一如既往,衣襟半开,香峰若隐若现,身姿格外傲人。 傅渊眼睫微垂,目光落在面前的女子身上:“平身。” “谢世子。” “这么晚,还在这做什么?”他目光清冷,如叶上白霜。 紫菀白皙的面容上带笑,温柔道:“书上说平旦的露水集齐天地灵气,采来入药可将药效扩大百倍不止,同时用以敷面还可美容养颜,妾身是想每日都采些,给宁姐姐送去。她为世子生下小公子后,身子一直不大好,妾身也想出分力,为姐姐分忧。” 傅渊的视线移向她手中的长颈瓶,瓶内储存了三分之二的露水,这么一滴一滴地收集,算算时间恐怕要耗去数日。他的目光依旧凉薄,却不再锐利,开口道:“她用不着,是谁让你自作主张做这些。” 紫菀迟疑了一会儿,欲言又止,一双眼中渐渐生出水雾,没一会儿便雾茫茫凝成泪珠,充满眼眶。 阿宁见状便抢先替她答道:“世子有所不知,我家夫人自料理苑内事务以来,便处处礼让宁夫人,今日更是亲自去给宁夫人送去新桌椅,但宁夫人并未给我家夫人好脸色看,尤其是她身边那个叫梦烟的婢女,竟以下犯上指着咱夫人鼻子骂,骂夫人无耻下作。我家夫人非但没觉得生气,反而十分自责,不断责怪是自己先对不住宁夫人......” “阿宁!住口!”紫菀打断阿宁的话,严肃地看了她一眼,然而并没有什么杀伤力,紫菀本就以柔弱示人,她此时的声音不大,更不能镇住那婢女。 阿宁道:“夫人!您就让奴婢说吧,这大半年来,您过的都是些什么日子,您总是不让世子知晓。” “不准你多嘴,再多说一句,看我回去怎么治你,这都是我欠姐姐的,我应该这么做。” 傅渊一脸淡漠,那对主仆吵吵嚷嚷,吵得他头疼,不再理会二人,长腿一迈往幽兰院行去。 步步逼近幽兰院,快要到门前时,一道黑影忽而从院内跳出,见傅渊二人,飞快跃上树梢,转眼了无踪影。 傅十三见状要去追,身前的人却举手拦住他,示意他不必再追。 傅渊盯着幽兰院的大门,面色沉下来若此时的黑夜,上前推开幽兰院的门,周身隐隐带着戾气,往幽兰小筑走去。 第58章 (修改)真相 “说吧,你潜入幽兰院,究竟想做些什么?” 本阒静的小垮院中,女子温温婉婉的声音响起,她离姝姝不过几米远,但她话中的每一个字,姝姝都听得极为清楚。 这件事发生的太过突然,姝姝连房门都忘了关上,双脚像被寒冰冻住,怔在原地。 望着她的芷晚眼中,缓缓渡上一层寒意,眉间的温度终是一寸一寸凉下来。 “是以,我儿落水,也是你设计用来接近我的手段?” 姝姝听了这句话,下意识地连忙摇头:“夫人,我没有!” 芷晚坐在榻上,定定地看着她,漆黑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痛心。 她一共救了两名族人,而这两人接近她的目的皆不单纯。 在芷晚审视的目光下,姝姝像是被人扒了衣衫一样难堪,她上前两步跪下来,心中早已天人交战,而芷晚一直颇有耐心地等着她的一个答复。 姝姝咬了咬牙道:“夫人,我接近您,确实是有意为之。” 她说完这句话,瞧见了芷晚眼底的失望如同春潮,漫漫溢出,紧接着又道:“夫人,我夫君中了画骨之毒,传言画骨的解药,这世间只有世子才有。我也是迫不得已才潜入镇国公府,潜入府中不为其他,只为拿到解药,回去救我夫君的性命。而那日在灵山脚下,我正巧遇上夫人的小公子落水,于是便将计就计,救下了小公子......来到了夫人身侧。” 芷晚听完她的话,对她的话半信半疑:“救你夫君?” “嗯!”姝姝点头,将她从钱塘来到建安的经历一一对芷晚道出,她是如何发现陆景元中毒,又是如何想办法来到芷晚身边,只是其中不包括遇上陆枫延的那段经历,也没有提及陆景元的身份。 芷晚望着脚下双目热成的少女,心中斟酌一番。 她在傅渊身侧多年,清楚画骨为傅渊近身之毒,向来能被他用上“画骨”之毒的人,都非泛泛之辈。更何况那人的妻子,还是一名雪女。 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会让傅渊动这样的杀心? 芷晚拢了拢衣袖,望着姝姝的袖口,想起些什么开口道:“你抬起手来。” 姝姝顺从地举起手,她说了这么多,句句属实,已有些口干舌燥,也不知这位夫人信了几分。眼下她叫她抬起手来,她亦是不敢不从。 傅渊的可怕,她早早就领教过了,若是不能说动这位夫人,她和陆景元都得死。 可是此事也是她骗宁夫人在先,因此她对宁夫人心存愧疚。 芷晚立起细柳般的身子走过来,握住她的手腕,卷起袖口,露出洁白无瑕的小臂,雪臂上的那多冰蓝色雪花状的胎记,也就无处可藏,还有一点朱红的守宫砂,尽数落入二人的眼中。 “不是说要救的人是夫君么?这又是怎么回事?”芷晚举起她点着守宫砂的手臂问道。 -- 第88页 姝姝望着那颗守宫砂,想起些难以启齿的往事,双唇艰难地蠕动,不敢去看芷晚的眼睛。 “夫人,其实......我曾是替嫁女......” 少女回想起曾经寄人篱下的往事,又将替嫁的过程同芷晚细细述说了一遍。 她是如何发现自己是个孤女,又是如何将自己的一切还给容宜,被赶去荒无人烟的大莫山,后来又是如何被容家逼着,替容宜嫁给了陆景元。 原以为她这样的替嫁女子会在夫家受尽磋磨,却不曾想,陆家人待她极好,除了如夫人王氏和她的侄女,其他人对她极其呵护,有求必应。 陆景元更是为她挡下一只毒箭。 少女说完,哽咽地揪住芷晚的衣袖,眼泪从眼眶中漫出,“夫人,夫人我一定要救夫君,呜......” 芷晚静静地听过她的自述,联想到自身,原本染上凉意的眼中缓缓生起热雾,喃喃道:“原是如此。” 转而她收拾好情绪,擦了擦眼道:“若真是如此,你也不必费尽心思来到府上,你自己的血便是那毒的解药。” 这话把姝姝听懵了,止住泪,呆呆地望着她:“夫人,你这话是何意?” 芷晚见她一无所知的模样,当着她的面,举起手臂挠开衣袖,伸到姝姝面前。 她的手腕上赫然印着一片雪花印记。 一模一样的冰蓝色。 姝姝大吃一惊,宁夫人手上这块印记,竟和她的形状一模一样。 就连大小也相差无几。 若硬要找出不同来,恐怕就是她自己的那块的印记,要比芷晚那块颜色鲜艳不少。 姝姝直直地盯着芷晚的手臂,微微张开红唇。 在此之前,她一直以为这只是个普通的胎记,万万没想到,这世间居然还有人同她有一模一样的胎记! 此时她脑中生出一个念头,这块痕迹并不是胎记! 姝姝还在震惊之余,芷晚又开口:“阿姝,你可知雪女?” 雪女? 姝姝沉默地摇头,突然想起些什么又立刻点头。 雪女这个词,她初听极其陌生,俄而又觉似曾相识,好像有人在她耳边说过。 芷晚见她摇头又点头的,只当她还沉浸在震惊之中,一时没能缓过来。 “雪女隶属于雪昆皇族,雪昆国曾是大邺的边陲小国,如今已亡国,雪族人自先祖时期便擅长制药,血液经过千代百代的锤炼洗涤,到我们这一辈,已有殆尽百毒,延长寿命,增强体魄之效。于是雪族人怀璧其罪,被各国人所觊觎,最终被大邺灭国,仅剩的幸存者,被大邺皇族之人圈养起来,如养猫养狗一般,充当了皇族的药血库。” 这番话,姝姝听着十分二熟,忽而她瞧见芷晚的衣袖边绣了一圈精美的兰花,突然想起曾经她初入陆府时,云荷带她游园观赏瑶池春蕙时,同提起过的“雪族”。 云荷曾说过,雪族人的血可以解百毒,还可延年益寿。 只是她那时只当这是个传言,当不得真,便没有放在心上。 今日宁夫人同她说起,她才恍然想起。 可雪族,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姝姝一边想着,心头渐渐升起一阵不妙的预感。 果然芷晚继续说道:“你我,便是雪女。” 便是雪女,这句话在姝姝的脑中无限扩散开来,如晴天霹雳,震的姝姝全然不知所措。 “雪女平常人瞧不出来,只有上了年纪的雪族人,或是半雪族人,才能认出彼此,而我们这样的身份,若是在人前露面,便极易被有心人抓住,送进宫去领赏。” 所以,陆景元一直叮嘱她,出门便要备好面具和幕离。 原是如此。 姝姝骇得小嘴都合不拢。 当日小公子落水后浑身发热,躺在榻上昏迷不醒,她曾亲眼瞧见这位夫人咬破手指,给她的儿子吮入一滴血。第二日小公子便又生龙活虎。 原本她只以为是大夫用药用的好,再加上小公子虽小,却身体健壮,那热症才会好得如此之快。 她实在没想到,宁夫人居然就是传说中的雪女。 而宁夫人还说,她也是雪女。 姝姝支支吾吾开口:“夫人得意思是,我的血便能救我夫君?” 芷晚点头答道:“对,你的血脉比之于我的更为精纯,要救你夫君解画骨之毒,想必会更快。” 她伸出手指,轻轻点在姝姝腕间冰蓝色雪花印记上。 姝姝的目光落在手臂上的那点蓝色上,当机立断便想要回客栈去,用自己的血救陆景元。 而芷晚却按住她:“不急,眼下还未天亮,你出不了府。待天亮后,我亲自送你出去。” 雪女的身份本就稀罕,一般人若是得到一个雪女,只会送到皇帝的身边去,以此巴结奉承,哪会如这个丫头口中的夫君那般,养护她多年,教她琴棋书画,将她培育成大家闺秀。 娶了她以后又不碰她,还带到建安这样的虎狼之地。 而此人,又是傅渊想要除掉之人。 芷晚心细如发,她做了傅渊那么多年的枕边人,对他的心思也有隐隐的预感。 他曾是庶子,小时候生活在府上的幽暗之地,日子过得十分清苦,直到嫡子死后才被镇国公提为世子。 因而,他生性敏感多疑,且野心极大,见不得人作贱他,他也看不过有人压在他的头上。 -- 第89页 若是无人牵制他,只怕...... 他会造反。 但,这个丫头的夫君,究竟又是何人? 听她的言辞,她的夫君也绝非等闲之辈。 若他也是在利用这个丫头的身份,以此谋取私利,她又怎能让这个丫头轻易地回到虎穴之中。 姝姝的头脑晕乎乎的,张了张口还想问些什么,却被门外传来的声音打断。 梦烟在屋外喊道:“夫人,世子来了,眼下正在幽兰小筑等夫人!” 芷晚立刻站起身,往门外看了一眼,“去告诉世子,我片刻就来。” “是,夫人。”梦烟领命离去。 芷晚俯身将跪在脚下的姝姝扶起道:“天亮之后,我送你出府,你先在此等候,万万不可贸然行事,明白吗?” 看着少女点头答应,她才稍稍放下心,往门外走去,留下姝姝一人在屋子里,目光怔怔,望着她离去的背影。 第59章 相见 芷晚离开小垮院,径直往幽兰小筑行去,她不敢耽搁太久让傅渊久等,心里头像有只小鼓,不住地敲起来。 来到小筑门外,芷晚推开红木缠枝槅门,走进里屋,就见傅渊负手背对着她立在梳妆柜桌前,他的肩极宽,笔直的背影如一座高山,屹立在那使人望之生畏。 他是她的枕边亲密之人,却也是能够决定她生死之人。 芷晚小小喘了一口气,平复心绪迎上去,“爷,这么晚了,可要休息会? 男人转过身来,凉薄的目光落在她雪白的脸上,吐出几个字眼:“去哪了?” 芷晚望着他,面色很平静:“院里的一个婢女梦魇,动静闹得有些大,妾身刚过去瞧了眼。” 傅渊点头,没再问下去,张开双手道:“替本世子更衣。” “是。” 芷晚伸出白嫩的柔荑,攀上男人的衣襟,将他的外袍脱下来。 傅渊望着身前认真做自己的事的少女,视线突然落在她空落落的手腕上。 他记得今年她生辰那日,自己送了她一只羊脂玉镯,那只玉镯是他费尽心思寻来的极品好玉,又请宫里御用的能工巧匠雕琢成手镯,这世间仅此一件。亲自将玉镯戴在她手上时,他告诉她暖玉养人,要她日日带着。她也很乖巧听话,平日里都把玉镯戴在手上,未曾褪下来过。 “本世子送你的玉镯呢?” 男人突然开口,芷晚怔了怔下意识看向自己的手腕。 玉镯早在几日前,被她用来抵阿姝的赎金了。 可她万万不能如此说,思忖片刻道:“请爷责罚妾身,玉镯,妾身不慎弄丢了。” 说着,便要跪下,傅渊伸手扶住她,盯了她一瞬,道:“无碍。” 芷晚小心翼翼地偷瞧他的面色,男人嘴上虽说无碍,可面上却明显沉下不少,下颌亦僵硬几分,散发出能冻伤人的寒气。 “继续。” 男人冷漠地说出二字,芷晚不敢不从,这已经是她平日里做惯了的事。 谨小慎微,做小伏低,只为在这个庭院深深的国公府带着孩子生存下去。 男人的宠爱,她不知还能延续多久,只能寄希望于谨儿身上。 为男人换上柔软的寝衣后,她抬起头发现男人还在注视她,黑沉沉的眼眸中如同望进一个深渊,让人猜不透他心中所想。 “爷......啊。” 本想让他上榻去歇息,谁料他大手一揽,掐住她的腰将她丢到榻上。 床榻上整齐摆放了不少软棉的被褥,芷晚摔上去倒也没觉得有多疼,甫一回头还未开口就被欺压上身的男子堵上了红唇。 金丝纱帐层层落幕,掩住春色。 胡闹许久,幽兰小筑内终于重归宁静。 此时东边金鱼吐露,初日萌生,已显出微微的亮色。 傅渊一夜未眠,垂眸盯着身旁累得昏睡过去的女子。 凝视良久,他的动作难得轻柔地掀开薄被,离了这香软的榻,穿好衣袍后往小筑外慢步而去。 傅十三已早早在等在小筑外,见自己的主人出门,行礼道:“世子晨安。” 傅渊微微颔首,面色依旧如墨,偏紫的檀唇轻启:“找人寸步不离地跟着夫人,神不知鬼不觉。” “是,世子。” ------ 一缕曦光照进幽兰小筑时,芷晚才悠悠醒来,她疲惫地睁开双眼,发觉时辰不早了。 她想起姝姝还被她留在小垮院中,支起被酸疼袭卷的身子,一头如烟似墨的乌发整整齐齐垂下,拢住她圆润的双肩。 不知为何,今日起身小腹的部位隐隐发疼,芷晚稍稍揉了揉腹部,只当是昨日的房事闹得太厉害,也就没将此事放在心上。 她穿上绣鞋,在梦烟的帮衬下简单梳洗过后,回到姝姝所在的小垮院。 姝姝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她亦是一夜无眠,宁夫人临走时让她在屋内等着,天亮之后会来送她出府,她便在屋里等候,而眼下天光大亮,宁夫人却迟迟未来。 也不知宁夫人那儿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她刚想着,屋子的木门便被人叩响。 “阿姝。” 宁夫人的声音从门外传入,姝姝听了连忙过去开门,屋外的芷晚仅仅梳了一个简单的发髻,一头秀发仅用一根发带绑着,再无装饰。姝姝瞧见她柔白的面容上尽是倦意,眼下悬着两弯乌月。 -- 第90页 “夫人......” “别说了,我先送你出去。” 芷晚交给她一个白纱幕离,“戴好,我们这就出府去。” 姝姝本想询问几句,见她如此说,事不宜迟接过幕离戴在发上,幕离外圈的纱很长,足够遮住她的全身。 二人一同来到镇国公府大门前,门外伫立了六个侍卫,见到芷晚带着她,也不拦着,更未说一个字。 出了府后芷晚也戴上备好的幕离,由姝姝带路,一路上两个人小心谨慎,自以为无人跟随,畅通无阻地来到陆景元所在的客栈前。 姝姝刚要进客栈,陆景元和昊苍正巧从客栈外的一架马车上下来,似乎外出办了些事刚回来。 “爷!” 她这一声叫唤,引得陆景元和昊苍纷纷望眼而来,昊苍看见她时双目中闪过一丝惊讶,而陆景元却十分镇定,只是停下步子,立在马车旁。 他的面容如同之前一样,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好在身躯挺拔有力,不至于站在那如同弱柳扶风。 姝姝小跑过去,像只离巢许久的小雀,迫不及待地扑入他的怀中,发上的幕离未固,由一阵风掀落在地,还在她面上的皮质面具未脱。 周遭的人全部循声齐刷刷朝二人望过来,人来人往的街道上,陆景元低头望着怀中失声恸哭的少女,抬起双臂,环住她的双肩。 他的衣袖足够宽长,将少女小小的身子全然笼罩其间。 边上的路人望了一眼,只觉得是一对小夫妻久别重逢,也没什么可看的,收回目光重新各干各的。 不远处的芷晚见到这一幕,心头细肉忍不住颤了又颤,步履混乱走过来,颤着声道:“景元公子,许久未见。” 陆景元闻声,缓缓抬头,望见一张被白纱遮挡的脸,淡漠的面容上波澜不惊,仿佛知道面前人的身份。 “多谢夫人送内子回来。” 埋在他怀里的姝姝听见二人对话,满是泪痕的脸颊上浮出几分疑惑,哽咽问道:“爷和夫人相识?” 第60章 一个吻 昊苍见状道:“少主,还是进屋说话吧。” 一行人进了客栈,不远处躲在暗处的几个普通百姓打扮的人,悄悄隐身而去。 客栈的厢房内,陆景元和姝姝,芷晚进了屋,昊苍在门外守着。 房门一闭,芷晚便走到陆景元身边,屈膝跪下来。 “景元公子,时隔多年,芷晚终于再见到了您。” 她五体投地跪的很端正,来之前,心中便有预感,这个名唤阿姝的姑娘身后,有极大可能会是陆景元。 今日果然见到其人。 姝姝从陆景元的怀中脱出来,半是惊奇半是讶然得弯腰去扶芷晚:“夫人这是何意?” 芷晚并不愿起身,一动不动额头贴着手背,刚才陆景元已经说过,姝姝是他的妻子,想来是没错了。 她道:“夫人有所不知,芷晚的母亲曾是已故明晞皇后的婢女。” 姝姝一怔,扶她的手僵在半空中。 明晞皇后她听说过,据说是当今皇帝的发妻,只因是外邦女子,所以身前并无名分,昭武帝继位后没多久,明晞皇后便去世了,死后才被追封为后。 她心中隐隐浮起不妙的预感,感觉芷晚接下来会道出一个她这辈子都不敢想的大秘密。 只听芷晚继续道:“景元公子是明晞皇后的独子,自然也是芷晚的主子。” 明晞皇后? 她说陆景元是明晞皇后的独子? 姝姝僵硬地转头,难以置信地望向陆景元。 而陆景元面上风清云淡,没有表现出任何不妥的情绪,默认了芷晚说的话。 可是,若真像宁夫人说的那样,那陆景元,她的夫君,岂不就是皇子,而且是昭武帝的嫡子? 还有他的母亲,难不成也是雪女? 芷晚曾经说过,只有拥有雪族血脉之人,才能瞧出同族人身为雪族的身份。 所以他一开始就看出来,她是雪女。 “爷,宁夫人说的,都是真的吗?”她问道。 陆景元望着她,手上圈住了她细小的手腕,眼神仿佛在安抚她,现在不便解释。 姝姝没再问话,陆景元将目光移向跪着的芷晚,道:“夫人起来说话。” “是。” 芷晚这才慢慢站起身来,仍然垂着头。 陆景元道:“这次我来京中,想必夫人也知道景元想要做些什么,景元无意将夫人卷入其中,若是夫人还念在家母的恩情,便帮景元守住这个秘密,莫要告知他人便是了。” 芷晚缓缓抬起头看向他,冷静说道:“公子此行凶险异常,芷晚可以为公子出一份绵力。” 陆景元摇头:“不必,夫人已有子嗣,当保全自身。” 芷晚上前一步,再次跪下来道:“当日家慈死不瞑目,临死前还紧紧嘱咐芷晚,一定要助公子一臂之力,说句犯上的话,公子是芷晚看着长大的,芷晚在心里一直将公子看作家弟,这些年来从未变过。芷晚不忍看公子一人背负如山重担,亦要回报皇后对家母的救命之恩,还请公子不要回绝芷晚。” 厢房内静得可怕,牛毛落地亦能闻声,姝姝想不到芷晚能如何帮陆景元,也想不到陆景元究竟想要去做什么。 头一次,她发现自己对陆景元的过去,一无所知。 她跟本就不知道陆景元的身上,究竟背负了些什么。 -- 第91页 看向一脸坚定的芷晚,她想起那个冷漠无情的镇国公世子,若是芷晚要帮陆景元,少不得要触怒傅渊,虽说傅渊宠爱她,可她到底不是傅渊的妻子。 傅渊对她,心中又有几分看重呢? 若是让傅渊知道了这些事,她根本想不到,他会怎么对待芷晚。 见陆景元还不说话,姝姝也开始干着急,能自由活动的小手伸入他的衣袖中,在他的手掌心里写下一个“不”字。 陆景元看了她一眼,终于开口对芷晚道:“夫人出府已久,先回去罢,若是景元有需要夫人相助之处,景元会来找夫人。” 说罢,他又朝门外唤了一句:“昊苍,送夫人出去。” 昊苍闻之推门而入,“夫人,这边请。” 芷晚见陆景元如此说道,便也不再说什么,又是一叩首。 “芷晚告辞。” 宁夫人走后,屋子里就剩下姝姝和陆景元,气氛顿时凝固起来。 姝姝望着眼前的男子,她从未想过他身上背负着如此多的事物,更没想到他会和当今大邺权力之巅的人有任何关联。 他的母亲既是已故元后,那他为何会成为陆府的公子?这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还有之前她在石室中遇到的那个人呢?那人若不是陆郡守的儿子,难道也是皇帝之子? 方才宁夫人说他此行凶险,想必他来建安,不仅仅是要帮三皇子那么简单。 姝姝有一肚子的困惑,满头疑惑,可张开口却又不知从何问起。 一到他身边,她只觉得安全感满满,重新张开双臂环住他精瘦的腰,满肚子想要说出口的话,最后只汇集成一句。 “爷,不管怎么样,姝姝都会陪着你的。” 无论他要去做什么,她皆奉陪到底。 他的怀里香香的,只是不暖和,刚刚触碰到他的手心,也觉得有些许冷。 “姝儿,咳,咳......” 陆景元刚开口,喉间涌上来一阵腥甜,他身上的画骨之毒再次发作。 姝姝见他捂着唇咳嗽,这才猛然想起来,自己是回来做什么的。 她从他的腿上跳下来,去桌前倒了一杯茶水回来:“爷,喝口茶。” 陆景元接下茶杯饮下,她又去房间的角落洗了一块干净的帕子,替他擦净了唇角的茶渍。 “姝儿,爷还有些事,你留在此处。”陆景元握住姝姝拿着锦帕的手腕,从椅上立起。 少女仰视着他,眼眸澄澈,毫无杂质,唤他:“爷,姝姝寻到救爷的解药了。” “嗯?” 少女忽然踮起脚尖,猝不及防吻上他的唇,他因中毒身子羸弱,抵挡不住她忽然扑上来的力道,两个人一同双双跌回太师椅上,少女趴在他的胸膛上,缠紧他的腰身,咬破红唇。 二人四目相对,从对方的眼中望见了自己的面容。 她的双眼中湿润,亮晶晶的,仿佛再问他,明知她是雪女,血液可解百毒,为何就是不愿碰她。 他仰头想要挣脱她的唇,却被她张口咬住下唇。 她像只小老虎般瞪着他,她是非要给他渡解药。 陆景元眉心微动,她的固执,他是早就领教过了。 他双唇微弯,不再动作,随她去。 ------ 另一边镇国公府中,芷晚带着幕离,一回到府上便被侍卫傅九领着人,团团围住。 芷晚停住脚步,看清眼前的阵仗,面上并无惊慌:“你们要做什么?” 傅九走到她面前,道:“世子有令,宁夫人禁足幽兰院。” 他抱拳,又道:“宁夫人,对不住了,请吧。” 芷晚悄悄攥紧下裙柔软的布料,仍是一脸平静,从容地往幽兰院行去。 第61章 别后悔 芷晚一入幽兰小筑,几个姑子紧随其后将梦烟也推进来,出去后关上红漆木门,并在门上落下一把锁。 “你们做什么?” 梦烟满目惊慌,拍打几下槅门后,门外守着的侍卫无人理她,她又回过头,见芷晚已缓缓坐在室内的玫瑰椅榻上,两眼望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手,目光茫然。 梦烟不知发生了何事,只知夫人一定做了什么世子不喜之事,不慎触怒世子,否则世子也不会将她们主仆二人关在这禁足。 而且,世子还把小公子带走了。 她疾步走到芷晚跟前跪下,吸了吸鼻子道:“夫人,这到底怎么了?小公子也被世子送去了太太那。” 芷晚听了这个消息,眼睫不受控制地颤着,抬眼望向梦烟,声音有些沙哑开口道:“太太回府了?” “太太今日午后回府,夫人您去求求世子,服个软,让世子别把小公子送出去呀!世子从前如此宠爱您,这次一定只是在气头上。” 梦烟焦急地说道,小公子就是夫人的命,离了小公子,夫人准不会宽心地过日子,世子不可能不明白这个道理,可究竟是何事,能严重到世子不仅关夫人的禁闭,还要将小公子从夫人身边夺走。 芷晚轻轻闭上眼,小声道:“眼下我尚在禁足,待爷肯见我时,我会同他解释。” 她心里明白,定是自己送阿姝出府和景元公子见面这件事,被傅渊知道了,可这件事,她可以同他解释。而他二话不说将自己关起来,她连开口为自己辩解的机会都没有。 她确实说过要帮景元公子,却从未想过要损害傅渊的利益。 -- 第92页 他是她的夫君,也是她孩子的父亲,不管她有何打算,她都不会害他。 此后的日子里,芷晚待在幽兰小筑中,一步也未踏出去过。其间饭菜都是有人做好以后,专门送过来的,她不知自己的禁足会延续到何时,只是时间越长,她的心也不由地着急起来。 深夜宁静时常常会念及谨儿,不知他去了牡丹院后,有没有乖乖听话用膳,这么小的孩子离开母亲的身边,会不会不适宜新的环境,会不会想她,如之前那般吵着要她喂饭。 五日后的一个傍晚,幽兰小筑的门终于再次打开。 彼时芷晚刚沐浴完坐在桌前梳发,门骤然打开后,只见傅渊一身寒气大步迈进屋子里,面色黑得如若深夜。 芷晚心里头跳了跳,走上前去恭敬地行了一礼,“爷。” 傅渊睨了她一眼,看向她身侧同样被吓住的梦烟,道:“今日起,你去牡丹院照料谨儿,带走。” 他一声令下,身后走来两个婆子,伸出精瘦的手把梦烟拖着拽着拉出了幽兰小筑。 “夫人!夫人!......” 梦烟不住地回头呼唤芷晚,而芷晚却无能为力,只得眼睁睁看着梦烟被带走,消失在她的目光中。 傅渊突然来幽兰院,开口第一句话便是要走了她的婢女,还是去照顾谨儿,想必是谨儿过不惯牡丹院的日子 芷晚转头看着傅渊,冷静下来,温柔地问道:“爷,可是谨儿在牡丹院过的不太适应么?” 傅渊冷着脸,寒凉的视线落在她的身上,未曾答话。 芷晚暗暗揪紧手心,想着早日解开二人之间横着的误解,轻声细语地道:“爷,您对芷晚若有任何疑问,您尽管开口问便是,芷晚必定如实答复,只是谨儿还小,离不开母亲,世子可否将谨儿送回来?” 说着,她大胆地伸出雪臂,挽上傅渊的手,柔软的身子可闻淡淡幽香,紧贴着男人健壮的身躯。 傅渊视线下移,因心中有她,所以对她此刻的柔情以待略有几分动容,可一看到她空落落的手腕,脑海中便想起她撒谎骗自己,并且背着他偷会鸿临君一事,心火不由燃起。 言语也变得刻薄。 他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仰起头,脱口便道:“谨儿是本世子的长子,本世子可不想让他有个出身低贱的母亲。你自己是何身份,一个妾也配教养本世子的儿子成人?” 芷晚震惊地望着他,含水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受伤之色,不过很快她的面色恢复平静。 纤长茂密若蒲扇的乌睫缓缓垂下,不再望他冷酷的脸,她落寞道:“请世子恕罪,是妾身僭越了。” 这样的话,她听过无数回,只不过从前那些话是从别的人口中说出,而今日,却是由她的爱人亲口道出。 旁人也就算了,她没想到他也会说出这样的话,心里头难免觉得受伤。 其实他说的对,她不过是个身世凄楚的小小妾室,能给谨儿的东西不多,屈指可数。而阮书瑜便不一样,她是侯府嫡女也是傅渊的正室太太,谨儿有她这样的母亲,还能有个嫡出的身份,日后对谨儿的前途亦是颇多助益,确实比养在自己膝下要强上百倍。 傅渊垂眼望着面前失落的女子,胸间沉闷,隐隐生出悔意,然而他的骄傲不允许他在此刻低头。 腕间缠上来的手臂悄悄松开,慢慢缩回去。 他心尖生起一股躁意,猛地将她拉近,径直往榻上拖去。 仅有的那点儿悔意,瞬间灰飞烟灭。 冰冷的唇碾上柔软的唇瓣,泛起的阵阵刺痛。见他如此粗暴地对待自己,芷晚紧紧皱上眉头。 今日是十五,他不该和她做这样的事。 他的力道大身躯如一座大山般死死压住她,她没有如以往那样顺从,任他胡作非为,而是拼了命地挣扎,双手推打,两腿踢踹。两个人在榻上抵死纠缠翻滚了数圈,从床头到床尾,好不容易挣脱他的口齿,她呼唤道:“爷!今日是十五,您该去太太那歇息。” 傅渊将她的话置若罔闻,拨开她不断推拒的双手,飞快解开她的贴身衣衫。 寒冷的空气贴上肌肤,芷晚的心头生出淡淡的痛意和屈辱感。 如今她的孩子还在太太的手上,从今往后亦要仰仗太太,她不想在任何细节之处触怒阮书瑜。 她了解傅渊,若是真的行了那样的事,不折腾半宿,他根本不会停下。眼看箭在弦上,情急之下她伸手拔下发上的木簪,决然抵在自己白嫩的喉间。 “世子!” 这一声成功吸引住傅渊的视线,男人手上的动作停下来,见她此番动作,一向寒凉的深眸中燃起一把火。 “怎么,宁死也不愿让本世子碰,是吗?” 芷晚还保持将要刺入的动作,摇摇头道:“世子,您该去陪太太。” “放下簪子!”傅渊瞪着她,怒道。 芷晚仍是不住摇头,非但没有听他的话,还将木簪往自己的颈子里刺得更深,直到淌出血珠。 她以此来表达自己坚定的决心。 今日她就算是死,也不会侍寝。 傅渊怒视她许久,心里头的怒气值已到峰顶,见她以死明志的模样,怒极反笑。 “好,很好。宁芷晚,你别后悔。” 第62章 .二更虐狗 身上一轻,男人掀起绣帐,从榻上下去,伴随着一道冷风侵袭着芷晚的身子。 -- 第93页 半晌,傅渊穿好衣物,头也不回地自行出了幽兰小筑。巨大的关门声在幽兰院炸裂开来,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女子往里慢慢翻身,闭上的眼再也兜不住眼眶里的热泪,滑下两道清痕。 小腹又一次隐隐作痛。 ------ 再来说陆景元和容姝这边。 二人在建安城南的柳絮街里购置了一座不大不小的宅子,从客栈搬入宅子的那一日,姝姝很是欣喜,买了许多家用器具和食材,打算做一顿好吃的,庆祝他们在建安有了一个小家。 虽说她也不知能住多久,但好在他们不用在“风餐露宿”,住在一个人多眼杂的客栈内。 菜都烧好上桌后,姝姝招呼大家来膳堂用膳。 陆景元和两个近身护卫闻声从议事的阁楼中下来,许久未出现的昊宇飞快瞟一眼桌上卖相不错的菜色,张口就夸道:“夫人做的菜真香。” 他昨日刚入建安城,将修筑祈天楼所需的矿料安全押送抵京,长时间的矿山监工日子使他许久没有吃顿佳肴肉菜,面色都快变成菜色。 姝姝笑眯眯道:“多谢昊宇大人,大家洗洗手,一起吃饭。” 她将洗好的碗筷摆放在圆桌上。 桌上摆着八菜一汤,有红烧珍珠鸡,爆香辣兔,清蒸鱼翅,白灼虾,四荤。有芙蓉春笋,烧白菜,蒸南瓜,三素。一道主食金丝面卷,一道玉米排骨汤,还有一小碟奶白杏仁糕。 陆景元踱步而来,面带微笑道:“辛苦了。” “爷,我不辛苦的。” 从前在大莫山的两年里,姝姝自食其力,学会了做许多菜式,这几个菜还累不倒她。 她取了一块干净的湿帕,亲自卷起陆景元的衣袖为他擦手,一旁洗手的昊宇见二人亲密的模样,朝昊苍挤眉弄眼,而昊苍却已见怪不怪,斜了他一个冷眼,仿佛在说他没见过世面,淡定地清洁自己的双手。 四个人用完饭,昊苍和昊宇主动提出帮姝姝收拾桌面,陆景元唤姝姝到自己的书房来一趟,他有话要和她说。 姝姝将手中的空碗放入篓子里,颔首答应。 二人走出膳堂时,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鸿临君!” 那人手上提着一个红缎子打包的锦盒,慢悠悠走过来,姝姝定睛一瞧,原来是三皇子晋析。 她下意识往陆景元身后一躲,可转念想着,好像也没什么好躲的。何况她为谨慎起见,脸上还带着皮质面具,陆景元更是用膳也未卸下过白鹤面具。 “鸿临拜见三殿下。” 陆景元抱拳不卑不亢道,姝姝也跟着他行下一礼。 晋析笑道:“不必多礼,赶来贺鸿临君乔迁之喜,倒是来得不巧,没用上饭。” 他的目光瞥过姝姝时,忽然怔住,惊道:“姝姝!你怎在此地?我寻你好几日了。你还答应要教我学棋,我还以为你食言跑了。” 陆景元的眉头轻蹙,望向身侧的少女。 姝姝尴尬地笑了笑,对晋析说:“三殿下,多谢挂念,若你不嫌弃,我们这还有一些糕点。” 晋析看了看陆景元,又看了看面前的少女,想起她说过的话,顿时明白了一些。 “你寻画骨的解药,是想救鸿临君?” “嗯。” “巧了巧了,无巧不成书啊,那日我偷解药,也是要救鸿临君!” 这下姝姝越发尴尬了,这个三皇子也没个忌讳,直接把“偷”字挂嘴上,还是用来行容自己。 晋析拊掌笑起来:“我还以为你不愿教我学棋,原来是回到了自己主子身边,这下更好。” 他转头对陆景元道:“鸿临君,你这婢女甚得我意,不知你可舍得割爱?” “咳咳咳!”姝姝听了他这句话,立刻咳嗽起来,脸颊都红了。 “三殿下!我不是爷的婢女!” “啊?抱歉,那是妹妹?表妹,堂妹,亲妹?话说你们长得确实有几分像。”晋析琢磨了一会儿,“若是妹妹就更好了,我娶你做三皇子妃!” 姝姝要被他的话臊得脸蛋冒烟了,又不能口头说出来,只能暗地吐槽这个没眼色的三殿下。 是夫人!是嫡妻! 谁是妹妹?你才是妹妹。 收拾完碗筷的昊宇走过来听到他们的对话,打岔:“三殿下,那是我家夫人。” 你死了这条心,敢和我家少主抢媳妇。 这回心头掀起惊天骇浪的人,轮到晋析。 他错愕地看着陆景元和姝姝二人,傻眼道:“你,你你们是夫妻?” 一直不怎么说话的昊苍也来搭腔:“明媒正娶。” 晋析还不死心,紧紧盯着陆景元,那惨兮兮的求证目光就像是要扎根在陆景元身上似的,不见阎罗不落泪。 陆景元的眉心依然微微蹙着,唇边却带上毫无歉意的笑:“让殿下见笑了,确是内子。” 话毕,晋析立马像是打了霜的茄子,精气神焉去一半。 姝姝却以为他在哀伤今后无人教他下棋,毕竟男女授受不亲,尤其是已嫁女,更不可能陪他对弈。 “三殿下,你也别太难过,我的棋艺都是夫君教的,你有何不明白的,可以问我夫君。” “......” ------ 晋析失魂落魄地离开后,姝姝随陆景元进了书房。 陆景元拾起书桌上的书信,交到姝姝手中。 -- 第94页 “姝儿,昨日祖母来信,她近日身体抱恙。” “祖母病了?” 姝姝一听是陆老太太身子不爽,拆开手中信笺,里面白纸黑字看得她不禁焦急不已。 “眼下京中有更要紧之事,需要爷去做。” 陆景元说道,初次主动伸手握住她的手,语气更是温和得不像话。 “姝儿,你替爷回钱塘看望祖母,唯有如此爷才能安心完成建安之要事。” “好,爷放心,姝姝打点一番,一日后就回钱塘去!” 姝姝一口答应,陆老太太待她不薄,如今她老人家身子不爽,她作为孙媳,回去祖母跟前尽孝天经地义,义不容辞。 陆景元又道:“爷替你准备好了马车和行礼,明早便可启程。” 姝姝顿了顿,诧异了一会儿,还是点头答应:“好。” 她捏住信纸的手指紧了紧,不知为何,心中生出浅浅的不适感。 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第63章 抱抱我 皇宫中,晋析走在去禧福宫的路上,他的面上还带着少许失落,来到禧福宫宫门前时,多余的情绪已从他的面上消失。 禧福宫是他母亲懿宛皇贵妃的住处,他从小在这个宫殿长大,对此处再熟悉不过。 门外守着的侍卫见他,抱拳行礼,十分客气道:“三殿下,可有圣上的手谕?” 晋析从袖中拿出金黄锦缎的手谕,交给那个侍卫,侍卫打开一看内容,命人开了禧福宫的宫门。 “多谢。” 见宫门打开,晋析面色不改,迈过门槛走进去。 宫内一切如旧,婢女稀少,装设简朴,除了他的母亲懿宛皇贵妃正在禁足外,和从前没什么大的改变。 晋析对这一切早已习以为常,自他记事以来,母亲便时常被父皇禁足。 宫里的兰姑姑最先发现他的到来。 “三殿下!” 晋析循声看过去,见兰姑姑刚从他母亲住的万福居中出来,手上端着一套黑玉做的药碗。 “兰嬷嬷,我母亲可在屋内?” “回殿下,娘娘就在屋内,奴婢这就去告知娘娘。” 兰姑姑已经上了年纪,行个礼也身子颤巍巍,晋析连忙扶住她:“不用劳烦姑姑,我自己进去即可,嬷嬷去忙自己的。” 晋析是兰姑姑带着长大的,既然他这么说了,老妇人也不再客套,面上露出和蔼的笑容:“殿下进去吧,奴婢先退下了。” 推开红漆方格槅门,晋析往内室行去,屋里的装潢简陋,看起来不像是一朝皇贵妃的居所,但好在收拾的整洁有序,人住着也舒心。 懿宛皇贵妃就在内室,她禁足闲着,便在织杼上做女红,打发时间玩儿。 “母亲!” 她正聚精会神刺绣,晋析的这声呼唤打断了她手上的工作,面露欣喜抬头,望见自己的儿子闯过珠帘朝自己走近。 “思省,你来了。” 懿宛皇贵妃慈爱地唤道,“快来母亲这里。” 思省是晋析的字,平日里只有皇贵妃这么叫晋析,他快步走过去,跪下行了一个大礼后坐在皇贵妃的身旁。 “母亲,又在绣花,晚些时候命人多点些灯,可别伤了眼。” 他看了一眼皇贵妃修成一半的百蝶嬉牡丹图,劝说道。 皇贵妃笑了笑:“母亲的眼睛好着呢。倒是你,母亲跟你说过多少次,禁足时你不便来禧福宫,怎就次次听不进去。” “母亲,父皇禁您的足,却拦不住我要见您,不然我也不会次次要到入宫手谕。” “唉,反正这几年,母亲也不常出去,这足禁了跟没禁一个样,思省不用为我担心。” 皇贵妃的面上露出慈爱的笑容,她的日子过的清苦,岁月在她白皙的面颊上留下几道肉眼可见的痕迹,整个人清瘦不少,再也瞧不出当年明丽少女的影子。 晋析的眼底划过一丝伤感,这些年,父皇常常寻各种借口禁足折磨母亲,甚至放任轻狂的低阶嫔妃踩在母亲头上,耀武扬威。 只因当年母亲的小小失误,耽误了父皇去见明晞皇后的行程,使得父皇没能及时救下皇后。明晞皇后和太子死后,他的母亲也没能成为皇后,而父皇宫中的妃嫔却越来越多,然而从没有人能给他诞下子嗣,他也就成了父皇唯一的儿子。 其实父皇待他不错,只是不待见母亲罢了。看在他的面上,母亲在宫中的日子才稍稍好过一些。 即使父皇的嫔妃再多,明晞皇后就此彻底成为了他的白月光,父皇为她捕尽世间雪族,还为她耗费巨资修筑祈天楼。 他一生下来,就被父皇赐名为“析”,天下人只会夸圣上取得名字好,却不知道的是,明晞皇后名唤“季晚夕”。 他母亲的封号也由曾经的“懿昭”改成了“懿宛” 宫里如此谐音的嫔妃们更是不计其数。 他心里头明白,父皇这是把所有的人,都当成明晞皇后的替身。 父皇还派他母亲的娘家,傅家人去修筑祭奠明晞皇后的祈天楼。 可这些都不要紧,最让他忍受不了的是,父皇居然命人在母亲的膳食中下药。 想要母亲在神不知鬼不觉中死去。 晋析一向被保护在母亲的羽翼之下,可他毕竟在这宫中生存十数年,深宫中阴暗事,他听说过不少,甚至亲眼见证过人心狠毒。 -- 第95页 如今才发现这世间最心狠的,其实还是他的父皇,一国之主。 思毕,晋析道:“母亲,思省那边万事俱备,只待祈天楼修复,父皇开楼祭奠先后那日。过不了多久,思省便能接母亲出这个冷冰冰的禧福宫。” 皇贵妃放在机杼上的手颤抖,声音变得哽咽:“思省,若无百分百的把握,万万记得保全自身,你父皇只有你一个儿子,将来无论如何皇位都是传与你的,你不必为母亲冒险。” 晋析轻松地笑道:“母亲放心,思省有不少高人相助,还有镇国公一脉做后盾,此事势在必行,母亲不用过于忧虑思省。” 皇贵妃叹了一口气,眼眸中流露出浓浓的哀伤。 “都怪母亲,当年少不经事,以为只要捧出一颗真心,总有一日能够捂暖那人的心,可是事到如今,母亲真的是大错特错。” “母亲......” “母亲悔了,醒悟时已经太晚,母亲的这一生也只能如此了,但是思省你还小,思省你要记住强扭的瓜不甜,强求来的东西,终究不是你的。母亲不希望你再走母亲的老路。” 晋析垂头,想起那个娇软明艳的少女,苦笑听着,良久他呼出一口气,释然道:“母亲,思省记住了。” ------ 夜空飘渺散落银灰,鸦雀轻盈登上月枝,建安城南的柳絮街是居民区,一到夜晚除了偶尔的鸟唤虫鸣,更是阒静无声。 到了入睡的时辰,陆景元的卧房中灯还亮着,房门外清脆的叩门声响起。 陆景元道:“请进。” 黑漆木门缓缓打开,迈进屋子的少女抱着枕头慢慢挪进屋内。 陆景元望见她衣衫单薄地进屋,问道:“姝儿,何事?” 姝姝的卧房就在陆景元的隔壁,她穿着纯白的睡袍,慢慢走向陆景元。 “爷,姝姝有些害怕,可以和你一同睡么?” 明日她就要回钱塘了,在此之前,她想和他多亲近一些。 他们不是夫妻么?共睡一榻不要紧的,可况他也承认过她是妻子,为何就是不愿碰她。 她已经十八岁,不小了。 见男人注视她,却不说话。姝姝心中不禁有点紧张,凭空觉得身子有些冷,只穿一层薄薄袜子的脚不安地动了几下,抱紧怀中的枕头,瑟瑟发抖。 “爷,我们不是夫妻吗?姝姝想和你一起睡。”她再次央求道。 男子还是默默不语,只目光不移地望着她。 就在姝姝失落想要离开时,他忽然开口:“好。” 一阵愉悦涌上心头,姝姝喜笑颜跑过去,把自己的枕头放在陆景元枕头的旁边。 “爷,姝姝为你更衣。” 她走过来,白嫩的柔荑攀上陆景元的衣襟,正要进行下一步动作,手腕却被陆景元握住。 “爷?” “不用了,爷暂且不困,你先睡。” 陆景元放开她,转身走到书桌前,掀了掀衣袍坐下,拾起一本书卷看起来。 姝姝的身子僵在原处,刚涌上来的欣悦还没持续多久,失落又再次死灰复燃。 她低低地“哦”一声,爬到榻上,用被褥将自己裹住。 只露出一颗毛茸茸的头,偷瞧着还在灯下办公的男子。 他的一侧脸颊被光晕笼罩,眉眼更是好看得不像话。 姝姝暗暗在被褥中咬手指,心里面不是滋味,也不知何时才能和他成为真正的夫妻。 坦诚相待的那种。 灯蜡泣泪,时辰悄然来到下半夜丑时,陆景元阖上残卷,漂亮的眉目间终于有了一些困意。 他望向放置架子床的方向,那边深色的布帘落下,瞧不清里面的人。 窗外银白的月光洋洋洒落于底,似铺一层清霜,陆景元踱步行至床前,伸手撩起帐子一角,榻上的少女背对着他,唯见一头柔顺的秀发,睡姿很恬静。 他褪下外袍,轻声上榻,刚躺下少女独有的甜香便簇拥而来,将他紧紧包围。 她的双臂也似藤蔓般缠上来,圈住他的腰身。 “爷......” 娇细的声音在耳侧响起,陆景元身子一顿,没有回头,温声道:“睡吧。” 少女不满地摇头,嘴上哼唧一声,支起身从他的身后翻过来,像只鱼儿滑进他的怀中。 两个人身上的衣衫皆轻薄,他甚至能感受到女子肌肤的柔软。 她依偎在他的怀里,搂紧他的脖颈,热息绵绵洒在他的肩处。 “爷,抱抱姝姝。” 他伸手,环上她脆弱的脊背,两个人像真正的夫妻一样,紧紧相拥。 “爷,姝姝回去看一眼祖母,很快就回来陪爷,好不好?” “好。” “这几日爷要好好照顾自己。” “嗯。” 接下来姝姝说什么,陆景元便答什么,未说一个“不”字。 棉被被两个人炙热的体温烘得暖呼呼的,少女说累了,终于扛不住倦意,在陆景元宽厚的怀中睡过去。 浅缓有序的呼吸声响起,陆景元慢慢垂头看着怀中熟睡的小妻子,深色的眸中浮现出一丝异样的光。 他伸手虚虚地描绘她的轮廓,最后停在她娇艳欲滴的红唇下。 慢慢凑近她的脸,几乎鼻间相抵,凝望她良久,眼底流露出来的情绪复杂。 最终薄唇一吻,如同羽毛般落在她的鼻间。 -- 第96页 夜色绝美,屋内再无动静。 ------ 翌日清晨,陆景元亲自将姝姝送上回钱塘的马车,临走时,姝姝又嘱咐了他几句,他皆笑着应承下来。 马车行出建安城六七里,姝姝坐在车内,回想起这几日和陆景元的相处对话,心中既甜蜜又酸涩,还觉得隐隐不安。 她仍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 可是她脑子不怎么好使,思来想去,也没想出来到底是何处不对劲。 只感觉陆景元像是有什么事瞒着她。 又过了几日,回钱塘的路走到一半,夕阳西落,临近夜晚姝姝刚到芜州,打算在一家城中的一家客栈歇脚,第二日再接着赶路。 她所在的厢房隔壁住着一对母子,客栈的隔音效果不是很好,再加上姝姝开窗透气,傍晚用膳时母子在房中对话,都被姝姝一一听了去。 “永儿呀,咱们还是回去吧,惠州的大夫也能医治我的病,就别去建安了,废银子啊。” “娘,你说什么呢,银子怎会比您的身子重要。” “可是那点银子是娘留着,本想给你娶媳妇用的。” “娘,你放宽心,银子没了可以再挣,孩儿不会让娘受苦。” 二人之间母慈子孝,姝姝听着不由地想起还在病中的陆老太太,也不知这几日她老人家的身子有没有好些。 想着,她含下一口菜汤,方才那对母子的对话余音还在她的耳畔回荡,忽然她脑中一疼,像是想起些什么。 连忙放下碗筷,找出前几日陆景元给她的信笺打开,又寻出从前在栖霞坞时,祖母寄给她的信,两两放在眼前对比,她终于瞧出究竟有何处不妥。 首先,这两封信,所用的纸张不同。祖母给她的每一封信,纸张采用的皆是钱塘官家最常用的藤纸,而陆景元给她的这张却是北方城市独产的黄柏纸 且不说江南有没有黄柏纸,就算有,那这信上的笔迹也有所出入。 两张纸上的笔迹,乍一看极像,可细细深究,就会发现其中一张的字体明显要比另一张的字体落笔更加有利,收墨毫不拖泥带水。 姝姝皱着眉瞧了许久,心中默默下一个定论。 陆景元的这封信,信上的字并非出自祖母之手。 而是有人特意仿了她的字。 而那个人是谁,自当不言而喻。 陆景元想要将她支开,哄骗她回钱塘去。 那他在建安...... 姝姝不敢再想下去,迅速收拾行礼,打开门对守在外面的护卫道:“大人,我们立刻掉头回建安!” 第64章 他骗她 夜色晦暗,无风落叶,淡淡雾气漂浮在空中,马车在官道上急行,往建安城行去。 姝姝坐在车内,车厢梁上悬挂着的铁丝琉璃灯,折射出浅弱的光辉,照在她手中的薄纸上。 她反复看了纸上的那些字句不下百遍,想起她离开建安城之前,陆景元的言行举止,还有宁夫人说过的话。 心中得到一个定论。 陆景元这么做的目的,恐怕就是想把她支走,这几日他一定有什么大事要去办,而且这件事风险巨大。 她明白他的意思,他不想让她陪着他冒险。 所以将她送走。 她知道他的母亲是明晞皇后,也知道他可能就是已故的皇太子,这样隐秘的身份,他能去做什么呢?宁夫人曾说过,他要做的事凶险万分,那他到底是要去...... 夺位还是...... 姝姝的目光再次落在两封字体相似的信上,手指摩挲其中的字体。 若祖母的身子当真抱恙,陆景元这样的人,怎可能不回去看望祖母。 在太湖的那三年,她早就将他的性子摸透了,即使不知他的心中在想些什么,也知道他绝不会弃祖母于不顾。 他用这一招哄她回去,算他失策。 曾经,他说过,今后再也不会丢下她。 哼,这么快便忘了。 骗子。 “大人,再快一些我们要尽快回到建安!” 姝姝朝车厢外喊了一声,车厢外御车的护卫听见她的话,忙应道:“夫人,已是最快的速度,属下保证两日后到建安。” “那便好。” 姝姝又望向手中的信纸,良久将他们全部抱在怀中。 危机正在渐渐靠近,重重马蹄声由远及近,数百人的铁骑军队凶猛奔袭而来,不一会儿将马车围个水泄不通。 马车不得不停下,姝姝见马车突然停住,在车内询问道:“大人,外面发生什么事了?” “车中何人,下来见我们家大人!” 听到这个陌生粗犷的声音,姝姝皱了皱眉,不知外面是什么情况,她收起两封信,藏在袖中,慢慢打开车门出了车厢。 外面的景象让她的心头一窒。 陆景元派在她身边,保护她回钱塘的护卫全部被射杀,尸体歪歪扭扭倒在地上,那位架马的车夫更是直接被人抹了脖子,鲜血淌了一马背,横死在马车头。 姝姝吓得心惊肉跳,瞪着圆眼望着这些来人。 “你们,你们究竟想做什么?” 他们都穿着坚硬的黑色盔甲,一个个目光尖锐,若黑夜中的野狼,盯着她。 其中领头的头盔上带着一只翠翎,手握长戟。 他身边有个布衣打扮的男子,看了姝姝一眼,道:“大人,就是她,她极有可能是一名雪女!” -- 第97页 男人抬眼,右眼处有一道刀疤,命令道:“来人,把她拉下来,本将要亲自验证。” 这个男子是昭武帝的亲信俞统领,专门替昭武帝寻找遗落在大邺各处的雪族之人,每每抓到一个,就会立即送到祈天楼附近的囚房中,等待祈天楼修筑好,昭武帝亲自举行祭奠的那一天。 那些雪族之人,统统会被杀死,用来以血入祭。 姝姝看着他们的阵仗,紧紧揪住车厢的门檐,手心里冒出冷汗。 那个布衣打扮的男子,像极了她在客栈中遇见的那对母子中的儿子。据说举报揭发雪族,可以得到五十两白银。 想必他认出自己是雪族,将自己出卖了。 一个侍卫听令,上前就要来拉她下马,姝姝害怕地往车厢里缩。 “你们这是强抢民女,我已嫁人身为民妇!大邺的律法难道都不作数了吗?” 俞统领见这个小娘子搬出律法,笑了笑满不在乎地道:“大邺律法可保不了你们这些雪族。” 来抓她的人并未停止脚步,姝姝环顾四周,除了一片漆黑的林子,她什么也看不到,不由地心生惶恐。 此时又在城外,方圆十里了无人烟,真的是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 侍卫步步紧逼,正是绝望之时,忽然漫天银矢若流星陨落般射来,侍卫们反应迅速,连忙挥舞长剑抵挡流逝。 刀箭碰撞的声音响彻天际,一片混乱之间没人在意他人的生死,等突如其来的暗箭之祸平息后,马车头已经空无一人。 俞统领上前登上马车,往车厢内一瞧,车内亦是无人。 ------ 长草漫野的郊林中,姝姝被一个人拉着,往森林深处奔去,身后还跟着一群穿着黑衣的护卫。 握住她手腕的那个人蒙着面,再加上他们走的急,姝姝不能从他的面容猜测出来他是谁。只以为他是陆景元派来,暗中保护她的人。 过了一会儿,姝姝跑累了,筋疲力竭地气喘吁吁:“大人,我实在跑不动了。” 她腿脚酸涩发软,不慎被枯枝绊倒,身子往前摔去。 那人一个回身握住她的双肩,他停下来,整个队伍也跟着停下来,护在他们二人周边,警惕地观察四周的动静。 “臭丫头,怎么,这么快就把我忘了?” 一道熟悉的男音传来,随之他扒下面巾,露出刚毅的脸庞。 姝姝整个人都怔住了,呆呆地望着他,口中喃喃:“是你......” 陆枫延见她一幅见了鬼的样子,恶劣地笑了笑:“是我啊,爷又救了你。哦对了,你的那个孽种夫君呢?他把你抛弃了?” 姝姝反驳道:“你不要骂他孽种,他不是!” “呵,你搞清楚啊,你现在在爷手里。” 陆枫延狂妄道,望着眼前狼狈的少女,目光中藏着几道异样的色彩。 少女缓缓垂下头,道:“你们的事,我都知道一些了,他真的不是孽种。” 陆枫延冷哼了一句,不想再跟她掰扯这件事,转移话题道:“想去建安的话,可以跟我一起。” “你怎知我要去建安?” “你傻啊,你刚刚走的是官道,那条官道只能去建安。” 姝姝抬头,眼眸中瞬间皓若星辰,其中含着满满执著,她道:“我去!求大人带上我。” 陆枫延顿了顿,移开目光看向她身侧的榆树,道:“爷先提醒你,此行凶险异常,你还要跟着去吗?” 少女立刻点头,坚定态度:“要去!大人带上姝姝,姝姝感激不尽!” 陆枫延胸腔内涌上一丝不满的情绪,她总是唤自己大人,他又不是没有名字,可一想到自己并没有告诉过她自己叫什么,也不好开口责备她。 浓浓夜色中,男子一脸傲气,开口说道:“臭丫头,爷的名字叫陆枫延。你记住了。” 第65章 巾帼 陆枫延。 姝姝默念着这个名字,她轻轻垂下头,露出修长的脖颈,一双澄澈的灵透眸子,倒映男人轮廓分明的面容,陆枫延见此,麦色的肌肤里泛起薄红。 他姓陆,那这么说来,他是陆郡守的儿子? 她心里这般想着,但是她并不打算将这个疑惑宣之于口,从她对陆家情况的了解来看,就算陆枫延是陆郡守的儿子,他们之间的关系也必然不好。 否则,她也不会在陆家从未听说过他这号人物。 姝姝微笑道:“大人,我记住了。” 她的笑容纯粹,如山间清泉,不含一点瑕疵,盈盈一笑,在这个萤火葳蕤的郊野中格外瞩目。 陆枫延很不自然地别开眼,攥紧她的手腕,生硬道:“走了。” “等等,大人可以慢些吗?我,我有点脚疼。” 姝姝结结巴巴答道,不安地挪了挪自己的脚尖,其实她想问的是有没有马车能坐回建安,不过没有也没关系,她可以走慢些,建安她是一定要回去的。 陆枫延低头看了眼她鞋尖磨破的脚,二话不说将她扛起来。 “啊——”姝姝心中一跳,被他像货物一样抗在肩头,男人肩上精壮的骨骼硌得她生疼。 “大人,放我下来,我自己能走。” 陆枫延才不会听她的话,我行我素朝前大步迈去。 “你走的这么慢,谁等你,还去不去建安了?” 姝姝阖上双唇,不再说话,这里离建安城至少还有几十里路,她若要一个人步行去建安,不知要走到何年马月。 -- 第98页 深夜中的水雾渐渐凝结在墨绿的树叶上,形成一个个晶莹的露,陆枫延带着姝姝,由二三十个黑衣杀手护送到林子中的一处驻扎地。 那是一处山脚下,依仗微弱的月光,可遥遥望见远处城郊外参天的祈天楼。 这才不到半个月的功夫,祈天楼便基本修复竣工。 巍巍高楼,耸立入云,远远望过去,青山的那一端,缺月之下,祈天楼的顶如银针一般尖锐,一闪一闪泛着寒光。 山脚下,十数个帐篷驻扎在溪水边,哨兵见有人往这边赶来,立马放哨,其他人听见警示,一窝蜂涌出来,围在帐篷群外,见到是自己人回来,紧绷的弦才稍稍放松一些。 陆枫延将姝姝带到最大的帐篷外,才将她放下来。 “这是?”姝姝问道。 “我外祖母在里面,她要见你。” 姝姝眨了眨眼,脑海中浮现出那个一脸庄肃的黑衫老太太。 看来,她返回建安的这件事,陆景元的外祖母已经知晓。 她跟着陆枫延走入帐篷中,帐篷里面由数道帘幕隔成了好几间小室。 “外祖母,枫延回来了。” “人带回来了吗?” 陆枫延站在最外重帘帐前,弓身抱拳朝里面恭敬地道,帘帐内略显苍老的女声如同水波一点点扩散出来。 “带回来了。” 陆枫延答道,此时此刻,他依然不知外祖母为何要让他将这个丫头带回建安,他们来建安时,外祖母一听说陆景元将容姝送回钱塘一事,就命他去寻她,还告诉他一定要将容姝寻回来,不能就这样让她离开建安。 帐子内的老妇人走了出来,她精神矍铄,步履稳重,举手投足之间都透出一种说一不二的贵重气质,不怒自威。 姝姝对此有些畏惧,双手交叠行礼道:“外祖母安好。” 老太太明亮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说道:“你叫容姝,是吗?” 姝姝点头:“嗯。” “随我进来。” 老太太一向说一不二,话毕,也不给姝姝回绝的机会,转身步入帘帐内去了。姝姝看了眼陆枫延,乖乖跟着进去。 陆景元如此敬重的外祖母,总归不是什么坏人。 姝姝跟了进去。 ------ 青白纱雾拢上苍山,缺月沉落山腰,霞光微绽时,姝姝才从帐篷中出来,她的脸色变得苍白,习惯揉捏的衣角也皱得堪比枯树皮。 此时陆枫延已经带着死士们整装待发,万事俱备,只欠往灵山进发。 见姝姝一人从帐篷里出来,他穿着一身擦得铮亮的盔甲,大刀阔斧地走到少女的面前,看着她眼中擒着的泪,他蹙了蹙眉。 “怎么了,哭丧着脸。” 姝姝正想着心事,他突然一开口,惊得她忙抹了两下眼睛。 “没什么,陆大人已经准备好去灵山了么?” 陆枫延露出狐疑的眼神打量着她:“嗯,即刻出发。” 老太太从帐篷中走出,道:“启程!” 姝姝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她人老声不老,异常洪亮的女音响彻云霄,即使没有战衣甲胄的加持,亦能瞧出她不减当年的英姿飒爽。 他们去灵山的路走到一半,便听见灵山方向传来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众人抬起头,重重绿嶂外,茫茫青山腰,火星四射,升起巨大灰云团。 霎时间,地动山摇,骏马嘶鸣。 前一刻还屹立入云的祈天楼,这一会儿再次轰然倒塌,残缺不堪,于微风中摇摇欲坠。 姝姝和老太太同乘一匹马,马匹受到惊吓,任由陆枫延如何抽打这匹马,马儿始终死活不敢再向前迈一步。 “下来。” 陆老太太冷冷命令道,姝姝慢慢下马来,正打算去扶老太太,还没等伸手,老太太便一个提腰跨下马,笔直立在她身侧。 “离远点。” “是,外祖母。” 姝姝老老实实地往后迈几步,睁大眼睛想看看老太太如何制服这匹不服管教的怯马。 老太太利索地从袖中抽出匕首,一举扎进马的喉管中。 “外祖母!” 陆枫延唤了她一声,但为时已晚。 这一刀结结实实穿透马喉。 瞬间,鲜血若火山爆发时的熔岩,溅了一地。 一招致命。 马儿甚至都没有挣扎的余地,嘘嘘喘息几下,若山崩坠石扑到于地。 鲜血淌到姝姝脚下,姝姝惊魂未定,直直望着这个浑身染血的老妇人。 鲜血将她的华发染得嫣红,她也来不及擦拭,回头拔高声音喊道:“继续赶路!” 老太太行云流水的一套操作,连一旁的死士都震惊了一瞬,又被她的这一声喊声唤回思绪,众人所骑的马也受双重惊吓,不敢再徘徊不前。 一队人直往祈天楼的方向长驱直入。 第66章 妖女 灵山脚下早已乱作一团,剧烈的爆炸使得地动山摇,四周不少的房屋受到波及,碎成齑粉,重新修筑的祈天楼被炸得四分五裂。 围在祈天楼外的大邺群臣刚从惊慌中醒过神来,还没来得及忧心身在祈天楼之中的皇帝。 “杀啊!——” “冲进去杀掉昏君!——” “取狗皇帝首级者赏百金!——” 响遏行云的呐喊声如海啸般袭来,近万人冲破碎裂的城墙杀了进来,带着势如破竹,毁天灭地的气势。 -- 第99页 皇帝出行祭天,带的那几千羽林军同近万的浴血将士比起来,几乎是以卵击石。 长戟刺破云霄,银剑划破苍穹,刹那间,血流成河。 很快羽林军被杀个精光,灵山外的文武百官也被抓成一个圈。 侥幸逃脱的官兵慌忙向城中搬救兵,驻守京城的将士们在瞭望台瞧见灵山这边释放的信号,拿起刀剑便赶过来。 姝姝一行人到祈天楼下时,四周一片断墟残骸,硝烟四起,混乱不堪。 老太太抽出腰肌绑着的剑,对陆枫延道:“延儿,送她进去,记住一定要找到元儿。” “外祖母......”陆枫延迟疑了一瞬。 老太太严厉地打断他:“现在不是犹豫的时候,等事情了解,老身自会亲自与你解释!” “是!外祖母莫生气,孙儿领命!”陆枫延攥住姝姝的手腕,朝大门敞开的祈天楼走了两步,回头道:“祖母自己小心点!” “快去!老身不会有事。” 陆枫延点头,姝姝也看了老太太最后一眼,二人奔入祈天楼。 ------ 祈天楼顶层。 坚硬的梓木构建出一个平层阁楼,雕梁画栋的屋梁上挂着许多诡异的明晃符文,黑色织金绸缎缠绕于梁檐,随风飞舞如数万条黑蛇,在空中乱舞。 陆景元推开镶金的红漆梓木,屋内的符文更多,悬挂在黑漆漆的室内,符文上画着各式各样青面獠牙的记号。 室内黑烟弥漫,陆景元素手执剑,一步一步朝屋内迈去。 穿过重重符文,青铜做的风铃长达数米,在微风中发出细微的响声。 一步步深入,最后到达阁楼中心。 平层中央建了一个直径五六米的水池,池内呈满了鲜红色的液体,离水池越近,池中液体散发出来的血腥味也就越浓。 池中放置一石台,支起一座水晶棺材。 棺材里铺满了雪白的荼蘼和冰雪,一具保存完好的尸身上插满管子,平静地躺在棺材之中透明的管子里满是墨绿的液体,像是一种保存遗体的防腐剂。 “你来了。” 水池前坐着一个头戴金冠,肩宽背阔的男子,他闭着眼,认真打坐,仿佛听不见外面嘈杂的厮杀声。 阁楼四周有两个牢笼,如牲口一般关押着几百名雪族。 他们个个面黄肌瘦,扒在牢笼前,朝陆景元伸出枯瘦的手。 “救救我!救救我!” 其中一个容颜枯槁的女子,身上还穿着紫色锦缎衣衫,衣衫虽皱还沾上了许多灰尘,但好在还能瞧清料子不错,看着像是刚关进来不久。 这名女子似乎认识陆景元,一见是他来,连忙挤开那些孱弱的雪族人,抓紧竖栏大喊道:“陆大人!陆大人!救救民女!救救民女啊!” 这个女子正是傅渊的庶夫人紫菀。 而这一切,陆景元只是淡淡的睨了他们一眼,便收回目光,丝毫不在意他们的死活。 从前他的母亲是雪族圣女,一国郡主,为了雪昆能够在诸国混战的年代中生存下去,只身潜入敌营,救族人,保雪昆王。含辛茹苦,抛头颅洒热血,处处为国和民着想。 而那些人呢? 他们背叛她。 作贱她。 污蔑她。 她怀胎十月,他们要将她架上刑架活活烧死。 他们宁愿相信一个妖言惑众的外人,也不愿相信自己选出来的圣女。 他们骂自己选出来的圣女是妖女。 雪族人空有医术,却实一群没脑子的愚民。 最后国亡了,沦落如此下场,实属咎由自取。 陆景元举起长剑,直指那人背影,“此类污秽,也配靠近我娘的尊体。” 第67章 皇后 “朕是为了救你娘!”昭武帝转过身来,脸上带着怒气,两眼睁圆,目光紧锁住陆景元,“只要能让你娘活过来,朕做什么都愿意!” 陆景元瞧着他焦躁易怒的模样,冷笑道:“多年不见,你还是老样子。” 昭武帝不满他讥讽的语气:“朕是你父亲!你这是什么态度?” 陆景元提着剑走过去,道:“陛下,迟来的深情不比草芥,草民自小只有母亲,没有父亲。” “怎么,你要弑父?” 陆景元似笑非笑,一步步逼近昭武帝,“自然不是,草民嫌脏。” 他深沉的眼神中折射出冰棱般的碎光,觑向水池中的那口水晶棺。 昭武帝立即站起来,拔刀拦在水池前,他几乎是一眼看出陆景元此行的目的。 那逆子是想拦他救自己的皇后。 他为此部署十年之久,怎可能轻易让他得逞! 保护皇帝的锦衣卫纷纷从暗处跳下来,将陆景元包围成一个圈。 “逆子!朕要救你娘,难道你不希望你娘活过来吗?” 陆景元斜了四周的锦衣卫一眼,面上毫无畏惧之色,道:“人死不能复生,我看你是疯了,才对我娘施这些妖术。” 昭武帝握紧拳头,额前青筋若隐若现。 “你胡说!你这个不孝子!朕说你娘会活过来!她一定会活过来!” 这些年,他荒废朝政,耗费大量人力物力财力,寻遍诸国,只为求得秘方复活自己的皇后,如今十年过去,祈天楼落成,他只需要进行最后一步,就能复活皇后。 他受不了,更不允许别人说自己的皇后回不来,哪怕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也不行。 -- 第100页 陆景元见他处于半疯魔的状态,自知多说无益,旋剑三两下撂倒所有扑上来的锦衣卫。 被剑柄击中的锦衣卫们疼得在地上打滚,陆景元未看他们一眼,收剑就往水晶棺飞去,水池边的昭武帝忽然笑了起来。 “逆子,你以为这样就能阻扰朕吗?真是天真!” 他话音刚落,阁楼顶部探下数十根竹管,乌黑的雾气从中大量喷出,少顷遍布整个阁楼。 陆景元立在水晶棺前,棺内躺着一名容貌如芳的女子,女子的遗体被保护得极好,肌肤光洁,头戴凤冠,身披霞帔,望之如二八年华的少女,静静卧在一片花海之中,仿佛她只是陷入沉睡。 黑雾漫过来时,他捂住口鼻,却还是没能抵挡毒气的侵害。 他待得越久,头脑也渐渐开始昏胀,四肢使不上力来。 而昭武帝身边突然出现一个蒙着面的青衣人,她体格特殊,毒烟并不会靠近她身边,所以只要她走近昭武帝身侧,昭武帝便不会受到黑雾的毒害。 陆景元的双眼也开始变得模糊,他朝昭武帝的方向看过去,只一眼就明白昭武帝身边的青衣是个雪女。 雪族之人,是天生的避毒珠。 第68章 他救不回自己的皇后…… 他早便知晓,雪族人中有不少背信弃义,狼心狗肺的东西。 陆景元这般想着,脑海中却浮现出一个身影,很不合时宜,他念及那人的一颦一笑,唇角暗自弯了弯。 不是所有人都同她一般。 即使不是雪族,也少有人像她。 浓浓黑烟缭绕在阁楼中,陆景元收回思绪屏息凝神,撑起身子一掌拍开水晶棺椁的棺盖。 无论如何,今日他必须带走娘的遗体。 “给朕杀了这个逆子!” 昭武帝见他打开棺椁,怒得双眼几欲滴血。 一声令下,阁楼外冲进来更多的锦衣卫,个个戴着特制的防毒面具,朝陆景元袭去。 陆景元攥紧手中的剑,身躯笔直立在水晶棺边,挥动剑身,将蜂拥而至的锦衣卫一个一个击退。 但架不住来的人太多,锦衣卫是皇家专门用以保护皇帝的护卫,个个精挑细选,训练有素,纵使对方再强,也不能抵挡源源不断涌上来的敌手。 更何况陆景元还身中毒烟。 最后趁他乏力,昭武帝带着青衣亲自登上水晶支座,一掌将他拍倒在地。 陆景元偏头吐出一口鲜血,昭武帝居高临下,冷冷看着他。 “谁也不能阻拦朕。” 说罢,他发号施令道:“青衣,取血!” 他历时十年,布下重重法阵,眼下复活皇后的最后一步,就是需要亲生骨肉的骨血为药引。 但是他不会真的杀了陆景元,毕竟这是他和晚儿的骨肉,若是杀了这个逆子,他忧心得不到晚儿的原谅。 身后的青衣听令,拔出袖中匕首朝陆景元走过去。 匕首尖端锋利,在半空中映射出寒光,陆景元四肢乏力,目光冰冷地看着青衣雪女走近。 谁知青衣刚走两步,迅速转身凭借敏捷的身手,扣住昭武帝的脖颈,匕首也随之抵上他的喉结。 “都别动!” 水池边的锦衣卫见状,正欲跳上去救自己的主人,青衣雪女还带着罩纱,抓住昭武帝朝他们大喝一声。 “敢上来,我就杀了他!” 皇帝的性命在青衣手里,锦衣卫全部停下了动作,没有人敢再轻举妄动。 陆景元的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他贴着水晶棺,慢慢站起身来,阁楼里的黑雾正在慢慢消散。 青衣扣住昭武帝,往陆景元身边靠,为他驱散毒雾。 “你是何人?为何要帮我?”陆景元问道。 而青衣只看了他一眼,答非所问道:“我雪族的传说,人死后灵魂会变成白雪,尸身火化才有转生之机,这个昏君却将郡主的贵体囚在此处,令郡主无法重获新生,还请小殿下脱身后,将郡主带回雪昆。” 陆景元蠕动双唇,刚想答话,昭武帝率先暴怒起来,趁二人对话反手打了青衣好几掌,青衣往后踉跄好几步,紧皱眉头护着腹部,背撞在水晶棺上。 “你胡说!朕的皇后很快就要复活了!” 昭武帝上前几步,拽住陆景元的手腕,以内力禁锢住他,不让他随意挣脱自己的控制,并拿起刀,飞快在陆景元手掌上划了一条长长的口子。 鲜血源源不断低落在他们脚下的玉座上,顺着纹路逐渐被水晶棺吸收。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陆景元的脸色变得愈发苍白,昭武帝见水晶棺吸收的血量已经差不过了,丢开陆景元的手,满怀希冀地扑到水晶棺边。 他苍颜白发,面色麦黄,双眼瞪若铜铃,目不转睛地盯着水晶棺中卧着的女子。 等着她舒醒的那一刻。 这时姝姝和陆枫延恰好迈入阁楼,见到玉座上的那一幕,姝姝的眼眸狠狠一颤,她想要去到陆景元身边,而面前立即涌上来二三十个锦衣卫,瞬间将他们的路堵死。 陆枫延放开她的手,道:“退到一边去。” “嗯,你小心些!” 姝姝走到门边,尽量不让自己影响到陆枫延扫清这些障碍。 陆枫延的身手也不错,击倒十几二十几个训练有素的锦衣卫还好,可人一多起来,他亦有些力不从心。 -- 第101页 眼看着陆枫延也因为力竭而渐渐显现出颓势,姝姝焦心不已,正想出门看看能不能再搬些救兵过来,迎头撞上刚好赶来的三皇子。 晋析一身银色战甲,手擒宝剑,带着自己的三千精兵围困了祈天楼。 “三殿下!你来了!”姝姝心上一喜,说道。 晋析道:“姝姝,没事吧。” “我没事,三殿下快去帮帮我夫君他们!” 晋析飞快环顾四周,用最短的时间判断分析眼前局势后,道:“好,银睿保护陆夫人!” “是!殿下。” 那个名唤银睿的护卫走到姝姝身边,挡在她身前,做出防御的姿势。 晋析举起手中的剑,喊道:“父皇受妖人蛊惑,今日诸位随我晋析斩妖人,护国君,他日晋析必让诸位位列公卿!” “三殿下!” “三殿下!” “三殿下!” 迎合晋析的声音此起彼伏,晋析领头带着跟随他的将士冲了上去,与锦衣卫厮杀起来。 本是漆黑一片的阁楼,瞬间被鲜血染红。 不一会儿,陆枫延和晋析杀出一条血路,锦衣卫死得七七八八,地面上几乎伏满尸体。 一行人走到水池边,目光聚焦在玉座之上,那个穿着龙袍趴在水晶棺上的男人身上。 昭武帝等了许久,他一点也不在意玉座下的纷争。 只是想静静等待自己的皇后睁开双眼。 他怕她不肯原谅他,怕她认出他来,怕她故意不愿醒。 他屏住呼吸,不敢发出一点儿声音,他来时甚至熏了自己从未用过的熏香。 为了今日,他等了十年,做足完全的准备。 他日思夜想,等她醒来以后,他该和她说些什么。 他会告诉她,如今的他不复从前,不再需要女人来稳固自己的皇权,他现在可以为她废弃整个后宫。 他只要她一个。 只要她愿意回来,他甚至可以放弃千辛万苦夺得的天下,放弃至高无上的权力。 他只愿她能回到他的身边。 可是他等了很久。 等了很久很久。 宛如过了千年。 他什么也没等到。 昭武帝的面容变得狰狞,他开始疯狂拍打水晶棺椁,头上的金冠掉落,一头白丝若失去光泽的麻线,乱糟糟地掩盖背部。 “醒醒啊!纪晚!” “朕命令你醒过来!” “醒过来!” “朕知道错了!” “朕求求你醒过来!” “纪晚,纪晚!朕求求你睁开眼睛看看朕!” 龙不落泪。 而这位强硬了十几年的开国皇帝却在几千人的面前,由刚开始的暴跳如雷,变成最后的潸然泪下,软弱乞求。 仅仅因为,他救不回自己的皇后。 第69章 护妻 昭武帝这些年荒废朝政,沉溺于寻找复活死去之人的秘方,他寻遍世间高僧名道,滥用大量人力物力财力去抓捕雪族,修筑祈天楼。这些年他的所作所为,早就惹得官怒民怨,如今他的民心失了大半,愿意继续效忠他的人,数量上自然大不如前。 坊间流传着一个传言,说自先皇后死后,陛下便慢慢得了失心疯。 几千将士纷纷将目光投向水池玉座之上,趴在水晶棺椁边又哭又笑的皇帝。 他此时疯癫的模样,不正好证实那点谣言。 在银睿的协助下,姝姝一登上玉座,便连忙跑到陆景元的身边。 “爷,没事吧?” “没事。” 陆景元脸色苍白平淡,唇色却有些发黑,姝姝扶他站稳,瞧见半空中残留的黑雾,明白他这个模样,大约是中了毒。 刚想要咬破手指,陆景元拦下她,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道:“没什么大碍,待那雾散去便好。” 男子如清水般的目光落在她的脸庞,两两相望,姝姝亦读懂了他的眼神。 她扁了扁嘴角,攥紧他的手臂,小声若蚊喃:“那封信,姝姝已经知道不是祖母写的......是,是爷写的!” 陆景元苦笑道:“嗯,姝儿聪慧过人,什么也瞒不过你。” “今后爷休想再支开姝姝!爷去哪姝姝便去哪,若是爷还要这般哄骗姝姝,我就......我就......” 姝姝话说到一半噎住声,其实她也不知道该拿陆景元怎么办。 她突然发觉自己的手上一点筹码也没有。 她都不知道他究竟爱不爱她,心里有没有她。 两个人之间的气氛陷入短暂的凝固,他们的说话声传入半疯半狂的昭武帝耳中,昭武帝偏头看见陆景元身边的少女,猛然蹴大双眼,一脸惊诧喊道:“你是雪女!不,你不仅仅是雪女那么简单,你还是——” 他说着就冲上来抓姝姝,姝姝被这突如其来的场面吓得僵在原地,陆景元反应迅速,将她拉到自己身后,用身躯横亘在昭武帝和容姝之间。 昭武帝再次暴怒起来:“逆子,你给朕滚开!她是救你娘最后的一线希望!” 陆景元一如既往神色风清云淡,同眼前这个血缘关系上的父亲截然相反。 “她能怎么救?” “用她的血温养......” “住口!” 陆景元打断他的话,双眼中浮现出几根红血丝,鲜少带着情绪同人说话:“你在雪族身上取血,温养我娘的遗体十年,我娘醒了吗?方才你还取了我的血,我娘醒了吗?你清醒一点,我娘已经仙逝,她回不来了!” -- 第102页 “不!不!你胡说!你胡说!只要还有一线希望,朕就不会放弃!” 昭武帝上前揪住陆景元的衣领,狠狠地瞪视他。 陆景元移开双目,看向水晶棺椁中,躺着的女子,无声自嘲般笑了笑道:“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 昭武帝听闻这话,神色逐渐僵硬,只听他又道。 “你若依旧执迷不悟,杀她前,先将我杀了。” ------ 一场盛大荒唐的闹剧,以昭武帝彻底崩溃疯狂落幕,晋析吩咐自己的亲信,将他带回皇宫好生安置,昭武帝虽疯癫变得神志不清,从前也没有好好待他们母子,但好歹也是他的生父,他母妃的丈夫。 无论如何,他做不出弑父夺位的混账事。 更何况,他晋析若想要顺利登上皇位,昭武帝就不能不明不白地死在祈天楼里。 昭武帝被将士们拖走后,水晶棺椁边只剩下姝姝,陆景元,青衣三人。 姝姝陪着陆景元,一同立在水晶棺椁边许久,最终陆景元收回沉重的目光,亲手拆除了困在先皇后遗体上的纤细管子,没了那些管道输送的不知名特殊液体,先皇后的遗体瞬间化为白灰。 人死不能复生。 这天底下所有起死回生的秘术,不是哄人,就是人本身没死。 这个聪明人皆明白的道理,昭武帝这样的开国皇帝却想不明白。 妥善收好先皇后的骨灰后,姝姝和陆景元一同朝祈天楼外行去,还未出门晋析便将二人拦下。 他先是同陆景元道:“没想到你是我兄长,我们好像也有很多年没见了,我一直以为你,呃,以为你不在了。” 陆景元道:“三殿下,陆某是陆家人。” 他不会同晋析争抢帝位。 晋析尴尬地笑了笑,他明白陆景元的意思,但他的来意并无此意。 “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永和二年,我帮你打过人,那日我们一起把那个欺负我们的人打得落花流水,满地找牙!” “你放狗屁!谁被你们打得满地找牙了?” 陆枫延洗剑回来,刚好听到三人对话,怒气冲冲跑过来插一句。 晋析却不理会他,只看向陆景元,继续说道:“在晋析心中,你永远是我的兄长。” 他们三人幼时曾在一个书院中开蒙,那时候陆枫延就看陆景元不顺眼,常常明里暗里欺负陆景元,起初陆景元不愿同他过多计较,后来陆枫延变本加厉,陆景元实在忍无可忍,开始反击。 陆枫延生来嚣张跋扈,书院中的世家子弟大多看不惯他,可看在他父亲是南安王的份上,绝大部分只得打碎牙往肚子里咽,而晋析却管不了那么多,他是贵妃之子,有强大的镇国公府做后盾,根本用不着怕陆枫延。 一来二去,晋析便和陆景元走到一块,两兄弟常常一同下学,感情日渐深厚。。 直到后来,皇后和大皇子也就是陆景元死去地消息传回宫里,晋析为此还偷偷将自己裹在棉被里哭了好几晚。 “阿兄,其实我也不喜欢做皇帝,感觉很累,束缚又多......” 陆景元打断他的话,道:“那便辛苦三殿下了。” “阿兄...” 陆景元的眼中闪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淡淡启口:“三殿下将来,必是一代明君。” 他一手抱着骨灰盒,一手牵着姝姝的手,朝晋析道了一句告辞,便往门外行去。 晋析再次拦住二人:“等等!兄长等等!” 陆景元停下步子,晋析将目光投向他身后的少女,道:“嫂嫂,晋析有些东西要给你,还请嫂嫂务必接纳。” 姝姝怔了怔疑惑地看着他:“三殿下,想要给我什么东西?” 晋析连忙从怀中捧出一个油纸包,递到姝姝面前,他打开油纸包,里边整齐放着几块做工精致的糕点。 他瓷白的脸颊泛起薄红,看着姝姝的眼睛道:“今日一别,以后恐难再会,大嫂教我下棋的恩我还没还,送大嫂别的,晋析恐大嫂不愿收,记得大嫂爱吃点心,来时便带了些来,还请大嫂莫要嫌弃,就当我还恩了。” 姝姝脑中一懵,一时间想不起来,晋析是如何知道她爱吃糕点的,但这是晋析的一点心意,他态度极为真诚,她也不好推拒。 而且他说的对,糕点并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即便收下,她也不会有太大的心理负担。 姝姝将油纸包接过来,放在手心里,纸包上的余温,点暖她的手心。 “多谢三殿下。” 姝姝抬起头,朝晋析莞尔一笑。 这下,晋析的脸颊更红了,就像秋收熟透了的红柿,那抹红火焰一般,一直烧到了男子的耳后根。 这一幕落在一旁无人搭理的陆枫延眼中,格外扎眼,他收起剑,冷冷地大声一哼,迈出阁楼大步离去。 陆景元垂下眼帘,浓密纤长的睫覆盖住眼底,让人瞧不清他此时的神色。 他只是平静地提醒道:“姝儿,我们该走了。” 少女回头望向说话的人,莹润的双颊上洋溢明媚的浅笑。 “爷,我们是不是要回钱塘了呀?” 第70章 逃离 晋析带着几千将士离开祈天楼后,陆景元带着姝姝走出祈天楼,楼外老太太和陆枫延刚解决掉最后一批昭武帝的爪牙,两拨人终于会合。 -- 第103页 老太太老远瞧见陆景元,疾步而来,身后的衣摆扬起空中飞尘和血雾。 “景元,郡主呢?”她迈了一个大步,直接走到陆景元身前,张口就问先皇后。 老太太的目光笔直射向陆景元,宛如一道灼热的火炬,面上还留有杀人后的血迹。 陆景元垂头看一眼怀中的梓木骨灰盒,双手将梓木盒缓缓呈到老太太面前。 所有人都陷入沉默,鸦雀无声之下,老太太白发苍苍,狠辣冷炙的目光微微一滞,慢慢移到陆景元手中的锦盒。 “你说,这是......郡主?” 满是老茧的手缓缓触上去,却忽而停在半空中,她的双手满是鲜血,老太太一瞬间就慌了神,触电般收回手,慌慌忙忙在自己的腰间擦了好几下。 再次伸出手时,却发现双手还是沾满鲜血。 老太太的双手开始颤抖不止,一眨眼的功夫像是苍老了十几岁。 姝姝于心不忍,从胸怀中寻出一块贴身的绣帕。 “外祖母,姝姝给您擦擦。” 老太太拒绝得很快,目不转睛盯着眼前的骨灰盒。 “不必了。” 老太太的意思,姝姝不敢违抗,在陆景元的目光下,默默回到他的身侧。 过了一盏茶,老太太收回注目礼,眼中的灼热褪下,重新换上冰冷的寒霜,她道:“我们必须快些撤离此地,狗皇帝老奸巨猾,保不齐要后悔,我们在这京中越久,就越危险。” 陆枫延道:“外祖母说的对,我们得赶紧走!” 陆景元道:“往西南走,那边有人接应。” “你靠不靠谱啊?” “御史大人放心即可,景元必护外祖母周全。” “行,万一出事拿你是问!” 老太太见二人隐隐有争吵之势,打断二人:“都给我闭嘴,就听元儿的,大家往西南走。” 一行人离开祈天寺,穿过山野时,林间涌出数十名的杀手,身着黑衣的杀手像一个个黑蝠,从树杈上一跃耳下,手中持着长刀,杀气腾腾朝他们冲过来。 一个个像是不要命了一般,见人就往死里砍,就算是被削去半边身子,也不肯就此罢手。 几番厮杀下来,老太太和陆枫延带来的人又近乎折损一半,终于逃出杀围,寥寥几位幸存者策马,继续往南奔赴。 “陆景元!刚刚还好老子反应快!否则我们全部要命丧此地!” 陆枫延和老太太共骑一匹马,驾马时还不忘斜了陆景元一眼。 “这就是这么让我放心的?” 陆景元和姝姝共骑一乘,他目视前方,安心策马,道:“前方玉龙关出京,还有一伏。” “你说什么??”陆枫延迎着风大喊起来。 “但这已是离京最佳之路。” 陆枫延还想说些什么,却又被老太太堵下。 “少废话,专心骑马。”,声音如寒风般冷硬。 一路无话。 少顷,一行人到了玉龙关前,勒住奔马。 玉龙关紧闭,城墙前立着一个青衣女子。 姝姝凝神一看,竟是方才在祈天楼内的那个青衣女子。 陆枫延见了此人,握住长剑,做出抵抗外敌的防御姿势。而陆景元却神色未变,波澜不惊。 青衣见到来人,屈膝朝陆景元拜了拜,又朝陆枫延拜了拜,动作温婉,落落大方。 “我已在玉龙关恭候小殿下多时,还请小殿下带着郡主骨灰速速出京。” 老太太抢先开口道:“景元,小心有诈!” 陆景元礼貌性地朝老太太微微颔首,问青衣道:“你是何人?为何三番五次帮我。” 见他们的马步停滞不前,青衣也瞧见了他们眼底的疑虑,她缓缓揭下脸上的皮质面具,露出庐山真面目。 “宁夫人!” 姝姝瞧清了她的面容,惊讶地唤道,她实在没有想到,那位武功高强的青衣女子,尽是从前那个柔弱温婉的小夫人。 老太太也皱了皱眉心:“是你。” 芷晚给予姝姝一个带着浅笑的目光后,看向陆景元和老太太:“小殿下,姨母,这下你们可安心离开此地了。” ------ 玉龙关内,狼烟肆卷,风沙狂虐。 芷晚目送陆景元离开建安,她的神情若三尺寒冰,无所动,亦无多余的神色。 直到陆景元一行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她的眼中,玉龙关的大门再次紧闭,在辽阔的玉龙关前响起巨烈的撞声。 一道门再次将她锁在偌大的建安城内。 狂风呼呼,她将皮质面具弃之不顾,一步一步登上城楼。 登高望远。 芷晚凝望远处的青山,想起小时候母亲常说过的一句话。 若有想念的人见不到,想去的地方去不了,就登高试试,站的越高,离神灵越近,望向那地方所在,于心中默默祈愿,神灵就会听见自己的心愿。 高处不胜寒,冷风袭卷了女子瘦弱的身子,她乌发纷飞,笔直地立在城头,望向雪昆所在的方位,抬起右手缓缓抚上平坦的小腹。 里面有一个渐渐长大的生命。 可她伸出左手,一枚精致的小金锁将她的手心刺出了血痕。 那是谨儿的遗物。 芷晚重新握紧左手,眺望远方。 其实这一刻,她很羡慕郡主。 至少,郡主仙逝后,可以回到故国。 -- 第104页 ------ 陆景元和陆枫延等人出了玉龙关后,一路快马加鞭赶到一处大江边,江面上大雾弥漫,一眼过去瞧不见尽头。 一艘建有小舫的船只在岸边停泊,码头上的昊宇见自家少主平安归来,忙挥手示意。 陆景元道“诸位行至码头前下马,上船!” 众人闻之,果断弃马投船。 等船离了岸数十丈远时,姝姝缓缓松了一口气,船只破开大雾,匀速向前行驶。 他们终于逃出生天了。 然而就在所有人以为安全了的时候,原本好端端的老太太突然眼前一黑,栽倒在甲板之上。 “外祖母!外祖母!”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尤其是陆景元,陆枫延,姝姝三人。 陆枫延一个箭步冲到外祖母身边,欲意扶起她的身子,却发现老太太的身躯已然僵硬无比,一抬手,竟满手鲜血。 “外祖母!外祖母!你这是怎么了?你别吓延儿!” 陆景元走过来,蹲在老太太身边,望见陆枫延一手血,长眉狠狠绞在一起,他快速检查了老太太的身子,发现她背部中箭,冷箭射穿了脾脏要害。 雪上加霜的是,箭上有毒。 见老太太中箭,陆枫延目眦欲裂,大喊道:“大夫!大夫!大夫在哪儿!快来救救我祖母啊!” 昊宇反应很迅速,及时从舱内提来了药箱。 “少主,药箱。” 陆景元接过药箱,替老太太细细检查伤口,包扎后,眉心越锁越深。 陆枫延扶住老太太的身子,瞪着他:“外祖母怎么了?” 陆景元望着老太太的伤,清润的眼中燃起红丝。 陆枫延见他不语,大喊逼问:“混账!你他娘的是哑巴了吗?爷问你外祖母怎么了!你他娘的说话啊!” “伤势过重,恐......” 陆枫延难以置信地摇头,朝陆景元吼道:“闭嘴!闭嘴!你不是说让我放心吗?你这个混账,野种,就是这样让我们安心?外祖母为了你的那个娘!伤成这样,陆景元你和你娘一样,不是个东西!死了还要祸害人!” “生前祸害我娘,死后祸害外祖母!你这个孽种,为什么躺在这里的不是你!” “为什么!” 陆枫延口无遮拦地咒骂起陆景元,陆景元没有辩驳,他闭了闭眼,任由陆枫延的骂声如硕大的雨点朝他砸过来,双手握拳不住颤抖,姝姝缓过神来,踉踉跄跄走过来,跪在老太太身边。 她从未料过,会出这样的意外,原先她以为,只要逃出了建安,她们便安全了。 可是谁曾想到,老太太竟一声不响地中了暗箭。 她也认真地瞧了老太太的伤口,伤口已经结痂,想来老太太中箭已久,恐怕在出玉龙关前就已经中了此箭。 如此显而易见的事,她能看明白,陆枫延自然也能明白。 老太太定是离了祈天楼后,在山野间遇刺时中的箭。 陆枫延嘴里的骂声渐渐低沉,他双目紧盯着老太太的伤,宽厚的眼睑中泛起晶莹的泪意。 容姝来时是同老太太共乘,从祈天楼离开时也是。 后来山林间遇袭,老太太忽然跳上他的马,死死贴在他的身后,将马让给了陆景元。 他本以为老太太是想让陆景元夫妻二人共乘,所以才将马给了陆景元。 那时的他,并未有过半分怀疑。 万万没想到...... 外祖母是为了他...... “住口,延儿。” 此时老太太的眼皮动了动,喘着沙哑的粗气开口制止他继续咒骂。 其实她人虽昏过去,意识确实极其清醒的,此间所有人的对话,她都听了个一字不差,包括陆枫延骂陆景元母子的那些话。 陆枫延见老太太醒过来,急切地将头凑过去:“外祖母,外祖母延儿在。” 老太太躺在陆枫延怀中,缓了许久,才艰难地半睁开眼。 “延儿,你不要怪元儿,所有的事,都是外祖母心甘情愿做的,没有人逼外祖母。” 陆枫延痛心疾首:“外祖母,您不要再为他们母子遮掩了,行吗?” “这,咳......咳,这不是遮掩......延儿,你听我说,这么多年,你对元儿和郡主有恨,我都看在眼里,可你不该恨她们,她们不欠你的......” 此时的老太太,就如江边的蒹葭,风一刮就会断似的,艰难地说着每一句话。 “外祖母,您别再说了,身子要紧。”陆景元道。 老太太摇了摇头:“不,元儿,你让我说,我怕我再不说,便...便再也没有机会了。” “不,不,外祖母你不会有事的,外祖母你别说了,不管你说什么,延儿都会像以前一样不信!外祖母要好好活下去,活下去,同延儿多解释几遍。” 第71章 雪落 “延儿,听话,你听外祖母说完。”,老太太睁开半垂着的眼睫,望向陆枫延,“你,的确恨错了郡主,你娘是我的亲生女儿,是我身上掉下的一块肉,我没有污蔑她的理由。当初郡主在雪昆还是圣女之时,我只是她身边的一个老奴,后来,后来我跟着郡主来到大邺,郡主与南安王,也就是你爹相知相许,本意相守一生。是你娘,是你娘和大邺皇帝从中作梗,拆散了他们。” 老太太说这话,说得时断时续,气息奄奄,简短一段话,结句时已是耗尽了仅剩的力气,变得气若游丝。 -- 第105页 “我不信,我不信......”陆枫延表情扭曲,痛苦不堪,紧紧抱住老太太,“外祖母,你别再说了。” 老太太颤巍巍探出满是血迹的手:“元儿。” 陆景元连忙握住她枯瘦的手掌:“外祖母,景元在。” 老太太又喘了一口气,道:“我常年幽居深谷,没能看着你们长大,但我也活了那么多年,看人的眼光从未败过,你二人都是好孩子,从前的争锋相对,不过是彼此之间存有误会。今后,外祖母希望你们二人,化干戈为玉帛,切勿再自相残杀。” “听明白了吗?延儿。” 老太太反问陆枫延,她的目光已不如之前那般明亮锐利,音色低沉,面容柔和几分,却还是威严不减。 自己这个外孙,从小便是执拗的性子,不撞破南城,他势必不回头。 或许,只有在这样的情形下,她说的话才会有几分效用吧。 “外祖母,外祖母。”陆景元唤道。 老太太的手上,力道正在慢慢流逝,宛如她日薄西山的生命。 陆枫延也感受到了老太太的身躯愈来愈僵硬,愈来愈冰冷,眼睁睁看着老太太眼底流露出失望,慢慢阖上双眼。 “外祖母,延儿听见了!我听明白了!外祖母不能睡啊,我这就去寻大夫!” 陆枫延抱着老太太,在她耳边大声喊道,手臂上却愣是没有移动分毫,老太太静静地躺在他的怀里,像是睡着了一般。 天色忽而晦暗下来,江上白雾消散,紧随而来的是片片纷雪。 烟花三月,时至暮春,天空竟飘起白雪。 “外祖母,我还没信你,你不能睡!” 几瓣雪花落在垂垂老矣的老太太发上,掩住了她发上的血迹。 “别下雪啊!别下雪!老天啊,不能下雪!” 姝姝抬起头,发现空中的雪越下越大,一朵朵如同扯絮,落在手中,可清晰的瞧见丝丝分明的冰晶。 宁夫人曾说过,雪族之人逝去那日,会天降飞雪。 这是不是说明,外祖母...... “外祖母!外祖母!陆景元,你救救她啊,我求求你了,你救救她,以前是我不对,你救救外祖母,之后要打要杀,我任你处置。” 陆枫延双目肿红,似乎下一瞬就要喷出血来,泪盈眼眶,随时就要落下。 陆景元的目光,从老太太苍白的面颊移上来,同陆枫延对视,纯白的雪落在他乌黑密长的眼睫上,转而化成雪水,湿润了他的眼眶,奈何雪下得极大,很快将他的长睫附着。 箭入脏腑,哪怕是华佗再世,扁鹊重临,也救不了了。 陆枫延撇开眼,有对其他围着的人喊道:“你们救救她!你们谁救救我外祖母,求求你们了!” 众人都不敢同他对视,纷纷表情凝重垂下头。 “啊——谁来救人啊,救命啊!救救她啊——” 陆枫延彻底崩溃,抱着老太太的身躯,悲痛万分,泪水泼面。 老太太手心的温度,彻底凉了下来,陆景元紧紧攥住她软弱无力的手,他仰头望天,发现大雪纷扬,未见星云。 万籁俱静,阔江一望无际,似是没有尽头,小舟悠悠随风雪,载着满满沉痛,往前行驶。 两行清泪落下,此情此景像极了他母亲逝去的那一日。 也是这般,大雪纷纷。 “少主,这雪下的太大了,恐怕要不了多久,江面便会结冰。” 过了良久,昊苍在一旁提醒道。 陆景元闭了闭眼,此时的他浑身落雪,天上的雪花密密麻麻,恨不得不留一丝空隙,很快就将所有人都堆成了雪人。 猛然间他睁眼,看向建安的方向,眼底异样的光攒动,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 但他始终一言不发,只静静地看向建安。 想必方才那些刺客,是傅渊的鹰犬,而林间易积雪,雪深不易行军,河面结冰也会影响行船,若他们趁此速离,傅渊抓不住他们。 只是,这场雪下的代价,实在太过沉重。 第72章 吃糕点 “少主快看!前方有船队。”昊宇喊道。 陆景元回头,见几座大型兵甲艨艟穿过重重风雪,正在往他们所在的小船慢慢靠近。 船上的其他人见此,刚放松的心重新被吊起来,手握兵刃,警惕地盯着前方的不速之客。 陆景元望了片刻,道:“是南安王。” 江上风雪扬起艨艟上的军旗,隐隐可见一个“陆”字。 ------ 大雪一直下到后半夜才停,姝姝提着食盒来到陆景元的舱房前,正想敲门,昊苍刚好从里面出来,他手上还端着已经冷掉了,刚被撤掉的白粥。 “夫人,您来了。” 姝姝往里瞧了一眼,什么也没有看见,问道:“昊苍大人,爷还是不愿用饭么?” 昊苍叹了一口气,答道:“少主已经快两日没有进食,如此滴水未进怕是撑不住多久,夫人快劝劝少主吧。” 姝姝点头:“好。” “那夫人,属下先下去了。” 昊苍走后,姝姝迈入房内,轻声地关上了门。 舱房不大不小,方方正正,长宽三丈不到,只能容下一张床,一套桌椅。 细微的烛火在灯台内闪烁,姝姝方停在木桌前,灯芯便燃了一声爆,而坐于木桌后的男子却并不为之所动。 -- 第106页 他依旧提笔,借着这微弱的光芒,在纸上书写些什么。 姝姝将食盒放在一旁,朝他笔下望去。 陆景元的手精瘦稳平,落笔有力,笔锋利落,方巧写下一句。 “海压竹枝低复举。”(1) “爷的字,写得真好。”姝姝由衷地赞美他的字,“爷何时也教教姝姝。” 陆景元停下笔,盯了宣纸上的笔迹一瞬,缓缓说道:“姝儿,我是不是,做错了。” 姝姝没想到他会突然这么问,先是一怔,思及这几日发生的一切,想必他应是为外祖母离世一事耿耿于怀。 “爷没有错,母仪垂则辉彤管,婺宿沉芒寂夜台(出自《韩愈诗赋》),深恩未报惭为子,浅薄不消羞做人(出自《增广贤文》),爷为了先皇后之事,所作所为本就天经地义,是天下子女职责义务所在,所谓百善孝为先(出自《围炉夜话》),爷身为人子,并无过错。” 姝姝继续道:“姝姝随外祖母入京的前一夜,外祖母曾与姝姝夜谈,从她老人家的话中,姝姝不难看出,她忠心先皇后,心中对先皇后挂念多年,心心念念的就是夺回先皇后的骨灰,送回雪昆,即使没有爷,外祖母也会想尽一切办法,达成心愿。” “因此,爷莫要将外祖母离世的责担全然扛下,若是她老人家在天之灵,瞧见爷如今的模样,少不得要心疼。况且爷还未将先皇后送回雪昆,爷应当保重身子才是。” 话音刚落,灯花又爆了一下,几点火星子落了下来,成了灰烬。 陆景元默了默,侧头看向身边的小少女,她已换上一身素衣,发上的玉簪泄尽,绾上青色的发带。 目光落在她腰间的绣包上,他道:“爷不想用饭。” “那爷想吃些别的什么吗?姝姝去做。” 陆景元轻轻抬起头觑她明亮的眸子,不急不徐开口:“想吃糕点。” 姝姝又是一怔。 糕点?这大江上,她去哪寻糕点? 爷平日里并不是不爱吃糕点么? 为何今日...... 哦对了! 她突然想起来,他们离开祈天楼前,晋析送了她一些点心! 姝姝连忙打开绣包,从里面寻出那个油纸包,小心翼翼打开,甜蜜的花香果香即刻从里面肆溢出来。 块块糕点做工精致,绘图精美,有奶白的,也有青黄的,估摸着有七八块的样子。 路上发生了太多事,她是一口也没来得及尝。 恍惚间,她又想起一事,放下糕点对陆景元道:“爷!姝姝想起来外祖母那夜交给了我一样东西,我去拿来给你!” “去吧。”陆景元道。 然而姝姝再回来时,桌上的油纸包已经空了。 “爷,这这这,你,你全吃了?” “嗯。” 姝姝瞪大了眼,看着桌前这个,用素帕慢条斯理擦嘴的男子。 “味道不错,你说要给我的东西呢?” 姝姝敢怒不敢言,将手中锦盒递给他的同时,还是忍不住撅起上唇嘟囔道:“也不知给姝姝留上一块,这些糕点都是三殿下送姝姝的......” 陆景元接过锦盒打开瞧了一眼,眉心微蹙,旋即阖上盒盖,重新递到姝姝面前。 “这是外祖母给你的,并非要交与我。” “?” 在陆景元清冷的目光下,姝姝带着满腹疑惑打开锦盒。 盒子里赫然放了一只幽兰色的翡翠钗,钗顶镶嵌了一颗樱桃大小的夜明珠。 “这是,给我的?” 陆景元伸手拿出翡翠钗,将它折成两截,夜明珠掉落下来,碎成几瓣,从中滚出一颗药丸。 “爷!你这是做什么!” 姝姝心疼地拾起那两截翡翠残钗,半截钗身上还刻了一个“晚”字。 想来是先皇后的遗物。 陆景元面上无澜,镇定非常,拿起那枚药丸,道:“姝儿,吃下去。” 姝姝看着那枚黑色的药丸,伸手接过来。 折断先皇后的遗物,就是为了让她吃这个东西? 姝姝将药丸试探性地放入口中,谁知那药丸入口即化,她还未尝出是什么味道,便吞了下去。 “爷,这是什么?” 陆景元见她吃下药丸,目光回到宣纸上,烛花再燃三声,他才不紧不慢答道:“服下此药,一月后你将不再是雪女。钗碎了,可以补,你将它带回钱塘,寻个能工巧匠即可。” 听他如此说,姝姝一下便明白他的良苦用心。 毕竟雪女此身份怀璧其罪,对拥有之人来说,并非是什么好事。 姝姝重新收好碎钗后,向前迈上两步,一下子就坐在男子的大腿上,一双藕臂搂住他的脖颈,声音娇娇软软。 “爷,姝姝也想去雪昆,雪昆算是姝姝的家乡,带姝姝同去,好不好?” 陆景元并未立即答应她,仅复执起细毫,写下未完句。 风吹山角晦还明(2)。 “也好。” 第73章 完结 四个月后,钱塘郡陆府。 时维孟夏,天气逐渐炎热起来,江南这样风水养人的地方,是最容易生蚊虫的。 这一日,姝姝起了个大早,洗漱后对镜好生装扮了一番,换上一件广绣束腰石榴襦裙,显得腰肢纤细,身姿愈发婀娜。 少女最后选了一把绣着荼蘼花的团扇,走出屋子来到廊下。浅金色的日光透过晚霰轩海棠花窗,如碎金箔般铺在黑玉地面上,明媚的晨光为她精致的容颜填上新妆。 -- 第107页 “太太,您要出门?”修琴走过来,道。 “嗯,先去和祖母请安,随后我要去坊市买些驱蚊的药材。” 姝姝唇边含笑,昨日见陆景元从官衙里回来,手臂上被咬了好几个红包,她想着为他做几个驱蚊的香囊,可以随身带着。 “太太,修琴陪您去吧。” “好呀。” 二人拜见完陆老太太后,往府外行去,刚出府门,门外停下一座马车。 马车的车门掀开,容宜从其中走了出来,她一眼便瞧见了刚出府的姝姝。 “哟,二妹妹呀,多日不见,姐姐瞧你像是胖了些,脸圆润了不少!” 容宜今日打扮得花枝招展,发髻精致繁复,齐眉的水晶额饰耀眼夺目,一身香云纱赤槐袄裙,衬得整个人像瑶池仙子。 修琴的目光从容宜身上移到姝姝面上,这位宜姑娘她是见过的,也有幸领教她的性子过一番。 不过再怎么说,太太一向注重养生驻颜,她是瞧不出太太究竟哪里胖了。 只怕这个宜姑娘,今日又是来找太太碴的。 姝姝见容宜来,微微一笑:“姐姐亦美了不少,既然来了,便进府喝几杯热茶。” 容宜见姝姝这副陆家女主人的模样,想起自己只是陆枫延的小小妾室,心里头顿时酸堵难受,这时陆枫延从马车内步出,她赶紧收拾了自己不平的心绪,眉开眼笑地上前挽住陆枫延的手臂。 “二妹妹啊,姐姐来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你的姐夫,也是南安王世子殿下。” 容宜的视线划过姝姝秀雅不俗的衣着,眸子里闪动得意的星光。 容姝是陆景元正妻又如何,陆景元怎能跟南安王世子相提并论? 这般一想,她心中顿时好受许多,心尖的酸楚立刻消散不少,虚荣的麦浪漫了过来。 却没想到,陆枫延一瞧见姝姝的面容,便突然怔在原地,像傻了一般,失去了神志。 “你是容姝?”他满脸错愕,紧盯着姝姝那张雪肤花貌的容颜。 姝姝见他惊讶的样子,见怪不怪,这些年许多见到她真容的男子皆是这副模样,她早已习以为常。 从前陆枫延见她时,她总带着一顶皮质面具,若不是方才容宜的那番话,他认不出她来,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正是。”姝姝答道。 陆枫延立在原地,目光全然落在了姝姝身上。见自家夫君对别的女子魂不守舍,容宜觉得面子上挂不住,连忙拉扯叫唤自己的夫君。 “爷,爷!爷!你怎么了爷?” 但陆枫延并未理会她,抬起一只手,指着姝姝:“你,你竟......” “御史大人,我的夫人怎么了?” 陆枫延的话并未说完,便被一道清澈带着冷意的男声截断。 姝姝回头,府门后出现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只见陆景元漫步而来出现在她身后,淡云般的视线扫过阶下二客,再缓慢回落到她身上。 “爷!”她迎上去,“爷要去上值了吗?” “不。” 男子轻声地撂出一个字,冷不防间伸手揽住了她的腰身,下一瞬姝姝只觉得便双足离了地,被他抱入了门内。 “二位自便。”,他朝陆枫延夫妇说完最后一句话,便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姝姝窝在陆景元宽阔的怀中,任由他横抱着,往览筠院行去。 她仰头悄悄瞧他的神色,他与往日一样,并无多余的神态,视线平视看向前方,仿佛一心只在路上,分不得半点心思在别处。 一路上迎来了不少偷偷打量地目光。 姝姝有些羞郝,避开那些目光,问道:“爷,你这是做什么?” “圆房。” “!!?” 入了览筠院后,陆景元抱着姝姝,径直入了自己的寝屋——晨霜轩。 姝姝被抱上软榻,陷入软绵如白云般的被衾里,还未等抬眼,身子上便附上来一个沉重的身躯。 “爷...唔。” 她刚一开口,便被他咬住了唇。 过了良久,陆景元才放开她,榻上的姑娘平躺着,双手无力地垂在脸颊一侧,她面容绯红,双目含情脉脉,像是饮了酒一般,红艳艳的双唇更是被吮得微肿,隐隐可见唇瓣上的齿痕。 “唤我夫君。”,陆景元轻轻捏住她小巧的下巴,与她对视,语气里也带上几分从未有过的强硬。 少女的发髻都乱了,玉簪掉落在枕边,披帛落于榻下,胸前襦裙的蝴蝶结绶带也散开了,里物随着她的喘息微晃。 “夫君......”,她咬了咬唇,小声唤了他一句。“眼下是白日,我们这样做,会不会不好。” 少女像只猫儿,说着担忧的话,手臂却比小嘴诚实,一边说着,手一边环上了他的脖颈,柔软的指腹擦过他的耳垂,喉结,颈线,所到之地一路滚烫。 陆景元笑了笑,道:“确实不好。” 说罢,他眼中的欲望消去不少,翻身下榻,并转身将她也抱起来,让她坐在榻上,自己低头为她整理方才无意中被弄乱的衣物。 少女乖乖巧巧,没有拦着,也没有说话,像只漂亮的娃娃,由着他做这样的事。 陆景元替她系好绶带后,问道:“怎停下了,不再勾引我?” 姝姝莞尔一笑,答非所问道:“夫君的亲吻,姝姝很欢喜,夫君今后要多吻吻姝姝。” -- 第108页 陆景元重新将她搂在怀里,大掌慢慢抚上她那一头柔顺的青丝,动作温和轻柔,像对待一个稀世珍宝。 这个小夫人虽娇气,却十分明事理,善解人意。她知道他在为外祖母守孝,因此不愿过多为难他。 他明白她的心意。 “姝儿,再多等我一些时日。” ------ 三年后,春暮,建安景泰陵。 姝姝将带来的祭品摆放在一座陵碑前,乌木食盒内,全是宁夫人生前爱吃的菜肴和点心。 景泰陵是建安世家大族的专用墓地,三年前宁夫人死后,被傅渊葬在此处。 “阿娘,之之要。” 一个稚嫩的声音在姝姝身后响起,姝姝身后,陆景元怀中抱着一个娇小可爱的小丫头,小丫头约莫两三岁的模样,伸出柔软的小手,指着食盒中香气扑鼻的点心。 陆景元面上带着温和的笑意,道:“之之,这些是给长辈吃的,不可要,知晓么?” 小丫头虽小却很乖,听到爹爹的拒绝,并没有恼,奶声奶气道:“阿爹给之之买,阿娘也要吃,阿爹买多多。” “好。” 姝姝将祭品放好后,回到父女身边,笑眯眯道:“之之今日好乖。” “姝儿,好了么?”陆景元问道。 “好了,夫君。”,姝姝回头望了那些祭品一眼,道:“夫君,那些祭品同以往一样,除了我带来的东西以外,还有他人送来的一罐糖莲子。” 宁夫人出身卑微,膝下唯一的儿子也没保住,当年若不是傅渊坚持,恐怕她连景泰陵也入不了。如今傅渊不知所踪,傅家更是无人会来此地看望她。 但仅仅多出来一罐糖莲子,这三年里从未缺席。 遥想三年前,他们刚到雪昆,安葬完先皇后,就收到了南安王的来信,信上说傅渊谋逆,欲夺位,在京中召集军队下属围困建安,与三皇子形成分庭抗礼之势。 她和陆景元一接到这样的消息,便尽快赶回了建安。 本以为会有一场硬仗要打,却没想到,待她们回到建安时,傅渊已下落不明。 就像人间蒸发一般,任何人也寻不到他的踪迹。 他丢下偌大的镇国公府,丢下所有的亲眷下属,也丢下了唾手可得的地位。 从此杳无音信。 “姝姝知道那傅渊一定没死,若哪日见了他,我一定要告诉他,宁夫人并不爱建安,她也想要回故国去。” 陆景元自然明白姝姝的意思,静默片刻道:“走罢,该回钱塘了。” “阿爹,阿娘,之之饿。”小丫头在陆景元怀里扭来扭去,“买点心,买点心,爹爹买点心。” 姝姝见之,捂唇笑了笑,揉弄之之粉嫩的脸蛋儿,说道:“好好好,这就去买点心吃。” 她又对陆景元道:“夫君,之之随着我,没学到些旁的什么,尽修炼了小嘴,若是以后还为她添了弟弟妹妹,我可不敢再这么带着了。” 之之是她和陆景元的第一个孩子,名唤陆之琛,意思是陆家的珍宝,是陆景元取的名字。乳名之之,则是她平日里唤习惯的。 陆景元一手抱着之之,一手牵着姝姝,往前慢慢行走。 “有之之便够了。” “嗯?夫君何意?”姝姝不解问道。 “女子生养不易,我们这辈子,有之之便足矣。那样凶险之事,但愿此生不会再有。” 暖风细细,绿柳招招,男子面若桃李春风,身若白杨苍松,嗓音醇厚,温润如玉。 他的这番温声述说,惹得姝姝的眼眶发烫,她生之之时,险些血崩。 “夫君......” “莫要再吓夫君,可好?” “嗯,好~”,女子娇笑道:“姝姝那时是不是把夫君吓坏啦?” “知晓便好。” “咯咯咯咯...好可惜,姝姝没有看到夫君害怕的模样。”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