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商》 第1页 《季商》作者:奚声【完结】 文案: 大夜弥天的云盘市发生了一起诡异的谋杀案,凶手的作案手法与一本耽美悬疑小说所描述的案件细节毫无二致。前刑侦专业高材生、如今的耽美作家‘季商’进入警方视线。经过排查,季商洗脱嫌疑,成为警方的保护对象。 警员‘尹灏’被派往保护季商,让尹灏始料未及的是,他与季商不仅同校毕业、曾有过一面之缘、还有过酒后断片的一吻之‘仇’。 女警员背后叭叭道:“写耽美文的男人恐怕直不到哪里去!尹灏这种盖圈人士觊觎的天菜,实在是,危矣!” 尹灏:学长,我还没躲你躲什么? 季商:谢绝直男。 尹灏:那我自己弯一弯? 内容标签: 强强 年下 都市情缘 悬疑推理 搜索关键字:主角:季商,尹灏 ┃ 配角:很多 ┃ 其它:悬疑,谋杀,复仇 一句话简介:谢绝直男?那我自己弯一弯。 立意:爱如阳光,刺破黑暗。 第1章 木楔子 橡树说:我责怪那劈我的斧子,然而更责怪产生于我自身的木楔子。 …… 晚八点半,天边最后一丝余光已经隐匿到地平线下。 然而月朗星稀的好夜色并未如期而至,伴着浓浓的夜色,几团墨色深重的积雨云朝云盘市万顺区缓缓压进。 王景平站在单元门楼下,呆呆地望着风雨欲来的天空,直到楼道的声控灯熄灭他才突然回过神来。 推了推眼镜后,王景平将公文包夹在□□,从中翻出一件衬衣,套在了上身的白色T恤外,随即由上至下将衬衣的扣子,一颗颗扣好。 穿好衬衣,王景平整了整衣角,习惯性抖了抖公文包外肉眼难以察觉的灰尘,朝单元门内走去。 楼层的灯逐次亮起,王景平停在二楼左手边的防盗门前,昏黄的灯光打在他单薄且略微有些佝偻的后背,楼道的风吹过,远远看着,他的身影好似一只巨型破塑料袋,颤巍巍飘摇着。 他站在门口,未像寻常归家之人那样掏出钥匙、或者按响门铃。他只那样站着,也就两三秒时间,防盗门便从里拉开了。 母亲王琴转动轮椅,往后退开,停在客厅中间。王景平在母亲的注视下,将公文包端端正正挂到门口的挂架上,随即又脱下皮鞋整整齐齐摆放到鞋柜下方。 他转过身时,母亲朝他招了招手。王景平楞了一下,随即走了过去。 王琴将王景平一侧竖立的衬衣领子折了下去,又用手指沿着折叠线将领子压得笔直,她始终一副笑意盈盈的模样,连出口责备都称得上温言细语。 “当老师的人要注重仪表,尤其你们那是所私立学校,哪个学生的家庭不是有钱有势有背景。这些人就喜欢以貌取人,给你买了这么贵的衬衣,你也不好好穿整齐,你这样要怎么在学生和家长那赢得尊重啊。” 王琴的话虽然不疾不徐,但王景平却丝毫没有插嘴的机会,他同往常一样默默听着。 也不知是否因为夏日里还系着风纪扣的缘故,他忽然生出窒息感。 王琴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好整以暇地收回手放到双腿上,满意地看向他。 但片刻后她笑容凝固,忽地又伸出手去,冷不丁将王景平的脸颊转向一侧,蹙眉道:“脸怎么受伤了?” 王景平迟疑道:“几个学生打架,不小心被误伤,没事。” 王琴叹了口气,小声念叨着:“误伤啊,那也没办法。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那些给钱进学校的调皮差生,个个都有背景,我们这种家庭也惹不起。硬碰硬,搞不好把工作弄没了。” 母亲睡觉后,王景平进屋仔仔细细洗了个澡。 他换上一身宽松休闲的衣裤,吹头发,刮胡子,拿上社保卡和手机,朝大门口走去。 途径餐厅时,母亲王琴的声音陡然从门内传来,那紧闭的卧室房门上好似长了一双眼睛:“这么晚要上哪儿去?” 王景平停下脚步,答道:“云南白药没有了,我去药店买。” 房间里安静了一阵,王琴又道:“把桌上的鸡汤喝了再出去。” 这语气不容置喙。 王景平条件反射地伸手揭开餐桌上的罩子,鸡汤上覆盖着厚厚一层油,母亲坚持认为营养全在这层油里。 他皱了皱眉,并未像往常那样屏息喝完母亲精心熬制的“爱心鸡汤”。而是将碗端在手里,片刻后又放到桌上,碗底磕在木桌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王景平朝着母亲的卧室,嘴角带着点笑意:“喝完了。” 大门拉开又迅速关闭,他一步三梯头也不回,跑出昏暗如牢笼的楼道。 …… 翌日早晨,万顺区刑警大队第一中队办公室。 慈斌从现场赶回刑警队时,中队全体队员已悉数到达会议,但一个个皆是满面疲色的模样。 不过这也怪不得他们,刚结束十多日的连轴转,任谁也受不了在假期开始的第一天,又被叫回去工作。 慈斌刚把后勤准备好的案情资料发下去,屋外走廊上便传来皮鞋敲击地面的声音,由远而近。 “曹队。” “曹队好。” “曹队早。” 曹卫卫把泡着浓茶的亮粉色保温杯哐当一声放到会议桌上:“好什么好,这都是今年辖区内的第几起命案了!案件简报我还没看到,网上都传遍了,市局领导把头都给我骂裂了,我好不了了!” -- 第2页 曹卫卫刚满五十,短发清爽利落,外形相较实际年龄更年轻一点。她嗓门洪亮,但说话却是慢条斯理状,一双柳叶长浓眉下双目清明有神。朝屋内扫视一圈后,曹卫卫眉间的川字纹变得愈加深刻起来。 她拍拍桌面:“都打起精神来,你们队长还在医院躺着,可不能在工作上给他丢人。” 一中队队长常越因公负伤,已经离队两月有余,这期间由刑警大队一队队长曹卫卫直接指挥部署工作。 听了曹卫卫的话,会议室内的警员都坐直了身子,将先前疲乏萎靡的神色渐渐敛了起来。 曹卫卫看向慈斌,示意他开始做案情简报。 “七月三日,凌晨四点接到报案,报案人声称在辖区内红磡路二段滨河公园侧门绿化带后发现一具尸体。经过排查勘探后死者信息如下,王景平、男、二十九岁,与母亲居住万顺区阳山街,是辰星中学八年级三班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 幻灯片影像内显示着一张芯片社保卡,卡面上有人像显示。 慈斌翻动页面:“案发路段极为隐蔽,而且没有监控,尸体被发现时呈坐姿状靠在绿化带后的树干上,左胸处有两处捅刺刀伤,两处伤口均倾于垂直状,现场未见凶器,暂未发现其他明显外伤,法医初步判定为他杀。” “尸体无死后拖拽搬运迹象,结合现场痕迹判断,发现尸体的地点应该便是第一凶案现场。另外死者母亲透露死者昨晚九点半离开家外出买药后便一直无法联系,由于昨晚红磡路十一点半突发降雨,从尸身被雨水淋湿的状态判断,案发时间初步推定在昨晚十一点半至今天凌晨四点间,因为雨刷冲刷,目前现场暂无其他明显线索痕迹,尸体已运送至法医室,具体尸检结果还未出来。” 慈斌讲完,停顿了一下又补充道;“报案人员为街道清洁工,其有明确可查的时间行动轨迹及人证,已初步排除报案人的嫌疑。” 为数不多的几页幻灯片已翻到最后一页,这是一张案发现场的远景照片。 死者王景平微微垂首,面部皮肤苍白,双腿伸长微分,双臂垂在两侧地面,手心朝上,手指略微蜷缩。 要不是雨后残破的树叶落了他满身,还有上衣破口处残留的褐红色血渍,权当这是一个正在闭眼小憩的男人,也不会惹人怀疑。 曹卫卫收回视线:“没有凶器、没有监控、现场被雨水严重破坏,除了他杀这个判定,其他一切推断都还有待证据支撑,这意思就是,目前还什么线索都没有。” 会议室的人虽然都未答话,但腹诽的内容大相径庭:“这离报案时间才几个小时,又不是坐在电脑前拿键盘破案,哪里能这么快!” 不过,被曹卫卫直接领导了两个多月,大家都习惯了她的套路,即使她嘴上再刻薄,大多时候也就习惯性吐吐槽而已,不是个无脑催促只要结果的主。 果然,曹卫卫这厢没等大家给出任何反应,便开始有条不紊地部署工作。 “今天下午五点前,弄清楚死者的一切信息,资产流水、通讯、人际关系、网络社交、日常娱乐及相关背景。另外从初步判定的死亡时间往前,死者四十八小时内每分每秒的动向都要掌握。” “慈斌你跑一趟辰星中学。” 慈斌:“收到,曹队。” “柴露去调查电子设备、资产及网络社交资料。” 柴露:“好的,曹队。” “邓、登……” 邓登是个刚考入的新人,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机灵与冲劲、但性格稍微有些滑溜不着调。 曹卫卫对他这个人其实意见不大,只不过每一次叫他的名字都觉着拗口,曹卫卫皱着眉道:“那个、小凳子先去催催痕检,回来后看慈斌和尹灏谁愿意带上你。” 邓登一矮身:“喳,小凳子得令。” 众人忍俊不禁,曹卫卫嘴角抽搐了一下,她横了邓登一眼把笑意压了下去,生怕破坏了自己铁血上司的冷酷形象。 敛了情绪后,曹卫卫回过神来边说边环顾四周:“死者家属到没到?没到的话,尹灏去接一下,认尸后例行问话。” “尹灏人呢?” 曹卫卫同样是凌晨被电话叫醒,迷迷糊糊赶到刑警队,又被市局领导劈头盖脸训了一顿,只顾着胸闷气短关注案情,直到此刻才发现队里少了一个人。 这尹灏是前一年刚从公大毕业的研究生,京市本地人,按常理来说留在京市发展更好。但不知怎的,他偏偏从京市选调到云盘市这个二线城市的刑警中队来。 一部分人认为尹灏在云盘市有背景,但数月相处下来,大家发现他在这个城市连认识的人都没有,更遑论能助他走捷径快速高升的靠山了。 另一部分人猜测他是个花架子,学校成绩漂亮,实干中也许只是个中庸之辈。吃不得苦、冒不了险,只想找个没有压力的城市按部就班无风无浪地吃公粮。 然而这个猜测很快也被否定了,尹灏不仅专业知识夯实、实干也十分出色,工作态度更不用说,整日都跟打了鸡血似的。 在上月的一起突发公众安全事故中,犯罪分子驾车冲撞行人,正赶上尹灏路过。其时接警警员还未赶到,尹灏就地取材,利用共享单车将歹徒失控的汽车逼停,随后赤手空拳与手持凶器的歹徒搏斗,将其制服。 -- 第3页 局里给他记了一次个人二等功。 这事还上了热搜,一夕之间尹灏被万千少男少女评为了云盘市最帅的刑警小哥,各路网友穿着马甲,纷纷在热搜下留言打趣:“请这位警察小哥,立即逮捕我吧!” 曹卫卫私心认为这样一名优秀的警员,应该不会旷工耍滑的。 果然,慈斌道:“死者母亲行动不便,我让尹灏从案发现场直接去了死者家中,接到人后到法医室认尸去了。” 曹卫卫一本正经道:“告诉尹灏,不管他是出卖色相还是威逼利诱,务必让刁珠珠在今天出验尸报告,我看在刁珠珠那里,他的话比我的话有用。” 这话简直语不惊人死不休,慈斌张着嘴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应,幸而一阵短促的敲门声解了他的围,随即有人推门而入。 来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急步带风,因为身高的缘故,经过会议室的老式木门时还下意识低了低头。 尹灏将手里拎着的一大包早餐放到会议桌上,笑着看向曹卫卫:“曹队,死者母亲已经确认了死者身份,我让张姐陪她呆在询问室,你指示一下,安排谁去问话?” 曹卫卫前一刻还在调侃刁珠珠,这会儿自己看着尹灏那张带笑的帅脸,瞬间感觉胸也不闷了,气也不短了。 她道:“既然是你去接的她,问话便由你来负责。” 尹灏应了一声,当即便要转身出门。 曹卫卫叫住他:“急什么急,都坐下来,先吃完早饭,不吃饱哪里来的力气干活。” 话音刚落,几个早已饥肠辘辘的人一哄而上。 慈斌边吃边把案情简报递给尹灏,尹灏翻看数页后,放下手中的汉堡,正色道:“曹队,刚刚家属认完尸,珠珠姐提前透露了一个尸检信息。” 曹卫卫边喝豆浆边点头,示意尹灏继续讲。 尹灏道:“被害人的舌头在死后被人从根部切断,咽喉处还被塞了朵向日葵。” 会议室内的警员都惊诧地抬起头来,曹卫卫眉间的川字纹更深了:“怎么的,看样子都有话说,那我们来头脑风暴一下,各自发表一下自己的意见。” 慈斌道:“塞东西、割舌这种行为,说明凶手有特定的情绪需要宣泄。这种强烈情绪对随机陌生人产生的几率极低,凶手大概率与被害者认识,且有过节。” 尹灏点头赞同:“尸体除了两处刀伤,再无其他伤痕,手臂和其他部位也没有防御性伤痕,说明被害者对凶手未设防,完全料想不到对方会伤害自己。” 其他人虽未怎么发言但都仔细听着,只有坐在角落的柴露在一边刷手机,一遍蹙眉摇头。 曹卫卫清了清嗓子,道:“怎么着柴露,摇什么头?是不是我们太聒噪了,影响你玩手机?” 柴露吐了吐舌,讪讪地笑了笑,将手机递给曹卫卫:“那个,曹队,平时我偶尔看看小说,但前提是下班后。尹灏刚才讲的关于被害者尸体的特征,我在这篇小说里见到过相同描述。真的是太巧了,同样是刀伤至死,死后被割舌,喉咙里也塞着朵向日葵花。” 柴露停了一下,又道:“不过也不是完全相同,书里死者左手手心被凶手用刀刻了一个阿拉伯数字1。” 不等曹卫卫发话,尹灏已经先一步开始查看简报里的照片,须臾后他神色凝重地抬起头,将照片递了过去。 “曹队,王景平手心也有类似伤口。” 照片内,死者微微蜷缩的左手手心内,果然有一处不易察觉的直线形伤口,如果不是柴露提及,第一眼很难将它同数字“1”联系起来。 曹卫卫细细端详照片后,又将目光放回手机屏幕上:“燃烧花田内的少女。” 柴露:“这是书名,文章内容讲的是复仇故事,但不知为什么作者后来把文章后半部分删掉了。” 曹卫卫:“小九。” 柴露面色兴奋:“这是作者笔名,我一度很迷这个作者,曾经还跟一个老粉打听过他,小九好像是云盘市本地人,还是个男作者。” 曹卫卫将手机递给柴露:“你查查这个作者的粉丝,看有没有与被害人相关联的可疑人员。尹灏你询问工作结束后,去找这个小九聊聊,核实他案发时的动向。” 邓登刚想开口说什么,便被曹卫卫抬手打断。 曹卫卫看了邓登一眼:“刑侦工作和电影里演的不一样,实际工作中更多的是枯燥乏味的排查求证。我们不预先下定论,只用证据说话,但每一个疑点和巧合都不能放过。好了,早饭也吃好了,大家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 众人陆续站起来,向门外走去。 曹卫卫慢悠悠喊住柴露:“小露,耽美是个什么意思?” 所有人都停下脚步,一副看好戏的模样看向柴露。但有一人例外,尹灏只是顿了顿,便风轻云淡地走开。 柴露挤眉弄眼,张口结舌半响,才道:“曹队,那个耽美啊、耽美的意思就是,男人和男人处对象。” 曹卫卫撇嘴,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一个男作者,写男人和男人处对象的小说……” 小凳子这厢突然接茬,高深莫测道:“那这个小九多半是弯的。” 柴露看着尹灏的背影,摇头道:“尹灏这类型可是圈内天菜啊,危矣危矣!” 第2章 木楔子 王琴二十五岁时未婚生子,父母觉得她丢人,让她带着儿子出去单独居住,变相算是将她和孩子赶出家门。此后王琴独自养大王景平,其中艰辛不难想象。 -- 第4页 但令人欣慰的是儿子王景平一直很争气,学习成绩拔尖,中学还考上了全额奖学金的私立学校,大学毕业后在培训机构做了几年教师,后来便跳槽到万顺区有名的辰星中学。 尹灏故意留了时间给王琴平复心情,但似乎看起来作用不大。 王琴依旧不时抽抽搭搭,眼神浑浊无光,眼眶红肿得像是要崩裂开了。她握着纸杯的手一直颤抖着,嘴里来来回回都重复着相同的话。 “眼看着日子一天比一天好,怎么会这样?怎么会有人要害他啊?景平那么好的一个人。我从小便教育他,咱们与别人的家庭不一样,凡事不要强出头,不要与人产生矛盾,规规矩矩,健健康康长大就是我对他最大的希望了。他一直和人无冤无仇,连脸红吵嘴的事情都没发生过,怎么会有人想要害他……” 尹灏耐心等了片刻,又小心确认道:“阿姨,你确定王景平从未和人产生过矛盾?或者说有利益冲突关系?” 王琴缓慢地摇了摇头。 尹灏道:“那你儿子有没有女朋友?” 王琴依旧摇头,但顿了顿又道:“以前交过一个,是学校的实习老师,但那个女孩叽叽喳喳的,活泼过头,我不喜欢,景平半年前就跟她分手了。” 尹灏:“对方的名字您还记得吗?” 王琴想了想,除了悲伤,面上又不自觉浮现出一丝厌恶的神色来:“好像叫陈倩怡。” 尹灏低声示意小凳子把陈倩怡这条线索发给慈斌,随即又继续问道:“那麻烦您再回忆一下,您儿子近期有没有什么反常的举动?” “反常举动?没有。他的作息很规律,早晨六点半起床,七点半出门,上课期间每天晚自习结束到家十点半,这几天在批改试卷,每天八点半回家,其他时间都陪着我,没有什么反常举动。” 停顿了一下,王琴又道:“不过,昨天晚上他确实有些反常,衬衣领子没折好,洗澡后换下的衣服没洗,也没有喝我熬的鸡汤……” 尹灏虽然心下不认同这属于反常行为,但并未打断这个悲伤且絮叨的母亲。 这时王琴又道:“还有件事,也不知道算不算反常,学校里的孩子打架,他劝架不小心被打伤,就在嘴角边上……” 王琴说到儿子劝架被误伤,情绪渐渐又有些激动起来。 尹灏稍缓片刻,才例行公事问了最后一个问题:“阿姨,不好意思,最后麻烦你跟我讲一下昨天晚上十一点半至凌晨四点你在什么地方?” 王琴点了点头,并不排斥这个问题:“我这腿还能上哪儿去啊?虽然现在恢复了一些,但自己行走还比较吃力,走几步就要休息一会,多数时间还是离不开轮椅。景平在小区给我雇了一位兼职保姆,昨天上午十点和下午三点她推我出去散过步,其他时间我都呆在家,你可以去问问她。” “哎,我这腿要是没事就好了。药没了我可以出去买,即使他去买,没按时回家,我也会出去找他啊,说不定就不会……” 尹灏驾车,和小凳子一起将王琴送回家。他先前接王琴去认尸时并未进入房内,这时经王琴允许,才进入王景平室内查看。 王景平的卧室十平方左右,床靠墙,对面是书柜,靠窗是书桌,几乎所有书本都和教学有关。 无装饰品、无挂画、无玩具,完全是一个刻板单调的书呆子专属卧室,所以在这样的环境下,床头柜玻璃平面下压着的那副画显得格格不入。 那是一副关于远山的铅笔素描。纸张老旧泛黄,笔触幼稚粗糙,像闲散时候闹着玩随手作的画。黑白画面上只有远处山坡上最高那株花着了颜色,花盘是黄色的,中间一点黑。 像野菊花,或是,向日葵。 尹灏拍照保存。 关于这幅画的来历王琴也说不清楚,只知道一直压在那里,他们从未搬过家,那画也没人去动过。 从王琴家离开后,尹灏和小凳子去了保姆家核实情况,又至物业中心拷贝了小区近两日的监控记录发回警队。 这头刚结束,正好柴露将作家小九的地址发了过来。 这位笔名小九的作家,本名季商。季商在梓江区红岭乡水袖路九号开了一家民宿餐厅,名为“闲宵”。 小凳子道:“这么看来写小说只是这人的业余兴趣,难怪没火、也不签约、还随心所欲地锁文坑文。” 闲宵的前台妹子脸盘跟满月似的,三指宽那么点大的小嘴,涂着大红色口红。此刻她眼睛睁得溜圆,打量着尹灏与邓登,神色有些疑惑又有些戒备:“你找我们老板干吗?他才刚刚起床下楼吃过饭,这会应该开始闭关修炼了,一般不见客的。你们有什么事就跟我说吧,定餐还是定房?我这里已经卡死了最低折扣,你即使见到他,价格也不会更低了。” 尹灏看了看墙上的钟,下午两点一刻:“刚起床?闭关?” 妹子扬了扬嘴,颇有几分得意:“是啊,我们老板可是位作家,这家店只是他的副业而已。作家的世界你不懂,灵感这个东西,你不知道它什么时候来。一旦来了,老板一坐,坐一整天都不带下楼的,谁来都不见。” 这位员工完全是瞎眼式个人崇拜,她应该还不知道自家老板的主业有多么惨淡,还没这副业半分成功,所以才敢腆着脸这样无脑自吹自擂。 -- 第5页 见妹子小嘴叭叭停不下来,尹灏只好直接说出自己的身份:“我们是警察,请你通知一下你老板季商先生,麻烦他暂时出关,接见一下我们。” 妹子眯着眼睛:“警察啊?可以给我看看证件不?还有,我们老板犯什么事了?” 旁边的小凳子憋不住了:“你话咋这么多?像你这样,我们如果真是客人,一早被你烦走了。” 妹子白了他一眼:“我只跟好看的人话多!你要是一个人来,说不定我就哑巴了。” 小凳子气得‘嘶’地抽了一口气,尹灏边拿证件边拍着他的肩示意他冷静:“警务人员不能跟人民群众产生冲突,况且人家也没说错。” 被队友补了一刀后,小凳子暗自翻起白眼。 妹子仔细看过证件后,蹦到通往后院的门边,仰头对着侧面的楼房,扯着嗓子喊道:“老板,有警察找你!” 虽然是工作日的午后,但院内草坪上依旧有几桌客人正悠闲地喝着下午茶。 妹子这话一出口,不仅是院内的客人、其他服务人员、连同尹灏和小凳子都忍不住直流冷汗。 尹灏心想:“这位叫季商的老板得有多么缺心眼,才会愿意雇一个如此神经大条的员工!” 等了片刻,院内仍旧安安静静,无任何反应。 妹子把手拢在嘴边:“老板……有警察……” 侧面那栋四层白色楼房,顶楼一扇窗户被人啪地推开。 尹灏远远看到一个浅衣清瘦,皮肤白到好似开了柔光特效的男子,懒洋洋靠在窗边,声音带着倦怠感:“小泥巴,你怎么不直接拿着喇叭喊,老板快逃,警察来逮捕你了。” 楼下客人发出一阵稀稀落落的笑声。 小泥巴诚恳道:“老板,兴许不是来逮捕你的,我也不能胡说。” 窗边那个白色身影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小泥巴,你带他们过来吧。” “四楼是老板的私人空间,下面三层都是客房,我们这的房间风格多样,夏威夷、美式、中式、欧式、家庭房、蜜月房、情趣房应有尽有,两位警官以后单位搞活动,可以考虑来闲宵,我给你们最低折扣价哦。” 小泥巴一面带着两位警官上四楼,一面还不忘帮自家民宿做推销工作。 给尹灏和小凳子两人各倒了杯水后,小泥巴便离开了。 这层楼装修风格极简,浅色系,暖色调,舒适而温馨。四楼这套房大约有三四个房间,客厅外有一个无顶露台,养了些花花草草。 尹灏走到露台外,这些花草中,并没有正当季的向日葵花。 外墙上方装着一个摄像头,位置高,视角广,不仅能拍到整个露台,楼下的院子到前厅应该都在监控范围内。 尹灏正在观察计算楼下监控覆盖区域,便听到小凳子十分刻意地、重重地清了几下嗓子。 尹灏回过神,转身朝室内望去。 片刻前在楼下匆匆一瞥的那个身影,终于清晰地出现在尹灏眼前。 季商身着宽松白色上衣,米色居家长裤,两手插在裤兜里,正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尹灏。 两人眼神相触时,季商眯了眯眼睛,像在思索什么,又像是有些许迷茫。 尹灏这边也怔了怔,因为眼前这个人突然让他生出一种似曾相识之感,但他竭力思考后,记忆里却仍旧空空如也。 季商比尹灏更快意识到自己失态,方才倏忽展露出来的神色很快消失,随即他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十分得体地向尹灏伸出一只手:“不好意思,久等了,尹警官。” 尹灏抬了抬眉,他还并未介绍自己,对方却知道他的姓氏。 季商像是能听到他潜意识里的自白,随即收回手,耸了耸肩道:“我在热搜里见过你,云盘市最帅的警察小哥,很多人想被你逮捕。” 尹灏笑了笑,跟着季商走进屋内。 方坐下,季商便道:“两位警官不会真是来逮捕我的吧?我好像没做什么坏事啊。” 此刻不知为何,尹灏有些停不下来,脑海里依旧在思索曾经在何时何处见过眼前这个男人。 小凳子看尹灏有些迟钝,便赶紧接话:“季先生,是这样的,我们辖区内发生了一起凶杀案,作案手法与你一本小说内描述的内容极其相似。我们例行排查,不仅是你,收藏点击过那本小说的人,我们都会筛查一遍。” 是人皆有好奇心,这种情况下一般人此时都会问是哪本小说,但季商只笑了笑:“幸好,我的小说点击量都很低,不然可有你们忙的。” “是的,是的。”小凳子点头附和,反应过来又觉得自己有些落井下石的意味。 不过季商似乎并未在意,又道:“两位需要我提供哪个时间段的不在场证明?” 尹灏道:“昨晚十一点半至今天凌晨四点。” 季商站起身:“两位警官请跟我来,我把昨天的监控调出来给你们看。” 说完季商又笑道:“幸好啊,如果这个时间段再往前一个小时我可就要费功夫解释一番了。” 季商调出监控,把时间调到前夜十一点四十分,大约五分钟后,前厅区域便出现了季商的身影,又约莫过了五分钟,季商出现在了四楼露台。 随后画面又切换至室内,十二点一刻季商进入书房。此后的时间里他偶尔敲一敲字、不时仰头闭目放空、到懒人沙发上瘫一会,或者抓耳捞腮按太阳穴,但除了半夜下楼觅食两次,其他时间都未离开过书房。 -- 第6页 因为季商那篇小说已经无法阅读,因此离开前,尹灏问他是否能拷贝一份电子档给警方。 季商正在电脑前关闭监控画面,听到书名时,他全身无法控制地僵了一下,虽然竭力控制,但这个细微的反应还是被站在身后的尹灏察觉。 尹灏问道:“怎么了?有问题吗?” 季商转过头,神色一派淡然:“燃烧花田内的少女这篇小说,虽然是三年前发到网上的,但实际上是更早之前写的,文章只写了一半,存稿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得到。” 尹灏问:“灵感来源是?” 季商一哂:“胡编乱造。” 尹灏未继续追问,留了联系方式给季商,请他找到存稿联系自己。 下楼后尹灏跟前夜值班的员工核实了季商当晚的动向,人证与监控相符,两人便驾车离开。 车内,正在打盹的小凳子突然叹了口气;“虽然排除了一个嫌疑人,但也意味着少了一条有用的线索。” “你应该这样想,是少了一个误区,排除了一个干扰项。”尹灏说完这话却又觉得自己似乎过分肯定,随即又道:“你觉不觉得季商有点奇怪?” 小凳子依旧闭着眼:“哪里奇怪?他的不在场证明那么完美,还有什么好怀疑的!” “我也说不清,但就是觉得有些不对劲。” 小凳子睁开眼忽地坐直,看似灵光一现:“最大的不对劲就是,季商一个大男人竟然还记得两个月前热搜上一个同性的长相及姓名!而且他只主动跟你握手了,虽然你没回应他!” 尹灏压根不记得季商有这个举动:“他有吗?” 小凳子神眉鬼眼地冲尹灏笑:“不仅如此,他还说想被你逮捕。” 尹灏一愣,失笑道:“你确定他这样说过?” 小凳子连连点头:“当然说过,我亲耳听到的。” 这厮似乎也不困了,自言自语感叹:“果然啊,写耽美的男人都不直!幸好你是个钢铁直男,不然今天什么线索没捞到不说,还差点送警草羊入虎口。那我回警局跟那群姑奶奶可没法交差了!” 第3章 木楔子 晚六点,斜阳映山而落,余晖渐敛,但刑侦办公楼里却并没有因此凉爽一点。 那台在角落职守近五年的老旧空调制冷效果不尽人意,悉数返回刑警队的外勤人员一边流汗一边整理案情调查结果。 尹灏和小凳子买回来的冰咖啡,刚放到桌上不到半分钟便被抢夺一空。 柴露把冰咖啡贴在脸上,舒服地喟叹了一声:“太爽了,这一天天又热又闷的,早知道该申请外出,热也热得畅快点。” 小凳子揶揄道:“算了吧,真让你外出,待会又要说把皮肤给你晒黑了。” 慈斌道:“小露不是那样的人。” “就是,还是慈哥说话公道,我才没那么娇气。”柴露灌了口咖啡,又道:“不过,这警队里确实也就剩我白一点了,除了尹灏,你们这些男人一个个都跟黑炭似的。” 小凳子嗤笑道:“你也就跟我们比白了点,但也不见得每个男人都比你黑,我今天还就遇见了个比你白的男人。” 柴露佯作薄怒:“谁啊?哪个臭男人比老娘白?” “你的小九啊。”小凳子朝尹灏努努嘴,“不信你问尹灏,不仅比你白、皮肤比你好、人还比你好看。” 柴露此刻脸上的表情十分精彩,她似乎并未因被一个男人从外貌上比下去而愤慨,反而一脸兴味盎然地跟尹灏求证,“尹灏,真的吗?我的小九原来是个大帅哥。” 尹灏放下手里的资料,看了看柴露:“好像是比你白,长得,也还行。” “那才叫还行?尹灏,没想到你们这些帅哥之间竞争压力这么大的啊,你可不能昧着良心否认别人的长相啊。”小凳子笑得别有深意,“反正你俩择偶范围不重叠,不存在竞争关系。” 柴露在地上一蹬脚,椅子直接滑到尹灏身边:“尹灏,下次再去找小九,带上我啊。” 尹灏横了柴露一眼,便又转头去看案情资料。 小凳子道:“没有下次了,季商的嫌疑已经完全排除了……” “完全排除?那可不一定了!” 小凳子的话被迎面走进办公室的曹卫卫打断,柴露跟老鼠见着猫似的,迅速退回自己办公桌前。 因为曹卫卫的那句话,正专注整理资料的尹灏和慈斌也瞬间抬起头来。 曹卫卫扬了扬手里的资料:“一队全部进会议室,尸检报告和案件现场痕检报告拿到了。” “后勤已经把资料发到你们各自邮箱了,我这边先讲几个关键信息。”曹卫卫指了指小凳子:“昨晚突发降雨导致气温降低,尸温检测数据及虫卵信息受影响,加之死者体内并未发现雨水水样,死亡时间最终修正为七月二日晚十点半至十一点半之间。今天的排查工作,没有覆盖到这个时间段的,全部重新排查。” 小凳子啧了一声,慈斌一贯稳重包容,依旧未起什么波澜。 尹灏皱起了眉,时间段前移了一个小时,那么晚上十一点四十分才出现在闲宵前厅的季商,显然不能排除嫌疑。 曹卫卫继续道:“死者体内无毒、无酒精、也无其他药物,死亡原因明确,胸部捅刺,死于失血性休克,其中一处刺中左心室,为致命伤。伤口一侧宽一侧窄,均呈垂直状态,凶器推定为单刃刀,刀刃带细齿,刀身10-15厘米长,最大宽度3厘米。” -- 第7页 “刀刃带细齿?”柴露重复了一遍,“这种刀居家并不常见啊。” 慈斌点头赞同:“这种齿刃刀在普通家庭确实不常见,我知道厨师切冻肉会用齿刃刀,还有户外探险砍割植物时也会用到这种类型的刀。” “从长度和宽度来看,应该类似于牛排刀或者面包切割刀。”尹灏补充道。 曹卫卫敲了敲桌面,继续说道:“被害者右侧脸部有一处徒手伤,双腿膝盖及手掌内测有轻微线性擦伤,这几处伤痕均为生前造成。根据现场及尸身表面土壤、水样、植物检测,确定尸体发现地便是案发现场。另外发光氨检测结果显示,被害者在四米外的步行道上被捅刺,然后爬行至绿化带后,四肢的擦伤是爬行时造成的。” “虽然滨河公园侧门步行道十分僻静,但怎么也比绿化带后的求救几率高吧。”慈斌不解地摇了摇头,“被害者怎么会往更隐蔽的地方行动呢?” 尹灏迟疑道:“其实这种行为也能有合理解释。” 曹卫卫点了点头:“继续说。” 尹灏道:“这正好指出了嫌疑人特性,凶手有很大几率和被害者有关联、他们认识、熟悉、甚至于亲密,或者因为某种原因死者在为凶手打掩护。” 曹卫卫:“所以人际关系排查时一定要非常仔细。另外,尸体表面及体内未发现可采集的他人信息,这也许是因为那场暴雨的缘故,也可能凶手做了充分的准备。好了,重要信息大致就这些,你们各自讲讲自己的调查进展,慈斌你先来。” 慈斌正要站起来,小凳子先一步举起了手:“曹队,割舌、向日葵这块你给忘了?” 曹卫卫嗤笑了一声:“就知道你小子的关注点在这。向日葵基本提供不了有指向性的信息,这个季节四处都是向日葵。至于割舌嘛,脸部虽有指压印,但无指纹,凶手带着手套。另外左手手心确实有一处五厘米长的直线型伤口。” 曹卫卫从资料内挑了一张刀具照片出来:“但是有一个点确实奇怪,舌根切口无纹路,为平刃刀具,刁珠珠给了一张法医用的截断刀照片,她推断割舌刀类似于这个形状。刀身细窄,应该比这个短,方便口腔内操作。另外被害者舌头是被一刀割断,动作快速、切口平整。” 尹灏若有所思道:“作案带着两种工具,真奇了。反侦察意识很强,应该是一场蓄意谋杀。割舌精准,捅刺却用了两刀,这似乎又有点矛盾。” 柴露道:“正常啊,割舌在死后,那死人又无法行动,下手当然精准。” 慈斌道:“是有这个可能性。” 尹灏未置可否,片刻后才犹疑地点了点头。 曹卫卫坐了下来,看向慈斌:“慈斌你来吧。” 慈斌道:“我这边收获不大,学校已经放假,只有老师在校阅卷。据其他老师反映,死者性格温和,是个老好人,认识他的老师对他的评价都很好,在学校没有与任何人产生过矛盾,也没有经济和利益纠纷,包括学生。所有认识他的人,都对他的遭遇表示震惊。另外监控显示死者昨天下午离开学校的时间为五点半。” 尹灏挑了挑眉,但未插话。 慈斌停顿了片刻又道:“死者前女友陈倩怡今日因病请价,我去了她家。听到王景平的死亡消息后,陈倩怡险些哭晕过去,看来虽然两人分手已经两个月,但陈倩怡对死者依旧有感情。另外陈倩怡昨天也是五点半离开学校,然后径直回家,六点半到家后便再未出门,这个时间得到了她父母与保姆证实。” 曹卫卫问道:“有没问过陈倩怡她和死者的分手原因?” 慈斌点了点头:“是被害人提的分手,原因是母亲王琴不满意陈倩怡。原本两人感情很好,半年前王景平带陈倩怡回家见过母亲后,态度便开始产生变化。陈倩怡讲王景平有点妈宝男,虽然王景平自己也意识到了这点,还表示在家时感觉很压抑,但他就是无法反抗母亲,兴许是单亲家庭,母亲为他付出太多的缘故。因为陈倩怡一直不肯放弃这段感情,所以两人直到两个月前才最终分手。和平分手。” 曹卫卫转向尹灏:“你那边呢?” 尹灏摇了摇头:“被害者死亡时间段有变,季商需要重新排查,我目前无法对他做判断。至于死者的母亲,不在场证明充分,可以排除嫌疑。另外在王琴眼里,二十八岁的儿子老实、听话、吃得亏、不争抢、凡事小心翼翼,不会与任何人产生矛盾,而王琴觉得这是她给儿子培养出来的能安身立命的优点。” 在场所有人,脸上的表情都或多或少都有了变化,连曹卫卫都不可置信地笑了笑。 尹灏翻着案情资料,接着说道:“慈哥的调查结果与王琴的问话交叉对比,有几个疑点,第一,王琴反映儿子在半年前已经和陈倩怡分手,而不是两个月前;第二,被害人从工作单位到家只有半小时路程,那他下午五点半至八点半之间还去了什么地方?还有晚上九点半至十点半之间行动轨迹,也不清晰;最后,王琴反映儿子脸侧的伤痕是劝架时被学生误伤,但学校已经放假了,哪里来的学生?” 慈斌道:“你的意思是被害人缺失的两段行动轨迹,可能与学生打架有关?” 尹灏点了点头:“或者王景平对母亲说谎,那个伤不是学生造成的。” 曹卫卫道:“柴露你那边有没有什么线索?” -- 第8页 柴露摇了摇头:“银行流水还没拿到,王景平基本没有网络活动,通讯记录也十分干净,除了母亲几乎没跟其他人联系过,和陈倩怡联系得也很少。但事发当晚陈倩怡有给王景平连续打过五个电话,王景平都未接。” 还有两位警员负责补充查找、查看调取回来的监控影像工作,也表示暂未发现可疑点。 曹卫卫看了看时间,已经接近晚上八点,她道:“那先这样,大家先回家休息,明天再继续。” 慈斌站起来:“曹队,我越想越觉得陈倩怡有所隐瞒,我打算这会儿再去一趟她家。” 曹卫卫点了点头:“带个人一起。” 尹灏道:“我和慈哥去。” “去吧去吧。” 曹卫卫点了点头:“问完话赶紧回家睡一觉,热爱工作是好事,但也别像你慈哥一样只知道工作,都熬成单身大龄剩男了。” 慈斌愤愤不平道:“曹队,你以前要是也这么关心我,我也不至于现在还单身啊。” 小凳子架着慈斌的肩膀:“你就不要吃警草的飞醋了,他现在正鲜嫩着,等再熬几年,日益憔悴后,曹队她们自然就爬墙了!” 曹卫卫越过笑得东倒西歪的柴露,照着小凳子的后脑勺就是一巴掌。 众人都跟着乐了起来,办公室的氛围终于轻松了几分。 内陆地区的夏日,闷热焦灼,以为等来了一场雨可以清凉几分,其实只能换来久久不能散去的湿热,更显压抑。 如同这千头万绪、迷雾笼罩的案情一般,让人头疼不已。 尹灏沉默不语地开着车,慈斌独自在脑海中回溯案情,两人都生怕有所遗漏。 突然,一阵电话铃声打破了车内的宁静。 那个陌生号码久久闪动在屏幕之上,尹灏心中莫名一惊,伸手滑过屏幕。 对方:“尹警官你好,我是闲宵的老板,季商。” 尹灏挑了挑眉,慈斌也看了过来。 尹灏:“季先生找到稿子了?” 季商:“不好意思,稿子还没找到。” 尹灏:“那这通电话是……” 季商:“我刚拆开一个快递包裹,里面的东西有些奇怪,也不知道是否与你们在查的案件有关。” 尹灏:“包裹里是什么?” 季商停顿了须臾。 “一朵带血的向日葵。” 第4章 木楔子 权衡了须臾,季商关掉电脑,从书房走到客厅,那朵向日葵就放在餐桌上。 他对警察说了谎。 那篇小说存稿就在邮箱内,虽然时隔多年,但他一直清晰记得稿件的存放位置。 不仅如此,连那句‘胡编乱造’也真假参半。《燃烧花田里的少女》这篇小说有虚构部分,但灵感来源却是真实事件。 听闻凶手采用小说里描述的方式行凶时,季商的确大为惊讶,这让他想起了那个多年未见的人。所以在还没弄清楚细枝末节前,季商便下意识不想给他招惹麻烦。 然而季商也十分清楚,那名叫尹灏的警察并未采信他的说辞。那警察虽然年轻,但眼神锐利而坚定,他抱有疑虑的事情想必会通过各种途径查证清楚,任谁想藏也不过是以纸包火。 前一刻,就在季商踌躇再三后决定将小说稿件发送给尹灏时,那朵带血的向日葵出现了。 这让季商打消了原定计划,因为他相信自己所认识的那个人绝不会给他送来这样一个包裹,此事绝不会与他有关。 两个高大的身影穿过闲宵前厅,向那栋四层小楼走去,五分钟后,他们便出现在了季商的私人套间内。 尹灏和慈斌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地将向日葵装进证物袋内,随即又重新取了一个证物袋,将包裹外层的塑封袋装了进去。 尹灏看了一眼坐在沙发上的季商:“队里专门派了一位警员来做物证提取,大概十多分钟后到,除了桌上这个装向日葵的纸盒外,还有其他东西吗?” 季商道:“所有东西都在这里。快递是我的员工倪晓帮忙收的,你们五点半离开闲宵,大概在六点左右倪晓将包裹送了上来。刚才给你打电话的时间就是我拆包裹、和第一次碰触到这个包裹的时间。这屋内都有摄像头,你可以查证。” 尹灏挑了挑眉,这个季商似乎对警察的常规问话很了解,但想到他专职写悬疑小说,便又打消疑虑。 季商不仅帮尹灏省了提问时间,连下一个程序都帮他走了。 “我已经发短信给倪晓了,她马上会上来。”季商顿了顿,又独自笑道,“你们最好别跟她提命案相关的事,她胆子小,嘴却挺大的。她如果知道这事,不到明天天亮闲宵的所有员工,说不定连客人都会知道。” 尹灏想到那个小嘴叭叭的女孩,很是赞同季商的说法。他边脱手套边问:“季先生认识快递信息上那个发件人吗?” 季商摇了摇头:“不认识,但如果包裹中的东西与凶案有关,恐怕那个发件人信息不会是真实的。” 季商起身去帮尹灏和慈斌接水。 慈斌在身后问:“陌生人寄来的包裹,季先生都不好奇的吗?放了那么久才拆开。” 季商没有立刻答话,他慢悠悠走到两位一脸正色的警察面前,将水杯放下后,意味不明地笑了起来。 季商抬了抬肩:“老实说,我经常收到陌生人寄来的包裹。一般我都没兴趣打开,今天这次算快的了。” -- 第9页 “经常收到陌生人的包裹?” 尹灏已经猜到几分。 端方的慈警官却依旧皱着眉头:“能不能麻烦季先生告知一下原因?” “嗯……”季商交叉的十指,不明意味地动了动,似乎接下来要说的话有些难以启齿;“这个原因嘛……” 季商正在费劲组织语言,小泥巴风风火火地推门走了进来,时间正好。季商决定,这个月小泥巴同学的奖金可以提高一点。 慈斌的长相很刚正,不笑的时候让人有些压迫感,和下午那个嬉皮笑脸同小泥巴抬杠的小警察完全不是一路人。 所以小泥巴老老实实地回答了问题:“老板的包裹一直都是我亲自收的,拿了后就直接送到这里来,中间没有其他人接触过。” 季商对她的表现很满意,勾着嘴角点了点头。 尹灏道:“那你还记得快递员的长相吗?或者他的车辆号牌?” 小泥巴眼珠转了转:“没有号牌,他骑的自行车,也没穿快递员衣服,戴着口罩和帽子,也没看清楚长相。” 尹灏问:“男女能分清吗?” 小泥巴歪了歪头,一本正经道:“我没太仔细看,不过应该是男的。” “因为他没胸。” 小泥巴拍了拍胸口,动作坦然,一点都不矫揉造作。 尹灏的眼睛抽了抽,他感觉查案时自己一贯的冷静和克制,有点端不住了。 一时间,两位警员都沉默了。 季商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看向小泥巴:“快递员没穿正式服装,还骑自行车,你都没问问?万一别人送颗手榴弹过来,你是不是也兴高采烈地拿到楼上来给我。” 小泥巴横了她家老板一眼,叨叨念道:“老板你不食人间烟火,这些杂事你什么时候管过,你也不清楚。我们这边是休闲农趣生态区,家家户户都相隔很远,快递员才不会亲自挨个来送,他一般就找个住在这边的人做兼职,把送快递的工作悄悄分包出去,没什么奇怪的。” 小泥巴还不知,她这个月提高奖金的事泡汤了。 一贯淡然的季商有点坐不住了,他脸色铁青地端起杯子喝了口水。转头便看到,先前那位正颜厉色的尹警官正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看向他。 季商道:“两位警官还有要问的吗?没有的话,我把这位姑奶奶请下去了,我头疼。” “老板你怎么又头疼了。”小泥巴一脸关切地凑上来,“天天熬夜,人都熬虚了。” 季商无力道:“你下去,乖,前厅需要你,快点。” 小泥巴怏怏地往外走去。 这时慈斌回过神来,又把刚刚那个问题问了一遍:“季先生刚才说经常收到陌生人的快递,冒昧问一下原因是什么?” 季商差点没心梗,眼看一个缺心眼快走了,却还有个记性好的死脑筋要对付。 不过季商没料到,他还没来得及张嘴,他家员工就替他回答了这个问题。 “还能是什么原因?追求者呗。来过民宿的、或者外面认识的、还有我们老板妈妈给他介绍的相亲对象,那些男男女女跟狂蜂浪蝶似的,我们老板躲着不见,还硬要送东西过来。” 小泥巴讲完,叹了口气,看向尹灏:“开始,我还以为你也是他的追求者,所以上午才不愿意带你见老板。” 季商支着沙发转了方向,眼睛渐渐眯了起来,一副不忍直视的模样。 小泥巴这话的意思旨在向尹警官解释自己先前的唐突行为,但听到尹灏耳朵里,却总觉得自己被这个小姑内涵了。 狂蜂浪蝶四个字,在他脑袋里嗡嗡作响。 一刻钟后,做物证提取的警员李远到达现场,所有与包裹有关的物件都被封装带走。 季商借口要透透气,将尹灏一行三人送到了大门外的停车场。 闲宵外面是一条两车道小路,路旁种着紫薇花树,七月份开的正艳。季商站在路口树下抽烟,尹灏的车缓缓开了过来。 季商似乎想起了什么,突然不明意味地摇头轻笑了一下,随即朝尹灏挥了挥手:“再见,两位警官。” 尹灏并没有回应他,此刻他的目光越过季商,警惕地看向远处一辆正快速驶来的摩托车。 尹灏的车因快速刹停,发出了短促刺耳的摩擦声。 他神色突变,快速解开安全带,打开车门直接跳了下去,边朝季商跑去,边大声喊道:“快躲开!” 季商还未搞清楚状况,便下意识后退一步。一辆黑色摩托车突然疾驰而过,后视镜从季商的衣袖处扫过。 季商一只手还插在裤兜里,后退时又失去平衡,就那么朝地面仰倒而去。 情急之下,季商以右肘抵在地面上,等到回神想要站起来时,才发现那只手臂已经完全使不上劲。 尹灏将季商从地上扶起,在他的右臂上摸了两把,神色沉重道:“脱臼了。” 肇事车辆一溜烟便消失,路边有监控设备,慈斌下车追了一段路便没再继续。 慈斌回来时,他家警草捏着季商的手臂,对方痛得呲牙咧嘴。慈斌便道:“我坐李远的车回去,你顺道载季先生去医院吧,你不是还有话要问吗?” 尹灏道:“陈倩怡呢?” 慈斌坐进李远车内,朝尹灏抬了抬下巴:“今天太晚了,明早九点,在她家小区外碰面。” -- 第10页 季商有些想笑,他一句话还没讲,别人就把他给安排了。 尹灏转头看着他,指了指自己的车:“走吧。” 季商虚虚护着自己的右臂,脚下并无动作。尹灏短暂思考了几秒,突然恍有所悟,抓过季商的左臂,架在自己肩上。 由于季商右臂有伤,尹灏的手上上下下瞎抓好一阵硬是没找到落爪处,最后只得尴尬地放在季商腰侧。 季商茫然道:“尹警官,你干吗?” 尹灏道:“扶你上车啊。” 季商一本正经道:“我只是手臂受伤了,腿又没事。” 尹灏松开季商的手,清了清嗓子:“你刚刚站着不动,我以为你腿也受伤了。” 季商笑道:“我站着不动是因为我发现自己什么都没带,怎么去医院?麻烦尹警官上楼帮我拿下东西。千万不要惊动小泥巴,不然我妈会连夜杀过来了。” 尹灏急步朝闲宵门厅跑去,长腿三两步便迈进室内,却险些被门厅的花盆绊倒。 季商收回目光,渐渐敛起笑意。 他转头望向停车场的监控摄像头,狭长的眼睛原本映着灯光,只是一垂眼,双目便显得黝黑深邃起来。 据他所知虽然门前这条路上的监控前些天被捣蛋小孩用石头砸坏了,暂时故障,但停车场那个私家监控可以采集到部分道路信息。 闲宵离市中心虽算不得远,但这片地理位置却实属僻静,确实偶尔会有飞车党经过。但那群人为了躲避交警巡逻,以往基本在十二点以后活动。 此刻才至十点,门前照明充足,且当时路上并无其他车辆,那辆摩托车为何会直直朝着他撞过来? 第5章 木楔子 尹灏出闲宵大门,一面向车子走去一面不经意朝道路尽头看了一眼,那处正是故障监控所在地。 虽然这只是一抬眼间的动作,却尽数落至季商眼中。 上车后,尹灏也不知从后座什么地方捞了条领带出来,帮季商做了个前臂吊带,暂时固定脱臼的手臂。 车子行驶异常平缓,尹灏神情凝重,眉间仿似浓云积压。 季商率先打破沉默:“尹警官,不是还有问题要问我吗?” 尹灏没想到慈斌上车前那句含糊不清的提示,季商不仅听见了,竟然还瞬间猜透。 尹灏道:“你的嘴应该是开过光,案发时间段有变,不知道昨晚十一点半往前两小时,季先生在什么地方?” 季商不答反问:“我仍旧是你们的怀疑对象?” 尹灏转头看向季商时,车外黄色的光正好落在他侧脸上。季商的睫毛浓密纤长,但没有上翘的弧度,抬眼时衬得双眼墨色似的深邃,垂眼时又像一扇帘,让人看不清情绪。这双眼及眼前这个人让尹灏再一次生出似曾相识之感。 “看路。”季商提醒。 尹灏回神,转过头去:“例行排查,少一个怀疑对象,便离真相更近一步。” “一般情况下,我只需要讲那个时间段内自己在什么地方做什么便可以了,核查信息真实性是警察的事。”尹灏点了点头,季商转而笑道:“不过看在尹警官送我去医院的份上,我稍后亲自带你去验证我的不在场证明。” 晚十一点,万顺区‘烟火’酒吧门口站着两位长身玉立的男子。左边那位稍高的男子神情复杂,正目不别视地盯着灯牌。右边那位阔衣阔裤,形神如穿着一般恣意。虽手臂打着绷带吊在胸前,却仍旧给人一种赏心悦目、侧帽风流之感。 “九哥。”吧台内的调酒师望了望后排的酒架,“今晚喝存酒?还是给您调一杯?” “存酒?”季商不明就里,“我哪里还有存酒?” 调酒师道:“你昨晚点的酒还剩了大半瓶?小汉帮你存了。” 前一夜季商走得急,并未嘱咐人帮忙存酒。他想起那个黑黑瘦瘦的服务生,神情看起来有些迟钝,或者用精神不集中形容更确切,季商确实没想到对方细致到主动帮他存酒,看来是他以貌取人了。 “怎么没看到他?我得谢谢他啊。” 调酒师道:“他今晚请假,下次来找他点单就行了。那我帮您去拿存酒?” 季商示意对方看自己手臂:“我这个样子还喝什么酒。” “那,你这是,来酒吧喝纯牛奶?”调酒师似乎与季商很熟,打趣完,又意味深长地笑道:“还是说又来等那位小哥?你未免也太痴心了。” “什么小哥?我哪有等什么小哥?”季商赶紧指了指身后站着的尹灏,一本正经道:“你快跟他说说,我昨晚什么时间段来烟火的?” 调酒师看了一眼尹灏,别有深意地点了点头:“原来是来查岗的啊。” 场内的灯光虽然晦暗,但与‘来查岗’的尹警官的脸色相比,大约还是要亮堂几分的。 这种时候若表明尹灏的身份,免不了让场内的一些人草木皆兵。季商未解释,只半真半假打趣似呵斥道:“废话别那么多,说正事。” 调酒师摸了摸下巴,转向尹灏:“我昨天晚上八点接班,当时九哥已经到了。” 他又指了指远处卡座:“坐在老位置,跟往常一样,一个人。大约是晚上十点离开,对,是晚上十点。新来的驻场乐队登台是在十点,九哥是在那时离开的。” 当着调酒师的面,尹灏未追问什么,离开吧台后才道:“那十点至十一点半这段时间你在哪里?据我所知这边到闲宵,要不了一个小时。” -- 第11页 季商带着尹灏离开‘烟火’,指着对面某处道:“遇到了一个朋友,又一起去对面那个酒吧坐了坐,直到打车回闲宵,我都在那儿。” ‘烟火’门前有一条河,季商所指的那间名为‘山木’的酒吧,在河对岸树木半遮半掩下,堪堪只露出了个霓虹灯招牌字样。 前行十多米,河这岸茂密的绿化带后有一处直通对岸的吊索桥,不过尚在修建,还未铺桥面,只有若干钢丝牵引在水面,无法过人。 季商与尹灏绕路到了另一处桥面过河,到达‘山木’门前时,大约花了一刻钟。 走近后尹灏了才发现‘山木’酒吧背后是一处公园,而那公园围墙,由红墙灰瓦构成,看起来十分眼熟。 正是谋杀案案发地,红磡路二段滨河公园。 不过‘山木’离侧门案发地,却还有十分钟脚程。 尹灏一时理不清头绪,没人笨到在提供不在场证明时,会把警察往案发现场附近引导。那么反言之,季商提供的信息一定是真实的,经得起查证的。 但试想一番,案发时间段季商在酒吧喝酒,然则在附近不远处,某个人却有意用他书里所描述的方式行凶杀人,这未免太过巧合与诡异了。 如果这是凶手刻意安排,那么只有一个可能,他是季商的读者,知道季商的真实信息,且对季商有着某种特殊情感。 这桥段犹如老套的欧美悬疑剧,尹灏觉得有些匪夷所思。 “这酒吧我不常来,只有碰碰运气,如果没人记得我。你只能亮明身份调监控查核,可能耗时会长一点。另外,待会我把朋友的电话提供给你,他也可以给我证明。” 季商一面带着尹灏往里走,一面跟他说话。尹灏思考之余回过神来,才发现光线陡然暗下了许多,原来不知不觉中已经进入了酒吧内场。 这处与‘烟火’不同,更为安静,灯光也更为黯淡。轻音乐绕行其间,四下充斥着嘈切的交谈声。 “跟紧我一点。”季商停下,等尹灏走近才打趣道:“如果你不想被搭讪的话。” 季商这话字面听来轻松随意,但表情中却带着些少有的小心翼翼,尹灏这才朝四下看了看。 看过后,尹灏觉得头皮有些发紧,这间酒吧里竟然清一色全是男人。周围不乏成双成对抵头咬耳气氛暧昧、角落处还有两人光明正大地搂在一起。 这他妈是个同志酒吧!小凳子那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滑头东西,意料之外地对了一次。 尹灏半天说不出一句话,虽然他十分克制,但面上的尴尬与不适依旧显而易见。 季商善意提示道:“今天也晚了,要不明天换个女警官来调查?” 楞了少顷,尹灏平静地摇了摇头,却下意识听取了季商先前的提醒,整个人朝季商靠了靠。 这时的尹灏,相较于一贯严谨敏锐的形象,不小心透露出来的局促,反而更符合他的年龄与经历。 “我带你去见昨晚点单的服务生,但我不确定对方是否还记得我,不过还有监控可以查,虽然他们内部可能需要走程序,但时间点我记得比较清楚,应该用不了多少时间。” 季商说完话突然回过头来,他收起了平素难分真假、事事满不在意的神情,郑重其事道:“尹警官大可不必这么紧张。同性恋也不会遇见个同性便有感觉,就像你是个异性恋,但也不会见着个美女便贴上去一样。” 这话有些过于严肃,细听还有几分尖锐,但季商随即话锋一转,重新带上玩味的笑意,“而且,你这种十米开外便散发着浓浓直男气息的人,不会有人招惹你的。” 说来也巧,季商找到点单服务生,对方竟然对他还留有几分印象。但为打消尹灏的疑虑,季商以丢失东西为由,和尹灏一起查看了‘山木’前一晚的监控视频。 视频时间晚十点一刻至十一点十分,季商都与一名男子坐在卡座之内,期间从未离开。 季商把自己前一晚离开酒吧后的打车记录提供给尹灏,随后尹灏打算送他这个伤残人士回去的话还未出口,季商叫的车便停到了酒吧门口。 尹灏看着季商的背影,总觉着他与来时不同,周身的松散隐了,倒是多了几分若有似无的低气压。 翌日早晨,死者王景平前女友陈倩怡家中。 “我没有说谎,我真的没有说谎,我们确实是两个月前才分手的!” 陈倩怡素颜,鼻头红肿得几乎透明,眼神暗淡无光,睫毛被泪水粘在一起。但即使她此刻憔悴悲痛不修边幅,仍旧不难看出是一个面目清秀的女子。 陈倩怡家这套房子地理位置极好,均价不低,父母是国企员工,陈倩怡自己在学校也已顺利转正。 单从家庭条件而言,比起王景平那种还住着母亲二十年前单位分配旧房的单亲家庭,陈倩怡家明显更有优势。 然而情感的付出永远是不对等的,也无法用物质衡量,局外人看不透,局中人看不清。 “平哥是我在这个世界上遇到过的最温柔的人,才去学校实习时,所有老师都不搭理我,连学生也不怎么听话。只有平哥处处照顾我,教我写备案,跟我模拟演练课程,他还在其他老师跟前帮我说好话,让我一点点融入。是我主动追求他。王阿姨确实不太满意我,但是我们没有分手,只是私下偷偷交往,平哥说他会想办法努力说服王阿姨。” -- 第12页 陈倩怡似乎想起了什么美好回忆,这让她暗淡的眼神生出了一丝鲜活的光芒:“平哥教语文,他其实没有晚自习,但在认识我之前他就跟王阿姨说自己有晚自习,每天十点下班。所以那段时间,我们约会都选在晚上,没有占用其他时间。可能因为是这样,王阿姨才确信我们已经分手!” 尹灏道:“王景平为什么骗母亲说有晚自习?” “他说回家太压抑了。”陈倩怡说完,停顿了一下又犹疑开口:“你们简直想象不到王阿姨知道平哥和我谈恋后有多么激动,我甚至怀疑她在见过我后第二天便失足摔伤这事,是为了阻拦我和平哥恋爱。所以这次平哥出事,她……” 尹灏插话道:“她有不在场证明。” 陈倩怡连连点头:“怪我太伤心了,平哥那么好的人,我实在不知道还有谁可以怀疑……” 陈倩怡又开始落泪。 等了片刻后,尹灏问:“据你昨天所言,案发日下班后你径直回家,那你清不清楚王景平下班后去了哪里?” 陈倩怡疑道:“他没直接回家吗?” 慈斌道:“没有。” 尹灏道:“他有没有可能去什么地方?见什么人?” “不知道,他不想直接回家一般会呆在学校的。”陈倩怡摇了摇头,但突然好似想起了什么,皱了皱眉。 片刻后,她又道:“这可能没什么用,放暑假前他班里有几个男孩在酒吧与人打架,还是平哥去领的人。不过后来有学生反映又在酒吧附近看到了那几个孩子。平哥很生气,说是抽时间要去酒吧逮他们,好好教训一顿。我也不知道,他当天是不是……” 尹灏问:“什么酒吧?在哪里?” “名字忘记了。就在咱们区,在滨河岸边,好像在什么公园对面。” 尹灏与慈斌同时脱口而出:“红磡路滨河公园?” “对,就是那。” 慈斌咬了咬牙:“这么重要的信息你昨天为什么要隐瞒?不是说王景平与所有人都没冲突吗?” 陈倩怡开始微微发抖:“我,我不知道这也算冲突。老师管学生,这、这能算冲突吗?而且他们还是孩子,十三、十四岁,他们肯定不会伤害自己老师!” 慈斌看着陈倩怡,这个此时此刻悲伤无比,却又不得不开始怀疑自己学生的女人,他终究还是没有狠下心讲太过严苛的话。 反而在离开前,尹灏却意有所指地提醒了一句:“如果陈小姐还想起什么漏掉的信息,记得立刻告知我们。重不重要,有没有关系,我们会查证。” 陈倩怡缓缓点了点头:“没,没有了。” 第6章 木楔子 尹灏与慈斌刚返回刑侦队办公室,柴露便一脸得意地将死者王景平的银行流水信息扔了过来。 柴露:“看标红线部分。” 流水信息显示,从五月开始,死者王景平曾多次从银行提取现金。每次提取金额都不大,三仟、四仟,夹杂在日常刷卡消费之中很容易被忽略掉,但两个月内合计金额却超过五万。 慈斌夸赞道:“小露越来越细致了。” 一旁小凳子斜眼道:“慈哥什么时候也夸一夸我啊。” 尹灏道:“你排查季商的读者信息,有收获了?” 小凳子一言不发地转过头去,很自觉地给自己的嘴来了一巴掌。 柴露献宝似的又笑盈盈递了一份资料过去:“这还有。” 这是一份长达一年的支付宝交易记录,柴露标注的信息显示,死者王景平每月都会转六百块钱给一名叫甘落落的账户。 柴露一贯先扬后抑,献完宝,还不等慈斌继续夸她,便神色凝重道:“但是,慈哥让我查的快递信息查不到,地址和寄件人信息全是假的。” 办公室内,一中队几人小范围交流分享各自的排查进度。曹卫卫抱着她的亮粉色保温杯急步走了进来,于是慈斌又将进展汇报了一遍。 “陈倩怡这条线索很重要,这极有可能告诉我们死者脸上伤痕的来历,或者带来更多其他信息。” 柴露道:“爱打架又容易冲动的青春期男孩,厌烦老师的说教与管制便割了他的舌头,还有那个年龄段的学生经常在网上看小说。其实大部分性征确实能对上。” 尹灏摇了摇头:“言之过早,凶手行事风格周密,而且显然蓄谋在先,未成年人的思虑很难这么周全。况且两处捅刺,一刀割舌,也不存在带有复仇性质的施虐特征。” “你们大可以天马行空,但所有结论我都要证据支撑。”曹卫卫说完,又看了看慈斌和尹灏:“关于陈倩怡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慈斌看了看尹灏,尹灏道:“我总觉得她还有事隐瞒。还有就是关于案发当晚她说连续多次拨打死者电话,是为了讨论期末卷面的一道错题,我觉得有些牵强。” 虽然不置可否,但曹卫卫依旧安排柴露将陈倩怡的不在场证明进行二次排查。 辰星中学的阅卷工作已经完成,学生领取期末成绩的时间为七月五日上午。曹卫卫采纳尹灏的计划,事先封锁消息,在学生领成绩单时,以老师一对一谈话为由,安排警员单独对学生进行问话。 曹卫卫只是代为管理一中队,每次过来也就打一头,听听案件进展汇报,起个督导作用。具体工作安排她正逐渐放手交给慈斌和尹灏负责。 -- 第13页 慈斌参与案件多,熟悉流程,性格沉稳,尹灏虽然年轻但更为缜密,洞察力强,专业知识也丰富。在曹卫卫看来,两人配合十分默契。 曹卫卫正要离开,警员李远行色匆匆地走进办公室,他看了尹灏一眼,尹灏便赶紧叫住曹卫卫。 李远道:“向日葵的检测信息结果出来了。经过分析昨晚在闲宵提取的向日葵,与死者王景平体内发现的向日葵,植物信息完全一致。” 所有人都屏息以待,看了过来。 李远继续:“但是,昨晚取证的向日葵上沾染的血液,不属于人类。另外包裹上指纹能采集的已全部采集完成,数量十分多。” 站在办公室出口处的曹卫卫,又踱步走了回来:“季商的嫌疑已经完全排除,但这朵向日葵……,小凳子,对读者的排查要加快进度。” 小凳子难得一反常态,十分严肃地点了点头。 尹灏虽一言未发,但从李远开始汇报检测结果开始,神色便逐渐凝重起来。 “有话要说?”曹卫卫拍了拍尹灏。 尹灏和慈斌对视一眼,慈斌点了点头。 尹灏道:“昨晚取证结束离开时,发生了一点意外,季商被摩托车撞伤。慈哥回警局后提取当时路段的监控录像,却发现处于故障状态。后来我俩觉得不对劲,便找季商要了停车场的私家监控,有拍摄到一小段影像。摩托车无牌照、驾驶人员带着头盔。我还记得那辆车从远处行驶而来的画面,当时路段照明充足,路上无行驶车辆,但那辆车像是以季商为目标,直直撞过来。要不是他突然后退半步,绝不会单一只手臂脱臼那么轻松。” 曹卫卫问:“什么意思?你俩怀疑车祸与王景平案件凶手有关?” 尹灏未正面回答问题:“向日葵、王景平被害地点、还有这起不合常规的车祸,都太过巧合。但季商的不在场证明,监控和人证都毫无漏洞,那么剩下的解释只有一个。” 尹灏停了下来,似乎权衡不定,未再继续往下说。慈斌接话道:“可能,凶手要么对季商有某种特殊情感,要么因为某些我们还未得知的原因,季商或许成了他的下一个目标。” 柴露惊道:“你的意思是小九也许知道什么,凶手会灭口?如果小九知道为什么不告诉警方呢?这已经威胁到他的生命了。” 尹灏道:“恐怕季商自己还蒙在鼓里。” 在桌面上习惯性快速轻点的手指停了下来,曹卫卫展眉道:“那这样,这事尹灏你来负责,转告季商近期最好不要外出。” 尹灏道:“曹队,闲宵打开门做生意,季商即使不外出,每天也会有不同的陌生人去民宿,总不能让他不做生意吧。” 小凳子点头附和,真心实意地担心:“对啊,季商的主业写小说前途一片黯淡,又赚不了钱,还不就靠着民宿赚钱。” 曹卫卫笑道:“你俩还真是贴心。那这样,小凳子你白天去闲宵盯着,排查监控录像与读者信息远程也可以做,需要协助的话,找柴露。晚上嘛……” 曹卫卫左顾右盼后:“尹灏去换班。” 尹灏本想反驳,但曹卫卫的安排也有合理之处,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凶手一定认识季商,再次找上季商的可能性不低。 但不知怎的,他对去闲宵‘保护’季商有种莫名的抗拒心理,究其原因,他自己一时也说不清楚。 “好了,就这样,先联系一下,取得对方同意。”曹卫卫笑道:“这也快下班了,尹灏,你整理整理,到闲宵加班去。” “另外,柴露你把季商的详细背景信息调一个出来。”曹卫卫说完便潇洒地走了出去。 柴露等曹卫卫走远后,才看着尹灏打趣道:“警草,你去很危险,要不然换我去吧,我可以的。” 尹灏似乎没听到柴露的话,若有所思地转过身去整理案件材料。 小凳子道:“我也去啊,你怎么不担心我危险?” “你那长相安全得很。” 小凳子这才反应过来柴露口中的‘不安全’指向什么。他点了点柴露,笑道:“你可别瞎操心了,尹灏这种直男,掰断了也掰不弯。至于你嘛,如果换成是你去,危险的可就是闲宵老板季商了。” “不行,不行,坚决不行。”小凳子摇头晃脑道。 晚七点,被保护对象季商终于从书房走了出来。到露台给花草浇水时,闲宵围墙外,落日余晖中停着一辆熟悉的黑色越野车。 季商这才想起来,警方提前和他沟通过,从这日起会轮流派人来闲宵职守。 因为案情保密,季商对那起凶杀案内情知道得并不详细,但考虑到那朵向日葵以及昨晚突然发生的车祸,他便没有拒绝。 季商给花草浇完水,在屋内徘徊了几圈,下了楼。 “公大的胡永余教授你应该不陌生吧。胡教授在业内十分有名,特别是刑侦及犯罪心理范畴,国内难出其二。四年前我们和京市跨省合作过一起灭门凶杀案,当时胡教授作为专家带着手底下一个研究生一起协助警方破案,胡教授对他的那个学生评价很高,说他是天才,青出于蓝。我因为见过胡教授和他的学生一面,所以看照片一眼便认了出来。季商的背景资料我让柴露也发送一份给你……” 尹灏没怎么留意曹卫卫何时挂断电话。从得知季商毕业于公大研究生开始,多次偶然闪现的似曾相识之感,变得愈发强烈起来。但不管这种感觉多么强烈,依旧如雾里看花一般。 -- 第14页 尹灏坐在车内不停刷新邮箱,车窗被人敲响。 季商站在车外,这车隔音效果太好,尹灏降下车窗后才听清他在说什么。 “车窗全部锁死,静止状态下开空调。行啊,尹警官!” 尹灏道:“我原本打算下车。” 季商笑道:“原本打算?你不是来保护我的吗?坐在这车里,保护对象都不在可监控范围内还保护个什么。” 尹灏没解释也没反驳,一面熄火下车,一面看着季商。季商还以为自己这话说得有些过分了。谁曾料到对方正三百六十度观察他,连他说话时若隐若现露出来的小尖牙都没放过。 这个季商,我肯定见过。但是在哪里见过呢? “小泥巴那边我提前知会过,她不会跟其他人讲。这里没人知道你是警察,如果有人问起就说你是我朋友。你和另外一位警官都可以呆在四楼,有卧室和独立卫生间,你们也可以正常休息,我有事外出会告诉你们。” 尹灏在回忆里手忙脚乱难以自拔,却一心二用把季商的话听了进去,他道:“占用一下客厅就好。” 季商回望,轻笑:“随你。” 两人已经进入电梯。 尹灏的手机响了一声,他看着柴露发来的邮件,十分突兀地问道:“我平时要怎么称呼你?季先生?季商?小九?或者学长?” 季商转过头看着尹灏,虽然这段话含着很多信息,但他似乎并不意外。 电梯到达四楼,季商率先走了出去。 走廊一侧的光线在季商脸上晃动,这画面太熟悉了,熟悉到让尹灏感觉焦躁,并且对自己的记忆力产生严重怀疑。 季商回过头,微微拧眉:“你想起来了?” 看来他们的确见过,并且季商一直记得。 尹灏试探道:“我们在学校见过?” 季商嗤道:“你并没有想起来。” “你可以告诉我。” “年轻人自己想。”季商敛起笑脸,看似对接下来的话很难给予一个准确的形容。 最后他又换上平素散漫的态度,说道:“反正也不是什么美好回忆。想不起来就算了。” 第7章 木楔子 季商这人着实奇怪。读他小说的人不多,粉丝寥寥可数,但他似乎对写作这件事锲而不舍,十分坚持。坚持到连作息时间也颠倒了。 晚上搜肠刮肚构思写作,大半个白天却用来睡觉。跟吸血鬼似的,日出而眠日落而作,难怪小泥巴说她家老板白天一般不见人。 这日正当周六,楼下客人不少。秋千上的小灯泡亮着,池塘周围的平台上分布着几顶帐篷,帐篷外挂着的彩灯也点亮了。 从露台望下去,像一把繁星被撒到大地,水面恰又倒映着一轮月亮,竟好似一贯抬头才能看见的夜空,今日垂首亦可得。 闲宵的生意看来不错,小泥巴东奔西走忙碌着,路过楼下都没来得及抬头看看她家老板。 季商看着楼下小泥巴的身影从草坪走到前厅,又从前厅急匆匆转道去了后厨,这才收回视线。他面上本带着笑,但似乎又想起了什么,久远的记忆让原先略显欣慰的笑意,莫名带上了几分伤感与惋惜。 尹灏问:“怎么了?” 季商没想到自己一闪而过的情绪,竟被人察觉,只能打马虎眼,指了指尹灏身前的电脑:“我突然窜出来一丝灵感,你忙你的,我进书房了。” 尹灏没再追问,只道:“最好别关门。” 季商把关了一半的门推了回去,十分配合:“好的,尹灏学弟。” 季商一指禅戳键盘,一直戳到晚上十二点。眼下他的手速完全跟不上如泉水般涌现的文思,刚戳完几个字,原本突然出现的灵感像一枕槐安似的又虚无缥缈地淡了去。 楼下客人逐次散去,静夜里只有屋外的蛙鸣和客厅偶尔传来的纸张翻动声。 季商缓缓由烦躁变得平静,听了须臾有节奏的蛙叫,肚子也开始随之咕咕叫了起来。一看时间恰好临近往常觅食的时间点。 果然几分钟后,小泥巴敲了门。 尹灏起身开门。小泥巴端了一碟食物和几个水果放到餐桌上,比往常的量更足一点,看样子也准备了尹灏的那一份。 季商从屋内走出来,假意问道:“倪晓,你怎么上来了?有事吗?” 尹灏的电脑屏幕亮着,季商的目光在上面短暂停留一瞬,又不动声色迅速滑开。说起来也不是季商有意窥探警方机密,只是眼下他那如枯木般的灵感,恨不得向四处见缝插针地吸取点养料水分来自我灌溉一番。 那是一张凶案现场照片,死者坐着,看不清脸,形态却十分明显。 倪晓一点没给她老板留面子:“你不是每晚这个点都要吃东西吗?今天不吃吗?不吃我拿下去了。” “拿都拿上来了,我吃一点吧。”季商装腔作势说完,想起适才小泥巴忙碌的身影,又正色道:“你安排个人替你晚上轮流守前台,不要每天都自己顶,赶紧去休息。” 倪晓道:“我自己守着放心,困了可以眯一会,白天不忙还可以补觉,老板不用担心我。” “谁担心你啊,快下去。” “好嘞。”小泥巴欢天喜地关门离开。两秒后却去而复返,将头从门缝里塞进来,对着尹灏卖乖讨巧道:“尹警官,不,尹哥,如果我老板吃东西洗澡上厕所不方便麻烦你帮帮忙啊,你不愿意搭理他,叫我也行的!” -- 第15页 季商险些被吓死,赶忙身残志坚地喊道:“我又没瘫痪,用得着吗我!操哪门子心。” 小泥巴走后,季商随即跟尹灏讲:“你别听她的啊,我自己可以的。” 可这话讲完后一转身功夫,季商嘴里叼着一个三明治,左手拿着个橘子走到尹灏跟前。 尹灏看了他一眼:“我不吃,谢谢。” 季商把橘子放到他跟前,从嘴里取下三明治:“麻烦帮我掰成两半,谢谢。” 尹灏抬头看向季商,嘴上带着些许嘲弄的笑意:“你又没瘫痪,掰开一个橘子这种事也做不到。” 季商想甩头离开。但尹灏虽然嘴上争锋相对,依旧帮忙把橘子掰开。 “另一半,答谢你。”季商拿了其中一半橘子,憋着笑意径直走进书房。 小泥巴买的橘子季商一贯用来提神醒脑。他在书房竖耳听了半响没听到任何动静,又晃悠出去接水。桌上空荡荡,垃圾桶里有橘子皮,尹灏已经吃了。 莫不是小泥巴买到甜橘子了?季商尝了一口,照旧酸得人灵魂出窍。 季商腹诽道:“外面那人,还挺能吃酸的!” …… 王景平案件案发当日,警方到达现场时,除了报案人之外,还有少量行人围观。凶案现场照片在网络传播过,后续警方干预,网络猎奇不实报道被尽数删除,这才避免了进一步扩大发酵。 虽然死者容貌及信息并未曝光,但警方的走访及排查动作,还是让这个消息不胫而走,在小范围内传播开来。 因此王景平的学生几乎都得知了他遇害的消息。 在学生花名册里发现甘落落这个名字时,柴露恨不得立即把人叫过来问话。大约四分之一的学生完成问话后,轮到甘落落走了进来。 这日学校未强制着校服,她身穿黄色棉布连衣裙,凉鞋有些旧,斜跨小包的金属配件已经开始掉色。但朴素的穿着并不影响她原有的清丽。 今时不同往日,如今连小学生都带着手机,更不用说这群中学生。所以即使学校让问完话的学生直接离开,但留在教室里的人大多依旧得到了小道消息。 学生对王景平的评价和学校老师的说法一致。谈到王老师时,他们大多表现得很悲伤,然而像甘落落这样震惊和伤心的确属罕见。她像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 甘落落哭个不停,柴露坐到她身旁,安慰了好久,她才渐渐平静了些许,开始回答问话。 对于王景平每月给甘落落转钱这件事,她并没有隐瞒。甘落落父亲病逝,母亲在一家酒店里做客房服务。她本人以高分考入辰星中学,学校免除了她的学费,所以母女两的日子虽然清苦,但经济上却还能维持得下去。 事情的转折出现在一年多前,甘落落的母亲被电瓶车撞伤腿。肇事者逃逸,不属于工伤,单位只提供了最低生活保障补助金。这样一来不仅母亲的医药费难以维系,连两人的生活费也没了着落。 后来甘落落偶然得知做酒水推销提成可观,便办了一张□□晚上下课后到酒吧做起了推销工作。 因为照顾母亲与兼职,甘落落开始频繁请假,成绩也有所下降。王景平找她谈过多次,但甘落落觉得家里的情况和兼职性质难以向人启齿,便一直隐瞒没说。 “后来,王老师还是知道了。去年暑假,我们班里有几个男生到酒吧里玩,恰好撞见了我。一开始他们也怕父母和老师知道他们去酒吧,我们就说好相互保密。后来他们常来酒吧照顾我生意,再后来就要让我陪他们玩,陪他们喝酒,我不兼职的时候也要求我出去见面。我不喜欢这样,我让他们别再这样了,但是没人会听。有一次我一时冲动说要把他们去酒吧事告诉老师,没想到他们转头便把我的事添盐加醋讲了出去,还弄得学校里人尽皆知。” 柴露开始相信甘落落是真的不知道王景平被害这件事。一个十四岁的女孩被人知道在酒吧做兼职,再加上那几个男孩的夸大抹黑,那么很大可能性,在学校里她已经渐渐被边缘化了,没人会和她做朋友,自然也没什么人会和她分享小道消息。 不过甘落落对于被孤立一事已不太介怀,她所有精力都放在赚钱生存这件事情上。 “后来王老师私下资助我,我妈的腿也开始好转,为了不影响学习,我就没再去兼职了。”甘落落说到这里又开始哽咽,“可是现在王老师出事了,以后,再没人能帮我了。” 尹灏道:“在酒吧骚扰过你那几个男同学,能把名字提供给我们吗?” 甘落落绞着手指,目光闪躲游移不定。 柴露道:“你放心,他们不会知道消息来源于你。而且在你之前我们就已经知道前几天你们班有几个男同学在酒吧跟人打架,打架的人和曾经欺负你的人,是不是同一伙人?” 甘落落点了点头:“三个人,安伟是老大、还有曹锟和张卫东,张卫东今天没来。” 安伟架着腿坐在沙发上,双臂抱在胸前,微微扬着那张布满青春痘,却刻意憋出成熟老道劲儿的脸。 谈到王景平时他没有多大情绪起伏:“啧,可惜了。王老师虽嘴碎管得宽,但比起其他来老师来,他还是好说话得多。哎,不知道以后换哪个老师来当班主任,好日子到头了。” 柴露道:“怎么个管得宽法?” -- 第16页 安伟咧嘴笑了笑:“美女姐姐,你们到底想问什么啊?一个个问这么久了,也不累,难道王老师的死与学生有关?” 柴露直接忽略安伟的问话,眼前这个十四岁的男孩比搔首弄姿的中年大叔更显油腻。安伟的年龄与家中的弟弟相仿,她代入了一下,恨不得兜头大耳光子抽过去。 鉴于和学生谈话,柴露作为女性更有亲和力,所以尹灏只是参与,主导工作交给了柴露。 不过安伟油滑轻浮的态度让他着实有些忍不住,况且怀柔政策对安伟这类型男孩根本不管用。尹灏插话道:“腿放下去讲话。” 安伟斜眼看着尹灏:“我腿不舒服,就得这样架着,不然难受!” “好。”尹灏道:“你腿架稳了。我们来谈谈七月三日下午六点到晚上十一点半,你都在什么地方?” 安伟转头看向尹灏,急眼道:“我凭什么告诉你?王老师的死跟我有半毛钱关系,你凭什么这种态度来问我?” “怎么着小朋友,急了?还是心虚了?” 尹灏站起来走到安伟身前,安伟被迫抬起头来看他。 “这样,我们来假设一下。”尹灏突然俯身撑着安伟身后的沙发,居高临下的看了他一眼,又迅速直起身体。 “前几天打架输了不说,他妈的还被老师训了一顿。在学校里称王称霸,怎么能在那几个混混的阴沟里翻船?越想越不服气,必须得找补回来。终于熬到放暑假了,老师也管不着了,非得把那几个混混再收拾一顿。妈的!运气不好,遇到了一个管得宽的老师,暑假了也不得消停,还到酒吧来蹲点逮人。也不知为什么平时文弱好说话的老师那天却跟吃了火药似的。没办法啊,别人往你身上浇油你没有不炸的道理。喝了点马尿又想起自己是未成年,新仇旧恨,一刀……” 安伟终于放下架着的脚,直接跳了起来:“你、你、你一个警察怎么能随便污蔑人啊!我要投诉你。” “好啊,投诉我之前先说说那晚的行踪。” 尹灏坐下,靠向椅背,神情淡漠道:“你不说也行,滨河路那一段,酒吧也不算多。我可以一家一家去查。但是呢,以免认错人冤枉你,只好请你的父母一起来观看监控视频。不仅是酒吧外,酒吧内的视频也一起看看。” 柴露控制着想要笑出声的冲动。安伟缓缓偃旗息鼓,终于老老实实坐了下去,磕磕巴巴开始交代那晚的行踪。 第8章 木楔子 “我们确实在那晚见过王老师。” 安伟承认那晚十点钟在‘烟火’酒吧见过王景平,但那时王景平脸上已经带伤,他们也没有和王景平发生过冲突,只是被说教了一番。王景平大约在十点十分离开,王景平离开后安伟和其他两个同学觉得扫兴,便打算转场去另一个地方。 几个人沿着滨河步行道往前走,遇上了前几日与他们斗殴的混混。当时对方人多,安伟和曹锟撒丫子跑了,被丢下的张卫东受了伤,如今还在医院躺着。 慈斌留下陪柴露继续与剩下的学生谈话,尹灏前去医院与张卫东核实情况。 张卫东所在医院与季商就诊的医院是同一家,市二医院。 快到医院时,邓登打了个电话过来,季商脱臼那只手洗澡时被水浇湿了,他正陪季商在医院换药。 离下班时间不足两小时,邓登发了门诊位置给尹灏,想图便利在医院把季商‘交接’出去。 尹灏到达骨科门诊,刚拐入走廊便被邓登拦下。 小凳子抬抬下巴指着不远处:“先别过去,好像遇见老熟人了。” 季商的脸被站在他身前那位穿着白大褂的男医生挡了一半,但那半张脸上的茫然无措却分毫毕现。 那两人此刻正一语不发两两相望,尹灏从未在季商脸上见过这样的神情。 小凳子拉着尹灏坐到叫号区椅子上:“九哥已经换好药了,他跟那医生说几句话应该耽误不了多久,要不然我先走了?我这边查到几个信息,想回队里与其他信息进行交叉比对。” “九哥?” “他让我这样叫的,为了不露陷,谁管朋友称呼先生啊。”小凳子又道:“我到底能不能走了?” 尹灏还未回答,手机上跳了一条短信出来。 季商:遇见个朋友,我们去楼下咖啡厅,我在那等你。 尹灏把短信给小凳子看了一眼,便迈着大长腿离开:“我先去找张卫东。” “那这边怎么办?我要不要继续盯着?诶?你倒是说话啊?怎么突然走上冷若冰霜的路线了?尹灏?尹哥?” 张卫东全身多处软组织挫伤,但都未伤及内脏及骨骼。尹灏到达病房时,他正坐在病床上百无聊奈地吃着香蕉,看西游记重播傻乐。 张卫东的性格与安伟不同,安伟算色厉内荏,张卫东却是个从里到外实打实的怂包。 尹灏表明身份后,他便老打老实和盘托出。 张卫东提供的信息与安伟和曹锟提供的信息一致。另外尹灏得知张卫东母亲为了惩罚儿子跟同学出去鬼混的事,已经在他受伤当晚将他的手机没收了。 换句话说,张卫东无法和安伟曹锟提前互通消息,这三人的话可信度很高。 “其实被老师发现后我就不想再去酒吧了。但安伟坚持要去,他说甘落落假清高,她那种人尝到了赚快钱的甜头,肯定会再回去的。到时候我们就给她拍下来,算是报复她把我们去酒吧这事捅出去的仇。那天没见着甘落落,又被王老师训了一顿,我们很快便离开了酒吧。” -- 第17页 张卫东顿了顿又道:“后面的事用不着我说了吧,我被打的事是报了警的。” 尹灏道:“确实报了警,但,是在你母亲赶到医院后,由你母亲报的警。我没记错的话,报警时间已经接近晚上十一点。从烟火到医院完全用不着一个小时,剩下的时间你去哪里了?” 张卫东迟疑道:“我可以不说吗?” 尹灏:“如果你不介意被当作嫌疑人调查的话。另外我提醒你,你已经满十四岁了,如果真与你有关……” 张卫东连忙摆手:“不不不,不是那个意思,王老师的事真的与我无关。我出酒吧后就没再见过他了。我被那群混混打了以后,又不敢回家,就在河边坐了一会。然后……” “然后什么?” “然后我听见一个女的坐在河堤边哭,我以为有人想不开……但后来发现那竟然是陈老师。是她送我去医院的。但是她让我不要把那晚遇见她的事告诉别人。” “哪个陈老师?” “七班的语文老师,叫陈倩怡。” 大部分人的一生中或许都出现过这样一个人,你与他因为某些事突然离别。其实你一直有机会去寻找他,但是,你踏不出那一步。 你用回忆和思念度日,做着许多关于他主动来找你、以及你们相遇后的美好假设。而当你们在某一天偶然相逢时,才突然明白,你一直念念不忘的兴许只是那段岁月,而不是那个人。 宾饯日月,没有人逃得过时间。 季商没有想到会在这种场合与丁恒远重逢。但转念一想,似乎又很合理,因为丁恒远学医。 季商认识丁恒远时,丁恒远正在读大一。许多年过去了,这个人的五官长相以及气质都没有太大变化,只是脸上多了一副眼镜。当年的少年气息荡然无存,但却依旧如往昔一般温雅。 “小九,我变化很大吗?还没认出我来?” 在从尹灏口中听到《燃烧花田内的少女》这篇小说时,有那么短暂一瞬间,季商将这件凶杀案与丁恒远联系在了一起。不过也只有一瞬间,因为季商很快明白过来,这跟他自己在文字世界里泄愤一样,也是他潜意识里的一种希翼。 丁恒远面带笑意看着季商,很有耐心,很温柔。季商回过神后,第一个闯入脑海的念头竟是,这个人绝不可能与凶案有关系。 老年人都讲究个落叶归根,季商的外婆在城里住了多年后,又搬回了老家宁安市,居住在她的出生地,一个清奇俊秀名为花台的小村庄。 外婆搬到乡下后,季商每年暑假都去花台村。或长或短地呆一段时日。 季商第三次去花台村是在暑假,那次他见到了丁恒远。 那天季商原本是去找丁思新。丁思新是个自来熟,与季商年纪相仿,第一次来花台村没多久两人就迅速熟络起来。 季商就读高中属于省重点,他准备了几套学校历年高考真题,打算拿给丁思新。 丁思新不在家。但她家院墙外站着一个季商没见过的人,正一筹莫展地、焦躁地抽着烟。 季商听丁思新讲过,她有个长得很好看、学习成绩很好、各方面都完美到不行的哥哥,叫丁恒远。 季商猜测那个顶着太阳边流汗边抽烟的人,应该就是丁恒远了。 “你是小九?”丁恒远转身看到季商,先开口说话。 季商道:“你是丁思新的哥哥?小远。” “没大没小,叫远哥。”丁恒远适才那副焦躁的神情淡了下去,他朝季商招招手,示意他过去:“小新找同学去了,你找她有事?” 季商觉得丁恒远的手势,像在逗小孩似的,这让他有些不爽。离成年一步之遥的季商,最不乐意别人把自己当作小孩。更遑论还是丁恒远这种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少年人。 但季商鬼打墙似的,依旧走了过去,把真题试卷交给丁恒远。 季商要走时又被丁恒远叫住了。 丁恒远掐灭了烟头,他走在季商前面,燥热的风将白衬衣吹得翻转飞扬,风里夹着一丝烟草味道。季商觉得不难闻。 院墙内有一处石头垒的台面,这种台子在农村很常见,洗衣、洗菜、洗杂物都可以用上。 季商外婆家院子里也有一个。第一年去花台时外婆家还没安空调。季商把台子接满水,躺在里面乘凉,被外婆举着衣架满院子追打。 丁恒远家的石台上正躺着一只被绑着脚的红冠公鸡,公鸡脖子上一圈毛已经被拔掉了,鸡毛东一撮西一撮掉得到处都是。 丁恒远和季商进到院子时,那只被绑了脚的公鸡似乎突然意识到了威胁,边叫边挣扎着站起来,几次尝试后,从石台摔倒地面,一直顽强不息地扑腾着。 季商忍不住笑了,他指了指自己眉间,学着刚刚丁恒远在外抽烟时那种愁绪满面的表情,讥笑道:“你刚刚在外面,这样,这样,就是因为这只鸡。” 丁恒远讪讪地笑了:“小新说妈前几天胃口不好,想吃外婆以前做的鸡公煲,我想试试来着。” 季商笑道:“我看是小新想吃吧。” 两个人又这样盯着在地上扑腾的公鸡,盯了好一阵子。 季商突然道:“你不是学医吗?怎么连鸡也不敢杀?” “学医是救人,又不是杀生。”丁恒远挑衅道:“这么说,你敢?” -- 第18页 季商嗤笑道:“这有什么不敢的。” 随后两人把扑腾的公鸡逮了回来,丁恒远把鸡翅膀和公鸡脑袋抓在一起,拔过毛的鸡脖子就露了出来。 季商拿着丁恒远从厨房找来的菜刀,在鸡脖子上东比划一下,西比划一下,换了无数个姿势,但就是下不了刀。 两人累得满头大汗,鸡毛乱窜。脖子上少了一圈毛的大公鸡又回到了鸡圈,咯咯地叫着控诉了许久。 这样的丁恒远,留在季商记忆深处的丁恒远,很难与血腥暴力沾边。 “现在敢杀鸡了吗?”季商笑着问丁恒远。 丁恒远取下眼镜,边揉鼻梁边无奈地笑了起来:“小九你还是找着点就要取笑我。” 看见丁恒远左手无名指上的银色戒圈时,季商像寒冬腊月突然被人塞了一捧雪到后脖颈里,但随即他很快便恢复过来。他想这也许便是丁恒远不来找自己的原因,而这个原因相对于季商曾经担心的那件事而言,季商更能接受。 季商笑道:“什么时候的事?恭喜你啊,远哥。” 以前丁恒远让季商叫他远哥,季商不听,一直叫他小远。所以当季商这声远哥叫出口时,丁恒远却又在生疏的氛围中犹自怔愣住了。 他带上眼镜,看了看自己手上的戒指,笑道:“毕业没两年就结婚了,女儿已经六岁了。” 丁恒远说着,拿出手机给季商看。 照片上的小女孩十分可爱,季商道:“眼睛圆圆的,嘴巴只有那么小一点,还有这个梨涡,和……” 季商话说一半,赶忙停了下来。他抬头望向丁恒远,对方脸上并没有悲痛或者回避的神色。 丁恒远只是释然一笑,接过手机道:“你也觉得像思新,我也这样觉得,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 两人又简单聊了一会,季商这才知道丁恒远的母亲已经去世,父亲如今身体不好正住在附近康复医院。 丁恒远半小时后有一台手术,嘱咐季商关于手臂护理的注意事项,交换联络方式后,他便起身告辞。 丁恒远离开前,季商问了他一个问题。 “我手受伤来医院那天晚上怎么没遇见你?” 丁恒远一顿,问道:“哪天晚上?” 季商道:“三号晚上,大概十点半到这边。” 季商这慌说得并不高明,偷换了日期,但若是丁恒远无意了解到他的真正就医时间,一句记错了也勉强能蒙过去。 “三号晚上,十点半。”丁恒远看着季商,重复了一遍他的话后,笑道:“我父亲那晚有点不舒服,我下班后一整晚都守在康复医院。” 第9章 木楔子 王景平案件逐渐与其校内关系网产生联系,于是学生一对一问话结束后,慈斌又让李远将王景平工位上的个人物品仔细侦查了一遍,有需要的带回警局作进一步分析。 知道尹灏不回警局,慈斌带着一行人从学校离开时给尹灏打了一个电话沟通案情进展。 尹灏刚从张卫东房间离开,便从留守在警队看监控视频的警员于文鑫处得知一个消息,而这个消息的内容与尹灏刚刚从张卫东口中得知的信息一致。 于文鑫汇报完情况,尹灏正好走到咖啡厅门口,季商远远朝他挥了挥手。 慈斌的电话就是在这个时候打进来的,尹灏向季商停在门廊处接听电话。 慈斌:“所有学生的问话都结束了,没什么有用信息。只是有几个调皮点的学生反映王景平近两月稍微有点变化,管理他们的手段没有以前那么柔软了。我和柴璐猜测有可能是因为与陈倩怡分手导致他情绪有变化。你呢?你那边有没有什么进展?” 尹灏:“我们那天的直觉是对的。陈倩怡确实有事情隐瞒。案发当晚十点半,张卫东在滨河路段遇见过陈倩怡,并且陈倩怡让他对当晚的事保密。另外于文鑫在陈倩怡家小区监控内发现了一个疑似陈倩怡的女性,当晚九点四十分左右从后门离开,上了一辆出租车。” 慈斌:“这个陈倩怡还真是,要么含含糊糊,要么撒谎。遮遮掩掩,想不怀疑她都难。” 尹灏:“这一次可以请她到警队好好解释解释了。” 慈斌:“我跟曹队报一下,马上去带她回警局,你要不要参与对陈倩怡的问话?还是说……” 尹灏下意识朝餐厅看了一眼,季商正朝他走来。 尹灏:“与王景平发生矛盾的学生排除嫌疑,现在看似陈倩怡嫌疑最大,但仍然还有很多环节扣不上,我觉得季商这边还不能掉以轻心。” “那好,你继续贴身保护。” 慈斌这句话刚讲完,端坐在副驾的柴璐突然凑了过来,慈斌退了退,把手机伸向柴露。 柴璐别有所指地把‘贴身保护’四个字重复了一遍,季商已经站到身前,尹灏果断把电话掐断。 季商道:“你们查案这么忙,其实完全没必要在我身上浪费警力。我从现在开始就老实呆在闲宵,我连楼都可以不下。” 尹灏把手机放到兜里:“我只是执行命令,服从安排。季先生如果觉得我给你造成不便,可以跟曹队沟通,把我撤回去。” “没有不便。”季商察觉自己的话被曲解了,赶忙摆手否认。一转头才发现这位尹警官的话里有些细微的尖锐:“怎么还叫我季先生啊?学弟。” -- 第19页 “那我该怎么称呼你?” “师哥?学长?季哥?商哥?九哥?”季商边说边笑,他第一次觉得爹妈给取的这名字,为何怎样称呼都觉得别扭。 尹灏一张扑克脸,转身走了。 季商追着他:“学弟,我们现在是回闲宵吗?” “你没有其他人要见了?” “没了,没了。” 尹灏道:“跟我回趟家。” 尹灏以人才引进方式加入云盘市一中队,进入警队衔级也比同队警员高,但工资属实也高不了多少。 这套一梯两户多层公寓,直男式黑白灰装修风,目测一百平往上。季商预估了一下这套房的租金,觉得尹灏那点工资付完房租,恐怕得喝西北风。 尹灏回家是为了换衣服洗澡。进屋打开电视,给季商倒了杯水,他便进了浴室。 电视打开时是少儿频道,季商也懒得换台。 在他穷极无聊之时,电视柜下放着的一叠资料引起了他的注意,那叠资料是尹灏进屋时从桌上匆忙收起来放过去的。 资料底部有半张照片露在外面。这是一张合照,照片内是几个穿着警服的男孩,尹灏和另一个男孩恰好在露出来的那一截照片内。 季商目光停留在那张照片上,倏地一滞。但听到浴室门打开的响动声后,他很快将情绪隐藏起来。 “月之冕……出击!” 电视里正在播放美少女战士。“还挺少女啊!”尹灏围着浴巾经过客厅,同时掠了一眼电视屏幕。 这种场景季商上一次遇见,还是在学校大澡堂子里。这会猛地看见个活的,一时还有些反应不过来。季商又回了一次头,但尹灏已经走进了里间卧室。 接下来,尹灏并未直接带季商回闲宵,而是去了‘烟火’。酒吧外公共区域的监控视频警队内部系统可以直接提取,但酒吧内的视频还需要向商家索要。 为了不影响酒吧营业,季商通过吧台调酒师直接找到了场内主管。亮明身份说明来意后,主管打了个电话便把两人带进了监控室内。 酒吧内只有开放式场地和员工工作间内有监控,且监控存在死角。像包厢、洗手间一类封闭式空间内是没有安装监控的。 “你们视频一般保存多久?” 工作人员道:“在线可查两个月,满两个月系统会自动覆盖。” 尹灏道:“那麻烦将现存两个月内的监控全部拷贝给我。” 工作人员惊讶地低呼了一声,季商也觉得奇怪,据他所知那起凶杀案发生在三天前。 一旁的酒吧主管点了点头:“可是可以,就是这个工作量有点大,我们就算几台电脑一起拷贝,恐怕也得好几个小时。” 尹灏道:“你们除开营业时间外,店内是否还会留人?” 酒吧主管道:“没人,每天开门,关门,都是我在做。除开内部人员工作时间,店内都没有人。 尹灏又道:“好,我只要你们上班期间的。” 监控室工作人员开了四台电脑拷贝视频。尹灏和季商两人都没离开监控室,坐在工作人员正后方的沙发上。 被四只眼睛从后背齐刷刷盯着,工作人员除了复制压缩存档,别的什么动作都不敢做。生怕一个不小心手滑点了删除,被当作嫌疑人在有意销毁证据。 时间到了晚上七点半。酒吧主管是个八面玲珑的中年男人,离开后很快又去而复返。他从调酒师那处得知季商是这里的VIP客人,便专程来询问需不需要上点喝的。 尹灏道:“执勤期间不能喝酒。” 主管呵呵笑着道歉:“抱歉,是我考虑不周。” 季商问尹灏:“你晚饭吃了吗?” 尹灏摇头,出外勤时三餐不定时或者漏掉一两顿是常有的事。 季商哂笑道:“太巧了,我也没吃。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要这样饿着,又没工资拿。” 季商把尹灏噎得哑口无言,随即转头看向酒吧主管,云淡风轻地开始点单:“你们这吃的也不多,那给我上个大份水果沙拉,别放西瓜。切两份法棍,烤一下,但不要烤太久,上色微黄就可以。还有,我要有甜味的花生酱。” 季商说完又转头看了尹灏一眼:“你要什么酱?” “和你一样。”尹灏嘴里这样说着,心下却觉得不就两口填饱肚子的事,眼前这个人要求还怪多。 季商点的东西很快送到监控室内,负责送餐进来的是上次主动帮季商存酒的小哥龚汉。 “我记得上次走时,新乐队正上台演出,现场都快嗨翻天了,没想到在那么杂乱的环境下你还记得帮我把酒存了。” 龚汉客气道:“这是我们应该做的事。不过那晚客人确实多,连溜出去抽根烟的时间都没有。” 季商点了点头,龚汉便出去了。 监控室的门关上后,过了片刻季商才转头去看尹灏。茶几上除了刚刚季商点的东西,主管还额外送了半截法棍进来。 尹灏此刻正从装法棍的篮子里拿出一把面包切片刀,看得入神。 这是一把常规面包切片刀,齿刃,刀身刀柄加起来大约二十多厘米长,三厘米宽。 季商靠近尹灏,压低声音道:“凶器是类似于这样的齿刃刀?” 尹灏转头发现季商贴得很近,他觉得有些别扭,但并没有做出拉开距离的动作。鉴于案件尚属侦查状态,尹灏并未回答季商这个问题,但也没否认。 -- 第20页 季商垂着眼皮,视线随意落在某个点上,继续小声道:“凶手应该不会选择这类型刀具才对。” 尹灏问道:“怎么说?” “这种齿状刀具,在行凶时如果不小心,极容易把凶手自己挂伤,或者在携带过程中挂到凶手的衣物,留下纤维信息。” 那份法医报告单上显示,死者伤口内确实有极少的布料纤维残留,且与死者衣物不符。 季商继续道:“这起案件是蓄意谋杀案,要么凶手考虑不周,要么这类行凶器具对他来说易得到,易藏匿。但鉴于行凶路段,以及行凶时的冷静果决,我不倾向于凶手考虑不周。” 尹灏偏头看向季商,微微朝他压近:“你怎么知道这是蓄意谋杀?凶手的冷静果决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季商下意识往后退了退,笑道:“昨晚不小心瞟了一眼你的电脑屏幕,一张凶案现场照片。” 尹灏本想追问,又突然想起眼前的季商曾是公大胡永余教授口中青出于蓝的天才。一般警员能分析出的结果,他看一眼便可注意到,也不算离奇。 季商又道:“我知道这类案件的保密要求,放心我不会向任何人透露任何细节的。” 尹灏未说话,咬了一口涂了花生酱的面包片,齁甜。 安静了片刻的季商,像是老本行被触及后,闸口一时封不上。他一面吃着面包片,一面又向尹灏靠近。 季商眉头微锁,一脸正色道:“但我总觉得尸体的状态有点奇怪。” 季商说话间甜腻的味道劈头盖脸罩向尹灏,渐渐散去后,黏黏腻腻的味道依旧跑不出狭小封闭的监控室,尹灏下意识吸了吸鼻子。 尹灏咽下面包:“哪里奇怪?” “着装整齐,除了雨水痕迹,甚至称得上整洁。照片上,除了刀伤无其他防御性,打斗性伤痕,不自卫,不挣扎。不管这个凶手出现得多么突然,也不可能正面状态下毫无防备。换句话说,凶手应该是他熟悉的人,甚至是想保护隐瞒的人。但也不对,你回忆尸体四肢的状态,没有任何人体感知疼痛时的生理反射性动作。就像是……” “像什么?” 季商摇了摇头,不确定道:“张开双手迎接期待已久的东西,我甚至能感受到喜悦与放松。” 第10章 木楔子 陈倩怡失踪了。 得到曹卫卫的批示后,慈斌带着柴露赶往陈倩怡家。 开门的是陈倩怡的母亲,红着眼,是刚哭过的模样。关于女儿陈倩怡的踪迹陈母一直闪烁其词。每次陈父想要开口时,她便开始哭哭啼啼打乱节奏。 一直闷声抽烟的陈父突然捻灭烟头,拍桌子情绪激动道:“哭能把孩子哭回来吗?现在最要紧的是找回倩怡,是靠你能找着?还是靠我?还不得靠警察?怎么着你就这么不相信自己女儿?先给她定罪了?” 案发当晚陈倩怡确实比父母更早进房休息,在父母睡觉前也未再走出卧室房门。但大约在晚上十一点半左右,陈母在睡梦中被盗门关闭的响动声惊醒。 陈母迷迷糊糊问了一句,女儿陈倩怡只说是出门丢垃圾回来。 陈倩怡平时略微有些洁癖,这话陈母未起疑,当了真。 第二日警方上门问话时,陈母联想到陈倩怡头一天晚上的出门时间,突然觉得不对劲。她怕女儿招惹麻烦,便在女儿哽咽难鸣时,自作主张告诉警方当晚陈倩怡从未离开家。 对于母亲的说法,陈倩怡顺水推舟并未反驳,这也加深了陈母的担心与疑虑。 所以这日陈倩怡借口去学校,直至后来父母发现无法与她取得联系时,陈倩怡母亲才没有选择在第一时间报警处理。 但令她始料不及的是,警察竟主动找上了门。 尹灏挂断电话。 车辆驶出市区,载着车内的人一同驶入更深的暗夜之中。 离开烟火后,季商未再和尹灏讨论过案情相关的事情,一上车便靠着车窗闭眼小憩。 吹入车内的夜风清凉,季商皱了皱眉。尹灏关了车窗,但季商却一直保持着那副心事深重的模样,眉头久久不曾散开。 这时的季商,与晚上谈论案情时判若两人,却与下午在咖啡馆盯着对面空位发呆时的神情如出一辙。 十字路口的红绿灯没有倒数计数,会先出现黄灯提示,亦或直接亮起绿灯,尹灏并不确定。他不喜欢云盘市多变的交通灯信号模式,不喜欢一切朦胧与拐弯抹角,更喜欢直截了当。 尹灏取下手机给远在京市的大学同寝室好友符威发了一条短信。 二威,大我们三届有一个叫季商的学长,你还记得吗? 这晚季商没有像往常一样到书房扣脑袋找灵感、一指禅码字。回到闲宵不久他便拿着衣服到浴室洗澡,打算早早睡觉结束掉这意外又不尽如人意的一天。 与丁恒远相识那段岁月里的零星画面不停出现在季商脑海里,但记忆里所有美好画面最终都会落到丁恒远左手无名指间那枚戒圈之上。 这似乎与时间一起再次论证了那道理,这条窄窄的路,能走下去的人少之又少,而陪你走的人终究都会中途离场。 如果说少年时期的感情已经被磨得没有棱角,不管它以什么样的方式出现,都不会再次深刻刺痛。 但还有东西,让季商耿耿于怀。 -- 第21页 丁恒远谈起丁思新时的云淡风轻,这让季商这些年的愤怒和自责显得有些喧宾夺主,格外滑稽。 尹灏坐在沙发上,同在刑警中队工作时一样,目不斜视地盯着加速播放的监控画面。 只是在季商进入浴室前,尹灏像是后脑勺长了眼睛似的突然问了一句:“需要帮忙吗?或者帮你叫小泥巴上来?” 季商嘴硬道:“身残志坚没听说过!” 尹灏冷笑道:“你如果不打算每天去一次医院,我建议你不要再往手臂上浇水。” 季商站在浴室门口看着尹灏那副四平八稳的端正模样,突然玩心大发,笑道:“每天去一次医院也比被人扒衣服强!” 尹灏一怔,缓过神来才发现自己被老流氓调戏了。随即面不改色道:“不好意思,我对扒男人衣服这件事没什么兴趣。” 季商一笑了之:“太巧了!我对被直男扒衣服这件事也没兴趣。” 浴室门关上的同时,尹灏又把监控视频画面倒退了几分钟,重新看了一遍。 实际上,参照王景平母亲及女友提供的信息显示,除去王景平被害当晚以及他的学生在酒吧闹事那晚,被害者近两月内再没有过打破既定作息规律的情况出现。 理论上,尹灏不需要从酒吧调阅整整两个月的监控视频。 到达闲宵后,尹灏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案发当日前后二十四小时内的监控记录单独分离出来,提交及审查都仅针对这部分内容。 其余时段的监控记录尹灏暂未上报及说明。 王景平的学生并未撒谎,当晚王景平十点出现在烟火酒吧内。除了迎面而来差点与他撞上的服务生,王景平与其他人无接触无交流。 与学生谈话期间也并未发生肢体冲突,十分钟后他与学生的谈话结束,之后他按亮手机屏幕迅速看了一眼,便径直离开。 当日内,此前与此后时段,他都未在酒吧内出现过。 王景平生前二十四小时内,两段空白时间,其一已经被填补上,但对于案情并无帮助。至于五点半至八点半之间的轨迹仍旧成谜。 除了寄希望于陈倩怡,案件仿佛回到了起点。 季商在酒吧监控室内,仅凭着一张凶案现场照片所做出的推论,时不时闯入尹灏脑海。他开始思考另一种可能性,或许有这种可能,一开始查案方向便完全错误呢? 进卧室不久后,季商房内便熄了灯。他故意隔应尹灏说自己打算裸睡,当晚也没再像前一晚那样开着门。 看完监控视频已至凌晨一点。这时,同为刑侦人员的符威回了一条短信给尹灏。 “你丫是做催眠找回记忆了吗?终于想起自己干的蠢事了?” 这条短信是针对尹灏询问季商那条短信的回复。这让尹灏更加肯定他与季商曾经见过,可能还有其他渊源。 尹灏看了一眼季商紧闭的房门,拿起手机走到露台。 事实证明尹灏的直觉十分准确,他上大学时确实见过季商一面。 “你确定要我告诉你?当年我和志杰瞒着你,那可是为了你好。免得你知道了想一板砖拍死自己。” “放心,我已经不是当年的我了!再说我还没弄清楚小杰的事,在查清之前谁也休想拍死我。” 顿了顿,符威正色道:“你那边如果有进展了,或者需要我帮忙尽管说。” 尹灏叹道:“暂时还没什么进展。” 符威那头沉默了片刻,缓了缓情绪,又道:“好了,那我先跟你讲讲开心的事。这可是我和志杰当年的快乐源泉。” “大四你女朋友跟你分手那晚你总该记得吧?” 尹灏与初恋女友在大三确定关系,但女友不是本地人,也没有考研计划。在大四即将结束时女友告诉尹灏自己考上了老家的刑警队。 女友不接受异地恋,所以尹灏只有两个选择,放弃考研去女友老家发展,或者直接放弃两人的感情。 女友公考前并未与尹灏商量过,所以他一气之下选择了后者。 那年公大颁发研究生学位证的日子,正好在尹灏女友离校当日。 秦志杰见尹灏情绪低落,便带着他和符威一起去给自己的老乡兼学长践行,这位学长便是第二日将要离校的季商。 当晚是告别聚餐,一起去的人挺多,尹灏沉浸在自己失恋的小世界里,一开始与季商实际上并无交流。 但酒过三巡后,该散的人陆续散去。秦志杰带着尹灏及符威,一起顺道送季商回研究生宿舍。秦志杰想选胡永余教授做研究生导师,但想做胡教授学生的人多如过江之鲫,秦志杰便想着提前向季商打听打听。 回去的路上,酒量极差的尹灏同学开始撒酒疯。一路缠着初次见面的季商问他有没有女朋友,是不是毕业了也要分手,还要和季商探讨异地恋的可行性与成功几率。 季商鉴于秦志杰的面子,考虑到小学弟失恋,极其有耐心地敷衍了他一路。 就在快到研究生宿舍时,他们一行人被一个陌生人给拦住。当时尹灏正搂着季商的脖子,絮絮叨叨地讨论异地恋问题。 对方看样子也不是全然清醒。冲上来便一掌掀开尹灏,抓着季商的衣领,夹枪带棒地出言讽刺。 “怎么着你喜欢这种小白脸?这种就长久了?你怎么知道这人他妈的就不是猎奇心理了?还异地恋?你信不信你一走,隔不了一周他就约别人去了?” -- 第22页 季商不想在离开学校的前一夜闹事,无意与他争执,一直在试图平息这场闹剧。 谁知尹灏受‘异地恋’三字刺激,直愣愣走过去,就着身高优势对正抓着季商衣领的男人使了一招后背锁喉,随后又来了一记抱摔。 干脆利落,旁观两人差点拍手叫好。 对方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尹灏又摇摇晃晃走上前,亲切地把人扶起来。 “你看好了,谁他妈说异地恋坚持不下去,我就他妈的喜欢他。怎么了?” 尹灏说完话,转头看了看秦志杰,又看了看符威,权衡了一会后走到季商跟前,捧着季商的脸就是一顿猛亲。 “你知道最绝的是什么吗?你他妈强吻完别人,还砸吧嘴说,今晚你嘴唇怎么这么软!” “你是没看到季商学长那表情。直接被你亲懵逼了,回过神来照着你丫就是一拳!半路杀出来挑事的二货,还在一旁鼓掌!” “多丢人啊!被人一拳打倒,还躺在地上搁那儿傻笑。可真够猥琐的……” “所以这事吧,我和志杰一致认为,你清醒后知道了真相非得拍死自己。不过拍死自己只能算小事,万一不小心你这钢铁大直男弯了可怎么办……” 电话那头符威的笑声没停止过。 “所以我俩达成共识,不告诉你真相。” 尹灏至今还认为第二天醒来时,左眼那块淤青是自己喝醉撒酒疯撞墙上撞出来的。 工作日的夜晚,闲宵安静的可怕,连前厅的小泥巴都已经打起了瞌睡。 尹灏腿软、震惊、顺着露台墙壁根儿坐到地上。 就算是醉酒无意识,这他妈也是性骚扰啊!虽然这事过去多年,但也不耽误尹灏被羞愧之情淹没。 难怪季商说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难怪季商宁愿每天进一次医院也不愿意找他帮忙! 尹灏羞愧难当,那一头短毛差点被他自己搓成了锡纸烫。就在此时,室内传来了开门声。 季商裸着上半身,睡眼迷离地走到餐桌旁边,倒了杯水,仰头喝了起来。 喝完水后要转身回房时,才朝坐在露台地面的尹灏看了一眼。 季商一面伸舌头将唇角的水滴勾了进入,一面瓮声瓮气道:“大晚上坐地上干吗?” 尹灏的所有注意力都被一股古老的神秘力量拉向季商的唇部,以及刚刚闪现过的那一小截舌尖。 我当年亲了这张嘴?还他妈法式热吻! 季商又重复了一遍:“起来,进屋里沙发上坐。” 尹灏猛地回过神来,手忙脚乱地站起来,刚抬脚就把旁边花架上的一盆花带翻,哐当碎掉。 季商原本已经消失在尹灏视线范围内,听到响动又退了回来。 “啊哦!我妈的泼墨石斛……这可是她老人家打算送给未来儿媳妇的见面礼。这下可以断了她的念头了。” “谢了,学弟。”季商说完扬长而去,关门声很轻,尹灏坚强的心脏却跟着颤了一颤。 长夜漫漫,追求真相的道路上除了重重迷雾与陷阱,还有不期而遇的惊吓。 第11章 木楔子 早晨五点,天边开始泛起鱼肚白。滨河公园路段的环卫工张大爷开始了这一天的路面清洁工作。 河岸两侧有几个酒吧。那些个买醉的人时常酒后发疯,在酒吧内闹过不够还要沿着河岸撒欢。在张大爷负责的这片地界里,呕吐物、酒瓶、卫生纸、用过的套什么都有可能出现。 张大爷沿着河岸一路清理这些污秽之物,到了桥头,才打算停下来歇一歇,把从家里带出来的包子给吃掉。 沿着鹅卵石小道穿过竹林,在靠近水边有一个长条石凳,张大爷以往喜欢坐在那吃早饭。但这日长条石凳上已经有人在了,还是一个漂亮姑娘,但那姑娘呆滞空洞的神情让张大爷有些不安。 前几日这附近才出过一次命案,张大爷担心那姑娘的安危便报了警。直到警察赶来前,他都守在那个姑娘附近没有离开。而那位姑娘也就那样坐着,望着河面一动不动。 滨河辖区内的民警将陈倩怡送往刑警队时,接到通知的尹灏离开闲宵往警队赶去。 季商站在窗后,待尹灏的车驶离停车场,直到消失在门前那条道路尽头。 吊着一只手臂洗完澡换好衣服,季商正要出门时,与匆忙赶来、蹑手蹑脚进屋的邓登撞了个对眼。 邓登夹着电脑包和一叠资料,看见季商后表情松弛了下来:“尹灏还让我来的时候轻点,别吵醒你,原来你都起床了。” 季商把手里的车钥匙偷偷滑进口袋,打了个哈欠,懒洋洋摇头道:“没睡够啊。但架不住太饿了,我下楼找点吃的再回来接着睡。” 邓登把东西放桌上:“我陪你下去?” “不至于!”季商无奈道:“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监视嫌疑犯呢。我就在前厅吃饭,你要不放心,露台上就可以看到我。” 一刻钟不到季商重新回到楼上。邓登开着电脑,桌面摊着许多资料,季商过了一眼,发现资料内涉及‘昵称’、‘读者实名’、‘手机’、‘邮箱’等信息。 季商道:“还在对读者进行排查?” 小凳子看着手里的资料,并未抬头:“读者信息都快排查结束了,一点收获也没有。” 季商道:“你用哪种方式进行排查?” -- 第23页 “把读者信息与被害人的社会关系进行关联查找,我现在甚至连他几年前的网友信息都挖出来进行比对了。” 季商挑了挑眉:“你有没有进行非直接社会关系关联比对?” 小凳子不解道:“什么意思?” 季商道:“排查读者自己的社会关系网,但这种情况一般只需要排查读者的主要家庭成员信息就可,你用家庭成员的信息看看能否与死者建立联系。” “你的意思是只查读者注册信息还不够,还要查读者的家庭成员信息,但这有必要吗?” 季商耸了耸肩:“我对被害者身份不了解,不能确定这个案子是否有必要。但是如果被害者的社会关系中涉及到未成年或者行为能力限制群体的话,就十分有必要。例如未成年人,虽然这个群体可以办理个人手机卡,可以注册成为线上读者。但是你别忘了许多家长都有很强的控制欲,孩子与哪些人交往、兴趣、心理、玩哪种游戏等等,他们都想知道。所以不排除部分家长会用自己的身份证给孩子开卡,这样方便他们控制话费及流量的使用情况,随时查阅通话记录,套餐订阅非本人也不能更改。我发布小说的这个网站,所有注册读者都需要绑定手机号,那么你现在排查的这些读者的注册信息,也许和实际使用人信息并不相符。实际使用人可以是我前面说的未成年人,也有可能是其他家庭成员,这些人是有可能会与被害者建立联系的。” 小凳子醍醐灌顶,半张着嘴忘记闭上。季商一脸严肃地做完分析,随即神情一变,又是那副如同二世祖似的模样,懒懒散散向卧室走去。 “从现在开始,有事没事都别找我。” 季商关上门,拿出手机给楼下的小泥巴发了条信息。 季商:找个理由把小凳子从我这支开一会,另外帮我叫辆车,掩护我离开。 小泥巴:收到,保证完成任务。老板你安心去吧。 两三分钟过后,小泥巴哐哐敲响门。 邓登打开门,还朝她嘘了一声:“小声点,九哥在睡觉。” “九哥,九哥,还叫得挺顺口的。”小泥巴往屋内走了几步,又假意停下来:“老板说要吃炸南瓜饼,我做好了他怎么又睡了。” 小凳子听到南瓜饼,才想起自己被尹灏从家叫过来,因为太匆忙还没来得及吃饭。虽然饿,但小凳子嘴里却道:“你给他留着吧,等他醒了吃。” “你不明白。”小泥巴高深莫测地摇了摇手:“南瓜饼放凉了就不好吃了。这会刚刚炸出来还冒着热气,黄灿灿的,酥脆焦香,我还撒了层细细的白砂糖。一口下去,哇……” 小泥巴砸吧着嘴朝屋外走去,突然又转头看向小凳子:“你吃早饭了吗?没吃的话要不要尝尝南瓜饼?” “吃是没吃,但是,我这……”小凳子两厢为难。 小泥巴圆眼睛一瞪,一把攥住小凳子就往门外拉:“这什么这,婆婆妈妈。走走,警察也得先吃饭再工作啊。还有我老板一睡着就跟猪似的,又不会挪窝。” “去就去,你别拉拉扯扯,像什么样子。” 倪晓天性单纯没多余心眼,连诓骗人的手段也跟小孩子似的。季商原本在屋内听得提心吊胆,没曾想这小凳子还真是个吃货,就这么跟着小泥巴下楼去吃南瓜饼去了。 季商打时间差,待两人下楼后,迅速从四楼下到三楼。邓登吃完早餐回到四楼后,季商再从三楼大摇大摆下楼,坐车离开闲宵。 早上九点一刻,云盘市紫阳康复医院咨询接待大厅。 这是一家中高端档次的康复专科医院,职能科室设置得并不多,住院床位也就三百来张。 大厅内三三两两的行人要么直接赶往目的科室,要么问过咨询台后再去往其他地方。但等候区三排空位上,却一直坐着一个年轻男人,这人右手被绷带固定在胸前,左手拿着报纸在看。 他生得很好看,衣着得体,又明显有伤在身,看样子是个潜在客户。咨询台服务人员专门过去询问是否需要提供帮助,但他回应自己在等人。 又约莫过了半小时,一位同城送的小哥拎着一篮子水果,径直走到咨询台。 “不好意思,能不能麻烦帮忙查一下这位病人的详细地址。订单信息上只写了神经康复科住院部,具体楼层房间号都没写。我这边拨打下单人电话,对方一直不接。” 咨询台工作人员露出公式化且不带感情的微笑:“不好意思,我们不能随意透露病人信息。” 同城送小哥将手机屏幕翻转对着咨询台工作人员,恳切道:“我给下单人打了十多个电话了,实在没办法。送不到要扣钱,而且还要耽误后面的订单时间,我这一天就白干了。麻烦美女帮帮忙吧。” 咨询台工作人员松了口:“你把病人信息给我念一下。” “丁少东,神经康复科住院部,他这手机号少一位数。我今天可真是倒霉催了。” 咨询台工作人员垂眼盯着显示屏:“你运气好,只有一个叫丁少东的病人。三号楼,二一五号病房。” “谢谢,谢谢。”同城送小哥一面道谢一面沿着指示牌朝大厅右侧跑去。 “诶,等一下。”工作人员叫住他:“这位病人虽然住在神经科,但显示有慢性肺病,你去之前带上口罩,有口罩吗?” -- 第24页 “有的,有的。”小哥拍了拍包,拎着水果篮一溜烟消失在大厅尽头。 雅静的接待厅又恢复平静。咨询台对面的等候区内,那位坐了许久的男子不知何时已不见踪迹,只有叠好的报纸工工整整留在座椅扶手上。 十分钟后。 紫阳康复医院后勤部庄主任看着眼前的年轻人,万般无奈道:“我知道你着急,但是我说了很多遍了。医院有规定,院内监控不能随意调阅。我们自己内部调阅都要经过层层审批。” “姐姐,我就看看,又不拍照带走。那戒指是值不了几万块钱,但要是找不到,回家我老婆不会放过我的。”季商停顿了一下,又道:“我原本是打算报警处理的,反正金额已经超过立案标准。但是吧,我想这住院部里全是病人,穿着制服的警察过来,一间间病房走访询问,到时候打扰病人休息或者引起骚乱多不好。” 季商说完话,庄主任陷入沉思,衡量少顷后她站起身来:“就只能看二楼走道区域的,不能拍照录像。” 庄主任把季商带到监控室后便离开了。监控室内白班与夜班工作人员正在交班,将庄主任指定区域的监控录像调出来后,工作人员便忙着做交班工作,无暇盯着季商。 季商查过丁恒远七月三日的工作记录,当日他只有门诊,六点结束问诊。二医院至紫阳康复医院高峰期车程最快也需要三十分钟。 季商趁人不注意,迅速将监控时间调整到七月三日晚六点半。视频画面飞速变动,三号楼二楼住院部走廊上的行人眨眼之间便掠过画面。 画面到六点四十分,季商按下暂停键。走廊尽头的病房前,丁恒远带上口罩进入父亲丁卫东的房间。 季商遂又按下播放键,死死盯着二一五病房房门。 这晚,直到晚上十一点半之前,丁恒远只从父亲病房里离开过两次。两次都是前往厕所,且都在五分钟内返回二一五病房。 第二次返回病房时,还与擦身而过的护士讲了几句话。 季商关掉画面,长长松了一口气,如释重负。 监控室工作人员抬头看了季商一眼,又忙不迭看向自己手机屏幕,随口问道:“找到丢戒指的地方了?有没看到是什么人捡走的?” “没找到,兴许不是在这丢的。” 季商说完,道了声谢,便朝监控室外走去。 等季商走到门外后,监控室工作人员才疑惑道:“没找到,还笑这么开心。想到要回家跪搓衣板,被吓傻了吧。” 第12章 木楔子 “平哥的死与真的我无关,我今天在河边也不是想畏罪自杀。我只想一个人呆着,谁都不要来跟我说话,不要总问我好不好?不要一直跟我说会过去的,我会忘了他,会遇到更好的人。我现在不想听这些。” 陈倩怡说完,将脸埋在两掌之间,趴在审讯室的桌上呜咽不止。 柴露道:“那你为什么说谎?七月三日晚,你们家小区监控显示你当晚九点半从小区后门离开,张卫东也称当晚十点半在滨河边遇见过你,他遇见你的地方离王景平遇害地只有二十分钟路程。陈小姐你可以给我们一个合理解释吗?” 陈倩怡抬起头来,看看柴露又看了看慈斌,突然露出一个不明显的笑意来:“平哥其实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我以前喜欢阳光开朗的男人。但是认识平哥以后也不知道怎么的,我渐渐喜欢上了他。你知道喜欢上一个完全不可能的人是什么感觉吗?你知道他的缺点,接纳了那些缺点,又从那些缺点里发掘了优点,好像再也找不到方法说服自己离开他了。是的,我接受不了分手,我想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分手?如果是因为王阿姨,但他明明讲过会说服她。为什么两个月前却那么决绝地要分手!还说,还说从来没有真心喜欢过我……” 说到这里陈倩怡停了下来,自顾自摇着头,喃喃重复着那句“我不信。” 眼前这个女人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知是因为太过悲伤,还是在有意做掩饰,警察的提问一个也未回答。 柴露稍显急迫,她倾身往前,将手肘支在桌上,打算再将前面的问题严肃地问一遍。 尹灏在耳麦里提醒她稍缓一下,暂时不要正面提问刺激对方情绪。 柴露把水杯往陈倩怡身前推了推,又塞了纸巾到她手里:“我们需要知道所有细节,这些细节可以带来线索或者排除嫌疑,但不管怎样它都会让我们离王景平的死因更近一步。” 陈倩怡握着纸杯,情绪被强敛下去:“两个月前平哥单方面和我分手后,就变得特别冷漠。对待我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但是我没有放弃这段感情,我一直在试图挽回。他出事那天下午,阅卷室的空调坏了,特别热,我这个人很怕热。可当我上厕所回来后就看到桌上放了一个粉色小风扇,还充满了电。这个小风扇以前我和平哥逛街时看见过,但是当时没有粉色,其他颜色我不喜欢就没买。我看到小风扇放在桌上知道一定是平哥买来送我的。我特别高兴,以为这是一个转机。但是当阅卷结束我去约平哥吃饭时,他又冷漠地拒绝了我。回到家后,我越想越生气,觉得他下午忽冷忽热的行为是在耍我。我给他打电话想问清楚,但他一直不接。后来我想起他和其他老师谈起过要去酒吧找他的学生,便趁父母睡觉后偷偷去了滨河路。” -- 第25页 柴露道:“你找到他了?” 陈倩怡摇头:“没有找到,打电话他也不接,我当时觉得自己可怜又可笑,一时想不开,就坐在河边哭。后来的事你们应该都知道了。” “那你为什么要撒谎说那晚未出门?” “呆在河堤时,有一刻我情绪崩溃,差点……我觉得自己这种想法很自私,觉得对不起父母,也怕他们知道了担心我,所以才没说。” 慈斌道:“你当晚的行动轨迹有人可以证明吗?” 陈倩怡思考片刻:“我出门和回家都是打车,有记录。中间大概接近四十分钟一直在烟火酒吧附近,那边应该有监控,还有我在旁边WW超市买过水和纸巾,微信付款也有记录。” “你说的这些我们会去核实调查。”柴露道:“我最后再跟你确认一遍,七月三号晚上你有没有见过王景平?” 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陈倩怡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我真希望我那晚见过他,要是那晚我见到他,或许他就不会……” 于文鑫将查回的信息写入白板,填在王景平死亡当日时间线轨迹上的空白段内。 王景平案发当日下午五点半至八点半之间的行动轨迹终于有了新的调查进展,但这个时段后依旧被附加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至此案发日王景平的行动轨迹已经大致清晰。 早晨七点半被害人王景平出门,八点到达学校,这一整天他除了批阅卷子、去食堂吃饭、趁陈倩怡外出将小风扇放到她桌上,再无其他举动。 五点半在学校门口,陈倩怡与王景平有短暂交流。五点四十王景平在学校附近乘坐九十五路公交车,在此辆公车的终点站枣林区工业园三段下车,下车时间为六点四十。 枣林区工业园前身是小厂区聚集点,近几年才开始统一规划,但配套设施不完善。王景平下车后步行进入一段监控缺失路段,消失在视野中。 七点五十分,王景平重新出现在九十五路公交站,乘车返回阳山街家中,中间有过一次换乘,但并未离开站台。 八点半王景平到达小区楼下,站在楼道口将一件衬衣穿在身上后,回了家。晚九点半,再次出门乘车赶往烟火酒吧。 晚十点出现在烟火酒吧,十点十分离开,后进入监控稀少的滨河公园内,此后行迹不明。 次日凌晨四点环卫工人在红磡路二段滨河公园侧门绿化带后发现被害人王景平的尸体。 “陈倩怡的证词已经被证实了。烟火酒吧门前的监控显示,她十点过五分左右到达,随即进入旁边超市,十点十二分从超市出来,正好与王景平错过。此后她一直在烟火大门附近徘徊,期间有打电话的动作,接近十点半时进入滨河绿化带后。从时间上判断她确实可以排除嫌疑了。” 一中队办公室内一时间静了下来。有人在感叹案情再次陷入迷局。有人想起了陈倩怡的那句话。 假如她当晚见到了王景平,是不是故事的结局便能被改写。当晚,王景平和陈倩怡只有两分钟的时间差,而这两分钟让这对情侣阴阳相隔。 谁知道呢,或许那晚他们相遇了,王景平愿意告诉陈倩怡,为何还要在分手后,突然一反常态送她粉色小风扇。 李远叹道:“嫌疑人全部排除,现在才真是毫无头绪,一遭回到解放前。” 慈斌道:“大家打起精神来。没有头绪就找头绪,这个案子还有很多疑点,把所有疑点都解释清楚了再来定论有没有头绪。” 尹灏道:“王景平到达枣林区工业园后的动向,六点四十至七点五十这之间他做了什么?见了谁?现场走访、附近老百姓一个个问、排查所有监控,我不信他会遁地。” 于文鑫道:“这部分交给我继续负责。” “还有不仅是陈倩怡,王景平的学生也提到过他两个月前突然性情有变。我们需要调查清楚,那个时间段是否有什么异常事件发生?” 李远道:“我去查,正好我在扩大时间覆盖范围,往前排查。” 慈斌道:“还有柴璐,我记得你说过,王景平断断续续提取过接近五万的现金,你将这笔数额与他的消费金额核对过没有?” 柴璐道:“已经核对过,他日常消费都使用银行卡,母亲进医院也是银行卡支付。所以在日常生活及医疗上应该不会再额外使用现金。我请王景平母亲核查家中是否有这笔现金款项,目前她还没回复。如果家里没找到,现金的流向恐怕很难追踪。” 慈斌点了点头:“现金流向追踪起来确实有难度。他当晚的穿着也不可能放得下五万元现金。小露你有没有对照王景平提取现金的日期查看过学校及住家的监控?” 柴璐道:“他日常上班都拿着黑色公文包,五万块现金摊开就跟一本教材差不多大,是否放在包内带回家、或者带到其他地方都很难从外观上做判断。” 其实先前李远的话不算夸张,除了工业园区内的空白时间及不知去向用途的大额现金,目前案件没有任何明确的指向及头绪。 然而这两个目前最为明显的疑点,最后是否与凶案有关也是未知之数。 尹灏不禁又想起季商在烟火监控室内的那段话。从季商提出这个假设开始,他的思绪总是忍不住往这个尚无任何线索做支撑的可能性上举足试探,却不敢轻易落地提出来。 -- 第26页 尹灏扶额陷入沉思,慈斌碰了碰他:“有什么其他想法和思路就说啊,眉头都快打结了,警草。” “我在想……” 尹灏刚想开口,办公桌上的电话便开始震动起来。尹灏看了一眼来电对象,便接了起来。 小凳子:“同志们,我这边有重大发现。” “你等等。” 尹灏将手机放在桌上,点开扩音器,所有警员都凑了过来。 尹灏:“有什么发现?” 小凳子情绪高涨:“是这样的。四百多个读者信息我今天终于排查完了,一点有用的东西都没有,没有一个人与死者王景平有关联。” 小凳子说完突然哑声了。 李远:“逗我们玩儿呢?” 柴璐急着插话:“是不是还有但是,但是什么?能不能直接讲重点啊?” 小凳子清了清嗓子道:“但是,我今天又用这四百多个人的信息与王景平的社会关系做比对。柴璐不是统计了一个王景平学I生的资料出来嘛,我又用这些资料内的家长信息作比对,你们猜怎么着?” 所有人伸长脖子等着,小凳子却故弄玄虚地停了下来。 柴璐:“你是不是皮痒了?” 李远:“我要叫曹队了啊。” “你再不说,我今天到闲宵时顺便告诉小泥巴你说她包子脸。”尹灏这话语气平静,却语出惊人威胁力十足。 小凳子忙道:“别别别,我好不容易查到点有用的信息,让我膨胀几分钟怎么了?又不是不说……” 日常八风不动情绪平稳的慈斌也忍不住了:“你到底说不说?” 小凳子:“我不正说着嘛。其中一个家长的信息与读者信息匹配上了。我打了个电话过去核实情况,你们猜怎么着?” 柴璐道:“你别回警队了,我要打爆你的狗头。” 小凳子忙道:“不逗你们了。接电话的竟然是辰星中学的教导主任,他说这个手机是一个叫潘成林的学生的手机。而潘成林的语文老师就是王景平。潘成林上课玩手机被王景平没收了,手机原本是保存在王景平抽屉里。我们到学校进行一对一问话那天,教导主任觉得这些手机又不属于王景平应该无关,就从他抽屉里拿走了。现在手机还在学校。” 第13章 木楔子 “我去,我还提前讲过不要动王景平柜子里的东西。”李远边说边站起身来:“我现在马上去学校取手机。” 尹灏道:“不单是潘成林的手机,凡是先前放在王景平柜子里的手机都带回来。” “明白。” 李远跑出办公室后,尹灏对着手机道:“小凳子不错啊,这次思维这么缜密,竟然想得到排查第二层关系网。” 小凳子虽然乐意被夸,仍旧据实说道:“我也是受人启发。” 柴璐道:“哪位大神启发你?该不会你私下联系曹队了吧?” 小凳子道:“我可不敢联系曹队。是公大高材生,胡永余教授的学生,警草尹灏的学长,季商大神提示我的。” 尹灏忽地探身靠近放手机的桌面:“季商在你旁边?” 小凳子:“没有,他还在睡觉,这都睡一整天了,我按你的指示也没去打扰他。早上他起床吃饭,偶然和我聊到信息排查方式方法问题,所以我才沿着这个思路又重复排查了一次。结果就中了。” “你们一起吃早饭了?”别说坐一起吃早饭了,就连晚上加餐,尹灏和季商那也是一人圈一块地,隔得老远。 柴璐道:“尹灏,你搞什么,一起吃早饭可不是重点啊!” 尹灏偏头生硬地看向一旁,以此掩饰自己对这个奇特关注点的心虚。 慈斌道:“那重点是什么?” 柴璐抚脸道:“重点是他这么优秀为什么不进警队啊?胡永余教授的学生个个都是精英。如果他进警队的话,我们不是多了个学历高、还帅、还会写小说、还单身……” 电话那头传来小凳子的嘲讽声:“还不会喜欢你。别幻想了,没门。” 柴璐拿起电话,继续与邓登闹腾了一通才消停。 慈斌随口问尹灏道:“诶,你当年为什么没有选胡永余教授做导师?” 尹灏皱了皱眉:“我原本也想报考他的研究生,但曾经偶然见过一面,就改变主意了。不过我同寝室里有一个在他门下。” “为什么改变主意?” 曾经一次私人聚会上,带着醉意的胡永余将前来搀扶他的女服务生紧紧扼住时,尹灏就陪父亲站在不远处。他还记得胡永余脸上的表情,以及他手上细微的动作。对于一个醉酒之人来说那动作算得上合理,但不知为何尹灏看在眼里有些不适。 尹灏摇了摇头:“没有具体原因,不过是看到某个人时突然出现的一种感觉罢了。” “你这感觉可真够随心所欲,那可是胡永余。”慈斌是个很有分寸的人,假如对方表现出一丁点难言之意,他便不会继续追问。 他很快换了一个话题,问道:“你刚刚原本想说什么?” 尹灏正要将季商提出的思路告诉慈斌,无奈电话又响了起来,尹灏看了一眼,没敢接。 “你还记得被害者那张现场特写照片吗?”尹灏对着慈斌讲话,眼睛却忍不住瞟向手机屏幕,对方一直没挂电话。 尹灏继续道:“我想说的是单从死者当时的状态看,有没有这种可能,他……” -- 第27页 慈斌拍了拍尹灏的肩:“你先接电话吧,眼睛都快斜视了。” 尹灏跟握着个烫手山芋似的,暗自做了心理建设,才接通电话。这是他知道那次“强吻”事件后,第一次与受害人季商说话。虽然他依旧记不清具体经过与细节,但这并不妨碍他难堪。 季商开门见山道:“快来山木,我在这等你。” “山,山木!”尹灏想起了那一对对在昏暗灯光下相拥的情侣,声音瞬间拔高。“去那儿干什么?” 季商道:“让你来就来,不来你会后悔的。” “好,好吧。反正快下班了。”今时不同往日,眼下的尹灏在季商跟前自然矮了几分,以往的严肃高冷统统端不起来。 含糊答应后,尹灏又突然发现不对劲:“你不是正在闲宵睡觉吗?怎么又在山木?” “想看住我?你和小凳子谁都不够,怪我太配合你。还给你涨自信了!” 季商说完啪地挂断电话。他这话虽是戏谑口吻,却始终暴露出了些许轻视感,但尹灏完全没在意。 他只关注到那句“我太配合你。” 季商为什么单配合自己?而不配合小凳子呢?还有自己以前冒犯过他,理论上季商应该讨厌自己、避之不及才对。但遇见季商后,对方似乎从未有过刻意疏离他的举动,对他甚至称得上亲切。鉴于季商半公开的性取向,尹灏的思维开始策马奔腾起来。 这是个玄学问题,尹灏一时只想到一个答案,但又不敢确定。不过,玄之又玄,却是众妙之门。 时间倒退三小时。 下午两点,烟火酒吧虽未到营业时间,但内部工作人员却已经到点上班。 前一日尹灏出示证件时并未清楚阐明季商的身份,加之调酒师将季商和尹灏认作一对,随嘴又告诉了酒吧主管。 所以这日季商谎称拷贝的视频中病毒打不开时,主管并未质疑,直接带着他到监控室让工作人员重新复制了一份给他。 临走路过酒吧大堂时,往日负责vip席位的龚汉不在,另一个眼生的服务员正在整理桌面。 季商随口问了一句:“今天怎么龚汉不在?” 季商先前被主管带往管理室,酒吧里的人多少都看见了点,对他不熟悉的人还凑在一起讨论他的身份。 服务生热情道:“小汉上午来了一趟,说是要离职,私人物品都带走了。以后这个区域由我负责,我叫祖来。您叫我小来就可以了。” 季商原本也就随口一问,但听到龚汉离职消息后,又立刻追问道:“小来,你知道龚汉他为什么离职吗?” 祖来道:“说是要回老家,但谁离职会说真实理由啊。我看他手机都换上最新款了,可能找到其他好的去处了吧。” 季商不动声色道:“也是,VIP区域虽然提成高,但确实又忙又累。新乐队首秀那天听他抱怨忙得连抽根烟休息几分钟的时间都没有。” 祖来明显不愿意帮一个离职的人兜谎,嗤笑道:“他还挺会博同情的,没时间才怪。一趟厕所上二十分钟,还是我帮他看着场子!一天天嘴里没句实话!” “哦。”季商挑了挑眉,低声重复了一遍:“二十分钟。” 出了烟火大门,季商便给尹灏去了一个电话。 正前方的吊桥依旧还在建设中,季商绕道至最近的桥梁,选择了第一次和尹灏一起到山木时的步行路线。 不同的是,这一次他不是用走,而是用跑的方式。到达山木门前单程耗时十分钟。 季商又扫了一辆单车,由山木骑车到达烟火,取车加骑行用时大约六分钟。 最后季商想试试打车返回,才发现方才的桥面机动车不能通行,只能绕道,预计时间也在十分钟左右。 这来回反复折腾了一通,季商已经累得够呛。再次步行慢悠悠到达山木门前时,尹灏已经等在了酒吧门外的停车场。 尹灏:“你怎么不接电话?” “你打我电话了?”季商从兜里掏出手机,三个未接,他道:“刚刚正忙着没注意,诶,你怎么在这守着?已经进去找了一圈了?” 季商不怀好意地笑道:“你上次怂成那样,这次怎么敢一个人进去?” 尹灏道:“我不喜欢那个环境,不代表我怂!” 季商轻微挑了挑眉,点头的同时,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 尹灏慌忙解释:“你不要误会,我这话不是针对你。” 季商摆了摆手,示意他不用解释:“进去吧。” “我没进去找你,是因为刚刚听路过的行人讨论,桥上经过一个吊着膀子的人。长得还挺好看,但一会骑自行车,一会疯跑,来回折腾,可能精神受什么刺激了。差点有人报警,我猜测有可能是你,就给拦下了。” 季商走在前方,原本泰然自若的步子越来越慢,上阶梯时还一不小心差点摔个狗吃屎,尹灏攥着他的左臂给他拉了回来。 尹灏问道:“你没事吧?” 季商嗤道:“我有事!我身体精神受到双重刺激。你不是警察嘛,逮捕我吧。” 季商阴沉着脸火急火燎地走进山木,尹灏跟在后面忍着笑。 太阳靠山,尚且只隐了一半,泛黑的河面还倒映着些许残红,夜将至未至。这还不是滨河沿岸最热闹的时辰。 山木酒吧里只稀疏坐着两三桌客人,季商找了个角落的隐蔽位置,坐下后将事情给尹灏讲了一遍。 -- 第28页 尹灏道:“你就单凭他随口说了一句谎,便怀疑他与七零三凶案有关?” 季商一边玩着手里的玻璃杯,一边讲到:“一切看似合理的事件中,突然冒出了几件不合理的事,这也许可以归结于巧合,但如果这些不合理都指向同一个人,那么不能再用巧合来解释。” 季商停了手里玩杯子的动作,喝了口水打算继续讲下去时,突然摸了摸自己的嘴巴:“怎么了?我嘴上粘脏东西了?” 尹灏一愣,移开视线后随即指了指自己的嘴:“好像是有什么东西,水吧,还是柠芒果仁。” 季商拿纸一抹,继续道:“第一,昨晚在监控室内,闲聊中他有意暗示我,他当晚没有离开过烟火酒吧大堂;第二,你昨晚上门调阅监控视频,他今天便突然申请离职;第三,服务生工资不算高,又没到发工资的日期,他却换了一个最新款的手机;第四,也就是最重要的一点,七月三日当晚我和朋友在山木喝酒时,看到一个戴着帽子的男人匆忙进入山木,径直朝后门处走去。我当时喝了点酒,怕自己记忆有偏差,所以让你今天来山木核实监控。我觉得那晚见到的戴帽子的男人,与龚汉有几分相似。” 监控室里,画面停在七月三日晚上十点四十分,一个全身黑衣,头戴黑帽的男人,在走入通向后门的走廊时,为了避让迎面而来的行人,微微侧了一下/身。恰好是这一个侧身,让季商和尹灏隐约看清了他的长相。 这人正是烟火酒吧的服务生,龚汉。 第14章 木楔子 “但他对你撒谎,甚至于他当晚来过山木,都不足以将他列入七零三案件的嫌疑人中。” 季商道:“你说的很对,他隐瞒自己当晚来过山木的事也十分正常。不管他的性取向如何,到同志酒吧这种私密事不想让同事知道,也在情理之中。” 季商曲指敲了敲桌面,沉声道:“但他对我撒谎这件事显得不太合理。如果他那晚没在山木见过我,他没有必要刻意告诉我案发当晚他没离开过烟火。这只能说明那晚在山木他确实看到了我,这种情况下,他更没有理由对我撒谎。依我的经验,这种小圈子的人在遇到同类的情况下,要么心照不宣当未见过,要么套近乎撩一撩,没有人会在非私下场合里提起。像是,像是在着急确认我那晚到底有没有见到过他。” 尹灏点了点头,道:“所以你刚刚来回往返山木与烟火之间,是在测试作案时间的可能性?” “那不然呢?”季商一晒,“难不成你真以为我受什么刺激了。” 尹灏心想这谁知道啊。他第一次去烟火就听调酒师揶揄季商每次去都会特别打听一个男客人。季商看似随意不着调,兴许他真如别人口中那样痴情。等不到要等的人,间歇性发发疯也不是没可能。 “你说什么?” 尹灏暗自这样想,却不知不觉把最后一句话给说了出来,幸好他声音很低季商并未听真切。 尹灏岔开话题:“你测试后,龚汉在作案时间上有可能性吗?” 季商站起来道:“走,还差一个环节才能下定论。” 山木酒吧后门直通滨河公园围墙,但后门的钥匙保管在酒吧主管处,只有收货和垃圾清运时会打开,平时都处于上锁状态。 尹灏和季商几乎同一时间转身折返,朝先前经过的厕所走去。 季商在厕所门口停下,刚抬手想要敲门,尹灏直接将门推开。 推门时,尹灏看着季商敲门的动作甚是不解。进公共厕所还需要敲门,这是哪国的礼仪。 随着尹灏的推门声,厕所内两名男子嗖地分开,各自整理好凌乱的衣襟后,迅速越过季商和尹灏走了出去。 这画面冲击力不小,但尹灏表现得比第一次镇静许多。兴许这次来时做足了心理准备,兴许他想起同样的事自己曾经还在大庭广众之下做过,羞愧还来不及,一时间生不出其他多余情绪。 “知道我为什么敲门了?” 季商面无表情地说完这句话,便径直推开靠窗那格厕所走了进去,尹灏紧随其后。 这格厕所内有一扇茶色玻璃窗,窗户大约一米高左右,因为窗底安装了限制器,窗户缝隙只推开了十厘米左右,正常成年人无法通行。 但仔细观察可以发现限制器上的螺丝呈现松动状。季商伸手去查看,却被尹灏忽地扼住手腕。 尹灏松开季商的手:“虽然可能性小,还是不要破坏现场痕迹为好。” 季商道:“你闻闻这里的消毒水味,还有案发当晚那场雷阵雨,这可能性不能说小,只能说倾于零。” 尹灏道:“倾于零但并不等于零。” 季商一愣,随即释然一笑。 他善揣摩人心异于常人敏感,更擅长从乱麻中抽丝剥茧地找出疑点。但他似乎离开专业领域太久,差点忘记,严苛烦琐全面地求证才是侦查工作不可或缺的根本。 毕竟一切推理都需要实证来论证。 厕所门后挂着清洁工出勤表,每小时一次打扫签到。窗台内部的指纹及脚印根本无需提取。 尹灏拧开限制器上已经半松开的螺丝,推窗跳了出去。窗外没有任何脚印及可疑痕迹,尹灏细细查看了一番,目光停在了窗户下方的金属合页处。 尹灏的手刚向裤兜伸去,站在窗户内侧的季商已经举起手机帮他照明,光源就落在那处合页上。 -- 第29页 尹灏在衣兜里掏出一个小的证物袋,反套在拇指与食指之上,小心翼翼地将合页上那小小一撮黑色纤维夹住装进袋内。 灯光下的指尖透着光微微泛红,手掌修长干净,骨节分明。取证过程手部极致缓慢小心,却又十分灵活有力,一寸寸巧妙移动着。 季商整张脸差点贴在玻璃窗上,他屏息看着尹灏手指间的动作,直到提取过程完成,他才慢慢吐出一口气。而后一抬头发现尹灏正愣愣地看着自己,或者说看着他脸上的某个部位。 不过瞬息间那相触的目光尽头像装有弹簧般,两两弹开,两人各怀心思却同时移开视线。 把证物袋装进包里后,尹灏撑着窗户台面往里翻,季商拦住他道:“你忘了我们来做什么?作案时间可能性还没确认。” 说完话季商朝外扬了扬手,示意尹灏退后。 放下手后,季商自己也退后两步,随即一侧身右腿蹬在墙面上借力,一跃跳上窗台,左手扶着窗框稍稍保持平衡后,纵身朝窗外跳去。 季商这一系列动作十分潇洒,可以说得上是一位身残志坚,却顶顶灵活的残废。 但在尹灏眼里,多灵活季商也缺了一只胳膊。他一步上前,单手将跳出窗外的季商拦腰抱住,放在地上。 季商计划中完美的落地动作被人中途打断,他被抱着一侧腰,为了防止自己失去平衡头朝地插向地面,只得伸手紧紧搂着尹灏的脖子。 各自松开手后,尹灏涨红了脸咳嗽不止:“我怕你摔个狗吃屎,你反而锁我的喉。” 季商抖抖衣服,泰然自若道:“我单手疯跑,单手骑车都没问题,难不成还不能单手翻窗户了。这就是你歧视残疾人的后果。” 窗外三两步之遥处横着一道不足一米宽的花坛,里面种着些细长高直的树木,但分布稀松,缝隙间隐约可见一点红色。 季商与尹灏穿过这道绿色屏障,十米开外便是滨江公园低矮的朱红围墙。 “我徒步。”尹灏挑衅地抬了抬下巴,“你骑车。” 季商在路边找了辆单车沿着围墙外层行驶,尹灏翻越围墙进入公园内部。两人同时朝着七零三案件案发地红磡路滨江公园后门而去。 夜色已悄然而至,游玩的人悉数归去,夜出寻欢又为时尚早。幽暗的公园内外只有点点昏暗的灯光在头顶匆匆掠过。 翻滚的车轮,在耳旁疾驰而过的风,林间鸟鸣,溢出的清凉微风,这一切让原本莫名悸动的心变得更加热血沸腾。一种难以言说又澎湃的情绪促使着、吸引着不同道路上的两人,朝着同一个目的地奔赴。 像某个春日午后,躺在草坪上看到的太阳,温暖又热烈,刺眼却又舍不得避开它的光芒。 公园后门的道路越来越窄,还有一个弯道便到达目的地,季商卯足劲蹬着脚踏板,却看见弯道尽头一个熟悉的身影已经站在道路中央看向他。 尹灏气定神闲,抬手看表:“六分钟。” 季商呼吸急促,在尹灏身前停了下来。摆了摆手:“我晚了两分钟。从公园内部横穿更快。如果烟火到山木使用自行车。二十分钟作案可以实现。” 尹灏将龚汉的信息发给柴露,请她查询龚汉七月三日当天各类车型的使用记录。 离开山木后,两人又马不停蹄赶往下一个地方。那是季商从酒吧主管处要来的龚汉入职时登记的居住地址。 这个地址离烟火只有五公里左右,在一处城中村六层小楼内。 这种楼算得上云盘市最古老的居民楼,楼体呈长方形,楼间距极其狭窄,朝着窗外打个哈欠,对面楼的人都能闻到你清新醒脑的口气。 一层楼,左右排开,十来户居民共用一个步梯。龚汉所留的地址在四楼右侧最里间。 季商与尹灏一路躲过头顶脚下各类障碍物,停在了一扇油漆斑驳的黄色木门前。 木门的一角缺了一块,像是老旧腐坏,又像是被人猛力踢毁。门上贴着各类被撕扯掉的纸张,未清理干净留下了残余字迹。 水费、电费、气费、还有残缺不全的某某催缴函、某某告知书等等。 木门内没有任何声响,缝隙里却透出微黄的灯光,屋内应该有人。尹灏挡在季商身前,敲响了门。季商心安理得地站在尹灏身后,心想坏了一只手臂也并不是全无好处。 读公大那几年他以格斗见长,射击保持了三年记录,虽然毕业后时常疏于锻炼,但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还有被人护在身后的一天。 上楼之前季商原本打算独自上去,以民宿想招揽龚汉为由进行试探,防止打草惊蛇。 但这个计划被尹灏断然否决,他觉得直来直去,猝不及防更能让对方露出马脚。更重要的是他不想失职让季商只身犯险。 敲了好一阵子门,内里才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伴随着暴躁的粗口。 一个黄头发年轻男人拉开门,吼道:“敲什么敲!他妈的催命啊!” 黄毛喊完这句话,才仰头看清门外两人。眼见这二人身形高大,其中一人又一身正气,黄毛刚升起的气焰又灭了下去。 季商十分温和,笑眼道:“请问龚汉在吗?” 黄毛将眼前两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认定这两人与以往上门找龚汉的不属同一伙人,便松开拦门的那只手,依在门框上,斜眼道:“找他干吗?” -- 第30页 季商道:“听他酒吧的同事说他辞职了,想推荐份工作给他,他在吗?” 黄毛捧腹大笑:“不是要债的就算了,还他妈有人主动给他介绍工作,踩什么狗屎了!” 黄毛停了笑声,看白痴似的看了季商一眼,边关门边道:“不在,好几天没回来了,谁知道死哪儿去了!” 尹灏伸手把即将关闭的木门档住,大力一推,木门嘭地一声摇摇晃晃撞上墙壁。 黄毛被吓得往后弹开,仰头看了尹灏一眼却又不敢发作。 尹灏朝屋内放眼望去,两间卧室门都开着,一眼望尽,除了床和简易衣柜,再无其他物件。也没有其他人在室内。 “知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黄毛飞快摇了摇头。 尹灏又道:“联系方式有没有?” 黄毛不屑道:“他有个屁的联系方式,那么多追债的,手机得给他打爆!” 季商道了声谢与尹灏转身离开,黄色木门在他俩转身时猛力关上。 季商哭笑不得,眯着眼睛弹了弹头发上的灰,回头时目光在木门上停了片刻才移开。 第15章 木楔子 时至晚八点,尹灏将在山木提取到的布料纤维送至技术科。 潘成林的手机连同其他几部被王景平收缴保管的手机已被李远从学校带回,早一步送至技术科。 技侦人员告诉尹灏,潘成林手机内的电话卡被拔掉不知去向,手机被恢复出厂模式信息全部丢失,正在尝试修复。 其余手机无任何人为破坏迹象,这也大概率预示着死者王景平未使用过这些手机,不出意外这些手机上无信息可查获。 刑侦大楼外,停车场内过半的车位已空置。尹灏那辆黑色越野车前,站着两个人。 吊着手臂的人自然非季商莫属。而背对着尹灏,大马金刀地将亮粉色保温夹在腋下,空出双手热情地扒拉着季商的人,便是刚刚出差归来的曹卫卫曹队长了。 尹灏不声不响走近时,曹卫卫正声情并茂地感叹:“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在想,这要是我女婿该多好。啧,谁知道我家那死丫头那么早就嫁人了。可惜啊,可惜啊……” 季商高了曹卫卫整整一个头,察觉尹灏走近后,便朝他歪头挑着眉笑了笑。 这个笑容十分浅淡且带着几分散漫。但好似年少时在老师眼皮底下成功地传了一份小纸条,内容或许未足轻重,反而因为这一点点隐秘情节,成就了一种旁人无法插足的亲密“共犯”关系。 尹灏清了清嗓子,道:“曹队,我记得这话你也对我说过。不会以前也对慈哥说过吧。你这是内定了多少女婿啊!” 曹卫卫转过身去,拿保温杯怼了他一下:“你小子,我还没说你呢?怎么可以把小九一个人留在停车场。” 季商道:“曹队,这可不是一般的停车场,这是云盘市刑侦队停车场,其身不正的人恐怕都会自觉绕道而行。” “也对,也对。”曹卫卫笑得蔼然可亲,“不过今天能再次遇见也算得上缘分,上一次你和胡教授协助破案可帮了我们大忙,一直没机会好好感谢你们,要不这会进去坐坐?” 季商微微扬着的嘴角忍不住抽了抽。 “没事谁愿意上刑侦队坐!”尹灏握拳挡着笑意,见曹卫卫横了他一眼,便赶忙转换话题:“曹队你这么晚来警队干吗?” 曹卫卫:“七零三案子上头在盯了。我把一队的人都叫了回来,一起把案情梳理一下。你在值外勤保护小九,本想着结束后让柴露整理一份资料给你。不过竟然你都到了便一起进去吧。” 尹灏转头去看季商,季商手掌在额间一点,道:“我原地等你,尹警官。” 尹灏跟着曹卫卫再一次匆匆返回刑侦大楼,进入电梯后,曹卫卫才道:“我这次去京市遇见你父亲了。” 尹灏道:“我来云盘工作的事,他还在生气?” 曹卫卫道:“哪有父母会真跟孩子置气。不过尹局可说了让我把年轻时的铁腕手段都拿出来好好训训你。我说你不需要,尹灏这孩子工作上还是很勤勉负责的。再说了,我哪里有什么铁腕手段,我一向都是怀柔政策。” 这话尹灏接不下去,装傻充愣地点头,心里便是另当别论了。 尹灏道:“我妈呢?” “夏娟女士太忙了,根本没时间聚。你家的经济创收任务全都是她顶着,靠你跟你爸的工资,能你前脚调到云盘工作,哐当后脚就在这边给你买套房子。你爷儿俩命好有坚强的后盾,可劲造吧。” 尹灏点头,这次是发自内心地认同。 曹卫卫又道:“不过没见着你妈也好。不然非得连你的一日三餐都要问清楚。还有啊,尹局当年可是混成大龄男青年才娶上你妈,所以你妈是生怕你步你爸的后尘啊。上次打电话还聊到了,我看你离相亲的道路也不远了。” 尹灏被曹卫卫语重心长地、重重地拍着肩膀。 尹灏蹙眉道:“我这才刚毕业一年,有什么好急的。” 电梯门开启,曹卫卫一面往外走,一面严肃道:“你不懂做母亲的心,再说这时间一晃眼就过了,你看看慈斌,刚进队就像是昨天的事,这一转眼……” 这说曹操,曹操到。慈斌正拿着一叠资料经过,听这话他一顿,停下脚步幽怨道:“曹队,我一转眼怎么了?” -- 第31页 “啊?一转眼啊,成熟稳重,更有魅力了。”曹卫卫说完便加快步子,“赶紧的,都到会议室去。” 李远在错综复杂的七零三案情分析图上添加了一个新名字:袁浩。 将手机送至技术科后,李远又赶至王景平的学生,潘成林家。 大约在两个月前,潘成林上课玩游戏被王景平发现,进而被没收手机。其后潘成林几次三番找王景平试图拿回手机,王景平给了他两个选择。 一是可以即刻将手机归还潘成林,但他必须请父母来一趟学校与他面谈;二是潘成林如果期末考试成绩上升,便在领成绩单当日还给他。潘成林选择了后者。 所以当在警方一对一与学生谈话时,那个道出王景平最近一段时间对学生管理手段变得更加严格的人,便是潘成林了。 潘成林日常喜欢打游戏,却从不看小说。在手机被收缴之前也从未在任何网站注册过读者信息。根据邓登那边对潘成林手机号绑定的读者信息查实,注册日期确实是在王景平保管手机期间。 另外潘成林的手机为其母亲实名制开卡,李远说明来意后,对方十分配合,很快驾轻就熟地调阅出了一份通话详单。 李远指了指“袁浩”两个字:“从王景平开始保管手机后,只与一个名叫袁浩的人联系过。没有短信,只有三次通话记录,第一次在五月十日,第二次在六月二十一日,第三次在案发前一天。” 尹灏道:“王景平收缴学生的手机后如何做管理?有没可能经他人之手?” “不大可能。”李远摇了摇头,“手机装在上锁的书柜之中。王景平出事之后,教导主任才到后勤科领取备用钥匙将柜子打开。后勤科有钥匙借用记录。柜子无被撬痕迹。” 曺卫卫道:“这个袁浩查过没有?” “查过。”李远道:“这人有案底。” 袁浩M市人,现年32岁,父母健在,未婚,有一个十三岁的女儿。 在M市曾有多名女性报警,称与袁浩约会后随身所带的贵重物品,诸如项链、戒指、手机等财物遗失,约会过夜地址都为袁浩的租住地。袁浩矢口否认,且这些东西警方并未在袁浩家搜查到,所以最后便都不了了之。 仅有一次人赃并获,警方在袁浩家发现了一枚被盗蝴蝶样式金耳钉。那次袁浩承认了自己的盗窃行为,退还财物后被拘留了十日。 被释放后,袁浩离开了M市来到云盘。 目前,疑似仍身处云盘市的袁浩无工作单位登记,无居住地址登记,手机一直处于关于状态。李远通过袁浩户籍当地政府辗转找到袁浩的父母及女儿,但对方均言袁浩已经四五年没回过家,也不与家里人联系,家里人对他在外的信息也一无所知。 “王景平与袁浩联系从未使用过自己的手机,并且在案发前一天两人还通过电话。这两人之间一定有不为人知的关联。” 曹卫卫认可这个观点,“这个袁浩十分可疑,极有可能与柒零叁案件有关。” 李远叹了口气:“但关键是目前找不到这个人,无迹可寻,跟消失了似的。” “大海捞针也要给我捞出来。” 李远坐了回去。曹卫卫又看向柴露。 柴露忙道:“那五万块钱现金没有找到,王景平家没有。现在正在一点点复盘学校和他家小区的视频。但如果装在包里,肉眼很难发现迹象。” 曹卫卫表情沉重地转向于文鑫。 “曹队,枣林区工业园一半道路没安装监控,可查监控的路段总计有三十八个摄像头。只要一有空闲所有人都在筛看。目前……还没有发现。” 曹卫卫闭上眼睛,手指掐着眉头一个劲地揉,掐来掐去川字纹非但没有捋平,反而更深了。 “袁浩,二十四小时内必须给我找到这个人。一个大活人生活在现代城市里想一点痕迹也不留下,怎么可能!” 慈斌与尹灏均是低头沉思状。 尤其是尹灏,原本深邃的眉眼此刻显得更为深沉,眼神虽注视着桌上的资料,但却似乎并未聚焦在任何一段文字之上。右手拇指频率统一地在其余四指的骨节之上逐一使力,这是他情绪起伏思绪焦灼时惯常的小动作。 “慈斌说说你的进展?”曹卫卫跳过尹灏,暂时留了一方安静给他思考。 慈斌道:“前面陈倩怡和王景平的学生都提到过,两个月前王景平的情绪和日常行为上产生了不同以往的变化。考虑道王景平这个人的性格,两个月之前在王景平身上一定发生了某件对他来说极其重要的事情。还有,如果这个袁浩的嫌疑成立,那么两月前在王景平身上发生的事便极其关键,因为从时间上看,王景平与袁浩首次联系时间也是在两个月前。” “那目前查得怎么样了?” 慈斌道:“正在对他前两个月的行迹逐一排查,但时间久远,恐怕会有些困难。另外还需要对王景平的母亲及陈倩怡再做一次深入沟通,从亲近的人下手一定能找出蛛丝马迹。” 慈斌斌讲完,不仅曹卫卫,连同会议室其他警员齐刷刷看向尹灏。 尹灏右手已完全舒展开,与左手手指交叉叠在一起,松弛地置于身前。 季商形容死者王景平现场照片时所使用的字眼一一浮现在尹灏脑海,毫无缘由他竟然开始隐隐相信那个男人所谓的主观判断。 -- 第32页 当日季商匆匆一瞥的案发现场照片此刻就钉在白板之上,尹灏抬眼看着那张照片,心下不禁叹服季商的心思敏锐,须臾之间便掌握了死者的神韵。 季商说得没错,照片内的王景平身体姿态与神情皆十分放松,这不是一个将死之人的神态,倒像是与季商所言一样,在迎接新的希望。 尹灏定神,小心翼翼道:“有没有另一种可能,王景平是‘自杀’。” 第16章 木楔子 “这,不可能吧。” “你可真是突然之间不走寻常路……” “这可是法医的鉴定结果。” 在众人的嗟叹声与反驳声中,曹卫卫却不为所动,甚至轻微地抬了抬眉。 她看向尹灏,道:“你的意思是说,客观上他杀,但主观上其实是死者王景平在主动求死?” 众人瞬时禁声。 尹灏道:“考虑道王景平两个月前的情绪变化,以及那不知所踪的五万元现金,他还有可能是在□□。” 尹灏的话止于此处,慈斌迟疑道:“买凶,杀自己?王景平性格怯懦,对自己下不了手,找人来对自己下手到也符合人物特性。但是导致他求死的原因是什么?日积月累的压抑情绪?窒息的家庭环境?感情失败?这些能构成一个人求死的原因吗?不充分吧。” 尹灏道:“所以我非常认同你刚刚的说法,两个月前王景平身上一定发生了某件事,不管是他杀还是求死,这件事都至关重要。” “慈斌你加紧排查,我再加派两个人手给你。”曹卫卫说完又看向尹灏,笑道:“你这次的思路可真是标新立异啊,看似荒谬但逻辑假设也行得通。不错啊,年轻人就是要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嘛。” 尹灏耸耸肩道:“曹队,这不是我的想法,是季商偶然间看过一张现场图时产生的想法。不过,我赞同。” “噢……”柴露意味深长的揶揄并未发出声来,只半张着嘴缓慢地点头。 曹卫卫付之一笑,也点头道:“这很符合小九的风格,他的思路不从大流,见解敏锐犀利,上一次京市案件告破也是因为他提出了一个独辟蹊径的新思路。这小九啊,确实担得起胡教授那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不愧是我的偶像。”柴露捧脸发完花痴,却又惋惜道:“可惜啊,最后他并未从警。” 案情阶段性进展汇报基本结束,时间来到九点一刻。曹卫卫有异于一般领导,正事说完绝不耽误多一分钟时间。 曹卫卫站起身来:“大家盯紧自己手里的事,如果没其他的事要汇报,今天就先这样,都回去好好休息一晚。” 尹灏道:“曹队,我还有一件事想汇报一下。” 季商对柒零三案件的见解,曹卫卫并未驳斥,相反还称赞有加。尹灏思量后不再犹疑,又将龚汉的事原原本本尽数倒出。 听完后曹卫卫未置可否,只道:“我说过任何侦查思路最后都需要证据来支持。证据呢?王景平与龚汉的关联呢?你先把他们两人的实质性关联证据放到我眼前,咱们再论。” 曹卫卫说完话扬了扬手示意大家可以下班散场。她一面站起身来,一面朝门外走去,差点与门口那个火急火燎正要冲进会议室的人撞个满怀。 邓登两手拎着袋子,摇摇摆摆地躬身在曹卫卫身前十厘米处刹住了脚。 两人面面相觑半秒,邓登滑溜地往旁边一让错开他家曹队‘火辣辣’的视线,做了个心虚气短的鬼脸:“对不起曹队,三环路车祸堵车,没赶上会议。” 邓登将其中一个袋子递给柴露,自己又从另一个袋子里拿出许多食物来放到办公桌上,张罗到:“大家先别走,吃点宵夜再走。” 工作繁忙时警队的人总是有上顿忘下顿,饿了就干粮泡面对付一下,所以桌子上的炸鸡、薯条,披萨、意面对此刻又累又饿的人来说,可谓勾魂摄魄。 一队所有成员,包括走在最前头的曹卫卫都退了回来。 李远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啊。” 于文鑫道:“嘿,出手阔绰啊。上次让你请喝咖啡,你扔了一包速溶给我。” 慈斌道:“小凳子这是中彩票了啊。” 此刻朝着食物一拥而上的人中,只有尹灏站着没动,脚也下意识朝着门口,“曹队,我先走了,季商还在停车场等我。” 曹卫卫分不开嘴说话,扬了扬手让他赶紧走。 小凳子却道:“诶,尹灏你先别走,这些吃的就是季商买的,他说你没吃晚饭,让你和我们一起吃了再下去。还有,他说因为今天摆了我一道,这当是给我赔不是,所以大家还是沾我的光,也算我请客。” 柴露扬手将薯条给小凳子砸了过去:“你要不要脸!”随即又神情一转,乐道,“我这连偶像人都没看到,先吃上他买的东西了。真是太幸福了。” 尹灏脚步一滞。没想到季商竟然还记得他没吃晚饭这事,不过他却忙得将季商同样饿着肚子这事给忘得干净,“他有没有留吃的?东西全给你了?” 小凳子不以为意,边往嘴里胡塞边点头。 尹灏看了看桌上的东西,原本想拿点给季商,但转念又改变主意,打了个招呼便要朝门外走去。 刑侦大楼总计只有二十多层,目前又是下班时间,无论如何也算不上繁忙的电梯此刻正井然有序地倒数计数,从二十一楼,一层层往下走。 -- 第33页 但站在电梯前的尹灏,却莫名有些焦炙。电梯在七楼停下,尹灏平白无故腾起的焦灼情绪这才平缓下来。 但,谁知他刚想抬腿迈进电梯,小凳子捏着半块披萨,从走廊尽头喘着粗气跑过来:“尹灏,等一下,差点忘了,季商刚刚让我转告你……” 尹灏驻足:“转告我什么?” “噢,他让我告诉你下午那个黄毛的名字,叫袁浩。” 停车场角落只剩下尹灏那辆黑色越野孤零零停在原地。围墙上方的路灯把这一角衬托得如同漫画中的梦幻场景,连生冷的黑色车体都显得异常温和。 七月初的夜风仍旧带着舒适的凉意,透过降下的车窗,在灯光照射下,季商安静的侧颜上只有细碎柔软的头发在轻微颤动。 尹灏小心翼翼地拉开车门,季商看似睡得正熟,但还是从模糊的半梦中惊醒过来。 “结束了?”季商揉了揉眉头,声音也些倦怠。 尹灏边系安全带边点头:“你吃东西了吗?” 季商楞了一秒才摇头:“没什么胃口,我纯粹是买给小凳子赔罪的。” “带你去个地方。”尹灏高深莫测地抬了抬眉,嘴角少有地带着点笑意,与之因为案情而时常紧绷的面容相比,整个人都显得松弛许多。 听了这话季商并未继续追问,反正旁边那人是警察也不会把他给卖了。季商活动了一下酸软的脖颈,从被调整到微微后仰的座椅上直起身来。 自从右臂受伤后,一些简单的日常操作都变得更为艰难,但季商不是矫情的人,能自己完成的事从不假手他人。反手系安全带,一指神功码字这些技能已经练得炉火纯青了。 但这会系好安全带后,他才发现要扭转身体,用左手去找右侧的座椅调整按钮,这事他根本办不到。 安全带解锁的声音咔嗒响起。季商眼前一黑,尹灏刚系好安全带又解开,俯身过来帮他调整正座椅。 车内原本便光线浅淡,这下季商更被尹灏挡住了所有光。他下意识屏住呼吸,耳朵内只能听见尹灏的手在他身侧悉悉索索地摸索着,手部衣料偶尔在他小腹上轻轻掠过。 片刻后在季商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座椅靠背将他向前一推。季商的面门猛地朝尹灏侧脸靠近,嘴唇堪堪停在尹灏耳旁两三厘米处。 尹灏微微一怔,随即退回驾驶位,平静地问道:“靠背这个幅度可以吗?” 季商调整坐姿,又左右挪了挪:“挺好,谢谢啊。” 尹灏带着季商到了市中心最老的一处住宅片区,这里还保留着少量与北方四合院类似的独栋房屋,但均是一院一户,并非合居。 停好车,两人步行到了一条名为‘留仙桥’的小巷之内,巷子两侧便是前面所说的带院独栋房屋了。这些房屋仍旧保持着飞檐反宇的风格,但门脸装饰又掺杂着现代气息,已经全然被用作商业用途。 夏日的云盘市,晚十点算不得晚。 尹灏与季商两人在火树银花的巷内,熙熙攘攘的人群间穿过,停在了一座小院门前。考究的布艺幌子上写着‘王婆婆猪肚鸡’几个字。 也难怪这家店人少,大夏天的夜晚,谁愿意煨一碗滚烫的热汤来下肚。 但恰巧季商喜欢。他平日黑白颠倒,肠胃被作得有些脆弱。久不进食,这清淡暖和的食物反而更对胃口。 尹灏饿得有些狠,连中午在警队囫囵下咽的盒饭内容都快忘记了。一口气喝完一整碗汤,又稀里糊涂塞了些猪肚和鸡肉下去他才稍稍缓过劲儿来。 热汤催出了一层薄汗,尹灏却觉得异常舒爽。他放下碗,舒服地喟叹了一声。 桌对面的季商也同样喝完了碗里的汤,左手拿着汤勺正费劲巴拉地在汤锅里舀猪肚。尹灏看不下眼,伸手夺过汤勺帮他捞了小一整碗的猪肚和鸡肉。 点餐时,尹灏特别提醒老板帮忙准备个叉子,这时季商握着小叉用得十分顺手,还边吃边颇为愉快地点头:“你才来云盘几个月,怎么能找到这么地道的老店?” 尹灏道:“几年前我大学同学给我推荐过这家店,听说开了三十多年,我来云盘后一直想来试试,没找着时间。” 季商道:“怎么没约你同学一起来?” 尹灏顿了一下,低声道:“我们很久没联系了。” 季商揶揄道:“这么失落,看来是女同学。” 尹灏笑着摇头:“男同学,很好的哥们儿。他研究生读了一年后突然退学,大家都十分惋惜。” 季商低头喝汤,额前的碎发遮挡了眼内一晃而过的微妙神情,不过再抬头时又是一派泰然自若:“很正常,每个人对人生路线的规划都不一样,突然选择另一条路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所以前一刻的同路人,下一秒或许便会分道扬镳。” 尹灏点了点头。这话从季商口中说出来再合适不过了,他自己就是鲜明的例证,刑侦高才生转行开民宿写小说,奇矣怪哉。 尹灏见季商吃得开心,又帮着捞了半碗干货。恍然间回味到季商先前的话,未过多思考便问道:“话说回来,你是怎么知道我才来云盘市几个月的?” 季商神情明显一愣,随即用笑意轻巧掩饰掉不小心露出的慌乱:“你上过新闻你忘了?我从网上看来的。” 尹灏打破砂锅问到底:“新闻里有说过我才来云盘几个月?不是云盘本地人?” -- 第34页 季商道:“或许是你某位倾慕者在评论里爆料,我也记不太清了。” “是吗?” 季商的话尹灏将信将疑。他毕业第一年在京市工作,第二年才申请选调到云盘市。即使因为学校那次一面之缘季商对他稍有了解,但季商已经毕业整整四年,为何还对他记忆犹新。连他到云盘的时间也了解的如此透彻。 难道是因为那次不开心的回忆?但这应该让他更远离自己才对。 除非,这个人一直关注着他,有意从别人那处了解过他的信息,但季商为什么会关注他呢? 尹灏看着季商,他一贯藏不了话,话说半分简直跟咬到舌头一样难受,他忍不住又要探口而出。 然而,季商倏地举起手掌打断张口欲言的尹灏,随即点了点桌面。 “学弟,你电话响了!” 第17章 木楔子 小凳子捏着半块披萨上气不接下地喊出那句“黄毛的名字,叫袁浩。”时,真相已经近在咫尺了。 “袁浩”便是曹卫卫所要的实质性的关联了。 更准确地说,这还不仅仅是关联那么简单,袁浩这个名字,将目前所有侦查方向、以及看似毫无头绪的线索都统一到了一条线上。 包括龚汉。 尹灏接完曹卫卫的电话回到桌前。季商不小心看到了来电署名,他未作掩饰,直接问道:“怎么样?案子有进展?” 尹灏道:“袁浩已经被带回警队了。” ‘带回’两字在这里没有隐晦美化意味,它确实不是刑拘、也不是逮捕。 季商放下银色小叉子,问道:“警方也觉得他与凶杀案无关?” “也?”尹灏看向季商道:“竟然你也觉得袁浩与凶杀案无关,为什么还要刻意让小凳子来告诉我他的名字?” 季商靠向椅背,换了个酒足饭饱后的舒适坐姿,笑得好似一切了然于心:“你不是也知道原因了么。” 尹灏一哂,点头道:“袁浩确实与凶杀案无关,他就是个靠骗女人感情度日的软饭男。我们警员稍稍一施压,他连陈年旧事都吐出来表清白了。” 袁浩是个实打实的软骨头男人。就连那次记录在案的盗窃行为也不是他干出来的,他在替女儿顶罪遮掩。但从某个方面来讲,那一次也许算得上是他唯一的一次硬气行为。 兴许出于报复或逆反心理,每一次袁浩带不同的女人回家,女儿都会偷一样对方的东西。那些偷来的东西都被拿去卖掉,只有那只蝴蝶样式的耳钉,小姑娘觉得漂亮就偷偷留了一只。 尹灏收回思绪,又道:“但你的直觉是对的,袁浩把龚汉和受害者串联起来了。不过你是怎么察觉的?” 季商俯身靠前,垂眼凝思道:“门上水电气费的名字只有袁浩,这说明袁浩极有可能是二房东。但据袁浩自己讲,龚汉四处欠债,有许多人前来要债。在龚汉多日未归的情况下,他却并未表现出对自己即将遭受钱财损失的担忧。房内龚汉的卧室也依然保留着,并未立刻转租出去弥补损失。这说明龚汉并未拖欠袁浩房租,或者说即使拖欠了袁浩也追得回来,袁浩说了慌,龚汉并非没有联系方式,袁浩肯定有途径找到龚汉。” 尹灏点了点头,季商的推理几乎与实情一模一样。 那个与死者王景平有过三次联系的电话号码,实际使用人并不是袁浩自己,而是龚汉。 龚汉以欠款被追债不敢用自己实名制手机号码为由,让袁浩帮他办了一张电话卡,交换条件是提前预付了半年房租,另外承担袁浩每个月的手机话费。 袁浩一点磕巴没有,倒豆子似的把事情给交代了。毕竟谁也不想因为半点蝇头小利把自己置身于凶杀案嫌疑人的位置上。 “找到龚汉了吗?” 尹灏摇了摇头:“在利用袁浩联系他,但还没结果。” “在山木提取的纤维有比对结果了吗?” “没那么快,最快也得明早。” 季商又道:“七零三案当晚有他的用车记录吗?” “没有。”依旧是否定答案,但尹灏的面色却一派淡然,“据袁浩讲龚汉在酒吧工作前,学过攀岩,当过探险导游。一次野外活动龚汉为了高额酬金私自带追求刺激的顾客去未开发地带,造成了一死一伤,那以后行业内便没人再敢用他。” 季商瞬息便领会尹灏话中的意思:“你是指,那座未修建完工的铁索吊桥?” 尹灏点了点头:“如果龚汉由那座桥通过河面,根本不需要用车也来得急。但现在最主要的是先找到龚汉这个人。” 季商压低声音道:“目前龚汉应该还不确定自己是否已经暴露这件事。如果这个案子和他有关,多半也是因为钱财。这种视财如命的人,或许有个方法可以找到他。” 尹灏也靠到桌前,两人间的距离倏地拉近:“什么办法?” 季商眉尖一动:“但这个方法要再等两天,七月十号才能用。” “七月十号?”尹灏看着季商的眼睛,琥珀色的眼珠里闪着狡黠的光,像个亦正亦邪的反派人物。 “因为七月十号是烟火的发薪日。” 季商勾嘴笑着,一弹舌,一抬眉道:“不过你们在那之前能找到他就更好了。” 翌日一早,技术科传来了两个消息。 潘成林的手机被没收之后,在王景平保管期间,确实在平台注册了读者,并且看过季商那本名为《燃烧花田内的少女》的小说。 -- 第35页 尹灏从山木厕所窗户合页处提取到的布料纤维,经过分析,与死者刀伤伤口内提取到的纤维成分一致。 烟火酒吧名义上以消防突袭检查不合格而歇业,所有员工放假一天,只有少数管理层人员到达现场配合调查,统一口径封锁消息。 尹灏补调出王景平遇害至龚汉最后一次出现在酒吧期间的视频。在尹灏与季商呆在监控室等待拷录视频时,放下东西出门而去的龚汉并未远走。他在门外站了须臾后径直去往酒吧后厨,在刀具存放柜里取走了一把面包切割刀后匆忙离开。 技侦人员经过数小时搜查,在员工更衣室,一件黑色外套衣兜内发现了少量血液痕迹。这件衣服被带回刑侦队做血液分析的同时,也将进行布料纤维比对分析。 据酒吧主管讲这件衣服很早以前便出现在了更衣室内,并不清楚是谁留下的,平时员工夜间值班休息偶尔会搭在身上防寒,任何人都可以随意拿来使用。 尹灏将外套与山木酒吧监控视频内那个模糊身影作了比对。外套后背印着的字母符号,让他更加确定了这件衣服与案发当晚龚汉出现在山木时所穿的衣服是同一件。 曹卫卫直接申请了刑事拘留证,在龚汉各处可能出现的地方安排便衣警员值守,只等嫌疑人龚汉露出踪迹便会一举将其擒住。 然而时间一点点过去,那张袁浩实名办理龚汉使用的手机卡却从未出现过开机信号。袁浩配合警方在已知的各个网络渠道尝试联系龚汉,亦是毫无回音。 龚汉这个人如同消失了一般,踪迹全无。 时间来到了七月十日晚十点。烟火酒吧正常营业,人潮涌动的酒吧二楼,安静的主管办公室内,手机铃音突然响起。 主管和财务人员查看过手机后朝尹灏摇了摇头,而站在一旁的服务生祖来突然颤巍巍地将自己的手机递到尹灏跟前。 警员戴上耳机开始技术追踪,祖来正要接电话时,尹灏突然道:“等一下,打开门,到屋外去接,越吵闹的地方越好。” 办公室的门被打开,喧闹的音乐声与嘈杂的人声扑面而来。尹灏与慈斌对视了一眼,继而跟着祖来一起走了出去。 祖来接起电话,在尹灏的示意下,继续往酒吧大厅走去。 边走边说,急躁的音调还挺像那么回事:“谁啊?打电话可真会挑时间。” 在酒吧哄闹的氛围里,一个并不清晰的男声从电话那头传来:“我啊,听不出来了?” 祖来喊道:“卧槽,这么吵我连我妈的声音都听不出来。到底谁啊?这会正忙着。不说挂了啊。” “我,龚汉。” 祖来口气缓了缓:“小龚啊,你走了可逍遥快活了。VIP区域新招的人还没到,我他妈都要忙死了。” “酒吧前天不是歇业了吗?怎么又重新开始营业了?” “哦,好像消防临检没过,老板可能塞了点钱,昨天就开门了啊。”祖来故意疑惑道:“你前天来过酒吧?来做什么?舍不得我们?想再回来。” “我就路过。”龚汉顿了顿,才支支吾吾拐到了正事上:“小来你今天发工资了没?” “发了啊,这地方就发工资准时这点好,不然谁愿意呆。怎么了?你的工资没到账?” “只有底薪到账了,提成一分都他妈没有。是不是要延发?” 祖来看了一眼尹灏,尹灏示意他继续拖延。祖来便道:“不会啊,我的提成都发了,和基本工资一起发的。你问过财务了没?” “没问。” “你打电话问问他啊,问我能有什么结果?” 龚汉沉默了片刻,狠狠道:“妈的,算了。” 祖来道:“那是钱啊,怎么能算。要不你等会我帮你去问问?” “你帮我去问?” “嗯,你等我几分钟,我问过后给你……” 电话那头突然没了声音,龚汉已经挂断。 祖来看向尹灏道:“怎么回事?说得好好的,突然就挂了。” “你暴露了。” 尹灏转身朝酒吧二楼主管办公室跑去,打开门后慈斌对他比了个手势:“地点已经锁定,和袁浩提供的龚汉前女友的租住地只有半公里距离。” 几公里外,一个黑衣男人从小超市内急匆匆走出来,横冲直撞地穿过迎面而来的人群,在稀稀落落的抱怨声里拐进了一条隐秘昏暗的小巷子。 他将身上的外套脱下缠在左手,攀上嵌满玻璃碎渣的老式居民围墙,不费吹灰之力便翻墙而入。 龚汉女友在美食城推销啤酒,这个点还未下班。他进屋后从衣柜里将旅行包拿了出来,所有衣物,干净的、脏的都装在这个包内,以及他少量携带的其他随身物品。 背上包,龚汉快步走到卫生间,踩着马桶将藏在吊顶内的黑色塑料袋取下。他打开塑料袋往里看了一眼便迅速放进包内。 将要离开时,龚汉犹豫了少顷后才颇为不情愿地打开包,拿了几张百元大钞放在女友卧室枕头上。 下楼后,龚汉十分警觉地观察了四周情况,然后选择了刚刚回来时的路线,跃上围墙跳入先前的暗巷之中。 才刚一落地,两束刺目的白光便射了过来。龚汉睁不开眼,只听见金属哐当的撞击声响了起来。 那是一副银色手铐发出的声音。 -- 第36页 而这个让他胆战心惊的声音,在他余下的生命中将始终陪伴着他。 第18章 木楔子 时间倒退至两个月前,这是五月初的一个夜晚,时间在晚十点半左右。 这日未逢周末,烟火酒吧内只稀稀落落坐着不足十桌客人。VIP区域的上座率更是低得可怜。 龚汉闲得无聊,溜到酒吧外的巷子里抽烟。路边的灯只照亮了巷口一小块地方,龚汉躲在光照不到的地方又一次将手机开机。 手机信号刚一连上便有陌生号码一遍又一遍地打进来。这些电话肯定又是某家催债公司买的“呼I死I你”。龚汉压着火气一次次挂断后,利用电话呼入的空隙把能联系上女友的各种渠道平台全都检查了一遍,但他发过去的信息对方均没有回复。 发完信息后,龚汉按了关机键。因为手机太过老旧,他连按几次却一点反应也没有。 压抑的火气像是找到出口瞬间腾起爆发,他一边低声咒骂,一边理智全无地将手机朝巷子深处砸去。 手机发出一声闷响,紧接着又传来了一个男人模糊的呻I吟。 巷子内有人,并且还被龚汉的手机砸中。龚汉没有丝毫愧疚,只觉得无名之火愈加强烈,此刻出现在他眼前的任何人都让他觉得恼怒。 龚汉向昏暗无比的巷子深处走去。 一个男人坐在地上,瘫靠着肮脏的墙壁,摇摇欲坠,身旁除了零碎的垃圾还有一地另人作呕的呕吐物。 男人穿着白衬衣,风纪扣呆板地扣着,身旁地面上有一个黑色公文包。 龚汉一眼便认出这人,是个老师,曾来过酒吧找学生。半小时前这个男人在吧台喝得烂醉如泥,而且这也是他第一次在酒吧点酒。 男人似乎醉得厉害,有人走近,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龚汉踢了他一脚,见对方跟条死狗似的,啐了一口后蹲了下来。 有些人,自己越是深陷在沼泽里,越是喜欢颐指气使,用轻视与挑剔的眼光去审视他人。想尽方法在别人身上寻找那怕微末泥点的踪迹,但这,也足够他得到一场自欺欺人的狂欢。 龚汉似乎心情好了几分,他笑着,重重地拍了拍那个男人的脸:“你他妈还是个老师。平时人模人样的!今儿怎么的不顺了!像他妈只狗一样躺在地上。” “你错了。”那人在笑,“我还不如狗快活!” 那男人的声音很轻,像絮叨的自言自语,却把龚汉吓得蓦地站起。他没想到这人还能清楚讲话,并未完全醉死。 男人说完话再次闭上眼睛。 龚汉捡起摔成两半的手机,本想一走了之,看到那个黑色公文包后,又突然改变主意。 他一边警觉地观察着男人,一边把包里的东西全给倒了出来,两眼放光地将皮夹里的钱往自己兜里装。 男人听见动静,睁眼看了他片刻,突然扑上来紧紧抓着他的手腕,神情激动道:“你想要钱是吧?” “你他妈放手!不然老子弄死你!” “好啊,来弄死我!你想要钱!都给你,我都给你。”男人开始翻自己裤兜,将一叠钱拿出来塞给龚汉。 “这些也给你。” “你帮我一个忙!我可以给你更多!好不好?” 龚汉一直试图挣脱,听见这话他停了下来:“帮你做什么?” 男人双目通红,笑得癫狂又凄切:“杀了我!杀了我!帮我去死!” “你他妈醉得不轻啊!”龚汉一惊,将人一脚踢开后转身便走。 巷子深处那个男人依旧不依不挠,声音里渐渐近乎哀求:“两万?三万?还是五万?你要多少?我给钱,反正我也活不长了!” 龚汉脚步没有停留,心却动摇了。但又认为醉鬼的话信不得。 直到三天后,那天是母亲节,这个男人清醒异常地出现在酒吧,对他提了一个相同的要求。 “时间,地点,哪种方式都是他计划安排的。说实话我不帮他一把,过几个月他会在病床上更痛苦地死去。我查过,直肠癌晚期死法很凄惨的,大便失禁。癌细胞全身转移更惨。我这也算是在帮他,对吧?他,死前还跟我说了谢谢,真的,警官,他还笑来着,我没有骗你……” 血液,监控,现金,通话记录以及警方翻了几顿垃圾找到的凶器,这些证据一件件摆在龚汉眼前。龚汉终于一字不漏地从实坦白自己的作案过程。 单面透视玻璃前,尹灏默默摘掉耳机。轻视人命、将贪财说得清醒脱俗的这类人他并不少见。但让他难以消化的是,被害者王景平的选择。 工业园区的监控缺失,王景平最后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依旧不得而知。 慈斌对王景平身前两个月形迹进行查核时,发现王景平醉倒在烟火巷子的那天是他体检出结果的日子。也许压抑的家庭,无果的感情加上那一份病历单让他失去了求生的意志。 柴露叹道:“他那么痛苦为什么还要多等两个月呢?如果可以多等两个月为什么不再坚持久一点,即使是为了他妈。” 邓登的语气含着少有的沉重:“辰星中学给每位老师都购买了意外身亡保险,因为全校老师统一购买,所以当时我们并未将这件事与他的死联系起来。王景平用潘成林的手机搜查过意外生亡类保险中关于死亡自主意识的赔付标准。他死时,那份保险刚满足可赔付要求日期,两年。” -- 第37页 “你说他到底对母亲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说恨吧,却又从不正面反抗,百依百顺,还费尽心思为她此后的生活作打算。说爱她吧,两年一到,连等到她腿伤治愈也不愿意。就那么急切地想要去死。” 尹灏翻着案件材料,看着安详地闭着双眼的王景平:“这么懦弱,优柔寡断人,赴死的心却如此决绝,我总觉得……” 慈斌接道:“你觉得那些我们所知道的理由还不足以支撑?” 尹灏点了点头。 “陈倩怡说过她怀疑王景平母亲的腿伤不是意外,而是她自己故意为之。”慈斌停了一下,又道:“我进行二次问话时,王景平家保姆提及,她有一天在门外听到王景平与母亲王琴吵架,似乎王景平在责问他母亲关于腿伤的事,似乎王琴确实在这件事上说了谎,她的腿伤不是意外。” “还有,那天是母亲节。也正好是王景平再次找到龚汉提出□□交易的日期,王景平在那天给了龚汉第一笔费用。” “这足以支撑了吗?” 尹灏未置可否,虽然依旧心存疑虑,仍觉得某一处还有缺口待填补,但却没有再次出口反驳。 实际上他心下觉得这些事情依旧不够,然而他始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莫非是因为和季商呆得久了,他也开始产生莫名其妙的偶发灵感了。 在这样的矛盾思绪里,秉性直率的尹灏需要独自消化,实际上更要作妥协。他甚至开始反思兴许是因为自己没有在王景平所处的环境里生活过,所以无法真正体会他的感受。 然而在另一点上,他却做不到妥协。 这件凶杀案虽然告破,但其间却依然留有疑点。龚汉承认杀人,但不承认死后割舌。死者口中的向日葵,季商收到的向日葵,以及季商意外受伤。 这些事情也许永无答案,但尹灏不相信这仅仅是王景平作为狂热书粉,突发奇想后,精心安排出的一场‘两全其美’的献祭。一定还有什么别的关联。 可无论是哪一种关联,这件凶杀案的元凶已经锁定,证据确凿,即使再出现新的旁枝末节,也绝不会影响案情走向。 替亡者找到真相,让生者得以告慰,一件案子即使依然有些许隐秘无法看得透彻,但似乎已经足够了,在曹卫卫看来更是如此。因此季商在三日前提出解除对他的保护措施时,曹卫卫把尹灏和邓登都召回了警队。 拿着刚刚签发下来的逮捕证,曹队展眉开眼地走进刑侦一队时,连着熬夜三天的尹灏已经提前一步从警队离开。 幸而这也帮他躲过了一劫,从警以来他一直过不了的关卡,便是去向死者家属解释案情。 慈斌和柴露一道去了王景平家,面对那个捶胸顿足,悔恨交加,生不如死的母亲,终是比面对穷凶极恶的歹徒更难。 一切感情达到极致点都会突然变得尖锐,如同一把朝外的刀,包括出自善意的爱。 然而一味地忍受与顺从,实则是亲手将刀锋拉进了自己身体里。 没人能真心苛责这段关系里的两人,但他们也不应该被完全原谅。 只有那个守着粉色小风扇流泪的女孩是唯一无辜的人,所以她会是最先体会到爱意、最先重获新生的人。 连日高温,夜风刮入车内,尹灏丝毫没有快意之感。他没有选择关窗开空调降温,此刻他体内沉闷且絮乱,似乎这烈日烤过的风将涔涔汗液带出来的同时,也能将那些百味杂陈的思绪带出来几分。 副驾驶椅背还停留在那个幅度,尹灏记得那晚帮季商调整座椅时,因为座椅弹起得太过突然,有一刻季商与他的距离十分接近,呼吸扫过尹灏的耳廓,似乎比此刻的风更热。 这天气转瞬之间像是拔高了十度,来到盛夏。尹灏关了车窗,老老实实打开空调。 车子绕出三环,不知不觉来到了一条开满紫薇花的窄路之上。 那道黄色门厅内正缓缓走出一人,看着尹灏的方向,懒懒散散地走了过来。 关于往事,尹灏似乎突然记起了一点什么。放大的眉眼,惊诧的神情,还有那张含着笑意棱角分明的嘴唇。 但这一次,尹灏的罪恶感里生出了一种别样的情愫来。 季商敲了敲车窗:“我这停车场是什么风水宝地吗?怎么次次都要停在这不肯下车,还关着车窗开空调,你这条命……” 尹灏按下车窗,笑道:“我这条命不要了。学长。” 季商愣了楞,这是多年后尹灏第一次这样称呼他,是学长,而不是季先生。 尹灏下车,同季商一同朝闲宵走去。 “你怎么来了?” “你出来抽烟?” 两人同时出声,又各自偏头在莫名其妙的尴尬氛围中笑了起来。 季商道:“我戒烟了。你来干什么?客官,你是打尖还是住店?” 尹灏笑道:“来看看监控修好了没。” “修好了吧。” “嗯,那就好。” “好像我受伤第二天就修好了。小泥巴说是你们叫的人。” “啊?太忙,忘记了。” “看样子是忙完了?” “差不多忙完了吧。” 季商道:“那太好了。” “嗯。”尹灏笑着看向季商,又道:“季商,谢谢你提供的破案思路。” 季商皱眉:“怎么不叫学长了?没大没小。” -- 第38页 “这不是都毕业了吗。”尹灏又道,“再说,你名字好听。” 季商,九月,九月入秋。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 第19章 阿斯莫德 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四十二章经 尹灏的车驶入闲宵门前那条小路时,季商刚好关掉电脑从书房走到露台。这几日他未外出,小泥巴还以为自家老板灵感突显正没日没夜地奋笔疾书,除了送吃的都不敢上楼打扰。 哪知季商在书房足足呆了三日,只做了一件事,反复观看烟火酒吧长达两个月的监控视频。 在露台看见那台与尹灏车辆同型号的黑色越野后,季商才不由自主溜达下了楼。 “老板,下来找东西吃吗?”几日未见季商下楼的小泥巴显得特别高兴。 季商拍了拍衣兜,原想找借口说下楼抽烟,这才突然想起几日前自己决心戒烟,将所有存货都搜刮出来拿给小泥巴,让她分给其他员工了。 正扒拉着衣兜的手,为了化解尴尬顺势揣了进去。季商抬下巴指了指门厅外:“紫薇花开得挺好,我去看看花,休息眼睛。” 进入闲宵后,季商习惯性领着尹灏朝住宿楼走去,经过草坪时才想起如今尹灏的身份已经不再是奉命前来保护他的警员了。而自己与他的关系严格说起来还称不上朋友,此时若是直接将他带入自己私人住地,似乎有些不合适。 况且自从见识了尹灏第一次进入山木时的反应,季商便在相处分寸上多有注意。虽然他一贯不刻意掩饰自己的取向,但与尹灏这类直男相处他却不想做出任何让对方误解的举动。 季商将尹灏带向草坪的空桌。 送到季商家的那朵向日葵到底是不是王景平提前安排好的,如今已经死无对证。那份包裹的来处亦是无从查找。季商受伤是否真是附近飞车党意外所为,同那台没有牌照的摩托车的去处一样,成为了无解之谜。 尹灏没有多留,在不透露细节的情况下将七零三案件的进展告诉了季商,在问过手臂恢复情况后,又叮嘱了几句叫他注意人生安全,尹灏便起身告辞。 不用季商这样善于察言观色之人,连小泥巴也发现了尹灏警官走时,面上神色比来时深沉。 但令季商纳闷的不仅因为尹灏短时间内突然出现的情绪变化,更因为这晚尹灏多次欲言又止、却最终没有问出来的问题。 尹灏前来,绝不单是讲案情、查看监控维修进度那么简单。 季商神色微凝,恐怕自己以尹灏的名义去烟火拷贝视频这个背后小动作,已被对方发现了。 季商与丁恒远那日匆匆见过一面后,虽交换了各自的联系方式,但都未主动联系过对方。 季商煞费苦心设计了那一出送果篮的戏,不仅是为了确认丁恒远的不在场证明,也是真心想向丁恒远的父亲丁少东聊表心意。 十多年前到花台村时,季商便时常听外婆提起那个温吞慈善的邻居大叔丁少东,他对外婆亲善有加,平日里诸多帮忙,对季商也十分温和。 送出的果篮内留了一张信息真实的卡片,季商去紫阳康复医院的第二日便接到了丁恒远的电话。丁恒远问了季商去二医院拆固定绷带的日期,约好了在那天见面。 “你的手臂是下垂位固定,为了防止肩关节粘连,现在可以开始适当做一些功能锻炼,但不能过度使力,避免负重。平时可以多吃点补钙的食物,运动也要量力而行……” 曾经,季商在得知丁恒远学医后,偷偷幻想过他当医生穿白大褂的模样。如今看来,现实与想象还是有重合的地方,至少丁恒远一贯温柔未改,说话的样子依旧斯斯文文。 只是,不知是因为年岁增长且已身为人父,还是丁恒远对季商的伤势格外关注的缘由,此刻正开车的丁恒远显得有点絮叨。 季商仔细听着,一时间那许多年难熬岁月被暂时遗忘,他面上不禁渐渐带上笑意。 丁恒远偏头看了他一眼,忽地止住声音,摇头自嘲道:“我这是太聒噪了?” 季商莞尔,摇了摇头道:“我在想你应该是位很好的医生。” “那好医生再给你一个建议,下次摔倒宁愿朝前摔个狗吃屎,也不要后退后仰。幸好这次你用手肘支撑住分散了力量。不然直接仰面摔倒,或者一屁股坐到地上,后果都不堪想象。” 丁恒远眉头紧拧,仿佛看见了季商半身不遂躺在病床上的模样。 “没办法,我不退后就会被车撞上。”季商说完,又瞎扯道:“再说狗吃屎多难看,万一再毁了我这张脸多不划算。” 丁恒远道:“你怎么知道不后退车子就一定会撞上你?” “那车从远处就直直朝着我开过来。”季商的语气轻飘,好似只当是在炫耀一场刺激的经历,却并没有买到几分教训的意味。 “你也说在远处,怎么知道临近后对方不会偏向。”丁恒远这话语气僵硬,不似疑问,反而更倾向于肯定。或许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说完这话后丁恒远顿了顿再开口时,语气便松弛了许多:“我的意思是你与人无冤无仇,没有人会想要蓄意伤害你。你应该可以更仔细一点判断,避免自乱阵脚,导致受伤。” 或许当时尹灏朝季商冲过来时,因为尹灏的情绪导致季商自己的判断确实存在着一定的误差,这个问题季商此前也曾想过,这也是为什么他一直不认为那次事故与七零三案件有关的原因。 -- 第39页 但此刻,季商所想的却并非此事。他想起了那个夏天离开花台村前他去找丁恒远的情景。 丁恒远明明就在屋内,却一味逃避、一语不发。季商将自己在云盘的详细地址、手机号、家里的座机、学校的公用座机号码都写在了纸上。为了防止被风吹走,季商在院子里找了块石头将纸压在了出门处显眼的位置。 可是此后那么多年,丁恒远一直没来找过他。季商知道丁恒远疏远自己的原因,他也理解在悲伤与愤怒找不到出口时,人往往会毫无理智地将罪责归咎到自己身上。 丁恒远在懊悔自责的同时也迁怒到了季商,但这对季商来说,不是一件难以理解的事。他一直认为丁恒远有想明白的一天,那时他会来找自己,然而他始终没有出现。 所以,此刻,在十二年后偶然相逢后的第二次见面。丁恒远对前尘往事只字不提,却用着如往日一般殷勤关切的语气与他讲话时。 季商觉得这未免有些可笑。 车里的空气如同凝固了一般,季商脸上不豫之色乍现。 他这人就是这样,触到了他的痛点,平日里见谁都一派随意淡然的态度瞬间便会收敛起来。 他这人亦是这样,就如同戒烟一般,决定了的事便一定会做到,断了的念头也不会再生。 丁恒远抬了抬眉,突然意识到这许多话自己现在是没有立场再对季商讲的。 做了选择,就要承担后果,不能痴心妄想。 闲宵的大门缓缓拉近,聪明如丁恒远,知道言多必失,便安安静静地将车开到了目的地,一点绕路没走,简直不像是第一次来这地方。 下车时,季商的神色已好了许多。丁恒远将季商送到前厅,刚好来了电话,手机上显示着‘小丁艾’三个字。 丁恒远未再往里走,季商示意他早些回去。告别后,丁恒远才拿出手机给方才来电的‘小丁艾’回电话。 “小艾。”丁恒远侧身朝季商挥手时,脸上带着宠溺的笑意,季商心想小艾应该便是丁恒远的女儿了。 “对不起,爸爸太忙了。” “过两天休息就去看你。 “你要乖乖的,要听妈妈的话。” “想要什么礼物……” 丁恒远渐渐走远,声音也缓缓消失在夜色之中。 这人早些年是妹妹奴,没想到如今又成了女儿奴。季商失笑,转身朝内院走去,可方才走了几步又突然停了下来。 丁恒远对女儿说的是,过两天爸爸‘去’看你,而不是回家看你。同时丁恒远还要女儿乖乖听妈妈的话,说明女儿目前和妈妈待在一起。 回家见妻子与女儿怎么会用到‘去’这个字眼呢? 不过季商也只是微微一怔,便径直朝前走。他心想也许自己听错了,即使没错,如今这对他而言也没有任何意义了。 小泥巴不在前台,季商一问才知,似乎来了一桌熟客小泥巴过去亲自接待了。 庭院里有几桌客人,远处的户外帐篷餐厅也都亮着灯,住宿楼里的房间也大多亮着。周末的闲宵总是热闹非凡,且充满烟火气息。 季商的心渐渐松了下来。 庭院角落处,靠近秋千的餐桌旁。小泥巴突然注意到了她家晚归的老板,那人此刻正一脸平静地望着远处灯火发呆。 季商取掉了固定绷带,手揣在兜里,一袭浅色衣裤站在黑夜中,极目远眺的模样甚是赏心悦目。 兴许小泥巴见惯了自家老板凹造型耍帅的模样,此刻并没有生出什么不忍破坏美景美人的高尚情操来。她猴急地喊道:“老板,你回来啦?” 还能不能让人装装深沉、思考人生、做个安静的美男子了?季商无奈地摇了摇头,只要小泥巴在,恐怕是不可能了。 “嗯,回来啦。”季商远远冲小泥巴挥了挥手,便折身朝住宿楼走去,“你忙你的。” 只听小泥巴又兴奋喊道:“老板,你不过来看看谁来啦?” 季商这才把视线往那桌客人身上移了移。 “九哥,好久不见。”小凳子举着杯子喊道。 “我终于见到活的小九了!”桌上一位女子正双手捧脸望向季商。 她身边的慈警官季商见过,此刻慈警官正把那女子的手往下扒拉,示意她控制情绪,得体一点。 另外还有两位面生的男性。一位来季商家取证时见过,另一位却是第一次见。不过他旁边坐着的另一个人,季商到很是熟悉。 不是他的尹灏学弟,又能是谁呢? 第20章 阿斯莫德 王景平案件犯罪事实清楚,证据充分。七月下旬刑侦一中队整理好案卷材料及证据,正式将此案移送至同级人民检察院。除去后续起诉过程中可能出现的补充侦查,刑侦队的工作已基本告一段落。 曹卫卫给连轴转了近月余的一中队队员放了三天假。一队这几人虽一个个拎出来看,都称得上人模狗样,但除了躺在病床上的队长常越已婚,其他人全是单身狗。 所以刚一日过后,便有人在群里喊无聊。曹卫卫发了个红包,叫慈斌这个土生土长的云盘人带大家找个地方聚聚餐,或者来场近郊旅行彻底放松身心。 慈斌在群里吼了一嗓子,开始大家的反应极其平淡,可以说兴致恹恹,后来邓登无意提了一嘴闲宵,在柴露的怂恿游说下很快全票通过。不过有些人原本便不需要游说,只顺水推舟而已。 -- 第40页 季商回到闲宵时,刑侦队的聚餐已经临近结束。他听小泥巴讲刑侦队预定了房间要留下过夜,便又让人张罗了两个碳烤炉上来给这群人做烤串加菜。 小泥巴的烤串手艺堪称一绝,但也架不住小凳子太能吃。这人不仅能吃还脸皮忒厚,一点自知之明也没有,跟在小泥巴屁股后面,别人刚烤好放到碟子里,他便伸手去抢,烫得龇牙咧嘴,还呼着热气直竖大拇指。 李远和于文鑫抢不过他,只能捡漏。 另一个炉子季商在烤。但比起他自鸣得意的烤串,围在他身边的柴露似乎对他这个人更感兴趣。 柴露站在季商身旁打下手,递调料、递工具、鞍前马后。尤其忙碌的是她的嘴巴,来不及吃东西只顾着问东问西。但她问的都是与小说有关的事情,并未涉及季商的私事。 季商心情不错,有问必答。 烤好的串,柴露顺手递给一旁的慈斌。季商看了尹灏一眼,对方正眼巴巴望着他,遂又另外烤了一盘越过柴露亲自递过去。 “小九大大,什么时候能把花田少女的后面部分放出来啊?当年我刚来得及看完一个单元故事,你就给删了。” 柴露见季商流汗,便把拿在手里的小风扇朝向他。这本属好意,但碳炉上缭绕的烟却突然改变方向,直冲季商而去。 季商被呛得眼圈通红,连连往后退险些再次摔倒,直到后背撞上了人,被扶着手肘,无路可退地停了下来。 尹灏把季商手里的油刷子拿了过来,朝旁边餐桌抬抬下巴:“我来烤吧,你俩要做独家访谈到那边去。” 此话正合柴露心意,便和季商一道坐了过去,把方才的问题又问了一遍。 季商抽了张湿纸巾,慢条斯理地擦干净手上的油渍,才缓缓开口道:“尹灏没告诉你?这本书稿件我还没找到。” “啊。”柴露一脸失望,但转眼又灵光一闪,“这么说来你确实是写完了的,但当时为什么不发布呢?” 季商把纸巾投进垃圾桶内,挑了挑眉尖:“我一直对结局不太满意,但没想好要怎么修改。” 柴露眼睛圆睁:“原本结局是什么?能不能偷偷告诉我?” 季商未语,表情有些为难。既然是不满意的结局,他便不太愿意公之于众,让人对这个他尚且无法定论的结局有先入为主的看法。 柴露又哀求道:“那看在我是你这篇小说第一个留言的读者份上,能不能告诉我结局是好是坏?两个人最后在一起了吗?他们复仇成功了吗?” “第一个留言的读者?”季商看向柴露,想到她的名字时,恍然大悟,“哦,你就是那个‘露慈一笑’啊!” 柴露的情绪急速转换,五官瞬间拧巴到了一起,她一个劲打手势递眼色示意季商不要再往下说了。 季商虽不明所以,但十分善解人意地点头,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柴露长吁了一口气,抚着心口低低道了声谢。 尹灏看了一眼正在埋头吃烤串、对季商与柴露的谈话内容尚且一无所知的慈斌,觉得这人沦为大龄男青年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尹灏嗤笑了一声,慢悠悠问道:“‘露慈一笑’?什么露?什么慈?不会是慈斌的慈吧?” 慈斌咬着块鱿鱼,抬起头来,看看尹灏,又偷摸看看柴露。 柴露朝慈斌挥了挥手,咧嘴笑了笑,那笑容堪比哭还难看:“别听他瞎说,露齿一笑,牙齿的齿。” 尹灏意味深长地、缓慢地点了点头:“学长,你平翘舌不分啊。” 柴露情急地看向季商。慈斌那块木头再迟钝,尹灏已经含沙射影到这个份上了,她再不想办法往回攥攥,场面很难收拾。 怎么着也是自家读者,没理由不帮。季商一耸肩,笑着挑衅道:“学弟,怎么地?烤串太烫嘴,舌头打不了卷不可以吗?” 慈斌埋头继续吃自己的烤串,但滋味却变得有些怪怪的了。 接近晚上十点,院子里其他客人陆续散去。情绪突然有些低落的柴露最先回了房,紧接着其他人也悉数离开。 闲宵附近是云盘理工学院,校内学生会利用假期编排了些颇有趣味的小节目,计划去福利院、敬老院表演献爱心。倪晓是在其中一所福利院中长大的,所以当学生会来闲宵拉赞助时,她便十分想促成这件事。 前几日季商看上去很忙,她没找到机会提。这日季商又早早出了门,倪晓只得在警队的人回房后把自家老板拦了下来。 倪晓觉得自己含有私心,说起话来也没平时利索,含含糊糊,半天才憋出几个字。 季商刚听她提到学生会拉赞助□□心汇演,便瞬间明白了过来。因为这事他曾经在高三那年也跟着班级一起做过,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季商认识了小泥巴,并开始私下资助她。 季商弹了弹小泥巴的马尾,笑道:“你前几天搁我这上演欲言又止,就是因为这事啊?” 小泥巴埋下头,点了点。 季商一咧嘴,露出两排整齐的白牙:“这是好事啊。交给你去办了。要多少钱跟我说,别把闲宵给掏空了就好。” “老板,你太好了。”小泥巴说完这句,蓦地抬起头来,她因为高兴而上扬的嘴角开始慢慢往下瘪,大黑眼珠子望着季商,渐渐开始水雾泛滥。 “诶……你可别哭啊!不准哭!听见了没?”季商最怕别人当着他的面哭,小泥巴这模样吓得他逃命似的后退。 -- 第41页 所以说丁恒远丁医生的劝诫是应该要听的。季商这种不管背后地势如何有没有人,一惊一乍往后退的习惯,属实捞不到什么好处。 第一次,手臂脱臼。第二次,也就刚过去将近两个小时,他像个学步的鹌鹑似地撞上学弟八块硬邦邦的腹肌。这次,他又实打实地抬腿踩了别人一脚。 不知是否因为太过猝不及防,对方并未出手推开季商。反而是季商自己,护着右臂一个滑闪迅速移到老远,生怕别人条件反射攻击他。 看来这位公大毕业的季商学长,格斗技能确实还保留着几分,滑闪姿势如此灵活,就差没顺势出脚使一记侧踢了。 尹灏脸都青了,疼得直吸冷气。 季商半张着嘴望着突然出现的尹灏,不知道该先道歉,还是先表达惊叹。尹灏脸色忽青忽白,站在原地许久都没往前挪动半步。 小泥巴看着眼前仿佛定格住的默剧画面,迅速将眼泪憋了回去,恢复了她笑脸迎人牙尖嘴利的惯常模样:“尹警官,你不是回房睡觉了吗?” 尹灏动了动脚,尽量语气平稳道:“给我换个房间。” 小泥巴道:“你的房间怎么了?有什么不满意吗?” 尹灏愤愤道:“除非我是色盲,不然满意不了。” 季商突地笑出了声,一拍额头道:“他们把三一零号房间留给你了?” “不准笑。”尹灏活动腿,瞪了季商一眼。 小泥巴皱眉道:“我听小凳子说警队中有一个女孩子要来,才专门留了那间梦幻少女系列大床房,那个房间很安静,还能看到池塘里的荷花。今天好几个人想要那间房,简直不要太火了。” 小泥巴对自家民宿的客房环境自信度颇高,尹灏这样因为特殊主观原因产生不满的顾客,她免不了要解释几句。 小泥巴口如悬河,尹灏竭力耐着性子,但在心理和生理双重打击下,他此刻的脸色就跟被人喂了一口黄连似的。 季商忍着笑意:“小泥巴,你就别王婆卖瓜了。快帮尹警官换个房间吧。” “房间换不了。”小泥巴一摊手,“今日客满。” 尹灏被踩脚时倒吸的那一口凉气,终于化成了无可奈何的嗤笑吐了出来。 季商摸了摸下巴。想象了一下尹灏睡在那张粉色大圆床上的景象。不禁打了个寒颤,那画面确实有些难以消化。 季商一本正经地调笑道:“要不然这样,我给你免房费。你赶紧回去洗澡关灯睡觉。反正闭上眼睛都是一团黑。” 这话听上去是在劝慰尹灏,实际上有点说风凉话、故意逗弄对方的意味。 “你家的梦幻少女粉和满床穿着蕾丝纱裙的芭比娃娃,我只要看一眼就永远忘不掉。”尹灏铁青着脸,“闭上眼也不行。” “可是我也没办法啊。”小泥巴没辙时,就开始委屈巴巴,“整个闲宵除了四楼老板住的地方,我真找不出来一个空房间了。” 尹灏感觉季商的眼神移到了自己身上,但他却不敢去看季商。 否者那怕是他俩的眼神只接触了那么一瞬间,也好似这出闹剧是他故意为之,为的就是达到让季商把他请上四楼的目的。 虽然天地良心尹灏真没这么想过,但他确实开始隐隐心虚起来。 而且他更担心此刻季商的反应。龚汉交待口供那日,他鬼使神差地开车来到了闲宵,季商当时并未请他上楼,而是客气疏远地在楼下公共区域招待他。 这让尹灏反应过来,在季商那处,自己兴许甚至连朋友都算不上。更别提还有那段不愉快的往事。 公事结束,季商应该是想离他越远越好。 这弯弯绕绕的思绪,对于尹灏来说已实属罕见。不过尽管思绪如此九曲回肠,最后他仍旧无法给自己圆出一个美好的结论。 尹灏打算咬咬牙,回到那间梦幻少女系房间。 就听季商迟疑问道:“你,如果不介意的话,要不要去四楼将就一晚?” “不将就!” “啊?” “我的意思是,去你那不算将就。我没觉得是将就。”尹灏突然顿了一下,心道自己废话为何层出不穷。 便道:“我去。” 第21章 阿斯莫德 四楼露台的视野极好。在此处不仅能看到闲宵内部缀着零星灯光的草坪,还有那弯将月色同寻常灯火一起纳入其中的池塘,以及墙外在路灯照映下开满紫薇花的道路。 一个做民宿生意的老板,把视野最好、最安静的楼层单独留给了自己。他要么不缺钱在玩票要么太过随性,这种感觉让尹灏觉得有些摸不着头脑。 还有更让他百思不解的是季商曾经的身份,公大胡永余教授的得意门生。 季商站在未开灯的露台边缘,手臂隐挡在胸前,偶尔窸窸窣窣地动一下。 尹灏站在身后看了片刻,想起上次季商说自己在戒烟,但此刻恐怕是烟瘾犯了,为防被小泥巴发现,一个人躲在黑灯瞎火的露台抽烟。尹灏莫名有些想笑。他想得入神,便不知不觉失声轻笑了起来。 季商转过身,两人眼神相接,各自有各自的尴尬。 尹灏收住笑意,明知故问道:“抽烟需要这么偷偷摸摸?戒不了就不戒。” 季商同他招了招手,手上没半点火星子。 尹灏走近了一看,才发现季商手里拿着个粉绿相间的狗爪子形状棒棒糖。 -- 第42页 “小泥巴自己做的,给我戒烟吃的。”季商扬了扬手里的‘狗爪子’,讥诮道:“你这个看点粉色都睡不着觉的人,我一个八尺男儿当着你的面舔棒棒糖,我怕你交感神经暴走揍我一顿。” 尹灏郑重其事地建议道:“你可以不要舔,用咬的。” 季商斜了尹灏一眼,沉默不语地在兜里摸索了片刻,递了一个相同的‘狗爪子’给尹灏。 尹灏颇为不屑地拆掉糖纸,挑衅地扬着眉,放嘴里咔咔把狗爪子咬的稀碎。但也就得意了那么两三秒时间,尹灏便兜不住嘴里突然而至的刺激感,转头龇牙咧嘴、挤眉弄眼起来。 过了片刻尹灏调整好面部表情,转过头来时,季商已经笑得差点背过气去。 “你不是挺能吃酸的吗?那半个橘子吃下去眼都没眨一下。” 尹灏道:“你怎么知道我眼都没眨一下?” 季商但笑不语。好半天才道:“你这人看起来一根肠子通到底,没想到还挺能演的。” “彼此彼此。” 尹灏看向季商,他一旦收敛笑意,面部原本深邃硬朗的五官,便显得格外严肃,甚至有些带着锋芒的锐利之感。 在云盘初次见尹灏时,他给季商便是这种感觉,天性明锐、因为年轻性情中又带着直率、同时还有一种尖锐之感,这种尖锐让人无所遁形,能随时刺破隐秘的黑暗。 但此刻虽然是相同一张面容、相似的表情,季商的感觉却大为不同。他依旧不着调地斜靠着栏杆,面朝尹灏,正眼看他,好整以暇地带上笑意:“要问什么就问吧。忍了大半个月也怪不容易的。” 尹灏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自己的犹豫早已在季商眼中。眼前之人是何等聪明,他想来也从未期望那些小伎俩能骗过尹灏,这也说明季商不怕被他知道。 单凭这点来看,尹灏便松了一口气。 “你为什么以我的名义又去烟火拷贝了一次视频?” 季商笑道:“那你为什么要拷贝整整两个月的影像记录?我想就当时案件进展阶段,警方还不用将时间线拉回到两个月之前。” 尹灏道:“你对案情了解程度不多,我怎么就不能先一步想到呢?” 季商轻笑了一声,不再直面尹灏,而是背靠露台,懒懒散散将手肘往栏杆上支去。 尹灏紧盯季商面色之余,手绕过季商的后背,轻轻地挡了挡他的右手手肘:“这只手臂别使力。” 季商楞了一下,随即垂下右手手臂,正色道:“如果这就是你的答案,那我的答案你不会想听到。” 尹灏直截了当道:“你要烟火的视频做什么?” 季商促狭一笑,转而又神秘兮兮道:“某日在烟火偶遇一小哥,日思夜想不得见之,便想看看这监控视频里能不能寻点他的线索踪迹。” 这段话含着十分明显的戏谑成分,季商打太极似地把决定权又丢给尹灏,好似在说,你不对我襟怀坦白,那也休想从我嘴里听到真话。 尹灏沉默了片刻,终于道:“季商,我能相信你吗?” 季商道:“我先选择了相信你,所以无论如何我吃亏。” “那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季商挑了挑眉尖:“也许我们的目的一样,都在找同一个人。” 尹灏震惊道:“你也在找志杰?” 季商点了点头,低声道:“进屋说。” 这一年年初,冬天的最后一日,除夕的前一日。 闲宵在一周前开始正式闭门谢客,进入新春假期。过年期间是福利院最忙最缺人手的时候,小泥巴每年这个时候都会回去帮忙,也同福利院里的老人小孩一起过节。 员工陆续离开,到这一日早晨,小泥巴千叮咛万嘱咐后也依依不舍地离开了。 偌大的民宿内就剩季商一人。但他计划除夕回家,便万不会提前一日回去。回去了无非也是多听几句母亲催婚,外加身强力壮的父亲旁敲侧击地暗示他,自己年纪大了家里那几间星级酒店由季商接手的事该提上日程了。 凑巧,高中同学约季商晚上去酒吧坐坐,听闻除夕前夜酒吧请了位小有名气的民谣歌手临时驻场,季商便应约而去。 中途季商离开酒吧,打算至外面小巷子抽烟。刚出了门,才踏上步行道,迎面便走来四五人。 一名女性,其他皆为男性。女人走在最侧,长什么模样,季商没兴趣关注。 反而是走在最首的男人引得季商多留意了几眼。其他三个男人分别站在他的两侧和身后,咋一看像是大哥领着小弟扫街,细看却又觉得有几分格格不入之感,季商一时未想明白,便多看了那男人几眼。 那人额前的碎发将眉眼半遮,但仍依稀可见其眼眶深陷,眼周灰暗,干瘪黑黄的颊面上,唇边有一圈刚冒出的胡渣。是个虚劳过度的年轻人,五官尚算端正,但整个人却有种违和的流里流气之感。 季商匆匆一瞥便移开视线,谁曾想那男人却故意朝他走来,重重在他肩侧撞了一下。 季商蹙眉停了下来,往后退了退,极其厌恶地伸手弹了弹自己的左肩。 那几人都停了下来。撞他的男人不仅没有道歉,反而又一步步走近他,调笑道:“哟,你怎么从烟火出来?” 季商抬眼看他,不明就里。 男人继续笑道:“走错场子了?你不是该去对面‘山木’吗?” -- 第43页 眼前这人,季商确有几分眼熟。 虽然季商去山木的次数屈指可数,但听他提到山木,便猜测对方可能是在那处见过自己。不过山木的内部环境格外昏暗,一时想不起曾经某个过来与自己搭讪的闲人,也实属平常。 “想不起我了?哎,这也太让人伤心了。” 男人装着一副悲痛失望的浮夸模样,又伸手去碰季商的肩膀。季商一把扼住对方的手腕,为了不在除夕前夜招惹麻烦,他现在已经十分克制了,谁想这人却得寸进尺。 可是冲突并未爆发。走在最侧的女人突然冲了过来,将男人拉走:“杰哥,走了,先办正事要紧。” 女人对季商颔首以示歉意后,便拖着男人离开了。走出几步,男人还回头对着季商抛了个飞吻过来。 季商恶心得连烟瘾都消了下去。 这个小插曲算是过去了。季商回到烟火和朋友一起听民谣歌手唱歌,凌晨一点季商打算离开。 离开前他独自去了趟卫生间。好巧不巧,通往卫生间的走廊上季商又遇见了那个男人。 那人此刻的精神状态与先前极为不同,先前即便是沧桑颓废了点,但神情却是清明的。但此刻他显得有些恍惚,步子不稳,一副醉酒之姿。 男人身后依旧有人,但相较之前已少了一男一女。那两人不远不近跟着,无上前搀扶之意,也无任何言语交谈。这就是季商在烟火门外感受到的奇怪之处,不管是手下或是朋友,气氛都不该是这样。 季商无意多想,很快收回视线,以远离是非为目的,快步离开朝卫生间走去。那人清醒时候都那么行为不端,喝醉了还不得是个疯子。 醉酒的男人用手挡住卫生间即将关闭的门,他轻浮地对着季商笑道:“帅哥,这么巧啊。” 季商没理他,径直走向洗手台。 男人极其猥琐地吸了吸鼻子,对着身后两人道:“哥们,我叙叙旧,你们要不要一起?” 那两人站在门外没动,有人低声骂道:“真他妈晦气,死基佬。” 另一人笑道:“算了,算了,那东西可真够猛的,你看他,现在就跟只发情的公狗似的……” 厕所门一关,门外声音半点也传不进来。那男人的神情急转而变,先前油腻浮夸的笑意瞬间尽数消失,随即他重心不稳地、踉踉跄跄走向季商。 余光中见他靠近,季商平静地甩了甩手上的水。 轻蔑地扬了扬嘴角后,快速侧身躲闪至男人斜后方,一把扼住他的右腕反扣至后背,同时提腿顶上对方的膝弯,将其面朝地板,以半跪的姿态死死压住。 季商边使力边笑道:“耍流氓耍我头上了,你还真会挑对象。” 那人原本便虚浮无力,被季商制伏过后,嘴里除了吃痛抽气,同时还含含糊糊小声说着什么。 季商仔细一听,忽地楞住了。 “学长,是我,秦志杰。” 季商猛地松开手,提着对方衣服将人翻转过来。因为仰躺,男人过长的刘海已经散开,眉眼清晰露了出来。 季商打量了他数秒,才最终确认眼前这人便是将近五年未见的公大学弟,秦志杰。 然而人虽是秦志杰,却与季商印象里昔日意气风发、阳光帅气的青年有着云泥之别。 他这副模样,到底遭遇了什么。 第22章 阿斯莫德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新改动:秦志杰请求季商帮忙发短信的时间,从八点零两分,改到九点零两分。  “你确定那是志杰?” 尹灏抓住季商的手腕。 季商眉头微微一皱,尹灏俶地松开手。季商手腕上已浅浅印上了指印,看来对于秦志杰的事,尹灏确实非常上心。季商想到尹灏家里那厚厚一叠与秦志杰相关的资料。 他活动着手腕,心想自己的判断应该是正确的,看尹灏关切激动的神情,至少他找秦志杰是出于善意。 “我不会认错,确实是他。”季商正色道。 尹灏追问:“然后呢?” 季商凝神:“然后我便觉得事有蹊跷。确认屋内再无其他人后,我将神情恍惚的秦志杰提溜进了最里的厕所隔间内。” 尹灏问道:“他是不是在参与卧底行动?” “我第一个念头也是这个。但是……”季商摇了摇头,“时间太过急迫,加之秦志杰当时的精神状态极为不佳,几乎处于半清醒状态,所以他并没有对我透露过多信息。” 停顿片刻后,季商像是想起了某件感官不佳的事,眉头拧得更紧:“你知道厕所隔间内常有的那种金属类支架吗?秦志杰当时用肘关节去顶压那个支架,在不发出声音、不留外伤的同时,用疼痛让自己保持清醒。” 这一刻,尹灏更加确定,自己一直以来的坚持与判断都没有错,秦志杰没有变,也不会变。 他暗暗攥紧的拳头微微发颤:“他跟你说什么了?” “他给了我一只老式手机,让我务必帮他将草稿箱内的短信,在当日晚上九点零两分准时发送给手机上的唯一联系人‘东君’。” “东君?”尹灏重复了一遍。 “这应该是个代号。”季商接着道,“我刚拿到手机,其他什么都还没来得及问清楚,门外那两人便突然闯入,直接把厕所门踢开。” “那两人根本不是什么朋友,是在监视志杰?” -- 第44页 季商点了点头。尹灏又道:“你是怎么脱身的?” “我就那么大摇大摆直接走了出去。”季商提了提嘴角以掩饰尴尬。 尹灏怀疑道:“连上厕所都不放心,你与志杰呆在同一个隔间内,他们会直接放你走?” 尹灏这种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子季商十分无奈,他清了清嗓子道:“当时他们踢开门时,恰好秦志杰体力不支,眼看就要顺着墙倒下去了。我、我正好搀住了他。可能状态有点亲密,对方除了觉得瞎了他们的狗眼外,倒也没过多怀疑。” 尹灏点了点头,为季商与秦志杰曾经的有惊无险松了口气。 其实还有一段至关重要的戏码,季商未讲。他扶着秦志杰的腰,听见动静后随机而动,顺势将手往前带了带,讥笑了一句:“妈的,中看不中用,半天硬不起来!” 而后这位别人眼里的假正经、浪荡子便甩甩手,在惊诧且嫌恶的目光中,将手机神不知鬼不觉地滑入兜内,扬长而去。 门外两人像躲避病菌似的,远远给他让了条道。 这种歧视与偏见实则并不少见,令季商没想到的是,有一日它竟能排上用场。不得不说,太过讽刺。 屋内虽然灯火通明,一门之隔的露台之外却大夜弥天。尹灏沉默不语陷入沉思,季商并未打扰他,只独自站起身来朝卧室走去。 再回来时,季商将手上的黑色直板手机递给尹灏:“交给你了,这是秦志杰当时给我的手机,虽然我当时也权衡不定,但最后还是帮他按时将短信发出去了,发件箱内还有存稿。你研究一下,看能不能通过这些线索找到秦志杰的踪迹。” 尹灏接过手机,脸上神情隐忍而悲伤。沉默片刻后,咬着牙艰难道:“志杰已经找到了,与你偶遇的那个月月末,他的尸体被人发现搁浅在秀水河岸的草滩之中,死因溺亡,体内检测出大量毒品含量,警方以吸毒过量失足溺亡结案。” 尹灏的声音看似平静,一字一句却沉重不堪。一直在试图寻找秦志杰的季商瞬间难以置信地征在原地:“警方这么草率结案?他是公大的学生,未来是警队的一员,这件案子怎么会就这么结案了?” 尹灏叹了口气:“志杰在研究生二年级那年辍学……” 两天周休后,尹灏与符威到达研究生宿舍时,秦志杰的床位及衣柜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问过他同寝室的人才知道,秦志杰已经办理退学从学校离开,不知去向。 这事秦志杰何时开始着手办理,原因为何,竟无一人知晓。同学、授课老师,连胡永余教授都感到异常震惊与惋惜。 尹灏与符威犹如晴天霹雳,差点暴走。尹灏私自联系父亲的部下,查到了秦志杰当日在另一个陌生城市入住的酒店。 尹灏打酒店客房电话过去询问,秦志杰一语不发便挂断。反复多次后,对方直接拔线,且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利落地从旅店退房。 然而就在当晚,尹灏收到了一个陌生号码的短信。于是他和符威才放弃继续寻找秦志杰。 “那条短信可能是他借某个路人的手机发的。上面写着:不用找我,我们一直在同一条道路上。” 季商道:“所以你们由此确定了秦志杰加入了某项秘密的卧底行动?” 尹灏点头:“虽然不确定,但也八九不离十吧。” 就这样过了一年,尹灏与符威从公大毕业,顺利加入京市刑侦队。某一次尹灏心血来潮在内部系统搜查关于秦志杰的消息。 现实中真实的秦志杰十分励志,父母在他初中时意外离世,但他并未因此一蹶不振。兼职家教、与外婆相依为命、考上公大、保送研究生,稳健地朝着成为人民警察的梦想步步迈进。 而尹灏打开的档案内,秦志杰已经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父母去世后他一蹶不振,自暴自弃沾染上各种恶习。高二辍学后在汽修厂、酒吧、KTV各类场所打过工,但都不长久。小贷、P2P都有他借贷欠债记录、另外还有三次打架记录。 令尹灏瞠目的是,就在他搜寻秦志杰信息时的前两个月内,秦志杰还有过一次吸毒被抓和斗殴被抓记录。而斗殴发生的场所正是云盘市滨河沿岸叫做‘烟火’的酒吧。 尹灏第一次违背自己的行事风格,就此事破例询问父亲。但作为京市警察局局长的尹卓文对此事三缄其口,只透露秦志杰参与的卧底行动因牵连广泛,保密级别十分高,连他也只略有耳闻,并不清楚案件细节。 就这样,时间来到了季商与秦志杰意外见面的两周之后。尹灏再一次在内部系统中搜索秦志杰的档案,得到的却是秦志杰的死讯。 就此事尹灏从父亲尹卓文处得到的消息称,秦志杰在卧底行动中染上毒瘾,抵挡不住金钱与毒瘾的诱惑,受制于人从而反水。并且在最后的收网行动中给警方传递了虚假消息,导致警方的行动彻底宣告失败。 尹灏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这个答案。有阳光的地方就有阴影,云盘市虽然只是个二线城市,但警局内部势力盘根错节,一些分局内部乌烟瘴气之事尹灏虽远在京市,却也略有耳闻。他不相信那冰冷冷的白纸黑字,他选择相信秦志杰,相信他无论如何也会保持初衷,与他走在同一条道路上。 于是,尹灏一纸申请书,以人才引进为由,从京市降调到云盘市的一个刑侦中队。 -- 第45页 他要亲手拨开迷雾,以一己之力为兄弟与战友昭雪。即使秦志杰已经不在这世上,他也要让事情大白于天下,让他的尸骨以本该有的英雄名义埋在烈士墓之中受人敬仰,而不是以一个不白的瘾君子的名义埋在不知名的黄土之下,受人唾弃。 “人民警察,对志杰来说,并不单单只是一个职业,这是他终生的信仰。他为此可以付出一切,乃至生命。即使警局内部任何人,包括我父亲和我自己,放弃初衷、违背从警之初的诺言,但志杰永远不会。” 入学第一次领取到学生警服时,秦志杰小心翼翼地抚摸着警徽及警号的画面、入党时他们一同对着党徽宣誓的画面、那无数个白昼黑夜他们一起幻想着从警之后惩恶扬善保一方平安、充斥着少年翻腾热血与欢声笑语的画面,最后都被浓稠的黑云卷入一片破败的小山坡上。 那里有一座无人祭奠的新坟,而秦志杰,不该埋葬于此。 尹灏握紧的拳背上青筋狰狞,指节惨白,他竭力咬着牙以控制眼部难以克制的刺痛感,生生将一腔悲愤之情压了下去。 季商明白此时最妥善的举动便是给尹灏时间,让他在这种极端的情绪中自行恢复过来,他相信尹灏也有这种控制能力。 但不知为何季商为秦志杰感到愤愤不平与痛心时,压在高耸眉骨阴影下尹灏那双深邃的、渐渐泛红的眼睛,让季商一贯四平八稳的心尖跟着抽痛了一下。 他鬼使神差地覆盖住尹灏微微颤抖的手背:“我相信你的判断,同时这也是我的判断。如果在这件事上你需要我帮忙,随时可以开口。” 尹灏慢慢偏头看向季商,而后又垂眼看了看正覆盖在自己手背上、季商的手。一瞬间,他眼内的迷茫变成了一小撮熠熠闪动的光辉。 季商收回手,像是忽地想起什么,他自嘲道:“不过,我现在的身份,无权无势,又不在系统内,可能派不上什么大用场。” 尹灏摇了摇头:“这件事可能牵连到内部势力,我只能暗中探查,所以你这样的身份反而更方便、更有帮助。” “好。不管真相如何,我们一定会找到它。”季商说完旋即又问道:“烟火的监控视频内有没有什么线索。” “志杰那起斗殴事件的当事人照片我都看过。两个小混混暂时没有可疑的地方,是酒吧的常客,一直频繁出入烟火。但引发这场斗殴事件的一位女性,她只在警局档案内斗殴现场照片中出现过,其他信息一点没有。另外此后她也没再去过烟火。”尹灏顿了顿又道:“我觉得志杰或许不是一时兴起英雄救美,应该此前便认识她,或许从她那里我们可以得到一些关于志杰的信息。” “确实有这种可能性。”季商将目光放到桌面那只手机上,神色微沉道,“但我觉得现在最首要的是,我们要想办法破译那条加密短信,以及找到警局内代号‘东君’的警员是谁。” 尹灏颔首附和,眼神在自己手背上短短凝滞后,迅速离开。 第23章 阿斯莫德 发件箱内只有一条短信,发送时间为二零一九年二月四日,除夕夜,晚八点整。 短信内容是一长串毫无规律的字母。 “avoqdx□□ldlktjwmzvgqxxopqldkl” “我用所知道的各种加密方式做过解析,但都不对。我猜测他们是随机采用某种书本或者文字载体做媒介,再加上事先沟通好的加密形式,这样除了传递和接收密码的两人,是没有任何人可以解得出来的。”季商仰头靠着沙发,满面愁容地按着太阳穴,“不知道媒介是什么,几乎没有解出来的可能性。” 夜渐深,季商有些疲倦,他就着这副懒懒散散的姿势看着尹灏。尹灏两腿微分,手肘支在膝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手里的屏幕。 尹灏虽稍稍俯身,但依旧肩挺背直,由腰背至脖颈,下颚线,再到季商能看到的小部分侧脸,拉了一道流畅好看且劲悍有力的线条。 季商前一刻还沉溺在加密文字中的思绪开始不受控制地脱轨,朝着一个让他口干舌燥的危险地带疾驰而去。幸而,他的心驰荡漾每一次都会被曾经的覆车之鉴迅速拉回来。 季商懊恼地啧了一声,同时一掌拍向自己的脑门。 这一巴掌拍得着实狠。尹灏听到动静后转过头看着季商,随即笑了起来:“信不信,我十分钟内给你解出来。” 季商猛地坐起来,感觉自己历来目中无人的智商受到了威胁,他觉得这样的事不太可能发生:“你要是十分钟内解出来,我……” 尹灏追问:“你怎样?” 季商顿了顿,豁出去似的说道:“怎样都可以。只要不违法背德。” “好。”尹灏扬了扬眉,“口头承诺也是承诺,不能欺骗人民警察。” “好。”这个好字从季商嘴里吐出来,显然没有先前那么干脆利落。不过他已把自己架了上去,总不能在学弟面前灰溜溜地退缩。 尹灏留一抹胜券在握的笑意给季商,便一语不发转身去,在空白的纸页上写写划划。 季商为了保持住自己强撑出来的气定神闲,又装模作样地重新靠向了沙发,但目光却偷偷摸摸做贼似的透过尹灏肘部的缝隙,打量着他在纸上做密文解析的整过程。 凯撒加密?栅栏移位? 季商忍不住腹诽,这些基本的文字加密方式他早就尝试过,解出来是完全不成句的乱码。也不知道尹灏哪里来的信心,十分钟内解出来?恐怕他对自己的智商报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 第46页 这到底该评价他夜郎自大好?还是不可一世好?自视甚高听着有点伤害情感,还是不用为好。 季商这边在四字成语上权衡不定,就听尹灏转身将那张纸递到他手上。满页的字母一行行排开。最后一行做了三角形符号的便是尹灏解出的明文。 Xiushuidongmatoujinwanshidian 季商收敛神色,前一秒玩味的表情一扫而空,他一字一句念道:“秀水东码头,今晚十点。” “你还真解出来了。”季商摇了摇头,“不对啊,凯撒解密、栅栏移位我都试过,结果是乱码。” 尹灏轻笑,老实交代道:“你解不出来很正常。这是志杰的加密习惯,以前在学校时我们私下讨论过。他加密文字喜欢用简单常用的方法,和自己独特的小习惯相结合。不知道他的习惯的人是解不出来的。” 季商看着纸上的解密过程,仍旧有些如烟似雾。 尹灏解释道:“其实很简单,明文移位成三组字母,重组后再用凯撒加密顺移三位替换。最后把第三位、第十三位、第二十三位上的字母再分别顺移,三位、十三位、二十三位。” “你这理论上算作弊吧?”季商啧了一声:“秦志杰怎么这么喜欢‘3’这个数字。” 尹灏脸色微变,顿了须臾,又渐渐带上笑意:“我、他、符威三个人因为上学时关系密切,同学起了个诨名,‘三剑客’。那以后需要用到数字的地方,志杰都特别青睐‘3’这个数字。” 季商瞬间哑声,他原本想义正严词地宣布因尹灏作弊使先前赌约失效的那些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秦志杰情急之下交由季商代为发送的那条加密短信虽然已经被破解,但这对于解开秦志杰死因谜团而言,似乎暂时起不到推动性作用。季商与尹灏握住了开门的钥匙,却并未找到那处暗门的锁孔。 对他们而言,如今至关重要的事情便是,要想办法得到秦志杰参与的那次以失败告终的行动的具体内容。 而以尹灏目前的警衔级别根本没有权限查看警局内部系统中的机密档案。虽然如此,却还有一个冒险的方法,电子档案无法查阅,但相关纸质档案却同其他文档质料一起编册入档,统一存放在市局档案室内。 …… 一周后,云盘市郊,西平山山腰,常平敬老院。 这是云盘理工学院暑期送爱心活动的最后一站。这一站闲宵不仅出资赞助,还提供了两名人力,老板季商、女员工倪晓。 除了学生会七八名成员、闲宵两人、另外还有些热心的学生家长也参加了活动。 学生会表演完节目后,又各自陪老人聊天、打扫卫生、教老人使用智能手机。将近午饭时点,开始陆续有几名家长带着学生一起离开。 季商和小泥巴开始在院子里一颗老槐树下搭台子,铺桌布。小泥巴这天凌晨三定便起床张罗,做了很多适合老人的小食带过来。 无糖纸杯蛋糕、芒果布丁、绿豆糕、烤鸡翅和各种切好的新鲜水果。这些小食不仅健康味美,还十分小巧养眼。 季商趁倪晓转身从保鲜盒里取东西的间隙,偷摸把手伸向了眼前的绿豆糕,谁知手还没触及,大厅内便跑出来一人。 “季老板,我帮你们吧。”向超咧着一排大白牙,朝季商跑过来。 季商问道:“怎么不继续陪黄老下象棋了?” 向超附耳,小声道:“黄老那爆脾气,我惹不起。就一局,悔了三颗棋子。输给他要被教训,赢了他又怕他血压升高。” “还是干体力活最简单轻松,还有得吃。” 季商将方才锁定的那块绿豆糕捻了起来,分了一半给向超。 向超迟疑了一下,接过绿豆糕,对着季商冁然一笑。他肤色偏深,使得原本带着几分感动的笑意显得憨直起来。 让季商这个历来多思一分,慢行一步,有着弯弯绕绕心肠的人,也瞬间觉得他十分率真可爱,像一块透明未雕琢的琥珀原石,不管以后打磨成何种样子,内里都是不会变化的。 向超是工商管理大一新生,看似一个活脱脱的阳光大男孩,实则有点慢热和腼腆。先前表演节目时,讲了一段脱口秀,因为用梗生僻,敬老院里的老人一个个跟听天书似的,全程一头雾水板着脸,直到结束才稀稀拉拉地开始鼓掌。 向超的同学更是夸张,听不懂的人时时发出嘘声,这些人兴许没什么恶意,至多也就为了给老人取乐,但这让向超在台上多少有些尴尬。不过幸而有季商这么个存在,从头到尾向超的每一个梗他都能接住,他在台下一一回应、鼓掌逗笑,最后单人脱口秀差点变成双口相声。 向超很快对这位慷慨大方、帅气和善且与自己心有灵犀的季老板产生莫名的亲切感,这让他把慢热和腼腆都暂且搁置在了一旁。 经院长提议,向超和季商又加了两张长条桌,把敬老院食堂内准备好的食物也一并搬了出来,让老人们尝试一次露天野营式午餐。 上午来参加送爱心活动的人不少,但肯留下来陪老人吃饭的人却并不多。所有学生,包括向超也就剩下三人。 季商未讲,但心里多少有些不舒服,所以才更觉得留下来这几个学生难能可贵。 向超跑前跑后地搬桌子、摆餐具时,从活动室内走出来一名穿着淡蓝色连衣裙的卷发年轻女人,和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 -- 第47页 小女孩刚跟屋内一位老奶奶告别,手里拿着老人送的巴掌大的小布偶,蹦蹦跳跳地朝前走。 女人踩着高跟鞋跑了几步,追上小女孩:“小雪,把布偶给妈妈,妈妈帮你放好。” “不,我要拿着。” 小女孩摇了摇头,“这是奶奶送我的礼物。” “对,这是奶奶送的礼物。”女人蹲下身,温和宛然地看着小女孩,循循善诱道,“所以妈妈要帮你放好,免得你不小心掉地上,摔坏了,弄脏了怎么办。” 小女孩思索了片刻,将手里的布偶递给她妈妈,尔后好似被别的东西吸引住了,朝着庭院的大槐树下跑去。 布偶在女人掌心里放着,她两根手指拎着布偶头上的线绳,左顾右盼后,皱着眉,迅速将布偶扔进了旁边花坛内。 随即,女人又踩着高跟鞋,寻着小女孩的方向追去。 “二叔。” “怎么样?小雪今天玩得开不开心。”向超往下压了压小女孩的裙子后,才将她抱了起来。 “下次二叔再带我来。” 向超刮了一下她的鼻子:“说好了,下次二叔还带你来。” 小女孩搂着向超的脖子,吧唧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远远跟过来的女人,看到这情形脸色沉了沉:“小雪快下来,多大的人了,你不知道自己穿着小裙子呢。” 女人这话明理在说小女孩,实际在斥责向超不知分寸。 向超赶紧蹲下身,将小姑娘放了下去。而后讪讪笑道:“嫂子,你怎么出来了?吃饭还要再过一会。” 女人没有马上回答,先向四处望了望。 季商和倪晓两人方才看到女人扔布偶,时下听她讲话都觉着聒噪,更是不会将眼神往她身上浪费,只背过身忙着准备午餐。 见四下无人关注自己,女人脸上表情马上开始不耐烦起来,但依旧压着声音:“谁说我要吃饭了?这的饭谁吃得下?今天要不是小雪哭着死活要来,我来都不会来的好吧。” 季商瞧不见向超现在的表情,也未听他回一句话。只有一阵突兀的沉默。 “妈妈,我想在这吃饭。”小女孩带着哭腔。 向超开口,迟疑道:“嫂子,要不然让小雪留下来,待会吃过饭我就带她回家。” “那怎么行。留下小雪我怎么放得下心。”女人声音软了下去,微微蹙眉对小女孩道,“妈妈现在感觉身体不太舒服,小雪要陪妈妈一起走吗?” 小女孩顿了顿,看看向超,又转头看向女人,心疼地摸了摸她的脸,点了点头。 季商再去找向超时,他已经将嫂子和侄女送到了敬老院门口,正看着两人离开的方向发呆。 他的背影萧然,站姿有些僵硬,过了许久才回头对季商勉强一笑。 第24章 阿斯莫德 午餐接近尾声,天空流云突变,由缓至急,西平山刮起了一阵大风。 白色桌布被风卷得四处翻转,老槐树上的叶子簌簌往下掉,树枝被风力牵引着身不由己一副张牙舞爪之状。 将老人们搀扶进屋后,季商又带着剩下的几名学生帮着工作人员将院子里的东西全部搬到屋内。 一刻钟不到的功夫,屋外早不见了青天白日,叆叇浓云将天光掩尽,天边传来压抑的闷雷。 屋内老人如是喃喃念道:“雷轰天顶,虽雨不猛。雷轰天边,大雨连天。” 几个学生低声讨论着这即将而来的暴雨何时能停歇,倪晓抱怨着出门前看的天气预报为何又不准。 “天气预报什么时候准过?” 季商压眉望了望窗外,一面不走心地安慰了倪晓一句,一面推开门迎风跑了出去。 “老板,你干什么去?”倪晓喊了一嗓子,灌了满嘴风。 季商没有停下,回头答道:“院子外面好像有人。” 向超在门边拿了两把雨伞,急步跟了出去。 水泥地面上渐渐开始出现雨点,铁门有些生锈,季商费了点功夫才打开老式门锁。 屋外山风猎猎,丁恒远站在门外,衣襟在风中狂乱飞舞,头发也被吹得凌乱不堪掩在额前,他这副模样好似突然间回到青涩的年少时期。 “小远?” 季商有种大梦未醒之感,声音缓慢,犹豫不决。 “小九!”丁恒远惊道,“你怎么在这?” 季商没有回答,目光被丁恒远身前轮椅上的人所吸引。 那人不仅头发白尽,连眉间都掺杂着灰白痕迹,他面戴口罩,额上刻着历经沧桑的皱纹,露出的那双眼睛与季商四目相触后,微微外扩又倏忽清明起来,想是已经认出了眼前的人。 “丁叔。” 季商迟疑叫了一声后,周遭忽然暗了下来。 向超撑开伞罩着季商,又将另一把伞递给茫然无措的丁恒远:“来避雨的吗?不要站在门外,先进来。” 季商接过轮椅扶手,将丁少东往院内推去。向超跟在他身侧,撑伞一并遮着轮椅上的丁少东和季商两人,自己却整个暴露在伞外。 见前来的人中有人坐着轮椅,屋内几个年轻人都跑了出来,七脚八手地把轮椅抬了进去。 丁恒远最后进入房间,与此同时敬老院周院长沿着走廊急步跑了过来。 “是丁医生对吧?” 丁恒远礼貌地同周院长握了握手:“不好意思周院长,我们来迟了,早上出门有点晚。” -- 第48页 “没事,没事。我还以为你们看天要下雨决定不来了。”周院长笑着看向轮椅上的丁少东,“这位就是丁老先生对吧?” 丁少东颔首,依旧一语不发。 周院长道:“这会雨大没办法带你看室外环境,室内设施可以先参观一下。靠山崖还有一个单人间空着,景观好,空气也好。我先带你们去看看?” “有劳周院长。”丁少东点了点头,他的声音闷哑,像压在胸腔里吐不出来,说完话便掩嘴咳了几声。 周院长已提前知道丁少东有慢性肺病,他善意私心以为时下大厅内这种人员混杂封闭的环境想来不太适合丁少东的身体,便先一步推着丁少东的轮椅,沿着走廊朝单人宿舍区走去。 丁恒远跟着走出几步,又折回季商身边,快速解释道:“我爸肺不太好,不想一直在康复医院住着。朋友说这边空气好,他就想先来看看环境。没想到今天会在这里遇见你,真是太巧了,小九。” 丁恒远一面和季商讲话,一面关注着父亲离开的方向。 季商见他两头紧张,便道:“你先去陪丁叔,雨这么大,我一时半刻也不会走。” 季商这话很快得到了印证,小雨点渐渐变大,玻璃上白茫茫一片,只恍惚能看到院内那颗好似快要折了腰的老槐树在风雨中挣扎。 闪电雷鸣不休,雨下如倾,一直到晚上六点才有缓缓止歇的意味,但乌云并未散尽,与亮着灯的室内相比,屋外更显得暗沉。 包括季商、三名学生以及丁恒远在内的七名外来人员准备动身离开时,远处山间突然传来一阵巨大的轰鸣声。 众人不明就里,但没过几分钟院内工作人员接到电话后,急急跑来告诉大家,因暴雨山间泥石滑坡,下山必经之路被堵,另外山腰上的信号塔也被疾风骤雨损毁,将倒未倒悬在半空。 不确定因素太大,为了安全起见,正赶来的抢险队要求山上的人不要冒险下山,留宿一晚,等路面清理,隐患消失后再行离开。 七人一片唏嘘,但瞧着屋外此时沥沥的降雨,越来越暗的天色,谁都不敢冒险下山。 除了向超外,还有一名男学生和一名女生滞留在此。那两人给家人打完电话后,便窝在沙发上安心打起游戏来。向超的手机在出门帮季商撑伞时被雨水淋湿,一时开不了机,便借了季商的电话也给家里人打电话。 接电话的是向超的父亲。向超顺嘴问了问嫂子和侄女,才知她们两人还未到家。不过嫂子去哪里一般也不跟家里的长辈汇报,更不会对向超的父亲说起,至多会跟自己老公,向超的哥哥讲一声。 所以向超和父亲提起嫂子早已离开敬老院这事时,两人其实谁都没有诧异与担心。 向超将手机还给季商时,季商的手机也开始低电量预警提示。来的人都没想着会呆这么久都没带充电器,院长帮着找了一圈才找了根山寨数据线。 季商刚给手机充上电,大厅里的灯闪了闪,季商屏息仰头看着屋顶的灯盘,三两秒后,这灯不负所望,灭掉了。同时整个敬老院瞬间陷入黑暗。 “哇哦,老板你把人电路烧了。”小泥巴打趣自家老板,众人应声哄笑。 怪不得季商的手机。那摇摇欲坠的信号塔没将通讯信号彻底切断,反倒是电路先出了故障。敬老院的发电机只能短暂带动厨房和卧室的照明。吃完饭后,周院长便分配空房间让大家休息。 有四间房可以直接住人,三个双人间,一个单人间。 靠崖的单人间自然留给了丁少东。倪晓和女学生一间房,向超和同学一间,季商和丁恒远便只得同住一间房。 季商简单洗漱后迅速上床,睡前喝了床头丁恒远帮他接的温水,和衣而卧后他本想刷会手机掩饰尴尬,谁知手机缺电自动关机。季商占了靠窗的床位,丁恒远还在厕所时,他便侧身朝向窗外,提前留了个拒绝交谈的背影给即将出来的丁恒远。 窗外夜雨渐小,山峦尽头的天边偶尔还有白色的闪电忽地亮起。雨还未停,只是暂时移到了其他地方。 季商闭上眼睛平心静气地装睡,想着这雨会移到什么地方去。闪电的方向在东边,恐怕闲宵今夜的雨势也不会太小,那闲宵门前的紫薇花恐怕也要遭殃了。 不过紫薇花谢了也好,那晚要不是想去看花,他也不至于被车撞。思及撞车,季商想当时如果尹灏不那么突然对他吼一嗓子,导致他失神判断错误,说不定他还真不会受伤。 如此说来,尹灏才是罪魁祸首。 如此一来,季商的思绪九曲回肠一番,竟神不知鬼不觉地着落到了他那位年轻的学弟身上。 他站在露台上,忽略自己伸出的手,从身侧走过。他下车左顾右盼后看向路边说来查看监控维修进度。他摇摇摆摆地冲自己走过来。他烂醉如泥地趟在地上傻笑。 他站在五千米长跑冠军的领奖台上,甩着满头大汗。旁边有个声音对季商说:“那小子就是破了你三年射击记录的人。” 后来又想了些什么,便毫无规律可言,只绕着那个人发散打圈,季商这样浑浑噩噩弄假成真地睡着了。 “小九,小九。” 沉沉入睡前,季商听到有人似近似远地唤了几声他的名字,很温柔熟悉,却又带着确认的口吻。 他微微掀开沉重的眼皮,却在一道刺目的闪电光线中紧紧闭上双眼,再无力睁开,彻底睡了过去。 -- 第49页 半夜时分,季商突然惊醒,他不知何时已换了睡姿,面朝着丁恒远的床位。而丁恒远却朝着墙壁,留了一个不真实的背影给他。 季商重新闭上眼,本就渐行渐远的闪电和闷雷彻底停了下来,只有屋外雨声窸窸窣窣,像持续不断的海浪潮汐轻柔地拍打在沙滩之上。 他这一闭眼后,又在恍然间忽地睁开。只是这闭眼睁眼之间的时间距离,他着实有些模糊,像是过了很久,又似乎在一瞬之间。 只是闭眼前对面床上的背影给他留下的怪异感,越来越重,越来越深刻,以至于他陡然从梦中惊醒过来。 季商坐起身,心头的怪异之感久久无法消散。他轻手轻脚走到丁恒远床边,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小远。” 丁恒远似乎睡得很沉,未有任何反应。 季商迟疑地将手伸向丁恒远的肩,他想让丁恒远转过身来。他也不知为何突然冒出这种诡异地想法,他想看一看,或者说想确认一下趟在这张床上的人是丁恒远,还是别的谁。 季商的手还未触碰到丁恒远的肩,床上的人便突然转过身来,睁眼看向他。屋外透进一丝微弱的光线,季商的手悬在半空,丁恒远的脸与季商的指尖近在咫尺。 看着丁恒远的脸,季商心头的疑云缓缓消逝,而后他开始觉得自己方才的行为有些可笑,回过神慢慢收回手。 丁恒远忽地从床上坐起,将季商往回收的手攥紧。他望着季商,从刚睁眼时的诧异,渐渐小心翼翼地生出了一丝惊喜。 “小九,怎么了?” 丁恒远记得年少时那个夏天的夜晚,在阵阵闷雷声里,宁愿热得满身淌汗,也要睡在他身边的季商。他还记得自己用手指沿着他汗珠滑落的轨迹一点点移动时,被季商忽地张嘴咬了一口。 季商那一口咬得很轻,舌尖碰到指尖的温度,却像滚烫的岩浆一样烧了丁恒远满身。 “还是怕打雷吗?”丁恒远问道。 季商怔了片刻,随即晃动了一下手臂示意丁恒远松手。他转身朝窗边床位走去,在丁恒远目光无法触及之处无声哑笑起来。 这十二年岁月是何等可笑。他终于一天天数着日子走出来时,这个逃避了整整十二年的人却突然跳出来,想要用那些他刀剜心肝才侧底挣脱遗忘的往事,来妄图唤醒些什么,拉回些什么。 “我早就不怕打雷了。”季商道。 时间很温柔,可以治愈一切伤痛。时间很残酷,可以带走所有珍宝。 第25章 阿斯莫德 俗话说,前三十年睡不醒,后三十年睡不着。远山天际开始微微泛着灰白时,敬老院里的老人开始陆续起床。 窗外时有人影慢悠悠地晃过,轻缓的脚步声,拐杖触地声,另夹杂着老人们千奇百怪的晨练招式在发力时产生的各种声音。嘈嘈切切,然而这却并未让人烦躁反感。 季商醒来,掀开一角窗帘。 院内几位大爷扎着马步甩开膀子哼哼哈哈地朝自己前胸后背可劲招呼。几位大妈躬身垂着手臂触电似的抖着,嘴里一呼一吸念念有词。年纪稍长一点的便靠着院子边缘静站吐纳,或者慢悠悠打着一套五禽戏,摆个大鹏展翅的动作,比比谁撑得更久。 丁恒远坐在床边,看着季商。看晨间温和的白光给他凌乱的头发度上一层柔光,看院内老人们平淡无奇的早练让他忍俊不禁,看他回头看到自己时,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敛下去。 “小九,我要走了。”丁恒远将满腔失落制伏于皮囊之下,仍旧保持着那么一副温文尔雅之态。 “啊?”季商悠悠忽忽抓过已关机的手机,楞了楞又放了下去,回头看了一眼泛白的天空,“道路可以通行了吗?天还没大亮,这才几点?” “院长说道路已抢通,可以通车。但电路还没恢复,信号塔也在维修当中。”丁恒远边说边站起身来,为了克制在季商蓬松的发顶薅一把的冲动,他将床头的行李包拎在手中,又抬起另一手看了看腕间的表,“六点一刻,不过我下午一点有场手术,现在必须得走了,不然来不及。” “我送你。”季商整了整头发和衣服,随丁恒远一道出去。 丁恒远推着丁少东朝停车场走来,季商站在车旁等他。那一老一少再也回不去当初那段岁月了。仅为了大公鸡脖子上少掉的那圈毛,丁少东提着扫把半真半假地满院子追打丁恒远,但那扫帚却从未真正落到丁恒远身上。 季商想起方才出门前丁恒远跟他说过的话:“我爸本来话就不多,我妈去世后他更加少言寡语,昨天突然遇到你,可能想起了过去的事,一时没缓过来,希望你不要介意。” 过去的事,当然是指丁思新的死,这是不可避免的,季商看到丁少东同样会想起这件事。所以昨天丁少东一语不发的冷淡态度,不管是出于何种原因,季商都可以理解。 丁恒远把父亲抱上副驾驶,系好安全带。季商将轮椅折叠好,丁恒远便伸手要拎过来:“我来吧。” 季商道:“我都折好了,我来放吧,你上车去。” “挺沉的!你手还不能太使力,落实了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能行吗?”丁恒远脸上的笑容意味深远。 初见时,那只大公鸡从两人的魔爪中逃脱后。丁恒远便骑着父亲的摩托车载季商去了一趟镇上的农贸市场,点杀了一只七八斤重的大公鸡回来。季商嫌重不想拎,丁恒远便挂在车头。从那以后,丁恒远逮着机会便要嘲笑季商‘手无缚鸡之力’。 -- 第50页 那段往事里也有敞亮快乐的地方,季商嗤地笑了出来,终于有了那么一点点释然:“我那是懒,你还真以为我手无缚鸡之力啊!” 季商抓着轮椅不放,丁恒远也抓着不放,两人正客客气气一派和乐地对视着,忽然都觉着手里重量突减,轻了不少。 不知何时何处冒出来的男人,冷着脸将轮椅从两人手中拎了过来,他转头看向丁恒远道:“都挺客气的。那我来吧?” “放哪?后备箱?” 尹灏冷着脸绕开季商朝后备箱走去。一手拎着轮椅,一手在溅满泥土的后备箱下方找开关按钮。他摸索了片刻,在中间位置探到了一个圆形凸起。 刚想按下去,便听丁恒远道:“劳驾放后座,后备箱杂物太多,放不下。” 季商离后座很近,他赶紧把车门打开。尹灏这才看了他一眼,这一眼只能算匆匆一瞥,不露情绪,季商却感觉这人的气压有些低,似乎对自己不太满意。 关好车门,季商再按压不住好奇心,对尹灏问道:“你怎么来了?” “查案。”尹灏简单直接。 “查案?”丁恒远道,“这位是警察?” 季商忙道:“不好意思,忘记给你们介绍了。” “这位是刑侦队警官,尹灏。” “这位是市二院丁恒远医生。” 尹灏与丁恒远相互看了一眼,礼貌地握住了彼此的手。 丁恒远笑意盈盈,恍然大悟道:“我好像在新闻里见到过尹警官,真是年少有为。” 尹灏不苟言笑道:“何止在新闻里,我们已经见过两次了。” 丁恒远迟疑道:“两次?” “医院一次,闲宵一次。”尹灏扯了扯嘴角,“不过丁医生可能没注意到我。” 季商目光落在两人一直粘在一起的手上,这画面怪异中透露着一丝丝不可名状的尴尬。 丁少东在车内咳嗽了两声,丁恒远这才回神松开手。 丁少东道:“恒远,该出发了,别耽误了手术时间。” 丁恒远朝季商与尹灏道:“那我先走一步。小九,待会有电了先把手机充上,我好告诉你路况,你不急可以晚点下山,安全第一。” 季商道:“好的,你慢点开车,注意安全。” 丁恒远将视线从季商脸上移开,正要开车门,尹灏叫住他,问道:“方便问一下,丁医生昨天是几点到常平敬老院的吗?” “那会刚开始下雨。”丁恒远若有所思地看向季商,“大约是……” 季商肯定道:“中午一点半。” 丁恒远附和道:“对,我记得车载午间新闻刚结束,确实是一点半。发生什么事了吗?尹警官。” 季商也带着疑问的神情看向尹灏。 “有一对母女昨天中午从常平敬老院离开后失踪。”尹灏又道,“不过,你到达敬老院的时间与她们的时间线无重合交叉。目前看来,丁医生你可以走了。” 丁恒远愣了愣,他从尹灏那处接收到了一种闲杂人等赶紧驱离的言外之意,只好应道,“如果还有需要,小九可以联系上我。” 说完话,丁恒远开门坐到车内。 副驾驶内,带着口罩,一直置之度外,冷眼看着前方山道的丁少东,突然转头看向季商:“小九,你过来一下。” “丁叔。”季商依言走到车窗外。 “小九啊……”丁少东颤巍巍地将手伸出窗外,季商赶紧伸手过去,被丁少东一把抓住。 丁少东声音低哑,像是十方苦楚都涌到了舌根:“哎,丁叔我以前在气头上说过的话,可不可以腆着脸请求你把它都忘了?” “丁叔……” 丁少东继续道:“是丁叔不好,丁叔错了。你以后多和恒远见见面。我错了,我不该那样责怪你,是丁叔的错。咳……咳咳……” 丁少东说着又激动起来,收回手捂嘴咳嗽不止。 “爸,你别说了。”丁恒远蹙着眉,却不曾去看季商,只轻柔缓慢地抚着父亲的后背。 “丁叔,都过去这么久了,我早就忘记了。你也忘了吧。”季商说完,看向丁恒远道,“恒远哥,小心开车。” 季商目送丁恒远离开,直到车辆消失在蜿蜒的山路尽头。而尹灏的目光却一直肆无忌惮地停留在季商脸上,细细地观察着他的每一个表情。 季商回头,恰好碰上尹灏直愣愣的眼神,但依旧不动声色地问他道:“失踪的母女是不是匡洁和易香雪?” 对于季商的洞察力,尹灏早已不再怀疑,不管如何这个男人总是一点则通推导出正确答案。 收回神识后,尹灏点了点头。张口却只问了内心所系之事:“你和丁医生很早之前就认识?” 季商颔首默认。 “有多早?”尹灏追问道,“研究生时期?本科时期?还是更早?” 季商横了他一眼:“你问那么多干吗?你是来查案?还是来查我?” 尹灏讪笑道:“不说算了。” 季商但笑不语,朝着院内走去。一进门才发现,小凳子竟然也来了。滞留在敬老院内的学生和小泥巴都起了床,几个人集中在院外廊下。 向超同邓登在侧面凉亭内谈话。向超神色焦急,一副坐立不安的模样,想是已经从邓登处知道了嫂子和侄女失踪的事。 “这次来敬老院,嫂子原本是不想来的,后来可能因为小雪闹着非要跟来,嫂子拗不过她就一起来了。我们大家在准备午餐时,大约十一点过,接近十二点,嫂子便带着小雪一起离开了。你们确定她俩失踪了吗?我嫂子以前跟朋友出去,常有不回家的经历。” -- 第51页 这件失踪案,虽然易香雪是未满十岁的儿童,不受二十四小时立案的时间限制,问题是她并非孤身一人,其母亲匡洁一直陪同着她。 所以警方原则上是可以暂时不予立案的,但据说疑似失踪母女的家属在警局内部托了关系,这事便层层辗转到了市局,再加上尹灏听闻后主动请缨,曹卫卫便指派了他与邓登协助调查。 邓登对向超的问题置之不理,继续问道:“匡洁离开时有没有说接下来要去哪里?” 向超摇头:“我送她们到了敬老院门外,嫂子说有点不舒服,把车钥匙留给了我。然后自己带着小雪去前面站台,说是已经叫了网约车。我当时猜想她既然不舒服,应该是打算回家,就没多问。再说我就算问也问不着。” 邓登道:“她带着个小女孩,你好歹应该送到站台,看着人上车,把车牌号给记下吧。” “我原本也是这样打算,但她不让我跟着,我也没办法。” 季商和尹灏到达院内凉亭。 虽然相处时间不长,但季商看得出向超在他嫂子跟前说话做事都十分小心拘谨,匡洁当着外人的尚且不给他留情面,背后想必更是没少给冷眼。所以向超不敢反驳他嫂子也在情理之中。 邓登又道:“昨天晚上六点你给家里打电话时,发现你嫂子和侄女未到家,为什么一点也不担心?” “我刚刚说过,嫂子以前经常外出,整晚不回来的事曾经也发生过。再说她去什么地方,除了告诉我哥,从来不跟父母交代,更别说我了。” 尹灏走到邓登身旁,拍了拍他的肩,示意接下来的问题交给他。 尹灏道:“你手机为什么关机?” 向超看了季商一眼:“季老板去给他朋友开门,当时正下着雨,我看他没带伞便拿了伞跟过去。走得忙,忘记手机还放在兜里,就给淋湿了。回来时和大家一起帮着抬轮椅,手机又摔了一下,到现在都还开不了机。” 尹灏望向季商,季商点了点头。 “既然能借电话打回家,那这之后为什么不给你嫂子和侄女打个电话确认平安?” “后来我跟同屋的男同学借过,但是他打游戏打没电了。”向超指了指廊下一名男同学,又看向季商道,“当时院内停电,大家都睡了,我不方便去打扰女同学。本来想尝试找季老板借电话的,但怕打扰他和丁医生休息,我就没去。” 季商心想这小孩思虑还挺周全,是个不轻易给人添麻烦的人,便笑道:“你忘了,我手机也没电了。刚插上充电器整个敬老院就断电了,我还以为是被自己给搞短路的。” 经季商提醒,向超想到昨晚停电时那赶巧的一幕,思绪被岔开,脸上神情轻松了少许。 季商莞尔,眼神下意识找到了尹灏,却见对方正拧着眉头,阴沉沉地盯着自己。 季商挑了挑眉,做口型问道:“又怎么了?” 尹灏重重看了他一眼,随即移开视线。继续看着向超道:“把你的手机给我。” 向超不解道:“为什么?” “例行调查,检测完会归还给你。我们技术组的同事还能帮你免费修复。” “你们怀疑我?”向超原本以为警察为了寻人前来西平山找线索,这时对方要拿走他的手机,他方才回过神来。不禁急色道,“她们离开后,我连敬老院大门都没出过,暴雨毁了下山的路,所有人都困在这里。你们凭什么怀疑我?” 向超愤懑不已,仿佛受到了莫大的不白之冤,面颊缓缓充血发红。尹灏依旧坦然而视,甄别他脸部难辨真假的细微表情。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 过了少许,邓登开始唱白脸:“同学,你不要激动,我们只是在做排查工作。匡洁和易香雪最后见到的人是你,你是目前为止可能拥有最多信息的人,我们当然要从你开始排查。再说你手机摔坏,但匡洁在这期间很有可能给你发过信息,我们不能放过任何一种可能,你说对吧?” 向超沉默片刻,起伏不止的呼吸渐渐平稳。他无奈地摇了摇头,从兜里拿出手机递给邓登,低声道,“你们所有人都一样。” “你说什么?”邓登没听清向超的话,边伸手去接手机,边随口问了一句。 向超未答话,却听尹灏道:“等一下。” “怎么了?” 尹灏低头看着自己手机。 “曹队来消息了。家属说失踪的母女已经平安回家,这案子,撤了。” 第26章 阿斯莫德 山林夹道中阴沉的水雾色被天边的晨曦渐渐淡化,从山尖到山腰,日光一点点沉浸在黄绿的树梢上。 电路还未修复,季商发动车子,用车载充电插口给一夜没开机的手机充电。手机刚开机,便收到丁恒远的信息。 相比尹灏上山时的半瘫痪路况,目前泥土滚石已经全部清理干净,悬在道路上方的信号塔正在重新固定。 季商给小泥巴发了条信息,叫她带上东西来停车场,准备打道回府。短信刚发出去,便有人在外敲响车窗。 尹灏撑着车顶,俯身看向季商。季商解了车锁,尹灏并未开门,反而示意他下车。 季商不明就里,却依旧下了车。 尹灏绕过车头,缓缓走向季商,道:“有时间吗?” “我最多的就是时间。”季商一面自嘲,一面避开尹灏明晃晃的目光侧身看向停车场另一头。 -- 第52页 敬老院大门内急匆匆跑出一个人来,那人远远便按了车钥匙解锁。靠边那辆白色小车的车灯闪烁了一下。向超径直拉开车门,不多久车子便开了出去。 尹灏伸手在季商眼前晃了晃:“在看什么?” 轰然的胎噪声缓缓远去,白车消失在山路弯道尽头。其实季商也搞不明白自己究竟在探究什么。只是惯性思维作祟,他觉得神色慌张匆忙离开的向超,与一个刚得知失踪家人已经安全归家,虚惊一场后的人,这两者之间难以重合,有着参差的撕裂感。 季商回过神来,只隐约听见了尹灏问的那句‘在看什么?’。便随口敷衍:“没看什么。” 尹灏见他神游在外的思绪还未完全归位,便乘机道:“那我刚才的提议你可是答应了?” “答应了。”季商顺嘴一说,而后又突然问道,“我答应什么了?” “带你去个地方。”尹灏看了看季商的右臂,“我来开车,你坐副驾去。” 季商坐进车内时,尹灏正要调整驾驶位座椅。 季商忙道:“你别动,动了我调不回去。现在这个距离最完美,多一厘米少一厘米都不行。” 尹灏乖乖停了手。系好安全带后,拍了拍自己的腿,故作幽怨道:“委屈你了,我无处安放的大长腿。” 季商嗤地笑出声来:“要脸不要?你就高出了那么一点,有什么好显摆的?我上单杠倒吊一个钟头,下来都能和你齐平。” “就你能上单杠,我不能?”尹灏看着季商,眼里有光,嘴角带笑。虽是调笑,目光却深得让人有些不适应。 季商楞了楞,半晌才道:“幼稚!” 尹灏在季商一瞬的怔愣中捕捉到了一丝细微的慌乱,于是他眼角眉梢齐齐上扬,心满意足地转过头去发动汽车。 车子缓缓开了出去,又在满面惊异的小泥巴跟前停了下来。 小泥巴委屈道:“老板,你这是要跟尹警官到哪里去?我怎么办啊?你不管我了?” “你老板现在必须得跟我走,暂时回不去了。”尹灏指了指小泥巴身后的邓登,“但你作为一个迷路的、需要帮助的人民群众。可以让你身后那位警官送你回去。” “老板……”小泥巴期期艾艾道,“你,你犯事了?这次真被逮捕了?” 季商哑然失笑:“你怎么老觉着我会被他逮捕?你老板我什么时候犯过事?” 小泥巴瘪了瘪嘴,嘀嘀咕咕道:“警察要带走你,不是犯事是什么?难不成要带你去为社会主义建设添砖加瓦?还是说想跟你搞社会主义兄弟情?” 季商下意识看了尹灏一眼,对方似乎并不介意小泥巴这个有些出格的玩笑,反而饶有兴致地盯着他看。季商心想这人可能压根不懂小泥巴含沙射影的潜台词。 “小泥巴你给我过来,我看看你这脑袋里装了些什么废料?” 季商作势伸手去勾小泥巴的脑袋,小泥巴赶紧嬉笑着往后退去,杵在背后的邓登被她狠狠踩了一脚,直疼得他原地打转,嗷嗷叫。 “袭警!你这是袭警!我告诉你倪晓同志,你要被逮捕了。” “你威胁我?你一个人民警察,你竟然威胁我。” “那,这样吧,我可以勉为其难和你达成和解。” “怎么和解?” “到闲宵后,炸几个南瓜饼给我吃吃就行。” “哇,你这是以职务之便谋取私利啊。” “嘿……你还懂这个。” “我有什么不懂的,你就是馋了呗。” 倪晓和邓登打打闹闹地往停车场走去,声音越来越远。尹灏重新发动车子,驶离西平山腰的这处常平敬老院。 季商约莫还记得信号塔的位置。从山下到敬老院,要经过两家民宿,而那座信号塔就坐落在这两家民宿之间。 时间大约过去十分钟。如果季商没记错的话,他们很快会经过第一家民宿。 灰白院墙在出现在山路那头时,久久一语不发的季商问了一个十分突兀的问题。 “家属有没有说匡洁和易香雪是因为什么原因失联晚归?” 季商这话问得突然,尹灏顿了一下才道:“昨天西平山不是下雨吗?匡洁叫的车下山时半路抛锚,后来她一直没打到车,又遇到暴雨,泥石把山路冲毁,她便在西平山的一家民宿住了一晚。昨晚西平山电路瘫痪,她手机没电无法与家人取得联系。” “果然有古怪。”季商望着逐渐拉进的民宿,腹笑道,“匡洁中午接近十二点离开敬老院,两点开始下雨,六点泥石滑坡冲毁道路。从敬老院到西平山脚只需半个小时车程,她整整六个小时都打不到车,这期间她不跟向超求助,不向家人求助,就那么滞留在陌生民宿,简直扯淡。” 尹灏抬了抬眉,慢慢踩下刹车。他将车停在民宿大门前,下车后匆匆朝民宿内走去。 几分钟后尹灏返回车内。 “怎么样?” 尹灏摇摇头:“周末两天的房间工作日就被预定完了。昨天不可能有临时订房入住的客人。我给前台看过匡洁和易香雪母女俩的照片,没人见过她们。” “常平敬老院到暴雨冲毁路段只有这么一家民宿,如果她真的滞留在下山路上,那便只可能入住这间民宿。” 尹灏问道:“匡洁在撒谎?” -- 第53页 季商垂眼深思,沉默不语。向超离开时的神情再次出现在他脑海之中,连同当时的怪异之感一起涌现。 季商眉头忽地一跳,转向尹灏意味深长道:“又或许,不是匡洁在撒谎。” 尹灏蹙眉思量少顷,会意道:“你是说家属在撒谎?匡洁和易香雪母女并没有安全回家。” 季商没有回答,只看着前方蛇形而下的灰白马路,思绪像隐藏在那尽头林间忽隐忽现的清浅轨迹一样,看不真切。 原本便是破例提前立案的案件,现在家属称失踪母女已经平安回家要求撤案,可谓皆大欢喜。 更何况曹卫卫那种凡事要实证支撑的严谨作风,单凭季商和尹灏那谈不上根据的推论,是万不可能让尹灏继续查下去的。 尹灏挂断曹卫卫的电话,看他那副神情,季商便知道了结果。 不过,这结果也在季商意料之中:“曹队这样决定有她的理由,这只是我单方面推论而已,确实也不能因为我几句话就浪费警力和资源。” 话虽如此说,但季商也明白,尹灏和他不同。那怕嗅到一丁点不合逻辑的阴谋味,尹灏便会咬住不放。 要劝慰尹灏没那么容易,季商开始挖空心思去驳毁自己先前的言论。 “案子撤了就撤了,你别多想。不管是家属在撒谎,还是匡洁在撒谎。总之撒谎的原因有很多种,匡洁母女依然失踪这种猜测存在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再说这世上还有种人,天生就爱撒谎。你问他午饭吃什么,即使吃了饺子他也能说成面条,不撒谎他就浑身难受,没那么多阴谋论。” 季商想起了那个把谎言当作家常便饭的人。明明刚交过女朋友却偏要说自己天生喜欢同性。明明奔着猎奇玩玩的心态,却硬把自己包装成一副痴心汉模样。 幸好离开学校的前一晚有人帮季商出了口恶气,那招锁喉与抱摔,他现在回想起来都忍不住叫好。 只是尹灏那晚醉得彻底,到如今对当日的事似乎依然没有记忆,不过季商觉得这对尹灏来说应当算好事,免得他平白无故恶心一回。 季商想到这里便莫名觉得烦躁,明明自己才是被冒犯的人,现在却反过头来担心尹灏恶心不恶心。还他妈真是一副热心肠。 季商忍不住咬牙切齿地叹了一声,转头扶额看着窗外。 见季商情绪突变,尹灏这厢会错了意,他伸手在季商眼前打了个响指,游刃有余道:“你别着急,也先别费尽心机忙着拆自己台。立案中队民警调阅了常平山的监控视频,虽然撤案了,但视频还在,我叫他发给我看看,我们查一查便清楚了。” 还真是锲而不舍,走直路不带拐弯的钢铁大直男。这追根究底的劲头可真是贯彻得十分彻底,不过季商这会甭说夸他了,压根就不想搭理他。 经过抢修路段,尹灏放缓车速。路面还残留淤泥和小碎石,山崖壁裸露的黄土上覆盖了一层加固网,折断的树木被集中清理至马路一侧。 悬崖往上,信号塔混迹在树林间露出一角,几个黄衣抢险队员正在用角架给信号塔做加固处理。 “信号塔都扛不住,昨晚西平山的风雨可真够大的!” 季商跟自己生的闷气,转眼已经烟消云散:“一整晚闪电打雷,就没消停过。” “你没睡好?”尹灏迟疑问道。 “倒头便睡。衣服都没来得急脱。”季商睨着尹灏,挑眉弹舌。 尹灏听到这话,心底莫名一松,彻底舒眉展眼地笑了。 季商又小声道:“真是奇怪。” 早晨小泥巴把前夜情形描述得惊心动魄,但季商自己却始终没有几分清晰真切的记忆。雷雨交加的整夜里季商只惊醒了一次,昨晚可以说是很长时间以来,季商睡得最好的一晚,好到他自己都觉得奇怪。 季商拉下挡光板内的镜子,厚着面皮孤风自赏道:“我这状态挺好啊,哪里像没睡好了?” 尹灏匆忙斜了季商一眼:“不是很多人怕打雷闪电吗?我小心假设了一下,你是其中一员。” “你这是毫无根据的瞎猜。”季商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确实是白了点,但五官轮廓都挺硬朗锐利,为什么大家都不带眼睛当他是个小白脸。 小时候便算了,佯装怕雷声、怕闪电,这样可以不用和丁恒远分床睡。但如今自己都快到而立之年了,怎么还被一个愣头青这样怀疑,简直是对他阳刚之气的极大侮辱。 “等查清楚秦志杰的案子,我一定要去趟三亚。”季商把遮光板重重推了上去。 在这样插科打诨的聊天氛围中,季商竟然还记得秦志杰的案件,尹灏不禁有些感慨与感动。 他怔了怔,半真半假道:“去三亚旅行?带上我啊,学长。” 季商嗤笑道:“我去晒黑,你去干吗?” “我去给你当参照物,你可以照着我这个肤色来晒。” 第27章 阿斯莫德 季商原以为秦志杰卧底案件卷宗已经被尹灏想方法弄到手,他支开邓登和倪晓,神神秘秘将自己从西平山带走是为了这事。 哪知离开西平山后,尹灏却将季商带到了城北一个有名的文化创业园区,随后又将他带进了一家名为‘云北’的花艺馆。 这家花艺馆外墙纯白,黑色格子窗,哥特式尖顶为全透明材质。内里的装修与陈设也十分独特,说是花艺馆,倒不如说更偏向艺术品收藏馆。 -- 第54页 台面、壁龛和花架上摆放的花,数量虽不多,但一眼看上去便能料想到件件都是烧钱的主。 “你带我来这干吗?”季商茫然无解道。 花艺馆内悄然无声,尹灏靠向季商,压低声音道:“我上次在你家不小心把阿姨的花给毁了,总得赔她一盆吧。” 这事季商根本未放心上,缓了缓才记起来:“曹卫卫给报销吗?” “你觉得呢?”尹灏似笑非笑地看着季商。 “那算了,走。”季商折身往门口走去,“你看我像玩高雅的人吗?我就一俗人。” 尹灏抓住季商的手腕,把他拉了回来:“我损坏了东西就要赔,再说了你知道你家那株兰花的价格吗?你就替阿姨说算了。” 闲宵露台上的花都是季商母亲丁锦兰买的。季商也没问过价格,想当然便觉得应该和花圃批发市场里的差不多,几十块一株,贵点就几百来块。 “你家那盆泼墨石斛品相不错。但我搞不懂的是,大夏天你怎么给放到露台上养。” 入夏时,丁锦兰确实把那盆花搬到了室内,但季商怕它晒不到太阳便又给搬了出去。 季商上下打量着尹灏,诧异道:“你竟然对花花草草有研究?” “别看了,我也俗人一个。”尹灏依旧抓着季商的手,“我妈喜欢。” “真是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母亲。”季商说完话,见远处走来一位店内工作人员,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手腕还被尹灏抓着。 “松手。”季商横了尹灏一眼。 尹灏笑着松开手,朝迎面而来的工作人员走去。 “尹先生您好,你定的泼墨石斛今早刚刚到,这边已经帮你打包好。麻烦您跟我去检查一下兰花品相,支付尾款。” 尹灏付款时,季商跟着去了。 屏幕上的数字让季商倒抽了一口凉气,暗道丁锦兰可真是位地地道道的败家老母亲。 季商靠着柜台勾了勾嘴角,礼貌问道:“小姐,这花我们可以不要吗?” 店员小姐在季商的视线下,微微低头,嫣然一笑提醒道:“不要是可以的,但定金是不能退的,尹先生指定的品相与品种,我们大半个月前便开始帮着调配了。” 季商依旧靠着柜面,又施施然问:“定金多少?” 店员小姐刚想回话,尹灏伸出一只手横到季商眼前,视线被吸引过来后,尹灏晃了晃手掌:“定金五成。” 季商一阵牙疼,百味杂陈地横了尹灏一眼,头也不回地朝外走去。尹灏把付款码亮给店员扫了一下,抱着花便追了出去。 尹灏追到屋外:“怎么了?真生气了?” “赶紧回闲宵。”季商从兜里摸出车钥匙,抛给尹灏,“上次打碎的那盆,我让小泥巴拿出去扔了,要是扔在外面草地里,说不定还能找回来抢救一下。” 季商像抱贡品似的两手托着花盆,一直维持着小心翼翼的姿势。下车便直奔闲宵前台。 “小泥巴,上次我露台打碎的那盆花呢?” 小泥巴疑惑道:“老板,你不是让我扔掉吗?” 季商心头一紧:“你扔哪里了?” 印象里自家老板很少这样一惊一乍,小泥巴发现事态不对,迟疑道:“扔,前面射击场旁的垃圾桶……” “啧。” 季商按着眉心,紧紧闭上眼睛。站在身后的尹灏忍着笑,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又揉了两把以示安慰。 小泥巴又道:“但是,我看那花紫白紫白的,颜色还挺好看,就捡回来了。修剪断枝后找了个盆养了起来。” 季商眉头一松,差点喜极而泣:“丫头,审美有提高啊。花你放在什么地方了?” “上次回福利院我带了过去。” 说到此处小泥巴显得有些兴奋起来:“你别说院里的小孩还都挺喜欢那花的,争着把花朵都给掐光了,插头发上过家家玩。后来又捏碎了涂指甲盖上,那紫色涂上跟中毒了似的,笑死人了……” 季商几起几落的心情终于哐当触底,他深深叹了口气,无奈地朝里走去:“孩子们玩得开心就好。” 小泥巴问道:“诶,老板你问我这个做什么?” 季商无言以对,端着手里那盆花径直离开。 “你还是不知道的好。”尹灏转头又对小泥巴道,“还有,你下次说话别大喘气了,你家老板心脏受不了。” 直到季商和尹灏进入电梯,还能听到小泥巴叨叨念着,“我家老板生病了?他心脏到底怎么了?” 季商把花递给尹灏:“你端着吧。” 尹灏故意打趣道:“怎么?不怕我又给摔了?” “我手麻了。” 季商咬牙切齿说完这句,开始耷拉着眉眼揉捏自己的手掌。少顷后又释然地叹道,“算了,至少孩子们玩得开心,还是有那么一点价值的。” 尹灏故意学他叹了口气:“说是这么说,但那盆花可是阿姨要送未来儿媳的见面礼。” “你摔得好,断了她的念头。”想到这茬,季商瞬间色霁。 尹灏揶揄道:“我这不是买了一盆给补上了吗?” 季商率先跨出电梯,回头指了指那盆泼墨石斛:“你拿走。” 尹灏慢悠悠跟在季商四五步距离之后,半真半假道:“我给你了就是你的东西。现在你又要让我拿走,怎么?你要替阿姨送见面礼?” -- 第55页 季商正握着门把解锁,听这话后手微微顿了一下,未抬头也未说话。 尹灏又道:“错了,怎么着也得我是女婿才对。” 季商推开门:“你大爷的女婿,少占老子便宜。” 尹灏笑盈盈地跟了进去,将兰花放到了沙发旁正对着露台的角几之上。听过尹灏刚刚的浑话后,季商便再没提让他把花带走的事情。 两人放好花,便急急进入书房。回闲宵的路上,警员已经将西平山的监控视频发到尹灏邮箱内。 从常平敬老院到山下总共只有八个监控点位。时间从匡洁离开常平敬老院开始,直到暴雨把西平山电路损毁,大约将近七个小时。 季商用工作电脑,另外抱了台笔记本给尹灏使用,两人各负责四个监控视频,屏幕上四个画面同时倍速播放。 两个小时后,季商看完视频,又过了一刻钟,尹灏那边也结束播放。 两人放下电脑相向而视,同时摇了摇头。 “匡洁根本没有离开西平山。” 中午十一点四十分匡洁离开常平敬老院,带着女儿步行十分钟到了附近的公交停靠点。 站台上自始至终都只有母女两人,期间匡洁打过一次电话,两次从包内拿出保温瓶给女儿喝水。一刻钟过后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停靠在站台,匡洁有一个确认车牌的动作,随后抱着已经开始睡觉的女儿上了车子后座。 奇怪的是,这辆车并非朝着西平山脚去,而是带着母女俩往山上开。 常平敬老院门口的监控显示,十二点过五分,这俩黑色轿车经过敬老院门口,未停,朝上山方向而去。 “去常平敬老院前,小泥巴查过,西平山的旅游业是近一年才开发的,民宿并不多,从敬老院往山上走连公交都未开通,而山上在建的民宿中只有一家已经开始正常营业。” “确实只有一家。”尹灏扬了扬手机,“离尘小筑。”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候,那辆送匡洁母女上山的黑色轿车再一次路过常平敬老院大门口,前后车窗均打开,车内只有司机一人。 季商靠在懒人沙发里,转着手机:“从匡洁上车前的身体语言,及她选择的座位,还有车辆下山的时间间隔来看,可以初步推断这个车主与匡洁不认识,只是单纯的网约车司机。” 尹灏蹙眉道:“至少在电路断掉前,匡洁一直都呆在山上。匡洁和她的家属中,一定有人在撒谎。” 尹灏说这话是因为,除开辆黑色小车,十二点以后只有两辆车出现在常平敬老院的监控画面内。 一辆银灰色保时捷,十二点二十分往上山方向而去,下午两点三十分往下山的方向而去。驾驶汽车的人为一名男性,肉眼观察,车内始终只有这名男性一人。 一辆白色越野,下午一点三十分,停进敬老院停车场。 白车内下来一人,从后备箱内拿出轮椅打开后,将副驾的男人抱到了轮上。两人来到常平敬老院大门口,还未敲门,大门便被人拉开。 一个白色人影扶门站在里侧,尹灏一眼认出那是季商。同时他也察觉到了季商与丁恒远在门口相遇时,两人同时怔了片刻。 季商切走画面,将银灰色保时捷暂停的画面放大。时间显示为下午三点,地点为西平山山脚的一处站台。 季商道:“这俩保时捷与黑色小轿车前后脚上山,后来又反常地冒雨开车下山,确实有那么一丁点可疑,你可以查一查。还有那辆黑色小车的车主,他说不定也能提供一点消息。” “我现在没有任何证据,曹队不会批准查核车主信息。”尹灏看向季商,“还有一个更直接的方法。” “什么?” 尹灏望向季商:“陪我再去一趟西平山。” “去可以。”季商的目光在墙面某处停了一下,“去之前我先打个电话。” “给谁打?” 季商的神色一凝,随即勾着嘴角佻达地笑道:“一个小可爱。” 故弄玄虚后,季商掏出手机拨了通电话出去。尹灏看着屏幕上向超的名字后,不加掩饰地嗤鼻冷冷一笑。 “你就喜欢这类型?” 季商睨了他一眼,气定神闲地成心恶心他道:“乖巧、软萌、整日笑盈盈地围着你打转,多好啊。” “那你找个女的不就完事儿了。”尹灏拳头紧了紧,心里头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总之恼火多过不适。 方才尹灏调侃季商是媳妇儿,占了他一回便宜,季商这会儿逮住机会就要找补回来。 他见尹灏眉头渐渐锁紧,知道自己奸计得逞。遂又趁热打铁,故意将目光从尹灏面上移到了下三路,在尹灏惊异的神情中虚虚看了两眼后,又盯向手机屏幕。 泰然自若道:“女的没那构件,我跟你喜好不同,这事没法讨论。” 以往协助扫黄打非、端违法违规网站时,尹灏多少也见识了一点,顿时各种画面齐齐往脑海里冒,只是场景内的人物换了张脸。 尹警官的思维如脱缰野马,耳朵像被人提溜着软软地吹了口热气,腾地便红了个通透。 季商暗暗发笑,心道想调戏你学长我,你总归还嫩了点。 两人正暗自较劲,那通长久无人接听的电话终于被人接了起来,向超过于冷静、冷静到没有一点感情起伏的声音从另一头传了过来。 -- 第56页 季商以在敬老院捡到老人送给易香雪的布偶为由,顺路要给送过去。但向超以小雪在睡午觉不麻烦季商为由给拒绝了。 “楞着干吗?”季商站起身来,“去西平山。” 方才那通再平常不过的电话里,尹灏一点蛛丝马迹也未捕捉到,但季商却像是更加确定了一般。 “昨天在敬老院表演节目时,易香雪跳了一小段芭蕾。那时正跟人炫耀的匡洁无意间提起,每周日下午两点易香雪都会去上芭蕾舞课,雷打不动,一节不落。” 季商指了指墙面的挂钟,时针指向下午两点二十分。 第28章 阿斯莫德 向超将手机扔到一旁,颓然坐在床尾,重重地、缓慢地按压着自己的太阳穴,他那双黑沉沉的眼睛依旧满布雾霭,但紧绷的神经似乎松弛了少许。 他站起身打开卧室门,一脸厉色的易少清站门口。 “哥,对方又来电话了?嫂子和小雪怎么样?安全吗?”向超急切问道。 易少清审视着向超,目光在向超脸上毫不避讳地停留片刻后,冷冷道:“你刚刚和谁打电话?” “一个朋友,学生会最近几天的活动都是他给提供资金赞助。” 向超这么些年已经形成了一个惯性思维,不管哥哥易少清是以何种态度问何种问题,他都习惯性先老老实实回答。 向超从床上拿起手机,点开屏幕给易少清看了一眼。随即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你站在我门口偷听我打电话!” 向超这话差不多是喊出来的。但易少清却一脸坦然与讥讽道:“没做亏心事,哪里怕别人听。” 向超勃然大怒:“我他妈做什么亏心事了?你说清楚,从我上午回家开始你就一直阴阳怪气的,处处防着我。虽然你们一贯也没给过我好脸色,我就想问问,我他妈又做什么事碍你的眼了?” “向超,你敢跟我吼了。你他妈有什么脸跟我吼?你别忘了现在是谁在出钱供你读书,是谁在养你那个窝囊废爸爸!”易少清步步逼近向超,手指在他面门前指指戳戳,随即一脸轻视地将手收回,在自己胸口点了点,“是我,和我妈!” 向超低头,突然开始轻笑起来,一抬头却双目赤红:“哥,你别忘了,她也是我妈。” “你也知道她是你妈,知道我是你哥!你和你那个没用的爸一个样,次次回家都摆张死人脸,给谁看,这是我的家,我他妈难不成还要看你们的眼色。” “易少清。”向超抓着易少清的前襟,“你放尊重点,他没生你,但至少把你养大了。” “他养大我?他烧一辈子锅炉才赚了几个钱?他养我?笑死人了!” 易少清一把将向超推开,向超踉跄几步后,冲过去与易少清扭打在一起。 听到楼上的动静后,易立丹急急跑上楼将两兄弟拉开。 “你们是要气死我吗?”易立丹带着哭腔,把向超往一旁推开,“你嫂子和小雪还不知道怎么样了?你哥也是急的!你就不能忍忍,体谅体谅你哥吗?” “我忍得还不够久吗?” 易少清整了整外衣,笑道:“所以你忍够了,要开始报复我?” “你他妈说什么屁话!”向超作势要靠近易少清,又被母亲易立丹拉住了。 易少清指着他道:“你他妈别以为我不知道,匡洁和小雪的事和你脱不了关系。她们去西平山的事有几个人知道?嗯?不是你,外人怎么知道你嫂子去了西平山。” “少清,你不要这样说你弟弟。”易立丹虽然历来偏向大儿子,但这话她也觉得实属过份。 向超往后退了退,将被母亲紧紧攥着的手抽了出来,甩了甩手臂,若有所指道:“这家里每一个人都知道。还有,你怎么知道你老婆没有告诉过其他人?你真知道她背着你在外面干了些什么?” “你他妈说什么……” “老向啊,你快上来吧!”易立丹堵在两个儿子中间,朝一楼大厅内沉默不语地稳坐在沙发上的丈夫大喊道。 向松涛沉着脸,依旧没有起身的模样。 突然在嘈杂的争吵声与哭喊声中,传来了一阵后刺耳的电话铃声。 易少清忽地放开向超的衣领,快步朝楼下大厅冲去。向超愣了愣也跟着跑下去,易立丹缓了缓呼吸,捂着胸口哆哆嗦嗦地下楼去。 座机电话放在向松涛身前的茶几上,他盯着座机看,却没接。 易少清瞪了他一眼,匆忙接起电话。 “钱准备好了吗?”电话那头不是正常人类声音,而是刻意变音后的机械怪音,尖锐而生冷让人头皮发麻。 “准备好了,你快说个地方我马上给你送过去。” “你让我说个地方?”机械怪音笑了起来,“什么时候话语权由你来掌控了?” 易少清立即谨小慎微道:“我错了,我一切都听您安排,只要你不伤害小雪。” “我现在心情很不好,一百万看来对你太轻松了点。两个小时后,两百万现金,等我通知。” “两百万现金!这么短时间内我去哪里凑两百万现金。”易少清瞬间爆起。 “三百万。报警的话,我就把你女儿和老婆的四肢砍下来,眼珠子挖出来,舌头割下来。” 全身发抖的易立丹一口气缓不过来,两眼一翻,直愣愣朝后仰倒而去。向超一步冲过去接住母亲,将她扶到沙发上。 -- 第57页 易少清深深吸了一口气,哀求道:“我求你别伤害小雪,她只是个孩子。钱我马上去凑,去借。” 电话那头沉默几秒,冰凉凉道:“所有人都曾是孩子,但很可惜,并不是每一个孩子都有长大成人的机会。不过,你一向有的选。三百万,两个小时后,否则做好收尸准备。” 电话内传来刺耳的短促音,话筒从易少清瘫软的手上滑落。 少顷后,他急急冲上二楼,不多时又攥着车钥匙慌张跑下楼。他另一只手也紧紧攥着,手心里握着一只白色移动硬盘。 易立丹冲儿子喊道:“你去哪儿?” “要钱啊,你说去哪儿!” 易立丹神色一变,忽地站起身来:“少清啊,你不要去找他,不要再去招惹他了。” 易少清根本未把母亲的劝诫听进去,大门嘭地关上,门外传来若隐若现的声音。 “我他妈不找他找谁!让你白白被睡这么多年!” 哐当一声响,易立丹瘫倒在向松涛脚下的地面上,脸色忽青忽白,一副吊不上气的模样。 而那只脚的主人却铁青着脸,纹丝不动地坐着。 “爸……” 易少清撂下的那句话,像一记耳光狠狠打在向超脸上,而他那位被人羞辱的父亲却依旧八风不动地坐着。 向超觉得愤怒、羞耻、失望交织在心里,像炼狱之火,即将怒吼着掀开他的心肺。 他记忆中的父亲不是这个样子的,曾经他再忙再累回家后也是一副笑脸。母亲怎样唠叨骂他,他都乐呵呵地迁就着。 他记忆中的哥哥也不是如今这样,他记得小时后自己最喜欢的事就是跟在哥哥屁股后面,缠着他带自己一起去玩。 然而,从他把父亲藏在床垫下的两张亲子鉴定报告翻出来后,一切都变了。 向超那时还不懂上面的数字代表什么,也不明白为何自己和哥哥的数字之间会有那么大的差异。他只觉得好玩,把两张纸叠成飞机。 那纸飞机从他的屋内一路飞向对门卧室内,砸到正在学习的易少清的脑后。 那时兄弟两的卧室门总是开着,一转身、一探头就可以看到彼此。那之后易少清的房门便关上了。 后来,渐渐的,向超也开始将房门紧闭。 …… 季商和尹灏两人再一次驱车赶往西平山,这次他们直奔山顶的‘离尘小筑’而去,但却一无所获。 无论是查监控、核实入住记录、还是拿出匡洁母女的照片让工作人员辨认,结果都证实了一件事,离尘小筑并不是匡洁母女昨天上山的目的地。 “从常平敬老院往上走,只有离尘小筑这一家正常营业的民宿。而且从黑车司机两次经过监控的时间判断,单程十五分钟,这恰好是到山顶的用时。匡洁母女来到山顶,总不可能在荒郊野外,树林子里过夜吧。” 季商笑道:“你以为那两母女跟我们在学校时一样,时不时还要被放到荒郊山林子里学习野外求生技能。” 尹灏一展莫愁:“难道我们推论中的哪个环节出了错?总之一大一小两个活人,不可能上山后就凭空消失吧。” 季商朝尹灏摇了摇手:“先别太快下结论,你跟我来。” 离尘小筑的停车场后有一条石子铺的小路,两人从小径而下,围民宿绕行半圈。在民宿背后,两层梯田式石阶下,有一处正在修建的工地。 场内一半面积黄土裸露,正在打地基,另一半面积上已经建好了四五栋东南亚风格的小别墅。 两人绕行到最大那栋建筑物前,玻璃大门内虽然设施尚不完善,但一看便是酒店前厅的装修风格,前台处隐约可见有人坐着。 “我去问问她?”尹灏看向季商。 季商道:“问她没用。” 尹灏看向季商,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这家酒店还未完全建成,网上连开业信息都没发布。虽然已经建好了几栋别墅,但部分别墅门前连路都未修好。匡洁如果在这种地方过夜,说明什么?” 尹灏道:“她起码认识这家酒店的管理人员,或者说,这家酒店有她家的股份。” “如果有她家的股份,她没必要瞒着向超偷偷摸摸上山。所以她多半与酒店的管理人员认识,而且关系不足与外人道。这种情况下,我们去问酒店内部人员,对方大概率不会说实情。” 季商指了指远处工地旁几位坐着喝水休息的工友。 “我刚刚在离尘小筑让你买的烟呢?” 季商向尹灏伸手,眼睛却往那几位工友休息的地方瞟。尹灏把烟掏出来,却未放到季商手中,而是重重朝季商手心空拍了一巴掌:“老奸巨猾。” 手掌温热的触感俶尔消失,季商一惊,蜷起手掌定了定神才又若无其事地摊开来:“烟给我。” 尹灏一哂,边走边回头道:“套消息这种事情还是我来吧,我长相更亲民。” “你是不是对亲民两个字有什么误解?” 季商闻着烟味,瘾又犯了。在兜里摸了根狗爪子棒棒糖含在嘴里,慢慢跟了上去。 “我说真的。”尹灏再次转身,看了一眼季商,“你就站这儿等我,这地方比学校训练场地里的泥坑还脏。” 尹灏刚说完,一只脚已经不慎踩进黑黄的泥地里。季商低头看了看自己雪白的运动鞋,默默把举起那只脚放了下来。 -- 第58页 十分钟不到,尹灏折返。整整一包烟全散了出去,但季商看他的表情,便知道他绝不是空手而归。 看见匡洁的照片后,大部分工友都露出了隐秘而八卦的笑意。前一日他们不但见过匡洁,还见过这家酒店那位开着银灰色保时捷的男老板。 尹灏指了指酒店前厅旁的一栋别墅:“据工友说,匡洁和酒店老板在里面呆了将近两个小时。” 那匡洁不是什么温和善类,这点季商早便察觉,但他没想到匡洁还能龌龊到带着女儿与野男人私会。 季商对这种人嗤之以鼻,按他的气性只想拍屁股走人,管她是死是活,或是失踪。但,还有一个易香雪,小姑娘何其无辜。 季商冷静下来,继续问道:“有人看见她离开吗?” 尹灏正色道:“这就更奇怪了,那些时刻关注八卦进展的工友中没人看见她离开,但今天一大早五点开工后,就没人再见过她。” “下山的路毁了,没有交通工具,还下了一整晚的雨。一个女人带着小孩突然消失。” 季商一一细数,越来越觉得这事蹊跷。也愈加肯定匡洁的家属在说谎,匡洁和易香雪母女根本没有安全回家,而且极有可能尚处在危险之中。 “给曹队打电话吧。这事必须得警方插手了。” 第29章 阿斯莫德 尹灏将情况给曹卫卫讲了一遍,对方总算有松口的迹象。 “李远和于文鑫在支援二队办案,我先让慈斌和柴露去一趟匡洁家。”曹卫卫那头沉默片刻,提高声音道,“但即使有情况,到时候案件可能还是会到原立案分局。尹灏你,我最多就让你去协助办案。” “没问题,怎么样都行。”尹灏压根就没把这当回事,只要让他参与破案,由谁主控、由谁领队他都无所谓。 “我告诉你啊,尹灏。要是匡洁母女在家,你就请全队吃饭。” “行啊,不就吃饭吗?我巴不得能请这顿饭。”虽然几经周折,但在尹灏看来,即使最后一切皆是他和季商过于多虑的虚空推测,匡洁母女早已安全回家,但这对他来说仍算是最好的结果。 “如果匡洁母女真出事,那你……” 尹灏保证道:“那我一定好好协助分局办案,把她们母女俩平安救回来。” “你突然兴奋个什么劲儿?小凳子附身了吗?让我把话说完成吗?” “曹队您请说?” 尹灏暗道我兴奋了吗?他边想边下意识看向一旁的季商,那人站在一旁,一手插兜里一手转着嘴里的棒棒糖,跟玩似的。 也不知小泥巴拿什么颜料给棒棒糖上的色,季商的嘴唇也带上了一点粉,让尹灏想起了超市里卖的那种肉粉色奶酪布丁。 水果甜味中带着点柠檬酸香,混在风里直扑尹灏鼻尖。他咽了咽口水,赶紧移开视线。因为不慎恍了神,曹卫卫在电话那头说了什么,他并未听清。 “曹队你说什么?” “我说,可以的话,你带上季商一起,前提是他愿意给警方提供帮助。” “他现在已经在提供帮助了。” 尹灏说着话时有意看向季商,两人目光相触,季商勾着嘴角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眼神。 “那就好,如果这真是一起绑架案件,那我们就是在和时间赛跑。到时候季商敏锐的观察力和推理能力能帮上大忙。” “确实。”尹灏毫不隐晦,“他这样的起码在云盘难出其二。” 曹卫卫道:“你对他评价很高啊。” “有谁对他评价不高吗?”尹灏想那指定是没有的。 曹卫卫疑道:“我在说季商,不是在说你。你那么起劲干吗?” 尹灏心虚地看了一眼旁边那人,压低声音道:“我没起劲,我挂了啊,曹队。” “你等等。”曹卫卫突然喊了一嗓子。 “还有什么事?曹队。” “你,你和季商你俩现在还在西平山上?” “对啊。” “就你俩?” “就我俩?怎么了?” 曹卫卫顿了顿:“赶紧给我下山待命。如果真有事,马上过去支援。” 曹卫卫最后那几个问题没头没脑,带着一股子阴阳怪气,最后还叹了口气。曹卫卫跟尹灏他妈年龄相仿,脾气也是差不多,比西平山上的天气还变化莫测。尹灏想不明白,也懒得想。 季商这一日瞌睡离奇得多,先前上山途中便不时打盹。下山时,尹灏特意将后座的抱枕拿给他,原是怕山路颠簸再次碰到他右臂,让他垫在车门和身体之间,哪知季商一歪头靠到抱枕上,便睡了过去。 季商睡过去便许久未醒,只是偶尔轻微动一下换个睡姿。他头歪向左边时,尹灏眼疾手快地用手掌托了一下,这一掌恰好扶在季商脖子一侧,无形中像帮季商垫了个颈枕。 季商的脸在尹灏手背上舒服地蹭了蹭,就着这个姿势,沉沉睡了过去。 尹灏慢慢踩住刹车,靠边停下。 车子刚到西平山脚下,公路旁是一条由山间宓然而下小溪。溪水静缓,只在微风里浅浅泛着些粼光。那细小飘忽的光点透过车窗玻璃,将闭着双眼的季商嵌进了这副画面里。 一开始,尹灏平静得如同窗外浅浅阳光照射下的溪面,他的右手始终没有从季商颈间移开,就那么安静地等着。 -- 第59页 但随即,他心里又渐渐泛开波澜,只有一小块地方。就像飞鸟突然俯冲进水面之下,叼到了他梦寐以求的那条小鱼。 溪水中被突然带出的水花,嘭然回落下去,却留下久久无法散开的波纹。 睡梦中的季商换了个姿势,将头偏向另一侧。尹灏的手却没有立即松开,而是鬼使神差地沿着季商的下颚线,用指背轻轻刮蹭了一下。 季商的睫毛微微一颤。尹灏这才如梦惊醒蓦然收回手,双手捂在自己脸上狠狠搓了几把。 …… 半小时后,云盘市枣林区槐安路十八号溢福山庄十八栋,一栋老式联排别墅大门前。 慈斌敲门后不足十秒,屋内便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厚重的朱红防盗门应声而开,来开门的女人保养良好,穿着重紫色绣金旗袍,身形匀称,肤色白皙,慈斌很难一眼猜透出她的真实年龄,估量着约莫最多五十岁出头的模样。 开门的女士原本挂在脸上的期待与淡淡惊喜,在看到慈斌和柴露后倏然消失,满面失望之情呼之欲出。 她锁着眉头,淡然道:“你们找谁?” 慈斌和柴露被曹卫卫临时叫过来核实情况,并未着警服,两人同时将手伸进兜里,掏出警员证件。 柴露道:“我们是云盘市刑侦队所属中队警员,我们这次来访……” 女士扶着门框的手紧了紧,神情慌张插话道:“警员?怎么了?我儿子怎么了?他没事吧?” 关于匡洁母女失踪事件,来之前慈斌和柴露大致了解了一下情况。此刻听门内女人如此说,两人对视了一眼,觉得事情有些蹊跷。 明明是母女失踪,虽然已经撤案,但警察上门,对方开口闭口却在担心她儿子。 “我们这次到访是要跟匡洁母女了解一下失踪案的具体情况。”柴露解释道,“虽然案子已经撤销,但是我们这边结案前要例行问话,结案材料上也需要记录。毕竟是警方已受理的正式立案案件。” 门内那位中年妇女,神色平静了几许,但眼神却不自觉避开柴露的目光移向一旁,含糊道:“我儿媳妇和孙女已经安全回来了,还问什么呢?她们昨晚困在西平山,打雷下雨的,孩子受了惊吓,没休息好,现在正在楼上睡觉。总不至于让我这会去叫醒她们吧?” 对方一脸躲闪,手始终扶着半掩的木质大门,身体动作和表情都写满了拒绝,没有半分要邀请慈斌与柴露进门的意愿。 这位女士的言外驱逐之意,柴露置之不理,泰然自若且亲切地问道:“您是易立丹易女士对吧?” 易立丹点了点头:“两位警官,了解情况的事咱们换个时间成行吗?或者你们定个时间,我让匡洁亲自去一趟警局,就不再劳烦你们过来一次了。” “也不是不可以。但这几天警局比较忙,你看这会我们也是擦着下班的时间来做上门核实。要再重新安排个时间,还真不好挑空。而且,我们案件结案程序也有时间限制。”柴露慢条斯理讲话,边说边装作一副深思熟虑的模样,有意拖延时间。 易立丹神情又缓缓焦急了起来,在柴露说话这间隙下意识朝屋内大厅瞟了好几眼。 慈斌直白问道:“易女士,我们打扰到你了?您在等电话还是等人?” “啊?”易立丹猛地收回视线,急急否认道,“没有,没有。” 慈斌盯着易立丹又道:“在等你儿子电话?还是在等你儿子回家?哪一个儿子?易少清还是向超?你刚刚担心儿子出事,是家里又发生了什么事了吗?” 易立丹的神情十分不自然,她竭力掩饰情绪,想表现得坦然自若点,却只憋出了满脸生硬,“我儿子能出什么事?他好好的。你们警察是不是疑心太重了点……” 易立丹话说一截,便陡然半张着嘴停下,双目不受控制地惊异放大,望向慈斌与柴露身后某处。 慈斌与柴露寻着易立丹的目光,转头看去。门前道路上,正缓缓走来一位年轻女人,这年轻女人神形疲惫不堪,怀中抱着个熟睡状的小女孩。 易立丹快步抢了过去,把方才的拙劣的伪装脱了个干净,边走边喊道:“匡洁?雪儿?你们回来了。” 易立丹抚了抚尚在睡觉的易香雪,便立即朝匡洁身后张望。无车,无人,只有空空荡荡一条寂寥无人的林荫大道。各种不好的猜想立时见缝插针地朝易立丹本就混乱不堪的脑袋里挤,她声音变了调,颤巍巍吼道:“怎么只有你回来了?少清呢?小超呢?还有你向叔到哪里去了?” 易立丹最后一句话几乎破音。匡洁被吓得一抖,茫然无措道:“妈,你在说什么啊?少清他们去哪里了?你怎么问我啊?” 易立丹指着匡洁,瞬息便把所有焦虑都化作怒气,转移到眼前这个女人身上:“为了救你这个女人,我儿子,拿着三百万现金出去赎人。老向和小超担心少清的安全也跟着去了。现在一个多小时过去了,他们仨我一个也联系不上,一个也联系不上了啊!” 易立丹双腿一软,眼看便要跪倒在地,柴露与慈斌一左一右从身后将她扶住。 匡洁抱着女儿,木然站立,脸上神情又惊惧又茫然:“三百万现金?我们家一下子能拿出三百万现金?” 在这种紧要关头匡洁竟然还把关注点先放在钱上。易立丹差点一瞪眼背过气,她眼下已经气得全然忘记要在警察跟前掩饰,有气无力指着匡洁:“你和小雪不是被人绑架了吗?对方还拍了照片过来。” -- 第60页 “我们没有被绑架啊!”匡洁一脸迷茫,表情真得不能再真。她把怀里女儿往上抱了抱,垂眼看着女儿的脸道,“我和小雪一直在西平山民宿呆着啊。” 易立丹的手疲软无力地垂了下去,随即忽地转身抓着慈斌的手,开始放声哭喊。 “警察同志,帮忙找找我儿子。我联系不上他,两个儿子和我老公都联系不上了,一定是出事了!他们要出了什么事,我要怎么活啊……警察同志求求你们了,帮忙找找我儿子少清……” 第30章 阿斯莫德 依旧是这栋联排别墅,时间倒退至两小时前。 易少清拖着一只装着三百万现金的大皮箱,将母亲易立丹絮叨的话语抛诸脑后,急步夺门而出,进入自家车库内。 车库内有两辆车,一黑一白,易少清将皮箱放到黑色越野车后备箱内,开始往绑匪指定目的地赶去。 在易少清离开五分钟后,向松涛带着儿子向超开着车库内匡洁的白色小车尾随而出。 绑匪要求易少清只身前去交钱赎人,不能报警,不能有人陪同,否则撕票。但易立丹死活不同意,虽然她疼孙女,但易少清才是家里的主心骨,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 三个历来不和的男人,破天荒和气地商议了一番。最终决定让易少清手机开着实时共享位置先走一步,向松涛和向超父子俩与他保持距离,不被绑匪发现的同时,保证他的人身安全。 向松涛父子两一直远远跟着易少清的车。但奇怪的是,绑匪临时发来的目的地,并不在隐蔽或人烟稀少的地段。 共享实时位置显示,易少清的车直奔市中心最大的商场而去,最终在商场地下停车场内停了下来。向松涛开着车刚进入地下停车场,在离易少清位置不足两百米的地方,易少清突然结束了位置共享。 向松涛父子两人驾着车在停车场内寻找易少清,幸而运气颇好,很快便找到了易少清的车。但车内已经空无一人,车后座内放着易少清的手机和他脱下来的外衣裤。 这绑匪实在太狡猾了。 在父子两一筹莫展之时,向超突然拉了拉父亲的肩膀朝远处指了指。 “爸你看那个人是哥吗?”向超手指方向一个身穿黑色外套,头戴黑色帽子的男人,拉着一只黑色皮箱,匆匆在车辆间穿行。 “少清……” 向松涛急急喊了一声,话音刚落向超便忽地捂住父亲的嘴:“这是绑匪指定的地方,对方让哥留下手机,换了衣服。说不定附近有人盯着。你这样一叫,暴露了,激怒对方,他们撕票怎么办?” 向松涛顿时哑声,望着向超道:“那怎么办?” 向超沉静道:“我也不能确定那就是哥。但这个停车场只有南北两个出口,刚刚那个人往北面出口去了。我跟过去看看。爸你到南面出口守着,万一他从那边出去你就跟上。我们电话联系。” 向松涛迟疑道:“我们要分开行动吗?” “分开行动找到哥的几率大一点。” 向松涛顿了顿,那张终日没什么表情的刻板面容上终于有了与平时不同的情绪。 这情绪,往远了说,在向超小时候经常出现在向松涛脸上。他每一次摔倒,每一次生病,每一次被同学欺负,每一次在易少清那里碰了钉子,向松涛总是这副担忧模样安慰他。 亲子鉴定出来后,向松涛选择原谅匡洁,再后来向松涛的一丁点举动,在匡洁眼里都成了偏心,成了向松涛虚伪、出尔反尔、依旧怀恨她的证据。父子间一个亲昵的表情,一个特有小动作,都能刺激到匡洁敏感负罪的心灵,一到这种时候家里便要鸡飞狗跳地哭闹一通。 后来向松涛便成了一个凡事八风不动,时刻板着脸的人形雕刻了。他以为这样的退让,会让家庭会和睦,可以让妻子放下疑心,也能使日渐疏远的两个孩子重归于好。 经过长久压抑与刻意收敛,向松涛已经不确定自己那张呆板的老脸上露出的表情,是否还能准确地反应出他此刻的心情。 他为了这个建立在沙丘上的家庭,自己选择退让的同时,也在时时刻刻逼着儿子向超一起退让。 他一直觉得亏欠儿子太多。 向超怔怔地看了父亲片刻,忽地俯身上前抱住他:“我知道你担心我安全,没事,我已经长大了。我不仅可以保护自己,我也可以保护你。” 向松涛拍了拍儿子的后背:“爸知道,是爸没用,让你受……” “爸。”向超松开父亲,打断他的话,“别说这种话了。这件事过后,我们一家人就好好过。” “嗯,嗯。”向松涛又喜又悲,差点老泪纵横,“我们一家人好好过。” 向超往朝北的出口看了看,神色急切道:“爸,时间紧迫,我先跟过去,你开着车,我们电话联系。” 向超说完,用手按了按父亲的手臂。他已经比父亲高出了一头,以前父亲用这个动作来安抚他,如今换成他用这个动作来安抚父亲了。 向松涛依照向超的指示,将车开到南面出口之外,停在路旁。他仔细地观察着每一个经过的路人,但十多分钟过去,依旧一无所获。 在他刚想给儿子向超打电话确认情况时,向超打来了电话。 “爸,刚刚太匆忙了,没来得急和你联系。我没追上那个人,但我看到他上了一辆车,我就打车一路跟着。” -- 第61页 “你看到他的脸了吗?确定是少清吗?” 向超那头沉默了少许:“有距离,看了个侧脸,但十有八九是哥。现在车子上了城南高速,往城外开去。爸你要不然回家等消息吧。有什么事我和你联系。” “不不,儿子……我过来找你。你共享一个位置给我。”向松涛刚说完,手机开始响起低电量模式提醒,他随即改口道,“我这手机快没电了,网络也慢,耽误时间。你先告诉我你现在的地址,我用这个车载导航过去,等到了地方,你再给我更新地址。” “那辆车从A302出口拐了出去,外面好像是植物园,那边到了晚上十分隐蔽,绑匪极有可能把交钱地定在那。爸,你先去植物园,如果手机没电,联系不到我,你就先回家。我有消息会第一时间打家里电话。” 向超那头挂掉电话,夹杂在风里的声音顿时消失得一干二净,车内陷入死一般的沉寂。因为和儿子分开了,向松涛比先前更加紧张,看了一眼手机,生怕浪费电又赶紧给关上。遂开始在车载导航里输入向超提到的,城南郊区那座植物园。 向松涛退休后极少开车。这辆车是易立丹出钱买的,说是家庭使用,实际上相当于匡洁的私人座驾。向松涛有事开过一次,匡洁便恨不得给车子里里外外都杀毒一遍。向松涛除非在今天这种逼不得已的情况下,是不会自找难堪使用这辆车的。 近点他就走路,远了他就坐公交,落得清静。 这车载导航他只用过一两次,操作不是很熟,在找地方输入目的地时,向松涛不慎点到了历史导航记录里。他刚想退出界面,屏幕上一条导航记录引起了他的注意。 道路旁缤纷的霓虹将车内这方狭小的空间衬托得愈加昏暗,仿佛与世隔绝一般。一时间,车水马龙,鼎沸人声,哄哄热闹全都渐渐消减下去,成为了他人的遥远的世界。 向松涛死死盯着导航记录,屏幕散发着黄蓝的微光,将他的脸分成一明一暗两部分。而那脸上的表情,若是有人此刻偶然从窗外经过,保准会被惊得后背直冒冷汗。 …… 从西平山而下,季商在车上睡的这一觉着实够沉。但断断续续似乎又有过那么一两次短暂清醒的缝隙,在梦和现实之间来回拉扯。 闪电白光照亮的背影,转过脸来却仍旧带着无名的假面具。窗台的绿萝被绊翻在地,有人将它从地上捧起,转瞬却又变了一个模样。 绿萝成了泼墨石斛,那人把花交给季商,伸出手掌摇了摇:“定金五成。” 那身影又躺回到床上,在划破黑暗的短暂亮色里留给季商一个让他迷雾顿起的背影。而窗台消失的绿萝变则成了一株兰花。季商凑近嗅了嗅,兰花在风里轻浮地摇晃着,盛放的花朵从季商的下颚渐渐朝唇角扫去。 他蓦地惊醒,梦中大半,睁眼间便一片模糊。只有兰花留下的触感尤留腮边。微凉轻柔的触感在缓缓蔓延,一点点淡下去。 车窗外,天色已笼上了薄薄一层黑纱。尹灏拎着一个袋子从快餐店而出,远远朝季商跑来。 季商想到了梦里的那朵兰花,心想那花莫不是和买它的人一样,都喝醉了酒,才那般轻狂。 风使花难以自持,酒使人难保清醒。所以这都归咎于风啊,酒啊。而偏偏清醒后的人与植物花草一般,是没有记忆可寻的。他又不能闭上眼睛再回那个梦里,两把揉碎了那花,也不能过了这么些年再照着那人笑吟吟的脸上呼一巴掌去。 总之,恼火的、烦闷的、挥不去抹不掉的都是季商自己。 尹灏把袋子放到季商怀里,他这才回过神来。 季商扒拉开袋子。苹果派、菠萝派、红豆派、香芋派,外加一个穿着绿色裤衩的粉色派大星保温杯。 尹灏将车开上主路,看了一眼还未挑定手的季商:“曹队来电话了,匡洁母女失踪案果然没那么简单。我们现在得去匡洁家。没时间带您吃饭了,你先垫垫肚子。” 听尹灏说到匡洁母女的案子,季商面上并无惊讶,仍旧低头在袋子里挑挑拣拣,仿似一切都在他意料之中。 尹灏道:“那杯子里是蜂蜜柚子茶,热的。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醒,就买了个保温杯装着。” 季商拿着杯子,向后座看了一眼,座椅上放着一个粉色儿童保温杯:“你是临时受影响呢?还是审美原本就这么独特?” “没事间挑,随手拿了一个。”尹灏抓着间隙斜了季商一眼,“杯子我洗过,你试试看。” 季商喝了一口,温热酸甜的茶水让他瞬间清醒了不少,同时连着两顿未进食的胃也渐渐开始空虚起来。 季商吃完了一个苹果派,淡淡问道:“匡洁母女的失踪案,怎么个不简单法?” “匡洁带着女儿易香雪回家了。” “好事啊。” “你猜怎么着?”尹灏神秘一笑,却未拿乔,直截了当道,“但匡洁的丈夫,公公,小舅子向超,全都失踪了。” “向超失踪?具体怎会回事?” 季商又挑了一个香芋派,撕掉外包装正要吃时隐隐感到尹灏的目光移了过来。 季商问:“你没吃?” “没吃。”尹灏目视前方,观察倒数计时的红灯,“我到了匡洁家,下车后再吃两口。” 季商顿了一下,随即把手里的香芋派递到尹灏嘴边:“来一口?” -- 第62页 路口绿灯亮起,尹灏未看季商,边踩油门,边低头咬了一大口。 车里安静了好一阵子,季商突然短促地‘嘶’了一声,咬牙切齿道:“你大爷!对不准啊!咬我手上了!” 尹灏厚颜笑道:“别整天我大爷了,他七十多了,身体受不了。” 季商把剩下的半个香芋派直接塞进尹灏嘴里,以免再从他嘴里蹦出些什么淫词艳语来。 季商想起初次见面时,自己主动向尹灏伸手那人却直接略过。便话锋一转:“我说你这人,怎么这么多副面孔?那位正义凌然,冷着个脸不接受人民群众套近乎的警官上哪里去了?” 尹灏被堵着嘴,一时说不出话来。却腹诽道,我总不至于时时刻刻都不苟言笑,绷着神经。人至少有两副面孔,对外人一副,对自己人一副。 自己人?尹灏不觉隐隐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笑?” 尹灏不回答,笑意却一点没收敛。这笑容看得季商心里一阵怪异,连手指的疼痛感都渐渐淡了去。 第31章 阿斯莫德 易家大门微掩,尹灏刚想敲门,便有人从内拉开。 “怎么用了这么久时间才过来?”慈斌看向尹灏。 “中途去了下别的地方。”尹灏径直走入门内,季商比肩而入,朝慈斌眨眨眼道,“慈警官,又见面了。” “季老板。”慈斌一愣,随即想起电话里尹灏神神秘秘告诉他,曹队临时请了个顾问,今天要一并带过来。见到是季商,他便恍然大悟,慈斌郑重道,“多谢季老板提供帮助。” “叫我季商就行。”季商给人的感觉松散却不懈怠,即使不熟的人也不会感受到压迫,“你们家柴露对匡洁问话有什么结果了吗?” 慈斌微微一挑眉,季商这句话内有两个点都让他讶异。 一则是,柴露名字前那三个字。二则是,季商与他谈话这须臾之间,都未正眼朝大厅内打量过,便发现柴露和匡洁不在其中,而且还猜到了柴露正在对匡洁进行问话。 “暂时没有结果,匡洁改了口,说自己下山不成,临时改变主意,又搭了一辆上山的私家车,在山顶同学家开的民宿住了一宿。在民宿呆到今天下午后,才直接下山回家,中间未去过任何地方。” 尹灏道:“那她被反绑着手,眼蒙黑布,口塞毛巾的照片,她怎么解释?” “那视频极短,屋内光线暗淡,拍得并不清晰。易香雪睡得很死,也只拍了个侧脸。匡洁一口咬定那是绑匪找人假扮她们母女。” 这个女人为了自己偷情的事情不被曝光,竟全然不顾自己家人的安全,现在赶去交钱赎她的老公和亲人尚且无法联系,她不想着提供线索帮助破案,却只知遮掩自己那摊子丑事。 季商冷冷一笑,再不置一词。 尹灏并未继续朝侧面客厅走去,而是和慈斌、季商一起停在门廊处,他一面远远朝客厅扫了一眼,一面道:“匡洁这慌撒得牵强,却又有精妙之处,时间上把控得可真够准确的,再早一点便会与我和季商碰个正着,再晚一点西平山电路故障就恢复了。” 慈斌道:“这女人不简单,还知道避开监控恢复后的时间段。” 尹灏又问:“她老公带着三百万现金彻底没消息了?还有公公和小叔子也是?” “手机关机了,无法定位。现在分局技术人员正在查监控,找车辆行踪。” 季商皱着眉,眼睛又微微垂了下去。 尹灏问他道:“你想到什么了?” 季商道:“匡洁勉强算个心眼多的女人,但绝对算不上聪明。她能利用西平山电力故障和恢复时间,把谎言一步步圆回去,单凭她自己恐怕做不到。” 尹灏腹心想,在季商这处能算聪明的人恐怕也不多。他朝季商凑了凑:“你是说有人在指点她?她和绑匪有关系?” “不会。”季商摇了摇头,仍然垂着眼,“虽然有易香雪的因素,但看匡洁的打扮,光是她拎的那款限量版的包价格就在五位数以上。她老公不会在钱财上克扣她,要逼得她铤而走险和别人合谋算计自家的钱,这样太蠢了。” “有没有可能她帮着情夫搞钱?” 季商斜了尹灏一眼:“你没看见他情夫那辆车?恐怕那人比匡洁老公更有钱。” “那可不一定,开豪车,背着巨债,家底空空的人多得是。”尹灏杵在季商身旁,两手插兜站着,说话时还用手肘轻轻碰了碰他。 尹灏这个下意识的动作让两人原本就很近的站姿,更显亲密。季商知晓在二队那群人中,他的个人取向问题早已不是秘密。所以他此时觉得尹灏毫不避忌的小动作有点过头,但当着慈斌的面他也不好刻意拉开距离,不然旁人看着反而觉得此地无银三百两。 季商道:“不排除这个可能,但你先稍安勿躁,别下结论,等小凳子查清匡洁情夫的家底再说。” 季商顾虑颇多,而‘旁人’慈斌这根木头却满脑子只有案情。见两人话说一半,似是而非地停了口,便赶紧问道:“如果匡洁和绑匪没关系,那她扯的这些谎是谁教她的?” “我推测,还就是绑匪教她的。”季商趁机朝慈斌靠了靠,拍了拍他的肩膀,“绑匪极有可能拿匡洁出轨这件事威胁她,让她配合。” 慈斌叹了一声:“什么人啊,为了自己的丑事不被曝光,连家人的安危都不顾了。” -- 第63页 “慈哥,你让柴露出来一下,我跟她换换。”尹灏嗤了一声,“匡洁不是怕自己被曝光吗?绑匪可以要挟她,我们也可以和她谈谈条件嘛。” 季商点了点头,同时看向慈斌问道:“柴露出来后,麻烦慈哥请她协助我办件事?” “说什么请不请的,不要这么客气。工作上的事小露从不推辞,谁和她说都是一样效果。”慈斌点头。 三人朝左侧大厅走去,季商放慢脚步和慈斌走在后头。尹灏看了他一眼,季商避开他的视线,没有走上前的意思。尹灏眉头微微拧了拧,继续缓步走在前方。 “看来慈哥对柴露的评价挺高的嘛。” 尹灏的眉头松开,他注意到季商对慈斌的称呼同自己一样,这让他的心情莫名爽快起来。 “小露一开始来警局便是我带着,现在也四五年了,工作上一直勤勤恳恳。”慈斌开始班主任式点评。 “柴露这样的女孩子不可多得,选择这样一份需要付出和热忱的工作属实不易,人又长得漂亮,心思还单纯。她男朋友可真是有福气。” “她还单身。” 慈斌随口道。 季商道:“那慈哥你呢?结婚了吗?” 竖着耳朵听两人聊天的尹灏勾起嘴角,季商东拉西扯半天可算到正题了。这光景,曹卫卫请来的顾问,不仅协助查案,还协助解决姻缘问题。 慈斌已过而立之年,季商虽问得随意,但他自己不免有些尴尬,顿了顿才道:“我也单身。” “单身挺好。” “好什么呀?我妈催婚都快赶上唐玄奘念经了。” “我说你和柴露都单身挺好的,我看你俩挺配的。干脆内部消化一下多好。” “啊,啊……”慈斌张口结舌了半天,楞是没有下文。 季商施施然一笑:“我开玩笑,慈哥。” “玩笑,玩笑啊。可不是,太好笑了。”慈斌开始打哈哈。 尹灏在心里默念了一句,怂货。 说话间便来到了易家装修奢华的大厅。此刻大厅内,易立丹坐在红木沙发上,她身旁有一位年纪相仿,但姿色稍逊的女士陪着她。其余四五人皆是警察。 易家客厅那部座机和易立丹的手机均已连接了警用追踪仪器,所有人都悬着心,等着其中一个电话响起。 枣林区刑侦分局副局长,这件案子的主要负责人杨路明和尹灏曾有过一面之缘。两人简短交换了意见后,杨路明便指派在场的另一位女警同尹灏一起,前往匡洁的房间替换柴露。 匡洁原以为警方问话已经结束,自己便算是这么糊弄过去了。谁知柴露还未离开,又推门进来了一男一女两位警官。 尹灏道:“匡女士,再耽误你几分钟。” 匡洁勃然变色,没顾上易香雪还在自己怀里,便猝地站起来:“我是看出来了,你们警察是把我当嫌疑人审啊。你们不赶紧去找我老公,尽在我这浪费时间算个什么事?” 尹灏坐下:“匡女士,你老公失踪的前因后果相信你已经很清楚了。我们现在不是在审你,是希望你尽量配合,多提供点关于绑匪的信息,多一点线索,我们便能更快找到你家人。” 匡洁不耐烦厉声道:“我说过很多遍了,我和小雪好好地呆在西平山民宿里。那视频里的人不是我们。” 匡洁的声音尖锐高昂,怀里半睡半醒的易香雪醒了过来,疑惑地望向母亲。 “没事。”匡洁放低音量,摸了摸女儿的头,“小雪告诉对面的哥哥,和二叔分开后,我们去了哪里?” “和妈妈呆在屋子里看动画片,睡觉。”易香雪小声道。 匡洁道:“你们不相信我的话,小孩的话总该相信吧。” 尹灏未语,他身旁的女警道:“匡女士,我们有几句话想单独和你聊聊,能不能让我们这位女警员带着你的女儿出去几分钟?” 女警看了柴露一眼。 “有什么话直接说,我女儿就跟我呆一起。”匡洁戒备地将怀中的女儿紧了紧。 “那好吧。”尹灏淡然一笑,“我想匡女士很清楚,直到两个小时前,西平山才恢复供电。” “西平山什么时候恢复供电,我怎么会清楚。”匡洁冷冷一笑,躲开尹灏的视线,看向别处。 尹灏挑了挑眉尖,继续道:“那不知道匡女士清不清楚,七月二十二日、七月十五日、七月八日,这几天西平山可从来没发生过断电情况。” “这几天停没停电和我……”匡洁半途失声,差点咬着自己的舌头。她警觉地看向尹灏,将他提及的日期在心里默念了一遍,瞬间如芒在背。 在这几个日期里,每天下午匡洁都有两节瑜伽课。而这名义上的愈加课时间,她却一次也未出现在瑜伽馆内。 尹灏继续道:“还有六月二十四号、六月十七号……” “你别说了。”匡洁打断尹灏,将女儿递给站在一旁的柴露。 “小雪你先跟姐姐出去玩会,妈妈过会去找你。” 柴露将手里的笔记本拍地合上装进兜里,随后抱着易香雪走了出去,出门前还故意横了匡洁一眼:“走,姐姐给你念童话故事,咱们还小,不要听污七糟八的狗血伦理,脏了耳朵。” “你……” 门重重关上,匡洁的气急败坏还来不及发作,便被硬生生掐断。屋内两位警员虽未将讥讽带在脸上,但亦是冷漠至极。 -- 第64页 屋外传来易香雪稚气的童声:“姐姐,什么事狗血伦理……” 匡洁颓然坐下,但很快便恢复了一贯的傲慢神态,两手抄在胸前,下巴微抬,色厉内荏道:“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你和欧阳靖的关系不用多说了,如果你需要证明,我只需要二十分钟就可以将你们半年内的偷情的时间、地点、甚至是视频全摆到你眼前。” 匡洁脸色惨白,抱在胸前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 尹灏顿了一下,沉声道:“匡女士,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将离开常平敬老院后所发生的事,一字不漏地交代一遍。” 第32章 阿斯莫德 柴露给易香雪念了两个童话故事后,见小姑娘马尾松散,又给扎了个可爱的丸子头。小小梳妆镜前放着许多漂亮发饰,柴露挑了款冰雪女王皇冠给易香雪戴在头顶。 易香雪对着镜子喜笑颜开,先前匡洁房间内剑拔弩张的气氛给她造成的负面影响,便渐渐淡了下去。 梳好头后,易香雪拉着柴露的手,将她领到了卧室外的封闭阳台内。这房间一整面墙都放着各类玩具,陈放在玻璃柜里,精致又昂贵。屋子中央有一顶鹅黄色帐篷。柴露陪着易香雪坐在帐篷内给芭比娃娃换装梳头。 卧室门未关,季商站在门外,他探头进去与柴露交换了一下眼神。 易香雪正把换好小裙子的娃娃放到模型椅子上,柴露抬手将帐篷小窗户上的白色纱帘给拉开:“小雪我把窗帘拉开好不好?让娃娃看看帐篷外的风景。” “好。”易香雪乖巧地应了一声,又把娃娃的椅子挪了挪,使其正对着窗户。 柴露道:“窗外的紫薇花好漂亮啊。” 易香雪眨巴眼望了望小窗户:“姐姐,窗外没有花啊。” “姐姐最近去了一个很漂亮的地方,有池塘,有帐篷,帐篷外还有紫薇花。”柴露摸了摸娃娃的头,“小雪最近有没有去什么地方玩啊?也给娃娃讲一讲。” “爸爸带我去了海边,坐船,捡小贝壳。” 柴露摇了摇头:“海边太远了,娃娃看不到。最近呢?小雪昨天不是和妈妈去过西平山吗?西平山是什么样的?” 易香雪拿了一件小披风搭在娃娃身上:“窗外有好多树,黑呼呼的,闪电,下雨,打雷。” “然后呢?” 易香雪扶着模型椅子恍了恍:“然后摇啊摇,摇啊摇,再睁开眼雨停了,也不打雷了。” “天亮了?” “天亮了,太阳出来了。”易香雪把娃娃的披风解开。 柴露问道:“屋外的树开花了吗?” “没有树了。” “树到哪里去了?” “妈妈说我睡觉时,树被光头强砍了。”易香雪捂着嘴嘻嘻笑了起来,“只剩下一根好高好高的烟囱,冒着白白的烟。” 卧室外,靠墙而立的季商陷入沉思。尹灏走到他身旁,附耳低声问道:“怎么了?柴露从小姑娘那里问出什么了?” 季商抬眼看尹灏,而后站直身往旁边挪了一步:“匡洁交代了?” 尹灏点头。 据匡洁交代,她之所以答应女儿陪向超一起去常平敬老院参加献爱心活动,是因为其情夫欧阳靖在西平山有一处民宿的缘故,而且此前两人也在那处民宿见过几次面。 离开常平敬老院后,匡洁带着女儿到约定好的公交站点等待欧阳靖给其叫的网约车前来接她。 两人相差二十分钟,前后脚到达欧阳靖未完工的民宿。易香雪独自在别墅一楼睡觉,匡洁与欧阳靖在二楼卧室厮混近两小时后,欧阳靖驾车先一步离开。 为了避嫌,匡洁计划在欧阳靖走后两小时再打车下山。这过程中,易香雪一直在睡觉,匡洁将女儿从一楼抱到了二楼卧室。 玩了会手机,匡洁觉得有些无聊,便打开电视,想把熟睡的女儿叫醒。但没过多久,电视画面却突然变了,从动画片直接跳到了成人动作片。 画面内容是卧室内前两个小时的实况录像,新鲜出炉,男女主角正是欧阳靖和匡洁。 匡洁吓得不轻,手忙脚乱地拔掉电视电源,还没来得及给欧阳靖打电话,一个全身上下遮掩得严严实实的男人闯了进来。 那男人的手机上隐隐约约传出男女激情的喘息声,直听得匡洁头皮阵阵发麻。 匡洁原以为是附近工人窥见了她和欧阳靖偷情,色心发作,录了视频打算要挟她,劫个色什么的。哪知对方根本对她一丁点兴趣也没有,张口只想要钱。 不过这也让匡洁松了一口气,钱能解决的事情对她来说都不是什么大事。然而对方要的数目却是匡洁私底下小金库所承担不了的,欧阳靖那边一听现金数额便推三阻四各种找借口,翻脸无情。还说有易香雪这个小家伙在,让匡洁想办法跟自己老公易少清要钱。 匡洁被人揪着尾巴,没办法只好和男人达成协议,演一出戏,等对方从易少清那处拿到钱后便立即删除视频,放了匡洁母女。 匡洁为了自己的丑事不被曝光,配合对方拍了一段被绑架的视频。谁知视频拍摄结束后,对方趁着匡洁被绑直接将她迷晕,假戏真做将母女俩真给绑了。再醒来时匡洁和女儿易香雪已经被带离西平山,身处一个陌生的房间之内。 所幸的是,那个男人从头到尾都没有伤害过匡洁和易香雪,还教授了匡洁一套应对警方盘查的说辞。此后,匡洁丈夫易少清离开家交赎金,绑匪将匡洁与女儿送回到溢福山庄大门外。 -- 第65页 “杨路明已经派警员前去物业查询视频,追踪送匡洁回来的车辆。” 季商摇了摇头:“对方敢明目张胆地送人回来,这辆车恐怕查不到什么线索。” 尹灏附和着应了一声,但仍锁着眉头并未多讲。 季商又道:“匡洁从头到尾都未看清过绑匪的样子?” “口罩、帽子、手套,除了一双眼睛什么都没露出来。” “非激情作案,绑匪是有预谋的,且不可能只有一人作案。”能把母女两人神不知鬼不觉地从西平山带离,这不可能凭一人之力可以办到。 尹灏道:“但匡洁只见过一人。” “匡洁母女应该是在晚上被带离别墅。民宿建筑工人反应,早上五点后便未见过匡洁母女。易香雪于晚间醒过一次,据其描述的窗外景象,当时应该还在西平山别墅内。而她再次清醒时已是今日白天,窗外景象已变,可以肯定当时已经离开了西平山。但是西平山的道路是在今天早上你们上山时,才勉强恢复通行。” 尹灏道:“所以,昨晚匡洁母女被带离别墅,却并未离开西平山。直到今早道路抢修完成,绑匪才带着母女俩离开西平山。” “西平山未完工民宿还有两处,另外离尘小筑和下山路上的那处民宿,都有可能是绑匪昨晚的藏身之处。但……” 尹灏看向季商:“还有一处,常平敬老院,你忘了?” 季商未忘,只是下意识将此处忽略掉,但季商也很清楚这是一次失误。这样的失误不该出现在自己身上,想必尹灏也看了出来,却并未挑明。究其原因,在尹灏看来,季商虽身处常平敬老院,但前夜与丁恒远同住,今日又与尹灏在一起,有无可挑剔的时间证人。 “学弟,别急。”季商勾了勾嘴角,“但,如果我是绑匪,带着昏迷不醒的母女两人,绝不可能蠢到将人带到随时会被人发现的民宿或者敬老院内。” “那两处未完工民宿?” “或者,还有什么我们未发现的藏身之所。”季商说完停了片刻,又道,“你真觉得这是一次单纯的绑架案?” “确实有奇怪之处……” 尹灏季商二人抬头,向匡洁卧室房门看去,而后两人移回目光,相视而笑。 季商盯着尹灏:“怪就怪在……” 尹灏接话:“这母女俩回来得太早。而送钱的人却迟迟未归。” 季商笑意渐深,情不自禁伸手在尹灏后脖颈薅了一把,“不错啊,学弟。” 尹灏楞了楞,转头看向季商:“好摸吗?学长。” 季商瞬间回过神来,清了清嗓子局促解释道:“不好意思,冒犯了。” 尴尬之处便在于此,季商这个下意识动作,如果放在平常同性好友之间是再在普通不过的了。但他不同,而这种不同让他经历过许多误解与偏见,所以他不得不对自己的言行更加慎重。 但面对尹灏时以往习惯性加之于身的警惕与慎重,总是轻易便被相处时油然而生的各种小星火毁掉,让他的保护壳像泄气一般,松松垮垮,裂缝丛生。 此刻面对尹灏这种捉摸不定的态度,季商更是无法做到如往常一般洒脱。 尹灏看着季商瞬间凝固的表情,将他收回的手扼住,在季商惊疑不定之时,将他的手放到自己脖颈后,笑道:“好摸的话,再摸摸。不收费。” 季商怔了片刻,而后神情一松笑出声来,在尹灏后颈重重拍了一巴掌。 待两人结束莫名其妙的傻笑,回过神来时,便看到柴露牵着易香站在门口。 柴露神情高深莫测,眼神唰唰放光,面上隐隐有兴奋之色。 易香雪朝着季商跑来,脆生生叫道:“季商哥哥。” “小雪你好啊,又见面了。”季商蹲下,摸了摸易香雪的头。 易香雪道:“季商哥哥你怎么来了?你是来找二叔的吗?他不在家。” “我是专门来找小雪的。” 季商将易香雪头顶的皇冠扶正,正要继续说话,匡洁拉开卧室门走了出来。虽然在敬老院时季商不太搭理匡洁,但匡洁对他的印象很是深刻,一眼认出了他。 但想到季商突然出现在这样的场合,匡洁不由得起了戒备之心。 “小雪过妈妈这里来。”匡洁将女儿拉到自己身旁,朝季商道,“季老板专程来找小雪?我没听错吧。” 季商懒得搭理匡洁,径直从包里将布偶拿出来递给易香雪:“这布偶外面虽脏,但里面的棉花是奶奶新填的,洗洗就干净了。” 易香雪开心地接过布偶抱进怀里。季商斜了匡洁一眼道:“但人的心一旦脏了,就再也洗不干净了。” 匡洁冷笑道:“你是什么人?轮得到你含沙射影?” “匡女士,他是什么人也轮不到你来问。”尹灏冷冷看了匡洁一眼,匡洁刹时禁声。 说完话,尹灏转头看向季商,将手机递给他。声音温和了许多:“邓登刚发来的消息。” 季商接过手机看了一眼,眉眼间的厌弃神色又加深了几分。 尹灏道:“柴露,你带小姑娘去把布偶洗洗。” 柴露伸手来抱易香雪,匡洁退开两步:“你又想做什么?我该说不该说的全告诉你了。” 季商道:“匡女士,我劝你最好让小雪暂时离开一下。” 匡洁抱着女儿仍不松手,与尹灏两厢对峙着。 -- 第66页 “好。”尹灏笑了笑,“匡女士,你知道安眠药是精神类管控药品吗?给他人喂安眠药是违法的你知道吗?” 尹灏看了看匡洁怀中的小女孩,神色不忍道:“即使她是你的……” 柴露伸手捂住了易香雪的耳朵。 “即使她是你的女儿!” 第33章 阿斯莫德 前一刻在跟尹灏交代西平山绑架始末时,匡洁梗着脖子口口声声喊着,绑匪说过只要钱,不会伤害任何人,包括去交赎金的易少清。 然而此刻,尹灏的话音刚落,她那岌岌可危的自我宽恕及镇定瞬间被打散。像被人劈头盖脸浇了一身冰水,倏忽哑然失声起来。 柴露从她手中接过易香雪,匡洁便逃似的转身返回自己卧室,顺着紧闭的门滑向地面。 一开始匡洁利用瑜伽课时间与欧阳靖私会,两人暗度陈仓,丝毫不留痕迹。但不可避免总有意外发生,易香雪所在的幼儿园偶尔会因为小朋友生病或者哭闹不止提前让家长接回家。 便有那么一次,欧阳靖刚刚出差归来,在电话里约定好酒店和时间,挂掉电话,两人都如同街边发春的野狗一般兴奋地抓心挠肺。 这时匡洁偏又接到幼儿园的电话。欧阳靖便想了这个方法,让匡洁放半粒安眠药在水里给女儿喝。匡洁一开始反对,后来禁不住欧阳靖央求,这女人下半身的骚热烧到了脑子,竟然半推半就妥协了。 此后匡洁发现,其实有女儿做掩护,她即使回家时间晚了一点,或者随口胡诌个去处,平时疑心颇重的易少清也罕见的不再追根究底,轻易便揭了过去。 亏心事做的次数多了,匡洁渐渐连最初那点抗拒也忘记了。更见女儿依旧活蹦乱跳,便自欺欺人不再担心小剂量的药品会对女儿身体造成什么不好影响。进而,在心安理得中,还全无廉耻地生出了一丝侥幸。 然而她的心安理得与侥幸,被尹灏当着众人及女儿的面毫不留情地撕碎。看着怀里懵懂天真的女儿,看着这个温热乖巧,怀胎十月后从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她才后知后觉地、被迫开始审视自己的丑陋。 季商盯着匡洁那扇紧闭的房门,不禁寒从心生。他不确定那个女人所表现出来的震惊,是因为悔恨羞愧,还是因为被扒掉遮羞布,亦或者是因为尹灏明明白白地告诉她,她的行为踩到了法律的红线。 季商私心里更倾向于后两个原因。 客厅只留了两个技侦人员,陪着易立丹守在电话旁。杨路明把其他警员都召集到偏厅,又招呼季商和尹灏下楼,要碰头开个小会,交换汇总调查信息。 “人有时候真的和动物没什么区别。”尹灏走在季商身旁,突然有感而发。 “当人是兽时,他比兽还坏。”季商想起飞鸟集里的诗,转念叹道:“像狼、天鹅通常一生都只有一个伴侣。还有像我们国家古代结亲时,在纳彩阶段男方通常会赠送女方一只大雁,大雁是贞烈之鸟,即使伴侣去世一生也不会再寻其他伴侣。但这样的事,换作是人,有几个可以做到。” 季商说这话时,情绪很淡,他缓慢地沿着楼梯往下走。而尹灏却突然觉得,他那步伐虽与平时的闲散无异,却分明让人觉得沉重。有一种饱经沧桑后的无奈洒脱,这种忽然闪现的沧桑和岁月沉淀与他年轻的外表形成鲜明的反差,让尹灏忍不住好奇。 即使季商走的是一条少有人走的窄路,但他是这样一个如玉如翠之人,小泥巴口中众多趋之若鹜的狂蜂浪蝶围绕在他身侧,怎么会到如今还没有同行之人呢?或许季商也遭遇过背叛?是符威口中离校前夜里那个醉酒闹事的男生?还是那个叫做丁恒远的男医生?亦或还有别人? 尹灏慢半步走在季商身后,看着他形单影只,身旁的位置空空荡荡,脑子突然抽抽了,竟带着嘴角扬了起来。 他抬脚跨到季商身侧,与他并肩而行。 季商好似也正在思考什么,尹灏这么没轻没重突然擦着他的肩靠过来,使得季商脚下一滞。 “不合理。”季商突如其来道。 “什么不合理?”尹灏问道。 季商停了下来,仿似犹豫再三:“你有没有问过匡洁离开常平敬老院时,为什么要把车留给向超?以她对向超的态度,不会做这种善意之举。” “我还恰好就问了这个问题。”尹灏咧嘴一笑,他此刻莫名窃喜不是因为自己谨慎入微,更大成分是因为在细枝末节上自己竟然与季商想到了一处去。 尹灏对季商挑着眉尖,献宝似的笑着:“学长你说,我俩是不是十分有默契。” 闲宵不远处有一家射击场。那处看门大爷养了一只纯白小土狗,季商经常光顾射击场,每次都会带点吃的给小土狗。一来二去便和小狗混熟了,每次季商回闲宵小狗都跟着一路送他回去。 有一回,季商在家憋着码字,很久没去射击场。一天,他到门外抽烟时,那小狗嘴里叼着支塑料箭,甩着尾巴朝他狂奔而来。 在季商眼里,尹灏此时的模样便和那只摇着尾巴求夸奖的小狗十分相似。 “嗯。”季商哑然失笑。与那小狗确实默契十足。 片刻,季商正色道:“匡洁怎么说的?” 尹灏敛了笑意,轻嘲道:“红杏都出墙了,那墙还能不透风吗?她老公可能察觉到了蛛丝马迹,在匡洁日常使用的车辆上安装了定位装置。但是人算不如天算,被匡洁给发现了,所以离开常平敬老院时,匡洁有意不开那辆车,怕被她老公抓包。” -- 第67页 “这个女人所有智商都用到了偷情这件事上,也是苦了她了。”季商淡淡说完,转而接着问道:“现在可以通过这个装置定位那辆车吗?” “不行。”尹灏摇了摇头:“定位装置连接在匡洁老公手机内,目前还没查到是哪款APP,况且也没有掌握用户名和密码。” 两人边说边走,很快到达一楼。偏厅内,杨路明笑呵呵道:“两位快别咬耳朵了,正等着你们分享信息。” 常平山暴雨之前,山路上二十四小时内的监控,到这日下午电力恢复后的监控,已经全部排查了一遍。 每一架车辆内的人员信息,进山出山时间及轨迹都全部跟踪排查了一遍,其中包含游客、工人、民宿供货商、常平敬老院到访的外来人员等,这些人来去皆有因,暂无疑点。 匡洁的情夫欧阳靖离开常平山后便径直回到了公司,直到警方到达其公司进行问话。期间他召开过两次会议,其后便在玻璃隔墙办公室内忙碌,外间公共办公区内有一百多号人可以作证。手机、邮件、其他通讯平台也都没有疑点。欧阳初步排除嫌疑。 再说绑匪堂而皇之用来送匡洁回溢福山庄的那辆车,果真如季商猜的一样,是辆套/牌车,正真车牌所属车辆当日停在有监控的地下停车场,一整天都未外出过。 归根结底,警方掌握的可用信息,那是两手一摊,空空如也。 不过说来这起绑架案确实有蹊跷之处,绑匪是否收到了钱,目前不得而知,但人质却已经安稳地坐在家中。最奇怪的便是,出去交赎金的人不见了,还是三人一起消失。但凡这几人中有一人还尚可联系,这案子也不会如坠烟海,让人两眼一抹黑。 在尹灏将问话结果简明扼要地讲了一遍后,在场的人才又看到了那么一丝其他可能性。如今只能期盼着监控室的警员能早一点搜查到同易家三个男人一起消失的车辆位置。还有便是,祈祷易少清的手机云客服端上有匡洁车辆上定位装置的对应软件。 另外,绑匪打到易家座机上的来电号码,经过境外网站生成的虚拟网络电话,根本无法查找。绑匪发送的要挟视频及图片也全在易少清手机,现在手机被易少清带走,也无从查找。所以易立丹先前哆哆嗦嗦跟在儿子身后听来的信息,对警察查案几乎没有帮助。 尹灏和季商最晚到达溢福山庄,当时对易立丹的问话已经结束,但行事严谨的慈斌还是将易立丹问话的内容给尹灏和季商复述了一遍。 慈斌正讲到赎金金额,一直垂眼沉思的季商突然抬头。 “绑匪一开始要求的并不是三百万?” 慈斌道:“绑匪联系过易少清两次。第一次是在发匡洁和易香雪的视频及照片后,绑匪要求一百万现金。第二次打电话时,绑匪突然改变主意,将赎金提到了两百万,谈话还没结束又加价到三百万。” 季商若有所思道:“绑匪没有伤害过匡洁和易香雪,还将两人送回家,而且整个绑架过程行事周密。从这点上看绑匪情绪稳定十分沉着,这种人对赎金数额的要求,一定事先经过调查。他会定一个在有限时间内易少清能拿得出的数额,而不是一再地变动,留下不稳定因素。” 杨路明道:“刚刚分析过,这起绑架案不可能单人作案。有没有可能绑匪内部人员先前没有达成一致,所以导致行为冲突异化?” “确实有这个可能。”季商点了点头,继而看向尹灏,神色中有些不确定,“你还记得我们先前对匡洁回家时间点的评价吗?” 两人先前都认为,匡洁母女过早返回家中这点,十分奇怪。 尹灏会意,立即转头问慈斌:“慈哥,匡洁母女回家的准确时间点是?” “下午五点半。” 尹灏又道:“易少清离开家前去交赎金的时间呢?” “易立丹记不清,小区大门监控显示,下午四点半。” 尹灏看向季商,两人相视而笑。 众人不明所以,纷纷催问:“什么意思?” “别卖关子。”杨路明道。 尹灏继续道:“绑匪送匡洁及女儿回家时,易香雪一直处于昏睡状态,但匡洁当时迷迷糊糊已经有几分清醒了,她戴着眼罩,虽然看不清四周景物,但很确定车子途经的道路上一直伴随有其他汽车鸣笛音和城市环境中的嘈杂之音。所以我推断绑匪并未将她关在太偏僻的地方,再加上易香雪提供的窗外有高大烟囱的这个信息,她们应该被关在近郊的某个工厂或工业园区内。” 慈斌道:“在云盘有烟囱的工厂不少,太难排查。” “我不是要排查地点。”尹灏摇了摇头,“我是在排查时间。有烟囱的工厂确实很多,但未远离市区的工厂及工业园区却不多。这些地点,即使是最远的一处,到达溢福山庄也仅需耗时一小时左右。” 慈斌摩挲着下巴,好似终于察觉了尹灏话中的不寻常之处。 “这么说来时间上有很大问题。什么样的绑匪会在交赎金的人刚刚出门,便开始把人质往回送。” 尹灏这句话讲完,在场警员均恍然大悟,却转瞬又陷入更深的乱麻之中。只有季商,一直略带笑意,目光灼灼地看着尹灏。 杨路明率先发问:“你是说匡洁和绑匪联手,自导自演?但刚刚经过分析已经排除了这种可能性啊。” -- 第68页 “要不然,你来?”尹灏看向季商,“看看我们这次是不是还一样默契?” 在场所有人的心思都放在案子上,所以也没有人能再分出心思去分析,此刻尹灏脸上的笑意、闪着光的眼内那不同寻常的期待到底源于何处。 现场安静了片刻,众人屏息以待。 杨路明急不择言,捡了个自己都觉得不恰当的成语:“你俩快别眉来眼去了,大伙都急死了。” 季商一晒,淡淡道:“还有一种可能,绑匪的目标,从一开始就不是匡洁母女。” “而是易少清。”透过在场各路或诧异或怀疑的目光,尹灏不易察觉地笑着朝季商挑了挑眉。 那笑意在季商看来,坦然得有些肆无忌惮了。 第34章 阿斯莫德 易立丹这一整日都在惶惶不安中度过,从儿媳孙女被人绑架再到家里三个男人失踪。千般滋味在一日之中尝尽。到了现如今已经惊慌担忧至麻木,只一味盯着客厅那部座机入了神。 她希望电话铃响起,却也惧怕电话铃响起。 偏厅与正厅间有一段距离,且有一列双层玻璃与实木框架结构陈列柜作为隔断。警察的交谈声传到正厅已经听不大清晰了,不过易立丹注意力原本就不在警方的谈话上。 在尹灏和季商讲出那个让所有人惊诧的推论时,偏厅那阵纷乱的唏嘘声才忽地传入易立丹耳内。 易立丹紧紧攥着身旁好友的手臂,求证道:“秋月,你听清警察刚刚说什么了吗?是不是我听错了?啊?我怎么听到他们在说少清的名字啊?” 陪在易立丹身边这位女士名为付秋月,易少清一开始发现妻女失踪赶到警局报案时,便是靠付秋月走关系提前立案。尔后易立丹老公及儿子联系不上,她又第一时间联系了付秋月,随即付秋月赶来溢福山庄陪她。 实际上付秋月确实听到警察提及易少清,但她比易立丹冷静几分:“现在警察是在帮着找少清他们的行踪嘛,提到也正常。” 旁边带着耳机的年轻技侦人员安慰道:“易女士你放心,如果有新进展,杨局会第一时间告诉家属的。你现在不要过于担心,要保持冷静,如果对方打来电话,还需要你这边周旋配合。” 易立丹安静了片刻,她把警员的话在心间反复琢磨后,越想越觉不对。三百万现金已经送过去了,儿媳和孙女都回家了,绑匪为什么还会扣下自己老公和两个儿子呢? 她又想起易少清拿着U盘疾言厉色出门凑钱时的情景,她清楚那笔钱凑得不容易,任谁就这么给出去都会不甘心。易少清平时飞扬跋扈惯了,哪里能一直受这等低三下四的气,难不成和绑匪起了冲突?发生了意外? 易立丹脸色由白转青,付秋月的手臂被她拧麻花似的攥着,正忍不住快要吃痛出声之际,茶几上那台仿佛永远不会响起的电话,响了起来。 偏厅的警员齐刷刷赶过来,短促的杂乱脚步声后,瞬间安静下来,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三、二、一…… 杨路明比了个手势,易立丹颤如筛糠的手慢慢伸向电话听筒。付秋月一把将听筒提了起来,放到易立丹耳旁,又拍了她的肩以示安抚。 “喂……”易立丹竭尽全力保持冷静,但依然气息不稳。 两秒后,易立丹哇地哭喊起来,分不清是奔溃还是松懈。犹如门户紧闭的台风天里突然破了一扇玻璃窗,牟足劲四处乱窜的风找到了突破口,吱哇乱颤地倾泻涌现。 监听警员朝杨路明示意,电话那头不是绑匪,杨路明点了点头,警员按下了扩音键。 “妈,妈?你先听我说,先不要哭了……” 易立丹抽泣不止,拉风箱点火似的,像是要断了气。 “哥和爸爸回家了没?” “妈?” 杨路明走过去对着收音器:“你是向超?” “对,我是向超。你是哪位?” 杨路明简单表明身份。 向超急声道:“警察?那我哥和我爸呢?他们出什么事了?” 尹灏探身道:“你们三人没有在一起?” 向超将三人出门后的行动轨迹对警察讲了一遍,讲到市中心停车场时,慈斌立即给辖区警员打电话,要求前去搜车,调取商场视频。 “你们三人在地下停车场分开后,还有没有联系?” “没有,我跟着那个拖黑色皮箱的男人一直到植物园附近,后来对方的车辆突然变动轨迹,我只能一直跟着。期间我想给我爸打电话更新地址。但我爸的电话已经关机了,他之前说过手机快没电了,我就没怎么在意。想着先跟着车,找到哥等安全后,再一起去找我爸。但是……” 向超停了下来,杨路明追问道:“但是什么?” “那辆车绕了很久,在植物园附近凤城天街的三层商铺停了下来。我看那男人上了三楼,便跟了上去,结果那地方是一个房屋中介签约中心。拖皮箱从外地来签合同的还不止一人,我一间间房查看,根本没有我哥。我他妈跟错车了,那个人不是我哥。” 再之后,向超便回到和父亲向松涛约好的地点,植物园。但左等右等都没等到父亲,他不知道哥哥易少清在何处,匆忙出门只带了一只前一天在常平敬老院摔坏过一次的手机,到后来手机又突然关机,他不确定父亲和哥哥是否回家,怕贸然打电话会再次惊吓到母亲,所以又在植物园附近找了一圈后,才到附近餐馆跟店员借了电话打回家。 -- 第69页 “儿子啊,怎么办啊?你爸爸和哥哥都没有回家,到现在也联系不上,你说是不是……”易立丹总算能讲出话来,杨路明却示意付秋月将她扶到一旁。 易立丹被带离开后,杨路明又开始询问其他细节。 约莫五分钟后,市中心停车场内,易少清的车被到场警员紧急破窗打开,他的手机就放在车座之上。 “杨局,易少清手机上的小程序显示,匡洁那辆白色小车最后行动轨迹停留在枣林区工业园附近。”慈斌打断杨路明与向超的谈话。 一直保持沉默的季商这才稍稍抬眼,正撞上尹灏的目光移了过来,季商微微颔首。 “枣林区工业园。”杨路明重复了一遍,他说话的同时看向尹灏,这个地点方才分析时季商和尹灏提出过。 “枣林区工业园?”向超的声音在电话那头突地提高,“警官你们刚刚提到枣林区工业园了?” “是的。”杨路明解释道:“我们破开你哥的车,拿到他的手机,手机上有你父亲所开车辆的定位。” 还未等杨路明说完,向超道:“我哥新开的工厂就在枣林区工业园?” “你哥新开的工厂?”杨路明惊道。 “我哥开的印刷厂,还在做前期设备安装。”向超沉默片刻,再说话时声音都变了调,“知道那个地方的都是关系比较近的人,竟然把交易地点定在我哥的工厂,他是不怕我哥认出来啊?对方这是,这是没打算……” 没打算让易少清活着离开。 向超迟迟说不出这句话,可能是因为担忧而拒绝,也可能是因为他不清楚匡洁这边的状况,以至于还不敢断言。 但尹灏明白,他和季商的推测应该八九不离十。对方为什么没打算让易少清活着离开? 因为易少清才是绑匪的真正目标。 市局,曹卫卫刚结束会议便接到尹灏的电话,枣林分局手里没活的警员和曹卫卫派去协助破案的几人均已在赶往枣林区工业园的路上。 但枣林区工业园占地面积广,管理上不规范,光是园区进出口就有十多处。去之前尹灏跟向超简单了解了一下易少清工厂的情况,门岗内有两个管理员,一个六十多岁,一个五十多岁,一位管理进出登记,一位时不时在厂区溜达巡逻。 这两日第二批设备还未到货安装,工厂处于无人状态,虽说大门只有一处,但偌大的工厂四面绵长的围墙想要找一处翻过去,那算得上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这种情况下,不仅工厂四周需要安排警员值守,园区的几个进出口同样需要人力支援。但此刻杨路明理论战术明明白白,实际上却束手无策,因为人手不足,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曹卫卫刚挂了尹灏的电话,杨路明的诉苦电话后脚便打了进来。案件支援合理要求,她推不得。但赶巧了,这日一队跟了两个多月的“杀猪盘”诈骗案正好收网,所有可调动人力都优先过去支援这个案件,连二中队的李远和于文鑫也被调了过去。 所以曹卫卫接杨路明这通电话可谓接得一个头两个大。挂了电话,电梯还停在高层未动,曹卫卫隔两秒按几下,按得眉间的川字纹跟刀刻似的深邃。 “哟,曹队这是怎么了,火急火燎的。” 这声音中气十足,带着几分轻松熟稔的笑意,依旧如一贯那般游刃有余。 “老曾啊。”曹卫卫不需转头便知道来人是谁,她展眉笑道:“我这不着急不行啊,分局仰着头嗷嗷待哺,我却两手一拍,空落落啊。” “杀猪盘收网的事出了变故?” 二队队长曾贤刚从京市出差回来,下飞机就赶回市局参加会议。会议结束曹卫卫因为记挂案子,先走一步。曾贤滞后一步,市局局长询问曾贤父亲、已退休老检察长曾克坚的身体情况,两人简单聊了几句。出来时,恰好碰见焦眉愁眼等电梯曹卫卫。 “不是这事。”曹卫卫摇头,又突然想起什么,便看向曾贤,“还记得你昨天打电话过来问的那个案件吗?” 曾贤想了片刻,迟疑道:“我内人让帮忙打听的那个案子,小朋友失踪,人没找着?事态恶化了?” 听曾贤的言辞像是对匡洁母女并不熟悉,甚至连易香雪的名字都叫不上来,而且他只提了小朋友失踪,对于案件中还有匡洁这个成年人存在的事,却只字未提。 前日曾贤打电话给曹卫卫时,口吻并不急迫,但曾贤是出了名的好老公,妻子因为朋友的事一个劲求着他,他也拉不下脸拒绝妻子。再言,失踪人员内包含未成年人,他动了恻隐之心便答应帮一把。 但言下之意,曹卫卫那边若是不能破例,便按正常程序走即可,不必介怀,话说得情理兼具滴水不漏。但曹卫卫还是给立了案。 这起失踪案演变至今,期间诸多事不是一两句话能解释清楚的。曹卫卫便省略不讲,只道:“确实恶化了,母女俩找回来了,家里另外两位却连钱带人消失。” “连钱带人消失。”曾贤若有所思重复了一遍,“现在是有头绪了?” “初步锁定位置。”曹卫卫转而无可奈何道:“这不,分局来跟我要支援。我哪里还有富余人手啊。” “曹队不急,这事按理说我也该出一分力。” 曾贤手掌压了压,一面安抚曹卫卫,一面打了个电话出去。 -- 第70页 第35章 阿斯莫德 各路执勤警员及支援车辆从市中心缓缓向枣林区工业园靠近。临近郊区,路灯开始变得稀稀落落,相较于市区这里的夜晚更深更暗。 未免打草惊蛇,所有警车皆未鸣笛。车队靠近工业园区后按照提前部署好的值守点四下散开,像冰层下的游鱼一般,在灰白的马路上穿行而过,留下一串并不引人注目的浮光掠影。 来时路上,季商闭着眼,将从常平山开始的所有亲历画面与在监控中所看到的画面一幅幅在脑海中反复过滤。 这案件不管接下来走向如何,依旧还留有谜团,其中最让季商百思不解的便是,绑匪是如何将匡洁和易香雪带下山的。道路疏通后的所有车辆去向都经过筛查,没有疑点。 活生生的两个人,不可能遁地,也不可能瞬间移动,凌空而去。而那个合理的解释一定还存在于季商的所见所闻的细枝末节之中,只是因为某些原因被他忽略了。 印刷厂规模不大,占据了整个工厂大门的巨型大理石招牌后方,右侧是一栋四五层的综合办公楼,正面和左侧各有一栋三层厂房。正对着大门的厂房底层,有微弱的光线从玻璃幕墙中泄出。 厂区其余地方,除了门岗处,均暗得与夜色混为一体。 尹灏熄火,下车。 “又是枣林区工业园。”尹灏想起七零三案件,王景平死前也曾来过这,并且那段时间内王景平的行踪仍然成谜。 “对啊。”慈斌刚停车,柴露便跳了下来,王景平案件结案不久,听尹灏提及,她也瞬间想起来,“这地方是不是被人下了降头,怎么回回有事,都能跟这扯上关系。” “巧合吧。”慈斌也走了过来,站到尹灏的车旁。 尹灏朝车内看了一眼,季商还闭着眼睛。他绕到副驾外,敲了敲车窗。季商睁眼看他,怔了少许神色才恢复清明。 “你们刚刚说什么?这工业园区有什么问题?”季商下车。 “你没睡着?” “想问题。”季商说完抬抬下巴。 尹灏顿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没什么,就说这地方空旷荒芜,不吉利,一副半死不活的颓败样。” 方才尹灏三人的感叹季商听了一耳朵,尤其是柴露那句‘回回有事,都能跟这扯上关系’。季商本想追问,但慈斌去而复返,扔了两件防弹背心给尹灏:“杨局的配备还挺齐全。” 尹灏递了一件给季商:“穿上。” 季商转身,脱掉衬衣,将防弹背心穿在T恤外,又套上衬衣。转过身时,尹灏的眼神堪从他不小心露出的那截腰腹上移开。 “看什么?”尹灏那眼神,季商到底是察觉了,只是不知他所用何意。 刚认识时,季商给尹灏一种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印象,虽然后续对他逐渐改观,但也仅限智力,要谈到体力武力,尹灏对他甚至有点嗤之以鼻。 所以当尹灏看到季商衣摆下露出若隐若现,线条漂亮的腹外横肌时,他一时忘记移开视线。一半因为脱离判断而惊讶,另一半原因,便只有他自己清楚了。 尹灏未回答,眼神又坦荡荡落回季商的腰间,伸手将季商防弹背心腰侧的强力粘扣扯开,另一手环至后背按着季商的腰,再次将粘扣贴了上去。 动作迅速,一触即放,丝毫没有狭弄之意:“学长,离开学校太久了,连防弹衣都不会穿了?” 季商讪讪一笑,手掌覆在尹灏方才停留的地方顿了顿,面无异色道:“多谢学弟。” 杨路明和几位警员停在门岗亭外,尹灏四人也走了过去。 巡逻大叔与值班门卫大叔两人手足无措地站在门岗亭内,旁边搪瓷盆儿里还放着几牙子西瓜,有两牙还豁了口,应该是吃了一半瓜,被警察临时叫停。 难得这日没有生产设备安装,老板也没来守着。两位大叔溜号享享清闲,谁知月黑风高一众警员悄无声息地将门岗亭围了个水泄不通。 警察表明身份,两位大叔开始立正站军姿,喊稍息都没用,根本放松不了。两人嘴角上挂着红色的西瓜汁,倒是丝毫不影响交代问题,你一言我一语,很快抖了个干净。 易少清这家印刷厂配置了两个操作车间,包括大门左侧那栋楼和正对面那栋楼。左侧车间第一批次设备已经安装完毕,电路、监控、总控室都基本完工。但正对面那处车间进度落得有点远,尚且通了电,连监控都还未安装,只有一台早期供货商送来的纸张切割机样机留在原地,未拆卸。 这日到工厂的第一波人便是监控安装师傅。对方大约上午九点到厂区大门,那辆五菱宏光的车牌门卫还有印象,上次另一个车间安装监控,工程师傅也是开这辆车。 所以门卫并未严查,问了姓名和手机号便放行。上午巡逻人员到车间看了两次,没有异常,此后便再未去巡查过。下午车辆消失,若警察不问,门卫室那两人想当然认为对方在他两溜号时已经离开了。 第二个到达厂区的人,也是今日除去警察以外的最后一名外来人员。那人的车门卫尤其熟悉,因为他老板易少清的车辆限号时便会开这辆车过来。对方说是老板的父亲,他们也不敢多拦。 “老板他爹没来多久,一个小时左右。”门卫透过窗户瞟了一眼厂区内隐隐透出光线的玻璃幕墙,“亮灯那应该是他。” -- 第71页 玻璃幕墙内的光,越临到眼前越让人油然生出怪异感。这处车间层高大约六米左右,上半部分玻璃幕墙,下半部为实体水泥墙面。而屋内的光,准确说屋内那束光柱,从右侧天花板斜照而下,半截隐没在实体墙面内。 光柱狭小透亮,异常聚拢,侧看光柱中还有辨不清的螺旋状纹路。这束光柱在黑夜里并未外泄多少光亮,像歌舞剧大幕拉开之后,打在主角身上的那束聚光灯,只为特定目标服务。 杨路明身边只有两个分局的警员,余下便是二中队四人,另外便是一队队长曾贤临时派来支援的两名警员,蒋寻和卫兵。 蒋寻和卫兵带着枣林分局两个警员绕到车间大楼后方,计划通过废料清运门进入。 杨路明和尹灏几人从正门进去。室内情况不明,尹灏走在前方,依次是慈斌、杨路明,柴露及季商被安排殿后。走到车间门口,尹灏越过中间几人跟柴露说:“你保护好他,最后进来。” 柴露看了看季商,从容道:“放心。” 季商感觉脸皮都快被尹灏给臊透了,整个被当作弱鸡看待。季商觉得十分有必要把当年自己在学校的丰功伟绩拿出来与尹灏深入摆谈一番。 尹灏看出了他的尴尬,又补了一句,“他没配枪。” 尹灏几人入内,柴露伸手挡了挡季商。在大门处等了片刻,便收到慈斌发出的安全信号。 季商曾看过一场哥特式风格、讲复仇故事的舞台剧。剧中人物上断头台时,舞台中央那束聚光灯打在主角身上,画面阴森、诡异,布景与音乐却保留着国外舞台剧标配的典雅风格,观众的恐惧感还能在这种雅致的英式美感氛围中略作缓和。 而眼前这一幕,只有赤裸I裸的血腥与诡异,没有一点缓和,像一柄刀刃,不给任何先兆,直直朝人劈来。 季商应该是最受震撼的那个人。 空旷的车间内,测试用的纸张切割机出纸口面板已被拆除,易少清跪在前方,胸膛袒露,双手被固定在切割刀刃前方。 那双手一半在前,另一半隐藏在切割机背面。手腕处规整的断口已经不再流血,或是因为时间太久的缘故,肉眼难以分辨是否还有新鲜的血液流出。半截蓝色操作台面被染成了暗红色,血液顺着机器一滴滴缓慢地落到地上。 易少清身体后倾,因为手腕被固定,而呈现出一种拉扯分裂感。但脑袋却低低垂下,那是血液渐渐流尽时,身体开始感觉无力和虚弱而呈现出的无知觉的休克状态。 但或许因为他脑袋埋得过低,这姿态倒像是在虔诚地忏悔。 季商往后退了一步,尹灏不知何时到他身边,暗暗扶了他一把,冷静道:“尸体只是尸体。” 季商下意识紧紧扼住尹灏的手腕。研究生毕业后,季商远离了自己的专业,已经很久未亲眼见过凶案现场,但他还绝不至于被这种场面吓到。令他毛骨悚然,一时失态的原因是易少清现在的姿态。 这场景完全还原了《燃烧花田里的少女》内的第二个凶案现场。 季商想要做最后确认。他放开尹灏的手,缓缓朝右侧走去。从易少清的侧面向正面移动,视线一直放在他袒露的胸前。 那束光柱里的螺旋纹路,落在易少清裸露的胸膛,是阿拉伯数字“2”。 这,与书里的桥段一致。季商自己写下的文字,现在又一次被人拉入了现实之中。 “尹灏。” 季商声音微颤,他想请尹灏再确认一下那数字。但突然间,那束光柱竟然灭掉,车间内陷入一片黑暗,两秒后又忽地灯火通明,厂房内所有照明设备都被人打开。 黑暗一扫而空,落入众人视线的除了跪在满地鲜血里的易少清,还有手握尖刀瘫坐在切割机旁的向松涛。 所有警员的枪口齐齐对准向松涛。 向松涛将手中的刀缓缓移向心脏,刀尖朝着自己,“不要过来。我不想再伤害任何人,该死的人已经死了。我要见我的家人。” 季商看了向松涛一眼,嫌疑人在眼前,那车间内的灯又是什么人在操控。他转身朝杨路明喊道:“供电室。” 杨路明端着枪,看着前方发呆,被季商一嗓子拉回现实,却仍有几分茫然。 尹灏重复道:“快问车间供电室在什么位置。” 杨路明迅速反应过来,拿起对讲机喊道:“车间供电室在什么位置?” “二楼,最左侧……” 对讲机里的声音还未结束,季商和尹灏同时朝楼梯跑去。 第36章 阿斯莫德 楼梯在右侧,季商尹灏靠着一楼传来的暗淡光亮,穿过空旷的大厅,朝左侧跑去。 尽头有两个小房间,一个半掩,一个敞开,屋内均有光亮。季商尹灏在十米远停了停,转头看了彼此一眼,随即继续往前跑去。 尹灏原本以为与季商之间已达成默契,谁知两人对视那一眼传达的信息却风马牛不相及。临到跟前,季商并未与尹灏同进右侧房间,而是独自去了另一间房。 季商轻飘飘丢了一句:“没时间了,分开找。” 尹灏低低骂了声,再不耽误时间,迅速将屋子排查了一遍。 这间房确实是供电室,屋内无柜体类藏身之处,通风口狭小,无窗户。操作台旁的椅子倒在地上。电脑画面被切割成数个小方块,只有中间那块有成相内容。 -- 第72页 一楼大厅内,警察与向松涛依旧在对峙之中,易少清身下那滩血液在显示屏内显得尤为触目惊心。 尹灏尝试打开配电井铁门时,隔壁传来嘭地一声响动。他来不及细想,持枪一脚踢开隔壁房门。 “季商。” 这处是机房,室内除了机柜再无其他物品,季商不在,窗户大开,窗台上有摩擦留下的凌乱脚印。 尹灏探出窗外看了一眼,将枪放入后腰,一跃跳上窗台,顺着窗外的管道往下。 “人朝厂房背后跑了。”季商在离地三米高的地方,一手抱着管道,一手指向夜色中那个疾驰而去的黑影。 “你他妈两只手抱着不行啊。” 见季商撒开一手,尹灏无名火腾腾直冒。他索性在墙面蹬了一脚,双腿借力荡到两米外的空调外机放置栏边,随即双手松开,身体下坠时手险险握住铁栅栏。 稳定身形后尹灏跳到玻璃幕墙上方,再由玻璃幕墙跳到实体墙上,一跃跳到地面。 整个过程只用了不足十秒。季商目测离地面距离只有两米时,松手跳了下去,其时尹灏的身影已经同那个黑影一起消失在厂房转角处。 季商追至转角背后,仍不见踪影。再向前便是车间正门,季商朝黑洞洞的厂区围墙看了一眼,继而拔腿追了过去。 逃离的黑影早已不知所踪,连尹灏的身影都在两排稀疏的树丛后消失。季商右手尚不敢用力,他再次使了翻越山木厕所窗台时的招数,借力一旁的树干跳上墙头。 这处安保措施还不完善,幸而墙头也没有搁玻璃渣子或者铁丝尖钩之类的障碍物,季商刚保持住平衡,便朝墙外跳了下去,黑灯瞎火,匆匆忙忙之间也未将地势看个清楚。 但这一跳,甚是奇怪,因为季商迟迟没有落到地面。 “是我。”尹灏拦腰夹着季商,横了他一眼后把人稳稳放了下去。这次季商没再对尹灏使锁喉招式。 尹灏靠墙,微微有些喘息。 “怎么不追了?”季商喘得厉害。 尹灏抬头望着前方,道:“怎么追?” 围墙外是条三叉路口,除非两人中谁有掐指算命的天赋,否者那便只能单凭运气。尹灏不喜欢单凭运气行事。 季商未再出声,喘息渐止,在脑海里回想那个跳窗而出的黑影。 尹灏道:“外围有警员值守,他没那么容易逃脱。” 季商靠着墙面,躬身喘息:“你跑得可真快。” 尹灏挑眉:“我在学校拿过五千米长跑冠军。” “我知道。”季商随口道。 “你知道?” “嗯。”话已脱口收不回来,季商只好岔开话题,“就算马拉松冠军都没用。追人就得快,看爆发力,耐力再好没用。” 尹灏并未继续追问,“那你还夸我跑得快。” “那是跟我这伤残人士比。” 尹灏刚刚敛起的不豫之色渐渐又冒了出来,“你也知道自己是伤残人士,还爬管道,还单手。” 季商低头笑了一阵,当时的情况,他确实并未过多考虑什么,一心只想着追赶那个逃跑的黑影。而驱使着他一往无前的那股饱满沸腾的情绪,曾在骑着单车朝滨河公园飞驰而去的那条道路上,令他同样感受过。 他很清楚那是什么,陌生而又亲近,仿佛沉睡在心中的种子醒来。尽管季商仍然清楚知道,即使种子发芽,在阳光下长成大树,但它仍旧有一半根系在黑暗土壤中扎根。 一半光明,一半黑暗,与世上绝大部分人相似,但如若作为一名警员,便是不合格的。 “季商,你做不了警察。你的世界里不止黑白,还有灰色地带。这,很危险。” 胡永余这样说过,季商也认可。 在他眼里,作为警察需要有严格的界限,精神与理念不能有丝毫偏差,不能存在灰色地带。在那个神圣的岗位上,手握权力,凝视深渊,即使一点微末的偏差也会导致不堪设想的后果。 季商很早便看到了存在于心间的灰色地带,所以他抱着希望选择公大,所以后来他与自己达成和解,最终放弃走上从警之路。 他看似闲散,却有一套自己严苛的标准,甚至极端,在感情方面亦是如此。 鉴于季商手臂半伤残,墙外无支撑物,尹灏又不能托着屁股给人送上墙头,两人规规矩矩绕到工厂大门。 一辆还未完全停稳的黑色轿车上,一个男性火急火燎地跳了下来,站定后,他看了看工厂大门处的警员,便朝季商跑来。 向超拉着季商的手臂,焦急问道:“季老板,我爸呢?他和哥是不是在里面?” 车间厂房内还在焦灼的对峙中,季商没有权力透露案情。他转头看了尹灏一眼。 尹灏沉着脸拍了拍向超的肩,向超随即松开季商。 “你等一下。”尹灏拿起对讲机走到一旁,片刻后回来,对向超道,“进去之前,我先把现场情况告诉你。” 尹灏言简意赅,平铺直述,血腥残忍的画面半点未省略。 靠近车间大门时,向超的速度已经变得愈来愈慢,进门时撑着黑色门框的手透着惨白,随即又在衣摆上反复擦拭,最后握成瑟瑟发抖的拳头。 即便如此,向超看到跪在血泊中的哥哥和将刀尖对准心脏的父亲,还是双腿一软,跪了下去:“爸,你怎么在这?” -- 第73页 向松涛看到儿子,久久未改的、像块木头似的面部表情终于有了些许变动,他笑得很温和:“儿子,你来啦。” 向松涛的前襟、握着刀的双手、裤子,甚至连脸部及头发都沾染着血渍,整个人血腥又狰狞,这与他脸上温和的笑意以及镇静的语气神态相比,多少有些背离感。 “爸,我不是让你去植物园吗?你为什么……”向超跪着朝父亲靠近,声音在发抖。 尹灏按住向超的肩膀,示意他不能再上前,保持在安全范围之内。 向松涛靠着纸张切割机,操作台面的血液缓慢地滴落到他身上,他视若无睹,只看着儿子向超,缓缓道:“对不起,是爸爸的错,爸爸一辈子都软弱无能,连带着你也跟着受委屈,。” “爸,你没错,是……” 向松涛打断儿子,继续道:“所以,爸爸今天纠正错误,让他那双手再不能对着人指指戳戳,让他永远消失。他对你冷眼嘲讽就算了,还要阻碍你的前途。家里的钱不是他一个人的,你也流着易立丹的血,好不容易争取到出国读书的机会,他凭什么阻拦你。爸爸,帮你把所有阻碍都扫清了……” “爸,你不要说了。”向超试图挣开尹灏,却被尹灏死死按住,“你在说什么?哥不可能是你杀的……” “是我。”向松涛蓦地直起身,不容置喙道,“我早就该这么做了,我这个人骨子里就只会忍,自己窝囊就算了,偏还迫使你跟着我一起忍。可忍字头上一把刀,这刀扎得我麻木,可扎你,却让我心疼啊。儿子,对不起,是我亏欠你,让你在这样的家庭里长大。” 向松涛情绪渐渐激动,刀尖抵在胸口,那处已浅浅沁出血迹。杨路明朝慈斌打了个手势,慢慢退后,慈斌掩护他,朝着侧面移动。 “你没有亏欠我,是我自己的选择。”向超哭喊道,“爸你把刀放下,你先把刀放下。” 向松涛摇了摇头,大笑起来:“我他妈自作孽,不可活。有眼无珠看上了一个贱……”向松涛到底没对着儿子说出那两个字。 “告诉易立丹,匡洁和小雪是我找人I绑I架的,易少清是我杀的。她,还有她姘头家那些腌臜事我全都一清二楚,如果她以后敢对你不好,自然会有人把她们的丑事抖出去。” “爸……你不要再说了。”向超哭道。 向松涛深深看了向超一眼:“儿子,从今以后,去过你想要的生活。” 说完,向松涛将刀向胸口狠狠推进。向超狂喊一声,挣脱尹灏,发疯似的、踉跄着朝父亲向松涛跑去,但未靠近,便被尹灏再次拦下。 那一刀并未完全插身体,刀尖没入时,杨路明从向松涛后方跳出,扼住了那双满是鲜血的手。向松涛看了一眼被警察制伏在地、正撕心裂肺喊着、望着自己的向超,突然神色一变,开始用尽全身力气从杨路明手中夺刀。 冰冷的刀横在杨路明与向松涛两人身体之间,向松涛执拗地把刀尖朝向自己,没有要伤害杨路明的意思。但这种混乱的情况下,谁也不敢妄下定论。 柴露与慈斌持枪靠拢,杨路明慌忙中分神喊了一声:“别开枪。” 然而枪声依旧在这一刻响起。 从后门排查进入车间的三人站在切纸机后,蒋寻举枪的手垂了下去,枪口挨着衣料,传来刺人的热度。 尹灏松开向超,朝蒋寻喊道:“谁他妈让你开枪的!” 向超趴在地上许久未动,他呆呆看着倒在地上的父亲。父亲向松涛睁着双眼,看着他,眼里温和包容,不恨、不怒、不怨。 过了好一阵,向超才慢慢爬到向松涛身边,将他从地上抱起拥在怀中,低声,好似耳语道:“爸,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们明明说好,从此以后,一家人好好过的。” 第37章 阿斯莫德 天边没有星辰,月亮藏匿在乌云后,云朵间的白光将夜幕撕裂。 季商站在车旁,望着明暗交织的夜空陷入沉思。任凭他能构思出多么残酷的虚幻情节,但现实总能比他更残酷,百倍、千倍。 痕检拉起警戒线,进入现场。救护车闪着蓝光,两个黑色尸袋被抬入车内。 尹灏停在季商身后看了他片刻,才朝他走去,季商回头,什么也未问。 “带你去个地方。” 尹灏一脸疲色道。 二十分钟后,尹灏与季商坐在市中心某处广场的长椅上。 高楼、马路、商场,灯火通明。 人潮熙攘,擦肩而过皆是放松与惬意,皆是笑颜、皆是生动。 小孩在喷泉落下的间隙嬉笑着跑上前去,又在水柱冒起时,尖叫着跑开。 大妈们在一角,旁若无人地跳着舞,粉白的花扇在风中拖着长长的尾巴。 彩色气球在人群中晃动、冰激凌售卖机前围着一群人、卖热糍粑与卖五香豆皮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女孩牵着男友的手,走钢索似的踩在窄窄的金属护栏上。 尹灏道:“危险,不要踩在护栏上走。” 女孩不好意思笑了笑,往下一跳,男友夹着她的腰把她轻轻放到地面上。两人搂着彼此,嘻嘻哈哈地跑开。 “真吵啊。”尹灏笑道。 季商并未问尹灏为何带他来这个地方,但当看到坐在长椅上的尹灏,沉默紧绷的神色渐渐放松时,便不言而喻了。 -- 第74页 盯着深渊太久,他需要看看人间。 季商道:“吵闹是人间本相。” 尹灏点头,仍然安静地看着来往的行人,少顷过后突然带着几分自嘲道:“你知道吗?第一次亲临凶案现场时,我胆汁都快吐出来了。” 季商道:“这很正常,案例资料看得再多,都没有亲眼目睹的冲击力大。” 尹灏手肘支着长椅椅背,头朝季商偏了偏:“没出过现场前,我可牛逼了。认为轮到谁也轮不到自己,第一次出现场在早上六点钟,当时挺装逼的,在去的路上还吃了几个肉包子。谁知道第一次就遇到巨人观,直接给我整傻了。” 尹灏说这话时虽然没有笑意,但表情却是轻松的。季商道:“所以现在见多了,慢慢就习惯了?也能说出尸体就是尸体那样的话了。” 尹灏站起来,在脸上搓了几下,声音在嘈杂的环境里依旧清晰有力:“老实说,这种事情永远习惯不了,不应该习惯,我也不打算去习惯它。因为它让我清楚地意识到,我在做什么。我该做什么。” 季商微仰着头看向尹灏。不时有行人经过他的身后,也许是因为他离季商最近,季商觉得此刻的尹灏特别高大。也许因为他刚刚说的那一番话,季商同时也觉得尹灏散发出一种强烈的魅力,这情愫不同于儿女私情间的吸引。假如一定要定义,那大约好似每个小朋友第一次离开家,父母反复叮嘱时所产生的心理情感。 “遇见坏人怎么办?” “找警察叔叔。” 这个群体通过无数的奉献与牺牲换来了一辈辈人对他们抱着与生俱来的强烈信任。而有尹灏这样的人存在于这个群体之中,这种信任才会绵延不绝地延续下去。 季商懒懒地靠着椅背,他毫不掩饰眼内的企慕,眼神坦荡地如同是一个玩笑,季商道:“警察小哥。” 尹灏垂眼看着季商:“需要帮助?” “能不能抽空送半伤残人士回个家?” “为人名服务。”尹灏冁然而笑,“走吧,半伤残人士。” 季商站起身来,两人穿过纷乱的广场,躲开四处乱窜的小孩,避开溅起的水花,在大妈们高亢的喇叭前捂住耳朵。这世界真真是吵闹,但他们与其他人一样,在这吵闹中,每一次看向彼此时都满载着心安。 季商捂着耳朵,在酒醉的蝴蝶怎么也飞不出花花的世界时问了一句:“所以你每次都到这种地方来排解压力?还真是够特别。” 尹灏也喊道:“偶尔也去其他地方。” “什么地方?”音浪太强,季商根本听不清。 尹灏停下,用正常音调说:“比如,去见见自己想见的人。” 季商依旧没听清,等到了停车场,环境安静下来才又问了一遍。 但尹灏却道:“以后告诉你。” 季商上车,在系安全带时无来由突然想起柴露先前说的那句话。 他停下手上的动作,问道:“在印刷厂门前,柴露说回回有事,都能跟枣林区工业园扯上关系,到底是什么意思?那地方近期也出过事?” 尹灏原本要开始打火发动车子,但见季商还未系安全带便停了下来,伸手勾了勾季商握在手里的安全带,季商回神,扣了下去。 “你知道的,就前段时间七零三案件。”尹灏随口道。 “七零三案件?”季商的手下意识紧了紧。 这么短的时间内又再一次出现一例模仿小说作案,这实在太过诡异了。更让人琢磨不透的是案件凶手双双毙命,而这全无交集的两人为什么都对他小说中描写的杀人手法如此痴迷。 如果七零三案件凶手是季商的读者,那这个解释勉强能说通,但向松涛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竟也会痴迷于他写的网络小说?甚至还要在现实社会中复刻出来,他完全有更简单更直接的杀人方法,何须搞得如此复杂。 还有光影打在易少清胸前的阿拉伯数字“2”,这对向松涛来说有什么意义?季商还不确定尹灏当时是否看到那个数字,离开印刷厂后他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去问。 “对,就是模仿你书里杀人手法的七零三案件。”季商思付之时,尹灏又道,“死者,也就是案件策划者,王景平死亡当日也去过枣林区工业园。” 这是尹灏第一次在季商跟前提七零三案件受害者名字,也是第一次告诉季商,死者即是案件策划者。 “王景平。” 季商一字一句念出这个名字,犹如当头棒喝。一个久远的声音随之在季商耳畔响起。 “小瓶子在画画。”丁思新拉着季商往路边小院子前的砖头堡坎蹦去,“我们去看看他在画什么。” “我不想去。”季商被丁思新半拽着往前走。丁恒远这日上午去跟老同学聚会,季商和丁思新一起去接他,季商心急如焚恨不得一脚跨到公交站,哪里还有闲心像丁思新这样没心没肺,东晃晃西晃晃瞎浪费时间。 “走吧。”丁思新小声道,“我们去跟小瓶子打个招呼就走。曾大虫那个讨厌鬼天天带着另外两个同学出去玩,一次都没带小瓶子出去过。我看他啊,八成带小瓶子来是让他帮忙做作业干活的。小瓶子多可怜啊,我们去看看他。” 反正也耽误不了几分钟,季商被丁思新拉着,拖拖沓沓跟她走进院子,还挑剔道:“你别说那个曾什么虫的,你呢?小瓶子、小瓶子地叫,有没有礼貌,王景平比你大。” -- 第75页 两人已经来到了堡坎下,王景平听见有人进来忽地将手压在画纸上,见是丁思新与季商,才稍稍放松,对他俩腼腆地笑了笑。 “小瓶子,叫着多亲切啊。”丁思新笑着朝王景平招招手,“对吧,小瓶子。” 王景平点了点头,笑盈盈地看着二人。 这院子的主人叫吴英姿,吴英姿时常到季商外婆侯素珍家串门聊天。季商听吴英姿提过,她家妹妹的孙子调皮捣蛋,期末成绩垫底还在学校打架,被抽了一顿鞭子,送来乡下劳动改造,体验老百姓的艰苦生活,帮吴英姿掰玉米。 吴英姿那侄孙带着几个同学一起来乡下,天天往镇上游戏厅跑,不见人影,只晚上回来过夜,因为父母会查岗。 吴英姿家玉米地一眼望不到头,实际上出力帮吴英姿干活的也就王景平一个人。吴英姿对王景平印象很好,整天小瓶子,小瓶子的亲切叫着。所以季商对王景平熟悉一点,其他三个人也就匆匆打过几次照面,特别是吴英姿那个眼睛生脑门上的侄孙,他连名字都没记全。 “这是暑假,是出来玩的。你不要那么老实,别人摆明了欺负你。”季商的口气不太好,主要是他日常看王景平那个唯唯诺诺的模样就替他着急,“你要学会说不。” “我,我……”王景平含糊半天,小声道,“没关系,多做点作业没什么,还能加深知识点,也算好事吧。” 季商恨铁不成钢,差点没忍住翻白眼。 丁思新赶紧打圆场,岔开话题,东看看西看看,抓起小桌上的白色MP4道:“哇,小瓶子,你这可是最新版的MP4啊,还有录音拍照功能,我一直想买,我爸妈死活都不同意。” “是龙哥送我的。”王景平赶紧接话,他说话时还看了一眼季商,好似在解释,他们对我也挺好。 季商小声道:“你不帮那个什么虫哥做作业,干农活,看他送不送你。” “哈哈。”丁思新捂住季商的嘴,把季商一掌推开,然后蹦蹦跳跳跑到堡坎上,蹲在王景平身边,“我来看看小瓶子画的是什么。” “我画得不好,画着玩。”王景平挪开手掌,脸上表情有些尴尬,也许是因为季商的话刺中了他,也许是因为确实羞于将自己的画拿给别人看。 那是一副关于远山的铅笔素描。乡间小路、稻田、河水、远山上的向日葵花田,黑白色调,连天空飘着的云朵都是黑色铅笔勾勒出的黯淡灰黑色。这画确实笔触粗糙,但却给人一种寂寥压抑之感。 丁思新皱了皱眉头,拿起旁边黄色铅笔,把山坡山最高那株向日葵花瓣涂成了黄色。 “小瓶子,送你一朵有色彩的花。”丁思新左看右看,对自己点睛之笔很是满意,“向日葵就得是黄色,像太阳。” 王景平那声谢谢低得让人听不见。丁思新没有走石梯,而是从堡坎直接跳下。挽着季商的手肘,一甩一甩地朝门外走去,“小瓶子,再见。” 出了院子,季商嫌弃地撇开丁思新的手,“丁思新,男女有别你不懂啊。” “啥男女有别啊,不存在的。”丁思新说完这句便撒开季商的手,边跑开边小声道,“我俩那是姑嫂关系。” 季商过了片刻才反应来,气红了耳朵忙去追丁思新。 小姑娘咯咯笑着回过头来做鬼脸,上扬的嘴角一边缀着一个小小的梨涡,像南方六月的殷桃一般甜。 尹灏后面又说了什么,季商并未听得真切。 只在车辆驶出停车场时,突然道:“尹灏,送我去市二医院。” 第38章 阿斯莫德 去医院路上季商一改往日风格,神情凝重,不发一语。尹灏以为爬管道翻墙时季商才取下固定带的右臂又遭了殃,一路油门踩着限速界点火急火燎赶往二医院。 然而让他料想不到的是,季商却直接带着他去了住院部。听见季商与护士站工作人员的对话后,尹灏才知道季商来医院是为了找丁恒远医生。但尹灏一时想不明白季商为何要带着自己一起来。 丁恒远这日有个大型胸外科手术,下午一点进手术室,目前手术还在进行中。护士指着斜对面的房间:“那就是丁医生的办公室,手术应该快结束了,要么你在外面再等等。” 季商走到丁恒远办公室门外,尹灏什么也未问,跟在他身后一同过去。 办公室的门半开,一个长发女人背对门坐着,她对面办公桌后坐着个小女孩,正拿着本子写写画画。 季商曾在丁恒远手机上见过这个小女孩,是丁恒远的女儿,丁艾。季商这时觉得丁艾比照片中更像丁思新,他一时失神,在门外驻足不前。 门内小姑娘突然抬头看了过来,楞了一下后,冲着季商灿烂地笑了起来,嘴里还说了一句什么。季商没听清,他察觉那位长发女人似乎作势要转过头来,便从门前退开,由消防通道匆忙下楼离开。 回去的路上季商依旧什么也没说,尹灏也忍着没问,给二世祖当了一回沉默是金的专职司机。 尹灏细细思付,确定季商神情突然产生变化是在他提及王景平的名字后,也是在那之后季商才改变路线去二医院找丁恒远。若是有什么不可宣之于口的事,季商不会带着他,竟然带上他也就意味着季商没打算瞒他。尹灏此时只需要耐下心,等待季商对他开口,他相信季商不会让他等太久。 -- 第76页 快到闲宵时丁恒远的电话打了过来,季商的手机一上车便自动连上了车载蓝牙。他也未断开,当着尹灏,接通了丁恒远的电话。 丁恒远:“小九,你刚刚来住院部找过我?” 季商杜撰了理由:“我拿药,想着顺路去看看你,没想到你还在手术室。” 丁恒远声音略有疲惫:“是啊,这场手术做了接近十个小时。我全身骨头都快僵了。” 季商:“那你好好休息。” 丁恒远语气关切道:“小九,你手臂是不是又伤着了?我早上看恢复得挺好。” 季商瞥了尹灏一眼,对方正面不改色地目视前方。 季商:“上次拿的药不知道随手放哪儿了,顺路经过医院就又去急诊开了点。” 丁恒远轻声哼笑:“你还是这么丢三落四。” 季商又瞥了尹灏一眼,对方依旧毫无表情。 季商轻笑一声,又道:“那先这样,你早点休息。” 丁恒远顿了一下:“好,早点休息。保护好你的手,上次说的护理事项,别忘了。” “恒远哥,等一下。”季商正要挂电话,突然想起件事,“你怎么知道我去住院部找过你。”季商先前并未告诉护士自己的名字。 丁恒远沉默了少焉,轻声道:“小艾认出你了,她见过你的照片。你这些年,没怎么变。” 那年暑假丁恒远确实拿着父亲的相机给季商拍了许多照片。但季商离开花台村时,那些照片都还只存在于胶卷中。 后来许多次,季商忆起这件事时,都笃定丁恒远会把胶卷扔掉,他为此又添了些遗憾。没想到丁恒远竟把照片洗了出来,还保存了这么多年。 闲宵门前的小路笔直悠长,很远便可以看到前厅透出淡黄色的暖光。晚上大门关着,但没锁,小泥巴知道季商没回来,每一次都会留门。 门前胖胖的招财猫风铃,被门扉撞响,在沉睡安谧的夜里发出一串轻灵的叮当声。 小泥巴从一堆书本资料中抬起头来,喜形于色道:“老板,你回来啦。” 季商看桌上那叠关于酒店管理的书籍,欣慰地薅了薅小泥巴的发顶:“这都多晚了,明天再看。” “我得对得起您交的学费不是吗?”小泥巴小嘴齁甜,讨巧卖乖后才把注意力放到了尹灏身上。 她跑到柜台后,把车钥匙递给尹灏:“尹哥,小凳子把你的车钥匙留这了,给你。” 停车时,尹灏和季商两人都看到了那辆黑色越野,季商当时还随口问了一句,车留在这,小凳子是怎么离开的。 尹灏装模作样地念叨:“这家伙怎么不把车开走?” 小泥巴道:“小凳子说,你让他停这,改天你自己来取” 季商闻言,转头看了一眼尹灏。 尹灏有点尴尬,因为他想起来自己确实这么说过,不过他很快倒打一耙,还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车子快没油了,他可能不想花钱加油,这个一毛不拔的扣货。” “哦。”小泥巴老老实实道,“出门右转,三公里有个中石油,你回去的路上可以到那加油。” 这真诚热心的建议,在尹灏听来像是逐客令。夜色已晚,他应该顺着小泥巴的话跟季商告别了。 “他不走了。”季商对着小泥巴说,没看尹灏,也没问他意见。 “那……”小泥巴看看自家老板,又看看一脸茫然的尹灏,“我给尹哥开个房间?” “不用。”季商坦然道,“他住我那。” 小泥巴不说话了,因为一时间想了太多不敢说出来的东西。尹灏也不说话了,因为他想得比小泥巴还多。 季商转身问尹灏:“饿不饿?” 尹灏扯着嘴角,表情甚是愉悦:“能不饿吗?一整天只吃了你一口香芋派。” 民宿的厨子已经下班,但厨房里不缺食材,季商亲自下厨。他每炒好一道菜,尹灏便拿着筷子来夹,不时还要给帅气颠勺的季商投喂一筷子。季商一开始有点拘谨,慢慢便被投喂习惯了,炒菜的间隙,不时转头去叼尹灏递过来的食物。 最后两人端着菜上四楼时,每个盘子都半满不满。 要不是小泥巴亲眼看着他家老板进了后厨,保准会以为他在什么犄角旮旯翻出来几盘剩菜招待客人,小泥巴追着问:“老板,要拿瓶酒吗?” 季商看了一眼尹灏,轻蔑地扯了扯嘴唇:“不喝,怕有人喝多了犯狂犬病。” 尹灏被案子的事磨得都快选择性失忆了,这会听季商含沙射影这么一说,耳根刷地通红。他停了停,等季商出电梯,落下几步后才跟了上去。 这是非特殊情况下,第一次季商主动让尹灏留下过夜,尽管尹灏知道季商留下他肯定与王景平、以及今晚突然改道去二医院的事情有关。但比起前段时间季商刻意保持距离,在楼下接待他的举动而言,这已经足够让尹灏雀跃的了。 不过后来还是喝了点酒,因为季商突然说他需要喝点,是需要,不是想要。季商半真半假地问尹灏,他都摆手拒绝,十分克制。 两人聊了易少清的案子。 七零三案件、以及两件案子中的联系,季商暂按不表。 单就易少清被害案件而言,也不是毫无疑点。向松涛当场认罪,案子表面上破了,实际上还有犯罪同伙逃脱。那不翼而飞的三百万现金在何处?绑架匡洁母女的人和从二楼跳窗逃走的人是否是同一个人?向松涛的杀人动机是否充足? -- 第77页 还有季商没有告诉尹灏的事,向松涛他为何会模仿小说中的手法行凶?数字‘2’那对他有何意义?这两件案子除了作案手法源自同一本小说,是否还有别的关联? 大部分人追求结果,而季商更想知道是什么导致了这个结果?所以他隐隐觉得,事情并未结束。 “真不喝点?”除了脸颊微微泛红,季商看不出醉意,他又开始试探性问尹灏。 一开始两人探讨案情时,尹灏还能坦然地和季商进行眼神接触。但后来,尹灏便开始有意识避开对面灯光下粉面红唇那人投来的目光。因为尹灏发现即使这晚他滴酒未沾,却似乎渐渐染上醉意。思路不时改道,去向成谜,一个简单的问题也会被他搅成一团乱麻。 季商放下酒杯,蹙眉看着尹灏:“你看着我。” 尹灏垂着眼夹菜,虾仁太滑溜,他夹了好几下没夹起来。 “学弟,我让你看着我。”季商声音提高了点,眯了眯眼睛。 尹灏放下筷子,看过去,看就看呗。 季商笑着靠向椅背:“你记起来了?” 尹灏一愣,随即摇头。 “我都没说什么事你就摇头?”季商依旧笑着,拿手指了指尹灏,“你个怂货。” “我……”尹灏想说他没记起,确实是别人告诉他的,那晚他直接喝断片了。 季商猛地离开座椅,手撑着桌面问道:“恶心?刺激?还是新奇?” 尹灏像根木头似的望着季商那张突然靠近的脸,感觉语言功能被强烈的感官压制着,半天说不出话来。 季商脸上笑意尽失,皱着眉,面上缓缓带着薄怒:“我问你,一个直男和男人接吻是什么感觉?一个直男为什么要去招惹个男人?” 尹灏答不出来。因为在他这里,这问题和直与不直无关,被另一个人吸引,还真就是一门玄学。 “你们可真有探索精神,可真够洒脱。” 这话细听便知不是在对尹灏讲,季商看着尹灏,似乎却又不是在朝他提问。 良久,尹灏由衷道:“对不起,学长。” “对不起。”季商伸手掐着尹灏的下巴,让他微微抬起头,随即笑道,“你要怎么赔我?十二年要怎么赔?” “季商。我是尹灏。”尹灏声音突然沉了沉,“你醉了。” 季商怔怔地看着尹灏,从他的突出的眉骨、深邃的眼睛、高挺的鼻梁、最后落在嘴唇上。看了许久后,好似突然梦醒,拇指在尹灏唇角压了压,随即松开手朝卧室走去。 “算了。”季商进门前这样说,声音轻得像呓语一般,“都他妈算了。” 尹灏摩挲着自己嘴唇,看着那人走进屋内,片刻后又走了出来。 季商递过来一本封装好的A4纸:“我困了。你看完后,明早我们一去找曹队。” 季商关上门,尹灏收回视线。纸张封面上写着:《燃烧花田里的少女》,作者-季商。 第39章 阿斯莫德 作者有话要说: 未动文,改错字,加竖条条…… 季商小时候,一到暑假就爱往远离城市喧嚣的花台村跑,长大了又选择在闹中取静的郊县开民宿。他生长于如密林的城市,习惯热闹加身,可以游刃有余地呼朋引伴,应酬二三。 但像大多人一样,狂欢后会生出孤单,吵吵嚷嚷后会生出虚无感。所以他尽管熟稔地活在纷乱的缁尘俗世,却仍旧妄图寻找一处可进可退的清静之地。现在的闲宵,便如同曾经的花台村。 夏日的乡间,酷热中缭绕着水气,月下的水稻被风吹得轻摆,像被海水推上岸的浪,簌簌声响中带着蛙鸣虫叫。遇见丁恒远之前,这样美好的夜晚季商却从未睡过一个整觉,要么被热醒,要么被蚊子叮醒。 季商与丁恒远初见那日,半夜丁恒远起床上厕所,远远看到侯素珍奶奶家院子里,被热醒的季商在纳凉打蚊子,月色下少年人赤着上身,反而比太阳下更显得白净。 丁恒远捡起花盆里的小石头扔了过去,季商便去了丁恒远家。丁家兄妹住在二楼,安了空调。那晚后,季商每晚都到丁恒远家蹭空调。 刮风下雨的日子凉爽,季商留在外婆家睡,但却照例失眠,他徘徊到院子,同样失眠的丁恒远站在窗前看他,似是同样难眠。 屋外闷雷阵阵,风卷云层,月色忽隐忽现许久终于彻底暗了下去,屋顶雨滴嘈切,窗台开始水珠跳动。原是最易入睡的夜晚,季商躺在丁恒远身边却久久不能成眠,屋外侵入的风吹不散他一腔难耐的悸动。 他睁眼看着背朝他的、丁恒远的剪影,直到丁恒远翻身转过来,他才蓦地闭上眼睛。丁恒远离他很近,闪电的白光毫无征兆,季商不敢睁眼,许久后感觉丁恒远温热的指腹在他脸上轻触游走。 季商颤抖着睁开眼,张口咬住划至他唇边的那根手指,却没有使力。 从青春期开始,季商便清楚地知晓自己无法对异性产生冲动,他明白此时此刻的悸动意味着什么,但他不明白丁恒远是因为什么。因为丁思新说过,丁恒远交过女朋友,还不止一个。 相安无事的几日过后,也是夜晚,丁恒远带着季商到水稻田里捉黄鳝。一来,不久后便是丁思新的生日,四五斤野生黄鳝卖了钱差不多能买一份礼物;二则,季商觉得新奇好玩,闹了丁恒远很久。 -- 第78页 为了不踩踏庄稼,两人只呆在田埂边上,收获不多。丁恒远又把季商带到一处浅水荷塘里,淤泥漫过膝盖,捉黄鳝的木夹子扰得荷叶哗哗作响,季商去扑逃逸的鳝鱼,一朵半开的荷花被碰碎了花瓣。 花台村里,灯光一盏盏灭掉,丁恒远也灭了手电筒的光。盖好装黄鳝的竹篓子,两人脱下满是淤泥的脏衣服,在就近的小河内洗澡。 在水里呆了一会,丁恒远便坐在入水的石阶上看季商游泳。城市里找不到这么大的池子,季商撒了野,游来游去,突然潜入水底久久没有出来。水面那圈波纹已经缓缓淡开,跳动的零碎的月光变成了完整的圆月。丁恒远急了,从石阶跳入水中想要下潜去找季商。 水刚及腰间,河面那轮透亮的圆月被破出水面的季商揉得碎掉。季商扶着丁恒远的肩站稳,抹掉脸上的水,笑着看丁恒远:“我这次潜得够久吧。” 丁恒远放开季商的手:“太久了。” 虽然河水清澈,但夜晚水底太黑根本看不见,季商炫耀道:“我完全凭感觉,心想能触到岸就不错了,没想到直接游到你身边了。” “以后不能这样,太危险了。”丁恒远伸手把季商腮边的水抹掉。 季商怔了怔,矮下去,不停朝自己身上浇水,笑着掩饰:“我游泳队的,怕什么。” “我怕。”丁恒远道。 水哗啦作响,季商没听清,他停下手上的动作,问道:“小远,你说什么?” 季商仰头看丁恒远,脸上的水滴映着温柔的月辉,随着他的呼吸起伏,发出细碎的、跳动的光芒。 丁恒远失神看了他片刻,突然将手伸入水下,握着季商的手腕将他赤I裸的上I半I身拉出水面。 稀里哗啦的水声渐渐变得微弱,蛙鸣虫叫又悄然现身。丁恒远茫然地看着季商,不解道:“小九,我想亲你。” 季商只听到自己的心跳,从胸腔蔓延开,几欲震破耳膜,让他一时间有些昏厥之感。 “我为什么会想亲你?”丁恒远又道。 季商道:“我不介意你在我身上找答案。” 不知是谁先一步上前,不知是谁先攀住谁的肩,水面的波纹从两人腰间缓慢荡开,一轮又一轮。 他们在唇舌触碰交缠间感受与确认对彼此陌生又强烈的冲动,他们在每个夜晚,在所有无人的地方亲吻。他们怕人知晓,却又想向全世界宣告。 丁思新生日那天晚上,他们从桌前搂抱着亲到卧室,越亲越难耐,越亲越觉得不够。他们不得章法又迫不及待地脱掉彼此的衣服,需要更多的碰触,更多的肌肤相贴,更多纠缠来给颤抖膨胀的情感找到宣泄口。 那晚没有做到最后,但却也足够热烈,直到丁少东敲门,濡湿的两人还紧紧贴在一起。 “小远,都十点了,你妹妹参加同学聚会怎么还没回来?你到村口站台去接她看看。” “好,我这就去。”丁恒远这几字四平八稳,还伸手捂住季商的嘴,又贴着他磨了磨。 季商被他挑逗着,等听到丁少东下楼的声音,才翻身把丁恒远压了下去,喘息道:“不闹了,去接思新。” 丁恒远抱着季商坐起身,拿纸巾把自己和季商清理干净,低头看见两人依旧触抵在一处的物件时,又忍不住去亲季商。 他们提前与丁思新约定过,让她晚上十点前回家,季商和丁恒远要给她过生日。谁知两人一闹便忘记时间,若不是丁少东来敲门,这事他们恐怕压根想不起来。 季商一面亲丁恒远,一面帮他提上裤子,拉链擦着边忽地拉到顶,丁恒远一惊,戏谑道:“温柔点,你以后的I性I福可指着它。” 季商睨着丁恒远,又看了看自己下头,意味深远道:“谁指着谁还不一定呢。” 两人腻腻歪歪,足足过了一刻钟才收拾好出门。出门前丁恒远给了季商一个白色MP4,附耳说已经帮季商下了几首歌。丁思新的生日礼物也是这个,丁恒远买了两份一模一样的,妹妹一份,季商一份。 晚上十点后的村庄原本格外宁静,但转过住户屋群,人声却渐渐沸腾起来,通往大道的各个小路小巷内不时有人走出来,有人在探视,有人在确认。 行人撞着季商的肩,向大路跑去。季商认出那两人,是吴英姿那个被丢到乡下来体验生活的侄儿带来的朋友,一个是王景平,还有一个跟季商讲过几句话,叫向青。 季商见村民都往外跑,王景平和向青尤其慌张,便问道:“小瓶子,怎么了?” 王景平听到有人喊停了下来,向青直接头也不回地继续跟着混乱的人群往前跑,王景平楞了楞,看着季商和丁恒远好久说不出话来。 “你抖什么抖?”丁恒远重复道,“问你,前面出什么事了?怎么都在往那边跑?” 王景平看着丁恒远,颤声道:“向日葵花田起火了,大家都赶着过去救火。” 季商这才顺着人群朝远处山丘看去,向日葵花田所在的那处确实隐隐泛着红光,火势似乎在山的另一侧,但有随着夜风蔓延向上愈烧愈烈的趋势。 季商丁恒远拔腿便跟着人流朝花田跑去,夏日天干物燥,大火烧山那可不是闹着玩的事情。王景平被远远落在后面。 村民来来回回,消息一旦散开,前来救火的人愈来愈多,有人带着装水的器具,有人砍了不易燃烧的桑枝,不多时花田里的火便被扑灭。 -- 第79页 四处充斥着物体烧焦的刺鼻味道,随着火灭,山丘又被黑夜笼罩。有人打着手电筒在找扑火时丢失的东西,突然一声尖叫划破山岭,手电筒掉到地上,找东西那人惊慌失措地跌坐在地上,伸手指着花田内一处烧焦的地方:“那,那是……” 又有几束光柱照了过去,晃动过后,同时停了下来。燃烧后满目疮痍的向日葵花田内躺着一具尸体。 烧焦的人类尸体。 围在四周的人群被这场面吓得慌乱散开,年长的人组织大家后退,大着胆上前确认生死后跑回家打电话报警。 电筒的光柱还在焦土间闪烁,只是谁都不敢往那具烧焦的尸体上照。季商捡起一个掉到地上的手电筒探了过去,然后在某处停了下来。 烧焦尸体不远处,燃尽的草灰黑土上躺着一条金属手链,这手链也被火烧过,虽已看不清本来颜色,但季商认得手链上的桃心铃铛。 丁思新下午出门时,甩着手一路叮叮当当作响,季商当时还调侃她带着狗铃铛。 警方检测出尸体上有酒精,四周手持烟花和烧化的蜡烛痕迹,重度灼烧过后的尸体没有查到外部伤害迹象和他人留下的交互痕迹,无性侵,口鼻腔内有灰烬,丁思新被烧死时还有意识。 据当日和丁思新聚会的朋友交代,丁思新离开时说要去见一名叫韩勋的男同学,这人在追丁思新。韩勋成为嫌疑人,但被带到警局问完话后又被送回家。韩勋那日原本约了丁思新给她单独过生日,但韩勋母亲发现他早恋苗头,将其锁在家中,一整天都没出过门。 消息传开后,几乎没有人相信韩勋是清白的,包含丁恒远一家。晚上十点,一个小姑娘愿意把信任赋予的人实在有限,况且还有烟花,蜡烛,酒精这些东西,一件件都暗示着两人间的亲密关系。所有人都认为丁思新即便不是韩勋杀害的,那也绝对是约会时惹火烧山意外身亡,不管怎么样韩勋都脱不了干系。 那几日季商想陪着丁恒远,对方却总是避而不见,夜里丁恒远的窗户一直亮着灯,季商在院外站了整整一夜,也没有等到他的身影出现在窗前。 丁思新的死被定性为意外死亡,下葬前夜,季商见到了丁恒远。丁恒远却说,如果那晚他没有跟季商在屋内厮混,早早到车站去接丁思新回家,这一切就都不会发生。 在丁思新下葬那日下午,外婆侯素珍帮季商洗衣服时从衣兜里发现丁恒远送季商的MP4。 纯白色已经染上了黑色污迹,在花田救火那晚季商丢失过一次,后来又在山路上找了回来。 他记起丁恒远说过下了几首歌在里面,想着他当时附耳过来的模样,也不过短短几日,却似乎再也回不到那时了。丁恒远说得没错,丁思新的死,他俩确实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季商边流泪,边戴上耳机,然而耳机内传来的声音却让他战栗不止。 那不是什么浪漫情歌,或者深情表白。 那是一段丁思新被害现场的录音。 第40章 阿斯莫德 录音中有三个男人的声音,以及丁思新被闷在嘴里的哭喊声。 “向青,用这个把她的嘴堵上。手给我按紧了。” “张闯,我他妈让你按腿,不是让你摸。急个屁啊你!” “一个乡下妹,傲什么傲,比你漂亮的老子都玩多了。给你蹬鼻子上脸,来劲儿了!” “等你的同学,朋友,还有你那个小男朋友看到你的裸I照,看你还傲不傲得起来!” “你他妈没吃饭啊?没听见她喊这么大声吗?会不会堵嘴,还要老子给你示范吗?” “……” 再后来所有声音都渐渐远了,只剩下凌乱而急促的奔跑声。 王景平有一个同款MP4,录音中也没人提起过王景平。所以季商推测这段录音是王景平录下的。而他与王景平在救火那日,慌乱中阴差阳错拿了对方的MP4。 丁恒远一家还在墓地,勃然大怒、丧失理智的季商独自闯进了吴英姿家,然而季商还没来得及质问王景平,便被人从身后敲晕过去。 季商看着露台上那串轻摆的风铃发呆,尹灏轻轻握了握他攥紧的手,像是在安慰:“你告诉丁恒远了吗?” 季商点了点头,随即无奈地笑了:“但MP4被换了,换成了原本丁恒远送我那个。我报了警,警方在王景平的MP4上并没有找到那段录音,只找到了一段警匪电影里的类似场景录音。” “警方怀疑那是我听录音后,产生的臆想。” 季商停了许久,他还记得当时丁恒远听他讲这件事时的表情:“所有人都觉得我听错了,丁恒远也不相信我,但我知道自己听到了什么。” “但是,我没有任何证据。丁思新下葬了,那段录音不知去向,当晚救火的村民中很多人都证实亲眼看到住在吴英姿家那几个男孩,起火时从家中跑出来,随着人流一起去山丘救火。连我,连我自己也在路上遇见了王景平和向青。我很确信我从录音中听到了什么,但是,我又怕有一天,也许连自己都要开始产生怀疑了……” 所以季商将这件事半真半假地记录下来,连同在夏日里匆匆结束的短暂感情。像一场太过甜美的梦,结局急转而下,惊悚而残忍。这么些年来一直纠缠在季商的记录里,分不清,是逝去的感情更让他伤怀,还是丁思新的死更让他无法释然。 -- 第80页 两人前夜都未休息好,尹灏花时间看完了那本书,季商酒醒后便再难入睡。挨到天亮,给沙发上的尹灏盖被子时把人扰醒。尹灏便索性起床,因为书内涉及虚构部分,季商又将真实的经历原原本本给尹灏讲了一遍。 清晨的风里带着丝凉意,尹灏将一杯温水塞进季商手里。关于季商与丁恒远之间的事,季商一句话带过,但这部分描写书里十分详细。 季商天生喜欢同性,丁恒远却有过两任女友。据符威讲,季商研究生时期短暂交往过的男生与季商在一起时,隐瞒了他曾经与异性的交往历史,季商选择分手便是因为这事。 季商平日对待尹灏分寸适宜,再加上昨晚醉酒说的那些话,看来季商一遭被蛇咬,直男这个群体已经被划分到敬而远之的区域内了。 短信响起,小凳子将尹灏让他查的关于易少清的个人资料发了过来。尹灏将图片放大,递给季商。 易少清户口本内,曾用名那栏写着—向青。 “果然是他。”季商看到易少清死亡现场时,已经隐隐有所猜测。 王景平,以及如今的易少清,都是丁思新死亡事件的嫌疑人。但因为没有证据,无人相信季商,‘嫌疑人’这个标签只存在于季商的认知里。 还有谁会在十二年后突然知晓内情,用季商书里的复仇手段在现实里对这几人一一进行复仇?丁恒远吗?他是最有可能的人,但他也有无懈可击的不在场证明。 尹灏退出图片界面后,又在手机里翻找了一阵子,然后递给季商。 那是尹灏查七零三案件时,在王景平家里拍的那张远山素描图,向日葵的颜色淡了些,却仍旧是画面内唯一有色彩的花。丁思新说得对,向日葵像太阳。 这张图小说里有提到,季商也仍然清晰记得,他拿着手机惊疑道:“你在哪里拍的?” 尹灏道:“七零三案件,王景平家中,这张图他一直保存着。” 季商低头看着手机里的图片,轻蔑地笑了起来:“你知道我在书中为什么要设计王景平被割舌的情景吗?” 尹灏道:“因为他胆小、懦弱、案发时选择袖手旁观,案发后选择保持缄默,包庇罪犯。” 这确实是季商当年的想法,如今七零三案件后他从尹灏处得知了更多王景平的事情,但季商依旧没有改变他的最初想法,隐隐还觉得王景平那根舌头原本就属多余。 季商想也许这就是胡永余教授所说的,存在于他心里的灰色地带。 “你给我看这张图是想暗示什么?”季商睨了尹灏一眼,没打算在他面前掩饰自己的真实想法,“这十二年来他一直在忏悔?甚至于他选择离开这个世界也和曾经那件事有关?” 尹灏接过手机,看着季商:“他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了代价,而且他当时未满十六岁。” “可是谁也没有权力帮丁思新选择原谅。她那么善良,悲天悯人,那怕是萍水相逢的人,她也不吝啬给对方施予温柔。” 尹灏想到季商书里激愤与残忍的用词,想着他当初在写下那些字时伤口一次次被剖开的情景,他将手掌放在季商胸口上:“我只想让你这里好受一点。” 仿佛过了很久,季商回神粲然一笑。 “学弟,你选择相信我,这就够了。”随即,季商举止泰然地拍了拍停在胸口的手,四两拨千斤地将暧昧的氛围打破,朝屋外走去,“走吧,是时候找曹队好好聊聊了。” 尹灏无奈地摇头笑了笑,拿上资料跟着季商出门。 经过前厅时两人被倪晓拦了下来。逗留在常平敬老院那晚,倪晓听向超同学提了一嘴,知道平时哥哥嫂子对向超不好,向超放假宁愿打工都不愿意回家,出国留学的事也是因为哥哥横加阻拦而去不了。加之那日又亲眼看到匡洁对向超的恶劣态度,倪晓便一直觉着向超可怜。 季商和尹灏也不能过多透露,倪晓知晓向超平安,便将听来的事给季商抱怨了几句,也未再多问。 两人到达枣林分局时,正好遇见了一场大戏。 前一晚,易立丹、匡洁以及向超被带到警局。家属认尸后,警方分别对三人进行问话,将整个案件过程中三人涉及到的部分逐一记录。 快到早晨时,尹灏送到技术科做化验的、易香雪的儿童保温杯终于有了结果。技术人员忙了一晚上,看到结果后异常激动,跟杨路明汇报时一时大意忘记关门,被从休息室走出来的易立丹听到了。 经过一夜,前日风韵犹存的易立丹仿佛瞬间老了十岁,身上还是那件考究的紫色旗袍,却已变得皱皱巴巴,黑色眼线在下眼睑晕染出一大片灰败的污迹。她被两位年轻女警员半扶半拉着,却还几次冲过去揪住匡洁的头发不放,一个巴掌接一个巴掌地扇到匡洁脸上。 “这世界上怎么有你这种妈?你当的什么妈?那么小的孩子你给她喂安眠药!” 易立丹瘫坐在地上,呼天抢地:“我们家是造了什么孽啊?怎么娶了你这样一个祸害进门!” 匡洁捂着脸,挣脱女警员的手,破罐破摔地指着易立丹:“我是祸害?你以为你儿子又是什么好人?人前一套人后指不定是个什么畜生!小雪即使是跟着我吃安眠药,也比呆在他身边强。” “我要撕烂你的臭嘴!” 易立丹骂骂咧咧爬起来,伸手朝匡洁扬了过去,这一次却被匡洁抓着手腕拦了下来。匡洁红肿的脸上挤出了一个狰狞的笑容:“还有你,姓易的,你又是什么好东西?小雪至少睡着了!你儿子,当时已经九岁了!你以为他带着耳机打游戏,隔壁什么声音他就听不见了?” -- 第81页 四下刹时静了下来,犹如暂停的默剧一般。但片刻后,两人又扭打在一起。最后陆续跑来几个警员帮着硬把两人拉开,分别送到不同的休息室内。 尹灏与杨路明问案情收尾情况,季商冷眼看着那出闹剧,隐隐听杨路明提到向超。 “扬局你刚刚说什么?”季商又问了一遍。 杨路明皱眉摇头:“我说这个向超丢下个烂摊子不管,让这两人在警局撒野胡闹,自己躲清静跑去办手续提车。那车子有家人重要吗?这家如今可只有他这一个男人了,也不出面管管。等会闹出个破相流血的事,最后还得找警局麻烦。” 尹灏本只是过来打一头,看案子有没有新进展。他怀疑在逃帮凶与王景平案件中的割舌者有关联,但从控电室逃走的黑衣人依旧没有任何线索。就易少清案件来说,结果看似趋于明朗,分局已经不在需要尹灏提供协助了。但尹灏却打算在与曹卫卫阐明情况后,争取将两件案子进行合并调查。 “走了,回市局,见曹队去。”尹灏拿资料碰了碰季商,那人正魔怔似的站在一旁。 尹灏拨了拨他额前的碎发,季商回过神来,又问了杨路明一句:“向超什么时候去办手续提车的?” 杨路明道:“十多分钟前吧,这边问话结束,就急吼吼地跑过去办手续了。” 季商道:“我记得易少清那辆车停在商场地下停车场内,那辆车还没排查结束?” “不是易少清开那辆。”杨路明摆了摆手,“是那辆白色的,向松涛开到案发现场那辆车。” 季商神情一滞。少顷后不由分说拉住尹灏的手腕,“跟我走一趟。” 尹灏也没问,只任由季商拉着他往外走。 杨路明笑着抱怨道:“神神叨叨,一惊一乍,这小年轻。” 门外季商顿了顿脚步,转头朝杨璐明道:“杨局,麻烦你打个电话给向超,就说他母亲和嫂子打得头破血流,让他赶紧过来。” “啊?”杨路明撇开两人,作势要跑往休息室确认,“真流血事件啦?完了完了……” 季商拦下杨路明,附耳低声道:“麻烦杨局一定把向超留下,尽量拖住他!” 第41章 蓓蕾 宙斯造人,立即将各种感情给人装了进去,他吩咐廉耻从后面进入。廉耻表示反对,却迫不得已,只好说:“好,我进去,但应该按照这样的条件:如果还有什么在我之后进去,那我就立即离开。”-《伊索寓言》 …… 易少清在匡洁座驾上安装的定位装置,在对应的手机上只能看到车辆实时所处位置,但那辆车内自带的导航却有记忆功能。 导航显示这辆车当日去过枣林区工业园,两次。 季商还记得向超站在常平敬老院门口看着嫂子和侄女离开时的神情,他背影萧然,站姿僵硬,回头那一笑十分勉强,拳头紧紧握在身侧。如今看来,在那一刻,他似乎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 向松涛护子心切,他应该更聪明一点,更冷静一些,如果他记得把当日向超到枣林区工业园的记录删除,或许向超真能成为一名法外之徒。 杨路明是个有多年工作经验的老警员,季商告诉他一定要把向超牵制住时,他便开始指派技侦人员做第二轮排查。 著名的卡罗定律讲过,凡有接触,必留痕迹。那台砍断易少清的纸张切割机边缘,警方采集到了一枚指纹,与向超的指纹吻合。这也从某个方面说明天网疏而不漏,落网只是时间或迟或早的区别而已。 就这个案件而言,审问,算得上最轻松的环节了。警方几乎没有费什么功夫,向超便自己交代了。 父亲向松涛的自我牺牲已击溃了向超的所有防线,他的死让向超的计划彻底失败,他不仅没有保护好父亲,反而害了他。 让一个爱你的人恨你,是一件极其简单的事情,你只需冷漠地收回对他的爱便可,假使你再将恶劣的态度施予他重视的人,那么这种恨便会愈加绵延不止,乃至膨胀滔天。 向超学习成绩出色,争取到了一个出国深造的机会,但被哥哥易少清阻拦。不仅如此易少清还劈头盖脸地将向超连同向松涛一起讽刺挖苦了一番。 这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向超想要永远摆脱哥哥,想要让父亲向松涛活得有尊严,想要母亲易立丹的眼里不再只有易少清这一个儿子。 他在论坛上匿名发了一个帖子,想要找到一个脱离深渊的途径,以及宣泄对哥哥易少清的仇恨。很快有人主动联系他,帮他想了一个两全的方法。 向超原本打算假借绑架嫂子这个计划,从哥哥易少清手中弄到一笔钱,用这笔钱,他可以出国读书,甚至可以带着父亲向松涛一起离开,另外再狠狠地给易少清一个教训。 起初他并没有想过要易少清的命,但他没想到,在到枣林工业园取那三百万现金时,蒙着眼的易少清竟然认出了他。易少清狂妄地、一遍又一遍地大喊着不敢出声的向超的名字。全身上下无一处不透露着嘲讽与轻视。 身处弱势,受制于人的易少清没有丝毫收敛,他傲慢地把那些刺痛过向超的字眼一遍又一遍的砸向向超,以及毫不知情的向松涛。 “按下这个按钮,他那根手指就永远抬不起来了。”他永远无法戳着你的胸膛,漫骂你和你的父亲了。 -- 第82页 向超封住哥哥的嘴,按下按钮,世界瞬间安静了。 唯一还存在的,只有易少清被黑胶布封在口中的痛苦呻I吟。 血液从易少清的断腕处流淌而出时,向超是有机会终止这场谋杀的,但他被胸腔中涌出的释然和快感控制着,带着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现场。 他与父亲有过约定,从此以后一家人好好过。这个一家人里,没有易少清的位置。 在市中心商场分开行动时,向松涛偶然发现车上的导航记录,带着怀疑赶往工业园确认。看到那令人震惊的凶案现场时,他心头闪过的第一个念头便是,无论如何要保全儿子向超。 所以他将一切罪名揽下,妄图用自己的死将儿子向超撇得干干净净。然而这一切,这事件中的任何一人,都无法遂愿。 季商将尹灏给他的那沓资料翻了一遍,并没有什么有用信息。协助向超绑架匡洁母女,以及骗易少清到工业园交赎金的人一开始只通过网络与向超联系,但IP地址经过外网中转无法追踪。 在西平山绑架匡洁母女后,对方开始通过电话与向超联系,信号源与打给易少清谈赎金的手机一致,但手机实名归属人有不在场证明,并声称几日前一个偶然的机会,一个陌生人用几倍价格买走了他的手机以及手机卡。 “其实在我们赶往停车场时,向超已经办完手续,拿到车钥匙。”尹灏停了一下,“这样看来他完全有时间删除导航记录。” “但是他没删。”季商带着点晦涩难懂的笑意,摇头道。 尹灏道:“也许他删掉前一条导航记录,打消了你对他的怀疑,可能他还真能逃过法律的制裁。” “逃不掉的。”季商点了点技侦送来的资料,“你忘记了那枚指纹。” 尹灏依旧持有不同观点:“那枚指纹向超完全可以编造出合理解释,易少清的工厂他不是第一次去,他曾经被易少清叫去帮忙干活。” “再说,要不是你提醒杨路明注意向超。他多半不会派人做二次现场侦查的,也不会立即想到拿向超的信息做比对。就算以后查出了这枚指纹的所属对象,但我相信那会消耗更多时间。向超因为想出国留学早办好了护照,而且他现在又有三百万在手,完全可以利用警方侦破时间逃到国外。” “说来说去,你就是想夸夸我。”季商放下手中的资料,靠桌看着尹灏笑了起来,伸手在尹灏身前空抓了一把,“这顶高帽子,学长收下了。” 尹灏看着季商笑了笑:“走吧,我们一起去见曹队,我会竭尽全力将操控两个案件的幕后黑手抓出来。” “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办到。”季商站起身,行至门外又突然说道,“即我没有发现疑点,向超也逃不掉。从向松涛死掉那刻开始,他已经生在囚笼之中。” 尹灏将季商那本小说的真实背景,七零三案件及易少清死亡案件的联系毫无保留地汇报给了曹卫卫。 曹卫卫没有立即答复尹灏的并案调查请求。七零三案件的策划人和凶手都十分明确,那名在王景平死后对其进行割舌的人至今没有抓获,即使抓获,也只是故意毁坏尸体罪,与凶案没有直接关联。 而一旦将两件案子合并调查,案件性质将变得不同。曹卫卫不能单凭一本小说内容,以及季商的片面之词,便把两件凶杀案,提升到连环案的高度去。 再说,十二年前那件陈年旧案早已盖棺定论,如果曹卫卫现在将两件案子合并调查,在旁人看来,至少说明她对丁思新案件持有怀疑,这显然是在对当年经手案件的警方人员质疑。 虽然档案显示丁思新案件由花台村所属县份基层公安局查案结案,但同属一个系统,这是也自己打自己嘴巴。 曹卫卫那头暂没答复,尹灏日日都要到她跟前晃晃。晨昏定省,曹卫卫快被烦死了,便松口同意尹灏先将封挡的七零三案件资料调出,低调复查,但并案的事依旧没给答复。 另一头,关于隐藏在黑暗中、协助向超作案的人员身份,向超知之甚少,警方也暂且毫无头绪。 同时,这案件中还有一处匪夷所思的点。案发当晚向超从工业园区拿走赎金后发现,原本商定好的四六分层,属于绑匪的那部分酬劳,对方并未带走。 尹灏从市局档案室出来后,直接掉转车头,赶往闲宵。 这一次,他带去的不仅有七零三案件的资料。因为和档案室管理人员有过多次接触,小姑娘对尹灏毫无防备,又因小凳子缠着对方问东问西。尹灏得以独自进入档案室,找到并拍摄了关于秦志杰卧底案件的记载资料。 秦志杰卧底参与案件,警方命名为“护蕾”行动。‘蕾’字,顾名思义,含苞未放的花朵。 四年前,云盘市发生了一起轰动全城的高校老师性I侵、猥I亵未成年案件。截止结案,多达十三名学生出面指控,受害者有男有女。 而那名被指控的、穿着德高望重老师外皮的禽兽为了减轻量刑,主动供出了另一件骇人听闻的、潜藏在云盘市的犯罪组织。 这个犯罪组织极其隐蔽,施行会员等级制。能入会只有两个渠道,一是老会员推荐、二是组织掌控者主动筛选物色,入会人员皆非富即贵。 这个组织代号‘蓓蕾’,专门按照VIP会员的喜好捕猎少男少女,并施以各种手段让这些未成年人出卖他们的初夜。初夜过后,还将继续向次级会员出卖他们的身体使用权,直到成年。 -- 第83页 那名被指控的老师因为社会地位及入会时间问题,还只是初级会员,知道的事情并不多。但巧合的是,蓓蕾第一次向他提供的‘花蕾’恰好是他同校的低年级女学生。因为这名女生外貌出众,他日常便留意过,又因为不是他的学生,一直苦无机会下手。 在看到这个女孩被送进房间时,这个禽兽激动得根根汗毛竖起。那名女学生被折磨得惨不忍睹,但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对着她馋涎欲滴、戴着圣洁白色面具、行着龌龊之事的男人,正是她所在学校那位最德高望重、满口仁义道德的特级优秀教师兼副校长。 警方找到这名女学生,试图从她的嘴里得到更多组织内幕,一开始女学生并不配合,对蓓蕾组织相关的事全盘否定。然而没过多久,这名女学生却主动联系警方,将所知道的一切都讲了出来。 离开警局后不久,女学生从十四楼纵身跳了下去。两日前她唯一的直系亲属、患病的父亲,也是由那扇窗跳下。 蓓蕾惯常在酒吧、夜店等声色场所物色对象,目标通常放在家庭贫困,出来打工的未成年学生身上。通过金钱引诱或者别的胁迫手段,让这些心智尚不成熟的少年步步走进他们设计的圈套之中,然而一旦入套,想要脱离,便身不由己。 钱色交易没有固定时间、也无固定场所。云盘本地、外地、甚至还会被送至国外。每一次,事先都会被蒙着眼,然后带到不同地方。始终未变的是,房间内的男人女人,都带着相同的白色面具,做着一样腌臜的事。 第42章 蓓蕾 警方先后安插了多名卧底,试图打入蓓蕾内部,最后只有秦志杰一人成功了。 前一年的除夕前夜,也就是季商在酒吧偶遇秦志杰那晚,是护蕾行动的收网日。而这次行动的成败与否,全依托于秦志杰那条收网地点信息。 此前,秦志杰的加密短信已被尹灏破译。季商交给尹灏的手机发件箱内也显示,那条加密短信,在秦志杰指定时间已经成功发送出。 而此刻,电脑画面内,护蕾行动卷宗上,那条至关重要的信息内容却上显示着“秀水西码头,今晚十点。” 尹灏来到闲宵后,两人一直在书房查看卷宗。手机拍摄的图片已经导到电脑上,季商看得眼睛发酸胀痛。他按着眼,偏开头,少顷放下手睁开眼时,却被窗外的日光刺痛。 尹灏起身将布帘半掩,纱帘一拉到头,转身靠在书桌前。 季商稍稍仰头,意有所指地笑道:“东变成了西。警方的护蕾行动还真是,指东打西。这背后的人心,恐怕也是东西背向,人鬼两条心。” 从季商将秦志杰的手机提供给尹灏开始,尹灏对季商的最后一分怀疑也消失了。到此刻,他对季商除了百分百信任之外,又渐渐多了另一种比信任更深刻复杂的情愫。 他相信秦志杰,也相信从一开始便选择支持秦志杰的季商。所以尹灏判断与季商相同,是护蕾行动内部出了问题。反水的不是秦志杰,而是行动组的其他成员。 鼠标键点击声不断,尹灏将另一张卷宗资料调出,放大。 卧底单线接头人员,常越,代号‘东君’。 尹灏放大常越的照片:“这个人就是东君,你代替志杰发的那条短信,收件人就是他。” 季商支着额角:“你怀疑他?” “他是单线接头人,最后关于西码头那条地址信息也是他发送给上级领导的。常理来看,他是嫌疑最大的人。” “常理来看……”季商道,“所以,特例是什么?” 尹灏沉声道:“这个代号为东君的警察是我目前所在中队的队长,常越。去年护蕾行动收网当日,他与一辆垃圾清运车发生撞击,昏迷至今。” 季商眉头一跳,问:“这场车祸有蹊跷?” “司机酒驾,全责,这些看似没什么异常。”尹灏停顿一下又道:“怪就怪在车祸发生时间和地点。车祸在晚上九点二十分发生,时间上看,常越已经收到了那条你代发的短信。如果信息是他篡改,那么当时他应该驾车赶往西码头与行动组汇合,参与收网行动才对。但是,车祸发生所在地,距离秀水东码头只有五公里。而距离西码头则是数倍距离。” 季商垂眼,淡淡一笑:“这只有一种可能,那条指示西码头的短信不是常越发的。” “可是现在无从查证。”浓云罩在尹灏眉间,压得双目幽暗不明,“常越还未清醒。车祸时汽车爆燃,掉在车内的手机和手机卡全部损毁,无法恢复。上级组织接收线报的手机上,只有‘西码头’那一条信息。” “接收线报手机由谁管理?”季商问。 既然常越这支线暂时无发排查,便暂且按下。但显然还剩另一种可能,接收线报的手机保管人也有嫌疑。但尹灏并未明确答复:“行动负责人和协助指挥人员应该都有机会接触到。” 季商看出尹灏的犹豫,仍直接问道:“护蕾行动的负责人是谁?” 季商问了,尹灏便再未迟疑:“曹卫卫。” “你怀疑曹队?”季商瞬间明白尹灏前一刻眼内的动摇来自何处。七零三案件侦破时,季商在停车场内见过曹卫卫,当时他便觉得曹卫卫之于尹灏,不止一层上下级关系。曹卫卫对尹灏,还有长者的关切与照顾。 即使尹灏行事历来不带私心,但怀疑曹卫卫,对尹灏来说,感情上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 第84页 不等尹灏答复,季商又道,“她确实算得上有嫌疑,但是你别忘了,曹队保管的只是接收线报的手机。而错误信息是从常越手机上发出的。所以论嫌疑,常越更大。论篡改的方便度和隐秘性,直接在常越手机上操作更便捷,更没破绽。” 尹灏听季商分析案情,这人照常缜密严谨,不偏不倚。但尹灏还是莫名觉得,季商这些看似不带感情的条分缕析,却暗暗让他前一刻悬着的心暂被安抚。 季商随意点开照片,看一眼又关掉,须臾停了下来:“常越的手机在车祸中损毁,这还有一种可能性,烧毁的手机并不是用来发送线报的手机。里面的手机卡,被人掉包了。” “那就更难排查了。”尹灏叹道,“行动开始手机便由常越保管,而除了与秦志杰接头,交换情报,常越同时还负责二中队案件侦查。在这过程中能与他接触的人,数都数不清。” “那就从现有的有效信息查起。”季商站起身,抻了抻脖颈,将电脑屏幕上放大的画面关闭,文件夹内几十张尹灏偷拍的卷宗照片随着翻动的鼠标一一滑过。 季商偏头看了尹灏一眼:“偷拍档案可是违规行为。” “怎么?担心我?”尹灏吊儿郎当抬了抬眉,靠近季商。 季商转过头,却依旧能感觉到近在咫尺从尹灏那处传来的压迫感。他继续滑动鼠标,面无异色道:“值得吗?这事如果暴露,很有可能会影响你的仕途。” 尹灏淡淡笑了笑,退回先前的位置,与季商拉开距离。若有所思道:“秦志杰说他和我始终在同一条路上。他用生命坚持的道路,不能最后反而是我走偏了。再说如果所谓的仕途,需要虚与委蛇,需要睁只眼闭只眼,需要明哲保身让冤案蒙尘,那我还真就不稀罕了。” 季商手指一顿,滚动的画面停了下来。他此刻没说,但他相信尹灏绝不会是走上偏路那个人。 季商点开鼠标停留处的照片:“西码头和这个女孩,是我们目前所掌握的、可查的两个信息。” 照片内的女孩,季商和尹灏都不是第一次见。秦志杰在烟火酒吧斗殴的档案中,便有这个女孩的身影,但也仅仅只有身影,没有任何对于身份信息的记录。 但尹灏这番找到的资料中,这个女孩的信息已略有记载。戴菀、十七岁、S省人、在云盘市一家职业学校念书。 兴许因为涉及未成年人的原因,又或者戴菀只是秦志杰卧底生涯中的偶发事故,警方判断她与蓓蕾组织无关,所以戴菀的其他信息资料都未加以记载。 但既然警方将这个看似毫无关联的戴菀一并放到了秦志杰卧底卷宗内,说明戴菀曾一度引起过警方怀疑,只是后来又被排除掉了。 尹灏问道:“你觉得戴菀有必要再重新排查一次?” 季商解释道:“戴菀即使与蓓蕾组织无关,与护蕾行动扯不上关系。但从她的神情,和肢体动作上看,她明显信赖秦志杰,所以照片里这次应该不是她与秦志杰第一次碰面,如果找到戴菀,说不定能知道更多关于秦志杰的事。” 待季商说完,尹灏便拿出手机,也未避开,直接给符威打电话,让他帮忙查戴菀的详细信息。 尹灏打完电话,季商便学着尹灏的一贯神情,高深莫测地抬眉对他讲:“带你去个地方。” 季商出书房,朝门口走去。尹灏被季商脸上那抹玩味的笑意拨弄得心情瞬时上扬,他乖乖跟在季商身后问道:“去哪里?” “嘿。”季商回头啧了一声,手指隔空点了点尹灏,“你每次说这话的时候,我也没追着问啊。显然你对学长的信任还不够。” 尹灏头脑一热,伸手便去握季商正欲往回收的手指。谁知扑个空,季商两手插兜洋洋得意地转过身去。谐谑的笑意定格在季商微微上挑的眼尾和嘴角,在他转身之际,消失在尹灏炙热的视线内。 尹灏赶忙追了两步,在门口时,鬼使神差地抓住季商的肩膀,试图让他转过身来,自己好再多看看那个一瞬即逝的笑意。 季商侧目看了看放在自己肩上那只手,手掌的温度从肩头一路向上蔓延,让他一时忘了自己往日定下的诸多条条框框,也片刻忘了那些覆车之鉴。 他莫可奈何,又纵容地转过身去:“怎么……” 季商的话被咔塔的门锁声打断。小泥巴虽然知道密码,但每次都会敲门。还有谁知道他家密码的同时,又从来不打招呼不敲门的? 季商倒吸一口凉气,五官瞬间挤到了一处。尹灏不解地看了看季商,随后朝门口望去。 “妈。”季商回头叫道。 门口站着位身穿淡青色连衣裙,脚踩三寸高跟鞋,气质宛然的中年女人。因为她戴着副猫眼墨镜,所以同时又给人一种贵气与淡淡疏离感。但这种疏离感在几秒后便被全部打碎。 丁锦兰先是一愣,随即心领神会立即反应过来。她拿下墨镜,笑眼弯弯地看着尹灏,话却是在对自家儿子季商讲:“儿子,不好意思哦。我不知道你朋友在。” “打扰你们了吗?”丁锦兰上前一把握住尹灏的手,这话显然是对尹灏说的,“小伙子叫什么名字啊?阿姨要怎么称呼你啊?” 尹灏同手同脚地被丁锦兰拉回客厅沙发上,两人坐着聊了好一会。丁锦兰问,尹灏答。季商则完全被他妈视为空气。 -- 第85页 季商高三便跟家里出了柜。磨了这么些年,父母渐渐妥协了。但一直以来丁锦兰给他介绍女朋友的步伐就没停下来过,只是到如今,偶尔也会发几张年轻男孩子的照片到他手机上,试试他的态度,同时也在表达自己的退让。 第43章 蓓蕾 尹灏在副驾系好安全带后,见季商还在调整驾驶位座椅。往前挪挪,又往后退退,抻手在方向盘上来回找位置测距离。 “平时也没发现你有强迫症啊。”尹灏看季商蹙着眉,焦躁的模样竟让他咂摸出了点可爱来,便打趣道,“我当时就调整了那么一丁点距离,你就费劲调了这么久。你说说这位置复原到分毫不差的地步,你以前得浪费多少时间。” 季商没好气道:“我提车后就调过一次。” 尹灏过了少许才反应过来,他难掩笑意道:“这么说来,我是除你本人外,第一个开这辆车的人。” 都言车辆是男人的第二个老婆,别人的小老婆只让他一人碰过,这对尹灏来说,简直称得上意义非凡。 季商沉默以对,表情从焦躁继而演变为小小的慌张。尹灏也不追问,挂着一脸愉悦,偏头看向车外。 抬眼便见丁锦兰站在四楼的露台上,伸长脖子望着停车场。尹灏降下车窗,探出头,远远地朝季商母亲挥手。同时对季商道:“丁阿姨在看我们,来,挥个手。” 座机是否调到分毫不差的位置,此刻似乎也不再是季商最为紧要的事情了。他系好安全带,迅速将车驶离停车场。 后视镜里,开至迟暮的紫薇花在炎日映照下比实际颜色更浅了一些,略微呈粉白色,这让尹灏想起了季商醉酒后的面颊。 尹灏打破沉默道:“你家里是不是还有姐姐妹妹?” “没有,我父母就我一个。” 尹灏追问道:“那是有堂姐妹,表姐妹?” “也没有,我父母两边也都是独生子女。”季商狐疑地看了尹灏一眼,随即好似明白过来,沾沾自喜道:“也是,就我这面如冠玉的模样,是个男人都想问我要个姐姐妹妹什么的。” 尹灏矢口否认,看着季商:“我才不是想找你要什么姐姐妹妹。”不过,季商若是有姐姐妹妹,必定也是颜色上佳。 车驶入三环高速,季商白皙的手指握着黑色皮质方向盘边缘,转弯时紧了紧,骨节凸起牵着青色血管若现,像在白瓷上勾勒出深浅纹路。回正方向后,蜷紧的手指慢慢卸了少许力道,冷白皮肤把咋现的骨血又一一隐了下去。 那人不紧不慢道:“那你问这问那,问半天干什么?” 尹灏将视线从季商手部挪开,目光往上抬了抬,车尾的阳光随着方向转变,透过车窗擦着季商的侧颜漏了进来。 八月的光刺眼灼目,光里温润如冠玉的那张脸更让尹灏不堪久视。其实并不准确,不仅是他的脸,他的手、脖颈和微颤的碎发,哪一样看久了似乎都容易让人沉下去。 尹灏端坐着,眼神规规矩矩放到了车窗外那些飞快滑过、叫不上名字的草木之上。 “问你话呢?”季商又道,“发什么呆。” “你问什么了?”尹灏脑袋里那团飘絮还未散尽。 “问你为什么一上车,便追着我问姐姐妹妹。” “这个啊。”尹灏回过神来,喃喃道:“因为刚才丁阿姨一直拉着我,年龄、工作、户籍、学历、婚姻状况全都问了个遍。我想,除了我们警方查户籍,也就相亲牵线的会这么问了。所以我以为你家里还有姐姐妹妹。” 季商只短短应了一声,像是想赶紧结束这个话题一般,没再接着往下聊。 片刻过后,尹灏才后知后觉渐渐回过味来。这季商家里没有姐姐妹妹,母亲丁锦兰也早早退休在家,即使是朋友家的姑娘需要帮忙介绍,那也用不着跟招女婿似的那么热情洋溢吧。出门前还拉着尹灏的手,让他晚上同季商一起回闲宵,丁锦兰要亲自下厨给他俩做饭。 当时他以为丁锦兰就客气那么一说,此刻看来不然。 通过种种迹象推测,如今只有一种可能信了,真相呼之欲出。尹灏脱口道:“你已经跟家里出柜了?” 沉默少顷后,季商才不情不愿,低低‘嗯’了一声。 两刻钟后,车子驶离三环主干道,但却并未朝市中区去,而是沿着新区高速朝南而去。 云盘虽是二线城市,但却是国家批准建设的国内第二个科技城。不仅如此,因其为临海城市,还具有海运、陆运相结合的优势,运输业与旅游业也较为发达。 南区并未临海,车窗外簇簇高楼渐渐淡出视线,取而代之的是大片绿地与公园。这片灌木苍翠,繁花相间的地界里,几栋卵状建筑物慢慢拉近。 尹灏认出来了,这是南部新区即将完工的南湖体育馆项目,完工后第二年体育馆将作为大学生运动会的重要分会场之一。所以尽管离体育馆竣工还有一段时间,但嗅到商机的各行各业已经闻风而动,附近地价直线飙升。 尹灏听闻南湖边上最炙手可热的那块地皮,因为价格高得离谱,业内渐渐有人开始担心它的投资回报率,进而不少企业偃旗息鼓。前年土地开拍时还上几次热搜,后来听闻中标企业在南湖边建了一个酒店。 旅游业发达的城市,对于酒店行业来说,可谓挑战与机遇并存。但在即将举行国际性运动会的体育馆旁建宾馆,可以说百利无一害,届时运动会一旦如期举行,国内乃至国外都会名利双收。 -- 第86页 尹灏心想,标下这块地的人,或者说这个团队,十分有前瞻性。 车子停了下来,正好就停在尹灏方才所想的酒店前。季商下车,将车钥匙交给泊车员,带着尹灏径直绕过前厅,轻车熟路地上了电梯,按下十九层按钮。 车子停在酒店门口时,尹灏有些许慌乱紧张,但他又迅速恢复理智。想是季商如何轻佻浪荡也不会大白天带他来酒店开房。再说,那人对他莫说没有半点轻佻浪荡迹象了,还时刻分寸得宜地保持距离。 所以即使尹灏满头雾水,依旧忍着没问。先前问过一次,已经被季商怼了回来,他便再也不去探究。 十九楼标识为行政楼层,应是宾馆内部的办公楼层。前台接待处的女士似乎并不认识季商,但挂断电话后,一位脚踩裸色高跟鞋,身穿黑色职业套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细窄鼻梁上架着副黑框眼镜的女士,疾步从内部办公区域迎了出来。 “小季总。”韩晴亲切道:“你来的太巧了,再晚十分钟,季总就该离开了。” 尹灏听到韩晴对季商的称呼便猜到几分,忽又想起这家酒店的名字 - The Ninth Moon,心下便八九不离十了。 “韩姐,你叫我小季就好。” 季商停了停脚步,朝稍落后几步正垂眼沉思的尹灏做了个伸手的动作,待尹灏几步跨上前来,再与他并肩往前走。 眼下,尹灏确实有几分紧张与局促。 倒也不是因为眼前这位行迹散漫的民宿老板令人震惊的背景暴露在他眼前,也不是因为季商的家庭让他察觉到两人的差距。地位或财力顶层的人物,从小跟着父母出入各类政商场合的尹灏并未少见。 令他踧踖不安,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的原因跟这些完全不搭边。上午猝不及防地见到季商的母亲丁锦兰,下午又毫无预兆地见到了季商的父亲季乐山,这让如今思想不太磊落的尹警官,莫名有些心虚。 季商介绍尹灏时,先用了朋友这个词,随即才表明他警察的身份。他没有告诉父亲实情,而是半真半假地告诉父亲自己为写书找灵感,通过旧时关系,在警局里做临时顾问。 季乐山相较于丁锦兰明显深沉与圆融了许多,他没有追着尹灏调查户籍,也没有追问私事。只是在得知季商前来找他帮忙的缘故后,不痛不痒地训了儿子一句“不务正业”,便让助理韩晴进门,吩咐她全权协助两人。 从季乐山的长相上,尹灏得以窥见几分季商年老时的模样。他想那时的季商,应该同他的父亲一样,依旧是位富有魅力的男士。成熟而睿智,有棱角但又不锋利,对着亲人偶尔还会露出一丝与季商如出一辙的洒脱笑意。 离开酒店后,三人来到了秀水东码头,季商这日神神秘秘的行迹终于水落石出。 秦志杰的事季商一直放在心上,尹灏感动的同时,不免若有所失。因为今天季商口中暧昧的‘带你去个地方’那句话所示意的行程,与他幻想中的事均无关联。 The Ninth Moon,不仅南湖边那一个店。季商出生后第五年,在云盘市中心落成的那家才是季乐山成立的第一家酒店。酒店在九月开始运营,这么多年来公司年会也在九月召开。 季商便借由公司年会择选地址一事,来到了秀水东码头的经营公司。管理方听说季商要租用游轮召开年会,立即变得殷勤起来。韩晴与对方沟通收费标准、日期、各色游轮容量,切实把季商这个随口道来的提议当作了一个可供参考的项目来谈。 韩晴事无巨细地了解一番后,季商又鸡蛋挑骨头似的,发挥他本色出演二世祖的精湛演技,一会对码头停放船只太过杂乱表示担心,一会又对安保管制表示忧虑。 码头管理方一位姓秦的经理为表诚意,拿出了近半年的码头停放船只记录,以及船只经营类型及归属信息。还带着季商去参观了号称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实时监控画面。 季商递了个眼色,韩晴心照不宣地将秦经理引到窗边,询问不远处秀水东码头,此刻正停泊着的两艘大型游轮。 季商这才漫不经心地把码头船只记录扔给尹灏,自己有一下没一下,百无聊赖地开始‘随机’调出监控记录浏览。 第44章 蓓蕾 码头监控室。 见秦经理亲自带客户过来,值班人员不敢怠慢,放任季商查看公共区域的监控记录。 “你来看看。” 季商叫了尹灏一声 尹灏上前,季商转头对秦经理不吝夸赞道:“看来秦经理你没夸张,码头安防这块确实不错,你们的监控点位比其他家多,覆盖范围也很广。” 秦经理笑着补充道:“不仅视讯安防严格,我们还有警卫轮流巡逻,救生员驻场,救护设施也十分完善。” 季商颇为满意地点头:“韩姐,年会如果在东码头举行,至少安全问题没有什么可担忧的。” “是的小季总,在安防上他们相对其他家,略有优势。”韩晴说话滴水不漏,看似在夸赞,实则并未将对方抬得太高。 监控屏幕前,在其他几人的谈话间,尹灏已经将画面不经意切到二月三日。季商佯作惊奇:“刚刚值班人员说你们监控记录保存一年,我还不相信,没想到是真的。” 秦经理忙道:“实际还不止一年,一年以上的我们还会刻盘保存。” -- 第87页 季商站起身,抬手拍了拍秦经理的肩膀:“任何一个行业都应该把安防问题放在首位。不错不错,韩姐,我看场地可以拍板了吧。” “游轮还没选定,不同游轮包含项目不同,报价也不尽相同,我这边必须先和秦经理一一了解清楚细节问题,免得以后出岔子。虽然小季总您体恤员工,希望大家吃得好玩得开心。但这事涉及后续呈文签批,如果能在原定预算内完成这项工作,批复进度会加快许多。” 季商那方扬,韩晴这方抑,不仅把季商的纨绔子弟形象树立得十分到位,还吊足了秦经理的胃口。 原本就是一场戏,季商嘴里跑马灯似的忽悠秦经理,听韩晴这样态度认真地分析,一时不知该如何接着往下演,因为他此时此刻还想多给秦经理一点希望,拖着时间,好让尹灏查看监控。 “小季总。”尹灏学着韩晴的口吻,叫了季商一声。 “怎么了?”明明是相同三个字,季商却被尹灏叫得牙齿发软,也打算酸他一酸,“小尹。” “你看。”尹灏离开监控显示屏,往后退了退。 监控画面依旧在二月三日,时间在晚上十点。水面上的小型船只与夜色融为一体,只有两艘豪华游轮依旧灯火通明。一艘停泊在码头,另一艘正缓缓驶离。 季商立即领悟到尹灏的意思,转头问秦经理道:“这两艘游轮很气派啊。看样子可容纳的人数也能满足我们的需求,秦经理,这两艘游轮是你们码头在经营吗?” “左边那艘停靠着的游轮,叫波西米亚公主号,确实是我们码头在经营。”秦经理转而将目光放到缓缓驶离码头那艘游轮上,“但右边这艘游轮只是租用码头停靠,并不属于码头经营管理。” 季商颔首应和,又问:“这艘游轮叫什么?” “洛神号。”秦经理察觉季商好似对洛神号有兴趣,便赶忙道:“其实这两艘游轮在体积,容纳人数,游玩项目,价格上都大致相同。但考虑到贵公司的具体情况,其实波西米亚公主号更适合。” “既然容纳人数,游玩项目,价格都相近,怎么说波西米亚公主号更适合?”季商问。 秦经理两手搓了搓,神情沉稳有余。他一面看着监控画面,一面将一旁的船只记录拿了过来,道:“两艘游轮的餐厅和游玩设施都设置在一层和二层,三层是普通包房,四层是豪华包房。但这艘洛神号,据我所知,从去年开始他们的四楼已经被人长期包下。所以对季总你们公司来说,如果选择洛神号,一来你们无法享受到豪华包房,二来,极有可能他们三楼所能提供的普通包房在数量无法满足你们的需求。” 季商不置一词,侧身缓缓朝着窗户的方向走了两步,还未等他问出口,眼观六路的秦经理便道:“洛神号暑期有五天四夜海上行活动,今早刚出发,波西米亚公主号现在正好停在码头,几位有空的话,我带你们去参观一下。” 护蕾行动的卷宗中那名老师供述,蓓蕾组织每次为客服提供服务的场所都不相同,有时在某栋酒店,有时在某个临时修改装潢的废弃仓库,还有过在深山密林中的农庄。 蓓蕾组织会定期向客户发送新猎物信息,其中只有贵宾客户有权提前看照片进行挑选。在‘复活日’的前一天,组织会通知时间及地点。一般情况下,每个人的地点都不一样,而那个地点也并非最终目的地,只类似于中转站,此后会由蓓蕾组织内部人员负责进行接送。 蓓蕾组织提供服务是集中、同时进行的,这群人在‘复活日’被聚集到一起,像一场同类间的盛会。虽然在不同房间,虽然都戴着面具,但四下隐隐传来的惨叫、呻I吟及淡淡血腥味,会让这群恶魔更加沸腾,是另一种助兴剂。 是的,他们将自己撕掉伪装、露出肮脏皮肉与獠牙的日子,将别人生不如死之日,称之为,他们的‘复活日’。 所以蓓蕾组织所需要的场所,必须含有多个独立房间,这是小型船只无法满足的。 包下洛神号四楼的是一家公司,秦经理提供的登记信息上显示为‘骥骜集团’,这个集团无疑是季商与尹灏这次行程的最大收获。 季商驾车,尹灏给他念在工商系统内查到的关于骥骜集团的初步信息。 “骥骜集团经营范围可真够广的。劳务派遣、教育培训、资产管理、商务活动、律所、旅游都插了一脚。集团总部在云盘市,其他多个城市都有分公司、子公司。信用记录良好,没有人事纠纷,连劳动仲裁都没有,倒是有过几次被起诉记录,但最后都是骥骜集团胜诉。还有,集团现任法人,童媚晴,这人我已经发给符威请他帮忙调查了。” 无论蓓蕾组织与骥骜集团到底有多大关联,牵扯有多深。但常年包下洛神号顶层所有豪华包房的行为,拿到任何一个集团来说,都是一个需要管理层逐一审批、最后由管理层来定夺的重大财政支出项目。 所以,法人童媚晴要么是没有实权的摆设,要么直接与蓓蕾组织有关。不论那一面,童媚晴都是突破口。 车窗外,烈日渐渐温柔起来,斑驳阳光从三环绿化带中还未开花的木芙蓉枝叶间照进车内、笼罩在忽然间沉默不语的尹灏身上。 季商看出尹灏的异常,若有所思道:“护蕾行动长达四年时间,最终却以失败告终,那么多人付出了心血和生命。我们今天的发现,算得上十分重大,要不然还是汇报给曹队?” -- 第88页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季商总是能准确猜透尹灏心底的想法。季商的提议,也正是尹灏所在犹豫的地方,但他此刻却不敢贸然行动。护蕾行动的失败,目前来看警局内部一定有鬼。参与行动的警员,甚至连曹卫卫都有嫌疑。他如果贸然上报,也许会打草惊蛇。 “正因为有人付出了心血,甚至生命,所以我更不敢轻易下决定。”尹灏偏头看向季商,希望他能够理解自己,“我想等找到蓓蕾的关键信息,或者找出警局的内鬼后,再正式报上去。到时候即使要让我脱掉这身衣服,我也没有怨言。” 顿了一下,尹灏又道:“这不仅仅是为志杰。” 季商偏头看向尹灏,他面上的笑意与肯定让尹灏顿感安慰。仿佛尹灏选择哪一条路,季商都可以理解,都愿意陪同。 季商道:“我当然知道,你做这些早就不单单是因为秦志杰了。” 尹灏有过交往对象,大四和初恋女友分手后,也试着与另一个女孩短暂接触过,但总感觉兴致不高。朋友中有讲他太过挑剔的,有讲他忘不了初恋女友情伤难愈的。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随着年龄增长,见识扩充,见多了各色儿女情长,他逐渐明白过来自己想要的到底是怎样一份感情。 是棋逢对手,是相互扶持,是认定了便不会改变,是所有计划都会将对方置于其中,是想要一起走到时间尽头的同路人。 但他仍旧讲不清,也无法给未来那个她描绘出一个清晰的形象来。只是他十分肯定,以往经历过的感情似乎显得有些浅淡,大醉几场后情伤便消失了。对于那段感情,旁人的记忆好似都要比他自己还要来得深刻。 尽管他回想起来,也确有美好之处,但总体来讲像是硬提溜着热衷看纪录片的人,去看了一遭青春伤痛电影。 此刻坐在车内的尹灏,想着那个他曾经无发清晰描绘出来的形象,看着一旁的季商,虚与实两个身影,渐渐重合到了一处,严丝合缝。 然而一贯直率坦荡的尹灏,这一次却显得有些小心翼翼。季商的疏离与克制事出有因,尹灏几次若有似无的试探更让季商敏感得如遭蛇咬,恨不得蹦开三丈远。 尹灏正独自在心里拨弄着小算盘,忽见季商打了右转向灯,减速后朝三环一处出口驶去。 这处出口不是通向闲宵最便捷的道路,尹灏细想了一下,瞬间心肝拔凉拔凉。这条路离他自己的公寓更近,季商这是要送他回家。 尹灏怨气横生,面色不虞:“你问也不问,就要把我往家送。” 季商正专心开车,听尹灏这话,他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随即他很快反应过来,便莫名想顺势逗他一逗:“你连续忙了两天一夜,不想回家,还想去哪?” “我车不还停在闲宵吗?”尹灏道。 “没事。”季商若无其事笑道:“停就停呗,学长我不收你停车费。你空了再来开走。” 这不是停车费的问题,季商好像把某件在尹灏看来十分重大的事给忘记了。尹灏生气的同时,感觉自己前途暗淡,他偏头看着窗外沉默许久,低声抱怨道:“我答应丁阿姨,晚上去吃饭。” 季商眼睫微颤,嘴角被情绪往上拉扯,却又被他刻意往下压回去,他耽于戏耍人:“我妈那人见谁都热情,她就那么一说,你别放心上。” 尹灏的头偏向车外的幅度更大了,季商已经看不清他的正面,只能看到他牙齿咬紧时凸起的腮帮,欲言又止时上下滑动的喉结,以及落在阳光里后颈那处冒出的青色发根。 前一日,尹灏对他说,好摸的话,再摸摸。 第45章 蓓蕾 限速三十码的环岛即将结束,驶入主路便不得不跟着车流提速。像这车速一样,或快或慢,都有一个规矩,你得在这既定的规矩之下存活。想特立独行,想随心所欲,犹如违规行车,难免遭至一场灾难。 季商的心融化在那一小片阳光里,他感受到自己内心的轻松与喜悦,但那喜悦里还带着一丝对重蹈覆辙的抗拒,以及无能为力。 回过神来,他又舍不得把人逗弄得太凶。他原形毕露,嗤地笑出了声。 “笑你大爷啊。”尹灏没好气道。 “到闲宵那条快速路,刚刚新闻提示车祸塞车,我就换了条路线。”季商边笑边解释。 “什么?”尹灏一时未反应过来。 “学弟,你看看路牌,我这是在往哪儿开?” 车外,蓝色路牌上白色指示线正前方写着梓江生态区,闲宵就处于这片生态区内。 尹灏豁然大悟,笑意让方才压抑冰冷的五官瞬间变得温暖柔和起来:“你刚刚逗我玩呢?” “嗯。”季商扬眉应了,又道:“我妈发了好几条短信过来,她老人家真心诚意邀请你吃饭,我哪敢忤逆。” 乌云散尽,尹灏心情大好:“你玩我玩得挺开心啊。” “还行。”季商说完顿了顿,又正色道:“我妈对你可能有点误会,希望你别介意,就当是在朋友家吃顿便饭。我先缓缓她,找时间再给她解释。” 这话季商说出来,自己也感觉漏洞百出,在以往,这种误会季商不会让它多存在一秒,他从不在这类事情上优柔寡断。 只是不知怎的,他想到尹灏这几日为了查案连轴转,末了还要一个人回到森冷空旷的家中,像以往那样点外卖或者泡面随便应付几口,他便觉着于心不忍。 -- 第89页 丁锦兰的厨艺不错,他想与尹灏分享。闲宵门前的紫薇花到了最繁盛的时候,小泥巴说今日慕名来看花的客人很多。 他也想让尹灏看一看。 晚上吃饭,倪晓也一并上来。季商对小泥巴另眼相待,像自家妹妹似的照顾,丁锦兰便也待她如半个女儿般。 丁锦兰家长里短,倪晓插科打诨。这晚季商是少有的寡言,只在丁锦兰话锋太过明显时,出口帮尹灏化解尴尬。 尹灏不觉得尴尬,这场其乐融融的晚餐,让离家多月的他开始惦念远在京市的父母。 晚餐结束后,丁锦兰说什么也不让尹灏帮忙洗碗。自个拉着小泥巴进了厨房,两人边洗碗边咕咕哝哝。像是上级领导与下级线人交换情报,顺带布置后续任务。 “你俩压着嗓子说话累不累。”季商半个身子闪进厨房,里面的人立即噤声,“我把门给你俩关上,想说什么大声说。” 尹灏正在看上次买的那盆泼墨石斛,又新开了几朵花,长长一串压得纤细的花枝垂腰。方才餐桌闲谈间,尹灏提及母亲也爱摆弄花草,丁锦兰便提议让尹灏把那盆泼墨石斛带回去送给他母亲。 季商顿时咳得山摇地动,这才硬生生岔开话题。 “带你看个东西。”季商故弄玄虚,将尹灏引向露台。 云盘市紫薇花花期八月结束,凡是即将消亡的事物,在消亡的前一刻都会显得格外盛大,紫薇花最好的赏花期便就在即将凋谢的八月末。 “看什么?”尹灏不解道。 季商指了指闲宵门前:“紫薇花,小泥巴说最近好多人来看花。” 白日门前道路上挤满了游人,热闹非凡。此刻,日入西山,光线渐暗,人群已经三三两两散了个干净。 淡绿的枝叶被夜色吸纳,难分你我,粉白的花也模糊在昏暗的夜色里,露了清浅一点颜色,并不分明。 “再等等。”季商抬手看着表,“一分钟。” 尹灏安静地等着,他并不焦躁,也不好奇,此时此刻站在季商身旁,他一时想不到还有什么不足。 “五、四、三、二、一……” 季商倒数完,眼前的夜色无甚改变,堪又过了两秒,闲宵门外的路灯猝然亮起。暖黄的灯光下,紫薇花置于光带之中,被陡然拉高了色彩饱和度,颜色浓艳欲滴。 “来看看繁花似锦的人间,学弟。”季商道。 驱车离开,经过闲宵门前那条道路时,尹灏还一直沉浸在学长季商展示给他的美好人间里。只是灯光映照下,每一颗树滑过窗外时,他都会想起七月初,那个站在树下抽烟的身影。 那时候,尹灏朝季商跑去时,便察觉了自己内心比远处引擎更声势浩大的轰鸣,只是一开始他并不明白这轰鸣中除了危机刺激下的心率上升,还有着别的东西。 翌日早晨,枣林分局杨路明赶往市局汇报工作后。曹卫卫召集二队所有成员开会。 易少清案件二次现场勘查时所采集到的指纹已经全部比对完成。易少清遇害现场二楼,技侦人员在控电室窗棱上采集到了一枚指纹,警方推断是嫌疑人翻窗逃跑时至手套破损,这才留下了这枚不易察觉的指纹。 而这枚指纹虽然在警方收录的案犯指纹库内并未成功匹配,但却与七零三案件中,季商收到的向日葵包裹上的其中一枚指纹相符。 至此,王景平案件与易少清案件正式有了实质性的联系。 这已经不单是两起模仿小说杀人案了。小说里被害人的原型人物,在现实社会以同样的手法死去,虽然凶手不同,但背后运筹帷幄,步步设计,将两位被害人推上绝路的却极有可能是相同的人。 那个蛰伏在黑暗中的人,以兵不血刃的方式,将王景平与易少清碾死在脚下。 有人在为逝去的丁思新复仇? 曹卫卫正式批准尹灏的申请,七零三案件与易少清案件并案,着力调查两起案件的幕后策划者。 此案由尹灏负责调查,另外曹卫卫正式签发了季商的临时顾问批文,季商协助尹灏、二中队其余人员兼顾在查案件的同时,按需支援。 枣林区公安局停车场内,季商熄火停车,尹灏靠着越野车门,微微躬身朝他挥了挥手。 季商下车,尹灏将顾问批文递给他:“学长,欢迎加入警队。” 这类型临时聘用批文,研究生在读时季商就见过。于他本没有什么新鲜的,但他被尹灏散发出来的情绪感染,内心竟生出了几分激动,曾几何时,他本以为自己与警察这个职业再无瓜葛。 季商接过批文放好,与尹灏一同进入枣林区派出所,向超被临时关押的审讯室。 除去易少清案发现场当晚,这是季商第二次见到向超。常平敬老院内那个进进出出忙前忙后,热情中带点憨直的少年形象还深刻地留在季商脑海中。他当时觉得向超率真可爱,像一块天然形成的琥珀原石,内外通透。事实证明,再雪亮的眼睛也无法看清所有事。 向超不敢与季商对视,看到季商的眼睛时,他总觉得羞愧难当。他还记得在常平敬老院季商递给他半块糕点时,眼神温和得让他倏忽想起年幼时的易少清。 那时他还是哥哥身后的跟屁虫,那时藏在床垫下的亲子鉴定报告还没有曝光,那时纸飞机可以毫无阻拦地从他的卧室直直飞入哥哥房内。 -- 第90页 假如时间能停在那一刻,至少停留在常平敬老那一刻,或者停留在他按下切割机按钮那刻也好。实际上他有过许多许多可以停下的时刻,但他没有。 到如今,他才明白世上所有假如都只存在于梦里。法制之外的每一条路,都是不归路。 向超每一次望向季商的眼睛,都觉得像在大庭广众之下被剥掉了所有衣物,让他的阴暗无所遁形。 向超将视线移向尹灏,但这一次他却再没有常平敬老院初次见到尹灏时,那般理直气壮了。 听完尹灏的问题后,向超垂目开始回忆:“那天我离开常平敬老院,到工业园区确认小雪和嫂子安全后,便回到槐安路家中。我到家后家里人正在凑那一百万。我听见哥和母亲在房间吵架。当时家里确实有能力拿出那一百万,但工厂即将营业需要资金周转,哥不想掏空家底,便让母亲去找那个人要钱。” “那个人?”尹灏问。 “易少清的亲生父亲,我妈以前的男人。”向超端起身前的纸杯喝了口水,“但我妈不同意,两人大吵起来。大意是已经找那个男人要过很多次钱了,对方有家庭,也不是好惹的主。我妈的意思是对方绝对不会再给钱了,让他不要妄想。” “你的意思是,后来绑匪额外提出的那两百万,易少清是跟他亲生父亲要的?” 向超神情迟疑:“我一开始是这样猜测,但后又不确定了。我哥出门时手里拿了个U盘,好像势在必得的样子,一点求人的模样都没有,像是握住了对方什么把柄,不像是跟亲爹要钱。” 关于U盘的事,季商在警方的审讯记录中看到过,这也是他亲自来枣林分局见向超的原因。 向超在与绑匪一起策划这起案件时,事先调查过自家家底,对方很清楚易少清最多只能拿出一百万现金。 可现在,七零三案件和易少清案件联系起来。易少清案件背后策划者的目的便昭然若揭,他并不是为了钱,他要的是易少清死。 那么擅自将赎金提升到三百万这个奇怪举动,又是为了什么呢? 他在逼迫易少清去凑钱,那么易少清筹钱的方式之中,一定有什么东西是他想得到的。 或许是U盘里的东西?但据向超说,易少清带着另外两百万回来后便再未见过那个U盘。 那么易少清生前去见的人,便是唯一能揭晓答案的人了。 季商和尹灏将易少清案发当日的行踪进行全面复盘,从易少清那日的车辆临停缴费记录查询到小区,再根据小区监控查到易少清到访具体地址,及那处房产所属人。 他们找到了那个可以揭晓答案的人。并且,即使这人不愿配合,答案也呼之欲出。 因为这人季商认识。那年夏天到花台村的四个男孩,一开始季商只记得其中两人的名字,但后来他还记住了另一个人的名字。 张闯,这个名字在那段丁思新遇害现场录音中出现过。 在录音中,他负责按住丁思新反抗挣扎的腿。 第46章 蓓蕾 云盘市光华区,壹号公馆顶楼复式大平层的落地窗前,一个身穿浴袍的男人正在接电话。 窗外,大半个云盘市尽收眼底,从这个高度来看,车流、建筑、街道,就如同积木一般没有温度与情感,里间穿行的人更是如浮尘般,渺小。 在这面窗前,夜晚好似可伸手摘星揽月,白天仿佛能跨步追日。金钱让人站在顶端,俯看、轻视脚下的一切。 当然,权力除外。 “张闯,你可别跟姑父学。玩女人正常,但记住外面的女人就跟隐形眼镜一样,日抛型最安全,可别到处播种。最后还要我爸来帮他收拾烂摊子,丢尽老脸不说,还差点坏了大事。” 烟夹在指间许久都未吸上一口,那截长长的烟灰在张闯慢慢蜷起手时掉了下去。他盯着地面灰黑的污点,一面用脚尖踩着,一面用恭顺的语气应道:“哥你放心,坏不了事,现在公司挂名上我已经做了切割处理,就算出了什么事也不会影响生意。” “我他妈说的是生意的事?要是那老小子当着警察的面将你家的烂事儿曝光,牵连到我们家怎么办?我家老头正牟足劲往上蹦,年龄够了,资历也达标了,你不能让他在你家的脏水渠里栽跟头吧。你知道现在的记者,什么事翻不出来?还有,你不要整天就想着赚那几枚铜板,眼光要放长远,钱是怎么来的?生意是怎么来的?你没数吗?” “我明白。”张闯答道:“哥,你消消气。这种事以后再也不会发生了,那老小子和那野种已经永远闭嘴了。” 电话那头似乎还想说什么,张闯忙岔开话题:“诶,哥,这次安排的夏令营活动怎么样?那位教授可还满意?” “能不满意吗?把人折腾得半死,一身伤,听说连脸上都有。加州这边查得严,幸好事前弄了个意外摔伤证明。” 张闯笑道:“有了这位教授的帮助,那看来姑父的事也十拿九稳了。” 挂断电话后,张闯从保险箱内拿出一个白色U盘,这是他从易少清手上花两百万买来的。U盘内的录音里,张闯觉得自己最多算个三线配角,方才电话里高高在上颐指气使的人才是真正主角。 但,对方并不知道他握有这份录音,还以为张闯被易少清敲诈是因为他父亲早年间的桃色视频。为此对方还把张闯和他父亲劈头盖脸地数落了一番,丝毫不给长辈留面子。 -- 第91页 张闯被骂得狗血淋头时,咬牙切齿地想:“横什么横,你一家大小的命全都握在我手里,却还不自知。高人一等地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最后还不是只能为我所用。” 他已经拥有了金钱,如今又让他扼住了权力的喉咙。他已经不再是十多年前那个跟在人屁股后面巴结的小男生了,那时候连遇见个漂亮小姑娘,他都只有帮忙按腿的份。 录音里传来嘶哑憋闷的呜咽声,张闯已经想不起那个女孩的模样了。甚至若不是易少清上门要挟,他已经快记不起那晚自己犯下的罪行。 他毫无负罪感地活着,活了这么多年,那个死在向日葵花田里的女孩,于他而言,就像哥几个嬉戏时不小心一巴掌拍死的蝴蝶。曾经确实留下了那么点印迹,但时间一久,便忘了。 张闯反复听着那段录音,他渐渐沉浸在女孩变调的、压抑的惨叫声中,他仿佛回到了那个夜晚,这让他血液沸腾兴奋不已。 楼下门铃不识时务地响起。张闯关掉录音,将U盘重新放回保险柜内,焦躁地下了楼。 若是易少清案件尚未侦破,警察上门盘查那尚且说得通。但既然凶手已经抓获,张闯一时想不到警察还有什么理由找上自己。不过他依旧镇静客气地将门外两位警员请进屋内。 张闯拢了拢浴袍在沙发坐下,他翘着腿,双手抱在胸前。对面沙发右侧那位警员样貌更为柔和,也一直未开口讲话,但不知为何从张闯拉开门那刻开始,便从他身上察觉出寒霜般的不适感和低气压。 “我听说凶手已经抓住了。”张闯看着沙发左侧那位短发警员,问道:“两位警官这次来是因为什么?” “张先生真是神通广大,案件还在调查阶段,你连内幕消息都收到了。”尹灏直入主题:“我们这次来是想了解一下,被害人易少清来找你时,除了借钱,还有没有提到其他事情?” “他跟我,除了钱还有什么好说的?”张闯满脸讥讽道:“既然你们找得到我,看样子我和他的关系你们也早都摸清了。想必你们已经知道易少清是我妈怀我时,我爸在外面播的野种。这些年,他和他妈没少在我们家捞钱。” “张先生真是慷慨,面对这样一个不明不白的弟弟,竟然眼都不眨地拿出两百万来。”尹灏问道:“看来你们兄弟关系很好。” “狗屁兄弟。”张闯冷哼一声,“老头子有心计,从小就把他往我跟前送,上同一所学校,同一个班,走哪里都让我带上他。我那时候傻,还真把他当好哥们,谁知道别人老早就冲着我这个便宜哥哥来的。现在老头子那边要不到钱了,就来找我。警官你说,他这种人除了钱,还能跟我、还会跟我说点什么?” “易少清真没跟你提起别的?”沉默许久的季商开口问道:“比如,王景平。” 易少清那日还真没跟张闯提起过王景平,易少清走后,张闯才渐渐回忆起来。 十二年前,他们打算离开花台村那日,他和表哥在屋内给长辈打电话,突然被易少清敲门叫了出去。一到外面,他才发现院子里躺着个男孩,男孩的后脑勺还流着血。 易少清交代了录音、以及他为了防止对方拿录音报案,将其砸晕的事。他们将王景平拿错的MP4放到男孩兜里,还按指示下载了一截港片里类似剧情录音放进去。 至于那段记录他们犯案现场录音的MP4,易少清信誓旦旦地说,抢回来时便第一时间扔进了屋外的池塘内。 因为易少清也是当事人之一,所以这么多年来,张闯从未怀疑过他那天讲的话。 “王景平,我记得,高中同学,书呆子。”张闯依旧保持着同样的坐姿,只是身体不自然地朝后挪动了几分,紧紧贴着沙发后背。 他挪动的过程中,半湿的头发掉了几缕到额前,他抽出一只抄在胸前压得发白的手掌将掉落的头发捋向脑后,若无其事问道:“他怎么了?” 房间内安静了片刻,季商毫无异色的表情之下是汹涌澎湃的愤怒。从张闯打开门那刻开始,从见识到他一直毫无悔意地、高高在上地活着开始,季商游走在灰色地带的阴毒念头蠢蠢欲动。 让这些人如同书里一般死掉不好吗?季商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坐在这里,真是可笑,为了保护游荡在人间的魔鬼? 尹灏拿过茶几上的水杯递到季商手中。季商在手心温热的触感里,在尹灏安抚的眼神中艰难地平静下来。 在此之前,尹灏问过季商,为何愿意协助警方一起查案,保护那些曾经加害丁思新的人。毕竟丁思新的死是季商一道越不过的坎,他的愤懑曾经张牙舞爪地体现在小说里的每一句文字上,他在书里用极其残忍的方法一个又一个地杀死他们。 难道他淡忘了,释怀了? 季商没有遗忘,也同样无法释怀。他不是为了保护那些死不足惜的魔鬼,他只想阻止那个同样因为丁思新的死而愤怒的人,去踏入黑暗的深渊之中。 不能为了杀死魔鬼,再创造出另一个魔鬼。 “不好意思,低血糖。”季商说完,看着张闯轻描淡写道:“王景平死了。上个月三号。他杀。” “王景平死了?”张闯慢悠悠重复了一遍,他都快记不得那个书呆子的模样了,死了便死了,于他而言无关紧要。 尹灏正色重复道:“警方现在已经将王景平与易少清的案件做并案调查,如果易少清有跟你提起过什么,请张先生务必告诉我们。” -- 第92页 “这两件案子有什么关联?还需要并案调查。”张闯抓住尹灏话里的重点。 季商看着张闯,悠然道:“曾有人在网站上发布过一篇小说。这篇小说描写的是一位少女被三个男孩烧死在向日葵花田的事。” 季商眼里含着意味不明的笑意,这笑意让张闯有种赤I裸身体站在冰天雪地里被人审视之感。他移开视线,在听季商提到向日葵花田时,垂下的眼皮猛地跳了一下。 “小说讲的是一个复仇故事。警方怀疑有人根据书里描写的杀人方式,在现实中引诱、策划、借他人之手,让王景平与易少清以同样的手法被杀。”季商继续讲道。 张闯猝地直起身,身体前倾,手掌撑着玻璃茶几边缘。但他只是看着季商,却久久没有说话,片刻后又重新坦然地靠了回去,手指在沙发上轻点着:“这真是个惊悚的故事,美剧中有不少雷同桥段。” “你就不怕吗?”季商故意问道:“王景平死前找过易少清,易少清死前又找过你。你们是昔日好友同学,你就不怕自己会成为下一个目标?” 张闯不以为然地笑了。 屋内氛围缓缓紧张起来。尹灏岔开话题,建议如果张闯同意,警方可以提供警力保障他的人生安全,但这个提议被张闯拒绝了。 离开前,季商最后问道:“张先生到现在还没记起我来?” “我们认识?”张闯虽不好男色,但季商这张脸若是见过,总归应该有几分印象。 “我给你点提示。”季商笑道:“十二年前,你们一行四人,在宁安市花台村吴英姿家住过一段时间。” 张闯看着季商眯了眯眼睛,内心震荡,面上却克制着没泄露多余表情。 季商看着张闯,视线缓缓越过他的肩。 “又下雨了吗?”季商向窗外看了一眼,随即抚着自己后颈笑道:“一到下雨天我这后脑勺上的伤疤就会隐隐作痛,每一次痛的时候,我都会想起你们。” 季商自嘲一笑:“没想到,你们都把我忘了。” “哦。”张闯想起了季商,但这并未让他有丝毫忌惮,仍是笑着,“我记得你,你就是丁家那女孩口中的小九。” 季商没料到张闯狂妄到如此地步,竟当着他的面提起丁思新,他握着拳,用了许久也未使自己彻底平静下来。 尹灏拉开门,伸手在季商腰间带了带,季商这才移动脚步朝门外走去:“张先生再见,替我向你表哥问好。” “什么表哥?”张闯站在门内,满眼不屑与嘲弄,“当年去花台村的只有三人,另外,吴英姿是我的,姨外婆。” “季先生你的记忆力可真不敢恭维。” 张闯伸手推门,他挥手微笑的模样消失在门后。留下失神诧异的季商。 第47章 蓓蕾 雨点密集地砸到车窗玻璃上,迅速汇集成水流,条条水流缝隙里尚且能看清几分窗外的景象。 车辆、行人、街道,慢慢滑过,全都开始扭曲变形。 再后来雨愈下愈大,车窗上再看不见雨滴,辨不清水流,连成片的雨水,像罩了层厚厚的塑料膜在车外。 压抑得让季商窜起阵阵窒息感。 雨刮器焦躁急促,与嘈切的雨声交相辉映。尹灏的声音是唯一温和宁静的来源。 “现在疼吗?”尹灏问。 季商回神,茫然道:“什么?” 车子停在十字路口,尹灏伸手轻轻抚上季商的后脑勺:“旧伤疤,还疼吗?” 季商看着尹灏失神片刻,紊乱的、在脑内沸反盈天的各种思绪渐渐便那么重拿轻放地褪了下去。 “不疼。”季商笑道:“我那么说是想让他想起我,观察他的反应。” “不疼就好。”尹灏捏了捏季商的后颈,在心猿意马前收回手,“疼的话,一定告诉我。” “好。”季商莞尔,“疼的话告诉你。” “季商,你什么都可以对我讲。”尹灏平静道:“好的,坏的,关于你的事,我都想知道。” “嗯。”季商迟疑地应了一声,“坏的,也想知道?” 尹灏一眼便猜透季商的心思,道:“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没什么能改变我对你的看法。” 绿灯亮起,车轮碾着积水的路面行驶,因为斑马线旁有等候的行人,尹灏把车速放得慢。他原本以为两人间的谈话便暂停于此了,每一次都是这样,不管他如何试探,季商总是平静而克制,不会过多释放信号。 但这样的雨天,这样的氛围,以及身边一个这样的人,这一切太让季商想要倾诉了。 “我读研究生时,京市发生过一起灭门惨案。”季商打破沉默,缓缓道。 “胡教授带着我,以顾问的身份参与案件调查。这是一起典型仇杀案,一家四口被绑在餐桌前,四根钢筋从每个人的颅顶穿刺到臀部下的椅子上。餐桌上还放着饭菜,满地的鲜血从门缝流到屋外。死者上大学的大儿子回家发现后报的警。我到现在还记得那个男孩的表情。我想,那一刻他同他的家人一起死在了里面。” “凶手抓到了吗?”尹灏见季商失神停了下来,怕他过多沉浸在不好的回忆里,便出口追问。 “凶手逃窜一个月后打电话到警局自首,他躲在一处废弃工厂内。整个京市纸质媒体,电子媒体上都有他的照片,他不敢外出,怕被人打,怕被报复。在进行抓捕行动商讨会时,会议室门外有个身影停了片刻又离开。当时我看见了,我不确定,但有那么一刻我想过,门外站着的也许是死者的大儿子,因为他几乎天天都来警局。” -- 第93页 季商停了停,他想转头看看尹灏的表情,但还是忍了下来,继续道:“当时我的猜想一转头便被人打断了,后来我也没有提起过。警察赶到工厂抓捕凶手时,他已经被人杀了,捅了一百多刀,是死者大儿子干的,他没有逃走,坐在地上一直笑,一直笑。” 季商脸上也带上了几分笑意,他仿佛能感觉到那份释然。 “你怎么评价这个案子?”季商问尹灏。 尹灏沉默片刻,蹙眉道:“杀掉一家四口的凶手确实该死,但应该由法律来审判他。” 季商笑了:“这就是我和你的不同,我明白应该由法律来给他审判及惩罚,但我不对他的死表示遗憾,我甚至无法对那个杀掉他男孩进行任何批判。” “这就是你放弃从警的理由?”尹灏问道。 季商没回答这个问题,继续道:“胡教授评价我思维缜密,但那么缜密的我怎么会没有打开门确认一下?站在会议室外偷听的人到底是谁?尹灏,你觉得这是失误?还是故意?” 尹灏笃定道:“是人都会失误。” “连我自己都怀疑,到底是失误还是故意。”季商自嘲地笑了笑,又道:“其实我很早便发现自己的问题所在,我也试图解决它,后来我才发现解决它的唯一途径便是放弃成为一名警察。” “我无法做到像你那样,但我也做不到成为举刀的那个人。所以我不适合做一名警察。尹灏你是个信念的人,而且你忠于你的信念,从不怀疑动摇,我很羡慕你。” 季商停了下来,车子也停了下来,除了雨刮器的响声,仿佛一切都消失了。看似平静从容的季商,轻描淡写地讲了一段往事,一层又一层地将曾经的困惑、挣扎、乃至他自认为的丑恶都摊开来,拿给尹灏看。 他紧张得如同在等待一场漫长的审判。 “你没有任何评价吗?”季商轻声,尽量抚平话语中的情绪。 “没关系。”尹灏转头看着他,伸手碰了碰他攥紧的拳头,“没关系,是你,所以我觉得没关系。” 季商攥紧的手掌渐渐松开。尹灏继续道:“有人跟我说过,这世界上每一个灵魂都有缝隙,包括我自己。不要怕,你不会成为举刀的人,我也不会让你成为那样的人。” “如果有那天,你要拦着我。” 尹灏笑了起来:“我会拦着你,拦不住就绑着你,手脚都绑上。” 季商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神突然动了动,尴尬地指了指前方:“绿灯,绿灯亮了。” 尹灏的眼神滞留在季商微红的脖颈处,后车催促的喇叭声响起,他这才回过神来。 到达闲宵后,雨下得更大了。池塘内的荷花被砸得簌簌发抖,水面跳着稠密的珠子,站在楼上只能看到白茫茫一片。 尹灏拜托符威查的资料已经传了过来,他在季商的书房将这些资料打印了出来。 或许因为一下子剖白出心头的沉疴毒瘤,季商整个人的感觉就像感冒似的,彻底松下来后身体隐隐酸痛。尹灏打印东西时,他洗了个高温热水澡,烫得全身皮肤通红,人倒是舒服了几分。 尹灏将电脑前的座椅让给季商,季商洗完热水澡后人有些疲乏,便坐了下来,翻看尹灏打出来的资料。 尹灏在他身侧站了片刻,又走了出去,回来时手里拿了个吹风机。 季商看得仔细,嗡嗡的噪声响起,暖热的风吹到头上,他才反应过来,尹灏在帮他吹头发。 尹灏指尖微凉,这细小的凉意,在暖风里更为明显。季商感觉他的手指在自己发间一寸寸穿行,温柔地撩着他的头发,不时碰触着他的皮肤。 碰到后颈时,季商的脚尖都蹦紧了,他在噪音中清了清嗓子:“头发已经吹过了。” 尹灏关了吹风机:“说什么呢?没听清。” “头发我自己已经吹过了。”季商重复了一遍,“应该已经干了,不用再吹了。” “不行。”尹灏把开关推了上去,把风速降下一档,噪音小了很多,他在季商后脑勺某处轻轻碰了碰,“你这里有旧伤,头发必须干透,不然会疼。” 风量小了,头皮传来的触感愈加明显,季商整个人完全无法动弹,像怔住了,又像舍不得头部传来的舒适暖意。 他抬起左腿交叠在右腿上,他平时极少有这个动作。他拿起桌上的资料强制性把注意力拉到上面去。 七零三案件和易少清案件并案后,尹灏与季商一直专注于侦查这件案子。秦志杰的案子便只能暂时搁置,直到符威这日将资料发了过来。 从资料上看,骥骜集团法人童媚晴似乎没有什么疑点。云盘市本地人,二十九岁,未婚,无犯罪记录。最初开了一家小规模教育培训机构,再后来这家机构被骥骜集团收购,童媚晴继续留在集团任职,随后步步高升,到如今成为骥骜集团的法人。 童媚晴与骥骜前任法人付春华无工作外的任何关系,如此看来,童媚晴是一个白手起家,靠自己摸爬滚打走上去的励志女事业家。但季商也很清楚,即使资料上连她从小就读的学校及大学专业都有记载,然而文字资料无法彻底描绘一个人,他们得找机会与童媚晴见上一面。 童媚晴这处可谓毫无收获,但关于戴菀的资料,却出乎两人意料。 “戴菀死了?”季商不可置信地扭头看向尹灏。 -- 第94页 “是的,戴菀死了。”尹灏关掉吹风机,手指在季商柔软的发间探了探,确定再无潮润感,他才抽出手,指着资料上的某处,“志杰死后一个月,在宿舍跳楼自杀。” 屋外雨势没有丝毫改变,尹灏边整理吹风机电源线,边告诉季商他得走了。 季商翻看资料的手停了下来,望了眼窗外:“雨还挺大的,外面连辆经过的车都没有。” 尹灏没说话,也偏头看着窗外:“这雨确实挺大的,不是说雷阵雨来得快去得快吗?” 看上去,尹灏急着要走。 尹灏左肩还湿着。 车内只有一把扇,季商回来时被尹灏遮了个严实,进入闲宵前厅,小泥巴提醒,他才注意到尹灏淋雨了。 “要不然……” 季商半句话含在嘴里,便被尹灏打断:“不行,今天必须得走。” 季商郝然一笑,随即找补道:“我不是留你,我说,要不然你开我的车回去。” 尹灏道:“不好,我开走了,你要用不方便。再说我车还停在枣林分局,正好我要过去拿点案情资料。” “那你打车吧。”季商话音有点冷淡,但过了片刻又问:“你为什么必须得走,有什么重要的事?” 尹灏倾身将整理好的吹风机放到桌上,靠近季商时,闻到他身上的沐浴液味道,这和洗发水的味道不同。但两者混在一起反倒十分和谐,淡淡甜味里,带着些许柠檬的酸。 再不走,便不想走了,尹灏如是想着。 如实道:“我家老头,老太太来云盘了。得一起吃晚饭。” 第48章 蓓蕾 尹灏父母原是要邀请曹卫卫一起吃晚饭,但尹灏没同意,一家三口便未外出,留在尹灏公寓。 然而,晚饭还没吃完,尹灏父亲尹卓文被气得摔门离开,夏娟舍不得儿子,又放不下老公,左右难办,但最后还是拖着行李去追自家老公去了。 尹灏冒雨离开闲宵后,莫名其妙消失了几日。他告诉季商自己在重新翻七零三案件卷宗,复查监控视频。 文档音像资料二次侦查无果后,尹灏又深入摸了摸张闯的底细,毕竟张闯那日的回答和季商的记忆有严重偏差。 据季商回忆,录音中加害丁思新的人除了易少清、张闯外,还有一个发号施令的人,张闯却否认了另一人存在这个说法。季商不会记错,那么张闯一定在说谎。但丁思新的案件已为铁案,并未启动重新调查,张闯此刻有什么必要说谎包庇另一个人呢? 尹灏虽不见人影,但事无巨细都会打电话告诉季商,奇怪的是他却并未提出让季商前去协查。 其中缘由,季商一时不明所以。但他也未上赶着去问,依旧端得是平心静气,该干嘛干嘛。 七零三案件时,季商那本小说的读者信息是邓登在做排查,季商向他索要了关于这部分留存资料。两案合并后,调查似乎暂无突破,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两桩案件既然都是在模仿季商小说里的作案手法,那说明背后这个人一定完整地看过这篇小说。 不仅看过,这人还知道书中人物来源,以及十二年前花台村那庄旧案。到底是谁呢?丁恒远从一开始就不相信季商空口白牙提起的录音,而且丁恒远也完全没有作案时间。 这件事还有谁知道呢? 细细想来季商有些头疼。当年被打晕,偷换掉录音后,季商虽然无凭无据,但也不甘心就那么放弃。他告诉丁恒远以及他的家人,到警局死缠硬磨,逼警察去吴英姿家中排查那几个男孩,把事情闹得沸沸扬扬。 但流言辗转几次,竟变了模样。他成了别人口中痴情发疯的小子,丁思新去吴英姿家中找过几次小瓶子,便被议作与其中某个男孩好上了。丁思新死后,季商上门滋事,打架落了下方,便泄私愤把脏水胡乱泼。 毕竟花田起火那晚,过半的村民都看见城里来的几个男孩同他们一起上山救火。淳朴闭塞的村庄,讪牙闲嗑的几句闲话无关痛痒,但像谋杀这种几十年难遇的恶□□件却避之不及。 所以这事知道的人不少,但当年相信他的人,却一个也没有,包括丁恒远一家。 如今背后操控两起案件的人,一定是从某个渠道得知了当年丁思新案件的实情,从而开始实施报复。是因为偶然看过季商的书,便相信了他当年的说辞吗?这种可能性太小,但不管如何这个人必定与丁思新有密切关联,并且也读过季商那本书。 季商觉得除了重新排查读者信息外,还有必要与丁恒远再见上一面。毕竟最了解丁思新当年人际关系的,还是她的家人。 《燃烧花田内的少女》这本书并未完结,两位主角完成复仇后的走向并未交代,一直拖到了三年前季商还没有写出结局,他便索性把整本书的后半部分全给锁了,包括书中对易少清被杀那部分内容的描写。 所以这两起案件的策划人,一定在三年之前即看过他的书。季商将邓登发来的几千条读者信息进行重新排查,将近三年的点击记录全部删除。从三年前开始倒推,终于让他找到了一点端倪。 一个名为‘小梨涡’的读者信息栏内,备注的IP所属地是季商再熟悉不过的地方,宁安市灵溪县,那是花台村所在地。 季商觉得,必须和丁恒远见上一面了。尹灏若还是不出现,为了避嫌,他便请邓登和自己走一遭。 -- 第95页 谁知短信发出去后,等来的却是几日不见的尹灏。 “戴菀的死暂时没有疑点。” 尹灏一面埋头把花盆往露台上搬,一面告诉季商自己这处搜集到的信息。那日雨势过大,丁锦兰打电话嘱咐季商把几盆不太喜水的花搬进客厅,尹灏走前帮着搬了进去。 这几日季商忙着查读者信息,那几盆花还那么放着,垂头丧气地搁在客厅。尹灏一进门,便又一盆盆往露台上搬,季商要上手他不让,担心季商右臂使力,再次脱臼。 “学校有监控,确实是自杀。戴菀有些孤僻,经常不回寝室,学校里没有交往密切的朋友,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只知道出事前那一个月,她也不外出了,但也不去上课,整日呆在寝室,班主任还曾建议她去学校心理室,但她没去。” 尹灏搬完花盆,径直绕过季商,去厕所洗手。季商见他眼神闪躲,有些奇怪,但也未深究。 季商的思绪又回到案情上:“戴菀死前行迹反常,应该是有什么事情发生。我其实,希望她和秦志杰的案子无关。” 尹灏的声音伴着水声,从卫生间传来:“你是说戴菀有可能是蓓蕾组织的受害者。” “未成年、长得漂亮、孤僻、经常外出、与秦志杰有关联、秦志杰死后一月自杀。每个特征都符合。”季商走到厕所门口,靠着门框看尹灏。 尹灏正入神地看着洗漱台上的柜子。察觉季商靠近,他关上水,侧着身子低头去扯纸巾。 季商更加确定自己的猜想了,尹灏确实从到闲宵开始,便一直有意无意地躲开自己。 季商看了一眼镜子里的尹灏,拧着眉凑到尹灏身前,扯了他一把,让他正对着自己。 “搞半天你躲着我因为这个啊。”尹灏还想偏头,季商掐着他的下巴问:“脸上的伤怎么回事?” 尹灏右脸颊上有一道细小的伤痕,很浅淡,已经结痂。嘴角处也看得出来还有些许破损后的痕迹。 反正季商已经看见,尹灏索性也不躲了,就由着他这么看。 “这一巴掌扇得够狠的啊。”季商蹙眉,“还是个左撇子,谁打的你?” 尹灏依旧保持沉默,季商碰了碰他嘴角的伤口,他便龇牙咧嘴,声势浩大地喊疼。 尹灏坐在沙发上,仰着头,季商站在他身前给他上药。季商又自言自语道:“谁打的你?谁能打你啊!” 季商哼笑了一声,心下已然有了定论。碘伏棉签在尹灏嘴角重重按压了一下,尹灏嘶地一声,抱怨道:“你轻点。” “这么大的人了还被父母教训,丢不丢人。”季商揶揄道:“你办了什么离经叛道的事啊?还被扇巴掌。” 尹灏未否认,垂着眼,看起来有几分委屈。 “还不好意思说啊?”季商又用棉签戳了戳那处快要愈合的小伤口。 尹灏猝地往后退去,抬头一本正经地看着季商道:“你对我温柔点吧。你对我这么心狠手辣,以后会后悔的。” “好好好,我温柔。”季商扔掉棉签,猝不及防地抬了抬尹灏的下巴,戏弄道:“来,学长给吹吹,马上就不疼了。” 季商不远不近地对着尹灏的脸,作势吹了吹,尹灏瞬间半边脸瘫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季商放开他,转身去收拾医药箱,又安慰他道:“虽然你这年龄确实有些大了,但谁不挨父母几次打啊,正常,不取笑你了。” “丁阿姨应该不会打你吧。”尹灏摸着下巴,疑惑道。 “我爸打的。”季商笑了笑,忆起往事,连痛的感觉都没有了,只有兵荒马乱和些许空落,“就那么一次。” “为什么打你?”尹灏追问。 季商打开柜子,把医药箱放进去。见柜子里乱,又动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收拾起来。静了片刻季商拨了拨柜门,才道:“高三那年,出柜。” 直到季商默默整理完所有药品,尹灏都未再说只言片语。 季商收拾好心情转身时,发现尹灏正直愣愣望着自己,说不上来是个什么神情,只是让季商莫名觉得,好像自己做了什么错事。 季商想问他,又不敢开口,毕竟尹灏的情绪是在听到他坦诚自己出柜时发生改变的。他想起尹灏第一次与自己去山木时的情形,尹灏现在的表情与那时明显不同,不像是在排斥,更像是带着些许怨愤,像是季商亏欠了他什么。 如此,季商便更不敢问了。 尹灏移开目光,角几上他买给季商那盆泼墨石斛开得很好,每次来闲宵他都要看上几眼,像留了一个小小牵绊在他和季商之间。 “昨天天阴,我有搬出去过。今天阳光太强烈,早晨我又搬了进来。”季商未多想自己为什么要提到这个。是缓解尴尬,还是想竭力表现自己是如何重视这盆花。 尹灏暗自笑道:“搬来搬去也不怕自己手臂再次脱臼啊。” 季商松了口气,笑道:“也不重,没事。” “不重是吧。”尹灏故意找茬,“那刚才客厅乱七八糟摆了那么多花草,你怎么不都搬出去?” “这盆花不同。”季商脱口道。 “怎么不同?”尹灏追问。 季商发现自己情急失言,忙解释道:“这花多贵啊。我得小心伺候,花在人在,花亡人亡。” “学长真是钱串子。”尹灏当然知道季商不是因为那花价格贵,他也未戳穿,只心情愉悦地打趣道:“为了盆价格昂贵的花,连手都不顾了。我看待会到了二院,还是让医生重新把手给你吊起来得了。” -- 第96页 “今天不去医院。” 季商说完,尹灏疑惑道:“不去见丁恒远了?” “要见的。”季商摇了摇头道:“恒远哥说他今天休息,所以他决定自己来闲宵。” 季商话刚说完,小泥巴的短信便跳了出来,季商看了一眼,告诉尹灏道:“已经到了,就在楼下。” 尹灏冷哼了一声,心想都结婚生子了,还这么殷勤。嘴上却不咸不淡道:“还挺快。” 季商问:“我让小泥巴带他上楼?还是在楼下?” 尹灏走到露台边,丁恒远站在前厅的门廊边,正向四楼望过来,他身边还站着个小女孩。尹灏转身朝季商道:“闲宵今天有人包场举办婚宴。” 季商听这话,便从屋内朝露台走去:“我们这边经常有人举行草坪婚礼,很浪漫。” 季商站在尹灏身旁,也看到了站在楼下的丁恒远。他思付少顷,对尹灏顾左右而言他的原因有了些猜测,便试探问道:“要不然我让小泥巴带他去二楼,那边有一个商务会议室,正好今天闲置。” “会议室不错。”尹灏挑着嘴角道。 第49章 蓓蕾 如若从动机上推论,七零三案件及易少清案件最大嫌疑人,便是丁恒远。所以当季商将书稿交给尹灏,将往事和盘托出后,尹灏又将丁恒远的不在场证明重新排查了一遍。 而这次排查再次证实,丁恒远的确没有作案时间。 但尹灏仍旧隐隐对丁恒远存有疑心,特别是他重审七零三案件卷宗时,看到法医对割舌刀具的细节描述时,这种疑心更是愈发不可收拾。 同时尹灏也明白,疑心的对象若是换一个人,他定会咬住不放,蛛丝马迹,翻天覆地他都要抖得干干净净,直到打消心中的疑虑才肯罢休。 反而因为是丁恒远,他不得不小心翼翼对待,以免自己心中那点嫉妒扰乱了一贯的理智思维。 将部分案情隐去后,尹灏简单说明与丁恒远见面目的。但因为涉及到十二年前的事情,丁恒远恐怕也能猜个七七八八。 丁恒远的情绪起伏不大,甚至可以称得上平静,不过那件事已经过去多年,如今他这反应虽然过于冷静,但也算合情合理。 毕竟,丁思新的案件并没有新证据出现。案件合并后,推论前提,也只是幕后策划者因为某些原因相信当年季商口中的真相,而对方究竟是否握有丁思新案件真相的新证据,还不得而知。 换句话说,站在客观的立场上,十二年前的案子算不上一件错案。丁恒远当年没有选择相信季商,也并非一件错事。 丁恒远沉默许久,季商知道他在思量何事。季商也知道尹灏小心谨慎的措辞、不带任何个人偏向的叙述会将丁恒远引向哪条思路。不过这也是见丁恒远之前,季商与尹灏商量好的。 “如果有新证据,为什么不直接提供给警方翻案,让案情大白天下。”丁恒远没有看季商,停了停又对尹灏道:“如果没证据,你怎么得出他是在为思新报仇这个推论的?或许他们有其他共同仇人,对方是在故布迷阵混淆视听,有意让警方得出这个错误的推论呢?” 纵然过了这么些年,纵使季商提前已经料想到,但听到丁恒远说这样的话,他心里还是忍不住隐隐作痛和失望。 果真,尽管丁恒远看似风轻云淡,但丁思新的死依旧是他不能触碰的伤疤。那怕有一点风吹草动,那怕有一点迹象让他意识到自己当年有可能错了、季商没有说谎,那这比丁思新的死更让他难以接受。 所以他开始下意识反驳,一开始便要抹杀掉这种可能性。 “确实有这个可能。”尹灏按照与季商商量好的说辞,顺着丁恒远的话解释:“警方正在对两个受害人的交际圈进行排查,或许真的如你所说,他们之间还有其他利害关系及牵扯。不过我们警方查案,每一个可能性都不能放过,希望丁先生理解并配合。” 丁恒远应了一声,神情舒缓许多。 尹灏接着问道:“当年除了家人外,丁思新还有没有其他关系十分密切的朋友或者同学?” 丁恒远母亲去世,父亲瘫痪在床,再年长一辈的亲属已经全部去世,家人几乎都被排除在嫌疑外。 丁恒远取下眼镜,掐了掐鼻梁,想了片刻,摇头道:“思新是个特别热情的女孩,和同学、和村里的人都相处得很好。但特别要好的,我还真没什么印象了。过去太久了,不好意思,可能帮不上你们。” 许久未说话的季商问道:“我记得当年有个男孩一度被当作怀疑对象,好像当时他在追思心,恒远哥还记得他叫什么名字吗?” 丁恒远近视度数不高,但隔着条形办公桌,依旧无法清楚看到季商的脸。他的手指一下下捻着眼镜的金属支架,却始终没有重新戴上。 他觉得这样看着季商很好,朦朦胧胧,像在梦里相见,轻松许多。 “不记得了。”丁恒远又摇头,似笑非笑地感叹道:“除了至亲家属,谁会十多年对一个人无法忘怀呢?” 丁恒远看向季商:“年少时的喜欢,能有多深呢?深得能让人多年后还能为了她杀人?我看你们多半是找错方向了。” 这句别有深意的话让尹灏眉头拧了起来,他压制着胸中的烦躁,十分想请眼前这人快马加鞭地滚蛋。 -- 第97页 饶是在季商这处,那段旧情早已流水东逝,听到丁恒远这样若有所指的话,他还是与尹灏一样,小小怔愣了一下。他并不难过,只是觉得奇怪,眼前的丁恒远,与不久前在常平敬老院询问他是否还惧怕打雷的人,不像是同一人。 丁恒远说完,戴上眼镜,看了一眼季商,又朝窗外看了看:“今早告诉小艾带她去见上次那个站在门外的叔叔,她高兴了好久。谁知道小九你约我竟然是因为这事。” 丁恒远笑着说话,但意图很明显。季商也不想多留他,毕竟别人女儿还在楼下等着,便赶忙道:“恒远哥,还有最后一个问题。离池塘最近的吴英姿奶奶家,当年暑假来了几个男孩?你还记得吗?” 丁恒远从椅子上站起来,整了整衣服,微微蹙眉,肯定道:“四个。” “你确定吗?”季商问。 “确定。”丁恒远记忆中全是季商后脑勺渗血的白色纱布,他呼了一口气,接着道:“你与他们在警局对质那天,我有去过。虽然记不清谁是谁,但确实是四个人,这不会记错。” 季商不知道丁恒远那日去过警局,现在想来,或许曾经丁恒远有过那么一丝念头,想要相信他。 季商张了张嘴,却并未问出口,问了也再没任何意义。 倪晓带着丁艾看婚庆公司员工在草坪上布置婚礼现场,有人见丁艾生的可爱,便抽了一只粉色玫瑰给她。 丁恒远见女儿小心翼翼地拿着玫瑰花,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远远叫了她一声,丁艾跑了过来,被丁恒远抱在怀里。 她伏在丁恒远肩头,腻歪了片刻,转头看着季商,把手中握着的玫瑰花递上前去:“季商叔叔,送给你。” 季商的心一下子软了,像泡在温水之中。因为丁艾可爱,也因为她有几分像丁思新。他接过花笑道:“谢谢小丁艾,我还是第一次收到像你这么好看的女孩送的花。” 丁艾一本正经,又略带羞涩道:“不用谢,季商叔叔你也很好看。” 季商以拳抵嘴,边笑边点头。 丁艾见季商笑,又转头看了一眼丁恒远,丁恒远也在笑,而且比平时笑得更开颜。她便灵机一动,扭转身,朝季商张开双手。 季商楞了楞,从丁恒远手中把丁艾抱了过来。一直将这父女两送到停车场。 丁恒远在车上问小丁艾:“为什么送季商叔叔花啊?” 小丁艾认真答道:“妈妈说玫瑰花送喜欢的人,所以她送给妈咪玫瑰。但是爸爸你胆小,只好我帮你送。” 丁恒远怔了怔,道:“爸爸不是胆小。” “是胆小。”丁艾严肃纠正他爸爸,蹙眉道:“你偷看季商叔叔的照片,却不敢去找他,也不敢送他玫瑰花,这不是胆小吗?” …… 季商走到前厅,倪晓正在与几个员工聊天,见季商进来,便跑了过去:“小丁艾走了?” “走了。”季商道:“她爸爸下午有台手术。” 倪晓追问道:“小丁艾以后还来吗?” “你还挺喜欢她啊。”季商随口道。丁艾小姑娘不仅是长得乖巧,性格也十分招人喜欢。 “她好可爱,粉粉,肉肉的。”倪晓捧着自己的脸傻笑,“她们都说小丁艾和我的长相有那么一点点相似。老板你说,以后我生的小孩,会不会也那么可爱啊?” 季商不用看倪晓,他早知道倪晓与丁艾有相似,特别是那对梨涡。 季商不答,只打趣她:“男朋友都没有,就先想着生小孩。书看完了没有?证书考过了吗?闲宵的营业额提升了没有?” 倪晓被季商一盆接一盆的泼着冷水,瘪着嘴停下脚步,偷偷朝他做鬼脸。 季商忽地转身,倪晓挤眉弄眼的奇怪表情还没来得及往回收,季商压着眉,毫无威慑力地指了指她:“不尊重老板,扣工资。” 扣工资这事季商时常挂在嘴边,却从来没执行过。 “暴君。” 倪晓喊了一声,乐颠颠地追上季商,问道:“老板,丁医生和你是朋友对吧?那以后是不是也像对邓登他们那样,给最低折扣啊?” “你自己看着给吧,不用问我。”季商敷衍答了一句,便疾步朝湖边草坪走去。 方才他送丁恒远下楼时,尹灏借故打电话未同他一起下来。这时,尹灏在草坪边给人搭手,他身量高,正在帮忙固定鲜花拱门上的花束,几个姑娘帮他扶着梯子,伸长脖子与他说笑。 “那好吧,我以后可就不问你了。”倪晓顿了一下,略带歉意道:“以前丁医生来,我不知道他和你是朋友,都没给他折扣。” 季商一顿,他并不知道丁恒远来过闲宵:“他以前来过?” “来过的。”倪晓回忆道:“好几次了。一个人在院子里喝茶、或者吃饭、但都呆得不久。” 季商脚步稍稍放慢,倪晓自顾自道:“以前我觉得他还挺奇怪的,总是一个人来。我不是还跟你提过吗?有一次下雨,他走到前厅突然又转身走了,我当时还指给你看了。” 季商不可查觉地叹了口气。 远处站在梯子上的尹灏朝他挥了挥手,他便加快步伐跑上前去。 尹灏跳下来,绕到鲜花拱门后,再到季商跟前时,手上多了一捧粉色玫瑰花。 他把花递给季商,若无其事道:“给你吧。” -- 第98页 “啊?”季商楞住,情不自禁伸手接了过来,小丁艾替父亲送出的粉色玫瑰被挤碎,几片花瓣掉落到草地上。 尹灏渐渐局促,解释道:“我帮忙搭花架,她们就把余下的花扎了一束送我。” 季商捧着花,尹灏尴尬地边摸鼻子,边抬眼看他。像一对羞涩又满心激动的新人。 两人身后,是缀满鲜花的门廊,工人把红地毯铺开,花篮和白纱列在两旁,婚礼布场即将完成。 几个女孩看着他们,暧昧不明地笑了起来。 第50章 蓓蕾 八月末,云盘市的温度达到顶峰。连轴转了近两月,旧空调的负荷已达到顶点,老态龙钟地立在角落给刑侦队贡献余力。 柴露堵在空调出风口,拿着一大叠案情资料翻查。 邓登滚动鼠标,弓着背,盯着电脑屏幕看宁安市灵溪县公安局发来的关于吴英姿的详细信息。 上半年曹卫卫为了让警员坐得舒服,特意申请了一批新办公椅给中队。网面高压棉坐垫,别提坐感多软和了,但到了夏季反而遭罪。 邓登感觉再全须全尾地坐在椅子上,裤衩子都快湿透了,赶紧往前挪动了几分屁股,吊着椅子边,端了个标准淑女坐姿。 “奇了怪了。”邓登叨咕道:“这资料上显示吴英姿压根没侄子啊。” “怎么回事?”柴露抬头看了邓登一眼,见他热得快吐舌头了,便往旁边移开,又拨了拨空调扇叶,让风口对着邓登。 邓登转头,让柴露过去。资料上显示吴英姿从三年前开始便住进了灵溪县的敬老院内,她是以五保户的名义住进敬老院的,换言之她没有任何法定赡养、抚养、扶养义务人。 她未生育子女,上一辈亲属和老公死后,便成了名副其实的孤老太太。 “那张闯那边呢?有没有查到什么联系?”柴露问。 邓登摇头:“没查到张闯与吴英姿有什么联系?而且张闯的亲属关系里也没有什么年龄相仿的哥哥弟弟。” “不可能。”柴露撸起袖子,又走到空调风口处,“张闯自己不都认了吴英姿这个亲戚吗?” 邓登狠狠道:“我他娘的给他祖辈往上查三代,我还不信这个邪了。” 中队办公室的门被推开,散财童子尹灏提着冰咖啡走了进来:“你要查谁祖辈三代啊?” 柴露眼尖,看见尹灏身后的季商,赶紧冲季商疯狂挥手。打完招呼后才紧着去拿尹灏买的咖啡。 尹灏提前问过都有谁在办公室,但季商还是多点了一杯咖啡。他把剩下那杯塞到柴露手里,眨眨眼道:“一会曹队开会,慈哥会赶回来,到时候你拿给他吧。” 尹灏睨了季商一眼,心道又来了,这人是月老转世,还是丘比特换了国籍,牵线搭桥的事怎么不先想想自己。 “别人都没,就他有,会不会不太好?”柴露飞快接过咖啡,又假惺惺问道。 这款夏季特定款咖啡,拢共只点了两杯。其中尹灏点了一杯直接插吸管递给季商。季商也点了一杯,却留下来给了柴露拿去献宝。 这款咖啡纸托与旁的不同,上面写着广告语 - 冰咖啡消解暑热,送咖啡的人暖你心肠。 “装矜持。”尹灏心里还堵着气,“那你还给我。” 柴露往季商身边躲了躲,死死抓着咖啡。 季商道:“就说是你买的,这样大家都会理解。” 柴露对慈斌那点小心思,季商这种只见过几面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料想这办公室内,除了慈斌还跟个棒槌一样,其他人心里恐怕都明镜儿似的。 柴露嘴角都快咧到耳根子了,假作羞涩,扭扭捏捏地把咖啡放到小冰箱里去。 邓登在背后挤眉弄眼,发出了一阵单身狗的酸楚嘲笑。 柴露与邓登一起将查到的信息又汇总复述了一遍。季商与尹灏都觉得邓登随口那句查人祖辈三代的思路不无道理。 季商尤其嘴甜,把人夸得心花怒放,干劲十足。过后邓登激情澎湃地抱着一大堆材料晨兢夕厉地搞信息侦查时,才堪堪回过味来,这是季商的怀柔手段。 邓登心想九哥真是阴险,裹着蜜枣糖给人弄得甘之如饴,尹灏那种直肠子货色恐怕斗不过他。他又恍神想了想,还好,倪晓似乎没随了她家老板。 快下班时,曹卫卫赶过来给二中队开了个案情分析会议。会议结束后曹卫卫把尹灏单独留了下来。 慈斌在主导另一起案件,与季商有段时间未见了。两人从会议室出来,边走边聊案情,一直聊到中队办公室。 慈斌的办公位与尹灏临近,季商坐在尹灏办公桌前,一面看张闯和吴英姿的资料,一面不经意朝慈斌桌面上看了一眼。 “冰咖啡消解暑热,送咖啡的人暖你心肠。”季商有意又将咖啡纸托上的广告词念了一遍。 “什么?”慈斌茫然道。 季商猜得没错,慈斌压根就没发现。季商指了指慈斌桌上的咖啡,漫不经心道:“咖啡上的广告语。” 啪地一声,柴露的椅子滑到旁边柜子上,撞得好一声响。她站起身来,顶着酱红色的两腮,往外急匆匆走去:“这办公室没法呆了。太热了,我要去堵着曹队,给咱换新空调。” 慈斌看着柴露不太自然的背影,又看看了咖啡杯上的字,犹自发了会呆。 -- 第99页 曹卫卫把尹灏留下不是因为公事。尹卓文夫妇俩被尹灏气走后,第二天便赶回京市了,但走之前还见了曹卫卫一面。 “你干了什么事啊?把你爸气成那样。”曹卫卫问尹灏。 尹卓文似乎没有跟曹卫卫说实情,尹灏便找了个借口,道:“还不是我从京市调到云盘的事,他让我调回去,我没同意。” 曹卫卫笑道:“我说你小子怎么就这么喜欢云盘,在这边除了我,你无亲无故的。再说云盘能和京市比吗?你随便问问刑警队的人,多少人削尖脑袋想往京市调,放到古代那是皇城,天子脚下,对仕途发展有太多好处了。” “在哪里都是查案,只要能查案,在哪里都是一样。没有高低之分。我要是为了什么仕途,我压根就不会从警。” “好好好。”尹灏调来云盘也有一段时间了,曹卫卫对他有了更深层次的了解,所以对他愈加刮目相看,“是我俗了。但是尹灏你要知道,保持初心是好事,但你想没想过,如果你永远只在云盘市做一个小警员,那你能做的事是非常局限的,你只有爬得高了,有话语权了,才能做更多你想做的事。” 尹灏靠着会议桌,沉吟不语。其实一开始他并未打算一直留在云盘市,待查清秦志杰的案子后,他自然是要回到京市的。但是现在,出现了意料之外的变故,他改变想法了。 那个变故,是季商。 “哦。”曹卫卫拍了拍眉头紧蹙的尹灏,又道:“夏娟女士让我给你介绍女朋友,你喜欢什么样的?有什么要求。” 尹灏直起身,整了整衣摆,撇了撇嘴,优游自如地边回答边朝会议室门外走去。 “我喜欢足智多谋,心有七巧那种。最好再白点,高点,如果能翻得了墙,爬得了窗,那就完美了。” 曹卫卫开始在心中构图,一个高挑白皙的美女,撩着裙子骑在墙头,这画面怎么看怎么诡异。 “诶……”曹卫卫喊道:“你回来,给我说清楚。什么乱七八糟的。” “我不回来。”尹灏道:“我和季商还有事,忙着呢。” 曹卫卫起身要去抓尹灏,正撞见红着一张脸的柴露闯了进来,曹卫卫一愣,“小露你发烧了?脸怎么跟猴屁股似的。” …… 东码头秦经理是个相当会来事的人,那日见季商对洛神号更感兴趣,隔天便亲自送了两张套票到酒店。虽然洛神号不是码头在经营,但若是能促成合作,洛神号经营方也是少不了他的好处。 季乐山让助理韩晴将两张套票给了季商,季商决定和尹灏上洛神号探探底,届时看有无可能想办法混到游轮四楼。 洛神号这晚是限定活动日,不出海只环游秀水,所有设施及项目均正常开设,专门回馈中高端老客户和潜在大客户群体,举办方要求来宾正装出席。 因为时间关系,季商与尹灏分开行事,季商独自回闲宵,尹灏回公寓换好衣服后再来接他。 季商回到闲宵,母亲丁锦兰来了。丁锦兰和季乐山感情数十年如一日的好,两人现在都还挺粘糊,至于儿子,历来都是撒手放养。像这种刚过一周便再次到访的高频率关心,以往甚少出现。 “诶?尹灏怎么没来?” 季商一进门丁锦兰劈头便丢来这么句话。季商瞬间明白过来母亲的关心点放在哪里。 洗完澡吹干头发,季商站在衣帽间里开始犯难。他平日里甚少穿正装,倒是有几套,但不知为何眼下全都入不了他的眼。 “妈!”无论何时何事,找妈就对了。 现在买也来不及了,季商只好一套套换上让丁锦兰帮着参谋。 “这套怎么样?”季商穿着亚麻色西服套装,一面整理袖口,一面问母亲丁锦兰意见。 “玉树临风,器宇非凡。也只有我和你爸才能生出这么帅的崽了!”丁锦兰看自家儿子哪哪都好,夸儿子的同时也不忘夸自己和老公。 “妈,您能不能走点心,刚才那套你也是这么说的。”季商不满,他当然对自己的身材长相有自知之明,但他现在是要在有限的选择里,找一件最能和自己相得益彰的衣服,而不是像丁锦兰这样毫无建设性的一通夸。 丁锦兰上前帮季商压了压衣领:“你妈我怎么不走心了?我儿子就是套个麻袋都帅,有什么办法。” 季商嗤地笑出声来,被母亲夸得渐渐有了底气,也不像先前那般烦躁了:“那你帮我选一套?” 丁锦兰往后退几步,双手抄在胸前,微抬下巴,一脸审视:“我儿子今天这么隆重,能问问是参加什么活动吗?” 季商理理衣领,又整整衣摆,面无异色到:“普通商务聚会,没什么特别的。” “没什么特别的……”丁锦兰说完,若有所思道:“那能问问儿子你和谁一起参加吗?” 季商顿了一下,才开口回答:“尹灏。” “哦,原来如此。”丁锦兰一拍手笑了起来,随即扒拉开儿子,匆匆往衣帽间走去,“你等等,妈给你另外找一套。” 为了相亲的事,丁锦兰曾专门帮季商做了一套高定西服,可季商压根没去。西服扔在衣橱里,连防尘套都没拆。 丁锦兰没费什么劲儿,便找了出来。季商先前稍微有些许忐忑,眼下渐渐静下来,才想起还在三伏天,他便未穿西服外套。 -- 第100页 黑色窄口西裤,把平日隐藏在宽大休闲裤里的双腿拉得更加修长,墨色细条纹衬衫收在劲瘦的腰间。活脱脱一个从封面照上走下来的男模。 丁锦兰咂嘴弄舌地称赞,季商自己虽面上淡定,心下也是满意的。 母子俩站在镜前,恰巧尹灏来了短信,说是已到闲宵停车场。季商怕母亲又拉着人一顿叨叨,便没让他上来。 他扣上袖扣,又几次返回镜前,先前的满意倏忽又好似没了底气,但他又不愿让尹灏多等,最后悬着心抓起手机急步离开。 第51章 蓓蕾 丁锦兰眼看儿子从忐忑烦躁到缓缓平静,再到一条短信后又被扰得手忙脚乱。她许久未见儿子如此重视某件事某个人,欣喜的同时莫名生出一个母亲骨子里天生的忧虑来。 “儿子。”丁锦兰叫停正要出门的季商。 季商回头看丁锦兰,发现她面上神情严肃而慎重,似乎有什么重要之事要讲。 “怎么了?大美女。”季商按耐下急躁的心绪,又从门口走到丁锦兰身边。 “头发又长了点。”丁锦兰把季商快长及眉眼的发梢往一旁拨了拨,沉默少顷后,轻声叹了叹,道:“尹灏的职业与别人不同,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这意味着在现下这个大环境内,选择这样一位体制内的伴侣,会带给双方比旁人更多的麻烦,更可能一辈子都无法以真实身份出现在对方的交际圈内。 得藏着、躲着、编造一个个谎言来遮掩,即使所有人都了然于心,一样得矢口否认。 “我和尹灏……”季商抱了抱丁锦兰,下巴垫在她肩上,心虚地将那个“还”字吞了回去,他道:“只是朋友。” 丁锦兰勾嘴苦涩地笑了笑:“妈妈不想再看你伤心一次。” 季商沉默良久。 躁动不安的、夹杂着丝丝缕缕甜腻的、飘到半空中的心,被现实和过往拧在一起编织出的尖锐芒刺戳出细密的孔洞,他强迫那种左右他思绪、妨碍他理智的情感一点点从心里泄掉,得片刻心安。 他看着母亲道:“放心,我明白。” 尹灏站在车旁,穿着与季商同色系的西裤和衬衣。只是风纪扣被解开,领带被拉扯得半松,袖口折在手肘。 停车场无树荫遮挡,汗水积在发际线边缘,泛着光,与几年前站在长跑领奖台上的少年,如出一辙。 季商发现先前那片刻的心安,危如累卵。 两人对视那瞬,都怔了怔。 尹灏跑到副驾为季商开门。季商前一刻反复念着的理智像断线风筝般飞走,情绪过山车似的载着季商来到顶点,他以为自己面色刻板自持,其实笑意早已盈盈。 “天这么热,怎么不上车开着空调等?”季商问。 尹灏意味深长答道:“现在的我,怎么说呢?” 他停了停,对着季商一挑眉,毫无掩饰地笑道:“特别惜命!” 日薄西斜,光芒收于寂静的秀水之下,半轮红日像一枚烧红的碗,倒扣在水面之上,不多时,它便会被幽暗冰冷的黑水吞噬入腹。 码头浮桥上的灯光渐次点亮,于是水上的夜被衬得更为暗哑,只间或有船只离岸,鸣笛声划破天际。 夜风徐徐,水面的波澜试图将深不见底的、蕴含着数不尽秘密的秀水剖开几分,但却最终败下阵来。 秦志杰在这样幽深冰冷的水里沉默了许久,才最终被水流带到那弯草滩之中。而他死亡背后的秘密,却至今仍未能浮出水面。 季商握住尹灏的手腕,将满腔怅然的他拉离甲板,拉进灯火辉煌、热闹非凡的游轮大厅内。 这艘游轮一二层均有甲板,甲板上有楼梯相通。而三四层没有观景甲板,四面都是封闭式玻璃幕墙。 季商尹灏两人同寻常宾客一般,在一楼大厅四处参观,走马观花地到民国风情小舞台、酒吧、自助餐厅、小商店闲逛后,便奔着船内两处直升电梯而去。 不出所料这两处电梯均有两个轿厢,两个轿厢之间有一墙隔阻,但未封闭。到四楼的电梯都只能刷卡乘坐。季商与尹灏在电梯附近逡巡许久,并未见人乘坐直达四楼的电梯。 天色尚早,诸事不宜。两人没到邮轮票中包含的自助餐厅用餐,而是不谋而合去了二楼点餐餐厅。 这是邮轮内设的西餐厅,位置在船体尾部,餐厅内用餐的客人寥寥可数,服务生十分贴心且得体地将两人带到了最角落的靠窗位置。 灯光暗淡,氛围暧昧,季商手足无措地尴尬起来。他原本计划好好请尹灏吃顿饭,毕竟对方曾在深夜请他喝了暖人心肠的猪肚鸡汤。 哪知进到餐厅,他方才察觉这处氛围过于黏腻不明。他怕尹灏误会,又怕让他不舒服,便叫来服务生,告诉对方灯光太暗。 他原是想让服务生将顶灯打开,那知服务生了然于心地对他笑了笑,片刻后端了一盏烛台放在两人中间。 季商愈加尴尬,尹灏却拳抵唇面哑然轻笑,对服务生点头道谢。 游轮内冷气开得很足,季商这顿饭却吃出了一身白毛汗。反倒不如那闹市中的一碗汤,喝得自在。只是此一时彼一时,所有都源于心境的变化。 尹灏好似看出季商的尴尬,服务生走后,又打趣道:“怎么板着个脸?氛围还不够?”尹灏敲了敲桌面,抬着下巴让季商往餐厅中央的小型舞台看,舞台中央有一架钢琴。 -- 第101页 他低声道:“这东西我不会,但可以让服务生找人来弹一段。” 季商差点给噎着,喝了大半杯水后,有意破坏气氛:“弹什么钢琴啊,我俩这音乐细胞也就配听弹棉花。” 尹灏笑道:“学长你好歹也是富二代吧,怎么一点都不浪漫。” 季商心里一面想我敢跟你浪漫吗?你一个大直男。一面想果真心怀坦荡的人无所顾忌,像他这样顾虑重重的人,才会显得那么局促,吃顿饭都要瞻前顾后,真他娘的丢人。 季商买单时,尹灏未做挣抢,只开玩笑说猪肚鸡和西餐比起来自己占了便宜,出于公平他得请回来。季商笑他计较,尹灏便说在付钱吃饭这件事上他确实喜欢算清楚。 “如果我下次请回来还不够,我就再请一次。” 季商问:“那不让我占了便宜?” “那可不行。”尹灏一本正经道:“你得请回来。” 季商被他逗笑:“那不没完没了了。” 尹灏不说话,只看着季商笑。他很想立刻告诉他,我要的,就是没完没了。 晚九时,河道愈变愈宽,河岸的建筑物逐渐消失,只剩一片黑压压的密林,洛神号驶入沿河生态区。 在生态区行驶约半个钟头后,洛神号将会在西码头靠岸暂停十分钟,随即重新载着宾客返回东码头。 整个行程结束时间在凌晨一点,三楼有客房可供休息,但来到游轮的客人大多抱着狂欢一场的目的,极少有人愿意把总时长六七小时的行程浪费在睡觉上。 季商与尹灏轻而易举挑到靠近船尾的房间。关上房门后,两人闲散游客状态瞬间收敛。 季商拔下房卡,屋内陷入黑暗。楼下传来的灯光,堪给窗台笼了一层毛茸茸的黄边,还赶不上悬在水面那轮月光来得白亮。 季商抬手看了看表,剩下的时间已经不足三十分钟,他俩必须在游轮离开无人生态区,驶入渐有行人的居民区前返回三楼房间。 方在餐厅内那些畏首畏尾的小心思被远远抛到一边。月色下,季商的身影落在酒店白墙上,他低头解衬衣扣,但显得匆匆忙忙,手还停在心口的位置便急不可耐地拎着衣领,一扬手将衬衣整个从头顶拉离,衣服被扔在地上,落地的声音还没有尹灏的心跳来得响亮。 没了衣服的遮挡,墙壁上那道轮廓显得愈加清晰,季商抬手整了整凌乱的头发,随即急转而下,将手放到了腰间,金属皮带扣解开,发出咔嗒一声响。 尹灏像个见不得光的偷窥者,被猝然惊醒,虽然他只是沉溺在一道影子里。 季商换好衣服,刚想转身催促尹灏。就听浴室门被嘭地关上,紧接着黑灯瞎火的浴室里不时传来碰撞声。 尹灏的忍耐力可谓已臻化境,自始至终未曾哼一声。 季商问:“我穿好了,要不帮你开灯?” “别开灯。”尹灏低沉的声音从空洞洞的浴室传来,压抑的情绪被含混不明的回音暴露。 自浮桥上游轮,又在一二层停留徘徊,季商与尹灏已经把四层的结构摸清了两分。 不知是因为玻璃特材质特殊,亦或者无人在内,总之一点灯光也未泄露出来,四面窗户也皆是紧闭状态,只有船尾的一道窗户开了小小一条缝。 两人身着夜行黑衣,融在暗夜之中,顺着玻璃幕墙爬上四楼,从那扇未关紧的窗户翻入一个黑漆漆的房内。 尹灏站在窗前,伸手扶了一把季商。季商一时失神落地过重,但脚下触到厚厚一层地毯,只发出闷闷一声难以察觉的低响。 “我没办法,我只希望每一次被摔到地上、每一次从床上掉下去的响动能重一点,可能这样能引起楼下注意,可是根本发不出多大声响……” 地毯上密扎厚实的纤维将所有声音吞下。季商想起那位跳楼身亡女孩的供述,刹时周身冒出一层鸡皮疙瘩。 “我后悔了,他们说过我可以反悔的,他们骗我。我受不了,想逃。门外有看守,窗外是河水,岸上好多人,我甚至能看到浮桥上一家三口的笑脸,他们也仰头看过来了,但他们为什么看不到我,听不到我的呼救……” 尹灏示意季商看向窗外,他压低声音,咬牙切齿才克制住情绪:“这是单面玻璃。”屋内能看清屋外,而外面的人是看不到任何屋内情形的。 季商握紧拳却依旧无法抑制地轻微颤抖着,怒火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快炸了。 “一群阴沟里的蛆虫。”尹灏在黑暗中,摸索着覆上季商的手背,道:“放心,我们迟早会揭掉他们的皮!” 从船尾尽头这间房出去,门外是一条悠长的依旧铺着厚厚地毯的走廊。两侧是相向而列的房门,尽头的开阔空间里有哑暗浅淡的灯光。 两人渐渐适应了室内的光线,一面沿着走廊将两侧的房门推开一点缝隙查看,一面朝有光亮那处开阔地走去。 这些房间内部装饰与第一间房大相径庭,相比普通酒店,只是多了隔音加厚地毯、单面窗、以及几件类似刑具的物品。 季商正要推开走廊中部一扇房门,尹灏忽地捂住他的嘴,将他拉入房内。 第52章 蓓蕾 尹灏松开手,做了个禁声的动作,随即将门拉开少许。季商朝着他眼神示意的方向,看了过去。 对侧不远处,一位黑衣长发女子背对他们站在半掩的房门后。说是站其实并不合适,她扶着门框从毫无光亮的屋内探出半个脑袋,正在警惕地看向走廊尽头有光亮那处。对方像是刚打开房门,并未察觉身后有人。 -- 第102页 这女孩看起来,若要说她是季商尹灏两人的同伙,可能更为准确些。 季商尹灏两只黄雀,安静地守在跃跃欲试的螳螂之后耐心地等候着。约莫又过了两分钟,那女孩似乎已经确认好环境,认定到了合适时机。 她慢慢移出门,从黑压压的阴影内来到光线微弱的走廊。 因此,她的脸更清晰地出现在季商眼内。季商周身一怔,蹙眉看向尹灏,同时从对方震惊的表情中意识到,自己看到的人并非只是一时幻觉而已。 那张脸,明明是秦志杰酒吧斗殴事件中的女主角,几个月前已经从寝室跳楼身亡的那个女学生,戴婉。 季商与尹灏对视一眼,拉开房门就要追过去。 这时,走廊尽头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 一个批头散发的女人不知从何处跑出来,踉跄几步后,最终瘫倒在地。 灯亮起,走廊尽头忽地明如白昼,那像一个小型酒吧或者会客厅,瘫倒在地的女人靠着圆弧形吧台,看着自己染满鲜血的双手和前襟,又一次尖叫哭喊起来。 同一时间。 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跑到了吧台前。 此刻,怔愣须臾的‘戴婉’折身返回房内。 出于职业嗅觉,并且身处四面环水之地,尹灏与季商同时放弃追查‘戴婉’,改为朝吧台方向跑去。 吧台内的一男一女终于察觉了有外来入侵者,女人眼神一滞,偏头朝身边人喊道:“抓住他俩!别让人跑了!” “谁想跑了?” 尹灏嗤笑一声,朝着那个鸢肩豺目的男人迎去,那人虽看起来穷凶极恶,但没过几招尹灏便稳稳占据上方。 同一时刻,前一分钟还瘫倒在地的女人挣扎着站起身来,一面缠住季商又打又踢又抓又挠,一面断续哭喊着。 “你们为什么要杀他?” “你把他还给我!” “……”季商心里奔腾过一溜草泥马。 凭什么尹灏就可以那么帅气的挥拳头,自己却要应付一个跟小区大妈争抢广场舞地盘似的、撒泼打滚的女人。 季商对女人下不了手,好不容易才把对方那双胡乱挥舞的利爪钳制住,谁知对方的尖头皮鞋直奔他下三路而去。 季商心想,这位狠角色大姐,得罪了。 今天得破例,命根子要紧。 可以和凶器相媲美的高跟鞋即将近身,存亡绝续之交,尹灏那方猛地一拳结束缠抖,一把抓住季商身前那女人的后领将人拉开。 对方进而转向攻击尹灏,尹灏轻轻松松将她双手反钳到身后。 他腾出一只手拿出证件在女人眼前晃了晃,疾言厉色道:“再犯浑,我告你袭警啊!” 女人怔怔看了尹灏须臾,忽地如同一只泄气的皮球,顺着尹灏的腿又一次瘫坐到地上。 脸上的狰狞与尖锐褪去,只剩下满面悲伤与无助。 浓妆艳抹的脸,此刻已被眼泪毁了个干净。这张脸,季商和尹灏在符威发来的资料上见过多次。 骥骜集团法人,童媚晴。 这一通打斗动静不小,如果还有其他帮手在,早该摩拳擦掌上场接应,看样子应该没有其他人了。尹灏从腰间拿出手铐将被他撂倒在地的男人拷上,童媚晴依旧坐在地上哭哭啼啼,不知为何,头都不曾抬一下。 ‘戴菀’逃离的那间屋,门扉半掩。季商望着晦暗的门,心里像猫挠似的好奇。他有种预感,‘戴菀’会是促使这潭包含着各种污秽杂物的、看不清底的河塘,开始沉淀的催化剂。她会带给他们意想不到的线索。 “你能不能行?”季商指了指那个房间,示意自己打算离开,先去追‘戴菀’。 尹灏拽着手铐将倒地那人拖到一边,气息还未平稳便抬头冲季商郑重其事道:“学长,相信我,我非常行。” 这话季商接不上来,转身便走。 “注意安全。”尹灏看着季商落荒而逃,故意在后面高喊了一嗓子,声音里全是笑意。 亮起的灯让房间内所有角落都一览无余,房内没有人,季商感觉阵阵湿热的河风扑面而来。他走进窗户,脚下踩到一个硬物,同时发现紧闭的玻璃窗上被人开了一个直径约六十厘米的圆孔。 季商不禁心下叹服,这姑娘真够强悍的,都上技术手段了。季商从圆孔中探头望去,发现这处开孔不远处的隔墙外,挂着一组消防爬梯。爬梯直通底层疏散门。此刻那扇门隐约有光线透出,应该是‘戴菀’走得太过匆忙,忘记关闭。 其实在此之前,季商与尹灏也曾计划通过消防爬梯上到四楼,但苦于每层连接爬梯的门都上着锁,只有内部专人有钥匙,并且爬梯连接的四楼房间窗户紧闭。于是他们便放弃了这个计划。 季商从消防爬梯下到一楼,自疏散门进入船舱内部,七拐八绕一通后,发现前方渐有嘈杂人声传来。他推开门。 整个后厨的人霎时安静了下来,很快又恢复吵嚷忙碌的氛围,有人冲季商喊道:“这位先生不好意思,厨房不能擅自进入,麻烦您尽快离开。” 这人话音刚落,季商已经将室内所有人都扫视了一遍。 一位身形消瘦穿黑色制服的服务生正端着一盆生鲜推门而出,若不是她后颈帽檐处露出了两寸长的发尾,季商差点没让她浑水摸鱼乘机跑掉。 -- 第103页 季商朝身旁的胖厨师道:“他是谁?” “小戴啊。”胖厨师反问:“你找他?” 季商暗自一笑,追了出去。两人在熙熙攘攘,行人如织的自助餐大厅内玩了好一会猫鼠游戏,最终季商将对方堵在通往甲板的员工专用通道上。 在躲藏逃跑过程中‘戴菀’几次换装,制服外套被随手脱掉,帽子也不知去向,但依旧没能逃出季商视线。 游轮还在秀水中央,季商心下料定她已无处可逃。谁知对方是个硬茬,跨腿翻到围栏之上,似乎慌不择路,打算要跳到水里。 “戴青!” 季商在刻不容缓之际,喊出了那个名字。 戴菀的资料上显示,她有一个双胞胎弟弟。方才在餐厅光线明亮处季商看见戴青的脸时,已经隐隐有所猜测。 季商是个实打实的无神论者,要不是戴青那一头齐肩长发混淆视听,他应该更早想到。 戴青转过脸来,疾风将半掩在他脸颊的发丝吹开,这张脸上的五官与戴菀毫无二致,但仔细看会发现面容上有明显的男性特征,轮廓较之女性也更为刚硬。原本浅淡的一双眉紧紧拧着,压在眼上,有点生人勿近的锐利感。 戴青犹疑不定道:“你认识我?” “我知道你姐姐,戴菀。” 戴青双手抓着栏杆,另一只脚也跨到围栏外,他道:“我在四楼看到你了,你和他们是一伙的?” “不是。”季商立即否认,随即道:“你先过来,那很危险,你过来我们慢慢谈,我对你没有恶意。” 戴青对季商的劝慰不为所动,反而更加戒备,他道:“你到底是做什么的?你怎么会认识我姐?她的死是不是与你们有关?” “你相信我,我们也正在调查。”季商顿了顿,又道:“我是警察。” 听到季商的话后,戴青嗤地冷笑一声,双手松开朝水中跳去。 季商低骂一句,稍作迟疑也纵身跟着跳了下去。再怎么讲季商高中时期还在游泳队呆过,那时的他在秀水里游个来回都不带休息的。如今游上一半的距离应该、也许、可能也不是个事。 两人从船上追到了水里,又从水里追到岸边,精疲力竭的季商才将更加虚脱无力的戴青按在了地上。 “我……告诉你啊!你别再给我、逃了。”季商边喘边警告戴青:“我是没力气追你了。你再跑,我就直接把你敲晕绑起来。” 季商见戴青忙着喘气没挣扎的迹象,便跨到一旁,只留了一条腿压在他腰侧,防止他再次逃离。 周身湿透的两人,谁也没力气再上演一次你追我跑的游戏了。在河岸剑拔弩张地边休息边对峙一阵后,季商用戴青衣服上的抽绳将两人的手绑在一起后,穿过河岸树林,找了一个便利店给尹灏打电话。 “我,季商。” “出什么事了?”电话那头,尹灏松了一口气,方才季商电话一直处于关机状态。 “没事,人已经被我逮住了。”季商看了眼戴青,对方挑衅地瞪了他一眼。 尹灏迟疑问道:“真是戴菀?” “戴青,你忘了戴菀有一个双胞胎弟弟。”季商说完,又道:“要真是戴菀,我这条命刚刚就交代在秀水里头了,我可斗不过鬼。” “什么?”尹灏声音忽地拔高,季商把电话放远了点,却依旧能听到那头火急火燎的声音,“你掉水里?你怎么掉水里的?是不是被戴青推下去的……” 旁边被一顶大锅当头扣上的戴青,冷哼了一声。 “尹灏,你听我说,我没事了,我都上岸了。这不都在给你打电话了。”季商打断尹灏,加快语速,不给对方一点点插话的间隙,继续道:“说正事,戴青怎么处理?我等着你一起把他送警局去?还是另做打算?” 戴青冷冷道:“你们要杀我灭口?” 季商一巴掌拍在戴青头上,收着力道:“我灭你个头。我要想灭了你,刚刚你连岸都上不了。跟你说了我们是警察,警察,为人名服务的警察,不是灭人民口的警察。” 戴青被骂得一愣一楞的,脸上时时挂着的锋利神情此时渐渐收敛了几分,他缓缓偏向另一处,低着头不再去看季商。 尹灏已经冷静下来,待季商再次拿起电话时,尹灏慎重道:“你先带着戴青回闲宵,游轮会马上在西码头紧急靠岸,等出警人员赶来将整艘船的人逐一排查完,可能都快天亮了,我明天会去闲宵找你。” 季商疑道:“全员逐一排查?” 尹灏道:“四层发生了命案。你知道童媚晴身上的血是谁的吗?” 季商问:“谁的?” 尹灏喟叹一声,说了个季商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名字。 “张闯。” “张闯和蓓蕾组织有关?”季商的第一反应,与尹灏看到张闯尸体后的反应一样。 尹灏道:“所以我不知道该不该把戴青带回警局。” 季商一把将戴青扯过来,问道:“张闯是不是你杀的?” “什么张闯?”戴青无辜道:“我杀谁了我?” 季商又道:“你什么时候摸上四楼的?去四楼之前你在哪里?” 戴青顿了一下,察觉事关紧要,仔细回忆片刻后才道:“自助餐厅今晚人太多了。我从上船开始就一直忙着备菜,传菜,直到九点一刻吃饭的人少了些,我才偷偷去了、去了四楼。但是还没走出房门,就发现吧台有人,后来的事你都知道的。” -- 第104页 季商对戴青的话未置可否,只问了尹灏一句:“你听见他说的话了?” 尹灏道:“我会进行排查。你先看好他,别让他溜了。” 一箭之地的滨河路上,笛声长鸣的警车朝着西码头呼啸而去。 季商扯了扯手上的细绳,牵小狗似的牵着一脸不情愿的戴青离开这处是非之地。 第53章 蓓蕾 “小泥巴帮我送点饭菜到四楼。” “还有,你帮我盯着点,要是这个小屁孩试图从楼上溜下来,就叫人给我堵死他。”季商抬手指了指戴青,连带着戴青被绑在一起的手也抬了起来。 小泥巴目瞪口呆,眼神在两人绑在一处的手腕上逡巡不去,脑海里跳出了无数问题。 这小白脸是谁啊?为什么老板要把他和自己绑在一起?这是什么Paly啊?还有,尹灏怎么办啊? “看什么看?”戴青态度极差地冲围观的人喊了一声:“有人耍流氓,不知道报警啊?” 小泥巴瞪了回去,心想还是尹警官更靠谱。 季商懒得跟戴青多费口舌,这就一异常戒备、张牙舞爪的小刺头而已,爪子都没长硬,只得在一张嘴和皮囊上把自己扮演得凶厉一点。 季商加快步子,一扬手把戴青扯了个趔趄。 到了四楼,戴青看似老实了不少。季商给衣服就换,给饭就吃。季商自己也要换掉湿衣服,但又怕戴青趁机跑掉,便让他先呆在没有窗户的衣帽间里。 季商换好衣服打开门,戴青已经歪靠在独凳沙发上睡着了。 还挺随遇而安的。 衣帽间里温度有些低。季商先前已猜到几分戴青去洛神号游轮的目的,此刻动了恻隐之心。 他扯了条毯子盖在戴青身上,谁知这小子警惕性很高,噌地从沙发上直起身来。戴青看清眼前的人以及身上的毯子时,悍戾的表情才慢慢收了回去。 季商靠着衣柜门,问道:“你在洛神号自助餐厅打工?” 戴青挑眉‘嗯’了一声。 季商又问道:“你在那里打工就是为了找机会去游轮四楼?” “你去四楼,与你姐姐戴菀有关?” 戴青表情有所触动,但并未回答季商这个问题,他抬头反问道:“你真是警察?” 季商突然有点心虚,沉默片刻后决定实话实说:“我不是,但刚才四楼和我在一起那个人,他确实是警察。” 戴青点点头:“这才是实话嘛,你看起来就不像警察。” 季商忍不住腹诽,怎么自己看起来就不像警察了?怎么说尹灏是警察戴青就毫不质疑了?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季商又道。 “据我所知,外人是上不了四楼的,除非跟我一样……采取特殊手段。”戴青把自己凿窗而入的梁上君子行为美化了一下,随即没等季商说话,一副寻衅滋事的模样,笑道:“那你们又是去干什么?” 季商觉得跟戴青说话有点累,明明就是个外强中干的小毛孩,还想处处占据上方。但季商为了顺利沟通,忍了下来,他道:“查案。” “查案?”戴青神情一凌,问道:“你们既然也发现我姐姐的死有问题,那为什么还要以自杀结案?” “我们到四楼查的不是你姐姐的案子。”季商放缓声音,安抚道:“我看过你姐姐跳楼身亡的卷宗,目前所有证据都显示她确实是自杀。” “你们警察只知道证据,证据又怎么样?视频拍到她自己跳下去的又怎么样?”戴青忽地站起身来,逼近季商身前。 他虽然比季商略矮几公分,神情却毫不示弱,眼神凌冽,目眦欲裂。 季商由着他愤怒,看着他瞬间失控后又渐渐回过神来,竖起的刺一根根缩回年轻的脆弱的身体里。 通红且湿润的双眼出卖了他此时此刻的无助和不甘。 “姐姐她不会自杀的。”戴青颤声道:“她前一天还在电话里告诉我,她存了一笔钱。她不想回S省了,也不想留在云盘,春城四季暖和,房价也便宜,她要去那里买一个小公寓,在那边好好生活,好好找份工作安定下来。” “她还说如果买了房子,她就自由了,才会有家的感觉。房子的地址以后她只告诉我,让我放假去找她,她带我去春城的内海看鱼鹰捕猎。” 戴青不住摇头:“她怎么会想死呢?她恨父母偏心,说对我凶、常常骂我是因为她也恨我,但是我知道她比任何人都对我好。她还等着这个夏天我拿大学录取通知书给她看,她怎么可能会自杀!” 泪流满面的戴青抬头看向季商:“现在,我想再听她骂我几句,也办不到了。” 所以在秀水岸边,季商半真半假地发怒骂戴青,一巴掌拍在他脑后时,戴青想起了曾经这样对待自己的戴菀。 也许自姐姐死后,戴青从未在别人面前展露过自己的脆弱,因此哭喊过、将所有事情告诉季商后,他便疲惫不堪地沉沉睡去。 戴菀的死,让她父母从学校拿到了一笔不菲的赔偿金,加上视频监控铁证如山,于是即使有所怀疑,他父母也被封住了口。 但戴青不肯沉默,不肯相信姐姐会自杀。他找去学校,找到办案警察局,却一次次被拒之门外。他当时只是个未满十八岁、还在上高三的学生,他能想到的办法也不多,也只能从姐姐认识的人下手。 -- 第105页 戴菀提及的为数不多的人里,有一个女孩是她在酒吧兼职时认识的。那姑娘比戴菀还要小,原本不够年龄兼职,戴菀看她急需用钱,帮着她弄了张假I证,对方才得以进入酒吧做推销工作。 戴青知道那女孩的名字,也知道酒吧的名字,便找了过去,但那个女孩已经没在酒吧做了,戴青辗转了几次才终于找到她。 女孩告诉戴青的信息不多,只说戴菀透露过在一艘叫洛神号的游轮顶层打工。原本女孩也想去,戴菀不知为何不愿意牵线搭桥,两人为此还冷了一段时间。 戴青怀疑姐姐生前被传I销组织迫害,高考结束便一个人来到云盘。他混入洛神号打工,想方设法要去顶层一探究竟。他此前尝试过几次都没成功,唯一一次成功进入顶层船舱内部,便是被季商撞上这一日。 同一时刻,洛神号游轮顶层。 法医刁珠珠站起身来,朝身旁警员道:“可以把尸体抬到法医中心去了。” 尹灏问道:“珠珠姐,结果怎么样?” 刁珠珠虽然全副武装,但下脚时依然避开有血迹的地方,只是这间二十来平方的房间内,要真想找出几处完全没有血迹的空地,确实不算容易。 “首先,七点半之后才出现在船上的人可以暂时不用排查了。”刁珠珠微微蹙眉,看着一旁警员正在将尸体放进尸袋内,尸体下半身一片血肉模糊,被挑筋折断的四肢已经开始有些微微发硬,警员费了些力气才装进袋内。 尹灏问道:“被害者的死亡时间是在晚上七点半之前?” 刁珠珠道:“准确来说,通过尸体的超生反应和瞳孔反应,暂时结论是,死亡已超过两小时。更确切的时间嘛,我会尽快出份尸检报告给你。” 尹灏给楼下邓登打了个电话,将七点半后上船的乘客放行。剩下的工作量将会大大减少,应该用不着熬一整夜。 刁珠珠又道:“割生殖器官、挑断脚手筋,体表再无其他明显伤痕,再想想死者的身体和五官状态,死者应该是一直处在意识清醒但行为受限制的形态下,清晰感受巨大疼痛,最后失血休克而亡。” 莫了,刁珠珠又叹道:“凶手得有多恨他啊!” “无论多大的仇恨,也不能越过法律来进行审判。”尹灏随口道。 刁珠珠若有所思:“所以你觉得找到凶手和找到深层的杀人动机,哪一个更重要?” 尹灏顿了顿,道:“我从来不和罪犯共情,但是我觉得查找犯罪动机和造成这一切的根源,也同样重要。” 若单说动机,其实尹灏已经有所猜测。 张闯的死法,与因为一枚相同指纹而合并的王景平易少清死亡案件一样,也是在模仿季商小说里的作案手法。 晚十一时,包含季商、尹灏、戴青在内,船上所有员工及乘客均暂时被排除嫌疑。 童媚晴与张闯带着一名保镖,于当日下午七点到达洛神号四楼,约莫七点过一刻,两人在四楼吧台处产生了激烈争吵,之后张闯独自进入房间未再出来。保镖守在会客厅角落,看着童媚晴喝了一整晚的酒。 洛神号八点启航,这之前凭票都可以自由上下船,如果凶手上船将张闯杀死后,又在游轮离岸前先一步离开。那么侦查将会变得十分困难。 从洛神号撤警前,尹灏已经把这起谋杀案目前掌握的所有细节汇报给曹卫卫。不用他提醒,这一次曹卫卫已经认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曹卫卫让二队警员先回家休息半晚,第二天一早将召集大家开紧急会议,到时候会调集调配人手,正式成立专案组。 尹灏不想回家,确切来说那处只是一个供他落脚睡觉的房间,而能让他心安的地方在别处。 从警之前他便知道做警察会有多辛苦,他从未惧怕过,还曾一度幻想及期待过工作后的日子。 白日里与恶徒斗智斗勇,直到万家灯火亮起又盏盏熄灭才拖着一身疲惫回家。家里的妻子唠叨他日日晚归,却依旧每夜留一盏灯,留一碗烫,留给他一个归家的拥抱。 他曾觉得那样平常烟火人家的日子也不错。如今幻想中的人有了特定目标,他更觉得,这是他梦寐以求的生活。 季商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让尹灏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哪知这晚直线绷紧的神经还未放松两三分钟,又忽地被季商口中那个名字,搞得他震惊不已。 尹灏沉声道:“你刚刚说那个女孩叫什么名字?你再说一遍。” “甘落落。”季商在电话里重复。 “在辰星中学读书的甘落落?” 电话内季商的声音略显迟疑:“据戴青讲,他确实通过别人查到甘落落在晨星中学读书。不过你是怎么知道的?” 尹灏顿了顿才道:“这个甘落落是王景平的学生。在调查王景平案件时,警方跟她问过话。” “这未免也太巧合了。” 不仅季商,尹灏也觉得太过巧合了。 这个甘落落怎么又和戴菀扯上关系的?除了死掉的张闯,蓓蕾组织与这起连环模仿杀人案,又多了一处联系。 尹灏有一种被牵着鼻子走的感觉,似乎有人想要费尽心机地告诉他们什么。 第54章 蓓蕾 漏尽更阑,街衢静悄。 闲宵的门扉并未紧闭,还留着一指宽的微黄暖意。幻想归幻想,知道他要来,能熬夜等他便不错了。一碗热汤,一个拥抱什么的,尹灏有自知之明,暂时不敢多做肖想。 -- 第106页 静夜里的风铃声像是能直接撞进人的心头,尹灏突然有些急切起来。 推门、关门、反锁,一气呵成。 小泥巴睡眼惺忪地抬起头来,脑袋跟着疾步快跑的人影飞快转成了九十度。直到那背影走进白色建筑内,大门上的招财猫风铃还在摇摇摆摆。 季商指了指卧室,压低声音道:“睡着了。” 尹灏把热好的汤端上桌,又驾轻就熟地拿了两只小碗出来分装。他盛了一碗递给季商:“幸好及时赶到,再晚一点,王婆婆就关门了。” 季商接过来喝了一口后才道:“照这个吃法,我的腹肌很快会友好集结,变成一整块。”说完,他抬眼看了一眼尹灏,“你也很危险。” “放心,我运动量大于摄入量,不会发福。”尹灏把视线放低了些,看了看季商的腰:“倒是你,运动量得增加了。” 季商摸了摸自己的腰腹,嘀咕道:“我也没胖啊。” “不是说你胖。”尹灏摇摇头,狎笑道:“你体虚。” “谁说我虚了。”季商声音忽地拔高了些,愤然道:“这不造谣嘛。” “我可没说,小泥巴说的。” 小泥巴确实说过,尹灏还记得。但季商已然抛诸脑后,于是小泥巴又被他老板暗自在心里记了一过。 两人已经提前在电话里通过气,尹灏也来时路上将凶案现场照片发给季商。两人一致认为,王景平、易少清、张闯这三人的死,躲在幕后的推动者、或者凶手应该是相同的人。 而且季商更倾向于这个‘人’,不是单数,是复数。就目前三个案件而言,至少易少清的案件,在操作上单一个人很难完成。 这个躲在暗处的人,十分复杂。 杀人动机而言,指向性很明显。从眼下掌握的信息来看,与这三个被害者同时有仇恨牵扯的事件,只能指向丁思新的死。 但就是这条指向性明显的杀人动机,在丁思新的至亲被排除之后,又让案件进入了更为晦暗的浓雾之中。 季商有个计划。 “我想去一次花台村。”季商道:“既然恒远哥前两次都有不在场证明,那么这次张闯的死,从他那里很可能也同样没有收获。” 虽然一次又一次,丁恒远都被证明了清白。但张闯死后,季商与尹灏第一时间想到的依旧是要对丁恒远进行排查。动机和可操作性太过明显,在十多年后的今天,有能力有情感驱使,能为丁思新举刀复仇的人中,丁恒远如何都是排在首位之人。 不过也确实还有另一种可能,这便是为什么丁恒远想要去一次花台村的原因。 只在片刻之间,尹灏便明白了季商的意图:“我记得你提起过,丁思新有一个从小学到高中一直关系很好的男同学,两人关系亲密,有早恋迹象。” 季商回忆起往事,不由笑了笑:“我记得丁思新跟我讲过,说那个男孩开朗又风趣,长得帅成绩好,小学六年级开始就公然在黑板上给她写情书,只是没敢署名。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她跟我讲这些事情时,捂着肚子笑的模样。” 尹灏皱了皱眉,迟疑道:“即使他们青梅竹马,感情深厚。但毕竟丁思新死的时候他俩都还很小。你觉得那个年龄间懵懂的感情,足以支撑一个人在时间流逝这么久之后,再为对方复仇杀人吗?” 这个问题,季商不是没有想过,只是若有一点可能性,他就必须去查证。另外,他私心里是希望自己相信的。 “我不知道。”季商很诚实,毕竟他自己都未做到。 墙上的秒针嗒嗒作响,像人的心跳,虽然不急躁,但平稳有力反而会让人更清晰地意识到某些被回避掉的事情,正焦躁压迫而来。 尹灏的指腹在桌面上轻轻敲着,无声无息,压抑又紧张,他其实希望季商说,他不相信。 季商将目光从泼墨石斛上收回来,他看了看尹灏的眼睛,撑了两秒又顺势移到尹灏身后、某扇关闭的门上,小心翼翼地说:“不过,我希望有这样的感情存在,应该有吧,不然……” 他声音很轻道:“不然,这个世界多不浪漫啊。” 桌面躁动的手指停了下来,尹灏刚想对季商说什么,便见他眉眼微微挑了挑。 “两个大男人,深更半夜谈什么浪漫啊!” 戴青从客房走出来,边挠头,边半眯着眼在屋内两人、以及这两人身前的桌面上溜达了一圈。 “嘿!”戴青来了精神,他扯了扯嘴,愤愤不平道:“开小灶,偷吃,你俩也太没品了吧。” “晚饭吃那么多还没吃饱啊你,就知道吃,有没有礼貌?”季商示意戴青看尹灏,“这是我跟你讲的那位警官,还不叫人。” “嗨,尹警官好。”戴青笑容僵在脸上,心里犯嘀咕,明明方才开门时那位姓尹的警官还是一副眉目和煦的模样,怎么一转眼那面上就跟笼上霜雪似的,让戴青感觉凉飕飕的。 一旦收敛表情,尹灏的面目确实有几分凌冽骇人,而季商即使端着黑面训人,也能瞧见里面包裹着的温柔与善意。戴青心里门清儿,进而嬉皮笑脸地转向季商道:“九哥,我饿了,给我整点呗。” 季商指了指厨房:“自己去拿碗。” 戴青麻溜儿跑了。尹灏不甘道:“我专门给你买的。” 尹灏这话转瞬便把自己的心理年龄拉到与戴青同一个层次,莫名像是在撒娇闹脾气。季商虚握着拳遮着唇,掩饰笑意:“我俩又吃不完。你跟你一小孩计较什么。” -- 第107页 倒也不是因为一碗汤,主要是尹灏见戴青身上穿着季商的睡衣,无名火蹭蹭往上窜。他都还没机会穿季商的睡衣,却让那小子抢了先。他哪里还能给人好脸色,没直接给戴青扒光就算大发慈悲了。 尹灏道:“他满十八岁了,在法律上是有完全民事行为能力的成年人了,不是小孩了。” 季商连连称是,低着头边喝汤边笑。 尹灏很快意识到自己失态,清了清嗓子,赶忙岔开话题:“你打算什么时候去花台村?” “明天下午。” 尹灏暗暗在心里算了下时间,去花台村一天来回不太现实:“那明天上午开完专案小组会议后,你跟我回趟家,我换身衣服再出发。” 尹灏这话的意思,明显是要让季商一起开专案会议,再两人一同去花台村。 季商摇了摇头:“专案小组会议我就先不去了。等曹队在会上将我和这件案子的牵连告诉大家后,看看组员的反应再做决定。或许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接纳我继续协助警队查这个案子。” 将相有纤芥,中外为危栗。季商的想法确实更为周全,团队里每一份子都很重要,如若有人心生嫌隙,带有情绪,绝不利于办案。 虽然尹灏对二队成员有足够信心,但他此刻并未着急出言劝阻。他知道比起自己此刻的言论,会后组员一致通过的结果,更能让敏感而有顾虑的季商安下心来。 尹灏迟疑道:“我把家里密码给你,你帮我去拿衣服,然后来警局接我。” “可以吗?”尹灏又小心补了一句。 季商道:“应该可以。” 尹灏松了半口气,反问道:“应该可以?” 季商指了指厨房,提高音量,话中有话道:“上午我要把那位正在偷听我们谈话的、已经满十八岁的成年人送走。” 戴青不情不愿地走出来,一屁股坐到季商身边,又挪着椅子靠近他,虚张声势地蹙着眉,正色道:“我不走!” “不行!”季商尹灏,两人异口同声。 戴青改变路线,伏低做小地攀上季商的手臂:“九哥,你就让我呆在云盘吧,我还没查清楚到底是谁害了我姐姐。” 尹灏黑着脸,起身将戴青搭在季商身上那只手挑开,看着他道:“查案的事你不用担心,交给我们警察。你放心,我一定会把你姐姐自杀背后的原因查清楚。” “有任何进展我都会告诉你。”季商宽慰戴青过后,又开始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稳稳掐住他的命门,“大学马上开学了,你不及时去学校报名,如果把学籍给弄丢了,你觉得你姐姐会开心吗?” 戴青神色暗淡下去,应是妥协了。他起身怏怏地朝客房走去,关门前他又道:“虽然我不太相信警察,但九哥相信你,我也勉强信你吧。” 季商看了一眼尹灏,对戴青道:“相信我,他不会让你失望的。” 戴青应了一声,关门前嘟囔道:“我睡了,不打扰你们继续探讨浪漫的话题了。” 季商手忙脚乱地将桌面的碗筷收到厨房,心猿意马地洗完后,才发现尹灏依着厨房门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也不知看了多久。 “还不睡觉?”季商道:“再不睡天又要亮了。” 尹灏笑着耸耸肩:“我怎么睡?” 尹灏又不是第一次在闲宵过夜,季商不解道:“你想怎么睡?沙发?客房?随你挑。” 尹灏没胆子说他想在主卧里占半张床,只道:“学长,给我找套睡衣呗,我洗个澡再睡。” 要说尹灏这人确实过得糙,没季商那么臭讲究。 前几次在闲宵过夜,季商让小泥巴找了一套给民宿新采购的浴袍给尹灏,但人压根没穿。洗完澡又把自己的衣服给套上,有时候在沙发睡半宿,有时整夜看资料。 季商以为尹灏不愿意穿民宿的浴袍,后来专门帮他买了一套睡衣,买完又觉得自己这个举动有些过界与暧昧,便一直没给他。 “好。”季商想记起那套新买的睡衣,不过他换了个更得体的说法:“我刚好买了套新的,我拿给你。” 尹灏道:“不好。” “什么?”季商纳闷,新的有什么不好? “我怕皮肤过敏。”尹灏随嘴撒了个慌,“给我拿套你的旧睡衣就行了。” 耳后皮肤敏感地热了起来,季商停顿一下,装作若无其事地往卧室走去,他道:“那好吧。” “长那么高的个子,蹦蹦脑袋都快顶到我家门框了,皮肤还挺娇嫩的。”季商边翻找睡衣边嘀嘀咕咕,跟念清静经似的,妄图以此来缓解自己内心的躁动。 季商在屋内,尹灏在门口。 闲宵门前最后一茬紫薇花正在一阵夜风中簌簌颤抖,柔软、温存的花瓣缓缓从枝头飘落,轻轻地落了下去。 第55章 蓓蕾 曹卫卫将二队所有成员手上现有案件全部移交,成立了一个八人专案组,由她亲自指挥领导,尹灏慈斌为副组长,季商为特殊顾问。 这场专案小组会议上,尹灏将三个案件重新梳理了一遍,将其间所有关联信息都列了出来,包括季商与此案、以及他与涉及此案人员的关系。 会议结束已到午间饭点。曹卫卫自我觉悟很高,她不想让组员吃个饭都束手束脚,所以一般不和组员拼桌吃饭。 二中队六名成员一路插科打诨地走出刑侦大楼,季商站在远处朝他们挥手。 -- 第108页 慈斌最先看到季商,他‘嘿’了一声:“季老板,怎么才来?” 柴露道:“小九,什么事那么重要?专案会议都不参加,我问尹灏他还不告诉我。” 季商笑了起来,心里的郁结开始云销雨霁,却不知该说点什么。 “诶。”邓登伸着食指,高深莫测地点了点:“九哥你昨晚肯定又熬夜了,一觉睡到太阳晒屁股。” 向来寡言的李远推了推邓登的肩膀:“你以为别人都跟你似的爱熬夜睡懒觉。” 于文鑫赞同地点点头,咂嘴道:“小凳子你这是诽谤,季老板,你赶紧告他。” 季商先前因为忐忑不安而揣在兜里的手,不知何时伸了出来。他周身松弛,学着邓登竖起食指,虚晃了几下:“小凳子你可别诽谤我啊,不然下次来闲宵,我让小泥巴收拾收拾你。” “九哥,不带你这样倒打一耙的……” “尹灏,你快帮我证明一下。他是不是熬夜、睡懒觉,还一睡睡一整天。” 小凳子扒拉着只笑不言的尹灏,又转头去向其他人求助。柴露一脸‘你别欺负我大大’六亲不认的模样,慈斌和另外两人都摇头表示爱莫能助。 “好了好了,我确实睡过头了,对不起大家。只要以后有需要,每一次会议我都准时参加。”季商冲小凳子笑道:“看给孩子冤的,中午小凳子请大家吃饭,我付账。” 小凳子立刻喜笑颜开:“你们都记着啊,这顿算我请的,我可又请了一顿了。我咋这么豪气呢?你们可都学着点。” 话音刚落,小凳子被众人的嘘声,惊地蹦到老远外。 季商的目光柔和起来,笑意缀在眼尾,唇角却因为一些难以言说的原因被牵扯着,变得有少许沉重起来。 还在警队念书时,这样的场景他也曾幻想过。只是世事变迁,兴许因为他当时太过于年轻,所以眼里只存黑与白。又因太过于崇尚那身警服,将之奉入神坛,故而有着不能容忍一粒沙的慎重。 所以他严苛地对待自己,最终放弃了那条道路。 那不为人知的、稍纵即逝的失落像一个小小的插曲,在季商抿直的嘴角上很快消失殆尽,藏匿了起来。 尹灏揽过季商的肩膀,紧了紧,附耳道:“现在知道我为什么让你来接我了?” 昨夜若尹灏为同事先行解释,季商必然不会完全相信。组员对他的态度,还得季商亲自来判断更为合适。 尹灏这才发现,自己的性格也不是全然直率绕不了弯。换个对象,若为了照顾对方的情绪,他也会殚精竭虑地思虑颇多,那怕弯弯绕绕,却也是自然而然。 在大庭广众下的亲昵、接近、有失分寸,这是第一次,季商没有逃离回避,没有想方设法遮掩,没有顾左右而言他。 两人午饭后离开云盘市。刚上云宁高速不久,柴露便把早上专案会议的简报整理完成发了出来,也发了一份给季商。 王景平被杀当天下午至枣林工业园的目的?割舌人是谁?易少清为何能轻易地从张闯处拿到两百万现金?易少清在拿什么与张闯作交易?还有协助向超绑架匡洁和易香雪的人,是如何将两人从西平山神不知鬼不觉地带离? 不仅上述疑点待查,与丁思新旧案有关联的人员也都被曹卫卫记入名单中,展开二次排查。另有张闯的案件,凶手持为丁思新复仇为动机这条线由尹灏季商负责排查,张闯的其他社会关系也在同时排查之中。 这张网被隐藏在幕后之人越织越大,它纵横交错,让人难以辨析。又因为张闯与甘落落两人的出现,季商恍然察觉它还把蛛丝伸向了另一张网上。 那个人是谁? 洛神号四楼只能专梯通行,船下三层游人络绎不绝,船外是静谧危险的秀水,码头上监控密布。这即使与张闯的高档顶层公寓相比,也绝对称不上是一处好的行凶场所。 况且张闯死时,屋外有他的女友童媚晴和一个保镖在。凶手为何要让自己犯险?处心积虑地将行凶现场选择在随时可能被人发现的地方。 前一晚尹灏跟季商讲过一句话,他用了‘觉得’这样富含个人感情色彩的词汇。尹灏极少这样。 他们正在暗中探查的蓓蕾组织和连环案牵扯在一起。这太巧了,太过巧合,便是人为。尹灏觉得这是幕后之人费尽心机故意要将他们引到此处。 简报里无数个字眼,成千上万的陈述,所有相关人员的脸。像大军压境时,迎面射来的乱箭,季商伸手抓住一只,那上面写着一个无比熟悉的名字。 如果是丁恒远,一切都可以说通了。 季商内心的矛盾无以复加,他又在用动机和感情破案,可现实不是玄之又玄的虚构世界。季商也不再是掌控一切的执笔人,他不能预先设定一个目标,而后再千方百计地对此加以证实。 这在现实里,不但破不了案,还会催生悲剧。只有顺着杂乱的条条蛛丝逐一排查证实,才能最终将正确的真相带到眼前。 季商从简报内抬起头来,狠狠掐了掐自己的鼻梁,问尹灏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曹队?” 虽然季商并未说明,但尹灏明白他指的是什么。童媚晴和张闯是情侣关系,如果童媚晴真和蓓蕾组织有关联,那么张闯绝对脱不了干系。这两个案子已经牵扯到一起,只有靠警方正式介入,大型犯罪组织才能更快落网。在这件事上,他们二人的力量太单薄了。 -- 第109页 尹灏道:“今天早上我找过曹队,我跟他说我不相信志杰会堕落吸毒,我要复查秦志杰溺亡案件。我以下属以及后辈的名义请求她帮助我,让我查看秦志杰卧底卷宗。” 尹灏这是在试探曹卫卫。如果曹卫卫是那个内鬼,那她必然会拒绝尹灏,还极有可能采取其他手段。 “那曹队答应了吗?”季商问道。 尹灏道:“把我骂了一通,说我无组织无纪律,不相信领导,个人英雄主义、单纯、蠢、不知人心复杂易变,自以为是。” 季商笑了起来,比起同意或不同意,曹卫卫作为一个长辈的斥责反应,更为贴切与真实。 尹灏也勾起嘴角:“说是等我回云盘后再给我答复。希望曹队别让我失望。” 到达灵溪县花台村已至傍晚六点。 在季商大一那年,外婆侯素珍突然离世,警校全封闭式管理,非直系亲属无法请假归家。直到外婆侯素珍安葬完毕,父母才告诉季商这个噩耗。 那之后,他只在每年大年二十九去灵犀县城公墓扫墓。没有时间,也没有理由再次回到花台村。 侯素珍的小院还在,只是后来政府统一规划时将村里旧院都加固翻新了一次,不少地方进行了改建。那台被季商用来淌水消暑的大石槽不在了,所以季商也说不上,这到底是不是记忆中的院子。 但即使,那台石槽还在,也再见不到侯素珍举着衣架满屋追着他打的景象了。 房子交给老村长在打理,丁锦兰每年都会邮点钱回去给他。她生长在此处,根在此处,留着的虽只是空房,也是一份念想。 有时离开家,走了很远,有了自己的家庭。但某一时刻,或许是听孩子唤你一声妈妈时,或许是在落日里看着某处相似的景物时,总会有那么一瞬间,无来由的,无比思念那个最初称之为家的地方。不管它,是好是坏,是让你快乐、亦或让你悲伤过。 季商去时路上给村长打过电话,对方将屋子打扫了一番。他带着尹灏开门进屋时,干干净净的堂屋内,老村长已经摆上了热菜,还有一瓶辛辣的老白干。 两人滴酒未沾,吃完饭便由老村长领着赶往邻村,找到一位名叫勾敏的女孩。 从邓登查到的资料显示,这个女孩是丁思新的高中同学。是相同年龄层的男女中少有留在家乡干基层工作的年轻人。 季商试着跟老村长打听,恰好对方认识这个女孩,并且对女孩啧啧称赞。 老村长与勾敏的父母在院子里纳凉,季商尹灏与勾敏交谈不久,便从她那处得到了他们想要找寻的名字。 丁思新死后,当年一度被众人谴责,被闲言碎语包围的男孩,名叫韩勋。 韩勋在宁溪县城开了一家汽车维修厂,似乎未婚。他多年未与同学联系,勾敏对他的情况,也就知道这么一星半点,但对季商来说找到这个人已经足够了。 规划后的花台村变了不少,农田都被挑成了水产养殖塘,夜晚没有了风吹稻穗沙沙响。种向日葵的小山建成了公园,成片的密林间有一座凉亭冒出尖角。 这原本是向日葵花开得最好的季节,明艳的黄色,像烧破天际的大火。有人看着是诗意,有人看着失意。而即使将它们全部砍伐拔除,那团火依旧在季商心里烈烈燃烧着。 季商收回视线,突然便想起一事来,他十分随意地问尹灏:“刚刚离开时,你有给勾敏留电话吗?” “留了的。”尹灏答道。 季商淡淡道:“留来做什么?” “她跟我要的,说是后面如果还有韩勋的其他信息,方便通知我们。”左右都是水塘的基根道上,尹灏驾车十分谨慎,丝毫不敢分神,这让他有些迟钝。一时没有察觉出季商话内的情绪。 季商的声音带着几分若有似无的笑意,他压抑情绪时,总是热衷用这种笑意来做掩饰:“毕业后她就找韩勋修车时见过一次,难不成她还要去修一次车。再说了,我们明天就要亲自去登门拜访了。” 尹灏再迟钝也回过味了,季商看似淡然的笑意,笑得他冷岑岑的,支支吾吾半天撂不出一句词。 老村长在后面拍掌笑道:“小九这是吃醋了啊!” “村长,你老可别乱说,我吃什么醋了!”季商虚张声势喊道。 村长从后排拍了拍季商的肩膀,好心安慰道:“小姑娘家的审美各有各的道道,勾敏看上尹灏,改天一样会有其他姑娘看上你。这事不值当着急上火。攀比心里作祟,这说话还酸溜溜的,比你婶婶种的李子还酸。” 老村长说完,又在后座爽朗地笑了半天,生生把季商耳朵羞得通红。 尹灏意有所指地打趣道:“学长不着急,我就比你稍稍抢手那么一丁点。一定有人会看上你的。” 尹灏用指尖在方向盘中间,噔噔扣了两下,将季商的目光引了过来。 “要不你擦亮眼睛,发现,发现。” 第56章 蓓蕾 驾车将村长送回家后,两人回到季商外婆的小院。 小时候季商并不觉得乡下有多黑,偶有几盏灯亮着,他便能摸到隔壁,或者出门到田间地头、池塘溪流里四处晃荡。 在城市里生活久了,即使花台村已经加装了太阳能路灯,依旧让他觉得这里的夜很黑很冷。 他不敢朝远山眺望,也不想转头去看隔壁早已易主的房屋,甚至走进外婆的院子时,他都会被淡淡的悲伤与遗憾笼罩着。 -- 第110页 他不是没有理由回花台村,他是惧怕回来。 余下的饭菜,和老村长喝剩的半瓶老白干还留在桌上。老村长让他放着别管,次日让季商婶子来打扫。 季商将碗碟收到厨房,想动手自己洗,才发现厨房空落落的,厨具没有、碗碟没有、连洗碗的抹布都没有。 外婆在时,这小小的厨房被摆的满满当当。季商毛遂自荐进来打下手,外婆便让他帮忙递调料瓶,他翻箱倒柜半天没找着,最后被外婆给推了出去,说他捣乱。 这碗季商洗不了了。尹灏先一步拿行李上了楼,季商便去找他。二楼有两间卧室,村长提前帮他俩铺好了床,先前急着去找勾敏,他和尹灏都未到楼上看过。 成年人的伤感,来得快,褪去得也快。 季商去到二楼,心情瞬时来了个急转弯。两间卧室只铺了一张床,另一张未铺的床裸露着排骨架,让季商想勉为其难凑合一晚的计划直接被扼杀在摇篮之中。 尹灏站在铺好的床边整理行李,见季商上楼,转头看了他一眼又若无其事地转了回去。 季商把两间屋的柜子都打开看了一遍,这么多年了,料想也不会留什么床上用品,即使有也用不了。 “我明明请村长帮忙铺两张床的。”季商有些尴尬地与尹灏解释。 尹灏还在翻来覆去倒腾那几件衣服,他转头淡然道:“没事,可能村长忘记了,凑合睡一晚。” “要不……”季商迟疑道:“我现在到村长家再借两床褥子来,把隔壁的床铺上?” 尹灏道:“我刚刚看村长家就堂屋亮着灯,婶子可能已经睡觉了,你再过去敲门会吵醒她,不太好吧。而且村长喝了半瓶老白干,回去还不是倒头就睡,你也叫不醒。” 尹灏的推理十分严密,季商感觉自己挑不出瑕疵,妥协道:“那,只好凑合一晚吧。” 那套被尹灏叠得跟方块豆腐似的睡衣没维持两秒,便被尹灏随手抓起来抱在胸前,尹灏道:“那我先去洗个澡。” 尹灏脸上有隐秘的兴奋之色,导致他的眼睛看上去熠熠放光。尹灏在季商身前一晃而过,留下个背影,脚不沾地飘下楼去。 季商楞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冲楼下喊道:“没有热水,你怎么洗?” “凉水正好。”尹灏的声音从楼下传来。 尹灏洗好上楼,季商放下不知道停在什么页面的手机,蹭地站了起来。尹灏看了看他,笑道:“学长,你也赶紧去洗洗吧。” 季商被尹灏瞧得头皮发麻,抱着衣服胆战心惊地下楼洗澡。虽是夏日,但凉水还是冰得他一激灵。 季商重重搓了搓脸,回过神后,低低骂了一声。 他想我在怕什么?我在心虚什么?洗澡是件多正经的事,我他娘跟小媳妇入洞房似的紧张干吗?还有,他为什么要怕?要怕的该是尹灏那个大直男才对。 一番心理建设后,季商踩着天不怕地不怕的外八字上了楼。他将脏衣服扔到木椅上,豪气干云地往尹灏身边一趟。 自己这一连串动作与表现,季商相当满意,暗自赞了一声‘完美’。 熄灯不久,尹灏便听见一旁传来平稳起伏且有规律的呼吸声。季商睡着了,而尹灏虽然冷静下来,却依旧无法入眠。 月亮升到中天,窗外透进来的月光却只能让尹灏看清季商的背影。这床窄小,季商上床后原本是平躺着与尹灏抵肩而眠,但很快他便侧身转了过去。 尹灏瞧得出季商的情绪有些低迷,他看过季商那本虚实掺杂的书,知道季商的低落来自何处。再也见不到外婆的遗憾,丁思新惨烈的死亡,还有那段无疾而终的感情。 尹灏有些懊恼,甚至不甘为何自己晚了这么多年,但是他并不畏惧,因为他明白自己与他人的不同之处。 尹灏看着季商的背影,伸手触了触他的肩,在黑夜里慎重地、一字一句地对他说:“季商,我和他们不同,我不需要在你身上找答案,我知道答案。” 季商肩膀忽地一抖,尹灏原以为他没睡着听见自己说话了。但撑起身时,才发现对方双拳紧握,抱在胸前,原本放松的四肢,渐渐无意识地想要蜷缩起来。 季商做噩梦了。他梦到了那段录音的现场?还是被紧闭房门拒之门外的场景?亦或他在梦里拿起了刀? 季商没有隐瞒,他对尹灏讲过,他曾希望那四个罪恶之人都能像他书中所写那样死去。 尹灏重新躺下,小心翼翼将季商拥入怀中,直到感觉他紊乱不安的心跳,一点点重新恢复平稳。 韩勋的汽修店很好找,就建在宁安市高速路收费站附近。韩勋不在店内,尹灏出示警员证,找借口说警方查获了一台号牌为宁安市的非I法改I造车辆,例行公事进行排查。 店员将两人带到汽修店后的一个小房间里,办公桌后坐着一个约莫三十出头的女人,见有人进来,女人倾斜身体将半掩的脸从电脑屏幕后全部露了出来。 “什么事?小黄。”进门前小黄并未敲门,被人贸然闯入,忽地打断工作,但对面坐着的女人似乎并未生气,神情口吻都十分温和。 叫小黄的那名店员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唐突,挠着头不好意思道:“嘉姐,这两位是警察,说是要调查什么东西。我就给带过来了。” 季商察觉到对方神情一怔,虽然很快恢复过来,但拧着的眉头并未完全展开,眉眼间含着的情绪不是紧张,也不是惶恐,更像淡淡的疏离与厌恶。 -- 第111页 店员离开后,韩嘉关上门。请季商与尹灏落座后,才道:“我不是汽修店的员工,这店是我弟弟韩勋开的,他出门采购耗材,我就过来帮忙看着几天,做做后勤记记账。” 韩嘉将两杯水放到季商尹灏身前,试探着问:“你们要查什么?文档资料我倒是可以帮忙找找,其他的恐怕知道的不多。” 尹灏又将排查的目的跟韩嘉将了一遍,并且请韩嘉帮忙找出汽修店的修车记录,复印一份给他。 “韩勋经常出门采购耗材吗?” 屋内只有老式复印机吐纸的声音,季商认为自己的问话方式并不突兀,很随意,像是在好意打破尴尬的沉默。 但韩嘉的眉头非常明显地拧了起来,语气没有方才那么缓和:“偶尔吧,也说不准,什么时候缺什么时候采购?” “每次都是你来帮着他看店吗?” 韩嘉道:“不是我还有谁,父母年纪大了,他又单身一个。” 季商又道:“麻烦韩小姐帮忙回忆一下,最近几次韩勋出门采购的时间点,可以吗?” 韩嘉立刻驳斥道:“你们问这个干吗?这案子能和我弟出门时间有什么关系?” 尹灏接话解释:“是这样的,你们汽修厂这么,大员工也多,我们是担心老板不在的时候,员工违规接私活。所以先确定韩勋出门的时间,即使以后真查出来什么,对韩勋来说反而是有好处的。” 韩嘉脸色好了少许,回忆道:“一般来说每个月都会出门采购一次,七月初母亲节前出过门,八月两次,就月初和这两天。再往前我就记不清了。” 季商尹灏,两人眼神相触,心中已隐隐有了定数。 七月八月韩勋有过三次外出记录。七月母亲节前夕那一次出门与王景平案件发生时间完全吻合,至于八月两次外出,虽韩嘉未清楚交代时间,但也与易少清、张闯的案发时间大致相符。 韩嘉没有看到那两位警察别有深意的对视。她站在打印机旁,神情专注地看着一张张纸有节奏地从机器里吐出来,带着热气和碳粉味道。 她突然想起了她的弟弟韩勋,她无能为力之时也这样痛骂过他。骂他像台麻木的机器,每天重复地工作,除此之外什么也不做,也不像别的年轻人那样谈恋爱或者出去玩,身上总是带着一股汽修店里的机油味。 每年只在夏天到来,那个女孩忌日那天,他才会认认真真地打理自己一番。他也不捧用来祭奠的菊花,每次都是一束玫瑰,像是去赴一场热恋中的约会。 “能提供给你们的资料,我都毫无保留。你们可查仔细了,千万可别又再冤枉我弟弟一次。” 韩嘉虽然语气平和,但脸上又出现了初见时的厌恶感。季商转念想起十二年前的事,明白了她此刻话中的含义。 韩勋曾被当作嫌疑人带去警局,虽然后来丁思新的死被定性为意外,韩勋的母亲也证实他当天没有出过家门,但母亲为儿子作证,依旧有许多人保持质疑。 纵使警方并未查出韩勋母亲在说谎。但家人的证明在法律框架内效力薄弱,在众口铄金的围观群众眼里,更是不值一文。 季商道:“你放心,我们一定会仔细查证,不会冤枉任何人。” 韩嘉无奈地点点头,像是自言自语:“我们已经从灵溪县搬到了宁安市,如果再来一次,还能搬到哪里?搬家也就算了,但是为什么是我们搬?明明我们才是受害者。” 流言像苍蝇。 它渺小,却有着超强的繁殖能力。少有人愿意一巴掌拍死他,因为会沾染一手恶心的尸肉,所以大部分人不得不选择退避、躲开它。 令人欣慰的是,法制更加健全的今天,愈来愈多人学会了拿起法律这柄苍蝇拍。 韩嘉将资料交给两位警察,并将他们送出门外。 一辆黑色小车停到汽修厂门外,正在抽烟的几名店员捻灭烟头,一窝蜂散开,朝店内走去。 韩嘉笑道:“警官,我弟韩勋回来了。如果还有不清楚的,你们可以再问问他。” 韩嘉说完跑到那名从驾驶位下来的男青年旁边。 “韩勋,这两位警官,说是要查一起什么汽车违法改造案件,你不在,我也不知道有没有说清楚,你跟他们再谈谈。” 韩勋沉默着瞟了尹灏季商一眼,什么也未说,神情十分不待见。 季商尹灏两人,向韩勋走去。 “两位警官可是从云盘赶过来的,你快问问情况,别耽误他们时间……” 韩嘉话未说完,更确切讲在她提到‘云盘’两个字时,还未等季商看清韩勋脸部突然变化的表情,对方便折身跳回车内。 油门一踩到底,韩勋慌不择路地将车开了出去。 尹灏季商驾车追了上去。 这急转变化的一幕让韩嘉怔了片刻,心脏飞速跳动起来,她追到汽修店外,朝着远去的车辆喃喃喊道:“韩勋,你跑什么跑?” “为什要跑啊?” “你给我回来。” 第57章 蓓蕾 韩勋并未向人多的城中心逃窜。 尹灏驾车咬着韩勋的车屁股或者并行警告,但韩勋一直没有停车的迹象。起初道路上还有不少来往车辆,尹灏不敢贸然动作,怕给过往车辆造成事故。 追了大约五六公里,尹灏见路段暂无其他车辆,便将韩勋的车逼停在一处弯道之上。 -- 第112页 韩勋的车撞上路旁的树,被尹灏制服时,额面撞击下产生的伤口不停往外渗着血珠。 季商这才看清韩勋的脸。这是一张尚算英俊的面容,分开来每一处五官都堪称周正,但放到一处便显得死气沉沉,颓丧不已,让人没有想接近的欲望。 韩勋还未到而立之年,但眉间的纹路却比同龄人深刻许多,或者说那纹路已经被经年日久的情绪刻进了肌肤骨骼里,不管眼下的他放松或者紧张,眉间的皱纹丝毫都不曾消去。 像是在控诉、在抗拒、在苦挨、在求之却不得。 被尹灏截停控制后,韩勋并未挣扎。为防止他跳车,季商与他一起坐在后座。 季商偏头看着韩勋,想到曾经丁思新对这个人的形容,不禁唏嘘不已。 韩勋也抬眼看向季商,血液凝固的脸上,神情十分坦然,或者形容为放松更为贴切。但这神情对于一个半小时前还驾车逃窜的嫌疑人而言,是如此格格不入。 尹灏隶属云盘市公安局,他在宁安市没有执法权,为防韩勋不配合,他前往宁安市前便申请了跨区传唤证。 在等待灵溪县公安局民警赶到期间,季商忍不住试探着问过韩勋几个问题,对方均是一字不答沉默以对。 季商原本猜测韩勋对警方异地办案流程并不陌生,所以拒绝回答他和尹灏的单独提问,谁知到了灵溪县公安局内,韩勋依旧缄口无言,仿佛被人割了舌头。 他明目张胆地看着询问室内的钟表,仿佛在提醒尹灏与季商,用不了多久,他便可以大摇大摆地从此处离开。 曹卫卫亲自给灵溪县公安局局长致电,当地警方以韩勋拒不配合问话为由,将韩勋暂时牵制在公安局内,但也仅仅只有二十四小时。 从汽修店复印的修车记录,以及韩勋逃离时驾驶的车辆号牌已经发往云盘市刑侦队,整个专案组的人全都暂停手里工作,集中火力、分秒必争地对尹灏发来的车辆信息进行排查。 在专案组成员忙得人仰马翻之时,季商与尹灏一起去了此行另一个目的地。 因为需要跨区调取资料,号称要将张闯祖辈三代查个底朝天的邓登警官,至今并无所获。 前一晚到达花台村时,季商简单问过村长和其他几个村名,但因为时间太久,大家回忆后大多说法不一。 “哦,丁家姑娘去世那年啊。吴英姿家确实来过几个男孩。” “几个?好像是三个吧。还是多少个?” “不对,就一个吧,我还看到过那孩子在田地里掰玉米。” 村长笑着驳斥道:“不止,不止,你们记错了。至少五六个,其中有个男孩和丁家姑娘还走得挺近的,成天往她家跑。” 季商心想,村长你老哪里来的自信,成天往丁家跑的明明是我。 村里人都很热心,但苦于那一年丁思新的死太过震撼,谁还会记得邻居家来了几个客人。 几小时后季商尹灏来到了灵溪县敬老院,在敬老院内季商见到了那个十多年前经常到外婆侯素珍家串门的吴英姿老人。 村长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去敬老院内看望花台村的老人,前日他只告诉季商,吴英姿近几个月身体状态略有下滑。可当季商真正亲眼见到吴英姿本人时,不由得心灰意冷起来。 吴英姿那状态岂止略有下滑,简直称得上朝不保夕,指不定当晚闭上眼睛,第二天便醒不过来了。 老年人大多耳朵不灵敏,季商提着嗓子跟吴英姿讲了半天话。吴英姿那双浑浊的眼珠才缓慢地转动起来,在季商脸上来来回回看了几个回合后,突地发出了些许微末的光芒。随即吴英姿却垂下眼皮,哆哆嗦嗦小声念叨着什么。 尹灏靠近仔细一听。 “不知道。” “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老了,不记得了……” 吴英姿那神情不像是想不起,反而像是怕想起什么似的。但季商与尹灏无计可施,毕竟他俩又不能逼迫一位年过八旬的老人。 这处敬老院与常平山敬老院内的情况大致相近,以孤寡老人居多。院内不常有外人、特别是季商他俩这样的年轻人前来。于是季商便被一位精神矍铄的老爷子拦下,下了几回合象棋。 季商这人聪明晓理,自成风度,对待老人尤其宽容有耐心。同他下象棋那位老爷子被哄得心情大好,便好心问了问他来找吴英姿的原因。 季商从老人这处得到了一个让他为之振奋的线索。 吴英姿以前唠嗑时提起过,她讲自己其实并不姓吴,因为很小的时候被姓吴这家抱回去养,所以才改姓吴。 她原生家庭是张姓,吴英姿上面还有姐姐。家里想生儿子,却未料及又生了一个女娃,于是刚出生不久的吴英姿便到了吴家。 后来张家发达了,有动过将吴英姿领回去的念头,但她说父亲走上了从政的道路。如果叫人查出来曾经有弃养子女的黑历史,恐危机仕途,所以直到最后张家也并未认回吴英姿。但据吴英姿自己讲,私底下还保持着来往,特别是她的姐姐,经常偷偷去看她,给她钱。 吴英姿说自己原则上算不得孤寡老人,是因为张家弟弟虽早逝,但姐姐的女儿很有出息,老公好像是做官的,又似乎是经商的,反正人丁兴旺,门楣耀光。 季商尹灏匆忙赶回花台村,由村长领着找到了一位与吴英姿年龄相仿的老人,费了一番口舌与耐心,才从几个老人口中将敬老院得来的信息又证实了几分。 -- 第113页 但以往大家都认为吴英姿出于虚荣而撒谎,谁都没在意她的话,所以吴英姿口中的姐姐到底叫什么名字,这个张家到底是灵溪县上千户张姓人家里的哪一户,暂时并未查证。 灵溪县公安局里,韩勋坐得像一座泥塑的雕像。他看着时间分秒过去,距离开时间愈来愈近的他,却并未表现出半点放松,反而仿佛越是临近,越是让他不安。 花台村里,季商一个人站在小屋外。 从远处山坡,到天空,再至村里的一方方池塘,全都在这一日落幕前,被突然出现的火烧云浇透。 那处被改建公园、丁思新的遇害之地,也被云层包围着,像开了满山向日葵,又像直冲天际的火焰。 独自离开的尹灏,从远处的步行道上走来,还远到只是一个模糊的人影时,季商便认出了他。 季商见他走路姿态有些与平常不同,双手还背在身后,便不由笑了起来。 方才重重愁绪都烟消云散。 “你去那儿了?”季商又笑着问:“干什么去了?等会被村里的姑娘绑去做上门女婿,我怎么跟你父母交代。” “做上门女婿也不是不行。” 尹灏笑着来到季商身边,突然从身后拿出一束花,杂乱无章的一捧淡粉色月季。 尹灏将花朝季商身前递了递,道:“老村长家花坛里摘的。这个月份没有樱桃花,这种月季与樱桃花颜色接近,只能凑合一下。” 收花这事,次数多了也就产生了惯性。季商很自然接过花来,有些不解道:“樱桃花?” “不是送你的。”尹灏指了指远处的山坡,询问道:“我陪你去看看?” 季商怔愣了少许才反应过来,他在书里形容丁思新像六月的樱桃一般甜。这一点细枝末节,尹灏也帮他记着。 月季褐色的枝干上有不少淡黄色的凹陷,原本生着花刺的地方都被拔去了刺。 季商摩挲着被拔除花刺的细枝,觉得自己心头那根刺,也被尹灏一天天磨平了。 那些覆车之鉴,那些他给自己立下的屏障,在这一刻,在季商心里淡化瓦解。尽管他仍旧不能肯定,眼前这个人能否给他所求的长久,会否又是一次对方短暂的猎奇之旅,最终一样无疾而终。 但如果,对象是尹灏,他愿意再尝试一次。 “走吧。”季商拉住尹灏的手,“让思新认识一下你。” 这是季商第一次这样拉尹灏的手,不是安抚性质,也没有一触即放。 尹灏脑里嗡嗡响了好久,才反应过来这意味着什么,他在季商即将松手前,反客为主地握住季商的手。 他其实有许多话想说,但脑子里却像高速前进的列车被拉了道闸一般,顺着另一个不知名的地方拐了过去。 “你介绍我给丁思新认识?”尹灏没头没脑道:“她会不会一生气晚上来找我算账啊?她可是丁恒远的妹妹。” “我这,我这算不算横刀夺爱啊?”尹灏捏了捏季商的手心,嘴上说着横刀夺爱,面上却无丝毫羞愧之色。 季商抽出手,撂下尹灏自己走了:“你大爷我单身,你夺个屁的爱!” “还有啊!”季商转身,指了指尹灏:“我认识恒远哥之前,我和思新就是朋友了,你不要小瞧她。” 季商说完便走,尹灏追过去拉住季商的手:“季大爷,不带你这么不负责的啊,手都拉了,还单身?” “两个大男人拉拉手怎么了?又不会怀孕。”季商一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浪荡模样。 “渣男语录啊!” 季商甩开他,道:“滚一边去。” 尹灏又伸手过去,紧紧抓住季商,死皮赖脸道:“别甩开我,这花台村我不熟。迷了路还好,万一被哪家姑娘捡了。你还得上门来抢,都是乡里乡亲的,到时候为了我撕破脸,多不合适啊。” 两人走在池塘间的小道上,朝着曾经那片向日葵花田而去。火烧云褪去了不少,不再浓烈灼目,更显温柔和煦。 季商没再挣脱尹灏的手,虽然他依旧嘴硬:“放心,我肯定会上门,但我不抢,我给你俩包一个大红包。” 尹灏问:“你给我包多大红包?” “这么厚一叠,每张面值十个亿,你敢不敢要?” “你给什么我都敢要。” “你,你是不是傻啊?你是怎么考上警校的?你是怎么打破我的射击记录的?你家是不是给你花钱作假了?” “我破了你的射击记录?什么时候的事?”选修课程与体能课程尹灏获得过不少奖项,但早被他抛诸脑后。 “我研一,你大二那年。你连这事都记不得。尹灏,你当时铁定作弊了。”季商哼了一声,抽出手弹了一下额前的头发:“那意思是,我,季商,现在仍然是公大射击记录保持者。” 季商单方面夺回王座,喜不自胜。尹灏却在听到第一句时,便开始天马行空:“你研一就认识我了?记得我打破了你射击记录,还有,你上次还说我拿过五千米长跑冠军。” 季商心道:“失策啊!” 尹灏心花怒放:“学长,你暗恋我这么多年。怪不得在云盘第一次见,你就只和我握手,还说想被我逮捕。” “我暗恋你大爷!” “不行,我大爷不行!谁大爷都不行!” “……” -- 第114页 晚来闷热的池塘里,时有几只鱼跃出水面。但很快便被季商的咆哮声吓得躲进水里。 人类好奇怪,拉着手,捧着花,却要吵架。不过更奇怪的是,他们看似争执不休,脸上却尽是笑意。 作者有话要说: 尹灏想站在花台村最高的山顶,大声呐喊:“我脱单了!!!和季商!!!” 季商按了按尹灏:“低调,秀恩爱死得快!” 作者懵逼:这俩难道不是早就在一起了?以往暗搓搓秀我一脸的是什么??? 第58章 蓓蕾 如今成片的池塘,在多年前是方方正正的田地。没了风吹麦浪,没了密林般的玉米地,但曾经的纵横阡陌保留了下来。 两人抄近道横穿小路,虽将近晚饭时间,但偶尔还会撞见三两个在池塘边垂钓的人。 一开始并肩走,再后来尹灏走在季商左侧,季商便左手抱花,尹灏走到季商右侧,季商便把花挪到右手。 尹灏是极少看人眼色的,他此刻恨不得拉着季商的手围着花台村转一圈,但他得考虑季商的意愿,也心甘情愿尊重季商的顾虑。 为了克制住自己不安分的念头和蠢蠢欲动的手,再加之池塘间的路越来越窄,尹灏索性慢了一步,跟在季商身后。 到了山坡脚下,两人踏上从树林间伸出的石梯,走了约十多米,季商停下来,将手朝沉默不语的尹灏递过去。 尹灏没有立即拉住季商的手,他将尹灏左手抱着的花拿开,抬起季商的右手将花环住,然后将自己的手从花柄下伸进去,握住季商的手十指相扣。 尹灏道:“有花挡着,这样就不怕人看见了。” “我不怕人看见。”季商道。 “那你……” 季商高中时期向家人出柜,这些年从未有意向人隐瞒过自己的性向,一直出于半公开状态。他怎么会惧怕这小村落里谁和谁的流言蜚语,评头论足呢? 他顾虑的重心,自始至终都在尹灏那处。 尹灏向来是行动派,特别是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足以表达时,一般是先干点什么。 赤红的云霞渐渐从山坡上方下沉,微弱的天光穿过墨绿的林间,在两人缓缓前行时,交错光影迤逦落到他们身上。 黑发镀上了一层浅金,原本棕色的瞳仁变成了琥珀色,连唇色都加深了几分。尹灏又想到方才跟在季商身后时,一直在独自琢磨的那个问题。 符威讲他强吻完季商后,坐在地上没皮没脸地念叨,嘴唇好软。可尹灏到现在也没记起当天的事情,所以季商的嘴到底是有多软呢? 毕竟是去祭奠丁思新,这事要到山顶再做,似乎不太合适。尹灏倏地停下脚步,抽出手,握着季商的肩将他转向自己,飞快地在季商唇上碰了一下。 “你干什么?”快得跟雏鸟抢食似的,季商只感觉自己被啄了一下,根本未反应过来这是一个吻。 “干点成年人该干的事情。”季商笑着退了一步,尹灏遂靠近两步,贴着他低声道:“刚刚那次不算,太快了。” 季商看尹灏猴急又慎重的模样,煞风景地笑出声来:“学弟,男人太快可不好。” 尹灏伸手在季商腰间一捞,季商的笑声瞬间止住。 尹灏搂着他的腰向自己压了压,另一手扶着季商的后颈防止他逃。可季商压根就没想逃,他又不是青涩小姑娘,没有欲拒还迎那一套。 他伸手在尹灏唇角划拉了一下,这动作前次醉酒时他做过,以前他逼着自己克制,可今非昔比,他勾了勾嘴角迎了上去。 “小季啊。”村长的声音从前方石梯弯道处传来。 季商一把将尹灏推开。 速度之快,力道之大,多少用了点格斗里的直拳技巧。尹灏退了几步差点一屁股坐到地上。他心想以后再也打趣季商体虚了。 林间的光线晦暗,村长自山上下来,拐过了弯道,又眯着眼不确定地问了一句:“是小季吧?” 尹灏没忍住噗地笑出声。 季商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向村长走去:“是我,村长你叫我小九吧,小商也行。” 村长叮嘱两人稍后来家吃饭,独自溜达着下了山。 季商尹灏来到山顶,凉亭里还坐着几位出门散步的老人。其中一位老太太季商认识,先前村长带着季商去她家问过吴英姿的事。 老太太眼神不太好,迟疑问道:“是小……” “对。”季商见尹灏又要笑了,快速接话道:“我是小季。” 老太太又朝旁边坐着的人介绍了一通季商:“侯素珍的外孙,以前常来花台村,比村里所有姑娘还白的那个。” 几个老年人都言太久了,记不清季商年幼时的模样,倒是又连声哀叹着说起了侯素珍。 老太太发现季商抱着花,便问道:“你也是来祭奠丁家姑娘的?” 季商察觉老太太用了个‘也’字,便问道:“还有其他人也到这里来给思新送过花?” “对了,那姑娘叫丁思新。” 老太太独自陷入记忆,片刻后才满脸惋惜道:“多好的姑娘啊,可惜了。过了这么多年,还有这么多人惦记着她。” 老太太侧身往凉亭下另一侧指了指:“前几天才有人来过,放了花就走。” 季商和尹灏走到老太太指的位置,草地上放着两束已经凋谢的花。花朵枯萎,花枝黑黄,与傍晚林间的暗黑地面混做一体。 -- 第115页 季商蹲下仔细看了看才辨别清楚,那是一束玫瑰,与一束雏菊。 季商把月季放在这两束枯萎的花旁,沉默片刻才站起来,又走回凉亭。 尹灏在凉亭围栏的掩隐下捏了捏季商的手,问方才那位老太太道:“奶奶,您还记得前几天来着给丁思新送花的人是谁吗?” “记得。”老太太道:“丁家大儿子。他们家搬走后就没回来过,妈妈和女儿的骨灰都埋在镇上墓地里。算一算,我都好多年没见着那孩子了。但是呢,他还是和小时候一个模样,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奶奶您记忆真好。”尹灏又问道:“来的其他人您认识吗?” 老太太摇头:“不认识,但应该是丁家姑娘的同学吧。刚出事那几年,每年这个时候都会有几个人到这边来祭奠,后来时间久了来的人越来越少。但是有一个小伙子年年都来的。” 离开在灵溪县公安局前,季商调了韩勋的档案查看,手机里保存了一张档案内韩勋的照片。 季商将手机递到老太太身前,问道:“是这个人吗?” 老太太眯着眼看了片刻,豁然道:“是他,抱着一束很红的玫瑰,是他没错了。” 季商收回手机,停了片刻才又问道:“那他和丁恒远,他们是一起来的,还是不同时间来的?” “前后脚上的山,不过,是一起离开的。” 季商看向尹灏,离开云盘前他俩和丁恒远谈过一次,当时季商提起过韩勋,但丁恒远说他不记得了。从时间上看那次谈话发生在丁恒远与韩勋一起祭奠丁思新之后。 所以,丁恒远在撒谎。 “可他为什么要撒谎?”尹灏见季商顶着一头湿发上楼,便将他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撩了起来,边给他擦头发,边与他讨论案情,“王景平案件、易少清案件,还有这次张闯的案子,云盘那边刚刚也查实丁恒远案发时根本不在云盘市。每一次他都有不在场证据,你说他撒谎的目的是什么?” 季商被尹灏用毛巾包着头有一下没一下的按按揉揉,舒服得让他有些困顿,闭了片刻眼才稍稍回神,季商迟疑道:“你的意思是丁恒远有可能在为韩勋遮掩?” 尹灏将已经湿润的毛巾随手搭在一旁椅背上,见季商低头垂目沉思的模样,忍不住用手指帮他顺了顺前额的乱发。 尹灏突然想起他们现在所讨论的人,这个人曾经在季商生命中扮演过重要角色,他试探道:“也许不止遮掩,从前两个案件合并开始,我们便推测过,有多人合谋作案的可能性,不是吗?” 除了讲出自己的真实看法,尹灏也想看看季商的反应。 季商拧了拧眉,抬眼看尹灏时。坦然点头道:“确实有这个可能性。” 尹灏感觉前一刻悬着的心平稳着地,他坐到椅子上,拉着季商的下摆将人拉到自己身前,圈住季商的腰。 季商的心跳平稳有力,没有说谎。但转念一想,这样平稳有力的心跳又让尹灏多少有几分挫败感,于是腰上那双手便不太安分起来,像是急于证明什么似的。 “剩下不到十二小时,再查不到证据,灵溪县公安局那边也没办法再帮忙扣着人。刑侦队那边……”季商按住尹灏的手,道:“有没有查到什么新线索?” 被扣着手,尹灏便用脑袋贴着季商的腰,嘴唇隔着衣料在季商突然绷紧的腰间轻轻咬了一口。 季商蹙着眉,反射性地松开尹灏的手,捧着他的脸,将他往后推了推,“说正事呢。” 手还停在季商腰间,尹灏暂时没有动作,稍作正色道:“刚刚你洗澡时,我打电话问过了,现在专案组暂停了对张闯背景信息的排查,所有人都在加班加点查韩勋,目前还没有线索。你提供的那条关于‘小梨涡’的IP地址也查出来了,是灵溪县内一个网吧。时间太早,视频早删除了。注册手机,因为几年前还没有强制实名制,也没有查出来有用信息。现在就看韩勋汽修店内的车辆,在维修期间有没有与三起谋杀案时间重合,有的话曹队可以先申请拘传,办好手续就能把韩勋先带回云盘。” “所以啊。”尹灏说完话站了起来,季商稍有后退的迹象,他便紧逼过去,放在季商腰间的手也开始不太老实地游动起来,“你干着急也没用,韩勋的资料都看好几遍了,今天累一整天,明天还有硬仗要打。要不然……” 尹灏凑到季商耳边:“要不然我们先睡一觉,反正这边开车到县公安局最多二十分钟。” 季商不知不觉退到衣柜前,老衣柜中间镶着块镜子,镜子里季商的耳后大片酱红,尹灏的眼也泛着红。腰上那只手又掐又揉,阵阵战栗感向季商全身蔓延,他将尹灏推开半寸,气息平稳后,问他道:“尹灏,你真是直男吗?” “是啊。”尹灏答完,又改口道:“不过,在你这,我肯定不是。” “那,你就不需要先适应适应?就没有一点点不适?”季商迟疑道:“毕竟我不是女人,没胸没屁股,构件都跟你相同。对直男精神吸引有可能,但理论上来说性吸引力的标准不可能这么快发生转变。” “我们不谈理论,实践才能出真知。”尹灏把季商的手从胸前拿开,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让我先来证实一下,你是不是没胸?没屁股?” “尹灏,你怎么这么……”这已经不是那个在同志酒吧如坐针毡的小学弟了,后面的词语季商讲不出来。 -- 第116页 “性急?浪荡?奔放?”尹灏靠近季商,手抚上他的脸颊,最后停在唇上,笑道:“学长你想太多了,今晚太仓促了,等我准备好了,再……” 最后两个字尹灏贴着季商的耳朵说出来,烫得他顷刻间忘记呼吸。 尹灏拉开几分距离,视线从他的眼睛寸寸下移:“我今晚只想知道,这张嘴到底有多软。” 季商松了口气,想接个吻而已,搞得跟要提枪上阵似的,害他白紧张一场。季商瞬间便回神,主动靠近尹灏,眼神在尹灏因为紧张有些僵硬的双唇上停了停,闭眼吻了上去。 与此同时,电话响了。 就在季商不知羞耻地微微分唇,噘嘴的时候。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村长,说季、不说吧,文明你我他。 第59章 蓓蕾 尹灏将手机放在桌面上,按下扩音键,邓登高亢的声音传了出来。 “韩勋汽修店内维修车辆记录内,有三辆车,在送车报修之后到修好被车主领走之前,都有进出云盘市高速收费站的记录。并且这三次记录,分别与王景平、易少清、以及这次张闯案件的案发时间相吻合。” 这已经不是巧合足够解释的了。 邓登继续道:“曹队已经签发拘留证了,柴露正在发往灵溪县公安局,大概五分钟后吧,你们应可以开始办理交接手续,把韩勋带到云盘。” “五分钟!”尹灏喊了一声。 “五分钟你都等不了?”邓登笑着抱怨道:“有点耐心啊尹灏,我们几个眼睛都快看瞎了才找出来的线索,你等五种怎么了。” “……”尹灏没脸说,他刚刚还想诓人上床睡觉。 见尹灏对着手机发愣,季商拍了他一巴掌:“楞着干什么,赶紧收拾东西,出发啊。” 尹灏回过神来,与季商一起,手忙脚乱地将两人换下的衣服和随身物品胡乱塞进包内。 电话那头传来邓登恍然大悟地惊呼:“说半天你俩没在公安局啊?老实交代溜号到什么地方去了?” 尹灏转头冲电话喊道:“你管得着吗?交接手续哪里那么快办得完?我还得花时间把灵溪县公安局的负责人给叫过来。” “嘿。”小邓子道:“这还跟我急了,肯定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心虚了。” 没等尹灏回答,季商拎起包,抓过手机,一面下楼一面对电话说:“小凳子,你们排查到的肯定不止三次时间重合对吧,韩勋在云盘市的移动轨迹查到了吗?” 小凳子被季商打了岔,没在继续纠结前面的八卦问题,正色答道:“基本已经掌握,总得来说,韩勋有重大作案嫌疑,不然曹队那么谨慎的人会愿意签发刑拘证?放心好了,我看多半是这小子没跑,资料我稍后发到你和尹灏邮箱内,注意查收。” 季商拉开车门,坐了上去,他转头望向外婆的小院。 随着大门落锁的声音,最后一盏灯被尹灏熄灭,这间院子完全陷入黑暗。 “小凳子,辛苦你们了。” “不辛苦,都是我们应该做的。”小凳子说完话,季商那边已经挂断,他挠着脑袋楞了许久,总觉得自己把什么事给忘记了。 适应黑暗后,才察觉夜空月色白亮撩人。尹灏的脸也渐渐清晰,他拉开后车门将另一个包扔了进去,关门后尹灏并未直接去驾驶位,而是拉开季商所在的副驾位。 “要换我开车吗?”季商问道。 “不。”尹灏拽过季商的衣领。吻住他。 季商还未回过神来,身体却比思绪更快做出了回应。他原本坐在车内,不知怎的又到了车外。匆忙的动作与紊乱交错的呼吸中他睁眼看了尹灏一次,随即又闭上眼感受来自唇舌间的碰触。 再睁眼时季商已被抵着压在车门上。 “季商。”尹灏离开季商,俯在他耳侧,道:“你嘴唇真软。” 季商目光朝下看了看,促狭道:“你倒是不软,接个吻都能硬成这样。” 尹灏脸上难得露出羞耻之态,他直起身扯扯裤子,朝驾驶位走去时,又折回身,用拇指将季商唇边的水渍擦了擦:“接下来是工作时间,你别再招惹我了。” 季商轻声笑了笑,上车、关门。这人得了便宜还倒打一耙,到底是谁招惹谁。 云盘市刑侦队,审讯室。 “七月三日、八月二日、八月二十五日,这三个时间点你都到过云盘市,并且分别逗留了,两天、四天、两天时间,对吗?” 韩勋虽依然神情淡漠,却与在灵溪县公安局内的沉默以对不太相同。他并未抬眼,平静答道:“对。” 慈斌道:“据警方了解,你个人名下有一辆家用轿车、两辆小型货运车。这三次到云盘,你为什么放着自己的车不用,而要偷用客户送来维修的车辆?” 韩勋笑了笑,坦然道:“警官,这事有多常见你比我更清楚。汽修店的员工私下开客户的车,去办私事、去玩、去充门面泡妞,这种例子多得是。” 慈斌并未反驳,停顿片刻道:“可你是老板,你带头做这种事,也不怕臭了名声,坏了规矩?” “什么名声,不被发现不就没事了。至于规矩嘛,规矩哪里有钱重要,到云盘一来一回,油费和过路费都快赶上我修好几辆车的利润了,我用用客户的车给自己省点小钱很正常吧。” -- 第117页 慈斌笑了笑,道:“省钱对吧?这个理由很符合人性,看似合情合理。但,为什么那三位车主却反应从修车店提回自己的车后,并未发现油量减少的现象呢?” 韩勋楞了楞,随即不着痕迹道:“我刚刚可能没讲清楚,省钱的地方可不单指那点油钱,客户的车如果是叫得上名的豪车,我开这种车便另有用途。现在的人大多凭借外貌和物质来给人定性,供货商看我开豪车,便觉得是有钱的、能够长期合作的大买主,有时候不仅单价可以压、连定金都可以压一压。这比起省点油费来说,对我更有利。” 慈斌道:“韩先生真是个精明的人。” “小生意,不处处算计,怎么赚钱。” 慈斌不再纠结这个问题,继续提了另一个问题:“我们对韩先生提供的耗材供货商进行走访,你这三次到云盘的采购工作,均在你到达云盘市的第一天便完成下定。采购工作完成后你继续逗留在云盘市,但每一次都没有住宿记录、和其他任何登记身份信息的记录,你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麻烦告诉我们这期间你去了哪里?住在哪里?” “凭空消失?”韩勋嗤笑否认,“我这个人不喜欢铺张浪费,不喜欢住什么好酒店,去什么大商场。我不过是太喜欢这个城市了,每次来就想一个人走走逛逛,看看风景,当作给自己放假。走到什么小地方,郊县啊、风景区啊、反正看心情,有时候随意在什么私人名宿或者老乡家里住一晚凑合。” “民宿的名字叫什么?在什么地方?” 韩勋道:“这么久的事了,谁能记得。” “那三天前的事你不会不记得吧?八月二十五日到达云盘后你去过哪些地方?” 韩勋抻了抻脖子,蹙眉思付道:“第一天办完事,随便溜达了一圈,后来喝了点酒,住哪里记不清了。第二天嘛,好像在网吧过得夜,不过我忘记带身份证,是网吧一哥们帮我到前台开的机子,具体哪家网吧,我没留意过。我想你们把云盘市每家网吧的监控都查一查,肯定会发现我的身影。” 到目前为止,警方提出的每一个问题,韩勋都可以游刃有余地接下来。他的态度看似比在灵溪县公安局时更配合,实则他回答问题的方式显得他更为敷衍。 一个嬉皮笑脸跟你唱戏的人,比一个沉默寡言的人更让人难以猜透。 季商隔着询问室的单面玻璃,看着韩勋,看他眼下这一副坦然的神色,明白了他在灵溪县公安局内的沉默是因为什么,或许那时,他还未猜度出警方的深浅,还未完全想好面对各种问题的说辞。 面对这类人,就不能跟他兜圈子、套话。 尹灏拿着收音器对慈斌讲:“慈哥,直接问他重点。” 慈斌将原本拿在手里的资料放到桌上,往后翻了一页。 那是一页停车记录,坐在对面的韩勋,目光在资料上停了停又快速移开。 慈斌道:“好,你喜欢一个人到处溜达,到偏远的小地方,住不用登记身份信息的非正规酒店,这没有问题。但为什么每一次你都会把车停在市区,驾车游玩不是更方便?何必要弃简就繁,走路?打车?” 韩勋方才一晃而过的慌张消失殆尽,他道:“我说了我去的地方通常偏僻,郊县或者人少的小地方,那种地方停车多不安全,万一把客户的车搞丢了,我不是赔大了。” 慈斌挑了挑眉,点头道:“从你三次到云盘的停车记录,看得出来,你确实比较谨慎,每一次都将车停在正规的停车场。而且这些停车场都在市中心,相互间隔的距离都很短。” “你看啊。”慈斌又将桌上的资料翻了一页,推到韩勋身前,让他看了一眼后又拿了回来,慈斌笑道:“这三个停车场若连上线,是不是很像一个弧形半圆,这个圆中心是什么地方呢?超市?酒店?对了,还这里还有一家康复医院。” 慈斌点了点资料上被红点圆点标注的地方,道:“紫阳康复医院。” 韩勋面部表情凝固,为了让自己仍旧显得轻松自如,他的嘴角反而有些微颤。 “我们查过监控,你每一次来云盘都会到紫阳康复医院看望丁少东。” “丁少东是谁的父亲,不用我告诉你吧?”慈斌紧紧盯着韩勋,道:“这么多年了,你还没忘记丁思新?” 韩勋不答。 慈斌继续道:“你知道吗?在你每一次来云盘市,见过丁少东后,王景平、易少清、张闯这三个人其中一个便会死于非命。这三个死者,不知道你还有没有印象,在十二年前丁思新的死亡案件中,曾有人对他们提出过指控。” “这未免太过巧合了。”慈斌笑道。 韩勋的嘴角不再颤动,猝地绷紧,他发狠咬着牙,导致两侧咬肌明显凸起,他呼吸渐急,眉毛高高隆起死死压着黑如深渊的双目。 慈斌轻声道:“你与这三起案件有没有关联?韩勋,我现在再给你一个机会,将我前面提过的问题,重新答一次。如果你在云盘逗留期间去过任何有影像记录,或者有人能证实的地方,你最好立刻告诉警方,以解除自己的嫌疑。” 韩勋与慈斌对视片刻,忽地眉头展开,泄力的双眼内隐隐有暗光闪动。突然,他无声地笑了笑。 随即垂下头,大笑起来,那笑容里全是悲切与不甘。 -- 第118页 慈斌敲了敲桌子:“我在问你话呢?韩勋,别发疯。” 韩勋抬头,方才癫狂之态敛起。 “他们都是我杀的。” 第60章 蓓蕾 慈斌继续问道:“你是在什么地方?什么时间?如何杀掉他们三人的?你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策划的?你的同谋都是谁?” 韩勋道:“都是我一个人做的。” “好。”慈斌停顿片刻,道:“那你讲讲你一个人是如何策划和实施犯罪的?” 韩勋仰头,又长又重地呼了一口气。他的头始终没有垂下,保持着微仰的姿态,眼睛盯着天花板某一角,缓缓道:“我割掉王景平的舌头,因为他空长着一张嘴,却不敢为思新发声;我砍断了易少清的双手、挑断张闯的脚筋,还割掉他的命根子,因为他们、他们……” 韩勋紧紧闭上双眼神情苦痛地垂下头,眼角的泪终于落了下去。 慈斌继续追问:“地方?时间?作案工具都是什么?” 韩勋沉默少顷,突然笑了笑,好似恍然大悟。 “怎么?我的口供还不够吗?你们没有证据是不是?没有证据那为什抓我?我知道了,光有供述没有证据是无法定罪的。你们想套我的话,门儿都没有!” 韩勋愈来愈激动,最后双拳嘭地砸向桌面。 他面目狰狞,好似怒火攻天,又好似窥到一丝生机:“没有证据就放我走!还差一个!我要杀了他,我一定要杀了他!” 自此之后,韩勋又恢复了先前缄口不言的状态,再不发一语。 对嫌疑犯的审讯有严格的时长控制,小说电影里常出现的感官刺激、睡眠剥夺等刑讯手段都是不被允许的。 负责问话记录的慈斌与柴露离开询问室,尹灏和季商一直站在单面镜后,直到韩勋被带走。 尹灏问道:“他的话,你相信几分?” 季商有节奏地轻轻叩了三下桌面:“三分。” “这么少?” “不少了。”季商道:“在慈斌提到丁思新前他讲的话,我一分都不相信。” 尹灏又道:“但他能说出每一个被害者的死状,这些信息警方从未向外透露,就算早在一月之前发生的王景平案件,割舌这个细节也从未被外界知晓过。” “所以我信他三分。”季商一面回想韩勋的言辞与表情,一面道:“这个案件不可能一个人完成,特别是易少清案件,至少两人。所以我暂时相信他属于合谋者中的一人。但是……” “但是什么?”尹灏覆住季商的手,怕他又开始叩桌面,笃笃笃,叩得他心急如焚。 季商顺势摩挲着尹灏的拇指,道:“这只是我的猜测,如果‘小梨涡’是韩勋的话,他有可能从书内情节推测出三个被害人的部分死状特征。你没发现吗?他讲的时候对细节用词十分含糊,没有再深一步描述。因为他怕自己说多错多。” “他承认杀人,却不愿意向警方供述细节。”尹灏道:“他要么真的如他自己所说在拖时间,等警方找不到确凿证据释放他,要么,他知道凶手是谁,他是在替别人打掩护。但不管哪种程度,这个案件他一定有参与。” 季商点头附和:“对,你没发觉吗?他说‘还差一个’,那句话更像在提醒他自己。” 尹灏沉默片刻,突然笑道:“我是不是很聪明?一点即通。” “嗯。”季商莞尔,“不单武力值高、脑力值也很高。” 尹灏靠到季商身前,抬抬下巴,努努嘴道:“还差一样。” “……”季商看他努嘴那样,总不至于还要夸夸他接吻技巧吧。就那么一次,虽然两人都激动非常,但细细想来还有些紧张慌乱,不得章法。 尹灏看季商半天没开口,不满道:“还有颜值高啊。” “是哦。”季商笑道:“你可是上过热搜,整个云盘市的女青年都想被你逮捕的警草。” “你捡到宝了。” 季商在尹灏唇上亲亲啄了一下:“我捡到宝了。” 撩完季商便撒手要走,被尹灏抓着手腕扯了回去,作势要亲他。季商推了推尹灏,偏头低低咳了几声,摆手道:“不行,有点感冒,怕传染给你。” “怎么感冒了?”尹灏摸了摸季商的头,还好温度正常,“除了咳嗽还有没有其他症状?难不难受?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季商道:“不难受,就一点咳嗽而已。” 尹灏把季商拉入怀中,自责道:“昨晚开车带韩勋回云盘时,不应该开空调,你头发没干透,是我不好,给忙完了。” “怎么什么责任都要揽啊,尹警官。”季商笑道:“空调可是我打开的。” 尹灏还想说什么,屋外远远传来脚步声。季商推一下尹灏示意,尹灏只得放开他,不过依旧在他颊面亲了亲,低低说了一句:“提醒过你,工作时间别招惹我了。” “谁招惹谁了?明明是你先摸我手了……” 季商话未说完,曹卫卫推门进来,往隔着两米远站在桌前的两人身上打量了片刻,道:“尹灏你跟我来一下。小九,你也先别走,等会案情会议希望你也一起参加。” 尹灏从曹卫卫办公室出来,连单独见季商的时间都没有,便又被曹卫卫提溜着进了会议室。 这场会议主要是案情分享分析,以及部署后续侦查方向。曹卫卫指示先集中人手,在韩勋拘留时限结束前找到他犯罪的实质性证据,就案情发展及轻重程度而言,这个安排是合理的。 -- 第119页 但稍稍让众人侧目讶异的是,曹卫卫将对张闯家庭背景、人际圈等情况的排查任务,交给了季商与尹灏。 虽然侦查无小事,却事分缓急,先不谈尹灏,单就对季商而言,这无疑有些大材小用。 但苦于曹卫卫的威严,大家虽然暗地里纳闷不解挤眉弄眼,但都未提出异议。倒是尹灏与季商均是一派泰然,像是对曹卫卫的目的了然于心。 这场会议持续至午饭时间过半还未结束。会议室的门被敲响,后勤人员提了几袋外卖进来。 尹灏接过外卖,边分给其他人,边看盒子上的标签。把少油少盐无辣的那份单独拿出来递给季商。 尹灏帮季商拆开袋子又去拆自己那份,发现内容不对,他抬眼问道:“还有一盒冰糖雪梨汤呢?在你们谁哪里?” “没有啊。” “我没汤。” 季商道:“我也没。” 正在扒拉着袋子的邓登,发现了尹灏找的东西在自己这处,故意捂着不放:“你要请吃饭,那就都搞一样的规格。我看大家都没汤,你怎么就单独给自己点一份啊?我们都不配喝汤吗?” “不给我是不是?不给饭也别吃了。”尹灏先威胁了邓登一通,再伸手去拿时,邓登双手递了过去,他可不想得罪散财童子。 尹灏接过汤,轻描淡写道:“你吃饭的声音,西里呼噜,跟缺牙老太太喝粥似的,还想要我花钱听你喝汤的声音?影响食欲。” 柴露笑着附和道:“小凳子你还是不要喝汤了,我想起那声音脑门疼。” 慈斌点了点邓登,道:“有饭吃都堵不住你的嘴,看来你还没饿,拿来拿来,我帮你吃。” “我饿,我饿得前胸贴后背了都。”邓登慌忙朝季商那处挪了挪,低头开始扒饭。 慈斌笑着收回手,一低头发现盒饭里多了个鸡腿,身旁坐着的柴露脸都快埋饭盒里了。慈斌微怔,随即把自己饭盒里的红烧狮子头夹了一个过去给她。 尹灏收回视线,揭盖子揭得咔咔作响,旁若无人地把汤放到季商跟前:“还是热的,吃不下饭就多喝汤。” 会议室内所有人都看了过来,包括咬着筷子,一脸难以形容的曹卫卫。 小凳子冷静了片刻才把半张着的嘴合上,咽下东西后,他愤然不平道:“尹灏你这也太区别对待了。” “我就区别对待了,怎么着?”尹灏振振有词道:“从昨天早上八点到现在,他眼都没合一下,饭都没正经吃一顿,四处走访调查,飞车追捕,又连夜开车带嫌疑犯回来,人都累生病了,一直咳嗽,你没听见吗?” 季商心想我正经吃饭了啊,再说车也不是自己开的。他心虚地扣着碗底,在桌下踢了尹灏一脚,低声道:“没有一直咳嗽。” 尹灏继续不满道:“他又没工资,义务帮忙查案,你们都心疼心疼人行吗?” “九哥吃个虾仁。” “季老板,红烧狮子头来一个。” “小九我这还有小尖椒炒肉,你来点?” 专案组成员纷纷站起来,半真半假,顺着尹灏的话,要给季商献殷勤。 “不行,咳嗽不吃辣不吃海鲜。”尹灏一句话全挡了回去。 邓登在一旁被尹灏先前的话怼得羞愧难当。正盯着碗里的鸡腿,做激烈的思想斗争。 其余人都坐了回去,边吃饭,边一副欣赏邓登撞枪口的看戏心态,柴露照常捧着高深莫测的笑脸,脑袋里的弯弯绕绕比谁都多。 曹卫卫清清嗓子道:“顾问是有报酬的,虽然少。” “确实少。”尹灏心道,你也知道少啊?怎么不多申请点?就这么压榨我的人。 我的人?对,现在是我的人了,我不护着他还能护着谁?尹灏边腹诽着,边忍不住暗自乐了起来。 季商低声道:“曹队,他开玩笑,我这也不是为了钱。” 尹灏吃着饭,还不忘越过季商横了邓登一眼:“邓登你还整天跟前跟后叫九哥,你看看你和你九哥的觉悟差距,大不大?” “我觉悟太差了。”邓登被尹灏说服,不住点头,随即试探着把自己盒饭里的鸡腿夹给季商:“九哥,鸡腿给你吃,五香的,不辣。” 尹灏偏头,冰凉凉的目光打向邓登。 “太油,也不能吃。” 第61章 蓓蕾 午饭间隙,曹卫卫被一通电话叫走。专案组几人仍旧留在会议室内,一面继续吃饭一面沟通案情。 季商确实没什么胃口,只喝了尹灏专为给他点的雪梨汤,便望着白板上韩勋到云盘市的行动轨迹陷入沉思。 七月三日,早晨九点十五分过收费站,十点到达耗材销售批发市场,采购过程占用时长极短,随后在十一点离开。离开后韩勋直奔紫阳康复医院附近停车场,从停车场出来后,韩勋至附近水果店买了个果篮,又到中餐馆买饭菜,十二点到达康复医院。在医院逗留至下午两点,韩勋步行离开。 这之后,直到第二日上午十一时韩勋步行返回停车场,期间他的一切行动轨迹,警方暂未掌握。 八月二日,八月二十五日,这两日韩勋也是在几乎相同的时间点到达云盘市。同样在第一时间赶往耗材采购点,随即在紫阳康复医院附近停车,再带着果篮、牛奶或者其他营养品去医院看望丁少东,最后离开医院。 -- 第120页 步行一段时间后,他会在某个监控死角处或者监控缺失地段突然消失,再次出现在停车场驾车离开云盘市前的动向,均是一片空白。 紫阳康复医院地处老城区繁华地带,街巷犹如旧电箱内杂乱的线缆一般交错无序,要逐一排查每一处街巷内的监控记录,无异于大海捞针。 慈斌随着季商,也将目光也停在白板上:“韩勋离开紫阳医院后,前几处监控内,他明显有几次抬头查看的动作。很有可能是在观察监控探头,所以我们想要通过监控来寻找韩勋此后的动向,实在是太难办到了。” 尹灏道:“即使他在这之后再次出现在监控覆盖范围内,他也可以用口罩帽子来做掩饰,或者进行其他变装。一个人有意要躲开监控,确实是很难找到的。毕竟警方只有这么多人力,不可能是把全市的记录都查一遍。” 邓登道:“我跟你们说,不用等珠珠姐那边指纹比对结果出来,这几起案件多半是韩勋做的。哪个正常人走路会去观察天眼在什么地方?还有他一个九零后大学生,出门在外不用电子支付,做什么都用现金,刻意不产生需要留下身份信息的消费记录,这是十分明显的反侦察手段。” “那不一定。”柴露站起身边收拾桌子,边反驳道:“韩勋看起来沉默寡言,比同龄人都显得老诚许多,万一他就是这类型人呢?再说了,疑罪从无,我们不能先定了他的罪啊。” 邓登道:“他自己都认了,还什么疑罪从无啊?” 柴露原本还想说什么,但她瞥见季商转过头来,眉头紧拧,双目低垂,分外严肃,便霎时噤声。 季商看向邓登,问道:“小凳子,韩勋的通话记录和车辆记录有什么异常吗?” 邓登正色道:“没有异常,他和丁少东这几年间一直都有联系,只是在丁少东生病住院前联系少了点,一般就是在过年过节时,或者丁思新忌日前联系一下。” “那他名下车辆记录呢?”季商又道。 坐在邓登对面的李远接话道:“车辆记录暂时没有异常,他名下车辆都没有进入云盘的记录。” “你的意思是,除了七八月这三次进入云盘,以往其他时间,他也是驾驶客户的车辆到的云盘市的?” 李远摇摇头:“他以往的耗材采购地并不在云盘市,七月三号那次,是我们查询到的记录中,他第一次来云盘。” 办公室内安静了几秒,邓登突然一拍大腿道:“李远同志,怎么没异常了?这就是异常啊。他以前不来云盘市好好的,他一来,人一个接一个的死掉。不是他干的还能有谁?” 邓登转向季商,试图寻求同盟:“九哥,你说对不对?” 季商压了压眉,道:“不对。” “哪里不对啊?”邓登追问。 “至少有两处不对。”季商未继续解释,转头看向正在沉思的尹灏,用手指叩了叩桌面,问道:“尹灏,你说呢?” 在询问室内,韩勋在情绪激动之下承认谋杀,却又在揣度出警察底牌后开始保持缄默,这一系列看似合理的做法让尹灏隐约嗅出了一丝阴谋。 在案情分析会上看到其他警员的排查内容时,他进一步有了切实的猜测,只是因为某些原因他没有当场提出来。 此时季商坦然问他,他便再无顾忌:“这三起案件,分别涉及到的地点有公园、西平山、工业园区、游轮这几个地点。凶手在地点隐蔽性、逃跑路线以及时间上都把控得十分精准,这说明他做过事前踩点工作。但云盘市对韩勋来说太陌生了,他绝不是动手杀人那个,也不会是主谋。” 季商缓缓点头,正等着尹灏说第二点,却听尹灏问他道:“还有一点呢?我没想到。” 季商也不质疑,只笑了笑。他明白尹灏不是没想到,而是想让他来说,或者由他来判定是否需要说。 季商侧目看向邓登,扬了扬眉:“通讯记录里真没异常?” “没……”换作别人还好,如今是季商在问,邓登有些心虚:“没异常啊。” “韩勋有没有和丁恒远联系过?”那份通讯记录季商其实简略看过一遍。 他怕自己不够客观,或者在潜意识里他还有几分回避,所以想把主导权交到尹灏手中,但尹灏却把这个问题又推了回来。 尹灏或许是想表达对他的信任,或许是想探一探季商对旧日情人的态度。 这种一面示爱一面抱着老陈醋灌的割裂行为,在季商看来虽然有些幼稚,但却十分可爱。如此这般一想,季商先前试图回避的欲望便被冲淡了些。 邓登翻开资料又确认一遍,摇头道:“韩勋重来没有和丁恒远联系过。” 所有人都安静地等着,尹灏的安静下藏着沉甸甸的迫切。季商沉默了片刻,一点点将自己从人物关系中抽离出来。 随即,不疾不徐道:“就目前我们所掌握的信息显示,韩勋不仅没和丁恒远联系过,就连他每一次去看望丁少东,丁恒远也都恰巧不在场。但据花台村村民讲,就在不久前还见过韩勋和丁恒远一起祭奠丁思新,乘同一辆车离开,所以他们肯定是认识的。但这两人却没有任何明面上的联系,这勉强可以用两人关系浅淡来解释,但韩勋显然十分关心丁少东。丁少东在康复医院复健,作为一个晚辈,日常想要密切关注他的恢复状况,从这点上来说与丁恒远建立联系才更合理,这样既不会打扰病中修养的丁少东,也能及时得到他的近况。” -- 第121页 季商顿了一下,继续道:“但是他们一次联系也没有,就像……” “就像在刻意隐藏。”尹灏笑了笑,“但是他俩表面上的联系愈少,才愈显得这件事不合常理。” 慈斌看向其余几个人,道:“大家分分工,丁恒远的不在场证明,全部重新复查一遍。” “慈哥。”季商叫了慈斌一声,却又突然语塞,顿了顿才道:“丁恒远,他的不在场证明,以前如果是从凶案案发时间段开始查核的,我建议提前到韩勋到达云盘市的时间点。” 慈斌原本想问什么,但顿了一下后醍醐灌顶,便道:“按季商说的时间点开始查核,监控不齐全的,重新补调。” 季商转过椅子对着尹灏,散漫地笑着。 尹灏左右看了看,其他人都忙着翻资料、核对视频,慈斌和柴露两人正搭手收拾桌上的午餐垃圾。 尹灏便偷偷朝季商竖起拇指,在季商受之无愧一派淡然时,他很快又抬了抬食指,来了个猛汉比心。 季商咬着唇才控制着没笑出声。方才推理时慎思明辨锋芒毕露的模样,瞬时便软化下来。 尹灏看着季商眼神发直,暗呼这人竟然对着自己咬唇,这都不能算是暗示了,这是明示啊。季商果然调皮叛逆不听劝,又在有意招惹他。不过尹灏确实也想咬咬那柔软的嘴唇,奈何一屋子电灯泡。 “学长。”尹灏道。 “学弟。”季商抬了抬眉。 “上厕所吗?”尹灏问。 季商笑着,摇头:“不。” 慈斌大喇喇走到两人中间,将桌上的餐盒袋拎了过来,取笑尹灏道:“小学生吗?上厕所还要人陪?” 柴露怪声怪气地清了清嗓子,拉走了八百瓦的慈斌:“慈哥,走,扔垃圾去。” 一步一回头的柴露走出会议室。 尹灏见探照灯移走了,便肆无忌惮地问:“真不去?” “不、去。”季商一面站起来,一面朝尹灏做了个口型。 “为、什、么?”尹灏也效仿道。 季商抬着下巴,高深莫测地笑看尹灏,两人对望的眼神中仿佛牵有游丝,像不断拉扯时麦芽糖拔出的甜滋滋的丝线。 尹灏将季商送到楼下,路过停车场时,他再次把车钥匙给季商:“要不然你还是开我的车去机场。” “不用,我想了想还是要先回一趟闲宵,到时候再开车去机场。”季商伸手掂了掂自己的衣服,示意尹灏,“我和老师好久没见了,这副模样怎么好意思去见他。” 从刑侦大楼到路边出租车等候点,尹灏偶尔会遇到几个熟人,所以季商一直刻意和他保持着一段距离。 手机上显示季商叫的车还有五分钟才到。 又一个与尹灏偶遇的同事终于坐车离开,车子消失在街道尽头时,尹灏拧紧的眉头还未全然展开。 黄色站牌前只有他们两人,夏日午后路上的行人与车辆不算密集,季商靠近尹灏,用手背蹭了蹭他:“你回去吧,天这么热。” “你也知道天热。”尹灏被蹭得没了脾气,反手捏了捏季商的手,“那还不开我的车去直接去机场?还要回家沐浴更衣那么隆重,来回折腾。” 季商道:“不折腾,这是对老师最基本的尊重。比起老师曾经授之于我的东西,这算得上什么。” 虽然尹灏心疼季商这几日来回奔波太累,但季商每一次提及胡永余都敬重有加,他便不再说什么。 季商又道:“曹队下了死命令,专案组今天不能通宵加班,所有人都得回家睡一觉。但话是这么说,我还不知道你们这群人,一个个也不知道会熬到几点,太晚了不好打车。” 尹灏不以为意道:“云盘虽然没有京市发达,但也不至于市区晚上打不到车吧。” 季商点头,若有所指道:“市区肯定好打车,但大晚上打车去郊区可能还是有点难度,也不安全。” “我一个大男人,有什么安不安全的。”尹灏有一下没一下地捏着季商的手,但,突然间被季商抽走了。 “原来你没想过今晚去闲宵啊?学弟,热恋期这么短暂的吗?”季商故作失望地摇了摇头。 远处一辆银色车辆驶来。季商上车,尹灏把着车门道:“你求我,求我我就去。” “我求你。”季商一脸挑衅地笑着,拖着声道:“你可千万别来。” 第62章 怪物 与怪物搏斗的人必须留神,谨防自己也因此变成怪物。当你凝视深渊时,深渊也在凝视你 - 尼采《善恶的彼岸》 回闲宵洗澡换好一身得体的衣服,再赶到机场时,电子屏上显示胡永余所乘坐的飞机已经落地。 季商在国际航站楼对应班机出站口等候,大约十多分钟后一群中学生模样的少男少女闹哄哄地走了出来,这群学生都戴着同样的帽子,大约是参加某项集体活动归来。 在杂乱的人群中,缓缓走来的胡永余十分醒目。他虽年过五旬,但身形依旧挺拔,丝毫没有老态和佝偻之状。衬衣西裤板正平直,染黑的头发梳至脑后,让脸部原本浓重的五官更加突显,如同镌刻过一般。 他是一位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年轻许多的男人,不仅如此,年龄与阅历又赋予他沉稳与睿智,举手投足、言行之间尽显风致。 胡永余虽然全国各地跑,但固定任职地及长居地依旧在京市。但他每一次出差来云盘,都会与这位他曾引以为豪、又略感遗憾的学生见上一面。 -- 第122页 季商朝老师挥了挥手,急步走上前去。 “老师。” “小九啊,许久不见。” 胡永余笑着微微张开手臂,季商上前,胡永余在他后背亲呢地拍了拍,随即得体地松开。 胡永余下榻的酒店正好是The ninth moon。季商给韩晴去了一通电话,将胡永余预订的房型升级为豪华套房,又在四楼餐厅订了餐。 胡永余晚上有一场公开课。在季商与其他胡永余的学生眼里,这位受人爱戴的老师有着很强的时间观念、做人做事严谨自律,任何工作上的事都会提前到场做好准备。所以晚餐结束,季商便把老师送往授课地点,自己匆匆赶回闲宵。 晚上十点后,闲宵停车场几乎不会再有车辆进出。所以一有临近的引擎与胎噪声响起,季商便要到露台上看一眼。 尹灏只说已经下班,却没说来不来闲宵,吊足了季商的胃口。季商偏又是个不服软的人,宁愿一趟趟地往露台跑,也绝对不问一句尹灏,你今晚来不来闲宵? 那辆熟悉的黑色越野车出现在路口时,季商当即折身跑回客厅,他关掉屋内所有灯,往床上一趟,开始装睡。 但还没装上一分钟,他又焦躁地爬起来,将客厅的灯打开,把上锁的前门解锁,拉开一点缝隙,再躺到沙发上继续装睡。 这明明是个很普通的夜晚,但随着等待的时间推移,季商意识到自己内心充满了难以抑制的喜悦。为了不泄露伪装,他嘴角正用力控制着,这时已经开始小幅度抽搐,季商索性一转身,把脸埋进沙发靠背里。 脚步声在门口停住,随后门被推开又轻轻关上。行李袋布料与桌面摩擦产生的响动很细微,车钥匙嗑上木质桌面的声音要稍大一点,但这些声音都比不过此刻季商雀跃的心跳声。 屋内静了少顷,一只手臂环过季商腰间,沙发沉沉地陷了下去。 尹灏把季商往自己怀里按了按,嗓子里发出一声舒服的叹息,疲倦的声音里带着笑意:“你在等我。” “没有。”季商口是心非。 “以后记得锁门,要是开门的不是我怎么办?一点安全意识都没有。”尹灏小声咕哝着,头在季商脖颈间拱了拱,嘴唇挨着他的耳朵,说话时有意无意碰触着他。 “我看见你了。”季商打算不要面子了。 尹灏轻笑了几声,道:“转过来。” 季商转过身,还没看清眼前的人,便被抱着接了个温柔且绵长的吻。 终于恋恋不舍地离开季商的嘴唇后,尹灏又一点点在他面颊上轻啄碰触,下巴,鼻尖,眼睛,额头,一下一下,温柔缱眷。 静止片刻后,头顶传来尹灏平稳的呼吸声,季商回过神不禁哑笑起来,这人竟然亲着亲着睡着了。 找个警察当伴侣,天天忙成这副德行,以后说不定会累得毫无性致。这是要提前过上独守空房寂寞难耐的日子了?季商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叉腰怼在门口,逼着尹灏脱衣服上床交作业的情景了。 不对,季商很快否认,这个假设不成立。因为尹灏只管躺着费不了什么力气,到时候还不是任由季商予取予求。 季商搂着尹灏的腰,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时间大约只过去一刻钟,迷迷糊糊之间,季商感觉尹灏动了动,睁眼时发现尹灏正看着自己。 “怎么醒了?”季商问。 尹灏道:“心里有事睡不踏实。” 季商坐起身靠着沙发,尹灏依然仰躺着,他收起一条腿支着,另一条腿压在季商腿上。 季商道:“今天曹队说要把排查张闯的任务交给我俩时,我就猜到几分了。” 尹灏揉了揉眉心,道:“你说我选择相信曹队,向她和盘托出,会不会做得太冒险了?” 季商拍了拍尹灏的腿,若有所思道:“你选择冒险的理由是什么?曹队和你这几个月的上下级关系,以及工作之外的关系应该都不足以让她完全取信于你,否则你一开始就不会独自暗中查探。你应该还有别的理由。” 毕竟曹卫卫是护蕾行动的指挥者,是能接触到情报手机的最直接人员。凭季商对尹灏的判断,私人关系和上下级关系都不会影响到尹灏的客观。 尹灏伸手捏了捏季商的下巴,笑道:“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 静了片刻,尹灏正色道:“你记得我爸前段时间来过一趟云盘的事吗?” 尹灏虽未详细与季商讨论过自己的家庭背景,但季商知道尹灏父亲也在同一个系统,并且职级不低。 季商道:“与护蕾行动有关?” “我也是才知道的。我就说嘛,他那么忙的人,舍得专门抽时间来云盘看我。”尹灏自嘲地笑了笑,随即收敛神色,“实际上在我开始查志杰案子前,曹队已经往上级单位递交过几次申请了。” 尹灏静了一下,看着微微挑眉、表情十分淡然的季商,又道:“你应该猜出来了,她申请上级单位成立完全独立的审查组,对参与护蕾行动所有人员,包括她自己进行秘密审查。并且由审查组负责主导继续追查蓓蕾组织。” “你爸是审查组的人?”季商问。 尹灏应了一声,笑道:“借着看我这个儿子的机会,来云盘跟进审查进度,这倒是一个毫不惹人怀疑的理由。” “这么说来,在审查期间曹队是不能再插手与蓓蕾有关的任何行动,但她又安排我和你跟进张闯这条线。”季商停了停,像是自言自语,“这说明曹队已经解除了嫌疑,另外我俩的行动安排,应该不仅仅是她个人的指示,对吧?” -- 第123页 “我爸那只老狐狸示意的。”尹灏摇了摇头,“我是玩不过他。符威暗中帮我查过不少内部资料,可能早就被我爸发现了。听曹队那意思,就连聘请你做临时顾问的事也是他老人家指使的。我还以为到了云盘他鞭长莫及,谁知道还是被他安排得明明白白。” 季商笑道:“所以你很想脱离你爸的控制?” 尹灏毫不掩饰道:“谁不想呢?你要是不想,应该早就回去管理酒店了。” “你说得也对,所有儿女都想脱离父母的控制,超越他们,被他们认可,让他们引以为傲。”季商说完打了个哈欠,挨着尹灏重新躺到沙发上,安抚地拍了拍尹灏,“不要着急,你还有大把的时间,来日方长。” 尹灏侧身抱住季商,小声道:“方长是谁?你的小名?” 时钟已经指向凌晨,季商阖上沉重的眼皮,轻声笑骂道:“满脑子黄色废料,我看,方长是你小名。” 尹灏拨了拨季商的睫毛,只颤了颤,并未睁开眼睛。 尹灏趁机轻声道:“学长。” “嗯。”季商应得很轻。 “季商。” “嗯……” “方、长。”尹灏忍着笑,轻声耳语。 “……” “小、方?”尹灏乐此不疲。 “嗯……”季商皱眉低低应了一声,在混沌间沉沉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露台与半面客厅已经沐浴在暖黄的阳光里,像一副陈列在展厅里的静物画,给人一种虚幻感。半边沙发空着,季商眯着眼睛发愣,没有察觉尹灏走了过来。 清新的须后水味道,伴着尹灏的吻,这不仅没有让季商稳稳跨入现实,反而使他在迷乱与清醒之间反复徘徊。亲了一会,季商把尹灏推开。 “怎么了?”尹灏问。 “我要洗澡,你昨晚捂了我一身汗。”季商抱怨道。 “哪里有汗,我检查检查。”尹灏的手从季商后颈往下移,在后背腰间摸了个遍。 当手指滑到季商松垮垮的睡裤边缘时,两人随之下垂的视线都猛地一怔。 季商慌忙曲起腿,反应过来自己这个举动太过少女后,又仿若无事发生般,大模大样地站起来,往卫生间走去。 “大家都是男人,正常生理现象而已,这就给你吓傻了?”季商色厉内荏,边走边调戏尹灏,“我现在相信你是纯种直男了。” 关门前,季商又探头叫了尹灏一声:“学弟。” 怔愣中的尹灏,转头看向季商。 “大不大?”季商变本加厉,同时嘭地关上门。 浴室里雾气还未散尽,挂着水痕的镜子内,季商一面脱衣服,一面乐得停不下来。 门把手转动的声音响起时,季商嘴角抽了抽,有一种大事不妙的感觉。 温热的水将两人打湿,尹灏的吻不再如同前几次那般温柔与小心翼翼,连分开喘息的机会也不多给季商。 “我说了,不要招惹我。”尹灏咬着季商的唇,又含住他主动探出的舌尖。 “好不容易洗了澡把火压下去。”尹灏一面抵住季商亲吻,一面顶了顶他,“现在又被你搞成这样了。” “我负责。”季商握住尹灏,半阖的眼眸轻抖,水珠从睫毛尖坠落,淡色的眼珠被水汽与泛红的欲望笼罩着。 尹灏想起了西平山脚下,俯冲进溪水内啄鱼的飞鸟,此刻他明白过来,自己才是那条逃无可逃的鱼。 “但我还没准备好,不想让你有不好的体验。”还未等季商反应过来这话的含义,尹灏离开季商,轻轻将他往后推了一把。 季商的后背抵在玻璃隔墙上,狭小的空间被温热的雾气笼罩,蝴蝶骨与腰线贴在玻璃上,顺着水迹若隐若现。尹灏很快又靠了过来,从他的嘴角一寸寸向下吻去。 他单膝跪地,像是求婚的姿势,在季商绷紧的小腹上咬了一口。 季商捧着尹灏的脸,尹灏抬眼与他对视,微微侧头在季商手心亲了一下。 而后他勾着季商腰间的抽绳,往下一拽。 第63章 怪物 尹灏站在季商卧室门外,听吹风机嗡嗡的声音停下来后,才敲了敲门。 “学长,我可以进来了吗?”尹灏试探道。 季商没回话,静了片刻,门锁咔嗒响了一声。从浴室出来后,季商直言暂时不想看到尹灏,便把卧室门一关,还给反锁了。 听见门锁再次响起,尹灏握着门把手试了试,顺利将门推开。 房内没人,衣帽间的门开着,季商穿着件宽松的白色上衣,坐在镜前的椅子上,支着一条腿,低着头往大腿根部涂药。 尹灏愣了愣,回过神来后三两步走上前,单膝跪在季商身前的地毯上,拿过他手里的药管,小心翼翼地往季商那处泛红的皮肤上涂抹。 “学长。”尹灏懊悔道:“我错了,我太粗鲁了。” 季商冷哼了一声,讽刺道:“学弟,你还没准备好就这样,你要是准备好了我还不得变成伤残人士。” 手指在微红的皮肤上按摩着,听着季商半真半假的训斥,方才承认过错误的尹灏,逐渐又开始心猿意马地将手指一点点探向别处。 “好了。”季商扼住尹灏的手腕,警惕道:“往哪里摸?” 尹灏抬头看着季商。 季商迅速从背后拿了个抱枕遮到腿间,推了推尹灏的额头:“别拿那种眼神看我,我他娘的害怕。” -- 第124页 “学长,我真的错了。”尹灏搂着季商的腰,头贴在他身前蹭了蹭,笑得心满意足,完全没有一丁点认错的模样。 而后他又突然抬手碰了一下季商的唇:“幸好我想起你在咳嗽,没让你用这。” 季商咽了咽口水,垂眼看见看尹灏那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样,气得一脚把他蹬开。 蹬开尹灏后,季商起身穿裤子,可是刚一站起来,才发现自己双腿还有些痉挛颤抖。季商便又仿若无事地坐了下去,横了尹灏一眼:“裤子给我拿过来。” 尹灏赶忙把裤子递给季商,手足无措地问道:“腿还软啊?” 季商提着裤子站起来,想起尹灏方才时不时在耳边哑声唤的那句“学长,腿并紧点。” 不由咬牙切齿道:“下次换你合紧腿站四十分钟试试,看你软不软?” 尹灏嬉皮笑脸俯至季商耳畔,道:“学长,我没那么容易软。” “我麻烦你下次还是快点软吧。四十分钟,铁杵都能磨成绣花针了,没见过越磨越大的。”季商看着尹灏在我错了我还敢的模式里来回切换,长叹一口气道:“赶紧,滚蛋。” 尹灏抬手看了眼时间,正色道:“学长,我是得滚蛋了。我和甘落落的见面时间安排在上午十一点,差不多该出门了。” 两人从卧室走到客厅,尹灏又道:“你这边的事如果结束得早,最好也来一趟,我觉得你应该见见这个小姑娘。” 季商原本计划和尹灏同去,但倪晓接了个企业团建的订单,要在这日签合同。对方公司流程严谨,要求签约时民宿老板必须在场,所以季商走不了。 季商问道:“这个女孩有什么特殊的吗?既然她愿意告诉戴青关于洛神号的事,现在又愿意配合警方问话,想必应该不会有所保留吧。” “说是这么说。”尹灏顿了顿,蹙眉道:“但我总觉得这个小姑娘,怎么说呢?很复杂,我并不是说她不好,只是觉得她也许不那么简单。” “那我这边结束,就赶过去。” 季商送尹灏至门口,路过客厅时停了下来,若有所思地看向餐桌上的行李袋。 尹灏清了清嗓子,不情愿地走过去拎起袋子,解释道:“昨晚拿你的行李时,不小心把我的也拿上来了。” “我、我拿走?”尹灏拎着袋子,嘴上说走,却杵那里半步都未挪动。 “不想拿走?”季商轻笑了一声,抬下巴指了指卧室,“不想拿走就赶紧拿到卧室去,放餐桌上像什么样子。” 尹灏咧嘴一笑,揽过季商的后颈重重亲了他一口,麻溜往卧室跑去。 “干净的挂衣柜,脏的扔洗衣机。”季商喊道。 尹灏来回蹦哒收拾完,搂着季商的肩春风得意地往外走。 “等等。”季商道:“录个指纹再走。” “好勒。” 在得知戴菀与甘落落有关联后,尹灏曾打电话联系过甘落落,但电话是甘落落母亲接的,对方告诉尹灏甘落落参加学校的夏令营活动还未回来,留下了尹灏的电话,答应转告。 尹灏一直未等到甘落落的电话,反而是在他告诉曹卫卫自己与季商查探到的线索后,曹卫卫帮着跟进甘落落的行踪,并且在第一时间安排了见面。 见面地址是甘落落定的,在一家咖啡厅内,距离咖啡厅两条街后的低矮居民楼便是甘落落的家。 这家咖啡厅消费不低,一杯普通的拿铁比某家全球知名的咖啡店价位还高出一倍。 尹灏猜测兴许甘落落在这家咖啡店打过工,又或者日日经过这里好奇想进来试一试。小姑娘有这种心理实属正常,他未多想,在等甘落落赶来前,帮她点了杯橙汁,给自己点了杯警局内部熬夜当白水喝的美式。 半小时后,姗姗来迟的甘落落被服务生领着敲门进来。 尹灏还记得第一次见到甘落落时的情景,所有细节,黄色棉布连衣裙、旧凉鞋,掉色的包包,还有挥不去的时时刻刻萦绕在她周围的怯懦与无助,这些均历历在目。 但似乎除了同样一张清丽的面容,尹灏现下一时难以在眼前这个穿着黑色连衣裙,画着淡淡妆容的十五岁女孩身上,找到昔日的影子。 甘落落坐在尹灏对面,落落大方解释道:“尹警官,不好意思,刚刚在我妈妈的康复医院耽误了一会,来晚了。” “没关系,我也刚到。”尹灏道:“你妈妈的腿怎么样了?” 甘落落勉强笑了笑:“比起以前好多了,进了康复医院,有专业的医生和护士帮她复健,应该很快会好起来。” 尹灏记得王景平案件案发时,甘落落的母亲在家中修养,甘落落为了自己和母亲的日常开销偷偷在外打工,经济条件十分困难。但目前看来,显然甘落落一家已经顺利度过危机。 “肇事逃逸的人找到了?”尹灏随口问道。 七零三案件结案后,柴露专门跑了一趟辖区派出所,请办案人员尽快追查甘落落母亲那起车祸的肇事逃逸人员。这事尹灏知道,但由于工作太忙,后面他便未在追问过。 但出乎尹灏意料之外,甘落落摇了摇头:“没有抓到。” 尹灏挑了挑眉尖,将服务生端上来的橙汁推到甘落落身前,未在继续问与案件无关的私人问题。 甘落落漫不经心地转了转装橙汁的玻璃杯,又抬头看了一眼服务生放到尹灏身前的美式咖啡。 -- 第125页 “不喜欢橙汁?”尹灏问。 “可以和你换吗?”甘落落顿了一下,又道:“我不太喜欢甜腻腻,软绵绵口感的饮料。” “好。”尹灏将咖啡推了过去,和甘落落的橙汁交换。 甘落落喝了一口,微微皱了下眉头,她放下杯子道:“你是想问关于戴菀的事情吗?” “你和戴菀是朋友对吧?”尹灏这样问是因为,戴菀曾经在对弟弟戴青谈起甘落落时,将她放在朋友这个位置上,但此刻甘落落谈起已经去世的戴菀,神情中却并无悲伤。 “算不上朋友吧。”甘落落淡然道:“我到酒吧做销售,也算是她帮忙,但平时私底下并没有太多联系。” 尹灏道:“戴菀曾经告诉你,她在一艘名为洛神号的游轮顶层打工,她有没有跟你说过,她在游轮上做什么工作?又是通过什么途径找到那份工作的?” 甘落落舔了舔嘴唇,又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咖啡,依旧微微蹙眉,道:“她也没细说,神神秘秘的,到底她是怎么找到那份工作的?又具体在做什么,她确实没告诉我,就说工资挺高的。” 甘落落这话,同戴青转述给季商的话,没有分毫增减。 “美式很苦。”尹灏询问道:“要不要再点个甜品?” 垂着眼皮的甘落落抬了抬眼,道:“点一份百利芝士蛋糕吧,他们家这款甜品很有名。” 服务生补单甜品离开后,尹灏对着再次放松下来的甘落落道:“你知道戴菀的事情吗?” “新闻里报道过,跳楼自杀。”甘落落说这话时隐约透露出轻视鄙夷之态,她停了少顷又坦然道:“懦弱的人才自杀,活着远比死去需要勇气。” 这句富含人生哲理的话自甘落落口中而出,仿佛这位只有十五岁年龄的女孩已经历经了生活的重重折磨,给人一种与外貌格格不入的、老气横秋的违和成熟感。 尹灏怔了一下,迅速收敛情绪后,看着甘落落说道:“现在警方发现,她的死或许和她从事的那项工作有关。” 甘落落端着杯子的手一抖,黑色的咖啡液体洒到白皙的手背上,她急切道:“不是有监控视频吗?明明是她自己从寝室跳下去的。” 尹灏递了一张纸巾给甘落落,慢悠悠道:“她确实是自己跳下楼的,但,是什么促使她跳下去的?不管是自愿还是被迫,总有一个原因。” 甘落落胡乱擦拭了几下手背上的咖啡渍,随即手垂到桌下,在尹灏看不到的地方,轻微颤抖着,焦灼地绞在一起。 尹灏调出手机内秦志杰的照片,放到甘落落身前:“这个人你见过吗?” 甘落落快速看了一眼,心不在焉道:“不认识。” “你再仔细看看。”尹灏将秦志杰的照片放大了些。 甘落落看着照片想了片刻,迟疑道:“好像戴菀叫他杰哥。” “戴菀和他认识?” “他帮戴菀打过小流氓,戴菀喜欢他。以前在烟火打工时,他偶尔会来。戴菀每次都拉着我一起去搭讪。但杰哥好像不怎么爱搭理戴菀,老是让戴菀离他远点,一会说戴菀不是他喜欢的类型、一会说惹上未成年麻烦。但是有别的小混混去招惹戴菀时,他又会帮忙拦着,奇怪得很。但是后来,杰哥就很少来酒吧了。戴菀偷偷打听到了杰哥的工作地址,说要先想办法贴近他,占个位置,刷刷存在感。等她成年后,再水到渠成找杰哥表白。” 甘落落说到此处突然停了下来,仿佛突然意识到什么,神情黯淡道:“可是她还没等到满十八岁,就死了。” “我也没再见到过杰哥。” 第64章 怪物 “戴菀怎么知道他的工作地址的?她后来有没有再去找过这个人?”尹灏指了指手机上秦志杰的照片。 “她从一个女人那里打听到的,杰哥经常和那个女人在一起。好像在一起做事。” 尹灏追问道:“那个女人叫什么名字?” “她叫……”甘落落不自然地停了下来,随即眼神闪躲道:“她叫什么名字我不记得了。” “你再仔细想想。”尹灏道:“这很重要。” 甘落落一言不发垂着眼,看着自己捏得发白的手指,抬头问道:“戴菀的死真的有隐情吗?你们查到什么地步了?” 尹灏道:“案情细节我不能跟你透露太多,我只能说我们已经掌握了很多证据,这是一个有组织的、针对未成年人的犯罪活动。” 尹灏每说一个字,甘落落的头便更低一分,仿佛顷刻间又回到了两个月前那副无助模样。 如果单单只涉及戴婉的隐私,甘落落不会是这副犹豫不决的模样。她眼下不止纠结与权衡,似乎暴露出少许难堪与畏惧。 尹灏心下一顿,随即八风不动道:“现在案子已经到最后收网阶段,我们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参与犯罪的人。如果你能给我们提供有用的信息,警方会保证你和你母亲的安全,你不用有任何担心。” 甘落落抬头,迟疑片刻后仿佛终于得出结论,问道:“假如,我是说假如我能提供线索,你们能把我的所有信息隐藏吗?” “你是指需要警方隐藏你的什么信息?”尹灏虽如此反问,但内心隐约已经有了猜测。 “所有信息。”甘落落望着尹灏,强调道:“我做过什么,说过什么,见过什么人,这些,所有的信息。” -- 第126页 顿了一下,甘落落又道:“不能告诉任何人,任何人,包括我妈妈,可以吗?” 尹灏看着眼前这个努力学着成人模样冷静谈条件,双手却死死握在一起颤抖的甘落落,想起了季商曾经说的话。 季商说希望戴菀与秦志杰的案子无关,这样戴菀是蓓蕾组织受害者的几率便小一些。 来之前尹灏也曾想过,也许在甘落落这处毫无收获是件好事,这至少表明,这个女孩与那个犯罪组织无任何牵连,只是一个普通的为了生计疲于应付的小姑娘,不是受害人。 可眼下,甘落落表现出来的一切,都与尹灏的期待,背道而驰。 尹灏敛了敛情绪,正色道:“我保证不会有任何人知道,如果你不相信我,你可以去查证一下,对未成年人我们警方一向有严苛的保密制度。” 甘落落迟疑着点了点头,紧绷的肩颈渐渐放松些许,她道:“尹警官,我,相信你。” 甘落落这话刚说完,敲门声响起,送甜点的服务生走了进来。 他一面将餐盘内的甜点放到桌上,一面询问道:“前台有一位姓季的先生说是您的朋友,因为您事先有特意交代过不能随意让人进屋,所以我这边先跟您确认一下。” 尹灏起身拉开门,季商站在前台的位置冲他挥了挥手。尹灏转身看向甘落落,兴许是知晓还有其他人前来,她此刻的神情又有些警惕起来,满眼防备地望着正站在大门口吧台位置的季商。 尹灏指了指季商的方向,解释道:“那也是一位警察,我去接一下他,你先吃蛋糕,我马上回来。” 尹灏带着季商,再次打开包间门时,桌上的甜点分毫未动,甘落落已经不在房内。尹灏询问服务生,说是见甘落落神色匆忙地从侧门走了。 “从侧门走了?”季商微微蹙起眉。 尹灏拿出手机想给甘落落打电话询问情况,但一条短信跳了出来。 甘落落:尹警官,不好意思,康复医院来电话说我妈妈突然摔倒了,我们改天再约时间。 尹灏将短信递到季商眼前,季商蹙起的眉头才渐渐松开了些,但心下那根被挑动的弦,却还余意未消。 “今天晚些时候,你再联系甘落落一次。”季商若有所思道。 尹灏季商两人未在咖啡馆逗留,直接驾车离去。车辆离开车流拥挤的市中心,向郊区驶去。 “张闯的家庭成员不是已经排查过,没有问题了吗?有新线索出现?”季商一面翻开尹灏递来的资料,一遍低头问道。 “单就张闯的死因,他的家庭成员及女友确实已经排除嫌疑。”尹灏神情沉重道:“目前在警方二十四小时监控下,童媚晴本人、她公司的账务来往及业务运行暂时没查到与蓓蕾有关联的任何痕迹。曹队也利用张闯被杀一案对洛神号四楼展开侦查,搜集到的人体信息中没有与最初那个被老师暴露出来的女学生,以及戴婉相符的信息。而且游轮四楼监控极少、且都只有一个月期限,目前表面看来,确实没有任何可疑的地方。” 季商垂眼,插话道:“这个犯罪组织的反侦察能力十分强,资金和业务往来上没有疑点,我更倾向于蓓蕾组织在进行权色交易,而不是钱色交易。” 和季商一样,尹灏并不觉得骥骜集团像表面上那么干净。他赞同地应了一声,又继续讲到:“志杰生前最后那通短信,将蓓蕾组织‘复活日’的一处地点与洛神号四楼联系了起来,所以我觉得张闯的女友童媚晴以及骥骜集团肯定是关键突破口。” “童媚晴和骥骜集团是关键突破口,那我们去张闯父母家是为了什么?”季商翻页的手指停了下来。 “你别停啊。”尹灏瞥了一眼季商停止状态下的手指,道:“凭学长你的智商,翻过这一页,便不需要我解释了。” 尹灏笑道:“这是你让小凳子查张闯家三代,查来的信息。从锁定韩勋开始,曹队便让专案组的人暂停手里的其他工作,所以这份资料小凳子昨晚下班前才想起交给我。他不知道蓓蕾组织的事,以为无关紧要,谁知道搞到一个大的。” 季商一眼便看到了张闯母亲的名字,他低声念道:“付春华,骥骜集团前任法人,付春华?” “对。”尹灏冷哼了一声,“骥骜集团前任法人是张闯的母亲,现任集团法人是爱他爱得死去活来的女友童媚晴,我看这个身家清清白白的纨绔富二代,也许并不像他朝别人展示出来的那般浑浑噩噩,整日无所事事,玩女人烧钱只是他树立给别人的虚假形象而已。” 季商道:“你是说张闯有可能是蓓蕾组织的操控者?骥骜集团和他的女友童媚晴只是他为了以后需要金蝉脱壳时,提前替自己准备好的壳。” 尹灏点了点头,又道:“你知道张闯被杀那晚童媚晴与他产生争吵的原因是什么?” 见季商未追问,尹灏继续道:“童媚晴逼婚,而且那不是童媚晴第一次向张闯逼婚了。据童媚晴自己讲,她与张闯的感情十分好,两人在一起六七年了,张闯对她算得上有求必应,但就是不肯娶她。” “当然不能娶了。”季商轻笑着摇了摇头,淡然道:“娶了可就是一家人了。童媚晴也就不再是可以随便用来抛弃自救的壳了,而是长在他身上的一条尾巴。一旦出事,即使最好的结果也是断尾求生,不可能再毫发无损地全身而退。” -- 第127页 季商勾着一侧嘴笑得十分轻描淡写,刚刚那番话内的阴谋与残忍,爱与恨似乎都勾不起他多少情绪。 “童媚晴所谓的感情好,应该只是在张闯诓骗下,她单方面的臆想而已。至于有求必应,如果真是有求必应,张闯早该答应与她结婚了。”季商顿了顿,又道:“对张闯来说,再帮自己找个替死鬼也不是难事。” 季商说完,继续低头看资料。 十字路口,左转弯道红灯亮起,车辆停下。一时间,车内只有嗒嗒的转向灯声音,及季商捻着纸张翻页的响动。 尹灏侧目看向季商。 季商低着头,目光完全集中在身前的资料上。白皙的后颈微微弓着,从额头至下颚,线条锐利而削薄。他嘴角平直,神情淡然疏离,没有一丝笑意。连日常最显温和的淡色眼瞳,此刻也被浓密垂坠的睫毛遮挡住了。 尹灏突然觉得自己离季商很远,他一直追在他身后,即使季商选择与他在一起,可这似乎仍旧像一次季商对结果不报期望的尝试。 尹灏感觉自己抓不牢他。特别是他在用一种淡然轻蔑的态度,似笑非笑地评论感情的时候。 他想起那本书里季商对丁恒远的眷恋与热情,开始担惊受怕起来。他怕某个时刻在别人嘴里谈起季商与他时,他会是童媚晴那样一个将感情寄附于臆想中的角色。 “季商。”尹灏不等季商抬头,突然道:“我爱你。” 季商顿了顿,他把眉间眼中那瞬不知所措的怔愣收拾得干干净净,才抬头看向尹灏。 他笑着俯身揽住尹灏的后颈,像在回应告白,又像是在刻意把尹灏的赤诚与热切淡化掉。季商吻了尹灏片刻,随后看着车子前方,提醒道:“学弟,绿灯亮了。” 车内又重新陷入沉默,两个人都感受到了这种沉默带来的压迫感,却谁都不愿意挑破,也都不想往前进一步,或往后退一步。只能剑拔弩张地在沉默中,试图在情绪被时间沉淀后,找到一个平衡点。 季商收敛情绪,将注意力重新放到资料上。 片刻后他道:“你有注意到了张闯外婆的名字吗?张国兰,原户籍地址宁安市灵溪县,这与吴英姿口中她原生家庭的姓氏相符。” “曹队已经派人对张国兰展开深入调查,依照你和……”尹灏蹙眉顿了顿,又继续道:“依照你和丁恒远的记忆,当年去花台村有四个男孩,但张闯否认了第四个人的存在。如果说张闯真有一个表哥,那么张闯父母一定还有其他亲属关系。但就目前来看,张闯的父亲张展明和母亲付春华都是独生子女。” 季商弹了弹纸页边缘,瞬间明白过来警方继续对张国兰进行深入调查的原因所在:“张国兰早年离异,那么她极有可能不止付春月这么一个女儿。” 尹灏接道:“但那个年代医疗条件简陋,有很多原因都会导致婴儿没有出生证明。” “不仅是出生证明,有可能结婚证明的记载档案都不齐全。” “对。”尹灏道:“张国兰的档案内记载着离异,却没有对他前夫的详细记载,这事曹队已经请宁安市当地公安在协助侦查了。” “还真是大费周章。”季商嗤笑了一声,话语间有些不平道:“就为了保护一个……” 季商不再说话,车辆驶入人迹稀少,风景秀丽的环湖别墅区。 尹灏放缓车速,握了握季商的手道:“你忘了自己说过什么,你如果不想去保护一个魔鬼,可以想作是在阻止另一个人变成魔鬼。” “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季商叹道。 “如果他想停下来,什么时候都来得及。”尹灏道:“怕只怕,他不愿意停下。” “不,他不会变成另一个魔鬼。”季商自言自语道。 “否者张闯便不会死在洛神号四楼。他会死在任何一个,凶手更容易得手的地方。” 第65章 怪物 据邓登那份查人三代的资料显示,如今的骥骜集团,前身是一家名为‘华明’的小型建筑公司,这家建筑公司是付春华张展明夫妇一同创建。 这家公司规模不大,注册资本仅一百多万,初期承接的业务,都是经过多次外包、分包后的小型项目,虽没有亏损,但盈利状况并不是十分良好。 这家小型建筑公司的发展转折点,发生在大约十年前。在这一年,华明在云盘市南面新区拍下了一块土地,开始进军房地产市场。 华明拍下这块时,政府对新区的规划还未正式出台,当时多数房产公司并不看好这里的发展,所以华明公司是在一个相对低廉的价格、及极少竞争对手的环境中,轻松拿下这块土地。 在华明建筑公司拿下土地正式破土奠基、开始修建商品房不久,政府便正式出台了对云盘市新区规划的红头文件。在这份文件中,不仅表明了未来经济南移的方针政策,还在南面新区规划了云盘市第一条地铁线路。 一夜之间,新区土地及楼盘价格水涨船高,平地飞升,华明建筑公司赚得盆满钵满。 华明公司从名不见经传的小型建筑公司,跻身云盘市本地知名房产企业。但后续几年,随着土地价格的逐年增长以及国家对房产政策进行紧缩管理,除了几家全国性房产企业还依然□□,许多中小型建筑公司及区域性建筑公司都受到了不小冲击。 -- 第128页 在渐渐油水不足的房产市场捞不到好处,华明公司在六年前开始跨行业横向发展,不再局限于地产业。 也是在那一年,童媚晴的劳务公司被华明收购,童媚晴继续留任,随后不久便取代法人付春华,华明也正式改名为骥骜集团。 付春华及张展明夫妇虽已从一线退下,但两人无疑是历经商海浮沉、见过大风大浪的成功人士。 思及这对夫妻的背景,他们此刻比普通人表现得更冷静与克制,似乎也说得通。 但毕竟是刚刚失去独子的父母,付春华与张展明的冷静,依然让季商觉得十分不合情理。 离张闯被杀已经过去五天时间,然而见到警方上门时,他们关心的不是儿子被杀案的调查进度,反而对警方的再次造访表现得过份镇定与配合。 面对例行询问的问题,这对夫妻波澜不惊,回答结果也与前一次笔录中的记载一模一样。 只是,当尹灏与季商将话题逐渐引向吴英姿时,付春华的态度才开始有所不同。 “你们问她干什么?”付春华不屑一顾道:“她一个住在福利院的老太婆,能与这个案子扯上什么关系?” 尹灏解释道:“就警方目前所掌握的线索,你儿子张闯的案件并非个案,而是一次有预谋、有计划的连环案件。” 在此之前,警方并未向张闯父母透露过这起案件与王景平、易少清案件的关联性,但此刻在尹灏有意挑明这是一起连环凶杀案时,这对夫妇似乎并未太过惊讶,不像是第一次听闻此事。 付春华抬了抬眼皮,嘴角压了压,做出一种无奈与疑惑的表情来,她打断尹灏道:“那这与吴英姿又有什么关系?难不成她一个行动不便的老太婆,在日薄西山之时,还要将早年父母抛弃她的仇恨报复到我儿子身上来?真是可笑。” “付女士,稍安勿躁。”尹灏道:“你误会了,据我所知吴英姿老人对于自己被家人抛弃一事早已没有太多介怀,她也不是案件的嫌疑人。” 尹灏顿了顿,又道:“我们之所以提起她,是因为,连同你儿子张闯的谋杀案在内,接连发生的三起案件,都有一个共同的、也是仅有的联系。这个联系可以追溯到十二年前,张闯与另外三个同伴在花台村期间,当地所发生的一件少女意外身亡案件。” “你们警察都说她是意外身亡了,这又能跟我儿子扯上什么关系?”付春华轻蔑地笑出声,随即仿若无事地用手肘碰了碰身旁正在抽烟的丈夫,“当年还是你开车把小闯送乡下去的,当时他带了几个人?你还记得吗?” 张展明蹙眉弹了弹烟灰,顺着妻子的话道:“小闯坐副驾,后座还有两个男孩儿。” 付春华斜了尹灏一眼:“你们警方的办案效率我是不敢抱希望了,但至少要查证清楚,以免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 付春华对十二年前的事一带而过不加细问,却配合着丈夫将尹灏提及的人数进行纠正,这重点抓得未免太惹人疑惑了。 尹灏挑了挑眉,明白自己不需要再兜圈子了,正色问道:“据吴英姿老人的一位邻居讲,吴英姿提过她的姐姐生育了两个女儿,也就是说付春华女士你还有一个姐姐或妹妹,你能把她的信息提供给我们吗?你母亲已经去世,第一任丈夫的资料警方暂时没有查到。” 张展明正在捻烟头,闻言后明显一顿,转头望向妻子付春华。 付春华道:“我记事前,母亲就和父亲分开了,她从来不在我跟前提起他,也并未告诉过我,我还有一个姐姐妹妹什么的。”付春华说完又看了尹灏一眼,“还有我姨妈吴英姿也没告诉过我这事。既然你说这是她说的,那你们大可以去敬老院问问她。” 季商被私人管家带领着,穿过别墅一楼大厅,回到临近大门的前厅会客区时,付春华刚刚泰然自若地讲完这句话。 尹灏抬头看向缓缓走来、停在付春华夫妇身后的季商。季商不动声色地朝他摇了摇头。 尹灏不再追问,起身告辞,同季商一起离开。 汽车从付家别墅前的临时停车位上驶离。后视镜内,付春华站在布帘半掩的窗前,一手抱在胸前,一手拿着电话。 季商收回视线,尹灏问道:“有发现?” 季商不答反问:“你呢?从那对夫妻口中套出什么信息了吗?” 尹灏笑了笑:“应付自如,情绪稳定,跟死的是我儿子似的。还有,这对夫妻与当初张闯的反应一样,对待与第四个人相关的任何信息都讳莫如深。” “我们查这个人,除了排查他的嫌疑,最主要目的是为了保护他的人生安全。”尹灏疑惑地拧了拧眉,“这家人却矢口否认,似乎隐瞒这个人的存在比追查自己儿子的死因更为重要,看来这事没那么简单。” “你说,这个人会不会也与蓓蕾组织有关?” 尹灏语毕,看了季商一眼。那人正眯着眼睛,若有所思含笑看着他。 路口绿灯开始倒数,尹灏见后方无车,便在黄灯前将车停下来,随即转头看着季商,“怎么了?” 季商伸手揽住尹灏的后颈,一边摩挲,一边问道:“学弟,你为什么不怀疑我?说到底非涉案人员中除了我,还没人证实过当年暑假吴英姿家来了四个男孩。” 仿佛季商问了一个可笑的问题,尹灏坦然道:“你是我的人,我不信你信谁?” -- 第129页 车里静了几秒,季商忽地起身朝尹灏压去。 安全带在惯性下猛然收紧,季商还未碰触到尹灏,又重新跌回椅背内。他低着头刮了刮鼻子,失声笑了出来。 “我来。”尹灏解开安全带,探身过去,与季商接了个唇舌纠缠的吻。 直到六十秒后,绿灯再次亮起。 耳后的红晕褪去,眼尾那点颜色却迟迟不肯消散,肤白的人有些吃亏,动情时遮也遮不住,明明只是一个吻而已,却像是被人弄得哭了一场。 尹灏不敢去看季商那模样,若多看一眼,就属于危险驾驶。 季商清了清嗓子,岔开话题道:“在付春华家,私人管家带我去卫生间时,我发现了一件很有趣的事……” 从进门处的会客室到客用卫生间,经过别墅一楼主厅时,季商放慢脚步,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翻。 一楼是统一的欧式风格,陈列架内的古董、墙壁上的名画,堆砌出了这个家庭的极致奢华。 但其中有一面墙,显得格格不入。那是一面高大七八米的照片墙,挂着付春华夫妇的双人油画、家庭三人合照、重点工程奠基仪式照片、以及与各类政要官员商界大鳄的合照。 但这面照片墙的中心位置却挂着一个并不相符的钟表,钟表下方还一大截空白,这让整面墙的风格看上去十分失调。 “不好意思。”季商停下脚步,走到照片墙跟前,“我看看几点了。” 管家迅速抬手看了看腕间的表,给季商报了一个时间。随即伸出一只手臂朝卫生间方向,微微弓身。他似乎不太满意季商擅自改变路线,在催促他离开。 季商收回视线,不动声色地朝着管家指引的方向走去,笑了笑,“眼睛近视,墙上那钟太小,看不清。” “墙面上有什么?”尹灏追问道。 季商道:“一道很浅很浅的画框印迹,若不是走近细看,很难发现。” “那架大小与风格都不相符的钟表,应该是临时挂上去的,不然露出墙面的挂钉会更惹人怀疑。” 尹灏手指在方向盘上轻轻敲了敲:“什么样的照片会放在中心位置?同时又不能被警方看到。” 季商若有所思道:“比家庭照地位更高,那就只有家族合影了。恰好这又是我们正在追查的内容。” 第66章 怪物 尹灏推开刑侦队的办公室,一股凉飕飕的风扑面而来。曹队终于在秋老虎来临前,把新空调给安排上了。 邓登接过尹灏手里的外卖袋子,分完后,将桌面的一份资料交给他,“灵犀县公安局刚发来的,还没来得急细看,给你了。” 说完,邓登又坐到电脑前,一面继续查看丁恒远不在场证明资料中的一段监控,一面不时扒两口饭。 邓登递来的资料上,是一份灵犀县赵姓人氏的信息罗列表。当地民警已经按照尹灏提供的大致年份、家庭组成特征等先决条件,对这份表格进行了初步筛查。 尽管如此,待排查的信息依旧还余两百多条。尹灏看了一遍,并无发现。 季商正在帮邓登复查监控资料,他视线放在康复医院走廊内、丁恒远的背影上。少顷后,他蹙眉按下暂停键,似乎在思考什么。 尹灏把表格放到季商腿上,在纸张遮掩下,捏了捏季商的手。 季商被尹灏打断,将视线从电脑屏幕前移开,看向他。 “帮我看看这份资料,我暂时没有发现。” 季商拿起腿上的文件,点头道:“行,我看看。” “关会显示屏,辐射大。”尹灏将季商的显示器按灭,这才拉开距离,重新回到自己桌前。 季商看了片刻手里的表格,忽地抬头看了一下黑掉的电脑屏幕,回过味来。他伸长腿轻轻踢了尹灏一脚,笑着揶揄道:“这附近有没有四川酸辣粉卖?很酸那种。” 尹灏握住他的脚腕又飞快放开,却低头不答一字,看上去似乎无暇回答。 柴露抬起头,吸溜着口水道:“有有有,出门右拐有一家,一碗粉加半壶醋,再来两勺辣子,别提多酸爽了。” 季商直勾勾看着尹灏,轻笑道:“晚上我请大家吃酸辣粉,半壶醋恐怕不够,有些人特别爱吃酸的,尤其是陈年老醋。” 季商不着痕迹地逗乐了学弟一翻,心满意足地收心开始翻看记载着灵溪县赵姓家庭信息汇总表。 约莫一刻钟后,季商又踢了踢尹灏,尹灏原以为这人还要接着逗自己玩,谁知季商敛容屏气地抬下巴指了指门外。 两人离开办公室,来到空无一人的会议室内。 季商将尹灏先前给他的表格翻开,食指在一个名字上指了指。 “付秋月。”尹灏念了一遍,试探道:“春华、秋月,我刚刚也发现了,单从名字上看是有些关联,但这也不能证明这两人就是姐妹关系啊。” 季商摇了摇头,道:“你不觉得听过这个名字吗?” 尹灏沉默少顷,突然眼中神色骤聚:“易少清失踪那晚,陪在易立丹身边那个女人,好像也叫付秋月。” “不仅如此。”季商缓缓点头,道:“听慈哥讲,匡洁母女失踪案能破例提前立案,也是通过这个叫付秋月的女人,是她帮着在警局内部托的关系。” “连曹队都不得不破例妥协,付秋月所托的人,一定职位不低。”尹灏喃喃道:“难怪你不在办公室说,要把我叫出来。” -- 第130页 季商道:“我也不是怕摸老虎屁股,只是觉得我们并不清楚审查组的调查进展,查起来不仅会束手束脚,而且弄不好会打草惊蛇坏事,先报给曹队吧。” 果不其然,尹灏跑了一趟曹卫卫办公室,开始将这个情况汇报给她,曹卫卫的神情肉眼可见地凝重起来。 在尹灏提及付秋月这个名字时,曹卫卫突然抬起手掌阻止他继续说下去。随即曹卫卫从抽屉内拿出一个巴掌大小的黑色盒子,从黑色盒子顶端抽出一截信号线,按下电源键。 尹灏认识这个装置,是一台防监听窃听干扰器。 打开仪器后,曹卫卫才让尹灏继续汇报情况。 待尹灏汇报完,曹卫卫又从抽屉拿出一只手机,当着尹灏的面拨号,听她称呼对方为“尹局”,尹灏扯了扯嘴角,打算回避,曹卫卫却招手示意他留下来。 曹卫卫将尹灏的汇报内容转述后,挂掉电话对尹灏讲:“这条线,你们先不用管了。” 曹卫卫按掉干扰器,尹灏无声地点了点头,推门离开。 “尹灏,你快过来。” 邓登对推门而入的尹灏喊道:“这个丁恒远果真有问题。” 季商坐在电脑前,没有回头,专案组所有人都聚集在他身后,一同盯着显示屏。 邓登给尹灏让出空间,尹灏将手搭在季商肩上,轻轻捏了一下:“发现什么了?” 季商听见尹灏的声音,回头与他对视一眼后,绷紧许久的神经才渐渐松弛下来。 要将矛头指向丁恒远,这对季商而言,虽然已经脑海里预演过许多次,但依旧并不容易。 尹灏加重力度,又在季商肩上揉了揉以示安慰。 季商转过身去,尹灏的手依旧留在他肩上,温热感从肩头蔓延进身体,熨帖了他那颗不安的心。像行走在悬崖边时,有人在腰间帮他系上了一根令他安全感十足的绳索。 况且,季商本身也不惧走在悬崖边。 显示屏上的画面,是季商当初混入紫阳康复医院事看的那段监控。 他将监控时间调整到七月三日下午六点四十分,丁恒远出现在监控探头不远处,戴上口罩,推门进入房间。 季商点击鼠标,将视频时间拖至当晚九点,戴着口罩的丁恒远从二一五号病房出来,径直走到走廊尽头的卫生间内。五分钟后丁恒远从卫生间出来,返回二一五病房。 对康复医院而言,晚上九点是一个所有人都忙着做睡前准备的时间,卫生间内不仅有厕所,还有供人洗漱的公用水池。除了自带卫生间的豪华病房,其他病人及来访看护家属都会使用这里。 所以在丁恒远离开卫生间后,这处的人流量十分大、且混杂。在这些人来人往的人群中,有一个戴着口罩和黑帽子的男人,端着洗脸盆随着人流从应急通道离开。 “尹灏,记住这个人的特征。”邓登有些激动地提醒道。 季商顿了顿又将监控时间调整到下午三点,紫阳康复医院大门处来往人群犹如过江之鲫。若不是先前邓登刻意提醒,尹灏很难在那么多人中留意到那位头戴黑帽,口罩掩面的男人。 季商不断切换视频。这个男人从门诊大楼处直接走向住院部,期间有几次短暂消失在监控覆盖范围内,但最终住院部后方的一处摄像头拍到了这个男人,从应急通道进入大楼的画面。 季商按下暂停键,道:“这个男人从应急通道进入,随后几个小时内就像消失了一样,没有出现过住院部任何一个楼层,也没有走出过住院部大楼。” “直到晚上八点五十分。”季商切换监控画面,住院部二楼,应急通道的门被推开一条缝隙,随后那个消失的男人走了出来,神不知鬼不觉地混迹在过往人群之中。 “紫阳康复医院的应急通道内没有监控。”尹灏有些惊讶,“这个人在应急通道内藏了六个小时。” 柴露道:“尹灏,你这会先别激动,激动的还在后头。” 尹灏偏头去看季商,季商抬眉点了一下头,随即又切换到另一个监控。 这是上午两点韩勋从丁少东病房离开时的画面。他推门出来,走到走廊中部位置才将脸上的口罩拉了下来。 邓登啪地一声,抢先按下暂停键,一脸挑衅地看向尹灏,问他道:“发现什么了没有?我可还事先给了你一点提示啊。” 柴露与慈斌都站在季商身侧,一副饶有兴味地模样看着尹灏。李远搭着于文鑫的肩,看起来有点焦急:“我俩可一人压了一包泡面在你身上啊。” 于文鑫握了握拳:“加油!怀挺!” “你们这些人,还拿我来搞赌博,什么歪风邪气!”尹灏笑了笑,去看季商,“你压我了没?压了什么?” 季商双手抄在胸前,高深莫测地笑着,就不搭话。 柴露接话道:“小九当然压你了,他压了整整这一年刑侦队的宵夜钱。” 尹灏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头,俯身靠近季商去按鼠标时,暗度陈仓地朝季商挑了挑眉,道:“那我可不能让你们这些人占了学长的便宜。” 尹灏把季商播放过的监控视频缩小画框,依次放置在屏幕上。 刑侦队几人均是屏息凝神,只有季商一副轻松自如的模样。 片刻后,尹灏按下鼠标键,住院部二楼的监控视频画面,停留在晚上九点五分。 -- 第131页 丁恒远行自二一五房间门外,正一面推门,一面微微偏头朝监控方向看去。 尹灏死死看着画面,眉头紧锁,声音中却没有丝毫迟疑:“回去的这个人不是丁恒远。” “草!”邓登喊出了一种植物的统称,难以置信道:“你怎么发现的?” “很简单。”尹灏指了指监控画面,又道:“口罩。” “丁恒远离开病房时,脸上戴着淡蓝色医用口罩。但五分钟后返回病房时,脸上的口罩虽然也是蓝色,但明显颜色更深,而且这个口罩的质地有点像布料,还有些微微反光。丁少东有慢性肺病,丁恒远是医生,他一定会使用专业医用口罩,绝不会用普通质地的、防护性不好的口罩。所以这个人一定不是他。” 这群人中最为平静的就属季商了,因为他一开始便相信尹灏能看出端倪。季商扫了一圈方才都没找出疑点的围观人群,心中与有荣焉,面上却风轻云淡,抬了抬下巴又问尹灏道:“还有呢?继续说。” “我推测,与丁恒远调换的这个人,极有可能是韩勋。”尹灏顿了顿又道:“不仅仅是因为韩勋与下午三点进入医院那个男人的口罩帽子一致,而且韩勋与这个男人走路姿态都有点外八字,喜欢将双手揣在兜里。” “晚上九点在厕所内,韩勋与丁恒远交换衣服,还不忘戴上了眼镜,但却没有交换更为私密的口罩。韩勋从厕所出来后,走路姿势已经在刻意模仿丁恒远,加之他们身高发型相仿,除了口罩,几乎看不出差异。但韩勋还是露出了一点马脚,在行走过程中,他有一个下意识抬手揣兜的姿势。丁恒远的衣服根本有没兜,过往视频中丁恒远也没有插兜这个习惯。” “行啊你。”慈斌拍了拍尹灏的肩,“不枉大家都压了你,除了小凳子找不清定位,垂死挣扎。” “小凳子你往哪里跑?”柴露伸手去抓邓登的衣领,被他滑不溜秋地躲开了。 “我愿赌服输。”邓登边走边说:“我去给大家买晚餐。” 李远高声提醒道:“说好的大餐,等次降了我们可不认啊。” 办公室的门弹了回来,小凳子的声音依稀可辩。 “正中四川酸辣粉,再每人加一个锅盔。够有档次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四五六章吧,要结束了,要结束了。。。 已经开始收尾了,应有人猜出来吧。我觉得我的所有伏笔都写得很明显。。。 第67章 怪物 当日下午工作间隙,尹灏给甘落落去过几次电话,一直无人接听。随后尹灏又发了条短信给甘落落,想尽快确定见面时间。 但直到尹灏下班,甘落落都没有任何回复,最后还把手机给关机了。 甘落落家在一栋老式居民楼六楼,楼道里的声控灯忽明忽暗。 季商咳了一声,灯亮了起来。 尹灏边走边偏头去看他,趁机道:“咳嗽还没好?这几天累得够呛。明天你就在家休息一天,有什么进展我及时告诉你。” 季商走在尹灏身侧,闻言轻笑道:“怕我跟恒远哥见面?醋劲儿这么大?” 尹灏停下脚步,站在比季商高两节的楼梯上,道:“我不是吃醋。” 季商也停下来,抬头看他,了然于心道:“我当然知道你不是因为吃醋。” 曹卫卫已经签发了传唤证,丁恒远会在第二天早上到刑侦队接受询问调查。 尹灏提议让季商在家休息,确实不是因为他不乐意季商与丁恒远见面,他是不愿意季商亲眼去见证曾经喜欢的人变成了一个谋杀案的凶手。 楼道里的灯在片刻的安静中,灭了下去。 “弯腰,学弟。”季商道。 楼道外有路灯投进几丝光线,但依旧昏暗。季商在晦暗中抬起手臂,拉住正依言向他靠近的尹灏,吻在他唇上。 但少顷后,尹警官便占据上方。季商被搂着腰抱到了台阶上,紧贴的腰间一丝缝隙也没有。 开门声响起,楼道的灯再次亮了起来,一位老奶奶拎着垃圾走了出来。 季商松开尹灏,清了清嗓子继续往上走:“你怎么这么好。” 尹灏伸手捏了捏季商微红的耳垂:“我的好还多着,你要慢慢去发现。” 两人停在一道乳白色的防盗门前,门上方标着漆面斑驳的‘602’号牌,这是甘落落的住家地。 季商抬手敲了敲门,门内许久都没任何反应。等了片刻,楼道的灯熄灭,那道老旧的防盗门四周并没有透出一丝光线。 “甘落落不在家。” 因为无法联系甘落落,所以来她家前,尹灏与季商两人先去了康复医院。 甘落落母亲表示女儿上午九点过离开,当日未再去过医院。未避免影响甘母病情,尹灏并未对其说太多,只言其他案件例行询问。甘母也答应见到女儿,会让她主动联系尹灏。 两人敲开邻居家的门询问无果后,又到门卫室查看了小区大门口的监控记录,证实甘落落这一日未回来过。 尹灏正打算向曹卫卫汇报此事,一个陌生号码打了过来。 这电话是甘落落打来的,只匆匆讲了几句。大意是因为母亲不在家她一个人回家有些怕,便在同学家睡,而且第二天便是新学期的报道日,与尹灏见面的事要往后延一段时间。 -- 第132页 “这理由也说得过去。”尹灏松了一口气。 先前甘落落刚下定决心想透露什么,便立刻失联,这让尹灏有些担心她会临时变卦,当然更担心她的安全。 “明天最好抽空再到学校看看。”季商道:“确认一下甘落落是否在校。” 尹灏蹙眉道:“你的意思是她现在有可能并不安全。” “到也不是这个意思。”季商摇了摇头,又道:“除了戴青所讲的内容,甘落落一定还知道点其他的事,不然她为什么再三让你承诺关于她的事情要保密。” 季商顿了顿,继续道:“但是她原本可以直接告诉你的事情,却又突然间反悔,还慌乱地撒了个很容易被拆穿的理由。所以让她突然反悔的契机是什么?” 尹灏回忆上午与甘落落的交谈内容,不明所以道:“我确信自己去见她时没人跟踪,见面时也没有说过让她觉得不安全的话,谈话期间她也没玩过手机,除了服务生也没人进过包厢。还有,她前一刻还情绪平稳地给自己补点了一份甜品,我出去接你回来,她便不见了,甜品都没动过。” 听完尹灏的话,季商的神色愈来愈凝重。沉默片刻后他摇头不可察觉地笑了一下,似乎觉得刚刚脑海里那个设想十分可笑。 “怎么了?” 季商笑道:“从你的描述来判断,似乎还有一个可能。” 尹灏问道:“什么可能?” “因为我的突然出现。” “你?”尹灏似乎也觉得这是个无稽之谈,“我提前告诉过她还有一个警察会来,你只是凑巧在她想离开时出现而已,你跟她又没见过面。” 季商不置可否。 尹灏见他一副深思熟虑的模样,转而又问:“你和甘落落见过?” 黑色越野再一次驶入闲宵门前那条悠长的道路。 静谧的夜里偶尔传来几声犬吠,路灯明黄通透,照在繁花谢尽的树上。秋日的萧瑟,先一步被掉落的树叶暴露。 秋后便是寒冬,一年之终来临,似乎一切都将降下帷幕。 “反正我是没见过她。”直到下车后,季商才给了尹灏一个似是而非的答案。 尹灏没再继续追问,一面拉住季商的手,一面推开闲宵虚掩的大门。 招财猫风铃叮叮咚咚响起,倪晓抬头欢快地叫了一声:“老板。” “尹警……”她转而看向尹灏,瞥见两人握在一起的手,灵机一动决定给尹灏换个合适的新称呼,倪晓脱口而出:“老板…娘?” 前厅角落还有一桌客人,季商脚步一顿,松开尹灏的手。绷着嘴角没让自己笑得太过明显。 “你早点休息,过两天要考试了。”季商边走边嘱咐倪晓。 尹灏退回前台,敲了一下台面,对倪晓道:“我?娘吗?” 倪晓歪了歪头:“我老板也不娘啊!” “称呼改改。”尹灏蹙眉道。 “怎么改?”倪晓小声问道:“老板夫?好奇怪啊!” “哥夫?哎呀,也奇怪!”倪晓捂嘴笑了起来。 “打住。”尹灏伸出两根手指,低声道,“你只需要知道我现在身份不一样就行了,称呼这种形式化的东西无所谓的,还是按以前的叫。” 倪晓乖巧道:“好的,尹警官。” “见外了啊。”尹灏啧了一声,“你们老板已经把我的指纹录进四楼入户门了。” 倪晓竖起大拇指:“尹哥,厉害。” 尹灏挑了挑眉,喜形于色,还不忘咳嗽了几声,摆着架势端正形象。 “走不走?”季商停下来,看着两人,“偷偷摸摸嘀咕什么。” 尹灏急步跑了过去,又故意加快速度走到季商前头,出电梯也快季商一步。 “首长,请进。”指纹锁嘀的一声响起,尹灏神清气爽地拉开门,看着身旁的季商,做了个请进的手势。 这是他离开京市,调入云盘后,第一次彻底感受到打开一扇门,是如此地让人放松与愉悦。 这与远行后回家的感觉相似,甚至还多一份不一样的热情。 季商入门内,径直走向餐桌倒了杯水。 尹灏跟过去,看着仰头喝水、喉结滑动的季商。这让尹灏想起他从符威那处得知自己和季商曾经有一段渊源那晚,季商穿了条睡裤,懵懵懂懂到客厅喝水的场面。 尹灏舔了舔嘴唇,心想也许自己在更早之前便喜欢季商了。是在楼下看到季商出现在窗前那刻?还是在他笑盈盈朝自己伸出一只手那刻? “你也想喝水?”季商见尹灏看着自己便问。 尹灏点了点头,手却并没有去拿别的杯子,只拉出季商身旁的椅子坐了下来,对着季商抬起下巴。 季商楞了两秒才反应过来,杯子里还剩半杯水,他将杯口递到尹灏唇边,给他喂水喝。 因为季商给人喂水也是头一次,技术相当不熟练,一小股水流从尹灏的下巴,顺着脖子往下流去。 “你这哪是喂水,你这是灌水,在以前这属于刑讯逼供的手法。”尹灏一面擦拭嘴角的水,一面打趣季商。 季商放下水杯,目光却一直落在尹灏脖颈间那道水痕上。尹灏左右擦拭了几次,都错过了那道水痕。季商扯住尹灏的领口,飞快俯身过去将水痕尽头的那滴水珠舔去。 “呸,咸的!” 季商这话还没说完整,便被尹灏抱住双腿,扛到了肩头。 -- 第133页 “这天气在外面跑一天。能不咸吗?”尹灏站起来,扛着季商朝卫生间走去,“走,学弟带你去洗洗。” “你放我下来。”季商想起前次和尹灏一起洗澡的场景,心有余悸道:“我他娘的自己可以洗。” “不放。”尹灏分出一只手按了按季商抬起的头,矮身进门,直接把他扛进了卫生间。 入秋之后,昼夜温差渐渐变大,浅眠的季商被微凉的夜风吹醒。他慢慢将尹灏放在他腰间那只手臂移开,悄无声息地下床走到书房内。 实际上从卫生间到卧室,折腾了很久,但两人也只打了几场擦边球。令季商没有想到的是,情绪满涨失控时尹灏会抱着他忽地将两人的位置调换。 “要不你来吧。”尹灏喘息着看向季商,“这阵太忙了,我连看个教学视频的时间都没找到。 要在同性身下雌伏,对于尹灏这样的男性而言并非那么容易。就连季商这类很早便察觉自己性向的人,也没有想象过自己是甘于人下那一个。 这似乎正合季商心意,但他也知道尹灏这个举动是因为尹灏想要两人的关系能更进一步,但又怕伤到季商。 而正是由于季商看透了尹灏的心思,他却更不敢往下一步。 尹灏与他不同,他是谈过女朋友的,他是有能力真心喜欢上女性的。这条未知的路十分漫长崎岖,走不下去的大有人在。季商想为尹灏保留着他的选择权,想让他在离开时,还有能力去拥有被大众接受的感情与家庭。 就像他在花台村牵起尹灏的手那时心中所想的一样,如果对象是尹灏,季商愿意再尝试一次。甚至愿意让他在自己身上找答案、猎奇、或者别的什么,都无所谓。 季商是抱着尹灏终有一天会离开自己的念头,去接纳尹灏的。 而尹灏是一旦决定了一件事,便会奋不顾身一直走下去的人,有阻碍便消灭阻碍,等消灭不了的时候再来想办法,他不会把遥远的未知的障碍预先塞到眼前。 所以他始终觉得自己与季商之间即使贴得再近,却像隔了一层纱,即使抱得满怀,却还有一角空落落的。 就像此刻,他在一阵莫名的心悸中忽地醒来,发觉怀抱空空,没了季商。 尹灏站在书房门口,看着坐在电脑前翻看资料的季商,悬着的心才渐渐落了下去。 尹灏走进去,从后面抱住季商:“怎么不睡觉?在做什么?” 季商拍了拍尹灏的手背,把桌面上那张纸,递给他:“突然醒了,又睡不着,就把整个案子的思路理了一遍。” 这是一张错终复杂的人物关系图。以王景平、易少清、张闯以及不知名的第四个潜在受害者为原点往外扩散。这张图不仅涉及连环谋杀案,也将蓓蕾组织牵扯进其中。 付春华与付秋月的关系线上标着问号,季商道:“如果去掉这个问号,很多事情都豁然开朗了。” “甚至连这里。”季商指了指向松涛与一个不该出现在这张图上的名字-警员蒋寻,这两人之间那根线上写着‘击毙’二字,季商却在旁边打了个问号。 蒋寻、付秋月、未知第四人的关系线都指向同一个、巨大的问号。 季商点了点这个问号,缓缓道:“你父亲和曹队他们应该已经找出了这个人。” 尹灏应和道:“极有可能,上次我在曹队办公室汇报时,她戒备度极高,应该是早有目标已经开始布网,就等着搜集证据了。” 季商道:“带我去见见曹队,我送她一个证据。” “什么证据?”尹灏疑道。 季商沉默不语,只敲敲那张纸上的两个名字,甘落落、季商。 作者有话要说: 尹灏:小泥巴不错,很机灵! 第68章 怪物 翌日一早,季商尹灏二人同去了一趟辰星中学。甘落落说谎了,她并没有到学校报名,头天晚上也没有住在任何一位同学家里。 这让季商更加笃定了自己的推测。 尹灏将情况告诉曹卫卫时,对方在电话里叫尹灏与季商赶紧回刑侦队一趟,说是连环案件有了重大突破。 季商原以曹卫卫口中的突破是丁恒远坦白落案,但等他与尹灏到达曹卫卫指定的观察室时。才发现实时播放的监控画面内,坐在询问室内那个男人并不是丁恒远。 这天一早,丁恒远确实按照传唤证上的时间,甚至提前了半个小时到达刑侦队。他镇定又坦然,十分配合警方的每一个问题,也同意警方对其住宅进行搜查。 关于在康复医院那段走廊内的录像,丁恒远简单几个字便回答了,“我睡着了,一整晚都没有走出过二一五病房。” 监控视频内的人虽然着装与丁恒远相同,但始终没有露出口罩下的脸。当时病房内只有丁恒远与不能行走的丁少东,警方以此判定推门而出的人是丁恒远。 然而当丁少东行动自如地走到刑侦队、将一把手术刀以凶器的名义交给警方、称自己是来投案自首时,警方先前的所有推论都碎了一地。 仍旧是头发花白、额间皱纹丛生,但此时此刻的丁少东给季商的感觉,已经完全没有了西平山匆匆一面时的沧桑感。 他吐字清晰、目光烔烔,精神矍铄。这让季商想起十多年前那个下班后骑着摩托回家的丁少东,那时候他便觉得这对父子的身形很是相似。 -- 第134页 丁少东不像在回答问题,像喃喃自语,像是要做的事情告一段落后,在给旁人讲经历一般,波澜不起。 “做这些不是为了让我自己好受一点,思新是我的女儿,她死得那么痛苦,那么冤屈,我总要为她做点什么吧。”丁少东蹙眉讲完,安静了片刻,突然缩了缩肩膀,手掌在自己手臂上快速摩擦了几次,才又继续道:“还有思新的妈妈,寒冬腊月下着雪的夜晚,她偷偷跑出家门……是我没照看好她,但是她倒下的那条路通往村外的公交站台,她是去接思新回家的。思新出事后,一到晚上她便会念叨,要去接她。” “我受人蒙蔽这么多年,知道真相后,我不能什么都不做吧?那我以后要怎么去见思新和她妈妈?” “我的腿是在今年年初出问题的,当时为了方便照顾,恒远将我安排进了市二医院,我是在那里遇见王景平的。王景平先认出我,从此便经常往我病房里送东西。我一开始觉得奇怪,他虽然和思新是朋友,但过去那么多年了,也用不着对我那么殷勤。后来我才知道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平复自己的内疚,虚伪至极!” 丁少东冷笑了一声,继续道:“要不是他查出自己得了绝症,失去活下去的希望,那个见死不救的窝囊废一辈子都不会向我说出思新死亡的实情。” “王景平用不着我来杀,他自己策划好了如何去死。他可能想通过这个举动去赎罪、也可能想彻底摆脱他不如意的生活。他死亡当天去找了易少清,说是有一段证据录音在易少清手中,他想把录音拿回来交给我,让我决定后续如何处置。但可想而知,那种禽兽不如的东西,怎么会把不利于自己的证据交给他。” “遇见王景平时我的腿便好得差不多了,但为了套取思新去世的真相,我继续伪装了一段时间。为了不给在二院工作的恒远带去麻烦,也为了保密,我让他把我送进康复医院,开始计划复仇。” 慈斌问道:“你为什么不让丁恒远知道?有他的帮助,你的复仇计划应该更容易实施。” “他成家了,还有个女儿。”丁少东只说了这一句,合情合理,也符合父亲这个身份。 “王景平将他买凶杀死自己的计划全部告诉了我,他还跟我说他参照的行凶手法来自于一本书,那本书极有可能是当年唯一一个站出来指控他们的人所写。我后来想起来了,小九确实说过。他跟恒远、跟我、跟警察都说过。但我因为当时迁怒于他,并没有选择相信他,而是相信了所谓的证据。” 慈斌又道:“说说你是怎么从康复医院离开,对王景平实施割舌的?” “王景平求死心切,没有任何障碍。我一个无法行走的人,警方也怀疑不到我头上。本来一切都很简单,但没料到恒远头一天临时告诉我,他调了班,第二天会来医院陪我。所以我只好求助于韩勋,让他帮我演了一出戏,好帮恒远留了个不在场证明。但没想到弄巧成拙,这反而成了你们怀疑他的证据。” “你的意思是,在卫生间交换身份的是你和韩勋?”慈斌问道。 丁少东点头:“恒远对我不设防,我递给他的水他都会喝。韩勋,韩勋更不用说了,他一直自责,当年如果他写的生日卡片没有被他妈发现,那么那晚思新便不会等不到他,也不会落单被害。” 丁少东抬头看向慈斌,嘴角竟然带着点笑意:“我让韩勋做什么他从来不会多问半句。思新被害真相我也没敢告诉他,怕他冲动坏事,毕竟不是一个两个人,所有害思新的人都得死。” 慈斌蹙眉道:“你觉得他们都该死,所以王景平过后,易少清、张闯也都是你做的?” “他们不该死吗?”丁少东目光一凌,丁思新烧焦的皮肤、妻子冻僵的躯体猛地跳到他脑海中,让他一时如烈焰炙烤,一时如寒冰刺骨。 丁少东眼神瞬间尖锐起来:“那么思新该死吗?我的妻子也是活该短命吗?” “十二年前你们找不到证据,草草结案。十二年后那些凶手依然有作案年龄作为保护,我该就这么算了吗?我要就这么算了吗?” 慈斌敲了敲桌面,岔开话题道:“你的意思是每起作案都是你和韩勋协同完成,再没有其他帮凶了?” 丁少东道:“韩勋也并不知道我具体在策划什么。” 慈斌突然问道:“给季商送包裹的也是你?” “是,那朵带血的向日葵是我送去的。我想向小九道歉,当年责怪他,也没有相信他。这也是为什么我决定继续用书里描述的手法杀掉其他人。” 慈斌只说了向日葵,丁少东却说出了细节,这至少表明丁少东即便不是主谋,也是参与者。慈斌又继续问道:“在闲宵门外骑摩托撞向季商的也是你?” 丁少东道:“你们已经采集了我的指纹,比对过后便不需要再问这些无聊的问题。人是我杀的,与我儿子丁恒远没有关系,与韩勋也没有多大关系。要不是你们把矛头错误指向我儿子,让他有失声誉,影响他前途和家庭,我还不会这么早出现在这里的。” 不对! 询问室一墙之隔后的观察室内,季商想起丁恒远送他回闲宵那次,在车上说过的话。 慈斌继续道:“那说说你是怎么谋害易少清的?” “警官你错了,谋害易少清的人不是我。”丁少东又道:“是他那个按下裁纸机按钮、拿着钱独自跑掉的弟弟。我唯一做的便是在二楼监控室内袖手旁观而已。” -- 第135页 尹灏转头去问邓登:“工厂二楼窗棂上采集到的那枚指纹在比对了吗?” 邓登点头:“已经送到珠珠姐那边去了。” “这他娘的怎么可能!”尹灏低低骂了一句。他不相信那晚翻窗、爬楼、越围墙都逮不住的人,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男人。 季商低声道:“丁少东年轻时做过一段时间武生,业余爱好是拳击,二十岁的丁恒远,在院子里跑不到一圈,便被他抓住。” “枣林区那晚,他在暗,你在明。墙外还有条三岔路。你追不上他,也很正常。”季商低声道。 尹灏捏了捏季商的手,未再多言。 问询室内丁少东继续讲道:“易少清确实费了我不少功夫。所以王景平死后,我足足计划了一个月才实施。这一个月里我利用王景平给我的关于易少清的基本信息情况,跟踪查探他的家人。我了解到他弟弟对他长期怀恨在心,也发现了他老婆与人有私情。所以我只是利用他们本身已经存在的矛盾,再推了一把而已。” “绑架匡洁和易香雪是如何操作的?谁在帮你?”慈斌问。 “韩勋提前一天到达西平山。原计划里根本不用绑架匡洁,只需要给她看看录的视频她就会乖乖合作。但是易香雪出现了,为了防止变数,我就让韩勋把匡洁给弄晕了。第二天一早,趁着西平山电路没有恢复,将那对母女运下山,藏到枣林区工业园内。等易少清确信妻女被绑架,凑集赎金赶去换人时,我又偷偷离开康复医院前往工业园,而韩勋则把那对母女送了回去。” 季商挑了挑眉,没等他在心里说出‘不对’二字,问询室内慈斌追问道:“如果按这个计划你根本用不着去常平敬老院,你为什么去?” 丁少东不疾不徐道:“所有事都充满变数,总得有个托底的计划。万一韩勋那边出现意外,我还可以去帮忙。” 慈斌道:“丁恒远也不知道?你腿脚不便,他作为你的儿子,在外不与父亲同住,就算这因为房间数量分配问题说得过去,但他中途一次也没到过你房间,不问问你有没有上厕所、身体有没有不适?或者口渴喝水等需求?” 丁少东顿了顿:“睡觉前我让恒远帮忙接了两杯热水,一杯留在我床头,一杯我让他带走。他带走的那杯里我放了助眠的药粉,当晚他不可能醒得过来。” 季商眉心一跳,尹灏已经附耳过来:“那杯加了料的水,不会是你喝掉的吧?我记得你那天睡了一路。” 季商其实也正有此怀疑。但如果自己喝了那杯水,而丁恒远没喝,那么当晚丁恒远有去找过丁少东吗?有撞见过父亲的秘密吗? “那一晚你离开过常平敬老院吗?”慈斌问道。 “没有。”丁少东答道,“韩勋完成得很顺利。” 在易少清这件案子里,作案时间段内,丁恒远处于手术当中,不在场证明无懈可击。如今连前期绑架匡洁母女的事情,也被完全撇清了关系,如此看来,单从目前的证据而言丁恒远确实是无辜的。 但第三件案子,张闯的死亡上,丁恒远的不在场证明便显得有些欲盖弥彰了。 当日上午丁恒远与季商、尹灏在闲宵见过面后。丁恒远驱车赶往康复医院将丁少东接回家,随即便放任腿脚不便的父亲与年幼的女儿独自留在家中。自己一个人开车去了临市农家乐钓鱼露营。 丁少东解释道:“是我让恒远出去散心的,他那段时间心情不好,情绪很低落。留在家里也只会让女儿担心,在康复医院复健是件很枯燥和漫长的事,医生会建议病人隔段时间便换个环境,所以我当天便有意让恒远将我接回家。中午小艾被母亲接走,晚上小艾回到家前,我已经坐在家中等她。没有人知道坐在轮椅上的我出了一趟门,还杀了一个人。” 这第一处不合理,被丁少东勉强解释过去。但还有几处却无法解释。 丁恒远驾车进入临市过高速通道时,脸上除了眼镜无任何遮挡物,但从临市返回云盘市却全程戴着口罩。 他的露营帐篷搭建、垂钓地点,全都选在农家乐的监控盲区内,除了刚到确定订单付款时,之后都没有没拍到过正脸。 按照王景平案件先前的推论,再加之这期间韩勋恰好在云盘市内的行踪成谜,丁恒远完全可以和韩勋调换身份,赶回云盘行凶。 但丁少东从一开始便称丁恒远与这几起案件毫无关联,全部是他一个人的计划。 丁恒远有良好的职业,有自己的小家庭,有女儿。无论多么冷血疯狂的父亲,也不会想将这样一个光鲜体面有着美满生活的儿子,拉入犯罪道路。 第69章 怪物 鉴定结果相继出来。丁少东的指纹与季商收到的快递袋上的指纹、以及易少清死亡现场二楼那枚指纹,比对一致。 丁少东主动上交的手术刀,也与第一起案件王景平的割舌伤、最后一起案件张闯的伤口痕迹相符。 在丁恒远被传唤将满二十四小时之际,农家乐老板向警方提供了一个客人的联系方式。那位客人证实了张闯案发当日下午,丁恒远一直坐在他附近钓鱼。因为看到丁恒远与女儿视频,中途两人还各自聊起了自己的家庭和工作。 丁恒远离开警局。丁少东被立案批捕。韩勋在得知丁少东已经前来自首时,松口承认人并非自己所杀。 -- 第136页 他之所以当初试图将一切揽下,一是想帮丁少东掩盖,二是因为,他确实希望亲自动手杀了那几个人。 丁少东动机明显、对犯罪内情交代清晰、物证人证充分,这起绵延两月之久的连环案件看似已经降下帷幕。 连楼上鲜少串门的刑侦二队警员都不时过来打探进度,都说要提前恭喜专案组破获了这起连环大案。 一贯口风颇紧的专案组成员乐得透露了一点细节,案件侦查阶段已经终止,下一步就要移交检察院进行诉讼。 检察院对公安机关移交的案件,还有一个等待时期去做出决定。案件程序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再未生出其他波澜。 时间也就这样一晃过去了半月。 季商在初秋的一个早晨醒来,手机上跳出了一个备忘信息‘老师生日’。 窗外紫薇花完全凋零,繁花似锦的人间不再。但渐生萧瑟的秋日景象里,银桂悄悄冒了头,虽比不过怒放耀眼的花朵,却将暗香夹在微风之中。 草木更迭之隙,大地艾发衰容,但生机何时都在。 季商给尹灏发去一条信息“老师明天生日,我要去一趟京市。” 二中队的人最近被临时调往刑侦一队,协助参与调查一起大规模电信诈骗案。全队的人都跟着熬夜加班,尹灏已经接连一周没去闲宵见季商了。 看到季商要独自去京市的消息,尹灏郁闷至极。找一队曹卫卫说情不行,又找二队队长曾贤。好歹曾队网开一面给他调了个班,余出两天时间,准他赶着中秋节的档口回京市看望父母。 前一次胡永余在云盘与季商见面时,季商还提起过生日这事,可能胡永余怕季商去京市路程远舟车劳顿,当时便说不会搞什么生日宴,只一家人聚在一起吃顿饭。 季商原本计划在胡永余生日前寄份礼物给他,谁知校友群里有人起了个头,说这一年恰逢胡永余副院提正,可谓双喜临门,要给恩师举办一场隆重的生日宴。 季商动了亲自去一趟京市的念头,他和其他几个没留在京市的同学约好不提前告诉胡永余,算是给他一个惊喜。 季商因为与其他同学约定了时间,所以没能迁就尹灏。两人是先后到达京市的,在去到胡永余生日宴前,都没来得及见上一面。 生日宴由胡永余历届学生赞助举办的,盛情难却,胡永余推却一番后也只能笑纳。他带出的学生有不少都是在政商界叫得上名号的人物,这让他面上增光不少,这也让他不便坚持推拒。 生日宴在酒店最大最豪华的宴会厅内举行。所有入场人员都拿着邀请函盛装出席,季商他们几个想给胡永余制造惊喜的学生险些进不去,还是胡永余亲自出来接的。 胡永余的表情看上去确实震惊有余,半张着嘴蹙着眉,不知是否因为宴会厅内温度过高,他的脸颊微红,鬓角微润。看到季商时,胡永余楞了几秒才道:“你们几个兔崽子,怎么要来也不提前说一声。” 宴会上的面孔对季商而言,一大半都较为陌生。但人□□流声中总是不乏“X总”、“X局”、“X检”等让人一听便能感觉到权势财力扑面而来的聊天内容。 胡永余致词表示感谢后,司仪上台故弄玄虚地介绍下一个流程,说是胡永余学生为他精心准备的一份生日礼物,台下的掌声必须持续一分钟以上,司仪才给大家展示这份神秘的礼物。 季商站在宴会厅靠门的角落,注视着台上。在掌声响起时,一个穿着黑色长裙的中年女人走到他身边。带着欣赏的眼光,打量着他。 “你是季商对吧?”对方问。 “我是季商,请问女士您是?”季商对眼前这个衣着得体,满眼含笑的女人有几分眼熟,但却记不起在哪里见过。 “我叫夏娟。”那名女士这样回答,然后又莞尔一笑:“我是尹灏的母亲。” 季商脑海里飘过几个问号,随即有些手足无措起来,他连忙道:“夏阿姨您好,这么巧,你也来参加胡教授的生日宴?” 夏娟笑着摆了摆手:“生日宴是我们公司承办的,我就是来巡个场,主要是来看看你。” “来看我?”季商不解,据他所知尹灏还没有跟家里讲自己与他的关系。 夏娟顿了顿,笑道:“尹灏顺嘴提了提你来参加胡教授的生日宴,这不,他在云盘多亏有你们这些朋友照顾,听说你还帮着他破案查案。我想着应该当面谢谢你。” 季商谦逊道:“夏阿姨不用客气,我也没出多少力,尹灏是个很称职,很聪明的警员,我即使没提供任何帮助,他也能很快破案。” 夏娟点头笑道:“是啊,我们家尹灏虽然脾气像他老爸,略微直男了点,但人还是不错的。外形好、身体不错、工作也稳定、他爸爸和我也都没给他任何经济上的压力。他这个人啊特别一根筋,不,应该说是执着。只要是他想要的东西、想找到的答案,他就会抓住不放,我和他爸爸也犟不过他……” 司仪在为持续一分钟的掌声倒数计时,计数来到了个位,除了掌声,场内渐渐有兴奋的哄闹声此起彼伏。 季商听着夏娟在他耳边细数尹灏的各项优点,觉着奇怪,但却一时分不出神去多想。只一瞬不瞬、神情紧张地盯着司仪背后那面巨大的白色荧幕。 “一分钟到了。”司仪娇俏地笑了笑,按下播放键,“谜底即将揭晓。” -- 第137页 荧幕上播放的画面,似乎也是同样的夜晚。画面中央,夜色下是一面低矮灰白的墙,视线往上,便见一根管状金属物上绑着一个全身湿淋淋的男人。 镜头晃动了一下,远方的建筑物高低错落,灯火点点,这个场景是在天台之上。而画面中那个命悬一线的男人,对着镜头开始缓缓说话。 “我本名叫曾文龙,父亲名叫曾贤,母亲名叫付秋月。十二年前的暑假我带着表弟张闯、易少清、王景平三人……” 宴会厅里的人渐渐察觉画面内容异常,这不像一份精心准备的礼物,更不像一次可爱闹腾的小小恶作剧,这个画面于情于理都不该出现在今天这样的场合中。 夏娟被场内纷纷议论吸引,抬头朝屏幕看去,被画面内容吓得不轻。她赶忙伸手去抓身旁的季商,想问问他这是什么情况。 “季……” 但不知何时,前一刻还停留在夏娟身旁的季商,此时已经不见踪迹。夏娟今晚来宴会见季商的最终目的,甚至还没来得及说出口。 荧幕中央被绑住的男人,断续说着。 “我们从游戏厅出来时,看到她提着几份礼物和同学走在一起,听她们话里的意思,当天应该是她的生日。原本一个男生晚上约了她,但好像迟迟没出现,放了她鸽子。我…我就想着买点礼物送给她,说不定趁虚而入向她示好,她就同意跟我交往了。” “我真的没有想过伤害她,我还买了花和蜡烛,还有蛋糕。可是,当到了花台村向日葵花田、她发现她等的那个男孩根本不在时,她转身就要走,一点脸面也不给我。” “我表弟张闯和易少清都在,我下不来台,便想着给她点颜色看看,我真的没想伤害她,也没想侵犯她。我一时冲动,就让他们帮忙把她按住,想给她拍几张不雅照,拿给她同学和她喜欢的男生看。灭灭她眼内无人的清高劲儿。” “可是谁知道她一直大喊大叫,我怕被人听到,便叫人捂住她的嘴巴。” 画外一个低沉压抑的男声问道:“谁捂住她的嘴巴?” “易、易少清。” 一直垂头,不愿直视镜头的曾文龙,随着一声咔嗒的响动,蓦地抬起头来。被不知名液体打湿的刘海在额前颤抖,被刺激得泛红流泪、几乎无法睁开的眼睛突然忍痛撑开,眼珠上倒映着一簇跳动的火苗。 曾文龙慌忙改口:“是我,是我。一开始是易少清,但后来是我,是我捂住丁思新的嘴鼻,一直到……” 曾文龙再次低下头:“一直到她不再挣扎,然后,然后我们才发现她不是晕过去了,她好像没了呼吸。” “然后,你们不施救,索性一把火烧了她?”话外音里,男人一字一句,咬牙切齿,粗喘的鼻息难以控制地起伏着。 “不是。”曾文龙疯狂摇头,“我当时太害怕了,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就给家里人打了个电话。” “打给谁?” “一开始是我爸接的。”曾文龙道:“他说我们几个未满十六岁,又不是故意杀人,不会坐牢,让我们打电话报警自首。但,到后来被我妈听到了,她不同意,她说背上这个污名…” “污名?”男人的笑声有些讽刺尖锐。 “会影响我的前途,甚至会影响到我爸的仕途,整个家庭的名声都毁了。所以,所以我爸教我们……” 易少清和张闯被安排回花台村找助燃物,曾文龙留在向日葵花田看守丁思新的尸体。 在吴英姿家中没有找到汽油,张闯将家里的几瓶烈酒拿走。他们按照曾贤的指示,将现场布置了一翻,甚至在蛋糕上插好蜡烛点燃,制造了一个因为约会不慎引发火灾的意外事故现场。一把火将他们留下的所有痕迹都烧得一干二净。 留在村里的易少清,等到火光渐渐蔓延上山坡时,开始高声呼救,并且将王景平从屋内拉出来,与赶往向日葵花田的村民们一同朝山坡跑去,混入救火队伍中。 惊慌急迫、无暇顾虑太多的村民成了他们最好的人证。 第70章 怪物 曾文龙畏畏缩缩地说完话,抬头发现他一直不愿正视、试图回避的摄像机,已经被对面那个男人收了起来。 男人拔出储存卡,将摄像机扔到一边,拿出一个金属小盒子,将储存卡放了进去。 做完这些,男人才抬头看向曾文龙,他平静道:“和这个世界说再见吧!” 曾文龙觳觫不止,楞了片刻猛然意识到男人话内的含义。 “我已经全都说了,你还要怎么样?你答应放过我的!我当年还不到十六岁,我没有想过杀丁思新,我不是故意的,只是过失而已!连法律都不会审判我!你凭什么?”曾文龙惊慌失措,钻心的恐惧里渐渐暴露出一贯的不可一世与狂妄来,从卑躬屈膝变得愤怒滔天。 “凭什么?”男人冷笑了一声,“你真是可笑。凭什么,凭你在我这里有罪,千刀万剐、抽筋扒皮、烈焰焚身,死一千次一万次也不够,也换不回她的命,换不回我的……” 男人猛地收声,打火机上跳出火苗,映照在他悲切愤恨的脸上。 曾文龙意识到他的自白,并不能让男人留下他的性命。他回头朝黑不见底的大厦地面看了一眼,再不敢顾虑太多,开始奋力想要挣脱手脚上的绳索。 摔下去也是死,被烧死也是死,负隅顽抗怎么都比坐以待毙多一线生机。 -- 第138页 “救命啊!杀人啦!救命……” 他一面挣脱捆绑在手脚上的绳索,一面四下张望,妄想还有人能出现在这空寂无人的天台上。 枭笑着掠过的风让曾文龙的呼救声显得断断续续,口齿不清。突然他在通往天台的门边,发现了一道人影。 曾文龙一瞬间犹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冲着那个人影不停呼叫大喊。 曾文龙的变化引起了身前那个男人的注意。男人随即转身,朝门边的黑影看去。 季商自黑暗阴影处,走到灯下,轻声道:“小远。” “小九。” 丁恒远像知道季商会赶到一样,口气平淡而温柔,“你来了。” …… 丁少东投案自首那日,问话结束、指纹及刀具检测比对出结果时,已至晚上十一时。 刑侦大楼的最后一盏灯熄灭。尹灏与季商离开刑警队,没有返回闲宵,而是驱车直奔曹卫卫家。 曹卫卫穿着睡衣在家中书房内接待了他俩,从一开始的三人会面,再到后来,曹卫卫将远在京市的尹卓文拱了进来。 丁少东与韩勋的证词相符,指纹鉴定结果与凶器鉴定结果清晰,丁恒远的不在场证明也被新出现的人证加以证实。从动机和人证物证上来看,无疑都指向了丁少东。 曹卫卫其实已经在考虑,要结束侦查程序,着手向检方移交案件。但她却迟迟无法下这个决定。因为审查组已经锁定了‘护蕾’行动中的内奸,就是那位她合作多年的老同事、刑侦二队的队长、警局副局长的既定接班人,曾贤。 而季商尹灏查到的付秋月,便是曾贤的妻子。曾贤付秋月两人还有一个在多年前已经移民国外的儿子,中文名曾文龙。 通过现有的线索来看,这个曾文龙便是季商口中,在丁思新案件中扮演主谋角色的第四个男孩。 专案组负责的连环案与重启的护蕾行动,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惊动其中任何一条线,都有可能对另一个案件加以影响,曹卫卫不得不步步为营,慎之又慎。 尹灏将季商画的人物关系图递给曹卫卫。曹卫卫看了一眼关系图,便神色沉重地离开书房,大约一刻钟后返回。 曹卫卫一面打开远程视讯设备,一面将人物关系图递给季商。 季商扫了一眼,遂递给尹灏。上面他标识着问号的几个地方,曹卫卫已经将人名以及人物之间的关系标补充完整。 视讯设备连通,屋内三人的影像出现在大屏幕内,曹卫卫点击鼠标切换,三人的影像框缩小到屏幕右上方,大屏内出现了一名中年男人。 这人约莫五十出头,刀眉厉眼,鼻梁高挺,脸型方正,虽穿着深色居家服,却不怒自威英挺刚正。 曹卫卫道:“这是审查组负责人,同时也是重启后护蕾行动的负责人,尹卓文,尹局长。今天这个会议他会全程参加,有决定和指示,也会直接下达。” 这名字季商听尹灏提过。但即使尹灏不提,他通过曹卫卫的介绍也能判断出,对方即是尹灏在京市任职的父亲。 季商怔了一下,转眼见尹灏脸色明显沉了下去,只能尽快收拾情绪,点破尴尬局面:“尹局,您好。” 尹卓文淡然道:“季商你好,多谢你给我们警方提供的帮助。” 季商道:“力所能及帮朋友而已,再说曹队给发工资。” 季商说这话时,看了尹灏一眼。尹灏也正看向他,同时尹灏还迅速收敛脸色,眼内无人地回给季商一个笑意。 尹卓文清了清嗓子,道:“季商,你开始吧。” 季商道:“今晚我和尹灏来找曹队为了两件事。第一件事,连环案中,证据指向丁少东,他的供述也看似逻辑严密,但他只是参与者,这件案子的凶手还有一个,丁恒远。但我建议曹队结束侦查阶段,开始进行向检方移送案件程序。” 尹卓文蹙了蹙眉,没说话。 曹卫卫问道:“你怎么如此肯定丁恒远就是另一个凶手?对,虽然他动机最为明显,但你别忘了三次行凶时间段内他都有不在场证明。”曹卫卫顿了一下,又道:“还有,季商你既然笃定说丁恒远就是另一个凶手,那为什么还让我结束侦查,提前移送案件?” “曹队,我先回答你第一个问题。”季商不急不慢道:“关于丁少东的供述,听上去是在为儿子丁恒远撇清嫌疑,但实际上他的话并非全不可信,我倾向于真假掺半。王景平案件丁恒远没有参与,这一点应该是真的。因为在王景平死后,我收到向日葵包裹,以及被摩托车撞伤的行为不是计划内设定好的环节,更像是丁恒远在得知丁少东与王景平案件有关后,为了洗脱我在警方眼中的嫌疑,临时加入的补救措施。另外丁少东对我心存歉意这个说法不成立,确实是因为我,丁恒远在十二年前没有出门去接丁思新。” “这父子两人,从开始计划时应该就没想过要逃脱法律的制裁,他们在意的是如何尽可能地保全住他们两人间其中一个人,即使被抓,也不能同时被抓。这样才能继续复仇计划,将当年对丁思新行凶的四个人全部杀掉,一个不留。快递包裹上出现了丁少东的指纹,这说明丁恒远是计划中被保全的那个人,我推测他是从王景平案件后,开始加入复仇计划的。” 一直沉默的尹卓文在季商暂停的间隙里,质疑道:“直到现在,我听到的都是你的推测。” -- 第139页 “丁少东与韩勋的证词,以及丁少东完好的行动力,已经可以侧面证实,王景平案件丁恒远极有可能没有参与。”季商神情坦然,继续道:“至于易少清案件,虽然丁恒远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但我和尹灏找到了他参与案件的佐证。” 季商说完看向尹灏,尹灏已经将自己随身带的笔记本电脑打开,他点开了几段视频:“韩勋交代八月二日从康复医院离开后,盗用了一辆车进行套I牌,然后开着这辆车到了西平山山顶匡洁情夫的未完工别墅,用低廉的工钱找了一份工作。这部分情况,工地的工人已经证实。这辆车八月二日开入西平山后,一直停在工地旁。在易少清案件发生那个早晨,这辆车同匡洁母女一起消失。” 曹卫卫道:“对,韩勋和丁少东都交代过,这辆车便是韩勋运送匡洁母女下山的工具。而丁少东是在案发当日被儿子送回康复医院后,又偷偷溜出医院,赶往工业园区的。” “这正是奇怪之处。”尹灏继续道:“匡洁母女失踪后,我与邓登到常平敬老院查探情况。在丁恒远与丁少东离开时,我帮忙将丁少东的轮椅放到车上。但丁恒远阻止我打开后备箱,而是让我将轮椅放在后排。他说后备箱东西太多,但后来我们翻看前期视频,发现他们前一天到达常平敬老院时,轮椅是放在后备箱之中的。这期间后备箱里多了什么?丁恒远为什么要阻止我打开?而且当时丁恒远那辆车的车身及轮胎满是污泥,在雨夜里停了一整晚,这些污泥来自何处?” 屏幕内尹卓文问道:“你的意思是,匡洁母女当时在丁恒远后备箱内?” 尹灏点了点头,“这说明丁恒远知晓整件事情,甚至参与。” 季商补充道:“如果按照这个逻辑。绑架匡洁母女后,他们事先无法预计道路恢复的时间。如果把母女俩留在韩勋车内或者山上别墅内,极有可能被附近的民工发现。所以当晚夜里,匡洁母女两已经被移送至丁恒远的车内。在电力恢复后,丁恒远立即驾车离去。韩勋的口供中显示,虽然他出于自责愧疚一直在按丁少东指示行事,但他并不知道做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所以在常平山,为了防止韩勋知晓内情,打乱复仇计划。丁恒远与丁少东一定会尽可能避免韩勋见到易少清,那么唯一的办法就是,在监控尚未恢复的下山途中将匡洁母女移到韩勋的车内,让韩勋本人与丁少东做交换。丁少东载着匡洁母女前往工业园,韩勋伪装成丁少东被送往紫阳康复医院。” 曹卫卫摆了摆手:“有个很大的漏洞,丁少东一直在枣林工业园内,丁恒远在医院手术室,韩勋在紫阳康复医院,那么是谁送匡洁母女回家的?” “一开始我们并不知道丁少东的行动不便是伪装的,所以错过了许多细节。”尹灏说完,又看向季商:“但听完丁少东的供述后,昨晚季商重新查看视频时,发现了一个疑点。当日下午在康复医院,看护将丁少东推到花园中晒太阳,在看护离开后,丁少东自己转动轮椅四处闲逛,消失了整整两个小时。” “这段时间足够到工业园区接匡洁母女并送返吗?”曹卫卫问。 季商肯定道:“我们查过距离,避开了下班高峰期,恰好足够了。也正好与易少清达到工业园区的时间错开。这点也解释了当时警方想不透的一点,绑匪在未收到赎金时便提前送人质回家。” 尹卓文道:“证据还不够充分。” 季商道:“尹局,如果再加上我这个人证呢?” “你?人证?”尹卓文不解道。 季商道:“当晚我和丁恒远被分配住同一个房间。丁少东笔录中交代当晚给丁恒远喝的那杯下了料的水实际上时给我喝的。但我只喝了一半,晚上我醒过一次,发现丁恒远的床上没有人,我当时迷迷糊糊,以为自己在做梦。现在想来,他确实离开了房间。” 尹卓文眉头深锁,过了片刻才道:“再说说第三个案件,张闯案,丁恒远的不在场证明又如何解释?” “这个案子更简单了。”尹灏轻笑了一声,“那个所谓的人证根本就不是人证。他听到‘丁恒远’与女儿视频聊天,‘丁恒远’与他一起聊自己的家庭和工作,给他看手机里的相片。这都是一种迷惑人的障眼法,那个证人因为对方一系列的行为,下意识将当日坐在身旁与自己聊天钓鱼的男人,同照片内反复出现的丁恒远画了等号。所以在当地警方拿着丁恒远的照片询问他时,他一口咬定当日丁恒远坐在他身边。实际上那天日照强烈,他与‘丁恒远’两人都戴着遮阳面罩,只漏了半张脸。” 季商补充道:“我们昨晚给这个证人打过一通电话,一开始他还是坚持丁恒远就坐在他身边,还让我们不要冤枉好人。但当我们问到有没有看到丁恒远取下遮阳面罩时,他却迟疑不答。” 季商说完,抬头看了看屏幕内垂眼思付的尹卓文,又看了看同样在思考中的曹卫卫。从这两人的神情,和沉默的时间来看,他们这番虽然还有待补充实证的推论,已经被接纳了。 尹灏在桌面下碰了碰季商的脚,胜券在握地冲季商挑了挑眉尖,季商也笑着轻微点头。 尹卓文突然又清了一下嗓子,沉声道:“竟然丁恒远还有这么大的嫌疑,那为什么你要建议警方结束侦查,移送案件?不是该继续侦查,补充证据,对丁恒远实施逮捕才对吗?” -- 第140页 季商将视线移到屏幕上,正色道:“这就与我们今晚找曹队的第二件事有关了。” 尹卓文道:“对了,你一开始就说了今晚找曹队为了两件事。那你来说说这第二件事是什么?” 季商刚想开口,尹灏打断他道:“第二件事,还是由我来说吧,我来说更轻松一点。” 曹卫卫、尹卓文、季商三人同时看向尹灏,但这三束目光中的情绪却截然不同。有人疑惑、有人不满、有人感激。 尹灏看着季商,想找个委婉的说辞,却发现似乎很难。季商对他扬眉笑了笑,像是在说,不用太过在意自己的感受。 在两人往来的眼神中,尹卓文又突兀地咳了一声:“半天放不出一个屁。季商,要不还是你来说。” 尹灏转向屏幕,正色道:“我可以,我来。” “下午等待指纹和凶器鉴定结果时,我去了一趟辰星中学。”尹灏说完看向曹卫卫,“不知道曹队还记不记得王景平案件中,当晚在滨河路被人打了一顿、又无意撞见陈倩怡的那个学生,张卫东。我们上午去学校找甘落落没找到,后来这小子给我打了一个电话,告诉我他偶然听到甘落落给安伟打电话,甘落落答应跟安伟谈恋爱,让安伟帮她找个地方,她要躲藏一段时间。” 曹卫卫惊疑道:“甘落落为什么要躲?她真跟蓓蕾组织有关?有人威胁她了?你怎么现在才汇报?我们应该立即派人对她进行保护啊。” 季商淡然道:“甘落落躲的人,是我。” 曹卫卫脸上的惊疑又加重了几分:“因为季商你?” 尹灏道:“其实季商早就有所怀疑,但也只是怀疑,我们一点证据也没有。在我找到甘落落后,她才终于对我说了实话。她参加完夏令营回国时,在机场见过季商。而当时在接机口,和季商热情拥抱,看起来十分亲近的那个人,正是经由蓓蕾组织牵线,买走甘落落初夜的男人。” “谁?”尹卓文问道。 季商一字一句道:“我的研究生导师,胡永余。” 那个人曾对季商讲:“你的世界里不止黑白,还有灰色地带。这,很危险。” 那个人也曾语重心长地勉励他:“也许它才是最真实的你。你要直面你的灰色地带,如果只是一味回避,将受到掣肘,永远体会不到真正的自由。” 季商以为胡永余口中的‘直面’,是鼓励他不要逃避,在认清自己后加以管束,然而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胡永余口中的‘直面’,是在暗示他释放出内心的怪物。 书房中突然静了下去,落针可闻。胡永余这个名字对尹卓文与曹卫卫来说并不陌生,此刻听到这个名字,确在他们预料之外。 尹灏打破沉默,继续道:“甘落落交代,给她介绍这次买卖的女人就是当初跟在志杰身边、同时也是介绍戴菀到洛神号打工的女人。因为甘落落十分配合,蓓蕾组织对她未进行严格监控。她到达加州后,被一个男人从夏令营驻地带走,直接送往胡永余所在的酒店。那个男人让甘落落叫他曾哥,甘落落听到过这个曾哥与一个叫张闯的人打过电话。虽然甘落落描述的通话内容含糊不清,但从曾哥的通话语气,我们判断…” 尹灏低头看了看季商那张人物关系图,继续道:“他应该就是张闯的表哥,丁思新案件中、涉案的第四个男孩,曾文龙” 季商接话道:“我们现在不知道审查组对蓓蕾组织查到哪一步了,但迟迟没有收网,应该还缺少证据。如果甘落落与胡永余能成为证据,我想这应该足够了。” 季商也低头看了一眼关系图上曹卫卫添加上的名字:“还有,曾文龙,这个人一定会回国。丁少东拼死撇清丁恒远的嫌疑,从一开始就处处给丁恒远留不在场证明,是因为他想保全儿子丁恒远?想让他逃脱法律制裁吗?如果真想保全他,丁少东一开始就不会把丁恒远拉入复仇计划中。所以他这么做的目的,一定是为了要把所有加害丁思新的凶手都除掉。即使曾文龙人在国外,丁恒远也一定有办法让他回国。” 一直沉默着的尹卓文,突然抬头:“所以,你们建议以丁少东为凶手对连环案结束侦查,进行移交。这可以让曾文龙以及他父亲曾贤放松警惕,这样曾文龙顾虑减少,回国的几率会变大。” “还有,如果张闯与曾文龙是蓓蕾组织幕后的操纵者,那么在张闯死后,曾文龙回国处理善后的可能性会更大。”季商停了一下,又道:“即使这些理由不足以让曾文龙冒险回国,但我相信丁恒远还留有后手。” “毕竟他是张闯死前最后见到的人。张闯为了活命,跟他吐露了多少?这些东西能不能促使曾文龙回国?” 第71章 怪物(正文完) 每个人的身体里都有一头怪物,被恨意折磨的丁少东有、被自责侵蚀的韩勋有。 季商有、丁恒远自己也有。 然而丁恒远也清楚季商与自己的不同之处,季商能将那头怪物关在心底。 被爱的人迁怒、与罪犯对峙、一次又一次地央求警方彻查、一次又一次地对丁恒远和他家人道出真相,没有任何人相信他,可他依然没有行差踏错,他始终囚禁着内心的怪物。 王景平说出真相的那天,刚下手术台的丁恒远从父亲那里得到这个消息时犹如亲历剜心之痛,他愤恨妹妹丁思新的含冤惨死,同时也觉得愧对季商。 -- 第141页 除了恨意与痛苦,季商曾经不被信任时的失望,更让丁恒远耿耿于怀。季商压在石头下那张写着联系方式的纸,被丁少东撕成碎片,又被丁恒远捡了回来,他将破碎的纸屑一点点拼凑还原。 这么些年里,他一直循着季商的印迹。在彻夜难眠的深夜里拨过很多次那些熟记于心的电话,但都在接通前又胆战心惊地挂掉。他在季商家的楼下看过窗前晃动的人影,在公大校门口进出的学生里寻觅,在闲宵点一杯咖啡独自坐着,直到四楼房间的灯亮起。 丁恒远一直将季商留在自己的世界,却又因为丁思新的死与父亲的怪责,不敢再次走进季商的世界。 在得知丁思新死亡真相那天,丁恒远除了痛苦、恨意与愧疚,竟诡异地生出了那么一点轻松。 他不管不顾地开车到达闲宵,轰隆的雷声犹如晨钟暮鼓敲响他的希望,倾盆而下的雨水像是给了他一次新生的洗礼,雨夜里闲宵透出的光好似指路明灯。 他推开那扇门时,季商正走向前厅。 就差一步,十二年里,丁恒远迈不出去。就差一声,十二年里,丁恒远叫不出口。 他鬼使神差,身体的每个毛孔都形成了惯性,在季商目光移来的那刻,转身冲进雨里,狼狈不堪地再次逃离。 丁思新的死不再横亘在他与季商之间。丁少东也不再有理由责恨他与季商。可是他这样一个不施信任,反肆意迁怒于季商的旧日恋人,在季商那处还能留下什么印迹呢? 所以当丁少东那双空茫苍老的眼睛、在丁艾出生时都没有重新点燃生机的眼睛,再次熠熠闪烁着光芒、对丁恒远说他要复仇,要那个四个人渣下地狱时,丁恒远的顾虑与反对轻于毫毛。 他的妹妹、母亲,甚至于他的感情,都被那四个恶魔毁掉。丁恒远也痛恨、他也恨不得能手刃仇人。但他也试图锁住内心的怪物,抱着那么一丝希望,妄想做个与季商立于同一世界里的人。 王景平死亡的新闻出现在媒体上、父亲鞋底的污迹、那场突如其来的昏睡,丁恒远很快意识到父亲丁少东已经开始了他的复仇计划。而知晓这一切的他,不可能揭露父亲,便只能被迫深陷其中。 张闯的血飞溅而出时,他冷静得如同在进行一场普通的手术,在剜除这个世界的附赘悬疣。 这是在为丁思新复仇吗?还是在为那些无辜少女伸冤?亦或者在为自己逝去的感情泄愤?那一刻,丁恒远清楚地意识到,他心中的怪物已经被放出来了,自己已经完全被这怪物侵蚀。 天台上突然安静下来。 曾文龙聒噪的呼救声,在意识到季商与丁恒远的关系时,戛然而止。 夜风猎猎,缠绕着令人窒息的汽油味。灭掉的打火机仿佛已经将满地油污点燃,撕掉伪装原形毕露的困境,让抚在丁恒远面颊上的风变得时而炙热、时而冰凉起来。 黑色的油污从歪倒在地的汽油桶,一直延伸到被汽油浇透的曾文龙脚下。丁恒远不想让季商看到现在的自己,他一脚踏到油污之上,颤抖着再次按动打火机。 烧掉吧,这所有。 闯入人间的恶魔、吞噬一切的怪物。烧成一团白灰也好,至少是季商喜欢的颜色。 季商沉默良久,有猜中结局的豁然,有于心不忍的疼痛,还有目睹曾文龙的下场时生出的一点快意。 在看到丁恒远回避自己的视线,慌忙又急迫地按下打火机时。季商做了一个自己都没想到的举动。 他跑到丁恒远身前,捡起油桶将剩余的汽油全部淋到自己身上。 金属汽油桶哐当落地,丁恒远手一松,刚跳出的火苗再次熄灭,他厉声喊道:“小九,你疯了吗?” “我没疯。”季商直直看着丁恒远,道:“我知道你不会让我死。” 丁恒远撇开头,躲开季商的目光,低声道:“小九,你不要看我。” “小远,把打火机给我。”季商温声道:“你不想让我死,同样,我也不想让你死。” 季商边说话,边靠近丁恒远。 “我活不了。”丁恒远轻笑了一声,道:“开车撞你的是我,匡洁母女是我设计绑架的,张闯也是我杀的。” “我知道。”季商轻声道:“你杀了张闯,但也是你宁愿冒险也要选择在洛神号上杀了他,你是想告诉我他和蓓蕾组织的关系。” 丁恒远失神看着季商,仿佛看一眼,少一眼。片刻后,他淡然道:“小九你知道吗?我一点也不后悔杀了张闯。还有这个人。”丁恒远鄙夷地看了一眼突然安静下来的曾文龙,“他们害死了思新、害死了我妈,还害得我失去了你!他们逍遥了十多年,法律制裁不了他们,难道我不该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吗?” 丁恒远说完扔掉手上的打火机,从腰间拔出了一把手术刀。季商想要上前,丁恒远忽地将刀抵在自己脖颈间,“小九你不要靠近我。” 丁恒远说完将装着储存卡的小盒子抛至季商手中:“这里面有当年你听到的那段录音,有王景平和其他人的自白,有蓓蕾组织权色交易的一部分名单和视频。” “包括你的老师,胡永余。” 季商将盒子贴身装入兜里,举步朝丁恒远走去时,丁恒远将抵在脖子上的刀尖往下一压。 血珠从尖刀下冒出,季商不得不停下脚步:“小远,你要做什么?” -- 第142页 “你的书没有写结局,连虚构的文字世界里,你也不愿意给我们重新编造一个好的结局。我知道,我和你之间,我已经无法弥补。”丁恒远一面悲伤地看着季商,一面朝曾文龙靠近,“但是这个人必须受到惩罚,我必须给思新一个交代。” 丁恒远说完,一刀劈向被吓得惊恐嚎叫瑟瑟发颤的曾文龙。 季商扑将过去,却落了空。 但丁恒远这一刀并没有冲着曾文龙的身体去,而是割断了绑缚在铁柱上的绳索。他没有把握在一刀结果掉曾文龙后,还能有足够的时间在季商冲过来前了断自己。 随着腰间的绳索松开,曾文龙朝着天台地面摔去,丁恒远扼住曾文龙的后领,一把将他扯了起来。拖着他,朝天台边缘退去。 季商意识到丁恒远打算拉着曾文龙一起从天台跳下去。那把雪亮的刀还握在丁恒远手中,曾文龙死不死,如何死,季商根本不关心,但他不想放任丁恒远走上绝路。 “小远。”季商急声道:“你听我说,这不该是你的结局,曾文龙也不能就这么轻易死掉。这太便宜他了,他害死了思新,把那么多无辜少男少女推入深渊。死对他来说太轻松了,死亡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他能感受到几秒疼痛?对待他这样的恶魔,应该用最残忍的方式。他应该被关进暗无天日的监狱,剥夺自由、剥夺尊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一天天消磨意志,受尽折磨慢慢等死。” 丁恒远有所迟疑,但却摇头道:“做不到的。他杀思新时还未满十六岁。” “不是的。”季商道:“我查过曾文龙的出生证明,他在中元节出生,父母觉得不吉利,把他的生日延后了一段时间,他十二年前犯案时已经满十六岁了。” “对对对。”曾文龙扭动身躯,试图摆脱丁恒远的钳制,他出声应和道:“他说得对,我当时满十六岁了。你让法律来审判我,关我进监狱,让我慢慢受折磨。” 丁恒远神情原本开始隐隐松动,但听到曾文龙的话后,突然嗤笑出声:“小九,你看到了吗?他们这种有权有势的人,怎么可能判死刑或做一辈子牢,即使能关他进去,用不了多久,他都能想办法出来。” 丁恒远说完眼神一暗,将挣扎不休的曾文龙往外一推,曾文龙半边身体探出天台,摇摇欲坠,顿时像条狗似的吱哇乱叫。 “不是的。小远你听我说。”季商忽地上前,在丁恒远一步之遥处停下,“这个时间,在云盘市,曾文龙的父母,张闯的父母,以及其他与蓓蕾组织有关的人,已经全部被警察抓住了。他们没有一个人能逃得掉。” “你他妈说什么!”悬在天台边缘的曾文龙忽地扭头看向季商,这个人刚刚说的话,让他彻底意识到了自己无处可逃的境地。 季商不理会曾文龙,继续道:“提前终止侦查就是为了打消曾文龙和他父亲的顾虑,警方一直知道你有参与复仇,也一直在收集曾文龙一家犯下的罪行。警方做这一切就是为了等待契机,让曾文龙主动回国,设陷同时抓捕你和他。” 季商慢慢移动,小心翼翼抬手伸向丁恒远:“曾文龙逃不掉的,小远你可以不相信警方,但你要相信我。我和你一样想要惩罚他,想要给思新报仇。” “小远,你还有其他路可以选。对,你杀了人,但你提供了蓓蕾组织的线索,你刚刚还给了我他们的犯罪证据,这算立功,法院在审判时会酌情轻判。” 季商没有先去扼制住丁恒远的手,只轻触他面颊上的泪水:“十年?或者二十年?但是你还有机会,你还能看到丁艾长大成人结婚生子。还有我,我们虽然做不了情人,但会是一辈子的朋友与亲人。” 丁恒远的眼泪从季商微凉的指缝滑过,钳制着曾文龙的那只手在颤抖中渐渐松了些力道。 “这是我希望看到的结局,思新那么善良,家人对她是那么重要,我相信这也是她想看到的结局。” 季商的手离开丁恒远的脸,在丁恒远犹豫间,抓住曾文龙的手臂将其拉了回来。 拉回曾文龙后,季商将他掼倒在地,冲着那张让人生厌的脸狠狠砸了几拳,随即将眼冒金星的曾文龙扔到一边。 丁恒远呆呆地站着,季商从他手中拿走刀,他没有反抗。 “警察就快到了,你现在立刻打电话自首。”季商压低声音,拿出手机塞到丁恒远手中。 丁恒远握着手机并未拨号,而是看着季商,良久道:“小九,对不起。” 季商一怔,多少年来埋藏于心里的不甘开始涌入心头。他一直在等,等丁恒远想明白有勇气的那一天,他等到了,却似乎太迟了。 “我从来没有勇气对你说这三个字。我知道太迟了,对不起,我当年没有相信你。还有,思新的死,我有错,但是我从来没有觉得这件事里你需要负任何责任。当年、当年我实在太痛苦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迁怒于你。小九,对不起,你能原谅我吗?” 一束不易察觉的光源在天台外凭空闪现,三次。这是在提示季商警方已经到达现场,只要季商发出信号,攀附在天台围墙外的警员和楼道口的警员,会立即攻入,对丁恒远及曾文龙实施逮捕。 季商往后退了两步,垂眼沉默,没有回答丁恒远的问题。金属汽油桶上倒映出曾文龙的身影,他已经挣脱了绳索,正不动声色地将手伸向前方地面,那里有一块锋利的玻璃残片。 -- 第143页 季商抬眼看向丁恒远,在曾文龙朝自己后背扑过来时,快速向一侧不着痕迹地让了半步。 季商看似无意地错身,使拔地而起的曾文龙完全落入了丁恒远眼中。 “小心!” 丁恒远陡然睁大双眼,用尽力气将季商一把推开,迎面扑来的曾文龙改变目标,将手中的尖锐的残片刺向丁恒远。 与此同时,季商按下早已握在手中的信号发送器。 丁恒远捂住腹部缓缓倒下,鲜血从指缝流出。季商向曾文龙后颈劈了一掌,随即一个过肩摔将曾文龙嘭地一声砸到墙根下。 曾文龙踉跄着爬起来,试图再次扑向季商。 这时浓重的夜色中,一只手臂攀住天台边缘,尔后一个高大的身影迅速一跃而上。 “尹灏。”季商的声音急迫而惊喜。 曾文龙转头望去,还未看清来人,便被一个侧踢腿,迎头踢翻在地。 尹灏用腿压住曾文龙,一面解开腰间的安全绳、取下手铐,一面淡淡看了一眼已经跑到丁恒远身前,正用手按住丁恒远腹部的季商。 陆陆续续,几名全服武装的警员从天台外围跳了上来,埋伏在楼道外的警员接到信号也鱼贯而入。 “叫救护车。”季商对身旁临近的警员道:“他为了救我,受伤了。” 季商说完,借着查看伤势靠近丁恒远,低声对他说:“恒远哥,这一刀算你还我的,现在你什么也不欠我了。” 尹灏沉着脸将曾文龙拎了起来,径直朝楼道门走去。在对方试图挣扎逃脱时,尹灏对着他的脸狠狠补了两记耳光。 季商与丁恒远说完话,慌忙起身想去追赶尹灏,却被丁恒远拉住手腕。 丁恒远脱力地坐在地上,整个后背都靠在围墙上,血已经染红了他的衣服,但就被刺中的部位而言,似乎不会有生命危险。他对着季商笑了笑,艰难道:“小九,谢谢你。” 丁恒远说完,便松开手。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季商也笑了笑,随即转身跑开,心急火燎地去追看上去已经气得头顶冒烟的尹警官。 丁恒远望着季商的背景,直到完全消失在视线之中。他低头看着自己那只没有血污尚算干净的手,慢慢将手掌收紧,试图想要多挽留一刻他此生再也触不到的、来自季商的温度。 季商追到电梯口,尹灏已经押着曾文龙先一步坐电梯离开。 他等了片刻,电梯楼层数字忽高忽低,却一直不到顶楼。季商看了看时间,宴会厅内,警方应该已经开始对胡永余实施逮捕,同时疏散在场人群。这电梯,一时半会恐怕上不来。 季商想起尹灏方才的眼神,没有继续等下去,折身推开防火门,沿着紧急疏散通道,跑下楼去。 到达大厦楼下时,远处救护车正呼啸而来。几辆警车停在警戒线内,尹灏正把带着手铐的曾文龙往其中一辆车上塞。 大厦内被疏散的人群往门外涌来,季商朝尹灏挥手,却被人流挤到中间,等他好不容易钻出人群时,却被人一把攥住。 “季商。”夏娟一脸惊喜,“太好了,我还以为你已经离开了。” 季商朝远处望了一眼,尹灏似乎就要上车。季商慌忙道:“夏阿姨,我有点急事,我先走了。” “诶!”夏娟拉住他,顿了一下,突然道:“明天中秋,阿姨邀请你来家里吃饭,行吗?” “啊?”夏娟这个邀请太过突兀,季商一时半刻未反应过来,但他又怕继续纠缠会令他错过尹灏,便连忙答应,“好,没问题,吃饭。” “夏阿姨,再见。” 季商说完拔腿便跑,他慌不择路,捞起警戒线朝警车冲了过去。 尹灏似乎完全没有看到他,但在季商快要靠近时,他却将拉开的警车车门关上。 “你们先押送他回警局,云盘市的移交文书最迟明天就会到。”尹灏朝一旁的警员讲完话,便转身向路面停车场走去。 季商跟过去,试图抓住他的手臂,尹灏加速迈了几步,给躲开了。 “真生气了?” “学弟。” “尹灏!” “我错了,我不该一个人提前上天台?” “我应该早点给信号?” “你等一下。” “……” 季商跟在尹灏身后,追着他,半真半假地道歉。 人群都聚集在警戒线附近围观,停车场内安静得如同另一个世界。 尹灏猝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这表情不是愤怒或担忧,是烦躁、无可奈何中掺杂着悲伤失望。 “季商。”尹灏道:“我知道你不会蠢到把后背留给曾文龙那样的人。即使是一时失误,你也完全有时间先发出信号,由我来解决掉曾文龙。” 尹灏停顿了一下,压眉垂眼道:“你为丁恒远,竟然可以算计到这一步,竟然拿自己的安危来做赌注。” “尹灏,你听我解释……” 尹灏打断季商的话,问道:“你,还忘不了他是吗?” “你听我解释,我……” “不用说了,我明白。”尹灏抬手打断季商,转身即走。 “你明白什么了?”没一句话能顺利说完的季商,差点气乐了。他快步拦住尹灏,“好,你来说说,我如果先发信号,你要怎么制伏曾文龙?” 尹灏拍了拍腰间的枪:“你别忘了,是我破了你的射击记录。即使天台光线不好,但要打中曾文龙握着凶器的手,对我来说并不是一件太难的事。季商,你从来没有相信过我,也没有想过让我来解决这件事。你心里只想着怎么样做,能给丁恒远创造立功轻判的机会!” -- 第144页 “我不否认,有一瞬间我这样想过……” “你就是忘不了他!”尹灏再一次打断季商。 他娘的,这是什么‘我不听我不听’的狗血对白,能不能让人把话好好说完。 被堵了一肚子话,季商气得像即将爆炸的橡胶轮胎。他仰天长吐了一口气,沟通不了,那就先炸了再说。 季商正欲发作,转眼看向尹灏时,却见高大威猛流血不流泪的尹警官眼眶都红了一圈。 一瞬间,季商败下阵来,丢盔弃甲。 “尹灏。”季商叹道:“我爱你。” 尹灏死撑着酸胀的眼眶,怕从季商嘴里听到让自己害怕的答案,急于一走了之和逃避时,被季商突如其来的表白怔住了。 尹灏背对着季商,停住脚,没能说出一词半语。 季商恼火地转到他身前,厉声道:“我他娘的说,我爱你。你能不能给点反应啊。” “什么反应?”尹灏脑子里有点乱,飘忽不定,分不清真假。 季商沉默了片刻,百味陈杂的心绪渐渐安定下来。 “我当然相信你。除开父母,如果这世界上只能挑一个人去信任,在我这,肯定是你。我不第一时间发信号是因为,曾文龙全身上下都是汽油,而我也相信为了救我,你即使知道开枪会引燃他身上的汽油,你也会毫不犹豫。” “但没了曾文龙,蓓蕾组织权色交易中的很多人都将成为漏网之鱼。”季商拉住尹灏的手,“我不是为了丁恒远,我是为了你。我知道你想让那群阴沟里的蛆虫全部归案。” 尹灏的心早在季商说出那三个字时被熨帖抚平,他开始悔恨自己的冲动:“对不……” “没关系。”季商不太想从尹灏嘴里听到这句话。他伸手捂住尹灏通红的双眼,感觉他的睫毛在手心颤动,才又收回手。 “刚刚那句话,你能再说一次吗?”尹灏问道。 “哪一句?” “我爱你。”尹灏分明是在回应,道:“这一句。” 可那三个字太轻了,这一刻不足以表达。 季商沉默少顷,道:“我以前很不甘心,觉得恒远哥会有想明白的一天,到时候他会来找我。我也确实抱着这个信念等了他很久。但是后来我想,为什么我只是等着,如果我真的喜欢他,我应该主动去找他才对。可是我一次也没有去找过他。” “刚刚见你生气离开时,我真的很怕。老实说,我并不知道自己和你能在一起多久,我总觉得你和其他人一样,尝试够了,淡了,便会离开。我也一直告诉自己,要把选择的权利留给你。可是我现在改变主意了。” “尹灏,我要收回这个权利。你要走,我就想办法留住你。你要离开,我就主动去找你。你要敢找别的人……”季商俯到尹灏耳边,“我就打断你的腿。” 季商说完话想拉开距离时,被尹灏抓着后颈压了回去。一个并不温情,接近粗鲁的吻落在季商唇上,带着淡淡的苦涩和咸湿。 尹灏闭着眼,凶狠又急迫地描绘着季商唇舌的形状。那滴隐忍了许久的泪水,纠缠住睫毛,在腮边画了长长一道印迹。 尹灏将头埋在季商肩上,蹭干净脸上的痕迹,才抬起头来。 季商重重喘息着,抵住尹灏的额头,道:“你今晚必须去警局吗?” 尹灏道:“还有些事情需要处理。” “两个小时能空出来吗?”季商抬头看他。 “两个小时?”尹灏道:“做什么?” “做I爱啊!学弟。”季商哑声道:“你穿特警制服的样子,太他妈诱人了。” 尹灏咽了咽口水,犹豫道:“我还没来得及学习……” “学习个屁!”季商打断,凑到他耳边道:“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做到我明天下不了床也没关系。” 尹灏楞了两秒后,抓起季商的手就跑。 解锁、上车、发动引擎,压抑而粗重的呼吸在安静的车内,赤I裸裸地缠绕在一起。 “不行!”季商不合时宜地喊道。 “怎么不行?”尹灏蹙眉垂了垂眼皮,道:“我他妈都升旗了。” “我刚刚遇到你妈了!”季商淡淡道。 “啊?”遇到我妈跟上不上床有什么联系? “她让我明天去你家过中秋节。”季商道:“我不能下不了床。” 第一次见家长是件大事。尹灏思量片刻,闷声道:“那要不算了?” 季商未置可否,算是默认了。 车速慢了下来,尹灏跟泄了气似的,季商的呼吸也渐渐平稳。 “你妈为什么让我去你家吃饭?”季商突然问。 “可能,也许,看我在云盘人生地不熟的,想替我搞好同事间的关系吧。”尹灏支支吾吾地解释。 “不对。” 在外面请吃一顿饭还说得通。中秋节,到家里,夏娟还专程到生日宴上来邀请,还一个劲儿帮自家儿子说好话,这不合常理。 尹灏噤若寒蝉。 季商眯了眯眼睛,将以往的事情在脑海里过了一遍。转头看着尹灏问道:“你爸上次打你那一耳光是为什么?” “为什么?”尹灏清了清嗓子,“不是早告诉你了吗?” 季商横了尹灏一眼:“说实话,你骗不过我。” 尹灏啧了一声:“我就跟他说我喜欢上了一个人,是男的,正要追!” -- 第145页 季商差点从座椅上跳起来:“你还没追上老子,就先出柜,你是不是有病啊?” 尹灏被披头骂了一顿,半晌才低声道:“我不想让你觉得我是闹着玩,我也不想让父母这道难关要留到逼不得已时才去解决。” 一开始便不给自己留后路,一开始便扫清障碍。这是尹灏能想到的,爱一个人,最真诚地表达。 车内又一次陷入沉默。尹灏为了避开京市肠梗阻似的交通,将车驶入一条偏僻小道之上。 收音机里正在播放一首季商十分钟意的老歌。 That is what we are No one in between How can we be wrong Sail away with me …… We can ride it together , ah ha Making love with each other , ah ha …… “停车。”季商道。 尹灏依言停车。 季商翻身跨到尹灏腿上:“学弟,车I震要不要试试?” 与他赤诚相待,毫无隔阂紧密贴合,呼吸交错,血液与汗水交融,身体同灵魂一起颤抖。 这是季商此刻能想到的,爱一个人,最原始、最热烈的表达。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忙里偷闲完结了,谢谢看过或看完的读者。 想跟季商与尹灏说声再见,他们会像我最后送上的那首歌一样,驶向他们的《Islands In The Stream》。---PS:这首歌很好听,也很适合诠释季商与尹灏的感情! 也想遗憾地跟丁恒远说声再见,这是我尽力能给你的、最好的结局了。十年二十年后,如果还有机会再次喜欢上谁,要勇敢踏出那一步,不要再次做个懦弱的人。但,兴许,你这一生再也无法喜欢上另一个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