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配的逆转[快穿]》 第1页 [穿越重生] 《女配的逆转[快穿]》作者:苏芋头【完结】 简介: 古言-因天子为博美人一笑而被灭满门的废后,【手撕绿茶,再绿前夫】成就达成。 民国-做了人一辈子白月光替身的姨太太,【黑切黑,狗血病娇】成就达成。 江湖-被准CP换命给师妹后沦为合欢宗修炼工具人的女修,【拒绝荡/妇羞/辱,欺师灭祖】成就达成。 古言-被拿来给天子真爱挡刀的“宠妃”,【攻略帝王,我替身了我自己】成就达成。 现代-全员恶人局里,豪门炮灰女二,【全员单箭头,万人迷是我】故事进行中。 配角就不配拥有自己的人生吗? 这是一个上神死后投胎未果,为顺利转世,不得不先帮宿主们逆袭的故事。 PS:有脑爽,爽到什么程度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附:文中某些剧情不涉及三观 内容标签: 女配 打脸 快穿 爽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苍葭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逆风翻盘第一名 立意:没有谁天生该做背景板 第1章 . 废后 这就是垫脚石的命。 楚襄这辈子,第一次见到金做的圣旨。皇帝宠瑶姬,千金要买美人笑,拿金子打了一个圣旨,上头写着废后两个字。 废便废了吧。 她本也不稀罕做他的皇后,只是想想家族,楚襄回望来时路,竟生出一种苍凉的感慨。 未央宫。 许忘忧望着远方月华洒落的方向,侍女碧玺垂眉过来,她说话的时候是匍匐在许忘忧脚边的。这个美人有豆腐一样白且嫩的肌肤,她的脚上刚刚涂过鲜红的蔻丹,风一吹过来,似乎还有阵阵扑鼻的香气。 碧玺鲜少会有这样惊惶的表情,如今她的双肩竟有些微的抖动,这让许忘忧有些疑惑。 与人们以为中的不同,瑶姬并非是商纣时期苏妲已那样的狐狸精。许娘娘眉极冷,眼极淡,她那一双眼睛黑葡萄似的,带着望不尽的幽深与沉静。明帝打第一回 见她,就为这美貌所惊动。在之后,许忘忧开始回眸一笑百媚生,三千粉黛无颜色的人生。 许忘忧或许并不真懂这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生,就像她不懂这后宫中许多女子怨毒的眼神一样。她就像一个永不知足的孩童,那一日,明帝醉倒瑶姬怀中,他的脸有些憔悴了,像是不复年轻时的那种英挺似的。明帝问瑶姬: “你为什么总是不笑?究竟什么事情才会让你笑?” 瑶姬的脸色总是淡淡的,但她的声音又总是充满一种似有还无的诱惑力,这似乎是独属于瑶姬的力量。 瑶姬要了楚襄的皇后之位,要了楚家全族的性命。楚襄在地府轮回之时哭着问鬼差: “我与她无冤无仇,她何苦这样对我?” 鬼差冷凝着一张脸,在他身后,站着一个甚至比瑶姬更风华绝代的女人。那个女人的眼角有一颗眼泪痣,她看上去懒懒的,白衣白裙,用那种半抬眼不抬眼的姿态看着楚襄。 她拿着因果簿,像是要看透那里头的因果。楚襄一时被她冷淡的模样吸引,但家族之殇此时仍是横亘于楚襄心头的一柄利剑,仿佛一哭一笑之间,就能流出鲜血,再牵动她的情肠。那个女人似乎看因果薄看的起了劲,连时间倏地一下,大摇大摆的走过都不在意了。不过地府的人,永远有的是时间。 等她终于看完这里头的因果,这时她再去看楚襄,她看到的是一个面容有些萎顿并苍老的女子。想想这因果簿里的记载,她年轻的时候也当是个叱咤风云的人物,这样的人自然仇家不少,于是苍葭勾唇笑一笑,她是桃花眼,一笑眼睛会弯成一个妩媚的弧度。楚襄是那种肃穆的女子,若是从前,她最不喜欢的就是这种不稳当、不庄重的做派。 但这个女人身上似乎有一种非常奇妙的气场。 楚襄并不开口说话,她觉得那女人蠢蠢欲动,总像是有话要与她说一般。地府里的风吹起来很冷,楚襄微一瑟缩,但她为后多年,自有其气派。 “你是合朝的皇后?合朝?合朝是在云朝之后吗?合朝的老祖宗是不是姓谢?说来你们的太/祖也应当谢我,若不是我,他如何这么快就坐得江山。” 鬼差扶额,若是让苍葭讲起古来,那可真是十天半月也不得安生的。于是他拍了拍她的肩: “说正事。” 苍葭白那鬼差一眼,美人翻起白眼来都自有她的勾魂处。她像不会老似的,楚襄呆呆地想。苍葭见惯游魂,自然对楚襄这副样子见怪不怪,只见有什么东西忽然弹了弹楚襄的肩,一个火球似的圆突出来,很快,它又成了一面黄铜色的镜子。 “这镜子的那一头是阳间。” 苍葭轻声地提醒她。 楚襄本来镇定,直到许忘忧入主未央宫后璀璨地笑容灼穿她的眼睛。苍葭看她怔怔流下泪来。 眼泪在苍葭心中十分的不值钱,本来想笑,却又担心到手的买卖赔掉,于是拿帕子掩了唇角。 一张带着香风的绸缎帕子从楚襄脸上拂过,贪痴嗔欲也跟着尽数拂过,见火候已成,苍葭忽然就问: “其实许忘忧杀你全族也不算无的放矢,打蛇不死便是如此。你当年放许忘忧一码,谁能想到她竟是一条毒蛇。但其实这就是许忘忧的命数,她命数远胜于你,真正的凤鸣九天、大富大贵的命格。你就不一样了,中途更张,潦倒收场。看似大吉,实则大凶。” -- 第2页 苍葭不知道从哪儿又变出一把羽毛扇来,她的眼尾描画的很长,眼神斜飞过来的时候带一丝淡淡的戏谑,这种眼神最易引得男人血脉偾张。 “皇后娘娘,世事就是这样的不公道。明帝杀了你全族,至此高枕无忧,许忘忧呢,入主未央宫。她头一胎便是龙凤呈祥,女儿落地即为公主,男孩生来就是太子。后来明帝病逝,她的儿子登基为帝,尊她为太后。她这一生,荣华富贵皆享。哦,还有,明帝爱恋她一生,为她遣散六宫,临了临了,也是握着她的手走的。” 苍葭实在有一双明眸善睐的眼睛,她见楚襄脸色苍白至极,仿佛已难受一掌之力,却还是带着淡淡嘲讽的笑容。她强令楚襄直视她,说: “这就是命,皇后娘娘。这就是垫脚石的命。” 有时候压死骆驼,真的只需要一根稻草罢了。 苍葭看见楚襄眼中陡然爆发出巨大的恨意,从前的一幕幕在那黄铜色的镜子前闪过。她和她的家族为明帝的皇位殚精竭虑。她犹记得那一年,那一年是她和明帝成婚的第三年,也是那一年,逆王谋反。 她还记得自己在牢中,她拿自己孩子的性命换回了丈夫的性命,当逆王得诛,他的丈夫终于登上太子的宝座,他的丈夫曾与她说,他们这一生,将永不相负。 一大颗一大颗的眼泪跌落在地上,绽放成火红的曼殊沙华。仿佛一声自上古洪荒的叹息,楚襄突然感觉自己的手被人握住,那一刻她竟奇异的恢复了触觉,她忽然听见眼前这个来历不明的女人问她: “皇后娘娘若是愿意把精魂分我一魄,我愿助你逆天改命。” 鬼差早已悄悄地走开,这两个女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好在楚襄着实未负苍葭的期待,她的确是个极有决断的女人。 “好。” 苍葭璀然一笑,她笑起来的样子似比许忘忧更艳丽三分。那一双桃花眼能叫整个冥界的曼殊沙华黯然失色。 她低声吟咒,黄沙飞舞间,命运的齿轮开始合出凄厉的音调,楚襄似又听见冥冥中的一声叹息,很快,她失去了知觉。 与云朝重紫不同,合朝的皇室以明黄为主色。与自己的瓜子脸不同,宿主楚襄的脸型略有些方正,她的眼睛似月牙,虽面如春水,但总显得端庄有余,艳丽不足。 她拨一拨炉子上的沉香屑,今日是她新婚一年的日子,如今北境不宁,丈夫武勇,自是要进宫的。 近来苍葭很喜欢用一个叫云雀的婢女,这女子美艳不可方物,只是家事凄惨了些,罪臣孤女,因她生的好,本是要被送去教坊司为奴的,正逢那一日雍王妃楚襄入宫去给婆母请安,路上碰见这婢女,见她生的貌美,又实在可怜,动了恻隐之心,便买下了她来。 于是近来苍葭总想,若是当年楚襄不充这一个好人,她的人生,是否会有不一样的结果。 这一日,苍葭正捧着一本前朝的史书,她不喜欢史官对她的评价,什么红颜祸水,什么祸国妖姬。她又喜欢史官对她的评价,书中说她以一己之力倾一朝,听上去真是悲壮的紧。 “云雀,你本名叫什么?” 那叫云雀的婢女怯生生抬起头来,这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实在令人心疼。不过苍葭不是楚襄,她没有太多柔软的心肠。 “奴婢姓许,小字忘忧。” “哦,许忘忧。” 苍葭勾一勾唇角,楚襄样貌端庄,实在不适合这种偏妩媚的笑法。样貌实在是个棘手的难题,苍葭躺在美人塌上,神情慵懒的想到。 宿主楚襄的夫君雍王直等到夜色沉透了才回来。这时候他还是个俊逸的少年,他有理想,有抱负,也有见地。院内,他与王妃相敬如宾,前朝,他是当今皇后次子,皇后长子过世后,雍王在朝中已有峥嵘之势。 这是个妻以夫贵的时代,雍王在朝中峥嵘,雍王妃也就在贵妇中体面。这几日西域那边进来的玫瑰露流水似的往王府里送,苍葭心情不错,顺带赏了许忘忧许多。 “王爷回来了。” 雍王妃是一位称职的妻子。她亲过来迎了丈夫,见丈夫眼角眉梢的笑意,于是很善解人意地说: “厨房做了圆子,王爷可要用一些。” 这时候的雍王还是一个体贴的丈夫,他握住苍葭的手,语带温柔地说: “天越来越凉了,以后晚上不要亲自过来迎。” 苍葭极温存的一笑,这笑容是她对着镜子练了许久才练出来了,因楚襄样貌与她不同,于是她足足练了一个晚上,终是练出这最合楚襄样貌的笑容。 第2章 . 王妃 “母后为我做主。” 雍王不是那种不稳重的人。虽觉得妻子今天端庄中竟透出一种风情,他也依旧肃穆端凝。两人携手往屋子里去,苍葭感觉到雍王的掌心似乎微微发凉,他的手掌粗粝,这是常年拉弓的人会有的手掌,苍葭知道,这个男人有大海一样的野望,当然,他的才干和出身也配得上他的野望。 苍葭忽然好奇他的掌纹,从前她也会看人掌纹,记得有一次,浪翻红被,王的掌心烧的通红,那通红覆上她的柔软,她面如春水,媚眼如飞,却夺过他的手掌端详,用一种仿佛春风拂面般的娇软声气说: “您犯凶煞呢。” 那是那个男人最爱她的时候,于是说: -- 第3页 “苍葭就是我的凶煞。” 谁是谁的凶煞又有什么要紧,最终也不过是一抔尘土罢了。 苍葭一时陷到过去里,眼中丝丝的怅惘让她的面容沾染上一丝神秘的色彩。雍王无意间侧过头看到妻子的容颜,心中莫名一动。握着妻子的手更用力了。 “哎呀,王爷握疼我了。” 宿主更适合这种低沉且温和的声线。雍王的眼神因此愈发热忱,苍葭唇角微勾,两人进屋之后,一碗热腾腾的糯米小圆子还冒着热气,苍葭看了那一碗小圆子一眼,状似无意对雍王道: “这些下人可真实诚,说让他们做一碗,真就做一碗。” “还不给你们王妃再备一碗。” 雍王今天有心奉承妻子,自然不愿放过这个机会,笑着吩咐下仆。 婢女红霜应诺,悄没声就退下去了,她穿着软底鞋子,走路亦无声息。 “夫君心疼我。” 苍葭笑应。 从前都只叫他王爷的,今日竟破天荒地叫了一声夫君。那种仿佛浸了蜜的欢喜,让雍王竟难得露出温和的神色。 这世间什么样的人最扫兴呢,自然是不解风情之人最是扫兴。苍葭不动声色将手攀上雍王的胳膊,温声请他坐下。 “你也坐。” 这正是夫妻情浓的时候,苍葭想,当年楚襄也定然享受过夫妻之间的这种温馨,只是谁料到后来竟是这样的终局。 一种十分苍凉的感觉划过她的内心。 “云雀,过来。” 她开口说话的时候,烛火也跟着晃动。云雀冷不丁的被点名,起初像是有点会不过来似的,还是另一个和她一起进府的婢女云歌拿胳膊肘撞了撞她,她才用不高不低的声音应了一声是,踩着教养嬷嬷之前精心指点过的小碎步小跑过来。 这时候的云雀,还没有生出那可怕的野心。她的眉眼很干净,是宿主所不具备的那种我见犹怜的干净。 后来是谁催生了她的野心呢?是雍王,还是她自己? 这种念头,略想一想也就丢开,苍葭脸上仍是一副十分标准的笑容。她指了指桌上的碗筷,对云雀说: “给王爷布菜。” 这时候的云雀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小女孩,脸上还有一丝尚未褪尽的婴儿肥,虽已能窥见她未来的绝色倾城,但就眼前来说,她还未能承袭日后那风流袅娜的姿态。 她的脸上有一丝惶恐,但她出身不差,又训练有素,很快那惶恐就消散掉,等苍葭再看她时,她已经恢复了镇定。 真是孺子可教。 苍葭十分高兴,便对雍王道: “这是我新收的婢女。家中犯了事,险些被发配去教坊司。我瞧她可怜,就带回来了。” 雍王的眼睛淡淡扫过许忘忧,唔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不知道为什么,被许忘忧布菜这事一打断,夫妻之间的那份热络忽然淡了不少。 还是红霜端着新煮的小圆子过来解了围。 她是个圆脸的姑娘,跟着楚襄陪嫁过来,在这王府的奴婢里是独一份。 “这是黑芝麻的,王妃爱吃呢。” “我记得王爷是花生的。” 苍葭捏着筷子,眼珠子一转,复又是一种笑吟吟地模样。 于是雍王的心猿意马也就烟消云散,他亲自拿筷子夹了一个花生馅儿的汤圆,去□□子芝麻馅儿的汤圆。 王府中姬妾不多,今日是王妃的小日子,雍王于是去了他喜欢的侍妾怜氏的房里。 怜氏是雍王还未开府时在宫中的侍女,生的玉雪可爱,说话慢慢的,总是一副云雾拢烟愁的样子。 苍葭自己在房中看着悬浮在空中的历表,发现怜氏是今年死的。 小产,血崩而死。 苍葭看这文字看的有些疼,因觉得扎眼睛,于是也就不看了。挥一挥手,那历表就消失在尘埃中。房里烛火辉煌,苍葭打个哈欠,翻身就睡了。 怜氏服侍雍王洗漱,夜虽然深了,怜氏还是画了淡妆,眼尾画的红红的,十分合她的姓氏,我见犹怜。 “秋夜深了,妾去给王爷倒一杯热糖水暖暖身子。” 那本来为妻子所摇动的心笙就这样被怜氏一句话轻飘飘带走,雍王猛地将怜氏搂入怀中,低语道: “有你,身子便暖了。” 温热的呼吸在怜氏的耳垂上打转,怜氏耳根一红,且去捶他。只是她那粉拳能有什么力度,不过锦上添花,闺房玩乐罢了。 “怜侍妾那小蹄子。” 天越发凉,王妃从小身子骨弱,红霜生怕她受了寒,过来给她添一床锦被。过来的路上听见怜氏房里隐隐传来的笑闹声,自然要为苍葭鸣不平。 苍葭半睁着眼睛,仿佛是未睡醒的模样。纵是靠炉子和地龙取暖,肌骨也仍透着寒,好在她来历不寻常,即使今年的确并往年冷的要冷,身子也还熬得住。 “嗯?” 苍葭听红霜骂怜氏,心想其实怜氏也是个可怜人。她嘴角含了笑,带出从前未有过的娇慵意味。 “也就是娘娘您好性儿。” 红霜犹是不平,依旧替她抱怨。 她拍拍红霜的手,眼睛这时候全睁开来,一床猩红色的被子上绣着花开富贵的牡丹,看上去俗气极了。 “不过一个侍妾,不值当。” “是,等娘娘到时候生了小世子,甭说一个侍妾,就是一打侍妾,您也不必放在眼里。” -- 第4页 红霜就是这样,伶俐又鲁直。 苍葭摆摆手,示意不想再提与怜氏有关的话题。 无意间看到红霜那一双保养的细嫩白皙的手,她忽然想到许忘忧的手,明明比红霜还小一些,一双手却因做活显得那样粗糙。 那的确是个容易让人疼惜的女子。 只是谁能想到这种女人,有上好的命格,却又肖似那最凶猛的毒蛇。 “以后就让云雀跟着你吧。” “是。” 红霜是很听苍葭话的,说起云雀,苍葭无视掉红霜的欲言又止,她有些乏了,不再说话,转身又睡过去。 等她再醒来的时候是日上三竿了,这年头的太太奶奶都信佛法,苍葭年纪轻轻,身上不想染檀香气,于是雍王府中未设佛龛。算一算时辰,长日里无聊,有丫鬟过来报说怜氏身子不太好,苍葭想了想,令人请过太医,便自己入宫去了。 雍王妃与皇后娘娘的婆媳关系不算太好,不过皇后母子对楚家颇有倚杖之处,因此表面上也能维持。 等到了未央宫门口,苍葭挑起那华盖马车的帘子,晌午十分太阳很烈,不过这种烈只是虚张声势,照在身上也并不暖和。 苍葭深吸一口气,眼泪一瞬间就滚珠子似的滚下来,恰逢路过的嫔妃见着了,她脸上有转瞬即逝的惊讶,于是苍葭收了泪,一双眼睛水光潋滟,一看就是刚哭过的模样。 皇后娘娘才歇过饷,凌昭仪过来说了一会子话,听说雍王妃过来瞧婆母,凌昭仪觉得不好打扰人家婆媳相宜,也懒得再奉承皇后,于是借着这机会就走了。 这不,才没几步,便能见到这样的风景。凌昭仪因此觉得舒畅极了,昂着脑袋,像只骄傲的鹅。 一国之母的屋子暖若三春,皇后手执一柄泥金的纨扇,绛紫色的常服十分体贴地穿在她身上,见儿媳妇体态轻盈地走过来,微不可闻皱一皱眉,宫外的鸟雀不知为何惊走,留下一声声凄厉的长啸。苍葭最爱听这鸟鸣,此时却不能驻足,于是只好往前又走过几步,与皇后娘娘行了叩拜大礼。 即使面对儿媳妇,皇后娘娘的礼数依旧不松,她生性冷淡肃穆,论理,雍王妃应当与这个婆婆十分合得来才是。 但或许是因为婆媳天然敌对的关系,又或许是因为长子的早逝给这位娘娘的性情添了一丝古怪,皇后娘娘已许久未曾对雍王妃展颜了。 楚襄从前未有唾面自干的本事,前世里,不敬太后的罪名是被写在了废后圣旨中的。 “今儿这么想着进宫了?” 金色的护甲闪着耀目的光芒,苍葭选了一个离婆母不远的地方坐下,仪态之优雅,竟让宫人都有片刻的驻足。 “母后为我做主。” 论哭,苍葭是最会的。从前有多会笑,也就有多会哭。哭的时候不要抽抽嗒嗒,只要眼泪直勾勾的坠下来。眼睛要瞪得老大,不用太有神采,但一定要无辜。苍葭深知其中诀窍,此时说哭就哭,亦无什么负担。 第3章 . 婆媳 世上总多负心人。 雍王妃楚襄生来兰心蕙质、稳重端凝。虽然家事也的确出众,但能被选为宫中嫡皇子正妃,也一定有她的过人之处。 因为楚襄向来稳重,皇后娘娘此时见她落泪,难免心中惊讶。虽说皇后能与雍王妃两人婆媳关系委实一般,但也确实有一家人的缘分。皇后亦是庄重、温文的性子,她并不急着安慰楚襄,而是等她哭的止了泪,让侍女带她下去梳洗过了。才郑重其事地问她: “你一向稳重,今日是怎么了?” 话中仍有责难之意。 说起来,苍葭对付女人的经验比男人还要稍足一些。云朝那一位王虽昏庸,却是个十足的孝子,他平时不喜朝政,家国事务尽付其母之手。当年那一位年高德劭的太后娘娘,不知道是因她侄女也在后宫为妃的缘故,还是天生性子与苍葭不对盘的缘故,平时总对苍葭多有责难。 王是孝子,虽然爱她,却也难护她。 所以,比起那一位太后娘娘来,如今这位皇后娘娘又算什么呢?尚不及太后娘娘十分之一罢了。 苍葭仿佛听不见皇后话里的刁钻,本来已经收拾好的脸庞、衣裳,仿佛是忽的又因皇后娘娘的责难而滚下泪来。 “母后不为我做主也就罢了,何苦要当然奴才的面这样的羞辱我?” 她声音凄凄切切地,几乎要把皇后娘娘气个半死。却偏偏皇后娘娘脸色虽白,却也还镇定。只是不知道皇后娘娘愿意容忍她,是瞧着自己儿子的面子,还是瞧着自己儿媳妇娘家的面子。 无论哪一种,都不是为着苍葭这个人。 有人信奉以德报怨。苍葭不是这样的人,她的目光永远都只会放在关注她的人身上。于是苍葭丝毫不领婆婆放了她一马的这个情,依旧不止的啼哭,几欲断肠似的。 皇后娘娘一向耐心十足,今天却也罕见的被苍葭气的红了脸。此时侍女们都已经乖觉地避让出去,只留下皇后身边最贴心的女官在旁边伺候。这位女官平时是最喜欢仗着皇后娘娘的势对人指手画脚的,今日却也罕见的沉默了。 而这种种罕见,也无非是因为今天的雍王妃似乎与从前不同罢了。 苍葭犹不止哭,她从来都是如此,不知道什么是见好就收。 “啪!” 皇后娘娘终于忍无可忍,重重拍了拍手边的案几,皇后娘娘这些年虽然养尊处优,手上力道却极大,这一拍让人震耳发聩,苍葭抖一抖,像是被吓着了似的,立刻止住了啼哭。 -- 第5页 皇后见她不哭了,一双眼尤带讥诮地看着她,这些年,她养尊处优久了,骨子里浸润的温柔被一种叫做自尊心的东西小心翼翼地包裹起来,已经有许多年,人们因为她中宫皇后的位置,都只敢尊她敬她,不敢有丝毫违拗。如今却被自己的儿媳挑战权威,皇后一时气急败坏,自然也就口出恶言。 “你看看你,哪里还有半点大家闺秀的样子。” 其实凶恶又能凶恶到哪里去呢,皇后之所以能成为皇后,除了自身素质,家族亦是不可或缺的因素。皇后的出身自然不差,说来,当年皇后的家族比如今雍王妃的娘家还要更鼎盛一些。 所以,即使再凶恶,皇后娘娘多年教养在胸,自然也就未曾离格。 苍葭睫毛一颤,这一次,她甚至哭也不哭,只是站起来,利落地朝皇后娘娘磕了个头,自己便先告退了。 皇后娘娘不喜欢她像是要要挟谁似的,也就不拦着她,只是等苍葭走到门口,犹能听见皇后与女官抱怨: “你瞧瞧她,如今可还有半分贤孝的心。” 苍葭垂着眼,装作没听见般加快了脚步。 待出了中宫,苍葭擦干眼泪,对红霜道: “这次来本来想去瞧瞧昭阳公主的,没想到这样不凑巧。” 她叹了一声。 “算了,你带我去吧,若她问我为什么不亲自过来,你替我遮掩一番。” 这位昭阳公主,是宫中赵妃的女儿。赵妃与皇后娘娘是多少年的仇敌,但身为嫡母,皇后却不能对赵妃娘娘所出的昭阳公主不闻不问。但因皇后娘娘实在厌屋及乌的缘故,皇后娘娘每每面对昭阳公主,心里总会觉得不舒服。 从前雍王妃孝顺,知道皇后娘娘不喜欢赵妃母女,在嫁入皇家之后,就常代替婆母去缓和中宫与昭阳公主的关系。 殊不知,雍王妃曾经孝顺的行径如今已成为苍葭手上的一把好刀。 *** 昭阳公主今年十五,这个年纪的公主早应该选好驸马,在宫中待嫁的。 偏偏昭阳公主的亲事成了皇后与赵妃相争的筹码,虽说终于有惊无险,即使迟了一年,昭阳公主也终于定下了婆家,但在昭阳公主心中,其对皇后的考评就不言而喻了。 如此一来,不是仇家,也胜似仇家。 但昭阳公主不缺心机,听说雍王妃身边的宫女儿红霜过来了,依旧是笑着脸让人迎的。喜欢或者不喜欢,这种心思若是摆在台面上,就显得这个人太浅显了,不是么? “楚姐姐今日进宫,怎么没来我这里坐坐?” 对于雍王妃身边的侍女红霜,昭阳公主亦是温柔和善的好声气。 红霜琢磨不明白苍葭的意思,虽然知道她不是那种出了事就拿人顶缸的主子,但多年的经历让红霜在面对这种局面时,会产生一种近似于危险的感觉。 “我家娘娘今日身子不大爽利,于是没能过来瞧瞧。特地让奴婢过来说一声。” 红霜说话也算谨慎,但昭阳公主人不老,已成精。 此时暧昧地笑了笑,或许红霜并没留意,昭阳公主一个眼风,就已经有宫女出门去打听来龙去脉了。 一个公主,一个婢女,自然是说不上来话,也不会有什么交集的。 红霜把苍葭交代给她的话交代完就告辞了,昭阳公主亦未留她。 *** 夜,雍王府。 雍王回府时,他的脸色深沉而暗淡。苍葭的侍女红霜跟人打听到,雍王是从宫里回来的。在红霜心里,今天上午的事并未过去,她自幼服饰雍王妃,自然会因此担心娘娘此时的处境。 不管在哪朝哪代,顶撞婆母都是不小的罪名。 雍王不是个没有理智的人,苍葭深知。没有理智的人登不上王座,也走不长远。所以雍王并没有立刻对苍葭发脾气。 但他败坏的脸色就像是悬在人头上的一把利剑,随时可能坠下来似的。 苍葭看着他,不禁想,若是从前的雍王妃看到夫君这副模样,究竟是会惶恐,还是会心疼。 但这都不是她。 她这个人,最不屑是负心人。 先发制人是一个好习惯,还没有等丈夫开口,苍葭先大张旗鼓的叫了宫女过来服饰丈夫更衣。到底是结发夫妻,雍王不会在下人面前不给自己妻子体面,自然就默许了。 苍葭一面看着婢女们替雍王更衣,一面对他说: “今日早上我瞧着怜氏身子不好,替她请了个大夫。” 雍王唔了一声,并没有说话。直到衣裳换完,又吃过宵夜,婢女们都被苍葭遣散,耐心十足的雍王才沉声问道: “你今日怎可在母后面前失仪?” 苍葭佯作惊讶,问: “这话是打哪儿来?” 妻子一向是温柔的,驯服的。 雍王像是早就习惯了妻子这样的性情一般,如今见她如此,竟有一些难以适应。 既难适应,邪火就起。 虽仍然压低了声音,但他态度就远不如之前了。 “你这是什么话,你只需与我说是或不是?” 苍葭淡淡一笑。 “我只是在母亲面前哭了哭,我与母亲是亲婆媳,难不成,我做媳妇的受了委屈,在母亲面前哭一哭的资格也没有了么?” 雍王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他虽是皇后次子,但因占了个嫡字,自幼也是被精心教养的。 -- 第6页 他此时也觉得妻子有些反常,于是默认她是真受了委屈,思索良久,终淡淡道: “那你也不应当在宫中哭泣,宫中多少张嘴,如今宫中已是流言纷纷。” 这自然正中苍葭下怀,但她自然不能露出得意的样子,于是只呈现出担忧的面孔,问丈夫: “母后一向御下甚严,我不过在母后面前哭一哭,怎会有闲话传出。” 这个妇人,怎的突然这样愚钝? 雍王越发不耐烦。 从前竟不知道妻子在宫务上是这样的不灵透!不明敏! 看着丈夫眉宇间那挥之不去的忧色,苍葭不过别开脸一笑。 只是如今她的笑容,却不能在令牡丹都失去光辉了。 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这样的评语已经再不属于她了。 苍葭静默,并不说话。沉默有沉默的力量,既然在一个怎么解释都是错的时机,那不如就不要再解释了。 何况,她本来就是有意为之。 “您不问问我为何在母后面前哭泣吗?” 眼前这个男人,考虑自己的母亲,考虑自己的前程,却似乎唯独不曾关心,自己的妻子缘何在中宫面前泣不成声。 世上总多负心人。 第4章 . 怜氏 日月同辉,大概就是如此吧。 苍葭忽然有此一问,直接叫雍王语塞。在他心目中,妻子一向气度端凝 ,很知道顾全大局,颇有大家风范。 妻子忽然作出这种小女儿情态,未免叫雍王觉得怪不习惯的。却偏又不能说妻子有错,妻子信赖丈夫,妇人偶尔使些小性子,这些本来也都是天经地义的事。 只是单就私心上说,雍王在审美上并不太喜欢妻子这一款。男人对不喜欢的女人,总是少些容忍的。就伪装上,雍王算是个高手了,只是苍葭更高妙一些,察言观色这样的事对她来说就像是胎里带来的本事,她眼神一转,却又窸窸窣窣地哭起来。 这一哭直把雍王哭的心烦意乱,手一拍,帘子一掀,转头走了。 侍女红霜转头去打听,听说是去了怜侧妃的院子。 苍葭拭干眼泪。 红霜颇为苍葭鸣不平,却又不好说主家不是,想了许久,音色迟迟: “天也晚了,娘娘先安寝吧。” “不急。” 她的眸子里透出一分锐利来。 红霜不明所以,脸上露出的茫然叫苍葭觉得有趣。雍王妃总喜欢用这样的婢女,她似乎只关心一个人的忠心,不在乎一个人的用途。殊不知人心是会变的,只唯有自己,永远不会背叛自己。 “陪我去院子里走一走。” “是。” 虽这样说,苍葭却是收拾了好一番才出门,九月底院中仍有桂香,她仰头细望,黄色的花蕊洒出浓烈的香气,都说月华如水,但再明亮的月光也难与太阳正光辉。她伸手攀折花枝,拂过花蕊处,仿佛天地鸿蒙间带来一层灰蒙蒙的雾气,苍葭唇角一勾,就在电光火石间,那皇城里,这王府中,所有人的脑海里都被烙下了一个雍王宠妾灭妻的印子。 苍葭有些累。 施过法后,从精神到身体都会疲乏,倒是今日雍王不知道为什么兴致极好,与怜妃浪里红翻,从天黑快活到白昼。 *** 翌日,午时。 苍葭一早天不亮就去宫中给婆婆请假,皇后虽然对她昨日的做派不喜,但到底是明媒正娶的儿媳,家事又好,睁只眼闭只眼的,也就过去了。 而且,儿子宠妾灭妻,她总要给儿媳一点说法的,不然为这么点小事闹到台面上,不值当。于是,皇后今日的态度十分和蔼。这份和蔼让苍葭觉得满意,又想,人若有势可仗,为何不依仗?虽说她也不喜人得势就猖狂,但谦卑太过,又有什么好处?这世上的人,总是先敬罗衣后敬人的。 她一面这样想,一面舀了一勺桂花羹。皇后身边的侍女急急忙忙地走进来,苍葭眼低垂,心里先对怜妃说了一声对不住。 这世上多的是你死我活的厮杀,我拿了人魂魄,自然要为人消灾,真对不住。 “皇后娘娘。” 侍女声音低垂,却依旧清楚地落入苍葭耳中。 皇后听完面沉如水,她不着痕迹地看了苍葭一眼,见她一副天真样子,心中蹿火。 “你下去吧。” 她先对侍女道。 苍葭像是后知后觉似的,见婆母脸色不好,方问: “这是怎么了?可是宫中出了什么事?” 皇后好险没骂她一句蠢货,却也因此对苍葭极度不满。苍葭眼观鼻鼻观心,见气氛冷下来,自己也低垂了头,不再说话。 皇后见了,心里叹一声,轻轻揉一揉太阳穴。 “是你府里的怜侧妃小产了。” 苍葭眼中露出一抹恰到好处的惶然,先是轻轻啊了一声,又放下手中的桂花羹。她知道,虽说没得是个不知是男是女,尚未成型的胎儿,但皇后一定是怪她的。怪她明明是当家主母却照顾不好妾室,觉得她妒忌,不善待府中侧妃。 真是有趣,皇后自己不是圣母,在宫中一样千般手段用过,怎么到了小辈这里,就宽以待己,严以待人起来。 何况,正妻尚未生子,庶子却要降生,这事搁到哪儿都像是笑话。 苍葭不得不装模作样地为自己辩白两句,其实却是为了给皇后不小的一击。 -- 第7页 “母后,昨儿王爷夜宿怜妃房中。” 皇后眼皮一跳。 “你既知怜妃有孕,缘何不劝着他一些?” 自己儿子永远完美无瑕这样真理,真是亘古不变。 “母后不知,昨儿王爷与我发了好大脾气,我以为王爷去怜侧妃那儿能舒缓一二。何况我其实,是并不确定怜侧妃有孕的。” 她窥着皇后神色,缓缓开口。 “昨儿我来见母后,就是想说说这事,我身边也有经验老道的嬷嬷,见怜侧妃的步态,度着她可能怀了身孕,而且月份不轻。府里这些侧妃、妾室,每隔十五天就有太医过来给她们请平安脉,我也没听哪个太医跟我说她有孕的事。我不确定是我身边的嬷嬷看错了,还是怜侧妃故意隐瞒自己有孕一事,儿媳一时拿不定主意,所以才想着昨日来问问母后的意见。” 苍葭一向巧舌如簧。 “如今怜侧妃小产,这便坐实了她隐瞒自己怀孕一事,对我这个王妃不敬,这是一罪。明知自己有孕,却不规劝王爷,最终害了龙孙性命,这是二罪。还请母后做主。” 苍葭说完,向皇后行大礼。 此时能站在殿里的,除了苍葭身边伺候的,剩下都是皇后身边的心腹宫女儿,自然都是明白雍王妃性情的。忽见雍王妃发此大招,一时间竟难以适应。 难以适应的,不只是这些宫女。 还有皇后。 好在皇后反应极快,立刻亲自去扶儿媳起来,又一脸哀色道: “唉,你这是做什么,你这孩子,真叫我心疼。” “母后万不要说这样的话,我和王爷失了孩子,您失了孙子,咱们都伤心呐。” 两挂泪珠儿就此滚下,苍葭一向演技极佳,这种表演自然不在话下。 不过最终还是苍葭拭干眼泪,扶着皇后坐上紫檀木的兽首靠椅。皇后见她脸色稍微好些,方道: “这事虽然是你委屈,但你大家子出身,自然也知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是吧?”苍葭垂下眼,低声答了一句是。又仿佛很快调整好了情绪似的,说: “母后放心,我会好好劝着王爷的。” 皇后一噎,心中只觉说不出的堵心,却又不能让她失了颜面,脸上的神色淡了,摆摆手,说: “你回去料理吧,以后若府里再有这样不规矩的,直接处置了就好。” “是。” 很多时候,生死往往只是一瞬间的事。怜侧妃挣扎在剧痛间,眼见着一盆一盆的血水被端出去,外头白光刺目,有那么一瞬间,她再忍不住,一声长啸仿佛让外头老树上最细的枝桠产生震颤,她一偏头,有光灼伤了她的眼睛。 怜侧妃在鬼门关外经历生死徘徊,苍葭却还淡然。所谓阎王要你三更死,不会留你到五更,不过怜侧妃从前不过横死,如今苍葭救她一命,倒也还救得。嘴角溢一点笑,苍葭一向喜欢人参的味道,也不管是不是补的过了,平时喝的茶里都要放一点点参片。不过这参片喝多了,的确叫人手脚温暖。 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苍葭对云雀吩咐: “你去把我屋子里的老参取过去给怜侧妃。” 在云雀心中,正妻与妾室之间一向是水火不容的。说一句大逆不道的话,这样大好的时机,王妃娘娘竟然不趁机要了怜侧妃性命,反而要她过去给怜侧妃送一支老参。 云雀百思不得其解,却依旧领命去了。 苍葭才不管云雀眼底流转细碎情绪,一碗茶直接闷到肚子里,看着外头天光,含笑问了一句: “王爷怎么还不回来?” 没有人可以回答她。 *** 等雍王回来的时候,怜侧妃才从鬼门关外救回来。苍葭见他脸色,就知道他是因早朝时失言被陛下训斥,她心中波澜全无,亲自上前给替他脱去大氅,手将要碰上他的时候,却被他反握住,苍葭从他的目光中读到了一丝厌恶。 如果是原主,一定会十分心痛吧。苍葭无不怅然地想。 只可惜她到底不是她,她一向冷心冷情,手因此乖顺的放下,以一种不解地目光看着他。 “府中的事怎么会传到外头?” 嗯,这的确是她这个王妃的失职。 苍葭这样想,却不会这样说。她淡淡说了句: “身正不怕影子斜,王爷既然做得出,又何惧人说。” 她的目光和声调都是冷淡的,这冷淡里又浮出一层不屑来,雍王大觉厌恶,万未料到这妇人竟如此不驯。 苍葭却恍若未闻,叫了云雀过来,要她向雍王去禀怜侧妃现在的情形。 云雀真不愧为在之前的时空里做过皇后的女人,这样精致的眉眼叫苍葭都产生一瞬间的惊艳。 云雀有些怵,不太敢上前,于是苍葭拍拍她的手,用一种近乎蛊惑的声调对她说: “放心,王爷很和蔼。” 雍王没想到妻子依旧语调温柔,他略带惊讶的看了妻子一眼,却很快,他的目光落在许忘忧脸上。 这张比月亮还要温柔上三分的面孔,却又有着能夺走太阳光辉的光芒。 日月同辉,大概就是如此罢。 雍王心想。 第5章 . 情断 全没心肝。 鬼迷心窍的滋味,其实苍葭并不能切身体会。只是看见雍王眼中那深深的沉醉与顾惜,那一瞬间,苍葭觉得自己读懂的爱情,或是,情爱。 -- 第8页 她不喜欢原主端庄而雍容的面孔,在审美上,她似乎又与雍王利益一致。 暗香浮动月黄昏。外头的月亮越发的明亮了,苍葭悄无声息的退出去,因为她知道,云雀,也就是许忘忧,一向是那种可以把握住时机的女人。 苍葭却看了怜侧妃。 她这个人,当真不负一个我见犹怜的怜字。一双悲悯的眼睛扫过怜侧妃那精致的五官,等怜侧妃醒来看见王妃,却露出可怖的面容。 这让苍葭觉得很扫兴。 “并不是我害死你的孩子。” 苍葭淡淡地说。 “是你自己害死你的孩子。” 怜侧妃一声尖叫,苍葭不想再闻此悲声,于是离开了。 当晚,怜侧妃自尽。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消息很快传到宫里,雍王因此被天子训诫了。 雍王妃是三月的生辰,非常好的日子,桃花女儿节。 这些日子来,雍王鲜少登雍王妃的门。 雍王妃生辰那一日,因雍王乃皇后嫡子的身份,府门前因此仍是车水马龙。雍王妃一袭大红色礼服,头戴东珠紫金冠,显得华贵异常。 宗室中,数楚王妃与她最是要好。楚王妃性格泼辣,来了便与红霜道:“你们王妃又好看了。” 苍葭不过一笑。 那一日,就连天公也作美,那绵延不绝的数百里的晴天,正好的阳光照亮人的脸。苍葭忽然看到了他。 他跟在楚王身边,看起来安静又沉默。 他不是雍王那种小麦色的皮肤,他的脸上仿佛有一种如玉的光泽。 “那是谁?” 苍葭指着那个少年问。 楚王妃掩口一笑,说:“那是我娘家兄弟。” 楚王妃出身南蛮,这在权贵圈里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秘密。不过从一个南蛮女坐上王妃的宝座,可见楚王妃出身高贵。 苍葭几生几世都未见到过这样高贵出众的少年,仿佛他笑起来,世界都会为他打开。 “他从前在南蛮有过婚约,可惜那女孩命薄,前两年出了事,从马上掉下来,摔死了。” 楚王妃的声音轻飘飘地,仿佛打个旋就会消失了一般。 “我父王和母妃想着,不如让他来帝都,一则是学一学这里的技艺,二则是要我给他相看,看是否会有合适的姻缘。” “原来是王子。” 苍葭打趣。 楚王妃拍拍苍葭,眼中却流露出一丝骄傲。 “他是我最出众的兄弟,将来是会继承王座的。” “这样啊。” 作为宴会的主角,苍葭并不能在楚王妃身边久呆,她娘家的兄弟姐妹,从前的手帕交都过来道贺。楚家家大业大,家中联姻亦广,苍葭与原主的家人相处一般,不过不让他们看出破绽罢了。 只是她也知道,这家人对这个女孩儿是当真的疼惜。 她心中微涩。 宴会上,雍王与雍王妃并不坐上首,而是把位置让给了更德高望重的长辈。儿媳妇的生辰宴,帝后虽未参加,却也送来无数珍奇。苍葭与雍王对来献礼的公公谢逊一番,后分坐男女两席,也就宣布开宴了。 宴上,昭仪凌氏所出之子三皇子的正妻三皇子妃坐次与苍葭相邻,她扇出的团扇带着一丝又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她很美,不过三皇子也一向喜欢美人。 她是扬州那边的人,侯府出身,祖父曾是朝中重臣,不过到了她父亲那一辈,却不过是个捐官。其实她这样的身份,做个皇子妃确实是勉强了。 但她的身份并未妨碍她与三皇子的恩爱,他们一向是权贵圈中有名的恩爱夫妻。 三皇子妃一向野心昭昭。前一世三皇子夺位事败,三皇子妃宁与丈夫共赴黄泉都不愿苟活于世间,这样的夫妻情分也的确叫人感动。 皇位总是沾满血腥的,苍葭慢慢转着面前的水晶杯,大殿里的歌舞在杯子的玻璃里呈现出怪异的姿态,她听见三皇子妃问: “你怎么收了个这么漂亮的婢女?” 其实苍葭很欣赏三皇子的直接,也喜欢她那不以出身论成败的勇气。她的丈夫虽是皇子,母妃凌氏却没有一个好出身,到如今也只是昭仪之位,还日日在皇后面前做小伏低。 要紧的是,三皇子的确比雍王更为出众。 只可惜,无人看见或是在意他的出众。 苍葭眨眨眼,她顺着三皇子妃的目光看向云雀,看着她那尖尖地下颌与惶恐的眼神,再看她那散乱的眉心与初开的风情。 她回过头,对三皇子妃说: “听说曾经也是好人家的女孩儿,只是因为家里犯了事被牵连,若我不伸把手,可能就要被送去教坊司了。” 说完又是一笑: “你倒是提醒了我,今儿这些宴舞虽好,确无美人,实在不够养眼。” 三皇子妃生性明敏,她眯眯眼睛,并不答话。 苍葭却也不再管她。她只是看着云雀,看了又看,说: “我记得你会弹琵琶。” 云雀本就心虚,此时亦只敢点头。 “那很好,红霜。” “是。” “带她下去更衣,那些舞女的衣裳我觉得就很好。让她们给云雀腾个地儿,让她弹一场十面埋伏给大家助兴。” 说罢苍葭也不看云雀不可置信的眼光,转头去与三皇子妃说话: -- 第9页 “还是得多看看美人,没得养眼。” “是啊。” 三皇子妃淡淡一笑,心中却想,从前雍王妃也并不是这样尖锐的性格。之后又想到如今雍王府中的局面,想着雍王宠妾灭妻,也难怪妻子不给他颜面了。 雍王的目光逡巡到妻子处,却未看见心中那个魂牵梦萦的身影,正沉吟间,却见一绝色女子,一身薄纱衣裳,看得人血脉偾张,面露哀戚地抱着琵琶向众人走来。雍王直瞪大了眼睛,似乎是感受到雍王的注视,她那双蛊惑人心的眸子顿时闪过晶莹的泪光。 团扇扇出香风,一向耳聪目明的三皇子妃离了席,说是要去外头散散酒气。 苍葭笑着说好,又嘱咐侍女照顾好她,心里异常的平静。 云雀的十面埋伏奏的十分精彩,苍葭忽然对她生出一点欣赏,想着,不过罪臣之女,后半生却荣华富贵尽享,也不是没有她的本事。 只可惜。 至于可惜的究竟是什么,苍葭未再细想。 三皇子妃是与三皇子相继回来的。苍葭见了却只做不晓,饮了一盏玫瑰酿,带丝丝的酒香。又想,若是原主见此情景,一定会感觉到痛快。 但她不会。 她丧失与喜怒哀乐有关的感觉,很多年。 雍王今天喝了酒,酒精上脑,难免冲动。不过多年的礼仪教养,还有狼子野心都让他暂能克制住他的愤怒与冲动。苍葭以得胜地姿态淡淡瞥了雍王一眼,就这一瞥,夫妻之情彻底斩断,再无回还。 不知道这是否是楚襄想要的结果。 她不会弥补,像雍王这样的男人也不值得人弥补。她也不会为了这样的男人,去费尽心机斗倒许忘忧。毕竟这世上不缺像许忘忧这样貌美而聪慧的女人,就算不是许忘忧,也会是旁人。 楚襄以为楚家的覆灭是拜许忘忧所赐吗?不,那只是果,不是因。因在雍王这里,在这个与她同床共枕数十年的男人这里。 不想要这样的果,那便斩断它的因。 苍葭似乎是有点醉了,她不再看雍王,只是阂上眼睛。 大殿里正中央有琵琶在响,十面埋伏奏出了四面楚歌的紧张,忽然琵琶骤停,苍葭听到一个男声。 “这位歌女真是不错。” 有男人抚掌而乐。 “哦?三皇子真是好眼光。” “我心里有件事,还想请弟妹成全。” 此时在苍葭心目中,再没有比三皇子夫妇更知情识趣的人了。 “您请讲。” 乐舞都忽然安静下来,连同那琵琶声也是。人人好像都是屏息凝神的,仿佛在期待什么隐秘的传闻。 “虽然有些想法,却不知道这位弹琵琶的歌女,是您府上的歌女,还是外头的班子。” 雍王的酒一下便醒了。 他目视三皇子,像是不知道用什么表情似的,最终便露出一种既惊诧,又愤怒的样子。 雍王的表情瞒不过人,但三皇子正与雍王妃说的兴致盎然,像是全然未见雍王的面目一般。 “自然是我府上的婢女了,不过她可不是歌女。云雀,过来。” 说着,苍葭招一招手,对已是摇摇欲坠的许忘忧道。 “她原本也是好人家的小姐,只可惜父亲犯了错,才流落到牢里去,本来是要去教坊司的。是我无意中见到了她,不忍她明珠蒙尘,才收进了府里。如今就在我身边暂做个丫头,等日后她再大些,便要婚配的。” “嫂嫂真是一片慈心。” 苍葭笑笑,颇是不以为意。 她一双眼睛慢慢扫过许忘忧的脸,那惨白的小脸实在是让男人我见犹怜。明明这样一双波光粼粼的眼睛,却为什么又是这样的没心肝呢? 苍葭在心里默默地叹了一句。 第6章 . 盛宴 今生今世,你们也只能做苦命鸳鸯…… 许忘忧吓得几乎忘记了思考。从前,她也经历过许多如溺水般绝望的使不上劲的日子。但那些日子都与今天不太一样,盖因她此时已能望见一点飞黄腾达的影子,她明明已经触到了那堪称光明的未来和前景,却又要因为为上者的一句话而再次被打落云端。 许忘忧的脸上写满绝望。 苍葭自然不会在这种大好时机放过许忘忧。 又或是她不想放过她的丈夫——雍王。 羽扇般的睫毛投下密密的阴影,她今日化了一个眼尾上挑的妆容,略带一丝风流妩媚的味道。不过丈夫的心思早不在她身上,往日里见到她也总还有些夫妻之间似真似假的情分,如今却是见了也当没见一般。 所以即使今日多少人觉得雍王妃较之往日端庄都更添一笔风情,却唯有雍王,雍王妃正正经经的夫君,丝毫地无动于衷。 这无爱的恐怖。 苍葭拿食指的指腹去敲击桌面。叮叮咚咚的声音悦耳又沉闷,她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情睇了许忘忧一眼。雍王妃的声音是大气的,端庄的。苍葭颇不喜欢这样的音色,总觉得会因此失去蛊惑的味道。 “这个丫头可是我最近的心头宝,伶俐又聪明,从前也是个好出身。三弟都开口了,我原是不好推脱的,想想却又觉得很舍不得。” 出乎三皇子夫妇意料的,苍葭并未一口气便应诺了下来。 席间的气氛陡然有些冷了,舞乐已停,倒是侍女们依旧穿梭着来去,衣香鬓影间都是浮动的暗香。 -- 第10页 雍王一时酒气上头,靠着强撑的理智才不开口,只是将手边的那一杯酒一饮而尽。苍葭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她唇角闪过一丝微不可闻地笑容,转了转团扇,侍女们即使换酒也不敢发出杯盘相撞的声音。她淡淡看了三皇子妃一眼。 “不过,如果三弟妹也喜欢这个姑娘,我倒不介意将她转赠三弟妹做个添茶的婢女。只是三弟妹可千万得善待她,在我这儿都不曾受委屈的人,在哪都别受了委屈才好。” 就如同数九寒天里握住一个暖洋洋的汤婆子,又像是在三伏天的室内里抖添了一盆凉丝丝的冰。 三皇子妃的笑容真实而亲切,娇嗔地对三皇子比一个媚眼,说:“你瞧瞧,嫂嫂多么疼你。” 三皇子只连声说不敢。 苍葭不再说话,待见雍王的目光有些涣散了,想着火候已到,于是对许忘忧道: “云雀,你上前来。” 许忘忧生性明敏,已是明白这不过是个圈套和骗局,但偏偏她人微言轻,一面指望着雍王英雄救美,一面又明白雍王妃才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而自己不过一个小小的婢女,贵人的玩物而已。 一时间,云雀自怜自艾了起来。 那期期艾艾的眼神,那我见犹怜的面容,那弱柳扶风的步态。无一样不拨动着雍王的心弦。 就在许忘忧即将向苍葭和三皇子妃请安的那一刻,雍王忽然将手中杯盏一掷,大步流星地上前握住许忘忧的手。满室死寂、又哗然。 这是雍王妃的寿宴,雍王作为正宫唯一的嫡出且在世的皇子,在朝中少不了拥趸,这些拥趸不会错过奉承亲近的机会,许多女眷都来赴宴。楚氏是大族,今日族中子弟来的也多,毕竟这昭示着雍王与楚氏相得益彰、蒸蒸日上。 难得雍王妃被下了脸面却仍然自持。为显示亲近,这种晚宴一向是男女分席不分屋,苍葭望着这满室男女,幸灾乐祸者有之,忧心忡忡者有之,但这些人其实又都不在她眼里。 她的眼睛始终盯着她的丈夫雍王,但不知道为什么,她感觉到有另一双眼睛在迫视着她。哦,是了,她是有猎物的。 “王爷?” 试探性地望向丈夫,又故意忽略许忘忧。或许是美人的手太冷,本来微醺的酒意散掉,雍王亦回望妻子。她明眸善睐,明明温柔至极,却偏偏未让他看漏她瞳孔深处的一丝鄙夷。 他胸中的郁气与寒气皆盛,不免觉得这是妻子故意设下的圈套。他想起美人昨夜冰肌玉骨,被翻红浪,一时什么也不顾,将美人打横抱起,伴随着美人的惊呼,雍王只留下一个潇洒的背影。 长眼的太太、奶奶们都知道,京城贵族这一年的谈资,有了!三皇子与三皇子妃绝不会放过这种机会,三皇子妃伪做讶异,扬声问苍葭: “莫不是这婢女已被王爷收用了?嫂嫂,嫂嫂你怎么了?” 伴随着三皇子妃一惊一乍的呼嚎,苍葭眼一翻昏了过去。 醒来时天已沉。苍葭的原身是个美人,如今寄宿到楚氏身上,模样虽然改了,神魂却不丢。半慵着的眼是前朝那位妖妃的绝代芳华,她的眼神有些空芒,唇角却含着笑,半晌不说话。红霜以为主子傻了,秉着被骂大逆不道的风险摇了她一回,见她依旧呆着,几乎就要哭出来。 苍葭昏过去之后宴就早早散了,雍王妃的亲娘、楚家当家夫人留下来主持大局,管得了日常琐事,却管不到龙子风孙的房里事。雍王摆明了要抬举云雀那个蹄子,府里也不真就是铁板一块,已经有些下人听说王爷当着众人的面给王妃没脸,暗地里已经打算着要另谋高就了。 但雍王妃毕竟治府甚严,王府里明面上还是清净的。只有云雀,不,如今已是侍妾的许氏房里闹哄哄的。侍妾不是侧妃,不用上玉蝶的,上头吩咐一声,嘱咐宗人府一句就罢了。雍王也不是真打算就让许氏只做个侍妾,在他的心目中,许氏就算是做个侧妃也使得。 他冷静下来后也知道今天自己拂了王妃面子,这时候要是再提给许是晋侧妃,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想到这个妻子,心头又涌上一股无名火。新纳的许氏可怜巴巴坐在房中,含羞带臊地看他一眼,只把他的心都看化了。 苍葭不是红霜,也不是原主霸气侧漏的亲娘楚夫人。见红霜像是要哭,才回转过来,眯眼瞧着浮沉里的薄子,看着雍王和许忘忧的房里事,像看戏。这样的浓情蜜意,这样的郎才女貌,真是一对璧人。 不论那一世是伉俪情深还是千古佳话,今生今世,你们也只能做苦命鸳鸯。 对不住。 她望着浮沉,含笑的样子在红霜眼中与疯魔无异,因为还占着原主的肉身,心里传来丝丝缕缕的疼痛,情爱一事真是折磨人。这样的男人有什么好为他心痛?苍葭忽然想起那个人,陛下从前爱她至死啊。至死都要握着她的手,为她覆了国也倾了城。 薄子关了,她看向红霜,叫她别哭。在红霜眼里,王妃可能这辈子都完了。得不到丈夫的喜欢和尊重,在那么多人面前打了她的脸,可不就是京里一辈子的笑柄。红霜这样想是因为红霜的眼界只在后宅,苍葭不这样看是因为苍葭的手段在前朝。 她换了个姿势看红霜,斜斜地倚着引枕,那娇慵的样子就是许忘忧风华最盛的时候也不能及,但到底还是这幅肉身拖累了她。苍葭不是个喜欢跟人讲道理的人,更不爱劝人,但或许是在原主身上住的久了,心绪受到宿主影响,如今比从前多了一份耐心。 -- 第11页 “你家主子我倒不了的,放心吧。” 又摸摸红霜的脸,让她回去睡觉。 红霜哪里睡得着!哭哭啼啼地说府里的风言风语,说云雀现在成了侍妾,王爷恢复了她的本命,说府里现在就许侍妾一个妾,说娘娘不要与一个妾室一般见识。说话颠三倒四的,却全是好意。 人类的情感。苍葭想,这便是人类的情感么?他们会哭,会笑,会担忧心爱之人,也会关心相伴日久的他人。苍葭仍不太懂,她为人那些年,身边多是疯子。 红霜终究是回去睡了,翌日,雍王府里的盛景传遍京中。皇后得了风声,心中悚然。先把儿子传进宫骂了一通,又准备传儿媳妇,谁承想儿媳妇竟不在王府。 苍葭回了楚家。 她如今学楚襄学的很好,只是偶尔不经意间的风流会让人觉得雍王妃似乎和从前不太一样了。楚夫人是个粗心的妇人,只当是女儿为人妇后应有的变化,托着女儿的手教女儿整治王府的手段规矩,苍葭听的心不在焉,只是慢慢在她心里种下心魔。 “这样的男人不要也罢,娘,你说是不是?” 楚夫人眼带迷惑,却很坚定地回答苍葭。 “是,我楚家的女儿,不愁嫁的。” 苍葭绽放出真心实意的笑容来。 又去见了父祖。 回府的时候天已经晚了,雍王这些日子因为内宅上的事令天子不喜,他只好更加勤勉,企图在父亲心里多挣点印象分。 也是这时候才知道皇后娘娘白天曾召她入宫,嘴里说知道,心里却盘算着明日。该去会会那个人了,苍葭想。 至于皇后。数十支牛油大蜡照的殿中亮如白昼,一面走,一面煺衣衫,褪钗环,这样香艳的画面竟无人来观,真是可惜。且抻着她吧,实不用急。 第7章 . 勾引 “公子懂礼。” 雍王今晚宿在许忘忧房中。雍王这样的天之骄子,这样的英伟男儿,又是真心待她,情盛情真,许忘忧心里的虚荣心被填的盛极了。 前世不是的,前世许忘忧在府里吃了许多的苦,虽然一样是在王妃身边伺候,但楚襄不是苍葭,楚襄不会主动与人分享自己的丈夫,也不会抬举许忘忧。而前世的雍王也没有在不该被美人迷心窍的时候迷心,在未登顶之前,雍王对出身楚氏的正妻十分敬重。 前世的许忘忧在来到雍王身边时已经是个野心勃勃的女子了,她清楚的知道自己要什么,她的心里只有野心和恨,而没有不切实际的妄想和爱。因此前世的许忘忧不曾恃宠而骄,今生的许忘忧却在次日雍王上朝后,来到苍葭的院中耀武扬威。 望着许忘忧那张美丽到漾着春水的脸,苍葭挥挥手,令她过去。许忘忧不上前,反退两步。她从前见多了许忘忧这种人,陛下宫中全是美人,一个二个的,都是绝色。 但谁都没有苍葭疯。苍葭疯起来的时候,拉着陛下在水里就行了夫妻之事,夕阳下的太液池波光粼粼,苍葭缠着陛下,像蛇。满宫里的宫女内监都离的远远的,美人的艳色落在陛下眼中,囚了他一生。 苍葭见许忘忧不来,反而笑了。许忘忧只觉得王妃和从前不一样了,甚至有些不像王妃。这种念头隐隐幢幢的,看向王妃的眼睛里便带点惶然,带点茫然。 “刚才在我这耀武扬威的时候不是很威风么?怕什么?是怕我刮花你的脸,还是怕我要了你的命?” 苍葭十分张扬地笑望她,那种不像王妃的感觉更清晰了。但许忘忧是个很有手段的人,当即就泪汪汪的跪下来,我见犹怜,独苍葭不怜。她不怜也不气,绝不会做出那种虐待妾室授人以柄的蠢事,她看也不看许忘忧,慢条斯理的玩头发,那施施然的模样,仿佛魅惑雍王不是许忘忧,而是她。 许忘忧实在没想到王妃这样软硬不吃。只是跪都跪了,没有王妃允许她也不敢站起来,两眼一翻晕过去,脸是苍凉的白。苍葭冷哼一声,就这点手段? 她也没空与许忘忧在这斗法。她心知雍王才是悬在她头上的那柄刀,什么时候利剑劈下来,保不住宿主、保不住楚家,她就保不住楚襄奉献的一缕精魄,就离转世又远了一步。她来这尘世不是来惩恶扬善的,她身上背着的可是十分苛刻的KPI。 叫人扶许忘忧回去,宣人请了太医,连敲打也懒得敲打,华盖香车的出行,去了楚王府。楚王是当今的胞弟,昭惠太后的老来子,年纪虽不大,却管着宗人府大小事务,不论是在宗室里还是在圣上跟前都说得上话。 楚王妃和苍葭不过是寻常的亲戚交情。不过近日楚王妃有点心事,这心事不能与外人提,如今正主自己上门了,楚王妃想了想,还是决定见她。 只是棘手,忒棘手。 楚王妃是另一种风情的美人,浓眉大眼,一笑璀然。论身份,雍王妃是高于楚王妃的,但论辈分,楚王妃又高于雍王妃。但雍王妃是个守礼之人,一向对楚王妃行半礼。两人年纪大差不差,楚王妃大苍葭五岁,由此也可见昭惠太后当年高龄产下楚王的艰难。 —— 白泽听说雍王妃过来,射箭的手停了,眼睛迎向日光,眯成一个很小的弧度。久居上位的人,不说话也会有威势,从家里带过来的都是一等一忠心的好手,其中有一个高壮的护卫问他: “王子过去么?” -- 第12页 他不再看向烈日,眼中现出一抹璀然,他的家乡没这许多规矩,礼法框了男子也框住女子。但是他的长姐如今在这样的国度里,为着长姐和家族,他是应该收敛的。 “看姐姐怎么说吧。” 却到底不想射箭了,对那个护卫说:“咱们来演武。” “是!” 现在京里上层谁不知道雍王宠妾灭妻,要不是因为雍王牢牢占据着嫡出的血统,恐怕唱衰他的声音早就传遍了京中。现在人们还能观望,无非也是看着他的身份和血统罢了。楚王妃心里可怜雍王妃,又因为弟弟的缘故有点厌恶她, 苍葭是个察言观色的高手,窥楚王妃的神色,心下微动,却不说。她本来就不是为着楚王妃过来的,只不过是要借她的手罢了。 苍葭只对楚王妃哭诉雍王如今偏宠许氏,又说:“叔叔如今管着宗人府,还请叔叔为我做主。” 楚王哪敢做嫡出皇子的主,楚王妃忖度着苍葭话里有话,却也想不到苍葭的目标不在雍王,而在她弟弟。打起精神劝她,心想她那皇后嫂子还是一如既往的心胸狭隘,儿媳妇受了委屈都不敢找婆婆哭诉。说着说着,楚王妃鬼迷心窍,竟要带着苍葭随处走走。 苍葭收了泪,眼眶还是红的,原主不是柔弱的长相,微微泛红的眼显露出一种贤良的刚强。苍葭不太喜欢原主这一挂的样貌,却不影响她冷静地分析并放大原主的样貌优势。妩媚有妩媚的美艳,端庄又端庄的高华。其实很多人不是不美,只是不明白如何去展现自己的美罢了。不然怎么说有个词叫东施效颦呢。 按理说楚王府是很大的,白泽又是外男,轻易不进后院,说到底还是缘分,白泽见了苍葭,落落大方的问她安,倒是楚王妃的脸色不怎么好看。雍王妃身着藕色广袖望仙裙,温柔娴静,莹然有光,与南诏的王子互相见了礼,白泽看她的目光有欲,苍葭回他的眼神里便含了情。 楚王妃却是个瞎子,看得懂胞弟的跃跃欲试,却看不懂侄媳的蓄意引诱。她的心里烦恼的很。南诏未来的储君看上了云朝未来储君的妻子,怎能让人不烦恼。赶紧找了个由头打发胞弟走掉,又讪讪地同苍葭说: “南诏的规矩与京里不大一样,毛头小子冒犯娘娘了。” 苍葭摇摇头。 “公子懂礼,王妃太谦了。” 一个叫娘娘,一个叫王妃,各按各的规矩来,真是生疏到不能再生疏。这话传进白泽耳朵里,使他回头又望了望苍葭的背影,只见女子微微偏过头,雪白的颈垂着一串珍珠耳坠,她是这样的温柔也是这样的高华。白泽的眼睛微微一颤,他的感觉到自己的欲望开始发烫。 苍葭一笑,唇勾的高妙,就像是感觉到不远处的目光一般,脸又微微偏过去,飞了白泽一眼,端庄中带着一丝温柔的戏谑,倒把对方看红了脸。苍葭移开目光,又与楚王妃闲话起来。 皇后传召儿媳妇两次都落了空,心里十分烦闷。翌日,近来竟复宠的凌昭仪过来请安,话里话外说的都是雍王不敬嫡妻、偏宠妾室,皇后从前不把这个昭仪放在眼里,如今又被触了逆鳞,登时一碗滚烫的茶水砸过去,凌昭仪眼一白倒下去躲过一截,却砸毁了一个小宫女的容貌,当晚那小宫女便上了吊。 如今宫里宫外,都说皇后母子是一脉相承的狂躁。 可不是狂躁,若不狂躁,雍王能在妻子寿宴当天直接搂了个婢女回房,不管不顾的,不在乎正妻的脸面,也不管客人的面子。 流言漫天飞,雍王的日子自然是不好过的。日子不好过便要来找妻子的茬,苍葭已经好几天没见过他了,如今见他神色端凝地坐在那儿,只觉得像隔了一生。 从前也是意气风发的好儿郎,口含天堑的天子骄子,如今眉间却有郁气,望向妻子的目光,有恨。恨谁也不顶用,苍葭腹诽。 与雍王并肩而坐,嘴角含笑。 “几日未见王爷了,王爷可是事忙?” 她说话净往人心窝子里捅刀子,同龄的兄弟虎视眈眈,哪里肯放过这样的好机会,连带着落井下石好几遭,他又宠许忘忧,正当盛年不知道克制,平时议政犯些小错,被当今明里暗里训斥了好几遭。 雍王的脸色更黑了,但他好歹还有理智,知道如今这许多的麻烦,根子是在他齐家这件事上。阖目深吸一口气,再睁开眼,似乎又有了点从前那个体贴疼人的好夫君的影子。 苍葭只当看戏。 她是铺网子的人,网子越铺越大,她也就越有耐心。 “楚楚,这些日子你委屈了。” 这也是个好样貌的郎君呢,有男子气概,又有贵族的教养风度,真柔下来说话的时候,是能让人心折的。可怜楚襄爱的是个负心人。 苍葭却笑,笑里挤出泪,她的眼泪在雍王心里是不值钱的,却还要装作心疼的样子亲自替她拭泪,嘴里哄道:“前些日子是我糊涂,只是你明知许氏是我收用的人却还要将她许人,你这样下我的面子,又犯妒忌。若真叫你把许氏送给了三弟,叫旁人知道丢的也是皇家的人。” 苍葭仍只是哭,雍王无法,只得哄了她良久,她打量着雍王的耐心快耗光了,才施施然收起眼泪,打断雍王口里那一句日后夫妻一体好好过日子的鬼话,道: “许氏在一天,我一天没办法同王爷好好过日子。” -- 第13页 雍王的脸立刻便黑了。 第8章 . 佛前 怦然心动。 苍葭只当看不见,她眼含委屈,口齿清晰。 絮叨的雍王脑袋疼。 “许氏不过是我的婢女,她什么出身,我什么出身,她什么身份,我又是什么身份。王爷要还认我这个妻子,就将许氏打发了。” 话越说到后头越强势,气得雍王直拍桌子,苍葭耸耸肩,一脸的可怜。 雍王这段日子看惯了许忘忧这样的绝色,对于妻子偶尔的楚楚可怜没有半分可怜,反而觉得她可憎。 茶水泼了满桌,没等到妻子惊慌失措的脸,反而听她施施然唤下人进来收拾桌子。 雍王拂袖而去,待到许忘忧房中才想起来自己原本的目的,他不是,打定了主意要与妻子修好的么? 实在不驯!心里骂一句,望着爱妾娇俏的容颜,便干脆把妻子丢开了。 苍葭看着红霜欲哭无泪的脸,噗嗤笑了一声。笑的红霜滚下热泪,苍葭见状笑容更欢。 红霜是楚家的家生子,与雍王妃楚襄是伴大的情分,见苍葭如此,气的不顾尊卑,只想锤她。 苍葭直躲,嘴里道:“好祖宗,你可饶了我,快去替我跟马房说一声,明儿我要去灵隐寺上香。” “娘娘是该去求一求菩萨了,西院那边现在越来越嚣张,王爷得了什么好玩意都流水似往里送,这哪是纳了个妾,这分明是进了个祖宗!” 红霜啐一口,越说越气。 苍葭佯作拿帕子要捂住她的口,又唬她:“当心隔墙有耳呢。” 吓得红霜登时不敢多言。 雍王今晚略显不知节制,许忘忧也实在缠人,她正是青春年纪,把男人的爱宠看的比天大,又初尝滋味,正觉妙处。 颠来倒去直到天亮,望着雍王眼底的乌青,美人说话含烟带雾,一拢轻愁拢了人心。眉微蹙,唇微张。 “奴耽误王爷正事了。” 昨日在妻子那受的郁气一扫而空,雍王朗盛一笑,哄她:“忘忧就是本王的正事。” 好不张狂。 许忘忧似笑非笑,惹的雍王又在她耳垂吻了一通,直等内侍过来催上朝催到第三次,方肯罢休。 妻子未来送他,他也不要妻子相送。 两人如陌路夫妻。 卯时,雍王出发上朝。 辰时,苍葭启程往灵隐寺去。 百年古刹,宁静致远。 苍葭从来不畏神佛,若不是从薄子里知道今天他也会来,苍葭是万万不想出门的。 唉,谁叫她是个敬业的人。 雍王妃这等身份自有高僧相迎,那高僧陡见雍王妃,一时愣怔,却不多言,只念一句阿弥陀佛。苍葭亦以佛礼相还。 她本不喜身上染檀香味,如今却只能入乡随俗。捐了功德,拈香而拜,心里却无求。 她心里空落落的,从无所求。 她以凡人身份做苍葭的那一世曾造下许多杀孽,宫里头竞争的太厉害,有些人不得不除,她不爱见血,又不得不见血。每杀一人便去佛前拈一柱香,她也是半神之身,为那些冤魂祝祷,能令她们早脱轮回之苦。 白泽今日随其姊楚王妃来灵隐寺礼佛。这是京中名刹,一进门便见一株合抱粗的古木,枝叶参天、盘枝虬干。他喜欢这些花花草草,树木蓝天,能让他想到自由与旷野,但他不信神佛。 姐姐从前也不信神佛,现在却入乡随俗,和那些汉人看不出差别。 白泽觉得好没意思。 吩咐下人不打扰,自己往后山转去了。 苍葭早便在后山守株待兔。 她今日身着烟紫色素面石榴裙,上着同色牡丹洒金深衣,挽一堕马髻,端庄中含着雍荣。要不怎么说各花入各眼,一如雍王对许忘忧一见倾心,白泽初见雍王妃便觉惊艳,如今再见更添钟情。 她就那么站着,抬头望天,看云舒云卷,如画一般。 像是感知到他的存在,她略回头,看见一个身长八尺的少年。 玄色撒曳,眉眼有着凌厉的精致。 他的眉目里像有苍穹。 苍葭心中无喜悲,雍王妃的脸上无惊慌。她朝白泽颔首,唤他一声王子。 在她竟还记得我的欢喜中。白泽怦然心动。 那怦然心动的滋味太美妙了。他是个十八岁的少年,在南诏有许多贵女爱慕,却还没有定亲。他的父母都对他抱有为王的期待。 风吹鸟鸣,万物寂静。苍葭垂下眼,等他走向她。 他真的慢慢走向她。 像是怕吓到她一般,他的步子很轻。白泽知道这个国度有很多规矩,他也知道她已经嫁了人。她的夫君应该不怎么喜欢他,如果她能换个夫君就好了。 他这样想着,步子就重了一些。 苍葭只是看他,两人慢慢只隔了咫尺的距离,她示意他停下。 但他到底是王子,在他的国度里也是天之骄子,他问她:“要不要一起走走?” 苍葭歪歪头,她嘴角含着笑,眼中是含情的打量。 他的五官像是被细心雕琢了似的,目深睫长,笑起来的时候又坏坏的,活像个长在锦绣堆里的纨绔。 光看着就赏心悦目啊。 她使着坏似的将手递给他,果然见他唬了一跳,但好歹没辜负苍葭的期望,很快就握住了她的手。 -- 第14页 苍葭笑的更满意了。 像是知他困惑,她往前走了一步,带着楚家嫡女的尊贵与骄傲,带着前朝祸水的张扬与魅惑,她抬头望他,吐气如兰。 “我的夫君负了我,我想换个不负我的夫君。” —— 雍王最近犯水逆,诸事不宜。 早朝,西南报百越等小国屡屡犯境,边境的夷族亦不安生。同时,漠北王铁骑犯边,北疆军多有伤亡。 边陲有战,偏生今年的赋税还没收上来,国库空虚,内阁多是主和不主战。 天子亦不主战。虽说保家卫国是每个国君的任务,开疆扩土是每个国君的野望,但现实里的国朝近年多逢天灾,财政凋敝,百姓急需休养生息,实在,不宜开战。 但雍王是主战派。这事若搁平时,他还知道徐徐图之。但近来不知道是因为与妻子不睦让他心浮气躁,还是因为美人在怀使他得意忘形,雍王近来狂霸之气爆表,当朝怼天子,言我□□上国,若不战而降,实乃奇耻大辱。 亲家楚家拉他都拉不住,还连带着自家都被骂了进去。 雍王说的原本也没毛病,就是完全没在乎时间场合以及君王颜面,于是……当庭罚俸一年。 天子被嫡出的儿子气的脑袋疼,本来君臣一心上下团结已经准备开始着手和平解决休养生息的好方案,偏被儿子拆了台,搁谁谁不气。 就这样也只是罚俸,连闭门反省都不曾,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就如此,亲儿子还不满意,下朝了还要追去御书房叫嚣。 于是连天子都怀疑儿子最近是宠妾宠昏了头猪油蒙了心。 但好歹是嫡出的皇子,未来的储君,自己养的孽障自己收拾,关门训子训了半日,终于把刺头训的知道了轻重缓急,知道了仗不是不打,只是现下不能打。 但帝王家哪有真感情,嫌隙还是就这么悄无声息的种在了彼此心里。 从御书房出来,雍王去了未央宫。皇后最近因凌昭仪的事头疼的很,见了儿子心里方松快些。转眼想到如今外头的传闻,送快不过片刻又开始头疼。 皇后还是很会给儿子刷好感值,见儿子过来,便请陛下过来用饭,又顺带叫上三皇子和五皇子,以及三皇子生母凌昭仪、五皇子生母冯妃,妻妾嫡庶一家亲,直接将天子好感值拉到满分。 冯妃年轻貌美,十五岁就生了五皇子,如今将三十,鬓边簪一朵盛开的牡丹,美人玉颜如花盛放,扎的皇后眼疼。但皇后要秉承自己一国之母的良好形象,笑的像尊菩萨。凌昭仪是和皇上一起来的,皇后见此心里恨的滴血,脸上还是纹丝不动。 三皇子与五皇子到的略晚,皇上爱屋及乌,近来看三皇子顺眼,宫人们御案摆膳,皇上笑问三皇子缘何晚来。三皇子长得最像皇上,尤其是眉眼一弯,活脱与皇帝年轻时像了个十足。他状似无意扫了雍王一眼,开口即诛心。 “王妃身子略有不适,儿子刚去瞧了瞧她。请太医一瞧才知道是有孕了,儿子为人父之喜,父皇为祖父之喜。双喜临门,还请父皇恕儿臣迟来之罪。” 诸人皆惊了一下,皇后反应最快,含笑与皇上道:“这可真是咱们皇家的喜事。”冯妃听着皇后言不由衷的话,斜飞个媚眼给皇帝,添乱。 “看来还是三皇子有福气,若是个男孩儿,那可就是咱们皇家头个孙辈,还是嫡出。皇上,这可得赏。” 凌昭仪是三皇子生母,随着冯妃的话凑趣,一顿饭吃的宾主尽欢。人散后,皇后单留雍王说话。 雍王现在其实是有些怕见生母的,毕竟有之前王妃生辰宴的事,加上弟妹有孕,他的妻子却膝下空空。果然也不出他所料,生母令下人出去,诺大殿内空寂,开始同他说夫妻一体戮力同心的道理。 雍王听的倦的很,但他奉母至孝,仍打算耐心听生母训诫完,只是生母那一句:“你为亲王一日,那个狐媚子就不能是侧妃。”激得雍王抬起了眸。 是那样锋利的眼,像狼。 第9章 . 见他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可是许忘忧凭什么当不得侧妃呢?那是他放在心尖上的人,他已经知道了她的生平。多舛的命运让她眉间总有清愁,她那样懂事又那样疏离,像个玻璃人儿,让人生怕碰过就碎了。 你做亲王一日,许氏就不能为侧妃。 生母的话犹在耳边,还有生母要他敬重妻子的训导,是他不想尊重王妃吗?是王妃不配。嫉贤妒能,傲慢无礼,这就是楚家的家风么? 一时间,雍王连楚氏也憎恨起来。 雍王离去之后,宫中花匠送来今年新开的魏紫,这世上没有几个正室不喜欢牡丹,却转眼想到今天冯妃脸上幸灾乐祸的笑,莫名觉得眼前这盆魏紫也碍眼起来。 皇后不耐烦地挥挥手,令花匠退下。 问宫女:“明曜会理解我的苦心么?” 宫女是从前她在家做姑娘时就使着的旧人,看着雍王长大,与这母子俩情分极好,闻言躬身。 “殿下定会明白的,几个皇子里唯殿下封了亲王,出宫开府别居,可见皇上对咱们殿下多么看重。奴婢看着殿下长大,就没殿下犯过糊涂。” 皇后睇着宫女,人总是容易对不想见的事情视而不见,她听信了宫女的说辞,柔声说了一句但愿如此。 -- 第15页 灵隐寺后山,日光愈烈了,白泽深恐委屈美人,带她找了个凉亭避暑,那凉亭周围有山水,水里有鸳鸯交颈,远望只觉和睦恩爱。世人将眷侣比作鸳鸯,哪知鸳鸯其实并不忠贞。苍葭想到这美丽的误会,望着波光粼粼的湖水,笑了。 她笑起来实在令人心折,白泽摸摸鼻子,破天荒竟觉得不好意思。 苍葭耳聪目明的很,立刻回头去看他,问他: “猜我在笑什么?” 白泽很通汉人文化,若是此时佩一支折扇,也像个风流俊秀的少年举子。 “在笑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他说话实在大胆的很。 苍葭笑的更生动了。和这样的人说话才有意思,这样的人眼里没规矩,心里却有活气。适合她这种半死不活的人。 “世人都将鸳鸯比做神仙眷侣,但王子知道么?鸳鸯其实并不是忠贞的鸟。鸳鸯每隔一季就会换一个伴侣,它们养育幼崽,共同生活,但到了新的季节,就会分道扬镳,寻找新的伴侣。所以世人有时候是被蒙蔽的,鸳鸯也配不上这样的诗句。” 这女子眉眼带笑,笑里是清冷的风情。那时候的白泽还年轻,不明白这清冷背后的秘密,叫做伤心。 那时的他只觉得这女子聪慧又有趣罢了。 她睿智又高贵,他在南诏见多了热烈高傲的女子,却头一回尝到这样的风情。似一种酒,初尝是淡的,慢慢才感觉到烈和醇,再之后更有回甘。 少年的眼睛很亮,像猫眼。脖子上缀着象牙坠子,是野性与自由的明证。苍葭凑近他,用手撩拨他的坠子,让他的身体僵直。 他是个少年,还不是个男人。但他众星捧月的长大,来中土做客收敛起一身傲气,但本质上他仍是个大胆的少年。 多年养尊处优的生活,自幼为尊者的教育都让他的人生字典里没有退让害怕这几个字。 他因此反搂住苍葭的腰。 中原贵女的眼眸有一丝慌乱。这慌乱属于楚襄,不属于苍葭。但有时苍葭还得演一演楚襄,不然把每个人都活成苍葭有什么意思呢。 于是她没有顺势迎上去,而是略偏过头,试着拿手推开他,她的拒绝里含着郑重,白泽便知道是自己唐突了。 却还记得她身上淡淡的馨香。 心动心也慌。 苍葭眉眼含嗔地看着他,她说殿下太急了。 说的白泽红了脸。 红了脸却不妨碍厚脸皮,他将象牙的尖涎在嘴里,真像个无法无天的少年。 “这个不能给你,以后跟我回南诏,我寻新的给你。” 他竟向她许诺以后,苍葭替楚襄觉得惊喜。她知道这两人有缘分,合婚的姻缘簿里写着情浅缘深,看来楚襄对自己的丈夫雍王真是情根深种。可惜多情总被无情伤。 苍葭又笑,□□贵女合该沉静而高贵,宽大的袖子遮住手,只露出染了浅粉色蔻丹的指尖,点点他的胸口。 “记得你的话。” 她说。然后站起来走了,听见他跟上前的脚步,苍葭未回头,只丢下一句话安抚他。 “会再见的。” 苍葭许久没被人拦过了,她未回头,只是手在风中轻扬,呈现一个告别的姿态。却忽然腕子被握住,她微微怔住,回头看他。 他的眸子倒映出她的脸。他俯下身,带着倾略性的眼神令人心折。 “跟我回南诏。”他又重复一遍,见苍葭不语,继续道: “你刚才说要换个丈夫,我当真了。你在这里是王妃,去了南诏一样是王妃。不管谁之前委屈了你,我不委屈你。” 他迫得她又近了些,在睫毛密密的阴影里,苍葭眼里的惶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恰到好处的困惑。 —— 回府已是申时末,晚春的风仍有点点寒凉,苍葭撩开车轿的门帘,正好碰上回府的雍王。夫妻渐成陌路,苍葭仍对雍王道王爷安。雍王颔首,以示对妻子的回应。 但妻子并未问他是否一同用饭,他也没提。两人同进了大门,左右狮子分公母,各司其职,从被砌上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分离,两两相望,永世不能团圆。 行至西院,苍葭请丈夫先行。雍王讶异她忽然的贤淑,又想到今日母后的叮嘱,一时竟踌躇起来。苍葭垂眉,晚风微动,忽觉巨大的阴影从头顶传来,男人的手指节分明却有力,苍葭含笑。 “王爷不去瞧许氏么?” 见雍王不语,又补:“那不如一起来东院用饭吧。” 嘱咐红霜请许氏过来,雍王理智不缺,见妻子还算识趣,于是颔首称是。 许忘忧来的不快也不慢,刚上第一道冷菜,许忘忧就过来了。她现在已经隐隐有了未来绝色的势态,那双眼空朦朦的,整个人清冷而空灵,仿佛什么都不在她眼里,仿佛什么都不会让她高兴。 自许忘忧进来雍王的眼便没挪走过,苍葭不管雍王,挥手唤许忘忧过来,许忘忧十分知礼,并未理会雍王的目光,而是与王妃同坐。 谁都明白男人喜欢妻妾和睦的景象。 苍葭还点了许忘忧爱吃的菜。她祖籍扬州,最喜欢一道蟹粉狮子头,这是雍王不知道的,毕竟许忘忧也不是事事都与他说。 于是那道蟹粉狮子头上来的时候,许忘忧如雾般的眼睛忽的一亮。雍王入了心,竟也觉得那蟹粉狮子头香甜起来。 -- 第16页 贤妻美妾,家宅和睦,此刻的雍王也体会到几个时辰前陛下的快乐。却又想起三皇子妃有孕的喜事,鬼使神差看了眼苍葭的肚子,心下又添几分郁气。 苍葭见他一时好一时歹的,不明白他心中所想,也不想想。 用过饭又留两人吃点心,糖蒸酥酪做的甜度刚好,险吃的苍葭舔了碗。吃甜食总是令人开心,兼之今日了一大心愿,只觉KPI有望,人也多添一分从容。 不承想他今日竟要留宿。他亲送许忘忧出门,天色晚到苍葭已是倦了,正打量着洗漱一番,门却被推开。 楚襄的丈夫雍王也有一张堪称倜傥的皮囊,月华如练,打得他半边脸亮,半边脸暗,沉静的目光和微抿的唇无不衬出男人的性感。 单论皮相也算得上赏心悦目了。 苍葭微惊,眼底流转出一丝轻薄来,含着嗔看他一眼,心里却转了八个弯,沉下来几分鄙夷。 “多少日没在这个时辰见王爷了。” 雍王愿意做人的话也很像个人。含笑近一步又随手把门推上,将她打横抱起,顷刻深衣和半裙都被褪去,露出少妇迷人的曲线。 含笑的妻子让雍王充满欲望,夫妻做了两年,如今虽两看相厌了,但终究是青年男女,身上都有兽性。 苍葭笑勾住他的脖子,却忽的想起那个高贵的少年。少年身上与他有不一样的气息,他们明明是一般的年纪,但苍葭在雍王身上看不到朝气。 眼一弯,听丈夫含着她的耳朵道出原委:“楚楚,为我生个嫡子吧。” 皇子里头娶妻的唯有他和三皇子,看来是三皇子妃有了身孕令他坐不住了。苍葭一边猜度,手一边在空气中打个圈,还没等人落到床上,就听外头隐约传来敲门声。 雍王火气上来,哪里愿管,把苍葭往床上摔,眼里含了欲,却不怜香惜玉。 苍葭娇呼一声,却盖不过外头的呼救声。 “王爷,王爷,我家主子不好了,求王爷去瞧瞧。求王爷去瞧瞧。” 一声声凄厉如杜鹃啼血,苍葭眼睁睁看着雍王手上的动作停下来,谁家嫡妻受的了如此嚣张的妾室! 偏苍葭要火上浇油,竟拦腰抱住欲离开的雍王,嘴里道:“王爷如今走了,叫我颜面何存?” 雍王只不答,他回头,欲望完全浇熄了,目光静而冷,不负他在真楚襄那一世做过皇帝的智商,他慢慢掰开妻子的手,吩咐道: “府里的侍妾出事,你做主母的去瞧瞧罢,不然怎么当的起一个贤字。这是你的份内事,本王就不去了,本王相信王妃理事的能力。” 呵,真聪明。 苍葭收了手臂,装出个不情不愿地样子,道了声是。 第10章 . 出手 第二层陷阱。 许忘忧落水了,好在王府里不缺身手极佳的内侍,也好在营救及时,人没事。但也受了些惊吓,湿漉漉的眼睛和湿答答的心,眸子里是迟钝的惶惑。 许忘忧的侍女云雀没请来雍王,却请来了王妃,心里不大高兴,但王妃是府里正经的主子,她在王妃面前也只有恭敬的。 红霜初听云雀的名字,惊讶极了。很快惊讶变成嗔怒,许忘忧成为侍妾之前就叫云雀,这名字还是王妃给起的,她给自己的贴身侍婢起这么个名字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无非是不忘从前的意思。 其实许忘忧真的是个很有心机的人,明明一双无欲无求眼,却偏偏眼不对心。 苍葭反而淡定,毕竟是在真楚襄的那一世里做过皇后的人,且还是个圣宠优渥,寿终正寝的皇后。 苍葭这样想着,唤了声云雀,那婢女看上去倒也恭敬,苍葭却知道她不过是装个样子,心里只认许忘忧为主。 “许忘忧好眼光,你这样的风采也叫得起这个名字,只是不知道你有没有她的运气了。” 她说话的声音打着漩,唬了云雀一跳,一时竟觉惶然。苍葭却不再看她,扶着红霜的手往西院走。 许忘忧没料到竟是王妃过来,仍摆出惊疑不定的神色,似是不太想行礼的样子,整个人都是慢吞吞的。 苍葭也不缺许忘忧这份虚假的恭敬,曼声道:“你不必多礼,听说你落水,王爷担忧的很。我也是。不过我想你一向是个吉人自有天相的,果不其然,我瞧着形容倒比我想的好些。” 又问太医:“许氏如何?” 太医哪里敢答不好,何况这位贵人也的确没太大不好。 苍葭含笑听了,又瞧了脉案和太医开的药,吩咐众人好生伺候着许氏。她与许忘忧之间其实没什么话说,与许忘忧以为的王妃嫉妒她得王爷宠爱不同,苍葭只是单纯的看不上她。 这两个,一个揣度着另一个的心思,一个心思根本不在对方身上。大眼瞪了一会小眼,苍葭看她不像是有什么事的样子,拔步要走,没想到正面撞上还是按捺不住前来看望许忘忧的雍王。 夫妻在侍妾屋里见面,说起来也是挺尴尬的。但雍王眼里心里都是许忘忧,哪里在乎尴尬不尴尬。苍葭扶一扶头上的步摇,想起前一刻还夫妻情浓,这一刻就如陌路了。 她脸上挂着让人无可指摘的笑,在旁人眼中却是无可奈何的明证。 “王爷。” 苍葭轻声唤,雍王这才想起来回应妻子,带着十二万分的真挚说一声劳动你了,却半分没有要同妻子回去的意思。 -- 第17页 许忘忧不说话,亦不劝。与那些明明心里不愿意还要装作懂事的美人不同,许忘忧的性子很冷,她带着宦官人家落魄女儿的骄傲,蔑视着不得丈夫喜欢的妻子的权威。 苍葭眼观鼻鼻观心,望着这一屋子各有心思的人,叹了口气,孤清落寞的走了。太医的嘴是最紧也是最不紧的。 翌日,雍王冷落妻子的传言传遍了京城。 比那些别有用心的人先坐不住的是雍王妃的娘家楚家。要搁一般人家,女儿嫁的是皇室,遇到这种委屈忍也就忍了。 但楚家不是一般人家。 累世大族,先祖因战功封侯,袭到这一代身上仍有爵位。当今不喜开战,主张与民休息,但边关军里仍有数不胜数的楚家军。 也就是这样家族的女孩儿,敢与嫡皇子相配。 从前看雍王也是个好的,年轻武勇,懂规矩,有智谋。谁曾想竟会在女色上犯糊涂。色字头上一把刀,古人从不欺人。 先是楚夫人来了一趟,见女儿瘦了一圈,人也怏怏,眼泪就先忍不住滚下来了。倒是女儿懂事,替她擦泪,只是眉眼里的愁和声气里的叹都叫楚夫人很不好过。 楚父也明里暗里暗示过雍王几次,雍王也知这样不是个常法,少不到好声安慰丈人,又赌咒发誓,口口声声绝不会做出那等宠妾灭妻之事。 何况他如今虽宠着许氏,却不糊涂。这段日子雍王与当今于政见上屡有分歧,正是需要帮手的时候,楚家与他是天然的同盟,便是为着楚家这个盟友,他都不会在此时与妻子反目。 还是先与妻子生个嫡子来安一安楚家的心,也叫宫中长辈高兴高兴。他想。 雍王本来盘算的很好,最近也的确对苍葭温柔了些,没想到这份平衡又很快被打破了。 —— 近来儿子与丈夫颇多政见不合之处,外头又全是儿子偏宠妾室的传闻。三皇子妃胎相稳固,凌昭仪在后宫越发得意。 新进宫的秀女们也不省心,各个争奇斗艳,暗地里下黑手、别苗头的事数不胜数。愁的皇后鬓间多添了几根白发。 虽说不是以色示人的身份和年纪,但谁愿意承认自己老呢。 皇后也不例外。 都说齐家治国平天下,想着儿子近来家宅不宁,皇后心中郁气又添了几分。令心腹大宫人去了趟雍王府,请王妃进宫说话。 苍葭正在看史书,都说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心里琢磨着雍王如今狷急,是有些天欲其亡,必先任其狂的样子。 含笑放下书,看着婆母身边这个一等一的大宫女,皇后娘娘很会调理人,眼前这个宫女就像长在规矩里似的,全然看不出一点人气来。不像个人,像规矩本身。行止十分有度,比她这个王妃还要端方。 “儿臣也好几天没进宫给母后请安了,说起来是儿臣不孝。” 那宫女只是不做声。 合朝的皇宫是在云朝基础上修建的,宫殿的规制与样式只是做了翻新,苍葭上回过来无心细看,这次坐在王妃御制的八宝马车里,打帘子望去,想原来不管多年过去,这一方天地还是这样的天地。 真是有意思极了。放下帘子的那一刻眼尾浮现出似笑非笑的淡漠,被在外头遛弯的凌昭仪撞见,她侧头对心腹侍女喃喃: “总觉得雍王妃哪里不一样了。” 心腹侍女不敢搭话。 皇后的宫中常年熏着藏香,初闻是迦南和檀香的静气,再尝是乳香的醇,玫瑰的雅和冰片的锐,最后落到柔和的木香里,昭示着典雅的母仪天下的风范。 皇后出身苏州杨氏,也是云朝的大族,杨氏书院名满江南,子弟多出仕,皇后身上也有着杨氏女万里桥边女校书,枇杷花里闭门居的风采。 只可惜沾了欲,沾了世俗气。 苍葭向皇后问安。皇后望着这个儿媳,总觉得她好像瘦了。比从前的端贵多了一分袅娜风情,可是,不是说如今夫妻并不和睦的么?皇后这样忖度,脸上还是仁善的笑意。 伸手召她过来,苍葭从善如流。 皇后话里话外无非是叫他们夫妻同心的意思,苍葭冷笑,心里想,你有本事与你儿子说道,在这里敲打儿媳算什么本事。 心里这样想,嘴上倒不这样说。眼里含着委屈向皇后讨御夫之道,又称十分羡慕皇上与皇后琴瑟和鸣,称婆母是她的榜样。 哄的皇后虚荣心都膨胀起来,觉得儿媳会说话。 苍葭见火候差不多,正好这时日头也毒,宫女端来两碗糖蒸酥酪,这是雍王妃的最爱,皇后宫中的宫女尽心,竟还记得。 冰沁的凉与入口的甜混在一处,吃的苍葭眉眼弯弯,皇后见儿媳心情上佳,心中再次升起传闻或许不实的疑惑。可惜苍葭用一句话就打碎了她的美梦。 “怜氏没了之后府里就只有许氏一个妾,也该让她过来给母后请安,让母后掌掌眼,看看咱们王爷心尖上的人。” 最后一句话说的何其不讨喜,却偏偏是事实,皇后本想拒绝,却见儿媳一双眼大公无私般地盯着她。于是苍葭又说:“王爷觉得她是个好的,儿臣从前也觉得她是个好的,可是在儿臣的生辰宴上勾引主子,这样的事,可不是老实的姑娘能做出来的。母后经的事都,走的路长,不如就替王爷也替儿臣掌掌眼,看看她到底是忠是奸。” -- 第18页 楚家嫡女说话的声音温柔似水,神色自若,仿佛真就是一个为丈夫、为王府安宁着想的贤良妻子。皇后其实也对儿子府里的妾室有些好奇,心中想,若真是个狐媚的,儿子再喜欢也留不得。 想了想,终颔首称是,便这样落入苍葭的第二层陷阱。 苍葭想,这对母子哪个真正关心过楚襄的心情。一心只担心那妾室不是个好的拐带了儿子去,何曾想过如今外头本就风言风语,正经婆婆还要这时候宣雍王的侍妾进宫,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是要抬举一个侍妾。 苍葭应了是,又嘱咐红霜。 “你跟着同去,仔细叮嘱许氏宫里的规矩,也别让她害怕。她胆子小呢。” 最后一句是像皇后解释的,皇后因此觉得她贤良。 殿里的气氛因此越发缓和了,皇后对儿媳感到满意,状似无意地说起三皇子妃有孕一事,苍葭低头不语,皇后只当她害羞,不免叹气。 第11章 . 见她 “好个美人。” 宫里的人到雍王府请许忘忧时她正在小寐。这段日子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常常会犯困,最初以为是春困的缘故,但现在眼看着入夏了,也丝毫不见好转。 云雀小人之心,以为是王妃对她家主子使了什么手段,反倒是许忘忧自己沉得住气,不让人请太医。 她深谙耐心的重要性,于内心深处也不觉得王妃能使出这种下三滥的伎俩。这位王妃比她想象中难缠。 红霜瞧着许忘忧这幅样子便气不打一处来,偏偏所有人都要她克制隐忍,雍王府其实离皇宫不算远,但对红霜来说仍像是走了半辈子那么长。 皇后与苍葭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话,偶尔穿插着讲讲有个嫡子的重要性,苍葭心里吐槽,说,我又不能拦着你儿子往别人房里跑。 若说从前一家子一条心,楚襄或许挣了命都会给雍王生下个嫡子,但如今这雍王妃换了个里子。嫡子,做梦吧。 许忘忧来到内殿,便听见殿内有妇人的私语。雍王府已是难见的华贵,但比之中宫仍有不如。自有宫人引她进去,她不敢多看,一路走到皇后面前,有宫人往地上扔了个蒲团,许忘忧很知礼,从善如流地跪下了。 这本就是一天最炎热的时候,虽然是轿子抬进来的,但她身体并不强健,前些日子又落了水,脸颊和唇都有点泛白,待她抬头,一张堪称绝色的脸就印入皇后的眼眸。 苍葭怎么会错过这大好的时机,手指在空中画一个圈,于是那本来种在皇后心中的惊艳更深了一层,皇后笑道:“好个美人。” “非是这样的美人,不能入王爷的眼呢。” 苍葭跟着笑,皇后看看许忘忧又看看苍葭,一时觉得儿子偏宠妾室也不是没有道理。 苍葭却不看皇后,只看许忘忧,见她脸色苍白,出言提醒皇后: “我瞧她像是有点劳累了,娘娘这不是有上好的参茶,不如赏她一碗。也别怠慢了王爷心尖上的人。” 最后一句话含了醋令皇后不喜,但皇后绝不会在任何人面前下雍王妃的面子,含笑称是,又问许忘忧的家世。 其实许忘忧与皇后娘娘是有些缘分的。许家已经没人了,但许忘忧过世的哥哥从前曾在杨氏书院念书,父亲未中举前也是杨氏旁支的门客,拉起家常来便觉得亲切。 其实皇后本身也不是很喜欢勋贵人家出身的雍王妃,盖因楚家势大,儿子少不得日后有依仗之处,面上方不显罢了。 许忘忧性子灵透,不卑不亢的样子令皇后暗暗称道,正巧这时候泡了参片的茶杯盛上来,许是味道重了些,许忘忧一时不知怎的,竟干呕起来。 皇后是生育过孩子的,见此,眼底刹时流露出一丝惊喜。见苍葭还是怔怔地,好意提醒她:“你府里的妾室怕是有了。” 又有了。从前是怜氏,如今是许忘忧。想起在地府时楚襄哭诉着说起那一世她夭折的孩子,苍葭替楚襄觉得不值。也难怪宁献精魂一缕都要逆天改命了。 不然多难受呀,一颗真心、一腔热血、一世夫妻,都是尘土。 尘归尘,土归土。 苍葭眼底没有喜色,但也没有愠色。她含着恰到好处的笑容去看许忘忧,这个玻璃人儿有着玻璃心肠,一双眼看不出情绪,只是流露出我见犹怜的美。 这是雍王母子都喜欢的美感。皇后甚至在心中叹,只可惜出身太低了些,若不是有个获罪的母家,这样的谈吐人才,便是侧妃也使得。 “不如宣太医来瞧瞧吧,若真有这样的喜事,对咱们皇家来说也是福气呢。” 皇家哪管什么嫡庶呢?皇后居上位太久,怕是忘了许多帝王做皇子前都不是嫡子了吧。 太医来的很快,不负皇后所料,许忘忧的确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孕,只是先时母体受惊,胎相有些不稳。皇后眼中的惊喜更浓,却还是安慰苍葭:“庶子一样是你的孩子,好好教养着,日后待你生下嫡子,一辈子的兄友弟恭,也是佳话。” 苍葭除了应是还能说什么呢。 倒是许忘忧心内沉吟,毕竟她是再不能相信王妃如此好心,愿真心为她腹中之子祝祷的。 见火候到了,苍葭才又开口。 “太医既说胎相不稳,儿臣私心里想,宫里的用度都是最好的,不如留许氏在中宫陪伴母后,也养养胎,待三个月的胎坐稳了再回府,母后觉得这样可好?” -- 第19页 皇后或许没料到苍葭竟会说这样的话,转念又想,她是雍王的正妻,妾室接二连三的有孕,她这个正妻坐不住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将她与雍王隔绝一段时间,雍王妃与雍王说不定也就能恢复和睦的夫妻关系,到时候再怀个孩子,外头那些宠妾灭妻的谣言也就不攻自破了。 皇后即使对许忘忧的观感不错,这个女子现在又怀上了自己儿子的孩子。但皇后依然愿意给苍葭这个面子,于是称善。 许忘忧没料到自己进了宫竟出不去,心中纳罕着王妃的好手段,但转念又想,若这一个月来能与皇后处出情分,也算是因祸得福。何况她也宝爱腹中之子,如果能在宫中养胎,的确比王府安全得多。 她当真是有一颗七窍玲珑心,盘算好了此事的得失,脸上便又恢复了宠辱不惊的笑意。皇后见她淡然,心里对她的喜欢又多了一分。 苍葭只做什么都不晓得,只露出心愿得成的欣喜,又在婆母跟前奉承了一会,见天色渐渐晚了,便自请离宫。 只撂下许忘忧。待雍王回府,先是听说心爱之人有孕的喜事,本来欢喜,却又听说心上人被母后留在了宫中养胎,他虽说在女色上糊涂些,却并不是蠢人,立刻猜到是王妃的手笔,心里不欢喜,但也没到为此与王妃生隙的地步。 却到底因此未入王妃院中。 苍葭乐的清净。 翌日,她照常例去灵隐寺礼佛,依旧在佛前恭恭敬敬地捻香而拜,大殿里静极了,连红霜都被她支使去了外面守着,静幽的檀香渗到她的心里,大红鎏金的衣袍在微风中掀起裙摆,步摇上的蝴蝶欲飞,与她眼底的幽静一起出现的,是那个墨蓝色长衫的少年。 少年戴玉冠,含怒,面对满天神佛,不恭敬地问她: “我觉得你又在为一些乱七八糟的事不高兴了,是不是?” “不是。” 苍葭笑。碰到这样的少年也总是让人愿意笑的。 少年周身仿佛兽一样尖锐的刺因此放松下来,往前迫一步,低头与她道: “走,带你去个地方。” 苍葭也不问他怎么逃过众人的眼睛出去,但她知道这人总有办法。 也果然有办法。 他带她另寻了一个门,他的侍卫将王府的人都弄晕了,像是怕苍葭担心,还补了句: “他们醒了之后什么都不会记得,只会以为一直在这里看守你。” 他用了看守两个字,苍葭又笑。他也觉得楚襄如今的生活像牢笼吧。 他也喜欢看苍葭笑,只是她的笑总会有点让他觉得抓不住的感觉。偏越觉得抓不住就越想抓住,便去抓她的手。 这次苍葭没有躲,从容地将手放到他手掌中,感受着少年手掌的温度。 白泽忽然觉得温暖起来。虽不安,亦温暖。 两人依旧在凉亭里坐下,灵隐寺环山,外头炎炎的夏日也不妨碍这里的幽静。她持着纨扇,腕子上的翠玉镯在太阳光的照射下有粼粼的光晕,苍葭对白泽说:“去看看鱼吧。” 白泽只像看她看傻了一般,讷讷地说了声好。 碧波万顷,水里的鱼像不怕人,见他们来了也不躲,苍葭看着鱼,却问他: “南诏是什么样子?” 白泽想了想,珍而重之地回答她:“从来不下雪,四季都像春天。有很多奇珍异兽,我娘养了几只孔雀,雄孔雀见雌孔雀会开屏,开屏的时候很漂亮。” “农闲的时候百姓们常去山上打猎,民风跟你们这里不一样,女孩子可以上街。我的姐姐们常出去跑马,有的还和男儿比身手。不输儿郎。” 听的苍葭有些向往。这个世界有时候规矩真的太多了。苍葭这样想着,回头看他。才发现他也在看她,他太高了,她得仰头才能看清楚,他的目光开始变得郑重,对苍葭道: “我去过你家了,也见到了你的父祖。” “我知道。” 她轻描淡写地说。 楚家未必是舍不得出嫁女在夫家受委屈,但雍王如今在朝中的势头不是很好,楚家得止损。 “不出半年,我一定带你风风光光的去南诏。” “好。” 白泽未曾向楚家人告知自己对苍葭的情谊,这片土地有这片土地的规矩,他只是不驯,并不是傻。 楚王支持的是三皇子,楚氏则支持雍王。若是从前,楚家一定对这位南诏国未来的储君敬而远之,但雍王近来屡犯糊涂,楚氏不得不有新的打算。 只是这南诏国的储君实在深不可测,只说有求娶之意,却又不说求哪一房第几女,若说是只是想娶楚氏嫡支女,究竟是谁不论,却也不像。 事态暧昧而胶着。 第12章 . 尤物 锦缎下的柔软与娉婷。 但楚家上下都对这位南诏国的储君表现出了极大的善意,甚至连苍葭这个出嫁女都在母亲的口中听得一二。 这个人是认真的,苍葭心知。 阳光照的她脸上的细小绒毛都具体起来,苍葭忽然问白泽:“可以骑马吗?” 她是个无拘无束惯了的人,忘了自己已为人妇的身份,也忘了这是是云朝,不是南诏。 是从前那位无有不应的王惯坏了她。 白泽先是一怔,继而笑。 “当然可以,我去安排。” 的确这里不是南诏,但云朝朝廷软弱,南诏虽在边陲却非小国。他的笑容里带着自信与霸道,可惜苍葭不能完全做苍葭,不然她一定会倾身上去,吻他的唇。 -- 第20页 但她得做楚襄,得有世家女的克制和优雅。她眼中流泻出璀璨笑意,却不动,蜷首低眉,幽然静美。 白泽带苍葭去了一处天然的操场。侍卫牵过来两头大宛驹,楚家女儿会骑马并不是什么稀罕事,难得是她翻身上马的姿势,竟有一丝野性。 那是天地间养成的野性,并不属于闺阁长成的女子。 白泽不疑有他,看她驯马驯的也好,觉得他们真应是天定的姻缘。 “我们那还有一种矮脚马,也很好骑的。” 过来跟她搭讪,苍葭其实见过矮脚马,还见过象,但她还是得做出好奇又惊讶的表情,却说:“先赛一圈。” 策马扬鞭的感觉是真的很好。风与海一样,拂在人脸上只感觉到温柔。已见了山川,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大海,眼眶有一瞬间的湿润,白泽一直伴她左右,他有一双利眼,见她眼中流光,心中大恸,拦了她的马。 倒是叫他误会了,以为她是在哪里受了委屈。苍葭不是很想解释,又怕他问,干脆借着他手臂的力量从自己的马背上跳去他的马背上,低声对他说:“一起。” 她真的是个妖冶异常的尤物。白泽不觉得有哪里不对,这在他生长的南诏国是司空见惯的事。 他俯身控制缰绳,乍见之下像是在拥抱她,他对着苍葭的耳朵说话:“我就知道你不高兴。” “我没有不高兴,我只是想到自己看了山川却还没看大海,觉得挺可惜的。” 她的声音随风一起挟裹而去,白泽不由入了心。 日后必带你,见海见山川。 申时末,两人双双回了寺中。白泽见苍葭始终淡淡的,心里发痒,逗她:“你不想知道我去你家说了什么么?” 苍葭抬眼皮撩他一眼,斜飞的眼尾上有点点胭脂,眼底后来生成的泪痣带点庄重的悲。其实宿主本身的皮相是没有泪痣的,但苍葭实在是喜欢,便自己给自己生了一颗。 还是个孩子呢,她心想。 但她一向对有赤子心肠的人有耐心,伸手扶一扶步摇,说:“休息用的禅房里有铜镜,我要去那儿歇一歇,我在那等你说与我听。” 望见他的眸子一璀,苍葭脸上的笑意更深。白泽转瞬没了踪影,独留苍葭一人立在殿中,菩萨慈悲不语,她仰头,想看观音垂泪。可惜终究是金塑的菩萨,菩萨并未显灵。于是她用手在空中画个圈,那未显灵的观音便也落了一滴泪,泪水落在苍葭的睫毛上,像是她的眼泪。 鲛人有泪,价值千金。 而比千金更贵重的,是那颗悲伤的心。 红霜见王妃出来,连忙带着侍奉的人迎上去。不过一个时辰未见,红霜却觉得王妃像是哪里不一样了。但究竟是何处不同,她又说不上来。 苍葭见她发怔,敲敲她的脑袋,说: “虽我去禅室歇息。” 贵人们礼佛虽说也虔诚,但主持们也知道这些贵人大多娇弱,所以早早备好了雅致的阐释。又茶水素饼,也有小小的盥洗台,供贵人们做简单的梳妆。 雍王妃高贵,留给她的禅房自然是甲等。她不要太多人跟随,依旧只让亲随和侍女们在外头守着,从始至终只要红霜。 红霜并不觉得王妃这样有什么不对,反正她是王妃的陪嫁,王妃与她亲近太正常不多。禅室里很静,有很淡的香味,红霜识得那是檀香。两人往禅室深处走去,忽见一华服男子斜躺在榻上,膝盖搭着手,歪头看这主仆俩,笑的玩味。 红霜吓的险些尖叫出声。还是王妃说了句你别吓着我的婢女。才把红霜那句来人有刺客生生按回肚子里。 只是这人是谁?即使有王妃扶着,红霜的手依旧抖个不停。 苍葭看向红霜,示意她冷静一些。 “这是南诏国未来储君,莫放肆。” 她对她咬耳朵,看着红霜那不可思议的目光,苍葭一笑,吓她:“就是你想的那样。” 总算是安抚好她,苍葭并不往白泽所在的地方去,而是坐在铜镜跟前,一面揽镜自照一面埋怨白泽:“都是你吓着我的侍女,让我只能自己给自己梳妆。” 她的声音带着温柔的嗔,像羽毛一样拂过人的脸,叫人十分的心痒。 白泽并不敢唐突她,硬生生忍住了,只笑却不说话。 反而是红霜先看不下去,问我是不是去外头等着比较好。 可真是个忠心的婢女,苍葭真心地感慨,摇摇头笑她:“快来替我重新梳一下头发。” 又嘱咐白泽:“桌子上有素饼自己拿,刚想跟我说什么这会儿快说吧,梳完头发我就得回去了。” 瞧这熟稔的口气,他们应该不止见过一次了。红霜在心里揣多,摘步摇的手却很稳。 白泽自榻上下俩,也端了个凳子坐到她跟前,美人如花在眼前,可不是隔云端。他才不吃茶饼,茶饼没有美人好吃,只可惜现在吃不着罢了。那他也不要吃茶饼。 伸手去玩她一缕头发,问她:“你想和离还是生离?” “得了吧,哪有皇家儿媳妇能和离的。”苍葭微微眯起眼,恍然大悟般:“听说最近南边不太平,别太过分,这事做多了伤阴翳。” “推一把罢了,始作俑者不是我们。” 苍葭知道他说的我们便是南诏。 红霜听不懂他们打的哑谜,越发的静默。苍葭心里却有盘算,沉吟良久,方说:“南边再这么闹下去,他必是要上战场的。不过陛下不喜欢打仗,或许这仗打不成。” -- 第21页 “就算打不成我也会让他这辈子完蛋。” 他淡淡道,褪去少年的阳光与稚气,取而代之的是储君的高傲与冷漠。 “谁让他欺负你呢。谁让我瞧上了你呢。” 又说。 手却忽然感受到一阵冰凉,原来是她的手覆上了他的手,平静之下,她的眼中有温柔的光。 “这一仗他必得打。” “那就让他打。” 白泽不在意,语气里含着杀伐决断,让苍葭欣赏,却吓着了红霜。他离她又近了些,美人叫他火烧火燎的,又带着神圣,叫人不敢亵玩。 “我还去了你家,说有意求娶你家的小姐。” 用你我这样的称谓,就显得两个人更亲近了些。红霜的手一点不抖,真是豪门世家才能训练出来的好素质,眼看着头发快梳完了,苍葭竟有些舍不得,舍不得与这个人在一起的好时光。 “但你没说是谁,可真让我祖父、祖母、我娘一顿好猜。” “那我去说?”?“别闹。” 别闹,手想从他的手掌里抽出去,却被紧紧握住,挠的人心里酥,眉眼里就含了春情。这又是另一面的她,每一面的她仿佛都能给白泽带来许多惊喜,但他不是个轻薄的人,眼里迸出许多惊艳,却反而放开她的手。 生怕一个忍不住就唐突了她。 这人有时候又很像个君子,苍葭心想。 好时光总不长,红霜替她重新梳好头发,白泽吃完了寺里提供的小巧精致的素饼,望着他那恋恋不舍的眼神,苍葭说你走吧。 白泽本来也想走,鬼使神差般又看了眼她头上的望仙髻,那时嫁过人的女子才能梳的发髻,这发髻昭示着有个男人可以光明正大的占有她。 男人天性的征服欲竟带起嫉妒欲,嫉妒烧在他的心里,又迫的人说不出话来。两人本来就离的近,他的眼染了欲,轻而易举地将苍葭带到自己怀里,却只是非常克制的在她额上点了一下,蜻蜓点水般,又放开了。 苍葭本来还慌,转眼见他烧红的脸,低声轻笑起来。 这可是真是快乐的一天,她想。 “别笑。”他像是有点恼,也不笑了,细看脸上还带着一点严肃的神情。 苍葭于是别开脸,哄他:“好,不笑了。” 却又是一阵笑。 终于是点燃了火药桶,低声对在旁边吓得脸色发白的红霜说一句想活着就别说话。手一带将苍葭搂过去,她个头不算矮,但或许是他个头太高了,非得俯身将就了她,把她吻了个结结实实。 她的眼中是又笑意的,像扑扇着翅膀的蝴蝶,只让人觉得全是美好。 这个吻很长,他搂她也搂的很紧,闻到她身上的馨香,感觉着华贵锦缎下的柔软与娉婷,那一刻,白泽打心眼里觉得,这个人合该就是她的。 这是上天入地的缘分,再逃不掉的。 第13章 . 荒唐 王府里的事瞒不过人。 这世上,有些吻是敷衍,有些吻是占有,有些吻是爱欲,有些吻是爱意。苍葭喜欢纯粹的爱意,但她往往最好的所得也只是爱欲。 不是所有的爱都会有欲,有些爱只是爱,非常纯粹的爱,像一颗水晶一种玻璃,干净的不染尘埃。 她回应着这个充满爱欲的吻,她知道这对于这个世间来说,这样已经是难得的真诚。 白泽内心知道分寸,其实这世间很多东西他想要也就要了,但他有个难得的好处,便是不自负。他知道她愿意接受他的吻,但他也能感觉到她现在还只是愿意接受他这个吻。 未正经经历过男女之情,却也明白你情我愿。 于是慢慢放开她,看见她沾染了妩媚的脸颊,在她耳边轻声道:“总有那么一天要名正言顺把你娶到手。” 苍葭笑:“亦如我所愿。” 痴缠的男女终于放开了彼此。 红霜早已吓的面无人色,苍葭见她像是傻了一般,心里还生出点不忍,拍拍她的肩见她不动,只好又拍了一次。 红霜此方回过神来,再一看,那个什么储君已经不见了,方才所见真如一场梦。她使劲摇头想把刚才所见从脑子里剔除,却偏偏怎么都甩不去,苍葭眼见着她的脸越来越白,叹口气。 “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你就当什么都没瞧见,好好跟着我,只要我这辈子好,你这辈子就也能好。” 与夫荣妻贵一样,这世上还有个词叫鸡犬升天。 人是会被感染的,看着苍葭那无所谓又淡定的目光,她终于慢慢恢复神智,坚定地嗯了一声。反正王爷也配不上她家小姐,那个许忘忧,什么鬼,也想要骑在小姐头上作威作福。红霜在心里很不恭敬地想,试图为苍葭今天的行径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酉时初,苍葭回到王府,雍王没有回来,他留在宫中陪母后用晚膳。但任谁都明白,他不是为了陪伴生母,而是因为舍不得爱妾。 可真是。本来京里已经到处都是他宠妾灭妻的流言,现在还要把传闻坐实到宫里去。凌昭仪母子虎视眈眈,他们怎么会放过这难得的好机会。 苍葭唇微勾,对前来报信的侍女说了声晓得了,她也累了一天,也并不想在这时候和谁虚与委蛇,她只想过个清净的晚上。 雍王很晚才回府。不论是雍王还是皇后,今晚这一顿饭用的都很舒心。许忘忧宁和优雅,雍王则明快爽朗,两人陪同皇后用膳,皆是宾主尽欢。 -- 第22页 雍王回府时眉眼都是舒展。有内侍上来问他今晚去哪安歇,本来想回自己书房,却又想到这些日子南边局势不稳,他一向主战,父亲和三弟偏要主和,他实不能苟同,只是若是要促成这一场战事,少不得要有楚家相帮。 抬头看月亮,心里全是心上人那西子般轻拢的眉,冷冷道:“去王妃房中。” 他自认很给王妃面子,没想过别人根本不想要这全是算计利用的面子。 苍葭听说雍王要来,先开了薄子瞧了瞧南边的情状,又看了看这些日子朝中的情况,又转到皇后的未央宫去看许忘忧,美人正在自照,眸子空灵,我见犹怜。 看完一圈后让红霜把云雀带过来。 雍王踏进东院时,听见平时被王妃弃置不用的西厢歌舞升平。他不好乐舞,记得从前王妃也是不喜欢的。他的妻子性子有些整肃,虽说并不刻板,但总少风情。 才踏进房门,入眼帘的就是一个穿着纱衣姿容曼妙的女子,乐师们鼓乐不停,女子跳着胡旋舞,那女子的看起来很面熟,但雍王一时间却想不起来是谁。 又走近了些,女子的泪洒在他脸上,他方想起来这是许忘忧的侍女,许忘忧怜她身份,将自己从前的名字赐给了她,叫做云雀。 因为身份不够,云雀并未同许忘忧一起留在宫中。 雍王尚不知道苍葭在房中点了助情的熏香,也没有注意到屋里其实连一个她惯用的侍女都没有。 此时留在这里的侍女都是绝色,雍王明明恼恨王妃趁许忘忧不在就搓磨她的房里人,但不知道为什么竟生不起气来,只觉得身子燥热的很,那个叫做云雀的美人洒着泪滚到他怀里,他像冷透的人遇到了火把般珍惜地抱着她,却没看见云雀借此望向王妃的眼神,既恨又得意。 而苍葭回给云雀的眼神却很诡异,怜悯而平静,仿佛不是看一个人,而是在看一团肉。 云雀莫名地颤了一下。 房里的香越来越浓,雍王的眼神已经开始慢慢浑浊了,苍葭默默地退出去,关了门,只留下一屋子男女,渐渐发出淫靡的声音。 苍葭出门时跟雍王一样看了看天上的月亮。月色皎洁,干净的像与这个世间无瓜葛一般。那些乐师其实都是净了身的内监,那些侍女则都是府里有志向的丫头。 一柱香燃到天明,苍葭好梦到天明。 当差这几年,雍王头一回误了早朝。他醒来时天光已是大亮,几个赤/身的女子缠在他身上,其中最好看的当属那个叫云雀的婢女,楚楚可怜地望着刚醒过来的主人,以为等着她的是大好的前程。 燃情香不能抹去当事人的回忆,雍王看着云雀,瞳孔一缩,不受控制般地想起了昨晚的荒/淫。 乐师们早就吓的滚到地上了,几个侍女觑着雍王的神色也觉得不太妙,唯有盛装而来的王妃悠然自得,她推开门,问王爷可还记得昨晚的快乐。 雍王并不蠢,他只是想不到妻子竟会如此算计他罢了。 苍葭只是笑,望着这一屋子男女,望着外头渐渐毒辣的太阳,望着雍王有些乌青的眼底,问他:“王爷要把他们都杀了么?如果不杀,恐怕难全王爷清名。” 云雀十分恐惧地望着苍葭,她半瘫在床上,手指着她,嘴里不干不净地骂:“你真是太狠毒了,你算计王爷,算计我们。” “我算计你们什么了?我在家里寂寞,看看歌舞以打发时光,王爷来了东院,也看上了我这满屋子的姑娘,我拦不住也不敢拦,何况王爷不是一向看得上王府里的姑娘么?” 她曼声回答云雀,眼睛却只看向雍王,一夜的鏖战让他神形俱疲,加上此时怒火攻心,一口血喷到云雀脸上,两眼一插便倒了下去。 屋子里哭声震天,唯有苍葭从容,让人把这些人都绑了,又吩咐下人去请太医。 王府里的事瞒不过人,尤其瞒不过那些对雍王府虎视眈眈的对手。苍葭前脚刚请太医,后脚,雍王夜御七女的传言已经飞了满天。 皇后当即召雍王妃入宫问话。 雍王府,苍葭看着这位皇后身边的温嬷嬷,她也是看雍王长大的人,此时连说话的声音都带着焦急,苍葭今日身着宝蓝宫装,华彩非常。 “姑姑回去吧,我得在府里守着王爷,王爷昨晚荒唐了一夜,如今形容不太好。外头的事我不太懂,至于这事怎么传到外头去的我也不知。我一个妇道人家管不得那么多事,也请娘娘别迁怒到我头上,我的丈夫出了这样的事,难道我做妻子的还能有什么脸面不成?” 句句都戳人心窝子。却偏偏苍葭也算半个苦主,又是正经主子。温嬷嬷再有不满,只不能说。 温嬷嬷铩羽而归,回宫时恰逢皇上过来训斥皇后,许忘忧随皇后一同听训,惊惶极了,那一双小鹿一样的眼,无意间抬头却撞进天子的心。 帝后夫妻多年,皇后今儿因为儿子的事没脸,正抑郁,陡然听陛下喋喋不休的声音断了,眼带莫名地抬起头,却见丈夫一双失神眼,正凝在儿子身边的侍妾身上。 皇后当时的心情,简直绝了。 苍葭缩在自己房里,透过薄子饶有兴味地看着皇后宫中这荒诞的一幕。皇后反应极快,示意宫人强让许忘忧低头听训,皇后亦低头,陛下这才回过神,却也骂不下去,挥挥手只说累了,便拂袖而去。 -- 第23页 陛下走后,皇后看许忘忧的目光已与从前不同。 你看,人在不危及自身时,叫人不妒忌、叫人大度,一旦危及自身,便把这些训导都丢去九霄云外,只欲将威胁到自己的人除之而后快。 多么有趣。 许忘忧看懂皇上的眼神了么?或许懂,或许是不懂的。但皇后懂了,看懂皇上眼神的皇后心中闪过很多危险的念头,但这念头最终只汇成一句:“明曜现在身子不好,你最近就在未央宫后面的佛堂为明曜抄一抄金刚经吧,抄完了再出来,也是你的诚心。” 许忘忧低头应是。 苍葭看过好戏方施施然去丈夫房里侍疾,怎奈雍王一见是她便叫她滚。侍女端过来的汤药当作厌恶她的实证,通通被砸到地下,满地清脆的响声。苍葭勾一勾唇角,却说:“我劝王爷还是好好喝药,南边的百姓水深火热,还等着王爷救民于水火呢。” 一面说一面款步向前,侍女都端来新的汤药,苍葭伸手接过去,对雍王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王爷,您说是么?” 雍王恨恨地看着她,却还是将那碗药一饮而尽。 第14章 . 滋味 也该尝尝墙倒众人推的滋味。…… 雍王府的事传到三皇子府时三皇子正亲手给妻子喂保胎药。不同于雍王鸡飞狗跳的后院,三皇子夫妇伉俪情深。 三皇子对妻子一向是诸事不瞒的,三皇子妃听完半晌无语,十分公正地说了句:“我只心疼楚姐姐。” 这说的便是雍王妃了。丈夫之间关系一般,夫人们之间便只会是点头之交。但三皇子妃未出阁前也是京城高门贵女,娘家与楚家偶有往来,两人也算是打小相识,虽说不太透脾气,但也不曾交恶。 三皇子一叹,转念又想,雍王如此,莫不是天道不在他?眼中浮现出勃勃野心,星子一样燎人,三皇子妃看在心里,顺势捏了捏丈夫的手。 夫妻一向同心同德,三皇子妃感知丈夫心意,抚着肚子道:“现在这胎也算坐稳了,太医也说过总躺着对孩子不好,能出去走动还是多出去走动。我想着这几天也去瞧瞧嫂嫂,到底是一家人呢。若是这种时候一家人都不去安慰安慰,也不太好。” 难得她一席话说的温温柔柔的,三皇子本来有些担心她,正沉吟,三皇子妃又娇娇地喊了声王爷,喊得三皇子心都软了,哪里还能不应。 三皇子府夫妻同心,雍王府却是夫妻离心。雍王喝过药后昏昏沉沉的,苍葭自然不会在床前守着他,下了帖子请楚夫人过府一叙,该是未雨绸缪的时候了。 红霜心软,不喜见血,但见府里那些有异心不老实的都被王妃一口气收拾了个干净,也真觉得十分的扬眉吐气。 楚夫人来的时候苍葭正与人牙子谈着那晚被雍王收用过的婢子们的买卖问题。乐师们都是内监,除了送还宗人府重新发配也没有别的选择。婢女们不一样,她们不是宗人府发放过来的官奴,这里面的人中有一些是宴饮时的赠婢,有些是王府采买的,来历各有不同,却都能买卖。 满院子的莺莺燕燕,楚楚可怜,原本以为自己要死了,万没想到王妃竟只是将她们发卖,也算是给她们留了一条活路。这是想得开的,想不开的比如云雀,眼见着大好前程就在眼前,本以为是咸鱼翻身,谁曾想翻身无望,不知道明天又要去哪儿挣前程。 苍葭与人牙子交代完,无意间撞见云雀的眼睛,看见她的眼神里有恨意。 楚襄从来不会这么处置下人,她柔善慈软,秉持大家气度,不嗔不妒,不怨不怒,实在是个贤良的大家妇。 可是有什么意义呢?没有人会感激她,也没有人因此想要报答她。 挥挥手命人把这些女子都带下去,本来吵嚷的屋子一瞬间便静了,夏日用冰最是沁凉,玩着一支花匠今晨送上来的睡莲花,等着楚夫人过来。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雍王府里发生的事早已传遍了京城。楚夫人十分担心女儿,心里也有对女婿的怨憎,一向出门拖沓的贵妇人这次十分的利索,不过半个时辰,人已经到了雍王府门口。 脸上有怒意,也有点憔悴。雍王在王妃生辰宴上纳妾的事还历历在目,如今那个侍妾有孕被挪到了宫中居住的消息也传遍了那些消息灵通的权贵之家,这还不算完,如今又传出这样新鲜的香艳新闻,现在任谁提起雍王,不是一脸的暧昧呢。 楚家上下只觉得自己瘸了眼,当初只看原配嫡子,芝兰玉树,如今再看竟像色中饿鬼,不分尊卑。 苍葭的脸色比楚夫人还是好些。见楚夫人过来,招呼着用茶用点心,不许楚夫人落泪,反而请她同赏今晨的睡莲花。 楚夫人急的什么似的,偏不好催她。待喝完茶赏完花,苍葭见火候到了,方屏退了左右,却不先说话,只等着楚夫人说。 楚夫人先赞了她把家里的妖精都发卖了,转脸又觉得不对,问她:“怎的不干脆处理了,要是在别人家提起旧主家的事,恐怕对府里物议不好。”更何况,雍王如今在女色上头的风评,实在是让人着急。 又怕女儿伤心,这话便隐着没说。 苍葭却笑,仿佛没事人一般,捡了个紫藤鲜花饼吃,嘴角还带着点糕饼的碎屑,笑着的时候竟有些无邪。还是个孩子呢,楚夫人心里叹。 -- 第24页 吃完紫藤饼,花的清甜还留在舌尖,看着楚夫人愁的不行的脸,十分无所谓道:“王爷但凡还愿意给我留脸面,现在王府也不是这样。不过是他做初一我做十五罢了。” 仿佛没看见楚夫人震惊的表情,顿一顿,又说:“母亲不必担心我,今儿请母亲过来就是为了王爷的事。” 妇人不知朝中大事,但内宅小事还是可以做主的,楚夫人以为女儿是想要娘家替自己出头,想了想也觉得应当,便应承:“虽说你嫁的是皇子,但楚家是不会让出嫁的女儿受委屈的。楚家,并不好欺。” 最后四个字含了郑重,苍葭含笑,却是问:“之前说南诏的储君有意求娶,不知道现在说到什么章程了?” 楚夫人没料到女儿竟问与她不相干的话,如实回答她,苍葭耐心的听着,待楚夫人说完,方说:“女儿想着,这样的日子没意思。王爷这个样子也不像是能做储君的,反倒是南诏国的储君不错,板上钉钉的前程。亲姐姐又是楚王妃,楚王素与三皇子亲近,在京城也不是秘密。这样的身份配楚家的女儿也配得,娘觉得呢?” 楚夫人转了几个弯才明白苍葭话里的意思。你你你的结巴了半晌,还是被苍葭按住了颤抖的手,苍葭的声音又响起来,悠悠然:“那位大爷不是没头没脑去求娶的,其实我想楚家最初也不一定在他眼里。他那样出身求个不得宠的公主也使得,正经侯府嫡女也使得,当然了,女儿没有妄自菲薄的意思,咱们也是一等一的大族了,但说到底,他想求的,是女儿这个人。娘只管把这话带给父亲,王爷这辈子也就如此了,听说近来王爷和圣上于政见上屡有不合,天家哪有真正的父子亲情,别到时候把咱们阖族都搭了进去,为这么个人,不值当。” 可怜楚夫人从前也是个果断的妇人,硬生生被女儿的话吓出一声冷汗来。私相授受四个字转在舌尖转了半天仍说不出口,良久良久方平复下来,看向女儿的目光既怜悯又复杂。怜悯是怜悯她的骨肉遇人不淑,复杂是复杂她的骨肉不守妇道。 苍葭其实实在与楚夫人不熟,也很难设身处地去想她的心情。好在楚夫人今天受的惊吓实在够大,一时也没能细察女儿如今的反常。 苍葭又劝了一阵。楚夫人不知朝中事,但她出身大族,嫁的也是豪族,基本利弊得失还是懂的。雍王如果实在不堪,楚家的确不应该再赔个女儿进去,何况夺嫡之事向来伤筋动骨,细想之下,竟觉女儿说得有理。虽然仍放不下她与外男私相授受之事,却还是应承将她的意思带给她的父祖。 楚夫人并未留在王府用饭,苍葭亲自送她至登车,傍晚的天,夕阳烧了半边。像是新娘的红裳也像是地狱的火海,楚夫人心里很不是滋味,登车时无意摸到女儿骨瘦如柴的臂膀,怔地滚下泪来。 楚夫人一哭,苍葭也只好跟着哭,还是红霜担心物议,忙来劝道:“太太止哀,娘娘也止哀。母女相见是喜事,王妃和太太实在是太欢喜了,唉,其实我也挺欢喜的。”劝着劝着自己也湿了眼眶。 苍葭便收了泪,细细劝楚夫人一遭,方才罢了。 三皇子妃过来的时候正撞见母女洒泪痛哭这一幕,虽说三皇子与雍王注定不死不休,但不妨碍三皇子妃同情这个嫂嫂。 三皇子府中下人极有眼色,见雍王妃搂着其母悲泣,忙停了车架,问三皇子妃是否这时候上前。三皇子妃摇摇头,直等到楚府的车架远了,方令车夫继续前行。 雍王府今天实在热闹极了。苍葭送走楚夫人,夕阳未落尽,余晖照在人脸上,照久了也发烫。有内监来通传说是三皇子妃请见,苍葭眼一挑,笑令他们请进来。 她的丈夫与爱妾,也该尝尝墙倒众人推的滋味了。 苍葭在王府正院接见三皇子妃。 三皇子妃的肚子尚不显怀,但看其穿着妆扮,已有了几分为母风韵。凡事以素雅舒适为主,连鞋子亦是蜀锦织就,听三皇子妃说,鞋底纳的软极了,踩在脚下只觉得踩了棉花。这样却不足,还要说,这是三皇子亲自监工制作的,只恐她怀孕伤神,故凡事尽心。 苍葭听了这话,眼底却不见一点嫉妒。心机之深令三皇子妃倒吸一口凉气。 苍葭只问了三皇子妃如今的喜忌,令厨房的人过来密密的记了一长串,之后便令他们下去准备晚膳。她手执纨扇,施施然,面容温和沉静,丝毫不像那个传闻里那个被丈夫鄙薄不敬的主角。 “弟妹这时候过来找我是有什么事么?” 她问。 第15章 . 威胁 “怕了?” 从前雍王妃的性格不是这样,三皇子妃记得。雍王妃自在闺中就是个温文尔雅的人,谈吐行止都很有大家风范,言语委婉而眉眼温柔,平常有什么事也常能与人缓和。大家气度讲究不高声不上脸,她也一直秉持的很好。 三皇子妃与雍王妃不过是寻常妯娌,不多一分亲近也不少一分冷淡,纵如此她也觉得雍王实在不叫个东西,毕竟人虽然各有立场,但人也得讲个公道良心。 雍王最近实在闹的太不像话了。 苍葭还不知道三皇子妃现在正同情她,其实知不知道的也不碍着什么。若在雍王妃的立场上来看三皇子妃绝对是敌非友,不过今时不同往日,三皇子妃如今对苍葭来说却是绝对的是友非敌。 -- 第25页 该如何让三皇子妃知道她的立场呢?苍葭拿手指叩击桌面,一声一声的有力而铿锵,三皇子妃越发觉得她奇怪,略思索一会将要开口,却又被苍葭抢白。 “如今府里出了这样的丑事,本来我是不想见人的。不过弟妹也不是旁人,说起来咱们还是同一年嫁入皇室,如今看嫂嫂琴瑟和谐岁月静好的,我这日子却是难的人尽皆知,样样都是京里的谈资。说起来楚家也不是什么破落人家,若是不嫁给皇子,嫁个平常些的夫婿或许还能过点知冷知热的日子,那像现在孤衾枕寒,徒增凄凉。” 苍葭絮絮地抱怨了一通,三皇子妃本来就是过来打听雍王府里的景况的,起初还担心雍王妃防着她,哪里晓得得来全不费功夫。 刚诶了一声想劝她,谁承想她的话实在是密,竟又道:“弟妹与我一样都是好出身,从小受着家族的供奉教导,其实像咱们这样的人家,求进不如求稳,本来就已经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了,何苦再走那独木桥,一个不慎就是满盘皆输。如今他不过只是个亲王就待我如此,日后若更近一步,恐怕楚家都没了活路。弟妹说是不是呢?” 三皇子妃闻此大惊,半晌你啊我啊的说不出话来。实在是苍葭这段话颠覆了她的认知,望着苍葭那懒散的神情和冷淡的眼神,三皇子妃良久良久方明白一个事实,雍王妃此言,或许是认真的。 三皇子妃内心深处还是怕苍葭诈她,装模作样地劝了她几句,直被苍葭看的讪讪的,那言不由衷的话也说不下去了。 屋子里便安静下来,偏外头鸟雀叫的很,苍葭坐的久了有些腻歪,站起来又去花瓶里折了枝睡莲花,此时的花枝又比之前更委顿了些,紫色的花朵有种颓废的美。苍葭手里拿着花,望向三皇子妃的小腹,她似有所感,下意识护住了自己的肚子,目露警惕。 “弟妹你瞧,你有孩子,有夫君的敬重,有未来也有希望。你有的这些我都没有,所以我为什么要骗你呢?我是真的想要他死,就算是不死,我也想要困他一生。弟妹,你明白么?” 你明白么? 这四个字如同魔咒入了三皇子妃心头,使她从完全的不信变得半信半疑,她仿佛用了毕生的聪明不错眼的盯着苍葭,问她:“嫂子的意思是?” “弟妹真的觉得如今这满城的风言风语没有我的手笔吗?我要是三皇子就握住了这个机会,嫡子又算什么呢,陛下一样庶子登基,不是么?” 她眸色淡淡的,三皇子妃却觉得她那样子艳极了。她疯了,三皇子妃心想。 或许是个女人都会发疯吧,三皇子妃知道她有句话是对的,雍王妃如今就这般不敬妻子,日后若荣登大宝,楚家恐怕…… 她们这样的贵女,再是看重夫妻之情,也总是要为家族打算。若只是嫁个宗室,家族还能成为贵女们的依仗,但,如果夫君是天子……虽说自古功大莫过从龙,但也不是没可能为家族带来是灭顶之灾。 三皇子妃远不如苍葭杀伐,此时也只是低头喝茶,并不敢轻易答言。但她眼角眉梢流泻出来的轻松出卖了她,苍葭于是轻描淡写的在三皇子妃心中刻下最后的杀招。 “朝廷的事,我不太懂。但既然王爷与陛下政见相左,不如就再推王爷一把吧。王爷既然主战,那便战。若战败,永世不能翻身。” “若是胜呢?” 三皇子妃终于开口。苍葭却只是露出一个贵女最标准的、柔善宁和的微笑:“不会。” 她说出的,却是三皇子妃此生所见,最悚然的话语。 咔嚓。 睡莲的花枝,断了。 —— “她真这样说?” 三皇子府,听着妻子的叙述,三皇子始终蹙着眉,不曾展开。 三皇子妃亲手给他递了一碗热腾腾的牛乳,她从前是个爱美的人,如今为了孩子手上不敢染蔻丹,一双素手纤纤的白,是不一样的柔和静美。 丈夫看着她的手,目光有痴恋。也是那一刻,让一直忐忑的三皇子妃忽然明白了些什么。 “她是真心的。” 她忽然说。 三皇子抬头看她。她亦看向三皇子,目光不似平常温柔。 “她是认真的,我刚想了想,若我是她,若你这样对我,我也会一心只想让你身败名裂,生不如死。” 三皇子妃忽的落下泪来。 —— 苍葭晚上并没去瞧雍王,她今天一口气招待了两个人,实在是累的很,梳洗一番倒头便睡了,一夜无梦。 翌日,雍王照旧上朝,苍葭要入宫,亦与他同往。雍王如今厌毒了这个妇人,但他内心仍是冷静的,便依旧与他同乘。 马车极大也极宽敞,两人虽说是同乘一车,却隔的远,只当谁也瞧不见谁。 不过苍葭其实并没有雍王那么极端的情绪,她又不是楚襄,何苦为这么个人伤心。更何况这人若是倒的越快,反是越遂她的心愿。 她于是阖目淡然的坐在车里,只当是闭目养神,完全不理会几乎快要气炸了的雍王。 待到上早朝的地方,车马先停下来。苍葭睁开眼瞧了瞧自己这个名义上的丈夫。那个夜晚的耗损让他看起来有些许的憔悴,却仍不掩其气宇轩昂。她看雍王的时候,他也顺着目光回望她。 两个人的目光里都没有感情,目光之下是两颗冷冰冰的心。 -- 第26页 “王爷很喜欢许忘忧吧,可是王爷别忘了我才是你的妻子。我出身楚氏,与您是圣上亲赐的婚事,许忘忧这辈子都别想越过我,她只能一辈子做你的妾室,在我面前战战兢兢地,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雍王的忍耐终于被苍葭撩拨到极限,本来拔步要走的步伐急遽地收回来,转身便立到苍葭跟前。他俯身,手掰上她的下颌,从他的神情里看得出他当真厌极了她。 苍葭却并不怕他。她甚至在那力道极大的手里硬生生撑出一个微笑,有少女的天真。 “是吗?总有一日,我会让她在你之上,在楚家之上。” 苍葭象征性地抖了一下。于是这回轮到雍王笑了。 “如何,是不是害怕了?知道怕就好。可是怕也晚了,如今你在本王心里,不及她万一。” 他的手劲实在是太大了,她很艰难地开口,一字一顿:“好,我等着。” 四个字仿佛用尽了她毕生的力气,雍王的眸子如墨,黑且深。 “那你等着吧。” 他放开了她,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去。 雍王走后车架继续前行,若是此时车内有人,会发现雍王妃十分的气定神闲,并没有半点受到惊吓的痕迹。她甚至懒洋洋的斜倚在车内的靠椅上,宫中的官道十分平整,她百无聊赖,在车内哼起江南小调来。 天初白,苍葭踏上未央宫前的九层汉白玉台阶,有宫人替她撑伞,以免阳光照在贵人脸上,晒黑了贵人的肌肤。 其实她从前也住未央宫,王不能封她为后,便在一切能补偿的地方补偿她,未央宫历来是皇后寝宫,因为不能立她为后,王的后宫中便没有皇后,太后一过世王便做主将未央宫赐给她,她将那宫殿装点的奢侈极了。 她比如今这位皇后品味好的多,这样想,脸上就是融融的笑意,看的宫女一唬,心想,外头都传雍王雍王妃夫妻不合,王妃如今这是失心疯了不成。只是这个念头太不敬了,宫女立刻摇摇头将它丢出了脑袋。 因昨晚圣上夜宿未央宫,皇后今日起的很早。苍葭到的时候,她正在晒头发,捧着一卷书,明明望四十的人了,还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 这是雍王妃的正经婆婆。苍葭比照规矩问安,皇后方放下手中书卷,冷冷看她。苍葭并不害怕。 “来了。” “是。” 皇后身边的掌事姑姑见她面色不善,便令不相干的人都退了出去,只留着自己及雍王妃身边的陪嫁丫头伺候。皇后也不负这位掌声姑姑所为,见人走了,便对苍葭发难道:“你府里现在简直就像个漏风筒,什么荤的素的都能往外传。楚家也是百年大族了,就是这么教导你做当家主母的么?” 苍葭容色平静。她今日为许忘忧而来,并不想激怒皇后,于是低头告罪,一副不欲惹事的模样。 第16章 . 未央 “过来拜见父皇。”…… 皇后见她柔顺,渐也气平。按按额角,示意苍葭过来伺候,苍葭却是不动,含笑拿调羹尝摆在桌上的芒果玫瑰露,含含糊糊嘱咐皇后贴身的女官:“母后看着像是不太舒服,要不要请太医过来?” 皇后本来柔和下去的神色再次冷冽起来,苍葭却做不觉,见女官支支吾吾地不答话,又凝眉对皇后道:“母后也莫太担忧王爷,虽说前些日子胡闹伤了身子,但王爷本身是个年轻力壮的,今日照旧上朝去,想来不多时就能大安了。” 说完雍王又说许忘忧:“我今儿过来,一是为着瞧母后,二便是为着瞧许氏了,虽说知道母后绝不会亏待了她,但到底是我府里的妾室,又怀着王爷的孩子,我作为嫡母总要过来看看的。何况府里之前乱糟糟的,不过来一趟不好安许氏的心。” 这时候竟又显得十分贤良起来。她这样好一阵歹一阵的,反而让皇后不好多说什么。雍王妃从前也不是这样子,如今却显出了些厉害来。皇后心中不喜,偏又无可奈何。 她近来也不是特别待见许忘忧,皇上前几日那个眼神凝在皇后心里,总让她觉得不安。如鲠在喉的,下不去。 她不太想见许忘忧,也不阻止苍葭见她,看着她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恹恹道:“你这才有些正妻的样子,整天跟个妾争什么。除了落个不贤良不大度的名声,还能赚到什么好不成?她担心明曜的身体,这几天后院的佛堂里替他抄《金刚经》,也是静一静自己的心,对她肚子里的孩子也有好处。你去瞧她吧,我身子不爽,就不过去了。” 苍葭柔声应了是,自有宫人引她去未央宫里的小佛堂,依依白烟里坐着一袅袅婷婷的美人,许忘忧肚子里头的是龙孙,未央宫的宫人自然是不敢怠慢的,如今虽说是在抄经,身边也有七八个人环着伺候,此时众人见到王妃过来,忙不迭扶着许忘忧同王妃见礼。 苍葭并不在这上头为难人,挥挥手免了所有人的礼,让平身。 许忘忧看上去越发的单弱了,又因月份不足的缘故,至今仍未显怀。她有一张看起来非常纯的脸,纯里带着清冷的愁,她的气质很寡淡,唯笑起来的时候是甜的。许忘忧见到苍葭,既不惶恐也不惊喜,只是仪式性地对她笑了笑,又问王妃安。 苍葭不回答她,只是在她坐的对面坐下,拿起她抄的经文,簪花小楷很成样子,一看就是经年累月的功底。 -- 第27页 许忘忧不知道苍葭此次过来有什么目的,于是只是低头,越发的缄默,不说话。 屋子里唯袅袅香烟,上好的沉香勋在房子里,有静气。苍葭将那簪花小楷一页一页的看完,含笑赞了她一句有心,又说:“你接着抄吧,我过来瞧瞧你,并不是为了扰你。” 雍王妃出乎意料的和善,许忘忧深知此人惯会笑里藏刀,因此半点不敢懈怠,低头应了是,又兢兢业业地抄起经来。 待到晌午,苍葭自去陪同皇后用膳,伺候完皇后歇晌,竟又到小佛堂里来。 许忘忧也在小憩,朦胧间瞧见苍葭往这边来,一下子便睡意全无,苍葭见她像是有点紧张,竟走过来拍拍她的手叫她别慌,又问她要不要吃点心。 和善的简直像一匹狼。 两人除了同用了点果子,便又是一个与上午别无二致的下午。 晚,南边破防的折子八百里加急送过来,陛下见了折子,不顾内阁忧心忡忡的众臣,推说累了,令雍王与三皇子共拟个对策出来,自己反而去来后宫疏散。 近来,凌昭仪宫中的一个美人颇得天子青睐,陛下御驾就要行至凌昭仪的云光宫,忽见天空一只有红尾的鸟飞过,静想起一双玻璃般澄澈的眼睛。 “停。” 轿辇停下,他的内侍福公公恭谨地侍立在侧,等待着天子的命令。天子若没点果断的决心就不会叫天子,天子比谁都明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至理。 “去未央宫。” 未央宫。 许忘忧低头写字,苍葭却抬头看浮尘。 浮尘里有一个薄子,理头演着的事真真有趣极了。云光宫宫门大开,天子却过门而不入,未央宫庭院深深,却自有一种危险的吸引力。 苍葭含笑,故事越来越有趣了。 又转转手指,白泽在京里有自己的住所,与楚王府相邻的一个小小院落,他正在听人回话,忽的脸上露出一璀笑,亮极了。 “真想赶紧见到她。” 苍葭听见他自语。 她脸上的笑愈深,只是这样笑容看在许忘忧眼里,竟觉得莫名的可怖起啦。 但接下来的事却并不可怕。苍葭作为雍王妃,公婆用饭,儿媳尊着礼数也要过去侍奉相陪的,苍葭见宫人相请,却不急着同她走,反而对许忘忧说:“你也是王爷的妾室,皇上和皇后娘娘也算你的公婆,理应与我同去。” 过来的宫人虽说也算是未央宫里说得上话的宫女,但她到底不是皇后身边最得脸的那位温嬷嬷,自然也不会知道皇后对于许忘忧那隐秘且不为人知的忌惮。苍葭的话其实并无不妥,那宫女也就没有迟疑,得了许忘忧一句我听娘娘吩咐就是,宫女便引着两人并许多宫人,同往前殿去了。 帝后列案而食,因陛下是直接从前朝过来的,他并未着常服,明黄色的朝服与天子十二旒无不彰显着这世上最至尊的王权。 许忘忧不过一眼便不想挪开眼。 苍葭若有所思地睇她,深知这人也不过是个沉迷于权势与荣耀的人。 “见过皇上,见过皇后娘娘。” 打断许忘忧的遐想,苍葭对帝后执长辈礼,皇后未曾想过她竟然会将许忘忧带过来,只是此时却万不能失了分寸,只求是自己当时眼花,柔声吩咐下人带两人坐下,也并不要伺候。 皇上的目光却直接,他先看向苍葭,想起这段日子以来雍王府里的传闻,他生性不好武,楚家的声势因此不比先帝朝,但也依旧是国朝肱骨,一等一的大族。所以皇上对苍葭很和善,道:“皇后刚才说起你,说你这段日子理家很辛苦。” 苍葭微笑,这位皇帝保养的很年轻,气质略显静弱气,在苍葭看来他撑不起这龙袍与冠冕。不过这些并不与她相关。 “这些本就是儿媳份内事。父皇还没见过我们府里的妾室吧,这是许氏。许氏,过来拜见父皇。” “是。王妃娘娘。”许忘忧柔声应道。 她臻首低眉,向天子盈盈一拜。 她为什么要专程介绍许氏?皇后的眼皮不受控制地一跳,心里觉得闷闷的,既慌且妒,全然忘了之前要求雍王妃善待妾室,端庄大度。 皇上的目光早黏在了许氏身上,只觉得美人如琉璃易碎,叫人想小心珍藏。只是到底不曾失了理智,只是淡淡唔了一声,平静地受了许氏的全礼。 苍葭于是又言:“儿媳自从与王爷成亲就出府别居,未能在父皇母后跟前尽孝,今日不如就让儿媳与许氏伺候公婆用膳,也当是一全孝心。” 其实这样是不妥的,公公跟儿媳应当避忌,虽说皇室不必像民间那般守那样多的规矩,但男女大妨这种事怎么小心都不为过。 皇后正要制止,却听皇帝对皇后道:“有此佳妇,明曜有福气。” 一锤定音。 苍葭又谢了皇帝的赞,十分心灵手巧地结果宫女布菜的筷子要伺候婆母用膳,见许忘忧还怔着,便轻声提醒她:“你也是咱们府里的人,就代王爷替父尽孝吧。” 苍葭话音刚落,便见皇后的手抖了抖。苍葭不会许皇后在这时候多话,于是对她道:“母后觉得我这安排可好?” 皇后又怎么能说不好?她难道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驳自己儿媳的面子,还是她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坐实丈夫觊觎自己儿子的妾室?! -- 第28页 于是苍葭便眼见着皇后慢吞吞着,说出今天最言不由衷地话:“这样很好。” 苍葭自认是个很体贴的人,她一面细致地给皇后布菜,一面挡着皇后的视线,以免她打扰天子和许忘忧之间正升腾着的暧昧。 这一顿饭,皇后吃的食不知味,皇上却吃的食髓知味。苍葭筹谋在前,整个人施施然。许忘忧且惊且喜,一片惶惶然。 约戌时,皇上用过饭,心猿意马地对皇后道:“朝中还有战事要议,朕就不陪皇后了。” 可怜皇后一顿饭吃的惊心动魄,如今听说皇上要走,竟一反常态的大松口气,连声道:“国事要紧,我们娘俩也再说话私房话。臣妾就不送皇上了。” 俩夫妻各有心思,竟也听不出彼此的敷衍来。 皇上走后皇后的脸色立刻便垮了,却又不好开口训斥,只推说累了。又对苍葭道:“听说如今你府里清净的很,不如便把许氏带回去吧。我这段日子精神头短,怕也顾不上来她。” 苍葭想了想道:“今儿天色也晚了,现在搬回去也兴师动众的,不如明儿媳妇一早过来接她,也叫她睡个好觉,免得累着她对反而对胎儿不好。” 皇后凝眉思量,也觉得就一个晚上她必翻不出什么风浪,便应了。 第17章 . 父子 “是没出世的皇孙重要,还是雍王…… 雍王妃出宫的路线与圣上往前朝去的路程是一致的,出未央宫后,苍葭令内侍加快脚程,不出多久便赶上了天子的仪仗。 她自然是要过去请安的,大大方方地拦着天子的轿,又大大方方地向皇帝陛下问安。公公与儿媳之间其实向来说不上几句话,但许是许忘忧那张脸在他心里反复横跳的缘故,皇帝陛下竟对雍王妃出奇的和善。 苍葭也像是知道他那内心深处的不可告人似的,与陛下道:“本来今日是想带着许氏一同回府的,但她身子单弱,恐晚来风凉伤了身体,只好明日再入宫来接她。不然此时就是儿臣与她一起向父皇请安了。” 她恍作不觉的去看天子的脸色,只见他眉间的沉吟与思索更明显了一些。又道:“也唯有父皇这样的明君,夙兴夜寐的为苍生为百姓,才能让儿臣们在父皇的庇佑下安享盛世太平。” 皇帝对她的吹捧没什么反应,看起来有些神不守舍地,只是唔了声,又勉励了她几句便打发她走了。 苍葭十分恭敬地告退,眼底却是深深笑意。 这父子俩倒是一样审美,真真算是嫡亲父子了。 —— 夜,宣政殿。 宣政殿中雍王正与李相吵的不可开交,但今日一反常态的,三皇子竟站在了雍王这边主张我朝与南越开战。 皇帝胸中十分烦闷,概因实在不想听他们再争执下去,十分烦躁地挥挥手弹压了双方,冷淡地说了句此事明日再议。 雍王不能心服。他本是八尺男儿,金尊玉贵长大,幼时读我花开时百花杀,也读不破楼兰终不还。 他是中宫唯一在世的嫡子,在他的潜意识里,江山总有一日会是他的。 他因此不能接受不战而降的耻辱。 想到这儿,他又一躬身。 “父皇,若是朝中无将,儿臣自愿领军出战。” 靠。楚襄的祖父,国朝正二品标骑将军在心里骂了句脏话。 什么是朝中无将?你是不把我这老将放在眼里?想起昨日长子的一席话,楚将军再次看向雍王的目光就带了凝重。 因为心中那不为人晓的欲念,陛下现在看这个儿子并不顺眼,淡淡问他:“你是觉得,自己比朝中老将还要稳健了。” 三皇子本来站的略后雍王一步,闻此却先抬起头来,立刻要把圣上这点不喜坐实,朗声道:“父皇明鉴,那南越国也实在欺人太甚,屡次勾结西凉犯我边境,二哥一向勇猛刚直,从前父皇不也赞二哥骑射上佳,日后必有一番作为。西南、西北边陲太平太久了,咱们也隐忍太久了。二哥毕竟是中宫嫡出,若有一嫡皇子领兵边陲,定我军心,定能慰将士慰三军,也好让那些小国明白我朝国威。” 三皇子说的风光霁月,笑起来亦一派潇洒。天子素知这俩兄弟不合,今儿却不知是怎么了,竟一个鼻孔出气,正游移不定,却见楚将军亦出列道:“陛下,国朝的难处老臣晓得,但西南、西北边陲此患甚大,若是次次退让,日后恐生祸端。” 除李相外,剩下的几位阁臣或是想将宝押在雍王身上,或是已被三皇子收买,或是骑墙等着下注两边不站,因此有着两位皇子你一言我一语的,又有楚将军推波助澜,陛下本就不是个强硬的人,由这几人说来说去,虽然心里也觉得儿子与他意见相左不是很爽快,但又真担心那些人打到京里来。一来二去的,竟将出征的事定了个大概。 虽说如此,皇上心里到底不大痛快。 约亥时末,众人议事到夜深,皆散了。 被儿子压了一头的滋味并不那么好受,尤其是等宣政殿空置下来,想起儿子走时那张志得意满的脸,天子父子亲情里总是参杂了许多的防备和算计,于是愈想愈觉得气闷。 他不是个英明的皇帝,也不昏庸。但他能坐上皇帝的宝座其实说到底还是有运气的成分在,他做皇子时就是平庸的,如今做皇帝了,先帝留下的江山外忧内患的,他战战兢兢好多年才有了如今的局面,他的儿子却要来质疑他做皇帝的本事。 -- 第29页 却偏偏他不能直接反驳儿子的质疑。他不喜欢战事,也厌恶穷兵黩武,但他其实心里也隐隐担忧西南边陲若是一直如此,是不是会像前朝末帝那样连失十二府城,最终国破家亡。 但他又不敢信任朝中武将,武将篡权是自古都有的例子。他性子温文,不一定能钳制住权臣,因此思来想去,若真的要战,只能是派皇子监军合适。 只是……他如今正盛年,就已经要被儿子夺去光芒了吗? 皇上的目光渐冷,几个时辰前那一双琉璃样的眼又再次撞进他心里。 那又如何,朕才是合朝的天子。这天下的一切都是朕的。 一股莫名的邪火涌上皇帝心头。他召来了心腹近侍。 夜,未央宫。 皇后本来睡的正沉,外头一阵响动终是吵醒了她。她仍没从梦中完全清醒过来,人略有些怔,还是温嬷嬷苦着一张脸,颤巍巍地唤了声皇后娘娘,才将她从那懵懂的恍惚里拉到现实里来。 温嬷嬷跟了她很多年,见过很多风浪了,怎么如今竟是这般模样。 皇后心里莫名觉得乱糟糟的,叫温嬷嬷起来说话,又问她怎么了? 即使到了如今温嬷嬷仍觉得不可置信,只觉得做梦一般,心里觉得十分羞耻难为情,竟不知道该怎么才能说出口,这来这去了好一通,直至皇后先不耐烦起来。方道: “是陛下身边的福公公过来了。” 既是陛下身边的近人,这又有什么好慌张的呢。皇后十分不解。 “哦?福公公这时候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温嬷嬷简直一副要哭的模样。 “福公公说,福公公说奉了皇上的令,请,请许氏过去侍君。” 温嬷嬷羞愤欲死。 —— 雍王回府时,夜已经黑透了。 苍葭站在内院的月亮门边等他,她披着一件宝蓝色的大氅,月华之下,她略有些疲惫的面孔也泛出宁静高贵的温柔。 只是她的眼神是不同的,她的眼神静而野,看向雍王的时候,有一种不属于世家女的力量。那是天与地赠给她的力量。 雍王不欲理她,连睬都不想睬一下,脚步未停,欲走。苍葭却拦他,施施然落一个笑,施施然道:“听说王爷不日就要出征,我专程在这儿等着,便是想贺王爷一声。” 雍王正是志得意满的时候,闻言回头过看这个已经被他拉开了一个步子距离的妇人。这是他的夫人,但他却厌极了她。 勾出一个非常冷、甚至带着恶意的笑。 “看来你还是没把爷早上跟你说的话听进去。楚襄,你不是挺嚣张的么?高门贵女,父皇亲自指婚。” 他一边说着,一边挨上前去居高临下的看着她:“你记着,等爷凯旋之时,就是你跌落云端的日子。” 他的呼吸落到苍葭脸上,苍葭的心脏不可制止的一缩,她知道这是宿主身上最本能的反应,是宿主应有的绝望与恨。 楚襄垂眸不看他,虽然她很想一样恶狠狠地笑回去,然后说我等着。 但她没有,毕竟她没必要对一个将死之人嚣张。 即将生不如死的不是我,是你啊,谢明曜。 —— 足足一柱香的功夫,皇后都没有明白温嬷嬷的话。或许是她不愿意明白。 直到福公公实在不敢再等下去了,强令人将他带去许忘忧所居的未央宫西侧殿,美人在灯下,琉璃似的眸子惶惶然。 许忘忧记得,这个人似乎是皇上身边贴身的内侍。 可他这个时候过来做什么呢? 福公公也没经历过这样荒唐的事,但他是皇上身边最贴心的内侍,皇上有谕他自然不敢不从。这位许氏日后或有大灾或有大福,但日后的事暂不与福公公相关,他如今只需要将这位许氏全须全尾地送到宣政殿去。 于是他上前朝许氏打了个千儿,带着十分谄媚的笑容对许忘忧道:“皇上有诏,请夫人去宣政殿。” 许忘忧怔怔的,屋子里本来是半暗的,烛火熄了一半,灯影下的她被这话吓的脸有些白。门又在这时候开了,阴影下她望见皇后森然的脸,吓得直接打了个寒噤。 “皇上这是要做什么?福公公莫惊扰了许氏肚子里的龙孙,还是快请回吧。” 皇后一面训斥,一面拔步走在许忘忧床前,虽然此时心里已经恨毒了这个小chang妇,此时却还是如母鸡护雏一样挡在她跟前护着她。 福公公其实也有些怕皇后,毕竟皇后育有嫡子,日后保不齐就母凭子贵,但目前这天下还是皇上说了算,福公公不敢管这许多,垂着眼对皇后道:“娘娘,皇上有谕咱家不敢不尊,也请娘娘掂量,听说皇上已经许了王爷带兵巡视西南,为了王爷的前程,娘娘且掂量掂量。” 福公公越说越顺,最后目光竟迫上皇后的眼睛,言语既带着胁迫又十分恭敬。 “娘娘细想,究竟是一个没出世的皇孙重要,还是雍王殿下的前程重要?” 第18章 . 手段 一头猛虎。 苍葭深夜不想睡,让红霜去找厨房要了燕窝,雍王府也算是国朝独一份的富贵,上好的血燕不要钱似的在府里堆了满仓,听说王妃要用,厨房连忙赶工,全不顾黑夜白天。 这或许便是许忘忧期冀的权势富贵,她给了她一个更好的机会,只是不知道她能不能抓住了。或许她能的吧,凤翔九天的天命之女,又怎么会抓不住天子的心呢。 -- 第30页 拿着调羹细尝这一碗血燕,王府的厨子也是十分用心的了,但比之宫中还是少了点滋味。 翌日,苍葭再次入宫请安。 她依旧与雍王同乘,这对离心夫妻各有各的志得意满,只是雍王是睥睨一切的傲,苍葭则是胜券在握的淡。若细看,还有一丝藏的细致又小心的嘲讽。 雍王今日其实也懒得理她,他昨晚做了一夜的梦,醒来脑子里的乱糟糟的,具体梦见什么记不得了,但留在他心里的感觉却很不好,既郁且慌,想着若今日议事散的早,就去宫里见一见他心心念念的美人。 苍葭自顾自地打开帘子看外头的景象,夏日的早上天亮的早,道路两头已经有小摊贩支了摊出来做买卖,行人往来,那些穿着粗布麻衣的路人与车马中的贵族像隔了一道天堑。 今日的未央宫不同寻常。即使心内早知,但真实地感受到这情景时所产生的心情也是不一样的。红霜像是也察觉到了这隐秘的诡异气氛,搀着王妃的手不自觉便用了力,苍葭若有所感,拍拍她的手,示意她放轻松。 红霜咬着唇,微蹙的眉上写着明晃晃的担忧,苍葭便挨近她,小声道:“待会够有你吃惊的,可别慌。” 越说红霜越慌,苍葭却是故意想要逗她似的,咯咯一笑,便不再勉强她了。 未央宫前九节汉白玉台阶,苍葭走的仪态万千,这是宿主——那位真正的雍王妃留下的本钱。 皇后一夜不能好眠,下人来禀雍王妃求见时温嬷嬷正在亲自为皇后梳妆。她是这个国家的皇后,母仪天下为万民表率,不论什么时候都不能失了体面。 但今天早上她却失态了。 打杀了一个发现她白发的宫女,在妆台前哭的像个孩子。 温嬷嬷已经很久不做替人梳头的活计,现在却不得不亲自上阵,为皇后挽了一个繁复的牡丹髻。似是要提醒她,无论如何,皇后永远是皇后,是正宫,是天下之母。 可这天下之母却连自己儿子心爱的妾室都护不住,连自己的亲孙孙都护不住。 又想到许忘忧那张脸,天性里的嫉妒让她的心熬油煎似的,恨的发狂。望着镜子里越来越扭曲的脸,皇后再次将胭脂水粉砸了满地。 苍葭孤身坐在前殿却听见里头传来叮叮咣咣的声音,陪侍的侍女脸上有些尴尬,苍葭玩味地看着她,她因此更尴尬了。 苍葭自认不是喜欢为难别人的人,于是什么都没问,只是安静地坐在那,手里的团扇摇啊摇,多多少少的带着香风。 约莫等了半个时辰,苍葭等来皇后。像是做贼心虚似的,为了掩盖一夜未睡的憔悴,皇后今日盛装。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今日薄施脂粉的雍王妃。同样是经历了丈夫瞧上别的女人,苍葭看上去却比皇后从容的多。 苍葭的目光含着一种懂的人才懂的惺惺相惜,却叫皇后觉得分外刺眼。 她站起来向皇后行礼。 “不必了,你坐着吧。” 皇后的声音这样沙哑,苍葭却半点也不同情她。她不同情任何骄横、仗势欺人、道貌岸然的人。她厌恶这种以自己的利益为利益,不以别人的喜悲为喜悲的人。 于是她复又笑吟吟地坐下,扇子一摇一摇。晃的皇后心烦。 “是殿里头不够凉快么?” 皇后似是不满的问。苍葭笑看皇后一眼,意味深长地说:“是臣妾的心不够静,一想到王爷,心里便火烧火燎似的,还请母后见谅。” 眼珠子一转,见殿中密密的站着宫女,好意对皇后道:“儿臣有私房话想对母后说,不如就让温嬷嬷留下,其他的人还是先让撤走吧,免得听到了反而贻笑大方。” 若在平时,她这样说话皇后一定是要斥责她的。今天却很没有这个心思,称善,侍女们钻沙子样的下去了,温嬷嬷此时还留有理智,总觉得今日雍王妃像和从前不大一样了。 她觉得很不对劲,又不知道这感觉从哪来,何况她虽然是皇后跟前得力的人,但终归只是个下人,不该多嘴的地方还是不要多嘴的好。 皇后见人都出去了,好像也是觉得放松了许多,那莫名绷紧的肩也松下来,那双眸子黑沉沉的不见活气。看来真是受刺激受的狠了,苍葭心想。谁能想到自己的丈夫竟是个禽兽呢?谁能接受自己的丈夫是个禽兽呢? 楚襄是不能的,皇后,自然也是不能的。 扇子停下了。 像是昭示着大戏开幕,那张略方的脸,丹凤的眼,一眼望去便觉得贤淑的唇角勾起来。原主的声音并不娇,带着点温柔的沉,说出的话却不温柔,像刀子,伤人心。 “娘娘昨日一夜不成好眠,恐怕也是尝到了与我一样的滋味吧。其实丈夫纳妾没什么,不过一个玩意。但若是太喜欢一个姑娘,喜欢到至妻子的颜面于不顾,那就不是什么让人舒服的事了。娘娘,您可以劝自己说妾室只是玩意,但是却没办法安慰自己说所有的妾室都是玩意,有些女人,虽说身份是个妾,但是她们在男人眼中,是比妻子还要重要的存在啊。却偏偏那个女人是许忘忧,王爷喜欢她,皇上也喜欢她。” 皇上,也喜欢她。 皇后看着苍葭,目露悚然。 屋子的太静了,静的红霜略显的呼吸声都分外的明显,苍葭看也不看红霜,反而笑着像皇后告罪。 -- 第31页 “我这侍女没见过世面,让母后见笑了。” 说了见笑,脸上却还含着笑。皇后胸口一起一伏的,还是温嬷嬷先反应过来说了句:“王妃不要胡说。” 苍葭又开始摇扇子。 “胡说不胡说的,母后敢把许忘忧找过来当面对质吗?亏的王爷把她当心头肉,亏的母后还想抬举她。她也配!要真是个烈性的,早找根绳子上吊了,就算不想死,大可求母后庇佑,说是圣命难违,她要真对王爷一片真心,闹出来了,皇上为着脸面也得放过她。这说到底啊,她喜欢的也不是王爷,她眼里心里都是富贵呢。跟着天子还是跟着皇子她心里明镜似的。这里也没外人,就咱们婆媳俩并两个忠心的侍女,实与母后说了,儿臣当初就是故意把许忘忧送进宫的,其实母后您要是真心希望儿臣与王爷夫妻和睦,就根本不会同意将许忘忧留在跟前,却偏偏您想要算计儿臣打压儿臣,那儿臣就不得不遂了您的意。是您自己给自己引来一头猛虎啊,母后。” 蛇信吐蕊,勾魂摄魄。 皇后的脸白了又白,仿佛脂粉都褪尽了。她猛地站起来,一个耳光直直地苍葭挥过去,苍葭生受了,歪着脸对皇后笑道:“王爷几日不见许忘忧,恐怕十分想念。若是今儿来向母后要人母后可怎么交代呢?皇上幸了许忘忧这事咱们可得藏死了,不然真叫王爷知道,父子生嫌隙,王爷日后的前程可怎么办呢。” “妒妇,你这个妒妇。” 皇后牙关紧咬,已是骇的说不出多的话来。 “母后不妒吗?何必五十步笑百步。也不怕告诉母后一声,昨儿我也是故意的。不过许忘忧一向会顺着梯子往上爬,我不过叫她侍奉皇上用膳,她就能把皇上勾的人/伦都忘了,真叫我刮目相看。不过非是这样的侍女,当初不能在我的手里搭上王爷,叫王爷为她落下个宠妾灭妻的名声呢。” 她一面说,一面竟站起来逼视皇后。皇后为中宫多年,早练出杀伐决断的气魄,如今竟是被苍葭一字字一句句吓的倒退两步,偏此时外头过来传话,说是福公公领了圣谕过来与皇后说话。苍葭脸上的红印子未消,却也根本不打算遮掩,甚至亲自扶皇后坐下,在她耳边轻声道:“皇后娘娘,为了儿子,忍一忍吧。” “你这样算计本宫,算计明曜,你不怕明曜日后找你算账么?” 皇后整个人愤怒到打颤,盯着她的眸色尽是愤恨,苍葭却不回答她,反而去吩咐温嬷嬷:“请福公公进来吧,不好叫人家久等的。” 温嬷嬷不愧是皇后最贴心的女官,此时也跟皇后一样恨不得生吃了苍葭,却偏又被她每句话拿捏的死死的,只得深吸了一口气,理也不理苍葭,径自出门去迎福公公。心里却想,最好是赐死的圣谕,将许氏那个小/jian/人直接赐死一了百了,日后等王爷登基,再来整治楚氏这个不忠不孝的毒妇。 温嬷嬷发的一桩好梦,脚步也不由自主的跟着加快了。 第19章 . 做戏 比话本子里演的还不可思议。…… 未央宫,皇后半倚的贵妃榻是用上好的黄梨木打造的,那木料入手温润,纹理更像是如行云流水般细腻清晰,这当是极品的黄花木,色泽极柔,混有淡香。皇后享了这么多年富贵,恐怕没见过冷宫寂寞的滋味吧,苍葭心想。 竹节柄纨扇上绣着宫装美人,一双明眸,弱柳扶风,她们都是皇权之下的人,生于厮长于厮,成于厮败于厮。 大殿里安静的有些尴尬,苍葭脸上的指印渗出一点血痕来,她若无其事的摸了摸,血痕便自己消去了,只留一个夸张的手印子。 皇后却不看她,砰砰砰,她的心里在打鼓,那种既厌恶又恶心的感觉在她胸腔来回的横跳。 “娘娘猜福公公来做什么?” 偏苍葭不放过她,要添油加醋。皇后像个泥塑的菩萨,只闭起眼睛不说话。苍葭也不在乎,自顾自地回答:“也是,待会就知道了,咱们何必急于一时呢。” 福公公领的这一趟差实在不怎么好,尤其是听说雍王妃已经过来接人了。虽说连福公公这样的内侍也晓得没有哪个正妻真心喜欢妾室的,但喜欢不喜欢是一回事,宫里扣着不放人又是另一回事。但圣上有谕谁敢不尊,福公公满头大汗的过来,偏脸上还要装出霸道和镇定。 皇后和雍王妃两人俱在殿中,福公公踩着步子低头上前,先打个千儿,得了皇后一声不情不愿地起来说话方站起来,只是仍然弓着腰垂着头,十分的恭敬小心。苍葭离皇后离的近,见她素白的手藏在袖中,又见她眼底的乌青渐渐显出来,不待她说话,先问福公公: “公公来得正好,我正想问问公公我家许氏如今在哪?” 福公公心里一个咯噔,又想纸包不住火的,这事早晚都得捅出来,长痛不如短痛罢了。 他抬起头腆了个笑,这才见着雍王妃脸上的手印子,又觑着皇后娘娘铁青的脸色,硬着头皮道:“王妃说笑了,哪里有许氏这个人呢。奴婢今儿过来是奉了皇上的谕,昨儿皇上收用了娘娘宫中的一个女官,十分的喜欢,如今已是封了瑶夫人,皇上说未央宫旁的飞霞宫空置良久,便赐了瑶夫人,请娘娘安排内务府去打扫,也好叫瑶夫人早日住进去,免得无依。” 这颠倒黑白的本事连苍葭都觉得叹为观止,怪道能做皇上跟前最得脸的内侍呢。 -- 第32页 福公公一面说一面去瞧两位主子的脸色,皇后娘娘自不必提,一张脸由青到白,福公公生怕她一个不敬就要骂一句无耻。倒是雍王妃却仿佛置身事外似的,一支纨扇摇啊摇的,脸上还含着笑,仿佛在听个事不关己的故事。 这个念头一出来先把福公公自己唬了一跳。 皇后果然将手往榻上重重一拍,福公公复又垂下头去,倒是苍葭道:“这瑶夫人是今日住飞霞宫还是明日住飞霞宫与我没什么关系,只是公公啊,许氏是我们王爷心尖尖上的人,我一届妇人不知朝政,但也知道王爷不日就要带兵出征了,如果王爷出征前因没见着许氏闹将起来,恐怕场面不好看。” 这事不在福公公的回应范围,于是福公公只管装聋,不说话。苍葭却还是要演个贤良淑德,仿佛没看见皇后几欲吃人的眼神一般,继续对福公公道:“不如请公公向圣上带句话,且让瑶夫人今天晚上来皇后宫中吃个饭,也见见我们王爷。昔年唐皇悦杨妃,也不是今日瞧上明日就娶不是么?” 其实苍葭这话本来也没错,只是儿媳插手公公的房里事,怎么想都觉得怪异。皇后仍不说话,怀着她儿子骨肉的侍妾昨夜竟被自己的丈夫幸了,事后不但没死,竟还被封了夫人,夫人是什么位份,三皇子生母凌昭仪都只是个九嫔,夫人,妃位之下,九嫔之上! 皇后是真心觉得恶心透了。只是事已至此,她又能如何呢? 那个孩子恐怕是保不住了吧,她无不凄凉的想。 苍葭就瞧不上皇后这欺软怕硬的性子,训导起儿媳妇来一套一套的,到了自己丈夫面前只管忍到吐血也不敢口出一句恶言。 皇后静坐如一尊雕塑,苍葭见皇后不反驳她便知是同意了她的处理方式,于是再次与福公公道:“公公将这话带给皇上吧,想来皇上体恤儿子,必会同意的。我是王爷的正妻,为着皇上与王爷天家父子和睦,今晚这顿饭过后,必将瑶夫人完璧归赵。” 完璧归赵四个字,若细品起来就腌臜了。但这四个字又十分的重要,重要到圣上愿不愿意让他的瑶夫人再演一个晚上的许忘忧…… —— 因做为属国的南诏也表示愿意随大军共同为讨伐南越,圣上终是允了雍王代天子巡视边境之事,镇压南越诸国。酉时初,众人议事定,雍王便迫不及待地要往未央宫去请安。天子虽将随军的军政大权尽付嫡子,心里却不大痛快,但形势比人强,他也怕丢了江山日后无颜去见列祖列宗。 又见他急着要赶去未央宫,不知出于何种心思,竟与他道:“朕随你同往。” 雍王正是志得意满的时候,对天子更满怀孺慕之情,闻言大喜,道:“不知母后可曾与父皇提起儿臣的妾室有喜一事,届时儿臣带军凯旋,长子应已降生,那便是双喜临门。” 他这话几乎气的圣上就要拂袖而去,还好圣上为君多年惯有城府,竟是笑呵呵地称儿子能干,还夸他那妾室孝顺。 雍王这才是知道昨日王妃竟带着许忘忧一同伺候帝后用膳,心里嘀咕她怎的突然如此贤良,以为是自己的威胁起了效果,心内对苍葭更是鄙薄。 父子二人同至未央宫。 皇上同雍王驾临的消息传过来时,苍葭正好整以暇地看着与她分坐两侧的许忘忧。巴掌大的脸上贴了花钿,有巧手的侍女为她梳了个流云髻,整个人看上去越发的弱不胜衣、气质出尘。 在殿内伺候的人此时都已知道许忘忧的身份已是与从前不同,因此伺候的越发殷勤小意,却又不敢太谄媚以招皇后的眼,是以殿中谁也不敢笑,皆是屏气凝神,打起十二分心思老老实实地做活。 唯苍葭跟前的红霜最闲,闲到她竟有功夫思考,忆起这些日子来的一幕又一幕,竟觉得比话本子里演的还不可思议。先是王爷当着众人的面在王妃生辰宴上为了个妾都不算的下人叫王妃成为京里的笑柄,又是王妃竟然和南诏国的储君不明不白,再到如今,王府里的侍妾竟成了皇上的妃子,因为王爷不日就要出征,大家还得瞒着不让王爷知道…… 真是越想越离奇。红霜觉得自己还是见识少了,如今这几位主子,皇后虽然一言不发,但好歹尊贵从容,那许……瑶夫人依旧清清冷冷的,仿佛事不关己。她家王妃更不必提,吩咐着这个又招呼着那个,高调的仿佛她才是未央宫的主人。 皇上和雍王来的时候,见到的便是这样的一幕。雍王的目光反正一贯是在许忘忧身上的,见她没有半点憔悴的样子,眉眼里也尽是舒展,脸就先跟着笑开了,大步流星地走进来向皇后问安。 苍葭和许忘忧亦站起来向皇上、雍王行礼。皇上口称免礼,十分克制地往许忘忧那儿一瞟,便负手走去皇后身旁,同皇后并坐。 雍王本该与妻子同坐的,但他如今很不待见苍葭,又实在舍不得许忘忧,便对帝后道:“父皇、母后,许氏单弱,如今又怀着孩子,还请许氏与儿同席用膳。” 这其实也算是对许忘忧的恩典了,毕竟她一个妾室,如非恩典,是不能在这样的场合与男主人同席用膳的。 皇后现在是恨透了许忘忧,也烦透了雍王妃。这两个女人,一个口腹蜜剑,一个包藏祸心,有一个算一个的都不是什么好鸟。她谁也不打算帮,很无所谓地允了。皇上心里隐着事,虽觉于理不合,但又做贼心虚不好训斥。于是竟真就成全了雍王与许忘忧。 -- 第33页 大殿中,帝后同列,雍王与他的侍妾同列,唯苍葭一人孤零零的,像被孤立的晨星。 可她半点不在乎。她瞧着雍王亲手给许忘忧夹菜,看着皇上与帝后言笑晏晏,看着许忘忧眸色温柔的望着雍王,便想,里子已经塌了,这面子,也快了。 雍王用过饭后本来是想带许忘忧回王府的,还是皇后忍着恶心与他说道理:“她到底只是个侍妾,到时候你出征了,是让她孝敬王妃还是让王妃伺候她呢?不如就养在母后这里,待日后平平安安生下孩子,风风光光抬了侧妃,也算遂了你的心愿。” 雍王不是那种目光短浅的人,觉得母亲这个法子十分妥当,虽为出征前不能再与心上人一亲芳泽遗憾,但念着来日方长,便笑:“母后说的是,待儿凯旋,也替母后、替她、替未出世的孩子挣个体面。” 半句未提苍葭。 皇后听着,气的险些一口气上不来,却还是强装着笑赞:“这才是我儿。” 第20章 . 将离 将是我的新娘 皇后好容易将雍王哄住了,他如今正是该高调的时候,母子言笑晏晏地相扶着往大殿去。 其实大殿里也尴尬,苍葭和许忘忧相顾坐着,眼观鼻鼻观心,圣上自顾自地吃着宫人们呈上来的果子,他这点荒唐事已是被儿媳妇知晓了,也是读过多年圣贤书的人,多少觉得有些不体面,又想到之前她叫福公公带给他的话。 虽然唐明皇也是纳了儿子的妻室,但明皇所为算得上是半个亡国之君了,此话比的不好,越想越觉得没趣味。皇上如今也不想见儿子那嘴脸,又因为瑶夫人一事见到皇后便觉讪讪的,一时竟觉此时在这未央宫里的这几个,除了瑶夫人外没一个叫他瞧着舒心。 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到底是望四十的人了,此时在夕阳的余光下脸上的皮肤略显松弛,旧日的浓眉大眼也因岁月的打磨寡淡了。所以他知不知道许忘忧瞧上的只是他这一身龙袍呢?苍葭想。 不过这世界上大多数男人都觉得女人恋他,恋的必是他这个人吧。 纨扇的阴影落在脸上,香风拂过她面颊,只听皇上莫名地哼了一声,将果子核扔在盘里,站起来要走。 苍葭也不扇扇子了,立刻站起来行礼,手收在小腹前,半弯的膝盖形成一个非常恭敬的弧度。 “恭送父皇。” 许忘忧此时也跟着站起来,说出的话却非常值得玩味。她说的是恭送皇上。 呦,这是跟她炫耀帝宠么? 苍葭从前宠冠六宫,王眼里心里都只容得下她一人,其实倒没经历过特别正经的宫斗。不过王最初的后宫脂粉味挺浓的,各个都是香腮美人,日日争奇斗艳,那时候苍葭还是个病美人,依附着宫里的皇贵妃生活,那位皇贵妃手段凌厉又十分善妒,苍葭入宫整整三年都被皇贵妃以体弱多疾为由不许她侍君。 所以虽说她没正经跟人宫斗过,但她见过。 见过这等市面的苍葭很快闻弦音而知雅意,眼尾飞快瞟了许忘忧一眼,果见她那从来都是云拢烟雾拢愁的脸上竟散发出一丝罕见的娇媚。她含着傲气回敬苍葭一眼,苍葭十分的瞧不惯她,便对她翻了个白眼。 皇上并没看到她们的眉眼官司,毕竟在儿媳妇面前也不好对新纳的美人多做表示,一国之主总该有一国之主的威严,唔了一声以示回应,便四平八稳地出宫去了。 圣驾本是浩浩荡荡地来,如今更是浩浩荡荡地走,苍葭算着皇后也雍王过来的时辰,施施然站起来,扶一扶头上簪着的一支翠珠。概因宿主实在不是艳丽一挂的长相,她微微瞄向许忘忧的眼神便难显出十分的讥诮。 不过许忘忧还是看懂了她眼中的看不上。 你如今还有什么可得意的,如今我是天子姬妾,而你不过是个被丈夫言弃的可怜妇人。你也配?许忘忧十分骄傲地想着。 她面容清冷,却有从前罕见的从容。这是天子的权柄赋予她的,但其实她并不明白什么是真正的权柄,因她其实从未曾拥有过。 苍葭复又坐下,她斜倚着扶手,以手撑头,问她:“你说,若是叫王爷知道你不安于室,会不怎么样?” 许忘忧如今才不怕她,皇上疼爱她,赐了她一个在宫中浸淫多年的女官,那女官大概也是觉得她将有大前程,便将自己所知倾囊相授。 许忘忧本就聪颖,闻一知十,知道他们目前谁也不敢将此事闹将开来,于是根本不理她,只当她是跳梁小丑罢了。 冷美人有冷美人的动人,雍王来的时候正看到这一幕,只见妻子坐的很不成样子,又歪头看向许氏,像是在质问她什么的样子。许氏不悲不喜,天生一双含愁的眼叫人觉得可怜极了,雍王立刻大步流星上前,问苍葭:“王妃这是在做什么?” 苍葭:??? 祝你舔狗最后一无所有。 苍葭翻了个白眼,自顾自站起来朝走在雍王身后的皇后行礼。皇后此时的脸色已经很不好看了,叫苍葭觉得她的养气功夫也不过如此。 她绕过雍王去迎皇后,含笑问:“母后与王爷说什么体己话呢,也不让我们听。” 如果眼神可以杀人,苍葭现在应该已经死了几百次了。偏她就当不知道一般,还要往皇后心里捅刀子:“不日王爷就要上战场了,刀剑最是无眼,王爷虽不喜欢我,但我到底是王爷明媒正娶的妻子,少不得日日要来陪伴母后,以免母后不安。” -- 第34页 她就这样明晃晃地诅咒着自己的丈夫。可偏偏雍王如今满眼只是许忘忧,根本听不见苍葭说的话。皇后也满眼都是许忘忧,实在无心再同苍葭计较。 倒是许忘忧先受不了雍王的眼神,她如今是皇上的人了,实在不该再和眼前这个人有什么瓜葛的。 她这样想着,便下定了决心,对雍王嫣然一笑,又十分体贴地为他整了整衣襟,道:“宫门眼看着就要下钥了,王爷还是早些同王妃回去吧。忘忧会在宫中过的很好。” 她说到这,抬头望向雍王漆般的眼睛,他的眉有些压着瞳,显得他这个人又俊朗又霸道。她看向她生命中第一个男人,他曾给过她尊荣和爱,但不够,她想,他所有的与他能给的,对她来说远远不够。 但他其实也真的对她很好,于是许忘忧用尽她人生中为数不多的真诚,眼里闪烁出温柔的星辰,一字一句郑重道:“盼君凯旋。” —— 苍葭懒洋洋地坐在回府的马车内,雍王依旧阖目不看她。到了王府之后亦是分道扬镳,其实雍王出征在即,苍葭作为雍王妃,理应有许多应酬往来的。但如今两人在明面上几乎都是撕破脸,何况此次出征,雍王未向天子举荐楚家……这便是一个很不好的信号了。 但奇怪的是,楚家亦不曾作出反应。雍王久居上位,天之骄子,只以为此举是楚家识趣,并不曾往心里想。 皇后的母族倒是遣人来提过,但皇后如今被个许忘忧闹的心里乱糟糟的,哪里有心情管这些琐事,何况她也深厌楚襄,便亦未做多想,只含含糊糊地混了过去。 倒是三皇子对三皇子妃道:“看来二嫂子是当真不想和二哥过了。” 三皇子妃与凌昭仪婆媳和睦,听三皇子这样说,又想起今儿中午婆婆说,皇上新近收了个美人,竟一下子就封为了夫人,奇怪的是这美人出身名姓竟根本不为人知。 或许是女人天生的第六感,三皇子妃总觉得这事和雍王妃有关。于是便将这美人的事与丈夫说了,三皇子一时也想不透,却说:“宫中有母妃,咱们只管放心就是,你安心养胎才是要紧。” 三皇子妃见丈夫说的诚挚,自也含笑应了。 雍王妃不惯太多人值夜,晚上只留了红霜一人在屋里守着。她人生的白,今晚穿了一套胭脂色的丝织寝衣,交襟的领口贴在身上显出曲线玲珑。正躺在床上假寐,听见红霜嘀咕了声谁呀,很快又没了声息。 苍葭缓缓睁开眼睛,像是运筹帷幄般望着疾行而来的男子,依旧是玄色衣袍,扇形的眼,薄唇微勾,像男人又像少年。 几天不见,又好看了些。苍葭心想。 “诶,你不害怕?” 好吧,一开口便知,还只是个少年。 她无奈地瞧着他,从床上爬起来,又赤着足走过去。她的卧室里放了个喝茶的小桌子,配着同质的紫檀凳,她给他倒了杯水。 “早知道你会来找我,有什么好怕的。” 她身上有妇人的风韵,是漫不经心的,也是无所顾忌的。白泽很想离她近点,又怕隔的太近玩了火。这里是女子香闺,他们又是孤男寡女两情相悦的,很难说不会做出什么事来。 他摸摸自己的头,有点羞赧,又觑她:“我就要走了,不放心就想来看看你。” 苍葭其实也挺擅长对付这种毛头小子的,明明和雍王差不多的年岁,在男女事上竟还是天真。 “哪有这么看人的,你快坐下吧,我瞧你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的。又害怕又要过来。” 白泽便又愣愣的坐下了。 苍葭笑着摇摇头,也跟着坐下了。她的身上有着馨香,挨的他近了,竟叫他半边身子都是僵的。假装咳嗽一声,说:“外头的事都安排好了,等仗开打完我们再筹划筹划,到时候……” 他越说越放松,到底有着不让雍王的骄傲,觉得方才那样的囧实在是丢脸极了,于是竟拿手去捏她的下巴,神采飞扬。 “你就是我的新娘。” 苍葭知道他口中的我们是他和楚家,也知道雍王能出征这事有他的手笔,少年有赤子心肠,也够心狠手辣,是苍葭欣赏的儿郎。 于是她就微微扬起脸,笑凝着他,高华而温柔,就如九天高悬的月光,不论世事如何轮转,不论是谁要与它争辉,它都是这世间唯一的婵娟。 第21章 . 密谈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迎,…… 两人又密密地说了好一会话,及至夜深了,白泽也知道再呆下去不太合适,他拿手撑着头,歪头看她,一双眼懒洋洋。 “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他忽然说。 这个年代女子的闺名只许长辈、父母、丈夫知道,至多再添几个来往甚密的手帕交,这些便是全部了。 白泽说到底还只是个外男,就算甚至楚家都已经默许此事,但苍葭现在仍是雍王妃,她的丈夫是皇后嫡子谢明曜,而非眼前这一个。 他难道不明白他这样问的深层含义么?虽南诏不完全尊崇汉人文化,但那里的人多少受到过儒教的影响,又与大合往来甚密,这个人更是南诏的贵族,对儒家礼法不会不懂。 他却憋着坏,星辰样的眼瞳笑凝着她。 “楚襄,出车而玁狁襄,戎衣而关洛定。听说我出生的时候,祖父攻下一座打了近一个月的城,于是给我起了这个字。” -- 第35页 她的笑容如阳春三月雪,覆上他微暖的心头。手划过她的脸,又像没知觉。 “我记下了,你等着我,楚襄。” 他念她的名字,珍而重之。 苍葭点点头,脸随着他的手略偏个方向,他堂而皇之地翻窗走了,只留月色撒了满地的银辉。 红霜直等到白泽走后才敢上前来,苍葭看着她血色褪尽的小脸,非常有耐心的安慰她:“你别慌呀,又不是头一回见他了。” 红霜听了她的话,非但不曾镇定些,反而更害怕了,脑子里全是被发现、沉塘、名声等要命的词,吓得几乎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苍葭便觉得没劲,这人在规矩里套久了,一心只有规矩条框,连公道都忘了。不过她倒也知道红霜的心是好的,只是不太明白以德报怨何以报德的道理罢了。 叹了声,对她道:“你且放心的去睡吧。” 红霜此方冷静下来,想劝她却又不知从哪儿劝起,有些话在嘴里翻来覆去良久,最终只落成个是字。 红烛高照到天明,七日后大军开拔,苍葭的丈夫雍王作为领兵的皇子,风头一时无两。苍葭妻以夫贵,这段日子在社交场上也跟着炙手可热起来。当然也有与她不睦的,暗地里笑她不过空有个雍王妃的身份,如今谁不知道雍王偏宠着府里一个姓许的侍妾,更有消息灵通的,早得了那侍妾怀孕的传闻,巴巴儿等着瞧雍王府的笑话呢。 苍葭才懒得理这些人,雍王去后,她的日子简直舒心极了,想着大局已定,自己如今无非就是等着摘果子。日日把自己关在王府里听新调价出来的戏班子唱曲,还有新来的舞娘、乐娘,聚都是顶尖的好手,辰光流逝间,只觉得称愿又快活。 楚家也遣人来了几遭,请出嫁的姑奶奶回娘家一趟,前些日子日头毒,戏班新编的曲子又勾人,苍葭心里算了算日子,知道三日后有个雨天,便与楚家的仆妇商量三天后回娘家一趟。 转眼便到了回娘家的日子,这一日果真是京城难得一见的雨天,雨势淅淅沥沥的,许多人不喜欢雨天,只恐湿了鞋袜,苍葭却生于海长于海,见到雨水反觉亲切。府里伺候的人是不能轻易正视贵人的,自然察觉不到雍王妃行在雨中,却不湿鞋袜。 楚府坐落于皇城偏北的富人区,这里的官道修的平整极了,两边尽是百年古木,在雨水的浸湿下深了颜色。 雨天路上少行人,即使今天本来该是个休沐日。 作为楚家出嫁的姑奶奶,家中一大早就开了正门迎她,今日在门房伺候的是楚夫人陪嫁夫家的小子,因是家中最小的,自幼娇宠,人最是伶俐。 他见了苍葭的马车,立刻亲自过去奉承,苍葭便也撩了帘子看他,借着宿主的记忆,道了句小李兄弟辛苦了。 雍王妃和少时一脉相承的亲和,只是在楚家这个家生子眼中,这种亲和却有些古怪。 雍王妃从前是最端庄不过的人,如今的笑容却透出一种淡淡的冶艳,她性子淡,笑也淡,因此那冶艳就彰显出来,如囊中毕现的锥。 其实若是常见的人,倒也不显,却偏偏他已是许久未见楚襄,自然觉得奇异了些。不过主仆之间天然分野,再添男女之隔,他便不敢深想,只当小姐如今已是王妃,与从前略有不同也是应该的。 这是苍葭头一回来楚府。听说这里的前身是一座有百年根基的侯府,不过楚家谨慎,只要了侯府一半的地,又将逾制的地方尽改了,方有了如今的楚家。不过细看也是雅致的,亭台水榭,树木风华。 车马不许进内院,苍葭也喜欢雨天,由人扶着下了车,在漫天的雨丝里走着,油纸伞浸不湿,雨落在伞檐上的时候有闷闷的响声。她实在喜欢雨天,于是笑弯了眼睛。 此时在所有人眼中,这位楚家嫡出的小姐,如今的雍王妃,似乎和从前不太一样了。从前是那样的温柔勤谨,恭敬贤良。如今却慵懒从容,隐现风流。 苍葭却不害怕,楚夫人亲自站在月亮门边迎她,她本是王妃生母,按国礼却要向王妃请安,行了半礼便被苍葭扶起来,又笑:“哪有女儿让母亲请安的道理。” 见女儿丝毫不为上了战场的丈夫担忧,脸色反而比之前还要好些,楚夫人心中多少觉得不是滋味。想她一生相夫教子、恪守妇道,怎的女儿竟如此不驯反骨,却又不好说她,只是脸色怪怪的。 苍葭只做未觉,何况她今天过来本也不是为了来见楚夫人的,笑攀上她的胳膊,真像个女儿一般亲昵的挽着楚夫人,嘴里却道:“咱们莫让祖父和父亲多等。” 到底是生身女儿,再是对她的做派不满意也只有不舍的,幽幽叹了一声,方对她道:“走吧,他们都在书房等你呢。” 楚家男人的书房算是外院了。苍葭从外院到内院来,现在又要从内院走到外院去,来来回回折腾到雨也停了,早有小厮在书房门外候着,一见楚夫人与王妃便前来请安,红霜她们是不许进去了,令寻了耳房让她们歇息。 书房的门洞开,一缕光打进去,苍葭头一回见到宿主的祖父与生父,她占了宿主的身就要得依宿主的礼,双方各按国礼、家礼问候过,又各按规矩坐下。 楚襄的祖父是武将出身,虽说如今年纪大了,身姿却依旧秀挺如松,那双眼锐如苍鹰,从前楚襄最怕这个祖父,每回见他时总要将头埋的低低的,谁料最后还是嫁个了英武的丈夫,与她祖父如出一辙的龙行虎步,视瞻不凡。 -- 第36页 其实雍王单论皮相气度都是好的,就是不像个人。 如今的雍王妃自然是不怕她这位名义上的祖父的,她就那么好整以暇地坐着,等着他们开口来同她讨论其实早就被她算计好了的命运。 楚将军许久不见孙女,从前觉得她不像武将人家出身的女儿,实在有些担不起襄这个字。今日却对她另眼相看。 “你的事,你心里是个什么章程?” 果然是战场上浴血几十年的人,善谋善断,不比楚夫人一面愁肠百结觉得女儿不守妇道,又一面辗转反侧觉得女儿太过委屈。 苍葭含笑,从容的仿佛不觉得红杏出墙是个什么丑事一般。她也不对楚将军打什么哑谜,内宅里的弯弯绕绕一概收起来,只道:“楚家不能有不贞的出嫁女,不过我朝不禁寡妇再嫁,琵琶别抱这样的事在我朝也不新鲜。但我与他总有些夫妻情,我还是不想叫他死的。” 因为活比死痛苦多了。 奇怪,她明明身上未沾血,楚将军却觉得她有血的味道。那是杀伐的味道。 楚将军沉吟,意味不明地说:“王妃真是令老身刮目相看。” 不唤她乳名却唤王妃,这是非常的疏离了。楚襄的父亲只有楚襄这一个嫡出的女儿,大家族的嫡女是很有价值的,因此他也很珍视这个女儿。 他的性子也比他父亲柔和,心里其实多多少少不太赞同女儿的做法,不过雍王现在看上去如日中天,其实有点底蕴的人家都知道这只是虚有其表。 比起在世家眼中已是唱衰的雍王,南诏储君其实是个不错的选择。 何况那位储君对苍葭又是这样上心。 于是替她描补道:“这是天定的缘份。书中言,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迎,反受其殃。雍王虽是皇子,也太过狂傲,如今便不将咱家放在眼里,日后当如何?” 这位父亲倒是妙人,苍葭垂头不说话,继续等祖父的下文。 楚将军看着长子,目光看不出悲喜,亦不对他所言做任何评价,而是又问苍葭:“有一事我不明,你是如何与南诏皇子相识的?” 当然是靠着本人逆天的技能给你这孙女算出来的三生缘,她这三生缘实在是好,虽然偶有阴晴不定,但绝对的大节无亏,也定能一辈子把她当个宝。 苍葭心里吐槽,抬头说的话却漂亮。 “是孙女自己抓住的机会,雍王此人寡义薄情,斩尽杀绝。他若失势,楚家作为他的妻族也会受到牵连,他若登位,楚家必有灭顶之灾。” 楚将军的脸色终因此言而柔和了下来。 第22章 . 见龙 龙于九天。 楚襄的父亲,楚大老爷深知他的父亲,觑着楚将军现下的神色,他便知道事情成了。从前没有仔细了解过这个女儿,只知道她被教养的很像一个大家族的嫡女,后来也嫁给了皇后的嫡子,可为家族助力也算是为家族争光。如今细看竟觉得这个女儿似乎和从前很不一样,竟能有如此远见卓识,敢想也敢说。 从前看将他嫁给雍王也不算委屈,但若是雍王此次真的战败,朝中势必全是唱衰之声,那么……楚家的确不必因此再搭个女孩儿进去,及早抽身是正经。 楚大老爷会有这样的考量实在不足为奇,像楚氏这样累世富贵且大而不倒的望族,靠的就是及早抽身心狠手辣,绝非瞻前顾后心慈手软。 “你说的是。” 在楚大老爷的沉默中,楚将军认同了苍葭的话。 苍葭低头含笑,又恢复了一个贵女该有的贞静。 “后面的事你不用管,我和你父亲、还有南诏那位储君会处理。你安心守好如今的身份,别出纰漏。” 楚将军挥一挥手,形成一个往外推的手势,楚夫人与公公打交道打的少,但也知道这是做完了决定了意思。于是牵了牵女儿的衣袖,又道:“那媳妇就先带襄儿回去了。” 公公与儿媳妇之间本来就是不该有太多交集的,楚大老爷于是代父答道:“也好,你们娘俩许久没见,去说说话吧。” 又向苍葭一揖:“恭送王妃。” “不敢当,父亲。” 事情办的顺利,苍葭心情便好。与楚夫人携手回了内院,娘俩说些亲亲切切的体己话,辰光倒也好打发。虽说如今雍王不在京中,但出嫁女在娘家若是呆的时间太长,多少容易惹人物议,约申时末,天幕都还没垂下来,苍葭便启程回了雍王府。 府里迎来了个贵客,是苍葭婆母——中宫皇后身边常侍奉的温嬷嬷,苍葭虽不知道她过来所谓何事,但也知道必定不会是什么好事。 温嬷嬷被安排在王府会客的大堂内等她。从前雍王妃御下倒是甚严,但自从这府里管事的主母换了魂,情形就慢慢的不一样了。首先是因为许忘忧的关系,雍王妃在府里的地位慢慢下降,其次则是因着苍葭自己本身就不想管雍王府里的大事小情,渐渐府里就不再是从前调度有方的格局。但也没乱到哪儿去。 无非就是下人们各有心思,拜高踩低的,如今更是明目张胆地奉承起这位皇后身边的心腹嬷嬷来。屋子里一时乱糟糟的,均是你来我往的谈论声,温嬷嬷如今因皇后的事对雍王妃意见极大,于是也一改从前的谨慎,在雍王府中嚣张了起来。 苍葭进屋的时候,温嬷嬷的声音亮的几乎能穿透苍穹。红霜暗地里翻了个白眼,苍葭却不在乎。众人见她过来,人就像定住一般,立刻就安静下来。温嬷嬷在明面上从不给人留把柄,立刻站起来朝苍葭问安。 -- 第37页 苍葭上前扶她,言笑晏晏的如个笑面虎一般。 “劳动温嬷嬷亲自过来,可是宫里有什么事么?” 温嬷嬷对于这种冠冕上的事简直信手拈来,对答也恭敬体面,细听又绵里藏针,叫人回过味来时便觉得不舒服的很。 “回王妃的话,皇后娘娘惦记王妃,命老奴来给娘娘请个安,王妃若是也惦记皇后娘娘,不如随老身入宫一趟,就当是去给婆母请安。” 这话说的,就仿佛她今日不入宫就是不孝顺婆母。可是今天实在是太晚了,此时入宫必要留宿,她如今和皇后这个关系……她真怕自己暴毙宫中。 苍葭只当听不出来温嬷嬷的言外之意。 “多谢母后惦记,嬷嬷奉母后命而来,本来我应当招待嬷嬷的,也是全了我的孝心。只是今儿我实在很累,就不陪嬷嬷说话了。嬷嬷不如今晚就在王府歇一夜,明儿我与嬷嬷一同入宫与母后请安。” 这回轮到温嬷嬷担心自己暴毙雍王府了。 想到雍王妃从前是最懂礼要脸面的一个人,也不怎的如今竟变成这般模样。不过温嬷嬷自有手段应付,因主仆有别的缘故,她的对答倒是依旧恭敬,也依旧叫人抓不到错处。 “不敢当王妃盛情,只是宫规深严,奴婢既然不能请娘娘入宫,自当立刻回去告罪才是。” 苍葭只是笑。 “既如此我就不留温嬷嬷了。还请嬷嬷代我向母后请安,也替我向母后回禀一声,明日我定然入宫的。” 雍王妃如今实在是滴水不漏,温嬷嬷无法,咬着牙应了,心不甘情不愿地描了句:“皇后娘娘翘首以盼,还请明日王妃请早。” “应当的。” 只是皇后宣她入宫做什么呢?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事,但总归不会是好事。 —— 翌日,天才蒙蒙亮,雍王府的车架已经开往了入宫的官道。 官道旁依旧热闹,买早点的小贩已经铺开了摊子,有卖主食的,也有买糕饼的,民间的喜乐就是这样饱满又实在,日头亮晶晶的,苍葭觉得他们比她活得快乐。 车驾一路行至东华门,王妃不比寻常命妇,出入宫闺都是方便的。侍卫们不过例行检查一番便放了行,宫中的规制高于王府,宫中屋宇飞梁彩绘,她见一只飞龙自天空而过,那龙羽在太阳的照射下映出金色的光芒,那只龙的眼睛含情似悲,它就那样看着苍葭。龙身飞驰而来,苍葭不闪不避,与那些看不见这只龙的凡人一般懵懂而平静。 龙在苍葭面前停下。就在它的爪子即将触到她的脸时,温柔的利刃收了回去,苍葭看着它却又不像是在看它,她的眼神那样空灵,美极了。 像是来自亘古洪荒的一声叹,它重又回到了本就属于它的九天。 未央宫。 宫中熏着醇厚的双井陈韵,有旧时风韵。西红花的味道清而冽,苍葭已是几日未见皇后,觉得她气质比从前暴戾。 皇后见苍葭来了,撩一撩眼皮,说话不阴不阳的,令人很不舒服。 “听说你在王府里过的逍遥快活的很。” 苍葭不回应她这种没意义的感情,低头玩着腰间的流苏,淡淡道:“娘娘这次找我过来有什么事么?” 这婆媳二人也算是撕破了脸。皇后见她直接,索性也不再与她绕弯子。 “自然是有件好事等着你的,瞧你,站着做什么,坐下吧。本宫又不是那种喜欢拿捏媳妇的婆婆。” 苍葭自然也就坐下了。 喜不喜欢拿捏媳妇的,反正你也拿捏不着我。心里这样想,仪态就越发懒散起来。 皇后见此,嘴角噙了个冷笑,说话依旧慢悠悠的,有着一国之母的持重与温婉。 “瑶夫人如今是陛下的宠妃,肚子里那个便不该留。到底是本宫的亲孙,也是陛下的亲孙,陛下与本宫皆不忍,思来想去,还是该把这差使交给你来做。” 皇后一面说,一双秋水样的剪瞳慢慢看向她,眼里的恶意十分明显。 “一呢,你曾是她的主母,又是你亲手送她进宫的,这个了结由你来做再好不过。二呢,本宫想你也不喜欢这个孩子,你我婆媳一场,自然要卖你一个人情。三呢,等许忘忧的孩子没了,许忘忧也会因伤心小产郁结而亡,从此世间只有瑶夫人,再也没有许忘忧。许忘忧是因为小产没的,而致她小产的王妃自然就脱不了干系。不过你出身楚家,又是明曜的正妃,为全你颜面,这事本宫会替你掩下。但明曜回来之后痛失爱妾,本宫于心不忍告诉他真相,也是一个慈母会做的事,王妃,你说是不是?” “自是如此,怎会不是呢,娘娘真是英明。”苍葭直接感谢三连。 闹的连皇后都不知她怎的如此爽快。 她真是疯了,皇后心想。人面对一个疯子时往往是不想说话的,毕竟跟个疯子说话有什么趣味呢。她既不懂你的目的也不懂你的威胁,完全的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跟她说话也跟拳头打在棉花上似的,既叫人觉得无力,也叫人觉得没意思。 于是皇后厌恶地皱皱眉,召来温嬷嬷道:“你带王妃去飞霞宫。” 这飞霞宫便是瑶夫人如今的宫殿了,听说雕金嵌玉,端的是荣宠非常。温嬷嬷与苍葭聚应了是。 未央宫离飞霞宫不远,不过一柱香的功夫,苍葭便来到了飞霞宫的正殿前,其实若论身份,许忘忧现在算是她的庶母了。 -- 第38页 瑶夫人似乎已经在心理上完成了这层身份上的转变,再见苍葭的时候她竟流露出一种矜持的坦然,这是从前作为侍妾的许忘忧不曾有的从容。 她从前做侍妾时,人虽也清冷,但多少带着小家子气,一种莫名的不安始终影响着她,如今不同了,如今她看人是从上往下看的,带着点打量和睥睨,她本就生的貌美,此时端坐在上,那宠冠六宫的光辉立刻耀眼起来,温嬷嬷深觉她狐媚,倒是苍葭,不行礼不问安不客套话,如无视这个人般在离她最近的地方坐下,又吩咐下人上茶。 第23章 . 交手 “你说是不是啊?瑶夫人。”…… 瑶夫人有一点不高兴。 所以说她未真正了解过什么是权柄,权柄从来不是有权柄的人宠爱你,你就能与他共享权柄了。 苍葭没心和她叙旧,直接单刀直入:“就不与瑶夫人废话了,皇上和皇后娘娘关心瑶夫人身体,叫我和温嬷嬷过来。瑶夫人请吧。” 打胎还是别在正殿,不然到时候谁把她抬回寝宫呢。 温嬷嬷讶于苍葭的直接。瑶夫人如今独霸后宫,奇珍异宝不要钱似的日日往飞霞宫里送,皇上现在只要是踏足后宫,除了偶尔去未央宫用饭之外,剩下的时间几乎全腻在飞霞宫。 皇后为替皇上遮掩,下令免了瑶夫人请安,也不许别的妃嫔去飞霞宫打扰瑶夫人。瑶夫人如今无疑是圣上心尖宠,六宫中最赤手可热的谈资。 温嬷嬷不喜欢瑶夫人,但她在宫中久了,见过宠妃,却没见过瑶夫人这样的宠妃,这种现象级事件令温嬷嬷如今对瑶夫人下意识便有不一般的敬畏。 瑶夫人的脸色白了白,她这些日子被捧得狠,从前的凄苦无依尽忘了,如今炊金馔玉,又被天下至尊捧在手心。她天性里的骄矜被彻底的激发出来,美人如神女般高华而出尘。圣上赞她:“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这样的宠眷与赞誉都让瑶夫人整个人飘飘然。 今天却罕见的尝到了被打落云端的滋味。 眼前这直勾勾的盯着她的女人,她的眼神里既没有嫉妒也没有憎恨,她凭什么呢?瑶夫人心想。 飞霞宫里如今的掌事嬷嬷安嬷嬷见瑶夫人不语,知道她这是有些不耐烦了,她忠心护主,更看好瑶夫人的前途,立刻扶起瑶夫人,示意她带着这两人去寝宫。 又点苍葭:“夫人毕竟是王妃庶母,圣上宝爱之人,王妃还需知道分寸。” 再敲打温嬷嬷:“皇后娘娘治宫严明,向有声名,嬷嬷怎的连医女都未带个过来,若是中途出了事,谁又担待的起。” 说来尴尬,皇上做下的荒唐事,如今非但要儿媳妇来处理许忘忧腹中的孩子,还需要皇后悄没声地准备好医女,又不许事泄,要神不知鬼不觉。所以现在连苍葭都还么见到专业人士的身影。 苍葭一般不太喜欢跟人做这种口舌之争,她干脆无视安嬷嬷的话,仪态从容地往飞霞宫正宫的寝宫走去。 温嬷嬷却不太能心服,冷笑着看了安嬷嬷一眼,道:“现在真是什么阿猫阿狗都敢上来叫两声了。我记得安嬷嬷从前是伺候潆贵妃的,那样一个美人,家世也好,最终那个下场啊,啧啧啧。安嬷嬷这次可得跟好了主子,这把年纪再落个没下场,这辈子可就不能翻身了。” 都不是省油的灯。 苍葭听着她俩你一言我一语的,又看看瑶夫人,她果然还是那个没心肝的玻璃人,闻言只是皱皱眉,对安嬷嬷道:“她们会安排好的,嬷嬷莫急。” 谁也不帮谁也不管的,细嚼之下全是凉薄。其实单论凉薄这事,许忘忧和谢明曜还是很有夫妻相的,难怪人家能在楚襄那个时空做一生一世一双人呢。苍葭无不调侃地想。 安嬷嬷很听瑶夫人的话,立刻不言。温嬷嬷也不想再讨个没趣,补了句待会会有个医女从飞霞宫后门进来,神不知鬼不觉,那医女做事老道,不必惊动太医。 瑶夫人像是这才真正意识到苍葭和温嬷嬷此番的目的一般,她的眼中有萦然一点泪光闪烁,但很快就不见了。 “知道了。” 她说。 苍葭一直在观察瑶夫人。她即将要失去她的第一个孩子了,她不伤心吗?甚至可以说,是她自己亲手杀了自己的孩子,从她下意识地勾引天子的那一刻起,从她不拒绝天子侍寝的命令开始,就注定了她留不下这个孩子。当然了苍葭也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好人,瑶夫人能有如今的体面其实有她一份功劳。 一路上,苍葭一面思考这个问题一面观察着瑶夫人脸上种种细微的变化,最终得出一个结论——她的伤心有限。 精致的利己主义,苍葭心想。 瑶夫人的寝宫堪称奢靡了。倒不是那种见之便觉得金碧辉煌的雄伟,而是无一处不精致无一处不典雅的华贵,尤其那几乎粒粒一样大小的珍珠帘子,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既饱满又柔润。 瑶夫人宫中伺候的只剩下安嬷嬷一个人,毕竟这不是个什么光彩的事,甚至可以说不该为外人道之了,倒是皇后这边的人多一些,除了温嬷嬷和雍王妃,那个传说中的女医官也神不知鬼不觉地到了。 所以苍葭出现在这委实没什么必要,纯粹是因皇后想要报复她罢了。只是皇后也不想想,苍葭若真怕她报复,至于把雍王的侍妾直接坑成皇帝的宠妃么?所以说人在上位久了就是这点不好,好不好的喜欢异想天开。以为自己随随便便一个动作就能把人吓得惶惶不可终日,真是发得一手好梦。 -- 第39页 女医官为瑶夫人调制好一碗浓浓的堕胎药,苍葭从前在宫里也看多了这个,那位皇贵妃一向是个心狠手辣的,哪里容得下别人为王诞下孩子,想想她有一回不忍,还替一个小美人求过情呢。 那小美人后来是怎么报答她的来着? 哦,那美人诬陷她和太医通/奸。真是人心不古。 女医官把堕胎药捧至瑶夫人跟前时,她那一直春风得意的脸色终于显露出一点白。可惜此时圣上和雍王都不在,没人来欣赏她此时的情态。 “夫人请吧。” 温嬷嬷带着深重的恶意对她说到。 瑶夫人忽然抖的厉害,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气。一向赢弱的瑶夫人竟掀翻了女官手上的堕胎药,碎瓷片砰地一声砸到苍葭脚下,那堕胎药还烫着。苍葭皱皱眉,半点不同情她。 唉。苍葭叹了声,吩咐那女医官道:“再给瑶夫人盛一碗。瑶夫人,我好歹曾经是你的主母,就让我来帮你这一把吧。” 她的声音淡淡的,却叫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出了不寒而栗的味道。 温嬷嬷是最乐见她们厮杀的,她们咬的越狠对皇后就越有利,于是她罕见地帮着苍葭说话:“是啊瑶夫人,为了日后的圣宠,今这一场您就忍一忍吧。” 安嬷嬷只不敢说话,但她明白这个孩子是绝对留不下来的。圣上不在乎瑶夫人曾经是自己儿子的姬妾,但不代表圣上能容忍瑶夫人肚子里的孩子。 即使这个未出世的孩子是他的孙子,或孙女。 瑶夫人闻言冷冷地看向苍葭,苍葭的笑容让她觉得很不舒服。她如今也不是那个需在雍王妃手底下讨生活的许忘忧了。 “你很高兴?” 于是她十分傲慢地问苍葭。 苍葭接过女医官调制好的第二碗堕胎药,十分体贴的拿调羹在碗里搅了搅,又沾唇试了试温度,觉得正好。 瑶夫人的傲慢在苍葭掰开她嘴的那一刻便戛然而止。 她半倚在床头,苍葭却是站着的。不知道苍葭究竟是用了什么样的手势,竟像是钳制住她的下颔骨一般,她的嘴被掰开,想挣扎却又使不上力气,她看见苍葭轻慢又冷漠的眼神,那一碗堕胎药就这样一滴不剩地落尽了她的肚子里。 最后一滴尽,苍葭忽然笑了。 她朗声大笑,像个疯子。 苍葭知道那是宿主身体最本能的反应,而这反应给了苍葭这个魂魄一场丰盈而舒适的补养,令她知道她离交易达成又近了一步。 她的笑声太骇人,而瑶夫人则在她的笑声中落红不止。她痛苦的蜷在床上,安嬷嬷立刻唤女医官过来替瑶夫人诊断。 一盆又一盆的血水从飞霞宫的寝殿里运出去,一盆又一盆温水又从飞霞宫的后院里送过来。苍葭终于缓过来,她此时坐在瑶夫人跟前,用手去抚摸她的头发,瑶夫人此时已经痛昏过去。而苍葭作为此时殿内身份贵重的人之一,无人敢令她从瑶夫人床前走开。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瑶夫人终于清醒过来。身体的疼痛令她的脸色苍白极了,她此时恨苍葭恨的滴血,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她竟说了一句:“他不会放过你的。” 苍葭知道她口中的他是指的雍王,苍葭因此脸上的笑容更盛了。 此时真的是个绝好不过的时机。温嬷嬷和那位女医官去给瑶夫人换清水去了,安嬷嬷怕瑶夫人小产后又冻着,正尽心尽力的关着寝殿内的窗,此时房中只剩下苍葭和许忘忧两个人。 苍葭俯下身,她的手从她的发划到她的眉间,又落到她的腮边。指尖的蔻丹红与美人苍白的脸色交映,叫人不知是应看人指尖的艳还是怜美人脸上的颓。 “许忘忧,有个秘密我只说与你听。” 不知道是因为她的声音太低,还是因为她的笑容太盛,她竟在许忘忧眼里看见了难得的恐惧。 “刚那碗药我做了手脚,你这辈子都不能再生育了。我知你非是真想要这个孩子,不过这宫里美人常有,太子却只会有一个。你想做母凭子贵的美梦?做梦吧。” 那双扑闪扑闪的大眼睛落下泪来,望着许忘忧几欲发狂的脸,苍葭用食指封住她的唇。 “嘘,别声张。我若是你,起码在彻底固宠之前将自己不能生这事瞒的死死的。大不了日后抱养一个,都比现在立刻叫人知道你这辈子都没了前程要强,你说是不是啊?瑶夫人。” 第24章 . 情仇 了恩怨。 苍葭几乎就要笑出眼泪。宿主原身的情绪实在激烈,也使苍葭这个魂魄的情绪也跟着受到了波动。她几乎是拼尽全力方让自己平静下来,瑶夫人见她一时好一时歹的,不免更觉悚然。 比起那笔直而激烈的恨,苍葭更喜欢欣赏对手如今颓败的模样。还有什么比看到手下败将的沮丧更令人快乐呢。 “你不怕我将此事告诉皇上?”瑶夫人如强弩之末,压着声音威胁她。 “你隐瞒此事还来不及,怎么会将此事告诉皇上呢?不过你倒是可以日后拿此事扳倒皇后。说来你还要感谢我,你细想,是皇子妃致帝王宠妃不孕有文章可做,还是皇后致帝王宠妃不孕有文章可做。我相信瑶夫人是个聪明人,总会做出对自己有利的选择的。” 瑶夫人像是不可置信般,良久良久方恨恨道:“你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聪明的。” -- 第40页 “原来在瑶夫人眼中我竟是个蠢人。” 苍葭见此,越发笑的愉悦。正当此时,温嬷嬷不放心瑶夫人安危,将窗户尽数关好后便过来了,见瑶夫人与雍王妃之间仿佛剑拔弩张的,因此越发的紧张。 苍葭见安嬷嬷一脸凝重的走过来。她不太喜欢这位姑姑,在她心中安嬷嬷与温嬷嬷除了效忠的主子不同外竟无任何区别,一样的是非不分拜高踩低,一丘之貉罢了。 她见安嬷嬷过来,也就不再与瑶夫人纠缠。毕竟日后还会有更大的风雨,而许忘忧此生最盛的时刻,在圣上宣召她的那一日起便已经结束了。这个世上最爱她的人是雍王,也唯有雍王。 日后,她会背上妖孽的骂名和一个不能有自己子嗣的身体,她会在这后宫中极速的盛放也急速的枯萎,如昙花一现,后了无踪迹。 念此,苍葭心情愉悦。 宽大的袖摆纷飞如翩跹的蝶,她最后回望了瑶夫人一眼,这个冷冰冰的美人曾享有这世间唾手可得的荣耀,却被自己的贪欲毁掉了。 许忘忧亦带着无比的恨意回望她,但她其实尚不能切身的明白等待着自己的将是什么。 她以为自己还能翻身,苍葭心想。 于是苍葭朝她极诡异地笑了笑,不等她和安嬷嬷开口,转身离开了飞霞宫。 此生不必再见了。 许忘忧,我的宿主与你,恩怨已了。 处理完后续后,温嬷嬷久等她不见,才知苍葭未与皇后及众人说一声便出宫回了王府。温嬷嬷本就不待见她,于是在回未央宫后将今日飞霞宫中发生的一切添油加醋的说与了皇后听,皇后颇觉纳罕,思索了一会方与温嬷嬷道:“楚氏一时想的窄,恐怕也是吓到了,一时心智失常也是有的。” 皇后久居上位,许是已经忘了如何以平视的姿态去看待人与事,到如今仍觉苍葭是被自己此前的威胁吓到,又因从前雍王偏宠许忘忧而一时失常。想到这儿竟觉得快意,亦不再追究苍葭出宫之前未来与她请安一事。 不过很快,她也没心情再追究任何在她看来冒犯或不合规矩的事了。 雍王谢明曜被南越军队所俘,又爆出意图加害南诏储君一事。与南越最近的那一战,雍王令南诏储君领兵诱敌,军队被困充满瘴气沼泽地之中,白泽遣人求助,雍王却以即将与南越决生死战为由,未允之。 其实雍王计划的很好。他原是打算以南诏国的军队为饵,使南越大军追击白泽所带领的大军。待两方兵力消耗殆尽后他再带大军突围,攻其不备,必定十拿九稳。出其不意,乱而取之,这样的策略谁都挑不出什么不是。 但雍王实在刚愎自用,南越不傻,南诏国也不真就是冤大头。南诏国大军被困沼泽地,南越大军却在雍王依旧排兵布阵时直接围了大合的军营。等南诏国军队九死一生的从沼泽地中出来时,大合的主将—皇帝嫡子雍王已经成了南越国的俘虏。 南诏、南越一向多沼泽山林,瘴气重的可要人命,南诏国储君九死一生,南越大军压了大合境内,南诏却退了兵。 如今朝中都在传,南诏将与南越拧成一股绳。 朝中一时纷扰不休,苍葭却兴致勃勃地研究起了舆图。 南诏国作为抵抗南越天然的屏障,有一块领土却不与南越相连,而那一块不与南越相邻的领土,构成了南越对大合疆土的威胁,南越象兵强势,但其实在云朝的时候,这个国家对朝廷是构成不了压力的。 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最近几代南越皇室英主辈出,而与之相较的则是大合王朝的衰落与软弱。加上西北的北凉人又虎视眈眈,西北铁骑几次抵北凉来犯,皆是败多胜少。 这一切的一切都昭示着,朝中经不起大仗了。 南越已是如此,北凉还要趁火打劫,朝廷如今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天子不敢求和,怕担千古骂名,于是此时内阁李相倡议,不如集中火力遏制北凉,同时请南诏出兵遏制南越。 南诏国自大合建朝便是大合属国,称臣不纳贡,南诏皇室与合朝皇室一向往来紧密,数代以来多有婚嫁之事。远的不说,如今的楚王妃不就是南诏国的嫡出公主么。 李相站在上国的立场上考虑问题,自然觉得南诏需要无条件帮助大合,至于雍王曾陷南诏国储君与将士于险地之事,却被李相选择性地遗忘了。 果然,南诏国主闻此信大怒,此时已经休养好的白泽却按下父皇愤怒的手,含笑道:“父皇莫急,如今天时地利皆在我南诏,咱们再抻它一抻。” 每个属国都希望自己能摆脱属国的身份,南诏亦不例外。自然,这是南诏皇室的野望,至今仍未实现罢了。 大合明发的奏章竟未等来南诏的回复,大合君臣皆是纳罕,楚王与楚王妃如今更成了风暴中心的一员,连一向不与宗室相交的李相都亲去了一趟楚王府,与楚王、楚王妃说了说忠君爱国的道理。 不过听说李相走后,楚王妃直接啐上了楚王的脸。 嘴里骂道:“我朝皇子的命是命,我阿弟的命、南诏国将士的命就不是命了么?” 众人这才明白雍王之前以南诏军为饵并置其于险境之事其实并未过去。 朝中有人令不如先请雍王回朝。这话才落就被人啐了回去,如今雍王身陷敌营,说好听点是请雍王回朝,说得不好听便是还要增兵与南越对垒,如今钱粮吃紧,北凉又虎视眈眈,南越的事当然能由南诏解决还是由南诏解决的好。 -- 第41页 可惜南诏国迟迟不给回音,天子的头都愁白了一大半,已是好几日不入后宫。 雍王犯下这样的错,自然连带着皇后也跟着没脸。倒是凌昭仪冒出头来,三皇子自雍王被俘后屡受重用,母凭子贵,凌昭仪自然跟着水涨船高。 三皇子妃大腹便便,难得此时还要为丈夫的前程操心,登门来了如今已是门庭冷清的雍王府。 雍王府门庭冷清,苍葭的心情却是丝毫不受影响。她听下人来报说三皇子妃登门拜访,竟还与红霜道:“如今我这儿是人人避之不及的,我这妯娌却还敢来,可见真是患难见人心。” 红霜如今真是笑也笑不出来,却又担心王妃因王爷之故想不开,还得强笑着安慰她:“娘娘放心吧,王爷是龙子,必定能逢凶化吉的。” 苍葭定定地看着红霜,直看地红霜不好意思,方嗫嚅道:“奴婢知道娘娘与王爷……不睦。但王爷若是真出了什么事,娘娘也落不着好不是。” 这个侍女忠心是忠心,就是脑子不够活泛。于是苍葭也不同她多说什么,只是吩咐:“你代我去迎一迎三皇子妃。” 红霜瞧着苍葭不容置喙的样子,遂不再言语,低头称是。 如今外头的战事不太好,眼看着就快山河破碎了,三皇子妃怕招人眼,于是一应只敢往素净里打扮,不过她气质本就沉静,如此反而衬托出她的美来 苍葭在副殿见了三皇子妃,盖因正殿熏着浓浓的南朝遗梦,甜且烈,苍葭怕孕妇闻久了不适,便没在正殿见她。 三皇子妃见苍葭气色好得很,想起她之前说过的话,心中竟升起难得的安然。 她的丈夫亦参与推动了雍王主战之事,当时赌的便是若有战,此战必败。 虽说此举于国朝不利,但为着夺嫡,实在是也顾不得。更何况谁又能想到后果竟会比他们想象中更为严重呢?虽说大合国力早不比从前,但总也算□□上国,这些皇室子弟多享先祖余荫,其实他们并不能真正明白一场惨烈的战争将对家国的影响。 如今真到了这个地步,三皇子妃的丈夫甚至可以说是潜在的受惠者了,但因着山河破碎的恐惧,三皇子妃的脸色倒比苍葭还差一些。 于是当三皇子妃见到苍葭时,她那依旧从容的仪态与淡淡的微笑,实在是令三皇子妃毛骨悚然极了。 自然,也印象深刻极了。 第25章 . 条件 靖和郡主。 这些王公贵族在富贵乡里浸淫日久而不知战局,但对于朝中局势的把握却很清晰。雍王如今虽说败了,但雍王岳家楚家就是武将出身,若楚家想捞雍王一把,那说不定此事会有转机。 这是三皇子党不愿见到的局面。三皇子妃想到此前苍葭似是而非的话语,自然要来撞一撞这个钟。不过雍王妃对楚家究竟能有多少影响,他们夫妻谁也没把握。 苍葭比三皇子妃要更直接一些。她和这个妯娌之间没什么感情,两人也显然没有熟到无事聚到一块契阔喝茶的地步。侍女们行云流水地将茶点摆好又如钻沙子一般退下,三皇子妃是个合格的内宅主母,窥此细节便知雍王府上下调度有方,竟比她上次来的时候还强些。 心中觉得奇,却想,雍王妃当真一点不担心自己的前程么? 像是知道她心中所想似的,婢女们不过将将退下,便听苍葭道:“咱们妯娌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 三皇子妃早等着这一句,却又觉得雍王妃实在是太不委婉。张了张口也只能问一句嫂子的意思是? 很快就见苍葭露出个似笑非笑地样子,像是嘲笑她的瞻前顾后,又或者只是单纯的不屑。 三皇子妃的脾气比苍葭还是要好一些的,何况她如今怀着孕,越发的不能动气,优哉游哉的喝着茶,看起来优雅而高贵。 苍葭不是不知道这些贵族,说话惯是说一半留一半的,她却没这时间也没这心力与她在这上头非口舌,干脆单刀直入。 “我不与弟妹虚客套,我只递一句话,我的目的与三皇子府是一样的。” 三皇子妃等的就是这句话,聪明人之间话不需多,说到点上便是了。 “接下来的事不劳三皇子府操心。不过你我都知,皇家人说话的份量不同于臣子,届时如有必要,还请三皇子推上一把。” 却不说是什么事。不过这不算是三皇子妃的打探范围,三皇子妃只需知道苍葭、或者说是楚家的态度就足够了。 而苍葭的态度也很明确,她自是要放任雍王去死。至于楚家……雍王妃嚣张至此,背后若无家族撑腰,三皇子妃是再不能信的。 至于雍王妃与她背后的楚氏所谋为何,便是三皇子妃无法猜度的了。 但她目的已经达成,便不久留,就如同苍葭方才说的那样,她们妯娌之间并不需要客套。 关于雍王妃的态度,三皇子夫妇并未令第三人知晓,因此当朝廷向南诏发出第二封国书后,南诏的回应直接叫朝廷炸了锅。 此时离雍王被俘已经三月有余,皇后在未央宫里称病不出,雍王妃更是在三皇子妃拜访过后直接谢客,期间三皇子妃为三皇子诞下了一个嫡子,也是当今的头一个孙子。 只是如今外敌虎视眈眈,令小皇孙的诞生增添了一丝沉静的色彩。 三皇子妃听说这个消息的时候已经是亥时了,亥时人定。三皇子回府时,三皇子妃正哄儿子入睡。见丈夫回来,令乳母将世子报去了隔间,觑着丈夫脸上隐约的兴奋,三皇子妃亲自替他换了常服。 -- 第42页 如今一天比一天凉,三皇子感受到妻子指尖的冰凉,握住她的手给她取暖,又同她道:“南诏那边回信了。” 自雍王坑了南诏国的储君和将士一把之后,南诏就对大合与南越的战事不闻不问起来。朝廷如今南失交州,北失凉州,腹背受敌,十分凄凉。 如今朝廷对雍王不满的声音逐渐多了起来,这里头究竟有没有三皇子党的推波助澜尚不可知,但的确,若非雍王被俘,又得罪南诏,或许局势不会这样糟糕。 有人失意就有人得意,尤其是今日南诏信中所求,三皇子是知道雍王妃与雍王已非明面上的不睦的,但却也不清楚如今这事究竟是楚家手笔,还是只是巧合。 但无论如何,如今局势对他十分有利。 三皇子妃见丈夫眼露精光,便知必是又出现了对他们有利的局势。当即也因他的欢喜而欢喜起。与他同坐于榻上,整个人依旧如同一个天真少女般缠在他身上,问他:“可是南诏愿意出兵了?” 三皇子在三皇子妃脸上啄了啄,他们夫妻感情好,即使三皇子妃有孕时三皇子跟前也没个侍妾通房,侧妃更是子虚乌有。凌昭仪见儿子前程看好,心里对儿媳也挑剔起来,不比从前亲近,但她虽然不满三皇子妃专宠,但想想雍王如今,连岳家都不愿替他说上半句好话,便觉得起码现下这个局面,还是三皇子夫妻和睦的好。 “南诏愿意出兵了,但是南诏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三皇子妃下意识便问。 却见丈夫的脸色更兴奋了,兴奋了带着一丝奇怪的恶意,三皇子妃正不解,却听见一个不韶于晴天霹雳的消息落在她耳边。 三皇子妃一时间只觉得天旋地转,抓着丈夫领口的指节都泛白了。 “这,这不是侮辱人吗?” “谁说不是呢。” 三皇子随妻子附和一句,却又满不在乎的很。反正他与雍王也没什么兄弟情分,何况若这事真能成,那也代表着雍王在父皇心中彻底失去了继承大位的可能。 妇人一向心思敏感,待略缓过来一点,三皇子妃又对丈夫道:“你说南诏国此举,究竟是报二哥陷南诏国储君和将士于险地之仇,还是说那位储君早就看上了嫂嫂?” 南诏国竟要为南诏国储君求娶楚家嫡长孙女,可京里谁人不知楚家嫡长孙女如今是雍王的妻子啊。 三皇子久处朝堂,眼界便比三皇子妃更开阔些,想了想,十分有耐心的回答妻子:“或许是要试探朝廷的底线。” “底线?” “对,南诏如今恐怕已经不满足做朝廷的附属国。” “父皇会同意吗?” 望着妻子迷惑的表情,三皇子的目光从妻子脸上移开,他此时的面容略显清隽,点漆般的眼眸如深不可测的海。或许三皇子自己不愿承认,但此刻的他是与雍王有些像的。 “推二嫂一把。”他淡淡地说。 把这事砸实了,不管二哥能不能顺利回京,他身前死后,都将蒙受妻子别嫁的耻辱,永世不能翻身。 苍葭近日养了只鹦鹉。鹦鹉会说吉祥话,却不会叫苍葭。 南诏储君求娶楚家嫡孙长女之事在朝中闹的沸沸扬扬,在李相和三皇子的一力推动下,朝廷下旨令楚氏与雍王和离,又为了安抚楚家因有女儿远嫁、甚至可以说是和亲了,所受的委屈和所做的牺牲,朝廷授楚襄祖父忠宁伯之位,泽三代而斩,封楚氏为靖和郡主,不日便启程南诏。毕竟楚氏一日不嫁,南诏便一日不发兵。 而此时,雍王究竟能不能回来已经不是朝廷关注的事了,比起丢失的疆土,一个被俘却不肯自尽的皇子,即使归来,等待着他只是个被圈禁的宿命。 这次和离的圣旨却不是金子打的。平平常常一圣旨,苍葭跪着谢恩,你从她的脸上看不出喜悲,倒是下人们有些同情她,心里想,真可怜,要远嫁给一个蛮人。 不过那些略有见识的便不会这样想,毕竟雍王即使回朝以后前程也有限了,何况王爷与王妃不合已久,如今散了未尝不是解脱。 各有各的想法也各有各的道理,唯陪着王妃经历了一切的红霜,只觉得王妃的手段,又狠又高妙,已经突破了红霜认知的全部上限。 苍葭好整以暇地接过圣旨,从今日起,她就不再是雍王妃,而是靖和君主了。一个和字写出朝廷多少心酸,这令她忽的想起那一位王,连失十二府城之后那些大臣们人人劝他议和,与谢氏分南北而治,和平建交。 当时王说了什么,王说君王死社稷。云朝可以有亡国的君主,不能有求和的君主。 所以说每个人都有优点,尤其是看多了谢明曜这样的人渣,从前那个暴躁又爱缠着他的王也显得可亲起来。 过来宣旨的依旧是皇上身边最贴心的福公公。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福公公这两年净跟雍王的妻妾打交道了。他如今看见雍王妃,不,如今该叫靖和君主了,就想起瑶夫人。靖和君主将要远嫁,瑶夫人倒是在宫里得意,炊金馔玉的,宠爱只盛叫人侧目。不过最近似乎也不太行了,毕竟宫里从来不缺美人,瑶夫人从前又是雍王的侍妾,而雍王如今已经成了皇上的心病。因着这事,皇上已是许久未踏足未央宫了。 福公公神思飞的远,还是苍葭跟他搭话,才将他的思绪拉回来。 -- 第43页 “今日应当是我留在王府的最后一日了,既然今日是由公公过来宣旨,也算是我与公公的缘分,请公公留下来喝口茶吧。” 福公公为人八面玲珑,忙道:“不敢当娘娘一个请字,也不敢当娘娘盛情。该是奴才向娘娘讨口水喝。” 福公公这般恭敬,就仿佛等着雍王妃的前程并非是远嫁和亲,而是即将问鼎中宫一般。 苍葭不过淡淡一笑。 这雍王府,花木葱葱,亦有凋零枯荣。想起她刚来时这里是何样胜景,如今又是何等凄凉。这里既担不起她的盛开,那她自选别处盛放。 凭什么要为人作嫁衣裳呢。 折一只花匠养的极好的凤凰振羽,自簪鬓边,此时婢女奉茶上来,她笑吟吟对福公公说了声请。 第26章 . 宫斗 皇后就是皇后。 福公公走后,楚家遣人过来接姑奶奶回府。 楚家嫡女当年嫁过来时十里红妆,光抬妆就抬了三天,堪称京城一景。和离的时候也高调,由三皇子率亲为靖和郡主抬妆,楚府前来接人的亦是家将。 喧天的锣鼓为贵人开道,这胜景令京里喧嚣。 雍王尚在南越为俘,却已经成了京城里第一号绿头龟。 嫡子又如何,有愧国朝有负山河,曾为君王忌惮,今为朝臣厌弃。 皇后称病久矣,自雍王被俘以来,未央宫里一日较一日沉寂。今日许雍王夫妇和离的圣旨明发,那些与皇后有怨无恩的宫妃走马灯似的来未央宫请安,不过请安是假,想看这位高高在上的中宫笑话才是真。 皇后好个脸面,这种时候偏不肯闭门谢客,令温嬷嬷替她重匀胭脂以盖“病容”,又着盛装,一顶三龙二凤冠上,一样明黄色大衫,深青色霞帔上的升龙纹栩栩如生,又有金云龙纹玉带,端的是这普天之下独一无二的高华。 只是这强撑的气场在面对凌昭仪那张春风得意的脸时便土崩瓦解。 皇后如今有多失意,凌昭仪如今便有多得意。倒是冯妃依旧不显,五皇子年纪小,却已经是京里有名的玩家,这样的人做个闲散王爷也便罢了。冯妃深知自己的儿子,自然对夺嫡一事兴致缺缺,她在宫里惯是两不得罪,今日被凌昭仪拖过来挡刀,依旧只是笑吟吟吃果子,轻声慢语说说不相干的话。 却听凌昭仪道:“娘娘久病,却迟迟不见瑶夫人过来请安。娘娘也是太好性,冯妃姐姐你说是么?” 冯妃暗地翻个白眼,心里却想,你自己位分不够不敢攀扯瑶夫人,却是拉着我做甚。还没做成太后呢,瞧瞧你那嘴脸。 虽说冯妃心里十分厌烦凌昭仪,但凌昭仪的儿子比她的儿子出息,于是也只能闷着不说话,并不驳她。 皇后更是看厌凌昭仪的嘴脸。她惯来心思深沉,深悉动气不动怒的法则,心如电转间又多了一样主意。 “瑶夫人现在正是风头盛的时候,又是皇上心尖上的人,倒不敢劳她纡尊降贵。” 这话明捧暗杀,却正合凌昭仪心意。从瑶夫人得宠那天起,这个人便在凌昭仪心中留下了影子。瑶夫人年轻,她们却已经老了,她们这些以色侍人的人,最怕的就是岁月。 凌昭仪不容瑶夫人,只是她虽有子傍身,瑶夫人有的却是实实在在的圣宠。何况三皇子正是在圣上跟前得脸的时候,她定不能在圣上跟前拖儿子的后腿。 只是瑶夫人一日不除,一日令凌昭仪心内难安。 如今皇后明晃晃的露出不喜瑶夫人的信息,怎令凌昭仪不欣喜。若不好好筹划,当真是辜负了皇后那一番话。 于是凌昭仪道:“娘娘贵为天下之母,怎能说是瑶夫人纡尊降贵呢。” 皇后只是笑,不再说话。 凌昭仪也不需皇后再说什么,只要得了皇后的态度就尽够了。又同冯妃你一言我一语的奉承了皇后良久,直见皇后倦了方起身要告辞,皇后见凌昭仪脸上那几乎掩盖不住的喜色,心中略转一转便明白了她的主意。 那就看看谁的借刀杀人更高明吧。 皇后毕竟是皇后,除了对付苍葭那种脑回路不同于常人的,应付起这些人来还游刃有余。皇后原本还因三皇子之故瞻前顾后,但既然凌昭仪上赶着要送死,她也就不必拦着了。 于是苍葭在远嫁南诏之前还有幸赶上一回宫里的好戏。 虽说皇后现在不受皇上待见,但也仍是中宫。靖和郡主即将远嫁,不论从前是不是皇家妇,如今她的身份都是受封的臣女。 臣女将远嫁,又是为国尽忠,皇家于情于理都该有所表示。 这重担便落在皇后身上,当真是打脸都打的明明白白,眼睁睁看着儿媳妇为他人妇,出嫁前前婆婆还要为了家国多做勉励。 听说皇后得了这差使时在未央宫连着砸了好几套上好的青花瓷茶具,又打伤了两个宫女一个太监,如今宫里都传皇后因雍王之事日渐暴虐。 不过这样伤脸伤身的事,搁谁谁不暴虐。 苍葭入宫那天,盛装。 郡主的品级其实是比王妃低的。但她从前为雍王妃时不太打扮,那时候是蔫坏,不宜张扬。如今是来耀武扬威的,目的不一样,便往盛装里靠,气人正正好。 今日她在这九重宫阙中未见到那只龙,既不觉得称愿也不觉得遗憾,只觉得秋日里的阳光这样好,令她身上的华服都多添一分光耀。 -- 第44页 未央宫还是那个未央宫,九重宫阙之上,琉璃的瓦片闪耀着金子般的光辉,却又在这孤寂的天地间显出异样的落寞。 今日陪着苍葭的侍女依旧是红霜,一改从前的战战兢兢,红霜终于明白只要主子好一切都好的道理,脸上写满了意气风发。 苍葭步入正殿时,通过逆光看见皇后脸上的阴沉,苍葭含笑,那件鹊桥相会纹的红裳显出她雍容的气度,她正值最好的年华,额上的东珠随着步伐而晃动,珠子莹润的光泽与她相映成辉,皇后抬眸看她,目光微冷。 苍葭比照国礼向皇后请安,被准许平身之后的第一句话依旧半点没让皇后失望。 “臣女瞧着娘娘像是憔悴了,只是不知是为了亲儿子还是为着臣女这个前儿媳妇。” 衣裳上的鹊桥相会纹在皇后看来刺眼的很,却偏偏找不出依据来骂她。她如今也是个郡主了,正得意,朝廷得用她,摔不得打不得的,皇后却失势了,明明贵为国母,却连凌昭仪那种从前上不得台面的人都能过来踩上一脚。 这种自许忘忧被皇上收用之后的无力感在此时越发的深重,于是皇后也干脆破罐破摔了起来。 “不知道我儿是倒了哪辈子的霉娶了你这个毒妇,他的气运说不得就是你败坏的。” 皇后这话倒是说到了点子上,苍葭在心里给她点个赞,嘴上却不饶人。 “娘娘,行得正方能坐得端,您见过世上几个宠妾灭妻的人有好下场的,天道好轮回而已。想来娘娘今天也不是来骂我的,咱们还是都各司其职吧。臣女即将远嫁,娘娘身为国母可有什么训示勉励?” 皇后银牙一咬,正要开口,却见温嬷嬷一脸焦急的跑进来,那本来落在嘴边的一句皇后不好了因见苍葭在的缘故硬生生咽回去,只是脸上的表情骗不了人。 苍葭一向有反客为主的本事,尤其对付皇后这种要脸的人,只要你比她不要脸,她其实也不太能奈你何。不过皇后这次的反应有点奇怪。 她心里早是盘算好的,倒不像温嬷嬷那样慌张,甚至不介意让苍葭看了笑话,反正又不是她丢这个人,何况这事若能隐隐绰绰地扬出去,那才精彩呢。于是便对温嬷嬷道:“有什么事说吧,反正郡主也不是外人。” 温嬷嬷防着苍葭,也厌她。但她一向听皇后的话,皇后怎样说她就怎样办,于是垂头回话。 “回娘娘话,前儿宫里流言传进了皇上的耳朵里,皇上怕瑶夫人多想,这几日去瑶夫人处就去的勤。瑶夫人一惯是不出飞霞宫的宫门的,今天早上却不知怎的竟亲送了皇上出宫门,又正好被进宫来与凌昭仪说话的三皇子妃撞了个正着。三皇子妃当时扶着凌昭仪说话呢,见到瑶夫人那一刻脸都白了,皇上的脸色也很不好看,平白骂了凌昭仪一场,凌昭仪当时就吓得厥过去了。” 这凌昭仪从前未必见过许忘忧,不过当着儿媳的面被天子劈头盖脸的一顿骂,但凡要点脸的都得厥过去。 皇后听了,那本来阴郁的面容却忽而散发出光彩来,倒也不避讳苍葭,反正她已是知道这个人了,最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厥过去还只是轻的呢,本宫要是没记错的话,三皇子妃从前是见过瑶夫人的。等凌昭仪醒过来,想想三皇子妃当时的脸色,她一向是个玲珑心肝的人,焉有不追问的。” 皇后顿一顿,又吩咐温嬷嬷:“遣人去瞧瞧凌昭仪,天可怜见,她这也算是无妄之灾了。”恐怕对三皇子在圣上跟前的体面也有妨害呢。 苍葭也不接话,还是等温嬷嬷领了命退出去了,方呷口茶,悠悠然。 “娘娘真是好手段。” 皇后此时心情好,倒也愿意和她说两句。毕竟她也懒得与她说什么勉励的话,从前在她面前骂许忘忧,她自己不也是个人/尽/可/夫的货色。皇后在心里啐。 “你自己后宅里的事管不好,倒还能看出别人的手段。你既要远嫁,本宫也不勉励你别的,就跟你讲讲这些后宅手段,也盼你日后能用得上。” 还带诅咒人的呢?苍葭也不言语,依旧含笑听她讲。 “如今宫里都是本宫深厌瑶夫人的流言,当然也有人说瑶夫人跋扈的。不过今日之后,这些流言都会被瑶夫人来路不正的传闻冲散。然后皇上很快就会发现,这三个流言竟都出自凌昭仪之手。” 皇后话音到这儿便戛然而止,看着苍葭的脸,一脸的高深莫测。 却见苍葭并不流露出一点惊叹,而是呵地一声笑出声来。 第27章 . 南诏 “不能耽误我洞房。”…… 她的笑声略显失礼,给皇后添得一手好堵后又忽的不言语了,皇后眼睛一棱,对此也没有再说下去的兴致,便转了话音道:“总之日后山高路远,只盼郡主记得家国。” 苍葭却盯着皇后,略想了想笑问:“娘娘怎么不继续说您那一石二鸟的好计谋了?其实也不是臣女不捧场,只不过这种靠流言构陷他人的法子挺老套的,再是管用对臣女来说也不新鲜。不过臣女还是在这先祝娘娘得偿所愿。” 皇后实在懒得再理她,挥挥手又端了茶。任谁都晓得这是端茶送客的意思,这一程过场走的两个人都怪累的,皇后是心里累,苍葭则是身体累。 毕竟不再是王妃的身份,得老老实实接受一程又一程入宫的检查和盘问,又得在皇后面前好整以暇地坐着听训,若是坐姿有半点不雅就是唐突了贵人。 -- 第45页 皇后则更是有苦说不出,早知道这人不是个省油的灯,从前就已经是两看相厌了,如今还得对她笑脸相迎,这样的人也配?丈夫生死不知呢,自己就捡了个高枝走了。当然了南诏国那种边陲小国在皇后眼里算不得高枝,但这番恶心也是够人看的。 两人夹枪带棒地说一会话,皇后心不甘情不愿地勉励她一句,这也算是走完了过场。当然进宫里来竟见了这一场好戏,也算是个额外的收获了。不过这是早料想到的事,许忘忧真以为自己算无遗策吗?还是真以为自己当得起这份荣耀? 当今不是雍王。不是谁都会对她一往情深的,究竟是靠着里子活还是靠着面子活,这个主次,她没搞明白。 后头的事还是看薄子吧,反正南诏山高水远的,路上无聊,她总得给自己找找戏看。 皇城还是那个皇城,这权柄极盛之处几百年来都未曾有过改变。 她未入红尘之前,因为一些人一些事,一直困于苍穹之蓝,没有机会去见世间景色。后来在清羽的指引下,她成了一个普通的民间女孩,入了宫,见了王。 九重宫阙困她一生,她那一生什么都有了,但回头去看的时候,其实两手空空,却是什么都没有。连看皇城之外景色的机会都少得可怜,如今倒是全了心愿,她本就长于天地之间,对自然有着天生的向往。 九月暮秋,清晨已有落霜。南诏国国主为南诏国储君求娶大合京城楚氏嫡长孙女,大合天子允之,册楚氏女为靖和郡主,靖和郡主由大合京中禁卫军护送,于九月初一启程前往南诏国。 楚家亦有家将送嫁,楚夫人泪沾衣襟,苍葭心中全无悲伤,却也不得不陪着她好好地哭了一场。还是楚大人怕耽误吉时,硬着头皮做了个恶人将这娘俩分开。 皇家亦有表示。三皇子妃因之前的事小病一番,但皇家现在就这一个儿媳妇了,宫里娘娘们若是出面,难免显得抬举太过,无论大合如今是否是内外交困,但总归还是个上国。于是依旧令三皇子妃过来送嫁,三皇子妃得了这个差事后,三皇子连日的阴沉情绪方好些。这些日子,凌昭仪在宫里接连受了陛下几次训斥,连带着三皇子在御前也艰难,三皇子妃心有余悸,忖着丈夫的脾气,却不敢多话。 但关于瑶夫人的流言还是隐隐绰绰地在宫里传开了。 如今故人相见,三皇子妃的心情复杂极了。只是此时人多眼杂的,三皇子妃也难对靖和郡主说什么,不过看向她的目光到底复杂。 苍葭闻弦音而知雅意,她和三皇子妃没什么妯娌情,但也不曾交恶,细论起来也曾合作愉快,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苍葭不介意在离京之前再送三皇子妃一份大礼。 于是含笑,话落在三皇子妃耳边,风一吹就散了。 初听悚然,再听愉悦。 “瑶夫人,不能生。三皇子妃好自为之。” 三皇子妃回过神来时苍葭已是离她三尺有余,她正要登车,仿佛感受到三皇子妃的目光似的,苍葭侧头对她一笑。 今靖和郡主、前雍王妃有一张娴雅的脸。她脸微方,眼上扬,尖尖的下颌和如雪的肌肤都令她看上去如同一只贤惠的狐狸。 与三皇子妃这样的国色相比,靖和郡主实属第二眼美人,越看越觉有味道。不过三皇子妃此时感受到的并非靖和郡主那耐人寻味的美,而是她的狠。 从三皇子妃亲眼目睹瑶夫人真容的那一刻起,三皇子妃便彻底对靖和郡主另眼相看起来。 虽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手段,但总觉得自己这位前妯娌,当真是好手段。 得了苍葭所卖的这么个大礼,三皇子妃便不能装作一无所觉,于是遥对她点头致敬,两人目光相撞,皆有柔色。 锣鼓开道,苍葭登上马车,车轮在官道上留下一道道车辙,一路往南开去。 —— 南诏国。 白泽得了大合朝廷赐婚的旨意时,正吊儿郎当地坐在书房里,摸着下巴想坏主意。后得了好消息,得偿所愿的挟着剑跑到院子里去,高兴地舞了好几个剑花,等他父皇来时才停下。 南诏国的国君觊觎峪口矿产有些年头了,峪口地处南诏和南越交界,那里产金矿,馋人的很。 如今大合已经同意了南诏国储君和大合贵女的婚事,既然儿子满足了,那也该轮到老子了。 于是抓起儿子议起兵事来。白泽心里全都是和苍葭的婚事,此时哪有心同父亲议事,偏他爹不肯放过他,只好打起精神来对应,想着想着,又说:“峪口必然是要拿下,现在南越空虚的很,打也好打。除此之外,咱们也得给大合送份大礼。” 国主知道儿子一向足智多谋,侧过头看了这个站没站样坐没坐样的儿子一眼。只见他皓齿一笑,意气风发极了。 “大合的皇子不是还在南越做客吗?阿爸,咱们得把他救出来,唔,就用这个名义向南越发兵,直接平了它们占了矿,神不知鬼不觉的。” 国主觉得以请大合皇子还朝的出兵理由很好,于是吩咐儿子:“去叫平章事和大军将过来。” 白泽在他父亲跟前一向肆无忌惮,听了这话,懒洋洋地站起来,却对国主道:“出兵可以,不能耽误我洞房。” 国主笑啐他,只喊他快滚。 行路两月有余,大合的队伍终于到了南诏。 -- 第46页 苍葭入南诏国都城的那天是个艳阳天,这里果然如白泽所说,终年不见雪,四季都温暖。 送嫁的将军隶属大内,更早之前在苍葭的祖父—楚将军的营里呆过,武人有时候没有文人那种一女不嫁二夫的思想,反而是佩服苍葭为国牺牲。 因此一路上都对她极客气,如今任务了了,因担心着大合和北凉、南越的战事,所以只是将苍葭送到南诏国的皇宫中便要走,并不打算留下来参加婚礼。 苍葭也不缺别人看她成亲,队伍刚入南诏时她就已经喜欢上这个温暖的地方,这里的女子有的竟穿着可以露出脚踝的衣裳,走起路来有银铃相撞的声响,苍葭觉得欢喜极了,如果不是碍着她的身份,真想走下马车跳一支舞。 她来的时间也正正好,南诏攻下南越小半疆土,逼得南越不得不献出大合皇子以求止战。 但南诏本来就醉翁之意不在酒,这一对至尊父子,深知攻土易守土不易的道理,最终只留峪口一地,又与南越签下休战的条约。 如今整个南诏都在传王子白泽用兵如神。 大合亦因南诏国向南越发兵受益,趁南越与南诏交战疲软之际,大合主将赵卫赵将军夺回被南越占据的交州,又与南诏合围信、白两州,不过南诏意不在此,未等南越反扑过来便退兵了。 大合无南诏相援,终没守住。不过夺回交州的胜利已经足以令大合将士振奋。 又逢南越将大合皇子奉还南诏国的消息,赵将军立刻将这两件喜事八百里加急报送京中,京中也很快送来除留下驻守交州的将士之外,其余人退兵还朝的回信。 赵将军得了消息便立刻带兵启程,中途又绕道去接了趟雍王,他的兵不能进南诏都城,在城门外等候时,正好遇上为靖和郡主送嫁的队伍回程。 赵将军虽说在外打仗,但对京里的消息也是通的。今见了旧识程副将军,策马上前问好,程副将军倒是不知赵将军这边的事,见了他竟还疑惑。 “所以,雍王殿下现下在凤城?” 南诏国的府城又名凤城。 赵将军望着程副将军一脸便秘的表情,微微点了点头。 这,若是旧日夫妻异国相见,也不知道会是怎样一出,呃,好戏。 白泽才不会让苍葭见前夫。 虽说这前夫对他半点构不成威胁,还怪没用的。但不妨碍他吃那没影的飞醋。 苍葭倒是想见雍王,谁不想对着手下败将耀武扬威呢。苍葭最是睚眦必报的一个人,更是不晓得低调两个字该怎么写。 但她也不会拗着未来的丈夫就是了,她一向有情商。 于是眼珠子一转,如今离婚礼还有三天,她又不必绣嫁妆,这里也没有未婚夫妻不许见面的规矩,两个人日日腻在一处,就是在王宫里呆久了有些无聊。 既然无聊,就得拖着未婚夫到处逛逛疏散疏散,到时候撞见了谁也就不是她的不是了。 第28章 . 隔岸 “你再多看他一眼,我就杀了他。…… 这一日,她身着南诏国传统的服饰,银制的镯子和脚链撞在一起发出环佩叮当的响声。苍葭日渐与白泽熟识了,她一向是洞悉人心的好手,深知少年一见倾心不代表就能再见倾城,私底下接触时很注意关注这位未来夫君的喜好,两人如今虽未婚,却也蜜里调油的紧。 这是她苍葭的本事。 她天生心比比干多一窍,天生的风情万种,万般情浓。 这一日,凤城微雨。 苍葭喜欢雨天,可偏偏北方少雨,即使下起来也很难说几天几夜的连绵不绝,雨总是爽爽利利的落完就天晴。 南诏不同,这里的雨天像南人说话的声线,绵长的调子,让人感觉不到爽快。 白泽近来等着成亲,上午点卯的上个朝,下午的小会就不去了。他不是雍王那种事必躬亲的性子,一向懒散,非大事不动,天生带着抓大放小的聪明。他的父母只有他这一个儿子,他的生母十分有手段,国主其他的姬妾连个公主都不曾生下来,而他的父亲又刚好喜欢这个儿子,爱屋及乌的,对他生母内宅的手段也就当看不见。 不痴不聋,不做家翁。 白泽下朝后便往苍葭临时住着的院子里来。她倚在窗边听雨声,宫里的人都知道她是未来的王妃,对她十分恭敬,不过才巳时初,膳房那边就有厨子拿了餐单子过来问她中午想用什么。 这里的菜也好吃,多山珍,吊的鸡汤也鲜,听说是放养的野鸡,与京里的那些不一样。 苍葭见他过来,便笑对红霜道:“去吩咐厨房让中午做鸡汤,给殿下补一补。” 南诏国为表对这个汉家媳妇的重视,院子里安排的婢女都是会说汉话的。不过苍葭过来时也带了不少仆人,这些人多是楚家的下人,也有一些是皇家赐的,以示个体面。 苍葭一向不喜欢在庶务上用心,快刀斩乱麻的指了楚家一位年高德劭的嬷嬷做总领,小事依旧让红霜料理,至于宫里来的那些人,她倒也是用,只不过也不会多看重。 毕竟也只是不用心,并不是真傻。 “有什么好补?我身体好着呢。” 白泽拔步进来,蟒袍玉带都按不住他骨子里的野,与苍葭同坐一榻上,见她在笑,也跟着笑。 “你好像很喜欢雨天。” -- 第47页 看着苍葭微微勾起的唇角,白泽若有所思的说。 这个人是在乎她的。因为在乎方有这样细致的观察,因为在乎才会在踏入院中的这一刻起便将身上的锐利与深沉尽收了,显出少年人才有的灼热的光芒。 像犬类。忠诚的、热情的。 苍葭放过雨,转头去看他。 他真好看。微微小麦色的肌肤,鼻梁高挺,眼神明亮。 他的右耳带了个小小的银环,一点点,显得性感又危险。 “诶,还是专门为你点的鸡汤呢,我不爱喝那些东西,鲜是鲜,但没味道。” “那我也不喝,你喜欢什么我喜欢什么。” 他蹬鼻子上脸,挨着她挨的更近了些,觉得她身上香喷喷的。想揽她的腰又不敢,于是又远了些,摸摸鼻子,心里盘算着成亲的日子。 骂了给他们卜日子的术士一遍。 是个君子。 苍葭见抻他抻的差不多了,又见外头雨势渐消,佯做无意道:“我进宫这几天都没机会好好走走,都快躺懒了骨头了。” 白泽不疑有他,何况再处下去他估计更觉时光难捱,于是立刻站起来,应承她:“走,带你四处转转。” 男子大多粗心,少想雨天出门会不会湿罗袜。 苍葭一笑,站起来与他并肩,他生的高,蜂腰腿长的,苍葭只好抬头看他。 “诶。” 她喊了一声,他不经意低头,带出难见的温柔。 “你待会可得走慢点。” 苍葭故意这样嘱咐一句,含了风情。白泽听罢,脸上的笑容更盛了。 所以说她实在是个风月里的老手。 当然她也曾单纯过。 因怀疑她喜欢看雨,白泽带她去了湖边。 苍葭如今住的地方不算宫中的内庭,还是在前殿和后宫的交汇处,算是南诏国主用来招待客人留出来的一块宫苑,有时候王宫若有午宴,那些王公贵族们嬉戏的晚了,也可暂在这里留宿。 因此其实谢明曜与苍葭住的地方相隔其实并不远。 路过如今谢明曜所处的院子时,不知道她正和白泽说着什么,被那人逗得笑出声来,含着羞飞了他一眼,嘴里念着你别胡说,垂着的手却对着空气画了个圈,那声音便穿透了院子的门与墙,落到雍王耳边。 虎落平阳,龙游浅滩。其实有许多词语都可以用来形容雍王如今的处境。 服侍他的下人几乎都是南诏国的人,虽说南诏国对他这个大合的皇子还算客气,但这也毕竟不是让他随意摆皇子架子的地方。 何况他又有被俘的前科,心理上总莫名其妙觉得矮人一头。 本来躺在院中闭目养神,明日,明日他就会离开南诏国启程回大合。 作为一个几乎可以说是前途尽毁的皇子,他不知道未来迎接他的将是什么,其实有时候觉得一死了之也算解脱,却偏偏又不想死。 他毕竟,是帝国唯一的嫡子啊,何况王府还有心爱的女子和未出生的孩子在等他,他怎么可以不回家。 罢了,当年太/祖皇帝也曾败过,退兵三千里险些性命不保,英雄谁没个气短时候,一时气运而已。非要这样安慰着自己才能气平,谁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雍王妃的声音几乎如利箭一样射入他耳中,本来阖起的目陡然睁开来,一张脸勃然色变。即使反复安慰自己一定是听错了,但那声音却入魔咒一般入了他的心,像是并不愿意放过他。 “我出去走走。” 说着便站起来,伺候他的下人闻言有些慌张,这些人虽通汉话,却说的不好。鸡同鸭讲的说了一通,但那紧张的神色怎么看怎么可疑。 于是雍王干脆不理他们,大步流星的往外头走去。 他如今行走不便,但好歹是多年练舞留下来的底子,即使不能再如从前那般健步如飞,行走的速度倒与常人相似,也并没有太多不同。 下人见拦不住他,心下发急,其中一个管事的连忙跑出去,想着赶紧去告禀王子一声的好,不过他的动作终归是迟了。 或许是苍葭算的太快了。 清水池边,风摇曳,雨消歇,那个女子穿着异国的服侍,画了一点桃花妆。她并不是明艳一卦的长相,也从来不符合雍王审美。但不知道为什么,她明明娴静温柔的容颜却和这里磨合的很好,她笑起来的时候有值得推敲的温柔。但其实这都不算什么。 更让人移不开眼的是她身旁的男子,他们似乎是在抓鱼,他低头俯就她,十分有耐心的和她说话,若细看的话还能感受到男子表情里含着细微的傻气,全然不似战场上玉面修罗的模样。 雍王只觉得心里一紧,血气只涌上头。他在南越过的不算好,虽说有多年练武的底子扛着,但身体大不如前也是事实,此时竟觉得头痛的很,眼也花。 却还是不错眼地盯着眼前这一幕,直到他终于令自己冷静下来,也终于确认那不远处与人笑闹的女子是他的妻子楚襄。 苍葭的目光是这时候落到雍王身上的。 她是个很好的演员,先是惊讶,又是害怕。白泽见她停了与他玩耍的动作,脸上的表情也不大对劲,于是循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他看向别人的目光和看向苍葭的目光是不同的。 那目光里恢复了一个王子该有的高贵,也恢复了一个战士应有的深沉。 -- 第48页 他看到了雍王。 她从前的丈夫,他的手下败将。 白泽不太高兴。 他不是大合那些讲究喜怒不形于色,说话要说一半留一半的贵族。他不高兴就是不高兴。于是他恢复自己嗜血的本能,将苍葭往自己身边一带,抓着她腕子的手不算用力,但也箍的紧,隐含着不容置喙的意味。 他俯身,低沉的男声落在她耳边,带着血的气味,非常好听。 “你再多看他一眼,我就杀了他。” 像怕她吓着似的,说完这句话,白泽竟先笑了。 笑起来的时候也依旧像某种犬类,不过是会伤人的那一种。 啊,这个男人可真有魅力。 苍葭在心里赞了他一声,目光却是平静的。大合的贵女,任何时候都不该丢弃气度风华。 她笑,声音也低低的,像是蓄意要勾引他。“你早知道的,我不喜欢他。” 她每个字的音都没有落在实处,但又是一字一顿地将话说出来的。所以带着十足的蛊惑,那种天真的蛊惑,很容易就叫人欲罢不能。 但这一次,这个男人竟然没有上她的当。 “那你也不许看他,就算是耀武扬威,也不行。” 瞎,他竟还知道她是为了耀武扬威。 苍葭忽然笑出声来,手搂住他的腰,她就这样仰头看着,露出魅惑的天真。这是楚襄温柔与苍葭的张扬相交映所产生的独一无二的诱人。 “好,那我不看他。” 只要雍王看到她就够了,风吹脸上,发丝捧场,撩的痒。 第29章 . 不见 收魂办事,童叟无欺。 一种叫做屈辱感的情绪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雍王谢明曜脸上血色褪尽,从前清隽俊朗的面容已经被如今阴翳的枯瘦所取代,两个男人四目相对,那水到渠成狠与那外强中干的戾形成一种奇妙的对比,像是一枝要开一枝要败。 谢明曜几乎可以确定对岸的那个女人是楚襄。可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她怎么能被别的男人搂在怀中! 白泽生的高,苍葭仰着头望着他,又顺势将手勾到他脖子上。于是在白泽目光未及之处,她的指尖落了点点金色,风一吹开,令天地都蒙上了一层暧昧的金灰色。 谢明曜觉得自己一定是出现了幻觉,女声落在他耳边,一字一句,字句清晰。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也曾执手,也曾情稠,后来夫妻渐远,直至两看相厌。 他曾想过一朝权在手便休掉她,却未能料竟是她先背叛了他。 她怎么能?又怎么敢?! “你效忠的朝廷拿你的妻子换取了和平,满京城都知道哦,或许日后也能为此混个青史留名。大合头一个被俘的皇子,也是头一个妻子别嫁属国的皇子。” 隐含着嘲笑与暧昧的声调在他耳畔炸开,谢明曜站定,绕开参天的树木与竹,衣摆摩挲间发出沙沙的响动声。 他的眉毛拧起来,原本天生向上的嘴角此时已是彻底地撇下来。白泽见他像是要过来,唇角微一扬起,又不知他低头对苍葭说了句什么,惹得苍葭咯咯地笑,眸中像是藏了星辰。 雍王如今行动不便,颇是费了点力气,方来到正你侬我侬的两人跟前。只见白泽将苍葭搂在怀里,她虽将脸埋在他胸前,但侧脸仍是清晰的。其实她的轮廓不算难看,只是与许忘忧那样几乎不见棱角的瓜子脸相比,楚襄的侧面棱角分明,是另一种清晰的端正。 他望着那个匐在别人怀里的女人,望了又望,那种不可思议与让人嘴角抽筋的愤怒齐齐混进他的胸腔,形成一种难以启齿的苍凉之感。 “楚襄!” 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他那含着不可回避的愤恨与沉痛的调子落下来,惊起池边鸟雀,令交颈的鸳鸯各自奔逃。 白泽顿觉不悦,右手将苍葭本来要侧过去的脸掰回他的怀里,在她耳边低声道:“我说了,不许看他,一眼都不许。” 真霸道。 他的声音低沉悦耳,含着令人心折的性感,令苍葭想起在地府游荡之时结交的海后朋友同她说过的话:“有时候男人性感起来,真就没女人什么事了。” 苍葭此刻深以为然。 他口中的那个叫楚襄的女人竟不回头看他,而那个将她俘在怀里的男人却扬眉去看雍王。在外人看上去,这场面滑稽极了。谢明曜的脸青白交加,其实他还有腿伤未好,此时能挺着身子站在这都已是困难之至。 白泽唇微勾,看向谢明曜的目光如同看一头锋芒尽褪的困兽。他的声音轻而慢,合在一起便是彻骨的轻慢。 “雍王这样直呼本王未婚妻的姓名,可不太好。” 虽说已是有了准备,但人在心里脑补出的真相和真正面对真相时的心情是不一样的。一阵急遽的愤怒在他的五脏六腑兴风作浪,连日的奔劳早已折损了他的身体,大怒之下忽觉喉头一甜,竟呕出血来。 苍葭闻到淡淡的血腥气,故作不忍的闭了目,心里却只想给自己鼓鼓掌。 雍王又上前一步,他也是天之骄子,王孙贵族,怎堪忍受这种折辱。几乎是下意识要去将苍葭从白泽怀里夺回来骂她不守妇道,只是贱/妇两个字尚未出口,手在往前伸的那一刻,只觉一个闪电般的手势扼上了他的脖子。 白泽只在苍葭耳边留了句在原地站着别动就放开了她,苍葭却不听他的,在白泽放开她的那一刻便含笑向雍王站着的方向望去。 -- 第49页 男人的虎口用力,竟硬生生将眼前这个身长八尺的人提起来。因为氧气缺失,他原本青白的脸色开始紫胀,想要反扑,双手却被白泽另一只手死死地钳住。 “都说大合皇后的嫡子武勇,他们骗你的。” 胜利者的笑容对于失败者来说往往是最刺眼的,却偏偏谢明曜仍不知天高地厚,双手发力想要摆脱白泽的控制,却偏偏不敌。这场男人与男人间的较量在一开始便已分出明显的胜负,唯有输的那个人不愿接受这血淋淋的现实。 忽的眼角掠过一女子的倩影,白泽心下一沉,脸上戾气越发明显,钳住对方脖子的手又往上一抬,露出些微的外挥的弧度。 “放开他吧。” 她说,声音平静中带着一丝愉悦。 “我说过,你再看他一眼,我就杀了他。” 这男人犯起狠来竟不听话。苍葭微微挑眉,却见白泽大臂一挥。砰! 男人的身体划成一个漂亮的抛物线,咔嚓,是肋骨断掉的声音。 白泽还要上前,胳膊却忽然触上一只微凉的手,是苍葭。 她目光惶惶如小鹿,使盛怒的男人骤然恢复了一丝理智与清明。 “他,我。” 他这啊那啊的讷讷良久,深吸了口气,像不怕丢脸似的,撒娇式的哄她:“我就是,就是嫉妒。我没有要吓你的意思。” 这是属于雄性的充满血腥的胜负欲。 苍葭却不语,她的眸子黑黢黢的,看的人心里发沉。爱到深处都是怕的,在苍葭熟悉的怕觉里,白泽被她拖到了雍王跟前。 断掉的肋骨在他体内来横撞,每动一次都是尖锐的疼痛,他站不起来,又不想低头,不得不抬头看着这一对男女,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楚襄的脸上竟长出了一颗泪痣,疼痛和耻辱使雍王的身体不可抑制的发抖,他想说些什么,但一开口却先吐了口血。 苍葭居高临下的看着她,莹白的脸上那双微抬的眼睛写满了冷漠,她唇角微微扬起,带着不言而喻的哂笑意味。 “想不到吧,王爷。” 蛇般的冷与暗令雍王和白泽同时打了个寒噤。 雍王此时脑子空空,白着脸不知说什么。倒是白泽见她如此,反是放心。那盛极的嫉妒莫名便放下了,竟罕见的安静起来。如同猛兽收起浑身的尖刺,只一心守护着它的王与神。 “王爷当然是想不到的,您有那一帆风顺的小半生,任您想要什么、想得到或想做到什么都不是什么难题。您是天之骄子啊,您可以肆意凭借着自己的喜恶生活。您喜欢的便视若珍宝,您厌恶的便弃之如敝履,可是那些被您厌弃的人又做错了什么呢?的确,我与您不算是两情相悦,但一个妻子该做的,能做的,相信我楚襄也做到过。您的妻子出身楚氏,在朝堂,您的岳家与您互成依傍,后宅中,您的妻子站在您背后将这一切打理的井井有条,您有过半分感激吗?没有。你只记得她折辱你心爱的女子,却早忘了当日结发的诺言。王爷,我有做错什么吗?” 她慢慢蹲下来,脸迫近他的脸,眼睛迫近他的眼睛。雍王想要反驳斥骂,却碍于白泽在场,莫名的恐惧从脊椎爬到脑海,肋骨断裂的疼痛有增无减,他大口大口的呼吸,带着血沫子的空气直冲他的天灵盖,他就那样看着苍葭,带着怨恨而刻毒的目光。 苍葭却依旧在笑,一面笑一面轻轻帮他拭去嘴角的血迹。 “剥去那一层层贵族的桂冠,你也不过是个懦夫。谢明曜你记住,今日你能活着离开这里,不是因为你的身份,不是因为你这个人,更与你以为的’本事’无关。你今日能活着离开这里回到京城,是因为我楚襄大发慈悲,因为我不想看着你痛苦的死去,我想看着你痛苦的活下去。” 雍王以瞪视表达这他的不甘和不满,实在令苍葭惊叹。连许忘忧都能明白自己的处境而衍生些许慌张,雍王却还做着天之骄子的美梦。 “看,你偏不信。” 她露出一个甜美的微笑,足尖点点,在雍王尚未回过神来之前,死死地将鞋底碾在他的右手上。听着雍王遏制不住的惨叫,她莫名想到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词,宁作尘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血落了满地,她可真是蛇蝎心肠。 “谢明曜,我们此生,不必再见。” 无视掉他因痛苦而扭曲的面孔,她慢慢站起来,用一种平静又悲伤的目光看向白泽,说:“咱们回去吧。我与这个人恩怨已了。” 她用的词是咱们,他没头没脑地想。白泽应了一声,似乎怕她低落,头歪过去,羽扇般的睫毛的影子落到苍葭眼睛里,之前的狠戾尽数褪去。他安慰她:“明天就送他出凤城,你此后都不会再见到这个人了。以后你这一辈子,有我。” 他话音一落,苍葭忽觉这具身体给她的补养越发丰盈,便知楚襄心愿已了。她应该算是个不错的,呃,商人?收魂办事,童叟无欺。 天地鸿蒙间,不知道从哪传出一声清朗笑声,那是女子最初的柔软与纯真,是结发时恩爱两不疑的希冀与柔情,是被负后伤心欲绝的无助,是无依的绝望,是无爱的可怖,是不可消弭的恨与永不磨灭的被爱的渴望。 第30章 . 合卺 她想要的。 三天后,南诏凤城。 这一日,连天公也作美,本来绵延数日的雨天在今天忽然放晴,入冬来透骨的凉寒也被灼灼的日光驱散。今天是南诏储君的好日子,储君为南诏扩土开疆,又即将迎娶来自大合的贵女,凤城上下处处结彩,昭示着百姓与王室上下同心。 -- 第50页 南诏的嫁衣样式与中原有些许不同,异族纹样的红衣穿在苍葭身上是另一种端丽的漂亮。 嫁衣上的凤凰浴了火,红宝石镶嵌而成的眼睛在烛光里生辉,苍葭摸着嫁衣上的绣纹,感受着一种具体的真实。大合的嫁衣上喜欢绣百鸟朝凤,华贵却没有生命力,不如凤凰与火焰交缠,带着与生俱来的向死而生的激烈和决绝。 是苍葭喜欢的纹样。 新房内红烛高燃,里头站满了过来看望王妃的夫人和娘娘们。 这里的新娘不需盖盖头,一帘子珍珠坠在眼前,美人如花隔云端,影影幢幢地似真切又不真切,苍葭隔在珍珠头帘后,看着那一双双或好奇或审慎,或羡慕或冷凝的眼睛,从容且安然。 忽然外头一阵哗然,众人以为新郎来了,正要取笑,却见一个气场极盛的女子盛装而来,众人连忙敛眉行礼,唯苍葭施施然撩开那珍珠制成的头帘,她仰起脸,一脸的贤良淑德,笑里含着寡淡。 那女人未必喜欢苍葭,但她是个讲道理的人,也从不狐假虎威。 年长的女人看向年轻的女人,这个新嫁娘与那些中原地方的贵女不一样,虽然她身上一样有儒家礼法浸透的淑娴味道,但王后在那张深色的瞳孔里,看到一丝丝不一样的火焰,那是野性的火焰。 王后忽然笑了。若是熟悉王后的人会知道,这是王后心情愉悦的表现。 苍葭见她笑,便站起来,慢慢地喊了一声阿妈,按南诏的规矩朝她行礼,她礼仪的真诚而结实,带着一点点刻意的逢迎和讨好,却不卑微,刚刚好。 但王后不是那种轻易就能被取悦的人,她依旧审慎地瞧着这个令自己儿子神魂颠倒的女人,开口轻轻说了声南诏话。 苍葭的侍女红霜闻言脸便一白,毕竟不论在哪个国度,女人若是得不到婆母的喜欢,日子总是不好过的。 却不想苍葭竟也用极标准的南诏话回应了她,女人脸上有瞬间的错愕,但很快又散去了,只留下一点点应名为满意的影子。 “是个聪明姑娘。” 她又用南诏话说了一句。 这可真是位强势的婆母,苍葭于心中感慨了会,很快又恢复了一张笑靥如花的脸。 这次,新郎官是真的过来了。 不管在哪朝哪代哪个地方,红色都是板上钉钉的吉色。新郎官一身吉袍,右耳的银饰换成红色的宝石耳钉,与苍葭身上那件镶了红宝石的喜服一样在红烛下闪烁着璀璨的光芒。他大步向前扶住王后,蜜色的肌肤下有一种深沉的性感。 刀子般锋利的男人身上有着浑然天成的俊朗,即使在其生母面前也只是敛去其雄性的锋芒,然而其五官气韵都做不得假。 他是王后唯一的儿子,也是注定会成为南诏国国君的男人。 王后对这个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儿子喜爱至极,母子心意相通,白泽手搀上的那一刻她就猜到了她这儿子打的什么主意,笑骂一声打掉他的手,嗔他:“媳妇还没娶上呢,就忘了老娘。” 不知道白泽低声朝她说了句什么,惹得王后脸上的笑意更密了,看向苍葭的目光再又和善许多。 都说女子在后宅艰难,但其实很多时候都只看男人怎么调和罢了。 王后为着儿子的缘故,兼之这个她以为勾人的贵女似乎也很知道轻重,于是心里真真假假的对她多添了一层满意。 女人拍拍手,外头一直侍立的下人立刻鱼贯而入,手上捧着无数珠宝,其中一套蓝宝石的头面在那一个个黑漆漆的盘子里最是耀眼,女人又向新嫁娘走近了两步,少顷,停在一个几乎可以和她面贴面的位置,亲手替她簪上了那一套头面里的发簪,女人皮肤似琼脂,散发着柔和的光。 满屋子忽然涌起的笑闹声证明着南诏的王后——王妃的婆婆接受了这位来自大合的贵女。 丈夫敬重、婆母喜欢,这红尘中许多女子简单的愿景,勾画出这句肉身的原主楚襄想要的幸福。 或许是受到宿主肉身的影响,苍葭眼中闪烁点点星光,泰然处之地替楚襄接受着这一切,这宝光华璀、宁和喜乐的未来。 约戌时末,这些或来打趣或来捧场的人群皆散了,新嫁娘尤坐床边,红烛印着新郎的脸明明灭灭,外头传来窸窸窣窣地响声。 新郎拔步走到新娘的跟前,俯身低低望她,脸对着脸,那带着滚烫的呼吸落到她脸上,他看着她微微眯起的眼睛,想站起来吩咐人替他做一碗醒酒汤。 “你醉了。”她的声音很轻,含着情。 白泽撩开她面前那一帘子珍珠,美人的红唇欲滴,心火烧的狠,凝眉一挥手,房里服侍的人便立刻下去了。就连一直不放心苍葭的红霜竟也很捧场,混在人群中,低首垂眉的出去了。 房里蓦地一空,本来吵嚷的声音渐静起来,苍葭正疑惑怎的没人过来闹洞房,白泽却像是知道她所想似的,几乎是咬着她的耳朵道:“都被我喝倒了,来不了。” 苍葭听了,佯装粉脸一红,手刚点上他胸前就被拨开了,大手握着小手,柔若无骨似的,明明之前也是碰过的,只是当时的心境和如今不太一样。那时候名不正言不顺,再后来又是男未婚女未嫁,带着懵懂的克制,心里那把火烧不起来,略一想变立刻又把这些不成文的念头按下去,在心里形成个不真切的影子,撩人又灼人。 -- 第51页 如今却是名正言顺的,他甚至都不让苍葭站起来,亲手替她摘了冠冕,喂了酒,解了罗裳。这个国度的服制不如大合繁复,也没有男子初长成时家里会放两个通房在他们身边的规矩。不过这里的民风也的确开放,如白泽这个年纪仍不成亲、也没有桃花债纠缠的倒是少数。 其实苍葭不太在乎一个男人的从前,但她想楚襄应该是在乎的,于是她才会替楚襄调重白泽,她的宿主实在是个再传统不过的女子,心中所念也无非是一生一世一双人。 她全了她的心愿,是为着她成全她的心愿。 这样想,便勾着笑与白泽双双倒向床的中央。那床软极了,铺着各色的花瓣与草药,苍葭记得大合常铺的却是莲子和花生。 入乡随俗,倒也新鲜,反正哪里都不算是她真正的家乡。 其实她早就,没有家了。 念此,她捧着这个男子的脸笑,却笑出眼泪来。 白泽却是知道很多女子出嫁时常牵情肠,倒不觉得意外,温柔的唇角吻上她的眼泪,但苍葭知道这个人的温柔是给宿主而不是给她的。 于是她心里的悲哀越发的盛,好在她还算是个自制的人,也不忍辜负这美景良辰,她的手慢慢抚摸上他的脖子,允许他翻身欺上她,十分温柔的回应着男子激烈的吻。 就这样,她慢慢忘记真实与痛楚,置身她自导自演的折子戏里,代替楚襄享受着属于她的欢愉。 新人们直到日上三竿才起。苍葭醒过来的时候,这具身体还存着昨夜留下的余痛。楚襄不是初婚,但眼前这男人……以一个新婚妻子该有的眼神睇他一眼,像是心有所感似的,他亦睁开眼瞧她。 这正是情浓的时候,眼见着丈夫又要问她,这位曾做了一世宠妃的佳人却天生无师自通欲拒还迎的本领,脸上带着笑慢悠悠地推开他,说:“得去给父王母后请安呢。” 他却反抓住她的手,嘴里含糊道:“这里规矩不一样,你听我的。” 自然是听你的。 苍葭一向乖觉,勾唇笑了笑,又与他笑闹一会,才趁势滚到他怀里。 不过中午是要同去与公婆用饭的。婆婆昨天已经见过,盛装的王后果然未因新人睡到了这个时辰而面露不满,反而是国王斥了白泽一句:“今天怎么不去上朝?” 王子在他爹面前一向放肆,听了挠挠耳朵,丝毫不以为杵地道:“阿爸不想要孙子了?” “混账。” 王又笑了起来,此时才有空看这个新娶的儿媳妇,略颔首,目露威压,天然的不怒自威。但苍葭知道这不是对着自己,只不过是一国之主应有的气场罢了。于是也不害怕,大大方方地随着丈夫喊了句阿爸。 父子二人笑闹一阵,白泽方凝了脸,携着妻子的手向父母行三拜九叩的大礼。 南诏没有大合那么多的规矩,虽是储君娶妻,却也不大动干戈,不过他们也有信仰的神,自是要祭神的。 于是待一家四口用完饭,外头来迎的轿辇停在宫门口,侍女们替王后与王妃皆换上宝光璀璨的衣裳,一行人方往神庙的方向去。 第31章 . 龙女 唯一的神。 南诏国人多信佛教,信仰龙母。南诏国将神庙与王族的宗祀合在一个大庙中,与女人不得入宗祀的大合朝不同,苍葭作为南诏国储君的妻子,也是南诏国未来的国母,自然要与婆母共同去供奉着女氏宗主的地方祭拜。 原来这里是分男女祭拜的。 苍葭大感惊奇,依葫芦画瓢地同婆母一样拈香而拜,不过她同这些神灵先祖没什么话讲,也少敬畏,不免要竖起耳朵听她这位新婆母的絮叨以打发辰光。 说的也无非是保佑王族风调雨顺、保佑小夫妻早日开枝散叶的意思。 王后犹在低语,一阵风涌动,周围浮起片片金光,如金色的龙鳞般散发出耀眼的光华。 苍葭微一蹙眉,眼底凝出罕见的淡漠的冷意,偏此时王妃转过身来,示意苍葭随她离开。 苍葭略落后于王后半步,外头风低雨垂,侍女替她们撑起油纸伞,雨湿罗袜,氤氲的水汽散在周围吐出幽微的气息,她低声念句咒,雨势顿了片刻,却又像是跟她开玩笑似的,再又瓢泼起来。 她眼底的泪痣在这明灭的雨势间显露出一种奇异的美感,王与白泽在龙母庙大殿前与她们汇合,苍葭从不信神却要拜神,右腿迈过约莫半尺高的台阶,古刹庄严,殿内香烟缭绕,梁柱交错上腾龙四起,苍葭望着那雕梁画栋,微微眯起眼睛。 好在此时并没有人来细究她脸上的表情,他们都虔诚地祭拜着他们信仰的神明,苍葭亦随他们跪下,垂眉螓首间,只觉耳际掠过一阵凉风。 她听见有人叫她苍葭。 再抬头时,雕梁上的龙似是会动,殿内其他人如入定一般垂眉低首。眼闭着,像沉入了某个旖旎梦境,怎么也唤不醒似的。 苍葭在那一刻感受到一种深沉的可怖。 她是一个神力耗尽的散修,靠着根骨与那近千年苦修所余下的一点天赋在人间作威作福。这些雕虫小技在真正的上仙面前不值一提,苍葭颇是自嘲地笑了笑,那种天旋地转的沮丧感和无力感如影随形的跟着她,令耳边那个声音都听的不够真切,直逼的那人现出原形来。 作为同在深海生存过的妖族,鲛人的样貌一直都是各族中的佼佼者。不同于龙族与生俱来的华丽感,大部分鲛人在样貌上占据着更多的优势。 -- 第52页 他们大多有一双含情的眼和饱满的唇珠,五官立体浓艳,缎子般的长发发尾微微卷曲,天生带着美到不可忽视的倾略性。 常念幼时,最厌这一张脸。 消歇的雨带起丝丝腥甜,一声轻叹落在舌尖,眼前幻化成人形的女子一身白衣,杏眼微睁,端丽倾城。 谁承想第一个来凡间与她相见的龙族竟是常念,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像是故意要戳她肺叶子似的,她挥手带起一片无声雨帘,不紧不慢地现出了原身。 “你来做什么?” 她施施然打量着常念,经年不见,她修为渐长,只是眉眼那点戾气始终不散。于是还不等常念回答,苍葭又问:“来找我麻烦?” 常念真的厌极了她的嚣张,小小散修,出身如今仍为妖族的鲛人族,凭什么对她这个已阖族晋为神族的龙族不屑一顾。她凭什么敢趾高气扬,她又凭什么不因她常念这日渐醇厚的修为与高贵的出身而对她俯首低眉。 一个念一转,常念闪电般的霹雳手就要落到苍葭脸上,却陡见她周身无端凝起一个气场,常念想要抽身已来不及,手面生受那极锐也极刺的寒光,连带着肺腑震动,剧痛令常乐陡然色变。 常乐似是很快反应过来她这格格不入的气场从哪儿来,不顾肺腑之痛,恨道: “他护你?他竟护你?!” 苍葭望着常乐那因为嫉妒而倍显狰狞的脸,心里滑过种种酸涩难言的情绪,最终却也只化成一句:“这世道真是不公平,凭你这种恋爱脑竟也能做上仙。” 她转身不再理常念,须知这世上除了令人心醉神迷的男女之情,其实还有许多有意义的东西值得追寻。只是她上穷碧落下黄泉,命定的薄子却早写好了鲛人一族阖族的命数。 常念却不放过她,硬生生忍着肺腑的剧痛追上前去,苍葭如今神力低微,只能守不能攻,而和常念讲道理也实在不是什么明智的抉择,于是心一沉,陡然停下脚步,又转过身来面对常念。 常念追她追的太凶,哪料得到她竟忽然转身,一个步子忽的顿住,用了极大的力气才控制住身体上的惯性,那张艳绝的脸生生被怼到她面前,又再令常念一阵气闷。 与方才的冷淡不同,苍葭此时竟然笑了。 她的笑带着一种得胜者的嘲讽,常念一个你字还没开口便被打断,然后苍葭的声音仍是一如既往地欠打。 “你来做什么?想来杀了我?” 所以对待恋爱脑最好的方式就是少跟她讲情情爱爱之外的道理。还不等常念回答,苍葭又是呵地一声轻笑抢白。 “在地府的时候你杀不了我,因为神族不能在冥界之主的地盘杀生,所以你就想着来人界杀我。省省吧,他在我身上封了一个平安咒,保我神魂永驻,神鬼不犯,而且,是死咒。” 死咒两个字如禁语一般飘入常念的心中,她的脸刹的一白。却听苍葭朝她一瞥,慢慢道:“死咒意味着什么,你明白吧。” 她怎么会不明白呢。 女人望着女孩。 女孩有良好的出身和根骨,一路众星捧月的长大,她人生最大的烦恼是她喜欢的人不喜欢她,除此之外,她有同修同门,有姐妹兄弟,如今成为上仙,也有了一定的权势。 所以她不明白她想要的为什么得不到,也不能忍受她想要的她竟得不到。 她的痛苦还是太微小了,苍葭想。所以她把爱憎放的这样大,大到需要见血才能滋养她心底的空洞和冷。 在她走神的间隙,忽然一声尖利的长啸划破长空,苍葭看着常念因痛苦而扭曲的面孔,慢慢回过神来。 “你杀不了我,他接不接受你和你杀不杀的了我也没关系。这是两码事,明白吗?上神。” 真是讽刺,就因着顺风顺水的人生,因为血脉与出身,她生来就被预定了好了上神的位置。可她坐在这个位置之上做什么呢?为着求而不得的情情爱爱和那一点私心追杀一个神力散尽的散修。 苍葭眼一动,不知道哪儿腾出一柄羽扇,白色的羽尖上泛出点点嫣红,像美人坨红的面,姹紫嫣红惹人怜。 扇面微动,雨势如镰。只是那些雨像认识苍葭似的,都撇开了她往下落,苍葭看着常念那张不甘且嫉妒的脸。话向蛇信子一样吐出来,出口即伤人。 “待雨再大些,他就要来了。” !!! 美人瞳孔一缩,这位天生根骨的龙族之女也是个美人,她美的端丽,小鹿样的眼睛是天生不会老的范本,那天生万星捧月的基因在她这儿体现的淋漓尽致。这个龙族的美人,便是世人眼中帝王千金该有的模样的标准样本。 常念的白衣沾了水,脸上也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良久良久,只见常念周身尖锐的气息渐渐被按下去,好整以暇地藏起了自己的杀意。 “苍葭,你到底凭什么?你一修为散尽的小散修,一个妖族之女,你凭什么可以做到我做不到的事情,你凭什么可以得到他的心?” 她尤不甘,一面质问她一面捏着手念可呼风唤雨的字诀,却不曾想那雨根本不听她指使。 常念的声音响彻在天地间,却眼见苍葭又挥了挥扇子,雨势便小起来。 “凭我,曾踏九幽、拜南山、受天刑,凭我曾是我族中,唯一的神。” 扇又一挥,太阳当空高照,天地片片金光。连带着常念身上的水迹也不见了,只余脸上斑斑泪痕,流露出一些爱恨过眼的证据。 -- 第53页 “回去吧。” 苍葭实在用尽了耐心,懒洋洋对常念道。她亦对常念因生恨而变得赤红的眼瞳视而不见,常念也真怕招来那人,心尤恨,却也只是甩出一句你等着。苍葭理也不理她,忽觉天地无端生出一阵风,吹迷了人眼。 等她再睁开眼,已是立在大殿之中。 仿佛刚才所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幻觉,白泽回头时刚好撞见妻子温柔中带着一丝丝戏谑的目光,他有一瞬间的恍惚,想,方才他们是在做什么来着? 哦是了,求国家风调雨顺,求他与妻子白头偕老。 此时天气竟出奇的晴好起来,白泽携着苍葭的手,他温柔地望着她,少年正是春风得意时候,眸光中闪烁着点点心动,热烈美好。苍葭受到这目光的感染,亦回以恬淡一笑。 看少年人高兴总是好事,不是么? 两年后,京城。 新皇登基一年有余,国孝过后几个月便是万寿节,为彰显□□上国的权威,大合大开夜宴,如南诏等与大合交好的国度亦亲派储君进京朝见。 苍葭作为白泽的正妻,自是要与丈夫同往的。 夫妻二人成亲两载有余,正蜜里调油,但对于苍葭来说,如今已是到了将要结的时候了。她既已经为楚襄达成心愿,自然要找个天时地利人和的时机将这般肉身还给楚襄。 至如今,时机已成。 第32章 . 妯娌 恶意的快乐。 两年未归,京城仍旧是那个京城。这是千古繁华之处,权柄所在之所。 才出国孝的府城洋溢着一种压抑的欢腾感,白泽在京里是有住所的,那是一处离楚王府不远的小院子,本来体谅着妻子想要先回娘家的心情,刚来京里那一晚,白泽本来是想着先去楚府的,不拘着住还是不住,但总归得先满足妻子对娘家归心似箭的心情。 毕竟妻子算是远嫁,日后山高水长的,见的机会必是十分有限。 白泽这样的,在这个时代已经算是难找的夫君了。虽然偶尔有点油嘴滑舌的毛病,但不纳妾、不近旁的女色,知道照顾妻子的心情,也有担当。 这两年,小两口越发蜜里调油,只还没个孩子,王与王后心里略急,却也知道小夫妻感情好,这时逼着他们纳妾并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毕竟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既满眼满心都是这个大合来的贵女,娶妻之后更添沉稳,于是也只是在面上敲打敲打,并不曾做出离间二人的举动。 不想妻子却不急着回娘家,她倒是与楚府去了信,只说新皇登基,她如今远嫁别国,若是刚入京就这般招摇,恐怕落人口实。 楚家人一向小心驶得万年船,楚将军见了孙女的信,立赞道:“襄儿长进了。” 只楚夫人惦记闺女,反复拿着那信摩挲了许久,看着女儿柔中带刚的字迹出神。还是楚大老爷安慰妻子道:“只是暂时不见而已,等万寿节过了,他们必是要过来的。” 当爹的就是没良心。楚夫人爽爽利利地朝丈夫翻了个白眼,但为着大局,到底没说什么。 时是四月,海棠花开的正好,一树一树的西府海棠随着晚春的微风落的纷纷扬扬,小夫妻才从楚王府用完晚膳回来,竟得知有宫人在府中等候,领头的是一位着铁锈红宫装的姑姑,苍葭初见她时还觉得有些面善,待她一开口便忆起来了。 “原来是陈姑姑。” 陈姑姑没料到南诏王妃竟还记得她,本来客气的笑容里多出了些许真意。 这位陈姑姑是未央宫中掌事女官,今奉皇后之命,请南诏王妃明日入宫一叙。 苍葭从善如流的应了。白泽长姐楚王妃与其丈夫楚王于今上有从龙之功,南诏储君与王妃入京朝见,皇后作为国母,于公于私都要见见苍葭。 何况,她也的确有那么点微妙的念头,那点想见先雍王妃、今为南诏王妃的女人的念头。 翌日,苍葭与丈夫笑闹一阵,又缠着他给她画眉,外头鸟雀纷飞,春日里的阳光很好,不过她在南诏两年,已经不是很喜欢京城的天气了。 灰扑扑的,少见空灵。 入宫的道路依旧这样平坦,想起从前入宫时,八宝马车将她与外界隔绝,只有撩开帘子才能感受到那真切的凡间烟火气,但没多久又被宫墙的高华静默所取代。 其实她这两年的日子过得也不错,但她没什么眷恋。说到底这只是别人的人生。 未央宫易主,从前古雅的陈设被如今铺金般的华贵泼辣所取代,苍葭尚未踏进殿内就听见小孩的笑闹声,只听见内监唱了句南诏王妃觐见,那笑闹声才止了,良久良久,一个熟悉的女声喟叹般响起来。苍葭听见她说:“宣王妃进来。” 那人的声音是端庄的,但其实若是细究,你会发现那声音里没多少活气。 她过的不如从前好,苍葭想。 小孩子不知何时被抱走了,苍葭进入正殿时,只见皇后好整以暇地坐在那,两个前妯娌互望了望,一时竟升起恍如隔世的恍惚感。 苍葭比照国礼向皇后问安,其实她们做妯娌时也不是很熟,但时间把他们打磨成了故人,故人见故人,总多一层唏嘘的情分。 “王妃过来坐。” “是。” 先三皇子妃,今皇后依旧有着温柔的美貌。记得他们也曾是京里令人倾羡的夫妇,不过苍葭回京后便在楚王妃那得知了如今宫中的格局,虽说皇后娘娘是当今原配,又为当今生了太子,更在当今潜邸时与当今伉俪情深,但如此种种,也只能保她顺利登上皇后之位,儿子被封为太子罢了。 -- 第54页 如今宫中端的是四角齐全,国孝一过,想来不久也便有庶皇子出生。 她还这样年轻,眼中却没有光了。苍葭静默地看着皇后,皇后专用的瞿衣上绣着赤红五质的红腹锦鸡,整齐又灵巧地排列在深青色的服制上。苍葭其实今天过来无意和她叙旧,她今天过来另有目的。 她需借这未央宫,至尊显贵之地,那一世的楚襄登顶之地、亡命之所,召她归来。 微风渺,无声的咒语铺散在未央宫左右,苍葭与皇后言谈如常。 “娘娘后悔吗?” “什么?” 皇后像没听明白似的,下意识就反问她,却在苍葭那似笑非笑地目光中回过神来。这未央宫早被皇后整治的铁桶一般,她不过挥挥手,那些无关紧要的宫人们立刻就下去了,只余下几个心腹。良久见皇后扯出一个无可奈何的笑,却说: “王妃知道么,本宫从前还放狠话,说若是陛下负我,本宫也想要让他生不如死。但其实他也不算负了本宫,起码本宫还是皇后,本宫的孩子也是太子。他只是,不能与本宫一生一世一双人了。” 嗯,当今这方面比他哥强。当然也就强了那么一点点而已。 苍葭依旧不答,皇后陷入回忆里,一时有些恍惚,连她手上什么时候多了柄扇子也没注意。直到一阵一阵的香风沁入她的感官,她才慢慢凝神起来。 她看着苍葭,真奇怪,她明明才是这个帝国中至尊的女人,但怎么竟不如眼前这个女子快活呢? “许忘忧。”皇后忽然没有没脑地说。 “啊?”这回轮到苍葭没卡住了。 “如果没有许忘忧,或许雍王,哦现在该是雍亲王了。也许雍亲王会成为这天下的主人,本宫的丈夫会得到一块不算好但也不算次的封地,本宫就还是那个可以被丈夫捧在手里的小女人。”而不是撑起那盛大的瞿衣,享受着深宫的寂寞。 “不,就算没有许忘忧,陛下也不会甘心只做个亲王的。娘娘啊,您还是没有明白您的丈夫,但没关系,您会拿一生来明白他。”苍葭含笑,她的笑里其实并没有恶意,但皇后却在这笑容中感受到许多刺眼的东西。 “或许吧。”她说。 她端起茶来,示意苍葭也喝一口,慢慢恢复了一个国母应有的风范。 “楚襄,本宫其实很佩服你。本宫以前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明白自己要什么的人,但现在回过头看,本宫其实不如你明白。不如你明白,也不如你手狠。不过好歹有点运气,也算清明,所以过的也不是很差。” 苍葭笑而不答,她忽然觉得皇后其实也挺有意思的,那无声的咒语越发的密,在无人看见的景色里,未央宫中金光罩顶,边缘之处,却又皆是妖异的红。 “你嫁去南诏之后,宫里很是乱了一阵。先皇后因瑶夫人之故为圣上所厌,但没多久,瑶夫人曾为雍亲王侍妾的事就被爆了出来。雍亲王那时已因为腿伤之故许久不上朝了,先帝又刻意冷落他,雍亲王府门庭冷落,倒是陛下风头正好。那事出来之后,雍亲王入宫求见先皇,无人知雍亲王与先皇说了什么,但至此雍亲王就被圈禁了。先皇后因此恨毒了瑶夫人,终于在一次宫宴上,先皇后不知用什么手段毒哑了瑶夫人。” 皇后的声音忽然戛然而止,因为她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的这位前妯娌竟已泪流满面。 楚襄初回这个身体还不能适应,偏耳边这些话对她的震撼太大,大到即使无形中明明有一双手撑着她,却还是令她觉得天旋地转不知今夕何夕。 好歹那一世先为王妃后位皇后的经历救了她,她强令自己平息下来,眸中恢复了某种坚毅的沉静。 “然后呢?”她轻声问。 虽只是三个字,却令皇后觉得怪怪的。不过皇后说到底与这位前妯娌并不太熟,倒也未起疑心。 “哑巴是不能侍君的,慢慢瑶夫人也没宠了。后来先帝驾崩,瑶夫人无儿无女,自要殉葬。瑶夫人殉葬那日,先皇后竟将瑶夫人带去了先帝的灵堂,先皇后就在先帝的灵堂,当着先帝遗体的面结果了瑶夫人。又没过几日,先皇后也没了。先皇后没了后,雍亲王的身子总是时好时坏的,后来又添了个神智不清的症候,不清醒的日子比清醒的多,先帝当日下旨令一世圈禁雍亲王,陛下不好违先帝的旨意,也就不曾与他分封,只依旧叫他在王府住着。” 楚襄闻言,久久不语。还是那个叫苍葭的女子在她身旁笑道:“她把她婆婆和她丈夫摘的倒是干净,只是不知道她今太后娘娘和陛下能不能领她的情了。” 或许实在是太过震撼,楚襄的脸白了又白。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有隐隐有些莫名的感觉,踏实的、安全的、一种带着恶意的快乐。 活该。 她心想。 第33章 . 结局 崭新的人生。 皇后不知道她眼前的南诏王妃已经换了芯,把故事平铺直叙地说完,定定地瞧着她,良久叹了一句:“他们能有今日,多多少少都拜王妃所赐,你竟都算到了,王妃,你真是好手段。” 楚襄的性子和苍葭截然不同,若是苍葭闻言,必要轻笑出声,再意态慵懒地看向对方,似是而非地说一句:“手段不手段的,我可不懂。不过皇后这样说,我这样听着便是。” 楚襄则不会,她的身姿和眼神都是板正的,但重活一世,她到底学会了上一世学不会的张扬和放松。 -- 第55页 “这是他们应得的。”她平淡地说。 这个时空里的皇后与上个时空里的皇后对视,她明明是这样鹄峙鸾停的女子,即使如今面对着国母之尊,亦不输分毫。 却不知道是不是重回身体还不适应的缘故,楚襄忽然觉得一阵恶心,天旋地转间,她恍惚听见有人喊她王妃。 是谁呀,是谁这样叫她,是那个女人吗?是那个令她舍了一缕精魄,帮她走到如今的女人么? 楚襄睁开眼,眼前的重影慢慢消散了,她记得这陈设,这里是未央宫。那一瞬间楚襄生出一种自己回到了那一世的恍惚,这恍惚让她的身体都有点冷,生怕如今的快乐只是场梦,不真切。 但很快,身着瞿衣的皇后出现在她的眼前,这是真实的一部分,可以令她喜悦的一部分。 皇后的脸上辨不出悲喜。 “王妃,你怀孕了。”她说。 与此同时,另一个声音响在她耳畔。 “不用谢我,把该给的给我就好了。” 她明明只是个与她做交易的女人,可为什么,她竟觉得她有菩萨的慈悲。 楚襄是被丈夫接回去的。南诏王妃怀孕的消息像是长了脚,自然也被有心人传去了雍亲王府中。不过那个人其实早就与楚襄没有关系了。 楚襄离宫时,皇后亲送她出了未央宫的宫门。未央宫早不是当初模样,这一刻她不觉沉痛也未感眷恋,腹中尚未成型的小生命牵动了她灵魂里所有的母性,她本就良善,握着皇后那只有些瘦的手,想想她们也曾有妯娌的缘分。 有些话说了便是僭越,但楚襄到底不忍,对皇后道:“娘娘,这后宫之中,儿子比男人重要。娘娘保重,祝娘娘长乐未央。” 她们其实到底也算是故人了。皇后眸光中有流光轻闪,亦道:“王妃保重。” “哎呀,到时候万寿宴你们还是要见的。怎么,王妃同情她?”女子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楚襄不想被人当成对着空气说话的疯子,只好先不理她。 苍葭也不恼,又见到白泽过来,便提醒楚襄:“笑,别露破绽。” 怎么会露破绽呢。即使才适应自己的身体,但之前与他相处的感受都被苍葭留在了这个身体里,于是身子比脑子快,楚襄的手攀上白泽的臂弯,眸中莹然有光。 真好,苍葭心想。 白泽此时已得了妻子怀孕的消息,抱着她在空中打个旋儿,笑声传了老远。 及至傍晚,趁着白泽去楚王府报喜的功夫,楚襄才有机会和苍葭说上话。 眼前这个女子,眼极媚,脸却又有点圆,精致的轮廓里有一种蛊惑的天真。她着红衣,胸前一大片的雪白下是一件羽做的抹胸,锁骨上纹了一只蓝蝴蝶,像是随时都要飞走似的。 高挺的鼻梁下是勾起的唇,嫣红的,添一分则艳,少一分又太素了。 楚襄是个很讲道理的人,即使她是拿自己的一缕精魄换得了个不再做人故事背景的人生,但她一样真心实意地感激眼前这个女子。 于是她作势要跪下,却摹地被一阵风扶住了。那女子略仰起脸,懒洋洋地歪着,取了扇子上的一片羽挥到楚襄面前。 “不用跪。吃了它,分我一缕精魂。你这一世身体里会有我的一缕残识,等你过世了,你的那一缕精魂会和我的残识合在一起被我带走。因为精魂缺失,你需要在冥界修上百年才能重新转世投胎。” “好。” 她的声音温柔又笃定,吞下那一片羽,却又问她:“你不怕我反悔吗?” 那个来自前朝的妖妃在此时露出一个印象中截然不同的笑来。冷淡、高贵、智珠在握。 “你与我定了契,若你毁契,你的所有精魂都是我的。” “那你?” “那种心不甘情不愿的东西,不如这种心甘情愿的东西来的纯啦。”说罢她摆摆手。“嗐,这种咒术上的规矩我与你说什么呢。总之谢啦,楚娘娘。” 残识入了楚襄体内,苍葭心情好的很。还不等楚襄说一句不用谢,一阵金粉似的光落下来,如阳光照射下的浮尘一般,楚襄只觉得眼前一晃,等再回过神来时,那个绝色的佳人已经不见了。 此时外头传来消喧嚣声,是她的丈夫回来的声音。她曼步迎上前,男人笑着揽住她的腰,低头同她说话,宠溺又温柔。 这是属于她的,崭新的人生。 冥界。 苍葭在地府也不是没有自己的住处,尤其她算是个大户了,住的地方自然也好,独门独户的,门口还有地方叫她种兰花。 是的,虽然她喜欢各式各样的红色,但她门前那个小院子里种的竟不是曼珠沙华,而是被凡人们赞透了的兰花。 好些日子没回这个家,多少还是有些想念的。 先回屋子洗去身上的尘埃,用胰子施香膏,忽觉外头有风微动,本来阖起的目登时睁开,金羽织就的长裙缠在她身上,勾勒出撩人曲线。 门前,鬼差。 不是那种没名没姓的鬼差,一身白衣盛雪,翩翩浊世佳公子偏不学好,要学勾人魂。 “来做什么?” 白无常的眼很冷,不过苍葭也是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两个都没什么烟火气的人聚在一块,倒是令冥界更像个冥界起来。 据说有段时间冥界之主嫌冥界吵闹,竟出了冥界五十年内不许冥婚的鬼鬼喊打的规矩。 -- 第56页 “他要见你。” 苍葭眼皮一撩,绽出个似是而非的笑。指尖微动,一支兰花自别她鬓边,美人人比花娇,笑中却带出星子般的寂寥。 “他要见就叫他来啊。” 白无常刚要松口气,又听苍葭傲慢地道:“只要他见得着。” 苍葭见把那无常噎了个半死,正准备砰地一声关上门给这来传话的吃个闭门羹,腕子却陡然被握住,面色陡变。 “这不是,来了吗?” 他俯下身,话语轻轻落她耳边,绽出她心底轰鸣的雷声。有那么一瞬间,苍葭的脸是白的。 原来不是白无常。只是做了个白无常的样子。 果然再一眨眼,那偏偏浊世佳公子的样貌已是变了,变回那张她熟悉到不能再熟的脸。 但不过看了一眼就垂下头,坚决不要对视。 “我很好,还有事,你走吧。” 只是到底来不及把手抽出来,只好任他握着,反正这么好看一仙尊,细算起来谁便宜了谁还两说呢。 “冥王请我过来喝他新酿的竹叶青,我就顺道过来看看你。” “竹叶青不是蛇吗?”苍葭果然中计,下意识就抬头看去他。 “不是,是酒。”他笑。 龙族的人一向最有风仪,那与生俱来的高贵和气场直甩其他族类八百条街,而这个人又因出身和血统的缘故风仪最盛。 他鼻高而目深,一身玄色衣衫,紫眸泛黑,清晰的轮廓里含着一点点温润,恰好综合了他极盛的气场,生出一点点不易察觉的温柔。 苍葭不会在这温柔里溺太久,她做出个要将手抽出来的举动。 “那好,回天界前在我门前留一瓶,让我也尝尝是什么味道。” 话才落,电光火石间羽扇一转,苍葭竟已是不知踪迹。 耳边却传来他的声音:“是我放过你。苍葭,我放过了你,你可要乘我的情。”他声音低沉,含着磁性,真好听,像絮语、带痴缠。 她一路跑,最终在一个开满曼殊沙华的花丛里停下,倒在这一片红海之中,笑的眼泪都出来。 “凭你如今的修为,我怎会不知道是你放过我。” 可是我,不想乘你的情。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冥界是没有夜晚的,只有泛白的天空和昏黄的天幕。苍葭在花丛里睡了一觉,直到绵延不绝的红色花海在远处与昏黄天幕连成一线,她方带着脸上酣眠的坨红回到了自己的处所。 门口放着一坛竹叶青。 竹叶青那三个字写的笔力劲挺,一看就知是谁的手笔。 苍葭叹了口,带着竹叶青回了屋子。这是她一个人住的地方,布置的不算奢华,但也不草率。房里摆着一个山水屏风,远望过去烟雨空蒙。 谁年轻时还不是个酒鬼。 酒带着清冽竹香,也不要杯子,就着酒壶就灌下去。冥界之主酿出来的竹叶青可真是烈,苍葭只觉得她眼前的世界天旋地转,这一壶酒空了,酒壶滚在地上,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 恍惚间她似乎看见一个男子的身影,她知道那是谁,但她没力气说话了。 她醉了,也倦了。 一个蜻蜓点水的吻落下来,怀里有温度的感觉可真好啊。 在失去意识之前,她想。 第34章 . 初见 顾渺渺。 上海。 临死之前,顾渺渺想,真可惜,竟没吃到那一口盐渍樱桃。 胸腔里逼满了水,此时她眼中的世界黑的发沉。她没骨气了一辈子,唯独在死这件事上孤勇。 如有来生。 意识散尽的最后一刻,昏天暗地痛楚支撑起她最后的清明,如有来生,她一定……一定什么呢? 咕咚,咕咚。 水一寸寸淹没她,她还穿着纤瘦合身的旗袍,冰凉的锦缎在水压的作用下与她的身体紧紧贴合。就这样吧,这一生,就这样吧。 冥界。 苍葭做了个好梦,醒来时望着空荡荡的屋子,本来忝足的内心又寂静下来。 他来过,没留下痕迹,只有酒瓶上竹叶青三个字令苍葭想起那个叫人心猿意马的吻。 应该是照顾了酒醉的她一把就又走了。不对,应该是守株待兔等着她喝醉,然后以照顾她为由占她便宜。算了,也算是她占他便宜吧。苍葭微嘲,心里道,拿酒诱我,临繇,有你的。 如今不是上神了,凭空叫个酒瓶子消失挺费力气,只好老老实实走过去把它捡起来,正准备弯腰低眉的时候却见摆在桌子上的铜镜忽的一闪。 咦?生意来了! 那么谁还有心情管什么酒瓶子。 难得她把麒麟谒这种颜色都穿出风情来。脸素白,赛雪欺霜,桃花妆上点朱砂,锁骨上的蓝蝴蝶成了红珊瑚,最漂亮的还是那颗泪痣,小小一点,似有若无的,叫人心折。 鬼知道一个过期上神怎的偏长了一副祸水面孔。 苍葭慢吞吞地伸了个懒腰,羽扇一挥,只见黄泉路尽头、鬼差身后站着一个亭亭玉立的女人。 头发烫成一个妩媚的卷,杏眼桃腮,鼻头微微带着点肉,鹅蛋脸,微厚的唇,若是涂上胭脂一定美的能勾人的火。天生便带着一种端庄的艳。 但她的目光是惶然的,隐含着一种伤心透顶的味道。 伤心好,人若不伤透了心,往往是很难孤注一掷的。 -- 第57页 那鬼差也和苍葭熟识,知道她是过来拦人的,便将那女人往苍葭那带了带。 黄泉路上漫漫黄沙,顾渺渺不知那个女人是谁,只见她眼含着笑意的打量向她走来。真奇怪,这里明明是灰蒙蒙的天地,处处透着静到令人发慌的绝望,然而这个女人眼里,竟有希望。 她也是修到了大学文凭的姑娘,若当初未遇见沈玉霖……可世事哪有当初。 她看着苍葭,苍葭也看着她。 “顾渺渺是吧。” 簿子上写了她的名字,生年卒年,以及,一生的小叙。 苍葭不喜欢孤零零站太久,引她到附近的一个亭子里坐下了,曲水流觞,她斜倚栏杆,手一拍一拍的,从因果簿里去瞧眼前这个叫顾渺渺的姑娘的过往。 顾渺渺显然也被震慑住了,旧日如电影似的在她眼前掠过。自己的鬼魂在冥界看着自己那平常又卑苦的小半生,心中陡生出难言的滋味。 修完大学后,她靠着之前做家教攒下的积蓄回苏州城锦乡镇开了间布行。锦乡镇是小地方,乡里乡亲大多熟识,顾家几代都是裁缝,手艺在镇上口口相传,人们也愿意光顾。 顾渺渺做事讲究,不欺尺头,又懂流行有审美,不论对付年轻人还是上了年纪的人都有一套,慢慢生意也就做大起来。铺子越做越大,孤儿寡母的,天然是一块肥肉,很难说不会被谁咬上一口。 先是族里的人,以他们这一房没个香火为由逼着她娘过继个族里的小孩做嗣子,顾渺渺死活不应,她娘却被那族人说动,趁顾渺渺一次去上海看货的空档,过继了个儿子回来。等顾渺渺从上海回来,望着母亲潸然泪下、哭嚎着念不能让顾家绝后的脸,顾渺渺心冷之余,也渐心软。 那是顾渺渺第一次退让。但她不傻,虽说家里多了个弟弟,但顾渺渺把持着店里所有生意,如今只得连生母也防着,钱可以给,但账本、铺里的钥匙、甚至吃饭的本事她一样也不曾摊出来过。 好在她娘也只是想要个儿子好给她过世的爹爹一个交代,并不贪其它。又一段日子过去,顾渺渺把家里整治的铁桶一般,那些人见算计不成,也不甘休,偏这时候她娘病重了,她带着生母跑去上海求医问药,最终还是回天乏术。 那年顾渺渺二十四岁,是她大学毕业第三载。 既没了长辈,族人便也不再顾忌,变着法子要把她嫁出去,之后再收拢她的铺子,化整为零、兵不血刃。 故事看到这,苍葭也就明白了七八分,她用手拖着下巴,眼睛在顾渺渺身上转呀转。 “然后你就遇到了沈玉霖,那时候一定是一出英雄救美的好戏吧。让我来猜猜,你这新时代自强自立的女性,小家碧玉的,竟还修过大学,又不畏家族要保住父辈的手艺和自己的产业,而且竟还,这样漂亮。” 若苍葭是个男子,话音落在最后,言语里透着的声气便显得十分轻薄。偏她是个女子。顾渺渺丝毫不觉得冒犯,虽她不知道眼前这人、或者说这鬼是谁,但她在生命最后的那几年十分孤单,身边除了沈玉霖,也没个正经能说话的人。 那些太太小姐们看不上她们这种做姨太太的。一则是因为做人妾室总归遭人耻笑,二则沈玉霖圈子里的那些人出身都太好了,好到她们不屑、也不必和一个小门出身的商户女打交道。 沈玉霖的圈子里,有位将军的三姨娘好出身,据传是前清的格格,只是家道中落了,因与那位将军家有着拐角的姻亲,长辈过世后过来投奔,一来二去的竟滚到了床上去。 便是这样的身份,却也不太能在外交场合说的上话。更多时候不过是个打眼的花瓶罢了。但那时候顾渺渺是并不懂的。 因为那时候的沈玉霖,表现的实在是太爱她了。 顾渺渺已经许久未得到过同性平直的目光,没有鄙夷、不屑、怜悯,也没有嫉妒、愤怒、漠视。眼前这个女子的目光这样平和,那如影随形的戏谑也只是增添了她本就耀眼的风情,却没有一点不怀好意的影子。 面对这样的目光,顾渺渺是愿意开口说话的。 “我虽修过大学,但与沈玉霖带给我的世界相比,实在是不值一提。现在想起来,我的确辜负了在学校的那些年,也辜负了我自己。” 苍葭是个正经的古人,要不是因为在冥界悠荡这些年认识了一个混过现代的新朋友,对于大学、自强自立、女性这种新潮的词,她是决计不能立刻就懂的。 她侧过脸,略想了想眼前这个叫顾渺渺的女子当时的处境。其实这算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吗?就当是那个社会来讲,算也不算。 顾渺渺不过是爱上了一个让她以为可以为她遮风挡雨的男人罢了。她从前也算自立自强,但身处那样的时代,又遇到一个那样的人,那个人给她的幻觉太盛大了。而顾渺渺当时并没有足够的能力抵挡这种诱惑,抑或说,美梦。 但苍葭没有安慰她。理解不代表赞同,同情不代表共情。她如今能跟这个人坐在一起,只是因为想要做成一桩生意。 “所以呢,你还想那样么?”冥界不见鸟雀,漫漫黄沙中扬着几瓣曼殊沙华。按理说,顾渺渺此刻已经不会有什么感觉了,但不知道为什么,她的手竟莫名的颤抖起来。 “你什么意思?” 苍葭含笑:“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 第58页 望着顾渺渺闪烁不定的眼神,苍葭依旧不紧不慢的。羽扇一转,因果簿里缝合的齿轮又再开启。 顾渺渺与沈玉霖初见,是在细雨蒙蒙的苏州城里。 族中长辈迫她出嫁,她告状告到了苏州府。如今没有皇帝了,新的班子究竟依从的是个什么体系她并不懂,但她走投无路,必得见官。何况她手握财帛,不怕见官。 市政府,那位传说中留洋回来的张市长瞧着未满三十,这位市长不是个浑人,于是接了顾渺渺的状纸,在厅里设的一个接待处请顾渺渺喝茶。 顾渺渺是做布行生意的,量体裁衣更是一把好手。但她并没有把自己打扮成凹凸有致的样子,而是穿了一袭天蓝色的学生装,鬓边又别了一朵海棠花,显得古雅。 张市长初见顾渺渺便惊为天人,但他是个克制的文人,即使想要献美,也决计不做那惹人唾骂的佞臣。张市长的眼睛只是在顾渺渺脸上转了一圈就低头去仔细看她的状纸了。 簪花小楷,笔透苍遒,这令张市长心里闪出一种异样的感觉。所以说最怕读书人作恶,这种话其实不算没有由来。 “你读过书?”张市长带着克制的惊喜问顾渺渺。 做生意的人最懂得察言观色,她自觉张市长似乎对她有没有学问这件事很感兴趣,她于是如实相告:“修到了大学,是女子师范。” 张市长听了,脸上惊喜更甚。 第35章 . 前尘 成全她一世美梦,成了她一生心魔…… 顾渺渺略有些茫然,但张市长目光很坦荡,没有不怀好意的打量,也没有令人头皮发麻的黏浊。顾渺渺心中暗笑自己被那些族人吓得杯弓蛇影。张市长似乎也看出了顾渺渺的紧张,于是又平易近人的问了她一些无关紧要的话。 例如为什么不想婚嫁,从前在学里读什么专业,以及若是这官司赢了,以后是什么打算。 在顾渺渺答道:“想振兴家业,若是可以,想将店开到苏州”,张市长竟完全放下为官的架子,大赞她有志气。 顾渺渺被他赞的有些不好意思,虽然与她身边的人相比,她算是见过些世面,也有点主见,但这只能在她的那方天地里支撑她,并不能与外头的广阔天地相提并论。 何况她是民,民与官之间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隔阂,而这隔阂在无依恃的顾渺渺心里划下一丝无形的恐惧。 也是因为这种恐惧,让她很难去穿张市长的古怪与不怀好意。 张市长又安慰了顾渺渺一番,答应她定会秉公执法还她一个公道,顾渺渺看着张市长那张斯文而又静气的脸,信了。 锦乡镇离苏州府城有些距离,顾渺渺从市政府出来的时候已是晌午了,她不愿意赶夜路回乡,于是在苏州城里略转了转,又寻了个当地有名的酒店投宿去了。 那厢,张市长拿着顾渺渺的状子,径直去了苏州城里如今最火爆的梨园—满庭芳。 他与沈玉霖是留洋时认识的,但和他们这种正经学生不同,沈玉霖留洋的目的并不是为求学。所以他们只做了半年短暂的同窗,但张市长生性钻营,硬生生将这半载同窗的情谊钻营住了。 近来世道暂平,沈玉霖军中无事,自身又不是那种拈花惹草的性子,兼之心情不佳,便应了从前同窗之请,来苏州城里散心。 张市长知道沈玉霖的心事。正打算着找个机会讨好他,谁承想瞌睡遇着枕头,竟遇着了顾渺渺。张市长悉心将顾渺渺手写的状纸收在身上,这时候沈玉霖正在苏州城一家叫满庭芳的梨园里听当地最炙手可热的名伶唱《锁琳琅》。他一身西装笔挺,抹了一点点头油的大背头下是深沉的眉眼与高挺的鼻梁。 沈玉霖见张市长过来,颇具古意的喊了声张兄,男人岳峙渊渟,与曲行里其它覆满了满清遗味,辫子当道、枯朽满地的老少截然不同。 张市长虽不好龙阳,乍见之下仍在心里叹了一句好样貌! 这样的样貌,又有那样的家世背景,直叫多少女儿泪洒黄浦,红颜心折。却偏偏……张市长心里转了许多个念头,但真当他对上沈玉霖,开口却只有一句:“沈兄,我这里有一桩好事。” 沈玉霖知此人钻营,但他向有容人之量,何况张庭洲人虽势力,却不窝囊。对于有用的人,沈玉霖一向愿意结交。 因此他一挑眉,站起来示意换个地方说话,自有兵丁替两人开道,在满庭芳里择了个厢房,张庭洲此时方把藏在怀里的状纸递给沈玉霖。 沈玉霖接过状纸,囫囵吞枣的扫了一眼,问:“张市长今日是过来找我,是要我来帮忙伸张正义么?” 话里话外都带了点戏谑和打量,却听张庭洲道:“非也非也,子泽兄,张某今日过来,是为了帮您一解相思之苦。” 张庭洲十分的敢说话,眼见这位军阀面色微变,隐现不善,张庭洲却敢将手搭上沈玉霖的手,笑:“您如果见了写这状纸的姑娘,就知道张某我所言不虚了。” 张庭洲虽善于钻营,为人却一向稳重,沈玉霖听他此言,不由凝眉。但他是个极有决断的人,也不过是片刻的思量,便道:“你看着安排,若是值得就见见。” “是。” 顾渺渺初见沈玉霖,是在一片兵荒马乱的悦莱酒店里。苏州不比大上海那样的十里洋场,但也多少受了洋派熏陶,学了些舶来语,客栈改成酒店,再换上西式装修,价钱立刻翻了一倍。顾渺渺到底是个小姑娘,喜欢洋派的东西,手里也不缺银钱,便住进了这悦莱酒店,晚上还似模似样地点了酒店的餐食令送上来。 -- 第59页 因今日张市长的态度实在和蔼,令顾渺渺连日紧绷的心也放松下来。 顾渺渺晚上睡的略晚,她平日里有自己画花样子,设计衣裳款式、纹样的习惯。一连几日的高压在今天放松下来,于是也拿起随身携带的纸币,铺在桌上写写画画起来。 约莫十点,外头传来紧一阵慢一阵的砸门声,顾渺渺脸色微变,梗着脖子问了一句谁,却听见同族三叔的声音。 她登时脸色就黑了,死活不应着开门,却听三叔道:“警察就在外头,你个死丫头要是不开门,那就是拒捕。” 顾渺渺心里惊骇极了,怯怯上前,却在猫眼里看见了张市长的脸。 这人?这人! 酒店的经理闻讯也赶了过来,不顾顾渺渺在房里的呼号替他们打开了顾渺渺的房门。她不可置信地看着张市长,却听三叔道:“就是这个丫头,张市长,这个丫头偷了族里的钱补她铺子的亏空,还巧舌如簧说族里逼嫁她!” “你胡说!”顾渺渺一时怒极,不顾张市长微沉的脸色,道:“市长,我铺子的经营情况我最清楚,并没有三叔口中亏空的情况。我此番过来苏州城,身上也带着铺子里的账本,我愿将账本交出来让大家细查,看到底我的铺子是盈利还是亏空!” 她口齿伶俐,逻辑清晰,话音最后尤带一丝狠劲。那明明象征着文弱的天蓝色学生服在她身上竟衬出令人惊喜的倔强来。沈玉霖在人群中看着她,如猎人看见猎物,狼见了羊。 张市长此时其实比顾渺渺还要紧张,虽说顾渺渺这心性加模样在张市长看来已是像了个七成,但他到底不是沈玉霖。一面心中惴惴,一面等顾渺渺驳完,要再拿捏她。却忽然听见一阵脚步声。 张市长心头一喜,话还没出口,就听一个熟悉的男声响起来,略带着深沉,不紧不慢地问道:“怎么回事?” 顾氏族人没料到竟有人过来搅局,但想如今市长都偏帮自己,心有依仗,倒不畏惧。却偏偏张市长不过转头看了那人一眼就软了,开口时都带了点颤,一声督军出口,顾氏族人还没反应过来,顾渺渺已是挣脱警察的控制跑向了沈玉霖。 那时的她尚不知沈玉霖是谁,但几年生意人直觉告诉她,这是个很厉害的人,而且,张市长也怕他。 她就那样跑到沈玉霖跟前,男人很高,她需得很努力仰望他才能看清他的脸,难得他竟也低头看她,露出一点模糊的温柔。他那样硬朗、有权势,却愿意用温和的声调,带着一点点仿佛担心珍宝易碎的小心,安慰她:“别怕。” 那一句别怕落在顾渺渺心上,成全她一世美梦,成了她一生心魔。 顾渺渺看着因果簿,一时竟笑出眼泪。 “别看了。”她说。 苍葭一向善解人意,闻言收起因果簿,目光一寸一寸爬过顾渺渺的脸。 “那后来的事,就由你来告诉我吧。” 后来?顾渺渺苦笑一声。但她的确寂寞了太久,又或者是她心中的委屈太盛,盛到她的倾诉欲很快被填满了,溢出来。 “后来我就认识了沈玉霖,他们那些军阀手眼通天,为一个民女伸张正义什么的自然不在话下。族人们不敢再逼嫁我,我将父亲的嗣子送还了他的本家,自己清清静静的在锦乡镇里做着生意,只是心里装着个沈玉霖。”顾渺渺脸上的神情一时悠远极了,若细细咀嚼,便能从中窥见一丝清苦的意味。 “他事忙,忙的也都是些我不懂的大事。我那时候只知道他很有权势,但其实并不清楚他的权势盛到何种地步。他经常来看我,有时候会给我带些上海当地的点心,有时候则是空手来的,耍赖要我请他吃饭。我们就这样寻常来往了大概半年吧,那年春节他邀我去上海,我并不想回族中过年,便同意了。” 顾渺渺说到这,望着苍葭笑吟吟的脸,一时竟生出一丝赧然。 苍葭以手托腮,循循善诱道:“你继续说,我有在听。” 顾渺渺不觉心中一暖,她低头看看鞋尖,又慢慢开口道:“或许我当时就存了些心思吧,毕竟孤男寡女的。他邀约我,我竟向了没想就赴约了。我有朋友在上海,去之前给朋友拍了电报,但还等我来得及见我那朋友,他便派车接我去了他在上海的家。沈宅很大,其实他也不常在上海,他更多时候是在皖南,所以沈宅里,没有他的家人。” 她好会讲故事,苍葭惊叹,生出一点快活的亮堂。她已经很久不见这样的女子了,身上有静默的力量,那力量是一点点滋生的,每受一点挫就坚硬一点,慢慢被雕琢成有棱角的样子。与苍葭不一样,她生而张扬。 第36章 . 成交 “剜着我的心,安她的心。”…… 顾渺渺眼中流露出一点罕见的温柔,温柔中又含了无尽的哀伤与怅惘。 那个晚上,真是一个很好的晚上。他们去看了电影,又在西餐厅里共进晚餐。西餐厅里的光暧昧而昏暗,映出有情人的脸,含着羞的暧昧与温柔。 待顾渺渺刚说到自己近来新描出来的一个花样子时,大厅里忽的全黑了下来。顾渺渺唬了一跳,还没等她说话,一排玫瑰刷的摆在她面前,桌前的餐食被撤下,取而代之的是花瓣、珍珠、小提琴手奏着她听不懂的旋律,唯余的那一点点光打到沈玉霖和她的身上。 在仿佛置身梦境的恍惚中,她听见沈玉霖对她说:“我很喜欢你,为了我留在上海,好么?” -- 第60页 其实若是顾渺渺的阅历再多一些,她或许会找到这一场罗曼盛宴里最真实也最不和谐的部分。 但那时候的顾渺渺完全在这个美梦里浸住了,桌上的珍珠一粒粒的滚到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顾渺渺识货,知道那是色泽华美、珍贵异常的南洋珍珠。而这样华贵的宝物在此时也不过是个随意被摆置桌上,又任由它滚到地面的工具罢了。 “好啊。怎么会不好呢。那时候真的是欢喜极了,整个人都傻了一般,当晚就跟沈玉霖回了家,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都忘了,无媒无聘的,就这样不明不白的做了他的女朋友。最开始还惦记着锦乡镇里那点产业,时不时回去瞧一瞧,但沈玉霖说他离不得我,想想我那时候多好哄啊,竟也信了,就匆匆关了铺子,反正族里也没人管我,就这样带着这些年的盈利到上海来。” 九月的黄浦江边晚风正好,她带着全部家当回到沈宅,沈玉霖在沈宅等她,家里的佣人都叫她太太,那点孤身赴上海的茫然顷刻之间便烟消云散。 那一年,顾渺渺二十六岁。 她在大学毕业后留在锦乡镇做了几年生意,后来又和沈玉霖厮混了大半载,二十六岁的顾渺渺气质和从前也不大一样了。她头上烫着最时兴的卷发,身上穿的是东洋那边来的舶来丝织品,又在沈玉霖的调理下愈发清冷妩媚。 “那年十一月,我终于鼓起勇气想要向沈玉霖讨个身份。其实凭我的出身,但凡我清醒一点都不会生出半分能做他妻子的念头。可偏偏他,可偏偏他,他混蛋啊。” 那一年,沈玉霖带她回了皖南沈家。 当着沈父沈母的面,沈玉霖说要娶她。娶这个非政要、非军阀、非大商贾人家出身的普通女人。 大堂里,被沈父打到吐血的沈玉霖奋力去摸顾渺渺的脸。 “别怕,渺渺,你别哭。” 他那样好看,眉凛冽,手修长。他的血落在她身上,烫了她的心。 “我哭着求沈老爷和沈太太,额头磕出血来,嗓子也哭哑了。自愿做了他的姨太太,为了他的前程,绝了他那些不该有的念头。那时候我真以为,我与沈玉霖之间其实只差了个名分。他身边的人都知道我的存在,偶尔也打趣叫我嫂子,不过那些平头正脸的太太们到底是瞧不上我的。沈玉霖最初也带我去过社交场,但那种事,怎么说呢,的确不是我这种小老百姓学的会的。但他不迫着我,还鼓励我做些自己的事业。那一年,我二十八岁。二十五岁遇见沈玉霖,约莫小三年,整整一千天,一颗心全扑在他身上,到底不想菟丝花,心里也还有志向,便对沈玉霖说,想在上海把之前在锦乡镇开的铺子重新开起来。沈玉霖当时好欢喜,是真的欢喜,他看向我的眼里有光,那光像会烫人似的。” “后来呢?”苍葭忽然开口问。 顾渺渺丝毫没有被打断的不快,她的思维依旧十分清楚。 “凭沈玉霖的身份和地位,我想在上海开铺子,要什么好地段不得呢。却偏偏我看上的一间商铺竟被人占了。我跟了沈玉霖两年,已经慢慢习惯了他的权势,心里纳罕竟有人敢抢沈府的人看上的地方,却也不想惹事,毕竟我跟着他,并不是为了能用他的权势仗势欺人。” 后来她才知道那她看上的铺子被聂菀菀看上了。聂菀菀是上海滩新晋的名媛,在美国修完硕士学历回国,近来在社交场合里十分炙手可热。 聂家也是书香,在前清时就已是百年的大族了。如今也依旧在政商两界左右逢源,后来顾渺渺听说得了那铺子的人是聂菀菀,或许是女人的直觉作祟,她心中忽然隐现出一种奇异的古怪。 但她更多的心思被开铺子牵扯。 她习惯事事亲力亲为,从前风风火火、独立做主的快乐又回到了她身上,也是那段时间起,沈玉霖频繁晚归,她起初并没放在心上,直到铺子开业的前一天,她破天荒的竟没早睡,而是打起精神来等沈玉霖归家。 午夜的钟敲过十二点,门外忽然响起下人们的声音,他知道是沈玉霖回来了,披了件睡袍准备出去迎他,却见是别人送他回来的。 那人见了顾渺渺还莫名有些尴尬,沈玉霖喝多了,那人含混几句,只说是寻常的酒局,顾渺渺心里还笑,想,我自己的男人我最清楚,最是洁身自好的一个人。 于是客客气气地和那人道了谢,又问姓名,寒暄一阵便与他道了别,又亲自让下人那温热的毛巾过来,先替他擦了脸。 却听见沈玉霖呢喃。顾渺渺初还不在意,等凑近了,却听他唤。 “菀菀,聂菀菀。”一字一句,缱绻至极。 她蓦地怔住了。 “所以,你到底是因为什么死的呢?”冥界昏黄的天空慢慢泛起鱼肚白,这里不分夜晚与黄昏,天空中的天色偶尔会出现不同的颜色,只是永远不会黑。 “自杀。”她淡淡,神情里流露出一种罕见的寒意和冷。 苍葭微一挑眉,并不接话,只是等她的下文。 “因为知道了自己只是个替身。如今正主回国了,从前完全没有可能的也因为他如今的权势而生出了点可能,迫不及待想要赶我走。本来也没打算死的,但他……他在酒会上,当着众人的面,亲口提起自己已向聂家提亲,日后和聂菀菀夫妻一心,要做上海滩有名的贤伉俪。那时候我还在他身边站着,于是有人指着我笑问他:’那你身边这位可怎么办?’你知道他说什么吗?他说不过是露水的姻缘,日后遣她归家,多给些财帛就是,也不委屈了她跟我这一场。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是看向聂菀菀的,我便知道,他是在安聂菀菀的心。他剜着我的心去安她的心,你说他究竟是多情还是薄情?聂菀菀看我看她,露出个笑来,她那样高高在上,不染纤尘,看我就像在看什么脏东西一样,她站在那,众星捧月的站在那,沈玉霖和那姓杜的寒暄完了,我低声去质问他,他却看也不看我一眼,吩咐人把我先送回沈宅,然后,他就当着我的面,昂首阔步地走向了聂菀菀。” -- 第61页 他背弃了那本就虚假的爱与誓言,走向了他命中注定的情与劫。 绝了她最后的一点念想和生机。 顾渺渺在回去的路上以晕车要到江边吹吹风之名令司机停车。她走向黄浦江,纵身之下徒留一道残影。 真是个漫长的故事,苍葭心想。随手变出一朵曼殊沙华,花在她手中开的盛,那绚丽的红色如火星子般撩人。 “那一世不值得,甘心吗?” 顾渺渺如今也终于确定了面前这个女人大概来历不凡,她在沈玉霖身边久了,对于有本事的人身上的气质、眼神都十分敏感。 一种危险又令人兴奋的感觉迫近她,她深吸了口气,风吹来,猎猎作响。她想起黄浦江彻骨的寒冷、想起浦江饭店的衣香鬓影、想起沈玉霖的吻、想起聂菀菀的眼神。她听见自己说:“不甘心。” 怎么可能甘心,以为恨到去死了就能忘记,明明都已经失去了肉身,明明都已经是一缕残魂,可为什么还是会痛呢,为什么,竟这样痛呢。 那支羽扇不知怎的竟又成为了视觉中心,顾渺渺的目光被羽扇上的那一点嫣红吸引,因果簿里映照的那一头是阳间。 她看见沈玉霖,看见他们见了双方父母,看见报纸上对沈聂两家的结合极尽吹捧之能。看见聂菀菀的洋装铺子开了张,看见沈玉霖与她海誓山盟,看见沈玉霖说你是我这一生都不能做完的美梦,看到不想再看的时候,那个女子的声音救了她。 “如果能回到那一世,你想怎样?” 几乎下意识的,她回答:“放下沈玉霖,成为我自己。不因出身气怯,不被浮华迷眼,守本心,有事业。” 顾渺渺回头望向苍葭,苍葭也望着她。她的眼神里藏着许多顾渺渺看不懂的东西。 “把精魂分我一魄,我助你改写命局,如何?” “有什么后果吗?”不愧是做过生意的女人,算得就是清楚。苍葭暗赞。 “有啊,因为魂魄不全,得在冥界等上百年才能轮回。” “好。”她说。 又像是怕苍葭反悔似的,她伸出手,补了一句:“成交。” 冥界漫漫黄沙飞,咒术如齿轮契合轮转。顾渺渺听那女人低声吟咒,凄切温柔。黄沙越来越凶,她周身似被围住,渐也失去知觉。 第37章 . 情缠 “此刻,你是为我意乱情迷。”(…… 上海, 黄浦江边。 一阵阵风打上人的脸,风里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柔, 不远处是鼎沸的车马喧嚣。 这个时候的人,似乎管这里叫东方明珠。 苍葭双手撑在桥边,望着桥下暗涌的水流,有水中生物感受到她,借着粼粼波光与淡淡涟漪同她打了个招呼。 她初入这具身体,一具自有其风情妩媚的身体, 微微眯起眼晴抬头看傍晚的夕阳,桥边的风景独好,将她的身影拉的狭长。 就在司机与随行的仆人担心她一个想不开跳江, 正往这边观望的时候,却见这位军阀姨太太往他们这边走来,一脸的似笑非笑, 从容而沉着。 司机本来还有些担忧,毕竟顾姨太太下车时脸上还挂有泪痕,主人的事他们做下人的不该掺和,却也怕殃及池鱼, 叫他们难做。 却不想这位主子在黄浦江边吹了一阵风, 神态竟比之前好些, 只见苍葭眉眼冷淡地上了车, 车子轰隆隆地在路上留下一阵黑烟, 玻璃窗将车内的人与车外的景色相隔绝。 旗袍并不就比那些宽袍大摆的衣服好穿了, 略调整了几次才找到比较适应的坐姿, 忽的见车一停。 苍葭下车,匾额上的字印入她眼帘。 沈宅。 中西合璧的建筑与屋内处处精致的陈设无不彰显着主人的地位与审美,沈宅的佣人们或许已经得知姨太太将为督军所弃的消息, 一改从前的殷勤,只有之前顾渺渺贴身的一个女佣莲子还待她如常。 莲子人如其名,莲子一样尖尖的脸,有江南烟雨般的温婉风情。苍葭初来这里,却不很急。毕竟她未遇正主,不必着急。 浮沉中,因果簿一转,金碧辉煌的舞会中央,沈玉霖正揽着聂菀菀的腰跳舞,这种来自西洋的交际舞是如今上流社会中流行的一种交际方式,而聂菀菀留学归来,其姿态之娴熟,模样之静美,的确令人叹为观止。 簿子中这人与顾渺渺,从五官到神态,七分像。但聂菀菀是冷,睥睨众生又谦和有度的冷,顾渺渺则是哀,欲说还休自成其媚的哀。 想来这两人性情也是有些像的,都多少有点主见,也都想做事业。 苍葭一面看簿子一面玩头发,那似笑非笑的样子落在下人眼中,便是顾姨太太自慌阵脚心神恍惚的实证。 苍葭却不在乎,她不是顾渺渺。 只是原来不管哪个年代哪个世界,男男女女衣香鬓影纸醉金迷从来都是一样的。苍葭看了一会就觉得厌烦,整个人斜坐在沙发上,卸下左手戴着的珍珠手链来玩。 她动静间皆有古意,令在客厅伺候的仆人不免多看了她几眼。苍葭倒是不畏人看,大大方方地回以注视,反而令那些仆人有些不好意思,立刻别过脸去老实做事。 顾渺渺之前在晚宴上并没吃好,想也是,当着众人的面听了段那样的话,能不失优雅地全身而退已经是十二万分的礼貌和克制,之后又因伤心气饱了身子,如今回过神,方觉出饿来。 -- 第62页 吩咐厨房做宵夜,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问莲子:“我是不是自己做过零食?” 莲子觉得姨太太变了。 但莲子只是个下人,读的书不多,脑子也转的不够快。所以依旧只是老老实实地回答她:“都是开胃的,会越吃越饿的。” 哦,盐渍樱桃。 苍葭打了个哈欠,弯起的眼睛泪腺发达,流下一点不带情绪的眼泪。 “来点吧,吃宵夜前正好开胃。” 沈玉霖恪守君子的道德,亲送聂菀菀回家后就令人开车回了沈宅。他深知聂菀菀喜欢君子之风,自然不敢在她面前放肆造次。不过聂菀菀这次回国对沈玉霖的态度确实比从前好些,这叫沈玉霖欢喜。 她是个举止间有静气的女子,一开口就是书香。沈玉霖初见她的时候才十二三岁,正是少年慕爱时。小姑娘操着一口流利的英文和她的洋人家教对话,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像星辰。 沈玉霖的家世比聂菀菀是只高不低的,两家曾是世交,后来交恶,这两年又缓和了。但无论如何,沈玉霖和聂菀菀都算得上是青梅竹马。 从前是他围着她,渴慕着她,如今也一样。唯一的区别不过是从前看不到希望,现在则不一样。 车里还有美人留下的带着疏离感的馨香。 聂菀菀在车里的话言犹在耳:“玉霖哥哥,我与你也算是青梅竹马、知根知底了。你知道我这个人,平时最看不惯的就是那些封建陋习,如今都民国了,一夫一妻是写在律法里的。那些什么姨太太、小妾,都是封建糟粕,实要不得。” 聂菀菀说话的时候总带着一种疏离的冷清,像是被书卷气浸透了。但笑起来却又是温暖的,带着纤尘不染的温暖。 “玉霖哥哥的过去我不在乎的,你也只是被人迷了眼,现在这个世道这么乱,你这样年轻却这样有权势,难保别人不会动什么歪心思。但以后,不行。如果玉霖哥哥想要跟我交往,就请先打发了外头的莺莺燕燕。过去的事我可以既往不咎,但以后,不可以。玉霖哥哥如果觉得我百日发梦,那今日就到这里。日后咱们再见,也还有青梅竹马的情谊。” 下车前,聂菀菀利利落落地说道。她不畏惧他,甚至不为他心折。她那样冷静、自持,皎皎如山上雪,却叫人心醉神迷,也心旷神怡。 甚至不等沈玉霖回答她,微一颔首,自行下车走了。 司机不敢对这一番对话发出什么置评,正踌躇间,只听沈玉霖淡淡地吐出三个字。 “回沈宅。” 沈宅中还有位姨太太呢。不过,这位姨太太将面临的,或许不是什么光明的前景。上海滩也不是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例子,那些被赶出家门的姨太太,有的运气好些做了人的正妻,有的依旧与人做姨太太,也不算混的太差。却也有那种流落街头的、做暗娼的,或者去厂子里做女工糊口的。但无论是哪一种,应该都不能与留在沈玉霖身边相提并论。 司机一路开的四平八稳,到沈宅时夜已深了。苍葭也算是个夜猫子,尤其是到了冥界之后,毕竟冥界是从不分黑夜白昼的。 沈宅的饭厅在客厅后靠左的一个屋子里,但说是屋子,却没有门。苍葭没让人开吊顶的灯,觉得晃眼,不过壁灯是尽开了的,有点了几支蜡烛,还在桌上铺了花。夜深人静的,却好生风雅。 她正抱着一罐盐渍樱桃,舔一舔嘴唇,又捡着吃了一个,既开胃又忝足。 大厨做的夜宵也很精致,只是才端上来,客厅那边传来的叫督军的声音就扰到了她。 沈玉霖进客厅时,发现饭厅的灯竟还开着。起初有些诧异,后又莫名想起顾渺渺晚上似乎没吃东西。如今想起顾渺渺,他的心情是有点复杂的。 但该面对的总要面对,即然聂菀菀希望他能丢弃那些糟粕,他为了对自己和聂菀菀的感情负责。那对于顾渺渺这个“糟粕”,他也只能丢弃了。 却忘了顾渺渺是怎样当上这个“糟粕”的。 沈玉霖是个很有决断的人,不然当初也不会因为张市长一句话就去见了顾渺渺。也不能年纪轻轻就爬到这样高的位置。 跟这样有决断的人比起来,顾渺渺就显得有些儿女情长了。好在如今沈玉霖面对的这个人,不是顾渺渺。 苍葭闻听脚步声,碗筷却不停,反而迅速地多吃了两口。 毕竟填饱肚子好干活,这种人间至理,苍葭从不反驳。 阴影垂落下来,苍葭知道,这是那个高大的男人投下的阴影。又从容地喝了口水,再捡一粒盐渍樱桃吃。唇边留下一点樱桃红,抬头看向沈玉霖的眼睛带着懵懂、打量、伤心和欲望,诱人到犯规。 沈玉霖本就心猿意马,见苍葭这副模样,本来凝着的脸忽的柔和下来。那一千多天的耳鬓厮磨、肌肤之亲,到底是刻在里记忆里,丝毫做不得假。 沈玉霖整个人仿佛被分裂成两半,一半告诉他,不要辜负聂菀菀,不要为了一个赝品去放弃真品,他求聂菀菀这么多年而不得,如今终于唾手可得,怎可为这种小事令她伤心。一半告诉他,眼前这个女人也是他的女人,他们也曾有过许多叫人意乱情迷的好时光,而他如今就要弃这个女人而去,他是不是真就舍得。 但沈玉霖就是沈玉霖,他很快按下这些无用的纠结,冷冷地告诉自己:“菀菀不过是一点微小的要求,自己既然抬抬手就能满足她,为什么要让菀菀伤心。顾渺渺从前就是一个人过活,到时候给她一笔钱也就是了。” -- 第63页 心下做了决断,眼神就冷了一些。苍葭却恍若未觉,暗示仆人们把菜撤下去,拿手敲了敲桌面。 墙上挂着的钟指针走到了10点。 “督军想今天跟我聊吗?还是明天?” 她的眸光里含着笑,也含了一些沈玉霖看不懂的东西。他忽的心一动,但很快又无影踪。 沈玉霖军旅出身,极为自律。看了看墙上的钟,又看看她依旧泛红的眼眶,淡淡说了句:“明天吧。” 说罢负手要走,却在还未迈出饭厅时听她道:“好,明天晚上八点,督军别爽约。” 她不再叫他玉霖了。沈玉霖离去的背影忽的一顿,却也不过是滞了片刻,很快又挺拔着身姿,扬长而去。 一夜无梦。 欧式大床席梦思,绸缎面的睡袍贴在身上,贴出玲珑曲线,可惜无人观无人赏,这具肉身是个美人,连身姿都婀娜,还不是个冷美人,活色生香的,且有点头脑。 莲子把早餐送到了房里来,以为姨太太会问一句督军,不想她见到送上里的西式早餐便两眼放光。半坐在床上吃的津津有味,等佣人撤下餐盘,又赤足下床,拉开窗帘晒了晒太阳。 顾姨太太从头至尾都没提督军一句。倒是莲子小声提了一句,顾姨太太似笑非笑地转过头来,却说:“跟他们说我要用车。” 沈玉霖并未限制苍葭的自由,何况莲子又是这位姨太太死忠,闻言立刻打电话去门房。 顾渺渺最受宠时,沈宅的下人都喊她夫人。如今就要地位不保,下人们心里难免有些小心思,好在沈玉霖用治军的手段来治家,于是那些蠢蠢欲动的心思都只是汇成暗流涌动,表面上依旧对她尊重。 于是门房很快便给苍葭拍了车。这个年代的胭脂水粉比苍葭那个时候齐全。 擦了粉,画了眉,点过腮红,又涂了唇。自己给自己点上一滴小小的眼泪痣,又喷了点香水。她本来就是卷发,这样浓重的打扮应有风尘味道,但她偏偏是纤尘不染的,纯里只带了一点点欲,叫女人看了妒忌。 淡青色的旗袍上秀胭脂色的花,红与绿这种对立的颜色却越发衬托得这张脸出尘而美艳。却还不够,还要在右手的小拇指上戴一粒小小的粉红色钻戒,在阳光下散发出斑斓的光彩。 苍葭这样走出卧室的门,众人见了,都是一怔。 都以为她会伤心,即使不伤心也总要惶恐。呐承想今日竟是这样容光焕发,还有心情出门闲逛。 苍葭才无所谓这些人的小心思。与莲子一前一后出了沈宅的大门,这个年代的鞋也有意思,带一点点跟,走在路上的时候啪嗒啪嗒响。 挺好听的,她想。 苍葭和莲子上了车。今天开车的还是昨天那个司机,只是今天坐车的顾姨太太却已经不是之前的顾姨太太了。 苍葭对着司机笑了一下,吩咐说:“去胭脂。” 登时吓了那司机一脑门子汗。 苍葭见司机只是愣神,并不开车。她人坐在后头,借着车内的后视镜与司机对视。慵懒地撩了撩头发,又说:“如果你不想去,我就自己坐黄包车去了。” 她的声音明明那么淡,却叫司机听出一种悚然的感觉。 司机自然也不敢再这样耗下去,蹬了一脚油门,扬起一路尘烟。 这个坐落在上海繁华地段的独栋商铺,叫做胭脂。 若说它做古意,这胭脂两字的确古雅。但若说它洋派,却也一样能够说得通,无他,这胭脂的牌匾上,旁边还有一行法语的小字,若是直译过来,那小字又叫做红。 红可不就是胭脂,由此也可看出这间铺子的主人的确是个妙人。 这铺子才开张不久,却很火爆。铺子一楼卖胭脂水粉,二楼卖女子成衣。舶来货与国货混卖,从产品到装潢,都无不彰显着店主的品味。 逛店的几乎全是女人,其间混杂着几个陪妻子、小妾或者情人过来的男人,这些人里,若是有谁不小心瞥到了苍葭一眼,难免要多打量一番。 唯有那些女人见了,见顾渺渺装扮,心里就对她的身份猜到了七八分。上海滩的那些名媛多喜欢穿洋装,那些太太奶奶们虽说也穿旗袍,却也不是这种穿法。 女子烟视媚行,顾盼生辉,有伶俐的店员上来问她可需要什么,她却不答,径直上了二楼。 “这件Chanel的成衣是我亲自从法国带回来的,您看它的手工与剪裁,当然,最出众的要属它的设计……” 那是聂菀菀,她此时正向买主介绍着一套洋装,那洋装穿在假的塑料模特身上,颈间还缀了珍珠,有一种优雅的漂亮。 聂菀菀身上的洋装其实更好看,她人生的白,香槟色的长裙穿在身上,领口和裙摆都有精致的蕾丝花边。那剪裁并不累赘,透出一种利落的精致,外头是一件淡绿色的斗篷外套,应是缎子的,令她有一种高贵的优雅。 聂菀菀显然也看到了她,像是说好了一般,她们今天都穿绿色。 显然这一单生意快要成了,聂菀菀不知道低声与那妇人说了两句什么,之后便撇了她往苍葭这边走来。 苍葭不想站着,既是因为觉得在大庭广众之下说话不太优雅,也是因为她懒。 于是她见到聂菀菀的第一句话是:“换个地方说话。” 聂菀菀没想到这个做人姨太太的女人这样有气度,心里略有些不喜,觉得自己是犯不着跟这种人多话的,但她惯要脸面,也不想被人在这种事上拿着把柄,于是微微颔首,说了句跟我来。 -- 第64页 说罢自己便转身走掉了,不再理会跟在后头的苍葭。这一幕非常滑稽,若是旁观者来看,便像这穿着旗袍的女子追着这洋装的女子一般,从视觉上就分出了个高低。 苍葭惯来没这种无聊的胜负欲。她今日来见聂菀菀只是想见,聂菀菀不是许忘忧,她不会视聂菀菀为敌手,也没有要搞死谁的必要。 当然,聂菀菀仍是关键一环。 胭脂的会客厅不大,但精致。波斯地毯、天鹅绒沙发、白羽毛坐垫、香薰灯、玻璃杯。像是仙女的水晶屋,教人觉得光是在里头站着就已是一种享受了。 苍葭丝毫不客气,随处找个沙发坐下,偏坐也坐的不老实,斜着坐,双腿吊在沙发的扶手上,小腿自然垂落,手肘靠上另一个扶手,微微侧头看向聂菀菀,意态风流。 聂菀菀本就厌恶她的身份,此时见她如此,更加不喜。聂菀菀眉头微皱,却不理她,自去给自己冲了一杯咖啡,也不问她。 倒是苍葭先开了口。 “你要沈玉霖赶我走,对吗?” “顾姨太太,你觉得做妾很光荣吗?”聂菀菀反问她。 “从道德上来讲,的确不光荣,所以我会走。但是聂小姐,你勾搭有妇之夫,就很光荣吗?” 聂菀菀显然没料到这个封建糟粕竟有辩才,脸一白,很快镇定道。 “你们不算夫妻。” “无夫妻之名,有夫妻之实。你们这些新潮的人常说什么男女朋友,那好,就按男女朋友来算。聂小姐,我跟着沈玉霖三年,这三年不说海誓山盟,也算如胶似漆。他假戏真做时也是真想娶我,只是因这出身娶不得。你当初不要沈玉霖,叫我这个赝品捡了便宜,如今回国了,见昔日青梅竹马混的不错,两家门当户对,你又到了待嫁之期,便想着再续前缘。既要续前缘,自然要赶走我这旧人,免得碍你的眼,也不符合你们这种新潮人的观点。可是感情不分先来后到,但有礼义廉耻,是不是?聂小姐。” 聂菀菀实在没想到这女子竟是个硬茬子,一时不明白她的来意,毕竟聂菀菀惯会在道德高点教人,每每说话定有玄机,如今上海滩上谁不赞她一句名媛才女。 她虽不明白,阵仗却不输,也捡了个沙发坐下,又拿起一本时尚杂志来看。随手翻了几页,故意冷了她一会,方抬起头淡淡:“你若要撒泼,去找沈玉霖,来我这闹算什么本事。” 这话就是暗指她欺软怕硬了。聂菀菀见她不语,以为制住了她,心想这人也不过是个泼辣点的纸老虎。 “你怎的知道我不会找沈玉霖?聂小姐,我并不是纸老虎,你也不用指桑骂槐。我今天过来只是来看看你是个什么样子的人。” “哦,那你觉得我是个什么样的人?”聂菀菀反问她。 “普通人。聂菀菀小姐,因为出身的缘故,你只要行正确之事,发高雅之音,许多人都会附和你,赞同你。就比如你可以说我们这些做姨太太的是封建糟粕,女子当有自己的事业,这种正确的废话由你来说,实在再合适不过。但聂菀菀小姐,我爱沈玉霖啊,不管姨太太这个身份丢不丢人,我爱过他。可你要用身份的高低来向众人证明我这种人是不配爱他的,我这种身份的人脑子里想的就只能是荣华富贵,是攀附男人,只有你们这种人才配谈爱,因为你什么都不图。可真的是这样么?聂小姐?” 不待聂菀菀那一句你胡说说出口,苍葭已经站了起来,这次,换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我相信,就算我是沈玉霖的妻子,你也有一样能有一套自圆其说的道理,让你站在道德的制高点对我指指点点。比如出身低微,有意攀附。聂小姐,你是个聪明人,我祝你事业有成,也祝你们百年好合。” 她笑,眼底带一点冷,未等聂菀菀反驳,已是昂首阔步地往出走。在离开胭脂之前她甚至已经想好,即将要开的那间铺子,就叫鸿。 感君恩重许君命,太山一掷轻鸿毛。 是谁教她,长出了这样硬的脊梁。 八点,沈玉霖回了沈宅。他最近难得竟回来这样早,苍葭当然知道这里头有聂菀菀想要吊他一吊的缘故。 苍葭坐在大厅里等他,手里拿着一今日的晚报,里头有一个板块是对聂菀菀的专访,记者在笔下不吝于对聂菀菀的赞美,写她是上海明珠,脂粉堆里的陶朱公。 下人们叫着沈玉霖督军,苍葭于是放下报纸,又抬起头来看他。 男人目光如箭,深沉如渊。军旅之人身姿笔挺,腰间的配枪更令苍葭感受到某种残忍的真实。但这是个有柔肠的男人,他的心冷和心软都是一样的。 “督军回来了。”不叫玉霖,而叫督军。 沈玉霖今天心情不佳,淡淡嗯了一声。走到苍葭身边坐下来,他们对彼此的身体都很熟悉,但此时相对,却显得陌生。 下人们此时都很有眼色的下去了,诺大的客厅只余她和他。苍葭未理沈玉霖,径直站起来去临近书房的一个屋子取了一瓶红酒来,叫沈玉霖略有些惊讶。 他记得顾渺渺从前是不怎么喝酒的,尤其不喜欢喝红酒,嫌苦。 有时候沈玉霖酒兴上来,要和她对饮,她便抱来自己自酿的桂花酿。他们两个,一个洋派一个古雅,也曾月下谈情相得益彰。 因知道即将分别了,日后桥归桥路归路的,他并不曾厌顾渺渺,但也确实不想再见她,毕竟菀菀既然已经回头,其他人对他来讲又有什么要紧呢? -- 第65页 沈玉霖于是就这样冷漠地看着苍葭将酒分别倒进两个杯子,因早熄了怜香惜玉的心,于是也不再惯她那些一向不上台面的毛病。 “你没醒酒。”他说,连句渺渺都不再叫她。 若是从前的顾渺渺,听了这句话定然是要觉得难堪的。她出身不比沈玉霖,在这等事上多少有些气怯,她又恋着沈玉霖,更不想在他面前丢丑。 其实那种小心翼翼的笨拙谁又看不出来呢,只是沈玉霖从前心里有她,也纵着她,不曾说破罢了。 如今不会了,如今他已不是她心尖上的人,说穿了不过是个即将过期的床伴,对于床伴自是不需如何考虑她的心情,更何况还是个将过期的。 巴不得越早甩脱越好。 “来不及。”她飞了缕笑,将高脚的红酒杯递给沈玉霖。“督军凑合喝吧。” 沈玉霖不知她打什么主意,心中烦躁越盛,略拦了拦她递过来的酒,冷冰冰地说:“你想要什么?能补偿的我都可以补偿你。” 苍葭在心里冷笑。也不知道该说这男人有良心还是没良心。 说他良善,却也算是诱骗良家妇女加一个始乱终弃了,但若要说他狠心,他又还愿给些补偿。苍葭知道,若是顾渺渺听见这样的话定会十分伤心,但她到底不是顾渺渺,自然也不觉得伤心。 她也不哭,只是目光平直地望他。 “好吧,那我自己喝。”没有他想象中那种不死不休的纠缠,她甚至没有哭一声。 沈玉霖不免多看了她一眼,却见她慢慢抿了口酒,玻璃杯上印出红痕,毕竟是相处了一千天的人,沈玉霖发现她今天的妆容和平常比也不一样了。 她不同了。他心想。 这个念头很快就从他的心里划过去,令他鬼使神差地拿起另一支装了酒的高脚杯,也轻轻地抿了一口。 喝红酒是要品的,一点点苦味蔓延到舌尖,回甘又是甜。想起自己初见顾渺渺,当时心里升起的,就是这样的感觉。 该死,从聂菀菀回国之后,他就已经很少想无关聂菀菀的一切的。却不知道今天为什么,他竟一而再再而三的被顾渺渺牵动情肠。 苍葭见他发怔,唇梢的笑更明显了。转眼将那点酒一饮而尽,却忽的凑过去,勾着他的肩,声音舔在他耳边,又热又艳。 “督军,去洗澡吧。明日就桥归桥路归路了,不如趁此良宵,来个快活的了断。” 男人身体某处似乎发生了某种变化,沈玉霖行事果决、性子霸道,闻言反而将苍葭往身上一压,唇落在她耳际,还不等她一声□□出口,就用极低沉地声音道:“就在这了断,如何?” 沈玉霖深知顾渺渺,虽说做了姨太太,但她性格上其实和许多姨太太是不一样的。到底是个良家,又曾是个女学生,兼之被沈玉霖哄的太好,从来都是一板一眼的,偶有骄纵,却不风骚。 今日或许是想借这个法子留住他,行事倒颇是孤注一掷。 沈玉霖一向洁身自好,但眼前这个毕竟是他的女人,即使明天就不是了,但此时此刻仍然是的,双方对彼此的身体都很熟悉,自然不会有什么嫌恶情绪,很快苍葭身上的衣衫就被褪尽了,而沈玉霖于此道也的确是个好手。 但对于沈玉霖来说,这仍旧是个新鲜又刺激的体验。 时钟上的指针已经指到了九点,这里不是沈宅的卧房,甚至不是书房那种半个私密处,这里是客厅,用来待客、休憩,即使下人们听见这里的动静而不敢凑上来,但这里仍算是个公共的场合。 这种绝妙的刺激感令沈玉霖血脉贲张,却偏偏今日的顾渺渺又十分的肯配合,她从前在床/上是个淑女,柔情小意,虽对沈玉霖满心爱慕,两人也不是不协调,但绝没有今日这种野性。 最痴缠时,她吻上他,吻还不够,还要在他耳边说:“督军,咱们明日就桥归桥路归路了,今日我非要督军舍不得我。” 沈玉霖也发了狠:“钱有的是,但这个人这颗心,都不能给你。” 难怪顾渺渺要寻死,捧了颗心落个这样了局,若只是求财倒好些,却偏要求心,求心不算,甚至还要求尊重。 都求不得,这人喜欢白富美,不想成全灰姑娘。 苍葭却只是笑,他的瞳里映出她的脸,她的眼底盈盈的,像有泪,却偏偏不落下来,而是笑着低吟:“那又怎样,此刻你是我的,你是为我意乱情迷。” 像一句蛊,蓦地种下沈玉霖的心,她白花花的身子和泪迹斑斑的脸生出一种绝代的风华。 沈玉霖释放过了,便翻身下来。白花花的腿荡啊荡,胳膊搭在扶手上,懒懒的。又过了会,穿堂风吹进来,她方不紧不慢地穿上衣服,待将最后一粒扣子扣上了,伸出手来问他:“督军与我同浴吗?” 男人衬衫上的扣子有两颗没扣,露出带着肌肉的胸膛,宽敞结实,叫人眼馋。那一千多个日夜里的顾渺渺都不如此刻的她风情万种。 这种风情里没有讨好、没有不舍,只有目中无人的妩媚与高傲,沈玉霖眼皮一跳,鬼使神差地,说了声好。 自然会说好,人有贱相。苍葭在冥界时听顾渺渺提起她与沈玉霖的过往,也多赖顾渺渺未对这人有什么美化,几乎全是实话实说,因此苍葭在还没见沈玉霖时,就已经知道了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 第66页 不过她不需要对付这样的人,但与聂菀菀一样,他是其中的一环。 她这样想着,脸上的笑容越盛,他的手攀上她的手臂,于是她整个人几乎歪在他身上,与他同去了浴室。 沈宅的奢侈,苍葭在过来的这一天里已是见识了,由此也可见沈玉霖权势之盛。最近这些日子太平的很,于是沈玉霖便有心情去想他与聂菀菀的事。但明明他心里想的是聂菀菀,但为什么如今让他情乱的,竟是眼前这个女人。 浴室里的玫瑰香氛似有若无,透出暧昧缠人的气息。苍葭整个人如蛇一样缠在沈玉霖身上,喃喃叫玉霖玉霖,沈玉霖又不是个木头,虽说铁石心肠,但也是个男人。 于是又在浴室里办了她一回,办到她求饶方放过了她,见她终于知道老老实实洗澡,还撩了她一句:“今天是怎么了?欲求不满?” 水汽围绕在她身上,她伸手去摸他的胡茬,深色的眼瞳里有一种不解的伤心。 “不是都说了,明天就是陌路人了,今天得快活。就算死在床上,也要快活。” 最后一声落,眼尾带了点迷离的水汽,沈玉霖一时竟怔了一下,苍葭却见好就收,将淋浴的莲蓬头拿下来对准自己,丝毫不管沈玉霖。 却偏偏沈玉霖早习惯了顾渺渺一颗身心都围着他,哪见过她这般欲拒还迎的模样。理智告诉自己这不过是她为留下自己的手段,但情绪却不听脑子的使唤,一手夺过莲蓬头,一手将她的脸扳过来。低头看她。 他目深,又经历过战场杀伐,即使是笑着,气场也极盛。 “你究竟想做什么?” 苍葭歪歪头。 “我不想做什么。我说了,明天我一定走,但我想要留住今天。又或者,我是想让督军放不下我,这样的话,督军估计还能多给我点分手费。” 她一面说,一面慢慢掰开沈玉霖的手。 第38章 . 离散 情谊无价,他没法偿。 她今天几次三番叫他惊奇, 心里的烦躁因此更盛,只能靠清粼粼的水流来安抚躁郁的内心。忽的有女子的指尖滑过他的后背, 令他不自觉地打了个寒噤。 这种战栗感如电流滑过他的肌肤,但沈玉霖其实是个极其克制的人,他三下五除二地按住苍葭那不老实的手,为免她再有什么惊人的举动,竟亲自“伺候”起她洗澡来。 从前在军队的时候都是自己管自己,因此沈玉霖在生活上没有许多世家公子的少爷毛病, 给她打胰子,帮她冲洗,从形式上来看也算细心, 只可惜脸黑如锅底,令这美景生了缝隙。 苍葭知道这是他心内烦躁纠结的缘故。 偏苍葭这时候还要刺激他。 “督军,当断不断, 必受其乱。” 他本低头替她擦拭,忽然抬头看她,目光里有不掩藏的狠,苍葭的笑却温柔又淡。蒙上了层层水汽的窗户上印出一个月光的影子, 月光极淡, 模糊而静好, 她转身穿上浴袍, 却不离去, 就在这水汽氤氲的盥洗室里等沈玉霖。 沈玉霖以为她是受了刺激才性情大变, 他将自己的身上也擦了个干净, 又接了她递过来的浴袍。两人这样站在一起其实也算是郎才女貌。 “你若心里不痛快,有什么想补偿的,我可以尽量补偿你。” 苍葭闻言, 看着他的目光又深了些。“督军,我可以不走吗?” “不可以。”他说。斩钉截铁的,一点机会也不给,一丝情面也不留。 “督军当初看上我,是因为聂菀菀吗?” “是。”沈玉霖不想骗她,也不想哄她。前者是因为有情分,后者则是因为情分没那么深。 “所以我必须得走,对不对,我得给聂菀菀腾地方。督军,我再问一句不该问的,督军心里有过我么?” 有过她么?她这个问题难住了沈玉霖,但他毕竟不是个优柔寡断的男人。 “都过去了。”他说,一锤定音。“顾渺渺,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反正你跟我在一起时我也没亏了你,但是我们就到这吧。你开个价,只要不过分我都能应了你。以后如果有什么难处,你可以去办事处找杜若,看在我的面子上,他会帮你。” “好。” 顾渺渺笑着答应他,却说:“今晚再与督军做一夜的鸳鸯吧,至于补偿,我与督军身边的张秘书谈,不过督军别亏了我,要不来的情,用钱来偿。” 或许是她眼底盛大的哀伤终于打动了他,沈玉霖一时不忍,右手情不自禁地碰上她的唇。 “好。” 应好便好,苍葭又笑,眼底点点寂灭。顾渺渺发疯般的伤心在身体里扩散开,但苍葭却丝毫不受影响。她先沈玉霖一步转身,朝卧室走去。 翌日,天晴。 沈玉霖醒的极早,但苍葭睡的也轻,在他睁眼后便跟着他睁开眼睛。 一改昨日的痴缠妩媚,苍葭醒来后十分乖觉,说了声不打扰督军,祝督军日后事事如意,还不等沈玉霖回应他,便先行离去了。 沈玉霖心里一时竟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昨晚那颠鸾倒凤的画面忽的又在眼前浮现,狠花了点心思方按下去,强令自己别再去看她的背影。 沈玉霖走后,收拾停当的苍葭等来了沈玉霖的贴身秘书。两人从前也识得,张秘书很有风度,并不因这位顾姨太太已为督军所弃而趾高气扬,依旧慢条斯理与她道:“督军临走前吩咐,会尽量满足顾小姐的条件。” -- 第67页 张秘书人生的斯文白净,和从前那位张市长看起来是一脉相承的文弱。不过他的眼底没有精光,也更稳重。 苍葭笑吟吟的,拿起桌上的纸和笔,那笔在纸上虚转了转,又抬头去看张秘书,含了个神秘莫测的笑,微垂下眼写了个数字。 她写了个零。 张秘书见此心下纳罕,表面却是不动声色,平心静气地问她:“不知顾小姐此意?” 她方把目光从那张纸上挪到张秘书脸上。以手托腮,半靠在沙发上,懒洋洋。 “张秘书,我只要一个铺子。我与督军分别时曾说,要不来的情,用钱来偿。但我现在改主意了,因为情谊无价,他没法偿。” 张秘书没想到眼前这位已是明日黄花的姨太太竟能说出这样的话,心下一怔,面子上却依旧保持风度。他跟了沈玉霖多年,深知沈玉霖的底线,同时也知道沈玉霖急于打发眼前这个女人,宁出点血,也不想拖延。 可偏偏眼前这女子几乎不要沈玉霖出血。张秘书一时心如电转,想着是否可在别的地方再补偿她一二,即使一间铺子也算价值不菲,但实在是……于是换了个更恭敬些的语气问她:“那这样,如果顾小姐一时没物色好住的地方,我也可以帮忙物色。” 送佛送到西,闹的苍葭也一时不知道是该夸他细致妥帖还是骂沈玉霖做事做绝。需知有些女人不是能靠钱打发的,你这样对她,便是贬低她的情、也无视她的尊严。 心里悠悠叹一句,好在她对这沈玉霖无甚情分,自然也不觉得有损尊严,于是笑答:“倒是不必劳烦张秘书,住的地方我自己会找,劳烦您吩咐人把我的东西都先送去我的铺子,我这段日子先暂住在那。还有,麻烦问问莲子,如果她愿意跟着我的话,还请督军把这个丫头也给我。毕竟她从前是跟我的,到时候聂菀菀嫁进来,恐怕会碍新夫人的眼。” 倒是张秘书没想到她说话行事竟这样利落,不免更觉此女心机深沉。 “行,这事我来办。”苍葭颔首说了一声多谢。 十一点,她带着莲子和几大包行李,由沈府的车送往了已是被顾渺渺装修好的铺子。 只是还未揭匾。 两层楼的小铺子不是赁下来的,而是直接连楼带地都买下,地段也极好,往来间车水马龙,繁华过耳处,她唇微勾,与莲子道:“以后这就是咱们的家了。” 这境况在外人看来实在凄凉,从前跟着沈玉霖,什么绫罗绸缎、玉馈珍馐而不得,即使有心低调,出门也自有声势。如今沦落到宿在铺子里,又为人所弃,怎么瞧怎么令人觉得前途凄茫。 何况这个世道又是这样乱,一个女子孤身开店,身无强援,后无宗族,又有这样的容貌,又曾为人妾室,难保不会遇到什么不愉的事。 所以顾渺渺为什么会死呢,除却那避无可避的伤心,实在是沈玉霖和聂菀菀逼她去死。 但苍葭丝毫不担忧,毕竟,她不是常人。 不必以常人看待她,也不需以常人揣测她。 好在顾渺渺从前装修这铺子时,考虑到掌柜的需长住铺中,厨房、盥洗室、小小的衣帽间和卧房都布置的齐全。她身上有点积蓄,但不算多,好在之前谈好的工厂,厂长的公子是顾渺渺旧交的丈夫,合作关系并不受她与沈玉霖之间的影响,倒可如常。 昨晚躺在沈玉霖身边,不算好眠,下午与莲子将铺子重新收拾一番,又找了做匾的师傅,再扬一扬指尖。 约六点,夕阳西斜,一间名为鸿记成衣铺的铺子便成了型。 莲子十分的震惊。 她站在店门口,问她:“姨娘,你,会做衣服?” “会啊。”苍葭含笑。莲子不了解顾渺渺的过去,有点觉得不敢想,但她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反驳的理由来,于是又问她:“那姨……顾小姐,咱们招工吗?” “招,边开边招。” 淡粉色的旗袍镶着淡淡金边,在夕阳的余晖下泛出粼粼微光。那微卷的长发自然而然的垂落下来,眼底的泪痣欲滴,与微微弯起的眼睛勾勒出一副天成的魅惑。 但她不再在乎这样的肉身。 翌日,霞飞路上,一间铺子忽然开业。没有常见的登报、剪彩,甚至门前连个花篮也不曾摆。不过这铺子的布排倒很齐全,摹本缎、宁绸、湖绉等几样传统丝绸,毛葛、双绉、乔其等新型纺织面料,阴丹士林布、海昌布等实惠的棉布以及哔叽、花呢、蕾丝等舶来品一应俱全。 铺子门口摆着的两个假人模特上穿着的旗袍是顾渺渺之前亲手剪裁制作的,苍葭替它们带上了珍珠项链、半面纱的帽子,放在门前供人参观,也不失为一种招揽生意的手段。 一上午几拨人来了又走,都未开张。约莫下午三点左右,一辆雪弗莱牌汽车在鸿记成衣铺门前停下,一位面容枯黄的女人走进来,苍葭本来正在摸料子,见有客人来了,便笑着迎上去。 那女人穿金戴银,一身的珠光宝气。但脸蜡黄,又涂了不合时宜的胭脂和口红,衬得她更加憔悴。 苍葭见是她,微怔了怔。一声何太太还没喊出口,就听她说:“从前见识过顾小姐的手艺,刚来路过偶见顾小姐铺子开张,算是有缘,就来捧你个场吧。” 这是顾渺渺曾结下的善缘。 苍葭于是笑开了,亲自过去扶何太太。虽是善缘,但到底不是朋友,苍葭把她当主顾来待,举手投足间聚是矜持的热情。 -- 第68页 第39章 . 主顾 做大做强第一步。 何太太显然也受用, 坐下接过顾渺渺递过来的茶,便环顾起店内陈设来。 她容颜不算惊艳, 气度却佳。举手投足都是高门大户里浸淫出来的端庄优雅。苍葭心知这位太太是过来照拂她生意的,但人情买卖不长久,若想要做大做强,最紧要的还是实力出众。 她又瞧了何太太一眼,心里便有了分寸。宿主本身的天资不会丢,这位何太太约莫三十五岁上下, 可能是天生肤色,也可能是生育后亏空未填,整个脸瞧起来黄黄的, 却偏又穿了一件宝蓝色的碎花旗袍。 碎花这种样子小姑娘穿是清新,她这个年纪就是小气了。兼之宝蓝色那极高的饱和度越发衬的她脸上无光,脖子上又是同样明亮的祖母绿项链。选色上的富贵和衣服本身的花纹形成一个极不协调的拉扯。 何太太一杯茶饮毕, 便站起来,装模作样地选了一件大红洒金的的料子问她:“我记得你昔日手艺也是不错的,不如为我裁件旗袍?” 苍葭望了何太太一眼,略知她这隐含试探的心思, 却不急着说话, 而是从呢料子那边选了个千鸟格纹样的, 又道:“太太您瞧这料子如何, 太太若信我, 我用这料子替太太裁一件衣服, 如何?若裁出来样子太太不喜欢, 我不收您的费用。” 何太太本就信她的眼光,听她这样说,便慢吞吞地说了声好。苍葭最会察言观色, 眼珠子一转就笑开,难得只见娇俏而不见妩媚。 “太太可是有心事?” 何太太的丈夫和沈玉霖是一个圈子的人,上流圈子里消息传的都是很快的。沈督军追聂菀菀的事她也有所耳闻,同时听说的还有从前那个顾姨娘被沈督军所弃的消息。 从前的顾渺渺并不会这么直接。不过何太太其实和她也不是很熟,只是喜欢她的手艺,又觉得她为人还算不错,近日有件事搅得她心烦意乱,常日无聊出来逛街,正巧看见她的铺子开张。 何太太的丈夫爱貌,家里也有几个姨太太,聚是鲜亮人。不过何太太出身好,又儿女双全,丈夫不丈夫的对她来说无关紧要。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何况越是社交场,越在意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要说何太太为什么会对顾渺渺另眼相看,也是因为顾渺渺审美奇佳,曾帮何太太出过风头的缘故。 苍葭见何太太一时不答,却不害怕。观其眉宇,这位何太太应当是个爽快人。果然,不过又等了一会,便听她问:“你看我这打扮,好看不好看?” 这位阔太太虽气色不佳,眉间却无郁色,甚至带了一点强悍的精光。 苍葭一手抱臂:“太太信我一句,穿衣服,适合自己的气质便是好看了。所以我才给您选这个料子。” 一面说,一面又将料子摊到她跟前,继续卖她的生意经:“我给您裁身洋装吧,何太太气质大开大合,不适合这种小家碧玉的花纹,反而舶来的设计更适合您。还有,太太不妨把祖母绿的项链换成珍珠的,更显气色。” 气色两个字像是触动了何太太的开关,她见苍葭说的诚恳,便也叹了口气,似真似假地道:“我这个年纪,怎么打扮都是黄脸婆了。” “老佛爷美到古稀呢。”苍葭像是没听懂何太太的弦外之音一般。“何太太何需妄自菲薄,太太您一瞧便是大家妇的气度。不过我在这还是与何太太说一声,这宝蓝、嫩绿、橘红、雪白、胭脂这些颜色尽量少碰,反而棕红、酒红、金驼、灰蓝、烟色这些都可试试。这祖母绿也同理,比起宝石,太太可试试珍珠,银饰也可试,黄金则需看款式。不过我这到底只是个做衣服的,胭脂水粉这些,我不在行。” 她明明嘴上说不在行,何太太却偏觉得她在行。何太太今日本来就是带着心事出的门,下意识进了这鸿记成衣铺,此时那令她烦恼的事又滚上来,在脑海里翻腾着,一口气上不来下不去,不想还好,一想便觉得烦恼。 于是何太太心里忽的想了个主意,虽不能说这主意绝好,却或许能解她燃眉之急。 “顾家妹子,我这里托你件事,若成了我自有酬谢,若不成也不打紧。” 难得有生意找上门,何太太这样的算是大客,必是要留住的,苍葭也料到她所求之事,于是笑着看她,说了声好。 这个年代,既没有专属的服装师,也没有专属的化妆师。但从前在宫中其实是有类似职务的,若是哪个内监或女官懂梳妆打扮,往往升迁要快一些。未央宫从前就有一位这样的侍女,自己不算绝色,却很懂得如何将别人衬成绝色。 苍葭当时也比较看重她。 毕竟每天想穿什么、梳什么发髻以及点多少胭脂也是件头疼的事。 谁承想如今竟要替人做这种活,也算得上是天道好轮回。 何太太她们一辈不兴去学校,不过她这种出身,宗族里是有家塾的。家塾里有本家人,也有外姓人。 后来何太太嫁给了何先生,从华北嫁到上海,从前闺里的朋友也就不怎么来往了。 如今时局动荡,有家族陨落就有家族崛起,从前一位常与她别苗头的亲眷嫁到了江北魏家,这魏家起初也没什么了不得,几辈子皇商,有钱是有钱,但也只是有些钱而已。 后来不知怎的与南洋那边的魏氏连了宗,那边有军/火渠道,又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扶持着江北魏氏子做了警/察/局长,近来在社交场上相当风光。 -- 第69页 既然入了上海的社交场,那让人心笙摇动的吹捧,那脂粉沉香的鬓影,都叫魏太太迅速爱上了这纸醉金迷的十里洋场。 爱这十里洋场的浮华,就会爱社交圈里的肤浅。 上流社会的圈子大抵相近,一来二去,魏太太也和何太太重新恢复了联系。两人是远房姑表姐妹,从小爱比,比家世比容貌比学识比夫家。 魏太太过得好,何太太过的也不差。何先生爱纳妾,魏先生也是欢场老手。小魏少爷即将留洋,小何少爷收到了复旦的录取通知。正不分伯仲之际,魏太太下了帖子邀请上海滩的名流参观她家新购置的洋楼。 这下可难倒了何太太。若说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是魏太太能远胜她何太太的,那便是魏太太的容貌和审美了。 其实何太太年轻时也算是个水秀美人,只是不擅保养,审美上也平平。她在上海人头熟,夫家娘家都显赫,旁的人自然不会在这事上笑她,但魏太太可不是旁的人。魏太太正憋着一股劲儿呢,下的帖子上写的是假面酒会,说是遍邀上海滩风流人物,那些洋派的太太小姐自然是欢欢喜喜应下的,但何太太这儿就不一定了。 何太太深知自己这位远房的表姐妹,两人比了小半辈子,何太太可不想在这事上被她给比下去。何况魏太太不过刚迁来上海滩半年,就想在这社交场上翻出风浪,这可叫何太太不那么高兴。 何况贵妇人之间的交际也是势利的。从前比家世、比子嗣,别的方面得过且过也就罢了,魏太太却一定要攻何太太七寸,这不是非要她丢脸吗? 何太太不想丢脸,但她也不想表现的她对这个假面舞会有多在乎。 今日鬼使神差进了苍葭的铺子,又想起她从前也替她解过围,于是再次想起了她的本事。 苍葭听完何太太的叙述,不过略偏头想了想,便应承她道:“这事也不算难办,何太太您底子是有的。不过您可得信得过我,而且咱们这样的身份,不必争那魁首,那是小年轻做的事,咱们主要是得端庄稳重,落落大方。何太太您说呢?” “就是这样。”何太太双手合十,击个掌。 这实在是位爽快的太太。 她的五官其实没什么硬伤,轮廓也还算漂亮。不过眼尾略长,透出一点凌厉的飞扬,所以苍葭看她第一眼就觉得,她不太适合小碎花。 “那好,离魏太太的宴会还有十天,明日我登门拜访,与太太细说一说我的规划。” 爽快人往往喜欢爽快人,何太太见她容光焕发,全无被抛弃的凄惶,虽说何太太本人也不喜欢姨太太,但对她倒没什么恶感。 于是难得关心了她一句:“你走了,你这铺子怎么办?” 苍葭勾唇。 这年头想要生存下来,又是个女子,抱个好大腿简直是刚需。何况她最起初想的就是做大客户,靠着一个大客户打入个圈子,先做高定、再做洋行,慢慢把事业铺起来。 如今世道太乱,光靠散客不太容易做大做强。 “我这还有个丫头,倒还顶用。何况何太太是我这第一单,做好了第一笔买卖,后头不愁不开张。” 何太太本也只是一问罢了,听她这话便喜笑颜开。 “我与顾小姐对脾气。” 两人又约了明日登门的时间,苍葭亲送何太太出门,夕阳西下,她站在铺子门口,人影被拉个老长。 这实在是个有趣的年代,从前为人时处处受限,被宫门锁了一生,虽在那九重宫阙里肆无忌惮的逍遥快活,但仍是个自由的囚徒。 那些年岁里,她的心里盛满了无望的恨与悲伤。 车辚辚马萧萧,汽车鸣笛的声音驶过她的耳畔,她回望飞霞路上熙来攘往的人与车流,忽见晴空落雨。她抬头,恍惚间仿佛又见到了谁。 何必再见呢,不要见了吧。 她想,笑吟吟地折身回去了。 第40章 . 疑窦 魏知年。 外头一茬接一茬的落雨, 秋日沁凉。之后又来了几个避雨的散客,三三两两买走几匹不太昂贵的棉布。一层秋雨一层凉, 莲子做好了饭菜,于是苍葭暂把铺子关了张,上楼吃晚饭。 恍惚间像是回到从前修行的时候。洞天福地里一躲,吃山珍饮泉水,世间事皆与她无挂,清净自在, 常有所得。 两个人管一个铺子自然是不够的,起码还需要一个掌柜、一个账房和一个伙计。不过现下现金流紧缺,顾客也不多, 紧紧巴巴的还算够用。 起码先接下何太太这单。 成衣铺子里,料子比成品衣裳多,也算是一景了。 待吃过饭后, 给供货的工厂拍了一个电报,拿着手里不多的钱先定了一批成衣,又专心画起衣裳样子来。 像何太太这样的主顾,必得亲自替她裁衣方能显出诚心。 那工厂坐落于上海市郊, 因工厂主的夫人与顾渺渺是旧交, 对她交代的事情十分尽心, 翌日一早就送了一批样衣过来, 苍葭每样都只选了两款, 她这算是小买卖了, 难得对方竟也不嫌。 操持完货品的事, 嘱咐莲子在楼下看店,自己上楼为何太太裁衣。 她本就不是凡人,不过须臾就将一套衣裳做好。这个年代的主流审美是旗袍, 不过西风东渐,一些洋装也开始慢慢出现在社交场上。 像这种上流舞会,又借了个假面的噱头,不出彩就是出丑了。何太太不是绝色,也没有袅娜的身段,即使是精心剪裁的旗袍,恐怕也难令她满意,自然就要另辟蹊径。 -- 第70页 她替何太太做了一套浅驼色的西装,又不知从哪儿变出一支虎头金口的黑腰带。用来配西装的却是香槟色的缎衣,做了一个假领带的领子,剪裁利落,贝母材质的扣子在日光下泛出天然的光泽,苍葭在手上摩挲一阵,方抬头去看墙上的钟摆。指针指到一点,她懒洋洋地打个哈欠,指尖一划,衣服自己便打包好了。又自顾自去镜子前看今日的自己,一身烟紫色棉布旗袍,微卷的长发里别了一缕假的珍珠坠,如辫子一样自然的垂落下来,平添了一丝蛊惑的风情。 她对自己今日的打扮满意。提起给何太太做好的衣服,下楼吩咐莲子几句,便在街边拦了个黄包车去何府。 何先生如今在政府供职,祖上是前朝有名的望族,产业遍地,在社会上也有点声名。何宅坐落于法租界,与沈宅只隔几条街,不过他们这些上流人士能选的地方无非就那么几个,离的不远实属正常。 苍葭刚来这个世界不久,对于黄包车的接受度要比汽车高一些,正坐在车里想东想西,忽听那车夫大叫一声不好,还没等她反应过来,黄包车忽的就定住了,这突如其来的转折令她险些一磕,还好手扶的紧,不曾受伤。 她不是个骄横的人,此时并不着恼,只是觉得奇怪,车夫停了车,又转过来与苍葭道:“那边路戒严了,过不去。” 苍葭见那车夫吓得唇都白了,微眯了眯眼,她一向不喜欢多事,双手交叠,调整了个坐姿。 “换条路走吧,我到时候付你双倍的车钱就是。” 那车夫暗吐一口气,正要答一声是,忽然一辆黑色的轿车斜刺里横过来,像是疯了一般要往上撞。苍葭却比那车更快,一双高跟皮鞋稳稳地踩在地上,一手抓着包袱,一手带着车夫往边上躲去。 而就在他们刚离开那辆黄包车的当口,轿车忽地停下来,只是到底将那辆黄包车撞坏了。 晦气。 苍葭在心里骂了一句,也不知这轿车的车主是谁,若讹不上,她恐怕还得赔车夫的钱。 车夫直接吓得跌坐在地上,唯苍葭是站着的,风吹过,耳边的珍珠发饰一摆一摆,她掸一掸衣服上的灰,后头又有几辆轿车追过来,而最初发狂的那辆车却一动不动,诡异地立在路中央。 后头追来的几辆车里有人下车了。个个身高八尺,膀大腰圆,一看便知是训练有素的护卫,哦不对,在这年头,这些人应该被叫做——保镖。 那辆撞上黄包车的奔驰门口忽然被围满人,苍葭耳力极佳,隔着几米仍能听见一个低沉的男声道:“孟小姐累了。” 像是机关被打开,那边立刻涌起一堆嘈杂的人声。 看来又是常见的情情爱爱的把戏。 苍葭优雅地翻了个白眼,拿手撩撩头发,看那年轻的车夫吓得嘴唇的都白了,竟有点想发发好心安慰他。谁知还没开口,忽觉太阳穴上像是被顶了个什么东西。 ??? 她眼见车夫的脸更白了。 苍葭指尖微动,脸微凝,唇角却仍保持着一个优雅的弧度。 顾渺渺可不能死,要知道主顾不好找,她也没那么多时间可浪费。不过那点点红光尚未凝聚成一个形状,就又听那带着磁性的男声开了口。 “叫阿杰收枪。” 于是立刻就有人把那个拿枪指着她的保镖召回来。苍葭心知赔偿指定是要不着了,深吸了口气,抬头望天自认倒霉,刚想开口叫那车夫站起来,却见刚刚那个被叫阿杰的保镖又回来了。 一脸的凶神恶煞,神憎鬼厌。 苍葭眸光立冷。 那保镖心思并不细腻,观察也不仔细,混不觉得这女子身上布满杀意。略差半步时,在两人跟前停住,将一把钱往苍葭手上一塞。 “我们少爷让给的补偿。” !!! 天降横财,干的漂亮。 苍葭此时脸上的笑毫不作假,心想有钱人家的大少爷还挺有礼貌。不过这些人有枪,她于是也收起自己一贯喜欢絮絮叨叨的毛病,言简意赅说了声多谢,又怕那车夫坏事,将钱收进包里后亲自去扶他。 那个叫阿杰的保镖见这女子知趣,也不纠缠,转身便离开。那些轿车重又发出轰隆隆的声音,苍葭扶着腿软到不能再软的车夫,正准备把他放到黄包车的座位上,却见一女子被几个彪形大汉挟着换了车,她目力也好,本是无心一瞥,却见那女子脸上泪痣欲滴,只那一个瞬间,苍葭脸上血色褪尽。 她迅速将车夫安置在车上,还没等他开口喊一声喂,就凤一样冲到了那群人中间。那群人见她来搅局,除了一个始终扶着那位小姐的男子之外,剩下的人都拔出枪来对准了她。 苍葭的目光却不在那群人身上,她只是牢牢地盯着那个女子,那人并不知她是谁,明晃晃的疑惑写在脸上,却还是下意识的朝她笑了笑。雪白的面容之上是一种妖异的性感,那天成的妩媚令多少男子心醉神迷,又使多少女子厌憎妒忌。 车门被打开又关上,一个脚步声渐渐逼近,那些黑洞洞的枪口指着她,万里晴空忽的就转了阴,几声闷雷落下,指尖看不见的红光越发明亮,不待它扬起,却听身后有人问:“你是谁?” 那群人不知得了什么指令,齐齐放下了手中的枪,苍葭慢吞吞转过头去,只见一男子。 唇红、肤白,金边眼镜下是一双泛着寒光的眼眸,他的唇角微微勾起,带着一点高高在上的戏谑,以及,不为人知的残忍。 -- 第71页 原来不是有钱人家的情痴大少爷,那看来刚刚演的也不会是儿女情长虐恋情深的戏码。苍葭心如电转。 勾勾手,像是打了个什么暗号一般,阳光又重回大地上。 黑色的西装笔挺,他漫不经心的玩着袖扣,但苍葭知道,他在等她的回答。 她甚至知道如果她回答的不好,这个人恐怕不介意把她一枪爆头。 但她却更加的从容。 “是个裁缝,姓顾,叫顾渺渺。刚为人所弃,看着那小姐可怜,兔死狐悲,就追了上去。想来是冒犯您了。” 她竟不害怕?魏知年忽的一笑,放下玩袖扣的动作,抱臂看她。这是个沉静的男人,面容俊秀,眼里有杀气也有邪气。他盯了她良久,似是想在她脸上找到什么破绽,却最终找到的是段无关紧要的记忆。 “原来是顾小姐。顾小姐误会了,那个并不是我的女人,但她确实是个要紧的女人。对于一些要紧的人和事,能少管还是少管的好,顾小姐明白吗?” 最后那三个字的声音被压的很低,风一吹就像会散似的。这男人又笑,如玉面的修罗。苍葭不想回答明白还是不明白,反是问他:“你认识我?” 魏知年抬手扶了一扶眼镜,含笑从她跟前走过,却不答她。 她远远听见那人说了句开车,不多时,连那辆撞上了黄包车的轿车都被强行开走,仿佛方才的喧嚣和恐怖都只是一场幻梦罢了。 苍葭未套出他的话,微觉凛然,想起他刚确认似的叫她顾小姐,忖了忖,心想他或许是从前在某些场合见过顾渺渺的。但他最初没认出顾渺渺,所以他并不曾和顾渺渺有什么太深的交集,可能只是单纯的,过目不忘。 而顾渺渺曾作为沈玉霖的姨太太,所能出现的场合也无非只有那么几个罢了。 想通这一个关节,苍葭本来起伏不定的心这才平静了一些。回转过头去找那车夫,吩咐他道:“你再替我叫辆车来,刚那笔钱我跟你平分。” 第41章 . 开张 审美奇佳。 这里是大上海, 纸醉金迷繁华过眼处,他们这种人的命往往都不算命。 车夫慢慢清醒过来, 眼中泛出一丝劫后余生的喜悦。苍葭耐着性子将刚刚的话又复述了一遍,车夫讷讷点头,他地头也熟,没多久就又替她找来一辆黄包车。 苍葭与前头的车夫分了钱,又掸一掸衣服上的灰,重新拿手捋了捋头发, 又打起精神往何府去。 她半靠在车上,但或许是刚刚强行要用法力的缘故,此时的因果簿却已经点不开了。这令她莫名有些烦躁, 刚才那个女子的脸又浮现在她眼前,那一滴泪痣泛出一种诡异的光泽,苍葭知道, 那是肉眼所看不到的,属于鲛人族的印记。 但鲛人怎么会转世到人间,他们明明不是已经……苍葭心中愈觉沉郁。 正思索,何府到了。 办正事要紧。 收起剪不断理还乱的心思, 向车夫付完了钱, 揽着包裹走到何府门口, 门边巡岗的护卫拦住她, 待她说明来意, 脸上冷峻的表情方松动了一些, 留下一句顾小姐请等一等, 就不再与她说话了。 又过了片刻,有丫鬟过来迎她。 何宅的丫鬟看起来个个水灵漂亮,由此可见府里的主人的确喜欢美人。何太太午睡刚醒, 在小客厅里接见她,旁边还站了个年轻的女子,穿着旗袍,很有几分绝色。想来是这府里的姨太太了。 何太太不守古礼,因此苍葭只是颔首打了个招呼,又有小丫鬟给她引荐那位站着的姨太太,于是苍葭也和她打了个招呼。 何太太之前听了她的劝,今日的打扮看上去倒没之前那样刺眼。先是招呼苍葭坐下,还不等她开口,就听那位五姨太道:“这就是顾小姐吧,早听说小姐有双巧手,今日叫我也开开眼。” 这样的殷勤不免叫苍葭抬眸看了她一眼,却只是一眼,竟叫那位五姨太莫名打了个寒噤。 不是说只是个没什么见识的弃妇么……五姨太太心里腹诽,她和何太太沾亲带故,又会做人,在这何府里自然比其他几个姨太太要混的风光些。 她常在何太太身边侍奉,今日过来陪何太太相看新的衣样也不算突兀,只是这女子像是有双利眼,一眼望过去,像是要把她的心肝脾肺肾都看个通透。 她眼皮一跳,还要再笑,竟听那女子道:“五姨太太别赞我,我这人经不起夸的。” 这不是顾渺渺会说的话,顾渺渺一向自持,何太太与她接触过几次,对她的性格品行也有点了解。 大家妇宅斗技能都是满分,何太太闻弦音而知雅意,略看了五姨太一眼,见她脸上的笑有点僵,于是顺水推舟:“去厨房看看燕窝炖的怎么样了?” 五姨太太心知夫人这是起疑了,心里暗骂苍葭厉害,脸上却是个融融的笑影。亲亲热热地说了句是,站起来便要走。走前也不忘给苍葭打个招呼。 苍葭见她走了,方拿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何太太今天似乎心情不错,她此刻将身子半靠在椅背,右手小臂自然地搭在扶手上。午睡才醒的脸上有一种因休养得宜的容光焕发。 “顾小姐好像不是很喜欢小五。”这是指五姨太了。她一个做买卖的,哪里轮得到她来说喜欢或者不喜欢。姨太太这种身份在何太太这种大家妇眼里上不得台面,但总比她这个做买卖的要强。 -- 第72页 远的不说,就刚刚那样景况,真搁顾渺渺在那,那人又不叫人收枪的话,一枪打过去,死了也就死了。可能连见官都不必,尸骨无存。 所以说何太太必是意有所指。苍葭知道何太太不喜欢人对她拐弯抹角,慢慢将茶杯放下来。 “何太太说笑了,没有喜欢或者不喜欢,只是觉得五姨太太对我的态度太好了些。” 何太太一挑眉。 “这有什么不对吗?”她又问她,却像是为难她似的。 “因为没必要。以贵府姨太太的身份,没必要对我这样热情。太太,不说这些了,不如来看看我给太太新做的衣裳吧。” 她刻意强调衣裳,却不把包袱打开叫何太太看。何太太为人虽直爽,却也精明,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看来我这府里也不清净,难为我从前还觉得小五乖巧。顾小姐可真是慧眼如炬。” 何太太一面说一面站起来,苍葭也只好跟着站起来。又拿着那个看起来平平的包袱,跟随何太太去了她的卧室。 这位夫人的卧室十分开阔,落地窗前遮了一层薄薄的蕾丝窗帘,苍葭跟着何太太在落地窗前的西洋椅凳上坐下。何太太方道:“好了,现在你可以把衣服拿给我看了。” 言语中却还有一丝不耐烦。 苍葭却很有耐心,概因这感觉实在奇特。生来绑定个修仙本,后来遇着的是宫斗本,今日坐在打的却是个事业本,想想也是种神奇的体验。 “之前就和太太说了,舞会上不建议太太穿旗袍,所以给太太裁了洋装。您尽可试试。”何太太将信将疑,毕竟从旗装到旗袍,多少年的习惯难改。但那衣服一件就剪裁精细,原料上乘。即使在穿衣打扮上实在没什么建树,但何太太到底是个女人,天然对美的事物就很难抗拒。 先只是淡淡扫了一眼,再看第二眼的时候目光就挪不开了,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摸了摸,赞叹不已。 苍葭依旧含笑。 “我服侍何太太换上吧。” 她可真是个尽职尽责的被委托人。为满足顾渺渺的职事业理想,竟纡尊降贵做起伺候人的活计。何太太唔地应了一声,可见仍对这套衣裳的上身效果存疑,苍葭只做不知,依旧一板一眼地替她更衣。 何太太也果然是穿驼色好看,里头的丝缎更衬的人高华,苍葭又自去何太太的妆台上取了一挂淡紫色的珍珠项链替她戴上。何太太越发满意,赞她:“顾老板好眼光。” 不是顾小姐,而是顾老板。 这便是对她手艺的认可了。 这身体像是听得懂对方的言语一般,立刻回馈了她一点丰盈的补养。苍葭一面笑,一面替她理鬓角,却说:“太太可有常去的美容院?” 何太太不妨她此问,想了想说:“并没有,那玩意不是骗人的吗?” 很好,何太太比自己这个古人在某些方面更像个古人。 “倒也并不是,不过我也没有相熟的。何太太若有关系不错的朋友,不如叫她们给您引荐。” 何太太不解其意,正要问,却见苍葭已经给她打理好了头发。 从前被一丝不苟盘起的头发被放下来,带着一点微卷的弧度,她不知从哪变出一个发卡,像一顶用绸缎做成的小小礼帽,暗红的花色有一种典雅的明艳。何太太第一次,看见镜子的自己竟移不开眼睛。 “我再给您画个妆。”苍葭又说。(丽) 何太太就这样鬼使神差的凭她差遣。这时候的胭脂水粉比她们那个时候要丰富些,她给何太太妆容画的极淡,只是把粉匀成比较自然的颜色,而非一味的假白,又将她眼尾的眼线勾的极明显,远看竟多了一丝少妇的风情。当然最绝的还是口脂,不是大红也不是粉红,竟给她调出一个枫叶般的色调,又带一点点暖,气质之典雅、妆容之精致、气场之强盛,几乎令何太太拍案叫绝。 若说之前何太太只是认可了她的手艺,那这一刻,何太太已是对她的审美充满了信任。 “太太您得去美容院多保养,久而久之,即使是不敷粉,也能有这样天成的好气色。”何太太此时对苍葭几乎是无有不应了,立刻应好,又说:“到时候你陪我去。” 苍葭目的本就在此,她需要阔气的主顾,也需要不错的靠山。先是应好,心里算了算,对何太太道:“太太若是满意这身衣裳,我就先带走。届时再给您送过来,免得被不该看到的人看到了,反而生是非。至于去美容院的事,若是想要在假面舞会当天能有个焕然一新的面貌,起码得连着五天去做保养,太太您看后天如何?” 后天,沈玉霖会携聂菀菀来何宅。不过何太太暂时不知这消息,只觉得顾渺渺稳重妥帖,又信她眼光,毕竟没有几个女人会拒绝美。 何太太自然应好,又将衣服换下来,嘴里赞她:“顾老板果然周全,那就后日下午一点,我在家里等你。你也可再给我送几身衣服来,和顾老板的眼光一比,我觉得从前我穿的只是些料子罢了。” 苍葭笑着说不敢,何太太却是个爽快人,立刻叫人捧了金子上来,付了这身衣服的钱。 苍葭按着时下的物价,这身衣服只收二十银元,不过二十银元已经是当今普通人家一个月的嚼用,其实也不算低。但对于何太太这样的阔太来说就是九牛一毛了。 -- 第73页 没成想何太太比她想的还大方,直接给了她一锭金。 那锭金重,约莫能有五十两白银,相当于六七十银元了。 苍葭捏着那锭金,并不推却,却对何太太道:“这太贵重,但竟然这是何太太的意思,我也不多推让。不过何太太这样厚待我,我少不得要再替您做一身衣裳,您到时候也别推让。” 何太太见她行事有度,不卑不亢,因此越发喜欢她。 第42章 . 秋波 再见沈玉霖。 接下来的两天都比较清闲, 工厂那边送了十几件成衣过来。除去定金,她将剩下该补的钱补齐。成衣铺子里终于有了几件像样的成衣, 顾客和成交都比前几天要多一些。 到晚上,指针指到十二点,夜深人静了,苍葭本来半躺在床上看报纸。床头柜上还有几本时尚杂志,随意摞在那里,以证明主人的爱好和品味。 莲子已经睡下了, 她俯身从床头柜的柜子里拿出一把剪子,就那么轻轻巧巧的一戳,指尖鲜红的血漾出来, 慢慢浮上了半空。 那死死闭合的簿子终于打开了,之前那个女子模糊的脸出现在了簿子中。真是绝色。 这种绝色的感觉她太熟悉了,可越是熟悉越是心惊。簿子的法力如今很不稳定, 她查不到这女子的生卒名姓,但看她所处之地陈设华丽,料想应该是上海有名的府邸。 她消耗太过,额上逐渐渗出冷汗, 强撑着力气叫簿子转到了这女子所处府邸的大门口, 上头清晰的印着两个字——魏宅。 “我那位远房堂妹的夫家姓魏, 以前就是个做生意的, 最近因为和南洋那边的魏氏连了宗, 家里竟出了个警/察/局长。” 何太太的话言犹在耳, 苍葭此时实在是体力不支, 啪地一声关掉了簿子。懒散而无章法的躺在床上,眼神空洞。 七百年过去了。她孤寂了百年也恨了百年,修心修身, 却没想到只要涉及族中事,依旧还是绷不住。 她做不到啊。做不到像一个上神一样冷静,视阴谋诡计为寻常,眼看族人身陷囹圄也能不为所动,或许这就是师傅常说她未悟道的原因吧。 她知道这是她最后的劫。依依向物华 定定住天涯 这一劫过去,或一步登天,或魂飞魄散,但是,万死不悔。 若不经这些,只是在天界做个纤尘不染的上神,见这世间沧海桑田,见族人一夕覆灭魂魄不存身,不嗔不怒,无动于衷,她良心不安。 是她的族人,予她荣耀,滋长她的骄傲,助她成神。 轰隆隆、轰隆隆,外头雷声轰鸣,苍葭却忽然觉得安心。 她的眼睛渐渐聚焦。 魏氏,明日先会会沈玉霖和聂菀菀,之后总有机会会再见那位先生以及,疑似她鲛人族后人的孟小姐。 虽然前一天睡得晚,但她翌日竟起了个绝早。又替何太太做了件裤装,上衣则是细白蕾丝边的衬衫,上头画着几个无章法的几何图案。裤子则是缎面,阔摆,垂下来的时候也似裙。 她今日心情不错,还给她做了顶帽子。宽帽檐,上头绑了个淡粉色的蝴蝶结。并不扮嫩,反而透出一种知性的优雅。 中午匆匆吃过饭,因知道今日必定会碰见沈玉霖和聂菀菀,她今日罕见不穿旗袍,而是换了一身类似骑马装的衣裳。蓝黑色背带长裤配白衬衫,头发松松地挽起来,左右又各留两缕,带着一点弯弯的弧度垂在颊边。黑色的短靴将裤脚收拢起来,更显得她整个人比例极佳。 脂粉施的也淡,仿佛一切都是浑然天成的妆点,唯眼尾画的桃花妆露出一种不合时宜的冶艳。 她对着镜子笑了笑,叫莲子给她叫了个黄包车,嘱咐了她几句关于铺子的事就出门了。 今日一路算是畅通无阻,没遇着封路,也没遇着莫名其妙的车祸和危险的人。 不过偶遇的一辆超过黄包车而去的奔驰汽车仍叫苍葭多看了两眼,如未料错,那应当是沈玉霖的车。 从前坐在那上头的是顾渺渺,承载着的是罗曼蒂克的美梦和全然无用的天真。 如今则是聂菀菀,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是门当户对终成眷侣的一对璧人。 其实都不赖。人各有各的路,各有各的观点,很多事虽不道德,却偏偏合法。因此有些委屈只能留在心底,明明不甘心,甚至肝肠寸断,却也只能算了。退一万步说,就算逼死了你就如何,是你脆弱,是你自己要死。 所以,她得成全顾渺渺。成全她不值得的死,与置之死地的生。 何府。 何太太没想到今日沈玉霖竟带着聂菀菀登门拜访。她近来一颗心都扑在魏太太即将举办的假面舞会上,何况沈玉霖之前一直没有成亲,身边只有一个姨太太,姨太太自然是和姨太太交际,因此之前这摊子事是何府的四姨太在管。 何先生今日一早告诉何太太此事的时候何太太先是一愣,后又想,倒也无妨,到时候让人先请顾老板去别处避一避就是。毕竟她不想改日子去美容院,也不能让沈玉霖他们改日再过来,那便只能委屈顾老板了。 却哪里知道这是苍葭算好的日子,连登门的时间都算的好,何太太他们刚用完饭,就有佣人过来说顾老板来了。其他几个一时还未会过来这顾老板是谁,倒是在饭桌上相陪的五姨太多嘴,竟意味深长说了句:“今儿可真巧,都是熟人呢。” -- 第74页 因怀疑五姨太被魏太太收买,想要打听她在舞会当天的行头,何太太这两天对五姨太颇是淡淡。闻言便不接话。倒是聂菀菀,她虽不喜欢五姨太,但惯会做好人,又有教养,不看僧面看佛面的,便问五姨太:“来人与玉霖也相熟吗?” 何太太可以不给五姨太面子,却是要给聂菀菀面子的。于是借了五姨太的话道:“就是顾渺渺了,她现在自己做成衣铺,我喜欢她的手艺,之前约了她今天下午陪我去美容院。” 聂菀菀闻言便觉得有点尴尬。但她是社交场上的熟手,很快露出个礼貌性的笑容:“原来是这样。” 又转头去看沈玉霖。 “这么看来,她一个人讨生活也不容易。” 顾渺渺。 沈玉霖像是被这三个字蜇了一下,他回头按住聂菀菀的手背,温声对她道:“她以前也是一个人过活,没什么容易不容易。” 这话说的何其冷酷。但人是种很奇怪的动物,尤其是男女之间,看着自己的男人对别的女人残酷而对自己温柔,总会因此生出一点莫名其妙的快感。 何先生听罢哈哈一笑,虚抬一抬酒杯,沈玉霖亦回敬他。 “玉霖可真是不怜香惜玉。” “人家那叫专情,以为各个都跟你似的左拥右抱。”何太太嗔了何先生一句,本来因为顾渺渺而略显尴尬的氛围忽的就又轻松下来。 唯有沈玉霖。 他想起顾渺渺除了一间商铺外,几乎都未要别的什么补偿。当时他初闻此事,惊讶之余,一种无声的情绪也蔓延到了他心底。这些日子有聂菀菀相伴左右,他多年夙愿即将得偿,那些被顾渺渺牵动的情绪也因此被压下去,但今日……想起这个人如今就与他同在一处,一种异样的感觉慢慢浮现出来。 好在他极冷静,也极克制。 于是依旧与何先生闲谈,偶尔和聂菀菀柔声说几句话。用过饭,男人们自去书房聊他们的家国大事,何太太便同五姨太,以及聂菀菀去了会客的客厅。 从何府的布置上来说,苍葭是碰不到沈玉霖的。但一楼的盥洗室不知为什么忽然坏了,何府的佣人也知道何太太最近比较看重这位顾老板,便在向何太太请示后带她去了二楼。 下楼时,在楼梯的上下交错间,她再见沈玉霖。 严谨来说,应该是沈玉霖先看见的她。 见她一身利落的背带长裤,身姿挺拔而仪态从容,眼底不知何时长出一颗泪痣。又想起最后一晚她的痴缠和疯狂,心里莫名涌上一股火,但也说了,沈玉霖是个十分自律的人。 这种自律在此时被展现的淋漓尽致,苍葭见有人过来,自然而然地退到一边,沈玉霖的目光并不在她身上多做停留,反而是何先生多看了她几眼,转身不知道对沈玉霖说了几句什么,于是鬼使神差的,沈玉霖竟在走过后回头看了她一眼。 苍葭不与何先生对视,却是敢与沈玉霖对视的。与沈玉霖那古井无波的目光不同,苍葭的眼睛却像是会说话一般。 她含着几分嗔、几分情、几分玩味、几分漠然,慢悠悠地,回敬了沈玉霖一个眼神。而就在沈玉霖尚未将目光收回的时候,她却先一个转身,走了。 聂菀菀自然不知道此时楼上发生的一切。 她与何太太在会客厅做些无聊的寒暄,因为知道这种交际在与沈玉霖结婚之后会很常见,她也享受这种优雅而高贵的太太圈茶话会,倒也并不觉得十分无趣。 又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就在与何太太说到当下流行风潮的时候,竟道:“顾小姐既然开的是成衣铺子,不如也请顾小姐过来交流交流心得吧。” 何太太自然不会拂聂菀菀这个面子,况且她举止娴雅,高贵大度,也很得何太太的喜欢。 虽说情敌相见有点尴尬,但既然聂菀菀都不在意,想来顾老板也不会很在意,毕竟在外人眼中,她与沈玉霖也算是好聚好散了。 于是便听何太太道:“顾老板一个人在小客厅那歇着也是无聊,就请过来吧。咱们都是女人,说些胭脂水粉的玩意,也好打发时光。” 聂菀菀听着,端起绘了兔子的骨瓷杯抿了口咖啡,唇角绽出一个优雅到几乎无可挑剔的笑容。 第43章 . 魏府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苍葭没料到聂菀菀竟要见她。不过想想聂菀菀为人, 一向争强好胜,收放自如, 在这种场合提出要见她也挺正常的。 何府的佣人规矩都很不错,苍葭半靠在躺椅上,拿手摸着下巴,像是在思量什么似的。佣人等不到她的回答,却也不曾轻易抬头看她,只是安安静静的等。 苍葭也没叫她等太久。 “走吧。” 说完站起来, 这才看清那佣人的脸,不过平平无奇一张脸。 何府的会客厅坐北朝南,秋日下午的阳光正好, 融融地洒落在人的脸上,聂菀菀正轻声慢语地同何太太说话,她自生来就注定了要做名媛, 一身玫红色的洋装越发衬得她肤白如雪,容颜娇艳。像是听到外边动静,聂菀菀止了话音,朝苍葭所在的方向望过来。 眼底那一瞬间的惊艳与诧异不是作伪, 但很快就又恢复了平静。那含着笑的, 略带打量的, 又毫不在意的平静。 “顾老板来了。”何太太很给她面子, 当着聂菀菀的面也不掩对她的喜欢和亲热, 聂菀菀自然也不能叫人比下去, 更不愿意落得个与旧人争风吃醋的名声, 于是也很和善的对顾渺渺打招呼。 -- 第75页 “顾小姐。” 一个叫老板,一个叫小姐。想想也是有趣。 苍葭不会在何府生事,于是笑着应了是, 先应了何太太:“没想到何太太您这里有贵客,是我来的不巧。” 又对聂菀菀道:“聂小姐,真巧。” 聂菀菀自然不愿失了风度。 “听说顾小姐如今自己经营成衣铺。” 今日这身背带裤穿的好,显出一种恣意的飒爽,全不像一个才被抛弃的姨太太,反而让人觉得她应当是个独立自强的新女性。 这种观感让聂菀菀觉得很不舒服,但她也不想在何府生事,于是真心假意的与众人说了说时尚经。本以为顾渺渺离了沈玉霖必定过的潦倒,哪想到今日见着的竟是个神采飞扬的姑娘。心里不是不吃味,却又不能叫人瞧出来,忍的十分辛苦。 不过能做上海滩名媛的人,一向忍功了得。毕竟名利场上尔虞我诈,比顾渺渺难缠的大有人在。 你来我往的寒暄一会,何太太今天下午本来就有约,她如今把魏太太开设的假面舞会作为头等大事,自然不会因为聂菀菀的到来而爽约。 时针约莫指到两点半,何太太便带着顾渺渺走了,大厅里只留下聂菀菀与何府的姨太太大眼瞪小眼。 好在沈玉霖没叫聂菀菀枯坐太久,与何先生谈完事便亲自过来前厅接她。等到了会客厅,却只见聂菀菀不见顾渺渺,心里莫名生出一点失落。 聂菀菀眼见沈玉霖走过来,与何府的姨太太告了辞,又走上前去同何先生道别。她本来也是个八面玲珑的人,举止教养都好。 沈玉霖听她说话,方慢慢找回了心神,觉得安宁下来。 转眼便到了魏太太的假面舞会,何太太也不负顾渺渺所望,在魏太太的主场出尽了风头。魏太太与何太太做了多年的塑料姐妹花,在何太太似真似假的炫耀下知道了她如今的衣裳都走鸿记成衣铺的定制。 何太太如今算是苍葭的一个大主顾,一季三套衣服都交给她,平日里,苍葭也常去何府,与何太太讲一讲当季的潮流与适合她的款式。 她现在手上有点现金流,于是在成衣铺不远的地方租下一间洋楼,带着莲子搬进去,又通过那位厂长夫人旧交招到两个合适的帮工,一男一女,都利索干净。 魏太太下帖子请她那天,她正在何府陪何太太喝茶。何太太倒也觉得奇,这位顾老板十回来竟有八回都能遇着沈玉霖,不过她虽然喜欢顾渺渺,也不会为了她得罪聂家就是。 沈聂两家的婚事近了,沈玉霖如今如日中天,据说近来更得了那一位的青眼,恐怕是要更进一步的。聂家自然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远的不说,就说聂菀菀的洋行,从前都只是做布料和成衣,如今又做起了化妆品。 看前几天聂菀菀的采访,说不得以后还要开百货商场的。 好在沈玉霖至今仍未跟顾渺渺说上一句话,何太太便当两人前缘尽断,真跟个陌生人一般了。 魏太太的帖子下到了沈太太跟前来,一个魏字勾起苍葭千般思绪。她想起之前因果簿里那一幕,后来她也曾用血做咒,却始终不能再查探到那女子的身份。 加上她也需要大主顾,在这兵荒马乱的年头,大主顾更有价值。 不过她也佯作问了问何太太的意见。何太太在这方面倒很豁达,说:“你是开门做生意的,既她请你,你去便是。” 苍葭于是又真心实意地奉承了何太太几句,心里确定她不会因此与自己生出嫌隙,方挑了个和风细雨的日子,往魏宅去了。 作为上海滩赤手可热的新贵,魏宅坐落于法租界的宅子并不是自己的,但这宅子却也不是租的。 这宅子颇有古意,看得出从前宅子的主人不是高官便是侯爵,苍葭今日身着桃红色旗袍,披一件格子纹呢料大衣,宽檐白帽下是巴掌大的一张脸。微微的肉感和圆圆的眼睛让她有一种无辜的性感。 魏宅门口的景致她曾在因果簿里见过,在门口站了一会,理了理情绪,方与过来接她的佣人道:“走吧。” 这位顾老板竟这样好看,佣人于心内惊叹她的美貌。 苍葭今日受魏太太之邀,自然也是有备而来。因从前听何太太描述过魏太太其人,之前接帖子的时候,又专门向魏府的佣人细细打听了魏夫人的身量。于是今日她专门为魏太太准备了一身旗袍、一件斗篷,和一件洋装。 魏太太人生的雪白,银盘子脸上的细纹也淡。身上那一套的红宝石头面越发衬托出她贵妇人般的品格。 她性子也爽利,不是何太太那种爽快,而是让人不敢怠慢的锐利。 一双吊稍眼,鹰钩鼻,鼻尖小而鼻梁挺,笑起来的酒窝未增添她的甜美,却为这张本就漂亮的脸蛋增添了不少辨识度。 孔雀蓝的呢绒斗篷只有一个扣子,小翻圆领,七分袖,魏太太一见那款式便喜欢,却没料到那件胭脂红的蜀锦旗袍更惹眼。这年头没有皇帝太后了,魏太太凡事喜欢出风头,很张扬,苍葭于是在旗袍上绣了凤凰,还镶了几颗珍珠,使得那衣服混不似衣服,更像件艺术品。 洋装也漂亮,一层缎一层蕾丝,淡绿色的,独特又典雅。尤其是那宽摆的裙子,一动起来像有波纹,总之样样看上去都上乘。 魏太太脸上笑开了花,苍葭因与何太太攀了交情,她很懂得拿捏人与人之间这种微妙的关系和情绪,于是就不再与魏太太攀交情,只是展示实力。 -- 第76页 反正实力也足够叫她拿下这个主顾了。 魏太太果然将这三件衣裳都留下了,同时又与顾渺渺道:“听说何太太每季在你那定三套衣裳,我也随她。不过除三套外要还有好的,你也尽管拿过来。我若满意,统统买下。” 果然也是个阔太太。 苍葭闻言喜气盈腮。两人又聊了聊潮流趋势,吃一吃果子,魏夫人就示意人送她出门。 苍葭嘴上应好,由着佣人带她走出会客的大厅,方羞赧地问那人盥洗室在哪。 她们这种在外讨生活的,不敢当着主顾们的面问盥洗室也算人之常情,那佣人不疑有他,便带她去了离客厅最近的盥洗室。 却偏偏那盥洗室又巧合的“坏掉”了。苍葭指尖留着点金粉,戏谑地看着盥洗室的水龙头流出的那不听使唤的水流。 佣人只得带她去了魏宅里的另一栋楼。 “孟小姐,少爷有吩咐,您不能出去。”一个焦急的、略显清脆的女声落在约十米处,苍葭循声望去。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带苍葭过来的佣人似乎没想到竟然会碰见那个魔星,一时也有点害怕。她拽了拽苍葭的手,一声顾老板还没开口,就见那位孟小姐竟横冲直撞地朝她们行过来。 那位孟小姐的神智似乎已经有些疯癫了,但她的确是个绝色。不论是顾渺渺还是聂菀菀,与这个女人比起来都黯然失色。 疯子早见的多了,自然不会在意多见这一个,不过从孟小姐闯入她视线的那一刻起她的眼睛就牢牢地盯着她脸上那颗泪痣,直到这位孟小姐一句我见过你才令她回过神来。 孟小姐说话的声音很轻挑,一面说还一面笑,笑的真心实意,脸上的五官都跟着颤起来,却不妨碍她的美。 苍葭微微眯起眼睛,却问她:“哦?是吗?那我是谁?” 这本是一句含有禁术的话语,但孟小姐显然没有听懂,苍葭的眼中闪过一刹的失望,还没等她开始下一轮更露骨的试探,忽然一个男人出现在孟小姐身后,他双手搭在孟小姐身上,低着头,目光竟盯着苍葭。 他今天换了一副银框眼镜,深蓝色西装,马甲,温文俊逸的脸上带着丝丝缕缕的邪气,他明明在笑,却叫苍葭莫名觉得冷。 第44章 . 做戏 他的眼里,有杀意。 不过那位孟小姐的反应比苍葭要激烈的多, 就在那双手落下的一刹那,孟小姐的身体便剧烈的抖动起来, 她当真是个清艳出尘的美人,即便如今看上去疯疯癫癫的,也只是增添她的美艳,而无损她的容貌。 “顾小姐,这是你第二次来找紫叶。你认识她吗?” 原来她叫孟紫叶。 魏知年迫视苍葭,他仍然含笑, 眸光里甚至含着丝丝暖意,却叫她连尾椎骨都跟着颤了一下。 那微弱的法力竟又消失了! 在四下无人的寂静里,苍葭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拍、一拍, 她慢慢背过手,不再笑,带着一点真心实意的恐惧。尚未开口, 却见孟紫叶抬头去回应魏知年:“是呀,她认识我呀。” 她的声音好轻,甚至可以说是含痴带娇了,然这一幕又似乎十分的诡异, 魏知年本来含笑的神情在对上孟紫叶的时候竟变得玩味起来。他伸手去捏她的脸, 指节用力, 将她后面的话留在了舌尖, 令她发不出任何声音。 苍葭在孟紫叶的脸上捕捉到了恐惧, 而魏知年却又慢慢笑起来。 过了一会, 他放开孟紫叶。对她大口大口的呼吸与接踵而来的咳嗽视若无睹。 “带孟小姐下去, 再带顾小姐过来。” 他淡声吩咐。阳光在他脸上铺上一层金色,那白皙的面孔此时仿佛一张像魔鬼的脸。苍葭强令自己慢慢冷静,有男仆上前, 不容置喙地说了声顾小姐请。 只是不知道是用枪请,还是用刀子请。 她不再看那位孟小姐的脸。 带她过来的佣人还傻站在原地,魏知年见了,竟将目光分她一瞥。 “顾小姐已经离开魏府了,明白吗?” “明……明白。” 女佣的声音颤颤的,带着哭腔。 说完,魏知年下意识扫了眼苍葭,却见她只是平静地紧跟男仆的步伐,不回头看他,也不发抖。这令一直含笑的魏知年脸上升起点点凝重。 一层的过道很长,尽头处有一个旋转楼梯,苍葭亦步亦趋地跟着在前面带路的男仆,后头则有另一个人看守她,像是怕她逃跑似的。 她倒是真有点发愁,毕竟顾渺渺的肉身若是又不明不白的死了,买卖做不成,还赔了时间跟成本,想想就挺得不偿失的。 这样想着,心里又滑过一点奇怪的念头,但一时没有头绪,也暂时就丢开不想。 不如还是想想怎么从眼前这个人手下逃命的好。 这定是一位连魏太太也忌惮的人。那就不会是那位做了警/察局长的魏家子了,毕竟据说魏局长和魏太太的丈夫魏先生兄弟情分甚佳,何况魏家的生意还多赖魏先生打理。 终于行到三楼,又换了个更深的走廊走,苍葭觉得自己已经走的有点累了。想起之前捕风捉影的一些小道消息,她管中窥豹,心内渐有判定——南洋魏氏。 捧魏局长上位,这坐魏宅真正的主人。 始终低垂的眸微抬,那位带路的男仆站定,推开一扇门后转身对苍葭道:“顾小姐请进。” -- 第77页 这是一间书房。 一整面墙都做了书架,上头摆着密密麻麻的书籍,有汉字,也有洋文。 桌上摆着钢笔、墨水、砚台、雪茄、烟灰缸。 暗红色的波斯地毯上织着富有设计感的异域图案,踩上去的时候软绵绵的,令人觉得舒服极了。 魏知年款款而来。 他脸上依旧含着堪称儒雅的笑意,男仆见他来了,皆躬身告辞,门被带上,他越过苍葭坐在了书桌前的皮椅上。 深蓝色的风衣被随意的搭在椅背上,他将衬衫扣子解开了两粒,露出清晰的锁骨。 “顾小姐坐。” 他指一指书房中用来待客沙发。室内此刻太安静了,安静到她能够听到自己的呼吸声。而很不幸的,她看见了这个男人眼里的杀意。 只有一点点,藏的很深,但她看到了。 于是她很安静地走到沙发那坐下,斜着双腿,上身略往扶手那偏了偏,伪作一个很放松的姿势。 他显然是个很有耐心的猎手,等顾渺渺坐定,玩钢笔的动作方停下来,又取下微微反光的银框眼镜。他的眼睛竟很好看,星子一样好看。 “还没像顾小姐介绍,我姓魏,魏知年。” “魏先生。”苍葭从善如流。 而魏知年依旧只是含笑看着她,却看的苍葭心里发毛。 “所以,顾小姐知道自己此刻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吧。” “因为孟小姐。”她慢慢说,也慢慢找回坦然和从容。所以症结在孟紫叶,而之前初遇时的那一场“车祸”恐怕是人为的。不是孟紫叶想杀了他,就是他想杀了孟紫叶。 不过他要想杀孟紫叶应该也不用等到现在,所以八成是孟紫叶想杀了他。 那他为什么不杀孟紫叶?又想起他之前说:“顾小姐误会了,这个女人不是我的女人。” 如果孟紫叶不是他的女人,他们之前也不是情杀之类虐恋情深的戏码,那他应该是出于什么原因软禁了孟紫叶。 而人,会在什么情境下软禁一个人呢? 不论什么情境,他与这个孟紫叶之间,应有仇恨,而自己几次三番都把注意力放在孟紫叶身上,恐怕他是把自己当成了孟紫叶的同党。 想起他刚刚问自己:“顾小姐,你认识她吗?” 而孟紫叶如疯似癫地答:“是啊,她认识我呀。”当时那张绝美的脸上,不掩恶意。 理通这个关节,苍葭于情绪上又略微放松了一些。 那双眼,明眸善睐一双眼,明明含笑,却像刀。 但苍葭这时心里已经有了底。当然,她不会在这个人面前露出或冷淡或从容的表情。 因为任何傲慢在危险的人面前都会化为实质的催命符。 “所以顾小姐应该回答我最初的问题,你认识孟小姐?” “不认识。”她摇摇头,脸上露出一丝后悔和茫然,或许是因为慌张的缘故,她下意识地将自己手上戴着的水晶手串拿下来玩,像捻佛珠似的,一个捻做一个。 魏知年依旧很仔细地观察着她,她的微表情,她的动作,她说话的语气,以及,她那带着哀色的美艳。 “可我觉得,你似乎对孟紫叶很感兴趣。” 废话,这女人很可能是我族中人。我当年拼劲最后一滴血,存万名鲛人魂于东海之巅,保它们魂魄不散,养魂千年后便能顺利往生。 时至如今,近七百年过去,尚无一名鲛人往生。起码在东海之巅休憩的魂魄里,没有。 如果那孟紫叶真是她族人,那便证明,世间存在她尚未得知的、更快速的养魂方式。 她那伪作仓皇的表情并无变化,像是因为害怕而卡住了,需要缓上许久才能鼓起勇气开口。苍葭一会低头又一会抬头,脸一阵青又一阵白,直抻到魏知年耐心几乎耗尽,才不再玩珠子。 “是我犯蠢,魏先生勿怪。” 魏知年听了,却慢慢收敛起笑意,只留一点细微的温度,他本来半靠在皮椅上,此时却站起,向她走来。 “顾小姐,我觉得你高估了我的耐心。” 他一面说,一面俯身去看苍葭。温热的气息吐在她耳际,他的脸离她很近,一只手撑着沙发的扶手,一只手却朝自己的后腰掏去。 他在掏枪,她想。 见火候到了,她的眼睫又颤了颤,说:“魏先生,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得罪了你。但我想你误会我了。”闻言,魏知年的动作略顿了顿。 他不会给我多少时间,她想。 但这点时间就够了,足够“逼她”道出“实情”。 “不知道魏先生有没有听过我的事。魏先生您先别拿枪,我真是,我真是猪油蒙了心。我只是想勾引您。” 谢天谢地,他的另一只手终于不再去摸那该死的枪了! 苍葭心里感谢仙君感谢冥王感谢族长感谢她师傅。 与停滞的手相匹配的,他脸上的笑容也忽然滞住了。 苍葭脸上的红晕还未褪去,睫毛依旧一颤一颤的,身体也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难堪,竟开始微微颤抖起来。 还不等魏知年反应过来,她又自己接了自己的话。 “谢谢您不杀之恩,魏先生,我并不认识孟小姐,我只是想让您注意到我。” 魏知年的眸子开始变冷,只是这种冷真是比他的笑令人放松多了。 -- 第78页 苍葭知道他仍对她有疑心,但好歹没杀意了。 算了算了,她心里安慰自己小场面,言行举止上却还是得继续好好做这个戏。 然而魏知年的脸真的没冷太久。天知道这个人怎么这么喜欢笑,很快他又恢复那种懒洋洋的从容。 “因为沈玉霖?” 这个人果然认识沈玉霖。所以上次她头一回见到这位魏先生,她向他介绍自己叫顾渺渺时他根本就不信。他是凭借自己的记忆想起曾和顾渺渺有过一面之缘,想起沈玉霖从前的姨太太叫顾渺渺,因为确认过记忆,才勉强相信她不认识孟紫叶,而许她离开的。 而今天自己又要去招惹孟紫叶,他便再次怀疑自己是孟紫叶的什么人。因此才把她带到这里,想要审她。 苍葭慢慢捋清楚前因后果,于是脸上慢慢也绽出个笑,带点孤注一掷的决绝。 “算是吧。” 魏知年脸上的笑因此更浓了。 第45章 . 猫鼠 我想勾引你。 这个人每每笑起来, 总让苍葭觉得毛毛的。倒不是说他笑的不好看,相反, 他的笑容堪称俊逸了,更带着一些难能可贵的儒雅。须知这个年代,有权势的多是军阀,他们血里风沙出身,见杀伐倒是常见,要见儒雅, 极少。 儒雅的多是读书人,偶有世家子,偶有骄横的, 却难见他这气场。 简言之,魏知年此人,注定是个耀眼的人。 而这个耀眼的人同时也是个危险的人。 他在苍葭所坐双人沙发的另一头坐下, 身子斜斜地靠在椅背上,脚碰到她的脚。就这样饶有兴味地看着她,不放过她。 “顾小姐,你当我傻吗?” 他还是不信, 她想。 不信也正常, 但没关系, 只要不死人不见血, 一切好说。 她脸上红晕渐褪, 漆色瞳仁里的决绝也渐褪。她又往里缩了缩, 却是在这个瞬间, 苍葭想到很多可能。于是她又笑了起来。这个笑容不再属于顾渺渺,而是属于苍葭。 她佯作无奈的叹了口气。 “魏先生,我不知道您和那位孟小姐有什么纠葛, 但我一开始就已经说了,我为人所弃,见孟小姐,兔死狐悲。因为我当时猜测那一场车祸系人为,之后更眼见一群人拖着一个女人走了。任谁见了这场面,都以为是您当时想要杀了那女人吧。” 仿佛没看见魏知年凝滞的笑一般,她带着破罐破摔的漠然。凄苦、绝望、又无所谓。但或许绝望透顶的人本就是无所谓的。就如同孟紫叶,她那疯疯癫癫的表情中,含着便是无边无尽的淡漠和绝望。 她不是孟紫叶,所以她脸上的哀色更迷人,是有活气的迷人。 “不知道魏先生这样的人有没有尝过为人所弃的滋味。那种恨,太恨了。所以我想要活得比他们都好。不论是人生、事业还是爱人,我都想要最好。只有这种胜利,才能抚平怨恨。” 魏知年从不怜香惜玉。他明明已经察觉到眼前这个女子似乎难过的快要窒息了,却依旧只是含着笑看她。而她此时也对上了他的眼睛。 “但是魏先生,我觉得我也挺成功的。毕竟您还真注意到我了,不是吗?我们现在坐在一处,不论因由是什么,但我想,你起码已经记得我的名字了,对吧。” 她忽的一笑,笑中有泪。 “是。” 魏知年慢悠悠地眨了眨眼。 “顾小姐,你打动我了。” 他看着她,慢慢迫近她,拿手去碰她的脸。 不能躲,她想。 既然说了是想勾引他,此时要躲,功亏一篑,必定惹他疑心。 于是她只是垂下眼睛,感受着指尖微凉的温度。他的指腹有茧,流露出一点舞刀弄枪的证据。 他看着她又不像在看她,他仍然在笑,很少有人笑起来这样好看,一点也不油腻,只是含着一种和煦的霸道。 “我之前不明白二哥为什么会喜欢孟紫叶,现在好像有点明白了。一个女人,枪顶她头上都能谎话连篇,这种女人,多么有趣,又多么刺激。” 说完,一个轻佻的吻覆上她的唇。 如果是顾渺渺遇到这种情境,她会怎么做呢? 苍葭此时于心中生出一个大胆又合理的猜测,于是她微微撇过头,只让他吻她,不拒绝也不回应。却也是那一刻,她察觉到眼前这个男人真心实意的欢愉和喜悦,羽睫一闪,却也是此时,他放过她。 她因为刚刚被他半压在沙发上,头发有些凌乱了。随意用手收拢一阵,眸子并不看他,却问他:“刺激吗?” 这种说不上冷淡但也说不上欢喜的态度再次讨好了他。 “还有更刺激的,想试试吗?” 他料她不敢,她想。但是魏知年此刻的愉悦又进一步证实了苍葭的猜想,只是证实的越多她就越失落。 “魏先生现在还想杀我吗?” 但她不把失落挂脸,反而去看他别在腰间的枪。 “你若说实话,我就不杀你。” 像是感受到她的目光,他将腰间的那把枪放去了桌上。光逆在他脸上,而苍葭注意到的却是他修长的手指。 “那天在法租界,我在孟紫叶身上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但我也不知道究竟是因为我跟沈玉霖分手后精神状态不好,还是我眼睛真的能看到鬼。所以今天我再见孟小姐,跟她说那种话,也是想确认这件事。” -- 第79页 “所以你不是想勾引我。” “啊?”望着魏知年含笑的面孔,苍葭本能的感觉到危险再次迫近,于是立刻补救道:“当然了魏先生,如果能得到你的在意,我的确是很欢喜的。” 他又扫了她一眼。却还不等苍葭反应过来他接下来要做什么,就见他往外拨了个电话。 “把孟紫叶带过来。” “顾小姐,那你就再好好看看她。看到底是你精神不济,还是她被鬼魂附身。” “好啊。”她亦笑。 不多时,苍葭就在这间书房里见到了孟紫叶。她不知何时换上了一身白裙,披散的头上竟簪了一只盛放的菊花。她被带进来,脸上是露骨的笑意,见到苍葭之后说的第一句话是:“你怎么没死?” “咒人死很好玩吗?”她反问她,也学孟紫叶笑。 带她过来的男仆已经离开了,魏知年重又坐回了皮椅上,点起一支雪茄,在带着烟尘的雾霭中,用十分锐利的目光观察着这两个女人。 孟紫叶嚣张惯了,却没想到眼前这个女人竟也和她一样嚣张。她还有嚣张的资本,却不知道眼前这女人凭什么。眼中闪过一丝与她这种疯癫情态所不符的厉色,苍葭此时肺腑翻腾,口里升起极浓极重的血腥气,她以血祭咒,用尽全力令指尖燃起一丝凡人不得见的金光。 她的手抚上孟紫叶的脸,她那小小的泪痣上的花纹,消失了。那象征着鲛人族后人的,只有同为鲛人族后人方能见的泪痣上的暗纹,彻底不见。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有人引她入戏,以为这孟紫叶是她的族人,借此惹上魏知年,好借刀杀人。如果这具肉身因此死亡,她自然也不会拥有顾渺渺的一缕惊魂。更有甚者,她可能得到顾渺渺的怨恨,继而遭到反噬。 想起她曾寄宿于楚襄身上时与常念的那一番对话,始作俑者已是昭然若揭。 她果然不会轻易放过我,苍葭想。 既然不是族人,就不必客气了。 她的眸色变冷,还不能孟紫叶再发作,便转头走向魏知年。 “之前的确是我精神不济看花了眼,子不语怪力乱神,之前我念书的时候也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谢谢魏先生了,为了感谢魏先生解我疑惑和不杀之恩,我再与魏先生说件事吧。” “你说。” 莫名被灭掉的雪茄挣扎着升起最后一丝残烟。在魏知年二十八年的人生里,眼前这个女人可以说是他所见的最大胆的女人。 不是勇敢,是大胆。敢说敢做敢想敢骗,但魏知年此刻已经不想再计较她说的究竟是真话还是假话,毕竟看她诡辩的愉悦感已盖过了他对追寻真相的渴求。 “她并不是真疯,她装的。如果魏先生想从她嘴里撬什么话,尽管撬。疯子说不出真话,装疯的一定可以。” 她说。不管孟紫叶勃然变色的脸和接踵而至的谩骂。魏知年闻言,转头看了孟紫叶一眼。或许是他曾带给孟紫叶的恐惧太真实,苍葭发现,她竟在发抖。 很快,孟紫叶再次被人带走了。 墙上的挂钟已经指到四点,时间真如流水一般,过的飞快。 一场闹剧,既死里逃生,又索然无味。苍葭在以为乍见族人的惊喜和发现只是旁人的圈套的失落中被拉扯的疲惫不堪。她整个人半瘫在沙发上,像是彻底忘记了魏知年的存在一般。 而之前那个死神一样的男子却再次来到她身旁,其实他身上的杀意并未完全丧失,但此刻更多的却是一种危险的兴奋。 苍葭看向他。他却顺势坐下来,高大的身躯和清晰的锁骨隐现一点风流。 “顾小姐不会以为这事就这么算了吧?” ??? 我都靠卖孟紫叶来证明自己的清白了,这位先生你还要怎样? “我以为魏先生已经不怀疑我了。”苍葭只得硬着头皮道。 “我的确不怀疑你了,但是顾小姐,你骗了我啊。你不是孟紫叶的同党,这是一码事,你骗我说想要勾引我,又是一码事。” 很好,您真是逻辑鬼才。苍葭莞尔,笑出一脸的心悦诚服。 “顾小姐知道上一个骗了我的人在哪吗?” “八成死了吧。” 苍葭懒洋洋地回答他,惹的魏知年竟笑出声来。 “顾小姐,我真的很好奇,你出身不显,又无强援,胆子怎么可以这么大?” “可能因为我刚被甩吧,脑子不清楚也很正常。” 她的态度却莫名激起魏知年的愉悦感,那种奇妙的刺激盛放在他心腔,苍葭见他眸中似有光,却愈发索然。 果然。 常念是精挑细选才选中的孟紫叶,更严谨地说,她挑的不是孟紫叶,而是魏知年。 魏知年此人,与顾渺渺,有缘。 但若顾渺渺先因沈玉霖而死,后又再次亡于此人之手,接连两次为有缘人所伤,顾渺渺此魂恐成怨灵。而怨灵带来的反噬,往往强于普通反噬十倍不止。 苍葭理通最后一点关窍,又立刻振作起来。她绝不会死于魏知年之手,因为她绝不会让常念如愿! “魏先生想要怎么赔?” “嗯?”魏知年微微挑眉。 “我是骗了您,但我不想死,所以我应该怎么赔偿魏先生。” “那就,陪我玩个游戏。” -- 第80页 太阳藏进云层里,她唇微勾。 “猫鼠游戏,是么?” 此刻,魏知年脸上的表情终于发生了变化。他的手放于苍葭发梢之上,本想去拂她的头发,却只是一扬,又收回来。 “是的,顾小姐。除非我舍不得你死,否则你会和那些骗我的人,一样下场。” “我没得选,对吧,魏知年。” “对。” 第46章 . 赴宴 一出好戏。 苍葭回到铺子时已经过了六点, 晚上的生意往往没有白天好。铺子的掌柜是个白净的年轻人,高中毕业后便出来挣家业。另一个帮工则是附近的大学生, 将要毕业了,课业不太紧张,出来做工以贴补家用。 都是平凡而普通的人。 他们见苍葭回来,先后喊了一声顾老板,莲子这时候从楼上下来,脸上期期艾艾的, 像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苍葭原本的计划可说是被魏知年搅的有点乱,此时见莲子方想起来,她还留着个沈玉霖的扣呢。 深吸口气, 扶了扶额,不用等莲子开口,就问:“沈玉霖来了, 是吧。” 莲子这个人,从前在沈宅做佣人。她家里穷,为了供弟弟,早早把她们几个姐妹都打发出来做工, 也曾辗转过几个主家, 十七岁的时候被人荐到沈宅, 又被顾渺渺一眼看中, 从此成了顾渺渺的贴身女佣。 她没读过什么书, 懂的道理也质朴。从前在沈宅时, 见督军和姨太太蜜里调油, 心里也羡慕过她好命,后来姨太太失势了,派人来问她要不要跟她走, 沈宅里和莲子交好的佣人都叫莲子别犯傻,但那时候莲子却觉得,当初是姨太太提拔了她,而即将要来的新夫人是什么样谁又知道,或许会看不惯她们这些曾伺候过姨太太的人也未可知。何况姨太太也算是对她有恩了。 跟着姨太太出来的这段日子,虽说最开始苦过几天,但自从姨太太得了何太太青眼,日子就很过得了。从前她在沈宅一个月也只有三个银元,姨太太把月钱给她翻了倍,还管她吃住。这是恩义。 因这份恩义,莲子真心盼着顾渺渺好。她没读过多少书,虽然从前在沈宅时,姨太太过的舒心,但在她的心中,却觉得姨太太现在过的更好。 她做衣服时的快乐,她有进账时的喜悦,她的衣裳得到客人认可时的那种飞扬。都叫莲子觉得,姨太太不做姨太太而做顾老板更好。 也因此,当半小时前莲子见到沈玉霖时,她的第一反应不是兴奋,而是不安。 别再回到他身边了吧,莲子心中默默念道。 “是。”几乎是嗫嚅着,她说。 苍葭轻轻笑了声,小李和燕子俱是本分人,都只是低头忙自己手头那摊事。之前也曾隐隐绰绰听人说起老板从前跟过一个军阀,却没想到竟是真的。 她明明只是个成衣铺的老板,没想到竟也有能比交际花还忙的一天。连镜子都没照一下,她慢悠悠上楼,随莲子去见了沈玉霖。 因为这段日子生意不错,她和莲子也不用住二楼了,楼上的一部分地方开辟出来做了会客室。虽然不比聂菀菀那里遍地西洋景,但这会客室的布置也堪称雅致。 沈玉霖亦是个身高八尺的好男儿,多年军旅生涯使他把西装都穿了一种军装方有的气场。只有身上的怀表链显出一点优哉游哉的气息。 他眉似箭,目如漆,大背头,高鼻梁,是另一种霸道的俊朗。 其实顾渺渺与沈玉霖也算是老夫老妻了,但偏偏苍葭其实跟他不熟。因为不熟,行为举止就都带了点做作的虚伪。不过这种虚伪其实对于男人来说是很受用的。 莲子毕竟从前是沈家的佣人,熟知沈玉霖口味,此时颇是不安地对苍葭道:“咱们这儿没有红茶。” 其实莲子说话的声音很小,但偏偏苍葭不是个低调的。何况沈玉霖也不是魏知年那种动辄就要人命的性子,因此更不收敛,理所当然地问她:“要红茶做什么?” 脱口而出后方回味过来莲子话中之义,于是转头过对沈玉霖赔笑。 “看我,竟忘了督军的口味。” 沈玉霖的爱好一向古雅。就比如他偶尔也去梨园听戏,甚至捧过戏子,不过并没传出什么绯闻。他还喜欢鼻烟壶,玩古董,养鸟,偶尔小赌,若不是因为他那出色的业务能力以及在女色上过人的自制力,其实也算得上是一纨绔了。 沈玉霖看人的时候总让苍葭觉得有一种用力过猛的感觉。无他,他气场太盛了。于是还是苍葭先收回目光,从钱包里拿出几个银元,吩咐莲子:“去给督军买点大红袍来。” 莲子心里虽不情愿,却也不会反驳什么。接了银元说好,就利利索索地走了。 “你……”见莲子走了,沈玉霖方迟疑地开口。 苍葭却不给他发表什么感慨的机会。 “听说督军定亲了,恭喜。” 他脸上的犹疑忽的就散掉了,不过他本来就是个十分果断的男人。 “今天晚上有个局,我缺个女伴,顾老板有兴趣吗?” 苍葭微一挑眉。 “我以为你的女伴只会是聂菀菀。” “顾渺渺,我十次去何府八次能见到你,你不要跟我说只是巧合。”沈玉霖就笑起来,笑的光明磊落,如烈日灼人。如他这样的男人,也难怪顾渺渺心动了。 “不是巧合。”她说。还没等沈玉霖下文,又说:“是有缘。” -- 第81页 惹得沈玉霖抚掌大笑。 望着沈玉霖微含欣赏的目光,苍葭心里竟一时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如若不是横空杀出个魏知年,她定是欢喜的。毕竟她本来就打好了要勾引沈玉霖的主意,毕竟她也得让聂菀菀尝尝被人横刀夺爱的滋味不是。 何况沈玉霖不是急于打发顾渺渺只为跟聂菀菀一生一世一双人吗?她偏不能让他如愿。毕竟他要是如愿了,顾渺渺就不算如愿了。 什么是放下?看别人浓情蜜意的,自己只是不在乎,再怎样都无动于衷,那不叫放下,那叫算了。必得见对方受和自己一样重的伤,尝和自己一般的苦,才叫放下。若不安抚好恨,又拿什么力气去爱。 当然了,她如今也依旧有那么点欢喜。毕竟即使比原计划多了点波折,但总归不算脱轨。 于是在沈玉霖不再笑的时候,她站起来,转身拔步要走。 “去哪?” “去换身衣裳,陪督军赴宴。”她也不回头,微一扬声,只给他留下个袅袅婷婷的背影。 但甚至不用拿眼去看,她知道,沈玉霖的心,乱了。 这人一向喜欢有主见有事业的“优秀”女性,骨子里的慕强。何况如今叫他得手的是聂菀菀,再不是顾渺渺了。所谓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可当真是亘古真理。 虽未问那是个什么晚宴,但想来不会很浓重。毕竟聂菀菀现在是他的未婚妻,沈玉霖这人一向爱惜羽毛,不会在十分要紧的场合大张旗鼓的换女伴,何况这个换的女伴还是他曾经的姨太太。 于是苍葭也未穿的多张扬,她穿了一身胭脂红的改良旗袍,真丝坠地,带了点洋装的剪裁,脖子上坠了个同色同质的领带,明明是男子用的装饰,放在这儿却也不觉得有什么古怪,反而显出一种妩媚的飒爽。 双手戴的是白蕾丝手套,腰间也别了一朵白花,头上却只有一个珍珠发卡,与腰间的白花相辅相成,形成一种和谐的漂亮。 因涂了香水,她走来的时候戴了一阵香风。手提着的银色亮面皮包鼓鼓囊囊的,沈玉霖一见她便被她此时的打扮惊艳到,却不愿意为她所察,于是假模假式地问了句:“包里装了什么这么满?” 她于是也看了自己的手包一眼。 “胭脂和名片。” 见沈玉霖一时竟怔住了,无不戏谑地对他道:“督军认识的都是上流人士,而我缺客人,尤其缺阔太太。” 沈玉霖此方回过味来,见她神采飞扬的,心里不知什么滋味,莫名的欢喜有之,奇怪的心酸亦有之。顿了顿却也只是道:“那就带着吧。” 他心疼了。苍葭心想。 本来是个简单本,却偏偏被常念搅成了个困难本。 可真烦。 心里抱怨两句,就蹬着高跟鞋跟沈玉霖走了。走前不忘吩咐小李和燕子晚上核账和定点关门,又叫他们待会跟莲子说自己跟沈玉霖出去赴宴的事。 依旧是那辆奔驰,许久不见,它倒是更锃亮了。司机也没换,依旧是熟悉的那个。这些人都被沈玉霖管理的很好,见了这位从前的姨太太,既不多看也不多话。 车开过黄浦江,又开过法租界,约莫三十分钟,太阳彻底坠了下去,终于在一间舞厅门口停了下来。 百乐门。 里头霓虹歌舞喧嚣。紧跟着沈玉霖之后的另一辆车也停下来,苍葭知道,那些人都是他的手下。这些人浩浩荡荡地往舞厅走去,只是未到大厅里的舞池,却又拐了个弯去了后面一个独立寂静的走廊。 在走廊相迎的人见到他们一行人立刻便迎上来,口称沈先生,又试探性地问他:“敢问身边这位小姐如何称呼。” 不等沈玉霖开口,苍葭便含笑回答那人:“姓顾。” 十分的反客为主,落落大方。 或许她今日实在是给了沈玉霖太多惊喜,那一贯锋利的眉眼此时都带了点冰消雪融的放松。来人将他们带到一个极隐秘的包房,人未进,就先听到一阵喧哗。其中一个男子,嗓音洪亮而张扬:“我倒要看看沈兄接来的是哪个美娇娘。” 而就在苍葭还未认清那声音的主人是谁时,就看到主位身边,坐着一位一身白西装的男子。他本来正端着酒杯独酌,嘴唇因为沾了红酒的缘故,愈艳。却在门开的这一刻,眸光慢吞吞地朝来人望去。 魏知年。 苍葭与他四目交接,不知是该先叹自己背运还是叹这该是场连说书先生都讲不出来的好戏。 第47章 . 抢人 酒量不好。 魏知年显然也没想到会在这样的场合再见她。不等喧哗再次爆起来, 他那只拿酒杯的右手便微抬了抬,苍葭亦回过味来, 只一勾唇。 魏知年却又不再看她了。 刚刚那个高声喧哗的男人此时见了来人,惊道:“嫂……小嫂子。” 看来是曾见过顾渺渺的人了。 在坐只七八个男子,场子不大,除魏知年外个个都带了女伴。居于主位的人看上去四十望五十,气场天然,儒雅中的杀气很盛, 应当是个有名的人物。他身边的女子也美,看起来应该有三十好几,身着暗紫色旗袍, 眉间一粒朱砂痣,含着一股典雅之美。 那个叫苍葭小嫂子的是个膀大腰圆的男子,一脸的横肉下尽显蛮横, 搂着个极年轻的女人,那女人像是不敢得罪他似的,正在为他斟酒。 -- 第82页 还有几个,有眼熟的也有不眼熟的, 身边跟着的有良家也有风尘女, 其中有两个一看便知出身不错, 应当是正经的女朋友。 独魏知年, 一身白衣, 自斟自酌, 鹤立鸡群。 这些人有见过顾渺渺的, 也有没见过顾渺渺的。而其中有个女人应当和聂菀菀有些交集,望向她的目光便不掩厌恶。 那一声小嫂子叫下来,就立刻有位戴着眼镜的男士打趣:“沈兄好艳福啊, 倒不知道这位小姐是?” 他长得也还不赖,虽然不是那种逼人的俊美,但应该是出身好的缘故,气质温文,一看就知是个富家子,他身边的女伴亦与他同。 只是言语间让人觉得有点油腻。 “嗨,你竟没见过她?她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顾姨太太。”坐在他对面的男人开口了,听他口音像是个北方人,说话做事都透着股爽快,他身边的女伴是个穿着学生装的女学生,看起来文文弱弱的,也不说话,只是闷头吃饭。 沈玉霖实在受不了他们这般闹哄哄的乱,揽着苍葭的肩就要引她入座,却见苍葭略顿了顿。沈玉霖不解,正凝眉要问她,却见她转了头对赵非道:“先生,我姓顾,你可以叫我顾小姐。姨太太什么的,是过去了。” 赵非显然没想到这女人这么辣,哈哈一笑,对沈玉霖道:“难怪沈兄守着聂小姐,却还对旧人放不下了。行,顾小姐。”最后一句是说给苍葭听的,至于这声顾小姐有几分是真几分是敷衍,她就不去多计较了。 她那较真叫到神采飞扬的样子落在沈玉霖眼中,不过沈玉霖一向心思深,等闲看不出来。 魏知年此时不知道与坐在主位的人说些什么,而那位陪席的,眉间一粒朱砂痣的女子亦笑对魏知年道:“日后多赖魏兄弟了。” “不敢,我在这儿还得多仰仗江先生和红姐。” 那位江先生显然也对魏知年比较和善,不过他也没忘了在座的众人。见他们寒暄过了,便扬声对沈玉霖道:“玉霖来晚了,当罚。” “江伯伯说罚,我喝就是。” 沈玉霖一向是爽快,说着就有在旁边伺候的女佣过来倒酒,倒是魏知年的眼睛在苍葭脸上逡了一圈,忽弹了弹杯子,只听叮咚一声脆响。 “许久不见,沈兄。” 那位膀大腰圆的男子听了就起哄道:“玉霖,魏先生这是要和你喝一杯。” 不知道为什么,沈玉霖似乎有些忌惮魏知年,此时方审慎地看了他一眼。先自罚了三杯,又抬起酒杯道:“知年你请。” 魏知年于是也跟着抬了抬酒杯,与沈玉霖凛冽的霸道不同,魏知年身上是一种含蓄的邪气。这种邪气在他笑起来的时候尤盛,不过在坐这帮人里,十个有九个是手上沾血的,是以魏知年混在他们中间,那邪气倒不那么瞩目,反而是比他们多了层和煦,只是那和煦经不起推敲罢了。 不过他示意的方向,并不是单指向沈玉霖的。有女伴便跟着笑着打趣道:“督军可不能独酌,这位顾小姐也该跟着喝一杯吧。毕竟魏先生敬的是两位呢。”便是刚对她横眉冷对的那位小姐了。 女佣听话听音,立刻也给苍葭续上了一杯。 苍葭于是跟着沈玉霖拿起那杯酒。喝就喝。面无表情的干完半杯红酒,然后惊觉,顾渺渺的酒量似乎,不太好。 望着沈玉霖像是不可置信的眼神,苍葭顺势搂上他的腰,低声笑:“没给督军丢脸,入座吧。” 四周又再喧哗了起来。 沈玉霖坐在赵非旁边,苍葭坐在沈玉霖旁边,而魏知年则坐在苍葭旁边。赵非向与沈玉霖要好,见他坐过来,就要抓着他要跟他喝酒。而那位江先生不知在与红姐说些什么,其他几个有和情人插科打诨的,也有抽着烟与人商量着事的。 倒是魏知年,忽的于暗处拽住苍葭的胳膊。 “顾小姐好酒量。”他那双手微凉,声音也低,苍葭比之前要稍微清醒些,因此也比之前警觉。她将声音放的低:“好巧,魏先生。” 魏知年却仿佛愉悦极了,他看她,像要看到她灵魂深处。 “我记得顾小姐今天下午还说,自己刚被甩,脑子不大清楚。” !!! 这人记性怎的这样好。 “顾小姐,你似乎每句话都似假非真,可真叫我叹为观止。” 苍葭的眼睛本来是微抬的,此时陡然望他,忽的就笑开了。 只是不知道是她动作太明显,还是因为有人一直盯着她,忽的又听之前那个针对她的女子道:“顾小姐和魏先生说什么呢?这么高兴?” 谁知话音才落,就见他的男伴——之前那位温文的富家公子将酒杯重重往桌上一放,低声呵她的名字云樱。 那位叫云樱的小姐或许少见情郎这样阴沉的面庞,她本就是个好出身,和这酒桌上大部分的女人都不太一样,面子就有点挂不住。还是那位叫红姐的人过来做和事佬:“好啦好啦,刘公子当心吓着你那小娇娇。” 那位刘公子见红姐说话,还是愿意给她面子,微冷的脸稍微平和了些,声音却还硬:“既然跟着我出来吃饭,就不能不懂事。” 红姐知道他这话是为了安魏知年的心,于是也有心给他台阶下,却没等她先开口,就听魏知年道:“刘岑说的有道理,那就让云小姐赔个不是吧。” -- 第83页 说罢,人往后一仰,掀手靠在椅背上,翘着二郎腿含着笑看向那位叫做云樱的姑娘。赵非带来的那个女学生像是从没见过这样剑拔弩张的场面,此时脸更白了,看了在座的诸人一眼便又立刻低下头去。 沈玉霖或许是看不惯魏知年咄咄逼人,又或许是出于别的什么考量,沉声道:“知年,今日江先生设宴,场面别闹太僵。” 魏知年却丝毫不买沈玉霖面子,反而慢悠悠地说:“玉霖,那小姑娘难为你的女人,你竟瞧不出来。”他那双眼睨向沈玉霖,带着十分的漫不经心,却不待沈玉霖开口,又回头去看终于不再笑了的苍葭。 “顾小姐,你觉得该算了吗?” 如果算了,就是全然不顾魏知年替她出头,不识好歹。如果不算,就是驳了沈玉霖的面子,让他难做。进退都两难,这魏知年可真是个角色。 她在他眼里看到十足的玩味,像猫捕鼠,猎人猎狼,却又不是那种一味你捉我逃的游戏,有时候他会抓到她,然后又再放了她。乐此不疲。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苍葭身上。不过苍葭自来不怕人看,她先看了沈玉霖一眼,又看向魏知年。 “我觉不觉得不重要,但督军想要算了。魏先生,你高高在上,或许还不太明白,我这样的人,很多时候是没有选择的。” 她说完,不顾魏知年眸中一瞬间的失神,也不理沈玉霖想要揽住她肩的手,反而端起一杯酒走到云樱跟前。 “云小姐,一起喝一杯吧,化干戈为玉帛,别叫所有人难做。”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不如所有人一起喝一杯。”那位红姐真可谓是热场子的高手,见顾渺渺对答的漂亮,立刻将话接了过来,果然,她话才落,各样的喧嚣声都响了起来,唯魏知年,仿佛置身世外般,明明含笑,却漠然。 苍葭逼着那位云小姐喝了杯酒,心情大好,沈玉霖在外人面前一向体贴女士,绕了大半个桌子将她接过来。沈玉霖还是那个沈玉霖,不论里子如何,面子上总是面面俱到。可是刚刚那样的场面,除非那种内心十分强大的人,但凡稍微软弱些的,都会深觉难堪吧。 而沈玉霖,他其实一向都不怜小惜弱。他惜的,从来都是强者,是强者忍辱,被迫低头;而不是弱者天生的无可奈何。 私心来说,苍葭不太欣赏这样的人。 不过欣赏不欣赏的,都不影响她做任务。于是依旧抬头去看沈玉霖,接过他伸来的手,她今日落落大方,令他惊喜万分。 此时柔荑在手里,把玩似的捏了一圈,心里忽的涌上一股无名火,在座那些人都火眼金睛,见此,嘴里就开始说些不三不四的荤话,却偏是这时,那些本在外头守着的、沈玉霖带来的人进来了一个道:“聂小姐来了。” 如一个开关,沈玉霖脸色微变,也慢慢放开了苍葭的手。 只是这厢他才放开她,却很快有另一双手搭上了她,宽厚的手掌把玩着那双还留有别人温度的手,像玩一件艺术品。 “魏兄!” 咦,魏知年应当比他要小上一两岁,他竟叫他魏兄。这魏知年,究竟什么来头? 魏知年手扶一扶眼镜,将苍葭往身边一拉。他力道太大,令她差些撞到他怀里。他却不看她。 “沈兄,你的未婚妻来了。” 他指一指门外,众人亦望去,却见此时门一开,门外站着的,不是聂菀菀又是谁。 第48章 . 巴掌 替她出头。 当时那场面, 怎么说呢,尴尬极了。苍葭起初以为聂菀菀是来搅局的, 但又想凭沈玉霖的缜密,应当不会让聂菀菀知道他邀旧情人赴宴的事。 好在聂菀菀倒也未令她疑惑太久,她今日着雪色洋装,裙摆极大,领口却有点低,胸前用羽毛做装饰, 倒省去了用胸针的华贵和庄重,凭添一丝俏皮。红宝石项链和耳坠在灯光下熠熠生辉,她的妆也画得好, 长眉、红唇,有清冽的美貌。 沈玉霖此时顾不得苍葭,迎上去问她:“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聂菀菀一时也未看到她, 只是对沈玉霖极温柔的一笑:“今天这里有假面舞会,是Miss周定的场子,我过来捧场。才来没多久就听说你们在这吃酒,便过来打个招呼。” 这位Miss周是上海新晋的名媛, 正经巴黎留学归来, 上至名流、下至电影明星都穿过她设计的衣服, 与聂菀菀算是一个圈子的。 她这一席话说的合情合理, 既有礼貌有大方。不论是以沈玉霖未婚妻的身份, 还是以聂氏女的身份, 她都是有资格过来和这些人坐在一起说上几句话的。 与沈玉霖说完, 她方又朝主位上那位姓江的先生致意,口里称江伯伯,一派的落落大方。他们显然也认识, 江先生唤聂小姐为聂家侄女,算是给她一个回应。不过显然江先生其实未将聂菀菀太看在眼里,一声招呼后就未再说话了,倒是那位红姐接了江先生的话,与聂菀菀攀谈起来。 聂菀菀一面应付红姐,一面又与其他人问好。这些人显然与她常见,场面一时热络。与之前他们对苍葭的审视、轻视与调笑不同,他们对于沈玉霖名正言顺的未婚妻还是很尊重的。 也是这时候,聂菀菀看见苍葭。 概因她之前半靠在魏知年怀里,那角度太刁钻,聂菀菀又下意识不往魏知年那瞧,是以这时候才真正看见她。 -- 第84页 聂菀菀见苍葭的那一刻脸色隐有不善,苍葭却还好,其实若不是因为魏知年在,她觉得自己或许能表现的更好。 可是魏知年之前一直把她按在怀里,好容易在此时放她自由,却也只与她隔了不过一个人的距离,优哉游哉地看着这场好戏。那位叫云樱的小姐本来就看不起苍葭,加上之前被她硬灌了杯酒,如今见了这样的场面,哪有不点火的。于是在旁边道:“顾小姐,你怎么不和菀菀打招呼?” 聂菀菀在外人面前最是优雅的,此时神色却肃然。虽然不知道她怎么会在这,又怎么会站在魏知年身边。不过魏知年这人好像从来没有过固定的女伴,聂菀菀自然也就没往那方面想。聂菀菀一时有些怀疑沈玉霖,不过她也不是很怀疑,毕竟在聂菀菀的认知中,顾渺渺这种明日黄花对沈玉霖的吸引力是绝对比不上自己的。何况沈玉霖都为自己把她赶走了,又怎么会再跟她纠缠在一起呢。 那就是在场的其他人了。 这样想着,心里对她的鄙夷又多了几分。转念想想,她这样的出身,懂什么独立自强呢,不过是个人尽可夫的货色罢了。于是颇有深意的对顾渺渺道:“不知顾小姐今日又是做谁的女伴呢?” 这个又字含着风雅的恶意,不过恶意就是恶意,再风雅也是恶意。 云樱听了,立刻跟着笑了两声,十分的捧场,望着苍葭的目光不掩嘲讽。何况她知道聂菀菀在这,沈玉霖是不会明目张胆维护苍葭的,她在社交场上也算见多识广,心知待会八成就是从这圈人里推个男人出来替沈玉霖扛雷,说这女人是他带来的女伴,于是也跟着落井下石道:“我今天是第一次见顾小姐,怎么,菀菀之前见过顾小姐吗?”然后不等聂菀菀回答,又十分夸张地道:“难不成顾小姐就是之前那位被督军休弃的姨太太?啧啧啧,顾小姐既然做姨太太都做的这么失败,就还是别吃这碗饭了吧。” 苍葭却不说话,倒不是因为不敢,更不是想等沈玉霖来解救她,而是因为魏知年此人真就像个定时炸弹,你根本不知道他是否会在你即将有所应对的时候来做个出其不意的搅局者。 而就在这拉扯间,魏知年果然凑过来,鬼使神差地在苍葭耳边悄声道:“求我,我就让在场的没一个敢羞辱你。” 他的声音好低,令她耳朵上的绒毛都跟着竖了起来。沈玉霖的确不会保她不受羞辱,起码现在还不会,他如今情感的天枰仍然倾向聂菀菀,而顾渺渺对于他来说,不过是个一时刺激又一时怀旧的产物罢了。 但事情总要有个了局。其实沈玉霖是有本事处理这个局面的,果然,他一声菀菀开口,赵非也带着另一个人跟过来了,估计是想要把邀请顾渺渺这事揽在自己或另一个人身上。但他这样处理,其目的只是为了安聂菀菀的心,顺便保住自己的颜面罢了,至于顾渺渺是否会被为难,其实尚不在他考量内。又或许他考虑了,但他的考虑是基于聂菀菀在外八面玲珑的教养,而不是像魏知年那样,用自己的面子和态度来保她。 但苍葭其实不需要魏知年来保,更不用靠沈玉霖解释什么,她今日敢来赴宴,自然做好了会发生任何不愉快的可能的准备。不过,这时候违逆魏知年,绝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于是她当着所有人的面,回头望了魏知年一眼。他本来生的就高,即使她现在穿着高跟鞋,也许踮着脚才能揽上他的肩,然后在他耳边不带任何情感的说了一声:“魏知年,我求求你。” 魏知年听了,摇着头笑了笑。他将她攀上自己肩膀的手拿下来,又将她的身体掰过去,朝向聂菀菀。然后不等苍葭说话,竟主动问聂菀菀:“聂小姐,你刚刚说什么?” 所有事几乎都发生在一瞬间,魏知年将苍葭揽在怀里,聂菀菀下意识退了半步,云樱则白了脸。 沈玉霖、赵非,和他身边另一位男子齐齐停住了脚步。但也不过片刻,沈玉霖又走过来道:“知年,她胆子小,你别吓她。”他这个她像是一语双关,不过显然聂菀菀并没有听懂。 聂菀菀见沈玉霖过来,像找着主心骨似的,深吸口气,对魏知年道:“原来顾小姐是随魏先生来赴宴的。” 见魏知年不反驳,便又伸手对苍葭道:“顾小姐,好久不见,不知道你现在和魏先生在一起,恭喜。”她笑的虚伪、礼貌、和善。像是不得不克制,不得不平视眼前这个她一向不太看得起的女人。 苍葭却并没有立刻伸手,她先看了沈玉霖一眼,又回头看魏知年。她抬头看着他笑,那带着艳色的凄美随着她的笑容绽开。 “魏知年,这话我怎么接?” 此时在场所有人,除沈玉霖与江先生,第一反应都是她竟敢直呼魏知年的大名。不是他们疯了,就是她疯了。 魏知年此时又恢复了惯有的冷漠,他握着她的胳膊,示意她回握聂菀菀。 “说谢谢。” “好。”苍葭挑眉。 于是对聂菀菀道:“谢谢。” 只是还没等聂菀菀回一句不客气,又听魏知年说:“云小姐,你刚刚又说了什么?” 云樱没想到魏知年竟会给苍葭出头,本来想开口回答他,嘴唇却止不住的发抖。聂菀菀知道魏知年是个硬茬子,此刻也不敢充好人去劝和,还是刘岑上前来替自己的女朋友赔不是。 -- 第85页 “魏兄,女人家拌嘴,是她不懂事,我代她赔罪。”魏知年却摆摆手。 “既然是女人家拌嘴,你我就都别管了。” 不等刘岑再说什么,他的手拂上苍葭的轮廓。“顾渺渺,今天我给你撑腰,你是想化干戈为玉帛,还是有冤报冤有仇报仇?” 嗯,我要是有冤报冤有仇报仇,以后我就得被这对小情侣有冤报冤有仇报仇,但如果我化干戈为玉帛,估计你魏知年是不会放过我的。 “你猜呢?”她朝魏知年优雅地翻了个白眼,未等他回答,便挣开他,反手就一个巴掌抽在了云樱脸上。 云樱生受这一巴掌,此时却哭也不敢哭,只是愣在这,还是刘岑过来撑了她一把。 那位江先生看他们闹够了,便发话:“行了,好好一个宴,给小聂侄女加个凳子,吃完后半席再散。” 既有江先生发话,而之前的事的确也谁都不占理,于是就这样被暧昧地揭过去了。 之后的局面就更怪异了。聂菀菀既然入席,自然是要与沈玉霖坐在一处的,而苍葭则依旧挨着魏知年。云樱挨了打,后半场安静如鸡。赵飞带来的女学生依旧只是埋头吃东西,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吃撑。 剩下的几个女人没什么辨识度,不过她们看苍葭的目光都多少变得有些微妙。聂菀菀在长袖善舞,又像是为了要做给苍葭看一般,十分卖力的在人前同沈玉霖秀恩爱。魏知年与江先生去了一边,不知道在聊些什么,而那位红姐或许是因苍葭竟能引魏知年为她出头的缘故,终于不再当她是个隐形人,十分自然地凑过来同她说话。 而苍葭也终于在此刻办成了今天的第二件正事,找到一个阔太太并向她发名片。 第49章 . 席散 奉陪到底。 红姐接到苍葭的名片的时候还愣了下, 不过她是个惯于外场的人,也不过是片刻的怔忪, 很快就反应过来,赞叹:“原来顾小姐自己做生意。” 此时这具身体的酒意终于退去大半,她揉揉眉心,与红姐道:“实不相瞒,最近生意还成。红姐如果瞧得上话,日后也可赏光去我那坐坐。今日多赖您解围, 到时候我免费为您做一套衣服,算作回礼了。” 却没想到这小姑娘心眼这样活。红姐心里盘算了下,便笑道:“那感情好, 我就却之不恭了。” 时间不早,又几轮酒下去,在座的男女脸上都有些乏意, 包房里烟酒气熏天,闻久了其实也挺难受的。 唯有赵非带来的那个女学生依旧如常,她倒是不再吃东西了,但也不跟人寒暄。或许是因为她这样的和这场合实在格格不入, 除了起初礼貌性的打过招呼外, 就没有人来特地找她说话了。好在她也不尴尬, 偶尔同赵非说两句, 剩下的时候就在那儿发呆。 而红姐也不能只守着苍葭一个人, 和她寒暄一阵后转了战场, 而苍葭竟真绕着场子一周发了一圈名片, 除了云樱之外,连那女学生也没放过。 那女学生本来发着呆,忽然见一人走过来, 她下意识接过苍葭手上的名片,竟说了句:“顾老师,你是不是不认得我了?” “嗯?” “顾老师,我是念安呀。” 她见苍葭依旧怔怔的,便低头嘀咕一句:“我和以前比起来变化很大吗?” 顾老师?苍葭垂眉按了按太阳穴,终于在顾渺渺的记忆里找到与眼前这个姑娘有关的影子。 顾渺渺的生父于她大学时过世,虽然她所修的女子师范是免了学生学费的,但上海物价贵,生活费还是得自己挣,于是除了上课之外的时间,她给人做过家教,也去裁缝铺里帮过工。那时候常去做家教的那家的小姐曾有一次怯生生求了她件事。 原来,她有个朋友,因家里长辈抽鸦片把家底子抽空了,因此念不起一等中学,偏又资质一般,念的学校不太好,慢慢成绩就不上去了。 可她还是有心念书,想着以后考了大学,就慢慢从家里脱离出去,过自己的小日子。小姑娘志向是有的,脑子也清楚,就是资质普通,又遇不到好老师,家里也不可能给她请家教。她那成绩考大学必是无果的,于是她就想着自己去做工挣钱,自己给自己请家教。 那年头挣钱的法子其实也不新鲜,她是个鲜嫩姑娘,身无长物,又不像大学生那样时间相对自由。于是一咬牙,凭着家里奢靡时习得的琴棋书画的底子,偷偷去了舞场。 平时她只说住同学家,她家里人个个为了钱焦头烂额,也不太管她。她很快学会交谊舞,也很快挣到了请家教的钱,可是钱有了,人又去哪找呢。 好在她最好的朋友并不因她做这种营生而疏远她,反而向她荐了顾渺渺。 小姑娘家心思浅,顾渺渺一来二去就把她的底细摸了个清楚,象征性地收了她一笔钱后,便不许她再去舞场做那样的营生,反而承诺会为她补习,直至她考上大学。 冯念安考上大学那年,顾渺渺大学毕业。后来她回到锦乡镇,而冯念安则去了天津念大学。那年头通信不便,两人慢慢就断了联系,加上后来顾渺渺又遇见沈玉霖,她虽说恋着他,愿为他低到尘埃里,但内心深处她其实并不喜自己姨太太的身份,更是刻意将自己与过去斩断。 多少故人都散,谁承想今日竟在这场合遇到冯念安。 苍葭便想起来刚聂菀菀和云樱合起来为难她时似乎有个女声开口在说什么,只是她那时候全副身心都在防备魏知年上头,便没多注意。 -- 第86页 想来那个女声就是冯念安吧。不过她既然已经去了天津念大学,为何又会回到上海呢?而且她既年轻时就是个很能破釜沉舟的姑娘,怎如今竟会跟赵非这样的人不清不楚。 不过苍葭一向不太管人的闲事,既然冯念安今日愿意认她,起码证明了她并不以如今的生活为耻。于是她拍拍脑袋道:“倒不是,是我不敢认你罢了。从前教你那么多道理,自己却混成这样,太不为人师表了。” 苍葭说这话时明明是笑着的,却蓦地叫冯念安心里一酸,于是她立刻道:“‘格致之事,凡为真宰之所笃生,斯为吾人之所应讲。天之生物,本无贵贱轩轾之心,故以人意轩轾贵贱之者,其去道固已远矣。’《天演论》中《论一·能实》里的这句话,是我第一次见老师时老师教给我的,所以老师不要这样说自己,不管老师有怎样的经历,今日又过着怎样的生活,但老师永远是念安的恩师。如果没有老师,就没有今日的念安。” 她说的这样笃定,很令这具身体本能的感动了一把,不过苍葭理智依旧,想,这姑娘竟能说出这样的话,说明她的觉悟比她十几岁时只高不低,那她与赵非厮混这事就显得更诡异了。 当然了此人是友非敌,苍葭自然也就不会把这些怀疑宣之于口,而是捏着念安的手道:“以后要是有空,你也可以到鸿记成衣铺来找我说话。” 毕竟除了在冥界时所认识的簌簌以外,她这七百年还没交过第二个的朋友。 冯念安被她一握,那心酸方好些,才点点头,就见赵非走了过来。他看上去对念安极好,耐着性子问她:“你们说什么呢?” “子敬,她就是我常与你说的顾老师。” 原来赵非字子敬。 一时,聂菀菀和沈玉霖都向她那看去。赵非显然也没想到苍葭就是自己情人常挂在嘴边的恩师,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而魏知年这会正好与江先生结束了对谈,遂也往这边走去。 他伸手时还喊了句顾老师,苍葭不好不将自己的手搭上他伸来的手。也借势站起来,赵非到底和沈玉霖交好,于是问魏知年:“魏兄待会若不方便,我可代魏兄送顾小姐回去,刚好也让念安同顾小姐叙叙旧。” 魏知年闻言,却只是淡淡道:“方便。” 声音轻而柔,却令在座除聂菀菀外所有见过魏知年的人都觉得古怪极了。毕竟说到底,苍葭是沈玉霖带过来的人。不过他们也知魏知年的性子,绝不是个会为女人鬼迷心窍的,因此也只是觉得稀奇,倒不曾往深里想。 沈玉霖亦面露疑惑。若说刚魏知年为苍葭出头,八成是看不惯云樱的嚣张和愚蠢,但他也实在没必要亲自送她回去。 说来沈玉霖的心态实在有点诡异,比起聂菀菀,他对苍葭自然是没那么看重的,但见她和别的男人走的近,心里又十分的吃味。 于是他道:“从这去魏公馆和从这去鸿记是两个方向,知年你不如就让赵非送她,天也晚了,这样不折腾。” 魏知年此刻是真的笑了。却是先与江先生和红姐打了招呼,又极有礼貌地向众人道别,方回应沈玉霖。 “我可不嫌折腾。” 还不等沈玉霖变了脸色,他却已经堂而皇之地拽着苍葭的手,几乎是看也不看沈玉霖一眼地往外走去,只余回见两个字留下空气中,嚣张而诡异。 江先生和红姐是第二对走的。路上,红姐对闭目养神的江先生道:“我瞧着知年像是对那位顾小姐有点意思。” 江先生并未睁眼,只是淡淡晤了声。 “想太多。” 红姐这观点未得到枕边人的赞同,哼了一声,便不再与他说话。 魏知年带着苍葭上了车,随他来的几个保镖显然没想到他孤身赴宴,竟带了个女人过来,眼底流露出一瞬间的惊讶,但很快就平静了。 倒是一个充做司机的保镖壮着胆子问他:“魏先生,咱们先去哪?” 魏知年此时同苍葭一起坐在后座,双腿微微打开,手自然的放在腿上。时间已经很晚了,但或许他天生的精神旺健,脸上并无疲态。 听司机这样问,苍葭看了他一眼,魏知年亦回应她的眼神。 “是啊,去哪呢?”他问她。 苍葭不会听不懂他的弦外之音,于是微微眯了眯眼,他身上的酒气比她重了许多,初秋风凉,她咳了两声,方回应司机:“去魏宅。” 说罢便别过头去,低声说了句我睡会。 就自倚在车窗上闭目养神去了。而魏知年也果然未反驳她,甚至唇边带了个浅淡的笑容。司机回了声是,目光自车内后视镜移开,专心开起车来。 唯魏知年目光深沉,无人可知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约莫过了二十几分钟,苍葭脸上忽觉一阵冷风吹来,位于右边的车门打开,揉揉太阳穴再定睛,却见魏知年已经站在车门前等她了。 她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晚风已经把她身上的酒意彻底吹散了,她于是慢慢挪到车门前,不需任何人扶,利落地下了车。 但不论他要做什么,她知道,她都可以奉陪到底。 第50章 . 同眠 做个好梦吧顾小姐。 初秋的上海风不如北方凛冽, 却也吹的他衣角翻飞。那雪色的一角如蝶,在魏知年回望她的那一刻, 竟也令人生出一丝男才女貌的错觉。 -- 第87页 他明明是这魏宅的主人,却在此时低调的仿佛一个借宿者。记得从前沈玉霖每每归家,仆从皆随侍,沈宅上下必是灯火通明来迎他。 而这魏宅却安静的很,除了必须开的灯之外,并未惊动旁人。 晚灯在夜间湮出一抹幽光, 苍葭伴于魏知年左右,随他去了魏宅后的第二栋楼。也是她第二次见到魏知年的地方。 虽然不知道孟紫叶如今在何处、过的怎样,但既然非她族人, 自然也就不需要在乎了。 苍葭这才发现这魏宅布置的十分古雅,但可能又因为有许多西洋家具的缘故,并不显得老气或古板。啪嗒、啪嗒, 高跟鞋踩在地板上,那声音却像极了风月的变体。 光幽暗,月光更像只是个点缀一般,魏宅的下人脸上都无什么表情, 亦不敢抬头看她, 她被魏知年带到卧室, 换了鞋, 见他将西装外套随便扔在沙发上, 然后听他吩咐下人:“带她去洗澡。” 佣人自然是不敢多话的, 极有执行力的带她下去, 却在路上,苍葭问她:“待会我穿什么?我瞧你们这也不像有女人衣服的样子。” 那佣人感叹她的胆气,又摸不清她的身份, 含含糊糊应了句:“可以去那个院子要。” 她说的那个院子应该就是指魏太太他们住的院子了。苍葭遂不再问,既来之则安之,只要能活着,一切好说。 这魏宅大的很,自然也不止一个浴室。她连头都洗了,本想用点小伎俩将头发蒸干净,但近来不知怎的,她这小伎俩也是时灵时不灵的,因此只好拿起浴室里一个疑似能将头发吹干的东西,这东西自然没术法好用,但也聊胜于无了。 而那女佣也果然给她拿了睡袍和未被人用过的内衣过来,甚至连明日一早要穿的旗袍也准备好了。旗袍倒还好,只是那睡袍,怎么看怎么伤风败俗。 算了,她也算是个见过大世面的,而魏知年那样的也不像对女人多感兴趣,扶一扶额,穿了也就穿了。 那件紫色的真丝吊带裙领口直接开到胸前,V字的大领上还勾了蕾丝,像是硬要把人的视觉中心往那里拉一般。外袍到还比较正常,但就是裹不住那领,偏这身体自身的身段就玲珑袅娜,因此更凭添了几分性感。 裙子只到大腿,外袍长些,但一走还是会看到白花花的春光,苍葭记得自己曾有一段时日也穿的这样诱人过,看来不论古今,人们的审美总是相通。 不过黑历史还是不要多想,就这么穿着回到了他的卧室,他显然也已经洗漱完了,正坐在沙发上等她。他也穿着真丝睡衣,浅金色的,身上的酒意尽褪,倒有些皂香,或者是柠檬香。 女佣将她带过来就关上门自己走了,此时墙上的指针已经指到了十一点半,夜真的太深了。 他未开吊灯,而是开了壁灯,影影幢幢的,令这气氛暧昧的很。 魏知年本来在看今天的晚报,待佣人走了方将晚报放到沙发边的茶几上。抬头看了她一眼,头一句问的却是:“酒醒了?” 后半场因为有魏知年给她撑腰的缘故,自然没人过来灌她酒。又洗了澡吹了风,加上时间,酒自然是彻底醒了。 苍葭颔首,也在沙发上坐下,只是离他有半个人的距离,并不往前凑。 魏知年见她如此,实在是觉得有趣极了。 “顾老板,你怎么从来不知道害怕呢?” 像是真的有被她的态度困扰到一般,魏知年的语气里都带了一点似真似假的疑惑。 苍葭抬起眼皮撩了他一眼,伸了个懒腰又打了个哈欠。 “魏先生在女人上头的风评一定很好,好到你提出要送我回去,他们都只是震惊多于怀疑。而且当时每个人都带了女伴,就你一个孤家寡人,估计女人在你眼里还不如一杆枪有意思,所以我有什么好怕的。但你手上是沾过血的,而且不是沈玉霖他们那种沾血法,他们沾血是为了权势,而魏先生,恕我直言,你沾血却八成是为了令自己兴奋。所以你带我回来,我不怕,你什么时候想要拿我祭你那很难觉得刺激的心脏,我才害怕。” 魏知年听了,竟瞧她片刻,后又大笑出声。 “可是顾小姐,我又不是和尚。” 说完,他便趁势欺上她。这身睡袍实在是方便,最外头和最里头皆不过两下就被褪下去了,只余一件空荡荡的睡裙贴在她身上,她却不挣扎,像条死鱼。 却也不知道这人用了什么手法,他明明都褪下她里头穿着的不该褪的东西,手却几乎没碰到她的肌肤,却也是这巧妙的手法,令苍葭知道,他其实对这具身体没多大兴趣。 只是因为觉得有趣罢了。这人是没童年吗? 因为不见她挣扎,魏知年反而没兴趣继续逗下去,他慢慢放开她,她因此趁势坐直了,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然后又十分不能克制地打了个哈欠。 “魏先生,我跟你说实在的,除了死,我什么都不怕。同样的,只要不死,怎么都可以。” “这么怕死啊?” “这世上没人在乎我,我得在乎我自己。只有活着才能做很多事,而只要活着,我相信凭我的本事,总有一天,我能把自己的日子过明白。” 她的神情忽又严肃起来,而魏知年不知在想什么,却问她:“如果今天我不在,你会怎么样?” “不怎么样啊。聂菀菀没什么好怕的,那个云樱更不值一提。至于沈玉霖,魏先生不会以为我跟他一起来吃个饭,就是想和他重修旧好吧。” -- 第88页 “不,从我看到你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你是想报复他。”魏知年一勾唇,又恢复那惯有的风度。那一刻苍葭却想,玉面修罗,概莫如是。 “是恨一个人有意思,还是爱一个人有意思?” “如果不抹平了恨,靠什么爱呢?”她抬眼看他,却在他的眸子里看到了一抹不一样的光彩。那是带着生机的华彩,但其实也只是一瞬,很快却又寂灭下去。 他换了个姿势,以手支颐住额角,脸上终现点点倦意。 “顾小姐,你真的很有意思。” 这回轮到苍葭问他:“什么是有意思?” “你想向着阳光活着,即使在这过程中,你身上所有的暗处都会现于阳光下,让你因此难堪或痛不欲生。” 啊,这人有一双利眼。 “是的,所以谢魏先生暂不杀之恩。总有一天,我会把那些往事都洗干净,把沈玉霖对我的影响都洗干净。我会骄傲从容的活着。”苍葭一向知道进退,知道魏知年这是困了,于是站起来问他:“魏先生,我去哪休息?还是自己回我住的地方?” 魏知年偏了偏头,但说实在话,苍葭是真的有点怕他,毕竟她早熬过那些发疯的岁月,而发过疯的人自然懂得疯子发疯的力量。虽然魏知年此人不是个恶霸,举止又儒雅,但苍葭常能在他身上嗅到疯子的味道。而魏知年也果然,从未令她失望。 “就在这睡。”说完打横抱起苍葭,低声在她耳边道:“与我同卧,做个好梦吧顾小姐。” 说完便将她放到穿上,而自己则在她身边躺下,虽与她同用一个被子,但好歹人是背对着她的。 然后就在苍葭下意识往外挪了一挪的时候,他的声音自那头传来。 “顾小姐,如果明天我醒来发现你跑了,后果你懂的。” “魏先生那你醒早点,我明天还要早起开店做生意。” 魏知年却不再理他,很快,她听见他均匀的呼吸声。 苍葭第二天醒来的时候魏知年已是不见,她向来对起床这个事不甚积极,这会瘫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现在想想魏知年说她胆子大,其实也不是没有道理。先不说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同卧而眠,单就凭魏知年曾拿枪指过她,而她也亲见过连沈玉霖都对此人忌惮三分的态度,却还能条理清晰的跟他说话,甚至能在他身边一觉睡到天明。 种种表现,只能说这人不是心大,就是心野了。 她不知魏知年去了哪,也不多问,自己轻手轻脚地换完衣服,开门就见守在门口的女佣,于是清清嗓子让她带她去洗漱。女佣还问她是否要用早饭,她连忙摇手说不必。 简单洗漱一番,未惊动任何人,却在想要踏出门的时候,横次里来一只手阻了她的去路。 她眼一抬,只见那手纤长,却不是魏知年。 “顾小姐,魏先生吩咐,说在他回来前,不许顾小姐离开。” 他果然不会让她失望。 像是意料之中似的,苍葭也不做挣扎,一面折身回去,一面问拦住他的人:“魏先生还吩咐了什么?” 那人脸上没什么表情,说话也平平板板的。 “魏先生还吩咐,如果顾小姐想要见谁,可以把人请来这里相见。” 难不成我还能在你们这开门做买卖不成?苍葭腹诽一句,想了想只对那人道:“我写个条子,你安排个人替我带去我的铺子,这样行么?” 那人没料到她竟能这样冷静,略顿了顿,说行。 第51章 . 强吻 收服烫手山芋的办法。 所以说少跟疯子讲道理。她还以为昨天自己一席话能打动魏知年, 谁承想他竟干脆将她软禁了。虽不知道他究竟想做什么,但总归不会是什么好事。不过要说她现在度日如年也说不上, 只是难免担心店里的生意。 虽然术法不稳定,但自从她破了常念在孟紫叶身上设下的迷障,因果簿倒能照常打开了,于是她找了个地方歇下,等着人给她做早餐,自己则望着浮沉中的因果簿, 看此时铺子里的情形。 顾渺渺选的这个铺子地段本来就好,加上她铺子里的成衣款式时髦,价格相当, 渐渐在霞飞路上也有了些名气,因此一大早就有三三两两的散客进店闲逛。因她至今未归,莲子一夜都没睡好, 正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陪客人试衣服。 燕子今天不来,店中只有小李掌柜和莲子两人支应,好在早上人流不多,倒也还能应付。一切都如常, 苍葭看了一会便将簿子收起来, 正好这时早餐好了, 就随人去了餐厅用饭。 好巧不巧在餐厅见着个熟人——孟紫叶。 孟紫叶显然也还记得她。初秋的天气已经有些凉了, 她却还像是不怕冷似的, 光着脚踩在地上, 正吃着一个煎蛋。 孟紫叶遂着脚步声往外望去, 见是苍葭,先是幽幽一笑,她是那样的美, 披散在肩的长发蓬松而卷,越显得她的脸仿佛只有盈盈一捧,血色褪尽的脸上有一种妖异的苍白,像是开放在地狱的花朵。 其实这宅子里许多人都怕孟紫叶,因为只要孟小姐一发疯,这宅子里就会死人。虽说死的都不是什么好人,但总听人惨叫,也是令人十分惧怖的。而孟紫叶亦仗着魏知年不敢妄动她,在这宅子里竟如鱼得水,十分嚣张。 “是你。”她看了苍葭一眼,脸上不掩敌意。不是情敌见情敌,而是同类对同类。 -- 第89页 其实她今日能在这,多多少少拜孟紫叶所赐,虽说孟紫叶也只是常念的一个耙子,但苍葭也的确不喜欢这个装疯卖傻的女人。 苍葭闻言只是淡淡的嗯了声,选了个离她稍远的位置坐下,昨晚没来就没吃多少,又经历了个堪称跌宕起伏的早上,她此时是真饿了,等佣人上了餐就一心一意吃起来。 或许是因为她吃相实在不优雅,身上又有一种奇怪的从容,孟紫叶看她越发不爽,突然就夺了她的餐具,喝道:“你吃什么吃!” 刚好这时候苍葭也吃饱了,顺手拿起桌上的水杯喝了口水,也懒得理孟紫叶,站起来准备去魏知年的书房呆着。这魏宅虽大,却不是自己的住处,且她也不知道魏知年究竟想做什么,自然心情不会太好。 孟紫叶或者是没料到眼前这女人竟不理她。她被魏知年关的久了,又借着魏知年的手见了许多血,心里多多少少有点扭曲,她盯着苍葭,便笑:“你不会以为你还能出去吧。” “我又不是你。” 却不想苍葭真的看也不看她,甩下这句话就要走。孟紫叶却显然不准备放过她,她又站起来往前走了两步,拽住她的手问:“那你知道我为什么在这吗?” 她就眼见着苍葭回了头,眼见她脸上的愠怒渐消,而是换成一个茫然的表情。孟紫叶因此笑容更盛:“你随我来,我就告诉你。” 这样轻的声音,含着无尽的妩媚,苍葭想,任哪个男子见了如孟紫叶这样的美人都要心动吧。可是美人怎么会怕见美人呢? 她看着孟紫叶,忽也笑出来,亦轻声与她道:“孟紫叶,我知道,我要真听了你的故事,明日我就不是个活人而是个尸体了。” 说罢,就在孟紫叶怔忪的空档,苍葭果决地将手从孟紫叶手中抽了出来。 约莫下午四点,苍葭正在魏知年的书房歇晌,恍惚间听见门被打开的声响。她于青天白日里睡的浅,闻声将盖在脸上的报纸掀到地下,慢吞吞坐起来,一面揉眼睛一面唤魏先生。 魏知年今日又换了身黑色西装,宝蓝色暗纹衬衫越发衬得他像个闲散斯文的富家公子。因他是逆着光的,金边眼镜反光,令她完全看不清他眼里的神情。 魏知年绝没想到她竟安安稳稳的在书房睡觉,脸上的笑此时竟真挚了些,嘴上却不饶人。 “顾小姐倒是悠哉。” 苍葭半倚沙发,闻言又清醒了些。 “不然我该怎样,像孟紫叶那样被吓到装疯卖傻么?” 提起孟紫叶,魏知年的脸上果然露出一丝不虞。苍葭将这点不虞藏在心里,见他往里走,下意识离开沙发,准备站起来。 他却在下一刻按住她的肩。 “坐下。”他语气淡淡,却叫人不寒而栗。 苍葭吞了口唾沫,稳住了呼吸,便又坐下了。 “晚上有个酒会,你陪我去。” “去了就可以回家吗?” 她低头玩着衣服的摆,撞似无意问。 “为什么非要回家呢?” 他的声音依旧淡淡的,没什么起伏也没什么情绪,却直令苍葭觉得骇人。不回家怎样,在这被困成个疯子?这可不是顾渺渺要的人生,若这不是顾渺渺要的人生,那她就不能得到顾渺渺的一缕精魂,种种恶性循环的后果如达摩克利斯之剑悬于苍葭心头,在此刻挑战着她那脆弱的神经。 但她从来不是一个会坐以待毙的人,抽丝剥茧的分析下来,却想,魏知年起码如今是不想杀她的,那么,无论如何,她的第一个目的已经达到了。 她的眸子里带了点冷,抬头的时候流泻出来,魏知年顺手挑起她的脸,他们似乎都慢慢习惯了彼此间简单的肢体接触。 “想不通是不是,顾小姐,那就想想你昨晚说了什么。” 他不知何时摘了眼镜,眸子深深,苍葭无奈地笑了笑,自言自语一般。“被发现了啊。” “是啊,被发现了。”他饶有兴味的回答她。“你昨天说的那些话真的让我感动,尤其是那句’这世上没人在乎我,我得在乎我自己’,简直说到了我心里去,那一刻我真想引顾小姐为知己。但顾小姐,你昨天的话太多了,而且凭顾小姐的心性,怎么会和人交浅言深呢。所以说,即使那的确是你的心声,那你也是故意的,故意说这些话给我听,想让我因此心动或者、心软。” 一字不差,魏知年所说,便是苍葭昨天说那些话的核心目的。她微微眯起眼睛,心中却想,解决烫手山芋的办法是什么?丢掉它,或者收服它。 苍葭曾想丢掉它,但显然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不过好在这人本来本来,就同顾渺渺有缘。 他们原就隔的很近,她想通这一点,便极迅速地拽住他的领带,在他因此把头往她这偏的当口,她柔软的唇覆了上去。 而很奇怪的,魏知年竟没有躲开。人在遭遇任何攻击的时候都会有下意识地动作,而魏知年不知为什么竟放弃了反抗,当然了,他也没有反客为主。 他只是任由她吻他,就如同每一次他想要犯禁时她都任他为所欲为一样。 一个绵长的吻结束后,她退开了。 魏知年的表情有一瞬间的不自然,苍葭自然未曾看漏,但聪明的猎手不会在此时多做纠缠。她说:“你就当我为了讨你高兴好了,魏先生,而且我觉得其实你也挺高兴的。既然想引为知己,就引呗。放轻松吧,您瞧我,手无缚鸡之力,不图你钱财也要不了你性命,反而一心只想保命,然后报复那对狗男女,再自己走上人生巅峰。” -- 第90页 她见魏知年仍旧不说话,因此有点拿不准他此刻的心情。此时屋中只有指针在发出声音,滴答滴答,一如人的心跳。 “好啊。”他竟应了她。“那就讨我开心吧。” 他说完,仿佛是不想让人看到他的情绪一般,竟转身走了。于是这屋子里独余她的呼吸,呼吸吐纳间,她却想,但他还是没说什么时候能放自己走。 这样想,立刻如箭般弹起来,拔步追出去。 “魏知年。” 魏知年本来已经走到了走廊的中央,忽听背后传来一个女声,下意识就回头望去。 她那张性感的嘴唇上像还留有他的余温,甚至不需要她再开口说什么,他就已经明白了她的意图。 “不可以,你如果住在外头,就是讨我不开心。不过每个午夜十二点之前你都是自由的。” 他含着笑,温柔里有无尽的奇怪的寒冷,苍葭听了,知道这已是当下最好的结果,便轻轻说了声行。 魏知年又望了她一会,方依旧不染尘埃,也不露一点破绽的走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有女佣过来敲书房的门,那女佣似乎也觉得眼前这位小姐实在是个人物,与她说话时,语气里不自觉就多带了几分的恭敬。 “顾小姐,这是晚宴要穿的衣服,顾小姐若觉得合适,就随我去换上吧。” 自己是个做衣服的,如今却要穿别人家的衣服,想想真是对自己业务能力的亵渎。苍葭心内吐槽,脸上却一团和气。 “你引路吧。” 也不知魏知年去了哪,亦不知今晚又是个这样的宴。 第52章 . 女伴 反面教材重出江湖。 虽不知道这衣服是谁挑的, 总之还挺好看的。香槟色的西式晚礼服上竟用中国的绣法绣了一轮满月,月上缠着一只玉兔, 兔子红红的眼睛无辜又美极点,再加上一件酒红色的披肩,衬得人高雅极了。 这魏宅上下似乎没有会盘头化妆的下人,好在原身在这方面是集天赋与努力为一体的人才,并不需要人帮忙,自己就能自己打扮的艳光四射。 魏知年并未过来见她, 再见时已经是在车上,他的情绪依旧藏得很深,见了她, 也只赞了句顾小姐好眼光,苍葭由人扶着上了车,却道:“魏先生怎么一会喊我顾小姐, 一会喊我顾老板,一会又喊我顾老师的。” “那你喜欢哪个称呼。” “顾渺渺吧。” 他深望她一眼,竟从善如流。 “行,顾渺渺。” 外头喧嚣, 晚风微凉, 苍葭与魏知年分坐左右, 她真就仿佛十几年如一日的淡定, 老僧入定般的坐着, 魏知年却难得有些谈性。 “你不好奇是个什么样的晚宴?” 苍葭眉毛都未动, 反而偏过头去看窗外的风景。 “上流社会的晚宴都差不多, 反正有魏先生在,谁来也出不了特殊状况。” 魏知年忽觉她说的很有道理。 “你一会叫我魏先生,一会又叫我魏知年。” 窗外的风景也没那么好看, 她于是又回头来看他。 “那你喜欢哪个称呼?”学着他刚刚的话,问他。 “魏知年。”他答。 苍葭于是就笑。反正车上的辰光也无聊,又问他:“今天孟紫叶问我想不想知道她为什么在那。” 果见他眼一凝,周身泛起极深沉的气场,令车内的温度陡然都降了几度,不等他回应,她又道:“我说不必了,我要是知道了,我觉得我会死。” “那你好奇吗?”他问她,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也没有感情。 “现在还不好奇,可能以后会吧。” 话说到这,车却停住了。他们到了。 浦江饭店门前依旧熙来攘往,门童显然认识魏知年,拉开车门后十分恭谨地喊了一声魏先生,却又没见过苍葭,一时不知道怎么称呼,倒是苍葭善解人意,对他点头示意,意思是不必称呼。 这是劳动人民对劳动人民的善意。 她如今已知魏知年不介意和她有简单的身体接触,自然主动挽上他的胳膊,笑出一派的落落大方。 昨晚见过面的红姐今天又在浦江饭店遇到了。在见到苍葭的那一瞬,她脸上闪过明显的讶异,江先生显然也在,魏知年与他互相点头致意,算作问好。 昨天见过的几个人都在,包括赵非和冯念安,也包括沈玉霖和聂菀菀。但和昨天那种私人场合不同,这次的场合要正式很多。 在这样的场合里,除开昨天那帮人,其实有一部分从前也是见过顾渺渺的。苍葭于这方面不是很敏感,但客观来说,自从沈玉霖为了聂菀菀将她赶走后,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是上海上流社会的谈资——做姨太太的反面教材。 如今反面教材重出江湖,还是被上海滩里鼎鼎有名的南洋魏氏未来的家主带来的,想想就觉得不可思议。 苍葭倒没这个自觉,虽然这些人或惊讶或打量的眼光都让她清楚的意识到自己被羡慕了。但她本人依旧没表情也没反应。能享受男人带来的荣耀固然开心,但哪天能享受到自己带来的荣耀,才更让人快乐。 她的从容也显然取悦了魏知年,不过此人一向阴晴不定,她自然也不会因他高兴而放松警惕。不过在这种场合见到沈玉霖和聂菀菀,怎么说呢,还是,挺有意思的。 -- 第91页 沈玉霖并没料到会在这样的场合和情境见到她,苍葭此时表现的反而比他要好些。落落大方的一声督军和聂小姐,就仿佛昨天沈玉霖的女伴另有其人一般。 聂菀菀当然不知道昨天那场聚会背后的故事,她显然早已消化了顾渺渺现在是魏知年女伴的这件事,于是在此再次对苍葭表现出了莫大的善意。 这可真令她这个曾为人姨太太的封建糟粕受宠若惊。 “这位小姐,你穿的是我设计的衣服吗?” 一个娇俏的女声响起,打破了本来就尴尬至极的场面。 苍葭闻言,朝那女声所在的地方望去。那女子个子小小的,穿着不规则下摆的洋装,衣服上有大片大片的仙鹤模样,涂着暗红的唇,头上一个大大的同色蝴蝶结,有一种诡媚的美感。却不令人觉得古怪,反而觉得她有腔调。 “Miss周。” 聂菀菀见是她,立刻亲亲热热地与她打招呼。 这位周小姐似乎不像聂菀菀那般擅于外场,在有礼貌的回应过聂菀菀之后便围在苍葭身边道:“这是我早期的作品,当时拍卖的时候价格虚高了,但我一直很想知道买主是谁,只可惜那买主势大,将与他有关的信息刻意封锁掉了,我才一直没打听到他的信息。” 她本就娇小,小猫跟的鞋子自然追不上在场大多数女士鞋子的高度,苍姬只好略偏了头看她,笑赞:“原来这衣服出自你的手,你设计的可真好。尤其这兔子,是你绣的吗?颜色调的也好,适合的肤色维度会很宽。” 周小姐听她谈吐,便猜她多少是个有些懂行的,于是答:“是呀,我这是苏绣,出国前专门跟家里的绣娘学的。这位小姐,你是我这件衣服的买主吗?” 或许是个人经历所致,苍葭一向对天真的人比较有耐心。于是她歪歪头,指着魏知年道:“是这位先生送给我的,你若想问,可以问他。” 但魏知年显然对这种在他看来无甚营养也没什么意思的寒暄没有兴趣,于是他不过是看了周小姐一眼。 “Miss周贵人多忘事。” 周小姐听他说话,忽的一个激灵,像是想到些不太愉快的回忆,脸白了白,嗫嚅一声:“魏先生,是你啊。” “是我。”他淡淡瞧了她一眼,唇却微勾,又看向沈玉霖:“走吧玉霖,让她们自己聊。” 沈玉霖实在不知苍葭缘何竟同魏知年搅到了一起,但他向来深沉,心思并不外露,听魏知年这样说,便也同他走了。 那Miss周显然很怕魏知年,不过苍葭已经习惯了大家都好像很怕魏知年的样子,对此倒也见怪不怪。好在这位周小姐并未因魏知年而对苍葭的态度有什么改变,等他们走了,便叙叙同苍葭讲起她的设计理念来。 这委实是个心思恪纯的女子。 聂菀菀见她说的起劲,知道自己一时插不进话,便也找了个借口去了它处,唯Miss周浑然不觉,待说完,还问了她一句:“顾小姐好像对衣服有些研究。” 苍葭这才想起昨日见聂菀菀,她头一句话是,今天有假面舞会,是Miss周定的场子。而聂菀菀刚才似乎也十分捧她的场,那想来这位Miss不是家世出奇好,就是本事出奇好了。 对于自己做买卖的人来说,这种贵人自然是要来者不拒的。她不知从哪摸出一张自己的名片,十分真诚地递给Miss周道:“我自己也做衣服,这是我的铺子。今日这种场合本来该穿自己做的衣服来,活广告呢,却偏偏魏知年送了我这件衣服。我瞧着这件衣服比我设计的更好,谁能拒绝美呢,就却之不恭了。” Miss周那双大大的眼睛不掩讶异,见了她的名片,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道:“原来是你呀,我见过你做的衣服。你的手艺真好,也很有sense。” 什么思?Miss周见她像是没听懂,连忙向她解释道:“就是很有天赋的意思。” 她的表情十分真诚,一看就跟那些虚情假意的人不一样。苍葭自然是知道顾渺渺的本事的,公允来说,她或许比不上眼前这位周小姐,但比聂菀菀绝对是绰绰有余了。 不过苍葭还没来得及道谢,就听Miss周说:“上海过段时间会举办一个设计师比赛,是法领馆和政府一起举办的,你有兴趣参加吗?” 苍葭见她天真,说话也就跟着天真起来。 “有奖金吗?能出名吗?” 她这话问出来,要搁别人听了定是要笑她的。但Miss周却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她性子实诚,又有匠人的痴心,听了只是道:“如果你能进前三甲,肯定是能名利双收的。” “也是,这个世界怎么会拒绝有本事的人呢。”她这话说的显然很合Miss周的心意,见她一双笑眼弯弯,笑道:“是啊。” 但这毕竟不是个能常说话的场合,与Miss周议定了再见的时间,两人也就散了。 苍葭一个人在酒会上闲逛,因为她此番是随魏知年来,自然有不少人过来和她打招呼。这些人里有曾经见过她的,也有第一次见的,但无一例外,她们都对她十分客气。甚至比她跟着沈玉霖的时候还客气几分。 原因也无它,她跟沈云霖的时候不过是个姨太太,但她现在跟了魏知年,虽说不知未来是什么身份,但其实在社交场合,女伴这样的身份其实是高于姨太太的。因为女伴其实隐含的意思是女朋友,而不论女朋友以后能不能成为妻子,但总归不是妾。 -- 第92页 第53章 . 蝴蝶 魏知年的另一面。 魏知年不知何时竟又回了她身边, 他难得有谈兴,带着一点真心实意的高兴, 问她:“如何?” 嗯?苍葭微一挑眉,从侍从端着的盘子里拿了两杯香槟,一杯递给他,一杯留给自己。 魏知年接过那杯香槟的时候指尖碰到她的手,肌肤相触的瞬间苍葭展眉对他一笑,竟拿魏知年之前问过她的话来反问他:“魏知年, 如何?” “很好。” 他含着笑将那杯香槟一饮而尽,他是个有很多应酬的人,自然不能把太多时间都分给她。但他似乎不愿意她经常逃离自己的视线, 在苍葭将香槟饮尽后,随手将残杯丢给侍从,示意她陪他去应酬。 苍葭巴不得。毕竟有魏知年这样夺目的男伴, 撩一撩那些曾狗眼看人低的人的眼,极好。 聂菀菀亦随沈玉霖与人寒暄,魏知年此时过去不无刻意,但这样的刻意令苍葭喜欢。 “所以我们现在就等着喝沈兄和聂小姐的喜酒了。” 不远处传来欢腾的笑闹声, 赵非和冯念安也在, 他们见魏知年来了, 本来聚在一起的圈子便给他俩腾出个位置。这里头有人是没经过昨天的宴的, 见到苍葭难免惊讶, 脸上的神色还来不及掩盖, 魏知年于是对苍葭道:“看来都是你的熟人。” 这话其实说的很挑衅了, 尤其对沈玉霖和赵非这两位知情者来说,毕竟在沈玉霖的视角中,魏知年是昨天在百乐门的酒宴上认识苍葭的, 而且昨天她最初的身份是沈玉霖的女伴。他不过花了一个晚上就让苍葭成为了他魏知年的女伴,还闹得人尽皆知。 这世上,两女争一夫,常人便赞这男人好艳福,两男争一女,就令人觉得很暧昧了。那种暧昧既带着心照不宣的色/欲,又常怀令人瞧不起的品评,尤其是输掉的那个,举凡提起来,往往不会是什么好话。 赵非因此欲言又止的看了沈玉霖一眼,果然见沈玉霖的脸色不太好看。 他霸道惯了,又有权势。在这社交场上从来都是如鱼得水的,今日却被魏知年就这么点了一下,如针扎。 聂菀菀见未婚夫面色不虞,有心替他圆场,便笑:“从前顾小姐也是常来社交场合玩的,自然也都认识。” “是吗?”魏知年明明接的是聂菀菀的话,却含笑看向苍葭。苍葭心知这人是想给自己出头,不过鳄鱼的眼泪和狼人的糖衣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不值得人沉溺。 他在这男女间的三角关系里捕捉恶俗的趣味,而沈玉霖、聂菀菀和顾渺渺这三人的关系,则是对这份乐趣最好的演绎。 慢慢的,连剩下的几个人都觉得尴尬起来,尤其其中有一个,就是当日沈玉霖在这里侃侃而谈他已向聂家提亲时问他“那你这位姨太太怎么办?”的男士,咳了一声道:“是啊魏兄,你从前应该也见过顾小姐吧。” “见过,顾小姐为人不拘一格,见之难忘,就如同沈兄对聂小姐的观感一样。” 这人可真知道打蛇打七寸,若说聂菀菀这位完美的淑女有什么雷区,就是有人将她与顾渺渺相提并论了。魏知年话又说的露骨,就仿佛他同苍葭真是男女朋友一般,在场的旁人倒觉出什么来,却惹得沈玉霖一通脑补,还以为昨晚魏知年送苍葭回去时就发生了点什么。 脑补出那香艳场景,她曾经那白花花的臂膀与娇啼般的声音一股脑地涌进他脑中,他面色遽变,好在沈玉霖生性克制,虽然所有人眼见他黑了脸,但他们还没来得及喊一声沈兄,沈玉霖就已经冷静了下来。 魏知年却仿佛看透沈玉霖所想,看他那一眼直看穿了他的心肝脾肺肾,接着又极是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那笑容仿佛会说话一般,令沈玉霖深觉刺目。 但苍葭没有魏知年这种耐心,毕竟她不喜欢折磨人,直来直去的报复对她来说要更痛快一些。由此可见魏知年的确是个很有耐心的人。他有把人逼疯的耐心,也能轻易洞察每个人心底最深处的痛与暗,就如同一个高明的猎手,游走于黑白之间,举凡动手,一击必中。 于是他将手虚揽上苍葭的腰,但刚也说了,与魏知年风格不同,苍葭向来是个没耐心的实干派。那从前只对沈玉霖展露的温柔与风情如今尽归了魏知年,她将他手上的动作砸实,笑出一脸的真情实意。 沈玉霖的脸再次黑了,而聂菀菀若还没察觉沈玉霖黑脸的原因就是真的瞎了心。一种奇怪的嫉妒和痛厄在她心里横冲直撞。这时场面的确已经有些不好看了,魏知年却像是未有所觉一般,转而又说起当下热议的政治上的话题。 他说正事的时候倒是挺像那么回事,沈玉霖也恢复了之前的风度翩翩,赵非不知为什么竟要打发冯念安走,冯念安正要转身,忽然一只手抓上了她。 是红姐。 在苍葭印象里,红姐是个很喜欢笑的女人,她笑起来也好看,但此时她却不笑了,她不笑的时候身上又是另一种风情。这种风情在这种场合里便显得更加迷人。 红姐是江先生的人,而冯念安则是赵非的人。冯念安不过是个刚毕业的女学生,红姐却在这上海滩驰骋了十几年。两人从经历到段位都差了不止一截,如今红姐竟抓着冯念安的手,众人见了,都觉摸不着头脑。 红姐却不给任何人开口问她的时间,而是捉着冯念安手上的腕子细瞧了瞧,笑说:“冯小姐小臂上的这只红蝴蝶,纹的可真好。” -- 第93页 不知是不是苍葭的错觉,魏知年在听到红蝴蝶三个字时,眸光乍冷。 冯念安被红姐忽然的动作唬了一跳,一头雾水似的往自己小臂上瞧了瞧,方温文尔雅地说道:“这是我十几岁时刺的,现在都有点褪色了。” “是吗?” “是啊。”见红姐像是不信,冯念安还有点莫名其妙,但她也知道红姐背后靠着的是谁,并不敢得罪,只好耐着性子解释:“顾老师也见过的,只是不知道顾老师还记不记得?” 莫名其妙的,魏知年竟也望了顾渺渺一眼。 那种红蝴蝶的确有些旧了,但也未必是被岁月磨旧的,也可能是被刻意洗过,然后做旧。但这个念头只在苍葭心里转了一圈,魏知年一向是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人,但他却显然对冯念安胳膊上纹着的那只红蝴蝶有着不一般的兴趣,而且,他不愿令人察觉到这一点。 与魏知年相反,红姐的疑惑是张扬且赤裸的,他们两个人的反应都不符合他们本身所向外表现的性格。 因为外露的一直是魏知年,而看似八面玲珑实则含蓄的却是红姐。 场面越发有意思,苍葭因此伪作思量,果然在记忆的一角找到冯念安手臂上红蝴蝶的残影。 “啊,是见过,那时候还骂你来着。”红姐狐疑地忘了苍葭一眼,显然对她这话的真实性存疑,魏知年却没说什么,甚至恢复了个面无表情的状态。 却就是这时候,骤变陡生。 沈玉霖是在枪林弹雨中真正摸爬滚打的人,他对于危险的体察几乎已经到了变态的地步,他几乎是本能的将聂菀菀护在怀中,而出人意料的,他竟也下意识地想将苍葭也从他认为危险的地方带过来。 他这个举止无疑令聂菀菀本来就惨白的脸更白了,而或许是没想到自己竟会下意识便关心顾渺渺的安危,沈玉霖竟在这危险的瞬间有片刻的失神。 而在枪声响起之前,苍葭听魏知年与沈玉霖道:“她的安危就不劳你了。” 下一秒,魏知年将她护在怀中。 也是这一秒,苍葭有一点点明白了这些人对魏知年的忌惮由何而来。 没人看到他是怎么拔的枪,弹药的焦味合着血腥味,仿佛不需要用眼睛就能看到敌人一般,枪声所余,寸草不生。很快,沈玉霖和其他几个带了枪的人也加入战局。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分钟?五分钟?十分钟? 那些莫名的开枪人被彻底解决掉后,沈玉霖与魏知年一同收了枪,就在他真心实意地赞了句魏兄好枪法的时候,一阵劲风自身后袭来,魏知年手极快,反手便将那人手上的匕首打掉,腿顺势踢上偷袭者的腰,但那人只是闷哼一声,即使没了匕首,也依旧强横地想要迎战。 魏知年眼中闪过一丝狠意,亦收了枪,与其赤手空拳地肉搏起来。他拳风狠而利,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制住来人手脚,硬是将他盘成一个完全扭曲的姿势,只听地面传来咔哧咔哧几声,苍葭心知,那是肋骨尽断的声音。 除了红姐之外,围观的几位女士脸几乎都吓白了,而苍葭却明白了他身上那从来不散的,令人觉得悚然的气质究竟从何而来。 是从那一场场肉搏的实战中,一次次刀尖舔血的经历里,沉淀下来的,冷静与狠辣。 这属于魏知年,也只属于魏知年。 第54章 . 交底 被低估的控制欲。 那个几乎已经被盘得不成人形的偷袭者喉中陡然喷射出一道血箭, 魏知年本能向后一仰,可惜仍有零星的血迹溅到他脸上。 外头想起警察警察的声音, 带头的那个人径直朝魏知年奔来,苍葭站在不远处望着那个穿着制式服制的男子,发现他们似乎有些许的相似,心中因此闪过一丝了然。 “你没事吧。” “能有什么事?” 明明已经连了宗,从礼法上来说他们就是兄弟了,魏知年却对这位警察局长冷淡的紧。不过魏局长显然已经习以为常, 他亲自将魏知年换下来,又吩咐手下清理残局。不过一会,浦江饭店的大厅鬓影衣香, 一如往常。 又有几位男士过来夸赞魏知年的枪法或身法。 经此事后,沈玉霖再看到苍葭的时候,眼神中便多了一些克制的尴尬, 而聂菀菀脸上的笑也更假了。对于这样的收获苍葭自然是深觉欢喜的,不过显然这事还不算完,虽然不知道那位江先生究竟是什么人,但总归一定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红姐作为他的女伴自然也颇受尊敬, 她今天打定了主意要找冯念安麻烦, 即使在冯念安背后撑着的是赵非, 也不一定能保得住她。 于是在红姐的强烈要求下, 魏局长以冯念安有可能曾卷入杀人案件为由, 将其带走了。 这些事都与苍葭无关, 她如今颇是冷心冷情,何况冯念安是赵非的情人,这事要管也该赵非来管。虽说冯念安曾叫顾渺渺一句老师, 但那是从前了。 从前还是如今的,苍葭分的清楚的很。何况她是来做任务的,不是来做善事的。 曾经为神那些年听人类祈愿,也曾斩妖除魔匡扶正义,但那已是过往。即使她永远不会成为蝇营狗苟的普通人,但她也不再是神。 冯念安被带走之后,一向吊儿郎当的赵非脸上显现出前所未有的阴郁神情。沈玉霖向与赵非相熟,但不知为何,竟未上去相劝,而很奇怪的,赵非虽看起来十分暴躁,竟也未去找红姐说和。 -- 第94页 这很不对劲。 苍葭不太明白这个世界的规则,但是她知道人类的情感总是相通,赵非看起来对冯念安也不像是玩玩而已,如今冯念安被警察带走,且是被红姐亲自钉死的,赵非于情于理都应该对她求几句情,但他没有。还有魏知年刚才那微妙的眼神。 这一切的一切都如迷雾,令她看不清当下的事态和方向。 揉一揉眉心,乐手们又重奏起乐来。社交场上从来只闻新人笑不见旧人哭,冯念安不过刚被带走,就有女士过来搭讪赵非,而赵非居然也不曾拒绝。 太古怪了,苍葭心想。 那些人的尸体已经不见了,大厅里淡淡的血腥味却经久不散,或许因为刚刚经历了一场刺杀,那些有男伴的女士们都紧跟着自己的男伴,没有男伴的也都三三两两的抱起团来。 苍葭虽然不是很想粘着魏知年,却偏偏人人都如此,她不能做鹤立鸡群的那个,于是只好跟着魏知年捆绑交际,好在此时江先生和红姐过来找他们说话。说的依旧是她听不太懂的内容,不过红姐似乎不想她听太多,于是主动找了个话题吸引她的注意力。 苍葭在昨天就已经注意到了红姐这个人,这样的人对她来说,无疑是那种务必要拿下的大主顾。眼看红姐主动过来跟她搭话,不论她是出于什么目的,但对苍葭来说,她对红姐的目的就只有一个——拿下她。 抱着这个想法,在红姐试探性地同她说道:“哪天有空,我也去见识见识顾小姐的手艺”时,苍葭立刻打蛇随棍上。 “择日不如撞日,红姐若不嫌,后天我便带着我的衣裳登门拜访了。” “哪里用这么麻烦,左右我平常也无事,不如就明日,我去你店里找你。” “这样也好。” 虽说被红姐不着痕迹地婉拒她登门拜访的请求,但好歹也算是成功地请她明天来店里参观。对于红姐这样难应付的女人,苍葭秉持着与对待魏太太一样的宗旨——与其攀交情,不如靠实力征服她。 要知道这世上,真的有人不爱钱,但鲜少有人不爱美。 魏知年与江先生谈兴正浓,而红姐或许是刚指认了一个陈年旧案的杀人嫌犯的缘故,略显兴味阑珊。但她一贯是社交场上的老手,又或许她也是真的对苍葭这个人有点感兴趣,心中略缓了缓,又打叠起精神问她:“顾小姐是从前就与知年相识?” 这具身体酒量不好,苍葭因此不敢豪饮,拿着高脚杯装模作样,偶尔抿上两口,举止却都有风情。 她看着红姐,其实说实话,红姐这样的女人对苍葭来说不算什么特别的角色,当然了,公允来说,这个女人确是个厉害的人。 “不算认识,路上撞见过一次,他拿枪指着我的脑袋问我是谁。”苍葭摆摆手,像说笑话一般说道。 红姐一听便觉讶异的紧,竟半真半假地赞了一句:“顾小姐是我见过的第一个能从知年枪下逃生的人。” “今天能逃生,不代表下次就能活着。” 红姐本来还在笑,听了她这句话却渐渐色变,苍葭见她神情竟又凝重起来,她的眼神苍葭也识得,那是一个含着郑重的打量的眼神。 “顾小姐可真会说笑。” “说什么呢这么高兴?”江先生此时竟走过来,这实在是一位风度和气场都极佳的先生,不过苍葭并不想和这样的人有什么交集,其实如果不是中间横插一道魏知年,她真就只是个乱世里的寻常买卖人罢了。 红姐并不替苍葭接这个话,于是苍葭举着杯子敬了魏先生一次,方道:“与红姐说说衣服首饰,再说说我与魏知年是怎样认识的。” 江先生听罢只是笑,太手拍拍魏知年的肩,用一种极亲呢地语气与他道:“难怪小友带她出来交际,为人果然大方。”半句不提沈玉霖。 不知怎的,苍葭竟觉魏知年莫名有些愉悦,但他并没有接江先生的话,只是笑了笑。 约莫九点,晚宴散掉。苍葭随魏知年离开,挽着魏知年的手行至门口,正好遇见也准备离开的沈玉霖和聂菀菀。 魏知年一向看热闹不嫌事大,见此竟意有所指的对苍葭说了句:“看来你们很有缘。” 聂菀菀的脸色因此更不好看,但她名媛淑女,自然不会轻易发作,只是挽着沈玉霖的手,低声说了句咱们走吧。 沈玉霖倒是还能保持风度,同魏知年及苍葭告了别。只是很奇怪,从前看这两个人,也真算是一对璧人,如今再看,不知怎的,竟觉那金童玉女的美好画卷,无端缺了一角,生了缝隙。 魏知年算是半软禁了她,苍葭慢慢摸索到一点和他相处的法则,倒比之前从容。依旧是昨天那一套流程,先去洗漱了,等换好睡衣回到卧室,他依旧坐在沙发上等她。 但今天的魏知年,似乎和昨天不太一样。她心下狐疑,神情却镇定,依旧是挨着他坐下,半看不看他,微低的下颌像一幅静美的画。 “明天去看冯念安。” “我明天约了红姐。” 她不抬头,撩一撩头发,道。但即使不抬头,她也知道魏知年在观察她。 “那就约完红姐,再去看冯念安。顾渺渺,我对装疯卖傻的人和蠢人一样没有耐心,所以你最好不要让我丧失耐心。” 他一面说,一面慢慢伸手将她的脸扳过来。苍葭其实也并不曾违拗她,因此倒显得她越发可怜,是那种诱人的可怜。 -- 第95页 她目光楚楚,脑子却清醒至极。 “我可以去看冯念安,但后天我想见沈玉霖。” 说完这句话后,她看见他眼中划过一闪而逝的不虞,不过显然这份不虞并未搅乱他的心智。 “行啊。” 他说完,放开了她。 却就在苍葭刚想要站起来伸个懒腰的时候,男人猛的一个转身。他单腿跪在沙发上,居高临下地看她,用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她的瞳孔里映出他的脸。 这一次,他的手碰到的,是她的脖子。 轰隆、轰隆,外头轰鸣的雷声如同某种不吉的征兆。她感觉到自己的心脏陡然狂跳起来,而他却只是笑,用手轻轻的抚摸她的脖颈,像抚摸着某件价值连城的艺术品。 这可怖的感觉不过在她心头萦绕了一瞬,她很快恢复镇定,问他:“魏知年,你是吃醋了吗?” 她说这话的时候是笑着的,带着恰到好处的嘲笑和惊喜,没人知道她真心实意的快乐和虚情假意的调笑哪个更真实一些。 他却不回答她,甚至不再多给她一个眼神,戏唱不下去,令人无趣极了。 苍葭却仍不满意,还要激他。 “魏知年,顾男寡女共处一室的,你不想?”那本来从脖子上划走的手忽然又再次锁了上去,这次用了一成力度,形成一种可怕的禁锢。 但他始终是不看她,他的话落在她耳边,幽幽的,带着低沉而刻骨的冷。 “顾渺渺,你低估了我的控制欲。” “魏知年,你是在与我交底吗?” 她的眸中忽然划过一丝璀然的光彩。 第55章 . 是爱 不健全的、奇怪的、残破的爱。…… 室内大灯如昼, 他偏过头,锋利的轮廓形成一个漂亮的侧影, 那四分之三的侧脸美极了,岁月在他脸上像是留不下痕迹似的,又或许如今他所呈现的一切就是岁月雕琢后赋予他的痕迹。 他是这样儒雅,又是这样冷峻,只是他手的力道太重了。有那么一瞬,死亡的恐惧盖上她心头, 形成一种低沉的阴霾。 幸好就在她真快要喘不过气来的时候,在她十分艰难地喊出魏知年的那一刻,他像是回过神来, 放开了扼着她脖子的手。 大口大口的呼吸声在此刻成为了一种诡异的背景,在这寂静的夜晚奏成华章。这个男人太危险了,她心想。 约莫两分钟后, 苍葭垂着的脸方抬起来。她发现他那时常挂在脸上的淡漠微笑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真实的困惑。 但没关系,她一贯有对待疯子的耐心。 她一只手按着自己的脖子,一只手却按上他的手。几乎是下意识的, 他将手往回收了收。 房间里烧了水汀, 即使是初秋的晚上也感觉不到寒冷, 但不知道为什么, 他的手有点冷。那一刻, 苍葭想, 魏知年这个人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他为什么会和顾渺渺有缘呢? 这具肉身实在有一双明眸善睐的眼睛。 也是这双眼睛, 照进了魏知年本来冰冷的心。 “我明天怎么去见冯念安?” “我会安排。” 他说完这四个字后,终究是抽开了苍葭的手。 他在逃避什么。她想。 这样的猜测令她的心中升起一丝丝愉悦感。 她脸上挂着笑,终是不再看魏知年, 从沙发站起来,被子一掀便躺下了。 既然魏知年刚刚都没杀她,那她自然也就敢安枕到天明了。她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试探魏知年底线的瞬间,在这来回的博弈中她慢慢得出一个模糊的答案,这种智珠在握的安全感令她很快进入梦乡。 这夜深极了,她正入梦,忽觉一双大手覆上来,与此同时,她的耳后被他叼住。身体本能的战栗令苍葭顿时惊醒,与每一次可以避开的非必要接触不同,这一次,魏知年的手从她的肩头直垂到那双手可自然垂落的地方。 “醒了?”他的声音含混不清,却依旧令人深觉悚然。 她翻过身,头正好抵在她的下巴上,她忽觉他的身体好烫。 “魏知年,我低估了你的控制欲。”她笑,身体不由自主的开始抖。他感觉到了她的恐惧,开始抚摸她的脊椎,就如同幼时母亲抚摸孩子那样,他的动作明明很温柔,却丝毫让人感觉不到温暖。 “是啊,低估了。”他的语气很平淡,就如同在说今天天气很好一般平淡。她倒是知道这晚逃不过,也不挣扎,只是问他:“你是这么把孟紫叶逼疯的吗?” 他抚摸脊椎的动作有片刻的停顿。 “不是,她是我二哥的女人,我对她没兴趣。” 他说完便不许她再说话,手上的动作加重,他的呼吸也开始变重。 他这次是来真的,她想。 虽然也没多温柔,也的确没有很粗暴。不过他本来也不是个多粗暴的人,顶多也就算残暴吧。在最需要发泄情绪的时候他喊她顾渺渺,一声一声,带着一种奇怪的、孤注一掷的绝望。他的汗落在她脸上,他见此去亲吻她的眼睛,就在最后那一刹那,他将她抱的好紧。 却也是那一刹那,她感受到的不是欲,而是爱。是不健全的、奇怪的、残破的爱。 我曾拥有过爱吗?苍葭有一瞬间的走神。 不过她很快就在魏知年的吻中回过神来。感受到她的筋挛,他一向只是摆设的笑竟至眼底。手划过她的脸,他的呼吸依旧滚烫。 -- 第96页 很真实,苍葭心想。她也忽然明白了魏知年,这是个对于真实有着执着追求的男人。他喜欢握在手里的东西,和不虚伪的人。是如此么?顾渺渺尊重自己的每一种感受,她的巧言令色里也有一种修饰的真实。 “疼不疼?”一般男人都爱问爽不爽,少见人问疼不疼。 她的身体终于平静下来,一滴豆大的汗珠落在床单上,她脸上潮红不褪,双眸亦慢慢恢复神采。 “怎么不问怕不怕?” 魏知年忽然又不笑了,他深望她一眼,唇落在她脸上,仿佛一种安抚。就在苍葭闭上眼的那一刻,她听见他说:“因为怕也没用。” 没有用,你落在我手中,除非我厌倦,否则,至死方休。 那就请你,不要厌倦。 这一晚,他是抱着她睡的。 苍葭依旧好梦,她凡事不过心,深知这世上没几件事能比睡个好觉更重要。 翌日,当洒在她脸上的阳光把她撩拨醒的时候,魏知年已经走了。昨夜的一切仿佛一场幻梦,只身上的红痕暴露了一些旖旎的证据。 她眼神空茫的发了好一会呆才起床。穿戴齐整后下楼吃饭,不出意外又遇见了孟紫叶。 孟紫叶见到她那经过风月的眼神,眼中忽的闪过一丝难言的痛恨。然后骂道:“还以为你是个什么角色,原来也只是这种货色。” 苍葭闻言却只冷漠地看了孟紫叶一眼,如看一个死人。 孟紫叶却不解气,嘴里不干不净地说了半天,下人们的脸都白白的,显见是被孟紫叶的疯态吓到了。 这些人怕她,苍葭却不怕她。虽然孟紫叶这种人实在不在苍葭眼中,但任谁一直被人夹枪带棒的骂了半天都不会高兴,苍葭不是圣人,实在被她嚷的烦了,直接放下碗筷,那双妙目上下打量了她半晌,直看的孟紫叶心里犯嘀咕。 “孟紫叶,你既然不是真想死,就老实点。我不知道魏知年为什么不杀你,但你也是女人,你应该懂有些地方男人说了不算,就算他不杀你,你惹了我,我也有的是手段叫你生不如死。” 她这话似乎有点效果。孟紫叶听了,竟真就安静下来。良久良久,才又闷闷说了句:“你早晚得疯,嚣张什么。” 苍葭莞尔。 “不劳你操心。” 弹压了孟紫叶,苍葭这顿早餐后来吃的颇是清净。魏知年果然信守诺言许她出门。只是出门的时候正好碰见同要出门的魏太太,魏太太初见她还有些惊讶,但显然魏家上下都是捧着魏知年的,虽然不知道她跟魏知年是什么关系,但既然是从那栋楼里出来的,那多少是有点关系的。 魏太太从前对她,总是亲切里带着高傲,今日却把高傲尽丢了,竟亲亲热热地喊了她一声妹妹。这声妹妹险些没把苍葭喊出一身鸡皮疙瘩。不过她是开门做生意的,不论她跟魏知年之间有什么纠葛,魏太太依旧是她的主顾,对待主顾自然是该有十二万分的热情,于是她立刻便笑道:“您真是折煞我了,魏太太若是不嫌,还是叫我顾老板吧。” 魏太太此时自然是无有不应的,两人又说了一会闲话,因都有事,就各自散了。 莲子一天两夜没见苍葭,见到她的那一刻眼中直逼出眼泪来,而苍葭再站在铺子里时亦有几分沧海桑田之感。 小李掌柜和燕子也问候了她一番,眼中亦不掩忧色。作为一个合格的老板,给员工吃定心丸是基本功。于是她说:“我无事,只是最近认识了一位先生,人颇是难缠,之前才被绊住了。但现在问题已经解决,这位先生有些权势,日后说不定还能保咱们平安。” 苍葭自然是不需魏知年来保她平安的,但这到底是乱世,对他们这些开门做生意的人来说,后头有人的活法和后头没人的活法完全不同。因此果然她话才出口,小李掌柜和燕子脸色都松下来,只莲子仍不放心。 不过她昨天整整一天没来铺子里,自然是有许多事要处理的,一时竟没时间和莲子细细解释。工厂那边又送了新的衣样子过来,眼看入秋了,铺子自然要进新衣。今日过来的是常与她们接触的郑先生,郑先生为人强干,起初还对苍葭表示过一些男女之间的想头,不过在听说她给军阀做过姨太太之后,或许是不接受她的过去,又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总之就不再提此事了。 但郑先生为人磊落,即使失了男女之心,依旧可以不失公允的同苍葭做业务上的往来。 这不,此番郑先生过来,除了照常给她推荐成衣款式外,亦有好事找她。 “收一批洋货?” “你不是想做买办吗?这批料子太大,我家老板一个人吞不下,准备和几个同行一起将这批料子拿下来,我记得你之前说想做买办,这是个机会。一则是这货好,二则就是你可借此认识那供货的英国人。做买办,最重要是人脉,其次才是眼光。” 虽然对郑先生最后那句话不敢苟同,但苍葭仍接受他大部分的观点。这年头做买办自然比只做个成衣铺的老板有赚头。看着郑先生那灼灼的目光,苍葭道:“这事若成,分你一成利。” 郑先生自然也不是白做这好人,果然,他虽嘴上说顾老板客气,但实质上并没有半分想要推辞的意思。 两人又说定了日期及后续的铺排,送走郑先生,不过一个小时的功夫便又迎来了红姐。 -- 第97页 第56章 . 泥潭 永远不要忘记他曾为旁人逼她去死…… 和以往她接触的那些主顾不同, 红姐显然是一位极有主见的女性。这样的女性也常常自有其审美,不太接受别人的推荐或者意见。因此几番交谈后, 苍葭彻底确定红姐愿意捧她的场,是且只是因为魏知年。换句话说,就算她天纵英才,但如果她跟魏知年没什么关系,红姐也不会光顾她的买卖。 虽然和昨天预想的走向不太一样,但也不是很难接受, 反正来了都是客,无非就是常客和散客的区别。苍葭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一则是Miss周提到的所谓设计师比赛, 二则便是郑先生刚带来的那则消息了。 攻略这些阔太太毕竟只是她为保证生存的第一步,若是想要往上走,她仍需要更多的渠道以及更大的知名度。 红姐从她这定了三套衣裳, 又选了一身成衣。三十多岁的女人风韵正好,暗金色天鹅绒这种刁钻的面料和款式穿在她身上却如给她量身定做一般,她细眉细眼,有一点点鹰钩鼻, 极明显的双眼皮显出一种南国女人特有的厉害。 红姐本就是个忙人, 两人又说了一会子场面话, 约好下回再见的时间便散了。之后又三三两两的来了几个散客, 这一上午也算有所得。 晌午才过, 苍葭自己在二楼画新的衣服样子, 忽听下头一阵喧嚷, 心知应当是魏知年的人来了,撂了笔便往下走。却没想是她料错了。 因为生性低调,沈玉霖平日里极少穿军装, 但他是个衣服架子,如今着军绿色大氅,戎马一生的打扮令人一眼便觉惊艳。不过惊艳不能当饭吃,何况她下午还有它事,在这种时候和沈玉霖浪费时间可不是什么好选择。 不过男女之间,有些时候退就是进了。 她自然深谙以退为进的法门,下楼的步伐放慢了一些,莲子如今不太喜欢沈玉霖,又因为苍葭两夜未归,不喜欢之上又加了一个更字。 但莲子也并不敢怠慢他。 “想来督军是来找我的,那就请上来说话吧。”不知道为什么,沈玉霖觉得顾渺渺真的和他想象中不太一样了。 太高傲了,目中无人的高傲。 沈玉霖心中一动,竟不需要莲子带路,追随似的就走上前去。 苍葭见他上来,竟也不等他,自己便折身上楼去了。 她这铺子其实不大,当初顾渺渺并不一味的铺张浪费,反而精打细算。用来会客的二楼也是她现在画衣服样子的地方,于是沈玉霖上来时,还能看见几张随意摆放的稿纸。 他看不懂上头勾勒的线条,却依旧感受到了创作者的天赋和专注。 这还是他认识的顾渺渺吗?顾渺渺从前虽然也做生意,但在沈玉霖看来无非都是小打小闹。就好像顾渺渺虽然也是正牌子大学生,但在沈玉霖的偏见里,她和那些留学归国的学子是没法比的。 这种偏见其实让他从未真正意识到顾渺渺的实力,而魏知年又是另一种典型,他根本不在乎她有没有实力。 苍葭像是看透沈玉霖所想,竟笑问:“督军很惊讶?” 沈玉霖这才将视线从稿纸上移开,她那袅娜的身段就这样现于他眼前。 “你和魏知年到底怎么回事?”沈玉霖的气场盛极,他这样问的时候难免带着逼迫的意味,苍葭却不怕他,反而示意他坐下。 然后自己也找了个凳子坐下。 “不怎么回事,就好像我跟督军一样。如果督军今天是来兴师问罪的话就免了,毕竟咱俩其实也没什么关系,不是吗?” 她一改从前的热情,竟又莫名的冷淡起来。沈玉霖很努力的让自己不吃她这一套,但其实人的情绪是很难控制的。即使自制如沈玉霖,此刻也不免有一种心动的感觉。 这种心动带着些许的焦躁,基于运营成本的考虑,她这里尚未开水汀,但晌午的阳光透过窗扉打进来,照在他身上的时候便有一种焦灼的热意。 沈玉霖此人虽说心冷些,但不是那种刻薄的人,也说不出什么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这种话。他素来君子端方,人也磊落。可越是这样心里的郁气越是无处发泄,苍葭却像是知他所想,她站起来,不知道从哪端了杯茶给他,嘴里却说:“督军喝完这杯茶就走吧,其实细想想,前天那场宴,是您自己将我让给了魏知年。如果当时你当着聂菀菀的面承认我是你的女伴,魏知年那个人虽然不好捉摸,但他傲气,不会轻易抢谁的人。” 她话里话外是坐实了自己如今跟魏知年不清不楚,虽说魏知年在社交场上向以不近女色著称,但沈玉霖也是男人。只要是男人,就不会真正相信哪个男人能真的不近女色。 一种很奇怪的酸涩感涌上他心头,他这么多年的阅历让他清楚的明白,这是嫉妒的滋味。 但他已经有聂菀菀了,甚至说他明明都已经要和聂菀菀终成眷属,他终于达成他自年少时就朝思暮想的期待,但为什么,他还能为旁人心动、酸楚、不甘、愤怒呢。 但沈玉霖不会允许自己失态,他喝完苍葭递过来的茶便站起来。 “皖南要打仗了,我最近都不在上海。”苍葭只是笑,顾渺渺见到这一幕应该会心软吧。但心软是心软,心软不代表就要回头。 永远不要忘记他曾为旁人逼她去死。她这样想,眼里的笑却又真切了几分。 -- 第98页 “待督军得胜,到时候一定得办一场庆功宴。” 她这一时好一时歹的,沈玉霖本来酸涩到沉滞的心忽的又升起一点小小的雀跃。他本来欲走,却又看了她好一会,恋恋的,含着些奇怪的不舍。 “到时候请你来。” 苍葭笑眼一弯,这天生带着哀色的面孔此时有一种让人心折的明艳。 “沈玉霖,你人虽然混蛋,但谁叫我爱过你呢。以后做朋友吧,做朋友往来,也当时全了从前的一点情意。” 其实她才不想跟他做朋友,但她还不能就这么放过他,谁让他还没伤筋动骨呢,不过只是才伤了点心罢了,戏没唱够,别干休。 “行。” 沈玉霖洒脱至极,闻言笑道。 从之前的巴不得立刻甩脱到如今愿意和她做朋友,好像也没花多少时间。呵,男人。 苍葭笑弯了眼,亲送他出门。 外头要起战事,上海不一定就太平。且一旦起战事,她们这种行当往往是最先受影响的。毕竟不是做粮油生意,不是刚需。何况女人么,这年头挣钱的女人少,若是太平光景,花也就花了,可每逢乱世,能不能在这上头花钱,很多时候不过是男人一句话。 既如此,郑先生搭来的线得赶紧牵过来,成衣铺自然是不够的,若能做洋行,卖布料总比卖衣服要好些。 心里正盘算着,外头一辆奔驰停了下来,苍葭虽然不认得那车,但想也知道是魏知年派来的人。 果然。 这是她第一次来到上海的女监。其实说女监也不太合适,准确来说,是关押尚未定下罪名的嫌疑人的地方。 苍葭并不知道魏知年为什么要让她来见冯念安,但在对外的描述中,是顾渺渺心里惦记这个女学生,于是求魏知年走一走门路,让她来看她一眼的。 这倒是符合之前冯念安口中这位顾老师的品格。 在苍葭心里,魏知年一向是个聪明人,因此他能有这样周密的布置与盘算,显然也在她的意料之中。 苍葭在间四面密闭的屋子里见到了冯念安。 不过一夜未见,冯念安的面孔却很憔悴。 兴许是没想到第一个见到的人会是她,冯念安脸上有一闪而过的讶异,而带苍葭过来的狱警在离去前在她耳畔耳语:“魏先生吩咐,顾小姐想说什么都可以,这里很安全。” 苍葭点点头,示意知道了。 能有什么可说?魏知年想知道什么呢? 不过这个人惯会给她出难题。如他所说,他对蠢人和疯子一样没耐心。等等,疯子。不知怎的,苍葭竟莫名想起孟紫叶的脸。这种奇怪的感觉在她脑中一闪而过,却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 重新梳理一番情绪,苍葭目光坦然地看向冯念安。略顿了顿,开口道:“我的时间不会很多,如果你想要我帮你,就跟我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或许是在考虑眼前这个人值不值得信任,冯念安并没有立刻开口,而是目光沉静地看着她。对于冯念安这种反应,她倒是可以理解,不过就如她所说,她的时间并不多,而魏知年也绝对不会允许她空手而归。 于是她没有给冯念安太多思考的时间。 “你原来手臂上那只红蝴蝶和现在手臂上这个不一样。原来你那个是洗的掉的,不是纹身,是画的,但现在这个却是纹身。这个纹身很旧,看起来似乎快有七八年的历史了,你十六岁开始出入欢场,今年二十三岁,其实也对得上,可越是对得上就越是不对。而且你十六岁就可以为了摆脱那样的家庭去做舞女,现在有正经文凭,到底为什么甘于做人的情人呢,而且你跟的人,还是你最看不起的那种人——一位军阀之子,也是个军火贩子。” 冯念安眸光一震。 第57章 . 叙诡 猛兽因痛睁眼。 其实苍葭一向是个洞察人心的高手。但想也正常, 人心不过人性,她活了千年, 见过的人经过的事都让她深深的明白,什么是人性。 首先,人不会与她的天性和观念相悖,人最终都会活成自己想要的模样,许多人说,他活成自己最厌恶的样子, 不是,那只是他对自己的人生不满意,而不是自己本身不满意。是他的本身让他有这样的人生, 而成功或失败,关乎气运和本事。 苍葭此时身体前倾,一手支着下巴, 一手轻轻敲击桌面,形成一个和谐的节拍。 冯念安依旧犹豫得很,而苍葭明显不是个很有耐心的人。不过,或许因为冯念安曾对她表现过善意, 又或许因为冯念安这个人本身, 她对冯念安倒还和气。 “是魏知年叫我来看你, 他似乎对你手臂上那只红蝴蝶很感兴趣。但我想, 如果我今天空手而归, 想必不等你的杀人罪下来, 你就会死在狱中。我不知道你跟了赵非多久, 我也不知道你知不知道魏知年这个人有可怕。但我可以明确的告诉你,他是因为不想让被人知道他对你身上的红蝴蝶感兴趣,才逼我来看你。而我现在告诉你实情, 你却还是不说实话的话,魏知年会要你的命。因为只有死人才不会走漏消息。我也知道你不怕死,但如果你还有未竟的心愿,我觉得还是不要轻易赴死。我曾是你的老师,虽说现在不是了,但应该还是有资格和你分享点世间至理的。” 她望着冯念安的眼睛,见到她脸上明显的动容,苍葭忽然觉得自己的口才其实不赖。 -- 第99页 “冯念安,人若有信念,又在实现信念的途中身陷险境,如若有救命稻草,不论后续如何,先抓住这稻草,再图其他。换言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她望着冯念安,眸中带笑。冯念安在这笑中渐入迷障。 冯念安的上半身顺势往椅背上一靠。 “红蝴蝶是个代号,她起初因杀一人而名扬上海,那个人是上海滩鼎鼎有名的伏龙帮的帮主,也是红姐的结发丈夫。别看江先生如今在上海滩呼风唤雨,但江先生起家的过程并不干净,他曾多赖伏龙帮相助以躲避旧派军阀追杀。伏龙帮帮主死后,江先生带着红姐不知所踪,时局变化,大帅死后他手下的人四分五裂,江先生所信奉的主义大行其道,他因得到江浙派的支持而迅速起家,后来越做越大,便有了现在的江先生。而其实道上有很多传闻,其中有一个传闻是,红蝴蝶是江先生的人,当年伏龙帮帮主遇难的幕后黑手便是江先生。” 她渐渐从迷障里清醒过来,神色辽远,面容却冷峻。 “可以给我支烟吗?”冯念安忽然问。 烟?苍葭想了想方把这个名词和实物联系到一起。 “行。” 魏知年的名头在这里相当好使,不多时一包仙女牌香烟就落在苍葭手里,轻轻巧巧的,有一种叛逆的优雅。 火柴香烟都齐备,狱卒十分贴心,还给两位女士准备了水。 苍葭不喜欢香烟被点燃的味道,但她在这方面比较有耐心,任由冯念安点燃香烟吞云吐雾,并不多说什么。 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冯念安抽完半包烟,这里头通风不太好,屋子里因此烟雾缭绕的,活像个人造的劣质仙境。 “红蝴蝶是什么时候扬名的?” “民国五年。” 八年过去了,现在是民国十三年。红蝴蝶扬名那年,冯念安十六岁,正是在歌厅做舞女的时候。如今是冯念安大学毕业的第二年,她今年二十三。 “你见过她吗?” 冯念安摇摇头。 “那你为什么要在手臂上刺一只红蝴蝶呢?冯念安,我再给你三支烟的时间,你可以赌一把,赌我可信,或者赌你的命。”当然了苍葭不会完全把希望寄于冯念安能够被她劝服。 她又离她近了些,那双眼瞳不知何时呈现出一种妖异的紫色。冯念安下意识想要躲开她的目光,却不知为何视线竟挪不开。 “所以告诉我真相,可以吗?”她的声音藏在雾中,形成一种奇怪的蛊惑。 “因为我是她的下线。但我找不到她了,我要找到她,我要,保护她。她是我的信仰,她说,国家终会迎来光明。”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涌入苍葭心头。 那一瞬她竟又莫名想到孟紫叶的脸,孟紫叶会是红蝴蝶吗?她忽然想起自己初见魏知年,魏知年因怀疑自己是孟紫叶的同党而险些要了她性命。 刹那间,一种真实的恐惧猛地攥住心脏,一滴无声的汗珠落下,湮在木质的桌上,形成一个深色的水迹。 小打小闹没关系,巧取豪夺也无所谓,但她不想扯到江山家国。因为她知道心中所谋大事者,大多心狠。如她当年。 “你是在舞场认识的红蝴蝶吗?” “是。” “那你是什么时候成为她的下线的?” “十六岁。她那时候有很多下线,我只是其中一个,但后来只剩我一个了。” “为什么?” “因为她有了更好的路,更好的报效家国之路。不需要再做那些事了。” “她是什么时候失踪的。” “两年前。” “魏知年为什么对你感兴趣,他是什么人?” 她用禁术用的太狠,此时肺腑剧痛,好在她素来心狠,对人狠,对己更狠。 “我不知道,我也在查他,因为红蝴蝶当年就是去南洋见他,然后就不见了。” “所以你才故意在魏知年面前露底?但没想到先动的却是红姐?” “是。我还以为她对她丈夫之死…” 你恐怕认为当年那位帮主之死红姐也有份吧。毕竟她现在与江先生之间,也只差个缘分了。苍葭在心里替她补到。一面又想,不对,孟紫叶不会去南洋见魏知年的,她要见也应该是去见魏知年那位传说中的二哥。咦?那么是谁在叙诡。 她唇微勾,那种压抑的恐惧消散,还复了初时的从容。 “最后一个问题,红蝴蝶是男是女。” 冯念安这时的目光已经十分涣散了,但她显然是个意志力极其坚定的女人,被那禁术逼到此刻竟还能拼尽全力保持一丝清明,但人力终究敌不过法力。就在苍葭被肺腑之痛逼的咳出一口血时,冯念安的意志力也终于败下阵来。 “他是个男人。” “但大部分人都以为他是个女人。” 冯念安点点头,苍葭却偏偏头,指一挥,冯念安渐渐恢复神智,只以为自己是在赌命和对她和盘托出以求个救命稻草之间选择了后者。 因将部分实情和盘托出,她点烟的手开始发抖。 苍葭得了答案,便与她道:“你等我消息。” 冯念安却只是淡淡的唔了声,显得十分无所谓。 或许是为了化解这静到压抑的气氛,苍葭又问了句:“你跟赵非?” “青梅竹马,别有用心。”冯念安对于此事倒是异常洒脱,她一面说一面笑,又说:“若是老师有机会见到他,代我向他说句对不住。” -- 第100页 苍葭既已经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人便也放松,便笑:“到时你亲自同他说吧。冯念安,我虽不了解魏知年,但我觉得,他应该想你活着甚于你死。” “但那可是红姐……” “没什么了不得。”她撩撩头发,又恢复一贯的平静和骄傲,冯念安像也被她的气场所感染,竟也逐渐镇定下来。 她虽不曾刻意耽搁,时间却不等人。魏宅的下人皆恭敬缄默,见她回来,只是说了一声少爷在书房等您,之后便有专人将她带去见魏知年。 他今日罕见未穿西装,只着绸衫长裤,随身披一件深灰色呢外套,拿着笔,不知道在纸上写着什么。 他低头写字的样子极专注,即使是她已立于书桌前也未能摧得他抬头。 但她已经学会了和他比耐心。 一刻钟后,他终于丢了笔,也摘了眼镜,他面目平静地看着她,含笑。 那天生上扬的嘴角配着他的眼神,却无端生出一种令人不能忽视亦不敢逼视的气场。苍葭看了他一会便败下阵来,他却仿佛很满意,竟站起来,走过去抱起她,她也不挣扎,任由他摆布。 他将她抱到那张紫檀木制成的桌上,又将桌上的东西都掀下去,它们坠地时发出清脆的声音,令人觉得悦耳极了。 苍葭本来还想坐下来,谁承想他的右手却始终按在她的肩窝。也的确不能跟他比力道,干脆泄气躺平。她今日本来就穿旗袍,明明眉眼冷淡,身姿却妖娆。这种青天白日的刺激体验很好地愉悦了他,手解下她衣服上的第一粒扣子,在她锁骨上反复摸索,惹得她打了个寒噤。 “你今天见沈玉霖了?”他的语气依旧淡淡的,目光在她的脸上流连,却下意识避开她的眼神,像要逃避什么似的。 苍葭才用过血咒,虽说对这具身体没什么损伤,但之前肺腑的疼痛却不是作假,虽说现在已是淡了了,但血咒毕竟耗精魂心脉,她因此恹恹的,因累和余痛,自然没心情应付他。 但他并不知道,她的疲惫在他眼里是冷淡的明证,她望着他的目光也没什么情绪,一改从前的勃勃生机。 魏知年心里猛的一空,身体里那头被藏的很好的猛兽,因痛睁开了眼睛。 第58章 . 含情 色而不淫。 但今日的苍葭实在是太累了。她如今不过一散修。距她神力散尽已过了七百年, 因心丹尽毁,即使这七百年里也曾尝试修行, 也始终居于末流。不是神之末流,而是即使在普通的修行者中,亦是末流。 谁还记得她波澜壮阔的生与惊天动地的飞升呢。她出生那一年东南西北四海海域皆红光不歇,凤凰夜啼震寰宇,四海八荒众生皆传,那一向于众妖族中不显的鲛人一族竟生出了一位天命之女。 所谓天命之女, 便是不论为人、为妖还是为鬼,自出生起就被预定了日后飞升的命运。那些需千万年方能练就的极纯极净的心丹对她来说却是生来便有的馈赠,智慧、容貌、根骨, 她从出生即已拥有。她出生于鲛人族中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氏族,在根骨未现的童年,父母虽早亡, 却是吃百家饭长大,亲戚邻居待她亦温柔和善,并不因她孤女的身份而欺凌她,后又被寻遍四海的族长寻到, 甫一确认她的根骨便将她奉为圣女, 从此绫罗加身, 族中最好的法器和书籍都先供她修行之用。 更在进身近神之境时, 族长辗转托求, 终于将她送进了只有上等妖族、魔族、人族才有资格进入的南山终境。 诚然, 后来许多人跟她说, 族长这般看重她是因为她注定成神,打的也无非是她成神后可以庇佑鲛人一族的主意罢了。但她却是知道,鲛人族虽在妖族中算是弱族, 却一样有独门禁术,其中最值得觊觎的禁术便是换命——天命之女的命不好换,但族长寻得她时她不过是个女童,族长却已是上格之妖,那时的族长是有机会将她的命格换给自己或是他的儿女的。 但他没有,他有的是一片拳拳仁爱之心,他爱惜她的根骨和才华,他视她为半女,怜惜她、培养她、提拔她。 包括她的族人。从她成为圣女的那一天起,她所到之处,所见所感,全是崇拜与善意。她明明不过一介孤女,却因此滋生可与鲛人族中的皇族一比的骄矜和傲气。 在离族远去南山的前夜,族长与她同立于东海之渊,鲛人的吟唱昼夜不歇,族长带着满怀的谦卑与骄傲,对她道:“苍葭,我虽是皇族,但千年难见的天命之女,是你。你的路注定更长也更宽广。你生于我族,终点却是我不可企及的高度与堂皇。你此去,前途坦荡,道阻且长,我没有什么可以再教你,只望你记得你是我族至高无上的圣女,这千万鲛人是我的子民,也是你的子民。或许你现在还感受不到子民这两个字的重量,但日后若你经苦难,遇彷徨,这两个字一定能撑你走过漫漫长夜,带你到达你注定到达的彼岸。” 也却如族长所说,那时的苍葭并不懂子民这两个字的重量。但是也却如族长所说,在她初入南山时,当她经苦难,遇彷徨,这两个字撑住了她的脊梁。 那是南山之境啊,唯有上等妖族、魔族、人族,且流着皇族之血的妖、魔、人才配进入修炼之地成为学徒。出身中下等妖族的鲛人族,更是族中普通氏族的孤女,虽说有天命之女、鲛人圣女这两个身份的加持,苍葭最初孤身试山的日子一样过的相当艰难。 -- 第101页 但她有不让皇族的骄傲,更有不逊任何学徒的实力,孤身试山后便是进山了,进山后,正式成为学徒。在南山之境,她终于撞上了自己最肆意张扬的时光。谁惹了她,一挥手便能抽飞。文试武试从不出三甲,就算是与师兄师姐比试,十停里八停都是小胜,加上她生的美,性张扬,很快,南山之境中,已有许多学徒唯她马首是瞻。 因此,术法对她来说早已是生命的一部分,即使如今不过是个末流散修,她依旧改不掉用术法的习惯。一些小打小闹的倒还好,但偶用禁术,便是肺腹剧痛,精魂不安。也是因此,她一时未体察魏知年已经有点跑偏的情绪。 直到男人的按着她肩窝的手被加重了力气,她从身体的痛里回过神来,再看魏知年时,竟看见他眸中难得的清寒。 是那种让人不敢直视的清寒,沉默的、安静的、不信任的。苍葭深觉不解,但还不待她细想,他的脸又再次迫近了些。他一向爱笑,只是那笑容对他来说无非只是个装饰或摆设,一般来说并不能代表情绪上的东西。但这一次不一样,她在他的笑容里看到一种歇斯底里的凄然。 但他明明是儒雅的,讲分寸的,有体面的。 “你刚刚是在想他吗?”他的声音又轻了些,很低沉,富有磁性的声音撩人至极,像是要刻意勾引她似的,但他眸子里的寂灭又像是下一刻就想要毁了她。苍葭终于在此时彻底清醒。 下意识的挪了挪,想换个相对比较舒服的姿势,魏知年却不让,她越动他控的她越狠。也不让她回头,逼迫她看他的眼睛,像是想从里面读出一点关于情与爱的实情。 他万分克制,心里的野兽却不听他使唤,放在她肩窝上的手离开了,取而代之的是他的吻。但吻只是一个苍白的开场,她因剧痛出声,血腥味弥散在空气之中,她的肩窝上有他的牙印,他的唇边则是他的血。 但还不够,无尽的黑与欲望吞没了他的理智。 “魏轩,你就算关我一辈子我也不会爱上你!就算你困住我也没关系,我可以不要这个孩子,我也可以不要我这条命。” “魏轩,我求求你,我这就把知年还给你,作为交换,我求求你把云儿还给我。” “魏轩,你为什么不去死,他都死了,你为什么不去死!” 溺水的人抓不住稻草,却忽然有人抓住了他的手,而在他走神的空隙,另一只温暖的手覆上了他的眼睛。 “瞎想什么呢?我天癸来了腰疼,走神了而已。”她的声音在他的耳边荡开,像是快要窒息的人呼吸到的第一口空气,又像是苦透了的舌头尝到的第一口甜。 那双手从他眼前拿开,所见的面孔不是恐惧也没有厌恶,她在笑,眸子也温柔,像漾了水。 魏知年见此,有一瞬间的恍惚,看上去像是想信又不想信的,但按着她身体的手下意识放轻了动作。 咦,原来是在乎,既然是在乎,那便好办了。 脸烧红了一点,形成天然自带的胭脂色。烫过的头发微微枯黄,铺在桌上,却丝毫不妨碍她那艳绝的美。 “桌上凉,放我下来。” 但魏知年始终是那个很难动摇也很难被说服的人。虽然的确想要放她下来,却又不不想她脱离她的掌控,干脆把她打横抱起来,随口说了句开门,便自有人在外头替他打开了书房的门。 门口侍立的仆从对于此时这一幕自然是深觉震撼的,却不敢言,甚至不敢露出惊讶的表情,不过一瞬就把头低下去,安静的仿佛雕塑一般。 她早领教过魏知年的身材,估量他身上的肌肉都是结结实实练出来的,对抱着她这么个人自然不在话下,虽然不知道他要带她去哪,但苍葭想来见好不知道收,此时不但不老实,反而在他怀里艰难地翻了个身,手楼上他脖子,嘴角微挑,但那不是笑,是郑重而从容的打量。 魏知年不怕她看,甚至低头蜻蜓点水的给了她一个吻,丝毫不落下风。 真有趣。 他竟带她去了卧室,自有下人替他们带上卧房的门,苍葭还以为魏知年要做禽兽,谁承想他只是将她放到床上,又亲手剥净了她的衣服,只留一件最该留的,连身睡袍也不给她,目光在她身上逡了一圈,这才替她盖上被子。 苍葭猜他意图猜着了七八分,竟笑道:“魏知年,你可真是。我真只是,只是身上不太方便,不是你以为的那样。” 她说话一向流利,此时竟因赧然而卡壳,魏知年已经恢复一贯的淡然,之前沉寂到发狠的眼瞳却轻灵极了,他原来也会轻佻地看人,一双眼含情,色而不淫。 “嗯?我以为什么?”竟又占了上风,仿佛刚才的失控只是场梦。 不过苍葭也不想回忆刚才的恐怖,虽然他没动手,但是那种感觉可比动手要吓人多了。 “想些白日宣淫的事。”不过还好,她亦不落下风。 魏知年一挑眉,脸上的表情又转了转,他的心情实在很难琢磨。不过为了避免他再发疯,苍葭只好又说:“没有,没有被人碰过的痕迹,满意了吗?魏知年,我很有骨气的。” “是吗?” 她想听是,她心知。 “是啊,这种事,除非我愿意,不然谁也强迫不了我。”她话里的意思很明显了,魏知年果然也听懂了。他俯身挑她的下颌,终于又恢复了一贯的笑容,那带着邪气的笑容。 -- 第102页 “这句话说的就很刻意,像是刻意讨我欢喜。” “又怎样?你不欢喜吗?” “欢喜。” 第59章 . 心愿 跟我走。 他又要吻她, 这时屋里的气氛其实已经很好了,但高明的猎手不会轻易满足猎物, 她别过头躲开他的吻,唇边漾起一个轻薄的笑,却越发令他着迷。 可惜在悬殊的力量对比下,再高明的猎手也会失手。 他硬生生将她掰正,用一只手抓住她的两只手,再用膝盖制住她的扭动的身躯, 被子掀开的一角流泻出香艳的罪证。 他不碰她,他只是想吻她。 他的吻温柔而绵长,就像他这个人给人的假象一样。 很多时候, 男女之间情动不过一瞬。 但这一瞬,已经足够令许多事情尘埃落定,也足够改变许多人的命运。 魏知年因为这个吻而满足, 此时他眼角眉梢都显露出细小的温柔。苍葭从来用术法都尽量不伤及宿主原身,但此次实在紧迫,不得不将原身催来天葵,脸色自然更见苍白。 苍葭虽不知道魏知年从前是否有过女人, 但见他此刻面露茫然, 便明白他恐怕是没经历过什么亲密关系的。 女孩子家总要知羞, 苍葭亦不免俗, 笑着躲了躲, 说:“我得去处理处理。” 他也不真是个呆子, 闻言额角微抽, 像是不习惯这样的亲昵,竟罕见的转过头去。 “我让人过来。” 说罢便拔步出去了。 不多时就有来了两个女佣,一应物品都准备的齐全, 又带她去了盥洗室,待收拾停当要出盥洗室的门时,竟见魏知年在门口等她。 他是个极少情绪外露的人,果然此时已完全平静下来,依旧是一副浊世翩翩佳公子的模样。魏知年见她出来,低头瞧了瞧她,金边眼镜将他儒雅背后的残忍与不驯调和的极好。他伸出手来,同她道:“如果没事了,就与我说一说冯念安吧。” 这人关心起人来也关心的隐晦,苍葭眉目亦含笑,又恢复了一贯的自持与从容。 依旧是书房,之前的狼狈早被佣人收拾干净,魏知年依旧坐在那张皮椅上,而苍葭则离他有些远,她选择了书桌斜对过的沙发。 其实魏知年在不发疯的时候并不是个粘人的人。相反,沈玉霖其实很粘人,他不喜欢女伴坐的离他太远,最好是两人并肩,再逐渐躺在他怀中,既暧昧也亲昵。 他人生的很白,天生上扬的唇角温柔又撩人,魏知年见她看他,一时觉得十分有趣。 “言归正传。”他说。 苍葭闻弦音而知雅意,忽然对这男人生出点真心实意的赞赏,毕竟这一是一二是二的本事真不是几个人能有的。 她因此也端正了坐姿。 “言归正传前我需要问个问题,也希望魏先生不要因为这个问题而对我起杀心。” 她这几天都叫他魏知年,忽然将称呼换成魏先生,一时竟有禁欲的魅惑。魏知年在要做正事的时候不吃这套,闻言笑意更深,只是不达眼底。 魏知年并不作答,但这几天亲密的相处已让她逐渐摸到一点他的脉门。 “红蝴蝶是生是死?” 那本来向来看不穿情绪的瞳孔此时竟闪过一丝令人不能忽视的惊痛,屋内的时间仿佛都因此凝滞,苍葭的指尖不受控制一跳。 在避无可避的痛恨中,他的声音在此时竟致沙哑。 “他死了。” 她深吸了口气,用一种仿佛审判般的语调:“孟紫叶杀了他,是吗?” 魏知年不答,但他的表情已经给了她最好的答案。苍葭盯着他看了片刻,确认过自己暂时安全后,立刻说:“冯念安说她是红蝴蝶的下线,她对红蝴蝶似乎……”想了想措辞,又说道:“感情很深。” 此时他面容沉静至极,神情中有一种难言的苍白,他站起来,苍葭蓦地唬了一跳,难得他在此时还能察觉到她的情绪,竟极淡的笑了一下,安抚一般与她道:“我不杀你。” 说着挨着她坐下来。 明明是个身高八尺的男人,此时却脆的如同不堪一击的琉璃。她的目光却仍是平淡的,任由他搂自己在怀,感知到一种不带情绪的脆弱。 “顾渺渺,我总有一天要回家的。到时候你愿意跟我走吗?” 他的眼神很不确定,但在那不确定的背后,苍葭感觉到更多阴翳的东西。不要刺激他,她想。她的眼尾一瞥,看到他后腰藏着的枪。 那冰冷的东西可为这世间带来致极的权利与暴乱。他刚刚明明还对她说我不杀你,但他真的不会杀她吗? 苍葭眼一垂,心里想的是,再试他一试! 魏知年见她不答,心中强压的黑洞再次被掀开,阴戾写满他含笑的眼眸,但这一次他没有任何动作,他只是看她,像是要看到她心里去。 因为魏知年只是轻轻地搂着她,因此她此刻竟可从他怀里挣脱,苍葭努力往前一够,摸到他腰间的枪。 身体的反应比脑子快,魏知年立刻反剪住她要摸枪的手,将她绞成一个扭曲的姿势,却仍强要她的脸对着他。 这一次,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一贯的狡猾、妩媚、清冷、自持,她就那样目光平淡的看着他。他的心忽的一恸。 “我不杀你。”他说,带着明显的因隐忍而露出的颤音,这种极致的克制令他眼尾都泛红。 -- 第103页 她却忽然笑了,她笑起来是这样好看,风光霁月,冰消雪融。 “行。” 心里那种奇怪的感觉消失了,形成一种空旷的满足,这是魏知年第一次体验到非暴力带来的满足。 苍葭此时亦觉满足。她不能给顾渺渺一个嗜血的爱人,虽说眼前这个人心中有着不能填满的黑洞,但是他在尝试为顾渺渺学习克制。他很危险,但他还有爱的渴望和意识。 仿佛没听清一般,魏知年竟罕见问了一句。 “你刚才说什么?”依旧发着颤,带着不可置信的惊喜,小心翼翼的,这对于魏知年来说简直怪异至极。 不过魏知年到底是魏知年,即使如此仍不轻易的放开她,他太警觉了,她想。 但苍葭真的对疯子很有耐心,而其实顾渺渺本身也是那种很有耐心也很能隐忍的人。于是她虽依然被迫秉持着这个扭曲的姿势,脸上的神情却十分轻松。 “但是要等我心愿了了。”魏知年显然没想到她竟还要跟他讲条件,但这种真实的感觉令他又再心安了一分。 他终于放开了她,然后用一种十分随意的语气说道:“等我把这边的事处理完就回去。你的心愿我替你了。” 他放开她后坐的端正,阳光洒上他的侧脸,为他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边。 苍葭十分优雅地翻了白眼,心想自己这种把绊子变成Buff的本事也是没谁了。所以常念啊常念,跟谁斗不好,非要给我斗。 她现在心情好,便呵地笑了声,逗魏知年。 “你知道我的心愿是什么?” 魏知年却不看她,他的眉目此时都舒展,竟有不可一世的嚣张。 “你都要和沈玉霖做朋友了,你的心愿是什么不是昭然若揭吗?” !!! “你?!” 魏知年这时终于回过头来,他仍然在笑,笑里带着深深的挑衅,苍葭深知,那是一种掌控一切的挑衅。 “是啊,我监视你。” “所以你知道我今天没跟沈玉霖睡/过?那你瞎看什么看。” 美人恼起来真叫人欢喜,魏知年碰也不碰她,只是那目光比碰了她还要露骨。 “我还以为你会问我是怎么监视你的。” 苍葭翻个白眼。 “问不问有什么要紧,但是魏知年,我不止这一个心愿。” “嗯?”他的眉目又肃然了些。 她亦换上一副万分诚恳的面容。 “我是真的想做顾老板。” 魏知年忽的大笑出声。 “这个我可帮不了你,毕竟作弊当上的老板不算老板。不过顾渺渺,我也不会限制你,你自己凭本事折腾吧。当然,你要是想求我,也行。” 最后一句带点戏谑,还不等苍葭说话,又听他补道:“在哪都能做买卖,不一定是要在上海,对不对?” 苍葭唇一勾。 “你说的对,那么魏知年,我们是先聊聊红蝴蝶,还是先聊沈玉霖。” “当然是先聊红蝴蝶。毕竟你对红蝴蝶不感兴趣,而我对沈玉霖不感兴趣。咱们得先聊我感兴趣的。” 不是你不是我,是我们。 苍葭微微眯起眼睛,十分想夸自己一句厉害。 魏知年本来因为红蝴蝶而低沉到暴躁的情绪此时有了些微的缓和,不过那底色仍然是阴戾的。太阳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天色忽然转暗,倒与此时的情境呼应起来。 “我二哥死在孟紫叶手里,他这辈子就喜欢过这一个女人,却被她要了命。我这次来上海,既是为了家里的生意,也是为了找出孟紫叶背后的人。” 不对,有哪里不对。苍葭无视他冷峻到几乎想要杀人的表情,在脑海中将这一层层信息抽丝剥茧。 她想事情的时候手闲不住,转着头发玩,神情却凝重。啊,是这里不对。思维忽然豁开一个口子,她的眼神也慢慢明亮起来。 “虽然我不知道南洋魏家是个什么样的家族,但我看你权势钱财样样不缺,如果是魏氏子,就算是进步人士,也不会是马前卒的角色。你的那位二哥,是你拜把子兄弟吗?” 闻此,魏知年本就幽深的眼瞳,又再一沉。 第60章 . 兄弟 他的血亲兄弟。 好在这一次, 魏知年未令她等太久。 “他虽不姓魏,但他是我, 血亲兄弟。” 那是一片终年高温的土地,河堤上常有被风吹落的晚霞,浓密的绿荫伴着花香,阔绰的少爷小姐常常穿着雪色的丝织衬衫或长裙走在街上,笑闹里流淌着的是古老东方的莫测的神秘。然而这毕竟不是街头常见的景象,在烈日当空的日常琐碎里, 最常见的还是男人们□□上身在码头辛勤的卸货,少女们则在街头卖花。那些轻佻的富家公子常以买花为名同她们当中最美的那一名少女发生一些风流韵事,成为这淡到发苦的日常里的谈资。 由茶叶、烟草、橡胶组成的大片大片的种植园在太阳下淌出金子般的光泽。男人们或健壮或精瘦, 却都有着惊人相似的哀苦的面容。 八岁小童所站的位置与劳工们形成了一个泾渭分明的分野。西装体面的侍从用伞替他开辟出一角阴凉,小童长身直立,看着劳工们行尸走肉般的劳作, 灼人的烈日如同鞭子一样抽在他们的皮肤上。 小童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人直挺挺的倒下,他下意识想要惊呼,一只带着白手套的食指停在他他的唇上。 -- 第104页 没有人觉得奇怪,也没人有发声, 小童望向四周, 倒下的男人很快被带走了, 那一瞬间他忽然有种这些人不是人, 而是渺小的蝼蚁的错觉, 如同工蚁, 勤勤恳恳, 生生不息。 即使少了一个也不会被人发现或在意,因为很快会有新的补上,他们和他一样是人, 只是这分明的界限让他们成为了类人——类似人。 回去的路上,小童问男人:“他会怎么样?” 男人很喜欢他,将他抱在怀里,昭示着一种亲昵的父子关系。 “会死掉。” 死明明是这样可怕的词语,可是在男人嘴里却如吃饭那样轻易。 “为什么,不请医生?” 他心里还有善。 男人像是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在驾驶平缓的车上大笑一阵,随之用一种十分痛恨地语气说道:“他们都教了你些什么鬼东西。” 小童不敢再说话,漆黑的眼瞳倒映出安静的惶惑,但男人的确是很喜欢他,竟罕见地摸了摸他的脸。 “别怕,等再大些你就会明白,这世上本来很多人的命就都不是命。” 男人的眼神老辣而狡猾,而与之对应的却是小童单纯懵懂的眼神。 车子一直开,开过灰蒙蒙的岁月,开过金光与血色铺就的康庄大道,驶向绝望也驶入希望。也是那一年,八岁的小童知道了,原来这世上不是每个人的命都算命。 他并没有在这块灼热的土里的生活太久,作为家族的下一代,他很快被男人赋予不可逃避的责任。当轮船驶离那块土地的时候,他似乎看见一个赢弱的女子,她白衣白裙,因饥饿与贫穷脸色枯黄,在他的注视下,她牵着一儿一女,头也不回的踏上了去往另一片土地的轮渡。 四目交接间,一滴泪落进他的手掌。 大洋彼岸的岁月令人怀念。这个来自东亚赢弱的国度,却有着雄厚资本的男童在经历了语言不通、歧视、暴力之后终于彻底融入了父亲口中的第二故乡。 他的成长是迅疾的,他的语言天赋、他的风度、他的礼仪都足以让他成为这片土地上耀眼的新星,但在光明背面,他的淡漠、残忍、嗜血才是他真正被那些人接受的理由。 十年转瞬而逝,当他再次回到他的故乡和他的土地时,等待他的却是已现老态的父亲。父亲老了,家族却年轻。 如果不是傅莹,他应该会顺理成章的成为南洋魏氏继任家主最得力的兄弟。而如果没有傅云,他也一定会是他父亲理想儿子的范本。 血亲兄弟。 苍葭咀嚼着这个词,试图感受着这四个字的重量。眼前这个男人无疑是个有故事的男人,想想自己初见顾渺渺,那也是个有故事的女人。这可真是民国故事会,自己默默在心里给自己讲了个冷笑话。但她知道魏知年未必会把前因后果向他和盘托出,于是只好依旧靠着自己抽丝剥茧,从里头寻些重要信息。 她忖着魏知年的心情和语气,小心翼翼说了声:“同母异父?” 他的下颌线因此收的更紧了,眼里淬了冰,极轻的点了点头。 但显然他并不想深谈自己的身世。 “二哥死前跟我说别放过孟紫叶,可就在我要杀她的时候,她说,傅云这种磊落的君子,又爱她至死,就算临终有话要说,说的一定也是放过她,而不是杀了她。然后孟紫叶问我,你懂爱吗?”他说到这时,很是自嘲的笑了笑。 “我不懂爱啊。”无所谓的转过身,将她搂过来,他从不将头发梳上去,刘海的自然的垂在眉间,低头的时候总生出温柔的错觉。 “顾渺渺,你说,二哥到底是要我放过她还是别放过她。要是我,谁要是骗了我的心,要了我的命,我一定会拖她一起死。可是孟紫叶说的也不错,二哥不是我这样的人。所以我一直很困惑,他为什么会说那句话。” 苍葭撩虎须似的摸摸他的脸。 “我想,他说的应该是,别,放过她。” 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再次在魏知年心里荡开,他没有说话。 “我猜你早就知道答案了吧?可是你不想承认,你恨孟紫叶吧,恨她杀了你的血亲兄弟。可偏偏你不能杀她,因为你二哥爱她,爱到就算为她送了命,也还想保她的命。所以你想一码归一码,孟紫叶可以活,但她背后的人一定要死。因为那是你的骨肉血亲,那是你在乎的人,用你的方式为他报仇,未尝不可。” “嗯,未尝不可。”他的视线不再与她触礁,“好了,我们聊完红蝴蝶了。” “没有。”苍葭从他怀里坐起来,“我想知道一些与你有关的事。” “不急。”他的食指落在她唇上,然后偏了偏,吻落到她腮边。 “未知的才是刺激的,不是吗?” “是啊。”嗟叹般回答他道。 因她身子不方便,魏知年这几天都没有碰她,白天依旧许她出去做生意,不过每到铺子要关门的钟点,魏府的车都会早早在路边等着接她。 苍葭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便将自己如今的处境与莲子讲了,问她是依旧愿意跟她还是自己给她一笔钱另谋他处。 生逢这样的乱世,莲子对生死之事看得比苍葭淡上许多,只说她去哪她都跟着去哪,于是苍葭便叫她把如今她俩租赁的那间屋子转出去了,收拾停当便将她带去了魏府。 -- 第105页 魏知年对于她带了个丫鬟来这事没什么反应,倒是孟紫叶越发的疯。 他只简单与她说了说自己此来上海的目的,平日里忙些什么大多是不同她讲的,苍葭对此倒有耐心。因为证据不足,冯念安没过几日便被放出来了,她也依旧跟着赵非,似乎对自己在狱中时赵非未为她奔走一事十分无所谓的样子。这样倒也坐实了她与赵非之间不过是欢场做戏,各取所需的关系。 如今北平、上海甚至别的地方都有许多女大学生做人情妇的例子,世风渐日下,人心实不古。 国内的局势和当下的天气一般的朔风凛冽,不过这些都暂与苍葭不相干,她平常依旧是做衣服、画样子、混迹阔太太们的茶话会,然后筹备着和郑先生牵来的关系打上交道以及与Miss周邀请她参加的设计师大赛的事宜。 上海的深秋并没有很冷,被命名为上海明珠的设计师大赛于一个下霜的日子在锦江饭店举行。 金吊灯顶的大厅里围满了香腮美人,燕子和莲子都是头一回见这种阵仗,不免觉得没底,倒是苍葭竟只穿了身丁香紫棉布旗袍,搭配着漆皮长靴,墨色西装外套的两排金纽扣竟是她这身行头最亮眼的点缀。脖子上依旧是珍珠项链,淡紫色的珍珠在灯光下泛出淡淡光泽,这样好的成色光凭钱买不到,还是魏知年听说她今天要参加设计师大赛,见她行头朴素的如同出门买菜,实在看不下去硬塞给她的。 她不是那种钱是钱情是情的性子,笑嘻嘻收下了,又为这项链配了朵珠花,在这西风东渐的审美中显得古雅。 早上出门时,魏知年正在拍电报,明明聚精会神,却不知从哪抽出的时间和精力,竟与她道:“晚上我要有空就过去。” “啊?”苍葭一时竟没会过来。 魏知年显然是有要事,竟难得不逗她也不回头,十分的言简意赅。 “看您怎么一步一个脚印当上老板。” 原来是要去给她捧场,苍葭背着他笑弯了眼,愉悦地回了一声好。 人间事,有时候似也别有一番趣味。 此时不过六点,锦江饭店已是衣香鬓影,各个争奇斗艳。皖南那边最近局势大好,聂菀菀因此在社交场越发春风得意,她身着极富维多利亚风格的洋装,粉色洋装外罩领口缀白色羽毛,玫红丝缎长裙绣了几朵深深浅浅的百合花,手上的手镯镶着白色、粉色、蓝色三种钻饰,脸上亦有淡淡波光粼粼,如林中仙女,纯美至极。 第61章 . 自由 设计师大赛。 胭脂现在越做越大, 听说最近与永安、先施、新新、大新四家百货公司都签了入驻的协议,但这也是明面上的, 至于背后是否还有其他的资本运作,就不是他们这些看客可以知晓的了。但聂菀菀现在两重身份,一重是聂氏女,一重是沈玉霖的未婚妻,她若真想做点事业,不论是从钱财上论还是从靠山上论, 甚至是从她自己的本事上论,起点都是极好的。 聂菀菀甫一出现就吸引了在场许多人的视线,其中也包括了报纸、杂志的记者, 她因有留洋的经历,与这些主流媒体都处的极好。 其实若用一种冷酷的角度判断,客观来讲, 聂菀菀的确是贤内助的范本。聂菀菀也隐约耳闻顾渺渺应邀参加这场比赛的消息,与众人寒暄一圈,本能去寻觅她的踪影。 苍葭这时正好碰见Miss周。她今日打扮的如同一株黑色大丽花,黑暗的华美中带着天真的蛊惑。Miss周显然也被她的短旗袍惊艳到, 那丁香色的棉布旗袍竟只开到大腿, 剩下的视线交给漆皮长靴, 她本来就是艳丽一挂的长相, 一种肉感的、端庄的艳美铺满人的视线, Miss周这人最爱华服, 其次便是爱美人。 苍葭今天的行头不算华贵, 却有一种让人不忍忽视的美感。 “旗袍还能这么穿。”Miss周几乎是惊呼一声走到苍葭跟前,在她身边转了个圈,真心实意地赞道。 苍葭亦赞她, 看她身边站着两个异域美人,知道这是她带来的模特。聂菀菀便是此时走过来的,跟着她来的模特这时已经去了后台,本来她也应该极早过去指导她们装扮的,但她一向强于外场,不在外头打一圈是不会轻易去后台的。 再见顾渺渺,聂菀菀亦不掩惊艳。这是一种非常奇怪的情绪,任谁都希望对方的前女友远不如自己,在内心深处亦要对此人极尽贬损之能事,但偏偏事与愿违,这个被她未婚夫赶走的女人活得竟相当不错。 不过聂菀菀素来好风度。不论心里是否泛酸,手还是先伸出来十分礼貌地向苍葭打招呼。 苍葭喜人在她面前克制,尤其是聂菀菀这样的美人。她恰到好处扬一扬唇角,亦伸出了手。 聂菀菀和Miss周都算是焦点式人物,她俩甫一碰头,就有许多人过来搭讪捧场,这些人里大多没见过苍葭,她今日衣饰不算华美,唯一打眼的便是颈间那串珍珠项链。而她带来的两名模特也普通,论容貌不算绝美,论身材更不是绝顶。甚至不够高。 那几个人里有为女记者,平时和聂菀菀最要好,算是她们留学圈子里的。这人素有狗眼看人的毛病,今见苍葭,心里度着此女的出身背景,然后就听云樱道了一声:“又是顾小姐。” 看来上海的交际圈也不大。 不过云樱本来就跟聂菀菀要好,近来想做点事业,又喜欢时尚圈有趣光鲜,因此跟聂菀菀走的更近了。 -- 第106页 那女记者显然和云樱也熟,闻言打趣她:“既然是熟人,怎么不介绍给我们认识认识。” 云樱却哼一声,意有所指道:“我可不敢和顾小姐熟,好不好的挨一耳光。” Miss周不知道她们之间的纠葛,闻言略皱皱眉,但她素不喜社交场上这些弯弯绕绕,竟托了苍葭的手道:“时间不早了,先去后台吧。” 苍葭没想到Miss周竟愿意给她解围,心知这人一片爱才之心,于是笑应声好。但她一般不愿在外吃亏,走前竟对云樱道:“云小姐可当心说话,好不好的把我形成个泼妇,当心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我先走了,聂小姐可记得与我分辩一二,咱们待会见。” 这儿全是记者,云樱这样意有所指可不是什么好事。 后台已是衣香鬓影,燕子和莲子自然更加紧张。其实花钱雇个模特也未尝不可,但她今天选的主题还就适合她铺子里的这两个伙计,于是好生的替她们打扮了一番,反正到时候走T台什么的,术法轻轻一划,保证能走的艳冠群芳。 照旧是旗袍,其实在这种洋装、裤装、骑马装当道的舞台上,选旗袍其实并不是什么好选择。尤其是这里参赛的设计师大多有留洋背景,爱国和爱东方审美其实是两码事。加上即使是爱东方审美,也更多是在洋装里嵌入东方元素,端的是中西合璧,雅俗共赏。 没有这样大剌剌做旗袍的,尤其找的那两个模特也不是科班出身,又没有白人血统,怎么看怎么像是来出洋相的。但Miss周却对她的审美非常欣赏,Miss周年少成名,一贯在这圈子里有话语权,因见她与Miss周相熟,起码明面上是不敢笑她的。 这时候,之前那位女记者也开始向云樱打听顾渺渺的来历。 她们两个人,一个是来拓展人脉的,一个是来采新闻的,大赛未开场,故都算闲人。坐在大厅的一角说闲话喝咖啡,云樱正愁没人问她这茬,现在瞌睡遇着枕头,新仇旧恨齐齐涌上心头,十分不雅地撇撇嘴,向葛芝桦道:“她啊,就是沈玉霖之前的那个顾姨太太。我跟你说,这事奇怪的很。你知道何觅他们几个常聚会的,我家何觅这方面好,从不正牌子立一个身后还藏一个,基本上只要不是那种特别不堪的场合都愿意带我过去。我就悄悄跟你说,其实那天沈玉霖是瞒着菀菀把他之前的顾姨太太带过来吃饭的,谁晓得巧得很,Miss周在外头定了场子开假面舞会,菀菀不知听谁多嘴说我们在里头的包间吃饭。你也知道沈玉霖是很宠着菀菀的,你当时不是还给他俩做过专访。菀菀一来,这种前姨太太自然是要藏起来的,毕竟见不得人,何况沈玉霖又宠菀菀宠的很,怎么忍心她为这种人伤心。” 葛芝桦一向羡慕聂菀菀好命,闻言似真似假地说了句:“沈督军真是不可多见的好男人啊,不过那种姨太太跟菀菀比,也真是提鞋都不配。” “是啊,但后头的事才奇怪呢。你知道,出了这种事,随便推个男人来挡刀,就说是他带过来的就行了。你也知道,我们那种酒局,大家交际都自由,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就勾搭上了里面一位姓魏的先生,听说那位先生和当今的警察局长有些关系,刚好那魏先生也没带女伴,就把她带在身边交际,算是扛了这个雷。” 云樱不太知外头事,只以为魏知年仗的是魏局长的势。葛芝桦更不晓得,她虽是做记者的,但到底不是圈子里的人,消息恐怕比云樱更滞涩些。抿了口温凉不盏的口摩卡,苦味回甘,又问:“那你说的那巴掌是什么意思?” 云樱悻悻。 “她狗仗人势,打了我一巴掌。偏我家何觅是个好性子,席上又有那位先生,也不好闹大,只得忍了。” 葛芝桦啊地睁大了眼,却说:“可真是个泼妇。” “可不是。” 两人就在这说着苍葭的八卦,由百乐门当红的歌女献曲一首后,比赛就正式开场了。苍葭作为参赛者,留给她的位置自然是前排的位置。她左边坐着聂菀菀,右边则坐着Miss周。 聂菀菀的主题是林中仙,Miss周的主题则是冥府路,苍葭的主题最直白,她的主题是自由。 轮到燕子和莲子上场的时候,本与Miss周耳语的苍葭忽然神色肃然起来,空气中金粉浮动,燕子和莲子的猫步因此走的十分可考,评委有男有女,她拿到的号牌比较靠后,并不占优,因此到她这一组时,评委们的热情自然不如起初高涨。 不过显然燕子和莲子这两张平凡的面孔博得了部分评委的兴趣,秀场上也因此响起窃窃私语,连聂菀菀都一脸莫名其妙地盯着她。 选两个路人脸当模特,这实在是,太大胆了。 而评委们显然也有着与在场大多数人相同的疑惑,因此到设计理念介绍环节时,苍葭上台面临的第一个问题就是,为什么要选两个非专业人士来当模特。那主持人似乎还嫌场子不够热,在翻译完其中一位洋人评委的问题后,还自己夹带了句“请问顾小姐是不太了解我们大赛的庄重性吗?”这种充满挑衅和话题度的私货。 这男人涂脂抹粉,自诩风趣幽默,实则刻薄傲慢。苍葭向台下几位评委微鞠个躬,脸上恰到好处的优雅笑容。放在她跟前的麦克风未掩住她的容貌,相反,大灯打在她脸上,整个舞台此时有三个中心,她、莲子和燕子。而莲子和燕子有在她左右略微偏后的位置,因此这位衣着朴素但又值得玩味女子,此时已当之无愧成为了所有人的视觉中心。 -- 第107页 她偏偏不怯场,没有聂菀菀上台时的意气风发,也没有Miss周上台时的活泼灵动,她只是面容平淡的但在那,但她挺直的肩和平和的笑,都让人不能忽视她那蕴藏在内心深处的自持与骄傲。 第62章 . 三甲 美的自由论。 此时的她似乎感染了一些人, 但她其实并不在乎。她只是认真思索了主持人的问题,然后回答:“我今天早上出门的时候穿了件呢子外套, 是普通的花呢料,因为我自己开成衣铺,所以有渠道拿到质量相对好但价格相对低的料子。这件旗袍是棉布的,我自己裁的,也同理。靴子比较贵,漆皮的, 花了我五个大洋。” 她说着先自己笑了下,而在场的众人显然不觉得五个大洋是什么大价钱,又或许是被她轻松又幽默的语气打动, 便也跟着笑了。 待众人效果一阵,她又道:“不过我想在座的各位大多识货,瞧我脖子上这串项链, 兴许嘀咕我明明有钱,做这种朴素打扮不过是为哗众取宠。其实这串项链不是我的,是我男朋友一早上见我这样打扮,实在看不下去随手丢给我的。” 人群中又再响起一阵喧哗, 毕竟贫家女遇阔少这种故事不论在哪个时代都是好谈资。苍葭也像天生就会调动媒体情绪一般, 此时竟又笑着停了停, 任由记者的闪光灯拍她, “评委先生、女士们刚问我为什么要选两个非专业人士当模特, 实不瞒大家, 她们两位是我铺子的伙计。我本次的设计主题是自由。众所周知, 自由是个广泛的议题,西方一位叫做穆勒的哲学家曾在其著作《论自由》中阐述了一个观点,即创造条件鼓励和促进个人自由, 可以提升集体幸福感。我不是哲学爱好者,也不懂功利主义的内核,但我赞同创造和鼓励个人自由这个观点。在贵族时代,美是专为特权阶级服务的,而我今天想在这个秀场探讨的,则是人人可有机会接触美、享受美、体会美的自由,即是美的自由。美应该不止服务于特权阶级以及美人,美服务于所有人,所有喜欢它、追寻它,想要拥有它的人。” 所以说顾渺渺是在是个肚子里有货的人,虽然不知道《论自由》是什么,但既然脑子里有这段记忆,自然是要拿出来用的。而这段话也的确唬人,很快,底下涌来潮水般的掌声。 这些西方人自然喜欢自己的哲学家,而西风东渐,在话里偶然带一带X个国家的XX里说了什么,就仿佛真能把自己抬上一个档次。 闪光灯亮的更勤了,不过仍有一个评委问她:“顾小姐,我看你的资料,其实你的背景相当一般,那想来你口中的男朋友很背景了。不然恐怕也不能进我们这个大赛来。” 苍葭本以为女人才会揪着这种香艳的阶级之事不放,没成想男人其实也一样,看来还是她狭隘了。 这男人有一双深沉的脸,苍葭对他点头示意,笑容依旧得体而优雅。 “不是的,是Miss周邀我来的。不过我能遇见Miss的确是因为我口中的男朋友。但这位先生,我选这个主题既不是为了哗众取宠,也不是为了恰普通人的钱。我选这个主题只是因为我也是普通人的一员,因为我认为人人都有追求自由的权利,而我恰好都做美的生意,自然就会变体成人人都有追求美的权利了。以及,私人生活与个人事业无关,我想这句话您一定是赞同的。” 那位先生哈哈大笑,本来隐含迫视的眉眼也亲和起来。 一场设计师大赛,苍葭可谓出尽风头。 先不说她以玉兔、嫦娥、蟾宫为设计元素为莲子和燕子设计的两件旗袍,极致的中国风却因为极简的用料被阐释出一种特有的生命力,而这种特有的生命力与两张平平无奇的面孔生出奇妙的和谐。 一如苍葭所说,人人都有追求美的自由。而她迎合或赋予了,这种自由。 下台后,她依旧坐回Miss周身边,两人互相夸赞一番,很快三甲名单便出了,头筹自然归Miss周,从天赋到名气她自然实至名归。第二名是一位从北平专门赶来的女士,巧的是她也姓聂。第三名是苍葭,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第四名则是聂菀菀了,说实在话,聂菀菀的设计和理念都不弱,只是对比苍葭来说就差了点意思了。若说她的设计是罗曼蒂克的美梦,苍葭则是平凡众生的烟火,而苍葭也早吃透了这种举凡大事必上价值观的潜/规/则。 而与聂菀菀此时略想僵硬的笑容相对的,是苍葭真心实意的笑脸。 你看,即使不靠着谁,只要给我一个相对公平的机会,我也能赢过你。 她看着聂菀菀,眼中意涵不言而喻,聂菀菀脸上闪过一丝难言痛恨。 对于这个凭空杀出的黑马,媒体自然不会放过制造新闻的机会,颁奖一结束,纷至沓来的记者便已包围了她。苍葭在秀场上落落大方,但碍于魏知年,私下并不愿意与这些记者打交道。但她也知道这个时代有话语权的人得罪不得,于是只好一直跟着Miss周,妄想浑水摸鱼伺机脱身。 她今日大放异彩,正该是万众瞩目的时候,却忽见一小记者与Miss周耳语几句,Miss周立刻像只受惊的兔子般,抓着苍葭的手就往后台走。 与苍葭不同,Miss周应付惯了记者的,很快就把她带去了后台一个贵宾室,半掩的门透出袅袅茶香,那煮茶的女人在缝隙里露出一个侧脸,只见她鼻梁挺拔而红唇美艳,Miss只与她说了一声魏先生在里头等你便避之不及的走了。 -- 第108页 自然有人为她开门,方才与她针锋相对的先生见是她,目光自是不掩惊讶,竟问魏知年:“这就是你的女伴?” 魏知年显然和这人熟稔,脸上有笑,自然亲切。此时倒茶的女子手莫名偏了偏,魏知年一皱眉,立刻就有人把她带下去,之后又换了另一个一样美艳的女子过来。 魏知年打开怀表看了看时间,便低声道:“过来。” 不容置喙的、温柔的、霸道的。 苍葭挑挑眉便走过去了,本来想坐到另一个沙发上,却直接被魏知年拉到怀里,那个洋人对这一幕更加惊讶,嘴里不知感叹了句什么话,然后十分情真意切地对魏知年道:“你竟也有吃荤的一天。” 魏知年喂了她口茶。 “刚才说的事拜托你了。” 那洋人只是笑:“好说好说。” 苍葭不知道他们打什么哑谜,不过直觉不是什么好事,于是干脆在那安静吃茶。 她的安静显然取悦了魏知年,于是又将她往怀里拖了拖,与她道:“顾老板今天可开心?” 又仿佛是想要取悦她似的。 不过这人向来一时好一时歹,苍葭从侍女手上接过新茶递给魏知年。 “开心得很。” “那好,待会咱们再去开心开心。” 捏着她的手吃了茶,又同那洋人说了几句她听不懂的话,魏知年便带着苍葭离开了。 而秉着人道主义的关怀以及撸顺毛驴的习惯,苍葭仍是在上车后低声问他:“是生意上的事还是?” 而魏知年今天果然愉悦,手顺势摸上她的锁骨,低声对她说:“红姐失踪了。” 苍葭不懂其中弯弯绕绕,但心知八成是红蝴蝶的事了。 她今天赢了聂菀菀,实在心情好,于是任他碰,眼里含笑。 燕子和莲子被另一辆车送回去,苍葭不问魏知年要带她去哪,毕竟问也没用。 与今日苍葭乍然翻红相对,今日对于聂菀菀来说是相当屈辱的一天。尤其她前几日还接受了女报的专访,众人也都认为这一届上海明珠的前三甲非她莫属,孰料竟中途杀出程咬金,令她与奖杯失之交臂。 云樱早与苍葭有过节,葛芝桦心里则想的是舆论与新闻,两人各有心思的陪着聂菀菀回到聂家。聂家在上海的宅子颇大,作为家中幺女,聂菀菀自小娇养长大,今日一路黑脸的回了家,家中父兄见了,难免都要问上一回。 聂父还好,觉得她女孩子家家小题大做,随意安慰她几句就上楼忙自己的事去了。聂菀菀的小哥哥最疼她,脾气又十分火爆,听着云樱替她抱怨了一通,登时便怒,嘴里更是不干不净,扬言要去找顾渺渺算账,让她吃吃教训。 还是聂菀菀拦住了,嘴里道:“是我技不如人,哥哥你别冲动,她如今靠着魏知年,也不是咱们惹得起的。” 其实聂菀菀也只是得了沈玉霖的提醒,叫她轻易不要招惹魏知年,但她其实也并不知道他的来历和背景,不过她也不至于像云樱那般简单的认为魏知年的依仗是上海的警/察/局/长。毕竟何家只是豪强,而沈玉霖可是手眼通天的军阀!能让沈玉霖提一句小心的,也必不会是什么简单角色。 但聂菀菀到底是娇养长大的,又早早出国留洋,自身也并没有太高的政治天赋,因此她话虽这样说,但心里其实并不真以为魏知年这人是个很大的威胁,就如同她这小哥哥一样,怕也是叫她害怕的,但那种怕,不是那种想起就令人战栗的恐惧。何况她还有沈玉霖。 于是在云樱说出“也该挫挫她的锐气”的时候,聂菀菀嘴里虽说她也算实至名归。 却没有再向之前那样狠拦她小哥哥。 第63章 . 嫉妒 之前怎么对沈玉霖,就要怎么对我…… 苍葭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别人的狙击目标, 不过就算知道了估计也不会放在心上。这里的夜色这样好,华灯初上时, 车水马龙与鬓影衣香共同构成这片中华大地上赫赫有名的十里洋场。 历史和当下的关系是什么呢?当你困于自身,自恨自苦时,数古往今来,或许能从里面窥到与未来有关的影子。所以支撑我们的,到底是与过去有关的温暖还是与未来有关的希望呢?苍葭一时有些出神。 魏知年看在眼里,竟难得没有扰她, 他的指尖在她锁骨上,微凉。 目的地到了。 西洋式的圆顶上头挂着会发光的牌匾,夜深且黑, 唯有红色的闪光灯一亮一亮,如同跳动的火焰。 百乐门门口站着一排保安,大门口停着好几辆汽车, 可知都是来这找乐子的。 从前顾渺渺跟着沈玉霖时从没来过这种地方,一则是沈玉霖这人爱惜己身,平时自己就不常来。二则是因为顾渺渺本身也没有出众的交际本领。起码作为一个姨太太来说,她学不会那种做小伏低的姿态。 不过如今占着顾渺渺身体的是苍葭, 之前沈玉霖带她过来赴宴时来过一趟, 不算很陌生。 百乐门门前的保安见他们过来, 连忙迎开。苍葭并不攀着魏知年, 在门口站定一会, 竟有踌躇。 魏知年因此回头笑看她一会, 风度翩翩地递过来一只手, 苍葭不好不给他面子,只得将右手搭上去。男人微凉的大手把玩着她的柔荑,无端生出淫靡的旷味。 他在舞厅里包了个厢, 不一会就有舞厅里管事的妈妈带着一排舞女过来,各个都是水葱似的女子,她们一见魏知年便如蚊子见了血,眸子都发亮。只有那聪明的不错眼地盯着苍葭瞧,并不敢轻举妄动。 -- 第109页 那位管事的妈妈也没见过这阵仗,一时摸不准魏知年的意思,只得公事公办地陪着笑:“魏公子,这十个都是我们舞厅里当红的姑娘,您瞧?” 魏知年脸上挂着笑,推一推眼镜,将那一排姑娘挨着个的瞧过去,却转头问她:“哪个好?” 苍葭此时约莫知道他此来的目的了,心中无端生出一股寒,脸上的笑意不变,摸一摸下巴,竟半倚在他怀里,眸子带着审视也带着冷。 “都不好。” 魏知年于是用一种十分无所谓的语气向那位妈妈道:“Miss章听见了吗?” 这位姓章的女士并不知道苍葭是谁,但她不想得罪也不敢得罪魏知年,立刻挥挥手令那些姑娘都散了,又堆着笑往前走了两步。 “我的爷,我可真不敢糊弄您,这十个真是我这里最红的姑娘了,其中露丝有多红您可是知道的,也就是您的面子,不然我都不会叫她过来。”一面说一面挨着魏知年坐下,可见于她而言,这是一个多么总要的主顾。 这位章女士虽徐娘半老,却风韵犹存。白花花的胸脯随着她说话一颠一颠的,饶是苍葭是个女人,也觉得怪赏心悦目的。 不过魏知年此人惯难琢磨,他并没有特别买这位章女士的账。包厢里光怪陆离的灯打在每个人脸上,魏知年脸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但他却在章女士开口说下一句话之前抓住了她的腕子。 若苍葭没有看错,章女士应该抖了一下。 真有趣,许多人都怕魏知年。 “Miss章收一收吧,我不吃这套。”睫毛下的眼瞳如同宇宙的黑洞,带着吞噬一切的莫测。章女士不敢笑了,苍葭这会在他怀里,倒方便了他。他的手又碰上她的锁骨,这画面香艳极了,章女士却只似个瞎子般全做未见。 “顾渺渺,跟她说我要什么样的人。”他的胳膊肘压着她,不许她起来。明明只是碰她的锁骨,却撩起身体里的火星子,她强令自己镇定。 “像我这样的人。” 章女士起初并没有太注意魏知年身边这个女人。虽然说她的模样也算水秀,但与她手底下的姑娘比还是差了一截。魏知年此时将苍葭放开了,从怀里掏出一盒雪茄来,他的袖衫笼着,露出精瘦的小臂。火柴将火划开,他咬着雪茄将看着苍葭,眼里带着星星点点的快乐,是一种隐含欣赏的快乐。 疯子欣赏疯子,变态喜欢变态。 苍葭心里吐槽,脸上却稳得住。 “章女士再去找找吧,别叫魏先生久等。”她的声音带着十二分柔和,细听下来竟有一种善解人意的味道。 那位章女士也算是个精明的人物,闻言立刻悟了七八分,看向苍葭的目光又与从前有些许不同。哎呀,原以为只是个有点姿色的幸运姑娘,如今才知人家是深藏不漏呐。章女士干脆也不再问魏知年,而是继续向苍葭打听。 “还请姑娘再明示明示,免得到时候找来的人又不对,平白浪费魏先生和姑娘的时间。” 苍葭这时看也不看魏知年。 “好说,最好念过点书,刚毕业最好,可以不太聪明但千万不能太蠢。不能爱钱,不能肤浅,然后要么长得像我,要么气质像我。” 她这话明明是说给章女士听的,脸却朝着魏知年。看到他将手里的雪茄灭了,点头赞她:“说的不错,看来你很懂他的品味。” 章女士不知魏知年口里的他是谁,但却莫名在这句话中嗅到一丝恐怖。 苍葭眼皮亦一跳。 章女士不敢再耽误,口里称她这就去寻人,站起来踩着小碎步就走了,走前得了魏知年一句把门关好,不经我允许不许进来。 她素来见惯场面的,自然知道这话后头什么意思。这话要是别人来说,Miss章兴许还会顺势打趣两句,可这人是魏知年,因此除了一个是字余话一句不敢多说。 包厢里如今就她和魏知年两个了人。门是锁死的,但说到底还是在外头,并不是十分私密的空间。灯光撩乱下,他脸上的光明明灭灭,昭示着一种未知的危险。 他忍很久了,她想。 而就在她的念头刚成型的那一刻,魏知年的声音落在她耳边。 “坐上来。” 苍葭当然不会这么轻易听他的话,不过她也不会完全不听他的话。她素来有一双明眸善睐眼,闻言先笑,继而歪着头问他:“原因呢。” 魏知年按住她的肩,摘下眼镜后他的声音又莫名低了些。外头隐约传来女人的嬉笑声,这是欢场也是销金窟,他选这么个地方来与她共赴巫山,也算是符合他的性格。 他耸耸肩,十分无所谓地将她抱上来,那本来极短的旗袍又被撩上去几寸,耳鬓厮磨间呼吸都重了几分,魏知年将她揽在自己怀里,因此她看不见他的表情。 “听说你跟沈玉霖分别是在大厅里来了一场,我想,你好像没这么对过我。” 还来不及打寒噤,他的手掌抚上她的背。 “让我瞧瞧你那天是怎么对沈玉霖的。” “好。”她那含着温热的话落在他耳边,第一次,她的手主动碰上他的身体。 非私密空间的刺激很好的愉悦了他们两人,其实从骨子里来讲,谁不是个疯子呢。 巅峰时魏知年问她:“你害怕吗?” “怕什么?”有什么好怕?她笑的漂亮极了,若细看,竟有几分癫狂的喜悦。她的喜悦感染了魏知年,他因此咬上她的唇。 -- 第110页 事后,魏知年看着她半倚在沙发上的上半身,目光转一圈,笑的意味不明。“看来这旗袍也不是全没用处。” “你就这么跟未来的设计界新星说话吗?”她脸上潮红未褪,说话的时候依旧带着点喘。魏知年听了便凑过去,他今天实在是兴致好,正好此时Miss章来敲门,他二话不说便说了句滚,然后又将她衣服掀开来了一次。 这次可真是连喘的力气都没有了。 章女士再进来的时候,虽见魏知年和苍葭都穿的齐整,但空气里淫靡的味道还是为这屋子之前不为人知事迹的留下了些许痕迹。 章女士只做不见,不过她带来的几个姑娘就没有她这么厚的脸皮了,尤其魏知年又是那样俊朗,他袖子挽着,半睨地看着众人,更照烫了那些凄惶的面孔。 所以说权利才是最好的春/药呢,这话何止是对男人,对女人一样适用。 苍葭在她们脸上逡一圈,章女士如今摸不准她的底细,但到底是不敢再忽视她了。 “魏先生您瞧,这次这几个都是我们这儿刚来的姑娘,干净鲜亮,现在外头流行大学生,我们这也与时俱进,各个都是大学毕业,还有一个是震旦的呢。而且您细瞧,是不是有那么点子像。” 魏知年此时正忝足,目光便没之前那样不耐,他将这些女人的脸看的仔细,然后问苍葭:“看中哪个?” 苍葭才不接他这话,而是反问:“你看中哪个?” 于是最终选了两个,学历最高的那个和气质最纯的那个。 章女士见终于交了差,心里狠送了一口,以为魏知年就要将两人带走,却听他道:“不急啊,先陪我们玩一会。” 章女士自然是不敢反驳的,将她们俩留下便走了,只嘱咐她们照顾好不提。 第64章 . 危险 他的方式。 这两个里其中有一个是比较敢说话的, 她人生的漂亮,尤其那双眼, 与顾渺渺是一脉相承的风情。这女子开口说话时,仿佛莺声呖呖,她显然才出来讨生活,或许心里还有些不合时宜的绮思,或许是因为尚未受过挫磨而不知天高地厚。 总之,她直接把苍葭挤开, 坐到了魏知年身边。惹得苍葭挑眉,嚯,江山代有才人出。 她人年轻, 又长得美,竟敢穿金丝绒这样挑人的旗袍,新烫的时髦卷发在她肤白如雪的脸上形成一种和谐的性感。另一个则又是一种形容, 乌油油的黑辫子使她有一种别样的纯美,穿的蕾丝领洋装看起来料子不太好的样子,若细看竟还有线头。不过越是这样越是惹人怜,倒可成全个令人潸然泪下的故事。 这两个姑娘, 一个光鉴可人, 一个芙蓉出水, 竟各有千秋。 “魏先生, 我姓文, 您也可以叫我莉莉丝。”她故意把语气放娇, 声音放软。魏知年不答, 端起一杯酒喂她喝了,却对苍葭说:“这里太冷清了。” 哦,还得叫一堆人进来唱歌跳舞。苍葭并不觉得魏知年是为了支开她, 倒不是觉得自己于魏知年来说有多重要,她惯来冷眼看人,有此一虑,主要是觉得魏知年想做什么也不会避人罢了。 她含着笑站起来,站起来的时候颇是居高临下看了那女子一眼,魏知年似有所感,竟看向她。只是他眸子里的情绪藏的太深,她尚不能懂。 这样的地方,舞女歌女都是全的。Miss章又刻意捧着魏知年,安排的都是一流的班子。包厢里小小的舞台上歌女烈焰红唇,轻吐般的唱着玫瑰玫瑰我爱你,那位文小姐几乎是要缠在魏知年身上了。 桌台上又放了三排酒,看起来怪慎人的。 苍葭不是个安静的性子,也无意去看莉莉丝在那演勾引阔少的把戏。也并不是吃醋,只是实在对蠢人作死这种事没兴趣罢了。因此转过去同另一个聊天,得知她姓周,也有个英文名,叫莉莉。真有趣,就仿佛是说好了一般,竟一个叫莉莉丝,一个叫莉莉。 周小姐相对要老实一些,不过也有些跃跃欲试的,只是她面皮薄,不知如何开口便是了。 舞台上又换了首歌,这个年头的靡靡之音听久了竟也觉得有趣味。苍葭见周小姐无意与她攀谈,便一心一意听起曲来。 正听到上头的歌女唱到“爱呀爱呀,郎呀患难之交恩爱深。人生呀谁不,惜呀惜青春。” 忽觉有手拍上她的肩,她回头,便见莉莉丝正目不转睛盯着她。 哦,是魏知年。 “过来。”他语气和声调都淡淡的。 过来便过来。 文小姐奉承了魏知年许久都不见魏知年主动同她说上两句,这女人一直作壁上观,却能引得他这般注意。文小姐因此百般不服。 因为不服,所以不让。苍葭本身也不想和他们挤来挤去的,干脆坐到他另一侧,魏知年见此,干脆将她揽过来。 台上的舞女们见怪不怪,依旧合着管弦之声起舞。在文小姐拼命使眼色的作用下,周小姐这时候终于不再做背景板了。 说话的语气、端酒的动作、开口时的表情都是教过的,即使温婉如周小姐,真打起了精神也是可圈可点的。 “魏先生,我敬您一杯。”周小姐站起来,宽大的袖摆显得她越发伶仃。她笑的温婉,人看着也干净。苍葭就这样躺在魏知年怀里看着她,又像是透过看她发呆。 文小姐也随周小姐一壁站起来,她身段袅娜,即使身处这样的境地也不掩傲气,只是傲气用错了地方,实在不是什么聪明的选择。 -- 第111页 魏知年听了,笑望着她们两人,他半靠在沙发上,看起来懒洋洋的。他眸微抬,眼镜的边框泛着金光,而她们其实并不知道这本质上预示着某种即将到来的危险。 唯苍葭知道。 魏知年拿起了酒杯。 是上好的威士忌,仅是闻着都能嗅出极烈的醇香。苍葭的心猛的一沉。 包厢里依旧歌舞升平,这里头坐着一个男人和三个女人,以及舞女与歌女,靡靡之音合着女人们的脂粉香包装出一幕考究的香艳。 魏知年白衣白裤,不必浊世来衬,他亦是可令人意乱情迷的翩翩贵公子。 却也不像个人, 似鬼,不是人。 那么顾渺渺会为魏知年心动吗?会。 抛开极端、禁锢、私欲,这个人有一颗渴慕爱的灵魂。爱是爱,不是虚荣、价值、条件的种种附加。他无视人,但他偏偏懂爱。 有人喜欢灰姑娘,有人喜欢白富美,有人喜欢一个人,只因为她是她。 这样的人,是顾渺渺内心深处所祈盼的。 苍葭在此种哲思之中抽离片刻,一杯酒递到了她唇边。 酒杯半满,浓烈扑鼻。 “我不喝。”她一面说,一面挑衅似的看了周小姐和文小姐一眼。 “没事,那我代你喝。”魏知年难得和她心有灵犀。 酒量真好。 见他半杯酒下肚,苍葭由衷地感叹。 “该你们了。”魏知年既然做得初一,就得由她来做十五。她于是微一扬脸,朝两人说道。 文小姐自然觉得十分屈辱,干脆又绕过苍葭去缠魏知年,她也算是个很有行动力的人,手搭上他的臂,说起话来娇滴滴的。 “魏先生,我酒量不好,也喝不了呢。” 所以说,人要找死,谁能拦之? 魏知年果然偏过脸看她,唇梢微扬,眉眼一弯,仿佛温柔的能看化一池水。 文小姐以为自己得手,正要笑着将酒递给他,却陡然被他抓住了腕子。也不过是电光火石之间事。 周小姐一声尖叫还没出口,就被苍葭那明晃晃的写上了你闭嘴的眼神制住了。她脸涨的通红,像一朵正盛放的玫瑰。鲜艳欲滴,是艳色也是血色。 “既然喝不了,又凭什么来敬酒。既然要敬就好好敬,酒量不好,那不如,拿命来喝。” 他的声音好温柔,温柔的似刀,在人身上划出一道口子,疼与怕让人不由自主地发颤。颤抖的睫毛如同蝴蝶,仿佛一种绝望的翩跹。 苍葭就这么看着他掰开文小姐的嘴,慢慢的,慢慢的,将那大半杯酒灌了进去。 酒的辣与眼前真实的恐惧让文小姐流下眼泪。 苍葭脸上没什么表情,内心也是冷静的。她不再看那边的风景,而是对周小姐说:“喝吧。喝到魏先生高兴为止。” 台上的人似乎早对这样的场景见怪不怪了,依旧冷漠的唱歌、奏乐、跳舞,仿佛这不是个惨淡的人间,而是快活的仙境。 文小姐大半杯酒下肚竟未醉,反而是清醒了许多,她此时终于收起自己之前那目空一切的傲气,低声下气地叫了声魏先生。 魏先生并没看她,而是凝眉看着苍葭。苍葭正陪周小姐喝酒,不过她的确酒量不好,周小姐喝一杯,她只喝一口。 偏偏周小姐被刚刚的阵仗吓到了,对此竟无异议,温顺非常。 苍葭感觉到魏知年看她,于是回头朝他抬了抬酒杯,像是在与他干杯。 魏知年不过一笑,之后又耐心同文小姐玩起来。 女子的脸因为酒精的作用呈现出不正常的坨红,身子支不住似的,却不敢再往魏知年身上倒。然后,她眼睁睁看着魏知年给她倒了第二杯酒。 “文小姐,我们继续。” 最温柔的脸,却说出了最残忍的话。 待喝到第五杯的时候文小姐终于崩溃,大声喊着魏先生我错了,我求求您,求求您。她声泪俱下,一声声如杜鹃啼血,周小姐此时已经快昏死在桌上了,但由于苍葭对她比较温柔也很有耐心,许她慢慢喝,也许她边喝边吃点东西,周小姐只是生理上的醉,其他都还好。 苍葭知道魏知年一向是个很有耐心的人,果然,文小姐这般反应既没有激怒他也没有打动他,他只是不紧不慢的又灌了文小姐一杯酒,然后就任由她瘫在地上。 魏知年目光一过来苍葭就知道这个人要做什么了,原来这就是他的手段么,苍葭心想,也算是好手段。 她不是什么善男信女,要成神必须心怀苍生,但其实很少有人会提起,若要心怀苍生,必须心硬。因为苍生是一个很大的概念,你必须有十分果决的取舍观念,才可以明白什么是苍生。 这就是为什么,神是神,佛是佛的原因。神与佛的苍生,从来不同。 魏知年那一双修长的手覆上她握杯子的手的那一刻,她抬起头来看他。那是顾渺渺的眼神,茫然里带着应有的坚持。 “顾渺渺,你要插手我的做事方式吗?”他问她,听不出任何情绪的问她。 “不,你有你的方式,但其实她们也很可怜。” “所以呢?” “就,稍微,不那么过分一点点吧。” 她想了想,用一种十分平淡的语气叙述道。他听了,眼尾带出一点笑,唇落在腮边,但她却知道,他是让她把位置让给他。 -- 第112页 第65章 . 驯人 我是他们的一员。 于是她就让了, 又重回原有的位置坐下。还向台上唱歌的歌女品评她的表现:“这一首没有上一首唱得好。” 那歌女显然也发现她对于魏知年来说比较特殊,有没有地位之类的她不敢猜, 但起码不会像文小姐和周小姐那般惨。因此兢兢业业地听了,又换回之前那个比较欢快的曲调。 周小姐晕晕乎乎的,再抬起头来时发现眼前已经换人了。这张仿佛玉面修罗的脸极大的刺激了她,可惜她实在醉的太狠,大着舌头战战兢兢地喊了声魏先生后脸就再次埋了下去。魏知年也不恼,随手拿起苍葭之前喝过的杯子饮了一口, 然后找了个干净杯子倒了点凉白开,又从怀里掏出一块帕子,将那帕子浸湿了, 一点点揩上她的脸。 等周小姐略微清醒过来一点,魏知年直接朝外喊了声,进来。 那位文小姐明明已经醉的不成了, 却硬是被吓的存了一丝理智。她几乎是爬到苍葭跟前,嘴里喃喃地念着一些让人听不清楚的话。但苍葭知道,她说的是救救我。 苍葭在心里叹口气,对于这两个女人, 她说不上喜欢也谈不上同情, 也知道魏知年留着她们有用, 因此是决计不会把她们弄死的。但她是上帝视角, 她们却不是。 考虑到她们不是上帝视角, 也秉着人道主义的关怀, 她还是把瘫在地上的文小姐扶到了沙发上。而魏知年见她如此, 倒也没说什么。 外头很快进来几个男人,唱歌的歌女因此弦错了一个音,额上渗出细汗。这TM到底是什么绝妙的人间场景, 苍葭心里吐槽。 “如果你自己醒不了这个酒,我就让他们给你醒酒。”他在她耳边轻声道。 周小姐忽然一个机灵。 他打了个响指,只见里头有一个男人出列朝他们这边走来,周小姐仍迷迷糊糊的,然后苍葭见文小姐一面目不转睛地盯着魏知年和周小姐那边,一面十分绝望的说不要。 苍葭此刻十分想扶额,但是基于此时场面的恐怖性与严肃性考虑,她忍住了。 就在那个男人将周小姐的衣服扣子解到胸前时,周小姐终于清醒了。 不过说清醒或许有点夸张,但她确实明白了即将会发生什么,一声非常尖利的不要刺激了文小姐早就脆弱的心脏。周小姐脸上的泪淌到脖子,打湿了她的衣襟。 魏知年见此,摆一摆手,那男人便立刻放手离开了。被解开的扣子又被魏知年亲自替她一点一点扣起来。周小姐侥幸逃过一劫。 然后她听见他说:“你看,你选的路,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 周小姐此时终于吓的话也不敢说话了。 而舞台上此时竟在唱《何日君再来》,正唱到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苍葭莫名地眨了眨眼,想,可别再来了,再来这看一场魏知年在线狠手驯人吗。 魏知年这时终于又再坐回到苍葭身边,一连串的折腾和酒精让他有点疲惫,两人相顾竟一时无言,不过她不喜欢冷场,亲自上手替他整一整领子,却道:“魏先生,没有什么时候比我此刻更想谢你当时不杀之恩了。” 巧言令色这种事,她素来都是信手拈来的。偏偏话说的冷静又真,魏知年按住她替他整理衣领的手,却说:“这扣子不是这么扣的。” 虽说现在法律上写了不许人/口/买/卖,但谁也知道这不过一纸空文。不做明面上的买卖,但签的合同违约金可达几十倍甚至百倍,且一签就是十几年,实与买卖无异。 魏知年买了这文小姐和周小姐十几年的自由,合同却依旧放在Miss章手里。而此时苍葭终于知道这两人的本名,一个叫文秋,一个叫周静雪。论名字,这俩人竟还有些缘分。 一阵闹哄哄过后,她们两人随着魏知年和苍葭回了魏府。 离开百乐门前还遇到几个熟人,其中就有赵非和冯念安。 冯念安身上的学生气现在竟莫名散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楚楚风情,她一见苍葭便觉亲切,下意识不去看魏知年,上前两步喊了声顾老师。 于是就有女子在旁边笑她:“念安你现在也不是学生了,还瞎喊什么老师,没得叫人误会。” 苍葭不识得那人是谁,但想来也不是个什么重要人物。而冯念安竟也不恼,反而风情万种的笑了声,挽着赵非的手臂回头嗔她:“你净打趣我。” 如今魏知年身后跟着两个女人,按照社交场上的规则以及演员的自我修养,苍葭此时必须表现出嫉妒、痛恨及无可奈何种种情绪,于是她只是冷淡的同冯念安唔了声。而剩下的人无疑也看到了他们身后跟着的那两个女人,她们之中不乏有人听过顾渺渺的事迹,不论出于什么心理,但总归现在场面上幸灾乐祸的比较多。 不过因为苍葭的脸比较黑,何况后头又跟着两个,也没人深留他们。不过魏知年显然很有谈兴,于无人处他竟极小声的对苍葭说了句:“刚才和冯念安说话的那个,是个间谍。” 苍葭有些惊讶地看了眼魏知年。 不过她对这些事本身是不感兴趣的,更多是因魏知年的态度而惊讶。 时已入深秋。片片枯黄的落叶打着旋儿的落在车窗上,很快又被风带走了。苍葭半倚在窗边,想着晚上那场设计师大赛的一幕幕,这具身体本能地升起不可忽视的满足感,而在这令人沉溺的满足背后,她却想,等明天报纸出来后,关于这场赛事以及她,那些掌控了话语权的人又会如何描述呢。 -- 第113页 她与那些记者不熟,但在刚刚的热闹中也向其中几个留下了自己的名片,可惜还来不及有进一步的交流,就被魏知年带走了。 不过也不需要急着就做出什么动作或下论断,毕竟言论从来都是柄双刃剑。何况,在未与媒体接触下呈现出来的第一篇文章,或许可看出这些媒体的审美或是,背后倾向的人或势力。 捋清思路之后,她方有心情把一部分精力分给魏知年。 其实魏知年今晚也没少喝酒,但或许是天生就酒量好,也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总之他现在没有醉意。 蓝黑色的天幕掩藏了这个都市的欲望、罪恶、财富以及贫穷。令所有身处黑暗的人都产生一种众生平等的错觉。 “不,不要。” 是谁在说不要?她的声音那样痛楚,若你细听,甚至可以窥见其间令人窒息的绝望。 少女的鲜血染红了明黄的锦缎,在帝国覆亡后,明黄这种自古为皇室所用的颜色流入百姓家,但很多时候仍然会作为某种身份或吉祥的象征。 他听见有一个沧桑的声音跟他说:“不要报仇,他们会害死你的。知年,要为善啊,手上别沾血,别和他们一样脏了自己的心。” 可是母亲,我从十岁起,手上就已经沾血了。 我是他们的一员。 他放开女人枯瘦的手,眼底隐含的泪意却始终不能遮掩恨意,他的手温柔的覆上了女人的眼睛。 没有人应该死不瞑目,他想。 “我一定要报仇,母亲。我要他们所有人为阿姐陪葬,为我阿姐死去的好时光陪葬。” “弟弟太瘦了,多给弟弟吃点肉吧。” “阿妈你不要打弟弟了,二哥你快劝劝阿妈。” 那源于生命最初的也最温暖的记忆,他的血亲。他们才是他的血亲。 七年前的上海也是这样冷清的秋天,那是魏知年第一次踏上这片战火纷飞的土地,踏上魏氏先祖们生长的国度。 那时魏氏未来的家主也不是魏知年,而是父亲原配拿命生下的独子,大他三岁的魏知裕。 这位魏少爷锦绣堆里长大,外家曾是南洋炙手可热的船商,不过这两年因为家族内斗内耗,同行虎视眈眈,家族势力因此大不如前。 但即使外家没落,也总比魏知年这个母不详的强。魏氏势力盘根错节,但向守古礼,因此虽说魏知年与总督在留洋期间有过命的交情,也不能动摇长房嫡子魏知裕的地位分毫。 魏知裕不喜魏知年,但也从不为难他,毕竟若无这点心胸,又如何能坐稳家族之位。何况魏知年本身也不觊觎家主之位,而与之相对的,魏知年因行事得父亲喜欢、得家族看重,因此魏知裕后来亦对魏知年多有拉拢。 其实若没有傅莹,魏知裕和魏知年,也算是异母兄弟里兄友弟恭的典型了。 魏知年一时陷入旧时事,却不见身边女伴眸光泛紫,在这深沉夜中泛出难言光华。 啊,他的过去。因他思绪纷乱,那挂在空中的浮沉簿因此能一窥魏知年旧时事。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从来都是亘古不衰的真理。 苍葭于暗中吟无声的咒文,簿子在空中转的飞快,待魏知年再睁眼时,那些被他藏的极好的旧事便已全然收入她的浮尘簿中。 苍葭此时且不急,只如无事发生一般,抬起一臂回应他伸来的手,随他下了车。 第66章 . 微光 我人生里唯一的光。 晚风吹走酒意。 他带着苍葭下车, 而她则从善如流地挽上他的手臂。她素来喜吹晚风,就如一整天的疲劳与烦躁都能在晚风的挟裹下杳然无踪, 那双眼因此十分自然的笑开,魏知年余光所见,竟入了心。 “你最绝望的时候,是什么时候时候?”夜凉如浸,虫吟如泣。仆从替他们开了一扇门,开门的声音将他本来就低的声音压的更低了。他身上有酒气却无酒意, 她垂头的时候头发撩到脸,顺手将头发别到耳后。 “我所有的绝望都是沈玉霖给的。”因为即将窥视到魏知年的过去,苍葭便不介意与他说一说顾渺渺的过去。 风吹散了她的声音, 旧事湮于岁月,再想触碰时却不过一捧尘埃。泪意盈于睫,但眼泪其实并不真的属于她。但她属于顾渺渺。 对于她提起沈玉霖, 魏知年并没有给出过激的反应,或许是因为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但他分了她一个温文的眼神。 是假象吗?会被欺骗吗? 他带她去茶室,可见他今日是真的很有谈兴。 上好的祁红透出含着苦的甜, 第一泡的茶水是注定被倒掉的, 如同头一回经历的人, 往往都是没有下文的。 深夜喝酒都好, 偏要喝茶, 看来今晚是不用睡了。苍葭望了望窗外无边月色, 又回望四周陈设, 最终将视线定格在魏知年的脸上。 “你想听听我和沈玉霖,对吧?”她是个聪明人,而做聪明人奉行的第一个法则便是不要在不该矜持的时候矜持。 他这双手那样修长, 可以拿花也可以握枪。指尖因握杯而留余温,而就在几个小时前,他们还曾水乳交融,融为一体似的抵死缠绵。 但他们其实谁也不了解谁的过往。 可是为什么,只要看见她的眼睛,竟会总觉得尘世可期。 魏知年一时静默。 -- 第114页 但沉默往往也是态度的一种,苍葭学着魏知年的模样也煮了回茶,笑吟吟地捧着茶杯饮了一口,然后又将自己喝过茶的杯子重新倒上水递给他。 “最绝望的时候,是发现沈玉霖只是拿我当聂菀菀的替身的时候。魏知年,我也是好人家的姑娘。大学毕业后在家乡开了个铺子,家里琐事不断,但也还能应付。但怎么说呢,那时候的我其实没见过什么世面。”此时的她似乎美的超出了她一贯的水准,魏知年鬼使神差将雪茄递到她唇边。“别过肺。” 吞吐之间,烟雾熏了她的眼。 “这个世道其实不给我们这种人活路的,行差踏错一步就是万劫不复了。沈玉霖当时赶我走,他以为给我一笔钱就算仁至义尽,你说他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一个女子在这乱世里,不明不白的做了人姨太太,已经是低人一等了。就算是太平盛世寡妇都不好过活,何况是乱世里不受法律保护的姨太太。这种身份,谁都可以来踩上一脚,就比如魏先生你,你想要我就要了,如果我不想拿命去抗,除了受着好像也没别的办法,不是吗?” 她一改从前常带笑意的面孔,下颌线慢慢收紧。魏知年本来想要摸摸她的脸,竟一时踌躇,本来伸出的手又很有风度的收了回去。随着他手撤回的弧度,她的视线慢慢攀上他的脸。 “是啊,没办法。”他笑的像犬。“我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也知道你想说什么。我和沈玉霖其实也没什么区别,一个诱骗,一个强抢。但偏偏是我们这种恶棍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这个世界真不公平,是不是?” “是啊。”她说。这世界真不公平。“都说画者见白,乐者闻声,诗者觉哲。你吃尽了红利,不该像我一样觉得这个世界不公平。魏知年,你总在问我想要什么,想做什么?那么你呢,你想要什么?想做什么?” 她竟主动去抓他的手,从他手上抢到一口雪茄烟。她唇吻过的地方还有红痕,这将他的酒意激上来,换成另一种欲。 但他忍住了。 屋内十分深静。他深深的望了她一眼。 他依旧懒散地半躺在倚靠上,一手搭着膝盖,自然垂落的刘海遮盖住他的额头,他的眼神在这晦暗灯光的映照下更加幽深。 “我不喜欢我自己。”他说。“我也不能成为我喜欢的那种人,因为他们过的往往都不太好,起码都不如我。但我喜欢你,我想看你这么活着。” “然后看我过的不太好?” “我可以让你过的好。” 真奇怪,他明明在看她,但他更像是通过看她看到某段永不能回头的岁月以及潜藏在内心深处永不可达的渴望。 “我发现我真的很喜欢你。” 他将桌子挪走,然后将她拽去他的怀里,咚、咚、咚,她听到他心脏有力的跳动声。 “顾渺渺,做我人生里唯一的光吧。”我不需要太多光明,因为我要做这个世界的胜者。但如果可以,我仍有一个微小的祈愿,请给我一束微光,一束可以照亮我的微光。 “好。” 簿子在空中轮转不停,时光仿佛又回到七年的上海,那时候的魏知年年轻的过分。 “魏公子。”七年前的百乐门就已是上海赫赫有名的舞场,因要与皖、沪、江浙系的军阀谈一笔生意,家族有意推出魏知年,魏知裕便将他带在身边打理生意。 夜幕之下,魏知年一袭白衣白裤,他在西洋长大,洋文和中文一样好,一位白俄来的美人率先过来搭讪,他是惯于社交的人,自然捧场。 含笑接过美人递过来的酒,与周围所有人一样将手搭上女伴的腰,顺势请她跳了一支舞。这支舞结束,又有家风开放的千金大小姐前来主动请他跳舞。 少年风度翩翩,谨守社交礼仪,对女士尊重有佳,连同来的冯督军都打趣道:“知裕,你这弟弟怜香惜玉的很呐。” 魏知裕却不过一笑,心想,您可别当他是个有绅士风度的阔少,我这弟弟真发起狠来,连我都得让他三分。却还没答话,就听舞池传来一声惊呼,魏知裕脸色骤变。 果然是魏知年。 过来闹事的男士显然没讨到便宜,两只手臂都被卸了,那位女士吓的脸都白了,却还道:“魏先生,这原是误会。” 他的白裤子上沾了灰,暗红色的领带上绣了只兔子。他又生的白净,说话也是不紧不慢的,尤其还带着一副金丝框平光镜,看起来真似一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文弱贵公子。 将满二十一岁的魏知年比现在更有静气,性子也更内敛,他闻言也只是笑了笑,眼皮向上一撩,看了那女子一眼。 男人是不好打女人的,不过他从不轻易就算了。那女子见他看她,明明是一如既往的温文,却莫名叫她打个寒噤,然后就见他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就在她险些被带到因为惯性要跪下的当口,只觉手上一顿,他竟捏着她的腕子,结结实实给了那个男人一拳。 然后她听他道:“我不管是不是误会,施小姐,第一,我只是和你跳了支舞,并不代表我对你感兴趣。第二,我对你和眼前这个人究竟是什么关系也不感兴趣,但他既然惹了我,他总要付出代价。”说完又要动手,却忽然听人叫了他一声知年。 魏知年惯性地勾了勾唇角,在魏知裕拦住他前抓着施小姐的手将地上那人打的几乎只剩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 -- 第115页 魏知裕过来说了句算了,就叫人将那两人请下去,该送医院送医院,该给补偿给补偿,甚至还安排了专人上门赔罪,毕竟魏家虽不怕事,但到底远来是客,事情闹太大谁都不好看。 魏知年发泄了一通,竟只是重新挽了挽袖子,又整理一通西服领子,之后依旧风度翩翩的随魏知裕往冯督军他们所在的那处去了。 冯督军人不算年轻,不过那双眼睛仍然利的很,如今再看魏知年,略改之前的轻蔑,意有所指一般:“看不出来,知年小友真深藏不露。” 魏知年遂用十分标准的手势向冯督军敬一军礼。 “不敢在将军跟前班门弄斧。”是将军,不是督军。他依旧风度翩翩,却莫名多了一点让人看不透的城府。 冯督军闻言大悦。 谈判很顺利,尤其是魏家近年搭上的美国军/火/商供的货从数量到质量都比之前的供货商更好,华夏土地这片急需开发的市场就这样成为魏氏商业版图的布局之一,魏知裕一向喜这里的女子,魏知年知他癖好,因此在他提出在上海多逗留几日的要求时并没拒绝。 或许是源于儿时的经历,将满二十一岁的魏知年其实对女人的需求并没有其兄魏知裕那般急迫。因此他开始有大把时间在上海闲逛。 之前十几年高强度的生活令他很少能拥有如此空闲的时间,魏知裕担心他的安全,本来想要人跟着他,但他那时年少,亦知自己对于别人的价值远不如魏知裕,因此十分果断的拒绝了,随手拿了把枪便出门了。 雁阵惊寒,上海分明的天气带着凛冽的凉意窜上他的脖颈,深灰色的围巾随着他的脚步带起来的微风起舞,他连车也不要,就这样慢悠悠走在上海街边,如局外人一般欣赏着这里的繁华与众生。 第67章 . 母子 她的骨肉,她的伤口。 除了租界之外, 上海的其他地方大多龙蛇混杂,不过青天白日里还是太平的。 这是他第一次来上海, 见街头一排一排的小店,有卖布的、有卖鞋的、有卖成衣的,也有糕饼铺、面馆、杂货铺,往来的人流与车马形成鼎盛的喧嚣,稍微有点家资的男女都爱坐黄包车出门,再富裕些的便是坐车了, 偶有人在这里见到魏知年,不免惊觉宛如一位贵公子误入凡俗人间,也会令车马放慢脚步, 像是想要偷借时光。 时约十一点,正是家家户户要吃午饭的时间,一家极不起眼的小店飘来阵阵香气。魏知年循着香味走进去, 只见是一间十分狭窄的面店,但收拾倒还干净,一位收拾齐整的跛脚妇人走过来,她见了魏知年, 先是一怔, 然后便用上海话问他要吃什么? 魏知年对本地方言不是很精通, 但好歹也听懂了, 他在不发飙时决计是那种让人无可挑剔的贵公子, 谦和有礼的要了份菜单, 选了个比较靠里的座位坐下, 选了一份店里招牌的蟹脚面,又要了一碗红豆汤。 之后店里有三三两两来几个人,可见虽店面不大, 生意却还兴隆。 不过这样的小店,过来的多是周围做活的,或是普通人家的小百姓,魏知年那一身高定西服加薄呢外套与这里的环境颇是格格不入,浅灰色西装仿佛沾不得尘似,他人也坐的笔直,因无聊,便随手拿起店里小书架上的报纸看起来。 这种店也没有先上甜品还是先上主菜的规矩,没多久那位妇人就端了碗温热的红豆汤上来,她的性子似乎极好,兴许是觉得眼前这位客人像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又注意到他似乎不是很懂沪语,便用蹩脚的官话同他讲:“现在天凉,这个要趁热喝。” 魏知年不过是笑着点点头。 不过一碗小小糖水,但不知为什么,竟令他身心愉悦。一碗蟹脚面很快也端上来了,妇人似是之前感受到了他的冷淡,店里客人也多,妇人渐渐忙碌,这次就没再嘱咐他什么。 忽然一个很豪横的声音从外头传来,魏知年拿筷子的手便顿了顿,但也不过真的只是片刻而已。外头的纷扰真就与他无关,只是一心一意地吃着那碗蟹脚面。 “册那,把那个婆娘叫出来!”几个青壮汉子齐齐涌进来,将这间本就逼仄的小店挤满了,青天白日的天光平白被逼成一种暗淡的青灰。其中一看就是引头的,扯着嗓子嚎开,店内吃饭的众人见此,三三两两结账散去,最后唯余剩魏知年不紧不慢地吃着那碗蟹脚面。 那跛脚妇人早慌了神,嘴唇一动一动不知喊着什么,魏知年素来心冷,此情此景下,也只是皱了皱眉。那群人早在一进来就注意到了他,不过并没有把他当回事,只当是个不知人间疾苦和人情世故的阔少出来体验生活。 也不知道那妇人说了什么,几人又把周围的桌子都掀了,其中一个瘦些的,尖嘴猴腮,吊着眼同魏知年道:“小赤佬,你今天来这来的不是时候,快走快走。” 魏知年听了,眉毛也不曾动一下,不过左手顺势弹了弹裤子的灰,依旧充耳不闻地吃着那碗蟹脚面。 那群人今天过来是有要事,那瘦子见魏知年不理他,只是又骂了句就算了,并没做纠缠。 他们一股脑往后厨涌去,跛脚妇人要拦,却被他们直接扫到一边,只见一个约莫五十岁的妇人被他们拖了出来。岁月让她的脸上染上风霜,常年的劳作让她的脸色有些枯败,但仍可从眉眼中看出她年轻时应是个绝色美人,尤其那一双眼,即使老了,蒙了尘埃也蒙了风霜,也仍有令人不忍忽视的光。 -- 第116页 “放手,放手啊。”不知道是因为那个年轻妇人哭的太惨,还是因为他刚好吃完最后一口蟹脚面准备放筷子要走,一直无视周遭恶劣环境的魏知年此时竟抬起了头。 他的目光在那位老妇脸上扫过,在他尚未回过神来的空白情绪里,他浑身开始不由自主的发抖,过快到几乎不正常的呼吸泄露了他从来都掩藏很好的情绪,跛脚妇人还在嚎,外头又出现一个年轻女孩的声音,混杂着那些男人骂骂咧咧的粗糙嗓音,但霎那间,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为首的那个男子的太阳穴上,不知何时竟定被顶了一柄枪。 枪口不升烟的时候是很冷的。这也是个身长八尺的魁梧大汉,却仍比魏知年稍矮些,他因此可以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滚。”他淡淡吐出一个字。 那些人却显然是刀尖舔血混过来的,即使头顶被顶着枪,依旧敢梗着脖子喊:“你个小赤佬充什么,你可知道我们是……” “砰。”一声巨大的枪响炸在众人耳边,后头的话还未说出来,血浆和脑浆就爆了满地。魏知年的身上也沾上了血,为这深灰的西装平添妖艳的点缀。 那群人眼见领头的就这么被眼前这个不知道哪来的人一枪毙了,个个吓得面色如土。 “滚。” 他的第二声比第一声更低。 这年头有枪的人其实不多见,尤其这种制作精良的枪支就更少了,那群人在心里揣度着他来头,终是一句不敢多说,利利索索地滚了。 那名老妇失了钳制,终于在魏知年弯腰扶她的时候得以与他对视。 她的目光颤巍巍的,盛满了浑浊的眼泪。魏知年在成长过程中反复回忆过母亲的眼神,看他的眼神。 她到底是爱他,还是厌他呢? 还是爱的吧。 这一刻,他想。 那一年,在阔别十四载之后,二十二岁的魏知年终于再次见到了他的母亲,他的生母,他的血亲。 那一年,红蝴蝶因为连杀几位重要人物而被通缉,被迫离开上海避风头。傅静终于把自己抽死在了烟馆,留下还不尽的高利贷、跛脚的妻子与绝望的母亲。二十四岁的傅莹终于在休学一年后顺利大学毕业,在一家报社做职员。 魏知年在得知那群人是放高利贷的打手后亲去了烟馆老板处将付静生前欠下的债还清,连带着付了那个打手的丧葬费,烟馆老板兼高利贷老板张老板在付静犯病时曾听付静吹嘘说他有个同母异父的弟弟,家里有权有势,张老板当时只当付静吹牛,如今见到魏知年,一时竟后悔当初竟就叫付静就这么抽死了,不然说不准还能靠付静的关系攀上这个阔少。 解决完一切,他再又回到如今傅家寄居的小屋时,生母却并不愿意再见他。深秋夜寒,一如萧萧落叶之悲,他满怀着凄惶与悲怆在门口立了一夜,直到翌日天破晓,门才吱呀一声开了一角。 当时那种感觉,时隔多年后魏知年回忆起来,仍觉难忘。他向来从容的情绪此时竟至泛滥,只可惜一声母亲未出口,一双年轻又轻灵的眼睛就让他即刻收了声。 “知年,是我,你还记得我吗?”女子有一双极美的眼睛,齐耳的短发末梢带着深秋露重的寒气。 失望和温暖一齐涌来,一种复杂的酸楚袭上他心头。 “阿姐。” 后来他常去报社等阿姐下班,听阿姐给他说他们回乡后的点点滴滴。上海到底不是他的家,魏知裕虽然喜欢玩女人,但不会因为女人耽误正事。在启程回南洋的前一天,魏知年照旧去等傅莹下班,他带了一堆或实用或不实用的礼物,准备去向阿姐告别。 谁知道阿姐才从报社出来就与他道:“我跟阿妈说明天就走,阿妈让你过去吃饭。” 魏知年呆立当场,傅莹见了,便笑:“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还愣愣的。” 她没有当一个可怕的人,即使经年未见,即使同母异父,她也始终把他当成弟弟。 一种巨大的酸楚袭来。饶是他见惯世面,心也比别人冷几分,此时依旧像这个世上每个弟弟一样,深深地拥住了自己的姐姐。 那一刻,傅莹似乎感觉到,自己的脖颈上好像沾到了一滴他的眼泪。 魏知年这个人什么都可能缺,但绝不可能缺钱,两人叫上辆黄包车就踏上了回家的路上。路上,她对魏知年说了一席令他毕生难忘的话。 “阿妈其实很想你,只是她不可能原谅你父亲,知年,你明白吧。我们都把你当弟弟,虽然大哥不是个人,但其实他对我们也还挺好的。有时候二哥跟我提起你,还说如果当年能把你带来也好了。但我看现在的你,你也受了很好的教育,识文断字的,也很好。长辈的事我们不懂,但我知道阿妈从来没有一天忘记过你。” 魏知年是知道一些旧事的,望着付莹磊落明亮的眼睛,他感觉自己的连舌尖都在颤抖。 “可是,我的父亲杀了阿姐和二哥的父亲。他杀了妈妈最爱的人。”他最终还是问出那句让他内心深处最恐惧的话。 傅莹揉揉他的头发,眼里有宽仁的慈悲。那一刻,他感觉到自己被原谅。 “不是你的错,阿妈说魏家是魏家,你是你,我们都把你当成亲人。但是阿妈不知道怎么面对你。知年,你也大了,应该知道人的情感是很复杂的,阿妈恨你父亲,你是她的伤口,但你也是她的骨肉。” -- 第117页 话毕,傅莹竟见他把脸埋在手中,发出极其微小的啜泣声。 第68章 . 血缘 无岁月可回首。 落泪是一种多么陌生的感觉。不管是从小受到的教育还是自身心性, 都让魏知年与流泪这件事绝缘。但今天之后他才明白,很多时候不想哭, 真的只是未到伤心处。 大哥死了,二哥不知所踪,作为大哥的遗孀,那位跛脚妇人见到魏知年时还有些怕。母亲见了他,似有若无地叹了声,指了指她对面的椅子, 说了声坐吧。 他却不着急坐,反而往后退了两步,选了个稍微宽敞的地方, 结结实实地跪下了。 “阿妈。”因为极力的克制,他开口时所发出声音是含着一种难以抑制的沙哑。 母亲当年离开南洋来到上海一定受了很多的苦,而在这样的乱世里, 一个寡妇带着三个孩子的日子想也知道是很不好过的。 但魏知年一向知道她的母亲,她的母亲有着比许多男人都更硬气的灵魂。她明明是个极美的妇人,但她眼神里的力量感几乎可以令人忽视她的美。 这是他们母子相隔十四年后第一次同桌吃饭。 他的母亲深厌他的生父,但在与母亲的交谈中魏知年发现, 母亲还是关心他的。这种关心让他在温暖与凄惶之中倍感心酸。 他不能说父亲是对是错, 毕竟在他们的这种人的世界里, 父亲的行径再正常不过, 但父亲的行为也的确深深的伤害了自己的母亲。 而他也是基于伤害与占有的产物, 而不是基于爱。 除了付静的遗孀, 在座的所有人都知道当年魏知年的生父魏轩于街上偶见一妇人, 惊为天人。当场将她虏回家占为己有,这妇人几次逃跑不成,魏轩干脆将她软禁, 再之后,他们有了魏知年。 在魏知年满月的前一天,也是他们即将举行婚礼的前一晚,终年高热的南洋气温骤降,那妇人用刀捅入魏轩心脏,带着尚在襁褓之中的婴儿头也不回的离开。 可惜魏轩没有死,再见是八年之后,他终是不舍得杀掉这个他痴恋了近十年的女人,于是他只好杀死了这个女人的丈夫。 他找回了他的骨肉,又靠自己最后一丝善念放她自由。 “知年。”离开之前,母亲叫住他。 他明明比母亲要高上许多,却半蹲下来与之平视,他看见母亲的眼中盈然有光。 母亲转身回了房,没过多久从房里拿出一对小小的丁香。 “他们几个都有,阿盈自己在戴,阿静的给了你大嫂,你二哥说以后娶了媳妇就当传家宝给她,这个是你的。” 他长于锦绣之中,一天的用度可能都可以抵上好几对这样的金子做的耳钉。但它对他来说却像是无价之宝。 因为这是他母亲送与他的礼物,它代表着爱与接纳。 “阿妈,我不想结婚。” “傻孩子说什么傻话,以后找个人平平安安相濡以沫过一辈子,那才是福气。”她替他掖了掖鬓角,脸上有稀薄细碎的温柔。 泛黄的岁月再回首时依旧能够给人以微温,后来的一年里,因为要尽快介入家族的生意以及加快布局,他反复来回于南洋和上海。 他曾想过给予母亲她们一些金钱上的馈赠,但被拒绝了。 事情的发生其实也很突然。 那是魏知年刚过完二十三岁生日没多久,魏知裕自然不会关心他的生日,何况他现在在上海置了个外室,两人正是柔情蜜意,除了办正事,大半时候都和他那外室腻在一处。 魏知年和魏知裕不是一路人,偶尔去兄弟家吃吃饭,两人聊些生意上的事就各自散了。魏知裕也劝魏知年找个女人,也给他塞过几个,但看他始终淡淡,久而久之也就不再管他。 他那外室的宅子置在华山路上,那条路上有一片宅子住的聚是这种身份的人,男女主人偶尔会互相串门,常一起打牌、抽烟、跳舞到天明。而每到此时,魏知年都只会回魏府睡觉。 不过他虽不爱这种交际,但因行事稳健,手段狠辣,很得几位政要欣赏,魏知裕便不深劝,皆随他。 傅云依旧不知所踪,因为不想远在南洋的生父知晓生母的下落,魏知年与傅家的往来一直都非常低调,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对魏知裕更是瞒的密不透风。 甚至因为魏知年几乎无甚可谈的男女关系,加上他时常行踪不定,魏知裕不止一次怀疑过他的性取向。 傅莹于半年前嫁给了自己报社的同事,也是她的大学同学。 婚礼前夕,傅莹一张帖子下给魏知年,但那段日子他正谈一笔大生意,又虑到母亲的顾虑,便没去。 后来他曾无数次想,自己若当初以阿姐娘家人身份赴约,是否能为她消解此劫。因此每每想起,除却痛悔,便觉深恨。 魏知年始终记得,那是个雨天。 深冬的上海细雨成灾,书房温暖的壁灯下,他正百无聊赖的翻着一本英文小说,他的心腹阿杰在外头喊了他声少爷,阿杰的声音有点气弱,令魏知年感到稀奇。 “进来。” 雨打在窗上,丝丝寒气随着窗子的隙缝渗透进来,阿杰身高约一米九,他也是气场极盛的一个人,但与魏知年相比却仍是不如的。 阿杰在魏知年跟前有点面子,一般能坐着说的事魏知年都不会叫他站着,但今天他竟罕见的没坐下。 -- 第118页 魏知年明敏至极,眼中当即划过一丝阴寒。 “出了什么事?”他问。 “大嫂子冒雨过来,说傅小姐可能出事了。”阿杰是知道魏知年私事的,因此当付静的遗孀过来魏宅找魏知年,管家冒着风险过来告禀阿杰时,他当机立断就让管家把人请了进来。 魏知年闻言立刻站起来,连带落了那本之前正读的小说也没注意。阿杰跟上他的脚步,引他去了大嫂子在的客厅。 傅家人中,魏知年与这个大嫂最不熟。这也不能怪他,当年生母带着他从魏轩身边逃走,为躲避魏家,傅家一家因此过上了漂泊无定的生活。傅家那时便有离开南洋回乡的打算,只是时机一直不成熟,魏知年四岁那年,付静先被送了回去,一直寄居远在上海的大伯家,也跟着学点手艺。 因此魏知年本身就对这个大哥没多少感情,加上大嫂子曾亲见他眼睛都不眨就开枪要人命,对于这个小叔子。到底是怕的。 他的大嫂是个本分妇人,心里把傅莹当亲妹妹,因为实在担心傅莹的下落,此刻见到魏知年,一改从前的畏惧怯懦,竟激动的站起来喊了声四弟。 魏知年的耳尖跟着一动。 阿杰默不作声地带上门出去了,屋内只留他们俩,魏知年惯来笃定从容,此刻却有微的颤抖。 静嫂子见他如见青天,红着眼颤巍巍地说起傅莹失踪之事。 “三妹妹以往每个周天都要回来吃饭的,今天一早张生过来,说报社派了大妹妹出差,估摸着半个月才回来。娘留了张生吃饭,待张生一走娘就撑不住了,跟我说张生说谎,让我过来找你。” “阿妈为什么知道张生说谎?” “这,这我也不知道,但我觉得三妹妹如果真的被外派出差也会过来跟我们说一声的,而且现在还有四弟你,上次三妹妹还跟妈说想找个机会让你见见张生,就当作认亲。三妹妹一向周全,即使实在没空过来一趟,我们家里没有电话,但你这里是装了电话的,她应该也会给你打个电话说一声。” 的确,傅莹出嫁后,每周日都会回娘家吃饭,而因为魏知年身份特殊,他往往会在周日中午过来与母亲、姐姐小聚,完美错开傅莹的丈夫张生过来吃晚饭的时间。而且傅莹也的确知道魏知年的电话,就是担心家里有什么事她们联络不上他。 凭借傅莹的周全,若是要出长差,即使事出突然没空回娘家,也应该会找个机会给他打电话告知一声,然后由他告知母亲与大嫂子。 雨越萧瑟,魏知年长吐一口气,打了个电话吩咐阿杰把张生带过来。 但自幼养成的明敏让他下意识感觉到危险逼近,问了大嫂子一句介意我抽烟吗,在得到不介意的回答后,颤着点了支烟。 然后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又问:“刚你说阿妈怎么了?” 静嫂子像是被他吓到,张张嘴却发不出声来,魏知年长吐一口气,又吩咐阿杰去请大夫去傅家。 然后尽量心平气和道:“嫂子勿怪,我一时关心则乱。” 家里出了这种事,静嫂子并不比魏知年镇定到哪去,闻言便说:“没关系的,都是一家人。” 其实很少有人敢这么跟魏知年说话,不过魏知年显然也不介意。弹掉烟灰,他竟十分善解人意地问了静嫂子一句:“我待会可能会吓到你,如果嫂子不习惯,可以先换个地方休息。” 他的目光利极了,令静嫂子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但最终对傅莹的担心战胜了恐惧,她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说:“我还是留在这吧,三妹妹的事要紧。” 魏知年闻言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第69章 . 问他 傅莹。 那天晚上, 魏知年第一次见到傅莹的丈夫。男子油头粉面,有一副很是能讨小姑娘们喜欢的皮囊。 张生本来在家中安睡, 忽然就被套了麻袋带到这里来,人还蒙着。他是文人,本能的谨慎和胆小都让他此时双肩瑟缩。但他同时也是见过点世面的聪明人,他极是小心的打量着周围陈设,暗中计算着这屋中主人的富贵奢靡,心中却想, 我可有得罪上海的权贵吗?难不成是? 心中转了无数个念头,约莫五分钟后,里头的门被打开了。 只见一个男人目光如鹰般的盯着他, 张生额上的冷汗刷的就下来了。 带他过来的高壮男子将他引进主屋,只见那男子朝他一笑,笑容意味不明, 但在张生看来,那不是什么和善的笑容。 张生的目光被来死死地被魏知年牵引,没多久,一个熟悉的女声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他侧头一望, 竟是静嫂子。 他心里本来就隐着一件事, 此时一见静嫂子, 本来极度紧张的神经又再吊起来, 只听静嫂子喊了一声他的名字, 张生便强行令自己镇定下来, 哑着声问静嫂子:“嫂子怎的在这?” 魏知年长的不似其母, 更似乃父,加上傅家和魏知年双方都心低调,张生虽也曾听傅莹提起她有过一个同母异父的弟弟, 但傅家家贫,眼前这男子却显然钱权在手,因此张生并没往那方面想。 甚至因为魏知年生的与魏知裕肖似,张生便开始怀疑他或许是魏知裕的远房亲眷。他如今背靠大树,颇有点狐假虎威的意思,细细盘算一回,虽然仍然猜不出魏知年的身份,但很显然他的想法已经跑的偏到不能再偏。 -- 第119页 魏知年却没有跟张生说废话的耐心,于是直接问:“傅莹在哪?” 概因他人生的白净,又戴了眼镜,张生是个聪明的活泛人,便误会了魏知年的身份与他话里的意思。 是的,张生以为魏知年是魏知裕的亲戚,依靠魏知裕过活,此时把他和静嫂子都绑了来,是因为傅莹做出了什么不太好的举动。 于是他就先笑开了,心想,你是魏知裕的亲戚,我还是他姘头的亲兄弟呢,谁也没比谁高贵。 魏知年却只是目光沉静的看着他,而熟悉魏知年的人都知道,那是暴风雨来袭的危险前兆。 “不知这位小兄弟怎么称呼,莹莹她不是应该在知裕兄府上吗?我早说了她性子颇烈,得好好驯服才是。” 静嫂子还听明白张生话里那要命的信息,魏知年当下已是暴起。 张生被魏知年一脚踢到地下,还没来得及咳两声以示抗议,又被一拳打歪了脸。他到底也是个有脾气的,被魏知年这一脚一拳激出了性子,大骂道:“我姐可是柳楠枝,知裕兄心尖尖上的人,你放明白点!” 魏知年从来不是个轻易激动的人,此时硬是被张生气的眼都红了,而静嫂子此刻也终于回过了神,指着张生的脸道:“你,你把三妹妹?” 张生仍不知死,大笑道:“静嫂子,你可知魏知裕是谁?知裕兄能看上莹莹,是莹莹的福气。” 那一刻,魏知年目光如死。阿杰与他出生入死多年,最是知他,此时大着胆子上前按住了他的肩,道:“少爷,审人要紧。” 而魏知裕是个什么货色,大家懂的都懂。 魏知年深吸口气,他沉着脸,极利落地站起来,重又坐回了沙发上。张生忍着剧痛也想起来,却被阿杰驾着跪到了魏知年和静嫂子跟前。他本来还想挣扎,可惜阿杰力气实在太大。张生口中的血滴到他那素色的长袍马褂上,如同一曲提前奏响的挽歌。 静嫂子终于明白了张生话中之意,气的嘴唇泛紫,止不住地抖,看着张生的眼中恨不得滴出血来。魏知年听得见,她在低声骂张生畜生。 他就这么居高临下的看着张生,问他:“阿莹知不知道柳楠枝是你姐姐?” 阿莹? 张生眼皮一跳,心想,难不成这人不是魏知裕的人?魏知年似是看透张生心中所想,竟难得的笑了一下,他勾起的唇角如死神的镰刀,直划到了张生心里去。 “既然柳楠枝是你姐姐,难道她没告诉过你要小心一个叫魏知年的人吗?既然阿莹是你妻子,她没告诉过你她有个同母异父的弟弟吗?” “啊!” 音落,刀起。 他随身携带一把匕首,此时一挥,削铁如泥般削掉张生半只手,望着他痛苦到扭曲的面容,魏知年却十分善解人意吩咐阿杰:“给他包扎。” 阿杰闷声应是。 张生没有痛昏过去就是阿杰高超包扎手段的证明了。 他那张此前还嚣张的面孔此时灰败如死,魏知年从来好耐心,他一脚踏上张生的肩,斜睨他,一字一顿道:“阿莹在哪?” “在……在魏先生置的宅子里。” 魏知年留了阿杰收拾残局,重新换上一身衣服,依旧看起来纤尘不染般地往魏知裕华山路上置的屋子去了。 他去晚了。 那座标了魏宅两个字的宅子里依旧灯火通明,人在外头都能隐隐听到男人的笑闹声,魏知年撑着把伞,佣人见是他,连忙跑去告禀正在牌桌上大杀四方的魏知裕。 魏知年难得来他这妖精洞,魏知裕由着柳楠枝喂了口烟,脸上漾着笑。 “这事稀奇。”立刻让人招呼他进来。 里头的人魏知年多多少少都认得,聚是魏知裕在上海的酒肉朋友,其中也不乏有巴结他的。此时听魏知年过来,皆笑:“魏少今天来的是时候。” 因魏知年做事得力,又不与他争权,本来平平的兄弟关系近来屡有升温。魏知裕见了魏知年,招呼他:“你今天来得巧,何兄带了好酒过来,净平兄带了几个美人过来。就看你想要酒还是想要美人了。” 魏知年脸上依旧含着惯有的笑,仿佛对什么都淡淡的,皆不在他眼中似的。 魏知年环视这周围一圈,除了何铭之外皆是商人而非军阀或政/客,魏知裕的审美一向如此,生意是生意,私生活是私生活,他也不像魏知年对那些打打杀杀的事感兴趣,他纯粹喜欢做生意,在吃喝玩乐更是一把好手。 其实真要说千般手段,魏知年比魏知裕更像个混蛋。 但魏知年这个人,有底线,不比魏知裕天生纨绔。 还未等魏知年作答,就见一个男人一脸忝足地从二楼下来,一群人见状起哄,那男人魏知年倒也见过,这边一个有名买办的小儿子王云起,最近跟着他们做点生意。这种从小锦衣玉食长大的公子哥最对魏知裕胃口,两人近来好的恨不得同穿一条裤子,但不比魏知裕大条,他本能的怕魏知年。 不过这里是魏知裕的主场,因此王云起还是大着胆子朝魏知裕道:“知裕兄,那小娘子可真不错。不如让了我。” 魏知裕闻言扭过头,他鼻梁高挺,嘴唇有点厚,头发是天生的自然卷。 “呸,爷自己还没玩够呢。” 柳楠枝听了,蛇一样的臂缠上魏知裕,扬着笑道:“莹莹的性子是烈了些,该好好煞一煞。”魏知裕便在她腰间拍了一掌,调笑道:“我这小宝贝吃醋了。” -- 第120页 还不等刘楠枝回应魏知裕的感情,魏知年竟破天荒地按住了魏知裕的手。 “哥哥又有新欢了?” 魏知裕眼一睁。 “怎么,你小子今天想吃荤?” 魏知年一脸无可无不可。 “算了,女人没意思,还是玩牌吧。” 说着就示意牌桌子上的人给他让个位置,他着懒洋洋的样子果然激起魏知裕的玩心,又有柳楠枝在旁边添油加醋,魏知裕极暧昧地一笑,将那把牌一推,问他:“魏知年,你到底经没经过女人?” 这话问的重了,果见魏知年本来隐含的笑凝在脸上,半晌,他抬眸看向魏知裕。 “那不如哥哥送我一个女人?我看刚刚王云起提的那个就不错,兄弟共/妻,也算兄友弟恭。” 柳楠枝眉心不受控制的一跳。 魏知裕哈哈笑了几声,竟道:“行啊,反正住在哪里都是魏宅。带二少过去,告诉傅莹那个婆娘,打我没事,踹云起他们几个也没事,但若惹了我这兄弟,到时候出来恐怕就是一具尸体了。” 魏知年挽一挽袖口,若细细去瞧,或许还能因为曾在雨夜疾步前行而带出的小小泥点。 留声机里放着当□□手新出的曲子,女人的娇笑与男人大声的说话声形成这个夜里刺痛的背景音,魏知年孤身朝着人群相反的方向走去,带着孤绝的憎恨,走向地狱。 二楼,卧室门口。 女人的哭嚎在空旷的走廊间显得尤为清晰,此时又有一个男人带上门出来,见了魏知年,心照不宣地拍了拍他的肩。魏知年强抑住胃部因为愤怒而泛起的阵阵筋挛,理也不理那男人,令门口守着的保镖替他开了门。 门被打开的那一刻白光刺眼,他下意识闭上眼睛,反手一挥将门带上,跪在地上,捂住眼睛,无声的哭了。 第70章 . 撒旦 魏知年为何会成为今日的魏知年。…… 傅莹并没有看清来人是谁, 她只是发泄一般随手将枕头扔在地上,连笑声都带着一种绝望的癫狂, 直到她听见了一声阿姐。 眼泪在脸上无声的滑落。 魏知年根本不敢看她,他整个人都在发抖,连带着牙齿也打颤。 “你把衣服穿上,我带你走。” “带我走?哈哈哈哈,我现在能走到哪里去?畜生,一群畜生, 我要你们死。” 她的脸上有扭曲的残忍的恨意,魏知年偏偏不敢抬头,他深吸了口气, 指尖触地,发出轻轻的敲击声。 带着节奏的拍子让他强行镇定下来。 “阿姐,你先穿上衣服。后头的事有我。想想阿妈, 想想你自己,想想我,想想那些人,你得活着, 而我会要他们死。” 清冷的声音带着孤绝的寂灭, 太恨了, 这种感觉太恨了。恨意会灼穿人的胸膛, 傅莹只是目光空洞的看着他, 那曾经灿如千阳的热烈不见了, 就如同太阳死去了, 永远消弭在这尘世间,只余那令人发冷的漫漫长夜。 “哦。”她像是终于回过神来,对自己满身的淤青浑然不觉, 她今日穿着一件旗袍,此时已经非常皱了。淡青的颜色仿佛一种惨淡的绝望。她看着跪在门口的那个男人,皱皱眉,嘴角牵出一个嘲讽的笑容,良久慢吞吞地说:“你起来吧,又不是你的错,你跪什么。” 那一刻魏知年清楚的感受到,他的姐姐死掉了。 这个世界果然,从来没有永恒的好时光。 傅莹此人,自有其聪明、善良、高傲。她就这样慢慢的打量魏知年,问他:“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我审了张生。” 听到这个名字,她的眼中又在迸发出巨大的恨意,那种恨缠着爱与不甘,气血上涌,她咳的昏天暗地,魏知年下意识要去扶她,也被她下意识推开了。 “对不起。”她强撑着说。“不关你的事,但男人对我来说,真的恶心透了。”她说着,又再如绝望的幼兽低嚎起来。 魏知年有一颗既柔软又坚硬的心。他强行抓住傅莹的手,强迫她抬头看他。 “阿姐,我是你弟弟,我是你的亲人。” 亦是此时,他生受了傅莹一巴掌。 “杀了他们。”她终是支撑不住,倒在他的胸膛。 “好。但从现在起,你要听我的。总有一天,我会替你杀了他们,但我希望你可以活着。阿姐,为了自己活着,别便宜他们。” 他的声音那样铿锵,是一种冷冰冰的掷地有声。傅莹却只是将联埋在他的胸前,嚎啕大哭。他就这样站着,如雕塑一般站着。 等傅莹哭累了,他将她安置到沙发上坐下,朝着屋顶开了一枪。 砰地一声响,楼下所有的嘈杂都停了,魏知裕一句我艹没出口,就听王云起道:“他不会把那小娘们杀了吧。” 何铭在这群人中和魏知年走的比较近,闻言想了想,竟有些赞同的点点头:“说不准。” “晦气。”魏知裕咕哝一句,扔了手上的牌,摸摸柳楠枝吓得发白的脸,说:“我上去看看。” 王云起和何铭在这些人里头和魏知裕最要好,又个个看热闹不嫌事大,闻言也站起来,嘴里只道着我也去。 魏知裕无可无不可。 门口守着的人早在魏知年进去前就被他赶走了,魏知裕上来时见房门紧锁,皱着眉大喊了声知年。 傅莹显然认得魏知裕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抖了抖。她此时嘴唇都泛白,魏知年强压住几乎要暴走的情绪,他定定地看着傅莹,用低到几乎沙哑的声音嘱咐她:“谁都不能再动你一下,姐,你待会什么话都别说,我要先带你回去。你放心,我答应你的,都会做到。” -- 第121页 傅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但魏知年看懂了她的眼神,木讷、绝望,但又想尽力抓住希望。但魏知年不同,他的眸光是冷的。他扔掉外套,扯开领带,给人以无尽的想象空间,风月无边。 魏知裕见里头没有动静,眉头皱的越发的紧,正要伸手捶门之际,吱呀一声,门开了。 只见魏知年脸上含笑,右脸上的巴掌印还未褪,魏知裕看的眼皮一跳,低声骂了句,问他:“你把人杀了?” 一面说一面作势要进去,却见魏知年手一拦。 “活着呢。” “既然活着干嘛不让我进去?” “我看上她了,要带她走。” 魏知裕听了这话,却仿佛听见了个天大的笑话一般,于何铭、王云起各自对望一眼,目光不掩腌臜和恶意。 “呦,我们兄弟竟难得目光一致。” “还是莹莹小姐有手段。”何铭将最后几个字拖了个长音,魏知年却始终淡淡的。微微弯下腰,掸了掸裤腿上的灰。 “哥,我不想跟你抢,所以干脆让我吧。”他这话意有所指一般,魏知裕也不见得真舍得傅莹,但眼前这人是魏知年,一种奇怪的膈应在他心里生了根,他摆摆手。 “得,你头一回找我要人,我做哥哥的就让你一回又如何?”说着就要走,正转身的时候却感觉魏知年拍拍他的肩,他下意识回头。 他的弟弟,这个母不详的弟弟,这个阎罗手段又清心寡欲的弟弟,竟难得对他笑了下。 “谢谢哥。” 魏知裕只当他是真心看上傅莹,撇撇嘴。 “为个女人叫我哥,行了,我也不缺这一个,反正也被人玩过了。”他话说的不堪,难得魏知年仍然是淡淡的,魏知裕从来没有看透过他,此时亦同。 竟然魏知裕这样大方,王云起和何铭也都不好说什么。半小时后,他将傅莹带回魏宅。 因他脾性不同,上海的魏宅有两套班子,一套忠于他,一套忠于魏知裕。魏知裕从前也想在他的那栋楼里安探子,可惜安一次就被魏知年得出来一次送还他,这一次次试探也令他清楚地意识到魏知年实在是个硬点子。 苍葭看到此处,窗外忽然响起一两声鸟鸣,身旁的男人呼吸均匀,苍葭并不知道这是基于安全感还是自信的心理,似乎从第一天她与他同床而眠起,他就从不担心身边人暗算他或者伤害他。 任谁看到这种悲惨故事心情都不会很好,夜已深,顾渺渺这具身躯睡的熟,唯苍葭魂魄清醒的在这看故事。将傅莹被带回后的痛苦、憎恨、沮丧以及魏知年生母得知真相后一病不起又撒手人寰这些漫长到熬人的过程快速的看完,她已经知道了魏知年为何会成为今日的魏知年。 没成一个混蛋,但也不是好人。 心里还有温柔,但更多的是手段。 所以顾渺渺对于魏知年来说,其实是与他生母、姐姐那种人,更接近的一类人吧,他想靠近又不可及的人。 所以世间事,人活在这世间,有几个能真正脱离他们生长的环境以及家族呢?那是他们最初的启蒙,深处的渴望以及港湾。 苍葭的目光空茫茫的,因为实在不喜欢这种悲惨到仿佛一点希望都没有的过程,脸上就带出点倦怠的不耐烦。好在魏知年也真从不令人失望,反正谁惨下去,他都不会一直惨下去。 生母过世后,他将一直情绪不稳定的傅莹和不放心傅莹的大嫂一起带回南洋,养在自己置的一所宅子中。宅子里的佣人不知傅莹和静嫂子来历,起初隐有轻视之意,后来经魏知年整治,终知这两位都是他们惹不起的人。 这时已经距张生“失踪”过了两个月,魏知裕为人冷情,就在柳楠枝同魏知裕说起张生失踪之事时,魏知裕竟道:“你弟弟那个卖老婆的,就算死也是死有余辜,谁知道他是惹了谁。”便撒手不再管,此时柳楠枝所住的宅子已是有了魏知年的探子,他听了也不过一笑,泡茶的手顿也不顿,这是上海最冷的时候,不过冷透了就是春了。 他望一眼窗外冬景,一时竟有水叶沉红之感,不过他从来都是留不住美好的人,他心知。拿起杯盏饮了一口,眼中是人看不懂的寂寥。 王云起近来为他们牵了一笔买卖,买方与王家是远亲,又是新近崛起的势力,魏知裕十分热络,魏知年则一如既往的无可无不可。 谁知道一场十拿九稳的交易竟出了问题,那一批本来已经验好的货不知因何全进了水。买方正要翻脸,忽然被魏知裕那边的人一枪爆头。 魏知裕人虽纨绔,但并不是个傻子,立刻知道是有人想要借机浑水摸鱼栽赃他,立刻高喊魏知年的名字,示意他过来保护他。 魏知年也果然不负他所望立刻便过来了,他在对方的枪火中带着他往后撤,而就在魏知裕以为双方安全的时候,一柄枪抵住了魏知裕的头。 他的脸上依旧是惯有的微笑,魏知裕怒目一睁,低声道:“你个贱种想做什么?是你!” “是我啊。”魏知年在他耳畔说道,如撒旦之语。 而就在魏知裕以为魏知年要杀他的时候,却见他手上忽然不知何时多了把匕首,他没要魏知裕的命,而是要了他一只手,一只腿以及,做男人的资格。 第71章 . 父子 都得死。 两方交火, 各有损伤。不过其实那些已有的势力并不愿意新势力崛起,因此在之前那位冯督军的保举下, 此事最终不了了之,冯督军也趁势接收了那位新势力的旧部。 -- 第122页 魏知年为冯督军送上这样一份大礼,冯督军投桃报李,自然也为魏知年摆平了一些于他不利的风声。 魏知裕受了重伤,一时不能启程回家,此时魏氏在上海的势力已经尽听令于魏知年, 魏知年请了上海最好的医生为魏知裕治伤,魏知裕捡回一条命,不过他也因此染上了鸦/片瘾。 柳楠枝随即被接过来照顾魏知裕, 而此时,魏知裕已经袖子某种药的副作用下不能说话了。 柳楠枝记得,那是个上海初晴的白天。连日的雨雪与阴寒随着春天的第一缕风被吹散, 如同阴霾散尽之后的干净与希望,也仿佛一种回光返照的错觉。 魏知裕此时的脾气已经很坏了,可是柳楠枝不敢得罪魏家,只得忍受魏知裕无休止的拳脚与虐/待, 也不是没想过脱离苦海, 可惜魏知年就如一个木头, 怎么撩拨也不上钩。 下午时分, 春风带着微温的湿润吹进来, 柳楠枝伺候完魏知裕吃烟, 又服侍他睡下, 正打算去洗个澡疏散疏散,忽然有佣人过来请她。她心里惴惴,但也知道此一时彼一时了, 魏知裕这个样子,魏家以后必定是魏知年当家,因此二话不说,略梳了梳头就随人去了魏知年的书房。 他正在看报纸,阳光铺洒在他脸上,他的深情是那样静,在岁月的打磨下,他的气质越发沉着。但他喜欢笑,那种悠悠然的笑容总给人一种和气的错觉。但你若与他打过交道,便知他当真是个十分深不可测的人。 柳楠枝曲眉丰颊,一双眼惶惶然,她的脸孔诱人极了,魏知年见了却丝毫不为所动。房里没有其他人,柳楠枝鲜少与魏知年独处过,不明白他的目的,不免更加紧张。 他将报纸铺在桌面,自己择靠在皮椅上,一双眼目不转睛的地盯着柳楠枝。 “我听说你在找你弟弟?” 柳楠枝不知他缘何忽然提起张生,但她已经本能的感觉到一种危险。魏知年见她不回答,歪了歪头,脸上的笑越发深了。 “好吧,那我们换个话题。听说魏知裕当初看上傅莹,你为了讨好魏知裕,便撺掇让张生把傅莹送给他。但你没想到傅莹这般刚烈,大大得罪了魏知裕,你为了让魏知裕消气,就顺着魏知裕的意思给魏知裕出个要命的主意,他才会用那样的手段’教训’傅莹。” 柳楠枝瞳孔一缩。 魏知年却并不给她反应的时间,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柳楠枝身边,直接将她拽到地下。 她我我我的哆嗦了半天也没说出句完整的话来,魏知年却颇有耐心,半蹲下来低头看她,慢吞吞的,如欣赏一件精美的物件。 极度的紧张令她的脑子转的飞快。 “误会,魏少,都是误会。傅莹她张口就胡来,张生是她原先的丈夫不假,但是她自己贪慕虚荣才上了魏知裕的床。我也是女人,女人最懂女人的。她编这些瞎话无非就是为了让魏少您心疼她罢了,她当初自己嫌张生没出息勾搭上了知裕,但又不是天生吃这碗饭的,拿捏起来拿捏过头了,可不就惹恼了知裕。当然了,我也有不对的地方,我当初没拦知裕是我的不是,可我一个弱女子,他要做那丧天良的事我怎么拦得住。” 柳楠枝越说越顺,眼见就要编出个更完整的故事,魏知年的手却忽然摸上她的脸。此时无声胜有声。柳楠枝一个激灵,以为魏知年被她打动,作势就要贴上去,却又听他说: “傅莹是我姐姐。你们这样欺辱我姐姐,你觉得,我会放过你们吗?” 说着,他站起来。开了门,顺着光,她看见张生。 她失了半个手掌的弟弟人不人鬼不鬼一般的站在外头,如同一具才从地狱爬出来的行尸走肉。 魏知年眼见柳楠枝的恐惧放大了无数倍,阿杰本来要走,魏知年却说:“不如一起来看看这场姐弟情深的好戏吧。” 阿杰其实比任何人都更早知道魏知年是个疯子,因此闷声不响地找了个地方坐下,同他一起淡漠地看着张生疯了一般扑向柳楠枝。 柳楠枝在丧失最后一丝理智前听到那个十分和缓的声音说:“我给他下了十倍的壮/阳/药,然后,他已经三个月没碰女人了。” 三个小时后,张生死在了柳楠枝身上。三天后,精神时好时坏的柳楠枝在魏知年注视下打电话遍邀当初那场闹剧上的人来赴宴,理由是为魏知裕送行。 魏知裕如今这个样子,日后恐怕都不会再来上海,而这些人有的有魏知裕交情匪浅,有的则是希望能借此搭上魏知年,应的都非常爽快。 赴宴的地点在魏知裕为柳楠枝置的那座外宅。很奇怪,魏知年不是个精于享受的人,但是他的品味却是一流。宴会举办的十分成功,觥筹交错中,唯吸/鸦/片吸的迷迷糊糊的魏知裕时好时不好,柳楠枝一直陪着他,竟还得了一个有情有义的评价。 酒到正酣,莫名一场火滚过,魏知年九死一生带着魏知裕逃出火场,而剩下的人便没这么好的运道了。 后来好几个月,上海滩众人谈起这场火,都说是之前那位被魏家一枪爆头的买家的身后势力对魏家的报复。 而在回家的船上,魏知年回忆起那天翻飞的火星,脑海中一幕幕浮现过那些男人的脸,他手上拿着几张照片,一张是他们被大火烧的焦黑的尸体,一张是张生死不瞑目的脸,还有一张是柳楠枝衣不蔽体的模样。然后他回头去望魏知裕。 -- 第123页 魏知年推一推金丝边的平光眼镜,他还是一如既往爱穿白西服。 “哥哥,你想死吗?别急,我很快就会让你解脱的。” 看着魏知裕愤恨的眼神,魏知年内心平静至极。 在许多人眼中,魏轩和魏知年的父子情其实相当淡泊,毕竟这对父子相处的时间并不长,魏知年从小随生母长大,魏轩在寻回他之后没多久就将他送去了大洋彼岸的军校,后来他归家,又常因家中生意在外奔忙。 但与许多人所以为的不同,魏轩十分了解魏知年,就如同同类了解同类,自己明白自己。魏轩在看到魏知裕的那一刻便明白了对于上海所发生之事的情报中诸多不时之处。 但魏知年也是他的儿子,尤其魏知裕此生都不可能后继有人,魏家大房若仍想保住魏家家主的位置,他就必须要保住魏知年。 因此,魏轩夜审魏知年。 而如同魏轩最知魏知年,魏知年一样了解魏轩。 魏轩性喜奢华,即使书房也一样布置的金碧辉煌,魏知裕与其审美一脉相承。 魏知年自己择了个地方坐下,亲手给父亲煮了一杯咖啡,焦苦的香味弥漫在四周,为着深静的夜谱一支悲怆的前奏。 但悲怆的不是魏知年,而是魏轩。 “知年,就算你知道我必须为你收尾,保你日后坐上家主之位,你也需要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毕竟你害了我的儿子。”魏轩目光如鹰,他年轻时也是个心狠手辣的男人,老了亦不掩矍铄。那象征着财富与地位的装饰性的拐杖敲击地面,如同一个父亲沉痛的内心。 魏知年望着父亲的眼睛,笑容里多了些叫人看不懂的温情。 “我也是父亲的儿子,可是父亲,我也是阿妈的儿子。我是魏知裕的弟弟,我也是傅莹的弟弟。” 魏轩皱皱眉,他倒是知道魏知年上次带了个女人回来,但因为魏知年从来没向他提起过,他便当那不过是个不重要的女人。 傅这个字是魏轩的心病,他眸光渐利,用拐杖瞧一瞧地板,狠声道:“魏知年,你姓魏,你有今天也是因为你姓魏!你要认他人做父么!” 魏知年却很平静,甚至在平静深处,带着一种令人不忍直视的悲戚。 “父亲,我在上海见到阿妈了。她本来活的很好,而且她认了我。”她一生恨你,但她最终承认了我。 魏轩怔住。 “阿妈死了,魏知裕对傅莹……阿妈知道了,然后就死了。所以父亲,魏知裕一定要死。” “是,你说的是。” 他竟莫名被说服了。魏轩的回应让魏知年不可置信的抬眸,他的情绪从来藏得深,可是这一刻,或许是因为惊讶,或许是因为别的什么东西,他罕见地没能很好的藏住自己的情绪。 然后他看见了魏轩那张如巅似狂的脸。 “看来你不止像我,你还是多少有点像你阿妈。果然这世上不会有人比我更疯。” 他一面说,一面站起来,像是沉浸到某种谁也进不去的回忆里。 “她比我的命都重要,我连这条命都不在意,我还会在意别的吗?可是她不懂啊。但是没关系,她给我留下了你。她还是死了,死了我儿子手里,也好,反正也不归我。” 他越说越癫狂,但任谁都知道,他已经很累了。这种累是从心里透出来的无依的疯狂和绝望,魏知年立在当场,这一刻,他不知道他和他父亲谁更悲哀。 第72章 . 文周 世界的参差。 温热的水汀烧出人的热意。苍葭魂魄归体, 睁眼望了眼魏知年熟睡中的恬淡面容,复又闭上了眼睛。 一觉至天明。 苍葭醒来时魏知年已穿戴整齐, 坐在房内圆桌的一角看报纸,不知佣人是何人给他端上来一杯咖啡,焦苦的香气合着牛奶的甜,苍葭迷迷瞪瞪地打了个哈欠,却见魏知年饶有兴味地看着她。 因大概了解的眼前这人的生平,苍葭如今看他倍觉亲切。 这份亲切从脸上的笑以及眼中柔和且放松的表情透出来, 魏知年放下咖啡杯。 “你今天好像没那么怕我了。” 但他依旧是那个敏锐到让人心惊胆战的男人。 苍葭笑着从床上爬起来,眼见桌上还有一杯咖啡,心猜是为她留的。 “我都是人的光了, 还有什么可怕的。所谓高枕无忧,就是如此。”举止投足间带出顾渺渺的自然与开朗,她是这样目光平直生性孤勇的女子, 她应当有不错的人生。 魏知年并不说话,他生性内敛,喝完一杯咖啡后便出去了,照旧不等她。 与此相对的, 文周两位小姐昨晚委实睡的不太好, 今晨被叫起来的时候尤带着宿醉的疲惫。尤其是从前的职业习惯已经叫她们习惯了晚上开工白天睡觉的生活, 一时不能适应, 但昨天经历的一幕幕犹在眼前, 因此不敢不适应。 她们来时是什么都没让收拾的, 如今一应的衣服、胭脂都由魏府的佣人给她们送过来。两人昨天早被吓破了胆, 什么都不敢问不敢耽搁,迅速的打扮好后就随着前来服饰她们的佣人下楼了。 偏因那时候魏知年在等苍葭起床,用饭的大厅里只有孟紫叶一个人, 而孟紫叶迄今为止连对苍葭都十分恶劣,更何况这两位一眼看去便知是炮灰的小姐。 孟紫叶在红蝴蝶死后颇领教了一番魏知年的手段,因此一见这两人便笑开了,她脸上本就有癫态,与昨天那位冷静到冷淡的女士不同,孟紫叶嚣张非常。 -- 第124页 “你们是谁?”她扬着声问,问完又挂出一段银铃般的笑声,却叫文周二人不寒而栗。 她两人对视一眼,周静雪壮着胆子问了句:“你是谁?” 孟紫叶又笑,眼中含着轻薄的恶意,用一种近乎引诱的声调道:“你想知道我是谁吗?那你过来,我好好告诉你。” “你告诉她们她们也不会死。” 背后忽然传来一女声,孟紫叶脸色一变,本想骂她,却见魏知年也在,硬生生将到嘴边的话逼了回去。 十分不雅的翻了个白眼,低头去用饭了。 显然魏知年极富视女人如无物的本领,他硬是在这莺燕环绕的情境下透出一身的生人勿进、清心寡欲。苍葭就这样眼见他走到孟紫叶跟前,眼见孟紫叶情不自禁地颤了颤,然后用只有他和孟紫叶两个人听得到的声音与她耳语。 “红姐现在,在我手里。” 孟紫叶面色骤冷,魏知年却不许她再说话,挥挥手令人把她架走了。 这个可怕的女人走了,但那个可怕的男人又来了。文周两位小姐此时连对视都不敢对视,只恨不得没人能看见她们,只可惜是痴心妄想。 魏知年一向有耐心,不紧不慢地吃过早饭方让人把她们带去书房,苍葭亦跟着,心想,这种不用自己动手只做吉祥物的感觉可真好。 她眸光轻盈,眼角眉梢都带着放松,引得魏知年频频看她。而就在苍葭破天荒准备回应魏知年的感情时,他忽然停下往前走的脚步,而是朝她这边走了两步。 “顾渺渺,我觉得,你好像知道了些什么。”此时的他流露出一种真实的困惑,但那困惑背后支撑他的,却是另外一些让人害怕的东西。 她脸上本来放松的表情瞬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双恢复了平静的眼睛。 所以还是不能太飘,她想。 她仰头看向魏知年,下意识想退后两步,却被她拽住了,做不到。 “准确来说,是我大概知道了你是个怎样的人。”她尝试慢慢将他的手从自己的胳膊上推下去。“魏知年,你要明白,我的书不是白念的。虽然我以前是个恋爱脑,但并没有被强行降智。” 魏知年仍半信半疑,他笑着看她,捏她胳膊的手到底放开了。 “行,那就用你的脑子好好猜一猜吧。” “好呀。” 她的眼中忽的仿佛盛满星子,魏知年微怔,却不再看她,而是继续朝书房走去。 书房。 文周两位小姐立在中央,魏知年与苍葭分坐左右。他饶有兴味地看着这两人,这可怕的沉默与空气里的低气压交相呼应,然后苍葭便听魏知年道:“顾渺渺,说一说吧。” 诶?又考她。她眼波一折,脸上透出与年龄不符的狡黠。 右手抚着沙发的扶手,将说话的逻辑在脑子里梳理一番,方道:“看来两位小姐昨晚睡得不好,瞧着眼底乌青,脂粉也盖不住。” 她竟也学会了一点魏知年的耐心,魏知年的脸上辨不出喜怒,只是眸光淡淡的直视前方。 文秋的脑子比周静雪要灵活一些,强按着高压开口道:“昨晚的事是我们不懂事,实不该跟您争高下。” 苍葭却十分善解人意。 “这是你们的本职,你做那些是本分,是魏先生太难缠。”听苍葭吐槽魏知年,文秋吓的眼泪刷就下来了。 美人垂泪自有一番滋味,苍葭把节奏拿捏的很好,此时干脆拿出红颜祸水的嚣张,转头问他:“魏知年,不如叫她们也坐下吧,毕竟这么站着也怪累的。”眼尾还斜飞,嚣张极了。 不过顾渺渺本身仍是个纯良人,即使乔张做致,也总有一种板正的认真。 “行啊。”魏知年歪着头看了她一眼,爽快地应了她。 文周二人见魏知年竟听眼前这女子的话,不免惊讶极了,仿佛昨天那个阎罗般的男人是另一个人一般。 苍葭依旧笑眯眯的,待安排两人坐下后,又道:“很羡慕对不对。今天叫二位过来,是想和二位谈谈心。放轻松,既然昨天都没要你二位的命,今天也自然是无虞的。”她说完,竟还瞧了魏知年一眼。魏知年却不理她,而是含笑补一句:“不过明天就不知道了。” 说罢,斜着身子过去将苍葭搂在怀里,这场景实在香艳,惹得人怦然心动。 二人聚是一抖。 但苍葭到底没有魏知年好耐心,不过文秋和周静雪早在昨天就被魏知年吓破了胆,何况她们欢场打滚的,自然知道这些男人用起手段来,真可叫你尸骨不存。 “可以说说你们为什么做一行么?”她被魏知年裹在怀里动弹不得,要非常努力才能调整出一个舒服的姿势,只是这种挤压式的调整也实在撩人,魏知年的定力一向很好,此时也不免面色一变,搂着她的腰就在她耳朵上咬了一口。 苍葭耳根微红,但再说话时依旧冷静非常。 “两位可得说实话,这位魏先生一向有分辨真假的本事。” 魏知年今天似乎十分爱逗她,闻言看着她的脸笑了笑。“过奖。” 文秋看看周静雪,心一横,还是先开口了。 “就,大学的时候班里有许多家事很好的同学,那时候常和她们去舞会,久而久之就喜欢上了,觉得这种生活挺不错的。后来在一个场合认识了Miss章,说现在是新时代了,男女平等的,咱们女人得自己给自己的挣前程,说做这一行也不丢人,日后碰到个好主顾,风风光光的嫁了,算是阶级跨越呢。刚好那时候,又跟一个富家公子交朋友,以为可以谈婚论嫁,谁知他家嫌我家贫,棒打鸳鸯,哭了一场就去找Miss章了。” -- 第125页 “做这行多久?”苍葭撩撩头发,一时不知道是说这姑娘是有脾气还是贪虚荣了。 “半年。” “那找着好主顾了吗?” 这文秋到底还是个有些傲气的姑娘,人又年轻,也算见过社会的黑暗,但偏偏体会不深,竟回了句:“这不是还没找着么。” 魏知年于是便睨了她一眼,仿佛是在告诫她说话放尊重些。文秋看到魏知年的眼神,又再一抖。 很多时候,苍葭并不在不该嚣张的时候嚣张,她于是并未打蛇随棍上,而是恍做未觉一般,又问周静雪:“你呢?” “我……”周静雪抿抿嘴,像是很难为情的样子。“也差不多吧,从小人人都说我漂亮,不想就这么嫁个门当户对的,日后为了几文钱发愁,没完没了的生孩子,书也白读了,就做个普普通通的妇人。” “那为什么不做事业呢?”苍葭难得问了一句。 “啊?做什么事业?那不都是千金小姐闹着玩的吗?”周静雪虽说不如文秋机灵,但思维还是很清晰的。 魏知年又笑了。“听见没顾老板。” 苍葭一时竟无言以对,一脸不知如何作答的表情看了魏知年一眼,干巴巴地说了句:“听见了魏先生,两只耳朵都听见了。”十分的黑色幽默。 第73章 . 舆论 还有得玩。 文周两人自然听不懂魏知年话中未尽之意, 甚至连她们究竟为什么被买来了这里也依旧稀里糊涂的。 那张茫然的脸上,是青春与美貌调和出的凄惶。苍葭也逐渐适应了魏知年的怀抱, 将那两人睇了一圈,怀着哀矜勿喜之心,收了笑。 “行,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想法,那现在如果有个机会,你们要不要?” 两人互望一眼, 不敢点头也不敢摇头。 苍葭此刻是真服了魏知年驯人的本事。 亦是此时,魏知年握住她的手,示意她不要再说话。她眯眯眼, 心想,看来我还是不够有威仪。哂笑一瞬,便丢开不管。 “顾小姐可能说的不太对, 那不该叫机会。”一面说一面随手在怀里掏出一张相片。 他明明含着笑的脸也冷峻,带着不容置喙的果断与利落,与他那文质彬彬的面容形成一种巨大的反差,这种矛盾的拉扯却令他看上去更加深邃。 文周二人对待魏知年的态度与苍葭自然是截然不同的, 几乎是肉眼可见的, 她们本来打开的双肩又默默缩了回去, 但即便如此, 也丝毫不减她们的美貌。 那一瞬间苍葭甚至想, 若真生的这样貌美, 又读书识字, 心比天高也不算是稀罕事。 所以还真不是人人都是顾渺渺。 顾渺渺的主要问题,是她恋爱脑。但从其本质来说,那是个有志气的姑娘。有志气也有骨气。 苍葭爱看美人, 毕竟鲛人一族各个长得光耀非凡,自幼长在那样的环境,对入眼的人或事要求高一些也正常。 不过由于她的目光实在太平静了,那种平直令魏知年本来冷峻的眸光都逐渐内敛起来。 “看够了没?”看着她直视文周二人的脸,魏知年意味不明地问她。 苍葭便收回了目光,又在魏知年脸上扫一圈。不再说话。 文周二人此时终于些微地习惯了些这对男女随时随地的打情骂俏,而是在魏知年的迫视中拿起那几张被丢在桌上的照片端详。 “眼熟吗?”魏知年下巴微抬,神情又再冷峻起来。 周静雪看看照片,又看了文秋一眼,文秋不是傻子,心里约莫忖到会发生什么事了,一时又惊又怕的,但又不敢不回应,颤着声道:“这不是沈督军吗。从前他过来,我还和他跳过舞。” 文秋也不知道自己这句话是哪里取悦了他,竟见他莫名笑弯了眼睛。 “顾渺渺,听见没。”你从前瞧上的男人也不过如此。 瞎吃飞醋。 苍葭不过垂了垂眼帘,一笑。 “我很欣赏沈督军的为人,尤其他对聂小姐一往情深的故事令我感动至极。但我不喜欢这种故事。你们两个随便谁,只要能破坏这个郎才女貌天作之合的故事,我就放你们自由。” 文周两人的文化水平都不低,显然听懂了。周静雪一向思路清晰,于是顺着他的话大着胆子问他:“您是希望我们同聂小姐抢人?” “不是希望,是命令。”他笑着露出洁白的牙齿。“希望和命令的区别在于,希望是不会去干预你的意志的,而命令则是说,你需要以我的意志为意志。” 哇,他可真帅。 苍葭感受着他施施然的傲慢,局外人似的在心里感叹了声。 “做他的姨太太也好,做他的情人也好,做他的妻子也行,总之别让我看到他能和聂菀菀一生一世一双人。我要沈玉霖家宅不宁,要聂菀菀寝食难安。顾渺渺,你说我说的对吗?”他此刻搂她搂的更紧了,下巴抵在她的头上,令苍葭此时看不到他的表情。 但苍葭对他的赞赏没有何时更能比这一刻更加真诚。 “你说的特别对。” “如果做不成呢?”因为不是自己起初以为的那样是让她们去弄情报,文秋本来紧张的内心有些许的放松,这一放松就让她说了句蠢话。 “你觉得呢?”他推一推眼镜,反问她。她的冷汗瞬间就下来了。 “要么一步登天,要么尸骨不存。两位既然雄心壮志,就放手去做吧,我不过是把两位的退路堵死了,但人若有退路,怎么会成功呢?” -- 第126页 “成功之后,我们就真的能自由么?”周静雪又问。 “能啊,不过一辈子都别叫沈玉霖知道你们和我们有什么交集,不然……” “我明白。”周静雪难得反应快一次。 “可是,我们要怎么接近沈督军呢?”两人终于慢慢进入了状态,毕竟沈玉霖也算是个大肥饵了。 “我来安排。”说完按了按房里的铃,立刻就有人进来把她们带走了,苍葭正一脸莫名其妙,就见门被关上的一刻,魏知年的吻便落了下来,手也顺势开始解她的旗袍扣子。 哎呀,这大白天的。 魏知年是个忙人,从她身上下来后连温存的时间都不给,干脆利落地拖着她去洗了个澡。之后便瑞气千条的出门了。 苍葭如今倒是不怀疑魏知年的办事能力,但怎么说呢,就是,怪不适应的。不过这种不适应委实没在她身上存多久。 昨日那场大赛之后,苍葭因得了季军,赢的又是她曾经的情敌聂菀菀,这种带着桃色和商战的故事从来都是各媒体们最爱的戏码。不过今天的晚报还没出之前,顾渺渺更多的感受是,她铺子里的客人直接翻了一倍不止! 连陈货都快清完了,开心倒是真开心,毕竟挣钱所带来的这种真心实意的快乐,便是过期的上神也是不能免俗的。 从前的主顾也纷纷来捧场,如最初那位何太太,甚至还带了礼物来与她道恭喜。不过这里头有没有魏知年的加成就不知道了。须知魏知年虽不高调,但也绝不是低调的性子,他如今但凡在外头能带女伴的应酬都要带上苍葭,更大大方方承认他们就是男女朋友的关系,如今上海上流圈子,只要消息略灵通些的都知道沈玉霖那位旧日姨太太咸鱼翻身,竟勾搭上魏先生。 何况从前顾姨太太只是个姨太太,如今可不同,正经女朋友呢。说不准哪天真走运嫁去做了夫人也未可知,毕竟如今与旧朝毕竟不同。 这是机灵的,也有不机灵的,如聂菀菀一流,沈玉霖那边势力又扩,更与江先生达成了些不可为外人道的同盟,也就不将远道而来的魏先生放在眼里。 毕竟在本土没班子,说白了不过是个做生意的。 因此,傍晚时分,一篇洋洋洒洒的名为《菀丝花的伪独立论》在上了当天浦江晚报的头版头条。 苍葭现在也跟着魏知年学了个看报纸的习惯,她的成衣铺生意好,最近半个月都是找报童订报,与从前何时想起来便何时要莲子出去给她买一份天渊之别。 或许今晚注定是个不太平的日子,她又收到几个大单子,铺子里也快没有货了,打电话去了常拿货的工厂,又定好与之前郑先生提起的洋人的约见时间,直忙的焦头烂额,人歇下来没多久,魏府的汽车就已经来了。 如今算是半个非自由之身,苍葭一时对魏知年这极端的控制欲无解,但或许是因为习惯了,又或许是因为别的什么,总归现下已是从容。 何况她本就不是那种喜欢惹是生非的,反而更多时候,她喜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在回去的车上,她方有机会看一看今天的晚报。也自然看到了头版头条上那篇含沙射影的文章。 其实平心而论,这篇文章写的挺精彩的,起承转合都让人特别想一口气读完。 首先。这篇文章讲了个故事,讲了一个姑娘大学毕业后回乡开铺子,后来因为和族人争产,机缘巧合遇见某权/贵,那权/贵怜她自立,便出手替她摆平了此事。而姑娘或许是因为春心萌动,又或是别的什么原因,竟借此机会与权贵搭上了线,没多久便以身相许了。这本是新时代,男女恋爱自由,可是这姑娘明明自立自强,却不知出于什么心理,竟做了这权贵的姨太太。再后来,这姑娘与这权贵分手,听说分手时还讹了这权贵好大一笔钱,然后没过多久,这姑娘竟又搭上一个阔少。而在与这阔少的交往间,姑娘借着阔少的权势参加了一场比赛,其实这也不算什么,毕竟这姑娘也算是个有点小本事的人,但是这姑娘参加比赛的作品,其实是抄袭的。而抄袭的内容,便是由这位阔少所带来的海外杂志而来。 故事写到这,之后便是一堆关于菀丝花的伪独立论的相关笔伐了。其中引经据典、含沙射影、骂人不带脏字的本事直令苍葭拍案叫绝。 而笔者虽然全程将故事里的人用做化名,但任谁都知道这文章所指是谁了。 嗯,人身攻击,流言蜚语,之前好像那群人宫斗的时候也用这招来着? 她眉眼极慵,因觉得车里的窗户关久了有点闷,自己开了一点点车窗,晚风打在人脸上,如她的目光一样凛冽。 她和聂菀菀之间竟还有得玩,可真有意思。 第74章 . 机会 我必要与你,纠缠到白头。…… 魏知年只有比她更忙的, 不过他深知情报的重要性,即使再忙也会抽空叫人给他念一念报纸。若是从前, 这种偏桃色的新闻是入不了他耳的,不过他调/理出来的人都明敏非常,揣踱着顾渺渺如今在魏知年跟前约莫是有些体面的,因此将这则新闻捡着重点与他说了,却见他玩刀的手忽顿,眉目里都带了些不虞。 “阿杰, 你说这世上怎么这么多喜欢撩虎须的蠢人呢?” 阿杰性子生的沉,闻言并不立刻回应他的感情,而是想了想方道:“喜欢看表面吧。” -- 第127页 不过平平淡淡一句话, 却惹得魏知年笑开了。 他回府的时候,上海正是灯月交辉,笙歌彻夜之时, 万家平方灯火与华灯初上锦绣衬得他越发孤清。 苍葭却早早洗漱好了,正躺在床上看报纸,逐字逐句地重新读着那份浦江晚报。想了想,不甘寂寞地给赵非打了个电话找冯念安。电话刚挂就见魏知年推门进来, 美人半躺在床上的样子娇艳极了, 却偏偏神情微温, 给他一种家的错觉。 深灰色的被子上铺着当天印制发行的晚报, 头版头条是魏知年刚刚听过的内容。魏知年下意识皱眉, 拔步进来, 步态有一种从容的嚣张。 “以后不会再出现这种事。” 苍葭眸光一闪。可别呀, 好戏才开场呢。因此虽知魏知年这是在向她示好,她还是大着胆子拦了一下。 “这事我来。” 魏知年本来是远远地居高临下看她,此时竟走到她跟前, 难得弯下腰,他的手碰上她的脸,看她看的认真,像是想细究她内心所想似的。 苍葭便笑了,笑中竟恍惚有一种绝代的芳华。 窗外有一弯月和一碧的遥天,而屋内的幢幢灯影下,抬头的女人和低头的男人形成一幅带着美好张力的画卷。 “行啊。”他轻飘飘地说。“你不生气吗?”又问她,带着一种不解的关心。 “你生气吗?”苍葭偏头看他。 “当然。” “原来魏先生如此注重自己的权威。” 她享受着撩虎须的快乐。 魏知年本来要走,闻言又回头。 “当然,这个世界上位者说了算,而且我也在意你的感受,自然不喜人欺凌你。顾渺渺,收起你的小聪明,我对你有兴趣就是有兴趣,喜欢就是喜欢,你撩拨不撩拨都是喜欢。” 说完挑衅似的看了她一眼,眼中有潋滟笑意,不等她脸的脸色转红,他已是转身离开了。 很好,自信爆棚之反套路第一人,苍葭心想。 不过魏知年为人的确有风度,苍葭既然说了这事由着她来解决,便不再多问。他最近也实在是忙,每天等她睁眼的时候枕边就已经空了,而文周那两位小姐很快就被安排着送了出去,魏知年与她说,这俩人不论是哪个第一次得手,他都会带她去现场参观。 那么希望能在去现场参观前自己先跟聂菀菀玩一场。 舆论显然不准备就这么轻易放过她,继那天浦江晚报的一篇头版头条过后很快又有数家报纸跟风,这次就都开始点名道姓了,一时间顾老板黑料满天飞,一些熟知魏知年手段的见他竟无丝毫表示,倒颇是纳罕了一番,心想,看来他对那女人也不过如此,然后又一哂,也是,不过一个女人。 其间亦有媒体联系顾渺渺,问她可想反击。她当然想,但不是现在。于是秉着不与这些人撕破脸的原则,暂时婉拒了,只留下一句毫无说服力的清者自清。 苍葭在三日后得见冯念安。 冯念安如今烫着新式的卷发,一身浅蓝色的学生装换成了旗袍,苍葭在西餐厅见她,侍从上了葡萄酒,餐厅的墙上挂着西洋画,冯念安的目光落在那张画上,不知为何竟有瞬间的恍惚。 苍葭将自己的近况与她讲了,然后向冯念安伸出善意的邀请。“我缺个助理,不知冯小姐有没有意愿。” 冯念安本来不羁的面孔流露出些微的讶异。 “我如今不过……”话说到一半便说不下去,那自嘲的意味竟十分的明显。却是此时,外头忽闻一阵喧嚷,苍葭向来八风不动,理论上冯念安也是如此,此时却罕见地循声望去,苍葭亦顺着冯念安的目光,见到的却是赵非与一位举止大方的小姐相携手而笑,由侍者引着,去了他们早订好的位置。 赵非不似沈玉霖,他为人高调,出门常讲排场,即使约会也常随身带着两三个人,这些人都是见过冯念安的,又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因此一时四目相对,竟不知该谁先挪开眼。 赵非不是个细心人,但显然和他约会的女士察觉到了些什么,遂往冯念安她们这边看来,那个女子,有一双非常温柔的眼睛。 光折射在人身上,因为窗帘的缘故带着浅淡的蓝色,在喧嚣的寂静中,苍葭感受到一种奇异的伤心。是谁在伤心?哦,是冯念安。 那位女士先是看了她们片刻,又附耳与赵非说了些什么,之后便携着赵非的手往她们这边走来了。 苍葭素来不怕人,尤其最近与魏知年相处的越发默契,自然又再平添一丝恰到好处的嚣张。 她就这样大大方方看向赵非和那个女子,又十分有礼貌地喊了声赵先生。 赵非为人谨慎,从前因为沈玉霖的缘故和她打过几次交道,后来沈玉霖与她断了联系,再见的时候就是那场荒唐的晚宴了,那时赵非不过当她是沈玉霖见不得光的情人,打根子上是不放在眼里的。后来得知她是冯念安的老师,倒对她的观感又好了些。再之后……就是她跟了魏知年的消息了。 因为魏知年的关系,今日再见,赵非对苍葭的客气里便带着几分小心。而和他约会的女士也显然不是聂菀菀这种把出身高贵这四个字写在脸上的人,她谦和而优雅地问赵非:“这两位女士是?” 赵非本来是个有些痞气的青年,对着这个女人却很有风度。 “这位顾女士,是我一位朋友的女朋友,以后说不准你们还能在社交场合上再见。这位姓冯,她是我的固定女伴,你们以后也会再见。” -- 第128页 苍葭用余光看见冯念安的脸色又再一灰。 那位女士显然教养不错,听了这话脸色竟变也不变,而是伸出一双纤纤玉手,先后与苍葭和冯念安握了手。她对冯念安尤其和气。 “子敬常与我提起你,我姓景,单名一个芝字。”赵非,字子敬。 苍葭虽然不是特别懂这个世界的规则,但这时也算明白过来了,这位名叫景芝的女士应该就是赵非的未婚妻。而这位未婚妻与聂菀菀不同,她很能接受赵非与冯念安之间的关系,就像某些年代的一些正牌夫人接受丈夫的妾室一般。 冯念安只是浅淡的笑笑,不失礼地说了声景小姐好。倒是苍葭长袖善舞,接话道:“这家法餐做的不错,景芝姑娘好眼光。”在非正式场合或是生意场合时,她还是不太习惯说女士这种名词,依旧称她为姑娘。 而这位景女士显然也长于外场,并未一味与心绪纷乱的冯念安纠缠,转而与苍葭寒暄起来。 而赵非从始至终都未与冯念安多说一个字。 这个男人是爱她还是不爱呢?苍葭一面同景芝说话,一面无不八卦地想。 不过这两个人是正经来约会的,自然不会在她们两个身上耽搁太久,略说几分钟就告辞走了。两人走后,冯念安终松口道:“老师为什么要帮我?” 一语双关。看来爱情还没有冲昏她的头脑。 苍葭歪歪头。 “第一,以我对魏知年的了解,他绝不会因为你曾是红蝴蝶的下线或者给了他想要信息就轻易把你放出来。我想更接近魏知年,只好从你下手。第二,我是真的需要一个帮手,毕竟聂菀菀想跟我玩,我虽然一个人也玩得过她,但为了她耗费这么大心力,没必要。第三,我想拉你一把,毕竟你也曾叫我一声老师。” 苍葭没有错过在她提及魏知年时冯念安脸上几乎不受控制的一抽。 她今日穿着旗袍和小皮鞋,露出脚踝的一截上带着一支赤金扭麻花镯子,随着她的脚一晃一晃,撞在皮肤表面,无关痛痒似的。 “好。” 冯念安终是应了她,却还不等苍葭脸上的笑容笑开,冯念安就给她说了个不那么好的消息。 “但现在我也算是在为魏先生做事,我觉得虽然魏先生未必会要我的命,但魏先生或许,不是很希望我为除了他之外的人做事。” “你为他做什么事?” “老师自己去问魏先生吧。不过老师,我可以先答应你,因为我觉如果是老师去问魏先生的话,魏先生应该会给老师这个面子。”那本来凝固的笑容终于在此时又绽放开来,她这次并未对冯念安使用禁术,毕竟这的确是个再好不过的,主动亲近魏知年的机会。 如果不能摆脱,我必要与你,纠缠到白头。 她会还给顾渺渺一条康庄大道,坦途人生。 她会拥有自己的一份事业和一段真诚的感情。而不是一个廉价的替代品,其间是连自己都不忍细读的无力与悲苦。 第75章 . 亲近 终他一生,所求不过,相信与原谅…… 苍葭在晚上得见魏知年。因为报纸上的流言, 本来好转的生意受了不少冲击,Miss周致电过来, 问她可需要介绍相关的记者或明星,苍葭收起Miss周这爱才惜才的好意,想了想说:“我最近在招一个助理,等人定了再与你联系。” Miss周喜欢苍葭的才气,也欣赏她的为人,因此想为她正名。她本来担心苍葭是不懂这些外场上的事, 好意想提醒她,却听她说想要招助理,便想她心里应该是有数的。 于是转了个话题问她:“过两天我要开一场主题舞会, 你愿意来吗?” “好呀,那我等你的帖子了。” 苍葭对Miss周观感也不坏,有些有真本事的人往往都是十分豁达的, Miss周便是最好的例子。 世事喧嚷,魏知年照旧每天不论多晚都会回魏府,苍葭今日侯他至午夜,永夜漫漫, 他却像是不受白天黑夜影响似的。晨光漫天时不觉得他精神旺健, 明月高悬时也不见他有甚困意。他进房时见苍葭等他, 竟怔了一下。 将外套随手扔到沙发上, 淡黄色丝缎睡衣的扣子敞开两颗, 又将眼镜摘了, 翻身上/床, 侧倚看她。 他的身体形成一个巨大的阴影,苍葭藏于阴影之下,令她看起来越发伶仃。 但他不说话, 而是等着她先开口。她也早习惯了魏知年的耐心,他们两个如今越发有同频的默契。 “我去见了冯念安。”气氛一凝,半冷。 他的手在此时抚上她瘦削的肩。 “冯念安说她现在为你做事,但我也希望她在为你做事之余做我的助理。”一种冷静的乖巧浮于她的脸,就在他尚未开口之际,她抓住那一点点缝隙与破绽,忽的往他怀里一扑。 “真奇怪,人人都觉得你可怕,我却不觉得。我觉得你会答应我。”她的声音低低暗暗,没有撒娇,也不抬头看他。更仿佛一种确切的困惑,魏知年愣了半秒,半晌,手插进她的头发里,慢慢替她梳理那因为烫过而常常打结的头发。 他的手法轻飘飘的,好温柔。是不作伪的温柔。 “这是你第一次向我提要求。”他说。 滴答、滴答,内心深处她是冷静的,冷静中翻起许多旧回忆,被杀死在时光里、被挫骨扬灰的过去,这属于苍葭。但她的眼神却有一种坚定的温暖,这属于顾渺渺。 -- 第129页 “因为相信。” 魏知年又再沉默。 一种巨大的酸楚涌进他胸腔,终他一生,所求不过,相信与原谅。 但他生来冷静内敛,并未因此打开话匣子,只是用力将她抱在怀中,低声暗哑地应了声好。 入睡之前,她喃喃地与他说:“魏知年,如果有机会,跟我说说从前吧。” “好。”他又说。 她于是闭上眼睛。 翌日,魏知年天不亮就把她叫醒了,苍葭迷瞪着一双眼,却见他说:“我出门了,上午谈生意,下午要见江先生,晚上见。” 竟然还学会了打招呼和汇报行踪。苍葭揉揉惺忪的睡眼应了声好,也说:“我今天要去见冯念安,然后跟她谈谈怎么管管外头的风言风语。” 魏知年因她的回应露出个淡淡的笑容,却也不与她纠缠,摸摸她的脸,极平静的说了声继续睡吧便走了。 苍葭遂翻了个身睡至天明。 因如今小李掌柜和燕子都能担大任,加上莲子值得信任,她现在不太管铺子里的琐事,就连选品、进货一应事宜都只做个总览,今天早上便有空在魏府见冯念安。 冯念安今日换了一身绿色洋装,也唯有这张唇红齿白的美人能驾驭这种挑人的颜色。冯念安见她举止从容,俨然如这女主人一般,便知外头的传言的不真。 “魏先生答应了。” “魏先生已经派人告知我了。”冯念安端起咖啡杯,杯柄微温,她知这是大家大族方能有的极致体贴。“魏先生还说,可以告诉你我现在在为他做什么。” 冯念安见苍葭脸色平静,想了想,终于还是把这个不知是好是坏的消息告知她。 好是指魏知年如今已经将她当作半个自己人,坏则是证明他们的关系恐怕即将更进一步。而顾渺渺从前在沈玉霖身上吃尽了苦,魏知年一样豪门出身,甚至比沈玉霖更不好招惹,他真的是个良人吗? 冯念安为人良善,即使如今朝不保夕,亦为顾渺渺感到担忧。 苍葭从冯念安欲言又止的眼神中感受到她心中所想,却只是豁达一笑。 “魏知年对我来说是个不错的人,所以你有什么想说的或是知道的,直说便是。” “那我便说了。”冯念安本身也不是多委婉的人,见她对魏知年评价不低,也就不再扭捏。“我奉魏先生之名伴在赵非左右。” “他想给红蝴蝶报仇,是吧。” 提起红蝴蝶,冯念安本来平静的面孔忽地涌出一抹哀痛。 “是。” “那你知道他想做什么吗?” “我其实不太清楚,但和我猜的一样,在这事上,赵非他们家不干净。” 苍葭便没再问,已是够了,她想。 于是与冯念安说起自己如今的景况来,与她谈好薪水,便将自己手上所有的媒体名片递给冯念安,说:“联系她们,说我想请她们吃个下午茶。” 冯念安接了,自去打电话不提。 或许是赵非女伴这个名头好用,或许是这些人需要更多更劲爆的一手素材,冯念安的请帖下的十分顺利。 两人约莫耗到中午才去成鸿记,路上她路过胭脂,看着外头车水马龙的,想来店中应该热闹极了。与此相对的,鸿记如今的确冷清。 燕子和小李掌柜见了苍葭,如见神仙般的迎上去,苍葭却反而施施然地站在门口,向他们介绍冯念安。 铺子的生意如今受影响,大家势头都不太高,苍葭却依旧一幅运筹帷幄的样子。她这种心态自然感染了诸人,让她们带着冯念安熟悉熟悉业务,自己便上楼去画今春的花样子了。 下午三点,冯念安打电话请的几位记者都拨亘来了她这间小小的成衣铺,苍葭小李掌柜关了门,专程腾出地方招待她们。 她们几个都是在之前的设计师大赛上结识苍葭的,如今外头流言满天飞,她们都算是圈里人,自然是知道是谁在背后这样针对这位新起之秀。而今日她们来赴宴,也都各有目的。比如其中有一位李小姐就是聂菀菀在美国留学时的校友。 而因为赵非和沈玉霖交情匪浅,聂菀菀又热衷于媒体关系,她们中有些人与冯念安也相识。 二楼的屋子极小,坐了一圈莺莺燕燕便满了。平常画图的桌子上摆着咖啡、牛奶、果汁、红酒。而她们围坐的桌子上则摆好了苍葭让莲子专程从上海有名的西餐厅买来的各样西式点心。 窗户开了点缝,转眼竟已是初冬。 她鬼使神差撩了眼外头,却莫名见到一双沉静的眼。 诶,你又何必来人间。手一掀,点点金光浮动,他便消失无踪。 除了冯念安和苍葭,这里头一共四个人。 《浦江晚报》的陈小姐,《上海日报》的李小姐,《沪江星报》的丁小姐以及《时代新报》颜小姐,按现在的话来说,这些都是杰出女性。 她们有如聂菀菀一般留学归来的,也有勤工俭学一路爬上来的,因都做舞文弄墨的营生,气质都不错。 见她们坐定,由着冯念安与她们寒暄一会,苍葭便开门见山道:“今天请几位过来,实在是因为最近流言传的太不像样子。我虽与几位不熟,但神交已久,也知道如今社交场、媒体圈都自有其规矩。因此想问问几位,这种诽谤的行为,应该如何反击呢?” -- 第130页 社交场上,最忌眼高于顶、交浅言深,在冯念安眼里顾渺渺绝不是笨人,但她怎么会在一开始就犯这种低级错误呢? 不过冯念安不算没城府,因此并不轻易搭腔,而是安静等着下文。 果然听颜小姐笑了一声,她为人最是耿直,今日过来也是秉着一探究竟以保证新闻真实性的心态。 “顾老板相当快人快语,一点都不像时尚圈的人。” 这是个炮仗。苍葭在心里评判。 “阿颜。”丁小姐拍拍颜小姐的手,又瞄了苍葭一眼。 墙头草,苍葭想。 “顾老板是想让我们帮你写稿反击,对吧?”李小姐并不在意苍葭刚刚的失礼,反而露出一个善解人意的笑意。苍葭想起,她也是第一个打电话问她可要反击的人。 细作。苍葭无声朝李小姐笑了笑,一脸无可无不可的样子。 “最开始攻击你那篇文章不就是葛芝桦随便捏了个笔名写的吗,这都是圈子里公开的秘密了,看来顾老板消息不太灵通啊。”陈小姐打了个哈欠,状似无意道。 嗯,想取葛芝桦而代之的野心家。 苍葭将这四个人摸了个透,决定秉着先来后到的顺序,先回颜小姐。 “不瞒颜小姐,为人爽快些才好做生意呢。” 第76章 . 辩才 她这种行径叫做第三者。 然后又转脸去看李小姐。 “自然的, 她们这样泼我脏水,我总得为自己正名。” 李小姐不知她是真没城府还是别有用心, 一时竟有退意,苍葭却不放过这细作,一双眼好整以暇地打量她。李小姐被她看的脸色莫名一白,好在陈小姐阴差阳错地替李小姐解了围。 “顾老板若是有什么想说的尽可告诉我,实不相瞒,我平时无聊, 也常用笔名发稿。” 丁小姐和颜小姐此时却不急着说话了,而是各自喝着手边的咖啡,细心等着下文。 苍葭闻言笑了笑, 与众人说了声大家等我一会,又将凳子往后挪,自己袅袅婷婷站起来, 回身时望着窗外形态各异却颜色相同的云朵,上天同云,人与人却各有不同。 几人皆有风度,先后说你去便是, 冯念安极有眼力的一个人, 便也跟上了她, 等两人再回来时, 手上竟抱着四套成衣。 丁小姐眼中不掩惊艳, 颜小姐为人最是冷静, 依旧一幅不凉不热的脸孔, 只静静等待着顾渺渺的下文。 苍葭将这四套成衣挂在屋子里的小小衣架上,这四套衣服,都是旗袍搭配一件风衣外套, 外套的料子不像是呢子,而这四个人里头又数李小姐最见多识广,一见便知这是一种如今尚未在市面上广为流行的西洋布。 苍葭将衣服挂好,方转过身与众人道:“这是我为今天各位赏光过来做的见面礼,上回一别,也有几日未见,心里度着几位的身材裁出来的衣服,样式和颜色也是根据大家各自的气质和肤色做出来的,若不嫌弃,可在我这试试,看可还满意。” 苍葭话一出,冯念安终是将本来忐忑不安的心放回了肚子里。 聂菀菀不是说她抄袭么?那就直接让掌握话语权的人承认她的实力就好。 果然,颜小姐在这群人里最是心底无私,第一个站起来去欣赏那四套衣服,然后手流连在那件淡绿色的风衣上,与那绿风衣相对的,是一件做了洋装改装的蓝绿色旗袍。旗袍的下摆绣了几支孔雀尾,犹抱琵琶的美感令这件衣服更显出别具一格的风范,与颜小姐严肃冷淡的气质相衬。 “真好看。”她终将落在衣服上的目光移向苍葭,本来审慎的表情隐现欣赏。“不愧是季军。” 苍葭不过一笑,余光却见丁小姐和陈小姐也结伴着过来了。 丁小姐身材娇小,性子谨慎,但苍葭却给她裁了一身桃红色旗袍,借鉴了一些学生装和前朝最初期装的式样,并不一味开衩收腰,反而更多的是在强调一种纯粹的张力之美,与她漆黑的眼瞳与雪白的脸相得益彰。 陈小姐则是米色风衣配奶白旗袍,极尽简约,一如她目光直接。 最后便是李小姐了,李小姐肤色微黑,苍葭便为她裁了一身香槟色缎面旗袍,领口做了微微改良,显得她脖子修长。 李小姐本来就目的不纯,如今收了她不免心虚,只是眼前这位顾老板手艺实在是好,审美又有腔调,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李小姐也不能免俗。冯念安将四人引去换衣服,本来喧嚷的房间瞬间静下来,苍葭给自己接了杯果汁,又打开唱片机,听着那咿咿呀呀的靡靡之音,令人深觉放松。 一套衣服换下来,除了身在曹营心在汉的李小姐之外,剩下三位对苍葭的本事,都服了。 此时颜小姐看她的眼神已是隐含着热络的欣赏。 “你的手怎么生的这般巧呀。”但先开口的不是颜小姐,而是之前一直摇摆不定的丁小姐。丁小姐有一双素白的手,此时手握上苍葭的手,那微凉的温度令她感觉到一种真实。 真奇怪,她似乎也很久没有被陌生女子握过手了,就这样过了数百年孤寂至极的日子。从前那个走到哪都有一群追随者的大师姐,仿佛真的是上一世的事了。 苍葭眼一弯,与丁小姐重新回了二楼,其他几位也三三两两的跟上来,她这铺子本来就不大,如今将她们一个个打扮的靓丽非凡,硬是将她这件铺子都照的亮了几分。 -- 第131页 除了李小姐外,剩下三位小姐如今都对她好奇极了。又想起当时那场秀上,这位凭空杀出的黑马在秀场发表的一通关于美的自由论,不禁想,如今外头那些流言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呢? 几人在桌前坐定,桌子上的茶果点心又换了新的,可见冯念安和莲子做事细致。苍葭与众人分了水果,自己捡了一粒葡萄吃。这时节的葡萄贵,外头称洞子货,虽然味道上对比起那些应季的仍有不足,但也聊胜于无。 吃过葡萄,手用湿帕子擦了擦,眼睛在四人身上都转了一圈,方目态从容道:“我是打小练的手艺,未遇见沈玉霖之前就自己在家乡开铺子,不知道几位中有没有苏州人,我的家乡就在苏州城里的锦乡镇上。报纸上有一句话没错,沈玉霖当时的确出手帮过我,但当时并不是我与族人争产,是族人要吞我的产业。不过她们为了污我,当然是用这种春秋笔法一笔带过。我的铺子当初在锦乡镇上也是数得着的,还得过一张纳税大户的匾。我的确是做过姨太太,不过不知道沈玉霖如今的未婚妻—聂菀菀小姐知不知道我是怎么当上这个姨太太的。” 她说到这时状似无意地看了李小姐,却仿佛要把李小姐的心肝脾肺肾看个通透般。 陈小姐是《浦江晚报》的记者,而最初那篇《菟丝花的伪独立论》就是葛芝桦用了一个不常用的笔名在《浦江晚报》上发表的。陈小姐素来和葛芝桦不对付,两人在工作上就是竞争关系,她便自然对葛芝桦的一举一动都盯的紧,因此葛芝桦用笔名带头攻讦顾渺渺这件事或许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她。而葛芝桦与聂菀菀的交情不说是人尽皆知,也绝不是秘密。 因此当时这报道一出,陈小姐便知道这后头有聂菀菀的手笔。只是没想到顾老板竟也料到了。不但料到,竟还说的这样笃定。 陈小姐也顺势拿了个葡萄送进口里,就听颜小姐说:“顾老板今天邀请我们,是为了开一场不正式的记者招待会?” “我当然是要给你们爆料,顺带让大家看看我的手艺。”苍葭接话接的十分顺当。 颜小姐为人严谨,略皱皱眉,心想或许这女子其实不太懂媒体规矩,不过倒也无碍,她们做新闻的,要紧是有好新闻,而不是捏着规矩不放惺惺作态。 丁小姐是个软乎人,自然会欣赏苍葭这种有话直说的性格,因此难得表态:“顾老板你说就是,新闻媒体的本职就是确保新闻的时效性和真实性。” 苍葭莞尔,平静扫视众人,最终将目光落向虚空。 “我认识沈玉霖时并不知他对聂菀菀情根深种,甚至恰恰相反的,他表现出的是一副对我一见钟情非我不娶的样子。他曾将我带去皖南沈家,当着父母宗亲的面说要娶我。他当时为了娶我,被打到吐血也不改口,我那时是真心爱慕他,也真心相信他爱我,现在流行一句什么话来着?男女平等,恋爱自由。是啊,恋爱自由,我不能为了个名分逼当时的心上人去死,因此自甘为妾,只因我信了他对我的感情,可惜他从始至终爱的都只有聂菀菀。他许我的那些承诺与柔情也只是因为我像聂菀菀。后来聂菀菀回了国,一改从前对他的冷淡,愿意与他处朋友,但前提是要他把身边的旧人-也就是我打发掉。” 她说到这,顿了一顿,一改之前的倾诉欲,竟抛出一个问题:“我曾做人姨太太不假,可聂菀菀也不干净吧,是她插足了我和沈玉霖的感情,按现在流行的词语来说,她这种行径叫做第三者。” 颜小姐最是公道,为人也不缺判断力,闻言不由点点头。 “只可惜这世道我这种人说了不算,因此只有被赶走的份。我能与魏先生结识也是巧合,无他,沈玉霖和聂菀菀开始交往后来找我过一回,邀我陪他赴宴,我答应了,那天很凑巧,聂菀菀也在那附近,知道沈玉霖他们在,她作为沈玉霖的未婚妻,自然要过来打招呼的。沈玉霖怕聂菀菀误会,想找个在场的男士顶缸说我是别人的女伴,当时的场面不太好看,几位也知道社交场上有君子就有小人,有人为难我,魏先生看不下去替我出了个头。他最初不过瞧我可怜,不过我们现在的确是名正言顺在交往。这就是我与沈玉霖、聂菀菀之间的交集,聂菀菀或许是不岔我在设计师大会上抢了她的风头,或许是因沈玉霖而对我有天然的敌意,她没有安全感吧,毕竟以她这样的出身、才学和美貌,是注定不愿意自己的人生有任何污点的。我知道,她是怕我翻身之后将她与沈玉霖在一起的原委抖出来,毕竟一个失势的姨太太说话没人理,但一位有点话语权的设计新星说的话还是会有人愿意放大的,不是吗?” 听完苍葭所言,陈小姐先笑了。 “顾老板是不是太高看自己了,聂小姐可是上海滩上数得着的名媛,她没必要为你不安吧。” 她没有恶意,但她的高傲本身就代表了一种恶意。苍葭抿了口咖啡,红唇带笑,也带娇。 “你们常说人人平等,那人与人的感情不也该是平等的?聂菀菀回国前,我与沈玉霖三年的感情不是作假,难道就因为我这个姨太太的身份,她聂菀菀就可以正大光明从我手上抢男人吗?行,就算是从姨太太上来论,她要是直接嫁了沈玉霖,做了正房,我这个姨太太去敬她茶管她叫姐姐,也行,反正我们是妾,是上不得台面的玩意。可不是啊,她不是沈家的当家主母,换句话说,她当时连沈玉霖的女朋友都不算,凭什么管姨太太的事?何况如今的法律也是没有姨太太的,不过是封建遗毒留下来的一个称谓,所以如果从法律上来论,我和沈玉霖算是实际上的男女朋友关系,那她不是第三者是什么?” -- 第132页 从前无依无靠的顾渺渺没人在意,如今这个本身就有着巨大话题度的顾老板却颇有辩才。苍葭此言既出,包括冯念安在内所有人,都无一例外陷入沉默。 第77章 . 许诺 这是承诺。 这些人里, 唯有冯念安在这事上没有发言权,毕竟在外人眼中, 她与赵非不明不白的,也不算什么干净人。因此冯念安即使十分赞同苍葭的说法,但为了不给她找麻烦,便只是沉默,不说话。 李小姐倒想说两句,但她素来精乖, 心想,这位顾老板还是很有两把刷子的,看来情报不准。因怕说多了话反而坏事, 于是便也如冯念安一般的沉默。 唯有陈小姐在这里是最无挂碍的,她既无颜小姐的审慎,也无丁小姐的谨慎, 更不像陈小姐心里有鬼,听了就笑,说:“顾老板说的倒有点道理,明天下午若是有空, 我想约顾老板一个专访。” 李小姐闻言眼皮一跳。苍葭并不先回应陈小姐的邀约, 而是回头看向李小姐。 “我记得李小姐与聂菀菀是在美国的校友, 李小姐今日过来是要给她带消息吧。那就请李小姐替我告诉聂菀菀一声, 如果明天陈小姐的专访不能登报, 我会亲自上门去找聂菀菀。她或许不了解魏知年, 但她可以问问沈玉霖了不了解魏知年。” 李小姐能应聂菀菀所请来当细作, 自然是打心眼里瞧不起眼前这个女人的,如今见她骄横,不免先黑了脸。但不等李小姐先发难, 颜小姐却听懂了,先说道:“我这里也有个论题,论平等。顾老板刚有句话打动了我,你说的对,人人生而平等,不能因为出身高低,就不管爱情先后,更不应将个人出身与个人本事一概而论,我们这个年代,寒门亦能出贵子。顾老板若有空,我希望明天给你做个专访。” 然后还十分严谨地补了一句:“也希望顾老板有你没有抄袭的证据。” “行,我不与你抢,那顾老板我们约后天?”陈小姐眼见苍葭是个硬茬子,又想葛芝桦竟招惹了个硬茬子,眸中因此盛了星。 “一个上午一个下午吧。”她比较喜欢抢时间。 陈、颜两位小姐听了都应好,自去商量时间。唯李小姐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苍葭却笑盈盈地去与她说话:“李小姐,你或许觉得聂菀菀是对的,毕竟你们是同窗的情谊。又或许你是担忧沈玉霖的权势,方做了这样的选择。又或者,你就是单纯看不上我这种人。但没关系,希望李小姐记住一句话,公道自在人心。” 李小姐却想,你算老几?就算真能约到专访又如何?就算陈霜和颜华都是数一数二的大记者,但这世道还是当权者说了算,就凭聂菀菀和她的未婚夫,你真以为你这两篇报道能发出来?因此李小姐并不理苍葭这番痴人说梦,而是干巴巴道:“今天谢谢顾老板的招待和礼物,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丁小姐望向她们二人,目光不掩担忧。 苍葭却像是看透她心中所想,看她的眼神充满了深意,但话到嘴边只余一个好。又像是觉得不礼貌似的,在李小姐站起来将离之际,又补一句:“也多谢李小姐拨冗前来。” 李小姐笑了笑,权当回应她的感情。 又与颜小姐和陈小姐议定了明日采访的时间,眼见时间不早,皆要告辞。走前,苍葭却道:“还请两位给我留个地址,明日我请魏府的车去接两位。” 陈小姐为人精道,闻言眸光一闪,含笑留下地址。颜小姐显然也想到了些什么,心内叹一声,写下自己地址后,看向苍葭的眼神又再不同。 可惜苍葭不是她们这个时代的人,更没颜小姐的家国情怀,却想,若是她能和冯念安熟识,她们之间应当很有话聊。 这时代,可真是什么人都有。 冯念安晚上还有他事,铺子关门后苍葭便放她走了,只与莲子一起在二楼对这几天铺子里的流水。受舆论的影响,这几天鸿记的流水呈断崖式下跌,更有几位大客户也与她断了下一季的订购,而是转头选了胭脂。 莲子有些发愁,苍葭却不愁。那些太太并非因为不喜欢她的审美和产品,她们不喜欢的是她如今的名声。而名声这种事,她不是正补救么?望着莲子愁眉不展的脸,她却只是笑了笑:“过几天还要见史密斯先生呢,你的洋文练的怎么样了?” 可怜莲子一个连中文都还没有学的太明白的人,现在又被逼着学洋文,因此脸上的愁苦更明显了。苍葭却收了账本,朝楼下喊了句:“今儿我请客,去春风渡吃饭。” 小李掌柜、燕子和新来的另一位帮工噙噙皆应了是。 春风渡,上海一流的中餐厅,以价值不菲又常有权贵光顾而闻名。 虽说这几天生意不好,但铺子也一直有盈余,加上之前有段日子简直日进斗金,更兼之被魏知年半“软禁”因而生活成本直接被拉到最低,因此她手上并不缺钱。 如今正是需要团结一致的时候,要莲子带上燕子和噙噙坐魏府的车,自己则和小李掌柜坐黄包车,她之前有心让小李掌柜完全接手鸿记的运营工作,而自己则在日后将重心放到买办事宜上。但如今……既决定与魏知年好好相处,日后她必是会随魏知年回南洋的,而凭魏知年秉性,娶她过门是早晚的事。魏家本身生意就做的大,关系网也很复杂,做这样家庭的女主人,再去做买办生意就不合适了,那就一直做设计做服装,以此起势,日后做品牌做公司。 -- 第133页 但与史密斯的这笔生意依旧要谈,毕竟技多不压身。 夕落山岚,凛冬的风拂脸,吹的人清醒。春风渡很快就到了,不过莲子她们是坐汽车的,到的比她和小李掌柜更早,春风渡里暖风扑面,处处衣香鬓影。这个世界贫富差距太大了,苍葭心想。 不知为何,在往包房去的路上,苍葭总觉得有一双眼睛在打量着她。不过这里多是不愁吃喝的贵公子,而这些人里也的确有一部分是十分轻佻的。 苍葭走后,聂昀朝着身边一位兄弟道:“檎虎兄,你看?” 那人玩玩手里的刀子,却说:“一个小娘们而已,怕什么。” 聂昀人虽急躁些,但他出身大家,基本城府不缺,想了想,还是道:“还是要看时机,她现在跟着的人听说还是有些来头,若是事情闹开了恐怕我那未来的小舅子脸上不好看。” 那位轮廓如刀锋的男子听了,脸上露出个势在必得的笑:“放心吧,我的本事你还不知道吗?” “也是。”聂昀听了,也绽出个笑,继续与人喝起酒来。 因为如今世道不太平,七八点钟时苍葭就让众人散了,又叫人多派了辆车,挨个给他们送回去。她回魏府时已是暮色潜动,路过孟紫叶路过的屋子时,只听她又在屋子里砸东西,随行的下人听了不免紧张,苍葭却置若罔闻。 魏知年照旧夜深才回,苍葭也照旧等他至深夜。 今日的他眼角眉梢都有放松,苍葭见了深觉稀奇,又想,或许是事情有进展吧。魏知年看她看他,难得一笑,不是平时那种惯常的淡漠笑容,而是入了眼也入了心的温柔。 “来,和你说说外头的事。”他一面说一面坐到床边,手揽着她的肩,略低下头,隐含难能可得的亲昵。 “好呀。”她脸上那捧笑如有荧光,可将人心底照亮。 “外头要变天了,格局会换上一换。其实我家从不主动插手政事,不过若有可以合作的空间,有利可图的话,推上一把也没关系。沈家这次是安全的,赵家就未必了。但沈、赵两家牵扯很深,赵家倒了,沈家也不一定好过。” 我家,所以他认魏家为家。苍葭只是听,并不着急发表品评,果然魏知年十分善解人意:“我知道你只知道沈玉霖和赵非,所以只与你说沈赵,但以后你会知道更多。” “你教我吗?”她抬头望他。 “是啊,我教你,要带你见人,要你明白我身后的家族。” 哦,这是承诺。 她不是小鸟依人的性子,皓齿轻启,笑着说了声好,笑着笑着落下泪来。而魏知年只是平淡的看她落泪,不问,不安慰。又或许接受她的的情绪就是最好的安慰。 苍葭哭的够了,魏知年此时已经躺到了她身边来。 “你今天就没有什么要告诉我的吗?” 每日深夜汇报会? “有啊,明天请派个车帮我分别接两个记者。” 魏知年脑子转得快,他生性低调,不喜和媒体打交道,但该懂的媒体手段样样都懂,伸着懒腰打了个哈欠。 “放心吧,你的报道一定能见报。” “那就多劳魏先生你了。” 他的脸贴上来,鼻尖顶着她的鼻尖。这个人即使再和煦也含着不可消散的危险,但是这种危险其实,怎么说呢,挺让人着迷的。 “你叫我什么?”他的拇指一寸寸拂过她的额角。 “魏知年。” “嗯,顾渺渺。” 锁骨忽然一凉,原来是被子掀开了。这样也不错,她想。 第78章 . 反击 传遍上海滩。 “等回了南洋, 我和你讲讲我的父亲、母亲、我同父异母的哥哥和同母异父的哥哥姐姐。行吗?” 结束之后,魏知年看着她的眼睛, 带着一点试探和不安问她。 “什么时候讲都行。”她又缠上他,却不含一点勾引的意思,那种从容让人觉得安心。 其实人卸下了伪装,都一样。一样脆弱,平和,渴望被信任, 也渴望被安抚。不论是凉薄如沈玉霖,还是狠辣如魏知年。 但他们到底是不一样的。 所以选魏知年吧。 他将头埋在她的颈窝,十分用力的抱了她一下。 翌日, 魏知年难得没早起,陪她一觉到天明。更是悠哉游哉地陪她吃了顿早饭,不过这在苍葭这里是陪伴, 在孟紫叶那里就是折磨了。苍葭从不问魏知年准备怎么处理孟紫叶这个害了他二哥性命但又是他二哥毕生所爱的女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和行为准则,有些爱是基于相信而非掌控。 走前,车上, 魏知年望着庭前怒放的腊梅, 拿手指叩一叩膝盖, 那张始终和煦温文的脸上, 却有一双让人惧怕的眼睛, 那是一双仿佛能够看透一切, 算无遗策的眼睛。“找几个人保护她。”他说。 阿杰一怔。 对于这个跟他出生入死多年的兄弟, 魏知年还是比较有耐心的。 “她这么闹,保不准谁嫌她碍事就想弄死她。”阿杰不由失笑,不知是笑他竟也没能免俗准备吃一吃爱情的苦, 还是笑他坦荡。 “好的老大。” 魏知年却不怕他笑,反而轻飘飘的说:“有个人能惦记挺好的,阿杰。” 阿杰这才不笑了,反而似有若无地叹了声。 “是啊。” -- 第134页 十一点,冯念安很凑巧的与颜小姐同到。 颜小姐是第一次来魏府,从前听说上海的警察局长背后有些势力,颜小姐是个很有新闻敏感度的人,便想,那位叫做魏知年的先生恐怕有些来头。 又想起昨天顾老板的笃定,颜小姐是个有坚持的人,却也知道这年头不是没篇报道都能顺利的发表出去,但自己即将会出的这一篇,应该是能发表的。 苍葭在会客厅得见颜小姐。 她先将自己自大学时起至如今的花样子一一向颜小姐展示,又拿数据说话:“我与魏先生相识四个月有余,魏先生这四个月都未离开上海,魏先生也不是关心时尚的人,更不会为我提供我什么杂志。相反,我似乎是大赛中为数不多没有过留洋经历的人。我今年28岁,这十几年,每年最有代表性的设计稿都在这里了,颜小姐可以全部拍下来,再对比我这次获奖的作品,是不是一脉相承。” 颜小姐仔细看了,然后抬头十分郑重地对苍道:“顾老板,我相信你。你是个心里有热爱的人。” 苍葭笑着说了声谢,令人将这些稿纸收起来,方与颜华颜小姐言归正传。 “颜小姐今日的论题是自由对吧。我这里与颜小姐提个建议,不如叫女子群像。毕竟我虽出身普通,又勤工俭学自己供自己念完了书,但不论是从前的男伴还是如今的男友,都难免给人攀附之嫌,所以我只能作为这个专访的一个板块,但不能是主体。颜小姐不如多采访几个一样您认为在各领域有一定坚持,又出身平凡的女孩子,区别于名媛,这样更有说服性,也更容易写出深度。” 颜小姐再次对眼前这女子刮目相看。 “你应该继续深造的。”开始采访前,颜小姐无不感慨似的道。 “谁让我以前是恋爱脑。”她开句玩笑,又说:“这句话麻烦也写在采访里,用来警醒世人。男人都爱看失足女从良,但其实人都一样的。” 采访十分顺利,苍葭思路清晰,颜小姐为人严谨,采访结束后又留她吃了顿饭,饭桌上,颜小姐与她道:“我这里的确还有几个人早想采访了,的确都如你所说,出身普通,但极是自立,但这样的话,恐怕下周才能成稿。” 颜小姐深知新闻的时效性,因顾老板心底无私,于是难免也有心为她打算。苍葭却豁达一笑:“这不是还有陈小姐吗,下午我就跟陈小姐商量让她赶紧先出一篇名媛、姨太太和军阀间的爱恨情仇,桃色新闻在前,颜小姐再从社会性上拔高,效果一定不错。” “顾老板,我真的建议您有机会的话再去大学深造。”颜小姐不由自主地又朝她嘀咕了一遍。苍葭心知,这是聪明人的好意与掌控欲。 不过她现在有更重要的事嘱咐她,于是接了她的好意,又道:“有机会会的,不过得先挣钱,人还是得先把自己的日子过明白了不是。颜小姐,关于稿件的发布您不用担心,人人都拿我好攀附这是攻讦我,我不能白吃这个亏,不能又受了攀附的骂,又不享攀附的好处。您只管写,这篇文章到时一定能发出去。” 颜小姐望着这样样皆讲究处处皆富贵的魏府,又看着她笃定的眼神,笑着应了声多谢顾老板。 “互相成全罢了。” 顾渺渺或许还不是很长于外场,但苍葭可不一样。 颜小姐走后,在陈小姐过来之前,苍葭与冯念安对坐喝起咖啡。奇怪,她最初接触咖啡时实在不能理解这种又苦又糊的味道,后来喝惯了却觉出它的妙处来,竟一天也离不得。 “老师果然还是如从前一般有想法有决断。”于无人处,冯念安依旧习惯叫她老师。她这句话说的不掩寂寥,赵家就要倒了,赵家倒了她的任务便也完成了,估计红蝴蝶也即将大仇得报,那之后呢?她会选择怎样的人生呢? 苍葭忽然对眼前这个女子好奇起来。 “其实我今天是想推荐颜小姐也采访采访你的,但我想,除了为知年做事以外,你的本来身份和你本来要做的事,都不能让你曝于阳关下吧。” “是啊,所以在别人眼中我只是个爱慕虚荣没甚志气的权贵情人,不值一提的。”她无端的笑了笑,却显得很悲凉。 “其实如果你愿意,我可以让你和小李掌柜接手我在上海的生意,毕竟我以后是要走的。”相信这也是顾渺渺的愿望,她从前帮你一次,自不会介意帮你第二次。 冯念安却婉拒了苍葭的好意。 “多谢老师,但我毕生之志不在于此,我立志竟先生未竟事业。” 人各有志,何况这是大志向。苍葭放下咖啡杯,与冯念安道:“你这样的人值得青史留名。” 冯念安仍只是笑。 “所以一时的流言、轻视、不甘、甚至情爱都会过去的,真没什么大不了。老师,我也是个狠心人。” 不知道为什么,冯念安说这句话时苍葭莫名的心里一撞,却不露破绽,依旧好整以暇地做着顾渺渺。 “有志气的人都是狠心人。”她温声道。 陈小姐比相约的时间晚了五分钟,一改昨天的高傲,从陈小姐踏入魏宅的这一刻起,心中已升起连她自己都不敢轻放的敬意。 苍葭依旧与冯念安在会客厅见陈小姐。因之前已经征得颜小姐的同意,苍葭将颜小姐的选题以及她与颜小姐商量的布排大致与陈小姐讲了,陈小姐本就更善于写桃色新闻,本身也喜欢制造话题,闻言直笑:“顾老板是个做新闻的好苗子。” -- 第135页 苍葭说了声谬赞,两人寒暄片刻,方正式开始采访。 翌日下午,《浦江晚报》上一篇名为《旧梦惊情》的报道传遍上海滩。 聂菀菀看到这份报纸时,正接受着葛芝桦为她安排的专访,忽闻她的贴身助理唤她聂小姐,她生来优雅,最不喜人冒失,因此不免皱眉。但她也知道自己这个助理不是个唐突人,因此打断了葛芝桦滔滔不绝的发问,等着助理进来。 再之后,她便看到了那篇报道。 那篇报道其实没用什么夸张的手法,无非就是写了写沈玉霖当初看上顾渺渺就是因为聂菀菀,后来用了手段让顾渺渺以为自己是他真爱,两人又因为身份原因不能结为夫妻。再之后,聂菀菀回国勾搭上沈玉霖,沈玉霖本来就视顾渺渺为聂菀菀的替代品,聂菀菀一开口他就立刻赶走了顾渺渺。然后报纸的最后有一个神之发问,即,诸公请看,在这场爱情故事中,究竟谁才是第三者? 又因如今许多封建婚姻,那些男人新交的女朋友常以爱情、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名义让他们请原配下堂,因此如今社会上本来就对谁先谁后到底是先头的那个是别人爱情里的第三者还是后头的那个是别人夫妻或实际关系里的第三者这个问题争执不休,更有一些女权主义者大批那些占尽红利还要把锅甩给女性和封建思想的男士,陈小姐十分会抓热点,立刻将舆论往这方面引导。而聂菀菀看完之后,那张青红交加的脸上不掩怒意,但她开口问的第一句话却是:“这种文章怎么可能可以发表?他们是不清楚我的身份还是不知道玉霖的身份?” 第79章 . 吵架 任性也要有个限度。 葛芝桦此时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见聂菀菀骤然发飙,立刻便拽着她的助理走到一边, 悄声问:“这是怎么了?谁敢在这节骨眼得罪她?” 如今消息灵通些的都知道沈督军刚胜了一场,不但兵强马壮,位置更是很有得升。聂沈两家好事将近,众人捧着聂菀菀还来不及,谁会得罪她? 葛芝桦百般不解,倒是聂菀菀的助理又捧了份报纸给她, 葛芝桦一目十行的看过,脸色也不太好看。 “一看就是姓陈的那个女人写的。”她咬牙恨道,转念又想, 这姓陈的怎敢找死,她是找了个怎样的靠山?总不能是那个什么顾渺渺吧。 万般念头划过,正好聂菀菀此时喊她, 便也不再多想,将报纸还给那助理,拔步就过去了。 聂菀菀脸黑如锅底,一时竟难恢复之前的好风度, 拿着手撩了撩头发, 与葛芝桦道:“芝桦你若方便, 可与我约一约你们社长明天的时间吗?我想与他谈一谈。” 葛芝桦自然称是。 今日的《浦江晚报》发刊时, 魏知年正和沈玉霖打牌。红姐失踪久矣, 江先生不缺人献美, 如今身边是一个刚毕业的学生, 听说仰慕江先生为人,如今已是忘年交。若细细看,这女学生还与红姐有五分相像。不过这女学生家世极好, 绝非红姐这样的出身能比。 魏知年对吃喝嫖/赌这几样事样样不上瘾,他打牌时表情眉眼都淡淡,叫看的人都觉索然无味。不过他总是能摸一手好牌。 沈玉霖现在正是春风得意时,他城府深沉,心下介意魏知年和顾渺渺如今的关系,面上却不露分毫。 带着一份恰到好处的亲昵,吐了口烟,看了看自己手里的牌,说:“知年这手气,绝了。” 还不待魏知年回应他,就有人过来说聂小姐打电话过来。 沈玉霖对聂菀菀绝对情真意切,并不觉得未婚妻此时打电话过来是扰他交际什么的,而是颔首与牌桌子上其他人道:“我去接个电话。” 男人眉目凛然,与魏知年的和煦温文截然相反。 魏知年此时难得看了沈玉霖一眼,对他意味不明的笑了下。 然后扣了牌,示意等他。 那厢,沈玉霖在电话里听完聂菀菀的哭诉,一时竟不知是什么心情。谁不怕文人的笔呢,但还有句老话说的好,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他本人并不在乎外头人怎么看怎么写,毕竟许多事言语说了不算,枪杆子亮出来才算。因此他虽一向珍视聂菀菀,此刻也觉得她有些小题大做了。 于是就在聂菀菀尤滔滔不绝的时候,他声一沉,告诫似地道:“好了,一点小事,不用闹的人尽皆知。” 聂菀菀一怔。她从来都是众星捧月的,与沈玉霖在一起的这些日子更是被惯的无有不应,人被惯狠了难免骄纵,但她又不是歇斯底里的性子,再生气也只是将电话一撂,并不出恶言。 但这在沈玉霖眼里也是使小性了。心里又有点后悔及心疼,但这不是哄人的地方和时候,只得先按捺下来,想,待明日见到她了再与她好好解释。 魏知年见沈玉霖回来,脸上既无喜色也无愠色,他于见微知著上一向是个人物,脸微微往后一扬,立刻有人给他递了份报纸上来。魏知年一目十行看过,便将报纸丢给了沈玉霖。 沈玉霖不知魏知年意图,顺势便接了,不过看几行字便明白了聂菀菀发飙的理由。 “这篇文章本来发表不出来的,沈兄的未婚妻敬告上海所有媒体,所有与顾渺渺有关的正面新闻,一个不许发。” 他说这话的时候是笑着的,眼镜后的那双眼里是如深海一般不可测的平静。沈玉霖眉头微锁。他不介意他的女人仗势欺人,只是这个仗势欺人的是聂菀菀,总让沈玉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心中的聂菀菀,皎皎如天山雪的聂菀菀,竟也会做这种事吗? -- 第136页 沈玉霖生性深沉,决断不缺,已知菀菀今日踢到了铁板,只是顾渺渺……他不护的女人今天竟有人来护,又一种难言的滋味簇上他心头。 “这本就是事实,没什么不能发的,只是这种事闹起来,看笑话的都是别人。还是让她们都算了吧。” “沈兄,你心疼你的女人,我也心疼我的女人。你怎么要求聂小姐我管不着,我只要顾渺渺开心就好。”魏知年眸光如狼,一笑从容。你的女人……沈玉霖一噎,一时是什么心情就连他自己也不清楚了。 魏知年不是沈玉霖这种多一事少一事的性子,他从来看热闹不嫌事大,他那话中之意沈玉霖听了个明白。沈玉霖也算知魏知年秉性,见两人不能达成共识,便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夜深寂,月高悬,聂菀菀在沈宅静候沈玉霖。 沈玉霖一身酒气,人却清醒,听佣人说聂小姐在,心知她所来为何,一时竟升起淡淡的疲惫感。顾渺渺从前低调,凡事能撑,从来不在这种事上让他操心。 一想起顾渺渺,本来的烦躁愈盛,但他对聂菀菀一向温和,强将情绪抑住。沈宅的大厅水汀烧的足,门一开,扑面而来一阵暖风,自有佣人上前接过他换下的大袄。男人气场极盛,聂菀菀一双眼微红,见了他,先喊了声玉霖,她不是那种娇软美人,说话时柔中带刚,令人心折。 沈玉霖听了,本来郁躁的心,又软。 聂菀菀与沈玉霖自幼相识,不敢说知君心如知我心,但也绝对知根知底。聂菀菀一见沈玉霖便知他今天心情不好,却不知是否和自己相关。 但她绝非做小伏低的性子,两人婚礼在即,父母亲眷也都相熟,自不必像旁人那样过于关注他的脸色。 于是脸一扬,道:“今晚我给你去的那个电话,你可气死我了。” 美人佯怒也是惹人爱的,沈玉霖闻言走过去将她搂在怀中,又在她脸上啄了一口,惹得聂菀菀从的脸双颊红到耳朵根。 粉拳捶他一把,悄声嗔他:“说正事呢。” 沈玉霖虽喜欢她,但两人关系中仍是他占主导地位,因此他并不会被聂菀菀牵着走,反而一改之前的宠溺。 “我早说了,别惹魏知年。你以后是要做我的妻子的,外头的事不能不懂。” 若是顾渺渺在此旁观,必是要伤心的。沈玉霖从前只说爱她,却从没有真的带她出去交际过,也不视她为妻子,更别说给她这样的许诺。 聂菀菀想起魏知年那张脸也是有点怕的,但她仍不明白魏知年此人究竟有何值得沈玉霖忌惮,尤其是值得如今的沈玉霖忌惮。 她越不明白,就越疑心其他,便拿一双清冷的眼睛睨向沈玉霖,略带娇嗔地问他:“玉霖,你与我说实话,症结究竟是在魏知年,还是在顾渺渺?” 他们两人交往至今一直都是蜜里调油的,这还是第一次出现剑拔弩张的时候。饶是沈玉霖惯来容让她,但他骨子里还是霸道的,脸色此时便不好看,只是还没等他说话,管家就在门外喊了声督军。 沈玉霖治府甚严,心知若非要紧事管家绝不敢在此时过来扰他,便令管家进来。 聂菀菀今天那股火到现在都没发出来过,报纸上的言论如针般扎着她,又想起报纸上写,顾渺渺与魏知年相识竟是因为沈玉霖邀她赴宴,而沈玉霖当时捂着这事就如古时唐明皇向杨妃隐瞒自己见梅妃之事一般。 越想心里那股火越盛,只是当着外人的面又不愿发,不过很快她也无暇顾此了。 “少爷,亲家公来电说,一位姓魏的公子派人去了聂家,说聂昀聂公子犯了他的忌讳,他就暂将人扣在魏府了。” 沈玉霖一向冷静,与听了这话当场便尖叫出声的聂菀菀形成一个鲜明的对比。 “玉霖。”一声玉霖让尚在思考中的沈玉霖回过神,他看向聂菀菀,揉一揉眉心,道:“我待会给魏知年打个电话。” “不如直接去魏府吧。”聂菀菀的声音都有些急促了。聂家在上海也不是那等没名姓的人家,这魏知年说扣人就扣人,未免也欺人太甚。 “菀菀。”沈玉霖拿一只手去按她的手,看向她的目光隐带威压。聂菀菀此刻满心都是她的小哥哥,何况她也知道聂昀秉性,想起之前他曾说要替自己“教训教训”顾渺渺,心里猛地有弦崩断,一种奇异的惶恐蔓延开来,令她忽略了沈玉霖此时已是不悦的情绪。 沈玉霖见她不说话,只当她现在慌的没个主心骨,于是替她做主。 “今晚你就别回去了,我待会往魏府打个电话,问问什么情况。” “为什么不直接去魏府呢?”聂菀菀此时的脾气坏极了,很不耐烦地叹了口气,用一种近乎气急败坏的语气说道。 她今天几次三番惹他不悦,沈玉霖饶是再喜欢她也克制不住自己的脾气了,直接甩下一句:“我跟你说了多少次别惹魏知年,我的权势不是叫你拿来作天作地的,你任性也要有个限度。” 不等聂菀菀反驳,头也不会便走了。 第80章 . 求婚 结婚好不好? 但沈玉霖对聂菀菀还是很有担当的, 即使当下被她气的脑仁疼,还是在冷静下来后打了个电话去魏府。 那厢, 魏府。 除了魏知年惯用的书房,二楼还有好几个会客厅,屋里的水汀烧的热极了,皮质沙发被人坐的陷了个窝下去,苍葭半躺在沙发上,施施然准备听过来魏知年夸她。 -- 第137页 两个小时前, 约是接近关门的时间,铺子里忽然涌进来一群人,那群人有男有女, 初看上去与寻常顾客全无不同。这群人里有个人最为耀眼,他一身高定西服,连领带也考究, 独自一人买了许多东西,结账时,对站在柜台前打算盘的苍葭道:“之前在设计师大会上有幸见到顾老板的作品,让人欣赏。我是星梦电影公司一名高级经纪人, 这是我的名片。” 经纪人?苍葭迅速在脑海里找了找相关词条的记忆与解释, 然后双手接过了他递来的名片。 云焱。 这人看起来风流斯文, 油头粉面, 仿佛十分招人喜欢。但很不巧, 在他递名片的时候苍葭看到了他手心的茧。她眼极利, 唇一弯, 目光逡巡一遍四周,发现其他的顾客都已经不见了。 这厢这位口称自己叫云焱的先生仍滔滔不绝地与她搭话,口称欣赏她的才华, 想让她做他手下几位大牌明星的御用设计师。 而那几位明星的名讳她刚好还真听过。这位云先生见她不说话,竟还善解人意道:“顾老板可是担心自由的问题?我们可以签设计指导的合同,这样就可以不耽误顾老板做自己的生意了。” 苍葭仍不说话,她如今不过一介凡人身,但千年修行早已锤炼出过人的明敏,忽然想起那一日在春风渡,那莫名感受到的仿佛被人盯住的感觉。 她的手垂在台下,拇指和食指相摩挲,却想,我大概率是打不过他的。周围点点金粉浮动,但这里人太多了,因此也迷惑不了他们。 一种非常紧张的情绪崩满她的心弦。 “顾老板?”聂昀看她不知为什么竟在发呆,温声提醒她。 不,不会全无办法,凭魏知年的谨慎、掌控欲以及如今对我的在乎,他当初都能在这周围布控人手于沈玉霖来找我时监视我,更何况现在。 心下慢慢松一口气,苍葭的眼神此方又再聚焦。 “这么大个惊喜骤然砸在我头上,真叫我,不知如何是好。” 她倏的一笑。聂昀慢慢打量她一会,见看不出破绽,方道:“顾老板真会说笑。如果顾老板有合作的意向,二楼可有会客室?若有的话,不如我们上楼详谈?” 聂昀打的是青天白日里就地劫持的主意,而苍葭也果真表现的不疑有他,立刻应道:“先生随我来。” 说罢收起账本,却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在聂昀要跟着她往楼上去的时候忽然顿住脚步,又回头头来,险跟聂昀撞个满怀。 “看我这脑子。”她拍了拍自己的头,未看漏聂昀眼中一闪而逝的不耐烦。 “怎么了?”他柔声问她。 “楼上没咖啡了。”之后不等聂昀说不用,苍葭立刻拔步走到紧邻着铺子大门的,正和“顾客”介绍产品的莲子道:“楼上没咖啡了,去买点过来。” 然后又转头对那位“顾客”道:“不好意思小姐,我让另一个员工招待你。” 一面说一面推着莲子往外走,然后就在她刚探出半个身体的时候,聂昀走过来拍了拍她的肩。 “顾老板?”他的声音没有任何倾略性,甚至带有疑惑不解的意味。 却令人感到一种危险与悚然。 苍葭心一横,身子一侧让他的手落空,跨步出去朝街边喊道:“救命,有人要杀我。” 聂昀眸色一暗,一张脸立刻垮了,一句贱人刚骂出口,却忽然看见一支枪顶着他的额头。而那个本来在聂昀脸色一黑就立刻将刀落在苍葭腰间的男人,此时已经成了一具死不瞑目的尸体。 这个世界,怎么就这么喜欢见血呢。 在返回魏府的车上,苍葭揉着脑袋想。 魏知年得知此事时正与沈玉霖在牌桌子上玩牌,但他一向好耐心好定力,硬是半点情绪不露,直到出了江先生的私宅,那双眼才恢复与他相符的冷与利,阿杰知道他此时情绪不高,便劝他:“老大,可见顾小姐知道你派了人保护她,不然怎么会直接当街求救。当时那种场景,如果不是知道暗处有保护她的人,她是不敢那么喊的,喊了就一定会被聂昀他们弄死。” 魏知年此方脸色微霁,阿杰通过后视镜看他一眼,方安下心来,不再说话。 魏知年进来时便见到仪态慵懒的苍葭,本来冷峻的脸忽然绽出个笑。指意不明道:“你倒悠哉。” 苍葭于是挺直了腰板,坐起来看他。 “有你事无巨细的护着,我再没什么怕的。”含嗔带娇,尤有几分真诚。 魏知年扬一扬脸,示意她起来跟他走。 “那人是谁呀?聂菀菀的人?”苍葭从来明敏,虽然不知道今天那些人的身份,但这些日子针对她的也只有个聂菀菀,而她从今天开始算是正式作出反击,所以来人背后的势力和所来的目的并不难猜。 “聂昀,聂菀菀她哥。” “啧。”苍葭意味不明地摇了摇头,便与魏知年并肩出去了。 聂昀已是被魏知年弄残了一条腿,之前那恰到好处的嚣张被无尽的惶恐所取代。 沈玉霖便是这时打了电话过来。 魏知年现在做事不避她,因此她与魏知年同听沈玉霖这一通电话。而就在沈玉霖问聂昀究竟做了什么得罪了他时,他竟将电话递给了苍葭。 苍葭也便自然而然地将听筒接过来了。 “督军,你这位未来小舅子想把我掳走卖给人贩子,不知道这是他自己的主意,还是聂菀菀的主意?” -- 第138页 沈玉霖对顾渺渺总还有几分浅淡情分,尤其是最近她风头渐盛,而人,总是会下意识去美化回忆的。 电话那头的沈玉霖听见她的声音,心都莫名地停了一拍。 “菀菀不是这样的人。”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已经不由自主地放柔了。 但苍葭是听的人,不过这一句话便知自己令沈玉霖心中起了涟漪。只可惜这场游戏里多了个魏知年。魏知年买了两个姑娘的自由让她们去勾引沈玉霖,便是不愿意她再同这个男人有任何情感上的牵扯,苍葭于是一改自己初来时定好的计策,只当自己听不出沈玉霖话中那一抹柔和。反正只要最终是她要的那个结果,过程如何并不那么重要。 “那就是他自己的主意了。我知道督军是个得饶人处且饶人的人,但我家知年不是这样的人。至于我,我这个人,一向在这种事上没什么主意,我的男人想怎样,我随他就是。” 她说完这话,不再听沈玉霖接下来的话,而是将话筒递还给魏知年。 魏知年风度极佳,又或者苍葭的对答令他愉悦万分,靠墙听电话的身姿都不复一贯的挺拔,而是隐现慵懒的从容。 不知沈玉霖又与他说了什么,魏知年这人虽狠辣,但他能在政商两端游刃有余,显然不是个事事赶尽杀绝的人,因此两人最终议定,明日聂家来人接走聂昀,不过走之前,聂家需要给他一个清楚的表达歉意的姿态。 其实这就是羞辱人了,苍葭心知。不过羞辱就羞辱,顾渺渺当年受的羞辱还少吗? 或许是因为苍葭刚刚对沈玉霖的态度以及话里的内容都取悦了他,结束与沈玉霖的对话,魏知年便拉着她去洗了个鸳鸯浴。 满室的氤氲与香气令人仿佛如置仙境,肌肤贴着肌肤,又升腾起新的温度,魏知年手揽上她的腰,水汽蒸腾了她的脸,在一片温柔里,她听见他问她:“我们结婚好不好?” 苍葭蓦地就笑了。 这个人真不浪漫,不说烛光晚餐玫瑰钻戒,好歹也得体体面面的找个山清水秀或氛围极佳的地方。但她看惯人心,也知他本性,因此落了个温柔的笑意,眸子似含着星光,轻轻点头。 魏知年见她点头,似松了一口气,他低头望她,眼中有光。 “不会仓促,会带你见父母亲眷。到时候先订婚,再结婚。我还有个姐姐,她不姓魏。” 傅莹竟还活着! 魏知年见她眼露茫然,不由问她:“在想什么?” “在想你家人和你姐姐不喜欢我怎么办。” 他不过一笑,倒很豁达。 “谁能做到人人喜欢?我不是那种事事求全的人。” 苍葭便不再问,她也没兴趣去看被魏知年关押的聂昀,两人洗过澡之后便回房歇下,而与魏宅里难得的温馨相比,沈宅的气氛就没那么轻松了。 夜实在深,聂菀菀给家里打了电话说今晚借宿沈家,又与父母交代了聂昀的下落,但她到底不知道聂昀近况,只将话说的似是而非,安慰父母沈玉霖定有办法周全。 沈玉霖过来时正听聂菀菀与岳父母说话,他眉间隐有郁气,此时也只是站定在那,并不出声。 第81章 . 致歉 叫聂菀菀给我道歉。 当晚, 沈玉霖与聂菀菀大吵一架,聂菀菀暗指沈玉霖心里有鬼才不对她家的事上心, 沈玉霖则一心认为聂菀菀不可理喻。 两人皆有道理,聂菀菀生性要强,如今一口气顶在心头,自不曾有半分退让。沈玉霖则对聂菀菀有隐约的失望。原来皎皎如高山雪,最终也能沦为尘世鱼目珠。 两人最终不欢而散。 翌日,上海暴雨转雪。 聂菀菀一夜不曾好眠, 不过她一向很会打扮,用胭脂水粉将眼底的乌青遮了,又换了身显气色的衣服, 下楼的时候发现沈玉霖已经在吃早饭了。他虽不是那种细心人,但为人是很体贴的,今日竟不等她。聂菀菀睡了一觉, 本来心里那股气已经去了七八分,此刻又被沈玉霖的态度与行径撩起来,当即冷笑道:“沈公子好大的脾气。” 她一向叫他玉霖,玩笑时也叫督军, 倒是从前不熟时往往称他为沈公子。 沈玉霖筷子也不停, 甚至不抬头看她一眼。而是依旧不紧不慢地用着早饭, 等聂菀菀在他对面坐定了才停下来喝了杯水, 看向聂菀菀道:“十点跟我去魏府, 也请岳父过来。” “爸爸也要去吗?不能直接把我哥带回来吗?”因为昨天的争吵太激烈, 沈玉霖还未告知聂菀菀他与魏知年达成的一致。但沈玉霖整体对聂菀菀还是比较有耐心, 毕竟这么多年的痴恋不是作假,此时并不与她相争,而是平静的讲述他与魏知年达成的共识。 聂菀菀本来饿着, 听了沈玉霖的话当场气饱。她是个淑女,发脾气时神态气质依旧可圈可点。 “你要我家人给顾渺渺道歉?我家人凭什么给顾渺渺道歉?” 沈玉霖目光一棱,眸光中带着罕见的冷酷。 “这件事本来就是他做过了。道个歉,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对所有人都好。” 聂菀菀立刻高声反问沈玉霖:“你是不是对顾渺渺余情未了?不然凭什么那边说什么你应什么?那个魏知年根本就是借口,对不对?” 沈玉霖本来不想再同她吵,甚至还因为昨天的事对她产生了点小小的愧疚,如今被她胡搅蛮缠的一闹,那点愧疚就又消了。 -- 第139页 将水杯重重往桌上一放,说出了一席对聂菀菀来说十分残忍的话。 “你也是大家闺秀,怎么还不如顾渺渺懂事?我说了,外头的事你不懂就不要瞎说,你知道魏知年是什么人?我告诉你,他就是要了你家一家的性命,也能做得手脚干净的让人抓不到把柄。是你弟弟自己犯蠢手脚不干净让人抓到,他看我的面子已经留了他一条命,你还要怎样?” 聂菀菀显然也因沈玉霖的态度骇住了。但很快,她的心中爆发出莫大的酸楚,眼泪止不住地掉下来,只是沈玉霖却也不像往常那样立刻过去哄她。 她越哭,心里的酸楚就越盛,而苍葭则独自躺在床上里用簿子欣赏着这一出好戏。 这尘世的男欢女爱,有时就是这般的不值钱。 聂菀菀打电话去了聂家,聂家长辈本来不打算出面,还是沈玉霖亲自出面说和,方知事情的严重性。于是由聂老爷和聂大公子出面,聚往魏府去了。 魏府有两栋主楼,一栋是由江北魏家居住,常年车水马龙,热闹至极。一栋则住着魏知年,深静幽然,低调非常。 但了解魏家的人都知道,这不过是假象。 车上,聂大公子与乃父道:“我昨天专门托政府的朋友问了问这位魏先生的事。听说,如今的上海局/长就是被他推上位的。” 聂家游走于政/商两界,只是手里没兵,现在逐渐被边缘化,但是名声还在,加上聂沈两家即将结秦晋之好,聂家世代书香,颇有底蕴,因此看好聂家前程的也大有人在。 聂老爷微一沉吟,拿拐杖敲了敲窗户。 “胡闹,菀菀在外头瞎疯就算了,你们还要随她。现在好了,随出事来了。” 聂老爷是典型的严父。 “菀菀是新派人,喜欢跟媒体打交道。听说也是那个女子太不像话,先是抢了菀菀的生意,又在什么设计师大会上使计抢了本该属于菀菀的名次。她又当过沈玉霖的姨太太。这种人难道不值得教训。只是说菀菀还年轻,做起事不晓得轻重。小昀又疼她,自然就陪她闹了。” “哪种人?”聂老爷拿拐杖敲窗子的动作越发沉了。“新派人用新手段打压竞争对手,我们旧派人不懂也说不上话。但商场有商场的规矩,她暗示聂昀去下黑手就是坏了规矩。如果是个面团,欺负了也就欺负了,但明显人家是铁板。你们呐,都被我惯坏了。” 聂大公子也觉父亲说得有理,但还是很极力地为弟弟妹妹辩解了一句。 “谁能想到那种人也能翻身呢?” “嘿,这世道,什么人不能翻身。”聂老爷说完这句便闭上了眼,养起神来。 十点,沈玉霖先携聂菀菀前来。 魏知年在会客厅见这即将成为伉俪的二人,他叼着只雪茄,十分舒展地坐在那,后头站着阿杰等几个保镖。聂菀菀进屋的一瞬便不由自主与魏知年对视了片刻,魏知年看向她的目光没什么起伏,却仍然聂菀菀感受到了一丝寒冷与不快。 很少有人给过她不甚和善的眼神。她从来都是享受美好,众星捧月的。 “魏兄。” “沈兄。” 两人互相打过招呼,魏知年便叫人把还赖在床上不肯起的苍葭请过来。聂菀菀今天画了很重的妆,给人一种虚张声势的漂亮。与盛装的聂菀菀相对的,苍葭来时只着着普通的家常衣服,头发也随意披着,倒是上了胭脂水粉,显得尊重。 她一路行来,不看沈玉霖也不看聂菀菀,目光在魏知年脸上落了会,就走到他身边坐下了。 “不把聂昀喊过来吗?”她问魏知年。 魏知年颇有深意的看她一眼,像是欣赏她的大方与泼辣,却很快转脸看向沈玉霖,说:“沈兄,你的岳丈似乎还没到。” 沈玉霖不喜魏知年此时从容中的气场和嚣张,他本来和魏知年也不是一路人,概因大家旗鼓相当,魏知年行事又狠辣,不得不忌惮他罢了。 于是他走过去从魏知年那抽了根雪茄出来,也潇潇洒洒地吞云吐雾一阵。不同于魏知年那显得静弱的刘海,沈玉霖从来都把头发好整以暇的梳上去,他的眉毛好看极了,此时微微笑着,眼神却凛,使他有一种锋利的俊朗。 “顾老板别急,记得你以前也不是急性子。” 沈玉霖难得张扬一把。魏知年夹雪茄的手指闻言微弯,却也不看沈玉霖,神情漠然。 他又不高兴了,苍葭想。但魏知年第一次愿意将自己的情绪感受给到苍葭,他回头贴着她的脸,低声呢喃了一句:“他在撩你。” 苍葭眼一弯,身体微微往后仰,然后悄声回应他:“那你也去撩聂菀菀。” 魏知年显然因她的反应而十分愉悦。 “不了。” 然后便将手搭在苍葭肩上,苍葭便也在此时抬起眼看沈玉霖。 “督军这时候与我说话,不怕聂小姐误会吗?”然后挑衅似地瞄了聂菀菀一眼,聂菀菀最要面子的一个人,这时看了她的眼神,就算心里气的发抖,脸上却依旧笑的无可挑剔。 “顾小姐说笑了。”至今仍不肯叫她顾老板。 聂氏父子便在此时赶到。 会客厅里装了电话,魏知年接到聂氏父子上门拜访的消息,吩咐阿杰派人去接他们,同时也让人把聂昀带过来。 聂昀在聂氏父子来前被带到。 -- 第140页 魏知年是个场面上的人,因此即使沈玉霖与聂菀菀见到聂昀时脸色虽变,魏知年却依旧优雅从容。 他仰着头吐了口雪茄,翘着的腿放下,右手扶一扶眼镜,看向聂昀时,发现聂昀下意识的一抖。于是他便看着聂昀笑了笑。 聂菀菀虽然嘴上说了魏知年这人不足为虑,但真到了这一刻也觉得害怕,下意识要去贴着沈玉霖,心里又还在跟他赌气,本来准备向□□的动作顿住了,显得不自然并滑稽。 沈玉霖在外人面前是很给聂菀菀面子的,顺势就将聂菀菀揽过去,以免她难堪。 聂昀如今这副模样,怎么说呢,在沈玉霖意料之外,但同时又叫他觉得是在情理之中。只是不管心里如何想,于情于理他还是需要对魏知年问上一问的。 “魏兄,你昨天没说你已经要了我这未来小舅子一条腿。”沈云霖气场也是极盛的,何况他只是忌惮魏知年,平日也多是井水不犯河水,但两人之间其实并无明显的胜负高低。 毕竟两人疆域不同,做朋友的可能也远高于做仇敌。 “我以为沈兄已经很了解我的行事风格了。他如果不是你未来小舅子,那我要的可不止是一条腿。” 外头春雪甚盛,低沉的云与天罩的天光晦暗,万物不明。这是苍葭在鸿记之后首次见到聂昀。 他脸上还有淤青,一看就知是被人打的。目光在聂昀脸上落了会。 “听说聂公子今天要给我道歉?”她的声音既不骄傲也不娇气,却叫聂菀菀觉得十分刺耳。 不等聂昀回应,她很快将目光分给聂菀菀:“或者聂小姐代兄道歉也行。毕竟我与你这位兄弟远日无冤,近日无仇,他来找我麻烦也是为了给你出气。” 聂菀菀瞪视苍葭,一张脸涨的通红,偏生说不出一个字。 第82章 . 屈辱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聂氏父子到的时候, 面临的便是这种不好看的场面。聂菀菀见了父兄,双眼通红。聂父并非情绪外露之人, 但也并不想在大庭广众下安慰女儿。聂大公子见了魏知年,一时竟勃然色变。苍葭见这位聂公子反应剧烈,偏头问了魏知年一句:“认识?” 认不认识的,不熟是肯定的。魏知年在记忆里寻了良久方寻起聂大公子这张脸。于是不紧不慢地同聂大公子打了个招呼。 “原来是聂公子。” “魏少,好久不见。” 若是知道这魏公子就是魏知裕那可怕的弟弟,他打死都不会让家里人招惹上他的! 这也不怪聂大公子, 彼此各有各的圈子,加上魏知年有心低调,尤其魏知裕死后, 他厌恶魏知裕为人,除必要的交集外,对那些曾与魏知裕交好的圈外人敬而远之。 加上他在外行走, 不熟的人只知他出身南洋魏氏,是魏氏日后家主,但除早先的几个一直在社交场活跃的人,其实鲜少有人知道他就是当初随魏知裕在外行走的庶弟。 故人今相见, 观感又分外不同。 但主要是聂大公子的观感, 魏知年心中半点涟漪不浮。聂大公子一见魏知年便知此事难善了, 作为聂家长男, 他生性沉稳, 没有聂昀的跋扈, 也没有聂菀菀的天真。 聂大公子几乎是疾步上前踢了聂昀一脚, 然后十分真诚地朝魏知年鞠了个躬道:“魏公子勿怪,我这弟弟被家里人惯坏了,狗胆包天。” 苍葭与聂菀菀的目光聚落到聂大公子脸上, 脸上的表情也都不掩惊讶。 看来她们都低估了魏知年。聂菀菀是低估了魏知年的权势,而苍葭则是低估了魏知年在外的名声。 魏知年的目光穿过聂大公子的脊椎,却最终定格在聂老爷的脸上。沈玉霖目光一凝,还不等他说什么,只听魏知年淡淡道:“聂公子客气了,养不教父之过,聂昀不过是你弟弟,不必你代他致歉。” 聂大公子虽然不是个什么特别的人物,但也绝不是庸人,闻言立刻沉声道:“长兄如父,他做了犯规矩的事,总是聂家的不是。”然后又疾声喝道:“还不快过来给魏先生和顾小姐道歉。” 苍葭却还要在这时候添乱。 “叫顾老板。” 聂大公子一时不知道是什么心情,但他一向机变,知道此刻若是有半点惹魏知年不愉的地方恐怕都会功亏一篑,于是依旧躬着腰,极有眼力的喊了声顾老板。 苍葭听了,双眸曼妙地朝聂菀菀那一转,不顾她气到发白的脸,一笑。 “此事因聂菀菀而起,魏先生已经替我教训过聂昀,您又这样低声下气,我若再对聂昀穷追不舍,就是仗势欺人了。你刚刚不在,或许不知道我的态度,但我不介意再说一遍,我此刻要的,是聂菀菀的道歉。” 苍葭依旧不嗔也不怒,她的从容与此刻气到发抖的聂菀菀形成了一个非常明显的反差。 顾渺渺从前是个有骨气的姑娘,但她不高傲,苍葭则不同。她微抬的下巴、淡漠的眼神和笔直的身姿此时完全地落在沈玉霖眼中,也落在聂菀菀眼中。 聂菀菀白了脸,下意识去望沈玉霖,却见沈玉霖只是眉头紧锁,并不多说什么。一股莫大的悲怆冲上她心头,聂父不忍看女儿受折辱,敲了敲拐杖,清清嗓子,以一种过来人才有的沉稳与冷定看向魏知年。 “不知魏先生可否容我倚老卖老说一句。” 魏知年听了,却仿佛像是听了个天大的笑话一般,不待聂大公子拉住聂老爷唤一声父亲,就见魏知年望向聂老爷。 -- 第141页 “这位老人家,你不配在我这倚老卖老。沈兄,你的岳家未免嚣张。” 嚣张的到底是谁?沈玉霖冷着脸,亲身上前将聂老爷扶过来坐下,以全聂老爷最后一点体面。 聂大公子深知此事难善了,他此刻站定了,回头去望聂菀菀。然后用一种十分凝重地语气训斥妹妹。 “菀菀,你这次做的过了,过来给顾老板道歉。” 聂菀菀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哥,然后又去看沈玉霖。 苍葭偏还要在此时拱火,她明明挨着魏知年,却就敢大大方方地看向沈玉霖,说:“督军,她和她哥哥想要我的命,我只要个道歉,不过分吧。” 她的眼神令沈玉霖太陌生了,那种冷淡的高傲令她不是绝色都胜似绝色。 如同苍葭可以明白魏知年,她一样很懂沈玉霖。沈玉霖本来皱着眉,连唇梢都冷,此刻却勾起一点温柔的星子来。 “不过分,打仗都讲究个成王败寇,这次是你棋高一着。” 所以说,这种男人也是有他的好处的,他的客观和冷酷就是他的迷人处。 可惜聂菀菀要的是偏爱。 她曾以为他赶走顾渺渺就是对她的偏爱,却不明白那是极致的冷静和冷酷。因此可为了心中多年的梦寐以求抛弃本来浓情蜜意的现在。 那不是偏爱,偏爱是占有,冷静才有取舍。 聂菀菀眼见要站不住了,沈玉霖眼疾手快地扶她一把,聂大公子和聂昀眼见她不好,聂昀如今心有余而力不足,聂大公子却知道今天这个歉是道定了的,便与沈玉霖一左一右架起她,又怕她在沈玉霖心里跌了形象,忙到:“雨泽兄,我来,你去陪我爹吧。” 沈玉霖,字雨泽。 沈玉霖仍有些不放心聂菀菀,但也知道聂大公子的提议对谁都好,因此颔首说声好,便放手走开了。 聂菀菀不是蠢人,蠢人办不出这种事,相反她是伶俐太过,眼高于顶,觉得谁都是傻子。 又错误的低估了魏知年的实力和苍葭的战斗力,因此才有这种局面。 因此当沈玉霖那一句好传来时,她心痛如死。 苍葭依旧是笑吟吟地看着她如白如死灰的面容。 “顾渺渺。”在哥哥的迫视下,聂菀菀哑着声开口。 她的声有些哽咽了,一句对不起三个字如千钧重,卡在她喉咙里下不去也出不来,倒是聂大公子发了急,又低喝了一声菀菀。 聂菀菀倏地就哭了,她哭泣出声,沈玉霖到底不忍,本来想过来安抚她,却鬼使神差看到苍葭那似笑非笑的脸孔。 她没有看聂菀菀,而是绕过了聂菀菀看他,就仿佛诉说着一些早被遗忘的不甘与心酸。那一刻,沈玉霖莫名地想,如果没有遇见魏知年,她离开自己之后会怎样?会被这世道吃的连骨头渣都不剩吧。 人是很复杂也很奇怪的动物,从前从来没有意识到过的问题如今冲进脑海里,形成一种类似心疼或是困惑的情绪,然后很好地绊住了他本来要起身的脚步。 苍葭从沈玉霖的眼神里读到了许多东西,这具本能的感到满足,她知道,这是一种得偿所愿的满足。她于是收了目光,施施然看向聂菀菀。 “聂小姐,其实你用舆论攻击我,我是不怕的。虽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堂堂正正得的第三,到你口里就成了我抄袭国外的作品。从前只知道聂小姐高高在上,不承想竟也是个输不起的人。聂小姐,我这个人不是软柿子,你当初看上我的男人,你们青梅竹马干柴烈火,我争不过你就让你了,但你不会就此以为我好欺负吧。” 她看着聂菀菀微微别过去的脸,像是要把她心肝脾肺肾都看通透,然后又转头去看聂大公子。 “聂大公子护妹心切,只是不知道你这番苦心她能不能明白。” 聂大公子实在是受不了这种场景,于是又催了聂菀菀一声,聂菀菀再忍不住,憋在心里的万种心酸、屈辱奔腾而出,猛的一声哭出来。 她本来下意识想走,却碍于胳膊牢牢被聂大公子捏住,她再伤心脑子也清楚,玉霖不管她,父兄不帮她,眼前这个女人又一直咄咄逼人不想善罢甘休。 聂老爷脸臊得通红,聂昀早吓破了胆不敢说话,沈玉霖和魏知年一样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房中唯有聂菀菀低声的悲泣合着秒针转动的声音起伏,苍葭半躺在椅靠上,下巴微扬。 良久良久,聂菀菀或许是哭的累了,通红的眼眶伴着沙哑的声线,她微微低头。 “顾渺渺,对不起,这次是我做的过了。以后,再不会了。” 苍葭的脸上绽出笑来。她的唇上涂了淡淡胭脂,此时一笑,竟有风情万种的意味。 聂菀菀的眼泪有一两滴坠在地毯上,洇开成了个团团的深痕。仿佛还是昨天,她与沈玉霖并肩而走,眉目清冷目光慵然,说着如果玉霖哥哥如果想要和我交往,就请先打发了外头的那些莺莺燕燕这样于顾渺渺来说过分残忍的话。 苍葭摆摆手,站起来,在她耳边悄声道。 “行了聂小姐,我知道你言不由衷。言不由衷、被权势所压的滋味很不好受对不对,我不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聂菀菀莫名羽睫一颤,苍葭含着笑望着她灰败如死的面容片刻,不再看她,而是将魏知年、沈玉霖及聂家众人都看了一圈。 -- 第142页 “聂公子之事就到此为止吧。” “行啊。”微知年的目光一直盯着她,立刻应道,懒洋洋,且放松。 第83章 . 冷战 爱哭的孩子有糖吃? 微知年这边一松口, 阿杰就将聂昀放还给了聂家。聂大公子立刻上前去扶他这不省心的弟弟,又暗示沈玉霖哄一哄聂菀菀。 沈玉霖的手伸过来的时候, 明显的感觉到聂菀菀在发抖。一声菀菀唤过去,她那本来止住的眼泪就又掉了下来。苍葭眼皮子一掀,若有所指般的与魏知年道:“倒显得我像个恶人,这世上总是爱哭的孩子有糖吃吗?” 魏知年看着她眼中明显的惘然,竟难得温柔地伸手去拂她的头发。 “不总是。” “那就好。” 她的声音不高不低,却偏偏能叫所有人都听见, 她的声音又那样平静,连脸色都从容,倒显出一种令人不忍细读的可怜。 沈玉霖心里莫名一撞, 也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没有立场和资格。 聂菀菀仍在抖,下意识抬头去看沈玉霖, 却发现他心不在焉的。她本来就委屈极了,见了这场景,脑袋一昏,把手用力的从沈玉霖手里抽出来, 横冲直撞地就往门外跑。 沈玉霖知道此时已了, 颔首对魏知年说了句回见, 又说:“还请知年找个人带我们出去。” “好说。” 抛开偶尔犯病吃醋等等因素, 魏知年大部分时候对沈玉霖的观感并不差。 闻言吩咐了阿杰两句, 没过多久, 屋内就空掉了。只剩下苍葭和魏知年两个人。 折腾了一上午, 她实在是累,就这样躺到魏知年怀里,外头风雪愈盛。他也难得不出门忙别的事情, 就这样任她躺着,在房里静默的陪她。 风雪飘飘,明明是青天白日,却平添一丝惨淡的昏暗。聂菀菀一路不止哭,与她同乘的沈玉霖起初还好言安慰她两句,后来被她怼的觉得丢了面子,也懒得再劝她。 但沈玉霖依旧尽了未婚夫的义务,与他们同回了聂家。聂昀残了条腿,日后前程怕是有限,而回程路上,聂大公子已是将魏知年身世来历一一告知,聂老爷拄着拐杖闷声叹气,他是经过风浪的人,知道这世上有些事是人力不能挽回的。 聂昀只是沉着脸,在魏府的经历似乎给了他不小的冲击,他从前是个暴脾气的、张扬的年轻人,但现在他的眼瞳中只有无尽的恐惧和深寂。 到了聂家,又是一通的哭天抢地。聂母更是话里话外的埋怨了沈玉霖几句,最终还是聂老爷的弹压和聂大公子的调停下,聂母方才作罢。 沈玉霖一向是个傲气人,想也是,他能有今时今日的地位,虽说也有他父亲当年陪着大帅戎马打天下的缘故,但他自身也很有本事。聂沈两家是世交,但聂家日薄西山,不如沈家也是事实,虽然凭着聂家底蕴,聂菀菀嫁他并不算高攀,但其实他若想找更好的,也不是没可能。 他从前视聂菀菀为心头朱砂痣白月光,如今到手了,那本来遥不可及的人日日在身旁,争吵和愉悦都真实,反而少了一层雾里看花趋之若鹜的朦胧和渴望。 因此,沈玉霖不太高兴。 不高兴聂菀菀对他旧情人的咄咄逼人,也不高兴聂家小鼻子小眼的手段。 沈玉霖是个克制的人,也是个讲礼数的人,即使不高兴,也依旧陪着未来的岳丈和大舅子说话喝酒,例行公事般的谈起如今外头的家国大事。只是用完饭后,他竟并没有留下来,而是以有事为由先离开了。 聂菀菀人在气头上,并未相送。 下午,云樱过来瞧她,听了这事也觉得稀奇,忍着惊骇劝了她许久,聂菀菀又狠哭了一阵,方才好些。 翌日,沈玉霖打电话过来约聂菀菀去看电影,聂菀菀以店里事忙拒绝了。 两个人正式开始冷战。 那厢,三日后,颜小姐的报道如期发表,苍葭与冯念安各执一份读了,她如今也学着魏知年,想事情的时候常用指尖敲击桌面,合着冯念安收报纸的声音,分外悦耳。 “去给Miss周打个电话,说我想约她喝咖啡。”她与冯念安道。 冯念安应了声好,将报纸叠好了,利索地站起来去给Miss周打电话。 上海这几天的天气都不是很好,外头风雪交加,店里客群稀疏,不过之前因舆论而流失的客户这几天又三三两两打了电话找她定衣服,所以从账面来说,最近鸿记的收益相当不错。 魏知年来时,肩上与衣角都沾了一点风雪。莲子是见过他,不等其他人相迎,立刻殷勤地喊了声魏先生。 莲子对魏知年观感不坏,甚至远比沈玉霖强。 铺子里的其他伙计听了莲子喊他魏先生,模糊想起来老板现在的男友姓魏,面面相觑一会,便也都喊了声魏先生。 魏知年不过一笑,径直上了二楼。 冯念安与Miss周通完电话,正和苍葭说着这一季店里的安排,魏知年便是这时候出现在门口。苍葭见了他,挑眉一笑。 “来找念安吗?”偏还要逗他。 魏知年随手将帽子丢在衣架上,朝冯念安摆摆手,示意她出去。 苍葭顺手给魏知年道了杯茶。?“原来是找我。” “办事路过,想起没来过。”一如既往的话少。两人就这样静默饮茶,一时竟有心意相通之感。 -- 第143页 “还有,你很快就能得偿所愿了。”苍葭喝茶的手一顿。 魏知年一贯是冷静从容的,他的手指修长,捏着茶杯的指腹此时有微的泛红,奇怪的性感,苍葭想。 “沈玉霖身边有你的人?” 魏知年并不回答她的问题,不过沉默也是一种回答。 魏知年走后,苍葭以要画花样子为由不许人打扰,自己在二楼打开浮沉簿看着这两天聂菀菀与沈玉霖之间发生的事。 只是不知道究竟是聂菀菀不堪一击,还是说魏知年和她都不是普通角色了。 其实要论聪明聂菀菀也算聪明了,只是怎么说呢?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吧。 聂菀菀于电话中拒绝沈玉霖后,沈玉霖还是去胭脂找了她一次,只是没说几句就散了。 沈玉霖从来也是骄傲的,哪里容人这样三番两次给他脸色,赵非从冯念安那听说了聂菀菀和顾渺渺的事,他同沈玉霖交好,自然要打电话相劝的。而冯念安得了魏知年吩咐,不知道是怎么劝的赵非,总之三劝两劝的,赵非最终想到安慰被未婚妻冷待的沈玉霖的办法,是带他去百乐门快活。 赵非与冯念安之间,颇有些真情假意虐恋情深的意思,傍晚七点,冯念安亲送要去欢场找快活的赵非出门,她替他打理好西装和领带,那素白的手就在他胸膛来回划过,赵非用一种野蛮而贪婪的目光看着她,然后最终,他像个流氓一样把冯念安往怀里一带,又强迫她直视他的眼睛。 他想说我明明爱你,却只感觉到自己恨你,话道嘴边却只留下一句,等爷晚上回来。 冯念安连睫毛都不颤,她的目光平静又哀戚,手推了推他,示意他放开她。 他也最终还是放开了。 沈玉霖在百乐门得见文秋和周静雪。 这两个人还是赵非亲自挑中的,尤其文秋那一双冷冽的眼睛,让人觉得她身上写满了神秘的故事。 沈玉霖一见文秋,眼睛就挪不开了,周静雪便知道沈玉霖并没瞧中自己。收起心里的失落和嫉妒,全力帮起文秋来。 因有周静雪的捧场和殷勤,文秋那恰到好处的冷淡就不会显得不识好歹了,反而叫人怜惜她一身骨气沦落欢场,赵非不是沈玉霖这种洁身自好的人,因此见沈玉霖对这姑娘感兴趣,便直截了当问:“不如今晚带回家?当我请你。” 赵非与沈玉霖说这话时,周静雪正陪她们喝酒,文秋在台上唱着一首英文歌,眉目里含着清冷的情愁,像聂菀菀,又像顾渺渺。 只要是对着他们这种正常客人,周静雪还是聪明的,闻言道:“赵先生,莉莉丝她……”她说着,含羞带怯地看了文秋一眼,文秋亦明白她的眼神,双颊一红,最后一个音节就带了颤,泻出一种悲伤的证据。 赵非欢场打滚的人,见她们这眉来眼去,立刻就懂了。 “呦,还是个雏儿。”说完这话,站起来按按沈玉霖的肩,在他耳边道:“玉霖,咱们这样的人干嘛为个女人守身如玉,女人,是拿来寻开心的不是拿来折磨自己的。” 沈玉霖为人很有主见,赵非未必可以劝服他,他由赵非这样放肆,其实归根到底是因为文秋委实合他心意,而聂菀菀最近实在令他心乱,加上心里那点不可说的对顾渺渺的情愫罢了。 等赵非说完,还未抽身要走的当口,沈玉霖按住他的手,因他是坐着的,赵非却是站着的,所以从视角上来看是沈玉霖仰视赵非,但他气场极盛,在物理上的低位下,仍可给人无法忽视的压迫感。 “我看你也很享受被你那位冯姑娘折磨。” “那也不妨碍我找别的女人。”赵非气场虽不强,但他素来是个混不吝,此时皓齿轻笑,足像个嚣张阔少。 沈玉霖拿走赵非的手,摸了支烟点上,转脸去看在舞台上唱着歌,一脸无欲求的文秋。 第84章 . 文秋 开个价,买她自由。 赵非与沈玉霖相交多年, 不会不明白他,知道他是真对眼前这个女人上心了, 笑了下,就去找管着这滩事的Miss章。Miss章现在只把文秋和周静雪两人当□□,如今听说沈督军看上了文秋,立刻笑开,亲自过去与沈玉霖说了文秋现在的情况。 只说她来这场子未久,未陪客人出去过, 也是正经大学生,只是如今世道乱,又被之前交的男朋友伤透了心, 嫌她家没钱,出身不好,她一怒之下就“堕落”了。那位富家公子, 赵非倒还听说过,之前一起打过几次牌,如今娶的是位门当户对的小姐,为人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 就是个普通人罢了。 沈玉霖听了这段前事, 此时是真看上了文秋, 而他瞧上的人也绝不会想叫别人染指, 于是十分果断地同Miss章道。 “开个价, 我买她自由。”是买, 不是还。 文秋恰到好处的怔了怔, 倒是周静雪仿佛与文秋十分要好,听了这话,喜得险些飙出泪来。 Miss章也喜得恨不得流泪, 烫手山芋终于有人接手了,她还能赚两倍的钱,此情此景,若不是因为有事在身,Miss章真想喝两杯庆祝庆祝。 一小时后,沈玉霖便把文秋带走了。 而且十分高调的,他把她带回了沈宅。当晚,文秋一身素白衣裙,彻底点燃了沈玉霖自顾渺渺走后强行抑制的心魔。 苍葭在一个上海初晴的下午见到Miss周,Miss周依旧亮眼,尤其那张沾了小小金粉的面颊,显得灵动非常。 -- 第144页 Miss周不喜人情世故,但不是不懂,因此当苍葭提出想与她合作占领上海明星的服装设计市场时,就知道她是想抢聂菀菀生意了。 聂菀菀的胭脂一向以做高定闻名,又常靠着为大明星做衣服而上杂志。但是……苍葭显然知道Miss周的顾虑,便道:“与胭脂不同,胭脂只是打这个噱头,但我们是要做这门生意。我知道这么做一定会抢夺胭脂的市场份额,但是这是商场,我并不为私怨,只是饼就这么大。而且只是我与你这一部分的板块,我也有平价板块,Miss周如果有兴趣,也可以参股。” 她还写好了商业计划书。 Miss周并未当即答应她,而是在好好看完苍葭的商业计划书,又与长辈及几个朋友商讨过后,方给了苍葭肯定的答复。 而在等待的七天里,苍葭得见史密斯先生。虽然如今计划有变,但这一次与史密斯的合作也十分愉快。 过完年,苍葭与Miss周合作的工作室正式开业,Miss周自带许多上流资源,开业当天许多人看着Miss周的面子来捧场,当然也有一小部分是冲着顾老板的才华或魏家的势力来的。 Miss周一样喜欢苍葭的才华与她清晰的商业眼光,因此亦愿意捧她。 胭脂客流不太好,胭脂生意不好,后续一系列的版图与布局就难打开。聂菀菀也是学过经济学的,她本质也不是那种十分急功近利的人,甚至公允来说,她虽然有些眼高于顶拜高踩低的小毛病,但她并不愚蠢,甚至可说相当聪明,也有一定格局。 之前没能一口气把对方钉死,反而赔了夫人又折兵,如今正是对方春风得意的时候,这时候按兵不动比反戈一击强,不如保存实力,静待来日。 想通这一点,聂菀菀照常运营着自己的铺子,但更多时候则将精力放到了即将和沈玉霖举办的婚礼上。 她最近少与沈玉霖见面,气虽未消,但也知道不能抻得太多,因此选了个风和日丽的日子,也不与沈玉霖打招呼,将胭脂的事吩咐好,盛装去了沈宅。 这一日,苍葭和Miss周新成立的禾之工作室正式与上海最大的艺人公司签订了供货服装。包括艺人高定以及电影服装设计,两人正如火如荼的张罗着招聘,好容易闲下来吃一口下午茶,Miss周问苍葭对于和魏知年以后的打算,苍葭想了想,还是如实相告道:“我得跟他回南洋。” Miss周也不是上海人,因看好上海的市场和这座被称为东方之都的城市,家里的生意板块又做到此处,听了苍葭的话也不惊讶,她如今视苍葭为半个朋友,便好心提醒。 “以后我们可把工作室放在香港,魏家在香港有产业,魏先生未必看好上海如今的局势,但他不会放弃香港的。” 香港又是哪?其实Miss周正经起来素质也是不差的,苍葭听了点点头,说:“我会同他商量,总归不耽误生意就是。” Miss周平时少谈起魏家,但或许现在她们已是生意伙伴的缘故,竟在言语间不再掩盖与魏家相熟的事实。苍葭知道Miss周是好意提醒,便也见微知著:“你好像跟魏家很熟。” Miss周听了,竟十分不可置信地看向苍葭,半晌笑问:“你不知道吗?天呐,你竟不知道。”又恢复了一贯的天真。 苍葭手一摊。“知道什么?魏知年话少,该用一百句来说的事能说五十句我就谢天谢地了。” Miss周又笑。 “我家和魏家是世交,家里曾经想撮合我俩来着,我还没来及的发表什么意见,魏先生就拒绝了我。魏先生说我不合他眼缘,然后还拿把枪吓我,说结婚也不是不可以,然后带着我去了个死牢,抓着我的手让我对个死囚开枪,把我吓的差点PTSD。魏伯伯听了这事把他打了顿,他跟我哥关系好,我爸也喜欢他,两家又一起做别的生意,他为赔礼第一年给了我家八分利,自己只要两分,又亲自上门跟我家人道歉,还陪我妈做了顿饭,哄得我妈都没了脾气。这事就作罢了。” 然后又像是担心苍葭误会似的,又补了两句:“他对我并没有意思,魏先生这个人,怎么说呢,你最初只觉得他很内敛,接触一段时间会感觉到他的可怕,但是他实则是个八面玲珑的人。但我哥也说过,非这样的人,撑不起魏氏。而且我也没想嫁给他,一是我们没有共同语言,二是我觉得他这种人还是比较招长辈们喜欢,他既不风趣幽默,也不善解人意。” “还很疯。”苍葭接道。 Miss周便跟着笑了。 但魏知年的确在学着为了恋人稍微对除了任何生意上或者政/治上的伙伴亲和些。晚上,他要苍葭带她现在的合伙人及同事来魏宅吃饭 还破天荒的请了隔壁楼的江北魏氏。魏局长、魏先生和魏太太皆受宠若惊。 而刚说完魏知年坏话的Miss周则与苍葭道:“可见不能背后说人。” 苍葭又笑。 回魏宅的路上,车窗扬下,她看着一路杨花,却想,春天就这样来了。 走过萧瑟的秋与冷寂的冬,春天总是会来的。就好像这些或伤心欲绝或波澜壮阔的故事,总有收网的一日。 魏宅其乐融融,魏知年只要不展现他那狠辣的一面,整体上还是深静内敛的。 赵非婚事本来也近了,但近来赵家出了点事,虽然还不至于要大厦将倾,但却叫一向敏锐的赵家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危险,因此赵非最近焦头烂额,与冯念安之间的联系倒少了。 -- 第145页 苍葭之前听魏知年提过,她也明白,赵家倒台之日,就是她随魏知年回南洋之时。而凭魏知年的掌控力,想来,文秋这张网也该收了吧。 与冯念安举杯,这具身体依旧不善饮酒,不过没关系,她如今有倚仗,醉也不怕。 而与魏宅相对的,是沈宅。 春风渡人,不分尊贵卑贱,也不分得意失意。沈宅的下人见聂菀菀过来不免感到紧张,只是一句督军不在是不可能劝退聂菀菀的。毕竟聂沈两家连礼都过了,只差登报与婚礼,而两人的婚礼定在三月,满打满算也只剩一个月有余。因此聂菀菀算是他们板上钉钉的女主人了,众人自不敢在这时候得罪她,但也难免觉得尴尬。 沈玉霖带着文秋看电影去了,因文秋追星,沈玉霖带她去的是正经电影见面会,在前台看完还不算,还带着文秋去了后台与文秋喜欢的那位女明星合照,文秋享受着沈玉霖用权势给她带来的小小特权和快乐,沈玉霖也享受着纵容她这些无伤大雅的爱好,各有各的满足。 回程路上,沈玉霖笑问文秋:“人家都爱追男明星,怎么你爱追女明星?” 文秋是个聪明人,也显然很懂男人,手托着下巴,想了想道:“我有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我现在眼里心里都是你,怎么可能还追其他男星。而且世上本来就是男人占优势的,我更欣赏想和男人平起平坐的女人,所以自然就喜欢追女明星啦。” 她看着沈玉霖,纯澈的眸子里,有光。 她念书念得早毕业也早,如今也不过才二十二岁,极好的年华。 第85章 . 孩子 齐人之福。 文秋实在给了沈玉霖太多惊喜。 初春的夜晚依旧风凉, 聂菀菀坐在厅堂之中,若有记性好的佣人见到这般场景, 当忆起那位顾姨太太离开前夜,便是这样的身姿与神情。 文秋挽着沈玉霖的手下车,她也是专门学习过社交礼仪的,虽然不似聂菀菀是浸在骨子里的优雅,却也颇有可圈可点之处。 管家见车停了,立刻迎上来。与沈玉霖耳语道:“少爷, 聂小姐在里头等您。” 沈玉霖的脚步顿了顿。 但他的心态到底与从前不一样了,扫了文秋既委屈又惶恐的脸一眼,忽然想起那场酒宴。想起聂菀菀来时, 他放开了顾渺渺那只素白的手,那时候他来不及看她的表情,她当时也是如文秋一样的表情么? 他这样想着, 情不自禁就握住了文秋的手。 沈玉霖从来不缺决断,也从来想抬举谁就抬举谁,冷淡谁就冷淡谁。 必是这样杀伐决断的人,才能掌兵马、享权柄。 魏宅, 众人酒至半酣, 魏局/长借着酒意大着胆子和魏知年攀起亲戚来, 魏知年并未醉, 但他见苍葭似乎醉了, 叫她枕在他腿上, 心情也实在是好。 Miss周大着舌头跟冯念安说话, 冯念安酒量极好,陪着她闹,一片其乐融融。 苍葭闭目, 魂魄离体靠着浮沉簿看着沈宅即将上演的好戏。 世人常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其实并非没有道理。 沈玉霖颔首与管家说了声知道了,又温声同文秋道:“菀菀修养很好,你们都念过书,应该能说到一起去。” 文秋见他竟愿意带她去见正主,心想,所以我还是很有魅力的,是那位魏先生太难缠了。 她的眸中带出几分欢喜几分娇嗔几分惘然。 “你们男人就喜欢做享齐人之福的美梦,聂小姐不厌我就不错了,哪里会与我相谈甚欢呢。就好像督军你的政/敌一样,能有面子情,已经是有修养了。” 所以沈玉霖为什么会喜欢文秋呢?除了心里那些不足与外人道的想头,她本身的素质也是相当过关的。 沈玉霖喜她清明,摸摸她的脸,点了她一句。 “胡闹。” “闹也是督军惯的。”文秋发现沈玉霖很喜欢自己喊他督军,抱着他的胳膊晃了晃,又道:“好啦,我定会尊重聂小姐。她在前我在后,她为大我为小,这些道理我都懂。” 沈玉霖喜她懂事,眼神中就带出点来。文秋却不因此得意,依旧是四平八稳地随沈玉霖往屋里走去。 “聂小姐,少爷来了。” 因为等沈玉霖等了太久,如今聂菀菀正斜靠在沙发上看报纸,抬头先看了一眼眉眼恭谨的管事,再往外看,便将视线落在了沈玉霖以及,他身边的那位女伴身上。 她不是自欺欺人的人,见此情此景,还有什么不懂呢。 当即就将报纸一掀扔到桌上,本来轻飘飘的几张纸硬是被她扔出一种雷霆万钧之势。她是优雅的,也是冷静的,因此收起之前一贯娇滴滴的姿态,微昂起头,仪态万千的站了起来。 她伸出一只手,指一指文秋。看向沈玉霖的目光带着一点明知故问的惘然。 “玉霖,这位是?” 文秋不敢在她面前露出得意洋洋的样子,因此只是目光平直的看她,等沈玉霖替她做答。 沈玉霖与聂菀菀四目交接,终是一字一顿道:“她叫文秋,也是我的女人。” 聂菀菀脑内一空。 她本来以为自己在看见沈玉霖身边傍了个女人的那一刻就已经想好万全之策,不承想听到真相的这一刻,心中仍涌起万千蚀骨之痛。 太痛了。 那痛觉牵扯着她的神经,令她的太阳穴突突地跳。 -- 第146页 “玉霖哥哥。”她下意识放软了口气,连唇和双颊都跟着白了一白,沈玉霖对她不算没有情分,何况又是未婚夫妻,闻言不免大起怜惜,而文秋也的确是个聪明人,因此便在这时对沈玉霖道:“督军,不如我先回去?” 她的声音也怯怯的,带着叫人心折的小心,并不显得刻意或讨人厌。 这是沈玉霖头一回在两个女人间为难。 毕竟顾渺渺那时其实并没叫他为难,说走就走了,连哭也不曾哭一场。想到顾渺渺,沈玉霖一时竟说不出一个好字,还是文秋自己晓事,不等沈玉霖留她,又开口对聂菀菀道:“聂小姐,督军是很在乎你的,刚才也与我说定了,你为大,我为小,你在前,我在后。” 她的表情这样诚恳,却叫聂菀菀觉得莫名讽刺,她嘴角扯出个笑,然后带着无比尖锐地讽刺与文秋道:“你还是先回去吧。” 文秋闻言点点头,亦对聂菀菀笑了笑。却叫聂菀菀莫名觉得刺眼。 文秋走后,聂菀菀一直强抑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她素来要强,可见今次是真的被伤到了。 “玉霖哥哥曾答应过我什么,怎的转眼就忘了?” 沈玉霖这样的人也说不出抱歉的话来,只是沉默地将她揽在怀中,任她哭。待聂菀菀哭的够了,才将她放开。 他知道聂菀菀平时若是无大事,再晚都要回去的,因此问她:“我送你回去?” 从前听来只是绅士体贴,如今落在耳中,却莫名多出了嫌她碍眼的况味。聂菀菀心里一酸,终是忍不住,问:“玉霖哥哥说了要与我一生一世一双人,为什么?”话说到一半又再说不上来,却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回忆起文秋那张脸,眼睫一颤。笑容里多了几分真实的苦涩。 “原来玉霖哥哥从没忘了她,既然没忘过,当初为什么要招惹我?玉霖哥哥,我们就要结婚了,还请你把眼前这个也打发了吧。” 沈玉霖未看漏聂菀菀眼中的那一抹期盼。从前只觉她傲气,如今再看,反而她太过尖锐。心里一点淡淡的异样感升起来又落坠下去,这一次,聂菀菀这次并未等到她想要的答案。 “走吧,我送你回家。”说完,不容置喙地捏着聂菀菀的手,亲送了她回家。 聂菀菀与沈玉霖之间一时难回从前蜜意柔情,魏知年与顾渺渺倒是越发如胶似漆。 三周后,在魏知年的安排下,苍葭在鸿记得见文秋。 与之前那个惴惴不安的少女不同,如今的文秋是沈玉霖过了明路的女伴,社交场上赤手可热的人物。但显然,魏知年之前给她带来的阴影依旧不曾消散。 鸿记要扩张,自从苍葭和Miss周联手合办的工作室与上海第一大明星公司签订合约之后,最近上映的电影也全部换上当□□星露露为她们代言的新品服装。因为和Miss周合作的工作室主做高定,那些对高定望而却步的太太小姐们,自然而然便将目标转向相对平价的鸿记。 楼下人来人往,热闹非常,苍葭和文秋所在的二楼倒是安静,文秋今日一身高定,她这套衣服苍葭倒是熟悉,无他,这是她和Miss周当季所推的主题。 时至如今文秋仍不明白眼前这个女人。 文秋从前只以为苍葭是同自己的人,但真等她走上了她想走的路,成为了她注定成为的人,文秋却在日日的快乐与幻梦中感觉到,魏先生对眼前这个女人的感情,与沈玉霖对自己的感情并不一样。 她素来是个聪明人,这种明敏的洞悉自然也令她心中升起隐约的失落。只是她到底不是从前那个目光直接的女子了,她已经学会了控制自己的情绪。 苍葭拿调羹搅着咖啡,咖啡杯上印着一个浅淡的唇印。 “好久不见,文小姐。不知道魏知年让你来找我,是要你为我做什么。” 因为苍葭和Miss周疯狂的抢占高中低端的服装市场份额,胭脂最近的生意一落千丈,虽说除了在商场上,苍葭更想在感情上给聂菀菀致命一击,但奈何魏知年横亘其中,她如果无视魏知年再与沈玉霖闹出点什么绯闻来,恐怕魏知年会发疯。 因此只好放弃了亲力亲为的念头。好在魏知年一向善解人意,知道她这点睚眦必报的想头,便替她安排了文秋。 但秉着凡事先让魏知年一线的原则,苍葭还是先向文秋询问了魏知年的意图。 文秋并不喝咖啡,拿手轻抚小腹。苍葭的目光在文秋手背一转,眼中升起一丝精光。 “我怀孕了。” “嗯,快四周了。”苍葭的眼睛如照妖镜,不过在她小腹上一扫便知道了。然后又问:“一般这么短是查不出来的,你是怎么知道的?” 明明是快要做母亲的人了,文秋的脸上却仍有少女的娇憨。 “魏先生给了我几贴易孕的药,从……督军后我就在吃,而且每周,魏先生也会暗中派医生给我例行检查身体。” 苍葭多算无遗策的人,一时也被惊到了,连着喝了好几口咖啡压惊,才说:“魏知年怕是个怪物吧。” 虽然心内十分赞同,但文秋不敢对苍葭这话有什么明面上的品评,因此只是抿着嘴沉默不语。 苍葭自然也不指望文秋敢回应她的感情,难得好心替她把咖啡换成白水,然后很直接地问:“魏先生许你留这个孩子吗?” 文秋的脸,白了又白。 -- 第147页 “不许。但魏先生说,他会让一直暗中派大夫替我调理身体,直到我为督军生下一个孩子。” 苍葭便猜到魏知年的排布了。 第86章 . 朱砂 如今却成朱砂痣,落成心尖血,忘…… 要说苍葭是魏知年的红颜知己这种话倒有些夸大, 不过她也的确很明白他。咖啡的回甘在舌尖流连,看着文秋满脸的苦涩, 却说:“没事,我保你这胎生的下来。” 她自是知道魏知年的排布,但不知道是为了给宿主积一积阴德,还是因为此时洒落在桌上的日光令她心情愉悦,想了想,觉得这事其实还可以有另一种玩法。 文秋没料到事情竟有这般转机, 她多少是个有点傲气的人,闻言竟真心实意地与苍葭说了声谢谢,又怕唐突了她, 想了想,将杯子推了推。 “如果不行也没关系,总是要魏先生满意才好。” 魏先生满意……我满意魏先生就满意了。苍葭也不好与她说这话, 毕竟这话实有欠打之嫌。不过换个角度来看,魏知年驯人的本事的确一流。 因此苍葭并不反驳她,而是换个了话题:“沈玉霖再过十天就要和聂菀菀成婚了。我已经收到了帖子,这帖子还是沈督军单下给我的, 知年那里是另一份。” 文秋明明也才二十二岁, 人却比当年也不过二十三四的顾渺渺清醒, 她望着这个和自己肖似的女子, 心里没有妒忌也没有嗔怒。 她依旧下意识的把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 然后说:“我知道督军心里是有你的。” 这具身体本能的心一酸, 看来那一千天的柔情蜜意做不得假。但时间是不能倒流的, 人生也永远不会退转。 因此苍葭代替顾渺渺豁达一笑。 “不,我是要说,永远不要跟一个留在回忆里的人争。你应该踩在顾渺渺和聂菀菀的肩膀上, 在他心里占据一个重要的位置。你要比顾渺渺更依赖他,比聂菀菀更崇拜他。还有就是,永远不要妄想成为他的妻子。他这种人对妻子的要求一定是以聂菀菀这样的女子为标准的,不要把自己放在一个不适合的位置上,不然你会失去自己所有优势,然后输的彻彻底底。” 文秋微一抬眼,她是个聪明女子,自然能感受到了苍葭的好意。她张张嘴,想问一句你为什么帮我,但很快就明白过来。她不是为了帮自己,而是为了让自己赢过聂菀菀。 她很恨聂菀菀吧,文秋想。 苍葭像是看透她所想一般,却既不解释也不反驳,而是与文秋道:“好了,我们来说说后续的计划。” 魏知年近来喜欢在店铺关门时过来接她,有时候是随她一起回府,有时候则是要她陪他出去交际。 最近上海局势不稳,赵家在一场交火中败了,赵将军就此死于征途,赵非是家中三子,只是大哥在其父死后没多久就亡于暗杀,二哥是个烟鬼,一副重担交在赵非手上,其他人又大多不能心服,赵家因此现下正闹分家。 一片乱糟糟中,赵景两家的婚事竟照常进行,两家婚礼办的低调,赵非成婚之后,一改从前流连花丛的习性,甚至与冯念安都断了联系,对自己明媒正娶的赵太太宝爱非常。 而景家或许是看在景芝的面子上,赵家如今大厦将倾,景家不愿管赵家这个烂摊子,却还是愿意提携赵非这个女婿的。 因此,虽说赵家已经彻底于权贵圈失势,在这场舞会上,苍葭仍有幸见到赵非以及他的太太景芝小姐。冯念安作为她的员工兼顾渺渺曾经的学生,苍葭本身对她还是关注的。不过冯念安有自己的路要走,她并不能改变或是阻拦什么,因此虽然知道冯念安对赵非早不是逢场作戏那么简单,但就如冯念安所说,一时的情爱、轻视以及流言都会过去的。 景芝是真正的大家闺秀,虽说嫁的夫家是彻底败了,但景家还在,因此在这社交场上,虽说作为赵太太的景芝不受欢迎,但作为景家姑奶奶的景芝却是没人敢惹的。 苍葭与她不过点头的交集,甚至还不如与聂菀菀熟,两人寒暄一番就各自散了,倒是赵非莫名看了苍葭几眼,苍葭不是轻易动声色的人,只做未察,然后抽了个机会问魏知年。 “冯念安和赵非是怎么回事?”魏知年在社交场上最正经,一改最近喜欢对她动手动脚的毛病,只是贴着她耳朵道:“赵家倒台和他大哥的死都有冯念安的功劳,他眼看着冯念安崩了他大哥。其实冯念安那时候心软了,而他本来可以趁机要了冯念安的命,可惜他也心软了,他放了冯念安走,然后娶了景氏女。” 魏知年如今对她几乎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又向来思路清晰,几句话就利利落落地将事情与她交代清楚。苍葭倒不知道冯念安身上是有功夫的,想了想,最终只说:“果真乱世不配人儿女情长。” 魏知年不是心软的人,对她这番感想并不发表什么品评。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地方,两人耳语一阵就回了舞池中,路上遇见沈玉霖和聂菀菀,沈玉霖如今得文秋,见到苍葭后反而更觉得尴尬。 还是苍葭善解人意,先向他们两人打了招呼。 沈玉霖这才冷静下来。 “恭喜督军和聂小姐好事近。”她挽着魏知年,笑出一脸的明眸善睐。魏知年亦笑,文质彬彬的,仿佛手上从未染血似的。 聂菀菀今日亦盛装,只是那盛装之下,总有几分令人不敢细读的憔悴,对比之下倒显得苍葭愈发意气风发。 -- 第148页 聂菀菀只觉如鲠在喉,戴着手套的手抬起来,用指尖点一点苍葭的指尖,算是打招呼了。 “不知道顾老板和魏先生什么时候好事近呢?”强压之下,聂菀菀尤能尽力扳回一局。 算是个有意思的对手,苍葭心想。 若魏知年并没娶她的意思,聂菀菀这句话问的就相当扎心且叫人难堪了。 所以聂菀菀策略和方法都没错,可惜偏偏算错了人心和时机,但这种错,其实算不得聂菀菀的错。魏知年偏偏就有娶苍葭的念头。苍葭扬头去看,只见魏知年伸手扶了一扶眼镜,道:“也快了,只是不能在上海办婚礼,想想怪遗憾的。” 杀人诛心。 苍葭眼然见魏知年脸上的笑容越发和煦,但他依旧是施施然的、从容的,却又含着令人不能忽视也的得意与傲慢。他的得意是对沈玉霖,傲慢则是对聂菀菀。 苍葭十分想在这个时候趁胜追击,但也知道月盈则亏水满则溢的道理,因此反而极其内敛的垂一垂眼睛,装出个又幸福又娇羞的样子。 只是这样子,沈玉霖看不得,聂菀菀亦看不得。但魏知年也不愿意这对准伉俪盯着苍葭看,因此主动转了话题,与沈玉霖说起如今局势来。 顾渺渺从前极少被沈玉霖带去社交场,魏知年在这方面却很高调,浑不介意他的女人无权无势,只是做点无伤大雅的小生意,因此常带苍葭出来交际。 就算不论苍葭自身际遇,这小半年频繁陪魏知年赴宴的经验也能彻底让她历练出来,顾渺渺身上的那一部分自持、主见与骄傲在她生于这世界的第二十九年得到了最好的表达。 她那成熟女人的风韵与因爱情滋养而依旧保留的少女的娇憨交杂,令她有光。她松开挽着魏知年的胳膊走向聂菀菀,落落大方与她道:“他们聊他们的,聂小姐,咱们去玩咱们的。” 她从前或许与聂菀菀比起来略有不足,但那真的是模糊的叫人记不起来的从前了。她如今是这样的艳光四射,又是这样得体从容,沈玉霖虽得文秋,但在此情此景的比对下,亦觉她是不能与她相提并论的。 从前只当是蚊子血,想要尽力抹掉好去迎那一捧光。 如今却成朱砂痣,落成心尖血,忘不得,碰不得。 聂菀菀极厌苍葭,却不愿在社交场合失礼,加上沈玉霖和魏知年给的双重压力,只得含笑称好。 女人们在的地方,也无非是说些衣裳首饰了。聂菀菀与苍葭站在一处,那些知道她们之间纠葛的人心里多少觉得稀奇,只是皆不曾有所表露罢了。 聂菀菀最好风度,僵着笑与众人聊了许久,好容易找到了个机会可独酌一杯,苍葭偏还不放过她,一路跟着她,又跟侍者讨了两杯酒,递她一杯,自己留一杯。 聂菀菀其实也是袅袅婷婷一美人,苍葭不带情绪地欣赏着她的美,就在她隐现不耐之际,方按住她的手笑道。 “聂菀菀,你我能在这共饮一杯,也是有趣。” 聂菀菀一只手被她搭着,另一只手却依旧不受影响地端起酒杯。一口红酒下肚,既酸也甘,聂菀菀眼一眯,方回应她:“是啊,谁能想到呢。”只是看向她的目光里,到底有厌。 苍葭只做不觉。 “聂小姐误会了我的意思,我是说,咱们都是没身子的人,所以才有在这喝酒的自由。不像文小姐,啊,菀菀你还不知道吧,文秋她,有孕了。”她笑着,不顾聂菀菀勃然色变的脸色,放开她发着抖的手,转了转眼睛,似笑非笑地说:“督军还真是能干呢。” 第87章 . 此别 召回顾渺渺。 聂菀菀不见得听不出她话里的讽刺, 只是心思暂时不在这上。 苍葭依旧只是含笑看着她,跟着魏知年久了, 倒学会了几分他的耐心。苍葭就这样盯着聂菀菀几乎要气爆的脸,然后听她问:“你怎么知道的?” “哦,前天文小姐过来闲逛时与我说的。估计是想向我炫耀吧,但我觉得她炫耀错人了。你觉得呢?” 聂菀菀之前已经喝了不少酒,此刻酒精上脑,反握住苍葭的手上力道大了许多。 “你和文秋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咦, 她竟发现了盲点。苍葭依旧只是笑,聂菀菀熟知西方文化,见了她这笑容, 脑海中莫名闪出一个词——撒旦。 一瞬间,她竟恍惚地想,她是来找自己索命的厉鬼吗? 也是这一瞬间, 苍葭看透她所想。 “是的哦,聂小姐,所以可千万别让我如愿。”她的声音落在她耳边,明明只是细语般的呢喃, 却又带着无边的悚然。 然后甩脱聂菀菀的钳制, 扬长而去。 回程路上, 苍葭倚在魏知年肩头。春与秋的夜色并不相同, 即使月亮仍是一样的月亮。 景不如昨, 人亦不如昨。 “我跟文秋说, 我可以保她生下这个孩子。”魏知年的消息并不慢, 但比起外人来讲,他似乎更喜欢听苍葭亲口告诉他这个消息。 他依旧没醉。 真是天生好酒量,苍葭心想。 “为什么?”他如今对眼前人多了许多求知欲, 她是算尽人心的人,知道这是好事。 “因为心软啊。”苍葭说的理所当然。 “也是,你是会心软。”魏知年不过一笑,摸摸她的脸,便随她去了。 月色无边,沈玉霖和聂菀菀婚礼的日期愈近。赵家彻底倒台后,沈家于一次交火中失去大半精兵,上层主政之人易主,一向如日中天的沈家在这一次权利交接中未吃到好处,反而陷入自身难保的尴尬。 -- 第149页 这本来就是个乱世,魏局长又升一阶,分管上海金融事宜,苍葭其实对外头的局势并不关心,但为了给日后顾渺渺铺路,只得耐心吸收魏知年告知她的各种消息。两人却也因此越发融洽。 有人得意就有人失意,而苍葭此行,本身就意味着某些已是写好了的人生获得重写的可能。失序的规则需要新的平衡来补全,在这个草长莺飞的春日里,聂菀菀单独约见文秋。 聂菀菀对文秋总是避忌里带着厌恶,细算起来文秋傍上沈玉霖也有相当一段时间,两人却是头一回单独约见。 文秋听了苍葭的意见,今日暗牌做明牌打,开口就对拿着酒水单上前的侍应生道:“不要咖啡不要酒,白水就好,别放柠檬。” 她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说起话来不疾不徐,仿佛有着一种知识分子的优雅,只是优雅里有一种刻意的嚣张,令聂菀菀觉得刺眼。 “听说你怀孕了。”到底是沈玉霖即将明媒正娶的未婚妻,即使知道文秋现在在沈玉霖的心里占了一席之地,聂菀菀仍有她应有的冷静与傲气。 文秋露出个温柔的笑来,下意识拿手去抚摸小腹。 “聂小姐消息灵通,或许是天意吧,就算是我给督军的新婚礼物了。”她这话说的,好不扎心! 聂菀菀冷笑一声,心里骂,不过是个法律都不承认身份的情人,倒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她今日请文秋过来也只是为了确认她怀孕一事,好拿此去跟沈玉霖谈些条件,她也算是想明白了,婚该结还是要结,只是婚前必须约法三章,她堂堂聂家长女,上海滩名媛,可不能落得个日后为这些情人小妾所欺的地步。 因此只是不带任何情绪的看了文秋一眼。 “文秋小姐想过将来吗?虽说看在玉霖的面子上,我是不会为难你的,可是我不为难你不代表法律承认你。你也是读过书的,肯定知道民国的法律并不承认姨太太这个身份。你年纪还轻,不明白名正言顺这四个字的重要性,又或许文小姐就是那种口称追求爱情的进步人士,因此对于礼义廉耻这四个字看的淡得很。但文小姐自己这样不清不白的过着也就算了,可你愿意自己的孩子生下来就是私生子吗?” 聂菀菀这一席话虽说夹枪带棒,但也入情入理,即使早有心理准备,文秋仍然免不了心中一动。可越是如此她越是对苍葭的本事信服,聂菀菀今日的反应、言论,竟与苍葭所料一般无二! 因此,不过是瞬间的动摇,她羽睫一颤,很快就将聂菀菀的话抛诸脑后。拿起杯子抿了一口,温热的水流浸过喉咙。 她从前也羡慕过聂菀菀这样的人,但如今两人对坐,四目相对之间,她望着眼前人含着恶意也含着傲慢的眼神,忽然觉得,所谓上海名媛,也不过如此罢了。 这样的念头刚生出来,就叫她无端惊出一身冷汗,她是个明敏的人,却想,我竟叫沈玉霖惯出脾气来了。人很难放弃到口的甜,因此保住这个孩子,以期母以子贵的念头越发强烈。 她笑笑,比照着苍葭教她的那样,眼中尽显算无遗策的嚣张。 “我当然想过啊,不然我怎么敢来见菀菀小姐呢。” 她说完,竟站起来,绕开横亘在两人面前的大理石桌,不紧不慢地走到聂菀菀跟前。然后她在聂菀菀尚未反应过来之前抓住聂菀菀的手,将它放在了自己的小腹上。 “聂小姐,这是我与督军的孩子,这是你未婚夫的孩子。” 她的声音很轻,聂菀菀下意识要抽开手,文秋却拼尽了全力拽着她的手将自己一推,聂菀菀顿时花容失色。 “督军,你瞧那是谁?”才与沈玉霖踏进这间咖啡厅,正选座位的苍葭忽然朝不远处一指。 沈玉霖戎马出身,眼比旁人利,手也比旁人快,见了这一幕,飞也似的往哪边冲过去,稳稳当当地将即将跌到地上的文秋捞到怀里。 文秋不是戏班出身,也没学过表演,却显然无师自通栽赃嫁祸的本事,此时见了沈玉霖如见青天,两行热泪滚下,一声督军开口,身体亦不由自主地跟着发抖。 苍葭这才不紧不慢地跟过来。她今天穿了身淡蓝色洋装,从前烫过的头发尽剪了,只余一头齐耳短发,却显得她落落大方。 她画的妆也淡,淡粉色的唇与脸上仿佛天成的红晕都令她看起来楚楚动人。聂菀菀本来目光都在沈玉霖身上,她之前就已经受过了苍葭似真似假的恐吓,如今见了她,心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立刻冲上去要跟她论个究竟,不料还没走到苍葭跟前,就已经被沈玉霖死死拽住了。 望着未婚夫冰冷如霜的目光,聂菀菀一时竟说不出任何话来。 是委屈吗?是也不是。 是恨吗?是也不是。 是很多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但这所有情绪都揉在一起的时候,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形容,也寻不到一个合理的出口。 苍葭看热闹不嫌事大,见此,竟用一种微带惊讶的语气与沈玉霖道:“看来今天实在不巧,督军,我先回去了。” 沈玉霖此时心乱的很。 这是聂菀菀,他曾求之不得,思之如狂。后一朝得偿,又慢慢看她从云端坠人间。 她变得不像她了,沈玉霖想。 还是我从来没有了解过她呢?一种浓浓的无力感和失望感于此刻占满了沈玉霖的心。 -- 第150页 苍葭见沈玉霖无暇理她,便极灿烂地对正对着她的聂菀菀笑了一下,不等聂菀菀尖叫出声,转过身,风情万种的走了。 魏知年在门外等他。 见苍葭出来,插在西装裤兜里的手伸出来,苍葭顺势将手搭上他的手掌。他的手掌这样宽厚,他曾经令人那般害怕,如今却令人这样安心。 “看够了?”魏知年携她上车,在她耳边轻声问道。 “看够了。”她却不看魏知年,只是目光平和的望向前方。“真期待离开上海的那一天。”那一天,恩怨了,旧魂归。 魏知年不会知她心中所想,闻言只是将她拥在怀,手抚上她的锁骨,仿佛一种情/色的抚慰。 三日后,沈玉霖大婚。魏知年携苍葭前去皖南观礼。 上午一场满足了聂菀菀要求的西式婚礼过后,下午皖南沈宅正宅,沈玉霖于同一日迎娶一妻一妾过门。 从前那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美梦与承诺,在两顶花轿同时进门的那一刻被碾作齑粉。新嫁娘哭红了眼,新郎亦带着有些人争如不见、有些爱慕不过梦一场的怅惘与她一拜天地、再拜高堂。 傍晚酒宴,沈玉霖携其妻聂菀菀其妾文秋与众人敬酒,轮到魏知年他们这一桌时,天空中漂浮起肉眼难见的点点金光,无声的咒文洒了满天,魏知年尚没来得及感觉到身边人转瞬即逝的战栗,沈玉霖那张依旧俊逸依旧凛冽的脸就撞入了顾渺渺眼帘。 顾渺渺初回这具身体,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与情绪皆涌上来,她尚来不及梳理,却见魏知年接过她手中的酒杯,替她喝了沈玉霖敬来的这一杯酒。 第88章 . 安心 临繇给的安心。 顾渺渺再见沈玉霖, 是在兵荒马乱的香港。彼时,她已是魏家妇, 更有公司总裁、商会副会长此类名誉加身,魏知年不看好上海局势,在解决完红蝴蝶身后之事后就收了在上海经营的产业,而是将目光对准离南洋更近的香港。 顾渺渺随他见过家人,盛大婚礼过后,与他同来香港打理生意。 在后来断断续续的消息里, 顾渺渺得知沈家已经不是当初的沈家。新上任的政/要对沈玉霖相当忌惮,而赵家的倒台也令沈家伤了不少元气。 他如今明明是意气风发的年华,却不得不南下游走于广州与香港之间, 靠着从前的一点人脉过活。 这不是属于他的意气风发的年代了,望着与人寒暄的沈玉霖,多年的军旅生涯令他不论何时都身姿挺拔, 只是鬓角早生的华发流露出了讨生活不易的证据。 顾渺渺未上前去同他打招呼,聂菀菀与他离了婚,如今并未再嫁,而是跟在一位高/官身边, 靠着高/官的人脉做些生意。倒是文秋一直跟着他, 听说前段时间, 他们秘密结了婚。 这些都不与顾渺渺相关, 她身边挽着的丈夫才是她现在的人生。 还记得初回这具身体时百般不适, 一时惶恐一时悲怆, 但是苍葭留在这身体的感受以及魏知年对她无声的依赖都一次次将她自困顿的黑暗情绪里拖出来。 她因此不过是多看了沈玉霖两眼, 在沈玉霖回头时,主动避开了他的视线。 香港多阵雨,上一秒还是晴空万里, 这一刻就已经有雨在外头淅淅沥沥地落下来。 苍葭幻化在顾渺渺眼前,纵只有她一人能看见她,顾渺渺仍觉得她就合该在这人群中最美艳最亮眼的那一个。苍葭的手无声拂过魏知年的脸,用一种无不戏谑地语气与他道:“魏先生,好久不见。” 魏知年自然是听不见的,但不知道为什么,他莫名觉得周围的空气都浮了一层淡淡暖意,他因此回头看顾渺渺。 顾渺渺看魏知年看她,捏捏他的手,说:“我去趟盥洗室。” 顾老板端方优雅,苍葭则仪态万千,各有各的耀眼。顾渺渺在外是不敢跟她说话的,只得先一路走,一路听她说。 “之前因为法力受限没做出来该给顾老板吃的一片羽,好在最近终于赶工完成了,还请顾老板待会找个没人的地方吃下这一片羽。等顾老板百年之后,你精魂里的其中一缕就归我了。” 这是早定在的协议,顾渺渺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她心中有莫名感念,状似无意地往四周扫了一眼,见无人过来,方用极低的声音与苍葭道:“这位神仙,谢谢您。” 苍葭一怔,眼一飞,笑的亮烈又张扬。 “我可不是什么神仙,顾老板外道了,收魂办事而已。” “不,你把那些日子记忆和感受都留给了我,我有时候于无人处咀嚼,觉得你的为人处事有许多地方都值得我学习。”她目光平静的直视前方,说的清晰又坦荡。 苍葭却只是笑。 晚上,顾渺渺寻了个僻静处,吞了苍葭递来的一片羽,然后听她说:“你的身体里始终会有我的一缕残识,等你过世,你的那一缕精魂会和我的残识合在一起被我带走。因为精魂缺失,你需要在冥界修上百年才能重新转世投胎。” 顾渺渺应了好,残识终于顺利进入顾渺渺体内,黑暗中,点点金粉洒下,曼妙的吟唱声响彻天地,顾渺渺心中忽的生出一种壮阔的激荡,而就在她回过神来时,那位貌美的神仙已是不见了。 冥界。 在人间久了,总容易看不惯冥界这不分昼夜的昏黄的天。苍葭一身绿衣,脸落金粉,如同一只妖异的藤蔓。腕间的银铃极有规律的一响一响,外头忽就风吹沙走。 -- 第151页 临繇本来在教新收的小徒练剑,忽觉心中一撞,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细听那仿佛千里之外传来的银铃声。 临繇从来话少,也一向骄傲。此时眼中却流泻出温柔星点,他那小徒尚不知发生了什么,一声师尊未出口,就听见天地间传来师尊的声音:“我有要事,去去就回。” 徒留小徒不明所以的立在当场。 临繇来的比苍葭想的还要早,他今日一袭白衣,比从前又多几分仙气。 她坐在树上,懒洋洋地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喊了声仙尊。他抬头,任她的面容落入他眼帘。他就这样静静地瞧着她,在她就要开口之际,竟喊了声师姐。 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从心头蔓延到指尖,比起之前那七百年的愤怒、憎恨与绝望,苍葭如今平和许多。 她想起来,他已经很久没叫过她师姐了。 扬起的手莫名垂落下来,他腰间的那一柄剑忽的化作一片长绸,将她从树下带了下来。 “放手。”她说,她的声音轻飘飘的,慢慢看他,仿佛能看化一池春水。 他们也曾是未婚夫妻,心意相通,如胶似漆。 临繇于是放了手。 “你找我?”自从族中出事后,她以近乎暴烈的方式与他做了个了断。在此后的漫长时光里,推拉和纠缠就成了他们之间不断上演的戏码。 她从容的立在那,那双之前常含悲戚的眼眉舒缓下来,她看向临繇。 “管管常念,让她别碍我的事。” 临繇一怔。 苍葭看他怔住,忽的笑了。人间几趟,她开朗不少。或许是看惯人心无常,总之竟难得对临繇和缓起来。 他很明白她,得寸进尺地往她跟前一凑。苍葭难得不躲,略避开了一点,拉出个几乎于无的距离。 “好。师姐难得找我一次,别说别人了,说说你我吧。” 咦?有长进。在苍葭记忆里他还是那个高傲而寡言的少年。 他手一挥,带她去了个冥界看上去相对比较山清水秀的去处,他身量高,虽说苍葭也不矮,但还是高了她一个头有余,但她从不仰头看他。 她往往是往后退几步,通过距离将他们拉成一个相对平行的空间,然后通过传音将她要说的话传到他耳边。 苍葭总说他骄傲,但或许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她其实比他更骄傲。 两人在一处凉亭里坐下,冥界四季皆是春,倒与这漫天飞舞的黄沙与愁云惨雾的天形成一个鲜明的、截然相反的对比。 苍葭躲了他几百年,好久没有仔细看他,今日再看,一种习惯的、熟悉的怦然心动又上心头。 但这次,她没有吻他。 “师姐。”他又唤了她一声。她微微眯起眼睛。 “你我没什么好说的,临繇,我就要修成生魂了。” 她曾为救族人毁心丹,又因覆一朝而罪罚加身不能入六道轮回,临繇以为她好歹要修个几千年才能修出能往生的生魂,没成想也不过短短几百年。 虽说有那些凡人精魂加乘,但她的确是罕见的天资。 临繇近来也常常思量此事,闻言也只沉默片刻,说:“我可以等。” 我可以等你入轮回,转世再做鲛人。我可以再求娶你一次,不论转世之后你是否还是天命之女,是否能够再次成为上神。 我知道,你厌恶我的族人,明明两族已结秦晋之好,我的家族却在你族人深陷大难时冷眼旁观。我知道你深恨我在你最无助的时刻竟陷于休眠之中,即使我感受到你的绝望强行将自己唤醒,但因强行破修行境,功力一时间减退,只能眼睁睁看你剖心丹封你族人之魂。 可是我要如何告诉你,在你七百年的复仇与求索里,我也曾为你欺天灭地,甚至用计提前拥有了掌控我族人的权柄,以保证那些被你封于东海之巅的鲛人魂魄不被人吞食打扰。 师姐,我们真的应该错过吗? 苍葭听见了他的心声。 这七百年里,她总觉得临繇帮过她不止一次,但临繇生性寡言,兼之两人之前有太多的误会和恨,剪不断理还乱的,若要分说明白,也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 她捂了捂眼睛,一只曼珠沙华别在她耳畔,那花红出一种妖异的惨淡。 “今天就到这吧。”她终究是不知道应该怎么回应他。 临繇像是早猜到了这般回复,闻言不觉心酸也不恼。这么多年过去,他到底也长进了,手一动,苍葭如今不过一散修,再不能与他相比的,一阵奇怪的风将她卷到他怀里,他的怀抱宽厚温暖,叫人不想沉溺又不能不沉溺。 “师姐留我一晚吧。”他将唇落下来,声音飘到在她耳边,既不蛊惑也不低沉,明明是这样暧昧的举动,硬生生叫他做出一副磊落的君子模样。 苍葭不是个迂腐人,干脆又往他怀里靠了靠,风一吹,那朵花落到地下。花落是无声的,就好像有些东西在心里炸开,明明张扬,却也寂灭。 “不知道仙君现在有没有本事带个游魂散修往天庭转一圈。” 那张量感极重的脸上,唇与眼都带了笑意。 “当然有,那就请师姐去我那留宿一晚吧。我那有上好的酒,还有师姐最喜欢的乐舞。” “行啊。” 她咬咬唇,转头去看冥界这昏黄的仿佛望不到边的天,心里平静非常,这是临繇给的安心,她想。 -- 第152页 第89章 . 莫欢 她偏偏领了个配角剧本,注定为他…… 人界。 这修士的江湖, 常有个说法。 剑宗出君子,气宗出疯子, 佛宗出圣人,药宗的人惹不起,合欢宗的人看不得。其中前三句都还好懂,但有后两句嘛。 药宗的第一代掌门人是一位医术大家,其最初的创立主旨是救死扶伤。门派中各弟子秉持此训行走江湖,做的也都是治病救人之事。只是江湖这个地方, 从来不是你想做好人,你就做得了好人的。因此在后来一代又一代宗主的改革之下,药宗不仅制活人的解药, 也做可杀人于无形的毒药。更是在五十年前,收了蜀中以暗器为名的唐门,从此药宗之名, 响彻天下。所以说药宗的人惹不起,保不得他们哪天出其不意就要了你性命。 那什么是合欢宗的人看不得呢? 说起来,合欢宗与药宗,这两大江湖上的后起之秀, 在经历上颇有些异曲同工之妙。 合欢宗起初由一对夫妻所办, 起因是因为百年前的江湖女子地位十分低下, 即使是江湖中首屈一指的高手, 在宗门事物上也是没甚话语权的, 顶多许你挂个名, 还不准你收徒。日后若要嫁人生子, 如果嫁给同门,就必须将毕生功力散给丈夫,否则便会被废去功法逐出宗门。若是嫁给其他门派的修士或普通人, 则必须将功力传给同门师兄弟,否则,轻则废去全身武功,重则取其性命。 当年合欢宗初代的女宗主就是因厌恶江湖上对女修士的种种限制,带着一改女修士低下地位的期冀创办了合欢宗。而合欢宗最初的修炼法门,便是夫妻合欢,男女各涨其功,而如果夫妻两方中有一方不是修士,那便只涨修士之功,对普通人之躯则无甚损伤。 而随着合欢宗的出现,江湖上男女之间的不平等地位也的确有所改变。毕竟合欢宗法门必须男女同修,而在同修的过程中,两人始终旗鼓相当,而且在合欢宗的修炼法门中,因女子为阴,男子为阳,若哪个男子想收女子之功,最后则必被此女身上功力反噬,沦为废人。 因此,合欢宗甫一创办便红遍江湖。 但江湖这个地方,唯一不变的就是变化。 随着时间的推移,各门各派的新型功法层出不穷,而合欢宗因为需要固定的伴侣同修,因此入门易,但登顶难。毕竟要找到一个天赋异禀的修士就已经很难了,而要两个同是天赋异禀的修士合修此功,更是难上加难。 要知道,同门中往往因为功法、天赋不同还存在着偶尔会换师傅的情况,合欢宗却是不许换伴侣的!因此,在第三代合欢宗宗主历经江湖内卷人员流失后门派实力值下跌等种种挫折后,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合欢宗修士,在双方同意的情况下,可以换伴侣;男女同修,只看资质是否匹配、是否能助同修之人进新境界。其实第三代宗主还是尽量保持了门派创立的初心—即男女平等,但人心之欲,从来如沟壑难填。 到第四代宗主掌权时,为了一改合欢宗二流门派的头衔,他彻底改变了男女平等的门派理念及心法逻辑,虽说男修仍然不能吸取女修身上的功力,男女修功亦可双方同时精进修为,但他在原功法上,重创了一个新的功法—即男女合欢之时,女修不但是男修的同伴,更是男修的炉鼎,而拥有炉顶的男修,往往功力精进要比女修快三倍不止,而修合欢宗宗法,又必须男女同修,因此女修虽厌恶炉鼎这个附加身份,却也不得不接受。 至此,本来倡导男女平等的合欢宗,彻底沦为男女不平等的所在。而那些拥有炉鼎的合欢宗男修,也自然比其他宗门更易修成上等武功。 而合欢宗也在第四代宗主的改革下彻底改头换面,成为江湖一流门派。但因为这种混乱的男女关系,合欢宗有很长一段时间在江湖上风评相当不好,因此,第四代宗主又决定将女修分为两种,一种是花,一种是奴。 花,可以选择换或不换同修的伴侣,也不用修成为男修炉鼎的功法。 奴,不能选择同修的伴侣,必须修炼成为男修炉鼎的功法。 同时,所有男修即使与花同修功法,也可同时与奴同修,以便更快增进功力,而增进功力的男修之后继续与花同修,花的功力亦能增强。 因此,合欢宗如今宗门内地位排序,男修大于花,花大于奴。 划分出花与奴后,合欢宗因男女关系混乱而降至谷底的风评终于转好许多,甚至隐隐成为江湖上许多男修向往之地。想也知道,能与女修士合修不算,还能光明正大拥有能增强修为和心法的炉鼎。 因此合欢宗的人看不得,男人看男修士羡慕看女修士淫靡,女人看男修士肮脏看女修士鄙夷。总之是不能细看,不忍细读。 而莫央便长于这样的环境中。 莫央原只是一介孤女,跟着叔婶长大,约莫长到七岁的时候,合欢宗过来遴选女修,叔婶嫌她累赘,干脆将她报上参选。 她也确是天生根骨,入宗门试炼十年,年年都是头筹。 男女十八岁便能修合欢,按理说,她这样的资质不该被分为奴,却偏偏领了个配角剧本,注定为季玄心中所爱——玉檀铺路。 这里要说一说合欢宗的另一条规矩,配对。 根骨相合便为一对,三年可一换,也可不换。莫欢这样的出众根骨,配出的便是宗主之子——季玄。 -- 第153页 季玄与莫欢同岁,两人从小伴大,所有人都以为莫欢季玄日后定是一对修侣,甚至连莫欢自己也这样以为。 莫欢此人,怎么说呢,是个痴人。 何为痴人,便是那一等一的纯粹之人。她虽出身不好,但因为根骨奇佳,在合欢宗一众学徒中有些地位,也得宗主和诸位师父喜欢。莫欢平日除了潜心修炼之外,作为学徒中比较受欢迎的师姐,她偶尔也会行那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之事。 这宗门中,有莫欢这样老天赏饭吃的,自然也有那种根骨平庸的,比如玉檀。 这玉檀的身世,又是一个悲惨故事。玉檀本是前朝公主之女,前朝灭国后,因合欢宗宗主曾得前朝相助,因此便收养了这位前朝遗孤。 如今的朝廷与宗门势力井水不犯河水,何况玉檀不过是个公主遗孤,新君对此也就睁只眼闭只眼的放过去了。 因玉檀根骨平庸,宗主和宗主夫人起初也没想过要她日后入宗门,奈何玉檀生来就背负着国破家亡的阴影,因此对力量与权利有着极度的渴望。但她性情柔顺,又是自幼被宗主及其夫人抱回来养的,宗主一家都视玉檀为己出,待玉檀年岁渐长,在她几次三番的恳求下,便由宗主夫人做主,强塞了玉檀去弟子班修合欢宗心法。 玉檀人生的雨雪可爱,性子又温柔,因此很受弟子班里的男修欢迎,但因她资质实在是差,连那些日后很可能被评定为“奴”的女修资质都比她好些,自然就不太受同门女修们喜欢。 唯莫欢对她和善。莫欢一向是个心大的,加上季玄又视玉檀为妹,莫欢爱屋及乌,常在课业上指导玉檀,平日里也总叮嘱几个交好的姐妹不要轻视玉檀,毕竟玉檀日后也不会正式入宗门,人各有各路,井水不犯河水罢了。 是的,凭玉檀的资质,连做奴也勉强。日后恐怕就是找个普通人嫁了,与她们这些女修的命运不会相同。 虽说奴在江湖上风评不是很好,但也是修士,若能突破大境界,也一样能与花平起平坐。而有些厉害的花,则是可以与男修平起平坐的。 玉檀见莫欢帮她,自然与她更加亲近。莫欢也喜她认真温柔,常常在私底下点拨她心法,偶尔也教她一招半式。 莫欢十七岁那年,玉檀亲手做了一身修士服送与莫欢。红色衣衫上绣凤凰泣血,既凄美、又张扬。莫欢极是喜欢,穿上它去找季玄说话,谁料季玄见了这身衣裙后便脸色大变,莫欢尚不明所以,就见玉檀站在她身后,用一种十分悲哀的神色看向季玄,继而泪流满面。 那是莫欢第一次感觉到迷惘与不安。 她不明白季玄为什么生气,也不明白玉檀为什么哭。 后来她终于懂了,却也迟了。 十八岁那年,莫欢正式出师,与她同一时间出师的还有他们几个常一起修行、玩耍的男修、女修,自然也包括季玄。 或许是因为宗主之子的身份与重担,十八岁的季玄与同龄人相比已是相当的冷静成熟了。他是个十分俊逸的男子,总穿一身玄色衣袍,眉间常有轻愁,但那时候的莫欢并不明白,那是情愁。 季玄对莫欢也算不错,两人都知道日后他们会成为彼此的修侣,这十年间,他们一起上学、修法、下课、玩耍,即使不能说心意相通,但也算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了。如果一切顺利,季玄会接掌其父的位置成为合欢宗第五代宗主,而莫欢则很有可能成为未来的宗主夫人,以及江湖上首屈一指的女修。 但这只是如果。 第90章 . 季玄 原来他不喜欢她。 莫欢永远记得, 那是个海棠满地的春天。宗门坐落的西山遍植海棠,莫欢与好友阿满在园子里闲逛, 结课之后,同修之前,他们有一段难得的清闲时光。 路上,两人畅谈未来的打算,小满比莫欢生的更开朗,她父母也是合欢宗修士, 地位不低,因此日后她也将是板上钉钉的好前程。课业结束,前程无忧, 小满整个人都是轻松而喜悦的。 小满的快乐感染了莫欢,两人一路言笑晏晏,待走到海棠花海深处, 一声女子的啜泣却让莫欢停下了脚步。莫欢识得,那是玉檀的声音。 小满见她停下脚步,满脸不解的看她,季玄的声音便在此刻传来。 “檀儿莫哭, 你的事我已经想到了办法。” “玄哥哥, 本就是我不配, 我不该让你为难的。” “为你, 不为难。”他一面说, 一面轻轻用手为她拂去肩头落花。 一种奇妙的恐惧与心酸在莫欢心中滋生, 她伸手按住小满, 阻止了她想要上前的打算。 季玄的声音鲜少这样温柔,他从来都很冷静,莫欢也从未见他安慰过谁。 从前练功的时候, 莫欢有几次被打到站不起来,从来都是其他同修过去扶她,而季玄始终冷眼旁观。待她走到他跟前,才凝起那一双剑眉与如深渊般不可测的眼瞳,用一种极低沉的声音与她道:“莫欢,你还能更强。” 她从来以为她是被期待的那一个,她从来以为那就是季玄关心人的方式,却原来不是如此呀。她想起季玄曾与她说:“玉檀是我妹妹,莫欢,你要对她好。她资质不好,我知道你们都看不起她,但是人是不能选择资质与出身的,不是吗?” 原来得到一个人温柔的爱护,与资质无关。季玄从来对她严苛,却原来他对玉檀是这样的温柔。 -- 第154页 莫欢强忍心酸,回去的路上,小满也觉也不是滋味,想了许久方吐出一句:“没关系的,谁还没有少年慕爱时。玉檀这种女子本来就讨男修喜欢,她又是从小养在宗主夫人身边的。但她的资质连做奴都不配,以后能长久伴在季玄身边的,还是你。” 因为出身的缘故,小满对男女之事看的其实很淡。莫欢知小满好意,也知她说的是实情。只是,世间几人能过情关?季玄是少年慕爱,她莫欢也是。 她性子闷,缄默也恪纯,但并不代表她迟钝或愚蠢,看着季玄对玉檀那态度,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莫欢罕见没有接小满的话,而是望了望碧蓝如洗的天,问:“你说陌双怎么样了?” 君子世无双,陌上人如玉。陌双这个名字,还是莫欢给他起的。 他本是宗门中一个小小杂役,生母是一名为奴的女修,父却不详。因合欢宗在分花和奴之前着实乱了一阵,也生下来许多父不详的孩子,这些孩子大多被送了人,也有少部分出生便被溺死了。 但陌双的生母既舍不得他死,更不想把他送人,在生母的坚持下,他就这样活了下来。只可惜他生母去的早,又是这样的身世,虽然保下一条性命,却只能做合欢宗中最下等的小杂役。 莫欢第一次见到陌双是在她十岁的时候。那时候的陌双因为跌了一只碗而被那些男修们打的像条狗,十岁的莫欢已经很有正义感,又因为根骨好、课业佳,性子自然耿直些。 莫欢看不下去他们合起伙欺负一个小孩子,当场一生喝,以一敌好几人,硬是从他们拳下救下了陌双。不过莫欢和他们打的太忘我,脸上也跟着挂了彩。 被莫欢从一群人手下救下来的陌双与她说的第一句话是:“疼吗?” 他们都还只是孩子,都有天真又黑白分明的瞳仁,莫欢用手拭去自己脸上血迹,反问他:“你还说我,你不疼吗?” 她就这样认识了陌双,在得知他没有名字后,莫欢说:“我也没有父母,我们能认识也是有缘,我叫莫欢,前几天上文课,师傅教我们念了句诗,君子世无双,陌上人如玉,不如你就叫陌双吧。” “陌双。”陌双低声轻念自己的名字,眼中闪露出含蓄的泪意。 “莫欢,可以教我写你的名字和我的名字吗?” “好呀。” 后来莫欢常常在下课后去找陌双玩耍,相处下来,她发现陌双根骨奇佳。莫欢将此事报与宗主,但宗主厌恶陌双身份,更不愿承认合欢宗那段花奴不分男女关系混乱的黑历史,因此陌双依旧做着他那小杂役。 不过因为合欢宗上下都知道他是莫欢的拜把子小兄弟,倒不曾像从前那般欺凌他。 但早说了,莫欢是个痴人。 她实在不忍陌双被埋没,因此常背地里教他功法和心法,可是越教越发现陌双虽然根骨奇佳,但似乎…… 每个宗门都有秘而不宣的邪功,这些邪功不能被掀在阳光之下,而真有机会练上邪功的人也大多都会落得个走火入魔不得善终的结局。但是凡事总有例外,这些邪功如果真能练成,很难不天下无敌。 但这些邪功通常都是被老师们在授课时语焉不详地一笔带过,偶尔真有好奇者或者作死者想要尝试,也往往因为自身资质问题止步于最初。 莫欢资质好,也曾偷偷试过,概因实在不喜欢修习时邪功带给她的压迫和绝望感,很快就放弃了。 但在一次又一次暗中的教授中莫欢发现,陌双简直就是天生要修邪功的。 因此,莫欢在陌双十三岁那年,做了一个十分大胆的决定。 她偷走了藏书阁中记载邪功的书,并通过自己的一点小小人脉和权利,为陌双争取到一个非常僻静的单独居所。 但那时的莫欢,并不知自己当时的一个小小决定会对她自己及陌双造成怎样的影响。 当时的她,只是不忍陌双被埋没罢了。 邪功与她所修功法完全不同,没过多久,她已经不能再教导陌双。加上她本就长陌双两岁,十五岁已是明白男女有别的年纪,她虽与陌双姐弟相称,但归根结底,他们没有血缘关系,加上课业繁忙,从前的日日相见改成了五天一见。 陌双生性沉静,发育期的少年疯长成叫少女脸红心跳的样子,可越是如此,莫欢越是注意男女大防。倒是陌双,或许因为练邪功的缘故,举止越发妖异霸道起来。 事情发生在陌双十五岁,那时,十七岁的莫欢已是内定的少宗主未来的同修人选,消息传到陌双耳中那天,莫欢正好约了他吃烤肉。 莫欢记得,那天是个下了霜的秋天,片片红叶如血,陌双一身棉布白衣,在枫叶满天的景致里显得分外遗世独立。于众人心中,他只是个宗门中默默无闻的小杂役,但于无人处才显现的那一点眉间朱砂,才流露出一些不可窥的实情。 “听说师姐日后要与季玄同修。”他们是结拜的姐弟,但或许是她曾教他功法的缘故,又或是别的什么原因,陌双于无人处总是喊她师姐。 他总这么叫她,她倒也习惯了。陌双或许对别人总是尔等全是傻X的淡漠样子,但他对莫欢一向是和煦的。不是季玄对玉檀的那种温柔,而是一种和善,如同秋日的暖阳,毫无倾略性,也许并不热烈,却叫人无端觉得舒心。 -- 第155页 可今天他明明也是含着笑,甚至亲手给她用那粗制的茶杯倒上了一碗茶水,但莫欢总觉得今天的陌双似是与平时不太一样。 她和陌双一向熟稔,顺势接过陌双递过来的茶,淡淡的嗯了一声。 莫欢没看到陌双眸中一闪而逝的剧痛。 “师姐喜欢季玄?” “嗯。”莫欢只觉十分摸不着头脑,但她终归是个女儿家,即使亲密如陌双,当着他的面提起男女之事,仍旧叫她觉得不自在。 陌双只是静静地盯着她,盯到莫欢要没耐心了,又用一句话堵了她的嘴:“如果有天我不在宗门了,师姐会惦记我吗?” 莫欢这才收起神思,笑的疏朗。 “说什么傻话呢?你是我弟弟啊。” 看久了陌双漆黑的眼瞳,莫欢竟也感觉到他的悲伤。 “发生什么了?是有人为难你了吗?”越过围炉,莫欢拍拍陌双的手背。“你等我,等我日后扬名江湖,在宗门有了一定地位,一定说服宗主让你入宗门。你天资这样好,日后的成就一定会在我之上。” 陌双却依旧只是平静地看着她,不说话。另一只手抓住她的手,贪婪地感受着她掌心的温度。在这静好秋日里,她的笑容刻进了陌双的心。 在莫欢尚未反应过来之前,陌双放开了她。他的眸子开始有温度,夹了片肉放到她的盘子里,温声应了一句好。又道:“总有一天,我会让天下人都知道,我能有今日,是因为师姐。” “说什么傻话,若你日后功成名就,那也是因为你自己,因为你值得。” 然而,就在七日后,陌双因为偷练邪功之事被宗门发觉,宗主暴怒之下要取他性命,陌双打伤前来保他的莫欢,至此失踪。 莫欢始终记得,陌双在离开之前用一种极诡异的功法传音于她。 他说:“今日与师姐一别,终有一日,会在相逢。练邪功的事不与师姐相关,我事先已做好万全的证据,可将师姐摘的干干净净。今日万不得已出手伤害师姐,是为让所有人以为我与师姐一刀两断,如此方能保师姐清白。师姐保重,陌双祝师姐,名扬江湖,一展抱负。” 第91章 . 欢奴 天然的炉鼎。 莫欢始终认为陌双练邪功的事, 是他自己曝于人前的。但她始终不明白陌双为什么要走,春去秋来, 她又长一岁。为陌双所伤后的那段日子,季玄和玉檀常结伴来看她,可惜她那时候脑子少根筋,竟真以为他们纯粹只是兄妹之谊。 作为一个天生配角命的人,就算是天赋异禀、万众瞩目又如何?命运掀来的时候,她照旧毫无反击的余地。 莫欢一直不解季玄为何要这般对她, 可是在季玄与“莫欢”成亲的那场婚宴上,望着自己那张经融合了玉檀部分样貌的后美艳无双的脸,她忽然明白了一些事。 书上常说英雄难过美人关, 原来不是没有道理。 发现了季玄与玉檀的私情之后,莫欢连着好几天闷闷不乐,连最常喜欢的同门演武也不去参与, 季玄起初还关心她,但见她连对自己也冷淡得很,慢慢也就不去看她了。 反而是玉檀依旧日日来瞧她。莫欢如今对玉檀,是亲近也不是冷淡也不是。她和玉檀虽说不像和小满那般亲近, 但这几年也处出了一点情分, 从朋友到情敌的转变让莫欢很难适应, 即使如小满所说, 玉檀日后是不会入宗门, 更不可能嫁给季玄的, 但那只是代表自己日后有很大可能从名分上拥有季玄, 但季玄的心却在玉檀身上。莫欢不是自欺欺人的人,因此,她对玉檀也逐渐冷淡起来。 而季玄与莫欢的第一次争吵, 也缘于莫欢对玉檀的冷淡。 那天,季玄难得来找莫欢,莫欢许久不见他,心中也欢喜,只是季玄不过略问了她两句,就将话题转到了玉檀身上。话里话话都是玉檀心思细腻,别人可能只是无心之举,但玉檀却很容易因此受伤。 莫欢不傻,闻言立刻明白是玉檀在他耳边说了什么。她从前只当玉檀是个温柔的人,却并没有想过,或许她也是个有城府的人。 连日的压抑已经让莫欢的情绪绷到了顶峰,此刻再不遮掩,她转过头,几乎是用尽毕生勇气问他:“你喜欢玉檀,是不是?” 季玄忽的就被她问笑了。 “莫欢,你是不是太把自己当回事了。你即将与我同修不假,但你好像管不到我的事吧。是,我们都知道你很可能会在不久的将来成为我的夫人,即使如此,也不代表有权利插手我的感情。” 莫欢不是个机变的人,但这样的人有一样好处,就是不会被歪理绕晕。 因此即使她的心痛到发抖,依旧从中发现了季玄话里的盲点。 “季玄,同修是一种承诺,如果你实在瞧不上我,可以不与我同修。合欢宗的功法,取奴为鼎,取花为伴,鼎为用,助你增益,花为友,同至巅峰,但一样也有可以自己修的功法,虽然慢些,但凭你的资质,即使不与人合修,多吃点苦,一样可以有大境界。其次,既然日后我很可能成为你的夫人,那你与别的人纠缠不清,我总有资格问一问吧。” 季玄其实并不欣赏莫欢这一板一眼的性子,但作为未来的合欢宗宗主,他注定是要娶和他资质最匹配的女修为妻的。十三岁的时候父母为他选定莫欢,对于这个决定,他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厌恶。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与玉檀之间越来越情浓,莫欢变成了一个十分碍眼的存在,可偏偏这个存在,资质天成,注定有朝一日会光耀江湖。 -- 第156页 对于这样的女子,合欢宗怎能放她与其他男人合修或成婚,她注定了只能属于未来的宗主——季玄。 不过……想起之前玉檀无意间从古书上找到的那个法子。季玄本欲暴怒,想到此处,神情忽然又柔和了下来。 他本与莫欢对坐,此刻竟向前一凑,盯着她那双不掩冷意的瞳孔。 说:“莫欢,玉檀不是旁人,她是我的命。或者你现在还不懂,但你很快就会明白这句话的重量了。” 然后不等莫欢捏碎手中的茶杯,季玄已是站了起来。 “不日就要同修了,你这段日子,还是先好好修身养性。” 在十八岁之前,莫欢从没想过自己会成为别人幸福人生的踏脚石。那火红的嫁衣与无边的喜字由她的鲜血铺就,莫欢也从来没有想过,这世上真的会有那种人,只需要开口,这世间的爱、荣耀甚至权势都会捧至她跟前,任她予取予夺。 她本来已经不想与季玄同修,宗主夫人却劝住了她,只说季玄年轻气盛,又与她“掏心窝子”般地说了许多。莫欢年纪还轻,不懂人性的恶,她是宗门的弟子,也的确肩负振兴宗门的责任,最终还是忍住了脾气,答应与季玄同修。 又或者,她那时对季玄尚未死心。不过在那次争吵之后,季玄对她的态度竟好了不少,而玉檀,则在第二年的春天被宗主夫人送下了山,只说将她许给一位侯府家的次子,而季玄对此竟也没有什么反应。 或许就像小满说的,年少慕爱,终是会过去的。 莫欢这样以为。 在与季玄同修半年后,在莫欢十九岁生日之前,季玄提出要迎娶莫欢。 这半年,或许因为男女同修的缘故,莫欢的容貌变了一些,她从前是玉色的皮肤,现在却更白了。她本来上唇略大于下唇,此时却更类似一张樱桃小口,不过总的来说,莫欢看起来还是莫欢,但见过玉檀的人会觉得,她现在部分无关及神韵,也像玉檀。 莫欢起初并没有疑心,因为男女同修后容貌及气质发生变化,在合欢宗中属于很平常的事。 变故起于成婚之前她与季玄最后一次同修。 那一次,她的内力忽然乱掉,功法也开始不断的往外散,她的眼前地转天旋的,她大声喊着季玄季玄,季玄却不停下,甚至一掌拍上她的背。对方纯阳的内力让她体内的内力更加狂躁,就在莫欢即将暴走的那一刻,门开了。 借着外头刺眼的白光,身体失去自主权之前,她看见玉檀一身红衣,含着温柔的笑缓慢向她与季玄走来。 从此之后,她不再是莫欢了。她的右脸被刺了一个花字,下半边脸被一片黑纱罩住,季玄在黑纱上下了咒诀,除了季玄,谁也不能解开这片黑纱。 她的功法被季玄用一种邪术挪到玉檀身上,季玄为此付出了极高的代价,但就如季玄所说,玉檀是他的命。 功法被取走之后,莫欢先是被宗主夫人看管起来,但很快他们发现,她这具天赋异禀的身体实在是一所天然的炉鼎。她有花的资质却没有花的功法,灵息的纯粹度又绝不是那些奴可比拟的。甚至,因为她现在几乎是个功法散尽的普通人,因此她若修奴的功法,因少了前十几年功法打底,她甚至可以修出完全益他人的功法。因为,如果说大部分奴修功法,因为身体内的内息会需要功法的补充,因此修出的功法注定一半益自己,一半益他人,而她身体几乎不存在内力,那么不会有任何功法被身体自动分走灌给自己。 至此,莫欢成了合欢宗中一名与众不同的奴,只能为高阶合欢宗弟子所用,平时亦不能与宗门中其他花或奴有过多的交谈。而宗主夫人为了表示对她的肯定,亲自替她取名为欢奴。 冥界。 天界与冥界从来都是两样风景。苍葭初来冥界时极不习惯这里常年愁云惨淡的天,还是黑无常在一次喝酒时劝她,说若是冥界一片欣欣向荣之向,那才叫见鬼,死人就要有死人的气质和觉悟。 苍葭因黑无常的话大受震撼,后在这里住的久了,便也逐渐习惯起来。 从天界回来后,苍葭先是在自己房里躺了三天,偶尔拿出把琴附庸风雅的弹一弹,也无非是为消磨辰光。 从前不害相思,如今竟害相思。 自嘲一样笑笑,又一杯酒入喉,忽见房中铜镜一闪,心想,看来世道常不平。 手一翻,重新换上一身装束,袅袅婷婷地去黄泉路上拦人。 今日当值的鬼差和她也熟,见了她,露出个皮笑肉不笑的笑容,懒洋洋指一指身边鬼。 并非绝美,但是她的目光很有力量。这是苍葭对莫欢的第一印象。 莫欢也在看苍葭。 她是修炼之人,虽不修仙,但对志怪之事并不陌生。尤其一直催着她往前赶的鬼差在这个女人来后便停了下来,也不就很能说明问题吗。 但或许是死前那些年的经历太过悲惨,莫欢为人比之前要缄默许多。那本来平直的嘴角微微下垂,流泻出一抹凄苦的意味。 苍葭却有一双洞若观火的眼睛,她将手一勾,莫欢的魂魄便不自觉离开鬼差,往苍葭这边飘来。然后她手又一动,隔着几个拳头的距离,她的魂魄不自觉就停下来。 莫欢感到稀奇,稀奇里还有一种生涩的麻木。 然后她听这个女人问道:“我是该叫你欢奴,还是,莫欢?” -- 第157页 已经有好几年没人叫过她莫欢了,一种很酸楚的感觉袭上来,可是她忘了,鬼魂是不会流泪的。 第92章 . 羞辱 错的是那些贱人。 苍葭看着莫欢欲张不张的唇。眼前这个女子其实绝不算美人, 但与中人之姿比起来又多添几分亮眼。但苍葭更喜欢看她的眼睛,不同于楚襄的绝望, 顾渺渺的哀伤,她的眼中仍有微弱的生命力。 一声压抑的低嚎在她身上响起,苍葭挥一挥手,那鬼差不见了,周围的景色也变,他们竟来到一座亭中。那亭子四四方方的, 上头雕着莫欢看不懂的纹样,非常诡异,却也很美。 “我是死了, 对吧。” 苍葭看着她,但笑不语。一个簿子现于浮沉中,那生前死后的一幕幕在她与她眼前飘过, 愤怒、羞辱、憎恨、酸楚都不足以形容她此时的心情,然后那个女人的声音终于响了起来。 “死前你曾修邪功,希望从那些欺凌你的男修身上获取功法,然后杀掉代替你成为莫欢的玉檀, 以及让你落入如此地步的宗主一家。可惜出师未捷身先死。莫欢, 你知道为什么吗?” 莫欢的神情尤有一些木然。 死后, 她脸上的刺字和跟了她一生的黑纱都不见了, 她重又做回了自己。但很多未竟之事也都化为了尘土。 “因为我蠢, 所信非人。”在后来的年岁里她逐渐接受了这个事实, 此时说出来倒也没什么负担。 “不是。”苍葭摇摇头, 正对上莫欢不解的目光。“因为有些人注定了要踏着别人的鲜血、人生、尸骨来成全自己的。你就是被踩在脚下的那个,这是命中注定的。你没什么错,你思路清晰, 资质优良,心怀宽阔。可是那又怎么样呢?你没有阎罗手段,那你就得认命。” 莫欢听懂了,她是个承受力极佳的女子,闻言也不恼。 “不公平呀。”她喃喃。 “是啊,不公平。”因为莫欢是修炼之人,苍葭对她有一种难得的亲近。她又凑近了一些,挨着莫欢坐下。 “想让那些人得到惩罚,对不对?他们凭什么呢?利用你,欺骗你,羞辱你。” “我还想灭了我的宗门。为奴的那些年我常常在想,这样是不对的。宗门里的女修凭什么要低那些狗男人一等,他们靠我增境界,修武功,却叫我,叫我……而且,他们明明有些人的资质和努力,都不及我。”再坚强的人也有软肋,莫欢哭不出来,却仍旧哽咽了。 “好呀,那就再立一个宗门。不以男女论事,凭实力说话。”莫欢觉得她的语调好轻松,就如同在说今天的天气很好一样。 她回头看了苍葭一眼,眼前这个女子是这样艳美。她因玉檀而为奴,后又被宗主夫人改造成绝佳炉鼎,很长一段时间,她厌恶美貌女子,也做不到和自己的女性身份和解。 但后来,是后来吧,有一次她路过陌双曾经居住的院子,想起自己年少时光,季玄那张从来对自己不假辞色的脸和陌双始终温和的笑容重叠,她忽然原谅了自己。 不是你的错,错的是那些贱人。她在心里对自己的说。 她如今已是鬼魂,却终于可以心平气和接受自己的女性身份和同类的美貌。 “是的,这是我死前所想。”她平静的回答苍葭,眼里有光。 苍葭于是朝她伸出手来。 “与我做个交易吗?”她问。 冥界有鸟鸣,片片曼殊沙华如血雨纷飞,苍葭在这血雨中回身看了满是期冀的莫欢一眼,再一挥手,片片白羽代替了曼殊沙华,成为此间唯一风景。 人间,合欢宗。 “欢奴,少夫人来看你。”冰冷的女声伴随着房间门被打开的声音一同出现。苍葭此时正对镜抚摸右脸上已微有发暗的花字。 这是莫欢做奴的第五年,也是她练邪功的第二年,这一年,莫欢二十四岁,离她原先的死亡,还有不到半年。 做了四年的奴,少夫人几乎每隔几个月就要来羞辱莫欢一次。当然了,除了欢奴和宗主一家,无人知道少夫人莫欢其实不是莫欢,而是玉檀。 在合欢宗,欢奴是个十分怪异的存在。据说她是宗门中一个走火入魔的女修,被宗主夫人救起后,因内心紊乱而暴成了一个奇怪的体质,虽说宗门中奴的地位并不是很高,但也是正经修士,身上也是有武功的,但欢奴却不一样。欢奴身上半点功夫没有,真就只是个纯粹的炉鼎。 炉鼎这种东西,虽说在合欢宗是很常见的,毕竟奴就是这么来的嘛。但欢奴和那些奴不一样,毕竟欢奴可是纯炉鼎,而作为江湖中人,都知道炉鼎意味着什么。 那是秘而不宣的练功之法,是罕见的资源,也是叫人鄙夷的存在。 百年出一纯炉鼎,这话从来不是说说而已。 因此宗门诸修士对欢奴的存在,既好奇,又鄙夷。 苍葭并不因为下人这句话而将目光从镜子前移过去,而莫欢这具身体的资质的确是好,她明明已经功力尽失,但依旧耳聪目明的很。 软底的鞋子走在地上,扬起尘,玉檀挥挥手,下人关上门退出去了,这间堪称简陋的屋子只剩下她和她。 苍葭这才转过脸来看她。 有别于从前玉檀每次见到的莫欢的眼神,苍葭看向玉檀的那双眼,含着一点戏谑、好奇以及,万种的风情。 玉檀眉微蹙。 -- 第158页 她如今已是高阶女修了,虽说这具身体的资质不能改变,但有因给她换命而渡过了一年危险期的季玄尽心尽力的教导,又有之前从莫欢身上汲取的功法,今日的玉檀自然不能与从前同日而语。 她迈着曼妙的步子凑到苍葭跟前,硬生生用手将她的脸掰起来,那种捏着骨头的剧痛一下子涌到苍葭脑海中,她在心里骂了声。 “看来昨晚你和阿玄快活得很。”玉檀杏口轻吐,因为不能让人看出她不是莫欢的缘故,她如今的声音都和莫欢很像。 苍葭扯着嘴角笑了笑,玉檀手上的力道越发的重,终于在看见苍葭脸上的五官因为痛而扭曲的那一刻放开了她。手又一掀,将她从凳子上推了下去。 玉檀坐上了苍葭刚才坐的凳子。 苍葭被玉檀摔在地上,索性就在地上坐下了,脊背挺直,手搭在膝盖上,面无表情地看着玉檀。 “少夫人,这是我的职责所在。或者说这是每个奴的职责所在。少夫人如果羡慕,不如一起啊。”苍葭不是莫欢,她做任务的时候呢,一向是没什么底线的。 玉檀听了,一张粉面气的胀紫,又踢了苍葭一角,低声骂了句淫/荡。 “淫/荡的人看什么事情都淫/荡。这是正经的宗门功法,少夫人做为未来的宗主夫人,高阶女修,怎么可以侮辱我宗门的功法呢?” 苍葭说话慢吞吞的,她明明跌坐在地上,却硬被她调整成一种从容的姿势,加上她话里日有若无的讽刺,不免令玉檀更觉刺眼。 今天的莫欢和平常很不一样。 玉檀一向是个疑心重的,尤其是她的功法和身份都来的名不正言不顺,其实她于宗门细物的处理上以及其他管理上天分非常,兼之丈夫爱她如命,婆婆又视她为亲女,她本身也是蕙质兰心之人,如今在江湖上也是有着相当不错的名声的。但于内心深处仍有许多不可说的恐惧,这种恐惧让她时刻盯着欢奴,如眼中钉肉中刺。 那么,她这种不一样是从何而来的呢?莫非是季玄在与她同修的过程中对她产生了不一样的情愫?还是她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下贱手段让季玄对如今她的处境同情起来? 玉檀一时想不透,但她从来是个城府深沉的,因此这种类似疑心的并不上脸,而是只如每一个被冒犯了的高贵夫人一样,纡尊降贵的甩了苍葭一巴掌。 玉檀不知道苍葭等的就是她这一巴掌。只是这一巴掌尤不解恨,玉檀从袖子中抽出一根短鞭,手一扬,鞭子就落在那看似羸弱的身上。 苍葭闷哼一声,这很好地激起了玉檀心中的快意。 “不要脸。奴就是奴,一辈子都被想做花。做了炉鼎,就好好做炉鼎,天生就是下贱命,你还妄想翻身不成?” 此刻玉檀眼里的敌意与恨意都太重了。想玉檀曾经也因资质平庸被人欺辱,原来有些受害者真的会变成施暴者。可是在玉檀那些被人瞧不起、孤立的岁月里,莫欢做过什么对不起她的事吗?没有,甚至莫欢是为数不多会对她好的人。 苍葭此时却又像是偃旗息鼓一般,恢复了死寂般的眼神,任由玉檀羞辱。 玉檀也不会真把她打伤或打死,做为宗门的少夫人,她明白欢奴这个身体所具备的价值,因此在发泄过后,亲自替她涂好伤药,又对着镜子重整一番梳妆,仪态万千的走了。 房中再又恢复了如死的寂静。 在玉檀走后,那身上点点瘢痕竟瞬间消失无踪,苍葭盘腿坐于床上,继续练此前莫欢未练成之邪功。 不好意思,虽说她曾经是宫斗冠军,但在成为宫斗冠军之前,她更响亮的头衔,可是,天命之女。练功这种事对她来说,真是,再容易不过了。 而就在当晚,不知道什么缘故,玉檀的手掌竟长出了许多难看的裂纹。 第93章 . 小满 她不是莫欢,我才是莫欢。…… 子时。 苍葭调整完内息, 见外头明月高悬,心中忽感一阵清明。莫欢不喜邪功, 修此功法也只是为了摆脱纯炉鼎这个身份以及由此而来的本就不属于她的命运。但苍葭本就是妖族出身,虽最终修成上神,但其修行之时,心法与功法都偏妖异,因此此类邪功,莫欢修时常感压抑, 轮到苍葭修时却是如鱼得水。 何况莫欢这具身体,对于凡人来说已经是相当不凡的资质了。 合欢宗不似其他宗法死板,子时亦有男女在外饮酒论诗。苍葭今日心情还算比较好, 便换了身干净衣裳,出门闲逛去了。 说来,莫欢的死因十分诡异。那时她练邪功两年有余, 早熬过了起初的百般不适和中间的瓶颈期。她实在天赋极高,不过两年就即将修到大进益,而当她功法修成的之日,便是她抹去脸上的花字刺青, 并破除季玄为她戴上的面纱咒诀之时。而她起初也不过是为了脱离宗门的掌控, 离开这个让她心灰意冷的地方罢了。 可是就在她即将修到大进益的前一个月, 宗主带着季玄与宗门中其它九位高阶男修以及四位高阶女修前去参加宗主盟会, 留下宗主夫人与少夫人玉檀打理日常琐碎。 做为合欢宗中唯一的纯炉鼎, 莫欢并不专属于某一个男修, 几乎宗门中所有高阶男修都对她有使用权。宗主与季玄下山后, 玉檀成为了宗门中除宗主夫人外地位最高之人,而凭她始终视莫欢为眼中钉肉中刺的秉性,在未告知宗主夫人的情况下, 玉檀采纳了心腹婢女的建议,默许中阶男暗中与她同修。 -- 第159页 合欢宗算上季玄也不过十位高阶男修,但中阶男修却不知凡几。这些人中有心存正气的,自然也有那心术不正的。但不论是哪种人,对于从来只有高阶男修才能接触到的纯炉鼎欢奴,如今既有这等好事,他们是再不会客气的。 起初几天大家还在意脸面,虽说一日里总有那么五六个男修来找她,但总是错开时间的。可越到后来那些人胆子越大。夏日晚风沁凉如霜,偶有两只不死夏蝉发出喑哑的吟唱,那声音似比莫欢的目光更绝望。在一个无星也无月的晚上,那些视她为玩物的男修竟在一次酒后结伴而来。 这四年,莫欢经历过许多高阶男修,自然也包括令她季玄。在这个夏夜之前,莫欢以为自己的心早就死透了,再也不会有任何愉快的感觉,甚至也不会觉得痛,不承想就在这一刻,在五六个男修齐齐涌进来的那一刻,莫欢感觉到自己几乎痛到窒息。 杀了他们,莫欢想。 在被呼号淹没的糜烂中,莫欢感觉到眼泪模糊了自己的眼睛。 噩梦是在那一刻开始的。 她本来就是合欢宗中一个特殊的存在,加上她那不可言说的真实身份,宗主一家是不会许她以欢奴的身份和宗门中其他人结交的。她没有朋友,甚至没有伙伴,在日复一日的屈辱中,莫欢的本来已经重新铸起来的内息,乱了。 狂乱的盛夏却叫人莫名发冷,她身体里暴走的内息比火还烫,彻底走火入魔的莫欢忽然按住正在她身上动作的男修,默念心法,调整内心,妄图将男修体内所有的内息全部吸给自己。 然而,就在男修忽然感觉功法流失的刹那,莫欢却被对方的内息所嗜,喷出一口血来。再之后,她连自己的内息都开始急速的流失,在一片尖叫与混乱中,莫欢,气竭而死。 散步的路上,苍葭看一看天上的明月,又看一看浮沉簿里莫欢死前的情状,再次确定了之前心里隐约的猜想,只是看到宿主的生平,怎么说呢,总是怪不好受的。 在人间游历久了,苍葭觉得自己开始有活气。真有趣,她明明已经就要修成生魂,不日就可饮过孟婆汤去投胎了,却开始渐渐脱离从前行尸走肉一样的状态。 她一面胡思乱想一面踱步,连走到了一群人跟前也没在意。欢奴这个身份在合欢宗上下其实也挺有名的,众人见是她,皆面面相觑,还是个生性高傲的女修先开口道: “喂,这不是你来的地方,快回去吧。” 苍葭原本的思绪被这一声打断,她循着声音的来处望去。她那双眼睛,不悲不喜,无怖无惧,却叫那女修看了觉得很不舒服。 因此她又道:“你听不懂话吗?” 苍葭勾个唇,概因她蒙了黑纱,众人并不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但她目光中透露出的愉悦也依旧足够叫众人哗然。 “这欢奴竟也会笑。”这里头是有高阶男修的,对欢奴自然也比较熟悉,因此见她似是高兴的样子,与身边的男修咬起了耳朵。 有女修很厌恶欢奴,闻言不免哼了一声,大声了说了句脏。 脏? 苍葭不知从哪变出一个石子,手一飞往刚刚说话的女修身上打去。她不用内息,因此这石子掷过去是不会产生实质伤害的,但其手之准,其器之快,依旧叫人叹为观止。 立刻有人窃窃私语道:“听说她之前也是个有机会成为高阶女修的花。” “你听谁说的?怕是她的哪个姘头吧。哪个花会堕成奴,不可能的。” 被打的女修气的粉面娇红,她心仪的男修尚未找到可与之功法匹配的花,因此平时只与欢奴同修,以此做补给。她努力要追上男修,可男修本身根骨就极佳,加上有欢奴这个天然炉鼎的补养,进益越发的快,而她与男神同修的愿望自然也就更远了。 她不会觉得是自己不够努力,更不会怨恨男神不解风情,自然便将所有的憎恨倾注在了欢奴身上。 “你个贱/人,你敢打我?”她眼一棱,转瞬就至苍葭跟前。 苍葭闪身一避,其身姿之飘然,令那本来就不甚平静的场景又哗然了一些。 “小姑娘,年纪轻轻,嘴可要积德。” “就凭你,你也配?”那女修也知道欢奴身上是没有功法的,虽瞧她身姿矫捷,但到底不把她放在心上。 因此直接取出腰间短剑,打算给她个教训。苍葭眼一动,往后退了两步后亦从取出一柄剑来。 虽说莫欢早已被剥夺了修行的资格,但是作为合欢宗中弟子,她也是有资格佩剑的。她拔剑的姿势堪称标准,只是若要行家里手来看,便也看出她的腕子不稳,应当是内息不足所致。 苍葭知道如今这具身体的情况,也并不一味猛攻,她剑势极柔,随风舞动,根本不与那女子硬碰硬,然而就是这一个又一个看似无用的剑花落下之际,女修身上的衣服竟碎成片缕,最后竟只余一身亵衣。 那位女修于此时彻底被激怒,暴怒之下,她暴起的内息令她周身浮起淡淡金光,苍葭眼一棱,正打算应对,忽听一声住手。 很好,该露的手露了,该钓的人也钓出来了。 小满。 小满如今已是高阶女修,更与宗门中一位高阶男修定下亲事,不日便将成婚。 那女修听是小满,本来欲拍的掌风收了半式,但仍有半式准备打过去,苍葭翻身一避,转眼已落在了小满身后。 -- 第160页 那黑纱在漫天风沙里纹丝不动,那女修还要上前纠缠,却被小满三招两式化解掉了。 修炼多年,小满脾气日渐暴躁。 “我说了住手。” 那女修今日在众人面前丢了个大脸,又被小满压着不能讨回脸面,铮地一收剑,眼中尤很恨。 “路师姐怎的这般是非不分,我这就去禀报宗主夫人和少夫人,讨个公断。” “你欺负一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还有理了不成?”小满眼一棱,那柄软剑立刻化成鞭挥过去,那女修到底忌讳小满如今在宗门的地位,悻悻地哼了声,便走了。 本来聚在一起的众男女修也便跟着四散,唯小满不走,立在原地,借着月光好整以暇地看着苍葭。 因小满的未婚夫也与欢奴同修的缘故,小满平时总是下意识不去关注她,而莫欢本身也不愿让小满卷入这场是非里,更是不曾主动与她相认。 小满看着苍葭,苍葭亦看着小满。看着她收了手里的短剑,看见她强忍住厌恶,带着一点冷冰冰的不解问她:“你的身法是谁教你的?” 他们也弄坏了莫欢的嗓子,不是曾经清朗,而是一种温柔的沙哑。 苍葭也低头收了剑。 “莫欢。” 小满听到这个名字,下意识退后了两步。 但很快她又冷静下来,抽出那把剑横去苍葭颈间,这一次,苍葭并没有躲。 “你说谎。如果是莫欢教你的身法,她怎么可能看你受此等欺凌。何况莫欢不止一次跟我说过,她很不喜欢你。觉得你并不该存在于宗门。” 软剑带起点点血丝,苍葭弯了弯那双眼,莫名显得轻松。 “不是我说谎,是她说谎。小满,她不是莫欢,我才是莫欢。” 她说完,竟用手去握她颈间那柄短剑,然后用一个很诡异的姿势缠上小满的手腕,直到那柄剑从小满手上跌落。 第94章 . 蓝靖 第一次绞杀。 小满被惊到了。是的, 惊到。 此时明月高悬入中天,玉檀正与季玄欢好, 无意瞥见自己右手手掌疯长的暗纹,惊叫出声。季玄对玉檀绝对是真爱,见心爱之人似是受到了惊吓的样子,立刻不顾欲念停下来,将她揽在怀中。 他身上还是粘稠的汗渍,那仿佛刀劈斧削的轮廓在面对爱人时竟有一种难能可贵的和缓。这是莫欢从未见过的季玄的另一面。 “怎么了?”他很关心地问她。 玉檀惊疑未消, 下意识看向自己可怖的手掌,季玄亦凝眉望去。然而与玉檀不同,季玄在她的手掌上什么都没看到。 但他仍然很仔细地端详着她的手掌看了良久, 然后放在唇上吻了一吻。 “可是魇到了?”玉檀到底不是高阶女修的资质,即使他们现在并没同修,而是寻常欢好, 但季玄体内的纯粹内息偶尔的确会冲撞玉檀的内息,从而产生一些短暂的负面影响。 玉檀心里隐着一事,并不敢同他说实话,于是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又缠上季玄。 “玄哥哥, 我害怕。” 季玄笑了, 拍拍她, 眼里满是宠溺。 “别怕, 再没有人可以欺负你了。” 玉檀听了, 扬一扬脸, 用一种很妩媚的表情和声调对季玄道:“玄哥哥这话不实在,你现在不就是在欺负我吗?” 惹的季玄心里又起一团火。 季玄与玉檀这边暂不提,小满已是上前牢牢握住了苍葭的右手。 那双手上一点茧子也无, 看不出半点曾舞刀弄枪的证据。但是她刚刚的招式,甚至她的眼睛都让小满觉得无比熟悉。 这种熟悉感是骗不了人的。 小满罕见的迷茫了。 “你到底是谁?”因此情绪错乱和激动,小满的声音有微的暗哑。 苍葭笑了笑,黑纱也随着风动了动。小满忽然发现她身上有很好闻的甜香,这是一些为奴的女修身上常有的味道。 “我说了,我是莫欢。” “你怎么可能是莫莫,莫莫已经和少宗主成亲了。” “和季玄成亲的不是莫欢,是玉檀。” 苍葭一面说,一面拂去小满抓着她的手。小满只觉五指如电一般的痛,继而下意识放开了她。 “你从来没有怀疑过吗?小满。虽说男女同修会改变人的容貌,但现在的少夫人在某几个特定角度,是不是过于像玉檀了?” “季玄喜欢玉檀,莫欢修成几分玉檀的样子也没什么奇怪。”看来小满自有其逻辑。 “你说的是。”苍葭难得同意了她的说法,然后从腰间掏出一个小瓷瓶递给她。 “如果你好奇,把这瓶药水下到少宗主夫人的水里,她会暂时失去内息和意识,你可以借此测一测她的根骨。她取我功法和内息修成高阶女修,但根骨是不会骗人的。” 望着小满那张仍然犹豫的脸,苍葭替她打开了瓷瓶。那熟悉的草药气息立刻扑面而来,小满一个你字刚出口,就听她道:“这个药水,是我当年调配出来的,你记得吗?” 她当然记得。 莫欢那举世罕见的天资在小满的成长过程中留下了极深的烙印,她也曾亲眼莫欢在藏书阁中看见过几本药宗的书,便无师自通了制作药水的本事,而这个名为无明的药水,便是莫欢的第一个实验品。 小满的脑子此时乱糟糟的,但天性里的直觉让她接过了那一瓶药水。苍葭见状,拍拍小满的肩:“找到了答案再见吧,请不要告诉第二个人欢奴就是莫欢,不然,我恐怕我连做奴的命都没有了。” -- 第161页 然后不等小满回答她,便已飘然无踪了。 丑时初,苍葭回到房中,听着外头树叶落下的声音,简单的梳洗一番后便睡下了。她身份特殊,早上是不必去结庐修炼的,因此想睡到几点便睡到几点。一梦直到自然醒,去食堂找了点残羹冷炙吃,便又回了房中。 莫欢死的太奇怪了,苍葭想。但作为一个曾经的学霸,修行界一流种子选手,她甚至不需要太多的思考路径就已经猜到了问题的所在。 因此将那几本藏的很好的邪功书籍一样样拿出来比对,终于在某几个及不起眼的内文里找到了问题。 有人修改了功法!虽然只是一点小小的改动,但带来的后果却是致命的。苍葭仔细看着被修改的过的地方,通过笔墨的新旧程度计算着改动发生的时间,那故意做旧的墨水也掩盖不了这份改动的发生八成是在一年以内的事实,所以是有人察觉出了莫欢在练邪功,并且将计就计,借此害死了她。 那此人一定是个高手,不但够阴狠,于修炼之事上亦有相当造诣。 那么,这个人会是谁呢? 苍葭闭目将莫欢成为欢奴后有接触的人都在脑海里过了一阵,暂时没头绪,便不一味在这里钻牛角尖,而是重新将目光集中在那几本书上。 不过一个时辰她已经读完了这几本书里所有的内容,抛开那些被恶意改写的某些关键部分不提,她已是明白了莫欢如今所修功法的全部逻辑。那就不必跟着书炼了,自己练。 苍葭一挥手,将那些书尽数封了起来,重新盘腿打坐,开始调整内息。 末时三刻,暂时结束这半天的修炼,苍葭正打算出去走一走熟悉下周围环境,却有小修过来敲门。合欢宗规矩,宗门中所有弟子十八岁之前统称小修。 那小修梳着个鬟髻,眼角眉梢倒带一层袅娜,只是看起来怯怯的,想来不是个什么受瞩目的小修。日后等待她的八成是为奴的命运。 她对苍葭的态度还可以,不过也不会多亲近就是了。 “欢奴,外头的牌子动了,今天给你排了两个修士。分别在酉时二刻和戌时二刻。” 苍葭眉毛都不曾动一下。 “哦,那我得先吃去吃点东西。” 小修是经常过来给欢奴传话的,闻言不免觉得她今天似乎不与常时同,但她生性胆小怕事,一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因此只是应了声知道了,又说:“那你别误了正事。” “我知道。”她一笑,眉眼跟着动,带着一点罕见的疏朗。 小修不免更加觉得稀奇。 待那小修离去后,苍葭自去吃饭。合欢宗虽说在江湖上争议颇多,但如今也算是江湖上的名门大派了,因此伙食相当不错,甚至可以说是很合苍葭的胃口了。 略微饱胀,又在附近走了几圈,正好撞见小修们下学,男女修们结束一天的练习,三三两两结伴而行,苍葭逆着人群而行,在外人眼中显得分外孤单。 “那就是欢奴啊。” “是啊。” 那些或探究、或厌恶的眼神她一一消受,心中没有任何多余的感觉。 今天来的第一个男修姓蓝,单名一个靖字,与季玄是表兄弟,大他们三岁。此人一向眼高于顶,认为许多东西都是轻易的、应当属于他的,在这方面,与他的嫡亲姨妈——宗主夫人如出一辙。 他娶了个一样好出身的女修做妻子,两人如今皆是季玄身边左膀右臂,冉冉升起的新一代。她的妻子虽与他同修,他却不能逼迫妻子做一些下/贱动作,但他本身是个欲/望极重的男子,之前也不止一次在与莫欢同修后又直接与她行单纯房/事并虐待她了。 蓝靖来时,脚踏一双登云靴,那双桃花眼也能叫那不知他真面目的女修心花乱颤。不过这人一向看人下碟,对着那些不好得罪的女修最是绅士的。 面对欢奴时则是另一副模样了。 修行之人体热,夏日炎炎,蓝靖一身单衣,额间已有细微汗水。他甫一进苍葭的屋子,就如色中饿鬼般褪了自己衣衫,赤/裸着身子将苍葭往怀里带,上下其手,牙却咬上她肩头。 “小贱/人,有没有想我?” 他的手碰到她的腰带,脸埋在她颈肩,因此并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 苍葭常是笑着的,冷漠的、嘲讽的、欢欣的、稳操胜券的,各式各样的笑容在她脸上流连,仿佛这世间任何事都不能左右她的心情。她以自己的意志为意志,以自己的情绪为情绪。 而此时此刻,她的眼神太冷了。若是熟悉苍葭的人看到这样的眼神,即使知道这具身体并不是她的身体,恐怕依旧会因她这双眼而油然升起一股寒意。 “蓝公子。”她低头,在他耳边喃喃地唤了他一声。 那微热的气息吹到他耳廓,抚摸着他的汗毛。他不自觉的抖了下,脸上的兴奋更加明显,手上的力道也开始加重。 “蓝公子。”苍葭又唤了他一声。在蓝靖心中,欢奴是个不解风情的女人,但不解风情的女人也自有其迷人处,尤其是每每见到她那双绝望的眼神,都会让蓝靖生出加倍的兴奋。 如果蓝靖没有记错,这是欢奴第一次用一种近乎妩媚的声音唤他的名字,他嘴里依旧骂着,手也将她身上拧出好几个青紫的痕迹来,却不由自主地抬起了脸。 却是这一刻,蓝靖脸色陡然巨变。 -- 第162页 第95章 . 仁之 第一次绞杀。 蓝靖是修炼之人, 自诩百毒不侵,也拼过刀山见过火海, 但此刻耳边莫名的猎猎风声鼓噪着他的耳膜,眼前始终黑纱遮面的女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眼中不停流血的骷髅脸庞。这张脸上发出咯咯的声响,用一种非常诡异的声调喊着,蓝公子,蓝公子。 像是欢奴的声音, 又不像。 蓝靖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忽然又觉得手上湿淋淋的,低头去看, 却见自己的手不断地渗出血来。是血吧?他想。那厚重的血腥气十分的真实,很快,他那莫名被穿上的衣袍上也浸满了这些红色液体, 快步地往后退去,那骷髅却缠着他不许走,血液此时又变成了粘稠的白色液体,那熟悉且淫靡的味道在空气里四散, 却抹了他满身。 “你, 你是谁。”蓝靖拼劲最后一丝清明, 强作镇定。 只是他过分凸起的眼球暴露了他那发自内心的, 避无可避的恐惧。 蓝靖害怕极了。那骷髅张开嘴, 咯咯地笑起来。 “我是欢奴啊, 蓝公子不认识我了吗?这些血, 都是我因公子而流的,公子忘了吗?而这些……”手指挑起蓝靖脖子上也沾染到的白色液体。“这些都是公子为我流的,蓝公子, 你不是很喜欢吗?怎么往外躲呢?嗯?”那声音越往后越低沉,甚至带着一次诡异的威压,那张骷髅样的脸太可怖,手却死死捧着蓝靖的脸,不知道她哪里来的如此大的力气,既不许他转头,也不许他闭眼。 然后,那张骷髅脸上竟又长出新的脸来。 那是蓝靖妻子的脸,留着满脸的血泪,目光凄然。 “夫君,夫君我好害怕。夫君,夫君救救我。”那张流着血泪的脸一面说一面往前凑去,似乎要舔上他的眼睛。 蓝靖害怕极了,脸色急剧变白,唇开始不由自主地发抖,那双手亦毫无逻辑的开始摆动。 “鬼啊,鬼。” 他大声的疾呼着,然后眼看那张明明属于他妻子的脸在他面前慢慢腐烂,一个熟悉的女声自他头顶响起。那是欢奴的声音,但与平时那种死寂般的沙哑相比,此时这声音却有一种诡异的傲慢。 “蓝公子,你见过地狱吗?” 银铃一般的笑声几乎要刺穿他的耳膜,那骷髅放开他,下意识想要跑掉,却忽见这本来简陋的内室一瞬竟成火海,火苗舔着他的衣袍,过高的温度烧着他的脸,浓黑的烟雾熏了他的眼,他呛着流下泪来。他本是高阶男修,若真用功法,是可以令这诡异的火焰被浇熄的。可就在他凝神起势时,却见那骷髅重新化回欢奴的样子,一掌贴着他的掌,一掌贴着他的丹田,一股深重的寒气窜入他的体内,他本想收势,奈何浑身就像是被定住一般,做不成,来不及。 那仿佛红莲业火般的诡异火焰消失不见,室内温度陡降,欢奴的眼瞳开始泛出一抹妖异的红,眉间一点朱砂隐现,蓝靖还来不及倒一声不好,已是呕地一声,口鼻皆喷出血来。 蓝靖腿一软,直挺挺跪了下去,一个嘲讽般的咯咯地笑声自头顶传来。有奇怪的风力强行令他抬头,而印入他眼帘的,是那张他熟悉的、从来没有正眼瞧过的、始终罩着黑纱的神秘的脸——欢奴。 她的眼中,笑意森然。 “你,你……”蓝靖还想发力,却发现自己内息全无。 他的牙齿不由自主开始打颤,想要站起来,风却像鞭子抽着他,站一次便将他抽跪一次。他是个骄傲的人,不能受此羞辱,来回往复上百回,却终于还是偃旗息鼓。 “蓝公子,惊不惊喜,刺不刺激?” 苍葭回到梳妆台前坐下,手一动,风将蓝靖调了个方位,他继续跪着,眼底流露出无尽的愤恨与深藏的恐惧。 蓝靖也是高阶男修,此时此刻还有什么不明白呢。因为恨,他脸上的肌肉都在抖。 “大胆贱/奴,你竟敢修邪功。” 语落,风如鞭一样抽上蓝靖的脸。 苍葭的目光又再变冷,带着一点无所谓的施施然。 “蓝靖,我看你是找死。” “你敢杀我?笑话。待我出了这个门,将你修邪功的事公诸于众,你以为你还能活着?不,我也不会叫你就这么简单的就死了,便宜你了。” 苍葭歪了歪头,手支着脸,仿佛一种真实的困惑。 “我怎么就不敢杀你呢?”她说着,手凝出个小小的咒诀来,食指一扬,优雅的如这世上最绝色的美人,带着些许目中无人且睥睨众生的骄傲。 她竟变了个蓝靖出来! “欢奴。”他带着淫邪的笑容走向苍葭,他的桃花眼,他那绣着暗纹的白衣,甚至他走路时喜欢摩挲剑柄的小动作,都与真实的蓝靖如出一辙。 苍葭唇微勾,在他就将吻上自己之前,厉声喝道:“跪下。” “蓝靖”立刻就跪下了。她微微躬身,以手去抚摸他的头顶,她的眼中发出诡异的红光,“蓝靖”就这么在蓝靖面前化为灰尘。 然后她抬起头,含笑看着蓝靖。 “蓝公子,你还觉得我不敢杀你吗?” 从前同修之时,蓝靖常迫莫欢唤他蓝公子,代表着一种变态的征服和占有,而如今,苍葭的每一声蓝公子,都让蓝靖觉得恐怖,或讽刺。 莫欢此魂,是个标准的怨魂。苍葭从冥界来时夹带了一点莫欢身上的怨力,与这宗门中的邪功结合,便修出了几个小咒诀。当然了,这咒诀凡人之身是用不了的,她可不想再背那祸乱人间事的罪名了。 -- 第163页 “欢,欢……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所以说这蓝靖也不过是草包货色,眼见欢奴竟修成此等诡异功法,终于不再挣扎,更不敢嚣张,真心实意地开始向苍葭求饶。 “我凭什么饶你呢?啊,这样吧,你若是让我开心了,我就饶你,怎么样?”她说着,慢慢走到蓝靖跟前,她的脚挨着蓝靖的手,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然后手一挥,将他变成了欢奴。 “待会下一位来时,你代替我与他同修,若我满意了,就饶你性命,如何啊?蓝公子,哦不对,靖奴。” 她说着,又笑起来。只余蓝靖摸着自己那张变得小巧的,带着黑纱的脸,他浑身都被封住了动不得,想要开口说话,话说出口,却不是他要说的话,也不是他的声音。 “好的。” 戌时二刻,第二位男修到了。 这一位男修呢,又与蓝靖不同。他约莫五十有余,如今已是合欢宗分舵的舵主了,平日是个武痴,也是宗主的拜把子兄弟。 当年宗主改革,他也没少参与。 但他真的就只是把欢奴当炉鼎而已,甚至在宗主夫人“发现”欢奴之时,他好几次都当着宗主的面夸宗主夫人慧眼识珠,是宗门的功臣。 这位男修生的五大三粗,名字却文气,姓孟,名仁之。 他来时,苍葭趴在房顶的梁上,蓝靖坐在床上,被苍葭控制着,正动弹不得。 这位仁之先生素喜干净,进门时身上还带出一股皂角香气,蓝靖一双眼瞪的老大,身体却不听自己使唤,而是站起来去迎他。 孟仁之没看出蓝靖是蓝靖,在他的视角和感受里,蓝靖便是欢奴。 苍葭目不转睛地盯着下头的这一幕,伸了个懒腰,然后控制着蓝靖开口道:“仁之先生。” 孟仁之未必看得起她,他唯一比蓝靖强的地方无非是没那些无聊且无用的恶趣味罢了。他嗯了一声,打横将蓝靖抱起,心中却纳罕这欢奴似乎比之前重了许多。 莫欢的居住条件并不是很好,这些男修每每来时常觉纡尊降贵。她的被子和铺在床上的布都很粗,与他们常用的绫罗绸缎没得比。 仁之先生先在心里默念一阵心法,又将蓝靖剥光了,手连着他的手掌,开始运起气来。 再之后的画面就简直不堪入目了,蓝靖无声的咒骂不停,落在仁之先生耳中的却是一言难尽的呻/吟,也不知道是因为痛还是屈辱,蓝靖眼中开始泛起泪光。 苍葭依旧躺在房梁上不错眼地看着他们。 蓝靖觉得自己快疯了。 “你杀了我吧,你不如杀了我吧!”他嘶吼着,体内内息四散,仁之先生受了蓝靖内息的冲撞,他们两人都是高阶男修,虽说仁之先生进大进益的年头远比蓝靖要早的多,但都是一脉相承的刚猛暴躁的功法。 两种功法相撞,在仁之先生察觉到不对时却是已经来不及了,一口血喷到蓝靖脸上,眼前那本来属于女子的酮体开始发生变化,仁之先生起初是自己眼花了,再定一定神,眼前这人赫然是蓝靖! 而他们刚刚……仁之先生惊怒之下,又再吐了口血。 蓝靖也比仁之先生强不到哪里去,他的身体莫名被解除了禁锢,虽说他现在功法全无,但自幼习武的底子还是在的,双拳此时极有规律的挥动着,几乎拳拳到肉,恨不得把自己的悲愤、恐惧和绝望都挥出来。 仁之先生下意识闪避,两人正赤/身/裸/体的交战,忽闻一阵笑声,一片香风挥洒而下。 第96章 . 胜负 第一次绞杀。 一个黑影随着那阵香风逼近, 蓝靖和仁之先生皆下意识退了三步。 蓝靖此时直恨苍葭欲死,却偏偏功法尽失, 而苍葭根本没空理他,而是将用一个十分诡异刁钻的角度将仁之先生锢住,一手按他右掌,一手按他丹田,仁之先生见多识广,已知她是要吸他功法, 暴呵一声大胆,苍葭丝毫不为所动,片片金光浮起, 不过须臾,仁之先生一身修为尽数归于莫欢。 说起来,仁之先生比蓝靖为人要有骨气的多, 他此时功法已失,形如废人,却仍然挺直腰板,一手指着苍葭, 呵道:“尔竟敢修此等邪功, 你当宗门法度是什么?你心中可还有半分宗门?” 苍葭此时颇觉讽刺, 她本身也不是杀人狂, 闻言既不羞也不恼, 而是淡淡地看了仁之先生一眼。 “仁之先生年轻时曾随宗主改革, 本来好好的女修硬是让你们分出了花与奴, 美其名曰是为了宗门更进一步,但谁不知道这种改革受益者是你们这些男修?你们这些,资质中等, 却妄图想要修上等功法的男修。仁之先生,你与宗主当年以酷烈手段改革宗门,还记得师祖建立宗门的初心吗?可笑合欢宗初建时以女修地位超然而闻名江湖,如今呢?如今江湖谁不知道合欢宗中的女修低男修一等。所以到底是谁视宗门法度为无物?是谁心里没有半分宗门?” 她说着,步步紧逼,眼中有一种极致压抑却依旧让人不可忽视的怒意,那是属于莫欢的不解与愤怒。 已经很多年没有人敢这么跟仁之先生说话了,如果他没有记错,当年那些敢问他视师祖为何物的同门,不论男女,都被他和宗主屠尽了。 可是江湖不就是这样,弱肉强食,胜者为王。 苍葭似是知他所想,手一挥,风一带,将他往蓝靖那一甩,继而用一种讥诮的眼神望向他。 -- 第164页 “弱肉强食,胜者为王。仁之先生,你输了,输在一个女人手里,一个奴的手里。你叛祖训,我修邪功,谁比谁高贵?” 然后就在蓝靖仿佛发不完的抖中,苍葭一剑甩出,滚烫的血迹喷涌而出,甚至不等仁之先生惨叫出声,他的人头就已经落到了蓝靖怀中。 望着死不瞑目的仁之先生,蓝靖疯叫出声。 “闭嘴。”一个无声的巴掌抽到了蓝靖脸上,那叫声戛然而止,只余下一个近似于痴呆的表情。苍葭慢慢踱步过去,手抚上蓝靖的脸,一点点替他将他脸上的血迹清理干净,双瞳泛着妖异红色,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苍葭看着蓝靖的眼睛,用合欢宗之邪法,用自己非凡人之身之咒法,结合交缠,命令蓝靖道:“从此刻起,做我的棋子,与我结契,此生此世,认我为主。” 奇怪的混乱感充斥满蓝靖心中,外头秋蝉不止,那本来还有一丝明亮的眼睛此时彻底灰败下来,男人用非常浑浊地声音,吐出了一个是字。 “很好。”她夸奖一般地将仁之先生的尸体丢给蓝靖,然后吩咐他:“喝掉他的血,他的血里可有很多残留的功法呢。” “谢谢主人。” 场面登时有一种嗜杀的残忍。 眼见着仁之先生成为一具干尸,苍葭对蓝靖道:“把他处理干净,七日之内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杀死仁之先生的凶手,然后自绝于众人面前。” “遵命,主人。” 蓝靖捧着仁之先生的头颅,木然地应和道。 苍葭此时心中无悲亦无喜,秋日天黑得早,月亮已经显现出模糊的影子,她捏了个诀,只见一个假人扮作仁之先生的样子,堂而皇之的出门去了。 再等月到中天,蓝靖亦带着仁之先生的尸首,神不知鬼不觉的离去。 翌日,欢奴因来葵水,暂七天不能与人同修。 苍葭难得清闲,一味闷在房中修法。因有这具身体的天资和本身资质加成,她进益极快。 约莫是第三日中午,忽闻外头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因这敲门声实在吵嚷,苍葭只得站起来,也不问是谁,一言不发的开门。 门打开的时候,太阳光也跟着完全的打进来。那不属于莫欢的泪痣长在眼下,使她本来就因黑纱覆面而显得神秘的面孔又再添一丝妖异。 是小满。 小满一见苍葭就红了眼眶,苍葭因此知她来意。苍葭因此将她往房里一带,轻轻的关上了门。 这是小满第一次来奴的房间,与她们这些花不同,奴的居住环境可以说是相当简陋,而加上莫欢这不为人知的身份,这简陋便加了个更字。 小满是个赤诚人,见了,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掉,哭到肩膀都发抖,苍葭便也陪着她哭,哭着哭着又笑起来,形成一种凄然的味道。 “莫欢,怎么会这样啊,莫欢。”小满那张明净的脸上泪眼涟涟,清澈的眼睛覆上一层比夜更重的哀伤。她是莫欢啊,她最好的姐妹,宗门中最优秀的女修,她到底为什么落到了这个地步? 苍葭带她去床上坐下。那黑纱没有覆盖的部分,长眉连娟,微睇绵藐,这一刻她像莫欢却又不是那么的像。 “就是这样啊。季玄他,把我的功法换给了玉檀,宗主夫人她将我改造成了纯炉鼎。” 她明明只是在很平静地阐述一个事实,却让小满心中再次升起莫大的哀痛,痛苦快要叫她窒息了,她忽然暴躁起来,跳了下床,想要冲出去,嘴里道:“我要去揭发他们,让宗门上下看看他们的嘴脸。我爹也是副门主,莫欢,你别怕,不要……” 然后她的声音忽然戛然而止。 小满脸上的泪痕未干,但因为想起了什么,竟又生出一副古怪的表情。?“是的,你怎么忘了,你爹,你未婚夫,可都是高阶男修。” 所以这也是莫欢不愿意向小满表明身份的原因吧。 苍葭依旧好整以暇地坐在床上,背靠着那灰白的墙,一只手玩着头发,目光平静的望着小满。小满又开始发抖了。 “不,不,莫欢,这不是真的。” “这就是真的啊,小满。欢奴是个什么样的存在,你不明白吗?” 真残忍,她对小满似乎很残忍。可是没办法,小满作为莫欢在乎的人之一,她总不能像弄死别人一样弄死她。 当然了,如果小满给了自己可以杀她的理由,她倒也不会客气就是。 好在小满到底没有辜负莫欢与她这些年的情分。 她闻言,委顿一般跌坐在地,想了想,终是低声道:“他们这样是不对的,莫欢,你若有什么心愿,我,我可以帮你。我也可以给你保证,我会说服我爹和未婚夫不再来,找你。” 她从前也是骄傲如烈焰的女子,如今却难堪的连说话都困难。 苍葭眨了眨眼睛。 “小满,你知道吗?我本来是想要杀了你爹和你未婚夫的。” 小满张张嘴,一句不要还没出口,却发现自己没立场。想了想,只得轻声劝她: “你杀不了他们的,他们的功夫深不可测,不要送死吧,莫欢,虽然我知道,你现在恐怕生不如死。” 看着她的脸色一层白过一层,风舞动,小满被一鼓奇怪的力量带到莫欢跟前,她此刻虽然已经受到了极大震撼,思路却还勉强清晰,因此立刻道:“你修邪功?” -- 第165页 “是啊。”苍葭无可无不可地回答她。她的手忽然抓上小满的手。 “我还是很珍惜跟你的友谊的,小满,可是你的未婚夫和你父亲的确是我的半个仇人。恩义难两全,看在你的份上我可以留他们一命,但其他的,对不起了。” 小满不知是难过还是吓的,只是哭,始终不说一句话。 倒是玉檀手上的裂纹越发明显,常于无人处长出来,玉檀本来就在暗中修炼宗门中的邪功,见此只当自己走火入魔,心中越觉狂躁。 说来,她资质虽然不好,却在学习方面天赋惊人。因此在吸纳莫欢的功法之后,于修炼一事上倒常有进益。但这些寻常进益其实并不能满足玉檀的野望,因此几乎是不需要任何心理斗争,没过多久,玉檀便开始修习邪功。 而且令人想不到的是,她竟然还练的不错。 眼看就是大进益了,这暗中疯长的裂纹却成了她的心病。 她从不是坐以待毙的性子,想起之前曾查到莫欢也暗中修习邪功,于是选了个季玄不在的日子,偷偷往莫欢这里来。 只要能把莫欢如今铸起来的内息吸到自己身上,再多加调养,还恐怕这裂纹不消吗? 其实玉檀的逻辑毫无错漏,甚至可以说是相当天才。因为走火入魔本身就代表着修炼之人本身根基不稳,内息不强,而如果能注入一定内息,再多加调理,便能驾驭如今所修的功法,扭转走火入魔的情势。 但问题在于,那些只有玉檀看得见的裂纹并不是她走火入魔的证据,而只是苍葭当是为了吓她做出来的一个障眼法罢了。 不过玉檀此为,倒是替苍葭解开了一个她暂想不通的问题——即到底是谁暗中修改了莫欢当时所修的邪功内容,置莫欢于死地。 第97章 . 还来 第二次绞杀。 玉檀来时, 正巧听见莫欢房中传来嘤嘤的哭声。 她生性明敏而多疑,略一思量, 便猜出是小满的声音,玉檀不愿与小满撞上,正准备转身离开,忽见房门开了。 苍葭早在玉檀刚步入院中时就已经听到了脚步声,那脚步声有序中仍带着一丝无序的混乱,显然并不是顶顶上乘的高阶修士, 加上脚步隐有一丝空灵,心中忖度,应是个女修。 又有几个女修愿意来欢奴院中呢。 因此拍了拍小满的肩, 在她的哭声戛然而止之际,苍葭上前打开了门。 此时太阳正好,丝丝缕缕阳光洒在玉檀脸上, 她这张结合了莫欢与玉檀样貌的脸,那气韵那模样,般般入画,白璧无瑕。 这具身体本能产生一种刺痛感, 令苍葭眼皮一跳。 但她也不是只有痛觉。她此时非常张扬地倚在门边, 抱臂看向玉檀, 玉檀亦回头看她。 “少宗主夫人大驾光临, 可是有要事?”她的声音有些微的暗哑, 不知为什么, 玉檀竟在此处听出一些奇诡的魅惑。 这种感觉令玉檀觉得很不舒服。 “小满也在?” “哦, 和少宗主夫人一样,一想到我竟与她心中所爱同修,眦目欲裂, 来找我麻烦。” 她眉目含笑,仿佛丝毫不觉得羞耻或恐惧,玉檀一向细致,见她心性似与从前不同,不免种下新的疑惑。 玉檀冷哼一声,并不理她,而是直接进了她的内室。 果见小满在此,脸上是未干泪痕。小满心知不能在玉檀面前暴露她已知欢奴就是莫欢的事,因此连忙收了悲意,强扯出一抹笑,对着玉檀喊了声莫欢。 玉檀如今用着莫欢的身份,因此对小满也是很亲近的,立刻上前握住她的手,问:“做什么伤心成这个样子,可是这欢奴出言不逊顶撞了你。哎,你也莫与她计较,她也可怜呢。” 小满见她装腔作势,越发齿冷。 指意不明地唔了一声,别过头不看玉檀,含含混混道:“我还有事,先回了。” 玉檀巴不得,因此也不细究小满的反常,嗟叹似的应了声好,又说:“晚点我再去看你。” 如鳄鱼的眼泪,十分虚伪。 小满头也不回便走。苍葭见她走了,方带上门,进了房里来。 白昼明媚,美人有张叫人见之忘俗的脸,即使脸上写满了恶意也依然有一种令人不忍忽视的艳丽。 苍葭与之对视。 “少宗主夫人有事?” 不知道为什么,玉檀在她的声音里听到了浓浓的讽刺。玉檀因此上前了一步,两人只余一拳之距,她抬手,那细而白的柔夷便抚上了苍葭的脸。 那黑纱如同诅咒,使莫欢不得以真面目示人,令她坠入这深渊般的人生。 玉檀的掌心凝了气,那如刀子般刮过的感觉令苍葭的脸生疼,然而本来该开在苍葭脸上的细小伤口反而开在玉檀的掌心。 掌心的剧痛让玉檀那本来就明亮的大眼睛更大了,望着她几乎不可置信又带着点气急败坏的脸。苍葭伸手将她的手从自己脸上拿了下来。 玉檀发现自己的掌心又再疯长出暗纹。 玉檀脸色巨变,惊恐与愤怒爬满了她的脸,苍葭却在笑。 “薛玉檀,就算你把我打到九幽地狱,我也会爬回人间取你的命。”玉檀如今到底是高阶女修,立刻闪身一避,手捏了一个起势,朝苍葭攻来。 却见着早就功法尽失的欢奴竟正面迎击,这具身体最近武功突飞猛进,玉檀逐渐不能招架,心一狠,眼见一到黑影闪过,苍葭堪堪避过,看着玉檀额间隐现的朱砂,忽然明白了许多事。 -- 第166页 微一扬手,风如长鞭落下,玉檀只觉自己被抽的皮开肉绽,她拼死寻出苍葭的一个破绽,一掌至她腹间,一掌落她胸前。体内气息翻涌,玉檀口中默念心法,然而这明明可吸收对方内息的功法仿佛失了效,然后就在玉檀即将抽手之际,却感觉到自己的内息忽的倒灌,那极速流失内力的感觉令她恐慌至极,而倒灌随之带来的剧痛更使她浑身浸出冷汗,令她的衣衫都湿透了。 突闻一阵女声,如诅咒般当空劈下。 “当初拿走的东西,还来吧你。” 不过倾刻之间,她所拥有的,武力、内息、功法、骄傲,尽数失去了。 失去这些之后的玉檀开始疯狂的咒骂她,看来多年的少宗主夫人生涯,令她失去了从前最大的优势。 忍耐力,以及伪装的能力。 苍葭被她喷的心烦,冷冷斥了句闭嘴,之后便捏了个咒诀,封住她的嘴,只是她眼里的愤恨却丝毫不减。 苍葭却笑吟吟看她,耐心十足。 “真可惜,你这具身体做不了纯炉鼎。不过没关系,我们可以做做障眼法,是不是,玉檀。”她说着,一面款款上前,一面又捏出了个咒诀来。 顷刻间,欢奴成了少宗主夫人,少宗主夫人便成了欢奴。 玉檀望着化成自己的苍葭,一双眼惊恐至极,苍葭欣赏着玉檀几乎不可遏制的颤抖,听她用欢奴的声音问:“你不是莫欢!你到底是谁?!” 咦,她好生聪明。 她笑着弯下身去摸玉檀的脸,一如玉檀刚来时对她做的那样。 “我啊,我是从地狱来的莫欢。” “疯子,你个疯子。”玉檀仍咒骂不绝,苍葭眼一凝,反手将她绞到地上,真实的剧痛令玉檀惨叫出声,只见她被苍葭压在身下,丝毫也动弹不得,脸上的黑纱仿佛一个天大的讽刺,刺进玉檀余光,令她觉得分外刺眼。 “从今天起就好好做欢奴吧。” “我,我要向阿玄告发你。”玉檀因剧痛而喘息。 季玄啊。苍葭在莫欢的记忆里找寻到那张脸,闭目思量片刻,压在玉檀身上的力道又重了几分,曼声道:“他不会相信你的。” 言罢站起来,不管仍在地上挣扎的玉檀,回头对她笑了一下。 之后便打开房门,阳光进来的这一刻十分刺眼,落入玉檀盛满眼泪的眼中,盛开出粼粼的波光。 “少宗主夫人。” “莫女修。” 与以欢奴身份在宗门行走时不同,这一路行来,苍葭感受到许多或尊敬获钦羡的目光。而这目光其实本来就应该属于莫欢,这原本是她应得的一部分。 只可惜这是个不讲道理的世界。 苍葭也朝他们点头示意,只是步伐越发轻快,脸上有一种融融的舒展,阳光照上她脸上那淡淡的绒毛,那仿佛浅粉色的绒毛令她身上仍有一种少女的气息,那是志得意满以及被人小心珍藏方有的天真。 那是属于玉檀的面具,却非莫欢。 季玄近来忙于宗主盟大会,回房已是戌时末,月色如银,夫妻二人的闺房之中燃着小臂粗的红烛,一颗大灯花一爆,烛泪低垂,像伤了心的美人的脸。 苍葭身着一袭红裳,比桃花灼烈,不劳侍女动手,亲自上前去剪那爆开的灯花。 手捏着剪子一动,忽见一双大手覆上她的手,光影下,那高大的影子几乎将她的影子盖过了四分之三,苍葭并不回头,只是发出轻浮的笑声。 季玄与玉檀成亲也四年有余了,平日却依旧好的跟一个人一般,那蜜里调油的劲头羡煞宗门多少女修,连之前不明真相的小满,都在玉檀跟前似是羡慕的抱怨说未婚夫不及季玄一半解风情,还问她是如何让季玄百炼钢都化作绕指柔,把之前那个劳什子玉檀忘的干干净净的。 可知季玄可从没忘记过玉檀,甚至为了玉檀冒着天大风险将她和莫欢偷梁换柱。 季玄被苍葭这声笑撩的手上的力道都重了一分,立刻将她抱住了,抓着她手的那只手却不放,带着她剪掉了那灯花。 苍葭这才略偏过头来看他。 男人剑眉星目,有着练武之人惯有的挺拔,唇略薄,鼻梁高挺,看上去就是那种极有气场又略显得严肃的样貌。 只是这样貌每每到玉檀跟前都只有了如水般的温柔。 “今儿这么了,这么高兴。”连声音也温柔。 苍葭心里闪过一丝冷意,也落下一点为莫欢而生的苍凉。她或许也曾是个视人命为草芥的人,但反观季玄行止,仍为他感到不齿。 这或许也是苍葭的经历所致。同样是好根骨,低出身,她的族长尽全力的帮助她、提拔她,而莫欢却因人的私欲落得这般结局。 那心生的冷意与脸上温暖的笑容形成一个十分鲜明的对比,将剪子撂在了放烛台的桌子上,双手环上季玄的肩,笑与他道:“见了夫君,就高兴。” 玉檀也一向是温柔的,却不小意。季玄从小就喜欢她那顽强的生命力以及与根骨截然相反的聪明。 对于季玄来说,玉檀的温柔、聪明、野心、狠辣,她的这些特质揉杂在一起构成了她的复杂,也构成了他为她心醉神迷的原因。 这种着迷是发自内心的,是不能更改的,甚至是叫人越陷越深的。 因此他捧着她的脸,深深地吻了下去。 -- 第167页 第98章 . 生路 第二次绞杀。 季玄是个技巧很好的人, 两人交缠的影子印在墙壁上,情到最浓时, 苍葭问他:“夫君会永远爱我吗?” “当然。”季玄想也不想。 “那好。”她按住他的头,脸上浮现起模糊的笑容。 宗门如今有许多细物是要宗主夫人打理的。宗主夫人视玉檀为亲女,因此在玉檀过门之后,更是事无巨细地教她。 苍葭今日到的略有些晚。不过玉檀与她婆婆一向亲如母女,宗主夫人因此并不说她,只是玩笑般地嗔了句。 “看来我和玄儿都把你惯坏了。”这位宗主夫人也是高阶女修, 平常保养极好,如今望去仍仿佛二十许人。 但她有一双冷厉的眼睛。这个人骨子里一定很厉害,苍葭心想。想也是, 如果不是骨子里的厉害,怎么可以在帮儿子偷天换日之后尤不放那个可怜姑娘一码,却选择将她改造成纯炉鼎。 苍葭如今扮演的角色是玉檀, 因此学着玉檀惯有的温柔,亲亲热热地走过来,抱着宗主夫人的臂撒娇。 “母亲年富力强,我做女儿的自然就可以多多躲懒啦。”玉檀平时仍以女儿自称, 而非儿媳。 宗主夫人捏一捏苍葭的脸, 明明是这样气场极佳的女子, 偏能对着这个她视为女儿的儿媳妇笑出一脸的宠溺。 “好啦, 快来看看这个。” 是药宗的帖子。 如今江湖几个大门派, 剑宗, 气宗, 药宗,合欢宗彼此之间都是有往来的,这其中, 气宗和剑宗,药宗和合欢宗,这两两之间来往又更紧密。 药宗的帖子常有一层药草苦香,玉檀作为少宗主夫人,平时也没少陪宗主夫人打理这些日常琐碎。但苍葭不是玉檀,她亦不曾汲取玉檀的记忆,因此只是照着常识和经验将帖子打开,细细地看帖子里的内容。 “药宗换掌门了?”她重复了一遍帖子里的内容,又不动声色地观察宗主夫人的脸色。 只见她脸上即无愠色也无喜色,而作为兄弟门派,如果是正常的权力更迭,宗主夫人不应该是这种态度才是。 宗主夫人见到儿媳那双平静中又带着一点担忧的眼神,抬头抚了抚她的头发。 “宗主盟会召开在即,药宗这时候换掌门可不是什么好的选择。” 啊,宗主盟会。 莫欢的这具身体里倒是有关于宗主盟会的记忆,无非这四个第一梯队的大门派加上其他的几个二档门派联手选个老大出来,好带着大家管理江湖事物,同时巩固各自宗门在江湖上的地位。 不过这宗主盟会的盟主已经连着好几届都出自剑宗了,剩下几个门派回回陪跑,基本上没什么悬念。但听宗主夫人的意思,似乎这回合欢宗有些把握? 苍葭仍不动声色。 想了想,附和宗主夫人道:“恐怕是那边出了不得不换掌门的理由。”这话其实就是句废话,但宗主夫人十分信任玉檀的智商,加上此话亦是她心中所想,闻言不由点头。 “只是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按理说药宗的云宗主也才四十出头,之前也未听说他有禅让的意思。” 禅让……看来这位云宗主要么是没有儿女,要么就是儿女不堪配药宗宗主之位了,不然宗主夫人不会用禅让这个词。 “所以这事才奇怪,咱们和药宗也算是走的比较近了,何况人家的帖子都下过来了,母亲,咱们既得了帖子,不如干脆派人去贺一声,也看看那边到底是个什么景况。” “可是咱们与药宗山长水远,宗主盟会又召开在即,若是这时派人过去,恐怕人到了也是扑了个空。”宗主夫人一面说着,一面竟恍然大悟,看向苍葭的目光顿时欣慰极了。 “还是你聪明。” “母亲教的好罢了。” 婆媳俩打着哑谜,与宗主夫人真心的欣赏不同,苍葭不过是与她虚与委蛇。 宗主夫人拍拍她的手。 “日后能把宗门交给你,我也放心。” 苍葭却只是垂头笑,不语。 又留在婆母院中吃过午饭,因即将是新一季的,宗门弟子的新衣、薪俸,以及宗门收入,一本本账目呈上来,苍葭同宗主夫人算了一下午的帐,重拟了新一季的福利与宗主盟会路上所耗,以及届时要送与其他宗门的见面礼,婆媳俩议到黄昏,还是宗主夫人见她脸上似有疲态,才说:“好孩子,这事也不急一时,你回去歇着吧,也别太要强了。” 可真贴心,苍葭想。 嘴里却噙着笑,娇声说了句母亲疼我,婆媳俩又缠着说了一回私房话,苍葭这才回了季玄和玉檀所居的院子中。 或许是因为昨晚食髓知味的缘故,季玄今日回来的早,先是缠着苍葭又要了一回,后才令人摆晚饭。 这对小夫妻从来都是自己开伙的,并不与公婆一同用饭。席上,苍葭与季玄说了药宗换了宗主的事。 季玄和他父亲一样,最是不耐烦这些人情往来,因此只说了句这事倒奇后就没有新的品评了。苍葭亲自替他夹了一筷子油炸小黄鱼,那双仿佛漾着春水般的眼睛慢慢地睇了他一眼,方道:“母亲和我的意思,都是说找个身份相当的人去贺一贺。” 季玄享受着妻子的体贴,心里几乎要浸出蜜来,将妻子夹到碗里的菜吃了,又喝了口汤,方回应她:“你是母亲从小带到大的,现在做事也越发像母亲了。” -- 第168页 季玄只是不爱庶务,但并不迟钝,习惯性地赞了妻子一句,又对此事客观地品评起来。 “也好,趁药宗高层全都去参加宗主盟会的当口,派个人过去打探打探,这宗门忽然换宗主,十有八九都是些谋朝篡位的事。” “是啊。”苍葭仍笑吟吟,拦住季玄将碗交给丫头的动作,想要亲自起身替他盛饭。季玄却不依,执意将空碗递给丫头,还说:“我怎么舍得你做这些下人才做的事。” “看夫君说的。”苍葭假意嗔了他一声,便也随他去了。 翌日,苍葭在少宗主与少宗主夫人居住的院中见小满。 小满此时并不知苍葭已经把玉檀弄成了欢奴,对着这位顶替了自己好友成为少宗主夫人的玉檀,小满一时不能很好的控制自己的情绪。 两人在偏厅相见。 季玄与玉檀居住的院子,不论是屋外风景还是屋内陈设都是极好的,尤其玉檀也算是金尊玉贵的长大了,加上天生的旧皇室基因,品味可说是相当不差。 房中一应紫檀陈设,茶具、花瓶、陶瓷摆件均产自上好官窑,尤其是那一套名为胭脂雪的茶具,小小茶杯握在苍葭那双看起来养尊处优的手中,少宗主夫人今日未穿短打,而是玉色抹胸配紫金广绣纱衣,眉间一点桃花,眼尾飞红,富贵美艳已极。 可越是如此,越叫小满觉得刺眼。 苍葭拍拍手,身边服侍的仆人钻沙子似的下去了。 “小满,吃茶。”她含着笑,却见小满始终不笑,若是仔细观察,甚至能看到小满微冷的唇梢以及微微颤抖的拳头。 “不必了。”她听见小满冷冰冰地说。 如今房里没有其他人了,苍葭便也将茶杯放下去,方轻声道:“小满,我是莫欢。” 她手一挥,那本来浮在身上的障眼法消失了,小满双眼圆睁,啪的一声,却见她本来握在手中的茶杯掉到了地上。 苍葭咯咯地笑起来。 “你……你,那玉檀呢?”小满想了想,终是问。 苍葭歪歪头。 “玉檀呀,玉檀现在在欢奴的房中,他们以为她是欢奴。”小满惊得牙齿咯咯地响。 不过她好歹算是见过不少世面的,因此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 “莫欢,宗门,也是你的宗门。” 苍葭听了,本来斜倚的身子竟坐直了。 “小满,从宗主夫人将我做成纯炉鼎的那一刻,宗门就不是我的宗门了。我今天让你过来,是要跟你说另一件事。” 因此将药宗换了宗主的事说与了她。 小满并非权术高手,一时不能明白苍葭的意思,但她有一样好处,既不明白,便直接说了。 苍葭一向对于需要争取的人都比较有耐心,呷了口茶,方说:“我说过,我可以放你父亲和未婚夫一条生路,宗门需要人去给药宗道贺,这是他们可以全须全尾的离开宗门的唯一机会了。” 小满觉得莫欢的眼神很冷,是那种可以令滴水成冰的冷。她消化着苍葭话里的意思,两人四目相对良久,终是小满流下泪来。 于是苍葭又加了一根稻草。 “当然了小满,你也可以赌,赌我没有掀翻宗门的本事。但小满,别人不知道我的本事,可我觉得你是知道的。” “我知道。”她说。 “知道就好。”她说着,站起来,上前亲手拭去小满脸上的泪。用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小满,我有我的不平和憎恨,也有我想要走的路。” 而小满,你是莫欢在这个宗门中为数不多的善念。 “我知道了。”小满用一种非常平静地语气说道。 第99章 . 酒宴 第二次绞杀。 苍葭暂时没有那个时间去看玉檀。不过偶尔隔着簿子瞧她如今景况, 即使隔着层层空间,一样能感受到她的绝望, 发疯般的绝望。 然后,苍葭发现玉檀实在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她竟默下了她之前修行的邪功功法,并尝试小心汲取那些男修的内息,借此重铸自己的内息。 可敬的对手。 吃掉一盏冰碗,苍葭在心中如是品评。 在小满的争取下,恭贺药宗换宗主的任务便落在了小满的生父和她未婚夫身上。她的未婚夫也是个在江湖上有些名声的好青年, 与小满门当户对,因从小就在分舵修炼,十八之后方回的合欢宗总舵, 因此和莫欢、玉檀、季玄这些人都不是很熟。 这一对翁婿出行前宗门还举办了一场小规格的送行宴,因他们此去,必将与宗主盟会失之交臂, 因此算是失去了一个出风头的机会,宗主一家对此略感惭愧,因此对这场晚宴相当尽心。 小满未与他们坐在一处,而是与苍葭坐在一处, 而季玄则负责好生招待这一对翁婿, 也算是少宗主应尽的职责。 而如果仔细观察小满的表情, 当觉得她今晚实在是有些魂不守舍。但因苍葭在畔, 倒也愿意为她遮掩。 说来, 今日少宗主夫人打扮的却和往常不太一样。少宗主夫人除了惯常的女修道服或短打外, 一般于这种场合都喜着华服, 画艳妆,先声夺人,也符合她少宗主夫人的身份。 而今日少宗主夫人却穿的有些素, 一身白衣,飞流云髻,未画眼影却叫长眉入鬓,竟有一种极仙的英气。 若仔细看,倒是与隋夫人有些相似。这隋夫人也是宗门高阶女修,平日里最是清冷的一个人,虽说已经成婚了,也依旧是宗门中许多男修的梦中情人。 -- 第169页 这是这隋夫人性子一向清冷,一般这种场合也不过坐坐就走,但因她在宗门地位高,自然也没人敢说她闲话。 除了仁之先生,宗门中剩下的几位高阶男修尽到了,其中自然也包括早已被苍葭控制了神志的蓝靖。蓝靖进来的那一刻,小满像是感受到什么似的,不动声色地看了苍葭一眼,苍葭遂回了一个别怕的眼神。 莫欢真的不一样了,小满心想。莫欢从前是不会用这些诡计的,她如果恨透了一个人,会直接与他较高下,赢,杀之,败,服之。 小满心里一时说不出什么滋味,更不知是难过多些还是感慨多些,偏是此时,苍葭握住她发冷的手,对她道:“咱们去跟季玄他们喝一杯吧。” “好。”小满心下微涩,还是应了。 小满其实是个很有正义感的人,同时也是愿意换位思考的人,因此可以跳开私欲与情绪来客观地看待现在以及未来可能会发生的事。 一如苍葭所言,她有她的不平和憎恨,这是不能靠原谅填平的。那些痛苦和折磨,只能靠血与命来偿。 在这场泼天的伤害中没有人无辜。甚至连小满自己,她明白,她也不算无辜。 就算欢奴不是莫欢,可是她也是合欢宗的弟子,也是他们的同门,可是合欢宗其他弟子看她有此命运,受此折磨,更多的不是同情,而是恶心。 这是小满不愿承认的一部分,可当把真相摊开来的时候,她忽然觉得也没有那么难接受,无非就是很多人不愿承认自己那冷漠或自私的底色罢了。 只是她的脸上到底不见多少喜色。季玄见到妻子和小满时,他的脸因为酒精的作用而有些微的泛红,此刻他正搂着小满未来的夫婿的肩,用一种十分亲昵的口气与他道:“遇安兄与小满师妹的感情可真好,日后成亲了,肯定也是一对羡煞旁人的贤伉俪。” 这位名唤遇安的男子,唇红齿白,举止斯文,他是个谦谦君子,并不似季玄那种严谨但不冷峻的性子,常能与人缓和,脾气性子都好。 这不算一个恶人,但其实也不是个好人,或者人都有两幅面孔,对弱者一副,对强者一副。 当然了,在那些高阶男修之中,还真有个好人。 苍葭明明在看季玄,想到这竟移了移目光,只见一个正与宗主说话的蓝衫男子,他的模样并不多好看,但也并不丑,只是眼角眉梢那正气是骗不了人的。他也是个耳聪目明之人,见少宗主夫人正望着他笑,十分严肃的回望了一眼,不过点头示意,以示尊重。 那个男子,是唯一一个没碰过欢奴的高阶男修。也许是因为不想被人当作异类或者别的什么原因,反正他倒是会按着频率去找欢奴,然后就在她房中自己练功打坐,有时候还教她些可以强身健体的功法,总之就是把她当个人,十分的尊重。 所以说,这世上总有人为善。即使对于大环境来说这种善是错的,却不代表不可以默默坚持。无非是有太多人喜欢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 遇安见季玄打趣他,笑着望了未婚妻一眼,捧场道:“小满常说羡慕季兄与夫人之间的感情,到时候我少不得要向季兄取经了。” 季玄最喜听人说他们夫妻感情好的,不免朗声笑应。 “安哥哥。”小满捏着苍葭的手,忐忑不安地唤了未婚夫一声。 遇安见未婚妻眼眶微红,以为她是乍见分离,也不多想,只是笑着安慰她:“好啦,不过是出一趟远门。你好好和少宗主夫人一起练功玩耍,没多久我和岳父大人就回来了。” 玉檀平日是不好饮酒的,苍葭今日却要借酒来做一些事。她笑的自然又温良,牵着小满的手到季玄身边坐下,季玄正是酒酣耳热的时候,咬着苍葭的耳朵便道:“夫人可不能分离人家小夫妻。” 他与小满也是熟稔的,干脆绕过苍葭朝向小满。 “小满还是去挨着遇安兄吧,今日是家宴,不必拘谨。” 小满十分忐忑地看了苍葭一眼,见苍葭点头,这才过去。 待小满过去之后,苍葭似是感慨般看了看两人,方倚在季玄身上,那兰花样的馨香合着沁凉的晚风,给人一种意乱神迷之感。 “瞧着小满和遇安先生,竟叫我想到了咱们刚成亲的时候。” 她声色放的低,还含着一点羞。季玄刚想说什么,就见她斟了两杯酒,一杯递给他,一杯留给自己。 “宗主盟会在即,我就借花献佛吧,玄哥哥,咱们饮一杯。” 合欢宗这次是想要拿下宗主盟会的头筹的,他们夫妻又一向诸事不瞒,妻子自然知道宗门的排布和他的野心,季玄不疑有他,仰头喝了,还小心提醒她:“这酒烈,你慢点喝。” 他们知不知道他们的幸福是踩在别人的血泪之下呢?苍葭一杯酒下肚,却想。 只有脸上的笑意始终不变。 因少宗主夫人在众人面前都是少饮酒的,合欢宗一向风气开放,有修士无意见到少宗主夫人饮酒,立刻便过来相敬。季玄知道玉檀酒量不好,刚要相拦,却听夫人温温柔柔道:“都是同门的兄弟或姐妹,我自当奉陪的。大家团结一致,将力量拧成股绳,日后定能让宗门更上一层楼。” 她这样懂事又这样落落大方,天生就是做宗门女主人的材料。季玄知道妻子的野望,眸光中不免隐含了一丝欣赏,也就不再拦她。 -- 第170页 玉檀的酒量不好,但莫欢的酒量却好。酒过三巡,苍葭佯做醉意,挥着手讨饶,她到底是少宗主夫人,众人自然是不敢为难她的,因此慢慢也散了,她的面容在酒精的作用艳如桃花,季玄担心她的身体,想亲自扶她下去歇息,却被她制止了。 “夫君是宗门的少宗主,怎可在这种场合缺席,要小满陪我就好。夫君也继续和遇安先生谈事吧,我们就不叨扰了。” 季玄也知苍葭说的有道理,却不免深握了握她的手,到底说了句:“我还不是心疼你。” “我晓得。”她绽出笑,暧昧地在季玄脸上啄了一下,曼声去唤小满。 小满今晚本来心不在焉,又因未婚夫和生父即将远行而又添一层怅惘,忽闻苍葭叫她,紧张的手上的酒都洒到了遇安身上。 遇安一向是个好性子,玩笑似的吐槽两句,便温声提醒小满:“少宗主夫人喊你呢。” 小满恋恋地看了未婚夫一眼,方过去了。(丽) 苍葭由小满扶着去宴厅后头的内室休息。苍葭以想和小满说体己话为由打发了房里伺候的丫鬟,小满心中忐忑至极,却听苍葭说:“小满,去给我弄一碗醒酒汤来。” 小满便知道她又要出手了。 她张了张口,最终还是应了好。 这里离厨房极远,小满又刻意放慢了脚步,明明是炎热的夏日,小满身上却浸了一层冷汗。汗水也沾湿她的鬓角,耳坠一晃一晃的,不知道什么竟让她觉得生疼。 内室无人,她慢悠悠打开簿子,瞧着那热闹酒宴上一位一身白衣的男修,算着时间,等到小满即将回来之时,以传音之法在他耳边道:“郎君,今折花否?” 那男修本来正在与人饮酒论道,忽得情人千里传音,耳一热,亦传音问:“夫人在何处?吾立往矣。” 第100章 . 清白 第二次绞杀。 这位白衣男修名冯雨青, 在外最是和风霁月的一个人,其实最好风月, 但他和蓝靖的情况却又不同。蓝靖不过是为泄/欲,这位冯雨青却是真好这风月之事,能在其间找到无尽乐趣。平时也用各样手段连哄带骗上手过不少女修,当然了,其中与他最合拍的便是这位隋夫人了。 这位隋夫人性子不似她的样子,秉性和她的这位情郎冯雨青有八分相似, 她的丈夫又只是个中阶男修,夫妻间本就女强男弱,加上她丈夫常有外派, 因此隋夫人便有大把时光与人厮混纠缠。 此时时辰正好,又有宴饮,正是浑水摸鱼男欢女爱的好时机。冯雨青因此不疑有他, 得了情人的传唤,当即便找了个借口溜掉了。 席间众人大多酒酣饭饱,那喜欢热闹的早就闹了起来,那喜静的则早早离去了, 因此冯雨青离席离的十分顺利, 只是路上难免腹诽, 想, 怎的这次隋夫人竟找了个这样的地方。 不过隋夫人在宗门地位高, 许多地方都是可供她使用的。如此想着, 冯雨青脸上又荡出笑来, 下意识摸摸下巴,算着自己已是旷了隋夫人半个月有余,想来她也应当念他念的紧。 冯雨青的脚步略显轻浮, 一推门就闻一阵香风袭来,冯雨青识得,这是隋夫人平时最喜用的香料。因此又再放快了脚步,低声唤了句美人儿。 那红纱帐幔微动,里头躺着的美人只露出个模模糊糊的影子,叫人看不真切。 冯雨青只见那美人似乎翻了个身,那双素白的手微微挑开幔帐。却只开一丝,仿佛只是想放进来一点光亮一般。 “郎君。” 那不远处的幔帐里传出来两个音节,像是世间最旖旎的字眼,冯雨青哪里还忍得住,立刻就扑了上去,手只是不老实,却见那美人欲拒还迎的,冯雨青嘴里念着隋隋、隋隋,苍葭算着时间,听着外头渐近的脚步声,将冯雨青腕子一拧,高声喊了句救命。 小满手里端着一碗醒酒汤,听见里头传来几近凄厉的声音,那本来凄然的面孔更苍白了,手下意识一抖,醒酒汤坠了地,立刻推门进去喝到:“怎么回事?” 冯雨青此时已入迷障,根本听不见小满的声音,苍葭从冯雨青身下扭出来,随手丢了个枕头给他玩。他也果然把那枕头当作隋夫人,抱着乱啃一阵,另一只手开始褪自己的衣衫。 小满见苍葭过来,说不清是吓的还是别的什么,一双手死死地抓住她。苍葭慢慢掰开小满的手,在她耳边轻声道:“把季玄请过来。” 小满这才清醒过来,知道这冯雨青必死无疑,他们也算是同门,又因都是高阶修士,平时彼此也不算陌生,但她偏说不出一个拒绝的字。 她定一定神,深望苍葭一眼,说了一声好。 季玄来的很快,而小满忽然急匆匆将他请走之事不免落在了不少有心人眼中。 季玄来时,最先见到的是妻子那一双惶惶如小鹿的眼睛。 “夫君!” 妻子从来是从容不迫的、百折不挠的、优雅知性的,此刻却像个冒失的小女孩般扑到他怀里,肩膀一耸一耸的,若是细究,甚至能感受到她身体的颤抖。 季玄大感心恸。正逢此时,他听见一个男人发出的肮脏声音,一股莫名的寒意自季玄脚底升起。 不等季玄问苍葭是怎么回事,苍葭就已经将事情原原本本与季玄说了。只说自己本来因不胜酒力躺在床上休息,等着小满给自己送醒酒汤过来,没成想雨青先生就如疯了一般闯进来,嘴里喊着隋隋、隋隋,然后不分青红皂白的就要轻薄她。她好容易挣脱了,却没想到雨青先生仍不清醒,此时自己在床上……苍葭说到这,假装红着脸说不下去,季玄却是听懂了,目光凝出一抹寒意,然后就在他叫小满先走之际,忽然一群修士路过此处,因雨青先生的声音实在太大,路过的众人听了,不免觉得尴尬,本想匆匆离开,谁晓得竟看见一脸寒霜的少宗主与倚在少宗主身上嘤嘤哭泣的少宗主夫人。 -- 第171页 此事就这么被揭开了…… 苍葭所选的这处休息的暖阁是她精心挑选过的。这是众多修士回去的必经之路,但因为陈设相对简陋,平时少有人来,算是比较不太受欢迎的一处小暖阁。 因此冯雨青来时不疑有他,而醉酒的少夫人选择此处休息于情于理更没什么不对。 冯雨青是被人强行从那枕头上揪下来的。他那时正面红耳热,双目浑浊,几入魔障。 那些修士俱是见多识广的,见此不免议论纷纷,季玄知此事遮掩不住,不过他素有急智,因此立刻转身对众人道:“诸位,此事颇多诡异之处,又关乎我妻子与雨青的声誉,诸位还请稍安勿躁。” 苍葭仍旧伏在季玄胸膛,那轻微的啜泣却被这些人有心算无心的放大,但季玄在宗门中地位不低,本身也年富力强,因此他说话还是管用的,场面渐渐静下来,其中一个比较亲近季玄的男修便道:“玄兄说的是,还是请宗主与宗主夫人来,审一审雨青先生也好。” 季玄如今当务之急是要保住妻子的清白,这位男修甫一开口,他便应了,又沉声与苍葭道:“夫人,你先与小满下去歇着,我们先提审雨青。” 苍葭这才抬起头来。她看了季玄一会,那双朦胧泪眼含情带悲,令季玄心醉。 “夫君,容我说一句。”她此时已经恢复了一个少宗主夫人该有的素质,季玄心头微安,无意识地皱了皱眉,允她道:“你说。” 苍葭得了季玄的允准,当即挣脱了季玄的怀抱。她转过身去与众人对视,瞧了在场的这些人一圈,竟道:“雨青先生为何会如此我是不知道的,但雨青先生为什么来,我或许是知道的。” 这里头也有女修,平时就对这位得夫君敬重、婆母喜爱、自身亦根骨天成的少宗主夫人颇为嫉妒,如今好容易得了个可以落井下石的机会,立不阴不阳地道:“少宗主夫人似乎与雨青先生很熟?” 小满闻言愤愤地瞪了那女修一眼。 这里的事瞒不过人,此时亦有人往这边来,雨青先生仍在室内发着疯,令人觉得既滑稽又恶心。 苍葭只当没听到,甚至不曾分给那女修一个眼神,而是最终将目光落到季玄脸上。 “阿玄,有些事我本来不想说的,只是如今有人欺我至此,不得不说了。”然后在眼睁睁看着季玄皱眉却尚未开口的当口,低头抚一抚腰间流苏,又看向众人道:“我与雨青先生清清白白,今遭人构陷,无非是因为我知道些不该知道的事罢了。” 本来安静的场面此时又在嘈杂起来。这些人里头,有不喜欢少宗主夫人的,自然也有欣赏她为人的,因此极关切道:“少宗主夫人如有什么苦衷尽可说出来,不然恐怕会趁了那些宵小的意。” 苍葭遂又笑了笑。 “不瞒诸位,我本来在这室内呆的好好的,雨青先生忽然闯进来,嘴里不干不净的,我最初只当他醉了,可惜呵了他好几回也没叫他清醒,但好歹我也是个高阶女修,因此自然是可以逃过的。只是这种事,怎么说呢,既然出了,我的名节多少受损,即使夫君爱我信我,众人也知我人品,但我说到底也是个女子……”这倒的确是玉檀能说出来的话,尤其那双泪盈于睫的杏眼,几分不甘几分脆弱,直令知她身份的小满都叹为观止。 季玄大为心恸,立刻上前一步,握着她的手唤了声夫人。 “而这一切,不过是人布的局罢了,他们以为这样我就会闭嘴,不,他们越是这样构陷我,我越是要讲。”她说着,指尖都带了点颤意,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她眨了眨眼,脸上那令人心折的脆弱不见了,而是化成了骄傲和冷。 “我在一次偶然间得知,隋夫人与雨青先生有染。” 苍葭话音才落,满室哗然。 隋夫人被请过来时,宗主与宗主夫人已坐在上首了。因隋夫人高阶女修的身份,此时房中已经清场,刚刚在场的,出去几个高阶男女修,剩下的都已经被打发回去,众人虽然仍有那八卦的心,却也知令不可为,只得悻悻地走了。 苍葭刚一番剖白,加上宗主与宗主夫人带着所有高阶男女修共审此事的承诺,令她名节有失的嫌疑暂可洗清,因她是苦主又是告发者,便不与冯雨青一样被绑着。 冯雨青此时已被季玄强行摧醒了神智,见此场景,还不等他辩白一声,就被季玄堵了嘴,又令人把他带去屏风后头,不许隋夫人来时见到他。 隋夫人依旧是那副出尘的寡淡模样。她来时,重又换了一身浅蓝色的衫子,手握一柄纨扇,步态轻盈,若是那不知情的人,绝想不到她竟是个武艺高强的高阶女修,只当她是哪家官门侯府的千金小姐。 第101章 . 奸情 第二次绞杀。 隋夫人消息灵通, 来时便已做好万全准备。与宗主和宗主夫人行过礼后,自择了个位置坐下。她眼冷, 体态却媚,苍葭亦看向隋夫人。 这位生性高傲的高阶女修一直活得一帆风顺,从来没有她得不到的人,办不成的事,过不上的人生。因此今日之事,虽闹的大了些, 却也未在她眼中。 她这样的人自然也不会记得自己曾经是如何□□一位名唤欢奴的女修的。 苍葭的眼尾泛了点红,与丈夫分坐两边。她与众人一样看着隋夫人,不过隋夫人并不看她。隋夫人此时斜靠在椅背上, 冷静又冷淡的瞧着季玄。 -- 第172页 “听说少宗主夫人污我与冯雨青先生有首尾?” 隋夫人如今已是而立之年,但她保养极佳,唯有自带的强大的气场令她毫无岁月痕迹的脸露出时光的破绽。 她一个污字就将事情定了性, 季玄有意回护妻子,但他在外人眼中素来都是不偏不倚的,于是暂不语。倒是苍葭先开了口。 “隋夫人,明人不说暗话, 这宗门中有多少男修是隋夫人的情夫恐怕只有隋夫人自己清楚。” 她的声音温温柔柔的, 话的内容却不好听, 隋夫人自然不认, 却只是浮出个冷淡轻蔑的笑。理也不理她, 而是转头看向宗主。 “少宗主夫人这样污蔑我, 不知道宗主怎么看?” 呦! 苍葭挑了挑眉, 她一向想象力和推理能力齐备,本来还对隋夫人有恃无恐这事想不通,此时却懂了。 “隋夫人, 你是我宗门高阶女修,你的性情也是大家有目共睹的。”宗主大人先端了端水。 他上三十岁的年纪才得季玄一子,对于这个儿子,他自然是倚重的,加上玉檀的先人曾于他有恩,对她也总是好感多于恶感。 但隋夫人…… 顿了顿,又道:“但莫欢的为人大家也都是有目共睹的。要问我本心,我不信你们两人中任何一人会做这种事。我更倾向于此事只是个引子,如今宗主盟会在即,是有人要离间我宗门之人,而达成不可告人的目的。” 宗主在宗门中地位稳固,这话一出口,难免令不少人心生动摇,觉得此事背后有更大的阴谋也说不定。毕竟每届宗主盟会前后,各门派的细作都会借机生事,以削弱敌对宗门的实力。而且也的确如宗主所说,不论是少宗主夫人还是隋夫人都是宗门中声誉极高的高阶女修,很难令人相信她们中竟会有人做出这种背夫偷人之事。 只是 ……宗主的话里一样存在不可忽视的逻辑漏洞。 众人这时皆沉浸在宗主提供的假设里,一时无人注意苍葭手指微动,正轻轻敲击着桌面。 “可是,少夫人刚亲口说隋夫人与雨青先生有染啊。如果只是有细作要离间宗门之人,以减损我派实力,少夫人又怎么会说出这种话呢。” 提线木偶蓝靖戳破宗主话里的逻辑漏洞,佯作不解地问道。 隋夫人最是高傲一个人,如今被人攀咬,即使她与冯雨青有首尾是事实,即使揭开此事的是少宗主夫人,但被人揭穿这件事情本身就令隋夫人十分的不悦。 因为不悦,她说话不留情面。 “是啊,少夫人,你无端污我究竟为何?莫不是少夫人就是那别派的细作?” “这也不是不可能。”蓝靖又捧场的嘀咕了一句。 苍葭被他们一唱一和的怼到脸色发白,季玄实在听不下去,淡声开口替,妻子出头:“既如此,不如提冯雨青来当面对峙。” 隋夫人脸色微变,但又想冯雨青绝不敢出卖她,加上还有宗主这层关系……因此眼一转,似笑非笑地说了声如我所愿。 说这话时,她下意识地调整了自己的坐姿,正好无意瞥了苍葭一眼,这位在隋夫人眼中不过是靠男人的、名不副实的少夫人,此时竟以一种深深眸光看着自己,她的眼神令隋夫人很不舒服。 “何必这么麻烦。”苍葭朝隋夫人意味深长的笑了笑,向众人道。 宗主夫人也不喜隋夫人,而且此事事关她儿媳的清白,她更不能轻易就揭过去。要知道,如果她儿媳的声誉有半分损失,对她的独子季玄也是莫大的伤害。尤其是小夫妻感情又这样好……宗主夫人一时想的远了,连夫妻可能因此离心的后续都脑补出来。也是这样的脑补,令她暗中站在了苍葭这边。 “你如果有证据,可以拿出来。”为表公正,宗主夫人避嫌一般的没有唤儿媳的小字,而是用了你做代指。 “是。” 苍葭点点头,用一种恭敬而谦卑的语气道:“各位都知道,我作为宗门的少夫人,宗门一些珍稀的法器都是由我保管的。不知道大家可还记得——琴骨。” 琴骨,合欢宗第一代师祖留下的法器,听闻它因吸上古神迹,如果同时吸收两个人的一滴血,便能录入这两人之间发生过的事情。而如果被它承认之人命令,便可将这两人的交集以十分真实的画面呈现众人眼前。 而季玄与宗主不愧是父子,立刻不约而同道:“你竟能让琴骨认你?” 苍葭只是笑,不说话,以沉默来代替回答。 琴骨怎么可能不认她,这带着上古神迹之器,怎会拒绝一个曾为上神的妖鬼。 不过琴骨已经百年来不曾认主了,从前也有一些修士误认为琴骨认他为主,然而下命令时总是时灵时不灵的,因此众人并不把苍葭的话当多大一回事。 但隋夫人是个十分谨慎的人,谨慎的人往往不会冒任何风险去做可能出纰漏的事,她暗中给宗主使了个眼色,宗主见了,假意捋一捋胡子,道:“诸位放心,稍安勿躁,阿玄,你亲自去取琴骨过来。” 隋夫人知道宗主这句放心是说给自己的,两人无意对了个眼色,隋夫人登时福至心灵。 宗主是可以阻琴骨认主的,因为不论琴骨认谁为主,它的第一顺位主人都是且只能是合欢宗的宗主。而如果第一顺位的主人在琴骨认主时以内息干扰它的认主流程,琴骨必不能反抗。 -- 第173页 想通这一节,隋夫人的神情又再从容起来。 她清了清嗓子,以一种十分清冷的语气道:“如此,我的清白即可自证了。” 隋夫人这样磊落的态度也让不少在场的修士心生动摇,又多相信了她几分。 苍葭只是不语,她当然不曾错过宗主和隋夫人之间的眉来眼去,因此更加坐实了她之前的猜想。只是之前到没想过这么快对这一家人动手呢。 她现在倒是比从前多了些耐心。 季玄很快取来了琴骨,这把琴骨在结构上和普通的古琴看似没什么区别,只是通身都是骷髅色,想来琴骨之名就是由此而来。 这琴骨一感受到苍葭的气息,就自动弹出几个音节以表示欢喜,隋夫人脸色微沉,直到见了宗主踱步过去,安抚住那把躁动不安的琴骨方才好些。 苍葭此时已是明白了自己这位便宜公公的打算,羽扇般的睫毛垂下阴影,无人知她此刻在想些什么。 宗主看过琴骨后,便对季玄道:“让你媳妇过来吧。” 季玄对自己的父亲相当尊重,当然不疑有他,垂首应是。 季玄走过去,他是个体贴丈夫,亲手扶了苍葭起来,把她往琴骨那带的时候还悄声在她耳边安慰到别怕。是那种非常温柔也让人非常安心的抚慰。 苍葭含笑回望了季玄一眼。 人,总是会有两幅面孔的。对所爱之人是温柔的笑颜,对无关之人则会露出冷酷的獠牙。 苍葭弹了弹琴骨,只见琴骨的音节忽高忽低的,这是它已经被宗主控制的实证。苍葭伪做不觉,又与宗主夫人道:“还请夫人派人各取雨青先生与隋夫人的血。” 宗主夫人掌宫门细务,她找人倒是没找错。 隋夫人自觉胜券在握,于是在宗主夫人带人过来取她血时,表现得十分洒脱。而雨青先生……雨青先生被堵着嘴扔在屏风后头,此刻并没有什么发言权。 苍葭得了雨青先生与隋夫人的两滴血,唇角划出个十分诡异的笑容,将这两滴血抹到琴骨上,那琴骨似受到了极大的震颤,一改之前被宗主压抑而发出的不流畅的琴音,竟自己弹奏起一首妙至毫巅的《高山流水》。 隋夫人与宗主不约而同的脸色大变。 还不等隋夫人喝出一声住口,那琴骨所在的空气上方,渐渐凝出一个比春宫图更真实也更冶艳的画面。 这琴骨也真不负其盛名。冯雨青与隋夫人这私房之事竟被它呈现的惟妙惟肖,就连隋夫人肩上那一颗小小红痣,这样艳色动人的细节竟也一览无余,更遑论那些令人不堪入耳的咏叹与调情了。众人皆看的呆了,隋夫人再不隐忍,暴喝一声,一跃而起,欲与苍葭缠斗。季玄哪里会让她得手,当即飞身而入,将苍葭护在身后。 场面微显混乱之际,画面里的雨青先生问隋夫人:“隋隋,你看我这伺候人的功夫与宗主比,如何?” 要知道,隋夫人在这宗门中,可是为数不多不修同修之法,而是修无情道的修士。 第102章 . 不正 第二次绞杀。 季玄正与隋夫人缠斗的手猛地一顿, 而隋夫人亦惊起一个收势,却当此时, 宗主一个闪电般的手势朝苍葭拍去。玉檀避不过宗主这一击,苍葭却是避得过的。 她微一后倾,只觉一阵掌风扑面而来,季玄大喊一声父亲,意图阻止。 琴骨呈现出的画面依旧向众人发出不堪入耳的声音,宗主夫人此时已是明白了丈夫与隋夫人恐怕早有奸情, 这是她几十年的枕边人,因此更明白丈夫现在想做什么。 “够了!”她也是个高阶女修,立刻飞身拦到丈夫和儿子中间, 季宗主还有理智,季玄更是冷静不缺,双双收手。 宗主夫人是不会允许丈夫污蔑儿媳是别派的细作, 今天这一番做作只是为了借机生事祸乱宗门的。这宗门是她丈夫的,但总有那么一天,这宗门是她儿子的。 她的儿子爱玉檀如珍宝,她不能为了丈夫的私欲而令她儿子痛失所爱。 隋夫人早已委顿在地, 那张本来清冷的脸此刻竟有一丝病态的潮红, 这大厅之中, 此刻有一半的人目光都在隋夫人身上, 那目光似刀, 隋夫人无处可避, 不得不垂下眼, 紧紧抿住嘴唇,一言不发。 苍葭是这时候来到隋夫人身边的,比起眼前夫妻反目、父子将残的戏码, 她更关心这个被判定为社会性死亡的隋夫人。 她那白花花的身体还在空气中清晰的放映着,隋夫人一向水性,但水性之人一样不能接受这样的羞辱。 苍葭蹲下身来。 “隋夫人,你记得欢奴吗?”她的声音非常轻,这只够隋夫人听清的音量使她本来下垂的眼抬了抬,像是忽然都有了一声活气似的。她的身上还有淡淡的凛冽芬芳,她本来拥有这世间美好的一切,光耀的前途,对她趋之若鹜的情郎,听话的丈夫,众人的爱慕或景仰。 “你……”隋夫人哑着嗓子吐出一个音节,回头看她,双目赤红。 苍葭此时却未笑,她依旧只是在隋夫人耳边轻轻道:“隋夫人贵人多忘事,恐怕是不记得当初强迫欢奴陪你一起同冯雨青交/欢之事,你记得当初你说了什么吗?你说,如她这种下贱命,能伺候你们俩,是她的福气。” “你是谁?” 苍葭咬咬嘴唇,似乎不准备回答隋夫人这个略显愚蠢的问题,她反手一抽隋夫人的腰窝,隋夫人应声倒地,便是此时,苍葭听见宗主夫人叫了一声莫欢。 -- 第174页 哦是了,在所有人眼中,莫欢是少宗主夫人,少宗主夫人就是莫欢。 苍葭应了一声,抬头见一尺白绫飞来,那白绫像是有意识似的,将隋夫人捆了,往宗主夫人那一带,此时琴骨呈现的画面又变了,此时忽然画面里又多了一个男人,赫然是刚刚还替少夫人说话的蓝靖。 “一女对两男,真是好风月啊。”这里头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修士,凉凉地描了一句。 苍葭回头看了蓝靖一眼,手指微动,蓝靖当即如发疯一般,提着刀就向苍葭砍来。而少宗主夫人或许是被眼前这一幕震撼到了,或许是未料到蓝靖竟会突然袭击她,一时躲避不急,就在她险些命送蓝靖刀下之时,季玄如电般冲到苍葭跟前,他与蓝靖一样是高阶男修,但天赋要比蓝靖好许多,惊怒与急切令季玄一时未控制好力道,他挥剑挡蓝靖一刀,再一挑剑花,反手向蓝靖刺去。 蓝靖其实早已心智全失,反应自然迟钝,终不敌季玄这一剑,当场毙命。 举座哗然。 少宗主屠戮同门高阶男修,此事可大可小。但偏偏在宗主与隋夫人奸情暴露的当口,因此众人的反应就很微妙了。 “玄儿!”宗主自己已是焦头烂额,又眼见季玄杀了蓝靖,登时青筋暴起。 “妖孽,妖孽。”他以手指苍葭,颤声不止。 “这样的人,还配做宗主吗?” “我曾以为玄兄是个公正之人,没想到骨子里竟这样暴戾。” “这蓝靖先生,虽然……不检点了些,但也最不至死吧。” 各式各样的声音响起来,季玄与宗主皆脸色发白,倒是玉檀那婆婆——宗主夫人还撑得住,沉声说了句诸位。 “诸位,请听我一言。” 如今合欢宗的高阶男修,除了被绑的冯雨青先生,近日一直未现身的孟仁之和刚毙命的蓝靖,再除去宗主父子,剩下的五位尽在了。而那四位高阶女修中,隋夫人的名声是彻底烂了,少宗主夫人和小满似乎都惊魂未定,唯有宗主夫人还保持着镇定清醒。 而当场面混乱的时候,相对比较镇定的那个,说出的话总是会有一定话语权的。 众人的目光都看向宗主夫人,毕竟隋夫人这事一出,宗主夫人也算是半个苦主了。 “咱们合欢宗,男女之间,本就自由。隋夫人这事,虽说不太道德,但也没有到人人喊打的地步。我的丈夫我自己清楚,并且他的能力大家也是有目共睹的,虽然现在出了点风月上的丑闻,但说白了,这不是什么特别要紧的事。包括雨青先生也是、隋夫人也是,私生活不检点,不代表人品有瑕,何况他们之间,也是你情我愿。” 嚯,偷人就偷人,还能扯到你情我愿?真·清新脱俗。 苍葭不由偷偷看了小满一眼,果然小满大觉震撼,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几乎就要赛过隋夫人,成为此间最觉尴尬之人。 这剩下的五位男修中,有一个是苍葭认定的正人君子,还有两个,一个是小满的父亲,一个是小满的未婚夫。这两位不是什么好人,但德行也没有败坏到令人发指的地步。 因小满一家和宗主一家关系匪浅,自然是站在宗主这边的。 剩下的两位态度就比较值得玩味了。 其中一个一身绿衫,尖嘴猴腮,姓秦名虎,人都尊称一句秦先生。这秦先生成名早,生性桀骜,闻言摇起手中的扇子,吹吹胡子,不阴不阳地驳了宗主夫人一句。 “照师姐这么说,这等淫/乱宗门之事,就这么轻飘飘地揭过去了?知道师姐和宗主伉俪情深,但也不能包庇太过吧。” 好吧,这秦先生这般敢说话,除了成名早之外,他的出身也不差,和宗主夫人还是青梅竹马。 宗主夫人瞪了秦虎一眼,见诸位并未跟着起哄,心下微觉安稳。 “诸位,宗主盟会在即,如果此时宗门内讧,恐怕不妥。而且如果不将此事按下去,日后传到江湖上,丢的是宗门的人。大家在外行走江湖,也都知道江湖最是看出身的地方。” “话是如此说,但这事也不能就这么算了。夫人您是苦主不假,可隋夫人的丈夫一样是苦主,妻子如此,咱们不好不叫他知道的。他如果能原谅隋夫人,自然好,但他如果希望宗门处置隋夫人与奸夫,也是宗门应尽的义务。”那位正人君子三观当真是正,他这一开口,秦虎立刻接道:“我觉得阿然说的对!我们可没为这贱人遮掩的道理。” 隋夫人十分恨恨,瞪了秦虎一眼,刚要开口,却听琴骨又再奏起新的乐章。 这一次,里面的人竟又变了。 赫然是隋夫人与秦虎! 场面一时十分尴尬。 “不是说一定要双方的血才会场景重现吗?”那唯一一个没有发表意见的高阶修士喃喃道。 “不是哦。”苍葭含笑望着他,绕过丈夫与公公,慢吞吞地走到了婆母跟前。 “琴骨认主,若认的这个主人,其心法与琴骨有九分相合,那么其主要求她抖出任何人的秘密,琴骨都会抖出来的。娘,是有这么回事吧?” 宗主夫人不知道苍葭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此时琴骨爆出秦虎与隋夫人的丑闻,无疑是对她有利的。 “是这么回事,不过琴骨百年不曾认过所修心法和它相合的主人了,倒不想你竟有如此机缘。” -- 第175页 嗨,机缘不机缘的,都是拿来唬人的,说白了就是仙骨罢了。苍葭笑笑,目光淡淡扫过众人,说:“我刚想着,隋夫人既然能与雨青先生苟合,又能与宗主有染,那想来不会只有两个人的,于是试着问了问琴骨。只是没想到,秦虎先生刚刚踩隋夫人踩的这样狠,竟也是隋夫人的入幕之宾。其实我觉得,宗主夫人说的没错,这些事,都是你情我愿的,没到伤风败俗的地步,而且想来大家心里都有些见不得人的想头或过去,得饶人处且饶人,为了宗门的团结,大家就当这事没发生过,如何?” 苍葭那句“想来大家心里都有些见不得人的想头或过去”着实戳中了在座的不少人,兼之她坐拥琴骨这一利器,那自然是想揭谁的短,就揭谁的短。 所以,如果说宗主夫人那一番剖白让在座诸人有五分动摇,苍葭话里外话的威胁,就让众人的动摇加到了八分。 又是一阵沉默,宗主夫人已知此事必有转机,正准备添一添瓦,却又听苍葭道:“不过,刚刚然先生说的也不错。总要处置个个把人才好服众。不如这样,此事,或说成隋夫人勾引了雨青先生,或说是雨青先生欲□□隋夫人,总之选出个作恶的,再选另一个做苦主,作恶的那人,杀之,也好堵了外头悠悠众口,显得咱们公正。诸位觉得如何?” “可是要如何选呢?”众人已经有点动摇了。 苍葭看向宗主夫人,将问题抛给了她。 宗主夫人目光冷然地望向众人,良久,伪作慈悲,轻叹。 “叫雨青先生和隋夫人比一场吧,谁胜,谁留。” 众人纷纷同意。 苍葭见了,轻垂下眼,不再出声。 第103章 . 瞑目 第三次绞杀。 这众人之中, 自然不包括刚才那位阿然先生,不过他一人之力显然也不能阻止什么。当然他也不是那种万事先出头的耿直人, 因此往后无声地退了两步,仿似越发孤零零,也沉默。 宗主夫人选择站在苍葭这一边,季玄更不用讲。妻子选择将隋夫人的事掀出来,又殃及了宗主,季玄知道父亲势必不会再留她, 凭父亲的心性,八成会将事情运作成,少宗主夫人被别派策反, 用邪术迷惑琴骨,而琴骨显现出来的画面更不可信,是少宗主夫人为了挑拨宗门内讧作出的障眼法。如此, 便可洗清宗主与隋夫人偷情的嫌疑,无损宗主的威名。 但这样的话,就势必要牺牲妻子了。 季玄曾用命换来自己与妻子的今天,又怎会允许父亲因为一己私欲令妻子去作替罪羊。 宗主见众人都不反对, 知道此事只能如此了结, 心里叹了句女人误事, 只沉着脸, 那是赞同的沉默。 隋夫人仍沉浸在苍葭带给她的震撼里, 一时觉得这事诡异, 却又想不出究竟哪里出了问题。还是听宗主夫人唤了两声她的名字, 才定了定神。 不过这种偷人之事确也应该能掩就掩,既然已经定了是胜者说了算,不牵扯她其他的姘头, 隋夫人心中对这个决议也满意。何况,冯雨青。她拿袖掩唇,一瞬得色自脸上划过。 隋夫人这人,不论人品如何,业务能力可不是一般的强。而关于隋夫人的实力,苍葭也是知道的。 她今日的目标本来就不是隋夫人,她的目标从来都是冯雨青,至于隋夫人,无非只是为小惩大戒罢了。 季玄站在她身边,显得可靠又坚决。众人开辟出一个场所,冯雨青随后被带了上来。由宗主向他传达众人一致同意的决定,冯雨青一向喜欢隋夫人,只是生死当前,他也断不会为了隋夫人去死就是了。 因此抱拳与隋夫人行一礼。 “隋隋,得罪了。” 说罢,一招一个起势,一开场就带了杀意,苍葭左边挨着的正是小满,见了,低头与她咬耳朵道:“之前还你侬我侬的,兵戈相见时竟也这样不留情面。看见没,男人不可靠,自己有实力才最可靠。” 季玄远远只听见什么可靠不可靠的,以为妻子在夸她,于是回头看她,在这剑拔弩张的紧张氛围里,温柔地朝她笑了笑。 冯雨青渐落下风,而就在冯雨青拼尽最后一丝力气以为自己将能反戈一击时,一阵凌厉剑风落下,隋夫人如天人般飞身而下,一剑直刺冯雨青心脏。 冯雨青死时,那双目仍睁的老大,仿佛死不瞑目似的。 温热的血喷了隋夫人满身,她是见惯杀戮的人,也仍然被这一幕震撼到了。冯雨青与她也不算有多么深厚的感情,但是他也的确能令她欢喜,也让她有过快乐时光。 隋夫人的眼角划过一滴泪,而就在泪水湮灭的那一刹那,她决绝地将贯穿冯雨青身体的那柄长剑抽了出来。 “好了,事情到此为止吧。隋夫人清白可证。冯雨青先生因妄想轻薄我宗门高阶女修,被隋夫人一击毙命。宗主盟会召开在即,大家最近定不能放松警惕,对了,怎么没见仁之?” “宗,宗主!” 说曹操,曹操到。 闯进来的是宗门中一个中阶男修,颇善钻营,在宗门里也有点名气。但这人平时是很稳重的,此刻竟擅闯内堂,恐是有要事。宗主皱皱眉,喝问:“什么事慌慌张张的?” 夏日里,即使穿再薄的衫子也敌不过闷热的暑气,那男修喘口气,蜡黄的脸上还留有惊魂未定的恐惧。但宗主问他话,他必是要立刻就答的。 -- 第176页 “宗主,蓝夫人在蓝靖大人的院中,发现了仁之先生的……部分尸体。” 后头的事就不与苍葭相关了,宗主盟会在即,宗门上下都很忙碌。苍葭平时,除了扮着少宗主夫人应付着各路人马,其余时候便缩在房里练功。就在将有大进益之时,季玄父子带着宗门其他高阶男女修前往宗主盟会的日子到了。 季玄这些日子,总觉得妻子有事瞒他。但他是个做事很专心的人,宗主盟会关乎着宗门百年大业,他不敢有丝毫马虎,因此心里虽有疑虑,却不发作。直到将行之夜,他早早辞别父母,回了与妻子居住的小院。 他们成亲四载有余,因之前的反噬,他的身体暂时不许他与妻子有孩子。当然了,两人的夫妻生活还是相当和谐的。 妻子也早早在灯下等他。 灯下看美人,总是有种朦胧之美,尤其这人是他朝思暮想又日夜相对的心上人,这种美里自然又浸了一层别样的满足。 季玄踏足进来之时,苍葭亦回望他。 别人的人生总是这样,幸福美满,富贵双全。 她头戴长钗,珍珠流苏给她的脸上投了一层细碎阴影,那纤长的睫毛微抬,棕色的瞳孔里有一种被捧在掌心之人才能保留的纯美。 把季玄勾的脚步都轻柔了几分,像是生怕吓着她似的。 “夫君。” 季玄上前将她揽在怀中,打横这么一抱,在她耳边低语一句,直教妻子羞红了脸。 苍葭被季玄拖去同浴,于那汉白玉铸成的汤池中好一番孟浪,他二人本就是年轻夫妻,又情投意合,能在这热汤池里做出一番荒唐事也不奇怪。 月色如银,清晖洒在苍葭缎子般的长发上,季玄抚她鬓发。 “玉檀,我总觉得你最近像有什么事瞒着我。” 苍葭恰到好处看向季玄,烟波泛起不安的温柔。季玄将她揽在怀中,水波因此荡开,粼粼波光像金子一样耀人的眼。 “瞒不过夫君。”她的声音低低的,季玄的唇顺势吻上她的锁骨。 “夫君,我在修炼邪功。”他的吻停了,凛冽眉峰隐含肃穆冷然。 “母亲生平最厌修炼邪功之人,而且你的资质,我怕你会被反噬。” 季玄还要再说,却被苍葭按住了手。 “夫君。”她一面说,一面尝试渡气给他。 季玄一怔。 “夫君,你瞧,我或许是有这个天分的。我渡了些功法与你,待会我们试着同修一次,我知道宗门对盟主身份势在必得,但比起公公,我更希望担任宗主之位的,是夫君。” 季玄听了,心中一热,情不自禁反握住苍葭的手,动情道:“我知道你是为了我,但修炼邪功之事,太危险了。” “可我想成为能与夫君并肩之人。” 苍葭嘴上这样说,心里却一直翻着白眼,并劝自己,感天动地明天这个狗男人就要暂时先滚球了。 季玄知道妻子其实很有些执拗脾气的,加上生性要强,少不得叹一声,宠溺似的说道:“那你小心些,还有,别太急了,也别让娘知道。” 苍葭嘻嘻地笑了声,又搂着季玄的腰缠着要与他同修,季玄哪里经的起她闹,身体里的那股火立刻就又被点燃了。 不过妻子的确是进益很快的,得到了妻子的补养之后,季玄觉得自己的内息越发醇厚,抱着妻子狠狠地亲了一阵,说:“这次宗主盟会过后,为夫必要江湖众人再提起夫人时,不仅是合欢宗的少宗主夫人,更是盟主夫人。” 苍葭听了,仰头搂住季玄的脖子,娇声道:“夫君一定行的。” 多么可惜,季玄看不到她瞳孔深处的火焰。 那是世间最美、最惊醒动魄、最不该忽视的复仇之焰。 翌日,合欢宗高阶男女修,一行人浩浩荡荡,前往一赴宗主盟会之约。 七月流火,天气一阵热一阵凉的,偶有阵雨惊心动魄般地卷下来,叫人觉得痛快。 这一日,苍葭照旧在巳时初来到宗主夫人院中。 这一日,婆媳俩正说着话,在小婢出去换茶的时候,苍葭慢悠悠地叫了声夫人。 这不是玉檀的声音,这是莫欢的声音。 宗主夫人正一心算账,咬着狼毫笔的笔杆,竟有一丝小女儿家的娇憨。苍葭那声音轻轻的,像不真切似的,宗主夫人莫名觉得那声音陌生,再回味却又觉得熟悉,下意识抬头去看坐在她对面的玉檀,却被眼前这场景唬了一跳。 这哪里是玉檀,这分明是欢奴。 尤其她脸上的黑纱已经不见了,连带着那花字也不见了。宗主夫人惊的笔也摔在了地上,立刻弹起来,离了苍葭约一尺远,脸上浸透寒霜。 “你是谁?” 这合欢宗人怎么人人都爱问她是谁? 苍葭挑挑眉,透出一脸的不耐烦。她眼里的不屑非常明显,摸了摸头发,额间朱砂透着妖异的红。她就这样看着宗主夫人,一寸寸地看,像是想要把她看透。 “夫人,我是莫欢呀。夫人亲手在我脸上刺字,季玄亲自替我戴上黑纱,不过四年,夫人竟已忘记我的容颜了吗?夫人怎么可以忘记我呢?我是夫人第一个亲手做成的炉鼎,这份功绩,这等手段,怎么能轻易就遗忘呢?” 她一面说,一面慢慢挪到宗主夫人跟前,望着她身上莫名泛起的鸡皮疙瘩,轻轻叹了口气。 -- 第177页 第104章 . 随你 第三次绞杀。 宗主夫人也算有些见识, 立刻寒声斥问:“你修邪功?” 苍葭眉眼一弯,不论这位宗主夫人前后左右的如何挪腾, 都能如影随形般随着她。宗主夫人容色愈冷,想着,既避不开,便迎之。 可惜手才碰上苍葭的肩就被绞住了,她一声吃痛,只听一阵咔嚓的声音, 那是骨头断裂的声音。 她的唇角渗出血来。 “既然都知道我修邪功了?还敢往试探我?夫人好底气啊。” 说罢又将缠上她另一只手,内力一震,宗主夫人只觉一阵剧痛, 她双目赤红看着苍葭,哑声道:“你想做什么?” 苍葭没有回答她。 不知道从哪飞出一根白绫,那白绫会动, 自行将她捆的严严实实的,苍葭这才坐到之前她坐的位置,手撑着下颌,脸微抬。 这张属于莫欢的脸, 或许是修行得大进益的缘故, 之前因皱眉形成的深痕不见了, 本来枯黄的脸孔也焕发出新的生机, 竟白里透红起来。 “夫人不问玉檀在哪吗?”她的话里含着数不胜数的恶意, 这位宗主夫人是个见多识广的女修, 心思也不见得不歹毒, 只是没想到莫欢如今也会这些手段了。 她仰头大笑出声,却说:“成王败寇,一直是我宗门的宗旨。你既然有这样的好手段,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豪气也是真豪气。 苍葭不知从哪变出一柄纨扇,执手慢慢扇着,带来一阵一阵旖旎香风。 “夫人,玉檀可是你儿媳妇啊。”她切切,迫近宗主夫人,眸子对着眸子,在那双沧桑的眼眸中,苍葭读到一丝细微的惶恐。 “夫人,你觉得我连你与玉檀都不放过,我会放过你儿子吗?”只是这点细微的惶恐真的不够,不够填满人心底的冷和恨。 宗主夫人在苍葭身子后倾、决意远离她之前爆发出一声怒吼。 “闭嘴。”苍葭冷冷道,白绫替她抽了宗主夫人一个耳光。 “你看,成王败寇,是你自己说的。走吧夫人,我们去看看玉檀如今的样子吧。”她说罢,为宗主夫人披上一身斗篷,白绫重新调整了捆绑宗主夫人的角度,更加隐秘起来。 苍葭封住她的穴道,令她发不出一丝声音。 然后她亲自把宗主夫人扶起来,在她耳边曼声道:“我劝你配合。当然了,你也可以选择不配合,但我觉得你还是想要再见季玄一面的吧,就算是死前的最后一眼,你也希望看见他之后再死,对不对。夫人一片慈母之心,别人不懂,但我是懂的。” 苍葭说话慢条斯理的,却叫人觉得没有一丝活气。但她的确集中宗主夫人软肋,又替她重新调整了一遍身上的斗篷,苍葭看着眼前这个女人绝望又坚强的脸,觉得满意极了。 宗门中仍是一片绿意盎然,只有偶尔几片泛起浅黄的落叶提醒着众人,就要入秋了。 秋天是什么样子呢?是一年的收成,是糖炒栗子,是温热的茶汤与亲密的爱人,但对于莫欢来说,从她成为欢奴的那一天起,她的每一天都不会有任何分别。不会有欢喜、温暖和希望。 她想着,手不自觉握住宗主夫人的手,像是感受到什么似的,竟回头温声问道:“夫人很冷吗?” 宗主夫人只是恨恨瞪她一眼,不答言。 宗门中那些高阶修士走后,玉檀终于迎来短暂的清净。她现在脾气日益暴躁,听见外头有脚步声,想这宗门中的高阶男修都走了,留下来的不过是些不值一提的废物,因此恶声恶气问:“谁啊?” 苍葭在空中划一个圈,之前绑在她身上障眼法不见了,玉檀的声音一改之前的暗哑,竟还回自己的本色。玉檀且惊且喜,喜的是她终于恢复了玉檀的样子,惊的是不知是谁竟让它恢复了玉檀的样子。 她没有疑惑太久,因为门开了。 她的婆婆正一脸寒霜的站在门前,不可置信地看着她。而站在她婆婆旁边的,便是那个女人……那个,令她很不得生啖其骨肉,诅咒她下九幽地狱的女人。 “婆媳相见,很感人吧。”不等宗主夫人开口,苍葭先开口了。 宗主夫人手脚被缚,半点力气使不上来,只是脸上的恨意越发森然了。?“娘,娘你听我说。是她,是她陷害了我。”玉檀手足无措,她与宗主夫人除婆媳之谊外,总有些母女之情,自然下意识就要扑上去求救,可惜刚要往前,就感觉一阵劲风荡过来,将她弹回了地面上。 宗主夫人又在恨恨地瞪苍葭一眼,却依旧维持着一位高阶女修兼宗门女主人的优雅。 “莫欢,就算你使了鬼祟手段,让他们把玉檀当成欢奴,与玉檀同修。可在我心里,玉檀永远是我的儿媳,我的半女。她在我心里,永远干净无暇。” “娘。”玉檀不是个心软的人,甚至可以称得上铁石心肠,却也因为宗主夫人这一番剖白落来泪来。 她连眸光都柔软,流转之间,惹人心怜。 苍葭却连眉毛都不动一动,她只是很冷漠地听着,然后关上了这间简陋屋子的大门。 这门也很旧了,挪动时发出声大且刺耳的响声,这声响划在所有人心头,却烙出不同的痕。“夫人,你怎么看我,又有多喜欢玉檀,这事对我来说一点都不重要。你的想法、你的观点,对我来说,也一点都不重要。” -- 第178页 她手轻扬,风动。 宗主夫人与玉檀被风撞到一起,一声闷响,两人皆不出声。唯苍葭在笑,她笑声如银铃,轻飘飘地走到两人跟前。 “永远干净无暇?”那纨扇又扇出香风,她的声音也似风,抓不住似的,令人倍感不安。 “如今宗门,只剩些中低阶男女修了。”她说这话的时候是看向玉檀的,像是要看到她心里去一般。玉檀却像是知苍葭所想,怒目圆睁,一连说了好几个你字,却偏又说不出别的话来。 苍葭蹲下去,那双手碰到玉檀的额头,又慢慢往下滑,去摸她的眼睛,玉檀想要挣扎,那根绑着宗主夫人的白绫一闪,干脆连带着她也绑了起来。 玉檀的眼睛被苍葭的手覆着,她的眼睛被迫闭上了,在那无光的黑暗里,一个诡异的场景忽然出现在她的脑海中,那是她自己。 她如同看戏一般看着自己暗中允许宗门中的中阶男修在宗主盟会这段时间偷偷去找欢奴,这个不可被曝于阳光之下的默许很快在广大男修中流传开来。欢奴的院子比往常更加热闹了,而玉檀即使知道这只是一场幻梦,却仍然觉得十分痛快。 她在这场幻梦中经历了欢奴的死,那样绝望的死,也见证了修炼被自己恶意篡改过邪功的欢奴走火入魔,最终在一个陌生男修身下力竭而死的场景。这场面太真实了,真实到玉檀情不自禁牵起嘴角,真实到苍葭的手离开她的眼睛,强制令她睁眼的那一刻,竟让她恍惚觉得自己如今才是身在梦中。 直到白绫再次收紧,令她感觉到疼痛,玉檀方知刚刚那绝妙的盛景才是在梦中。 她在此时看到了苍葭的眼睛,那一双隐现慈悲的,漂亮的眼睛。 “玉檀,你为什么不知悔改呢?这些日子,你也感受着莫欢经历过的苦痛,我以为,你会稍微做个人。毕竟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嘛。” “莫欢,你少说这些道貌岸然的话,从小就是这样,你好像就是正义的化身一样,难到你没有欲望?不想成功?伪道学,令人作呕。”玉檀十分不屑地朝苍葭翻了个白眼。 苍葭不是那种伤春悲秋的人,她刚也不过感叹一句,见玉檀非但不知悔改,更不因为自己做了一段日子的欢奴就学会换位思考,立刻又恢复一贯的傲慢。唇角微微勾起来,抚掌而笑。 “行,你既然不喜伪道学,那今天我便让你看看什么叫真小人。” 她说罢,复又看向玉檀,眸子里有火。 宗主夫人不知道她们俩打什么哑谜,可惜她的嘴早在苍葭把手覆上玉檀眼睛的时候就被堵了。心里发急到脸上都滴汗,偏偏发不出声音来。 “你什么意思?”玉檀下意识地把腿往回收了收,可惜她和她婆婆一起被绑着,因此并做不到带着婆婆一齐往后退。 “你看到的那些,应在你身上,如何?玉檀,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做过什么,想做什么。你想做的我带你做怎么样?你不是不喜欢我伪道学吗?那你喜不喜欢你自己啊?我就学着你的做法和为人来对你,想必你也会很欢喜吧。” 她的最后五个字加了重音,像是咬牙切齿说出来的一般,玉檀不由自主一抖,却冷笑:“我不会死的,不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轻易就去死。” 不然怎么说人人都有可取之处呢。就算狡诈恶毒如玉檀,她这顽强的生命力和永不服输的韧性也是值得人学习的。但苍葭却丝毫不为所动,她轻轻哦了一声,很不在乎地说了句随你。 第105章 . 陷阱 第三次绞杀。 她冷漠的态度再次激怒了玉檀, 只见玉檀狠狠地朝她啐了一口。苍葭及时躲开了,脸上那笑纹丝不变, 甚至还眯了眯眼睛。 “哎呀,气急败坏了。我可还记得少夫人刚刚的豪言壮语呢。” 说完,玉檀只觉眼前一缕轻烟闪过,一根细长金针钉入宗主夫人脑后,本来一直挣扎着想要出声的宗主夫人瞬间便安静下来,连眼神都变得空茫了。 玉檀那愤怒的神色陡的一收, 脸上的肌肉不可遏制的颤动。 “看来你虽然不知道什么是惭愧,却知道什么是害怕。”说罢,白绫一闪, 倏的便将这婆媳二人分开了。 宗主夫人目光变得十分空茫,呈现出一种与她脾性不合的安静。玉檀朝着她喊了一声母亲,她却像是浑然未觉似的, 却见苍葭勾一勾手,宗主夫人慢吞吞地转着眼睛,却看苍葭,而在她看到苍葭的那一瞬, 人如提线木偶一般低下了头。 玉檀的脸上更现悚然。 “母亲, 咱们回去吧。”她淡淡笑着, 看向宗主夫人。宗主夫人依旧垂着头, 慢慢点了点, 如鸡啄米似的。 “你对母亲做了什么!”玉檀终是强忍着恐惧, 拦住苍葭去路, 上前质问她。 好一副母慈女孝的感人场景,这对婆媳,可真是不似母女, 胜似母女了。苍葭却看也不看她,随手一挥便把她掀开了。 门外仍旧天光大亮,不远处隐约还传来那些年少不知事的修士们的欢声笑语,苍葭问宗主夫人:“夫人,你知道我最喜欢的诗,是哪一句吗?” 宗主夫人抬起头。 “是,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苍葭很满意她的回答,笑了。 翌日,宗主夫人得了风寒需静养,如今宗门大小事务暂时全权交由少宗主夫人处理。 -- 第179页 苍葭顿时忙碌了起来。 那一日,当真是个极平常的日子。因宗门高阶男女修平时也担任宗门中低阶弟子的教导工作,而在宗门只剩两位高阶女修留守的如今,弟子们只能随着上大课的师傅们修习基本功,偶尔苍葭得空,方会去指点一番,但宗主夫人“病后”,只她一个人,又肩负着宗门细务,实在顾不过来,便只能偶尔过去瞧瞧了。 这一日,弟子们正在沧雪楼前的演武场比试,正是秋高气爽的时候,这季节,比夏日多了一丝沁凉,比冬天又多几分暖意,最是叫人心旷神怡的好时节。 沧雪楼前演武也是合欢宗一大成例。苍葭来时,前三名正决出了个胜负。今日也实在是巧,这前三位个个都是男修。沧雪楼前闹哄哄的,男声与女声混在一处,满眼望去,尽是希望与青春。 “莫女修来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众人朝门口望去,竟齐声喊了句莫女修。 当然也有人后又补了句少宗主夫人的。 苍葭笑了笑,问众人:“今日头筹是谁?” “是阿杰。”一个少女神采飞扬地说道,那叫阿杰的少年不由红了脸。当然了,合欢宗里也有些年纪老大却仍止步于中阶的修士,不过他们早已过了追逐演武比试的年纪。赢了不光彩,输了更丢人,因此来这沧雪楼前比试的,往往都是些年轻人。 苍葭听了,不紧不慢走到那名叫做阿杰的少年跟前,用十分赞许地目光看向他,没过多久又看向其他人。 “诸位都是宗门的后起之秀,也是宗门的未来。看见你们这般飞扬,倒让我想起我年轻的时候。” “莫女修说的是。” “莫女修谬赞。” 这些少年人个个青春飞扬,像从未见过人间疾苦似的,那他们有没有见过人心险恶呢?或者说,他们真就各个都有赤子心肠吗? “因此,我今日有些小小奖励要送与前三甲。算是我这个前辈对后辈们的一片拳拳之心了。” 下头立刻嚷起莫女修偏心这样的玩笑话,苍葭却不过一笑,带着几分玩心与众人道:“功练的好就是有这些好处,日后若还有新的三甲诞生,我照奖不误。” 于是在众人的嘘声中,苍葭带着他们去了欢奴的住处。 那个叫阿杰的少年第一个反应过来苍葭为何会带他们来欢奴院中。他将满十八,还未与人同修过,剩下两个,一个十九,一个才十五。谁承想那个十五岁的小子竟是第一个上去轻薄玉檀的,真可是人不可貌相。 苍葭走后,阿杰却还踌躇,同伴却道:“这可是纯炉鼎,少宗主夫人发善心给我们行这个便利,你不好好珍惜,是不是蠢?”一面说一面往玉檀身上扑,玉檀这段日子暗自修习邪功,虽说她的体质与她如今所修功法可谓是一拍即合,但因本身资质有限,进益上还是慢些。 因为进益慢,一时竟没能挡住那小子的袭击,与那些高阶男修同修,对于玉檀来说已经是耻辱了,何况是这几个不过中阶之流的毛头小子。苍葭早向玉檀明示过她即将遭遇的事,只是知道和感受到终究是不一样的。 心中的恨意和怒意如野火燎原,那些男修们可不管她,在所有人墨守成规的思维定势里,炉鼎是不配有感受的。 三人赤条条相见,还相互玩笑一会,那十五岁的少年先,里头唯一一个有经验的还在旁边指导了他一番。他们都是精神健旺的少年,这么一折腾,就直接折腾到了傍晚。 夕落山岚,苍葭替宗主夫人斟了一杯茶,本来应于房中侍奉的下人皆被打发走了,宗主夫人如今神智不清,一天中大概只有一个时辰是清醒的。 譬如此时。 宗主夫人并不合苍葭递过来的茶,她现在说话也困难,只是恶狠狠地瞪着她,仿佛是在说你必不得好报一般。 苍葭并不理会,见她不喝茶,叹了声浪费就放下了。又自言自语似的说:“夫人,你猜你那好儿媳现在如何了?” “你什么意思?”因为努力发声,她说话的声音有些奇怪。 苍葭似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纯炉鼎嘛,这么好的资源,只供高阶男修用是不是太浪费了。” “你疯了!” 看着宗主夫人怒不可遏的眼睛,苍葭眼中又再亮起新的星星。 “夫人,你知道吗?已经有很多年没有人用疯子这个词来形容我了。不过我劝夫人还是不要动怒,在这种自身都难保的时候,就不要去管别人的命运了。夫人觉得呢?” 不等宗主夫人再次发怒,苍葭已经站了起来,抚一抚腰间流苏,云淡风轻地走了。 少宗主夫人将欢奴当作给阿杰他们几个奖励的消息不胫而走,沧雪楼前因此日日搭起擂台演武,而每回演武比赛诞生的前三名都一样能得到少宗主夫人的特许,去欢奴院中找欢奴。整个宗门逐渐因此陷入一场颓靡的狂欢。 武功、美酒、美人、炉鼎。欲、血、性喷薄而出,染红了宗门内的仿佛绵延无尽的枫树。 苍葭没有去看玉檀。 在这昼夜不分的闹腾中,这具身体,终于稳定的驾驭住了大进益后所拥有的力量。 这一日,宗门的修士们照旧开台子演武。因为与玉檀同修这个便利对于性别卡的太死,女修们只好再开个台子,男修和男修打,女修和女修打,泾渭分明。为了公平起见,对于赢了的女修们,苍葭一样有奖励。 -- 第180页 这一日,是九月二十五,距季玄他们前去宗主盟会已经过去十五天。这一日,风与阳光都静好,苍葭坐在苍雪楼的席位上感受着周围鼎沸人声,忽闻一阵脚步声,有人在身后唤她少宗主夫人。 他的声音有些急促,带着一些不确定的慌张。苍葭转过头,见是宗门中负责迎来送往的小弟子,摆摆手,示意他出去说话。 那小弟子本来慌张极了,在见着少宗主夫人那张笃定的脸后方好些,只是底色仍然是怕的。 他慌他的,苍葭倒是半点不急,而是慢吞吞地踱步到了个凉亭处,这凉亭挨着一湾湖,此时正有白鹭戏水,鸳鸯交颈等美景,苍葭看了一会,令那小弟子也坐了,方问:“出什么事了吗?” 少宗主夫人可真温柔,那小弟子下意识地想。这样想着,他还生出点害羞来,低头讷言:“回少夫人,药宗宗主带了拜帖过来,如今正在万花厅等着。” 万花厅,合欢宗待客之所,此正是宗主盟会召开之际,药宗宗主不去参加宗主盟会,来合欢宗做什么? 尤其还是挑在这种宗门中高阶修士几乎都去参加宗主盟会的时候,的确很难叫人不多想。 莫欢那一世,这位新任药宗宗主也是在这时候过来拜会的吗?苍葭并未立刻回应那位小弟子,而是在脑海中搜寻一些记忆。 哦。莫欢那一世,死于季玄他们离开宗门的第十日。 那么,这位药宗宗主究竟是敌是友,也只有会会才知道了。 不过她本来就不是合欢宗的少宗主夫人,宿主和自己这宗门更是有仇无恩的,因此她倒是很轻松,施施然与那小弟子道:“知道了,麻烦你去与药宗宗主说一声,我收拾收拾就去见他。” 那弟子见她笃定依旧,心中也又定了几分。 “是。” 第106章 . 陌双 第三次绞杀。 这药宗宗主, 于此时前来,究竟所为何事呢?为试探?为寻仇? 苍葭一时想不透, 回房换了身衣服,随便带了几个婢女,方仪态万千地往万花厅走去。路上,她偶然经过欢奴的院子,听见里头发出不堪的声音,夹杂着女子绝望的嚎哭, 为这越发深重的秋意又多添了一抹霜色。 她那不画自红的眼尾妖异至极,却想,不过多久, 她就能以莫欢的真容示人了。莫欢在被宗主夫人炼成纯炉鼎之后,她那之前有段时间变得像玉檀的五官又再恢复了原初的样子。只可惜她的脸上被刺了字,又被季玄覆上黑纱, 因此就算莫欢恢复了自己的容貌,也一样没人能够认得出她。如今不同了,她脸上的花字因练邪功又至大进益而消失,季玄为她覆上的黑纱也被强行破除, 可谓万事俱备, 只欠东风。 欠东风在前, 这位药宗宗主的到来便显得有几分碍事了。 万花厅中安静至极, 仿佛里头并没有客人等着一般, 一位德高望重的中阶修士正与那药宗宗主寒暄, 只是那药宗宗主似是不太喜欢说话的样子, 那位修士每说个五六句,才能得那位宗主一句。好在那修士是个老油条了,不论心里怎么想, 面上都是始终不变的殷勤。 这时,已有小修见到了苍葭,立刻喊一声少宗主夫人来了。合欢宗宗门之人与那位药宗宗主带来的人皆站起来,唯有那位宗主不动,然而不知为何,他那捏着茶杯的手却微微发着抖,骨节也泛白,仿佛很紧张似的。 苍葭与众人说了句不必客气,话音才落,那药宗宗主捏着茶杯的手陡然镇定下来,眼中忽现一抹冷色。 他本就生的好,尤其眉间一点朱砂,配着他那一身红衣,举手投足之间,妖异与霸道,皆不言而喻。 他脸上含着笑,只是在看见苍葭的那一瞬间,他的笑容便悉数退去,那深沉的眸色让人看不透他的情绪,却能感知到真实的危险。 苍葭也在看他,和他那犹如从天到地在从地到天的心情变幻不同,苍葭由始至终都非常淡定。 她择了个地方就近坐下了,呷一口茶,含着笑挥手令众人都下去,这合欢宗众人自然是唯她马首是瞻的,毕竟他们都只是些中低阶修士,若不是因为高阶修士们都不在,这待客之事本来就轮不到他们,药宗的人却不肯退,还是他们宗主吩咐了句,你们在外面等我,他们这才退下了。 诺大的花厅很快便只剩他们两人。要不是少宗主夫人素来人品可敬,此时都有私相授受之嫌。那药宗宗主见人走了,方看向她,问:“你是谁?我师姐呢?” 苍葭眉间朱砂隐现,她笑着挥一挥手,那人只觉得眼前一阵雾起又散,如今在他眼前的,赫然就是莫欢。 “陌双,好久不见。” 陌双却仍旧皱着眉,他盯着她端详了一会,并不急于下结论,慢吞吞呷了一口茶,微微扬起的眼角令他那一双桃花眼更加赏心悦目。 然后说时迟,那时快,一根极细的金线不知何时竟悬于苍葭颈间,苍葭目一睁,正准备反击,却发现他周身竟被凝成一个气场,而自己对他所施之力,竟反弹到了自己身上。 金线又往她颈子那凑了凑,却又非常谨慎,像是不想轻易伤她似的。 但苍葭此时心思却不在这上,她给了自己一点走神的时间和空间,因为她发现,陌双身上,竟有神迹。 这神迹应当是百年前某个下凡的上神遗落在人间的。上神下凡之初会因法力值不稳而遗落一些神迹,因此一般他们在下凡之初都会先在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里多躲一段时间,免得遗落的神迹照耀到凡人而导致不必要的麻烦。 -- 第181页 不过显然,这位上神就是将神迹照到了凡人身上。被照耀到神迹的凡人,一般都会比普通人更幸运或者某些方面更强,而在这位凡人死后,神迹并不会就此消失,而是会沉睡在他后代的血脉中,偶尔他的后代也还会出现一两个受神迹照耀的人,但随着时间的推移,神迹会逐渐减弱,直至消失不见。 不过,神迹照耀给凡人,就算是无意,也会遭到非常重的惩罚。而神迹与神迹不同,陌双身上这神迹,即使现在非常微弱了,但苍葭也能感受到,这是龙族的神迹,而且看着神迹的微弱程度,这神迹遗落在凡间,估计已……七百年有余了。 七年年前,龙族有神来过人间吗?而且此神所修之术,竟与自己所修之术如出一辙,所以她才会被陌双暂时制服。 一个不确定的答案呼之欲出,苍葭却强行打断了自己的思路。 “我就是你师姐,你忘了吗?你走前还祝我名扬江湖,一展抱负来着。”她复又用一种醇厚的眼神去看他,就像莫欢每次看他时那样。 陌双的眸中闪过一瞬的柔软。但他一面摇头一面走到她跟前,更加仔细地端详她。甚至捏了捏她的手。 “你不是我师姐,但这具身体,是我师姐的。你是谁?你把我师姐怎样了?” 他举止霸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封住苍葭身上穴道,苍葭却反召出那根白绫,将陌双捆了。 但她自己也暂时不能动弹。场面一时僵持不下。 陌双尤是不错眼地看他,苍葭却生出一点好奇心,问陌双:“你怎知我不是你师姐?” 他也到底不是个毛头小子,知道此事非常诡异,虽说此时急欲知道师姐下落,却也恢复了一贯的从容与风度。是的,即使被绑的像个粽子,药宗新任宗主陌双,依旧风度翩翩,气场极盛。尤其那一身红衣,红白相间的,竟煞是好看。 陌双竟笑了。笑容里,冰冷、戏谑、淡漠、怀念,赏心悦目,一应俱全。 “因为她是我师姐。”我心头宝,梦中人。她是我的信念,我的底线。我生命中唯一的光,我残存的全部温柔。 哦,又是个狠人,也是个痴情人。苍葭歪了歪头,令本来都要撩到她脸上的头发滑下了。 “我还是不明白,你是怎么发现我不是你师姐的。”?陌双如今已可直视苍葭,他从来是个冷定人,经的事多,看人也毒。他虽不清楚眼前这人来历,更担忧师姐的下落,却依旧可以有条不紊地问答她:“首先,我师姐看人的动作和你不同,而且她走路一般都是脚掌先落地,但你则是脚尖落地,且你看人的时候都是轻轻先撩一眼,再考虑要不要看第二眼,这不符合我师姐的心性。其次,我师姐喜欢左手端茶,而且她不喝绿茶,只喝红茶。你则是用右手端茶,而且你喝茶时并不会先问这是哪种茶,说明你对茶的种类毫不在乎。再有,我师姐不喜红色这种重色,腰间也不喜缀流苏,而你虽然也不穿重色,但你衣服的花纹,身上的装饰都代表了你是个在审美上极其张扬的人。你刚出现的时候的那张脸应该不是你的真容,但他们却认那张脸为少宗主夫人,可见真正的少宗主夫人另有其人。人人都知合欢宗的少宗主夫人就是莫欢女修,但你们少宗主夫人的脸并非是我师姐的脸。我师姐修行的功法,即使同修之后也很难发生容貌上的改变,除非……” “除非什么?”苍葭挑挑眉,心想,像陌双这种双商在线的痴情人倒不多见。 陌双冷冷一笑:“除非有人用计暂时改变了她的容貌,又做出李代桃僵之策。少宗主夫人不是我师姐,你占着我师姐的身子,我猜你还有我师姐的记忆,但你也不是我师姐。”他一面说,脸带笑颜看向苍葭。苍葭明白这种笑容背后的含义,因为她也常带着这种笑容看别人。 因此苍葭并不着急言语,她心知陌双还有未尽之言。 还是先让他说个痛快吧,苍葭想。 “但我看得出来,你不是个坏人。这位姑娘,我是真的很想知道,我的师姐如今身在何处?” 其实还有句话,是陌双想问,却又不敢问出口的。那就是,我的师姐,还活着吗? 这是苍葭头一回怀疑自己的业务能力。 掉马,竟能掉马。宿主是拿左手喝茶还是右手喝茶这种事也能被记得这么清? 不过她也没来得及感慨太久,因为陌双问完这句,捆在他身上的白绫,竟就被他这么挣开了。好在两人实力本就旗鼓相当,苍葭亦解开陌双封在自己的身上的穴道,伸了伸懒腰,亦看向陌双。 既然掉马,那就干脆明牌来打。苍葭从来都是个活泛人。 “你的师姐没有死,但也不算活着。” 望着陌双陡然赤红的瞳孔,苍葭朝他摆摆手,劝道:“安啦,她会平安回来的。不过呢,这事有点复杂,你真想听?” 陌双不与她废话,直接拔步走到她跟前,将椅子拽到离她最近的地方坐下,虽依旧是惯有风度,但微微发抖的手还是出卖了他。 “你说。” 明明是这样俊俏的少年,却因此时略微嘶哑的嗓音,而多了几分男人才有的性感。 第107章 . 目的 第三次绞杀。 如果这少年在前世时早几日来, 或许莫欢不至于死。不过莫欢若是不死,她也拿不到这笔生意。有时世事便是如此。 -- 第182页 苍葭一向对心有所属的男人没兴趣, 因此并不被他这美态所惑。她方才穴道被封,如今好容易重获自由,先不紧不慢地抻了抻四肢,耗了一番他的耐心,方道:“你师姐与我做了个交易。” 陌双那双桃花样的眼幽暗如深潭,墨色的长发用一根长簪挽着, 与他身上的红衣形成了一个相当鲜明的对比。他是个相当敏锐的人,加上他的成名之路十分的不足为外人道,他绝不会是正人君子, 但与季玄又不相同。 他毕竟修炼邪功,又经过些事。不过片刻震撼,立刻便能收声道:“你不是人?” “但我也不是鬼, 可别想着搞天师道士那一套。”说起来这是苍葭头一回掉马,终于不用扮作旁人的滋味可谓是相当之好,她因此也不端端正正地坐着了,而是靠在椅子上, 腿挂上椅背, 笑的比陌双那身红衣更张扬。 她从来是个飞扬的性子, 从无所惧也从不隐忍。概因之前总要扮作别人, 便把这性子好胜收了收。 唯陌双依旧是紧张的, 倒不是紧张苍葭的身份, 他所在意与害怕的, 唯他师姐的下落罢了。 “我师姐她到底发生了什么?现在的少宗主夫人究竟是谁?你现在在宗门又是什么身份?”那微微泛红的眼瞳便是情到深处的实证。 苍葭喜看深情少年人,像是可以通过这些与她无关的纠葛照见青春。 这种对照令她愉悦。 “你知道玉檀吗?”苍葭的头略向后仰,因此可以垂下眼来看她, 她此时不再笑了,神色带着一丝辽远,以玉檀为开头,向他讲了莫欢的故事。 “莫欢死后,遇见了我。”她话音才落,只见陌双徒手捏碎一个茶杯,但显然这茶杯是他用内力震碎的,他手上竟连一丝伤痕也无。那赤红的双眼此刻带了数不胜数的恨意,额间那一点朱砂愈红愈艳。 “我师姐,要如何才能回来?”陌双话音才落,那根金线又再次悬于苍葭颈间。因为肺腑翻腾,他此时说话都带着喘,苍葭眯眯眼睛,徒手去碰那根金线,手上顿时被撕开一道口子。 痛! 她下意识皱皱眉,但陌双的手更快,他已是双手握住苍葭那双手,眼睛却并不看她。 陌双那点心思,苍葭看得透的很。 她一面享受着他温柔的替自己疗伤,一面不紧不慢地说:“你不用试我,何况你也舍不得伤害你师姐这具身体分毫,所以你也根本试不着我。陌宗主啊,现在这个局面,你真的没什么胜算。” “你!”陌双想要反驳,但想了想,又发现自己也当真无法反驳。深吸一口气,见那双手不流血了,才恋恋不舍放开她。 “这样吧,陌宗主,我们各自拿笔默下你师姐能够回来的条件,如何?你既然担心我说谎,不如自己想想,你师姐在经历了这些时候,究竟又想要些什么呢?” 陌双想了想,颔首应了。苍葭不知从哪找出两套纸笔,两人各执一份,她写的快,写完便在一旁观赏陌双眉头紧锁的样子,心一动,忽想,他身上那神迹如果真的属于临繇…… 她一时有些走神,连陌双已经写完并朝她这过来准备与她比对也无从察觉,直到这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光,才重新聚精会神,将两人的答案一比对,竟真八九不离十。 知道神迹会对所有之人产生怎样的影响吗?它会让所有之人的性情、习惯、思维方式与遗下神迹的那位上神有五成相似。 因此,如果苍葭的推测成立,这位情到深处自然细节控的药宗宗主,能在四年未见莫欢,并且只是在了解到莫欢遭遇后,便能推测出莫欢后来的心态变化与她本质的性格底色默对她八成遗愿,倒并不令人惊奇。 这世上,每个人对爱的表达都是不一样的。有人的爱是惊天动地的张扬,有人的爱是生死相随的悲壮,也有人的爱是始终如一的懂得。但这些,都是爱,即使方式不同,爱就是爱。 但他的方式,怎么说呢,有些眼熟。 知你,懂你,不扰你。 与苍葭那五味杂陈的平淡不同,陌双看到这两张写着九分相似的答案的宣纸,又再红了眼眶。然后他拿起它们,手指轻轻一捻,那两张纸顿时碎成齑粉,风一吹,连灰也不剩。 苍葭依旧是很舒服也很张扬地坐在椅子上,再看时,却觉得他的神态又不一样了。怎么说呢,更像一个宗主了。 他也坐下来,开一把折扇,秋日玩扇子,风骚。 苍葭歪着头看他,一心只等下文。 忽然一阵火势起来,烧了扇子,又自灭了。 “你叫什么?” “啊?你就叫我莫欢吧。” “不行。” 苍葭优雅地翻个白眼,叹这也是个痴情人,一手支着额头,凝神想了想。 “临渊。” “临渊姑娘。”陌双这才看了她一眼,似乎十分满意。 “陌宗主现在有什么打算?”说起来,她与陌双都希望莫欢能尽早归来,既然利益一致,便有合作的可能。 陌双那双如墨的瞳孔辽远极了,他含着几分难言的痛楚,淡淡道:“因为师姐的缘故,我此来合欢宗,本来还是想留几个活口的,但既然师姐已决意和他们恩断义绝,那我也不必留情面了。” ”陌宗主话里有话。”桌子上还有之前婢女们端上来的果盘,苍葭一向嗜酸,先捡了一个芒果制成的果脯放到嘴里,顿时觉得口舌生津,因此又觉放松了些。 -- 第183页 陌双却不声不响给她倒了杯茶:“临渊姑娘,你总是占着我师姐的身子,还请你爱惜些。” 苍葭享受着陌双的侍奉,不自觉弯了眼。 “你放心,我对我的每个宿主都不赖。虽然我这不存在回头的买卖,但谁叫我是个讲究人呢。” 陌双依旧一副将信将疑的样子,但他也没在口舌上与她多纠缠,而是反问:“我师姐回来之后,她会有你占据她身体的这段记忆吗?” 那种十分熟悉的感觉再次袭上来,苍葭不由又望了他一眼。陌双丝毫不在意她的打量,反而是扬眉看她,此子气场之盛,令苍葭深觉赏心悦目。 “会,毕竟这是她的人生。” “那我便与你说说吧。”陌双闻言明显松了口气,本来挺直的脊背亦有些微的放松。他重新调整了一个坐姿,将身子斜靠在椅背上,重回一种恣意的飞扬,他此时这样子,一时竟与苍葭有几分像。 “你也有我师姐的记忆,对吧,所以你知道我。”在讲故事前,陌双依旧礼貌性地对一些事做了确认。 苍葭点点头,示意他继续。 陌双微一颔首,眼神又恢复了一些淡漠。 “我离开宗门之后没多久,就有药宗的人找上我,他们告诉我,我的生母并非是普通的奴,她本是药宗圣女,在一次外出时被合欢宗宗主季晏安骗/奸,后来又被季晏安的夫人于锦乐抹去了从前的记忆,误以为自己是合欢宗一名普通的奴,直至死前才忆起自己的真实身份。她死前曾试图用自己宗门秘法传讯于宗门,只可惜她的内息早被合欢宗那些男修吸取殆尽,那讯息,直至多年之后才传至药宗。”苍葭知道陌双并非轻易动情之人,但此等惨事,依旧值得他一滴不落的眼泪。 “所以陌宗主是来寻仇的?” 陌双看向苍葭,极是张扬地笑了一下。 “来时,想着总有师姐的面子,不看僧面看佛面,总要留季玄这一条活口。如今看来倒是不必了。” 苍葭倒是很欣赏这个少年。除了一些令苍葭十分有亲切感的细腻与温和之外,这个少年身上还有一些更张扬硬气的东西,这是属于他自己的东西。 “还有个问题。你是怎么做上宗主之位的呢?” “临渊姑娘,你知道什么是圣女吗?我药宗宗主之女,若生来天赋异禀,便是天定的继任之人。我的母亲不在了,但我是她的后人,因此,我是第一顺位继承人。我们药宗,名门正派,绝不是那等看似花团锦簇,内里肮脏不堪的宗门可比。我的师傅,也就是前宗主大人是我母亲的师弟,我回宗门后亲授我武功,前些日子他言我的功夫已在他之上,又身负母仇,而他生来本就不喜这些打打杀杀之事,之前若不是因为母亲忽然失踪,他本就该做一辈子的闲云野鹤,因此便将这宗主之位禅让了。自然了,我身上功夫还有一半是来自合欢宗的,所以我这次来,也是希望师姐能成为我药宗分舵的舵主。” “哦,灭了合欢宗给你母亲报仇,然后让你师姐做你分舵舵主,这分舵就建在此地,对吧?” “临渊姑娘闻一知十,教人佩服。” “哪里哪里。”苍葭笑着打个哈哈,然后目光一凝。 “陌宗主,最后一个问题,你的父亲,是谁?” 陌双听了,本来张扬的笑容凝在脸上,良久,方淡淡吐出三个字:“季晏安。” “陌宗主也不准备放过他吧?” “自然。” 风微动,此时回头看窗外,方知已是傍晚了。 第108章 . 计划 第三次绞杀。 药宗宗主忽然来访, 令宗门上下都有不小震动。不过这药宗宗主人生的斯文有礼,带来的人也都是一脉的温文尔雅, 宗门中有几个女修见了,都不免红了脸,心中攀起几丝女儿家的羞意。苍葭见天色不早,便与陌双道:“今晚我设宴,代宗门尽地主之谊。” 陌双亦看向那夕阳的余晖,他现在的心情并不会太好, 但他一向是个非常冷静的人,看了会那虚无缥缈的日光,条理清晰地回头问苍葭:“姑娘准备什么时候动手?” 苍葭手支着下颌, 一脸的百无聊赖。 “不急。” 陌双的眉心几乎不受控制一跳,他本来已经站起来往前走了两步,此刻竟折返回来, 手按住苍葭的手,因他是站着的,如今只好低头迫视她,苍葭将头往后一仰, 微微扬起脸。 “陌宗主是想怎么寻仇呢?” “都杀了不就行了。”他倒是干脆。 “啧, 杀了可不行。” “那姑娘原本的计划是什么?”陌双原也不算什么大圣人, 更不是那种快意江湖的侠客, 对她的打算也猜出了七八分。 外头的夕阳又往下斜了几分, 见苍葭不语, 陌双干脆又道:“临渊姑娘, 时候不早,若你有什么打算,何不一口气说个清楚分明。我们有同样的目的, 我想为我生母报仇之心、为我师姐泄恨之意,只会比你多而不会比你少。手段不手段的我不在乎,我只要结果是你也是我要的,就可以了。” 但这是个干脆的少年,怪道年纪轻轻就能执掌宗门呢。 “陌宗主,如果有一样宝物,江湖上人人都想要拥有,但这个宝物,却只在合欢宗,你说,会发生什么呢?” 莫双的手指捻过金线,像是习惯性安抚他的武器似的。“名门正派是不屑于夺人宝物的,不过那些二流门派或是正邪不明的门派就不一定了。”说罢,抬眸用那双大大的桃花眼瞧着她。“姑娘所说的那个宝物是什么呢?” -- 第184页 “炉鼎。”苍葭淡淡吐出两个字,如吐雾一般。 陌双不由一凛,但很快又笑开了,他亦知合欢宗功法,甚至他年纪轻轻就能修至大进益,受合欢宗功法之馈良多。 “临渊姑娘,其实你想造的不是炉鼎,是炼器吧。”苍葭听罢,手微动,那白绫竟又出现了,像是想要表达快乐一般。它绕着陌双的身子转了好几圈。 “我与陌宗主可真是有默契,但外人并不知道那是炼器啊,连合欢宗人最开始都不会觉得,他们只会觉得,那是炉鼎。” 她笑了笑,又说:“陌宗主觉得我这主意怎么样?” “甚好。” “那就请陌宗主到时候在合欢宗被那些二流门派占领之后联合名门正派攻上来,诛邪祟,正风气。”苍葭干脆连任务都给他派好了。 这两人从前虽没见过,却难得有一种知己般的默契,她这手段和处理方式都令陌双深觉舒服。这也是很谦虚的少年,闻言抚掌,道:“不错,临渊姑娘,我得承认你比我更狠些。” “没事,有朝一日你也会修到我这种道行的。”苍葭谦也不谦,一一笑纳。 “不过。”他不知从哪又变了盏折扇出来,微风一起,令他那乌发轻轻翻飞。少年鼻梁高挺,肤色如雪一般的白,苍葭却在此时忽然升起一种异样的感觉。 她的反应很快,几乎是立刻拍案而起,手刚要碰上陌双的头发,却见眼前一阵白烟,定睛再一看,眼前这人却不见了。 苍葭一向明敏,学艺又精,立刻回头对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的陌双道:“陌宗主竟已修成□□之法。当真天赋异禀。” “我师姐和临渊姑娘你也都是天赋异禀之人。” 苍葭收了这句赞,依旧面不改色问道:“你的真身在哪?宗主盟会?” “我昨日已见了季玄。” “哦,所以你对这次宗主盟会势在必得了。”陌双一笑,显然并不准备回答这个根本不算问题的问题。 “所以我就算是在此刻灭了合欢宗又如何?临渊姑娘,我有不在场证明。不过我现在也觉得就单让他们死太便宜他们了。所以我决定和你合作,不过我得一直留在这,到我的真身攻上合欢宗那一天为止。” 不等苍葭回答他,他竟笑吟吟地请苍葭回去坐下了,然后用一种非常温和的样子与她道:“多个帮手没什么不好。” 这个少年深不可测的功夫令苍葭惊艳,对于这样的少年人,苍葭倒不介意与他多周旋。 “陌宗主,你我就别打什么哑谜了,你是不放心你师姐这具肉身吧。” 陌双也不过一笑。 “瞒不过姑娘。”倒是应的自然。 是的,多个帮手没什么不好。大家既然利益一致,合作起来倒是非常顺畅。 不过此时的确已经十分的晚了,苍葭想了想,也学了学陌双的慢条斯理,与他道:“陌宗主此来,本来是想用什么名义的?”总不能是大剌剌的说自己要来寻仇吧? 陌双从桌案上拿了个苹果,他的心情一时不能平复,但和魏知年随时随地都能上阎罗手段不同,陌双始终十分自持。 他将苹果往空中一抛,一道金光一闪,苹果被削成两半,递苍葭一半,自己留一半。 苍葭:“……” 陌双咬了口苹果,方施施然道:“认父啊。季晏安是我父,这事,他总不能不认吧?” 真有趣,这张扬又轻蔑的架势,像我。苍葭想。 “他要是不认呢?” “要的就是他不认,他不认,就是不买我药宗的面子,他既不买我药宗的面子,那我也就不必卖他面子。师姐,你说是不是?” 苍葭翻了个白眼,并不回答他。因为她知道,陌双不是在跟她说话,他是在把这话说给莫欢听。他是在要自己把和他的相处留在记忆里,留给日后回魂的莫欢。 真是一片痴心惹人怜。 苍葭摆摆手。 “行了,我知道陌宗主的意思了,药宗的人既然来了,我们合欢宗没有不招待的道理,陌宗主你稍候片刻,我这就令人准备晚宴。” 陌双似乎也发现这位临渊姑娘和自己性子有些像,虽说不清具体哪里像,但总之是有些默契的。 “我多嘴问一句,于锦乐呢?” 合欢宗宗主夫人,闺名于锦乐。虽然这位宗主夫人也不是个什么好人,但他就这么直呼长者名讳,也实在是——挺放肆的。 “金针入脑,神智不清。” “今天还是让她清醒些吧。”陌双听了,眉毛也不曾动一下。 苍葭知他话中未尽之意,想也不想,应了句行。可真是配合默契,她想。因此有不免多看了陌双一眼,却撩起她一些更遥远的记忆。 苍葭离去后,陌双独坐厅中,那一直温文的面容终于委顿下来,他的脸上浮现出那仿佛一碰即碎的哀戚,那是一种只需一眼就让人不忍细读的痛楚,大滴大滴的眼泪绽放在地上,转眼又被他释放出的内息蒸腾不见。 苍葭化成少宗主夫人的样子后,便往宗主夫人的院中走去。宗主夫人正睡着,不知她梦见了什么,眉目都紧锁,看起来很愁苦的样子。苍葭从她脑后取出金针,又用内息替她稍作疗愈,宗主夫人在梦中似有所感,缓缓睁开眼来,只是一见苍葭,便凝了眉,伸手要起势,却反手被苍葭一别,硬生生被折出一个夸张的弧度,只听她吃痛一声,苍葭这才松手。 -- 第185页 “夫人,来客人了。” 宗主夫人并不理她,目光依旧冷冰冰。苍葭倒是有耐心,在她床头坐下来,伸手想去抚她的头发,却被她躲开了。 “夫人,药宗宗主来了,你可知道这药宗宗主,是谁?” 宗主夫人终于在这信息里听出了些不寻常的味道,心不甘情不愿问了句是谁。 “宗主夫人可还记得药宗圣女?哦,听说也是个被你们夫妻坑害的可怜人,她的儿子呀,找上了门,说来也巧,这位宗主,也是您丈夫的血脉。今日他过来,就是想要认父呢。” 那话音落下来的时候含着十分嘲讽,宗主夫人似乎也对陌双之母记忆深刻,她脸上腾的烧起一片妖异红色,呸的一声,道:“那贱人也配!” 只是不知道是在骂陌双,还是骂陌双的生母了。 苍葭毕竟也曾在深宫打滚,对这些女人们的心思倒是拿捏的透透的,听话听音,立刻便明白些什么,在她耳边淡淡道:“看来宗主曾对人家动过真感情呀。” 宗主夫人像是被唤起什么屈辱的记忆,手指泛青,发着抖,却还不等她回答,就又听苍葭道:“夫人,合欢宗和药宗一向没什么恩怨,又都是大派,人家宗主亲自前来,夫人不出面相见,恐怕于合欢宗的大大的风评不利。” 于锦欢未必不知道苍葭不安好心,但她做了多年宗主夫人,自然明白苍葭说的是实情,今药宗宗主亲来,不论其目的如何,她于情于理都是应前去相见。尤其是宗主盟会的当口,她深知丈夫与儿子对这次盟主之位志在必得,因此越是在这当口,江湖上越是不能出半点对宗门不利的风评。 虽说这江湖以武为尊,但为上者也总得以德服人。 因此,宗主夫人深望苍葭一眼,敲打她道:“我猜你也不想让人知道你并非玉檀,既如此,你也暂老实些。” 苍葭也不知道这于锦欢是哪来的迷之自信,不过她一向不爱在口舌上于人正胜负,因此笑应了,又说:“我在外头等夫人。” 说完,一阵风似的便出去了。 第109章 . 师姐 第三次绞杀。 待宗主夫人收拾停当, 天空已挂起一弯明月。宗主夫人找了几个宗门中也算德高望重的中阶男女修相陪,同往万花厅去了。 陌双已在此处等着, 他的模样生的好,合欢宗又是一向不太注重男女大妨的,此时已有几个女修凑上去跟他说话,其中一个女修约莫和莫欢同龄,总看他觉得眼熟,却又想不起来是谁。 不过, 她们不认识陌双,总有人认识陌双。这与宗主夫人及少宗主夫人同来的一位男修一进这万花厅的门就认出了陌双,你你你的指了好一阵, 指到陪陌双来的几个药宗的修士渐生不耐,凝眉喝道:“贵宗门好大的气派。” 宗主夫人暗示那位认出陌双身份的男修收声,苍葭便是此时搭上宗主夫人的手。 “夫人上座。” 陌双听了, 亦站起来道:“于夫人,多年不见,夫人一如往昔。” 宗主夫人厌屋及乌,对陌双并没什么好脸色, 概因他的身份不得不隐忍罢了。极是冷淡地嗯了一声, 待坐定了, 才问:“不知道宗主如何称呼?” “江陌双, 说起来, 陌双这个名字, 还是贵派的少宗主夫人给我起的, 是吗?师姐。” 他举止投足都含着令人不敢忽视的一派之主的威严,宗主夫人却眼皮一跳,心跳亦不可遏制地漏了几拍。 然后他含笑与宗主夫人道:“夫人贵人多忘事, 或许不记得我了,但我记得夫人,也记得宗主。” 四周顿时响起嘈杂的耳语,宗主夫人此刻的脸上如沁寒霜,冷冷道:“原来是江宗主。江宗主当初因偷练我派邪功被赶出宗门,怎的如今竟成了药宗的宗主?而且,江宗主竟已修习过我派邪功,修了我派功法又去做别派宗主,这事,恐是不妥吧?” 这位宗主夫人惯来喜欢给人戴高帽子的,常爱用舆论和道义压人,她这手段其实也是有效的,但苍葭还是觉得她天真,或许有的人身处高位久了就是会变得天真吧。 她与陌双对个眼色,陌双心领神会,他喝一声,手一扬,室内顿时金光四起,此刻在厅中的合欢宗众修士皆站起来,眼见着厅中的大门被悉数关上,只闻铮的一声,那是利刃出鞘的声响。 “保护宗主夫人,保护少夫人!”此时能站在厅中的修士,不论男女,虽只是中阶之流,但也算宗门的中流砥柱,因此为人极是忠心,反应亦快,立刻将宗主夫人与苍葭围起来,形成一个看似安全的保护圈。 陌双冷冷一笑,甚至不用他动手,他此次前来,带的人虽然不多,却都是一等一的好手。药宗之人鲜少与人硬拼拳脚,尤其是在吞并唐门之后,因此霎那间只见片片银针入雨,那些针像是长了眼睛似的,几乎个个都往人眼里戳,只听几声凄厉惨叫,厅内合欢宗的人除了宗主夫人与苍葭皆倒下了,陌双这才站起来,他指尖一凝,祭出一个咒,空气中顿时血气弥漫,那些本来已经倒在地上的人又再次□□起来,只见他们的身上莫名被撕开许多的小口子,血浸透他们的长衫,这些人最终痛至昏厥,□□声逐渐消散下去,陌双看着嘴唇泛白的于锦欢,看见手持长刃妄图与他一决死战的于锦欢,却见她尚未执剑而来,就被苍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封住了穴道。 -- 第186页 药宗之人并不知道合欢宗少宗主夫人和陌双的关系,不免面面相觑,但他们素来对陌双信服,并不在陌双未做其他吩咐之前轻举妄动。 反倒是宗主夫人大惊,大声骂了一句你这吃里扒外的贱人,却偏偏动弹不得,心中的恨不免又深了几分。 “夫人,你莫不是觉得,我会放过你?”任谁被人骂心情都不会好,尤其面对的还是这种死到临头尤不知悔改的人。苍葭的语气冷冰冰的,加上莫欢本身的音色就偏低,听起来便更凝重了。 “陌宗主,哦不对,江宗主,不如叫你的人退下吧。明天我亲送你们药宗的人出门,也当是尽我合欢宗的地主之谊了。” “也好,瀛然。”陌双颔首应了,回头唤了身边人一声。不多时,药宗的人便离去了,除了陌双。他亲自请苍葭坐下,然后金线一绞,收拾了余下残局。 如今这万花厅里,满打满算,竟只剩三个活口。一直动弹不得的宗主夫人乍见此情此景,只觉魂悸魄动,终是被冷汗浸了满身。 苍葭却笑得像个无忧少女,仿佛这尸山如海满目疮痍,皆与她无关。 也的确与她无关,既不是她动的手,也不是她的谁谁谁。屋子里血腥气不散,她因这味道觉得厌烦,令她想起冥界那用不会晴的天空。这令她的脸上升起一丝不耐烦。 陌双与苍葭互望一眼,对彼此的打算都心知肚明,不过陌双还是由着苍葭先开口,毕竟在这不多的接触里,陌双已知眼前这个女人似乎比自己更狠更绝,也好,非是这样的人出手,不能抹平师姐的怨恨。 想起师姐,陌双的心又一恸,心一恸,眼角眉梢就都是恨,他因此带着恨意又多看了早已面色煞白的宗主夫人一眼,一根银针如刀,直挺挺地从她耳垂穿过,喷出一捧血来。 苍葭只当没看见,反而上前替宗主夫人解了穴道,将她往怀里一带,白绫一缠,直接抛到了地上去。 “夫人,你悔了吗?” 不顾她摔在地上的那声闷哼,苍葭俯身在她耳畔轻声问。在这群死人之中,她扭动的身躯显得十分诡异。 “悔什么?有什么可悔?不论是她娘还是你,你们都曾是我手下败将,就算如今我落到你们手里又如何?我的玄儿自会为我报仇。” 苍葭不过勾勾唇角。 “同夫人说一件事,季玄啊,在出发之前被我拿了内息,不过他应该还没察觉吧,不过没关系,他马上就会发现自己的内息空了,现在有的,都是假的。” 然后就当没看见宗主夫人那双几欲喷火的眼睛一般,对陌双道:“江宗主,来吧。” 陌双凝眉,她占着他师姐的躯壳,她抬头朝他笑时,低头与人说话时,平视着他叫她江宗主时,用的都是师姐的脸与师姐的声音,一种巨大的想念和莫大的酸楚同时朝陌双袭来,这令他不由自主走近苍葭,握住了她的手。 “别说话。” 苍葭:“……” 他十分贪婪的感受着这手心的温暖,好容易抚平他那躁动的内心,才将注意力分给被困在地上不得自由的宗主夫人。 反正只要是师姐不在,他倒是很敢做自己的。因此蹲下来,召来金线在她脸上划了几道,用一种十分平常地语气问她:“夫人说的是,她们都曾是夫人手下败将,但没关系啊,夫人即将成为我手下败将。夫人改造人是一绝,对吧,但夫人不会不知道,这世上,多得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他与她对视,带着一种势在必得的恶意与凛冽的恨意。她刚见识过陌双的手段,又想起他曾因修邪功之故被赶出合欢宗,宗主夫人终于慌乱起来。 苍葭为人不如陌双含蓄,似乎觉得这样仍是不够痛快的,带着十分的耐心在一旁补道:“哦,他可能说的不明白,他是说他要把你做炼器。夫人曾经多风光呀,将圣女变成奴,将我变成纯炉鼎,夫人好手段也修的好功法。夫人熟知合欢宗典籍,想来也知道炼器是什么吧?” 她每句话说的都珍而重之,听起来却叫人觉得非常恐怖。 宗主夫人——于锦欢怎么会不知道炼器呢。最恨的时候,她恨不得把那些所有与他的丈夫有染的女人,不论是主动的,还是被动的,都做成炼器。她没这么做,无非是为着合欢宗的未来罢了。当然了,其间还有一部分原因源于她没有这个把握。 炼器、炼器。 这几个字在她脑海中来回转动,令她的牙齿都不由自主的开始咯咯打颤起来。苍葭抬眸看向陌双,带着天然的,无法掩盖的风情万种。 陌双见她如此,本来心中隐含的莫名的郁躁竟消了,反而是笑了下,与她道:“师姐现在和以前可一点都不像,让我少了许多负担。”一点作恶的负担都没有。 “可师姐的记忆一直是师姐的记忆。”苍葭也愿意和他玩笑几句,尤其那几声师姐,也让她忆起一些压在心底的,以为永不会再想起的少年时光。 因此她的容色也温柔起来,像是与他说又像是与旁人说:“但没关系是,师姐会体谅你的。”也会原谅你的。 陌双有着不让苍葭的明敏,亦猜到她或许也与自己一般,触景生情,忆起心中念着的那个人,他将本来已经有点挡眼睛的头发往后带了带,重又恢复之前的镇定自若。 “来帮忙。” -- 第187页 “行啊。” 却是不动,等着陌双过来。 陌双从不在这上头和人相争,大部分时候,他是个随和人。随和且霸道,妖异却笃定。 或许是知道即将等待着自己的是什么,宗主夫人望着那张云淡风轻的脸,眼中是如死的绝望。 “你们不如杀了我!” “那太便宜你了,你说是不是,师弟。” “师姐说的是。” 她叫的师弟不是他,他念的师姐也不是她,他们各自沉浸在各自的回忆里,在这血腥满溢的厅中,却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和谐。 第110章 . 吉言 第三次绞杀。 苍葭与陌双默契的对视一眼, 只见陌双指尖金线一捻,那象征着合欢宗的海棠花标志翩翩坠下, 在宗主夫人不可抑制的惨叫中,苍葭只见她的衣服被那金线片片撕开,不过片刻便齐齐碎成齑粉。 苍葭活了千年,看惯生死离别,见此情此景亦分毫触动的。但陌双不过二十多岁,却也能像她一般从容, 看活人如看尸体,望着宗主夫人那满脸的泪与因身无片羽的羞恨,他的目光, 不淫、不恨、不喜,平淡的直叫人脚底生寒。 “夫人,我没有那种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好心, 我要的,是你如何对我母亲、对我师姐,我就要你千百倍还之。”他说着,金线又一捻, 苍葭和他配合的好, 将那些横陈的尸体尽数爆了, 大厅中顿时血肉手脚齐飞, 血腥气又熏了一屋。他们人虽死了, 功法却还未彻底散去, 又掺着尸气与血气, 这种巨大的能量场令人不舒服极了。但陌双和苍葭两个,一个是修邪功的,一个是人鬼神三界全经过的, 一个习以为常,一个见多识广,因而竟半点不觉不适。 反观宗主夫人于锦欢,不论她心性是否阴毒,但总归是在一个正常环境下长大的人,加上修的也是合欢宗正统功法,何时曾见过此等可与地狱比诡谲的场景。此时即使穴道被封也下意识恶心到想要呕吐,苍葭却又令白绫把她捆的更紧了些,之后与陌双手掌相交,口中吟咏不绝,只为共同炼化这些尸体。 浓浓的尸气几乎熏的人睁不开眼睛,没人会在乎宗主夫人此时的绝望,因为就在她即将被尸气熏过去的当口,这些已经成为尸块的尸体彻底化成血水,然后在一股强大气场的影响下凝成了一粒丹。 赤红如血,仿似朱砂。 宗主夫人曾在合欢宗古籍上见过这东西,它甚至有个十分好听的名字——赤丹。 只是宗主夫人万没料到,眼前这个人,年轻若此,竟能炼成赤丹。那可是致邪之物,却也是无数人魂牵梦萦,趋之若鹜的宝物。 苍葭看着她那双瞪到老大的眼睛,又看向她那已无寸缕的身,轻轻道:“夫人放心,我对女人一向对男人温柔。我向你保证,你的儿子和丈夫会痛过你百倍。我会让你此生钟爱过的男人和你一直引以为傲的血脉享尽这世间绝望、屈辱、痛悔和憎恨,最终,无助的死去。” 她说着,强行掰开宗主夫人的口令她将一粒赤丹吞下,之后又把她甩给了陌双。陌双碰也不碰此时已经在赤丹影响下失了大半神智的女人,他极盛的内息让他可以如提线木偶一般操纵着宗主夫人,然后只见他隔空在她身上的几个大穴上点了点,一股极刚猛的内力令在一边旁观的苍葭都有所感受,她发丝飞扬,只听一声长啸,等苍葭回头再去看宗主夫人时,见到的,是一个只有眼白而无眼瞳,所有纹路褪尽,仿佛只有十八岁的女子,一个炼器。 苍葭满意极了,用手去摸了摸她的脸,刚想要吩咐,就见那金线飞来,将她的手挡在了宗主夫人的脸前。 “咦,你竟没让我成为她的主人?” 陌双坐在太师椅上,不知从哪找了身衣服吩咐宗主夫人穿上了。 “我不想师姐手上沾太多血。” 苍葭眉心一跳。 “我不想你手上沾太多血。” 记忆与如今重叠,苍葭眨了眨眼,手摸一摸眼皮,却说:“陌双,你要明白,沾血是泯灭恨意最好的方式。” “那我就替她沾。”他一面说,一面将一根红线系在苍葭手上。 “我是她的主人,她日嗜人后的那些内息都会归我,待我把那些内息条理分明,会分给你。师姐的身体是经不起如此多的内息骤然涌入的。但她听令于你,这红线就是信号。” 苍葭摊摊手。 “行,听你的。” 翌日,合欢宗人亲见少宗主夫人送药宗众人下山,而药宗宗主是合欢宗宗主私生子的消息也不胫而走,宗主夫人因此病情愈重,宗门一时议论纷纷。 陌双曾为合欢宗里一名地位低微的洒扫,如今易了容潜伏在宗门中,依旧做个洒扫。而那场花厅中死亡的男女修,皆被苍葭以派外出任务而搪塞了过去。 日子过得有条不紊,眼见着离季玄他们回来的日子近了,苍葭便捡了个不忙的日子去看望玉檀。此正是千林落木之时,有风自南,她不紧不慢,仿似闲庭信步,慢慢转了个弯至如今玉檀居住的院落中。在踏入这小院的那一刹,只觉身后一阵劲风起来,苍葭下意识往左一折,又转过身去,见是竟以真容示人的陌双,本来微锁的眉才漾开,随手撩了撩头发,带起一丝花香。 “江宗主怎么来了?” 陌双微微往后退一步。 “来见玉檀。” -- 第188页 “来吓她吧。”她懒懒地睨他一眼,却见陌双右手往前一推,做了个请的手势,苍葭却干脆搭上他的手。 约是半个时辰前,这儿刚离去了两个男修,玉檀自己梳洗了一番,此时正对着镜子枯坐,心中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一会觉得恨,一会又觉得凄凉,一会又升起无限激荡,想象着自己功法修成后将莫欢那贱人千刀万剐的场景,脸上都绽出癫狂的笑来。 门是在此时被推开的。 那阳光太刺眼了,瞬间便照亮了她身上的伤痕与眸中的委顿,这些噩梦般的日子令她迅速的枯萎,而阳光下的那个两个人,却都含着笑,这俩人一人着红衣一人着白衣,仿佛非常紧密地靠在一起,仿佛一对璧人。 玉檀的眼泪不由自主便流了下来。苍葭先陌双一步走了进去,陌双随即关上了门,他那双眸子不错眼地看着玉檀,或是说,被苍葭用障眼法变换成欢奴的玉檀。 他问苍葭:“她们就是这么对师姐的吗?” “是啊。”她的声音轻极了,但若是细听,又似乎能从她的言语中听到沉重的滋味。 玉檀见到陌双的第一眼,只是觉得他很眼熟。但当他那声师姐出口,玉檀便立刻回想起了他的身份。只是还不等玉檀对此做出什么反应,就见一缕金光飞过,令她从头到脚都不由自主生出不同程度的疼痛来,然后很快,她发现血渗了她满身。 “陌双,你是陌双。” 她的声音因恐惧而显得疯狂,手刚想要凝一个起势,就被苍葭腕子一掰制止了。即使因修邪功进益颇大,她这具身体的资质仍旧不足以撑起她的野心。 “我当初就说你跟莫欢不简单!季玄偏不信。” “呦,我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怎么你竟知道?不过玉檀,季玄信不信又有什么要紧,他喜欢的又不是我,他喜欢的是你啊。你说,如果让季玄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会怎么样?” “你什么意思?” “就是刚刚跟你说的那个意思啊。” 苍葭笑着,忽然手边凝出个极重的气场来,然后就在玉檀还未痛呼之前,将她拍晕了。 陌双:“……” 苍葭:“江宗主不会以为我是来折辱她的吧?” “临渊姑娘,你从进了这个院子开始,那耀武扬威的样子都很难让人不以为你是要来折辱她的。” 苍葭笑着摆摆手。 “看来江宗主还是不太了解我的为人,我这个人对在言语上羞辱人这种事真没什么兴趣。我来啊,是要送她一样东西。” 她说着,将一股内力灌入玉檀体内,只见她的眼睛被那股十分诡异的内力催开,唯那无神的双目象征着她的意识其实仍在沉睡之中。 一番操作之后,苍葭看着双目紧闭的玉檀,这才满意的搓了搓手。 “临渊姑娘。”离去之前,陌双忽然开口。 苍葭回头看了他一眼。 那双桃花眼仿佛时刻都在笑,只是那漆黑的眼瞳又仿佛含着无尽深寒。 “没什么,我只是很佩服你的脑子和你的实力。” “这个呀,我从小就是在别人佩服的目光里长大的,习惯了习惯了。”苍葭半点也不谦虚,嘴角牵出个笑。 陌双今日换了身白衣,更显苍葭的那身红衣艳如血,尤其是眼角那一点泪痣,盈盈欲滴,自有其媚。陌双是这里唯一一个不受她障眼法干扰的人,而眼角这滴泪痣,也明显不属于莫欢。 他不紧不慢地又重新给自己贴上了一张面皮,微微佝偻身子,以一个普通佣人的身份跟在苍葭左右。,低声问她:“你在她身上种蛊,是打算等季玄回来的时候用么?” 苍葭却不先回答他,而是反问:“宗主盟会那边怎么样了?” “哦,我赢了。” 苍葭听了,虽然不觉得意外,却还是深望了他一眼。他明明易容成了一个面目十分平庸的样子,只是眉目里仍有叫人不可忽视的光耀,苍葭却也不过瞧了一瞧,笑着说了一声恭喜。 “可惜不是师姐与我说恭喜。”他的目光又再辽远起来。 苍葭并没立刻回应他的话,而是在两人并肩走了一会后,才道:“如果你有什么心愿,如果你对这个心愿矢志不渝,总有一天是会实现的。” 陌双一怔,过了片刻方展颜道:“那我就借你吉言了。” 第111章 . 炉鼎 第四次绞杀。 季玄等一行人于一个秋日下霜的日子抵达合欢宗。宗门内的一切依旧有条不紊地运作着, 比起高阶修士们一脸的愁云惨雾,这些留在宗门的中低阶修士与学徒们都还经历着岁月无比静好的当下。 苍葭与陌双商量将小满的父亲与未婚夫扣在了药宗, 小满回来时未见父兄,一时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 季玄的形容,不太好。 他在与人比试时莫名被自己内力反噬,如今内息紊乱,隐有走火入魔之势。少宗主走火入魔内息紊乱的消息传的极快,加上宗主盟会竟被一直低调的药宗得了头筹, 合欢宗上下更隐有蠢蠢欲动之意。 季玄回来时自然先去看了妻子,苍葭身着淡蓝色长衫,腰间缀一双鸳鸯佩, 看着季玄那张隐现苍白的脸,握住他的手便泪水涟涟。 季玄心情也不是很好,亦抚摸着苍葭的头发叹了口气。 “玉檀, 为夫让你失望了。”他说的动情,却半点不能叫苍葭动容。苍葭听了只是笑,握住他的手与望着他的眼神仿佛都浸着无穷温柔。 -- 第189页 “夫君尽力了,为了我, 为了我们, 我知道夫君是真的尽力了。夫君如今内息不稳, 不如去欢奴院中, 欢奴体质特殊, 说不定能为夫君调养好内息。” 妻子从前是不喜欢奴的, 因此他从前虽偶尔也去欢奴院中, 但夫妻俩都一直对这个话题讳莫如深。怎的如今竟主动提起此事? 季玄倒是不疑有他,只觉得妻子是真心关心自己,那本来万分颓然的心中又浸上一层微薄的暖意。他因此又呢喃般了喊了声玉檀, 苍葭被他拥在怀中,感受着他如拍个襁褓婴儿一般轻拍她的后背,她在他的胸前露出一个甜美的笑容。 季玄与妻子又说了一阵话,便往欢奴院中去了。 因宗主他们的归来,之前曾来欢奴院中的中低阶男修便不敢再来了。其实早在两天前,少宗主夫人就下了令不许他们再去找欢奴,不过这些日子的荒唐,他们也赚了就是。 玉檀觉得自己是真的一天都不能再忍受这样的日子,刚好自从苍葭来过之后,她觉得自己的内息竟莫名纯粹不少,这些日子和那些中低阶男修厮混,也暗中汲取了不少他们的功法,兼之她近来几乎不分昼夜的修炼,功夫竟至大进益。 玉檀知道自己本身的资质,心下不免存疑,但这种大进益带来的快感很快战胜了她的理智,想着自己不日便能破除苍葭设下的障眼法,再将她重新打回原形,让她万劫不复。 她正这样想着,盘腿运行了一个小周天。她的五感也比从前明敏,从季玄踏入院中之时就已经感受到了他的脚步声。玉檀与季玄夫妻多年,靠着脚步的韵律就判断出来人是季玄,她心中一时五味杂陈,悲喜交加。 她站起来迎季玄,如从前季玄每回回到他们夫妻居住的小院中时一样。可惜这只是她单人的观感,季玄并不知她真实身份,因此只是冷漠地推开门,又冷冰冰地走进来。 “把衣服脱了。”连声音都是冷的。 玉檀亦知现在不是和季玄相认的时机,因此强行按捺下心中的委屈和屈辱感。如提线木偶一般麻木地褪去自己的衣裙。 季玄从来都是这样对待的欢奴的,即使他知道欢奴就是莫欢,可是欢奴这个存在,本来就是他最可鄙的、最不能为人道的一面的实证,因此他对欢奴一向都是横眉冷对,且恨且鄙的。 而玉檀虽知己玄是把她当成欢奴才这么对她,但止不住地难过还是让她的眼泪流了满脸。 季玄因为内息之事心情不佳,对于眼前这个女人更是没什么怜香惜玉的心情,甚至因她落泪,反而升起一丝颇觉晦气的懊恼,挥手狠抽了她一个巴掌,又喝道:“你哭什么?不知此时不能走神么?” 季玄何时这样对过她?玉檀且酸且恨,不免心中发急,想,自己还是要早些破除莫欢那个贱人下在自己身上的障眼法才好。她根骨不佳,之前身上的功法大部分又是从莫欢身上抢过来的,因此并不能很好地判断出季玄如今内息紊乱的现状,心中先动了歪念,想,自己如果能稍微拿一点季玄的内息,应该就能更快速地精进,早日恢复她的真身。 她很快下了决定,默念心法,季玄正尝试从她身上获取能够供自己调理的醇厚内息,却忽觉丹田生寒,内力斗转,他也是曾为了玉檀而冒险修炼邪功,将莫欢的功法移花接木到玉檀身上的人,焉能猜不出这种感觉由何而来,不免大怒,然而还不等季玄作出反应,已是来不及了。 他所有暴走的内息完全不听他使唤,一个劲地倒流入玉檀体内,强行想要抽身已是来不及,而玉檀也被眼前这场面惊呆了。她与季玄是青梅竹马兼患难与共的情分,又做了好几年夫妻,情谊自是不一般。 她落着眼泪大喊夫君夫君,季玄本欲拍下的掌风猛地一顿,他此时已是遍体生寒,却用极温柔、极困惑、甚至极痛楚地语气唤了她一声玉檀。 玉檀下意识去摸自己的脸,发现缠在自己脸上的黑纱已是不见了。 季玄大感震撼,抱着她的双臂直摇。 “玉檀,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是玉檀?”玉檀如今已得了季玄全部功法,甚至那本来在季玄体内紊乱的内息到了玉檀这竟条理分明。但越是如此,她越觉得难过。玉檀生性外柔内刚,此时却被泪糊了满眼,季玄且惊且恨且疑且怜,但他一样因为玉檀的眼泪觉得心疼极了,一时不忍再追问,也顾不上自己现下的处境,而是将她狠狠搂在怀中。 他温柔地拍着她的背安慰着别怕别怕,仿佛一对苦命鸳鸯。 “夫君,你听我说,我被莫欢算计了。莫欢如今十分厉害,你们去宗主盟会前她就将我与她对掉了身份,我不知她是怎么做到的,竟能让你们都以为她是我,而我是她。” 季玄本来拍着玉檀后背的手顿了顿,玉檀只觉颈窝一热,她最懂季玄,立刻也用力地抱住他,换了一个略带哽咽的口气,与他道:“我给夫君丢人了,我如今已经不干净了。我,我一直不知如何面对你,若不是今日忽露了真容,我本打算干脆就这么了此残生的。” “不,玉檀,不是你的错。是你一时不妨才着了她的道,也是我心慈手软当初竟留她一命。” 季玄强行压下心里的膈应,但失了功法和欢奴竟是妻子的双重打击终是让他乱了阵脚,他安慰过玉檀之后,竟一改从前的高傲,甚至说不出一句我会替你报仇这样的话来。 -- 第190页 一种无力的绝望仿佛要把他拖进地狱,他放开搂住玉檀的手,而是与她对视,妄图用她的眼神来温暖自己的心。 “少宗主,少宗主。” 外头却在此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季玄识得,这是秦虎的声音。 季玄本来就心烦意乱,然而他清楚秦虎并非一个莽撞的人,心知他此时贸然过来,恐怕是有大事要同自己商谈,季玄将自己和玉檀都穿戴整齐,便去与秦虎开门。 秦虎见了他,立刻托着他的手,哀声道:“少宗主,大事不好了,宗主夫人,她,她出事了。” 季玄一时只觉得天旋地转的,刚刚受的打击还没消化,此刻竟又听到更叫人难以接受的消息,当即就有些站不稳,玉檀眼疾手快地上前扶她,谁料秦虎却喝道:“嘿你这欢奴,我与少宗主说话,哪里有你插手的份。” 玉檀本来想下意识斥他一句你说谁是欢奴,却又觉得仿佛哪里不对一般。难不成?在秦虎的视线里她仍是欢奴? 季玄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立刻回头去看玉檀,然而在他的视角中,欢奴便是玉檀。他一时顾不得母亲的事,反握住秦虎的手反问:“你看见的欢奴是什么样子?” 秦虎一时只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过仍耐着性子一板一眼回答他:“就是欢奴啊,带着黑纱,脸上露出的部分能看见被刺了一部分花字。” 季玄如坠冰窖。 眼前这个人究竟是谁?他又到底该信谁? 迷茫、绝望、不安、愤怒,各种负面情绪一股脑的涌上来,他强行令自己镇定,决定还是先将注意力放在母亲身上。 “秦虎先生,我母亲怎么了。” “宗主夫人,宗主夫人被制成了炉鼎。” “是她,一定是她!” 对于玉檀来说,季玄和宗主夫人都是她这野心勃勃也心狠手辣的人生中为数不多值得她关心的人。因此一听宗主夫人被做成炼器,玉檀几乎想也不想就去抓季玄的手,又咬牙切齿的将矛盾对准苍葭。 季玄只觉心中一蜇。 秦虎发现季玄竟没甩开欢奴的手,不免觉得大感稀奇,不过他此时也心情在意这些小节,而是用一种十分惧怖的语气与季玄道:“少宗主,咱们还是赶紧过去吧。对于宗主夫人这事,咱们总得拟出个章程来。尤其是要瞒住其他宗门,否则,合欢宗怕是要大乱啊。” 季玄未尝不知秦虎好意,也未尝不知炉鼎对于所有江湖之人来说是多大的诱惑,从前宗门内只有欢奴一个纯炉鼎,而且炼炉鼎之事,不但讲究天时地利人和,还对修此术之人要求极高,这些年来宗门也只有宗主夫人习得此术,且还不是次次都成功。 然而如今宗主夫人竟被制成了炉鼎,这背后之人,不论是从能力还是从目的,都不免叫人毛骨悚然,更令宗门众人草木皆兵。 第112章 . 真伪 第四次绞杀。 大事当前, 季玄难得没心情儿女情长。但他也不会就这样撂下玉檀不管,但现在没时间与人解释也没机会好生勘查真相。他干脆连玉檀也一并带走。 “我先把她看管起来, 最近大家都不要再来找欢奴了。” 秦虎只觉得莫名其妙,不过还是应了是。 季玄与秦虎赶到时,苍葭已经在众人中了。他在此之前先将玉檀安顿好,此时在这儿见到的苍葭赫然却是莫欢的脸。季玄陡然色变。 苍葭却是望着季玄笑了一下,只这一下,令季玄寒气陡生, 他几乎是不顾众人不解的目光上前握住苍葭的手。季玄双目如漆,几欲吃人,季晏安见儿子不大对劲, 低声喝他的名字,季玄却仿佛未听见一般,依旧只是不错眼地盯着苍葭, 盯到苍葭正欲伸手去抚他的脸,他却立刻将苍葭的手打掉了,反而抓着她的腕子,用力的握住她。 “妖女, 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众人闻言皆大骇。 “玄儿, 你这是在做什么?”宗主见他越来越不象话, 又斥了一句。 “父亲, 她不是玉檀, 她是欢奴。”季玄仍不放手, 与宗主道。 众人哗然, 宗主却面如寒霜。 “你再说什么颠话,这明明就是你媳妇,宗门的少夫人。” “你们都看不见吗?她的脸, 她的脸明明是莫……欢奴的脸。” “少宗主这是怎么了?”隋夫人正好站在宗主身侧,此时皱眉做不解状,清清冷冷地出声问了一句。 季玄不喜隋夫人这样水性杨花的女人,他本来心里就忍着火,加上母亲和妻子相继出事更添心烦意乱,见隋夫人开口就是质问,立刻冷冷道:“还请隋夫人说话注意些。” 隋夫人从来是众星捧月的,加上这次宗主盟会之行又与宗主旧情复燃,如今宗主夫人出事,隋夫人难免有些想取其而代之的念头。想到这,她便冷笑了声,道:“我看是少宗主被人使邪术魇住了,竟把少宗主夫人当欢奴。” “隋夫人,慎言。我把大家召集过来,不是让你们起内讧的。”隋夫人虽是自己的相好,但宗主显然不会让任何人质疑他未来继承人的权威。 隋夫人听了撇撇嘴,但到底没再多言。 一直被季玄握着的苍葭偏在此时开口了。她先是伸出另一只手探了探季玄的脉,她手势如电,季玄想要阻挡已是来不及。 只听她一声娇呼,颤声道:“夫君,夫君怎会如此?” -- 第191页 她说话只说一半,然而脸上的担忧和恐惧以及言下未尽之意都叫众人既好奇又摸不着头脑,小满是知道她真实身份的,自从听说宗主夫人出事,她就一直惴惴不安,或许她实在是过于紧张,竟在众人都还游移不定时立刻发问:“少宗主怎么了?” 若你仔细听她的声音,甚至能听到些微的颤抖。 季玄想要制止却已来不及,他的手被苍葭握住,不知她用什么法子封了他的穴,令他暂时不得出声。 只见苍葭脸上落下两行清泪,喉头一热,语带哽咽。 “夫君,夫君他,他功法全无了。夫君怎会如此,夫君只是去了一趟欢奴院中,怎会如此?” 她一面说一面落泪,抽抽噎噎始终不止啼哭,满室哗然,连一向淡定的宗主都从容不下去了,立刻上前去探季玄内息,苍葭在宗主握住季玄之前抽手,并解开了他的哑穴。 季玄下意识想推开父亲的手,但他如今内息全无,当真是手无缚鸡之力,不得不受父亲拿捏,眼见父亲越来越冷峻的面容,季玄亦觉很不好受。 “这,怎么会如此?” “刚刚少宗主不是还说少宗主夫人是欢奴吗?少宗主夫人又说少宗主是从欢奴院中出来才变成这样的?那答案不是很明显了。”且不论隋夫人人品如何,她的智商一向都是很在线的。 她话音才落,立刻有人道:“隋夫人是说,是欢奴吸走了少宗主的功法,还迷惑了少宗主,并且诬陷少宗主夫人。” 隋夫人闻言点点头,一双眉目流迷眄,看向宗主。 “你胡说!”季玄面如寒霜,又恶狠狠地瞪了苍葭一眼,抓着父亲的手十分急切地说道:“父亲,我们都被她骗了,她不是我的妻子,她的确是欢奴。” 宗主是知道欢奴的真实身份的,眼见儿子这般恳切,心下不是不怀疑,毕竟莫欢的资质他是知道的,莫欢若想报复儿子,也的确是有理由的。 只是……宗主一时决断不下,此刻那位被苍葭称为半个正义之士的然先生疑惑道:“欢奴与少宗主远日无冤近日无仇,何必做下此等恶毒之事?” 怎么不算远日无冤近日无仇,就算她不是莫欢,她被宗主夫人做成纯炉鼎之事可是板上钉钉的啊。可是合欢宗人一向以宗主夫人竟能炼出一个纯炉鼎为傲,若说欢奴以被炼成纯炉鼎而心生怨恨,那不是在说宗主夫人炼纯炉鼎之事在道义上有错吗? 这是绝对不允许被承认的事。 而欢奴就是莫欢更是宗主一家绝对不能让众人知道的事。 因此除了然先生这样的直线思维,厅中其他人一时竟都不言语。还是隋夫人说了句:“野心勃勃之人,以德报怨也没什么不对的。” “是啊,野心勃勃之人,自然是不会放过任何可以往上爬的机会的。这欢奴本来是合欢宗里最底层的奴,若是一时得了什么了不得的秘籍,走上歪路也很正常。” 合欢宗中另一位高阶男修道,他和仁之先生一辈,为人古板,平时也少话,但无时无刻都不已维护宗门利益为己任。他虽然一向看不上女人,但隋夫人这话合他的意,因此亦觉赞同。 “你说的是。”宗主朝他颔首,然后吩咐左右:“去把欢奴带上来,我倒要看看她究竟是用了什么手段谋害了我合欢宗的少宗主。” “我看,宗主夫人这事说不定也与她有关。”隋夫人闲闲地拨一拨簪子,凉凉道。 宗主沉吟一阵,道:“这也不是没有道理。还有,如今我夫人不宜见人,更需静养,隋夫人你作为宗门高阶女修,便与莫欢一同处理宗门细物吧。” 苍葭颇不合时宜地冷笑了声,不过少宗主夫人与宗主夫人一向婆媳相合,她的反应倒是合乎如今的情境和身份。 季玄亦跟着喊了声父亲。 宗主却只是一推手,说了声好了。其他人对此倒是没什么意见,明眼人都知道这隋夫人和宗主是有些首尾的,加上宗门就这么几个高阶女修,如今宗主夫人不能理事,少宗主夫人毕竟年轻,让隋夫人相帮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 毕竟到时候若是少宗主夫人出了什么纰漏,不利的还是宗门。 虽然已是和宗主商量好的事,但现在过了明路,隋夫人依旧还是十分沾沾自喜,但她一贯自持,又会装腔作势。躬身领命后,仍道:“宗主夫人这事出的诡异,加上还有少宗主之事,宗主还是先把欢奴看管起来吧,我实在觉得她邪的狠,现在这些事恐怕八成和他相关。” 众人对隋夫人这个猜测都是很赞同的,这些人中数秦虎最急躁耿直,立刻道:“少宗主将她带去了自己院子里。我刚去找少宗主的时候就觉得少宗主被她迷了心窍,宗主,她恐怕真是个妖女。” “事情未明,还是不要妄下判断的好。”然先生仍不赞同他们的观点,只是他说的话不太合大家心意,因此并没人听他的就是。 “好了,今日就暂到这里。此事万不要泄漏,诸位先去忙,最近加强中低阶弟子及个学徒的管理。莫欢,你与隋夫人一同梳理梳理近期需要她帮手的事物。季玄你留下。” 季玄虽然还想辩解什么,但也知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只好先应了是。苍葭看着一脸志得意满的隋夫人,隋夫人见她看她,亦朝她一笑。 只是那笑里究竟是什么含义,就只有隋夫人自己晓得了。 -- 第192页 苍葭和隋夫人去了宗主夫人院子后面一个议事的小院。宗主夫人其实已经“病了”好一阵子,院子里侍奉的下人已经知道宗主的决定,宗主在宗门一向说一不二,因此不论这些下人如何想此事,面上都只有恭敬的。 于锦欢手下的人在她面前毕恭毕敬,这事很令隋夫人得意,她不是得意便忘形的人,但脸上的笑依旧出卖了她此刻的内心。苍葭却做未觉,她与隋夫人并肩而行,两人在屋内坐定了,又等下人上了煮好的碧螺春,摘了新鲜桂花做成的桂花山药糕,苍葭正准备叫人退下,却见隋夫人纤纤手一指,对那下人道:“不好意思,我不吃桂花的,叫人换一碟枣泥山药酥上来吧。” “可,可今日厨子做的就是这个,若是要现做枣泥山药酥,恐怕要再等半到一个时辰。”那婢女举止说话都很恭敬,但隋夫人正是要立威的时候,立刻含笑与苍葭道:“看来我说话还是不顶用。” 还宅斗上了?串戏? 苍葭笑看隋夫人一眼,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吩咐那婢女道:“叫厨房不拘着做什么,赶紧做出来就行。不过隋夫人也还是跟她说说你都不能吃什么,免得他们怠慢了你。” 隋夫人见她虽软硬不吃,但好歹也算是个自己一点面子,她素来是个见好就收,因此不过摆了摆手说了声罢了,听你的就是。便指点起那婢女来。 第113章 . 合作 第四次绞杀。 这边, 苍葭与隋夫人还没开始正式过招,宗主父子已是剑拔弩张。 众人走后, 宗主本欲令人提欢奴过来审问,却被季玄拦住。只见季玄按住其父,目光既哀伤且阴翳。他们父子一向关系极佳,纵是当前心情不佳,宗主亦耐下性子与季玄道:“你媳妇刚已与隋夫人过去议事了,你带来的那个是欢奴, 也是莫欢。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刚刚去她院子里之后发生了什么,你实与我说。” 季玄此时已是接受了唯有他看到的玉檀是莫欢,而莫欢则是玉檀这个事实。他虽一时也想不透原委, 却相信自己的判断,如今的宗主夫人是真的莫欢,而如今的欢奴也的确是玉檀。 他定了定神, 方开口与乃父说了他去欢奴院中后发生的事,也将欢奴与他的对话悉数告知了父亲。宗主一时凝神,良久方道:“无论他俩谁是谁,欢奴拿走你的功法, 令你成了个废人这事是真的。玄儿, 如果如你所说, 欢奴是玉檀, 那玉檀缘何会做对你不利的事?” 宗主说完, 拍一拍季玄的肩, 不等儿子反驳, 又道:“当务之急不是分辨谁是玉檀谁是莫欢,而是令你恢复原来的功法,再查出是谁要害我宗门。” 季玄未尝不觉得父亲说的有道理, 但他关心则乱,立刻道:“这还用说吗?就是莫欢。莫欢把玉檀害成这样,她的本领现在深不可测,肯定也是她趁我们去宗主盟会之际对母亲下了手。父亲,如今我的妻子被她使计变成了欢奴,而她伪做我的妻子成为了宗门的少夫人。” “可要真如你所说,只有你能看到她们个真容,我们谁也不能,玄儿,我活了这几十载,从未听过世间有如此厉害的障眼法,即使是我宗门邪功也不可能做到这一点。” 季玄顿感语塞。 “玄儿,你走火入魔了。”宗主又在儿子肩上沉重地一拍,然后不容置喙地挥一挥手。“行了,后头的事自有我处理,你好生歇着,我先审一审你媳妇与玉檀。可好?” 季玄还想再争,但也知道自己现在并没什么说服力,也知道这个结局已经是父亲能做出的最大的让步了,因此点点头,轻轻应了声好。 宗主长叹一口气。 “你的底子还在,这些日子好生修整,练练基本功,后头的事有我。” 季玄这才想起来母亲的安危,又道:“父亲,我能见见我娘吗?” “嘿,你小子这时候才想起来你母亲?”宗主心烦意乱地挥挥手。“别见了,你见了她也不认识你。她现在谁也不认得。” 季玄听了,又再深吸了口气。 已经不知道是今天第几次,他心头升起这种无力感了。 婢女很快又送上新的点心来。隋夫人随手捡了一个,十分优雅的吃完了,再用帕子擦一擦嘴边碎屑,方看着正在喝茶的苍葭道:“这个时候喝茶,少宗主夫人不怕晚上睡不着吗?” “我有我男人哄我,我要是失眠就要他陪我呗。”她笑嘻嘻地刺了隋夫人一句,隋夫人心里一蜇,不确定她是不是在讽刺自己,不过隋夫人并不在意这些小节,呵呵笑了声,还捧了她一句。 “都说少宗主和少宗主夫人伉俪情深,今日我也算是见识了。” 苍葭亦笑了笑,并不接话。 “话说回来,我看少宗主夫人似乎并不担心少宗主。”不过隋夫人也不是个好缠的,立刻就换了个十分扎心的话题。 苍葭眨眨眼睛,放下茶杯,环顾四周一眼,见无人,方笑与隋夫人道:“夫人贵人多忘事,怕是已经忘了我们审雨青先生那一日我单独与你说的话了。” 隋夫人目光一凛,立刻从凳子上弹起来,以手指她。 “你是欢奴!你好厉害的手段。” 苍葭微一挑眉。 “隋夫人慎言。” 话音才落,隋夫人已召来她手中佩剑,铮一声出鞘直指苍葭颈间,苍葭却笑吟吟用手推开了。只见她徒手退隋夫人带起的剑气,那指尖明明按着剑间,却半点血色也无。 -- 第193页 “你还说自己没问题!”隋夫人又喝一声,再挑一个剑花,苍葭却召来那条白绫拆她招,那白绫很快将她捆住了,苍葭于是一手接她手掌,一手抚她丹田,隋夫人只觉丹田之中寒气陡生,气息逆转,她不可遏制地喷出一口血来。苍葭则侧身一闪避过了。 “隋夫人,你现在已经是个废人了,虽然你曾经落井下石的羞辱过我,但其实我与你没有很大的仇怨,因此我是可以留你一条命的,前提是,你要与我合作。” 隋夫人被她吸了功法,恨她恨的滴血,但死亡的恐惧很快战胜了憎恨。她是个非常懂得审时度势的聪明人,见她竟然敢在自己跟前承认自己并非宗主夫人,又十分果决地吸走她的功法,便知道她是完全可以在此时杀掉自己的。 隋夫人虽不是那种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性子,但她也的确不想死。想她当初宁愿杀冯雨青也要保住自己的地位和性命,就可知其心性了。 她在心里盘算一阵,知道自己无半点胜算。干脆也冷静下来,半点也不负苍葭所望,不带一丝情绪地问她:“你到底是谁?你要我如何与你合作。” 苍葭笑笑,挥挥手将她从白绫的束缚中放出来。又亲手给她倒了杯茶,看着她那双褐色的瞳孔,道:“我是莫欢。” 隋夫人眉头一紧,看起来很是不明所以的样子。 “看我,忘了隋夫人也是被蒙蔽的那个。隋夫人,你知道玉檀吗?” 隋夫人并没动苍葭给她倒的那盏茶,她轻点了点头。 “知道。” “隋夫人,少宗主夫人一直是玉檀。季玄当年抽走我的功法渡给玉檀,宗主夫人将我制成炉鼎。从此玉檀顶着我的名义成为高阶女修与季玄成亲,而我,成了宗门中所有高阶男修的炉鼎——欢奴。” 隋夫人不是个心软的人,更不是圣母白莲花。但乍闻此等惨事,仍不可避免的心中一悸。 “不过我熬过来了,夫人,我说这些不是让你来同情我的。我说这些,是为了向你证明我与你合作的诚意。” “你不需要向我证明你的诚意,我如今不过一个废人,难不成你还担心我翻出什么风浪吗?”隋夫人自嘲一笑。 “夫人,话不能这样说。我当初也不过一个废人,谁能想到我能有今天呢?这人呐,不论什么时候都要常怀敬畏之心,不然怎么常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呢。” 隋夫人脸上并没什么表情,依旧木木的,不再轻易答言,而是等待她的下文。 “夫人放心,除了我之外,没人会知道你已经功法尽失。”她一面说,一面又渡她些功法,也令隋夫人再次感受到她那深不可测的可怕实力。 “多谢你了。” 苍葭又再莞尔。 “夫人,我知道你在江湖上还有些别的门派的相好,我也知道你觊觎合欢宗宗主夫人之位。不过连宗主之位都岌岌可危,这宗主夫人之位我劝你还是不要妄想的好。也不瞒你,宗主夫人就是我炼成纯炉鼎的。她并不非可炼成纯炉鼎的资质,但那又如何,我就有这样的本事。”她说到这,刻意停顿了一会,觑着隋夫人脸上表情,果然见到了一丝恐惧。 知道怕就好。 “所以夫人你看,我对你,已经很和善了。”苍葭说着,仿佛十分真心实意地握住隋夫人的手。继续与她道:“合欢宗中有人可将任何资质的人制成纯炉鼎,夫人你说,若是这个消息传到江湖各大门派,会挑起怎样的纷争?那些心怀正义的,自然是要合欢宗将这人交出来严加看管的,而那些心怀鬼胎的,恐怕就要上门来抢人了。” 隋夫人抽出了苍葭握住她的手,以看一个怪物的表情看着她。 “你要我把这个消息放出去?你疯了,这也是你的宗门,你想要你的宗门尸横遍野吗?” 站着说话不腰疼。苍葭腹诽一句,扶一扶头上的簪子。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还有,我提醒夫人一句,你没得选。” 是,她没得选。隋夫人深吸口气,闭目片刻,稍作了作内心斗争,点头应她。 “我知道了。” “夫人,三日之内,我要江湖传闻遍地。我只给夫人三日。” 隋夫人还想瞪她,但想起自己的性命不过就是她翻覆之间事,强行按捺住,淡淡说了声行。 “夫人心疼?夫人,不如我让你去做几天纯炉鼎,如果夫人仍然能对宗门忠心不改,我就不让夫人做这背叛宗门之人,如何?” 隋夫人本来还在做心理斗争,闻言立刻色变,连声道不必。 “是啊,针扎在自己身上才知道疼。”苍葭凉凉地品评一句,然后又装腔作势地与她说起最近宗门的细物来。 反正她现在闲来无事,何况做戏做全套的道理,她一向懂。 隋夫人走时步伐都有些踉跄,片片枫叶落下,从前只觉是光芒胜景,如今再看却觉万份凄凉。 恐是心境不一样了吧,隋夫人心想。 第114章 . 换身 第四次绞杀。 苍葭在少宗主夫妻的小院中再见季玄。 欢奴此时已经被宗主派人带走并强加看管了起来, 季玄内功已空,形同废人, 但他心智上向来强于旁人,此刻仍能静坐练功。苍葭推开门进来时他刚练完一个小周天,他一见苍葭,脸便一冷。 不过两人如今实力悬殊,季玄并不妄动。他利利落落站起来,将桌子旁的椅子拉开后自行坐下。苍葭便也在他跟前坐下。 -- 第194页 “少宗主。”她向他颔首示意, 却令人感觉万分讽刺。 季玄亦觉讽刺。他只是冷冷看着她,目光却仿佛淬了毒。苍葭半点不觉得不适,反而笑着抚了抚头发。 “少宗主也没想到会有这天吧。” “你想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不是很明显吗?”苍葭笑了笑, 此时门开了,逆着光,季玄看到一个被光打至模糊的男人的脸。 “季玄, 好久不见。哦不对,我们才见过的。” 陌双! 季玄眼睛睁的陡大,下意识拔步要走,却被肩上那只手按的死死的, 丝毫动弹不得。 那是苍葭的手, 他想起来了, 他现在, 形如废人。 只见走过来的男人身着合欢宗中低等杂役才会穿的衣服, 不过这泯然于众的衣着丝毫未曾影响他那极盛的气场, 只见他在季玄的注视下将门关上, 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柄扇子。那柄铁扇由精钢制成,通体赤红,仿佛是被人血浸透。 他人未先至, 扇子已是脱手往季玄处袭来。苍葭在此时放开按住季玄肩膀的手,虽说他如今内力全无,但本身的身法底子还是在的,只见他身影如电,闪身一躲,只见那扇子铮铮钉入墙内,发出一声闷响。 季玄重又直起腰来。 “江宗主既已经大家推举的盟主,怎么还会使这种鬼祟伎俩?”他也是天子骄子,一路顺风顺水的长大,即使现在遭了大挫折,骨子里的骄傲还在。他这样问着,竟又有些从前意气风发时的意态。 陌双与季玄完全是两样的人,他们的骄傲也是截然不同的骄傲。他含着笑看季玄,只是那笑的底色是冷的。那天生上扬的桃花眼却没有半丝妩媚,却又另一种骄傲与动人。 “季玄,你凭什么这么跟我讲话?论地位,我已在你之上,论实力,你现在根本不是我的对手。” 他的声音非常平淡,如同在说这盏茶凉了需要换一盏的平淡。 “师姐,你还爱他吗?”他要出手了,苍葭想。 苍葭静坐呷了口茶,谁也不看。 “陌双,人死百事消。” “我知道了。” 他垂头低笑了下,却有种莫名的悲伤。 季玄不知道他们打什么哑谜,但就在他感觉到不好的刹那,一阵金光闪过,他甚至来不及惨叫,只见鲜血如注,疼痛麻木了他且惊且憎的内心,苍葭眼见季玄四肢齐断,立刻召来白绫为他止血,又亲手为他上了金创药,仿佛这血腥场面都不在她眼中似的。 季玄浑身都发着抖。 苍葭却在此时摸了摸他的脸。 “啪!”那扇子轻轻将她的手一抽,说疼倒也不疼。苍葭回头看陌双一眼,只见他神情冷冷淡淡的,说出来的话却招人好笑。 “不许碰他的脸。” “行。”她爽快地抽回手,好整以暇地看了陌双一眼,看得他将那看她的目光挪走了,只见他的耳根都泛红。 季玄已是痛的昏死过去,陌双陪着苍葭收拾了残局边走掉了,走前只听苍葭与他道:“快收网了。” 只见他眸子一亮。 “师姐她……” 少年手上沾满鲜血,却有一双干净纯澈的眼眸。所以说人是多么矛盾的一种生物。 “愿如你所愿吧。” 她也不能跟他说太多,人界鬼界妖界神界总还是要有些壁垒的。 三日后,合欢宗有人会炼制出炉鼎的消息传遍江湖,宗主大怒,令人彻查宗门奸细。众高阶修士的议事会中,宗主未见其子季玄,问苍葭:“玄儿呢?” “歇了。” 儿媳的态度似乎不太恭敬,但如今宗门上下事情不断,宗主本身焦头烂额,也就没空在这些小事上同她计较。 众人一时说个不休,吵来吵去却也没定论。宗主见一时无了局,就干脆先叫散了,又与苍葭道:“我与你去看看玄儿。” 苍葭等的就是他,立刻笑道:“好啊。” 她明明应着宗主,余光却落在隋夫人身上,隋夫人被她这一眼看的心肝一颤,刚想避开这目光,却听她传音与自己道:“隋夫人,还麻烦你两炷香后,带宗主夫人来我院中。” 隋夫人虽觉为难,却又不敢不照着她的话做,微不可见朝苍葭点了点头。苍葭见了,方收回目光,略慢宗主半步,朝季玄所在的院中去了。 季玄这几日得苍葭悉心照料,还吊着口气,只是这样活着与死也没什么区别。他已经彻底明白莫欢此举是为寻仇,而看她这般辣手,便明白她是不会留什么情分的。他现在已是如此,知道自己不过是熬日子罢了,如今挂心,唯有妻子与家人。 宗主来时,天色正好,阳光铺洒到床上,令季玄觉得暖洋洋的。不过身子的暖也暖不了他早冷透了的心。 季玄只见门被吱呀一声打开,他很吃力地偏了偏头,却见到一个高大的声音,他立刻大喝一声父亲快走,但对儿子无条件的信任让他反手就按住了苍葭的肩,想要制住她,却被苍葭反手一别,一声吃痛,宗主微站下风。 “我劝宗主不要把时间浪费在和我比高下身上。”苍葭翻身后退,宗主此时已经彻底看到了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的季玄。他又惊又怒,这是他唯一的子嗣,他引以为傲的血脉,他宗门的未来。 如今竟彻底成了一个废人! 怎让他不怒,又怎让他不恨。 -- 第195页 季晏安暴喝一声,周身杀机四现。不管此人人品如何,苍葭得承认他业务能力的确相当不错。苍葭也只好打起精神来应付他,两人一柱香的功夫就已经拆了上百招,但最终他还是不敌苍葭,在一个十分微妙的角度被苍葭钻了空子,只见白绫一闪,季晏安避之不及,终是被那白绫缠了起来。 “宗主,我劝过你了。”她檀口微张,眼底泪痣欲滴不滴,悠悠然看他。 季晏安此时已是怒目圆睁,如果目光可以杀人,苍葭现在恐怕已经死了千万次。他的嗓音甚至因愤怒而低哑。 “玄儿说的没错,你是莫欢。” 一缕阳光打在苍葭脸上,却为她的脸染上了几分莫测的高深。 “是也不是,从前的莫欢叫你们杀死了。宗主,你可记得,莫欢也是你宗门的弟子,她天资出众,对宗门忠心耿耿,可为什么她要落得个这样的了局呢?” 宗主并不回答她,苍葭甚至没有在他的眼中看出愧疚。他们这一个个的人,他们会恨、会愤怒、会不甘、却偏偏不会愧悔。 这个宗门,真是烂透了。 苍葭面无表情的眨了眨眼睛。 “你要做什么?”宗主不愿意和她讨论这种在他看来无聊且没有意义的问题,干脆单刀直入。 “要你们死啊。”她颇是平淡的回答他。 然后手一挥,只见捆在宗主身上的白绫不见了,他下意识就要弹起来与她再战,却发现自己的手根本使不上力力气。然后一个诡异到恐怖的一幕出现在他的眼见,他肉眼可见自己的手变的纤细,自己的身体开始变瘦小,而与之相对的,是面前的女子竟化成了他的样子。 莫欢死后的怨气真是相当好用,苍葭心想。 “宗主,从此刻起,你是少宗主夫人,我是宗主。而且宗主,你发现了吗?你已经不能说话了。”她望着眼前“女人”愤怒至极的面孔,竟又笑了。 隋夫人在此刻带着已经全无意识的宗主夫人过来。 她一进门就被眼前这场景骇了一跳,只见少宗主夫人一脸震惊地指着她,张着嘴却又说不出话来,宗主则一脸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隋夫人还以为是苍葭事败被宗主制服,正想着她应该找个什么借口为自己开脱,就听宗主道:“隋夫人别怕,是我。” 隋夫人此刻的心情也没比宗主好多少。 这人到底修的是什么邪术!但她也只敢心里吐槽一句,立刻不管那俨然被变成玉檀的宗主,而是将宗主夫人于锦欢带到苍葭跟前。 宗主夫人作为炼器,她如今的主人是陌双,不过因为陌双的特许,苍葭对她有命令权。 “你看见季玄了吗?”她已经没意识了,但她听主人命令,因此当特定的人对她说话的时候,她是听得懂的。 隋夫人眼见她点点头,也是这个瞬间,隋夫人感觉到了不对。 不对,这不是纯炉鼎。 一种可怕的猜测在隋夫人心里成型,然而就在她胡思乱想的间隙,却发现苍葭正看着她。她那目光明明是含着笑,却让隋夫人觉得比那九幽地狱更为寒冷。 “夫人若是无事,就先回去吧。”她只听苍葭用一种十分温和的声音同她说道。 第115章 . 不悔 第四次绞杀。 隋夫人离去后, 仍能在门口听见屋内的嘈杂声,但这是她管不了的事。她如今唯一能做的, 是离开这个在她看来已是死气森森的院子。 此时此地究竟是什么景象,苍葭倒是不甚在意的,她一手按住宗主夫人的肩,见她十分僵硬的转头去看季玄,她的眼神是非常空洞的,空洞到令人觉得可怖。 “夫人, 你看到眼前这个女人了吗?是她害了你的儿子,所以,请杀了她吧。” “不要。”季玄猛地一声暴喝, 然而宗主夫人并不能听见他的话,她那本来无神的双目开始泛红,周身暴出森森尸气。被苍葭施了障眼法成为少宗主夫人的宗主终于感觉到不对, 他急速退后两步,苍葭此时解了他的哑穴,他因此咳了两声。 “这不是炉鼎,这是炼器!” 季玄色变。但他已是废人, 手脚捶床, 如同那被逼到绝境孤注一掷的雄狮, 发出阵阵低吼。 “季玄, 你悔了吗?”苍葭闪身走到季玄跟前, 她站着看他, 居高临下的看他, 看他眼里的恨与痛,带着一点微不可闻的悲悯。 “不,不悔。” 苍葭轻叹一声。 “不悔便不悔吧。” 她话音才落, 宗主夫人骤然暴起,成为炼器之后她的力量陡增,宗主一时竟没能抵挡住她的第一招,差点就落了下风。但两人夫妻多年,都知道对方的杀招与弱点,因此缠斗许久都未分出胜负。 宗主此时已是被宗主夫人逼出了杀意,季玄躺在床上看的清清楚楚。 “父亲,那是母亲啊父亲。” “她已经是炼器了,你母亲死了,玄儿,人在成为炼器的那一刻就会死。” 宗主一面应付着宗主夫人一面嘶吼,他的声音发着颤,不知道是因为面对炼器的恐惧还是为夫人无声的死亡而悲哀。 季玄大震,他扭头看向苍葭,看着她那张自己再熟悉不过的脸,在这场刀光血影的纷争中,只见她半褪衣衫,露出香肩。 她的肩膀上有一个非常难看的疤痕,季玄认得那个疤痕。 -- 第196页 “这样的疤痕,我身上还有很多。少宗主,你们当初把我当什么呢?你们当初但凡把我当个人,都不会有今天。” 季玄一时无言,然而就在下一秒,温热的血飞溅到他的脸上,他的心不可遏制的一悸,苍葭与他同时回头。 只见宗主夫人徒手捅穿宗主的心脏,他最终在死前恢复了原有的容貌,眼睛圆睁着,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认谁见了,都知他是死不瞑目的。 “父亲,父亲!”他的母亲手上捧着的是他父亲滚烫的心脏,而他的母亲完全听不见他的话,也不认得眼前这个男人就是自己朝夕相对的丈夫,她甚至笑嘻嘻地走到尸体旁,在拿走了宗主所有的内息之后,将他撕的尸骨无存。 “母亲,那是父亲啊母亲。”季玄手脚皆无,硬生生靠腿和肘挪下床,往宗主夫人所在的地方爬过去。他因为用力过猛,之前受伤的地方重又流了血,渗在地上,显得分外凄凉。 “母亲,母亲。”他一声声地喊着,再也不见一向的高傲与冷静,而是如个被夺走糖果的幼童般,委屈又难过。 苍葭一路跟着他,那在季玄看来分外可憎的声音再次响起在他的头顶。 “没用的,她什么都不记得,什么也不知道。” 季玄恶狠狠地抬头瞪视苍葭。 “我呢?你准备什么时候动手杀我,不如你现在就杀了我?!” 他说着,伸手将宗主夫人沾满鲜血的手放在自己的脖子上,然而宗主夫人之前那力大无穷的手此刻却仿佛软弱无骨,并不能对他的生命造成丝毫的威胁。 “夫人,回来吧。”她下了令,宗主夫人立刻将手从季玄脖子上抽出来,闪电般走到苍葭身后。 苍葭抬手,只见白绫一闪,还不等季玄挣扎,他就又被抬到了床上,苍葭甚至还贴心的帮他盖好了被子。 “少宗主,做夫妻的,生要同衾死要同穴。我还记得你曾经跟我说,玉檀就是你的命。我怎么舍得让你孤独上路,而留你视为珍宝的妻子独活呢。” 季玄猛地一怔,声音沙哑至极。 “你要对玉檀做什么?” “你猜呢?” 她又替季玄掖了掖被角,她并不是艳丽一挂的长相,此刻却染上一丝冶艳的意味,却叫季玄觉得刺目。 季玄头一回委顿下来,竟用一种分外柔软的语气与苍葭道:“莫欢,我求求你放过玉檀吧。” “我也曾求你放过过我。” 苍葭的手不曾停顿,甚至这具身体都不曾因季玄这句话有半点心软。她因此遵照着莫欢的意志,看向季玄。 “是你们教会我,这世间很多人,都不值得。我曾天真,也满腔赤诚,我当年,是真心仰慕你、信任你,全心全意敬重宗主和宗主夫人,尊重这里的每一个人。可为什么,面具背后,你们都有另一张脸呢?省省吧季玄,我是不会放过你的,更不会放过玉檀。” 阳光片片洒落,尘埃悬浮于空中,她召宗主夫人立于自己身后,此时地上只余几只残缺不全的白骨,她手一挥,瞬间齐齐碎成齑粉。季玄心中大恸,悲愤欲死,却偏偏整个人都被那白绫捆住了,丝毫动弹不得。 苍葭不曾回头,只是在离去之前问他:“绝望吗?” 然后不等季玄回答,关上了门,朝门外走去。 继少宗主病倒之后,少宗主夫人也因要照顾少宗主之故不再出现于众人面前。江湖中此时已流言纷纷,宗门内人心惶惶,听说最近已经发生了好几起低阶弟子及学徒暗自逃离宗门的事件。宗主只得令几位高阶修士管好手下弟子。 已是十月,十五的月亮如银盘一般高悬于天幕,苍葭在这一日等来了几个想要浑水摸鱼的江湖宗门。 为首的那个门派是从剑宗分出去的,其他几个相互之间也有千丝万缕的关联,其实要是在平常,合欢宗未尝怕这些二流门派,但宗门的高阶修士几乎是十去其四,加上宗主盟会刚过,众人都尚未恢复元气,尤其尤其,因苍葭刻意的放任自流,宗门上下现在实是不堪一击的一盘散沙。 那为首的男人身高八尺,横眉立在万花厅中,苍葭到时,正巧见到然先生与他分说道理。 苍葭有时候觉得这位然先生倒也挺有趣的。 隋夫人与宗主夫人一左一右立于苍葭身侧,宗门众人见了,无不颔首喊一声宗主。 隋夫人只觉得害怕极了。 “季兄。”那领头显然也认得他,先抱拳假模假式地与他打了个招呼,苍葭却不与他废话,飞身就是一个杀招,嘴里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打什么主意?不就是想要我宗门的炉鼎和炼炉鼎之人。” “是又如何?”那人也是个烈性的,闪身一避,翻身做了个起势,还假惺惺地来了句还请季兄赐教。 宗主平时不是这种一言不合就开打的性格,不过这些人也实在是欺人太甚,因此合欢宗众人倒也不觉得奇怪。既然两人已经开打,其他人便也不闲着,只是本以为他们来的人数不多,而这里却是合欢宗的大本营,弟子不知凡几,必是胜券在握的,谁曾想就在宗主被一掌拍到吐血的那一瞬,厅外竟忽然爆出一个极大的烟花,众人已知不好,却是此时,不知何处飞出一柄剑,隋夫人甚至来不及喊一声宗主小心,那柄剑就已经直刺入宗主心脏,隋夫人立刻飞身与执剑之人缠斗,她本是高阶女修,身法仍在,又有苍葭渡给她的功法,一时倒也能支应。 -- 第197页 但她的目的却非如此,她一带一闪折了那人腕子,在众人尚未反应过来之际,闪电般的抱着已是奄奄一息的宗主飞身而去。 陌双在一个极僻静的地方等她们。隋夫人不知眼前这男人是谁,虽见他身着宗门中低阶洒扫的服制,眉目也平庸,但他镇定的眼神与利落的身法都给隋夫人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陌双带着她们去了宗门后山一个极僻静的院子,苍葭知道,这是陌双未叛离宗门前的居所。陌双一见浑身是血的苍葭就慌了,虽说他在随夫人面前还掌得住,但隋夫人甫一被苍葭支使出去,他便立刻倾身过来要为她医治。 苍葭几乎是肉眼可见他的手在抖,他的唇也在抖,甚至因为害怕与愤怒而泛白。他并非凡事迁怒之人,甚至拥有很好的换位思考的能力,因此他只是闷头与她治伤,并不多说一句。 不得不说药宗的密法的确有它出彩之处,不过苍葭倒也不是全靠季玄的。她亦于心中暗念咒文,不多时,那伤口竟奇迹般的开始愈合,在这诡异的场景下,陌双替她止血的手一顿。 苍葭看着他那不可置信的目光,轻轻笑了笑。 那不是师姐的笑容,但仍叫陌双觉得温暖。 苍葭肉眼可见的见他松了口气。 “江宗主,今天就能收网了。”完全恢复之后,苍葭施施然从床上站起来。 房内不知何时多了一具尸体,那看上去赫然是宗主的尸体。但苍葭和陌双都知道,那不过是她幻出来的障眼法罢了。 第116章 . 含恨 第五次绞杀。 隋夫人见苍葭出来时已是变回了少宗主夫人的样子, 她心里木木的,但行事却很利落。立刻便迎上来与她道:“宗主已死的消息已经放出去了。” 苍葭颔首。 “你先过去, 我要去接玉檀和少宗主。” 隋夫人并不敢多问,甚至不曾多看站在她旁边的陌双一眼,应一声,又叹一声,头也不回地便走了。 玉檀自从被宗主提审后便一直被关在宗主与宗主夫人居住的院子里。 如今宗门大乱,院子里侍奉的下人已是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苍葭与陌双一路行来,竟无人相拦。 看管玉檀的下人看来并不尽心,苍葭推开门时只觉一阵异味扑鼻, 她的身上和脸上都脏污了,头发也披散着,看起来分外颓然。 她有些呆呆的, 看见苍葭的脸的这一刻却像是反应不过来似的,先是怔怔地看了她好一会才爆发出一阵巨大恨意,大声喊着是你这个贱人,你又来作甚。 陌双虽知苍葭并非是他师姐, 却也不许玉檀把她当作师姐来侮辱。立刻挥出一柄扇, 赤红扇骨如血色残阳, 灼人眼, 叫人望之生寒。 那柄扇子抽完她左脸又抽她右脸, 她的双颊立刻肿的老高, 唇齿充斥血气, 令她目光越发森然。但玉檀的性情和季玄并不相同,她本来就是前朝遗孤,虽说宗主与宗主夫人都视她如半女, 季玄更是视她如命,但本质来说她仍是个孤零零的人,一声都需被外人承认、接受、喜爱。 因此她也是一个非常懂得审时度势的人,是一个能感受到谁是强者又何谓强者的人。如果说在最初苍葭将她和自己身份对调的时候,她还抱着她的丈夫戳破这个女人的阴谋与谎言,将她救出这水深火热之中的期待,那么现在,想起这些日子院中议论纷纷的流言,她已是明白,眼前这个女人以及这个看似不起眼的男人才是这场斗争里的真正胜者。 她忽然不可抑制地抖了一下。 苍葭却没和她废话的好心,将她提起来便走。玉檀不知她要带她去哪,心中非常惶恐,但她的脸现在已是肿的不成样子,连说话都艰难。陌双则依旧跟在她左右,像是怕她再出什么意外一般。 三人一路走,一路看到众多下人及弟子四散奔逃,万花厅那边的打杀之声震山响,苍葭心中只觉十分漠然。 “宗门要亡了,玉檀。亡于我手,也亡于你的贪欲。”玉檀并不说话,她的目光逐渐变得空洞。当一个人已知自己注定死亡时,何须再有什么多余的感受呢。 她带玉檀去见了季玄。 季玄发着高热,虽说身体万分不适,脑子倒还清楚。季玄是可以看清玉檀真容的,也因为此,这多日的绝望、痛苦与相思,在他看到玉檀的这一刻都转化成了一股莫大的悲伤。 他喉头一时哽咽,却不等他说话,陌双已是上前将他拖了下来。 玉檀是在此时才看见自己四肢尽失、形同废人的夫君。 这一刻,她眼里的泪是真实的。 陌双和苍葭脸上照旧都没什么表情,他们两人各拎了一个,往万花厅走去。 此时,合欢宗上下皆已闻得宗主的死讯,一时惶恐有之,悲愤亦有之。 来找麻烦的那几大门派那些集结在山下的弟子已是攻了上来,几方正混战间,只见外头一声暴喝,那杀红了眼的修士们本不欲理会,却听那清丽的女声道:“你们来此,不就是为了纯炉鼎而来吗?我把纯炉鼎给你们带来了,还请你们放过我宗门诸人。” 这话说的好笑,就仿佛是没见过江湖纷争的人说出口的一般。然先生正与一人拼杀,闻言回头道:“少宗主夫人,莫要与这群人废话。他们狼子野心,必得诛之。” “呸,你们宗门一个个的男盗女娼,三观不正,还有脸骂别人狼子野心。” -- 第198页 这与然先生对垒之人显然也是个暴脾气,立刻就怼了回去。然先生干脆也不与他废话,又再挥个剑花,继续与这人厮打。 但其他人或多或少都被苍葭这话吸引,将信将疑的放慢了动作,苍葭便是此时将玉檀朝众人一抛,隋夫人立刻便配合她道:“这是欢奴,是我宗门中纯炉鼎。另一个刚被炼化的纯炉鼎是我们的宗主夫人,也在这人群之中。” 众人听了,立刻不再恋战,而是朝玉檀冲去。 玉檀哪里见过这种架势,心中也知自己必死无疑,只是这种死法想想便觉羞辱,下意识便朝季玄求救。 “玄哥哥,玄哥哥救我。” 只可惜场面实在太乱,谁也听不见她究竟在说什么。 头一个抓到玉檀之人,脸上先是一喜,不料瞬间就被身后的人斩杀,可惜第二个人也没拥有玉檀多久,就又被第三个人抢去了。 苍葭离人群离的很远,她与被陌双提着的季玄并肩而站,细细端详他那铁青的脸,眉毛微微蹙着,仿佛是在为他感到悲哀一般。 她在可怜他,因为知道即将发生的事,因此不吝于给他一些小小的怜悯。 就如同莫欢为奴的那四年,季玄所赐予她的,带着至高无上的、高傲的怜悯。 季玄很熟悉这种目光,因为这是他曾有过的目光。 “季玄,去救他呀,你不是说她是你的命吗?去呀。”她轻轻说着,手抓住陌双的手,陌双会意,立刻冷冷将季玄往玉檀所在的方向一丢。只听一声闷响,季玄已是被他丢了老远。 众人仍在争抢玉檀,无暇顾及这个忽然被丢来的废人。只有合欢宗的人发现,这人似乎是少宗主。 只是现在谁也没空管少宗主为何会变成这样。宗主已经死了,眼见着上来抢人的修士越来越多,大家大多数都只想保全性命,再谋其他。 因宗主死了,隋夫人又只在一旁观战,小满不知所踪,然先生不知怎的被一股大力丢了出去,宗主夫人如今形同痴呆,少宗主夫人不知为何竟只是在旁边远远观望。中低阶的修士大多被那几个门派的人缠住,如今这万花厅中的高阶修士双拳难敌四手,终是悉数被制服。 合欢宗人死的死伤的伤,更是助长了这几个打上山来的门派的嚣张气焰。 玉檀的余光在此时瞟见季玄,因此脸上悲哀更甚。 “玄哥哥,玄哥哥你不要过来。” 季玄却不听,依旧四肢并用地朝玉檀所在的方向爬过去,玉檀被人擒着,目光却不错眼地看着他,眼中宝光流转,那是满眼的眼泪。 有人一不小心踢到季玄,怪叫了一句什么东西。 这场面属实混乱至极,忽然不知是谁说了句,“与其抢,不如大家先试试这个纯炉鼎啊。” 他应当算是这群人里领头的,又或许他这主意其实不差,因此这话竟还有人听。此刻抓住玉檀的那个人当即应了声好,还说:“那得老子先来。” 玉檀的衣衫被撕去一部分,季玄见此场景,发疯一般往前冲,他是情之所至,众人又是一时不妨,竟也被他撞倒了好几个。 那些人本来就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不然也不会在听说合欢宗如今出了个能把任何人都做成炉鼎的修士,就打了歪主意想上来抢。 而这些人里打头的那个其实是和随夫人有些首尾的,甚至可说是在隋夫人的暗示下才攻上山来的。 因有隋夫人这个内应,他们一时并不急着去找那个能炼制纯炉鼎之人,反正在隋夫人的承诺中,她总是会为他们引荐的。 因此,众人的目光此时皆集中在玉檀身上。 季玄在此时忽然扑上来,难免唬了人一跳,但他们很快便发现他是个已经被人卸了四肢的废人,这里头也有人是认得他的,毕竟合欢宗也是江湖上比较有名的宗门了,他作为宗门的少宗主,从前也出席过不少抛头露面的场合。 这些人都不是什么善茬,见他像要吃人一般,眼红的恨不得要滴血,嗤地笑了一声,道:“呦,少宗主都这样了,怎么还有这闲情怜香惜玉啊?莫不是这姑娘是你的姘头?可我怎么听说这合欢宗少宗主和少宗主夫人伉俪情深的很,可见这传闻不真。” 这人说完,还咂摸了两声,含着无尽的猥琐滋味。 “你们放开她,放开她。” 他声声嘶哑,如泣如诉,这仿佛能掀翻天地的恨意在此时却十分无力。苍葭依旧只是站在远处远远地望着这一切。 不过莫欢这具身体目力极好,即使她离的并不近,却也能将此时情景尽收眼底。 这群人连季晏安都敢杀,又何惧一个季玄,像是故意为了刺激他一般,将玉檀的衣裳又再一撕,玉檀羞愤欲死,挣扎着想与这些人同归于尽,却反被抓着她的人打了一巴掌,只听那人大喝一声给老子闭嘴,玉檀的唇角流出血来。 苍葭只见季玄恨的发疯,扑腾撕咬着朝那人冲上去。场面看起来凄凉又扭曲,那人见季玄朝他扑来,三下五除二就将他挥到地上,长靴一踩,只听嘎嘣一声,苍葭知道,那是肋骨断裂的声音。 第117章 . 团灭 第五次绞杀。 合欢宗宗主死于宗主夫人之手, 合欢宗少宗主也即将为救少宗主夫人而死,如此看来, 这一家子的死法倒是齐整。 玉檀又是一声痛呼,她的眼泪珠子不要钱似的滚落,季玄被那人踩在脚下,却仍然挣扎着想往玉檀所在的地方奔去。 -- 第199页 “莫哭,你莫怕,也莫哭。” 他明明已经沦落到这般田地, 人不似人鬼不似鬼,性命不保危在旦夕,却还想要安慰妻子, 还惦记着要她别哭。这是多么感人肺腑又叫人备觉凄凉的好戏,可惜这看台上的看客大多是没什么慈悲之心的,那人只觉的季玄吵闹, 高声喝一句闭嘴,随后却见战刀出鞘,只听季玄所在的方位发出一个极闷又听起来极其压抑的声响,那寒光凛冽的刀柄直刺入他的心脏, 他死时, 目光依旧恋恋不舍地落在玉檀的脸上, 他带着万分的不安与不甘, 死不瞑目。 无人关心季玄的死, 众人似颠若狂, 苍葭此时将宗主夫人召过来, 在她耳边曼声道:“他们杀了你的儿子,为他报仇吧,夫人。” 一种非常深刻的恨意猛地侵入宗主夫人的内心, 她的意识恢复了片刻清明,但她目之所及,脑中所想,尽是苍葭的那一句:“他们杀了你的儿子,为他报仇。” 宗主夫人疯了,好像没全疯,又好像已经疯透了。 她啊的一声就往人群里冲,在其他人尚未反应过来之际就以十分狠戾且暴力的方式取了刚才要了季玄性命之人的项上人头。 他的另一只手还摸着玉檀的腰,腥臭的鲜血喷涌在玉檀脸上,玉檀下意识一声惊呼,这惊动了正茫然看着眼前尸体的宗主夫人。 她的手仿佛钢钳,于此际风一般上前,死死地钳住玉檀不松手,玉檀全然不知宗主夫人如今变成了个什么样的怪物,她口口声声地朝宗主夫人哭求,一声一声我是玉檀啊母亲的声音如杜鹃啼血。 可惜无人听,亦无人信。 而且听不听及信不信对于宗主夫人来说都已经不重要了,她现在没有意识也没有感情,唯一一点对儿子的关心都只会叫她下手更加利落,只见她将玉檀往地上一甩,又很快将她拎起来,徒手将她撕成了两半。 万花厅内血肉都横飞,隋夫人怕极了,此时紧跟苍葭左右,苍葭轻看隋夫人一眼,又与陌双道:“关上门走。” 陌双亦表现的相当淡漠,他才是那个真正见惯杀伐的人,因此连眼睛也不眨,将两人带出万花厅后便起手封死万花厅内所有的出口。 三人站在院中,只听厅内传来阵阵骇人听闻的惨呼,隋夫人只觉的胸口闷极了,却不敢发一言。 此时此刻,她终于深刻明白苍葭此前话中的深意,亦庆幸自己当初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无差别绞杀。 她的心中莫名涌起这五个字,一时也说不清该是什么滋味。 苍葭并不在乎隋夫人此时在想些什么。冷月无声,此时天空下起霏霏细雨,雨细如愁,她与隋夫人说了句夫人回去歇着吧,就同陌双离去了。 比起眼前这惨象,陌双更关心莫欢什么时候回来,两人在这血腥斑斑的夜晚各有思绪。苍葭本来准备在季玄与玉檀常居住的院门口与陌双告别,却听陌双道:“现在不太平,我得守着。” 苍葭无可无不可,只是夜色太静,雨又渐消,她忽然生出点悠闲的心情,干脆同陌双道:“不如喝一杯。” 陌双此时已经恢复真容,此时璀然一笑,竟添夺目。苍葭虽不受他这皮相蛊惑,亦觉赏心悦目。 “也好,就敬你我即将得偿所愿。” 因此拔步往前,与苍葭同行。 这院子此时已是空了,下人皆四散。两人在会客室坐下,倒是有现场的酒杯和酒,苍葭与自己斟一盏,又递一盏与陌双。偏这时外头传来打砸的吵嚷声,陌双微皱一皱眉,却不回头也不出去,而是将那根极细的金线挥了出去,只听外头传来几声惨叫,之后便恢复了一个夜该有的寂静。 陌双收回金线时,苍葭还能看到这细线淡淡的血腥气。陌双神色如常,抬手先敬了她一杯。 可见这不是个善谈的少年,又或许是深谙男女有别。不过陌双对于眼前这个人还是颇觉亲切的。 又几杯酒下肚,陌双只见她脸上现出两团坨红,笑道:“师姐从前就不能喝酒。” “我的宿主似乎都不太能喝酒,啧,真没趣。”苍葭想了想,手撑着头,身子歪斜着,似有憨态。 她是这样张扬而美艳,与宿主莫欢浑似两样的人。陌双却莫名觉得她亲近,非是那种男女之情的亲近,而是一种,仿佛朋友又仿佛旧交的感觉。 这种感觉令他的眸光都更温暖了一些,苍葭见此,知是他身上所存神迹的加持,倒也不是不唏嘘。 “临渊姑娘,你见我师姐时,她的状态还好吗?” 苍葭又饮一杯酒。 “什么叫好什么叫不好呢?跟有的人比她的状态还行,但也只是还行。”陌双便静默,又再过了好一会,又问:“临渊姑娘,你为什么要帮她呢?” “为了帮我自己。陌双,我也是个有血仇的人。渡人者自渡,她拿一些死后的东西和我交换,让我还她一个平坦的今生。而我拿她给我的东西,赌一个来世。” 她这话说的便有些深透了。不过陌双一向是个闻一知十的聪明人,倒也能模糊的意会出一些不属于他这个世界的认知的东西来。 两人又饮几杯,外头的打杀声一会近一会远的,天色渐渐晚,陌双也放心他师姐这具肉身的安全,因此干脆厢房外头的耳房睡下了,苍葭是个从来不失眠的人,亦就在这杀声震天的氛围中一觉睡至天明。 -- 第200页 翌日苍葭醒来时,只觉得宗门内血气四溢,一抬眼,只觉一个黑影在她床前。待她冷静地定了定神,见是陌双,这才暗中松了口气。 她慵慵懒懒地坐起来,却听他说:“临渊姑娘,我这就走了。” “好。”如他们之前说定的那样,届时由药宗宗主带人上来拨乱反正。 “我把炼器留给姑娘,姑娘万请保重。”他那双桃花眼,无情时亦含情。 她的长发如瀑般铺散在床上,苍葭笑望着他。 “江宗主放心。” 陌双与临繇分明是两样人,但他无微不至的样子总叫苍葭在恍惚间想起临繇。 陌双于是又朝她一拜,只见一阵轻烟过,她眼前便什么都不余了。可见此人□□之术已至臻化境。 隋夫人亦随后来找她。虽不知她昨晚躲在哪里存身,但好歹人没事。 “已经听你的吩咐,小满带着家人和然先生离去了。” “那几个中阶修士的尸体呢?”那几个曾直接导致莫欢死亡的修士,苍葭早牢牢记住他们的名字,在昨晚的乱局中,由陌双困在宗门的一处院落里齐齐绞杀。 隋夫人此时像是想起了什么可怕的场景一般,眼皮不受控制地一跳,良久才吐了口浊气,道:“都处理掉了。” “那就好。” 她说着,赤足从床上走下来。好一会才找到自己那双鞋,自去梳洗一番,才对一直跟着她的隋夫人道:“你也走吧,我放过你。” 隋夫人闻言,竟极凄凉的一笑。 “我如今这个样子,又能去哪呢?”但她也知道宗门如今是呆不得了,宗主夫人还活着,而且她并非炉鼎而是邪物的消息恐怕很快就会传出去,到时候来的恐怕就不止是这么几个中流门派。 不论隋夫人人品如何,她也把自己的把青春和情感都奉献给了宗门,如今看着宗门不复存焉,看着宗主一家不得善终,心里不是不震撼。那种凄凉和痛苦的感觉令她一夕之间都仿佛老了好几岁一般,甚至连鬓边都多添了几根白发。 苍葭却只是看着她,不回答她。 隋夫人知道她能放过她已经是难得,因此不再多话,怅然若失地看了一会虚空,方萧萧瑟瑟地走了。 梳洗完的水仍荡开着一层又一层的波纹,一如这树欲静而风不止的世事。 苍葭凝目看了一会自己水中的倒影,待隋夫人走后,才坐在镜前开始梳妆。 十日后,药宗、剑宗、气宗带人上山,此时,合欢宗在迎来第一波掳掠的宗门后,又经历了两波二流门派的趁火打劫,宗主夫人始终护着合欢宗的少宗主夫人莫欢,然而众人一见这位宗主夫人,皆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她浑身浴血,有些腐烂的伤口甚至能看到其间森森白骨。 不知是谁说了声。 “这炼器好生邪性。” 此时陌双立于众人中央,看着被宗主夫人护在身后的苍葭,于众人道:“诸位,合欢宗此祸由此起,如不将这炼器了解,日后恐祸及江湖。” 这人装起正经来也倒真像这么回事。 苍葭心想,却还要配合他做戏。 “诸位英雄,这是我婆婆,我婆婆被我公公炼成这个样子,我婆婆何其无辜,还请诸位高抬贵手。” 这时,一位长相十分斯文的白衣男子站出来,只见他连皱眉都带着一股目下无尘的味道。 “莫女修,你也是你宗门高阶女修。不会不知道炼器对整个江湖来说意味着什么。” “我知道,可是。”她一面说一面流泪,倒惹得其中几个怜香惜玉之人颇觉不忍。 唯有那白衣男子镇定依旧。 “莫女修,祸既从此起,便当由此灭。” 苍葭此时做戏已做足,因此万分痛苦地闭了闭眼,终是道:“还请诸位,莫让我婆婆走的太痛苦。” 她说完,整个人都跪在地上,垂着首,显得萎靡又绝望。 第118章 . 回魂 我愿用一生陪师姐治愈阴影与伤口…… 陌双做出来的这个炼器当真是厉害之极, 加上她之前已经历过无数场实战,实力更是不容小觑。药宗、剑宗和气宗三位宗主和十几位高阶修士合围, 硬生生战了三个时辰才将其制服。只见众人将其困住,由陌双金线一捻,他竟是用了十成十的力,方将宗主夫人头颅斩下。 苍葭在这段日子闻过了太多的血腥味,对此已是相当的麻木了。但她作为合欢宗的少夫人,宗主夫人的儿媳妇, 此时还是需要做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这几个名门正派,无论私底下究竟如何,面上总是光明无私的。 只见那剑宗宗主亲自上前扶她起来, 温声与她道:“还请莫女修节哀。” 苍葭抽开他的手,自己慢慢站起来,拂了一拂身上尘土, 环视了众人一圈,道:“诸位,我宗门遭此大祸,门人死的死散的散。但其实如今的合欢宗早已背离师祖创办宗门的初心, 如今落得这般了局, 也未尝不是天意。” 她脸上隐有悲色, 手敛肉眼凡胎不能见的金尘, 心中吟咏咒文, 这厅中一时金光照顶, 然而直到她咒文念到第三遍, 都不见莫欢回魂。 苍葭微惊,但很快便于心中划过一丝冷断。 莫欢莫女修,竟不愿回魂。 除了陌双, 无人看到苍葭脸上一瞬间的失态。陌双自认识这位临渊姑娘以来,见到的她或是张扬、或是冷静、或是从容,却几乎从未见过她有这样失魂落魄的时刻,即使这只是稍纵即逝的片刻。 -- 第201页 陌双心下莫名一沉。 因此他立刻顺着苍葭的话,说出自己早已打好的腹稿。 “莫女修有这样的觉悟,倒省了我们一番口舌。不错,我与其他几位宗主来来时路上也曾谈起,虽说每个宗门自有其宗门的规矩,但如今的合欢宗的确远离了其立派的初心。莫女修,若你有重建宗门的念头,我们觉得,这样并不合适。” “的确,莫女修。毁宗门易,建宗门难。”那目下无尘的白衣修士亦接口。 “那你们说要如何?” “莫女修明断,不知莫女修可否愿意重整合欢宗功法,扶其正道,去其糟粕,做我药宗的一个分舵,如何?” 将一个大派降为分舵,此等手段在外人看来,已是相当狠辣的手笔了。再配合着陌双这张扬的笑意,他一身红衣,由众人形成拱卫之势。他是新晋的盟主,打破了剑宗气宗独霸的局面,成为江湖上头一个别派的盟主。无人知道他的功夫有多深不可测,但每个与他交手却侥幸逃命的人,提起他时都会生出发自内心的恐惧。 但此等铺排,是莫欢所愿。 因此,众人只见这位前合欢宗的少宗主夫人在经历了挣扎、愤怒、不甘等种种脸色变幻之后,又在诸人或真心或假意的相劝下,答应了药宗宗主的条件。 而这些自取名门正派的君子真正对莫女修称道,是因为她在答应了将合欢宗并入药宗的一个分舵后,竟主动焚毁了合欢宗内所有记载宗门邪功的卷轴。 就如这位前少宗主夫人所说:“虽说合欢宗宗门之祸源起于这欲壑难填的人心,而非邪功。但就如风能助火势。即使此非它之过,但也是它助长了人的邪念。为警醒后人,也为日后不再有同样的惨事发生,不如今日就让我在各位宗主的见证下焚毁了它。我宁愿我的宗门做一个公平正派的小小分舵,也不愿它为了名扬天下而在私底下做尽腌臜。” 莫欢此话既出,在其他几大宗门的默契之下,合欢宗剩下几处分舵也迅速的凋敝,当然,此乃后话,暂不用提。 药宗、剑宗和气宗几乎是兵不血刃就拿下合欢宗。莫说是因为这事闹的太大而不得不如此为之,其实江湖中这几大宗门,谁心底又真愿意一流门派越来越多呢。如能多灭一个,那其他宗门的盘子就多一分,弱肉强食这样的法则,放眼四海皆准。 而陌双也终于在夜晚夜深人静之际得见苍葭。 依旧是季玄与玉檀曾聚居的小院子,苍葭本来正对镜沉思,听见有门被推开的声音,伸出头望去,果然是陌双。 这位药宗的宗主也是真的很有宗主风范,当是一位真正集正与邪于一体的人。他一改之前的温文尔雅,大步流星地走到苍葭跟前。出鞘的弯刀在这无声的夜里泛着凛冽寒光,只见那寒光一闪,刀尖落在她的脸上,只隔着咫尺的距离。 苍葭纹丝不动,倒不是她不想,而是她不能。 陌双今次用尽全力,终是占了上风。 “临渊姑娘,我想最后信你一次,信你没有骗我。”他的声音非常冷淡,甚至连眉眼也透出一丝清寒。陌双用金线挑起她的下巴,她因此微微抬眼,脸上却不见战栗也无关乎恐惧。 她的声音非常轻,但一字一顿,都落在了陌双的心底。 “陌双,你师姐她不愿回魂。” 那根金线抖了一下,因此跟着颤抖的,是陌双的心。 大雁南归,外头随之响起阵阵雁鸣。 苍葭从不是坐以待毙的个性,因此在陌双尚未回过神时,又对他说:“我刚想了想你师姐为什么不愿回魂,我想你帮我个忙。” 陌双将信将疑,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对眼前这个人始终狠不起来。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拉扯着他,他的神情渐渐松动。 “请讲。” “你有什么想对你师姐说的吗?” “嗯?”陌双微微斜了斜眼,红衣的一角被从窗扉透进来的风带的翻飞。他手上那弯刀动也不动,玄在她脸上,刺着她的目光。 苍葭却非常的冷静。 这冷静是陌双身上的神迹给予她的力量,但是这种力量感却又叫她升起一丝微妙的熟悉感,掀起某一段被她尘封不要的记忆,她想要回忆,却又始终回忆不起具体的内容。 难道她也曾在尘世间游历时依赖过临繇的神迹吗?她一时想不通,加上眼前还有更要紧的事,便暂时将此事抛诸脑后。 “你师姐不愿意回魂,可能是因为她已经没有生的意愿了。陌双,她被至信之人背叛,又是那样死去,她死时尚且不甘,同我立契,但如今恩债全消,她要面临的选择却是是不是真的要回来。” 陌双生性聪颖,不消片刻已想通其间种种关节。 他放下了刀,亦收起金线,寻了凳子同苍葭对坐。苍葭只见他深吸了口气,又埋头搓了搓脸。 只见他的面容与声音都眼见的柔和了起来。 苍葭已是许久未见这样资质优良的少年,狠得下心,沉得住气。不论在什么情境下,都不丧失冷静思考的能力。 她再次于心中默念咒文,亦是此时,陌双缓缓开口。 “姑娘,如果可以的话,你与我师姐说,我爱慕她。我从明白什么是男女之情的那一天起就爱慕她。我此生最后悔的事,是为了成全她和季玄,离开宗门。”他说着,手不自觉握住苍葭的手,只见他眸子隐隐泛红,似笑不笑,是一种克制的悲伤。 -- 第202页 “师姐,我愿用一生陪师姐治愈阴影与伤口,我愿与师姐共同承担内心所有的痛苦和不安,师姐是否还记得少时曾许愿,愿终有一日名扬江湖。我愿用我一生陪师姐实现心中抱负。师姐,回来好吗?那些被别人毁掉的人生,就让我还给师姐吧。就让我陪你走这一生,师姐,你应该有很好的人生。” “陌双,我这样的人,哪有什么明天可言。” 那双可令万千少女失魂落魄的桃花眼,瞬间盛满眼泪。 陌双似是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人,下意识想要放开握着她的手,唯恐她觉得自己轻薄,却又在下一刻发狠似地将她搂在怀中。 “师姐,我前半生为恨而活,后半生愿为你而活。就算你没有明天,我也可以尽我所能给你一个明天。” 莫欢魂魄初归,这些日子发生的事仿佛历历在目一般在她脑海中滚过,这痛快的悲凉感令她的眼泪打湿了陌双的颈窝。 “莫女修不必心软,虽说烈女怕缠郎,但你若真心相不中江宗主这一款,拒绝他就是。反正他把你当性命,你说什么他都不会不应的。”只见苍葭手执一柄羽扇,倚在镜前,神态轻松且飞扬。 莫欢于是偏过头去看她。 “我没有相不中这一款。”她慢吞吞地与苍葭道。 陌双知道她不是在同自己说话,但见她并不挣脱自己的怀抱,微觉安心,只见这执刀的手、杀人的手,此刻却轻拍着她的背,带着十分强烈的安抚意味。 “那我就恭喜江宗主得偿所愿了。莫女修,你当时不愿回魂,可真是吓了我一跳。”她手中纨扇一摆一摆的,莫欢想,难为她竟不觉得冷。 “对不住,给你添麻烦了。” 苍葭却摆摆手。 “不妨,有时候死比活着容易,我明白。” 莫欢听罢,眼又一红。 苍葭却在此时丢了片羽,莫欢只见眼前金光一闪,这女子实在是有令人见之忘俗的美貌。 “吞了它,你的身体里会有我一缕残魂,待你百年之后,你的一缕精魂会归我所有。因为惊魂缺失,你需在冥界等上百年才能投胎。” 莫欢对此并无异议。 苍葭眼见她吞了那一片羽,纨扇轻摇,轻与她挥挥手,道了声保重。 那一刹那,莫欢只见屋内红光漫天,她为这遍地铺满咒文的盛景震撼,等她回过神时,却发现她已是不见了。 莫欢深吸一口气,手环抱住陌双,她的声音带着一种仿似尘埃落定的特有的沧桑,却又有一种千帆过尽依旧初心不改的温暖。 “陌双。” 她轻声唤他的名字,他们明明才几载未见,却像是隔了半生。 陌双听她唤他,这才放开了她,伸手去摸她满是泪痕的脸,用一种非常温暖的声音与她道:“师姐,我如今是宗主了,陌双没有叫师姐失望。从前是师姐护我,今后由我来护着师姐。” 莫欢初回魂,却已渐恢复一贯的从容,她反握住陌双的手,心中一阵暖流涌过,轻轻应了一声好。 第119章 . 六宫笑柄 穆清离开了这个世间。 宠妃穆清, 六宫笑柄。 此正是明德元年,天子登基五载有余。由严太后所代表的外戚党终于在与陛下的斗争中一败涂地, 史称严胡之乱。 穆清本来锦绣般的人生至此逆转,跌落云端。 可怜她不姓胡更不姓严,不过是个旧勋人家某一房的女儿,因在大长公主的海棠宴上被当时还是太子爷的陛下相中,从此踏上万千娇宠集一身的宠妾之路。 如今又到海棠花开时节,那一场彻夜的屠戮带来的血腥气似乎遮透了这个春天。穆清记得陛下那双眼睛, 那双仿佛可洞悉一切的眼睛,也记得陛下的手,可温柔抚慰她的心, 也可狠心了结先胡皇后的性命。 有很长一段时间穆清都不明白,为什么严胡之乱的结束却成了她噩梦般的人生的开始。先胡皇后为人阴狠、绵里藏针,穆清作为从陛下潜邸时就最受偏爱的宠妃, 一直饱受先胡皇后的针对。 小皇子过世时,陛下抱着眼泪几乎流干的穆清,他那双大而狭长的凤眼当真好看极了,他那时双眸含泪, 声音亦是掷地有声的喑哑。 他说:“阿清, 我向你承诺, 我会为我们的孩子报仇。” 他用的自称是我, 而不是朕。 后来他也真的为他们的孩子报了仇, 先胡皇后死于他手, 胡氏夷九族, 严氏夷三族,就在穆清以为自己即将迎来更温暖也更盛大的春天时,陛下迎英国公老女明贞入宫, 册其为珍贵妃。 从此,昔日后宫第一宠妃穆清门前寥落车马稀,日日思君不见君。 再后来,穆清因冲撞贞贵妃腹中龙嗣被贬为贵人,陛下最后一次去看她,是在她二十四岁的生辰。许是旧日情分作祟,又或者是那一年的冬天太冷,陛下留宿翊坤宫。也是那一晚,她再次怀上了陛下的孩子。 那个孩子最终还是没生下来。一场宫宴,她成了谋害陈昭仪腹中龙子的凶手,陛下甚至未听她的解释与哭求,而是任贞皇贵妃着人将她送进督查监。 这一次,她连贵人之位也失去了。 小产带来的痛苦与从督查监出来后留下的伤痕都加速了她死亡,她甚至没有活到海棠花开的时节。 也是死前她终于知道,陛下当年在大长公主的海棠宴上并没有对她一见钟情,那一场带着巨大浪漫与美梦的初遇,从一开始就充斥满了算计与谎言。 -- 第203页 初春的翊坤宫,宫门口的迎春发了芽,抽出一点点象征着希望的花苞。珍皇贵妃纡尊降贵,摆半幅仪架来看望时日无多的穆才人。淑妃前些日子才被陛下申斥,日子明明过的艰难,见珍皇贵妃过来,却还是替穆清拦在前头。只见她珠翠满头,整个人匍匐在地上,字字铿锵句句清晰。 “娘娘,穆才人病体难支恐怕难以起来与娘娘请安,还请娘娘莫怪。” 贞皇贵妃并非传统意义上那种高华娴静的贵女,她性子张扬,闻言眉便一挑,搭着她那心腹大太监的手抽开了,慢悠悠睇了穆清一眼,回过头对淑妃轻吐了两个字。 “滚开。” 她那双穿戴蜀锦制成的双龙抢珠的三寸金莲踩上淑妃的手,只听淑妃一声惊呼,她身边的大太监立刻一个巴掌上去。淑妃的婢女极是忠心,当即上前要护,贞皇贵妃的声音却再次幽幽响起。 “淑妃不敬本宫,以下犯上,掌嘴二十。既然穆才人病着,恐怕听不得吵嚷,拖出去打。” “是。”她那大太监听了,立刻就要带淑妃走。穆清见她一番唱念做打,当即强撑着病体跪到她脚边。穆清此时的身体已经十分虚弱了,甚至连开口说话都要喘上许久的气,贞贵妃听着她那破败如残絮的喘息声,微微勾了勾唇。 “娘娘,淑妃娘娘她无心之失,臣妾,愿代淑妃娘娘受罚。” “穆才人,冒犯皇贵妃娘娘的是本宫,穆才人逾矩替本宫做主,可有把本宫放在眼里。” 淑妃生怕贞皇贵妃顺水推舟责罚穆清,抬头大声呵道。 “皇贵妃娘娘明鉴。”穆清根本不理淑妃,她带着孤注一掷的绝望握住皇贵妃的足,连连叩首。 明贞似乎很喜欢这样的场面,她低头,不错眼地看着眼前这个时日无多的可怜女子,挥挥手,假情假意地叹了口气。 “罢了,都下去吧,本宫与穆才人单独说会话。” 穆清此时已经十分不能支撑了,她被贞皇贵妃亲手扶了起来,她只闻得美人身上袅袅余香,混合着一点龙涎香的香气,那是陛下最喜欢的香气。 “穆才人,本宫待嫁闺中惴惴不安的那些年,真是十分的嫉妒你啊。” 她,她有什么好嫉妒的吗?穆清只觉得十分的可笑,但她此时却笑也笑不出来,那双漆黑的眼瞳茫然的看着她,带着将死之人才有的无所谓和颓然。 “穆才人,你知道吗,那年大长公主的海棠宴,陛下本来是前来与本宫幽会的。可是严家和胡家那时候盯陛下盯的太狠了,先胡皇后当时怀疑陛下心有所属,几番查探,险些就要查到本宫头上。陛下为了不让本宫的身份暴露,便顺水推舟,于海棠宴中挑中了你。陛下宠你是宠给先胡皇后看的。先胡皇后也果然愚蠢,真以为你就是陛下的心中所属。听说先胡皇后在时,对你处处刁难,你为此跪过针,流过产。可又如何呢?先胡皇后在一日,你就是陛下最娇宠之人。陛下对你的喜爱,天下都闻之,我闺阁寂寞那些年,是你替我享尽陛下爱宠,是你靠在陛下胸膛,是你得他的温柔、爱抚、诺言。那些年,我是被人耻笑挑三拣四到婚嫁困难的老女,若不是陛下一月一次的书信,我都怀疑陛下真的爱上了你,而忘了我。还好,陛下果然没有负我,严胡余孽一除,陛下便遵守诺言接我入宫。虽然陛下心里约莫也是有一点你的位置的,不过就就算是养条狗,养了这么些年也总得生出点情分,何况是人呢?不过陛下或许是知道我的心事,今日我过来,就是奉陛下之命过来看你的。你知道我这话是什么意思?是吧。不过就算你知道我也要说,陛下知道我不恨你夺走了那本该属于我的七年,即使你是代我受过,为我挡刀,替我铺路,使我逃过先胡皇后的千般算计万样手段,我也一样嫉妒你!厌恶你!恨你!为了消解我的憎恨,陛下许我过来送你一程。” 贞皇贵妃盯着穆清,看她忽然爆发出巨大的咳嗽,那拉风箱一般的喘息声在这只余她们两人的小屋中分外的清晰也分外的刺耳。她似乎还想说什么,却只是挥动着手抓住贞皇贵妃的胳膊,她只觉喉头忽然涌上一阵腥甜,血色绽放的花朵模糊了她的眼睛,在贞皇贵妃咯咯的轻笑声中,穆清离开了这个世间。 然而人类的悲欢往往并不相通。 冥界昏黄天空近日常常泛红。苍葭才去人界参加了一趟陌双与莫欢的婚礼,这一千天的相处与陪伴,其间无微不至的照顾与并肩而行的相扶,终于让江宗主抱得美人归。 莫欢与陌双作为如今江湖上唯二还通晓合欢宗邪术的人,竟尝试召鬼魂将两人的婚帖送给苍葭。两人所召之魂自然乃两人相熟之人,恰好又在地府等候轮回的这几年里听过苍葭名讳,便在要了一通纸钱金元宝等种种冥界流通的钱财后将这婚帖带给了苍葭。 药宗宗主与分舵舵主大婚乃江湖上一大盛事,苍葭过去不过略坐了片刻,轮着给两人到过恭喜,又听了一番感激的话语,便与二人相辞了。走前只见莫欢脸上升起的红晕与眼里璀璨的明星,便叫人明白,有些事于她来说是真正过去了。 见有情人成眷属,虽与己无关,却多少叫人对这世间升起温暖的期待。正是这时候,簌簌来了。 只见她一身月白,在这透着血红的天空下有一种别样的纯美。她是杏仁眼,长发如瀑,面如琼脂,涂着亮晶晶的指甲油,声音和步态自有一种风华。 -- 第204页 苍葭手里拿着酒瓶子,正坐在自家院门口的凳子上小酌,看自己新种的海棠花长出新的枝桠,风一吹便有花瓣遗落,那白色的花蕊落在她那红衣上时赫然便是最自然又醒目的点缀。 苍葭见了她,眉眼先一弯,随手抛了个尚未开封的酒瓶子给她。 “难得见你。” 簌簌身上没什么功夫,不向她翻身就能过来。因此徒手接了她的酒瓶子,依旧是走的不紧不慢,待走到她跟前,才笑与她道:“不是一忙完就想着来找你喝酒了吗?” “我说酒是好东西吧,你从前还不信。” 苍葭挥挥手,她就要修成生魂,倒也重筑了从前的移形换影之术,带着好友便回了自己那小屋。 簌簌性子沉静,与苍葭是两样人,但两人偏偏投缘的很。因苍葭并无肉身,喝的酒也是临繇特地制了给她的。这酒对簌簌这种有肉身的人来说十分的烈,也并不好喝,但她向来是个对在乎的人极愿意迁就的人,因此抬手,与苍葭满饮此杯。 第120章 . 迷弟之谜 你的陛下是我的迷弟? 苍葭也不会一味叫好友迁就自己, 又单独为她准备了只有她能吃的可口酒菜。两人酒过半酣,只见簌簌已有薄醉, 苍葭却还是清醒的很。 便干脆拦住她还要执杯的手,还说:“可见无敌是多么寂寞。” 簌簌的鬓边簪了一只海棠,斜倚在椅背上,微微偏过头。 “从前十次来九次都能碰见临繇,闹的我跟他抢人似的,今天怎么没见他, 真稀奇。” “不要对你姐妹的男人有意见。”苍葭喝的高兴,笑着扬手调侃了两句。又说:“休眠了。” “龙族这么容易陷入休眠吗?”簌簌是个细心人,虽基本等于没修为, 知识却相当渊博。来回想了两遍,手不自觉就按住苍葭的手。 她那一双美目中闪过一丝不解的凝重,苍葭又饮一杯, 看着她若有所思的脸,亦微微眯起眼睛。 “这陷入休眠还有什么讲究吗?他们龙族虽已阖族晋为神族,但和你们这种土生土长的神族肯定还是不一样的。他第一次陷入休眠是在我族出事的时候,那时候他刚经天劫, 也刚好到了要陷入首次休眠的年纪。但后来, 他几乎是每隔两百年就要休眠一次。我还以为是上神修炼太努力了所以身体吃不消呢。但今天你这么一说, 好像是挺奇怪的。” 簌簌真是好努力才没给苍葭翻个白眼。 “苍苍, 你当年, 是怎么当上南山第一的?” “凭实力啊。” 苍葭一脸的理所当然, 但她看着簌簌那一脸不忍细读的表情, 只好笑着哄她。 “我的理论知识也还可以啦,就算文考也基本都是第三没跑。是你太变态了,多偏的知识点都能被你抠出来。” 簌簌于心内又思索了一回, 从盘子里捡了个果子垫补垫补,问她:“你能默下你男人每次休眠的间隔时间吗?还有,你能看到他每次休眠时周围的状态吗?” “什么我男人,那才不是我男人。” 簌簌也就不去拆穿她刚还口口声声地说出不要对你姐妹的男人有意见这种话了。而是双目炯炯地看着她,只等她的下文。 “能倒是能。”苍葭当然清楚自己这位好友的本事,要苍葭说,天族的皇室也真是一笔烂账,为了个小老婆,放着这么冰雪聪明的嫡女不要,反而把那几个庶出的当个宝。 心下一面替好友不值,一面默下临繇这近八百年陷入休眠的起始时间和休止时间,又打开那因果簿,叫簌簌看了看如今临繇那边的情况。 只见是处洞天福地,他的众弟子与侍卫都守在外头,自身亦结出一个神鬼莫侵的强大气场。只见簌簌凝眉看了许久,直看到苍葭都打了个哈欠,她才示意苍葭关掉因果簿。 “我瞧不出太多。”她先说,眉却凝着,带出一点因思绪不停而衍生的轻愁。“但临繇上神应该不想人知道他究竟为什么会陷入休眠,他也的确很厉害,他结的罩、凝的气都看起来似乎都只是因为修炼所致而陷入的休眠。但他结的阵其实不是守阵,是愈阵。” 簌簌不过话音刚落,苍葭立刻又打开簿子,仔仔细细看了良久,最终从结阵的一万字咒法中某两个极不起眼的符文中发现了破绽。 “只有受了天罚而陷入休眠之人才会需要愈阵,你看你写的这些时间,除了第一回 之外,他这后续陷入休眠的时间,除了第四次和其他几次间隔规律不同,其他的都十分平均。所以除了第四次是因修炼过度而陷入的休眠,其他的,他都是以休眠之果还受天罚之因。但因前定还有因。我不知道他究竟做了什么才会受天罚,但我猜,他是为了你。如果不是为了你,他不会用尽心思隐瞒。” 苍葭只觉心中一蛰,最终却只是苦笑着摆摆手。 “不说这些了,喝酒吧。等下次他来,我问他就是了。” 簌簌深望苍葭一眼,似是懂她心酸也知她凄苦,半晌拿起酒杯,温声答了一句好。 苍葭像是不喜欢现在的低气压,于是又与簌簌碰碰杯,笑问她:“簌簌你从小这么聪明吗?” “是啊。”她倒是半点不谦虚。 “能因为一句话推出一个幕后故事这本事,也真是没谁了。”苍葭又叹了句,示意她这酒量堪忧的不要再喝,自己却干脆抱着酒坛子干了个痛快。 -- 第205页 她最后喝到没知觉,隐约只记得簌簌将她拖上了床,又替她换了鞋,擦了脸,方自己去别间休息了。 待再醒来之时,只见桌子上留了张字迹娟秀的字条。 “要去打工了,回见,多保重。” 她发现她认识的人里,好像有一个算一个都没她话多。 因为心里隐着事,苍葭一连几天都懒懒的。冥界最近的天空日日赤红如血,一看就知冥王恐是又有大进益。 她正百无聊赖,只见镜子一闪,黄泉路上,有女子的目光绝望又凄惶。鬼差已经与苍葭非常熟悉了,一见苍葭便阴阴地笑了笑,以示招呼。而在鬼差还没主动把穆清往她这带之时,就见穆清几乎是一脸不可思议地望着苍葭。 她那令人非常有探究欲的表情显然也激起了苍葭的求知欲,于是在鬼差的默许下,苍葭带着穆清来到了之前带莫欢来过的凉亭。 曼殊沙华艳红如火,却远不如眼前这位美人冶艳动人。穆清万分惊讶地看了她好一会,或许是觉得大家都是鬼,鬼鬼平等,谁也不能奈谁何,因此大着胆子问:“你是云朝的苍蓝娘娘吗?” ??? 苍葭立刻打开因果簿看她生平,看了一圈后,本来一头雾水的思绪就更一头雾水了。 “你为什么会认得我?我跟你隔了快三百年了?难道是你前世投胎的时候没喝孟婆汤?不应该啊,孟婆的业务能力我还是了解的,我还没听说她有失过手。” 她尤自絮絮,而穆清在看她竟能轻而易举看到自己的生平后便惊呆了。 不过,苍葭的下一句话便彻底令穆清回了神。 “穆才人是吧,是的,我是苍蓝。不过我还有别的身份,这个就先不赘述了。这样吧,我先给你看看我的成功案例。”因此就将之前几个宿主的事捡几个重点展示给她看了,又说:“你如果有什么未了心愿,或是说不想年纪轻轻就枉死,我可以帮你翻身。” 其实苍葭倒不确定穆清还有重生的念头,毕竟这种枉死深宫的女子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虽然她的人生也相当之惨,但又刚刚好没有惨到让苍葭十拿九稳她会愿意和自己做交易的程度。 然而穆清的反应却十分的出苍葭所料。她闻言立刻握住苍葭的手,用一种近乎恳切的目光看向她。 “我愿意,苍蓝娘娘,若是别人,我不一定愿意,但若是你,我愿意。”她的声音又急又切,却又隐含一点泪意。 这回轮到苍葭不明白了。 除去经历,穆清本身的性格也是苍葭不确定她是否愿意和自己做交易的愿意。穆清出身穆国公府,虽生于长房,但出生没多久长房就已凋敝,后来干脆连爵位也落到了人丁兴旺的二房头上,但她的身份依旧是国公府嫡长女。 穆清为人心性光明,性子柔中带刚,与明贞那种带着强烈攻击性的张扬不同,她虽也骄狂,却更像艳阳。她承得起光芒耀眼,也受得住一败涂地。 也正是这样的人,叫苍葭犹豫她是否愿意与自己做一场这样的交易。可穆清却说,若是别人,我不一定愿意,但若是你,我愿意。 苍葭随手攀折一支曼殊沙来玩,带着十二分的媚态问她:“穆才人,我不是很明白。” 如苍葭判断的那样,穆清是个输得起的人。她方才行于这漫长的轮回路上,已经接受了自己不过是为陛下为明贞铺路的棋子,也接受了陛下从未爱过她的事实。她心中虽有无穷憎恨与不甘,却一样已经生出对来世的渴望。但她见到了苍葭,因此心中的天平开始逐渐倾斜,她听见一个声音撕扯着她问她,如果可以重来一次,如果一定能赢,你是否还要这样的活? 谁会愿意呢?谁不愿意重走一回失败的时光,赢过那些不堪回首的岁月,做一个真正的胜利者。 “我先说我的心愿吧,我不要陛下的爱,我也不想专门去报复谁,如果可以重来,我要中宫之位,我要我的儿子成为太子,我要陛下寿终正寝后传位于我的骨肉,我要我的娘家以我为荣。我已不信世间男女之情,我只想要世间至尊权柄。” 穆清的思路十分清楚,然后就在苍葭的凝视中,她对方才令苍葭困惑的言辞作出解释:“苍蓝娘娘,我知道你是因为陛下的书房有一副你的画像。我初嫁与陛下时第一次在他的书房见到你的画像,问陛下,这是谁,他说:’这幅画是孤生母所留,孤也并不知她是谁,却不知为何,只要一见就觉心中无限欢喜’。后来陛下登基做了陛下,令数位博学的大儒翻遍古今书籍,终于知道那画中的姑娘就是苍蓝娘娘。娘娘,我的史书读的也还不错,如今我细思,那位明贞,可不就是有几分娘娘的品格。” 嗯?所以你的陛下是我的迷弟? 苍葭玩花瓣的手倏然停下,带着一点点脑容量似乎不太够的迷惑,却依旧笑得倾国倾城。 “穆才人,若不反悔的话,与我定契吧。”她伸出手来,两个魂魄指尖相触的那一刻便各自穿过了彼此的手掌。穆清第一次感觉到死亡带来的真实,一种生的渴望忽然占满她的内心,她忽的生出一股壮阔之意。 “我不反悔,苍蓝娘娘。现在想想,凭什么我要做六宫笑柄呢?”她也是曾宠冠六宫的女子,不论帝王真心还是假意,亦自有其过人处。 “是啊,既还有得争,就当去争。” -- 第206页 苍葭低笑,垂眉吟咏咒文,漫天黄沙合着曼殊沙华在两人周身形成一个极大的漩,穆清只听那吟咏之声仿佛铺遍天地,一种极妙的激荡涌上她心头,下一秒,她失去知觉。 第121章 . 穿来第一天 督主江佑。 “才人醒了, 淑妃娘娘,才人醒了。” 这具身体所产生的巨大痛楚令苍葭在睁眼的那一刻因痛而暂时视觉。眼前大片大片的白光刺得她双目微红, 下意识握住一个人的手腕,只觉那是一个女子的手腕,细而嫩,她的指尖因此生暖。 “快拿参汤来。” 那女子一声令下,几口参汤下肚,她方感觉到眼前渐渐开始聚焦。 如今的穆才人身姿单薄且脸色苍白, 但不知为何,她脸上忽然绽出的笑意却仿佛含了一个春天。 淑妃以为她是被珍皇贵妃吓傻了,摸摸她的脸, 温声问她:“穆清,你没事吧?” 她睇着淑妃,想, 当年我宫斗那些年,怎的没能结识到这样的好姐妹。 “我没事,倒是劳烦你了。鬼门关走一趟,人反而清明了。” 淑妃喜的眼泪都落下来。 “说什么傻话。” 哪里是傻话, 连太医都叫淑妃准备后事报丧, 她却不依, 换了个太医继续治, 就这么死马当活马医, 等来了回魂的苍葭。 内官监本来都已经打发了人来, 要拖走穆才人的遗体, 还是淑妃强撑着说穆才人仍有生气,不许安葬。这不,如今内官监的人还在翊坤宫主殿里等着呢。 好在穆才人此时是真的醒了, 只见她此时低头敛眉,按着淑妃的手,只见那双素白的手上还有尚未愈合的疤痕,羽扇似的睫毛扑闪,她抬头静看淑妃一会。 “对不住,是我连累了娘娘。” 淑妃连连摆手,又亲自替她掖好被子,与她道:“我先去把内官监的人打发走再来看你。” 苍葭却不放手。 “娘娘,珍贵妃是不会这么放过我的,娘娘此时过去,不是好时机。” 穆清向有智谋,只是明贞一力降十会,圣宠与皇权的齐齐碾压之下,早压得穆清全无还手之力。 因此穆清不过刚醒就已冷静若斯,倒未惹得淑妃怀疑。只是淑妃又何尝不知珍贵妃不会轻易放过穆清,可她不得天子喜欢,偏珍贵妃才诞下皇子,自入宫起就宠冠六宫,连她贵为四妃之一都逃脱不了被珍贵妃践踏羞辱的命运,何况为陛下所厌弃的穆清。 她那双深静的美目看向穆清,一双含烟眉微凝,拢起一丝不为人知的轻愁。 “娘娘,穆清退了这些年,没等来云开月明,却等来人步步紧逼。娘娘无需忧愁,穆清自有办法。” 淑妃见她冷静的浑似不像才被气到吐血而昏的人,心中既难过又唏嘘,只听她哽咽地喊了一声穆清,就被苍葭打断道:“娘娘可有办法让人去司礼监找个人。” “找谁?” “江佑。” 苍葭抬眸望向房内虚无日光,仿佛未看清淑妃脸上的肌肉不可控制的一抽。 淑妃听罢,反握住穆清的手。 “这事,你藏了这些年,今日竟不想藏了吗?” 苍葭冷冷一笑。 “依江督主如今的权势,他想要保我未必就保不住。可我不去求他,他不是一样眼睁睁看我受尽督查监七道刑罚。江佑啊,他从来没想过报恩,他想的一直是我低头,那我便低这个头。” 明明是这样悲壮的话,她的神情却淡淡的,全无孤注一掷的悲愤。淑妃低眉想了想,终是叹了口气,道:“你说的也不是没道理。” 江佑江督主,司礼监秉笔太监第二位的人物,年纪轻轻已权掌东厂,深得帝心。他于京中有七妾一妻,其中还有两个妾室是当今赐给他的。 此时,东厂。 江佑正跟着一帮兄弟演武练枪,只见一个小内监猫着腰便进来了,江佑只差最后一枪便能胜,干脆一个极利索的翻身,银枪一点,枪上的白点点到对面的兄弟身上。 “你输了。”他皓齿一笑,随手将那未开刃的缨枪一扔,问那小内监:“来做什么?” 若是不知内情的人,很难想象江佑是一位公公。 他虽也生的白,面净无瑕,那双上挑的眼睛和略微泛紫的唇脂都叫人不能忽视他那带着妖异的邪气。但与此同时,他矫健的步伐、八尺的身长与举手投足间的气概,都常常叫人忘记他是个宦官的事实。 那小内监朝江佑打个千,却不讲话。 江佑便知是秘事了。 “好了,你现在可以说了。”此是江佑在东厂设下的一处起居室。 外头有侍卫把手,里头侍奉的侍女聚是聋哑人,江佑谨慎若斯,的确符合他东厂督主的身份。 那小内监这才抬头,道:“督主,翊坤宫那边来消息说,督主从前瞧上的那个小宫女悔了,想见督主一面。” 翊坤宫。 江佑左手食指不受控制地一弹,脸上闪过一丝冷意,但转瞬竟又笑开了。 “行啊,告诉翊坤宫,三日后,让她自己来我院中。” 那厢,那小内监得了江佑的吩咐,马不停蹄便回了宫,淑妃得了准信,一时因穆清暂时能保下条性命欣喜,一时又为她的未来担忧。 苍葭倒是不太担忧的,不过她也不好表现的太明显,因此只与淑妃道:“江佑再狠他也不是这天下至尊,娘娘放心,不过一时低头而已。” -- 第207页 淑妃见她心里像是有应对的样子,又想她才醒过来,如果太操心反而吃不消,因此安慰她道:“无论如何,江佑深得帝心,又管着东厂。珍贵妃人虽跋扈,却并不蠢,如果江佑出手,她暂时不会将你如何的。何况还有我,待过两年,你与陈昭仪的事淡了,你还年轻,与陛下总有那些年的情分,我虽不得陛下喜欢,但总是四妃之一,一年总有那么几回,他得来我这坐坐的,日后,不是没有机会。” 苍葭知道她好意,只是她的很多计划都是不足为外人道的。因此只是说了句“我晓得,娘娘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定不要娘娘再操心”。 淑妃听了,又叹一声,却也没再说什么,带着人下去了。 山衔日落,这具身体刚刚小产,身子还是虚弱了些。虽说苍葭从前宫斗那些年并无生养,但却极有保养之法,先于心里默下几个方子,想着明日还是需先托淑妃,替她找个太医一一炮制。 毕竟宿主还想给天子生孩子,日后还要让自己儿子登基呢。 想想自己离胜利尚道阻且长,苍葭一时也没起来观赏落日的心了。 因有江佑出手,虽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手段,珍贵妃竟真暂时放过了她。苍葭难得迎来一段安闲时光,不过好日子总不长久,第三日,这一夜陛下翻了王美人的牌子,苍葭身着宫女服饰,与那宝光华璀的凤鸾春恩车擦肩而过。 江佑在宫中亦有住处,苍葭来时,只见那低矮的院中只燃一盏孤灯,火苗一跃一跃,在这深沉的夜色中显得非常可怖。却也可见江佑为人谨慎非常。 苍葭自己就不是人,当然不会怕这几乎幽暗到可以撞鬼的院子。 因此她目光坦然的踏进这院子,又施施然推开唯一一幢点着灯的房子的门,只见江佑头发披散着,穿着一身常服,腿张开,手搭在腿上,身子向后倚,虽赏心悦目,却也张扬至极。 “别来无恙,穆清。” 苍葭并不着急回应他,而是先将门关上了,又寻了蜡烛来,将室内剩下的灯一一点燃。她小产的亏空尚未补回来,脸上是病态的苍白。灯一照,便又显得白上两分。 江佑却并未因她这仿佛一碰即碎的脆弱而生出怜香惜玉之心,反而笑得更开了。 “从前见你,总觉高高在上。今日再见,却发现你已经从王座上跌下来了。” 室内亮起来,苍葭选了个离他最近的地方坐下。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嘛,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穆清有着典型大家闺秀的高华之美,此时隐合苍葭的媚态,竟生出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明艳。江佑再次觉得怦然心动。 不过他这辈子心动的次数和令他心动的东西都很多,因此也只是一瞬间的惊艳,但这一瞬间的惊艳也足够叫他站起来走向苍葭。他那冰凉的手抚上她的眼睛、鼻梁、嘴唇、脖子、锁骨。 这是寂寂深宫,是她的恨最开始的地方,她头一回来这人世,带着无边憎恨与无尽绝望,成为一位祸国的宠妃。如今她再来这深宫,却只是要做一个胜者。 她这样想着,抬头看向江佑的目光,既无所谓,又平静。 她的平静令江佑停下手。 “我还以为穆清你会迷恋陛下一辈子,怎么如今被我这样碰着,竟也半点不觉得恶心?” 苍葭觉得江佑的声音凉凉的,像蛇。她当然不会摆出一副英勇就义的表情,在一切以结果为导向的世界里,赢,比忠贞重要。何况那位陛下也并不对穆清忠贞,他甚至对他那个所谓的真爱明贞也不算忠贞吧。 不然他今晚干嘛召幸王美人呢? 因此她完全视江佑的嘲讽如无物,她的手握住江佑的手,将他带到自己身上来。?“因为我想活啊。”她说着也笑了,也像蛇。 江佑却将她推开了,然后凉凉看她一眼,含笑道:“我不碰别人碰过的女人,哪怕是陛下的女人。” 还带这么羞辱人的吗?什么东西! 苍葭心里狠骂了他一声,转瞬却又回过味来。 “哦。” 她挑眉,似有深意地看向江佑,像是要看到他心里去。 第122章 . 单刀赴会 江佑的喜欢。 江佑觉得如今的穆清和从前似乎有些不一样, 但又说不清究竟是哪里不同。 他见她看自己,反而放松下来。肩头几乎是微不可闻的一松, 两人就这样静默地对坐着。苍葭虽然睡了一天,精神头却也未见得多好。穆清是一位贵女,贵女应当有贵女的矜持,何况她又做了多年的宠妃,就算这两年败落了,也自有气场。 对于江佑来说, 穆清曾是这样高不可攀的存在,如今却着最普通不过的宫女服制,纡尊降贵、低声下气的到他这里来。甚至主动去握他的手, 虽说她看起来依旧是从容的,但江佑仍然借此得到了莫大的满足感。 “过来。”他吩咐了一声,如同吩咐一个最低等的使女一般。 苍葭便不紧不慢地站起来, 她仪态很好,举止有风仪,即使穿着这样普通的衣服,也叫人不敢忽视她的芳华。 苍葭虽然不知道江佑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但也明白不会是什么好事。不过如今人在屋檐下, 谁能不低头呢?谁叫她专爱啃那些难啃的骨头。 她这样想着, 就近前去。江佑看也不看她, 点一点他的肩膀, 只吐出两个字:“揉肩。” -- 第208页 苍葭应也不应一声, 直接抬手按上他的肩, 他的眉眼有些微松动,却也并不因此心软。 “让皇帝的女人来伺候自己,江督主好野的心。”她的声音在这无边的黑里显得尤其的柔, 江佑唇角微微勾起来,他人生的白皙,唇却红,笑时常能令人深觉蛊惑无边。 江佑并不正面回答她的话,而是道:“穆才人不是一样来了吗?” 是啊,不是一样来了吗。江佑的话其实并不多,但有一句算一句,都很伤人。 “还记得初见穆才人,穆才人那时候真是好心,那么多不值一提的蝼蚁围了你家的马车,连车夫都看不下去要驱赶我们,穆才人竟发好心要分我们这些人银钱、水和食物。穆才人当初不过无心之举,却活了我一条性命,此是救命之恩。” 苍葭给他按肩的手停也不停。 江佑的手捏住她的手,她不躲也不慌,就任由他这么捏着。 江佑好像也不需要她回应,目光隐含了一丝悠远。 “后来在宫中再见穆才人,我被人污蔑是严太后的细作,连陛下都对我起疑,穆才人却愿信我清白,指出构陷之人证据中的漏洞,求陛下深查,我方得重获陛下的看重。此是知己之谊。” 苍葭依旧不说话。 “可是穆才人却不接受我的示好,也拒绝我的真心。穆才人可还记得,我在与穆才人表白那一日,才人说,你此生心中只会有陛下一人,然后当着我的面坐上了去乾元殿的凤鸾春恩车。穆才人或许不晓得,那时候我奉命于暗中保护陛下安危,那一晚才人婉转承欢之际,我就在房外站着。站在阴影里,不许人看见,就像那永不能见天日的蝼蚁。那一刻穆才人懂我心中的痛吗?我心爱的女人,我以为值得我另眼相看的女人,却在别的男人身下承欢,说着最浪荡的话,叫出最刺耳的声音。穆才人,你知道那一刻我心里的感受吗?“ 他回头睇了她一下,昏黄的烛光下,他笑的有一些癫狂。 “凭什么?凭什么你可以这样践踏我的真心?穆清,后来我权势在手,纳妾娶妻,我那七妾一妻无一人像你,是因为在我心中,无一人及你。” 他的声音仿佛含着无尽深情,却叫苍葭感受到深深的寒冷。 她心中亦无半分动容。 他坐着,她却是站着的,站着的人看人时往往是向下看的,是一个非常傲慢的俯视的角度。这个角度非常好的诠释了苍葭此刻的心情。她手上的动作不顿,却扯出个笑来。 “即便如此,若不是我低这个头,江督主还不是就这样看着我去死。” “穆清,你要明白。有些人即使向我低头,我也一样可以任她去死。” 夜透深寒,在这寒凉之中,却又有一层春日将来的暖。这种乍暖还寒时节给人的感觉一如人心不明带来的暧昧一般,粘稠且幽深。 “哦,照这么说,我还要感谢你了?” “随你。”江佑的手最终放下去,享受着梦中人给他按肩所带来的心理上的快感。不一会,房中响起江佑均匀的呼吸声。 饶是苍葭寻遍穆清的记忆,亦没寻着半分她曾对不起江佑的地方。穆清十岁那年京中大旱,她随母往灵隐寺祈福,路上遇到一帮乞儿,穆清于心不忍,将手中银钱分与他们,又命下人去买了一些食物。 江佑便是那些流离失所的乞儿之一。 那群乞儿拿到食物与钱财后尤不走,而是围了他们的马车,口口声声说他们一定还有更多钱财。 穆清的母亲是个没什么主见的妇人,当即吓得不知如何是好,倒是十岁的穆清,临危不惧,发现那群乞儿是有头目的,因此大着胆子,不顾母亲的阻拦下车与江佑道:“这位公子,你们拦着的是候府的车驾,我们虽说一时被你们困住,不得脱身,但这是官道,人来人往的,总能等来救兵。你知道这个世道的,如果到时候你们真被扭送官府,恐怕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江佑却冷冷一笑,说:“我还当你是个好人,原来和那些不顾我们百姓死活的大官没什么区别。” 他声音很沉,又比她高,穆清显然被吓住了,眼睛一闪一闪的,过了会,才又硬着头皮道:“若真不是个好人,又怎会分与你们食物和银钱呢。” 江佑似乎是对她的镇定刮目相看,又或者是她那拙劣的威胁起了成效,听了,竟一挑眉,扬手与众人道:“走吧,闹出事了也麻烦。” 对于穆清来说,那不过是她平淡的人生里普普通通的一日,而对于江佑来说,或许又有着不一样的意义。再后来,江佑这群乞儿果然闹出事来,江佑几经周转,做了宦官,没过多久又认了一位大太监做干爹。等穆清再见江佑,他便已经是当时的太子殿下的近侍了。 穆清起初并未认出江佑。倒是江佑一直记得穆清,在一个穆清送太子殿下上朝的清晨,江佑并未随侍,而是留下来打理殿中之事。 他那是已有一张令人过目难忘的面容,他脸上带着宦官特有的阴柔的笑容,与穆清道:“良娣可真是贵人多忘事。” 穆清方才把那个一呼百应的乞儿与眼前这个貌美的宦官联系到一起。 穆清向有韬略,也知道要同这些近侍好搞关系,尤其江佑年纪轻轻就已得殿下看重,身上又有功夫,他那干爹更有些来历,日后前程当是不可限量的。 -- 第209页 穆清依靠着殿下对她的荣宠以及不露声色的聪明,暗中推波助澜,帮助江佑坐稳殿下身边第一近侍的位置。因此才有江佑所说,此为知己之谊这样的话语。 可惜,穆清此举不过是为了拉拢他,而江佑,却在这天长日久的来往中,对穆清生出男女之情。 江佑此人,天生反骨,他冒天下之大不韪向穆清表白,甚至想成为穆清的入幕之宾。穆清惊恐万分,但最终还是以实际行动拒绝了江佑。 穆清与江佑说:“江佑,我从未利用你,更不想欺骗你的感情。” 可惜那不过是穆清自以为的光明磊落,而对于江佑来说,那是他毕生之耻。 人的感情最难理喻,往往同一件事在不同的人口中都会有不一样的故事。苍葭因此不对这宫妃与宦官间的纠葛作出任何的评判。她只是躬身低头,轻唤一声督主。 江佑眉心微动,苍葭见了,继续在他耳边吹气似的说:“我知道督主其实早在陛下潜邸时就奉陛下之命暗中保护珍贵妃的安危。督主若是真心喜欢穆清,为什么不愿意提醒穆清呢?哪怕一次都好。督主其实和陛下一样,从未把穆清当作平等的人来看待。你把穆清当作物品,当作用来藐视皇权的物品。所以督主喜欢的究竟是穆清这个人?还是穆清当时的身份呢?” 江佑陡然于暗夜中睁开眼睛。 他转回头看她,两个人的脸贴的这样近,近到江佑只需抬手就能触碰到她的脸,他的手在她的脸上轻拍两下,却在第三次的时候干脆甩给她一个巴掌。 “谁许你这样与我说话?穆清,你真还以为你是当日高高在上的宠妃吗?” 苍葭面上虽痛,内心却很平静。 她的脸上还余有泛红的五指印,眼中却是不胜数的嘲讽。 “所以督主,你所谓的喜欢,当真不过如此。” 江佑撒了气,倒也平静下来,无可无不可地道:“是啊,不过如此。春夜寒凉,别人帐前承欢,穆才人却只能来这受我这个宦官的侮辱。我倦了,穆才人回去吧,咱们呐,来日方长。” 这具身体根本受不得寒,苍葭知道,江佑也是知道的。因此他看向她的目光中,有笑。 第123章 . 陛下的魇 唯独梦不见她的脸。…… 此未到走投无路之时, 苍葭瞧了他一会,她的容颜, 她的目光,都自有一种别样的风华。她还未老,仍处于还算年轻的年纪。脸上勾起一点点惨白的笑容,不哭也不求,而是应了他话。 “行,江佑, 咱们来日方长。” 这种如雨中残花的美与欲说还休的倔强,一点点浸入江佑心头,令他升起一瞬的恍惚。 但他还是眼睁睁地看着她转身离开了。 宿主这身体完全受不得寒, 苍葭出了门,万不得已于指尖凝一个咒,只见周身泛起不可见的微光, 一点点烤火似的余温支撑她走过这禁宫漫长甬道,却只闻洪荒间一声声轻叹,天空中雷声轰鸣不止,雨欲下不下, 令人觉得非常压抑。 乾元殿中, 解珩正与那位王美人颠鸾倒凤, 心头忽然涌过一丝极凌厉的痛楚, 他本来已渐至迷茫的神色忽然清明起来。王美人不知他这是怎么了, 因她最近正如日中天, 虽不敢同珍贵妃娘娘相比, 但也算是宫中炙手可热的人物。因此大着胆子往解珩身上一缠,娇声道:“陛下怎么了?” 陛下原是个最怜香惜玉不过的人,此刻却罕见的没搭理她, 而是从她身上下来了,又令内侍送王美人回去。 陛下同时也最是说一不二的,王美人登时噤声,不管心里如何怎么想,脸上还是牵出个楚楚可怜的笑。若是平时,陛下或许还会与她调笑一二,现在却仿佛视若无睹一般。王美人越发惴惴,不敢多发一言,安安静静地随那内侍走了。 王美人走后,解珩枯坐于床前,一种莫大的空洞感令他望着那虚无半空走神良久。 “来人。” 终是在子夜时分令宫人掌灯。帝王姿容如玉,敞开胸膛的亵衣不规则且凌乱地贴在他身上,看得前来掌灯的宫女面红耳赤,解珩食指刚好摆放在唇上,昏黄灯光下,只见那宫女的耳朵红到滴血,就像番邦进贡来的名贵的珊瑚珠子。解珩觉得有趣极了,他勾起唇,与那宫女道:“你过来。” 小还是在解珩幸了那宫女之后才过来的。他作为司礼监秉笔太监的干儿子,和解珩是自幼伴大的情分。和江佑不同,小还为人没什么志向,性子也温文,这些年来都只是跟在陛下身边做贴身侍奉的活计。小还也是满宫里唯一知道陛下心病的人。 小还为陛下点上安神的香,又将那宫女打发了,跪在陛下床前,听陛下说话。 “小还,我刚才有一瞬,觉得自己见到了梦中人。” “陛下,梦只是梦。” “梦只是梦么?” 他仰着头看床顶,却不看小还。这些年的杀伐决断,令解珩即使在最放松的时刻都有令人不敢忽视的气场。这就是王气吧,小还想。 小还开始替他按摩太阳穴,解珩慢慢闭上眼睛,眼前白炽一样的光叫他一时很难适应,但夜已太深,他明日还需早朝,因此不得不强行让自己平静下来。 “可为什么,这么多年,我能梦见她清朗的笑声,她张扬的亮烈,甚至梦见过她的孤勇与憎恨,唯梦不见她的脸。” 他喃喃自语了一阵,最终还是进入了深眠。 -- 第210页 苍葭回到翊坤宫时见淑妃房中灯仍然亮着,知道她是担忧自己的安危,深宫难见这般真诚纯粹的姐妹情。 “娘娘。”她改道去了淑妃房中,耐着性子与她说了会话才又回去。也依旧秉承着万般事都没有睡个好觉重要的理念,回房稍微梳洗一番,任事不管,酣睡至天明。 翌日,听说御前的一个宫女得了陛下青眼被封为美人,这消息初听不过寻常,但细想却又不堪咀嚼,毕竟宫里消息灵通些的谁不晓得昨日是王美人侍寝呢。 这明明是王美人侍寝,却莫名叫个宫女上了位,说出来招人耻笑。 珍贵妃如今统御六宫事,她排场大,讲气派,平时每逢五众妃都要来储秀宫请安,真可谓不是皇后,胜似皇后了。 今日逢五,淑妃替苍葭上了抱病的折子。珍贵妃向有远志,不看僧面看佛面,在江佑的保举下饶苍葭一命,不过她既然病着,势必是不能侍君的,珍贵妃顺水推舟将她侍君的资格从名单上划去了。 陛下又封了个美人,还是个出身低微的宫人,这位于美人虽然从打扮到行为都无一不低调,但你看她初破,连走路都走的不太利索,这仿佛举步维艰的步伐依旧大大挑战着珍贵妃本来就不够坚韧的神经。 王美人照着规矩给珍贵妃敬茶,珍贵妃却接也不接,不过这王美人本来就是做宫女出身,初入宫那两年也是受惯搓磨的,因此倒还镇定。 只是她这朝露般年轻的脸和镇定到仿佛习以为常的表情又再次大大刺激了珍贵妃,只见珍贵妃将她那小小的三寸金莲往前伸,脚一踢,温热的茶水立刻泼了于美人满身。 于美人下意识惊呼一声,珍贵妃听了,立刻一记窝心脚踹出去,朝她发作道:“你个贱人好大的胆子,竟敢以下犯上冲撞本宫,不过被陛下幸了一次,尾巴就要翘到天上去了吗?” 其他宫妃显然早对眼下的场景见怪不怪,竟无一人出声,只是漠然地看着珍贵妃发作这个新晋的美人。 于美人很是能忍,只见她生受了珍贵妃一记窝心脚,却立刻爬起来,对着珍贵妃匍匐在地,磕着头连声向珍贵妃哭求。明贞见她这般,却觉得怪没意思,眼珠子一转,珍珠耳坠子也跟着微动了动。她是贵族人家的小姐,讲究喜不随心怒不上脸,但她却偏是个喜怒随心的人,而陛下当年,也是因为她这份真性情而对她欲罢不能。 她的仪态与礼仪都是很好的,就算跋扈若此,也有其姿。她斜睨着又看了于美人一会,恍的笑了一声。 “本宫瞧着,你这眉眼间竟有几分穆才人的品格。诸位姐妹们,你们看是不是呀?” 谁敢说不是呢?就连一向与穆清要好的淑妃此时都只能讷讷不言,何况他人。而且穆清宠冠六宫那些年,怎么可能没几个对手。因此不少人便跟着落井下石。 “娘娘真是慧眼如炬,尤其那一双狐狸眼,看着可不跟穆才人活脱脱地似了个影。” 一句话骂了两个人,这也是个妙人。 珍贵妃的脸上便又漾出个笑来。 “像不像的咱们说了不算,不如把穆才人叫过来比一比,姐妹们觉得如何?”珍贵妃画着桃花妆,此时笑着,眼尾斜飞,带着不胜数的馥蕴的红,即使同为情敌,不少妃嫔仍在心底不约而同地感叹了句好样貌。 除了淑妃谁又敢说不好。可惜淑妃不过空有四妃之位,即使连声说着此事恐怕不妥,亦无人附和。珍贵妃更不可能理她,反而是嗤地笑了一声,然后便吩咐人去请穆清。 苍葭正把自己关在房里看浮沉簿。 她身边最得力的两个宫女是从家里带进宫的,倒还忠心顶用。有淑妃帮忙,太医照着她的要求抓了药,从醒来后一顿不落的吃着,身体也在逐渐恢复。秉着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理念,她正透过簿子看当今天子早朝。 这位天子有一副好皮相,且看他在朝中表现的也不像是个昏聩的,一句话总结,是个相对正经的年富力强的皇帝。 就是审美一般。 珍贵妃那一款,怎么说呢,倒也不是不好,不过确实少见有明君之姿的喜欢她那一款。妖妖调调的,又跋扈又张扬,还带点狠毒,嗯,比较适合暴君。 明君不都应该比较喜欢大气明理的,或是小鸟依人的,当然也有些喜欢任性骄狂的,但任性和任性可不一样。 苍葭在心里品评一番,才关了簿子,就听玉痕踩着小碎步跑过来。她脸上的惊慌完全不似作假,在这乍暖还寒的初春脸上竟浸了汗。苍葭半躺在床上,双手交叠。不紧不慢地问她:“怎么了?” “才人,储秀宫来人了。” 自从珍贵妃把穆才人逼吐血之后,整个翊坤宫简直闻储秀宫色变。 苍葭倒还好。 该会的人总要一个一个会的,无非是个先来后到你早我晚的区别罢了。 不过这具身体还是比较虚弱,因此还不能掉以轻心。 “储秀宫来人做什么?” 玉痕此时说话都带着哭腔。 “珍贵妃娘娘觉得陛下新晋的于美人肖似娘娘,因此想让娘娘过去同于美人比一比,看究竟有几分像。” 她可真闲。 苍葭默默吐了个槽。 “行,我知道了,伺候我起来吧。” 她一抬手,隐约仿佛又透出从前宠冠后宫的影子,玉痕一个恍惚,往事蓦地袭来,叫她觉得更不好受了。想着娘娘从前的日子,又比照着娘娘如今的日子,鼻子一酸就要落泪,又怕娘娘跟着伤心,强忍住应了句是。 -- 第211页 苍葭素有七窍玲珑心,此时似是看透她一般,温温柔柔地拍拍她的肩。 “别难过呀,你主子我还年轻,说不准哪天我就翻身了呢。” 玉痕听了,又再轻声应了声是,便去替她取出门要穿的衣服去了。 第124章 . 陛下来了 见明贞。 因位份所限, 从前的许多衣服如今都穿不得了。只见玉痕为她寻了一件淡青色的衫子,珠翠的抹额坠在额前, 这明明都是极寡淡的装扮,却不知为何,为她的脸平添了一抹春色。 玉痕见了,心下又是一叹,想,娘娘明明无一处不好却落得这般田地, 可见天家无情。 苍葭不知道她心中所念,不过纵是知道了也只会笑叹一句真是个痴人。天家何时有过情谊,君王掌天下至尊权柄, 多少人蝇营狗苟、费尽心机只为得他一点欢喜,然后借此得到权势、地位、荣耀。 她知道珍贵妃是个等不得的人,也知道筵无好筵, 随意打扮一番便同人走了。 其实看一个王朝气数如何,看这些下人的精气神就能看出来了。只见这些人行止皆有度,即使并无高阶妃嫔在侧也不敢交头接耳。由此可见即使珍贵妃作天作地,也无损当今天子年富力强, 国朝如旭日东升的正面形象。 苍葭将表面的观察和内心的判断都一一记下, 因为她脚程快, 没过多久就到了珍贵妃所在的储秀宫。 储秀宫内, 隐约还可听见一两声欢快的轻笑。 不过随着苍葭的来到, 周遭瞬间安静下来。她踩着步子踏入这大殿中, 大殿内香气袭人, 珍贵妃一身红衣斜倚中央,美得先声夺人。她一见苍葭,先笑了声, 然后便微微抬起脸,等着她上前来跪拜她。 这深宫之中,除非你背景相当的硬,比如太后或肱骨之臣的亲眷之类,其他的都逃不脱官大一级压死人这种魔咒。毕竟陛下日理万机,若不是十分受宠,恐怕没空理会你的委屈。 苍葭是混过底层的人,虽然她当时属于一朝选在君王侧,三千宠爱在一身,但在未见过王的那三年,她的日子从不曾有每一天好过。 她是靠什么撑过那些暗无天日的时光呢?她想了想,是恨。 往日时光与今朝重叠,苍葭盈盈一拜,低头时,笑出一脸国色无双。 “珍贵妃娘娘安。” 明贞记得穆清从前是个硬骨头,怎么鬼门关里走了一遭,竟就这样丢了骨气?一点百无聊赖的沮丧在她心里荡开,她懒洋洋地嗯了一声。 “起来吧。” 又说。 苍葭站了起来,但珍贵妃其实并没有指位置给她坐下,因此她只好孤零零地站着。因为不想连累淑妃,便望也不往淑妃那里望。 她看着珍贵妃,珍贵妃便也看着她。 只见珍贵妃笑指着于美人,说:“穆才人,本宫瞧着于美人有几分你的品格,你觉得呢?” 珍贵妃一面说,一面暗示人把于美人往苍葭那推。那拽着于美人的太监下手忒狠,若不是苍葭眼疾手快,恐怕她们两个都要被撞到地上。 苍葭扶了于美人一把,却令珍贵妃很不高兴。不过美人即使含怒带嗔,也依旧是个光芒耀眼的美人。明贞肤白欺雪,一双慵懒睡凤眼,仿佛总在雾里看人又觉得看不真切。她喜化桃花妆,也喜穿红裳。涂了蔻丹的手在笑的时候轻轻掩住唇,眼尾斜飞,似含无边风月,的确容易叫人心醉神迷。 穆清不一样。穆清有一双非常标准的凤眼,虽也白的欺霜赛雪,不同于明贞美得妖气,穆清美得仙气。 于美人终于支撑不住了,苍葭扶起她的时候,感觉到她整个人都在抖。 “呦,你们还真当彼此是姐妹了不成?”珍贵妃又凉凉的冷笑一声,她眼波微微一转,立刻有侍女端了一个漆制的盘子上来,里头摆着一排珐琅漆金的护甲。苍葭直觉不是什么好事,她放开扶着于美人的手,抬头去看珍贵妃。 只见明贞眉微挑,她竟亲自下场来,微启了红唇,一双带着护甲的手在于美人脸上流连,有胆小的妃嫔此时已经有点不太敢看了。 “咦,穆才人的脸上什么时候竟多了一颗泪痣。”她却又在此时回头看了苍葭一眼。 苍葭知道明贞根本不需要她的回应。 果然,只见明贞不过看了她一眼便再次回过头去。 她呵气如兰,气息吐在于美人脸上,于美人紧张到失语,她的护甲慢慢划到于美人脸上,令那娇嫩的皮肤立刻升起浅淡划痕。 明贞享受着于美人的恐惧,再次将她往苍葭跟前一推。 “于美人的下巴看起来要比穆才人圆呢。给穆才人戴上护甲。”苍葭眼皮一跳。 看来古往今来,人的智慧都是有些相似的。 苍葭就这么木木的任人给她戴上护甲,然后听珍贵妃开口道:“像就要像个完全,穆才人你说是不是。这样一点像又一点不像的样子可不太好,这套金丝珐琅的护甲是陛下才赐给我的,今天我就赐给你吧。于美人的下巴太丰腴了,还需要穆才人用这套金丝护甲让它纤细些才好。” 在座的妃嫔听了,无不倒吸一口凉气。于美人已是吓得摇摇欲坠,倒是苍葭不动声色地扶了她一把,又低头去看自己手上的护甲,钝刀子割人最疼,何况这还不是刀子,珍贵妃却要她去用它毁掉于美人的脸。 -- 第212页 苍葭不是面团也不是包子,虽然官大一级压死人,但她也不是没有应对的办法。她立刻拽着于美人就跪下来,不顾珍贵妃嗔怒的脸色,低头道:“娘娘恕臣妾不能从命。” 珍贵妃登时柳眉倒竖,指着她道:“你好大的胆子。” “娘娘,于美人承宠未久,若今日莫名被毁去容貌,恐怕圣上亦会不满。” 苍葭十分光棍,珍贵妃听了,脸上怒意更盛,淑妃再不冷眼旁观,亦上前生生拦住珍贵妃就要往下挥的手,大声道:“是啊娘娘,娘娘明鉴,娘娘贤良之名不能毁在此等小事上。” “娘娘可曾想过,娘娘从出身到与圣上的情分无一不在后宫诸人之上,可娘娘入宫近两载,连小皇子都诞下了,圣上却从未提过要立娘娘为后,原因为何?” 昔日江佑的话再次回响在珍贵妃耳畔,珍贵妃的目光猝然转冷,却还是往后退了一步,银牙咬碎,每个字都吐的非常森然。 “行,本宫今日就暂放过你们。不过穆才人和于美人刚刚冲撞本宫,罚去储秀宫外跪一个时辰。淑妃既然和穆才人姐妹情深,就也跟着一起吧,也算有个陪伴。” “是。”淑妃最是讲义气,听了,想也不想就垂头应是。 于美人逃过一劫,亦低声应是。 初春料峭,风刮过来的时候还带着丝丝缕缕的寒意。于美人昨日初承宠,正虚弱,穆才人小产未久,也不太康健。这里头唯有淑妃红光满面的,但她一向是个娇生惯养的贵女,其实也不太撑得住。 与从前任事都只作壁上观相比,苍葭在人间游历久了,或许是因为人间烟火动人,或许是在替人逆转人生时也得人治愈。她也渐渐生出几分慈悲心肠。 因此以手凝咒,暗中打出一个金色的结,源源不断的补养在几人周身来回穿过,三人都觉得身上暖暖的,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总归这挨跪受罚的时辰不再难捱。 此时,解珩正与内阁大臣于乾清宫内议事,忽觉一阵天旋地转。众臣见他脸色忽然转差,一时惴惴。还是相辅宁相大着胆子喊了一声陛下。 解珩以手微按眉心,一种说不上来的空虚和郁气猛地扎到了他心里去。他的眼前似有许多场景走马灯似的晃过去。 “陛下,您犯凶煞呢。”女子的柔荑覆住了他的掌纹,冰凉凉的,却莫名叫他觉得温暖。他溺在温暖中,用相当含混也相当暧昧的语调说:“贵妃就是我的凶煞。” 他何时说过这样的话?谁又是谁的凶煞? 解珩只觉得太混乱了,揉着眉心手离开了眉心,朝外挥了挥,以一种不容置喙地语气道:“朕累了,有什么事明日再议吧。” 众臣见他似是非常疲倦的样子,皆应是。 贵妃?贵妃? 他在心里喃喃念了两遍,待众人散后,与小还道:“摆驾储秀宫。” 江佑还没有走。 江佑在他这一向是有些体面的,解珩见他不走也不恼,反而耐着性子问了句:“还有事?” “禀陛下,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查探到宫中似还有严胡余党,而且似乎与外头也有勾连。” 解珩有一双凤目,他面如冠玉,却并非那种温润的长相。一双剑眉与非常清晰的唇峰都让他威仪非常,他的气场看起来这样强悍,简直就是天生的君王。 他深深地望了江佑一眼。 “放手去查,宁可错杀,不许错放。” “是!” 江佑跪下领命,低头时绽出不为人知的笑容。 成大事者,谁没几番铁血手腕呢。 即使金光护体,三人里头依旧是淑妃精神头最好。亦是她远远看到陛下的车驾,她不得解珩喜欢,但也并不是个笨人,立刻就小声与苍葭耳语道:“陛下来了,咱们有救了。” 苍葭却想到这位天子对明贞几乎无底线的娇宠,摇摇头,低声与淑妃道:“未必。” 第125章 . 陛下走了 明明咫尺,却隔天涯。 淑妃因这一声未必心中又再生出无限唏嘘。都是宠冠六宫, 如今的珍贵妃行事与从前的清贵妃相比实在是差了太多。 不过如今满宫里谁不知道陛下当年对穆清的宠爱只是做给先胡皇后的戏,为了替如今的珍贵妃挡劫而已。 淑妃想到这, 在这无限唏嘘中又多生了一丝怜惜。 “陛下。” 陛下的车驾经过之时,属于美人最沉不住气,竟上前拦了一步,哭求似的向陛下扑过去。 苍葭却按住了蠢蠢欲动的淑妃,依旧低着头,不看陛下也不言语。 小还是认得于美人的, 这毕竟是昨日圣上钦封的美人,而且也的确有些姿色。小还见到这样的场景,挥手令抬辇的人停下来, 那车辇是挂了幔帐的,明黄色的幔帐象征着至尊皇权,又隐含一丝鲜有人能及的禁忌感。 砰、砰、砰, 苍葭感觉自己的心跳竟莫名在加速。 解珩坐于轿中,斜斜地倚着扶手,一双眼睛慵慵地看向前方。有内侍上前替他掀开帘子,他的目光冷冰冰地向下一扫, 只见一个女人, 脸上挂满泪痕, 如弱柳扶风, 我见犹怜。 然而解珩心中没有半点怜惜的感觉。 从小就是这样, 他的心好像始终缺失一块, 他对情绪的感知迟钝到近乎冷漠, 因此他需要刺激也需要痛觉。 然而刺激和痛觉都是不能温暖人的,就像没什么营养的速食,瞬间的欢愉后随之而来的是无尽的空虚。 -- 第213页 因为不存在怜惜, 又足够了解明贞的个性,解珩几乎不需要多问就知道这三个人为什么会跪在这。他不耐烦地挥挥手,小还立刻便知道了他的选择。 “行。” 小还开口的一嗓子干脆利落的摧毁了于美人才生出来没多久的少女心,淑妃听了,心更是沉到谷底。 苍葭此时在淑妃耳畔低声道:“我说什么来着。” 她的声音明明非常轻,却不知道为何竟落到了解珩耳中。解珩忽觉心里一撞,但很快又湮灭无踪。 他甚至没有再往那边看一眼。 就这样,明明咫尺,却隔天涯。 明贞正与众妃说笑。这样说似乎不太准确,应该说众人正在捧着明贞说话。忽听一声圣上驾到,明贞脸上的笑便又更加真切了几分。 其中赵婕妤是明贞的铁杆,两人在闺中时就是手帕交,闻言立刻道:“皇上来了,我们就不打扰皇上和娘娘甜蜜了。” 很多人都想打扰皇上和娘娘甜蜜好不好。可赵婕妤这样说,明贞的性子又一贯霸道,众人因此皆不敢言它,只是顺着赵婕妤说话。 解珩一进这翊坤宫,看着这满屋子的莺莺燕燕,眼里心里却都只有明贞一人。明贞只觉得得意极了,起身相迎,然后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往解珩身上一靠,娇声道:“陛下怎么这时候过来?臣妾正与姐姐妹妹们说话呢。” 解珩见了明贞,心里方觉好些,虽然依旧被一种寒冷与无着的感觉包裹,但总归也有丝丝缕缕的温暖渗进他那于情绪于感知都相当微弱的内心。 “既如此,朕走便是。” “瞧陛下说的。” 明贞嗔了一句,众人见此,皆识趣告退。 明贞笑吟吟地读着她们脸上或假意的羡慕或真心的嫉妒,挥挥手,便与解珩去了内室。 翊坤宫门口,赵婕妤看着仍旧跪着受罚的苍葭等人,笑着朝三人啐了一声,还说:“这就是不敬贵妃娘娘的下场。” 淑妃怕珍贵妃,却是不怕赵婕妤的。立刻抬头看了她一眼,冷笑道:“赵婕妤你尊重些,我好歹是四妃之位,你焉能这般以下犯上。” 赵婕妤也知圣上极重规矩,即使淑妃不得圣上喜欢,但如果真被她告个以下犯上,恐怕也没什么好果子吃。于是不再多话,而是对她翻了个白眼,哼地一声走了。 淑妃气的脸色煞白。 三人跪足了一个时辰,苍葭和淑妃还好,于美人却因为刚刚的事似乎受了不小的刺激,此时风一吹过来,就先红了眼眶。苍葭虽说现在比之前多了几分人气,但也不是个烂好人,何况这于美人和自己非亲非故的,自然是不会上前劝她的。 几人的婢女一拥而上,各扶各的主子便走了。路上,淑妃轻轻叹了口气,低声与苍葭道:“陛下这样宠爱珍贵妃,可珍贵妃偏偏……” 偏偏比先胡皇后更可怕。 先胡皇后人虽阴狠,但在大面上是不出错的,不似明贞,凡事喜怒随心。虽然现下因为对皇后之位虎视眈眈的缘故稍微正常了些,但说实话,也没正常到哪去。 苍葭听了,捏捏淑妃的手,只不说话。 淑妃以为她为此担忧,反是握住苍葭的手,道:“也别太担心,车到山前必有路。” “是啊。” 她迎合着淑妃的话,说话的声音极轻,风吹过来,烟也不剩。 到了翊坤宫,只见一个眼生的小太监在门口站着,淑妃遣人过去问,只听那他答:“督主今晚要见元儿姑娘。” 元儿姑娘,一个不存在的、被江佑看上的翊坤宫的宫女。 淑妃心里很不好受,但除了说一句知道了,好像也没有别的什么可说。 这深宫,这便是这身不由己的深宫。高门贵女,四妃之尊,其实活得比那普通妇人都还不如。更遑论已是明日黄花的穆才人,陛下今日不会不知她被珍贵妃责罚,也不可能记不得她才刚刚小产,往日的情浓到今日只剩相见不相问的铁石心肠。 不,陛下也连看也未看她一眼。 淑妃再次对天家的残忍和无情有了更深刻的体会。 记得穆清宠眷最盛之时,陛下为她废三日早朝,只因她一句,“往年在家中时,每逢生日都会去郊外的汤泉别院,有时候运气好赶上下雪,在雪景里泡汤泉,那景色,实在是美极了。” 当年东西六宫,不论是出身高贵的胡皇后还是那些普普通通的嫔妃,谁不羡慕陛下对穆贵妃的娇宠呢。 却也不过这般了局。 这样捧杀一个女子,陛下真的好狠的心。淑妃戚戚然地想。 苍葭心中无一丝起伏,与淑妃别后,自己关在房中看史书熬辰光。膳房那边送来的吃食相当不可口,还好淑妃有自己的小厨房,叫了苍葭过去吃锅子,片出的牛羊肉虽不是上上好,但也很能入口。 淑妃知道她待会还要去应付江佑,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还是苍葭叫人过来与她们开了酒,很好,终于碰到个酒量不错的宿主。 几杯酒下肚,眼见淑妃的脸都红了,苍葭却还跟个没事人似的,到了戌时末,天大概是黑的透了。苍葭梳洗一番,醒了酒,换了身宫女服制,从翊坤宫后门离开。 依旧是那个小院子,幢幢的只点一盏灯。推开门,只见江佑独坐在桌边,桌上有一个小小的铜锅,以及一坛一坛的酒。 -- 第214页 苍葭眼皮一跳。 她素来有分辨危险的敏锐,挨着桌子,贴边似的坐下来,却听江佑道:“坐过来。” 他继续吃着锅子里的肉,看也不看她。 怎么现在不是秋天,一个个却都要吃羊肉锅子。 苍葭今日有事要用到他,自然不跟他犟,干脆挨着他坐下了,他却犹嫌不足。闷着头喝了口酒,又不知从哪变出个杯子往她眼前一推。 “穆清,伺候爷吃酒。” 变态。 苍葭在心里骂了他一句。 江佑看她动也不动,眼珠子一转,血红一般的唇勾出个笑来。干脆将她往自己身边一带,手再往她腰上一揽。美人纤腰落他掌中,他不知道想起什么,眼中升起一丝难言痛恨。 苍葭却知道他在想什么,他空有七妾一妻,却再也做不成男人。 “人生很多时候都不是你我能选择的,不是吗,江督主。”她这句话像是要直刺到他心里去。江佑的手蜇一般地松开,不错眼地盯她一会。 “穆清,我不想再说第二遍。” 这也是个铁石心肠的男人。 他要她做倚栏卖笑的勾当。有些话不必明说,彼此都懂。 这一刻,苍葭深深感受到什么叫,配角命。没有女主光环,只能一步一步往上爬,稍有不慎就沦为别人上位的背景板,永远的活在阳光之下,阴影之中。 原来每个人的人生都有这么多艰难的时刻。 苍葭心中无半分动容。她那双素手纤纤,执酒壶也执杯,替他斟了一杯,又自己满饮此杯。 春风入罗帷,此处无芙蓉帐暖,也却像个良宵。 这令江佑觉得愉悦且满足。 “穆才人会唱曲吗?”他有一张好皮相,却不愿做人,只想做鬼。 “会啊。”于是为他歌了一曲《采莲女》。 江佑一样是个很敏锐的人,当然了,他常伴君侧,有这样的素质不足为奇。 “穆清,你今天是不是有事求我?” 不管江佑人品如何,这是个聪明人。和聪明人说话往往不需多费口舌,这是苍葭到目前为止唯一觉得舒心的地方。 “说不上一个求字。”她自斟自饮了一杯,手搭上江佑的肩膀,还占了占他的便宜。 这样好皮相,不占白不占。江佑没想到她竟会主动亲近他,他脸色微变,带着几分生涩的不自然,叫苍葭不动声色的看在眼底。 他拂下她的手。 “好好说话。” 又像是忘了刚才是谁要她过来伺候他了。 第126章 . 说服江佑 陛下是渣男。 这可真是个别扭人。 这样的想法在苍葭心头划过。 “我今天去见了珍贵妃。” “在冷风中跪一个时辰的感觉好受吗?”江佑脸上亦无半分动容。 铜锅子冒着热气, 若是挨的近了,升腾起的雾气往往会沾湿人的脸, 仿似一种热腾腾的暧昧。 “我还听说宫中仍有严胡余党,陛下令督主彻查。宁可错杀,不许放过。” 浑不顾江佑勃然色变的脸,她夹了一片羊肉,江佑这里的食材竟比翊坤宫更好,入口即化, 鲜美极了。 “咳咳。”江佑的手却在一瞬间扼住她的喉咙,她下意识丢了筷子,咳两声, 眼中渗出泪。 她的双臂挥舞了两下,见她面色开始变得紫胀,江佑这才放开了她。 “你从哪里知御前之事?” 苍葭大口呼吸了两声, 心想这人手劲可真大,下手也是真狠。 “重要吗?”她看也不看他。“重要的是我可以知道。” 江佑的脸色更加阴沉了,他作为特务头子,竟被别人听了秘事, 想想就是一种讽刺。 “穆清, 我劝你不要跟我耍诡计。”他站起来, 按住苍葭的肩膀, 再次用一种非常压迫性的语气提醒她。 苍葭不吃这一套。 “督主, 刨根问底对你没有好处。你要知道, 这后宫之中, 不是每个地方你都能伸到手的。”她却在他巨大的手劲与威压下硬生生地站起来。 “我却不知道穆才人失宠失子,哪里来的这通天本事。” 这人好生厉害,惊疑之下犹能找到其中的破绽。 “江督主, 重要的是我知道,而不是我为什么知道。不是吗?” 江佑见她丝毫不露破绽,知道想立刻挖出她的消息来源恐怕是难了。 他于是笑了笑,仿佛很潇洒的样子。 “穆清,你总是能叫我刮目相看。” “过奖了。”苍葭也跟着笑了。配角命又如何,可知这世上还有个成语叫逆天改命。她做惯了逆天道而行的事,多这一桩不多,少这一桩也不少。 “说正事吧。”江佑这个人呢,女色是女色,公事是公事,一向都分的清楚的。 “督主想往哪查呢?或者督主觉得,陛下是想把这事往大了办还是往小了办?” 江佑的眼帘淡淡朝她一扫,像是想要把她的心肝脾肺肾都看个通透。苍葭不怕他看,甚至又给彼此斟了杯酒。 江佑接过她递来的酒,一饮尽了,唇边还沾了一点酒渍,他用手托住苍葭的后脑,手揽住她的腰,美人身上有馨香,在这微寒的春夜里,万籁俱寂间,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跳与呼吸。江佑心一横就吻了上去。 醉意交缠,他不许她躲,而是非常急迫的进攻,他的吻像侵略又像是抚慰。与江佑想象不同的是,她竟没有躲开。 -- 第215页 江佑又再升起一丝陌生的心动。 只有苍葭始终是冷静的。 江佑因为这个吻而满足,他的唇脂沾在了她的唇上,他看着她的红唇,脸色却又变得阴沉了。或者许多人觉得这样的人不好琢磨,但苍葭并无此忧。 江佑爱什么恨什么,不是一目了然吗?他爱权势地位,却恨自己的肉身。 那个吻是他作为一个男人的证据,这唇脂却又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现实是什么样子。 这也是个身不由己的人世间。 “督主。”苍葭轻轻唤了他一声,像是要刻意提醒他此时的身份似的。江佑是个非常克制的人,但克制不代表他性子温文,性子温文的人也坐不到如今的位置。这一声督主令江佑心中那恨刹时便掀起来。他将她往墙上一顶。 “穆清,你不要以为我不敢动你。” “督主,你要什么呢?你是要一个帮手?还是一个可以泄愤的对象?”苍葭并不害怕,虽然他锢着她的时候令她身上生疼。 江佑望着她,望了又望。但最终还是放开了她。 “督主,陛下啊,深不可测。督主如今处尊居显,但古来权宦有几个善终呢?不,其实古来连权臣都没几个善终的。那些豪门勋贵要是运气好倒是可以保一代又一代的富贵,但谁不知道那是因为他们是大家大族呢。家族那么多支,反正败了这支,还有那支。就好像穆家,长房败落了不是还有二房吗?反正都姓穆,无所谓的。但督主只有自己一人,无家族,无后辈,唯一的倚杖是陛下的信任。陛下用督主一日,督主的权势可保一日,可若哪天陛下发现他有更好的更忠心的选择,那时候督主又当如何自处呢?” 虽说她的话不中听,但也的确每个字都说到了江佑心里去。 “所以呢?” “我也知道督主在明贞那里下了一注。督主奉命保护明贞那些年,不可能只是保护与被保护的关系。督主很看好明贞吧,甚至想把她扶上后位,让他成为你的底牌之一。” 江佑此时已经灭了羊肉锅子里的火,几乎是理所应当地答道:“穆清,我不看好明贞难道要看好你不成?在很早的时候我就知道陛下只是想要你给明贞挡刀。明贞没入宫的那些年,我不但是保护她的人,也是她最信任的人。甚至可以说,陛下再喜欢明贞,但如果没有我始终提醒陛下不忘明贞,她可能也不会在胡皇后一死就顺利得封贵妃。” “所以江佑啊,你对我的喜欢到底算什么呢?你们一个个都玩弄我于股掌之中。陛下不喜欢我,因此拿我为明贞铺路,你喜欢我,一样拿我为明贞铺路。” 江佑在光影下看她,她的脸上隐有娇嗔却不见憎恨,这种哀而不伤的情绪叫江佑觉得莫名的受用。 “穆清,一码归一码,你要知道,人为了成事,总是要牺牲一些东西的。” 他的冷酷在此时倒显出一些悲壮的色彩来。 “你说的是,我受教了。”她先赞同了江佑,然后在他略显惊讶的目光中,继续说:“可是江佑,你觉得明贞真的可以母仪天下吗?她太骄纵了。江佑,你跟着陛下这些年,难道不了解陛下是个什么样的人吗?陛下是个渣男。”她说到最后,竟自己笑了。 江佑微微眯起眼,像是从没认识过穆清似的。 “那又如何?明贞只是我的底牌之一而已。” “古来权宦和后妃总是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我知道督主的打算,督主若想要一直高枕无忧,就需要在后宫有强援,甚至,最好还能与后继之君的生母及其家族有一些交集。可是督主,我觉得你实在太高看明贞了。” 江佑并不是一个会轻易被说服的人。 “穆才人是不愿意承认陛下对明贞的感情才会说出这种话吧。穆才人,看在你我相交一场的份上,我教你一个道理。” “督主请讲。” 这注定是个要蜡烛燃烧至天明的夜晚。 “成大事者,别感情用事。有些事情呢,不是你不承认它就不存在的。我觉得穆才人刚刚话里话外的,都是明贞与后位无缘的意思。穆才人,看在我喜欢你的份上,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陛下已经决定立明贞所出的皇子为储了。” 他用非常冷淡的语气说着在他看来,对于穆清来说是十分残忍的话。果然这具身体也真的不可遏制地痛了一痛,一阵奇异的筋挛从她身上传来,她却很能忍痛,面色连变也不变。 “督主,现在说这些为时过早。我说了,陛下是个渣男。你瞧,他再喜欢明贞,还是会宠幸王美人、于美人,她明知明贞恨透了我,就算默许明贞对我动手,但只要你同明贞说,为了后位需顾全名声这样的话,明贞也还是会留我一命。这说明什么?这说明明贞并非完全有恃无恐。她为什么并非完全有恃无恐,就是因为陛下对她的喜欢,不是要美人不要江山的喜欢。只是比起其他女人来说,他更喜欢明贞而已。” “这有什么不对吗?”江佑并不以为然,反问苍葭。 “这没什么不对,大部分人都这样。为了个美人搞的连江山都不要的是末帝。昔年明皇独宠杨妃,杨妃一样死于马嵬坡,我要说的是,明贞身上并非没有破绽,所以督主与其在宫中只留明贞一张底牌,不如再多一张底牌。” 江佑是个闻一知十的聪明人。 -- 第216页 “你是说,你觉得,你可以取明贞而代之?” “督主,我连陛下与明贞之间的情分都看得透,督主为什么觉得我没有一争之力呢?督主是个清醒并且心冷的人,就该明白,拥有这种特质的人不容易失败。” “可你失败过一次了。” “败了,但没有死,这就是本事。” 铜锅里的汤凝了一层羊油,这种浪费的奢侈,对于童年的江佑来说是想也不敢想的事。他那筷子撇了撇羊油,眼睛不知道望向何处,想了又想。 “我有什么好处吗?” “多一张底牌就是好处。反正我要的只是督主举手之劳。” “那可说好,如果你又败了,这一次,我只会看你去死。” 他的眼神冷冰冰的,似是消散了情与爱,只剩筹码和筹码,交易与交易。 “行啊。” 她懒洋洋地应了他。 第127章 . 她的计划 储秀宫和严胡余党案。…… 其实苍葭的计划很简单, 且因为江佑也能在她的计划中得到好处,她说服江佑接受她的计划也还顺利。 如果这个计划施行的成功。江佑可借此明白陛下究竟是真的想要宁可错杀、不错放一个, 还是只是想借此事令江佑沾染刑囚过度之名。明贞也可能因此更加依赖江佑的势力,而苍葭其实并不指望能通过此事令陛下与明贞离心,她另有目的。 如果此事顺利,那这应该会是她穿过来之后,第一次与这位陛下相见的契机。令陛下忆起那些与先胡皇后有关的往昔,是这个叫做穆清的可怜的女人, 饱受先胡皇后搓磨,伴在他身边的往昔。 天蒙蒙亮,鸭蛋青似的天空中飘着几张稀薄的云朵。一夜未睡, 她几乎是强撑着走回的翊坤宫,回去之后谁也不理,随便洗了把脸, 往床上一躺就睡到了天明。 其实像她现在这种情况也不是全无好处。不需要侍寝,明贞又因为所谋甚大而暂时放过了她,淑妃到底也是个四妃之位,平时得了什么好东西也总想着她。日子虽然过得不风光, 但很自在。 苍葭只等着江佑布局再收网, 她闲来无事, 日日从食疗到健身都不松懈, 只为好好将养身体, 以图来日。 直到那一天。三月三女儿节, 照宫里的规矩, 正三品以上的妃嫔家人可递帖子进宫。正三品以下妃嫔如家在京城,或是家中人来京述职且带了女眷的,若是祖父、父亲、叔父或兄弟官衔在正三品及以上, 可许一至两位女眷这一日递帖子进宫看望在宫中的妃嫔。简而言之,要么自己得力,要么娘家得力,举凡是占了一样,每年都有机会见一回家人。 这是天子的仁政。 穆清出身国公府,虽说爵位在二房,但前些年穆清风光,穆国公府在前朝也享了不少好处。现下不行了,现下是英国公府异军突起,不过他们这些旧勋之间本来就是常有联姻、相当熟识的。因此即使珍贵妃厌穆清欲死,两家依旧照寻常来往。 穆清这样的出身,照理来说是有面见家人的资格的。奈何珍贵妃从中作梗,如今宫中是珍贵妃掌事,她本来就厌恶穆清,加上最近那位宫女出身的于美人很得陛下喜欢,看着于美人那张肖似穆清的脸,明贞对穆清的厌恶就又加了一个更字。 如今虽然说在大面上明贞不准备奈穆清何。但穆清现在无子无宠,而明贞却是权掌六宫,她有的是办法叫穆清有苦说不出。 因此,穆家人在三月三女儿节递的请安牌子,明贞以穆才人现在病的很沉不便见人为由,未准。 玉痕与苍葭说起此事时,满脸都是担忧。穆清的另一个婢女渐离的性情更果断也更直接一些,在玉痕讲完之后,立刻就接话道:“娘娘,夫人身子一直不好,如果珍贵妃娘娘是以您病的沉了为由才不许夫人觐见的话,夫人忧心娘娘,恐怕伤身伤心。” 明贞果然动手就是杀招,如果原主的生母真因此有个三长两短,恐怕对原主来说也是个不小的打击。这年头许多贵女的病都是心病所致,若再没个纾解,慢慢的香消玉殒也不稀罕。 苍葭不好跟她们说自己的计划,但也不能完全不透消息给她们。 玉痕与渐离两人都是极忠心也得用的,由此可见穆清用人有方。但也挡不住别人有逆天的运气不是。 苍葭年轻时是个相当关注公平的人,因此常为世间事不平,如今却也渐渐明白了这世间事,这世间事啊。 “先往家里带个消息出去,说我无事。其他的我会安排。”穆清在宫里这些年,虽然如今是没落了,但总还是有些渠道的。这也是江佑当时惊闻苍葭竟然能知道他的御前对答却未完全起疑的原因。 两人见她笃定,也知道她是素有主意的。只还是担心她,玉痕为人细腻些,轻推了推她的手臂,微蹙了蹙眉。 “娘娘还是先养好身子,您还年轻呢,与陛下,不论如何,那么些年的相处总是真真的,陛下心里未必没有娘娘。” 苍葭知她好意,也是为安这两个婢女的心,竟十分有耐心的与她们说了句:“总会有那么一日,我会叫陛下来看我的。” 珍贵妃挡了穆家人在宫外没多久穆清便抱病了,珍贵妃不免更加得意,心想,原来这些钝刀子割人的手段一样叫人身心舒畅,这一瞬间,她竟与那传说中的先胡皇后共起情来。 陛下对珍贵妃的宠爱不减,只是最近朝中有几位重臣被指与曾与严胡余孽来往密切,陛下令东厂彻查,一时间人心惶惶。 -- 第217页 苍葭这几日因报了病,并不出翊坤宫宫门,阳光好的时候,便在翊坤宫院子里的阴影下同淑妃一圈一圈的走。淑妃在家时也是脚不沾地的贵女,哪里受的住这种运动量,常常走了两圈就停下了,搬了凳子坐在廊下,接着日光看书,等她运动完了,才一起回房打络子渡剩下的辰光。 其实若能就这样岁月静好的过一生也不错。不过人生呢,往往就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三月十五明月夜,月亮如个银盘般高挂中天。珍贵妃素来爱热闹,与陛下在宫中饮酒欢宴。她身边第二得脸的婢女唤春今日戴了支钗。这位婢女上前与陛下斟酒时珍贵妃已有薄醉,她半身倚在陛下怀中,整个人滑腻腻的,柔若无骨似的。 陛下却未醉,他无意瞥见那支钗,脸一沉,立刻拂去手中酒杯。珍贵妃为酒杯坠地的声音所惊。 她起初只以为是唤春行事不谨惹得解珩不喜,立刻斥唤春道:“你怎么做事的?还不快滚。” 唤春如释重负般,就要走,却听陛下开口。 “回来。” 珍贵妃这才觉出些别的什么来。她人虽跋扈,却并不愚蠢。此刻她的酒也醒了,也干脆不半躺在解珩身上了。而是严正以待地坐起来,问唤春:“你做了什么?” 解珩却冷笑一声。 “你的婢女,你不知道她做了什么?” 唤春是珍贵妃从家中带来的婢女,是在从前明贞未进宫前就一直跟伺候她的。解珩与明贞早便有私情,他自然也认得唤春。因此方有这一问。 明贞却越发的糊涂了。 “珩哥哥这话是怎么说?” ……珩哥哥。 苍葭本来缩在自己房中,借着簿子看储秀宫即将上演的好戏,却先被这一声珩哥哥酸倒了牙。看来这位珍贵妃不止跋扈呢,还挺会撒娇。 解珩平日里是最宝爱明贞的,不过他真不是那种爱美人不爱江山的性子。甚至恰恰相反,此人年富力强。端看他对待严胡余党的雷霆手段,就知他有多不好糊弄,又有多看重自己的权威了。 “小还。”解珩罕见的理也未理珍贵妃,而是直接吩咐小还。 “在。”和爱暗中搞小动作的江佑不同,小还始终只忠心于陛下一人。 “叫江佑来。” 明贞的手忽然不受控制地一抖。江佑江督主,谁都知道他现在在查严胡余党案呐。虽然她和江佑早有交情,而且两人之间也常有些见不得光的交易,但是明贞知道,江佑必是先忠于陛下,才忠于自己的。 可是这严胡余党案与自己又有什么关系?莫非……明贞越想越慌,她自是知道自己是拦不住小还的,因此只得抱着解珩哭道:“陛下这是怎么忽然来这一遭?总要与我说一声才好。我就算死也不能做个冤死鬼。” 她一面哭一面往解珩身上蹭,解珩人虽狠心,对她却总是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分的。心里虽然还烦躁着,还是上手拍了拍她的背,温声道:“好啦,等江佑来了再说。” 明贞抽着鼻子,掉着泪。轻轻哼了声,又拦住解珩的腰:“陛下刚刚好大的脾气,吓到贞儿了呢。” 人不可貌相,真的。 苍葭从没想到明贞在陛下跟前竟是这般娇态,与平常的跋扈判若两人。 行吧,可能陛下就吃这一套吧。反正她也还没和这位陛下有过正面接触,也下不了太准确的判断。 储秀宫乱哄哄的,她这翊坤宫配殿的小屋子里却被她收拾的温馨又宜居,此刻她嗑着瓜子喝着花茶,看戏一般看着储秀宫现下的乱象,倒也觉得蛮不错的。 江佑来的很快。 他几乎是一路疾驰进的宫。因是东厂办事,不论是九城兵马还是皇城守备都无一人敢拦。不过江佑这样高调,落在旁人眼里,恐怕又有新的解读和流言。 尤其,似乎事关储秀宫。 是储秀宫和严胡余党案有什么关联吗? “陛下。” 他一路风尘仆仆,来了却先下跪称陛下。 明贞依旧躺在解珩怀里,她刚刚缠解珩缠的太狠,云鬓花钗都乱了,衣服也露出锁骨与白花花的胸脯。不过她一向不畏惧展现自己的女性魅力,见了江佑,还说了句:“督主来的真快。” 第128章 . 她失手了 陛下要见她。 江佑没有接她的话, 明贞也没太在意。反正在外人眼中,储秀宫与江督主从来都是井水不犯河水的。 解珩一手搂着明贞, 一手玩着一串小叶紫檀。淡声朝江佑说了句平身。 江佑早有准备,站起来时先朝四周看了一圈,然后就听解珩道:“小还,把唤春压过去叫江佑带走。” “陛下!”明贞虽说已经猜到了解珩忽然发飙可能是和严胡余党案有关,但明贞万万没想到陛下竟然连解释都不同她解释一句就直接要江佑把她的人带走。 这对于明贞来说就是极其不妙的信号了。 “陛下。”她伸手扯一扯解珩的衣袖,解珩低头看她时脸上还是噙了笑的, 甚至还伸手摸了摸明贞的脸。屋子里暖和,他的手因此也是暖的,温柔的手掌覆上明贞的手, 明贞却忽然想起来,陛下被先帝立为太子,是因为十七岁那年带兵把胡庭打到遣使议和, 收复自英宗起就失去的甘凉二州。 念及此处,明贞莫名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 第218页 “江佑,带她走。小还,告诉内务司, 给珍贵妃再补一个一等宫女的缺。”却是问都不准她问一句的。 但如果熟悉解珩的人会知道, 这已经是他对明贞莫大的恩典和偏爱了。若这个宫女的主子不是明贞, 恐怕此刻整个储秀宫都已经封宫了。 “是。” 江佑未看明贞, 头也不回便将人带走了。 解珩今晚亦未留宿。不过他还是耐着性子哄了明贞一阵, 虽不与她谈朝局, 却也稍微将她安抚住了。 陛下走后, 江佑漏夜来见明贞。 明贞从不把江佑当男人看,因此连亵衣也未换,干脆就在室内见他。 她面对解珩时尚有畏惧之心, 对着别人时却多是傲气的。但她与江佑相识多年,算有几分香火情。因这几分香火情,她面色稍霁,但本质仍是气急败坏的。 “唤春到底犯了什么事?值得陛下大动干戈?” 江佑前些日子才见识过苍葭的智慧,如今再面对明贞这样的资质,不免觉得索然无味起来。 陛下在严查严胡余党案,此事天下皆知,陛下在此时大动干戈,势必是因为怀疑唤春曾经或者现在和严胡余党有关联,这事还需要问吗?如果明贞聪明,就该直接壮士断腕,想想如何才能不叫那个倒霉宫女牵连到自己才好。 却还要在这里问来龙去脉?来龙去脉重要吗?在皇权面前,原因、解释都是非常苍白的东西。陛下竟然已经要他把唤春带去东厂,就是要他宁可错杀不许错放了。 要知道,唤春可是陛下最宝爱的珍贵妃跟前第二得意人,看来陛下对于严胡余党案,是真的下了狠心要彻查的。 不过,看陛下方才的态度,想来陛下还是不想要牵连到明贞以及英国公府的。 那么,这个尺度就要他江佑好好把握了。既要做的狠、要牵涉广,又不能伤及陛下真正要保的人。 江佑心中已有了成算,不免又想起苍葭那双仿似算无遗策的眼睛。 想到苍葭,他的心情又再复杂起来。 但这不影响他应对明贞。他含了缕笑,他平日里是再阴柔的一个人,却在此时显出几分温文。 “贵妃娘娘,眼下重要的不是唤春犯了什么事,重要的是要如何保住娘娘的清白。”明贞也是大家女,自是不可能毫无格局和眼光,立刻回过了神,用一种十分警惕的目光看向江佑。 呵,权势的滋味多么美好。即使珍贵妃从未将他当成一个男人,此刻却仍然因为他权掌东厂而畏惧他。这些皇帝的女人,也会想要和他做交易,也会畏惧他。他又再次想到穆清那柔软的嘴唇。 “娘娘,严胡两家当年也是世家大族,如今朝中有几家曾经没和他们来往过呢。陛下啊,心里都清楚。但是来往和来往不一样,娘娘您说是不是。” “唤春不可能和他们来往的。” “娘娘。”江佑看着她笑了一下,明明很和煦,却叫珍贵妃直觉冷到了骨子里去。 “娘娘莫要忘了,您当年和先胡皇后的妹妹胡周氏是有过来往的。” 明贞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又觉得仿佛有一口气哽在喉头,什么也说不出来。 “娘娘当年听说穆才人有孕,借胡周氏的手推波助澜,当时办这事的人,是唤春吧。胡周氏只以为娘娘是想透过她巴结先胡皇后,因此并未多想。” 江佑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明贞的脸白了又白,他心里很不屑哂笑,脸上却依旧是平静的,甚至带着强烈的安抚性。 “不论唤春是如何露出的马脚,现在当务之急,是保住娘娘。” “是,你说的是。陛下未必在乎我暗害穆清之事,但若是让陛下知道我曾于胡家的人来往,恐怕令陛下多想。” “娘娘圣明。”江佑笑着捧了她一句。 明贞现在把江佑当救命稻草,竟上前一步抓住他的手,恳切道:“江督主,我与我儿日后的前程,还多赖江督主成全。” 权利和伎俩带来的膨胀令江佑觉得满足极了。 “娘娘放心,我与娘娘相识多年,我办事,娘娘放心。” 明贞长出了一口气,仿佛劫后余生似的,低声说了句是。 两天后,江佑与解珩道:“陛下,唤春招了。” 屋内此时并无第三人,解珩眉头微锁,私心来讲,他不希望此事牵连明贞,但若真有牵连,他亦会有抉择。不过江佑向知他意,所以只要非是谋逆大事,此事应当都不会牵连到明贞的。 他此生,也只有在面对明贞时才会感觉到些微的温暖和一点点不可闻的快乐,他才能感觉到自己是一个真实存在的、有心的人,即使他自己也知道这仍旧是很稀薄的,但就算是这种稀薄的感受,这么多年来,也唯有明贞一个人可以带给他。 他宠过别的女人,也临幸过别的女人,但其实除了生理上的刺激和最初的新鲜感,在后来天长日久的相处中,他可以看到她们的快乐,但是无法因此感觉到快乐。 很奇怪,他的情绪和感情好像自生来就是一个空洞,谁也填不满,空洞的尽头永远只是空洞。从前他以为世人都与他一样,可随着年纪渐长,他甚至见过江佑提起妻子时都偶尔会有真心实意的快乐的笑容,但他却几乎没有过这种感受。 明贞是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日光洒下来,照在他的脸上也照在江佑的脸上。他陷入一瞬间的恍惚,恍惚中,他听江佑讲:“唤春说,穆才人有孕之时,珍贵妃娘娘非常不安,因为唤春之前有姐妹在宫中当值,便叫唤春去打听打听穆才人的情况。唤春那位姐妹是先胡皇后身边的宫女,后来先胡皇后犯了事,她那姐妹也跟着去了。但那时候刚好陛下迎了珍贵妃入宫,珍贵妃如日中天,唤春也因此可以替她那姐妹收拢尸骸。昨日陛下所见唤春所戴的梨花钗,便是那位已故宫女的遗物。不过,陛下的确过目不忘,竟能一眼认出那是先胡皇后身边宫女的遗物。” -- 第219页 江佑说完,抬头看向解珩。只见解珩脸上不辨喜怒,江佑跟在解珩身边已有十余年了,对他的性情多少还是有些把握的。江佑因此并不慌乱。 只见他将那小叶紫檀轻轻往桌子上一甩。 “江佑,你这样帮穆清,是为什么呢?” 江佑当即匍匐在地。 “江佑不明,请陛下明示。” 陛下的那双凤眼带着一点明察秋毫的清冷。 “起来说话,朕并没有怪罪你。朕视你为臂膀,许你东厂厂公之位,那便注定了朕的后宫在你这是没有秘密的。不过江佑,你的手啊,伸的太长了。” 解珩一面这样说,一面亲自上前将江佑扶起来。 江佑是个心里素质相当强悍的人,此刻却是冷汗涔涔。他知道陛下这样对他,就是还愿意给他机会。陛下当真深不可测,这样的念头在江佑心里划过,这段日子因为穆清的低头而生出的骄傲和自满也都在此时土崩瓦解。江佑低着头与解珩道:“是江佑糊涂,请陛下明示。” 解珩为人,颇有容人之量。为帝为君,不但要会用能人,也要会笼络小人。江佑虽然不驯,但却是个能人,对于这样的人,解珩尚有惜才之心。 “朕知道朕看到的是你想让朕看到的,至于那支梨花钗究竟是唤春自愿戴出来让朕知道明贞曾于严胡余党有过接触,还是被人施了计量而暴露,朕并不关心。但朕觉得你不至于要害明贞,毕竟你也知道明贞于朕来说,是不可替代,聪明如你,又怎么会触朕的逆鳞呢。” “陛下明鉴。”所以说,江佑此人天生反骨却仍对解珩俯首称臣,不止是因为解珩掌着天下至尊权柄,更是解珩那明察秋毫的眼睛和深不可测的手腕。 江佑苦笑,这种时候,他自保都来不及,自然是没必要再保苍葭了。因此将自己折辱苍葭那一段隐去,将她的谋布与野望都一一说与了解珩听。 解珩听了却不恼,而是说:“也算是朕负她,不过她这心呐,也太野了。竟妄想动明贞。也罢,就让朕来与她分说清楚吧。” 江佑心一沉。 “叫小还准备匕首、白绫和鹤顶红,江佑,你去亲自将穆清带到朕的跟前来。” 江佑心中闪过一丝清粼粼的凄苦,想,穆清,这次,我是真护不住你了。 第129章 . 人之将死 触了陛下逆鳞。 江佑办事, 一向雷厉风行。不多久就带着人出现在翊坤宫宫门口。淑妃听宫人来报,江督主带了人过来, 只觉得咯噔一声,心跳一拍快过一拍。 面上还是佯作镇定,手往外指了一指,说:“请进来吧。” 奇怪,江佑从来都是替陛下管着东厂事、外臣事,何曾这样明目张胆的和内宫女眷有过什么交集?又想到前些日子储秀宫有个宫女被送进了东厂, 淑妃心中越发不安。 江佑进来时脸上依旧含着笑,玉面修罗一般。淑妃位份高,他先向淑妃行了礼, 观赏了一会她那言不由衷的态度,才与淑妃道:“娘娘,陛下有诏, 立宣穆才人去乾清宫。” 自从穆清小产后,陛下就从未来看过穆清了,此刻储秀宫刚出事,陛下就要见穆清, 而且过来相请的人并不是陛下身边任何一个内侍, 而是江佑。 淑妃一时间想了很多。 因为思绪乱, 她的反应就显得有些慢, 不过江佑是个不缺耐心的人, 而且眼见着穆清就要赴黄泉, 他心里多少还是有些不忍, 因着这点不忍,他有意识无意识的放任了淑妃的拖延。 但是谁也不能违抗圣令。何况圣上除了对珍贵妃显得有些没底线外,在其他事上都很清明, 更有雷霆手段。淑妃因此也不敢问江佑陛下忽然宣召穆才人,她叹了声,挥挥手对底下人道:“去与穆才人说一声,陛下宣召她。叫她好好打扮,莫失礼于陛下。” 所以说淑妃对于陛下的观感还是不够冷酷。 江佑却没有替陛下隐瞒的意思,他是陛下的手,虽然偶尔也会借陛下的心思成全自己的小心思,但他能活到如今,享这般权势,是因为他了解陛下做的每件事背后蕴涵着的深意。 比如,此次陛下想要亲手了结穆才人,就是为了让这些后妃们都晓得,谁敢算计珍贵妃,就是这样下场。管你是出身高贵,还是从前宠冠过六宫,只要触陛下逆鳞,就只有死这一个下场。 这是陛下即将要做的,也是陛下不介意高调的告知后宫诸人的。 江佑又抬眸瞧了淑妃一眼,他的面容有一瞬间的哀伤,淑妃捕捉到这种哀伤,登时觉得害怕极了。 “娘娘还是再见穆才一眼的好。” 宫里从来不缺聪明人,淑妃不得陛下喜欢是一回事,但这不妨碍她够聪明。 她闻言,手下意识掀了茶杯,水淌了满地。立刻有婢女过来替她收拾残局,江佑与淑妃对视,在淑妃那带着探求的渴望中,轻轻地点了点头。 “江佑,穆清她,她……” 淑妃甚至来不及避嫌,立刻站起来托住江佑的袖子。这是内官人人钦羡的飞鱼服,他长身玉立,玉树临风的站在那,唯口上的唇脂和微微上扬的眼线叫人看的胆寒。 冷意从淑妃心底传来。 江佑推开淑妃的手,只见她的袖子因此一晃一晃,仿佛无着似的,没个依傍,十分凄寒。 “穆才人得罪珍贵妃,触陛下逆鳞。陛下不能容她。淑妃娘娘还是好好送她一场吧。” -- 第220页 即使已是明白了江佑话中之意,淑妃依旧觉得很难接受。 苍葭来的正是时候。 淑妃一见了她,眼泪就像是再止不住一般。苍葭连忙上前,从怀中掏出帕子来替她拭泪,又笑着同她耳语:“你莫听江佑瞎说,我保证呀,全须全尾的回来。” 淑妃却是信江佑不信她的。 只以为她还对陛下抱有幻想,手牢牢地握住了她,一声穆清出口,眼泪又止不住地落。 苍葭其实也没想到自己会失手。单看这位陛下行事,明明颇有明君之姿,可是陛下在面对任何和明贞有关系的事上,又过于像个昏君了。 这很矛盾,不符合人性的基本定理。 按理说,这位陛下在处理国事上相当英明,权谋手段样样不缺,一看就是明白人中的明白人。明白人其实是很少会被情绪蒙蔽的,就算有所偏爱,也可以很好的面对、处理各式各样的情绪。 她当时就笃定了这一点,想借明贞曾与严胡余党有来往一事来提醒陛下,当初那些先胡皇后在后宫中耀武扬威的岁月,是谁陪在他左右,又是谁在承受着先胡皇后那些搓磨人的手段。 她并非想要通过此事扳倒明贞,而是想要陛下记起穆清的好。就像明贞说的那句话,就算是养了条狗,这么多年了也总会养出点感情来。尤其是那些风雨共济的岁月,总是会在人心里留下不一样的回忆。 但这种手段,的确只适合用在一个具备理性思维的、不自欺欺人的正常人身上。 而这位陛下明显,可以为了明贞屏蔽掉一切。 是她判断失误。 苍葭觉得很奇怪。一个人怎么可以在对任何事都理智,却单独对某一个人特定的人或事情绪化到判若两人的地步。 此正是严胡余党案白热化的时候,陛下在这时候处死穆清,岂能不令穆国公府惶恐!这岂不是在暗示天下人,穆国公府与严胡余党案有所牵连。当然了,陛下也可以解释说,穆清是因为想借严胡余党案浑水摸鱼构陷珍贵妃,可是这个口子一开,日后江佑再查严胡余党案,也可被人攀咬构陷。而且陛下将事情交与东厂,不就是为了大办特办以儆效尤吗?陛下若要在这个时候以这个理由处死穆清,不是在打自己的脸么? 什么是理性,什么是明君,那就是懂牵一发而动全身,懂制衡懂权衡,即使用雷霆手段,也不是这种漏洞百出的以暴制暴。 苍葭一时想不透这位陛下。不过她现在已经不是面对魏知年时被常念暗中遏制法力的散修了。何况,她自身也还有些进步。单看她当时能与陌双打个平手,虽说有莫欢本身的资质加成,但她亦非吴下阿蒙也是事实。 因此,她虽挫败,却不慌乱。 死是不可能去死的,能借此会一会这位令她推演出错的陛下,也好。 “才人,莫叫陛下久等。”江佑实在看不下去她与淑妃这粘粘乎乎的劲,凉凉地提醒了一句。 淑妃明知她是要去送死的,却发现自己好像什么也做不了。 悲伤一节胜过一节。 苍葭这时抬头看江佑,站起来理一理腰间流苏,回头与淑妃颔首道:“娘娘,我去去就回。” 淑妃不抱任何希望,只是不愿意戳穿她的幻想,含着泪也含着笑应了声好。 江佑早失了耐心,伸手往外一荡,躬身与苍葭说了句才人这边请。 因为知道她是要去送死的,江佑连个轿子都没给她安排,两人并肩而行。江佑心里说不出什么感受,路走到一半,方说:“才人没什么想问,没什么想说的吗?” 他借着说话的机会看了她一眼,心中生出无限留恋。 虚伪。 苍葭暗自品评一句,亦回头看了江佑一眼。 “江督主,我说了,我会全须全尾地从乾清宫出来的。江督主既然不相信,我又有什么好说的呢?” 风吹过来,吹起江佑帽子上的珊瑚坠子。 “穆清,看在你我相交一场,我可以让此事不累及你的家人。” “江督主真是忠心。陛下无非是因为珍贵妃而想问罪于我,若是因此累及我的家人,是要诬我家人也和严胡余党有瓜葛吗?我劝江督主莫要如此,穆家,旧勋之家,忠心耿耿,更有从龙之功。我能有今天无非是因为现在的穆国公是我伯父而非我父,但如果江督主想要陛下赐死我的原因赖在穆家和严胡余党有瓜葛上,恐怕引得旧勋惶恐。江督主,你我相交一场,我也劝你,一朝权在手的滋味的确好受,但如果滥用权势,恐怕终有一日会遭受反噬。看来权势这两个字,江督主还需要好好体悟。” 她还来不及看江佑脸色就转开脸去,因为,乾清宫到了。 江佑也不再理她,而是公事公办地将她带去了乾清宫的一处偏僻后殿。江佑虽然很多时候不像个人,但总归也是对她有些情分的,心里不忍,便与守在此处的小还道:“穆才人已带到,东厂那边还有事,我便先走了。” 江佑的差事本来也不在内庭,小还并不觉得江佑这样说有什么不对。他们都是陛下为太子时就在身边伺候的旧人,兼之小还性情温和,听了,拍拍江佑的肩,还劝了他一句:“你啊,就是小心思太多。好在陛下此次没有追究,这事我帮你兜着,肯定是传不到珍贵妃那的。” 言下之意,若是珍贵妃知道江佑和穆才人一起构陷他,凭珍贵妃的脾性,定会记恨江佑的。 -- 第221页 江佑这次真算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不过珍贵妃那里他倒是不太担心,反正那个女人一向愚蠢,更是好哄。 他听了,也拍拍小还的肩。 “谢了。” “说谢外道。” 与江佑寒暄过一阵后,小还这才看向站在一旁的穆才人。 自从穆才人失宠,小还就已经很久没见过她了。只见她的脸上不知何时竟长了一颗泪痣,从容且坦荡地站在那,丝毫不见将死之人的惶恐和颓废。 小还微觉纳罕。 第130章 . 就很离谱 陛下的回应。 解珩并没有在正殿见她, 而是选了个坐南朝北的偏殿。风瑟瑟的,不符合这春日胜景, 却与目下这景况意外地咬合。 不过乾清宫的每一间屋子都收拾的非常干净,且华丽。 不是那种一见便珠光宝气的华丽,而是一种透着天家底蕴的奢华。这间屋子坐北朝南,内侍推门开门的时候,苍葭立刻便感觉到一阵暖意扑到她身上。 只见门口站着一个身着淡青色宫装的宫女,看起来和苍葭身上的衣服也没什么两样。 不过失宠无子的低位妃嫔其实真跟宫女没什么两样, 蝼蚁似的,任人予取予求。 “穆才人,请吧。”小还是个温和人, 即使到了这地步,还是给了苍葭应有的客气与尊重。 苍葭点点头,提起裙摆往里走了几步。她目力好, 大着胆子往里深瞧了瞧,即使与他相隔很远,也能见他手撑着头,垂眸不知在思量什么。他看起来是极高傲的, 目下无人, 或是目中无她。 她又回头轻看小还一眼, 然后走到那嵌了大理石的圆桌前, 只见上头摆着一个盘子, 紫檀制的盘子还绣着龙纹, 一看便是御用之物。 偏是这样尊贵又漂亮的盘子, 里头装的东西却叫人不寒而栗。 一把匕首,一尺白绫,一瓶毒药。 真是司空见惯的把戏。 小还见苍葭竟然没有第一时间朝陛下行礼, 心里不免觉得惶惶的。又想,或许人之将死,礼数疏忽也是难免。但这样也是在不成个体统,他牵了牵苍葭的衣角,在她耳边低声道:“才人,咱们还是先给陛下请安。” 这位公公竟还是个好人。 苍葭笑了一笑,领受他的好意。 因此她又挪了两步,但也并没有完全凑上前。 依旧是与小还远远地朝陛下行了一礼。 解珩此时尚未抬头,而是像带着十二万分的疲倦般的把手朝外挥了挥。小还心领神会,与苍葭说了句奴婢就送娘娘到这,带着屋内零星几个宫人离开了。 门被关上之后,这本来就因为少见阳光而森冷的内室又多了几分凄清。 苍葭明知此来凶险异常,心里却莫名觉得很安定。 她并没有再往前,依旧站在原处。 到了这时候,解珩才抬头正视她,他的面容也在此时清晰地印在她眼中。就像簿子里显示的那样,这是一位气场非常强盛的天子。那一双大凤眼带着一些审慎和不耐烦,合着森冷的气息,竟莫名叫苍葭觉得不寒而栗。 但也只是瞬间的寒冷。 “穆清。” 他的声音有一些低,是那种带着磁性的、不疾不徐的、甚至有些动听的男声。 苍葭又再上前了一步,指尖捻出一丝肉眼凡身不可见的金光,解珩却忽觉心头一撞。他皱皱眉,一些不知打哪来的记忆走马灯似的过。 苍葭细心地捕捉到了他脸上神色的变幻,心中生出不解,不动声色地止住了手上的动作。 解珩这才觉得好些,但他因为头痛,干脆偏过头不再看她。 “穆清,朕之前已经和你说的很清楚了。朕有对不住你的地方,因此你当时求朕补偿给你一个孩子,朕也允了。你是被人陷害也好,还是真的对陈昭仪下过手也好,朕其实也并没有太追究你,是不是?” “如果送臣妾去督查监不算追究的话。” 苍葭微哂,心里替穆清不值,干脆刺了他一句。 解珩并不以为忤。 从前她不论是做良娣时、做贵妃时还是后来做贵人时,每每见到他都是要第一时间挨上去的。这是她对他的亲近,也是她的痴心。 今日不同了,今日她恨不得离他八丈远,她又站在那晦暗的阴影处,面容似隐隐绰绰看不真切,但解珩仍然感觉到了她的从容,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从容的傲气。 解珩这个人呢,讲道理,有容人之量,也心狠。 因此他可以接受她的不平和怨愤,但不会有半分心软。 “穆清,什么是权柄呢。权柄是可以让人在想要保护想保护的人时不受掣肘的。朕心悦明贞,许久。你想动明贞,就是触朕的逆鳞。朕也并不在意因为明贞背上些许昏庸的骂名,即使是在严胡余党案如火如荼的现如今。” 这是在是个清醒的帝王,苍葭知道,他是因为权势在手,因为运筹帷幄,他方敢说出这样的话来。 对别人凉薄却对心上有担当,也算是世间很多人理想情郎的范本了。 只可惜他的心上人不是穆清。 不过,就算他的心上人不是穆清也没什么要紧。 不就是抢人么? 她凉凉地想着。 “陛下说的是,穆清未能获得拥有这世间至尊权柄之人的偏爱,是穆清无能。”她一面说,一面不经解珩允许地自己找了个凳子坐下。 -- 第222页 她此刻从阴影里走了出来,走到了那斑驳的光影中去,解珩因她刚才的话心中闪过一瞬间的惊艳。但他依旧未改初衷,亲自从座椅上站了起来,端起不远处放着白绫、匕首和鹤顶红的盘子,逆着光朝她走去。 苍葭知道自己凭口舌功夫是不能动摇她的了,但没关系,她有底牌。 陛下低下头,遮住了天光。她含笑看了解珩一眼,指尖轻捻,眸子泛起妖异的红,她起身勾住解珩的肩,只感觉他身子一僵,苍葭于是顺手接过他手上的盘子,干脆利落地将它掷到地上。 与此同时,她眼底的泪痣灼伤了解珩的眼睛。 是如同溺水一般的窒息。解珩的脑子此时飞速的运转,万种声音和画面从他脑海中穿过,但真要细究,却又找不着任何痕迹。 他看着她,心中忽然升起酸楚、甜蜜、温暖、快乐、激昂等种种情绪,这些从前几乎从未有过的情绪在他身上横冲直撞。他下意识就要去与她相拥,却只是在指尖触到她指尖那一刻,用一种近似于沙哑的声音唤了她一句穆清。 苍葭被谢珩的反应吓到了。 她立刻收起所有法力。她此刻不哭也不笑,而是用一种相当审慎的目光看向解珩,眼见着解珩竟扶她过去坐好,眼中竟有难言的痴恋。 我现在都已经这么厉害了? 苍葭现下法力全收,却仍觉不可置信,仿佛是为了试他似的,竟对他笑了下。 解珩看她对他笑,心里又觉得一暖,这种奇怪的感觉挠着他的心,就如同一个从来没有睡过好觉的人竟能一觉睡到天明,这种令人惊叹的舒服使他几乎忘记了思考。 苍葭却莫名自己心跳的厉害。 “陛下刚刚说的话,让臣妾十分触动,如果可以,臣妾也希望有朝一日,能得陛下偏宠,享高枕无忧。” 解珩的手此时已经不愿意放开她了。他反复摩挲着她的手,像是把她的话听到心里去了,却又像是没有。 他几乎忘记了思考,因此在苍葭又说出:“此处简陋,不如移步去前殿说话”时,几乎是想也不想,说了句“也好”。 小还依旧守在门口,见苍葭携着陛下一同出来,不管心里如何的惊涛骇浪,都还是第一时间朝两人行礼问安。 难道穆才人竟又不必死了? 小还在心里默默嘀咕两句,又问:“陛下可是要移步前殿 ?” 解珩现在只觉得满心的牵挂都在苍葭身上,这种情绪不知从哪来,却如蛛丝一般紧紧禁锢着他。他从来都是个不被情绪牵着走的人,也几乎不存在什么七情六欲。一般来说,这种人在情绪失控或泛滥时都会感觉到不安,就如同他从前偶尔为明贞失控时那样,那种失控即使伴随着刺激的快感,却也一样叫他深感不安。 但这次却没有。 眼前这是他早见过的脸,陪伴他多年的女人,明明熟悉到不能再熟悉,却给了他一种新奇的陌生,巅峰般的抚慰。他甚至觉得她不是穆清,而是那个令他魂牵梦萦的梦中人。 乾清宫的前殿,穆清为宠妃的那些年也是常来的。不过这是苍葭头一回来。只见这里处处皆明黄,桌案上是堆积如山的走奏折。大殿内的宫女内侍都井然有序的做着自己岗位上应有的工作,只是他们见到苍葭时,仍然忍不住流露出好奇的目光。 不过苍葭觉得也可以理解。 不过不要说他们这些局外人,就连自己这个局中人目前都还没搞清楚状况。 毕竟解珩的反应,怎么说呢,太完美了。配合完美,完美到仿佛她现在的法力竟已出神入化到这了可随意操纵人心的地步。 但苍葭不是自欺欺人的性格,更不骄傲自满,因此知道这绝不可能。 所以一定还有一些她不知道的诡异细节。 总不能是对穆清再见钟情然后想要改过自新吧?这更不可能,那还不如说真的是她法力渐长能够操控人心呢。 以她如今的水平,能改变解珩心意,令他对她稍起怜惜饶她一命就已经顶天了。实不该有其他。 却偏是这时候,明贞还要来搅局。 苍葭与解珩才坐定,就听小还过来禀告说:“陛下,珍贵妃娘娘求见。” 若是从前,解珩对明贞一定是如有不应的。但今天却不知真的,他只想握住每一寸可与苍葭相处的时光。何况他国事繁忙,闲暇的光阴本来就短暂。 解珩闻言不由皱眉,出乎小还意料的,他用食指摩挲手上的玉扳指,那上好的玉料触手即生温。但他从非温润如玉的男子,不过片刻便下了决断:“告诉她朕现在有事,叫她回去。” ??? 苍葭觉得自己现在属于万脸懵。 但她从前宫斗满分。宫斗满分的人不管搞不搞的清楚现在的境况都能即刻开打,因此她大着胆子把手往解珩手里一放,笑出一脸的贤良淑德。 “陛下,珍贵妃娘娘这时候过来,说不得是找陛下有什么要事。臣妾这里反正无事,不如陛下还是去见见珍贵妃娘娘吧。” 你无事?才人,陛下不是要赐死你吗? 小还在心里咆哮,偏偏又不确定陛下现在究竟对穆才人是个什么处置,因此只能低头死忍。 就很离谱,其实没人搞的清现在的状况。不论是苍葭、小还,还是掌握着生杀大权的解珩。 -- 第223页 大家就好像莫名转场开始唱另一出戏,而且并没有人去管上一出戏的结局。 第131章 . 陛下的吻 上一秒喊打喊杀,这一秒玩痴…… 解珩微微凝眉。他知道珍贵妃现在过来大概率是没什么要事的, 从前也愿意偏宠她,觉得没什么大不了, 有时候甚至还会因她这不管不顾的性子生出一点微薄欢喜。 此刻却不知怎的,却觉得不耐烦。 不过他和明贞多年的情分,确也不是轻易就能被彻底撼动的。不然这情分也就太经不起推敲了。 他不缺果决,虽说对眼前人的无限眷恋丝毫未减,但一样,解珩仍有理智。 理智使他深望苍葭一眼, 像是要把她看透,却越看越想要沉溺。 苍葭亦不解。 就在双方各自的眩晕中,苍葭听解珩道:“那朕让人先送你回去, 晚些时候再来看你。” 说罢,又朝着摆奏章的桌案瞧了一眼。“不行,近日事忙, 朕恐怕走不开,还是得麻烦你到时候跑一趟。等酉时朕派人来接你。” 神经病啊,上一秒喊打喊杀,这一秒玩痴情戏码, 苍葭实在想忍不住翻白眼, 干脆低下头, 轻轻抚一抚腰间流苏。 “陛下不是要赐死臣妾吗?” 他听了, 眸子里就带出几分阴翳来。 “日后不许再说这种话。朕……”解珩话说到一半, 只见她抬起头来, 她眼底的泪痣像是有魔力似的, 他几乎是情不自禁的将唇吻了上去,像是干渴的鱼遇到水,又像是在与心中那无穷无尽的黑暗和解。 他忽的感到一阵满足。 苍葭却非常混乱。 陛下到底为什么忽然就对她着了迷似的?真就因为她刚刚施了个术吗?不, 这绝不可能。 她又否定了自己一次,然后便想起自己初见穆清时她同自己说过的话。 一个不成型的怀疑在她心里扎了下来,她的心里多了几分说不出的滋味,转瞬又安然了。 有什么好担忧的,大不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反正她还活着,并且重得了宠眷,今天是离胜利更近一步的一天。 “好,陛下,以后臣妾再不说这种话。”她很快回应了解珩的情感,笑出一脸的真心实意。小还实在是搞不清楚现在的状况,也干脆自暴自弃起来。 “陛下,珍贵妃娘娘那边?”他又试探性地问了句。 “让她过来吧,小还,你亲自送穆才人回去。” “是。” 这几日白昼的天光渐暖,与来时不同,苍葭在回翊坤宫的路上步子迈的尤其的慢。 小还为人颇有做孤臣的风骨,他不像江佑那样几头下注,而是死忠于解珩,因此他同穆清穆才人,不熟。 就连当年穆清宠冠六宫时,他一样同穆清,不熟。 不熟就在这节骨眼上显得尴尬,尤其小还刚还是要领她去死的。风袭来,一点点微醺暖风吹动人心。不知为什么,苍葭心里莫名觉得沉郁。她一向是个爱说话的,此刻竟不主动同小还说话,而是目光平直的直视前方。 其实在宫里待的久了,也不会觉得宫里的面积有多大。走着走着就到了翊坤宫,翊坤宫上下现在都死气沉沉的,守门的小内监一见苍葭,激动的腿都软了,颤着声给她请安,口里的每一声穆才人安都是发自肺腑、真心实意的。 小还见了这等场面,心想,这穆才人的人缘还怪好的。 “公公不用再送了。”苍葭朝小还微一颔首,小还亦对她还了一礼。 此时已有伶俐的宫人去给淑妃送信了,淑妃哭的眼睛都红了,得了这消息,啊的惊叫一声,又弹起来,在屋子转了两圈,竟说:“本宫去迎一迎她,这是怎么回事?” 她喜不自胜,偏刚又经历了一场大伤心,一悲一喜之下险忘了贵女该有的尊贵与体面,还好苍葭脚程不慢,还没等她走出门去就自己先进了来。 她往前一躬身,牢牢握住淑妃的双臂,感觉到她身体的抖动,用极轻也极温柔的声音与她道:“娘娘您瞧,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淑妃已是满脸泪痕。 深宫寂寞,有些人终其一生都不会有遇见一个真心以待的姐妹。 淑妃记得自己初见穆清,那时候她初入宫,因家中的安排成为太子良娣,被迫与青梅竹马的恋人分离。 太子对她不过尔尔,她对太子亦不过尔尔。两个不过尔尔的人在一处,彼此也都是索然无味的。可是她做为太子良娣,又出身与胡氏不对付的萧氏,一入宫就成了先胡皇后的眼中钉肉中刺。 穆清为人十分仗义,又是她手帕交,晓她旧事也知她如今,东宫岁月难熬,那些不堪回首的日日夜夜全耐穆清回护。后来,太子一登基便许了她四妃之位以酬家族从龙之功,但她和陛下一直都没处出什么情分,空有一个淑妃的位分,于许多事上都说不上话。 但她喜欢这种岁月静好的岁月,打打络子写写字,日子如流水似的。但这世上,从无永恒的好时光。 一种被岁月浸出的辛苦在此时被完全释放出来,苍葭只见淑妃的眼泪湿了满襟,拿了一块帕子替她拭泪,又将她哄到美人榻那细细同她说话。 淑妃虽说一向不爱理宫中纷争,但也不真就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人。她慢慢被苍葭劝的冷静下来,令下人退下了,才握住苍葭的手道:“你与我细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 第224页 她的语气和脸色都非常恳切,恳切到苍葭都想和她推心置腹了,可问题是,她无实情可与淑妃讲。毕竟她自己都还没搞明白状况,又拿什么同别人说呢。 但她也不能真就实诚地同淑妃说她不知道,看着淑妃那切切地眼神,她歪着头想了想,说:“我与陛下总还是有些情分的。从前我只是伤心狠了,不想再与陛下叙这情分。但现在是生死关头,把那些女儿家的痴心抛了,与陛下叙一叙情分又有什么要紧。芸姐姐怎的忘了,我从前也是宠冠六宫的。不管是假戏真做还是另有内情,我与陛下那些年也是真真的。” 淑妃不疑有他,因她从未爱过解珩,对这件事的看法其实比穆清要客观一些。 “我早与你说过,你要是真低头与陛下叙情,未必不能复宠。你从前只是不听。” 苍葭笑了笑。 “现在悟了也不晚。” 这事就算是了了。江佑消息灵通,小半个时辰的功夫就听说陛下放了穆清,当时他正在同人喝茶,只见那点茶的侍女点出一副君子兰的图样来,他向来是最好这种风雅,此刻却没心情去赏。 眼中闪过一丝阴翳,与他对坐的人见了,却带着笑意唤了他一声督主。 江佑再看他时已经恢复如常,与那人道:“你家主子所求,太大。” 那人也是个面净无须的宦官,闻言摸一摸下巴,笑的像个狐狸。 “都说江佑江督主最厉害地方其实不在神鬼莫测的手段,而在您的眼光,小子相信督主的眼光。” 江佑听了,只是端起茶杯饮一口茶,将那幅极美的兰景破坏掉了。 解珩最终也没放了唤春。珍贵妃求情不成,心中本来就郁郁,于傍晚又听说陛下竟派人去翊坤宫接了穆清前去伴驾,一时惊怒交加。 她是陛下宠妃,皇子生母,即使没了唤春身边也不会缺人奉承。 这不,此时已经有宫女在她耳边道:“穆才人毕竟陪伴陛下多年,娘娘不可不防。” 明贞本就是深恨穆清的,听了这话,随手便将桌案上的美人瓢推到地下,脸上浮出一个冷笑。她本就是明艳一挂的长相,生育之后愈显风情了,描绘的牡丹开在她的额前,为她的美更添了一层雍容华贵。 “你说的是,明日逢五,穆才人也该来向本宫请安了。你们准备好皮手套和夹棍,明儿啊,我有大用。” 那宫女也是跟着珍贵妃多年的老人,立刻懂了珍贵妃的意思,脸上堆出一串讨好的笑。 “娘娘放心,奴婢这就去办。” 珍贵妃喜欢她机谨,笑着睇她一眼,轻飘飘地说了声去吧。 乾清宫。 苍葭来时,解珩正在批折子。 只见他着一身玄色常服,衣袖、领口皆绣金龙。他听见外头宦官传唤说穆才人觐见,心脏竟不知为何跳的厉害。 “传。”他头也不抬,只是依旧低头瞧眼前的奏章,却又一个字也瞧不进去。就好像小时候淘气上课走神,只听讲学师傅的声音在周围嗡嗡嗡、嗡嗡嗡,却始终落不进他的脑中。 她换了身衣裳,不再是那淡绿的叫人深觉惨淡的衫子。而是一身桃红,发间斜簪了一支月季,黄昏时的月季似乎还带着点开败的颓靡,却意外与她的眉目相符。 解珩见过许多女人,艳丽的、娇俏的、温婉的、疏朗的。 解珩也很熟悉她的脸和她的身体。 却不知道为什么,如今再见她,感到的却是一种全然不同的心动。 他搁下了笔,亲自起身去迎她。 他的眼神太深情了。 苍葭想。 苍葭莫名觉得有一些愉悦,将手递给解珩。春风入了罗帷,瑞脑吐出阵阵烟雾,淡淡的苦向在屋子里散开了。 “陛下。” 她抬头望着他的眼睛,唤了他一声陛下。 第132章 . 陛下的梦中人 那是苍葭的脸。 “陛下感受过水下的世界吗?” 记忆里, 有个女子回眸对他笑了一下,在他意乱情迷的陶醉, 不顾他的挽留毅然跃入水中。 他记得她在水里,像鱼。 解珩只觉得思维更加恍惚了,仿佛外头的天色不是天色,残阳不是残阳。 他将苍葭带到怀里,用那略有薄茧的手指去摸她的脸。因为他挨她挨的太近,苍葭感觉到了他身体的反应。 但在穆清的记忆里, 这是个克制的男人。 “你是谁?” 这个问题一出口,不光是苍葭,连解珩自己都吓了一跳。 苍葭顺势将手伸进他的袖子里握住他的小臂, 这是一位年纪轻轻就掌过兵马的皇帝,他的肌肉健壮而结实,和那一位末帝并不一样。 她的手摸过他的小臂, 胸膛,脖子,最终停留在他脸上。 解珩被她摸的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却只觉得心旷神怡。 她看着他的眼睛, 目光中泛出猩红的光彩。 没有, 解珩没有被夺舍, 没有任何别的魂魄进入这具身体, 这具身体的魂魄就是它最初的魂魄。 苍葭心里的猜想更加具象, 她用略带凝重的眼神望他, 感受到的却是他充满爱意的眼神。 这不是穆清记忆中的眼神。 但现在显然不是供她一探究竟的好时机, 她把解珩摸到兴起,这个在穆清记忆中一向克制的帝王直接将她抱到一旁的软榻上。这本来是供他坐着批折子的地方,上头还摆着一个小小的黄梨木桌。 -- 第225页 解珩解着苍葭的衣服, 甚至带着一点迫切的撕扯意味。桌子已经被有眼力见的内监挪去了其他地方,这些室内伺候的内侍十分机灵,眼见着解珩将她的衣服一件件解开,赶紧便去请专门掌管着陛下起居的女官过来,在彤史上记下这一笔。 傍晚的阳光虽不热烈,但也灼人。阳光洒在苍葭脸上,她白花花的腿和细瘦伶仃的小臂都缠在解珩身上。歪头看着靠枕上那万字不到头的花纹,忽然觉得不管哪朝哪代,皇室的审美似乎都差不多。 “陛下。”苍葭在解珩耳边轻轻唤他。 解珩只觉得她的声音温暖至极,如温柔的额阳光抚摸着他的脸。他想去望她的眼睛,却又被扯到更混乱的不真实的梦境里,梦境里,他感觉到一个女子的体温与她那哀伤到教人绝望的眼神。苍葭感觉到他心脏忽然紊乱的律动,疑惑与不敢下的判定和一种迷乱的感觉齐齐的一而涌上。 淹没了她。 很奇怪,她也寄身过好几个宿主,经历了好几个世界里的男人,却从来没有谁给过她这种感觉。一种刺激之外的,可挑动她情绪的感觉。 结束之后解珩一直抱着她。 她的身体是这样柔软,触在手上时如同暖玉生温。他将颈子埋在她的身上,又过了会才抬头,只见她含笑看他,她眼底那颗泪痣真的是漂亮极了,她的眼睛此时也是雾蒙蒙的,他抬头便能看到。心中又再次涌起一阵暖流,解珩的手都有些微的颤抖。 这些感受太真实了。 这些他从未深刻感知过的感受此刻却如同盛宴一般冲过来,像是要把他淹没似的。他只觉得心里无限欢喜,抱着她的手更紧了一些。 他的眼神那样灼热,仿似有光。 她下意识竟摸摸他的头,像抚摸一只被驯服的野兽。 是你吗?王上。 苍葭在心里默默问。 可是王上,我从未爱过你啊。 天子还会转世为天子么?可即便如此,我也并未与这位天子有宿世情缘。 苍葭心中的疑惑越来越深,又假设解珩便是那位王,那等她将身体还给穆清之后,陛下是否还会像如今对她一样对待穆清呢? 嗯,这其实是个更棘手的问题。 解珩这具身体并没有被夺舍的痕迹,所以很大可能是说,王上投胎成了如今的陛下,然后在投胎之时并没有喝干净孟婆汤。 孟婆会犯这种低级错误么?姑且当她会吧,容错率再低的工作也会出错不是。 难怪这位王对明贞几乎是无底线的娇宠了,如果潜意识里还保存着前世的记忆,那解珩内心深处一定是保留着对苍蓝的痴念的。 所以穆清是被用来给明贞挡刀的,而明贞其实自己的替身?毕竟明贞的那张脸和她在举手投足间,的确在某种程度上,肖似她为妃那些年。 是她从前没往那方面想,或许是她不愿意面对吧,因为不愿意面对,所以下意识逃避。不然凭她的明敏,在见到明贞第一眼时,或者更早,早在冥界穆清唤她苍蓝娘娘时,她就应当推演出来的。 妙啊。 所以我现在面临的情况,是要先打败自己的替身? 虽然苍葭仍然觉得有些地方解释不通,比如王上作为末代之君,理论上千年内是不可能再次投胎成一个上等命格,尤其这个还是转世成帝王,这个概率实在是,比孟婆没喂干净孟婆汤还低。 但除此之外她也实在找不到别的更好的解释。 那就姑且认为王上就是欧气爆棚又投胎成了一位中兴之主吧。 其实他在遇见苍葭之前,也是有些明君之相的。 也算是她对不住他吧。 她想了想。 云朝末代皇贵妃苍蓝娘娘,不过听说这位娘娘还有个小字叫苍葭。 三品骠骑将军之女,十五入宫,十八承宠,话本里祸国殃民的宠妃,野史里经久不衰的绝色。 记得当初破宫之时,无边火焰如红莲,王上抱着她,那热气腾腾的黑烟舔着他的脸,大滴大滴的汗落到她颈间,她听见王说:“朕誓与江山共存亡,但阿蓝你不必死,朕为你留了秘道和金银,让朕最后再抱你一次,你就走吧。忘记从前所有的一切,朕只要你活着,好好活着。” 苍葭并非凡人,虽得凡身,却不惧怕那火焰与死亡。即使已经花了妆,她的面容依旧绝美。她牢牢握住他的手,乞身给了他一个吻。 “陛下不是常说,生要同衾,死也要同穴吗?我不走,我就在这陪着陛下。”她也曾在这尘世有限的光阴里,为他落过一次泪。 解珩有一瞬间的恍惚。 太阳彻沉下去了,春天总是多雨,因此风都带了几分湿润的气息,草木般的清新。 或许是太放松了,解珩竟搂着她睡了一觉,等他再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他是个非常勤政的人,想起今日尚未处理完的政务,揉一揉眉心,召小还过来。 苍葭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她心里却隐有一种胜券在握的安定感。 我还没做过这般容易的任务,她想。 她躺在解珩的臂弯里,看小还一路目不斜视地过来,她的眼尾是上扬的,此时笑眼弯弯,显得张扬也显得妖艳异常。 她的手环在他腰间,解珩深吸口气,只想整个人整颗心都扑在她身上,理智和欲望来回拉扯着他,小还此时已经过来站定了,却不见他吩咐,心里也不免觉得纳罕。 -- 第226页 陛下从不是犹豫不决的性子,即使是面对珍贵妃时,虽说对她无有不应,偶尔也会因为珍贵妃而发昏,但总的来说,陛下是很有主见的,也果决。 小还觉得自己一时竟不懂陛下了。 最后还是苍葭推了推他,眼里含着七分风情三分嗔。 “陛下有事就去忙吧,臣妾自己回去就是了。” 解珩听了,一时只觉得舍不得,不过理智最终还是战胜了情感,吩咐人送苍葭回去,只是在她转身时还盯着她背影流连。 苍葭背后像是长了眼睛似的,离开屋子前,回眸朝他笑了笑,她的眼睛撞上他的眼睛,就这样撞进他的心。 那一晚,解珩的梦是乱的。 一会是在大火中央,一会又是在宽广辽阔的天地间。是在这一晚,梦中那个令他魂牵梦萦的身影有了脸。 那是苍葭的脸。 这一晚,苍葭依旧睡的很好。她本来就很少做梦,加上傍晚在乾清宫也是真累了。翌日天刚蒙蒙亮时就听见一声又一声的娘娘,这是玉痕的声音,很是温柔的。 苍葭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眼看天还沉。渐离知道她贪睡,二话不说便将窗户开了个缝,外头晓风渐起,苍葭撩着眼皮瞧了瞧,又翻个身想继续睡。 “娘娘不能睡了,今儿二十,该是去给珍贵妃请安的日子。” “是啊娘娘,昨天您侍君是正经上了彤史的,今日肯定不能像往日一样抱病不去请安了。不然珍贵妃娘娘恐怕多心呢。” 苍葭这才睁开了眼睛,脸对脸地瞧了玉痕一会,才颇是不屑地说道:“我不去她不照样要多心。她呀,今儿定是要搓磨我的。玉痕今儿与我同去,渐离,你守着时辰去请陛下。我今儿能不能活着从储秀宫出来,就看你能不能请来陛下了。” 玉痕和渐离听了,皆唬了一跳。玉痕急的恨不得拿手去堵苍葭的嘴,还是渐离镇定些,歪头想了想,十分冷静地问她:“如果陛下不来怎么办?” 苍葭此时已经从床上坐起来了。 “陛下必会来的。” 就算陛下偏颇明贞,但其实已经被撕开一个口子了。这位陛下不是遇见和苍蓝娘娘差不多的人就不太理智吗?明贞肖似她不假,可我自己演我自己不是更真? 渐离与玉痕不知道昨天的乾清宫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主子重得了陛下的宠眷似是事实。因此心下稍安,尤其渐离,她本来就是个爽利性子,一面同玉痕一起伺候她梳妆,一面道:“娘娘放心,奴婢必将陛下请来的。” 苍葭笑了笑。 又同玉痕道:“待会不论珍贵妃说什么你都不要理她,不管她对我做什么你也都别顶撞她。” 玉痕心里更惴惴了,但或许是苍葭笃定的神情安抚住了她。玉痕正替她梳头,一只簪子插的正正好好,她亦轻声说了句好。 第133章 . 明贞的怒火 掌嘴三十,赐拶刑。 淑妃早早便在翊坤宫门口等苍葭。只见她一身茜红, 堕马髻上缀着的流苏在这微醺的白昼中发出淡淡光彩。她像是还没睡够似的,望了淑妃一眼就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哈欠。宫中或许许多事都是密不透风的, 但谁得了圣上的青眼,谁又失去了天子的庇佑这种消息往往传的最快。 淑妃为她欢喜,抬手将她往自己这边招呼,等苍葭真走近了,又不无担忧的将她往身边一扯,在她耳畔小声道:“你是不是穿的也太张扬了些, 我怕到时候珍贵妃见了挑你的不是。” 她说的小心,尤其是说到珍贵妃三个字时更是再次刻意压低了自己的声音。 苍葭却不以为然,看着淑妃的目光近乎于了然。 “我今日就算是穿一身僧衣, 她也照样要挑我的不是。所以穿什么又有什么关系,倒不如穿自己喜欢的。” 淑妃觉得穆清似乎有些不一样了,但不知怎的, 她觉得自己也喜欢现在的穆清。喜欢她的笃定、从容、目中无人。 淑妃和苍葭到的不早也不晚。如今四妃之中,唯有贤妃这个位置是空置的。德妃入宫起就和穆清不太对付,后来穆清失了宠,德妃还折辱过她几次。不过德妃为人高傲, 从前看不起穆清, 后来也瞧不上珍贵妃, 但她显然低估了明贞的战斗力, 也低估了陛下对明贞的偏爱。 德妃几次挑衅珍贵妃, 最后还赔了一个公主进去。要不是因为育有皇子, 祖父又是阁臣, 德妃恐怕根本活不到今天。从此德妃偃旗息鼓,沉寂到如今。 德妃旁边坐的是赵婕妤,和德妃不同, 赵婕妤是明贞的铁杆。再就是陈昭仪,她曾经和穆清双双小产,虽然不知道她小产的真相到底为何,但锅是穆清在背。也不知道她是装糊涂还是真糊涂,反正从此记恨上了穆清,每次见了她必要翻白眼的。 剩下的就是些低阶的贵人、美人和才人了。 看这些宫妃的样子就知道,陛下更偏爱鲜妍亮丽的美人。 可是又有几个人比她更适合鲜妍亮丽这四个字呢。苍葭从前也是没有太在意这些竞争对手的,但今时不同往日了,局势比她想象的简单也比她猜到的复杂。她不动声色地望了一圈,发现其实她们中也有许多人在暗暗观察她。 看来大家都是满肚子八卦的心。 她一面这样想,一面朝明贞福一福身,道了一声珍贵妃安。 明贞也果然不负苍葭所望,先是冷哼一声,又旁若无人的和人说起话来。 -- 第227页 她这视旁人为无物的本事也是没谁,好在原主的身体在苍葭孜孜不倦的努力下已经养的差不多了,一时还能支应。 又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那赵婕妤也明显没安好心,团扇一摇一摇的。 “呦,穆才人怎么还跪着呢?” “是啊,穆才人昨儿才承宠,又刚小产,就这么一直跪着,恐怕对她身子不好呢。” 德妃看热闹不嫌事大,捏着帕子施施然补道。一句话刺两个人,本事倒也不小。 苍葭只觉得她们叽叽喳喳的很烦。 她抬着头,眼睑却是垂着的。脸上也没什么表情,仿似非常的淡漠,眼前这一切都跟她无关似的。 德妃的话和苍葭的态度加在一起,大大刺激了明贞。只听她冷笑一声,随手将一个盛满了滚烫热茶的杯子往地上一掷。 来了。 她略抬起眼帘,那双沉静的眼睛盯了明贞一会,沸腾的水汽在地上蒸腾着,明贞见她不躲,心里怒意更甚。有乖觉的宫女立刻又替她补了杯茶,依旧是热腾腾的,叫人噤若寒蝉的。 明贞将杯子端在手上,假意掀开杯盏吹了吹那滚烫的茶水,然后就在所有人还没反应过来之际,将那装满了滚水的杯子朝苍葭脸上泼去。 若是寻常贵女,恐怕早被明贞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破了胆,但苍葭毕竟不是寻常贵女,她的身体甚至比脑子更快,只见她闪身一避,咣当一声杯子坠地,四散的茶水还飞了两滴到坐在比较前排的妃嫔脚上。 她们一个个都是娇生惯养的,即使惧怕明贞,仍旧忍不住尖叫出声。 明贞见她竟躲开了,不怒反笑。先横了众人一眼,令那些本来还在交头接耳的妃嫔立刻便没了声息。 苍葭现在已经站起来了,她站在离明贞不远也不近的一个地方,与那些已经吓到面色发白的嫔妃相比,她似乎表现的过于平静了。 “从前每次见穆才人,不是愤愤不平,就是战战兢兢的,今儿这是怎么了,这样嚣张?”明贞的声音仿佛噙着寒霜。她着曳地的缠枝纹烟紫色软烟罗长裙,过来时,行了一路的摇曳生姿。 她的身量也长,略高穆清半个头,是那种要什么有什么的身材。尤其是生育过小皇子后,不但未见丰腴,反而更加纤秾合度了。 她往前两步,苍葭便退一步。 明贞在这宫里从来是最嚣张的,她是陛下掌中娇心头宝,谁不羡慕陛下对她的娇宠,又有谁不敢让她三分。 从前穆清不让,她就让穆清吃尽苦头。可谁能想到她苦头吃尽之后竟能翻身,翻身之后,自然更不会让。 那就不要怪她不客气。 明贞将苍葭往自己跟前一拽,低头看她,美人目光如蛇一般缠在人身上,黏腻、阴冷、致命。 穆清或许厌她怕她,但苍葭不是穆清。 她有不逊于明贞的嚣张和骄傲。纵她如今位卑、势单,她却依旧敢用手推开明贞扯她领子的手,还用一种傲慢地语气同明贞道:“娘娘莫动气,仔细脏了娘娘的手。” 她的话真没说错,若是任何一个珍贵妃一派的嫔妃说这句话,保准明贞夸她懂事,可偏偏这话是苍葭说的,是苍葭这个当事人说的。 明贞没能看到她的惶恐也没等来她的求饶,这令她更加怒不可遏。她扬手就要给苍葭一个巴掌,淑妃吓的当即跪过去抱明贞的腿,口里只说娘娘莫怪,穆才人是真的知道错了。 明贞哪里会理她,扬起的手还来不及挥下去,就先将淑妃往地上一踹。 可怜满宫室的嫔妃,平时见了也都是互称姐姐妹妹的,此刻却无一人敢过来扶她一把。 堂堂四妃之位,似乎和她这个六品的才人也没有太大区别。 是可忍孰不可忍,加上苍葭今天敢过来就不是为忍耐的,她趁此机会松开明贞的钳制,扑上前去扶了淑妃一把。 明贞终于彻底被苍葭激怒。 被激怒的明贞反而没有之前那么冲动了,她重新坐了回去,冷眼看着苍葭将淑妃扶回她原先的座位上。 等淑妃坐定了,她方直起身,先瞧了众人一圈,见她们或幸灾乐祸、或事不关己、或担忧不已的眼神,心里只觉得清泠泠的,她最终看向珍贵妃,看她趾高气扬坐在正中央。见她发髻繁复,发饰奢华。 她们看着彼此,针尖对麦芒。 “穆清,你真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 她说着,不耐烦的挥挥手,只见两个宫女往苍葭这边走来。她们两个一个戴皮手套,一个拿着串着竹棒的长绳,脸上仿似没有一点活气。 众人皆不寒而栗,苍葭却回头对淑妃笑了笑,开口无声地同她说了句:“无事,放心。” 怎么可能放心? 玉痕在一旁也害怕极了,那两个宫女拥过来,并未第一时间对她做什么过分的动作,而是先把她后腿一绊,又把她的肩膀往下一推,她们应该都是专门练过的宫女,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不消片刻就把她制的跪在地上。 苍葭也不挣扎,反正她们还许她抬头,而她现在只需要能抬头就够了。 她今日跪明贞,假以时日,她也能叫明贞跪她。 风水轮流转嘛。 只见她不感惊慌也不觉屈辱,就这样直挺挺地跪着,抬头望着明贞那张艳色无边的脸,看她的嘴唇一张一合。 -- 第228页 “陛下不过是睡了你一次,就当自己是个人物了?穆清,你脑子放清楚点。你没了孩子,陛下怜惜过你吗?你险些没了命,陛下问过你一句吗?陛下对你,跟对那些秦楼楚馆的娼妓有什么区别?呸,不过是个打发时间的玩意,谁给你的胆量来我这吠。你真以为你还是之前宠冠六宫的清贵妃。呵,笑话。” 她的声音一点也不激动,慢条斯理。只是那恰到好处的嘲讽的笑容和不屑的眼神,都剜人心脏般的,叫人不好受。 这宫里妃嫔谁不是好人家的女儿,即使是出身贫寒之家,被人无缘无故的比做娼妓,都是会叫人异常羞愤的事。若再遇到个脸皮薄的,当场以死明志也不是不可能。 明贞自然甚至这一点,从前穆清那矜贵的形象在她心里根深蒂固,她绣口一吐,出口即伤人。 苍葭却连脸都不红上一红,反而笑了下。 “无故殴打、肆意凌辱妃嫔,娘娘就是这样替陛下打理六宫的?” “你!” 珍贵妃明显想不到她竟是这样好口齿。怒的一拍桌子,粉面噙寒霜。 “穆才人,以下犯上,不敬本宫,掌嘴三十,赐拶刑。” 第134章 . 互扇耳光 他想起来了。 珍贵妃在宫中一向一呼百应, 她既然这样吩咐,旁人自然是不敢置喙的。淑妃也不是那种一味就会喊着贵妃娘娘恕罪这样废话的人, 打从那两个宫女过来,淑妃就已是知道了此事怕是难善了,她不动声色对自己身边的宫女使个眼色,那宫女当即会意,找了个机会便透透离开了储秀宫,想着去乾清宫搬救兵。 可淑妃心里依旧惴惴的。虽然说穆清现在复了宠, 但从前也不是没有那种,一连七日被召幸的嫔妃因碍了珍贵妃眼,而被她折腾的丢了半条命的事。 淑妃记得, 那是个寒冷的冬天,珍贵妃叫人停了那位美人的银碳供给,可怜那姑娘硬生生被冻了三天, 高烧不退,珍贵妃令人撤了她侍寝的牌子,又安排太医去给她诊治。 那位美人最终也没熬过去。 那是一连七日的专房专宠啊,可等那位美人故去了, 有与她相熟的妃嫔为死去的姐妹抱不平, 将事情捅到了陛下那里。陛下也不过是回了一句知道了, 后来, 连那位颇有肝胆的姑娘也渐渐在宫里没了声息。 与四海升平、海晏河清的外面的世界相反, 这是由明贞独霸的后宫。 陈昭仪本来就深恨穆清, 见了, 竟小声笑说了句娘娘当真英明。 明贞见苍葭依旧是不喜不怒的样子,干脆不再看她,而是瞧了瞧明贞, 皮笑肉不笑地道:“看来也就陈昭仪这么觉得了。” 众人立刻齐齐道嫔妾不敢。 时间差不多。 苍葭在心里算计了一番,见左边的宫女已经戴好了皮手套,又冷冰冰地同她说了句开罪了就要上前,苍葭却拿手一挡,干脆将那宫女推到地下。 那宫女一个不妨,硬是结结实实地摔到了地下。 明贞怒上加怒。 “穆才人,你今天是吃了豹子胆不成?” 赵婕妤是珍贵妃的狗腿子,还不等珍贵妃说话,就已经开始对苍葭发难了。 苍葭又一脚把另一个准备给她上拶刑的宫女踹到地下。 “杀人啦,穆才人杀人啦。”珍贵妃当然不止赵婕妤一个狗腿子,立刻又有女声夸张地叫起来,苍葭却像个没事人似的,她在众人的注视中,一步一步走到明贞跟前,跟之前那乖顺的任那两个宫女将她按在地上的穆才人判若两人。 “穆清!” 明贞再次站起来,一手抓着苍葭的衣领子,啪啪两个巴掌下去,苍葭一左一右生受了,然后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反手一左一右还了明贞两个巴掌。 所有人都惊呆了,包括淑妃。 虽然她心里很想说一声打的好,却还是先上前死抱住苍葭。可是苍葭和完全没防备以致一时失了反应的明贞不同,她低头轻拍了拍淑妃抱住她腰的手,又抬头看向明贞。她的眸光很冷,但整个人的姿势是非常放松的,像是完全不惧怕似的。 “刚刚叫什么以下犯上,现在才叫。珍贵妃娘娘若有本事,就把我送去督查监啊。” 她一面说,一面拂开明贞又要挥下来的手,反而在一边找了个空位坐下了。 愤怒没有让明贞失去理智,她先是高高在上的看了众人一眼,再次在那张贵妃榻上坐下。伸手扶一扶簪。她的脸上还有鲜明的掌印,扯开笑的时候还会牵动皮肉的疼痛。 “穆清,你是真不怕死,对吧。好,传本宫的话,叫督查监的管事大太监过来,穆才人以下犯上,犯宫规,她,包括她伺候她的所有宫女内监,都统统送去督查监乱棍打死,以儆效尤。”她开口,每个字都透着寒气,也透着杀意。 苍葭却仿佛半点不在意似的。 “好啊,我等着。” 陛下此时总该下朝了吧。 她在心里算着时间,竟还不疾不徐地呷了口冷茶。 却说渐离一路紧赶慢赶,终于在陛下下朝的第一时间就拦到了陛下的车驾。昨日解珩并未睡好,梦里的那张脸既生动又真实,他心里正烦,小还前来回禀穆才人的宫女求见时便干脆了当的摆手说不见。 渐离觉得自己要被苍葭坑死了。 她家娘娘不是昨儿才复宠么?所以娘娘到底复没复宠?难不成又跟上回似的,不过是陛下重温了回旧梦,然后娘娘以为陛下对她余情未了,而陛下其实对娘娘依旧是……没什么情分。 -- 第229页 渐离不敢再想,又慌又急。她性子忠耿,又实在担心苍葭安危,横生一股胆气,竟干脆闪身过去,跪在路中央拦了陛下车驾。 “陛下,求陛下去看看娘娘,陛下,陛下此刻若不去看娘娘,恐怕娘娘危在旦夕啊。” “陛下,娘娘危在旦夕,陛下!” “陛下,臣妾苍蓝,小字苍葭。” “朕誓与江山共存亡,但阿蓝你不必死。” “我就在这陪着陛下。” 她那张漂亮到几乎没有瑕疵的脸,那滴仿佛永远摇摇欲坠的泪痣,那永远哀而不伤的静美,那叫人捉摸不透的热烈与绝望。 他记得自己初见她时,三千佳丽中,她就站在那,含着笑望着他,仿佛世界都不在她眼中似的望着他。 她着烟紫色裹胸,月白色长裙,身披胭脂色的纱衣,头上只簪了一支金簪,明明都是艳俗的装扮,偏偏给她穿出出尘的色彩来。 “陛下。” 她的声音那样清朗,可不知道为什么,你只觉得她很伤心,他不知道她为什么伤心,可从那一天起,他的世界、他的人生,都只此一人。 他记起来了,出其不意,彻彻底底。 诡异、欢喜、悲伤、孤寂,种种感觉在他心里绕了个遍。缠着他,叫他不得安宁。 “陛下,奴婢求陛下了。” 忽然涌上来的记忆被不远处一个小宫女的哭求打断,解珩皱了皱眉,本来不想管,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想起昨天躺在他身侧的穆清,她明明长得也不像她,其实要说像,还是明贞更像一些。 可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她含嗔带笑时,尤其是那双眼睛,像极了她。 小还正准备派人将渐离赶走,忽见帘子内伸出一只手。 他再熟悉不过的手,帝王的手。 “你说,穆清怎么了?” 渐离又惊又喜,一时间,眼泪落个不停。 督查监的人到的都比解珩快。 好巧不巧,储秀宫的人去督查监时江佑也在。他倒不需要日日都上朝,加上严胡余党案已到了如火如荼的时候,去早朝的时候就更少了。 这督查监的王公公是他一手提拔起来,虽说年纪比他大上许多,但却把江佑当前辈一样尊重。 这人也是个见风使舵的,早早巴结上了明贞,如今听说储秀宫有请,忙不迭站起来,又与江佑叙了一番,这就要带着人去储秀宫拿人。 江佑为人精道,听那人说了来龙去脉,觉得此事像不大对。且不说穆清从来不是个跋扈的,就算她真因死里逃生跋扈起来,也不会蠢到去硬刚明贞。这里头,恐怕还有些他不知道的事,说不准,又是她的一个圈套。 他本来想提醒这王公公一番,却想,自己如今谋一大事,这位王公公胆子小了些,如果穆清这次真能得手,这王公公无疑要做炮灰,干脆借这个机会换他的徒弟顶上,也算是兵不血刃了。 因此,还推波助澜地与王公公说了句:“珍贵妃一向都不亏待身边人的,你只要卖力当差,日后少不得好前程。” 这位王公公极相信江佑的本事,听了,忙不迭应声好,趾高气扬便去了。 倒是王公公的徒弟听风依旧留在屋内陪江佑说话,江佑笑望了听风一眼,低声问他:“此处可以说话吗?” 听风也是早与江佑有勾连的,听了,立刻与江佑道:“督主放心。” 放心不放心,江佑还不信他说的话谁敢透给王公公知道,他此时这样讲,无非是想看听风机不机灵罢了。 且说这王公公带着督查监的好手浩浩荡荡地来了储秀宫。一来,先朝明贞行了礼,只见她脸上两个清晰的巴掌印,心里一唬,想,是谁吃了这豹子胆,竟敢对珍贵妃不敬。 明贞见王公公来了,手懒洋洋的朝苍葭坐的方向一指,吩咐王公公:“给本宫把这个以下犯上的贱人拿下,她和她宫里的人,都托去督查监,乱棍打死。” 其实珍贵妃是没资格这么吩咐督查监的。但她是宫里的霸王,之前也做过好几次这样的事,传到了圣上耳朵里,陛下连口头上的斥责都没有一句,因此宫里也就渐渐形成这不成文的规矩了。 王公公响亮地应了声是,昂首阔步地就往苍葭所在的地方去。碧痕怕极了,却还是死守着苍葭早上的吩咐,不但自己不说一句话,还跑过去拦淑妃。 淑妃心里油煎似的,其他人则都木着脸,当然也有几个幸灾乐祸的,尤其德妃,那似笑非笑的样子叫淑妃怎么看怎么不爽。 王公公带来的人个个身上都有点功夫,比之前明贞那两个宫女强不少。 他不过看了苍葭一眼,冷笑一声,寒着声说了句才人,得罪了。然后手一挥,就令那些人扑上来拿她。 苍葭却站起来拦住王公公还未放下的手。 轻扫四周一眼。 “王公公,如果我没记错,二十四衙门皆听陛下调遣。公公今日要拿我的人,陛下可知道吗?” 呵,果然是仗着陛下。 在座的妃嫔听了苍葭的话,无不嗤笑出声。 第135章 . 陛下救场 对替身的深情也算深情么?…… “瞧穆才人这话说的, 珍贵妃娘娘既然有吩咐,奴婢照珍贵妃娘娘的吩咐办事就是。就是到时候到了陛下那里, 陛下也只会说珍贵妃娘娘做得好的。” -- 第230页 “是吗?” 苍葭放下按住王公公胳膊的手,王公公以为她服了软,又冷笑一声,朝她翻了个白眼,只见那群内侍如狼似虎的扑上来。 珍贵妃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不错眼地盯着她,带着明晃晃的嚣张与恶意。 依旧是两个人, 一左一右地将她架起来。玉痕也被制住了。只听王公公又与明贞说:“娘娘,奴婢这就派人去搜翊坤宫。” 珍贵妃轻轻点一点下巴,赞赏般地对王公公说了句:“你办事, 我放心。” 不过,她似乎并不满足于此,刚才苍葭那两巴掌带来的余痛还未消。 “王公公。”因此她吩咐了一声。 王公公早为她做过很多次这种事了, 自然知道她的意思。挥一挥手,那两个人几乎是用蛮力将苍葭拖到明贞跟前跪下。其中一个人用手死死捏住苍葭的下颌,令她抬起头来看明贞。 明贞的身体略微下俯。 她咯咯地笑了两声,反手就给了苍葭一个耳光。只听一声闷响, 她见她再不挣扎, 心中涌起无限欢欣, 这种快乐带着恶狠狠的憎意, 却叫明贞觉得轻飘飘的。 她却不知道, 在那肉眼不可见的浮沉簿中, 苍葭眼见着陛下登了储秀宫的门。 珍贵妃也不怕手痛, 只觉得爽,一个接着一个耳光的扇下来,打到淑妃都看不下冲上去要拦, 却被王公公带来的人踹了好远。 无人料到陛下会在这时过来。 陛下来储秀宫是从来不要人通传的,反正他与明贞一向诸事不瞒。 解珩才踏进正殿,只听一声闷哼,然后就是明贞尖利而嚣张地声音:“贱人,不过一个玩意,真当自己是什么东西。本宫今天就告诉你,本宫真想要你死,天王老子都护不住你。” 明贞低着头,未看见解珩。 苍葭双颊肿胀,嘴角渗出血来,浮沉簿始终在她眼前,因此她借着簿子看见了解珩。 苍葭倒不觉得很痛,只觉感慨。带血的嘴角翘起来,以无声的口吻同明贞道:“娘娘,陛下来了。” 她没有发出声音,但是明贞看懂她的口型。 她最后给了她一巴掌,在把她往地下推之前,抓着她的领子往自己那边带了一步。 “陛下来了又如何,陛下才不会护着你。” “是么?娘娘。” 她笑着,任由明贞把她推出去,那两个内监也放了手,并也暗中助了明贞一把。 她被摔的很远,姿势也并不好看,她的头发也散了,发钗也落了一地,甚至有碧玉簪被摔成了两瓣。 解珩喜怒不变地站在门口,明贞抬头时却已经调整好了表情,只见她眼里含着泪,见了解珩便朝他那儿走过去,口里称着皇上,含着万分的委屈。 委屈透顶的那种委屈,只是还不等明贞好好地同解珩诉一诉这委屈,苍葭就慢慢扭过头去看了解珩一眼。 她的眼睛里,含着无限的淡漠、死寂、却又有一种跃动的生机。 她双颊肿胀,唇边血迹未干,她就那样躺在地上,那铺开的茜红色的衣裳像某一类生物的血液,她明明那样狼狈,且不美,却扎透解珩的心。 他一时间竟忘记了呼吸,溺水一般,推开几乎就要扑上来的明贞,大步流星地走到苍葭跟前,只见他半跪在地上,爱怜地摸了摸她的脸。 那一刻,解珩升起她回来了的错觉。 “陛下。” “陛下。” 两个声音重叠着,他身边的人立刻会意过来扶躺在地上的穆才人,解珩却根本不要任何人帮,他耐心地把她抱起来,低垂着的眼中全是难言温柔。 他低头看苍葭的时候,苍葭也在抬头看他。他的手在抖,人在遇到稀世珍宝的时候总是容易发抖的。各种感觉排山倒海一般在他心头乱窜,但最终他满心满眼都只有眼前这个人。 明明不是她,却又像她。 这并非失而复得的喜悦,而是另一种温柔的慰藉。 珍贵妃这时候才是真的慌了。 但她还是不死心,上前牵了牵解珩的袖子,解珩这才抬头看了看她。 是她让她这样的。解珩心里现在却只有这一个念头。 解珩从前从未用过这样的眼神看她,明贞委屈极了,再喊了一声陛下,又说“陛下,穆清她以下犯上,臣妾不过是要按宫规惩治她,陛下宁愿怜惜不懂规矩的穆清?也不愿意怜惜被穆清冲撞,在众人面前失了颜面的臣妾吗?穆清不过一个才人之身,不但不服管教,还给了臣妾两巴掌。陛下!陛下若是不许臣妾处置穆清,日后臣妾如何理六宫事,又靠什么服众?” 珍贵妃话里的内容虽然强势,但是她的表情和说话的语气都很凄婉,她那一双泪眼楚楚可怜,牵着解珩袖子,仰头看他的目光近乎于祈求。 这是明贞,是不似皇后也胜似皇后的明贞。陛下曾把她捧在手心,也为她不讲道理。此刻她低头哀求他,每一句话都说的很有道理,形容哀婉,美艳异常。 陛下却把苍葭抱的更紧了,他终于分给明贞一些目光,他的目光清隽,但是谁也猜不透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那就不必再理六宫事了。”明贞哭泣的声音忽的戛然而止。 “陛下!” “不过你说的也对,以下犯上的人,该罚。小还,传朕口谕,珍贵妃不配贵妃之位,念在她曾为朕打理后宫,诞育皇子,改为贤妃。穆才人,得朕心,性恭谨,今晋为贵妃。”然后他的目光在明贞煞白的脸上逡了一圈,一字一顿地冷声问她:“明贞,这样总可以了吧。” -- 第231页 苍葭在解珩怀中不发一言,像个看客。 理论上她应该下来与解珩谢恩的,但她偏不,她甚至还轻轻提醒解珩:“陛下,论理,贤妃娘娘是支使不动督查监的。臣妾不知道王公公是以什么理由过来的,反正按贤妃娘娘的意思,从臣妾到臣妾身边的宫女、内监,统统乱棍打死,一个不留。” 她说话慢条斯理的,又像谁也不怕似的。 太像了,他在心里叹一声,因此更宝贝她,生怕她飞走一般再次将她往怀里拢了拢。 王公公哪里想到事情竟会是这样走向,他想也不想,立刻跪下来连连求饶,刚才几个对苍葭落井下石的妃嫔也白了脸,但解珩现在没空管这些琐事,他不过吩咐了小还几句,就大摇大摆地抱着苍葭离开了。 正是四月里,杨花落了满地,风春来都是各式各样的甜美花香,男子胸膛宽阔,她倚在他身上,手环上他的脖子,嘴角噙了一抹笑,心中却有说不清的隐忧。 她不猜测着解珩恐怕是恢复了更多与从前有关的记忆。她也知道的是解珩现在已经开始把她当成替身,她是比明贞更像苍蓝的替身。这也很好理解,王爱她这个人甚于她这张脸。 她不介意做自己的替身,甚至她不介意做任何人的替身。毕竟没有感情的任务机器是没有那么多情绪和七情六欲的。 但她什么时候才能把这具躯体还给穆清呢?等熬死解珩? 她脸上的掌印未消,双颊高高肿起的样子也并不好看,像是为了遮羞似的,一路上,她将脸埋在解珩的怀中,但其实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心里并不好受。 若说她在这世上还有不愿面对的人,除了临繇,就是解珩的前世了。 她从未爱过他,即使他爱她爱到疯魔她也从未爱过他。她入尘世,成为他的妃子,倾了他的国亡了他的江山,那只是一场神与魔的交易。她因此得到了可以毁天灭地的力量,报了羽族亡她族之仇。 但也因为她与魔族做交易,倾覆人间、改一朝命数,而失去了心丹、生魂和转世投胎的资格。 她未辜负临繇,可她注定不能接受临繇的心意。她封七百鲛人魂与东海之巅,但羽族当年赶尽杀绝,他的族人,即使转世也只会沦为最低等的妖族,除了她。就算她转世后不会再是天命之女,她也还是可以修成上格之妖,以此庇佑她的族人。鲛人族经过休养生息,代代繁衍之后,总会恢复元气,终会有一代会重新出现可修成上格之妖的后辈。而不是沦为无族无势的小散妖,苟延残喘的,最终湮灭于天地间。她要走的路太长了,长到望不到尽头似的,所以,何必耽误前途光明的上神呢。 她甚至不确定自己转世后是不是还会记得他。 而这两个男人,这两个与她的千万年有过交集的男人。 她想到这,忽然想不下去了,只觉得很多事情如鲠在喉似的。她已是很久没有哭过了,此刻泪却沾了解珩满襟,解珩感受到了,他的心乎的一恸。他知道她不是她,却还是因为她的难过而心痛了。 解珩停下来,温声与她道:“穆清,我以后都不叫你委屈。” 对替身的深情也算深情么? 苍葭实在不想在想伤心事,便干脆想起这些对她来说可有可无的事来。 第136章 . 替身是我 风水轮流转 解珩带她去了乾元殿, 又叫了太医过来。 封妃不是小事,他虽然已经下了旨, 但一桩桩一件件安排下来,择吉日、赶吉服,样样都是要时间的。 而明贞贵妃之位忽然被换成贤妃之位却是可以很快就办好的。 不过话说回来,看来陛下对明贞还是有情分,总还给她留了个四妃之位,何况今天这事本来就是明贞不占理, 算是全她体面了。 但明贞不会这么想,这宫里有些拜高踩低的人也不会这么想。 但她们现在究竟怎么想的或是这事会被传成个什么样子暂时传不到苍葭这里来。她这几日都住在乾元殿养伤,解珩只要无事就来瞧她, 夜里也是与她抵足而卧。没几日下来,满宫里都知道穆清复宠了。 督查监的王公公自然跟着遭了殃,在江佑的运作下, 听风补了王公公的位置,而那位王公公在旨意下来时便上了吊。至于他是自杀还是别的什么,就无人可知了。 解珩与苍葭一日赛一日甜蜜,有时候, 他在光影里看她, 只觉得她明明和她长得一点也不像, 可不知道为什么, 他就觉得她像极了她。 这一日, 礼部将给贵妃拟的封号呈了上来, 苍葭瞧着上头的字, 丽、华、端、柔,样样都是极好的号,她对这些倒是不在乎, 从前王给她选了个什么封号来着?哦,兰。以兰有国香,人服媚之如是。 不过……她脸上的伤如今已经差不多养好了,穿一身宽大衣袍坐在解珩怀中,她本就是无所顾忌之人,此时罗裳半解,正合春光。 解珩的衔着她耳垂,手也不老实,含含混混问她:“穆清觉得哪个字好?” 哪个都不错。 苍葭心里默默回了句,右手却拿起笔,又将笔递给解珩。 解珩的皮相很好,天生的帝王相,即使笑着的时候亦隐含一缕威压。那双大而狭长的凤眼尤其好看,总有给人一种不敢不肃然起敬的清明之感。 那是御笔,用来描红的笔,他的笔尖在那四个字上都转了一圈,却又换了支沾了墨的笔,写下一个兰字。 -- 第232页 苍葭:…… 她到底是该夸陛下痴情,还是骂陛下渣呢。 站在苍蓝,即她自己的角度,陛下痴情,感天动地的痴情。前世不论,纵是今生,他甚至在尚未回忆起完整的从前时,就已经凭着一些零碎的甚至不可称之为记忆的记忆,铭记着永远不能重来的恋人。 可站在穆清、明贞或者随便谁的角度,陛下真渣,怀里搂着一个,却还想着别人。大家不是周边就是替身,她们以为陛下爱的是她们吗?不,陛下爱的始终都是那个永远不会再回来的人。她们所有人都是他用来缅怀自己爱情的,工具人。 苍葭觉得自己的立场有些分裂。但是没关系,分裂不分裂的都不影响她演戏。 她非常真心地赞叹,眉眼弯弯瞧着解珩:“以兰有国香,人服媚之如是。这个字,臣妾很喜欢。” 遥远的记忆再次扑上来。 “以兰有国香,人服媚之如是。阿蓝觉得兰这个字可好。” “兰是君子,妾哪里像君子?”她斜倚贵妃榻,对着壶饮着酒,偶尔有酒洒在她身上,沾得她满身酒香。 “兰花也代表经久不衰,朕对阿蓝的情感,经久不衰。” 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她竟笑出眼泪来。 解珩有一瞬间的恍惚,他恋恋地吻了吻苍葭的手,以一种含糊的暧昧同她道:“阿蓝这话说的真好。” “阿兰?”苍葭像是故意要逗他似的,看向他的眼神充满了困惑和不解。 而解珩不愧是个中兴之主,只看他半点也不慌乱,甚至干脆把她压到身下,用那深潭似的目光迫视她。 “穆清,从今天起,你就是朕的兰贵妃了。” 正常女人有几个顶得住? 不过,苍葭不算正常人,其次,她顶不顶得住都无所谓。 正式封妃那天,是个万里无云的大晴天。 不过妃毕竟是妾,不过是在后宫中举行个小仪式,骈四骊六宣读一通,尤其现在宫中一无皇后二无太后,除了解珩之外她最大,也不必敬谁茶听谁训,反而是要受其他嫔妃跪拜敬茶的,倒也比较轻松。 封妃之后,便需要从翊坤宫搬出来了,解珩为她选了钟粹宫,离他的乾元殿极近,往来都是相当方便的。 淑妃喜她苦尽甘来,迁宫的时候狠哭了一通,苍葭一面安慰淑妃,一面咦了一声。 她这一声惹的淑妃收了泪。 “怎么了?” 苍葭又往淑妃旁边望了望,打量了她身旁的宫女一眼,笑着与淑妃道:“姐姐身边怎么换了个人服侍?” 然后又往淑妃那儿一凑,小声与她咬耳朵道:“这人眼生,可靠吗?” 淑妃本来脸上不知为何有点僵,此方松下来。 “是我娘家送进来的,你也知道,小满年纪大了要出宫婚配。”苍葭是个细节控,一时竟不明白淑妃紧张什么。 不过她也不会多问就是,闻言便又笑出一脸的眉眼弯弯。 “可靠就好。不过也没关系,也看着我就要执掌六宫了,姐姐和我的关系满宫里都是知道的,谁还敢怎么姐姐不成。” 淑妃听了,笑着叹一句,又说:“我是盼你千好万好,可这话我也只与你说,伴君如伴虎,你也是什么都经过的人了,再不能像以前那样没成算。” “姐姐放心,我晓得。” 苍葭对淑妃观感不差。别的不论,单就她对穆清这份心,就值得苍葭另眼相看。 做了贵妃,苍葭自然没忘了去手下败将那里走一通。她近来事忙,尤其是要接手六宫事,又要见家人,一时竟没顾得上明贞,如今好容易松快些,立刻选了个细雨霏霏的日子,坐着轿子就往储秀宫去了。 储秀宫从前是最繁华的,如今却也有些门前冷落车马稀的意思了。苍葭今日穿一鹤氅式新衣,半透明的白纱衫里头是红袙腹,既清冷又妩媚,这是她年华最好的时候,比从前的懵懂多一份风情,又还留有一丝少女的娇憨。这两种样子混在她身上,加上她这意气风发的状态,隐隐竟有国色。 贤妃正在陪小皇子玩,她为人虽跋扈,却有母性,听宫人来禀说兰贵妃来了,摇拨浪鼓的手 忽的停下。孩子很小,还是什么都不懂的年纪,贤妃也依旧不愿意在孩子面前露恶色,她几乎是用尽了毕生的好脾气说了声知道了。 又将小皇子抱给乳娘,重回内室梳妆,硬生生让苍葭等了半个时辰,才过来见她。 她也是个绝色美人。 是比穆清更撩人的绝色。 陛下近来日日与苍葭腻在一处,跟中了她的蛊似的。贤妃自从那次之后就再没能单独见过陛下,虽说陛下留下贤妃之位已是全她体面,可这种全体面和羞辱又有什么区别呢? 两人同为四妃之位,贤妃按理也算可以和她平起平坐,可苍葭偏就不想放过她。 只见明贞对她颔首说了声兰贵妃,她却不领情,直接说:“本宫封妃当日贤妃抱病未来,如今可大安了?” 明贞倒是很想说没有,但她也晓得自己要是前脚说没有,苍葭后脚就能给她请太医过来。因此只得回了句差不多了。 苍葭捏着帕子笑了笑, “那就行,那封妃大典上未敬的茶贤妃就在今日补上吧。” 明贞不是那等软弱的人,但她不傻,知道形势比人强,也知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虽然不知道苍葭到底靠什么重新得到了陛下的宠眷,甚至连消带打让陛下厌弃了她。但她相信她与陛下多年的情分,尤其她还育有皇子,因此她认定这些失意只是暂时的。 -- 第233页 她看了苍葭好一会,目光是恨的,而苍葭亦回望她,笑吟吟的,像不懂事也不知愁似的,叫明贞觉得非常刺眼。 为什么,她竟会有这样像是从没吃过苦的眼神。 她忘了从前跌落云端后那些被人踩在泥里的岁月吗? 难道她从未经过苦痛吗? 碧痕和渐离都跟着穆清很多年了,宫中规矩都娴熟,得了苍葭这一句,立刻在储秀宫张罗起来。虽说明贞才是储秀宫的主人,但如今贵妃娘娘过来找贤妃讨一杯封妃大典上所缺的茶,也是合规矩的。 储秀宫的人大多都是被明贞调理出来的,那些不合她心意或者受过她搓磨的也在她成为贤妃后就调走了,这些剩下的,在此刻都颇有同仇敌忾之意。 她们的脸色都不好看,却又不敢不从,倒和从前明贞来翊坤宫时,翊坤宫上下的心情有些类似。 所以这四方的天地,真的很容易把人逼成疯子。 一群人抢一个男人,平常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有时候还会因为家里坏了事而受牵连,等生了孩子,又有可能卷入一旦失败就万劫不复的夺嫡,可如果没生孩子,日子又没盼头。 宫中风水从不养人,即使内心强大如苍葭,偶尔也会被这寂寂深宫逼出几分情愁。 第137章 . 明贞的麻烦 照宫规罚她。 她端坐在那, 微有走神。直到玉痕一声娘娘,才重新收拢了目光。 只见此刻的明贞端着那喜鹊登梅的白瓷茶盏, 里头盛着的是温度正正好好的茶水,苍葭其实不爱喝茶,只因不喜那清苦的味道。 但她喜欢喝人敬她的茶,尤其,这茶是明贞敬的。 她看了明贞一眼,看着她低垂的眼, 洁白的颈,却并不觉得满足,这宫里啊, 很少是你敬我一尺我还你一丈的,反而常见的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渐离见她不接茶,便提醒明贞:“请贤妃娘娘照规矩来。” 什么规矩呢?便是那需要先行一礼再敬这杯茶的规矩。 明贞听了, 恨恨地抬头看了苍葭一眼。 “穆清,我好歹也是皇子之母,你别得寸进尺。” “皇子之母也可以不守规矩了吗?”苍葭根本不怕她,她也干脆学明贞站起来, 随手一掀就把她手上的茶杯拂去了。 茶汤溅在明贞裙子上, 她的宫女忠贞护主, 立刻跪下去替她擦拭, 另一位则愤愤地盯着苍葭。 “贵妃娘娘也太不讲道理了!” 这宫女的声音清脆的很, 又实在是激愤, 因此显得又大又刺耳, 还有一种不谙世事的天真。苍葭不太喜欢打宫女,因此只是低下头盯了她一会。 “你们贤妃娘娘不讲道理的时候本宫也没见你仗义执言过。怎么,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吗?” “渐离、玉痕, 贤妃明贞不敬本宫,叫人过来,把她过去翊坤宫门前给本宫跪一个时辰。” “你敢!” “本宫有什么不敢?”苍葭看着明贞便笑了。“明贞,就算你明儿就能复宠,今天这一个时辰你也跪定了。你看外头细雨霏霏的,是老天怕你晒黑了肌肤,护着你呢。” 她说着,咬咬唇,托着腮便笑了。 她笑出一脸娇俏,仿佛做的不是坏事也不是恶事。 明贞只觉得她可憎。但她是仗势欺人的那种人,因此不会觉得别人想仗势欺人有什么不对。明贞只恨自己不得势,更恨自己听了江佑的话,当时竟没有乘胜追击,一口气治死了她。 “贤妃娘娘啊,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没听过有句古话么?叫打蛇不死转背伤人,谁让你当初留我一条性命呢。哦,还有一句话,叫落毛的凤凰不如鸡,娘娘,请吧。” 明贞知道自己今日是非跪不可了,她忍了又忍,死死捏着手,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 苍葭却根本不会给她平复的时间,干脆利落地将她往前一推,推得她一个趔趄,储秀宫的宫女立刻要上去扶她,她却转过头恨恨看了苍葭一眼。 没多久,钟粹宫的人就又来了几个,他们得了苍葭的吩咐,毫无顾忌地对明贞上手上脚,明贞怒不可遏,一面挣扎着,一面咒骂苍葭,苍葭听她那些恶毒的话语,却只觉得吵闹。干脆劈手给了她一个耳光,又在她耳边道:“明贞,我知道你出身不错,可你家也不真就是牢不可破的。” 明贞悚然一惊。 “你,你……” “我什么呢?”她眨着无辜的眼睛看着明贞,非常招恨。 明贞很想骂她一句你怎能妄议国事,却又想起陛下这个人和陛下的手段。 苍葭知道她这才是怕了,挥挥手,一声令下。昔年在宫中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珍贵妃娘娘现下正跪在自己的翊坤宫门口,那在文人墨客口中贵如油的春雨丝丝缕缕地打在她身上,她衣裳穿的薄,即使是春天,雨水的寒气也慢慢进入她的骨头。 她涕泪交加,只见她从家里带来的贴身宫女跪地哭求站在一旁的苍葭,苍葭却始终不为所动,她见她的宫女把额头都磕破了。明贞嘴唇泛白,微微张开,几乎是用尽毕生力气和尊严,呵斥她忠心的婢女:“阿罗,别求她。” 其实苍葭心里没什么快感,女人何苦为难女人。但宫斗嘛,宫斗就是这个样子,别有什么同情心,这个宫里百分之八十的妃嫔,都是你的敌手。 -- 第234页 至于陛下。皇权至高者。 对也是对,错也是对。 道理她都懂,但道理是道理。 翊坤宫的地理位置并不偏僻,即使现在天色不好,正下着雨,也架不住来来往往的行人。这里头,有宫女、有内官、也有妃嫔。 那些妃嫔们见了这一幕,心中无不感慨。仿佛珍贵妃在宫里作威作福还是昨天的事,但真再回忆,却又觉得恍如隔世了。 唉,谁让陛下如今宠的是兰贵妃呢,谁能想到兰贵妃竟能翻身呢。 没人能想到。 也是因为这种无常,叫人深感皇权可畏。 自有宫人替苍葭打伞,渐离见雨势渐大,便劝她:“娘娘,咱们进去避一避雨吧,娘娘身子金贵,淋不得呢。” 她说话的声音不算小,甚至可以说是刻意要说给明贞听的了。明贞听了,心里也果然更不是滋味,或许这种心酸、屈辱、委屈、不甘又愤怒的感觉,也只有当年的穆清能与之共情了。 苍葭提一提裙子,其实这些雨水是不近她身的,不过她现在身边有太多仆从相随,一举一动恐怕都引人注目,因此干脆收了神通。 只是她看着这些沾湿的雨水,更多的还是觉得欢欣。 她因为欢欣,眼角眉梢都干脆带起笑。她遥遥地看了明贞一眼,见她正好也在看她,苍葭脸上的笑更浓了。 她站在雨中,亭亭玉立的,仿佛就是生在这漫天的雨势与湿润中一般。 “没事,我在这里等陛下,陛下说了要过来接我的 。” 她明明是在回答渐离,可她的目光却完全的黏在明贞身上。雨水打湿了明贞的脸,显得灰败。 陛下,陛下要来么? 明贞知道她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也明知道她不怀好意,却还是在心里升出一些微茫的希望来。 陛下会怜惜她吗?她现在算不算楚楚可怜?她垂头看着自己单薄的衣衫,尽可能的止住自己的眼泪,甚至扶了扶已经开始滑落的发簪。 苍葭将这些小动作都尽收眼底。也读得懂她那微茫的希望与滑稽到卑微的可怜。 明贞扶簪时侧头正好撞上她的目光,苍葭的目光明明不悲不喜,明贞却觉得尤其刺目。眼泪立刻就从眼眶涌出来,她却不想在苍葭面前示弱,硬生生将眼泪逼了回去,然后扭过头不再看她。 又过了会,雨势丝毫没有变小的意思,苍葭的鞋袜都湿透了,这才远远看到解珩的仪驾。 他坐在辇上,万般无聊一般玩着他的玉扳指,雨势如帘,却对他仿佛没什么影响一般。苍葭想起来,王和她一样喜欢雨。 他也远远就看见了她,只见她站在那,偶尔有雨打在她身上,衣裳也有些湿了,她却是含着笑的。 解珩不知道她为什么笑,可他喜欢看她笑,每每她一笑,他就觉得欢喜。 小还知道兰贵妃现在是陛下心尖尖上的人,催促抬轿子的再走快些,陛下果然满意。 辇在苍葭跟前停下来,他下了辇,立刻有宦官替陛下撑了伞。 解珩看着苍葭,先是握住她的手,只觉得她的手这样凉,干脆将她揽在怀中,低声说:“怎么在这儿等,你先去乾清宫也是一样的。” 苍葭是刻意挨着明贞站的,解珩的话也自然清楚的落尽明贞耳中。她只觉得心脏跟炸开似的,那种难受和窒息的感觉根本难以形容,她企图陛下能看他一眼,一眼也好,可解珩的目光从始至终都只在苍葭身上。 明贞并不是隐忍的心性,尤其她与陛下又是那么多年的情分。 因此,她往前跪行了两步,哀切地唤了一声陛下。 苍葭此刻正靠在解珩怀中取暖,她伴随着解珩的目光低头看明贞,不得不承认,明贞这张脸却有她独到之处。可是她的哀切却不能打动陛下,因为陛下的阿蓝在常伴君侧那些年,从未有过这样楚楚可怜的姿态。 “陛下,贤妃对臣妾不太恭敬,臣妾遵照宫规责罚了她。” 解珩当然也不会大剌剌地说贵妃罚的好,但他脸上的表情也就是这个意思了。 不过他其实对贤妃真还是有点情分的,这点情分叫他微微躬身拂去明贞的手,然后叮嘱明贞:“阿兰照宫规罚你,你不当怨望。” “怨望?臣妾怨望?”明贞没料到陛下竟会对她说这样的话,那一直死忍的眼泪终于是忍不住落了下来。她跪行着往后退了两步,心一横,脸上就露出冷意。 他这个样子倒是叫解珩入心了,只听他轻声唤了声贞儿,又叹了口气,搂着苍葭便走了。 所以到底谁更像个可怜人呢? 是在解珩心中爱人早化作尘土的陛下,还是明贞或者穆清? 回去的路上,苍葭发现解珩的心情果然不是很好。他虽然还是搂着她,却并没有低头跟他说话,而是目光平直地直视前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或许搁别人会忐忑或惶恐,但苍葭并不。她反而挑开帘子看着外头的雨,以及路边那被雨打过的月季,安静极了。 第138章 . 陛下的深情 朕喜欢看阿兰穿红。…… 挑开的帘子飘进带着水汽的微风, 是风动,解珩依旧不看她, 两人就这样静默着到了乾清宫。 解珩平常也是很忙的,因此将她安置在偏殿后,就自行去了前殿议事。解珩走后,渐离和玉痕这才敢拢上来,玉痕心细,想了想刚才那情景, 很是担忧地同她道:“娘娘,陛下瞧着像是生气了。” -- 第235页 苍葭颇是不以为然,捡了篮子里的坚果吃, 还给玉痕和渐离各抛了几个。 “我都不怕,你们也别怕。” “娘娘。”玉痕实在是担忧,也不顾什么规矩, 将坚果全部还回去了,又在她耳边道:“淑妃娘娘之前跟娘娘说的话娘娘恐怕又忘了。” 她这些日子常和解珩腻在一处,少有和他分开的时候。不过即使是和他分开,她也不独处, 而是常去翊坤宫那要淑妃陪她一起梳理后宫事。 淑妃对陛下的观感与她是不同的, 尤其是淑妃曾眼睁睁地看她跌过一次, 生怕她再跌, 只好耳提面命地与她说万不要将自己的一番真心全部交付了, 伴君如伴虎, 莫把陛下当良人。 苍葭很多时候都觉得淑妃才是人间清醒。 其实人间清醒要是愿意演一演戏, 说不定也会在陛下心里占一席之地,可她偏偏不愿意。 淑妃为什么竟连演戏也不愿意呢?是因为宁折不弯么?苍葭觉得这个解释说不通。 不过淑妃是友非敌,她也不会盯死了她。 倒是江佑。 自从苍葭复宠, 她就再未单独见过江佑了。倒是在乾清宫见过几次,江佑一向会演,对着她始终是一副公事公办又恭恭敬敬的样子,但苍葭并不因此就掉以轻心。 江佑这个人,能屈能伸,又睚眦必报。苍葭自诩与江佑无怨无仇,但江佑未必会这样想。 渐离虽没说话,但眼里流露出的意思和玉痕也差不多了。她们知道娘娘对陛下是有真感情的,现在娘娘虽然复宠了,她们却不觉得陛下对娘娘有多少真感情。而且就算有又如何?淑妃娘娘说的多对啊,伴君如伴虎。 而且瞧瞧贤妃的下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贤妃娘娘当年不也是满宫里独一分,今日就这么被她们娘娘责罚,陛下见了,不管心里舒服不舒服,反正也没拦着。 所以大家竟然都已经不相信爱情了吗? 苍葭又锤开个核桃,将核桃仁分与渐离和玉痕,好声好气地安慰她俩:“放心吧,我心里真有数。陛下今儿不高兴我也是看在眼里的,我也不是十几岁的小姑娘了,真的。” 她说的诚恳,渐离和玉痕却还是将信将疑,但这乾清宫也不是说话的地方,因此两人将核桃分了,又都劝了句娘娘明白就好,就同她说起别的来。 解珩一整天都没露面,苍葭百无聊里啊,开始在屋里写字画画。雨下了一天,到了傍晚才渐渐停下来。约是到了用晚膳的时候,渐离不知道从哪听来的消息,听了只觉得心里慌得很,踩着小碎步就就跑过来了。 渐离是个凡事都难上脸的人,她此刻这样子叫玉痕看见了,立刻拦着她问是怎么回事。渐离便于玉痕讲了,玉痕指尖一跳,亦苦着脸说:“这可怎么办?” 苍葭看她两人在那嘀咕,虽不晓得是什么事,但估量着不是和解珩有关就是和明贞有关。她不紧不慢地搁了笔,眼见着玉痕和渐离一路小跑过来。 “娘娘。” 苍葭搁了笔,抬了眼。 “怎么了?” 明知故问一般。 渐离也知道这里不是说话的时候,往左右觑了眼,才小声同她说:“陛下去储秀宫了,听说还留在了储秀宫用晚膳。”她的声音颤颤的,充满了担忧。 “猜到了。”苍葭浑不在意,就捡起笔画了画来。 储秀宫。 明贞与陛下同用晚膳,她并没在此时抱小皇子过来,而是享受着这难得的二人时光。 她性子骄横,虽然现在落败了,也不晓得什么是收敛。先是嗔了解珩一眼,又怨他:“陛下当真好狠的心,贞儿当时心被陛下伤的透透的。” 她也很讲究说话的艺术,此刻并没露出哀怨来,而是带着几分娇嗔和恼恨,一点也不怕他的样子。 她这样子叫解珩很受用,从前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明贞一见钟情,再一往情深,就仿佛从前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天生就很难感受到温暖、快乐、激动、热烈等种种情绪。如今全明白了,是因为心不在,心缺了一块,被苍蓝拿走了,再也要不回来。 她这张脸真是像极了她。 她偶尔不怕他的样子,使脾气的样子也像极了她。 但与苍葭相处的时候会莫名产生的情绪又不相同,解珩现在和明贞在一起的时候是很清醒的。他清醒的知道她不是她,不像他在与苍葭相处时,他总会忽然生出各种类似爱情的感觉,也偶尔会恍惚的觉得她就是她。 但就这几分的相似,也叫解珩再次对明贞生出怜惜,心里也升起微薄的暖意。 这种温暖的感觉,他从前是很珍惜的,但现在苍葭却可以给他更多更热烈的感觉,他虽有一些情绪,但很多事,终归是和从前不同了。 解珩陪明贞用了饭,明贞见两人关系开始破冰,暗示解珩留宿储秀宫,解珩却只是去看了看尚在牙牙学语的小皇子,便回了乾清宫。 明贞折腾了一天,不算没有收获,但也伤了心伤了身,长夜又寂寞,早早睡下了,心里却是有怨的。 宫中女子多生闺怨,除了苍葭。 晚上她并没正经吃饭,用了点燕窝和各样点心后就这么混过去了。渐离和玉痕眼见着天色越来越沉,心里发急,却偏偏苍葭仍跟个没事人似的。 玉痕想着劝一劝她,没成想她先与玉痕道:“玉痕,你看见窗外的鸟了吗?” -- 第236页 玉痕不明白她的意思,只得开了窗去看那仍站在枝头的鸟儿。玉痕望了枝头一会,见它们全飞走了,不免更加不解。 苍葭却望着外头渐黑的天,淡淡道:“你看,倦鸟总是要归巢的。这宫里,谁是陛下的巢,谁就赢了。” 她今儿画了一天的山水,觉得有些累了。也不管陛下是不是还会过来,正准备回宫去休息,人还没出偏殿,就撞上了来找她的解珩。 她整个人都撞在解珩身上,只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孩子的奶香,心知他在储秀宫里呆的时间的不算短。她心里并没什么特别的感觉,也没显露出委屈、妒忌等女儿家的痴态。 而是笑着揉揉额角,飞了解珩一个媚眼,嗔他:“陛下也不知道拦着臣妾点。” 因为明贞的缘故,解珩对她本来还是有气的。 可她就这样用一颦一笑就让解珩心中郁气全消,他忽的将她往外推了推,这方便了他挑起她的脸看她。她是这样的美,和解珩心里的那个人是两样的美。 眼前的人明明有一张温婉的脸,可解珩丝毫感觉不到她的谦卑与温柔。想法,他感受到的是她既生机勃勃又无欲无求的目光。 这是解珩喜欢的目光,牵他心,动他情肠。 他忽然有个很危险的想法。她要是能更像阿蓝一些就好了,他想。 苍葭看解珩的眼睛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但她的思维游离在这些情情爱爱之外,她想的是,难不成自己真要熬死解珩才能召穆清回魂??也行吧。 行吧。 解珩看了她好一会才放开她,与她相携去榻上坐下了。 看着桌上还有余墨的笔纸,捡起一张她画废的稿子,温声问她:“阿兰在画山水画?” “嗯,下午无事,随便画画。” 解珩却只觉得自己被画中风景所吸引,问她:“这是哪?阿兰去过吗?” 总不能说这是我当年修炼之时,南山之内的一处洞天福地吧。 苍葭笑着摇了摇头。 “陛下净说笑,臣妾出阁前最远去过京郊的灵隐寺。这是之前在家看山水画,看久了也就自己会画了。” “画的真好。”解珩由衷地感慨了一句。 苍葭也并没有再多说什么。 她今日穿了一袭蓝裳,其实也是美的,而且尚衣监的人为了讨好她,在这衣服上用银线绣了十八朵兰花,每一朵都用各式各样的宝石镶嵌做花蕊,不断极尽反复,更是栩栩如生。 苍葭最喜红、紫二色,但由于这件衣服做的实在是美,她就暂把自己喜欢的抛诸脑后,好好赏了尚衣监一通。 谁料尚衣监的管事便以为她独爱蓝色,这一季的衣服多以天蓝、宝蓝为主,苍葭不好打击别人做事的积极性,加上穆清这张脸穿蓝色又好看,苍葭一时图新鲜,便也穿了,没叫他们再做新的。 她还因此得了个好脾气的名声呢。想也是,比起明贞,她还是相对比较好说话讲道理的。 可解珩却因此不满意了,他今儿忽然又有了别的念头,那喂也喂不饱的巨大思念让他生出更多的贪念。他伸手替她捋了捋她额角的碎发,说:“以后别穿蓝色了,朕喜欢看阿兰穿红。” 苍葭听了,回头打量他,深深地笑了笑。 “真巧,臣妾也喜欢穿红。” 第139章 . 烟花和红裳 谢珩玩替身文学,她打宫斗…… 解珩没想到她这样配合, 一时也入了迷,纸又散了满地, 他令宫人送了上好的螺子黛和胭脂水粉去乾元殿。时辰还早,春色随风入夜,她与陛下同乘一辇,仿佛可以红墙比肩。 这个时候,宫妃们大多窝在房中绣花说话,也有早早歇下了的。 苍葭却躺在他怀中, 抬头看那还未黑透的夜,眼神有一瞬的辽远。 “陛下,臣妾遂了陛下的意, 陛下可以也满足臣妾一个心愿吗?”她的眉眼生动,在这夜里,像星子一般熠熠生辉。 解珩看着她, 又像是透过她看别人。 一个死在他怀里的女人,一个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女人。 “你说。” “臣妾想要看烟花,不要明天、后天或者什么别的时辰。就要在此时此刻。” 她难得任性一回,却叫解珩更欢喜了。他的手摩挲着她的指节, 令她的肌肤也在这夜里升温。 “好, 朕这就差人去办。” “陛下待臣妾可真好。” 内务司做事利索, 不出片刻就准备好了烟火。解珩带她去了离乾元殿不远的一处亭子, 宫中已有不少妃嫔听说了陛下要为兰贵妃放烟火的消息。一时间羡慕的有, 嫉妒的也有。 这年头烟花还是稀罕物, 鲜有几个人不喜欢的。 但这烟花背后所象征的, 是兰贵妃穆清风头无二的盛宠。 烟火还未开,亭子周围已经围了不少人了。有宫人掌灯,解珩和苍葭所处的地方亮如白昼。她被解珩搂在怀里, 被他的胡茬挠的脸痒痒的,却还是往外望了望,笑同解珩道:“不如叫姐姐妹妹也都过来坐着吧,大晚上地站在那,瞧着也怪可怜的。” 解珩却看她们也不看,就仿佛她们不是他的女人一般。 “阿兰吃醋了。”他甚至还与苍葭调笑了句。 “本来想吃醋来着,但又被陛下安了心,吃不起来。”一边说着,一面又换了个姿势躺在他怀里,跟没骨头似的。又那眼尖的妃嫔瞧见了,翻了个白眼,低声骂了句狐狸精。 -- 第237页 和明贞不一样,苍葭现在还没有狗腿子。 唯一的姐妹淑妃把陛下当陌生人,也不喜欢搞宫斗。德妃谁也不靠,自己关门过自己的小日子。陈昭仪和赵婕妤从前和她交恶,人品也不太行。王美人和于美人看着还行,就是不熟,以后可以试着接触接触。 就让解珩玩替身文学,她打宫斗剧本吧。 各顾各的,没什么不好。 只见内监们扎了好几个高高的花桩,最高处是一只口含仙丹的仙鹤。火一亮,被做成仙丹的起花刹时如一道寒光冲上天空,在高处绽放出五颜六色的花朵。 如一个信号一般,其他的起花也都打上了天,哔哔啵啵的,有银蛾金蝉,也有八仙捧寿;还有那牛郎织女,楼台亭阁。 烟火打下的光照着她的脸也照着解珩的脸,她听见好多声惊叹此在周围起彼伏的响起来,她心里生出一点微薄的欢喜,扬起手指着天上的烟火,说:“愿与陛下年年都在此看烟火。” 任何时候,浪漫都是很能感染人的,被苍葭这么一搅和,解珩之前因为明贞而对她生出的不满散了大部分,他紧紧将她往怀里一搂,笑着应好。 放完烟火后,那些妃嫔也三三两两地散了。苍葭与解珩携手回了乾元殿。 两人洗漱过回到卧房,只见桌子上摆着水粉胭脂,床上是一身红裳,这具身体本能的心脏一缩,所以穆清还是会为此心痛。 那么痛过之后呢?痛过之后就向前看吧。 她替穆清收起心痛,自己自觉地拿起那一袭红裳。织金的凤凰纱衣柔软如烟罗,她将身上衣衫尽褪,连亵衣也不留。那衣裳本来就不厚,穿上后便隐隐绰绰地透出里头的峰峦曲线来。 解珩已经坐在了凳子上,他打开那一盒螺子黛,细心地调了调。 “过来。” 他一面说,一面去扯她的衣带。 她亦是笑着的。解珩只觉得心跳的更快了,他把她抱到自己腿上坐下,恋恋不舍地抚了抚她脸上泪痣,才拿起笔来替她描眉。 是入鬓长眉,而非贵女们常画的柳叶眉。 又替她涂水粉、口脂。举止有深情,底色是薄凉。 他替她妆扮好,自己先看的如痴如醉了,又将她转到镜子跟前,问她好不好看。 解珩甚至记得她为妃那些年常画的妆容。 心酸和感动非常克制的爬上她心扉,但她是个冷心人。冷心人眼中闪过一点亮晶晶的流光,那滴泪最终没有坠下来。她慢慢靠在解珩肩头,回了他一句好看。 “是啊,朕的阿兰最好看。” 解珩听了,揉了揉她的头,让她本来就有些凌乱的发型更乱了。但解珩却喜欢她这自由到肆意的样子,一把将她打横抱起。 红衣一滑,香肩半露, 这一刻,苍葭相信,这是他最接近幸福的时刻。 翌日,苍葭照例去翊坤宫理事,顺便与淑妃闲话。 太医院那边来了人,说贤妃娘娘昨儿受了寒高热不退,要请太医。 是的,协理六宫就有这样的好处,妃嫔抱病、月银、衣裳、首饰等一应日常都要过她的,虽然她没有决策权,但她有干预权。 就比如,明贞要请太医她拦不住,但她是有权利以担忧她的病感染到小皇子为由,将明贞挪出去的。 宫斗这件事,她是真的懂。 白昼天光里,淑妃打络子的手停了下来,抬头看了一看她。她的眼睛像是会说话似的,苍葭也知道,她是想说,别做那以德报怨的蠢人,别放过她。 她当然不会做以德报怨的蠢人,也不准备放过明贞。 并非因为明贞曾要了穆清性命,而是她视明贞为威胁。 太医院的人只是照规矩来与她报备一声,她也未阻拦什么,甚至还问了问明贞的病情,好好地嘱咐了太医院一通,只说务必要殷勤。 待太医院人走了,苍葭这才收起手头的事与淑妃道:“我如今各种事情,千头万绪的,想请姐姐做个帮手。” 苍葭以为淑妃总会思量一二,谁想她竟想也不想,一口应下。 “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哪里说得上帮呢。” “那就多谢姐姐了。” “说不上一个谢字。” 淑妃性情平和,万事不争,此次行事更在她意料之外。苍葭自认是个不缺观察力的人,一时竟也觉得看不懂了。 因为看不懂,她便留了个心眼,只分与淑妃一些琐碎又不要紧的活计,不过她在明面上却不亏待淑妃,还是求陛下下了旨,正儿八经地昭告六宫淑妃从旁协理兰贵妃,共理六宫事。 明贞病到第三日,她身边的宫女去乾元殿喊门,那一晚解珩照例在大殿中同她嬉戏,其实她是好酒的,但知道眼前这是个要做明君的人,轻易不会饮酒。 不过香薰的久了人也醉,这季节竟有樱桃,她拿樱桃佐酒,却一口也不分给解珩。 但解珩就喜欢她这乔张做致的做作,从她的嘴里抢了樱桃,两人正是情浓时,解珩只觉得自己像溺在水中,昏昏沉沉,又无限欢欣。 “陛下,陛下,娘娘要不行了,求陛下垂怜,去看看我们娘娘吧。陛下,陛下,求求陛下了!” 春天是没什么风的,那宫女的声音又凄厉又绝望,刺破了长空。 解珩心里还是有明贞,想要起身去看看,却被苍葭缠住了。 -- 第238页 “陛下不是说,以后都不叫臣妾受委屈吗。” 解珩听了,挑起她的下巴,他那双凤眼含情,色而不淫,苍葭少见这样荷尔蒙爆棚的男人,在这酒醉的微醺下生出一丝异样的情动,当是激情。 “如今这宫里,谁敢委屈朕的贵妃?”他的声音低沉,极惑人。 “储秀宫的人都明目张胆的上门来闹了,今儿能叫她们把人请走,明儿臣妾就是这满宫里的笑柄!” 她只不依,缠着解珩。 “好,那就不理。”这也是个狠心人。 剥了她的衣裳,任外头那绝望女声如杜鹃啼血,也只是这春夜里毫无用处的陪衬。 这一夜,贤妃明贞未等来她朝思暮想、日夜期盼的情郎。 这一夜,兰贵妃穆清殿前承宠,与君尽欢。 这宫里有无数个女人,却只能围绕着这一个男人。 这一夜,江佑漏夜来翊坤宫见淑妃。 他依旧是满京里叫人心惊胆战的权宦。 他握住淑妃的手,用一种近乎冰冷地语气提醒淑妃:“娘娘,这一步走出去,就不能回头了。” 淑妃凄然一笑,她看了江佑一眼,就这一眼,叫江佑觉得,这位不受圣上喜欢的娘娘其实也未必全无可取之处。 “家族许我回头吗?” 解珩常常特许苍葭在乾元殿留宿,今晚也不例外。那储秀宫的宫女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乾元殿的宫人轰走了,苍葭于是搂着解珩一觉睡到天明。 等她再醒来时解珩已经动身去早朝,她在乾元殿用过饭才回了自己的钟粹宫,不过她在自己宫里也呆不了多久,听说贤妃的病情又加重了。 太医院过来送消息的时候她正兴起叫她宫里专管梳头的宫女给她梳牡丹髻,她甚至不回头看那位前来传消息的小太监一眼。 “把这事也与陛下说一声,还有,与常院判说,不论使什么法子,务必要治好贤妃的病。算了,本宫与你同去太医院见常院判,渐离,你去见陛下,与陛下说一说贤妃的病情。” 她既未落井下石,也未听之任之,反而十分关心贤妃的病体,她这样贤德,倒叫那位小内侍吃惊。 第140章 . 认真宫斗 只是个开头。 太医院位于皇城一角, 常院判约莫是没想到苍葭会亲自前来,他是个中立派, 对后宫各类纷争向来是不管的,只一心钻研医术,搞搞管理。 他也不像有些太医一样看不起在太医院当值的那些小内监,为人颇温和,这些内官也投桃报李,他们在宫中都有自己的消息渠道, 因此,苍葭人还未到,她要过来的消息就已经传到了常院判耳中。 常院判倒不是很担忧, 毕竟穆清为妃这些年也并未传出过多少恶名,但鉴于贤妃与兰贵妃的那些旧怨,常院判仍旧不敢掉以轻心。 常院判在自己办公区见苍葭。 这是为极善保养的医者, 明明望五十的年纪了,望之仍如三十许人。 常院判与苍葭见过礼后仍不敢坐,苍葭却摆摆手,十分洒然地同常院判道:“常院判不必拘泥, 我今日过来, 是想问问贤妃的病情。” “禀娘娘, 贤妃娘娘的贵体一直是黄太医在照看。黄太医世家出身, 他本身也是极擅千金科和伤寒科的。臣此前, 也瞧了黄太医写的脉案, 贤妃娘娘底子是好的, 只是这乍暖还寒时候,又受了惊,伤了肺腑, 才有些反复。” 苍葭不免又看常院判一眼。常院判被她的眼神看的心头一凛,但他当真是医者仁心,明知这席话会惹苍葭不悦,仍是硬着头皮与她说了。 “受惊?”苍葭笑了笑。“原来贤妃这样的人物也会受惊。常院判不必紧张,本宫是真心关心贤妃的病体,所以才过来与常院判商议。虽说黄太医是贤妃常用的太医了,但贤妃既然久病不愈,不如由常院判组织着,多挑几个太医看一看,商量着开方子,当然,仍以黄太医的意见为主,常院判您也多操心着。贤妃人虽年轻,底子也好,但不管什么说,病拖久了总是不好的。” 常院判看她说的极诚恳,心想,莫非兰贵妃真是个贤德之人? “娘娘说的是,娘娘放心,臣等定当竭尽全力的。” “这事本宫也着人去报与皇上了,您瞧个时间,本宫邀着皇上一起去瞧瞧贤妃,也安一安她的心。这病人呐,只要心里那口气不散,再有御医们齐心协力的治着,总是能好起来的。” 常院判大感她贤德,极是昂扬地应了声是,看向她的目光不免更温和了。 苍葭依旧泰然,该嘱咐的嘱咐完了,又瞧了一通贤妃的脉案,与常院判议定了时间,这才起身去了乾清宫。 乾清宫里,解珩正与众阁臣议事,一时没空见她。 依旧是偏殿,因为她几乎日日都有几个时辰是腻在这的,这偏殿中摆着的书和笔墨都有部分是属于她的,就像是女主人的痕迹。 不过她可不是这里的女主人,也不是这宫中的女主人。 妃妾而已。 陛下直到酉时方来见她,陛下可真是个勤政爱民的好皇帝。 又画了一幅简笔山水,最后一笔落时恰逢解珩走到她跟前,人身投射下的阴影打在桌案上,她知这是他来了,便收了笔,抬起头。 “陛下操劳了。”望着他略显疲态的脸,苍葭同他寒暄了句。 也不知道是她的寒暄太过真情实感还是这些日子的朝夕相处让解珩对她多了几分如真似假的喜欢。他先挨着她坐下,又去握她的手,收在他怀里。 -- 第239页 “北面不太平,户部又来哭穷。” 虽然只是寥寥数语,还是给苍葭惊了个好歹。后宫是不许妄议朝政的,当然了,某些特别厉害的女性除外。 苍葭不接他这话,她对朝局上的事不太擅长,对不懂的事不要插手是一个好的品质。 “陛下当有妙法。” 解珩一时烦难,便与她多说了一句。好在她知趣,并不多问。解珩见她知情识趣,对她又多了几分喜欢。 解珩笑看她一眼,转了个话题,问她:“听你身边的宫女讲,你今儿来找朕是为着明贞?” 所以果然也是不想和她说朝堂事的,只是一时不妨罢了。 “是啊。” 苍葭此时,懒懒地倚在他怀中,举手投足之间都有一种风流的意态。 解珩为她这意态着迷,眼神里就带了眷恋,一手握她手,一手揽她腰,其实解珩不知道,在苍葭眼中,他也是一样的恣意风流。 那是为上者才有的,进退皆得宜的洒脱。那是权柄在手、运筹帷幄的自信与从容。 就像是天生的贵族。 天生的贵族么。 苍葭被这个念头唬了一跳,只觉得有些说不清也道不明的东西混进了她的脑内,但真要细想,却又毫无思路。 “如今满宫里都传贤妃的病是因臣妾而起,臣妾若再不插手,到时候她若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恐怕就是一辈子的把柄。” 之后又将自己与常院判相商的事同解珩说了。她这一席话说的干脆利落,倒在解珩意料之外。 解珩摸摸她的脸。 “阿兰贤惠,有为后的资质。” 这是在试探她,苍葭心想。她丝毫不上钩,反而也拿手摸摸自己的下巴,笑出一脸的狡猾。 “臣妾可不贤惠,不想担骂名罢了。何况臣妾与陛下朝夕相处,怎会不知陛下心意。陛下心里啊,还有贤妃。陛下待臣妾这样好,把后宫交给臣妾打理,臣妾怎能不投桃报李?” “朕还以为阿兰……”解珩听了似有感慨,偏欲言又止,苍葭却跟他肚子里的蛔虫似的,也不在他怀里躺着了。 “在陛下心中,臣妾就是这样小气的人吗?” “瞧你说的。”他不怒反笑。“朕是体贴你们女人家的那些小心思,惯会为点小事就争风吃醋、喊打喊杀的。” “那也是因为心里有陛下。”苍葭又给他飞了个白眼,越发撩的他心痒难耐,解珩还想再与她亲近一番,却被她一推。 苍葭深知解珩对现在的自己情分有多少,底线在哪。故故意抻了抻他一抻,果然叫他更觉沉迷了。 “陛下,咱们先去看看贤妃吧。” 解珩早被她勾的兴头儿上都上来了,哪里还有心情管病中的贤妃,干脆将她打横抱起,感受着她因呼吸而产生的起伏,因她喜甜香,如今他乾清宫里的卧房里也常有清甜暖香扑鼻,极合此间情境,叫他又添一层意乱情迷。 可贤妃在晌午时就已经听闻了苍葭故意放出去的,陛下要来看她的消息。 她这段时日,病体难支,又怕把将病气过给儿子,坚决不许乳母将小皇子带到她床前。她性子高傲,对解珩又是一片真心,如今要面子没面子,要里子没里子,心气郁结,越发缠绵病榻。 若是从前,她是不会轻信一切没过她手的传闻的。但或许因为人久在病中,或许因为她实在是太想念陛下了。苍葭也的确是好手段,尤其是与常院判那一番对谈,简直如神来之笔一般,连贤妃的贴身婢女阿罗都同贤妃道:“兰贵妃伪做贤惠,恐怕志在后位。” 贤妃人虽跋扈,智商不缺,不过想了一想,慢吞吞喝了几口燕窝。 “她以为这样就能得后位?天真。因先胡皇后之故,陛下最厌恶自作聪明的女人,更厌恶野心勃勃的女人。不过她非要这么装贤惠,又求陛下来瞧我,又要太医们着紧我的病情的,对我倒全是好处。” 阿罗亦轻笑。 “娘娘说的是,陛下与娘娘的情分本来就深,何况娘娘还有皇子,这些全是翻身的筹码。” “你说的是,只要穆清那个贱人多犯蠢,我日后不愁不翻身。” 她这样说,又想到陛下即将来看她,不管穆清会不会跟着过来,来也不要紧,她总有法子把穆清拦在屋外。到时候,那就是她独与陛下的好时光。 贤妃这样想着,眼里也跟着漾出了一捧春色。 储秀宫翘首以盼,直盼到夕阳落、明月升,明贞是个病人,情绪是经不得起伏的,却偏偏翘首以盼这样久,心里那口郁气越积越多,阿罗觉得这样不是常法,一边宽慰她,一边利用从前的人脉去乾清宫打听近况。 陛下爽过了,苍葭才伺候完他睡下,就见渐离一路踩着小碎步进来。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苍葭又替陛下掖了掖被子,轻手轻脚地同渐离出去。 她在乾清宫里人头熟,随便择了个耳房,除了玉痕和渐离外,也不要其他人伺候。等人都打发走了,才听渐离小声说:“娘娘料事如神,储秀宫果然派人来打听,问皇上什么时候去瞧贤妃娘娘。” 料事如神什么的她倒不敢当,只能说古往今来宫斗一般就这几招,数见不鲜、屡试不爽。 “问的谁?小还么?” “储秀宫那边,还是有点门路,直接问到了小还公公跟前来。” -- 第240页 “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她刚刚才叫过水,还有几缕沾湿的头发贴在她的额前。 玉痕不解,她们主仆素来情分不错,不懂,也直接就问了。 “娘娘,小还公公一向同我们没什么交情,即使储秀宫来问,也不会偏帮我们吧?” 她拍拍玉痕的头,笑得意味深长。 “本来就不需小还公公偏帮我们,小还公公只要不说谎就够了。” 或许所有人都以为,兰贵妃当时以贤妃大不敬为由,又以权势相逼,迫使贤妃在雨中跪了一个时辰,是为报当初贤妃从前对她的折辱之仇。 其实不是的。 她是特地选的那个下雨的日子,叫明贞先受辱再受冻,不病倒才有鬼,而病中的人是最经不起刺激的。 今天还只是个开头。 叫她以为陛下会来见她,结果陛下却只顾着和那个她最厌的那个女人寻欢作乐,全不管她。 若是别的内监,苍葭还会担心他不告知储秀宫的人真相。但小还不会,小还公公对陛下忠心耿耿,对任何嫔妃都是不偏不倚的,这些能说的话他都会直说,并不会多顾忌什么。 苍葭要的就是小还公公实话实说。 当初穆清在病中的时候,明贞不就是这样用类似的事情来刺激穆清,叫穆清咳血而亡的么。 不过贤妃娘娘,您可千万别死。 毕竟,您若死的太轻易了,或许后宫中还会出现新的肖似苍蓝的人。苍葭心里明镜似的,陛下虽宠她,但并不会只宠她。 毕竟陛下他,并不知她是谁。 第141章 . 开始织网 小皇子不太好。 玉痕和渐离想了一会才明白过来苍葭话中之义, 渐离刚直,待反应过来后, 低声狠赞了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娘娘英明!” 却说储秀宫得了个可以把明贞气到吐血的消息,一时踌躇是否该告诉她实情,但阿罗侍奉明贞多年,知道这种事终归瞒不住,想了想还是硬着头皮与她说了。 好在明贞并没吐血, 不过那样子与真吐血也没什么两样。只见她双目赤红,连说了好几个好字,盛着汤药的瓷碗摔在地上碎成了八瓣。 “穆清, 你可千万别再落在我手里。” 苍葭像是有所感应似的,就在回宫的路上,她竟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 “说不定是皇上想娘娘呢。” 苍葭甩甩帕子。?“我觉得是明贞骂我呢。” 她这话是笑着说的, 不过说实话,其实也并没多好笑。 解珩于夜半醒来,伸手下意识地想要去搂身边人,却发现这诺大的龙床上只他一人, 心里顿觉空落落的。 翌日, 苍葭邀了解珩同去看明贞, 宫里的迎春已是即将开败了, 春风吹来动人, 她今儿画了个现在已经不流行的三白妆, 更拿珍珠作花钿, 头戴一年景,浅白抹胸,胭脂红对襟, 端的是风华无双。 解珩乍见苍葭时亦有瞬间惊艳,两人同乘一辇,晌午刚过,宫里的贵人却担心被太阳晒黑了肌肤,一般这时候都是不会出门的,但陛下与兰贵妃同去储秀宫看望贤妃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 众人心下各有议论和思量,唯有淑妃,心情实在复杂。 翊坤宫的意见耳房内,江佑正与淑妃对弈,一子落下,他那略显单薄的眼皮撩起来,似笑非笑地淑妃道:“娘娘可准备好了。” 淑妃性子平和,棋风却是凌厉,眼见着就要围死江佑,落子的手却一颤,险些歪了。 “时机未到。” “娘娘是在拖延?” “江佑。”啪地又落一子,江佑败了,干脆将手一挥毁了全局。 “娘娘有什么顾忌都可讲,江佑洗耳恭听。” “穆清尚未站稳脚跟。” 江佑挑挑眉,眸子里露出重重的嘲讽。 “笑话,她穆清现在出尽风头,连明贞都是她手下败将了,还不算站稳脚跟?” “督主,你要明白,是因为本宫不喜欢陛下,所以陛下才不喜欢本宫。但不代表本宫不了解陛下。陛下手段一向高妙,不也是因为此,督主才不敢用任何一个内侍去给陛下下药吗?督主,你究竟是想要让陛下日渐暴戾,还是想陷害穆清?” “你!” “督主。”淑妃注视着江佑几乎是恼羞成怒的脸。“再等一等,要么,等穆清彻底站稳脚跟,我会暗示她为了巩固这帝宠,偷偷给陛下下迷情药。要么就等有新的宫妃动摇穆清的地位,我会以她需要一子傍身的名义要她偷偷地给陛下下必生皇子的药。三日之后,就算穆清有所察觉,她为了保住自己,就必须站在我们这边。” “娘娘为了保住穆清,真可谓是费尽了心机。可娘娘有没有想过,要是我们败了呢?” “那我也可以保住她。胜了,她就是功臣,败了,她是与这事毫无关联的人。” “凭什么?” “凭我的脑子。” 然后江佑看到,淑妃竟就在与他对谈的功夫,将他们方才的棋局复原了。 储秀宫上下终于盼星星盼月亮般的盼来的陛下。 不过还顺带来了个他们不喜欢的兰贵妃。 尤其是兰贵妃今日可太美了,美得真叫人讨厌。 常院判和太医院其他几位太医此时也是在的,几人相继看了贤妃的脉,心下各有思量,准备着陛下来了圣裁。 -- 第241页 陛下今日一身玄色常服,他十几岁时就带兵打仗,如今天下靖平,但他仍算半个马背上的帝王。因此他绝不算白,但也不黑,那略偏小麦色的肌肤配着他的剑眉星目,却是一种不怒自威。 贤妃只听一声皇上来了,顿时喜气盈腮,就要亲自下床来迎,却在站起来之前发现略差陛下半步的苍葭,脸上的笑便凝在那,一时觉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还是阿罗忠心,心里也知道此时是拉印象分的时候,硬生生将她扶起来,嘴里还说:“娘娘仔细脚下。” 贤妃此时也会过来了,立刻作出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往解珩那儿走去。 解珩对贤妃的情分虽说已是相当的淡了,但就凭她这张脸,解珩对她也厌不到哪去。 “陛下。”贤妃露出个且惊且喜的笑容,脸上的泪珠子不要钱似的掉,规规矩矩地朝解珩行礼。 此刻她是这样的羸弱,嘴上却不饶人,只说着陛下如何这时候才来看贞儿。 她这样子又叫解珩不由心笙摇动。 苍葭一点不气,一脸笑吟吟地看着贤妃旁若无人地对陛下撒娇。甚至还善解人意地牵了牵解珩的袖子。 “陛下,臣妾去瞧瞧二皇子。” 二皇子便是明贞所生的皇子了。 她这句话真叫明贞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但她也知道苍葭是不敢在自己宫中对二皇子做什么的,因此不接话,依旧是又委屈又娇俏地看着陛下。 解珩其实是个很会平衡与各个女人间关系的人,或许理智不缺的人就有这点好处。他听了,点点头,手托住苍葭的手,还对她道:“也好。”然后又在她耳边小声说:“到时候你也与朕添一个。” 他的声音极低,明贞并不能听真切,但看苍葭忽然飞红的脸和手上的小动作,便也猜得到解珩同她说了些什么。 现下不是争这一口闲气的时候,明贞心里翻江倒海的难受,还是硬把自己劝住。 苍葭低声与解珩说了句好,捏捏她的手,便与贤妃道:“还请贤妃拨个下人给我。” “阿罗,你带贵妃娘娘去瞧珉儿,告诉他不许淘气。” 阿罗素来忠贞,立刻应是。 苍葭走后,明贞又在解珩向常院判问过她病情后打发了太医院诸人,终于迎来了与解珩独处的时光。 不得不说明贞还是有些手段的,她也知道解珩喜欢她什么,把那哀哀切切的样子尽数收了,只与陛下叙家常,偶尔调笑两句,她这张脸实在是得天独厚,解珩恍惚之间,望着她的目光便藏了一丝怀念。 非是怀念他与明贞的旧时光,而是他与苍蓝的旧时光。 二皇子如今不过两岁,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呢。苍葭拿着拨浪鼓同他玩耍,这孩子不认生,被那拨浪鼓逗的开心,咯咯地笑出一脸天真。 阿罗却跟看犯人似的寸步不离她。 她逗着二皇子玩了一会,戳戳孩子嫩嫩的小脸,便将二皇子还给乳娘了。 看着阿罗那如临大敌的脸。 “本宫特意给贤妃和陛下相处的时间,阿罗你这样的忠婢不谢本宫,反而看本宫如看仇人似的,是何道理?” 阿罗才不信兰贵妃会忽然发这种好心,木着脸垂头说了句不敢,那模样,怎么瞧怎么气人。 苍葭却半点也不气,而是透过她去看浮沉簿里正演着的场景。 只见贤妃此时轻解罗裳,主动极了,她不知自己是因为这张脸才叫解珩意乱情迷,只是以为解珩对她余情未了。 她这病是不过人的,不过青天白日里解罗裳,真是不怕自己病情加重。 为了复宠也算够拼。 苍葭却忽然感觉自己的心没由来的一痛。 她在尘世的时间不短,见识也多,知道这是嫉妒的滋味。 是这具本能的嫉妒吗?她罕见的迷茫了。 但她到底是个很理智的人,既清醒的知道解珩对明贞本人现在已经没什么情分了,也清楚的明白自己对解珩并算不上男女之情,因此还是好好地看完了明贞闺房正发生的事情,等时机差不多,才带着人过去了。 “陛下。” 储秀宫的下人都很忠心,苍葭人都到门前了,他们却还是拦着不许她进去。 不过她位尊,他们就算拦她也不敢狠拦,因此还是叫她闯了进去。 她进去的时间也刚刚好,解珩衣衫还有些不整,与明贞那一脸的得意洋洋不同,解珩见她进来,多少觉得有点尴尬,且,愧疚。 虽然只是一点点,但也足够苍葭借题发挥了。 她看也不看明贞,而是干脆利落地走到解珩跟前。一路上,脸上经历过惊讶、 了然、委屈、嫉妒等种种变幻。解珩以为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会是抱怨,却没想到她竟说:“陛下,臣妾瞧着小皇子像是有些不好。” 解珩听了,心里竟莫名松了口气,下意识就问:“怎么不好?” 明贞却是不信苍葭这话的,立刻说:“兰贵妃不许胡说,珉儿明明好好的,兰贵妃这是要诅咒我儿么?” 解珩微微皱眉,却不知道是因为贤妃对苍葭不敬,还是因为对贤妃这话入心了。 苍葭却仿佛对明贞这话充耳不闻一般。’ “胡说不胡说的,请太医诊治不就好了,本宫也是二皇子庶母,焉能信口开河。” -- 第242页 除了心里那点不可与外人道的痴恋,解珩这个皇帝做的事事明白,也不管她们的口舌官司,淡淡说了句可。 第142章 . 王美人 就叫王美人照顾二皇子。 明贞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但天然的母性叫她警惕非常。 她的手死死攀着解珩,指节都泛白, 她看着苍葭,目光都恨不得滴出血来似的。 只听她道:“既然要请太医,常院判还没走,不如就请常院判为珉儿诊治。不知陛下觉得可好?” 解珩拍拍她的手,安抚似的,也应了她。 两个女人他都应, 雨露均沾一般。明贞得了解珩这句话,将头搁在解珩肩上,避开解珩的目光, 慢悠悠地朝苍葭飞了眼神。 苍葭不过看了她一眼就不多看了,反而转过头吩咐跟着她过来的阿罗:“贤妃让去请常院判,你去请吧。” 她也不往明贞的床前去, 而是就近找了个凳子坐下,解珩以为他要过来,还自作多情了片刻,谁承想她自顾自地就坐下了, 倒叫解珩心里没由来的升起一点怅惘。 阿罗实在不想听苍葭吩咐, 但偏偏其实就是把自家主子的话学了一遍, 她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 最后干脆只说了个是。 阿罗没多久就把常院判请来了, 因这是储秀宫, 虽陛下和兰贵妃都在, 但储秀宫的主人是贤妃。因此只见贤妃搂着解珩在那指挥这指挥那的,苍葭只当看戏。 解珩看苍葭这样坦然,心里却更觉得吃味了。 她真就一点也不吃醋么?解珩想。 这种带着少许委屈的情绪也叫解珩觉得新奇。 二皇子与常院判前后脚到。 二皇子许久不见生母, 今儿乍一见,还觉得有些陌生。但到底母子天性,奶娘将二皇子往贤妃那儿一抱,不等贤妃说什么,二皇子先奶声奶气地叫了声母妃。 贤妃这样的人,听了亲儿子这一声母妃,心一软,就红了眼眶。 解珩在她背上拍了拍,她想抱孩子又不敢,但还是先坐正了,又去看常院判。 “这时候叫常太医过来,是因为兰贵妃说珉儿有些不好,本宫这做亲娘的都没瞧出珉儿哪里不好,也不知兰贵妃是怎么瞧出来的。不过兰贵妃既然这样讲了,皇上与本宫也不好不给她这个面子,就麻烦常院判瞧一瞧珉儿究竟是哪里不好。” 几日不见,明贞从贵妃位份跌到贤妃,失理六宫之权,也不再是东西六宫风头无两的宠妃,却还是很有气场,人也嚣张。 常院判一片医者心,也不太理她们这些口舌纷争。他最擅的并非小儿科,但能做到院判,对各样症候也是擅长的。二皇子的乳娘将二皇子抱到他跟前,他仔细瞧了瞧,眉头不自觉便拧紧了。 贤妃本来还很从容,料想着常院判的为人当是不会偏帮苍葭的,谁想常院判的反应却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这二皇子也是解珩的孩子,解珩对这孩子也不可能没情分,他见常院判这样,也站起来。 “珉儿怎么了?” 常院判又仔细看了二皇子的舌苔,诊了脉,才躬身对解珩道:“回陛下,二皇子感染风寒,已有三日。看样子,像是被贤妃娘娘传染的。” “贤妃这病不是不传染人吗?”苍葭耳聪目明,立刻在旁边补道。 “二皇子还小,抵抗力弱些也是有的。” “三天?你们就是这么照顾二皇子的?!”贤妃一怒之下,室内宫人跪了满地,二皇子也被她这一嗓子吓得嚎起来。她既急又气,只见眼前一黑,险站不稳,还是解珩扶了她一把,他却一口气上不来,急剧地喘了几下,立刻别过脸,自己离开解珩的怀抱靠去墙上,极剧烈的咳嗽起来。 二皇子因此哭的更厉害了,哭着哭着,也跟着咳嗽起来。 苍葭这才站起来,先走过去与解珩提议:“历来宫中规矩,妃嫔抱恙,皇子皇女都是要挪出去养的。先把二皇子挪出去吧。” 二皇子也是解珩的亲儿子,亲儿子生病,当爹的无动于衷的那是少数,解珩显然不在此列。 他知道苍葭这是好心,但这好心里是不是还藏着私心就很难说了。 他因此按住了她伸过来的手,脸上不见笑,甚至还有些慎重的严肃。 “就暂时交给你养着,如何?” 贤妃显然也听见了,她大口喘着气,尖着嗓子喊了声陛下,又说:“陛下,兰贵妃恨我欲死,如果将珉儿交给她照料,岂不是羊入虎口?” 解珩仿佛充耳不闻,不过他再看苍葭的眼神里,竟带了笑意。 是一种叫人不寒而栗的笑意,看起来明明是温文的,却没有半点温度。 “陛下,臣妾有过两个孩子,一个夭折了,一个没生下来。若是暂时将二皇子交给臣妾照看,臣妾恐怕伤感,反而不美。还请陛下原谅臣妾的小心思。” 解珩不是没有听出来她话里有话,但她的回答到底是令解珩满意的。 “那你说,谁合适?” “不如就请贤妃指个人吧,这宫中总有和她相近的姐妹。” 说罢,她不再看解珩,而是将目光放到贤妃身上。 明贞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她知道常院判不会在这种事上说谎,却还是觉得这件事怎么想怎么诡异。 她本来就还在病中,刚刚又情绪过度,身心俱疲。 -- 第243页 强撑着最后一丝清明等解珩来问她。 结果解珩并不问她。 “那就暂时交给王美人养吧,朕记得她是家中长姐,自幼照顾弟弟的,伺候二皇子的人一并跟过去,与她做个帮手。王美人既然要照看皇子,于美人之位上便不妥当,着升嫔位,至于封号,你瞧着办。” 这是嫌她多事了。苍葭想。 解珩倒是玩的一手好平衡,在这方面很像个天子。 天家凉薄嘛。 苍葭却是半点也不在意,笑吟吟应声是。 解珩见她这般,心里却又生出一些不忍。 今日最要紧的事已经办完了,她颇是善解人意的又给解珩还有贤妃留了相处的时间,自己则去处理二皇子移宫的事。 王美人骤得了这差事,不知这究竟是烫手的山芋还是天降的馅饼,但升嫔位这事总是板上钉钉的。 她很快得了消息,被带着来储秀宫谢恩。 王美人从前也受过明贞的刁难,但她不算很受宠,位份也不高,明贞对她倒还没到恨之入骨的地步。 如今储秀宫眼看着不如从前了,但王美人此来,心里还是惴惴的,像阴影似的,一时竟散不去。 苍葭在偏殿见了王美人,王美人眼前这位兰贵妃的观感比对明贞要好些,与她行了礼,待坐定了,大着胆子问她一句:“娘娘,可以知道为什么是臣妾暂时替贤妃娘娘照看二皇子吗?” 王美人长的其实是有些肖似明贞的。 尤其那一双勾魂眼,此时望着苍葭,竟仿佛有些楚楚可怜。 “陛下金口玉言选的你,至于为什么,可能是因为你是你家长女,曾经教养过幼弟的缘故吧。” 王美人讷讷地哦了一声,想了想,又说:“谢娘娘提点。” 像是个不太聪明的美人,这样子,却又是另一种风情。 想也是。 宫里什么都缺,就是不会缺美人。 陛下未与明贞缠绵太久,没过一会,便宣苍葭和王美人觐见 在陛下面前,明贞略收跋扈,但也没有温和到哪去,对着王美人挑三拣四了一番,才将二皇子交给她,还恐吓她说,要是二皇子时比之前瘦,就定要王美人好看。 不过她这话是说给解珩听的,显得娇俏又野蛮,解珩也果然对她一笑。 这一笑,叫明贞甜到了心里去。 王美人无端得了个嫔位,惹得宫中人人羡慕。 连淑妃都择了个日子叫苍葭小心,只说帝王无情,劝她早日养下个皇子傍身。 苍葭其实说实话和淑妃不熟,但又穆清留下来的记忆,加上她天生的敏锐,直觉淑妃好像变了。 是哪里变了呢? 她一时想不透,于是依旧笑吟吟按着淑妃的手,回了她句:“这事急不来,总得等我先补全之前小产的亏空。” “你心里有数就好。” 苍葭心里另有别的事。 自上回见了明贞,解珩的心便不像从前十分有八分在她身上。 想也自然,明贞那张脸占尽优势,想来是那张脸叫解珩牵动情肠,这些日子他日日梦见她,越梦越是想念。 偶尔独处,便写悼亡。 那一日也是偶然,苍葭在乾清宫的偏殿内发现一个揉皱的纸团,她将它铺展开,只见上头饱蘸的笔墨,写着海棠未雨,梨花先雪,一半春休。看他写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看他说如今日日与她梦中相见,离愁难熬,此情无可解,相思死方休。 这一刻,她清楚的感觉到解珩的孤独。 她清楚的知道,当一个人的孤独无可排解的时候,总会做一些出格的举动。 她为解珩这入骨的相思侧目,但她选择借他的手,再做一些事情。 如果可以,就还是,不要相认。 她想。 如果能把水搅浑,除掉明贞,坐上后位再顺利诞下皇嗣,就很不错。 对于无法面对的人,就不要去面对了吧。 她将纸重新揉皱,铺开新的宣纸,又做了一幅新的水墨画。 第143章 . 图穷匕见 淑妃不对劲。 陛下近来颇爱宁嫔。 宁嫔便是从前的王美人, 因莫名得了个暂时照顾二皇子的差事,被晋到嫔位。陛下偶尔得闲去看二皇子, 宁嫔得此便利,自然也和陛下更熟稔起来。 苍葭的日子却过的很舒服,她一面调理身体,一面打理着后宫诸多事宜。有空便和其他妃嫔拉拉关系,再就是关心贤妃的病了。 二皇子不在跟前,贤妃就算知道宁嫔是个胆子小的, 也不可能不记挂。 病中人最忌多思,多思便耗神,耗神病便难好。可是母子连心, 二皇子又是那样小。 贤妃这病因此一时好一时歹,加上初春时节,最是乍暖还寒的, 冷热交替间,竟又添了新的症候。 好在谢珩偶尔也来储秀宫看看她,虽然说是决计回不到从前的,但也算是破了冰。 宫里这局势恨不得一天一变, 连淑妃这个惯不理会这些事的都替苍葭着急。 因宫中的日子太长, 太寂寞也太难熬, 谢珩对她最初的那点意乱情迷的激情时浓时淡的, 她现在也不是日日下午都要去乾清宫了, 她现在添了新的爱好, 凝神静心, 也好打发光阴。 这一日,淑妃照旧绣着她的鹊桥相会,苍葭却临了一副美人图。 -- 第244页 约莫快完工的时候, 淑妃好奇地瞄了一眼,一时觉得眼熟,歪着脑袋想了想,仿佛惊着了一般,瞪着眼睛问她:“你画贤妃做甚?要给人看见了,指不定要编排出什么事来呢。” 淑妃也是一片好心,苍葭因此搁了笔也抬了头,一双眼睛莹然似有光,尤其眼底那颗泪痣,栩栩如生一般,更是为她平添一丝妩媚。 “谁说我画的是明贞。” 淑妃咦了一声,将手上的活放下了,专程走过来看她这副美人图。 只见她将这美人图看了又看,才下结论一般说了句:“的确不是明贞,但也怪像的。” 苍葭微微笑一笑,又为她添了几笔青丝才落了笔。却不署名。 “姐姐知道我画的是谁吗?” 淑妃摇摇头,只说:“在宫中倒没见过这样的绝色,你我自小相识的,圈子也相近,我却也想不起有这一号人物。” “这是陛下的意中人。”她含笑说着。 淑妃听了这话,唬了一大跳。 这里是钟粹宫,近身侍奉的也是一直跟着穆清的旧人,因此淑妃倒不担心这话会被泄露出去。 淑妃主要是被话里的内容骇到了。 什么叫这是陛下的意中人?满宫里谁不知陛下的意中人便是明贞,即使明贞不知道为什么大不如前了,然后还被兰贵妃踩着上了位,但陛下与明贞那些年的爱情故事可在宫里宫外广为流传,谁听了,不引以为美谈。 “你这话什么意思?” “就是话里的意思呀。”苍葭眉眼弯弯的,带着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轻松,但她话题的内容可不轻松。 “我也伴君多年了,这事,是我自己推断出来的,但姐姐你说,凭明贞的傲气,若是她知道自己不过是个替身,会怎样呢?” 淑妃还是觉得这事不太靠谱,不过她有更大的事要谋,必须先取得苍葭更多的信任。 她凝了一凝神,又将那幅墨痕未干的画仔仔细细地看了好几遍,然后问苍葭:“那你说,这人是谁。” 是个死人。 不,是个走投无路的上神。 “或许是从前伺候的宫人,或许是谁家的闺秀,但总之应该是个不可能的人,八成,是个死人。” 这话倒说的很对,陛下富有四海,若真的看上了谁,何愁不到手?不过那也是现在。 想起从前太后和先胡尚在时,若说陛下真有心上人,被她们搞死了也正常。 想到太后和先胡皇后,淑妃这就有些信苍葭的话了。 “若真有这么个人,陛下瞒的也太好了些。” “不然我也不能现在才发觉。” 这本来只是一句敷衍的话,但淑妃怜其经历,硬听出几分不同来。 “你想我怎么帮你?” 也太顺利了些,虽然知道淑妃和穆清的情分不同于许多泛泛之交,苍葭仍感慨了一声。 “叫贤妃信了这事,她若起疑,必会试探。” 淑妃是个闻一知十的人,立刻明白苍葭话中之意,又问:“你想叫她如何试探?” “我与陛下相处的这些日子,摸到一点陛下的脉。” 那副人像的墨迹现在已经干了,苍葭将它卷起来,令玉痕娶了火折子过来,就这样不带半点留恋的将它付之一炬。 淑妃只以为是她不能面对陛下心中一直有个深爱之人的事实,所以才不自己亲自动手,求上了她。却不知道她不愿面对的究竟是什么。 对不起啊陛下,我又要,算计你了呢。 望着那跃动的火苗,她的瞳孔被火光熏出一点似是而非的眼泪。 她细细与淑妃说了些自己推测中的陛下真正心上人的品格,淑妃越听越觉得有谱,也是这时候,淑妃忽然觉得此时未尝不是个好时机。 等苍葭说完,她佯做着叹了口气。 “从前瞧你对陛下十分上心,有些话,我是不好同你说的。如今你也明白,即使是明贞又如何,在陛下心中恐怕也不是你我想的那种份量。” 苍葭没想到淑妃竟忽然换了个话题,却也没多想,毕竟淑妃一向喜欢劝她,有事没有就要给她洗脑,说陛下并非可托付终身的良人。 其实从淑妃的角度看,这话倒也没错。 “姐姐放心,我真不是从前的我了。” 淑妃细细看着她说话的表情和眼神,像是确定了她的确和从前不同,无声地松了口气,说:“既如此,你好好养身子,我这里有些偏方,你在与陛下欢好前放在陛下茶中,保管陛下对你欲罢不能,且,神不知鬼不觉。” 宫中一向视这种东西为禁物,但再是英明神武的天子,也是男人,再是矜持高贵的女子,也总会抵不住捷径的诱惑。因此,这种事其实是屡禁不觉的。 (丽) 此事屡禁不绝,淑妃在这时候说出这种话其实是再自然不过了。尤其淑妃一向关心穆清,好姐妹既然已经贵妃之尊,按淑妃的性格,想再推她一把也很正常。 但苍葭不觉得正常,她不动声色的喝了口茶,想了想,说:“姐姐疼我,只是我想,总要让陛下先对我冷淡,让明贞觉得她有机会,然后按我们的计划走,等她彻底失了陛下的欢心,宫里再出几个受宠的妃嫔,等这池水混了,我在进去搅一搅,方能事半功倍。” 秉着尽量不要无故疑人的原则,苍葭最后试了她一试。 -- 第245页 “姐姐放心,最多不过三个月,必见成效。毕竟,再过一个月,就要选秀了。” 淑妃果然松了口气。 她掩藏的极好,但苍葭是何等样人,还是瞧见了。 淑妃果然在意她能给陛下下那所谓禁药的时间,有任务在身的人才会在意时间。 “这个婢女倒是眼生。” “是我娘家送过来的。” 想起之前和淑妃的对话,苍葭觉得自己隐隐摸到了脉络。 但她仍旧是不动声色的,她也毕竟是个轻易不会打草惊蛇的人。 “听你的。”她很爽快地应了苍葭。“穆清,你长大了。” “姐姐这话说的,我与姐姐同岁呢。” “可我心里总是把你当我小妹妹的。”她摸摸苍葭的头,显得亲昵极了。 饶是苍葭对她已经有了放心,一双眼睛恨不得能把她盯穿,仍没觉得她是装的。 这就很有趣了。 她望着淑妃,笑的从容又泰然。 谢珩今晚召幸于她。 来传令的依旧是小还公公,小还公公如今面上倒与她熟稔了些。见着了,还特意提醒了她句:“陛下今日心情颇好。” 这也不算私窥御前,顺水推舟罢了。 她与小还公公道了谢,转身上了来接她的车架。 解珩照旧为她准备了胭脂和红裳,这场自己演自己的游戏,她乐此不疲。 待她换好衣服又画好了妆,见到解珩的时候,只见解珩伸出手,将她带到自己怀中。 她不是明贞,也不是宁嫔。她有一张属于自己的脸,和梦里人无关的脸,可是却偏偏是她,最像她。 “臣妾有两日不见陛下了,从前听人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觉得夸张,如今自己受这相思之苦,只觉得古人说的真好。” 她是个极会说话的人,尤其是她说话时那神采飞扬的眉眼,让她和这宫里其他女人总有那么几分不一样。 解珩同她在床前坐下,苍葭见他眉间隐有忧色,竟伸手抚一抚他的眉,仿佛一种无声的安慰。 “陛下怎么了?” 解珩心中一动,对她难免又温柔了些。 “陕北旱灾,罢了,不提此事。”他是真不爱与女眷说这些朝堂事,前朝与后宫仿佛一个巨大的鸿沟。 苍葭很是知情识趣,反正她对这家国天下没什么兴趣,日后也不是要垂帘听政的,笑一笑就把他缠到床上去,又嗔他:“陛下近来常去宁嫔处,二皇子可好些了。” 解珩听她这带着浓浓醋味的似是而非的话语,笑了。 第144章 . 选秀了 明贞要爆了。 淑妃办事利索, 也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法子,不出十日就叫明贞对陛下心中另有所爱这事信以为真。 或者说信以为真有些夸张了, 不过她心里是真存了疑影,为着这事,明贞竟拼着口气好了起来。 常院判过来报说贤妃竟好了时,苍葭照旧是与淑妃腻在一处,听了,略带讶异瞧了淑妃一眼, 见淑妃对她回以一笑,便知道淑妃这是将事办妥了。 所以淑妃到底打的什么算盘呢? “这些日子太医院上下都辛苦了,你们的辛苦本宫会如实报禀陛下, 为诸位请赏。” 苍葭说的诚恳,常院判却连连推辞,只说本就是他们分内之事。苍葭笑了笑, 又问了问贤妃现在的身体情况,便令他下去了。 淑妃这才问她:“接下来会如何?” 外头阳光正好,她额上画着艳红牡丹,眉如远山, 就这样望着淑妃笑开了来。 “她一定按捺不住, 会试一试陛下的。” 接下来就等她找死呗。 四月, 夏日初晴, 蝉鸣渐起。 陛下登基以来第一场正式选秀正式开启。 苍葭最为如今这宫中位份最尊之人, 是有资格参与选秀流程的, 贤妃亦然。 贤妃复宠似乎是在苍葭意料之中, 不过复宠的贤妃竟不像从前那般神采飞扬,反而常显郁躁。 这一日,入选的秀女们终于经历过层层关卡, 来到天子面前。 苍葭与贤妃一左一右坐于解珩两侧,只见大殿内,秀女们个个鲜妍亮丽,或温婉、或静默、或活泼,或好奇。 苍葭不知道贤妃什么心情,但她只觉得新奇。 她知道自己是真对解珩没什么男女之情,但对前世的他多少是有些愧疚的。 对于之前听到的那些传闻,这些日子刻意的相处,叫明贞越发相信解珩心里是有别人的。明贞为着这个传闻,心里落了根刺,苍葭一手按住解珩的手,一手自然的放在腿上,瞧着下头一拨又一拨的秀女。 其中有一个,穿着茜桃色的秀女服,一双眼睛含情,面容却是清泠泠的。只见她长眉入鬓,在这万紫千红的美人中显得尤其淡然。解珩起初并未注意到她,还是苍葭在他耳边道:“陛下,您瞧。” 解珩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只觉得心一撞,如天真稚童般怦然心动。 “你上前来。” 苍葭将他的表情看到了心里去,于是十分善解人意替他说了他想说的话。 那秀女也果然听话,她似乎天生就是从容的,只是眼神里隐约的厌倦又叫人觉得这样着迷。 她说了参见陛下,参见娘娘这种话,规矩也学的很好。 解珩这才恢复神智,他看了那女子一会,问了她的出身来历,又说:“朕看你不笑,是有什么不高兴的事么?” -- 第246页 那秀女听了,立刻嫣然一笑,笑中有一种哀伤的静美,却又灿如艳阳。 照烫了解珩的心。 苍葭感觉到了,她心中升起一丝疑惑,是人心思变,还是其实这其中还有些她不知道的东西。王,似乎不是这样的人呢。 王不是那种三心二意,心猿意马的男人。 贤妃恰好看到了她的眼神,不过贤妃并没多想,只以为她和自己一样失落罢了。贤妃现在也的确没空一直盯着她,她有更多更要紧的事要做,因此不过是看了片刻,就把精力重新放在了那秀女身上。 那秀女捕捉到那看似高高在上的天子片刻的走神,她如今不过二八年华,女儿家的骄纵和小小虚荣她全都有,见这天下至尊都为她失神,眸中便染上了许多不可说的盎然神采。 这是陛下最爱的神采。 她入选了,起步便是贵人,陛下甚至还给了她一个封号,至此,宫中人便称她为芳贵人。 除了这位芳贵人,陛下还挑了四个秀女,他们五个其实都有共通之处,叫明贞这知情人看的心头发冷,苍葭还要在这时候补道:“陛下的眼光总有相似之处。” 解珩新得了美人,心情正好,笑点了她一句淘气,又问明贞:“贤妃觉得她们几个可好?” 明贞只觉得自己受到了天大侮辱,脸都气得发白了。 不过还好她今日的妆化的浓,胭脂到现在亦不褪,所以也没叫人看出来。 “陛下的眼光,错不了的。”贤妃笑的跟雕塑一般,回答解珩。 解珩深望贤妃一眼,忽与她道:“朕觉得明贞你似乎和从前不同了。” 明贞真的快要爆了。 她是正经的古代贵女,对夫君三妻四妾的接受度其实并不低,更何况她从认识解珩那一天起就已经知道他有妻室有妾室,也知道凭他的身份,日后身边的女人只会多不会少。 但明贞一直以为自己是最特别的一个,她这么些年来都以陛下真爱自居,其他的女人不过是政治的产物,或者是陛下泄/欲的工具罢了。 苍葭遥望明贞那张清白交加的脸,扯一扯解珩的衣袖。 笑说:“陛下真不解风情。” 解珩还是很喜欢听苍葭说话的,无她,不论这些人举手投足、说话动作有多像她,都始终无人能敌苍葭,要说像,还真是苍葭最像她。 这话其实说的有些放肆,但偏偏因为是她说的,解珩便生不起气来。 他反而更像是把她这话听进去了,笑着托住明贞的手:“你也是四妃之一,皇子生母,怎么还和二八少女一般。” 和二八少女一般的不懂事么? 明贞也知道这不是能发脾气的场合的,因此只是笑了笑,却连一句陛下教训的是也没说。 解珩正是高兴的时候,自然没空同她计较,及至半月后秀女入宫,明贞方和陛下爆发了一次剧烈的争吵。 不过,在此之前,一向老实的宁嫔得了苍葭指点,竟又出了回幺蛾子。 这话需从秀女大选后的当天说起。 解珩今日得了好几个美人,虽然暂时还没入宫,却不打扰解珩的好心情。他心情好,明贞心情却不好。 天子是不需要在任何人那儿碰软钉子的。明贞不愿与他调笑,苍葭却叫厨房上好酒好菜,贺陛下又添新人之喜。 其实她只是单纯想喝酒了。 然而解珩却喜欢她的恣意洒脱,他此时已是换上了常服,头戴紫金冠,衣绣龙纹。不比苍葭此时站没站相坐没坐相,解珩仪态极好。 御膳房为两人置了酒菜,苍葭先满饮一杯,与解珩道:“臣妾先敬陛下一杯。” “陛下,臣妾敬陛下一杯。这一杯,敬陛下的四海。” 他却将她的杯子抢过去了,捏着她那细嫩的手,却将那烈酒灌到自己口中。 她的唇就这样覆上去,还说:“若我没酒喝,陛下也别喝。” 她就像那山中精怪,此来人间,一心只为诱他心魂,取他性命。 苍葭未看漏解珩眼中那一丝怀缅。 所以他们两个人,谁更残忍呢? 是明知他心中所思也不与他相认的自己,还是永远活在回忆里不对任何人打开心门的解珩。 酒香在空气中四溢,掀起的红袖衬得她手腕莹白,烈酒入喉,苍葭又替解珩斟了一盏,还说:“陛下不能只看我喝自己不喝,这叫我多不好意思。” 陛下因此越发的喜欢她。 “阿兰,给朕生个孩子吧。” 苍葭忽然笑了。 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很想笑,笑出眼泪来。 解珩见她笑中带泪,亲自替她拭了,还说:“也不是小孩子了,怎么说哭就哭。” 他的声音带着温柔和软,有似是而非的温柔。 苍葭刚才只是莫名觉得鼻子一酸,眼泪止不住似的,现在也好了,又牵一牵解珩的袖子,说:“还叫弈儿吧。” 解珩想起这是她那个夭折的孩子的字,还是他亲手起的字,也莫名跟着心里一软,又哄了她一会,哄的陪她吃了半天的酒。 解珩酒量好,和苍葭这种几杯就倒的再不一样。 醉影朦胧间,她只觉得他将她打横抱起,再之后,她便没有记忆和知觉了。 其实如果不把陛下放在心上,宠妃的日子过的比谁都快活。 -- 第247页 翌日,陛下的赏赐流水似的往钟粹宫里送,饶是苍葭这种见惯珍宝的人,也还是发自内心的赞了句可真是好东西。 陛下对钟粹宫宠爱之盛,宫中上下都闻了风声。 宁嫔近日颇多烦忧,因此在一日请安过,待众人走了,竟大着胆子留下来同苍葭说话。 在苍葭眼里,宁嫔还算是个老实人。 但不是个蠢人。 如今贤妃大好了,宁嫔于情于理都不该再养着二皇子,可她偏偏同二皇子处出了感情,即使心知自己从出身、到位份再到圣宠样样不如贤妃,却还是生出了些不该有的心思。 苍葭不是正义使者,来这人间也不为锄强扶弱,何况她在设计将二皇子从贤妃宫中挪走时就没想过再要二皇子回去,宁嫔的反应也在她意料之中。 只是没想到宁嫔竟能有这般胆子。 她没有晾着人的习惯,更不喜欢上来先说些似是而非的话显得自己高明,待玉痕清场,看着宁嫔那种欲说还休的脸,苍葭上来就是一句:“宁嫔有什么事可以直说。” 第145章 . 二皇子 二皇子的抚养权。 宁嫔其实也很想有话直说, 但她还是很懂得说话的艺术的。 她先是说了一通二皇子如今的饮食起居,又旁敲侧击的与她说了许多和选秀有关的事, 暗示她现在的境况其实也不如想象中那样稳固。 总之这样一番话叙下来,宁嫔想要站队的意思已经相当之明显了。 苍葭很有耐心的听她说完,望着那双小鹿般跃跃欲试的眼,非常直接地同她说:“本宫明白你的意思,你想要留住二皇子,对吧。” 宁嫔还是胆子小, 听见这样的话,手先抖了一抖,甚至下意识地望向两边, 生怕被不该听的人听了去,给自己徒添麻烦。 苍葭并无宁嫔这些顾虑。 宁嫔虽然谨慎,却不胆小, 待平复了心情,便笑应了她。 “娘娘明鉴。” 苍葭心中早有全盘计较,两人都是斜坐在大榻上的,偶尔一阵风吹过来, 苍葭还能闻到宁嫔身上似有若无的奶香。 时下人多迷信, 为了孩子顺利活到成年, 为他换个八字相合的养母, 这种事也常有。 宫中从前不是没有这种成例, 毕竟宫中的孩子更难将养。 “这事我应了你, 不过, 你得先把二皇子给贤妃送回去。” 宁嫔如今不过十八,心思还是上脸。苍葭知道她不舍得二皇子,也担心到嘴的肉飞, 一时踌躇,却又怕说错了话惹她生气。 好在苍葭颇为善解人意。 “宁嫔不必不信本宫,毕竟将二皇子给贤妃送回去对本宫并无半分好处,但如果能彻底将二皇子和贤妃分开,却很符合本宫的利益。” 宁嫔想了想,也知是这个理,于是怀着忐忑试探道:“只是不知道娘娘还需要嫔妾做些什么?” 所以那些能在宫里混出来的,有几个不是人精。 苍葭饶有深意的看了宁嫔一眼。 “你好好照顾二皇子,叫二皇子离不得你,然后把你的生辰八字给我。” 宁嫔顿时福至心灵。 宁嫔颇有收获的回去后,解珩召苍葭伴驾。 她一进乾清宫正殿就觉出这氛围不对,还遇见了老熟人江佑。 多日不见,只觉得江佑出落的愈发倜傥,若是旁人见了,定会说,可惜竟是个宦官。 一位颇通按摩之道的宫女正卖力的替解珩按摩,却只见他眉头紧锁,殿内众人皆屏气凝息,连那极轻微的脚步声都显得突兀了。 玉痕和渐离伴苍葭前来,她们虽说都只内宫的宫女,但也曾见识过严胡之乱,也不是没听说过陛下的手段。如今见到眼前这等场面,不免心慌。 “陛下。” 她先行了礼,又听解珩令她过来,只是那声音似极是疲惫,苍葭垂着眼,伸手任内侍扶她起来,又自作主张令诸人都退下了。江佑本不想走,但见解珩对苍葭的吩咐似乎并没什么异议,心里说不清什么滋味,却也只得先行退下。 一并退下的还有小还、玉痕诸人。 苍葭代替了那按摩的宫女,亲自上前给解珩揉肩。 她那看似柔若无骨的手力道却正好,令解珩眉目都更舒展了,可再舒展也仍带着一抹深愁,苍葭却既不好奇也不多问,只是依照自己的本分做事。 这叫解珩微觉动容。 他拍拍她的手。 “坐。” 只听他温声道。 “陛下这样忧愁,不知道臣妾做些什么才能为陛下解烦忧。”她一面说着,一面妖妖调调地坐到了解珩腿上。 解珩最喜欢她这幅模样,心里豁的荡开。 这些日子他身边也多了别的入眼的美人,更有与他关系破冰的明贞,但无论是谁,似乎都给不了他苍葭所给他的这种感觉。 这种只有在上一世才感受到过的快乐。 人呢,其实就是这点犯贱。你问他的时候他要起疑,你不问他他却偏偏又想讲给你听。 “阿兰可知道,有时候,朕宁愿不做这个皇帝。” “阿兰知道。”她躺在他怀中,十分善解人意地看着他,眼睛如辰星一般。 这令解珩的倾诉欲更加强烈了。 “父皇留给朕的江山危机四伏,好不容易甩掉了尾大不掉的外戚,却还有虎视眈眈的藩王。”他喟叹一声,叫苍葭想,若是这时候有酒就更好了。 -- 第248页 其实他只需要一个倾听者,她清楚得很。 他也果然不需要她回应。 “近两年,江北那边总有起义,最近更是荒唐,都传江北有天子气。朕已下令江佑过去清查,若有逆党,格杀勿论。” 话说到后来,他的眸子里淬了寒光。 解珩说这些的时候,苍葭于脑海中莫名闪过淑妃和江佑的脸。 但其实苍葭并不敢接话,不论是严胡余党案,还是如今江北的流言,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解珩逆鳞,这也显然不是一位愿意与旁人分享权柄的天子。 “不说这些了,臣妾跳舞给陛下看,可好?” 在解珩的记忆里,穆清是不大精通这些的。不过他也知道宫里诸妃闲来无事总会学些什么消磨时光,自然也没太放在心上。 解珩拇指摩挲着他那玉扳指,兴味阑珊点点头。 跳什么呢?跳四面楚歌吧。 她从解珩怀里下来,又吩咐下人准备管弦班子,待一切安排好,又令人上了一些甜点小食,解珩见她殷勤,心里也生出些微薄暖意。 一时竟有若是只做个寻常富家翁该有多好这样的感慨。 她去偏殿换了身衣裳,半露的香肩上让手巧的宫女为她描了一只曼珠沙华,待她梳妆完毕,已是过去半个时辰了。 但她这种将时光轻掷的行径却很好的取悦了解珩,他甚至模糊的觉得,这种放松的感觉,是宫中其他妃嫔给不了他的。 本来紧锁的眉头都松了下来,殿内的宫人乐师都井然有序,皆等她姗姗来迟。 穆清本来就是好相貌,如今正是最风华绝代的年纪,褪去了二八少女的青涩,又还不见老。 门推开时,光打上来,仿佛所有的光点都敛在她周围,解珩本来以手撑头,却下意识竟坐直了,他的脸上不自觉流泻出笑意与痴意。 她穿着极软的舞鞋,一路行来便没半点声息,照规矩叫了一声陛下,又比了个手势,丝竹管弦的奏起乐声。 她含了一朵花,挥手一个起势,人朝空中一翻,打个圈便折在地上。只见她将脸别过去看解珩,微微挑起的眼睫笑意盎然,解珩瞪大了眼睛从座椅上起来。 君子六艺他也是通的,因此情不自禁地伴她起舞,竟也可以跟上她的步伐。 曲毕的时候,苍葭勾住他的脖子,在他耳边喃喃说:“陛下,何苦生在帝王家。” “陛下,何苦生在帝王家。” 火海如苦海般无边,失去意识前,她在他耳边留下遗言。 解珩心中陡然生出一个极荒唐的念头,他一把揽住她的腰,望向她的眼神微有迫视。 苍葭却放开他的手,不知道是从哪里横生的一股力气,她就这样掰开他的手。 解珩深深的迷惑了。 他记得穆清从前并非是这样的人。 外头的纷纷扰扰一时被解珩抛诸脑后,两人又说了些有的没的的没营养的话,苍葭却忽然问解珩:“陛下,臣妾的舞跳的可好看?” 解珩称好。 于是又听苍葭问他:“陛下,臣妾记得极擅琵琶,臣妾想跳一曲《琵琶行》给陛下,不如叫贤妃来伴奏,可好?” 解珩早被她的舞姿迷住了,此时见她还想再舞一曲,焉能不赞成,立刻吩咐小还道:“请贤妃过来,就说朕想听她的琵琶了。” 解珩知不知道这对于明贞来说是一种侮辱呢?反正明贞肯定是知道的。 储秀宫。 贤妃听说陛下请她去弹琵琶,从前两人柔情蜜意时明贞也常弹琵琶给解珩听,兴致上来也歌两句,讨陛下开心。 可是自从明贞怀疑自己并非陛下真爱开始,他们两人已经许久未有这样的时光了。 明贞起初以为是陛下惦记她,但想了想又觉得似是有哪里不对,因此细细地问了问小还来龙去脉。 小还捡了些能说的与明贞说了,明贞听说苍葭也在,当即脸一冷,道:“既然兰贵妃也在,本宫也就不去打扰了。” 要是别人听了这样的话,少不得是要斟酌斟酌的,但小还有他独有的聪明和应对法则。他想了想,不失强硬又十分恭敬的回复明贞:“娘娘,奴婢想,若奴婢无功而返,兰贵妃在侧,或许陛下会用别的法子来请娘娘。” 明贞听笑了。 “你威胁我?” “奴婢不敢。” 明贞亦知小还说的实情,可越是实情她越觉得憋屈。 随手往地下摔了个琉璃盏便站起来吩咐下人:“服侍本宫梳妆。” 也不再看小还,透出一脸的傲慢。 约莫半个时辰后,贤妃姗姗来迟。 苍葭正服侍陛下喝汤,嘴跟抹了蜜似的,说起好话来不要钱。 有他这一下午的陪伴,解珩心里的烦忧越来越淡,明贞来时正见他们两人言笑晏晏,又想起新秀女不日就要入宫,不免更觉堵心。 苍葭的目光便在此时落在明贞脸上。 “贤妃来了。” 她笑着招呼了明贞一声,略显嚣张。 第146章 . 强弩之末 泼她一碗水。 明贞只觉得心里翻江倒海的。 她的性子一向不大好, 但她从前只要一看见陛下,天大的怒火也能消散。现在却不行了, 那些传言日日在她耳边来回,噩梦一般挥也挥不散。 看来这件事对明贞影响很大嘛,苍葭心想。 -- 第249页 小还之前的话还是说委婉了,明贞此时才彻底明白陛下传她过来的意思,脸上清白交加,苍葭非常理解她的心情, 却一点也不同情她,反而在解珩耳边添油加醋道:“贤妃似乎不太高兴呢。” 解珩正沉浸在苍葭带给他的美梦里,他不是昏聩的人, 但也不是个脾气多好的。他淡漠地看明贞一眼,从前喜欢她的性子也觉得她可亲,现在却觉得她太执拗也太过任性。 他招了招手, 示意明贞过来。 明贞跟了解珩多年,一向知道他的脾气。知道他这是生气了,深吸了口气,平复好情绪后才往前来。 她脸上那笑意其实未达眼底, 解珩知道她心里还别扭着, 却没心情哄她, 他是富有四海的帝王, 这天下有多少繁难等着他决策处理, 又怎么会为个女人儿女情长。 从前明贞未参透, 其实她从未想过, 解珩从前能纵着她肆意折辱穆清,现在又怎会为她打抱不平呢? 这满宫里的女人,于解珩而言, 要么可以为他提供情绪价值,要么可以为他提供政治价值,不过如此而已。 明贞从前看不透,或许她现在也并未彻底看透。 但是没关系,苍葭会叫她看透的。 方才跳四面楚歌,如今跳十面埋伏。 她不是柔美的舞姿,而是孤注一掷的决绝,她这幅样子直把贤妃的琵琶衬的黯然失色。明贞一身盛装而来,却不过是个陪衬,玩意一般。 明贞是这样骄傲的人,从前又是被捧在手心的,可自从兰贵妃复宠,她的自尊一次次被人踩在脚下,任人拿捏。 明贞满肚子气来,满肚子气去。她从前,不管有没有其他的妃嫔在,都会肆无忌惮地朝解珩撒娇,此时此刻却只想赶紧离开这个叫她心冷的地方,解珩正是高兴的时候,自然也不喜欢看她这副扫兴的样子。解珩干脆留也未留她,待她行过礼,挥挥手就许她走了。 回去路上,苍葭透过因果簿看明贞脸上那欲掉不掉的眼泪,转脸与解珩道:“陛下今日待贤妃也太冷淡了些。” “近日前朝事多,朕实在烦难。” 解珩倒也没把问题全部推到明贞身上,还算是有点良心。 苍葭将脸埋在他肩头,曼声道:“臣妾愿为陛下解忧。” “你有心就好。” 这是他极少唤她为阿兰的时刻,证明着他此时接受的是眼前人的好意,而不是将她幻想成梦中人。 宁嫔终于挑了个好日子将二皇子送回储秀宫。这些日子以来,宁嫔同二皇子也多少处出了一些情分,二皇子年少懵懂,宁嫔在储秀宫正殿与他分别,当着明贞的面,宁嫔哭也不敢哭,还笑着与二皇子说了许多话,又与二皇子的乳娘好生嘱咐了一通,总之在明贞看来就是十分的做作,碍眼且做作。 但明贞不会在孩子面前做恶人,她亲自抱起二皇子,将宁嫔还要摸二皇子头的手拦住了,先哄的二皇子睡了,又令宫人将儿子抱去内室。 宁嫔深知明贞的脾气,她现在虽说也算有靠山,但从前珍贵妃给她的留下的阴影其实不算小,因此她心里虽然万般不舍得,此刻脸上也换上了笑。 没人会喜欢跟自己抢儿子的女人,即使这人已经把二皇子送回来了。 明贞根本理也不理她,说了句本宫倦了就端茶送客,连句谢也没有说。 其实她生病而致二皇子挪宫一事并非宁嫔参与策划,甚至说如果不是因为解珩想在苍葭和明贞这两个高位妃嫔间搞平衡,这天大的“好事”也落不到宁嫔身上。 明贞不是不知道宁嫔其实是无辜的,不过这不妨碍她迁怒,何况看宁嫔现在满肚子小心思的样子,她也不算无辜了。 宁嫔乍与二皇子分离,她或许是年纪还小,或许天生就是这样的性情,反正在她心中,其实并没有明贞是二皇子生母,二皇子本来就是明贞亲子的自觉,反而觉得既然二皇子之前由她照料,之后也该由她养育才是。 她这样的性情,说歹毒也算不上,但自私是肯定的。 苍葭也是看到了她这底色,方决定帮她争二皇子的养育权。 秀女们在初夏来到之前入了宫,那位芳贵人果也不负她在面圣那一日的表现,一入宫便是盛宠,陛下一连七日都召幸于她,芳贵人年纪轻,不收敛,最得意时甚至接连顶撞兰贵妃和贤妃。 兰贵妃性子好,并不怎么同她计较,但贤妃不行啊。 贤妃娘娘虽然圣宠大不如前,但怎么着也是四妃之一,再加上这张脸和那些年的情分,在陛下心里还是有一席之地的。 明贞若是忍了便也不是明贞了,这一日,苍葭邀宫中诸妃于御花园同赏牡丹,芳贵人此时已经是芳嫔了,一月连升三级,这一时无两的风头直叫人觉得兰贵妃和贤妃加起来恐怕都不及她此时圣宠。 在此之前,淑妃又不动声色劝了苍葭一次。其实苍葭也很想知道淑妃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但她有自己的节奏。还是先和淑妃打了一番太极,淑妃想着离她原先承诺的日子也不算远,何况江佑最近又出京办差,没了江佑这个杀才,其他方面的压力她还能应付的来。 尤其是淑妃觉得穆清的性情与从前有些不同,这种敏锐叫淑妃对她更加郑重,但那份亲厚的心仍是不变的。 也是淑妃的态度,叫苍葭觉得越发奇怪。 -- 第250页 说她对自己好吧,她哄她给陛下下药这事真像是想害她。可若说她想害她吧,淑妃对她的那份亲近真不像是装的。苍葭自诩阅人无数,真不觉得淑妃可以骗过她。 难不成,淑妃是想借她的手对陛下不利? 苍葭想到这个可能,竟觉得背后无端浸出一层冷汗,这具身体还没怀上小皇子呢,陛下可不能死。 难道她拿的不是宫斗剧本,而是权谋本? 淑妃见她不知怎的竟发起了呆,笑着推推她,又说:“想什么呢?是不是最近芳嫔嚣张过头,惹你不痛快了?” 她明明是发问的语气,却硬是问出一付真心实意的关心。苍葭很快也回过神来。 “不过个跳梁小丑,有什么好不痛快的。” 嗯,跳梁小丑,这便是苍葭对芳嫔的全部评价了。 牡丹开的正好,微风也好,芳嫔与宁嫔同坐一席,大家赏过花也开了宴,戏台子上有皇家专门养着的戏子唱霸王别姬,众人不知道说到哪个典故,这芳贵人也是个博学多才的。她人生的傲气,又正得意,不知怎的就刺了明贞一句,暗示她人老珠黄。 明贞偏也是个博学多才的,她可是英国公府嫡女,她只是性情不似寻常大家闺秀一般柔和贞静,但她一样有不逊于任何高门贵女的才学。 因此,芳嫔讽刺她人老珠黄,她立刻引经据典把芳嫔比作戚夫人,暗示她没好下场。 芳嫔哪里肯罢休,似笑非笑地拿眼尾扫过明贞的脸,又捻一只牡丹,轻声道:“臣妾不似贤妃娘娘博学多才,说句话都能引经据典的。不过臣妾倒是很好奇,方才贤妃娘娘提起人彘一事,似乎丝毫不觉得吕后歹毒。娘娘这般反应,不知道的还以为贤妃娘娘想做吕后呢。臣妾可能真的太年轻,不太理解贤妃娘娘这个年纪的人的想法,观吕雉生平,先是不受丈夫喜欢,后又失了儿子,贤妃娘娘找个这样的人做榜样,可真是,哎呀。” 芳嫔那一句哎呀一咏三叹的,还带着点嚣张,尤其是眼尾那么一斜飞,食指挨着嘴呵了一声,别说,她当时那样子和如今的兰贵妃倒有那么一股子神似,惹得明贞新仇加旧恨,直接站起来走到芳嫔跟前,劈手就是一掌。 芳嫔被她打的眼冒金星,捂着嘴尖声叫着贤妃娘娘杀人啦,又质问苍葭:“兰贵妃焉何作壁上观,您不是理六宫事吗?” 呦,还知道殃及池鱼呢。 苍葭挑挑眉,先慢吞吞地喝了口水,果然见贤妃尤嫌不足,干脆芳嫔跟前的桌子都掀了,芳嫔躲闪不及,汤汤水水洒了她一身,她再嚣张也知道自己不能跟贤妃动手,干脆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贤妃随手拿起隔壁桌案上的茶水,那茶水滚烫,眼见着就要朝芳嫔脸上泼过去。芳嫔的婢女见了,立刻飞身扑过去护住主人,芳嫔这才又悠然转醒过来。 可明贞哪里干休,芳嫔的婢女护主,她的宫女也不是吃素的,立刻就将护着芳嫔的宫女拖走了,芳嫔还想再骂,却见明贞又不知从哪弄来一碗滚烫的茶水,不等芳嫔反应,就已经直截了当地泼在了她脸上。 芳嫔当时就疯了。 戏台上的戏早停了,虽然苍葭是故意多制造芳嫔和贤妃相处的机会,但也没想到她们竟然这么快就能打起来。 看来芳嫔和贤妃都没辜负自己的个性。令人暂时看管住几近癫狂的芳嫔,又吩咐人请太医、请陛下。 始作俑者明贞却在这忙乱的场景里像个没事人一般,又重新坐回了自己的座位,竟不紧不慢地喝起汤来。 众人皆大骇,却又都不敢走。 苍葭便是这时候走到明贞跟前,看着她那捏着汤勺的手,在她耳边轻声道:“贤妃不会觉得,陛下会饶恕你这一回吧?你上回只是从珍贵妃降为贤妃,是因为你这张脸在陛下心中暂时无可取代,可你瞧瞧这回进宫的几个秀女?你当真以为你这张脸,还是独一无二的吗?” 贤妃捏汤匙的手微微一抖,愤怒与惊慌一齐涌上,她如强弩之末,硬撑着一口气问苍葭:“你什么意思?” “就是你以为的那个意思。” 第147章 . 降为美人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明贞死死地盯着眼前这人, 仿佛如看怪物一般的看着她。 “你知道了?你竟然知道?” 苍葭但笑不语。 芳嫔的咒骂和嚎哭不绝于耳,成为这华丽宴席下的诡异背景。 解珩来时, 贤妃仍旧处在苍葭给她的冲击中。苍葭此时已经令人将芳嫔挪去诊治了,解珩心里全是芳嫔,竟无心同她们说话,亦来不及细审来龙去脉。 明贞本来一见到解珩,就跌跌撞撞地上去,腻着嗓子唤了一声皇上。解珩却只是冷淡地嗯了一声, 脸噙寒霜。 明贞的心冷了又冷,还是苍葭不动声色地将她扯过来,又与解珩道:“芳嫔现在恐怕不好受, 陛下先去瞧瞧她吧。” 她这样把他往外推,他不知道为什么,又觉得怪不是滋味的。 其实芳嫔若是个聪明人, 她就不该在这时候见解珩。昔年李夫人至死不见武帝,不就是清楚色衰而爱弛,爱弛则恩绝的道理。 可惜芳嫔还小,还不明白。 苍葭今日势必是要有所斩获的, 她也不在乎明贞对她的不恭敬, 仍然一张笑脸对明贞。 “咱们也去瞧瞧芳嫔。” -- 第251页 明贞看着她那幸灾乐祸的样子, 勾了唇, 无不讽刺地与她道:“我还以为贵妃娘娘真是个活圣人呢, 看来也不过如此。” 说完也不等苍葭, 急冲冲就往芳嫔那儿去。 芳嫔果然在那哭哭啼啼地向解珩告状, 但她现在包了一脸的白纱,也没什么媚态,解珩见她如此, 心也淡了,但这些日子的缠绵也不算作假,还是耐心的哄了哄她,也应承为她追究贤妃的过错。 贤妃来时并没听见别的,只听见了解珩许诺芳嫔处置自己,一时新仇旧恨涌上来,她早被解珩宠坏了,况且任谁知道那些年恩爱都只是一场空,若说从前明贞只是半信半疑,但这些日子的观察试探,已经让她对解珩其实另有所爱这事信了七八分。 既信了,也就不忍了,她当即过来,不过潦草地向陛下行了个礼,就一脸讥讽地看向芳嫔。只听她道:“你以下犯上,咒我皇儿,怎么自己倒成苦主了?” 芳嫔如今恨明贞欲死,即使脸上缠着绷带也不妨碍她看明贞的眼神可以喷出火来,缠着解珩的胳膊就一通哭,解珩被她哭的心烦,看向明贞的目光就带了冷。 不是从前了,他们之间也回不到从前了。明贞看着解珩清冷的目光,心里的那根弦,终是无声的断裂了。 明贞死抿着唇才尽力让自己口不出恶言,苍葭终于在此时姗姗来迟,望着她伤心到发白的脸,她绕过明贞也不管芳嫔,而是温声与解珩道:“贤妃今日也算半个苦主,陛下去劝劝她吧,臣妾在这里看着芳嫔。” 陛下谁都不想哄,陛下处理政事已经足够焦头烂额,怎还会有心情处理后宫这些鸡飞狗跳的琐事。不过相比芳嫔,明贞现在这个样子倒是有几分惹人怜爱。可谁有及兰贵妃解语呢?解珩眷恋地看了苍葭一眼,终于露出今日第一个笑容。 苍葭却将解珩往明贞那一推。她知道她是个烈性的,果然见明贞不动声色的避了避,她是真的很喜欢陛下啊,苍葭心想。 喜欢一个人,发现自己被欺骗时才会心冷。 解珩最终和明贞回了储秀宫,苍葭坐在床前,看着宫女喂芳嫔喝药,那药极苦,芳嫔忍着喝完了,又含了两个蜜饯方好些。 她对苍葭的态度也没比对明贞好到哪去,只是苍葭实在不明白她哪里来的底气。 喂药的宫女和开药的太医都下去了,苍葭转头打量一番屋中陈设,只听芳嫔冷哼一声,问她:“贵妃娘娘,嫔妾现在可以回自己宫中了吗?” 她的声音有一种娇气的清冷,苍葭非常同情地看了她一眼。 “太医是不是没有告诉你,你以后都不能侍君了。”在芳嫔不可置信的目光之下,只听苍葭继续道:“你脸上会留下疤痕,太医院的人治不了。不过你放心,你本来就是苦主,日后内务司的人若是因为你无宠无子克扣你,你可以来找本宫,本宫会为你做主。” 离去之前,苍葭听见芳嫔绝望的尖叫声响彻云霄。 微风正好,春景也正好,她坐在步辇上,半抬着眼看此时储秀宫中的景象。 储秀宫。 因为江佑送回来的消息并不好,解珩心事沉,自然就没了从前面对明贞时的那种心境。他将明贞送回来后,见她脸色似乎稍微和缓了些,也就没再多说什么,在储秀宫喝过了茶便打算要走。 人的愤怒其实是会逐渐上扬的,尤其男女之事,用情真的时候谁管你是天子还是百姓,眼里心里都只有你这个人,爱也是爱这个人,恨也是恨这个人。 明贞现在确定自己是恨这个人的。爱恨交煎,又恨又怨。 她眼见解珩要走,将手往他袖子那儿一牵。 “陛下,臣妾有一事不明,想问陛下。” 解珩不解地看向她,本欲起身的动作也随之停下。 明贞宫里的人都很听她话,她缠着解珩去了房中,只见她房里不知何时挂了一幅美人图,美人坐着船,行于水中央。这画写意,只见她回头时浅笑嫣然,明贞的目光落在画上,解珩随着她目光望去。 明贞根本不害怕,她回头看向解珩,看他既怒又惊的脸,然后问他:“陛下,这个女子是谁?陛下究竟喜欢的是我,还是她?” 解珩当场就要疯了。 那是他心底最不为人知的隐秘,那是他日日思念的人,也是他知道永生不会再见的人。他不知道明贞是如何得知这事的,但他也没有审问明贞的心情。 人被揭穿的时候,会怎样呢? 是会百般隐瞒,还是气急败坏? 但解珩是天子,天子不需对任何事百般隐瞒。 他上前将那幅画取下来,手摩挲过画中人的脸,明贞眼睁睁看着他脸上的眷恋与痴恋,头脑一热就想要上去将那幅画撕毁,解珩却拦住她扑过来的身体。 明贞为这一下神魂俱震,她跌跌撞撞地站起来,连说了三个好字,解珩这才再次回过头来看她。 那一双凤目,除了两分悲悯与不舍外,所余的尽是淡然的冷。 仿佛冰天雪地里,她不着寸缕地走在天地间。蚀骨之冷,浸透骨髓。 她的心脏仿佛被谁攥住了,扑地扑地的跳,仿佛失语似的,什么也说不出来似的。 “你既然知道了,就不要再问了。” “所以我与陛下那些年的情分,竟不是因我,而是因她?” -- 第252页 解珩知道自己书房有一幅类似的美人图,也知道这些宫中女子心思一贯缜密,倒也并没多想。何况他心里那点隐秘被戳破,也实在没心情去理这些细枝末节的琐事。或许是因为心虚,或许是因为不必再伪装而深感解脱。 解珩眼见她泪落如雨,却不过去哄她。反而非常冷酷的与她陈述了一个客观的事实。 “明贞,你因她能有如今的地位,因她能与朕结缘,你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满足?”明贞冷笑一声。“臣妾应当如何满足?臣妾是要谢谢这位姑娘大恩大德,还是感谢父母给了臣妾一张肖似这个画中贱人的脸?” “你说谁是贱人?” 明贞从未见过解珩动怒,她虽被宠坏了,但头脑还是清醒的,之前一直不在她心上的君臣有别这四个字首次出现在她脑海中。 解珩是天子,天子动怒是不需亲自动手的,只听他沉声说了句来人,无视正抱住他的腿哭求的明贞,冷冷吩咐:“贤妃,大不敬,着废去妃位,降为美人,储秀宫也不必住了,挪去与于美人同住吧。” 满宫惊骇。 除了苍葭。 苍葭如今理六宫事,这么大的事自然是要通知她的。她得了消息,衣服都来不及换一件就来储秀宫收拾残局。一路上都不知道是应该先感慨明贞的战斗力还是先感慨解珩的凶残。 无所谓,重点是卧榻之侧不容人酣睡,重点是明贞不能再成为她的威胁。 她来时,储秀宫哭声震天,见到解珩那余怒未消的脸,虽然苍葭已经知道他和明贞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她还是想说,不过是心尖尖上的人被明贞骂了一句而已。明贞从前最嚣张的时候把穆清都治死了也没见他如何。 看来人和人,还真是没得比。 全然不管她其实就是解珩那心尖尖上的人。 解珩根本一刻都不想再储秀宫多呆,见苍葭过来,与她吩咐几句,自己便先走了。 甚至连明贞最后一眼也未看,十分的决绝。 明贞此时伤透了心,亦不拦不哭也不求,她见苍葭过来,还笑着与她问她:“你满意了?” 不过她那笑其实比哭还难看。 苍葭半点不同情明贞,如果今日两人身份调转,明贞恐怕不但会替陛下收拾残局,更要对手下败将落井下石。 她起码不介意留明贞一命,不过,活不活得下来就看明贞自己的心态和本事了。 “何苦呢娘娘。”她抬抬手,立刻有人将跪在地上的明贞扶起来,望着她既伤心又怨憎的脸。“从前穆清的心情,你如今体会到了吗?” 第148章 . 晋她为后 陛下要封后。 明贞被降为美人未久, 二皇子不知怎的总是疾病缠身,太医院束手无策, 最终还是由兰贵妃做主,差人替二皇子看了生辰八字,才知道二皇子与明美人生辰不和,互生克害。 解珩如今越发离不得苍葭。 即使知道这结论多少有些水分,还是遂了她的意。不过叫解珩没想到的是,竟不是她要夺二皇子, 而是将二皇子继续交由宁嫔抚养。 用苍葭的话说:“臣妾总还是想替陛下生养个孩子,加上六宫上下事物繁忙,臣妾也怕顾不过来, 倒委屈了二皇子。” 她有时候懂事的不像个真人,偶尔午夜梦回,解珩搂着躺在他身侧的兰贵妃, 心里不由生出这样的念头。 江佑回京这一日,淑妃的药终于是送到了苍葭手上来。 她从淑妃手上接过这东西,明明轻飘飘的一个瓶子,却觉有千斤重。 如今宫中格局简单, 没了明贞和芳嫔, 其他几个新进宫的妃嫔都老实的跟猫似的。她们几个, 个个都有一张能讨解珩欢喜的脸, 但是相处久了, 却还是会叫解珩觉得索然无味。 这恐怕就是形似但神不似的恶果了。 那唯一一个形似神也似的脸上留了疤再也不能侍君, 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 兰贵妃自然再次成了陛下心中暂时不可取代的唯一。 苍葭没有给解珩下药,淑妃等啊等,没等到解珩一日赛一日的狂躁昏庸, 却等来的好姐妹穆清怀孕四个月的喜讯。 江北逆匪不断,朝中开始有越来越多的声音要求陛下重审严胡余党案,河南又有旱灾。 这一年似乎非常之不太平。 苍葭有孕之后,陛下封她为皇贵妃,位同附后。苍葭投桃报李,竟从宫女里选出个几个和解珩心意的美人,养在她的钟粹宫,她身子不便的时候就让这些美人代替她侍君。 解珩深感她的贤德,又爱她的脾性,几次三番暗示她,若是此胎为男,便封她为后。 日子过的平淡,平淡到苍葭有时候都会觉得索然。 浮光霭霭,灰瓦红墙下常有猫狗自由自在的宫中奔跑,与那些谦和恭谨的妃嫔、宫女、太监是不一样的。 淑妃初闻苍葭有孕,既欣喜又烦忧。江佑久等不到兰贵妃动手,终是决定自己先动这个手。 既知好姐妹有孕,淑妃没有不去恭喜的道理,甚至连穆清的娘家人之前都已经来过一遭。这是个母以子贵的时代,更何况穆清本身从起点到出身,都叫穆家觉得,对于后位,穆氏女并非无一争之力。 众人现在心思都在她这胎上,连苍葭自己也不例外。虽然已经认了八成要把解珩熬死才能请穆清回魂的命,不过苍葭也并不掉以轻心,虽说太子未必就能真的当皇帝,但嫡子登基总比庶子登基要名正言顺。 -- 第253页 如今因为她有了身孕,钟粹宫上下已是不焚香了,因此淑妃来时只闻瓜果清香,她心情复杂,走路时脚步便虚浮。 苍葭对她却还是一如既往的和煦热情。 她现在也不喝茶了,而是换上了热热的牛乳。本来想叫人替淑妃上茶,淑妃却说客随主便,也跟着她用牛乳。 苍葭说话惯来喜欢清场,加上她今日要说的是要掉脑袋的话,自然更添一层谨慎。 待室内一个人都无,苍葭才问淑妃:“我自认和姐姐姐妹情深,姐姐为什么要害我。” 她的直接似在淑妃意料之中,又在她意料之外。 淑妃想说我不知道妹妹何出此言这样的话,却被苍葭拿出来的那个小瓷瓶逼的闭了嘴。 “此事,你不要再管。”淑妃实在不知道同她说什么,又不能解释,只见她额角也渗出细密的汗珠,砰砰的心跳声却在此时分外清晰。 苍葭那一双眼呐,这一刻,含了几分真心实意的不忍与悲悯,她压低了声音,垂眸不看淑妃,只是在她耳边轻声道:“姐姐可知道,谋反是死罪。” 天知道她为什么可以这般大胆,竟可将谋反这样的事说的轻描淡写,淑妃手一抖便掀翻了手边的牛乳,她的宫女闻声便要进来,苍葭却脸一冷,朝门口斥道:“好没规矩,渐离,若不得我允许,谁也不许放进来。” 渐离知道她家娘娘和翊坤宫淑妃的关系是极好的,但既然苍葭这样吩咐,她也只能照做,便将那宫女拦在了外头。 这宫女其实有些来历,但在宫里呆了这小半年,也算知道宫里规矩,因此垂头走了,因头埋的太低,谁也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苍葭却在此时欣赏到淑妃脸上的表情。 “妹妹,我是想保你一命。” “靠什么保我,靠我为你们的谋反大业出一份力?日后我也算是肱骨之臣?姐姐,你我都是天子妃妾,姐姐见过几个下台的天子妃妾有好下场的?” “就是因为我知道失败者没有好下场,才要用此法保你。”她声音压的低,却有迫人意。淑妃其实也是个强势的人,不过她为人外柔内刚,平时不觉得,只在这种时候才显出来。 “可是姐姐,你为什么觉得陛下会败呢?若是我赌陛下赢呢?” 看着淑妃顿时无眼的脸,苍葭心中生出一丝慈悲。 “我知道姐姐想说的是,若陛下赢,那些诛九族的事跟我无关。姐姐,若陛下赢,我保你。” “你若想向我套话,还是省省吧。”淑妃只是苦笑。“我这一生,看似算无遗策,其实从来没得选。” 苍葭终未将淑妃卖给解珩,不过她仍旧是挺着肚子清查了一遍乾元殿和乾清宫的内侍,果然从里头查出两个有问题的,将这两个人提过去个解珩,解珩这一次竟未使唤江佑,不过那两个内侍的下落,便不是苍葭能晓得的了。 她只知道解珩投桃报李,于朝中通知群臣他要立后。 暗涌的水面被投下一粒石子,又荡起了新的涟漪。 这孩子体贴母亲的身体,从在她的身体中起就不曾折磨过她。她如今已经显怀,四个月的身孕只能穿些宽大的衣衫,脸上虽不施脂粉,却不知为何越发的肤如凝脂。解珩怜她身子重,如今不怎么要她伴驾,反而常来钟粹宫看她。 屋中极暖,宫娥们伺候的也极殷勤,不知是不是处出了些似真似假的情分,解珩竟从宫娥手上接过那没剥好的橙子,亲自替她剥橙子吃。 他的眼睛如星子,认真看她的时候也有微薄的温柔。有时候他也会想,有些过去其实是真的过去了,这一位眼前人或许更值得他怜取。 她大着肚子也不掩风情,不等他剥完就缠着解珩要吃橙子,解珩被她缠的心笙摇动,干脆将她压在榻上,缠绵的吻了一阵,才温声同她道:“朕打算立阿兰为后,阿兰觉得如何?” 能觉得如何?当然是举双手双脚赞成啊。 她从解珩手里抢过橙子,纤纤素手破新橙,低头笑着,却看也不看他。 “如能与陛下举案齐眉,生同衾死同穴,臣妾求之不得。” 不知道为什么,解珩觉得她说的每个字都刚刚好的踩在他心口上,那本来带着试探的感觉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单纯的忝足。 苍葭知道解珩想要立她为后这事并非是试探。她讨解珩喜欢,潜邸相伴,又怀着身孕,出身高门,扶她做皇后这事真没什么使不得。 只是太仓促了些。 虽然解珩很想表现出这是情之所至才有的仓促,朝臣也可以解读为想加重兰贵妃腹中孩子的身份。若是皇子,那便生来就是嫡皇子,若是公主也不打紧,毕竟母已为正宫,日后只要皇后能生,生的皇子便都是嫡子。 但苍葭不做此想。即使有前世的瓜葛,迄今为止,苍葭尚能客观看待今生的解珩。这是一位有中兴之质的帝王,也是一位深谋远虑、不为儿女情长所扰的帝王。 王可以爱美人不爱江山,解珩不一样。 不一样的解珩到底为什么会如此仓促的封她为后呢? 不论苍葭能不能看透解珩所作所为背后的深意,江佑却已看透解珩所想。 但对于江佑以及其背后的人来说,陛下以立后为由召诸王入京的确危险,但同时也不失为一个好的时机。 -- 第254页 一个绝好不过的逼宫时机。 陛下登基多年,他如今要立皇后,定的人选是不论资历还是出身都没得挑剔的兰贵妃穆清,因此从议事、定人到前期准备都相当顺遂。 钦天监将立后的好日子选在九月末,宫中上下都是喜气洋洋的,连一直与兰贵妃不对付的德妃都得了家族叮嘱,要她千万别在此时生事。 明贞自从被贬做美人,同于美人做了邻居后就病倒了,英国公府递了几次牌子请见,苍葭也不介意做这个好人,就许英国公府的女眷进来见了。 渐离和玉痕却看不过眼,直说苍葭仁善太过。 此时阳光正好,她就这日光观赏着内务司送来的封后当天的礼服,想想她曾做过多年有一无二的宠妃,却也没穿过皇后朱服也没戴过凤冠。她生来骄傲,最喜明丽颜色,更喜名正言顺。 虽说不过是游历人间,却仍为眼前这庄严的服饰所感,心中生出一种壮阔的欣喜。 “放心吧,明美人已无凡心,太医与本宫说她也就这几个月了。” 风吹过,死亡这种事在她口中显得轻飘飘的,就如这秋日的风,既萧瑟,吹过却也无痕。 第149章 . 谋反在即 陛下出宫了。 明美人也就这几个月了。 仿佛还是昨天, 珍贵妃趾高气扬地来翊坤宫逼杀尚为才人的穆清,翊坤宫上下皆惶恐, 渐离和玉痕眼睁睁看着穆清死透了心,有鲜红的血咳出来,冬日正好,红梅也正好,那血比花更艳丽,那时候, 玉痕与渐离都以为娘娘活不成了。 谁能想到会有今日。 两人听了这话,面面相觑。也不是不唏嘘,不过更多的是为娘娘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欢喜。 她如今有孕身子不便, 常只在自己宫中走动,淑妃倒是常来,难得她还能跟个无事人一般过日子。 两人都很有默契的不提那抄家掉头的事, 只说些宫务,淑妃又问了她如今的饮食起居,叮嘱她多注意。 淑妃走后没多久,解珩过来陪她用晚饭, 秋日本就多暖阳, 淡淡金光打在他脸上, 为他本来冷峻的面孔都添上一分柔和。解珩近来心情不错, 他今天难得穿了身天蓝色常服, 袖口领口都滚了银边, 镌着万子不到头的花纹, 也未戴冠,而是用了根银簪。 苍葭见了他,站起来唤了声陛下, 由渐离和玉痕一左一右扶着上前去迎他。 殿中尽是瓜果清香,和调出来的香料是不一样的味道,更有一种清隽的香甜。 他笑着将苍葭拦在怀里,与她并肩而行,钟粹宫里侍奉的下人都很有眼力,立刻去传膳。两人相挨着坐了,解珩才说:“坤宁宫久置不用,朕已经令人加紧修缮了,但朕想着你如今身子重,不如等明年开春再挪宫,可好?” 苍葭笑的蜜蜜的,手抚在他的胸膛上,令人感觉到十分亲密的样子。 “臣妾身子不方便,叫陛下操心了。” 她无论什么时候都是笑着的,解珩似乎从未见过她失态。他去别的妃嫔那的时候她也会嗔他,带着几分的妒,却没有歇斯底里的恨。解珩知道这才是一个女子该有的贤德,可不知道为什么,她这大度到完美的贤惠偶尔也会叫解珩觉感觉空落落的。 想到这儿,他便将手放到她的肚子上,仿佛这才是他可以抓住的真实。 封后大典那一日,当真是万国来朝。不止各地藩王,连与朝廷有邦交的国家也派遣使臣前来祝贺。钟粹宫里日日欢声笑语,各式各样的珍宝流水式的往她跟前送,除了外命妇,宫中其他妃嫔也常来奉承,尤其是那些得了苍葭提携的,如宁嫔等人,更是殷勤。 苍葭却想起自己许久未听闻与江佑有关的消息了。 补行了纳财、大徽等大婚礼后,帝后于太庙告祭天地,又于太和殿中见王公百官。待副史骈四骊六地诵读完封后圣旨,再由正史献上宝册、宝印,封后典礼才算正式完成。 她头戴九龙四凤的凤冠,中间那条龙口衔合浦大珠,其余则皆垂珠滴,深红色袆衣画五色翟鸟,配素纱中单和深青色地镶酱红色边绣三对翟鸟纹蔽膝,下镶绿锦边的大带,恢弘庄严。 礼成之后,她与解珩坐于上首,享受众臣叩拜,口称皇上万岁皇后千岁。苍葭低头看下方黑压压的人头,不由想,我这也算到了人生巅峰吧。 却不知缘何忽然心跳的厉害。她抬眸,只见漫天金光肆意飞扬,又无声落于四壁,不见一丝踪迹。 那是神迹。 她几乎下意识就想去追寻那神迹,却想起自己是在封后大典,如今她已是母仪天下的身份。 她在恍惚间听,见解珩令众人平身。 再之后,解珩亲自携起她的手,他已经做了多年帝王,自有其气势。不过这对他来说也是值得高兴的一天,因此威势之下,苍葭仍能看到他眼中所含的真实的欣喜。 他有一双修长的手,骨节分明,指腹隐有薄茧,这是一双弓马娴熟的手。 不过这样的好日子,也不是事事都圆满的。 约是子时,陛下哄她入睡之后便披衣去了乾清宫。她如今是皇后了,自然是有资格对丈夫的去向问上一问的,可是陛下并没有正面回应她,而是拍了拍她的背,又看着她睡眼惺忪的脸,说:“朕有急事,阿兰先睡吧,不必等朕。” 苍葭听了,也不说起来送他一送,唔了一声,翻身就有去睡了。 -- 第255页 解珩只以为她睡的迷糊了,有些爱怜地摸了摸她的脸。此时外头又来催,解珩最后恋恋地看了自己新娶的皇后一眼,心中闪过许多他们相处的片段,混合着前世一些对他来说弥足珍贵的记忆。 他也曾为一个女子放弃这万里江山。 但这一世不会了。 这一世没有这样的女子,他也更爱这江山。 解珩走后,苍葭借着因果簿去瞧乾清宫的情形。 此时乾清宫里站着的有宗室也有众臣,苍葭不过看了一会,便合上簿子沉沉睡去。 她被册立为皇后的第三日,陛下带宗亲与各使臣巡视东西大营,因皇后在孕中,故未带皇后同往。 这肚子里的孩子十分懂事,几乎从怀孕初期就没有折磨过她,陛下出宫前一晚是宿在钟粹宫的。她如今肚子渐渐大了,解珩便只能从背后抱她,他环着她的时候,手总是放在她的肚子上,听他一声一声喊她阿兰,苍葭便拍拍他的手。 “陛下说,这一胎是皇子还是公主?” 他莞尔。 “都好。” “是啊,不管是皇子还是公主,咱们都是一家三口。” 解珩听了,将脸埋在她颈间。 “皇后说的是。”他呼出的温热气息绽放在她的肌肤上,搔起人的痒意。 因东西大营俱在京郊,解珩几乎是天不亮就要从宫中出发,初秋寒夜重,他醒来梳洗时吵醒了苍葭,但他也依旧体贴的不要妻子相送。 离开之前,苍葭的手搭上他的手,看着他依依不舍的眼睛,用一种坦荡又天真的语气同她的丈夫道:“臣妾在宫中等陛下,陛下早去早回。” 解珩十分的不忍,但他从不是个心软的人,因此他只是把想要摸她头的动作改为捏她的脸,又托着她的手道:“宫里的事就交给你了,你也保重身体,你和孩子,都要紧。” 他生的高,她只好仰头看着他笑,应了声好后又往后退了两步,行礼以恭送陛下。 苍葭此时已经约莫明白解珩要做什么了,也清楚的知道这后宫里所有妃嫔的安危都不在他考量之中。她既不心寒也不心冷,而是跟个没事人一般在解珩走后又睡了个回笼觉,用过早饭后叫渐离悄没声的去准备粮食,又叫玉痕请淑妃过来。 渐离起初并不明白苍葭的用意,苍葭觉得这事估计也就是这两天了,因此将自己推测与渐离讲了,渐离起码愣了一柱香的功夫才回过神,不过她恢复理智后的第一句话却是:“陛下怎么能弃娘娘于不顾,娘娘可是陛下发妻啊!” 苍葭没想到这情境了,渐离第一反应竟然是为她打抱不平,看来人间还是有真情在的。她感慨一阵,按着几欲暴走的渐离劝道:“先胡皇后不一样是陛下发妻,就算她也是罪有应得吧,但她对陛下其实真不赖。” “娘娘。”渐离以为她还在为解珩说话,气的眼泪都下来了,苍葭见她这样,倒觉得怪感动的。抬头替她擦去眼泪,又笑。 “快别哭了,你家娘娘的性命可就交在你手上了。陛下就是这样啊,渐离啊,为上者都是这样的,与其不平,不如过好自己。” “为上者都是这样么?” “是的。” 才不是。 苍葭在心里狠狠驳斥自己,脸上却笑的没半点破绽。 劝走了渐离,苍葭在茶室喝着果茶晒太阳。算起来,淑妃也有好几日未踏足她这钟粹宫了,只是明明也不过是几日未见,却像是隔了许多年。 淑妃照规矩朝她行礼,苍葭却挥挥手令众人退下了,只留下玉痕。 淑妃的宫女却也不走。 苍葭微有惊讶的看了淑妃一眼,淑妃却像个没事人似的,既不出言呵斥更不阻止,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认她的宫女视皇后的命令为无物。 这是淑妃在向她暗示什么么?暗示她说如今后宫已经不在她的掌握之中了么?暗示解珩的权柄已经旁落了么?? 淑妃深含悲悯地看着她,也伸手给自己倒了一杯果茶。 “皇后娘娘,其实我很惊讶陛下竟未带你出宫,你所忠的陛下就是这样对你的。” “何止是没带我出宫,他连一丝风声都没透给我。” 不得不说淑妃是真的跟她姐妹情深,即使两人立场完全不同,她竟都还想要为她考虑。 “娘娘请我过来,是想要我保你性命么?” “皇后的命总还是值钱的吧。这样吧,如果你背后的人胜了,你保我,如果陛下胜了,我保你。” 淑妃倒没料到她竟这样爽快,还以为她是被解珩伤透了心。不过皇后的命的确值钱,即使是个过期的皇后,其在政治上的话语权也是不一样的。 事情到了这一步,两人都没有寒暄的心,淑妃见她下了决定,便站起来与她道:“钟粹宫不如翊坤宫安全,娘娘随我去翊坤宫吧。” “不。” 她抚着肚子,虽不擦唇脂,那勾起的唇却也依旧有一抹嫣红。 “你来钟粹宫住着。” 淑妃眯了眯眼睛。 “娘娘就这么笃定陛下会赢么?” “那倒没有,只是你想,若陛下输了,反正你是板上钉钉的乱党,住哪都无所谓。可若陛下赢了,知道我在宫乱时竟住在翊坤宫,陛下难道不会觉得是我以姐妹之情求你护我平安?还不如说是你良心发现来钟粹宫来保我和小皇子性命。届时陛下再不是人也总会对我心怀愧疚,何况罪不及出嫁女,你又有保皇子之功,到时候我再劝一劝陛下,总能留你一命,说不定你家也不会夷九族。” -- 第256页 淑妃想想,也觉得是这个道理,便应了好。 倒是她身边那宫女没想到皇后娘娘竟有此辩才,一时没忍住,颇有深意的看了她好几眼。 第150章 . 新君登基 被逼宫了。 淑妃搬来钟粹宫这事, 神不知鬼不觉,不过江佑还是得了消息。那报信的折子被他扫了眼就拿去饲火了, 靖王府的人见他骤冷的脸,竟还打趣了一句:“我还以为有本事惹督主不高兴的人都死了。” 江佑却只是看着那被火苗舔舐的余烬,一言不发。 不知是认床还是怎的,淑妃当晚竟没睡好。 翌日是宫妃过来请安的日子,苍葭想着自己好歹也是皇后,也还是要对六宫女眷的安危负一份责吧。 虽然这满宫里的女眷, 有一个算一个都挺叫人不想负责的。 满屋子的莺莺燕燕,除了一两个不懂事的,其他都因为皇后有孕在身的关系不敢薰香。苍葭如今精神短, 与她们说了会话,就叫众人散了。 谁承想人没都没走出钟粹宫的宫门呢,就有御前的公公一路气喘吁吁的跑进来。口里不掩悲声。 “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不好了。” 饶是苍葭早有心理准备,也被他左一声不好右一声不好闹的怪慎的慌的。 这几天解珩不在,她反而有空梳理她现下的境况。眼前这事无非就两种了局,解珩赢了, 她活着, 依旧做她的皇后。解珩败了, 那也没关系, 武后还曾出家感业寺呢。只要她能活着, 她就能翻身。 当然对她来说, 还是解珩活着这条路比较容易走。 所以有些时候, 看似简单的工作可能埋着深坑,看似道阻且长的却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来个天降金手指。 这便是人生处处有惊喜吧。 连苍葭这种知道内幕的人都觉慎得慌了,遑论其他一无所知的妃嫔。尤其这人是御前的人, 因此已经有灵醒些的怀疑起是否是陛下在外有什么不测。 呸呸呸,陛下断不会有什么不测的。 她如今大着肚子,常爱歪着坐,她身披明黄大衫,袖口上绣龙戏珠,只见她衣袖一拂坐直起来,带起一阵翩跹。 “陛下怎么了?”饶你一清二楚又如何,还不是得配合他表演。 那内侍喘了好口气,才又跪下来嚎丧似的哭道:“娘娘,陛下遇袭了!” 宫里叫得上的嫔妃此时都聚在钟粹宫,不得不说这内侍很会挑时候,也半点不知道委婉。 众人听了,惊的惊哭的哭,更有如德妃一流,已经开始琢磨着抢班夺权的事了。 不过德妃在这一群六神无主的女眷里的确表现出众。她先是绕过惊慌失措的众人,亲自上前去逼问那名内侍。 淑妃是这里为数不多知道内幕的,见德妃如此,皱着眉便看了苍葭,很是不赞成的样子。 苍葭却没事人似的在那看德妃表演。 只见德妃先是呵了声要想知道陛下的下落就闭嘴。不得不说这话还是有效的,那些杂乱无章的女声顿时都弱了许多,更有精明如宁嫔之流的,想到德妃到底育有大皇子,不自觉就想的多了。 其实像宁嫔这么想的人不在少数,也算是德妃为什么说话有用的原因之一。 苍葭感觉那位内侍应该不是什么好人,加上她现在身子笨重,也实在没必要在这种已知的事上浪费时间,因此反而很是淡定,安抚似的摸了摸肚子。 却见德妃凛着脸。 “陛下焉何会遇袭?刺客是何人?可有抓住?陛下现在情况如何?其他人如何?” 德妃的思路倒是很清晰,可惜她问错了人。那内侍讷讷的,虽被德妃威势所吓,也只是一味磕头。 德妃见了,越觉索然,向上的心却更盛了,她令心腹宫人扣住那内侍,又走过去向苍葭道:“陛下在外暂不得回宫,还请娘娘稳住宫中诸人。” 明明是生死不详,德妃说的可真委婉。可是德妃靠什么身份同她说这种话呢? 珐琅鎏金的护甲撩一撩头发,她似笑非笑看了德妃一眼。 “本宫如今身子重,不如德妃替本宫做个帮手,如何?” 德妃身上熏了淡淡的沉水香,有一种娇媚的甘甜。这香料名贵,也合乎她的身份。可苍葭挨着她久了只觉得被熏的头疼,见她像是还想说什么,赶紧摆一摆手。 “怎么,德妃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吗?莫不是要本宫将这凤印都让给你了才能满意?” 她这句话说的很重,偏偏又在情理之中。德妃被她拂了面子心里自然不舒坦,还想再辩什么,却又担心到嘴的鸭子飞掉,脸色变幻一番,终是忍了。 德妃四平八稳地答了句是,又听苍葭吩咐:“宁嫔与德妃做个帮手。” 宁嫔算是宫里上下人人羡慕的妃子了,先是被陛下点了扶养皇子,现在又被皇后提携制衡德妃。不管她以后是不是过河拆桥的桥,卸磨杀驴的驴,但起码她现在有权有子,强过很多和她差不多起点的姐妹。 宁嫔一向抓得住机会,立刻应了,心想,皇后娘娘待我不错,若有机会,我也应当投桃报李。 苍葭才不需要她投桃报李,她现在只想在这乱局里好好养胎,保全自身以待来日。 淑妃见她按兵不动,也跟着不动。德妃和宁嫔领了事,立刻就忙活开了,众人其实仍然沉浸在陛下遇袭的消息中,慌乱的议论声遍地,苍葭却笑吟吟地看着德妃颐指气使,然后吩咐渐离捆了那内侍。 -- 第257页 德妃正口口声声说着自己立刻就安排人出去找家里人打听外头的情况,又安排宁嫔做着安抚众人的工作,好不得意嚣张。怎料皇后娘娘直接派人将那内侍捆了,德妃本来正侃侃而谈,登时便不言语了。 苍葭和淑妃都如看个跳梁小丑一般的看着她。 “德妃刚不是说的挺好吗?怎么不说了?” 德妃总不能说是因为忽然被她霸气侧漏的举动惊到了吧,但她更不能说苍葭现在的举动影响到了自己立威和发挥。 故只是笑了笑,宁嫔也跟着安静下来。 苍葭将人绑了,看着依旧吵闹不休的众人,将一只白玉盏掷在地下,这才稍微好些。不过还是没能做到满室无声,于是又往众人中间掷了个花瓶,她这一下掷的狠,甚至有碎瓷片划到了他人的裙裾,此时才是真正满室无声。 那内侍已经被制住,苍葭为防着这一天,早在钟粹宫里安排了几个身上有功夫的,等那内侍一拔出刀来,立刻有躲在暗处的人扑上去把他给降伏了。那匕首闪着寒光,与他那蛇蝎一样阴毒的面容十分般配。 然而还没等诸人惊叫出声,苍葭已经扫了众人一圈,沉声道:“都给本宫闭嘴。” 或许是因为她宫里有会武功的内监,或许是因为地上的匕首吓到了众人,或许是因为她皇后的身份,总之现下诸人倒都安静起来。 “岑公公,咱们从前在乾清宫也是常见的,不知道逆党给了公公多少好处,要公公过来造谣。” “逆党?什么逆党?” 立刻就有妃嫔窃窃私语起来。 “什么逆党?本宫也想知道是哪路来的逆党。历来天子遇袭都是机密,岑公公你不私底下回禀本宫也就罢了,焉何还要当着众人的面嚷出来?” 那位名唤岑公公的内监依然只是冷笑。只见他唇一抿,苍葭脸色陡变,对制服了他的几人呵道:“他要吞药!” 要吞药的岑公公终究没能吞成药,苍葭本来想把他送去督察监,又想起督察监的一把手才被换过,之前不觉得什么,现在看来或许是谁使了一箭双雕之计也说不准。 沉吟了会,令人将他四肢废了,又开辟了个新的宫室把他看手起来。 皇后的手段又稳又狠,叫那些摇摆不定的宫妃定了定心。 “诸位,陛下乃真龙天子,绝不会轻易出事。如今宫中绝对不止岑公公这么一个细作,从今日起,德妃清查一遍各处侍奉的宫人,宁嫔拿着本宫的手喻去请陈统领过来说话。” 德妃没成想就这么被苍葭占了上风,但她也知道现在不是争这些的时候,咬着牙应了是。 能在宫中为嫔为妃的,基本上都是官宦出身,这会听了一通逆党、遇袭,心里也约莫猜到七八分。她们都陛下的妃嫔,大部分还是不希望陛下有事的,虽说不太想自己的宫人被查,但也都能配合。 只淑妃一言不发,安安静静喝茶,仿佛这些事和她无关。 外头的事苍葭暂时还没空去细查,但宫里的事却一丝不错的传到了江佑的耳朵里。江佑本来就奉命盯着谢珩的后妃,虽然宫中有淑妃这个臂膀,但江佑本身对淑妃是并不信任的。 如今听说苍葭捆了岑公公,又要去请禁卫军岑统领,谢珩对她,新仇加旧恨,与灯影里那人道:“王爷,不如现在一鼓作气,先将女眷们控制起来。” 谢珩现在的确是遇袭了,东西大营现在乱做一通,宁王临危受命,暂代谢珩主持大局。 然而局势比他们想的更加危急,禁卫军陈统领死于宫墙之上,靖王麾下将领谢都一箭射穿对方心脏,以宁王蒙骗天子,暗中行谋反之事为由,挟制百官,于京中登基。 而宁王也从暂代天子行事的藩王,沦落成狼子野心的反贼。 此是谢珩遇袭的第十日。自陈统领死后,禁卫军失守,宫中后妃六神无主,苍葭这个皇后之位更是形同虚设。 靖王登基之后,新上任的禁卫军统领为新帝大开宫门,江佑立于新君身后,望向苍葭的目光,像狼。 第151章 . 局中局 诱饵和炮灰。 苍葭知道解珩没死, 倒不是解珩暗中派人给她递了什么消息,是她自己透过因果簿看到的。 解珩虽没死, 却显然也不打算在这时候清算这位刚刚登基的新君。苍葭知道他打的无非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主意,也暗叹一声他的确狠心。 前一世落了个那般了局,这一世为帝为君倒长进了。只是可惜了这满宫里花一样的女人,就这样成了皇权下的牺牲品,怪不值当的。 但她现在也没什么心情关心别人,虽然她不怕死, 但她怕失败啊。对失败的恐惧很好地激发了她的斗志,她此刻作为六宫之首,先帝明媒正娶的皇后, 正挺直了腰板注视着这位新帝。 是的,在新帝的官方解释里,先帝解珩被宁王行刺之后便已身故, 宁王秘不发丧,反而哄骗天下说陛下令他监国。于是,现在解珩是已踏上黄泉路的先帝,宁王是全国通缉的反贼。 而这位新帝乃是先帝与宁王的异母兄弟, 临危受命, 不得已登基。绝对的忠心耿耿, 一片丹心照汗青。 一片丹心照汗青的新帝自然不会伤害先帝留下的女眷和子嗣, 不过他带着一群五大三粗的兵士闯进来, 见了苍葭, 既不躬身叫皇嫂, 也未向身后诸将下噤声令,反而是倨傲地看着解珩留下的后妃,其心理早已是不言而喻。 -- 第258页 他在等苍葭率众向他行礼。 真是想的美。 苍葭不惧他身后的兵士, 也无惧他那因权势在手而生出的骄横与傲慢。新帝有一副可震慑众人的稳重的美须,他进殿来时,苍葭因身子笨重,一直斜倚在美人榻上,并未起来迎他。 这已经令他相当不爽,但偏偏要脸面,也不好现在就发作。 好在有江佑。 也不知江佑在他耳畔说了什么,反正只见他一挥手,那些士兵立刻就亮了刀子。无数寒光在她眼前闪过,德妃、淑妃、宁嫔、陈昭仪、于美人等宫中叫的上号的嫔妃都在了。此时都被长刀架着脖子,有那胆子小的两眼一翻便厥。 德妃这些日子在宫里同苍葭争权,她家在宫外也不闲着,早暗中投靠了新帝,令德妃更有嚣张的资本。因此这些人里,德妃表现的最坦然。 余者比较镇定的就是淑妃了。和德妃一样,淑妃的家族也是新帝党,且是在新帝登基之前就已经投靠过去了的,从龙之功莫如是。 淑妃显然比德妃底气更足,她直截了当地从士兵的刀下走出去,走到了苍葭跟前。 江佑素知淑妃与穆清姐妹情深,他今天是铁了心要穆清好看,因此连淑妃的面子也不买,又与新帝耳语了一番,便向前走来。 江佑身上的蟒袍还是解珩赐的,那正红色镶黑纹织金的蟒袍在阳光下泛出华光,那江牙海水随着他行走的动作而荡起波纹。 淑妃知道苍葭和江佑之间的纠葛,担心江佑公报私仇,不由自主便往苍葭跟前倾了倾身,只可惜就在下个瞬间,便感觉到一柄长剑再次架到她颈间。 三九已经走了一九,屋子里供着炭火,淑妃心性沉着,此刻却不知道是被炭火熏的还是怎的,额角浸出豆大的汗珠,落在剑上,转眼滑落无踪。 江佑勾起唇来。红色蟒袍与皇后常服的颜色相似,他并不收剑,而是走到苍葭身侧,就这么远远望去,若是不细究,也像是一对璧人。 “娘娘,行礼吧。” 他垂眉与她说话,每一个字都咬的很清晰,若去细听,又带了些许令人不寒而栗的冷。 苍葭看看江佑,又去看立于大殿中容色倨傲的新帝。 “江佑,本宫是先帝钦封的皇后,祭过太庙告过百官,你要本宫拜圣上,岂不是陷圣上于不义。” 新帝身边的人,包括江佑自然都知道让先帝明媒正娶的皇后拜新帝是不合礼法的,不过若是现在不把这些孤儿寡母震慑住了,日后恐怕会生很多事端。 他们本来打的也是以权势迫人这个主意,礼法固然重要,但真等刀架在脖子上,空空几句于理不合能有什么用处呢。拳头,在任何时候都是硬通货。 可惜遇到了个硬茬子。 殿中刀剑闪寒光,江佑更是来者不善,苍葭偏就有这种视其为无物的本事。 她无视江佑,从榻上站起来朝新帝走去。 江佑怎肯就这么轻易放过她,将剑一收,立刻倾身去拦。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江佑下手很重,他几乎是将她一推,苍葭身子本来就笨重,险些一个站不住摔到了地上去,还是淑妃不要命似的把她护住了,这才没有跌倒。 新帝却只是看戏似的看着,并不出言斥责江佑。 这更助长了江佑的胆量。 德妃见势不好,她是还有儿子的人,知道她这样的最招新帝的眼,立刻就跪下了呼万岁,还颐指气使的吼呆立在那的妃嫔:“一个个没眼力见的东西,还不跪下行礼!” 其他人其实早被那些架在脖子上的刀吓破了胆,加上眼见着皇后娘娘被个内监折辱,几乎不作取舍地就跟着跪下了。 各个口称万岁,捧得新帝肥圆的脸红光满面。 江佑还想对苍葭动手,一脚就要往她肚子上踢过去,苍葭手一拂,只见屋中漫天金光,江佑不知怎的竟没站稳跌了跤,整个人顺着台阶滚了下去,她于手中轻捻一咒符,新帝的眼中因此染上奇怪的红光。 “罢了。”他挥挥手。 “要他们退下,从今日起,东西六宫所有妃嫔都会挪去西六宫住着,要你的人不许扰西六宫安宁,要礼部拟个章程出来,好生安置我们这些先帝的未亡人。”苍葭由淑妃扶着,慢慢站了起来,她迫视新帝,新帝为这屋中到处纷飞却肉眼不见的金光所感,讷讷应是。 “陛下!”江佑不可置信,急急出声制止。新帝却仿佛听不见他的呼喊一般,抬起手来挥了一挥,众人听令收了兵器。 苍葭感受到淑妃的手微微发凉。 与此同时,京郊苍山别院。 “陛下还未醒么?” 作为解珩一母同胞的弟弟,宁王与他的样貌其实并不相似。听说比起更肖似其母的解珩,宁王长的更似乃父。 比起解珩那双清冷的凤目,宁王有着一双非常典型的桃花眼,但他与解珩一样,是天生气场,尤其一对剑眉与清晰锋利的轮廓,嘴角微微勾起时,便显得克制而贵气。 解珩身边的谋士张弛其实对宁王颇有忌惮,但作为解珩计谋中相对关键的一环,在面对宁王时,张弛不敢有丝毫异样。 他并未直接回答宁王的问题,而是落了一枚黑子在水晶制成的棋盘上。 “逆贼已经称帝,按他的个性,一定会对宫中女眷赶尽杀绝,待他对女眷皇子们动手那一日,便是王爷您辅佐陛下还朝之时。” -- 第259页 所以说,若信虎毒不食子,还是因为没生在帝王家。 宁王没接张弛的话,落了个白子后便围了他的黑子。纵张弛素知宁王是棋艺上的高手,还是没忍住赞了他几声。 宁王一面自谦一面收他的黑子,却忽然手一蜷,眼前蓦地出现了千里之外的景象,棋子自他手中滑落,洒了满盘。 打碎了本来堪称完美的布局。 “王爷怎么了?” 宁王可不是那种不稳重的人,张弛心下疑惑,脸上却只做关切状。 宁王很快便恢复了理智,佯作头疼地按一按眉心,无所谓地摆了摆手:“估计是昨晚没睡好。” “需不需要常太医为王爷瞧瞧。” “不必,叫常太医好好照看陛下玉体便好,陛下早一日醒来,局势便能早一日安稳。” 张弛便不好再说什么了。 子时。 淑妃心里实在担忧苍葭的安危,新帝走后,干脆将翊坤宫所有使得上的人全都叫来了钟粹宫。苍葭心里也不安宁,但为了腹中胎儿,还是尽力平复了。 淑妃于无人处骂江佑养不熟的狗,苍葭却什么都没说。 局势比她想象中更复杂,打开因果簿,只见解珩似乎和那名叫张驰的谋士正密谋些什么,苍葭本来正听的津津有味,什么只要等逆贼一对后宫动手,他们就鼓动着宁王动手。等宁王和逆贼两败俱伤之后,他们再坐收渔翁之利。随便给宁王安个罪名,更可借此再削一遍其他藩王之权。 合着把自己老婆孩子小妾当诱饵呢,再拿自己亲弟弟做炮灰。 从前王可不是这样的人呐。 可见失败使人成长。断情绝爱,心狠手黑,这也算是独属于解珩的帝王成长史了吧。 不过她还来不及感慨一阵,忽见一柄刀横在解珩颈间,昏暗光影之下,苍葭并不能彻底瞧清楚那人的模样。她只听见张弛大喊一声抓刺客,不过很快这句话便成了他的绝唱。 因为那个她在簿子中看不清面容的男子左手竟也执了把剑,几乎是不带任何犹豫的,他挽一个剑花,直挺挺刺入他心间。 噗嗤一声闷响,张弛那张脸且惊且怒,只见他双目圆睁,死不瞑目。 然后,苍葭听见一个清朗的男声唤解珩皇兄。 第152章 . 弑君 我连天地都敢掀,弑君算什么?…… 解珩装病这事瞒的密不透风, 他不知道宁王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更没想到宁王竟熊心豹子胆的敢在他面前诛杀张弛。 解珩也是自幼习武, 武功比他这位兄弟只高不低。回手自枕边掏出匕首,只听刀剑相撞,铮的一声,解珩眼见要占上风,却不知道对方从哪里横生出一股蛮力,硬生生逼退他这一击, 刀又往上一逼。 “意之,你怎敢弑君!”解珩一声暴喝,温热的血却喷了宁王满身, 他那双潋滟桃花眼此时呈现的,是解珩此前从未见过的神彩。 “弑君。”他呵地轻笑出声,看向解珩的目光带着十足的玩味和淡漠。 “我连天地都敢掀, 弑君算什么?” 记忆里的宁王解琂一向可靠沉稳,此时却像变了个人一般,月光打进来,他身披皎洁月色, 皎皎如高山雪, 令他傲慢的面容染上一丝笃定的清寒。 解珩还想再说什么, 却见那把沾满了他鲜血的刀抽出又再捅进, 他啊地痛呼一声, 只觉眼前一黑, 之后便彻底的失去了意识。 苍葭:… 她从前并没有关注过这位宁王, 更没想到他竟有弑君的胆气,之间还盘算着她只要苟到解珩王者归来便好,谁承想还未等到解珩反杀却先等到了他山陵崩。 暗自唏嘘一阵, 真诚地替他念了两遍往生咒,算是全了彼此从前一点情谊。 他前生至死不弃她,今生却视他的所有女人为弃子。其实在解珩去东西大营前,苍葭未必没有法子制衡他以保全自己的安全,概因念着从前的那点亏欠,这才听之任之,随他去了。 毕竟解珩如果真的能成功,不但连消带打的除了两枚钉子,更能借此一削藩王羽翼,稳固皇权。 这于她来说,也算是一种无声的偿还吧。可谁能想到这中途杀出的宁王竟这样凶残,直接要了解珩性命。 和很多人想象的不同,苍葭其实是不慌的,她只是在等乱局结束而已。只有等到乱局结束,至尊宝座迎来真正属于它的君主,她的反击才会真正开始。 在此之前,只要活着,能把孩子生下来就行。 宫中一切调度如常,新君忙着清算前朝,一时还顾及不到后宫。就是江佑如蛇一般盯着钟粹宫这事叫人怪难受的。 宫变发生在新君逼宫后的第十五日。 新君也是有妻室的,尤其是他的正妻明氏竟出身英国公府旁支。 新君与其妻伉俪和谐,登基未久就册了明氏为皇后,正好坤宁宫修缮好了却没人住,明氏册封当日就搬了过去,连带着新君的其他姬妾,明氏都为她们安排了新的地方。 因先帝与新君是平辈兄弟,先帝的女人自然是不能被唤作太妃太后的。礼部出了好几个方案,新君看了都不满意。 礼部郑尚书忠耿,实在不愿照新君的意思将先帝的妃嫔们降等为命妇,话说郑尚书当真人品正直,明知道这位新君性子霸道,不好相与,还是硬扛着雷与新君说了说兄终弟及的旧历和道理,因此解珩留下的妃嫔皆仍为妃位,只是迁居去了从前太妃们住的地方居住,不与新帝的嫔妃混居在一处。 -- 第260页 但苍葭这个皇后之位却叫新后觉得碍眼,尤其是她肚子里揣着一个。虽说兄终弟及,但还有父死子继,如今虽说拿兵力镇压了众人,但这皇位来的有多少水分大家其实也都心照不宣。 越是这样,这个皇后之位越不能留。尤其穆国公府既无从龙之功,也没有中途站队的机灵,他们又何须给这个名存实亡的先帝原配面子。 尤其新后出身明氏。 虽是旁支,但她自幼也是在英国公府长大的,别看明贞性情跋扈,对家里人却是真的好。不说,她俩人还有些情分呢。 眼看着堂姐被苍葭整的就这么几天的功夫了,她于公于私新后都是要为明贞出这一口恶气。 因此,新后那双柔荑按着阁臣们的奏章,与新君道:“陛下,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现在正是立威的时候。若是仍以皇后尊位待穆氏女,她日后要是生下个女儿还好说,要是生了个儿子,恐怕会被有心人利用。除了她肚子里这个,先帝德妃、明美人都有子,不如陛下也一并分封了,也好叫众臣晓得陛下的手段。” 所以说这越是来路不正的,越是强调权威。 帝后夫妻多年,虽也有通房小妾,但自己能正大位,少不得妻子一路帮扶。何况妻子所言亦是他心中所想。 新帝人虽生的壮了些,但一样是一等一的好样貌,此时笑起来也闹的人怪心痒的。 新后知道自己这话正搔到丈夫痒处,但她是个聪明人,并不一味在这上纠缠,而是又与丈夫说起别的事来。 果然,丈夫当晚便与她道:“后天你设宴请先帝的妃嫔吃个酒,权当是贺你迁宫之喜,席间试一试她。” 这个她便指的是苍葭了。至于如何试,试什么,便由新后自己把控。但丈夫话中未尽之意,她也是听懂了的。 苍葭此时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为了别人的眼中钉,她的肚子一日大过一日,也不知道她这胎是男是女,更不知道日后是这孩子为帝,还是下一个孩子为帝。 鬼知道她一个未亡人怎的现在就能想到下一个孩子这种事。因为解珩死了,她也为他着了几日白,今日穿的也素,正揪着火盆烤地瓜吃,先帝的妃嫔们都迁了宫,独她一个没收到安排,如今依旧住着钟粹宫。 成了这一片宫殿里唯一一个先帝的未亡人,提起来也是怪尴尬的。但就苍葭自己说,谁爱尴尬谁尴尬,反正她不尴尬。 不尴尬的人此刻正在宫里烤栗子吃,听宫人来传令说明日皇后娘娘请大家过去吃锅子,以贺她迁宫之喜,即使知道宴无好宴,苍葭还是拿银子赏了来传令的宫人。 淑妃听了这消息就赶紧来看她,她家是早早就投靠了新帝的,因此她在新后面前还有些体面。 她来时天已经有些黑了,只见淑妃披着件白狐狸披风,因走的太急,鼻尖也冻的通红。苍葭慢悠悠地将那一碗剥好的栗子递给她,打量着要分与她吃。 淑妃都快要急疯了,哪里还有心情吃她递上来的栗子。将东西接过来后就往旁边一搁。 “我的娘娘,明日皇后娘娘设宴,你还有心情吃栗子。” 淑妃可不是这样咋咋呼呼的个性,可见是真被这事吓着了。 苍葭仍然不紧不慢地又剥了个栗子给她,看着她心不甘情不愿地吃了,才说:“我若孕中多思、动怒、惶恐,才是中了旁人的伎俩。” 淑妃眼见着她自先帝出宫后越发的宠辱不惊,心里未免觉得不好受,安抚似的拍拍她的背,道:“你心里有数就成,若到时候真有什么,我尽力护着你就是。” 苍葭先谢过她的好意,又说:“姐姐也不需把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一朝天子一朝臣,只要这孩子能平安的生下来,眼前很多事我能忍便也忍了罢。” “可我就怕…”就怕你这孩子生不下来。 苍葭看着淑妃欲言又止的模样,流眄一转,拍拍她的手说了声放心。 翌日,新后与坤宁宫设宴,除新帝的妃嫔之外,先帝解珩的皇后、淑妃、德妃以及二皇子的养母宁嫔都在受邀之列。 因新后姓明,内务司自然也不敢怠慢先帝的明美人明贞,不过她病的昏沉沉的,向新后报了病,便没来。 先帝和新帝的嫔妃们分坐左右,这里头除了新后,数苍葭地位最高,新后对这位先帝的皇后也和善,一见她就热情地请她上座,还是苍葭百般推辞,新后才打消了这个念头。 不过两人依旧是并列而坐,新帝的爱宠潋昭仪性子泼辣,待众人入席了,头一个站起来朝两位皇后敬酒。 “嫔妾今日还是头一回见穆娘娘,穆娘娘若不嫌,就让嫔妾敬娘娘杯酒吧。” 她言语双利,巧笑倩兮地将那杯酒一饮而尽,待她干完那一杯,却见苍葭桌案上的酒动也未动,当下便冷笑道:“穆娘娘好大的架子,不知道嫔妾是哪里讨得穆娘娘不欢喜了,还请娘娘明示。” 新后象征性地斥了潋昭仪一句,潋昭仪见新后这个态度,如得尚方宝剑,愈发不恭敬起来。 苍葭一向是个霸道的,绝非那种娇狂的跋扈,而是另一种目中无人的张扬。她根本不看潋昭仪的脸色,而是状似无意用袖子将跟前那壶酒拂到了地下,只听趴的一声响,再接下来是周遭四溢了酒香。 潋昭仪啊的惊叫一声,那双眼瞪的溜圆。苍葭今日依旧未施脂粉,又因是先帝未亡人,身上穿的也是豆青色礼服。可明明她从衣裳到钗环样样都肃静,偏还叫人觉出独一无二的媚来。如火红绽放的曼殊沙华,不可靠近,不容忽视。 -- 第261页 “哎呀,不好意思,刚刚胎动了下,不小心竟打翻了酒。还请诸位勿怪。”她笑着看着一圈,最终目光落在新后脸上。“皇后娘娘也是生养过的人,孕中人不能饮酒的道理,还请娘娘与潋昭仪分说分说。” 新后显然没想到苍葭比她想象中还强势,不过还没等她说话,就听淑妃站起来道:“潋昭仪,穆娘娘因身体的缘故不宜饮酒,就让本宫代穆娘娘与你喝这一杯。” 说完,干脆利落地将手上那杯酒一饮而尽。 第153章 . 他是谁 别为那些人脏了手。 就如淑妃说的那样, 新后可以不给苍葭面子,但多少还是会给淑妃面子的。 潋昭仪也知道淑妃的母家为新帝登基出了大力, 见娘娘也不多追究了,只得哼了声,当此事作罢。 苍葭刚刚掷下的那瓶酒已经被宫人清走了,等潋昭仪回了座位,新后这才站起来,举着杯酒与众人道:“今日虽说是贺本宫迁宫之喜, 但本宫其实也想趁着这个机会敬诸位一杯。如今这里头,有先帝的嫔妃,也有陛下的妃嫔。陛下的妃嫔自不必说, 咱们潜邸便是相识的,算是知根知底,至于先帝留下的姐妹, 本宫有熟的也有不熟的,各位虽都聚居慈寿宫那一片,但平日若是闲了,或是遇到了难事, 都可来坤宁宫找本宫说话。” 然后就在娘娘英明娘娘千岁的马屁如潮中, 皇后瞟了眼苍葭。 “穆娘娘既然身子不便, 就不必站起来了。” 说完, 又抬了抬酒杯, 与众人颔首, 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长眼的都知道新后这是给苍葭上眼药呢, 接下来,皇后更是几次三番以苍葭有孕为由换了她一道一道的菜,更有潋昭仪在一旁添油加醋, 致使连一向与苍葭不睦的德妃都不免觉得苍葭怪可怜的。 但就如苍葭自己说的,若是惶恐、伤心、动怒,那都是对孩子不好,都算是遭了别人的算计。 她因此可谓是十分的宠辱不惊,席面上有什么吃什么,任谁说什么都当耳旁风。当晚,宴席散后,新后与前来坤宁宫的丈夫道:“果然不是个好缠的。” 新帝唔了声,沉吟片刻,方与妻子秘议道:“无妨,带她生产后,要钦天监说她这胎不详,直接逼她出家。” 所以说人人都追逐权利呢,任你智计百出,权势在手者都能一力降十会,直接打的你毫无翻身之力。 苍葭亦密切关注着对手的一举一动,但如今对她来说,当务之急还是先平平安安的生下这孩子。 就这样又过了一夜。 这一夜过后,新后一改从前对她的冷淡,竟热络起来。因为就要入冬了,即使是大晌午的,寒风刮到人脸上也还是冷。 皇后看似体贴,派人请她过去说话的时辰都选在了晌午,太阳正好的时候。 但且看她为苍葭准备的那四面漏风的轿辇,就知道她绝对是猫哭耗子假慈悲。 过来请她的那位公公显然是新后身边得力的人,见苍葭像是愣了一下,竟上手去扶她。但这扶其实和硬架着她往前也差不多了,难得他看起来瘦瘦小小,竟有这样的力气。 渐离和玉痕登时就急了,却见苍葭半回了头,食指放在唇上,示意她二人噤声。然后她们就见苍葭四平八稳地坐上了那新后特意为她准备的,四面透风的轿辇。 可她们看不见的,是她指尖轻捻出点点金粉,于是京中贵族王孙、文武大臣,甚至后宫众人都与脑海中浮现了新后磋磨先帝皇后的场景。 连晚上新帝都亲自过来问妻子:“怎么这么不小心?给人留下把柄。” 不过还未等新后辩上一句,就听外头大喊叛军打进来了。 如今四海升平的,哪里来的叛军? 但新君也是谋反起家的,立刻令人宣江佑,又立刻调九城兵马与他自己的兵马。 江佑如今执掌禁卫军,奉命保护后宫女眷。他与新后关系也不错,今日新后在穆娘娘那折戟,江佑干脆劝新后。 “不如先叫娘娘们来坤宁宫避祸,也是娘娘的贤德。” 就这句话就够新后自己发散的了,她闻言颇有深意地看了江佑一眼,赞他:“果然还是督主知本宫。” 江佑亦笑。 “不敢当。” 这回打进来的是宁王。 虽然不知道宁王为什么会在冬日行军,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接掌的解珩留下的军队,但他兵不血刃的拿下京城,并即将打进禁宫是事实。 苍葭从未和宁王打过交道,甚至公允的说,因为她封后封的太仓促,连正经家宴都没来得及设一个,解珩就与众人同去了东西大营。 不过这宁王感觉比现在这个位看起来似乎强点,只希望不是个面子货吧。 苍葭正这样想着,忽见江佑身边的小内侍带了一群人进来,个个看起来冷若冰霜,像谁欠了他们钱似的。 这一天天的,可真不叫人安生。 她本来在室内吃水果,手上还有鲜橙的汁液,找了个湿帕子擦拭掉了,也不说话,还是渐离问:“你们这是做甚?” 那小内侍是江佑死忠,恨屋及屋,对苍葭的态度可谓是相当之不好。 他傲慢地挥一挥手,立刻有人把渐离往边上一推,苍葭哪里看的过去,手轻轻往后那么一摆,只见一阵疾风过,那人还来不及把渐离撞到墙上,就被那莫名的狂风绊了个狗吃屎。 -- 第262页 那小内侍只觉得底下人不中用,倒没怀疑其他,很晦气地说了句行了行了,然后一脸公事公办地朝向苍葭。 “逆贼在宫外叫嚣,皇后娘娘贤德,请后位诸位娘娘都先去坤宁宫避一避。” 哪里是在宫外叫嚣,明明都已经打进来了。 苍葭不理这个睁眼说瞎话的,而是吩咐已经站稳的渐离和嘴唇吓得发白的玉痕。 “你俩与我过去,不用收拾什么,想来陛下英明,逆党什么的,也就这一晚上的事了。” 她这话明明是好话,却听上去,不知为何竟叫人觉得很不舒服。 不过他们也没空跟她在言语上做纠缠。渐离和玉痕动作都快,还是那四面透风的辇,但其实他们不知道,在那肉眼凡胎看不见的金光之下,苍葭被护的严严实实,丝毫感觉不到这世间的冷。 坤宁宫。 解珩的妃嫔还好,她们是经历过宫变的人,反正谁当皇帝她们都是未亡人的命。何况新后实在不算宽仁,若再来一个能更好些也说不准。 明贞也在,她的病不传染人,只是瘦的厉害。宁嫔还算会做人,偶尔也带二皇子去瞧她,不过明贞是不是承宁嫔这个情就不知道了。 只见她正恋恋地搂着二皇子,不过她一见苍葭,立刻射过一道恨毒的目光。暗示宁嫔把二皇子带去隔间,才开口道:“穆娘娘来了,要我说先帝娶你没多久就遭了难,真是个祸星。” 不得不说明贞这战斗力完全没因她的身体减弱,要平常人被说是克死丈夫的祸星指不定什么心情呢,但苍葭无所谓啊,解珩自己作死,这世间事,成王败寇,他不过是棋差一招罢了。 苍葭就有这充耳不闻的本事,她看也不看明贞,而是去淑妃身边坐下了。 其他人陆续也都到了,不过叫苍葭没想到的是,最后一个到的竟是江佑。 只见江佑一脸得色,叫人不问便知局势大好。 新后见他这样子,也放心下来。 江佑先向众人行了礼,又说:“虽正胶着,但敌军已有颓势。陛下要臣先来与娘娘说一声,免得娘娘担忧。” 不称奴婢,而称臣。看来江佑颇受新君重用。 新后大喜,连说了三个好字。然后就见江佑阴恻恻地笑了下,躬身一跪,掷地有声与新后道:“但臣在宫中亦揪出了乱党,而且不在少数。臣抓了个头子,以其命相胁,他终于招了,说他们的主子是穆娘娘,臣不信穆娘娘竟与逆党勾结,但又不敢轻忽乱党的证词,还请娘娘定夺。” 江佑看来是打定主意要置苍葭于死地的,历来谋反都是诛族大罪,而他手握锦衣卫,要什么证据而不得呢? “有什么好定夺的,她还能是个什么好东西不成。天生的阴毒下作,口蜜腹剑。” 明贞呸了声,恶毒地在一旁帮腔。 新后比明贞要委婉些,但话里话外也是需细查的意思。 江佑得了令,淑妃要拦也拦不住。江佑上前将苍葭拽到他身边,右手捏住她的下颌,她的眼中倒影出他的脸。 淑妃知道求江佑没用,便连忙去求新后。明贞早恨毒了苍葭,哪可能叫淑妃得手。淑妃说一句她就堵一句,场面好不热闹。 其余诸人要么是看热闹不嫌事大,要么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要么就是敢怒不敢言。唯一一个敢怒又敢言的依旧没太高的地位,其实淑妃是个聪明人,但她回回想保穆清都保不住,说白了无非是她权势不够。 江佑硬把苍葭逼的跪下,令她必须仰视他。他穿了新的蟒袍,乃是新君赐下。红色的蟒袍耀眼至极,越发衬托的他绝色无双。 尤其是那似有若无的眼线,令他如同一朵妖异的大丽花。 他笑起来,连眼底都带了一分潋滟,她见他俯身,在她耳边轻轻道:“穆清,你最终还是落到了我手里。” 他狞笑着,手一寸寸地摸过她的脸,淫靡猥亵,却又不舍痴缠。 然而就在片刻之后,他退后半步,眼见着脚尖就要往她的肚子上踢去。 穆清这具身体没武功基础,但苍葭这个灵魂有啊。她几乎都不用过脑子,立刻往后一偏,躲过了江佑的第一次进犯。 但她不想跟江佑打起来,打不过。指尖轻捻,点点金光落满室,却还没等到她进攻,突然感觉到自己的灵魂被束缚住了,她以为自己失手,正慌乱间,突然听一男声,仿佛自天上来。 “师姐,别为这些人脏了你的手。” 她抬头遥望突然被攻破的宫门,脸上血色在这一刹那褪的一干二净。 第154章 . 一些旧事 新帝倒台了。 “师姐, 别为这些人脏了你的手。” 宫门被攻破,来者身上的亮银色盔甲布满血腥, 只见他将手中长刀递给副将,又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拿走手边兵士的弓箭,一箭射穿江佑咽喉。 江佑似是不可置信,更有百般不甘。他强撑着,拼劲最后一丝力回望了一眼,只见那男人看他如看死物, 却又带着无尽的愤怒再次 补了他一箭。 死前,他看见穆清朝他走来,她蹲下身, 用一种淡却妖的笑容看他,冰凉的手抚摸着他的脸。 “江佑,你最终还是落到了我手里。” 江佑不懂她话中之意, 但这已经不重要了。他的双眼渐渐不再聚焦,只觉得身体越来越冷,在男女交错的吵嚷中,一代权宦江佑就这样闭上了眼睛。 -- 第263页 还好, 也不算死不瞑目。 宫门被攻破, 新后也是曾伴随丈夫逼宫的人, 不会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她整个人摇摇欲坠, 幸得婢子忠心, 一左一右死死搀扶她, 淑妃立刻往苍葭身边去,低声问她你还好吗? 不太好。 苍葭浅浅笑了笑,任由淑妃搀扶自己起来, 那双眼却一直死死盯着那位所谓的“宁王”。 上神不知为何入得凡间来,神迹散落四周,一触便散。 她蓦地想起簌簌的话。 宁王解琂对她的目光仿佛视若无睹,依旧有条不紊的指挥着人围宫、封宫。待一切停当,他方大步流星地向殿内走来。 新后见他目光坦然平直,心知那是兵权在手才有的底气。心中不免惶惑更甚。 但她仍以皇后的姿态昂扬的对上这位英姿飒爽的宁王。只见她微昂头,唇紧抿,开口便是:“宁王夜闯禁宫,可知何罪?” “哦?何罪?”解琂垂眸淡扫她一眼,挥一挥手,立刻有数十兵士执刀抵于在场诸位贵人颈间。新后那一句大胆还没出口,就被人踢了一脚,她一个不稳,直接跪到了地上。 苍葭此刻木的很,刀架脖子上也没什么反应,倒还记得拍拍淑妃的手叫她安心。 解琂看也不看新后,折身朝苍葭走去。他挥手令兵士撤了架在她身上的刀,单膝跪地,俯首而拜。 “先帝临终遗愿,定要护娘娘与腹中子周全。臣救驾来迟,还请娘娘恕罪。” 鬼的临终遗愿,不说解珩被您一击毙命,就算是他真有遗愿,估计也是诛杀这些乱臣贼子保他无上尊位。 苍葭淡淡嗯了声,她一贯是场面高手,现在却连面子也不肯做,还是在淑妃担忧又焦急的目光的迫视下,才又补了一句:“有劳王爷了。” 明贞见情势陡转,慌忙拿目光去寻二皇子,她身体本来就弱,又因恐惧至极,见儿子暂时平安,心里一松,两眼一翻就昏了过去。 宁王没发话,自然也就没人管她。 解琂还有很多事要做,其实在整个布局中,他根本不用亲自来坤宁宫的,概因感受到她几次三番竟动了术法,知道于她来说情势恐是十分危急,便将前殿交给心腹,自己带了个副将抄近路而来。 如今眼见她平安,便不多做纠缠,令副将在此地看着,又叫她上座,等一切调停后就先走了。 于是场面更加奇怪了。众人皆站着,她们这些先帝的妃嫔还好,反正不管哪个天子上位对她们来说都没什么区别,当然了如果新的后宫之主能好相与一些就好了。新帝的妃嫔以皇后为首,个个容色委顿,她们中虽然大多对前朝的事不太敏锐,却也知道宁王是被陛下定为逆党的,如今逆党杀进宫来,难道还指望着他能以德报怨不成? 越想越觉得恐慌,其中就有那沉不住气的跪到地上对苍葭哭求起来。 这是机灵的,因为不管先帝是不是真的对宁王托孤,但为政治计,宁王都得先把先帝的皇后穆清供起来。 也有那心思沉的,觉得宁王不过是做个样子,待稳了大位,恐怕这位娘娘的下场也不会多好。因此一双美目平静如常。 但不论日后如何,反正现在她们都是站着的,唯有苍葭坐在上首。江佑的尸体已经被清理出去了,她就着淡淡的血腥味喝茶,心中安宁。 有什么好担忧的呢,从此之后都是高枕无忧了。她眼中闪过一丝奇妙的哀色,合着倒茶时水流发出的清泠泠的声音,在这残酷冰冷的景象中显得分外不和谐。 没人知道先帝手上的将士为何竟都在他手,人们也因此姑且信了先帝是真的将这江山托付与他。 这一场宫变终究在宁王诛杀新帝后落下帷幕。宁王手持先帝遗旨,他身份比靖王更好,加上在藩地常有贤名,于京中也是布局多年,与百官几乎是一拍即合。 是夜,先帝和已死的靖王留下的宫妃被送还她们此前居住的宫苑,禁宫之中几乎全是女眷,宁王却不退兵,东西六宫皆由重兵把守,纵使他治军极严,也知道在这种时候他不会做出有损名声的举动,更会加倍约束兵士,但宫妃们依旧惶恐。 苍葭把淑妃带回了钟粹宫。 如今深宫之中,亦只有钟粹宫无一兵一卒把守,而与此相对的,是被重重围困的坤宁宫。 明眼人都明白,风向变了。 淑妃不晓宁王和苍葭的交情,但新帝倒台,她家势必会受到牵连。她因惊惧夜不能寐,苍葭记得她的情分,一整个晚上都在安抚她。 正与她煮奶茶说着话,却忽感一阵金光如水波般自身上划过。 渐离今日亦在大殿中,自然是认得宁王的,因此对出现在殿前的他颇觉惧怖。苍葭的手在空中画一个圈,淑妃的眼睛顿时就合上了。 解琂来迈偏殿时,只见她衣袍宽大,斜靠在美人榻上,头发松松的挽着,他透过皮相看到她的真身,此时屋中一个下人也无,他的靴子踩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她放下手捧的那一卷书,借着幢幢光影看他。眼前这个男人有一张令她分外陌生的脸,风潜入夜,吹动一室光影,年少无知时也曾许愿以后同走人间大好河山,谁曾想会在这样的景况下于凡间相见。 她赤着足,莹白的脚勾在铺着的雪白的虎皮上,看他周身四散的神迹,再次想起了很多一些被她刻意忽视的细节。 -- 第264页 她微微叹了一声。 “师姐。” 他上前来,毫不避讳地挨着她坐下,手将她的足托到怀里,苍葭忽然感觉到一阵荒唐。 她微眯着眼看向临繇。 “上神不是在休眠吗?” “值守的小修于睡梦中传音于我,说发现师姐曾开了因果簿查探我休眠的情形,他因此反开望镜,瞧见师姐正与簌簌姑娘说些什么。我虽与簌簌姑娘不是很熟,但对于她的本事还是清楚的。所以我以为师姐已经知道了。” 他此刻已是恢复了原相,恢复了一个龙族出身的上神应有的矜贵,也恢复了他那原本逼人的俊美。 簌簌推测临繇休眠时间过长的原因是在经历天罚,陌双身上沾着上神下凡时遗落人间的神迹,亡国之君解珩竟能在千年后转世成为一为中兴之主。 这一桩桩一件件,似乎都拼凑出了一个不甚明晰的答案。 “不,我不知道。”她从来都是眉眼带着笑的,既轻佻也妖娆,颇合她的媚态,叫人心酥也叫人难忘。 但此刻她的面容却是罕见的郑重,眼瞳中有浓浓的仿似望不到头的哀愁。 临繇另一只手在空中一点,只见片片龙鳞围出一个圈,圈外吐着火苗,她的视线却被圈里的景象带回几千年前。 千年之前,她为屠羽族,同魔族做了个交易。那就是倾覆合朝的江山。她那时为救族人,修为已大不如人,何况神不能以神力乱人间世,但好在她有一张好皮囊,也卜出她与合朝的君主是有缘的。 那一朝成为当朝将军之女,入了后宫,在熬过最初如履薄冰的三年后,甫一见君,就开启了至今仍传唱不衰的荣宠。 不出七年她便倾覆了合朝的江山,完成了与魔族的交易。 因合朝□□是羽族一手扶持的,合朝自立朝所有的宗庙香火全供羽族。合朝覆灭后,羽族实力大减,魔族借此一举拿下羽族,她亦报了灭族之仇。 这些过去一直封存在她心底,未曾被刻意遗忘,但也不会轻易提及,却在有临繇在的此刻,她回溯当年事,却察觉到许多不合理的部分。 王当年爱她欲死,解珩却不会。 神若以神力插手人间事,必遭天罚。 临繇于千年前,一定去过人间。 那么他去人间做什么,答案不是呼之欲出了么。 临繇看她神情几番变幻,却只是笑。夜色为他的脸染上一丝神秘色彩。 “我把对师姐的执念植入了解珩上一世的灵魂,使上一世的他对师姐言听计从,最终倾覆江山。天帝震怒,罚我赔解珩帝王之命,陪他在人间受十世轮回,永远因为谋反不成被他诛杀,看苍生,悯苍生,熬权谋之苦,享千年空洞、无边孤单。” “所以解珩可以做十世的帝王?” “师姐,他毕竟是羽族在人间的后人,天帝总要给羽族面子。” 第155章 . 明贞吐血了 我怎忍看你孤身迎敌,身陷…… “哦。”她转过脸去不看临繇, 羽扇般的睫毛沾了满眼的泪。 “可是这一世,你谋反成功了, 是因为我吗?” “师姐那日施术,我在千里之外的京郊感觉到后才知师姐就是穆清。我既在此,怎可看师姐孤身迎敌,身陷囹吾。” 他始终含笑,但苍葭记得他当时几乎不假思索就将那柄长剑刺入解珩心脏,也记得他无不骄狂地与解珩道:“我连天地都敢掀, 弑君算什么。” 他似乎看透苍葭心中所想,拍拍她的手,笑出一脸漫不经心, 眼中净是他高贵出身与身在尊位所赋予的笃定与骄傲。 “放心吧师姐,一世而已。天帝要给羽族面子,一样要给我龙族面子。” “是啊, 只有我鲛人族的面子不算面子。”她说这话时,眼泪已是不见。 临繇素知她刚强,最不喜欢别人看到她软弱的那一面,便也随她。 “日后当如何?”苍葭问他。 “师姐想如何。” 苍葭歪头想了想, 终是觉得有些困倦。 “随你吧。” 她莞尔笑了笑, 想要从他怀里挣脱出去。“我得去睡了。” “我与师姐同眠。” 灯光熏出一室静好, 她再醒来时枕边已是空空, 重兵把守的禁宫似乎和从前很不一样。在见到临繇之前她一直保持警惕, 现在却彻底的放松下来, 还有闲心四处闲逛, 那些兵士得了上官嘱托,知道需对这位先帝遗下的皇后恭敬,因此不论她去哪都不敢拦。 渐离和玉痕伴在她左右, 非但不曾因此安心,反而更加彷徨。 她先是去了明贞宫中。明贞惊惧未消,被送回来后就一直半死不活的在床上躺着,也请不来太医诊治。 新帝已被定了谋逆之罪,身死之后,身份也从帝王之位被贬黜为戾王。 明贞知道母家此次恐怕在劫难逃,心中哀伤凄惶之余,更担忧儿子现在的前程。 她躺在床上辗转,微薄的阳光不能找在她身上,更暖不到她的心。 只听外头一声一声整齐划一的穆娘娘,这是当兵的人才喊的出的气势。 明贞早听人说宁王厚待穆清,虽然不信宁王当真这样好心,但现在穆清比她风光是事实。 年轻时不信风水轮流转这种事,现在却是信了。她心中升起无尽的刻薄与恨毒,苍葭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眼神。 -- 第265页 苍葭今天的心情比起昨天要好些,不然也不会想着过来应付明贞。渐离和玉痕将明贞的婢女拦在室外,她则无视明贞愤怒的斥骂走到她床前坐下。 她笑着,竟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 “珍贵妃从来没想过自己这一生会是这样了局吧。” 明贞生的极美,甚至她在非常年轻的时候就以倾国之貌名动京城。虽然已被疾病摧毁了容颜和身体,依稀也能找到从前那艳色无双的影子。 她冷冷一笑,伸手将苍葭的手推开,她的手现在也很细了,瘦骨嶙峋似的,苍葭虽然是个孕妇,力气却还比她大些。 她推搡未果,干脆也不管了,想要翻身不看她,却被她接下来的话蛊惑,竟不得不看她。 “娘娘心里还有先帝,对不对。先帝若是知道娘娘心里有他,说不定九泉之下会很感动。” 明贞知道这个人不会无的放矢,没头没脑说这么一番话一定有其他目的,她也根本拦不住自己的好奇心,自然而然地问了句你什么意思。 “娘娘还不明白么?先帝是故意去东西大营巡视的,打的恐怕就是请君入瓮的主意,而这满宫里的女人,包括皇子,都是先帝的饵,也是先帝的弃子。” 明贞也是大家出身,根本不需要苍葭多说,不过片刻便想明白了很多事。 她今生今世,满腔热血与情谊都给了先帝,即使以为自己已经因为自己非先帝至爱而伤心欲绝,却仍不可克制地喷出了一口血。 “贵妃娘娘,我肚子里的,和您的二皇子可都是先帝的孩子。所以说,若信虎毒不食子,怕是没生在帝王家。” 她的声音太轻松了,仿佛她根本不是这局中人似的,与此相对的,是双目赤红的明贞。 只见明贞死死捏着她的衣袖,胳膊上的青筋根根暴起,一看便知是用了十成十的力气。 不,或许强过十成十,那是明贞毕生的力气。一如那将死之人的回光返照,别无二致。 “先帝不会的,先帝不会的。” “先帝会的。”苍葭笑吟吟的,有一种让人不敢细读的残忍。“先帝这样仓促封我为皇后,就是要借机召诸王进京。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但不管是人算还是天算,你我,都是牺牲品。” 她另一只手还自由,于是下意识抚了抚肚子,这孩子在动,这就是胎动吧。 她在笑,明贞却在哭,美人哭起来也别有韵味。 “所以贵妃娘娘,您这一世,有什么意思呢。为他蹉跎了最美的年华,又被他做了这么多年的旁人的替身,最后还差点因为他的大业而牺牲掉,娘娘,值得吗?你也是公府嫡女,艳绝京城,找个门当户对的夫婿,也是知冷知热的一辈子。” 她明明是她的对手,此刻眼里却含着朋友才有的悲悯。明贞一个恍惚,心中大恸,又喷出一大口血来。 那一滴滴血如凄艳绽放的红梅花,偶尔有一两滴溅到苍葭的手背上。 “不值得。” 她的声音带着残破的悲切,如同她此刻的面容一般。 很难想象一年前意气风发的明贞会落得如今这般模样,也很难去想像她竟在死前亲口承认了不值得。 但她真的承认了,承认解珩这个人,不值得。她这一生,亦不值得。 苍葭不再看她圆睁的眼,而是用手轻轻替她阖上了眼帘。 “去吧。” 她叹一声,风过无痕。 明贞停止了呼吸。 苍葭从明贞卧房中出来,向她的婢女告知了她的死讯,她的婢女虽知明贞不过就这几天了,却仍然认为是苍葭间接害死了她。可是现在宫中都传宁王对穆娘娘礼遇有加,她只是这宫中无权无势的小婢,自然不敢真与她呛。 猛地爆发出一悲声,也无心向她行礼,忙不迭朝屋中冲去。 苍葭不再回头看这浸满药香的屋子,带着玉痕和渐离离去了。 她去的第二个地方,是戾王妃所居的坤宁宫。 多么可笑,新帝已经被贬为戾王,听说日后将以国公礼下葬,他的妻子却还忝居坤宁宫。 苍葭来时,只见戾王妃身着皇后常服,正同先潋昭仪,今潋侧妃说话。 宫中虽有兵士驻扎,但并不会过分限制这些女眷的日常行动。潋侧妃今日一早受戾王妃身边人传唤,可她一进这殿中,就被戾王妃现在的状态惊了个好歹。 “哈哈哈,哈哈哈。” 戾王妃的笑声大又粗粝,听说她昨日吞金不成,今日一醒来就成了这个样子。 宫里的太医现在是请不来的,潋侧妃本来想走,却又想,我又能走去哪呢? 一时竟颇觉凄凉。 渐离和玉痕见戾王妃这个样子,都不敢再让苍葭上前了,生怕她一个不防被戾王妃害了腹中孩子。 苍葭却是不怕,她看着躺着打滚的戾王妃和蹲在地上的潋侧妃,珍珠流苏在她腮边划过,她的声音不高不低,却落得进每个人耳边。 “娘娘,装疯没用的。” 戾王妃打滚的动作稍微停了片刻,但下一秒,她的笑声便更骇人了。 响彻天地寰宇一般。 苍葭对她的情况有了数,没呆多久便回了。当天,戾王所有妻妾尽数下狱,与戾王有牵连的人家皆抄斩,但宁王仁善,未殃及旁枝及出嫁女,淑妃因此逃过一劫。 -- 第266页 宁王于三日后在登基称帝,半月后,先帝皇后穆氏诞下一位皇子。 陛下登基第二年,礼部上书请陛下广选秀女,充盈后宫,陛下未准。 陛下登基第三年,将先帝元嫡皇子过继给自己,并亲自养于膝下。 先帝继后穆氏被封为昭宁皇后,居于西六宫。 陛下登基第十年,一日偶感风寒,沉疴渐起,弥留之际册大皇子为太子,请昭宁皇后监国。 此正是个杏花微雨的春天。 淑妃的父兄被斩杀之后,她一夜白头,也不想再在宫中讨人嫌,便自请了出家。还是苍葭以日后孩子出生,她一个人恐怕照顾不过来为由强行将她留下了。 大皇子过继给陛下后,他虽不能唤苍葭为母,但自幼和苍葭还是淑妃都是极亲近的。陛下对一干重臣及太子交代过过世,单独宣了苍葭说话。 他二人说话时内室及殿中一人也无,淑妃一面安慰太子,一面又为即将监国的姐妹担忧。 与众人想象中不同,他二人在无人时无一人脸上露悲态。 陛下这具身体是彻底破败了,临繇干脆又幻出真身示人,与似乎永不衰老的上神相比,穆清这张脸已有一点点时光留下的风尘了。 苍葭看着临繇,谁承想他们竟在人间也有了近十载的相伴。 她想起临繇从前在心里自问,问她:“师姐,我们真的该错过吗?” 她当时听见了,心里却没有答案。如今心中想给答案,却又觉得太重,因此,仍是沉默,放心头。 第156章 . 把旧时光都抛 做恶鬼也值得。 白昼天光把室内打亮。 “诶, 再过两年,我就召穆清回魂, 到时候去找上神讨酒喝。” 她眼底泪痣盈盈,笑的轻松又自由。 临繇感觉到了她的柔软。 自从族人出事,她总是冷硬的、别扭的、带着恨的。他知道她的心里仍有温存的一角,但已经太久太久未见她以这一角示人了。 临繇内心微微一动。 他不是那种顺着杆子就往上爬的人,相反,他喜欢给时间一点时间。 “好, 给你备好酒。” 他回望那具躺在床上的肉身,眉目清隽而淡。“虽然也想继续和师姐共历这凡尘,但凡人的生命本就短暂, 师姐早一日召那凡人回魂,就能叫她多一日好光阴。” 其实临繇不必安排这具肉身这么早就往生,概因考虑苍葭终是要召穆清回魂的, 用这十年为太子铺好了路,眼看时机成熟,若再要苍葭蹉跎时光在这凡间陪她,对穆清也不公平。 苍葭睇了他一眼, 眼中荡出一抹深思。 “所以我很难想象像上神这样的磊落君子, 竟也会在千年前以阴诡之计助我一臂之力, 倾覆羽族。” 临繇却抓住了她的手。 “为师姐, 做恶鬼也值得。” 苍葭忽然想起他是龙族最寄予厚望的储君。她记得他初来南山, 沉稳内敛, 却因不可小觑的实力和高贵的出身, 一入场便光芒万丈。 他聪明又清醒,公平且正直,和她像也不像。她也曾嫉恶如仇, 但她并不视鬼祟手段为全不可为之事。 临繇不一样,他仿佛天生就是光明的范本。 可这样的人,却说:“为师姐,做恶鬼也值得。” 他愿为她背离本性。 苍葭觉得自己承受不起,却又贪恋这情深款款的温暖,并未像从前下意识躲掉。 外头转瞬便下起雨来,雷霆交加,天色忽的沉下来,闪电劈出一束光,他和她修的是同一种术,也都是能呼风唤雨的,因此谁也不觉得稀奇,只见紫光萦绕她身,在飘渺与恍惚中她听见临繇说:“师姐,我把你这十几年的记忆分割了,有些不该穆清知道的部分,只存在于你的灵魂中。” 苍葭能说什么呢,本来想说一声多谢,可惜怎么也说不出口,最终也只是笑了笑,权做回答。 临繇也不在意,紫色光晕渐渐消散,就在这暴雨如注中,陛下驾崩。 陛下驾崩之后,太子登基,虽然他已经过继给解琂,但从礼法来说,昭宁皇后是弘皇帝告过天地的发妻,先帝又没有妻妾,自然也不存在两宫相争的情况。 昭宁皇后顺理成章被奉为太后,奉先帝遗命辅政,直至陛下大婚。 两年之后,小皇帝生辰。 “穆娘娘。”因他是过继给先帝的,自然不能认生母为母,但母子之间,天然血缘,小皇帝对这位太后亦很亲近尊重。 小皇帝的寿宴并未大办,三日的宴席,亲眷一日,朝臣勋贵一日,苍葭、淑妃和小皇帝自己及内侍宫人一日,便罢了。 这是第三日,宴散过后,小皇帝喝了一点点果酒,这时已经有些醉醺醺的了。他长得肖似其母,但骨相还是像解珩。 苍葭看他醉了,亲送他回了乾元殿。这殿中,住过解珩,也住过解琂,如今又是新的一代了。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 殿内纱帘被风掀的纷飞,母亲与稚子,在这权势至尊之处,终于可以容下最寻常的亲情。 大殿的红瓦金鼎被咒符重重围住,月光洒一片清辉。 “母亲。” 小皇帝喃喃地念了一声,他知道这事于礼不合,但还是鼓起了勇气,唤了声母亲。 穆清的眼泪无声滑落。 苍葭在旁冷眼看着这一切,心中无悲也无喜。这种几乎是没有感慨的感觉让她一直跟在穆清左右,母性天生,加上被修饰过的记忆,穆清几乎不需要多适应,就已经对亲子十分亲近。 -- 第267页 待她哄过小皇帝入睡,回了自己宫中,又打发完下人,才有空同苍葭说话。 虽然有这些年的记忆,但毕竟非她亲历,因此她的眼神与笑容都有一种与她如今年龄不符的年轻。当然了她现在也绝不算老,不过望三十的年纪,是还可以开启第二春的年纪。 因此苍葭还笑道:“我看你们这朝民风还成,娘娘到时候也可以养几个面首,打发打发时光。” 穆清本来正喝水,险些被苍葭这话呛着,她如今心愿达成,儿子坐了皇位,负心人不得好死,自己娘家这些年在朝中受重用,越发峥嵘。 她是正经古代贵女,受的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教育,要不是当初解珩哄她哄的太狠,她也未必真就猪油蒙了心,信了帝王会有真心。谁不知道心怀天下者,多少负心人。 经历过解珩,她在男女之事上反是淡了很多。何况面首什么的… 她笑着摆摆手。 “谁知道他们是图我的钱还是图我的权,还是罢了。” “权臣也行啊。”别看苍葭这么多年身边心里都只有一个临繇,但她当真是个活泛人,也不受规矩束缚。 “苍蓝娘娘,我总要为儿子考虑的。”找个权臣,然后让他夺我儿子的权么?这话,穆清虽未直说,但话里话外便是这个意思了。 苍葭不是操心的命,不过随口提上两句,也知道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回了句也是,便化出一片羽来。 “吃了它,你的身体以后会有我一缕残魂,待你百年后,惊魂分我一魄。还有,因魂魄有失,你需要在冥界等上百年才能轮回。” 穆清极是利落的吞了那片羽,在金光遍地铺开之前,仍郑重与苍葭道了声谢。 “多谢娘娘成全。” 苍葭看着她,她有大家闺秀的静美,也带着生而有之的亮烈。她是个伤心人,也是个骄傲的女人。 “不必,是你自己成全了自己。” 她能放下不值得的人,不困于情爱,虽仍囿于亲情,但在她所处的朝代,已经称得上是为自己而活了。 穆清还想说些什么,却只见金光一闪,那绝色佳人已是不见。她望着满室的珠光宝气、金碧辉煌,拿起茶具煮茶,把旧时光都抛。 冥界。 “你家老板最近怎么回事,怎么这天一会黄一会红的。” 苍葭和鬼差走在黄泉路上,一会见黄沙,一会见曼殊沙华。 这鬼差显然也同她熟,笑着打了个哈哈,说:“我家老板最近正琢磨着发家致富呢。” 路上来往的鬼魂也不少,但像她这样眉眼带笑的也只她一人。尤其其他鬼魂见她和鬼差像是十分的熟稔,脸上不免显出几分恭谨。 其实苍葭和冥王正经不熟,跟冥王真正熟的是临繇。不过她也在这冥界过了上百年,又有临繇的关系,面子情总是有的。 冥王的府邸坐落于黄泉路尽头,那九重楼宇的宫苑终年灯火不歇,叫苍葭说,这样华丽的楼宇与灯火,竟从无丝竹管弦声,真是暴殄天物。 冥王箬绫来历十分神秘,听说他是以活人之躯跌入地府的。上一任的冥王当时娶了个仙尊为妻,天庭看她年富力强,就顺手给她办了个仙籍,眼看着不日就要升仙,却还没找到合适的继任者,硬生生给她脸上愁出几根皱纹。 哪知道天外来客,冥王一听一凡身竟能入地府,料想这人定不是凡物,立刻叫鬼差将他提了来。 箬绫当时还不叫箬绫,他当时的名字,叫荣箬。只因他以绫为器,更不想轻易解释自己为什么姓荣,后方改名箬绫。 冥王箬绫正与一炼化的小鬼说话,千百年来,他都始终维持着十五六岁的少年模样,一头银色短发,身着玄色短打,腰间还配了把刀。若是不知底细的人见了,说不得还以为他是个行走江湖的儿郎。 他虽然是这冥界之主,但却毫无王霸之气,其实他这样的赤子心肠,和苍葭这种心机城府样样不缺偏又张扬不内敛的实在是,很难投契。 但没关系,投契不投契的也知道对方的底细,也都是熟人。 他见苍葭来了,弹一弹那小鬼的额头,只见小鬼咻的一声化作青烟便不见。 “来了,坐。”但无论如何,他对苍葭还是比较尊重的。 冥界的凳子做的不太好,全是人骨,看起来怪瘆人的。 苍葭勉强坐下了,见桌案上有酒有肉,她知道箬绫还有肉身,没想到的是他竟也给自己备了她这种鬼魂能吃的酒菜。 若绫看她对着那些酒菜若有所思,便说:“你想吃就吃。” 你啊你的。 但苍葭曾隐约听临繇提起说箬绫来自另一个世界,他们那基本不大用姑娘这种称谓,虽然箬绫对这个世界的规则已经适应的不错了,但面对知根底的人,他一般都选择放飞自我。 苍葭也就不挑他的礼,随意用过点桌上的菜肴,方收敛了心神问他:“听说老板有个大活想交给我。” 是的,不知道箬绫是不是跟簌簌学的词,不喜欢人叫他王,下令要么叫他大人要么叫他老板。 而大家基本都选叫他老板。 第157章 . 豪门炮灰 忍一时三千精魂,退一步早日…… 箬绫和苍葭虽然没什么私交, 但秉着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原则,测试新业务这种事他选择交给苍葭。 -- 第268页 “姐姐如果帮我这个忙, 事成之后,我送三千精魂给姐姐。” 三千!! 见过猎人发现猎物时的样子么? 但苍葭也只是失态了片刻,很快就恢复了一贯的优雅。 她微微昂起的头衬得她颈子如天鹅一般,然后在听完箬绫平铺直叙的描述后,接下了这一单。 人间,现代。 按箬绫的说法, 因为现在魔界开发了太多系统,暗中影响着人类对神魔之事的态度,越来越多人相信世界上有魔界存在, 而这种执念会在他们死后将他们带往魔界。 人若死后不为鬼,不来冥界往生,长此以往, 冥界的鬼魂越来越少,疆域自然也就越来越小。他作为冥界的老板,当然有必要解决冥界“资产”可能萎缩的危机,所以他决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打魔界这个竞争对手措手不及, 和魔界抢生意。 他也设计了个系统, 让绑着系统的执行者去拯救那些枉死之人的人生, 帮他们咸鱼翻身, 消除怨念。并在他们重获新生之际, 在他们心里植入来世还要做人的执念。 苍葭当时十分怀疑箬绫是抄了她的创意, 但箬绫死不承认,又财大气粗,苍葭看在即将到手的三千精魂份上也就表示先不与他计较。 当然了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箬绫的系统还没做出来…所以他需要一个不用系统也能完成任务的执行者帮他跑通这个流程,看是否真能消除怨念,并植入执念。 一旦验证他的设定合理,那么他就会投入大量财力和精力打造这个系统。 苍葭:…她是该感谢箬绫认可她与系统比肩的能力,还是骂箬绫坑爹。 但是没关系,她于心里默念三千精魂三千精魂,忍一时三千精魂,退一步早日往生。 那个被箬绫选中的人间幸运儿,此时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刚进行过清宫手术的身体虚弱至极,她拿着手机发朋友圈,上头写着,我这一生没做坏事,为何这样,然后配了张emo的图。 苍葭继续扶额,头一回同情起簌簌的工作环境来。当然这也可能只是她这个纯种古人的偏见与傲慢。 苍葭不知道该称呼她为女人还是女孩,她看着她的纯美,也感受着她的妩媚。轻轻走到她的身侧,问她:“我是冥界的使臣,是你召我来的?” 夏若薇出身豪门,在身世没被曝光之前,她也是众星捧月的城中名媛。 不过这一切都停在了她十五岁。 夏若薇清楚的记得,那天是他们兄妹俩的生日。 父亲的原配出身褚家,当年褚家倒台不久,原配便带着襁褓中的女儿不知所踪。而夏若薇的母亲,准确说应该是她的养母属于小三上位。 夏家人十分迷信,找全国最有名的术士卜出,凭借自然生产,为夏家生出龙凤胎的女人,乃是能旺夏家之人。 夏若薇的养母在费尽心机打探到这个消息的一年后,为夏家生出一对龙凤双胞。 从此母凭子贵,做了正房。 夏家的礼堂里,她穿着烟粉色的高定礼服,她们这个年纪的女孩大多喜欢黑白灰这种冷感的颜色,好显出自己的与众不同。 夏若薇却不。 她就像是穿着水晶鞋的公主,用一张写满骄傲与年轻的脸撑起她那旖旎的少女梦。 那一天,连她暗恋的那个少年也捧场过来,她装作若无其事上前跟他说话,满室衣香鬓影,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女孩出现了。 “我爸爸的前妻褚荷,她现在是我名义上的妈。那天她带着她女儿,也就是我姐夏姜安出现在我的生日宴会现场。等客人离开后,她揭开了我养母的秘密。” 夏若薇住在高级病房,但始终都没有亲人过来看她。 她才刚满十八岁,因为中了姐姐夏姜安的算计,和乐家老大不明不白睡了一晚,还背上了下药主动勾引男方的恶名,令本来还对她存在一点情分的父亲彻底失望。 自从养母伪造龙凤胎一事被戳穿后,她作为养母从孤儿院买出来伪做和真正夏家骨肉夏若谦一同出生的龙凤胎,本来应该和养母一起离开夏家的。是因为父亲和奶奶实在不舍得她,才做主留下了她。 这三年,夏姜安一直在国外读书,但只要寒暑假她是必回国的。 褚荷和父亲再婚不久便高龄为夏家诞下一子,褚家没多久也东山再起,后面便是俗套的豪门争产剧情。 春风一度之后,她怀上了乐槿的孩子。乐家沾□□也沾白道,乐槿还是夏姜安的终极舔狗。乐家和乐槿不要这个孩子,夏家也丢不起这个人,又有夏姜安在一边煽风点火,因此,夏若薇被送上了手术台。 在医院无孔不入的消毒水味的伴随下,苍葭看着女孩惨白的脸。 “在手术台上。我做了个梦。梦见我被学校退学了,家里为了我和夏家的名声,为我联系好了国外的学校,给了我一笔钱,和我断绝了关系。其实我本来也不姓夏,家里养我这么大,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我在国外交了男朋友,也见过了他的父母,说好毕业就回国结婚,就是那时候,我萌生出想见一见亲生父母的念头。那之后没多久养母联系到我,说有我生身父母的消息,但要我帮她个忙,她才会把消息给我。” “后来呢?” “后来中了养母的圈套,没多久发现男朋友也是姜安的人,专门被她派来监视我的。可惜养母也没有姜安厉害,她中的是姜安的圈套。姜安让我怀上了夏若谦的孩子,而且软禁了我直到孩子生出来,当时负责看管我的人,是乐槿派来的人。妹妹怀了哥哥的孩子,虽然我们没有血缘关系,但前十几年都是兄妹关系,这件事当时传的沸沸扬扬,最后闹上了媒体,我哥因此直接被夏家边缘化,后来夏家把我嫁给了吴家的私生子,那个人,是夏家的狗。” -- 第269页 苍葭发现她提起别人时都还能维持情绪,提到吴家的时候,竟会不由自主的打冷颤。 “然后梦里,有个男人问我,想这样过一生吗?我觉得他像神明一样。当然不想啊,为什么要这样过一生啊。然后他又给我看了一件事,其实我也是夏家的骨肉,是爸爸的弟弟和一个女人生的,我亲妈是个赌鬼,生下我后就死了,我养母和我亲妈是一起在那种地方打拼出来的姐妹,我和我哥哥只差两天,好像我的出生从一开始,就是养母做下的局。我是真的不想这么活,然后就按照梦里的那个人教我的方法,召来了你。” 她显然受过不错的教育,就算才受过不小的冲击,逻辑上依旧条理清晰。 “他们都过得很好。”或许是觉得苍葭看她的眼神有一种近似于怜悯的温柔,她也对着苍葭露出了淡淡笑意。 “是真的好,姜安心想事成,拿到了夏家的大额股份,硕士毕业后回国,入股了高新技术企业,是媒体青睐的年轻貌美谦逊又有为的女企业家。乐家洗白了,虽然乐槿没娶到姜安,但他握着乐家最赚钱的娱乐生意。姜安的弟弟是个从小到大都是学霸,也没什么不良嗜好,特别给夏家长脸,可谁记得我哥哥当年,不也给夏家长过脸。哦,还有我最好的闺蜜,她后来和那个监视我的男人,我在国外所谓的男朋友结婚了,现在在姜安的公司做高管。那个姓吴的狗一心想要娶个真正的名媛,认祖归宗。为了巴结那些所谓的千金,为了讨她们开心,把我的脸扔在地上踩。尤其,那里面还有好几个,是我的发小、同学。还有哥哥,哥哥和孩子,最后都……” 她说到后来便哭泣起来,十八岁的脸上挂着的是二十八岁的眼泪,阳光洒在地上,幻化出五彩的光斑,像这个尘世所有的虚无的希望。 苍葭摸摸她的头,她因此想去抓她的手喊一声姐姐,却发现自己抓不住她。 她没见过黄泉,却见过了地狱。没见过鬼魂,却见过了人心。接受了这么多年的无神论教育,却最终要靠这些神神鬼鬼来拯救自己无望的人生。 “我知道了。”她穿着海棠色的抹胸长裙,胭脂红对襟开衫,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一般。 “交给我吧。”她又说,笑起来的时候有一种仿佛只有在电影里才能看到的美。“夏若薇,对这一生,你有什么心愿。” “我想要,成为一个强者。还想要拥有很多很多的爱。” “好。” 阳光愈盛,照烫她的脸。失去意识之前,夏若薇想,为什么鬼魂竟不怕太阳。 时间倒回到三个月前。 虽然系统还没上线,但箬绫还是给了她一点点初始模型期可使用的权限,比如,任意选择开始的时间。因此苍葭选择以夏若薇即将被夏姜安下药,陷害她勾引乐槿的这一天作为开始,做最旖旎开场。 酒店大堂的白花香味缠在她的乌发上,她看着不远处正和乐槿谈天的夏姜安,轻轻勾起了唇角。 第158章 . 少女慕爱 四角关系。 夏姜安只大夏若薇一岁, 她出生时褚家已经败落,但底子还在。这座城市拥有全国顶尖的教育资源, 褚荷出嫁前有一套学区房,这套房子一路保到夏姜安小升初结束,中考,夏姜安以近乎满分的高分被母校的高中部录取,高二那年,褚荷带她认祖归宗。 夏若薇的“身世”当时已经被褚荷揭穿, 夏姜安作为夏家根正苗红的女儿,当即成为家族重点扶持对象。 如今赴美留学,正大一。靠着夏家的名号在留学圈子里颇有点名气, 尤其褚家东山再起之后,从前褚家的人脉也重新被她利用起来。 与在国内读着普通大学的夏若薇相比,她现在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不过这还不算她人生的巅峰时刻, 公允来说,这是个十分优秀的女孩儿。 她的手腕、她的杀伐决断、她值得人高看一眼的智商和情商,都让她注定了耀眼。 当然了,还有她的美。 大家闺秀的美, 明明才十九岁, 却已经有熟女的从容和优雅, 和夏若薇她们这种毛毛躁躁的小姑娘可不一样。 却偏偏又有一张青春逼人的脸。 听说夏姜安爱慕者颇多, 最夸张的传闻是她甚至还被某仍保持君主制的国家的王储追求过。 正值夏日, 她穿着奶蓝色收腰长裙, 莓粉丝缎吊带, 头发用蓝色的长缎子随意绑了一下,露出耳边的珍珠耳坠。 乐槿大学毕业后没再深造,而是跟在爷爷身边打理生意。乐家和夏家、褚家都是世交, 但要是细论的话,乐家和褚家的关系更好。 乐家也是个乱营,最难的时候,乐槿他们这一支险被出族。因此,乐槿与夏姜安相识于微时。 相识于微时的人此正以兄妹相称。 乐槿才刚二十四岁,手里已经拥有好几个娱乐场所,这几年,爷爷越发倚重他,他也不复从前的平和静默,骨子里多了些阴翳和狠辣。 “过两天我要去瑞南考察,你之前不是说很想去那边写生,要是有空的话,可以捎带你一个。” 因为总要出入商务场合,又常年跟比自己年长的人打交道,乐槿的穿着打扮和从前很不相同,逐渐精英化了起来。 但他这种无一处不精致的讲究倒很符合夏若薇的审美,就像夏若薇知道他身边常常女人不断却还要隐晦地同她示好一样,这对夏若薇来说,往往会让她产生战胜了同类的快感。因为她了解乐槿,知道乐槿这样的人绝不会只有一个女人,但她同时也清楚的明白,她对于乐槿来说,从来都是最不同于旁人的存在。 -- 第270页 那是相识于微时的情份,是少年最初的心动,以及,强者对强者的爱慕。 他眼底淡淡的笑意叫夏姜安也跟着笑了起来。 “哥哥是去办正事的,我怎么好拖哥哥的后腿,要是叫嫂子知道,该不高兴了。” “瞎讲,哪来什么嫂子,说不定到时候还有外宾,你正好给我做个翻译,夏大小姐虽然不愁钱,但我看你平时也挺喜欢勤工俭学的。对了,今儿找我是什么事?” 乐槿佯作无意地喝了口咖啡,这才又抬眼看了她一看。 “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总要见见你们啊。不过,后天老爷子才做寿,怎么今天我看你们就在这酒店住上了。” 后续就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内容了,苍葭便不再听,转身的时候一个不妨却险些撞着个人。准确来说,是险些撞着个轮椅。 “抱歉。” 她无意在这时候引起什么纷争,低声朝轮椅上的少年道了句对不起,却在与他眸子相撞的刹那眼中闪过一丝惊艳。 这当然不是因为他长得过于好看,也不是因为他脸上与年龄不符的冷肃,而仅仅是因为,这是她第二个猎物。 少年身边没有别人,他的刘海挡住了一点点他的眼睛,却令那双漂亮的眼睛更深邃了。他似乎有些瘦,但不知是男女天生的力量差距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他竟电光火石间握住她的手,且叫她轻易不能挣脱。 “夏若薇,你一直盯着他们看做什么?” 苍葭却一点也不慌,甚至还装傻充愣地问了句:“你认识我?” 少年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甩开她的手走了。 那是与她目光所视的地方截然相反的方向,她回头看了他一眼,很巧,他也回头看了她一眼。 苍葭打扮的更像一个十几岁的少女该有的水平,不过她这种水平在圈子里就算是低水平了。黑色阔腿裤,白色短吊带,外头罩一件说不太清楚什么颜色的短衬衫,大圆耳环,长卷发,八字刘海。 有一说一,虽然无余韵,辣倒是挺辣。 两人目光交汇之后很快又交错,苍葭顺势去看大堂的时钟。 七点了。 指针一合,如开场一般,她歪头笑了笑,朝着夏姜安走去。 夏姜安此时还未露出獠牙。 她这几年因为褚荷的挑拨和家里关系时好时坏,高考结束后,更是不顾家人安排随便报了个本地大学。其实她是好心,她知道自己并非夏家骨肉,故不愿浪费家人的钱出国深造。养恩已是深重,何苦为她这没血缘的操这样许多心,虽说夏家豪富,可谁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其实夏若薇若是年纪再大些,应该会明白其实做个有用的人也是对养恩的一种回报。 可是没有人这么教过她,她也没有那种卓绝的天资。家里和她最亲近且有卓绝天资的人是夏若谦,可夏若谦沉溺于上一辈的恩怨,正经历着人生最大的低谷期,无暇他顾。 因此在褚荷口中,她那自以为是的懂事却成了不理解父母苦心、自己也不知道上进的短视少女。 是夏姜安几次为她解围,甚至主动做和事佬缓和她和父亲夏敖的关系,因此当时的夏若薇虽说厌恶褚荷,却把夏姜安当好人。 夏姜安知道她喜欢乐槿,回来后第一时间就帮她把乐槿约出来,为她制造机会,以解她相思之苦。 谁曾想蜜糖包裹的却是一击致命的砒霜,就如同谁能想到这张完美皮相之下竟是一双狠辣的翻云覆雨手。 谁也想不到。 苍葭今天仿照着夏若薇的认知和审美画了淡妆。其实夏若薇长得真不算难看,想也是,她的生母也算是风尘里打滚的人,能被当时的夏家二公子看上,不敢说倾国倾城,但肯定是颇有姿色的。 只看她除了脸型之外几乎没有无关肖似夏家人,便知她是肖似其母了。 可乐槿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像夏若薇这种除一张脸外什么都平平的姑娘当然不会入他眼。尤其听夏姜安说,她这个妹妹十分任性,不顾家里的安排,非要自毁前程似的读个普通大学。她和夏若谦都在国外读书,弟弟还小,本来想着她留在市里读书,大事指望不上,平时多回家里看看父母也是好的,她却经常不回家,和他们这种在国外读书的也没什么区别。 乐槿是个多杀伐的人,他家里的产业又涉及灰色地带,这几年的历练让他也对人心有更清晰的认知。 因此每次夏姜安跟他提起夏若谦夏若薇难相处时,乐槿不止一次对她说过不要为这些不值得的人操心这种话。 因此,现在苍葭过来,乐槿虽然十分绅士地招呼了她一声,但心里未必多高兴。 但他城府深,也不会表露什么便是。 在夏姜安的提议下,三人去酒店九楼的餐厅吃简餐。一路上,夏若薇都和乐槿兴致勃勃地说着商业投资上的事,这些事就夏若薇现在的认知是听不太懂的。苍葭其实在听了十分钟后就大概听懂了,但她总不能忽然就表现出她懂,以免吓着他们。 何况她一向是个有耐心的猎手。 在夏姜安的认知里,夏若薇现在应该因为自卑而出丑才是,可是她没有。她只是含笑听着他们说她听不懂的词汇,拿刀叉的姿势十分优雅,笑吟吟地听他们说话,然后兔子般人畜无害的在一边吃饭。 乐槿依旧把苍葭当透明人,倒是在服务生上过甜品后,她咬了一小口巧克力慕斯,腮边沾了一点小小的巧克力痕迹,然后就在夏若薇来不及提醒她之际,她的目光落在了他们斜后方的桌子上。 -- 第271页 乐槿和夏姜安都没在意她。 服务生替他们开了酒,苍葭起初为难地看了看自己的酒杯,还是夏姜安与乐槿道:“哥哥,若薇拘谨,你先替若薇喝一杯吧。” 按夏若薇的人设,怎么会好意思让乐槿替她喝酒呢。苍葭立刻就跟二百五似的,笑嘻嘻干了手边的红酒。 就算从没把夏若薇当回事,但乐槿的挑剔让他对女人的仪态和气质是有起码的要求的。看着她这任事不懂的样子,饶是深沉如乐槿,还是忍不住微微皱了皱眉。 夏姜安却拍了拍他的手,抬起酒杯道:“来,哥哥,我敬你一杯。” 优雅如月光女神。 苍葭佯作醉了,低头以手撑额,眼尾余光瞟到轮椅的一角。 来的正好,她想。 第159章 . 统统药倒 夏若薇,你惹的事,你来收拾…… 乐安, 二十岁,乐槿同父异母的兄弟。 但凡是豪门就没有不争产的, 就连那些一母同胞也常为利益反目成仇,何况这种同父异母的。 听说乐安从前四肢健全,至于究竟是什么时候成了这样子,又是为什么成了这样子,众说纷纭。 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两兄弟的不睦已经到了不需遮掩的地步。 “你怎么来了?” 乐槿一见他面色便不虞, 还是夏姜安机灵,笑着与他招呼道:“好久不见。” 又给他张罗餐具酒杯,一切都显得那么顺理成章。 只有苍葭知道她和乐槿两个人的酒杯里是被下了药的。 春药。 夏姜安掩藏的很好, 一样是不满二十岁的年纪,但她头回做这种事竟一点也不紧张。 她那恰到好处的热情和优雅都让在场的两位男士连连和她捧杯,苍葭喝了几口, 推说醉了,要夏姜安扶她去厕所。 夏姜安果然上当,因为怕人发现包里的罪证,干脆也包也带走了。 不过女孩子去洗手间多半都会顺便补妆, 这兄弟俩谁也不觉得有什么。 “姐姐我好晕。” 路上, 苍葭几乎整个人都贴在她身上, 这姐妹俩一个赛一个的瘦, 夏姜安内心对她厌恶至极, 又不得不装个好, 脸上那笑容越发的僵了。 苍葭只是埋着头, 就在夏姜安百般不耐烦之际,偷偷将手伸进了她的包里。 一小时后,四人酒过半酣, 窗外是华灯初上的海市,即使苍葭可以做到神魂分离,但仍不得不叹服夏姜安带来的这药委实厉害。 这药最开始的药效并不明显,加上苍葭后来一直在和她碰杯,所以夏姜安只以为自己是喝醉了。她有着非常好的自制力,更记得自己今天此来的目的,张罗着要和妹妹一起送这兄弟俩回房间休息。 当然,在夏姜安的安排里,她会和夏若薇一起将乐槿送回房间,然后顺便也将夏若薇推进乐槿的房中,自己则抽身离去。 今晚虽然多了乐安这个意外人物,不过夏姜安相信局面仍然在她掌控之中,甚至比她想象的更加顺利。 乐槿和乐安的房间就在斜对面。 夏姜安之前其实只用了半瓶药水,各在苍葭和乐槿的杯子里。之后剩下半瓶被苍葭偷了去,反下在了夏姜安和乐安的杯子里。 所有药水用完之后,苍葭也没忘记物归原主,将这一切罪恶的原点还给夏姜安。 为了计划能够顺利进行,夏姜安提议先送乐安。 几人到了乐安房间门口,苍葭忽然弱弱地叫了声姐姐。 夏姜安觉得她今天实在多事,但为了自己的计划顺利落地,少不得还是忍了。 “我想喝水。” 望着乐安房里的依云,有些不好意思地望着夏姜安。 送完乐安之后,夏姜安顺理成章将乐槿和夏若薇关到了房里。反正这药自带一点点断片效果,会对那件事情发生之前的一些场景记得不太清楚,她当然是不怕露馅的。 然后就在回去的路上,她发现自己的包留在了乐安房里。 她的包里还有剩下的半瓶药,那是万万不能示人的。夏姜安其实这时脑子已经有些不清楚了,她未做多想,敲开了乐安的门。 与此同时,乐槿房中。 药劲上来之后,乐槿的第一反应是自己被算计了,然后就在一分钟以内,他就将目标锁定在了夏若薇身上。 他无不嫌恶地看了眼神已经十分浑浊的苍葭一眼。 “夏若薇,以身相许这种事,对我一点用也没有。” 苍葭感觉到自己发出着巨大的喘息,她撩起眼看乐槿,脸上的坨红让她的笑有些病态。 “三哥的意思是说睡了就睡了呗,拔那啥无情呗。” 乐槿是个男人,还是被下了药的男人。 他不是纯情少年,眼前这个少女也不是那个他愿意尊重的女孩。 猛地站起来,把她从沙发那往床上一带,腿压上了她的膝盖,将她的裤子往下一扯,只觉得掌心一片白腻的触感。 人们常说欲望战胜理性或者理性战胜欲望,但其实这两种选择都不在乐槿的考量之中。 他的五官和轮廓都十分立体,剑眉星目,留白极少,属于典型浓颜,这种天生的性张力叫他打情窦初开起就没缺过女人。 因此对于这种人来说,情欲和理性从来不是单选题,而是多选题。 情欲在床上,理性在床下。没什么不行。 -- 第272页 “小妹妹,你还是太嫩了。不过我也可以满足你,要是表现的好,还能奖励你做我女朋友。”他的声音也低,可真好听。 她的衣服很快就被掀起来了,空调里的凉风爬到她身上,吹了她一身的鸡皮疙瘩。 只是没想到乐槿在这方面竟是个怜香惜玉的人,随手拿起杯子给她盖上了,只是解她内衣扣子的手不停,另一只手更不老实,一面乱动一面在她耳边说:“夏若薇,没想到你还有点东西。” 苍葭感觉到这具身体非常伤心,之前夏若薇并没告诉过她她对乐槿是少女慕爱。那种心脏一抽一抽的痛感和药效带来的灼热让她越发暴躁,她将腿一弓,翻身反压住乐槿,两人十分迷乱地吻了一阵,她感觉到自己的眼泪打在乐槿的脸上,那咸湿的眼泪很快变冷,又慢慢湮开到床单上,乐槿握着她的手想往下带,肩头却忽然被她咬了一口。 在他目光所不能及之处,她的目光一寸一寸,渐冷。 是一种清醒的冷。 “三哥哥,你真的误会我了。” 她衣衫不整地趴在乐槿身上,唇贴在他耳边,绯红且烫的脸颊贴着他的脸。 “我知道你喜欢姜安,上赶着不是买卖,所以我有什么好争的呢。三哥哥,我不是要勾引你,我是要成全你,就像我姐姐要成全我那样。” 温热的气息让他身体的反应更大了,她却能在此时抽出一只手来点他的额头,将这句话印在了他脑海里,然后就在乐槿还未反应过来之前,她挣脱乐槿的钳制,从床上跳了起来。 1908。乐安房间。 夏姜安此时已经知道自己中了算计,但在夏姜安的心里,夏若薇是绝不可能有这种能反杀她的脑子的。与其怀疑夏若薇,还不如怀疑眼前死忍欲望的乐安。 但想想也是,乐安的腿已经废了,他就算也喝了那药,恐怕也是不行的。 夏姜安死死掐着自己的手,只为尽可能地保持清醒和理智,但她甚至不敢离开乐安的房间,因为她知道,出了这个门后,她所碰见的任何一个男人,都可能是一个定时炸弹。 然后就在两人互相充满警惕的对视中,有人敲门。 “姐姐,姐姐。”是夏若薇,她没事吗?夏姜安带着这份疑惑,用意志力支撑着自己爬到门边替她开了门。 “姐姐你没事吧,那水好像有问题,你快跟我走。”她那满脸的惊慌很好地掩饰了双颊的坨红,夏姜安此刻脑子比平常慢半拍,还是苍葭硬生生把她掺起来,往外走了不过两步,就见乐槿房间门口半掩的房门口子开的愈发大了。 夏姜安还没反应过来,忽然不知哪里来的外力,将她肩膀一推。 房门关上了。 她听见房内明显的喘息声,那是她很熟悉的一个男声,那是乐槿的声音。 门被关上的那一刻,苍葭才刚松了口气,忽觉肩膀上搭了只手,她回头,是乐安。 一双清隽的眼合着粗重的呼吸声,半跪在地上的少女领口被少年指节分明的手揪起来,那带着倾略性的吻搅出血腥的气息。 “夏若薇,你惹的事,你来收拾。” 话落在耳畔,人被拖去了房中。 “怎么收拾?你要是有女朋友或者女伴,我可以帮你打电话。”苍葭望着这个坐在轮椅上的俊秀少年,平心而论,他和他哥长的像也不像,他有更阴郁的眼神和冷白的皮肤,但那天生上扬的红唇,又叫他在笑起来的时候暖若三春。 只是那暖的后调,又是更深层的寒冷。 夏姜安带的是猛药,与神魂分离的苍葭不同,这些人终究只是凡人。 他的右手托在她面部的轮廓上,整个人环绕着她。 “没人告诉过你,酒店走廊是有摄像头的吗?” 你以为我会怕个区区摄像头吗? 由于这话颇有装神弄鬼的嫌疑,苍葭沉默着没说。 身体的郁躁更明显了,为了计划里的三堂会审,她以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魄力将包括自己在内的四个人做了无差别放倒,她感觉到自己的体温在升高,就如乐安的体温一样。 “你行吗?” “你猜呢?” 乐安对她的无礼丝毫不以为忤,她也懒得看他的脸。 无所谓,都是猎物。 她这样想着,乐安却站起来将她拦腰抱起,就在她一闪而逝的惊讶的目光中,她听乐安说:“现在我们也算有彼此把柄的人了。” “你不怕我明天说出去?” “不怕。” 他一面说,一面干脆地脱掉自己的衣服,衣衫掩盖下的精瘦肌肉和流畅线条昭示着某些被人忽视的证据。 “最后一个问题。” 苍葭的腿蹬着乐安的小腹。 “我第一次,你呢?” 脚踝被捏住摆到一边,细碎的刘海扫过她的脸。 “我也是。” 第160章 . 合作伙伴 拨动了他心弦。 天不过蒙蒙亮。 二十四小时恒温的房间将夏日炎炎隔离在玻璃与木门之外, 苍葭伸出手感受着被子外的温度,这满室的沁凉叫她懒洋洋地睁开了眼睛。 她不过翻了个身就吵醒了乐安, 这可真是个警惕的少年。 昨天的衣服还能再穿,药劲过后,少男少女脸上都有与年龄不符的冷静。 他的身体是趴着的,脸埋在枕头上,瘦长的手骨节清晰,抓着她的手。 -- 第273页 她却站起来甩脱了。 先是去洗了个澡, 换好衣服出来时,发现乐安已经收拾好了。 甚至,桌上还摆好了送来的早餐。 她的头发沾了水汽, 缠绵的垂落在肩上,极静美。 “你要走吗?”乐安问她。 苍葭读不到他的情绪,她随手拿起一片烤吐司, 就着牛奶吃了两口,又递给他一片。 “干嘛装不良于行?” 不良于行…乐安忖了几秒才回过味来她在说什么,不像乐槿偏爱的商务精英品味,乐安牛仔裤白T恤, 若是忽视他的眼神, 或许会觉得他就是个普通的大学生。 “干嘛装傻白甜?” 和刚才的乐安一样, 苍葭也花了几秒反应过来什么是傻白甜。 她靠在沙发扶手上, 将身体伸长, 腿窝搁在另一个扶手上, 又喝了口奶, 笑出一脸意味深长。 “那看来咱们是一路人,合伙吗?” 酒店窗户特殊的玻璃材质使阳光明亮却不刺眼。对于昨晚的事,乐安的记忆是很断续的。但他也能隐约记得她近乎病态的酡红和颓废的狂野, 像那种带着腥甜气息的腐烂汁液,明明知道不应该靠近,却又忍不住靠近。 “不了。” 乐安看了她一眼,最终还是拒绝了她。 哎呀,没意思。 苍葭用手撩了撩头发,脸上没有半分因为被拒绝的尴尬,还是乐安有风度的说了句:“但我可以帮你把昨晚走廊上的摄像内容抹掉。” “不了。”看着乐安忽然怔忪的脸,她忽然又笑的比阳光更热烈。 她三下五除二吃完手边的吐司,又喝光了牛奶,拍拍手准备站起来走掉,就是脚刚落地的时候有点站不稳,乐安对此心知肚明,因此不错眼地盯她,却发现她竟不腼腆也没脸红,而只是下意识扶了扶沙发的扶手。 手就在她准备离开扶手的那一刻被按住。 “我改主意了,你想怎么合作。” 呵,男人。 在回答他的问题之前,苍葭看了看墙上的指针,自顾自地说了句可真早啊。 乐安循着她的目光望去。 “你如果想通过这种事来对付我哥和你姐,我劝你还是别抱太大希望。” 这句话果然吸引了苍葭的目光,少年深寒气质之下,又有一种君子温润。 尤其是笑的时候。 “为什么?” “你不知道?我家长辈和你家长辈撮合他们都来不及。” 哦,所以当初夏若薇出了这种事,夏家震怒的原因不止是因为觉得她不知廉耻勾引乐槿,还被乐槿退货丢了夏家的脸,更是因为乐槿是他们认为可以娶夏姜安的乘龙快婿之一。 “那你想怎么对付你哥?” 她现在也不着急走了,多走了两步,干脆坐到他腿上。 他也是个正常男人,耳根一红,手顺势揽住她的腰。但还好,没有下一步动作。 “你知道什么样的人对家族来说才是可以放弃的人?” 他此刻离得她很近,正噙着笑看她。 夏若薇这具肉身有一双猫一样的眼睛,而苍葭眼里有着不符合她的灵魂的天真。 “没有价值的人。” 少女的透彻和冷定显然拨动了他的心弦,令少年眼中闪出一丝璀璨的惊艳。 “指控道德败坏只是会让长辈们对这个人有一点点失望,但不代表这个人会被放弃。这是你想跟我表达的,对吧。”她一面说着,一面用右手摸上乐安的腿。 “我猜你这双腿是被乐槿弄废的,不过你是怎么恢复的呢?” “很重要吗?”苍葭发现自己说起这件事时,他便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绪。 “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告诉你,就算道德败坏不能一时摧毁一个人,但一样可以在别人心里埋下刺。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其实就是这个道理。” 指针指到了八点。 外头开始有车流的喧嚷声,讨生活的人已经开始在城市中有序的奔波,而他们这些坐拥着远超普通人数倍财富的人,却在这里玩弄些阴谋诡计,并乐此不疲。 人越往上走,等待他们的就是成功吗?那他们知不知道伴随成功的是永不休止的争斗呢。 乐安眼中有微的动容,已经有很久,他没有这种惊艳的感觉了。 “来,乐安,我再带你打开一个新世界。” 她小他两岁,此时此刻,却撩的像个姐姐。乐安没有那种无聊的胜负欲,或许是他也享受这种愉悦,他含着笑,挑起眉,应了好。 乐槿房间。 来电声一阵响过一阵,乐槿搂着怀里的温香软玉,在睁眼之前,一时竟想不起这个女人是谁。 “我知道你喜欢姜安,上赶着不是买卖,所以我有什么好争的呢。三哥哥,我不是要勾引你,我是要成全你,就像我姐姐要成全我那样。” 是在下一刻,脑海中闪过一阵强烈的冲击,他顿觉大骇,睁眼去看眼前这人,不是夏姜安又是谁。 昨晚野的狠了,夏姜安只觉得浑身酸痛,混混沌沌地睁开眼来。 乐槿的脸落入她眼帘。 她圆睁的眼和扭曲的表情都很好地阐释了她现下的心情。 她下意识将贴着乐槿的身体挪开,断续的画面飞上来,她心里有鬼,纵使想倒打一耙也还没捋清楚思路。只得看着乐槿,看了又看,牙齿咯咯打着颤,始终说不出一句话。 -- 第274页 乐槿青筋暴起,心里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欢喜。他性情强势,就算平时对夏姜安颇为容让,但秉性难移。 他现在潜意识里已经把夏姜安当成了自己的女人,非常自然地将她往怀里一搂,十分温柔地拍着她的背,仿佛安抚似的。 夏姜安慢慢冷静下来,试探性地问了问乐槿:“哥哥,这是怎么回事?” 托苍葭的福,和其他几个人相比,乐槿的记忆碎片要稍微完整些,加上苍葭有意无意的误导,他很快下了个错误的论断。 “昨晚的酒有问题,应该是夏若薇给我们下了药。” 乐槿见多识广,青春期的女孩做出什么事来都不稀奇,何况他玩的疯的时候比她昨晚的举动夸张十倍不止,因此他说这话时,显得相当云淡风轻。 夏姜安读到的却是不一样的信息。 和乐槿相比,夏姜安的思维可能更接近一个正常人一些,在她看来,下药陷害亲人这种事真算是十恶不赦了,尤其女孩子多少还是会在乎这种事的。 读到错误信息的夏姜安立刻嘤嘤嘤哭泣起来,而乐槿也误导了她的嘤嘤嘤,想虽然平常总以大人自居,其实她还是个小姑娘。 哄女人他是最会的,翻身压上去吻了一阵,又低声哄她:“别怕,我会对你负责的。” 夏姜安不喜欢做赔钱的买卖,乐槿当然不是不好,但是既然已经有多年的情分打底,现在做情侣其实是她亏了。 可如果不做正牌女友,只是做个情人的话,肯定会失去乐槿的重视,那更亏。 在亏与更亏中,夏姜安暂时只能选亏。 夏姜安点点头,两人又缠绵一阵,乐槿才叫酒店送了早饭上来。 夏姜安爱洁,吃早餐前非要先去洗澡,乐槿才得了美人,何况是在心里放了很多年的心上人,笑嘻嘻地也跟她一起去了。 夏姜安的恋爱经历不算丰富,虽然也有过甜蜜的校园恋情,但真没经历过乐槿这样的男人。 从前只把他当哥哥,虽然偶尔也花痴花痴他的颜,但真从没往那方面想过。 可真到了今天,竟也会觉得像是浸在蜜里般快活。 待两人换好衣服也吃过早饭,夏姜安才说:“我和爸爸妈妈是没有秘密的,我和哥哥的事,可以告诉他们吗?” 小鹿一样怯怯的眼睛是从前他身边的女人所没有的。虽然也经历过学生,但那些学生大多没夏姜安的这种赤诚。 而那些门当户对的,又很难叫他感到亲近。 所以说来说去,独她夏姜安。 他看着她便笑了,带着一种和蔼的宠溺。 “当然可以啊,就怕夏叔叔知道了打电话来骂我说我骗他的宝贝闺女呢。” 夏姜安也跟着笑了一声。 “那我到时候肯定得站在爸爸那边,免得他说我女生外向。” 两个人正打情骂俏,却忽然听见外头传来一阵喧嚷。 这酒店的隔音效果非常不错,按理说不该这么吵的,也因此,夏姜安还生出了几分好奇。 然后她就听见了夏若薇那堪称撕心裂肺的叫喊。 “乐安,你什么意思,你不是人!” 夏姜安和乐槿不由自主地朝门外望去。 夏姜安正愁不知道到时候怎么同时跟长辈们传递虽然是被夏若薇陷害才跟乐槿在一起,但她和乐槿也算知根知底青梅竹马,而且乐槿对她也不错,还希望爸爸妈妈爷爷奶奶看在夏若薇坏心办好事的份上饶过她这一回这两个信息。听见她这一声,立刻想,说不定夏若薇这个蠢货待会会主动跟家里求助,自己届时顺水推舟说出“真相”,正好要她好看! 第161章 . 联手做局 乐安不要我。 走廊上, 只见一个看起来不到二十的小姑娘双眼通红,指着那个坐在轮椅上少年的手打颤, 嘴里一直你你你的,却始终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走廊上聚集的人渐渐多了,夏姜安出现时,苍葭就如同见了救命稻草一般扑过去,涕泗横流地喊着姐。夏姜安心里嫌弃她嫌弃的不行,脸上还要装出一副关切的样子。 “冷静点若薇, 先跟我进去说话。” “我哪也不去!我要回家!不,我不回家,我要见乐爷爷!” 夏姜安知道这个妹妹拧起来的时候九牛头都拉不回来, 心里却愿意她这么闹。事情闹得越大越难收场。 “你要见乐爷爷做什么?啊难不成?”她佯做不可置信的样子,顺着妹妹怒气冲冲的目光看过去,正好看见乐安冷漠中透着不屑的脸。 玩过不想认? 这个恶毒的想法在她脑海中闪过, 令她倍感快意。 而就在此时,苍葭已经挣脱了夏姜安的手,没人知道她哪来的力气,也没人知道她是怎么找到她口中的乐爷爷乐朔双的房间的。 少女满脸泪痕, 看上去很狼狈, 乐安的房间是打翻的牛奶和被咬过几口的吐司残片, 乐槿也在这时跟了出来, 握住夏姜安的手, 十分温柔地同她说:“是不是先请伯父伯母过来?” 显然乐安和夏若薇之间, 不像他和夏姜安, 阴差阳错后竟有了些你侬我侬的意思。 乐安估计不想认这事也不想负责,夏若薇的性子又是既不顾大局也不懂事的,两头都横, 可不就闹起来了。 乐槿可不是乐安这种闲人,他有一堆生意上的事要处理,夏姜安知道他忙,加上她有很多想要自己发挥的空间,如果乐槿在的话恐怕不美,于是十分善解人意地与乐槿道:“你先去忙吧,我来处理就好。” -- 第275页 “有事跟我打电话,晚点我忙完,就来正式见伯父伯母。” 夏姜安心情大好,笑的舒朗大方。 “好啊。” 乐朔双,七十岁。 乐家实际掌权人。今年是他七十大寿,乐家上下对这个整寿十分重视,因此早早定下乐家在海市投资的第一家五星级酒店,并在这两天逐渐不许外人入住。 夏家和乐家一向有交情。 虽然明天才开宴,但在其他地方的亲戚大多选择提前赶过来,大家现在正在酒店的行政走廊里喝茶谈天,乐朔双坐在中间,穿一极低调朴素的中山装,但精神矍铄,尤其那双眼清锐如鹰,一看就知非易与之辈。 十几岁的小姑娘怕这种人,活了千年的上神却不会。 苍葭眼里始终有泪,一路惊慌失措跌跌撞撞地过来,不过还没等她走到乐朔双跟前,就已经有人把她拦住了。 是个女人。 看起来挺年轻的,但也没有特别年轻。 “若薇在这干嘛?怎么还哭了?” 哦,苍葭借着夏若薇的记忆想起来了,这女人跟了乐朔双很多年,和褚荷是关系不错的牌友。 她站乐槿的。 “我找乐爷爷。” 爱跟谁关系不错跟谁关系不错,爱站谁站谁。反正这种口腹蜜剑的人最不敢再大庭广众下失态的,苍葭于是立刻扑到了她怀里,眼泪打湿了她衣襟,然后口口声声说着我要找乐爷爷。 宁心实在是跟苍葭不熟,而且她和褚荷交好,更不可能喜欢既无价值也无前程的夏家养女。她不过拦着她问了一句,谁知道这姑娘竟就赖上她了。 她不动声色地把苍葭往外推了推,从口袋里掏出纸来替她擦了擦脸。 “你找双哥做什么?有什么想说的,不如先跟你家里人说,要我给你爸妈打电话吗?” 苍葭却像根本听不出她话里的弦外之音一般。 “我姐姐肯定去找我爸妈了,阿姨,我怕我爸妈骂我,你带我去找乐爷爷好不好。” 宁心不免觉得更奇怪了,又想,褚荷一向不喜欢这个养女,看她这个样子也不像多懂事的,只是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要她非要见朔双。 苍葭看她还犹豫,又要挨过去。她实在受不了这小姑娘黏糊糊的样子,干脆反客为主把她搂在怀里,又拍拍她的背。 “是不是谁欺负你了。” 可真是瞌睡遇着枕头。 “乐安,乐安欺负了我。” 在苍葭看不到的地方,宁心眼睛一亮。要知道她可是站乐槿的。 她反应极快,立刻佯做心疼叹了声。 “唉,他们的事我不好插手,但我看你这样子也是受了大委屈的,我带你过去吧。” “谢谢阿姨!谢谢阿姨!” 激动的声音伴随着耸动的双肩,少女抬起头来,眼中带了些感激和期许。 宁心笑的更像个好人了。 乐朔双正和他的亲兄弟乐朔海说话,他这堂兄弟定居边境,是当地的土霸王。宁朔海这人五毒俱全,唯一个优点,怕老婆。 当然了,就乐朔海说,怕就是爱,因爱才怕。怕老婆的乐朔海因此十分不喜欢宁心这种女人,见宁心过来,本来笑着脸立刻一沉,嗤了声,转过头去抽闷烟不提。 宁心能走到如今,忍功自不消说。虽然乐朔海这样下她面子,她却跟个没事人似的,只做不见罢了。 甚至脸上的笑容依旧是无可挑剔的温柔完美。 乐朔双也知道弟弟这个性子,自是不好说什么。但也因为乐朔海这神助攻,他本来最不喜欢说话的时候被打扰,此刻却罕见的和善。 “小薇来了,坐。” 苍葭并不怕他,带着些许委屈的笑在他身边坐了下来。她低声断断续续把乐安不想对她负责的事说了。 乐朔双心里并不真把这当回事,但乐朔海在这方面最正直不过,一听就急了。加上夏家的面子,乐朔双也佯做了怒意。 宁心最机灵不过的人,立刻提议换个地方聊这事,乐朔双也觉得这事真闹出来了,女方固然跌价,对乐家也没什么好处,立刻赞了宁心一句:“还是你想的周到。” 苍葭继续保持着一个十八岁少女该有的无措、愤怒、羞耻和惊慌,直到夏姜安一脸假惺惺地赶了过来。 夏姜安当然是希望这事闹的越大越好,不过在外人面前,她还是要装出一副识大体的闺秀样的。 她先和乐朔双赔了不是,又安抚妹妹:“我已经给爸爸妈妈打电话了,他们马上就赶过来。” 约莫过了一刻钟,乐安先到了。 乐朔海之前因为乐槿的事,对乐安的态度要比对乐槿好些,但今天见了他却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乐安也沉着脸,先轻蔑地看了苍葭一眼,然后才挨个叫爷爷、三爷爷、宁姨。 甚至连夏姜安都得了他一个问好。 乐安这完全无视的态度再次“刺激”了她,因此夏敖和褚荷过来的时候,看见的是一脸焦切地劝着妹妹的夏姜安和始终不止哭的苍葭。 褚荷的消息快些,此刻已经知道是什么事了,但她为人精明,并没有第一时间发表什么意见。 她也很了解夏敖,果见夏敖在听了事情的原委之后,脸色便越来越黑。 他重重将手边的杯子往桌上一放,对乐朔双道:“小女不肖,叫您见笑了。” -- 第276页 乐朔双见夏敖竟是这个反应,也跟着松了口气。 他笑着同夏敖打个哈哈,说:“哪里哪里,我这孙子也有不对的地方,但都说不痴不聋,不做家翁,他们小年轻的事,我们长辈的也不好插手。这样吧,这事总是我家不对,小薇若是想要什么补偿,只要我们做得到,都尽力帮助她,你我两家也是在外头薄有声名,这事就别再往外传了。夏总觉得呢?” 夏敖此刻对夏若薇这个女儿,心痛有之,心疼有之,恨铁不成钢也有之。 但不管前前后后上来了几种情绪,最终还是要为她收拾残局的责任心还是站了上风。 夏敖认识乐朔双乐老也很多年了,也算对他有些了解,加上两家现在有生意往来,心知如果不是乐家现在有求于夏家,乐朔双可能连补偿、帮助这种话都说不出来。 夏敖刚要说好,却被褚荷按住了谁。但苍葭其实一直防着褚荷发表什么“高论”,见她要说话,立刻又哇了声,夏敖此刻实在受不了这个女儿,大声喝到闭嘴。 褚荷本来要开口,虽然这句不是对她,却也叫她感觉很尴尬。 夏姜安更是看热闹不嫌事大,表面装作一副乖巧样子,暗里继续给苍葭拱火。 苍葭当然不会上褚荷这个鬼当,她此时也不哭了,红着的眼睛虽然依旧是一派楚楚可怜,但眼神却不一样了。 逐渐坚定、冷静、甚至带着一丝极难窥见的戏谑。 “乐爷爷、爸爸、乐安,可以容我说一句话吗?” 自信的人总是更容易说服别人一些,夏敖虽然仍感不虞,但到底消了些火气,乐朔双这把年纪也不至于跟个小辈计较,见夏敖没说什么,也便跟着点了点头。 苍葭先是拿着眼睛看了心思各异的诸人一圈,又不紧不慢地喝了口水。她这前后判若两人的举动,令夏姜安察觉出一丝危险。 不过已经来不及了。 第162章 . 谁算计谁 毫无杀伤力。 还不等夏姜安想通什么。 “乐安不愿意对这事负责, 不是因为他是个不负责的人,而是因为我们都被算计了。” 苍葭笑着说话, 却见夏姜安的眼不自觉便一垂。 “这话稀奇。” 说话的是乐朔海,他们兄弟都是黑白两道打滚的人,一时就想的多。但乐朔双擅藏,乐朔海更跋扈一些。 因此他是第一个开口说话的。 褚荷和夏敖复婚已经三年。这三年里,她把夏若薇当眼中钉,却从未把她当成过对手。但若论对夏若薇的了解, 整个夏家,褚荷说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 但就连自认为对夏若薇了若指掌的褚荷, 竟也一时摸不透她的意思。 她什么意思?被算计了?怎么算计?被谁算计? 褚荷知道乐朔双是个非常厉害也非常老辣的人,而她一向走明事理识大体光明正大的人设。 面对这样的人,她自当更加小心谨慎, 虽然女人的第六感让她已经敏锐的感觉到了危险,但她仍然不急于开口。 比起苍葭曾经历过的那些刀刀见血的斗争,眼前的这几个人都显得过于谨慎了。是说聪明人多思呢?还是说其实文明社会会让人对于危险的敏锐度降低? 这对明明已经察觉到不对劲却仍想等一等,不先开口的母女终于在犹豫中彻底丧失先机。 苍葭望向乐朔双的眼神, 那仿佛不是一个少女该有的眼神。乐朔双人老成精, 一瞬间恍惚后, 再定睛, 却又看到了她那个年纪该有的不安和彷徨。 苍葭把他们四个被下药的事情说了。 “乐安以为药是我下的, 觉得我算计了他, 要勾引他, 所以醒来后反应才这么激烈。但不是我,我不能担个这种名声。何况我的性格,爸爸妈妈也是知道的, 按我爸的说法,我就是又拧又不上进,我这样的性格,我勾引他干嘛?搞内部斗争吗?” 其实苍葭想说搞宅斗来着,但是鉴于宅斗这个词在这种场景下说出来有中二之嫌,就换了个词。 在座的没有一个是傻的,但她这话其实不好随意接,所以在短暂的沉默后,是乐安率先打破了沉默。 “哈?你这话说的有意思,谁不知道你喜欢乐槿,我不知道你是怎么顺便药了我和你姐姐,但我猜,你原本是想药你和乐槿的吧,呵。” 乐安那淡淡讥诮的眼角眉梢,那带着凉薄和嘲讽的微笑,依旧举手投足间昭示出的不屑和淡漠,都疯狂“刺激”着眼前这个少女。 苍葭暗叹一句乐安演技可真好,不过她也没有很弱。 一个被刺激狠了的人会怎样呢?一般来说,说话不经过大脑是当下最正常不过的反应了。 “我从哪里去搞这种药?昨天还是我姐突然通知我让我过去吃饭的。是我是喜欢乐槿,但我有必要那么干吗?就好像我药了他就能做他女朋友一样,我是十八不是八岁。你觉得你被算计了,我也一样被算计了啊。” 她说完,又大哭起来,一面哭一面说。 “我今天这么闹,不是为了让乐安对我负责,我是希望查清楚到底谁算计了我们几个,我被算计是我蠢,我认了,但脏水不能泼我头上。还有,姐姐,你和乐槿是怎么回事?他也不认吗?” 夏姜安没想到夏若薇直接倒打一耙,她段位显然没有苍葭高,先是愣了几秒,才开口道:“我和乐槿也是阴差阳错,但,乐槿他说他愿意负责。爸、妈,现在自由恋爱了,你们不会反对吧。” -- 第277页 夏家本来就看好乐槿,虽然对于这事多少有点膈应,但也不会反对。 褚荷此时不得不开口了。她也不认为夏若薇有那个下药的胆子和买药的资源,而且她听夏若薇话里的意思,感觉她是想要把水引到她女儿身上的。 褚荷当然不会想到下药的会是她女儿,但她显然也不想为夏若薇伸张正义,反正她女儿也没怎么吃亏,夏若薇这个野种被欺负不被欺负的,于她来说又有什么要紧。 “小薇说她没做过,那应该就真没做过,她还是个孩子呢。乐叔,小安,小薇还小,说话做事都极端了些。就像小安说的,这事传出去了,你我两家都不好看,但小薇其实也只是想要个道歉,自己家的孩子自己疼,乐叔您看,是不是就让乐安跟小薇道个歉,两家各退一步,这事就这么过去算了。” 轻飘飘一句道歉就算了,这位后妈可真是和得一手好稀泥。 乐朔双多精道的人,早看出了里头的猫腻。他不是无理由相信儿女都是小白花的褚荷,虽然怀疑下药的人就在这两姐妹之中,但一时也没想通这背后的逻辑。 不过,自家孙子也没吃亏,而且乐家最近和夏家有合作,夏姜安这姑娘,也算是他看着长大的,虽然人品什么的不敢保证,但能力、学历、前程都样样拿的出手,应该也能管住乐槿那小子。 至于乐安…反正乐安也没吃亏嘛。 乐朔双又看了夏敖一眼,夏敖作为一个父亲,此刻颇有白菜被猪拱了的那种一言难尽的心情。但他也很理性,抛开感性因素来说,他也觉得这事这么解决是最好的。 所以,夏若薇的委屈竟就真不算委屈。 身体会痛,还好灵魂不会。 苍葭看了乐安一眼,乐安反而非常平静,是那种我早知道会是这样的平静。 乐安显然是个不错的合作伙伴,他虽然猜到了所有人的反应和他们的处理方式,还是按照苍葭的要求,继续道:“不,这事不能这么算了。” “小安。” 乐朔双脸一沉,知道孙子又犯了凡事要较真,非要争个公平的毛病。 这世界,成王败寇,有什么公平可言。 如果是从前,乐安一定会立刻发泄自己的愤怒。但今天因为对爷爷接下来的反应和选择都有所好奇和期待,乐安暂且压下了这种愤怒。 乐安按下轮椅上的键,轮椅慢慢开到乐朔双跟前。却见乐安的脸上没有丝毫愤恨,乐朔双难得见到孙子心平气和的一面,一时没有再出言阻他。 “爷爷,我有话单独和你说。” 这还有些样子。 乐朔双点点头,将屋里的人托付给乐朔海招待,和乐安去了另一个的房间。 一种奇妙的兴奋感涌上乐安心头。 已经好几年,不甘、不平、愤恨、蛰伏、孤独、痛苦,样样情绪,甘甜苦恨都过,这是第一次,他觉得,或许胜利也可以离他很近。 少年的眼中亮起星子,这是少年人藏不住的锋芒。 这也是乐朔双好几年未见过的这个孙子曾有过的模样。 是爱情的种子,是有志向的少年郎。 “爷爷,我是觉得,把这事轻轻揭过去,没有把这事掀出来合算。” 他的眼皮很薄,撩起来的时候有一种锐利的凉。 他现在这话就很合乐朔双的逻辑,乐朔双眼中闪过一瞬璀光。 “哦?你细说。” 已经很久,爷爷在正事上对他没有这样的耐心了。 “那个夏若薇,不可能是下药的人,但下药的人肯定在我们四个人之中。我不是,乐槿没必要,所以那个人只可能是夏姜安。” “姜安有什么必要这么做?” “最开始,夏若薇不在我房里,她是在乐槿房里。应该是药劲还没上来跑过来的,她可能是想给乐槿还有夏若薇下药吧。” 乐朔双不理解这些年轻人的想法,也觉得此举实在幼稚,但这些都并不影响他的判断。 “你怎么想这个事?” 乐安按住心中隐约的兴奋,慢慢开口道:“顺着夏若薇的意思查一查吧,如果真是夏姜安,到时候咱家顺水推舟替夏家瞒住这件事,是个把柄。” “那如果是你,你会怎么用这么把柄呢?” “当即用,人性都是升米恩,斗米仇。不必枉做好人。” 这是苍葭的原话。 “好!有长进!”乐朔双爆发出一声响亮的好,右手沉沉地拍一拍他的肩,有一种吾家有孙初长成的欣慰。 “乐安啊,你总想做个英雄,但爷爷告诉你,乐家的男人,要做,也要做枭雄。” “爷爷说的是。”他垂下眼,低头应了句。阳光落在他脸上,显得分外好看。 乐家爷孙回来时,宁心发现乐朔双的心情竟然很好。这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乐安竟然也学会了哄老爷子开心? 宁心于心中存了个疑影,悄悄背过身给乐槿发了条消息,催他过来。 “大哥,这小子跟你说了些什么。” 乐朔海很是八卦,在谁也没开口前先凑上来问。 乐朔双去看向夏敖。 “小夏,咱们两家也算世交了。我这个孙子,脾气执拗,非要查个水落石出,不想担诱骗少女的恶名。但世侄放心,不管查出什么结果,这事都只会闷在屋子里,不会出这个门。” -- 第278页 夏敖能说什么呢? 苍葭依旧白着脸在一边坐着,心想,这些人也太没有杀伤力了。 夏姜安没想到这事会是这种走向,她,她经不起查啊,虽然不知道乐家的具体手段,但她知道乐家的名声。 她想向母亲求救,却碍于没有独处的机会。正不知如何是好,还好,还没等乐朔双和夏敖商量好怎么查,乐槿就来了。 第163章 . 水落石出 不按套路出牌。 乐槿到前, 已经把刚才屋子里发生的事打听了个七七八八。 虽然不清楚爷爷为什么会从打算把这事遮掩过去转变成要查,但心知八成是跟乐安有关。 乐安一向是个犟种, 难得今天脑袋竟灵光了。 乐槿气场极深沉,远盖他年纪的那种深沉。 夏姜安见他如见救星,但她仍是矜持的,什么也不敢讲的。 乐安非要查,夏若薇也摆明了不怕查。 那么能查出来是谁呢?答案已是呼之欲出。 在此之前,乐槿更怀疑夏若薇, 但他自认阅人无数,如果夏若薇是装的无辜,他不可能看不出来。而比起一脸坦然的夏若薇, 夏姜安的仪态虽然完美,但眼角眉梢的细节还是出卖了他。 乐槿并不把夏姜安当小白花,他也不欣赏小白花。 其实乐槿得乐朔双看重不是没有道理, 他在很多方面,都是最与乐朔双肖似的晚辈。 他亦没把夏姜安做的这些事放在眼里,甚至因为他是个年轻人,竟还能猜到夏姜安的目的。 但问题在于, 夏姜安并不会蠢到给他们四个都下药。她应该只是准备给他还有夏若薇下药。 再看一眼一脸风光霁月的夏若薇, 却想, 她定是也不干净。但她一定把手脚做的干净, 起码, 比夏姜安干净。 乐槿一面想着, 一面忆起昨晚她在他耳边说的那些话, 那些落在了他心里竟赶不走的话。 事情很快就查清楚了,购买记录,包里的空瓶子。乐家当真有门路, 或许这就是夏敖当时在听乐朔双要查却并未反对的原因。 因为反对无效。 而且夏敖本来是怀疑夏若薇的,虽然夏姜安十五岁才被认回来,但她一向争气,又懂事识大体,再有血缘关系的加持,在夏若薇选择在国内上大学后,夏敖心中的天秤便彻底倾向了夏姜安。 这是夏敖并未反对乐家想查这事的第二层原因。 但他从没想过查出来竟会是这样的结果。 褚荷也没想到。 这谁能想到?一向知书达礼的女儿竟然会陷害妹妹。 “这,这定是误会。姜安,这是怎么回事?”褚荷率先出来打圆场,夏姜安脸色泛白,正嗫嚅着,乐槿却走过来撑了她一把。 “别怕,都是自己人。”在乐槿看来这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算被查出来了,也不会被人宣扬出去。 “才不是误会。” 苍葭又开口了。现在事情陡然出现这种大反转,夏若薇作为苦主,并没大度地说出什么姐姐一定也是无心的这种话。 比起一开始的歇斯底里,她此时的冷静却不由得令人高看了几分。她的皮相也不赖,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一双狐狸眼弯弯,瞧上去就觉心旷神怡。 “乐爷爷,爸爸,妈妈,可以让我说一句吗?” 乐朔双不好答,褚荷只想说你闭嘴,但这里最有发言权的夏敖却点了头。 “你说。” “没有误会,乐槿,记得我跟你说过什么吗?” 乐槿忽然被cue,他是个深沉人,也是个气派人。少有女人在气场上强过他,今日却莫名被一个少女赢了过去。 “这种话也要当着大庭广众说吗?” 乐槿喜欢的是夏姜安而非夏若薇,当然不会卖她面子。那带着淡淡嘲讽的戏谑,其实对于一个少女来说,当真是极大的恶意了。 “既然哥哥不想说,我来替哥哥说吧。” 没有想象中的手足无措,她在离夏敖他们更近的地方坐下来,她这坦然到高傲的模样,令乐安的目光都不自觉地开始追随她。 这次轮到乐槿不说话了。 “这里头还有事?” 又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宁朔海。 “没什么大事,其实就是我姐想药乐槿跟我,因为她了解乐槿的性格,也知道我喜欢乐槿,杀人诛心嘛,想让我背个勾引乐槿的名声。姐姐可能头一回做这种事,没什么经验,不小心给包括她在内的四个人药了。当时我在乐槿的房间,还好那时候,我还有点理智。便想,乐安呢,出了这种事,他的第一反应是查清楚谁做的。乐槿呢,出了这种事,他应该并不关心是谁做下,或者说就算他查到了是我姐做的,也会替我姐遮掩,然后把锅甩到我身上,说我勾引了他。所以,我当时被药了后,拼着最后的理智去找了乐安。因为乐安清醒后一定会要真相,乐槿却不是这样的人。” “小薇,你姐姐对你不薄,你不能这么泼你姐姐脏水啊。” 褚荷实在忍不住出了声。 “好了。” 苍葭发现夏敖其实是个话很少的人,但他但凡开口,都还有些作用。 他的眼瞳亦是泛红,和乐朔双的老辣不同,他的身上是一种洞悉一切的稳。虽温文,却不能轻忽。 他示意褚荷去扶摇摇欲坠的夏姜安,自己过去带上苍葭。 -- 第279页 “乐叔,这事到此为止吧。” 乐朔双和夏敖相识多年,自然能听懂夏敖话中之意。 他亦站起来拍拍夏敖的肩。 “世侄,好说。” 其实这事说白了是夏家家事,乐槿和夏姜安阴差阳错,倒成了情侣。夏若薇和乐安都算是苦主,但这两个苦主其实本身是没人在乎的。 没人在乎的人没有发言权,反而是乐槿,知道夏姜安回去定脱不了一顿骂,还在乐朔双和夏敖说完话后上前与夏敖打招呼。 “夏叔叔,过几天等叔叔消了气,我上门拜访。叔叔放心,我会对姜安负责。” 夏敖心痛女儿做出不耻之事,也大抵猜到乐朔双这个老狐狸非要把事捅出来的真正意图。 他的心情其实并不很好,但他有理智。乐槿主动说出这番话,便是想保夏姜安的意思。他自己的女儿自己管教,虽说轮不到乐槿插手,但乐槿的态度还是让夏敖心中稍霁。 毕竟,哪个父亲不希望自己的女儿有个好归宿呢。 与乐家人告别后,一家人上了车,苍葭主动要求坐副驾,让他们一家三口排排坐。 可能因为有司机在,大家一路上也都表现的很安静。 夏宅坐落于城市中心,却是闹中取静。 园中花木扶疏,夏季里花开的正好,合着随风而来的青青草香,比起后排黑脸的三个人,苍葭在下车时轻嗅草香,十分放松。 夏家做地产起家,近年房地产行业大不如前,正打算转战互联网。 夏敖最近正忙这事,焦头烂额的时候,女儿竟做下这种丑闻。 夏敖的父母一共生了三子一女,夏敖居长,老二,也就是夏若薇的亲爹好多年不回国,老三和哥哥一家走动频繁,妻子在家族企业任职,他则自己在外开公司,规模虽然不大,也做的有声有色。 夏爷爷不像乐朔双那般死握权柄不放,相反他性子平和豁达,早早退下来让夏敖接手家里生意,自己在家含饴弄孙,日子过的相当快活。 至于小姑姑…夏家重男轻女,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小姑姑并没有家族生意里占股份,但到底只有这一个女儿,平常二老对她也是大方的。 家丑不外扬,加上二老上了岁数,思想也偏保守,夏敖和褚荷心有灵犀地打算把这事瞒过去。 因此夏姜安和夏若薇被带到了楼下书房,褚荷吩咐佣人看在门口,要求他们如果二老又过来的迹象,一定要立刻进来向他们报告。 关上书房的门,还没等这母女俩反应过来,夏敖就劈手给了夏姜安一巴掌。 夏姜安一直隐忍的情绪终于在此刻彻底爆发,只见她一手捂着脸,一边朝苍葭所在的方向撞去。 苍葭不可能叫她得手。 她反身往褚荷身后一躲,还喊着褚妈妈救我。 要多讽刺有多讽刺。 褚荷根本不想管苍葭,但夏敖气成这个样子,她就算是装样子也要装下去,先安抚住了女儿,又劝夏敖。 “有什么话好好说就是,这里头一定要有误会的。” “有什么误会?一个女孩子家,别的不学,学这种旁门左道。” “是啊,有好什么误会的。”苍葭微抬起眼,轻轻开口。 “爸,家和万事兴,这事到此为止吧。” 夏敖显然也没真想为苍葭讨回公道,他更不齿的是夏姜安竟会做出这种事。夏姜安本来还想分辩说自己明明只药了苍葭和乐槿,她和乐安的药说不定是有人借刀杀人下的,玩的就是将计就计。没想到苍葭竟然直接说算了。 因为苍葭根本不按套路出牌,今天已经是不知道第几次,夏姜安打好的腹稿胎死腹中了。 褚荷听了,立刻按住蠢蠢欲动的女儿。 夏敖叹了口气,看了苍葭一眼。 “你和乐安的事,我尽量去跟你乐爷爷说和,毕竟你们…”到底是父亲对女儿,说到后来,也是说不下去的。 “小辈的事我们小辈自己的解决,只要姐姐以后别再用这种手段害我就行。” 苍葭摆摆手,冷静的完全不像一个十八岁的少女。 夏敖见此,再次深望了这个女儿一眼。 “放心,以后不会再有这种事。以后你要再受了什么委屈,爸爸一定会在别的方面补偿你。” 所以这次就不用补偿了? 苍葭不理他这份虚伪,笑着应好。 第164章 . 深夜之约 闺蜜和搭讪者。 解决完第一个问题, 没有和乐槿春风一度,不会怀乐槿的孩子, 不存在被逼打胎,也不会被退学,暂时也不会和夏家断绝关系。 而经历了上午的事,夏姜安恐怕近期不会再敢明目张胆的针对她。 几乎连着二十四小时的连轴转让这具身体非常之疲惫,身体的疲惫拉扯着灵魂,回到房间后, 还来不及欣赏这个时代的奢侈,就换上了睡衣,倒头便入梦乡。 直睡到傍晚才起来。 夏敖事忙, 教完女就出门去了,褚荷自有话单独同夏姜安说,夏爷爷和夏奶奶今天出门访友, 夏若谦尚未回国,因此一整天都没人来扰她。 太阳沉下来,夕阳的红如血一般,看着镜子里这张年轻的脸, 随便找了一件白色长裙穿上, 苍葭觉得自己虽然不太懂这个时代的审美, 好在这张脸底子好, 而苍葭觉得自己具备基本的眼光。随便将头发扎了扎, 又在化妆台上找到类似这个时代的胭脂在眼角和脸颊上都点了点, 是她最喜欢的那种我见犹怜。 -- 第280页 晚餐也简单, 夏敖依旧不在家。 夏爷爷和夏奶奶在外吃饭,夏姜安晚上不吃主食,褚荷事事以女儿为先, 因此,没人在乎苍葭的口味。 好在她不是个耽于口腹之欲的人。 夏姜安如今见她如见仇人,她却对着这母女俩嫣然一笑。 “姐姐没睡一觉吗?” 夏若谦尚未回国,褚荷给夏敖生的儿子夏若初不满两岁,不知道是防着她还是什么别的原因,反正苍葭没在餐厅见到他。 夏姜安冷哼一声,理也不想理她,没有外人在,褚荷也不想装好人,因此也不理她。至于场面尴尬不尴尬的,反正苍葭不觉得尴尬。 这家里佣人做的汤还怪好喝的。 苍葭就有这种视尴尬为无物的本事,舀了汤,仪态端方的喝了,尤其是看夏姜安那气鼓鼓根本吃不下饭的样子,更觉胃口大开。 铃声是这时候响起来的。 苍葭用不惯电话这种东西,加上这个年代的铃声基本都差不多,一开始并没想到是有人找她,还是褚荷和夏姜安各自看完自己的手机后,苍葭才发现原来是有人找她。 不紧不慢又喝一口汤,那铃声戛然而止,苍葭这才拿起手机,凭借身体留下的记忆解锁。 是余露,夏若薇那位最终和她在美国时交的男朋友结婚的闺蜜。 她是什么时候投靠的夏姜安呢? 这个念头在心里一闪而过,拿纸擦过嘴后,她很讲餐桌礼仪的和这对母女打了招呼告别,还非常故意地说了句:“也不知道余露找我做什么,褚妈妈,我待会要是出去的话,晚上不用给我留门。” 其实夏姜安道行真的不低,实在是她遇到的是道行更高的苍葭。 她脸上的表情控制的相当之好,但那忽然放松起来的面部线条还是出卖了她。 苍葭眼中的笑意因此更深了。 “晚上还是早点回来,刚出了这样的事,别让你爸和我太操心。”褚荷见不得苍葭这样子,适时的点了她一句。 按理说十几岁的小姑娘,又跟人不明不白的睡了,还被男方这样的嫌弃,怎么说都不该说是这种反应。 但苍葭偏偏就是这种冷淡到不行的反应。 不羞不臊,不气不怒,既没有气急败坏也没有自尊心受伤的歇斯底里。 她很有礼貌地点点头。 “褚妈妈放心吧,不会让你们操心的。何况有余露在,就算有什么事,她也会护着我的。” 褚荷怀疑她最后一句话是在讽刺她女儿,但被她这么一噎,一时竟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夏姜安实在忍不得,将筷子啪地往桌上一摔。 “你有病吧,我妈好好跟你说话,你这么阴阳怪气的是什么意思?” 苍葭本来已经站起来要走了,被她这话闹的又回头多看了她一眼,一脸的不可置信。 “呦,平常最喜欢装兄友弟恭姐妹和睦的,今儿也露出狐狸尾巴了?” 然后不等夏姜安再说话,苍葭已经大摇大摆的上楼了。 余露的第二个电话随即打来。 “喂。” “你在家吗?快出来玩。” “玩什么?”深更半夜有什么好玩的。虽然脑海里存有夏若薇关于这个时代的记忆,但其实苍葭对于现代人的很多娱乐活动都是不太理解的。 “来King,今天有帅哥!” 但不管怎么说,她想会一会余露。 “几点?” 电话那头的余露愣了下,似乎觉得夏若薇哪里不一样了。 但她没太多想。 “还是十点呗,你那后妈许你出来啊。” 余家只是中产之家,不过余露有个了不起的大伯,还有个鼎鼎有名的小姨。虽然不能和夏家比,比下总是有余的。余露的成长环境不像夏家复杂,又是家中掌珠,久而久之便养成了外向的性格。 性格外向的余露其实颇讲义气,起码看起来是这样。所以她问出的话倒挺符合她的人设。 “我都十八了,行了,我得化妆了,你定位发我,我到时候过去。” “化的漂亮点,真有帅哥。” “放心吧。” 挂了电话后重又回到梳妆台前,现在流行烟熏妆,流行黑丝流行吊带,苍葭不受这种潮流的影响,将所有化妆品摊开后,按照这具身体离存余记忆,按步骤化起妆。 但她不化烟熏妆,而是化了个泪妆。尤其是眼底画的那一朵小小桃花,衬得樱桃样的红唇娇艳,在这夜里仿佛能生出光彩来。 还喷了点香水,木质的香调混合着浓稠的甜,配合着金边白缎长裙,分外撩人。 这裙子不是夏若薇的审美,是夏姜安之前送她的。 夏若薇的审美更年轻,更有活力也更大众化,但苍葭不太喜欢。 夏姜安的审美则更偏女性化,是那种纯欲皆沾的,还有带着高知的禁欲色彩,斩男这件事,她拿捏的很死。 虽然也说不上多欣赏夏姜安的审美,但比起爱穿各种裤子的夏若薇,苍葭喜欢绸缎喜欢裙子,因此只好选夏姜安送她的这条裙子。 夏家是有司机的。 自从夏若薇知道自己并非夏敖亲生后,虽然夏家仍然愿意供养她,也说了会对她一如从前,但孩子是最敏锐的,而且越是年轻越容易要脸面,这些从前在她看来都是寻常的待遇现在却被她视之为特权,已经有很久,她出门不叫司机送了。 -- 第281页 但今天苍葭竟罕见地叫了司机。 夏姜安有饭后散步的习惯,正巧在此时看到上车的苍葭,本来和乐槿发着消息聊天的心情又沉下来。 退出和乐槿聊天的界面,她在通讯录里把余露翻了出来。 十点,她准时出现在King门口。 司机是褚荷回来后重新换上的人,和夏若薇正经不熟,心里鄙视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没事就往夜店跑的行为,但他只是个打工的,加上深具职业素养,并不会把想法写在脸上,只是平平稳稳地把她送到目的地,又说:“小姐如果要用车,提前一个小时给老何地址和具体时间,他会安排值班的司机来接您。” 老何是夏家的管家。 苍葭同他说了谢,他也很客气地回了应该的,便放下她下车,自行走了。 所以,夜店是什么地方……苍葭看着门前不断闪烁的牌匾,迅速调取着身体里的记忆。 门口有很多年轻人,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聊天、抽烟、等人,这个时候还早,还没有人喝到转向地出来吐。 即使是夜色之下,她的打扮也相当出位,尤其是一脸与己无关的冷漠表情,更抓起了旁观者的好奇心。 “你等人吗?” 她抬头时,看见的是一个自恃身份的男人。 自恃身份这个词,怎么解释呢?就是一脸我又帅又有钱你们快来扑我的二代脸。 “不,我不等人。” 可她的眼里连一点惊艳都没有,陶知勉撩人撩惯了,刚看她站在外头,脸上冷淡的表情又叫他觉得新鲜,就过来搭了句话。 这种意料之中有意料之外的回答令陶知勉来了兴趣。 “哦,你和朋友约了对吧,我也和朋友约了,待会一起吗?” 一起什么? 苍葭觉得自己其实还是不太懂这个时代的语言。 “嗯,我朋友在里面等我。” 陶知勉通过短暂的对话便大致猜出了她的性格,便没立刻要她的联系方式。 “那待会见。” 这个年代的男性和她经历过的那些也不一样。苍葭笑眼弯弯,没应承他也没拒绝他,而是重新打量了他一会,微一颔首,便走了。 余露她们叫的是卡座,一件苍葭,余露先是哇了声,又在她耳边大声问:“你怎么换风格了?” 夜店也真够吵的。 苍葭心里翻个白眼,却很亲昵地搂着余露的肩膀,也在她耳边大声回应:“好不好看?” “好看!” 她一面斩钉截铁地回答她,一面给她竖了个大拇指。 卡座里的人有她认识的也有她不认识的,男女都有,目前女生比男生要多些。 苍葭那起酒来和余露碰了个杯,这里的酒味道也奇怪,但喝了几口后就觉得还怪好喝的。 真好,这具身体能喝酒。 烈酒不上头,她往后一靠,回头的瞬间竟又看见了刚才那个跟她打招呼的男人。 第165章 . 塑料姐妹 红了脸的男人。 “老陶你怎么才来。” 陶知勉, 夏姜安在美国的学长,余露的暗恋对象。 说起来, 夏姜安拿下余露,有一半的功劳属于陶知勉。 陶知勉,夏姜安未来所创办的高新企业的骨干之一,手持专利,科技大拿。 原来不是个简单二代。 箬绫还算够义气,系统虽然没做出来, 但还是临时做了个程序供苍葭读取一些基础信息。不过那程序也是时灵时不灵的。 还可知的是余露最终并没嫁给陶知勉,这人后来海王上岸,娶了个门当户对的太太, 至于外头是不是依旧彩旗飘飘就不得而知了。 这年头,留学生放暑假不留在当地勤工俭学,也不在外环游世界, 个个往家赶是个什么道理。 说话的是一个短发女生。 嗯,这年头也不是个个女人都蓄长发,就好像也有男人不剪短发一样。 这人和夏若薇还有余露是初中同学,家境非常好。 在褚荷和夏姜安的“努力”之下, 夏若薇的身世基本算是圈子里不公开的秘密了。可别说未成年人不功利, 一样都是看菜下碟的, 尤其他们这种圈子。 夏若薇的身世被曝光之后, 从前和她关系不错的几个朋友都跟慢慢跟她疏远起来, 余露可能为人圆滑些, 又或者那时候的余露还是善良的, 对她还是一如往昔。 本来几个人的团体缩减成只有她和余露两人,夏若薇因此和余露越发亲近起来。 余露没想到夏姜安真能把陶知勉请来,她年纪还轻, 心还没黑透,此时心情不免复杂。 一个不妨打翻了酒,刚好全泼到了苍葭的裙子上。 卡座里的人都在和陶知勉打招呼或是准备跟陶知勉打招呼,几乎没有人注意到衣服上了大片酒渍的苍葭,包括余露。 少女的爱意真是炽热啊。 她这样想着,自己从桌上抽出纸来擦衣服,在这一群喧闹中再次显出遗世而独立的气质。 陶知勉的目光再次被她吸引。 一小时内遇见这个女孩儿两次,可以说一句有缘了。 这种地方显然也不是说话的地方,随便打了几句招呼后就直奔目标而去。苍葭正低头仔细地处理衣服上的酒渍,忽然感觉一个阴影投下来,于是她尚未抬头,就先低头笑了起来。 她低头笑的样子非常好看,低头时无心暴露的起伏也非常诱人。这些都在陶知勉眼中。 -- 第282页 他是个有四分之一英国血统的混血,轮廓要更立体一些,虽然也受了几年西方教育,但他是东方人的审美,尤其喜欢贞静美人,不是文静,而是举手投足间仕女画的静美,是这个时代罕见的美。 “你看,还真是待会见。” 余露本来是站起来去迎他和他说话的,他却先一步走过来,刚好坐在了之前余露的位置上。 苍葭这才抬头看他。 被酒渍浸染的那一片颜色会更深,但在这光怪陆离的光斑下并不显眼。 她眼底的泪痣却在这暧昧的光影里,透出哀艳的撩人。 男人的眼神。 苍葭端起一杯酒,示意喝一杯,他却不拿起手边的酒杯,而是直接捧起她拿的那杯酒的杯底,将她的那杯酒一饮而尽。 她听见身边有人倒吸了口凉气。 “还是老陶会撩。” 她还听见有人咬耳朵。 甚至她还看见了余露不能控制的愤怒且悲伤的表情。 喝完了这一杯,陶知勉才问她:“我叫陶知勉,是文森和晴晴的朋友,你叫什么?” 晴晴就是刚才那个短发女生,文森是她的男友。 “我是余露的朋友,我叫夏若薇。” 夏若薇。 陶知勉显然对这个名字有一个模糊的记忆。也是这时候,余露鼓起勇气走过来和陶知勉打招呼。 余露长得不算丑,加上她会打扮,因为小时候学过舞蹈的缘故气质也好。 陶知勉从不让美人尴尬。 “啊,我记得你,你叫余露。”他笑起来的时候很阳光,有一种少女梦中的少年郎的味道。 “学长和若薇聊什么这么高兴。” 余露这一声亲昵的若薇,可算让陶知勉想起了他为什么对她的名字觉得眼熟了。 “老陶,你记得帮我照顾下我妹妹的闺蜜啊。还有,我妹妹这人多心,你可别让她知道是我让你帮着照顾她闺蜜的。” 陶知勉也是个非常聪明的人,而且不是那种愣头愣脑的聪明,他的性格,自有一种锐。不让人讨厌的锐,也是一种不能被人左右的锋芒。 “在说夏姜安不地道,有个这么漂亮的妹妹却藏着掖着不告诉我。对了,我来之前,姜安还让我照顾着你点,他们没欺负你吧。” 余露没想到他就这么把自己和夏姜安有交集的事捅出来了,一时有些慌张,却又不知道怎么解释。 还好这时候又有两个人过来解围。 “别聊了,来玩来玩。”是陶知勉口中的文森和晴晴。 这个年纪非常典型的情侣,满脸都写着飞扬和青春。 晴晴挨着苍葭坐下,文森本来是想挨着陶知勉的,谁知余露不让位,文森笑着说了句老陶的女人缘真是没谁了。陶知勉还没说话,就又呼啦啦来了好几个人。 是刚才和陶知勉在外面说话的几个人。一样有男有女,其中有个女人好像还是个小明星来着。 这不是属于余露的世界,即使有非常厉害的亲人,但这些衣香鬓影的繁华都是她的原生家庭不能给她的。 余露眼中闪过一丝渴望,苍葭则依旧淡定。 就像文森说的,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他们很快开始这里最喜闻乐见的游戏,掷骰子。 陶知勉简直是无时不刻不在苍葭跟前刷存在感,先是问她会不会玩,又在她连输三把后替她喝了三杯酒。 虽然局不是陶知勉组的,但在座的或多或少都和他熟,见此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多少都开始跟着起哄。 余露和夏姜安有交集的事就这么一口被陶知勉戳破,她本来心里就不安,加上这些人个个眼高于顶的,明显把她当透明,不安里就多了几分不甘。而在这不安与不甘的双重折磨下,陶知勉不但没有像夏姜安说的那样照顾她,反而一直在照顾她的闺蜜夏若薇。 如此种种都叫余露心情复杂,但她知道自己如果这时候走了,不但不会有人劝她或者留她,反而会在背后议论她,她于是也不在陶知勉身边呆着了,而是和晴晴换了坐次,去了苍葭身边。 那些对夏若薇本该注定的人生落井下石过的人都不值得原谅。 苍葭自认是个非常敬业的执行者,她当然知道余露不算罪大恶极,但也不会因为她现在的处境就同情她。虽然夏若薇着墨不多,但苍葭仍然能从她从前轻描淡写的表述中感受到被闺蜜背叛后的失望。 何况余露此举,多少也有想借此吸引陶知勉注意力的意思。 她最初抱夏姜安大腿是因为陶知勉和夏姜安交情不错,现在她回到夏若薇身边,也一样是因为她发现陶知勉对夏若薇有兴趣。 朋友的朋友就是朋友。 苍葭只当不知道,还说:“露露快来帮我,我怎么就摇不到六个一呢。” 陶知勉见缝插针,手抓住她眼前的骰盅,笑着说:“我帮你摇啊。” “老陶你作弊不要太明显了。”晴晴笑着抗议,心里却对苍葭多了几分另眼相看。 她本来在和余露说话,目光也是落在余露脸上的。 此刻却被陶知勉吸引,转过头去看他。虽然输的那三把的酒都是陶知勉代她喝的,但她自己也主动喝了不少,这具身体酒量不错,但喝酒喜欢上脸,陀红色的脸笑起来时又是另一种漂亮。 这不是她第一次主动对陶知勉笑,却是第一次主动和他说话。 -- 第283页 “老陶,你信不信,从这一把起,我一次都不会输。” 她眼尾斜飞,有媚态。 陶知勉寻遍自己这二十几年的人生,自觉自己从没见过这样的姑娘,那浑然天生的妩媚与亮烈,却又有刻在骨子里的优雅。 他只觉得半边身子都酥了,却又不敢亵玩,根本连上手也不敢。 “那开吧。” 他有心逗一逗她。 “继续玩啦。” 苍葭笑看她一眼,又转头提醒余露,示意她开始了。 余露又气又难过,偏偏不能发出来,更不能让人瞧出来。喝了口闷酒,晃了晃骰盅,然后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苍葭真就一把都没输过。 那个小明星有意帮陶知勉一把,于是率先发难道:“你不是出千吧?” 想做个恶人,给陶知勉英雄救美的机会。 “多新鲜。”谁知道苍葭却不给他们机会,自己就先怼回去了。“赢不赢都有人替我喝酒,我何必呢?” 余露记得自己上一次见夏若薇这样张扬,只是她身世没曝光的时候。 原来她曾经也会发光啊,余露想。(丽) 可是余露也只是走神了一秒,因此下一秒,她看见苍葭经将胳膊肘撑到陶知勉肩上,众人见状立刻开始起哄。 他是个非常自信的人,更不是纯情男,却难得的红了脸。 第166章 . 门口接她 深更半夜,找我有事?…… 人群里的喧哗声更大了, 众人三三两两借着去舞池里跳舞的借口离开,就连一直舍不得走的余露也最终被人喊走了, 诺大的卡座很快就只剩下他们两人。 陶知勉脸上的红褪了,随即反客为主,手撑上沙发靠背,脸对着她的脸。 可以细读的漂亮。 晦暗的灯影,环境嘈杂,才成年的小女孩却有与她年轻不符的妩媚的眼神。 这叫陶知勉不可避免的想到一个词—国色。这词非常古雅, 却莫名衬她。 “今晚有地方去吗?” “有啊。”她身体往后一仰。“省省吧老陶,我不吃这一套。” 要是别人这样,陶知勉或许会觉得这人不识趣, 但这话由她说出来,却只叫人觉得如在心上抚灰尘,酥而痒。 再调不合时宜的情就太破坏美感了, 陶知勉把手从沙发背椅撤走,又换了副文质彬彬的样子。 “那我们加个微信吧。” 苍葭又给自己倒了杯酒,这个世界可真好,不但酒管够, 想喝多少喝多少, 而且大家似乎也都不会因此拿异样的眼光看她。 一面喝酒一面拿出手机, 这才发现自己有好几个未接来电。 乐安? 陶知勉看她看着手机发怔, 还带着试探跟她开了句玩笑。 “男朋友查岗啊?” 苍葭笑着摆摆手, 端起酒杯递给他, 加了他的微信。 陶知勉这才发现这姑娘不是一般的喜欢喝酒。他酒量好, 天生的,不捡尸、不灌异性酒是他出来玩的原则。 他是个男人,虽然不算君子, 却偶尔也好为好人,加上雄性天生的自以为高人一等的虚荣心作祟。 “小妹妹,你不怕喝多了被人捡尸。” 很好又要用几秒反应捡尸是什么意思。 苍葭愣怔的那几秒在陶知勉看来绝对是害怕的表现,他以为自己说的话有效,笑着准备将她手上的酒杯拿走,哪知道她竟又一笑。 “哥哥,小看我了不是。” 说着用另一只手拖住他拿自己就酒杯的手,再次将那杯酒一饮而尽。 她真会撩,真的。 陶知勉现在空白的大脑只剩这六个字,多的一个字也没有了。 “来,我们摇骰子吧。”她说话慢吞吞的,可有一个字算一个字,都能非常清晰的飘进陶知勉的耳中。 入迷这种事,怎么说呢,在遇见苍葭以前,他以为只会存在于电影里。 那一刻,我甚至想海王上岸。 第二天,陶知勉和朋友谈到昨晚的遭遇,万分诚恳地说到。 陶知勉没约到苍葭,余露没得到陶知勉的照顾,这两个遗憾,算是这场普通聚会里为数不多的曲折插曲了。 午夜的钟声敲响,夜店的气氛依旧如火如荼。一群人闹到凌晨两点才散,陶知勉看着她打着圈喝了一轮又一轮,直到百分之八十的人都懵了,她都还清醒着。 陶知勉觉得自己简直服了她。 众人散后,陶知勉想献个殷勤送她回家,司机都叫好了,甚至为此拒绝贴上来的那些姐姐妹妹。 他也是这里面为数不多清醒的人。 酒气其实并不好闻,不过夜店就是这环境,大家都在这环境里,倒也不会显得谁特别突兀。 陶知勉实在是个不木讷的绅士,他那恰到好处的殷勤和始终温和的笑容让跟在苍葭身边的余露心口一时砰砰跳。 还好喝酒也上脸,不然余露现在脸上的红晕就太明显,太透露她的心事了。 其实陶知勉看出来了,但他异性缘一向很好,多眼前这个不多,少眼前这个也不少。 但看夏若薇的样子,似乎很把余露当回事。 陶知勉爱屋及乌,对余露也不赖。 陶知勉家的车已经在外头等了,苍葭倒是不介意他送她回去,毕竟这是个连夏姜安都要拉拢的人。她其实还没有太理解这个世界的规则,但常识让她清楚陶知勉此人自有其价值。 -- 第284页 只是她还不了解他的价值而已。 不过…有时候也不是她愿意接橄榄枝就接的住的。 就例如此时。 外头晚风微微凉,四处都是酒醉的男男女女,有等车的,有等人的,也有谁都不等挽着身边人往前走的。 陶知勉正同她说话,忽见一车灯朝他们刺来,陶知勉是个斯文人,即使混场子也不是那种混混的混法。 这里自然说不上是什么鱼龙混杂的地方,不过酒精上头时,偶尔出点状况也不是不可能。 他和苍葭都没醉,但他仍下意识便觉不放心她,想把她往自己身后带。 苍葭不是安全感满满的现代人。 她被人拿枪指过,也被人丢在宫中孤身迎叛军。或者,即使没有这些经历,在她做自己的那些年也经历过许多大大小小的险境。 即使眼前这刺目车灯对她来说可称无一丝危险,她还是先停下了步伐。 甚至按住陶知勉本来想要把她往后护的手。 车门被打开了,但没人下车。 路灯打上副驾驶座的那张脸,刘海和睫毛同覆住阴影,喉结在暗里滚动。 “上车。” 声音很轻,不似乐槿那般那种充满男性荷尔蒙。陶知勉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但他知道这应该就是每次分手后,他那些前女友们会感觉到的感觉之一。 他甚至都没立场问她一句这是谁。 所以这是谁呢?他在心里默默问道。 苍葭十分善解人意看了陶知勉一眼。 “不好意思啊,这个是我朋友,我们上午有点误会,我以为已经解决了,但看来他不是这么认为的。” “没事,还有,你要是不方便,我可以帮你送余露回去。” 知道名校学长的笑是什么样么?陶知勉这样。 收起那一脸海王样,他此刻的斯文颇有可圈可点处。 苍葭笑意更深了,将余露往他跟前一带,说:“那真是麻烦你了。” 转脸跟余露说:“你到家跟我说一声。” 又叮嘱陶知勉:“你也是,过几天有空请你吃饭。我知道海市有几家餐厅不错,不过到时候看你口味了。” 不矫情不做作,甚至要请他吃饭。 陶知勉也经历过主动开放的女生,但他感觉到她并不与她们同。 乐安就在那静静看他们告别,其实在某些方面,他是个很有耐心的人。 目送陶知勉走后,苍葭才上了乐安的车。 车内空间很大,不过因为乐安是坐副驾的,所以她也看不到乐安的表情 。 “这是我外公的车和司机,你想说什么直说就行。” 看来他有个了不起的外家。 其实苍葭一开始并没把乐安当什么重要人物,现在却考虑着重新审视他的价值。 “这话该我跟你说吧,这深更半夜的,找我有事?” 整体来说,乐安是个看起来有些忧郁的少年。但苍葭喜欢看她眸子里的阴郁和冷,像是包含着某种一触即发的危险。 她靠着车窗打了个哈欠,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还不等乐安回答,又说:“这真是回我家的路吗?” “深更半夜的,你就别带着一身酒气回家了吧。” 乐安的建议看起来颇是诚恳也颇是好心。 这年代应该不会有软禁这种戏码,反正科技也发达,她还有若绫给的程序和微薄的法力,倒是没有在怕的。 “原来你大老远过来是为了收留我啊。”她开着窗户闭上了眼睛,唇上的口红早没了,只是笑着的时候仍露出皓齿,叫人觉得非常的美。 乐安在后视镜里见到这一幕,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竟觉得安然。 车子一直在开,一路上谁都没有再说话。直到到了目的地,自有保镖替把乐安从副驾抬上轮椅,苍葭今天心情好,示意打算自己驾驶轮椅的乐安停下准备按键的手。 “我推着你吧。”她俯身在他耳边说。 夜晚极静,却又是灯火通明。 “总要谢谢你收留不是。” 高跟鞋踩在地面上,发出铿锵有力的声响。 她喜欢这响声,也喜欢如今这从容自若的感觉。 程序显示这座宅子是乐安母亲的私产,虽然是续弦,但乐安亲妈吴芸芸的出身实在不赖。 尤其乐安的外家可不像夏家那么重男轻女,吴芸芸是有娘家继承权的。 指针过了三点,月亮虽未沉下去,但天色似乎已经那么黑了,或许也是路灯亮着的缘故。但不论如何,这具身体都不许她再消耗下去。 到了大厅,看着冷漠中又带着一丝柔和的乐安,苍葭直截了当地问:“能不能先放我去睡觉?” 她用了放这个字,叫乐安莫名觉得亲切。那亲切中,更有一层隐而不宣的暧昧。 “可以啊,是太晚了。” 这话不像一个大学生说出来的,明明是夜夜笙歌的年纪,也有夜夜笙歌的条件和财力。 苍葭忽然想起来他的腿,既然外家这么给力,何必还要装残疾呢? 她一时竟觉得自己有些看不透乐安了。 不过无所谓,她来这个世界,所需要做的无非就是,认祖归宗,继承家业,打败夏姜安,攻略出现在她身边的男人。 乐安算是猎物之一。 她想到这就放松了一些,说了句多谢就要人带她去洗澡,离去之前同乐安道了一声晚安。 -- 第285页 乐安抬头看了她一眼,并未回以晚安。 她倒无所谓,扭过身就走,自然的仿佛是自己家一般。 第167章 . 合作愉快 可以假装交往。 一夜好梦到天明, 所以说就能助眠这事当真不假,而且这具身体也相当之年轻, 连宿醉的反应都很轻微。 醒来之后,手机占满的信息仿佛某种预兆,一切似乎和从前相同又不同。 反正凡事都没有吃早饭重要。 她虽曾是个上神,如今又是鬼魂,却也颇注重养生。 她一大早的并没看到乐安,早饭中西结合, 样样精细,她的口腹之欲得到满足,一时觉得乐安在不在其实也没那么重要。 别太关心男人, 但别让他们觉得你真的完全不关心他们。 虽然这不是她擅长的领域,但她也有自己的聪明和情爱生存之道。 无非是很多时候都用不太上罢了。 乐安于半小时后姗姗来迟。 “没想到你起的比我还晚。”她这时已经吃完了早饭,正观赏着房中的陈设和装修, 她不是个现代人,对一切电子产品都不上瘾,因此大部分时间,她更愿意凝神静思, 也就是发呆。 “我也没想到你这么早。” 苍葭看着指到十一点方向的指针, 实在没办法违心说早。 但可能对他们来说, 十一点真不算晚吧。 “不然你先吃饭, 我去哪里等你比较好, 书房?” 乐安嘴角抽了抽。 “书房就书房吧, 你知道怎么走吗?” 随便逛逛就知道了。 心里念一句, 然后抬头十分干脆地回答:“知道。” 乐安也就没再说什么。 说句良心话,苍葭觉得这个年代的人其实还蛮,有风度的。或者说更接近正常吧。 书房里有许多英文书籍, 然后苍葭发现夏若薇本身的智商是真不低。 之后她又回忆了下夏若薇的专业,结果发现是—计算机。 虽然学什么对她来说都是学,但学习这种事本身就够惨的了吧。 下次接什么都不接身份是学生或者学徒的宿主。 苍葭暗下决心。 随便拿了本书翻一翻,厚重的窗帘将阳光遮的一点不见,房中既凉也静,还有那仿佛不见天日的暗。 暑假结束后,做个学霸吧。 手指在一册册书脊上划过,真实的触感让她想起一些从前。 不就是学习吗。这个年代流行一句什么话来着?谈恋爱不如搞学习? 门被推开了。 因为房内很暗,光自然而然便聚到了乐安脸上。光影漂亮,如绘出他轮廓的笔墨。 啊,说不定谈恋爱也有谈恋爱的快乐。 她的心里又升起轻灵的愉悦,很浅薄的,不值得深究和推敲的,但又抓人的。 于是她笑了笑。 或许是因为她活了太多年,早已忘了什么是少年慕艾,或许是她在一切应该水到渠成的年纪却适逢大变,那些年少时的美好、憧憬、带着暧昧的□□都离她太远太远了。 所以她其实意识不到,前天晚上是夏若薇的第一次,也是乐安的第一次。 她是他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女人,他们见证了彼此的成年礼。 她笑的那一下,或许于她来说并不要紧,却打在乐安心里。在这沁凉的内室,叫他的心暖融融。 是莫名的暖意,像冬天的红酒,放在心口的猫爪子,看似无足轻重,却有非常致命的吸引力。 是一种,沉溺感。 苍葭是个洞悉人心的高手,但就如此前说的那样,这是她不熟悉的领域,或者说是被她刻意遗忘、掩埋的领域。所以她只是感受到乐安对她的好感,却不明白那好感于乐安而言究竟代表着什么。 “所以你想跟我说什么?” 但她笑容没有一丝破绽,甚至还含着少女的温柔。 乐安走进来,在与她相对的地方停下。 “不是要合作吗?” “诶,我以为合作结束了。” 她说的没心没肺的,险些忘了这个少年本质是个阴郁的人。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阴翳,这里没有别人,连窗帘也紧闭着,他又看了她一眼,不紧不慢站起来,又走到她跟前,躬身弯下腰去。 是这样年轻的脸啊,爱恨都不需隐藏的。 “不交往吗?” 语气有一种蛊惑。 苍葭好悬没问出交往做什么这种蠢话,但她确实不想交往。 年纪轻轻,身心都绑在一个男人身上有什么意思。 想可以这么想,话可不能这么说。 “可以假装交往。”她歪歪头,眼中流泻出一丝狡黠。 “假装交往是怎么交往?” 自从昨天过后,乐安就没有再小瞧过眼前这个少女。 佣人给她找来了新的衣服,是从前偶尔在这里借助的表姐留下的。 黑吊带牛仔裤,明明是非常简单的装扮,或许是因为她凹凸有致的身材,或许是她举手投足间的风情,都令不施脂粉的她,更加迷人。 她呵地轻笑出声,手又勾上了他的脖子,在他耳边轻轻吹了口气。 像那有倚仗的羊,不怕任何食肉动物的威胁。 吻来的猝不及防,是很笨拙的吻,但有很强的侵略性,或许这就是乐安的本性。 -- 第286页 苍葭忽然想起来,他当时死忍着不碰夏姜安,却跟她说:“夏若薇,你惹出来的事,你来收拾。” 原来也有人会不喜欢夏姜安。 吻过了,乐安带着惺忪笑眼瞧一瞧她。 “是这么交往吗?”可以暧昧撩人,也可以坦诚相对。 “不是。”苍葭耸耸肩,又摇摇头。仿佛刚才的事对她造不成丝毫影响似的。 “是所有人都以为我们在交往,但其实并没有,刚刚那种事,还是不要有第二次了吧?” “为什么?” 他有点疑惑地看着她。 “为什么不试着交往看看?是担心我现在的情况拖累你吗?” 话到后来,像是有点破防。原来也是会被自卑和不安萦绕的少年。 苍葭觉得自己还算是个比较善良的人。 “当然不是。只是觉得现在这个年纪,跟谁在一起都会分开,伤筋动骨的,没必要。” 乐安没想到她年纪轻轻,竟会有这种悲观的想法,不过他好像也没资格指责她什么,毕竟他也一样年纪轻轻。 有一点点奇妙的感觉在心头来回涌动,其实他也不是这样的人,但原来,人真的情绪上来了,会为情绪发疯。 “也不是不可以一直不分开。” 他看着她,目光很沉,这一刻,苍葭觉得他和乐槿其实是有几分肖似的。 其实要是别人,或许会被他打动吧。 她想。 她笑了笑,聪明地没有再提起这个话题。 “说说怎么合作吧。” 其实那个时候的她还不够了解乐安,后来回望过去,却原来他是这样执着的人,这样的狠也这样的冷。 但彼时,她只是用一种智珠在握神态面对他。 “好。”他又恢复了一贯的清冷,微微昂着头,眼却向下垂。这个动作若是由别人来做,恐怕会显得怯懦自卑,却偏偏是他在做,因此你只会觉得他目中无人。 “不过,其实我还是不明白我有什么值得你合作的。” 苍葭再看他的时候目光温和了一些。 室内这样凉而寂,空调的风偶尔会缠上人的手,她以手支头,笑问。 恢复了冷静的乐安此刻亦完美的不像一个真人。 “你花了这么大力气从你姐姐手上扳回一局,不可能只是为了反击。而且,你只是夏家养女,就算夏姜安做的过了,但你赢了她还是输给了她,对你的人生难道会有什么了不得的影响吗?” 他妄图在她眼里捕捉到什么,但她太冷静了,冷静到他什么也捕捉不到,奇怪的苦涩和微妙的愉悦在他心底悄悄蔓延。 但这一次他也一样藏的很好,苍葭亦不曾在他的目光中探查到什么。 所以只是推断和猜测,并不是有什么了不得的证据在手。 苍葭在心里暂下了论断,本来似慵非慵的表情也在从她脸上消失了。 “赌一口气不行吗?”她也有闲心,还想再逗逗他。 “不行。”他也回以一笑,跟也想要逗她似的。 苍葭也笑了。 “我跟你说个秘密,不过在此之前,你用你的秘密来换。” 她将食指放上自己的唇,的确极有隐秘的意味。 “不。”他却把她的手抓下来。 “我没有什么秘密,我和乐槿,两个只能活一个。你不是问我们有什么可以合作的吗?和我恋爱一年,假装情侣也行,假戏真做也行,只要我拿到本该属于我的那一部分,我可以帮你。不管是经济上的,或者别的。夏若薇,你那天的表现太完美了,你也很懂人心,我向你抛出橄榄枝,是因为,我觉得你一定会是个非常好的合作伙伴。如果我失败了,你会成为我的遗产继承人之一,所以,怎么都不亏,对吧。” 是啊,不亏。赢了,赚一个靠山,输了也还有辛苦费拿。 至于乐安刚刚的说辞苍葭也是相信的,单看他前天说服乐朔双说服的多么顺利,但凡他是个理智客观的人,都该正视她的价值。 “假装情侣没问题,不过得约法三章吧。” 她还准备做个钓系女王呢。 乐安深深看她一眼,轻轻与她说了句行。 时间过的也快,转眼就十二点半了,房里的电话响起来,是管家过来催他们吃饭。 “我才吃过,还不饿。” “那也要吃。” 倒是想不到他年纪轻轻,在某些方面还挺古板。 第168章 . 并不简单 乐安的网。 午餐也很丰盛, 尤其是吃早餐的时候有佣人跟她打听过她的口味。其实她也说不上自己是什么口味,便随口说了句自己爱吃肉, 中午便有一盘烤猪颈肉。 也不知道上头淋的什么酱,颇觉可口,她本来也不太饿,此刻却食指大动,比之硬托她来吃饭的乐安吃的要更香一些。 两人吃过了饭,又回了书房继续商量。 其间陶知勉和她发了几条信息, 她也一一回了,又应付完余露和假惺惺的褚荷,这才有闲暇坐下来同乐安商谈。 乐安还很有心机的扫了眼她和陶知勉的聊天记录, 当时那心情,怎么说呢?就绝了。 “陶知勉是谁?”说正事前,乐安干脆把陶知勉当成前菜拿出来咀嚼。 也不是不能拿出来说的人和关系, 苍葭收了手机,连措辞都没多想,就直接道:“昨天喝酒认识的,余露暗恋他, 他是夏姜安的朋友。” -- 第287页 一句话就把该给的信息都给了, 乐安没再多问, 而是换了话题。 “夏姜安是你的狙击目标, 对吧。为了表达我的诚意, 不如你和我讲讲你究竟想要在夏家得到什么?不管你说什么, 我都会尽全力帮你。” 这个人不简单。苍葭下意识便想。 不论城府, 还是背景,都不简单。 这令苍葭不禁再次打量起周遭陈设,这也是她的小习惯, 很多时候,屋子的陈设都可以表明主人的财力和审美。 “不如还是先聊聊怎么假装情侣吧,你说呢?” 但她也有她的滑不溜手。 乐安不太勉强人,尤其是女人。何况就算她死咬着不松口,他也有其他办法知道她背后的秘密。 “也行。”他坐着的姿态很随意,这不禁令苍葭又再打量了他一会。 “也不用特别声张,反正以后需要有女朋友到场的场合,你来就行。” 乐安也学会了苍葭这种说两分留八分的说话方式。 “对于你要扳倒乐槿的计划,我是很重要的一环吗?” 扳倒,一环。 乐安忽然觉得她说话文邹邹的。 “算是吧,你算烟雾弹。他们都会说,乐槿和夏姜安简直天作之合,而我和你在一起,估计连爷爷都会骂我没出息,让我别当真。所以究竟什么算有出息?蝇营狗苟,不择手段,什么都要先计算利弊得失就是出息?” 他靠那戏谑嘲讽的样子把少年感拉满。 “是啊。不然你家是靠什么发家的呢?靠做正义使者吗?” 乐安很难想象一个十八岁的少女竟然会说出这种话,但他只有一瞬间的愤怒,很快又冷静下来。 “你说得对。” 然后真心实意的赞同了她。 两人说定,苍葭也不需要太打听乐安和乐槿的信息,虽然不知道箬绫哪来的本事,但他设计的程序在不卡的情况下还蛮好用的。 又和乐安说了会话,天色不早,苍葭要求乐安送她回夏家。 不管是任务所需还是别有用心,乐安从出了书房那一刻起,就表现的像个完美的二十四孝男友了。 虽然身体“不便”,但他还是亲自送了苍葭回家。甚至顺便带着礼物拜访了夏家长辈。 夏爷爷和夏奶奶昨天已经在儿媳口中听说了夏姜安在和乐槿交往的事,他们虽然是老一辈的人,但也知道现在年轻人推崇自由恋爱。 不过夏爷爷是听过乐槿在外头的名声的,虽不明着和孙女说,还是问了儿子乐槿的情况。 夏敖虽然看重夏姜安,但仍然改不了重男轻女的偏见,闻言也只是说:“我看他对姜安跟上心,而且不论是咱们家,还是姜安的外婆家都跟乐家是世交,他肯定是不敢欺负姜安的。至于别的,在外头应酬免不了的。” 说的也不是没道理,夏爷爷便也对孙女的恋情表示支持。 如果说昨天知道夏姜安和乐槿谈恋爱,双方长辈都是持支持态度的,等轮到夏若薇和乐安,双方就都,不那么的,开心了。 无他,夏家嫌乐安是个残废,乐家嫌夏若薇是个赝品。 倒是乐槿的亲妹妹乐清知道后与乐槿说:“这俩还真是半斤对八两,简直天作之合。” 乐槿想起乐安,嗤笑一声,很不屑地点评:“就是草包一个。” 却不愿意点评夏若薇。不知道为什么,她那天在他耳边说的那句话,仿佛下蛊似的,始终未曾离开他的脑中。 虽然说是情侣,但苍葭已和他约法三章,尽量不要打扰彼此的生活,乐安依旧应了。虽然也觉得乐安似乎太好说话,但她也实在没有太多功夫应付他,毕竟对于这个世界,她要梳理的信息太多了。 尤其是夏家。 当务之急,还是处理完乐安这边的事之后和生父取得联系才是。 夏家这么重男轻女,恐怕日后拿到夏家的股份不易,但如果能和生父还是夏若谦拧成一股绳,那一改她现在在夏家的透明地位倒不是难事。 至于后续。 这个世界太自由了,不像她从前经历的那些世界,成或败,一眼都可以望到头。但也因为自由,因为未来可能的太多,她更要好好应对。 夏姜安今天和乐槿出去约会了。 虽然说是阴差阳错,但乐槿对她上心,烈女怕缠郎,何况乐槿也的确拿的出手。 和家人吃过晚饭,家里人明里暗里用还是要把心思放在学习上这种话敲打了她几句,以表达对于她和乐安在一起的态度后就放她上楼休息了。 苍葭连着几天都在应付各路人马,终于在此时迎来难得的独处时光。 可惜独处也不放松。 秉持着有情报就要看的原则,她先是仔细了解了乐槿和乐安这两兄弟到底什么情况,以及乐安生母的背景。 可真是…若绫这个程序,堪称剧透神器。 当年,应该说是很多年前吧,乐槿的他妈看上了乐槿他爸。乐槿的外公司徒云是金三角有名的毒枭,后来为了子女的前程金盆洗手,但那些年积累下的财富和司徒家的名声都需要洗白,刚好这时候二女儿看上了乐家的老大。 乐家之前不过是个开赌场的,因为搭上了上头的线,渐渐开始接触实业。因为娱乐产业和实业只间的鸿沟,加上搭上的那个大人物因为一些原因被调查,乐家的工厂很快面临破产。 -- 第288页 而就是这时候,司徒家的二小姐看上了乐家的大少爷。两家一个缺钱一个缺洗白的渠道,简直一拍即合。 可问题是,乐家老大有妻子,这个妻子就是那个大人物的侄女。他们是自由恋爱,两人结婚时大人物也还没一飞冲天,但患难夫妻,也一样最终因为名利走到分道扬镳的这一步。 为了拯救乐家的破产危机,乐家老大当即决定和已经怀孕的妻子离婚,令娶司徒家的小姐。 此时大人物自身难保,而他的原配秉性温和良善,在他提出离婚之后也并未为难他,只是伤心地拿着离婚证离开了乐家。 因为伤心过度,她的孩子生下来一周就夭折了,而她也受不了打击跳楼自杀。 那个女人,是乐安的表姨,乐安生母的表姐妹。 后来司徒家败落,乐家吞并司徒家的财产坐大,乐安的外公仕途顺利,乐家再次搭上那位重新起复的大人物。 原来,大人物当年被调查时,乐家曾暗中帮大人物渡过不少难关。对发妻这般凉薄,对利益伙伴倒很讲义气。 因为娘家日薄西山,老公又在外头情人不断,常常夜不归宿,乐槿的亲妈在生下女儿没几年后就没了,此时的乐家生意已经越做越大,和那位大人物的捆绑也越来越紧密,于是在第二任老婆死了没多久,乐家老大去了那位大人物的二女儿,已孀居几年的吴芸芸。 前人都做尘土,吴芸芸后来高龄为他生下一子,就是乐安。 乐安长在这样的家庭。 父母之间没什么真感情,同父异母的哥哥姐姐视他为眼中钉,从小在外家哪里就听说表姨妈的故事,外公和爷爷教他的又都是些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这样的道理。 家里的男性长辈其实都很喜欢他,从小到大,很多场合都会带上他,耳濡目染的,便形成很复杂的性格。 和乐槿的放浪形骸、阎罗手段不一样的性格。 苍葭囫囵吞枣地看完这两兄弟之间的恩仇。乐槿觉得生母的死因吴家占一半责任,乐安却认为都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加上豪门常见的争产戏码,一次出国旅行,乐安被路上疯跑的车子撞残了腿。司机死在当场,成了一笔死无对证的悬案。 但从此之后,乐槿就开始逐渐接掌乐家的生意。 此时的乐家已经不是当年的乐家,但乐安的外家此时已不见当年风光。虽然还有底蕴在,却不及乐家的锋芒。 乐安至此韬光养晦。 跟乐家一比,苍葭忽然觉得夏家还是相对比较简单的。 老老实实做生意,靠实业发家,祖上和军政系统有点关系,但主要还是靠自己。 看完乐家,她又兴致勃勃地看了看陶家。然后发现陶家是最简单的,出过院士,世代书香。 就是这时候,乐安打电话过来。 第169章 . 男女主对照组 羞辱和反杀。 已经八点了, 因为苍葭不打游戏,也不追剧, 时间对她来说其实还挺难消磨的。 但她生活习惯比较好,虽然这是个夜生活丰富的时代,她也还是尽可能秉持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习惯。 而且她昨天睡的也不是太好,虽然这身体年轻能熬,她自己也能做到魂魄离体不受人类的生物钟打扰, 但还是准备早早洗澡睡下。 偏这时候乐安要打电话来。 她现在对乐安也算有了基本的了解,知道这不是无聊的公子哥,这时候寻她必是有事的。 懒洋洋打了个哈欠, 接了电话。 “出来玩。” 苍葭给手机开了扩音,只听他那边又是调笑又是胡了什么的。苍葭自认是个非常好的合作者,她也承认乐安就是那传说中的潜力股, 而夏若薇也的确需要一条大腿可以抱。 “要玩一晚上吗?” 电话那边的乐安似乎愣了几秒。 “差不多吧,怎么,有门禁?”最后三个字透出一点男女间才有的暧昧。 苍葭并不吃他这一套,而是说:“那我睡两个小时, 十点半, 你让人来我家接我。” 是她的风格。既合作, 又不那么合作。 刚好推了牌, 又是一阵哗啦啦倒牌的声音, 那边似乎在催促些什么。 “可以, 打扮漂亮点, 别给我丢人。” 这人装起纨绔来也是很成样子。 苍葭隔着手机也能听见满堂的哄笑,她于是也拉长了声调,应下个好字。 反正万事没有先睡一觉重要。 挂了乐安的电话, 给手机定好了闹钟,躺在床上先补个眠,大概九点半的时候起来洗澡化妆,想想待会的场合估计少不了美人,夏若薇长得虽美,却不是绝美,这时候若穿昨晚那种绸缎长裙恐怕不出彩。 明天有空得去买点衣服。 反正褚荷惯会做好人,在钱上对夏若薇一向大方,不过夏若薇自己觉得受之有愧,和十五岁前相比,这几年节俭不少。 但骄奢的底子还是在的。 也谢天谢地还在,她柜子里一堆头脑发昏买回来又不喜欢基本没怎么穿过的衣服。 苍葭和夏若薇的审美基本上大相径庭,但好在夏若薇的脸、身材、气质甚至都非常适合苍葭的审美。 挑了条件姜黄色半裙,又翻出一件蓝色纯色T恤,蹬一双满钻高跟凉拖,胭脂淡扫,头发随便扎了扎,耳坠是白色亚克力耳圈,有一种简单的风情。 -- 第289页 还涂了香水,少女感果香,没什么城府似的。 夏家宅子大,而且本来也没什么人愿意管她,那些在她身世被揭穿后的所谓的舍不得,无非是不愿被人诟病连个小女孩也不容罢了。 褚荷听下人说夏若薇又出去了,嗤地一声,嘴里不知道嘀咕着什么,也就随她去了。 苍葭并不问这是要带她去哪,只任由车子四平八稳地开着。 是一处装饰豪华的酒店,苍葭借着夏若薇的记忆,隐约想起这似乎是夏家投资的酒店。 夏姜安这两天似乎也常和乐槿腻在一处,但乐槿得乐朔双倚重,是个大忙人,和“无所事事”的乐安并不一样。 乐安要她过来总不能是无的放矢。 高跟鞋踩在大理石地面上,啪嗒啪嗒的声音和袅娜姿态令过路人频频回望。 负责过来接他的是乐安的一个朋友,看起来也是个年轻学生,很青涩的样子,也不知道怎么会和他们这种人混到一起。 人在少年时最容易被那些看似美好的事物吸引,一路上他亦是忍不住多看了她好几眼。 走廊深处的总统套房里,传来男男女女混杂的吵嚷声,令他有一丝赧然。 所以到底是古人更纯情还是现代人更纯情呢?开门的那一刻,苍葭想。 乐安又胡了。这个年代的娱乐活动其实也就那些,喝酒打牌,旅行或网游。 乐安听见开门声,回头看她。 在一众抽烟的人中,咬着吸管的乐安仿佛一股清流。 咦,他不抽烟。 然后苍葭又想起来,这个人二十几岁,还是个处男。 但他又绝不可能是个单纯的大男孩。 她在众人的注视中走到乐安跟前,又女孩子给她让座,还带着几分不怀好意的打量。 苍葭不怕这种打量,她活了快上万年了,道行不可能和这些小年轻同。 “会打牌吗?”乐安把她往自己身边一带,脸凑过去,又是一阵乌泱泱地起哄声。 “不会。”主要是不知道你们的规则,加上夏若薇居然还真不会打牌。 “安少你这女朋友够清纯的啊。”一红衣女子,头发乌漆,吐着烟圈同他笑言。 安少又是个什么非主流称呼? 乐安刚想回她两句,就听人群忽然静了。叼着吸管的人眼中有一种意料之中的淡然。苍葭却先他一步回头看了过去。 是乐槿,还有夏姜安。 这一刻,她和乐安真是像极了这对情侣的对照组。 对照组没有对照组的自觉,并且摆出的姿态是毫无自知之明,且绝不认输。 乐槿从不在外人面前给乐安面子,他身后跟着一群长得颇像打手的黑衣人,身边是一脸温文的夏姜安。 他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直接把乐安的牌桌子掀了。 “都给我滚。” 他的声音很沉,隐带威压。他这样不客气的扫乐安面子,乐安则很配合的佯做恼怒,带着几分讥诮冲他道:“今天唱的又是哪出?” 这些人虽然也算是乐安的朋友,但是对乐槿的惧怕还是超过了所谓的哥们义气。 其中一个长相颇俊逸的男人最先扛不住,站起来和乐安说:“我还有事就先走了,乐安,你也别老和你哥犟,家和万事兴。” “对啊,你哥也是为你好。那什么,大哥,我叫何起云,这是我的名片。” 还有觍着脸和乐槿攀关系的。 乐安的脸色越来越青。倒是刚刚那红衣女郎看不过去,打抱不平两句,就被她男朋友制止了。显然这也是个害怕得罪乐槿的。 人群三三两两离去,苍葭之前没和乐安串过供,不过她一向机灵,干脆也装作六神无主的样子。但她作为乐安的女朋友,无论如何也是不用走的。 待屋子里只剩下他们四个和乐槿带来的那几个黑衣人,一直以冷峻面貌示人的乐槿才露出那张扬而嚣张的面貌。 他大摇大摆地在套间里转了一圈,命令手下把乐安的轮椅推到他身边来,而他则搂着夏姜安在沙发上坐下了。 苍葭就一直战战兢兢地跟着乐安,那黑衣人里有一个,不知道是看上了她还是怎么,竟吹着口哨调笑了一句。 “小姑娘这么害怕啊,你男朋友在,还怕我们吃了你不成?还是说你自己也知道你男朋友不行?” 其他人就是一阵哄笑,乐安脸上清白交加,乐槿象征性地说了句行了,其实也没多加斥责。 “听说你要治腿?”看着离他不到半米的乐安,乐槿的手按上了他的腿。 “是你对不对?” 乐槿哈了一声。 “你有证据吗?乐安,我们兄弟一场,我劝你别治这个腿。” “乐槿,你就这么怕吗?” 乐安说着,不知何时从袖中掏出一柄小刀,只见一个黑影骤然扑上去,待众人看清时,他已经压上了乐槿,刀尖也抵上了他颈部的大动脉,一点点鲜红血迹渗出,夏姜安在旁边看的心惊肉跳,立刻用急却温柔的声音吩咐那几个黑衣人。 “你们还愣着干嘛?快把他们俩分开。” 又说乐安:“安哥哥,一点误会,不值得闹成这样。” 又呵苍葭:“你就在旁边呆着吗?” 苍葭正震惊于乐安说扔马甲就扔马甲的行径,被夏姜安这么一吼才回过点神。但她回过神来想的第一件事却是,夏姜安怎么管谁都叫哥哥。哦也不是,她管陶知勉就叫老陶。 -- 第290页 但恢复清醒的苍葭很快就看明白此时局势,于是她也不用再装出那小鹿般惊惶惶的样子了。 凉凉地看夏姜安一眼,对眼前这场景更是摆出一副见怪不怪的表情。 “你看不明白现在什么情况吗?” 夏姜安前几天刚从苍葭身上失手,但内心深处仍没把她当对手。 不再去看她那不解中带着不屑的眼神,苍葭再次把目光放回了这对剑拔虏张的兄弟身上。 “你,你竟然!”乐槿看着站立如常的乐安,目光不掩惊讶。 “是啊。”他把刀子又往前一推,那一丝丝红色的血迹刺激着夏姜安的神经,苍葭和她挨的最近,能感受到她明显的颤抖。 她已经因惊吓而失声了。 苍葭很享受这种感觉,这种靠山给力的感觉。 “哥哥,你看,你的人也不是都听你的话。” 那双常年忧郁的眼睛忽然笑起来,笑出一片潋滟寒光。 只听一声惨呼,刚才调笑过苍葭的那个人被他的同伴放倒在地,紧接着,又是一阵拳打脚踢。她甚至听到了肋骨折断的声音。 …所以这世界杀人到底犯不犯法? 刚开始习惯现代社会安全的苍葭此时不免开始怀疑起其安全性。 乐槿一双眼紧紧盯着乐安,想靠着蛮力把他掀倒在地,却在动手时胳膊被他拧成一个诡异的姿势。 竟是,动弹不得。 第170章 . 深不可测 他想和她… 靠山厉害当然是好事, 但这靠山未免深不可测。 这样的厉害,需要靠假扮情侣以麻痹对方耳目吗? 心里一时没答案, 只静静看。 乐安却又出乎意料地放开乐槿,衣领上的衬衫扣子不知道飞去了哪里,刀鞘上的血渐渐干涸,凝成一种非常诡异的红色。 他掸一掸裤子上的灰。 “哥哥,要是再有下回,我一定会叫你给我陪葬。” 说完这句话, 他便头也不回朝苍葭走去,甚至在走到她跟前时,如个绅士一般微微躬身, 向她伸出了手。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在舞会现场请她共舞呢。 乐安的腿恢复了的消息很快传遍了那些和乐家有来往的家族,同乐安有交集的熟人好友也都向他表达了祝福。 听说那天晚上, 乐朔双和乐槿闭门交谈许久,没有人知道他们说过些什么。 但起码明面上,家族对乐槿的器重并没受到影响。 乐槿依旧照原计划去了西南考察项目,夏姜安因为也想趁夏若谦还没回来前尽快生意上的事, 为日后和夏若谦争权做准备。 所以现代人也是够累的, 要知道夏姜安才大二, 竟然就已经开始考虑争家产了。 难怪她每逢寒暑假必回国呢。 夏姜安和乐槿去西南之后没多久, 苍葭找了个比较凉快的日子约陶知勉吃饭。 乐安很黏她, 虽然说的是假装情侣, 也几乎每天都要见的。 这天难得乐安有事, 又是阴天,她就临时约了陶知勉出来。 两个人一直在微信上有联络,尤其苍葭在发现夏若薇和陶知勉学的专业相近之后, 相处时比从前更主动些,常问他些学习上的事,小到学习方法,大到专业知识,陶知勉也回答的事无巨细。 两人在微信上打的火热,熟悉度也逐渐升温。 而苍葭不知道的是,在那几乎是常年不开窗帘的书房中,乐安面前的电脑闪着白光,衬得他的脸,越发苍白。 “原来是这样吗?原来你喜欢陶知勉啊,夏若薇。” 声音幽幽,有磁性,带清朗。 羽扇一般的睫毛垂下时,如同振翅欲飞的黑蝴蝶,仿佛随便一扇翅膀,就会发生不可逆转的灾祸。 陶知勉约了个五星级酒店请她吃下午茶。因为知道这人的海王属性,苍葭出门前颇花了点时间打扮自己。 但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以色事人,能有几时好。 这段日子她又给自己的衣柜里补充了不少存货,基本以裙子居多,今天穿了件吊带衫,随便裹一条开叉长裙,锁骨上打了亮晶晶的高光,远望去如一位月光女神。 陶知勉最近几乎天天和她聊天,但却是在那晚上之后第一回 见她,而且这里可不是灯影斑驳的夜店,不管是室内光和室外光都很好。 因此他可以细细欣赏她的美。 不是那种叫人一见忘俗的美,而是完完全全长在他审美上的美。 那一瞬间,他感觉心猛地一撞。 那一瞬间,他切身体会到了春心萌动的滋味。 这年头的男生穿衣服都差不多,一身潮牌或者简单的牛仔裤T恤。陶知勉却喜欢穿各式各样的花衬衫,仿佛刚从海岛度假回来的花花公子。 他看苍葭看他,顺势就问:“我脸上有东西?” 笑着的,有点轻佻,但不讨人厌。 “原来名校学长也会穿成个花花公子样。” 她端起一杯咖啡喝,眼睛弯起来的时候,那种极强的戏谑感,令她的稳重里多添了一分张扬。 陶知勉已经见识过她撩人了,但是每次体会时,又是不一样的感受。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闲话,其实苍葭这次找他出来,主要是想请教些学习上的问题。因为她发现自己的学校有和国外学校的交换项目。 苍葭这几天通过在网上恶补社会知识,已经对这个世界的规则有了基本的了解,但国外对她来说依然是陌生的领域。 -- 第291页 这几天的交流和沟通,已经让陶知勉感知到了她的上进心。无论什么时候,上进心都是动人的,尤其是意中人的上进心,那简直就是加了高马力的丘比特之箭。 陶知勉听她说完,很快用他那聪明的脑袋想出个献殷勤的办法。 “我现在在我哥的工作室帮忙,好出实践报告,你要是愿意,我可以带你一起。” 我愿意学习。 苍葭在心里默念。 陶知勉虽然不能说是难得一见的天才,但绝对有些本事,只是考虑到随时会找她的乐安,苍葭决定还是先问好频次和时间。 陶知勉果然没白做这几年的海王,很快看出了她的犹豫和为难,随即换上一副循循善诱。 “如果有什么顾虑,可以跟我说。” 苍葭于是凝起来眉,做出一点点为难的样子。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顾虑,只是我的时间,不是很自由。” 她自己不会觉得什么,但她凝眉的动作和习惯性用词,都令陶知勉觉得古雅极了。 此刻的他看起来内敛而温和。 “我也不是天天都去,一周三四次吧,每次就是正常的朝十晚七。如果你的时间实在不固定也没关系,你可以每周只来两次,但我交代给你的东西你要做完,至于补贴,会比市场价要高一些。” 陶知勉和她都不可能缺钱,但规矩是规矩。 苍葭都忘了这个社会打工还有补贴这回事,还是陶知勉提起来了,她才一脸恍然大悟的样子。 “啊,这怎么好意思,我本来也是为了学东西,说起来还是在给你添麻烦呢。” 陶知勉知道她这是应了。 “说来是我要谢谢你过帮我忙。” 看陶知勉两句话就把她弄去工作室“帮忙”的事敲定,甚至不用给他哥哥打个电话,恐怕这工作室他本人参与不少。 又去看了电影,找了家黑珍珠餐厅吃晚饭。 一天相处下来,两个人纯洁到连手都没牵。倒不是陶知勉不想,实在是发现眼前这个姑娘太有主见,致使他的雷达反复提醒他要矜持,免得适得其反。 送她回去的路上,陶知勉试探性地提起乐安。女孩身上的淡淡果香仍不消散,在月色的照耀下,她那青丝如缎,分外迷人。 她看着陶知勉,透出几分明察秋毫的温柔。 “乐安啊,他是我男朋友。” 她就这么直截了当地说出来了。饶是陶知勉再好涵养,也不由黑了脸。 “现在孤男寡女的,你男朋友放心?” 两人都坐在后座,约隔着一拳的距离,苍葭看得见他眼底的怒意,然后他的身体也下意识离她又远了几寸。 “我和乐安之间,没那么简单。” 她不慌也不恼。 “老陶,我不喜欢他。我这个人,无依无靠的,没有真正的亲人,也没有真正可信赖的朋友,几乎可以说是一无所有了。像我这样一无所有的人,是没有力气和多余的感情去喜欢任何人的。我所有的精力,都只能拿来爱自己,保全自己。你家世清白,一路顺风顺水,应该不能体会我的感受,但我觉得凭你的聪明,你会懂。” 自爱者方能爱人。 陶知勉当然懂。 但他也是第一次见人把冷情说的这样清新脱俗,甚至还能让他升起几分怜惜。 骑士想救公主于水火的怜惜。 这就是了不得的本事了。 不要总说坏男人更受青睐,坏女人不也是一样么。 这无疑是个“坏女人”,激起了他的胜负欲,也激发了他的保护欲。 这也无疑是个厉害的女人。 陶知勉又想起她拿着酒杯和人打圈的样子,夜幕已沉,晚风带着粘稠的热意,车内车外,仿佛两个世界。 人在安全的环境里呆久了真的很容易就丧失警惕,即使一向机敏如苍葭,竟也没能察觉到后头一直跟着的车。 陶知勉亦未察。 他那本来寒冷的目光微微回暖,胸腔吐出一口浊气后,恢复了他一贯的泰然。 “那么,下周哪天来工作室报道?这两天有空把你大学和念的专业的全称都用文字形式发我,过来的时候带身份证。还有,去我哥工作室帮忙的事,需要和你父母说一声吗?如果不方便,我可以让姜安代为转达。” 也恢复了一贯的体贴。 “礼拜一吧。”先答应了他,想着,乐安那边,待会还是要跟他通个气也好。 “夏若薇。”他衬衫的领口微微敞开,在并不明朗的灯光下,露出清晰的锁骨。 “嗯?” 她不明所以地偏了偏头,忽然见他的身子凑过来。她并不惶恐也不觉害怕,那镇定自若的样子,那微微上扬的凤眼,就在那么一瞬间,点燃了陶知勉的欲火。 他想和她doi。 很久很久之后,在一段对他们两人来说都算是暗无天日的时光里,在他觉得自己恨透了她的情绪里,他都仍不可避免这狂热的欲望。 不能再在这种密闭空间待下去了。 在现代文明影响下的高智商人群大多都有两种美德,克制,理性。 “你睫毛掉了。” 他一面说,一面尽量镇定地从她脸上拿走那一根掉落的睫毛。 第171章 . 看不透他 伪装情侣的日常。 谢天谢地, 三分钟后,车子到了夏家门口。 -- 第292页 陶家和夏家也算相识, 反正上层社会的圈子也就那么大,正经要算起来,陶知勉以前还见过乐安。 但相识不是熟识,何况陶知勉身体上还有反应,不便下去送她。 好在苍葭本来就没有那种所谓女士优先、绅士风度等概念。并不觉得陶知勉不亲下车送她回家有什么不对。 自己下了车,还回头和他说了再见。 “嗯, 拜拜。” 那仍有些异国痕迹的立体的五官令他在月光下显得很高贵。 啊,他也很好看。 苍葭由衷地感慨了一句。 心不动眼动,这种感觉其实也还不错。 她这样想着, 眼中就泄出轻快的欢喜来。却不等陶知勉溺进去,就转身踩着月光离去了。 不远处,一辆停着的黑色迈巴赫发动油门, 扬长而去。 他放下望远镜,叼着吸管喝一杯牛奶,眼中阴沉的光叫人产生他嘴角的奶渍其实是血渍的错觉。 苍葭回家之后才发现夏敖今天居然这个点就已经在家了。她不是真的夏若薇,自然对这对便宜爹妈既不爱也不恨, 见到夏敖时脸上也没什么特别的表情, 但夏敖显然是想就乐安的事和他聊聊的。 尤其是在夏姜安和乐槿去西南前很担忧和他说乐安的情绪似乎“并不稳定”后。 毕竟也是养了多年的女儿, 就算没有血缘关系, 但也真不可能完全不管她。 “闺女”。夏敖的身体陷在沙发里, 旁边坐着的是一脸担忧的褚荷。 演技真好, 苍葭在心里品评。 苍葭早已猜到他叫他的目的, 也预判了他接下来会和她谈什么。 心里一丝波动也无,而是佯做欣喜地同夏敖道:“爸爸,褚妈妈, 我找了个暑假工。” 夏敖已经许久没听见女儿用这么亲昵的语气同他说话了,心里一软,下意识就问:“什么?” “姐姐有个学长叫陶知勉,他和余露也认识,最近我们常在一起玩。我和他学的专业差不太多,他推荐我和他一起去他哥哥的工作室做暑假实践。我觉得他人挺好的,懂的也多,而且我也想趁暑假多学学专业知识,以后考研也用得上。” 夏敖觉得自己一时间竟没跟上她的思路,还是褚荷不阴不阳地说了一句:“你才大一就准备要考研了?” 苍葭眨眨眼睛。 “是的呀,不然以后怎么帮家里忙呢?我想学人工智能,陶学长就是学类似专业的,他说这会是以后的大趋势。” 帮家里忙。 褚荷抽抽嘴角,她当然不会说你一个养女,夏家有什么需要你帮忙的,心里却很不屑,觉得她痴人说梦。 夏敖不管重视不重视她,仍欣喜于她的上进,一时也不再与她说乐安的事了,而是好生问了一通她即将要去的工作室的情况。 对于陶知勉这个人,他倒是听夏姜安提过。说来也奇怪,夏敖一向重视儿子甚于女儿,尤其夏姜安小时并不养在他身边,褚荷带她回来的时候,她基本上连青春期都快过了,但或许是父女天性,或许是夏姜安真有两把刷子,如今她才不满二十岁,夏敖却已经在某些事物上很愿意听一听她的意见了。 比如夏家如今想进军互联网领域,做虚拟地产,夏姜安就建议可以家里和陶家聊一聊,毕竟陶家在科技、互联网方面一直是都是翘楚。 因此,陶知勉这个名字在夏敖心里也是挂上过号的。从前只知道这孩子天分异常的高,和大女儿关系也还不错,没想到还这样乐于助人,和二女儿关系也不一般。 陶知勉并没把事情往那方面想,只以为是学生间的互帮互助,欣喜之余,只在对话结束了之后点了她两句,让她专心学业,不要把精力过多的放到恋爱上。 苍葭想,如果现在乐槿和乐安在乐家的处境对调,恐怕他又会是另一种说法了吧。 乐安周日一整天都没找她,苍葭刚好也要准备周一去工作室报道的事,努力回忆了回忆脑子里已有的专业知识,又重新拿了几本书囫囵吞枣地看了看。 知道周日晚上,才给乐安发短信说了自己要去工作室做暑期工的事。按理说她和乐安只是合作关系,其实是不需要事无巨细给她报备的,但或许是直觉使然,或许是她天然缜密的逻辑,她现在总会不自觉就对乐安抱有一分小心。 “明天几点去报道?”文字有时候就是这样不好,看起来总叫人觉得冷冰冰的。 可惜因为她这次是帮箬绫测试他的逻辑和系统,来时箬绫并不需她带她常带的那一面簿子,因此她看不到现在乐安那边的情况。 看不到画面,听不到语言,她猜不透乐安的喜怒,于是也只是平平板板地回了句。 “早上十点要到。” “我明天来接你,送你过去。” “你的事情处理完了?” 她不习惯用现代人的表情包,而刚好乐安也是个不喜欢用表情包的。若是有第三人能看到他们的聊天记录,恐怕会被这既无颜文字也无表情包的对话冻到也说不定。 “嗯?什么事情?” 苍葭觉得乐安真的滴水不漏,他要是只打个问号或者她都能猜度到他的情绪。 “你一天不理我,我还以为你是有事要忙呢?” 才洗过澡的乐安只穿了条平角内裤,作为一个奶茶狂魔,他天生拥有令人嫉妒的喝奶茶不长胖的体质。因为常去健身房的缘故,他身上线条看起来也很漂亮。 -- 第293页 空调房里是26的恒温,他靠在床头,发梢还有水珠,本来冷淡的面容忽然牵起一个异常淡的笑。 他回想着她虚伪的撒娇语气,回想着她伪装的柔弱,回想着她骨子里的敏锐和清冷。心中和身体同时撩起火焰。 那头久久没有回信。 苍葭再次在心里吐槽箬绫不许她带浮沉簿的行径,虽然知道这也是为了保持测试的公正性,但该吐槽还是要吐槽。 不知道对方的底细这种感觉也很可怕好不好。 苍葭也干脆不捧着手机等了,先洗澡后护肤,折腾了一阵之后再拿起手机,发现那边又发了消息过来。 “以为你有事要忙,所以不好打扰你。” 这话什么意思? 苍葭是个非常敏锐的人,立刻就在这话里嗅出一丝不对劲。她关上门,给乐安拨了视频过去。 她敢打,他也真敢接。 电话那头的人上半身□□,懒洋洋靠在床头,见了她先笑。 “怎么,夏老师想我了?” 因为苍葭初见乐安,就给他出了个绝好的主意,还教他如何摸住乐朔双的七寸,因此乐安后来总爱叫她夏老师。 当然了,这玩笑里有多少亲密的意思或许就只有乐安自己知道了。 他的笑容从来不达眼底。 苍葭其实也只穿了件吊带,毕竟是在自己家,又是夏天。 现代社会这方面其实很叫苍葭喜欢,按大众的说法叫开放,但在苍葭的视角里,这叫自由。想穿什么就穿什么的自由。 她以前就很厌恶各种裹得严严实实的衣裳,非常喜欢那些布料少的氏族。不过她一个上神,虽然穿成什么样都没人敢当面议论她,但她总还是要为自己身份考虑的。 现在不用了,即使是面对陌生男子,穿成这样也没什么。就好像和人春风一度也没什么,身体自由。 所以为什么要在上一个世界面对临繇,相约游历这个世界多好,做一对神仙眷侣。 这念头一冒出来叫苍葭自己都吓了一跳,原来自己对他的态度,竟已于不知不觉间发生了翻覆和改变。 回想起来,自己心里那些无力的恨意似乎的确越来越少了。 仇不能忘,但她也不再总是常感绝望了。 乐安就在视频那头看着她发呆。 但他从她变幻的眼神里敏锐的察觉到了一个事实,她有喜欢的人。 殊不知这敏锐的洞察却造成了另一个可怕的误会。 她也只是走神了几分钟罢了。 好在没多久就想起自己还在营业,立刻回过神。 “是你想我。” 她可真敢说。 乐安想。 可他就喜欢她的敢说。 “是啊,我想你。今天上午很忙,忙一些,嗯,你不用知道的事。”苍葭以为他说的是乐家的事。 “那我用知道什么呢?前天你和乐槿那事真吓死我了,也不提前跟我说一声。我要早知道你要跟他硬刚,我就不装怂了。多丢脸呀,还要夏姜安看了我几分钟笑话。” 乐安就笑。 他是真的很喜欢听她说话,喜欢看她撒娇,哪怕明知道她是装的,却也甘之如饴,如饮佳酿。 “来不及跟你说,不过那天调戏你的那个人,我已经替你教训了。” “法治社会,你别过分。” 苍葭趁机试了他一次,想借此看看他的底线在哪。 “所以,你不知道我是学法的吗?” 学法律?? 箬绫的程序里没提啊……所以箬绫的程序果然是时灵时不灵的。 “诶,我还以为你学金融呢。” “嗯,我辅修金融。为以后会接家里的事做准备,虽然他们都说我应该学贸易。” 乐安仿佛放下了戒心,开始和她说起一些琐碎来。 第172章 . 来自系统的剧透 疯批+强制爱+小妈文…… 所以现代人还喜欢聊天。 苍葭有一搭没一搭的和他聊着天, 然后发现乐安竟十分自然地套出了她昨天和陶知勉的聊天内容。 真有一套。 苍葭也不在意,两人说定明天乐安来接她的事, 挂电话之前她听见乐安问她:“像你这样一无所有的人,真的没力气和多余的感情喜欢任何人吗?” 他在那头,声音和笑容都平常,却叫她忽然脊背生凉。 那种密密麻麻的恐惧感和寒意爬上她的后背,又侵入她的脑中。 她忘了这是个科技高度发达的世界。 他监视她。 非因她不可信而监视她,而是因为内心某些不为人知的隐秘。 苍葭佯作困了, 睡眼惺忪地打了个哈欠,又揉揉眼睛,伪作不察。 “你有吗?” 甚至还用略带调笑和挑衅的语气反问他。但是这一刻, 她发现乐安有双深不可测的眼睛。 “我想有,晚安,夏若薇。” 他忽然又叫她的名字, 如呢喃之语,吹散了方才无声的恐怖。 但这惧怖其实已经牢牢印刻在她心头,令她印象深刻。 挂掉乐安的电话,她赤足走下床, 拉开窗帘看月色。 南山作为九州大陆首屈一指的风水宝地, 从前每到夜晚, 不论月盈月亏, 南山的学徒们都能看到皎洁而美的月亮和清晖的月光。 后来离开南山, 她再想看月亮, 就直接上九重天, 广寒宫里的桂花终年不谢,那里的月色总散着银光,有一种寂静幽然之美。 -- 第294页 再之后, 她连九重天也上不了了,就只能等每个月的十五十六,在凡间就着美酒举杯对月酌。 那如今呢? 如今的月亮似乎是模糊的,隔着浩渺,高不可攀一样。 她发了会呆,再次打开了箬绫给她的程序。 所以之前是她低估这个世界的人? 程序打开了。 箬绫似乎升级了程序,之前只能文字操作,现在开始有语音系统了。 “你好,我是系统001,本次任务将由我来帮助你达成。” 还挺中二。 所以簌簌身上绑的是这玩意吗?她究竟是怎么受得了的?洛川也真够变态的。 同情了一把自己另一个世界的好友,苍葭开始好好和程序交流起来。 “在箬绫的设计里,我到底要怎么做才算攻略这个世界成功?” 她此时已经关上了窗帘,让肉身躺在床上闭起眼睛,自己魂魄离体,翘着脚坐在桌子上。 在明白乐安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监视她之后,本来因为现代社会赋予的微薄的安全感基本消失,令她再次回到警惕的状态。 “首先,你需要满足夏若薇想要的万人迷属性。这个世界会出现四个主要男性角色,他们不分男一男二,并且都会钟情于你。你几乎不用太费劲的攻略他们,只要你表现正常,或者说只要你有想要勾引他们的意识和态度,他们就会自动对你单箭头。这可能和你之前自己经历的世界不一样。” “是挺不一样的,听起来好像比较简单。就好像箬绫直接给我开了金手指一样,冥王就是冥王,和我们这种散修果然不同呵。” 程序自动过滤了她的玩笑和吐槽,继续用标准的机器人语调和她对话。 “所以你不能改变剧情,你必须按已经定好的剧情走。这四个男性角色不管做什么,只要你的万人迷属性不变,你就不能强行让剧情反转。然后夏若薇还有一个期待,就是女强人属性,这个也比较简单,你好好学习,努力争到家产,然后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做大做强就可以了。只要你走完和这四个主要男性角色的剧情,并且坐稳继承人之一的位置,那就算攻略这个世界成功。” 这事,听起来真的很简单。简称只要按照剧情走,就会要爱有爱,要钱有钱。 可真要这么简单,箬绫就不会费尽心机要她来测试这个构思了。 所以这事一定有坑,坑在哪呢? 程序仿佛猜到她心中所想,不,应该说做这个程序的人相当有自知之明。 “是的,这个事是有坑的,坑在于,欲戴皇冠必承其重。这一点,相信曾为上神的你一定明白。很多人都只看得到成功的风光,却看不到成功背后的艰辛和辛酸。很多人都想做万人迷,都想得到他人无条件的偏爱,却不知道爱的反面是恨,背负多少爱,就要背负多少情绪的黑洞,因为这世上没有一种感情是完全正面的,一如每个人都有阴暗面。很多人想做成功人士,却没做好在成功之前直面艰难的准备,那条路上,荆棘,天赋、勇敢、运气、眼光、努力、孤独缺一不可。帮他们趟过去前期最难的一部分,然后让他们摘果子,让他们沉溺在人世不艰难的美梦中,才是你要做的事。” 离体的魂魄是她原本的样子,因为鲛人一族天生美貌,许多人对苍葭的第一印象都不是这个千年难见的天命之女,而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尤其她是桃花眼,而且总是喜怒哀乐都上脸的,与那些总是一脸凝重的上神或是上格之妖相比,她很容易给人不庄重或是没那么厉害的错觉。 但这一刻,她那明眸善睐的样子,她那冷静而淡然的意态风流,都会叫人不由自主地去承认,啊,这就是一个上神该有的模样。 “我知道了。那说说具体吧,事业线不用讲了,箬绫加强了原主的智商和天赋,至于你说的那些眼光、运气、勇敢什么的,小菜一碟。所以讲感情线吧。” “诶,冥王大人还说你会先愁事业线,他还说你能把临繇调/教的明明白白,感情线一定没问题。” …… 还好程序不是真人、真鬼或者真妖,所以看不见她现在几乎满脸黑线的样子。 “不,告诉箬绫,我首先是南山第一,我当年风头无两的时候,他应该还没来我们这个宇宙。可就算没来,难道现在天庭地府魔界妖界就已经没有我的传说了吗?” 程序选择沉默,又过了一会,一阵冷气吹过,他们一个魂魄一个程序,按理说都不能感觉到冷,但那凉凉的风声还是很好地为现在的景况做了个完美注解。 “感情线是这样的,这四个男性角色会陆续出现在你的生命中,你会分别和他们有一段感情线事业线交织的经历。还是那句话,只要你不让剧情强行反转,你想利用他们帮你达成什么目的,或者说短暂的和谁在一起都可以。但最终的选择权在夏若薇不在你,所以在你做夏若薇的期间,你主要是负责偶尔和他们在一起、暧昧、保持万人迷属性。他们对你的感情会在一开始就很激烈,并会在你成为夏若薇期间到达天花板。” “但是爱的反面是恨。” “是的,而且这是个全员恶人的世界。这四个男性角色分别是,乐安,未来乐家的掌权人。陶知勉,上市科技公司CEO。夏若谦,夏氏产业主要继承人。孟羽,夏若薇生父的养子。在感情线里,乐安会为爱发疯,陶知勉会上演一段由爱生恨的强制爱,夏若谦是从小就馋你的腹黑,孟羽是个高智商的天才,喜欢精神上的刺激和愉悦,而他曾一度怀疑你会对他的养父不利。” -- 第295页 我现在就已经觉得很刺激了…… “不管前期会发生什么,他们最终都会把心底最善良柔软的部分留给你,不需要你感化,你存在对于他们来说就是一种感化,所以上神,放轻松,好好享受剧情就好。” 我享受疯批+强制爱+类似小妈文学+精神斯德哥尔摩的剧情? 苍葭这个人呢,虽然看似张扬,但她还真不是个暴脾气,一秒黑线后就恢复了平静,面无表情地应了好,还说:“早知道之前做点功课了,我还以为这世界的人个个都简单的不行。不然再跟我说说夏姜安的结局?毕竟夏若薇之前也算是夏姜安那光辉人生的炮灰了。” 系统沉吟一阵。 “这个不可以,这属于剧透。我们是不能剧透的。” “那我换个角度问。怎么对夏若薇视角里反派都没关系对吧?只要把感情线和事业线走好就行?” “是的。” “行,我知道了,001,合作愉快。” 或许是因为她比较爽快,或许是因为她悟性真的高,程序也知情识趣地回了句合作愉快。 关闭程序之前,程序还是在不剧透的情况下给她留了个剧情大纲。 苍葭靠着墙发了会呆,才打起精神去看这些密密麻麻的文字。 首先,四个主要男性角色目前只出来了个两个,乐安是已知疯批,陶知勉则是肉眼可见的还没黑化。 而现在走的是乐安争家产剧情,她能跟着走的剧情是先摸清夏家的各种关系,先陪乐安把乐槿搞下去,然后借乐安女朋友的身份重新在上流社会站稳脚跟,并且在这个暑假逐渐和陶知勉产生,好开启下一幕剧情。 确定了目前的任务和剧情走向,魂魄便重新回到身体里,深深吸了口气,翻了个身后陷入深眠。 第173章 . 他的试探 没想到你这么清纯。 说的是好好享受剧情就好, 但苍葭还是很罕见地没睡到自然醒。 翌日一早天刚蒙蒙亮,她就从睡梦中醒来。打开窗帘看月亮的残影, 和东边的日出交映,极美。 睡不着就不强制自己再睡,而是起来好好化了个妆。等完妆,忽然又想到程序给的关于乐安的性格提示,苍葭因为颇具举一反三的才能,当即便想, 待会乐安见她这副模样,恐怕会误以为她喜欢陶知勉。 殊不知乐安现在就已经这么以为了。 别发卡的手有一瞬间的犹豫,不过多时又把心一横。 怕什么, 他能吃了你不成? 不,就算他真能吃了你也没什么要紧。 望着镜子里那张清晰明媚的脸,一只桃心发卡被别在耳后, 如清晨的玫瑰,沾着露水,让人忘记它身上的刺。 夏敖在家吃早饭。 他一向不关心儿女的打扮,却看她穿着天蓝色绣雏菊针织吊脖, 红色格子开叉裙, 虽然穿了件外套, 也并不暴露, 却还是忍不住。 “你今天穿成这样去报道?” 眉微微往下压, 脸上是满满的不赞成。 “他们年轻人嘛, 自由些。”褚荷出言替苍葭描补, 夏爷爷和夏奶奶也各有发言,但最终都被苍葭一句。 “我之前问了是不是要穿正装,回答说不用, 不夸张就行。” “你这还不夸张?” 苍葭笑嘻嘻看着夏敖。 “真的没有,老爹,跟上时代点。” 在夏敖记忆中,女儿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和他亲近过了。喉中莫名一哽,像有点感动似的。 褚荷和夏敖相识多年,也算是了解他的性格,心想,这假货什么时候这么会说话了。 于是并不言语,只是垂下眼喝粥。 和家里人一起吃过早饭,重新去漱完口,拿好资料就出发了。 乐安果然准点在夏家门口等她。 明明前几天才见过,但再见的时候,竟觉得恍如隔世。 他今天并未坐副驾,而是和苍葭一起坐了后座。他靠在座椅的后背上凝视她这张精心打扮的脸。 “化给我看的?” 苍葭笑着回望他。 “嗯,好久不见,当见面礼。” 开过拥堵路段,车速开始微微往上飙。对方的手忽然按上她的肩,借用惯性往她身上靠,她感觉到温热的呼吸传进她的耳中,带起身体的战栗。 “是吗,那我真应该好好观赏。” 说着,唇吻上她的耳珠,双颊因此红到炸开。 乐安似乎感受到了她脸上的温度,呼吸更加粗重了,手摸上她的脸,唇却往下探去。 是锁骨。 他在她锁骨上用力,风一凉,苍葭尝试推开他的肩膀,却徒劳无功。 几分钟后,他看着自己的作品,眼里有傲慢的笑意。 假惺惺地把她的外套往中间带了带,但其实只要一有大动作,就能看到她脖子和锁骨间的一粒“草莓”。 “生气了?” 几分钟后,看着一直拿着镜子看自己脖颈和锁骨间那一处小小红点的苍葭,乐安似笑非笑地问她。 不气,我不能强行反转剧情,而且这种类似恋爱的羞耻感还挺有意思的。 苍葭在心里这样回答她,脸上却要做出为难的样子。 “今天第一天报道,叫人看见我这样子。” “你穿的也不像第一天报道。”他意有所指。 她微微眯起眼睛,眼中闪过一瞬间的凝重,如冰。 -- 第296页 “你是不是以为我对老陶有意思?” 乐安没想到她这样直接,心里那点幽暗又再次被点燃了,却只于心底绽放,谁也看不到。 他并不轻易回答,依旧只是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是一种不容拒绝的姿势。 “我没有。” 她解释了一句。 “不重要,你以为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事实是什么样子。” 看着苍葭不明所以的样子,乐安忽然心一软,于是露出了破绽。 “也许你内心深处是喜欢一个人或者一样事的,但人在年轻的时候很难分辨自己的情绪,以至于不能做出准确的判断。” 这话翻译过来就是,或者你可以自己骗自己,但我的观察和眼睛不会骗我,因为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乐安认为自己是旁观者,她夏若薇是当局者。 大概摸了摸乐安的思考逻辑和性格后,苍葭伪做个迷糊状,半晌用一种懊丧地语气说:“不说这些了,你最近有什么需要我配合的。” 乐安挑挑眉。 “有,刚想跟你说就听你说要去做暑假工。你这周哪两天上班?” 回忆了下陶知勉给她的本周排班表。 “周一周三,虽然应该不用加班,不过肯定平常也没那么空。” “没事,我的局一般都在晚上,但白天要是有空,我们也可以约会。” 他试探我。她想。 她于是绽放出如花笑靥,一如初见时那般深不可测。 脸凑过去,眼中亮晶晶的,十足的勾引。 “怎么约会?” “游乐园。” 她大笑出声。 “乐安,没想到你这么清纯。” 他身上的气质太复杂了,有学生的干净,又有成年人的老辣。她想到那天他袖子里的刀,又想起在一众抽烟的人中他独自喝奶茶的样子。 想他坐在轮椅上受尽嘲讽,又想他站起来时那无所谓的脸。他是个很自信的人吧,苍葭忽然想。 乐安显然不准备回应这个无聊的话题,而是打开了天气预报。 “明天阴天,你好像喜欢阴天,所以就明天吧。” 同时他还有着可怕的观察力。 “好啊。” 车停了。 谁家工作室开在这种高档办公楼里,苍葭朝窗外望了一眼,在心里吐槽。 乐安却已经下了车。 替她拉开车门,让她在一众社畜的目光中下了车。 真是令人浮想联翩的场景。 她望着如个绅士般低头的乐安,一笑。 陶知勉哥哥的工作室坐落于写字楼第十九层。一整个大平层里,工位和休息室各占50%。男多巨野不少。记得陶知勉跟她讲过,工作室配置四十人左右,除了核心技术外其他全部外包。 她来的不早不晚,陶知勉应该是为了等她特意早到,苍葭却不急着去和他打招呼,而是照规矩先找人事,然后等着人事给她办完手续,再由人把她带到陶知勉那边。 四十人左右的工作室男女竟还挺平均,在苍葭对个世界的认知里,某些行业男女比例失调问题还是挺严重的。 陶知勉所在的行业就属于比例失调高发地带。 陶知勉像会读心术似的,笑着给她指了个工位,又说:“比例失调不超过百分之六十,方便你以后上班找人结伴。” 偏科技的公司穿成苍葭这样实在是少,有陶知勉在侧就更显高调了。 加上办公氛围轻松,不少人频频往他们这儿打量。陶知勉享受着撩妹的快乐,陪她领电脑,给她讲制度,直到门口忽然出现个瑞气千条的男人。 约莫三十上下,保养不错,一身西装笔挺,看上去相当不苟言笑。 “陶总。” 陶知勉笑着和他打个招呼。 于是苍葭也跟着叫了声陶总。 这应该就是陶知勉的哥哥了,她想。 “小夏是吧,我们这里也有几个同事是你们学校毕业的,平常没事你们也可以多交流。希望你在这两个月能在这收获到你想要的东西,也能展现自我价值。” 他说的郑重,却不叫人觉得厌烦。苍葭用一种十分女学生也相当中二的语气应好,在她勉励的目光中独自回到工位,而陶知勉则随着那位陶总进去了。 她的工位靠窗,旁边是陶知勉,背后是个齐肩发的女生,穿着简单的T恤仔裤,很不客气地和身边人攀谈。 “老陶真是,把妹把到公司来。” 她旁边的女孩子看起来温温柔柔的,带着一方框金丝眼镜 ,脸上画着淡淡的妆。 闻言轻轻瞟了苍葭一眼。 “你小点声。” 苍葭:… 她只当听不见,一上午就在那摆弄电脑,陶知勉差不多到了饭点都没回来,也没有人过来喊她一起吃饭,好在她一个人惯了,象征性地都等了陶知勉五分钟,就下楼自己觅食去了。 电梯间里,接到了乐安发来的短信。 “上午怎么样?” 如果没有程序给的信息和他昨天晚上指意不明的暗示,苍葭觉得自己真的会把乐安当成好人。 但事实是,他们有一个算一个,都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物。 但她现在把自己当简单人物。 于是如实回他:“上午没什么事,现在一个人去吃饭。” -- 第297页 一楼到了,她给手机锁了屏,电梯门一开,却看见正提着外卖的余露正准备进来。 啊余露,这两天要吸收的信息实在是太多,她都忘了余露的存在了。 所以余露在这做什么呢?打暑假工? 余露看见她时也惊了一下。她们之前几乎是没有都要发微信聊天的,可惜从那天在夜店分别后,余露想起陶知勉对夏若薇的态度,心里就觉得膈应,便没再主动联系过她。 而苍葭则是没精力应付她。 昔日好友在这相见,加上心里又各有小九九,不免都觉得尴尬。 还是余露先把她胳膊一挽,也不赶着上电梯了,一面陪着她往外走一面说:“你这两天忙什么呢?我还说咱们都两天没联系了,刚想下班了约你逛街。” 第174章 . 一秒打脸 小姑娘的手段。 瞧瞧人家这反应速度, 不愧是能被夏姜安看上并可能委以过“重任”的人。 苍葭没有立刻回应她的热情,而是先看了看她手上的外卖。 “我去吃饭, 不如你带我去个附近的馆子,然后你就在那解决你的外卖,行吗。” 在余露的印象中,夏若薇的心理素质并不是很好。可是这个暑假她似乎成长。 长成一副连余露都有些羡慕的模样。 “行啊,你还没跟我说你怎么在这呢。” 你不也没说。 外头阳光真刺眼。 她从包里拿出墨镜戴上,在余露不可能看到她目光的情况下, 转头看了余露一眼。 “被陶知勉推荐来他哥哥工作室做暑期工,他和我的专业有共通的地方,我以后想往这方面深造。你也知道, 我男朋友还挺离不开我的,要不是他说愿意亲自带我。可以尽可能让我做到时间自由,我还真不好过来。” 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没用趾高气扬的语气, 但有一句算一句都让余露觉得非常刺耳。 余露的表情就有点绷不住,沉默了几秒,很努力地调整了一会,才说:“所以你现在和老陶一起做暑期工?” “嗯, 不过我看工作室的有些同事好像不太喜欢我。” 喜欢你才有鬼。 “啊?为什么呀?你要不要跟老陶说一声, 让他也帮帮你。” 然后那些同事就会更不喜欢我。 苍葭在心里默默道。 “你呢?你怎么在这?之前也没听你提。” 余露也不好说是夏姜安给她介绍的暑期工, 因为陶知勉在她现在的部门基本算常驻, 夏姜安就顺手把她送进去了。 她年纪虽小, 却有急智。 “家里给介绍的, 你也知道我爸妈, 天天鸡我。说起来,老陶还常去我们那个部门呢。” 最后一句话似乎还带了点隐隐绰绰的炫耀。 “诶?所以他不止打一份工?” “你不知道?”余露的语气有些夸张,带着些许高调。像是知道什么了不得的秘密似的。 那天把陶知勉的家世囫囵吞枣地看了一通就被乐安电话叫走了, 哪有功夫细究。 看着夏若薇茫然的脸,余露又再次升起一点小小的虚荣心来。 她会做人,工作上和陶知勉接触也不少,那又是个人缘好的,平时部门聚餐什么的他们都会算上陶知勉这个编外人员,一来二去,余露和他也混了个脸熟,加上办公室里的一些情报和八卦,她其实知道的信息还蛮多的。 看来老陶对她也只是普通的热情罢了,说不定还是看在看在她是夏姜安妹妹的面子上,也是,他惯会做人的。 余露先自己替陶知勉开脱了一阵。 两人来了附近的一家小馆子,现在正是高峰期,好不容易找到了偏角落的地方坐下,等苍葭点完饭,余露才又说。 “我在的高科有他哥哥的股份,他家很低调的,不太张扬这事。应该也是这个原因,他才只跟你说那个工作室是他哥哥的吧。虽然高科有他哥哥的股份算是半公开的秘密,但他既然不想说,你就别让他知道你已经知道了,免得坏了你们的交情。” 余露说的很诚恳,但苍葭知道她在用言语打压她,更隐隐有炫耀和误导的意思。 余露想让她误以为陶知勉对自己有所隐瞒,但对余露却知无不言,并以一副知心姐妹的姿态“教”她和陶知勉相处,让她承余露的情。 这个年代的友情这么塑料的吗? 想了想自己在南山那些年的见闻,又客观地劝了自己一句,塑料应该不分年代。 “晓得了,吃饭吧。” 刚好盖饭上来,她拆了筷子,又看了还没打开外卖袋的余露一眼。 余露以为她听进去了,心里洋洋自得,笑嘻嘻说了声好。 “去吃饭了?” 这注定是不能安静吃饭的一个中午。 还没动筷子,陶知勉的电话就过来了。 余露本来正在拆外卖袋子,手上的动作也跟着停了。 苍葭又对余露笑了笑。 “是啊,要给你带吗?” “远吗?不远我过来。” 余露被她这一眼看的心惊肉跳。 “那你过来吧,我微信发你地址。菜单我也给你拍一份,你选了我先帮你点上。” 挂了他的电话,她方从从容容地同余露说:“老陶要过来吃饭,等等他吧。” 余露的手好险没陡。 这可能就是装X秒打脸的真实注解吧。 -- 第298页 陶知勉今天穿的是正装,看起来颇是人模狗样,不过还好这附近上班的人穿正装的人不少,所以他出现在这间小餐馆时也没有显得太突兀。 但余露还是第一眼就看到了他,就仿佛,千千万万人都只是模糊平庸的背景板,唯有他是真实又不可及的存在。 她明明只敢遥望又忍不住要靠近的存在。 那是少女慕艾啊。 苍葭将这一幕看在眼里,不心怜也不唏嘘。 毕竟,又有谁怜惜过本该属于夏若薇的绝望的一生呢。 如同余露一眼看见陶知勉,陶知勉则一眼看见苍葭。 她的眼睛像明亮的星子,却在任何时候都是泰然自若的,总有一副置身事外,游戏人间的清冷和快活。 多么的,令人心折。 因为苍葭和余露是对坐的,陶知勉就很不客气的在苍葭旁边坐下了。 而就如余露给他开脱的那样,他也当真是个八面玲珑的体面人。 十分友好的和余露打过招呼,又和她说了一些工作上的事,才去看苍葭。 “我哥刚跟我聊事来着,聊的高兴就忘了时间。这附近有家很不错的地中海餐厅,本来想中午请你去那边吃饭来着。” 余露的脸肉眼可见的苍白起来。 陶知勉想起之前苍葭同他说过的话。 “我也没有真正可以信赖的人。” 对面这个女孩子,据说是夏若薇最好的闺蜜,却和夏姜安过从甚密。 夏姜安虽然从未在他面前说过夏若薇的坏话,但这种异母姐妹,哦不,听说夏若薇根本就是夏家内斗的牺牲品,她其实是一个父母不详的孤女。 这样的身份,这样的身世,凭陶知勉对夏姜安的了解,知道她是绝不可能喜欢她的。 人都是有偏爱的。 如同在余露眼中陶知勉无一不好,陶知勉对于夏若薇的处境便是无条件的怜惜。 他此时当着余露的面与苍葭亲昵,难免有些要点余露的意思,不过他为人一向玲珑,平时对余露也算照顾,因此余露并不觉得他是故意。 但,无论如何,他的目的仍旧是达到了。 他这样的人不会不懂女人心。余露果然心酸的冒泡,却偏偏这两个人都忙着接对方的招,并没闲心理她。 “陶总的性格跟你可不像。” 苍葭没接他这要请自己吃饭的话。 陶知勉猜不透她有没有瞧出来自己是想给她撑腰,借此敲打余露。 不过她递来的话题也不错,尤其是那带着玩笑语气以及眼神里淡淡的揶揄,都叫陶知勉如觉夏日饮冰,消燥热,解焦渴。 “怎么?喜欢我哥那一款啊。” “别闹。” 她又嗔了他一声,恰好这时候他的饭也上来了,苍葭像是这才注意到余露似的,伸手替她把那一直没拆开的外卖袋拆了。 “快吃饭吧,都凉了。” 余露感觉自己心酸的就快要死掉了,偏偏不想在他面前失态,闷闷地嗯了声,死憋出一个笑容,开口。 “你们也快吃吧,若薇,晚上下班一起去逛街?” 苍葭对于敌人一向是不假辞色的,她听了,竟笑着看了陶知勉一眼。 “不知道领导今天会不会拖我加班。” “你都这么问了,想拖也不敢。” “那我去逛街了啊,谢谢领导。” 她最后四个字说的响亮,带着一丝惊喜,却叫余露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陶知勉不是那种落井下石的人,也不会盯着她的窘态叫她难堪,干脆埋头安静吃饭。苍葭却挑眉看了余露一眼,又对她笑了笑。 “快吃饭吧,下班前再商量。” 语气却没有任何问题。 就仿佛那洞若观火的笑容只是余露自己的错觉。 饭店里充斥着各式各样的声音,它们如川流一般涌进余露的脑海,她就这样就着这嘈杂的背景音,麻木地拿起筷子,开动起来。 乐安的问候也准时而至。 她那时候刚好吃完饭,便有闲心随便和他聊上两句。 余露也在这时候放下筷子,喝口水,又擦了擦嘴,带着懵懂的恶意说:“你和乐安真好。” 小姑娘手段,对她来说真什么都算不上。 “是啊,我也没想到,也算是因祸得福吧。” 陶知勉对于她和乐安的关系多少吃味,因此明知她话里有话,也赌气似的没去问。 “走了,回办公室再谈恋爱。” 苍葭这才抬起头,把手机重新放回包里。站起来去挽余露的手。 余露今天穿了高跟鞋。 她有一副温婉清纯的长相,论条件也是好的。记得夏若薇在身世刚曝光的时候,亦有过那么一点羡慕自己这个闺蜜的念头。羡慕她家世清白,羡慕她人畜无害。 也不知道在夏若薇原本的世界里,她和陶知勉到底有没有过一腿,她这样想着,戴上墨镜,推开了餐馆的门。 第175章 . 属实会撩 烛光晚餐,羊入虎口。 陶知勉工作的时候和平时简直判若两人。苍葭一整个下午都在他不苟言笑的高气压下度过, 而令陶知勉惊讶的是,她的悟性和编程能力竟比自己预判的要强上不少。 工作室主要做人工智能, 即给一些AI机器人写编码,也负责修复Bug。 相当于余露口中高科的自有外包。 -- 第299页 陶知勉参与的是一个人脸识别的开发项目,不,与其说是参与,不如说是他全权负责。 目前AI技术并不普及,相关方面的人才稀缺, 而像陶知勉这种兼具学院派与极客特质的人才更是少之又少。 而在陶知勉几乎来不及掩饰的惊讶目光中,苍葭忽然觉得上午那个姑娘说的话真挺对。 老陶并不是因为她的能力或者上进心把她推进的这间工作室,而是单纯的为了泡她。 真有意思, 他把她当花瓶,并真心的喜欢且这个花瓶。 这是苍葭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次真心实意地感谢箬绫,感谢他开金手指加强了这具身体的智力和思维能力, 不然被学霸包围且看扁的感觉恐怕会刺激她这个过期上神不算强大的神经。 倒不是说不开这个金手指她就追不平,不过她也承认知识和知识之间是有壁垒的。与其花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打通壁垒,还不如好好琢磨怎么在这个世界里游刃有余。 无论如何,感谢金手指。 把最后一行代码敲完, 她在感谢金手指的快乐中拿起水杯喝水, 然后感觉到头上的一片阴影。 是早上的那个姑娘。 “小姑娘可以啊, 虽然做的比较基础, 但看得出来底子不错。” 她应该是过来和陶知勉讨论工作, 顺便八卦八卦这个新来的“小花瓶“的工作能力。 不得不承认, 倒是叫她有一点点的惊艳。 苍葭有那么片刻惊讶于她的直接。但也看得出来不是个坏人, 不过霸道还总是有些的。 “嗯,看来不在课上睡觉还是有点好处。” 苍葭也没有新人要谦虚的自觉,随口接了句冷笑话, 谁知道她就还喜欢冷笑话,哈哈笑了声,拍着陶知勉的肩,意味深长地喊了声老陶。 陶知勉从前以为她只对异性这样,今天竟意外发现她对同性也可以是一副这样的态度。难得的是她这样子竟也不招同性烦。 惊喜,是陶知勉在最初和苍葭的相处中,内心所出现的最多的感受。 下班后,乐安准时过来接她。 余露以加班为由推了和她逛街的约定,陶知勉却多留了她一会。 也算是一种观察吧,看她是不是真如之前所说,和乐安之间并没有那么简单,她也不是真的喜欢乐安。 初次试探的结果是叫陶知勉满意的。他拖了她近乎一个小时,却见她一点也不焦急,甚至依旧兴致勃勃地和他探讨工作上的问题,就像公司楼下并没人等她似的。 最终还是陶知勉主动说了句:“你男朋友不是在等你吗?快下楼吧。” 之前暗讽她是花瓶,后来又主动夸奖她的同事小姐姐柳乔也加班没走,听见陶知勉的话罕见回头。 “诶,你居然有男朋友。看不出来啊老陶。” 她每次点评苍葭的时候都要带上陶知勉。 陶知勉和她也熟。 “怎么着?单身狗慕了?” “慕的很。”又说苍葭:“我要有男朋友来楼下接我,天王老子跟我谈工作我都不接,一定准点下班。” “就算陶总过来。”陶知勉揶揄。 “对,就算陶总过来。” 于是陶总的咳嗽声便在此刻很应景地自柳乔身后响起来。 众人又是一阵笑,柳乔立刻很有眼色的开始吹起陶总的彩虹屁。 苍葭顺势和众人打招呼下班,心里因为刚才的场面觉得快乐。 有时候,尘世微小的温暖亦是抚慰。 乐安在地下车库等她。 不知道会不会因为不抽烟,而让在地下车库等人的时光分外难熬。 但苍葭见到他时,未从他脸上捕捉一丝不耐。 她也习惯了这样的乐安。 如果不是系统的官方剧透,任是缜密如她,也不一定就能这么快看到他的底色。 那隐藏的极好的,危险的底色。 “晚上吃什么?” 苍葭这才发现他没叫司机,而是自己开车过来的。 于是她很有眼色的选了副驾,并发现他果然因此有一丝雀跃。 啊,这就是被喜欢的滋味。 她其实在每个世界都会被喜欢,但因为这人生并不真正属于她,所以每次召回宿主后,她便把那些记忆模糊掉了。 但她也能因此反复感受被爱时单纯的虚荣、满足、愉悦和欢喜。 “吃肉。” 她这话其实很容易就让人浮想联翩,要是陶知勉,恐怕就已经笑了起来。乐安却不,他只是温柔地看了她一眼。 “那就去吃牛排吧。” 苍葭没什么好反驳的,不过叫她惊喜的是他竟然还给她点了酒。 “诶?你知道我喜欢喝酒?”话音才落就发现自己属实是说了句废话。 “第一次和你吃饭,就是在和你喝酒,虽然你当时防备心很重,但还是看得出来你喜欢。” 原来他不止会监视人,还很会观察人。 “是啊,我喜欢醉醺醺的世界。” 她一面说,一面拿起酒杯。 人家都说空腹尽量别喝酒,容易醉。但她却是真的喜欢醉。 太自由的人很多时候都像无根的浮萍,抓不住什么,也没什么可以抓住她。 乐安的酒量比陶知勉更好。 苍葭猜的到他应该是从小练出来的,也是,出生在那种家庭,有些东西应该算是基本功了吧。 -- 第300页 “还要再开一瓶吗?” 转眼一瓶红酒喝完,乐安亲手替她切着牛排,问的云淡风轻。 苍葭的神识是很清楚的。 于是在流利的大提琴声中,她看到了他眼底那一抹不易察觉的,危险的光。 如狼伸出爪,虎张开口。 哦,原来今天的主题,叫羊入虎口。 “喝吧。” 她装出有一点犹豫的样子,乐安依旧很认真地给她切牛排,还抽空喂她吃了一口沙拉。 “怕什么,我又不是坏人。” 才怪。 “诶?我可没害怕。” 她佯做出一副被戳穿又不想被戳穿的懊恼,眼睛扑闪扑闪,不服气似的说:“喝就喝。” 抬手就要招服务生,乐安却制止了她。 “喝酒是为了开心,不是为了赌气。我带你来吃饭也是希望你能开心,不是为了让你害怕。” 他说的慢条斯理,多么浪漫又真挚的表白,如果这都不能叩击一个少女的心门,那属实就有些反人类了。 可惜苍葭的存在本身就很反人类。 但她不会把这种反人类表现出来。 毕竟微醺的时刻,是点燃暧昧最好的时刻。 “放轻松。”他拍拍她的手,又说。 “我会对你负责的,如果你觉得我们年纪太小,未来的一切都不可确定,那就享受当下。当下的每一天,有一天算一天,我们都只谈快活。你想要责任,我可以,你想要露水情缘,我也可以。” 多么诱人。 苍葭呵的笑了声,脸贴在高脚杯上,一双眼灼灼地看着他。 “我听懂了,我今天可以喝到高兴为止,什么也不用怕,对吧?” 还来不及等乐安点头,她又说:“你会带我回家?还是去酒店。” 轰。 心里有什么东西,悄悄炸开了。 如果说苍葭给陶知勉的感觉常常是惊喜。她给乐安的,则是忝足。 如何形容那种满足?那是一种很奇怪的,带着温暖的满足。 她总是可以接住他的每一招,即使她清楚或者不清楚这背后蕴藏的危机。她可以温柔的接受他的力量,百炼钢也化作绕指柔。 这奇妙的温暖,仿佛那数不胜数的无着终于有着力点的快感。 她的声音明明很轻,却在他心里,落下一道痕。 “回家。” “好啊。”然后她又扬起手,这一次,她也如愿以偿叫来了侍应生。 抱着喝就要喝够本的态度,她一口气又要了三瓶红酒。 乐安似乎是这里的常客,主厨因此还很贴心的给他们准备了醒酒汤。 从前在南山的时候,也有几个异界的学徒,他们家乡的特产就是红酒,她那时候不喜欢红酒的味道,觉得它缠缠绵绵的,没意思。 现在心绪渐平,竟开始喜欢它的回甘。 就好像现在也很能接受咖啡了。 乐安真不是一味灌她,甚至比她喝的还要多,给她倒酒、递肉、说话的时候都绅士极了。 真的,客观来说,百分之八十的少女都会沦陷在他这带着骄矜气质的体贴里。 她于是也佯做醉了,带着酒意同他说话,偶尔调子也拖一个长音。 “你坐过来,咱们挨着。” 乐安依旧只是笑。他很平静,既不得意忘形,也没有露出丝毫不耐烦。 他叫人给他们换到个沙发区,两个人陷在沙发里,乐安并不借机吃她豆腐,甚至还让人又给她上了点甜点。 “哎呀,会胖。” “不会,偶尔一次。” 夜幕低垂,华灯初上。 在餐厅打烊之前,她终于带着微醺的醉意倒在乐安怀中。 他看着她那张酡红的脸,打电话叫了司机。 “回家了。” 他说。 第176章 . 缠绵的夜 用一个夜晚弥补被忽视的一小…… 为再试一试乐安的深浅, 苍葭决定装死。 她如每个喝断片的人那样瘫在沙发上,不管乐安说什么都只是含含混混地嗯着。 由于她实在装的太像, 乐安竟也没??怀疑。他的力气比她想象中大,三下五除二就把她扶上了车。 几乎不需要过多交流,司机就已经心领神会,把他们送去了乐家。 他说的回家还是真回家。 要知道,被人带回有父母的家而不是私宅,这其间的意义是不一样的。 眼前这个男人显然深谙人心。 苍葭继续装死, 头靠在他肩膀上,听他十分温柔地说:“要是不舒服就说。” 她只装作听不见似的。 乐安依旧没有在车上对她动手动脚。 什么都没试探到的沮丧感瞬间侵上来,她因此恹恹的。 车子仍然在开, 驾驶相当之平稳。就在苍葭准备干脆睡上一觉的时候,一个淡淡的声音响起了。 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朗嗓音,可以勾人似的。 “其实今天本来只想送你回家的, 可一个小时真的太久了。你和他在一起说话的时候,让我等的时候,有没有想到过我?哪怕一秒。我猜是没有的。你走过来的时候我就在车里看你,你走的太稳了, 好像不是迟了一小时, 只是一分钟。当时我就想, 该怎么弥补呢?就用一夜来弥补吧。小时候我看电视, 里面的人常说什么就算得到我的人也得不到我的心, 我那时候就觉得这句话挺可笑的, 要是连人都得不到才叫可悲吧。哎, 我怎么会跟你说这么多,我以前总不喜欢爷爷他们说什么赢就是赢输就是输,可自从认识了你, 觉得他们的道理也不是完全没有可取之处。” -- 第301页 他说到最后,竟笑起来。 苍葭有片刻的战栗,但也真的只是片刻而已。 原来是一个有严密因果逻辑的临时起意啊。因为觉得她和陶知勉相处的忘记了时间,出于嫉妒和占有,包裹着糖衣请她吃了顿饭。 用一个夜晚来赔偿那被忽视的一个小时。 看来装醉还是有点效果,无论怎么说,也算是试探出来了乐安的基本思维逻辑。 这是个不怎么爱发脾气的人,甚至可以说随时随地都带着面具了。 但他会让自己受委屈。 他有什么不满都不会隐忍,同时也不会让人看到他真正的不满。他会好好地把真实情绪和感受藏起来,然后设下陷阱,以此抚平自己的情绪,并且达到满足。 偏偏还喜欢双赢。 你也不得不承认,就算是陷阱,也是多么温柔,叫人心甘情愿沉溺的陷阱。 苍葭为人,一向心大。 试探成功后便不恋战,虽然不知道车还会在路上开多久,但也知道待会还有的折腾,于是干脆先睡了过去。 一时间,车内响起她均匀的呼吸声。 乐安只有薄醉,手挨在她脖子上,肌肤和肌肤相触时,那感受,竟是叫人觉得十分温暖的。 乐家这时仍然灯火通明。自从乐安双腿恢复如常,下人对他的态度都与从前不同。不过之前因为有亲妈在的缘故,他也没受多大的怠慢。 吴芸芸听说儿子带回来个女人,对半躺在床上看新闻的乐成仁道:“真稀奇,你儿子开窍了。” 乐成仁为人不似乃父,他既凉薄又清醒,虽说手心手背都是肉,但十个手指也有长短。 可乐成仁偏不一样。这两个儿子他谁也不偏,无论何时都能做到一视同仁。 因为他最爱的人是他自己。 因此他没有好奇,也不觉得儿子这样做有什么不对,更不在意女方的家世背景。 他只是放下用来看新闻的手机,然后回头笑看了妻子一眼。 “咱儿子长大了啊。” 夫妻这些年,吴芸芸不可谓不了解乐成仁,本来也不指望他能说出些什么有用的意见的。 “是啊,就是夏家那姑娘,出身太低。” “咱儿子喜欢就好,你也是高知出身,怎么还不如我开明。” 和老婆开了句玩笑,不等吴芸芸再说什么,关了灯说了声睡吧。 吴芸芸知道他就是这个性子,遂也不再多话,幽幽叹了口气,也辗转睡去。 在被乐安喂了醒酒汤之后,苍葭才慢慢“清醒”过来。 她醒来的反应也很符合她的身份。看见乐安的时候,她先本能地慌了慌神,然后就说:“我还没给家里说我不回去,我先给家里打个电话。” 乐安按住她到处翻找手机的手。 “我已经给叔叔说过了。” “啊?我爸没骂你吧。” “骂了。” 他笑了笑,很是无所谓的样子。“骂完要我好好照顾你。” 所以不是亲爹就是不行。 苍葭暗中吐槽。 乐安带她去洗了澡,又不知道给她从哪找来一堆护肤品和睡衣。 身体里的酒醒了但没完全醒,看来他对醒酒汤的剂量拿捏的非常好。 在乐安去洗澡的时候,她非常放松地躺在那张大床上。这个世界的床也很软,对她这种嗜睡人群来说可以说是相当友好了。 于是乐安收拾停当之后,推门看到的就是一个躺在床上,自在从容的少女。 她有一张微醺的脸。 得手。 不是那种肮脏的欲念,而是一种诡异的快感。 是非常奇妙的愉悦。 总是这样,不论什么事,不论什么人,只要他真想要做到,就总是能得手。 狼在吃羊的时候会做些什么?一口气将它生吞活剥吗? 不,应该是等猎物自己上钩,享受着它的懵懂,以及始终掌控在自己手心里的快感。 时间已经很晚了。 大多现代人都有昼夜颠倒的生物钟,仿佛时间和宇宙都已经由他们掌握。 乐安从桌上拿来一串葡萄。 “要不要吃水果?” 紫色的葡萄带着水珠,落在他手里,活色生香。 苍葭用手撑着头,将整个身体侧过来,带着微微的笑意看他。 “吃。” 他闻言坐到床头,慢条斯理地替她剥葡萄,又替她擦拭不小心沾到胸/前的汁液。 他的眼神中,一点欲望也没有。 像是一个从始至终都干净到雪白的世界。 那种朦胧的纯与美,却更好地点燃了这升腾的暧昧。 不知道哪里来的热毛巾,他替彼此擦干净沾上葡萄汁液的手,关上灯,搂着她说了句睡吧。 这谁顶得住? 由于谨记来自系统不要篡改剧情的叮嘱,一向脑洞奇佳的过期上神对于乐安究竟想不想跟她在这个夜晚发生什么,以及她又应不应该在这个夜晚和乐安发生什么这个问题罕见地迷茫起来。 谨慎起见,她再次魂魄离体,打开程序。 这个程序显然十分智能,不需要苍葭多问,立刻回答。 “他想,他在套路你。” “所以正确答案是?” “上神,高明的猎手往往都以猎物的形式出现。” -- 第302页 程序说完这句话就去装死了,留下躺在乐安怀里的苍葭。沐浴露的香气很好闻,在这幽静的夜里发出阵阵馨香。 她于是再次往乐安怀里拱了拱,带着一点点酒气,碰上他的唇。 一把点起他的火。 也算是个欢愉的夜晚。 清晨,她在乐安与人的对话声里醒来。 他的睡衣和头发都是凌乱的,见她醒了,伸手摸摸她的头,示意她先别出声。 是很温柔也带着温情的抚慰,就像这世上每个情真意切的小情侣。 “去查。” 苍葭不知道他一大早在和谁打电话,但看他那略显的凝重的表情,盲猜是和乐槿有关的事。 查什么呢? 她翻个身,无聊地玩着头发和手指。 她也听不见那头说了些什么,只能看到乐安那张下颌线始终紧绷的脸。 挂掉电话后,只见他有一瞬间的阴沉。 这是她从未见过的乐安。 乐安这个人,是个知道什么时候该用什么情绪的人,因此苍葭甚至怀疑自己初见他时他那副愤青模样都只是为了试探他爷爷的底线而演出来的。 他的心思太深了。 他并没有冷落苍葭太久,躬下身。去抱了抱她,感受着她的柔软与真实的心跳。 “你说,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苍葭把脸搁到他的肩膀上。 “不是个好人。” 她明显感受到他抚摸她的动作有片刻停顿。 乐安一笑,低头咬住她的肩膀,她因锐利的痛而惊呼出声。 抬头却看见他眼底密密麻麻的笑意。 晨起的欲望在尚未消弭之前,拥有了一个完美而浪漫的发泄。 看见他从床头翻出保险措施的时候,苍葭发现乐安是真的很负责。 而且昨天他也用了。 甚至包括在酒店那次。虽然不清楚酒店为什么会放这种东西,但比起当时准备直接霸王硬上弓的乐槿,乐安真的是文明上车的典范。 就这么纠纠缠缠的,他们下楼的时候已经十二点了,吃完饭,苍葭本来准备回去自觉加班忙一忙工作,却被乐安托去了游乐园。 今天也的确是个阴天,天气预报诚不欺所有人。 穿着不知道他哪个表姐堂妹的衣服,登上过山车前她笃信的,作为一个曾经把上天当吃饭的过期上神,绝不会被这种幼稚项目征服。 结果打脸来得太快就像龙卷风。 连玩两把之后,苍葭一改之前的勉强营业、尽力开张的敷衍态度,积极无比地托着乐安开启了阴天乐园之旅。 摩天轮升起的时候,看着她亮如晨星的眼睛,他在心里想:“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你笑。” 与之前每一次所见到的、那些被修饰过的表情不同,此刻的她是真的很开心。 于是那笑容烙在他心中,烙成痕,囚了他一整个青春。 这便是尘世的快乐。 第177章 . 去游乐园 今天送你回家。 天黑下来的时候, 游乐园开始放焰火,她头上戴着新买的玩偶发箍, 手上牵着已经要奄奄一息的气球。仰头观赏人工制造的这场甜美幻梦。 粉红拿捏八至八十岁的女孩或女人。乐园亦如此。 烟花升至最高空,爆出粉红色的梦幻泡泡,她眸光潋滟,仰头看着天,天上似有谁亦以金光照亮大地,只为看她一眼。 她笑着, 心中无限唏嘘。 乐安似乎感觉到她的情绪变化,将她揽在怀中,握着她有些冰冷的手。 烟花消散, 金光寂灭,她收了不该出现的思绪,又恢复了她仿佛天衣无缝的从容。 “回家吧。” 乐安深深看她一眼, 觉得自己似乎从来都没看透过她,却又升起一种自己与她又走近了一点的侥幸。 “今天送你回家。” “好啊。” 虽然仍然觉得她笑的不够真心,但此刻的亲近还是叫他心里一暖。 夏敖在见了她之后再次对她夜不归宿的行径表示了极大的不满,褚荷也依旧充当着和事佬的角色。 苍葭却不以为然, 想, 真要不赞同, 完全深夜开车去把酒醉的她带回家, 既然没有付出实质的关爱, 又何必在这里假惺惺。 照旧打一通哈哈, 又撒了会娇, 自己上楼去梳洗了。 今天和乐安腻了一天,让她都没时间回陶知勉信息,打开微信的瞬间, 却发现几条新消息。 未读的红点和湛蓝的头像一样惹人注目。 夏若谦。 夏若薇法律上的亲哥哥,血缘上的堂兄。 照夏若薇的说法,她之前应该是在流产之后就和夏家脱离了关系,从前只以为夏若谦也是个被算计的可怜人,被迫娶了从前法律上的妹妹,还背负了那样的名声。 而且听之前夏若薇的意思,夏若谦还有他们的孩子后来应该都出了意外。 现在看来,除了出意外这个事夏若谦属于被算计。其他的,他就算没有参与,但肯定也是情愿的吧。 情愿为她背负骂名,却想给她一个家。 但现在不是为夏若谦感动的时候。考虑到反正也有时差,她没立刻就点开夏若谦的消息,而是应付了应付陶知勉。 并且还发了去游乐园的朋友圈。 陶知勉、夏若谦秒赞。 夏姜安紧随其后,并且还发了条正陪人开会的朋友圈,配文打暑期工的快乐。 -- 第303页 … 也是不必事事都拉踩。 余露慢一些,但一样恶意满满。 “哇,和男朋友去游乐园了吗?” 所以这个世界能不能有个正常的女性角色? 吐槽两句后,终于打开了和夏若谦的聊天页面,是几张冲浪的照片,有的有他,有的只有海。 大海湛蓝无际,有人喜它自由,有人因它恐惧。 但那是苍葭的家乡。 或许是哥哥人设,夏若谦的话不多,也没有那是不合时宜的亲密。 就像这个世界上所有正常的兄妹关系。 “这几天在夏威夷冲浪,请你看风景。” 所以他暑假不准备回来? 苍葭找了找自己关于这方面的记忆,然后发现平常夏若谦和夏若薇其实并不是属于完全正常的交流。 应该是夏若薇太单纯了,所以从没把那方面想过。 “真不回来?那寒假回不回来?” 他们做了十几年的龙凤胎,并没有很明显的年龄差距,虽然说夏若谦的生母、夏敖的前妻薛柔自从他们八岁后就致力于疏远这对“兄妹”,但显然并没起什么效果。 相反,他们的关系比平常的兄妹还要和谐。 所以她用这种语气和夏若谦说话完全没问题。 “寒假回来的吧,我想尽快修完学分,夏姜淮还小,咱家又重男轻女,我早点回来接手家里的事,你的处境也能跟着好起来。” 他已经有超出同龄人的稳重和早熟了。 什么是妹妹? 懵懂、天真、永远美好就是妹妹。 于是她难得发了个表情,然后写:“哥,加油。” 大洋彼岸,夏若谦正躺在甲板上晒太阳。 他刚剃了平头,清晰的轮廓和眉骨配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瞳仁,微微侧脸看人的时候,总有意无意地散发着男性荷尔蒙。像古早言情剧里穿皮衣骑机车,误入歧途的少年。 在他对着手机第三次露出微笑的时候,他的好友Dan终于受不了,劈手夺过他的手机。 “你到底在跟哪个小宝贝调情?有没有考虑过我这种母胎单的感受。” 夏若谦扑身又把手机抢了回来。 “母胎单何苦为难母胎单,那是我妹妹夏若薇。” Dan也有个妹妹,但由于他常年吐槽自己妹妹挑男人的眼光,导致他们兄妹关系一言难尽。 Dan倒是听说夏若谦和他妹妹关系很好,闻言感慨。 “唉,果然幸福的家庭大多相似。” 夏若谦拿回手机,看着哥加油这三个字,大洋彼岸的阳光在这一刻照进了他的””心。 “你好好读书,别想太多。” 也是真的真的,很像一个普通的哥哥。 苍葭抱着手机发了会呆,慢吞吞回了个好字。 几天之后,乐槿和夏姜安从西南出差回来。苍葭的暑期工打的游刃有余,每个工作日的中午,陶知勉都变着法地带苍葭去附近各式各样的馆子吃饭。 余露起初还跟他们去两次,后来实在受不了他们不是撒狗粮胜似撒狗粮的暧昧,干脆也不去了。 那一天,餐厅里,美式乡村音乐四处流泻,外头日光正好,苍葭玩着餐桌上的蝴蝶模型,对着阳光看它的斑驳。 “我替你出气,很高兴?” 苍葭嗯了一声,回头笑看他,眼中有困惑。 陶知勉笑的云淡风轻,有一种浪漫的邪气。 “余露?” 陶知勉惊讶于她的直接,转念又想,也是,这才是她的风格。 “我还以为你不知道呢。” “这有什么不知道的。她喜欢你,我姐因为这个搭上她,至于我姐想做什么,我并不晓得,我也不在乎。” 她笑嘻嘻地放下那一只假蝴蝶。 此时他们已经吃完了午饭,陶知勉要了一杯美式,苍葭则要了一份Dirty。 陶知勉只觉得她是他小二十年来见过的最难以捕捉的女性,如蝴蝶,翩翩,如梦似幻。 二十出头的雄性生物是最不喜欢掩盖胜负欲的,尤其陶知勉这种天之骄子。他凑上前去握住她的手。 希望看到这小小少女能有片刻的慌张,可惜依旧失算。 “会不会等我回学校了,我都追不到你。” 他也不气馁,继续撩。 她没有抽出手。 “老陶啊,我们的缘分不在现在。” “为什么。” 她笑着,看着陶知勉凑过来的脸,在他耳边轻声细语。 “因为我不喜欢异国恋。” 咔嚓。 匿名的信息传进乐安的邮箱,今天是乐槿的庆功宴,亲妈和亲爷爷分别和他谈完心后,他以要静一静为由把自己关到了书房,然后就收到了这一封拍摄手法并不高明的照片。 借位,就像女人在亲吻男人。 她当然不会亲吻他,但她应该是,对他有兴趣的吧。 私家侦探也在此刻传来餐厅的音频。他听见她的声音,真是既熟悉又陌生。 “我不喜欢异国恋。” 哦,这就是你不跟他在一起的原因吗?也就是说,如果不是因为异国恋,你会选择他。 他的脸上闪过一丝阴郁,与私家侦探挂了电话,吩咐他从此不必在跟踪他们俩,只跟踪陶知勉就行。 这私家侦探是他用惯的,年轻的时候是个功勋卓越的卧底,后来任务完成了,却也被多年的卧底生涯影响,再也不能适应体制内的规则,带着一身功勋内退,偶尔接接这种私活,赚赚零用,打发打发时光。 -- 第304页 不过那封匿名邮件已久引起了乐安的兴趣,他将它转发给私家侦探,让他查一查IP地址。 奇怪,他从前不是这样的人,可为什么,他觉得自己越来越像乐家人了呢。从前爷爷恼起来,总说,你干脆跟你妈姓吴。 他以前的思维和三观也的确更肖似他外公一些。 笃信凡事还是要先讲个道理,现在却开始渐渐认同结果才是最好的道理。 是因为她牵动了他的情绪,逼出了他心底的暗,所以这才是他的本性吗?这属于乐家人的本性。 他沉吟一阵,又自顾自地笑了。 本性不本性的有什么要紧,忠于自己的本心才最要紧。 只要这一点从来不变,就可以了。 于是将私家侦探这些日子以来发给他的照片、视频和音频悉数粉碎掉,关上电脑,出了书房。 傍晚,他照旧去接苍葭。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他已经清楚的感受到她是真的不想和自己恋爱。 即使他知道自己是目前唯一和她有过亲密关系的男性,但他并不因此沾沾自喜。 他自来是个沉静的人,鲜有这个年纪的男性对于xing或大胆、或直接、或向往,或轻浮的认知。 即使她给他的感觉很美妙,美妙到让他觉得原来xing也可以脱离爱存在。 但这不是乐安的三观。 在乐安堪称固执的三观里,如果她不爱他,那xing真的没什么大不了的。 就如同那个美好的夜,她主动求欢的那个夜晚,他也只是为了惩罚她对他的冷待,而不是为了征服抑或,亵渎。 她跳上他车的时候他正在发呆,还是她在他脸前摆了摆手。 “想什么呢?” 要是陶知勉,一定抓着她的手油嘴滑舌说声想你,但乐安不会这样。 他虽然也不与她说实话,却也不用这种腔调对付她。 “想你为什么愿意和我假装情侣。” 这个人呐。 苍葭早就服了他的敏锐。 “因为你想对付乐槿,我想对付夏姜安。” “好,我们今天就来谈一谈,你到底为什么要对付夏姜安。” 第178章 . 一次深谈 最终的选择权在宿主,而不是…… 他急需更扎实的东西来捆绑他们彼此间的关系。 苍葭知道自己就算不说, 等他解决了乐槿,也会抽出空来查这事。 从前不说, 是为多耗一耗他,如今可拿此当饵了,于是便可说。 “因为我姓夏啊。”看着乐安脸上变幻莫测的神色,她只是笑。 齿咬住唇,唇红齿白,却显得过分狡黠。 乐安凝眉。 豪门水深, 他们彼此,出身上真也差不太多。 因此她短短一句话就足够他浮想联翩。 “你是说,你后妈买通了鉴定机构做伪证?” 他微微凝眉。 其实她仍处于和这个世界的规则相磨合的阶段, 在一些事情的敏锐度上便不及乐安。 怔了一会才明白他的意思。 “这个我倒不是很清楚,但我的确不是我爸的亲闺女。” 相对的,是乐安对豪门的常规操作如数家珍。 “那你是谁的女儿?让我猜一猜。你总不能是你小叔的女儿, 你小叔那个人,还是比较正直的。我记得夏叔叔还有个弟弟,很早就出国了。所以,是你二叔?” 真可是一猜一个准。 暗里露出暗, 光里透着光。 “我明白了, 所以你以后想出国, 去找你亲爸, 对吧。” 诶? “对。” 反应可真快。 乐安看着她, 含着笑的眼睛显出意味深长来。 啊, 他一定是在思考我为什么要接近陶知勉。 她在心里下了一个论断, 又因着他在她面前表现的太和善了,总是令她难以感觉到危险。 乐安于是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你知道霓虹吗?” 车子穿行在城市间,这是钢筋水泥浇筑的城市, 如同人造的丛林,处处都是精妙的设计,却感受不到任何自然所带来的张力。 她是长于大自然之下的生物,在这样的地方呆久了,难免会觉得压抑。 霓虹。 她于脑海中迅速搜集这个信息,逐渐拼凑起零碎的画面,褐色的瞳孔中有一些浅淡的不解。 她在思考的时候特别喜欢用手指敲东西,不过皮质的座椅,即使敲也敲不出什么太明显的声响。 “那个连公主都要求大学及以上文凭的夜总会?听说如果没有大学以上文凭,那就必须要非常漂亮?” 乐安对她那八卦之心仿佛视若无睹。 “支撑我家的两个核心产业,一个是出海贸易,一个是娱乐业。这几年贸易不好做,在乐槿的强烈坚持下,家里把更多的精力都倾注在了娱乐业上。霓虹,是乐槿最得意的作品。” “你家的娱乐业,都,不太合规吧。” 想想乐家的发家史,想想乐槿的外家,再看看乐安当下的表情,这个猜测和结论并不难做。 乐安并没有急于回答她这个问题,转一转方向盘,车子驶入一条小路。 路灯亮而闪烁,却终究不能代替白昼。 就如同这个世界最简单质朴的道理一样,黑夜永远不能战胜光明。 “乐槿太急了,外面的一些生意已经足够支撑乐家,他却还想要把手伸到境内来。虽然霓虹这两年的确给家里带来了巨大的财富,并源源不断为家族注入新血。” -- 第305页 看着他深沉而苍白的侧脸,细碎的刘海落在他额前。 “但它不合规。” 如果不是出于对行车安全的考量,他一定会回头吻她。 不过他此刻脸上的笑容也很好表达了他的心情。 “钻法律的空子是不能长久的,它应该只是手段,像备用武器一样,小心地用,并且要藏好。而不是把它当支柱,明目张胆地放在阳光下和法律作对。以前我以为我是厌恶他们做不合法的事,但现在我发现,我并不在意他们做不合法的事,甚至,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我也会采取不那么光明的手段来快速达成我的目的。我厌恶的是他们的嚣张和愚蠢。这种凌驾于法律之的行为真的很蠢。” 他的声音淡淡,没有起伏。但你还是可以从中隐约窥到他的脾性。 他在讨论的是游走黑白之间的那个度,在他的观念里,乐槿他们做过了。 他不容忍这种过度,并认为这会把乐家带到万劫不复的地步。 像是涸泽而渔,拔苗助长,饮鸩止渴。 苍葭非常理解,但知道自己不能表现的太理解。 因为十八岁的夏若薇是不该理解这样复杂的课题的,毕竟她虽然身世也算曲折,但夏家一直做的是合法生意,家庭关系也相对简单。 她顺势沉默了好一会,想了想,讲了句冷笑话。 “你有没有去霓虹体验过?感受下乐槿的作品。” 他终于找到个机看一看她。 “过两天带你去感受下乐槿的作品。” 竟还接了她的冷笑话。 “乐槿这次去西南谈了两个生意,一是个想在那边开霓虹的分店,你姐姐有点本事,本来之前我家和你家的合作已经快谈不下去了,我当时按你的建议给我爷爷建议,你姐姐给你下药的那件事本来是个好把柄,你家也因此在利益上决定让步,但乐槿后来说服了爷爷,西南那边的霓虹,夏家最终占股10%,但夏家的开发费和物业费要给我们打折。” “夏家不是准备进军互联网吗?” 不能说对生意上的事一窍不通,但她的信息和乐安的对不上也是事实。 乐安不过一哂。 “骗你的,你家明着说要进军互联网,其实真正想做的还是娱乐产业。不然为什么夏姜安和乐槿的事一出来,你家只有高兴?乐槿虽然是个金龟婿,但在男女关系上名声不好也是真的。” 可是夏姜安想做高新技术也是事实……又或者,其实夏若薇之前在梦里看到的也只是表象。 她又拿手指叩击两下座椅。 乐安明明此时目不斜视,却问她:“在想什么这么认真?” “啊?” “你只要一认真想事情就会用手指敲东西,所以我很好奇你听到了这么多信息之后想的是什么?” 不论多么可怕的事情,不知道为什么,在他口里都能被说的云淡风轻的。 真的,对于一个真正的十八岁少女来说,乐安这样的暧昧对象,要么被他无孔不入的细致和细思极恐的手腕迷的五迷三道,要么就被他吓到瑟瑟发抖。 偏偏这两种状态苍葭都不太擅长。 她努力调整了下面部表情,尽力体现出害怕、惊喜又最终归于平淡的情绪起伏。 最终真假掺半地说:“我一直以为家里要进军互联网,所以一直在很努力的补这方面的知识。” “包括跟陶知勉接触?”真的是无时无刻不在试探她。 由于苍葭不清楚他暗地里监视她到了什么程度,也不知道他到底怎么看她和陶知勉接触这件事,甚至不知道他究竟会在什么时候采取什么样的举措,所以她尽量把事情描述的公正客观。 “我最开始跟陶知勉接触,是因为余露喜欢陶知勉,我很想知道是什么样的人让我最好的闺蜜不顾姐妹情,为了能和这个人产生联系,跑去准备跟我姐姐穿一条裤子。后来就是因为他这个人了。” 她虽然不看他,也知道他现在的脸色未必好看。 车速肉眼可见的往上飙,看来因为他这个人这句话对乐安造成了不小的刺激。 “夏姜安喜欢一切优质男性或者潜力股,我起初不知道陶知勉的深浅,但夏姜安既然愿意和他结交,他就一定有过人之处。乐安,他在某些领域上也算是个天才。” “哦?” 或许是觉得车内的空调太冷了,他的车飚上高速,苍葭发现这不是他们回家的路,却也没多说什么。而是任由他把车窗打开,夜风吹来,吹乱他额前的刘海。 “你知不知道当着一个男性的面夸另一个男性,是件很危险的事。” 你现在就已经很危险了好吗,多一点不多,少这一点不少。 “不是啦,我的意思是说,嗯,我们学校有交换生的名额,我想在大二或者大三出去交换一段时间。我一是想跟着他学点东西,对以后交换或者深造都有帮助。二是我知道夏姜安想做高新技术,她现在就在为自己毕业后铺路了,如果任由她这么和陶知勉接触下去,等她开始创业,时机成熟之后,陶知勉八成会成为她的合伙人。乐安,我怎么能叫她如愿呢?就好像你绝不会叫乐槿如愿一样。” 车速飙高不下,他几乎是与时间抢时间,尽了全力去看她这一眼,看她说的究竟是真话,还是谎言。 她就这么任由他看。 -- 第306页 人在路上的时候,也总觉得时间是不算时间的。 其实他真的看了她好几分钟,直到不得不转弯的时候才正过头去操纵方向盘。 两旁被速度带起来的模糊的树木就像是时间的刻度,让那些看似飘渺、不可捉摸的东西都具象了起来。 “她不会如愿的,乐槿一样。” 苍葭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却还是笑了笑。 “所以等我和乐槿之间有了个了结,你就会花大量的时间和陶知勉接触,而在你出国之后,这种接触可能会达到顶峰。” 就好像现在的我跟你一样。但是这一句话,乐槿并没有讲。 苍葭不置可否。毕竟按照规则,最终的选择权在宿主,而不是她。 第179章 . 怕不怕他 敢跟家长撒狗粮的奇女子。…… 因为她没有选择权, 所以注定了还有三个人在等着和她接触,眼前的欢愉只是故事的序幕, 她现在还不能和他写结局。 但她和箬绫都忽略了眼前这个人的执着。 又或许箬绫并没有忽略,忽略的只有她。这是她第一次,不能按照自己的心意随意更改事件的走向。 她甚至开始怀疑箬绫请她来帮忙测试系统这事有临繇的参与。 因为这个世界在教她妥协,教她学会按照注定的规则来走命定的人生。 她的目光放空了一会,便又收敛了心神。 “除了当下和最终的结局,其他的所有过程, 究竟是什么样,都不要紧。” 乐安有片刻微怔忪,又再笑开。 “不说这些了。对了, 你没发现这不是回你家的路吗?” 来往路上车辆不多,但比起主干道上的车水马龙来讲,这里的确有些偏僻了。 他忽然转了这么个瘆人的话题, 莫名叫她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她干巴巴地笑两声,却说:“怎么?准备带我去哪里看夜景。” 他的目光直视前方。 “这个年纪的人做出什么都不稀奇,你一直吊着我, 不怕我激情杀人啊。” 每一个字都是淡淡的, 风拂过就散。 他在慢慢亮出他的爪牙, 亮出那阴郁外表之下, 尖锐寒冷的刀锋。 “不怕。”她把手搭在半摇下的车窗上, 感受着外头因为车速带起来的劲风。 “那说明你还不够了解我。” “不是不怕你这个人, 是觉得你应该舍不得。” 眼看着他的脸慢慢柔和, 眼看着他外张的锋芒逐渐内敛,眼看着车速渐渐放缓下去,在下一个岔路口, 他选择了另一条。 那才是真正送她回去的路。 夏家门口,他停下车,扑过来给了她一个吻。 “过两天带你去霓虹。”送她下车之前,他说。 苍葭知道他是轻易不会送她进夏家的。走了两步之后闻言回头。 “真的不提前告诉我你的计划吗?” 他斜靠车门,依旧是简简单单的仔裤衬衫,看起来是这样温文尔雅,你很难把他和能在刚才说出“你不怕我激情杀人啊”的人联系到一起。 “今天太晚了,明天告诉你。” “明天约了陶知勉吃饭。” “吃完饭我去接你,然后告诉你。” 路灯下,她很难去看他细微的表情。苍葭吊他吊的够了,于是依言说好。 夏姜安回来之后,她还一直没空和她打照面。 尤其是之前发生过那种事,虽然苍葭不觉得什么,夏姜安却觉得怪尴尬的。尤其是她要是得手还好,可偏偏她还失手了。 不但失手,还把自己赔了进去。 当然乐槿也不能说不好。这次去西南她也尝到了甜头,并借此接触到了家族的一部分业务。但怎么说呢,这不是她的理想。 一家四口正其乐融融,夏爷爷和夏奶奶睡得早,客厅里现在只有夏敖、楚和、夏姜安和刚学会走路的夏姜淮。 苍葭进来时,客厅正爆出阵阵笑声,应该是在说什么有趣的话题。 有帮佣见了她,说了句若薇回来了,褚荷听见,叫人把夏姜淮带走,又看了女儿一眼。 夏姜安上次和她打交道还是当时事发后,夏家书房,亲爹为这个假货给了自己一个巴掌,她却在那充好人说什么家和万事兴。 后来因为乐槿想带她了解生意,她也不想再在这件失败的陷害上再做什么复盘,几乎是逃避式的不去关注她。 等现在差不多冷静了,得到的却是她在乐安和陶知勉面前左右逢源的消息。 这事是余露和她说的,不过夏姜安也算吃一堑长一智,并不偏听偏信,还变着法的跟亲妈打听了几次夏若薇的情况,在得知她和乐安居然相处不错,而且也被陶知勉推荐去工作室做暑期工后,夏姜安忽然心里涌起些不确定的想法。 和余露那种酸溜溜的,她可能就是忽然长大了的看法不同,夏姜安觉得自己这个所谓的妹妹可能就是天生的有心机,之前她们都还是小瞧她了。 甚至那一次……现在想想,她明明只给夏若薇和乐槿下了药,怎么到最后竟牵连到了她和乐安了。 这世上其实,很多事都是不能细想的。 夏姜安越想越认定她这个妹妹不简单。她这个年纪,再早慧都不会城府深到像个妖怪。因此在看到夏若薇的那瞬间,她脸上还是不自觉地带了情绪。 但可惜,如今她这个妹妹不是妖怪胜似妖怪。 -- 第307页 她带着恰到好处的亲切和从前未有的优雅,挨个和在座的亲人打了招呼,还顺带问候了爷爷奶奶。 褚荷将手撑在扶手上,身子半靠着,亲自替女儿下了回场。 “好不容易放假,若薇你也别太疯了,爷爷奶奶刚还念叨你呢。” 苍葭可不是十八岁的小姑娘,对于谈恋爱这事还含娇带羞不好意思的。 挨着夏姜安坐下,状似懵懂的回应褚荷:“我也觉得乐安太粘人了。” 夏姜安也是头一回见这种敢跟家长撒狗粮的奇女子。 看着亲妈几乎被震到狼狈的脸,夏姜安皱皱眉,刚想说什么,却听夏敖说:“那也别总顾着谈恋爱。” 要不怎么说还是直男的理解力绝呢,因为简称没有理解力。 苍葭笑着看了夏姜安和褚荷一眼,然后老老实实了回了句好的爸爸。 夏姜安觉得自己就快被空调吹成面瘫了。 她和褚荷互看了看,深知这不是打嘴仗的好时候,干脆也就偃旗息鼓了。 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些没营养的话,夏姜安先以要洗澡的借口告辞,苍葭又和夏敖拉了拉关系,套出了夏家果然是想发展娱乐产业的打算,就也以要早点睡为由上楼了。 上楼的时候竟还碰见刚洗完澡的夏姜安。 夏姜安是个美人,凭良心说,她长得比夏若薇更耐看些,尤其是那仿佛天生的高贵气质,让她在一干同龄人中分外耀眼。 苍葭喜欢欣赏美人。 于是暂时切换回自己的模式,笑眯眯赞了夏姜安句:“姐姐你可真漂亮。” 夏姜安又愣了下,因为实在不知道她葫芦里卖什么药,呵呵两声,侧过身走了。 真没劲。苍葭耸耸肩,亦离开。 是在第二天吃早餐的时候,在爷爷的赞美中,苍葭才知道在海市的霓虹总店准备增资,而夏姜安为家族争取到5-10%的股权一事。 想起乐安昨天才开了头的话,看来乐安是把霓虹作为狙击对象,借此把乐槿的势力连根拔起了。 诶,乐安昨天跟她说他们这次是去谈两件事的,但因为后续歪楼了,第二件事是什么他还没跟自己说。 苍葭于是有些走神,直到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才回过神来。 正对上的,是褚荷那探究的眼神。 “薇薇想什么呢?” “想姐姐真棒,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追上姐姐。”虽然和这家人没什么感情,但装作有感情还是比较得心应手的。 夏奶奶是个具备相当多传统美德的旧式女性。 虽然时代在进步,社会在发展,但她还是脱不了老一套。 她对夏若薇当然也有感情,但这感情也最终止步于她不是夏家骨血这个致命的问题上。 但比起不怀好意的褚荷,口蜜腹剑的夏姜安,虚伪的夏敖,她对夏若薇那有限的关心起码是真心的。 “那你就多跟你姐姐学习。不过女孩子,要紧的还是嫁个好人家,以后相夫教子。” 夏姜安不爱听这话,不动声色地撇撇嘴。 苍葭是个古代人,虽然她很多三观和行为可能比新女性还新女性,但夏奶奶这种论调对她来说还真不陌生。 她又甜甜地笑着说了声我知道了奶奶,我一定以姐姐为榜样。 小绿茶。 夏姜安在心里骂了一声。 就算打着暑期工,大学生的暑假也还是没有多少事。她今天一天都在家加班,做陶知勉布置给她的任务,差不多四点半的时候完工,把东西发给陶知勉后,都来不及跟他寒暄,又马不停蹄地化起妆来。 又考虑到乐安晚上回来接她,不敢打扮的太精致,以免不确定什么时候就会发作的危险生物提前爆炸。 七点,陶知勉准时出现在餐厅。 这次是法餐。 夏若薇十五岁之前也是个娇生惯养的富家小姐,从原身身上调取与餐桌礼仪有关的记忆,应付这种场面不成问题。 他今天的发型有些凌乱,见到苍葭第一眼便先自嘲地笑了笑。 “这两天太忙了,本来想几早点起来刮个胡子的,但昨晚熬到三点,我今天早上的时间只够我洗头了。” 解释完毕,做主替她点好了餐,又问她:“还有什么要加的吗?” “来瓶酒吧。” 她说。 陶知勉是个做主惯了的,唔了声,和侍应生说完,却没提她的酒。 待那人走了,才说:“十次跟你出来八次都要喝酒,以前不熟,喝就喝了,现在熟了,肯定要劝你说喝酒不好。” 苍葭眼中带笑,却说:“你不如直接说女孩子喝什么酒。咱们都这么熟了,干嘛这么委婉。” 陶知勉就笑。 手上的机械手表在灯光的作用下折射出刺目的光。 他是这样的自信,又带着惯有的霸道。 但或许是因为这张脸,又或者是他的性情使然,他的这种霸道并不讨人厌,甚至很容易让少女浮想联翩。 第180章 . 霓虹之行 和他一起去救个人。 “怕被骂大男子主义直男癌家里有皇位要继承。” 幽默起来也一样像那么回事。 像陶知勉这样的男性, 其实往往很受那些小鸟依人或者外刚内柔的女性欢迎,只是很可惜她并不吃这一套。 两人还在餐厅看到了柳乔。一别于上班时的素面朝天, 私底下的柳乔风情万种,挽着一位一看就身价不菲的男士,两人正亲切地交谈着什么。 -- 第308页 苍葭把惊讶写在了脸上,陶知勉却说:“我就说她今天干嘛调休。你可别去打招呼啊。” 侍应生在这时端上前菜。 “为什么?” “尊重同事的隐私。” 苍葭知道这个人一向有主见,嗯了声没再说话,心里却想, 也不知道他是没看出来那人是乐槿还是对这种事司空见惯。 柳乔最近一改最初对她的成见多多,两人相处的还不错,算是比较友好的同事关系。 其实乐槿名声在外, 背着夏姜安偷吃绝不是什么要不得的新闻,但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出于某种直觉, 苍葭总觉得这事有点怪。 但具体怪在哪她又说不上来。 陶知勉看她心不在焉,便找了个工作相关的话题来吸引她的注意,她也的确对学术以及实践有兴趣,注意力自然被吸引了过去。 真是干净和睦的男女关系。 陶知勉今天没开车, 他偶尔坚持低碳环保, 选择骑车回家。 除了手上叫人不能忽视的手表, 他今天的穿着打扮倒很适合低碳出行。 而与一看就很二世祖的陶知勉相比, 明明更像学生的乐安却既不低碳也不环保, 他今天依旧自己开车, 且非常有心机的在大门口等。 这是乐安第一次真正意义上见到陶知勉, 亦是陶知勉第一次真正意义上见到乐安。 和陶知勉想象的剑拔弩张不同,这竟是个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少年。 陶知年比乐安要略高一些,因为混血的缘故, 五官亦因立体而显得有侵略性。 与之相比,乐安这种标准的东方骨相不免显得静弱了。 但他的眼里有光,不是那种刮骨般的锐利精光,而是一种笃定从容的光芒。 他笃定的是什么呢?夏若薇对他的感情?不,眼前这个人不像是那种自欺欺人的人。 陶知勉不觉心下微凛。 苍葭在双方皆有压迫感的目光中,悠哉悠哉的跟陶知勉告了别,然后走过去牵起乐安的手。 乐安倒不觉得什么,反正他早习惯了她不知道是慢半拍的单纯还是天生的手腕伎俩。 随便怎样都好,是这样子就很好。 转身之后,乐安又回头看了陶知勉一眼。陶知勉像是有所感,亦往那方向看了一眼。 乐安见他目光过来,竟一笑。 雄性与雄性之间天生的竞争关系让陶知勉很快接受到他笑容里的信息,却不由自主遍体生寒。 那是与生俱来的对危险的警觉。 真奇怪,我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陶知勉觉得不解,却并没有太在意,只是先收回目光,然后离开了。 苍葭眼看着乐安回头,知道他是在看陶知勉,却不多问,而是说:“我今天看见乐槿在和别人约会。” “猫改不了偷腥。”乐安丝毫不觉得有什么奇怪,但他的态度却叫苍葭觉得奇怪。 不过她的注意力很快就被别的吸引了,车上,陶知勉给她发短信,要她到家说一声。 也真是大胆。 他用余光看见她闪烁的手机屏幕,却并没有多问什么,而是继续昨天没有说完的话题。 “乐槿他们去西南谈的第二个买卖,是准备引进一些不算毒品的违禁品。这事有我们的二爷爷牵线搭桥,所以推进的非常顺利,不过,我相信,他最终会折在这件事上。” 他笑的时候眼睛会弯起来,仿佛在说什么愉悦的事一样。 “帮帮我。” 他说。 语气里有一种奇怪的孱弱,带着细小的祈求,让她觉得他不是要自己帮他,而是要她救他。 “好啊。” 她的声音也沉下来,彰显出与抚慰有关的力量。 十天后,霓虹。 作为海市最高档的消费场所之一,晚上八点之后的霓虹永远人来人往,灯火通明。 苍葭从前连花楼都没去过,这次直接一步到位。 她穿了件长裙,宝蓝色的缎子潋滟,耳环是一对不知道什么料子做成的红花,上头还坠了珍珠,乐安今天在夏家门口初见她,好悬没说出你回去换身衣服这种话。 看着乐安那一言难尽的眼神,她那缀着无数碎“钻”的高跟鞋因为肢体的挪动发出璀璨的光。 夏日的天黑的非常晚,星子和月亮都挂在深蓝色的天幕上,比纯粹的黑夜更迷人。 她也一样。 跳上了车,乐安的手忽然搭到她腿上,苍葭自觉是个见过大场面的人,仍还是唬了一跳。 乐安看她猛地一个机灵,脸上的笑意不变,手从她腿上拿出来,发动了车子的引擎。 裸露的肌肤仍残余他手掌的余温,在匀速驾驶的车内,乐安忽然问她:“你是不是不太清楚霓虹究竟是什么样的地方。” 苍葭咀嚼了一会他的话,方说:“可能我以为的知道和你以为的知道不是一个知道。” “也是,你要是真知道霓虹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应该不会穿成这样。不过没关系,反正你跟着我。上次被乐槿掀了牌桌子这种事,不会再发生。” 上次乐槿不是也没讨到好。 不过苍葭还是知他好意,无意间玩笑地说了声:“你上次不会是因为觉得在我面前丢了面子,所以才把刀架在乐槿脖子上的吧。” “不是因为丢面子,是因为,乐槿看你的眼神。” -- 第309页 苍葭微怔。 这话从何说起。 但乐安显然没有要深谈此事的意思,车内很静,即使此时的车外应是十分喧嚷的。 “所以霓虹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开车的人需要目视前方,但他总忍不住在一切可以的时候回头看她。 “是个随时可以把你这身衣服扒下来的地方。” … 所以还是她见识少了。 “是我见识少了。” 乐安又笑了笑,绿灯亮了,他于是转过头去,继续专注开车。 “你还没说今天究竟为什么过去。” “夏姜安最近天天去霓虹,把自己当未来的老板娘。你作为她的妹妹,我女朋友也该有样学样。而且我也对对霓虹里的新东西挺感兴趣,想试试。” … 这个理由真的找的很好,一看就是十几岁的小姑娘和一个二十多岁的二世祖做得出来的事。 她轻轻嗯了声,等他继续说下去。 “这次啊,是要你陪我去救个卧底。他要暴露了,不过他现在还不知道。” 卧底?? “你和警察有联系?是乐槿身边有卧底?他做了什么值得人卧底?” 得益于最近多了个追剧的兴趣爱好,她的每句话都问到了点子上。 “贩毒。” 他轻轻吐出两个字,像蛇信子。 苍葭对这个世界的毒品有点概念,也知道这事不轻。但她仍然不解。 “他贩毒做什么?虽然你现在好了,他绝不可能独占乐家了,但也犯不着贩毒吧。” 乐安倒是习惯了她对权术的敏锐和直接。 “因为只有这样才能重新扶植起他外家的势力,并且得到二爷爷的支持。” 哦,原来这个世界生母的娘家也很重要啊。 苍葭也喜欢乐安这化繁为简的本事,提升沟通效率什么的,一向为她喜闻乐见。 “他在霓虹贩毒?啧啧啧,乐安,你不要说你准备大义灭亲举报你同母异父的哥哥。” “不止,我还要把霓虹无限期的关下去。” 又是红灯。 他于是又有机会回头去看她的脸,看她那没有惶恐只有惊讶和玩味的脸。 “你别说你是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由于她现在也爱看七点的新闻,这方面觉悟跟着提升不少。 “乐家这条大船上载了太多东西,为了让它更快更安全的驶向更远的海域,一些东西注定是要被牺牲的。” 他才二十岁。 这一刻,苍葭看他如看魔鬼。 妖的二十岁和人的二十岁当然是不同的,因此苍葭换算了一下自己在乐安这个年纪都在做什么。 在族中受众生景仰,学习着族长千辛万苦为她寻来的卷轴,一心一意地准备着即将到来的南山试炼。 生来无依的孤女如同公主一般过着众星捧月的生活,偶与族中智者论道,也逐渐学会常怀谦卑和悲悯之心。 那时候的她心向光明,宁折不弯。 而父母双全的少年却深知这世上阴谋奇诡,有一颗坚硬冰冷的心。 “所以我究竟应该做什么?” “跟着我就行,知道的太多了影响演技。” 苍葭靠在椅背上,仰头看看车内的天花板。 “行吧。” 她认命似的说到。 从前她也常听说销金窟这个词,却是在今日,在这灯光铺满地面,香气飘散空中,随处可见的鲜亮美人和形形色色的男人的景象里,切实地感受到了这三个字的意涵。 却是觉得怪叫人喜欢的。 在刻板的人世间呆久了,非得来这种地方,不能感受光怪陆离的世界,不能感受到那最原始的、充满张力和危险的、野生的自由。 死亡、疾病和无节制性对于人类来说都是可怕的东西,但在妖的世界里,那是自然与种族或种族与种族厮杀的证据。 那种与生俱来的生物本能,在妖身上存在,在成为神之后消散。 本来挽着他的手忽然放肆地搭上他的肩,看着来往人群,在他耳旁俏声道:“原来这就是霓虹啊,其实,还蛮有趣的。” 第181章 . 害怕什么 她代替宿主接受了少年的善意…… 她身上有青草香, 合着她清澈的声线,给这与午夜有关的糜烂里添上另一种不同风情。 刚好有人路过, 目光□□的打量着她,乐安顺势搂住她的腰,将她带到了自己怀里来。 苍葭扑到他怀里的那一刻,不知道是出于哪种力学理论,反正她的脸是朝外的。 一路望不到头的红色地毯为这纸醉金迷的地方更添了一层奢靡,她无意间看到走过的那个男人身边的女人, 四目交接的那一刻,也不知道到底是谁的脸色更惨白一些。 乐安见她在自己怀里不动,想她并不是这种性格, 疑惑之余,不免低头看她,刚好看见她目不转睛的盯着不远处的一对男女。 余露像是有点怕他的样子, 一触到他的目光就立刻转过头,不知道与身边的男人说了什么,她连招呼也不跟苍葭打,就和那个男人离开了。 她当然知道霓虹有很多学历不错的大学生, 甚至是白领。她也没有职业分三六九等的想法, 但她仍然觉得这事太奇怪了。 听说在霓虹待过的小姐, 如果运气好, 一两年就能在海市购置房产。如果傍到贵人, 说不定还能被贵人带着做点生意搞点投资什么的, 直接实现阶级跨越。 -- 第310页 这也是为什么很多本身前景不错的女孩子愿意来霓虹做小姐的原因。 其实按这个思路去想, 余露出现在这里并非特别不合理。 但在苍葭认知里的余露,不论是性格也好,出身也罢, 都并不会做出来霓虹上班的选择。 是夏姜安吗? 夏姜安通过什么诱惑了余露,让她来霓虹上班?这也不应该,这对夏姜安来说并没有什么好处,她何必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这是个全员恶人的世界。” 程序之前的提醒再次翻涌上来,该死,虽然这是个全员恶人的世界,但也是她游历的世界里最受人偏爱的世界。 不用煞费苦心,不用先苦后甜,所以常常让她忘记自己身边每个人的基本属性。 霓虹是谁家的产业?身边这人又是个什么样的人? 所以答案不是昭然若揭吗? 该拆穿他吗?该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么? 苍葭有片刻的犹豫。 乐安却不并没给她犹豫的时间,他低头,温热的呼吸落在她耳廓。 “走了,时间要来不及了。” 苍葭却没动,而是抬起头皱眉看他。 “刚刚那是余露。” “就是为了陶知勉投靠夏姜安的余露?”他明明是个问句,你却听不着任何惊讶或疑惑的语气。 她于是更加笃定,却不知道余露怎么得罪了他,被他坑到了这里来。 不对,说不定是因为余露得罪了她。 她甚少与魔鬼为伍,即使与这些从小受到的是杀人偿命的教育的人相比,她才是那个杀人不眨眼的人。 后背生了一层凉,脸上却依旧是那种带着懵懂的不解与担忧。 “是啊,我改天问问她吧,不过他也不一定愿意告诉我。” 他却勾了个笑。 “能为什么呢?不是为钱就是为前程。” “余露家也不是没钱。” “谁嫌钱扎手。”他说着,搂着她腰的手更用力了些。“行了,走吧。” 到处都是穿着制服或裙子的女子,有那性感的,□□半露,也有那文气的,含羞慢行。 据说这里的小费都是五百起,明明是见不得光的地方,人人脸上却都有奇异的希望。 这里的人没多少认识乐安,不过因为来这里的客人多是非富即贵的,即使不认识他,也不敢怠慢他。 走到一个拐角的包厢,经理过来招待,给他递了烟,却见乐安摆摆手。 “我不抽烟。” 那经理立刻就又将烟收起来了,刚好开口叫老板,却听他又说:“听说你们新来了批助兴的东西。” 那经理也没见过苍葭,不过鉴于这张脸和这身打扮在霓虹都显得十分不违和,经理就以为是刚来的没多久的小姐。 但那种东西是不卖生客的。 “老板在我们这里有没有熟悉的朋友?如果有的话,我叫她来招待您。” 乐安那双眼,幽幽然。 “这场子都是我家的,我要什么熟悉的朋友。怎么着,只认识乐槿不认识我是吧?” 他难得的蛮横起来,把那经理唬了一跳,立刻开口赔礼,立刻叫了霓虹的负责人过来招待。 来的是个中年男人,他显然认识乐安,笑着就走进来,大声说:“我的少爷,你来这干嘛?” 又斥那位经理:“这是咱们的二少爷。” “什么少爷不少爷的,这词儿也太封建了吧。”乐安一面说,一面把脚翘到桌子上。“听说这里有东西,我想试试就过来了。” 因为乐安一直不怎么参与家里生意上的事,他们这些人对他的性子也不怎么了解。不过这种二世祖一向玩的花,基于这种常识性偏见,那人就没多想。 “您要早说啊,一个电话,我给您送家去。” “可别,我爸妈要知道我沾这东西,不得打断我的腿。” 苍葭头一回见他摆出这种玩世不恭的嚣张气焰,心里也很想跟着嚣张一把,但理智告诉她她现在是夏若薇,并不可以完全做她自己。 往他怀里又靠了靠,抬头亲了他一口,就像这个年纪每个张扬又不谙世事的情侣一般。 “别闹。”他显然也配合,随手捏捏她的脸,低声呵。 但她听得出来他的快乐是真的。 “行,那我不打扰您了,东西我给您取去,但分量肯定不能太多,不然要是被董事长知道我给您这玩意,指不定怎么治我。” 乐安不耐地皱皱眉。 “行行行,我也只是先试试,喜不喜欢另说” “得嘞。” 他高昂地应一声,带着经理就出去了,诺大的包厢顷刻就剩他们两人,不等苍葭反应过来,他的身体已经把她往下一压,在沙发上迷乱的吻了起来。 手抓住她的腕子往上带,在那仿佛意乱情迷的迷乱里,他找了个机会在她耳边道:“这里有摄像头。” 现代科技可真是发达啊。 她笑了笑。 “那也不是你趁机占我便宜的理由。” “这不叫占便宜。”他一面说一面从她身上起来,然后手往她衣内一伸,苍葭直觉胸前一凉,不过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他的手就又收了回去。 “这才叫占便宜。” 他有一双非常沉静的眼睛。 笑着看她,看她脸颊绯红,目光却又是异常的平静。 -- 第311页 他总觉得自己看不透她,却又觉得她十分的迷人。 门这时候被推开了。 “老付你这动作够快的啊。”苍葭才知道这位霓虹的负责人姓付。 那个被叫做老付的男人手里拖着东西,边走边笑。 “我当然是不敢怠慢您了。” 乐安看着那个小瓶子里头的一堆丸子,皱了皱眉,然后很快就笑开了。 “就是这玩意,我倒是要看看,能叫乐槿靠它得我们老头子都夸的东西,到底有多有意思。”说着,随手把它递给苍葭,示意她先把它装在包里。 然后在老付那种我懂的表情里中,他站了起来。 “行了,我随便逛逛,我女朋友听说她姐最近没事就来霓虹巡场,想着,她也不能输啊。谁还没个姓乐的男朋友,是不是。” 老付知道他说的是夏姜安,也知道他和乐槿一向不对付。 “您随便逛,要是看上了哪个包厢跟我说,我开给您,并且一定给您把摄像头关了。” 最后那句说的非常小声,但苍葭还是听见了。 所以他还真是不了解乐安啊。 乐家的员工都这么不了解他吗? 心里好奇,眼里就带了出来。 老付本来没太注意乐安身边这个姑娘,毕竟在霓虹呆久了容易审美疲劳,看什么美女都会觉得就是那个事罢了。 此时却被她的眼神吸引,觉得这可能是个非常有意思的姑娘。 乐安看见了他的眼神。 他的脸上因此闪过一丝不善,但很快又消散掉。 “那就麻烦你啦。”拍拍老付的肩,在他你慢走的热情里,带着苍葭离开了。 时间越来越晚,霓虹却越来越热闹。 这里的人大多都是结伴来的,有那种打扮低调的,也有那种一看就是非富即贵的。 他带她进了一个包厢,这包厢很大,他却带她去了最里面的盥洗室。 鉴于刚才的教训,她进去之后先找摄像头。 “别找了,这里没有摄像头。” 乐安饶有兴致地看她在那来回走动,靠着镜子来了句。 “为什么?” 她仍旧抬头看着天花板,脸上有一丝不解。 “因为这是乐安专用的包厢,他不敢在这里装摄像头。” 她这才把目光从天花板那挪下来,回头遥望着他。 帆布鞋、牛仔裤、白T恤。 低头的时候会露出锁骨,清晰且漂亮。 明明还只是个少年啊。 “过来。”他向她伸手。 “过来就过来。”握住她手的那一刻,他关上了盥洗室的灯。 黑暗里,她听见他有力的心跳声。 “你怕不怕黑?” 他的声音也很低,有磁性似的。 “不怕。” 长于深海的人怎么会怕黑呢? “那你怕什么?” 他一面说,一面轻轻把她拥入怀中。 “我害怕……”夏若薇害怕什么呢?“害怕从生到死,都只是别人的一颗棋子。” 这具身体的心脏不可抑制地抽搐了一下,少年的吻落下来,好温柔。 “不会的,你害怕的事,永远不会成真。” “嗯。” 她代替宿主接受了少年的善意。 第182章 . 不要怕 叛徒。 外头很快吵闹起来, 灯光大亮,他们藏在盥洗室内, 隐约可以听见乐槿的声音。 包厢内,男人五官精致,穿一件短袖衫,亚麻质地的西裤下是一双被擦的锃亮的皮鞋,他今天戴了一副眼镜,斯文败类似的, 夏姜安坐在他旁边,感受着这个她从前从未接触过的世界。 她也才十八九岁,还是会喜欢这种灯红酒绿的刺激的年纪。 做了这么多年乖乖女, 偶尔感受一次这种电视剧里才有的场景,脸因兴奋而微微发红。 所以说,人大多会喜欢可控范围内的危险和刺激。 除了乐槿和她是坐着的, 剩下的人站成一排,这些人,都是跟着乐槿做事的人。 其中还有好几个跟着他好些年,是可以“推心置腹”的干将。 但今天的气压却莫名的低。 其中有一个叫小福的挨乐槿最近, 也最得他看重。 这里头的人分两拨, 一拨是“打手”, 主要负责他的各种私人事务, 自从上次在酒店的总统套被乐安出其不意地拿刀架着脖子后, 乐槿干脆把身边的保镖全部换成这些与他利益捆绑更深的“打手”。还有一拨是“专家”, 专门替他做违禁药物及毒品生意, 并不负责其他工作。 那位小福就属于“打手”。 他弓着腰替乐槿点了根烟,夏姜安起初闻不惯二手烟的味道,兴许是现在跟他厮混久了, 渐也习惯了。 她眼看着眼前起了一层雾,靠着乐槿,亦带着趾高气扬的目光看着在座的那群人。 甚至有一丝精明的审慎。 打手们在乐槿的示意下先将“专家”们团团围住,这里头应有十来个人,均是年轻人。 这当然不是乐槿手下全部的“打手”,而是他的怀疑对象。他可不想尝那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的滋味。 这里头的人大多见识过他的手段,也知道叛徒一般都是个什么下场……虽然抱有也许不会丢性命的侥幸,但心里多少觉得期艾。 气氛非常的压抑。 -- 第312页 包厢内烟雾朦胧,霓虹的隔音做的非常好,明明外头个个包厢都该是纸醉金迷的销金窟,只有这里是天堂里唯一的一个地狱。 与此相对的,黑暗中,她靠在他胸口,感觉着他均匀的呼吸以及心跳。 她感觉他在黑暗中时,亦在笑。 和夏姜安那种因为追寻刺激而感受到的兴奋不同,对于外头的情景,苍葭更多的是好奇。 这个世界太有趣了。 她不止一次地想。 以小福为首的打手们将“专家”围住之后,他和成双一左一右来到乐槿跟前。 如果说小福这人一见便觉温文,成双这人一见便觉他狠。 听说他本来是个警校生,因为打残了人被退学,据说他爷爷为他这事亲自去求当时的校长,结果反而把自己气死了,成双从此和伟光正这三个字势不两立。 乐槿十分喜欢他身上那混不吝地劲儿,加上又算半个科班出身,做起事来透着股许多小混混没有的讲究。 但看似温文的小福其实比成双手更狠,听说他手上背过人命,不过这事众说纷纭,加上有乐槿保他,所以流言一直都只是流言。 小福躬身立着,成双却站的笔直。 “有叛徒啊。”他喟叹了声。“做什么不好,非做叛徒。” 他不知道从哪变出一把刀。 在晦暗地灯光下寒光一闪,其他人显然有以他为首的意思,自觉让出条道来留给他。 他看着那些所谓的“专家”,如看一坨坨肉似的。 “先搜搜身?”他回头问乐槿,乐槿却看向夏姜安。 “姜安觉得应该怎么做?” 即使在这种时候也不忘记取悦她。夏姜安勾唇笑了笑,这本来是一张温婉的脸,此时却隐有初开的风情。 她从乐槿身上起来,坐直了。 望着那些或抬头或低头的人一眼。 “既然说是有人想要把东西弄出去拿给警方,那就先搜身吧。” 包厢内太静了,静到连夏姜安的声音苍葭都在里头听的清清楚楚。 唉,配角就是这点不好,再成为主角之前,各个都要比你嚣张。 她在黑暗里继续发呆装死,夏姜安则在众人的注目中兢兢业业地摆着大姐大的谱。 从一个名校出身的大家闺秀,到与乐槿契合的伴侣,夏姜安的“堕落”似乎并没费多少时间也没费多少功夫。 “成双,搜身。” 乐槿笑着看向夏姜安,眼中是满满的宠溺与温柔。 成双嗯了声,又斜着眼看了看夏姜安,或许是出于那种对底层人士的偏见,夏姜安觉得成双的眼神看上去叫人十分的不舒服。 但她也知道这人有点本事,又受乐安重视。 于是只是皱了皱眉,并没有多说些什么。 那十个“专家“大多眉头拉耸着,当然也有那自觉问心无愧的,摆出一脸神游天外的表情,看起来比那些”打手“们还要吊儿郎当一些。 成双搜身搜的真可谓是尽职尽责,从第一个”专家“开始,身上不论什么东西都给他抖落出来,还在搜到保险套时,笑着开那人的玩笑:”老王你安全措施做的不错。“ ”嗨,这不是怕喜当爹吗?“ 那个被成双叫做老王的,是个满脸络腮胡的大叔,看起来流里流气的,却是一员颇受乐槿倚重的大将。 老王旁边的一个小子,看上去瘦瘦小小,乐槿从前一度怀疑他是瘾君子,并不想用他,还是因为老王力保,乐槿才把他留了下来。 成双搜到他的时候,一面动手一面嘲笑他的体格。 他整个人沉默的厉害,待拍到裤脚,成双忽然顿了下。 他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忽然抬头看了那男人一眼,明明是他在仰望着对方,脸上却是讥诮的笑意。 “这么麻烦做什么。” 他忽然就不搜了,站起来去和乐槿耳语了两句。 乐槿听着,下意识看了夏姜安一眼,笑着捂住她的眼睛。 “就按你说的办,省事。” “得嘞。”之后又嘀咕一句:“有女人在就是麻烦。” 乐槿显然很喜欢他,因此就算此时的成双有不尊重夏姜安的嫌疑,他也不以为忤。 他的大手覆在她脸上,手上还有淡淡的烟草味,她因成双这种充满歧视的言论撇了撇嘴。 夏姜安知道乐槿这个人做事的时候不太喜欢人过多干预,于是干脆就蜷在他怀里。 人在眼睛闭上的时候听觉总是格外灵敏的,没过多久她就听见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应该是脱衣服的声音。 难怪不许她看呢。 赤条条的男人围成一圈,成双将他们的衣服尽数搜了一遍,又叫其他的“打手”们过来把这些衣服全部拿走,做第二次搜检。 “什么都没有。”由成双开头,小福结尾,但两个却得出了同样的结论。 乐槿皱眉,他挥手,先要人给他们拿了新的衣服过来,这些旧衣全部打包,不许他们再带走。 等这些人穿戴整齐,乐槿这才把手从夏姜安脸上拿开了。 “没搜出来么?”看着乐槿紧缩的眉,夏姜安悄声问道。 这无疑是个深沉的男人,即使对身边的这个女人再疼惜,做正事的时候无疑仍是不苟言笑的。 他淡淡嗯了声,好像有些倦了。 -- 第313页 小福又给他点上了一根烟,他亦仍不轻易下决断。 “成双。”他忽然开口,声音中有一种深沉的冷。 这冷如利剑一般从他身上贯穿过去,他的右手指节莫名抽了下。 “老大你讲。”他的脸上也依旧是那种玩世不恭的笑容。 “既然专家们没问题,你就再搜搜兄弟们吧。不过,为了不让兄弟们不服,你还是得先自证。” 烟雾撩着男人的脸。 包厢里虽然开着空调,但几十人聚在这里,有基本都是男人,不免聚出一股子热气来。 乐槿的后背已经有些浸湿了。 成双亦是。 这一瞬间,他想到了很多人,也想到了很多事。 “没问题,老大。” 他非常爽气地应承下来,在众人的目光中,先不紧不慢地除掉了自己的裤带。 这次不需要乐槿拿手来挡,夏姜安自己就自觉地闭上了眼睛。 他感觉到自己手上已经有黏腻的汗了。 这时候,盥洗室那边忽然传来一阵诡异的闷哼。 “艹,这怎么回事!”小福低声骂了句,拔步就往那边走。 乐槿的目光亦被吸引。 成双立刻将除下的裤带穿上,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乐槿跟前。 “我先保护老大。” 乐槿并未出声反对。霓虹里头的高层谁不这里是他的私有领地,是谁吃了豹子胆敢把外人放进来。 又是什么样的人能在刚刚他们做事的时候在里头听完且一声不吭。 乐槿脸色愈发阴沉,小福那温文的脸上也浮现出一股狠劲。 “谁在里头,他妈的给老子出来!”他一面朝里头吼,一面在狠狠踹着盥洗室的门。 苍葭之前眼见着他试了一颗药。 明明应该是很厉害的“药”,但她总觉得他的反应是装的。 他的手在她身上游移,她只得配合着发出不堪的□□。 砰砰砰。 外头撞门的声音越来越狠,苍葭只听他低声在她耳边说:“把灯打开。” 很低,很缱绻。在她准备过去开灯前,他把手牢牢放在她腰间。 “不要怕。” 他又说。 “不怕。”她笑着回吻他的脸,只因她本身就爱极这种紧张的危险。 第183章 . 夏姜安的嫉妒 那是少年人的爱。…… 他笑起来。 外头是人人吊着心的剑拔弩张, 里头却是炎炎夏夜里带着荷尔蒙气息的满室缱绻。 就在小福不知道第几次踹门的时候,门忽然被打开了。 “呦, 外头玩什么呢这么热闹。” 他看起来似乎衣衫不整,尤其身边女伴,两只耳环似乎掉了一只,唇上的口红也褪了一些,不免叫人更觉浮想联翩。 乐槿一见是乐安,目光便更不善。 小福看了他却有些怯, 乐槿挥挥手,示意成双过去。 那个身材高大皮肤微黑的男人有狼一样的目光,隐含一种不羁的野性力量。 乐安果然有些忌惮成双, 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却还记得护着身边那个看起来似是有破碎感的女孩儿。 苍葭不知道他的害怕是真的还是装的,但她知道自己的害怕一定是装的。 那双小鹿般的眼睛露出惶恐的神情, 虽然她和乐槿还有夏姜安这两个人隔的很远,但还是看到了夏姜安眼里的那种嘲讽,看不上她、凉薄的、又因她现在的困窘而倍感快意的。 她知道夏姜安不是那种咄咄逼人的人,而且碍于年纪和成长环境, 其实在这种事上没什么机变, 甚至不够尖锐。 就是那种很普通的, 这个年纪的优等生应有的样子。聪明是真聪明, 但脸皮还是不够厚。 要是换做之前的世界遇到的对手, 恐怕早就亲自下场来羞辱她或者撕她了。 但夏姜安每次其实, 都还是保持着在苍葭看来并没什么用处的矜持和优雅。 值得玩味的是乐槿的目光。 虽然他不过是看了她一会就挪开, 但苍葭看得明白,那是男人的目光。 所以说那次在酒店的床上,自己对他说的那几句话还是起了效果。被加了万人迷Buff的世界在某些方面果然如有神助, 剧情线走的比较轻松。 姐妹俩不过对望了片刻,苍葭就把脸埋到了乐槿怀中。 成双身高将近一米九,走近的时候总给人一种极强的压迫感,尤其眉骨那的眉毛像是刻意修断了,为他的五官更增添了一股痞气。 他把乐安往墙上一推,苍葭非常配合地惊呼起来。 乐槿此方不紧不慢地起身,准备往他们这儿走来。 乐安难得还了回手,不过应该是才吃了“药”的缘故,他的手脚都十分无力,打在人身上,挠痒痒似的。 成双嘿地笑了声,要再动手,忽觉胸口一凉。 他眼中闪过一刻的愣怔,乐安却并不看他,而是结结实实地接住他本来要劈过来的这一掌。 “行了行了。”在乐槿的示意下,小福上场过来劝架。 真是好也是他,歹也是他。 乐安的“药劲”像是还没过,脑子也是一会清楚一会糊涂的,冷冷看了乐槿一眼,推推他的肩。 “让开,让我去躺着。” 乐槿不至于在大庭广众下跟亲兄弟动手,但不代表他就不会言语羞辱他。 -- 第314页 “瞧你现在这样子。”他挑挑眉,脸上满是恶意。 乐安理也不理他,一手搭在苍葭肩上。 “你又是个什么好东西,打量着我不知道你的眼睛究竟往哪再放。” 说着,把苍葭往他面前带了带,眸中透出一点邪。 不等乐槿反击,他已经是携着身边少女往沙发上一瘫,还压住了夏姜安的裙角。 夏姜安啊的一声,看废物一样地看着这两人。 “让我猜猜你姐姐在想什么,你姐姐一定在想,真是个败家子。”他明明是在跟苍葭说话,却要笑着看夏姜安。 夏姜安尴尬地笑笑。 “安哥哥别这么说。” 她就不能不逮谁都叫哥哥吗? 苍葭好悬没破功翻个白眼。 她应该是这里头最搞不清情况的,所以反应应该也跟着慢几拍。脸上期期艾艾的,先推了推了安,说你起来。 又去看夏姜安。 “你在这做什么?” “这话不是该我问你吗?你现在这个样子,家里长辈要是知道了得多伤心啊。” 夏姜安竟在这种场景下跟她谈家庭教育?真不知道她是搞不清楚状况还是会装。 不过凭夏姜安心计心性,应是后者。 苍葭揉揉头发,抬眼看她的时候竟有些睡眼惺忪地懵懂媚态。 乐槿的目光不自觉就为她所吸引,但他现在还有别的事,尤其这是乐安的女人,且是个他从前没正眼看过的女人。 见鬼。 心里骂了声,也不再管他们,招手叫成双他们站回原来的地方。 “不管他们,你继续。” 乐安虽然在苍葭的催促下勉强坐了起来,坐姿却是歪七扭八的。他看起来像是对眼前的局势漠不关心,连带着他那小女朋友也是迷迷糊糊的,就像是误闯入成人世界的幼童,尽是与周围格格不入的懵懂。 也不知他低声与苍葭说着什么,这个打扮的耀眼非常的小女孩竟低低笑起来。她的笑容也在这紧张低沉的气氛中显得分外耀眼。 然后就像乐槿之前对夏姜安做的那样,在成双慢慢除掉自己身上衣服的时候,乐安也捂住了苍葭的眼睛。 乐槿并未回来沙发上坐下,而是去和人群站在了一处,夏姜安虽然是和苍葭他们并排坐的,但人家是情侣,还是那种张扬型的情侣,因此硬是把她这个半C位衬的跟电灯泡似的。 乐槿做着正事也没空管她。 她还很年轻,再聪明,再有手腕,也都还是年轻的。 年轻的时候总是有很多莫名其妙的嫉妒心。她明明不是那么瞧的上乐安,觉得他既不如乐槿霸道也不像陶知勉那么聪明,在她认识的男性里,他除了一张还拿得出手的脸之外,真的没什么特别之处。 但不知道为什么,此刻她竟嫉妒起这个她从没正眼瞧过的妹妹来。 凭什么呢?乐槿虽然也珍视她,并且他也还是二十多岁的年纪,但她清楚的知道,他身上没有少年不顾一切的张扬和热烈。 但她在乐安身上看到了,她悲哀的发现,她的妹妹此刻正拥有着她不曾拥有的少年人的爱。 成双将衣服除尽了,乐槿本来紧缩的眉头此刻才终于真正地放松下来。他脸上的笑容都真实了一些,亲自上前拍拍成双的肩膀。 “快穿衣服吧。” “嗨,好容易能给大家显摆显摆我健硕的肌肉。” 众人都跟着笑,吹散了一点之前那令人神经过敏的紧张。 没多久,乐安的药劲也过了,脸上开始露出我怎么会在这的迷茫。 他本来就和乐槿不对付,对他的事像是也不敢兴趣的样子,于是看了一圈后招呼也不打,拖着苍葭的便走了。 待出了包厢,乐安并没在霓虹停留,而是带她去了地下停车场。 他一路都没说话,苍葭起初以为是担心隔墙有耳什么的,等上了车,看着仍然阴沉的脸,苍葭才意识到他可能是生气了。 是谁惹他生气了?总不能是她吧。 先自检了一遍自己这一晚上的言行,确定自己并没有踩到他的雷区,当然,前提是她确定自己知道他的所有雷区。 “你是不是生气了?”车子发动前,她小心翼翼地试探到。 很好,本来就要发动的车子彻底熄火,看着仪表盘的目光直接转过去落到她脸上。 他瞳孔中的目光深不见底。 “我听说你之前喜欢过乐槿。” 哦,原来是吃醋了。 再想想乐槿之前看她的目光和乐安的个性,会有现在这个反应也很正常。 “没有,那不算喜欢。” 什么都可以认,这事绝不能认。除了绑定的四个男性角色,和任何其他男性角色不必要的纠纷都会都剧情带来不可逆转的影响。 想起某个夜晚程序对她的告诫,她顿时警惕万分。 “你想,我要是真喜欢乐槿,怎么可能当时在酒店拒绝他跑来找你。只是小时候模模糊糊有点好感,就好像你可能也会最开始对夏姜安这样的人有好感,后来发现,这人怎么这样,瞬间就下头了。” “就算他现在对你感兴趣?” 苍葭亦是个极敏锐的人,想起乐槿刚才在包厢里看她的眼神,可算是明白症结出在哪了。 “那就更不喜欢了啊,你想,他现在还跟夏姜安在一起,就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我知道有人管这叫酷,但我可不会这么觉得。在我看来,这叫不自律。” -- 第315页 “信你一回。” 他说着,含笑启动了车子。 “你刚吃了药,能开车吗?”?“那药是假的,真的全在这。” 车子启动后,他暂时让一只手离开方向盘,把她的一只手按到他的裤子口袋上。 苍葭无视掉这个行为是否有吃她豆腐之嫌,而是用一种充满好奇的语气问他:“所以那个卧底是成双?让我猜一猜,是不是他身上有什么不该有的东西,你在他打你的时候趁机给他拿走了,所以乐槿才什么都没搜出来?可为什么你确定乐槿会在发现了你过后让成双过来教训你,你又是怎么知道成双身上有东西的?还有,成双知不知道你是他们那边的人啊?” 语气上,她尽力让自己够像一个少女,毕竟这种事,对她来说是构不成什么稀奇的。毕竟谁不是个算无遗策运筹帷幄的人呢。 只是在这个世界不太适合展现这些特质罢了。 但乐安显然享受她求知欲之下那层对他的兴趣。 “因为乐槿知道我最怕的人就是成双。成双今天为了救人,当然会不惜一切把那个人身上的东西放到自己身上,不过他还是不够了解我这个哥哥,我哥啊,是个喜欢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人。” “乐槿为什么以为你怕成双?” “因为我出车祸这件事,是他一手策划并执行的。”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苍葭觉得车内的空气似乎陡然降了几度。 第184章 . 表白失败 他比你想象中更爱你。 她没有再说话。 因为知道在这种时候说话, 实属于一种不智。 但她未在乐安脸上看到痛恨。 “那你还救他?” “其实他放了我一马,你知道吗, 乐槿当时,是想要我死。” 他说。 生死在他口中仿佛是这样的寻常。 之后的事她就没有过多参与了,成双的事过后,乐安一直忙于一些她不知道的事,联系她的频次也开始变少。 暑期将近,陶知勉即将开学, 他的生日在八月末,出国之前,他有心举办一场生日宴会。 他的朋友多, 爱慕者也不少。 陶知勉为人也玲珑周到,连余露都有请到。 自从那次霓虹一见,余露就像是刻意躲着苍葭似的, 而因为乐安最近太少露面,她也没空多求证什么。 倒是中途又打开过一次程序。 按照程序的说法,乐安的初始剧情已经走的差不多了,接下来她会开始和陶知勉的剧情。 “可我还是没感觉到他们是恶人。”在程序关闭前, 她说出了自己的疑惑。 “那只是因为剧情还没继续推进, 以及, 上神, 或许是你对恶的容许度太高了。” 是吗? “所以真的是乐安把余露拐到霓虹的?为什么?” 她很敏锐的发现了程序华话里的深意, 并直截了当地问了出来。 夏末的暑天也是熬人的, 都说七月流火, 但要是没有空调,这日子还真的很难过得。 箬绫似乎给程序做了迭代,一阵键盘的敲击音过去, 空中忽然出现一个虚拟电子屏,苍葭往后退了两步,以便在更好的角度窥到屏幕内的全貌。 场景被带到乐安的书房。 书房中,查收到匿名邮件的少年脸上喜怒不辨,而邮件里的内容,是借位下一对亲吻的男女。 那是苍葭和陶知勉。 他不知道在给谁打电话,似乎是在要对方查邮件的发出方,然后在某个下午,他在余露实习的公司门口等到了余露。 “我是乐安,我们之前见过,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 夏若薇的男友,余露怎么可能不记得呢。 “关于夏若薇和陶知勉,我有点事想问你。”余露记得夏姜安曾说,这是个不值得注意的人。 上钩了。 余露想起自己给他的发的匿名邮件,心里生出沾沾自得的欢喜。 “这……我觉得你还会去问若薇比较好吧,你们情侣间的事,我这个外人怎么好掺合。” 她脸上露出欲言又止的为难,怎么看怎么像个知情人。 她最终上了乐安的车。 乐安把她带去了霓虹。 他没有监禁余露,甚至没有强迫她,只是把她丢去了一个高端的酒局里,里面的男人或许和乐安认识,或许天性就是如此。他们对余露尊重且客气,但举手投足间都显示出他们不菲的身家。 他就这样兵不血刃地让余露“堕落”了。 只因为她给他发了一封匿名邮件。 “这是乐安,也是你没有见过的,属于乐安的另一面。不过这么说也不对,因为其实你应该看到过,而且也即将就会有更深刻的体会了。” 程序的声音冷冰冰的。 “所以只是因为余露给他发了封匿名邮件。” “是因为你啊,他比你想象中更爱你。” “我们严谨一点,他爱的是夏若薇。” “好的,上神。” 爱恨甘苦,都是别人的人生。 所以不论喜悦憎恨、安心恐惧,都只是浮于她的情绪表面,并不会走到深处。 正发着呆,乐安的微信来了。 非常简短的两个字,想你。 她今天难得做人,竟问他,这两天怎么样? 那边沉默了许久,才回,八月二十五那天,我想见你。 -- 第316页 那天是陶知勉的生日,他是知道什么吗?他是故意提的这个要求么? 想起系统说她现在需要开始走陶知勉的剧情,又说自己最近会深刻的感受到乐安的另一面。 不要强行扭转剧情。 把这句话默念三遍,带着一种我也不想的心情,她回,改天可以吗,那天有事。 那头便没再回她。 时间过得飞快,八月二十那天,乐安前来见她。 他瘦了,眉眼看上去也更加深沉。 霓虹这些日子声势很壮,连网上都兴起了关于它的各式各样的“传说”。乐槿和夏姜安为此沾沾自喜,但苍葭却已经嗅到了一丝并不寻常的气息。 长于暗处的事物不该曝于阳光之下。 因为乐槿和夏姜安的关系,夏家和乐家也越走越近,西南那边的霓虹开始动工,夏姜安即将开学,越发和乐槿形影不离,应该是誓要把这个男人抓在手心里。 苍葭难得清闲,反正只有到了夏若谦的线才会迎来争产线,现在这时候,当真还早。 连夏若谦他亲妈都还没出场呢。 夏若薇作为这个家里没什么存在必要的隐形人,因为夏姜安最近爱情、“事业”样样走高,暑期即将结束,又要开始操心学业,加上褚荷最近也和女儿深谈了几次,夏姜安也觉得自己没必要格局那么“小”,把目光集中在这个注定没什么出息的妹妹身上。 那天在霓虹的场景夏姜安还历历在目,交了个那样的男朋友,嘴里说是跟着陶知勉打暑假工,指不定在外头怎么胡闹呢。 夏姜安这样想着,也就不像以前那样事事都盯着苍葭了。 乐安正式向她提出交往的请求。 他们在他家,投影上放着《花束般的恋爱》,荧幕里的男女都有干净仿佛不然纤尘的脸。 “如果一切顺利,你姐姐身上会背案底,有案底的人前程难定。若薇,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 他的目光深而寂,迫视着她,想要等到一个回应。 真是相当诚恳的礼物,想起乐安之前提出的假装情侣的要求。 他要对付乐槿,她要对付夏姜安。 乐槿的确因为他选择了夏若薇这种完全没有价值的女人而对他的评价又低了几级,不自觉放松了警惕,夏姜安亦因为她的选择而对这个脑子不清楚的妹妹失去了兴趣。 然后在此刻,他说,我帮你“解决”夏姜安,这是我送你的礼物。 带着血腥气的,残忍的少年诚意。 “可是,我马上要出国了。开学后一个月以内这个事应该就会定下来,差不多会在学期末出发。之前你忙着其他事,怕你分心,我没跟你说。” 乐安愣住。 他们学院大二的交换生名额,在陶知勉的帮助下,学院多添了一个位置给她。 “我们学院的院长,是陶知勉的伯父。” 她的声音很轻,可是听在乐安的耳朵里,却比那最锐利的强音还要来的刺耳一些。 诺大室内,空气沁凉。 他看着她的脸,脸上有不甘、有伤心、有不可置信,唯独没有恨。 “你要走多久?”出乎她意料的,他没有歇斯底里,甚至不曾失态。 只是他喑哑的声音依旧显出一点他似是想深藏心底的秘密。 处于人道主义的关怀,苍葭抱了抱他。 “一年,大三回来。” “一年后我就毕业了,我家规矩,进企业先从基层做起,那时候我应该正在外头历练,就算我很吃得苦,两年内也回不来。之前想着,先和你相处一年,熬过两年异地恋,然后就结婚来着。夏若薇,我从没想过要和你做什么伪装情侣,我也不需要任何人来帮我打掩护去对付乐槿,我当时只是,只是想找个理由多跟你相处。” 在苍葭准备放开他的时候,他却紧紧地抱住了她。 荧幕上的剧情不知放到了哪里,音响流泻出音乐,像是想为眼前这一幕做深沉的背景。 她感觉颈子一凉,像是眼泪。 他深深吸了口气。 “夏若薇,你有没有一点点,喜欢我。” 她的神思开始放空。 “有。”夏若薇会喜欢你啊,被欺骗、被玩弄、被背叛的夏若薇,怎么会不喜欢这样有赤子之心的少年呢。 你们是彼此的第一次啊。 “那你喜欢陶知勉吗?” “现在没有。” 以后不知道,剧情还没开始走,我在这个世界里只是个走剧情的工具人,见谅见谅。 “那我要让你记住我。” 他的手抚上她的头发,慢慢放开了她。 少年的眼里有光,带着危险的生机。 “最近我们可能不能见面了,什么时候走跟我说一声,我去见你,说不定那时候,我会有个惊喜给你。” “什么样的惊喜啊。”她撩撩眼皮,又露出一副含着笑的,无所谓的模样。 就像是春天的青草似的,是淡淡的,叫人心旷神怡的芬芳。 “让你永远不能忘记我的那种。” 苍葭再次想起系统的话,心里莫名觉得沉甸甸的,又觉得期待。 在绝对安全的情况下,谁还不是个小变态。 她明确的拒绝了乐安,乐安却还是留着她吃了晚饭,中途也谈了谈乐槿和霓虹的事,而在乐安平淡的叙述中,苍葭感觉到他话中未尽之意。他会叫乐槿死。 -- 第317页 他想要他的兄弟死。 一如他的兄弟当年想要他死一样。 真是可惜,好像是这一轮剧情暂时走完了,她才真正开始了解起这个眼前这个男孩。 第185章 . 下一幕开启之前 我们正式“分手”。…… 乐安送了她回家, 后头的事就不与她相关了。秉持着绅士的礼仪,乐安下车替她打开车门, 算起来他们也认识两个月了,但在此刻,月光之下,却显得那样熟悉又陌生。 往事一幕幕递上来,递到她眼中,落入他心底。 “从今天起, 我们正式’分手’。该知道的都会知道这个消息,夏若薇,这两个月谢谢你。” “没有啦, 应该是我谢你。” 她摆摆手,因为锁骨上打了高光,在夜色下透出一丝潋滟。她的笑容是那样通达, 合着少女的温柔。 乐安有片刻心软。 他的手本来想拂上她的脸,却又觉得并没有这个立场。 深吸一口气,眷恋爬上他的眼睛。 “夏若薇,我们来日方长。” 苍葭看着他深寂眉眼, 风吹过的时候有叶子落下, 夏季也近晚了。 青春就是这样吧, 有些东西是无声无息告别的, 也是不知不觉失去的。 “嗯, 回见。” 假期已近尾声, 陶知勉和夏姜安同一班出国的飞机。 乐安和她分手的消息次日就传到了夏姜安耳朵里, 她还假惺惺地过来安慰了苍葭一番,但说着说着就成了变相地秀恩爱。 为了配合夏姜安的表演,她还费了一把眼泪。 余露也打了电话过来, 不过余露没跟她多讨论乐安,而是和她商量陶知勉生日趴的礼物。 苍葭发现她似乎不像从前那样喜欢陶知勉了,可能是在霓虹见了世面吧。 想起看似风光无限实则摇摇欲坠的霓虹,苍葭却并没有提醒余露及时收手的好心。就好像看着越来越得意的夏姜安,她亦只是冷眼旁观一样。 不知道是刻意还是巧合,霓虹出事是在陶知勉生日之后。 8月25日,陶知勉的生日Party。苍葭之前就听说陶知勉人缘极好,加上他是土生土长的海市人,从发小到大学后认识的朋友都被他请了个遍,甚至包括几个好聚好散的前女友。 他是在生日当天才听说苍葭和乐安分手的消息。寿星今日一身高定,烫了头,喷着骚包的香水,手持一杯红酒。 “失恋快乐。”他特地走到苍葭跟前和她碰杯。 “生日快乐。”她亦举杯。 这是陶知勉二十一岁生日,等再开学他就大三了。 这是他最好的时候,有光明前程,风发意气。心里有缪斯,眼中有希望。 只可惜这时候的他并不知道,能够一帆风顺的,从来不是人生。 “我在美国等你。”看着她把杯中酒一饮而尽,他笑着说。 不远处有闪光灯忽的一闪,苍葭循着光望去,正是拿着相机抓拍的柳乔。 柳乔今天打扮的倒和那天被他们私下撞见约会乐槿时打扮的很像,烈焰红唇,风情初开。 她新近换了个八字刘海,头发也修剪了一下。 柳乔看他们往自己这边望,干脆拿下相机走过来。自从余露的事后,苍葭现在对一切和乐家兄弟有关的事物都会地本能觉得危险。 柳乔却表现的爽快豁达。 “瞧你们这郎才女貌的,不对,论才华,若薇也不差。”她一面说一面拍夏若薇的肩。 “虽然马上就不是同事了,但都在海市,以后一起出来逛街啊。” “好啊。” 毕竟她也是愿意交朋友的。 “拍什么呢,给我瞧瞧。”陶知勉似乎看出了苍葭的顾虑,抢在她之前开口,直接问到重点。 “拍你们呀。”她说完,大大方方把相机递过去给他们看。 陶知勉看着画面下的他和她,回头笑看苍葭一眼,又说柳乔:“看不出来啊柳乔,挺有两把刷子,晚点把照片传我呗。” “行啊。”画着烟熏妆的女人,笑起来跟猫似的,尤其是一刀切的齐肩发,令她有一种奶凶的漂亮。 “呦,这就是传说中的夏若薇吧。” 一个阴影打过来,苍葭循声去看,只见是个陌生男子,陶知勉一把上前揽住他的肩膀。“瞎说什么呢。” 又把脸转过去朝向苍葭。 “他人就这样,你别理他。” 陶知勉,他和乐安年龄相仿,却是和乐安完全不一样的男子。 像是一株积极生长的植物,永远向着阳光。 视爱为寻常、xing为寻常、成功为寻常。 “你们聊,我跟柳乔去转转。”适时摆出羞赧的姿态,她挽着柳乔的胳膊离开了。 不过基于陶知勉的张扬,在场的很多人都对苍葭表现出了适度的好奇心,其中还有几个敌意重的,说是过来跟她喝酒,说话却夹枪带棒,还是柳乔够义气,次次都帮她顶回去了。 苍葭觉得自己看不透柳乔。 刚来的时候因为觉得她是个花瓶而对她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后来发现她有点本事,加上喜欢她的性格,她和她这种实习生之间也不会出现什么利益纠纷,一来二去就熟了。 如果没有那天的“偶遇”,苍葭一定会把柳乔当成那种刀子嘴豆腐心,性格直爽的知心姐姐。 她不清楚柳乔和乐槿究竟是情人还是PY关系,更无从查探她与乐槿的关系背后是否还有其他阴谋。 -- 第318页 因此她也只能对柳乔敬而远之了。 “听说你和你男朋友分手了?是因为老陶吗?” 大露台上,望着模糊的星光,柳乔递给了苍葭一支烟。 。 柳乔会抽烟这件事在公司不算什么秘密,但现在回想起来,她似乎并不像那种典型的理科女。 失恋的人总应该伤心的。当她仍然装的犹疑了下,并没立刻把她递来的烟接过去。 “性格不合适吧,我也不清楚,稀里糊涂的,唉不说了。” 柳乔回望她。 “试试呗,这是叶子,听说你马上就要出国了,到时候这东西多的是,没什么的。” 柳乔,原来,这才是柳乔。 “今天老陶生日,还是改天吧。” 苍葭心里隐约有了答案,干脆明着拒绝了她。 柳乔拍拍她。 “别太难过。”然后自己飞起了叶子来。 众人闹到十二点,在午夜结束之前给陶知勉唱了生日快乐歌,一起吃了生日蛋糕,又笑闹一阵才散场。陶知勉今天作为寿星,自然是万众瞩目的,但他却把所有的目光都分给了她。 “我送你回家。”众目睽睽之下,身材高大的男人含笑走向她。看着众人或打趣、或嫉妒、或善意的目光,苍葭刚要说好,夏姜安就过来搅局。 “老陶,你这属于趁人之危了啊。” 她话说的半真半假,不过夏若薇毕竟是她妹妹,她这个态度其实不算突兀。 陶知勉和她关系不错,于是笑说:“得,那我送你和你妹妹一起回家,怎么样?” 夏姜安才不想自己这个妹妹再勾搭上陶知勉。 “我男朋友都在门口等我了,我带她回去就成,今儿你是寿星,怎么好麻烦你。若薇你说呢?” 在外人面前,夏姜安总是一副知书达理的模样。 漆黑的长发垂落胸前,她似笑非笑地看了陶知勉一眼。 “我听姐姐的。” 吊顶的水晶灯照亮这流丽的人间场景,谁也没有发现,在夏姜安提到乐槿的时候,苍葭不动声色地偷看了柳乔一眼。 只见柳乔神情漠然,仿佛乐槿只是一个与她毫不相干的人。 8月26日,天气晴。 苍葭今天没出门,躺在家里吃西瓜冰打游戏,除了下午和陶知勉交流了一会学术问题,手机基本算是安静了一天。 夏姜安开学在即,成天和乐槿厮混,学了不少生意上的“手段”,以期日后用得上。 8月26日,晚。 警方忽然包围霓虹,正在做着毒品交易的乐槿准备抄近道离开,却被心腹拿枪指住头顶,夏姜安在还没反应过来之前被冲进来的女警制伏。 乐安的私宅中,老陈陪着乐安坐在暗处。 “收网了。” 他说。 这位老陈是乐安的私家侦探,也是一位满墙军功但提前退休的卧底。 夏日的蝉鸣的骇人。 “抽根烟?” “还是喝奶茶吧。” 乐安站起来,拿起手机拨通了他爷爷乐成双的电话。 因为夏姜安和乐槿的情侣关系,夏家与霓虹牵涉愈深。 因此霓虹出事的时候,警方也上了夏家的门。 夏敖在外头谈事,褚荷在家带孩子,但她是经历过大事的女人,见了警察也不慌,不过在对方说明来意之后,她还是不可避免的失去了一贯的从容。 霓虹被无限期查封。 夏家因为和乐家的合作赔了近千万,夏若薇被行政拘留,家里想尽一切办法给她办了休学。 苍葭却在这兵荒马乱之际送别陶知勉,并顺利迎来开学季。 后面的一切都很顺利,申请书、院校评价、交换生名额下发。 因为时差的缘故,陶知勉出国后和她的联系便不再像从前那么频繁,不过她也忙。 乐槿判决书下来的那天,海市初雪。 为了保住乐家,乐成双放弃了乐槿,放弃了这个他曾经委以重任的长孙。 夏姜安被判的不是很重,毕竟她算从犯里的从犯,加上夏家又给ZF补了大批税款。 不过她的学是上不成了,好在夏家和褚家在当地有一定人脉,夏姜安出来后,家里四处奔走,替她把学籍转进了一个当地相当不错的高校。 苍葭未有机会去看乐槿行刑。 那个上一世把夏若薇推进深渊的男人,这个这一世依旧傲慢的男人,最终得到了他应得的结局。 第186章 . 乐安的礼物 再赌一把,我就收手。…… 初雪的海市, 苍葭和室友约了去校门口新开的火锅店吃火锅。 这半年,夏家因为夏姜安以及和乐家的合作而亏损不少, 但夏敖这个人要面子,何况夏若薇自十五岁起就一改糜费的脾性,她的花费在夏敖看来并不算多。 因此她的生活并没收到夏家事情的影响,加上自从褚荷指出她非夏敖亲生之后,夏若薇在夏家就一直处于边缘人的状态,所以就算夏家现在资产大幅度跳水, 连远在大洋彼岸的夏若谦都被要求在上课之余尽快接手夏家在海外的业务,苍葭都依旧可以继续上她的学。 外头大雪纷纷,寝室长和她新交的男朋友坐在苍葭对过, 虽然偶尔也有小摩擦,她们寝室的整体关系还算和睦。 “先碰一个,提前祝若薇一路顺风。”说起来, 她这个寝室长和余露的性格还有那么点像,外显都很活泼大方。 -- 第319页 她新交的男朋友是他们同系的学长,今天带了两个室友过来,其中一个叫柳一鸣的, 寝室长有意撮合他和寝室另一个姑娘, 却偏偏他看上的是夏若薇。 恋爱这种事没有强迫人的, 就算大家都知道她马上就要出国交换了, 可人家就是看上了夏若薇, 又有什么办法。 所以今天这顿火锅多少有撮合他们俩的意思。 那个男孩子不是那种花花公子, 但也不是傻子, 知道坐她旁边陪她喝酒,也接得住室友开的玩笑,眼看着火锅沸起来, 气氛也越来越暧昧。 “不如交个男朋友吧若薇,异国多寂寞。”寝室长的男友一面跟她碰杯,一面“不怀好意”地点她。 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总是特别容易迷之自信,坐在她身边的柳一鸣看苍葭不说话,以为她是害羞了,竟自作主张地拿过她手里的酒杯。 “这就护上了?” 他们另一个室友也跟着起哄,场面正闹着,柳一鸣又挨她近了些,嘴里却说:“人家一个小姑娘。” “那倒是,我好像从没听若薇和谁好过。”寝室长适时接话。 这个世界总是需要这种或者有意义或者没意义的交际的。但由于苍葭本人实在过了觉得社交新鲜的年纪,于是大部分时候都是勉强营业。还好夏若薇本身就不是那种八面玲珑又开朗的个性,何况这个世界和她们这样的年纪,只要能做到不装X不讨人嫌,基本上就能拥有好人缘了。 一般这种场合,她都是埋头吃饭尽量少说话的那个,谁知道忽然被寝室长cue到,拿着筷子夹肉的手都顿了顿,而正当她准备开始营业的时候,却忽然间头上打来一个阴影。 本来喧扰的场景安静了下来。 “同学,你找人吗?” 坐苍葭左手边的室友回头问道。 嗯,这就是八面玲珑的那种,还是他们系的系花呢。 他们起码有两个月未见了。 只是会在偶尔微信上联系和简单的问候。 但在乐安望向她的目光中,她竟莫名读出了恍如隔世的意味。 心忽然一动,却不知是因为觉得兴奋还是因为察觉到了危险。 她记得自己初见他时,他还是个没什么存在感的俊秀少年。眼瞳极深,面容却总是很苍白。 如今却已经有让人无法忽视的气场了。 “收拾东西跟我走。” 知道雄性是如何宣示主权的吗? “你谁啊你?”但显然在座的男性也都不是吃素的,尤其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他们三个中,其中有一个最混不吝,立刻甩了脸问乐安。 这才是她熟悉的世界嘛。 这两个月平淡的校园生活,那种完全无伤大雅的尔虞我诈,少男少女间点到为止的□□和暧昧,三点一线的枯燥日常,差点让苍葭以为她是来修心的。 “若薇……”寝室长显然还是怕他们闹起来的,皱眉喊了喊苍葭,苍葭这才像会过来似的。 “哦没事,我一个朋友,那我就先走了,你们先吃着。”她说完,利利索索地拿起包就要走,柳一鸣之前约了三次她吃饭都未果,今天还是借着她们寝室聚餐的契机才和她一起吃上饭,谁知道这个不知道从哪出来的男人一句话就能给她带走。 而且都这个时间了,谁知道他们会去哪鬼混。 搁谁谁受得了。 而且都是年轻人,最是不懂忍耐的年纪。而且,他们还有三个人…… 以柳一鸣为首,大家借着酒劲站起来,作势要拦住乐安的去路。 也是这时候,两个身高近一米九的壮汉不知道从哪冒了出来,乐安之前就没正眼看过这三个人,这时却看着他们笑了下。 “你们动手试试。” “你当我们不敢?!” 苍葭眼见着他们就快要打起来,知道这次不拦不行了,心里吐槽现在的年轻人胆子肥,两个将近一米九的壮汉就在旁边站着也敢动手。 “乐安你长进了啊,还知道带保镖了。媛媛拦一下你男朋友他们,我拦这边。” 她一面说一面把乐安往那边推,也尽量保证不和那三个人有什么接触,以免触怒他,而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诶。” 苍葭的寝室长,也就是那个叫媛媛的姑娘显然也不希望他们打起来,立刻去拦。?倒是刚才坐她左手的系花,凉凉地在旁边补刀:“夏若薇,没想到你也够乱的啊。”???? “那倒没有,我只是单方面追求她。我今天找她是真的有事,打扰你们吃饭了。” 还不等苍葭反应,乐安已经亲自下场替她开撕。 他竟又恢复了丰富,不过那两个保镖显然不是什么吃素的,还是拦住了柳一鸣他们。就在寝室长他们的窃窃私语和其他食客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注目下,苍葭上了乐安的车。 上车后,她给寝室长发了条微信,简单说了下情况,只希望这事别越传越离谱。不过她马上就要出去交换了,就算有什么流言,人都不在校内,传着传着也不新鲜了。 一路上乐安出奇的沉默。 不过他的性格本来就偏安静一些,他不多说,苍葭也就不问,车子就这样一路沉默行驶,眼见着雪越来越大,等她下车时,雪已经可以没过她的脚被。 风带着雪粒子飘过来,吹红了她的鼻子。她喜欢雨天自然也就会喜欢雪天,不过雪天路要慢行,她顺势挽住乐安的胳膊,凑过去,终于主动问起了他忽然把她带回家的原因。?烈风朔雪,他却并未回头看她的脸。 -- 第320页 “我之前说过了,我要你记得我。今天,是我为你践行,希望你喜欢今天的礼物。” 声音浩渺,随风而逝。 苍葭在这清淡中感受到一丝莫名的凛然。恐惧和寒冷爬上她的后背,她并未立刻回应乐安。 屋内很暖和,他未给她机会和任何人寒暄,而是直接将她带去了自己的房间。 这个少年真的和从前不一样了。 虽然只是细枝末节的改变,却也是最让人不能忽视的变化。 她今天还是穿了裙子,过膝靴,毛衣裙。 靴子早在玄关就脱掉了,如今姿态放松的坐在沙发上,只见乐安穿着驼色的V领毛衣,手持一杯红酒,慢慢递给了她。 “暖暖身子。”又好像没变似的,仍是那个体贴少年。 可也是这个少年,亲手把他同父异母哥哥送上了刑场,至此成为乐家唯一的接班人。 苍葭看着他,仰着头向后笑了笑,胳膊搭在沙发扶手上。 “这就是践行的礼物吗?” 他顺势走过来,躬下身,低头去撩她的头发,眼睛看着眼睛,瞳孔对着瞳孔。就这样,他们在眼中看到了彼此。 他看了她一会,眼中含着千般留恋万般不舍。 苍葭就这么看着他又直起腰来,打开了屋中的电视。 一阵雪花般的银白过后,电视里的画面没有连到任何一个频道,而是转到一个黑乎乎的场景。 或许是出于天生敏锐的直觉,苍葭的右眼皮不可抑制地开始狂跳。 这是个全员恶人的世界。 这一刻,她觉得自己终于体会到了这句话的意涵。 电视那头,昏暗的灯光内,是胡子拉碴的陶知勉。 “再借我点钱吧,最后一次,再赌一把,我就收手。” 很昏暗的地方,双臂都是纹身的男人,脸上有和他年纪不符的沧桑,他坐在老板椅上看着眼前这个形销骨立的人。 “你收手不收手,关我什么事,小伙子,我只关心你欠我的那些钱什么时候还?” “一把,最后一把,老虎,我求求,再借我一点,我一定能翻盘的,一定能。” 温暖的房间里闪动着无尽的寒意,眼前的场景太真实也太过有冲击力,手中的杯子一滑便坠到了地上,酒渍散了满地,酒香与红相交映,仿佛一种奇异的惨烈。 乐安的身体倾过来,她嗅到他身上清浅的皂香。?“你猜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觉得自己的身体此刻是紧绷的。她忽的笑了笑,却叫人看着不忍。 她的头发披散在胸前,他却把它拂走了。 “所以这就是,你要送给我的礼物,是你让我记住你的方式?” “对啊。”吻落下来,缠绵缱绻,温柔热烈,却又叫人感到刺骨森寒。 第187章 . 告别 少年情动不自知,好在回首时,不…… 但她还是很给面子的回应了这个吻。 对面是实时播报, 虽然光线很暗,杂音不少, 但他们的对话也还是可以听得清楚。 那是陶知勉吗?总是笑着的陶知勉,看似游戏人间,其实骨子里谨慎且自制。对自己所学的领域有超人的天分,家世简单,是哪种哪怕明知会分手也愿意和他游戏人间一场的男人。 一个可知的未来将是社会精英的天之骄子,可是现在, 他却带着混沌的窘迫,沾上赌博的瘾,站在阴影里向人借钱。 光明被抹杀掉了, 他成了阴影本身。 所以,他做了什么呢? 时间溯洄到一个月以前的拉斯维加斯。 “是他吗?”几个高个子的男人于暗处盯着一个同样身材高大的年轻男人,他脸上的笑容似乎很轻佻, 手表、皮带、上衣和鞋子都十分张扬地表明着我有钱这三个字。 他们再次核对了一下手机里的人像,就在他的同行人叫出James这个名字时,确定了眼前这个人就是陶知勉,是他们的猎物。 电视那头依旧上演着借钱与要钱的烂俗剧情。 那个被叫做老虎的人似乎忽然站了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 他的声调也开始变高。 “James, 我听说你是个高材生, 这样吧, 你帮我黑个网站, 我就再借你一笔钱。”他笑起来的时候就像一只鲨鱼, 张着的是血盆大口,几乎不需要掩盖,你就知道你会被他吞的尸骨不剩。 电视那头的陶知勉双眼通红, 他应该是已经不会思考了,他颤着声,手也抖着,说了声行。 乐安握着她的手腕。 他的吻停了下来,带着笑提醒着她:“看电视。” 他说。 明明一点恶意都感觉不到,却还是会叫人觉得似有无尽的寒冷。 “他已经染上赌瘾了,不过,如果你今天求我,我可以考虑让他不染上毒瘾。” 那个少年,那个说要把阻碍乐家这座大船的东西彻底丢弃的少年,原来也知道黑暗之中的路要怎么走。 “你怎么做到的?” 苍葭紧盯着电视那头,觉得这阴暗场景下的画面刹是诡异, “只要一针下去,他这辈子就毁了。他的命运在你手里,你看,其实很多时候,人人都是上帝。” 他没有立刻回答心上人的问题,甚至不因为得偿所愿而面目狰狞。 他的脸非常白,如玉一样,笑起来时睫毛如蝴蝶扑闪。不知道乐安自己知不知道,他笑起来的时候总是很有少年感,其实常怀忧郁,却也很难让人感觉到距离。 -- 第321页 “你为什么要毁他。” “那你为什么要毁掉呢?” 他慢慢剥去她的衣服,即使室内温暖如春,在衣服离开身体的那一刻,她还是感觉到了冷。 “你为什么不跟我在一起?夏若薇,我对你来说算什么啊?我那可怜的感情算什么?你无聊假期的调剂品?我比他差在哪吗?” 这就是程序说的为爱发疯么? 苍葭有片刻走神,甚至连她把他的手腕捏红了也没察觉。 那边是堕落与黑暗,这边却是无边旖旎春色。 苍葭再次尝试推开他,他却头一次没有理会她的推搡,而是在她耳边轻声呢喃:“求我,我就考虑放了他。” 可是他明明就没有给苍葭说话的机会,他很快再次用吻堵住她的唇,那边是陶知勉疯一般地跪在地上捡钱的画面。几个月之前,在夏日的尾声,他家的别墅里一群衣着光鲜的俊男靓女和他一起庆祝着二十一岁生日。 那时候的他自信、开朗、阳光,有前程,有底气。 可现在的他有什么呢? 只有无尽沉堕黑夜。 “打一针,会怎么样。”在乐安不吻他的空隙,苍葭终于问出了对于她这个古人来说的知识盲区。 他欣赏着她胸前的起伏,欲望忽然冲上来,怎么克制也压不下去似的。 他记得自己从前不是个纵欲的人,他记得自己从前坚定认为只有灵魂上的共鸣或安放才可以给他惊喜与震颤。 他的眼神一时辽远。 “会染上毒瘾,赌瘾可以戒,但我从没听过谁能真的戒下毒瘾。” 毒瘾……她努力地回想了下这个世界的知识,终于明白乐安究竟对陶知勉做了什么。 也是,他连亲兄弟的性命都不容,陶知勉于他来说又算什么呢。 像是怕她冷,本来在她身上动作的乐安忽然站起来将她打横抱起,将她放到了本来收拾平整的床上。 “你果然不怕,夏若薇,你为什么总是这样,好像对一切都视之如常。也好,如果你要是为陶知勉发疯,我可能就真的要疯了。” 他一面说,一面开始解自己的衣裳。苍葭知道不能再这么下去,也终于明白程序之前跟她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作为主要的男性角色之一,陶知勉当然不能成一个废人,可是要求他么? 她脸上的闪过一丝狡猾。 被文明包裹着的现代人啊,来比一比到地谁的手更像是沾满血腥的手吗。 “怎么求你?”她的声线逐渐低哑下来,似是一种女人才有的魅惑。 她今天其实也没有怎么化妆,脸上因为刚才的折腾还有一种奇异的潮红。就在乐安尚未回答她之际,她竟忽然翻身压住乐安。 “乐安,如果可以选,要现在的我来选,我选你,但我选不了。为什么非要在我选不了的时候逼我选呢。你说,你喜欢我,想和我在一起,谈几年恋爱然后结婚,那是你为你规划的人生,那不是我的人生。就好像你说,让夏姜安背上案底是你送我的礼物,你说那是你用来证明你可以保护我的证据。可是那不一定是我要的,那是你以为我要的。乐安,你说你喜欢我,你知道我要什么吗?我身上背负的不一定比你少,所以我有我要走的路,而不是在胜负未定之前,成为谁谁谁的女朋友、未婚妻、妻子、母亲。受束缚、受桎梏。” 她话里的内容非常尖锐,语气却没有太厉害的起伏。也一改之前的被动,竟主动开始吻他,从脖子、到锁骨,再到全身。 她第一次这样热情,在欲望彻底被点燃之后,乐安下意识要去那保险套,她却按住缠住他的手,叫他意乱情迷地吻了上去。 这是第一次,他忘了做安全措施。 而就在即将到达巅峰的时候,他逐渐恢复理智想要出来,却被她死死按住。 人在床上的时候,欲望总是很容易就战胜理智的。 “你不是想把我绑在身边吗,以此来证明你的爱吗。那好啊,来,不如干脆让我怀孕,反正我们也到了法定结婚年龄,反正你也养得起,这个月怀孕下个月领证,从此我就是你的,生生世世,都是你的。” 乐安看着她眼里孤注一掷的绝望,忽然清醒下来。 不是的,这不是爱。 爱不是占有的禁锢,爱是尊重和自由。 “别,不要,夏若薇,算我求你。” 他在身体不可抑制的狂乱中翻身压住她,在一切还未发生之前从她身上离开。 身上黏腻的汗水和贴在脸上的头发更增添了她的媚态,看着这个竟能在箭在弦上的时候强行令自己停止的少年。是人类啊,是能克制自己欲望的人类,是在情绪和理性的拉扯间,竟能保持一定独立思考能力的人类。 她的脸上有一种胜者才有的快乐。 眼底那一颗泪痣十分似荧然有光,她笑中似是带泪,竟有一种令人侧目的凄美。 程序忽然自己启动了。 程序:你救了陶知勉。 他说。 程序:乐安彻底爱上了你。 他又说。 谁让他非要挑战我呢。 似真似假地回了程序一句,又伸手去牵他的手。他欲望不散,也依旧为她心软。 “来,我帮你。”她说。 然后握住了它。 电视是陷入绝望的陶知勉,电视这头却是被救赎的少年。 -- 第322页 所以人与人的悲欢从不相通。 夜深而寂,折腾过后,她躺在他怀里,看着不能快进,结束亦无用的画面。 “放过他吗?” “放过他呗。不过,我觉得我这几年都不会再见你了。” “是没脸见我吧。”她本来靠在他的胸膛,忽然抬头对他笑,明明有明显的戏谑,却比什么时候都叫他觉得安心。 “我觉得你说的对,但其实那不是我的三观。我需要思考,思考我为什么要克制自己的欲望,然后尊重你的自由。” “总会再见的,反正,我记住你了。” “记住就好。” 所以即将等着她的陶知勉,会是什么样的陶知勉呢? 是会拉她一起下地狱,还是一起从泥泞中爬起来,去光明的未来。 房中的指针在走,乐安关掉电视,苍葭觉得自己有些困了。 他拍拍她的背。 “睡吧。” 再陪我一晚,就让我们和青春告别吧。 激烈的、不体面的、真实的、观念与观念相互碰撞的、决不妥协的。 他低头,吻了吻她的脸。 终于像是回到了初见,混乱、克制、懵懂、却莫名温暖。 在陷入深眠之前,她恍惚听见他说:“夏若薇,其实我对你,是一见钟情。” 少年情动不自知,好在回首时,不迟。 第188章 . 好久不见 黑暗里的他。 那天的事, 不论是火锅店的摩擦还是后续一系列堪称奇诡的情节,都没有人再提起。 日子翻篇似的快, 苍葭也曾尝试在手机上联系陶知勉,但均未果。 她曾期待的大洋彼岸,曾视之为夏若薇正常人生开端的起点,却因为陶知勉而蒙上了一层阴影。 如果说对于系统的剧透,她仍抱有审慎以及不知其所以然的态度,现如今的她却已经隐约明白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了。 就好像她隐约可知在大洋彼岸等着她的, 是怎样一个陶知勉。 乐安虽说放过了他,但错误已经铸成,伤害已经发生, 那看似未曾滑向的危险极端,或许早已到了无可挽回的境地。 思考这些的时候,她正在飞往美国的飞机上。隔壁坐着的是同学院的一个女生, 戴着厚眼镜,性格看起来缄默平和。 苍葭其实并没有多少和“同龄人”打交道的经验,真要说起来,其实像乐安这种危险的人, 更贴近她的世界。 好在对方也并不很爱说话, 交换了联系方式, 寒暄一般地说几句要是能分到一个宿舍就好这种话, 就又各忙各的了。 起初的一个月过的平静又忙碌, 除了依旧联系不上陶知勉之外, 偶尔她也会有岁月静好的错觉。但更多时候, 她都明白这只是暴风雨的前奏,如同它看似平静实则波涛汹涌的海面。 圣诞节前夕学校放假,室友三三两两都回国过年了, 而苍葭却在程序的提示下决定独自在异国过冬,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命运。 莉莉王是她们寝室除苍葭外最后一个走的,她就是之前飞机上坐苍葭身边的女学生,两个人竟真分到一间宿舍,性格竟也出奇的合得来。 那天下午,苍葭在送别她之后,独自开车准备去超市囤点粮食。谁知道车竟在半路间抛锚,交换的学校本来就在郊区,走的这条路又不是大路,唯一幸运的是天色尚早。 下车看了看情况,正准备给拖车公司打电话,忽然一只大手捂住她的口鼻,一阵刺鼻气味传来,她两眼一翻,便已人事不知。 等再醒来时,只觉得浑身都因为药力酸软无力,外头暮霭沉沉,四周是整洁但昏暗的房间。没有人开灯,不,准确来说她甚至不知道有没有人。 她头脑昏昏沉沉的,下意识想去摸手机,也果不其然什么都没摸到。 外头似乎有人听见了这里的响动,门被推开一条缝,借着门外昏黄灯光,即使是逆着的光影,她也仍旧看清了来人。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她看着他,脸上并无惶恐,只是在四目相对时,仍被他阴翳颓丧的目光所刺。 “夏若薇,好久不见。”他的声音极低,像是被烟草和酒精熏透了。苍葭是在此时才闻到到从外头传来的二手烟味道。 他一面说,一面笑着走进来。 苍葭记得他从前是个非常讲究的人,虽然两个人相处的时间不长,但她几乎没见他穿过T恤。但现在他身上穿着的竟是件已经被洗到发白的短袖,以及一条尼龙质地的短裤。 胡子倒是刮了,头也像是刚洗过。但即使如此,仍掩盖不了他散发出的颓废气息。 那如同在阴影里久了才会有的潮湿。 苍葭这才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换过了。 一件极大的男士T恤套在身上,身下则除了内裤都是光秃秃的。她忽的浑身一骇,陶知勉却已经坐到了她的床前。 她知道自己现在应该感觉恐惧才对,于是只好又往后挪了挪,可是她越往后挪陶知勉便越往前逼。直到她退无可退,他用手捏住了她的下颌骨。 那混血的五官构成的典型浓颜,此刻脸上却是十分凉薄甚至嘲讽的笑意。 “所以你是真的什么都知道啊。”他低声呢喃。 苍葭不知道他究竟指的是什么,但就目前来看,他对她的感情似乎十分复杂。应该,还有恨。 -- 第323页 因为她曾有一段时间对世间人及世间事都充满了不可被救赎的憎恨,所以她懂得这种人看人时的眼睛。 那凉薄的,不屑一顾的,不触眼底的,又仿佛能随时爆发出无限情绪的。 是那种让她非常亲近且熟悉的眼神。 “你想做什么?”她想了想一个正常人现在应该有的姿态,在他的手心中,极艰难低开口问道。 “我也不知道我想做什么。”他呵地笑了声,然后在她惊愕的眼神中,猛地吻了上去。 那吻带着残暴的激烈,淡淡血腥气从口腔中散发出来,陶知勉顺势把她扑倒,也不知道是人类最原始的兽性还是因为麻木而对刺激的分外渴求,肌肤相贴时,她感觉到他的身体分外滚烫。 那些裸露在外的肌肤在手掌的覆盖下亦跟着热起来,而她的反抗显然激起了他更大的兴趣。 这就是人类最原始的欲望吗? 因为理性,陶知勉本质是个克制的人。 他从小受的君子教育,那种看似的浪荡与他骨子里深刻的克制形成十分强烈的反差,而在人的底线被一次次打破之后,陶知勉忽然感受到了另一面的自我。 那不需要负责任的,不需要有所背负的人生所带来的快感,冲击着他本身克制理性的灵魂。 从前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是那种连前女友都对他风评很好的人吧。 恰到好处的浪荡,不惹人烦的大男子主义,理性的思考逻辑,一个目标清晰且做事有条理的年轻人。 没受过挫,没失过手。 世间所有正面的评价以及反馈对他来说简直就是易如反掌,而在踏入拉斯维加斯之前,他也以为自己会这样过一生。 那么他的世界是什么时候崩坏掉的呢。 是从自己在赌桌上不回头开始,还是在拼死从泥泞里挣扎出来过程中,发现自己只是别人的狙击目标开始。 是从第一次不通过正式追求就将一个女孩带进这个出租屋开始,还是收到退学通知书开始。 记忆太多了,也太杂乱。 却是这些杂乱无章的记忆一点点把他修剪成今天的自己,在她疯狂的挣扎中,陶知勉之觉得心里的火与欲都被哗的点燃了。 是这样吗?曾以为可望不可及,曾以为需足够珍重才有资格触碰的人与情感,其实都只是虚无的幻想,是他无用的仁慈,是他虚假的绅士风度,他明明在这强迫的占有中触达到了更深层次的快乐,是那小二十年的人生从未经历过的快乐。 “放手!” 在他就要进行下一步动作的时候她咬上他的肩,那种极痛的感觉却更好的取悦了他,他按住她的脖子,竟反咬回去。就在那千钧一发之际,手机响了。 那从前刻在骨子里的精英意识似乎并未完全死掉,陶知勉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叹了口气从她身上翻下来,过去拿起了手机。 苍葭趁这个机会穿好衣服,并精准地翻到被放在床头柜里的剪刀,待陶知勉接完电话后转过身,迎接他的便是指在他胸前的剪刀。 他愣了片刻,旋即又笑起来。 男女间力量的不平衡让他很快就除掉了她手上的剪刀,却也因此失去了碰她的兴致。 陶知勉显然也不准备和她谈什么,再次把她往床上一推,然后自己却站起来准备往外走。 “我出去一趟。” 他说完,头也不回带上门,那种被监禁的感觉更具体了,苍葭立刻从床上弹起来,可惜还是晚了一步,等她冲到门边时,陶知勉已经把门锁上了。 她一面听着锁在扣眼里转动的声音,一面锤着门说难道你要饿死我吗? 陶知勉本以为她会说什么放我出去、你这是非法监禁之类的废话,却没想到她关心的竟是自己下一顿吃什么。 他不自觉竟笑了笑,本来沉郁的语气也染上了一层轻灵的愉快。 “我会给你带吃的回来。” 说完这句,却又莫名气愤和沮丧,于是也不等那头的回音,自顾自出了门。 苍葭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睡了多久,屋内也没有任何可以打发时间或是让她跟人联络的电子设备。 陶知勉出门之后,房中陷入一种奇诡的寂静。 看来她是独居,她想。 因为觉得这样实在不成个样子,她咬咬牙,硬是点开了箬绫给她的程序。 “好久不见,上神。” 程序依旧是一副冷冰冰的语气,而苍葭也没有纠正它自己早已不是上神的事实。 “你有什么可以告诉我的吗?” 外头夜幕已沉,与海市的华灯初上相比,她衬着月色,借窗外眺望远方时,却觉得只是一座离罪恶十分近的城市。 如果这时候能端一杯红酒就好了,她不合时宜地想。 “不是很多,不过应该也够你判断现在的状况了。” “那就说说吧。”与刚才在陶知勉跟前的紧张不同,此刻的冷静从容似乎才是属于她的真实的底色。 程序清了清嗓子。 “陶知勉现在已经被学校退学了,现在在跟一家做境外赌博的网站打黑工,刚给他打电话的人是孟羽,他现在的老板。” “夏若薇亲爹的养子。” 似乎没想到第四个男性角色会这么早出场,苍葭不由反问系统。 “是的。” -- 第324页 第189章 . 枪走火了 擦枪走火。 叹了口气, 望着外头漆色夜空。 “都不是什么好人,对吧。” “对。” 程序的声音冷冰冰的, 但却是这个世界为数不多能让她感受到她不是夏若薇而是自己的证据。 “无所谓。” 她挥挥手,因为觉得太过无聊,干脆又自行睡了过去。 那厢,孟羽的办公室。 陶知勉整个人非常放松地瘫在沙发上,略偏过脸去看自己的老板。 其实说是老板,也不过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 仿佛刀劈斧削的流利轮廓,目光清冷,说起话来慢条斯理, 却有总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要谨慎对待他。 这是个典型的东方少年,不够高大也不够健壮,看起来也是不阳光的, 虽然不似乐安那样过分的苍白,却也没有过多的血色。 孟羽找他过来,是商量做一个能难被各国网警攻破的网站的事。 他们做的是替那些组织经营线上赌场的生意,工作室人不多, 加上孟羽和陶知勉都只有五个, 其中还有一个是厨子。 是的, 厨子。 孟羽这个人对食物异常挑剔, 据说最无法接受的就是外卖和各种油炸食品。 孟羽是陶知勉这小二十年来少见的天才, 在认识孟羽之前, 陶知勉对天才的印象仅限于那些少年班或沉默寡言或阳光开朗的少年, 而孟羽却把天才这个词具象了。 原来,天才是可以让人望而生畏的。 剩下的三个人在半个小时内陆续赶来,这里面有一个女人, 是柳乔。 如果苍葭在这个场景下见到柳乔,必定会生出无数阴谋论的猜想,但陶知勉却没有。毕竟就算是现在这种年代,在国外打黑工的人也不少见,何况柳乔这个人本来就挺神秘的,常常做出出人意表的举动,所以像现在这样也没多叫他吃惊。 柳乔见了陶知勉,先是笑看他一眼,然后用一种很爽朗的声调问:“你把夏若薇绑了?” 众人皆怔。 唯有孟羽,竟在冷静中显出一丝冷酷来。 孟羽点了根烟,抽了一口后递给柳乔,柳乔眼皮一掀,笑着抛了个媚眼。 “谢孟总。” “怎么着,你要去警局告发我啊。” 柳乔是正经拿签证过来的,但她现在从事的可不是什么合法工作,所以陶知勉话音才落,柳乔抽烟的手便顿了顿。 孟羽这才来了兴趣,淡声问他:“就是你做梦都喊着名字的那个女人?” 看着孟羽锐利的视线,陶知勉不觉惶恐亦不避开,而是露出个玩世不恭的笑容。 “我梦里这么纯情呢。” 说完,自己也点了根烟抽,屋里顿时溢满了二手烟的味道,柳乔抽烟却闻不惯二手烟,一边咳嗽一边让他们都别抽了,然后率先在黑板上写起后续的工作逻辑来。 别的不说,柳乔这个人的工作能力是真的强。 几个人商量到凌晨两点,吃过康师傅做的宵夜,陶知勉开车载了柳乔一程,然后才回了自己家。 柳乔的居住环境是他们几个同事里面最好的,她的室友见她回来,和她打了个招呼后就跟她八卦:“刚那个是你男朋友?好帅。” “什么男朋友,同事。你要对他有兴趣,我把他介绍给你。人家当年也是我们那的著名海王。” 室友撇撇嘴。 “算了吧,我对海王可不敢兴趣。” 柳乔很快结束掉这个无聊的话题,洗漱一番之后就回了自己房间。 她信教,因此睡前必是要祷告的,而今天脑子里却有说不出的乱,怎么都没办法平心静气。 到此为止吧,收手吧,柳乔。 那求而不得爱,就让它过去吧。 她这样告诫自己。 却仍旧心绪难平,辗转半夜才进入浅眠。 另一边就比较激烈了。 陶知勉到家时已经是半夜三点,待洗漱一番,天光都已渐白,他屋内的大灯是白炽灯,打开时亮白如昼,望着床上那个女人沉睡的侧脸,心中滋味难明。 年轻时,或者说更年轻的时候,他曾想,我要怎样过这一生? 一定是意气风发的,坐拥社会名望、香车、美人、金钱。 但谁能料到命运的手,这张命运翻云覆手,就这样赋予他急转直下的命运。 苍葭睁开眼时,看见的就是一脸冷淡的陶知勉。 他递给她一点钱,说:“下楼替我买烟。” 凌晨三点的异国他乡,不禁枪支的异国他乡,犯罪率不低的异国他乡。 “你不怕我跑?” 苍葭心里并没有太多恐惧,而是问出了自己的疑惑。 他站在白炽灯下。房里有个二手的投影仪,是之前公司淘汰下来给他的,如果是从前的他,一定对这种二手货嗤之以鼻,但现在却觉得没什么要紧,有用就行,好用就行。 他从前听说人在长大之后会失去很多从前无聊的坚持,那时候的他却想,那只是弱者的必然,而非强者的偶然。 他认为自己永远会是生活的强者,绝不可能因为任何事降低自己的习惯和生活质量。 真是天真啊,像他这种没经历过生活毒打的人,总以为自己会是最特别的那个。却不知道,很多时候不是你够强,而是你的对手太弱。 投影被打开,他神色淡漠地看着那被投上画面的白墙,眼看她的脸色肉眼可见的苍白,他觉得自己的心里忽然被一种叫做快感的东西盛满。 -- 第325页 “如果你跑了或者报警了,这个东西就会不打马传遍全网,我还会给你的每个家人发一份。夏敖不是你亲爸,夏若薇巴不得整你。” 那个有着一点大男子主义,却心怀光明的花花公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眼前这个绝望而麻木的男人。 “哦,那要是我在楼下遇到危险了呢?” 苍葭倒没有很震惊,毕竟她在被陶知勉劫车到第一次醒来前昏睡了那么久,发生过什么都不稀奇。她之前还说自己身体没什么酸痛的感觉,还以为陶知勉心怀一点善意还愿意做个人,没想到竟然是在这等着她。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啊。 他关掉了影像,转身出了卧室,等他回来时,手上多了一把枪。 苍葭怔了下。 他却走过来坐到她床前,手握住上她的手,在她耳边轻声与他与她说道:“我送你把枪,诶,你会用枪吗?” 他和乐安是绝不一样的人,所以给她的毛骨悚然的感觉亦不一样。 或许是前二十年的生活养成了他的性格底色,所以不管他现在被这个大染缸染成了什么样,但他说起话来的时候,从来没有让人不寒而栗的感觉。 而更像一种光明的刀。 那种砍你就砍你不需要理由的残忍。 “我不会。”她说。 然后他就把她的手缠的更紧了些。 “那正好啊,我教你。” 开保险、上膛、瞄准、射击。 这世界要是杀人不犯法就好了,她忽然想。 “学的真快。”他放开夏若薇的手,笑了。 而就在他放开的那一瞬,那支枪忽然指到了他的太阳穴。太阳穴不可遏制的一跳,但他只是颓了,不是傻了,那看不到光的人生并未消磨掉他的冷静和理智,或许有些骨子里的东西其实是很难被改变的。 他容色动也不动,只是用一种冰冷但讽刺的语气陈述一个事实。 “杀人犯法,为我这种人赔上自己一辈子不值得吧。” 苍葭眯了眯眼睛,而就在这放空的片刻,他伸出手,从从容容地把她的手和枪放下来。苍葭本来也不是真要杀他,无非是想要试试这个人现在的性格和底线罢了。 但她刚才的行径无疑很好地激起了他的兴致,正准备站起来的时候被她顺势扑倒,枪和人一起躺在了床上,陶知勉的身体很快就压了上来。 “就这样,别动,怎么都别动,不然这枪走火就不好玩了。” 大晚上的非要这么刺激吗? 那把银色的手枪在白炽灯下闪着光,离她只有咫尺之遥。 他掀开了她的衣服。 “还有,不许叫,我不喜欢听女人叫。”他说。 这是什么怪癖?苍葭觉得自己可以容忍人,但并不能无底线的容忍别人,于是她对着白炽灯笑开,因为看光看久了,眼前不免出现一个个白点。 “不行。” 她的手划过了陶知勉的胸膛,两个字都被她说的慢吞吞的,即使暂时屈居人下的人亦有不改的傲慢。 但她也不会像对待乐安那样对待陶知勉,毕竟他们不一样的人。 他忽然为她轻慢的语气心动,莫名想起自己初见她时,她也是这样,用一种置身事外的从容。那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总能让他想起一句古语,水深则流缓,语迟则人贵。 她话很少,也根本不主动,除了偶尔的低吟之外,你会觉得这跟一具尸体没什么知觉。 但莫名的,陶知勉却觉得很兴奋。 是人在一次又一次打破自己的底线才有的兴奋。 最后,他抱住她。 “夏若薇,我想和你一起下地狱。” 她的眼神很空洞,有一丝罕见的空茫。 “陶知勉,涅槃重生的人是可以上天堂的。” 手臂垂下来,那种空洞的破碎打进了她的心。 枪走火了。 第190章 . 孟羽 不如黑洗白。 万幸没伤着人, 打发掉过来询问的警察,天色已经亮了, 陶知勉折腾了一晚上没睡,此刻终于困了。 把外头的大门用密码反锁之后,丢下一句厨房有东西你自己做就蒙着被子开始睡。 苍葭等他睡熟了,先是给自己煮了碗面,又开始找自己的电子设备。 用现在的词来讲,她几乎是进行了一番地毯式搜索, 但别说手机,她连个充电线也没找到。 她倒是找到了陶知勉的手机,但是她打不开, 也不知道他做了什么手脚,连那种不输入密码可以打911的功能都没有。 由于她在别的世界也有被拘禁的经验,现在她倒没有过分恐慌。 就在她百无聊赖开始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时候, 门铃响了。 她通过猫眼看到了一个男人,一个东方男人,一看就是那种智商型怪物的人。 孟羽。 她的心中莫名闪过答案。 孟羽为什么会亲自上门来找陶知勉?他们的上下属关系这么好吗? 要是按苍葭本人的性格,她自己都已经被拘禁了, 当然是不会好心来管这种闲事的, 但她现在是夏若薇。 于是还是佯作操心的去房里叫了陶知勉起来, 看着他的惺忪睡眼, 很平静地说外头有人敲门。 这个人清醒的倒是很快, 立刻翻身从床上坐起来。 然后又将苍葭推进了卧室里。 -- 第326页 孟羽是来见那个传说中的夏若薇的。 于是在逡巡了室内一圈之后, 直截了当的问陶知勉, 人呢? 陶知勉挑眉。 “你认识夏若薇?”很奇怪,明明以为自己恨透了她,谁承想真有人问起她的时候, 却又开始担心起她的安危,并升起一种莫名的患得患失的感觉。 孟羽很不客气地坐到了沙发上,看着面前一碗只剩面汤的残羹。 “柳乔刚跟我说,夏若薇是我爸的侄女,我们作为没有血缘关系的亲戚,我想见下她,不过份吧。” 他穿着也很随意,但不知道为什么,竟有种禁欲的精英气息。 陶知勉没立刻理他,而是先把面前的碗筷拿去厨房。 “别闹了,你能喜欢夏家人?你恨不得替你爸弄死夏家人吧。” 陶知勉故意把话说的很大声,像是想要提醒房间里她的似的。 苍葭立刻领受他的好意,暗自在房内打开程序。 “陶知勉这话什么意思?”程序不需要睡觉,所以在任何被叫出来的时候都是神采奕奕的。 “夏若薇的亲爹是被逼出国的……” “家族内斗是吧。” 由于时间紧迫,苍葭也没有过于纠缠其间因果。 “嗯,是的,并且夏若薇的亲妈也是因为类似原因在生病的时候得不到及时救治,然后被生生地拖死了。” “豪门水够深啊。”苍葭难得歪了个楼。“那关孟羽什么事?” “孟羽是被夏若薇亲爹收养的,但是他们父子感情很好,夏若薇的亲爹因为爱人,也就是夏若薇亲妈过世的打击精神一时时好时不好,出国之后也跟家里没什么联系,总之就是很惨,孟羽心疼养父,恨屋及乌。” “哦,我是那个乌。” 她下完论断后就关上了程序,然后自己打开了房内的门。 陶知勉在厨房听见了开门的动静,但她在赶来客厅之前,苍葭就已经和孟羽发生了对视。 他不是乐安那样的阴郁少年,但不知道为什么,苍葭觉得他的眼神更像蛇。 这一刻,她竟开始莫名期待还未出场的夏若谦了。 “我在里头听了点,小叔的儿子?”孟羽摘下饭光的眼睛,勾起唇笑时,竟像蛊。 如果单论皮相,苍葭愿意被他下蛊。 可是没人知道这个年轻少女的皮囊之下,有一颗怎样冷静坚硬的心。 “你长得比夏姜安更像夏家人,真想不到,你居然是个赝品。” 夏姜安。 苍葭忽然觉得,夏若薇之前的“梦里”,一定还有些她不知道的事,夏姜安未必真就是最后的赢家。 “听说你虽然不是夏家人,但比夏家人任何一个人都对小叔好。” 一改在陶知勉面前那相对的温顺,苍葭在面对孟羽时几乎可以说是锋芒毕露了。 她穿这一件男士T恤,和一条不知道是哪个女人留下的短裙,陶知勉正要过去把她拽进屋,却被孟羽将了军。 “老陶,你不是恨她吗?你到底是恨她还是爱她啊。” “不恨也不爱。” 陶知勉停了手。 孟羽就笑。 他白皙的面容和慈悲的眼睛却有一种癫狂的味道。 即使在这漫长的岁月之中,尤其是在听说她已有族人顺利往生之后,她觉得自己的疯已经好了很多,但过去的经历仍旧在她以及中留痕,于是每回遇见同类的时候,总会让她有一种亲切的快活。 陶知勉不在把她往里推,她也就顺势到沙发上坐下来。 “你好,我叫夏若薇。我和你一样憎恨夏家大房,所以我觉得你不必憎恨我。” “是吗?”他幽幽地笑了下。 陶知勉实在受不了孟羽看她的眼神,也似乎比从前更不愿意她和别的男人搭话,最终还是选择把她丢进自己的卧室,并终于在这次反锁上了房门。 然后在孟羽尚未开口之际。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的确是不爱也不恨,但是她现在归我。” 孟羽倒是无所谓。 “也是,占有欲无关爱恨。” 他似乎被陶知勉说服了,又或许他本来对这些就无所谓,他现在过来本来也只是顺便看看这个没血缘关系的亲戚,主要还是和陶知勉商量生意上的事。 苍葭此时坐在床上,忽然灵光一闪,打开程序问:“你说,我要是让他们都黑洗白,算不算更改剧情。” 程序噎了一下,然后似乎用了很久才反应过来。 “不算。” “行,那就玩玩呗。” 她说着,从床头摸出陶知勉的一根烟,给自己点上了。 卧室内的烟味熏出来时,陶知勉和孟羽的谈话已经接近了尾声。 陶知勉眉头微锁,在送走孟羽之后迅速冲进室内,然后看着那个躺在床上,抽烟如吃鸦片的女人,竟闪过一丝莫名心痛。 不要看漏任何一点微小的情绪,要相信人心里是有善的。就算真的没有,也要骗他他有,骗过了他,他就会误以为自己是个好人了。 她这样想着,眼中闪过一丝狡黠,挥手召陶知勉过来。 说出了从再见到他以来的第一句心里话,属于夏若薇的心里话。 “对不起啊,害你成这样。不过这样的生活或许也不错呢。” “不错你过过啊。”陶知勉果然认为他沦落成这个样子和她有关,但他的语气里似乎又有一些别的情绪。 -- 第327页 “好啊。”她笑着应承,然后又点燃了一支烟。 烟雾缭绕时,他看他的脸。 在赌桌上从天黑杀到天亮的时候,他没有心痛。 被发现黑掉ZF网站而被学校勒令退学的时候,他没有心痛。 因为不愿面对现实而私自和家里断绝关系的时候,他没有心痛。 却在这一刻,他忽然心痛。 原来眼睁睁看着人慢慢滑向黑暗,陷入深渊,拥抱沉堕的时候,便是这样的感觉么? 呼吸不过来似的,无能为力似的。 苍葭说完这句话就不再理他了,她熄灭烟,赤足下床,问他:“你要不要吃什么?我给你煮面?” 却又在这一刻觉得这样的生活也不错。 堕落的,没有明天的,快乐的。 “西红柿打卤面。” 房里已经没有烟了,剩下的半包都被她抽掉,陶知勉捡起她熄灭的香烟重新点燃,清晰地回答她。 她还真会做。 不对,应该说夏若薇会做。 虽然不知道夏若薇为什么会做饭,但是不重要,重要的是在这种情况下能保证温饱其实是件很不错的事。 就这样又厮混了一天,苍葭也不问陶知勉他准备关她到什么时候,也不关心自己被没收的手机在哪里,甚至也不说要和谁联系一下以免他们担心。 她每天就穿着陶知勉的T恤在屋里乱晃,追追剧看看书,到点给他做饭,他出门了就自己在房间里睡觉。 不考虑要逃出去的事,也对外界的事情似乎没什么兴趣。 她的烟瘾越来越大,有几次,在结束之后,明明已经是深更半夜,都要求拿着枪去下楼买烟。 陶知勉起初还以为她是为了麻痹自己想要逃出去的套路,可在几次欲擒故纵的放她出门之后,却逐渐接受她是真的适应了现在的生活的事实。 堕落是会传染的吗? 偶尔在她熟睡的深夜,陶知勉望着天花板,不免思考这种哲学问题。 身边的女孩呼吸均匀,在大概半年之前,他觉得她配得上这世界一切溢美之词,那如今呢? 如今的他们更像是腐烂共生的植物,在土壤里扎根,不会死掉,也不会更好。 他忽然温柔的吻上了她。 很早的时候,他就开始经历男女之事,他知道女人喜欢温柔体贴的男人,但他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温存的时刻了。 连动作也是轻柔的,带着明显的挑逗和技巧,是苍葭从未经历过的陶知勉,是他的原初。 第191章 . 再见柳乔 进局子了。 她很细心的捕捉到了他的改变, 但她无疑是个高明的猎手,知道这种细微的改变其实远远未够。 今天好像和之前的任何一天都没有区别, 两个人在出租屋厮混到下午,陶知勉出门开会,走之前依旧检查好了家里所有的设备,并且拿走了一切通讯工具。 这间屋子的采光并不是很好,虽然现在是冬天,但是西晒的时候还是会叫人觉得难熬。苍葭本人倒是无所谓, 反正她活了这么多年,好也过过坏也过过,只是不知道陶知勉这样的大少爷这段日子以来经历了什么。 其实她没什么烟瘾, 在陶知勉面前装的罢了,阳光把尘埃也照的很明显,她看着空中反驳的浮沉, 无声的与陶知勉挥了挥手,就开始了自己的放空时间。 真好,谁也不来打扰她,可以让她好好地回忆一些只属于自己的故事。 等箬绫的三千精魂到手, 她应该就可以顺利往生了吧, 往生之后她还会记得临繇吗?会记得从前在南山的一切, 又会拥有这些游离人间时的记忆碎片吗? 她没办法给自己答案。 期待了千千万万年的往生, 在这个世界结束之后唾手可得的心愿, 在这一刻却让她生出不舍。不过呢, 这个世界有句什么俚语来着?万般皆是命, 半点不由人。 谁在年轻时不曾以为自己会一帆风顺的过一生。试炼、学徒、婚约、上神,对她来说都是唾手可得的应有之物。 她年轻时啊,太强大了, 强大到忘记其实世界上总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其实这一点上,临繇比她强。从前她对龙族万般不屑,觉得他们不过是势力且淡漠的族类,如今却渐渐明白,其家族底蕴和家学渊源,必有过人之处。 有时候她看到陶知勉时l会想起自己,毕竟从某种角度来说,他们都算是在自己应走的道路上都曾走的一帆风顺的人,令他们误以为自己可以驾驭人生。 年轻人总是天真。 即使到了现在这种地步,陶知勉依旧不酗酒,他似乎厌恶那种酒精带来的不清醒和失控的感觉。这也令她常常在想喝酒的时候愿望落空,她几乎是无甚仪态的躺在沙发上,打开电视看情景剧,砰砰的敲门声在这时候响起。 由于这个世界和之前几个不太一样,所以她对恐惧的感知会比在别的世界要低。毕竟在别的世界可能因为某些不可知的因素肉身死亡或者任务失败,但这个不会。毕竟身后有靠山,身边还有个不怎么顶用但也勉强能用的金手指。 她等了几秒,见敲门声不停,才慢条斯理走到门前,她可以打开第一层门,但是最外头的那个门她打不开。 房门是反锁的。 其实这属于非常危险的做法,毕竟火灾和瓦斯爆炸也常常出现在这座城市里,但是陶知勉怎么会因为这种小概率事件就放弃把她锁在家中呢。 -- 第328页 她穿着一双粉色的毛毛拖鞋,是陶知勉买给她的,按陶知勉的说法,这是他送出过最便宜的礼物。 工薪阶层的打工仔当然比不了家境优渥的小少爷,他送出礼物的时候尝试表现的很轻松,但是苍葭还是看到了藏在他眼里的深痛。 那是属于骄傲者的痛。 她借着门里的猫眼看清来人,心中闪过一丝讶异。打开第一扇门后,看着画着淡妆但脸色却不那么好的柳乔,苍葭只是用如常的眼神打量她。 柳乔看着她的目光却有说不出的意味深长。 苍葭已经很久没画过妆了,毕竟她是被陶知勉绑过来的,他除了给她准备日常的洗漱用品完,连衣服都是最近才开始陆陆续续给她置办。好在苍葭本身也不是很喜欢这个年代的妆容,她喜欢华丽牡丹钿,珍珠贴花黄,喜欢沉水香,喜欢香云纱。 都算是这个时代不常见的审美。 和素面朝天,随便穿了件男士毛衣在身上的苍葭相比,站在她面前的柳乔就是十足的商务精英范儿。尤其是那一双红唇,应该是当下最流行的口红色调,正好合她饱满的唇珠和明丽的双眸。 她从前并未觉得柳乔是这种一等一的大美人,如今却察觉到了她的美。 是那种饱满的、明艳的、与这世界融合的很好的美。 柳乔并没有和她叙旧,毕竟在这种情况下见面,说什么都显得虚伪。陶知勉拘禁了个女人这事应该没有瞒他们,而柳乔也是这几个人里唯一曾和她有过交集的人。 她们还曾相约在海市逛街,如今他乡再见,竟令人有物是人非之感。 “老陶他们被抓了,孟总让我来找你。” 开口就是大事。 苍葭小柳乔快五岁了,但是面前这个还不满二十岁的小姑娘,柳乔想起来,自己不论什么时候见她,不论她是什么样的情况,不管是身处陌生环境、失恋、被拘禁,她都始终是一副淡淡的神色,但柳乔可以看出来那并非懵懂或淡漠,而更像是一种天生的笃定与从容。 这种直觉让柳乔很不舒服。 毕竟在柳乔眼中,她只是一个小姑娘,借着青春和可怜的身世,惹人注目的小姑娘。 但这一刻,却让柳乔有一种他爱的或许是她的灵魂的深刻感觉,是会让她深感绝望的感觉。 她没问为什么要来找我这种废话,虽然她只和孟羽见过一面,但那一面就已经足够叫她觉得印象深刻。 那绝非一个会无的放矢的人。 “可是我出不去。”她的应答也使柳乔惊讶。 她居然不慌,甚至没有问些她以为她会问的愚蠢问题。她本来都已经打算好了,虽然她并不准备忤逆孟羽,也知道他们被抓是件不应该被轻视的事,但她仍然觉得孟羽把他们的安危托付给这个小姑娘太草率了,所以她原本是打算选择性的执行孟羽的决策的。但这一刻,她犹豫了。 她和孟羽接触未久,也知道孟羽那鱼死网破的性格。 柳乔虽然自认为自己和夏若薇有私怨,但她并非那种会因私怨蒙蔽双眼耽误正事的人。迟疑了片刻,望着这少女不怀好意的眼神,柳乔做出了正确的决策。 “孟总让老陶把钥匙给我了,他让我带你去见个人。” “去见谁?” “孟总他爸。” 哦,夏若薇的亲爹。苍葭觉得自己并不能理解孟羽此举背后的深意,但也清楚这群人做事不会草率。 也算是高智商型的犯罪份子呢。 “行,我先去换件衣服。”逃跑什么的根本不在她的选项内,倒是提前能见到夏若薇亲爹这个事对她来说比较有意思。 说是换衣服,陶知勉这种直男审美给她选的衣服在她看来都属于穿不出去的类型。 不过……这种衣服倒是很适合见长辈。 柳乔看她穿着一身粉白出来,本来一直紧绷的情绪却在此刻有了些微的放松,竟难得与苍葭调笑了句。 “一看就是老陶的审美,辛苦你了。” 一瞬间又好像是回到她们在工作室的时候,记忆总是因为岁月会蒙上一层美好,苍葭望着柳乔的脸,竟有一瞬间的唏嘘。 不过下一刻,她却发现自己或许捕捉到了些了不得的信息,原来是自己误会了呢。 她含笑。 “直男审美真可怕,是不是。” “是啊。”柳乔又是一阵笑。苍葭递了根烟给她,接着自己也点上了根。 柳乔并没对她忽然会抽烟这事发表什么评价,抽完烟,苍葭便跟着柳乔出门了。 重获自由的感觉,其实,也没那么好。 人种混居的街区偶尔会有人对着这两个东方女人投来打量的目光,苍葭这个人天生反骨,每每看到这种充满力量但是又让人不舒服的打量,总想着能上去一较高下。 可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今的她是个连普通人都打不过的弱鸡。 倒是有些怀念莫双那个世界,虽然黑暗压抑,但好歹能杀个够本。 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殊不知柳乔看着她含着笑的神游天外的脸,竟又是一怔。 两人打上了车,柳乔英语流利,于是也根本不用苍葭操心,她只需要暂时坐在车上当吉祥物就好。 这也是柳乔第二次来孟羽的家,上次来的时候还是自己刚入职的时候,那时候康师傅还没入职,孟羽下班后想邀请他们聚餐,选了一圈餐厅后决定还是带他们回家吃家里佣人做的菜。 -- 第329页 孟羽的家境比苍葭想象的更好。 按照资料显示,夏麟相当于单方面和夏家断绝了关系,而夏家虽然不像乐家那么你死我活,但也是豪门,夏敖乐的少个人跟他争家产,当然不会当弟弟要和家族断绝关系他却要说和的圣父。 但是望着这个装修体面的大House和数量不多但看起来就精干的佣人,苍葭还是陷入了思考。 所以说,夏若薇她亲爹还是个隐藏的富豪。 柳乔看得出苍葭的震惊,和之前那良好的表现相比,她现在的表现又让柳乔对她产生了一丝不信任。 第192章 . 她的生父 夏麟。 但来都来了, 信不信的,枪架脖子上不上也得上。 柳乔带着孟羽的手信, 进宅子进的很快。因为之前来过一次孟羽家,柳乔也算轻车熟路,不过迎接他们的一位年轻女佣显然对她们抱有敌意。 “夏先生的精神状态并不好,你们不要刺激了夏先生。” 她看起来很年轻,每每看到她的脸,都会让苍葭想到一个词, 雌竞。 柳乔是个受过高等教育的现代人,虽然有时候也会阴阳怪气的说话,但怼人本领其实是不如苍葭的。 尤其她顾虑到自己毕竟是客人, 不好在主人家对着个佣人颐指气使,不然别人恐怕会怀疑她的教养,于是只是冷了脸, 并没说什么。 苍葭却没她那么多顾虑,何况夏若薇真实身份可是夏麟的亲闺女,回自己家难道还要有什么顾忌不成。 于是她白眼一翻,斜斜看了那姑娘一眼。 “要是给你耽误了救你们夏先生的宝贝儿子, 那才是刺激了夏先生。”说完就不再理那女佣, 而是转头去问柳乔。 “为什么喜先生姓夏, 孟总却姓孟?” 柳乔:…… “孟总也姓夏, 孟总全名夏孟羽。” 夏孟羽, 夏梦羽??原谅她的脑洞, 但她还是忽然怀疑起夏麟可能是个情种的事实。 被这个猜想唬了一跳, 她也不顾那个还在气呼呼的女佣,立刻把柳乔拉到一个角落。 “我忽然想起来,你是不是还没告诉我你们孟总为什么要我过来。” 柳乔被她这一惊一乍地弄的再次对她的能力产生怀疑, 这情绪起起落落如坐过山车,令本来就只睡了几个小时的柳乔越发接近崩溃边缘。 “孟总说,他爸情绪不稳定,只要他爸情绪稳定了,就能救他。” “哦,也就是说,你们孟总觉得我能让他爸情绪稳定。” 这一刻,柳乔又觉得她好像又行了。 苍葭和柳乔隔得很近,近到若是安静下来都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柳乔发现,她又时候笑起来,竟有一种让人不讨厌的狡猾。 了解对手最好的办法是放下偏见走近对手。 “你?知道孟总要你做什么?” 带他们过来的年轻女佣显然已经失去了耐心,天已经黑了,昏黄的壁灯照亮画面繁复的墙纸,她们两个人的影子被拉长,另一个颀长的身影也随之过来。 “你们还过不过去了?再不过去夏先生要睡了。” 苍葭看着柳乔不掩疑惑的脸。 “我跟你说,她八成想当你们孟总的后妈。” 说完,率先过去迎那个女佣。 “去去去,现在就去。” 夏麟的房间在走廊尽头,女佣轻手轻脚的推开门,然后用非常嗲的声音喊了声夏先生。 苍葭和柳乔不约而同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坐在转椅上的男人两鬓已有白发,他听到声音转过椅子来。 他长得和夏敖不像,不过夏敖更像他的母亲,夏麟的五官则更接近父亲。 他似乎在看什么,带着银框眼镜,身上有一种知识分子才有的儒雅。 其实他才四十几岁。 他穿着一身酒红色丝缎睡袍,神态有一丝迷蒙的癫狂。 要不是这个场面不适合咬耳朵,苍葭是真的想问柳乔,这就是孟羽说的,不太稳定? 这何止是不太稳定啊。 柳乔也慌,心想,孟总你可别坑我啊,而且你就算坑我也不能坑你自己啊。 但很奇妙的,他在盯着苍葭看了一会之后,似乎渐渐清醒下来。因为人在清醒时和不清醒时的目光是不一样的,苍葭和柳乔立刻就捕捉到了这一变化,各自心中却升起不同的观感或考量。 柳乔想的是,原来这孟总他爹还真是一会好一会坏的。 苍葭想的是,这个孟羽果然有两下子。 “你们是孟羽的朋友吗?他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不是,我是你闺女,我身边这个是孟羽的下属。 苍葭在心里默念。 或许是没有经历过生意场上的洗礼,他的气质和夏敖也并不相同。如果说夏敖的儒雅是商人的儒雅,那么他的儒雅便是真正的文人的儒雅。 所以夏麟这些年究竟靠什么生活呢?毕竟孟羽也不是出生就能赚钱的,这诺大的房子,无一处不考究的装潢以及一看就价值不菲的衣饰,都无声的彰显着与金钱有关的况味。 苍葭陷入了短暂的思考。 那个年轻的女佣仍然对她们抱有敌意,但因为夏麟此刻表现的很清醒,她为夏麟对她的好感度着想,硬生生忍住了想要阴阳怪气的心。 夏麟显然孟羽现在从事的是什么行当,挥手示意女佣先离开,她当然是百般不情愿,但似乎也并没有拒绝的理由。 -- 第330页 苦着脸轻声带上了门,夏麟指着右边沙发的一角,示意她们坐下。 夏麟的从容感染了柳乔,她坐在沙发上的体态由些许的松动,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发现,夏麟的目光其实自打苍葭进来后就没有离开过她,虽然很含蓄,却有一种异常的执着。 苍葭再次想起了孟羽的名字。 之前居然忘记问程序,夏若薇她亲妈究竟叫什么了。 实在是失策。 但很显然,夏若薇应该是和她亲妈长得像的,孟羽应该是看过自己从未见过的养母的照片,也知道自己的养父究竟为什么会精神失常。 可是孟羽难道不会觉得一个陌生女子长得肖似其养父的梦中人这事很诡异吗。 “叔叔,孟总他被抓进去了。” 柳乔性格直爽一些,有话自然也就直说了。但她也过了凡事横冲直撞的年纪,也知道这事对于夏麟来说多少是会造成一些冲击的。 “叔叔,孟羽他还说让您不要担心,不过,他也说这事只有您能摆得平。” 夏麟和夏孟羽这对父子的感情显然很好,在听说儿子这事只有自己能摆平后,他的注意力终于从苍葭身上转移过来。 “早就跟他说不要沾那些,偏不听。” 明明是不赞成的话,但语气里其实也没听出多少不赞成。 看来他对孟羽也是相当的宠溺啊。 苍葭仍旧保持沉默,暗中观察着夏若薇这个血缘上的生父。 “叔叔。” 然后在短暂的沉默中,她适时的开口。 “叔叔,您赞成他们这么做吗?”她这话说的没头没脑的,但夏麟和柳乔无疑都听懂了。 柳乔像盯一个怪物一样地盯着她,夏麟却还好。 “我希望他能快乐,毕竟我像他这个年纪的时候一点也不快乐。” “快乐过了界的话,也是不快乐的。”她笑着说出自己的观点,却叫夏麟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从来没有听孟羽提起过你,上次他们聚餐的时候,也没见过你。” 银白的鬓边与银白的月光交映,其实在这样紧张的夜晚,并不适合聊这种略显温吞的问题。但苍葭显然已经察觉到了夏麟背后隐藏的实力,以及孟羽能叫陶知勉交出钥匙,还能让很可能对她怀疑敌意的柳乔放她出来,显然是有自己的考量的。 苍葭认为自己对聪明人应该抱有一定程度的信任。 “我姓夏。”她说。 “夏家的养女,夏若薇,但其实夏叔叔,我并不认为自己,一定就是个赝品。” 她话里的信息太多了,夏麟自打出国后就和家中断了联系,虽然夏姜安之前简单来拜访过他几次,但因为他实在对夏家的家事不敢兴趣,对夏姜安话里的内容也从来没有上过心。 他倒是记得,当年他哥得了一对龙凤胎来着,但之后的事就不清楚了。 那段岁月太混乱了,而且时间过了太久,像是要刻意遗忘一般,其实他如今的记忆也并不是很清楚。 他的思绪有一瞬间的模糊。 “这种事之后再聊吧,夏叔叔,救人要紧。” 柳乔眼见夏麟的表情开始涣散,不齐的心率又开始无限飙升,但苍葭的话却好像是有魔力似的,竟又再次让他镇定了下来。 真可谓是行走的镇定剂啊。 难道孟羽猜到了她对夏叔叔有镇定作用,这也太神了吧。 作为一个标准的无神论者,柳乔忽然开始对自己坚定不移的信仰产生了一丝丝的怀疑。 夏麟叹了口气,这才慢条斯理的站起来。 “你们今天就在这休息吧,他的事我会处理,真是不好意思,叫你们为他操心了。” “哪里哪里,孟总是我老板,也是我们的朋友,他的事自然就是我们的事。” 柳乔说漂亮话不要钱,奈何夏麟对此并没有什么反应。 夏麟叫了佣人过来送她们去休息,柳乔为防着苍葭,强烈要求和她睡一间房,刚才那个对她横眉冷对的女佣好像是这里的主管,心里也觉得她们不该浪费两个房间,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而与失眠的柳乔相比,苍葭在洗漱完毕之后,很快就进入了梦境。 等她再醒来的时候,指针已经过了十二点,抬头发现柳乔正坐在梳妆台前化妆,她这才想起来柳乔来时是背了个大包的,而显然大包里被她放了必不可缺的化妆品和工具。 “你还真是心里不装事。” “还好吧。”仿佛听不懂柳乔话里的深意,她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 第193章 . 时间的赌徒 她是最关键的一环。…… 柳乔却没再说什么, 而是转过头去继续戴她的美瞳。蓝灰色的眼睛有一种艳丽的美,苍葭看着镜子里的人, 发了会呆,才开口。 “事情解决了吧。” 柳乔一顿。 “你怎么?” 她站起来拉开窗帘,冬天的阳光稀薄,这里并不似国内,处处都是拥挤的街道和喧嚷的人群,偶尔会有鸟雀惊枝头, 不过为季节所限,也不会太多就是了。 如果这时候能来杯咖啡就好了,她想。穿着丝绸吊带睡裙的女人端着一杯咖啡俯瞰大地, 是如此资本主义又耐人寻味的场景。 她并不急于回答柳乔的问题,远眺了一会,直到感觉眼睛得到了足够的放松, 才转身去看她。 -- 第331页 就像是回到了战场一般。 “不然你没心情化妆的。虽然你吧,好像没那么简单,但也没有很坏。” 对朋友仁慈,对敌人残忍, 好像是这个年代的人的标配。 “是啊, 放出来了。”又是这种感觉, 这种像被人当头一棒的气闷, 这种明知这少女不可小觑又不愿承认的纠结。 所以夏麟其实在这里有点背景, 或者是夏麟做了什么手脚, 让之前抓捕他们的证据都不再是证据。 这种事对苍葭来说构不成什么悬念, 几乎可以说是非常轻松就可以得出的结论。 但却不知道此刻的她在柳乔眼中,却是与怪物的无疑的。 这个年代的人没什么想象力,大多数生于阳光之中, 过的也是按部就班的生活。 苍葭没管柳乔,如果做什么都要顾别人的眼光,那这日子就过的没意思了。虽然她来这人间并未是找乐子,但不代表她会无底线的委屈自己。 她的心始终自由。 她不用化妆,穿着睡衣就出门洗漱了,出了门才发现走廊有人,上身什么都没穿的孟羽正和一个男佣说笑话,他应该刚洗完澡,身上还挂着水珠,发间的水滴到锁骨上,浮光落进来,竟有一点潋滟。 他是个近视。 只看见远处有个女人,却看不清她的脸。但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这个女人一定是那种很有趣的女人。 他走了过去。 苍葭不知道他是近视,或者近视这个词还并没有刻进她的认知里。于是在她的认知里,孟羽只是看见了她,然后不知什么缘故要过来跟她打招呼罢了。 基于之前乐安和陶知勉都曾出其不意的给过她“惊喜”,她现在对于这个世界的人已经不太会掉以轻心了。于是她并没有摆出惯有的那种慵懒的表情,而是带着一点凝重去面对孟羽。 孟羽显然误会了她的意思。 隔得近了,孟羽自然也认出了她。本来以为她是个胆子大的,原来和平常人也没什么区别。 这令他忽觉兴味索然。 不过,她的身上应该还是有些值得探寻的疑团,应该也足够他找找乐子了。 “夏小姐。” 他挥挥手,笑着和她打了个招呼。 他并非那种一看就让人觉得荷尔蒙爆棚的人,但他身上自有一种令人难以忽视的性张力。 可能是因为他笑起来总会让人觉得似有危险逼近吧。 苍葭本能警惕危险,一如那沾过血腥的人对血腥最敏感,同类嗅到同类的气息会不自觉靠近或退缩。 “夏先生。” 但警惕危险不代表害怕危险。 孟羽示意她往前走,她客随主便,当然会跟着走。 “待会陶知勉就来接你了,不准备借着这个机会重获自由吗?” 孟羽这个问题问的十分尖锐,以为能从中捕捉到恐惧绝望愤恨什么的,没想到她一点叫人觉得意料之中的反应都没有。 “不需要的夏先生,不过很感激你担心我的安危。” 她反回过头笑看孟羽,或者是因为妖族出身的缘故,这么多年过去,她仍然在认真应对他人的时候会有一副野性的目光。 孟羽忽然觉得特别愉快,那种打心底升起的愉悦感令这个早晨更清晰了一些,就仿佛阳光是真的可以照烫他,窗外的鸟雀也是因为喜悦而歌唱。 “你不好奇为什么我叫柳乔她把你弄过来吗?” 苍葭在他细微的表情里隐约摸到了和他相处的诀窍。 “你不好奇为什么我一过来就有效吗?” 原来这世上真有喜欢聪明人的聪明人啊。也原来这世上也真有人喜欢这种智性带来的愉悦和紧张。 典型的东方少年的脸,如果细看是那种非常斯文的长相,但现看来,与其说是斯文,倒不如说是斯文败类了。 “不好奇。” 他说。 他说谎。 他眼睛里的光就快要跃出来了,一如那跃跃欲试的火焰,即刻就可以把人吞噬掉似的。 苍葭没心情在这和他打什么口舌官司,毕竟她习惯事情一个一个解决,眼见着就要解决掉陶知勉,在这种时候横生什么枝节就不美了。 陶知勉是在他们吃过午饭后过来接她的。 夏麟的情况仍不稳定,但是他似乎真的在看到苍葭后就会暂时恢复清明。 于是在陶知勉带苍葭上车之前,孟羽与他说:“没事就带她来看看我爸吧。” 陶知勉深望孟羽一眼,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他带着她上了车。寒冬腊月里,异国的风吹来时是与任何地方别无二致的凛冽,又或许其实风的味道是不一样的,但这种不同也只能打动陶知勉,并不能打动她。 毕竟对她来说,这世界每个地方,都是她乡。 陶知勉应该是一夜没睡,熬红的眼眶,邋遢的胡茬和憔悴的面孔都成了证据一种。 上车之后和司机说完地址,他竟像毫无防备一般倒头就睡,男人的头靠上她肩膀的时候很沉,她静默不动,目光平直地看着前方,极安静。 一路都不见堵车,到达目的地时,苍葭略推了推他,陶知勉半梦半醒地,竟先问了句怎么是你。 嗯? 苍葭挑眉,脸上睇着薄薄的笑意,推开了车门。 她连双高跟鞋也没有,踩着球鞋走在柏油路上,陶知勉逐渐清醒过来,急匆匆给司机付了钱,上前抓住她的手。 -- 第332页 滑腻,冷。 柔若无骨一般,撩起他心里的火星子。 就算现在过的再颓再丧,他也是个气血方刚的正常男人。 他三步并作两步上去,就在这大庭广众之下旁若无人的吻她,带着急切的憎恨,以及明亮的欲望。 风簌簌吹来,打的叶子也响。一个漫长的吻过后,他把她带上了楼。 陶知勉已经拘禁她半月有余,回到屋中,陶知勉重新锁上屋子的门,简单洗漱后倒头就睡,留苍葭自己在客厅抽烟。 客厅的桌子上还有一瓶银红色的指甲油,很劣质的那一种,应该是陶知勉路过哪个商店顺手买给她的。 算起来,其实房里有很多陶知勉给她买的小玩意,甚至还有他抓娃娃抓到的一个做工粗糙的Hello Kitty。 烟雾撩过她的眼,还有一部分落进肺里。 他真的可以忍受这种生活吗?她可还记得他约她吃饭时手上那只绿水鬼。 他曾经因为所谓的绅士风度,撩她都不抢她,现在却带着她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沉堕。 乐安的确毁了他的人生,但他或者也想不到陶知勉竟会拉她陪葬吧。 但陶知勉对她也不算特别坏,起码没要了她的命。 只要活着,很多事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生死之外无大事。 又点上一只眼,看着烟雾和阳光跳起舞,她灭了烟,便拿起桌上那瓶银红色的指甲油涂了起来。 陶知勉醒来时已是傍晚,他手机里好几个未接,致电的分别是柳乔、孟羽以及剩下的两个同事。 苍葭不知道他跟着孟羽到底有多少钱赚,但陶知勉并不是吝啬的人,如果说他送她的东西就是这水平的话,那就代表着他的经济情况就是如此了。 把他为什么要跟着孟羽呢?她决定问一问程序。 今天她下厨,从超市买来的速冻牛排,以及华人超市里购得的少得可怜的绿色蔬菜。 一面下厨一面听程序跟她说话。 “他被退学了啊,他现在就相当于是高中毕业,除了孟羽这种公司,不会有正规企业要他的,除非他去端盘子。当然他还有个选择是回家。” 他不会回家的,他前二十年过的是那样的人生,如今回去的话算什么呢?算丧家之犬吗? “他不应该是未来一间科技公司的CEO吗?” 苍葭可还记得的程序之前给她的剧透。 “是啊,那是未来。并且,那是和你有关的未来。” 刀险些切了手,但指甲油上的银红远望过去与血其实也没有什么分别。 菜做好了,陶知勉不是那种就坐在那等吃的个性,回完消息就过来帮忙,其实有时候她总会产生她和陶知勉是普通情侣的错觉。 黑椒的香气在空气里弥散开,他接过热腾腾的盘子,却想起之前一起打暑假工的时光。 心里涌上一阵莫名滋味。 苍葭看他发怔,也并没说什么。 有些时候,说的多了,反而输了。与其逼一个男人逼得太紧,不如叫他自己转过味来。 所以她在被陶知勉拘禁的这些日子一直是安静的、顺从的、甚至安之若素的。 她越如此,就容易叫陶知勉把他归类为自己人,而像陶知勉这样的男人,即使现在活的和他过去相比不算个人,但骨子里的东西,不会变。 所以她可以等。 不要和有时间的人比耐心,要知道,她是为数不多可以赢过时间的赌徒。 第194章 . 东窗事发 恶魔露出獠牙 “吃吧。”他闷闷地说了句, 如果不够细致,其实并不能察觉其情绪或起伏。偏偏苍葭足够细致。 在不该装傻的时候装傻无疑是愚蠢的行为, 她拿叉子叉起一块已经切好的牛排,却不吃。 或许是因为心态渐渐平和,或许是因为在这人间游历久了。她开始有烟火气。 “吃不下是不是,那喝点酒吧。” 她说着,站起来去冰箱拿出两听啤酒。 陶知勉不喜欢喝劣质红酒,因此明明本该配红酒的牛排如今也只能配啤酒了。 自然是又对陶知勉多了一层刺激。 啤酒罐打开的声音在这寂静空气里尤其刺耳, 她终于因此得见陶知勉那绷不住的阴沉的脸。 她就这样把酒递到陶知勉跟前,只见陶知勉纹丝未动,脸如万年冰雕。 “老陶, 其实我很好奇你的底线在哪?这种日子,你打算过到什么时候?” 她说话慢悠悠的,语气里也没有责难, 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他的眉毛微微往下一压,露出凌厉的眼睛,那是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过一辈子。”他说话的时候明明是笑着的,却让人感到莫名的哀伤。 “在今天之前, 我一定相信你说的话。但我现在不信。”她仰着头喝酒, 微微上扬的眼尾带着明显的戏谑。 陶知勉却像是被她惹恼了一般, 只听哗的一声, 他站起来, 握住她拿酒瓶的手。 鼻尖对着鼻尖, 怒意对着笑意。 她拿指尖轻轻点在他的胸前, 在他迫近的时候,指节便传来些微的痛意。但她仍然在笑,眉眼都含着慵, 极美,如一捧美好的春色。 陶知勉微有错愕。 为什么,她总是在笑呢。 除了最开始的一点点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慌乱,大部分时候她都是很从容的,像是很习惯现在的生活,从容,自持,简单而快乐。 -- 第333页 她是真的快乐吗? 陶知勉忽然想起来,虽说只是和夏家没有血缘关系的养女,但从前她过的也是养尊处优的生活。 那如今呢? 他想她也赔上她的前程,却渐又觉得于心不忍。 曾以为生的恨,如今却又重回了爱。 ! 她往后仰着,忽然一滑,竟险些就要滑倒,陶知勉眼疾手快地把她抱住,避免了这一场鲜见的“人间惨祸”。 人在情急之下的反应所映射出来的心理是骗不了人的。 苍葭险些滑倒,惊魂未定,深吸几口气后,脸上开始泛出酒精带来的坨红。但她表现的很冷静,甚至在这冷静中生出了一丝冷断。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我和你一起去孟总那上班吧。” 她不再纠结于之前的话题,而是重新提了一个新的要求。陶知勉一时摸不透她心中所想,但这一刻,他不想拒绝她。 孟羽接完的陶知勉的来电后,继续安静陪他爹下棋。 他爹这两天神智不是一般的清明,不但通过人脉给他把事平了,还自己亲自上阵,黑进系统毁灭了那该死的证据。 所以,那个女孩,那个叫做夏若薇的女孩……孟羽在第一次见到苍葭时就很吃惊,不过当时谁也没有看出来罢了。 他从未亲眼见过养母,但他常在父亲清醒或不清醒的时刻看见他养母的照片发呆。每每那个时候,他总觉得父亲是欢喜而沧桑的。 那个叫夏若薇的女孩,和照片上的养母有着八成相似的脸。 孟羽不觉得这是巧合。 摩挲着手上的西洋棋子,它不像围棋的棋子那样掌心随手一握就升温,但是它的棱角会更容易让人感觉到真实。 可是就在下一秒,在他落子的那一刻,他的父亲忽然倒在棋盘上,棋子散了满地,孟羽惊叫一声,立刻站了起来叫救护车。 孟羽是个孝子。 夏麟忽然倒地不起被送进ICU,孟羽直接让工作室的事务停摆,陶知勉忽然丢了工作,苍葭此前的提议自然也就不了了之。 但对苍葭来说,这是好事。 因为陶知勉需要活下去,他需要在这弱肉强食的世界里, 在众人的冷漠、不信、鄙夷中,艰难地生存下去。 这真是令人难过的议题。 陶知勉之前给孟羽打工时存下的积蓄很快就花光了,陶大公子为了供给他和苍葭的生活,不得不和内心仅有的傲气和解,跑去一家中餐馆端盘子。 而其间,他打算独自经营孟羽之前经营的事业,暗地里偷偷上线新的□□网站。 规避网络监管,保持IP稳定和兼顾运行流畅,这些对陶知勉来说简直小菜一碟,新网站的上线再次给他带来大额利润,在这一场奇怪的胜利中,苍葭开学了。 陶知勉给她请了假,而她也是到了此时才知道,他竟一直装作自己,应付着她手机里偶尔向她发来问候的各路人马。 不过好在夏若薇本身也不是多交际出众的人,陶知勉只需模仿她的生活习惯和语气,就足以应付大部分人了。 苍葭不知道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不过人常说水满则溢,再加上有程序给的定心丸,其实她本身对陶知勉未来的走向以及自己的安危是很有安全感的。 可称之为最跌宕起伏的世界,又是最安之若素的世界。 初云。 春日至的时候,天也渐暖。 陶知勉很快赚得大笔现金流,但因为都是些见不得光的钱,他花起来的时候也不得不低调。 有趣的是他给了苍葭一箱现金。 五万美金。 苍葭起初以为他是要自己帮他把这钱放在哪收着,正观摩着他那不知打那淘换来的复古绿皮箱,却听他道:“这钱是给你的。” 摩挲箱子的手顿了顿。 “分手费?” 有余每天在家大眼瞪小眼的实在无聊,她现在已经学会了讲冷笑话。 陶知勉也习惯了她讲的那些冷到不能再冷的冷笑话。 不过这次他没有像以前一样装作没听到,而是专程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 那一眼,似乎什么都说尽了,又似是什么都没说。 “我们在一起过吗?”他的声音有点沙哑,应该是过分抽烟所致。但这略显沙哑的声音也无疑增添了他的魅力。 苍葭继续摩挲箱子的动作,并没有回答他。 玩笑开成真的就不好玩了。 他的目光缠着她的脸,手则按上她的手。她竟下意识缩了缩手。 陶知勉没让她逃脱。 这是他现在为数不多不允许的事情。 “夏若薇,我们在一起吧。” “为这五万美金?” 她仍不抬头看陶知勉,毕竟她太明白要如何蛊惑一个男人。 不论这是个怎样的男人。 不过陶知勉的情绪显然也并不是很稳定,他自然也被她的蛊惑,他们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了月余,该发生的早就发生了,能玩的不能玩的花样都在他的逼迫下玩尽了,或许他们心的距离还远,身体的距离却早已近的不能再近。 “陪着我,这辈子。” “是什么样的一辈子呢?” 他的手太用力了,握红了她的手腕,她的笑里有泪,当然了,只是用来骗他的。 “吃香喝辣的一辈子。” -- 第334页 才怪,明明是违法犯罪的一辈子。 她还不急完整的吐槽,吻就狂乱的落了下来,衣衫半解,就在这看似质量堪忧的桌上。 陶知勉发誓这是他最快活的一次,到最后几乎没有理智去在意她的感受。 她遍身的红痕最终为这次疯狂做了触目惊心的注解。 是她喜欢的注解。 门铃响了。 陶知勉随手丢给她一件外套,不疑有他去开了门。 警察。 陶知勉当场勃然色变。 陶知勉作为嫌疑人被逮捕,而苍葭作为他的同居室友,在被审问后就被放了出来。 而在苍葭准备回陶知勉的住处,收拾一番回去上学,再顺便通知陶知勉的家人捞人的时候,警察又来了。 警察这次对她的态度远没有上一次号,在再一次高强度的审问之后,她以私开线上赌场、涉嫌洗钱的罪名被捕。 在被压去牢房的路上苍葭紧急开启程序。 “陶知勉陷害我?” “不是。” 是我。 “Tethys,有人来看你。” Tethys是苍葭的英文,译为沧海女神。 程序说了不是后就下线了,烈日斑驳,她这几天少见阳光,陡然进入这四面透风的房间,竟不自觉的眯了眯眼睛。 男子脸上的镜片在反光,他穿一身浅绿色西装,银边眼镜,金色手表。 比从前哪一次见都成熟一些,也更像个斯文败类。 “我才去看过老陶,你说老陶这个人,平时对你那么狠,现在倒是很关心你。” 来人是孟羽。 依旧说话慢条斯理的,每个字的吞吐都轻柔又清晰,含着笑,像是想要表达善意似的。 可越是如此,却越叫人觉得寒冷。 “你做了手脚?”她现在不算不懂那些高科技,很快想通其中关窍,于心里自嘲,这世界可真是没有一个男人叫她失望。 一个比一个狠的清新脱俗。 孟羽不承认也不否认。 “我还以为你会很震惊,然后问我为什么呢?” 他的笑在阳光之下,又随浮沉消融。 “十年,夏若薇,起码十年。就算有可能被引渡,我也一定叫你坐满十年。” 恶魔露出獠牙。 乐安要她的心,陶知勉要她的人,孟羽,要她的命。 第195章 . 愉悦犯 他被她迷住了。 但她对孟羽为什么要这么整她这件事本身没什么兴趣。 兴味索然地往椅子上靠了靠。 “啧。” 她无憎亦无悲, 不觉得奇怪也没有什么好奇心。 她这副淡然的样子反而激起了孟羽的兴趣。 对面的人衣着体面,而她穿着狱中统一的囚服, 因为身上有点残余的法力,所以在里头也没人敢欺负她。 除了食物一言难尽,基于她不论处于什么境地都能睡好的特性,其实她过的还不错。 就当是自己在闭关清修,也没什么不好。 孟羽深深地看着她,眼中闪烁着细微的光芒, 那是类似于愉悦的光芒。 苍葭见多了人,于是那张年轻的脸上浮现的是与她年龄不符的洞悉与平淡。 愉悦犯。 最近新学到的词浮现于她脑海之中,很快她便在心里描摹出孟羽的基本人格特征。 “为什么呀, 孟总?”明明是个问句,但孟羽根本感觉不到她有丝毫的疑惑。 甚至她脸上的笑容,都仿佛是在明目张胆的告诉他,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孟羽。 他的灵魂于深处颤栗。 这种感觉让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回答她的问题,想要和她有更多的交流。 但他仍然是从容的,不疾不徐地勾勒出笑意, 像是画笔描绘出来的一般, 竟无一处是败笔。 “因为你姓夏啊。” 他眉毛微微挑。 “因为我和你养母长得像吧。” 她其实有一双明眸善睐的眼睛, 光打在桌面上, 显得她的手更加纤细而白, 玉一般, 如凝脂。 孟羽并没有给她肯定或否定的回答。 但他微微颤抖的指尖还是出卖了他。 愉悦, 真的是太愉悦了。 是那种足以取悦他的愉悦,险叫他忘记了时间。 可是时间到了。 应该是律师进来提醒了他们一番,然后狱警带走了苍葭。 她转身, 在尚未踏出这个屋子之际,听他在身后回应了她:“是啊。” 他以为她会因此回头,可是她只留给他一个随意的背影,脚步不顿,亦不回头,从容不迫地向外走去。 阳光将她影子拉的狭长。 那一刻,孟羽觉得自己明白了自己的养父,自己迄今为止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一束光打进他心底,他不觉灼热,也认为自己尚未被打动。 苍葭才不在乎孟羽怎么想,只要她不强行改动剧情,剧情的走向最终都只会对她有利。 所以她只需要心态稳就好。 而她的心态一向稳。 必赢之局,有什么太值得操心的事吗?没有。 不如享受这个世间。 于是隔日被孟羽保释出来的时候,苍葭心里一点惊讶都没有。 她当然不觉得孟羽会突然良心发现,他有这样的举动,八成是因为昨天话没说完。 -- 第335页 孟羽就有这样的神通,送她进去的是他,保她出来的还是他。 她之前不觉憎恨,如今也不会感激。 “所以呢?你也要拘禁我?” 她一面在车里问他,一面想着怎么确定陶知勉现在的景况。 反正程序只会告诉她现在是属于陶知勉的剧情线还是孟羽,别的不会告知太多。 “你对这事似乎也蛮淡然的嘛。” 孟羽懒洋洋地怼她一句,仿佛有一种被看透的索然。 “我问你几个问题,要是我觉得你回答的好,我就帮你洗脱嫌疑。” 我本来就没有嫌疑。 苍葭在心里翻个白眼,却并不准备跟着孟羽的套路走。 顺从愉悦犯只会死路一条。 “你为什么恨你养母啊,孟羽,你明明见都没有见过她。” 车窗留了一点点缝隙,风吹进来,挟裹的草木香叫她心情愉悦,尤其是看到孟羽不掩错愕又转瞬惊喜万分的眼神,就更愉悦了。 愉悦犯的心理也没那么难理解嘛。不就是某些想法异于常人,然后在别人的惊讶或绝望里获得快感,在别人视之如常的心态里获得温暖。 但孟羽并没说话,电视里演的被忽然戳破的反派会滔滔不绝这事在现实生活中大多是骗人的,因为不是每个人都喜欢解释。 太脸谱化了。 苍葭反而是那个滔滔不绝的人,她刚获得自由,虽然这自由也朝不保夕,不过,她心中仍有愉悦感。 她的说话声轻快且从容,仿佛她正陈述的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实。 “让我猜一猜,因为你觉得那个女人折磨你父亲折磨了好多年,也因为只要有那个女人存在,即使不是肉身存在,你就永远不能获得父亲的完整的爱。” 他的睫毛微颤。 “想不到啊孟总,孟总比我想象的更有人情味呢。” “人情味。” 他像是自嘲地笑了下,又或者不是自嘲,而是一种无所谓的淡漠。 “除了我爸,还没谁说过我有人情味。我爸那属于自家儿子什么都好,你呢,你属于什么?” 如果苍葭没有感觉错,这是她与孟羽几次不多的接触中,他最有沟通欲的一次。 她不是狐狸眼,夏若薇也不是流丽妩媚的长相,但此时此刻她的眼角眉梢、她的笑意,都让孟羽觉得她可真像个狐狸精。 “我属于,父女连心。” 孟羽的神情松动了。 “猜错了吧孟总,你是不是以为我是你那没见过的养母和别的男人生养的孩子。毕竟你这种人,肯定不会相信那种毫无血缘关系却能长得这么相似的巧合。” 光打上他的脸,逆着的,有一种一半阳光一半阴影的感觉,一如他这个人。 不必深入接触,她和他神交已久。 孟羽仍不与她说话,反而和司机说了几句什么,然后车子行驶的方向便改变了。 司机通过后视镜打量了他们一会,车子从羊肠小路驶入大道,窗外风景变幻,苍葭没有半点好奇心。 她似乎比很多人都懂什么是既来之则安之。 苍葭觉得孟羽是她认识的这几个人里最安静的,乐安也沉静,但乐安本身就是内敛的个性,不似孟羽。 孟羽的安静是强行收敛的安静,他有极富进攻性的思维逻辑与相当外放的个性,却偏偏有与之不符的沉默。 这无疑是个有强大自制力的人。 这么看来,她在这个世界里遇到的男性其实都有一些优秀的品质,是可以让她欣赏的品质。 但那并非是一些女性对男性的仰视般的欣赏,而是强者对强者的赞美。 当然,他们不会知道她的真实想法。 车子很快驶到一间医院门口,苍葭一见医院的牌子就知道他要做什么,真有趣,她和孟羽竟是莫名契合呢。 毕竟越是疯子,就越像她。某个绝望时光里的她。 真想念临繇啊,每每这种时候想念都是最盛的。她已经看到了很多种不同的爱,激励的、深刻的、忠诚的、浅薄的、快乐的、纯真的。 爱没有高低好坏,但她仍然最喜欢临繇的爱,不止是因为其他的都只是因为经历着别人的人生,也是因为,她最接受他的爱。 坚定的、温暖的、可掌控一切的,又能随时放她自由的。 是他们之间没有缘分吧,她想。 曾以为的天作之合、水到渠成,如今却如一场可望而不可及的幻梦。 她当然也可以放下阖族的仇恨嫁给这位前途无限风光无两的上神,反正鲛人一族于她日后的前程和在仙界的地位都没什么助力,反而会成为她的拖累也说不定,毕竟看出身论功绩什么的,这种事,连神仙亦不免俗。 但她不会。 她自生来,受深恩。 即使这恩义需用一生来偿,她也愿偿。 车停了。 或者说车已经停了很久了,就到孟羽看她看的微微入神,看她凝眉,看她眼中有悲。 孟羽误会了。 误以为她多少为现在的景况惴惴不安。她回过神来时,正看见孟羽的眼睛。 看见他漆黑眼瞳,闪动着异样的光芒。 但她的目光只停留了一瞬。 只是一瞬。 然后就自然而然的下了车,仿佛刚刚孟羽所感知到的一切都只是他自己的错觉。 -- 第336页 这令孟羽空前的愉悦。 苍葭很快被孟羽带到夏麟的病房。 他已经脱离icu,但仍然昏迷不醒,苍葭并不是夏若薇本人,对夏麟自然不会有什么感情,她很平静地看着那个躺在病床上的男人,却意外的见识到了孟羽的真情流露。 他眼眶红了。 苍葭不会在这个时候打扰他,她只是安静地退到一边,看着那些她不懂的仪器发呆。 孟羽坐在病床前和夏麟说了好久的话,十分的父慈子孝,不掺半点水分。 约莫过了半个小时吧,孟羽兴许是说得累了,他起身,示意苍葭和他一同离开。 医院的食堂,虽然现在的国际化的大环境,但黄种人其中也没有那么常见。 起码在此时此地,她和孟羽算一枝独秀。 不过,漂亮的人到哪都受欢迎,不分男女。尤其她娇小的脸与天成的媚态,令不少人回头观望。 孟羽没有乐安的细致,也没有陶知勉的绅士,他是另一种敏锐,知你所好,却不愿取悦。 他照着自己的口味给苍葭点了一份一样的午餐,并不过多关心她的口味。 好在苍葭是个不挑食的人。 她曾经在深宫经历过一段漫长的岁月,已经习惯了食不言的规矩,举手投足间,亦有古雅的端庄,但在孟羽眼里,却又是不一样的观感。 他被她迷住了。 他不能承认,却又是不可抹杀的事实。 第196章 . 既见离别 欠着,发达了补偿我。…… 那厢。 “陶, 有人看你。” 这里的狱警不怎么叫他的英文名,总是叫他陶。 陶知勉的监狱生活没有苍葭好过, 毕竟他只是个普通人,没有让狱友乖乖听话的魔法。 但这难熬的生活却也意外磨练了他,比起之前极尽焦躁的颓丧和骄狂,如今的陶知勉倒有些宠辱不惊的意思。 谁能来看他呢? 他心下存疑,却不问,老老实实地跟着狱警往外走。 这一路走过阳光也走过阴影, 竟让陶知勉想起自己怎么会走到这一步、走到今天。 他心中没什么滋味,又或者是因为把情绪藏的太深了,深到连他自己也未曾发觉。 男人背着光坐, 若你细看,会发现陶知勉有和他类似的轮廓。 他的所有自持和骄傲都在此刻溃不成军,下意识想要走, 理智却告诉他这是监狱,他如果就这么一走了之,等待他的不知道会是什么。 他因此不得不被理智推着往前走,每一步都如踏荆棘, 扎的人生疼。 那种疼痛, 那种灼人, 那种充满羞耻的愤懑。 这叫他想起小时候曾读过的句子—打翻了牛奶, 哭也没用, 因为宇宙间的一切力量都在处心积虑要把牛奶打翻。 小时候不懂它的意思, 或许现在也懂的不真切, 但他在这句话里,却感受了那种无能为力下的坚硬与勘破。 “坐。” 男人转过脸来,如果苍葭在的话, 一定认出这个男人来。 陶总,陶知勉的亲兄弟。 “你还要闹到什么时候?”他凝着眉,语气里有说不出的凝重。 陶知勉并不畏惧他,抬起头来直视他。 “我的人生我自己负责。” 陶总冷笑了下。 “活成这样也叫负责?逃避而已。还有,夏若薇也被抓了,你知道吗?” 他不知道。 “她连从犯都算不上。”情急之下,陶知勉下意识将这话脱口而出。 陶总却只是定定地看着这个弟弟。 “但她又被孟羽保释了,陶知勉,我不知道你们搞什么名堂,但我决不允许我有个这样的弟弟。” 医院。 “从今天起,和我一起等一个结果。前二十年没尽过孝,从现在开始弥补。” 他说完,拎小鸡一样把她拎起来,苍葭没想到他看着文弱,力气倒是不小。 又失去自由了呢。 心里感慨一句,不过她其实不知道,在这顿饭之前,孟羽是打算要她牢底坐穿的。 此时忽然转了主意,虽然也不是什么好主意,但总比牢底坐穿要强上那么一星半点。 万人迷设定可真不错,总能一次次救她于水深火热之中。 病床前,苍葭看着陷入深度昏迷的夏麟,看着人他斯文眼眉,虽然不知道他和夏若薇生母的过往,但或许那是个感天动地的爱情故事也说不定。 她坐在病床前,开始慢慢给他说我夏若薇的事。 她的侧脸在光影里,形成一种温柔的弧度,孟羽坐在后头的沙发上,轻轻凝视着她。 他自幼随夏麟长大,夏麟身边从没有女人,虽然夏麟性子既冷静又温文,绝无大部分男性的暴躁,但毕竟不能代替母亲。 因此在孟羽的成长经历中,从未近距离的感受过来自女性亲属的温柔。 温柔的力量是很强大的,因为缺失,所以他对愉悦的渴望非常深,近乎病态的深。 因为不能感受到温柔的抚慰,所以需要许多够刺激的东西来愉悦他的心灵。 在小时候,或者青春期的时候他曾渴望过什么呢?就是渴望如今吧。 他一时未出言,只是静静地凝望着她,极大胆、露骨,含着笑,内心却翻江倒海的,但你若问他在想些什么,或者他又只会说他什么都没想。 -- 第337页 苍葭还给夏麟讲了夏若薇的身世,以及这些年的迷茫苦痛。讲了乐安、讲了陶知勉,也讲了孟羽。 当然这些都只能挑好的讲,她虽然生来就没了父母,但也可以通过对人性的了解去理解一个父亲。 夏麟的手动了动,非常细微的反应,啊,这就是人的求生意志与生命的况味吗。 她站起来走向孟羽。心中有一点莫名的喜悦,脸上亦睇出微笑。 “手动了,要不要叫护士。” 她的笑可真好看,如那明明绽放在污泥中,却能叫人觉得它应是生于阳光之下的花朵。 孟羽也是真的很关心夏麟,几乎激动的站不稳,立刻出门去叫医生护士。 三天后,陶知勉被保释。 出狱的那天,陶知勉想起他哥的话。 “你保护的了谁吗?为了你的自尊和鸵鸟般的心态,你搭进去了一个姑娘。知勉,强者是可以保护你想保护的人的,比如我,保了你。比如孟羽,保了夏若薇。而你呢?你是觉得你比我们要差劲吗?” 不,我不觉得。 因为不觉得,他收起无谓的自尊,开始接受命运。 但在接受命运之前,他仍想见一见夏若薇和孟羽,以及,他想知道孟羽为什么要这么做。 孟羽没空见陶知勉,但不介意苍葭去见他。 医院旁边的咖啡馆,她穿着一身他没见过的衣服,脸上不施脂粉,眼睛仍然明亮如星辰。 这叫陶知勉想起自己初见她,她华服浓妆,于喧嚣的夜场收放自如,那时候他尚觉得自己有大把青春可虚度。 那是他回不去的好时光。 苍葭觉得陶知勉变了,从前他的眼里只有绝望,如今却有光,坚定而内敛,他终于想要再次成为自己人生的舵手了吧,她想。 她和他打了个招呼,侍者上了菜单,他过过一段落魄的生活,如今算是就要重新走回那二世祖一样的日子的,或许回程路会很艰难,但总好过没有希望。 从前是不把钱放在眼里的,如今却知道了它有多来之不易。 不易的东西值得珍惜,但并不会叫他吝啬。不过是会掀起他更强烈的成功欲而已。 从乐安,到孟羽,为什么他们似乎都比他要更加像个强者。嫉妒、憎恨等种种情绪过,如今只余不甘。 即使后来到了那地步,其实他仍然是不喜欢苍葭喝酒的,但今天或许和往常的那一天都不一样。他主动要点酒,她却拒绝了。 陶知勉错愕。 看着他不善又不安的眼神,苍葭笑着回答了:“我待会还要去照顾我爸。” 从见到她开始,他就从没问过她孟羽的事,或者骄傲如他,孤注一掷如他,也有不敢触碰的真相吧。 不过,显然他想错了。 “夏麟,是你爸?”陶家家庭简单,不像乐家,简直跟个乱营似的。 “你不是?”书香出身的人骨子里总有一种礼貌,如今既决定重新出发,那骨子里的底色再次掌控了他的灵魂。 那个有原则的花蝴蝶好像又回来了。 苍葭于是简单和他讲述了自己的和夏家的纠葛,也委婉地解释了孟羽的所作所为都是因为夏麟。 因为他的养父她的生父。 这令陶知勉微觉赧然。 “学校的事怎么办?” 两个人曾保持过一段时间的亲密关系,也没到你死我活的地步,陶知勉固然有错在先,从正义上来说是非常值得批判的,但剧情就是如此,加上苍葭对于这种事一向比较大条,陶知勉的言行并没对她造成心理或生理上的伤害。 但她也因此逐渐明白了箬绫为什么会选中她。很多人可能都受不住这么刺激的剧情吧,并将这些不寻常视为寻常。 都是寻常。 她笑着,咬了一口脆饼,等他开口。 “申请另一所学校,我手上有专利,我哥,也有点门路。” 所以当时就是孤注一掷地要鱼死网破么? “那你当时,为什么只报复我,不报复乐安?” “谁说我没报复乐安?” 苍葭眼皮一撩,咖啡厅可以抽烟,不过她知道陶知勉也不会喜欢她抽烟,刚好其实她也不太喜欢。 之前为了做戏,天天当个烟鬼,现在不需要了,看着周围一袅一袅的烟,她勾起的唇梢似有一股妖娆。 “不错啊老陶,总算不是那种只欺负女人的懦夫。” 说完,将脆饼的另一半吞下了。 陶知勉发现她竟半点不在乎他是怎么报复的乐安,心中忽又觉得索然。 她好像一直都是这样。 若是说她冷情,你却能感觉到她炽热的个性,可若是说她处处留情,又少了那么一分温存。 喜欢过、想要得到过、恨过、爱过、得到过。他走了一场与爱有关的五蕴甘苦,她却始终是她。 也好,就一直这样。 等再见时,会与往日重逢,又不会有半点陌生。 陶知勉一笑,笑里有无限豁达,又有从前不会存在于他身上的深情与温柔。 “我现在不知道怎么面对你,但我们一定会再见的。” 你的东西我会给你寄回学校,这几个月除了你哥给你打了几个视频,别人都好应付得很,照片和视频我也都删了,抱歉,夏若薇,我为我的行为和你道歉。” -- 第338页 “欠着,发达了补偿我。” 她却笑的比他更豁达。 他嗯了一声,没再说这个平淡的话题,这顿饭过后,陶知勉送她回了医院,未去和孟羽,自行离开了。 程序在此时颇合时宜的上线。 “孟羽的剧情开了,不过还有一条线会跟他一起开。” “夏若谦。” 她自己替系统补上了后半句。 “所以是争产线?”见系统默认,她又问道。 “是的。” “好。” 她的回声飘荡在空中,没人可以听见,仿佛一种飘渺的寂寞。 一如尘世里那些与孤独有关的旅程。 第197章 . 相认 父子、父女。 孟羽并未限制苍葭的人身自由, 倒是柳乔得知这事后觉得稀奇,在苍葭回学校上课的空档, 提了东西来看夏麟,然后又单独见孟羽。 “想不到孟总也有大发慈悲的一天。” 医院的草坪上,此正是午后,阳光正盛,两人并肩而行,柳乔戴一大墨镜, 走的不疾不徐。 孟羽把工作室解散后,她又找了个正经工作,凭良心讲, 她的适应能力之强,也算是孟羽仅见了。 此时有不少病人及病人家属在外头晒太阳,脚踩在草坪上的时候, 总给人一种既软又润的感觉。 孟羽并不看她,只是面无表情的直视前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柳乔颇有耐心。 何况又是这样风和日丽的日子,光景这样好, 即使只是毫无收获地在太阳底下走走, 也算是不负了辰光。 又过了一会, 嘈杂的人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就在柳乔都要遗忘此来的目的时, 他却忽然开口了。 “我还以为你对夏若薇的深仇大恨是因为老陶。” 柳乔的目光完全被墨镜遮住, 因此谁也看不到她此时的眼神。 不过, 孟羽也依旧可以想象到她此时的表情。 其实这些争端都不与他相关。 不论是柳乔借陶知勉之手,让他对夏若薇产生深刻的憎恨继而软禁夏若薇,还是她借他之手想要再次推夏若薇一把。 他不是不明白柳乔的目的, 也无所谓柳乔究竟是抱着什么心情而反复想要置夏若薇于死地,他只是刚好也对现在的生活感觉到无聊,加上父亲的病情,当然会让他心里那点黑洞无限扩大。 但说到底都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不论是当初想要让夏若薇牢底坐穿还是后来轻而易举地给她洗脱嫌疑。这一切都只是因为他喜欢,仅此而已。 柳乔调整了一番心情。 “还是被你发现了。” “你挑拨离间的功力不太深,柳乔。不过你也很聪明,能猜到我在意什么,也能猜到老陶的雷区在哪。你当时,是暗示了老陶,他在赌桌上被人做局然后上瘾,那不止是乐安对他觊觎夏若薇的报复,也是夏若薇明明知道乐安的行为却不劝阻所致。老陶以为夏若薇就算不喜欢他,也总有一点情分,没想到她只把当一个小丑。” 孟羽说话依旧是不疾不徐的,但每个字落在柳乔耳中的时候,却又有一种叫人避无可避的刺耳。 “至于我,你只要告诉我,她和夏家的关系没有那么简单,当年收养它和夏若谦的做龙凤胎的女人,夏敖的前妻其实和我的养母交情匪浅。你猜得到我不喜欢我那素未谋面的养母,也知道我厌恶夏家人,所以你引导我对夏若薇产生了强烈的憎恨。不对,也说不上什么憎恨,我只是有那么一点点不喜欢她,但只需要这一点点的不喜欢,就足够我,置她于死地。” 一圈走完了,因为夏麟的情况日渐稳定,孟羽整个人都比之前要放松。 于是他现在有大把时间可浪费,也有心情在这里谈些在柳乔听来简直毛骨悚然的事。 “何必呢,柳乔。” “是啊,何必呢。”她喟叹一声。 乐槿被抓捕归案后,她的任务也算完成了,乐安按照约定支付了她的费用,两个人从此两清。 但心里,总是有那么点不甘心。 于是她跟乐安说,她要去美国,希望他看在自己在乐槿身边表现良好,获得不少有价值的情报的情况下,再给她加一部分的奖金,并帮她解决美国的签证问题。 她说这些其实也不过是希望能叫乐安再多看她几眼,和她多说几句话,谁知乐安除了对美国有一点反应后,就很爽快地应了好,还祝她一路顺风。 真是,不甘心啊。 夏若薇那个小姑娘到底凭什么,明明与乐安相识于微时的,是她柳乔。 当年她刚毕业,被室友带去霓虹做兼职,那时候的霓虹并不如后来那样管理规范,她因为得罪了客人险些被灌死在酒局上,就在她迷迷糊糊瘫在地上的时候,忽然听见一个男声。 很年轻,好像还带着一点稚嫩的好听。 “这个人我带走了。” “怜香惜玉啊。” “看不下去而已。” 他的声音很冷淡,却为什么又叫人觉得那么温暖呢。 再后来,她就成为了乐安安在乐槿身边的钉子,乐槿当然也好,带她出入各种她自己不可能接触到的场合,送她奢侈品,和她说些似真似假的情话,她也曾沉溺于乐槿给的公主样的美梦里。 但这种感觉,是和乐安给她的不一样的。光和希望,那是乐安所独有的,能给予她的美好感觉。 -- 第339页 就好像是她疲惫俗世里,真实又不真实的英雄。 孟羽没有打扰发呆的柳乔,别人的故事对他来说没什么吸引力,他不过是觉得柳乔勉强也算是个聪明人,所以愿意和她交流而已。 “就当是做了场梦吧,算了。她就好像是有金手指护体一样,老陶那时候都气成那样了,后来还不是放过了她。连你也是,孟总啊,我可是个旁观者,我可真没见过孟总你有这么仁慈的时候。” 聪明人柳乔不失时机地刺了孟羽一句,孟羽未置可否。 两人干脆又换了个不痛不痒地话题,说了会话后也都乏了,告了别,各自走起各自的路。 苍葭下课后照旧来看夏麟。 晚上,孟羽要陪护夏麟,这里的夜晚并不怎么安全,干脆叫人送她回夏宅。 孟羽仍不喜欢和她说话,对她亦冷淡,但怎么说呢,这冷淡里,其实也是有人情味的。 不过孟羽现在估计也没心情想这些吧,毕竟他所有心思都在夏麟身上。 真是罕见的孝子。 夏麟于六月醒来,交换结束,苍葭签证到期,不日就要回国。 他醒来后神志似乎要比从前清明不少。孟羽极是激动,拉着他说了好久的话,直到天色晚了,才觑着他的情况,开口和他说了夏若薇的事。 “你是说?她当年,她当年。” “爸,别激动。”他的眼眶虽然红着,声音却是难得的冷静。 他按住夏麟的手,一边去叫医生,一边哄他。 “爸,你现在也算是儿女双全,为了这个,都要长命百岁的好。” 夏麟极爱这个养子,他本来就是个良善人,虽然精神时常不太稳定,对孟羽的养育却非常精心,可以说,如果没有夏麟,长大的孟羽会比如今可怕十倍。 孟羽亦明白。 那天生的淡漠、麻木和冷情注定不能治愈,但是是能被这世间无上的骨肉亲情所抚平的。 于他来说,已然足够。 夏麟心绪渐平。 他本就是个温润如玉的人,自幼锦衣玉食,自己又于一些事上颇有天分,除了在情之一事上折戟,于别处并没吃过什么苦。 而这折戟亦是因外力,而不是什么他爱的不爱他这样俗套的戏码。 夏麟并不是孟羽出生起就收养的他,他收养孟羽时,孟羽已经是福利院里相对大的孩子了,想这些有记忆里的孩子,往往并不是收养人青睐的对象。 但夏麟却一眼相中了他,因为那时候的夏麟太绝望了,所以他看得懂孟羽眼里同样的绝望,他那时自顾不暇,却仍想拯救一个男童。 因为他觉得或许他这一生都不会再有希望,但这个孩子或许会有。 “那她应该是你妹妹,我看他很年轻,啊,是那时候吧。他们骗我她死了,给我看她的尸体,那尸体面目模糊,我说不可能是她,他们却强行把我送出国来。后来我有一些自由了,偷偷回国去了一趟,得到的却仍是她的死讯。不是什么落河淹死,而是过量吸毒。” 明明已经是多件往事,但夏麟提起时,眼中仍有止不住的悲伤。 孟羽不是夏麟,虽然受养父影响,但孟羽却自有其底色。 他一直在等,等自己长大,等自己足够强大,他或许是个没什么底线的人,但他一样有逆鳞。 他的家人就是他为数不多,触之即死的逆鳞。 “爸,她已经在过来的路上了,过段日子等你好些,我带你们去做亲子鉴定。” 夏麟微微一笑,转瞬却又咳嗽起来。立刻又有医生护士上前,苍葭正好在这时候站到了门口。 她就这么站在白炽灯的光里,光影让她的年轻有一种不怕照亮的意味。 她笑眯眯地走进来,叫了声叔叔。 孟羽把自己的位置让给了她。 夏麟盯着她的脸,双眼微湿,苍葭把手搭在他的手上,极温柔的和她说我自己这些年。 “可是,你的身世是谁告诉你的。” 夏麟的声音也很温柔,像是生怕她不见了一般。 “于绵绵。” 于绵绵是夏若谦的生母,是当时和夏若薇的生母一起“下海”的好姐妹。程序听见苍葭这么回答夏麟,立刻自行启动。 “于绵绵后续可是会出现的,要是到时候被戳穿了怎么办?” “没事,我有技能点,我能在她脑海内植入这种记忆,只要箬绫让我用技能就行。” 程序于是不再反驳她。 “那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夏麟并没有问她为什么不把自己的身世如实相告这种问题,虽然不想承认,但在夏麟心中,那些所谓的家人,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刽子手。 “因为,我不想让他们供我出国,也不知道找谁问您究竟在哪。如果不是陶知勉和孟羽,或者我需要等到自己有谋生能力的那天,才能找到您。” 夏麟动情至极,悲怆难忍,终是落下泪来。 第198章 . 底牌为何 孟羽的底牌。 孟羽虽然将主场让给了这对近二十年未见过的父女, 但并不代表他不关注屋内的情况。 “爸,这怎么还哭上了。”苍葭敢说这是他认识孟羽以来所见过的, 他最温柔的一面。所以说,这世上无人无软肋。 苍葭其实没办法做到像夏麟那样真情流露,但孟羽这个人又太难缠了,如果真被他看出来她其实对夏麟没什么父女之情,恐会节外生枝。 -- 第340页 她在这个世界很少用法术,一方面是因为箬绫刻意限制, 一方面是因为她也很享受这种过山车般的刺激。此时却不得不轻捻了指尖,飞起的金粉泄了满天,有海的味道落到她鼻尖, 孟羽只觉一阵恍惚,等再缓过来的时候,只见夏麟和苍葭都已经收了泪, 又是另一副父慈女孝的画面。 夏麟很快出院,鉴定结果也顺利出来,夏麟其实并不担忧,苍葭更不担忧, 好像这板上钉钉的结果, 更多是为了给孟羽一个安心。 认回女儿之后, 夏麟对夏若薇生母的感情仿佛找到了寄托, 眼见着她的签证即将到期, 这一日, 苍葭在夏宅里看着电视, 夏麟和孟雨下着棋,商量和他回国一趟,正式把夏若薇户籍放到他名下。 这次他们下的不是西洋棋, 而是围棋。 夏麟执黑先行,两人本来难分上下,孟羽却不知道为什么走了神,一个不妨竟被夏麟做出个接不归来。 “怎么?这么大个人了吃你妹妹的醋?” 夏麟一向注重和孩子的沟通,因此两人一向既是父子也是朋友,他从不认为孟羽只是他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羊子,孟羽也从不怀疑夏麟对他倾注的心情和心血。 他们是比许多寻常父子更亲密的父子。 因此,夏麟才会这么直接的问孟羽,是不是在吃夏若薇的醋。 空调送出丝丝凉风,孟羽渐渐恢复冷静,反扑吃了夏麟的一条大龙。 他抬头看向夏麟,或许在很多人眼中,孟羽都是个不可测也不可控的人,但在夏麟面前,他可以永远真诚。 “爸你不考虑,你儿子和你闺女的第三种可能么?” 数棋子的手顿了顿,夏麟哑然失笑,笑了一阵后,神色带了郑重。 “这种事我不会插手,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我和你妈当年,就是因为他们插手……唉。”他说着,又升起一丝缅怀的神色。 说来奇怪,对于那个素未谋面的养母,孟羽并未爱屋及乌,反而恨大于爱,想也知道,若谁天天看见自己的至亲之人这样痛苦,都会对始作俑者产生恨意吧,虽说夏若薇的生母是果非因,但父亲常为她伤神,甚至之前情绪失常都是事实。 可今天当父亲再提起她时,他那莫名的恨意竟消失了。 孟羽体贴地替父亲收了棋,数着各自的斩获,然后就像是哄他似的说了句爸你赢了。 “快来咖啡。“ 这个被讨论的少女不失时机地端着咖啡进来,夏麟被孟羽哄着,又见到女儿,本来起伏的情绪这才好些。 “今天是你们都爱喝的欧蕾。”两个大男人爱喝甜的,反而是苍葭喜欢浓缩美式。 “若薇你这做咖啡的手艺算是出师了。” “还不是因为爸你教的好。” 孟羽在她面前依旧是话极少的,就这么默不作声地喝着咖啡,之前那对她和柳乔横眉冷对的女佣也来凑热闹。 “曲奇饼也好了,小姐也是,也不等等我。” 她在夏家帮佣多年,性子爽利,夏麟宽厚,孟羽对这种锁事不上心,苍葭也不打算插手他们之前本来的家庭格局。 因此这女佣起初还对这个忽然出现的小姐抱有敌意,现在却已经和她比较熟稔了。 夏麟吃了一块曲奇。 “我刚跟你个哥商量,等过段日子,我身体稳定了就和你哥回国。把你从我哥的户籍那挪出来,我现在仍然是中国国籍,所以只需要把你的户口挪到我的户口上就行了。” 夏麟没有放弃中国国籍。 苍葭拿曲奇饼的手有片刻的停顿,孟羽见了,竟罕见地和她心有灵犀。 “爸怎么说都有继承权。妹妹不会怎以为我们那大伯是什么善男信女吧,我听说你之前有个姓乐的男朋友,老陶说,乐家争产争到了动辄生死的地步,其实咱们家也差不多,不然你以为爸爸怎么会在美国避居这么多年?” “孟羽。”夏麟似乎不愿意让女儿过早地接触到这个世界的丑恶,温声提醒孟羽。 殊不知如今他眼前的“女儿”其实是个狠角色。 “大人的事就让大人去插手吧,哥。” 在一位慈父面前,苍葭也乐于演出一副文静的女儿模样。毕竟对于一位父亲来说,如果知道在那没陪伴女儿的十几载时光里,她的女儿早早失去了一个女孩该有的快乐与天真,是多么残忍的事情。 或许这也是孟羽没有在夏麟面前拆穿她的原因吧。 孟羽手中的那杯欧蕾见了底,他似乎比她想象中更嗜甜。 “不,大人的事,就让我和爸来插手吧。是不是,爸?” 他把问题反抛给夏麟,惹得夏麟笑斥了句你这小子。 暖洋洋的午后,每个人脸上都有放松的笑意,其实和父亲的相处的日子,对于孟羽来说,每一天都是这样的温情又寻常,但却是在今天,这种温暖终于将他托举住了。 那扎扎实实的温暖,形成一种真实的刻度,在他的灵魂里落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一年后。 光阴飞走。 苍葭回国已有一年,海市的生活平常又平淡,夏麟和孟羽不建议立刻就和夏家公开夏若薇的身份,他们约定好在苍葭大四那年回国,在此之前,夏麟和孟羽还有一些事需要准备。 回国之前,孟羽单独约见过一次苍葭。 愉悦犯的底色在她心中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因此在面对孟羽时,她是带有几分谨慎的。 -- 第341页 不要轻易和反套路的人为敌,因为你不知道自己举动于他来说究竟是冒犯还是取悦。 孟羽简单与她说了这些年他们父子的准备,虽然也并没有透露太多,但苍葭还是明白了其实夏麟并未放弃他在夏家应得的权利。 “你或者很奇怪为什么爸爸在国外,即使精神不济,又得不到夏家的支援,但还是能过得不错,对吧。” 他又点了欧蕾,还有苹果派。 真难得他竟没吃成个胖子,看着孟羽这饮食习惯,苍葭不免想到了乐安。 乐安也是这样的人,不抽烟少喝酒,唯独喜欢抱着杯奶茶不放,看似纯情,却兵不血刃地除掉了他同父异母的兄弟,并且把陶知勉逼到绝路。 人不可貌相。 “其实爸没那么恨夏家,他在美国过的也不错,他这次想要回去,主要还是把你妈妈写进夏家的族谱,然后处理你的事,不过……” 孟羽难得话多,但仍然改不掉这藏头露尾的毛病。 “不过,你不这么想。那些伤害过爸爸的人,你会叫他们付出代价。”她脸上的笑容盛极了,与在夏麟面前的乖巧不同,她那淡漠的眼,含笑的唇,都叫她像一只狡猾的狐狸,更接近孟羽心目中夏若薇该有的模样。 “夏若薇,我等会会他们,等了很多年。” “只是我不知道一个无业游民,又和夏家没有血缘关系的人,靠什么拿到这张家族之争的入场券。” 苍葭直觉孟羽是有底牌的,但是很可惜,她至今都不知道孟羽的底牌为何。他把自己藏得太深了。 孟羽当然不会回答她,但他也没搞高深莫测那一套。 “多想想陶知勉,你觉得我凭什么让他给我打工,你觉得我凭什么能被不起诉就释放?”他放下咖啡,拿纸巾擦了擦嘴角。“走了夏若薇,明年见。” 他是在和她约定什么么?苍葭从来不是个自恋的人,更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他人,但她一样是个敏锐的人。这一刻,她感受得到孟羽的温度,那从前绝不可能存在于他身上的温度。 苍葭回国后就很少回夏家了,大部分时间她都呆在学校,寝室里的人因为之前那顿火锅,加上她出去交换了一圈,彼此多少有点隔阂,学院里也流传着她男女关系混乱的传闻,但这些于她来说不过小节。 倒是余露偶尔还和她来往,听说她现在交了个男朋友,姓吴。 吴……苍葭因为觉得自己好像听过这个姓,尤其一种强烈的直觉让她觉得这事或许并不简单,但她并没有什么别的情报渠道,只好在一个夜深人静的晚上打开程序。 “你说余露的男朋友啊,夏若薇原本的人生,她是嫁过人的,那个人和余露现在的男朋友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不过那个人是私生子,这个是正牌。” “那个人,是夏姜安的狗。”苍葭仍记得夏若薇提起自己梦里的那个“丈夫”时,那发自心底的憎恨与恐惧。那个人为什么是夏姜安的狗呢? 这么说起来,她好像从来没有关注过夏姜安外家的背景。 不过也没什么关系,她只需要明白余露现在仍和夏姜安过从甚密就够了。 寝室的阳台,她望着窗外的月色,心想,夏若谦也该要回国了吧。那又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呢? 第199章 . 夏若谦 毕竟不正常的人,从来都只有我…… 校园生活索然到不值一提, 不过偶尔走在杨花落尽的大道上,看着一张张洋溢着青春的脸, 那些充满着憧憬或者骄傲、平凡或者不安的面孔,总会叫她感觉到这个尘世里最真实的部分。 偶尔也会雨天,雨天的时候,和小组同学坐在咖啡厅里一起做报告,看着雨打在窗上又滑落的样子,心里总会升起莫名的喜悦。 这是独属于她的时间, 不需要和任何人周旋,不需与任何敌人或朋友虚以委蛇,也不需上演那些似真或假的爱情游戏。 她可以拥有自己的喜好, 支配自己的时间,虽然知道这样的时间并不会太多,她本身也不会有多少珍惜的感觉, 但仍然会对此心怀淡泊的感激。 雨后初晴,苦涩的咖啡豆味道弥漫在整个咖啡厅里。 “他们说有彩虹诶,我们去看看吧。” 小组里面一个比较活跃的女生正刷朋友圈,忽然说。 剩下的几个人听了, 也都跟着活跃起来, 嚷嚷着要出去看彩虹。他们和苍葭都不是敌对关系, 而且性格也都平和, 即使学院偶尔也有一些传闻, 不过有人的地方就有是非, 那些传言都还没到她能被校园暴力的程度。 她就只当是因为她太引人注目所以惹人嫉妒罢了。 苍葭被他们带着一起出去看彩虹, 虽然不知道彩虹有什么好看,就算现在她不过是一届散修,但彩虹这样的东西, 她要想做,可以每天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的做给他们看。 但她不是扫人兴的性格,也对曲高和寡这种事没什么兴趣,也就从众和他们一起去看彩虹了。 外头有不少人都在拍照,有人问她为什么不跟着拍,她想了想,歪头说:“到时候盗你们朋友圈的图不就行了,自己动手多麻烦。” “诶,你看那个人。” 旁边的人和她身边的女伴似乎是在窃窃私语地讨论着什么,和苍葭搭话的人刚好也听见了隔壁的讨论,她自然也是好奇的,遂循声望去。 -- 第342页 苍葭也就跟随着她的目光,往后去看。 一个男人,皮肤微黑,平头,左耳戴着的耳钉在阳光下闪着,轮廓很清晰,一身潮牌,但不张扬。 她对这个男人有印象。 夏若谦。 故事又要开始了,还是这个世界终于快要结束了。 三千精魂唾手可得的喜悦冲刷着她的灵魂,她感觉自己毛孔都在战栗,自然而然地露出一个笑容,带着一点几年未见的陌生,也有一个妹妹应有的亲切。 “卧槽他好帅。”另一个和苍葭他们比较熟的女生直接在她们身边耳语。 苍葭知道夏若谦一定是来找她的,为了不被误会,她直接来了句。 “那是我哥,要给你们介绍吗?” “你什么时候还有哥哥?” “她是个有哥哥的啊,她不是之前就说她有个哥哥在外面念书。” 眼见着她们两个讨论上了,苍葭便撇下了他们自己向夏若谦走去。 看起来像个正常人。带着点阳光带着点痞味,男人味爆棚的那一种。 不过这个世界啊,人不可貌相。 尤其是和夏若薇有点交集的男人,都多少是有些不是让人脸红就是让人肾上腺素飙升的大病的。 “哥。”夏若谦毕竟和夏若薇多年兄妹,而且看程序的意思,夏若谦应该在很久之前就已经觊觎夏若薇了。 秉着很可能多说多错的谨慎,苍葭看到夏若谦之后,只是很简单了喊了声哥。 程序善解人意,自行打开。 “没关系的上神,听说你之前也掉过马,但这种事在这个世界不会发生,你做什么夏若谦都不会怀疑你。” 苍葭没有刨根问底去说箬绫怎么也知道自己掉过马,总归是因为程序的提醒放下了点心。不过无论如何夏若谦都不会伤害她,这个念头刚过,却又觉得自己把论断下早了。 全员恶人呢。 明明和孟羽没什么交集,孟羽还叫她去局子里蹲了几天,何况一个在以为妹妹是自己亲妹妹的情况下,仍能有一些想法的男人呢。 “怎么不问我什么时候回来的,又怎么找到你的?”但夏若谦在外在表现上的确是他们几个里面最阳光自由的一个。他的笑容明媚之极,仿佛是带着少年人的青草香,高大的身影把她遮在阴影里,却叫夏若谦觉得在暗里的她比在光里的更加好看。 苍葭装作很轻松地笑了下。 “吃饭了没?带你去吃我们学校的食堂。” 和同学打过招呼后就带着夏若谦走了,路上絮絮叨叨地说着这几年她的经历和见闻,抹去一些不该说的部分,苍葭发现夏若谦并没有对此感到惊讶或是别的什么。 “诶,哥,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在任何人面前都可以表露出聪明的一面,在夏若谦面前就不需要这般激进了。 也算是妹妹应有的特权吧。 “因为很平常啊。”他无所谓地说。 你会恋爱,会对这个世界产生好奇心,会受挫也会偶尔生出一些热血的梦想,这些都是非常正常的人生规矩,我有什么好觉得惊讶的呢。 毕竟不正常的人,从来都只有我啊。 苍葭的目光顿了一下,是那种本来在看树,树却在眼前逐渐虚无的不聚焦。 因为她走神了,因为这一刻,她似乎感觉,自己感知到了夏若谦的心声。 她见人见的太多了,多到只需要几句话就能看穿这个人的基本逻辑和个性,无论是隐藏于冰面的,还是浮于海面之上的。 真是很有意思的三观呢,她想。 是一种明知道自己不对,也不会主动去克制或者释放,而是听之任之的从容。 现在想想,自己刚刚第一眼见到夏若谦,对他的第一印象,便是从容。 明明有锐利的眼睛和分明的棱角,可站在那里看她的夏若谦,明知有很多人讨论他也依旧只是想看她的夏若谦,身上有一种非常淡定的东西。 那种淡定是不需要收敛的,也不会让人产生错觉,而是只会叫人觉得,哦,他就该是这样子,这个人,就是这样子的人。 这就是夏若谦么? “那哥你呢?” “我啊。”他回头看了夏若薇一眼,摸了摸她的头,有一种无欲也不贪的亲昵。“学习、运动、和老师搞好关系、维持圈子里的友谊,就这样啊,平平常常。” “哥不谈恋爱啊。” “不想。” 食堂到了。 夏若谦主动抓住苍葭的手,依旧很自然地问了她句:“饿了吧,走。” 即使是亲兄妹,长大后都是要避嫌的,何况夏若谦现在并不知道夏若薇在血缘上其实是表兄妹。 他是故意的吧。苍葭想。 他们虽然以兄妹相称,但在夏若谦现在所接受到的信息中,她和他并没有实质的血缘关系。 只是陌生的,成年男女。 苍葭没有推开他的手,他的掌心宽厚温暖,她露出一个妹妹该有的笑容,没说饿,也未说不饿。 食堂的东西没什么好吃或者难吃,夏若谦并不挑剔,也不会拿出对待暧昧女性的态度去对待她,两人就好像真的只是平常兄妹,随便找了个学校食堂吃饭,不需要找不错的餐厅闹没用的虚文,更没有男女之间初期的暧昧和试探。 就像是这世上最普通不过的兄妹关系。 -- 第343页 夏若谦回国后,很快就介入了集团的工作,这几年房地产不如从前红火,夏家开始进军科技地产。 这种老牌的地产公司想和互联网结合,但互联网未必会买夏家的帐。何况其实夏家之前所谓的进军互联网不过是虚晃一枪,真正的想法却是和乐家一起做娱乐生意。 不过乐槿如今已成一抔黄土,而乐家如今的接班人乐安大力收紧乐家的娱乐产业,而是拼命向贸易与军需供应上发力。 可以说是洗得一手好白了。 夏若谦回国后,决定开发线上租赁业务,夏敖如今能倚仗的只有这个儿子,尤其夏麟准备回国的消息更让他危机感满满。 于是不管褚荷在背地里有多少小动作,但夏若谦作为夏家这一代唯一的成年男丁,其行事仍然得到了夏家上下的支持。 夏姜安毕业了。 她本来想继续出国深造,但之前的事给她申请学校造成了不小的麻烦,加上夏若谦回国,褚荷他们这边急需有人与夏若谦抗衡,因此夏姜安不得不也投身于家族事务之中。 但夏家重男轻女的传统仍未改变,要不是褚荷用夏姜安现在进企业,也是为了给未来夏姜宁培养人,夏敖未必愿意让夏姜安进企业。 总之,夏家现在便是这样的局面。 夏若薇的身份不一样,夏麟尚未回国,她现在虽然仍然是夏敖名义上的女儿,但是不会有资格分到夏家的股份的。 不过如果她想进夏家的企业上班,夏敖也不会拒绝她就是。 夏若谦急着回国,也是知道现在是把夏家拿在手里的大好时机,毕竟夏姜宁连小学都还没开始上,而他却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 在这场家族大战里,谁更容易胜出,可见一斑。 而鉴于苍葭早知道夏若谦对夏若薇非同一般的心思,因此在夏若谦提出要她毕业后直接来企业帮忙这件事,她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第200章 . 兄妹 来自夏若谦的疯狂暗示。 夏若谦回国后也并没搬出去, 而是依然住在家里。毕业典礼过后,苍葭也搬回了家。 搬离寝室那天, 是夏若谦过来接的她。女寝一向不许男生出入,只有这种时候是例外。 夏若谦出现的时候,肉眼可见周围人的眼睛都亮了一圈,上次带来这种效应的,应该还是陶知勉。 乐安和孟羽虽然也好看,那其自有一种内敛的低调, 和夏若谦陶知勉这种一见就叫人心动的耀眼是不同的。 他太阳光了,烫人,耀目、有光。 他对苍葭也始终保持着哥哥对妹妹的那种热情和礼貌, 但最近密切的接触,总是容易让人在多想和不多想之间徘徊。 总觉得再这样任由夏若谦下去,事态的发展或许会有些危险呢。 她也没有太多东西要搬, 有钱人家的小姐,随意丢弃东西的这点任性总还是有的。 夏若谦帮她收拾寝室的时候,她也想帮忙,但他只是叫她坐着, 待收拾到衣柜的时候才很有绅士风度的让她收拾, 自己则去了外面。 衣柜里头有内衣。 他那时候都已经打开了衣柜的门, 也不知道他是真没想到还是故意, 看着衣柜上头摆放的整整齐齐的内衣, 才不动声色地关上了柜门。 跟她交代一番, 然后便出去了。 按理说她现在就算不脸红也该尴尬的, 于是她也施压演出一副支支吾吾的样子把他推出去。 “诶哥你也真是。” 短短六个字,简单里有透露着那么些不简单,夏若谦没说什么, 只是默默地出去了。 夏若谦走后,寝室才又沸腾起来。 “夏夏,你哥好帅啊。” “夏夏你真不够意思,这么高质量的哥哥不介绍给我们。” 其实她们寝室的关系并没有多好,但毕竟同寝好几年,而且现在又是毕业季,气氛既然烘到这了,感情多少也有升温。 “之前不是跟你们说了我有个哥哥在外头读书,但哪个妹妹会觉得哥哥帅。” “也是,妹妹眼里哥哥都是大魔王。” 寝室里也有一个人有哥哥,对她这话深以为然,不过闹腾着闹腾着,她们还是要求最后的寝室聚餐要求苍葭带上她哥。 夏若谦应该求之不得吧,苍葭想。 收拾好衣服,和她们约定好毕业聚餐的时间,她就带着大包小包离开了寝室。 夏若谦在寝室门口等她。 他今天好像又换了耳钉,不管夏若谦想的是什么,苍葭心知夏若薇和他是绝无可能的。不是偏见什么的,主要是,这时代,好像不许近亲结婚。 她现在似乎已经很少去想从前那一段宫中的生活和经历了,似乎所有的亏欠,都在穆清的那个世界偿还完了。 即使他不知她,她却知他。 是算计、欲望和孽缘。 不过如此,那便如此。 因此从那个世界出来后,她可以很快适应现在这个世界。 搬家公司的车开走后,夏若谦带她去了学校的停车场,夏若谦的跑车在一种B级车、日系、国产里显得尤为张扬。 …倒是很符合他的人设。 “走吧。” 夏若谦在对待别人时应该是什么样子呢?她忽然有些好奇起来。 不过好奇害死猫,她依旧像个最普通不过的小妹妹一样,不会流露出赞叹或者你好酷的表情,而是一脸平淡的上了车。 -- 第344页 “没想到第一个让我在学校出风头的异性,竟然是我哥。” 油门被踩下前,她无不感慨地说。 夏若谦戴上墨镜,脸上有非常轻逸的笑容。 “早知道我最近就天天来找你,让你多出点风头。也没关系,你哥在公司也很受欢迎,到时候哥罩你。” 未来的一把手,年纪轻轻,能力出众,能不受欢迎吗? “不需要吧,毕竟我也是夏家的人不是。他们还能欺负我不成。” “若薇,你只是养女,那些职场上的人,都会默认你没有夏家的继承权,所以是不会把你当真正的空降兵那么对待的。像个关系户,背景又不硬,这样的角色往往…” 他明显地停顿了一下,像是在等苍葭自己吸收他话里的信息。等他自己觉得火候到了,才又说:“而且夏姜安可不是什么善茬。” 如果苍葭没有记错,这应该是夏若谦第一次当着她的面直接地说出她是养女这种话。 苍葭指尖一跳。 猎人已经开始织网了么,那么,她会是一个好的猎物吗? 温顺的、可口的、不知不觉,深陷其中的。 不会。 她的目光极冷清,仿佛这些事实都伤害不了她似的。 “哥回来去见妈了吗?”因为程序给她做了放心做自己怎么都不会掉马的保证,所以她当然选择放飞做自己。 他们都长大了,这一刻,夏若谦心中闪过这样的念头。 她似乎比小时候坚强了很多,也不对,她小时候也是很坚强的,在知道自己的身世之后,她虽然受到了伤害,但并没因此有什么过激的举动,而是依旧沉实的接受了,并在之后很快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努力用体面的姿态面对他们这些不似亲人又似亲人以及,未知的命运。 而那时候他的心情呢?其实那一天对他来说,真的是非常非常,特别的一天吧。 那种欢苦交加的心情,到现在还深深的存在于他的记忆之中。 所以,现在的她不是坚强了,而是又多了些从前的她没有的东西,像是尖锐的角,像是杀人的刀,又像是致命毒药。 但无论如何都好吧,总都是她。 “嗯,去见了,她也很挂念你。” 看一个男人对你的观感,可以看你对待她母亲时他对你的态度。 “才怪。已经好几年没见过她了,平常也没有什么联系和问候。你才是她的宝贝,我只是棋子。” “若薇。” 果然,夏若谦的语气开始变沉,还在仍然保持着基本的宠溺以及温柔的底色。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私心,她是我妈妈,所以我会包容她。所以我希望。” “希望我也包容她?” “希望你起码不要在我面前这样,因为你们对我来说都是很重要的人。” 苍葭不会再说可是是她让我到了这个地步这种无意义的话,因为夏若谦接下来的态度很好滴让她可以有理由闭嘴。 “我不是法官,也不是圣人,我会偏袒你们任何一方,对我妈来说,我的利益就是她的利益,只要你也是我的利益之一,她就不会再对你做什么过分的事。至于以前的事,我是没资格评判的。” 夏若谦,思路清晰、条理分明,大方承认自己不公正客观,但绝不讨人厌。 平心而论,她是最近才开始和夏若谦接触,从前对他的印象停留在夏若薇的记忆和系统给的提示里,险些叫她忽视了他已经是个成年人的事实。 而且夏家或许也是和乐家一样的复杂,所以他身上背负的东西,也绝不算轻。 他此刻,不是以一个哥哥的身份在和她对话,而是以一个男人的身份在和她对话。 这种疯狂暗示,想来日后会逐渐变成明示吧。 只是不知道他在知道夏若薇的真实身份之后,又会如何呢? 她怀着好奇做了这样一个假设,却也并不急于去求证或下定论。 她这两年很少看见夏姜安,自从乐槿死后,她整个人都更沉默了。苍葭知道这并非是她与乐槿有多么深的感情,应该只是失败与污点对她带来的打击吧。 毕竟是个那样骄傲的人,当然了,夏姜安的确有其骄傲的资本。 但人,挣不过天命。天要夏若薇翻盘,她夏姜安又能如何呢? 当然了,夏姜安也可以拼死一搏逆天改命,如果真是这样,苍葭说不定还会当她是个可敬的对手。 但她也不过是个吃着红利而自以为高人一等的精英罢了。 空壳子。 心中冷冷下一个论断,看着夏姜安依旧美艳的脸,她挨着夏若谦,带着淡淡的笑意对着她叫了声姐姐。 “若薇回来了,为了庆祝你毕业,我们今天订了聚海楼的包间。” 倒是她这后妈褚荷,越发的圆滑了。 苍葭笑着喊了声褚妈妈,今天回家,除了夏若谦外没一个去学校接她的,而夏若谦还极可能是因为馋她。 这塑料的亲情当真是不要也罢。客观地吐槽完夏若薇的处境,苍葭才又开口说:“也算是给哥哥接风洗尘吧,爷爷奶奶和爸也都来吧。” 要说褚荷如今最大的眼中钉,一定就是夏若谦了,毕竟亲生儿子还小,前头那个小三转正的儿子已经磨刀霍霍地想要抢班夺权了。 但她绝不能表现出来她对夏若谦有丝毫的不容。夏敖能跟她复婚,虽然也有感情的因素在,但和她家里这两年竟又能在上头说得上话不无关系,但即便如此,像夏家这种家风里就重男轻女的,她深知自己的地位未必能如夏若谦。 -- 第345页 所以,即使在夏若谦的事上她不做那慈母,也绝不会表现出任何值得人诟病的地方。 笑呵呵地接了苍葭的话,几个人又寒暄几句,就各去忙各的了。 晚上宴会无什么可诉之处,不困夏若谦背后有什么目的,但公允来说,因为有夏若谦的保护,苍葭在夏家的处境的确好了不少。 晚上她也喝了一点酒,夏若谦很有绅士地给她要了醒酒汤,哥哥对妹妹好的几乎没有什么破绽,但却还是引起了夏姜安的疑心。 就这样,进公司上班的日子到了。 第201章 . 危险的人 抓到她了。 就如夏若谦之前所说的一样, 开工第一天,他和她一起上班。 也不是什么核心部门, 不做开发,做产品。 但这块业务是夏若谦主抓的,虽然不知道她的部门分配究竟是由夏若谦干预还是有夏姜安的授意,但上班第一天,怎么说呢,有人罩的感觉就是, 很不错。 所以从一个炮灰养女到锦鲤本鲤,你需要的是什么呢?无非是一份诚心的祈愿和一点点冥王愿开眼看你的运气。 头一个月无甚好述,和同事们相处也算融洽, 她本身也不算很难相处的个性,甚至还因此交到了几个朋友。 但事情还是猝不及防的发生了,因为业务拓展, 夏若谦在九月末的时候去西南出了一趟差,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和考量,当时他们一整个工作组的人也都被要求跟着去,包括苍葭。 西南。 空气湿润, 旅行圣地。一行人到达之后, 先去逛了当地有名的商业街, 又去吃了当地出名的小吃, 年轻人在的地方总有酒, 苍葭看着他们欢腾, 有几个恍惚, 竟想起自己曾在南山的时候。 那时候也是这般吧,金光铺就的前程和意气风发的当下,没什么可愁, 每一天都是最好的时光。 夏若谦十分善解人意,知道自己如果在场他们恐怕玩不尽兴,于是干脆不参与。职场上能喝酒的人并不少,苍葭这次喝到半醉,还好同事们颇讲义气,没人趁人之危,一行人平平安安地到了酒店,苍葭被送回自己的房间,黑暗里,她总觉得这屋子似乎有些不对劲。 这种天生的警惕不该属于夏若薇,她因此也并不曾将它表现出来。 同事们眼看她进屋后就离开了,她关上房门,自己在黑暗里坐了一会,佯做醉了一般地瘫在地上。 嗒、嗒。 有脚步声。 苍葭一点也不紧张,倒是酒意上头,心想,这顿喝的还挺够本。 那人自己开了灯,叹了口气,看着迷迷瞪瞪的她。 “我就知道你会喝成这样,我说,成年后你是不是太放飞了。” 他一面说,一面体贴地把她扶起来。又一个公主抱把她放到沙发上,苍葭微睁着眼看夏若谦,看他那看似不羁的脸上尽是温柔的光。 苍葭并没有回答他,依旧是一副半醉不醒的模样,毕竟她也很好奇夏若谦会做到什么地步。 所以到了什么地步呢? 温热的湿毛巾擦拭着她的脸。 此是九月,她仍穿着短袖,他细心地替她擦拭裸露的肌肤,替她脱掉了鞋,在她额头上落了一吻,然后把她抱上了床。 “醒了自己换衣服,做个好梦,若薇。” 他在她耳边喃喃,如温柔春风,送进她耳中。 是那样温柔的一双手,抚摸着她,揉乱她的头发。她感受到滚烫的□□和极度的克制,手掌的温度仿佛可以灼穿肌肤,但最终还是离开了。 徒留热与恋的种子于暗夜绽放。 门被轻轻带上,苍葭于黑暗中,睁开了眼睛。 翌日夏若谦带他们去做实地考察,喝断片了的人什么都不用记得。线上租房业务发展平稳,夏若谦已经算是站稳了脚跟,布局多样化应该是每个企业应有的考量,夏若谦打算着做文娱地产,所以这次除了过来讨论线上业务,也有顺带考察新业务的考量。 有关线上租房的事谈妥,小组里大部分人都买了当天或隔日的机票回程。 苍葭却被留了下来。 五星级酒店的香水味道大多雷同,她不喜欢这种人工调制的香味,指尖轻捻,金粉洒落,身上开始散发出海洋一般的自由香气。 夏若谦今天难得穿了一身西服,西装笔挺,瑞气千条。 他在国外那么些年,却不喜欢喝咖啡,只喜欢喝茶。但他发现苍葭喜欢喝咖啡,所以专门给她点了美式。 酸、苦、最后却有回甘。舌头的馋刺激着她的味蕾,她喝了两口后放下杯子,这才笑问他。 “干嘛把我留下来。” 他很放松地坐着,十指交叉。 “当然是因为不愿意看你只做个小职员。” 权柄。 这是个古雅的词,现在的人或许更喜欢将其称之为权利,他在赠予她权利。 扶持她,教会她,陪伴她。 耳濡目染,潜移默化。 “这个项目我带着你做,反正你从小就聪明,带一回肯定能出师。” “可是爸妈那边…” 苍葭装出一副犹疑的样子。 “又不是股份,做事而已。爸爸他们的思想还是太老了,总觉得股份、血缘这些看似坚固的东西可以决定一切。” “难道不是吗?”苍葭发现,这四个男人里,迄今为止,夏若谦是最愿意教夏若薇的那个。 -- 第346页 如果不是因为血缘关系的羁绊,这真的可以说是个不错的男人了。不过话说回来,如果不是血缘关系的羁绊,他恐怕之前也不会对夏若薇情愫暗生。 或许人生就是这样的纠结和辩证。 “不是啊,实力、贵人、眼光、运气,才是这个时代可以制胜的法宝。” “所以哥你想做我的贵人,手把手教我怎么锤炼眼光,锻炼我的实力,让我不至于在这个世界上无所依傍,是这样吗?” 这令夏若谦心中升起一股知己之感。是那种自己所有付出,竟有回响的温暖。 这世间的快乐,也无非是,你想要让她懂得的那个人,竟是真的懂你。 如电流越过指尖,心跳撞着心跳,他一时竟不知如何来掩藏这种激动的心情,只好又呷了几口茶,等渐平复了,才放下杯子,对她露出一个笑影子来。 “长进了,岁月催人老啊夏若薇,我还总觉得你是那个以前天天围在我身后转悠的小姑娘。” 如果不是因为畸形的底色,最适合夏若薇的一定是眼前的夏若谦。苍葭想。 多么可惜。 心里幽幽一喟叹。 “老什么老,二十刚出头。哥你这么说话可真不招女孩子喜欢。” 她佯作一副娇嗔的模样,于暗中观察着夏若谦的表情。 只见他果然眼底深处果然跃动着幽微的光晕,缠人的、迷人的、吃人的。 苍葭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但显然是根本不准备为此负责的,咖啡见了底,夏若谦这才问她要不要去吃饭。 后面的日子也无什么可叙,不过两个人腻在一起的日子当真是肉眼可见的变多,夏若谦秉持着润物细无声的法则,似乎是想慢慢渗透她。 她心知肚明,因此不为所动。 大概一个星期之后,待新项目初步考察结束,夏若谦买了给她买了下午的机票会海市,自己却并不和她同行。 苍葭这才想起来夏若谦的生母是这里的人,看来他是想去见一见生母了。 竟然没叫上她,看来夏若谦也很明白夏若薇和他生母的关系,在十五岁的那场生日宴后绝不会好吧。 苍葭欣赏明白人,尤其是体贴的明白人。 夏若谦将她送到机场,眼见着她过完安检才走,苍葭头一次坐飞机的时候还有些兴奋,毕竟失去大部分法力之后,她基本属于只能行走于地面的状态。 这里的机场也没什么可述,因为离登机时间还早,她随处找了个咖啡店买了杯咖啡,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在付账的时候心跳的厉害。 直觉无甚好事,好在她也习惯了这个世界带给她的各种各样的刺激,于是从从容容地从服务生手中接过咖啡,然后转身离开咖啡店没多久,只见一个黑影忽然出现在她身侧,还不等她做出反应,就已经失去了意识。 “抓到她了。” 简讯传过去,那头只冷冷淡淡地回了三个字,知道了。 黑与暗。 等再睁开眼时,她用了很久才让目光渐渐聚焦,一辆保姆车驶在大道上,后座没有人,前排似乎坐着两个男人。 应该不是什么重要角色。 坐在副驾的男人通过车内的后视镜发现她醒了,极痞气地对她一笑。 “这女的不错。” 开车的男人似乎非常冷淡,听了,也只是用平平板板地声音回应他。 “碰不得的东西别碰。” “嘿。” 他吐了个语气词出来,但到底没说什么。打开车窗点起烟,一面抽烟一面哼起小调,仿佛十分快乐的样子。 也好,她不喜欢话多的反派,甚至没有临时打开系统问问题的心情。 她只是安之若素地坐在车内,默默地看着外面的风景,想,究竟是谁要置他于死地呢? 其实答案也是显而易见的,但这一次,苍葭的直觉却告诉她有些事没那么简单。 虽然还没什么证据,也没找到蛛丝马迹,但她的直觉,一向很灵。 树飞也似的从眼前略过,车子开始降速,任何一个城市的中央都会有黑暗的漩涡,哪里都不会例外。 夜总会。 看起来很正规的那种。 苍葭不喜欢被粗暴的对待,所以对着那两个运送她的不重要角色,她表现的非常沉默也非常配合。 让下车就下车,让往里走就往里走。 那个开车的似乎比副驾的人更有地位或者更有脑子,他见苍葭这般配合,不竟啧了一声。 但他应该是也知道言多必失的道理,因此并没多说什么。 她今天穿了双高跟鞋,西装外套,长裙。刚烫过的头发很蓬松,为她添了一层年轻的风情。 她很从容,眼里有沉静的光晕,他们把她带到一个包厢门口后停下,门打开的那一瞬间,苍葭产生了一丝许是故人相见的幻想。 但幻想终归只能是幻想。 门被推开,那里面只坐着一个男人,不算好看,但也不脑满肠肥。 就是那种,年轻的,应该有点权势的,二世祖样的男人。 第202章 . 她的救星 真想把这群人都杀了,她想。…… 她与心中升起寒意, 但极淡,不需放在心上的那种淡。 “他们跟我说你是个大美女, 我还不信。” 但他的声音很好听,遡死个人的那种好听。 -- 第347页 他用手撑着下颌,眸光淡淡的,似有倦色。 “对嘛,只有这样的美人,我才不算亏。” 倦色, 他的这种倦怠充满了一种傲慢的张力,唯独叫人感知不到情绪。 也是,陌生人和陌生人相见, 能有什么情绪呢?想他也不过是受人之托,行点便宜之事,顺便自己也得些那或腌臢不堪或妙不可言的好处。 苍葭没有去问他口中的他们是谁, 也一改一贯的那种淡漠的从容以及不可避免的张扬。 她被把她虏过来的两个男人很粗暴的推搡进去,眼见着与那个男人越来越近,她的情绪却愈发平静。 那个男人似乎被她的反应取悦到了。毕竟她并不是一副慷慨赴死的悲催样子,也没有那种惊愕到不体面的恐惧, 就始终只是平淡。 但若是熟悉她的人应该知道, 即使如此, 她也已经算收敛住天性里的张扬了。 那两个男人也没多少废话, 把她带进来后就离开了, 他指一指沙发, 示意她坐下。 这种行径和拐卖妇女有什么区别。 心里翻个白眼, 走过来的时候高跟鞋发出哒哒的声响,极曼妙。 包间里烟雾升腾,她明明穿着衣服, 却被他那□□到甚至裸露的目光看的一览无余,这种恶意的凝视理论上会让人觉得很不舒服,她亦不反驳这种不适,但她不会觉得不适。 因为她有杀人的底气。 只可惜在这个世界杀不了人罢了。 于心中幽幽一叹,坐下来后看着他端过来的酒,神色不免警惕。 “我可以先知道你是谁吗?” “哈,我还以为你打算一直不说话呢。” 他咧开嘴笑了,那双纤长手指节分明,完全不顾有女士在场,从容地点上了一支烟。 还好她跟陶知勉厮混的那段日子早已习惯了这呛人的烟味,甚至为了拉近和他的距离,让他感觉到自己愿陪他一起沉沦,唤醒他那所剩无多的良知,她还陪他抽了一阵。 □□也试过,毕竟有些国家□□合法。 “把酒喝了我就告诉你。” 他看也不看她,傲慢地走去点歌台点歌,她也听不懂这个世界的靡靡之音,心心念念都是怎样才能让这个男人社会性死亡。 她不知道酒里下没下药,基于谨慎起见,她端起酒杯,却站起来给他递了过去。 “我只喝不下药的酒。” 男人本来拿着麦克风唱歌,正陶醉,听她这么一说,忽然停下来,背景音震天响,室内却有一种奇怪的安静。 “懂的还挺多啊,平常那些女人往我身上扑都来不及,我有必要给你下药?” 说完,干脆走过来掰开她的嘴,把那杯应该是刚从冰柜里拿出来的酒灌了进去。 有酒渍流进她的胸口,嗓子因为忽然的入侵开始剧烈的咳嗽,他放开了她,看着她抚着胸口咳嗽的样子,又开始笑了。 “放心吧,只是请你来做客。过段时间就放你回去,不过说不定到时候你也不想回去呢。” 苍葭稍微平了气,再开口时嗓子已经有点沙了。 “是谁?夏姜安?” 这个男人显然没把她当成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也不觉得她会有从他掌心里翻天的本事,换了首歌又打了个哈欠。 “不止哦。” 不止… 包厢里太热了,苍葭自认自己不算一个忍耐力一流的人,她暗自打开程序,和它说:“如果他给我下药,我会动法术。” 程序或许也觉得现在的情况比较紧急,几乎想也没想就说:“以世界攻略成功为主,非常时期上非常手段没问题。” “好。” 她才落了话音,脸上露出一个难以察觉的笑容,抓起桌上的骰子,开始发起呆来。 “我叫夏若薇,你呢?” 那个人正唱情人唱到动情,苍葭这才发现他应该也不过二十出头,也难怪,这应该是最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傲年纪。 他唱完了这首歌,才理她。 “程裕琨。” 真是人模狗样一名字。 心里又吐槽一遍,却头也不抬,而是自顾自玩起骰子来。 她在这种时候总是非常迷人的。 那种迷人,怎么讲呢,就是那种置身事外的淡然和从容,总是会让人非常地有探究欲。 他本来对这个女人没什么兴趣,对于正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来说,这种随随便便派两个手下就能弄来的女人,他既享受不到猫捉老鼠的刺激,也没有因为看到她的刚烈或个性所衍生出好奇和敬意,真的也就是个普通女人罢了。 所以他也就只能像对待普通女人那样对待她。 一个可以打发他时间的玩物,一次暗地里的交易和“任务”。 起初他觉得,无非这样而已。 但现在他觉得自己对她有点改观了。 他用一种带着烫意的目光看了她一会,终于不再唱歌,而是走过来拿起另一只骰盅,同她玩起了骰子来。 所以这个时代年轻男女,不论好坏,在一些浮于表面的事上是没有什么鸿沟的。 苍葭很喜欢玩这个有戏,不论是比大小,还是猜数字,反正她可以控制住里面骰子的旋转速度,这种锻炼法力精准度的小玩意对她来说实在是太有趣不过了。 因为把把必赢,所以从某种程度上讲,她也掌握着输赢。 -- 第348页 她亦爱一切可掌控于手中的事物。 “比大小怎么样?”如果苍葭没感觉错,他的语气应该是比之前柔和了些。 活在是万人迷设定的世界真好。 她这样想着,手下不自觉开始发力,眼中闪着类似激荡的光晕,只是声音仍旧是轻柔的,那仿佛万物不过心的温柔,很好地激发了对方的玩心。 “开大还是开小?” 红唇未褪,酒香四溢。□□冲心,他喉头一滚。 “开大。” 苍葭让他先开,自己先拿起一支啤酒喝了,他或许真是头一回见这样的女人,身陷狼窝虎穴,却偏有反客为主胆识。 仿佛是被拿住了七寸,他神色渐迷离,嘴角噙着的笑有一种非常强烈的侵略性,但颜值所限,苍葭此刻连赏心悦目的感觉也不曾有,一心只想赢他。 也的确赢过了他。 连着五把,不管他说开大还是开小,把把都是她赢。 程裕琨终于被她惊到,与此同时,占有欲也彻底被点燃。 那被点燃的占有欲灼穿了他,他随手把骰盅一掀,笑着就侵上来。 苍葭下意识一推,他却更高兴了。 “你不会还有什么幻想吧?觉得你是我请来做客的?要不是知道你还有个把你当宝贝的哥把你卖了或者杀了麻烦,你现在可不会是在这。” 他一边说一边开始解裤带,苍葭被他压到身下,痛呼两声,在他尚未侵入前,她的余光撇到了桌上的酒瓶子。 如今再也不是曾经那个法力不稳总是容易任人宰割的散修了,虽然这一世永远不可能重回她曾有过的巅峰,但对付这些凡人倒是不成什么问题。 手指微扬,金光漫天。鲛人族在成婚之时,会拿金粉敷住周身,光艳逼人,圣洁无双。 她的法术偏水系,即使如今所余不多,但其实也应该是银光而非金光,但她有她的偏好和执念。 这一世,这不得圆满一世,这坎坷颠簸一世,总要有些东西令她温暖供她记得吧。 她这样想着,一支玻璃酒瓶已经被她握在了手里,她嫣然一笑,伸手去勾对方的脖子,头微抬,在他耳边道:“小哥哥,我有话和你讲。” 她的声音似乎有一种撩人的烫意,在这种时刻自是最好的催化剂,男人意乱情迷,竟真的倾下身来嗯了一声。 她另一只手举起来,只听砰地一声,在他惊愕的目光中,苍葭把他掀翻在地,拿起鞋子,光脚逃了。 不过运气不太好。 毕竟杀人犯法,她砸的时候也没下狠手,外头又有人守着,苍葭本来想报警,但想了想觉得对方既然敢在大庭广众下带走她,势必是做了万全准备。 后头很快已经有人追上来,秋日凉,她的西服还在包厢里,后头死死跟着车,她在人群里走着,像个狼狈的异类。 真想把这群人都杀了,她想。 这里显然是繁华街区,天也还没全黑,所以那群人只是开车跟着她,她挨人群又挨得紧,因此双方目前仍是一种紧张的僵持状态,暂时还没有哪一方轻举妄动。 但天总会黑,路总会走的尽头。她也知道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脚触在地面上,即使是都市里的柏油路,走久了也生疼,正当她打算重新穿起鞋子的时候,程序忽然自行启动了。 “前面直走八百米有个五星级酒店,十分钟后你走进去就能获救。” 这个程序正经起来的时候说话的语气竟和箬绫有那么点像,果然是什么样的人做什么样的系统。 不,应该说果然是什么样的鬼做什么样的系统。 她淡淡嗯了声,估算着时间,重又调整了脚步,内心渐又从容起来。 所以前方等着她的又会是什么呢?升起一点好奇心,用余光感受到周围人打量的目光,她也知道自己现在一定非常狼狈,且怪异。 一阵风刮过,吹起一层凉意。 打了个喷嚏,脚终于渗出血来,其实脸上也有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因为酒泛出的坨红,衣衫也不整,头发也乱。 就这样,在时间与脚步交错的推进中,她来到了程序所说的那间五星级酒店的门口。 后头追她的人也同步下了车。 第203章 . 那个人 你怎么会在这? 虽然她看起来来路不明, 衣衫也不整,但酒店的迎宾依旧放她通了行。 后头那群人离她大概百米, 却也是亦步亦趋地跟着她,她进了酒店大厅,眼见着那群人越来越近,她并不知道程序为什么要她到这来,亦不清楚程序口中的得救究竟是怎么回事。 程序又自行打开了。 “你看见那个女人了吗?你左前方那个穿白衣服的。” 那是Chanel高定。 苍葭在心里默默补充。 “去找她拖时间。” “行。” 那女人正在和几个人说话,他们围做一团, 待苍葭走近时,还能听见轻轻的笑声。 所以人类的悲欢往往并不相通。 人类身上的香水味和酒店自带的香氛气味一起涌进她的鼻尖,为了保持行动的敏捷度, 她依旧没穿上鞋,左手拎着的鞋子随着脚步晃动,因为脚步太急, 如果靠的近了,甚至还能听见她轻微的喘息声。 因为他们是围成一个圈的,有人背对她,也有人面对她。面对她的是个看起来非常精致的男人, 他眼见着苍葭朝他们走来, 不自觉地皱皱眉, 又戳一戳旁边的女士。 -- 第349页 她现在看起来的确非常的怪诞, 衣衫不整, 头发散乱, 妆虽然没花, 但显然也没有多精致。 虽然神情看上去是很淡定的,但一路的奔走还是让她的姿态有些微微的佝偻。 是一种显而易见的狼狈。 他旁边的女士于是也移了目光过来看她,亦流露出不屑、探究与嘲讽。 “你们说什么呢?” 程茗今天心情不错, 何况现在聊的也不是什么正经事,见对面两人不知在嘀咕些什么,于是也凑趣问了句。 “没什么,这酒店的安保还是不行。虽然说不该歧视那种人,她们也常常会在这里出入,但也不该就这么放人进来吧。怎么都应该让她给叫她过来的人打电话领上去。” 这男人说话颇是刻薄,也显然把苍葭当成了常出入五星级酒店的高级暗娼。毕竟她现在虽衣冠不整,但有些有钱人也的确有一些叫人不能理解的怪癖。 说不准是要求她这样穿着过来也说不定。 程茗微微皱眉。 这种事对她来说也算常见,个人的阶级不同,选择不同,她对失足少女没什么同情心,但落井下石的事也不会做。 因此她也没接话,抬手看了看手表上的时间,估摸着他就要下来了,心里升起粉红泡泡般的惊喜,这种情绪对她来说其实相当罕见,毕竟成长环境和经历都注定了她是个相对比较冷清的人。 客观理性的看待事物,甚至接近于一种凉薄。 如今却因为他而有了一丝温度。 只是不知道他到底怎么想的?她总觉得自己看不透他,虽然因为生意和家族的关系,他们现在来往比较频繁,接触也密切,但是…… 她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忽然一只手搭上了她的肩,心里升起的涟漪忽然被打断,她虽然并非嚣张跋扈的个性,但因为出身和成长环境的缘故,并不是那种得过且过善解人意的类型。 本来清冷的五官此刻不免更加冷峻,她本来生的也高,气质又好,即使冷着脸也自有一种清冷的美貌。 夏若薇也美,但就算她如今的美已经有了苍葭自身带给她的气质加成,但她的美太直接了。笔直的、青春的、没什么硬伤的,但是同时也没什么特色的。 尤其她还不是浓颜。 因此,夏若薇的脸在如此气质型美人的对比下,竟显出几分黯然失色。 程茗的眉头皱的更紧了,因为这一群人都认识,即使程茗不说话,也自然有人替她说话。 “诶你干嘛?” “碰瓷啊。” 有那脾气火爆的,也有那种阴阳怪气的。 眼见着后头跟着的人越走越近,程茗正准备把她的手打下去,她面对着这女人,不知道她是谁,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靠她来拖时间。 但这个女人很美。 那冷淡的眉眼,目中无人的表情,都极容易叫人觉得刺眼或冒犯。 但她不会,她并不属于这人世间,在大部分情况下,她都不会有过多起伏的情绪。更多时候,都只是一种清冷的作壁上观。 因此,比起程茗面容上的冷,此时身为夏若薇的苍葭,才是真正骨子里透出的冷,冷静的冷。 “救救我。”她声音很低,似浅吟,很努力地营造出绝望感来,但其实还是不过心的。 程茗眉心微动,剩下的人似乎也听见了她的低语,不由面面相觑,但最终还是跟程茗说:“谁知道这又是什么新型骗术。” 显然是不愿意多管,典型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就是。”站在程茗身边的女生也开口,她一看就是那种非常典型的名媛,还是网红脸的那一种。 她一面说,一面把程茗往自己身边带,苍葭搭着她肩膀的手顺势滑落,显得更加滑稽可怜。 那群人乌泱泱地就要走,她只好有上前一步继续纠缠程茗。 程茗这次是真的烦了,直接把苍葭往后一推。 “你自己去前台打110不就行了。”她本来还想说更重的话,但为了自己的形象考虑还是算了。只是轻飘飘地看了她一眼,凉凉地说了句事不关己的风凉话 追着苍葭的那群人也终于在这时候拥了上来。 他们本来还谨慎,以为她真认识那群人,待看到她只是纠缠程茗,自然有了底气,立刻上来接她,嘴里说了夏小姐真是叫我们好找,还有一个看着像头目的,竟对着程茗打了个招呼。 ??? 她一面甩开过来掳她的手,一面不可置信地看着程茗。 这人谁? 这什么意思? 程茗显然没想到是他们几个,再看苍葭的目光就有些不同了,如果说之前只是漠不关心的冷淡,现在多少有些讥诮的色彩。 他们几个显然都熟,名媛女立刻笑道:“原来是裕琨的人啊,程茗,你弟玩的真是越来越花哨了。” 弟弟…… “口味也变了。” 那个一直阴阳怪气的男人亦补充道。 “原来是裕琨的朋友,你们的事我可管不着。他对女人不是挺大方的吗,怎么连见外套都不给你穿。” 她声音平平淡淡的,却惹得众人哄堂大笑。 “这姑娘和我们少爷闹别扭呢,就这么跑出来了。” “裕琨不是那种不怜香惜玉的人啊,说不定在是玩什么情趣。” -- 第350页 “欲拒还迎也有可能。” 太多恶意了。 很奇怪,虽然她这些年,酸甜甘苦都尝,但其实很少感受恶意。 她很厌恶这种恶意,这种不仁慈的,冷漠的,撕咬着的,令人恶寒的冷与毒。 程茗摆摆手,又低头看了看手表上的时间,估摸着他就要下来了,百无聊赖地说了句你们快把她带走吧,在这里闹得真不像样。 那几个打手还是保镖样的人立刻齐声应了,因为有这些人的背书,他们也就不怕在大庭广众之下拖她上车了。 苍葭现在连打开程序的时间都没有,她在那几个抓他的男人过来之前,直接把程茗往旁边一推,他们这一群人见她这样,都急了,嘴里说着或冷嘲热讽或不干不净的话,一个个迅速地给追她的人让道。 程茗被猛地一推,要不是因为身边的人扶了她一把,她就算不摔到地上也会崴了脚。 电梯下行。 抓她的人眼见着又要追上来,衣服的一角被扯住,胳膊也即将被抓到,她却是硬生生往出一闪,裂帛一样的声音刺耳的响起来,这本来就是一条吊带长裙,如今长裙被撕了短,她被逼到绝处,指尖就要漫起金光的刹那,电梯门打开了。 苍葭只见有人要从电梯里出来,并未仔细去看来人,只是想要往里冲。 当此时,有一只手狠狠地托举住了她。 那一双手,微凉掌心似乎有她熟悉的纹路。一种很熟悉的香味萦绕在她身边,只听见后头程茗惊呼一声,苍葭还未抬头,却已经听到后面所有的脚步声,都停住了。 “你怎么会在这?” 你若细听会发现,他的声音,打着颤。 但或许是因为他的声音太低了,这种低而沉重的声音并未叫周围更多的人听到。但因为他在场的缘故,周围所有人都没有再轻举妄动。 时间一时间凝固住,这仿佛风干的时间令她有片刻的平静和恍惚,她深吸口气,终于抬起了头。 “你看,听我的,没错吧。”程序又自行打开了。 没错。 她嘴角勾起笑,头发散乱,衣衫比之前更加狼狈。 但眼前这个人却西装笔挺,就像是灰姑娘和王子,也像是公主和勇士,总之这一刻的他,像极了一个英雄。 现在终于不用再说救救我这样的废话了。 不用求救,不用施法,掩盖住杀人的冲动,她看了他一会,觉得周身的空气都静了三分。 喘匀了气,两个人 程茗上前几步,像是想把他们两个隔开,她斟酌了一会自己的措辞,终于走到他跟前,却是先抓住苍葭的手。 “这是裕琨的朋友,可能是跟裕琨有什么误会吧。如果她打扰你了,我代她跟你道歉。” 她说着,慢慢将苍葭往自己这边拉,他却在这时按住程茗的手,又将苍葭拉到自己怀中。 “程裕琨?他也配?” 程茗看着他缓缓露出的笑意,那仿佛天生的平静与森寒,令她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第204章 . 她是? 我的心上人。 他把自己的西服取下来给她披上, 这西服虽不合身,但足够蔽体, 乍看之下亦使人有一种别样的风情。 经年不见,故人却如昨。 有时候,她总觉得人间的时间不算时间。乐安身后跟了几个人,有两个是她从前见过的,还有几个是陌生面孔。 正对着的,本来围着程茗的那群人看见眼前这一幕, 无不觉得魔幻又惊愕。连带着程裕琨手下的那些人都不敢再轻举妄动。 程茗的脸色越来越差,苍葭之前失意时在她面前不卑,如今也算得意, 在她面前也不亢。她只是淡淡看了她,就不再把目光和心思放在她身上了。 乐安显然和这对。姓程的姐弟有交集,他也没多说什么, 只是让身边的人去和那几个打手交涉,那几人显然也知道这是个硬茬子,而且都是熟人,也没必要闹那么难看, 嘀咕几句也就走了。 “乐安, 所以她是?”程茗逐渐回过了神, 她本来就是那种偏冷静、缜密的个性, 即使对于眼前这个人有着不可言说的少女绮思, 但她仍有着清醒的基本盘。 她是谁啊? 这明明是程茗提出的问题, 乐安却甚至没有多去看她。所以她是谁呢?前任?初恋?心上人? 说不清楚的事情就不要多说, 他不愿让她从自己视线里离开,尤其是这种场合。他想了想,用一种公事公办的语气回答程茗。 “一个朋友, 我要先带她上去,麻烦你们先在大厅的沙发上等等我。” 程茗极不情愿地点头。 和程茗一起来的人里,有个人和乐安是大学同学,不过因为他们并不住一个寝室,乐安又有一段时间办过休学,所以他们也并不是特别熟就是了。 但因为现在家族和家族间有生意往来,他们又曾有同窗的这一层关系,所以慢慢也走动起来。 “诶,听说咱们级花给乐安那小子表白失败了。” “我艹,免费送上门的都不要?谈一个礼拜都行啊。” “说不定他有女朋友。” “没听说过他有女朋友啊。” “有,长挺漂亮一妞,有人看到过。” “这么低调?是想多发展几个吧。” “说不定分了。” 一段不算遥远也不算深刻的记忆倾上来,于是在有人窃窃私语的时候,他拉拉身边人的袖子,示意他们别说了。 -- 第351页 他不是很了解乐安,但他也听说过一些关于他的传闻。 那个人,看似沉静缄默,但绝不是什么善茬。 他把话说到这个地步,程茗知道现在是问不出什么来了,只好先走回去和他们汇合,一同去了大堂的沙发摆放处。 “那女的谁啊?” 先开口的是“名媛”,他们自诩精英团队,但人八卦起来其实并不分高低贵贱。 “看着也不像什么好的。” 接话的是那个从开始就喋喋不休的男人。 程茗的心情并不是很好,她不是那种刻薄的人,但此时还是忍不住说了句谁知道呢。 看似只是句漠不关心的风凉话,但了解程茗的人都知道,对于她来说,能说出这样的话就已经是破防了。 关于夏若薇的讨论仍在继续,电梯下行又上升,电梯里,他仍然不曾放开她,好在苍葭也并不介意和乐安有一些肢体接触。想起他们初见就是在酒店,没想到再见还是在酒店。 想到这,她脸上又露出点笑容,乐安约莫已经猜到她才经历了些什么,谁成想她现在竟还笑得出来,没心没肺似的。 但她似乎一直都是这样,喜欢笑,眼中的神情总是很空灵,有时候你觉得她好像是走了很多路才走到他跟前来,明明是和他差不多的年纪,身上却有一种似乎有别于同龄人的力量。 乐安并不知道那力量的来处,却极其迷恋。 他的房间被整理的很干净,苍葭进来之后随处找了个沙发坐下,时间已经很晚了。 “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再见面,我以为我再见你的时候,怎么都得是风风光光的。” 桌面上有洗好的草莓,她拿起来吃了一个,红色的汁液沾上她的唇边。 他选了个离她不远的地方坐下。 “是怎么回事?” 他却并没心情和她叙旧,或者说比起和她叙旧,他更在乎的是她现在的安危。 “不知道,本来在机场候机来着,忽然被人掳到了那个程裕琨的人面前,听他的意思,应该是夏姜安和谁拜托的他。然后我在……诶反正就是拿酒瓶子给他一下然后跑出来了,然后就遇到你了。” 乐安很冷静地听她说完,走过去挨着她坐下,又拿起一颗草莓喂进了她嘴里。 “他没把你卖了真是有人性了。”他用着很平淡的语气说着很可怕的话,但苍葭听得出来他生气了。 他没有说怎么不保护好自己这种废话,也知道自己没有说这种话的立场。 他想了想,干脆说:“你要不要洗个澡?洗完了我带你去趟商场,先把你要用的东西买了,然后晚上有个局,跟我一起去吧。” 乐安总是这样,不说一句我在追求你的话,做的每件事却都无不流露出我在追求你的意思。 而且,居然没有隔阂感。 他们也算是经年未见了,三年时间说短不短说长不长,但对于年轻人来说,有时候,三年,已经足够白云苍狗、沧海桑田了。 只能说明他依旧未改初心。 苍葭又给自己喂了颗草莓,看了他一会,含着笑,又递了他一颗草莓。 他伸手接过去,那漆黑的眼瞳此时如有星辰,快乐地看着她,知道她这是答应了。 在乐安的认知中,他们就有这样的默契,什么也不必问,什么都不必多说。 但该知道的还是要知道。 “你现在,有和人交往吗?” “没有。啊,等我洗完了澡,我来给你讲讲我这几年的经历吧。” 她心中有一种开阔的快乐,这是人在安全的环境下自然而然散发出的愉悦,但在他眼中,却只看到了她因为快乐,眼里发出的光。 苍葭站起来去洗澡,乐安则出去打了个电话。 他不需要问她究竟在程裕琨那里发生了什么,是因为他自有自己的消息渠道。电话挂断,电梯也到了一楼。 那群人显然也没因为等待而不耐烦,看见乐安来了,以程茗为首,都笑着和他打起招呼来。 乐安从不吝于在外人面前展现他和苍葭的亲密,他先是和程茗说了他待会的行程,又与众人商定八点直接在之前订好的餐厅见。 程茗实在忍不住,干脆用一种不失优雅的风度问乐安:“刚刚那个人是?” “哦,前女友。怎么了?” 程茗下意识退了半步,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其他人却都哗然,一时面面相觑。乐安却偏还要在这时候补刀。 “之前把我甩了,我好不容易又逮着真人,还想再努力一把。” 多么稀奇,你以为那样高不可攀不可捉摸的人,也会为别人费尽心机,跌到尘埃里。她心中涌上很奇怪的感觉,屈辱、嫉妒、悲伤,或许都有,缠在一起,令她窒息。 乐安未必看不见她的表露出的情绪。 其实人的情绪往往是很难隐藏的,即使你觉得你掩盖得很好,但其实声音、目光、微表情,都能暴露出那潜在的,深海一样的情绪。 因此有时候你以为的隐藏了,其实只是看到的对方不关心罢了。 乐安把话说到这份上,其他人自然也不好再说什么。 他又朝程茗点了点头,便自行走了。 苍葭刚好洗完澡,在吹头发。 这个时代的吹风机似乎比一百多年前的那种要更好一些,吹风机发出的诺大噪声并未影响她的听觉,她听见轻微的关门声,透着镜子看到他的身影。 -- 第352页 她只是用大浴巾裹着身体,丝毫不避忌似的,半干的头发贴在她脸上,时间似乎还未在她脸上留下什么痕迹,他看着她,一时间,思绪又回到了那个夏天。 那个属于他与她的夏天。 苍葭在镜子中看到他的脸,于是对他展颜一笑。 头发吹的差不多干了,她把吹风机放好,才与他说:“你先出去,我换衣服。” 乐安心说你也没什么衣服可换,但还是笑笑出去了,那残破的裙子贴在身上,随手捡了一件他的西装,心想,这想穿什么就穿什么的年代倒也不错。 他见她穿着自己的衣服,嘴角不自觉的牵起笑容。 苍葭只做未见,很自然地走上前挽住她的胳膊,然后说:“还有个问题,我的东西,一部分在机场,不知道是被托运回海市了还是怎样?毕竟我已经办完登机了。还有一部分,身份证钱包手机那些,应该在程裕琨那里。” 她现在和之前也不一样,社会身份加重,找她的人应该比之前会多一些。 找她的人……夏姜安就不担心夏若谦找不到她而有什么反应吗?毕竟之前他是在国外,两个人又有时差,但现在,夏若谦几乎是和她寸步不离的。 想到一个奇怪的可能,苍葭心中莫名一蛰。 “已经安排人去取了。” 乐安就是乐安,说话办事一向靠谱令人放心。 苍葭根本不问他是怎么安排的,也不问他会怎么解释自己和他的关系,人和人之间都有各自应有的磁场,比如她一见乐安便觉可靠,一见陶知勉便觉自由。孟羽让她不掩饰自己,夏若谦则总给人希望。 她于是点点头,便随着他走了。 第205章 . 哥哥 这个妹妹太蛊了。 随手挑了几身衣服, 又去买了化妆及护肤品,花最短的时间上了个淡妆, 又随手将头发绑了绑,甚至用上了某个妆品上的柜姐送她的香水小样。 “走吧。” 涂好的红唇和浅淡的芬芳,撩住他眼,惑了他心。 等程茗他们再见她的时候,这个之前还满脸狼狈的女孩,已是改头换面, 颇有高华气度。 所以从灰姑娘到公主,或许只是需要一个王子抑或,南瓜马车。 她的电话也已经被取回来了, 十个未接,均来自于夏若谦。 这人也得罪不得。 她只好和乐安说了声有事,不等开席, 先出门去给夏若谦挂了个电话。 她也需要从夏若谦那里知道些信息。 “你没事吧。”那厢边的背景音很嘈杂,苍葭微有疑心,细心听了一会那边的动静,良久淡淡吐出两个字。 “没事。” 夏若谦显然舒了口气, 像是想要和她解释什么, 又不知道应该如何解释起, 良久只吐出一句:“我去接你。” 所以他果然知道些什么。 何妙妙。 夏若谦的生母, 夏若薇的养母, 和夏若薇生母一样都是那种地方出来的姐妹。 可是她为什么要这样对夏若薇呢?尤其竟愿意和夏姜安联手。 这也是他们敢肆无忌惮掳人的原因吧。何妙妙自以为可以拖住儿子, 谁料夏若谦比她想象中更为敏锐。 苍葭不知道夏若谦是怎么发现的, 也想象不到他下一步会有什么动作,她只是很淡定地和他报了平安,又说了说自己当下的情况。 那边的呼吸声似有片刻停顿。 “你说你和谁在一起?”他的语气不由自主开始加重, 甚至有几分阴沉的况味。 如那蛰伏在内心深处,常年冬眠不出的蛇,甫一睁眼,就露出了致命獠牙。 “乐安。” “谁啊?” 这边,乐安见她久不回来,无心和他们谈些什么,径自出来找她。 程茗今天接二连三地受到各种打击,骗这时候家里人还要打电话来刺激她,说她弟被警察带走了。 开什么玩笑…谁敢在这带走程家的人。 对于那个不争气的弟弟,程茗一向都是厌恶多于喜欢的,但打断骨头连着筋,于是还是问了具体情况,然后安慰了其实并不需要安慰的父母两句。 谁都以为只是进局子里走一遭,反正目前大家都是这么觉得的。 夏若谦听见了电话那头的声音。 “地址发我,吃完饭我来接你。” 苍葭并不想刺激夏若谦,又或者现在其实已经足够受刺激了。 她轻声应了一句好,然后挂了电话。 “我哥。” 她看着乐安,轻轻吐出一句。 乐安是个极其敏锐的人。 三年前如此,三年后亦复如是。 他听了,不免深望苍葭一眼,忽然露齿一笑,捏了捏她的脸。 他的瞳孔明明是这样深而冷,却又仿佛可以把她照烫。 程茗来的时候刚好遇见这一幕。 太伤人了,真的。 此刻程茗那张清冷的脸上终于有了些悲伤的表情,是属于她的难得的烟火气。 “进去吧。” 她按住他的手,笑容里多少有些心照不宣的意味。 乐安心知自己的猜测八成是真的,但他这两年阅历渐长,也渐渐学得宠辱不惊。 十点钟,夏若谦准时出现在酒店门口。苍葭挽着乐安的手臂,见到夏若谦后,自然而然地叫了他声哥。 这一声哥哥叫夏若谦听的不是滋味。 -- 第353页 他生的比乐安略高些,两人对视一阵,然后他状似无意地扫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程茗。 一眼也不发地向苍葭伸出手去。 苍葭于是挣脱乐安手臂。 她总是那样,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乐安想着,却又想,总觉得她有哪里不一样了。 乐安直觉的确敏锐。 所以哪里不一样了呢?是抉择之际就快要来了。 她不是做选择的人,做选择的人始终都是夏若薇。 夏姜安这次下手太重,恐怕离“生死一战”的日子也不远了。 不过,她应该还没有彻底攻略孟羽。 又或者说孟羽这种男人就不是用来攻略的吧。 那注定是用来吸引的。 因为时间渐近,她也需要敲一敲夏若薇和夏若谦之间的关系了。 所以她才会等夏若谦来接她。 两人抵达夏若谦所住的酒店,他并没单开一间房给她,而是直接带她去了他住的套房。 套房的灯光很暗,窗外是这个城市华灯初上的夜景,与房中的景色交映生辉。 “今天…” 她才要开口就被夏若谦打断,他直截了当地把她抱在怀里,像是用尽了毕生力气和勇气。 “对不起,今天是我没有想到,不,一直都是我没想到。” 她身上仍有香水味未散,自有一种温暖芬芳。 他想起自己一出国就是近四年,以前只想着早日回来,等拿到实权,就可以护住了她。 却低估了这个世界对她的恶意。 这肯定不是她第一次遭受这些,夏若谦强烈的直觉警告着他。 苍葭觉得自己就快要呼吸不过来。 男人坚硬的胸膛和臂膀如同钢筋一般把她环住,她并不挣脱,只是听着他胸膛间的起伏与剧烈。 他过了好一会方放开她。 “那我跟你讲讲我这几年吧。” 她找夏若谦要了支烟,夏若谦没想到她竟抽烟,但也更笃定她这几年绝对受过不少“辛苦”。 那沉闷地钝痛再次敲打着他,他渐也冷静下来,坐下后,递了支烟予她。 不是那种寻常的递法,而是自行叼起来点燃,然后再把点燃的香烟送到她的唇边。 这已经是很暧昧的做法了。 如果说到了这个地步她都还对夏若谦的目的无所察觉或表现的无动于衷,那要么是过于迟钝,要么是懂装不懂。 这两种都不是她。 于是她启唇接住了这支烟,用一种似是而非地笑意睇着他,烟雾吞吐,在他的注视下缓缓开了口。 从夏姜安的那瓶药讲起吧,那一切悲剧的起源。 她的叙述方式很平淡,从语气到情绪都没什么起伏。 但听的人不会这么觉得。 “所以…” 他哽咽良久,半晌也只吐出一个所以来。 所以… “所以,这次妈是不是也参与了?为什么?” 人的思考能力是可以暂时为了情绪让路的。如果不是苍葭提前把他的火拱到一个高度,他未必会吐露他现在所知的一些实情。 她看着他,眼中有一种叫人捉摸不透的深寂。 “我猜是夏姜安知道了什么,然后告诉了妈。这一定是一件令她不能接受的事,所以她宁愿和自己的对手合作,也要除掉我。哥,你可以告诉我是什么事吗?” 哥,你可以告诉我是什么事吗? 她的声音明明很轻,却响彻了整个房间,叩进他的心弦。 要告诉她吗?还是其实她已经知道了呢? 不要告诉她,这实在是太惊世骇俗了。 告诉她,或许她也在等你告诉她。 两种情绪在他身上来回拉扯,但最终还是心一横,目光从她脸上刮过,并不黏着,却有一种不一样的力量。 苍葭想了想,啊,这种感觉,应该叫痴缠。 隐秘的痴缠。 “因为我…”他说着,又顿一顿,像是在下什么决心。 他心脏砰砰地跳,他身边也不乏爱慕他的人,但每次被表白的时候他都不能理解她们那明显的紧张,即使有些隐藏的很好,也很能拿捏所谓高明的猎手往往以猎人的姿态出现的套路,但还是能被一眼看穿。 那时候他只觉得他们拙劣,如今轮到自己,才知道那不是拙劣,是真的无法把控的,不能自制的情绪。 “不想和你做兄妹。若薇,我不信你看不出来。” 夏若谦不愧是夏若谦,话到最后还是恢复了一贯的镇定。 那略带邪气的笑容,很有些气血方刚的意味。 他一面说,一面又拉近了彼此的物理距离。苍葭不躲也不闪,而是倾身向前,在他耳边轻声道:“可是,我们就是兄妹。” 夏若谦起初没有听懂她这话的意思,以为她只是在感情上把自己当亲哥哥,刚想再说什么,却被她抓住领带。 太蛊了,这妹妹太蛊了。 他也是个男人,气血方刚,又对她觊觎良久。 他反抓住她的手。 “但我怎么觉得你好像没有把我当哥哥。” 他的唇差点就挨上她的脸了,他们隔的是这样近,近到她能听见他越来越重的呼吸声。 她轻笑一声。 “是血缘让我必须把你当哥哥。哥,我不是咱爸的女儿,我是小叔的女儿。何妙妙没有告诉过你我的身世吗?” -- 第354页 夏若谦只觉得脑中轰的一响,好像有什么东西炸开了。可已箭在弦上,这是到嘴的鸭子,半囚的猎物,怎可如此,怎能如此。 夏若谦终忍不住,发泄似的扯开她的衣服,唇落到她的锁骨上,带着撕咬的兽性,却激起了她的玩心。 但是是哥哥啊。 从小跟在他身后,夏家明明重男轻女,何妙妙更不可能对儿女一碗水端平,他们的兄妹关系却要比大多数兄妹都要更好。 就是因为夏若谦对她处处容让,甚至在最叛逆的青春期,都始终可以做到以她为先。 那些属于夏若薇的记忆一幕幕浮现于空中,她穿着裙子,外套已经被丢到地下了。 “哥哥,哥哥。” 是女童稚嫩的声音,那样干净,纤尘不染的。 于这一瞬间勾起苍葭的良知,不能如此,那微薄的良知最终让她推了推夏若谦。 “哥哥。” 她模仿夏若薇的语气,轻轻叫了他一声。 第206章 . 车祸 没有余地,也不会有半分念想。…… 她的声音很轻, 甚至因为喘息,更似一种低吟。 □□是可以被反复点燃的, 哥哥这两个字就像是能打开潘多拉魔盒的钥匙,恶与欲如势如破竹一般往外冲,吞没他的理智。 他一遍遍叫着夏若薇的名字,到后来只剩了妹妹两个字。 这两个再平常不过的字眼被他念出了一股子痴缠。眼见裙子也要被褪下去,夏若谦的力气又很大,几乎是把她缠的动弹不得的。 她实在无法, 只得狠狠地咬住夏若谦的肩膀。 他却像是丝毫感觉不到痛楚似的。 “哥你疯了,我是你妹妹。” 正打算褪去胸衣的手停也不停。 在苍葭心目中,在夏若薇的记忆里, 夏若谦是个好哥哥。 对她的要求一向无有不应,容让她、引导她、平视她。 “没有人会知道你是我妹妹。” 即使是在这种关系,夏若谦仍然对她保持着基本的耐心, 苍葭觉得这话信息量很大,转眼又想,果然没有不存在的雷,只有没到爆雷的时候。 瞳孔开始地震, 身体还该死的有反应。 其实就苍葭自己的审美来讲, 这四个人, 她比较偏向乐安和夏若谦, 但夏若谦不行啊, 没出五服的表兄妹, 这种身世不是瞒不住, 但要想瞒住的话,代价也的确是太大了。 等待着夏若薇的,绝不可以是虐恋。 “不行, 哥,我真的不行。” 她开始示弱,身体跟着发抖,往外推着他的动作对他来说不算用力,却能感觉到这已经是她力量的极限。 “哥,我会有心理阴影的哥,哥你冷静点。” 她的声音明明不带哭腔,却比哭腔更加诱人。这甜美的果实让人更加不愿意放开她,却偏偏不得不放开她。 夏若谦终于冷静了。 他最终从她身上起来,体贴地把掉在地上的衣服递给她,自己转身去洗手间抽了支烟。 苍葭穿好衣服后就开始吃房里的水果,毕竟话说多了口渴,何况她也需要食物来好好安慰安慰自己疲惫的身心。 夏若谦抽完烟后折过来见她,心里竟丝毫不觉得尴尬。 那双小鹿般惶惶的眼睛看了他一会,终于选择性地跟他说了实话。 “其实我,一直都知道。” 夏若谦的表情有微的动容,但也并没说什么,而是继续等她下文。 “但是,真的不行,这是个…”她想了很久,终于用上了这个世界的词。 “这是个伦理道德问题。” 夏若谦的领带早松了,扣子也是敞开的,天色越来越晚,这酒店玻璃的隔音效果做的不错,外头明明看着车水马龙的,屋内的人却丝毫不觉得吵。 夏若谦那双眸子幽幽地看着她,他像是终于恢复正常的思维和逻辑,语气也恢复了一贯的条理分明。 “我们不是亲兄妹,这就够了。若薇,你只需要考虑你接不接受我,至于别的,我来考虑。” 真是可靠到让人心动。 “抛开你介意的所谓的血缘关系,若薇,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如果这都不算青梅竹马,什么算青梅竹马。而且,我在不知道你身世之前就已经爱上了你,这么多年,我的心里也只有你。你可以觉得我的感情不够正常,但反过来想,这不正是我爱你的表现吗?若薇,我是可以排除万难去爱你的。我们一起长大,我也自认为比较了解你,虽然你不是那种较弱的温室花朵,但我仍然认为,你需要被好好的引导和保护,而这些都是我可以给你的。至于身世,知道你身世的不多,现在大家都认为你是夏家的养女,所以,也不会有任何流言传出。夏家是我的,也会是你的。” 冷静,这个看似不羁的男人,有一种冷静到冷酷的底色。 苍葭不再看他。 “如果我拒绝呢?” “你有拒绝的权利,我有追求你的权利。” “不是的,哥,我的拒绝是说,我会让所有人都知道我也姓夏,夏家的东西,属于你们这一支的,我不贪,但属于我和我爸那一支的,我们会拿回来。” 她说这话时,目光萦然,似有光。 夏若谦终于露出今晚第一个惊讶的表情,他本来挺直着身子,手搭在沙发扶手上,直视着他。 -- 第355页 他的目光不因她的回避而收回。 此刻却慢慢将身体靠到沙发靠背上。她开始抬头看他。 “哥,如果是这样,你会怎样?” 她长大了。 酸楚、惆怅、痛楚。 一层层袭来,一时竟令人觉得招架不住。 从不可能到可能再到不可能,好像也只用了短短七八年的光景。 “哥,我不想和你为敌。” 桌上摆放着几个梨子,也有水果刀。现在她看见刀就觉得危险,毕竟这是个总在给她“惊喜”的世界。 男性大多是有侵略性的动物,可她恰好又是个从不逆来顺受的女人。 她拿起刀和梨,一点点耐心削去皮,手上沾了透明的汁水,把梨子递给他,又自行站起来去洗了个手。 夏若谦记得她从前总喜欢抢他手边的吃的,十五岁之前的夏若薇有多骄傲,十五岁之后的夏若薇就有多内敛。 但经年不见,他只见她在这骄傲与内敛之间,似乎生长出了一些更坚实的东西。 夏若谦既为她欣喜,又不免觉得怅然若失。 夏若谦没有再说什么,但有时候,沉默,亦是态度一种。 “走吧。” 他吃完她给的梨子,用湿纸巾擦了擦手,站起来去找她。 “走去哪?” 她一时会不过来,一双眼睛微微眯起,眼底泪痣欲滴,就这么笑吟吟地看了他良久。 仿似一种无声的勾引。 夏若谦被她这明知不可为还要为之的态度激起了性子,就近将她往那旁边的墙壁上一推,高大的身影遮住她,那黑色的影子完全的叠在她的身上,他逐渐的迫近她,听着她那极谨慎的呼吸声,鼻尖碰上她的睫毛。 “给你开间房,不然,跟我睡一间房也行。” 这只披着羊皮的狼脱下伪装的外套,终于露出了獠牙。 她的脸往前凑了凑,他却下意识往后退了退。 还好,还是个人。 “不行,谁都行,哥哥不行。哥哥,实在不行,下辈子吧。” 她的目光很平直,却令夏若谦心中涌上无限哀伤。 下辈子,谁信什么下辈子。 他发疯一般撕咬她的唇,用尽全力地感受着她的温度,夜色无声,暗也无声。 汹涌的爱意吞没了她和他。 翌日,苍葭在夏若谦给她单开的房间里醒来。 几个陌生来电在手机屏幕上格外显眼。她正准备回拨,电话却已经自己响了起来。 “喂,若薇呀,我是爸爸。” “爸,你什么时候也用这种语气对对我。” 旁边插话的是孟羽,然而那边话因还没落,忽然一阵尖锐的喇叭声以及各种各样的惊呼一股脑地涌进了她耳边。 苍葭的心脏于是也开始跟着狂跳。 电话忽然断了。 她直觉不好,屐着拖鞋出门去敲夏若谦的门。 夏若谦起的比她早,早早收拾好了在房里看新闻。 “怎么了?” 虽然已经明白了她的选择,但夏若谦仍然不由自主地想要关心她。 “我要回海市。” 夏若谦本来也打算着这两天回海市,但因为亲妈留他,他打量着这段时间也没有特别忙,于是干脆远程办公, 准备继续留在这里陪她一段时间。 何况程裕琨的事也没那么容易了结。 他之前也想让她一起在这逗留一段时间,没想到她竟会一早上过来要求回海市。 应该不是为了逃避他。 夏若谦并不清楚她对自己究竟抱着怎样的感情,但他自认自己对她还是有基本的认知和了解的。 “怎么了?” 他示意她过来坐,又给她手冲了一杯咖啡。 他冲咖啡的手法熟练,温热的咖啡杯让微凉的掌心有了些许温度。 “我爸回来了。” 夏若谦不爱听这个话题,毕竟这是他此生都不可能逾越的天堑与鸿沟,郁气凝在心间,但表面上依旧保持着风度。 “好,我给你订票。” “不,哥,我来不是说这个。” 她整个人蜷在沙发上,端着杯咖啡。目光有些许凝重。 “那是什么?” “他们出车祸了。” 叮。 勺子搅拌的声音,撞在瓷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夏若谦抬头看了看她。 “我觉得我还算了解孟羽那个人,如果他知道这事是人为的话,等他恢复,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苍葭话里的暗示很明显,夏若谦自然也听懂了。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很冷酷的下了论断。 “你是说我们两房会你死我活?不会的,你说的那个孟羽是什么样的人我不知道,但夏家有夏家的规矩,我们也有我们的手段。不过,如果这个事真跟我爸他们有关,我可以考虑和孟羽合作,我们可以在协商一致的情况下各取所需。” 这是苍葭所未见过的夏若谦的另一面。 她嗯了声,想起自己昨天对他说出:“哥不想与你为敌”时他究竟是怎样的心情呢? 其实他并没有把那句话真正的放在心上吧。 或许也并不觉得她能够与他为敌。 所以他只是伤心,伤心这始于畸形的情感也终于畸形。 没有一点余地,也不能再有半分念想。 -- 第356页 第207章 . 将近 夏若薇将迎来她满意的人生。…… 夏若谦一面和她说话, 一面安排给她定票。 之前她的行李并没有被托运到海市,乐安在夏若谦把她带走之后就把取回来的行李也还给了她。 她现在穿的用的都是新买的, 这行李自取回来后就没被打开过,所以现在收拾起来也算方便,她收拾好后拖着行李去楼下大厅等夏若谦,没想到竟遇见了乐安。 不像是偶遇,像是专门过来等人的。 她和乐安可以说是相当熟稔,极自然地过去和他打招呼。 不过还是出于礼貌问出了你来这干嘛这样的话。 “来找你。”他声音施施然, 眉眼也平淡。目光轻轻落到她的锁骨处,明明什么痕迹也没有,却总莫名叫乐安觉得古怪。 苍葭不是很确定他在想什么, 正沉默间,夏若谦也过来了。 这是他们两个时隔不到24小时第二次相见。 依旧不见一丝剑拔弩张的意味。 只因那隐秘克制的感情注定不能现于阳光之下。 乐安和夏若谦聚是场面人。 想也是,他们自记事起家族的生意就已经上了正轨, 是名副其实的富二代,也算自幼被家族当作接班人之一精心培养。 精英。 她略退一步,把舞台和时间都让给了他和他。 可他们的目光却都在她身上,毕竟乐安和夏若谦之间也没什么好多说的。两个人专注的领域不同, 如果他真只把自己当夏若薇的哥哥, 乐安或许还能把他当作未来妻子的家人, 可偏偏他又觊觎夏若薇。 但若把他当情敌, 这对于所有人都是不利的。 因此也只有沉默。 见乐安和夏若谦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身上, 苍葭也不好干站在那当透明人。 “不巧, 我有点急事要回海市。”虽说她对乐安一向温和, 不过在乐安看来,其实她对他,一向都是拒人于千里之外d的。 但在拒绝之外, 其实又有一种叫人觉得可期的亲近。 也是这点亲近一直支撑着乐安,叫他觉得有希望。 即使渺茫如微光,但那也是光。 “那我送你。”他脸上的笑纹一丝不变,随手就拿过她的行李箱,夏若谦见这一幕,神情亦不变。 没有人知道他心中所想,包括苍葭。 但是他按住乐安准备替她提行李的手。 “不劳你,我也要陪她一起回去。” 诶。 她眼中闪过明显的讶异,夏若谦却只是平静地同他阐述着这个事实。 “那我就送你们。”他的面容平和而坚定,虽说是在回答夏若谦,目光却一直在她身上流连。 夏若谦不至于没有这点风度。 他送了手,任由乐安去提行李箱,自己则跟在苍葭身侧。 闹的她一时竟不知先和谁说话的好。 夏若谦站于她左侧,乐安就干脆走到她右侧。 他们两个都很有些绅士的品格,特意压慢了脚步和她同行。 既然不知道该和谁说话,就干脆和谁也不说话。 乐安派了车过来,夏若谦倒不客气,直接反客为主替苍葭拉开后座的门,可是他们两个谁坐副驾呢? 总不能三个人都挤在后座大眼瞪小眼吧。 事实证明她还是年轻了。 路上也是一路的沉默无话。不过一左一右两个男人,如春兰秋菊各有擅场一般。但她并没有某些男性那种左拥右抱的快感或者虚荣感,反而觉得自己可以尴尬到用脚趾抠出三室一厅。 但是,这是夏若薇期盼的吧。被包围,被看到,被需要。 她自认是个非常负责的执行者,因此在座的人谁也看不出她脸上的尴尬,反而只觉得她安静。 是那种可以勾起人占有欲的安静。 车行到一半,乐安终于率先打破了这该死的沉默。 “这么急回海市,是有事吧。” 他的口吻仍是一如既往地循循善诱。 “亲爹和便宜哥出车祸了。” 乐安知道她的身世,但夏若谦没想到乐安竟知道她的身世。 他眼中涌过一丝波澜。 海市。 陶知勉今天回国,他有个好哥哥,从小到大兄友弟恭,鼓励他、拯救他、扶持他。 在别人还在为家族利益兄弟阋墙的时候,他哥已经稳稳将高科三分之一的股份送给他了。 当然,陶知勉带来的团队和他自身的价值本身也值三分之一。 不过这世上能得到与其价值等身的报酬的人其实不算多数。 自从上次一别,他已经整整两年未踏足他的故土。 每个国度的风似乎都有它特有的味道。风吹来时,陈旧的回忆感也涌上来。明明不过两年光景,却叫他觉得仿佛已经过了小半生。 去过巅峰,坠过低谷,绝望过,沉伦过,好像爱过谁,也似乎恨过谁。 他明明还很年轻,更有金光铺就的前程。 如今和他一起回来的一群人里,有相识很久的,也有近两年因为项目或者通过其他机会结识的。 但他们之中并无一人与他共渡过那段暗无天日的时光。 有时候他觉得他的人生好像是分裂的,一半在阳光之下肆意生长,一半在阴暗里享受着近似于孤僻的安静。 有时候,他也会在贫民窟里去走一圈,看着混乱嘈杂的街景和近似于危险的人群,还有地下拳馆、赌场。 -- 第357页 他似乎已经忘记了曾经在赌桌上杀红了眼,连灵魂带前程全部出卖的感觉。 但他从此知道每个人心中都有黑与暗,并在选择沉堕与接受的那一刻,会陷入无尽的畸形的快乐。 那种日子,不能过一世。 却注定是他这一生都不会忘怀的日子。 回到海市之前,他总觉得自己已经做好了万全准备。 那种被洗“干净”的感觉,灵魂被涤荡,旧时光被存放,与他现在的生活与未来的愿景都再无相干。 却在踏入这片土地的这一刻,很多遥远的记忆还是带着腥气袭来。 国际与国内到达是两个出口,却共用一个停车场。 从前分别的时候说还会再见,却没想到再见比计划的来的更快。 她身边跟着一个人,脸上的表情似乎很凝重。 和陶知勉一起来的一行人见他停下了,都打趣他是不是看见妹子走不动道了。陶知勉的性格和乐安不一样,他并不是那种就算几年不见也可以自然而然上去过去打招呼。 但他也不会就这么眼睁睁地看彼此错过就是了。 “你们等我一下。”说完,将行李箱随手给了过来接他的人,又和同伴道别,先给苍葭拨了个语音过去。 不巧她开的静音。 “有人在看你。”电话一直不接,陶知勉干脆也放弃给她打电话。 夏若谦始终在她身侧,余光所见,发现有人似乎往他们这边走过来。 看来她桃花不少啊。 一时之间,夏若谦竟升起了还不如不回国的感慨。 苍葭先是嗯了声,再又顺着夏若谦的目光看去。 这个世界。 不知怎的,她忽然对这个世界生出一些微薄的留恋。 和之前的几个世界不一样,要么是四方天地,要么也不过是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虽然都是别人的人生,但夏若薇的人生,怎么说呢,多多少少让她看到了更广阔的世界。 没什么深度,但类似自由。 从前这四个人是不会同时出现在一个时间线的,所以能让这些人出现于同一个空间与时间,那只能说明,日期将近了。 夏若薇将迎来她满意的人生。 而她将迎来期盼已久的新生。 这真是一场双赢的买卖。 于是她望过去的目光就带了光。含着笑,明灭之间,愉悦的叫人着迷。 陶知勉视力不错。 又或者是因为她的存在本身就如微光。 “哦,那是陶知勉。” 半个小时后,陶知勉坐上了和他们一同去医院看望孟羽他们的车。 夏家人也早就在医院守着了。 不过夏敖现在是夏家实际的掌权人,忙是肯定的,所以苍葭来的时候他不在。 “你们怎么来了?”褚荷看见夏若谦、苍葭和陶知勉的时候还有些惊讶。毕竟他们小一辈的人并没跟夏麟接触过,上一代的恩怨他们也知道的不多。 夏姜安也不在。 她手上最近准备推进一个新项目,这个想法好不容易得到了夏敖的支持,自然是没空来看一个在她记忆里几乎完全不存在的叔叔的。 因此在褚荷的意识里,他们这一拨小辈,应当都是和夏若薇差不多的态度才对。 可显然事实不是如此。 她本身就防备着苍葭,尤其是心里多少知道女儿的计划,如今见她安然无恙,对她的防备心自然更重了。 这个女孩子邪的很。 褚荷心想。 她保养很好,如今也是四十多岁的人,看上去却还是跟三十出头似的。苍葭知道凡人的寿数与时间,知道这是由金钱精心堆砌结果。 只是她的眼神仍然布满着沧桑,也写满了精光。 “来啦。本来不想告诉你们的,也是怕人多打扰了病人休息。” 到底是亲儿子,夏爷爷年轻时气也是真气,说断绝关系也是真断绝关系,但人老了,人老心慈,尤其如今儿子躺在病床上生死未卜,这慈祥里,又多添了几层不舍。 第208章 . 箬绫 请永远信仰冥府的力量。 不舍得父亲和母亲。心怀鬼胎的哥嫂。完全没见过的小辈。与自己血脉相连的亲生女儿。以及自己养子曾经的员工。 一些和他有关系或者没那么深牵扯的人集中在病房之外, 夏麟却只是陷在无尽的黑与沉中。 缄默着,尽力的活着。 孟羽在其他的病房, 虽然也得到了最好的治疗,但并没有一个人过去看他。 与这边的热闹相比,那边显得尤其孤单。 夏若谦和陶知勉都已经知道了夏若薇的真正的身世,因此都没有回答褚荷的问题,而只是非常有礼貌地打过了招呼,便都去看苍葭。 夏麟和孟羽的事里面没有他们这一房参与才叫有鬼。 她对褚荷笑了笑, 然后歪着头,用一种近似于天真无邪的声音回答她。 “我来看我爸。” 什么?她爸?谁是她爸?她在说什么? “那个姑娘的检测样本,有点问题。”时间回溯到很多年前。 那时候的褚家东山再起, 那时候的她亦因输给一个那样来历的女人而耿耿于怀。尤其是当她自认为抓到那个女人的把柄之后,便用简单粗暴的手段判了一个小女孩“死刑”。 “只要证明她不是夏敖的闺女就可以了。” -- 第358页 她说。 检测所和她家有点关系,她本身也是个金主, 那边于是也听从了她的意思。 直接出具了夏若薇并非夏敖亲生的结果。 非常权威的鉴定结果。 褚荷是个记性不差的人,她在此时想起那个人的话,又想起何妙妙的出身。 以及一些旧事。 夏爷爷和夏奶奶反应慢一些,但再慢, 在褚荷回忆过去的空档也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了。 “你说什么?你说老二是你爸。” 夏奶奶的声音颤着, 带着不可置信, 但又想要相信。 不论男女, 总是老二的亲骨肉。 她可不是那种能把抱养的当亲生的那种开明的个性, 虽然也才知道有孟羽这个存在, 但还是怪膈应的。 也就是因为现在夏麟生死未卜, 所以她才没空去在意罢了。 苍葭于是也不再看褚荷,而是把目光转向了夏奶奶。 “我们在美国已经做过了亲子鉴定,爸爸这次回国, 也是为了把我的户口挪到他那一边。” “你胡说什么呢。”褚荷又急又气,心里再次闪过这姑娘真的邪性的念头。 “是不是胡说,等我爸醒了不就知道了。” 她的声音轻飘飘的。 那厢,冥界。 “叫她回来吧,差不多了,别让客户等太久,大团圆结局这种事,留给对方去享受。” 他说。 箬绫手执一子,摸一摸下巴。昏黄的天空在那望不尽的远方绵延着一朵又一朵的红云,他的声音穿透程序,程序立刻自主打开,与此同时,夏麟醒了过来。 孟羽也醒了。 苍葭眼皮一跳,却也是这一刻,天地已失色。 这是苍葭第一次不无法根据自身的判断召回原主。 谁让她现在是给冥王打工,而冥王显然有他自己的判断。 在箬绫的判断力,这是夏若薇回魂的最好时机。 回到冥界之后,转世之前,苍葭曾问冥王,为什么会在那个时候要她召回夏若薇。 “因为那始终是她的人生,既然已经给了一个她最好的开局,自己去亲手复仇、开创、选择,不是更好吗?” 鲜少会有人不喜欢活着,大家不喜欢的,是艰难的活着。 夏若薇魂魄初归,但好在因为夏麟和孟羽先后醒来,除了夏若谦和陶知勉,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这对父子身上。 而在他们的认知里,她如今这副惊魂未定的样子,应当是同生父忽然醒来有着相当高的关联的。 没有人觉得可疑。 夏若薇急剧吸收着苍葭留给她的记忆,她是个头脑灵活的现代人,也知道这里并非是说话的好地方,于是以自己想要单独静一静为由支开了夏若谦和陶知勉,望着眼前这个在阳光下亦毫无所惧的美人,终于在只剩她一个人的时候慢慢开口。 “这是,我的人生吗?” 她的声音里有罕见的迷茫,但不知道是因为苍葭留给她的记忆影响了他,还是箬绫在她的灵魂里雕琢了一些其他的东西。 苍葭看得出来,她如今已有很坚定的目光。 和之前那个惶惶然的小女孩并不一样。 “是的,这是你的人生。冥王大人听见了你的祈求,于是赐予了你这样的人生。”她说。 “你生父会帮着你争产,夏若谦也会帮你。你很快会在夏家有一席之地,至于你是想对付夏姜安还是和她一笑泯恩仇都是你自己的事,你想怎么选都可以。你现在应该有了基本的防范意识,也有了基本的底牌。你可以选择开创事业,毕竟大学这几年,虽然经历了很多别的事,但我也没有让你落下学业。当然,你也可以选择谈恋爱,这四个人你想选谁都行,不选也可以。但你们这个年代是不能选表兄妹的吧。” 她说话说的很利落,却叫夏若薇听的一愣一愣的。和之前那些宿主不同,或者是因为她面对的世界太复杂,又或者是她现在所经历的信息量太大,总之,她用了好久好久才彻底回神。 但她在回神之后也并没有表现的特别欢喜或特别悲伤,这让苍葭觉得她的反应很有趣。 “谢谢你们了。” 她最终也只吐出五个字,并没说自己会做什么样的决定,也没有找她问相关的建议。 苍葭摆摆手。 那举手投足的风情似乎也在这几年感染了夏若薇,她在眼角眉梢亦染上这个借宿者浑然天成的妩媚。 “后面的事,我自己会处理好。虽然不知道会过成什么样,但希望我比梦里的我长进吧。” 她的口气带着恰到好处的礼貌和平和,是自由养尊处优的生活和梦里跌宕起伏的人生共同打磨成的光泽。 苍葭只是含着笑看着夏若薇。 与身板挺直的夏若薇相比,苍葭却始终没骨头似的半倚在墙边,脸上是与世事无关的淡漠。 但那淡漠又并非是冷漠,而是一种始终置身事外的,看事如看明镜的通达。 夏若薇自认自己做不到这样。 她只是个普通的红尘世中人。 从前跌跌撞撞的活着,活到最后活成一个笑话,如今有机会重来一次,她绝不会再过那样的人生了。 可是…… “可是,为什么我会有重来一次的机会?我会要付出什么代价吗?” 问的好,苍葭就喜欢这种明白天上没有免费的午餐的人。 -- 第359页 “不需要,只需要虔城地相信世间存在冥府,信奉冥王大人的力量。” 夏若薇先是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然后沉默了片刻恍然大悟。 “所以说,其实冥王大人是想要香火供奉。” 呦,难得她个现代人也懂香火供奉。虽然说不的不算特别准确,但是意思对。 苍葭又笑了笑,此时倒是笑出一脸的真心实意。 “差不离,不论人神妖鬼,其实哪里竞争都挺激烈的。” 夏若薇心领神会,她其实不是个很多话的人,苍葭在借宿她身体的这几年也感觉到了这一点。 她点点头,然后又再次虔诚地说了一声感谢, “我会一直相信世间存在冥府,毕竟我的存在本身就是它存在的证明。我也会信信奉冥王大人的力量,毕竟,是他给了我新生的机会。” 她说完这话,苍葭抬头只见漫天红光。 那极重的阴气令夏若薇这个肉眼不能视之的人都感觉到极大的不适,她脸色随之惨白,身体亦不由自主开始发抖。 这是冥王未展现于苍葭面前的另一面。 这是属于他的手段。 这种极大的不适反复折磨着夏若薇,墙上的时钟走了又走,与苍葭的等闲视之不同,如今的每分每秒于夏若薇来说都是煎熬。 她依旧倚着墙,看着夏若薇脸上开始渗出细密的汗珠,苍白的唇齿一直在打颤,那仿佛肉眼可视的万箭穿心的痛楚,却在旁人看来仿佛并不存在。 没有人可以知道她此刻承受的痛苦,就好像这一生都不会有第二个人能够听她说起此间的奇遇。 就在夏若薇即将昏死过去的当口,红光渐渐消歇。 苍葭只听她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然后不远处有声音传来。 她识得,那是箬绫的声音。 “愿你真心信仰冥府的力量。”他说。 “我会的。”她说。 然后就在夏若薇话音落下的当口,她只见天地一转,之前一直和她说话的那个女人已然不见了。 除了因为鬼气侵体而残余的痛苦,一切都像是没有发生过一般。 只有新生的快乐萦绕着她,叫她知道,一切都已经和从前不一样了。 冥界。 箬绫依旧还是老样子,脸上没什么喜与怒,也并不像冥界大多生物一样看起来阴郁难缠。 他正坐在他的位子上翻花绳。 是的,翻花绳。 如果不是刚刚才见识过他的手段,苍葭其实很难将眼前这个少年和冥王联系到一起。 箬绫感觉到她过来,头也不抬地说了声做,直到自己把自己手上的谜题解开,才抬起头来看她。 “多谢姐姐,三千精魂送你了,拿去吧。”他说完,脸上竟睇出温柔的笑意。 第209章 . 死生之门 结局。 苍葭从不无事与人客气, 她深望箬绫一眼,并未立刻说谢还是走。 “是他吗?” 其实箬绫的性格不与他们这些人同。他大多时候说话做事都简单直接。 或许是性格所致, 或许是他真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 有侍女在一边抚琴,琴有红尾,妖艳异常。 这才该是冥府该有的样子。 她一身白衣,眼底一点泪痣,手持一兽首玛瑙酒杯。 “是也不是,姐姐, 我哥曾经跟我说,你能走多远,固然和出身、贵人、运气有关, 但最终还是取决于你自己。姐姐确实帮了我的忙,我请姐姐来帮忙也并不是因为看他的面子。不过,这里头有一半是他给姐姐的聘礼, 其实我开的价只有一千五。” 箬绫不是那种爱管闲事的人,但此时还是难得替临繇说了几句话。 “姐姐,虽然我还不懂情与爱,但从生物的本性来看, 他真的很不错。” 酒入喉, 也入愁肠。 “没有结果的事, 错还是不错又有什么意义呢。” “谁说没有意义。” 一个掷地有声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上神莅临冥界, 一身雪白飘然若仙, 看来与这昏黄惨淡格格不入。 他永远都是这样从容。 他也永远都在等她。 她知道他是要赶来看她最后一眼, 而他身后跟着的,是簌簌。 “死生不能改,孟婆不可欺, 但生时与死时,总有机会。” 她步履从容,莹白的脸上簪着一只白花,苍葭知道她是在给人戴孝,不过她也知道她一向诡计多端,或许这白花还有别的含义也说不定。 她的声音轻而慢,人逐渐越过临繇,又对箬绫微微点了点头。 箬绫似乎和她比较熟,摆摆手说了句你好,簌簌亦颔首还以微笑。 “不过,这需要冥王大人高抬贵手。” 做回自己的时候,她脸上似乎总有破碎的哀伤,一如那不堪一击的白瓷娃娃,但苍葭知道,那破碎感的背后,其实是令人望而生畏的渊薮。 簌簌,是另一种强者。 她是百炼钢,她是绕指柔。 箬绫脸上也浮现出笑意。 他刚好抬头看了看正往这边走的临繇一眼。 “可以。” 苍葭并不知道他们达成了什么交易,她只是和临繇对视了一阵,在沉默中等着他的回答。 簌簌已经坐到了她的身侧,她的身上有令人很安心的奶香。 “簌簌推演了你降生的时辰和前后几十年发生的事,推演出一套可以让你再生后不忘前世,重铸根基的方法。” -- 第360页 苍葭知道临繇说话一向谨慎,心中隐约有所感,不着急说破。 簌簌握住了她的手。 感受着她掌心微凉的温度。 “其实,神界的古籍里有过天命之女的记载。如今那上古的卷轴已经被焚毁的差不多了,但我小时候曾在书阁陪伴母亲度过大把光阴,无聊之余,就将一些上古的卷轴都默在了心里。” 一个二个的,都不是一般人。 “里面写了什么我就不赘述了,总之,临繇已经替你将一切安排周全,现在只需由箬绫大人算着时间为你开轮回之门,再由我分你一根神骨。” 神骨…只有最原始的神族中—天族族人才会有神骨,那天生的三根神骨,一根为天赐,一根为母赐,一根为父赐。 这些神骨共同筑成天族与生俱来的神格,而神格,是让他们天生神力强于后来修成原神族的法宝和底牌。 但簌簌不一样,她自生来就被放逐了神格。 被放逐神格的天族并无神力,也不能修妖魔之法,所以可说是手无缚鸡之力。 苍葭虽然不如簌簌博览群书,也明白对于一个被放逐神格的神来说,神骨对于她来说意味着什么。 如果说那些借由神格修至大境界的神即使舍弃部分神骨都已经不会对他们造成什么影响的话,那对于簌簌来说,神骨已经是她最后的保障了。 让她游走于人鬼神魔四界,百毒不侵,刀枪莫近。 她下意识就准备拒绝,却被簌簌按住手。 “苍苍,如果不是当初你带我来冥界,又告诉我那件事,我未必可以撑到今天。我视你为友,又有恩于我,我自当是要报答你的,而且你应该了解我,我的手上从来不会只有一张底牌呢。” 她的笑容从来不如苍葭艳,而是另一种静好的味道。 但其实她长得不算端庄,而是一种空灵的艳美,那是属于仙子的艳美。 苍葭垂眸想了一想,终是把簌簌的话听去了心里。 她反托住簌簌的手,只说了句大恩不言谢。 簌簌的眼里全是温情和温柔。 “你其实最该谢谢临繇,虽然没有我也会帮你,但毕竟我能力有限,其实要是没有他,我和箬绫出的这点力,仍然是不够的。” “是,他欠我的,他还清了,我欠他的,来世再还。” 她清清朗朗地说出这样的话,终于回头去看他的眼睛。 他有一双不算温柔的眼睛,带着长年累月的克制与冷清。她记得自己初见他,是因为他们族里的一群人在南山仗势欺人,她那时候很有正义感,又众星捧月,便去为受欺负的同袍讨公道。 因他是龙族的少主,虽说冤有头债有主,但在他们的世界里,他们都是认会以位高者为尊,所以她直接去了龙族学徒聚居的领土,甩起鞭子直奔那个听说叫作临繇的少年。 他们对望仿佛隔了时光,是漫长岁月下的纠缠、无着与渴望。 都过去了,又或者说其实尚未到来。 她对他还以一笑。 少时以为的生生世世原来这样艰难,但他没有背弃誓言,等她转身,等她回头,等所有的牵挂都不再是牵挂。 不对,不是在等,是要把天地都掀,也要这一场圆满。 她终有所感,原来他的爱这样重。 簌簌握着她微微发抖的手,示意她过去。 箬绫看不得这样的场面,干脆在苍葭站起来之后,走过来找簌簌说话。 “你今天怎么能过来。” 簌簌很能理解箬绫的说话习惯,她对箬绫也一向比较客气。 “今天休息。”和箬绫说话时,她也会用上他比较习惯的那种说话方式。 箬绫作为冥王,却和现任的魔尊正经不熟,加上他们两个的理念又一向大相径庭,于是这个不熟里,又添了一个更字。 更加不熟。 所以箬绫只是哦了声,又招呼她吃酒菜。 簌簌非常客气的婉拒了。 “待会我要分她神骨,这对我来说耗费太大,现在不敢分心。” 然后箬绫就又哦了声。 簌簌和苍葭的性格并不相同,她们两个,一个高傲亮烈,一个清冷柔媚。 但高傲的其实也有无助的时候,清冷的背后却是把每一分温暖都记在心里温柔。 箬绫和苍葭实在是八字不合,簌簌却还能和他说的来,他这种直男似的哦法也没叫她恼,反而与他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那边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反正苍葭回来找她的时候连眼眶都是红的。 簌簌认识她这么久,倒是头一回见她哭。 想想也是,认谁为你做到这地步,总是会感动的,尤其这人还是心上人,彼此都未被辜负。 她打心底为她高兴,又有一些莫名的怅惘。 “走吧。” 她也对箬绫说道。 箬绫这个人并没有什么尊卑的思想,冥界上下都因为他的身份惧怕他,而这些和他平等往来的人里面,除了临繇,或许只有簌簌明白他的一些看似离经叛道的想法。 他也知道这事其实有违一点点天道,但他和他家族的人一样,都是天生反骨,临繇是他的朋友,也为这件事出具了不错的“价钱”,所以于情于理他都愿意帮他这个忙。 箬绫站了起来。 他站起来时,室内所有侍女都跪下迎他,他其实并不喜欢这种场面,不过他知道一地有一地的规矩,在入乡随俗这件事上,他做的其实也还不错。 -- 第361页 簌簌与他同行。 他们一行来到生死之门,红色岩浆飞溅,地狱焱火炽烈,箬绫先行几步立于火中,他的修为已过大乘,甚至到了叫人觉得邪门境地。 苍葭分别与临繇、簌簌对视一阵,只听天地洪荒一阵轻叹,冥界细雨如丝,此举已违天道,不过箬绫是冥界之君,不惧天道。 “姐姐,过来。” 他说话掷地有声,苍葭飞身跃起,与他道一声谢,生死门顿时大开。 咒起雨散,临繇与簌簌后来,只见一阵白光与紫光交织,那是被祭出的神骨与龙族的不传之法。 雷声再次轰鸣起来,苍葭只听不远处传来一声长者的疾呼,如果她没有听错的话,那个人是在叫临繇的名字。 临繇不为所动,他将苍葭推过生死之门,呼啸的风与沸腾的岩浆时刻吹打着他,他却始终镇定又温柔。 “去吧。” 他应有千言万语想说与她听,但最终也只剩这两个字。 风剧烈的扬起,她的头发打上她的脸,她回头一望,她爱的,她信任的,帮了她一把的。 这其间,有恩、有义、有情。 她喉头一哽,只觉得什么都说不出来,只重重的点了点头,又再望了一眼这个她曾爱过也恨过,留恋过也放弃过的世间,终是踏过了这生死之门,被所有精魂重铸的元丹陡然爆发出骇人的威力,四海之上金光漫天,那独属于鲛人一族的吟唱在千年之后竟又再次在海面上响起。簌簌在冥界最远处的天边,看到了前来观望的上神。 那边是天界。 她的出生之地,受难之所。 吟唱渐至佳境,那被苍葭曾封存于东海之巅的鲛人族魂魄皆不由自主涌入生死之门,他们以她为轴心朝轮回之路上奔涌而去,形成了一副壮阔而卓绝的奇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