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园》 第1页 [现代情感] 《乐园》作者:南书百城【完结】 简介: 孟昭与谢长昼相识的第十年,是她远走他乡、事业起飞的第一年;也是他病情加重、无人搀扶便不能行走的第一年。 他入院时,远在异国的孟昭收到一枚青檀寺的护身符,并有字条,龙飞凤舞: 给昭昭。 后来过去很多年,她从旁人那里得知,青檀寺不求姻缘不求财,只为爱人求平安。 而外界传闻中脾气古怪的金融大亨谢长昼,重病时回光返照,任性得像个孩子,坚持让人陪着,在冬夜冷风中,走完了青檀寺的一百零八级台阶。 孟昭想,也许他爱她。 可过去这十年,日夜相处,朝暮相对 他对她说过最多的话是:滚。 - 对于谢长昼,孟昭一直以为,他是她命中一场飓风,一个美梦。 后来才知道,与他有关的一切,落到她余生,其实只是六个字: 不值得。 不必等。 ◎极昼将至,你的长夏永不凋零。 ◎年龄差/破镜重圆/火葬场/he/sc,双建筑师 -正文开端是第九年,破镜重圆后没分开 -he,日更在半夜,修过文,记得清缓存 内容标签:豪门世家 破镜重圆 天之骄子 业界精英 搜索关键字:主角:孟昭/孟朝夕┃配角:谢长昼┃其它:破镜重圆,久别重逢 一句话简介:上天啊,难道你不知道我很爱他 立意:双建筑工程师,一生致力于古建筑保护和修缮 第1章 .再重逢是瘦了。 孟昭没想过会再遇见谢长昼。 尤其是在这种情境下。 她跟着导师徐东明来上海参加今年的建筑学会学术年会,下午就要上台做设计展示,结果分给同门师妹的工作出了岔子,直到中午,宣讲材料都还没定下来。 舟车劳顿,孟昭忙得头昏脑涨,连午休也惨遭牺牲。 收到徐东明的短信让她们下楼,师妹童喻拉起她就跑:快走,有大人物来。 大人物。 T大的学生,一年到头眼花缭乱,能见多少大人物。哪怕考到顶级学府,顶级建筑师的圈子时远时近,始终与她这样的人如隔云端。 用过去某人的话来说:收收你那点儿小心思。 孟昭随手抓了根电线发圈将长发束成高马尾,抱起放在门口的外衣。 电梯间悬着水晶吊灯,淡金色光辉落满地。 上海刚下过雨,孟昭素面朝天,穿橙白格子的单层衬衫,深蓝牛仔裤腿束进中筒系带马靴,一双腿细长笔直,全身的热量都来自那件长到膝盖的白色羽绒服。 电梯倒影里看,女生二十三四的年纪,明明眉眼都秀丽,偏偏脸庞笼罩薄霜,模糊得好似水汽,显出苍白底色。 她脑海中突然浮现一个念头。 这脸,让人硬不起来。 出了电梯,徐东明已经坐在人声鼎沸的会议厅。 童喻捧着文件,小跑过去:徐老师。 教授年过五十,头发花白腰杆笔挺,一年四季有三个季节都在生气。 翻开看没两页,怒上心头,毫不顾忌场合,手一挥就把文件夹扔了出去:什么玩意儿,拿回去重做! 金属夹子啪一声,重重砸在会议厅门口的白色栏杆。 一楼旋转楼梯旁有人在喷泉边弹钢琴,05版傲慢与偏见的OST《dawn》,正弹到清晨阳光刺透稀薄的薄雾,一位英国的绅士步行穿过田园农庄,撞碎草地上的露珠。 曲调婉转上扬,空气湿漉漉。 穿堂风一吹,一张张纸像重获自由的白鸽,纷纷扬扬飞出来,飘扬着落了满地。 门口人来人往,有几个年轻面孔听见动静看过来,窃窃私语。 孟昭愣了一下,顾不上别的,连忙蹲下身去捡。 四周嘈杂喧嚣,她怕材料被来往行人踩到,一边飞快地捡,一边在心里默数注脚编号: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 数到二十六,周遭嘈杂忽然流水般褪去。 时间好似静止一刻,她听见一旁的童喻声音低低倒抽一口气。 她手一顿,一双锃亮的黑色皮鞋映入视野,停在面前。 说是停在也不确切,对方是坐着的。 居高临下,矜贵沉默地被人推着,高级定制的皮鞋倨傲地落在脚踏上。 烟灰的西装裤挺括平整,包裹修长的双腿。 察觉到颇有压迫性的视线,孟昭稍稍抬眼,只瞥见裤腿下一截脚踝。 再往上,男人修长十指随意落在膝上,右手意味不明地,摩挲着左手无名指的一枚金属圆环。 孟昭心里一惊。 对方伸出手,先她一步,抽走了被轮椅轮子压住的纸张。 二十七。 谢先生,这是我们这次开会的地方。头顶传来男声,对这场小小的纷争视若无睹,参会教授们还没来齐,可能要辛苦您等一会儿。您看看,想坐哪儿? 空气短暂静默,回应他的是清朗沉稳一声低咳。 气流敲在鼓膜,微微哑,透出点儿漫不经心:都可以。 -- 第2页 孟昭脑子轰然一声,僵在原地。 童喻眼疾手快,拽住她,把她拉回徐东明身边。 宴会厅挑高六米,灯光打得足,一眼望过去华灯璀璨,浮雕华贵。 孟昭艰难地偏过头。 光芒明亮处,入口两个男人一坐一立,身后还跟着一群西装革履、她叫不出名字的大拿,瞬间吸引全场目光。 推轮椅的那个,孟昭上午才刚见过,徐东明的同门师兄弟,F大建筑设计研究院的副院长,裴樟教授。 至于被裴樟推着、坐在轮椅上那个 这是我们T大建筑系的教授徐东明东明,给你也介绍一下。裴樟语气热情谨慎,这位是POLAR建筑事务所的投资人谢长昼,谢先生。 谢先生。 场内立刻出现小小的骚动。 在国内,无论资本界还是建筑界,谢长昼这三个字,都代表着超凡的可能性,和某种意义上的绝对财富。 传闻中这人年纪很轻,家世显赫,祖父是香港巨富,祖母是建筑界泰斗。 本科以近乎全满的绩点从斯坦福建筑系毕业,带着两只手数不过来的奖项和公建设计作品转入哈佛读硕士,在校期间就在打理家族产业。归国之后,更成为家族集团的执行董事,短短两年间,公司市值翻了二十倍。 随后又一手创立了设计事务所POLAR,在建筑界名声大噪。 事务所和投资人本人,都被业内认定为前途不可限量。 哪怕不良于行,依旧是身价难以估量的天之骄子。 孟昭无意识地攥紧手中文件夹。 你就是谢长昼?久仰大名了。徐东明赶紧起身摘了眼镜,笑呵呵过来握手,真是年轻,听说谢工刚刚亲手重建了杭市的新美术馆,果然后生可畏。 他一声感叹,场内无数道目光落过来。 男人坐在轮椅中,脸上没什么表情,微垂着眼看刚刚掉落的纸张,对周遭声响置若罔闻。 他大概三十出头的年纪,穿一件烟灰色西装,羊绒毛衣的领子靠在线条清晰的下颌,膝上盖着一条黑色薄毯。 个头很高,长腿微微曲着,宽肩窄腰,背脊笔直如同一把挺拔的匕首。 空气短暂地沉寂。 谢长昼两指夹着纸张,平静放回膝盖,不紧不慢抬头看过来:徐工过誉了。 猝不及防,孟昭与他四目相对。 四年未见了,他仍然这副样子,不会老一样。 肤白,脸偏瘦,唇色淡红,清冷得像三四月的海。隔着金丝框眼镜,表情冷淡,眼瞳漆黑,即使坐着,气场压迫感也十分惊人。 然而他只短暂停顿一下。 下一秒,就平静地移开了视线:我只负责给点子,项目也不是我一个人在做。 从头到尾,好像只是看见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 孟昭眼睛忽然有些热。 那些混乱的时光,在阳台或沙发,昏昧灯光中,被他按着后脑深吻的时刻他动情时气息不稳,唇色也跟着变红,抵着额头哑声喊昭昭的样子,原来早就都过去了。 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 徐东明毫无所觉,哈哈大笑。 一边寒暄,一边跟随他进场:我昨天还跟裴樟聊,不知道今天谢工会不会露个脸,他说谢工只是路过上海,忙得很,估计不来。我说早知道这样,我们几个在广州就该见上一面。 在广州,那都什么时候的事儿了,那会儿他也不一定有空啊。裴樟笑得斯文,接过话茬,那还G市大剧院刚建成呢,本来商量着说要请谢工吃个饭,结果他说要回香港陪家里小朋友过生日,下那么大雨拎起衣服头也不回就走了,真是 大堂内钢琴声还没停,风雨如晦,换了首曲子。 他们太引人注目,其他教授也纷纷走过来攀谈,孟昭早被挤出人群。 她垂眼安静跟在最后面,脖颈凉凉的,像是冷汗。 这材料。四下喧闹,谢长昼一直没搭腔。不知是听见哪句,突然开口,漫不经心地打断,不全。 徐东明愣了愣,一拍脑袋,终于想起身后还跟着两个学生。 徐东明叫她:孟昭。 孟昭赶紧钻进人群跑过来:我在。 徐东明嘱咐:去把展示的材料重印一份,打一份送到谢工手里。 孟昭还想说什么:老师 徐东明又来了火:叫你去你就去!跟童喻一天到晚磨磨唧唧还想不想毕业! 她只能讷讷:好。 道了谢,又连声:老师辛苦了,老师待会儿见。 然后朝着裴樟和其他教授也颔了颔首,才转身走开。 会议厅内灯光明亮,谢长昼的目光透过人群包围圈,落在她背影上。 少女仓皇离开,落荒而逃,匆忙得像只圆尾毛球。 她个子不算太高,肤白纤细,穿件那么大的羽绒服,后背看起来空荡荡,腰肢细得好似一只手就能握住。 见他停顿,裴樟主动躬身问:怎么了? 谢长昼若有所思,收回视线:没事,走吧。 -- 第3页 话题很快又被转移开,他坐在喧哗人群中,摩挲左手的指环,沉默不语。 是瘦了。 他想。 - 孟昭一直在走神。 她跟着童喻下楼重印材料,大堂人来人往,不小心靠在自助打印机上,自助的机器感应到人,嗡嗡启动,也被吓一跳。 两个人去而又返,坐在会议厅的门前检查材料,童喻问她:师姐,你不舒服啊? 孟昭摇摇头,长发从肩后垂落,在脸颊一侧投下阴影:没。 哦。童喻也没往心里去,我们的展示排倒数第三,还挺靠后的,你休息会儿准备准备?我去把材料拿给那位谢先生。 孟昭头也没抬,听到他的名字,心里就一突:好。 童喻咔哒咔哒订订书针:你是不是不喜欢那个谢先生。 孟昭一惊:啊? 你刚刚,特别紧张的样子。童喻手脚利落将材料收好,但我一说我去送东西,立马就放松了。 不是。孟昭流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我见到陌生人,社恐。 童喻有点惊讶:怎么会,POLAR都快写进我们教科书啦,你总不会没看过谢长昼的照片啊。 POLAR,是目前国内最热的建筑设计事务所之一。 由于项目跨度大,理念自由,国际性又极强,成立五年间,几乎吸纳了所有最前沿最优秀的年轻建筑师。是谢长昼,一手组建了这支国内最具多样性年轻建筑团队。 这支团队的研究范围覆盖建筑设计、城市规划和设计制图,短短几年,就揽获近三百项国际奖项,是不少年轻设计师挤破头想加入的地方。 孟昭低下头:他真人跟照片,还挺不一样的。 网上流传的谢长昼的照片其实很少,见报的也少,他家里人不想让他出现,有的是前赴后继拍马屁要替他删照片的人。他家规繁多,那时成立POLAR,大哥还小有微词,觉得他有成立建筑事务所的精力,不如再开两家银行。 但那都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陈旧的记忆像毛玻璃一样看不清晰,孟昭现在努力回忆,只能记起两人四年前,在广州分别时。 南方四季高温,少有那么冷的天气,偏偏那天台风过境,大雨浇头。 他刚从ICU转到普通病房,看见人就烦,挥散了一群特护,只留下一个浑身湿透瑟瑟发抖的孟昭,她站在床尾,明明腹稿已经在脑子里过了很多遍,说话时却声音都在颤。 私人病房安安静静,墙壁雪白。 谢长昼一言不发地听完,伸手想拿打火机,手伸进口袋又放下了,一口气憋在心里不上不下,出口化成一句冷笑:挺能耐的,昭昭。 我结不结婚,跟谁结,还真轮不到你来考虑。既然你什么都想好了,直接走就行,不用再来问候我。 他从头到尾都没看她,声音冷漠平淡:出了这扇门,你走你的路,从今往后,别跟人说认识我。 第2章 .陌路人听我们昭昭的。 会议下午两点半开始,参会人员先在门口拍了合照,才分散入座。 孟昭听了几场展示,整理好状态,带着文件上台。 这次会议中,徐东明要拿来做展示的,是他去年给一座海岛城市设计的地标音乐厅。 建筑还未完全建成,设计结合了南方地区气候特点,光与水面相互交织,内部空间空灵通透,算是生在北方、长在北方的徐东明职业生涯中一个小小突破。 圈子里没什么人认识孟昭,她本来不紧张的,但一想到谢长昼在这儿,她就有点无法呼吸。 哪怕不抬头看,她也知道,他带着秘书,坐在最后一排。 他一来不喜欢人多,二来不喜欢太亮。 这人家境好得过头,从没吃过苦,从小到大被娇惯得厉害,光照多了也觉得眼睛累。以前两步路都懒得走,明明遥控器就在手边,非要拖着慵懒的调子,哑着嗓子使唤她:昭昭,窗帘拉上。 孟昭收起思绪。 这是我们今天带来的分享。到了末尾的五分钟交流环节,她熟练地做总结陈词,如果有什么疑问,大家可以现场交流。 场内礼节性地鼓掌。 潮水般的掌声褪去后,前排有个白衬衫戴眼镜的男生举了举手,按亮面前的麦:我有疑问。 孟昭:请讲。 音乐厅在海边,前面也说过想做亲水设计,所以加宽了入口,希望能达成静止墙面与流动水体相呼应的视觉效果。男生推推眼镜,为什么首层的走廊,还要特意设计得比室外地面高出几个台阶? 孟昭拍拍麦,刚要开口,站在一旁的童喻迅速抢话,脆生生道:因为好看。 孟昭:? 全场哗然,男生意外:只是因为这个? 童喻抢答:是啊。 孟昭:? 孟昭脑子嗡嗡,有点震惊地转头看童喻。 男生皱眉:可是音乐厅整体设计很小巧,开间进深也不大,加高首层走廊只会让它看起来更复杂,跟最初的视觉理念反而构成冲突了。这不合理吧。 -- 第4页 因为 童喻胡编乱造到这里终于卡了下壳,孟昭见缝插针握住麦,想将话茬抢回来。 场内突然另一侧传出麦克风被人试音的轻微噗噗声,旋即是一个男人低沉、略微暗哑的嗓音:因为加高台阶,实际上是为了防雨。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 场内后排光线渐暗,清俊的男人坐在轮椅上,被人推着,停在大厅最后一排。 他膝上仍覆薄毯,遥遥地,与世隔绝,脸上没什么表情。灯光斜斜打过去,在他另一侧脸庞打下一块有弧度的阴影,犹如富甲一方的年轻财阀,矜贵至极,目中无人。 孟昭的目光越过整个会场,看到他握着麦克风的、苍白的手指。 她呼吸微滞。 建筑已经选用了小窗,不会遮挡光线。所以加高入口台阶,和室内通风、延展视线,并不冲突。 谢长昼声线平和,唇角有些发白,身上萦绕难以言喻的矜贵气息。 全场静默下,他不急不缓,竟然显出一点平易近人。 建筑在南方,又在海边,容易遭遇台风和暴雨。高台阶和室外明沟,也有利于维持室内空气干燥这个知识点,如果不在大一教科书,就是在高二地理课本里。 男生转过头,见是谢长昼,气焰已经消下去一半。 他忘了关麦克风,小声嘟囔:那她不是应该在展示文件里写一下缘由吗 谢长昼笑了。 笑起来是很和煦的,像冬天的光坠落在冰层,霜花里解了冻,一层层化开。只不过骨子里始终高傲,笑意总也到不了眼底。 他声音平静,带着些微倦意:你大学参加数学竞赛,还要老师从一加一手把手开始教起? 全场哄笑。 那男生脸上表情一阵白一阵红,匆匆扔下句不好意思,我没问题了,就关了麦坐回原位。 孟昭思维混沌,脑子里浆糊一样搅成一片,视线从谢长昼身上收回,几乎忘了陈词该说什么。 童喻胳膊肘捅捅她,软声:该结束啦,师姐。 孟昭如梦初醒,深深望她一眼。 扔下一句谢谢大家,就匆匆结束展示,夹着尾巴冲下台。 徐东明位置靠前,孟昭穿过过道,抱着电脑坐到他身边,有点难以启齿:老师,我刚刚不是故意 徐东明没看她,神色平淡,拿起水杯喝了口水,又侧过身去,跟另一边的教授交谈。 当她不存在。 孟昭脸颊火辣辣疼,好像被人狠狠打了一耳光。 她还想开口:老师 徐工。身后响起一道清越低沉的男声,像低八度的啤酒,气流敲击在耳膜。 孟昭整个人僵住。 他离得很近,在她身后,就半条手臂的距离。 徐东明立刻转过来。 谢长昼微抬了抬下巴,示意秘书给他留地址:今晚一起吃个饭。 该我们请你的。徐东明有点受宠若惊,赶紧接过来,裴樟我们几个单单在上海也约了好几次,次次说要叫你,结果次次撞不上时间 都一样。谢长昼唇角动了动,打断他。目光停顿一下,也不多说,有事求你。 还剩最后一个展示,徐东明也没心情再听,索性起身:我送你出去。 孟昭坐在那排座位边上,起身给他让位置,还眼巴巴将电脑抱在怀里,小兽一样。 徐东明停顿一下,火也没了,叹口气:你要是实在不想干,现在转行也来得及。 孟昭微怔,眼前不自觉模糊了一下。 地址发你短信,等会儿自己打车。徐东明拍拍她肩膀,去把童喻也叫来,都小姑娘,放机灵点。 孟昭坐在原地,看着徐东明跟着谢长昼和他秘书,一起离开会场。 在场内坐三个小时,应该已经到了谢长昼的极限,搁以前,他早撂挑子开麦要求全场加速了。 孟昭和他接受的仿佛两套教育,有次她忍不住了,让他好歹有点儿耐心。 明亮璀璨的会场灯光下,他漫不经心朝望过来,突然就勾唇笑了,声音发哑,有点痞:也行,那你亲我一下。 孟昭闭上眼。 她当时没答应,后来也没机会了。 他现在确实完完全全,把她当陌路人。 - 深夜的上海街头,雾气弥漫。 出租车亮着头顶小黄灯,疾驰穿破夜雾,像闯入一个又一个虚浮的梦境。 孟昭上楼叫了童喻,两人坐同一辆车出门。 抵达目的地,是宝格丽酒店的花园餐厅。 孟昭有点恍惚。 戴白手套的侍应生引导两人上楼,穿过光影透亮的走廊,尽头包间没有关紧的门缝里,漏出一点点笑闹声。 侍应生帮忙推门,屋内灯光璀璨刺目。 孟昭刚眯了眯眼,就听见徐东明的叫声:你们俩真够慢的,怎么才过来。 席间坐着一圈儿教授,饭局刚开始没多久,气氛正热。 童喻连声不好意思路上堵车,孟昭没说话,脑袋发晕,在新加的两把椅子中随便挑了一把坐下。 -- 第5页 裴樟刚开启新话题,问:那谢工岂不是之后半年都在北京?我侄子也在北京呢,你们平时可以多联系啊。 谢长昼稳坐C位,修长十指把玩着一枚Zippo打火机,表情晦暗不明,没接茬。 他在室内只穿针织衫和衬衣,外衣挂在一旁木质衣架上,脸庞被灯光照得立体,看起来格外清隽。 哪来的时间。正主不说话,徐东明笑着道,你以为谢工跟我们一样,平时没事做?他要结婚了,当然要多花时间陪未婚妻。 孟昭没稳住,一口水呛进气管:咳 她抽纸捂住大半张脸,几乎瞬间咳出眼泪。 下一秒,感觉到一道幽深的视线。 穿过整张餐桌,轻飘飘地,落在她身上。 席间其他人跟着望过来,孟昭抱歉极了:不好意思 徐东明叹口气,顺势道:谢工,跟你介绍一下,这俩是我学生,一个大四一个大五,园林设计原理和居住区规划住宅设计都是年级第一,还拿过国奖。回北京之后,如果你不嫌弃,可以叫她们也去府上看看。 谢长昼表现出点儿兴致,微顿,竟然来了句:认识。 孟昭心中一惊,徐东明:啊? 谢长昼不疾不徐,接着道:今天下午,海岛音乐厅。 点到即止,童喻一听就笑起来:那是个意外,我们材料没准备好,没想到谢工还替我解围了,前辈果然像外界传闻一样又有才华人又好。 她说着站起来:敬谢工一杯。 二十岁出头的姑娘,笑起来仿佛花开,一开口,包厢里气氛都变得温和。 谢长昼漫不经心,冷笑:没想替你解围。 包间气氛一瞬降至冰点。 童喻的笑僵在脸上。 大四的学生,连高二的内容都答不上来。谢长昼伸手给自己倒了杯茶,手指扣在杯子边缘,语气冷淡,明晃晃的嘲讽,那男生问的问题,在展示PPT里就有,你组员写的材料很详细,你没看过? 席间有其他教授的目光落过来。 孟昭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个那位组员,说的是自己。 她夹起茄盒的筷子悬在半空,又放下,也不敢再吃,茫然四顾。 一片静寂里,童喻感到难堪:我看过的,我 那就更不应当了。谢长昼往后一靠,语气凉薄散漫,两句话都记不住,趁早转行。 死寂里,徐东明脑海中突然闪过什么。 他大笑:哎唷,错怪孟昭了。谢工,说说你北京的新居吧。 他截过话茬,你说未婚妻对新居花园设计不满意,想找个熟人帮忙重建,是具体对哪儿不满意?回北京以后,我让孟昭去给你看看啊? 孟昭彻底吃不下去了。 给谢长昼的未婚妻,设计,新居的,花园。 每个词都足以令她眼前一黑。 他那未婚妻实在不是什么好相处的角色,她现在想到,还觉得浑身疼。 席间话题转变太突兀,又有点微妙的玫瑰色,被徐东明挑破,一时静默。 谢长昼轻笑一声,不急不缓开了金口:不是未婚妻。 他声线有种异于常人的低,像是很少说话,沉沉的,寻常讲话,也透出不太高兴的压迫感。 谢家的产业在南方,跟其他几位纸醉金迷的少爷比起来,谢长昼见报的私生活已经干净如同白纸。 他花边很少,一直在传的人就那么一个,是钟家的小姐。两人青梅竹马一起长大,这些年来很多次被传好事将近,也从不见他出面盖章。 次数多了,看客心里都了然,猜测是女方在用这种方式催婚。 但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仍然有一种奇特的杀伤力。 谢长昼停顿一下,意有所指:但花园确实要重建,如果徐工方便,可以叫学生来看看。 孟昭心头悚然一惊。 见没见过那个表情包。 一只弱小无助的黑猫,被震惊到,惶恐害怕,一边摇头一边后退,一边后退一边摇头。 她觉得,现在她就是那只黑猫。 哎,昭昭,别愣着了。徐东明微怔一下才反应过来,转头看见孟昭还在拿着筷子发呆,恨铁不成钢,干脆出声提醒,给谢工敬个酒啊。 孟昭正无所适从。 一旁服务生已经颇有眼色地拿起分酒器,给她倒好了酒。 白酒五六十度,她没喝过。 但被一圈儿人盯着,也只能硬着头皮,两手拿起酒杯,虚虚朝着谢长昼的方向,举起来:谢工。 女生声音不大,柔软,谨慎,有些闷。 谢长昼慵懒把玩打火机,眼神没往这儿落,像是在思考什么别的事儿。 她的手悬在空中几秒钟,他后知后觉,这才若有所思,朝她望过来。 四目相对。 孟昭呼吸一顿。 谢长昼眼睛生得很好看,眼尾狭长,不笑时就显得寡冷,有一种近乎尖锐的凉薄感。 桌上空了几个酒瓶,他眼里丝毫没有醉意,瞳仁黑黢黢的,沉默幽深,没有温度,满室华光也照不进去。 -- 第6页 她心头猛跳,想起很多年前,也是这里,上海,深夜,宝格丽。 他来见两个合伙人,捎着她来玩,桌上一圈熟人,看见了都打趣:我们这一桌可就二少自个儿带了家眷,小嫂子看着呢,今晚你得多喝点。 摇晃的灯光里,谢长昼摇头笑得无奈,伸手去接酒杯。 孟昭一双眼瞬间睁圆,下意识轻拍一下他的手臂:你真喝? 少女的声音温柔清亮,丝毫不加掩饰。 桌上其他人看见了,瞬间爆笑,她没懂他们笑什么,就见谢长昼又把酒杯放了回去,眼里漾着点儿笑意,转过来看她:怎么? 孟昭茫然:医生不是不让。 那时他身体状态比现在好,依然被医生叮嘱不可以碰烟和酒,孟昭便尽职尽责成为监工,没收小谢的打火机,时刻紧盯,检查他身上是否又有酒气。 谢长昼单手撑着脑袋,看了她一会儿,拖着尾音,慵懒低笑:行,听我们昭昭的,不喝。 孟昭自己也没想到。 有朝一日两人位置调换,她会坐在人群中,主动向他敬酒。 在分别之后第四年,在偶然重逢的时刻,在上海初冬的宝格丽。 您好,谢工,初次见面,我是徐老师的学生,叫孟昭。孟昭笑笑,他平静地望着她,并不伸手拿酒杯。 她于是仰头,独自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祝您新项目进展顺利,跟未婚妻百年好合。 太辣了。 孟昭笑着笑着,呛出眼泪。 第3章 .谢闻道她就这点儿长进。 这酒局散场很早。 谢长昼整晚滴酒未沾,无论谁向他敬酒,他都只是摇头:喝不了。 十点半一过,就立刻表现出疲态,神情恹恹的,谁发声他都不搭话。 秘书适时出面:谢先生需要休息了。 裴樟不敢耽搁:赶紧送谢工回房间吧。 谢长昼完全没推辞,坐在轮椅上让徐东明推着就走了,一眼也没回头看。 孟昭有些头晕。 她喝得不多,但白酒度数高,她喝得又急,很快上头。 去卫生间洗了个手,搭乘电梯下楼走到酒店大堂,打电话问,才知道童喻已经提前离开了。孟昭更觉头痛欲裂,干脆在大堂坐下,想缓一缓再走。 教授们大多已经离开,时近凌晨,四下安静空旷,如同梦境。 困意如同潮水,她扶住额头,听见身后有人叫:昭昭。 孟昭回过头。 灯影憧憧,空气中暗香浮动,这季节已经没有花,像是某种名贵的香料。 一个人影宽肩长腿,大步朝她走过来。西装,平头,个头挺拔,一张精英脸。 孟昭神思恍惚,有一瞬,几乎以为回到了广州。 阿旭?脑子尚未确定,嘴已经惊喜地脱口而出。 广州一别,她很多年没有见过向旭尧。谢长昼这样的人,用惯了的秘书也不好再换了,这么多年来来去去,向旭尧一直跟在身边。 他走过来,停在她面前,笑笑:是我,昭昭。 这声音清亮温和,跟谢长昼不太一样,有种颇具伪装性的亲和感。 孟昭晕了晕,听他说:好久不见了,刚刚在酒桌上看见,也没顾上跟你打个招呼,我看你今晚喝了很多酒? 孟昭小声:也没有吧 正好你还没走,我就回房间给你拿了解酒药。窸窸窣窣的响声,向旭尧将装在透明塑料袋里的药盒拿出来,今晚我跟二少都没喝酒,用不上,大半夜的点外卖送药太麻烦,你直接带 二少。 谢长昼在家中排行老二,在家里时,大家就都叫他二少。 一剂清灵直冲大脑,孟昭突然清醒:不,不用了。 向旭尧动作停了一下。 孟昭忽然有点难过:谢谢你。 短暂的静默,向旭尧在她身边坐下:你怎么也算我半个妹妹,拿着吧。 孟昭垂着眼,还是没伸手。 在向旭尧的记忆里,她确实也一直是这样,执拗,安静,不怎么说话。倒也不高冷,就是活在真空里一样,总跟人隔着一层。 只有跟谢长昼在一起的时候,会活泼点儿。 其他人没见过他俩私底下相处什么样,向旭尧见过。 孟昭前一天夜里说想要天上的星星,第二天清晨谢长昼就得把一摞星星命名文件放在她床头,问她想要多少颗,取名叫什么。 他记得当时孟昭想了一会儿,眼睛弯弯的,说:叫,少女小孟最喜欢的人送的星星,一二三四五号。 谢长昼就笑,声线慵懒,调子低低的:这么长。 可我就是最喜欢你啊。那时候,她这么说。 就那么一阵子,好的时候好到天上去,后来分开了,闹到鱼死网破。 两个人最后一次见面,隔着门,向旭尧听见谢长昼在病房里砸东西大声让她滚,孟昭安静地关门走出来,捂着额头说没事。 这怎么也不像没事,他总觉得哪不对劲,追上去看,硬把她手扒开了,里头全是温热的血。 -- 第7页 什么都不一样了。 就只有这俩人没变,一个赛一个的轴。 行。向旭尧在心里叹气,也没辙,索性算了,走吧,我开车送你回去,你住会议酒店? 孟昭很诚恳:真的不用了,我坐会儿就走。 向旭尧:好,我替你叫个车。 孟昭这次没再拒绝。 他不用打车软件,输入一串数字,发了条短信。 得到那头确认,才重又抬头看她,语气寻常:去年春节,二少一个人回香港,做了个小手术。恢复得不好,之后一到阴雨天,就要坐轮椅。他心里不痛快,想回北京做复健。 孟昭心中惴惴,不解地看他。 风雨欲来,走廊没有关窗,传来冷意。 他要在北京住一段时间,如果遇事儿,你来找我。向旭尧轻声说,别老这么犟,朝夕。 - 朝夕。 刚认识谢长昼的时候,孟昭还不叫孟昭。 她叫孟朝夕。 2007年,她十四岁生日过去没多久,父亲旧病复发入院观察,恰好撞上母亲怀二胎。 前三个月胎气不稳,做饭送饭、照顾病人的活儿全交代给了她,护工不是二十四小时陪护,她就接上护工不在的时间段,每天放了学直奔病房。 步入六月,蝉鸣一夕之间如同涨潮的海水,窗外盎然的绿意一直延伸,融进远处波光粼粼的珠江。 她抱着书和一大捧百合花,饭盒挂在手指上,低头往屋里走。 行色匆匆间,一打开门,结结实实撞上一个人。 孟昭心慌,条件反射先开口:对不起 百合花尽态极妍,有的开了点儿瓣,有的还是花骨朵,被震得剧烈摇晃。上面缀着盈盈的水珠,啪嗒一声掉下来,香气四散。 对方大手一伸,稳稳帮她扶住那捧花。 她还没反应过来,头顶传来青年低沉清亮的声音:咦,你也带了花。 也? 这声音底色里带点笑,拖着尾音的调子,跟她此前听过的所有声音,都不一样。落到耳畔,像某种极其昂贵的瓷器被碰碎了,落地也是矜贵的,要妥帖收藏。 孟昭热得发昏,心头仍不免一震。 目光越过百合花的间隙,抬头看向他。 屋内光线织构出小小阴影,明与暗的交界线像一把量尺,他也正好望过来,光线清晰地丈量过他清俊的五官。 青年人,容貌姣好,二十岁出头的样子,个子很高,肩膀宽阔,长着一双黑色的、东方人的眼睛,眼皮褶皱很浅,鼻梁高挺,目光平静。 这样热的天气,他立在她面前,将最简单的衬衣长裤也穿得考究熨帖。 阳光覆上侧脸,他长身鹤立,漫不经心望过来,带出点纨绔的风流意。 光鲜,体面,矜贵,黑色的皮鞋纤尘未染。 孟昭屏住呼吸。 对视就那么短短几秒的事,他还挺轻车熟路,下一秒就移开目光,直接将花接了过去。 你也是孟老师学生吧?他嗓音低沉,语气闲适,迈动长腿,慵懒地将花放在病床床头,我今天来,带的就是百合,结果你也带百合。 这怎么还怪上她了。 孟昭抱着书往里走,见病床上空着,猜测,父亲大概是去卫生间了。孟老师快五十了,做了二十多年初中老师,还是放不下知识分子的包袱,连上厕所都不愿意人跟。 她放下书包和饭盒,走到窗前,果不其然,见窗边已经放了一束花。 但两个人买的显然不是一种,她的花是在天桥下买的,十块钱一把;他带的是花篮,光外头那华而不实的木头格子,就能再买三把百合。 她忍了忍,没忍住,很一本正经地说:我错了,我不知道你今天来。 少女小小一只,声音很轻,落下时,有如清风席卷。 她一米五的个头,皮肤瓷白,比同龄人要瘦一些,扎丸子头,穿着一套浅灰色运动服,背过去时,露出一点点耳朵尖,莹润如同美玉,像动画片里某种机敏的小动物。 谢长昼看见了,动作微停一下。 然后就乐了:那咱们商量商量。 他长腿一伸,在窗边坐下:以后岔开,今天你来,明天我来。间错开来,不至于太热闹,也不至于太冷清。 他音色缱绻,脖颈修长,嗓音震颤着流动过空气,整个人都在夏天的夕阳里发光。 孟昭余光瞥见,几乎被他逗笑。 她正要开口,门口传来清清朗朗一声笑:我就上个厕所,回来你俩还演上了,今天这出是什么?红楼梦第几回? 俩人赶紧转过去: 孟老师。 爸。 两声叠成一声,谢长昼回头看她,有模有样地微微瞠目,好像很吃惊:你是孟老师女儿? 孟昭摸摸鼻子,耳根突然红了:嗯。 谢长昼上下打量她,感叹:你都长这么大了。 孟昭奇怪:我们见过吗? 见过的。孟老师在床上坐下,笑呵呵地招呼两人来跟前,他大你十岁呢,你不记得,多正常。来,朝夕,跟你小谢哥哥打个招呼。 -- 第8页 孟昭有点意外,悄悄打量他。 他刚刚还站在窗边,听见声音,应了一声,也起身走过来,长手长脚,像盛夏茂盛的植物,透着点说不上来的骄矜。 你好,小谢哥哥。爸爸也没说他叫什么,孟昭就顺着叫。眼睛黑白分明,很谨慎地朝他伸手,我叫孟朝夕。 他看见了,也笑着伸手过来,跟她握一握:朝闻道,夕可死矣?你瞧这不是巧了,我叫谢闻道。 孟昭有点困惑,转头看父亲。 孟老师也没反驳,笑眯眯地,看着俩人,只说:挺好。 后来想想,那真是两个人在一起的日子中,夏日里难得的好时光。 她每天都来,要在医院里守到晚上十点,才到护工的工作时间。等护工的空档里,就坐在窗边写作业,到了傍晚夕阳漫天,天空下总有飞翔的白鸽。 本以为孟老师歇半个月也差不多了,结果到第三个星期还是不能出院,谢长昼起初一星期来一次,后来发现小女孩天天半夜回不了家,索性没工作的时候,天天来找她。 他总是给她带吃的。 大多是一些孟昭不太能辨认出名字的小零食,不知道印的是哪国文字,包装精致,折算不出价格。 她深谙礼尚往来的道理,后来每每给父亲做小食,也都给他多准备一份。 细致的萝卜糕,或是口味清淡的肠粉。 他总是只尝一口,就竖着拇指夸:我们昭昭可以去开店。 孟昭问:小谢哥哥呢,小谢哥哥是做什么的? 她总看见他带着电脑,敲一些她看不懂的数据。 谢长昼朝她笑:家里有一点小产业,我帮忙打理一部分。 哪句真,哪句假,孟昭也分辨不清。 日子就那么过去,孟老师出院时,谢长昼也来送。 少女总有奇怪的怅然,孟昭觉得不会再见到他了,医院门口分别,带着父亲走出去两步,忍不住,又回头问:你留给我的名字,是真名吗? 夏日长风熏热,谢长昼白色短袖被吹得鼓成风帆,他笑:你爸不是跟你说了,我跟你讲我叫什么,我就叫什么? 他信誓旦旦:没骗你,我就叫谢闻道。 后来过去很久,孟昭偶尔还会想,他这人,其实真挺没诚意的。 留下的名字是假的,号码是假的,一开始就没想着让她再找到他。 至于他口中的小产业,就更加离谱夸张。 何止是常人无法想象的富有。 他祖父母的家族往上数几代,能在历史课本里找到名字。 近代闭关百余年,唯一一个开通贸易的港口叫十三行,鸦片贸易最疯狂的年代里,他的家族把持着没落王朝对外通商唯一的海上港口。 金山珠海,天子南库。他祖辈留下的产业从金融横跨到矿务,据说爷爷居住的那套宅邸,曾接待过钦差和总督。 这样一个人,这样的谢长昼。 明明从一开始,就跟她活在两个世界里。 她待在他身边,喜欢了他那么多年,从暗恋到心碎,非要走到穷途末路反目成仇,才能明白 他们根本不是同一片海域的鱼,最初最初,就不该相遇。 - 告别了孟昭,向旭尧回到房间,关门赤脚走进来。 总统套是套间,谢长昼这两年身体不好,他只能住在隔壁,时刻注意。 一走进客厅,就看到他正坐在巨大落地窗前,沉默望着黄浦江。 白天下过雨,夜里又起了雾,江畔路灯荧然,车流璀璨。 暖色从头顶垂落,夜色静谧无声,他眼底半点儿困意也没有,黑色眼瞳中,只有无边无际的烦躁。 向旭尧停在他身后。 屋内静寂一阵,响起谢长昼低沉冷淡的声音:不收就算了,扔了吧。 不会喝白酒还硬要喝,特地选了花园餐厅,结果一顿饭下来,饭也没吃饱。 四年了。 就这点儿长进。 谢长昼气得胸闷。 好。向旭尧也没多说什么,将解酒药放到茶几上,突然想到,对了,那位童喻小姐,刚刚来找过您。我说今天太晚了,让她明天再看日程。 铺天盖地的烦躁,将谢长昼包裹。 他闭了闭眼,仍然无法忍耐,皱着眉,沉声:让她滚。 正主溜得正快呢,他本来就烦,还有人往枪口撞。 不就搭上两句话。 谢长昼心中冷笑。 真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了。 好。向旭尧想了想,又想到,裴樟教授想约明天中午一起吃午饭,私人的局,要不要把机票改签到下 上午走。谢长昼打断他。 向旭尧没说话,谢长昼看着手里的指环,沉默一阵,低声道:明天一早,回北京。 第4章 .捧上天我生得家里全是孩子 飞机在首都大兴机场降落,已经是翌日中午。 徐东明白天有课,订的早班航班,飞机落地十一点多,一群人在校门口原地解散。 孟昭还是一副规规矩矩的样子:老师辛苦了,老师再见。 -- 第9页 徐东明嘴里叼根烟,火还没点上,突然想起来:孟昭,你等一下。 她不解回头。 徐东明嘱咐她:下午别忘了去一趟谢工府上啊。 谢工二字,令人头痛欲裂。 孟昭有点意外:他已经返京了? 徐东明含糊:嗯,他秘书刚给我发消息了,估计我们几个前后脚哎,怎么就没在机场撞上。还能再一起吃个午饭。 孟昭想了想,反正也拒绝不了,先去看看吧:好。 徐东明又强调:你自个儿去就行。 孟昭:啊?不是说童喻也一起? 徐东明皱了下眉:谢工好像不太待见她,算了吧。你要非得带,就再找个男生,你看我们系里那个商泊帆怎么样,我记得他还追过你? 孟昭默了默:那我自己先去探探路。 徐东明笑笑:行。 是不是错觉 这一趟走下来,导师的态度似乎和缓不少。 孟昭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在食堂装了一碗牛肉面,带回宿舍吃。 推开宿舍门,暖气拂面,传出一个女生打游戏的声音:左边,左边啊!我都上高地了你还来打我,你咦,昭昭,回来啦。 嗯。孟昭点点头,摘了围巾拉开凳子,在桌前坐下,按亮台灯。 屋里打游戏的声音明显小下去,叶初然戴上了耳机。 孟昭宿舍里四个姑娘,分别来自三个学院。那年宿舍不够,她们被合并在了同一间。 其中童喻跟孟昭同系,都是建筑,甚至连导师也是同一位,只是她比她小一届。 叶初然是北京本地人,学中文,父母都在T大教书,从不指望她出人头地。 赵桑桑是孟昭旧识,俩人高一做过一年同学,后来高二赵桑桑出国读书,到了本科,又以艺术生的身份考回T大。 另外俩姑娘家里什么情况,孟昭不清楚,但她知道赵桑桑家里巨有钱,跟谢长昼是一伙人。 以至于本科都读到大五了,也没见赵桑桑在宿舍过过几次夜,她在外头租了房子,跟未婚夫住在一起。 一局游戏打完,孟昭的面也吃了一半。 叶初然分神来看她:你中午不吃点儿好的啊。 孟昭笑了:怎么? 她笑起来山明水秀的,叶初然忍不住多看一眼:童喻说,你接了一个很大很大的项目。 孟昭:没啊。 她本来有点不解,突然想到:她不是跟你说,谢长昼? 叶初然:啊对对对。 孟昭啪嗒将一次性饭盒扣好,袋子系紧,起身扔垃圾,淡淡道:八字没一撇的事儿,一个敢说一个敢听。 话音刚落,宿舍门锁一转,童喻拎着包,从外面进来。 她刚好听见个尾巴,砰一声将门关上,笑了:怎么没一撇啊,说不定很快要有一腿了。 孟昭表情冷下去:你有病? 我也没说什么不好的话吧,师姐。童喻手指勾着钥匙,无辜地睨她一眼,昨晚整个酒局,谢工都在看你啊。 不是明晃晃的看。 是他就坐在那儿,一点也不刻意,目光全然不往孟昭的方向落,可注意力始终有一个定点,牵动着他。 童喻一开始也以为是错觉,直到孟昭向他敬酒,她心里那种强烈的直觉一瞬间达到顶点,立马确认了:他一直在专注注意着的,就是这个人。 明明没抬头,很不经意,可浑身都散发着专注的气息。 孟昭冷笑:你别读书了,腮红再画得红一点,眉毛画到脑门,他一样多看你两眼。 童喻:你! 孟昭打开门,穿堂风吹得她微微眯眼,她没回头,砰一声关上门。 将童喻的声音隔绝在另一侧。 走廊上风呼呼的,深吸一口气,她将下巴埋进围巾,有点控制不住情绪。 有谁比她更了解谢长昼。 他这个人,热恋蜜里调油,乱七八糟的情话说得少吗?把人捧到天上去,分不清哪句是真心。 刚在一起时,他不知道她喜欢什么,送她的珠宝首饰化妆品堆成小山。但她对奢侈品和口红的消耗都很小,并不常用。 于是偶尔见她涂一次口红,他总要恶趣味地按住她的下巴,拇指食指形成挣不脱的扣,用指腹将她的唇膏抹花,再亲密地吻上来。 把她呼吸都搅乱了,才停下,勾着唇轻笑,低声重复:我们昭昭真好看,是我的。 可又能怎么样。 表面上再温柔,他的血是冷的,骨子里冷漠的商人底色没有变过。 她跟他在一起太多年,过于了解他,到了让自己都感到绝望的地步。 不管重逢多少次,他永不回头。 孟昭想。 他永远高高在上,她永远一无所有。 - 今日艳阳高照,深秋难得的好天气。 孟昭出了门,在图书馆坐一会儿,直接去找谢长昼。 她没什么精神,感觉对方也只是酒局客套,并不是很想见她。他没给她留向旭尧或身边任何一个其他人的联系方式,只通过徐东明的邮件,扔过来一个东城的地址。 -- 第10页 非常草率。 极其敷衍。 孟昭叹口气,出了学校,坐地铁往那边赶。 谢长昼的新居是一个新楼盘的小别墅,闹中取静,在东二环和东三环之间。出了东直门还有挺长一段路要走,她又开了辆小黄车。 十一月底,北京周边叶子纷纷开始变黄,气候宜人,天高气爽,好像行走在枫叶林中。 磨磨蹭蹭,三点半,终于抵达谢工老巢。 登记进园区,警卫放行,越往里走,越别有洞天。 独栋别墅楼与楼之间分隔得很开,白色的墙壁配着流水风车,坐落在大片粉黛乱子草里。鼠尾粟族的植物,花一开就毛茸茸的一蓬蓬,风一吹,整片草都蓬松摇曳,宛如误入童话之境。 孟昭都不知道北京还有这种好地方,找到谢长昼给的门牌,再三确认,上前敲门。 门铃叮咚叮咚响两声,里面没动静。 她又按,还是没动静。 孟昭: 她舔舔唇,打算按第三次的时候,白色的门咯吱一声轻响,朝内打开,亮出一条闪闪发光的防盗链。 隔着巴掌宽的门缝,屋内一室亮堂。 倨傲的男人坐在轮椅上,穿着居家米色长裤、银灰色短袖衬衫,一张清俊的脸阴云密布,面无表情。 孟昭咽咽嗓子,突然有点紧张:你好,谢工,我是徐东明老师的学生孟昭,昨天我俩在上海才刚见过的,我们 快四点了,我跟你老师约的几点?男人声线低冷,沉郁地打断她。谢长昼一字一顿,游走在发火的边缘,你坐驴车来的? 孟昭不乐意,小黄车不是车吗,共享单车半小时一块五呢。 她张张嘴:我 谢长昼冷淡地打断:去叫徐东明换个人来。 说完,他挥手砰一声,关上了门。 孟昭站在原地,四下寂静,有花匠在给粉黛子浇水,草坪上机器传来遥远的嗡嗡声。 她愣了愣,心里毛毛的,后脖颈浮起冷汗。 他生气了。 谢谢工。孟昭手足无措,想去按门铃,也不知道自己说话他能不能听得见,我,我错了,我不是故意的 她两手攥住单肩背包的背带,干脆鞠下一躬:如果有下次,我一定早点来。 空气短暂地静默。 下一秒,金属碰撞,响起防盗链开锁的声音。 大片阳光在眼前泼洒开。 孟昭抬起头,入目是客厅巨大的落地窗,以及窗外疯狂肆意,漫山遍野随风摇曳的粉黛乱子草。 她愣了一下,旋即意识到,他这房子里面的区域,比自己想象中还要更大。后院有个小山坡,坐在室内,能将室外植物与池塘尽收眼底。 多么奢侈,多么令人眼红。 她就是从明朝开始打工,也不一定能在21世纪住上这样的房子。 你还不进来?帮她开门的是家中菲佣,矜贵的谢总已经操纵电动轮椅走远了,走出去一段路才发现她没跟上,冷淡地质问,要我请你吗? 孟昭赶紧小跑过来:不好意思谢工。 谢长昼绷着唇,不说话。 孟昭环顾四周:我从哪儿开始看? 谢长昼眯眼:你问我?你是建筑师,你问我? 孟昭: 她有些失语,打开包,掏出笔记本,心想,那就走流程吧。 那,我先问您几个问题啊。她一板一眼,听说这房子主要是想给您未婚妻重建花园,请问她有什么偏好吗?想在花园里放什么东西呢?要不要把地皮掘掉种别的植物呢?你们是想结婚前住还是结婚后住,打算生几个孩子,只是偶尔度假还是天天都来 其实她从进门起就看出来了。 玄关的鞋,厨房的餐具,茶几上的杯子,全都是单数。 这房子没有女主人,不可能是常住的。 但该问的问题,她一个也不能漏。 谢长昼朝着夕阳,微眯起眼,被她吵得有点头疼,刚要开口,又听她手机响了。 孟昭赶紧:不好意思,我接个电话。 谢长昼: 是商泊帆。 徐东明回到教研室,遇见来找另一个教授的小商同学,就随口给他提了一嘴,谢长昼这花园的事儿。 商泊帆十分亢奋,打电话来确认:是真的吗,昭昭?我们有机会做同一个项目? 屋内太安静,他这一声吵吵闹闹,被谢长昼也听了个正着。 孟昭眼看着他刚松开的眉头,又深深皱起来。 商泊帆声音清亮,欢快阳光:这种好事儿,你怎么不跟我说? 孟昭小声:还没定呢,我正在甲方家里看房子 商泊帆毫不顾忌:下次叫我一起呀! 孟昭冷漠挂断:先挂了,再见。 结束通话,谢长昼不出声。 孟昭继续道:好了,我们说回孩子 谢长昼感觉脑子里一根弦啪地就断了。 -- 第11页 情绪越过理智,他转过来对着她,生气地低吼:生什么孩子!谁要跟人生孩子!我生几个孩子,关你什么事!就算我生得家里全是孩子,碍着你做设计吗?离谱! 第5章 .一道疤天塌下来,小谢哥哥护着你。 谢长昼今天心情很糟糕。 他从上海返程,走得急,没休息好,有点发低烧。 中午抵达,想到下午孟昭要来,就取消了两个会议。 午觉睡醒,不禁陷入沉重的思考:为什么自己年纪轻轻,有一副这样的身体? 越想越生气,时间都给孟昭空出来了,她还一直不出现。 就更生气了。 室内一时静默,孟昭有点茫然,夕光透过巨大的窗玻璃,在两人之间无声流转。 菲佣听见声响,连忙赶过来查看情况。 这无异于火上浇油,谢长昼头也不抬,皱眉:滚。 菲佣立刻滚了。 孟昭站在原地,心头一紧,唇角白了白。 她犹豫一下,小声:对不起谢工,但这些都是基础问题,要问一下的不然我也不知道你想建什么,如果你没有生孩子的打算,那,那是我冒犯了? 谢长昼太阳穴突突跳。 他好像昨晚饭局上才说过,自己没有未婚妻? 他现在觉得,他是真的有病。 如果脑子正常,怎么会大老远把她这么个人,叫到跟前来。 迟早被她气得死掉。 谢长昼声线平直:我没结婚。 孟昭慢吞吞:哦 谢长昼:也没有订婚。 孟昭:哦 谢长昼无语望天,在内心深深地叹息。 他背对着她,巨大的落地玻璃外风吹草动,一片暖洋洋的粉色,深秋的天空呈现含混的豆沙红。 他缓了好一会儿,勉强将怒气强压下去,声线平直:我目前暂时没想好收拾成什么样,只觉得后院太空了,你已经看过房子的相关材料,现在脑子里有简单的方案或者想法吗? 孟昭没想到他这么问:啊?我 她有想法,但她不敢说。 她怕哪句话踩到谢长昼奇怪的点,他突然就暴跳如雷。似乎是身体原因,现在的他,比四年前脾气更差。 谢长昼冷笑:你别告诉我,你没有。 孟昭讷讷:确实没有时间太短了,我得想一想。 比赛的时候,你几个小时能把草图都完成,现在看完材料一宿了,告诉我,你完全没想法。谢长昼停顿一下,转过来,清俊脸孔冷下几分,我教你的你全忘了,孟昭。 孟昭垂着眼,身形一顿。 我当年怎么告诉你?想要什么,自己去争取。他清贵气场不动如山,低沉的声音在安静房间内落地,你现在做事态度就是这样,来雇主家看房子,约两点,四点到;问两个问题,就连话都不说了。 孟昭眼睛又是一热。 与其说是教她做事,不如说是,他曾经非常认真地,想要帮她培养野心。 谢长昼跟她的父亲完全是两种人,孟老师谦逊温和,遇事只会教女儿退让,少跟人起纷争,退一步海阔天空;但谢长昼骨子里有野风,他是掠夺者。 虽然不存在谁对谁错,或谁好谁坏。 但性格太软弱,或完全依靠于退让,在某些场合,很容易吃亏。 他教给她一些安身立命的本事,但后来又发生更多事,以至于她只有在他身边时是偶尔骄纵的,没能将那些记忆带离广州。 十几岁的她一脸茫然,还曾问过:我非得成为某一种人吗? 他躬身打台球,灯光在脸上投下漂亮的影子,立如松竹,双腿修长笔直。 球与球相撞,发出清脆的响声,那时的谢长昼想了想,说:倒也不用。 然后他将球杆撑在桌上,伸手来摸她脑袋,嗓音清澈慵懒,拖着尾音垂着眼,勾引一样:你高兴就行,反正天塌下来,小谢哥哥护着你。 他的爱这么短暂。 还怎么说都说不过他。 谢先生。孟昭垂眼掩住情绪,不卑不亢,您现在暂时还不是我的雇主,就算未来是,我们也只是甲方和乙方的关系。希望您就事论事,不要人身攻击。 谢长昼被气笑了。 好,好得很。他几乎要给她鼓掌,还说不得。 半晌没有回应。 夕阳落幕,霞光万丈,光落在孟昭身上,她只是安静地站立,比过去更加沉默。 光影摇曳,夕光扑簌着从她脸上滑过。 谢长昼沉默地望着她,突然一愣。 你过来。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看错了,微皱一下眉,眯眼,到我这里来。 俩人总共也就隔着两步路的距离,孟昭犹豫一下:您就在那儿说吧,我听得到。 谢长昼眯眼:不要让我重复第二遍。 孟昭: 她在内心挣扎一番,尝试着,朝他靠近一步。 -- 第12页 谢长昼突然伸出手。 猝不及防,他一把拽住她的胳膊,将她拖往自己的方向,另一只手横着覆盖她的额头,直接扒开她鬓角的头发。 孟昭整个人几乎扑向他,眼疾手快扶住轮椅,才没摔进他怀里。 她恼怒,站稳,推开他:你干什么! 那么短短几秒的瞬间,谢长昼也看清了。 他脸色一瞬间变得很难看,哑声:我当时不是没砸着你吗,你额头上那道疤,是怎么来的? 孟昭微怔,脸色一白。 那么小的疤,细细的,比人小指指甲还短一截。 他这也能看见。 她沉默不语,谢长昼表情越来越沉郁:说话。 我知道了。谢长昼移开目光,平静冷淡,钟颜最近出差,也在北京。我现在就让她来一趟,我们三个当面对质。 孟昭猛地抬起头:谢先生,我做不了您的花园,请您另请高明。 谢长昼冷笑:替钟颜隐瞒有什么好处?告诉我谁干的,说不定我心情好了,帮你报仇。 孟昭忍无可忍:谢长昼,逼死我,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谢长昼心头狠狠一震,抬眼看她。 你又不是不知道钟颜对我说过什么,我父亲死了那么多年了还要被她那样羞辱,我们两个发生点儿什么,你很意外?她说着竟然笑了,笑得苍白,好像下一秒就要碎掉,凭什么你问了我就要告诉你,我不想回忆,不可以吗? 谢长昼一愣,下意识:我确实不知道钟颜跟你说过什么我甚至不知道她去找过你。 那时候他病得全无意识,连他也以为自己肯定要死了。 不知道ICU躺了多久,一觉醒来世界翻天地覆,孟昭走了之后很久很久他才知道,他昏迷的那段时间,家里所有人都去找她谈过话。 没人告诉他,他们到底跟孟昭说了什么。 钟颜仅仅是他相识多年的朋友而已,不是女友,不是未婚妻,外人传他们好事将近,他每次都当笑话看:八竿子打不着的人。 连她也去找孟昭,劝她离开谢长昼。 孟昭深吸一口气,将翻涌的情绪压回去:那不重要。 夕光下,他的小姑娘平静地望着他,一双眼黑白分明,清清冷冷的:这个花园不是非得我做,如果你只是想借机羞辱我,可以直说。要是骂我能让你消气,我听着,但是你不能打我,打人犯法。 谢长昼忽然感到心慌,沉声:我没想羞辱你。 我确实什么都不行,写不好论文,完不成展示,也做不好设计。但孟昭好像已经完全听不进去,思绪不知道不受控制地飘到了哪里去,嗫嚅着,眼尾又开始泛红,对不起,徐老师会让其他人来的。 她说着,退后半步,飞快地向他鞠了个躬。 然后转身看也不看,仓皇地逃走了。 谢长昼一急,想起身追,忘了怎么操纵轮椅,沉声叫她:孟昭! 孟 大门迅速拉开又关上,砰地一声,只在原地卷起一阵风。 - 十一月,还没到北京最冷的时候,但入夜之后,温度依然陡降。 一路上薄雾悬浮,天空倒是很蓝,城市灯火璀璨,连绵的灯火宛如漂在半空。 孟昭抱着手走出去一段路,有点茫然。 不知道该去哪。 父亲去世之后,她就没有家了。 谢长昼带给她的,从始至终就只是一个梦而已。 她在街边鬼魂一般游荡,走到东直门,接到赵桑桑的电话:昭昭,你回来啦! 那头听起来很热闹,孟昭被感染,吸吸鼻子:嗯。 赵桑桑像只小麻雀:今天降温了,出来吃火锅呀,你什么时候回学校,我去五道口地铁站等你! 孟昭意外:现在? 赵桑桑:对呀对呀! 孟昭语气平和:今天我不去啦,选修课作业还没写完呢,想快点回去写作业。 赵桑桑:你吃完回去再写嘛。 孟昭摇头:明早要交了。 那好吧,等你结课。赵桑桑颇为遗憾,顿了顿,又突然想到,对了,我披萨凑单买多了,放你桌子上了,你记得热一热再吃呀。 孟昭微怔:啊好。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常年不回宿舍的赵桑桑,突然回去了。 但是,被她这么一通聊下来,孟昭的注意力被成功转移开。 她沉默地上地铁,站在人群中,听见隧道里呼啸的回音。 突然觉得 其实也没什么。 反正都过去了。 她跟谢长昼所有的缘分,早在四年前就到头了。他喜欢也好,不喜欢也好,她跟他,早就没有关系了。 - 赵桑桑觉得自己最近走运。 先是未婚夫项目中标,给她买了一个她心仪很久的包包;接着是从不召见她的谢二公子,纡尊降贵请她上门。 -- 第13页 屋内暖气盈盈,落地窗外粉色连片,天朗气清,万里无云。 客厅里安安静静,赵桑桑低着头把玩自己包上粉白色的皮革小马,等没几分钟,身后传出一道低沉的男声:赵桑桑。 她悠哉地转过去。 谢长昼最近总是被人推着出现,他穿柔软妥帖的家居服,米色衬衫,灰色长裤,嘴唇色泽淡红,有点病气,依旧压不住身上骄矜高傲的气场。 早在赵桑桑挺小的时候,她哥和谢长昼就凑在一块玩,不带她。 以至于她长大之后,还觉得这票凑在一起的男生邪里邪气,都不是好东西。 她乖巧笑笑:好久不见,长昼哥。 谢长昼语气平淡:嗯。 他没多说什么,轮椅停在她面前,目光一偏,落在茶几上。 那里放着一张黑卡。 她微怔,立马懂了,指天发誓:我明白,长昼哥,拿了这张卡,以后你就是我亲哥。为了不污染你的血统,一回广州,我就立马在祖宗跟前磕头,跟赵辞树那狗东西割席! 谢长昼头都没抬:说了要给你吗? 真是的。赵桑桑娇声,那你叫人家来,给人家看卡,又不给人家,是想干嘛啦。 谢长昼眼皮一撩:我给谁的,你心里没数? 空气中静默几秒。 赵桑桑嫌弃极了:你这样给她,昭昭不会要的。 我送她项目,她也没要。 你有病吧,我要是她,看见你来北京了,恨不得当夜扛着火车逃离首都。还给你修花园?我走之前把你家都炸了。 他想了想,觉得也对:嗯,她现在犟得像头牛。 你少PUA人家,我们昭昭好得很,你才倔得像驴。赵桑桑翻个白眼,那你当时分手的时候,干什么要骂昭昭嘛。 其实她并不知道孟昭和谢长昼分手的时候,有没有被骂。 但她跟孟昭做了很多年朋友,比起谢长昼这种阴晴不定的性子,更了解小闺蜜的秉性。后来孟昭对于分手的过程讳莫如深,她就理所当然地认为:肯定是被骂了。 谢长昼这个人,骂人一直好凶好凶的。 怪了。谢长昼冷笑一声,你怎么不问问她,分手时,怎么骂我。 那话狠绝到不像孟昭能说出来的,是个人都不爱听。 四年了。 他现在想起,还想砸东西。 那也不可能是女孩子的错嘛。反正赵桑桑就觉得孟昭不会错,四年了你都没来找她,又不是不知道她在哪干吗突然想到要来给她送钱? 谢长昼闭了闭眼:算了,你走吧。 赵桑桑心碎:怎么这样呀,对人家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谢长昼:卡拿走。 赵桑桑立刻笑开:谢谢长昼哥!下次半夜点披萨这种事,还找我呀! 点披萨。谢长昼哭笑不得,无语望天,我没让你给她点披萨。 她生日是十二月初。他停顿一下,声音突然低下去,像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有些无奈,又有点动容,你倒是,好歹也带她吃顿好的。 第6章 .初恋脸那是他的女伴吧。 06 接下来一整个星期,孟昭往返于宿舍和自习室,忙得脚不沾地。 赵桑桑提前好几天就叫她一起出去吃饭,本来定了周三,结果傍晚时分她又临时有事被徐东明叫走,被迫改期。 捱到星期五,赵大小姐忍无可忍,扛着包包,踩着娇气的小高跟,直接来工作室堵人:我跟你一样大五,读得仿佛不是一个学校,你怎么忙成这样? 孟昭从一堆图纸里探出头,苦笑:如果有钱,我也去读艺术。 哇。赵桑桑连连挥手,说得好像建筑系就不烧钱一样。 孟昭起身收拾东西,跟另几个同门低声打了招呼,说自己晚点儿还回来。 才拎起背包,拽着赵大小姐出门,轻声:总是有不烧钱的读法。 入了冬,北京天黑得早。 才下午四五点,太阳已经落得差不多,黄昏的天静谧温柔,夕阳大片大片在天边烧开,晚风清清凉凉,不远处篮球场传来喧闹的欢呼声,时不时还会撞上几个穿着T恤跑步的同学。 赵桑桑偏过头,问:你最近都在做什么? 嗯孟昭如实告知,掰着指头数,准备下个月我们学院的周年建筑展解说,徐老师的C市博物馆竞标书,年后的期末考,还有 赵桑桑痛心疾首:你不实习了?不做毕设了?怎么天天在这里给徐东明打杂! 也不算打杂吧。孟昭笑笑,空气中卷开小小的白雾,就是,普通基础工作? 徐东明心里有气。 那天孟昭回到学校,一言不发背着包垂着眼走到教研室,很平静地对他来了句:对不起徐老师,我能力有限,谢工的花园我做不了。 谁都知道谢长昼脾气不好。 -- 第14页 尤其这几年他的身体每况愈下,砸东西骂人变成家常便饭,据说连身边秘书都被他奚落过。 孟昭这一去一回,眼尾的红都还没消,分明是一副被骂狠了的样子。 结合传闻,徐东明猜出个大概。 他探着头,挺谨慎地问:你俩闹得不愉快?他不满意你的设计? 不是。孟昭语气平静寻常,是我不想做,所以拒绝了他。 做设计看眼缘,徐东明也没再多说。 但心里头,对于孟昭这种先斩后奏、自绝后路的做法,其实很不满意。 这小姑娘相当不会变通,就算自己不想,也别说出来嘛,他总有别的学生想,换人不就行了。 可他后来再跟向旭尧打电话、发邮件,跟对方打听合作的机会,向旭尧都只是礼貌地笑笑:没事,不着急。谢先生最近忙,正好也没空打理花园,再等等吧。 多少事儿都是等黄了的,在徐东明看来,这就算是拒绝了。 他倒也不是真的多想去搞那个园子,就是舍不下谢长昼这条人脉,总觉得孟昭得罪了人。 这样徐老师就能消气的话,也行。孟昭笑意清淡,他思维很简单啊,气消了就没事了,以后有什么项目,还是一样带我。 赵桑桑叹气:走吧,请你吃肉。 天色将晚未晚,城市华灯初上。 赵桑桑选的是一家日料店,在SKP附近,没法网上取号。两个人拿了小票,等位还得等一个多小时。 你饿吗?赵桑桑折好小票放进口袋,抬头问,饿的话就换一家,不饿的话,我们转转。 孟昭一贯好说话:我都行。 于是赵桑桑牵着她,溜达进SKP。 跟老实住校的孟昭不一样,赵桑桑狡兔三窟,在这东城西城都有住处,但最近陪男朋友搞项目,一直待在海淀。 她拽着小闺蜜转了半圈,对看到的都不是很满意:我想给你挑个生日礼物呢,也没看见什么好看好玩的。早知道,就买好了带过来。 孟昭意外,愣了下才想起,明天就是自己生日了。 你干嘛。她笑起来,突然这么见外。 以往都不送礼物的,吃个饭就了事了。 因为两人都心知肚明,赵桑桑送得出手的礼物,孟昭还不起。 要毕业了嘛。赵桑桑理所当然,随手拿起一顶帽子,悬在孟昭头顶比划比划,还不知道我俩以后都在哪儿呢,给你留个念咦? 笑容停在唇边,她微眯一下眼,突然不动了。 怎么?孟昭愣了愣,转过身。 她顺着赵桑桑的目光方向,朝自己身后看过去。 SKP人来人往,对面是Burberry,这一层有些冷清,灯光安静地从头顶垂落,将玻璃地板和玻璃栏杆都照得熠熠生辉。 几十米开外的地方,清俊的男人坐在轮椅里,背对着她们的方向,西装外穿着熨帖笔挺的黑色大衣,灰色围巾在脖颈后露出点边。 孟昭呼吸一顿。 他面前半步开外,站着一个穿浅色毛呢大衣的年轻女孩,侧着脸,表情活泼,笑得很灿烂。 他手里拿着几条围巾,导购帮忙,女孩儿时不时接过来试一试,在他面前转个圈。 好像在说,好不好看。 孟昭晃了下神。 哪怕看不见谢长昼正脸,也觉得他现在气场温柔,像一个好好先生。 怪了。赵桑桑看一眼,嘀嘀咕咕收回视线,真是邪门。 孟昭哭笑不得:怎么? 赵桑桑神情古怪:他跟别的女人在一起? 那为什么还要给孟昭送钱,他是大慈善家? 孟昭收回视线,将帽子放回去,停顿了一下:是女伴吧。 他才刚说过,没有女友,没有未婚妻。 哪怕没跟钟颜在一起,这些年他身边的女人,应该也没断过才对。 她还没跟谢长昼正式恋爱时,就很多女孩儿向他献殷勤。 他是真的招人,样貌家世一顶一的好,只不过那时二十岁出头,一心扑在工作上,不怎么想别的,身边就也没什么人。 现在四年过去,他竟然也会亲自给女孩挑围巾了。 孟昭觉得有点新奇,又有一些心酸。 算了。赵桑桑想不通,觉得谢长昼真的有病且病得不轻,别管这些狗男人,我们去吃东西! 孟昭笑:好。 两个人走扶梯并肩下楼,站到电梯上,孟昭若有所觉,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 灯光摇曳处,这一眼,正好能看到那女孩正脸对方个子不算高,但肤白,黑长直,刚出社会的样子,初生牛犊,高兴不高兴都写脸上。 是不是错觉。 他好像一直喜欢这一挂,初看不是特别惊艳,可是胜在耐看,伪素颜感很强的脸。 那种好学生,或是初恋脸的长相。 最好乖一点,在床上也听话,又不会缠着他。 孟昭迷糊了一下,想。 果然,人喜欢的从来都是一类人,而不是特定的一个人。 -- 第15页 - 余光外淡金色的灯光晃了晃。 谢长昼知道不是灯晃,是自己头晕。 他微闭一下眼,觉得今日的放风时间已经到达上限,将左右手两条围巾一起递给导购,手指顺势抵住鼻梁,低声:换新的,装袋子。 导购一双眼笑成桥,接过来应了声好,柔声问:谢先生还需要别的吗? 谢长昼微微蹙眉,一只手撑在太阳穴,另一种手敲在膝盖上。停顿一会儿,眼神扫到放在轮椅边一排各式各样的纸袋,突然觉得心烦:不了。 这里头也不知道有几样,真能送出去。 谢总。导购笑眯眯地转身去开单子,面前文璟见他皱眉,怯怯问,您不舒服吗? 谢长昼没有看她,空着的那只手闲闲捡起手机,打给向旭尧:上来接你的实习生。 言简意赅,声音慵懒寡冷。 文璟有些无措:谢总,是我今天哪里 再喊一句,明天不要来了。谢长昼不知道这姑娘哪里来的这么多话,有些不耐烦地打断她,撇开目光,向旭尧没跟你说,只是来帮忙试几件衣服? 文璟嗫嚅:说了 视野内,商场内地板明亮,向旭尧正大步朝Burberry走过来。 谢长昼开始疲惫,嗯了一声:跟他走吧。 说完他靠进轮椅,阖上眼,不再开口。 向旭尧踏进店里,导购已经给两条围巾装好了袋,他接过来,转身先去吩咐文璟:好了,你先回去吧,我稍后再跟你说。 他语气比谢长昼温和很多,近乎体贴。 文璟内心很快平复,感激地点点头:好。 但却没有立刻离开。 而是在店里逗留了一下。 向旭尧没再管她,走到谢长昼面前,低声:二少,我刚刚在楼下看到了昭昭,和赵家二小姐。 谢长昼顿了一会儿,慵懒地撩起眼皮,随意道:赵桑桑?那你先把这些袋子拿过去给她,也省得你再跑一趟。 文璟微怔,暗暗吃惊,这些东西竟然真的全都是给同一个人的? 她在这里陪着谢总逛了一整天,事无巨细,从香水到手套,那名叫赵桑桑的女孩是什么来头? 向旭尧看了看:行,我先给她一部分吧,太多她也带不走。二少,您 话到嘴边,他非常有技术性地改成了:您要不要也下去看看? 谢长昼微绷着唇,撩起眼皮看他一眼,沉默一会儿,平静道:走。 第7章 .许个愿给我们昭昭破一次例。 07 孟昭和赵桑桑抵达楼下,又在门口坐着等了二十多分钟,才排到号。 圣诞将近,一路走来很多家店都在做活动,有些已经在门口放上了还未完全装饰好的圣诞树,一眼望去红红绿绿,节日氛围很浓厚。 赵桑桑坐下来先点了两个小排,才伸手去拆湿巾:怪了,今天怎么这么多人,也不是周末啊。 因为快到圣诞了吧。孟昭见怪不怪,停顿一下想到什么,又笑起来,从十二月开始,平安夜,圣诞,跨年,新年,情人节都是情侣出动的日子。 这里头必须有我。赵桑桑嘿嘿嘿,我一早就把男朋友的礼物全准备好了,盼日子呢。 赵桑桑的男朋友比她大半岁,两个人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初中就在顶风作案偷偷早恋,高中一起出了国,大学又一起回来,读的还是同一所学校。 算是非常贴切完美的门当户对,以及知根知底。 到了他们那种程度的家庭,家长总想着让孩子们内部消化,方便安心省事没有隐患。 很多人就算跟外头的谈过,感情好到山盟海誓、生死可抛,谈到结婚照样要分。 那你们基本算是定下来了。孟昭撑住下巴,黑发柔软地从肩膀后落下来,在脸颊一侧投下浅浅阴影,真好,毕业就可以领证。 你也可以。饮料先上来,冰镇的可尔必思杯子外沿挂满水珠,赵桑桑端起来跟小闺蜜干杯,来,碰一个,毕业还早呢,你再谈三段恋爱都来得及。 孟昭笑意飞扬,并不接茬。 杯子相撞发出清脆响声,赵桑桑夸张地皱起鼻子:你怎么没有说好啊好啊,总不会还在想谢长昼。 服务员开始上菜,孟昭不说话,安安静静地,帮忙摆桌。 赵桑桑撂下筷子,拍大腿:你完了,孟昭,你真的还在想谢长昼。 孟昭哭笑不得:我没有。 赵桑桑:那如果谢长昼现在出现在你面前,你敢不敢指着他的鼻子说,我不喜欢你了?三二一不准思考! 孟昭:我 嗡 赵桑桑放在桌上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 气氛骤然被打断,她瞄眼来电显示,赶紧起身接听:等我会儿啊,我出去接一下,马上就回来。 -- 第16页 孟昭应了声好,一抬头,就见她风风火火跑远了。 她离开后,店内依旧人声鼎沸,碳烤鳗鱼的香气在屋内四溢,服务员上菜的声音忽远忽近,眼前的小烤架也滋滋作响。 人间烟火四处飘散,孟昭望着桌上的菜,脑子不受控制。 还喜不喜欢啊 其实她少年时,跟谢长昼重逢,也是在这个季节。 她的生日在冬天,以往每年父亲都会提前准备好礼物藏在家中衣柜柜顶的纸箱子里,到了生日那天再卖关子让她猜:猜猜今年爸爸送的是什么呀? 起初孟昭总猜不到,后来发现了这个秘密,就每年都提前偷偷去看。 孟老师为人刚正,做事也总一板一眼,十来年了纸箱都没换过位置。 孟昭年年一猜一个准,每次猜准了,孟老师就一脸惊讶地笑呵呵:又被我们朝夕猜到啦,朝夕真聪明呀。 但那年,柜子顶的纸箱里什么也没有。 她将纸箱取下来,放在阳光下找,里面仍旧空荡荡。 因为父亲在八月就已经去世了。 他八月去世,母亲十月就带着孟昭去见了新爸爸,婚礼从简,定在十二月初。 新婚当天,新爸爸喝得烂醉如泥,孟昭脑袋撞在墙上,思绪混沌一片,拉开门夺路而逃。 秋末冬初,炎热的南方频频迎来台风,雨一场接一场地下,珠江也浮起雾气。 一座座跨江大桥蛰伏在白色夜雾中,疾驰而过的车辆亮着红黄车灯,边缘都被虚化了,模糊成令人困倦的颜色。 连风都带水汽,江边绿植们枝头的花苞摇摇欲坠。 谢长昼跟人相约赛车,奈何天公不作美,行程被迫取消。 他心里不痛快,空中飘着细细的雨丝,依然把超跑敞篷完全打开,被钟颜咒骂一路:我怎么会有你这种朋友,我发誓这是我最后一次坐你的车! 广州大桥上冷冷清清,夏夜湿热的风裹挟着水汽,呼呼灌进领口。 谢长昼意气风发,衬衫被风吹成帆,大笑着将油门踩到底,嗓音在夜色中清朗张扬:你最好说到做到! 跑车如同离弦,钟颜的脑袋猛地被惯性带到颈枕上,余光之外,有什么白色的东西一飘而过:刚刚那桥上,是不是站着个人? 是啊!谢长昼被风吹得眯眼,大声道,我也看见了,有个小女孩嘛! 话一出口,脑海中突然闪过什么。 他猛踩刹车。 吱 巨大的摩擦声,车子几乎被猛烈的刹车甩得转过去半截。 钟颜身体猛地前倾,被安全带死死拽住,绑带深深勒入腹部。 眼冒金星,一阵窒息,她气得大骂:你是不是有病!谢长昼!这他妈是广州大桥!你在这里停车,你 谢长昼连车门都没开。 他用力砸了方向盘一下,低骂句草,踩着车门直接翻了出去,回转过身迈开长腿,拔足就是一段狂奔。 等钟颜完全回过神,他已经跑出去很长一段路。 他没顾上穿外套,白色的短袖衬衫在夜风中用力地鼓起,衣角如刀子般锐利地破开空气。 她只捕捉到他的背影。 和指尖流动的风。 孟昭完全没反应过来。 她就站在桥上,趴在栏杆边,呆呆望着桥下流动的江水,身后突然传来个男声厉声喊她名字孟朝夕。 下一秒,手腕就被人用力握住。 接着,那人拎小鸡似的,将她往远离珠江的地方拖离半米。 耳中传来男人生气到近乎破音的低吼:你一个人瞎跑什么!大半夜的不要命了! 孟昭被拖行,勉强地站稳脚步,迷迷糊糊抬起头。 大桥上车来车往,川流不息,两岸高楼灯光都缠绵成了一片。 灯与光纠缠着,她隔着朦胧的水汽,只辨认出来人深邃如同黑曜石的眼睛。 孟昭愣了一会儿,不知怎么,难过的情绪忽然铺天盖地,像潮水一样将她包裹。 她本来就眼眶红红,被他一吼,打转的眼泪啪嗒掉到他手背上:我没没有瞎跑,也没有不要命。 台风天,广州潮湿又炎热。 小姑娘四肢纤细白皙,穿着印有小树图案的白色短袖和浅卡其色背带短裤,外面罩了件浅橙色带点格子的外搭衬衫,脚上穿着一双高帮小白鞋,已经被雨水全部浸湿。 全身颜色都太浅了,他刚刚在车上,几乎看成白色。 我就是就是仿佛找到情绪的出口,孟昭混沌好几日的脑子这时依然没能太清醒,指黑漆漆的江面,声音里也裹挟水汽,断断续续地哽咽,想,想看看下面爸爸,爸爸也在地下 谢长昼一言不发,在江风中皱着眉,唇不悦地绷着。 她今年十四五岁,肌肤瓷白,身形纤瘦,黑色的长发被风吹散了,有些凌乱地落在肩头,整个人孱弱得像是下一秒就要随风而去,却又透出奇特纯粹的美感。 破碎的,脆弱的,玻璃一样的少女。 谢长昼将她带上车。 -- 第17页 钟颜已经猜到他大概是见到了认识的人,没想到带回来是个小女孩。 她帮他把敞篷关了,不忘趁机幸灾乐祸:说一不二谢二少,现在怎么愿意关敞篷了? 我老师女儿。谢长昼没多说,言简意赅,去帮个忙,把她湿衣服换了,穿我外套。 那时候钟颜也才二十出头,一头干练短发,穿短夹克和牛仔长裤,像个利落的女拳击手。 她没推辞,到后座帮孟昭换衣服,孟昭是突然跑出来的,没有带伞,大雨淋得通透,在风里瑟瑟发抖。 钟颜就问她:小妹妹,你怎么跑出来了,跟爸妈吵架啦? 孟朝夕垂着眼,有点艰难:我 她我了个半天,也没我出个所以然来。 钟颜开门下车回到副驾驶,正听到谢长昼开口。 他心情似乎很不好,声音有点冷:我送你回哪儿? 孟昭低着头没说话,陷入思考。 钟颜啪嗒扣好安全带,手肘捅捅他,示意性地点点他的手腕:阿昼。 多年好友,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对方想说什么。 谢长昼困惑,漫不经心回头看。 后座光线昏昧,小姑娘已经换好了衣服坐在原地,他的外套对她来说太大了,她垂着眼,默不作声地拉开袖子,然后折好。 就那么个瞬间,谢长昼在她手腕上,看到一闪而过的醒目红痕。 他愣住。 愣了几秒,谢长昼低声叫她:朝夕。 孟昭小心地抬起头,声音也细细的:嗯? 不回家了。 路灯下夜雾浮动,他半张脸浸没在暖光中,声音低沉富有磁性,问她,去你钟颜姐姐家里睡一晚,好不好? 怎么可能不喜欢他。 他根本不是出现,而是降临在她世界中的。 哪怕没有后面那段恋爱,她也无法剪短她和谢长昼之间这种特殊的羁绊,只不过谢先生,并没有那么喜欢她而已。 眼前炉子烤裂了一滴油,噼啪作响,孟昭回过神。 远远地,见赵桑桑提着一个纸袋,风风火火从门口冲回来,放下袋子就开始摘围巾手套:天呐,天呐,外面冷死了。 孟昭心里好笑,刚想开口,店内突然响起熟悉的前奏。 happy birthday to you,happy birthday to you 两人皆是一愣。 这歌不知道是放给谁的,放了一遍,还有一遍,放了第二遍,还有第三遍。 声音不小,有客人习惯性地抬头去看卡座上方的播音小喇叭,孟朝夕忍不住也跟着抬起头,望向声音来源。 没有来由地,她想起很多年前。 她从继父那儿逃跑,被谢长昼捡回家,他给她干燥的衣服和温暖的水,以及能抱在怀里的床头小熊。 安顿好她之后,他回车里收拾东西,无意间在后座座位上捡到了她的身份证。 深夜十一点半,他开始到处找蛋糕。 孟昭受宠若惊:不用麻烦了 谢长昼找了两圈实在没找着还营业的店,入夜后又下起雨,他穿一件透明雨衣,从外面回到屋内,脚下迅速积起小小的水潭。 钟颜已经休息了,孟昭给他开门。 他倚着钟家的白色大门,居高临下,坚硬的黑发被头顶灯光照得根根分明,青年下颌线干净漂亮,像从电影里走出来的。 她屏住呼吸,就见他慵懒散漫地垂眼笑着,说:哥哥没买到蛋糕,但是 微顿,拿出一直藏在口袋里的手,突然毫无征兆地蹲下身,目光与她平齐。 然后很认真地打亮打火机,轻声说:许个愿吧,小孩。 四下静寂,盈盈的火光在两人之间燃烧。 孟昭愣了好一会儿,吹散火光,眼睛又有湿意,小声问:可以许愿,每年都有你陪我过生日吗? 谢长昼哑然失笑:愿望说出来了,就不灵了。 不过微顿,他又笑着垂眼,揉乱她的头发,可以给我们朝夕破一次例。 他看着她的眼睛,许诺似的。 低声说:从今往后,每一年生日,我都跟你一起过。 第8章 .小同学他们都不识货。 08 谢长昼并没有履行他的承诺。 分手后这几年里,她一个人待在北方,常常忙到忘记生日。 没有人提醒她天冷加衣,也没有人会再像他一样,在大雨天特地推掉酒局提前回家,带着系着漂亮蝴蝶结的礼盒,拍着她的脑袋,告诉她:当然得回来,要给我的小朋友一个惊喜。 那时候,她读寄宿中学,他又常常忙得几个月不回广州,她最大的心愿和惊喜都来自于,一年中至少有一天,一定可以见到他。 但后来这种心愿变了味儿,她想要的越来越多,直至不得好死。 店里三遍生日快乐歌放完,孟昭飘远的思绪慢吞吞地回落。 被暖气包围着,她觉得蓬松,也很感激:谢谢你,桑桑。 -- 第18页 一去一回,菜已经上得差不多。 赵桑桑往嘴里塞焗蟹肉,口齿不清地问:啊? 孟昭轻声:谢谢你给我点了这首歌。 赵桑桑眨眨眼:不是我点的,你生日不是明天嘛,我本来想明天再给你庆生的。 孟昭微怔,旋即反应过来:那应该是别人点的吧,可能是别人也生日,我正好撞上了? 也许吧。赵桑桑也没多想,从纸袋里掏出两杯奶茶,我刚刚拿这个去了,外卖。 其实并没有。 她见向旭尧去了。 向旭尧打电话让她出门拿东西,她出来后没见到谢长昼,只看见向旭尧和一个年轻女孩。 俩人手里拎着一堆LOGO醒目的白色袋子,她接过来一看,头痛欲裂:谁买的,买这些东西要死吗?做事情不过脑子吗?谢长昼人呢? 要怎么跟昭昭解释,就算她赵桑桑真的敢送,孟昭倒是敢收啊? 这话冷酷直白不留余地,文璟在心中倒抽冷气,偷偷打量她。 这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可向旭尧只是四平八稳地笑笑,并未表现出任何意外或不高兴:谢总不在,如果今天不方便收,我就明天再送赵小姐那儿去,之后怎么处理,赵小姐来决定。 赵桑桑想了想:也行。 说着,她又将纸袋都放回去,自然而然地,拿起文璟手中的两杯草莓果茶:这也是给我的吧?谢谢啊,辛苦了。 文璟:? 那是给谢总的。 谢总刚刚自己驱动轮椅,说想要去日料店里找人,很快就回来,不让他俩跟。 于是她买了最近的网红热饮,站在风中等谢总。 她张张嘴,想拦,转头却见向旭尧仍旧笑吟吟的,话到嘴边,变成一句:是的,不客气。 行。赵桑桑朝他俩挥手,那你们走吧,我回去吃饭。 说完,转过身蹭蹭跑了。 文璟: 几乎是一前一后,赵桑桑前脚离开,后脚谢长昼就独自驱动轮椅,从日料店侧开的另一扇门走了出来。 这家日料店有两层,周末深夜除了料理还卖酒,因此多开了一个单独的酒吧吧台,在另一侧。 男人身形挺拔、气质卓绝,转动轮椅走出木门,一张脸在夜色中平淡寡冷,夜风吹动额前刘海,嘴唇淡红,清俊得不像话。 文璟心头一跳,小跑过去帮他推轮椅。 他一路没说话,比进去前更沉默一些,向旭尧躬身主动问:谢总,我们现在回住处吗? 谢长昼撩起眼皮看向他,黑色的瞳仁中倒映路灯灯光,没什么情绪,平静得像没有波澜的水。 向旭尧心头微动。 这种眼神,过去四年,他见过太多次。 那场大病过后,谢长昼的脾气确实如外界传闻一样,比过去坏很多。但他最大的变化不是变得暴躁,而是变得沉默。 这种沉默出现在每一场手术后,他眼神沉沉的,一个人待着不动,能发很久的呆。 向旭尧感觉屋子里差了点什么,一直说不上来哪儿不对劲,后来迟缓地想起,更早之前,谢长昼生病或做手术,有个姑娘会一直忙前忙后地问他要不要吃东西,想不想看书,或者,需不需要抱一抱。 现在屋子里没声音了。 向旭尧就琢磨,谢长昼可能是需要一个姑娘,来抱抱他。 冬日里白雾飘散,行人来来往往。 路灯下,谢长昼沉默几秒,哑声问:钟颜是不是还没离京? 向旭尧一秒回神:昨天还在,说想约您吃饭,您给推了。如果想见面,我再去确认一下。 谢长昼有些疲惫,微微垂下眼。 想起刚刚在日料店,听到的对话。 你在想谢长昼?我没有。 你敢不敢当面说,你不喜欢他了? 店里都是小卡座,他刚好停在一扇木屏风后,确信她们没有看到自己。 但那一秒他心头突然涌起不安,很莫名地,觉得孟昭,会说出自己不想听的话。 所以他没等结果,转身走了。 夜风沁凉,谢长昼自己驱动轮椅出来,手指有些发凉。 月色霜白,他看着昏黄路灯,许久,沉声道:跟钟颜约见面,我有事当面问她。 - 翌日清晨,大清早,孟昭收到来自赵桑桑的问候。 surprise!她抱着一个大纸盒,捧着星星眼爬上她的床,今天是你二十三岁生日的第一天,猜猜这里面是什么! 这盒子太大了,孟昭有点忐忑,当着她的面打开,里面安静躺着一件崭新的羽绒服。 也是白色的,比她现在那件更修身一些。 她将它拿出来,底下还有一副手套,和一顶带着小恶魔角的帽子。 几样东西全都没有吊牌,但孟昭认出了牌子,觉得头疼:你不用 赵桑桑:哎,打住,我特地托我男朋友给我买的打折款,真要不了多少钱。你也清楚我一个月生活费和外快收入有多少,我根本没有闲钱给你买原价货的。 -- 第19页 孟昭将信将疑:都是最新款,哪里会打折? 赵桑桑笑眯眯:国外商场呀,那羽绒服把我男朋友半个行李箱都塞满了,他还吐槽过我。我上个月跟你讲过的吧,我差点就找茬跟他大吵一架,你不记得了? 确实是有这么回事,孟昭记得的。 但她就是觉得哪儿不对,上个月说的,是这件衣服吗? 她皱眉:可是 嗡 桌上的手机突然震起来。 孟昭眉头舒展,接起来,音量降低,她的嗓音不自觉变得柔软:妈妈。 那头传来菜板剁菜的闷响。 乔曼欣咯吱一声关上厨房门,轻声笑道:生日快乐啊,朝夕,有没有吃长寿面? 孟昭拿了钥匙出门,去阳台上打电话。 今天天气很好,一碧万顷,栏杆上晒了很多被子,楼下有小猫在草丛中打滚。 她摸摸耳朵:还没,正打算去吃呢。 两个人互相寒暄几句,孟昭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乔曼欣问:你今年元旦还是不回来? 还是聊到这个,孟昭唇角笑意稍稍淡了一些:嗯,我有点事。 有什么事呀,每年都不回家。乔曼欣说,要不妈妈去北京看你吧,你弟弟和钱叔叔正好也想去北京玩,你应该对那边很熟悉了吧,我不一定能请到假,到时候你可以带 妈妈。孟昭忍不住打断她,我老师有个项目年初要竞标,我可能一直在画图,抽不出空去玩。 而且期末考要复习,我实习也没定下来没有时间的。 这样啊,一天也抽不出来吗?乔曼欣有点遗憾,那要不 那头突然传来男孩叫妈妈的声音。 乔曼欣连忙打开厨房门:等会儿啊,妈妈晚点再跟你说。 孟昭还想开口,那头已经挂断了。 阳台上秋风徐徐,阳光很足,但毕竟已经是深秋,站久了还是有点冷。 她拿着手机眯着眼,等了一会儿,转身回屋里去。 - 乔曼欣没再来电。 孟昭一开始真的以为她还会打过来,等了两天猛然醒悟,不会再接到电话了。 她搓搓脸,拿上包包和围巾,起身出门。 从十二月初起,建筑学院的周年建筑展在T大美术博物馆展出两个月,会展示建校百年来知名校友的代表作品,门票面向社会发售,开售当天票务系统崩溃了,秒没。 她被徐东明发派去做临时讲解员,由于徐工近日气压愈发的低,孟昭不敢耽搁,早早抵达。 一进美术博物馆的大厅,就遇见迎面走来的商泊帆。 男生长手长脚,见到她,有点欣喜又有点意外,问题接二连三蹦出来:你讲哪个厅啊?拿牌子了吗?我带你去拿牌子吧。 孟昭一边摘围巾,一边好声好气地谢谢他:我在二楼,最末端那个厅,编码好像是B4。 商泊帆短暂地皱了下眉,又松开:那个厅人少,也挺好,到点儿就能走了。晚上走的时候叫我一声,我请你吃饭啊。 孟昭登记名字,在签到处领了讲解员的工牌,声音很轻,没正面回应:如果晚上时间能合得上,我请你吧。 跟商泊帆说的一样。 B4没什么人。 这个展厅陈列的全都是文字资料和手稿,视觉上没有其他几个展馆那么有冲击力,但孟昭之前做过案头,觉得这才是整个展出的精华。 入口处的白墙拉了一条长长的时间轴,展示T大百年为建筑界做出的卓越贡献,孟昭站在墙前瞻仰先辈的产出,觉得自己非常渺小,站了一会儿,忍不住喃喃:他们都不识货。 身后突然传出很轻的响声,寂静的场馆内,一声低咳。 孟昭微怔,回过身。 空旷的展柜前,冷色调的光线在背墙上一束束滑落,身形挺拔的英俊男人一身学生装扮,戴着鸭舌帽,穿一件连帽卫衣,右手撑着一支手杖,隔几步远,向旭尧亦步亦趋,跟在身后。 谢长昼慢慢地走过来。 他似乎不想让别人认出他,帽檐压得很低,只露出线条流畅的下颌,线条清晰,色泽冷白。 孟昭屏住呼吸。 下一秒,他稍稍抬了抬头,厅内光线明暗分割线顺着他的下巴一路向上,停留在高挺的鼻梁。 谢长昼声线清冷慵懒,带着点儿哑,轻微震荡的气流,敲击在鼓膜:带个路吧,小同学。 第9章 .翡冷翠她一句话,把所有可能性都掐灭 寂静展厅内,孟昭沉默着,上下打量他。 他是能走的 也对。 之前向旭尧对她说的本来就是:天气不好时,会严重一些。 微顿一下,她收回视线,关掉领子上夹着的小麦克风,转身轻声:请跟我来。 身后静默一瞬,响起脚步声。 B4展厅看似空旷,其实布置得很有章法。 入口处一束灯光直直穿透对面布满整面墙的黑白影画,极大地扩展了室内空间,参观者光和影,一眼望去令人陡生错觉,以为行走在民国。 -- 第20页 我们从梁思成先生的手稿开始看起吧。孟昭步子迈得不大,停在第一个展柜。 梁思成被誉为中国近代建筑之父,毕生致力于中国古代建筑的研究和保护①,毕业后曾在沈阳任教。这是他在东北大学时,留下的手记。 玻璃展柜上方,冷白的灯光色泽清淡,谢长昼跟她隔着半步距离,并不凑过来看。 孟昭也不在意。 收回视线,她不疾不徐,继续往下讲: 梁思成大学读的是T大,毕业后,曾随林徽因一起赴美到费城宾州大学读书,后来又在哈佛学习了建筑史。1928年,他与林徽因举行婚礼,在欧洲参观完古建筑,回到沈阳东北大学,创立了现代教育史上② 男人低咳一声,尾音上扬:林徽因? 孟昭微顿,抬眼看过来,一双眼黑白分明,透出些探寻的意味。 谢长昼慵懒地耷拉着眼皮,垂眼看展柜,声音低低的:她不是跟徐志摩在一起? 孟昭默了默:你听谁说的。 谢长昼语气散漫:都这么说。 没有的事。 孟昭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的,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想了想,还是好脾气地解释:徐志摩确实追求过林徽因,但他们两个究竟什么情况,在学术界没有定论。 谢长昼低低啊了一声:这样。 说完他就静默下去。 孟昭回转过身,继续往下走。 谢长昼不急不缓地,又开口道:林徽因为什么没有跟徐志摩在一起? 孟昭头也不抬:为什么要在一起。 他们两个都是诗人。 林徽因是建筑学家。 停顿一下,孟昭补充:首先是建筑学家。 谢长昼又沉默下去。 他问的问题没头没脑,孟昭没有多想,顺着手稿往下讲。 只是他提到了,她嘴上说着梁思成,脑海中不自觉浮现《翡冷翠的一夜》。 很多年前在广州,谢长昼有个东山的小别墅专门用来放藏书,非常大方地借给她用。她读到那首诗,是在一个爬山虎很绿很绿的盛夏。 她攀上木质的架子,爬到书柜上面找书,在光影罅隙里翻开书页,第一眼看到:你真的走了,明天?那我,那我你也不用管,迟早有那一天,你愿意记着我,就记着我③。 长夏寂静,午后只有遥远的蝉鸣。 空气燥热,风吹起窗帘,她偏移目光向下看,透过书房那扇被高大樟树掩映着的窗,看到二十来岁的谢长昼长手长脚,穿着短衣短裤,戴一顶园丁的圆边帽子,捏着白色的水管在园子里给向日葵浇水。 她心下微动,书页响动,风吹开下一页。 天上的星是你,要是不幸死了,我就变成萤火④。 很奇怪,她觉得徐志摩的诗都有点洗脑,这些破碎的句子,她记了很多年。 孟昭往前走,听见谢长昼又幽幽开口:林徽因和梁思成,为什么 她忍不住打断:不要再问了。 什么? 在建筑展,只问绯闻,总让人觉得,好像,很没有文化。 展馆内静悄悄,出口才发觉鬼迷心窍,孟昭陡然惊醒。 屏息几秒,她没敢抬头看,知道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觉得室内更冷了一些。 她刚刚是对着一个第一梯队也能排到TOP3的建筑师说,你没文化,吗。 孟昭后颈爬上细密的冷意。 我不是那个意思 她还想开口,谢长昼一声冷笑,打断她:我没有文化?现在不是求着我讲建筑史的时候了,我没有文化。 他气得都卡带了,孟昭头痛:我 咦,这边是校友的手稿和文史资料吗? 门口由远及近传来女生们兴奋的交流声,孟昭循声望过去,看到一支小队伍,青葱面孔,十来人的样子,像是初中生。 她逃离谢长昼,走过去:你们好。 你好姐姐。为首的女生挺有礼貌,过来先跟她打了个招呼,看到她胸前的牌子,星星眼都亮起来,你是T大的学生吗?你好厉害,可以跟我们讲讲这个展馆的内容吗? 孟昭打开小麦克风,声音也跟着放轻:可以啊。 她声线本来就柔和,放轻之后,显得更软。 一群女生叽叽喳喳,谢长昼步子稍慢了点,落到一群人旁边。 为首女生看见了,主动叫他:过来一起听吧,叔叔。 谢长昼动作一顿。 那头又有人问:林徽因不是应该跟徐志摩在一起? 不等孟昭开口。 一道寡冷的男声打断他们:问的什么问题。 谢长昼冷冷道:文盲。 孟昭: - 进入冬季,北京所有场馆闭馆时间都提前。 美术博物馆五点清场,从四点半起就不会再放人进来,孟昭的工作时间只有两个半小时,三点那会儿人稍多点,谢长昼游离在人群之外,就一直在旁边等着。 -- 第21页 她也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可能就是纯粹的游览 但孟昭又忍不住,总是将注意力落在他身上。 他身体一直不是很好,前几年仗着年轻,十分放纵。后来又出了场车祸,很多问题到近年才爆发,医生住在家里,二十四小时待命。 送走最后一波游客,她靠在直饮机旁接水。 耳朵里听着机器的嗡嗡声,心里还在想 不知道他能不能站这么久。 昭昭。 闭馆之后关了门口几盏大灯,室内光线也发生变化。 听到响声,她回头,见商泊帆一边摘工作牌,一边大跨步走进来:走啊,去吃饭。 进来才发现旁边还站着个男人,正低头看展柜。 他个头很高,肩膀宽阔,大半张脸都被黑色鸭舌帽遮住,看不到正脸。 露出来的一部分下颌弧度坚毅,淡红色的唇微微抿着,脸部轮廓线条格外清晰。 商泊帆愣了下,按亮手机屏幕看时间:不是清场了,怎么啊,还有半小时。 解说可以先走,商泊帆转过来看孟昭:我们走吧。 孟昭犹豫了下,说:行。 反正谢长昼也不像是要跟她说话。 她捏扁纸杯:我收下东西。 谢长昼立在门口,她走过去扔垃圾。 两人擦肩的瞬间,她听见她一声冷笑:男朋友? 孟昭心头猛地一跳:他 商泊帆大笑打断:现在还不是,但说不定很快就要是了,你也觉得我俩看起来挺合适的是不是?哈哈哈哈,我就说啊,昭昭她 既然不是男朋友。谢长昼猝然开口,戾气陡生,语气冷淡到极点,懂不懂先来后到? 冷白的灯光下,商泊帆猝不及防,对上他的脸。 男人有一张清俊过分的脸孔,鼻梁挺拔俊秀,一双眼沉默幽深,游走在发怒的边缘。 商泊帆瞬间认出人。 他话都快要说不清楚:你不是那个,那个我的天,你能走啊? 谢长昼的神经无形中又被压断了。 他握手杖的手指剧烈收紧,指骨显出青白色。 门口的向旭尧听见动静,小跑进来解围:不好意思啊这位同学,我们谢总找孟小姐,有些事情想聊。 他笑眯眯,想请他离开:今晚孟小姐估计是没空了,下次我请你俩啊。 商泊帆知道孟昭差点儿接了谢工的花园,也知道这个事儿大概率是黄了。 没想到峰回路转,竟然还有戏。 他也没多想:花园的事情是吧?谢工你们要不要带上我,那个项目本来也是我和昭 谢长昼不看他,忍无可忍,沉声:滚。 商泊帆蒙了一下:啊? 没等他反应过来,被向旭尧拉出展厅。 脚步声走远,室内很快恢复安静。 孟昭默了默,看他还是没有开口的打算,忍不住轻声:你,有事要跟我说吗? 谢长昼平复了一下呼吸,叫她:孟昭。 她静悄悄望着他。 四年前,我出车祸,在ICU住了一星期。那一星期里,是不是好几拨人找你,让你跟我分手。谢长昼表情不太好看,攥着手杖的指骨泛出青白色,钟颜,我大哥,我妹妹,还有谁? 孟昭迷糊了一下,往事潮水般涌上来。 她将情绪强压下去,觉得有点好笑:为什么问我,你不是应该去问他们? 我想听你说。谢长昼声音疲惫,查这些事情也不难,难的是谁嘴里的才是真话,孟昭,你跟我说说。 孟昭沉默地与他对立,胸腔内空气好像被挤压。 谢先生。许久,她平静地说,都过去了。 过去了?你额头上那疤,如果不是钟颜动的手,就只能是你后头那个爸打的。 谢长昼胸腔震动,冷笑一下,又后悔,我家里人让你跟我分手,你就真分了,一转头,他们又把你送回你继父那儿听他们的有什么好?孟昭,如果我当初一枪.毙了你那个继父,是不是也不会有后头这么些事儿? 孟昭呼吸一滞:谢长昼! 怎么了,要跟我说什么,杀人犯法?可他多活一天,我就多难受一天。 谢长昼忽然有点难以呼吸,直直看向她,孟昭,四年了,我从没问过你,就问一次。四年前在病房里,你跟我说的那些话,是真心的吗? 孟昭安静地与他对视,一双眼,黑的净,白的冷。 现在的她,跟那时候不一样。 那时候至少在她面前,她是是软的,暖的,现在沉默又尖锐。 她模糊了重点,处处误导他。 看花园那天,他以为她额头上的疤跟钟颜有关,她就顺着他说,全然没有解释的意思,好像一切都与她无关。 谢长昼拧巴地难受。 他想起以前,孟老师总跟他说,人得活在爱里,才能平静温柔。 -- 第22页 不管重来多少次,她对他说了多伤人的话,他都犯贱地想看她高兴一点。 四下静寂。 孟昭看着他,半晌,笑起来:我没骗你,谢长昼。 我真的觉得,你把自己想象得太高尚,老觉得自己是别人的救世主。但事实上除了自己,你不喜欢任何人,你只是喜欢控制别人人生的感觉,享受小女孩的身体,消耗我的价值。 孟昭特别诚恳,轻声:但这不是你的问题,真的,人都是这样的。也没什么,我们都分开四年了,你总不至于还喜欢我,你往前看就行了,对吧? 他沉默许久,目光变得幽冷:好样的,孟昭。 望着她,怒到极点,反而笑起来,你是真的有本事。 一句话,否认他们所有过往。 顺带着,把未来的可能性,也掐灭了。 10.意难平(二合一)他还是不甘心 第10章 两个人闹得不欢而散。 谢长昼头也不回拂袖离去,孟昭站在原地,发了会儿呆。 巨大的虚幻和不真实感像潮水一样浮动着,将她包裹。 谢长昼这个人,从小到大被身边所有人捧在手心,完全没吃过苦头。 是那种,热水不吹凉了就不喝、油瓶子倒了绝对不扶,甭管他错没错,吵架都绝不低头的少爷。 以前两人恋爱,免不了闹别扭,她不高兴了他也会哄,但他哄人的耐心相当有限,说的最多的仍然是:好了,昭昭。 他说了软话,你必须得接着,他给了台阶,你必须得下。 说白了,这人骨子里傲,凡是跟她有关的,他一直没觉得是什么大事儿。 所以当时,他车祸后从ICU转到私人病房,她推开病房门跟他说想分手,谢长昼先是愣了一下,接下来第一句话是:别闹,昭昭。 第二句是:你衣服都湿了,怎么也不去换一件。 他都不问一句为什么。 孟昭在那一刻就绝望了:这个手,不想分也得分了。 她跟谢长昼恋爱不到一年,身边所有人都不想让他俩在一起,原因老生常谈,无外乎不合适、年龄眼界差距太大、家世并不匹配。 十八九岁的她觉得每一条都是挡在面前的大山,忐忑不安地跟谢长昼提起,谢长昼只是轻笑,深夜里,安抚似的轻拍拍她的腰,抵着她的额头叹息:别想太多,我们现在不是就在一起么? 她于是再也不问。 后来她仓皇地逃离广州,一直在想。 他在ICU那段时间,他身边所有人威逼利诱劝她离开,他醒来之后,到底知不知道。 他一定知道。 他只是不在乎。 在他的世界中,看着一座建筑落成、方案中标、投资一个新的项目并获得可观的回报,乃至家族企业人事变动,他想扶持的人票数压过大哥 这些事情所带来的情绪价值,远比跟一个年轻女孩恋爱要来得多。 人就是这样,世界就是这样。 排在喜欢的人前面的,永远是事业、钱,以及不可一世的自尊心。 她可能是他二十来岁最喜欢的女孩,但挽留她,并不是他二十来岁必须要做的事。 美术博物馆里静悄悄,孟昭立在场馆内,望着梁思成的手镐,沉默很久,想 所以。 未必是鬼迷心窍,才敢用这种语气,跟谢长昼说话 这些话,也许早在四年前,她就想说,只是那时她太喜欢、太喜欢他了,那种强烈的情绪让人一叶障目,看不到这段关系本来的样子。 早就该结束的。 她想。 - 那之后,孟昭一连几天,没再听见任何跟谢长昼有关的信息。 十二月上旬,谢家股权出现变动,上了新闻。 晨间弹窗推送头条,孟昭扫一眼全是熟人的名字,就没细看,匆匆退出。 到了下午,徐东明突然叫她:你去替我送个文件吧。 孟昭嗯了一声,问:哪个学院? 徐东明:送到POLAR。 孟昭: POLAR总部在上海,跟谢总蜜里调油的时候,他带她去过。 北京这个分部似乎近两年才成立,孟昭不知道在哪,但听说也在国贸,海淀人的世界尽头。 她小声提醒:徐老师,谢工不喜欢我,看见我,心情会变坏的。 徐东明稀奇:我都没叫你去跟他道歉,哪儿那么多事啊?你等会儿,叫上商泊帆一起。 孟昭: 就送个文件,这么兴师动众的,孟昭也没懂是为了什么。 地铁上,跟商泊帆提起,对方睁大眼:你不知道啊?谢工那边松了口,他助理让徐老师再找其他人去试试那个花园,所以徐老师一直给他弄方案呢。只不过好像给了好几个,谢工都不满意。 孟昭懂了:难怪。 难怪最近徐东明不来找她麻烦了。 不过谢工这个人,也挺奇怪的。商泊帆挠挠头,当然我不是说他不好,就是很怪。他让人给他出方案,又不准别人去他家,那方案通过率肯定不高,这样不是折腾人吗?我看徐老师熬了好几个大夜了,最近别说骂人,讲话都没力气。 -- 第23页 孟昭皱眉附和:是啊,他怎么这样。 心里想:没错,他就是这样。 他纯粹想折腾人吧,他最擅长搞这一套了。明面上不显山露水,暗地里使劲给人使绊子。 但不知道为什么,想到能折腾徐东明,孟昭又有些 暗爽。 她在这种暗爽里,跟着商泊帆融入人潮,下地铁。 国贸附近写字楼出名的多,搞金融和证券的人全挤在东城,每天早晚准时交通高峰,连自行车都挤不过去。 出了国贸站往西走十分钟,站在桥下往天上看,夹在中国尊和总台大楼里的,就是谢长昼名下致诚资本的办公楼。 POLAR在这栋楼里,只占据其中五层。 孟昭眯着眼,叹息:不知道这儿房租贵不贵。 商泊帆喃喃:我听说这楼是他的。 孟昭: 两个人走到楼下,进门要分别登记识别人脸,孟昭笔都拿起来了,又嫌麻烦:你上去吧,我在这儿等你。 商泊帆想了想,觉得也行:我马上下来。 嗯。孟昭点点头,看着他进去,才转过身,想找个有树影的地方站一下。 刚往旁边走了两步,余光里静悄悄停下一辆奥迪,车门砰一声轻响,暴烈的阳光下,向旭尧从驾驶座大跨步走下车,去开后备箱的门。 孟昭微怔,心头一跳。 临近中午,日头明亮,向旭尧一身正装,身形修长,整个人挺拔利落。 跟着他一起下车的还有个穿飞行员夹克的年轻男人,个子很高,气场十足,发型极其张扬,打了蜡似的根根冲天,跟在他身后骂骂咧咧的,也听不见在说什么。 向旭尧笑笑,从后备箱取出轮椅,撑开,放好,才伸手去拉后座的车门。 先下车的是一双修长的腿,被包裹在平整的灰色西装裤内,皮鞋踏到地上。 接着是手杖 矜贵的男人没让他扶,两步路的距离,自己缓慢走到轮椅前,面无表情地坐下。 停顿一下,才示意向旭尧:可以走了。 树影摇晃,孟昭的刘海被风吹乱,微眯起眼,看到年轻男人也跟了上去。 这人话非常多,从下车的地方到公司门口,一路喋喋不休。 她听不见谈话内容,谢长昼全程没什么表情,中途不知对方说了什么,他唇角微动一下,幽深的眼中浮起一点零星的火光。 但这火光也不是笑意。 更像是某种旁人不易察觉的野心,到了最后一秒,已经稳操胜券,囊中取物,才流露出来一点。 孟昭想起晨间新闻。 她默然远望,下一秒,那个年轻男人视线随意扫过来,看到了她。 对方微怔,突然兴奋起来,远远地朝她挥手,叫她:孟昭!昭昭! 孟昭一瞬回神,猛地想起他是谁。 赵辞树,赵桑桑的哥哥。 谢长昼朋友相当多,大多是世交家里的孩子,父辈随便拎出来一个都是响当当的人物,她跟他恋爱那几年,把他所有朋友都见了一遍,但分手后,又跟所有人失去联系。 她心下微动,试着往那边走了两步,一抬头,撞见谢长昼的目光。 她倏地停住。 怎么形容这瞬间的感觉。 被人按进水里,忽然没办法呼吸,金鱼在旁边游走,但她连耳朵的感官都被剥夺了。 他看她的眼神已经不仅仅寡冷,沉沉的,近乎咬牙切齿。 就那么一瞬。 很快又撇开,像看见了什么脏东西。 孟昭脚步被冻住,站在烈日下。 看着他远走。 - 赵辞树这一路上,嘴就没停。 谢家内部股权变动,带来人事重组,几个原先在谢晚晚手里的核心部门,落到了谢长昼手里。 谢长昼都没等做完交接,香港返京的路上,就把之前看不顺眼的几个老东西全弄下去了,雷霆手段,连赵辞树都觉得痛快。 这事儿干得真是漂亮,他拉着兄弟夸了一路,结果人一句没吭。 赵辞树就不乐意了。 下了车,他一张嘴跟放炮似的:瞧你这装逼劲儿,就两步路,我说我抱你上轮椅怎么了,还让我滚?当初你出车祸还是我送你去医院的,这儿又没有人看你,哪儿来的偶像包袱一天到晚忸忸怩怩,搞得好像你初恋时时刻刻看着你卧槽。 他猛地顿住。 因为下一秒,他跟站在公司门口、一脸茫然的孟昭,四目相对。 他人都傻了:你初恋还真特么在这儿? 谢长昼皱眉,抬头,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日光明亮,孟昭站在树下,穿一条米白色的连衣裙,外面罩着件牛仔短外套,头发全束起来了,露出白皙的天鹅颈。 安安静静的,偷偷发光,像个宝贝。 她似乎在等人,怀里抱着个明显不属于她的大大的黑色书包,一只手撑在眼前遮阳光,表情犹豫,欲言又止。 谢长昼微顿,冷淡地收回视线。 赵辞树跟她隔着一段距离,挥手叫她。 谢长昼猝然冷下声:你要是把她叫过来了,今天就别上楼了。 -- 第24页 赵辞树赶紧收回手:什么?她不是你员工啊? 谢长昼冷笑一声,也没应,自己按轮椅,扭头走了。 向旭尧立马跟过去。 赵辞树追上来,喋喋不休:不是,我以为你俩久别重逢天雷勾动地火办公室恋情呢,她不是你员工,那她怎么在这儿啊? 等电梯,谢长昼不说话。 赵辞树看他面若寒霜,猜测:你对当年分手的事情,一直怀恨在心。多年后重逢,就把她睡了,然后狠狠玩弄她的身体和感情,所以她来找你讨说法? 半晌,谢长昼还是不说话。 他表情不太好看,赵辞树也习惯了,这人表情就从没好看过。 不对啊?那不然 赵辞树。谢长昼突然冷淡发声。 嗯? 你要是实在没事做,我给你找个牢来坐一坐。 赵辞树终于闭嘴,沉默着跟他一起上楼。 总裁办在四十多层,初秋天高云淡,巨大的落地窗正对总台大楼。 向旭尧去烧水泡茶,赵辞树甩着手,左看看右看看,看见谢长昼摆在办公桌上的全家福。 那已经是四年前了,在香港老宅,谢长昼生病归生病,腿还好好的。 他拿起相框,又放下,叹息:晚晚要生了。 谢长昼嗯了一声,语气平淡:什么时候? 下周吧。赵辞树说,你不回香港看看? 谢长昼头也没抬:等她满月,我给她包个大红包。 赵辞树啧啧啧:薄情寡义,说的就是你这种人,晚晚可是你亲妹妹。 谢长昼排行老二,上头一个大哥,底下一个妹妹。 妹妹叫谢晚晚,比他小四岁,联姻,嫁给了博诚实业二公子。婚后迅速怀孕,预产期就在本月。 嗯。谢长昼没什么反应,向旭尧不在? 刚出去了。 谢长昼嗯一声,拉开抽屉,熟练地找到烟和打火机,啪嗒点燃。 赵辞树睁大眼:你还抽,命要不要了? 谢长昼不说话,修长手指间白烟浮起,他缓慢地舒一口气。 医生确实不让吸,但身边的人劝不住。 谢长昼总对他们说,这是以前做项目留下来的坏习惯,有瘾。 只有赵辞树打心眼儿里觉得,是能劝住他的那个人走了,他潜意识里自暴自弃,等着那个人回来管他。 两个人面对面沉默,赵辞树看着他,半晌,问:阿昼,你是不是还在怪晚晚。 手指间烟雾缭绕,谢长昼垂眼看烟。 但我觉得,真没必要介意那么久。赵辞树声音放轻,跟他讲道理,四年前情况特殊,那时你躺在病床上都快死了,POLAR出了问题,晚晚问一句要不要代为处理,是人之常情,她 谢长昼摇头打断:不是一码事儿。 谢长昼祖母是建筑界泰斗,一生育人无数,留下的作品和材料也不计其数。 但到了这一代,家里其实没人接这个班,除了谢长昼匀一部分精力出去做了POLAR事务所,就只有谢晚晚还有心思搞建筑。 他快死了,她问那么一句,就算真是想把POLAR抢过去做,谢长昼也觉得没什么。 谢长昼觉得怪的是,他名下那么多产业,别的跟建筑沾边的更赚钱的项目也不是没有,谢晚晚怎么偏偏要盯着POLAR。 他指骨泛白,按灭烟头:我最近才想通。 怎么? 谢晚晚当时也不是多想要POLAR,她只是怕我把POLAR给孟昭。 赵辞树愣了一下:不至于吧,那才几个钱。 不是钱的问题。你知不知道,我快死的时候,她跑去跟孟昭说什么。 嗯? 谢长昼眼里没什么情绪:说:我二哥这几年给你花了不少钱,算对得起你了。他们这样的人,谈恋爱就是玩儿,你怎么还当真了啊。你也认识钟颜吧,我二哥迟早要跟她结婚的,或者,你想等他结了婚,还天天溜出来跟你上床? 赵辞树是真的无语:她至不至于? 我刚知道。 什么时候? 三天前。 赵辞树静默了。 孟昭肯定在想,我不会不知道谢晚晚跟她说了什么。谢长昼微微眯眼,但问题是,我确实不知道。 与其说不知道,不如说是,他压根儿没想着去问。 从小到大,他跟家人关系一直很好,就算大哥不太想让他跟孟昭在一起,也没有特别激烈地反对过。 他就一直觉得,没事儿吧,有回寰余地。 车祸醒来后,孟昭口不择言,他被她气疯了,差点儿再进一次ICU,当时满脑子想的都是弄死她,根本没考虑别的。 过了很久才觉得可疑,以往生病,孟昭心疼他都来不及,车祸那回是怎么了,她不喜欢他了,让他去娶别人。 赵辞树愣了好半天,迟钝地回过劲儿来:所以你趁着谢晚晚生孩子,把她手里的人都你等着吧,等她生完孩子,回来找你拼命。 -- 第25页 不止呢。谢长昼意味不明,钟颜和我大哥,也去找过她。 他一开始以为钟颜打了孟昭,当面对质才知道没有,只是谈话。 不过话也不怎么好听就是了。 钟颜有自己的立场和目的,从孟昭跟谢长昼在一起开始,孟昭在她眼中就不再是雨夜里需要被保护的小妹妹了。 人总是在变。 谢长昼沉思着不出声,赵辞树越想越心惊胆战,突然听他轻飘飘地问:你没说过她吧? 赵辞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个她是谁。 他连连摆手:怎么可能,我怎么可能说我们昭昭?她这么可爱,我这么无助弱小可怜!我巴不得跟她做好朋友! 谢长昼不说话,稍稍往后靠。 轮椅后撤停在窗边,他放远目光,往下看。 日光透亮,向旭尧泡好了茶端进来,闻到烟味,耸眉:二少? 谢长昼收回视线,淡淡道:就抽了半根阿旭。 嗯? 谢长昼哑声:叫她走,看着烦。 向旭尧没反应过来:谁? 还能是谁。赵辞树使眼色,刚我们进来时,站在门口没地儿坐,搁大太阳底下晒着的那个。 向旭尧懂了:我这就去。 秘书匆匆离去,赵辞树酸他:四十层楼呢哥,你眼神可真好。 谢长昼冷笑:确实。 刚刚进公司门,隔那么老远,就那么一秒的对视,他在孟昭眼里看见了什么。 茫然,抗拒,畏怯,想逃跑。 他想不如还是瞎了算了。 不过。赵辞树问,过去四年你都没找她,为什么现在突然 你有没有想过。天空中流云变幻,谢长昼清冷平静地打断他,人总有一天,会死去。 闭眼,想到自己终归要死,在没有边际的黑暗里,还是不甘心,还是意难平。 到最后,就什么愿望也没有了,只是想。 想冥河上,轮回里,有朝一日走到尽头,能不能是她。 是她来做我的摆渡人。 - 孟昭百无聊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 商泊帆还没下来,她先收到赵桑桑的消息: 【姐妹,你前段时间让我帮你找兼职,我找到一个。】 她说:【就是不知道符不符合你的预期,嗯跟建筑行业不搭边。】 孟昭问:【具体做什么?】 赵桑桑:【给人读书。是我哥一个朋友的朋友的朋友,工作调动刚来北京,他那行业比较特殊,长期居家,久了人有点自闭,想找个活人给他读法语小说。我记得你大一大二修过法语课程,就看你要不要试试。】 孟昭有点犹豫:【男生吗?】 赵桑桑:【性别我没问,但我哥说他这朋友很怕见人,估计都不会靠近你,大概率隔着门跟你说话赵辞树虽然工作不靠谱,但他人品还不错,这种事儿一般不坑人。而且他那朋友给钱挺大方的,如果你有空,可以先去看看,不对劲再跑。有意向的话,直接给这个邮箱发简历就行。】 孟昭记下了:【我考虑一下吧,谢谢你,桑桑。】 她放下手机,思考一阵,又十分钟过去了。 商泊帆还没回来,她左顾右盼,猝然听见身后有人叫她:同学,同学? 回过头,发现是个胸前挂着工牌的高马尾小姐姐,笑盈盈的,工牌部门栏标记着行政。 对方相当客气:你好同学,你是在等人吗?我们这儿要拍个宣传片,等会儿得清场,你去里面等吧? 孟昭赶紧:不好意思,那我走远点 小姐姐拽住她:不用,来进来等吧,坐着等多好啊。 孟昭: 这次进门,没登记,没做人脸识别。 甚至没刷卡。 致诚大楼内部是回字形结构,入口处一左一右两家咖啡店,中间摆着行政前台,闸机旁是一座如同迷迭的白色旋转楼梯,乍一看透出点科技感。 POLAR在四十五层,行政小姐姐问明来意,直接带着她上了楼。 她让孟昭在入口休息区坐下,叫餐饮送过来一杯热咖啡和一碟西点。 然后笑吟吟道:咖啡和西点在茶水间都能续,如果有问题,可以打行政电话找我。 孟昭连声谢谢。 她前脚离开,后脚孟昭就接到商泊帆的电话:遇到点问题,要不你还是来看一眼你还在外头吗? 孟昭摇头:没,我进来了,刚有个行政小姐姐带我进来的。 商泊帆:啊,这么好? 孟昭:是啊,他们公司员工好热情,跟 她微顿,环顾四周,确认没人,小声嘀咕:跟他们冷酷无情的老板,完全不一样。 回字形结构,除了容易迷路,还容易被偷听。 谢长昼出门拿东西,轮椅停在拐角,不多不少,恰巧听见这一句。 -- 第26页 他不动声色地冷笑,操纵轮椅,转头回屋:阿旭,回去告诉徐东明 向旭尧:? 今天的方案也别改了,继续重做。 他微动动唇角,面无表情、一字一顿地道:谁让我是一个,冷酷无情的人。 第11章 .这傻子他的手指落在她手背上。 11 孟昭毫无所觉。 商泊帆报了个会议室的号码:【我在50层楼的M17,你现在过来吧。】 孟昭:【行。】 她放下咖啡和西点,收好桌面,起身去找M17。 致诚这栋大楼里几千员工,工作时间,会议室占得满满当当。 M17在四十五层的另一边,孟昭走到时,门口电子指示亮着红灯显示In use。 玻璃门一半透明一半磨砂,她探头看了眼,里头光线微弱,刚关了灯,在放PPT。 已经是最大的会议室,桌上的位置仍然不够坐,一眼扫过去,旁边旁听的位置也坐了一溜人,商泊帆拉了两把白色椅子,就坐在侧门门口。 她轻手轻脚拉开侧门。 没人注意到她,她躬身溜进去,小声问:什么东西啊? 不就送个文件,怎么还开上会了。BaN 商泊帆见她过来,赶紧招呼她坐下,在手机上打字: 【徐老师让送的文件你是不是没打开看过,他明年想竞标Q市的新美术馆,但那边道路规划变动特别大。向秘书说他们今天这个会正好就是讲Q市道路规划的,我想反正没事,干脆叫你过来一起听听回去之后,徐老师肯定会问的。】 孟昭懂了:【这样哦。】 横竖是跟他俩关系不大的事儿。 Q市那个公建项目她有所耳闻,如果徐东明就靠着他自己的小工作室,铁定拿不下来,是得想想别的办法。 感情他拼了老命抱谢长昼大腿,是在这儿等着呢。 孟昭想了想,问:【你们还在跟进谢工的花园?】 商泊帆崩溃:【快别提了,刚刚,就半小时前,他又驳回了一个方案。他到底想要什么啊?】 比起Q市的公建,这才是真正跟他们有关且性命攸关的事。 孟昭同情:【他可能就是发个疯。】 还非得你们全员陪着。 发完这条消息,商泊帆突然不说话了。 孟昭拿着手机,愣两秒,头顶猝然传来凉意。 接着是一声很轻的冷嗤:呵。 她一下子定住。 不敢抬头看,后脖颈传来凉风,接着听见玻璃门被关上的轻响。 然后,一个高大的影子拖着白色塑料椅,就这么在她右手边坐了下来。 孟昭迟缓地咽咽嗓子。 室内光线很暗,宣讲人应该注意到他进门了,但也只是短暂停顿了一下,就接着讲,没什么别的反应。 入口处几把椅子挨得很近,孟昭感觉自己只要抬一抬手肘,就会碰到他灰色的西装袖子。 她甚至嗅到他衣物上清淡的香气,薄荷和青柠檬的混合体,后调里有无人区玫瑰,极其低调清爽。 她呆滞地单手举着手机,甚至忘了要关一下锁屏。 就我们目前拿到的材料来说,明年Q市暂时是这样的,应该不会再有大变动。宣讲人抬头看一眼,不用记录,会议结束之后,PPT和视频我都直接发工作大群。 身边的男人一直没说话,听见这句,突然抬手看了下表盘反光的腕表。 会议已经进行二十多分钟了。 下一秒,他的手指落在孟昭手背上,意有所指地点点,哑着嗓子低声道:记了点儿什么,给我看看。 孟昭:? 她像一只炸毛的小动物,甚至怀疑这里光线这么暗,他是不是没认出自己。 孟昭惊疑不定:不是都说了,不用记? 哦,自己不好好开会。 谢长昼收回手,修长手指落在喉结处,微皱着眉松松领带,冷笑,也好意思,说别人,发疯。 - 会议很快结束。 孟昭维持原状不敢动也不敢再开小差,她一开始有点没懂,两个人上次都撕破脸了,而且刚刚在门口他明明很讨厌自己的样子,为什么现在还能这么平静地坐在自己旁边办公 但转念一想。 这是他的公司,脱离了恋爱和日常生活的语境,两个人在工作里,就是很普通的合作关系,上下级,同行,而已。 他只是见不得别人开小差。 并不是特地提醒自己。 这样想,她又放松下来。 会议结束,大家鱼贯而出。 有几个高层凑过来跟谢长昼打招呼,他将电脑放在膝盖上,只嗯了几声作为回应,没有抬头。 对比起传统的设计院,POLAR这样的事务所氛围反而轻松很多。 人走得差不多,孟昭扯扯商泊帆:我们也走吧。 商泊帆低声:等等。 他犹豫一下,还是站起来:谢工。 谢工敲击键盘,一言不发。 工作的时候,他戴眼镜,非常斯文的浅金色细边,会议室冷光从上往下照,镜片底端像水光一样反射出灯光纹路。 -- 第27页 我能不能当面问一问,您到底想要一个什么样的花园。商泊帆直直望着他,语气执拗,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您打回了三个方案,虽然我们确实还能继续改,但也不是这么个漫无目的的改法,您 谢长昼敲键盘的手指没停,冷白灯光下,他下颌紧绷,不知是听见哪句话,唇角突然动了动。 非常嚣张。 挑衅一样。 商泊帆气焰忽而被削下去一半:能不能辛苦给个准话。 会议室里人已经走完了,门敞着,偶尔有人从外面路过,指示灯仍然是红色的In use。 孟昭猜测,刚刚会议室被释放成绿色的available时,大概有人见他没走,又替他预订了半小时。 一片寂静里,许久。 谢长昼阖上电脑,修长手指扣住眼镜边框取下来,随意放在电脑上。 身体冷淡地朝后一靠,他声音有些懒散:想听什么? 商泊帆蒙了一下,下意识:那几个方案的问题 且先不论这几个方案做出来,好不好看。 谢长昼清冷地打断他。 第一个方案想修喷泉,把花园水的电线平方数都算错了,我在最开始材料里就提醒过,那套房子花园水电的管径和水量跟普通住宅不一样,要重新计算,看来是没听懂; 第二个方案参考了邻居的花园布局,但他的后院朝东,我的花园朝南,真不错,买一个朝南的园子附赠一个朝东的采光; 第三个方案水压管径太小,那么大面积的花园,没办法自动灌溉 他停顿一下,直直望向商泊帆:你要一个残疾人,每天早晨自己推着轮椅,给花园浇水? 会议室一片死寂。 商泊帆冷汗涔涔,卡壳几秒,整个人宕机:我 谢长昼没再看他,兀自站起身。 他今天穿灰色的西装套装,一站起来,身高优势立刻带来巨大的压迫感。 我不是你的老师,没义务教你们改方案。 他拿起放在椅子边的手杖,低沉的声线平直冷淡,微顿,冷笑。 来质问我?倒是先问问自己的方案,配不配。 - 一直到离开会议室,走出去一段路。 孟昭还有点蒙。 她感觉重逢之后,就没听过谢长昼一口气说这么多话 看来是气得不轻。 商泊帆魂魄跟离体了似的,一路上情绪低迷。 孟昭知道第三个方案是他做的,但被骂也没什么嘛,徐东明不也天天骂她。 何况就单说骂人这一点,孟昭觉得,谢长昼已经比过去温柔很多了。 中学时,班上有暗恋她的小男生剪了她一小撮头发,妄图引起她的注意,然后偷偷在年级散布谣言,说俩人互相喜欢,在早恋。 谢长昼发现之后问明缘由,冲到学校当着班主任的面跟对方家长对峙。 孟昭也不知道他到底说了什么,但据说说得对方脸红耳热无地自容,事情飞速以两位家长带着孩子登门赔礼道歉收场。 之后一直到毕业,那男生看见她都绕道走。 所以 电梯叮一声开门,暖光垂落,孟昭小心地扯扯商泊帆,示意:没事呀。 商泊帆回过神,感激地朝她笑笑,低声:没,我在想别的。 向旭尧跟谢长昼走在前面,按亮四十五层,伸手来挡电梯门:你们等会儿回学校? 商泊帆:嗯,出来好久了,得赶紧回去,继续准备作品集。 投实习? 投学校,还有一个月就截止了。 电梯关门,下行,向旭尧随口问:研究生? 嗯。商泊帆想到什么,与有荣焉,我跟昭昭申请的是同一所学校呢,就是不知道能不能都拿到offer哎,听说谢工也是那所学校毕业的。 向旭尧笑了:哈佛? 对。商泊帆有点期待,那学校出来好多大佬啊,希望我也能成为了不起的建筑师。 电梯抵达四十五层,向旭尧笑笑,不置可否:T大也很厉害了,至少找工作,不成问题。 商泊帆眼睛一亮:那我们年后来找实习,能进POLAR吗? 向旭尧大笑:那你得问我们谢总。 空气中寂静半秒。 电梯门敞开,谢总看都没看他们,冷着一张脸,迈动长腿走出去。 他走得不快,但气压好像比刚刚进来时更低。 孟昭也不敢靠他太近,小心谨慎地苟着,跟在他身后出轿厢。 一行人要回总裁办拿材料,走廊上铺着地毯,路过办公区,偶尔听到有人站在拐角打电话。 夕阳逐渐西沉,风从没关紧的窗下溜进来,呜呜的。 商泊帆跟在后面,特别小声地感慨:还是向秘书脾气好。 孟昭干笑:哈哈。 刚认识向旭尧的时候,孟昭也有这种误解,他长得斯文,对谁都好脾气,很好说话的样子。 -- 第28页 直到一零年前后,致诚反腐,小规模地裁了一批骨干。 那群人拿着高薪不干活,想也知道肯定不愿意走,向旭尧亲自给他们签离职文件,四平八稳,眼皮都不带抖一下。 当晚就遇到人来公司闹事,一群小混混,把他堵在了公司附近的巷子里。 谢长昼深夜去公安局调监控,孟昭跟着。 那录像就几十秒,向旭尧以一敌五,招招致命,到最后把五个人都打趴下了,他也只有嘴边挂了点彩。 给孟昭都看呆了。 后来好些年,她才回过点劲儿。 职场里这种春风化雨谁也不得罪的,都是怪物,一句话一个坑。 最好就是 别跟他搭话。 转过拐角,传来一阵年轻人的交谈低笑声。 孟昭抬头,见窄窄的走廊上,迎面滑来一个半人高的圆筒状机器人。 机器人没手没脚,长得有点像自助打印机,头顶顶着一台MacBook,屏幕上黑底白字,刷刷地过代码。 它身后跟着俩挂工牌的年轻人,见来人了,赶紧打招呼:谢总好,向秘书好。 向旭尧扫一眼,笑道:测试机? 嗯。其中那女孩笑道,测试没问题的话,以后就可以让它来给大家送快递了。 她一边说,一边颇有自信地拍拍机器。 结果不知道是误触到了哪里,下一秒,机器人发出嗡一声短暂的低鸣,突然三倍加速,朝着孟昭冲过来。 孟昭都没反应过来。 狭窄的走廊上避无可避,她刚想闪身,就感觉手腕传来一股大力。 用力拖着她,朝旁边一拽 脑袋发出闷响,她重重撞到对方手臂上,被肌肉袭击。 机器人已经狂奔而去。 走廊上,几个人静默几秒。 孟昭头晕眼花,头顶传来男人慵懒的语调,是一声极其冷淡的嘲笑: 就你这种反应速度,还想考哈佛。 孟昭被他攥着手腕,挣脱不开,脑袋晕了一下,又想起他今天中午看自己的眼神。 没有来源的,巨大的委屈,猝不及防地,将她整个人笼罩。 为什么天天嘲讽她 所有事情都他说了算,他想靠近就靠近,想远离就远离。 不受控制地,她脱口而出:不申请了。 她在心里眼泪汪汪,很小声,但很诚恳地道:我都不知道谢工也是哈佛毕业的,我这种傻子,怎么配做谢工的学妹。 第12章 .我的人【有修,建议重读】她是不是脸 12 谢长昼身形一顿。 孟昭非常明显地感觉到,他的目光一点、一点地转移过来。 男人的呼吸轻盈打个璇儿,不太高兴地落在她的头顶。 他没放手,她也不敢抬头。 下一秒,嗡嗡叫的机器人直直撞上墙面。 走廊另一端,发出嗙一声巨响。 夭寿啊!戴工牌的女生如梦初醒,赶紧拽着同事跑过去,出师未捷身先死! 两个人嗷嗷的叫声响彻一走廊。 向旭尧扶住额头。 狭窄的空间内,喧闹过后又恢复沉寂。 谢长昼没动,居高临下,一言不发地看着站在自己眼前的女孩。 他们现在,近在咫尺。 他的角度,她的睫毛卷而翘,脸颊巴掌大,有些苍白,肤质仍然透亮。 攥在手里就发觉,真的比过去瘦好多,简直像是刚捡回家的样子,四肢都细细的,单薄又脆弱,一只手就能掐死。 他好不容易养的那点儿肉,全被她霍霍完了。 谢长昼眉峰微聚,放开她,沉声:站好。 孟昭垂着眼,乖乖站好。 这时候倒很听话了。 谢长昼在心里冷笑,出口,不知怎么就成了句还怪正经的:没不让你考。 他声线低沉,稍放轻了些,在走廊狭小的空间内,像一句安慰:好好准备作品集。 虽然孟昭完全不觉得被安慰到:喔。 他张张嘴,还想说话。 商泊帆冲过来,拽住孟昭,脱口就是一句脆生生的:谢谢谢工!多亏你拉住昭昭了! 谢长昼: 他动作一停,突然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我们赶紧去拿东西吧。商泊帆毫无所觉,絮絮道,拿了就走。 孟昭讷讷:好。 她都没顾上再看他一眼,就这么被拉着,从他眼皮子底下小跑离开了。 窗外云层尽染,连透过窗户的夕阳光线,都被夕阳熏成玫瑰色。 谢长昼站在原地,一只手撑着手杖,望着两个人的背影,微微眯起眼。 倒也没有十指相扣。 商泊帆只是攥了他刚刚才攥过的手腕,松松扣着,并不用力。 很莫名地,他想起多年前,孟昭还在读高中的时候。 也是这种夕光,透亮的走廊,白白瘦瘦一小女孩,规规矩矩地穿着蓝白色校服,背着双肩奶白色书包,几次欲言又止都没开口,局促不安地偷看他。 -- 第29页 他靠在走廊上抽烟,跟她一起等班主任,手指间的烟雾都被夕阳晕染成温暖的橙色。 她第三次看过来,他终于忍不住,慵懒散漫地撩起眼皮,看她:早恋啊你? 孟昭瞬间炸毛,红着耳朵紧张地摆手:没!我没有是,是 她声音渐渐低下去,是他一直在给我塞情书。 风吹动少女的运动服,她被宽大校服袖子挡住一半的手掌,手指微微蜷缩一下。 谢长昼耸眉,了然:他单恋你,还到处说你喜欢他。班主任知道了,干脆给你俩一起叫家长。 然后,她又不敢叫妈妈或者继父。 所以干脆留了他的电话。 谢长昼眯眼,按灭烟头:那这事儿你班主任也有问题啊,问也不问清楚就叫人,都什么啊,别人一天到晚闲着没事做的。 孟昭垂眼不说话,半晌,声音有些微弱地道: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谢长昼眼皮一撩,有点冷淡地道:确实。 晚风吹拂,她微抿着的唇有些发白。 谢长昼这么看着她,忽然有小小的火苗,从心头窜过去。 他眯眼:孟昭,你抬头。 她茫然地抬眼,看过来。 我有没有说过,你现在的名字,是我取的你是我的人。 夕光在他脸上铺开,谢长昼声线慵懒低沉,平稳清晰地落在她耳边,给自己人撑腰,不算麻烦。 孟昭微微一怔。 所以。他说,你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事儿,第一时间,得来找我,你知不知道? 孟昭迟缓地眨眨眼,半晌,小声:知道。 女生小小一只,所有动作像被开了慢倍速。 谢长昼心头火无声熄灭,突然就乐了。 他唇角微动,笑了一下,目光移开又移回来,声音清澈:不是,你跟哥哥重复一遍,你知道什么? 最后一道下课铃盘旋在放学后空荡荡的校园内,天边云朵被染成霞色,映在少女白皙干净的脸庞上。 谢长昼不确定,有个瞬间,她是不是脸红了一下。 她眼睛干净明澈,不带一点儿旖旎遐思,声音很小但很认真地,一字一顿地说:我是谢长昼的人。 他呼吸一滞。 他的人。 很久以前,她确实是他的人。 一开始是被保护在羽翼下、需要得到照顾的小女孩。 后来是亲密无间、无话不谈的恋人。 再后来,是如今,她头也不回,完全不管他这个残疾人,被人松松拽着就走了,成为一阵风。 夕阳光芒徘徊在窗台。 谢长昼望着孟昭和商泊帆渐远的背影,若有所思,突然转过来问:我特别凶吗? 向旭尧:啊? 没事。心头忽而涌起烦躁与荒唐,谢长昼平淡地移开目光,示意,走。 俩小孩跑在前面,谢长昼不疾不徐往总裁办去。 他今天站了很久,很难忽视腿部的不适,想到什么,云淡风轻问:赵辞树安排的复健,这周末上门? 向旭尧点头:对,本周六。 想了想,又有点古怪地加了句:赵先生说,他还给您准备了个小惊喜。 谢长昼脚步微停,转过来,盯住向旭尧,看三秒。 向旭尧神情相当无辜,全身上下哪哪儿都写着:我不知道。 谢长昼无语,抬手按按眉心:行,先走吧。 问还问不出来了。 他倒要看看,赵辞树这成天到晚没正形的人,要给他弄出个什么东西来。 - 离开POLAR,孟昭和商泊帆先去建院给徐东明送了文件,才往回走。 商泊帆一路上都在说哈佛作品集和推荐信的事儿,孟昭没怎么听进去。 GRE,托福成绩,都不是她主要发愁的事儿。 她发愁钱。 她这两年给徐东明做项目,最主要的原因也是,虽然徐老师喜欢PUA学生,但他对待学生相当大方。 每一笔项目收益都透明公开,他会实打实地分钱下来。 但是 她把奖学金也一并算进来了,觉得,可能,还是不太够。 之前不提还好,今天商泊帆一提,她又开始纠结 要不要,去问一问妈妈。 妈妈应该有钱吧。 虽然不知道,愿不愿意给她。 两个人各怀心思走进食堂,热气迎面涌来,商泊帆叫她:坐这儿吧,你吃什么? 孟昭左右看看:我去刷一份石锅拌饭。 她放下外衣,伸手去拿校园卡。 左翻没有,右翻也没有。 孟昭: 她迟缓地舔舔唇。 想到,今天只有在POLAR会议室时,脱过外衣。 她点开通讯录,找到今天离开POLAR时,向旭尧留下的电话号码。 嘟声响三声,向旭尧温润的声音在那侧响起:昭昭吗?怎么了? -- 第30页 她猜测他是在车上,且手机没连车。 因为下一秒,他调低了蓝调的声音。 孟昭挠挠脸:阿旭,我的校园卡好像掉在你公司了,能不能辛苦你,明天帮忙找找 小事。向旭尧笑了,今天出门我没看到,我替你问问二少。 孟昭一瞬炸毛:不用问他!我,我自己补办也可以的,我 向旭尧声线温润:我已经问了,他说在他那儿。 孟昭: 那头小小的嘈杂,向旭尧又接回话筒,笑道:我过两天空了,给你送过去。 孟昭很后悔打这个电话。 想也知道,谢长昼肯定又在那边嘲笑她。 她蔫儿唧唧:不用了,我过去拿吧 向旭尧顺水推舟:行。不过二少最近工作日程满了,你微信就是这个手机号吗?等会儿二少加你,你俩私下约时间? 孟昭正要开口。 那头低低传来一句男声,打断向旭尧:别推给我,我不加。 谢长昼声线有些哑,慵懒寡淡,跟听筒隔着一段距离,飘忽着,显得更清冷了些。 他慢悠悠地,说:孟昭的微信,我加不了。 第13章 .想亲你哥哥满足一下你的愿望。 13 食堂内温暖嘈杂。 孟昭微怔,有一个瞬间,脑海中的喧闹跟退潮一样。 忽然失聪了一秒。 也就那么一下,她迅速反应过来:还是我去找向秘书拿吧。 红灯变绿灯,向旭尧不再推辞:行,我晚点联系你。 挂断电话,孟昭坐在食堂内,被温暖的热气包裹着,有点失神。 什么叫,她的微信,我没法加 就直接说,不想私下联系,不行吗。 他们这样在外头做生意的,每个人都把公号私号分开,公号给秘书登,私号自己留着用。 但在谢长昼这儿,不是的。 他就只有一个号,公私不分,不管对公还是对私,从来不发朋友圈,也不给任何人点赞。 在一起之后,孟昭才敢提出这个疑问:你到底是不是一直都拿小号加的我? 谢长昼当时一身居家装扮,正在厨房水池里洗车厘子,关停水龙头,转过来似笑非笑睨她一眼,轻笑:在你眼里,我就那么不值得信任? 孟昭有理有据:可是桑桑告诉我,要警惕那些微信空空的学长,他们在朋友圈里没动静,就是担心被他们鱼塘里的女生发现大家彼此都认识。而且 她话没说完。 谢长昼端着竹筐里的车厘子,长手长脚走过来。 她眼前一花,他的手机就已经落在她怀里。 男人在她身旁坐下,将竹筐放在茶几,沙发小小地凹陷,他声线低沉散漫:拿着自己看。 他已经解锁了锁屏,孟昭捡起来,点开微信联系人,拉到最下面。 看到那个数字,她有点吃惊:微信可以加这么多人? 可能快到上限了,星期一让阿旭删点儿。谢长昼手肘压着膝盖,身形高大,背脊弯成一张漂亮的弓。他盯着她看了两秒,笑起来,看我干什么,吃。 孟昭捏起来一颗,小小地皱眉:你给我的备注是孟昭? 谢长昼挑眉:不然呢? 孟昭失望:不是昭昭吗? 他伸手捏捏她的腮帮,声音很轻:不是不愿意改姓?你是孟老师的孟昭,我记着呢。 提到父亲,孟昭偃旗息鼓。 但她想了想,还是觉得不行:那我不改备注,改点儿别的,总可以吧。 谢长昼挑眉:行,想改什么? 孟昭思索半秒,在他微信里改了一句话,递回去给他:你看看。 谢长昼接过来,点开对话框,看到: 十分钟前:孟昭拍了拍你。 一分钟前:孟昭拍了拍你的肩膀说我好想亲你一下。 心脏好像被柔软地撞击,摔进棉花云朵里。 谢长昼放下手机看过来,他身形高大,眼中笑意弥漫,语调慵懒,尾音愉悦地上扬:我们昭昭,挺会给自己找乐子。 孟昭心头猛跳。 下一秒,他就笑着扣住她的下巴,亲密地吻上来: 来,哥哥满足一下你的愿望。 后来两人分手,谁也不肯低头。 孟昭仓促地离开广州,临走前,被人盯着,删除了所有谢长昼的联系方式。 其中就包括微信。 她想过来日重逢,他可能会装作不认识她,也可能会当着很多人的面故意羞辱她。 但没想到,就那么个里头什么也没有的空壳微信,他也不愿意加她。 孟昭有点难过。 商泊帆打好饭,去而又返,将校园卡扔给她:怎么了,没找着啊?没事,就一张卡的事儿,你赶紧去吃饭。 孟昭思维有些迟缓:谢谢你。 -- 第31页 别不高兴了,我跟你说点儿高兴的。商泊帆坐下来,快快乐乐道,周六我们一起出去一趟呗。 怎么? 赵桑桑她男朋友不是跟我一个寝室嘛,想策划明年求婚,联系了婚庆公司。但他自己又拿不准方案,所以托我叫上你,想一起看看我想着,你不是赵桑桑闺蜜嘛,来给参考参考呀。 孟昭愣了好一会儿:这是好事啊。 商泊帆兴奋:是吧!我还没见过同学求婚呢! 被他这么一打断,孟昭难过的情绪烟雾般飘散。 赵桑桑要结婚了 她们这一堆,从小玩到大的朋友,好像,就只有赵桑桑这对,最稳定。 四年前,谢晚晚跟孟昭说:谢长昼马上也要结婚了,就你那钟颜姐姐,跟他青梅竹马的。 结果,这婚一直到四年后的现在,也没结上。 吃完晚饭,她叹口气,跟商泊帆在校内路口分别。 冬日里白霜如雾,弥散在昏黄的路灯下。 孟昭路过教学楼,手机突然震起来,来电显示北京本地,是个陌生号码。 她接起来。 喂?您好,请问是孟昭女士吗?是个女孩子的声音,婉约柔和,我是那个法语兼职,今天下午收到了你的简历,有没有时间,跟我做个简单的小面试呀? 孟昭微怔:可以。 她就近找了一间没人的教室。 手机接通在线会议,两个人各自做了自我介绍。 女生对她挺满意,很和气地道: 是这样,我们这个兼职虽说只是临时用人,但因为时间比较长、有六个月,所以也会签一份雇佣合同和一份保密协议,提前告知一下,希望你不要介意哦。 老板那边要人比较急,你又是推荐过来的,周六我先安排你跟他见一面,可以吗? 孟昭皱眉:您不是雇主? 女生笑了:老板的联系方式不太方便往外挂,我是秘书。 孟昭犹豫:这样啊 你不用担心。女生好像猜到她在想什么,他一般不露脸,你只要远远地给他读读书就好。 孟昭骑虎难下:好吧 女生发来一份线上的保密协议:这个需要你先签一下。 孟昭从头到尾,很仔细地看了两遍。 合约里确实只是要求对雇主的住址、电话类信息保密,没有其他坑。 她签下名字:好,周六见。 - 夜幕笼罩整座城市,灯红酒绿,车水马龙,全都在冬日白雾中静默。 谢长昼晚上没有工作,推了赵辞树的局。 还不到九点,就早早上了床,半躺着,读书。 这个姿势对脊椎不好。 但车祸过后,他身体各方面机能都有些退步,在家的时候,难以久坐,怎么都烦。 床头手机一震。 谢长昼手指微顿,拿起来。 赵辞树:【今晚这牌局绝了,你以前不是老说昭昭旺你?来,我让你看看我今晚的牌面,你就知道,什么才叫真的旺!】 赵辞树:【别一天到晚在家里待着了兄弟,你现在跟个自闭儿童似的,至于这么害怕见人?】 谢长昼: 他没回,放回去。 卧室里静悄悄,阅读灯的光芒无声垂落。 谢长昼目光落在书页上,被打断过,思绪难以重新对焦。 孟昭 以前他跟赵辞树哥儿几个玩德扑,也约地方打麻将,就经常带着孟昭。 她像一条小尾巴,他走到哪她跟到哪。 其他人看见了,就打趣:你哪儿捡的妹妹? 后来没两年,妹妹成了你们二嫂。 到分手时,她那微信,他也没舍得删。 现在想想,是不是有点耽误人。 书再往后翻两页。 手机屏幕又是几条新消息。 谢长昼睨一眼,还是赵辞树,有微信,有邮件。 他突然烦了,语音也没点开听,回过去一句:有病? 信息栏邮箱提示,赵辞树抄送:OA生成一份新合同。 谢长昼皱皱眉,点进去,是一份保密协议。 看也没看。 他直接点了删除。 第14章 .很害羞他勾引似的:你进来。 14 孟昭跟这位神秘的雇主,约在周六下午四点见面。 入冬之后,北京日头落得特别早,再晚,天就会开始黑。 她将商泊帆的行程定在了上午:只是帮忙看看方案,应该不会太久? 商泊帆觉得也是:是吧,甚至赶得上回学校吃个午饭。 结果完全不是这样。 别说回学校吃午饭了,孟昭不懂怎么现在求婚也能搞出这么多乱七八糟的花头,几个人从早聊到晚,等她回过神,就已经快三点了。 赵桑桑男朋友叫程承,其实跟孟昭算得上旧识。 高一那年赵桑桑坐孟昭旁边,这男生就在他们隔壁班,课间和午休,孟昭撞见过好几次他来找赵桑桑,个子很高很清爽的一个男生,家世履历漂亮得不得了,放在那届新生里也很惹眼。 -- 第32页 只不过孟昭不算那一伙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跟他们始终隔着一层,没混到特别特别熟。 看这个方案,他不止叫了商泊帆和孟昭,还叫了另外几个哥们儿。 没谁给出什么确凿的意见,到了三点,孟昭坐不住:不好意思,我四点还有事,能先走吗? 程承没说话,旁边一个男生看她一眼,转头低声问了句:这谁啊? 另一个人应他:不知道,承哥朋友吧可能是。 前头提问的男生嘀咕:承哥还有这么好看的朋友呢? 程承抬起头,目光从眼镜镜片后面投过来:辛苦了,应该没什么事了,你先去吧。等定下来,我跟你说一声。 孟昭匆匆点头:好。 她跟商泊帆简单告了个别,拎起包就走了。 一群男生坐在原地,中间有个人还挺感兴趣:她刚刚怎么坐在那么边缘的地方?我都没看见。承哥太不够意思了,有这么好看的朋友,都不介绍给我们。 一票人:就是就是。 程承笑了:告诉你们,你们也拿不下她。 其他人问:怎么? 程承两只手比了个数字:她前男友的身价,这个数。 席间一时静默,连商泊帆也呆了呆。 程承重新拿起方案册子:干正事儿吧,朋友们。 - 从西城出发,赶到东城,就已经四点出头。 地铁站离那位神秘雇主的住处还有一段距离,这时间撞上晚高峰,孟昭只能步行。 等她走到铂悦府附近,正正四点半。 秘书小姐在电话里安慰她:没事,迟到一会儿也没关系。雇主在家,我发楼栋和大门密码给你,你可以直接进去。 孟昭连声道谢。 走到门口,警卫放行,她来到楼下,才晕晕乎乎意识到:怎么直接把大门密码给她了,她不是应该敲门进屋吗? 留言给秘书小姐,秘书小姐秒回:【老板很害羞,不会自己动手开门的。】 孟昭: 行吧。 都走到这儿了,也很难不进去。 她挂断电话,走进电梯直达高层,轿厢里就她一个人,四下静悄悄,金色光芒无声垂落。 须臾抵达,这小区全是超大平层,一梯一户。 她按照门牌号,找到地方,输入密码。 门锁嗞一身响。 孟昭: 还真开了。 她没有立刻进门,稍稍将门推开了点缝隙,很客气地,扬声问:你好,请问有人在家吗? 室内安安静静,没有动静。 她垂眼,看看门口的金属小鞋架架子上放着一双皮鞋和若干双各种季节的拖鞋,不知道主人会穿走哪一双,就难以通过拖鞋,辨认他在不在家。 她深吸一口气,大喊:你好!请问有人在家吗! 空气中静默三秒,里头突然传出点动静。 听起来像是浴室的门锁,由内打开,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接着有人穿凉拖鞋踩在了硬而光洁的地板上,拖着水渍行走,姿态慵懒,不疾不徐。 孟昭松一口气,推门走进来。 但就站在玄关,也没往里去。 这房间看起来挺大,一眼扫过去,能看到开放的客厅和半开放的厨房,以及通往几个房间的小道。 室内整体软装相当现代,主色调只有黑、白、灰以及浅浅的米色,有点冷淡。 巨大的落地窗下,是国贸车水马龙的街,夕阳西下,这条街直直从东三环通向西单。 那个脚步声突然停下了。 孟昭回过神,判断不了主人在哪儿,有点蒙。 她只能继续试探:你好,我是你秘书小姐叫来的呃,你,在家里吗?如果在,方不方便露个面? 静默。 非常明显,且漫长的,静默。 她几乎觉得,对方是不是在走到门口的路上死了。 孟昭突然想起,赵桑桑和那位秘书都说雇主内向害羞甚至社恐 她于是又换了个措辞:或者,我们隔着门交流也可以 很久很久,小走廊里重新响起脚步声。 还是挺慢的,但其实也就两步。 近乎有些懒洋洋地,停在走廊边。 下一秒,她听见一个特别特别低的男声,情绪莫辨道:嗯,我露面了。 孟昭猝然抬起头。 太阳刚刚开始落山的时刻,据说是一天之中光线最适合摄影的时段。 城市半边天空都被渐变的夕光浸透,一束束光线穿过透亮的落地窗投射进来,在地板上留下明亮的痕迹。 男人个子很高,抱着手肘靠在走廊边,穿一件白色的浴袍。 腰带没系紧,松松垮垮地,露出大片胸膛。 大概刚洗完澡,头发还湿漉漉的,水珠一滴一滴地,顺着黑色的发尾滴落,有些落在领子,有些顺着落到胸膛。 孟昭屏住呼吸。 沉默的空间内。 谢长昼散漫地低头,不紧不慢,拉了拉松得有点过分的领子。 -- 第33页 他意味不明,勾引似的,说:你进来吧。 第15章 .万年长他将一直爱她到死。 15 孟昭整个人如遭雷劈。 她已经站在门边了,退无可退,整个人像受惊吓之后炸毛的小动物:你我的雇主是你? 虽然,他有多少房产,都是正常的。 但是 这个世界,有这么小吗? 她这时候的表情,怎么形容,非常意外,以及震惊。 谢长昼想起上次在POLAR门口撞见她时,她那种想逃跑又犹豫的神情。 大概内心是真的想逃跑,又害怕真逃跑了伤他自尊心。 谢长昼本来心情还行,突然就有点不乐意。 很奇怪,跟他这个前任扯上点儿什么关系,有这么令人崩溃吗? 于是他干脆顺水推舟,也没解释,懒懒应了句:嗯。 孟昭整个人都没什么思考能力了:但是,你秘书说 他眼皮一撩:说? 她说你社恐又自闭,才让我来给你读书。孟昭觉得他一点也不社恐自闭,突然有点怀疑,你又不是盲人,你不能自己读吗?而且那真的是你的秘书吗? 她其实觉得谢长昼不会亲自来搞这个事儿,太迂回了,完全不像他的作风。 他这种,吵架之后绝对不会追出来的人,只会等她上门,或者等她想通了,自己回去求他。 可他看起来完全不打算展开说:大概吧。 男人慵懒散漫,潮湿的头发仍然湿漉漉,皮肤也沾水,露出光洁的额头,整个人清俊得不像话。 浴巾挡不住爆棚的荷尔蒙,可以想见腹肌一定十分明显。 他停顿一下,又特地补充:我没有指名道姓让他叫你来,但是,你也可以。 她开口的这十几秒里,谢长昼把前后想通了。 他回京做复健这事儿,是赵辞树在张罗,应该是刚刚决定要来北京住一阵子的时候他跟他提过一嘴,很久以前在广州,他生病了,孟昭会坐在床头,给他读书。 他其实没什么别的意思,就随口一提。 也不知道是他那时候流露出了些许怀念的神色,还是赵辞树的脑子太能发散,从这里头读出点儿什么别的味道总之是安排了这么一出。 什么叫我也可以孟昭有点词穷,你不知道要来的人是我? 谢长昼睨她一眼:进来换鞋,把门关上。 说完,他看也不看她,姿态散漫地转身走到饮水机前接了杯水,才迈动长腿走向沙发,坐下。 他一走进光里,领子下若隐若现的锁骨线条更加明显,浅金色光芒大片铺陈,落在他眼睛上方,在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阴影。 孟昭后知后觉,背后漏风。 她抬手将门关上,并没有立刻换鞋,站在原地没动。 下一秒,果不其然,男人又低低开口道:如果知道是你,我就不会让你来。 孟昭安静地望他,知道他话还没完。 谢长昼修长手指扣在玻璃杯边缘,很平缓地说:找你谈合作,你总觉得我在羞辱你。 孟昭清醒了点:我没这么觉得。 逻辑和理智缓慢回落,占据上风。 我就是觉得,太巧了,很不合常理。孟昭想给赵桑桑打个电话确认下,又觉得小闺蜜可能确实不知道,这事儿大概率是她哥在作妖,而且,既然你不知道要来的人是我,你又不想看见我,不如让你的秘书换一个 没有。谢长昼没看她,平静地打断,我从没特别想见谁,或者特别不想见谁。对于我来说,只要是会读书、能说话的,谁来都一样。 他好像就跟她杠上了,她说一,他就非要说二。 停顿好久,又不紧不慢地,撩起眼皮看她:是很巧。所以你觉得,是我对你旧情难忘,特地安排的? 那她倒也没那么自恋。 孟昭沉默了一下,指出:不是,我是觉得。 ? 你一直想对我进行言语羞辱。 谢长昼停顿几秒,几乎笑起来:你觉得这就很合理? 孟昭: 确实,也对。 与其说是对她早没感情了,所以不会特意安排这些事不如说是,他从来就对谁都不在意,没什么人让他上心,值得他耗费时间精力去思索和盘算。 想到这个,孟昭完全平静下来。 她站在门口,等着他开口。 可是半晌,他就这么在窗边坐下了,没去换衣服也没动弹,神情闲适地靠在沙发上单手翻手机,修长手指在夕阳下被映得发光。 一副什么都没打算,也不想再说话的样子。 她忍了忍,忍不住:那我现在 谢长昼一言不发,空间内静默了几秒。 他语音转文字,看完了昨天赵辞树发来的消息,和那封被删掉的邮件。 -- 第34页 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关掉手机屏幕,平淡道:那小秘书怎么跟你说的,一周三次? 他声线低哑,本来挺正经的内容,从他嘴里说出来,不知怎么,就透出点儿别的意思。 孟昭:嗯。 谢长昼意味不明:挺好。 跟他复健周期重合,比他俩以前恋爱的时候,上床次数都频繁。 他的好兄弟真的好关心他的心理状况,生怕他做复健做着做着就心理变态了。 看你吧。谢长昼手指扣在手机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声音低低地道,如果你觉得我对你旧情难忘,特地策划了这么些事儿,想勾引你复合你可以现在就走;如果你觉得这就一普通兼职,可以试试要不要做,就来试试。 这让人怎么选,这给人选的余地了吗? 孟昭张张嘴,刚想说话。 谢长昼一个急转弯,又不紧不慢截住了她的话头:但昨天,你好像签了一份协议? 那只是一份保密协议。 谢长昼点点头,挺轻地哦了一声,意有所指道:我明白了,那你走吧。 孟昭静默三秒,放下背包。 蹲下.身,她闷声问:我可以穿哪双拖鞋? - 孟昭觉得谢长昼没明白。 一来,他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还走,显得她心里有鬼一样虽然她心里确实有鬼。 二来,如果他态度放平缓一些,别像上次看花园时那样易燃易爆炸,她觉得跟谢长昼维持普通合作关系,其实也挺不错。 国内建筑圈儿就这么大,她要是想往上走,来日迟早还会撞见,哪有真的就一辈子都不见面了的道理。 谢长昼给她拿了一双新拖鞋。 屋内开着暖气,他拿的仍然是棉拖,灰色的,毛茸茸,除了最简单的LOGO之外,什么装饰也没有。 孟昭往里走,发现这房间果然还是比她想象中要大。 客厅里面靠窗的地方,能窥见这屋子的书房一角,两面木质书架贴墙高高地站着延伸到屋顶,同色系的茶几和书桌摆在窗边,房间正中央,放着一个玻璃柜装的小生态景观。 她多看了一眼,谢长昼注意到,问:对书房感兴趣? 孟昭迟疑了一下,点点头。 他回到客厅,重新在沙发上坐下:私人书房,不供外部参观。 孟昭冷静地收回视线:那你选书?想听我读什么? 她在沙发另一侧坐下,发觉这沙发软得过分,整个人好像陷入云团中。 难怪他一坐下整个人就跟瘫了一样。 谢长昼没立刻回答,想了想,说:你等会儿。 孟昭一脸茫然,看着他站起来,趿拉着拖鞋慢慢穿过客厅,走到一扇门前推开,进去,又关上。 隔了会儿,拉开门,手里多了本书,迈着长腿走回来。 开门关门这么个间隙,孟昭瞥到一眼屋内。 那应该是主卧,空间很宽敞,窗帘大开着,地板上四处是游移的阳光。 里头陈设的色系跟客厅一样,床单被罩书桌落地灯,全都是灰、白和很淡的米色。 没什么很特别的摆设,东西也不多。 这里大概也不是他的常住地,他已经不是狡兔三窟,他根本没有停泊的岸港。 谢长昼走回来,在她身前停了停,声音颇有磁性地,问:怎么,感兴趣? 孟昭立刻收回目光:没,我知道,你卧室肯定也不供外部参观。 空气短暂地静默。 谢长昼居高临下,胸腔微震了震,像是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往她旁边沙发上扔一本书。 然后从她身边走过去,又坐回窗边。 孟昭捡起来看了眼,是法语版的《情人》。 都多大的人了,怎么还看这个。 她打开翻翻,发现书签停留在十分之一的地方,故事刚刚开始,男女主都还没见面。 她犹豫一下,问:我直接开始吗用法语? 谢长昼一来一回,浴袍领子又开了,他伸手往上拉一拉,挡住胸肌:不。 用中文? 用英文读。 孟昭真的忍不住:杜拉斯的书,有英文版,想看英文,为什么不直接买英文版? 我喜欢买原版。 行,孟昭知道为什么开出来价格那么高了。 这工作,确实值这个价。 她问:从书签这里开始? 谢长昼单手撑着脑袋,跟她各自占据沙发一角,远远隔着,声音低低道:嗯。 黄昏残云似火,暮色笼罩大地。 城市在落地窗下绵延着铺展,夕阳在地板上渲染出柔和色彩,如同一幅浓墨的油画。 室内安静温暖,饮水机偶尔咕咚咕咚冒起气泡,房间内只有女生的声音。 由于需要在脑子里思考转换,她读得很慢。 -- 第35页 语调轻而柔和,像某部小众英文原片电影里,并不为人熟知的OST。 他没有脱掉她的衣服,他只是对她说,他爱她爱得发疯。他意识到他永远不能了解她,因为他浅于世故,永远不懂得绕那么多圈子,把她抓住。①。 杜拉斯的《情人》,主角是一位贫穷的法国少女,和一个富有的华裔少爷。 两个人年龄差很大,少女的家庭支离破碎,少爷极其孤独、精神贫瘠,两个人在湄公河的渡船上相遇,深夜里幽会接吻,被情.欲淹没。 孟昭很早之前看过电影,知道小说里这段感情最终也没有得到祝福。 少爷深爱少女,但不能抵抗自己的家族,最后远渡重洋回到家乡,娶了一位素未谋面的东方姑娘。 她懂得这一切,她心里是明白的。她与他虽毫无了解,却顿时恍悟:就在渡船上,她对他早有好感,她喜欢他。但她对他说:您最好还是别爱我。②。 孟昭突然停顿了下,抬起头。 她感觉,谢长昼睡着了。 客厅内,他维持着刚刚的姿势,闭着眼,头稍稍偏过去了点,靠在沙发靠背上。 室内温度不低,他的头发完全没有擦,现在也干得七七八八,柔软地扫在额前,落在白净高挺的鼻梁间。 男人明明一大只,睡着之后呼吸却很轻,平缓又有规律。 仿佛坠入深海,四下一瞬变得这样安静,千万年一样长远。 好像只要停住脚步,就会永远停于此刻。 孟昭屏住呼吸,突然想到。 他为什么,大白天的,洗澡。 是下午刚刚进行完腿的复健吗。 - 好像过去很久,又似乎只是一个瞬间。 最后一抹夕光在天边湮灭,谢长昼忽而醒过来,微皱着眉睁开眼,哑声:怎么不读了。 他抬起手,手指触碰到毛茸茸的东西。 微怔一下,低头,看到一条灰色的薄毯 从沙发上的抱枕里拆出来的,她确实很听话且有分寸,没有为了拿毯子,就擅自踏进他的卧室。 孟昭放下书,抬头看眼墙上的猫头鹰挂钟:你睡着了。 嗯。谢长昼有点起床气,声音哑哑的,不太高兴,多久? 十五分钟。 就一刻钟,太阳已经完全落下去。 孟昭见他扶额不语,小心地问:我们是按小时计费的吧? 谢长昼: 谢总的手一下子顿住,不高兴地瞥了她一眼,又面无表情地瞥开。 孟昭不敢再开口。 半晌,听他声音低哑地道:你读错了一个单词。 睡着了还能听出来 孟昭不信:哪里? 谢长昼没看她,一只手撑着沙发扶手,目光沉静地落在前方。 他没打理头发,落在鼻梁间的黑发有些乱,下颌微微绷着,仍旧是眉眼俊秀的一张脸。 他挑.逗她他嗓音很有磁性,缓缓地,挺正的美音,是flirting,调情,你读的是provoke,挑衅。 孟昭下意识:不可能。 她读得已经够慢了,就是为了避免出现这种明显的失误。 他睡着的时间里,她又往后看了好几章并打好了腹稿。 哪有这个句子。她压根儿没印象,往前三章,往后三章,都没有这个句子 她话没说完。 谢长昼突然伸长手臂,一把攥住她细白的手腕,将她整个人从沙发的另一端,拎着拖过来。 孟昭毫无防备,猝不及防。 手里的书啪嗒掉到地上,鸡崽子似的,直直朝着他滑行过去。 动作太大,谢长昼膝上的毯子也滑到地板,浴衣的腰带顺势滑开一半,领子被扯开。 孟昭躲闪不及,整个人撞在他身上。 脑子轰轰响,她的身体下意识向着沙发的方向倾倒,可是一只手还被他握着,这么一顺势,谢长昼被她猛地带着躬下了身。 他呼吸都猝然急了一下。 室内暖气四散。 壁灯应声而开,光线徐徐垂落下来。 孟昭后脑砸进柔软的沙发,脑子蒙了一下。 再回过神,整个人都被笼罩在了男人高大的影子里。 光线从旁投射过来,在他脸上留下半明半暗的痕迹,将他清隽的轮廓勾勒得格外清晰。 距离太近,呼吸交融。 孟昭嗅到他身上刚刚沐浴过后那种蓬松的水汽,她几乎出现幻觉,在谢长昼深不见底的眼中,看见一瞬间汹涌的难过。 孟昭。他一字一顿,哑着嗓子叫她,你觉得现在这个,叫flirting,还是provoke? 余光外光影四散,孟昭晕晕乎乎,很莫名地想到很早以前。 十五六岁,在广州,他第一次带她去看他的书房。 那是谢长昼祖父在东山口给他留下的,民国时一个买办的小洋楼,打赌赌输了,卖到谢家人手里。 他们家没人住那儿,平时也没什么人打理,久了院子里杂草丛生,墙壁上爬满绿色的爬山虎。 -- 第36页 谢长昼藏书很多没地方搁,就在那里头布置了个小书房。 到了盛夏,他在那儿避暑,招待朋友,或是读书。 父亲去世后第二年的夏初,他牵着她的手,踩着散落一地的光斑,穿过盛夏摇晃的树影,带着她停在二楼。 告诉她:这是我的书房。 她站在门口看着,一双眼偷偷发亮。 他看见了,低声问:你是不是很喜欢读书? 孟昭乖乖的:是。 谢长昼就拍拍她的脑袋,轻笑着说:成,那这儿借你用,你以后常来。 母亲改嫁后,她不想回家,申请了住校。 平时出不了校门,周末又没地方去,一到节假日,就泡在谢长昼的小藏书室。 他大多数时候都不在那边,两个人安安静静地,她把所有的想法和念头都好好深埋心底,并不对他表露。 偶然一次,孟昭撞见他蹲在书架后查找平时不用的典籍,怎么翻都翻不到,有点不高兴地嘀咕:怪事,放哪儿了。 孟昭主动帮他,找到之后,发现是一本特别冷门的法语小说。 她那时太过年轻,对什么都充满好奇。 谢长昼注意到了,书握在手里,笑着问:想不想学法语? 她不说话,站在他身边,一双眼仍旧亮晶晶。 她的法语,最早是谢长昼教的。 他祖母有一部分法国血统,他最初学外语,就连着法语一起学。 只不过后来这种教学也变了味儿,他们在一起之后,谢长昼来东山的次数陡增。 无数个光影游移的下午,他突然打断她的阅读,扣着她的下巴,亲吻她的脸颊。 然后用一种很正经的语气,低笑着说:来,我们练一练口语。 再后来,他旧疾复发,偶尔需要卧床静养。 他叫她去他那儿读书,读着读着,也变味。 最终总是回归到两人暗号一样的对白上去:我们来练练口语。 但那都是很早、很早之前的事情了。 安静的室内,孟昭手腕被他攥住,他的呼吸落在耳侧,有些痒。 她用力闭了闭眼睛,平静地说:是挑衅。 所有的回忆都远去了。 静默的时刻里,《情人》掉到地上,书页哗啦啦,翻到最后一页: 和过去一样,他依然爱她,他根本不能不爱她。 他说他爱她,将一直爱到他死③。 第16章 .挑衅我昭昭过得不好。 壁灯灯光肆意流泻。 谢长昼没动,维持着这个姿势,愣了几秒,笑得有些咬牙切齿: 我看是你在挑衅我。 孟昭,你一个人在北京这些年,过得也不好,什么东西值得你倔成这样,从我身边跑开,走得头也不回? 孟昭没动,平复了下呼吸,看着他:谁告诉你我过得不好? 从大二开始跟着徐东明做项目,他给什么你接什么,不管有没有署名、是竞标还是陪标,就因为他给学生分钱多;大三开始接单给其他学院的人代写论文,帮人改自荐信和毕设;大四你翘了自己的选修课,去给学妹代跑体测。 谢长昼居高临下,看到她白皙的脖颈,在盈盈灯光下,像少女时代一样细瘦白皙。 他呼吸忽然急了一下,觉得自己要忍住很多冲动,才能不在这里掐死她。 你到底多缺钱?现在你为了一个兼职,深更半夜,跑到陌生男人家里 孟昭微怔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陌生男人,是他自己。 她默了默,才不卑不亢,跟他对视:是这样的,谢先生。 她说:我觉得我现在的生活方式没问题,自给自足,还能攒一笔钱去留学。所有兼职都是在完成分内学业的基础上才去做的,你说的那门选修我只逃了一次课,我承认确实不对,但大学里谁没逃过课?我那一门期末考的成绩是班里第一。 至于你 她停了停,意有所指地看向他落在自己耳边、青色血管明晰的半截手臂。 我以前给高中生做过家教,除了你之外,没有雇主会像你一样,把我按倒在沙发上。 她表现得太平静,近乎对峙一样的坚硬,让谢长昼心头骤然火起。 你这人 他攥着她的手腕,不自觉地加重了手下的力道,下一秒,触碰到她微微蜷曲的手指。 好像一直在发抖,非常轻微细小的弧度,在强弩之末摇摇欲坠。 谢长昼微怔。 就这一瞬间流露出来的软弱,他所有情绪山洪一样倾泻,心中忽然浮现一种荒唐的颓然感。 他声音有些哑,很低很低地,说:但是孟昭,在我以前的预想里,你的生活不该是这样的。 他下手一向没有轻重,孟昭有些吃痛,又挣脱不开。 她忍不住想刺他:你想象里,是什么样? 他垂着眼,眼睫在眼下投出小小的阴影,情绪反而看不清楚了。 很久,他哑声说:我的昭昭,应该在很多爱里长大。 -- 第37页 孟昭愣住。 谢长昼其实很难忘记最早见到孟昭。 他们的初遇并不是在孟老师的病房,而是更早一些时候,在孟老师的办公室。 那时他才十四五岁,长跑结束之后第一次犯病,自己也没预料到,倒是将周围的人都吓得不轻。 只有孟老师懂得急救,推开一圈人:让我来,你们去叫车。 孟老师驱散人群,放低了自己的座椅,将谢长昼放上去,倒水喂他吃药。 谢长昼在虚幻的心跳感里等待了很久,对时间失去了概念。 意识再一次恢复清明时,又觉得似乎没过去多久。 办公室里没什么人,都出去叫车了,孟老师站在门口,背对着他,正举着手机激烈地跟人对话:你们什么情况啊!这要人命的时候呢,现在跟我说过不来!谁挡的路让谁撤了啊 他的听力时断时续,通过关键词猜测出,进学校的路被车挡住了,没法过来接人。 他思维迟缓,对时间的感受也是断续的。 没有力气,目光虚浮着偏移,看到桌上一盆郁郁葱葱的松萝。 绿油油的,刚浇过水,阳光落在上面,每一片叶子都在光芒里舒展。 连它们都比自己有生命力。 他这样想着。 下一秒,就看到松萝的盆栽旁,冒出一只白皙的小手。 闪现一下就消失了。 动作很快,像是不太能够到桌子上的台子,要跳起来才能借力,靠着那一步的弹跳,迅速抢走松萝盆栽旁的药瓶。 谢长昼:? 他直觉被桌子挡住的应该是个小孩,但又看不见对方。 挣扎了一下,稍稍抬起身子,刚想往那边看看 桌子旁,慢吞吞地探出一颗毛绒脑袋:你在看我吗? 谢长昼愣了一下。 孟昭比他晚生十年,那年也就四五岁。 小小的女孩,皮肤很白,眼睛黑白分明,漾着一点无辜的水光。 她个头就稍比桌子高点儿,齐刘海,穿黄白格子的公主裙和白色小皮鞋,乌黑柔软的长发用一条姜黄的发带编成两条小麻花辫,在耳后挽成空心发髻。 发带尾巴长出来一小节,软软地垂落到肩膀,构成小小的结扣。她每往前走一步,那短短一截就跟着轻晃一晃。 她从头到尾透着被爱的气息。 一看就是那种,体面又活跃,被家里所有人捧在手心,连每一套衣服的穿搭都为她考虑好的小女孩。 谢长昼猜到她是谁,想提醒,开口又有些艰难,嗓音哑得不像话:那个不能吃,不是糖豆。 孟昭看看手里的药瓶,转头看他:那这是你要吃的吗? 谢长昼说完那句话,感觉自己的心跳又有些不对劲了,不敢再开口。 孟昭明白了,乖乖放下药瓶。 她垫着脚将药瓶放回桌上的小台子,转过来走几步,靠近看他:你怎么了? 谢长昼唇角发白,有点虚弱地笑笑,一只手抬起来碰碰自己的左边胸膛:这里有一点毛病。 啊。孟昭也不知道是什么病,一张脸都小小地皱起来,那你要快点好起来。 谢长昼在心里笑,想跟她说,没事,我明天就会好。 我平时也不常犯病的,就只有这么一次。 但他困倦,没力气开口,记忆也无法连成完整的一段。 只记得那天,后来,是孟老师扔下电话,折身回来背着他去医院。 他走在路上,脑子里迷迷糊糊地,一直在想 以后。 要是孟老师有点什么事儿,他得赴汤蹈火,去给他办了。 这么一趟下来,谢长昼在医院里住了小半个月。 他这病是先天性的,但先天心脏有问题的人非常多,他从来没犯过病,此前也没人拿这当回事儿。 出一次问题就不得了,爸妈哥哥妹妹还有两边的老人,每天轮流来看他,反反复复地叫各种专家来给他做检查。 他烦不胜烦,感觉病房里时时刻刻站满了人,没病都要被查出病来。 他逃离医院、回到学校的第一件事,是故作不经意地,拍拍前排课代表:哎,孟老师办公室里那小孩儿,是他女儿吗? 的确是。 那年她还叫孟朝夕。 人生如蜉蝣一梦,朝夕生死,孟老师有孟老师想求的道。 但那天之后,他再也没在办公室见过孟昭。 孟老师那阵子风口浪尖,正评职称,本来还想往上升。 上头突然接二连三收到匿名举报,一开始说他知情不报,明知学生心脏有问题还让他参加长跑,不拿生命当回事,后来说他好几次把女儿带到办公室,上班时间养孩子。 谢长昼知道这些事的时候,已经是很多年后。 孟老师也入院了,女儿已经长大。 提起往事,他在窗前浇花,笑着摆手,看起来像是没什么遗憾:哎呀哎呀,就一直教书,不也挺好的。 可谢长昼也清楚,孟老师的病,完全是多年伏案,积劳成疾,累出来的。 还是有一些命运的关键联结点,在无形之中,悄悄被改变了。 -- 第38页 而这些事,一部分,孟昭不记得;一部分,孟昭不知道。 客厅内灯光温暖,华灯初上,天色已经完全昏暗下来。 谢长昼长久地望着被压在身.下的孟昭,心中闪过千百个念头,很久很久,嘴上仍然只是低声说:我原本以为,你会在很多人的爱里长大。 她那样的小女孩,应该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要管。 永远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十指不沾阳春水,不知人间疾苦。 所以孟老师去世之后,他迂回地将她带到了自己身边。 也没有特别明目张胆,只是她不住校的时间里,两个人几乎一直在一起。 最初他让钟颜带着她玩,后来通过钟颜,把她带进了赵桑桑和程承的朋友圈子。 这当然也不够,他也带她参加家宴,把她介绍给家人,父母、大哥以及妹妹。 他希望全世界都能像他喜欢她一样,给她爱和祝福。 结果到头来,一切都变得不一样。 孟昭完全不知道谢长昼是这样想的。 四年前四年后,两个人都没有平静地聊过为什么。 她一直不知道谢长昼为什么向自己伸出援手,究竟是一时兴起,是好奇,还是怜悯,或者真的,仅仅因为她鲜活,好骗,他想跟她上床。 可总归是她喜欢他比较多,要怎么去计较。 如果想跟他在一起,除了接受和不想太多,她又有什么别的办法。 孟昭对上他黑漆漆的眼睛,这口憋了很久的气,突然就散了。 她说:钟颜很好,谢晚晚也很好。 是真的好。 钟颜和谢晚晚完全是两个方向的女孩子,一个被放在男孩儿堆里养大,飒爽利落,永远奔跑在跟人争第一的路上;一个从小就千娇百宠,骄纵明艳,收藏的珠宝首饰堆成小山。 她俩听说过谢长昼和这小孩父亲的事儿,开始那几年,都对她很照顾。 那时候,钟颜教她骑马,拎着她打壁球;谢晚晚就带着她看画展,教她辨识珠宝好坏。 但是人会变的。孟昭忽然觉得非常难过,有点艰难地停顿了一下,又纠正,或者说,没有矛盾的时候,我们可以很平和;但如果出现矛盾,我永远不是被放在首位选择的那个。 她真的花了很长时间才想明白这件事,尽管不愿意承认,但是。 对于她们来说,我可以是你没血缘关系的小妹妹,甚至是情人,但不可以是你的恋人或者妻子。因为那个位置上的人,不应该是我。 很多时候,与其说是被放弃,不如说是由于对比,所以对方认为选别人更好。 说喜欢的时候,是真的很喜欢;分开的时候未必必须要分开,但一定是走到了不能再继续下去的路口。 因为有更优的选择,值得去做。 至于爱不爱。 根本没有人会爱到,非得为对方去死,或是没有对方,就无法活下去的程度。 有没有谁又怎么了,枕边换个人,日子一样过。 谢长昼没再开口,眼神沉沉,长久地沉默着。 他居高临下,流畅的下颌线被室内灯光照得尤其清晰,显得有点清冷。 许久,他松开手,顺势将她拽着坐起来:你起来。 孟昭轻得像一片纸,任由他摆布,随着这个动作靠坐到沙发上。 她的长被蹭乱了,有点毛,灯光映到眼底,衬得整个人都柔软又茫然。 甚至有一点鬼使神差地,她嗫嚅着,小声说:谢长昼,我好像其实,不该喜欢你。 谢长昼猝然抬眼。 被她这种茫然又软弱的神色刺痛。 可她又喃喃着,继续说:如果不是因为我,你就算出车祸,腿也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谢长昼忽然感到烦躁。 这种烦躁没有来由,所有事情最后还是脱离了他的掌控,他从没能将孟昭完全放进自己的羽翼。 我四年前就说过。他沉声,车祸跟你没有关系,是我自己路上犯病了,才会出事。 我知道。她垂眼,但是你家里人从不这么觉得。 漫长的沉默中,谢长昼心头火幽幽的。 他现在的感受,和四年前广州那个台风天一模一样。 很想拿点儿什么东西放在手里,找一根烟来抽,可是想到孟昭不喜欢烟味,寻找打火机的手摸遍整个口袋,最终还是默不作声地收回来。 他感到无力。 明明从小就是天之骄子,没什么做不到的事,和得不到的人。 可他四年前,挽留不住孟昭想走的心;四年后,改变不了过去已发生的事。 嗡 嗡 孟昭如梦初醒,听见自己手机在震。 她环顾四周,发现手机掉在沙发下。 刚刚起争执的时候,从手里摔了出去,摔在厚厚的羊毛地毯里。 捡起来,接通,徐东明的声音魔音穿脑:你人在哪儿? 孟昭平复了下情绪,避开谢长昼的目光,小声:在外面,我 都几点了你还在外面!你辅导员找你室友没跟你说?打好几个电话了一个也不接,这段时间没项目了你就天天在外面瞎跑,那自荐信你还要不要了,都大五了,马上要毕业的人,你就不能收收心,每天 -- 第39页 谢长昼忍无可忍,一把将她手机夺过来,声音沉沉的:她跟我在一起。 他嗓音很哑,就这么一句,徐东明没听出来。 下意识问:你谁? 谢长昼。谢长昼声音幽冷,一字一顿,徐东明,孟昭以后不给你打杂了,没项目别叫她,滚。 撂完话,他直接掐断通话。 手机朝柔软沙发上重重一砸,弹出去几步,停在孟昭手边。 客厅内静悄悄,他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坐在原地,烦躁地皱起眉。 孟昭也没开口。 静坐一会儿,她觉得,他应该没话要说了。 她掐着时间,站起身:今天的兼职时间结束了,如果没别的事,我就先回学校了。 谢长昼声线冷淡:徐东明为什么找你。 孟昭下意识:他下个月要竞标,我在给他改竞标书 谢长昼不假思索,打断:拒绝他。 孟昭:啊? 谢长昼表情不好看,眉眼清冷,不容置喙地道:他给你分多少钱,我在他的基础上按照市价给你涨30%,你来改我的。 孟昭怔了一下,思索半秒,答应下来:好。 她转过身,又听身后男人拖着微哑的尾音,说:你的面试通过了。 他问,你明天还来吗? 窗外车水马龙,华灯璀璨。 一窗之隔,室内温暖干燥,灯光明亮,静谧无声。 孟昭所有的戒备又重新放下了,心里突然有些好笑。 她站在门边,又转回去。 盈盈灯光下,声音很轻地,眼中带点儿笑意地道: 谢长昼。 她说,以后不要湿着头发睡觉了,会感冒的。 第17章 .风月场他哑声:那你晚上来。 孟昭回到学校,灯火静寂,已经是深夜。 时间太晚,徐东明没有再来电,她给他发短信,那头也没回。 深吸一口气,孟昭推开宿舍门。 暖气拂面而来。 赵桑桑不在,童喻已经睡了,叶初然点着一盏小台灯,在暖橙色的光线下噼里啪啦打游戏。 听见关门声,她探头,小声叫了句:你回来啦,昭昭? 孟昭换了鞋,脱掉外套和围巾:嗯。 叶初然欲言又止,想说什么,抬头看看童喻,又指指手机:我手机跟你说。 孟昭坐下,按亮台灯。 叶初然:【你去演播厅了吗?今天辅导员找了你一天。】 孟昭没懂:【什么事儿啊?】 叶初然:【建筑学院不是要办新年晚会嘛,原定的女主持昨天骑车把腿摔折了只能换人,今天上午你们辅导员下寝,挨个儿问谁有意向童喻就,把你的名字,报给她了。】 孟昭手一顿。 怪了,她问:【我人都不在,这也行?】 叶初然:【嗯啊,你们明天商量下。】 孟昭看眼日历,新年晚会定在年底,现在就剩不到一个星期了。 扔这种烫手山芋给她 她抬头看了眼童喻的床,见白墙上亮了一下手机荧光,又熄了。 估计也没睡。 她懒得戳破:【行。】 孟昭没想太多,洗漱完上床睡觉,捡起手机,发现叶初然隔一会儿又发了条消息: 【那个,昭昭,我一直想问,童喻是不是喜欢商泊帆?】 孟昭:【嗯?】 叶初然:【感觉每次你跟商泊帆一起出门,她都很不高兴。】 孟昭:【不知道,那是她的事情。】我不关心。 不过 她想了想,想到什么,又说:【如果她问起,我会跟她说清楚的。】 很奇怪。 可能因为童喻比她们小一级。 这宿舍里,她跟商泊帆那点儿事,好像真的只有童喻不知道。 这是个历史遗留问题了。 大一刚入学时,孟昭帮辅导员搬教材。 找男生帮忙,找到了同系的商泊帆。 他跟赵桑桑家境相当,家里父母从政的,阳春白雪一小少爷,说话做事都有点不过脑子。 军训结束后,不知道谁在贴吧里弄了个投票,选今年走正步最方正的队列。 合照里,孟昭恰巧站在边儿上,戴军帽,束高马尾,素面朝天,满脸胶原蛋白,一张脸在太阳里白得发光,表情娴静平和,妥妥一张初恋脸。 没有征兆地,她突然就小火了一把。 有段时间,T大每个新生群都有人在说:问没问到孟昭的联系方式啊? 问到商泊帆头上,商泊帆话都说不清楚了,语无伦次:她本人,本人比照片好看多了! 孟昭乐不可支,到他面前,问:反应这么大,你总不会是喜欢我吧? 没想到商泊帆瞪大眼直接承认了:是啊。 孟昭于是敛了笑:我有男朋友。 那没关系。商泊帆不假思索,我等你分手。 孟昭当时没说话,自己也没料到,没过多久,她真的分手了。 -- 第40页 现在想想。 大一那年,跟谢长昼恋爱,真的好像是捡到了什么宝贝。 她去跟他告白,一开始也没想到他会答应。 他答应了,她就恨不得告诉全世界:这人是我的。 但谁又能真的属于谁。 没办法深究的事情太多了,跟他在一起,她变成了无数陷入热恋的小女孩中的一个,控制不住患得患失。 不想总缠着他问我是不是你的初恋,想等着他来解释。 但谢长昼比她大十岁。 相差的这十年里,如果他完全没有谈过恋爱,她也觉得说不过去。 这根刺在这儿,后来每一次吵架闹别扭,她都会忍不住想: 这些话,你是不是也对别的女孩子说过? 你现在安慰我,跟过去安慰别的女孩子,比起来,哪个更认真? 你真的最喜欢我,只喜欢我吗? 现在想想。 就是太年轻了,喜欢一个人,才会喜欢得那么用力。 以至于惨淡收场,不得好死。 如果从一开始,就是普通朋友,或者合作关系。 也不至于失去他。 - 夜幕下,白天高度运转的城市,入夜了也没消停。 巷子里路灯幽幽,一门之隔,人声鼎沸,酒杯相碰,将荡漾在杯子底端的灯光也撞碎。 赵辞树把车停在路边,熄了火,拽掉车钥匙。 推开门,风衣一角划开空气,在窗边看见身形颀长的男人。 他穿一件黑色大衣,神色淡淡的,一半脸庞浸没在黑暗中,面前放了一瓶开了封的红酒和一小碟山楂,脚边摆着满满当当两个巨大的购物袋。 赵辞树快步走过去,将钥匙扔在桌上:我管你叫哥了,大半夜的你要干什么?酗酒自杀?那你能不能不叫我啊,我要是看着了我还得拦着不让你死,我多累啊? 谢长昼没有抬头看他,手里不紧不慢把玩着空酒杯,脸上表情看不出高兴还是不高兴。 赵辞树突然感到非常痛苦:怎么了,昭昭妹妹不称心吗?她打你了还是辱骂你了? 他说着,拿起桌上的红酒。 这酒是谢长昼上半年来北京时存在这儿的,可谢长昼现在又不能喝。 酒是好酒,人不是什么好人。 赵辞树一边叹气,一边悲伤地对瓶吹: 唉,算了,不行就算了,你收拾收拾回广州吧,就你那点儿破工作,也不是非得在北京才能做。我明天就把给你做复健的那俩医生调广州去,您心里头要还是不痛快,我就给调香港,您正好回咱爷爷那儿看 赵辞树。谢长昼忽然打断他,声音清冷,低低的,没什么情绪,你没必要这么骗她。 苦酒入喉心作痛,赵辞树干了一大口,放下酒瓶:不是,那不还是为了你吗,别人不知道你回北京干什么,我不知道吗?我 谢长昼下颌微绷,有些散漫地哑声道:去跟昭昭道歉。 我为什么要道歉?被骗了是她傻。赵辞树注意到谢长昼身形明显顿了一下,立刻纠正,不对,是她天真,单纯。 两人间沉默几秒,酒吧内喧闹声未歇。 谢长昼眼中光芒幽幽的,很肯定:你要去。 赵辞树突然停住所有动作,盯住他,沉默三秒。 行,我知道了。他觉得自己这兄弟真是没救,谢家几百年没出过这种情种吧,您觉得我什么时候去,比较合适? 明天下午三四点。谢长昼声音平淡,直接去T大。 赵辞树觉得手里酒更加苦涩了:行,那辛苦您了,您明儿跟我一块走一趟呗。 他放下酒,腿一动,碰到地上的购物袋。 下意识低头去扶,发现其中一袋全是大盒装的桑葚酸奶。 赵辞树有点震惊:你干什么,你要开酸奶厂? 这牌子在价格靠前的酸奶里倒也不算特别贵,就是北方不太常见。 他记得赵桑桑也很喜欢,以前在家里时,他抢过妹妹的酸奶。 掀开盖子,里头全是大颗桑葚和蓝莓。 谢长昼微皱一下眉,觉得今天的会面可以结束了。 他整理一下袖口,淡淡道:带着这俩袋子走。 说完他起身,脚步停了停,眉峰微聚,又提醒:酒喝完。 被他对瓶吹过,没法再存了。 赵辞树点点头,心想还行,至少落瓶六位数的酒。 等谢长昼转身走到门口了,他才突然反应过来:哎,不是,你就这么走了,那我怎么走啊?我开车来的,你倒是等等我 这么多年,风月场里来来去去,谁也看不上,跟酒醉上头似的,大梦十年不愿意醒。 绕那么大个圈子,白月光是这个人,初恋是这个人,跟被下了蛊一样。 赵辞树起身追出去,脑子糊里糊涂地,还在想 没救,真的没救。 - 孟昭这一觉睡到自然醒。 她很久没睡过这么安稳的觉,手机没开声音,睁眼已经九点半,手机上四个未接来电。 -- 第41页 全是辅导员的。 宿舍里已经没人了,孟昭一边穿衣服,一边赶紧给那头回过去。 辅导员挺温柔一个人,着急的时候也不说重话。 打到第三个,她终于接起来:哎,孟昭吗?你能不能现在来趟演播厅啊,我当面跟你说。 孟昭应了声好,洗漱出门。 北京还没到最冷的时候,冬日里晴天比夏季还多,天空高而远,透着风轻云淡的蓝。 走在学校里,树木枝干光秃秃,日光映在身上,也是融融的。 走到演播厅,不少穿着演出服的学生进进出出。 剧场里有暖气,倒也不冷,今年赶上院庆,学院还做了个吉祥物玩偶,彩排期间,站在门口摇头晃脑发奶糖。 孟昭当时看设计图就没看出这是虎还是牛,现在又觉得有点像鹿。 她穿过人群,朝吉祥物摆手:不用了,谢谢你。 顺着走廊走到后台化妆间,辅导员跟系主任坐在内间休息室,见她来了,赶紧招呼: 来了来了,这就我说的那个孟昭,大一运动会给我们班举班牌的,军训的时候,还在网上火过一阵。 系主任视线投过来。 孟昭朝两个老师都礼貌地点点头:老师好。 形象是挺好的。系主任上下打量她,问,你做没做过主持? 还真是这事儿。 孟昭摇头:没有,我不会。 是这样啊,今年比较特殊,学院周年,很多大领导会来。 系主任跟她解释,我们之前那个主持,是从传播学院借来的,结果现在人来不了了,这才想临时换人。也实在是没有更合适的人选了,你看你能不能 老师。孟昭面露难色,我大五了,国外学校的研究生申请年底就截止,我到现在还没凑齐三封推荐信,而且实习单位也 我,你辅导员,徐东明。系主任打断她,三封推荐信,齐活儿了。 这三位,确实都是业内叫得出名字的教授。 孟昭慢吞吞地,还在犹豫。 实习单位的事儿。系主任示意辅导员,你给她想想办法。 没问题。辅导员答应得特别果断,年后我帮你联系单位。 孟昭脸上没什么表情波动,好像又想了想,才挺乖地轻声道:那行,我试试吧。 这次新年晚会,选定的主持人原本是四个人。 两男两女,三个来自建筑学院,另外一个女生双马尾,一大撮头发挑染成了紫色,长得很二次元,是学室内设计的,孟昭此前没见过。 她从对方手里接过台本,发现自己的主持词被划掉了一部分,剩下那点儿,是精华里的精华。 女生朝她做鬼脸:时间太短,怕你记不住,就替你删了一部分。本来也不用说那么多的,烦死啦,好多废话。 孟昭被逗笑。 下一场彩排在两小时后,她坐在舞台边将台本过了一遍,忍不住问:为什么不让童喻来做主持? 女生问:童喻是谁? 孟昭意识到她可能也没见过那姑娘,有点不知道怎么说:嗯,就是 啊,是不是昨天跟着你们辅导员来的那个女生?双马尾撇撇嘴,系主任嫌她长得不好看。 孟昭哑然:好吧。 她不问了。 台本看起来厚,但需要记的部分也不多。 孟昭记忆力相当好,跟双马尾对了两遍词,就可以脱稿。 到第三遍时,那女生突然看着她,皱皱眉:我是不是见过你。 孟昭失笑:我俩一个学院的,见过不是很正常? 不是不是。双马尾摇头,大一的时候,你是不是在学校的跨年晚会表演了个节目,是个配角,但穿得特别好看一条海蓝色的蓬蓬裙! 她到现在都记得,那衣服看起来太贵了,她还跟室友私下讨论过很久,那款式跟某个大牌的当年春季款礼服一模一样,应该不是演出服。 那晚后半夜,我跑到校外跟朋友喝酒跨年,凌晨回来,在学校附近撞见你和你男朋友你男朋友把一个男的打得满头血。双马尾皱着眉回忆,然后,我帮你们报了警? 我孟昭为难,她并不想回忆那年发生的事情。 可眼前的女生丝毫没有感知,看着她喃喃:就是你一定是你。你跟那时候,看起来好不一样。 停顿下,又纠正:长相是没怎么变,但是 那种站在人群里一直一直发光,人一眼扫过去一定会看到她的感觉,消失了。 孟昭一直没开口。 双马尾愣了会儿,回过神,轻声:你跟你男朋友,现在还好吗? 孟昭张了张嘴,垂眼:我们在那一年就分手了。 双马尾:啊。 她还挺遗憾的,忍不住:虽然不知道你们遇到了什么,但是我当时觉得,他那个样子 -- 第42页 像是不管发生了什么,都会站在你身前,为你拼命。 双马尾想了想,也觉得没意义,叹息:算了,过去了。 孟昭思维混沌,想说点儿什么,后面又有人叫她:孟昭! 思绪被打断,她回过头,见是另一个主持。 高高瘦瘦一男生,小跑过来喊她:出来一下,门口有人叫你! 孟昭应了声好,放下台本。 起身走过去。 推开演播厅大门,眼前光线瞬间转亮,上午的阳光透过玻璃走廊大片大片落地窗,直直投射进来。 白色地板上光线游移,门口站着两个身形高大的男人。 俩人都站在落地窗前,背对着这边,偶尔交流几句,声音低低的她听不清,只晓得背影极其惹眼。 推门发出响声,赵辞树下意识回头,一眼对上茫然的孟昭。 她小小一只,没穿外套,白色的毛衣松松垮垮,胸前画着巨大的小熊图案,牛仔裤裤脚挽了个边,露出细瘦的脚踝。 一双眼被光照得透亮,黑白分明,柔软潮湿。 赵辞树一乐,立刻拍拍身边的男人:昭昭。 他说着提起放在旁边的两个购物袋,迎上去:好久不见了,哥买了点儿吃的,来跟你道个歉,对不起啊,那兼职的事儿,不该骗你的。我也没什么坏心眼,我就是怕跟你直说,你就不来了。 孟昭愣了下才明白他说的什么。 她也没推辞,大大方方接过来:谢谢辞树哥。 赵辞树嘿嘿笑:行,那你忙你的,去跟同学分一下吧。等中午一块儿吃饭,我们再聊。 孟昭察觉到谢长昼的视线。 他也转了过来,但似乎没什么开口的打算,神情淡淡的,默然看着。 孟昭说:中午不一定有空,或者如果要出去吃饭,可能得多等我一会儿,要等我这一圈儿彩排完。 赵辞树:行啊,等你。 我不行。谢长昼猝然开口,声音低低的,散漫道,下午还有别的事。 赵辞树:? 孟昭为难:那我快点。 她转身想走,又突然想到什么,小跑到谢长昼面前。 他一旦站着,身高优势就被凸显出来,白皙脖颈上,喉结尤其明显。 她仰着头才能跟他说话,贴得有些近:我接下来一周,可能都没办法去你那儿学院突然安排了任务,白天要彩排,时间很紧。 谢长昼没什么情绪,撩起眼皮看她,低声问:你们晚上也彩排? 不吧应该只要白天。 几个主持人都是大五的,也没法天天泡在这儿搞这个,总得留点时间出来处理自己的事情。 既然白天没空。 谢长昼悠悠的,嗓音透点儿哑,不知怎么,就显得有点暧昧。 他看着她,平淡地说:那你晚上来。 第18章 .憋不住昭昭:请你吃糖。 赵辞树很有眼力地跟他们隔着两步路,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见。 孟昭微怔一下,下意识:不好吧 想到上次在商场里遇见他时,跟在他身边的那女生。 后来都没见过了 她犹豫:你,晚上,不叫人回家过夜吗? 门口一直有人进进出出,谢长昼稍往旁边让了让,眉峰微聚,没听清:什么? 你。孟昭舔了舔唇,有点不确定,无意识地低头看看他的腿。 包裹在西装裤里,修长笔直,既然可以行走,那功能应该还挺齐全。 她一本正经,指出:腿可以用,那晚上应该需要人陪吧。 毕竟,在她的印象里。 他这方面的需求,一直不算弱。 总没道理几年没见,就清心寡欲,完全停止夜间生活了。 谢长昼:? 谢长昼真的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 他已经不是被气笑,几乎是咬牙切齿,一字一顿:有你的,孟昭。 孟昭一脸茫然,不懂哪里又踩到他雷点。 也也没说他不行啊。 她有点无措地看着他,眼睛温润得像森林里的小动物。 赵辞树隔着一小段距离,看到谢长昼表情开始变得不对劲,阴云渐渐密布,像是要发怒的前兆。 他赶紧走过去:哎,我看刚刚有好多学生样子的人进去,昭昭,他们全都是表演者啊? 不全是。孟昭摇头,也有一些是学生志愿者,以及特地来观看彩排的啊,说起来。 她一拍脑袋,突然想起:你们等我下,给你们个东西。 说完转身拉开门,一溜烟就跑了。 谢长昼一人站在原地,长身玉立,一只手撑着手杖,觉得刚刚康复的病要被气得再犯一次。 你怎么回事。赵辞树拽住他,苦口婆心,好不容易找借口让你跟昭昭妹妹见一面,你就这么个反应,再给人吓跑了,你去哪儿哭。 -- 第43页 谢长昼眼皮都没撩一下:滚。 你这人,就不能稍有点儿耐心吗。赵辞树伸出手指推推他胸口,嫌弃,你倒是对昭昭温柔一点,哪个女孩子喜欢凶巴巴的男生哎,昭昭! 下一秒,孟昭重新推开门,手里拿着几个红皮印着金色T大logo的信封,走出来。 轻声应:辞树哥。 她似乎是跑着去跑着回的,呼吸不太匀,胸腔微微起伏,垂落到肩膀的黑色长发略有些乱。 柔和日光下,依然是白白净净的小女孩。 这是今年新年晚会的入场券。孟昭垂眼,一边说一边将它们分成两沓,我找老师多要了几张,你们刚好一人三张,这券没有座位标码,到时候你们可以来看晚会,也可以转赠。 谢长昼清清冷冷,站着没动。 赵辞树左右手一起开动,将两沓都接过来:哇,我听说T大院庆校庆的入场券是要在公众号抢的,一票难求,你一弄就给我们弄来这么多,有自己人就是不一样啊是不是,阿昼? 谢长昼微蹙着眉,隔好一会儿,沉声问:我哪来的三个人。 孟昭觉得这问题好怪,好脾气地跟他讲道理:你可以叫上阿旭,还有 谢长昼冷笑着接话:还有我的女伴,以及我的私生子。 孟昭: - 上午的最后一场彩排,在十点半开始。 一场晚会大概两个多小时,赵辞树拉着谢长昼在中间的座位坐下,开场舞刚刚过半。 院庆晚会彩排期间,学生们也可以来看。 但大概是上午的缘故,这会儿演播厅内,没什么人。 剧院后排光线渐暗,舞台上少女们弹琵琶的手整齐敏捷,淙淙乐声响彻室内。 赵辞树压低声音,嫌谢长昼矫情:你到底什么毛病?我说我们来里头坐着等昭昭,你也要杠我,非得我硬拉着才肯来。 谢长昼没看他,神情淡淡:如果你说让我来,我就来 赵辞树:? 谢长昼:显得我很听你话。 赵辞树: 赵辞树无语:那昭昭呢,人好好儿的,你一直夹枪带棍干什么? 谢长昼望着舞台,微皱了下眉,没太明白:我怎么夹枪带棍了? 酸人家啊,就三个人那个。 是她酸我吧。谢长昼冷笑,明知道我没女朋友没结婚,还给我三张票。 赵辞树: 赵辞树认真:你好容易被刺痛啊。 谢长昼:? 谢长昼还想反驳,开场舞结束了。 鼓乐收场,演播厅内响起零星的围观者掌声。 四位主持从同一侧一起登台,挨个儿做简单的自我介绍,每个人读一段串词。 孟昭排在第三个,身形纤细,聚光灯下,盈盈一双笑眼,声线和缓,字正腔圆:我是来自建筑系201x级的孟昭。 谢长昼微怔,有一瞬失神。 四个人里俩男生,就算只是跟另外那个姑娘比,孟昭个头也不算很高。 她很瘦,而且白,无论化不化妆,被强光灯一打,皮肤立刻失去一切瑕疵,整个人都在这股暖光里强烈地发光。 他记得,四年前,也是在T大。 似乎不是这个剧场,但也是一个办晚会的演播厅,他来北京出差,陪她过年,看了她两场彩排。 她在法语社团的节目里演公主的恶毒继妹,正式演出那天,在他的住处换好了裙子才出发,长发束起,镜子前头转个圈,海蓝色的裙摆层层叠叠,流水似的波动开。 他坐在沙发前回邮件,少女小跑过来,扑到他膝旁将他抱了个正着,仰着脸一遍遍问:我好不好看,我好不好看? 谢长昼瞥她一眼,摘了眼镜,伸长手臂,身体朝后一靠,顺势就将她带到了腿上。 然后拖着慵懒的语调,低声问:我送的裙子? 孟昭疯狂点头:是啊,它好合身! 谢长昼笑了一下,意有所指,一只手落在她腰上银白色的蝴蝶结:那当然,我可能比你都清楚尺寸。 他面容清俊,目光大大方方,幽深而安静。 孟昭眨眨眼,跟他对视,然后猝然低头,在他唇角亲了一下。 热气一触即离,她说:那我今晚在台上送你一个wink,就当谢谢你的礼物,你要接好。 后来,那一整晚。 谢长昼都在等她出场。 她的台词不多,但人过于抢眼,安安静静站在那儿,就能轻易吸引走全场的注意力。 谢幕时,所有人牵着手鞠躬。 退场时,蓝裙子少女忽然回过身,两条白皙手臂举过头顶,朝着一个不知道是哪儿的方向,悬空比了一个巨大的爱心。 谢长昼坐在角落,一开始还怀疑她能不能找到自己,结果就这么被这wink直击心脏,结结实实,不偏不倚。 耳边的喧闹起哄声敲击鼓膜,冲破屋顶。 -- 第44页 他坐在人海里,很久很久,忍不住笑起来。 这股子笑意一直藏着掖着,到了三年后,谢长昼还能想起当时的感觉。 那种,不太能憋得住,撇开目光,也忍不住唇角上扬的笑意。 可现在,舞台还是这么个舞台,人还是这么个人。 哪儿哪儿都不一样了。 谢长昼微眯着眼,坐在昏昧不定的演播厅内,看着主持人结束这段串词。 四个人走下舞台,双马尾拉住孟昭:你站得有点太靠后了,等会儿上台,看着点儿,跟我对齐。 孟昭回头看看她的站位,很认真地点头:好。 第一个节目是个风格很红色的小品,孟昭掐着时间,想再找个地方看看后头的台本。 一转头,发现那只不知道是牛还是鹿的吉祥物也进了演播厅,怀里那一桶奶糖竟然还没发完,正摇头晃脑地四处分发。 双马尾冲上去抓了一大把,又冲回来,分一半给孟昭:来,昭昭,吃糖。 孟昭哭笑不得,这回没再拒绝。 握在手里,转身往演播厅后排走。 后头没开灯,但她刚刚下来的时候,看到了坐在后面的谢长昼和赵辞树。 谢总一张脸面无表情,赵辞树倒鼓掌鼓得很热烈。 她走过去,隔着几步,叫:辞树哥 声音还没落地,摆在一旁表演用的魔术钢管不堪重负,忽然哗啦啦倒下来。 孟昭猝不及防,想往旁边躲。 步子一提,正正踩上放在座位下的另一部分钢管 孟昭心里一惊。 整个人身体前倾,脸颊重重地,摔在一个人胸前。 铺天盖地的,温暖的,熟悉的,柠檬薄荷气息。 她脑子忽然白了一下。 头顶响起气急败坏,清冷的男人嗓音:它砸下来你就看着,你不会躲吗? 孟昭理智一瞬回笼。 两手扶着谢长昼的袖子,她有些艰难地直起身,干脆地脱离他的胸膛。 这地儿光线不怎么好。 她脑袋发晕,耳朵里全是小品抖包袱的声音。 感觉昏昧光线中男人看她的眼神相当冷淡不善,她缓了缓,摊开手掌。 摸摸被撞得酸疼的鼻子:别生气了。 然后,声音很小,瓮声瓮气地说:来,请你吃糖。 第19章 .去我家我没为你买醉过。 19 谢长昼胸腔微微起伏,没有接。 孟昭嘀咕:躲了的。 那不是没躲开嘛。 他半晌没说话。 四下光线昏暗,男人目光幽幽的,居高临下,长久地凝视她。 孟昭有些不自在,一只手悬在半空,说着就想往回收,不要吗?那我 下一秒,手心扫过一道黑影。 热气一触即离,他拿走她掌心的糖。 谢长昼漫不经心,声音慵懒散漫,低低落在耳畔。 他说:看在你特地送过来的份儿上。 - 这一遍彩排结束了,还要一起再走一遍位。 孟昭手机放后台背包里了,没带在身上。 彩排途中她估摸不出时间,但总感觉比想象中要久一些,怕谢长昼等不了,好几次挥手示意赵辞树先走,得到的回复都是远远的一句:没事,等你啊! 等她走完这一遍,回后台一看,发现已经两点半了。 这是今天最后一遍彩排,孟昭匆匆忙忙提着包拎上羽绒服就往外跑,推开门,谢长昼和赵辞树已经等在休息室门口。 孟昭一边穿衣服一边道歉:不好意思啊,我没想到会这么久。 赵辞树笑笑:没事,走吧,去吃饭。 俩人是开车来的,一起往地下停车场走。 谢长昼神情淡淡的,没什么表情。 孟昭也拿捏不定他在想什么,谨慎地提议:我们就在附近吃吧,不要耽误你们下午的工作。 等电梯,赵辞树回了下头:嗯?我下午没事儿啊。 孟昭转头,看着谢长昼。 谢工本来正微垂着眼在手机上回消息,感受到小女孩的目光,修长手指按熄屏幕,眼皮一撩看过来:我也没事。 孟昭茫然:但你刚才不是说,午饭也没时间吃 谢长昼一副想起来了的样子,拖着慵懒低沉的调子长长哦了一声:那个啊。 他不紧不慢:已经被拖黄了。 孟昭: 电梯叮一声轻响抵达楼层,赵辞树忍住想笑的冲动,问:我好久没来过这边了,昭昭,你们学校附近,都有什么好吃的啊? 孟昭想了想,诚恳道:北京的话,川菜最好吃吧。 五道口聚集着两大高校的学生,以及无数嗜辣的互联网打工人。 打开外卖软件,最容易搜到的永远是川菜。 行。赵辞树手指勾着钥匙出了电梯,那咱们去吃川菜。 拉开车门,他自顾自拉开驾驶座的门,看也不看另外两个人,吆喝:副驾驶车座坏了,你俩坐后头啊。 -- 第45页 一路上都没说话的谢长昼,有点一言难尽地瞥了他一眼。 孟昭辨认出来了,那是嫌弃。 她小心地拉开一侧车门,见谢长昼正好也拉开另一侧。 男人个子很高,微微躬身时,衬衫波动出褶皱,最上面那颗扣子看起来忽然就有些勒,喉结倒是相当漂亮。 她呼吸微滞,短暂地与他对视。 谢长昼平淡地移开目光。 孟昭谨慎坐下,跟他保持距离。 旋即感觉谢长昼也坐了下来,通过座位传来感知,旋即是砰的关门声。 孟昭脑中灵光一闪,突然想到:谢工可以吃辣吗? 他这人饮食一向清淡,以前她在家里炒个麻辣虾,他闻到了都要皱眉头。 赵辞树倒车,笑了一声:他能,他今天什么不能吃啊,是不是阿昼? 他都没想过这辈子能看见谢长昼吃奶糖。 说不定再过几个月,别说川菜,他上了头,给什么吃什么,剩饭扔到跟前都不眨眼。 谢长昼冷嗤一声,没有接茬。 孟昭没懂他们的神秘对话,车子驶到地面离开学校,赵辞树说:你们学校挺压榨人,这个点儿了才放人去吃午饭,那下午要到几点? 可能今天比较特殊吧。孟昭挠挠脸,早上彩排完,下午就不用去了,所以大家都想早点走不过。 她突然意识到什么,蹭地转过来:下午不彩排,那我就可以去你家了。 谢长昼眼皮一跳,猝不及防,目光又跟她撞上。 这一张年轻白皙的脸,长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写满认真、诚恳,以及天真。 谢长昼就在心里纳闷。 他偶尔产生念头,觉得她跟过去不太一样了,可每次看到这双眼,又觉得她还是她。 他微眯了下眼,声音清淡:那明天呢? 孟昭:明天还要彩排。 谢长昼淡淡嗯了声,优哉慵懒地道:能去我家,你很高兴? 车内一时静默。 赵辞树真是没懂谢长昼这装逼劲儿到底什么时候能过去,遇到红灯,在驾驶座上笑得跟个鹅一样:昭昭,你手机响。 啊?孟昭赶紧回过神,低头打开包。 手机果然在震。 奇怪,刚刚她在干什么吗,这么明显的动静,她一点感觉也没有。 来电显示乔曼欣。 孟昭接起来:妈妈? 昭昭啊,吃饭了吗?乔曼欣那头挺安静的,估计在公司,你过年不回来的话,元旦怎么安排啊? 我孟昭一时不知怎么回答,硬着头皮撒谎,有很多事情,要帮导师做。 谢长昼身形微顿,目光轻飘飘落下来。 这样啊。乔曼欣像是想了一下,说,元旦的时候,你弟弟有个比赛,要去一趟北京,你看你有没有时间 我没有时间的。孟昭索性直说,妈妈,我不想见到钱叔叔。 乔曼欣沉默了一下,说:你钱叔不去,你弟弟是学校老师带队,就他自己,跟他的同学。我就是想着,他又没有出过远门,我怕他一个人不适应,你们姐弟俩 我一个人在北京五年了,你都不担心我不适应。孟昭察觉到了谢长昼的目光,他一直在看着她,沉默着,眼神没离开。 她突然又觉得委屈。 总觉得他不在的话,她一个人,什么事儿都能解决,反正不说就好了,没人知道,牙打碎了硬咽也能咽下去。 但他看着,她就说不出粉饰太平的话。 哎,我就问问。乔曼欣没想到她这么大反应,你在那边有什么不高兴的啊? 孟昭一时失语。 没有。她语气平直,我每天都很高兴。 那不就行了。乔曼欣完全不多问,妈妈先去工作,你继续忙你的啊。 说完寒暄几句,挂断了电话。 车内静默半秒,谢长昼脸上没什么表情,不轻不重地收回目光,一言未发。 赵辞树过了路口,将车停在优盛附近,避重就轻道:昭昭,你过年不回家啊? 孟昭轻声:嗯,寒假正好找个实习。 赵辞树:好家伙,你这么卷,难怪能考上T大。 当初孟昭她妈再婚这事儿,其实谢长昼的小圈子全都知道。 他冷不丁突然带了个姑娘回来,给赵辞树几个哥们吓一跳,后来从钟颜那儿,才零星知道了点这女孩的家庭情况。 不过钟颜透露的消息也不多,只说这女孩的妈妈带着遗腹子改嫁了,继父好像不是很喜欢她,她妈妈不知道。 赵辞树本来一直纳闷,今天听了这段聊天记录,总算明白了。 天底下还真有神经这么粗的妈。 三个人下了车,今天周末,人潮涌动。 孟昭挠挠脸,说:也不是卷吧,就是之前大家都在实习的时候,我没实习所以,不是得还债吗。 谢长昼跟在后头,全程没怎么说话。 -- 第46页 赵辞树笑意飞扬:走,哥带你吃好的。 刚刚让他挑店,他就挑了个网红店,仨人走过去一看,前头排号还有十几桌。 谢长昼嘲笑他:我们能赶在日落前吃上吗? 赵辞树低头掏手机:我看看别的。 手机刚拿出来,身后传来一声惊喜的低呼:谢工? 谢长昼身形微顿,微眯着眼回过身。 竟然是徐东明。 他大概是出来抽烟的,掐了手里的烟头,大跨步走过来:你们也这儿吃饭?我今天刚好约了人,包厢大桌,位置空得还多要不要一起? 这声音平静温和,甚至带着点高兴。 谢长昼想,看来他也不是不能好好说话。 他嘴唇微动一下,哑声:问年纪小的。 徐东明:? 孟昭:? 俩人不约而同,都愣了一下。 孟昭:我 徐东明已经迅速转过来,温柔问起了她的情况:孟昭,好几天没见你了,要不要坐一起啊? 变脸速度如此之快,孟昭措手不及,有点无措:可,可以吧老师,我最近不是故意不去找您的,我没抽出时间,我 徐东明根本没听后半句,听见她说可以,立马就招呼谢长昼进门了。 服务生在前引路,短短几步路,他把手上所有项目都问了一遍。 谢长昼话很少,偶尔应一句嗯,走到包厢门口,要进门时,脚步忽然一顿:你坐哪儿? 孟昭察觉到徐东明打量的目光,心里无奈:都行。 进了屋,发现其实也不剩几个位置了。 徐东明带着仨研究生,一圈儿人顺着介绍一遍,孟昭被自动归类进了徐东明的学生行列,她顺水推舟也没再反驳。 剩下几个都是Q市设计院的,谢长昼一进门,立刻被认出来:哎唷徐老师,哪儿请来的这尊大佛? 徐东明笑笑:学生请的。 这说法点到即止,也没人往别的地方想。 他们饭局刚开始不久,菜都还没上齐,聊项目聊得热火朝天。 孟昭加了几个菜,插不进他们的话题,环顾四周之后端起桌上的茶杯,伸舌头舔舔。 甜的。 她有点惊喜,发现这不是茶水,质感上更像果汁,透出明亮的淡粉色。 没人理她,她喝完一杯,又倒一杯,一杯接一杯。 菜还没上齐,已经喝掉小半壶。 伸手还想开第二壶的时候,一直沉默的谢长昼忽然开口,低声叫:服务员。 侍应走过来,他没有看壶,声音清冷地道:酒拿走,换个奶。 席间静默一下。 孟昭扑了个空。 徐东明说:确实,赵公子下午要开车,给他上点儿别的饮料吧。 突然被点名、一头雾水的赵辞树:? 我也要换成奶,我也不能再喝了。 设计院一个设计师笑着接过话茬,说,这两天年底了,身边失恋的人跟冲业绩一样,天天半夜拉着我喝大酒,动不动就拽着我别走别走。喝不动,喝不动。 他学得惟妙惟肖,大家轰然笑起来: 失恋的人就没几个正常吧,我还见过追到机场的,多没必要。 你这算什么,我还遇见过还有分手很多年特地跑去前任的城市找人家的,好怪。 那为了一段恋情,天天买醉,岂不是更怪。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话题跑得越来越远。 孟昭没听他们说话,桃子酒被收走了,她无聊地盯着空杯子看。 没注意到身旁谢长昼的情绪,一点一点压低下去。 服务员去而又返,拎着大纸盒装的牛奶走进来。 孟昭接过来,想帮谢长昼也倒一杯。 伸长手臂,刚拿起他的玻璃杯,就被他冷漠地夺走。 孟昭蒙了一下,听他低低地,有点生气地,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 我没去买醉过,你别碰我杯子。 第20章 .你凶我他将她从冰箱上扒拉下来。 孟昭蒙了一下。 她有点没懂这个前因后果:什么? 谢长昼表情不善,瞥开目光:你自己喝。 孟昭:喔。 左右插不进他们的话题,她点的几道菜也上来了,干脆低头吃饭。 觥筹交错,大笑与嘈杂声里。 谢长昼放下玻璃杯,目光不动声色投过来,看到她毛茸茸的发顶。 许久,重新移开。 - 这突如其来的饭局,并没有吃太久。 下午徐东明还有别的事,吃得差不多,送一行人到门口叫车。 等设计院的几个建筑师和三个研究生都上了车,他来了句:你们先走吧,我抽根烟。 几个人以为他有话要跟谢长昼说,默认等会儿他直接带孟昭走,就也没多留。 -- 第47页 等着两辆车彻底消失视野内,徐东明掐灭烟头,转过来:你跟谢工走? 孟昭思绪有点飘,回过神,点头:嗯。 这语气很寻常,徐东明的目光在她身上多停留了两秒。 孟昭干脆直说:我跟他,有一些学术问题,要讨论。 徐东明扔了烟蒂:不管你了,你自己心里有数就行。 他之前让孟昭去找谢长昼,确实纯粹只是为了花园。 至于他俩有没有什么别的他觉得这个圈子里,真正游走在上层的建筑师,其实相当难以接近。 富人有富人的圈子,单凭学历和美貌并不足以打破圈层。他这几个学生里,孟昭只是过于谨慎胆子太小以至于不够灵活,但她不蠢,他不觉得她会做什么不自量力的事。 孟昭挺认真地点点头:好。 赵辞树去开车,谢长昼在后院接了个电话,俩人晚一步过来,徐东明已经骑着小黄车离开。 赵辞树嘀嘀拍拍鸣笛,叫他们上车:哎,昭昭,你那老师骑车走啊? 孟昭低头扣安全带:嗯。 赵辞树探头:要不要送他一程? 谢长昼撩起眼皮:回国贸,你顺路? 赵辞树:不顺,但是T大很近,我们掉个头也不远啊。 谢长昼冷笑:你闲得慌? 赵辞树: 赵辞树拍方向盘:哎我发现了,你今天就一直硬杠我,你怎么回事?昭昭你说说他! 孟昭:啊? 她哪敢说说他,她都不是很敢跟他说话。 她像一只茫然的小动物,被他吓一跳,安全带都扣偏了。 谢长昼无语望天,在心里叹了口气,探身过来,从孟昭手里抢过安全带的金属扣锁。 男人清冽的气息从鼻间掠过,带着热气,一触即离。 孟昭整个人被笼罩在他的阴影里,坐直身体不敢动。 啪嗒一声轻响,安全带被扣进去。 他有些冷淡的声音,从头顶落下来,打个璇儿,敲击在耳畔:坐好。 - 赵辞树开车,直接将谢长昼和孟昭送到了家门口。 他下午也有别的工作,晚饭约了人谈事儿,连楼都没上,把人放下就走了:有事电话喊我,别不好意思啊昼昼。 谢长昼看也没看他,转身往电梯间走,声音淡淡的:走。 孟昭跟上去。 她第二次来这个小区,两次都感觉小区里没什么人。 谢长昼不吭声,周围就一点声音也没有。 淡金色的灯光洒下来,孟昭跟着他进了电梯,觉得这沉默多少有点令人窒息,谨慎地打破沉寂:辞树哥,这两年,一直在北京吗? 谢长昼沉默一下:嗯。 孟昭没话找话:那你们可以常常见面。 电梯加速上行,谢长昼听见这句,身形忽然顿了一下,转过来看她。 眼瞳黑漆漆的,有点意味不明:你在规划我的日常生活? 孟昭: 孟昭辩解:不是 电梯叮一声轻响,抵达楼层。 徐东明想做Q市美术馆的竞标,你知道吧。谢长昼没再延续那个话题,迈动长腿往外走,打断她,他给我看竞标书,里面有写你的名字。 孟昭跟着他出去:那个最初是我在跟进,但最近不是了。 徐东明学生很多,什么时候带谁干什么,完全看他心情。 前段时间他因为花园的事情不太想看见她,就把她支开了。 所以,你花时间,把前期工作做完。谢长昼唇角动了下,有点冷淡地道,让别人收割革命果实。 也没有吧。孟昭想了想,他不是,还是写了我名字的 谢长昼没再说话。 但孟昭看见了,他冷笑了一下。 她刚刚鼓起来的那点儿勇气,像被针戳破的气球,迅速随着空气流走。 走到门前,谢长昼用指纹解锁了门锁,没立刻进去,低着头,手指落在键盘上,按了几个按键。 耳边传来嘀嘀的按键响声,孟昭微怔一下,反应过来,他在改密码。 也是。 她上次拿着密码,直接就闯进去了。 现在赵辞树、赵辞树的秘书,还有她,都知道他家家门密码。 是个人都得换一下吧,不然下次趁他不在,她又直接进去了怎么办 孟昭感觉思维有些涣散,从刚刚下车起,她就头晕。 正犹豫要不要跟谢长昼说一下。 下一秒,就见眼前高高大大的男人退后半步,啪嗒一声重新关上了门,居高临下,散漫地支使她:开门。 孟昭:? 孟昭没懂:你为什么开门又关喔。 大概是为了试新密码。 但是,我试? 谢长昼撩起眼皮,有点不高兴:不然? -- 第48页 孟昭:我不知道新密码是什么啊。 谢长昼神情十分古怪,显然不太信:你刚刚离我那么近都看不见? 孟昭:不是。 看见别人在设置密码,就退后几步躲开,不是人之常情? 懂不懂礼貌? 算了。谢长昼微皱一下眉,有点烦躁地道,手机给我,我给你写备忘录里。 孟昭眼睛都瞪大了:啊? 谢长昼感觉她今天反应格外慢:不然呢,你每次过来,都让我给你开门?我看起来腿脚很好?我是看门的吗? 孟昭沉默一下,将手机递给他。 谢长昼手指微动,在备忘录输入一串数字,点击保存。 孟昭拿回手机,上前半步,照着帮他输密码。 他这串数字,比之前那个简单好多,看一眼就很难再忘记。 她忍了忍,忍不住:你确定要设置这么简单的密码?家里会不会容易招贼 谢长昼冷淡打断:我想设置复杂的,你倒是记得住? 确实。 孟昭想,她的金鱼脑子,不配跟谢工作比较。 但是 她看着他,犹豫了下,还是说:直接把密码放我手机上,万一我手机丢了,或者我喝多了不小心把密码说出去 我房子很多,不怕贼偷,让贼尽管来。谢长昼没再看她,眉峰微聚,低沉的声音透出点不悦,还有个指纹,手伸过来。 孟昭: 她乖乖伸出五指。 谢长昼垂着眼,看她在密码锁上左按按右按按。 孟昭手掌白且软,比他小一号,手腕戴着一串剔透的猫眼石。 他记得以前,她大一的时候,跟他约定,以后要一起去很多地方。 她跟他击掌,他顺势握住她的手,就是那种没有骨头一样的柔软的触感。 谢长昼呼吸微滞,移开目光。 孟昭收回手:好了。 谢长昼越过她,走进屋内,声音清冷:关门。 屋门在背后砰一声轻响,孟昭将外套和包脱下来放在玄关,低头换鞋,发现昨天那双鞋不见了。 她仰头问:你没把昨天我穿过的那双拖鞋,留下来吗? 谢长昼边往屋里走边脱衣服,皱了下眉:你看鞋柜第二层有没有。 孟昭打开,左右全是他的鞋,她茫然:没有啊。 谢长昼:新的,白色的。 孟昭这回喔了一声:这个看见了。 谢长昼声音清淡:嗯,穿那个。 孟昭将鞋拿出来,看清了白色拖鞋前面的动物脑袋。 是玉桂狗,缀着两只招摇的大耳朵,看起来毛茸茸。 他放拖鞋的这层全是灰黑色系,这玩意跟他鞋柜里其他东西,画风完全不一样。 孟昭换上鞋,有点没懂:你买了新的拖鞋吗? 这几分钟,谢长昼已经换好了家居服重新走出来,他在家时喜欢材质柔软的衣物,姜黄色上衣和白色长裤,整个人看起来平静不少。 赵辞树买酸奶送的。他手里拿着那本《情人》,走到沙发前坐下,声音有点闷,感觉你会穿错。 行吧。 她想。 反正这是他的地盘,他说了算。 孟昭走到盥洗室洗了手,擦干之后走回客厅。 玉桂狗的耳朵跟着她动作晃,她指着《情人》,问:我现在跟你讲吗? 不。谢长昼靠在沙发上,神情慵懒闲适,故事都是睡前或者运动后讲,现在我要办公。 孟昭:那 他拿出眼镜戴上,平淡地打开桌上的电脑:你可以先熟悉一下小说后面的内容,别再讲错词。 她上次也没讲错 孟昭心中腹诽,看看时间。 现在四点半,其实也没有太早。 她觉得顶多再过半小时,谢长昼就会需要休息。 她于是没推辞:行。 客厅里安安静静,又是日落时分, 谢长昼坐在窗边,键盘时不时发出敲打声,孟昭翻开书,从昨天的书签处往下看。 有些难以集中精神。 不知道是不是坐得离谢长昼太近了,她感觉周身都是柠檬薄荷的气息。 就让人有点晕。 谢长昼平时绘图做设计有单独的工作台,不用客厅里这电脑。 他坐下来了,懒得再动,就一直在回消息。 把致诚的事儿处理得差不多,余光一扫,见孟昭还停留在那一页。 他嘴角微动,叫她:孟昭。 她茫然地抬起头,不知道是不是室内暖气太热,耳根都红透了,脸颊看起来也比平时粉。 谢长昼失笑:去给我洗一点水果。 孟昭也不懂他怎么能这么顺遂地使唤她,但想到雇主是个残疾人,她还是站起身:你想吃什么? -- 第49页 厨房里有樱桃,桑葚,草莓。谢长昼目光落回电脑屏幕,语气没什么波澜,故作不经意道,你吃什么洗什么。 孟昭思维慢了半拍,竟然没多想。 打开壁橱将竹筐拿出来,她转过身,直直朝着死角走,然后砰一声闷响,正正撞上冰箱门。 谢长昼: 谢长昼有点难以置信,转过去,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三秒。 这三秒里,孟昭就站在那儿没动。 他表情突然变了,放下电脑,迈动长腿走过来:孟昭? 他将她从冰箱上扒拉下来,她失去支撑,退后半步一个趔趄,拽住他的手臂。 谢长昼反手碰碰她的额头,果不其然,烫手。 他骂了声草:你发烧,你自己没感觉? 孟昭只感觉自己在那一秒晕了一下,很难走直线,不知怎么就撞上去了。 她扶着他站稳,眼睛亮亮的,很谨慎地指出:我就是,有点难受。 谢长昼无语了,冷声:你不舒服,中午还喝那么多酒。 孟昭迟钝地舔舔唇,小声:嗯,然后。 谢长昼:? 她嘀咕:你还凶我,就就更难受了。 第21章 .求你了谢长昼,你抱抱我。 21 谢长昼扶着她,那一瞬间,竟然有点词穷。 他将声音稍稍放低了些:你自己还能走吗? 孟昭认真:可以的。 嗯。谢长昼从她手中接过竹筐,随手放到料理台上,引导她回沙发,去坐着,我倒点热水。 孟昭没说话,脑袋晕乎乎。 被他牵着回到客厅,她有些失神。 脸颊很烫,四肢没有力气。 刚进门的时候,感觉还没这么明显。 被他点破了,她一下子就感觉动都动不了了 根本没办法思考。 谢长昼很快去而又返。 家里有急救药箱,里面放着常备药物,医生怕他找不着,摆在显眼的位置。 他翻出退烧药,用透明玻璃杯给她接了半杯热水,安静的空间内,只有饮水机嗡嗡的轻响。 等他长手长脚走过来,孟昭已经抱着闭上眼,抱枕陷进沙发。 少女小小一只,雪白肤色在夕阳光线下显得通透,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呼吸平稳,靠在绵软的靠垫上,黑色长发有些凌乱地散落铺陈开。 黑白对比,看起来单薄又易碎。 孟昭。谢长昼在她身边坐下,声音低沉,叫她,吃了药再睡。 空间内静悄悄,她没动。 谢长昼放下水杯,伸出手去扶她:醒醒。 孟昭脑子里光怪陆离,游走在幻梦与现实之间。 她艰难地睁开眼,皱着眉推他,声音沾着点儿水汽,小小地嘀咕:别戳我你好烦 她还烦上了。 谢长昼冷笑,一把将药盒摔在茶几上:你爱吃不吃。 他放开手,她立刻失去支撑,软绵绵地掉落回沙发。 他站起身,孟昭迷迷糊糊,只感觉眼前人影一晃。 她有点睁不开眼,但还是条件反射,立刻挣扎着坐起来,拽住他袖子一角。 思维混沌,央求一样:谢、谢长昼,你不要走。 谢长昼呼吸一滞,回过身。 居高临下,见她鼻尖发红,长长的睫毛垂下去,挺认真地两手攥着他袖子,太过用力,指节发白。 心里忽然燃起小小的火苗,他有点躁。 她到底是喝醉了,还是发烧? 或许都有。 总之是脑子不清醒,他跟一个病人较什么真。 谢长昼静默地看了她几秒,微微叹息:不走,我去打个电话。 他说:你不是不想吃药?我打个电话叫医生过来。 他说着,想拂开她的手。 不不行。孟昭突然不乐意了,小孩子一样,声音里带着点儿水汽,控诉他,你会偷偷走掉的,要打就在这里打。 她声音好软。 谢长昼微眯了下眼,语气散漫:我坐下来,你不让;我走,你也不让。你怎么这么霸道,你讲不讲道理? 孟昭攥着他的衣服,表情陷入纠结。 像是在很认真地想,自己讲不讲道理。 僵持半秒,她张张嘴:我不管,总之你别走。 可是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处理。谢长昼声音冷淡,另一只手拿着手机,按亮屏幕又关闭,像是真的拿出日程表确认了一下,凭什么留在这儿陪你? 孟昭不知道该说什么,潜意识的冲动在此刻大于一切。 她脑袋发烫,脑海里漂浮着混乱的线索,想不起自己在哪里、为什么来到某地,但谢长昼在她眼前,这个人带来的安全感曾经绵长地占据她所有意识,哪怕已经分开很多年了,她还是不止一次地想 倘若未来某日濒死,她呼吸停止的刹那能抓住的浮木,必然也只会长着他的模样。 -- 第50页 可他不肯留下。 她快要哭出来。 求求你 很久,她嗫嚅着,小声说,拜托了。 - 谢长昼给医生打了个电话。 这会儿下班高峰期,医生拿起车钥匙往他住处赶,边穿外套边在电话里问:现在怎么样,很严重吗? 不知道,但感觉病得不轻。 夕阳落幕,天空颜色渐渐转为深蓝,天边白鸽飞翔,车水马龙的城市华灯渐起。 谢长昼长腿微屈,坐在窗边沙发上,亚麻材质的白色长裤勾出他修长腿型。 孟昭盖着厚厚的毛毯趴在他膝盖,呼吸平稳,蜷成小小一团。 太阳余光照出一双剪影,影子交叠,落在地板上,谢长昼一只手落在她肩膀,微眯起眼。 她还喝了酒,不知道有没有酒精中毒。停顿一下,他修长手指将她落在额前的几缕碎发挑起来,不紧不慢放到耳后,刚刚说了一些胡话,现在睡着了。 行。医生说,那你观察一下,我马上赶过去。 挂断电话,谢长昼将手机扔开。 拽住孟昭一直往下滑的毯子,往上拉拉,压到她的下巴。 那么个瞬间,她的呼吸打在他手背上,他停顿一下,心口像是被烫到。 有非常漫长的一段时间,谢长昼认为,他跟孟昭再也不可能平静相处。 如果有机会再见面,应该你死我活,针锋相对,或形同陌路。 能拿来形容他们的,不能再是什么好词。 可她一旦流露出这种无辜的脆弱,又让他恍惚,好像回到了四五年前。 那时候她还很小,年纪轻轻,什么也不明白,她以为是暗恋,可看在他眼里,所有行为和眼神都写在脸上。 后来真在一起了,她喜欢他的情绪更加不加掩饰,排山倒海一样,将他整个人淹没。 谢长昼就没被人那么热烈地喜欢过。 跟她在一起时,他觉得,她眼里真的只有自己,一点杂质也没有。 别人告白,说不管你什么样,我都喜欢,谢长昼嗤之以鼻。 可孟昭说同样的话,他觉得是真的。 她聪明,机敏,又天真,单纯。 谁能抗拒少女的爱?这种爱是荒原上的热风,因为无知,所以如同赴死,孤注一掷。 当他孤身站立于精神的旷野,只是依靠这样坚定的爱,就能抵御一切暴风。 但是当时,可能就是因为,她表现得太明亮、太积极了。 他就觉得,年龄、家世这样的问题,如果孟昭不在意,他也可以不深究。 她到底怎么想,他确实没怎么关心过。 谢长昼沉默地垂眼,下一秒,见孟昭不舒服地皱起眉头。 她小小的嘤咛了一声,动动下巴:热 谢长昼没听清,俯身:怎么? 她声音很小,躺在他腿上,脸颊象征性地蹭蹭,声音很细,撒娇一样:我难受 要不你去屋里睡。他用手指探了下她的额头,比刚才还要烫。 也不知道医生到哪了,他半小时前趁着她意识不清,扣着她的下巴强行喂了一片退烧药,但现在看来,似乎没什么用。 他当机立断伸长手臂,将她连人带毯子抱起来,去床上躺着。 孟昭没吭声。 细白的一截手臂从毯子里掉出来,露在外面。 谢长昼将她放到主卧沙发上,按亮落地台灯。 暖橙色灯光温柔洒落,他刚刚在外头就把孟昭毛衣扒了,只留了她里面一件肤色的保暖内衣。 他洁癖,见不得人穿着外衣进卧室,看见她脸颊贴在沙发上无意识地拱,皱眉拉住她:你自己把裤子脱了,再上床,听见没有。 孟昭有点恍惚,用仅存最后一丝理智,茫然地抬起头,看着他。 她眼里蓄满水汽,一直透出点要哭不哭的感觉。 看我也没用,脱。谢长昼眉峰微聚,新的睡衣在床头,给你三分钟,自己动手。 说完,他真的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还带上了卧室的门。 孟昭慢吞吞,在沙发上坐着发了会儿呆。 起身将外衣脱掉,换好衣服,才安静地掀开被子,蜷进去。 - 谢长昼重新翻了翻药箱。 除了家中常备的消炎药和退烧药,确实没有别的特效药了。 也只能等医生来。 他走到茶几前,将凉透的水倒掉,接了杯新的。 掐着时间,在盥洗室拿了条毛巾用热水浸湿,重新推开主卧的门,走进去。 他的床很大,银灰色系,一眼看去有点性冷淡。 孟昭背对着门的方向,穿米色印着小熊图案的睡衣,被子拉过肩膀,柔软的长发散落在枕头上。 谢长昼将水杯放在床头柜。 他在床边坐下,床垫小小地凹陷,他伸手去拉她:孟昭,来擦个脸。 孟昭: 她听见他叫她,又觉得没力气,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谢长昼干脆攥住她的手腕,想将她拽起来:醒醒,别这样躺在我床上。 -- 第51页 我孟昭将脸埋在被子里,揪住床单,发出很小的声音,疼。 谢长昼平淡地嗯了一声,脸上没什么表情,手里力道放松了些,放下毛巾:哪儿疼? 她缓慢地眨眨眼:头。 她声音太小了,谢长昼不自觉靠近了些:怎么个疼法? 孟昭思绪游移着,喃喃:身上也疼。 谢长昼以为她是发烧烧的,这挺正常,可是退烧之前也没什么办法。 他放低声音,摸摸她的额头:医生马上来了。 结果下一句,孟昭神思恍惚地,说:他,打我。 谢长昼的手猛地顿住。 室内静悄悄,他眼中光线变幻,沉声,语气变得不善:他凭什么打你。 他知道她说的是谁,她的记忆好像变得很跳跃,断断续续的。 她那个继父。 他只是不知道,她想起的是哪一年的事。 两人分手后,她似乎就没再回过家,他觉得她那继父应该动过好几次手,他跟孟昭在一起之前,以及,他和孟昭分开之后。 卧室内静寂几秒,她跟断片儿似的,说完这句又没声了。 谢长昼沉默一会儿,站起身,想抽烟。 然而下一秒。 谢长昼。孟昭蜷在被子里,很小声很小声地说,你抱抱我。 第22章 .她的腰脱啊,怎么磨磨唧唧的。 22 谢长昼站着,没动。 分手四五年之后,他有点不明白,孟昭是什么立场,来说这样的话。 她病糊涂了,他没有。 什么时候的事儿。谢长昼看着她,声音沉沉的,又重复了一遍,他凭什么打你? 孟昭也记不清了。 思维断断续续,她清醒了两分,想收回刚才的话。 就她说得有点艰难,你入院之后。 那已经是孟老师去世后的第五年,乔曼欣苦熬多年,终于等到加薪;继父升了职称,事业蒸蒸日上;弟弟的数学天赋初初显露,开始准备上小学。 一切都行走在正轨上,家里一派和睦,只有孟昭无处可去。 谢长昼车祸入院之后,医院里每日来来往往都是谢家人。 谁也没想到他在ICU一躺就是一星期,想瞒,瞒不住,到第五天,远在香港的祖父谢老先生在秘书陪伴下,连夜专机抵达广州军区医院。 老人家征战商场一辈子,上了年纪,气场特别足,坐在特护病房里,就那么平淡地撩起眼皮,问:阿昼在车上犯病时,坐在他旁边的女孩儿,就是你? 明明一点儿情绪也没有的一句话,孟昭冷汗就下来了。 她突然意识到。 她其实非常难以向他的家人解释,为什么她全须全尾,仅仅皮肉一点擦伤;而谢长昼性命危在旦夕,一周被下了两个病危通知。 医院冷白的灯光下,她被很多交错的目光注视着,说:我是。 谢老先生没再看她,只轻飘飘地移开了目光。 之后一直到谢长昼醒过来,都没有再跟她说过话。 那时候她跟谢晚晚、钟颜的关系都已经不复从前,她俩来医院探视,撞见坐在门口的孟昭,往往也只是清清淡淡点一点头,并不说别的。 赵辞树来医院,会多跟孟昭说一些话,有时给她带一些吃的,或者嘱咐她好好休息。 只不过他来的次数不多,他跟谢长昼有项目合作,合伙人突然倒下了,压过来的工作已经令他焦头烂额,每次来医院都匆匆忙忙,没法多待。 到最后,他能跟孟昭说的,也只是:你等他醒过来,就好了。 孟昭没有等到。 谢长昼醒过来的第二天,暂时还不允许太多人探视,她本来想再等一等。 没想到先等来谢晚晚。 据乔曼欣后来的说法,那天谢晚晚是踩着小高跟,直接找到了家里。 乔曼欣不在,钱敏实在书房写教案,以为有客人,洗了水果到客厅招待。 这位大小姐把家里装潢打量个遍,开口第一句就是:好奇怪,父母都是老师,为什么会教出一个这么贪心、又一直倒贴的女儿? 孟昭很多年后都不知道,那天谢晚晚,到底跟她家里人说了什么。 但傍晚时分,乔曼欣突然给她打电话,问她在哪,让她立刻回家。 她以为有急事,回家推开家门,乔曼欣上来就问:你在跟谢长昼恋爱啊?分手吧,你俩不合适。 孟昭立刻感到头大如斗:发生什么了?您都不先问问怎么回事 我吃完饭还得去看晚自习,来不及了,让你钱叔跟你说吧。乔曼欣对钱敏实存在一种天然无条件的信任和依赖,觉得让他来讲也一样,你今晚别走了,住家里,让你钱叔跟你好好聊聊。 孟昭下意识就是:不行。 乔曼欣改嫁之后,孟昭从升初三,到读高中,到上大学。 这四五年的时间里,一直住宿、留校,几乎都没怎么回过家。 她今晚也不打算留下。 -- 第52页 昭昭。乔曼欣微微皱眉,妈妈为了你的事儿,特地从学校赶回来。我这届学生马上要高考了,你这几年都不关心家里,也该懂点事。 孟昭不理解:我还不够懂事吗?你不知道,你结婚的时候 昭昭。乔曼欣打断她,你不就是因为,妈妈改嫁得太快,所以一直不喜欢你钱叔,这几年出去读书,干脆连家都不回了? 凉意从脚底开始,一点一点往上攀爬。 孟昭不能思考,看着她,血液几乎被冻住。 但是。下一秒,乔曼欣说,妈妈有自己的人生啊,妈妈跟你钱叔在一起的时候,觉得很开心。你也应该祝福妈妈,然后努力融入这个新家,你说对不对? 不对。 孟昭嘴唇翕动着,想这么说,但她说不出口。 她不太记得那天是怎么看着母亲离开的,甚至不记得怎么跟钱敏实展开了对话。 对方打量她,说:真好,昭昭长成大姑娘了,比我新年那天,在T大见到你时,还要漂亮。 只不过T大新年夜那一晚,有谢长昼守在她身边。 谢长昼像不受控的恶犬,在小巷里,给他开了瓢。 而现在,那人躺在医院,生死不明。 钱敏实推眼镜,笑笑,说:我在医院缝了四针,昭昭要不要看看这道疤? 孟昭的寒毛一根根立起来,仿佛回到母亲结婚那一天。 她像那天一样,非常用力地推开了钱敏实,离开时被他砸到额头,也一路都没有回头。 卧室内,灯光温柔安静。 孟昭的叙述断断续续,颠三倒四,小声叫他:谢长昼 谢长昼没说话。 他居高临下望着她,久久地沉默着,面部线条被这种光芒分成了一明一暗两部分,下颌线极其清晰,甚至透出一点冷硬的凌厉。 他想到四年前,分手的时候,他气急了,抄东西往墙上砸。 大病初愈,心跳不稳,病房里的机器察觉到他血压不对,疯狂警报,杯子狠狠撞在白墙上,飞溅着裂开。 孟昭头也不回地离开,关上门时。 他眼前发黑,昏过去之前,脑子里唯一的念头,仍然是:那些碎片,应该没有飞到她身上吧? 到最后,到最后。 她要到烧得糊涂了,才愿意说这些话。 谢长昼心头的火苗,忽地又燃起来。 他大步走到床前,攥住她的手腕,将她整个人从被窝里拖出来:你现在到底清不清醒,知不知道今年是哪一年,知不知道你在哪? 四年,孟昭,我们已经分手四年了。 她轻飘飘的,像一只没什么重量的鸟,一只手拖住,就能轻而易举地拽出来。 他捏着她的手腕,觉得她比五年前更加脆弱,因为不再无知,所以小心翼翼,可是仍然孱弱,仍然无所依靠。 你现在跑来,跟我说这些话。 谢长昼忽然难受得厉害,他望着她,咬牙切齿,是觉得,还能激起我的同情心,还是,可以从我这个老男人这儿,骗走什么好处? 孟昭眼皮沉沉,缓慢地眨眼。 她安静地望着他,这道目光温柔平和,穿越漫长的时间,好像落在大病初愈的他身上。 你,你醒了吗。我来看你了,我一直在原地,没有走开,在等你。 我没有放弃你,他们都让我走,但,我没有放弃你。我没办法不爱你,谢长昼,你能不能,也来爱我。 谢长昼觉得自己是真的病了。 他妈的。他声音突然哑了,恶狠狠地撇开目光,我跟谁在一起,关她们什么事!你谁的话都听,就是不听我的话!孟昭,你活该,你谁的话都听,就是不听我的话! 我说过多少遍,不要去找钱敏实,如果你想回家,我陪你一起去。他语无伦次,你遇到什么事情,一定要告诉我,我有办法的,我能解决你为什么不相信我?孟昭,你不相信我 下一秒,一团热气忽然靠近,陷入他的怀抱。 谢长昼整个人顿住。 室内静悄悄,暖气轻盈地充斥整个空间。 孟昭没出声,下巴靠在他肩膀,呼吸之间,温热的气息落在他耳畔。 她好像彻底没有力气了,连话都说不出口,整个人热乎乎的,直直睡了过去。 好像坠入深海。 意识都不太清楚了,脑子里还飘着乱七八糟的碎片,想着九万英尺的阳光与海水,以及太平山顶某年某日,谁深爱谁。 谢长昼屏住呼吸。 很久很久,他伸出手臂,回抱住她。 - 谢长昼叫来出外诊的这医生,姓罗,单字一个启。 当时来北京做复健,需要一个能随叫随到的家庭医生,赵辞树就给他安排了这位,据说早年从军医医院出来的,现在还会被某些首长点名叫走问诊。 等他慢悠悠给孟昭检查完,起身:哎,怎么烧成这样。 谢长昼立在他身旁,低声问:开药? 嗯罗启沉吟一下,说,药是要开,但我先给她打一针吧。 -- 第53页 谢长昼点点头,伸手要去捋孟昭的睡衣袖子。 结果下一秒,罗启说:去把她裤子往下拉一点。 谢长昼:? 谢长昼回过身,脸色有点不太好:不打血管? 肌肉注射,对她好一些。罗启打开药箱,抽出针管配药,见他站在那儿不动,觉得奇怪,脱啊,你怎么磨磨唧唧的。 谢长昼沉默一会儿,掀开被子。 手指落到孟昭腰上,刚掀开一条边,他就看到她的腰线。 在昏昧的卧室灯光下,白得发光,细瘦漂亮。 过去某些时刻,他也经常产生这种感觉:她的腰只要一只手,就能握住。 谢长昼深吸一口气,又将被子盖回去。 罗启纳闷:怎么? 谢长昼起身,从床边离开。 真是大半夜给自己找罪受。 他开门出去,哑着嗓子,有些狼狈地说:我出去抽根烟,静一静。 第23章 .没删你你走的时候,我追过的。 23 等折腾完,打完这一针,已经十点多了。 罗启没有立刻走,将温度计放在茶几,坐在客厅等:再观察两小时,如果温度没有继续升高,就没事了。 谢长昼正站在厨房里煮醒酒汤,听见他说话,远远地应了声:行。 他没什么情绪,锅里清淡的汤汁咕噜咕噜了冒泡泡,他一米八几的个头系着个围裙,微垂着眼拿着勺来回搅,不知道在想什么。 罗启安静一阵,提醒他:闻着味儿不对,你煮青梅和桂花了吗? 谢长昼用勺翻翻底下的料:煮了。 罗启嗯一声,半天,两人都不再说话。 须臾,谢长昼煮好汤。 熄火盛到碗里,他从壁橱里拿了把勺:我现在就喂给她? 罗启抬头看他:就现在吧。 客厅和厨房太大,走到卧室就感觉好长一段路。 谢长昼没再说话,端着碗,走得慢而稳。 罗启盯着看了会儿,忍了忍,忍不住问:你这腿,是不是有什么病根儿。 谢长昼低头看看:做复健呢,怎么? 罗启挺神秘:我掐指一算,你是不是当时受了伤,腿没好,就进行激烈运动了。 谢长昼嘴角一扯:是啊,我刚出ICU,就参加奥运去了,长跑呢。 他没打算再往下说,罗启就也没问。 推开卧室门,光线一霎昏暗下来,落地台灯也关了,只有墙上圆形的夜灯在偷偷发光。 谢长昼反手啪嗒轻关上门,走到床前坐下,将小碗放在床头。 然后转过身,掀开被子,手臂穿过孟昭的脖颈,扶着她的背,将她托起来:昭昭。 孟昭小小地皱了下眉。 她被他翻过来,脸颊贴着他手臂的衣袖,身体坐起来后,背部便靠到柔软的床头。 来。他的手臂没抽开,声音很低,用另一只手去拿小碗,喝点儿东西再睡。 引诱似的,孟昭精神恍惚地睁了点儿眼,连来人是谁都没撩眼皮看一下,睡意朦胧地,就乖乖将碗里的汤全喝了下去。 谢长昼失笑,又拿起一碗清水:漱个口。 等他全弄完了,才把人又塞回被窝。 行了,没事儿了。谢长昼坐在床头,安静地望着她睡着之后,有些苍白的脸。 许久,他轻声说,好好睡一觉吧。 我的昭昭。 - 孟昭觉得自己做了一个非常长的梦。 这个梦断断续续的,她一会儿梦见大一新年夜,她和谢长昼在学校附近的小巷子里遇见钱敏实,谢长昼生气暴走,给她继父的脑袋开了瓢; 一会儿梦见谢长昼将钱敏实按在医院急诊科的墙上,恶狠狠地警告:再敢来找孟昭,一定一枪.毙了你。 她的记忆不太连贯,梦境中那些回忆忽近忽远,像是发生在昨天,又像是发生在很久之前。 唯一不变的,是从始至终贯穿她梦境的、柠檬薄荷的气息。 就好像 长久地,被谢长昼,拥抱在怀里。 他的气息就这样留下来,一直陪伴在身边。 再醒来,天色已经大亮。 孟昭艰难地睁开眼,后背微微发潮,打过退烧针之后,清晨时分出了不少汗,现在体温已经完全恢复正常。 她愣了会儿,掀开被子,茫然地打量室内。 屋里空间很大,厚重的隔光窗帘没有完全拉严实,留了一小部分出来,让阳光通过。 她占据床铺一角,灰色沙发上放着叠好的衣物,茶几上一株绿植,旁边立着个宇航员日历摆件。 一个激灵,她猛地反应过来: 这是谢长昼的主卧。 上次他进门拿《情人》,她瞥见过一眼,里头没什么东西,但这个摆件相当显眼。 为什么会在这儿 她艰难地倒带,昨天的事也断断续续。 好像最开始,是她到他家,要给他读书。 -- 第54页 后来他让她洗个水果,她盯着桑葚和草莓,在心里计算哪个多洗一点儿,就不省人事了 孟昭微皱下眉,听见卧室门锁发出很轻的咔哒声。 她下意识回头。 与试探着推门、想看看她醒没醒的谢长昼,猝不及防,四目相对。 谢长昼长手长脚,换了衣服,依旧是休闲宽松的居家打扮,浅灰条纹的长袖衬衫,黑色长裤。 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像是刚刚从书房过来。 见她竟然直接起来了,他微怔一下,有些不自然地低咳一声:醒了?洗个澡,换衣服过来吃饭。 马上就中午了,孟昭回过神,嗅到空气里似有似无的,白菜圆子汤的香气。 她回过神:我,我昨天发烧了? 谢长昼平淡地看着她:嗯。 孟昭慢吞吞地挠挠脸:你家里,为什么会有给我穿的睡衣。 死寂,就是死寂。 谢长昼脸上毫无波澜,平静地望着她,三秒后,修长手指扣着门把手,咔哒一声,面无表情地重新关上卧室门。 孟昭: 她快速用他的浴室洗了个澡,吹干头发,换回自己的衣服。 将穿过的睡衣放在脏衣篓里,收拾好洗漱台,才推门出去。 餐厅里香气四溢,饭菜已经全部做好,有几个菜刚刚出锅,罩着罩子。 谢长昼不喜欢家里有太多人,认为陌生人的气息,会干扰他创作。 所以他一个人住时,从来不请住家保姆,做饭的阿姨和打扫的阿姨永远随叫随到,做完就走。 像给他读书的孟昭一样。 她走过去,拉开椅子,在桌前坐下。 谢长昼听见动静,也从书房里出来。 他随手摘下眼镜,迈动长腿趿着拖鞋,坐下来,长腿一伸,先将汤上头的罩子掀开:尝尝这个。 小白菜绿油油,是清晨刚摘就送过来的,豆腐圆子现包现煮,里面裹着圆润的虾皮。 孟昭拿着勺先给谢长昼盛了一碗,然后才是自己的。 她喝了一口,觉得确实新鲜:味道不错,谢谢你昨晚照顾我。 谢长昼没说话。 孟昭有点不太确定,她对昨晚的记忆残缺不全,想了想,犹豫:我,昨晚,没有发疯吧? 谢长昼动作一顿。 我好像不止发烧,还喝多了。孟昭依稀有感觉,我不知道徐老师放在桌子上的那是桃花米酒,它明明一点儿酒味都没有,我还以为是果汁。 谢长昼仍然没有开口。 我孟昭小心翼翼,喝多了之后,应该没有做什么不该做的事情,吧? 谢长昼一只手拿着筷子,听见这句,胸腔微动,竟然像是笑了一下。 他脸上没仍没什么表情,微垂着点儿眼,半晌,不紧不慢,用低沉散漫的声音,说: 如果,拽着我的袖子恳求我别走,拜托我一定陪着你,以及,自己换了睡衣,还扑上来让我抱抱你 他撩起眼皮,看着她。 在她震惊的目光之中,他一字一顿,:都算是不该做的事情。 那么。谢长昼声音平缓,慵懒地与她对视,你确实,全都做了。 孟昭: - 孟昭肝胆俱裂。 她觉得,自己内心深处,可能确实非常想做这些事情。 但是,闹到当事人面前去,那就真的太不合适了! 要她以后怎么面对谢长昼! 这顿饭吃得异常沉默。 饭后,孟昭拎着包就想跑。 刚换好外套,谢长昼已经长身玉立候在门口:我也要去趟T大,顺路送你。 孟昭不太敢坐,刚想拒绝。 谢长昼撩起眼皮,挺直白地问:你不会是分手之后这些年,一直对我旧情难忘,所以现在心虚,连车都不敢上吧? 孟昭: 虽然她内心并不清白,但为了在他面前自证清白。 她还是坐上了谢工的车。 司机是她不认识的人,两个人一路沉默,车上连个小曲儿都没有,安静得令人窒息。 谢长昼靠在颈枕上摆弄iPad,车子行驶到SK大厦时,他突然慢悠悠地开口:徐东明那个竞标的项目,后续也还是你来跟。 孟昭没反应过来,抬起头:啊? 谢长昼瞥她一眼:既然都做得差不多了,就继续做下去。 孟昭有点迟缓:好、好的。 中午三环有点堵,辅导员打了两个电话催她回学校,建国门外大街上的车流却怎么也快不起来。 她没什么办法:您等等吧。 前脚挂断这个,后脚赵桑桑又风风火火打了过来:昭昭! 大小姐开口就是一句软声软气的撒娇,孟昭已经将通话声音调低了,但她觉得,旁边的谢长昼,一定还听得到。 她压低声音问:怎么了? 赵桑桑负气:我要跟那个狗男人分手!我们吵架,他都不来哄我了! -- 第55页 孟昭愣了下:程承啊。 她劝:别吧,再忍几天。 万一这也是求婚的一个步骤呢,懂不懂什么叫先抑后扬。 可是我觉得,他不喜欢我了。赵桑桑不高兴,以前吵架,他都会出来追我的,但这次没有追!那话怎么说?男人喜不喜欢你,就看你走的时候,他会不会来追! 这未免太武断,孟昭笑了:也不一定吧。 怎么不一定。赵桑桑说,你当时能跟谢长昼成功分手,不也是因为他完全不挽留,直接放你走吗? 孟昭微怔。 下一秒,一道清淡的目光,就那么从侧面,不轻不重地落了过来。 车上狭小的空间内,她忽然感觉身上上多了许多无形的压力,肩膀上的重量重逾千斤。 那个不一样的。孟昭求生欲极强,舔舔唇,我现在不方便,回去再跟你说吧。 赵桑桑不强求。 孟昭挂断电话,没敢抬头。 因为她感觉到,谢长昼的目光,还停留在她身上。 这目光带着点儿探究,又有长期居于上位的人带来的,天然的压迫感。他仅仅坐在那儿,一个眼神,就让人招架不住。 沉默很久。 男人居高临下,一声清冷的轻笑:手机拿出来。 孟昭不知道他要干什么,迟疑一下,还是解开锁屏,垂着眼递给他。 谢长昼接过来,修长手指在屏幕上点了几下,输入一串数字:我手机号码没变。 说着,又云淡风轻,给她递回去:你照着这个,自个儿,来加我微信。 孟昭微微瞠目,抬起头:可你上次还说,不能加我微信 因为我没删。谢长昼打断她,深邃的目光望过来,我没有删你的好友,还有,不是完全没挽留 他沉默了一下,窗外车流开始移动,冬日下午的阳光投在他线条明晰的颈间。 谢长昼声音低低地,说:你走的时候,我追过的。 第24章 .后悔过他不希望跟她分手 24 孟昭愣了好一会儿。 追过,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其实他不是没有挽留过她,哪怕病房里他言辞激烈地让她滚,但他后来也后悔过,不希望跟她分手? 谢长昼没展开解释。 孟昭怔怔地看着他,有点犹豫,要不要往下问。 毕竟都过去那么久了 他已经云淡风轻移开视线,修长手指在iPad外壳轻轻敲敲,示意她可以离开:这儿不让停车。 孟昭如梦初醒,赶紧啪嗒解开安全带:谢谢你,那我先走了。 她伸手去拉车门,指尖碰到门锁,又突然想到:不到一周就跨年了,你,之后还有哪天,是需要我去你那儿的吗? 谢长昼几乎笑起来。 她这问法,不就是一天都不想去的意思。 不用了。他恢复那副清淡冷静的神情,整理下袖口,低声说,之后几天我也有事,你该干什么干什么。 这个孟昭懂。 意思就是,听他传召,不让她出现就别出现,需要她了她再来。 孟昭松口气:行,那再见谢工。 说完,她拉开门,拎着包跳下去。 冬季天高气爽,天空一如既往的蓝,阳光柔软温暖。 谢长昼沉默着,转头望过去。 这次她没回头。 - 之后几天,孟昭忙得团团转。 除了新年夜的晚会彩排,最让她焦头烂额的事情,还是哈佛的offer申请。 徐东明给她写推荐信,几次都因为各种缘由被学生处打回,学生处、教研室和院办公室天南海北,她每天见缝插针从演播厅逃走,游走在几栋楼之间。 两天下来,感觉自己的脸都跑绿了。 最后一天,徐东明约她下午四点在建院见面,她一路跑来气喘吁吁,扶着墙发朋友圈吐槽: 【推荐信哪来那么多要求,为什么T大这么大[裂开]】 她不活跃,平时很少发朋友圈,但好友加得并不少。 偶尔发一次,很快引来一群朋友哈哈大笑: 【你是不是在凡尔赛我们!你这个考上T大还不满足的邪恶女人!】 徐东明非常准时,一进学院楼就看见她,过来拍她一下,示意她跟上:上楼上楼,怎么在这儿站着。 孟昭心想一天跑五次,谁还走得动路。 徐东明不管这个,手里摇着钥匙,脚下健步如飞:你说你啊,推荐信这么重要的东西你非得压到年底才来弄,拖延症也不是这么个拖延法啊,元旦一过申请就截止了,我要是这几天凑巧不在学院,你上哪儿哭去? 还有那个,公建项目那事儿。我上个月说不让你继续跟了,你还真就不跟了,你倒是主动点来问啊,哎你就没事过来找找我,哪怕说句,徐老师,我还想继续做,那我能不让你继续干吗? 孟昭胸腔起伏,抽不出力气说话。 她最近休息很少,走这么长一段路,感觉病没完全好,有点虚。 -- 第56页 徐东明打开院办公室的门:你瞧瞧你们寝室那个童喻,比你小一级那个,天天有事没事往我跟前凑。当然我不是说倡导这种行为,我就是跟你探讨一个现状,你这样以后工作了特别容易吃亏,你知不知道? 孟昭在办公桌前停住脚步,唇角发白,刘海都被汗打湿了一些:嗯。 徐东明看她一眼:给我,我看看哪儿有问题。 孟昭双手将文件递过去。 徐东明删删改改,又重新给她手抄了一份。 孟昭站在旁边等着,突然意识到。 其实她跑这么多趟,徐东明是一直跟着的,她每折腾一次,他就得多写一遍。 她老觉得他在PUA她,但是 有时候,又觉得,这老头,也不是很坏。 办公室里暖气充盈,窗台阳光四散。 这应该是最后一趟了,她看着他写完,盖章,放回文件袋。 孟昭接过来,真心实意:谢谢徐老师。 徐东明哼了一声。 她跟他道别,走到门口,又被叫住。 对了,你回去跟童喻说一声,让她不用跟进公建项目了。说是给她,她也没弄出什么名堂,进度几乎还停在原地,她做的那些改动都用不了,不用保留。你跟商泊帆看着点儿,就还是按照你俩最开始的计划来。 孟昭想了想:好的,我知道了。 从建院离开,孟昭去学生处盖章。 冬日阳光融融,等她搞完这一趟,日头已经开始西斜。 回到演播厅,门口学生们匆匆忙忙来来去去,不少男生女生正穿着演出服在走廊里补妆候场,新年晚会已经快要开始。 后台休息室这会儿没人,孟昭换了衣服候场,坐在沙发上拆开一份盒饭。 番茄炒蛋有点油,她挑着豆腐皮和地三鲜随便应付了几口,点开微信,看到朋友圈上浮着一个小红点,底下是谢长昼的头像。 她微怔一下,点开。 往下拉拉,看到几个小时前,谢长昼发了条朋友圈。 挺简洁的一句话:还在巴黎。 配图是一张背影,他穿西装,身形高大挺拔,肩膀宽阔,一群金发碧眼的老外过来跟他打招呼,他手里拿着半杯香槟,正在跟人碰杯。 这是个近期热度还挺高的建筑峰会,在巴黎,为期一周。 他用的是媒体配图,没有露脸,角度十分刁钻,今天早晨的新闻推送里,孟昭刷到过。 当时一票人在底下喊:谢工好帅!能不能给看看正脸! 孟昭咬住筷子尖,手指在图片上方停留几秒。 中邪似的,长按,点击保存。 再退出来,评论区多了条评论。 赵辞树:【快让我看看,这是谁家的流浪小狗,新年夜还流落他乡,无家可归[可怜]】 孟昭噗嗤一声,笑起来。 谢长昼是三天前通过的她的好友验证。 说是通过,可能也不太贴切,她这边没有提示,只是隔天她再去看,他的朋友圈已经不是一条直线了。 零星有一些内容,差不多是一年一两条的频次,看起来很像秘书代发。 两人共同好友就只有个赵辞树,下一秒,评论区又弹出一条。 谢长昼:【你有病?】 孟昭憋着笑,放下手机。 盒饭吃一半扔一半有点浪费,她努力将小油菜吃完了。 收拾桌面时,双马尾的姑娘风风火火冲进来,一推门看见她,站在原地愣了足足三秒:孟昭? 孟昭抬眼:怎么? 对方一脸惊艳:你也太好看了。 孟昭今天穿了件改良款的月白色旗袍。 这衣服是辅导员挑的,双马尾那姑娘一早定了浅粉蓬蓬裙,如果孟昭再选小礼服,两个人在视觉上会互相抢。 她身形纤瘦,但这种瘦并不干瘪,反而将漂亮的肩膀和腰部线条全都着意刻画了出来。 旗袍一上身,沉静内敛的气质被拂上一层有底蕴的书卷气,光华灼灼,又有一丝华贵,低头整理米白披肩上的流苏,像极了书香门第留洋归来的大小姐。 孟昭笑笑:哪有那么夸张。 停!就是现在这个表情,就是低头笑的这个表情双马尾深呼吸,天呐,如果我长你这样,我的生活还有什么烦恼啊! 她不太理解:你长得这么好看,为什么这几年,几乎都没在学院的公开场合出现过啊?美女,你这么不喜欢抛头露面吗? 孟昭挠挠脸,有点不知道怎么解释。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如果她现在说,因为她觉得自己长得不好看,也没人会喜欢她 是不是会显得很假。 孟昭垂眼:我有点社恐。 双马尾扼腕:美女!你要对自己有信心啊!信我,你坐在那儿不动,就会有很多人来爱你的! 这话说得孟昭微微一愣。 晚会很快开始。 全场座无虚席,门票早在三天前就抢光了。 九点之后,剧场会完全开放,哪怕没有门票,也能蹭进去围观。 -- 第57页 所以到了后半程,场内观众不减反增,气氛越炒越热。 人声鼎沸,热烈的掌声中,孟昭结束了一段中场主持。 拎着麦克风走到幕布后,双马尾朝她递水。 她眉眼弯弯,道了声谢接过来,站在幕布旁,感觉场内灯光暗下来。 下一秒,舞台上起了干冰白雾。 蓝白的灯光交织着落到台上,站在聚光灯内的女生站得笔直,语速迟缓,声情并茂: 我希望/他/和我一样。 胸中有血/不要花好月圆/笛短萧长① 这节目是诗朗诵。 孟昭拧开瓶盖喝了口水,靠在旁边安静看着,看了会儿,目光无意间从台下扫过,突然定住。 她闭了闭眼。 定睛,再看。 发现是个不认识的人。 不是谢长昼。 孟昭哑然。 她又想起双马尾的话。 为什么不再参加公开活动 其实更早以前,孟老师还在世的时候,很鼓励她参加这种活动。 哪怕父亲工资并不高,但只要学校组织自费夏令营,或者新年晚会需要自己买小礼服,他都会撺掇她:去嘛去嘛,爸爸有钱的呀。女孩子得多玩,多结交朋友,多见一些人。 那时候,孟昭不解:然后呢? 孟老师说:这样我们昭昭,以后才不容易被骗走。 后来他去世了,坐在台下给她鼓掌的那个人,变成谢长昼。 但是。 跟谢长昼分手以后,她就好像,整个人的勇气,都被抽走了一样。 场内灯光如同流水,蓝白交替着,映在舞台上。 女生的声音柔美温和,抑扬顿挫: 我们一样/在黑夜里/徘徊在白色坟场, 聆听鸱鸮惨笑/追逐飘逸荧光② 孟昭望着她,默不作声地,想。 可能是因为,分手之后,她被太多人,否定了。 她现在做什么,都没有底气。 以前 曾经,有很多人,在她身边。 现在,她眼前的观众席空荡荡,那些人都走了。 爸爸,妈妈,乃至钟颜,谢晚晚,以及谢长昼。 爱她的,她爱的,一个一个,离她远去。 她再也没办法,一眼看过去。 就捕捉到某个人藏在人海中,也依旧专注的目光了。 孟昭站在原地,发了好一会儿呆。 双马尾去而又返,叫她:有个叫商泊帆的男孩,叫你去一趟后台休息室,说找你有事。 孟昭回过神,连忙道:谢谢你,我这就过去。 她比双马尾矮一些,为平衡身高,穿了双对她来说巨高的高跟鞋。 下楼时小心翼翼,出了演播厅,巨大的嘈杂喧嚣声立刻潮水般褪去。 孟昭一步一停,走到休息室门口。 怕有人占用房间换衣服,她先敲门:有人在里面吗? 里头静默半秒,传来一道低沉的男声:进来。 孟昭微怔,心头忽而跃起几丝不太真实的荒唐。 她上前一步,推开门。 休息室温暖灯光下,男人长手长脚坐在可以旋转的软椅上,穿了件浅色的高领毛衣,外头裹着个黑色长大衣。 身形修长,肩宽腰窄,完美将衣型撑起来,透出近乎矜贵、难以接近的气息。 孟昭呼吸微滞。 下一秒,他不紧不慢转过来。 两人四目相对。 孟昭觉得有些不真实,下意识问:你怎么提前回来了 谢长昼看她一眼,唇角带点儿似笑非笑的意思:你说呢? 他居高临下,按掉了手机锁屏,清俊五官在不甚明晰的灯光下,显得更为立体,拖着尾音,散漫道:那不是,回来给你写推荐信么。 他的气息在室内清淡地充盈,孟昭心头猛跳。 她说:我我已经弄好了。 谢长昼轻嗯一声,似乎并不意外:找的谁? 徐老师,辅导员,和我们系主任 哦。他打断她,有点轻佻地撩起眼皮,慵懒地拖着尾调,哑声问,所以,是在怪我,回来晚了? 第25章 .送我花怎么了,嫌弃我残疾? 25 休息室里这会儿没别人,谢长昼身形高大,坐在椅子里,有种很奇怪的清俊感。 像某个曾经红过现在又有些过气的男明星,在不被人熟知的岁月里读了很多的书,腹有诗书,拥有不可思议的好看皮相。 孟昭愣愣的,睁圆一双眼:我没有。 她停顿一下,想到什么,有点惊讶:你从巴黎过来,这么快? 那朋友圈不是我发的。谢长昼将手机拿在手中,露出来一截修长手指,被灯光照得冷白,阿旭没跟我一块儿回来。 向旭尧被他留在那儿,应付几个合作方。 孟昭懂了,又好像没懂:那你特地赶回来,就为了来见我,给我写推荐信? 她说完这话,明显感觉谢长昼身形一顿。 -- 第58页 气压又低下去,有点不高兴。 他声线微沉,反问:你觉得呢? 我觉得,应该不是吧。孟昭很诚恳,你是不是想叫我去给你读书但今天太晚了,我们改天可以吗? 谢长昼抬眼看她。 她的眼神认真又热切。 怪了。 他就不明白。 她脑子里没别的吗,他来找她,不能是因为想见她? 他本来都打算在巴黎跨年了。 结果中午突然刷到朋友圈,孟昭语气可怜巴巴的,他不自觉地,又想起那晚她发烧,趴在他怀里哼哼唧唧的样子。 算了,算了。 索性还是回来。 谢长昼沉默一阵,嘴角微动:你满脑子就只有这事儿?整天想着深更半夜去我家? 不是吗?那你 阿旭不在,我一个人在外面吃饭,要怎么点菜。他有些不悦,眼底刚刚那点儿热气逐渐消弭,主持完之后,叫我,我带你去吃东西。 也是。孟昭没深究,那你在这儿等等我,我很快就好。 只剩一个小时就跨年了,场内所有人都在等待倒计时。 尽管这话没法放到明面上说。 但是,跨年夜有他在,她其实非常开心。 室内灯光斜斜打下来,谢长昼散漫地盯着她看了几秒,眼中情绪莫辨,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隔了会儿,才移开目光:嗯。 孟昭转身往外走,刚推开门,迎面撞上正打算敲门的商泊帆。 他好像站在那儿犹豫好一会儿了,见孟昭出来,眼睛一亮:昭昭。 孟昭奇怪:你怎么在这儿? 商泊帆说:是我把你叫来的,有话想跟你说。 孟昭:你快点,我得回去主持呢。 休息室门虚掩着,温暖的灯光漏了几缕,在走廊地板上。 商泊帆问:你很急?那要不等晚会结束有空一起吃个宵夜吗? 这么神秘?孟昭为难,可我今晚约了人。 商泊帆探头:朋友啊? 他一边说着,一边状似无意地,扫那道虚掩的门。 刚刚孟昭出来,他刚好看见里头那男人,起身脱外衣。 那人个子很高,身形颀长,气场相当足。 角度限制,他没看清对方的脸,但是认出了外套大衣一闪而过的牌子LOGO,那衣服价格逼近六位数,被他毫不在意地随手折了两下,扔到一旁座椅上。 虽然商泊帆家里也挺有钱。 但没有钱到,能让他这样。 孟昭说:对。 商泊帆犹豫一下,一咬牙:那要不,我下次再跟你说。但这个花,你先拿着吧。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背后的阴影里拿出一大捧香槟玫瑰。 确实是很大一捧,鲜切花,每一枝花的花瓣和枝叶都被修剪得恰到好处,花朵尽态极妍。 孟昭愣了一下,还想说什么,听见另一位主持人在演播厅门口叫她。 我晚点再跟你说。孟昭边跑边回头,披肩流苏随着动作飞扬,谢谢你的花! 商泊帆站在原地,想追上去,踌躇一下,又作罢。 他站在休息室门口,虚掩的房门前,阴影与光亮的交界线上。 非常清晰地,听见屋内,传来男人一声低低的:嗤。 像是一句,居高临下的,嘲笑。 - 十! 九! 八! 晚会最后一个环节,演播厅大屏切成双屏,一半直播场内,一半直播校长在学校广场上放孔明灯。 屏幕里和屏幕外的学生们一起倒计时,厅内人声鼎沸,年轻学子们毫无困意。 新年即将来临。 三! 二! 一! 时间跨过零点,在零点零零上,短暂地停留。 然后如奔涌的水流一样,飞驰向前。 一位主持人在舞台上点燃了装饰气氛用的冷焰火,孟昭和双马尾握着麦克风,笑着躲开。 演播厅内欢呼声一瞬冲破屋顶。 结束了最后一段主持,孟昭走下台,胸腔微微起伏,摘掉耳返。 她在台上被音乐轰炸,走下来了,劲儿也还没完全下去,鼓膜嗡嗡响。 双马尾走过来拍她肩膀,朝她竖起两个大拇指:一点儿也看不出来,你在今晚之前完全没做过主持。 孟昭笑了:那有点夸张吧。 才没有,你学东西这么快,不管做什么,都一定能做得很好很好的。双马尾眼睛亮晶晶,说,已经是新的一年,就不要不高兴了。 孟昭微怔,诚恳地笑开:谢谢你,新年快乐。 - 再回到休息室,谢长昼已经不见了。 商泊帆也不在,那束玫瑰张扬地放在镜子旁,没落款,只夹着张卡片,上书:孟昭收。 有几个女生在叽叽喳喳地卸妆,见她进来,笑着打趣:快来昭昭,看看这是哪个男生送你的花。 -- 第59页 孟昭应了声好,心里偷偷猜,应该是这儿进人了,尊贵的谢总就受不了,出去了。 他特别讨厌人多的地方,哪里有人群,哪里就没他。 孟昭拿起手机,点亮屏幕。 果不其然,看到半小时前,有条微信留言:【我在外头。】 她突然有点想笑。 孟昭换好衣服,抱着这束香槟玫瑰,跟休息室几个小姐妹道了别。 拉开门,融入冬季沉沉的夜色。 今天跨年夜,学校里的很多学生都还没回去,天边明月高悬。 霜白的雾气里,大家三两聚集,有人在空旷的主过道旁放孔明灯。 孟昭出了门,冷气迎面而来,她看见站在路灯下的谢长昼,小跑过去。 身形修长,指尖烟雾缭绕。 他像是在这里等了很久,见她过来,掐了烟,清俊眉眼好似有霜化开。 声音很低很低,只看她一眼:走。 - 孟昭也不知道他要带她去吃什么。 但她很高兴。 今天新年夜,很多学生在外头跨年,校门口几家店也都还开着,没关。 重逢之后,她从没想过。 有朝一日,两人还能这么平静地走在路上,在学校里游荡。 走出去一段路,谢长昼云淡风轻,打破沉寂:你抱着这么大一束花,跟我走在路上。 嗯? 别人看我的眼神,都透着暧昧。 他声音很低,有点哑,热气一卷落在耳边,孟昭觉得脸颊有点痒。 这种痒是温热的,她心脏漏跳一拍:可是,他放那儿了,我总不能扔了,实在不行,明天把花还回去 谢长昼看着她,胸腔微动,嗓音慵懒:挺受欢迎。 没什么打趣的意味,孟昭手指一顿。 很多年前,新年晚会结束,也是这条长长的街。 那时给她送花的人是谢长昼,她将那一大束新鲜栀子放在帆布单肩包里,牵着他的手,一双眼弯成月牙:今天很多人给我送花,我都没有要。 谢长昼挑眉:是吗? 她仰着头,眼睛明亮:是啊,我只收了你的花。 那时他也是这么,有些散漫地望着她,轻声低笑:我们昭昭,挺受欢迎。 孟昭张张嘴,下定什么决心似的,叫住他:谢长昼。 他停住脚步:嗯? 她抬头看他,路灯光影下,男人敛眸,清俊脸孔上笑意不明显,唇角弧度仍在。 他老得不明显,三十出头的年纪,看起来还跟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没什么差别,鬓边无华发,身材管理也相当到位。 但孟昭懂得他和四年前的差别。 人越来越沉默,可能是因为自省,可能是由于创伤,也可能仅仅是知道了,开口呼喊,毫无用处。 她想在他身边待着,等到他长出白发。 她眼神安静,问:你的腿,最近有感觉好一些吗? 谢长昼撩起眼皮看她:嗯。 能,恢复成,原来的样子吗? 谢长昼目光专注,很肯定:能。 停顿一下,又微微眯眼:怎么了,嫌弃我残疾? 孟昭觉得这问题好笑,又莫名有点想哭:我怎么会嫌弃你。 她小声:我就是没想过,还能跟你和平共处。觉得很不真实。 她有很多话想说,在深夜,在街头,在凌晨的北京,雾气弥漫的深冬。 谢长昼深深看她一眼。 奥迪停在车边,司机不见踪影。 他手中拿着钥匙,指示灯在夜雾中悄悄闪了闪。 打开车门,他修长手指在车门上轻轻一敲:你去打开后备箱看看。 孟昭稍稍回过点神:好。 谢长昼一言不发立在车边,脸上没什么表情,没有动弹,也没上前搭手。 孟昭一个人走到后备箱前,有点费劲地推开车门。 尘埃飞扬,流散的路灯灯光下,大蓬白色栀子,紧挨着拥挤着,偶尔点缀绿叶,热烈地盛放在眼前。 鼻间暗香流动,盛开的白色花朵挨挨挤挤、每一朵都饱满绽放,蓬勃旺盛,好像要冲出视野的生命力,连后备箱也显得狭窄。 孟昭愣在原地。 车内没有灯,只是最简单,也最安静的花。 好像这根本不是一个惊喜,平平无奇一个晚上,他不过是载着这些花朵,平静地从北京路过。 谢长昼长身玉立,黑色大衣上一丝褶皱也无,在光线明与暗的交界中望向她。 他眼瞳漆黑,这一眼很深,仿佛跨过四年的时光:给你的。 于无声处落地。 孟昭微怔,心头猛跳。 这种温热直白的示好,像过去无数个在广州,在香港的日夜。 他偶尔去接她放学,总喜欢给她带吃的,冬天的热奶茶或者夏天的冰棍,漫不经心地,就那么一瞥:你的。 那些被抽走的勇气,跨过四年时光,在她体内蠢蠢欲动。 叫嚣着,想要回来。 孟昭眼眶发热,轻声:谢谢你。 -- 第60页 她放下车后盖,几乎情难自禁地,走向他。 空气中突然传来手机震动的响声。 谢长昼微顿,从口袋中拿出手机,不知看见什么,眼中热意忽然消减几分。 他接起来,声线慵懒平直,情绪很浅:怎么? 冷冽的空气中,深冬长街,路灯也显得清冷。 孟昭看见他嘴唇淡红,唇角微微绷紧。 沉默了会儿,才说:现在吗?我知道了,大哥。 孟昭停住脚步,有些恍然,意识从云端坠落。 她确实不会嫌弃他。 她只会漫长的时间里,一遍又一遍地,爱上同一个人。 然后,一遍又一遍地梦醒。 第26章 .他的腿这个哥哥,来找过你。 26 冷月如霜,空气中浮动着淡淡雾气。 他这么说了,那边电话也没挂。 孟昭听不清那头在说什么,感觉是很长一段话。 谢长昼越听表情越冷淡,压到最后,低沉慵懒的声音中已经透出不耐: 再说吧,哪儿那么快,你有这么着急吗是啊,我是在外头呢,新年夜,不准我有夜生活? 那边没再多说什么,嘱咐几句,才掐断电话。 谢长昼收起手机,没有立刻上车,靠在门边,低着头又回了条消息。 孟昭等他回完了,才问:出什么事了? 没。谢长昼有点不高兴,眉间笼着层霜,前段时间晚晚生孩子,我没在。这几天出月子了,问我要不要回去看看。 醉翁之意不在酒,谢竹非把之前他发落那几个高层的事儿又拿出来说,旁敲侧击,没什么别的意思,就是不想他待在北京。 他这个大哥,人精一样,三五句话,就猜到他在哪、跟谁在一起了。 云淡风轻的,抛来一句:那要不这样,你现在打道回府,今晚就给谢晚晚个交代吧。夜生活哪天不能过,我明天也不在香港了,你开电脑回封邮件的事儿,费不了多少功夫。 孟昭静悄悄的,没说话。 走吧,上车。谢长昼收起手机,叫她,宵夜改天吃,我先送你回宿舍,你住哪一片儿? 孟昭没正面回答,细声问:你能开车吗? 他头也没抬:我叫司机。 孟昭点点头:那你走吧,我宿舍离得很近,溜达过去就行。 谢长昼动作停住,终于抬起头,朝她看过来。 夜雾中,孟昭小小一只,眼睛亮晶晶,两只手放在大衣口袋里,脸颊小而白皙,鼻尖冻红了,脚步也丝毫没动。 有多乖,就有多固执。 谢长昼嘴角扯了扯:怎么,不高兴? 他忽然有些好笑,声音慵懒地道:我也不是故意要放你鸽子,这不是有点事儿,咱们下次 我不是这个意思。孟昭打断他,一双眼黑白分明。 我没有不高兴,你去哪里,想做什么,是你的自由,我没想干预。我只是觉得,就这么两步路,不是非得坐你的车。 还要再跟你扯上点关系。 谢长昼一只手落在车门,弥散的灯光下,漆黑的眼黑沉沉的,眼中稀薄的笑意也逐渐飘散。 他扯扯嘴角,没有笑意:说的什么,听不懂。 就是字面 孟昭。他忽然打断她,砰一声,重重关上车门,戾气陡生。 谢长昼跟她隔着一段距离,气场仍然强得要命,唇角微绷着,声音很低,连望过来的目光都寡冷:你不会不知道,我今晚来找你,是什么意思。 他从巴黎赶回来,脾气比之前任何一次见面都要温和,好心肠地说要替她写推荐信,还特意带了一车花。 他有什么意思,能有什么意思。 孟昭愣了一会儿,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可怜。 就上一秒,她还以为,他是要求和。 可他明明,一直就这副,居高临下的样子。 她吸吸鼻子,问:你想,约我,去做什么? 脑子好像被冻坏了,她连说话都变得断续。 她缓慢地眨眼,像一阵雾气,走到他面前。 他个子太高,她仰头望,用近乎天真地语气,问: 你希望我陪你上床吗?觉得只要一车花,就能收买我。你都主动来找我了,我怎么还没有投桃报李,立刻像傻子一样,不管不顾地扑到你怀里? 她这样靠近,像一团小小的热气,只要伸手一捞,就能抱进怀里。 我谢长昼对上她的目光,忽然词穷。 他不是那样想的,他怎么会那样想。 但孟昭的眼神是宣判,她不相信他。 谢长昼张张嘴,哑声:我没 四年前,我俩分手之前。孟昭轻声打断,我最后一个见的人,是你大哥。 谢长昼的大哥叫谢竹非。 作为家中长子,他扛着最重的担子,比谢长昼管事早。 明明年龄上只差四岁,但给人的感觉要成熟很多,斯文儒雅,说话做事滴水不漏。 -- 第61页 他的工作重心是打理香港产业,孟昭以前在广州,很少见到他。 他突然登门拜访,将孟昭也吓了一跳。 那是台风过境的前夜,身形高大的男人等在楼下,身旁站着秘书司机,孟昭走过去,听见他声音低沉,没头没脑不知道是对谁,云淡风轻说了句:要下雨了。 两个人在附近一家咖啡厅坐下。 那天是工作日,店里人不多,古典乐低调悠扬,门口风铃偶尔叮铃作响。 谢竹非脱了外套露出衬衫马甲,开门见山,温和地朝她笑:谈谈阿昼吧。 他跟谢晚晚很不一样。 他一点儿弯都没有拐,简单直白,将孟昭和谢长昼不合适的地方一条条摆在她面前,平静地做了对比。 孟昭看完,的确一条也反驳不了。 谢竹非近乎真诚地,说:而且,你可能还是不太了解。我弟弟这个人,骨子里非常自我,他做事情,永远不会考虑别人情绪。晚晚找过你,你应该感觉到了,我们家的人,全都是这样。 孟昭觉得,谢家爷爷、钟颜、谢晚晚,乃至谢竹非,可能都是谢长昼生命中,重要的人。 但是她和谢长昼之间,只有彼此。 在谢长昼本人开口之前,谁说的话,她都不想听。 所以她垂眼,说:没有啊,他挺照顾我情绪的。 谢竹非就笑了: 要不我们打个赌,你去跟他提分手,他第一反应一定是生气,而不是来安抚你的情绪或问你为什么。因为他觉得,他在你身上花费了很多时间精力,你是他养的一朵玫瑰花,就应该是他的,不可以再有别的想法。 孟昭不太高兴:为什么要拿他打赌。 为了证明,他不是你想象中那样,他需要一个在性格和事业上都更强的伴侣,你不合适。 谢竹非见她不动摇,笑笑,云淡风轻道,也不着急,做决定总是需要时间,你可以再好好想想。 那时候,孟昭太年轻,不知道。 人最经不起试探。 以及。 万事万物,在谢长昼心中,确实存在轻重缓急。 无论过去还是现在,她永远不会排在第一。 空气森冷,月色冷白。 他说,在谢长昼眼里,有很多比我更重要的东西,比如事业,比如自尊心。孟昭垂下眼,说,这段关系的主动权永远不在我手里,我甚至决定不了自己是去是留。 谢长昼沉默,长久地望着她。 她皮肤很白,额前一点刘海,妆没有卸,刚好挡住额角的疤痕。 可靠得近了,他就是觉得,那儿有道疤。 很奇怪。 他一直在试探复合的可能,但每次稍一靠近,她就立刻远离。 这道疤横在心上,将许许多多年的人和事,都隔开。 很久,谢长昼胸腔震动,忽然笑了一下。 他猝然张口,一团白雾,在干冷的空气中聚散又分离。 那你觉得,当时我怎么个反应,是正常的。 我病得快死了脑子里还在想你,结果你进来就跟我说,分手吧,你没喜欢过我,你只是想跟我上床。 他顿了顿,说。 你还想我怎么考虑你的情绪,我跟我大哥说,我什么都不想要了,要你,你就不走了? 街道上雾气飘散,夜色渐深,路边三三两两的学生也少了。 就凌晨这会儿,没人的时候,路上红绿灯的颜色最分明,由不得人不清醒。 孟昭心里一惊:别开这种玩笑。 他沉声:谁跟你开玩笑了。 孟昭忍不住:谢长昼,你别发疯。 谢长昼身体一顿,真的笑起来:行。 他退后一步,深深望着她,受伤一样,哑着嗓子低声说: 我不发疯,我走了,你回去吧。外头站这么久,病刚好没几天,别再给你冻病了。 说完他将头转过去,没再看她。 孟昭站在原地,看着司机回来,他开门上车,绝尘而去。 - 新年第一天,孟昭混混沌沌,一觉睡醒,已经是中午。 这天气温格外低,几个室友都不在,约人出去了。 她躺了会儿,爬起来泡一杯燕麦,边吃边发消息:【到哪儿了?】 孟向辰隔了会儿才回:【刚到酒店,我跟老师住一间,正收拾行李呢,一会儿出门跟你说。】 孟昭:【降温,你出来的时候,多穿一点。】 孟向辰:【行。】 孟昭吃完燕麦,洗好杯子,盯着手机发了会儿呆。 穿外套戴围巾,拎包出门。 孟向辰今年十一岁,读初一。 他是孟老师去世那年冬天出生的,本来应该姓钱,上户口时不知道弄错了还是怎么,乔曼欣给他留下的姓是孟。 向辰这名字也是孟老师取的,跟朝夕遥相呼应,搞得孟昭天然就对他有点好感。 只不乔曼欣改嫁早,孟昭也没什么机会跟这个弟弟相处。 一直到他上小学了,两个人都不算很熟。 他五六年级,奥数竞赛,乔曼欣让孟昭去给他讲题。 -- 第62页 她周末约他在图书馆,连续几周见面,两个人才开始频繁打交道。 他跟孟老师非常不一样。 这种不一样,并不是指外貌,恰恰相反,孟向辰跟孟老师长得很像,眉眼间甚至能看出影子。 但这小孩性格不知道随谁,话不多又聪明得可怕,举一反三,教什么会什么,年年拿奖,甚至跳过两级。 他每次找她问问题,总是眼神柔软,像静默的小兽,然后叫她:姐姐。 孟昭每次想到这个,就觉得。 哪怕嘴上跟乔曼欣讲了,不喜欢钱叔叔,不要回家。 但她不可能不去见孟向辰。 四号线抵达动物园站,人群潮水般流动而出。 孟昭扫码出了闸机,收到孟向辰的消息。 他发语音,变声期的男孩子,声音低沉清澈,话里话外流动朝气:我在门口了,姐姐。 孟昭心头一热,连日的疲惫一扫而空:我这就来。 出了地铁,门口就是天文馆的大门。 天空阴翳,冷风席卷,节假日门口人不少,排队安检进门。 灰色天天空下,人群之外立着个男生。 少年瘦削挺拔,刘海垂在额前,穿一件黑色羽绒服,正低着头划拉手机,露出来的手指指骨明晰,色泽冷白。 孟昭走过去,拍拍他:孟向辰。 他抬起头,眼瞳黑漆漆的,那瞬间有点茫然,旋即转成小小的喜悦。 他低声叫:姐姐。 半年多不见,他已经长得快要跟孟昭一样高。 现在小孩营养未免太好了,她忍不住问:你现在一米几? 孟向辰挠了下头,几根头发蓬松地翘起来:啊,怎么了? 孟昭提醒他:如果你没跳级,现在应该是小学生。 孟向辰笑笑:现在小学生,有人长得比我高呢。如果姐姐不喜欢,我可以缩着点儿。 孟昭一乐。 两个人加入队伍,孟昭问:你后天走? 孟向辰点点头:机票是晚上,如果你不嫌烦,咱俩后天还能再见一面。 元旦三天,二号比赛,他这一来一回,把整个假期都搭进去了。 孟昭想了想:除了天文馆,你还有别的想去的地方吗? 孟向辰之前也没来过北京,孟昭问他想去哪儿,他第一反应竟然是:天文馆。 也没别的时间能来了,索性安排在今天。 没想好我再看看呗。孟向辰在这方面没什么计划,他觉得能见到孟昭,去哪儿都行。 队伍缓慢前行,快到安检时,他突然想到什么:对了,姐姐,我给你带了个东西。 嗯? 孟昭眼前一花,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一个圈套从天而降,落在脖子上。 底下坠着个东西,晃悠悠地,落在她胸前。 她微怔,下意识低头,看到一枚金色的奖牌。 孟昭惊喜:你的奥赛奖牌? 嗯。孟向辰说,先给你个小的吧,你再等我几年,就能拿到IMO了。 孟昭笑起来:你够狂的。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过了安检。 进门用电子票,孟昭正要扫码,听见工作人员说:身份证也出示一下吧,今天人多。 孟向辰从口袋里拿出身份证,孟昭犹豫了下:要不你先进去。 孟向辰收回扫码的手:怎么? 孟昭:我没带身份证。 她的身份证,一直放在谢长昼那儿。 当时没想起来去拿,后来,平时用不到,自己也忘了。 孟向辰打商量:那我们不逛天文馆了,换个地方吧。 孟昭踌躇:要不,你等我问问我朋友,看他愿不愿意过来给我送。 两个人避开人群,站到旁边。 孟昭点开通讯录,迟疑了会儿,拨通谢长昼的电话。 忙音响过半分钟,他没接。 孟昭心里没底,昨晚,她应该也没说什么太重的话吧 也没骂他。 她只是想提醒自己清醒一点而已。 她挠挠脸,又打了一个。 孟向辰立在旁边,回头看见她屏幕上的名字,咦了一声:这个人,是姐姐之前在广州时,那个朋友吗? 孟昭意外:你还记得他? 那都多少年前了,孟向辰才几岁。 她可能无意间跟弟弟提过,但顶多也就几句话,他竟然有印象。 他的名字,很特别。孟向辰解释,而且四年前,这个哥哥,来家里找过姐姐,是我开的门。 孟昭意外:去家里? 对。孟向辰对那个夏天的记忆其实相当稀薄,只记得,家里人不知怎么突然就吵起来了,忽然有陌生人频繁登门,都是看起来很光鲜的人物。 当时。他回忆,你好像刚跟爸吵了一架,没过几天,就一个人回了北京。你前脚走,他后脚就上了门。 他问,姐姐离开之前,有没有说什么话。我说,姐姐讲,以后都不打算再回广州。孟向辰说,他又问,姐姐是什么时候的机票,我说刚走,他就什么也没再说,转身追出去了。但是好奇怪,当时他身边还有两个人拦他,说 -- 第63页 孟向辰皱眉,他的腿,不能走。 孟昭呼吸一滞。 下一秒,手机微震,那头接起来。 谢长昼的声音透过无法估量长度的电磁波,落在她耳边。 慵懒散漫,像是刚睡醒,有些哑。 他问:怎么了? 第27章 .抱住她重来千百次,他还是会伸手。 27 孟昭回过神。 有点难以启齿,她说:你好,我是孟昭。 谢长昼低咳了声,漫不经心,听不出情绪:我知道。 她这边有点吵,不情之请,孟昭不好意思:我身份证,还在你那儿吗? 谢长昼:嗯。 我可以现在过去拿吗?话到嘴边,她又改口,你今天在家吗?我有点事情急用身份证,如果方便的话,能不能趁你在的时候,我去你那儿拿一下,毕竟我 孟昭。谢长昼打断她,声音淡淡,我家不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 孟昭最后几个字,毕竟我有你家门密码,生生咽下去。 她张张嘴:这样啊那对不起,打扰你了,我再想想别的办法吧。 说完,她静默下去。 三秒过去,两头都没动静。 谢长昼轻啧了声:一边说再想办法,一边又不挂电话。怎么,吊我? 孟昭:我在等你挂。 年龄大的先挂机,这不是基本礼仪吗。 谢长昼没动。 屏幕上通话时长的秒数还在跳,他沉默了一会儿。 孟昭屏住呼吸,听见他一声叹息:地址发我,我让阿旭给你送过去。 那我发你微信。孟昭真情实意,谢谢你,谢工。 谢工没说话。 但也没挂电话。 他又沉默了会儿,低低地道:昨天晚上,我没有那个意思。 孟昭愣了下,没想到他会现在提起这茬。 她脑子里不受控制地,又浮现出孟向辰刚刚那句,他的腿,不能走。 她有点茫然。 想了想,很好脾气地道:昨晚是我有点过激,态度不太好,你也别往心里去。 这话说得公事公办。 谢长昼索性没再往下聊,只嗯了一声:行。 就把电话挂了。 孟昭收起手机,转头扯扯弟弟:他答应来给我们送身份证了,我们可以等一等。 孟向辰并不意外,只是问:这些年,姐姐生活在北京,会常常跟他见面吗? 孟昭摇头:不会啊。 谢长昼今年是为了做复健,才来北京的。 他在南方生活惯了,工作和产业也都在广州。 大一那年跟他恋爱,是她一直在频繁地两头跑,他很少来北京,前几年不在这边。 她说:我们最近才重新联系上的。 可是。孟向辰说,我觉得那个哥哥,很喜欢姐姐。 孟昭笑了:你才几岁,知道什么叫喜欢? 就是。孟向辰竟然还真一本正经地思考了会儿,他去家里找你时,很着急。 然后呢? 然后,他跟他身边的人吵架,说,你们凭什么替我觉得,我们不合适。孟向辰停顿好一会儿,平静地看着她,轻声说,如果把她追回来,我就跟她结婚。 - 冬日里的阴天,天空灰蒙蒙,视觉上,连能见度都变低了,眼前像是罩着一片毛玻璃。 西二环意料之中地堵车,谢长昼抵达天文馆,时间已经快到三点。 四点半就要闭馆,他撑着手杖走了两步,又突然回过身:阿旭。 司机去停车,向旭尧跟过来:二少。 谢长昼将口袋中的身份证递给他,神色淡淡:还是你去吧。 向旭尧不常来西城,北京天文馆,他几百年没来过了。 环顾四周,他没接:您别看我,我对这片儿也不熟,得开着导航才能带您找着入口。 谢长昼摇头:你走得快点儿。 这是不打算接茬了,向旭尧只好接过来:您真不进去? 这都走到门口了。 谢长昼停住脚步,一言不发,没有回答。 向旭尧懂了:行,我跑快点。 三点整,安检处已经没什么等待的人。 只有孟昭和孟向辰两姐弟,立在冷风中,在闸机旁瑟瑟发抖。 越是节假日,公建展馆查得越严格,听见向旭尧的声音时,孟昭感觉是救星到了。 昭昭。向旭尧快步走过来,手臂越过S形的入口围栏,来,身份证。 孟昭下意识朝他身后看了一眼。 空空落落,确实只有他来了。 她回过神,双手接过来:太谢谢你了。 向旭尧笑道:应该的。好几天前就想给你送过来了,结果我这记性也不好,一耽搁就忘。 -- 第64页 孟昭朝他摆手:那我们先进去,改天再聊,新年快乐!代我向谢工问好! 谢工其实不是很好。 昨天回去太晚,后半夜发低烧,折腾到天明,才沉沉睡过去。 新年第一天就这样,他整个人情绪不佳,草草睡了三四个小时,不到中午就又清醒过来。 向旭尧没多说。 他笑笑:新年快乐,昭昭。 - 孟昭拉着孟向辰,往里面走。 天文馆有两个大的展馆,一新一旧,新的楼很有现代和未来感,旧的楼非常复古,连着一个小小的观星台。 还好天文馆不大。孟昭带着他往里面走,逛得快的话,一个半小时也足够看完全部了。 馆里很多小孩子跑来跑去,两人穿过人群,顺着往下走,先去了太阳展厅。 展厅内部的穹顶是弧形,投影出了星空云团,偶尔有流星贴着墙壁坠落。 孟向辰凑近看太阳构造的模型,好奇:所以,姐姐跟那个哥哥,发生过什么? 也没什么。孟昭不知道该怎么说,我跟他谈过一段恋爱,但他家里人都不太喜欢我,后来我跟他在一起,又经历了一场车祸。他伤得比较重,他家里人就更不喜欢我了。 孟向辰不解:车祸又不是你造成的,怎么能怪你? 孟昭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有说话。 两个人一起逛了太阳厅和月球厅,在八大行星展区一起玩互动小游戏,末了还蹭了一场脉冲星的解说。 走出B馆,距离闭馆还剩半个小时。 昭领着他去A馆:A馆是旧展厅,里面放着一个傅科摆。 孟向辰问:姐姐之前来过这儿? 孟昭点头:那都是好几年前了。 四年前吧,三四月份的样子,新年过完,五一还未来临。 北京初春,万物复苏,谢长昼实在等不到下一次放假,扔下工作跑过来找她玩。 那会儿街边柳枝都开始缓慢抽条了,天空很蓝,风里透冷意。 两个人靠得很近,牵着手在路上走,漫无目的,溜达进天文馆。 人很少,一进太阳展厅,就看见墙壁上的流星。 孟昭兴奋:许个愿吧。 谢长昼脸上带点儿揶揄的笑,散漫地问她:幼不幼稚,你几岁? 怎么就幼稚了。 她现在想想,那时候,两个人凑在一起,不管干什么,都能玩出花样。 跟他在一起,全世界都是有趣的。 只是这种有趣很短暂,彩云易散,琉璃易碎,没法长久。 A馆展厅内人影寥寥,孟向辰走了半圈,在费米悖论的指示牌前驻足。 没头没尾地,他问:月球和地球,算双星系统吗? 不算。孟昭跟他解释,月球是地球的卫星,它跟双星系统的差别在于 一下子也想不到怎么形容,她卡了下壳,双星是互相拉扯的,不会一颗绕着另一颗转。 孟向辰得出结论:就像恋爱。 孟昭温柔提醒:你不要老想着恋爱,你多想想清华北大。 她这个弟弟,比她要聪明很多。 按照他现在的聪明劲儿,难说几年之后,又是个状元。 但孟向辰没接茬:姐姐继续恋爱吧。 什么? 四年前,你恋爱的时候。孟向辰声线清澈,温和地看她,看起来,比现在,要快乐很多很多。 孟昭微怔。 也不要想太多。场馆内响起散场提示,孟向辰刚好逛完另一个半圈,拽住她的手,拉着她去拍入口处的游客照 那儿设了个小摆台,可以捧着巨大的月球模型进行镜面合影,扫码就能领取照片,一次最多能容纳三个人。 你以前,也不是这种,做什么都想很多的性格啊。 她被他拽着,在摆台上站定。 机器识别到人像,自动开始倒计时。 十,九,八 旁边工作人员是个年轻小哥,看见倒计时,突然朝着俩人背后大喊一声:哎,你跟他们是一起的吧?快过来,要闭馆了。 孟昭微怔,刚想回头,就见小哥小跑冲过去,将那个人拽了过来 下一秒。 她眼前微妙地眩晕,感觉一个高大的男人在自己身边停住脚步,站定。 小哥风风火火,跑到镜头外:我看你跟他们一路了,来吧来吧,赶紧,就三秒了。 倒计时进入尾声。 三、二 孟昭忽然感到紧张。 她嗅到温热熟悉的,薄荷与柠檬的暗香,流动着,将她的意识绵密地包裹、 他穿黑色大衣,手肘处跟自己贴在一起,与羽绒服袖子摩擦。 她几乎控制不住,抬头看他。 一。 照片定格的瞬间。 孟昭撞进一双幽深漆黑的眼瞳,谢长昼居高临下,沉默着,与她对视。 她想到,刚刚孟向辰,问她的那个问题。 -- 第65页 车祸又不是你造成的。 但是,出事的瞬间,车子撞向高架围栏,他第一反应是朝她伸手,将她按在怀里。 她觉得。 在这么漫长的相遇、错过、离别、重逢里,哪怕重来千百次。 谢长昼还是会伸手。 抱住她。 第28章 .喜欢我拿出点儿喜欢人的态度来。 28 照片定格此刻。 大屏幕上投出二维码,图像里,只有孟向辰认真地看着镜头,露着几颗小白牙,一脸无辜地比V。 孟昭如梦初醒,回过神。 大大的屏幕里,天文馆的深色背景墙前,她和谢长昼在月球模型下,沉默地对视。 孟昭: 孟向辰挺高兴,小跑过去,扫码下载图片:今晚我就把照片洗出来,姐姐你要不要? 谢长昼看着他迅速跑过去,又很快跑回来,挺清瘦的一个男生,嗓音轻快明澈。 孟昭摇头:不了,你收着吧。 谢长昼微眯下眼,低声问:你弟? 嗯孟昭察觉到他的视线,感觉今天,突然得知了很多不知道的信息。 她心情微妙,想到昨晚。 是不是对他太凶了 她有点愧疚,悄悄将目光移开:我弟。 你是谢长昼?孟向辰捧着手机保存好图片,微抬起目光看他,我见过你的。 谢长昼挑了挑眉:小鬼,登月碰瓷? 孟向辰丝毫不恼:四年前,是我给你开的门。 谢长昼有些意外,目光多在他身上停留了会儿。 然后幽幽地,说:挺不错,营养比你姐好。 孟昭:? 怎么还拉踩她。 谢长昼声音清冷:四年不见,她的身高已经连小学生都不如了。 孟昭:? 工作人员过来清场,孟向辰拉着孟昭,跟谢长昼并肩往外走。 A馆是旧馆,整体的风格都很复古,展厅外的弧形穹顶上刻着牛郎织女,银河将他们远远隔开,底下的傅科摆不知疲倦,来回摇晃。 不是小学生。孟向辰笑笑,朝气蓬勃,我跳了两级,读初一了。 谢长昼清清淡淡嗯了一声,嗓音低而沉:脑子也比你姐好。 他穿黑色风衣,身形被衬得格外修长,修长手指裸.露在外,手背上能看到纹路清晰的青色血管。 这么风度翩翩的一个人。 为什么偏偏长了一张嘴。 孟昭忍不住:你干嘛一直拉踩我。 谢长昼轻飘飘看她一眼,眼瞳黑漆漆的,语气慵懒散漫:你身份证,在我这儿放半个月了。 如果不是今天天文馆,恰巧查身份证。谢长昼慢条斯理,你是不是要等到结婚的时候,才想起来来拿。 孟昭: 为什么,在她面前时,总是在怼她。 孟昭闷声:结婚也用不到身份证的。 她只是想表达,生活里实际能用到这东西的场合,本来也不多。 那忘记了,就非常正常。 结果谢长昼眼皮一撩,声音里浮起冷意:哦。所以,你让一个残疾人,大老远的,从朝阳跑到海淀,来给你送东西。 然后。他慢悠悠,非但一点儿都不感谢他,还嘲笑他,是个没结过婚的文盲。 孟昭:我哪有。 哎,说到结婚哦。原本一直沉默着的孟向辰,突然开口。 他自然而然站在两人中间,左拥右抱,一手挽着一个人。 很认真地,说:我们仨刚刚才拍过全家福呢,你们不觉得,我们很像一家人? 孟昭:哪里像。 谢长昼冷嗤:原来。 孟昭:? 他撩起眼皮,直直朝着她投过来:你们特地把我拽过去合影,是这个意思。 孟昭: - 走出天文馆,天色已经暗下来。 孟向辰举着手机拍摄旧馆,分神来问:今晚,我们跟长昼哥一起吃饭吗? 孟昭停顿了下,转头去看他。 天空灰白,将明降暗的,已经到了黄昏。 A馆门口游客都走得差不多了,现下空旷而安静,身形颀长的男人微微抬头,盯着旧馆一言不发,长身玉立在浮雕银河之下,黑色的大衣被风微微吹动,刘海散落在额前。 这个馆的设计确实很特别,背后的观星台呈现球状,整个建筑外墙都接近奶咖色。 由于没有使用现代建筑设计常见的大片玻璃,看起来古朴庄重,比新馆要古典很多。 她等了一会儿,觉得他应该看够了,才问:阿旭还在吗?你和他,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吃饭? 想了想,又小声补充:正好,当做,跟你道歉。 谢长昼收回目光,不紧不慢地朝她望过来。 -- 第66页 他盯着她看了会儿,像是没听见后半句话,漫不经心地问:吃什么? 孟昭:烤鸭。 谢长昼:全聚德? 孟昭挠挠脸,非常诚恳:不是也不是四季民福。是我们学校附近一家店,虽然名声没那么大,但性价比比那俩店要高很多。 谢长昼不急不缓哦了一声:那阿旭不去。 孟昭:啊? 谢长昼云淡风轻:他不吃没听过的店。 孟昭: 于是,最后。 向旭尧没来。 司机也没来。 但谢长昼跟着来了。 孟昭一路无语,但他态度又没有很差。 她觉得,那应该是不生气了。 算了,就这样吧。 下了车,侍应生带着三个人,在提前订好的小包间就座。 今天元旦第一天,店里人不少。 厨房是半开放式,片鸭肉的师傅带着透明手套,工作台跟大堂只隔着一片玻璃。 玻璃里,烤鸭被挂着倒吊在慢慢旋转的烤炉上方,表皮酥脆,油光锃亮,烤出来的油脂一滴一滴,顺着鸭嘴往下流。 孟昭坐下来,用热水帮孟向辰烫了烫杯子和碗碟,好脾气地嘱咐他:点你想吃的,不要客气。 孟向辰轻快地应了声行,翻开菜单,先点了一只烤鸭和全套配料,又在推荐菜里选了贝勒烤肉、乾隆白菜、酥肉锅和干炸丸子。 姐。他翻着翻着,问,炸灌肠是素菜吗? 嗯。孟昭想了下,提醒他,你等会儿别忘了,点一份豌豆黄拼盘带走。 根据她招待朋友的经验,一般吃完饭,就没心情吃点心了。 所以每一次,她都让他们直接打包一盒带走。 好。孟向辰估着量,觉得差不多了,阖上菜单,自然而然递给谢长昼,长昼哥,你来。 谢长昼接过来,却没看他,目光偏移,意味深长看了孟昭一眼。 对弟弟这么大方。他嗓音低沉清澈,徐徐地道,但对另一个客人,就连问都不问。 孟昭:你不是没忌口吗。 而且,孟向辰没来过北京,她才推荐菜的。 他又不是没来过,想吃什么,自己不会点吗。 谢长昼靠在椅子上,脸上表情淡淡的。 顺着菜单翻一遍,阖上:加一份豌豆黄。 他强调:带走。 孟昭: 这店上菜很快。 最先上来的是烤鸭,孟向辰用公筷夹起薄饼,先卷了个鸭肉卷给孟昭:姐姐,你们元旦,会布置作业吗? 孟昭轻道了声谢,说:会啊,而且还不少。 那要不,你就留在学校做作业吧,我听说你那个专业,作业巨多。孟向辰很顺遂地道,后天,让长昼哥带我去玩。 孟昭想都没想:不行,你跟他又不熟,他把你丢掉怎么办。 谢长昼:? 他停顿了下,筷子将自己盘中的鸭肉卷夹起来,又放下。 孟向辰狐疑:不会吧? 他复读:长昼哥,你不会吧? 谢长昼胸腔震动,像是很轻地笑了下。 他放下筷子,抽出张纸擦擦修长手指,不紧不慢地,慵懒道:我三号有空,你想被我丢在哪? 孟向辰:你看啊姐,他说他有空诶! 孟昭内心无语望天。 孟向辰转向谢长昼:我想去故宫,但现在已经预约不到票了。 谢长昼微抿着唇,点了下头:没事,我来想办法。 俩男生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孟昭也没懂,这两个人是怎么自来熟的。 这饭没吃太久,孟向辰第二天要比赛,孟昭想早点送他回去。 她去卫生间洗了个手再折返,谢长昼已经结掉账,开始替孟向辰叫车:三号,我叫人去接你。 看样子,是连微信好友都加上了。 孟向辰笑出小白牙:好。 三个人走到外面,冬日干燥的冷风迎面而来。 孟昭问:真不用我送? 这地方离T大很近,但孟向辰住在朝阳,他摇头:不了,太远了,姐姐早点休息吧。 车还得排会儿位才能到,这条街灯火阑珊,孟昭突然想起:不逛逛T大? 孟向辰:保留点神秘感嘛,我以后要在这里读书读很久的。 谢长昼都有点被他逗乐了:你够狂的。 你说话的语气,怎么跟我姐一模一样。孟向辰理所当然,蓬松的刘海被夜风吹动,反正,我以后要是没来读这儿,那肯定是被对面那所先抢走了。 谢长昼点了支烟,指尖白色烟雾缭绕。 他微眯起眼,不知道想到什么,没再说话。 三个人在路口分别。 夜色浓郁,道路上行人往来。 城市灯火流动,如同巨大的星系在此汇聚,人类渺小好似浮尘。 -- 第67页 孟昭穿过光与影,谢长昼不紧不慢,跟在她身边。 到了学校门口,她终于忍不住,停住脚步回过身:你一直跟着我,是有话想跟我说? 谢长昼掐了烟,猩红光点在黑夜中一闪而逝。 他眉眼笼在昏昧不定的灯光里,透出种捉摸不定的暧昧与游离。 他反问:你觉得呢? 晚饭的钱,我已经发你微信上了,你要记得收。她转过来仰头看他,小心地犹豫一下,又说,我昨晚没骂你,你应该不是还在想栀子花和上床的事吧? 谢长昼微顿。 在心里骂了声草。 他沉声:都不是,重想。 那哪还有别的事,孟昭真想不到了。 宿舍等会儿就要关门,她有点为难:要不我回去想,想到了再跟你说。 说完,孟昭转身就想走。 听你弟弟说 就那个转身的瞬间,谢长昼居高临下,声线平稳低沉地,叫住她。 他的声音带点儿散漫,尾音不自觉地悄悄上扬,后半句话,如惊雷落地:你还喜欢我。 孟昭脚步立刻顿住。 背脊绷直,呼吸死死一滞。 既然这样。他微眯起眼,声线慵懒,你倒是拿出点儿喜欢人的态度来。 孟昭没动,他一步一步走过来,就停在她身后。 她晕晕乎乎地,又一次嗅到柠檬薄荷的味道,这气息像蛊一样,让人意乱情迷,失去判断力。 孟昭输了,还是转回来,有点迷糊地问:态度?怎么拿出态度。 谢长昼眼瞳漆黑,深深看她一眼:所以,你承认了。 嗯? 他嗓音微哑,带着热气,在耳边卷个旋儿,很轻很轻地,飘散进空气。 他说: 孟昭。 你还喜欢我。 像当年一样。 热烈地,单纯地,不回头地 喜欢着,固执、孤独、坏脾气的我。 路灯灯光温柔垂落。 孟昭呼吸都快停了。 好久好久,她艰难地说:你别听小孩子乱讲,我 我说,昭昭啊。 他声音很低很低,蛊惑似的,轻声说: 既然喜欢,那不如,你来追我吧。 第29章 .来蹭课老师:跟你女朋友牵手到下课 29 昭昭。 他这一声太温柔了,喊得孟昭的脑子迷糊得一塌糊涂。 真的像是,中了蛊一样。 追追你? 是啊。谢长昼垂眼看她,我想过了,你之所以会觉得,我送你花,是想骗你上床。不就是因为,你觉得我对你心怀不轨。而且,主动权全在我手里。 但现在,心怀不轨的人是你,主动权也在你手里。 要不。他声线低沉散漫,你考虑一下,来追我? 孟昭蒙了好一会儿。 她一面觉得,事儿不是这么个事儿,一面又觉得,他的逻辑也没问题。 不,不行她被他的气息笼罩,语无伦次,你们这样的人太贵了,我追不起。 没事。他凑近她,轻声,我这人,没怎么谈过恋爱,见识少。请我吃个饭看个电影,很轻易,就能骗走了。 他这话多有蛊惑性呢,那瞬间孟昭几乎忘了俩人还有一层雇佣关系,而他才是老板。 那你,怎么没被别人骗走 谢长昼轻啧一声,下颌线条流畅清冷,有那么一秒,真的像一个伤心人。 他说:她们都没有真心,可是你有。 孟昭思维迟钝,晕晕乎乎,陷入思考。 谢长昼这个人,高傲惯了,永远不会低头。过去,一旦有求于她,就会正话反说。 她心跳如鼓,又有点不太敢确定。 他表露出来的,到底是不是,她理解的 他是想,跟她复合,吗。 这念头在脑子里刚一浮现,孟昭赶紧把它压下去。 她怎么敢这么想,她配吗! 霜白的月色下,夜雾清浅,路灯灯光弥散。 孟昭耳根突然红了。 她说,那,我,我再想想 - 孟昭这么一想,就想了好几天。 徐东明的项目翻了年要竞标,她跟着商泊帆加班加点,整个元旦假期,都在工作室做扫尾工作。 第三天下午日头偏西时,才匆匆离开,去机场送孟向辰。 孟向辰这几天在北京玩儿得挺高兴。 我们的竞赛结果,最迟下周就能出了。他在候机大厅里拥抱孟昭,笑着道,等下次见面,我把奖牌带给姐姐。 好啊。孟昭眼睛弯成桥,但你一个人在外面跑,要照顾好自己。钱不够,跟我说。 够的。孟向辰拍拍口袋,每次出门,爸都给我很多零用钱。 -- 第68页 孟昭微怔,眼中笑意淡了些,没再开口。 下个月,爸也要来趟北京。孟向辰抬头,他来开会,想顺路来看望你,拜托我问问。你有没有什么东西,想要他带来的? 孟昭摇头:没有。 孟向辰看穿她:你是不是不想见到爸?姐,虽然我总听你们说起我亲爸,但其实爸他也挺好 今天。孟昭打断他,谢长昼是不是跟你一起去故宫了,他有给你买什么东西吗? 话题就这么被转移开。 孟向辰咧嘴笑:是去了故宫,但不是他陪我去的,是他身边那个哥哥,姓向的。我没买别的东西,买了几个相框,用的奖金。 孟昭意外:他没去? 孟向辰点头:嗯,姓向那个哥哥说,长昼哥身体不舒服。但是,长昼哥托我给你带句话。 嗯? 你想好没,快点。 孟向辰问:他让你想什么啊? 孟昭:小孩子就别听了。 你俩怎么那么多小秘密。孟向辰感叹一声,递过来一个巴掌大小的太空人流沙相框,我买了三个,给姐姐一个。 孟昭翻过来,果不其然,是那天在他们天文馆,拍的照片。 当时她在屏幕里看,觉得光线太暗了,可这照片装进相框拿在手中,竟然很有实感。 少女与高大的男人对视,他望向她的目光深邃悠长,像是要在她身上,看到地老天荒。 孟昭心头一软:行,姐姐收着。 她抱着这个相框返程,走出机场时,犹豫一会儿。 打开微信,戳进谢长昼,敲入:【你今晚,需要人,给你读书吗?】 发送。 他没回。 孟昭回到学校,吃完晚饭,他还是没动静。 一直到快十二点,她洗漱完毕在宿舍躺下了,谢长昼才慢悠悠回过来句:【这么晚了,不好吧?】 孟昭: 谢长昼:【想好了?这就开始追了?】 谢长昼:【你这也不叫有态度啊,你快三天不跟我说话了。】 孟昭: 她平静地关掉了手机。 黑暗中,睁着眼,睡不着。 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如果是想复合,为什么不直接问,要不要复合。 她的思维有点不受控,脑海中一直浮现谢长昼的声音。 过去,她跟他之间,也没出现过谁追谁的状态。 上一段恋爱自然顺遂,高考结束后、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傍晚,谢长昼在东山别墅给她撺局,叫上一众好友,庆祝她的人生迈入新阶段。 她成年后第一次饮酒,喝醉了,跑到阳台上吹风,撞见在外面抽烟的谢长昼。 夜风沁凉的夏夜,树影婆娑,她看到他修长手指间明灭的一点猩红。 孟昭受到蛊惑似的,就那么直白地走了过去:谢长昼。 男人微顿,回头,刘海被风吹乱。 她说:我喜欢你。 然后,两个人就在一起了。 这段过往,也是后来谢长昼讲给她听的。 那晚她喝断了片儿,对发生过的事情全不记得。 第二天清晨醒来,在饭桌上遇见谢长昼,对方穿着件松松垮垮的白色套头短袖,跟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似的,挑眉:叫什么哥哥?现在是男朋友了。 他俩完全没有过,那种,某一方疯狂贴近某一方的阶段。 但是现在,他似乎是非常认真的,希望她,去追他。 孟昭屏住呼吸,慢慢滑进被子。 快要睡着的时候。 宿舍门传来砰地重重一声关门声。 她猝然惊醒。 走廊上冷风席卷,童喻冲进来拉开椅子拧亮台灯,最高亮度,白光直直投射到叶初然和孟昭的床铺。 孟昭皱了下眉,正想开口。 童喻,大半夜的。叶初然翻了个身,迷糊地说,你动静小点。 童喻置若罔闻。 她将背包扔到桌子上,课本和桌面相撞,发出重重的响声。 然后抬头,冷淡地朝床铺看过来:师姐,你是不是跟徐老师说了什么? 啊?叶初然以为她在说自己,伸着手就要去摸眼镜,怎么了,哪个徐老师? 我说我想继续做Q市的公建项目。孟昭平静地打断,坐起来,轻声嘱咐叶初然,你先睡吧。 这怎么睡得着。 童喻走过来,质问:你不知道那个是我在跟进? 你跟进半个月了,做出了点儿什么?连竞标书都没有整理完。 美术馆这种公建,一般也不会是一个人做,她跟商泊帆分到的是其中一个很小的展馆,从上学期就在折腾。 只不过徐东明心里一直没底,就把这条线放得很长,一开始想着能竞标就竞,不能就算了。 到最近,搭上了谢长昼那条线,才重新提上日程。 -- 第69页 童喻过来接手半个月,什么东西也没推进出来。 但按照徐东明的性子,还是会把她的名字放进主创团队,孟昭觉得,这已经是在捡便宜了。 到底还有什么不高兴的。 童喻气笑了:所以你就去跟徐老师说,我什么都没做? 孟昭平静:我没有。 童喻显然不信,重新拿起背包和围巾,转身拉开宿舍门,又是砰一声巨响。 头也不回地走了。 宿舍内静默三秒。 叶初然弱弱问:这么晚,她去哪儿? 她是成年人了。孟昭冷静地关灯,躺下,不管她。 - 童喻没再回宿舍。 元旦过后,新年第四天,气温缓慢回升。 朗日高悬,孟昭在安静的寝室中慢吞吞起床,打开手机,看到谢长昼昨晚的留言: 【不是。】 【你,问完,就不说话了。】 【纯粹,吊我,是吧?】 孟昭: 翻翻聊天记录,还真是。 她发一条,他回了七条。 她挠挠脸:【没,我睡了。】 等了会儿,谢长昼没再回复。 她背起帆布书包,去上自己最后一门选修课。 这课是一个世界建筑鉴赏。 纸上谈兵,但老师又很严格,不准学生迟到缺席。 进门时已经有不少人零零散散坐在座位,孟昭挑了个中间靠后的位置,放下包,翻出iPad,埋头改简历。 下一秒。 背上忽然被人用笔轻轻戳了戳。 男人的嗓音低沉清澈,微微上扬,慵懒地在她背后响起:喂。 孟昭微怔,猛地回头。 教室内暖意盈盈,白色的灯光下,男人坐在她身后的位置上,身体稍稍朝前探,修长的双腿在桌下微微弯曲。 他戴着上次看展时那顶黑色帽子,帽檐压得很低,下颌线显得十分清冷,唇色淡红,颜色比平时看要更浅一些。 他身上穿一件灰色的套头连帽卫衣,露出里面高领毛衣的一小截白色领子,牛仔裤裤脚束进英伦风短靴,左手手指套着一枚银色的环,在灯下微微反光。 整个人身姿挺拔修长,清俊,又透出隐秘的矜贵。 像是一个,家中非常有钱,在这儿读书,但实际上也不太在意成绩的散漫公子哥。 几个女生从旁路过,都稍一驻足,才走开。 孟昭呼吸微停了停,惊讶:你怎么进来的? 这学校又不是天文馆,谁都能进。 但话一问出口,她就反应过来。 他要是真想来,怎么都是能进来的。有的是人特意接他,把校园卡送到他手里。 所以谢长昼没答。 他的目光越过她的肩膀,落在她桌子上的iPad,眉头微耸:这什么课啊,同学? 孟昭按灭iPad的屏:鉴赏课。 你不是都大五了。谢长昼慢悠悠收回视线,后半句话很轻,但尾音却是上扬的,竟然还有课。 孟昭有被冒犯到:? 怎么。接着,他撩起眼皮,散漫地问,挂科了? 我没有!孟昭小小地炸了毛,低低地闷声,系统出错,把我的学分算错了。 导致她直到最后一学期才发现,学分还差一点点。 也没什么别的办法,只能大五还跑来上选修。 好在这门选修课时很少,并不会占用她太多精力时间。 谢长昼愣了下,像是没预料到会是这个理由,有点讶异:这是概率多小的事儿啊,这么倒霉的事情,也能让你撞上? 孟昭: 孟昭转回去,不搭理他了。 她埋下头,没几秒,感觉身边窸窸窣窣,一个高大的身影拉开凳子,在她旁边坐下。 我说谢长昼凑到她身边,柠檬和薄荷清淡的香气再一次席卷过来。 教授拎着笔袋优盘进门,四下噤声,他声音很低很低地,说:你是不是挺想我的。考虑好了,打算追我? 孟昭抬头看他,瞪大眼:你在说什么。 谢长昼又往她身边凑凑:我看你一直给我发消息。 孟昭警惕地盯着他:我就发了一条。 他停顿了一下,微哑着嗓子,解释:我身体有点不舒服,没看手机。 孟昭愣了下,才反应过来。 他是在解释,为什么隔了那么久,都半夜了,才回她信息。 他声音很低,看她时,微垂着眼,灯光漾在眼底,很真诚的样子。 孟昭又想起四年前,两人恋爱时。 也也是这样。 他好喜欢这样看她。 对视的时候,很容易让人产生幻觉,以为他眼中只有自己。 她的金鱼脑子再一次开始缺氧:你身体怎么了? 后排那同学。下一秒,教授的激光笔点到他眉心,聊什么呢要凑这么近?另外,谁允许你戴帽子上课? 孟昭一双眼睁得圆滚滚。 -- 第70页 谢长昼稍稍离开了她一些,嗓音很沉,扬声解释:老师,我忘了带课本,看一下同学的书。 我们这课没有课本。教授走到讲台前,推推眼镜,按着花名册找学号,你叫什么,什么系哪一届的?带着你女朋友,站起来。 短暂的对峙,班上其他同学的目光纷纷投过来。 都没什么恶意,但谢长昼感觉,孟昭整个人都僵住了。 她胆子那么小。 大概是很难面对这种社死现场。 谢长昼微抿了下唇:老师,她不是我女朋友。 教授冷淡地抬起头:这么大个男人,有没有点担当?一点事儿都扛不住,这才哪到哪,就连女朋友都不要了。 谢长昼:? 他好像不是这个意思? 被所有人看着,孟昭耳根迅速红起来。 她纠结几秒,犹豫着站起来,还是想辩解:老师,我和他确实不 行了,你俩牵着手,去旁边站着吧。教授重新低下头,平淡地道,不到下课,不准放开。 孟昭脑子嗡地一声,听见其他同学低低的笑声。 她无所适从,垂下眼。 下一秒。 面前突然出现一只男性的手。 十指修长,骨节明晰,手腕表盘泛蓝光,由于肤色冷白,可以看到青色的血管。 一看就不是做体力活儿的,娇生惯养,处处透出矜贵。 她迟迟没动。 男人居高临下,拖着慵懒散漫的调子,哑声道:你老师都发话了。 他问:勉为其难,给你牵牵? 依依向物华定定住天涯 第30章 .不后悔他声音发闷,你还想跟我在一 30 学校论坛冒出一个新帖子。 【有无人在上梁教授的世界建筑设计鉴赏,太萌了太萌了,让我来为同学情鸡叫!】 【噗,是说那对被罚站的小情侣吗。】 【什么什么,来张图来张图。】 【[图片],不敢靠近拍,但这个身高差也太可爱了,女生眼睛都不知道该看哪儿了。谁能想到一本正经梁教授还搞这出,下次我也带男朋友来[狗头]】 【卧槽,养眼是真的养眼,但怎么感觉女生不太情愿的样子,被胁迫的吗,笑死。】 【这姑娘好眼熟,是我们系之前那系花吗?新年晚会还看见她了!小姐姐真是越长越可爱,果然可爱的女孩子都是有男朋友的!乌乌】 【她这男朋友也好帅,就是看不清脸,别的系的?我怎么总觉得,明明没见过,又有种说不上来的眼熟有没有人同感?】 【有哎,他就露半张脸,我也感觉似曾相识。】 图片挂在那儿,不到二十分钟,帖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 孟昭觉得,这是她入学以来,上过最煎熬的一节课。 跟罚站真的还不太一样。 她一只手被谢长昼牵着,没法干别的事儿了,不能在座位上偷偷划拉iPad摸鱼,也不能拿出手机回别人消息。 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一只手上。 他手掌很大,温暖干燥,松松地跟她扣在一起。 握得久了,她自己的手心开始出汗。 也说不清楚是紧张,还是别的什么 她微微动一动,想抽出来。 谢长昼眼神立刻轻飘飘投过来。 就好像是在说:怎么?你还想引起教授的注意? 孟昭: 孟昭就不敢动了。 这么捱到下课。 梁教授也没多看他俩,手指勾着优盘,抱着教案就走了。 孟昭立刻放开谢长昼,跑到座位前收拾东西,埋着头,将iPad和笔袋一股脑收进书包。 教室里陆陆续续有学生离开,谢长昼逆着人流,走到她跟前。 居高临下,他说:不高兴啊? 孟昭收东西的手停顿一下,将拉链拉上:没有。 她就是不知道他想干什么,有点茫然,又有点惶恐。 她背上包,起身往外走。 走廊上阳光四散,空气中透冷意。 她走得不快,感觉谢长昼也跟了上来,像一只大大的背后灵。 孟昭去图书馆改简历。 元旦过后就是期末,很多院系已经放了复习假,自习室一座难求,她昨晚掐着点儿预约,才抢到座位。 谢长昼一路跟她到自习室,在她正对面坐下。 室内静悄悄,阳光无声穿堂,他也没说话。 孟昭其实挺好奇,他怎么能刚好掐准她对面的位置,向旭尧如此神通广大,危险系数在她心中又上升一个等级。 她一边走神一边写简历,屏幕上方弹出赵桑桑的消息:【呜呜。】 又是这个开头 孟昭:【你们又吵架了?】 赵桑桑:【什么叫又,上次吵了,就一直没和好。】 那都什么时候的事儿了,赵桑桑后来没再怎么提起,孟昭一直以为他们和好了。 她问:【就因为你俩闹别扭,他没追你?】 赵桑桑:【不是啊,他不追我,我就回去认输了。可他没完没了,说我无理取闹,让我自己冷静一下。】 -- 第71页 孟昭手指微顿,问:【你们现在还住在一起?】 赵桑桑:【是啊,但他最近工作很忙,项目赶进度,一直睡在公司里。】 孟昭感觉,事情开始变得有点棘手。 她想了想:【你去跟他好好聊聊,别拖,就现在。】 赵桑桑:【啊,要去求他吗?那不是显得我很卑微。】 孟昭:【不是平等交流。】 赵桑桑:【救命,好难,你谈恋爱也这么难吗?】 孟昭还真想不起来了。 她跟赵桑桑不太一样,与其说是她很少无理取闹,不如说是,她从一开始,就不太敢无理取闹。 生气或者闹别扭也悄悄的,每次都是谢长昼发现了,将她捞过来放到怀里,捏着她的脸问:哪儿不痛快啊,说出来,哥哥听听? 她才谨慎地吐露一点。 所以,她后来想。 分手那次,他反应那么大,可能也是因为,俩人认识那么多年,她从没说过我觉得你不是特别喜欢我这样的话,或是流露类似的意思。 如果她是谢长昼,大概也会觉得很突然,甚至是莫名其妙,措手不及。 她正不知道怎么回复。 对面的谢长昼突然放下手机,起身迈开长腿,往门口走去。 孟昭愣了下,下意识抬头,谢长昼一个眼风轻飘飘扫过来,低声道:我不走,你坐着。 孟昭: 不是,她也没说要挽留他吧。 孟昭想了想,注意力收回来:【没那么难,你现在不去跟他说,拖得越久越麻烦。】 赵桑桑:【那我下午就去。不过,我想起来了,那时候你跟谢长昼恋爱,确实不存在这个问题。】 孟昭:【嗯?】 赵桑桑:【是你一直在哄他吧,所以他有恃无恐。】 孟昭微怔,下一秒,脸颊传来暖意。 谢长昼居高临下,站在她身后,修长手指拿着杯热奶茶,在她脸上贴贴。 热气一触即离。 他胸腔震动,声音慵懒低沉,落在她耳边:在背后,就这么说我。 孟昭呼吸微滞,他将奶茶放到她手边,然后绕过桌子,重新在她对面坐下。 她愣了会儿,才迟迟回过神。 孟昭挠挠脸:【那倒也不是。】BaN 谢长昼会哄她,只不过耐心有限,她琢磨不定,很好脾气地,每次都觉得算了。 赵桑桑没再多说什么。 孟昭埋头改简历,谢长昼坐在她对面,出门拿奶茶的时候,顺手把iPad也拿了过来。 他坐在她对面,鸭舌帽压得很低,修长十指无声敲击屏幕,唇角微微绷着。 不知道在看什么,但又很认真的样子。 像一个间谍。 孟昭有些走神,余光瞥见一个女生背着包站到桌子旁,低头望着手机屏幕,喃喃自语:奇怪,我没约上吗 女生挠头,看看一副慵懒姿态坐在那儿的谢长昼,又看看自习室占用情况,非常不解:怎么就被释放了 孟昭悄悄抬头,看向谢长昼。 谢长昼抬眼跟她对视,一秒,两秒。 他站起身,把凳子给人拉开,认输似的,叹息:我不用了,给你坐吧。 就这么匆匆间一瞥,女生看清了他的脸。 他长得太好看了,那同学有点受宠若惊,忍不住多看一眼,小声:谢谢啊。 又忍不住问,那你怎么办? 谢长昼帽檐压低,只露出清冷的下颌,唇角一勾:我来陪读的,站这位同学旁边就行。 他说着,在孟昭身边,停住脚步。 女生后知后觉:啊。 原来是情侣。 自习室桌子和桌子之间隔得很开,孟昭身边,完全能再塞下一个谢长昼。 他站在她身边,长手长脚一大只,拿着iPad,不紧不慢地,处理刚刚没处理完的数据。 孟昭如芒在背,被他身上的气息包裹着,好像能感觉到他的呼吸。 就非常窒息。 孟昭忍了忍,忍不住,仰头看他,小声:你能不能别在这儿站着。 谢长昼手指一顿,帽檐下一双眼狭长清冷,唇角却微微勾起一个弧度。 他拖着散漫的调子,压低声音,说:你想把座位分我一半? 孟昭: 孟昭站起身,埋头将iPad塞回背包,推开凳子。 她走出去两步,犹豫一下,还是回身,带上那杯没开封的奶茶。 转过身,背后传来谢长昼低低一声笑。 - 外头天气不错,稀薄的阳光,大片大片泼下来。 十一点多,孟昭寻思要不要先去把午饭吃了。 她从图书馆往食堂的方向走,走得很慢,路边有学生在练习太极,左右野马分鬃,白鹤亮翅,声音在风中飘开。 谢长昼一直跟着她。 走出去一段路,孟昭有点无奈,转过来:你别跟着我。 谢长昼挑眉,很纳罕的语气:路这么宽,不让人走? 我说了。孟昭有点无措,我没有不高兴。 -- 第72页 谢长昼尾音上扬,有点讶异似的:你好奇怪啊同学,我又没问这个。 孟昭沉默一下,拽住他的手,把奶茶放他手里,闷声:还给你。 谢长昼顺势握住她细白的手腕,将她往自己跟前一带。 孟昭像一只茫然的鸡崽子,被拖着上前半步,不自觉地凑近他。 我说。他语气散漫,就追我那事儿,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孟昭心脏漏跳一拍,停顿一下,才说:在想。 谢长昼嗯了一声,撩起眼皮看她:你去哈佛的话,一个人? 不然呢?孟昭被他攥着,不得不跟他对视:但也还没定,他们不一定录取我啊。 他打断:你不需要陪读? 孟昭愣愣的,懂了:你接下来的工作重心,在海外吗? 谢长昼想了想,说没有,她估计也不信。 他嗯了一声: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我在你身边的话 他微顿,你就可以,好好追我。 孟朝陷入沉默。 她很认真地看着他,歪了歪头:你是,认真的吗?希望我追你? 孟昭。谢长昼思索一下,扶着她站稳,低声叹息。 我没跟钟颜订婚,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谢晚晚人在香港,手底下嫡系被我抽空了,正自顾不暇,这口气得一阵子才能喘过来;至于我大哥,他现在没法左右我的想法。 他说:我这人身上没什么安全隐患,你不用想那么久,纠结这么长时间。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冬日温和的阳光下,她这么看着他,竟然在他眼底,捕捉到一点认真。 但是。 孟昭实话实说:我也没有纠结很久吧。 这才几天。 元旦都才刚刚过去啊。 我就想要你一个准话。谢长昼微皱了下眉,忽然有些不自在,慵懒散漫的调子淡了些,声音发闷,你还想跟我在一起吗? 孟昭呼吸猛地一滞。 四下静寂了一瞬,冬日清澈的风从指尖划过。 好一会儿。 孟昭摸摸冻得冰凉的耳垂,将脸埋进围巾,轻声说: 谢长昼,我已经不是十九岁了。 谢长昼身体一顿,撩起眼皮,刚想说话。 她又开口,轻轻道:十八九岁,如果我想跟谁在一起,就无论如何,一定会跟他在一起。 但现在,我不会再选择跟你恋爱了,我们不合适。孟昭抬眼望向他,眼睛黑白分明,漾着温和的阳光,只不过。 就前后几秒,谢长昼的心情从云端跌至谷底,竟然还有转折。 他有些狼狈,哑声:不过? 只不过,我从不后悔,十五岁到十九岁,我曾经 在短暂的青春中,热烈坚定,始终如一地。 奔向你。 第31章 .被告白谢长昼:你,答应那个小男生 31 她说完后半句话,四周空气都静默了一下。 谢长昼情绪起伏,几乎忍不住:为什么? 孟昭平静:我不敢。 冬日风声轻和。 她今天没穿羽绒服,灰白的高领毛衣外面罩着件黑色大衣,编了一条鱼骨辫在脑后,两手拎着帆布书包,专注望他,仍旧是平淡的眉,清秀的眼。 系带的短靴相当学院风,衬得腰身纤细,又非常稚嫩。 像眼神潮湿,柔软的学妹。 但不是属于他的人。 这瞬间,谢长昼脑子里闪过很多场景。 她在铂悦那套房子的客厅里给他读书,大大的落地窗前,她小小一只,偶尔磕磕绊绊,但又很专心,她好像一点攻击性也没有,温顺柔软,被夕阳镀一层金边; 卧室中,她喝醉了意识不清醒趴在他怀里哭,不知道吃过多少苦头,瘦成一把骨头,仍然不愿意服软,掉眼泪也不出声; 学校路灯下,他半带玩笑,勾引似的,让她来追他,她很好脾气地不羞不恼,被他逼得急了,给出的也是这种温柔又有原则性的回复。 谢长昼望着她,陷入长久的沉默。 脑海中最后一个瞬间,是四年前。 他大病一场后高烧退去,在一个阳光暖洋洋的春日午后,醒过来。 天空很蓝,草木扶疏,院子里种满黄澄澄的向日葵,他躺在藤椅上,膝盖覆着厚厚的驼色毛毯。 长尾雀在树木枝头跳跃,麻雀们叽叽喳喳的,他的视线飘到走廊又逐渐飘回,这才渐渐清晰,察觉膝盖另有重量 长发的少女趴在他膝头,黑色长发水墨似的散开,露出白皙的耳垂。 察觉到动作,她揉着眼睛仰头,脸上被压出印子,有点迷糊地问:你醒了?我去叫医生。 谢长昼唇角发白,攥住她手腕,哑着嗓子撩起眼皮:回来,你坐着。 他刚睡醒,意识从噩梦中跌落,似乎尤其感性。 -- 第73页 耷拉眼皮看着她,问:你一直在这儿? 她点头:我一直在。 他又问:你会走吗? 她摇头:我不走。 少女一双眼黑白分明,阳光倾斜下来,照在屋檐下落地的天青色陶瓷鱼缸,水纹潋滟,地板上也有波光浮影。 她坐回他膝边,轻声问:你梦见了什么? 他身体向后靠,懒洋洋地,半截手臂挡在额前,闭眼哑声说:梦见你不要我了。 那时候,她是热的,暖的,温顺的。 可他直到现在才接受这个事实:他的女孩,早就不是他的了。 那我天天来找你,你是不是也觉得,挺烦的。谢长昼飘远的思绪迟迟落回来,微垂着眼,哑声道,我以后,不缠着你了。 孟昭静默着,没在他脸上见过这种表情。 有一些失望,但不是颓然,一双眼睛,掩藏所有情绪。 她张张嘴:我 但是,做朋友总可以吧。 他后半句话话锋急转,声音很低,像冰八度的啤酒,带着一点午夜的余痛。 好似大梦一场,今宵千千万万遍放弃,明日辗转醒来,又千千万万遍反悔。 他一直在忘记,又一直在等。 孟昭微怔,在这句话中体会到一种,类似狼狈的情绪。 下一秒,冷风一吹,她恢复清醒:当然可以如果你想。 也没什么差别。 她想。 反正,是只有在梦里,才有机会重新在一起的人。 - 新年第七日,北京又下了场雪。 雪下得很大,趁夜突袭,一觉醒来满世界已经银装素裹,一眼望去洁白一片,宁静温柔。 赵辞树咔哒一声把透气的窗关严实了,在暖气前烘手:你这屋太宽敞了,难怪房间里也冷。 谢长昼半躺在床上,没穿病号服,修长身躯罩着件暗蓝白条纹的衬衫,金丝边眼镜架在鼻梁,透出镜片后波澜不惊的一双眼。 电脑放在床前小桌,他修长手指啪啪敲,声音淡淡的:嫌冷就出去。 你这人真是,兄弟好心来看你,你就这德行。赵辞树嫌弃,难怪昭昭不待见你。 谢长昼手指微顿一下,眼底仍旧没什么情绪。 你说啊,你都搁这儿住这么多天了,也不见昭昭来看你。赵辞树坐他旁边,随意道,要不我叫她来陪床?反正我们那合同里写了,甲方有需求的时候,可以更换工作地 赵辞树。谢长昼撩起眼皮,打断,别去烦她。 她最后几天了,估计还在弄Q市那个公建的破标。 哟,还嫌我烦。赵辞树就想不通,你说你,一会儿让我大冬天的帮你买栀子花,一会儿让阿旭给你弄校园卡。东西全整齐活儿了,你这还追不到人,你怪谁? 室内暖气充盈,私人病房私密性很好,俩人都不开口,空气便陷入短暂的沉寂。 好一会儿,谢长昼垂眼,冷声:我没追她。 那你前两天在干吗? 问她要不要追我。 赵辞树都给他弄不会了:你真的,还喜欢孟昭? 谢长昼撩起眼皮,面无表情看他一眼。 赵辞树觉得,他要是稍微有点力气,这一眼应该是瞪他的。 不是,那我就不明白,你直接跟她告白不行啊?赵辞树更不懂了,一天到晚整这一出出的,你不嫌烦? 你那位呢,你熬了这么多年,不见你告白。谢长昼唇畔浮起点儿嘲笑,没什么恶意,勾了下唇,照着你的说法,不就嘴皮子上下一碰的事儿? 我那情况能一样吗,我那位又不是你这样,一块儿长大的,那昭昭脾气多好啊,我那个,我赵辞树起了个高高的调子,一转头,对上兄弟沉静的目光。 他沉默三秒,懂了:行,我知道了,咱俩就是抹不开面子。揣着这张脸单身一辈子吧,算了,算了。 谢长昼沉默一下,撇开视线。 对了。赵辞树突然想起,晚晚说,虽然你连大哥的话也不听,但她不生你气。 我做决定。谢长昼唇角微动,什么时候轮得到他们生不生气了。 可是她还说,爷爷催完她和谢竹非,下一个就要来催你了。赵辞树幸灾乐祸,你可做好准备。 谢长昼看着屏幕上的材料和图纸,手指停在空中。 半晌,他被突如其来、无穷无尽的烦躁包裹,拉扯着下坠。 他摘掉眼镜,修长手指抵住眉心,按一按,沉声:哪家的? 没信儿呢。赵辞树说,但你家里人给你物色的,再差也差不到哪儿去,你说是不是? 谢长昼也不知道是不是。 他绷着唇,没说话。 过去几年,父母和爷爷,也不是没想着给他找结婚对象。 -- 第74页 一开始想撮合他和钟颜,毕竟两人青梅竹马一起长大,那么多年的交情在,不用从零培养感情。 但他对钟颜完全没那方面心思,他拿她当兄弟。 话说开了以后,钟颜也没多说什么,她性子洒脱,拍着他的肩膀叹息:好兄弟,那我去找下一个了。 下一个。 这圈儿里还真不愁找不着下一个,连连看似的,八竿子打不着的人,谁跟谁都能连在一起。 只要有共同利益,那就是共呼吸同命运的一体了,是合作伙伴,其次才是夫妻。 谢长昼的头又开始疼。 他喘不上气,明显感觉到心脏跳得不太对,那种血压忽高忽低不受控的感觉,他头晕目眩。 赵辞树给他叫医生。 按铃的那十几秒里,又突然转过来,带点儿不经意地,闷声道:哎,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去招惹我那位吗,因为我娶不了她。 谢长昼呼吸微滞,抬眼,黑发散落额前。 你趁早搞清楚,你到底是喜欢孟昭,还是觉得她脾气好,想玩一玩。或者仅仅因为当初提出分手的人是她,你不甘心,想借此扳回一局。 赵辞树很认真地,提醒他,好歹是我们几个看着长大的,都拿她当妹妹。 他轻声说:你别糟践人家。 - 徐东明那场竞标定在周五下午。 大雪过后,北京的网约车体系几乎全线崩溃,孟昭打不到车,跟商泊帆兵分两路。 他先出发,她押尾,坐着地铁到国家会议中心门口,然后骑车过去。 会议中心很大,孟昭骑车骑得有些费劲,进门后耳朵都冻红了,直奔商泊帆那儿去。 匆匆忙忙的,气喘吁吁,她踩点进门,一边跑,一边脱羽绒服、帽子和围巾。 好在最后,竞标非常顺利。 这两年,孟昭跟着徐东明,把大大小小的竞标会场和学术会议都跑了个遍。 明显看出,有几家是陪标。 这类的事儿她见多了,虽然违法,但一直处于灰色地带。她唯一比较意外的是,向旭尧竟然也在。 男人坐得端端正正,仪表神态无可指摘,脸上笑意满满,明晃晃写着我来陪跑。 她跟他隔得太远,她没打招呼。 等散场后,才盯着向旭尧离开的方向,情不自禁地发呆。 如果他在,那有没有可能 谢长昼,也是在的。 下一秒,突然有人从背后,轻拍拍她的肩膀。 商泊帆居高临下,轻和的笑声在头顶响起:没想到今天这么顺利,昭昭,你还记不记得新年夜时,我跟你说,我有话跟你讲? 会议厅内,人已经走空了。 孟昭回过身,点点头:记得。 我是想跟你告白。商泊帆目光柔软,很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说,只是那天你太忙,没抽出空。后来又一直在弄竞标的事情,我也没顾上。今天竞标结束了,我就想来找你,再跟你说一次。 石破天惊。 孟昭心里有点准备,但就他这么直白不加掩饰地说出来,她还是有点惊讶:啊? 孟昭,我喜欢你,很久了。商泊帆有些腼腆地笑了笑,又想到什么,这事儿你应该很早之前就知道吧,毕竟大一的时候,我就跟你告过白。 他笑着,轻声说:我当时说要等你分手,是真的一直在等。 只不过孟昭分手了也没跟他说,他多方取证、研究观察了很久,才敢确定,她现在是单身。 昭昭,做我女朋友好不好? 他很认真,我知道你申请了哈佛,我也申请了,如果能一起读,我们就一起读,如果不能一起,我俩就毕业再一起回来。我舅舅是F大建筑院的副院长裴樟,我爸妈也都是行业里的,我们以后可以一起进建筑院,也可以一起创业。 当然如果这俩你都不想做,我们也可以一起商量干别的。只要在一起,做什么都行。 室内静寂,少年居高临下,目光柔和又认真。 孟昭愣了好一会儿。 她感受到对方的真诚,但恰因为真诚,更觉得不能含糊。 谢谢你,商泊帆。半晌,她看着他的眼睛,说,谢谢你的花,也谢谢你一直在等。但是我没法做你的女朋友,我没那么喜欢你。 一盆冷水兜头淋下,商泊帆不太明白:没那么喜欢,是指什么? 是指,不讨厌,但我只把你当同学。 那没关系。商泊帆还是那套说辞,感情可以培养錒。 不是的。 孟昭想。 感情根本培养不了,钟颜跟谢长昼在一起那么多年,也没有坠入爱河。 与爱情有关的,只能是一见钟情,怦然心动,甚至见色起意。 世间一切日久生情,背后必然藏有权衡,将就,妥协,或某一方隐忍绵长的单向爱意。 她不想妥协。 商泊帆。她说,你值得跟更喜欢你的人在一起。 那你呢。商泊帆有点孩子气地,反驳,我跟更喜欢我的人在一起了,你去跟谁在一起? -- 第75页 孟昭被他问得愣住。 须臾,又笑开。 她眼中漾着冬日的阳光,很认真地说: 我以前,也有一个特别、特别喜欢的人,他很少直白表露情绪,导致我到现在都觉得,他没那么喜欢我至少,他的喜欢,一定没有我的多。 那几年,只要跟他在一起,我就很开心;可一旦他去工作,出差,从我身边离开,我就会觉得非常不安。他朋友很多,都爱玩,我一直很怕被他抛弃。 我只敢那样想,从来不敢那样说。所以我非常小心,怕他不耐烦,怕他没耐心,怕他哪天因为我年纪小或者思维太幼稚,突然就不喜欢我了。 安静的室内,商泊帆很耐心地听。 完全没有注意到,还有另一道颀长的男人影子,在门口停住。 所以,我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在一段恋爱关系里,双方相差太多,会给人带来多少痛苦。 只有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是没办法谈恋爱的所以,商泊帆,你一定要找一个,你很喜欢她,她也很喜欢你的。 她声音很轻地,说:你值得拥有一个,与你相配的恋人。 - 孟昭没跟商泊帆聊太久。 两人离开会议室,气氛仍旧其乐融融。 一左一右,孟昭两眼弯弯,跟他告别:那学校见了。 商泊帆笑着应声好,转身下楼。 孟昭包还没拿,转身往回走,没两步,被人捂着口鼻,朝着一旁拖行。 ! 她大惊失色,扣住对方坚硬的手臂,正要尖叫 下一秒,男人放开口鼻,攥着她的手腕,一个转身,将她怼在墙上。 走廊上没有开灯。 光柱在两人四周穿行,尘埃飞扬。 孟昭头晕眼花,感觉柠檬薄荷的气息铺天盖地。 谢长昼仗着身高优势,靠近她。 然后,声音压得很低很低,哑声问:你,答应那个小男生了? 不等孟昭开口。 他唇角发白,往日慵懒的调子在这时也显得急切,他看着她黑白分明的一双眼,舌根发苦,说:别跟他们在一起,他们都不好。 他们不如我。 不如我喜欢你。 第32章 .老男人他的胸膛纹丝不动。 孟昭晕了一下,呼吸不自觉变得急促。 会议结束之后,徐东明带队先离开了,本意是要她和商泊帆留下来收拾残局,跟其他团队打个招呼再走。 所以他俩才一直等到这会儿,等到其他人也都走得差不多了,才打算撤。 但这地方是公开场合,旁边就是旋转楼梯。 如果有人折返,就会看到她被他堵在走廊上,抵着墙,不让动。 我没孟昭后知后觉,有些懊恼地伸手推他,你干什么。 她两只手按在他胸膛,手指碰到毛衣柔软的触感,但他整个人是坚硬的,纹丝不动。 他被推阻,理智稍稍回落。 微抿着唇,稍后退了一些,才低声:这是来自朋友的善意提醒。 现在跟你说得好好的,一到毕业就转脸不认人的,大有人在。谢长昼垂眼看她,沉声,别在学校里谈恋爱,小男生都不靠谱。 他的气息铺天盖地。 孟昭其实没想到他今天会直接来堵自己,心情有些微妙,又有点忍不住:老男人也未必就靠谱吧。 谢长昼顿住。 我 我不是在说你。孟昭赶紧打断,真挚地道,谢谢你提醒,我已经拒绝他了。 谢长昼看着她,一语不发地,眼神悄然转深。 刚刚他站在门口,一来不好听太久,二来声音断断续续。 判断出是商泊帆在告白,但内容也没听全。 她这么直白,反而让他不知道该怎么将话接下去。 停顿一下,他干脆也直接说明来意,语气淡淡的:一起吃个午饭。 孟昭了然:你是来找徐老师的? 想了想,也不对:可他刚刚已经走了 谢长昼微皱一下眉,心头浮起几分困惑。 为什么不能是来找她的? 她为什么从来不觉得,他有可能,仅仅,只是来找她? 不是徐东明。谢长昼心情莫名有些抑郁,沉声道,有人想见你。 孟昭茫然:嗯? 他看她一眼,清淡道:去拿东西,上车说。 - 谢长昼的司机,今天开的还是那辆奥迪。 孟昭记得他有很多酷炫的车,但很奇怪,在北京这段时间,从没见他开过。 谢长昼安静地等她上车。 孟昭慢吞吞地,他也没催,看着她扣好了安全带,才撩起眼皮问:你实习找得怎么样了? 孟昭乖乖的,如实作答:已经找好了。 她没像其他同学一样海投,而是精挑细选了几家设计院和事务所,颇有针对性地去写简历。 这样做效率奇高,几乎是投出去两三天就都有回复,几轮面试做下来,她前后一周就把实习单位定了下来。 -- 第76页 孟昭其实没担心过实习的事儿。 这几年,她放假都没怎么回过家,大四徐东明也帮她引荐过实习,她有设计院的实习经验,不算白纸应届生。 而且她校内履历也很漂亮,不仅有T大做背书,之前跟着徐东明做设计、写论文,积攒下来的项目经验也不少。 反正活着,就这么回事儿。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那些在背后默默努力的时刻,一点点积累下来,总有被看见、派上用场的一天。 谢长昼轻嗯了一声,平淡地陈述:你最后选了风光。 风光也是国内最大的新锐设计事务所之一,跟谢长昼的POLAR比肩,只不过风光主打国内市场,POLAR在国际认可度更高。 据说风光背后的老板也很有来头,两家一直对着干,年年互相抢项目、抢设计师,微妙地相爱相杀。 孟昭摸摸鼻子:你怎么知道。 谢长昼没答。 他修长手指敲在手机外壳,撩起眼皮,目光有点散漫地投过来:怎么,打算跟我对着干? 今天不是正式场合,他穿得很休闲,黑色长裤,外面罩着同色风衣,里面是件灰色圆领毛衣,露出白衬衣挺括的衣领。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他唇色比以往浅一些,眉宇间笼着清淡的疲倦,一副有心事,没睡好的样子。 孟昭舔舔唇,迟缓道:没。 她慢慢解释:我选择风光,是因为它有自己单独的楼。 风光不在办公楼里,而是占据了工业园区里一栋单独的小建筑,玻璃做的,漂亮极了。 她看一眼就心动。 更重要的是,那房子里,没有让她无所适从的前男友。 谢长昼眼神静静的,在她身上停留一阵。 他眼瞳很黑,且幽深,她被他看得心里没底,思绪正乱飞,下一秒,他突然移开了目光。 车内静悄悄,他沉默一阵,声音有些哑,低得像一句叹息:算了。去对家也行,你高兴就行。 孟昭屏住呼吸,心头猛地漏跳一拍。 冬日朔风凛冽,天却很晴,整片天空都是高远清浅的蓝。 阳光洒满北方,司机驾车向西横穿东三环,从东边朝阳,又回到了内城沿边儿。 北京没有一环,二环内就到故宫跟前了,钟楼四周这一片是老城区,胡同四通八达,沿街的墙渐渐矮下去,建筑风格逐渐变得古朴统一。 车在路边停下。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这旁边只有一溜长得看不见尽头的灰墙,中间嵌一扇高高的电动大门,上头静悄悄挂着个摄像头,连门牌都没有。 孟昭有点茫然,见司机啪嗒拉开车门,下去了。 她愣了下,下意识:你的车进不去啊?我们也在这儿下? 谢长昼停顿一下,看她的目光变得不悦。 孟昭心里没谱,正困惑。 下一秒,司机位的车门再一次被拉开,冷风短暂地侵入,一身西装的向旭尧端正地坐了进来,砰地关上门。 扣好安全带,他笑吟吟地朝孟昭打了个招呼:昭昭。 还特地换了个司机孟昭也朝他点点头:阿旭。 向旭尧笑笑,没再说话,重新启动车子,大门在眼前缓缓打开。 警卫在里头。 孟昭看着他们开后备箱检查,忽然有点迷糊。 前几年,她跟赵桑桑在老佛爷逛街,买完东西后顺着墙根往北海散步,走着走着就迷路了,不知道是到了哪。 挺神秘的,突然就冒出两个西装革履的高个儿寸头帅哥,特别礼貌地请她们别走路这边,走路对面。 说是请,但也没给她们第二个选择,此路不通,您请绕行。 是这儿吗,好像是,又似乎不是。 她遇到过太多这样的高墙。 以前她觉得,财富是流动的,哪怕摸不着也不能拥有,隔得远了总能看看。 后来才发现,还有些东西,目光越不过去,看一眼也难。 那是另一个世界。 车子穿过一节节林荫大道,在一栋白色小洋楼前停下。 孟昭手心微潮,背脊不自觉地绷紧了。 下一秒,手背忽然覆上大掌,谢长昼意有所指,手指轻轻在她手背敲敲:家宴,都是熟人,坐一坐就走。 孟昭更好奇了。 她多大的面子啊,在这种地方,还能有熟人? 向旭尧停好了车,立马有人来帮忙开车门,立在门前先敬个礼。 谢长昼下了车,一手扶着手杖,另一只手朝孟昭一伸。 她微顿,抬眼看他。 他目光很淡,没什么别的意思,好像只是因为她有点紧张,所以伸手给她缓解一下。 孟昭小心地捏住他手掌边边。 谢长昼胸腔微动,也没再多说什么。 有人领着他们进去。 这房子不大,小二层,装潢很常规。 一进门正正就是深棕色的旋转楼梯,楼梯旁巨大的落地窗,窗前摆着一架白色钢琴,琴键上盖着黑色绒布,上头压着个粉蓝色水晶球,是闭眼跳芭蕾舞的小女孩。 -- 第77页 白墙一览无余,挂着个平平无奇的石英钟,偏偏孟昭又认出来了,那是清末一个买办的藏品,那一批里只剩两个,另一个,挂在谢长昼广州的家里。 她一言不发地收回视线,跟谢长昼一起脱了外套换了鞋,往里走。 走到客厅就听到喧闹声,是从饭厅传来的。 孟昭有些恍惚。 此情此景,唤醒她一些记忆,她嗅到空气中的香气,甚至黏黏糊糊地,在脑子里不自觉地,勾勒出一些遥远的菜名。 从她能辨认出来的佛跳墙、煎鹅肝、珍菌石榴包到她无法通过名字推知内容的,推纱望月、春色满园。 谢长昼面色不改,牵着她走过去。 一踏进饭厅,讨论声明显停了下,然后是更热闹的吵闹声: 阿昼来了,赶紧给他让位置。 阿昼都多久没跟我们几个聚了,罚酒,先给他满上! 有二少赏脸,我这儿蓬荜生辉哎,这词是这么用的吗? 在座人不算多,加上谢长昼总共就七个,五位是男士,剩下那两个,应该是其中某两位男士的夫人。 赵辞树也在。 孟昭是第八个人。 主座似乎没想到还有第八人,稍愣了愣,家中阿姨很懂得看眼色,已经将椅子拖过来。 孟昭刚要坐,被谢长昼拉住。 他抿了下唇,明明也没什么差别,手指微顿,还是拽着她,坐在了原先给他准备的椅子上。 他自己则朝旁跨半步,坐了那把加的椅子。 孟昭还没反应过来,就听他声音低低的,说:你坐我这儿。 第33章 .他道歉谢:我当年不该冲你发火。 孟昭没推辞。 这么小个动作,落到几个人眼里,交换眼神,再往孟昭那儿看,目光里意思都不一样了。 主座的男人穿着居家,宽松的长袖长裤,低咳一声,揶揄道:这姑娘谁啊,阿昼都不跟我们介绍介绍? 谢长昼没动弹,不紧不慢先给孟昭倒了杯水,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这才撩起眼皮,语气散漫地道:熟人,你们见过的,孟昭。 席间静默几秒。 几个男生纷纷震惊: 天呐这是昭昭,几年不见,变化这么大! 瘦了好多啊,你在学校吃不饱饭的? 人是学霸,学霸肯定一天到晚只顾学习,哪还有空照顾自己! 两位夫人没见过她,好奇地压低声音,向各自的先生询问,这年轻女孩的信息。 孟昭躁得慌。 她想起来这些人是谁了。 四五年前,她刚跟谢长昼恋爱时,他带着她去上海玩,顺路谈项目。 他跟一群好友碰头,在沪小聚。 当时局上的,就是这几个人。 谢长昼朋友不多,这几个男生家境相似,产业遍布各行各业,都是南方人,祖上可能有北方的,但非常少。 所以,这不是某位男士的局。 是某位男士的夫人,撺的局。 真是好久不见了,咱们得干一杯。主座的男人举杯,大家很配合地拿起来跟他碰碰。 碰完了,他又问:昭昭现在能喝酒吗? 谢长昼平淡道:不能。 所以他压根儿没给孟昭倒酒,他给她装了一杯水。 问问题的人愣了下。 谢长昼没再看他,指指对面的年轻男人,跟孟昭介绍:喏,这个,封言。 孟昭看过去。 男人三十出头,脸庞很瘦,一双桃花眼。 这人位置正对着她,室内温暖,他穿得很少,白色圆领T恤、深蓝色牛仔裤,胸前挂着一串银色的金属链子。 他头发修理得很短,左耳戴了枚黑钻耳钉,整个人看起来年轻利落。 孟昭屏住呼吸。 风光的投资人兼CEO,就叫封言。 在座几个男人中,她唯一一个没见过的生面孔,就是窗边这个戴耳钉的男人。 下一秒,封言漫不经心地扔掉手里的橙子皮,抬眼望过来。 孟昭呼吸一滞。 他的眼睛是深蓝色的。 大海的颜色。 我说。他抽出纸,平静地擦擦手指,你倒是把我介绍得好听点儿,比如碾压谢长昼的天才建筑师,封言。 谢长昼撩起眼皮:我愿意介绍孟昭给你认识,你就已经该烧香谢谢太爷爷了。要不是我没精力没工夫,轮得到你来带她? 等等,什么介绍,什么带她。 孟昭一头雾水,满脸茫然。 封言笑着解释:我跟阿昼打了个赌,赌你实习,是去POLAR还是来我这儿,结果他输了你还没见过我吧,孟昭?你好,我是封言,阿昼的中学同学,也是目前风光的CEO。 孟昭愣住。 好一会儿,结结巴巴道:你你好。 封言莞尔:我之前一直不在国内,没见过你,但老早就听说过你了。你不用紧张,我工作重心不在建筑行业,现在在风光只做全年的项目统筹规划,不跟进执行任何具体项目。你另有师父,平时在公司也见不到我,别有心理负担。 -- 第78页 谢长昼那票关系好的玩伴,个个儿天之骄子,生下来就已经躺在普通人的终点了,实在很难混得不好。 设计行业一眼看不到头,这几个人名下又产业无数,无论是不是家中独子,都不会一门心思只从事这一项工作。 所以封言的主业在别的事情上,她毫不意外。 孟昭迟缓地回过神,谨慎道:你好,封言前辈。 席间另外几个男生立刻不乐意了,七嘴八舌地打趣:怎么就他是前辈,那我们几个是什么啊?哥哥还是叔叔? 孟昭脸颊发红。 她其实很不擅长应付这样的场合,尤其谢长昼比四年前要沉默很多,鲜少搭腔。 她磕磕绊绊地跟所有人介绍完自己,谢长昼朝后超后一靠,一直手落在椅子扶手上,没看她,语气散漫,叹息似的,又透出点儿无奈:就学不会说话。 这口风带着微妙的宠溺,只能是对自己人。 一圈儿男生都笑起来。 孟昭低头,戳戳盘子里圆润的橙子。 人齐了,开始上菜。 几个冷盘热菜一样尝一口,孟昭就觉得已经饱了。 桌上都是熟人,但真正在认真吃饭并偷偷品评每道菜卖相的人只有她,因为她不说话,也没人来跟她搭腔。 他们能聊的就那么点儿事,谁结婚谁生了孩子,谁还能升谁不行了,谁拿下了哪块地、谁的什么项目赚了多少个亿,明年政府要在哪片儿划个什么区 觥筹交错好几轮,孟昭只记住了,桌上这俩嫂子,名字很有意思。 一个叫李盈盈,一个叫张宁宁。 还挺押韵,她忍不住笑。 都不是真名。 当初她在医院初遇谢长昼,那么个清俊贵气的青年,怎么看也不像普通人。 他偏偏就敢信誓旦旦,笑着跟她撒谎,说自己叫谢闻道。 后来孟老师听说了,也只是一笑而过,让她不用纠结。 她当时没明白,后来懂了。 纠结多没意思,他想叫什么,就能叫什么。 熟人叫他阿昼,下属叫他谢总,秘书叫他二少以前亲昵时,她贴着他耳朵,叫他昼昼。 但事实上,今天他是谢长昼,明天就能变成谢短昼。 名字没有意义,他要真想让谁找不着,那就没什么东西,能定位到他这个人。 孟昭埋着头,不动声色地舀了勺鱼圆汤,悄悄喝掉。 鲜美温热的气息在舌尖炸开,她听见一声带着低低笑意的讨饶:哎哎,夫人,给留点儿面子。 孟昭回过神,抬头看,发声的是个斯文眼镜男,坐在封言左手边,从几个人进门起,他脸上笑意就没消过。 这人很面熟,她总觉得在晨间新闻里见过,刚喊过名字,现在又想不起来了。 似乎是某个发言人。 李莹莹坐在他左边,有点无奈,将他白酒拿过来倒掉,握杯子的手指秀气漂亮:不行,不能喝了,酒精肝,今晚半夜又要吐血。 封言跟另外几个人捧腹大笑,孟昭下意识转头看,谢长昼眼底也染上笑意。 这笑意很浅很浅,她甚至怀疑,他是不是也醉了。 赵辞树打趣:博哥都夜半吐血了,嫂子倒是劝劝啊。 李莹莹摇头扼腕:我劝得少吗?不听,劝不住。 那就是博哥你定力不行啊。封言一本正经地转过头,指指点点,那外头的让你喝你就喝,怎么回家了嫂子的话反而不听,哥你怎么回事儿啊? 李莹莹佯作听见了什么八卦,眨眨眼,看看先生:嗯? 唐博气得踢封言椅子,笑骂:滚,你要死吗?谁跟你外头的了,你自己孤家寡人,别拉已婚的下水。 大家笑成一团,孟昭悄无声息地,又吃了两枚鱼圆。 思绪不受控制地飘远,她想起很久之前,在上海那晚。 摇曳的灯光下,她拽住谢长昼的手腕,让他别喝酒,引起一群男生没有恶意的轰笑。 她一直没明白那笑声,现在回过点儿劲。 她就一女朋友,是怎么轮到她,去劝他别喝酒的? 现在连女朋友也不是了。 酒至半酣,大家吃得差不多。 甜点上来,孟昭又夹了一枚炸麻团、一块荷花酥和一片萝卜丝饼,细嚼慢咽,将肚子里最后一点儿空也填满了。 她觉得,她可能是这桌吃得最饱的人。 也算没辜负今日这位昂贵的主厨。 她有一搭没一搭,正这么想着。 下一秒,对面的封言毫不客气,嚷嚷着支使主人:这福橙好,给我提两斤走,我路上吃。 孟昭: 还真有比她吃得更饱的。 主人笑骂一声,叫保姆去找纸箱和泡沫板。 哎,孟昭。封言拿小刀又开了个橙子,抬眼朝她看过来,声音很清澈,我这几天正跟阿昼商量,去澳门过年,顺路给我澳门的女朋友设计个民宿。我之前看过你一些设计,还怪有意思的,你有没有兴趣,一起来? 孟昭微怔,下意识:可以啊。 她首先想到的是这个项目,有钱有署名,能独立设计房子,为什么不去。 -- 第79页 其次才注意到他的措辞。 什么叫,澳门的,女朋友? 那行。她没打算问,封言有点醉了,耳根泛红,吃了瓣橙子就放下了,单手敲开烟盒咬着一根抽出来,晚点儿让阿昼联系你。 打火机一声轻响,缭绕的白烟从他手指间腾起,密闭空间里,味道有点呛。 孟昭没忍住,轻轻咳嗽了下。 谢长昼移开视线,撩起眼皮。 他喝了酒,声音比平时还要低沉一些,懒懒的,又带着不容置喙的气场:你们家那鱼圆,怎么做的啊? 主人: 这顿饭散场,封言抱着两斤福橙,赵辞树拎着一大袋灶王糖,谢长昼比较擅长断人后路,他直接带走了今天的厨子。 只有李盈盈夫妻空着手,唐博忍不住:你连灶王糖都拿? 赵辞树大言不惭:我是南方长大的孩子,这什么糖,我见都没见过。 谢长昼低笑着骂了句草,转头来吩咐孟昭,声音很轻:你先去车上坐会儿。 孟昭没多说什么,转身上了车。 车上暖气盈盈,透过玻璃,他看到碧蓝天空下,谢长昼长身玉立,跟封言又聊了几句,谢绝了他递过来的烟。 前后就短短几分钟,他跟大家告别,转身迈动长腿,大跨步走过来。 下一秒,拉开车门坐进来,携着点冷气,砰一声轻响,关上门。 还是向旭尧开车,他坐上来,问了句:回T大? 谢长昼有三分醉意,微闭了下眼,低低道:嗯。 车子调头,驶离大院,穿过一排排笔直白杨。 谢长昼有点上头,缓了一会儿,才哑声开口:李盈盈不叫李盈盈。 孟昭下意识接嘴:张宁宁也不是张宁宁。 谢长昼微怔,止住声。 孟昭忽然清醒。 她清咳一声,摸摸刘海:你不用告诉我她们本名。 反正也不会再见面。 谢长昼没再开口,摩挲左手无名指的金属指环,忽然陷入沉思。 谢谢你介绍封言给我认识。孟昭想了想,语气很真挚,我的实习在年后,新年期间正好没事做,谢谢你给我找事儿。 出口,又觉得找事儿这词有点不太恰当,想纠正:我的意思是 你不喜欢烟味。谢长昼目光投过来,淡淡打断她,以前怎么不告诉我。 孟昭挠挠头,想说那倒也没有,她习惯了。 谢长昼的烟瘾,一直就很大。 戒烟戒酒都是说着玩儿的,但凡来个新项目,他稍微一熬夜,坏习惯立马就会全都回来。 她想了想,说:也避免不了吧,大家都抽。 谢长昼散漫地移开目光,停顿一下,沉声:我可以戒。 孟昭微怔。 我这几天,一直在想。车挡板升起来了,谢长昼看着前方,不紧不慢,嗓音泛哑,像是真的陷入很遥远的过去,当初,不管怎么样。不该冲你发火,砸东西。 他停住,很久很久。 昭昭,哥哥欠你一个道歉。然后轻声,说,对不起啊。 孟昭愣着,有什么东西在脑海中炸开。 谢长昼一定是醉了,不知道醉到什么程度。 他酒量很好,难道三分醉意,就足以令他说出疯话吗? 她看着他,想到什么,心脏忽然怦怦跳。 谢长昼。孟昭声音很轻,舔舔唇,问,你以前,读书时,用的是真名吗? 他脑子清醒着,以为她会问别的,结果出口,匪夷所思。 但又确实很像她能问出来的问题。 谢长昼心里哭笑不得,用余光扫她,狭长眼尾慵懒地撩起:你说呢? 孟昭深思熟虑,想了半天。 是不是,你其实,在学校里留的名字是。孟昭谨慎地说,谢昼昼。 驶离二环,周遭道路的灌木丛中隐约可见积雪,疏离的阳光透过高大树木的枯枝,投落在车内。 光影从谢长昼眼睛上方掠过,他闭着眼,想到刚刚在饭桌上,封言笑,他也跟着忍俊不禁。 他是在笑什么呢,笑自己。 多年前上海那一夜,这么多年,他也没能忘记。 青春多好。 可惜都过去了。 是啊,我是谢昼昼。 许久,他轻声说,你是孟昭昭。 是已经不再属于我的孟昭昭。 - 向旭尧开车很快,这会儿路上也不堵,须臾抵达T大。 谢长昼说完那句话,头枕着颈枕,闭上眼就没声音了。 孟昭并不确定他是不是真的睡着了,因为过去,这人小憩的样子,也是这样。 呼吸平稳,闭着眼,看起来像是已经入梦。 但其实他意识相当清醒,甚至可以在这种状态里开会,并在会后,分条分点指出下属汇报错误。 孟昭不想打扰他,跟向旭尧道了声谢,打算直接开门下车。 结果就是下车的前几秒,徐东明电话打了过来,她手一滑接起来,就听见对方单刀直入,开门见山道:孟昭?不管你在哪儿,现在赶紧,来一趟学院。 -- 第80页 他措辞没变,但语气里那种颐指气使的感觉没了,反而显得有点闷。 孟昭纳罕,低声问:怎么了? 你不是刚拿了国奖奖学金?徐东明有点烦躁,被举报了,你来看看。 孟昭微怔,下意识:好。 挂断电话,她一抬头,一双深邃黑色的眼,便朝着她望过来。 前后不过一刻钟,谢长昼眼底完全恢复了清明,那三分醉意也散了。 他显然是听见了谈话内容,修长手指扶着额头,低声嘱咐:阿旭,把车开进学校,去建院。 向旭尧应了句:好。 车子启动,孟昭才反应过来:你不用跟着我,估计就是 孟昭。他打断她,视线与她相接,没有避开,我有点醉了,但跟你道歉,不是因为喝醉。 孟昭愣住。 好像一头栽进巨大的云团。 突如其来,毫无征兆,令她整个人都柔软下来。 我知道。 沉默半晌,她轻声说:我没有怪你。 第34章 .她的心昭昭:希望你今天来找我。 黑色奥迪缓慢从人群旁滑过,在建院门口停下。 孟昭啪嗒解了安全带,带着谢长昼一起上楼。 推门进去,办公室里清了场,只有徐东明和两位学校里派来的老师。 这俩老师倒也没有特别严肃,穿便装,长发挽在脑后,表情都很平和,只是徐东明被她俩夹在中间,神情透着说不上来的憋屈和不高兴。 大办公桌上整整齐齐摆满封存的答题卡,孟昭敲门进去喘了口气,潦草扫一眼,期中期末,各个学期的都有。 她稍稍平复呼吸,看向徐东明:我来了,老师。 徐东明面色不虞,朝两个老师扬扬下巴:喏,就她。 两个老师对视一眼,看看孟昭,其中戴眼镜那位先朝她笑了笑:你就是孟昭同学?别紧张,我们只问几个问题,需要你配合一下,你先坐。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估计一时半会儿也走不了。 孟昭没推辞,转身去叫谢长昼:你要不要也一起进来坐着? 办公室里三位老师,这才注意到她身后还有人。 男人身形修长,半边脸庞隐没在走廊灯光阴影里,长身玉立站在办公室门口,面色寒若冰霜,手里攥着手杖,气场依旧相当强大。 他没看她,目光落在三个老师身上,声音清淡:不用,你先弄你的。 没戴眼镜那老师愣了下,走过来,伸手想关门:不好意思啊先生,这事儿涉及我们学校内部的一些数据和材料,还请您 我对你们的校内数据没兴趣。谢长昼面无表情,有点烦躁地打断她,我不过去,但我要在这儿看着她。 老师为难:您 让他在这儿吧。徐东明忍无可忍,皱眉道,出了事儿我负责。 这都哪儿跟哪儿,他在内心暴跳如雷,发誓今晚回去一定要揪出举报人,他必须得知道是谁在背后挑了这么多破事儿。 烦死了。 老师见谢长昼坚持,看起来也不像好惹的,索性借坡下驴,转身走回来:行,那我们先聊一聊,孟昭同学。 孟昭在大大的公用办公桌前坐下。 室内宽敞明亮,白光从头顶打下来,徐东明和另两个老师坐在她正对面,三对一,还真很像是在审讯。 是这样的,你也知道,我们学校的国家奖学金评定在去年年底就结束了,名单公示一个月。 戴眼镜的老师先开口。 但就在前几天,我们接到举报,说你奖学金材料有问题。所以我们跟系里申请核查了你的成绩单和答题卡,你可以再看一下,目前我们判定认为,试卷方面是没有问题的,你各科成绩都对得上。 孟昭没看,眨眨眼:但是? 但是,我们想问一下。老师停顿一下,余光扫了扫徐东明,很郑重地问道,徐东明老师,他平时,会经常来找你吗? 孟昭被问得愣住,有点讶异地睁大眼:啊? 老师推推眼镜:如果觉得不方便,可以要求徐老师暂时回避。 徐东明表情非常难看,孟昭愣了半天,极其迟缓地反应过来,心头继而涌起铺天盖地的荒唐感。 她觉得无语,且离谱。 又有些哭笑不得。 会找,但是。孟昭憋笑,徐老师,没给你们看,他和我的聊天记录,或者往来邮件? 徐东明绷着脸不说话,已经游走在爆炸边缘。 老师推推眼镜:徐老师说,他没有保存这些记录的习惯。所以我们找到了你,希望能跟本人求证一下。 另一位老师接话:当然,如果你需要帮助,也可以直接告诉我们,我们会帮你。 她特别强调了帮助这两个字。 孟昭忍不住想笑,一手捂住脸,另一只手捏着手机,递到她们跟前:你们自己看吧,都在这里头。 -- 第81页 戴眼镜那位两手接过去,跟没戴眼镜那位凑到一起,一起看记录。 第一感觉就是,多。 孟昭最近几年没换过手机,跟徐东明的聊天记录几乎全都在,从分配导师、到跟着他做项目,师生之间聊天并不算频繁,有不少对话都发生在半夜。 两位老师仔细看内容。 【图改好没,快点快点,全组等你一个人,你怎么回事?】 【教不教得会?不行你退学算了,要不要我帮你申请回去重修大一?】 【平时看着挺聪明一个人,一到交作业,脑子就没有灵光的时候。你怎么考进来的?啊?孟昭我问你,你怎么考进来的?】 翻一个月,是这样。 再翻两个月,还是这样。 两位老师浏览完了所有聊天记录和往来邮件,面面相觑,徐东明的脸色已经难看到极点。 孟昭几乎笑出了声:是谁举报我俩,有不正当师生关系? 她真觉得挺离谱。 徐东明这个人,院里出了名的暴躁,说不上多好,也说不上多坏。 反正给他办事儿,他给钱给署名都很大方,他就是嘴毒、脾气坏,搁在最近几年,确实也能算PUA的一种。 孟昭不是不知道他喜欢思路灵活会说话的学生,但她这人脾气就这样了,心思活络不起来,挣扎过后决定保持沉默,接受一些来自徐工的情绪垃圾。 但也仅止于此。 徐东明每天忙得要死,哪还有空做越线的事情。 她话音落下,办公室里都沉寂了几秒。 两位老师交换眼神,将手机递回来:谢谢你的配合,孟昭同学,你可以走了。 孟昭拿回手机,叹口气站起身,很礼貌地道:辛苦你们了。 两位老师正想客套:不辛苦。 就这么完了? 门口突然传来一道冷淡的男声,闲闲的,慵懒散漫,又透着威压。 一把尖刀似的,锐利地划破这种虚伪的平静。 几人微怔,一转头,就见谢长昼正抬眼看过来,胸腔起伏,唇角勾着寡冷的笑:举报人诬告同学、浪费人力,败坏校风校纪就这么完了? 俩老师愣了下:您这是 谢长昼拎着手杖走过来,居高临下,下颌危险地绷紧。 孟昭有个瞬间,甚至觉得他咬牙切齿,已经将情绪压下去了一部分,才一字一顿,森冷地问:匿名举报不都是实名的么,动了我的人,不给个处分? 孟昭呼吸一滞。 老师下意识:这不合规 所以,平白无故,泼人脏水。谢长昼打断她,冷淡地撩起眼皮,披着匿名的皮,不负责任随意检举,就合你们规矩? 办公室气氛忽然紧绷起来。 我们,肯定还会做进一步调查的。另一位老师愣了会儿,解释道,而且,还有一些事情需要跟徐东明老师单独了解一下,所以需要孟昭同学先离 你们这流程,先把学生叫过来,然后当着导师的面问学生,要不要让导师回避。 谢长昼都给气笑了,迈动长腿拉开凳子,干脆坐了下去,冷声,有什么是我们不能听的,你们要问什么,是我们不能听的? 他声音不高,声线低沉,微带着点儿沉沉的哑。 偏偏身上透出一种强烈的领导者气场,坐下了,那股气场显得更足,他丝毫不加掩饰,没人能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连黑色风衣垂落的衣角都显得锋利。 孟昭迟迟回过神:谢 你坐着。谢长昼见她要起身,攥住她的手腕,轻而易举将她拉回座位。 他声音很低,目光在她身上短暂停留,很快又移开。 炽白灯光下,他清俊的眉峰冷淡地聚起,以近乎倨傲的姿态,对着对面三个人,不紧不慢,也不容商量: 要查什么,当我面儿查。就现在,我看着。 - 日薄西山,傍晚时分天空淡蓝,大片橙黄色,水墨一般在天边晕开。 成群白鸽扑棱棱从建院门口掠过,飞进风里。 孟昭跟着谢长昼离开院办公室时,太阳已经完全落下去。 走廊上没有声音,两人静默地走到楼下,向旭尧将车开到眼前。 孟昭才摸摸鼻子,慢吞吞道:谢谢你。 虽然,确实也,什么都没查出来。 徐东明被问的问题更详细一些,这两年整.风,导师和学生之间风声鹤唳,哪怕只是匿名举报,也要仔细过问。 她很想得开,但徐东明可能就不太能。 他教书这么多年估计也没遇见过这种事儿,受了天大委屈似的,脖子都气红了,越说越激动。 到后面,拍着桌子低吼:谁!谁举报的!欺师灭祖的屎盆子也往我头上扣,还想不想毕业了! 给戴眼镜那老师都吓得不轻:您,您要报复检举人?记下来,他可能要报复学生。 总之是一地鸡毛。 残阳在天边收尽,两人在车门前驻足。 谢长昼思绪游移,听见她道谢,没搭腔。 -- 第82页 他神情慵懒,微眯了下眼,下意识伸手想摸烟盒,想到什么,又停住。 他收回开车门的手,转头示意:走走。 入了冬,T大林荫道旁的树木都只剩枯枝,一排排,在北风中静默。 尽管如此,树枝仍旧是遒劲笔挺的,直直指着天空,枝丫处攒着未化的雪。 谢长昼不紧不慢走在前面,孟昭两手拎包,跟在他旁边。 向旭尧开着黑色奥迪,远远行驶在后头。 徐东明平时,天天,就那么说你。走出去一段路,谢长昼与其清淡,打破沉寂,你也不反驳。 孟昭摸摸鼻子,没说话。 要实在拿不出怼我那劲儿。谢长昼撩起眼皮,冷淡道,你就不能跟他解释两句,在他面前装着卖个惨,或者直接跟他说,你不喜欢他那么说话? 话出口,他一顿,又觉得有些不对。 这样说,好像她做错了一样。 但他本意,也不是责怪她。 他只是奇怪,孟昭以前不这样,她挺机灵的,虽然话少,但并不被动。 冬日冷风徐徐,他悄悄垂眼,看向她。 行倒是也行。孟昭下巴藏在红色围巾里,鼻尖冻成粉色,也没不高兴,挺认真地想了想才说,但我又觉得,没什么必要。 什么叫没必要。谢长昼立刻皱眉,又想起封言的烟。 他冷声,你不跟他说,他觉得没问题,下次还拿你开刀,被骂的人永远只有你。 孟昭安静听着,突然笑了一下。 她眼睛弯弯,谢长昼一顿,止住话茬。 果不其然,下一秒,她轻声道:我大一寒假,做过短期的义工。 那时候她跟谢长昼还在热恋,但他被工作缠住,她也没回广州。 跟我一起的还有两个同学,一个是我室友,叶初然;另一个姑娘是土木的,跟我同级。那会儿我们仨关系挺不错,一起吃饭一起逛街,还特地建了个小群。 快过年时,我们在外头约饭。土木那姑娘说,吃湘菜吧,我说,可我更想吃粤菜。我们查地图,发现湘菜馆确实离得近,就想先去看看。 孟昭说,结果到店后,人特多,排位要等一个多小时,我就提议换家店。可土木那姑娘嫌远,不想动,叶初然不想走了,我也没再坚持。最后那顿饭,我们点了五道菜,吃了两千三,其中有道黄牛肉,单价两千一。 她声音轻而缓,谢长昼同她并肩走在林间,像在听一个不太快乐的幼崽童话。 他安静地望着她,听她诉说。 我们三个人AA,也不是出不起这个钱,但出门的路上,叶初然很抱歉地说,牛肉是她点的,没看价格。 我平时跟她直来直去习惯了,就说了她一句,最好还是看看吧。 孟昭微顿,一整晚,土木那姑娘都没跟我说话,但她也没表现出很明显的不高兴,我就没意识到。后来过了很久,我从另一个人口中听到,土木那姑娘背地里跟所有人都说,以后有孟昭的局,别叫我。 谢长昼没说话,孟昭止住话茬,转过来看他。 她黑白分明,清澈而平静:她觉得我在针对她。 你看,这么小的事情,就是这么小但在踩坑之前,我真的很难知道,别人会因为什么生气。 如果什么都做不了,能做的只有一件事:不开口,不提要求。 她去跟徐东明说:我不喜欢你这样说话,你礼貌点。 徐东明下一句话大概率是:你配吗?你配跟我提这个? 所以那时候起,孟昭就想得很明白。 十四五岁她哭着跟妈妈说不喜欢钱叔叔,妈妈转头就把这话说给钱敏实听;十八九岁她跟朋友说不想吃湘菜,朋友的决定是再也不要跟她一起吃饭。 就算她跟别人说,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也没有人在乎。 她这一生能得到的,从来不是她想要的。 那她的底线在那儿,只要不触线,怎么着都行。 夕阳最后一抹光辉也湮灭在天边,天光迅速黯淡下去。 谢长昼沉默着,胸口有些闷。 他也不知是中了什么邪,跟个心思细腻、闹别扭的小孩儿似的,嗓音低哑,略带点薄愠地,问: 所以,我就砸杯子的事儿跟你道歉,你跟我说没关系不怪你,也是因为,我没踩你底线。你觉得,就算你还是很介意,事情也不会发生什么改变? 孟昭没反应过来,茫然:啊? 他是怎么发散到那儿去的? 谢长昼忽然有点烦,他觉得,孟昭完全不在乎自己。 他不如去死。 你到宿舍了。他思维有些不受控,微皱了下眉,停住脚步,我走了。 孟昭点点头:谢谢你,你慢走。 谢长昼一下子就更烦了。 街边路灯已经莹然亮起,他看着孟昭背影走向学生公寓,在她进门的前一秒,突然又叫住她:昭昭。 这一声叫得很平静,带着他骨子里的矜贵与不容置喙,划破干冷空气。 -- 第83页 孟昭回过头。 跟我提要求吧。灰白天空下,谢长昼慵懒地站在那儿,黑色风衣被风吹得猎猎。 他撩起眼皮,声音清淡散漫,像是说起一桩遥远的寻常事,早年答应了要年年陪你过生日,可我们都四年没见过面了。那我岂不是,还欠你好几个生日愿望。 孟昭怔了一会儿。 忽然有点迷糊。 在谢长昼面前,她其实不必许愿。 因为跟他在一起时,这世上,只要是他有的,只要是她想要的。 他都会双手捧起来,放进她怀里。 很久很久。 她低低地道:嗯。 - 夜幕垂落,华灯初上,北京高架错综复杂,从桥上往下看,一轮弯月远远挂在天边,万家灯火汇聚成明灭不定的灯海。 晚高峰,长长的车流缓慢移动,拉成老电影里长长的光带。 车内温暖干燥,谢长昼膝上搭了条毯子,在后座闭眼小憩。 向旭尧手指敲在方向盘上,透过后视镜,看到谢长昼微绷的下颌。 他将车里温度稍稍调高。 目光刚从仪表盘上挪开,就听见身后传来男人有些沙哑的声音:到哪儿了? 东三环。向旭尧声线温润,您渴吗,要不要喝水? 车内静默几秒。 谢长昼像是有些忍无可忍,低低地道:让罗启现在出门,去家里等我。 向旭尧微怔,赶紧转过去:您哪儿不舒服? 谢长昼微皱着眉,没答。 大概率还是中午饮酒过量的缘故,他的身体不如前几年,经不住大量的烟酒。 中途赵辞树也劝了好几回,叫他别喝那么多白的,但他没忍住,甚至还藏着点儿幼稚的私心,想看孟昭会不会拦他。 结果孟昭一句话也没说。 现在果不其然,他还是迎来报应。 前面车流一动不动,向旭尧啪嗒解开安全带。 他探着身子,伸长胳膊,去拿放在后座的医疗箱: 我给您找点儿药。 这里头的药是随时给谢长昼备着应急用的,只不过他不喜欢,且前几年病情确实稳定,就也很久没用这些东西。 谢长昼面色有些发白,呼吸时快时慢,靠在后座,看着他翻箱子。 向旭尧飞快扫完说明书,回忆起之前医生交代的细节。 他找了个瓶盖装药片,跟保温杯里的热水一起递出去:您先把这个吃了。 谢长昼抿唇接过来,沉声:辛苦了。 向旭尧笑笑,那边喝个药的功夫,他这头联系上了罗启。 简单说明情况,罗启说自己马上就到。 电话里话音落下,高架上迟缓的车流终于重新动起来。 吃了药,谢长昼的精神短暂清明,靠在座椅眯起眼,忍不住想 以前孟昭给他喂药,都是怎么喂的? 他在这事儿上从没配合过,药片那么多,长什么样、什么功效,他一概不知,也毫不好奇。 车祸之前,他身体还好得很,偶尔犯一次病,也都不严重。 三更半夜,他像不怕死一样,拽着孟昭细白的手腕往枕头上摁,坏心眼地用滚烫的呼吸去扫她的脖颈,逗她,哑着嗓子问:给我送的什么药?谁派你来的,你是特务,嗯? 现在想想。 人真是贱啊。 非得搞到鱼死网破,没法回头了,才敢承认:我忘不了。 谢长昼再一次被困倦席卷。 他迷迷糊糊的,也不知道自己睡着没有。 感觉手机在震,下意识抬手就接起来。 长昼哥。竟然是赵桑桑,那头很安静,她有点犹豫,说,你下午来T大了?是不是刚走?你,你要不要再回来一趟? 谢长昼: 谢长昼撩起眼皮,声音沙哑,语气透出隐忍的不耐烦:说,什么事儿。 就是赵桑桑舔唇,昭昭跟室友一起,闹进派出所了。 我也觉得叫你可能不太妥当,但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更合适的人,你看她们都 谢长昼挂断赵桑桑的电话,转而拨打给孟昭。 没接。 打第二个,还是不接。 谢长昼扶住额头:掉个头,回T大。 向旭尧有点意外:现在吗?您身体没事了吗? 谢长昼没说话,他低头,看到手机来电上浮现孟昭的名字。 拇指划过屏幕,他点击接听。 孟昭声音软软的,像试探一样:喂? 谢长昼单刀直入:怎么回事儿,请家长? 孟昭有点词穷:嗯 谢长昼声线慵懒低沉,问:我今天怎么教你的? 听筒里静默半晌。 他听到孟昭很谨慎地,小心地说:那,我希望,你今天能来找我,把我带出派出所。 谢长昼深吸一口气。 他声音低低地道:知道了,坐那儿别动,等着我来。 -- 第84页 挂断通讯,他抬头叫向旭尧:阿旭。 向旭尧正为堵车头疼:二少? 你在朝阳门地铁站附近,停一下。 谢长昼整理好袖口,放下抱枕,将黑色风衣重新穿上,淡淡道,我就在这儿下车,坐地铁去。 第35章 .家里人我家小孩,不是没人疼。 派出所走廊,白光弥散。 孟昭安静地坐在金属凳子上,旁边是喋喋不休的童喻:我哪知道,总之你们快过来,来不了也要想办法来啊!你们女儿都被人打了!头都破了!好大一个口子!还做什么生意,赶紧来北京看看啊! 孟昭微微抿唇。 下一秒。 你俩。民警从办公室里探出一个头,皱眉提醒,别在走廊上大声喧哗,家里人还没来? 童喻挂断爹妈电话,抬头道:就快了,他们已经出发了。 民警嗯一声:你头上那个,不用再去处理下? 童喻额角磕破了。 伤口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几乎是正正地落在了眉间。 她只简单贴了两层纱布,白色的细密纱网很快也被染红,看着还挺吓人。 童喻撇开头:不处理了,就这样。 民警跟她说清楚:行,万一毁容,那就不是别人的事儿了啊。 说完,他转身关门走回去。 走廊上寂静几秒,童喻放下手机转过来,对孟昭道:你,去给我买瓶水。 孟昭看着她,沉默一会儿,也没多说什么,放下背包站起身,去门口的自动售货机。 推开玻璃门,室外晚风干冷,入夜之后气温陡降。 她扫码点了确认,机器里透明玻璃瓶从货架上掉下来,发出咕咚咚的声音。 几乎同一时刻,一对穿着体面的夫妻从她身后匆匆跑过,冲进大厅:童童! 童喻迎过来:爸,妈。 孟昭拿着水,刚站起身,就听到一个男声冰冷的质问:就是你把我们童童打成这样? 她默了默,转头看过去。 说话的人是童爸爸,他穿西装,似乎刚从一个正式场合离开,这会儿晚高峰,北京哪儿都堵,他估计是跑过来的,衣角压出褶皱也没发觉。 孟昭平静:我没打她,她自己撞的。 在宿舍里,两个人发生语言冲突,是童喻朝她扑过来,没站稳,一头撞在桌子的金属围栏上。 童爸爸正要开口,童妈妈快几步冲过来,劈头盖脸地呵斥:自己撞的,她那么大个人了,自己撞能撞成那样?你一个小姑娘心思怎么这么歹毒,大过年把她骂得半夜不敢回宿舍也就算了,现在还动起手来了!你爸妈呢,你们老师呢,这一天天教出来的都是什么孩子! 孟昭愣了愣:什么 突然想起,新年夜那天,童喻夜半离开,没再回来。 原来她在父母面前,是这么说的。 孟昭扶额:首先,今天的事儿,我没推她,是她没站稳。其次,新年夜那天,也没人骂她,是她自己闹脾气。这些事情,我另一个室友都可以作证,您实在不信,可以把她也叫来。 叫什么叫!宿舍里又没监控,你们一早串通好的,孤立我们童童!童妈妈越说越气,说这么老半天,你爸妈怎么还没来?叫他们过来,我们当面对质! 他们在外地,来不了。孟昭冷静地指出: 我跟童喻都已经是成年人了,不是非得家长老师出面才能解决问题,也不是谁声音大、谁人多,谁就有理。您也说了宿舍没监控,警方这边立不了案,让我们自己协商解决。如果您需要伤情认定,或者人证,我都可以配合,但是 童妈妈冷笑:我说呢,又是个没爹没妈的东西。 孟昭手里的矿泉水瓶重重砸到白色地板上,她一字一顿:你再说一遍! 童爸爸赶紧伸手来拦,戒备地将童妈妈拦到身后。 这动静太大,惊动了屋里的民警,他推门走过来:吵什么?你们别在这儿吵啊。 童妈妈被童爸爸拦着,不忘先告状:她砸东西,好可怕。 孟昭抿着唇站在原地,眉目疏淡,眼神又很固执,死死盯着童妈妈,一动不动。 这场景一对三,挺莫名地,民警觉得这小姑娘有点可怜。 他看她一眼:你刚不是说,有家里人过来?不来了吗?如果不来了,要不还是叫辅导员来一趟? 这种事儿,本身也很难调解,只能让家长或者老师出面。 童喻硬要报警,他们还得硬从中间插一脚。 孟昭微皱了下眉,心里没底。 她给谢长昼打了电话,但这人一直没来。 她从天亮等到天黑。 偏偏又不敢催。 童喻半夜闹脾气,能跟父母哭诉,要求他们必须出现,但孟昭不行。 哪怕当初谈着恋爱,她也没法跟谢长昼说,你必须得去给我做什么什么,更何况,现在两人也不是恋人。 孟昭只是,实在,不知道去找谁。 -- 第85页 她去求助赵桑桑,赵桑桑来不了,先斩后奏把电话打到了谢长昼那儿,她才敢去拜托他的。 但他要是不来,她也没什么话说。 孟昭叹口气:我问问辅导员。 话音刚落,身后的玻璃大门再一次被拉开,一阵冷风卷入,又被隔离在外。 一道低沉有磁性的男声,低低地,在身后响起: 不好意思,我来迟了。 孟昭呼吸微滞,转过身。 室内温暖干燥,流动的白色灯光下,身形高大的男人迈动长腿,大跨步朝室内走来。 地铁站离这儿有一段距离,他胸膛稍稍起伏,额前刘海被风吹得有些乱了,面容仍旧平静清俊,一双黑色的眼睛深不见底。黑色大衣衣角被风吹得向上翻,走得匆忙,没顾上抚平,气场仍旧强大,令人难以忽视。 他在孟昭身边停下。 但没看她。 孟昭不自觉屏住呼吸,察觉到他身上屋外严冬的寒气。 下一秒,谢长昼一只手落在她肩上,并不算亲昵,只是安抚性地,拍了拍她肩膀。 但好像,就无形地跟对面三个人,划分成了楚河汉界,两个阵营。 他声线低哑,听不出情绪,沉沉地,在她头顶落下来: 我是她家里人。有什么问题,跟我说。 - 赵桑桑说得对。 有谢长昼在,这事儿确实结束得很快。 他的气场压在那儿,童喻母亲没再敢发疯。 两伙人坐下来还原事件经过,谢长昼没听两句,就直皱眉头:所以,既没有监控,也没有人证,就非要我们家小孩承认错误。 他冷笑:哪有这种好事? 童爸爸解释:但童喻这个孩子,从小到大从不撒谎,我们出于信任她的角度 哦,那意思不就是,我家小孩撒谎。要扯别的,那问题可就大了。谢长昼冷冷打断,谁不信任自己家小孩,这也要拿出来说?我们孟昭也一向诚实,不信我给你问问。 微顿,他转过来,放低声音:昭昭。 他声音好轻。 虽然觉得,大半是做给外人看的。 但出发点是维护她,孟昭心头仍旧猛地一跳。 谢长昼道:你跟我说说,事情是怎么回事? 其实事情蛮简单的。 下午孟昭回到宿舍,童喻很惊讶:听说徐东明找你呢,这么快就回来了? 叶初然问:怎么了? 孟昭没多想,如实将事情经过用三两句话讲了讲。 叶初然乐不可支:谁啊疯了吧,举报你跟徐东明?可真敢想。 孟昭无奈:是吧。 叶初然:你别是挡谁路了吧?我们系里疯子可多了,这种人一天到晚什么正事都不干,净想着在背后捅人刀子。唉,受不了,爹妈怎么教的,祝他们早点暴毙,最好毕不了业。 然后也不知怎么,童喻突然就生气了,抄课本往叶初然桌子上砸:你骂谁呢? 叶初然正打游戏,笑得前仰后合,课本擦着鬓角飞过去,撞在墙上,白墙凹陷一个小坑。 她也发了火,扔下耳机站起来:你有病?又没说你。 微顿,突然意识到:不会吧,是你? 接着,孟昭上去劝架。 童喻的火力突然就都转移到了她身上。 谢长昼听完经过,拍拍孟昭的手背,好像在表示:你说得很好。 冷白灯光下,孟昭忽然平静下来。 谢长昼转过去,冷淡地一字一顿:听见没,找茬的是童喻,不是我们家小孩。你搞搞清楚,应该让童喻,给我们孟昭,道歉。 童爸爸: 童爸爸:这也不一定是真相 谢长昼撩起眼皮,不紧不慢地冷笑:出于信任我们家小孩的角度,这就是真相。 这就没法协商下去了。 童爸爸皱眉,谢长昼身上这衣服牌子他认得,贵倒也没贵得特别离谱,但那设计师不是人人能接触到,他偶然见到的几次,都是来自官场上的大领导。 总之,直觉,对方不太好惹。 一直反复推拉下去也没意义,他提出:这样吧,童喻怎么说都是小女孩,受了伤,以后脸上可能要留疤。就让俩小孩互相跟对方道个歉,握手言和,您看怎么样? 谢长昼想也没想,散漫道:不行,让童喻来给孟昭道歉。 童爸爸沉默一下:要不 爸。童喻突然打断他,小声,要不我们走吧。 童妈妈:人都来了,你不讲清楚? 童喻有些别扭:不要孟昭给我道歉了,我们走吧。 其实从刚刚,谢长昼进来起,她就想逃走了。 她怎么也没想到来人会是谢长昼。 上海之行结束后,她短暂地怀疑过,孟昭是不是跟他有什么关系。 但一来,孟昭家里什么情况,她清楚得很,不可能跟大人物扯上关系;二来,谢长昼这样的人,怎么也不可能这样大大方方、毫不避讳地为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女孩出面。 -- 第86页 可事情就是这么发生了,还被童喻亲眼撞见。 这在她心里诱发的震撼,不亚于亲眼目睹一场海啸。 只不过父母的注意力都在孟昭身上,没人注意到。 童爸爸安慰童喻:你不用害怕,爸爸妈妈都在这里,会帮你解决矛盾的。 是啊。谢长昼理了理袖口,不紧不慢地,声音慵懒冷淡,有什么话大胆说,过了今晚,可能就没机会了。 没机会了,是什么意思,童喻没细想。 她顶着四个人的目光,咬牙:确实是我自己撞的,跟孟昭没关系。 童妈妈大惊失色:你别乱说! 没乱说。童喻骑虎难下,她说的都是真的。 四下一时静默。 谢长昼理好了袖口,冷笑一声,撑着手杖起身:那不用聊了,法庭见吧。 他一边说着,一边有些不经意地侧过身,伸手去牵孟昭。 这时的孟昭出奇乖巧,眼睛亮亮的,一句话也没说,很配合地将手递给他。 指尖有些凉。 但是,是软的。 谢长昼心头稍稍一松,看也没看另一侧的三个人,迈动长腿,直直往门口走。 童爸爸愣了下,连忙也起身:这位先生,我们还没说清楚 说什么说,还有什么要说的。谢长昼今晚的耐心已经到达极限,微皱着眉转过去,冷淡道,自导自演诬陷同学,还敢虚假报警,浪费别人时间。 搞得好像,就你们家小孩,被父母信任。 他停顿一下,后半句话像一片羽毛,飘飘悠悠地,从空中落下来。 孟昭心脏猛跳。 他轻声说:但我们家小孩,没有人疼一样。 - 离开派出所,孟昭跟谢长昼在门口等了一刻钟,才等到向旭尧。 他开着车一步一堵,中途甚至在高架上帮谢长昼查完了童喻父母的信息,才艰难从东三环回到海淀。 路灯下,高大的男人和单薄的少女并肩而立,影子离得很近,像一对沉默的雕塑。 孟昭放开谢长昼的手,很礼貌地朝着他道:谢谢你。 谢长昼没说话。 他居高临下,垂眼看她。 她出门时大概走得很匆忙,里头毛衣都没穿,套着羽绒服就跑出来了,领口空空的,围巾也没带,只能看见暖橙色格子衬衫规整的领口,以及她裸露小半截的白皙锁骨。 他又想起刚刚在派出所,他进门时,她摔瓶子。 谢长昼沉声:在宿舍时,童喻,说了你什么? 孟昭默默耳垂:原话记不清了,说我爸坏话。 哪种? 就说他去世早,之类的。 说的是早死活该。 谢长昼皱眉,看她表情就知道,肯定比这恶毒得多。 但他同样知道,孟昭对孟老师的感情一直非常深,她不允许别人用任何不好的词去说孟老师,哪怕只是转述。 因孟老师去世之后,这个世界上,再也没人对她那么好。 谢长昼叹息:她一直这样? 也不是。孟昭挺认真地想了想,最近才开始的。 嗯。想到孟老师,谢长昼忽然有点烦躁,又莫可奈何。 向旭尧将车静默地停在旁边,路灯下冷气成霜,孟昭鼻尖冻得发红了,也没有再来碰他的手指。 他取下自己的围巾,居高临下,放到她脖子里。 孟昭瞬间睁圆眼。 两个人的距离忽然又被拉近,灰色的围巾上沾染了他的气息,柠檬薄荷,以及热气。 他不紧不慢,将羊毛针织的围巾在她脖子里绕两个圈,将她半张脸都笼罩进来,修长手指偶尔触碰到她脖颈,她不自觉地绷紧背脊。 接下来一段时间,童喻不会回宿舍。他语调慵懒,如同诉说寻常事,过完年,你找个房子,搬到风光附近去住,通勤也不会太久。 他用的是陈述句,孟昭脑子晕了一下。 抓着最后一点理智,说:那我下学期看看。 反正。 谢长昼想。 如果孟昭下学期不搬出来,他就把童喻彻底弄走。 手指攥着围巾在她胸前打个结,他眉眼疏离,稍稍退后:我走了,大年初一,阿旭来接你。 孟昭点点头:新年快乐,谢长昼。 谢长昼身形微顿,没回话。 他转身上车,向旭尧调转车头,须臾便消失在夜色之中。 - 向旭尧将车开得很快。 罗启在车上,给谢长昼做了简单的检查,表情不太好看,催促:向先生,你得再快点儿了。 谢长昼上了车才觉得绷不住,他意识都有点飘了,甚至没办法扣准安全带。 还是罗启将他的锁扣抢过来,啪嗒一声扣了进去。 到底是什么事儿啊,这么着急。罗启给他喂药,没懂,接了电话说跑就跑,比命重要? 谢长昼唇角泛白,咬着牙屏息,不太能集中注意力去回他的话。 -- 第87页 等车子驶离北三环,他药劲儿上来了,身体稍稍得到缓和,才沉声问:阿旭,我交代你的 向旭尧赶紧:交代下去了,没问题的。 童喻父母是做生意的。 流程出点什么毛病,某个环节突然被谁拦了,明里暗里的,都多正常啊。 事情本身不难办,向旭尧唯一比较意外的是,他一直以为,谢长昼不屑于做出类似的行为,虽然容易,但是无趣。 可是想到事关孟昭,又觉得一切不合理,都变得合理了起来。 谢长昼闭上眼,声音低哑:行。 动他的人,还想全须全尾,道个歉就结束。 哪有这种好事。 下一秒,谢长昼头一歪,彻底失去意识。 他昏了过去。 第36章 .没别人我永远选孟昭。 童喻没再回宿舍。 那天从派出所离开后,她整晚没出现,第二天中午,童妈妈过来收走了她的电脑和一部分护肤品,全程沉默一言不发,一句话都没跟叶初然和孟昭说。 马上要放寒假了,父母心疼女儿,倒也合理。 就这么到了大年三十。 宿舍只剩孟昭一个人,早上起来,她先将谢长昼的围巾送去干洗,然后把房间收拾了。 做完大扫除,收到一个孟向辰的红包:【叮叮,上次的奖金:D】 她没收,动动手指,又给他发回去一个:【过年好:D】 孟向辰大概在忙,没收,也没说别的。 这个时间,家里应该在准备年夜饭。 孟昭有点迷糊,突然想不起乔曼欣的样子。 家家团圆的时刻,很少有人在这个节骨眼儿假期留校,为数不多的几个,都是外地研究生。 到了下午,果不其然,她收到研究生师姐打来的电话:还在学校呢?来包饺子啊,徐老师家好多人。 孟昭应一声好,拎包出门。 往外步行一刻钟,就是徐东明家所在的小区。 这不是她第一次来徐工家中过年。 徐东明早年离了婚,一个人带着女儿。 那姑娘刚上初中,是个短发酷妹,据说物理成绩极其优异,就是人有点社恐。 每次见到他们,都是门一关就扎屋里去了,并不怎么搭理。 徐东明父母都是T大老教授,退休后被返聘又干了两年,老爷子突然查出肝癌中期。 这病要救也还有得救,夫妻俩一合计,这辈子做研究、教学,在北方也待够了,干脆第二天就双双辞职,跑到云南大理,搁山脚下买了个二层小院,改造出来养老。 就这么过去三四年,老爷子修身养性,身体比走之前还硬朗,俩人乐不思蜀、过年也不愿意回来,天天在朋友圈里直播栽种黄瓜茴香西红柿。 家里没人气儿,徐东明又爱热闹,索性年年叫学生上门。 孟昭抵达他家中时,饺子已经包得差不多,几个师兄把家里也都打扫干净,连窗玻璃都擦了,用不着孟昭再做什么。 她跟一伙人一起吃了饭,抓一把瓜子坐到沙发上,贴着师姐看电视等春晚。 师姐呢喃:你看徐老师的父母,今年又没回来。好羡慕他们,我也想过躺平的生活。 谁不想呢。孟昭喝了点玫瑰米酒,脸颊红扑扑,认真地指出,就算过不上徐老师父母的,过徐老师本人的生活,也不错。 父母都建在,有家有牵挂,大半时间用于做设计搞研究,不用面对特别乱七八糟勾心斗角的人际关系。 那确实。但师姐误会了她的意思,就你脚下这小破两室,十六万一平。我要是像他一样有一套,做梦都笑醒。 孟昭微怔,再一次清醒过来。 很莫名地,她想起之前,在微博,刷到某明星位于东三环的豪宅。 底下有人问:【我手上有一千两百万闲钱,能搁这附近买一套吗?】 别人奚落他:【一千两百万你还想在三环买什么好房子?随便住住得了。】 乍看觉得真是疯了,但静下来想想,也确实是。 孟昭垂眼,又想起谢长昼。 这种想起十分突然,他并不是突然闯进她脑海中的,他一直站在那儿,静默着,凝视她,等她主动去找他。 只是她一直不肯找他。 孟昭低头看着手机微信里已经打好的新年快乐,谢先生。 思考半秒,又一字一字地删掉。 - 大年三十零点一过,遥远的天空中开始浮现绚丽的焰火图案。 城中不让放烟花爆竹,这一团团彩色云团都离得很远,如同漂浮在梦中。 VIP病房内寂静黑暗,床头一点夜灯莹然,透过巨大的窗户,万家灯火近在眼前。 谢长昼从悠长的睡梦中转醒,目光稍一偏移,就看到天幕下遥远的焰火。 已经是新年。 他恍然,哑声叫:阿旭。 向旭尧在外间办公,听见动静,立刻起身走进来。 他将谢长昼的床升起来,让他能维持半躺的姿势,将刚接好的水递给他:二少。 谢长昼接过来低低道了声谢,唇角泛白,声音很低地问:现在是几点? -- 第88页 十二点半。向旭尧声线朗润,除夕已经过去,现在是新春了。 谢长昼放下水杯,在心里算时间。 他最近睡觉总是断断续续,撑不住想犯困,但睡着了又会很快醒过来。 这一觉一个多小时,跨过了农历新年。 他想了想:凌晨之前,我给爷爷打过一个电话,他们后来有没有再问 你还想着爷爷呢,先想想自己的命行不行啊? 话没说完,被一道愠怒的男声打断。 赵辞树也一直守在外间没走,听见声音,推门走进来。 他很不高兴,进屋脱了风衣,放在手里揉成一团扔到沙发上。 屋内没开大灯,他修长的影子投在床铺,长长一只冷漠地抱着手,有点凶凶的。 谢长昼,你都病成这样了,自己一点儿感觉也没有? 赵辞树气得要死: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糊弄家里人?要不是你这次当街昏倒,你这身体情况,还打算瞒到什么时候? 谢长昼微绷着唇,没说话,目光仍然停在向旭尧身上。 向旭尧明白:您打完那通拜年电话之后,家里没再来过电话,也没人再特意过问您的情况。 谢长昼轻点了点头,抬眼看看站在床铺另一侧的赵辞树,语气很平静:你不回家过年? 如果你没有突然病得这么严重。赵辞树烦躁地抓头,我现在已经在拉斯维加斯了! 谢长昼移开目光,眼里忽然浮起清淡的笑意。 这抹笑很轻,他拍拍床边:坐。 赵辞树没跟他客气,走过来坐下,盯住他:你怎么回事?罗启跟我说,你这身体,上周就该入院。 嗯。谢长昼摩挲左手指环,平淡道,我本来想等年后的,初一定了行程,去澳门。 还去个屁的澳门,你就在医院里过大年吧! 谢长昼不置可否:谢晚晚和谢竹非,今年也没回广州。 封言回国,封家的几股势力明里暗里又开始较劲,他们家在澳门,情况比谢家复杂得多。 早几年,封家的保守派曾跟谢竹非交往甚密,封言一回来,会跟这派人形成掣肘,直接在家族中对立。 谢长昼此行,也是想再确认一下,那边现在什么情况。 赵辞树更烦了。 谢长昼现在必须得留院观察,但是他已经做好的决定,他这个做兄弟的从来就拦不住。 这一天天的,没个消停的时候。赵辞树暴躁地踢踢床头柜,你病成这样,也没个人在床前看着。 这话提醒了谢长昼,他突然想到什么。 修长手指敲亮手机屏幕,点开微信,消息爆炸涌入,全是新春快乐。 他划到最上面,唯一的置顶上头也浮着个红色小圈。 发送时间是十二点半,就他刚醒过来那会儿。 也不是完全没有。 谢长昼眼底漾着灯光,平静地将手机转过去,放到赵辞树面前:瞧。 赵辞树一瞥。 昭昭:【大家春节快乐^_^】 赵辞树觉得他好可怜:你是不是病傻了?这一看就是群发。 谢长昼唇角微动一下。 他有时候觉得,自己实在太了解孟昭了,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她的小心思,他总能一眼看穿。 以至于细节上没什么悬念,收到消息那秒钟,他就已经在脑子里勾勒出了她认认真真纠结一整晚,然后私发消息假装群发的样子。 他没解释,放下手机拉拉被子,重新躺下:嗯。 赵辞树忍不住:你想好了啊? 谢长昼声音低沉平静:想好了。 确实还喜欢? 怎么说呢。 谢长昼沉默着,想。 可能从来没放下过。 过去四年,答案明明一直在他头顶,只是他不愿意承认。 他兜兜转转,心中所想,其实就那么一件事。 想在某个春风沉醉的夜晚,听到蘑菇浓汤煮得咕噜咕噜,他跟她在厨房,什么也不做,就面对面坐着,一起选首诗来读。 浮生沧海,灯火三千,她手边的灯,应当是庸俗人世间,独一无二,他为她点的一盏。 静默的房间里,谢长昼声音很低很轻,哑声道: 世界上,所有对立的矛盾、两难的抉择、无解的问题里 只要选项中有孟昭,我就永远,选孟昭。 - 大年初一,北京又下了场雪。 学校里已经没什么人,白色的雪像糖霜一样,薄薄一层,落在路边幽碧的冬青树叶上。 孟昭收拾好东西,给宿舍断了电,拎着行李箱下楼。 今天的司机仍旧是小向,他开一辆黑色的六座公务车。 车上暖气盈盈,谢长昼坐在后座闭眼小憩,听见动静也没睁眼,嘴唇有点病态的红。 孟昭看他一眼,没敢打扰,安静坐下了。 拉上车门才发现,副驾还坐着个姑娘。 -- 第89页 她个子太矮,小小一只缩在座位里,默不作声地抱着iPad玩纪念碑谷。 车子行驶出去一段路,她结束了一局游戏,才放低座位转过来,跟孟昭做自我介绍:你好,我是封言的徒弟。 孟昭跟她握手,也放轻声音:你好,我叫孟昭。 这姑娘比孟昭大一些,已经博士毕业了,在风光工作,自己带一个小组。 她已经三十出头,但长相极具伪装性,圆脸圆眼,鼻梁上架着一副树脂框圆眼镜,用糖果发圈绑了双马尾,有点像阿拉蕾。 性格也大大咧咧的,说没两句,开口就笑:我是被叫来跟你比稿的,不会让着你的,你等着瞧。 一路上叽叽喳喳,阿拉蕾拿着iPad给孟昭看自己以前的作品,大大方方地炫耀,大大方方地自夸。 孟昭起初有点忌惮后面正在休息的谢长昼,说话声音不敢太大。 可是她频频被逗笑,谢长昼也没发作,话匣子打开,也逐渐放肆起来。 两人的建筑设计理念和风格非常相似,相见恨晚聊了一路,直到封言上车也没停。 我跟着我们封工,来过港澳好几次了。封言上车时敲了敲阿拉蕾的脑袋,她头也没抬,随意道,给他女朋友设计过书店、酒店、咖啡厅、油画馆这次是什么? 封言在谢长昼身边坐下,低笑了声,抚平衣袖褶皱:民宿。 孟昭羡慕:封言前辈的女朋友好博学,什么都会。 阿拉蕾面色古怪看她一眼:又没说是同一个人。 孟昭: 格局小了。 车子驶往机场,身旁的谢长昼眉头微锁一动不动,眼睛一直就没睁。 封言猜到他身体不舒服,拍拍他的手背,压低声音笑:那有什么办法呢,人生苦短啊,是不是? 也是。阿拉蕾见怪不怪,要是我有精力,我也一次性谈十个,向封工谢工看齐。 孟昭:? 她转头看看谢长昼,不确定他究竟是睡着了还是醒着。 他没睁眼,下颌微绷,薄唇抿着,只透出一点儿红。 但孟昭又实在好奇。 她压低声音,小心地问:谢工,也有很多女朋友吗? 肯定有。阿拉蕾说,他们人均时间管理大师,最多的时候,封言同时吊着十四个呢。 清清楚楚听见了每一个字、根本没参与话题、毫无征兆就被躺枪的谢长昼:? 孟昭又想起自己过生日那次,在商场撞见谢长昼。 她犹豫一下:也对。 连她都撞见过。 那背地里没撞见的,不知道还要有多少个。 谢长昼: 他默不作声地听着,想反驳,没力气。 本来就头疼。 现在更疼了。 阿拉蕾毫无所觉,还在喋喋不休:不过也没什么,我们又不跟他们谈恋爱。 孟昭:也对。 阿拉蕾:美女就应该搞事业,要什么男人,而且他俩都好老了。 孟昭:也 谢长昼忍无可忍,皱着眉睁开眼,沉声:对个屁。 他声音很低,嗓音带着点儿病态的哑,落在封闭的车内,散漫中带着威压,孟昭,你第一天认识我? 他一字一顿,质问:你真觉得我有精力,一次性,谈十个女朋友? 短暂的静寂。 孟昭不懂话题中心怎么突然成了自己,左顾右盼茫然好半晌,犹豫道:虽然你身体不好,但万,万一呢。 封言和阿拉蕾都是一愣。 然后是惊天爆笑。 喘不上气的大笑声里,谢长昼微闭了闭眼平复情绪,一只手扣在胸前轻按了按。 然后,声音很低地,带着点儿无奈地,轻声叹息:没别人孟昭,没有别人。 这么多年,春日负暄,盛夏台风。 从广州到北京,从香港到澳门。 我在无数个瞬间触景生情地想起你,又忘记;拿起来,又放下。 你成为我虚假的春天,走不出去的周周复年年。 只要想到,旧时光里,在初春午后,曾经有个人趴在我膝头,让我感觉人生百年不过如此 就觉得。 我的身边,不可以再有别人了。 那个位置,只能是你。 第37章 .答应你输得起,可以试试。 车内空间狭小,阿拉蕾和封言还在狂笑。 孟昭心头猛地一跳。 她转过去跟谢长昼对视,这一次,没能对上他的眼睛。 他说那么短短一句话,像是耗尽了身上所有力量,下一秒就微皱着清秀的眉头,脑袋靠在软枕上,重新闭上了眼。 车窗外光景飞快后退,孟昭停顿好一会儿,迟迟收回视线。 慢吞吞地,想。 没别人的意思是,跟她分手之后,这四年,他也一直是一个人吗。 - 一行人在下午抵达澳门。 -- 第90页 下车就有戴着白手套的司机来接,这季节稍有些冷,但天放晴了,就觉得惠风和畅。 封言带着几个人先去看房子,沿着海岸线向前,降下车窗,风迎面来。 谢长昼几乎全程没睁眼,向旭尧一直守在他身边。 风中透凉意,孟昭有些不放心,下意识回头看。 封言打趣:你要不要跟阿旭换个位置? 孟昭小声:我就是觉得,谢工可能会冷。 封言像模像样凑近她,低声:你这一路光顾着看他了,不见你关心一下别人啊? 他话音刚落,身后从传来一道略带愠意的低沉男声,嗓音低低的,有些哑:她脸皮薄,你别逗她。 孟昭立刻朝后靠了靠,远离封言。 这动作莫名透出点儿乖,好像谢长昼不让他靠近外面的坏人,她明明也判断不了谁好谁坏,但出于对谢工的信任,还是赶紧躲一躲。 封言大笑:这都多少年了,你俩还一伙儿,一唱一和的。 他的声音飞扬着,融进风里。 一刻钟后,车在一栋白色小洋楼前停下。 这地方不在核心商圈,正正地面朝大海,楼是单独一小栋,被圈在白色的篱笆围栏里,里头落地的绿植无人打理,野草长得跟人腰高度齐平。 孟昭被阿拉蕾拽着下车,恍惚了一下,有个瞬间,感觉自己回到了东山别墅。 你们先去。向旭尧伸手关车门,笑得十分和煦,我在车上,陪二少休息一下。 孟昭偏移视线去看,谢长昼已经醒了,微垂着眼,单手拿着手机,修长手指划拉消息。 黑色的眼睛里无波无澜,屏幕反光也没在他眼中留下痕迹。 阿拉蕾很兴奋,拉着孟昭往前跑:快走,我们进去看看。 孟昭不太放心,低声问:谢工生病了吗? 他估计就是不想动弹。封言居高临下,手指上挂着串钥匙,闲闲地插嘴道,这人一向自闭,不用管他。 他上前开门,支使两人:来搞正事儿我这次的女朋友,想要个干净奢华又有辨识度的房子,后院儿泳池也要推掉重新砌,你们把花园设计一起做了吧。 孟昭下意识:那不就是小公主审美 话一出口,她脑子里已经有了雏形。 在海边,蓝白色,日升月落,观海听风。 就这么模糊地闪了一下,又觉得不够,这旧洋楼本身的设计也可圈可点,只是太旧了,就变得鸡肋,全推掉可惜,放着又多余。 她沉思着,跟阿拉蕾一起看完整个园子,拍完照,记下封言给的材料。 一圈儿走出来,刚好用掉一个小时零一刻钟。 封言的司机将车停在路边,道路另一侧就是海面,晴天,水面平静,波光粼粼。 谢长昼逆光立着,宽肩窄腰,一只手撑着手杖,黑色风衣迎风猎猎,衬出身形。 修长手指间,有青白烟雾升起。 孟昭脚步微顿。 下一秒,他若有所觉,掐灭烟头,转过来:看完了? 谢长昼居高临下,声音很低,脸上表情淡淡的,唇色比往日里浅。 孟昭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没说出口,只道:嗯。 他示意她上车,一边迈动长腿跟着她走,一边低低道:昨天睡太晚了,清醒一下。 孟昭微怔,连忙:你不用跟我解释这些 要解释。谢长昼低咳一声,声音有些哑,很轻地道,都答应你不抽了。 总不能说话不算数。 微顿一下,他像是想到什么,微眯着眼,又补充一句:没生病,就是困。 她睁圆眼,感觉他的声音从很高的地方,乘着稀薄的阳光,轻盈地飘落下来:不用担心我。 孟昭屏住呼吸。 良久,心脏猛地漏跳一拍。 - 下榻的地方在摩珀斯。 这酒店是扎哈遗作,设计相当大胆前卫有艺术感,被很多游客评价为如同一脚踏进银色金属宇宙飞船。 四个人两间房,孟昭和阿拉蕾住一间。 两人套间大小近六十平,孟昭有点忐忑,阿拉蕾毫无所觉,抱着iPad滚到床上,玩得不亦乐乎:我们房间所有开关都能直接用iPad操作,你要不要试试? 孟昭收回四处打量的视线,摇头:不用了,谢谢你。 别跟我客气。阿拉蕾疯狂扒拉数字开关,反正等你进了风光,也是我来带你。我这人说话做事都很直接,你提前适应一下。 孟昭微怔一下,连忙:好。 办完入住,四人吃了点儿东西,自由活动。 孟昭不知道俩男生在干什么,封言似乎有事要找他聊,拽着谢长昼就消失了。 阿拉蕾躺平玩纪念碑谷,她独自一人,坐在窗边查资料。 港澳房价极其高昂,人均占地面积又很小。 像封言这样,送礼物随手一送就是栋小洋楼的,属于孟昭认知之外的奢侈。 她思考一下午,只在iPad上的设计文件中敲下一句话: -- 第91页 我们没能脱离喧闹都市,又被困在局促空间,因而更要试着打破界限,寻找挣脱的可能。 再见到两个男生,已经是晚饭时间。 他们图省事,在酒店里吃晚饭,谢长昼进食很少,吃两口就放下餐叉不动了,唇色仍旧淡淡的,看起来有些病态。 孟昭想跟他说话,又有些犹豫。 封言抢先一步开:太浪费了吧,不再吃点儿? 谢长昼似乎心情不佳,撩起眼皮,反问:要不你把我盘子里的焗蜗牛拿走吃干净? 孟昭: 也幸好她没开口。 结束晚饭,在阿拉蕾的强烈要求下,四个人潦草地逛了逛酒店。 摩珀斯算设计酒店,艺术品很多,二十三层辟出来取了个名叫艺赏二十三,整层只放着一个大大的雕塑,《Good Intentions》,作者是潮流艺术之父KAWS。 四十楼有恒温泳池,艾尔曼尚廊的甜品也很出名,阿拉蕾跃跃欲试,搞得孟昭也很期待。 但这些行程全被放在了明天,今晚只剩一件事: 逛赌场。 这行程是封言定的,刚起个话头,就被谢长昼皱着眉打断:孟昭不去。 她现在是我的员工了。封言挺胸,老板说了算,老板要带她去见识一下澳门建筑,不行么? 谢长昼冷笑:你就一天到晚就想着腐化小女孩思想。 他推开封言,一本正经地,朝着孟昭道:这种不合理的要求,可以拒绝。 三道目光聚焦在身上,话题中心又成了自己。 孟昭有点紧张,但还是诚实道:我想去看看的我,长这么大,还没进过赌场。 谢长昼一言不发,微绷着唇,看她。 我不是想上赌桌,我就是她觉得自己如果是一只猫,可能已经怂出了飞机耳,看看。 她明显感觉到,谢长昼不想去。 他身体不舒服,今晚大概不想再出门。 但是,他可以不出去,就在酒店里休息啊 孟昭思绪乱飞,下一秒,一声低沉的叹息,轻轻落到耳边:怕什么,也没怪你,又不是你提出的。 孟昭偷偷眨眨眼。 下次,封言要是再提出这种乱七八糟的行程,硬带着你去,最好是别让我知道。微顿,他面无表情地看向自己的好兄弟,冷酷道,不然,我打断封言的腿。 封言: 封言:??? - 新年伊始,赌场里人声鼎沸。 澳门□□业很发达,除了众所周知的二十一岁以上才能进,赌场还有很多乱七八糟的规矩,比如不能拍照、不能把水杯放在桌上。 孟昭心里想着这些,进门却还是被拦下。 工作人员上下打量她,非常怀疑:你真满二十一岁了?未成年不能进的,十八岁也不行。 孟昭: 身后的阿拉蕾噗嗤一声笑起来。 几个人刷身份证进场。 场内亮如白昼,灯光令人失去了时间概念,全世界仿佛没有黑夜只有白天。 耳边筹码碰撞的叮叮轻响,挠得人骨子发痒。 大佬们的赌桌都不在外头,普通人也很难窥见一二。 孟昭认真观察建筑,阿拉蕾跑去换了一把不同面额的筹码,拉开她的手就想往她掌中塞:给你一把,你会玩儿什么? 孟昭受宠若惊:不要给我这个,会输光的。 阿拉蕾:□□?□□?你会不会玩角子机? 孟昭还是疯狂摇头。 她连麻将都打不好。 以前跟着谢长昼,她学过德扑,但也玩儿得十分拉垮。 阿拉蕾还想说什么,一道男声从头顶落下,慵懒散漫,很寻常的语气:你去玩儿吧,我看着她。 阿拉蕾抬眼看看,没拒绝,跟着封言就跑了:行。 俩人转个身融进人海,孟昭收回视线,感觉掌心一凉。 谢长昼手指修长,攥住她的手,将她的手放在自己掌心。 孟昭愣了下,忘了抽回,看着他将小小的圆片筹码一小摞一小摞,放进她手里。 这是最小面额的筹码。谢长昼垂着眼,说,如果不好意思用别人的钱,不妨用我的。输得起,可以试试。 第38章 .你别走【已补全】孟昭:不走,我等 赌场内部的装修是大片大片金色。 灯光垂落,金碧辉煌,耳边不断传来筹码碰撞的声音,金钱的流动,在这里好像有了实感。 孟昭头脑发晕,有一个瞬间,被他后半句话狠狠击中。 什么叫她艰难地抓住理智,如果不好意思用别人的,就用你的? 谢长昼抿唇,理所当然道:你跟我比较熟,不是么? 话是这么说,但是 走。室内有些热,他脱了黑色风衣搭在手上,露出里面规整修身的衬衣与针织衫,另一只手自然而然,松松勾住她,既然来了,我带你逛逛。 -- 第92页 - 赌场最常见的项目有两种。 一种是角子机,可以自己玩;另一种是有荷官坐庄的赌桌,比较热闹。 当然还有第三种,电影《赌神》里那种给大佬单独开的小房间。 孟昭其实对第三种最好奇,她攥着一把筹码趴在赌桌边边上,小声问:如果你约朋友玩,是不是会像电影里一样? 谢长昼扫她一眼:哪样? 每个人的保镖都拎着几个银色手提箱,里面装着很多很多钱,面前的筹码全是最大面额,不高兴了就一把推出去。 谢长昼有些失语,还是解释:我们不玩这个,影响不好。 孟昭忽然想起,他那群朋友里,有几个是公职人员。 她恍然:唐博他们,是不是进不了赌场? 嗯。谢长昼清淡地应了一声。 与其说是影响不好,不如说是,他们几个对这玩意儿都没有瘾。 他这票朋友虽然性格迥异,但自制力都挺强,对一切容易成瘾的东西,都不太上瘾。 更早一些时候,几个人还凑在一起打打麻将,后来闹出点儿不太愉快的小插曲,连麻将也打得少了。 这一局押骰子大小,谢长昼声线低沉,问:放哪边? 孟昭纠结:哪边概率大一点? 她坐在桌子边,左看看右看看,真的很纠结的样子。 谢长昼叹息:实在纠结,可以多选几个。 孟昭眼睛一亮:也对。 她说着,依言照做。 仔细地从自己所有筹码中认真选出几枚,一边放一枚。 谢长昼失语:你可以多拿几个,我们还有很多。 那不行。最小的额度也有三百港币,孟昭满脑子全是汇率,这可是你的钱。 谢长昼突然开始思考一个问题。 以后,如果真的,跟孟昭复合了。 她在对待他的事情上,是不是也会 这么抠。 他面无表情地沉默着,思考几秒。 趁着她注意力被赌桌吸引走,他拿出手机点开封言的聊天对话框,输入:【民宿设计费,可以预支吗?】 过了好一会儿,封言慢慢回道:【这离谱了吧哥,比稿都还没开始呢。】 谢长昼很肯定:【既然给钱晚,那你一定给得多。】 封言:【?】 此行特地叫上阿拉蕾,除了比稿,更重要的是想给孟昭叫个玩伴,也让她提前熟悉一下自己在风光实习的师傅。 其实不管比稿到最后选用谁的方案,都是一样,会由两个人来共同完成。 谢长昼觉得,那就没区别了,孟昭一定是能从封言这儿拿到钱的,只是钱多钱少的差别。 既然如此,必须得多给。 封言:【你讲讲道理。】 谢长昼没再回,短短几分钟,这局结束,赔率一比一,孟昭竟然还赢了一点点钱。 她自己都没太懂:我是怎么赢的? 余光之外,感觉到他收起手机,然后有一只手,轻轻落在她肩膀。 他的声音从头顶落下来,很轻地落在耳边:我们昭昭,天生运气好。 孟昭呼吸一滞。 她是不是又被蛊惑了? 这一晚有赢有输。 孟昭非常小心,手里的筹码始终维持在差不多恒定的数额,虽然输掉也没关系,但这些钱最好还是还给谢长昼。 他看出她的想法,也没多说什么。 陪着她走一圈下来,把能玩的项目尝试过一遍,她已经非常满足:我们等会儿可以把筹码换回钱,然后找个地方休息,等等封言前辈。 谢长昼意外:不玩了? 孟昭点头:本来也只是想逛逛。 谢长昼沉思着没说话,他有时候觉得孟昭脑子糊涂、天真执拗,有时候又觉得她特别清醒。 她非常坚定,先入为主地认为赌博是坏事以及我只是来看看,就真的不会被诱惑。 所以。 由于她现在认为,没法跟他在一起。 那么,就肯定不会跟他复合。 谢长昼忽然有些气闷:你坐休息区等等我,我去找封言。 孟昭习惯性地黏上去:我跟你一起。 他攥住她的手腕,将她按回座位:人这么多,你跟着我,我还得看着你。 他怎么又不高兴了 孟昭讷讷,坐回去:好。 这声应答也闷闷的。 谢长昼脚步微顿,忍不住回头。 她今天出门,穿兔毛的白色毛衣和牛仔背带长裤,背了一个小小的牛津包。 坐在人群中,垂着脑袋,显得特别乖。 像个没人要的小朋友。 谢长昼呼吸一滞,认输似的。 忽然又走回来,叹息:就坐着,别乱走,等一会儿,嗯? 孟昭睁大眼,抬头。 反应过来之后,她猛地点头:好。 谢长昼失笑。 -- 第93页 这一次才放心地离开。 - 孟昭坐在原地,等了一会儿,不见有人回来。 四周人来人往,不断有人拿着筹码从面前来来去去,每分钟都有人赢有人输,有人心有不甘,有人及时止损。 她观察一阵,百无聊赖,拿出手机,给赵桑桑分享今天的照片。 赵桑桑秒回:【这是在澳门?看起来好好玩!等过几天程承项目结束,我也让他带我去度假!】 孟昭:【你们和好啦?】 赵桑桑:【那当然,我随便哄哄他就低头了,世界上没有你赵姐我拿不下来的男人!】 孟昭真心实意:【真好,不要再吵架了。】 赵桑桑嘿嘿笑:【你怎么突然去赌场了,一个人?】 孟昭:【不是还有封言、风光的一位组长,和谢长昼。本来是来看民宿的,但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玩儿起来了。】 赵桑桑惊讶:【谢长昼也在?他不是好多年前就说自己不进赌场了吗?听我哥说,因为你,他连麻将都戒了。】 孟昭一愣:【还有这事儿?】 赵桑桑:【有啊!就你大一那年!你别说你不记得,那时候你俩还在一块儿呢。】 孟昭真没什么印象了。 她印象中,见到谢长昼打麻将,其实也只有一次。 是夏天,两人分手的前几个月,赵辞树打电话叫他去参加一个朋友的生日宴会,谢长昼闲闲坐在窗前剥龙眼,笑着摇头:什么乱七八糟的局你都叫我,我那么闲? 孟昭洗完脸从浴室走出来,听到电话那头,赵辞树说:给个面子嘛,你就当卖我个人情。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折腾这么多有的没的,办个生日宴还特地弄个游轮,就是想搭上你和封言的线。 谢长昼抬眼见孟昭来了,攥住她细白手腕,顺势将她拉到身前。 然后低低笑着,朝话筒道:喏,你昭昭妹妹也在呢,你问问她。她去,我就去。 孟昭刚刚就把谈话内容听了个大概,索性没再听赵辞树介绍,直接问谢长昼:是什么人? 总是有很多人,因为各种缘故,想要见他。 孟昭没想着替他做决定,她只是好奇。 谢长昼慵懒地撩起眼皮,看她一眼:赌徒,开赌场的。 怎么就赌徒了!赵辞树在电话里叫,在澳门开赌场,那也算是正经生意吧!就你那好兄弟封言,他名下也有不少赌场呢! 孟昭一双眼黑白分明,刚水洗过,像安静明亮的小星星。 她很认真地看着他,指出:那去不去都行。 谢长昼微眯起眼,突然想到什么:那还是去吧。 孟昭:嗯? 他在她脸上轻轻啄了啄:渡轮上可以钓鱼,到时候找个人,教你钓海月水母。 他的气息热热的,打在颈窝,像引诱,也像暗示。 孟昭脸突然红了:海月水母? 嗯,你见没见过?也不知是真是假,谢长昼慵懒地睨着她,一只手落在她腰间,将她抱到自己腿上,嗓音低哑,很小,不起眼,但是会发光。 他指腹带着薄茧,隔着睡衣布料,摩挲在她柔软的皮肤。 低声说:像你的眼睛。 这话本来不是什么坏话,但配合上后来夜里的事儿,就总透出旖旎,以及不正经。 所以孟昭没当真,以为他随口一说。 结果真到了日子,她才发现,谢长昼也不是信口开河。 赵辞树那朋友的生日宴是在游轮上进行的,海水拍岸,风平浪静的出海日,轮渡出海绕一圈,再返回港口。 衣香鬓影,熏香暖气,在这外人闯不进的浮华梦境中,确实有水母可钓。 她换了白色的吊带小礼服,踩着一地赤色夕阳,跟着身着正装的谢长昼登船。 他们那伙人,人模狗样的,没几个安好心思。 谢长昼不想让她跟太多人打交道,带着她吃了蛋糕,叫向旭尧把她领走:去给她弄两只会发光的水母。 孟昭: 她以为谢长昼有事要跟其他人要谈,就也没有多留,跟着向旭尧跑到甲板上,一待就是一整晚。 侍应生里有会钓鱼的,拿着长鱼竿教她。 夜里海浪哗哗,平静水面上,挂着遥遥一轮弯月。 一门之隔,她听见沸腾的喧闹声,几次想叫谢长昼出来一起玩,话到嘴边又作罢。 有向旭尧在,那一晚并不无聊。 她始终没有遇到会发光的水母,但捉到一些没见过的小银鱼。 侍应生从后厨拿着透明塑料袋跑过来,舀了海水装在袋中,帮她把小银鱼一条一条放进去。 她拎着那袋小鱼,提着裙摆去屋里找谢长昼。 推开房间门,才发现他们在打麻将,灯光明亮,女人的香水气息和烟味融在一起,难舍难分。 四人一桌,谢长昼坐在首位,对面除了赵辞树,剩余几个都是生面孔。还有几个零星或站或坐,攀附交谈。 其中那个圆脸、有些发福的中年男人,孟昭在切蛋糕时见过,是今天的寿星。 白色裙摆海风吹动,她停在门口,突然踌躇,不知道该不该向前一步。 -- 第94页 还是谢长昼手边一个瘦高男人先注意到她,眉头一挑:这位是? 二少的女伴吧。另一个人看了眼牌才抬头,不可避免地被孟昭惊艳,后半句话放轻了声音,像隐晦的调笑,今晚就他身边没人了。 几个人哈哈大笑,男声女声混在一起。 有一个瞬间,孟昭觉得,咫尺之隔,她其实离谢长昼非常遥远。 然而下一秒,他就转过来,黑色的眼睛很清明,唇边含着点笑意地,朝她伸手:说什么呢,这我女朋友来,昭昭。 孟昭微怔,忽然有点开心,立刻朝他走过去。 他没让她坐腿,吩咐侍应生加了一把椅子,放在他的身边。 他看到她白色裙摆下细瘦白皙的小腿,低声问:你冷不冷? 孟昭摇头。 谢长昼看见她手里的鱼,低声问:玩儿够了?要不要走? 全场目光落在她身上,孟昭犹豫一下,小声说:等等你吧 明明她跟谢长昼一样,声音都不大。 可偏偏就是她这一声儿,所有人都听见了。 正对面那个胖胖的中年男人突然笑起来,放下烟,看一眼手上的牌,很理所当然道: 二少这从哪儿弄来的小妹妹,还是大学生吧?这么乖,看得我都想去弄一个了。 旁边的女伴闻言,宜娇宜嗔,扑上来撒娇:太听话的多没劲,哪儿有我好。 这话暧昧又暗藏试探,引得一群人大笑。 笑闹声中,谢长昼唇角本就清淡的笑意更淡了些,他身体朝后一靠,按灭了烟,撂下手中的牌。 温暖灯光下,他微绷的下颌显得寡冷,停顿了一会儿,流露出一种近似慵懒的神情,对着刚刚开过口的女伴,散漫道:你那包,里头东西倒了。 这话没头没尾,房间内一瞬安静了。 那姑娘愣了下,转头求助地看看身边人。 中年男人拍拍她:二少叫你去,你就去。 那姑娘一头雾水,依言照做,将里头的手机化妆品全都拿出来,空包双手递给谢长昼:二少。 谢长昼没客气,接过来,转过去朝着孟昭:鱼,倒进来。 孟昭愣住:啊? 你钓的那几条鱼。他不紧不慢撩起眼皮,不是给我的? 是给你的啊。 那不就得了。谢长昼指使她,装进来,我等会儿带走。 房间里安静着,所有人都怔住。 那姑娘第一个反应过来,脸上一阵青一阵红,六位数的铂金包包就这么被拿走,装几条小破银鱼。 偏偏她还说不出一个不字。 那胖胖的中年男人显然也没想到他有这出,微愣一下,总算是看出谢长昼不高兴。 连忙问:包还合意吗?要不要换一个大点儿的? 谢长昼一言不发地绷着唇,帮着孟昭装鱼,没再往他们那边看。 包包封好口,他起身,孟昭也跟着站了起来。 在一众人或茫然或紧张的注视下,谢长昼慵懒地推开椅子:不打了。 说完转身就走。 那中年男人愣了会儿,明显慌了,赶紧去追:二少,二少 赵辞树也跟着站起身。 后半夜了,甲板上风有些凉,下弦月低低挂着,在海面上铺开一层粼粼银光。 谢长昼拽着孟昭,走出去一段路,赵辞树追上来。 赵辞树有点郁闷,叫他:阿昼,你等等,我跟他说一声,我俩一块儿走。 你以后,能不能别结交乱七八糟的人。沁凉海风拂面,谢长昼脸色彻底冷下来,最后一点笑意消弭在唇边。 他看着他,半晌,冷淡地笑道,什么不三不四的东西,都往我跟前领。 在孟昭的记忆中,那晚她跟在谢长昼身边,是第一次见他打麻将,也是最后一次。 再往后,她也不知道他还玩不玩,但他不怎么带她了。 再有类似的场合,出现的就都是赵辞树、唐博类的熟人,孟昭忐忑也困惑过,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在那种地方,他大概也不太需要她。 所以眼下,赵桑桑又提起这茬。 她有些茫然,又觉得事情不是那样:【他就算真不玩了,也应该是自己腻了,不是因为我吧。】 何况,今晚,他也跟着来了啊。 赵桑桑摊手:【内情只有你和他知道吧。】 孟昭握着手机,在原地坐着,陷入沉思。 时隔四年,她后知后觉,发现过去一桩桩一件件,似乎真的都有另一种解读。 置身于人海中,她想到谢长昼离开之前,朝她回头的那个瞬间。 她忽然感到孤独。 非常、非常,想要见到他。 她给谢长昼打电话,忙音嘟嘟,没人接。 于是转而打给封言。 那头立马接了,筹码叮叮响,他还没出赌场,尾音习惯性地上扬:怎么? 孟昭开门见山:谢长昼去找你了,你见到他了吗? 封言微怔:没有啊,我跟你师傅在一起呢,阿昼没跟你在一块儿啊? -- 第95页 他停了停,忽然收敛了笑意,一本正经:昭昭,阿昼身体不舒服,你别让他一个人待着。 孟昭挂断电话,又问向旭尧同样的问题。 向旭尧给出的回复同样是:没有。 他微顿,又问:你们走散了吗? 不是。孟昭忽然感觉有些不对劲,赌场就这么大,他能跑去哪,阿旭,他怎么了? 旧病复发,有一段时间了。向旭尧当机立断,你给我个大致方位,我现在进来找你们。 孟昭跟他共享定位,站起身,顺着出口的方向,去往筹码兑换点。 工作人员见她双手空空,主动问:您需要帮助吗? 孟昭努力冷静,语无伦次,垫着脚划拉:刚刚,有没有一个,这么高的男人来过?他穿高领毛衣,手里拿一件黑色风衣他,是东方人,长得很好看,手里全是最小额的筹码。 工作人员回忆了下,摇头:没有。 但赌场里处处是监控,如果确认找不到人,她可以调取监控。 可她一分钟也等不了。 孟昭一边嘱咐封言去找人看监控,一边逆着人流,一边走一边问:你们有没有见过他? 赌场里人员复杂,她得到的回复是各种语言的: 没有。 孟昭脚步不断加快,跑出了冷汗,背脊却攀爬上密密麻麻的寒意。 她小跑经过洗手间旁的安全门,听到侍应生问对讲机:奇怪,A3的门好像坏了,推一半就会卡住对,叫人来看看吧。 脑海中灵光一现,她猛地顿住脚步。 然后一步一步地走回来。 孟昭呼吸急促,拉开侍应生:让我来。 她好像忽然生出巨大的力量,用力推开安全门,仗着身形优势,从狭窄的缝隙中钻进去。 浓密的黑暗中,没有灯光的楼梯间,只有一缕光从门缝的罅隙漏进来。 她胸腔猛烈起伏,屏住呼吸,鞋底踩到坚硬的、小石子一样的东西。 再往前走,又踩到。 孟昭低头,借着那一点熹微的灯光,看到白色的地板上,药片散落一地。 两个巴掌大的药掉在一旁,药瓶旁边,落着一只修长的手。 她扶着门走过去。 灯光昏暗,她视线内只能勉强勾勒出一个人影的轮廓,但看不清对方的脸,甚至察觉不到对方的呼吸。 可是她心里火山爆发似的,生出强烈的直觉,认定这里应该有一个人。 他身形颀长,靠墙坐着,已经没什么力气,连药瓶都拿不起来,也没办法呼救。 那应当是谢长昼。 孟昭跪坐到地板上。 她小心地靠近他,扶住他的肩膀:谢长昼? 黑暗里没有应答。 孟昭突然很想哭。 她碰到他的肩膀,感觉到他的体温,过去千百个昼夜,她跟他在一起,知晓他身体里跟旁人不一样的那一点点温度。 哪怕捂住眼睛,堵上耳朵,丧失嗅觉。 万千人海中,她永远能第一时间认出他。 孟昭努力平复情绪,撑住他的身体,想将他扶起来:谢长昼,你别在这儿坐着我,我带你去看医生。 她大喊,叫侍应生过来帮忙。 没有了堵门的人,侍应生从里就能推开门。 他娴熟地找到墙上的开关,用对讲机联系医务。 谢长昼伏在孟昭身上,下巴压着她的肩膀。 他的身体有些烫,孟昭觉得很沉,但又不想放开。 她一只手落在他背上,手指碰到他的脊柱的线条,离得太近,甚至听见他的心跳声。 明明就很正常,凭什么说他有病。 孟昭忽然觉得非常可恨,她的忍耐到达极限,眼泪啪嗒啪嗒落下来:谢长昼,你生病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的心脏怎么了?阿旭说,阿旭说 身后响起嘈杂的脚步声,短短几分钟,向旭尧和封言都到了。 谢长昼全程没有动静,向旭尧搭手将他从孟昭身上扒拉下来,谢长昼的手指从她衣物上划过,眼皮忽然稍稍睁开:孟 他嘴唇发紫,靠在向旭尧身上,艰难地张口叫她,嗓音很哑,几乎不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身份 封言不明白,凑过去听:什么? 谢长昼又张了张嘴,这次只有无声的口型,声音也发不出来了。 孟昭用力擦掉腮帮的眼泪,从包里掏出自己的身份证,使劲拉开谢长昼的口袋,塞进去。 谢长昼看她一眼,眼瞳深处竟然浮现一点笑意。 他的手掌从她肩膀滑落,松松落在她的手腕,没什么力度,但竟然没再向下坠落。 好像撑着最后一丝意识与理智,在拽着她的手,说别走。 孟昭并不想哭,她的眼泪不受控,自己往下掉。 她想起以前,在东山别墅读书,某个有花盛开的春日,读到严歌苓的《妈阁是座城》。 小说女主梅晓鸥在澳门做叠码仔谋生,明明痛恨赌博,最终却在交易场中做下赌感情的豪赌。 -- 第96页 沉沉浮浮,她抛却自己的一切,在不该寻爱的地方找爱,妄图拉回在金钱与贪欲中迷失的人。 十几岁的孟昭没能完全读懂,但严歌苓那么写了,她也就那么记住: 她要就要全部,或者全不她都不知道爱他什么,不知道爱他什么还当命来爱,那就是真的爱了。① 她跟梅晓鸥又有什么差别,都是赌徒。 自上海重逢起,她就在做一场盛大的赌博。 拿出全部身家,推倒所有筹码,在轰然倒塌的寂静里,灵魂游移着清醒又沦陷。 明知跟谢长昼这样的人隔着天堑,怎么看都是自己一厢情愿。 可就是想他,只是想他,毫无意义地想他。 身份证都给你了。孟昭看着他,一字一顿,我不会趁着你生病,偷偷跑掉的。 谢长昼。她说,输得起就再试试,我等着你醒过来。 第39章 .醒过来哥哥带你回家。 谢长昼在混沌中行走。 四周白雾弥漫,他想不起来自己从哪来、到哪去,腿脚不听使唤,他不停向前。 向前,再向前。 雾气慢慢散开,渐渐有了喧闹的人声。 晚高峰车流密集,不时有司机不耐烦地拍打鸣笛;交警维护秩序,吹哨声响彻天际;老爷爷推车卖糯米糍,重复着将几毛钱一枚的糍粑装进纸杯里;家长们站在一起,互相交流期末考成绩。 有低年级的学生提前放学,骑着自行车灵活地穿过人群,没拉拉链的校服衣角划破空气,随着叮铃铃的响声沉默远去。 谢长昼停住脚步。 这是崇郡中学。 他回过神,雾气已经彻底散去,最后一道下课铃响了两遍,学校大门开启。 不过须臾,就有大批穿着高三年级校服的学生蜂拥而出,他站在树下,一眼捕捉到混在学生中了一脸乖巧、环顾左右的孟昭。 谢长昼嗓音清越,耳边的风声忽然和缓了。 他想起自己来这里做什么,他站在人群中,挥手,扬声叫她:昭昭! 孟昭呼吸一滞,循声抬头,一眼看见穿着飞行员夹克,隔着人潮,朝他伸手的高大男人。 他脸上带着和煦的笑,大步走过来,自然而然地伸长手臂,几乎将她从学生堆里捡出来。 孟昭微怔一下,走过来握住他的手,小声:小谢哥哥。 两个人肩并肩,穿过校门口的人山人海。 沿着路向北走一段,四周终于稍稍安静下来。 热风拂面,天边晚霞烧开。 刚刚入秋,广州一点儿降温的迹象也没有,天空蓝得过分,想必今年又没有雪。 孟昭一路步行,手心黏黏,过了个路口,突然停住:小谢哥哥,你等等。 柔软的触感忽然在手中溜走,谢长昼跟着她停下,耸眉:怎么? 有点热。她一边说一边垂下脑袋,闷声拉拉链,我脱一件衣服。 十七八岁的孟昭,身高只有一米六。 这一年她走读,只有周末才回家,谢长昼恰逢在广州,又有空时,就亲自接她放学。 她梳高马尾,背浅橘色帆布双肩书包,修长四肢被校服包裹,在一米八七的谢长昼眼中,显得十分瘦弱。 偏偏手里也没闲着,还多提了个白色编织袋,扫一眼,里头全是书。 谢长昼将袋子接过来拎着,意外发现,竟然还不轻。 他嗓音很有磁性,低低问:你这里头装的什么? 周末作业。说话间,孟昭已经迅速脱下外套叠整齐,将它装进书包。 她穿整套运动服,里面是一件纯棉嵌蓝边的白色短袖,左胸口落着一枚学校的名称LOGO。 少女小小一只,动作非常灵活,整理好短袖,将压在短袖圆领下的马尾辫也拿到外面,书包里放不下了,干脆再拿个袋子。 她的长发被外套蹭乱,自己又毫无所觉。 在夕阳下,显出毛茸茸的金边,露出来的一截脖颈白皙异常。 谢长昼停顿一下,移开视线。 晚风吹拂,他声线慵懒散漫,一如既往:每天背这么多书在路上走,也难怪你们一个赛一个儿的矮,被这么沉的东西压着,怎么可能长得高。 也没什么办法。孟昭叹息,高三了嘛。 不过说到高三,她突然想到什么,眼睛一亮,探头小跑过去,你,你把袋子给我,我有东西给你看。 反反复复走走停停,谢长昼没脾气似的,唇角微动了动,停住脚步。 他转过来,没有再将袋子交回到孟昭手里,只是依言打开它,然后拖着散漫的语调,漫不经心地低低问:找什么? 手工课作业。孟昭没注意到他的小动作,一心一意低头翻找,在书本练习册里来回翻,找出一个米色小纸盒,两眼弯成桥,就这个,你看。 谢长昼煞有介事,耸眉问:你们都高三了,还有手工课? 有呀。孟昭很认真,有问必答,老师觉得我们平时太累了,所以现在都不占用我们乱七八糟的课程像是手工,美术,体育课啊,都照常上的。 -- 第97页 她声音很轻,带着少女独特的柔美,飘散在初冬晚风中。 十七八岁,她青春年少,一边走一边笑。生命中似乎只有这段路是自在轻松的,不用去思考题目怎么做,也不用嫌肩膀上的担子太沉。 谢长昼忽然觉得,放学的这条路,长得看不到尽头。 所以。孟昭碎碎念一大堆,最后,才将话题引渡到自己手中这个神秘盒子上,你来猜猜,这里面是什么。 停顿一下,她又很较真地强调:猜对的话,就送你了。 还能是什么。 十七八岁的小女孩就这么点爱好,巴掌大的纸盒,总不能藏着一千片拼图,手工课那么无聊,也不能让他们太费脑子。 他觉得就算他猜不对,她也会送他的。 谢长昼撩起眼皮,很肯定:羊毛毡。 孟昭摇头:不是哎,重新猜。 手工香皂? 也不是。 我知道了,橡皮泥。BaN 孟昭抱住盒子,转头往前走,声音有点闷:那我不给你了。 残阳在天边烧成一片,谢长昼忽然觉得好笑,他生活里,很少有人这么直白地把情绪写在脸上,真心实意地给他带了东西,又真心实意地郁闷。 她所有的情绪都好真实。 他拎着她的手提包,不紧不慢跟在她身后,夕阳光从背后打过来,他长长的影子,将她整个人都笼罩进去。 哎,哥哥好歹还替你拿着包呢。谢长昼漫不经心,轻笑着道,真不给我了?怎么对哥哥这么坏啊,昭昭。 果不其然,孟昭又停了下来。 她似乎有点郁闷,微皱了下眉又松开,有点犹豫地看看他,闷声:哪有高三手工课会玩橡皮泥 猜了又不好好猜,那不就是不想要。 她垂眼:那你伸手。 谢长昼散漫地伸出手。 下一秒,他感觉到一个金属圆环,非常缓慢、小心,但是仔细地,戴在他的食指。 他呼吸微滞,她额头垂下的刘海从指尖扫过,毛茸茸的,碎碎的,带出一点痒意。 孟昭直起身:我做了一枚戒指。 耳畔风声忽然停了一秒。 谢长昼手指微顿一顿,才重新抬起。 他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映着夕光看,他手指修长,落在指尾的银色素圈戒指也跟着发光。 看起来明显是很便宜的材质,应该连镀银都没有,但他觉得非常奇妙。 这是人生第一次,有人给他戴戒指。 我们手工课老师说,以前从没带学生做过这个,想着我们要毕业了,就试试。见他一直不语,孟昭心里打鼓,以为他不喜欢,我以前也没做过戒指,折腾半天只有最简单的这种能制作成功,如果你嫌丑,也可以还给 不是特地给我的?谢长昼打断她,撩起眼皮,慵懒反问,送都送到我手里了,哪还有还回去的道理? 这无赖。 但是,昭昭。谢长昼没再伸手,不给她抢回去的机会,故作不经意地,提醒她,这东西不能随便送人的。 我知道。孟昭犹豫一下,还是说,可这不是婚戒啊,不是婚戒,就没关系吧? 她努力回忆,老师说,戴在不同的手指,意思不一样。所以我就把它放在你食指了这个是不是叫,友谊长存? 谢长昼失笑。 许久,他说:是。我们不比别人,我们友谊长存。 那时候,夕阳里,漫长时光中,他也没料到。 未来有一日,会真的跟这个小姑娘成为恋人,然后撕破脸皮、兜兜转转,又走回她身边。 他只记得,那天孟昭挺高兴。 虽然一大兜作业还全都没做,俩人在路上没完没了的晃荡,司机都已经快要等得不耐烦。 但她就是那么仰着脑袋,煞有介事地,对他说:那你也算是收下我的信物啦,我们要一起去未来。 后半句话,她的声音很轻很轻,祈求一样:我身边已经没有其他人,你不可以再抛下我了。 晚风吹拂,道路上车铃人流忽而远去,他心中生出小小的火焰,觉得这一刻非常浪漫。 心里某个地方排山倒海,到了嘴边,也只是一句平淡的应答:好。 昭昭,我们一起去未来。 我不抛下你。 - 天边阴云密布,今夜台风过境。 风中混着水汽,呜咽着扑打在紧闭的窗棂,室内温暖寂静,只有心电图上曲线无声波动。 孟昭从床边抬起头。 不知道第多少次,她去看谢长昼的眼睛。 可他始终双眼紧闭,脸色苍白如纸,没有任何动静。 她盯着他,望了一会儿,有些出神。 距离谢长昼在赌场昏倒,已经过去整整一个星期。 他急性心力衰竭,在当地做过急救之后,当晚专车回了广州。 谢长昼全程都不清醒,他的旧病是心内膜炎,诱发了瓣膜穿孔,早在北京时赵辞树就警告他住院观察,他不信邪,栽在这里。 -- 第98页 这次的情况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严重,广州的医生加急给他做修复,他在ICU里躺了三天,生命体征逐渐恢复正常,可始终没有醒过来。 孟昭心里有点茫然,又有些不安。 她想起一些非常遥远的事情,一会儿想起放学路上,他说不会再抛下她; 一会儿想起大一那年,他将她抱在怀里给她讲建筑史,讲到扎哈时,他慵懒地说:你看,做设计师是不是很好?人死了,还能在世界上留下痕迹。 但人,为什么非得死呢。 孟昭发了会儿呆,站起身,将他的被角掖好。 刚转过身,就见赵辞树迎面推开VIP病房的门,正走进来。 这几天为谢长昼奔波,赵辞树忙得连胡子都忘了刮,他无声走进来,颔首低声:辛苦了,换我来看着他吧。 孟昭觉得他应该去休息,但转念一想又想到,其实包括她和封言在内,大家都该去休息。 她只能叹息:好。 说着,离开病床,往外走。 昭昭。 她走到门口,刚要抬手摸门把,突然听到赵辞树轻声叫她。 孟昭回头:嗯? 四年前,阿昼车祸醒来,他家人说每天探视的人数有限,不让你去。虽然这也是事实,但赵辞树停顿一下,说,但现在,这儿是在我的地盘。我的地盘上,可以破例。 他说,等阿昼醒了,我第一个叫你。 -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赵辞树立flag。 当天晚上,谢长昼竟然真的醒了。 他从梦境中跌落,青春岁月如风远去,身体的疼痛却是真实的。 从四肢到胸膛,好像被拆分重组了一遍,他头脑昏沉,发着低烧,插满管子开不了口,哪里都不舒服。 睁开眼那瞬间,迷迷糊糊地,床前人影憧憧,他用力眨眨眼睛,以为还在四年前。 一群人围着他嘘寒问暖,他最想见到的人,却不在身边。 谢长昼一阵窒息,低哑着嗓子,强撑着开口:昭 他觉得自己非常用力,声音落在空气里,却轻而浅。 赵辞树早在发现他醒来的那瞬间,就立刻将孟昭和封言等人叫了过来,生怕他想找谁找不着。 但他视线受阻,似乎并不能认出她。 孟昭看出他是在叫人,忍不住凑过去,轻声:我在的,你有话要跟我说吗? 谢长昼面色苍白,眼睛艰难地睁开,眼前仍旧一片混沌。 她俯身,耳朵几乎靠在他嘴边,听见他沉默很久,才声音很低很低地、哑着嗓子说: 放学了哥哥带你回家啊,昭昭。 第40章 .男朋友谢:扶我一下,女朋友。 孟昭死死愣在原地。 谢长昼说完这句话,好像交代完了什么一样,重新闭上眼。 安静的房间内,心电图曲线照常波动。 他呼吸平稳,再一次睡过去。 孟昭站在床边,很久很久。 一滴眼泪从眼中啪嗒坠落,直直掉到他蓝白条纹的病号服上。 融入柔软的布料,转瞬便消失了。 - 谢长昼短暂地醒来又睡着,医生重新给他做了全身检查,认为这是好征兆。 他的身体底子本来就差,现在刚做完手术,多睡一睡也是好的。赵辞树解释,人的身体,在睡觉时,恢复得最快。 孟昭这才放下心来。 这周过完,春节假期就结束了。 孟昭有寒假,封言的工作也相对自由,但阿拉蕾是社畜,得在初七返回北京: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孟昭不假思索,摇头:我想在这里等他。 阿拉蕾没意见,砰一声轻响,阖上行李箱:好运保佑他,会好起来的,你也别忘记比稿。 孟昭真心实意:谢谢你。 她没忘记比稿的事。 只是最近太难以集中注意力,一坐下来,满脑子都是谢长昼。 她现在终于理解了那些在ICU门口等待的人们,明明没什么意义,坐在那儿也什么都改不了,但只要想到一墙之隔,在与死神作斗争的是我亲爱的某某。 就哪儿也不想去,什么也不想做了。 只想在这里,软弱地、无用地看着他。 等他战胜死亡与时间,回到我身边。 不过临走前,我还可以再告诉你一个事儿。阿拉蕾想了想,还是说,我爸妈跟封家有点旧交情,以前我在国外时,给封言打工,做他的建筑师助理,他会拉我去一些私人的局。有一次,酒局上,他喝高了,说 孟昭好奇:说? 我那几个哥们儿个个都是情种,一个暗恋人家姑娘十几年不好意思开口,等人家都结婚好几年了、被家暴,闹得公司人尽皆知,他才忙前忙后求爷爷告奶奶跑去帮人打官司,做了好事还不留名,好处一点儿没落到他头上;另一个呢,出车祸救了人家姑娘,把自己腿给弄坏了,不仅没往她身上赖,还天天想着配不上对方了,要不算了。唉,什么情啊爱啊,我看,都是他们上辈子造的孽啊。 -- 第99页 阿拉蕾学得惟妙惟肖。 说完,她停顿了下,拎着箱子起身,平静地指出:我一直不知道故事里的这几个人是谁,但现在,我知道了。 孟昭送阿拉蕾上车去机场,内心久久不能平静。 她回到病房,拖小凳子坐到谢长昼床前,两手捧脸,安静地看着他。 病房雪白,墙壁是白色,被罩和床单也是白色。 他躺在这一片白色里,安静地闭着眼,肤色苍白,嘴唇的色泽也很浅。 只有头发颜色不一样,额前刘海散落,黑发墨玉一般坠落在枕头上。 孟昭伸手,轻轻扒拉开落在他鼻梁上的刘海。 做手术时,谢长昼身上的衣服被换了下来,蓝白条纹的病号服很宽松,最上面那颗扣子没有系紧,露出脖颈,能看到突出的喉结。 视线再向下,病号服的袖口也没有收紧。 为方便输营养液,医生将谢长昼右手小臂的衣袖捋了上去,常年锻炼,他的小臂肌肉很紧实,由于肤色偏白,总能看到青色的血管。 孟昭忍不住,伸手碰了碰他的手臂血管。 是热的。 他的心脏,现在,每时每刻,都在安静地跳动着,输送血液到全身,再由心肺回收,完成整个循环。 为什么,是你生病呢。孟昭捧住脸,看着他,喃喃地,低声问。 仪器无声跳动。 谢长昼呼吸平稳,安安静静,没有反应。 以前,你偶尔犯病,我都会有点恶毒地想,如果生病的人是别人就好了。 随便来一个人。 是谁都好。 反正也没有多严重,那时候,他吃药就能好。 他不过是不喜欢吃药,她连半点儿苦头也舍不得他吃,恨不得世界上能有个人,替代他。 但是现在,我不那么想了。她的视线落在他身上,轻声说,如果有人能替你生病,我希望,那个人是我。 那样,你就能分担一部分疼痛,到我身上了。 冬天的风呜呜地,拍打在窗户上,好像低沉的鸣笛。 房间内沉默许久。 你疼不疼啊谢长昼?孟昭的声音很轻很轻,在说情话一般,像悠长的叹息,我走的时候,你竟然还来追了。那时候,是不是,也挺难受的? 封言和阿拉蕾都走了,向旭尧不在屋内,赵辞树被谢家的人拖住,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回来。 孟昭坐在谢长昼的床边,痛痛快快地哭起来。 过去很多年,她午夜梦回,以为自己并没有那么多眼泪可流。 孟老师去世时,葬礼上她没哭;母亲再婚时,婚礼上她没哭;跟谢长昼分手时,她额头缝的针被自己挣开了,血流了一手,她也没有哭。 但是,但是。 为什么,你什么都,不告诉我? 像不久前在赌场一样,她明明不想落泪,可只要想到谢长昼,心里的眼泪就堆积成小小的湖。 这些年的快乐、痛苦、委屈,所有的情绪,她明明全都想告诉他。 可是没有机会。 永远有一把刀,悬在头顶,警告她:你们没可能的,知道什么是没可能吗?就是这辈子,这个人,不可以。 你只要告诉我,无论过去还是现在,你从来没有,不喜欢我。她声音断续,抽噎着,眼泪啪嗒啪嗒掉,或者哪怕,你跟我在一起,不是想玩弄一个小女孩的感情。 我我都不会走啊。 为什么分开。 这么多年,她不明白,为什么要分开。 这么好的谢长昼。 为什么不能一直是,她的谢长昼。 孟昭坐在凳子上,越想越委屈,哇哇大哭。 反正病房也没别人。 她完全没有心理负担。 不知道哭了多久。 好像过去了很长时间,又好像只是下一秒。 脸颊突然传来温热的触感,他的大拇指指腹有一点粗糙,落在她脸颊上,有点用力地掐了掐。 太久没说话,谢长昼声音很哑,低低地,带着点儿无奈的笑意: 蠢话。 孟昭愣住。 她好像一个突然被拔掉了电源的机器人,被他轻轻一碰就呆在原地,连眼泪也忘了流。 最后一点蓄在眼中的水汽,随着眨眼的动作,轻轻顺着脸颊划过,无声落在他的手背。 谢长昼手掌微停,垂眼看着她,一时间也没将手收回来。 孟昭傻乎乎的,下一句话就是:你你能,能把手举起来了? 谢长昼:? 我,我这就去叫医生。孟昭有种很强的直觉,觉得他这次醒来,不会再像上次一样,待机两秒就歇菜。 她说着,用手背飞快大力地擦擦眼泪泪痕,一边伸手按铃,一边打电话想找赵辞树,语无伦次:你睡了好久,都八九天了,这几天给你输了好多营养液我把辞树哥和阿旭都叫过来,你有没有什么事情要嘱咐他们的,我 昭昭。谢长昼出声打断她。 -- 第100页 他声音很轻,孟昭虽然有动作,但整个人的脑子和注意力全都死死绑定在他身上,哪怕仅仅两个字,她也听得一清二楚。 孟昭立刻:我在的!你说! 谢长昼失笑。 他低咳了一声,稍稍缓一下,才撩起眼皮,声线低沉地道:那天在赌场,我好像听到你说 他微停了停,像是在回忆,喜欢我。 孟昭睁圆眼:我说的明明是 谢长昼嘴唇没血色,白色的灯光漾在他黑瞳眼底,那么一点光,让他显得十分温和。 他轻声问:明明是? 明明是,可以再试试。 但是。 孟昭的心跳忽然快起来,扑通扑通,有什么东西要喷涌而出。 他究竟是记错了,听错了;还是故意的,在诈她? 那有什么关系。 那根本不重要。 她忽然生出勇气,放下手机,平静而坚定地与他对视,说:我就是喜欢你,我想跟你复合。谢长昼,我们试试重新在一起,好不好? 苍白的灯光下,谢长昼的意识从非常遥远黑暗的地方苏醒,他一个人撑着手杖,在梦里走过四个年头,这漫长时光的结尾处,原来在这里。 在春暖花开,冰雪消融,在她确凿确切的肯定句里。 许久,谢长昼微勾起唇,说:好啊。 你终于回来了。 我的昭昭。 - 医生给谢长昼进行身体检查。 躺了这么久的病人好不容易清醒过来,医生多跟他聊了几句:目前恢复得不错,但你这个年纪,是有点麻烦的。 瓣膜没法二次修复,谢长昼还很年轻,如果之后再出问题,只会比这次更加凶险。 医生想了想,问:你有心内膜炎病史,以前有没有想过,换心脏瓣膜? 谢长昼没有立刻回答。 一直到赵辞树推着他的轮椅回到病房,到了孟昭不在、两人单独相处的时候,赵辞树才问他:你怎么想的? 谢长昼沉默着望窗外,台风已经压在海岸线。 接连几天阴云密布,暴雨将至,风吹得窗户也发出低鸣。 许久,他问:我还要在这儿住多久? 可能,小半个月吧。赵辞树一头雾水,干嘛突然问这个。 给我转院回北京吧。谢长昼很平静,昭昭快开学了。 草,我问你话呢,你跟我说T大开学。赵辞树愣了一下,踢他轮椅,你给我交个底吧,你是不是不想做手术?你家里人那边,我给你拦着了,他们暂时不知道你是瓣膜穿孔,只知道你犯了病,要在医院住一阵子。转回北京也行,至少不会被他们盯上,但瓣膜这玩意儿,你必须得考虑 你有没有见过,脑梗的病人。谢长昼语速慢慢的,突然打断他,因为各种原因,血管里形成了血栓,血栓顺着动脉,流啊流,流到脑子,就堵在那里。 赵辞树默然。 我今年三十四岁,换一个金属的机械瓣膜,就要时不时来医院验血、吃一辈子抗凝药,以避免出现血栓。谢长昼情绪没什么波动,说这些话时,平静地望着阴翳的天空,或者,我去换个生物瓣膜。生物瓣膜不用长期进行抗凝,但它容易坏,我这个年纪,估计只能用五六年,那时间到了,我得重新做开胸手术。 他停顿一下,比划自己胸口:这儿又不是长着个拉链,能一直打开关上、打开关上。 赵辞树头痛:阿昼 不过,我还听过一个说法。但谢长昼完全不听,他自顾自地道,说,好多人其实活不了那么久你还记得我今年多大吗? 阿昼,你别钻牛角尖。赵辞树提醒他,你家人迟早会知道你的病情,到时候他们绑着你去,你也得去。 去哪儿? 孟昭推门进来,刚一踏进屋,就听见这么一段莫名其妙的对话。 她笑着放下背包:你们在偷偷商量什么? 谢长昼撩起眼皮,似笑非笑地,看看赵辞树。 赵辞树挠头:没什么,我问问他,病好以后想去哪玩。 这你问我啊。孟昭将怀中一束新鲜百合放在床头,我们去普者黑好不好? 等到六七月,她毕业,毕业旅行,可以带着谢长昼去云南。 赵辞树打个手势:你们聊。 然后就出去了。 他带上了门,孟昭走到谢长昼的轮椅边,很轻很轻,小声试探:想去云南玩吗,男朋友? 谢长昼身形一顿,回过头。 这一秒仿佛冰雪消融,他黑色的眼瞳中浮起笑意,朝她伸手:来,扶我一下,女朋友。 孟昭呼吸一滞,飞快摸摸发烫的耳朵。 然后,她躬身,去抱他:你想去哪? 去床上。谢长昼声线低哑,贴在人耳边说话时,尤其暧昧,令人骨头发痒。 他轻声:我累了,又起不来。 -- 第101页 孟昭在这瞬间完全忘了可以用轮椅推,她抱着他,往床的方向拖。 谢长昼个子太高,体重并不轻,孟昭只是将他拖到床边坐下,就已经耗尽全部力气。 下一秒,他仗着身高优势,张开双臂,将她捞进怀中。 孟昭猝不及防,摔进他怀里,嗅到铺天盖地的柠檬薄荷味。 好吧。不等她完全反应过来,谢长昼的声音低低地,在头顶笑道,我有点想你。 什么 感觉,好像很久都没见过你了。 谢长昼这一觉睡了好久,从那场车祸之后,就没有醒来。 我像是活了两辈子,过去那四年,被人偷走了。他注视她,许久,轻声说,没有你的每一天,都不像是在人间。 第41章 .恩爱狗【已补全】他忽然,非常想要亲 病房里温暖干燥,百合香气四散。 一道玻璃之隔,窗外电闪雷鸣。 孟昭屏住呼吸,全世界喧嚣退潮,她一颗心都安静下来。 即便是四年前,谢长昼也很少说这种软绵绵的情话。 他很少这么,肯定又直白地,表达感情。 她眨眨眼,嘀咕:我也想你。那你得惜命,活久点。 黑瞳中浮起星星点点的笑意,谢长昼拍拍她的脑袋,轻声道: 行,我惜命,我活久点。 - 谢长昼醒来的第二天,就想转院回北京。 在遭到医生拒绝后,谢工像个郁闷的小孩,整日躺在床上不想动弹。 孟昭心里好笑,她下榻的酒店离医院有点远,但他总是想见她,恨不得她在病房里睡下,她干脆牵着他的手,安慰:那我每天都过来找你。 谢长昼撩起眼皮,似笑非笑:你哪有空? 她最近事情很多,年后要准备毕设、做民宿设计,徐东明折腾半年的那个项目中标了,她还得时不时帮徐东明干点儿活、给商泊帆提提建议。 孟昭嘀咕:不读书的话,就有空了。 谢长昼将她的手拉过来放在掌心,慵懒地捏捏:那不行,我们签了合同的。 也不知道谢长昼是伤口太疼还是怎样,孟昭每晚都要给他读书,不读他就睡不着。 所以她三五不时,还得去图书馆帮他借法语小说。 谢长昼每天清醒的时间都比前一天要更长一些,好几次,孟昭读完两个章节,感觉差不多了,转头去看,他还醒着。 他眼瞳很黑,很安静,被笼在温和的夜灯光辉里,就那么一动不动,看着她。 见她转过来,他就小小地比个嘴型:昭昭。 孟昭凑近他,歪着头小声提醒:你今天睡着的时间,又比昨天要晚一刻钟。 谢长昼疏淡地笑笑,摸摸她的头:嗯,可以多看你一会儿。 她趴在床边,眨着眼问:这是不是意味着,你的身体也在慢慢变好? 他只是笑:大概吧。 就这么慢慢悠悠地,又在医院里住了四五天。 谢长昼身体还未完全恢复,但他一天都不想在这里待下去了,转院手续已经办得差不多,他后天就想走。 赵辞树有点不放心:你干吗啊,干吗非要回北京? 他问这问题的时候,孟昭正扶着谢长昼在走廊上散步。 谢长昼瘦了一些,穿质地柔软的病号服,这衣服偏宽松,衬得他身形更加高大。 台风过境,连日阴雨终于过去,天气稍稍放晴了点儿,夕阳光线照在他脸上,他摆出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漫不经心的:病房里头没法做饭,我要回家。 可是你每天的饭菜,不都是营养师出单子,我再让私厨给你做好了送过来的?赵辞树不懂,在不在病房里做,有什么关系? 那不一样。谢长昼轻飘飘抬起眼皮,幽幽道,我想吃我们昭昭做的。 赵辞树: 赵辞树:滚呐!老子这辈子最烦恩爱狗! 孟昭有点不好意思,摸摸鼻子:你想吃我做的东西吗? 其实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从不下厨。 谢长昼从来不懂洗手作羹汤这件事的情趣所在,闻到油烟的味道就直皱眉头,直到两个人在一起后,有几次,他忽然被病魔打倒,身体抱恙,什么也吃不下,她才开始学着给他熬粥或是煲汤。 但她做的东西,他也没吃上几次。 俩人在一起很快,分手也很快,谢长昼甚至不记得她熬粥是什么味道,对于家人的饭菜的一切记忆,只是清晨辗转醒过来,床边无人,他掀开被子迟缓地走下楼,看到有小小的人影在厨房里忙碌,鼻尖嗅到藜麦香气。 那是他对于幸福的一部分认知。 谢长昼叹息:没,我就是想单独跟你待着。 赵辞树尖叫:那不是很容易!我走,我走就是了! 孟昭被逗笑,一双眼弯成小桥。 她偷偷拽拽谢长昼的手指,小声:那我们后天就走,我等会儿就把徐老师寄来的材料给他寄回去,跟他说,我不需要异地办公了,马上能回京。 -- 第102页 你怎么还在给他□□工。谢长昼微眯起眼,不是很早之前就跟你说,把他的活儿都推了。 是之前那个公建的我没接新的。孟昭很好脾气,轻声道,不是你说的,做人做事,要有始有终呀。 医院走廊人来人往,巨大的落地窗下,整座城市被笼入薄暮的夕光。 她的脸颊被一部分夕阳光芒映照着,离得足够近,连脸上细小的绒毛都能看得很清楚,一双眼明净温和,装着万物。 像没有完全长开的、白色的栀子。 谢长昼忽然非常、非常想要亲吻她。 他盯着她看了会儿,有点遗憾,低声:那行,你先把材料给徐东明寄回去。 他一边说着,一边慵懒地朝赵辞树伸手:你,扶我回去。 我上辈子欠你的?赵辞树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握住他的手臂,让他能将身体的力量放到自己身上,昭昭还在这儿呢,你怎么不让昭昭送你回去?你一向只心疼她,不心疼我。 我就是心疼你,才让你来的。谢长昼撩起眼皮,声线颇有磁性,散漫道,看着我俩在眼皮子底下搂搂抱抱,你挺痛苦的吧?毕竟我们就是这种恩爱狗啊。 赵辞树: 赵辞树:滚滚滚! 两人闹腾一阵,孟昭接了个徐东明的电话,简单跟他们告个别,下楼寄东西去了。 赵辞树见她离开,慢慢扶着谢长昼回病房,皱眉问:你到底感觉怎么样啊?好点儿没? 不知道。孟昭一走,谢长昼又有点困了。最近他很容易困,其实并没有比刚醒来时好多少,只不过他意识完全清醒了,能撑住不睡。 他语气懒洋洋,慢吞吞道:可能好点儿了吧,不过这么一来,我复健白做了。 又要有挺长一段时间,没法自己走路。 命还在就不错了。赵辞树带他回房间,推开门,叹息,其他的,慢慢来 吧字未出口,他忽然顿住。 病房内放着孟昭前几日买的鲜切百合,四散的香气中,谢长昼敏感地捕捉到,不属于这间房间的气息。 他微皱一下眉,抬起头。 外间会客室的沙发上,窗台旁,万千夕阳余晖从外涌入。 身形高大的男人靠坐在沙发,穿着规整整齐的西装四件套,手中拿着谢长昼的病历本,波澜不惊地翻看。 另一人是个女生,长发随意地垂在肩膀,逆光站着,望向窗外。她穿一条柔软的蓝色吊带长裙,裙摆印着整幅梵高《星月夜》,白色的披肩流苏坠下来,细瘦腰肢不盈一握。 谢长昼深呼吸。 正要开口,沙发上的男人放下病例,云淡风轻抬起眼,朝他看过来: 病成这样,怎么也不跟家里人说?要不是有人说在医院里看见你了,你这病还打算瞒多久,阿昼? - 最后一丝夕阳余晖在天边收尽。 孟昭寄完文件,徒步往回走。 这个快递点距离医院只有八百多米,中间隔着一家家乐福超市。 孟昭途径超市出口,听见个姑娘在跟男朋友打电话,内容不外乎我拿的东西太多啦、是啊我在出口处站着呢、我乖乖的,你赶紧来喔。 傍晚的烟火气与夕阳中,孟昭忽然心下一动,转身改变了路线,想进去挑选一些食材。 她没跟谢长昼一起逛过超市。 无论过去还是现在,他的每一个家里,都什么也不缺。 他不喜欢生人,对吃食类的东西也从不上心,但总有住家保姆悄悄买好蔬菜水果塞满他的冰箱,以备主人不时之需。 其实也不是那么需要她做饭。 但是,既然他都提出来了 孟昭没犹豫,买了煲汤用的半截排骨、半只鸡,熬粥用的藜麦、玉米、小米,以及若干香料。 结账前,途径冷饮区,她又捡了两盒桑葚酸奶。 今天周末,收银台前队伍很长,孟昭环顾左右,去自助结账的机器前排队。 队伍缓慢前行,前面不断响起商品扫码成功的轻轻的嘀声,孟昭一手拎着购物筐,一手给谢长昼发短信:【我买了煲汤和做粥的食材,离开广州之前,你还可以吃一顿:D】 等了几分钟,他没回。 队伍缩短了些,下一个就是自己。 孟昭也没多想,收起手机,等前头的人收好东西,把自己的购物筐放上去,把商品拿出来一件件扫码。 刚扫完排骨和鸡肉,就听到旁边传来活跃的对话声。 一父一子,儿子活跃,父亲沉稳。 爸,你看看这个,我怎么扫不出来。 等会儿啊,爸爸看看你买的棒棒糖啊?多大了,还吃棒棒糖,不怕蛀牙吗? 你、你不要转移话题!爸你是不是也扫不出来?快去叫收银员来看看,这里头还有给妈的巧克力呢。 嘿你这小子,行,爸去给你找人。 孟昭整个人僵在原地,不能动弹。 -- 第103页 她埋下头,手心浸出冷汗,飞快地点击确认,给两个肉类结了账。 剩下那些不要也行。 付完钱,她拿起肉转身就走。 就是转身那个瞬间,身后传来一声明亮的叫声:姐! 脚步声响起,孟向辰放下手里的东西,一脸兴奋地快步跑过来,一把拽住她:你回广州了?姐,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也不跟我们说一声 孟昭匆忙地回了下头,看到隔着十几米的地方,钱敏实去而又返,隔着人群,遥遥投来一瞥。 她如遭雷击。 不管不顾,用力甩开孟向辰:我还有事,改天再说。 说完,她背着包,飞快地跑掉了。 一次头也没有回。 - 华灯初上,病房内温暖干燥,浮动着淡淡的食物香气。 气氛却并不怎么融洽。 谢长昼坐在床上,随着时间流逝,感觉自己的耐心彻底告罄。 天已经黑透了,孟昭还没回来,谢竹非和钟颜一直杵在这儿,算个什么事。 他皱眉,第三次强调:我病得不严重,后天就回北京。 微顿,他表示:人也看了,吃的也送了,你俩人到位了礼数也到位了,我很高兴,你们可以走了。 钟颜一直没怎么说话,思绪游移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谢竹非看她一眼,转过来笑笑,对着谢长昼道:你在北京,跟钟颜联系得还多么?她最近半年跟中国美术馆合作得不少,隔三差五就跑北京。 谢长昼看她一眼,想起上次见面,是质问她四年前有没有打孟昭 他心里一瞬更烦了,他的昭昭还不知道在哪儿呢,天都黑了! 见过几面。 挺好的。谢竹非平静道,要是你实在跟钟颜没缘分,她还有个闺蜜,刚在斯坦福读完经济学博士。既然身体不好,就别走了,好好休养一阵子,留在广州,你们见一面。 谢长昼冷笑:我见个几.把。 钟颜的思绪似乎终于游移了回来,隔着昏昧不定的光线,将目光落在他身上,意味不明,轻飘飘的。 谢竹非,我不关心你们几个是怎么想的,趁早断了这方面想法,别打我主意。谢长昼冷淡,我没打算娶个豪门夫人搁家里摆着看,爱干什么干什么去,少瞎□□的心。 谢竹非一只手落在膝盖,食指不紧不慢地,偶尔敲一敲。 他不动声色地打量室内,谢长昼这间病房是最常见的VIP套间,里头是床,外面是小会客室。 整个套间里都没什么多余的东西,窗边花瓶里插着几支鲜切百合,不是花篮,也不是名贵品种,天桥下小贩推着车卖二十块钱一把;沙发上挂了个灰色的兔子包,不是大牌新款,目测价格不超过三百块。 谢竹非无声笑笑,声音很有磁性,不急不缓的:这世界上钱、权力,都有可能是稀缺资源,唯独年轻小女孩不是。结了婚也不耽误你玩儿,去找个家族联姻,我就不管你了。以后你在外头,想跟哪个女孩做一家人,就跟哪个女孩做一家人。 谢长昼被气笑了:这是你的意思,还是爸的意思? 谢竹非:都有。 谢长昼掀开被子,整个人滑进去:那你跟他,以后都别再来找我。 室内静默几秒,谢竹非给自己倒茶,修长手指松松搭在茶壶把手:你几岁了?总不会还在做梦,幻想娶一个真正的爱人。 谢长昼闷声:那是你,你没有。 谢竹非:她们并不是爱你,她们爱的是有钱的你。 谢长昼:你瞧,这就对了,所以你不配拥有爱人。 病房虚掩的门被风吹动,钟颜盯着门口,忽然站起身:我去抽个烟。 虽然,的确是过去很多年了。 但是,她应该没看错。 钟颜不紧不慢,整理了一下披肩的流苏,不疾不徐走到门前,背对着两人,挥挥手:你们慢慢吵。 刚刚门口有个人过去了。 是孟昭。 第42章 .不分开【已补全】我比谁都喜欢你。( 孟昭从医院逃离,进入电梯,随着人潮走到楼下,冬夜微凉的风迎面而来。 她忽然清醒了几分,旋即又感到茫然。 不知道该去哪。 以及,为什么想逃跑。 她拎着超市的购物袋,慢吞吞走到楼下花园,坐下。 这个花园,被医院的四栋住院部大楼环绕着,大楼高耸入云,灯光亮如白昼,不断有病人和家属进进出出,徘徊或等待。 外面气温并不算高,金属座椅凉凉的,但她袋子里冷冻肉类的冰已经有些化了,一层白汽糊在袋子上,就快要化成水。 孟昭被巨大的沮丧感包裹。 她没听见三个人的对话内容。 但她看到,并认出了谢竹非和钟颜。 谢长昼的大哥带着人上门,还能是为了什么。 无论四年前还是四年后,面对同样的问题,她能想到的只有逃跑。 也许,骨子里,她也觉得,自己并不是应当与谢长昼站在一起的,那个人。 -- 第104页 孟昭坐了会儿,深吸一口气,起身。 走到垃圾桶旁,攥着装鸡肉和排骨的袋子,一只手悬到半空。 扔下去的前一秒,身后飘来一阵柑橘的电子烟香气,接着是一道闲闲的女声:好好的东西,扔了干什么? 孟昭整个人僵住。 她收回手,缓慢地回过身。 昏黄的灯光下,面前女人的脸庞被身后住院大楼的大堂光照得格外白皙,她穿一件深蓝色的吊带,身形纤细,气场高傲清冷,像是将星空印在巨大的短裙裙摆上。 钟颜侧过去,稍稍挡了一下鼻息间吞吐的白烟。 等这阵气息散了,才转头,对着孟昭道:聊聊? - 晚上九点半,海底捞依然红红火火。 番茄锅煮开了,咕嘟咕嘟冒泡泡,香气逼人。 服务员帮忙盛汤,孟昭有些无措地坐着,眼神落在服务员手上,跟着她手移动的动作一起动。 钟颜用勺捞辣锅里的牛肉,在蘸水中叠加了三倍辣椒,吃了两口,才叹息:都这么长时间了,你怎么还跟谢长昼在一块儿啊。 她一路上没讲话,孟昭也不知道从哪里开启话茬。 这么猛地一开口,她的注意力陡然被拽回来。 孟昭愣了下,赶紧摇头:我没一直跟他在一起我们四年前,是真的分手了。 钟颜撩起眼皮瞟她一眼,也没多说什么。 她脱了外面的针织披肩,雪白的锁骨和肩膀裸露在外,完全不怕冷一样。 又没说你什么不好。钟颜轻描淡写,瞧给你紧张的。 孟昭微默了默,突然有点莫可奈何:跟你在一起,我当然紧张。 两个人又不是什么关系很好的朋友半夜约出来见面谈话已经够奇怪的了,火锅是能跟不熟的人单独吃的吗? 钟颜夹了一筷子鸭肠,浸进辣椒蘸碟,痛快称爽:倒也不用防着我,我不可能跟谢长昼在一起,咱们算不上情敌。 孟昭没懂:嗯? 我要结婚了,下周官宣,联姻对象不是谢长昼。 孟昭愣了下,睁大眼:你可是你不是 不是喜欢谢长昼?钟颜笑笑,红油溅到桌面,她不紧不慢地擦擦手指,我这么跟你说,四年前我跑来骂你、说你爸坏话,根本也不是因为我喜欢谢长昼。我跟他认识那么多年,牵他手跟牵自个儿手一样,我都没法想象以后跟他有点儿什么,脱了衣服,我俩估计能对着对方的裸.体笑一宿。 孟昭一言不发,看着她。 我当时是怎么跟你说的?钟颜眯眼,回忆,哦对,我说你爸筹划了那么多,就是为了把你送上谢长昼的床,他知道谢长昼家里什么情况,所以从一开始,就是想让你蓄意接近他。 孟昭移开视线,唇不悦地微微绷住。 我那话说得不对。钟颜停顿一下,但目的的确也就那么个目的,我想让你们分开。这想法我到现在都没变,你们不合适,过不到一块儿。但是没想到吧,你俩隔这么多年,竟然还能走到一起唉,孽缘。 她说着抬起豆浆杯,虚虚朝空中一悬:来,我们碰个杯。 孟昭没接茬。 现在听钟颜说这些话,她已经不会再像四年前那样,反应那么大。 她对人的包容度提升了很多,并不仅仅是忍让,她理解了更多人的世界观,也许在钟颜的世界里,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合理的,哪怕伤害到别人。 但孟昭实在不懂:我跟谢长昼在一起,跟你有什么关系?碍着你什么事了吗? 当然啦。钟颜理所当然,我必然要找个人联姻啊,他是最合适的对象嘛。如果跟他在一起了,我都不需要再去结交别的公子哥、从头培养感情了,多省事。 这话前后矛盾,刚刚还说不会跟谢长昼在一起,现在又说跟谢长昼在一起比较省事。 孟昭平静: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钟颜放下筷子,不紧不慢道,他现在跟你在一起,是因为他还想抗争。如果有一天他不想再对抗家里人了,想明白了,发现联姻更省事,他就会放弃你。 主动权全在别人手里,他说怎样就怎样,到时候,你会非常悲惨。 后半句话,话到嘴边,她还是咽了下去,没说。 孟昭固执地问:你怎么知道他会放弃我?谢长昼跟别人不一样的。 钟颜重新拿起筷子,大口吃牛肉。 她面不改色,将辣锅里最后一块牛肉吃下去,脸颊被辣得浮起淡淡红晕。 然后,才深吸一口气,抬眼道:我怎么知道?因为我放弃过别人。 孟昭微怔。 我比谢长昼小两岁,今年三十出头,对外称是未婚。她撑住下巴,看着别处,不知想到什么,忽而笑了笑,但其实,我曾经结过一次婚。 孟昭猛地睁圆眼。 他跟我同级,P大计算机系的,是我高中同学,叫焦臣杭。 -- 第105页 钟颜语气不急不缓,提到这个名字,眼神不自觉变得温和,你看,他的名字就很好听。我从没见过姓焦的人,花名册上看一眼就移不开视线,怎么会有这么好听的名字啊! 那时候,她就想。 这个人,从头到脚,就是来要她的命。 十七八岁吧他是高二那年被我们校长从地州特招过来的,一转过来就成了我们班学神,次次考第一。你学生时代肯定也有那种人,沉默寡言穿白衬衫,啊,被他看一眼就要窒息了,一眼看到人心坎儿里。 孟昭安静地望着她。 那时候,我们几个家里都有钱,没发愁过读书升学的事儿,快要高考的人了,还天天到打游戏写检讨,到处闹事。 所以,哪怕我看见焦臣杭的第一眼就喜欢他,但我也没想着对他怎么样,我不读书,人家还不读书了吗?结果,这事儿被谢长昼给知道了。 学生时代的谢长昼,比现在混多了。他跟个恶霸似的,放了学带着一伙人就跑去堵焦臣杭,按着他的头,逼他跟我谈恋爱。我一听这还得了,赶紧跑去找他们。 钟颜笑着捧心:然后,我就像女侠一样从天而降,拯救了他。他从此对我一见钟情。 孟昭有点狐疑。 钟颜:你不信? 孟昭: 钟颜捧住下巴,叹息:好吧,确实不是一见钟情。 事实是,焦臣杭当着很多人的面,用力甩开了钟颜伸向他的手,自己将书包捡起来拍拍灰,憎恶地看了他们一眼:别碰我。 钟颜无措地站在原地,少年心性,不仅没追,还后知后觉地,生出点怨气。 焦臣杭不喜欢她,没关系,她立刻去喜欢别人。 十七八岁,心高气傲,不知天高地厚。 今天喜欢他,明天就能跟隔壁的谁谁在一起。 翌日,钟颜高调地跟隔壁班第一宣布了恋情,同样的白衬衫同样的好成绩,她找到了一个焦臣杭的平替,还是那个男生先追的她。 那男生脾气比焦臣杭好不知道多少倍,在食堂会主动替她排队,考试前会主动帮她补习,轮到她值日,他甚至会跑来替她打扫卫生。 可即使这样无微不至的照顾,钟颜始终不能将注意力集中在他身上。 在食堂,她会注意到坐在角落一个人吃饭的焦臣杭;补习时,她会想到昨天焦臣杭又是最晚离开自习室的;做值日,她会想到,焦臣杭的值日小组组员是谢长昼,谢长昼那狗东西肯定不会留下来扫地,那所有清扫工作,都是焦臣杭一个人在做吧 不到一周,钟颜很认真地跟那男生分了手:对不起,我不喜欢你。 她喜欢焦臣杭。 她满心满眼只有他。 锁定了目标,钟颜也不想别的了。 她打算追焦臣杭。 高岭之花看得见摸不着,她挖空心思地想将他摘下来。 可是送东西递情书根本毫无用处,他从来不拆陌生信件,也不收陌生人的礼物。 他像活在真空里,永远沉默、独行,甚至很少交朋友。 钟颜坚持一段时间,坚持累了,干脆跑到他面前打直球,问: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 那回答,过去十几年,钟颜也忘不了。 晚自习时间,走廊上白灯炽烈,有不少学生抱着课本背书,他莫名其妙被叫出来,风将校服吹得鼓起,看着她,有些古怪地笑了下,轻声说:总不会是一个不学无术的感情骗子。 怎么就不学无术了。 怎么就感情骗子了! 钟颜非常愤怒。 愤怒过后,又觉得他说得好像也没错。 面对喜欢的人,少女心事如同被风吹皱的一湖春水,他说什么话,她都想相信。 她就是这么个人,没理想没目标,得过且过,享乐主义,能躺平就躺平。 他离开后,钟颜在晚风里一言不发地沉思很久。 晚自习下课,学生们陆续走尽了。 教室四下无人,她跑回后排的黑板,拆掉了他圣诞节时、藏在锦囊里的心愿卡。 他用黑色中性笔写字,龙飞凤舞,相当简洁,只有两个字: P大。 火锅辣锅煮开了,丸子飘起来。 钟颜收回视线,盯着沸腾的汤锅,轻声说:然后,我为了他,考了P大。 她的成绩并不算差,甚至能在年级排到前百分之三十。 可接近高三,她再怎么努力,也不可能在一年内考上P大。 但凑巧的点恰恰在于,钟颜的母亲是一位油画家,她继承了母亲出色的绘画天赋,十几年来,哪怕不做作业,也从没停下画笔。 祖坟冒青烟,老天眷顾我,还真给我考上了。 他们这样的人,如果想进名校,总有方法能进去。 但钟颜的确是自己考上的,家里恨不得给她摆七天流水席升学宴告诉全世界:我们家姑娘出息了。 那时候的钟颜,完全没心情想这个。 她疲倦地应付各路人马,满脑子都是:赶紧开学吧,开学就能见到焦臣杭了。 可真到了开学日,她也没见到焦臣杭。 -- 第106页 他在计算机系,两个人的学院天南海北,她再找到他已经是一周之后。 话剧社社团招新,他身形高大,立在人群中,身旁站着个穿鹅黄连衣裙的短发女孩,双手递奶茶给他,离他很近,亲切地朝他笑。 钟颜站在原地愣三秒,血气往脑子里涌。 她快步拨开人群,冲过去,拉住焦臣杭。 下一句话,明明想骂他,不知怎么,眼泪就掉下来了:不是你怎么跟别人在一起了,焦臣杭,你跟别人在一起了! 钟颜嚎啕大哭,焦臣杭一脸茫然。 他想开口,钟颜不听;他想拉着她往人少的地方走走,钟颜爆哭:走什么走,走哪儿去啊,你就是想找个人少的地方,把这件事糊弄过去! 焦臣杭欲言又止,索性不解释了,等着她哭。 人来人往,夏日里夜雾浓稠,每个社团的摊位前都燃着一盏小小的灯,一路飘着过去。 她的哭声引得行人频频侧目,焦臣杭也被连累,陪着她做了一整晚小丑。 焦臣杭本来以为她哭一会儿自己就停了,结果没完没了。 钟颜是实打实的艺术家思维,相当能发散,流泪的主题从我的白菜被别人拱了,到我为了你才考P大的,我都没恋爱你怎么就恋爱了啊; 从你知不知道我从零开始准备艺考有多难,我怎么就不学无术了,不学无术能考上P大吗,到我每天晚上做梦都梦见你,最忙的时候一天只睡四个小时,把你的照片挂在床头才没猝死 焦臣杭等着她哭够了,才有点无奈地,跟她说:不是女朋友,我没有女朋友。 钟颜的眼泪瞬间止住:那刚刚那姑娘是谁? 焦臣杭居高临下,垂眼看她,低声:同学,我帮她改作业,她请我喝饮料。 说到这里。 钟颜自己笑起来:太傻了。这事儿,这辈子,我也就干这么一回。 但那一晚之后,两个人的关系莫名破了冰。 钟颜再去找他,他不再排斥。 大一下学期,很自然而然地,两人在一起了。 钟颜捧着脸,轻笑:我俩热恋期,关系是真好,他去哪我去哪,他师兄都说,焦师弟身边跟着条尾巴。后来大学三年,我们都在一块儿,没再分开。 玉渊潭春天的樱花,奥森夏天的向日葵,钓鱼台秋天的枫叶,故宫冬日的雪。 焦臣杭的课程其实很紧,他还有兼职要做,但钟颜想找他的时候,他总会走到她身边。 她牵着他的手,能感受到他的体温,就以为,可以一辈子那么下去。 变故发生在大四。 本科快毕业的时候,我家里人想让我出国读研,但我知道焦臣杭要留在国内,所以我也想留在国内,我不想跟他分开。 这么做的后果是,钟颜家人直接找上了门,告诉焦臣杭:钟颜要跟别人联姻,跟你就是玩玩儿。 他也不傻,跑到我面前来问我,为什么我家里人会那么说。我听他转述了,才知道家人的意图。但是 钟颜微顿,两眼弯弯,拍拍胸口,有些骄傲。 我是谁,钟颜!我,多铁骨铮铮的一个人啊,我直接告诉他,天底下没这回事,我钟颜想跟谁在一起,就跟谁在一起! 她太坚持,两人了结了这件事,感情反而更进一步。 钟颜是家中独生子女,父母虽然不同意,但她实在想嫁,也没什么办法。 为避免夜长梦多,钟颜打算毕业就结婚,先领证,再办婚礼。 焦臣杭犹豫一下,也答应了。 那时她二十出头,满脑子都是漂亮裙子和世界名画,根本不知道进入一段婚姻,需要准备什么。 她只知道,她的毕业旅行必须得继续,哪怕焦臣杭连过年都要留在北京实习工作,她也不要留下,撂下一句回来给你带礼物,就跑了。 家里人不看好这段婚姻,什么事都要他们自己操办。 可钟颜一个千金大小姐,连礼金和婚礼流程都不清楚,也完全不想过问细节。 焦臣杭打电话来问,钟颜如实说我不想思考,他也不生气,只低声:那我来处理,出几个方案给你挑。 钟颜跟闺蜜在日本喝醉了,抱着电话哭,傻子一样喊想他。 一万三的机票,他眼也不眨,当晚就飞去见她。 火锅咕嘟咕嘟,肥牛已经煮老了。 钟颜没再动筷子,声音很轻地道:那可能是我们最好的时光。 那时焦臣杭在大厂实习,签了SP①,应届毕业第一年,年薪五十万。是钟颜眼中的小数目,是大多数人眼中的挺不错。 但因为还没正式毕业,只能拿实习生的工资。 从日本回去后,整整三个月,他不敢买新衣服。 这些事情,过了很多年,两人分开了,再也回不了头,钟颜才辗转从别人口中得知。 而那时,二十出头的她,一直在等婚礼。 只不过没等到。 俩人领证没多久,焦臣杭的母亲来北京看望儿子,发现了他压在文件夹最底下的婚前协议。 -- 第107页 她怒不可遏,直接闹到了公司。 焦臣杭的母亲我之前的婆婆,指着他,质问。钟颜停顿一下,要那个媳妇干什么,这么有钱,离婚了一分都不分给你,想让三姑去老丈人公司找个工作,还被赶出来。娶个花瓶回来摆着看?那种女人,我能指望她给我们家生三个儿子,给你传宗接代吗? 孟昭一愣,眼底微动。 我不在那个公司,也不知道当时到底怎么回事。当天的一切,她都是后来听别人听说的。钟颜语气平缓,我先生,拦着他,求她别说了。 可他母亲的话语间,分明藏有一些钟颜不知道的东西。 当晚,两人对峙,她才知道,焦臣杭竟然签过一份连她这个妻子都不知道的婚前协议。 早在钟颜父母找到他的时候,就要求他签订了苛刻的条款,保护钟颜的婚前财产。 他沉默地看完,平静地签字。 他一早做好了准备,除了她之外,他什么也没打算要。 钟颜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红着眼睛,跟他亲吻,拥抱,上床。 可婆婆的问题始终不能解决。 她阻止不了她三五不时来闹,非要两人分开。 也不是没有商量的余地:修改婚前协议。 但这是钟家的底线,钟颜的父母决心不让步。 于是就成了死局。 后来,是哪一天呢钟颜有点迷茫,思考一阵,说,好像是,非常寻常的一天。 非常寻常的一天,她早早结束了油画馆的工作,想去找焦臣杭,一起到外面吃晚饭。 还没走到门口,就被人拦住,对方嚷嚷称等了她很久,要她做自己的油画馆向导。 这已经是本周第三次,偏偏钟颜就是拒绝不了,因为这人是她婆婆。 凡事总有限度。 就那一天,她忽然醒悟了。 钟颜沉默一阵,说:我突然发现,我根本面对不了那种生活,我对生活的包容性非常差,一点儿瑕疵也容不下。 她这样的人,生下来就活在云里,不懂得计划,筹谋,被全世界热烈的爱意包裹着,从来如此,应当如此。 要应付这种乱七八糟的事情,她不愿意。 所以,我提离婚,他也没拒绝。 两个人约定了日期,离婚前夜,钟颜却找不到人。 到公司去问,焦臣杭的领导说,他已经一周没去过公司。 然而翌日,他宿醉过后,还是出现在民政局门口。 他换了衣服,穿着整齐体面,很礼貌地,低声跟她道歉:不好意思,忘了今天要去领证。 两人一路沉默,到了目的地,他突然说:我以为我可以的。 钟颜问:什么? 他说:可以跟你有一个家,养一只猫,有一个孩子。 那时已经是年底,北京深秋,落叶漱淑地坠,踩上去感觉厚厚的,有点焦。 钟颜拿到离婚证,忽然感到非常茫然。 她辞去油画馆的工作,决定遵循家人安排,继续读书。 最后一次回学校,去教务处打印成绩证明,她看到新生们在办运动会,叽叽喳喳地,红色的迎接新生的横幅还没有撤去,在校内林荫大道飘扬着,如同色彩鲜明的旗帜。 她穿过拥挤嘈杂的人群,看着那些陌生新鲜的脸孔,很莫名地,想起王小波书中的句子。 什么是似水流年?就如一个人中了邪躺在河底,眼看潺潺流水,粼粼流光,落叶,浮木,空玻璃瓶,一样一样从身上流过去。② 那些你想要的、想留下的,都是你伸出手去,抓不住的。 - 钟颜说完这些事儿,苕皮和肥牛已经不能吃了,几乎煮化在锅底里。 孟昭愣愣的,短短十分钟,感觉自己听了一个漫长的故事,时间横跨过女主情窦初开的整个青春期,青春是在谁身上开始的,就在谁身上轰然落幕。 她忽然非常惆怅。 她问:你为什么跟我说这么多? 钟颜思考一阵,似乎也没找到什么确凿理由,扯扯唇角,笑道:想跟你说,谢长昼跟我没什么不一样的。我最近要结婚了,感慨也多,找个不熟的人倾诉一下。 圈子太小了,这些事,不能跟熟人说。 孟昭不说话。 钟颜看着她,沉默片刻,忽然笑道:你知不知道,谢长昼要留在广州,不回北京了。 孟昭手一抖,筷子从桌上掉下去。 钟颜:看来你不知道。 她又问:孟昭,你在北京,有没有遇见过粉色的房子? 话题太跳跃,孟昭的思维还停留在上一件事。 如果谢长昼不回北京了,那他之前说的话,哪些是真,哪些是假的 她迷糊起来,下意识:没有吧 那谢长昼,果然是在骗我们。钟颜笑笑,又摇头,他四年前跟我们说有,但从没带我们去看过,我一直觉得他唬人。他说,那是他给老婆买的,要先给老婆看。 孟昭愣了一下。 他说,他这辈子就一个爱人,别的谁来,都不行。钟颜微顿,轻声说,我们没人信。 -- 第108页 发愣的一两秒里,孟昭怔怔的,电光火石,脑子里闪过什么。 可是,谢长昼那栋别墅。 由于四周种满粉黛乱子草,整个小区都是粉白色系的建筑。 那不就是粉色的,房子吗。 - 晚上十点半,孟昭准时回到病房。 她手机没电了,不知道谢长昼中途有没有找过她,但既然她人就在医院附近,就决定还是上来看一看。 推门进来,里头外头灯都已经关了。 孟昭很熟悉地形,蹑手蹑脚站在内间的门口,探头看一眼,借着窗外月色,确认了床上有人,就打算转身离开。 就她转身的那个瞬间,室内灯光啪一声轻响亮了。 亮的还不是夜灯,是头顶白色的大灯。 她下意识抬手挡光,同一时间,听到身后传来一声低咳,稍有些哑:回来了? 孟昭睁圆眼,下意识转过去。 谢长昼显然也不能立刻适应灯光,微皱着眉,稍缓了下,才慢慢从床上爬起来。 他撩起眼皮朝她看过来,语气没什么波澜:你跟钟颜,聊了点儿什么? 钟颜走的时候,他就猜到了。 估计她是看见了孟昭。 后来,见俩人一直没回来,他愈发肯定,反而稍稍放下了心。 室内短暂的静寂,孟昭的思绪迟迟归位:没什么,很普通的内容 谢长昼心头突然窜起小小的火苗。 他心里烦躁,有些不耐烦地打断她:说实话。 孟昭犹豫半秒,走回他床前。 路过小冰箱,她将鸡肉和排骨都放进冷冻层。 他转眼来看她,她的动作有条不紊,闷声:我们今晚一直在聊选择。 谢长昼眯眼看她一会儿,很肯定:你不高兴? 他胸腔起伏,声音很低,显得清冷:你不高兴,为什么不告诉我?我上次怎么跟你说? 孟昭阖上冰箱门。 她跟他一步之隔,她望着床上清俊的男人,忽然声音很轻地,发出一个疑问:你喜欢我吗? 谢长昼下意识皱眉:这是什么问题? 我从来没听过你说喜欢我。孟昭沉默好一会儿,有点犹豫,重新开口道,我今晚,突然在想。不知道你会什么时候不想要我了,你好像只是心软或者头脑不清醒所以答应跟我在一起。 钟颜跑到她面前,说了那么多事,看起来是在倾诉或分享,可姿态分明是高高在上的。 她直白地告诉孟昭:你和我们不一样,离开谢长昼,对你比较好。 但是。 孟昭非常没有出息,谢长昼只要朝她伸一伸手,她就立刻变回软弱的自己。 今晚想通了,天亮又沦陷。 再怎么挣扎,心始终向着他。 没有办法。 钟颜离开之后,孟昭坐在海底捞门口纠结了很久,还是决定过来。 她想见谢长昼,想听他亲口说。 哪怕是骗她,也没关系。 谢长昼有点纳闷。 他叫她:你过来,站我旁边。 孟昭乖乖过去。 他半躺着,有点不自在,见她靠近,猝然伸手拽住她。 孟昭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用力拉住,拽进怀里,抱住。 长夜寂静,她呼吸猛地一滞,下巴压在他宽阔的肩膀。 他的声音低沉且有磁性,带着热气,滚到她耳边,闷闷的,莫名有些沮丧:喜欢的,我比谁都喜欢你。 孟昭屏住呼吸,感受到他的心跳。 一声一声,扑通扑通。 谢长昼嗓音有点哑:我不知道钟颜跟你说了什么,但是你别听他们灌迷魂汤。她是不是跟你说,谢长昼一早就没打算回北京,只是打着幌子消费小女孩?不是,你别信他们的,我的行程确实有变动,这不是还没顾上跟你说广州忽然有一些很急的事情要处理,等我处理完,立马就回北京找你。 孟昭埋首在他怀抱里,一时间也不想挣脱。 但被谢长昼抱着,她非常有安全感,时间为他们停留,一切风雨不复存在。 可她尚存一丝理智,还是忍不住,轻声问:然后呢? 然后我们一起去哈佛。谢长昼很肯定,我要跟你在一起,谁也不管了,我们不要再分开。 广州的一切,他都可以放下。 他也已经做完选择了。 他要选孟昭。 第43章 .亲吻她【已补全】我又想你了,昭昭 最后一班地铁停运了,孟昭今晚打算留在谢长昼这儿。 高中时父亲生病,她照顾了孟老师很长时间,有时护工不在或是周末,也会留在医院陪床。 因此对于病房里的一切,她都轻车熟路。 洗漱完毕之后,孟昭撑开陪护的弹簧床,啪嗒一声关掉大灯,就打算躺平。 看着她做完一切、以为她要上床的谢长昼,眼前忽然陷入黑暗: 他默了默,是真的有点无语。 张张嘴,叹息似的,提醒她:我这套房,外间有沙发。你就算不睡床,好歹也去外头,把沙发撑开了睡。 -- 第109页 孟昭眨眨眼,望向他。 他的床比弹簧床高出一截,她看不太清他的脸,只能看到他转过来时一点脸庞的轮廓,线条漂亮得惊人。 孟昭说:可是我想在这里。 谢长昼问:怎么? 她声音很轻:在这里,能感觉到,你的呼吸。 谢长昼微顿,忽然不说话了。 其实他以前也犯过病。 但那时候仗着年轻,先天性的心脏病没那么严重,他身体机能还不错,每次都没当回事。 吃个药住几天院,也差不多就行了。 他的身体真正衰败,是在那场车祸之后。 车祸最重的创伤在腿,之后很长时间,他都无法正常行走。但这不是最致命的,最致命的是,伤口感染加剧了他原先就有的心内膜炎,诱发了全身的病症,让他变得非常虚弱,心脏瓣膜几次游走在穿孔的边缘。 在他澳门之行昏倒之前,孟昭都不知道,他病得这么重。 他身体最差的那几年,似乎恰巧,是她不在他身边的那几年。 孟昭睡不着。 这些年,她并不是完全没有关注过谢长昼。 他这样的人,一举一动都被放在聚光灯下,想要知道他最近在做什么,只需要去翻财经新闻。 她有过近乎疯魔的时候,刚分手回到北京,很长一段时间没法正常吃饭,每天机械重复地刷新一切跟他有关的信息,走在路上不知道看见什么,哪怕只是盛夏阳光投落在地板上的一些圆形光点,突然想到他,就会落下泪来。 那时候,她笃信,不会再跟他有什么交集了。 本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看又有什么用,再怎么看,他也不会变成她的。 她只是一遍又一遍地,清醒地认识到: 什么叫分手了?就是没机会了,不能回头,你跟这个人,这辈子,都没法再见面了。 可是她现在才知道,世界上根本没有真正的生离。 所有活着分开的人,仅仅只是因为他们不够相爱。 孟昭思绪游移着,有些出神。 下一秒,突然感觉床上的黑影掀开被子,像是要起床。 孟昭愣了下,赶紧起来,想去按床头的夜灯。 结果这一回,谢长昼动作竟然比她快很多。 她都没完全反应过来,就感觉一双手臂穿过她的臂弯,落在她的后肩,短暂的失重感后,她整个人被他抱起来。 谢长昼叹息,嗓音有些哑:去床上睡。 孟昭睁圆眼。 他说完,几步大步走回床前,将她放在病床上。 特护病房,他的病床也比正常的床稍宽一些。 但真的也只稍微宽了一点点,孟昭觉得,躺不下两个人。 他伸手就要盖被子,孟昭挣扎,小声:那个,你的床,放不下两个成年人吧 她话没说完,谢长昼绕到另一侧上床,伸长手臂将她用力捞过来按到怀里,另一只手顺势拉上被子。 就短短几秒。 铺天盖地的柠檬薄荷气息包裹孟昭,她脑子急速发晕,下意识屏住呼吸。 睡吧。他的声音也携着热气,从头顶轻轻落下。 他煞有介事地拍拍她,说:这样就能躺下了。 病房里安安静静,窗户关紧了,窗边没有风。 蓝色的窗帘下,有霜白的月色在地板上游移。 孟昭没说话,沉默地揪住他胸前一点点病号服。 他体温似乎永远比她高,身上热热的,心跳声很平稳,在黑暗中发出轻盈的响声。 半晌,她小声叫:谢长昼。 谢长昼果然也没睡着,回给她一声慵懒鼻音:嗯? 我今天,在超市,遇见我继父了。 谢长昼落在她肩膀上的手微顿一下。 孟昭敏感地感知到一些悄悄滋生的戾气。 她并没有再展开讲,放轻声音,像是想安抚他:我跟你分手之后,他来找过我来北京。 三五不时,他会有学术会议,需要到北京去开。 孟向辰对这个继父毫无防备,每次都会跟孟昭说他的完整行程,孟昭计算着时间,每次都避开他。 虽然一直以来,钱敏实并没有对她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 但是,只要一想到他跟乔曼欣结婚那天 他一手攥着她两条小细胳膊,举高过头顶,将她按在化妆间门上。 另一只手来摸她的脸颊,挑.逗似的,在她耳边说:我早就知道,乔乔有个特别好看的女儿。你是不是还没成年?真好,以后你也可以叫我爸爸,在这里,或是在别的地方。 只要一想到,她就觉得,非常恶心。 虽然知道他的完整行程,但我不敢回宿舍,怕他去宿舍堵我。孟昭小声,我就,每天都在徐老师的工作室通宵,今天叫这个师姐一起,明天叫那个师姐一起。 她谨慎小心,如履薄冰。 假如孟向辰告诉她,钱敏实要出差三天,那么她会一整个星期都留宿工作室,直到孟向辰很肯定地告诉她钱敏实回到广州了,她才会恢复正常的学习生活。 -- 第110页 我有时候,半夜惊醒,会很恐惧。如果他哪次突然来北京,孟向辰不知道,我怎么办;如果他某天突然出现在学校,说自己是我爸爸,要带我走,我要怎么办。 黑暗中,孟昭揪着他胸前那一小块布料,停顿很久,有些艰难地说:但是这些以前,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都没有害怕过。 她曾经对世界非常无畏。 以前有孟老师爱她,后来有谢长昼和很多人爱她。 但是这些人全都离开了。 一个也没有留下。 谢长昼沉默着,无声地抱紧她。 感受到他的体温,孟昭忽然想要流泪。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有些断续地,语无伦次:你你如果喜欢我,能不能喜欢我久一点,我胆子其实特别小,我什么也没有。我没有别的愿望,我就是就是希望你能喜欢我。 世界上所有的二选一,都没有人选她。 在极其漫长的时间里,在孟老师去世后、谢长昼也不在的岁月里。 她就是一个没人要的小孩。 到头来,她发现,她想要的其实很多,也很少。 是爱,只是爱,谢长昼的爱,独一无二的爱。 在他面前,没有平等可言。 她就是这样无望甚至绝望地,没有理由地,信任着,依赖着,爱着他。 黑暗中,谢长昼一言不发,拥紧她的肩膀。 沉默很久,他低头用脸颊轻轻蹭她的脸颊,声音很低很轻:是我的错,我没有保护好你,昭昭。 他嗓音有些哑,四年前我曾经拜托谢晚晚,交一些东西到你手上。 一张记在她名下的卡,一笔钱,以及一些信息,能在紧要关头,帮到她的人。 他那时候病得太厉害,去追孟昭,没有追到,回来之后又进了一次ICU,好不容易出来了,身体虚弱得不像话,几乎在医院里养病养了一个季度。 意识都不太清楚了,还记得自己曾经有过一个应急方案。 实在不行了,实在是到了,没法留在孟昭身边的时候 他留给她的那笔钱,足够她读书、留学,在北京买一套不算太大的但能落脚的房子,安稳度过余生。 他躺在病床上时,身体不能动弹,脑子里走马灯似的,想过孟昭的一生。 她性格平和,宽容又努力,以后不管从事什么行业,应该都能活得不错,会有很多人喜欢她。 也许她在大学里,或是工作中,会遇到一个跟她差不多大的男孩,两个人顺理成章地恋爱、结婚,不一定生活在北京,也许去江浙或是川蜀,两个人工作不忙,共同养育一个可爱的孩子。 她的未来总不会很差。 只不过她的人生里,不再有他。 但是。谢长昼一想到,就觉得非常难过。深夜回忆,甚至心生恨意,我不知道,谢晚晚压根儿,没有把那些东西给你。 他信任家人,直到重逢之前,都没怀疑过谢晚晚。 所以在上海,他不解,困惑,乃至生出一点点怨气: 孟昭为什么会过得不好? 她凭什么过得不好? 她怎么可以,在那么用力决绝地离开他之后,过得还不如在他身边时好? 孟昭哽咽:因为你不在我身边啊。 她说:只有你可以。 只有你可以给我,热爱世界的勇气。 记忆反复地在过去与现在之间游离,她不在身边的四年,好像一场幻梦。 谢长昼抱着她,感觉到她的脸颊埋在他胸前,有呼吸,热热的。 但她没有哭,他猜她又把眼泪憋回去了,他一下一下抚摸她脑后柔软的头发,将吻落在她额头上。 声音很低,莫可奈何,命中注定,又只能如此。 他重复着,说:我爱你,昭昭。 他这一生得到的太多,没见过谁至死热爱谁,才会感到贫瘠,一无所有。 可孟昭从来不要别的,她只要爱。 从始至终,她竟然只要爱。 我会好好爱你。 他说。 到我生命终结的那一刻。 - 孟昭在谢长昼身边又待了几天。 过完十五,他身体情况稍稍好转,可以扶着手杖下地行走,她订了回北京的机票。 谢长昼去送她,两个人在机场拥抱、分别。 你要快点来北京找我。孟昭一步三回头,仰着脸,认真地提醒他,我很快就能拿到offer了。 人群中,谢长昼坐在轮椅上,清俊的面孔引得行人纷纷侧目。 他许诺似的,朝她笑:好。 孟昭过了安检,再往前走,回头。 人潮汹涌,谢长昼的身影被淹没,已经看不到了。 她突然想起08年的北京。 2008年,她参加学校组织的夏令营,谢长昼不放心,亲自送她到首都,才独自离开。 那时候他多年轻,立在盛夏光影中,像一副画卷。 她坐在公交车上,忍不住将头探出去,回头看他,风一吹,蹭掉了束发的皮筋。 虚浮的光影中,黑色长发在空气中张开成一张小网,她伸手去扶。 -- 第111页 再一回神,前行的公交车已经将他的身影远远甩开,他像一滴水,静默地注视着她,然后重新融入海洋。 那年,水立方竣工,首都机场三号楼投入运营,奥运火炬登上珠峰峰顶,大街小巷都在唱:北京欢迎你。 很多年后,她独自一人,在北京读书、生活,逐渐明白,其实北京不欢迎任何人。 与城市地域和来者何人都无关,只是你做什么,你是谁,它不在乎。 那天她头绳的颜色,经年累月褪了色,只有谢长昼记得。 时间从来不等人。 是谢长昼在等她。 终其一生,两个人,走到最后。 不知道是谁,一直在看着谁远行。 - 进入三月,新学期开学,发生两件大事。 谢长昼在家族内暂时卸任,将名下半数公司的管理权转给了大哥谢竹非。 此举一出,资本市场震动。 谢长昼对外称自己将要远赴海外开拓市场,暂时移交一部分国内的产业给大哥管理。但具体暂时多久,他也没有没说。 有人放出消息,称不久前谢长昼才在澳门赌场犯心脏病,被医护用专机连夜送回广州救治,刚出院没多久。 外界纷纷猜测,是他大限将至,才开始放权。 然而真相如何,无人得知。 一直到三月底,这些纷扬的流言才逐渐平息。 北京春暖花开时,孟昭拿到了哈佛的offer。 她第一个打电话给谢长昼报喜,年后,南方气温也逐渐升高了,她声音细细地,叮嘱他注意倒春寒。 谢长昼低咳了一声,在电话里慵懒地笑:哪儿就有那么娇贵。 孟昭听到他那边翻动纸页的声音,猜测他还在办公。 思考一阵,还是想问:我看到新闻,关于你和你大哥的。 谢长昼轻轻发出鼻音:嗯。 孟昭有点犹豫:你,身体,确定没事吗? 那头传来低低的笑声。 窗前早樱开了,花影投射到屋内,谢长昼嗓音微哑,摇头叹息:我只是有一点累了,想休息一下。 而且,不把该放的东西放走。 谢竹非也不会退让。 我也在看新闻,订阅了北京的天气预报。谢长昼停顿一下,并没有顺着那个话茬往下讲。 他轻描淡写,移开她的注意力,低声道:看到后海冰化了,想到你;看到钓鱼台叶子绿了,也想到你。 孟昭呼吸一滞,一颗心都软下来:我也是。 你有没有梦见我?谢长昼叹息,梦见我,就是我又想你了。昭昭。 第44章 .昼昼乖【已补全】我允许你,摸摸它 孟昭摸摸耳朵,小声:想。 她每天都想见到他。 但是知道他非常忙碌,又不敢太频繁地找他。 哦。谢长昼笑了笑,拖着尾音,声线慵懒地道,想我,但从不联系我。一个月就这几个电话,几乎全是我打的。 孟昭: 孟昭有点局促,很认真地解释:我怕打扰到你,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有空。 毕竟新闻上,他看起来日理万机,每日忙得脚不沾地。 谢长昼交出去的仅仅是管理权,股份还在自己手里。 孟昭不知道他们家内部具体什么情况,但这么大的变动,他肯定有很多事情要处理。 谢长昼似笑非笑,低声反问:知道我忙,也不哄哄你男朋友? 嗯?这称呼猝不及防,孟昭先是感觉被神秘的心动力量击中,随后又有点蒙,可我不在你身边,怎么哄哦。 她突然反应过来,你是想要那种,单纯的,言语上的哄? 不然呢?谢长昼本来只是想逗逗她,没想到她认真了。他低笑,非常正经、理所当然地道,我都没法抱你,连软绵绵的情话也不能听? 孟昭忽然感觉耳朵有点烫。 情话 其实她连情话也不怎么会说。 她从来也不是很会讲话的人,以前跟谢长昼恋爱时,他好像也不是很在乎这个,只有在上床时,他才会咬着她的耳朵,低声提醒她:甭憋着,来,我们说一说话。 孟昭捧住脸。 太难了。 她犹豫片刻,思考了一会儿,说:二月二龙抬头,我去剪了头发。没有剪太多,只剪短了一点点也没烫,但不知道为什么,它现在毛毛的。 电话那头静悄悄,她听见他轻盈的呼吸声。 谢长昼像是没懂她的意图,一时没回应。 孟昭微顿,声音很轻很小地,试探着,继续道:昼昼乖,等你回北京,我允许你,摸摸它。 谢长昼静默几秒。 电话那头传来憋不住的低笑声,顺着骀荡的春风,在空气中飘扬开: 草,孟昭。 他说,你这么可爱,我有时候真的,忍不住想 孟昭屏住呼吸,睁圆眼:嗯? 要是没有分开,就好了。 -- 第112页 如果没有那场车祸,没有中间这分离的四年,我们一直好好在一起。 现在,一定,也非常幸福。 他大概,每天,都在疯狂摸她的头。 春风拂动孟昭额前刘海,她微怔一下,笑盈盈道: 那你更要快点来找我了呀,男朋友。 我也迫不及待。 想回到你身边了。 - 周末,谢长昼在广州的工作终于告一段落,订了回北京的机票。 他是周日下午的航班,孟昭掐着时间,周六傍晚,请几个同学朋友吃饭,庆祝自己拿到哈佛offer。 商泊帆也在场,当时为把稳,他投了不止一所学校,现在在纠结,究竟去哪里比较好。 孟昭返京之后开始实习,晚饭时分从风光赶回海淀,路上堵了会儿车,比几个客人到得还晚。 她推开包厢门时,金色灯光滑落,叶初然坐在一旁百无聊赖地玩手机游戏。 而程承坐在商泊帆身边,正冷静地帮他分析利弊:总之选你认为性价比高的就好,对你来说,不过是去瑞士还是去新加坡的差别,不管学成什么样,父母总会把路给你铺平。 孟昭放下包,脱掉风衣,温和地向两个男生表示歉意:不好意思,我路上耽误了一下。 程承扶一扶眼镜,很平静地表示:是正常情况,没关系的。 商泊帆也抬头应了一声,挺高兴地招呼她:我点了几个菜,还没让他们上,昭昭你看看? 孟昭笑笑,走过去在两人旁边坐下,拿起菜单,加了一道汤和一扎玉米汁,翻到甜点,突然意识到:赵桑桑呢? 程承说:她在学院,不知道在干嘛,大概等会儿就会过来。 孟昭纳罕:你俩没有一起? 程承推推眼镜:不知道,她说不用等她,我就过来了。 孟昭喔了一声,心里还是觉得奇怪。 以前赵桑桑和程承连体婴儿似的,谈了那么多年恋爱也不嫌累。 但凡出席什么场合,程承一定雷打不动、风雨无阻地等赵桑桑,非要等着她一起出现。 用赵桑桑那时的话来说,就是:我俩一看就是一家人,一家人,那必须得一起出场。 孟昭收回注意力,没再往下问。 等她加菜加得差不多,徐东明推门走了进来。 最近孟昭埋头搞毕设,把之前的项目全了结了以后也没再搞新的,年后就没再怎么见过徐东明。眼下他就这么推门进来,脸上表情看似含蓄,实际皮下也笼着霜。 看起来,还是很凶。 她手指微顿,想起一些有的没的的流言。 上次被举报后,徐东明大概是在学校里听说了什么,那举报虽然对外称是匿名,但世界上哪有不透风的墙。 自那之后,他对童喻就非常冷淡。 新学期开学童喻没回宿舍住,孟昭只在教研室附近远远地看到过她一次,她拉着徐东明的手恳求似的在说什么,徐东明头也不回地甩开了她的手。 看起来,这事儿还有得闹腾。 但这些事情,从今往后,跟孟昭再也没有关系了。 她会像谢长昼说的那样。 一直往前走,到更高更远的地方去。 桑桑说她晚点儿过来,不用等她吃饭。等她过会儿到了,可以再点别的食物。 人到得差不多,孟昭看看时间,起身敬酒:谢谢大家几年来的照顾,毕业之后,希望你们一切都好。 觥筹交错,杯子碰在一起,落在酒水正中的灯光也被搅碎。 赵桑桑姗姗来迟,已经是饭局下半场。 徐东明喝得有点喝醉了,耳朵面颊都泛红,抱着商泊帆,用力拍他胸口:你们都是我徐东明的学生,离开T大以后,不能做有辱校风的事!要正直!为社会做贡献!成为有理想的建筑师! 商泊帆哭笑不得,跟他碰杯:行,老师,我们再使使劲。要实在是使不动劲了,我们也不辱您师门,我们就说不认识您。 徐东明睁大一双眼,包厢里喧闹嘈杂,几个人笑成一团。 赵桑桑看起来有些疲惫,孟昭起身帮她把外套呢子大衣挂起来,随口问:什么事儿这么急,导师找? 没。赵桑桑犹豫一下,似有若无地,抬头看了眼程承,又收回来,一些别的事情。 连体夫妇连吃饭都不坐一起了,孟昭怀疑他们是不是又在暗暗吵架。 她拉着赵桑桑坐下,将菜单递过去:几个男生都在喝酒,你就别喝了。看看想吃点儿什么,叫人给你加。 赵桑桑不跟她客气,一连点了三四道菜,捡起筷子大快朵颐。 孟昭撑着下巴,看着她吃,不知怎么,突然想到。 那天在广州,她买了排骨和鸡肉、藜麦和玉米,原本想给谢长昼做个汤,或者粥。 结果被钟颜一打断,这件事抛之脑后,一直到她离开广州,谢长昼都没吃到她做的东西。 她慢吞吞掏出手机,想给他发消息。 冥冥之中有感应似的,下一秒,他那头先发来一条:【干什么呢,女朋友?】 -- 第113页 孟昭如实告知:【在请导师和朋友吃饭。】 谢长昼:【?】 谢长昼:【我明天就回去了,你安排今晚吃饭?】 在座几个本来就都是只是孟昭的同学,跟谢长昼也不熟 孟昭不懂这么安排有什么问题:怎么? 谢长昼很肯定:【你不想让身边的人,知道我的存在。】 孟昭: 孟昭有点郁闷:【你少倒打一耙。】 谢长昼:【不然,你就会趁这个机会,把我介绍给他们。】 孟昭还真没想过这件事。 谢长昼的身份有点特殊,如果她大张旗鼓告诉全世界,他是她男朋友,不知道会招来什么麻烦。 已经有谢竹非、谢晚晚和钟颜的警告在前,当初他出车祸,她也不是没见过他那位远在香港的祖父 他家庭关系复杂,她不知道他家里那些真正把持话语权的家长,是怎么想的。 总归是不会太赞成他和一个普通女孩在一起。 一个谢竹非就让他头疼成这样了,再多来几个,万一他忙得死掉了该怎么办。 孟昭怕给他添麻烦。 她沉默着,没说话。 谢长昼等了几分钟,看见对话框上方,一会儿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一会儿没反应。 等来等去等到最后,她什么也没发。 谢长昼心头蓦地窜起一团小火苗。 他手指握住手机,关节泛出用力的青白色。 微咬了咬牙,他近乎一字一顿地,发语音:喂,我说孟昭,你总不会都到这时候了,还想着抽身而退,未来有朝一日跟我分手吧? 因为抱着这样的心态,所以从现在起,就在给自己留后路。 孟昭语音转文字,哪怕没听见声音,也从在言语间感受到他不佳的情绪。 她舔舔唇,小心地敲字:【我没有】 那你现在出来。谢长昼继续发语音,到饭店门口,这两个石狮子这儿来。 孟昭蒙了一下:【为什么?】 怎么了。 他又生气了,所以要她在门口雪地里站一宿,面壁思过然后去跟他道歉吗。 冷死了。他一只手揣在黑色大衣口袋,另一只手拿着手机,低低地,闷声道,服务员说,不知道你在哪个包厢。 他表情不好看,说:你下来,来接一下你特地改签航班提前赶回北京,还不受你待见的,男朋友。 第45章 .同居了【已补全】我收你一个月两百 孟昭一直觉得,谢长昼骨子里,浮动着一些小小的幼稚因子。 这些因子导致,他骨子里,跟表面上看起来,并不是很一致。 大多数时候,他在新闻里,或是工作中,表现得寡淡冷情,雷厉风行,说一不二。 但一旦生病,或是没有睡够,脑子迷糊,就会解锁性格中,完全不同于对外表现的另一面。 比如握着她的手不准她走,孩子气地跟她赌气,故意不吃药,妄图引起她的注意 以及,小小地闹别扭。 孟昭收起手机,跟几个人简单地说了声,抱起大衣和围巾,推开门就往下跑。 饭店内流动的灯火和嘈杂人声自余光、耳朵一一掠过,就下楼的这么几步路里,她还在想 他有点可爱。 这么可爱的谢长昼。 只在她一个人面前可爱。 孟昭跨步过门口石阶,跑出大门,直奔石狮子。 刚过完年,店门口两盏红灯笼都还没取下,光线投射到石板上,散发出安静的幽幽红光。 她冲出门一转头,就看见立在石狮子旁、身形高大的青年。 他穿一件黑色大衣,一只手撑着手杖,立在光线不太能照到的地方。 由于身形高大且气场过于逼人,就算站在阴影里,也让人一眼望过去,就不能再移开视线。 她呼吸微滞,深吸一口气,后退半步,加速朝他跑过去:谢长昼! 谢长昼闻声,转眼看过来。 还没完全看清,她就像一枚小小的炮弹,带着残影,正正冲进他怀里。 谢长昼差点稳不住身形,又更怕她摔倒,伸手扶了她一下,失笑垂眼,低声道:你站好。 孟昭控制着力道,没敢太大力地撞他。 但她也没放开。 两条小细胳膊挂在谢长昼脖子上,要不是他大病初愈她怕他受不住,她想整个人都挂到他身上。 冬季深夜冷风刺骨,路灯光芒弥散,向旭尧嘱咐司机,将车远远停在路边。 孟昭一双眼亮晶晶,谢长昼微垂着眼看她,眼皮显露出细小的褶皱。 她炫耀似的,小声说:谢长昼,我拿到哈佛offer啦,我可以出国读书啦。 上周就在电话里说过了。 谢长昼扯扯嘴角,很温和地低笑:还是我们昭昭厉害。 你呢?她仰着脸,问,你公司的事情,都解决完了吗? 这不是一码事,他公司的事儿,一时半会解决不完。 然而谢长昼与她视线相接,轻声骗她:都解决完了,安排得妥妥帖帖。你什么时候需要陪读,我随叫随到。 -- 第114页 孟昭一双眼弯成桥。 在香港的时候,也没见她这么高兴。 北京毕竟天高皇帝远,两个人在这儿做什么,都不用担心他家里人突然出现。 谢长昼凑过去,蹭蹭她的鼻子:你现在像只小猴。 孟昭皱皱鼻子:你怎么就不会把女生形容成可爱点的动物。 谢长昼虚心求教:比如呢? 孟昭想了想:睡熊,水獭之类的。 谢长昼摇头,一只手从黑色大衣口袋中抽出来,落在她毛茸茸的脑袋上,煞有介事地摸了摸:你不如说自己现在是只小狮子。 她的头发真的有点毛糟糟。 年后北京气温短暂回升,很快又落了会去,在零度上下徘徊。 今年的冬天似乎比前几年都要稍冷一些,他的手明明揣在口袋没拿出来,碰到她的脑袋,她仍然感受到清淡的凉意。 孟昭维持着那个扑进他怀中的姿势,下巴压在他肩膀,两只扣在一起的手松开,朝他身上上下摸摸。 摸外头的风衣也就算了,偏偏她记得他这件衬衣也有口袋,风衣空空如也,她毫不避讳地伸手朝他胸口探。 谢长昼眼神一紧,捉住她细白手指,慵懒撩起眼皮:光天化日的,你干什么? 看看你有没有随身带药呀。孟昭言之凿凿,很正直的样子,你不可以忘记吃药。 他身体底子不好,做完瓣膜修复的手术,一直很经不起冻,在室外待一阵子再回室内,体温要很久才会恢复正常。 医生给他开了一堆药,用以恢复身体机能。 谢长昼攥着她的手指没松开,语气不太在意:我没带,在阿旭那儿。 微顿,他又强调:你也知道冷,冷还让我在外头等。 他话音刚落,感觉孟昭踮起脚尖,一道模糊的红色影子猝不及防,落到他脖子上。 铺天盖地的暖香,带着他最熟悉的少女的气息。 他微怔一下,发现孟昭把她的红围巾取下来,给了他。 你的围巾,我上次洗过之后,忘了还给你。本来想明天接机时给你带去的结果你提前回来了。孟昭有点抱歉,挠挠脸,只能等下次了,你先用我的应一下急。 谢长昼身形微微停顿了一下,没再开口。 他当然不缺围巾,但很莫名地,他竟然有点不想还回去。 甚至很遥远地,想到。 怎么以前两人恋爱时就没想过,彼此互换一下围巾? 这种亲密的,会沾染爱人气息的小物件,总是令人无意识地感到眷恋,不自觉流露出软弱。 孟昭没注意到他在想什么,她低着头,很认真地将他泛凉的手掌合在自己手中,轻轻揉揉:你要见见我的同学吗?都是你认识的人,赵桑桑,程承,我的室友叶初然,以及商泊帆。嗯还有老师,徐老师也在。 你叫商泊帆。然而谢长昼并不在意徐东明,他胸腔起伏,低声,都不叫我。 孟昭挠挠脸。 我不上去了。谢长昼垂眼,大掌反扣住她的手指,捏捏,沉声道,我去车上等你,你饭局散了,再来找我,我送你回去。 那我要是真走了。孟昭眼巴巴,你,不会偷偷生气吧? 谢长昼微默了一下,声音低低的,徐徐道:我哪敢生气。 他语气慵懒,有点漫不经心又有点故作可怜地,低笑道:这不是刚复合么,不敢让女朋友为难。 - 孟昭本来磨磨唧唧的,还想多留一会儿,赵桑桑给她打电话,问她去哪儿了。 她立刻接受了谢长昼的方案:我们也快吃完了,我马上就回来。 她出来得急,羽绒服也没穿好,谢长昼紧了紧她的领子,把最上头的小扣子扣住,才放她走:去吧。 夜色深沉,北京街头白雾渐起。 街边低调的黑色奥迪车门打开又关闭,砰一声轻响,坐进来个高个儿男人。 正低头回邮件的赵辞树放下iPad,一抬头,就见谢长昼脖子上多了条风骚的红围巾。 他表情有些不自在,又不肯将围巾放下来,绷着一张脸转过去,黑色风衣下只露出一截红色流苏,上面竟然还用别针别着两只白色的针织兔子,萌哒哒的。 赵辞树看得一愣,立马乐了:这什么东西? 几百年遇不见的稀奇景象,赵辞树憋着笑,伸手去碰:谢总,你怎么还跟人小姑娘抢围巾,这是你这年纪该戴的? 手指从流苏边边擦过,赵辞树根本没碰到围巾。 谢长昼凶恶地拍开他的手,一点儿没留情,啪一声响:滚。 他压根儿懒得看他:别把老子的兔子摸脏了。 赵辞树无语地收回手,手是收回来了,眼神还停在上面。 谢长昼看他一眼,冷漠地将露在外面的一点流苏也从他眼前抽走。 赵辞树: -- 第115页 赵辞树朝后一靠,看热闹似的:哟,火急火燎赶回来,人一条围巾就给你打发了?瞧我说什么来着,没带你去见她朋友和导师吧?你这没名没分的,着个什么急? 谢长昼不看他,唇角微绷着,路灯清淡的光芒投在他侧脸,只能照亮一半脸庞,看不出喜怒。 赵辞树奚落够了,稍稍收敛一些笑意:你也甭瞒着她,就你这身体情况,该说的,趁早都跟她说说。你已经做过一次瓣膜修复了,就算一时半会儿,谢竹非能帮你瞒着,香港那边也不可能一直没有风声。等你爸妈祖父找上门,你打算你怎么收场? 我怎么收场?谢长昼看着路边残雪,冷笑,命不是我自己说了算?我要走,他们谁能拦得住? 赵辞树是希望他换人工瓣膜的。 这技术很成熟了,一般不会出什么问题,单纯是谢长昼自己不想做,嫌耽误时间耽误事儿。 不过,反正他刚做完修复手术,一时半会,应该也不会再出岔子,还有时间再想想。 赵辞树嘱咐他:那你好好休息,要是哪儿又不舒服了,立刻跟我们说。别又像上次一样,别拖。 黑暗中沉默很久,路灯灯光只有一部分能落进车内,向旭尧坐在前头不说话,两个人谁也没开灯。 半晌,谢长昼淡淡道:嗯。 - 结束这晚的饭局,没多久,孟昭就正式告别了自己的住校时代。 她住进了谢长昼家。 这事儿严格说起来,其实是个意外。 孟昭大五最后一学期,徐东明早早帮她审核了毕设方案,他这边过完这一道,基本算是没问题了。 他工作室里那些项目也早在年初做了收尾,后头的,都不需要孟昭跟进。 学校这边的事儿结束得差不多,就剩那一门选修课。 这课的期末考时间定在五月初,剩余课时很少,一周只有两节连堂,全都在周五上午。 对于孟昭来说,学业压力称得上轻松。 于是,她所有精力,都转移到了风光的实习上。 她回北京没多久,就把民宿的设计稿交了上去。 在她的设计中,原先的小楼没有完全拆除,保留了一部分旧的楼体作为过渡。 她在它的基础上,完善了整个建筑,既有现代建筑的特征,又没有完全抹除旧时代的底蕴。 参与比稿的并不只有她和阿拉蕾,但这个设计还是在一众方案中脱颖而出。 阿拉蕾是个很好的师父,平和客观地指出她的不足,并毫不吝啬地夸奖她:你的设计理念,会让你成为了不起的建筑师。 孟昭忍不住想。 这个理念,好像是,谢长昼曾言传身教,徐东明又着意强调过的。 在她遥远的少女时代,谢长昼曾为保护某些古建筑奔波;而徐东明的教学里,自始至终贯穿着继往开来。 好的坏的,她的经历,以及她遇见过的,那些在漫长时间长河里,沉默着、披着星星,衣锦夜行的人。 让她成为了现在的孟昭。 她开始频繁地奔波于风光与宿舍。 北京交通还算方便,可海淀跑一趟朝阳怎么也得一小时,她每天通勤来回两小时,谢长昼觉得心疼:你住我这儿得了,早上骑车也就五六分钟。要是还嫌远,我在风光旁边,再给你买套房子。 孟昭词穷,摇头:不了吧。 谢长昼瞄她一眼:那你自个儿租一个。 孟昭思考几秒,觉得这方案可以:行。 她行动很快,在附近找了个合租的单间。 三居室,次卧,另两间卧室都是女孩儿,一个月租金三千四。 结果孟昭就在这儿住了不到一个星期。 周五,她下班,约谢长昼看电影,看到了十一点半。 散场后,夜已经深了。 他叫司机开车送她到家,到了楼下,她想起他的围巾还在她那儿,叫他一起上楼去拿。 谢长昼没拒绝。 偏就是这么巧,密码锁的门出了点故障,孟昭打不开,谢长昼上前帮他。 门一开,他与客厅一个赤.身.裸.体男生四目相对。 对方年纪挺轻,刚洗完澡,头发还湿着,锁骨往下滚水珠,手里连条毛巾都没有,正毫不避讳地在公共区域遛鸟。 见他看过来,男生放下了开冰箱门的手,朝他笑笑,还挺自来熟:你是次卧搞建筑那女孩的男朋友吧?我是跟着主卧这女孩回来的,不好意思啊,体谅下,没找着浴巾。 谢长昼: 谢总大声骂了句草,铁青着脸把门砸上了。 他拽着孟昭转身就走,说什么都不让她回去了。 孟昭解释:是个意外我,我们三个约好了不带男生回家过夜的 哎,我说。谢长昼眉峰微聚,打断她,我就不是很明白。 他很不高兴地撩起眼皮:我们现在也是男女朋友的关系,你跟我矫情什么?又不白住,我还在手术恢复期,正缺个人照看我。 -- 第116页 我这腿最近又动不了了。他面无表情,挺一本正经地看她,哪天半夜死在家里,都不知道。 孟昭屈服了。 但她立马就又很紧张,不知道该不该算钱,以及怎么算钱。 谢长昼看出她的心思,直言不讳:我给你记着账,看在你照顾我,又是我女朋友的份儿上,给你算便宜点。 孟昭点点头,又忍不住小声问:算多少? 谢长昼皱眉,不知道现在租房什么价位。 他思考半秒,煞有介事地下了个集卖房租房于一体的软件:你等我看看市价。 朝阳国贸附近的人扎堆搞金融,海淀中关村附近的人扎堆搞互联网,这两拨人都不差钱,三环内哪儿地价都不便宜。 首页给他推送的第一个广告就是: 买房吗先生?黄金地段二手房,一平只要14万。 谢长昼沉默了下,往下翻。 一边翻,一边思考。 不知道孟昭个人占地面积得多大,他这平层只有一百四十来平,几间卧室都不小,公共地域是公用,如果她需要,主卧也可以让给她 租房界面终于加载出来: 十平次卧,三千三。 十二平次卧,三千八。 十四平主卧,四千五。 谢长昼: 他冷静地删除了这个软件。 思考三秒,转过来。 我看这附近房子也不是很贵。谢长昼面不改色,停顿一下,平静地提出,你看,我收你一个月两百,怎么样。 第46章 .结婚吧【已补全】他闷哼一声。 孟昭默了默,忍不住:两百块,你不如不收。 谢长昼点头称是:说得对,那就不收了。 孟昭动作停滞一下,以为他下头还有话,很耐心地等他继续。 结果,他闲闲坐在车上,摩挲自己左手无名指的银色环形戒指,一副很平淡的神情,竟然就打算这样了。 孟昭: 孟昭舔舔唇:不是 孟昭。谢长昼完全能猜到她接下来的每一句话,漫不经心地,慵懒地打断她,我很早之前就跟你说过,不要跟我算钱。或者说,别跟男人算钱,你算不过男人。我们俩这不叫合租,叫同居,同居让女朋友出房钱,没这样的道理。 何况,就算是合租,你也得分情况。他停顿一下,窗外路灯灯光从他眼前扫过,在谢长昼眼睛上方停留了半秒,就那么个瞬间,他眼底漾起一抹剔透的光。 我不是初出社会的男大学生,假如我跟你同岁,我俩都北漂,经济情况不相上下,那算明白点也行。他说,可现在不是这样,我不差这几千块钱。咱俩互换下身份你以前也送过我很多东西,假如我住你家,你也不想收我钱,不是吗? 孟昭思考一会儿,觉得他说得对,又似乎不太对。 她说不上来:可是我总觉得,这不是一码事。 因为你觉得你没价值,但孟昭,假如我半夜真犯病了,你不可能不来扶我。哪怕找个二十四小时的护工,也得付人工资,这是一种劳动价值。谢长昼撩起眼皮,很肯定地表示,不管怎么算,你住我这儿,吃亏的人不会是我。 不知道是谢长昼语气太笃定,还是他表现出来的气场和态度,太令人难以辩驳。 孟昭想了半天,竟然想不到他的逻辑有什么破绽。 房租的事儿暂且搁置,她东西不多,放在出租屋里的只有电脑、一床被子以及一些冬季的衣物。 第二天,向旭尧叫人帮她把东西放到了谢长昼这儿。 谢总跟个地主似的,很豪横地表示:你看上哪儿了就睡哪儿,随意。 孟昭恍惚地想起,上一次她来这儿,他跟她说的,好像还是: 这是我私人地盘儿,不对外参观。 两个人分分合合,有很长时间没有在一起。 但这些流逝的时光,似乎并未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痕迹。 谢长昼还是谢长昼,霸道独断护犊子,在爱人面前,总有点孩子气。 孟昭选了一间次卧。 这房间紧贴着他的主卧,他那儿半夜如果有什么动静,她第一时间就能听见。 生活兜了一个巨大的圈子,又回到最初。 过完年,北京接连下了几场雪,气温终于稍稍回升。 孟昭的生活重心放在实习,她跟谢长昼住在一起,两人照常工作、约会,一起吃饭,送对方去公司上班,或是到医院复查。 日子一天天过去,孟昭仍然为谢长昼读书。 身份发生改变,她比过去更有耐心。 谢长昼将谢家大半的工作都放下了,不再像过去那样忙碌,仍全心全意在跟进的,只有POLAR的相关项目。 孟昭几次撞见他在房间内对着巨大的电脑屏幕研究别墅花园,她认出那是谢总的粉色房子,他好像打算亲自动手,做花园的设计。 而更多一些时候,黄昏,或华灯初上,谢长昼喜欢靠在沙发上,听她说白天公司里发生的事;或是把孟昭放在怀里,让她靠在自己身上,捡一本书给她读。 -- 第117页 她听着他的心跳,为他读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流年》,攥着他的手指,用他的手来翻页。 谢长昼话不多,穿家居服,姿态总显得矜贵又漫不经心。 他垂着眼看书页,注意力游移,目光不自觉往她身上偏,然后很多次,他被诱惑似的,她读着书,他闭眼就睡过去。 谢长昼的睡眠时间变得非常长。 孟昭起初没意识到这件事,直到四月初,清明节。 她下班后离开公司,跟同事一起,找了个地方给父亲烧纸。 路上,她给谢长昼打电话,确认情况。 那头忙音响了很久他才接,男人的声音带着点儿鼻音,低沉微哑:怎么了? 在广州做完瓣膜修复之后,他的嗓子韧带有点被导管损伤,说话一直哑哑的。 黄昏时分,国贸车流行驶缓慢,孟昭坐在车内,提醒他:你多喝水呀,我有叫秦姨给你煮柚子蜂蜜,就放在茶几上,是保温的,你别忘记。 谢长昼有点迟钝,停了几秒,才说:嗯。 我晚点回去。孟昭声音和缓,碎碎念,我去给孟老师烧点钱,很快就回来,你别着急。 谢长昼又嗯了一声,转而才反应过来:怎么不叫我一起。 下次吧。孟昭说,我也是临时起意,被同事一提,才想起有这件事。 那头忽而沉默。 谢长昼没头没脑地,低声问:昭昭,今天是几号? 孟昭理所当然:四月四,今天清明啊。 谢长昼沉默了下,低声说:没事,你先去吧,早点回来。 孟昭觉得他有点奇怪。 但是,他这人一直就有点无厘头。 而且,住家保姆每天上门三次,医生也是隔日就会去家里的,他应该不会有什么事 她索性没多想,飞快地处理完父亲的事情,打道回府。 结果,一个小时之后,孟昭走到楼下,再给谢长昼打电话,他竟然挂断了。 她觉得不对劲,打开家里摄像头看,发现他竟然在沙发上小憩。 她才忽然觉得。 最近,谢长昼的觉,会不会太多了点。 他今天没去上班,睡到午后才醒的,刚刚嗓音哑哑的,细想,应该也是在睡觉。 所以,她不在家里的时间。 他一直在睡觉。 她收起手机,开门上楼。 抵达楼层,楼道间灯光亮起,孟昭加快步伐出电梯,猝不及防,在门口撞见一个人。 是个女生,身形与她相仿,衬衫短裙,外头搭了件白色羽绒服,黑色长发在脑后挽成丸子,整个人看起来很干净。 她一手抱着文件夹,一手攥着手机,听见孟昭脚步声,也转过来。 两个人四目相对,孟昭恍惚了一下,认出对方这张脸。 结果是文璟先开口:你,也来找谢总? 孟昭: 孟昭忽然赶到一丝非常微妙的烦躁。 眼前这人是谁呢,虽然她只见过一面,但她始终没忘记这张脸 她过生日那天,跟赵桑桑一起,在商场里遇见过的,跟着谢长昼一起买衣服的,那姑娘。 她没说话,文璟又问:你也是谢总的秘书? 停顿一下,又自顾自地否认:不对,你这年纪,看起来不像是能跟向总平级,那你是实习生?你来得比我晚吧?应届生?怎么没在公司里见过你? 这问问题跟放炮似的,孟昭没搭理她,伸长手臂越过去,摸向指纹锁。 文璟睁圆一双眼:你干什么?谢总不在家,我刚刚按门铃,都没动静。 孟昭被她挡住,指纹锁角度不对,没识别出来。 辛苦让让。孟昭有点急,头也不抬,把她扒拉开,你最后一次给他打电话,是什么时候? 就几分钟前吧你这人怎么这么没礼貌。文璟小小地皱眉,按辈分,你得叫我前辈的。 前辈二字话音刚落,指纹锁发出嗞一声轻响,应声而开。 文璟: 死亡般的寂静里,孟昭很有礼貌地,对她道:来吧,请进。 文璟谨慎地跟在她身后进屋,照着她的指示脱下外套,换鞋。 孟昭在玄关放下包,立刻进屋去找谢长昼。 文璟此前没来过谢长昼这个家,对周遭一切充满好奇,跟在孟昭身后,喋喋不休地问:原来你不是秘书啊?你是谢总的朋友?可你看起来跟我年纪差不多大的样子,就算是朋友,他家门锁也不该录入了你的指纹呀,或者说 她突然想到什么,睁大眼,很笃定地表示:我知道了,你是赵桑桑对不对?就谢总喜欢了很多年的那个,赵小姐? 孟昭: 孟昭头痛欲裂。 这秘书。 到底。 在说什么。 她无语,没回应。 快步转过木屏风,一走过去,就看到了靠在沙发上、微蹙着眉的谢长昼。 -- 第118页 客厅内没开灯,只有靠近落地窗边、安装在窗帘滚轮旁边那几个小感应灯亮着,顶灯光芒很柔和,落在他沉静的脸上。 谢长昼身上盖着毯子,睡得并不沉,被她俩的动静给闹腾醒了。 她走过来时,他也正好撩起眼皮,带着点起床气,有些困倦又有些冷淡地,朝她投去一瞥。 情绪有十几秒回落时间,他认出来人是她,才将起床气压回去,低声叫:昭昭。 孟昭什么也没说。 她在他身边坐下,按住他,飞快地扒开他眼皮看看瞳底,试试体温,拿出仪器给他测了心跳,才将他放回去。 好了,没事了。前后也就几分钟,孟昭平静,一切正常,你继续睡。 谢长昼: 他穿着件灰色的睡袍,唇色淡红,靠在沙发上,有点无奈地看她,将她掉到眼前的一撮刘海捋到耳后,扣住她细白手腕:谁又惹你不高兴了,昭昭? 站在屏风旁阴影处的文璟,还没完全回过神。 她被孟昭这一系列行云流水的动作弄得有点蒙。 结果更让她诧异的,是谢长昼的态度。 半躺在这儿的这位,温柔得,跟她印象里雷厉风行的谢总判若两人。 她到底是不是在做梦。 另外,把人惹生气的,不会是她吧 孟昭垂着眼把测心跳的仪器收起来,啪嗒一声扣好盒子,沉默一下,说:谢长昼,你跟我透个底。 谢长昼看着她,发出清淡的鼻音:嗯? 孟昭:你是不是喜欢过桑桑。 谢长昼: 谢长昼深吸一口气:你在哪里听到了这种,发疯的流言? 是流言吗,但连你秘书的实习生都知道了。孟昭谨慎地做出判断,认真指出,可见,大概率,是真的。 - 既然文璟在场。 谢长昼气场一压,很轻而易举地,就也把前因后果给问出来了。 他头疼得要命,挥手让她走:行了,没你的事儿了,东西放下,走的时候把门带上。 文璟脸皮薄,觉得自己出了大丑,道歉过后飞快窜逃。 她一走,客厅内恢复安静。 孟昭坐在沙发上,低着头扒拉温度计的盒子,锁扣发出啪嗒啪嗒的轻响。 她压住了毯子一角,谢长昼靠坐在沙发,将毯子从她身下抽出来,对折一下,意味不明地问:对这结果不满意? 孟昭没说话。 他伸长手臂,用毯子将她裹起来,抱住她,放进自己怀里。 孟昭一顿。 他眼中浮起点儿笑意,身体朝后一靠,她就不受控制,一整只地靠到了他身上。 毯子内侧有绒毛,孟昭像条躺平的咸鱼,脸颊被绒毛碰到,有些痒,她很自觉地稍往上拱拱。 被人抱着,还特地挑个舒服的姿势,下巴压住毯子,脸颊贴到他的肩膀。 太可爱了。 谢长昼忍俊不禁,轻蹭了蹭她的脸颊,煞有介事地,沉着嗓音问:我们昭昭,不会是在吃醋吧? 孟昭瞬间睁圆眼:我怎么会! 谢长昼垂眼,不急不缓:上次我们在SKP买东西,你看见了? 孟昭闷声:嗯。 文璟刚刚跟你解释了,那些东西,是给赵桑桑买的。谢长昼跟她讲道理,声音很轻,文璟不知道,但你该知道,不是给赵桑桑,是给你的。 头顶灯光安静垂落,一道玻璃之隔,楼下的国贸大街永远车水马龙,川流不息。 孟昭窝在他怀里,半晌,蹭蹭。 谢长昼抱紧她,摸摸这枚小寿司卷露出来的一颗脑袋,低声问:你是不是还没吃饭,饿不饿?时间还早,我们可以叫厨师上门,上次带回来的鱼圆还冻在冰箱里,一直没有吃。 孟昭张嘴,在他脖颈处轻轻咬了一下,含糊道:谁关心鱼圆。 他脖颈肤色冷白,被咬的位置很靠近喉结,她动作很轻盈,像是很用力地吻了他一下。 谢长昼眼神微沉,发出一声闷哼,警告似的,哑着嗓子叫她:孟昭。 孟昭听见那声哼,心情似乎突然好了起来。 她仰起头,眼睛亮晶晶的,抬头去看他:所以,这些年,你没有跟其他人在一起过。哪怕只是短期的女朋友,也没有。 谢长昼没答。 他微绷着唇,开始斟酌。 在她眼里,一个老男人,整整四年,没有女伴,甚至没有性生活。 会不会被她认为是,失去魅力,或,没人喜欢。 昼昼。孟昭等了几秒,没等到他回应,也不是很在意。 她轻声道,这些年,你还好吗?我很担心你现在也是。 她靠在他肩上眨眼睛,黑色卷翘的睫毛像两把小刷子,挠得谢长昼心里痒痒。 房间内安静温暖。 进入四月,北方暖气早停了,只是他畏寒,地暖一直开到现在。 我也没有跟别人在一起,跟你谈过恋爱后,我看不上别人了。孟昭嘀咕,好想一直跟你在一起啊,每次在新闻上看到你,都觉得你比过去瘦。你做完手术之后,我也没顾上好好跟你说说话你是不是很累,你不舒服吗?你能不能跟我说一说,我不放心你。 -- 第119页 她叹息:我每天给你打三个电话,还是不放心你好想把你放进口袋带走,我想一直看着你,昼昼。 谢长昼沉默着,有个瞬间,有些恍惚。 他顿了好一会儿,放低声音,安慰似的:没有不舒服。 他抚摸她的脑袋,平静道:我只是觉得,有点累。一停下来,就很想睡觉。 虽说是家中老二,但父母从小到大对他的期望并不算小。 谢家在海上发迹,骨子里流动着不安分的掠夺者因子,三个孩子,都没什么快乐童年。 谢晚晚被放在外祖母家,谢长昼就从小跟着祖父。 他们几个跟父母关系都不亲密,一直到读初中,回到家里,才逐渐熟络起来。 缺失了前头那几年,谢长昼从小到大,虽说朋友不少,可也没把谁真放在心上过。 以至人近三十被大病袭倒,每每午夜梦回,身边床铺冰凉,他都感到心惊,觉得自己这一生,除了权力与钱,没什么可握在手里的东西。 过去几年,他一个人,对抗繁重的工作,也对抗难以战胜的病魔。 很多次,以为余生就这样了。 可这世上有孟昭。 每一次,每一次都是她。 毫无征兆、从天而降,闯进他的生命,让他拥有了朝夕昼日不肯落下的星。 凛冬苍雪,春夜晴明,他平庸的心生出浪漫,翻山越岭,仍不敢看她眼睛。 昭昭啊。许久,谢长昼拍拍她的脑袋,低声,等你毕业,我们就结婚吧。 在这个夜晚,他再一次,想起普鲁斯特书中的句子。 唯一真实的乐园,是我们已经失去的乐园,唯一有吸引力的世界,是我们尚未踏入的世界。① 他轻声说,让我给你一个乐园。 第47章 .伸舌头我以后少来你房间找你 47 四下寂静,孟昭被他卷在毯子里抱着,两条手臂动弹不得,只能靠在他身上。 脸颊贴近他的肩膀。 安静的客厅内,他的声音落在耳边,她听见他平稳有力的心跳。 孟昭鼻子忽然发酸:要重来一次。 谢长昼轻声:什么? 等到,我毕业的时候。她小声,你要重新求一次婚。 现在这样,太草率了。 程承向赵桑桑求婚,也准备了好几个方案啊。 好。谢长昼抱紧她,低声,等我们昭昭毕业了,我一定认认真真地,求一次婚。 他亲吻她的额头,像落下一片轻盈的羽毛。 停顿一下,他又说:那我们昭昭,从现在起,就可以开始想了。 孟昭茫然抬起眼:嗯? 可以想想看。他垂眼看她,嗓音有些哑,轻声道,想要办一个,什么样的婚礼。 - 当晚,孟昭一个人躺在床上,盯着黑漆漆的天花板,数日子。 现在四月初,距离她毕业,只剩两个月了。 谢长昼腿不舒服,最近不太能走,一直是轮椅代步。 但是。 六月的时候,他应该就可以走了吧。 哪有人坐轮椅求婚的。 如果能顺利订婚,婚纱需要准备将近半年,等到可以办婚礼的时候,谢长昼的身体应该也完全养好了 孟昭迷迷糊糊,最后一秒,猛地想到。 等等! 她都还没答应求婚!为什么就开始想那么遥远的事情了! 想得非常长远的孟昭,在这一刻 在这个和风骀荡、思绪飘得无限远的深夜里。 因为一个人。 突然,非常期待。 明天的到来。 然而她失算了。 一直过完四月,北京的桃花都开了,谢长昼的睡眠时间也没有减少。 他并没有表现出太明显的不舒服或强烈的术后反应,当时修复瓣膜没有开胸,做的是微创,伤口也没什么恢复期。但他总是感到精神倦怠,有时甚至跟她说着话,就会睡过去。 医生定期来家中复查,有几次孟昭也在场。 他认为谢长昼没什么大毛病,疲倦是手术后的正常现象,反反复复就那么几句话,连孟昭都会背了:不要总想着工作,要多休息,多晒太阳,戒烟戒酒,吃饭多注意点,营养要跟上。 可谢长昼明明很久不喝酒了。 五月初,孟昭取消了原本的五一出行计划。 谢长昼本来就不怎么爱动弹,身体不舒服,更加不愿意出远门,只想待在家中。 从广州离开之后,谢家没人再来打扰他们。但最近香港的股市似乎有一些波动,孟昭好几次撞见谢长昼站在窗前打电话,外面天气晴明,他眼中永远深不见底,微蹙着眉,转过来看见她时,又平淡地舒展开。 孟昭也不知道他在忙什么,他的祖父好像对他下了些命令,让他去做一些事。 谢长昼最近一周都起得比之前早,每天清晨爬起来处理公司事务,开跨国会议,然后戴着眼镜在书房处理她看不明白的数据,一坐就是一整天。 雷打不动的八点半,孟昭抱着自己的被子,跑进他的卧室:谢长昼! -- 第120页 天光熹微,他刚刚醒过来,正坐在床上换衣服。 等会儿要开会,他特地挑了件淡蓝白条纹的长袖衬衣,看起来会正式一些。但下半身衣服没换,仍旧是亚麻色居家长裤,款式宽松,他修长手指挽起裤脚。 听见孟昭叫他,谢长昼头也不抬,唇角无声地勾了勾:我这房子隔音这么差,我起个床的动静,也能把你吵醒? 他的主卧宽敞明亮,电动窗帘刚刚拉开了三分之一,地板上铺着厚厚的地毯。 孟昭穿着姜黄色的地毯袜,抱着被子脱掉拖鞋,蹭蹭几步跑到他床上,直挺挺在他背后躺下,缩进被窝,小声嘀咕:医生说你每天至少得睡十个小时的。 我昨晚十二点上床,一点睡着。谢长昼回头看她一眼,只看到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他低声,四舍五入,也有十个小时。 差得多好不好,这是怎么四舍五入出来的。 孟昭提醒他:可你之前,每天都睡将近十二个小时。 谢长昼微顿,有点不解:所以? 不要工作了,你已经早起五天了,今天是假期呢。孟昭捏着被子边边,探头看他,小心地道,来睡觉吧。 谢长昼微眯起眼,眼中意味不明地带着点儿笑,上下打量她。 那晚求婚之后,也没再发生别的什么。 孟昭一开始以为他要把她办了,结果他没有,他抱着这个被裹成寿司卷的姑娘,把她放在了次卧中她自己的床上。 那之后。 也不知道孟昭在想什么。 隔三差五,就跑来找他。 以各种理由,往他床上扑。 谢长昼黑色的眼瞳,被阳光照得如同琉璃。 旭日初升,今天是五一假期第一天,楼下的街道从昨天下午起就开始堵车,鸣笛声连绵不绝。但室内十分静谧,有阳光在灰白色的地毯上游移。 他沉默一阵,捡起床头的遥控器,关上里头那层白色薄窗帘,照在孟昭身上的光线一下子变得柔和。 不睡了。 谢长昼声音有些清冷,站起身,撑着手杖走到沙发旁,拿起茶几上的恒温透明茶壶,给自己倒了杯水 那里头装的是蜂蜜柚子,这个壶之前放在客厅,孟昭嫌太远了,怕他够不着,又给他买了一个放在卧室。 他哑声问:不是跟赵桑桑约好了,五一要一起出去玩? 临时改了行程不出去了,下午我们一起在校内拍拍照。遭到他拒绝,孟昭忽然有点没底气,无意识地又往被子里缩缩,瓮声道,她好像有事情要跟程承谈,挺突然的,我们就把票退了。而且,我不放心你。 本来是打算去古水北镇的,不带谢长昼那种。 但孟昭其实并不放心,让他一个人在家待三四天。 因此赵桑桑一提出,想取消行程。 她反而舒了口气。 好的,我知道了,主要是不放心我。谢长昼迅速捕捉到真正的重点。 他洗漱过后擦干手,折返到沙发坐下,戴上眼镜打开电脑,平静道,等你毕业,我身体好点儿了,陪你去趟古水北镇。 那还是不要去了。孟昭睁圆眼,嘀咕,古水北镇没什么东西,本来也是图它挨得近如果跟你一起毕业旅行,那当然去云南。 谢长昼没说话。 他穿灰色拖鞋,浅色亚麻长裤衬得他整个人肩宽腿长,坐在那一言不发,就是一副精英范儿。 孟昭停顿一会儿,又嘟嘟囔囔地,小声道:我们不是在医院时,就说好了嘛。 谢长昼盯着电脑屏幕,修长手指轻点了点触摸屏,还是没说话。 他不接茬,孟昭也沉默下去。 没几分钟,分针指向八点五十。 外头做早餐的阿姨准时离开,客厅发出小小的关门声。 距离会议开始还剩十分钟,谢长昼站起身,目光落在被子里拱来拱去的孟昭身上。 他不搭理她,她又没带手机,倒很自得其乐,正借着被子掩盖,在他的大床上偷偷打滚。 她好像一只精力过剩的虎皮鹦鹉。 但是,曾经的,在他面前肆无忌惮的孟昭。 似乎,又回来了一点点。 谢长昼微默,走过去,拍拍她,低声叫:昭昭。 孟昭倏地掀开被子,钻出脑袋抬起头,一双眼黑白分明,茫然明亮:怎么了?你要吃早饭吗?我听见秦姨的动静了,她应该刚走,不知道饭菜有没有凉,我去给你热热? 谢长昼呼吸一滞。 屋内光线不强,被窗帘滤过一道,十分清透。 她皮肤很白,长袖衬衣的领口松松垮垮,能看到细瘦的锁骨。 头发没扎,刚刚在被窝里拱乱了,毛糟糟的,像一只不太聪明的猫咪。 孟昭见他不语,又探着头,小声问了句:谢长昼? 被蛊惑了一样。 他居高临下,眼神微暗,喉结轻滚,眸光渐深。 忽然俯身,伸手按住她的后脑,压着她的唇,用力吻了下来。 -- 第121页 孟昭脑子嗡地一声,瞬间睁大眼。 这个吻,跟他过往的吻,都不太一样。 无论过去还是重逢后,谢长昼始终高傲,漫不经心,又带点儿骄矜。 哪怕在床上,她也很少看他失态,以前他精力旺盛,在这种事情上游刃有余,更多的是时间长以及力气大,但从不会让人觉得,他很认真,或十分动情。 然而这一次。 唇瓣相抵,他的吻攻城略池,舌尖扫过她的上牙膛,卷走她所有的呼吸。 孟昭两条手臂无意识环住他的脖子,被他放开的瞬间,两只手还搭在他肩膀上,松垮的领口掉下去一半,露出半截肤色冷白的肩膀。 氧气重新灌入,她大口呼吸。 谢长昼把她掉下来的领口拉回去,揽着她,在床边坐下,声音微哑,透出点莫名的危险和性感:以后,别用那种眼神看我。 孟昭茫然:嗯? 我的心跳,不能再加速了。谢长昼眼中的欲望消减三分,像是为了转移注意力,他给她看自己的腕表示数,再快,会发警报。你总不想,做到一半,医生冲进来。 他的话太直白,孟昭也不知是被亲的还是怎样,眼睛水润,面颊微微泛红。 她有些窘迫:那我以后,尽量,少来你房间找你 她神情纠结,在很认真地思考。 这种单纯的天真,好像又回到很多年前,在东山书房。 谢长昼眼神微动,忽然想到一些别的事。 少女害羞内敛,他将她把玩在股掌之中。 她青涩但又主动,靠近他,仰着头亲吻他的喉结,明明紧张到身体泛疼,还不愿意发声喊停。 谢长昼深吸一口气,重新扣住她的下巴。 九点钟开会,距离会议开始时间,还剩六分钟零三十一秒。 他可以不吃早饭,用这些时间,做一些更有意义的事情。 谢长昼重新吻住她。 比刚才更缓慢,也更细致。 他温柔勾勒她的唇线,在她一脸茫然地看着他微张着唇时,伸舌头进去。 但是,我们可以多练一练口语。他轻咬一下她的下唇,嗓音有些哑地,低低道,几年不见,生疏了。 第48章 .他打人在他床上打滚,很高兴。 孟昭也不知道,她的吻技是不是真的有所退步。 但是。 和四年前一样,在这种事情上,她永远聪明不起来,只要谢长昼一靠近她,她就变得笨拙,手足无措,接吻时可以伸舌头,是谢长昼教她的;上床时可以发出声音,也是谢长昼教她的。 就,他倒是很有经验的样子。 以至于,虽然谢长昼总是告诉她,除了她之外,他没跟别人在一起过。 但是,孟昭始终对这件事保持微妙的怀疑。 吃完午饭赶回学校,已经三点多。 天空很蓝,正值北方春日,风轻云淡,白色的云团十分疏淡,看起来暖意融融。 赵桑桑在美术博物馆附近等孟昭,最近没有上新的展,她就也没进门,穿一件驼色的毛呢大衣,在巨柱子与柱子组成的光影之间垂着眼来回走动,像是在思考。 孟昭跑过去,拍拍她:桑桑。 她气喘不匀,胸腔起伏,赵桑桑回过头看她一眼,乐了:早听我哥听说你跟谢长昼住一起了,现在看来,还挺激烈? 孟昭忽然有点局促,耳根不自觉发红,憋了半天,憋出一句:只是接吻而已。 我又不是没谈过恋爱。赵桑桑用手肘捅她,挤眉弄眼地使眼色,我跟程承在一起的时间,可比你跟谢长昼在一起的时间长多了,要你跟我解释。 孟昭一言不发,沉默地伸出两只手,朝自己扇风。 她知道自己嘴唇微微发肿,于是就这么自欺欺人地,妄图将脸上红晕给扇下去。 赵桑桑哈哈大笑。 两个人沿着主干道向下走。 今天劳动节,T大的学生们要么回家,要么出去玩了。 不上课的时间里,大家都忙碌,学校里显得有些冷清。 但阳光是融融的,照在身上,让人忍不住惬意眯眼。 赵桑桑抱着相机,一路走一路拍。 学士服还没发,她穿常服,偶尔停下来,跟孟昭说:帮我拍张照吧。 孟昭连着拍了几张,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走到操场附近,她终于想起:程承呢?你拍照,他为什么没跟你一起来? 临近毕业,很多人都会在校内拍照留念,毕竟以后可能很久不会回T大,甚至不会回北京。 但如果是有男女朋友的,一般会跟情侣一起来。 球场碧草如茵,刚浇过水,午后的阳光照在草地上,叶子尖上挂着露珠,将坠未坠地,折射出剔透的光。 有几个年轻男生穿着白色球衣,在草地上追逐着踢球,足球撞到金属篮筐,发出咣的闷响。 赵桑桑微眯着眼,目光放远又收回,没头没脑地,问:昭昭,你的人生目标是什么? 啊?孟昭愣了下,几乎是下意识地,道,能有饭吃 -- 第122页 赵桑桑微默。 孟昭挠挠脸,补充:我的意思是,有工作,有落脚的地方,能养活自己,有饭吃 孟昭小时候被孟老师保护得太好,无论做什么,父亲都鼓励她;后来孟老师去世,她的生活几乎是从高空坠落,完全没有过渡和缓神的时间,乔曼欣忙着恋爱结婚,几乎不管她。 在那之前,她脑子里根本没有人生目标这种东西。 是从父亲去世后,她才开始想。 以后,她要有一份工作,有可以遮风挡雨的落脚处,能有尊严地活着,就可以了。 这是她的底线,但更多的,她也没有特别想得到的。 你看。暖风吹动赵桑桑的刘海,她拉着她在台阶上坐下,说,对于你自己的生活,你至少有底线,但是昭昭,我是没有底线的。 孟昭不解。 赵桑桑轻声解释:只要能跟程承在一起,我愿意去往任何地方、做任何职业、过任何一种生活。只要他爱我,让我怎么样都可以,哪怕立刻、马上,让我放弃现在拥有的一切,跟他走,只是跟他走。 和风从两人之间卷过,头顶树木撑开庞大的叶伞,沙沙作响。 赵桑桑停顿一下,说:但程承不是这么想的。 这次这事儿,最开始,其实跟他俩没什么关系。 是从两个博士师姐身上引来的火。 前阵子,也就三四月那会儿,俩物理系的博士师姐为争抢一院士的儿子,在宿舍里大打出手。没关门,被看热闹的路人拍下来发到论坛,又有好事者录屏传到微博,没几分钟,就爬到了热搜前五十。 很快有人扒出,这两人都是院里潜力股,不仅长相漂亮,本科成绩也极其优异,是一起直博读上来的。 但吵架的内容不正面,影响很坏,所以没几分钟,也删干净了。 只是很多学生存了小视频,不让往网上发,他们就私底下传。 那天赵桑桑回到家,推开门,在玄关换衣服。 还没走到客厅,就听见客厅传来热闹的吵架声响,是程承歪倒在沙发上,外放看那条短视频,两个美女扯头花,吵得很是激烈。 A说:就算我在私企干到30岁,从三四十万的年薪一直升职涨薪,涨到年入百万,又能怎么样?就算我之后去创业,有了四千万,有了四个亿,又能怎么样?别人一句话还是能把我打回原形,我想改变阶级,我有什么错? B说:你没错,错的是我,是我这个傻逼在饭局上引荐你给他。从一开始,我就不该给你创造认识他的机会。 程承歪倒在沙发,看笑了,见赵桑桑进门,撩起眼皮瞟她一眼,道:太逗了,怎么就没女的为我吵成这样。 赵桑桑无语:那你要是有得选,选哪个? 程承不假思索:选漂亮的那个。 赵桑桑突然生气了。 她走到他面前,向他提要求:重说。 程承瞥她一眼,不紧不慢坐起来,朝她伸手作势要哄她,声音也跟着放低:行了,别作。且不论我身边压根儿没这样的姑娘就算真有,不管我跟她们是什么关系,最后不还是要娶你? 赵桑桑一点都没觉得被安慰到。 她以前从没问过程承类似的问题,那些埋伏在漫长生活中的小矛盾,在这一刻积压到爆发点。 程承的下一句话,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说:我只会娶你啊。 你会不会觉得我太夸张了,小题大做我跟程承吵了一架。时隔几周,赵桑桑现在想起,一方面觉得自己莫名其妙,另一方面,又觉得一切都有迹可循。 她平静道,我质问他,究竟是喜欢我,还是出生在赵家的我。 程承有些不耐烦,拒绝回答这个问题:又开始了,你活在幻想里吗?你不出生在赵家,我怎么认识你;我不认识你,怎么跟你在一起? 赵桑桑有点茫然。 孟昭觉得她走进了怪圈,提醒:可是桑桑,他说得也没错,没有这种假如。你和程承各自的家世和经历,本来就是构成你们的一部分,像他说的那样,假如真的将其中某个部分剥离,你们也不再是你们。 赵桑桑没看她,眼中映着球场上跑来跑去的年轻男孩儿们。 但是,昭昭,我真的好喜欢、好喜欢程承。沉默一阵,她轻声,我今年二十四岁,我们六岁就认识,初中开始早恋,我与他相识的十八年中,有十二年都在恋爱。 我不要他仅仅是喜欢我,我希望他热烈地、唯一地,喜欢我。永远、永远,只选择我。 哪怕选项中没有赵桑桑。 也开天辟地,去为她造出这一个选项来。 但现在的程承,显然不这样认为。 她跟他在一起太久太久,久到想不起来自己原本要去哪。日久天长程承也忘了,最开始,他跟赵桑桑,是独立的两个人。 孟昭微怔,忽然想到。 在非常长久的过去,她也以为,爱情是固定的,谁爱谁,就会一直爱谁。 -- 第123页 但事实上,并非如此。 爱情是流动的。 世上到底有没有地老天荒这回事?太幸福的时候,总忍不住想,死在这一刻,不如就死在这一刻。 她跟谢长昼分手又复合,兜兜转转,才意识到。 人们真正能够完全拥有的,其实仅仅是回忆,以及一些,当下的瞬间。 孟昭静默一阵,问:那你们现在 应该会分开一段时间。程承的本科是五年制,赵桑桑为了等他,甚至特地延毕了一年。 她坐在台阶上,叹息,我要好好想一想,我到底想要什么。 不是作为程承的女朋友,去想。 而是作为赵桑桑。 风吹动台阶前碧绿的草,头顶树影也跟着晃。 孟昭无法评判别人的感情,只能朝她伸手:祝你早日找到人生目标。 赵桑桑笑起来,跟她握握手:你有点奇怪。 什么? 我说了这么多,你都没什么反应,不该跟我一起痛骂男朋友,附和着说谢长昼也是吗? 那我们可能不太一样。孟昭两眼弯弯,轻声道,我不期待这个。 嗯? 我不期待,谢长昼会爱我爱到死。 虽然过去,在床上,他说过许多让人昏头的情话。 重逢后,他也反复向她告过白。 但是。 一切违背人性的爱情,都是不合常理的。孟昭不觉得,有人会牺牲自己的一切,只为了跟某个人在一起。 尤其,这人是谢长昼。 赵桑桑有点惊讶:你一直这样想啊?那你岂不是从不在他面前无理取闹。 孟昭挠挠脸:我本来也 没什么无理取闹的理由,以及立场。 她沉默一阵,小声:其实他能喜欢我,我已经觉得很好了。 一点点也行。 骗我也行。 在谢长昼面前,她的欲望被压到无穷低。 虽然说起来很蠢 但是,仅仅是,可以在他床上打滚,她就感到很开心。 赵桑桑啧啧啧:我一直以为我恋爱脑,现在看来,你才真的无可救药。 孟昭反驳不了,慢吞吞地移开视线。 两个人在校内不紧不慢,逛到天黑。 小半个下午,赵桑桑相机里多了几百张照片。 临走前,夕阳西下,她跑到操场,对着足球草地和红色塑胶跑道大喊:我从T大毕业了!我好牛逼!赵桑桑牛逼!听见了吗,赵桑桑来过这里,赵桑桑牛逼! 场地空旷,有零星的学生和教授在跑步,她嗓音柔美明亮,顺着晚风在空气中飘扬,引得一众路人纷纷回头。 日薄西山,赤色夕阳落在遥远的天边,风摇草色,百年老校,时光为她静止了一刻。 赵桑桑胸膛起伏,忽然明白了孟昭的意思。 岁月洪流,你真正能拥有的,只是这一秒钟。 从今往后,这里的一切。 与北京有关的一切,与T大有关的一切。 都是生命中的过去了。 - 天色完全黑下来后,赵桑桑挽着孟昭的手,步行到五道口附近,在烟火气里吃晚饭。 这顿饭吃了很久,逼近十点,谢长昼打电话来问。 涮肉店里热气腾腾,他的声音低低的,尾音慵懒地往上翘:还不回来? 这儿没别人,孟昭也没回避赵桑桑,放下筷子,很乖地道:我在跟桑桑吃饭。 吃的什么?谢长昼笑了一声,嗓音低沉慵懒,这么长时间。 孟昭下意识:铜锅涮肉 赵桑桑在旁边嫌弃地大叫:我们吃什么关你什么事!你又不来接昭昭,你问什么问! 谢长昼笑起来,声音清澈:我去接你。 啊孟昭有点意外,不用了吧。 他的腿又不方便,没法自己开车。 要过来,只能叫司机。 但是都这么晚了,她不想再麻烦别人。 谢长昼提醒她:很晚了。 地铁运行到十一点。孟昭下意识,我可以坐地铁回去,也不用很久。 谢长昼停顿一下,没再说话。 赵桑桑摇头晃脑,在旁边大声叹气。 孟昭一头雾水,不懂他们俩怎么这个反应。 她想了想,又说:而且,我不是立刻回家,吃完饭还要回一趟学校,要回学院拿东西等会儿直接从学校走。总之,挺麻烦的。 你就别来了。 谢长昼微默,没顺着她的话茬往下说,淡淡问:你打算几点上地铁? 孟昭非常敏感地察觉到他情绪有微妙变化,他是不是有点不高兴,因为什么呢,因为自己回去太晚吗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有点失语:十点半十点四十吧。 谢长昼声音清冷:好的,我知道了。 -- 第124页 他嘱咐了句你回学院,自己小心一点,就结束了通话。 孟昭坐在原地,不太懂:我说错什么话了吗? 赵桑桑怜悯:你果然还是,比我少谈十年恋爱。 孟昭沉默一下,眼下也吃得差不多,半小时前饭点打烊,已经结过账。 她起身:不过,确实不早了,我们先走吧,我回趟学院,你在门口打个车。 赵桑桑诧异:你真的要回学院拿东西啊? 不然呢? 赵桑桑无语:可是刚刚那个,你知道听起来,有多像一个借口吗? 啊? 就,你不想见他,不想欠他人情的,那种,借口。 孟昭默了默,张张嘴,又吞回去:他不至于想这么多吧。 赵桑桑严肃指出:你不了解谢长昼。 孟昭垂眼,闷声:你才不了解他。 见她较真了,赵桑桑举手投降:行,行,我送你回学院。 天边冷月如钩。 孟昭要回学院拿的是一份研究传统木建筑架构的文件,是徐东明以前开古建筑课时,做的业内公开报告,内容相当详实。 前几天她无意间瞥见谢长昼在看相关设计,第一反应就是,他应该用得到。 孟昭翻找半天,在书柜最下面,艰难地找到它。 走出学院,冷风兜头来。 街边路灯坏了一盏,剩下那盏也明灭不定。 宿舍有门禁,这个点儿,学校周围早没人了。 学院楼离校门口还有一段距离,孟昭望着光线不大明朗的道路,心里忽然有些没底。 她匀速往前走,走着走着,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 突然跑起来。 跟随着她跑动的动作,身后立刻响起啪嗒啪嗒的脚步声,也跟着跑动。 孟昭心里一紧,猛地加快速度。 所以 刚才不是她的错觉? 有人跟着她。 从出学院楼起,就有人,一直跟着她! 风从耳边猎猎过,她脑子空白了一秒,飞快转动起来。 一边跑一边思考:校内遍布摄像头,这个时间,一定有校警巡逻。 她可以跑到有光的地方,或者弄出点动静,吸引他们的注意力 脑子里计划成型,没等她真正实施。 身后的人速度比她快,下一秒,几个箭步到她身后,猛地拽住她的背包带子,用力向后一扯。 孟昭躲闪不及,一个趔趄,重重摔到他身上。 粗重的男声带着些呼吸不稳的喘息,在她头顶响起。 这嗓音清和不轻佻,甚至算得上亲切,遥远又熟悉,唤醒她脑海中一些模糊的、讨厌的记忆。 你怎么回事,看见爸爸就跑? 上次在超市也是,认出爸爸了,连声招呼也不打。钱敏实不紧不慢地,居高临下,一只手落在她的肩膀,你这样让爸爸怎么做人呢,你弟弟特别好奇,回去之后天天缠着我问,姐姐为什么不喜欢爸爸。 孟昭手臂被撞得发麻,咬住唇,用力甩掉他落在自己肩上的手,有些艰难地站直身体。 昭昭啊。钱敏实帮她把掉下去的书包带子扶正,两手握住她肩膀,跟我们做快乐一家人不好吗?为什么要跑? 做一家人不好吗 昭昭,我们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我是你爸爸。 你可以在这里叫我爸爸,或者,在一些别的地方。 爸爸很喜欢你。 你长得真好看。 肩膀很好看,手臂也好看,爸爸帮你换衣服好不好?今天是你妈妈的婚礼,你应该穿一条漂亮的小裙子。 他离得太近,手掌看起来没用什么力气,实则极其有力,是孟昭完全挣脱不了的、成年男人的力量。 孟昭的思维混沌起来,忽然有些不能呼吸。 明明刚刚还在想,如果他拽着背包,那背包可以扔掉,文件也可以先放下,她大声尖叫,应该能引来校警 但是,此刻。 这个姿势,让她的记忆回到很多年前。 被他按在门上。 同样挣脱不了。 十年过去,她好像并不比十四岁时,强大多少。 她绷着唇一言不发,昏黄灯光下,钱敏实按着她的肩膀,喃喃:好久没见过你了,你快毕业了吧?爸爸抱抱你,好不好,昭昭?爸爸好久没有抱过你了。 孟昭整个人抖起来。 她发不出声音,两只手死命攥住他的手,指甲深深刺进他的手掌,几乎刻出血痕。 然而钱敏实无动于衷。 他躬身,来抱她。 肌肤相触的前一秒,一只大手扯住钱敏实的后衣领,猛地将他从孟昭身前拉开。 肩膀上的压力陡然消失。 寂静长夜,花香袭人,谢长昼身上戾气浓重,面无表情拽着钱敏实,按着他的后脑,狠狠砸向一旁车窗,发出咣的巨大撞击声。 不知道是哪个教授的车,立马发出报警的滴滴声。 -- 第125页 在寂静黑夜中,极其刺耳。 可谢长昼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他好像丧失理智,死死揪着钱敏实脑后的头发,一下一下狠狠往车上撞。 先撞碎的是牙,钱敏实难以呼救,呜咽求饶。 草.你妈。 谢长昼撞到车门都变形了,手里的人动静渐弱。 他胸腔起伏,后半句话,几乎从牙缝里挤出来: 你还敢,来找孟昭。 第49章 .叫哥哥【已补全】谢长昼亲她嘴角,很 路灯下夜雾弥散。 钱敏实两手撑着车门,勉强稳住身形。 他被谢长昼拎着后颈按在门上,眼镜早就不知道掉在了哪,脸颊紧贴着玻璃,门牙被撞碎两颗,唇齿间弥漫血腥气。 怎么。半晌,他舔了下唇角,笑道,跟男朋友可以做的事,不能跟爸爸做吗?昭昭,你为什么就不明白?这个世界上很多人都爱你,我也只是喜欢你而已,就像你男朋友一样。不信你问问他,他肯定也想跟你上 他话没说完。 谢长昼拉开钱敏实的头,重新重重甩到车上。 黑暗中,嗡一声长鸣。 他半晌没能再发出声音。 谢长昼一言不发,好像被触到逆鳞。 胸腔剧烈起伏,他发了狠,车门闷响一声接一声。 另一只手攥着手杖,指骨也泛出青白色。 孟昭毫不怀疑。 假如不是谢长昼需要手杖维持平衡,钱敏实的头,已经击穿了眼前这面玻璃。 沁凉夜风兜头吹来,钱敏实挣扎几下,没动静了。 孟昭心里一惊:谢 她愣愣立在原地,体温回升,飘远的思绪终于飘回来,脑子重新开始转动。 张开嘴,嗓子里好像含着一块炭,声音都是哑的。 冷汗从背后滑下来,她快步走过去,恳求:谢长昼,你别别打了。 他手臂一抬,避开了。 孟昭微怔,手指划过,只抓住流动的风。 谢长昼没看她。 他居高临下,黑色眼瞳深不见底,唇角渐渐泛白,下颌线紧绷着,显出冷硬的弧度。 手中还攥着钱敏实后颈,最后一下,咬牙切齿地,用力将他的头撞上车门。 玻璃上的蜘蛛网纹路摇摇欲坠。 咣一声巨响,他松开手。 钱敏实的身体随着惯性,从透明玻璃向下滑动,拖延出一道小小的血迹。 死寂里。 他瘫倒在地,近乎已经陷入昏迷,整张脸肿得不能看。 孟昭眼睛发胀,下一秒,听见谢长昼冷淡的声音。 他站在那儿,眉目清俊,鼻梁高挺,眼睛中没什么温度,整个人高傲又矜贵,唇畔显出异常的苍白。 目光由上往下,情绪中流动着浓烈的不耐烦与恨意。 钱敏实。 他一只手落在车门,另一只手中的手杖尾端,悬在钱敏实脖颈处。那里是大动脉,再深入两寸,这人就会归西。 然而几乎与此同时,谢长昼觉察到孟昭追随他的目光。 理智稍稍回流,手中动作在这里停住,没再向下。 夜风中,谢长昼呼吸急促,冷漠地,一字一顿地: 你到底,什么时候,才去死? 无人应答。 寂静深夜,月色霜白,校警终于听到动静,强光手电与他的喊声、脚步声,一并由远及近。 谢长昼心脏剧烈跳动着,耳中传来熟悉的蜂鸣,自己的呼吸声被无限放大,胸腔里的器官扑通扑通。 他一动不动望着钱敏实,强弩之末,忍耐到了极限,精神稍一松懈,身体立刻跟着朝前倾倒。 意识模糊的前一秒。 孟昭伸出手臂,稳稳将他拽进怀里。 - 谢长昼再一次昏了过去。 但这回,他昏迷的时间,非常短。 他弄坏了别人的车,旁边还躺着个意识不清的成年男人,不管孟昭怎么讲道理,校警都不让他们走。 孟昭心急如焚,好在这局面只僵持了几十秒,她先打电话叫救护车,又联系了向旭尧。 本来就在附近待机的向秘书,立刻跑过来:我来解决,昭昭,你先带二少去医院。 然后,也不知道他跟校警接洽,说了什么。 但总之,她成功带走了谢长昼。 救护车来得很快,谢长昼刚刚上车,就醒过来。 医生给他打了药,他唇角泛白,挣扎着想坐起身。 孟昭的手一直被他攥着,见他意识清醒,连忙让他别乱动:你躺着吧。 谢长昼没看她。 他抿着唇,半弓起身,撩起眼皮环顾四周,哑声:他人呢? 谁 钱敏实。 孟昭张张嘴,束着头发的皮筋不知什么时候松了,毛衣的下摆朝上卷着,也顾不上打理,整个人看起来有点狼狈,毛糟糟的。 她茫然:我不知道。 刚刚太混乱,也没人管他。 她满心满眼都是谢长昼,哪有功夫管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的死活。 谢长昼一言不发盯着她,静静的,不说话。 -- 第126页 孟昭忽然有点忐忑:怎么了? 谢长昼静默一阵,平淡地移开目光。 今天天气很好,他深夜出来,只穿一件白色T恤,外头罩了件银灰薄开衫,左手衣袖卷到小臂,露出来的肌肉线条紧致。 他握着她一只手,一直没放开。手背上,落着四五道醒目的血痕 是刚刚在学校,他伸手去抓钱敏实的脑袋,太过用力,撞击时,被玻璃弄破的。 救护车驶往医院,月色在他脚下散落一地。BaN 谢长昼眉神情寡淡,唇色淡红,眼中淬着化不开的冰霜。路灯的光影在他脸庞前方扑朔着掠过,映出他脸上疲倦的病态。 哪怕不开口,也带着强烈的压迫感。 孟昭心里没底,忍不住握紧他的手,又重复一遍:怎么了?不出意外,钱敏实他应该也被送医院去了等会儿我们下了车,我问问阿旭 你害怕。谢长昼忽然开口打断她,声线低沉清淡,为什么不叫我。 嗯? 哪怕给我打个电话。谢长昼收回目光,视线重又落在她身上。他微绷着下颌,情绪一开口就崩不住,无法掩饰地透出狼狈,就算不让我去接,你走夜路,为什么连个电话,都不给我打。 孟昭睁圆眼。 你到底把我当你男朋友。他看着她的眼睛,胸腔起伏,受伤似的,哑着嗓子质问,还是,一个需要被照顾的病人。 孟昭有点茫然,下意识道:这两个不冲突啊。 昭昭。谢长昼忽然闭了闭眼,有些难以忍耐地,心头不可遏制地浮起烦躁,哑声说,我不需要你时时刻刻想着照顾我,你有问题的时候,就应该向我求救。 他说话说得有些艰难。 但又很坚定,一定要把心里的意思传达出来。 孟昭微抿了下唇,低声:我也没有一直想着照顾你。 她没明白他在说什么。 谢长昼又开始感到缺氧。 他垂眼看看她放在手边的消毒药水和棉签,有个瞬间,心头火起,想狠心拂开她的手,可一抬眼,又撞上她安静的眼睛。 静静的,黑白分明,没有恶意,有些潮湿。 好像一只,哪怕被抛弃在森林中,也不会叫,只会一言不发站在原地,等人去找她的小动物。 谢长昼在心里漫长地叹气。 孟昭离他很近,两只手都扣在他受伤的那半截小臂上,神情柔软而珍惜。 他毫不怀疑,她下一个动作,就是给他消毒上药。 他缓了缓,探出身体。 云淡风轻地,一把将消炎药水和棉签捡过来,用力朝身后一扔。 药瓶发出咕噜噜的响声,不知消失在了哪。 医生和孟昭齐声:哎 谢长昼撩起眼皮,只看向孟昭,淡淡道:好了,我的身体我心里有数,不要管我了。 他不冷不热地,哑声叮嘱:我不睡,我坐一会儿,到了医院,你叫我。 - 孟昭当然是没叫他。 谢长昼情绪起伏太剧烈,短时间内增大了心脏负荷,注射过药物之后,心跳才慢慢恢复正常。 他的意识一会儿清醒一会儿迷糊,医生让他先休息:观察一下吧,应该没什么大问题。他做完瓣膜修复手术还不到半年,内脏病变,人确实很容易感到累。 孟昭向医生道谢,送他出门。 谢长昼住特护病房,是赵辞树连夜给他叫了专家过来看诊。 无云的夜,月色皎洁。 屋内稍开着点窗通风,透过方格玻璃,能看到路灯下摇曳的花影。 风一吹,紫薇花花瓣垂落,带来浮动的暗香。 孟昭趴在床边,盯着谢长昼看。 从遇见钱敏实起,一整晚,她的思维都很混沌。 直到现在,跟他独处在一个小空间内。 她才真真正正、完完全全地。 感受到安全。 孟昭沉默地看了一会儿,起身,帮他把枕头放得稍低一些。 月色穿堂,谢长昼的脸庞被月光照亮一瞬,有白色的被子映衬着,他皮肤冷白,黑发散落在枕头,像童话里被诅咒的小王子。 由于吃了药,他睡得比以往都要沉,整个人气场都变得平和,躺下就没再动过。 睡相极佳,胸腔平缓起伏,呼吸很轻。 许久。 孟昭歪头,嘀咕:我怎么可能只把你当病人。 他最近睡着的时间很长,她经常偷偷盯着他看,他都不知道。 她轻声:谁会一直盯着个病人看。 谢长昼似乎若有所觉,微皱一下眉,翻了个身,一只手落到被子外。 手背上的划痕已经结痂了。 孟昭思考半秒,认真地伸出手,握住。 跟他十指相扣。 - 后半夜,起了风。 孟昭刚睡着两个小时,就被冻醒。 她起身关窗,走到病房外间,黑漆漆的深夜,忽然看到手机屏幕亮了一下,又熄灭。 她有点迷糊,以为自己看错。 -- 第127页 走过去拿起手机,按亮屏幕。 凌晨三点半,上面有五个未接来电。最新的一个,是一分钟前。 全都来自同一个人:乔曼欣。 孟昭微怔,几乎瞬间猜到,她为什么找她。 她回头看看尚在沉睡的谢长昼,犹豫半秒,喀嚓一声轻响,拉开病房的门。 走廊上沁凉的夜风,顺着缝隙钻进来。 她抬腿想往外走,几乎是同一时刻,头顶大灯忽然啪地亮起,套间一室亮堂。 孟昭心里一惊,连忙折身看内间。 谢长昼果然醒了。 他没穿病号服,表情不太好看,黑发散落额前,唇角泛白。 遥遥隔着这几步路的距离,他撩起眼皮,有点冷淡地看了她一眼,掀被子起身。 白色的T恤勾勒修长身形,整个人气场强大,唯独情绪晦暗不明。 孟昭屏住呼吸。 大半夜的,凌晨三点。他嗓音哑得厉害,轻咳一声,一步步朝她走过来,你不在床上待着,要去哪? 我孟昭下意识讷讷,去打个电话。 跟谁。 我妈妈。 室内一时静寂。 话出口那瞬间,孟昭看到他眼底出现小小的裂痕,有些恍然地惊醒。 是不是又说错了话。 应该隐瞒他吗 还是,她把他给吵醒了。 谢长昼与她对视,眼中光线几度变幻,脸上始终一丝表情也没有。 他沉默一阵。 微抿着唇,走到她身边,心情似乎尤其不佳,砰一脚踹上门,将把手向上提,啪嗒落了锁。 孟昭无措:谢 连他名字都没完整喊出,谢长昼已经居高临下,用力攥住她的手腕。 不由分说,冷淡地将她朝着会客室的茶几拖:走。 孟昭被毯子绊住,趔趄了下。 下一秒,就被他用力按在沙发上:坐。 孟昭抬起头。 见他也迈动长腿,跟着在她身旁坐了下来。 沙发软垫出现小小的凹陷,谢长昼脸上表情清淡,也没看她。 不紧不慢,慵懒地理了理袖口,才哑着嗓子,说:用不着出去,你就在这儿打。 就当着我的面,跟你妈,把话说清楚。谢长昼绷着下颌,眼底没什么情绪,漫不经心道,我倒要看看,有我在这儿 他瞥见她手机上的乔曼欣三个字,近乎高傲地,扯动嘴角,冷笑道: 还有谁,敢给你脸色看。 - 忙音响过三声。 乔曼欣接起来,外放的声音在寂静病房内尤其明显:喂?昭昭? 孟昭恍惚了一下。 她好像守在电话旁,就等着女儿回电。 但是。 孟昭忍不住想。 凌晨三点多,给她打电话,她怎么可能接得到呢。 她回过神,轻声:妈妈,你找我吗? 是啊,你爸爸去北京拜访一个老同学,顺路去看你。乔曼欣直入主题,你电话怎么回事呀,他今天傍晚就说一直给你打电话、一直打不通。我本来想替他联系你一下呢,结果他说不用,他就在楼下等你们见面了吗? 孟昭舔舔唇:见面了。 钱敏实打不通他的电话。 是因为。 很早之前,她就把他所有的手机号,都拖黑了。 见到了就好。乔曼欣松口气,又说,但是晚上那会儿,你爸爸的电话突然就也没人接了,我想你们既然见面了,那应该是还在一起的。你知不知道他 我不知道。孟昭抿唇,你凌晨三点半,打电话过来,就是为了问这些。 乔曼欣微怔,连忙道:妈妈不是着急嘛,你爸爸以往出差,到了下榻酒店,都会发短信报平安。结果今天,这不是他一直没发,所以妈妈才想问问你,你有没有 我没有。三句话不离钱敏实,孟昭停顿一下,说,找不着他,你就报警。我不关心他。 这话一出口,电话两端都静默了。 谢长昼撩起眼皮,意味不明地看孟昭一眼。 他抬起手,食指指尖落在她另一只手的手背上,轻轻敲敲。 像无声的安慰: 没事,我在这儿。 孟昭忽然就有些不懂。 大半夜的。 她拉着谢长昼,不睡觉,在这里跟乔曼欣通话。 难道就是为了,听她说这些没有意义的废话。 空气静默着。 孟昭越等越失望,等到耐心告罄。 再开口,她的语气变得僵硬:如果没事,我去睡了。 昭昭,你现在怎么这样?乔曼欣终于出了声,有点惊讶,我刚刚都被你吓到,你太冷漠了,那可是你钱叔叔。 孟昭气笑了:所以呢? 她不懂。 乔曼欣是怎么能,从一个话题,发散到,另一个,完全不相关的话题上。 -- 第128页 到头来,竟然是在指责她:是你做得不对。 乔曼欣说:你应该关心他啊。 谢长昼靠在旁边,一言不发地听着,眼神始终晦暗不明。 听到这句,没忍住。 胸腔震动,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冷笑。 你身边还有别人?乔曼欣敏感地察觉到,这么晚,你没回宿舍,跟谁在一起? 孟昭闷声:男朋友。 乔曼欣更诧异:你交男朋友了?什么时候?跟他一起住多久了?是什么人啊?现在社会上都乱七八糟的,你可别被骗了。 再怎么样,都比你靠谱吧。孟昭忍无可忍,我不跟他在一起,这个时间,难道跟钱敏实在一起。我,跟钱敏实去开房,你就高兴了? 昭昭,你怎么这么跟妈妈说话? 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孟昭忍耐到极点,话出口,眼眶不受控制地发热,钱敏实为什么来找我,他想干什么,他为什么不敢叫你联系我,宁愿自己在学院楼下干站着等你真的不知道吗,你真的不知道? 孟昭说不出更重的话,眼尾突然红了,攥着手机,胸腔委屈地起伏。 谢长昼坐在她身边,一只手落在她的后肩,安抚小孩似的,轻轻拍打。 像是给她顺气。 又像是仅仅,告诉他:没事儿。 什么事啊,我知道什么事啊?乔曼欣不解,我就只知道,你一直对你钱叔叔有误解,从你第一次见他起,你就等一下。 她突然意识到:昭昭,你说的,不会是你小时候那件事吧? 孟昭抿着唇,难得没吭声。 沉默几秒,这就是默认了。 乔曼欣却忽然有些词穷。 她思索半天,叹息:你太敏感了你钱叔叔没有孩子,不知道怎么跟小孩相处。他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抱抱你你是不是,直到现在,还对你钱叔叔有偏见? 乔曼欣是记得那件事的。 婚礼之前,她带着孟昭去试婚纱。 那时夏天还没结束,秋老虎热得厉害,孟昭穿一件鹅黄色的吊带蓬蓬裙,坐在休息处吃冰西瓜,小细胳膊小细腿,天鹅颈裸.露在外,整个人白得发光。 乔曼欣在更衣室里时,钱敏实也来了,主动提出:我帮你看着昭昭。 她欣然答应。 那天从头到尾,乔曼欣不知道钱敏实跟孟昭在一起,发生了什么。 但似乎不太愉快,返程时,孟昭闷闷的,上了车才拉着她,问:妈妈可以不跟钱叔叔结婚吗? 乔曼欣有点诧异,问她:怎么啦?你不喜欢钱叔叔啊? 孟昭犹豫一下,说:他对我说一些很奇怪的话。 比如呢? 比如孟昭有点难以启齿,叫我,小美女。 乔曼欣笑起来:我们昭昭确实是小美女,你钱叔叔以前见过你的照片,也夸你好看。 孟昭不说话。 沉默好一会儿,又说:他还抱我了,但我不喜欢他抱我的姿势,所以没让他抱他,反正,他怪怪的。 你钱叔叔,跟你亲爸,性格很不一样。乔曼欣完全没多想,以为孟昭只是不适应继父,笑道,他是个很好的人,博学,待人温柔又热情,等你们熟络了,你会喜欢他的。 孟昭觉得,不会。 不会有那一天。 她不死心,还是问:真的,不能,不结婚吗? 孟昭很认真地,仰着头说:我再有四年,就读大学了。到时候,可以赚钱养妈妈。 乔曼欣笑着拍拍她的头:你有这份心就很好了,不用养妈妈,你理解一下妈妈,妈妈就很高兴。 孟昭静静望着她。 乔曼欣又说:以前妈妈不管做什么,都把你放在第一位,所以,现在你也为妈妈考虑一下,好不好?妈妈跟你钱叔叔在一起时,觉得很幸福。妈妈想嫁给他,一直跟他在一起。 妈妈总是把你放在第一位。 你也要为妈妈考虑一下。 这两句话像诅咒一样。 一直缠绕孟昭。 时隔十来年,这个深夜,她坐在病房中。 觉得好笑,又有些想哭。 她深吸一口气:我说的根本不是试婚纱时的事当然,可能也有关系,你第一次就纵容他。 后来一次又一次,钱敏实一直在试探。 直到结婚当天。 孟昭平静:你结婚那天,钱敏实到后台来找我,想脱我衣服。刚好有人敲门,我就挣脱他,逃跑了。 孟昭后来也想过,如果当时没人敲门。 她确实被侵犯了。 她会怎么做。 没有第二个选项,她会当场报警。 哪怕毁掉乔曼欣的婚礼,她也一定要让钱敏实付出代价。 然而,不幸中的万幸是。 她成功逃跑,在台风过境的雨夜,遇见了开车从广州大桥上路过的谢长昼。 -- 第129页 十年过去了。 这个人,如今仍坐在她身边,与她并肩。 乔曼欣愣住,好一会儿,说:你为什么不跟妈妈说,你 我说了,有用吗。孟昭打断她,你会因为我,跟他离婚吗? 读中学时,乔曼欣也问过她:为什么突然就什么心里话都不跟妈妈说了,甚至连节假日也留校不回家? 孟昭非常直白:不想见到钱敏实。 她说过的,她全都说过的。 但乔曼欣的态度永远都是:你对钱叔叔有偏见啊,这样不好的。 手机屏幕上,通话时长还在增加。 乔曼欣陷入长久的失语。 这些年来她忽视的、断续的细节,捂住眼睛不愿意看、不想接受的事,被直白地抛到眼前。 许久,她翕动着嘴唇,苍白地解释:昭昭,妈妈不是故意 不重要了。孟昭垂眼,我以后,跟家里,也不会有什么关系。 乔曼欣急了:那你,就打算一直跟来历不明的男孩同居?你 终于轮到我说话了,是么。谢长昼轻笑一声,嗓音颇有磁性地,打断她,我可不是什么来历不明的社会男孩,阿姨,认识一下,我是你未来的女婿。 他语速不紧不慢,慵懒,甚至是傲慢的。 慢悠悠地,说:我就不叫您妈了。反正,你也不配给我们昭昭,做妈妈。 你怎么这么说话?乔曼欣这时候倒很笃定,我不会把昭昭托付给你这种人。 那就不劳您费心了。谢长昼冷笑,您有空,不如多计划一下 后半辈子,多久给钱先生探一次监。 这话像宣判,将电话那头与电话这头,远远地隔开。 乔曼欣还在说话。 但后头的内容,谢长昼都没听。 他伸长手臂,将孟昭抱起来,放在自己腿上,让她能够一抬眼,就看见自己。 小姑娘有些失神,垂着眼,鼻尖泛红,不知道在想什么,憋着一口气。 别憋着。谢长昼一手揽着她,一手捏住她的脸,轻轻掐一掐。他嗓音低哑,亲了下她耳旁的脸颊,语气很正经,想说什么?来,跟哥哥说说。 他的动作亲昵又极具安抚性,孟昭抬眼看看他,又将目光收回去。 她还是没开口。 她听见乔曼欣后面的话。 乔曼欣乱了阵脚,语无伦次,说出来的话没什么逻辑,无非也就是: 她不记得了,她不知道那么严重,她没多想,她被爱情冲昏了头脑。 说到后面,乔曼欣几乎都要落下泪来,她说:我一个人抚养向辰也不容易,如果没有你钱叔叔,我该怎么办呢?不管怎么说,你钱叔叔他,为这个家,做了很多贡献啊。 孟昭觉得非常恶心。 她有点困了,脑子出奇清醒。 那种被恶心到,听见某人名字,胃里就翻江倒海的感觉,反反复复,涌上心头。 她不再听下去。 抬手挂断了乔曼欣的电话。 然后就着这个靠在谢长昼身上的姿势,攥住他的衣领,将整张脸埋上去,低头抵在他肩膀。 谢长昼顺势抱住她,手掌落在她纤瘦的后背。 他哄小孩似的,手掌轻轻拍她:不想这些事了,我抱你去睡觉,好不好? 孟昭闷不做声。 他的气息将她包裹,她躲在这个怀抱里,一动也不想动。 谢长昼用手指替她梳理长发,她头发好黑,长而蓬松,又不会显得太乱。 他贴在她耳边,热气席卷,眼睛里温度很低:等天亮了,我们就去告他,嗯? 孟昭停顿一下,眼尾红红,迟疑着小声:没证据的。 过了这么多年了,没法举证,何况,钱敏实直到目前也还停留在骚扰阶段。 没对她做什么实质性的事。 谢长昼亲她嘴角,很肯定:有。 他说有,就会有。 孟昭一双眼黑的净,白的冷。 她沉默一阵,仰头问:在哪?给我看看。 谢长昼撩起眼皮。 他这会儿也不困了,慵懒拖着尾音的调子,问她:叫我什么? 孟昭知道,他是想转移她的注意力。 可她偏偏还真就吃这套。 幽寂长夜,她沉默半秒,很顺遂地,轻声道:给我看看,哥哥。 第50章 .哭出来【已补全】他咬住她的唇,撬开 寂静深夜,孟昭坐在他的腿上,两条细瘦手臂环绕他的脖颈。 整个人的身体软绵绵,热乎乎。 轻声叫他哥哥。 谢长昼心里拉警报,眼中一暗,卷起小小的风暴。 几乎控制不住地,他低头吻她住他的唇。 男人的气息铺天盖地,他唇瓣湿软,舌尖带着热度,从唇齿开始侵入,一只手按着她的后脑,迫不及待地攫取她口中的空气。 两个人贴得无穷近。 孟昭微垂着眼,认真地回应他。 -- 第130页 无论现在还是过去,在这种事情上,她从来就没什么天赋。 像个笨拙的学生,一触碰到他的体温,立刻无措地开始失语。 第一次接吻也是谢长昼教的,他那时候烟瘾还没那么大,身上沾满张扬清冷的气息,唇舌交缠,她紧张得碰到他的牙齿,他也没放开她。 后来在床上,她说不出别的话,一声一声,小小地喊哥哥。 他看她的眼神,就像现在一样。 浓烈的,厚重的,翻涌的,流淌出来的欲望 孟昭开始感到缺氧,小声叫:昼 谢长昼喉结滚动,稍稍放开她。 白色的灯光下,她两只手仍落在他肩膀上,随举高的动作露出半截手臂,纤瘦而白皙。 她眼尾有些红,眼底波光潋滟,看他的目光茫然柔软,似乎对他的一切动作都毫不抵触。 就这么几秒的喘息时间。 谢长昼重新低下头,再一次吻住她。 这个吻比刚才的更加热烈深入,他咬住她的唇,舌尖搅进去,撬开她的牙关,像是要把她吞噬。 孟昭身体紧绷着,外套的扣子被蹭开了,也不知道是他什么时候解的 很久很久。 他轻轻松开她,拇指摩挲她隐约泛水光的唇瓣,盖章似的:我的。 房间内安静如常,月色悄然游移。 氧气汹涌地回到胸腔内,孟昭面颊泛红,气喘吁吁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他的手停在某处,没有再深入。 她突然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刚刚,在跟谢长昼讨论什么? 似乎也不是什么不高兴的事,他们只是半夜起来,趁着月色,接了个吻。 孟昭鼻腔中忽然涌入一股酸意。 深夜,被他抱着,被他安慰,被他亲吻乃至现在,他的拇指还停留在她脸颊,落在她泛红的眼尾。 都让她觉得。 谢长昼,非常在意她。 他在照顾她的情绪,像抚慰一只幼兽,将她放在怀里拍头,好像随时准备好了,只要她一声令下,他立刻为她披荆斩棘。 她怎么能 孟昭两手扣在谢长昼肩上,脑袋埋下去,肩膀抖动,声音忽然浮起哭腔,怎么能说那种话。 她是我妈妈。 但是为什么,她从来就,不在意我。 她的学生很重要,事业很重要,爱情很重要。 但是我不重要。 她不需要我。 我总是在给她添麻烦。 我根本就,一点都不讨人喜欢。 昭昭。谢长昼低下头,亲昵地触碰她的脸颊,吻去她的眼泪,哑声重复:不是你的错,你做得已经够好了,嗯? 孟昭咬唇,珠子断线似的,啪嗒啪嗒往下掉,但又强忍着不发出声音。 只是肩膀在抖。 谢长昼没见过女生这样哭。 确切说是,他好像就没见过孟昭哭。 以前,她偶尔掉眼泪,也总是在床上。 她永远是柔软的,含蓄的。 忍耐过后仍感到痛,才会小声叫他的名字。 连哭也哭得静悄悄,从来不会用眼泪给自己争取别的东西,受了伤就藏起来,被问到有没有不舒服,只会温柔地摇头。 那时候谢长昼就可以预见她的未来,她可能永远没办法独自面对丛林的暴风,不会虚与委蛇,不会卖惨上位,不会见风使舵。 别人八面玲珑的本事,她学十年,未必能模仿到皮毛。 明明,早在她十四岁那年。 他就问过她,钱敏实的事情。 那时,小女孩眼巴巴跟着他身后,像条尾巴,鼓起了很大的勇气,才敢对他说:我可不可以,周末也来东山读书? 他欣然应允,想到她手腕的红痕,于是又好奇:你跟家里人,关系不好吗? 孟昭抿抿唇,只是说:家里没有爸爸了。 谢长昼就一直以为,孟昭不过是思念父亲,跟家里人起了冲突,过段时间,也许他们的关系还会缓和。 毕竟,孟老师刚刚去世没几个月,乔曼欣就立刻组建了新家庭。 放在哪个十四岁小女孩儿身上,都接受不了。 谢长昼一直这么以为。 一直。 孟昭从不主动在他面前提起钱敏实,他那时很忙,也没那么多功夫和时间,放太多精力在她身上。 等他发现不对劲,已经是她大一那年的跨年夜。 他到北京找她,坐在台下看着他的小姑娘在新年晚会上表演节目,晚会结束后,他带她离开,路过学校旁的胡同,遇见尾随他们的钱敏实。 在那之前,谢长昼没见过这个人。 一开始,他根本没反应过来眼前人是谁,直到眼前男人笑着说:你交男朋友啦?他比爸爸好吗?昭昭。 他才恍然:这是孟昭的继父。 他正要上前打招呼。 身旁忽然传来一股力量,孟昭拽着他的袖子,恳求他别走,小声说:你别过去,他不是我爸。 谢长昼:啊? 孟昭一句话都没多解释,只说:他是个变态,缠着我很久了我们走吧,好不好? -- 第131页 一听这,谢长昼当然更不可能走了。 就几步路的距离,他冲上去,迎面给了钱敏实一拳,拎着他的头往墙上撞。 当晚就把他打进了医院。 可真等到了医院,他才知道:这人真的就是孟昭的继父。 他问孟昭。 孟昭犹豫很久,似乎非常难以启齿,仍然只是说:我跟他关系不好,小时候他打过我,我跟我妈告状,他就一直怀恨在心,还想打我。 谢长昼这次没信。 他让向旭尧去查钱敏实,辗转很多渠道,海量繁杂的信息里,大多都非常正常,只有一条不太一样,引起他的注意: 钱敏实做大学辅导员时,曾经被一个学生举报,说他与自己在读小学的妹妹交往非常密切,对妹妹猥亵未遂。 但不知道为什么,被压下来了,没有处理,不了了之。 这事儿没什么热度,也没有证据,翻了年,甚至没人再提。 谢长昼听完,将孟昭叫到面前,很认真地,又重复了一遍:你确定,钱敏实,他仅仅是,打过你? 孟昭坐在他身边思考很久,这次终于说了实话。 但是,他没有得手。她很小心地,又强调,前几次我躲开了,后来就对他很防备每次有要跟他单独相处的时候,我都避开。所以之后,他也没再找到过机会下手。 谢长昼脸上没有情绪,只点点头,云淡风轻说了句:嗯。 然后。 他连夜潜入钱敏实的病房,又打碎了他两根肋骨。 那次钱敏实在医院住了小两个月,从北京转院回广州,乔曼欣还很惊讶。 谢长昼问孟昭:要不要报警? 孟昭思考了很久,说:我想问问妈妈。 她跟乔曼欣有话要说,谢长昼索性没听,回避了。 他出去抽了两根烟,再回来,孟昭已经挂断电话,静悄悄坐在那儿,情绪也没什么波动,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问:怎么说? 孟昭垂眼:还是不了吧。 搁在过去,谢长昼一定第一时间报警,钱敏实到底什么熊心豹子胆,敢来动他的人。 但是,他不知道孟昭家里是什么情况,他跟她妈妈乔曼欣也不熟,只是总从她口中听说,她的母亲是老师,脾气很好,非常温柔,会烤小饼干。 所以,他能感知到。 孟昭什么也不懂,又非常依赖母亲。 她的天真和柔软,一半来自理想主义的孟老师,一半来自浪漫主义的母亲。 他顾忌她的感受,怕破坏她和母亲的关系。 所以不敢贸然行动,每走一步,都来征求她的意见。 谢长昼对这个答案并不太意外,但思索一下,还是想再确认一遍。 他掐灭了烟,眉头皱一皱,又松开:你确定?不报警? 孟昭轻轻点头。 谢长昼平静地提醒她:他逍遥法外,以后可能还会来找你。如果是你妈妈没法接受,你可以叫我们见面,我来跟她说。 孟昭婉拒了。 她不想把太多人牵扯进这件事情里,谢长昼明明就跟这一切都无关,他只是跟她恋爱而已,他应该像所有热恋期的男生一样,把精力用在跟女朋友接吻,拥抱,约会。 而不是把时间都花费在,处理她这些烂事。 谢长昼沉默很久,说:行。 反正,他能保护好她。 那时候,他这么想。 然而四年后,仍然是北京,春天的病房里。 谢长昼回忆起过去种种,非常后悔。 从一开始就不该手软。 他应该直接毙.了钱敏实。 去他的母慈女孝,早知道她妈是这样的人,在孟昭十四岁那年,他就该让乔曼欣二次丧偶。 现在抱着孟昭,她的眼泪浸湿他胸前衬衫,谢长昼心都要碎了。 他亲吻她的额头,声音很哑:对不起,昭昭,是我没有保护好你。 他说:你别怕,你哭出来。 孟昭没怎么发出声音,沉默地落泪,哭得喘不上气。 她像被剥了皮的小兽,声音断断续续,小小地传出来:可是我妈妈,我妈妈,以前明明,对我很好。 像天底下所有母亲一样。 早起为她做早餐,给她梳漂亮的小辫子,偶尔跟先生拌嘴,周末又牵着两个人的手去划船。 孟昭偶尔下一次厨,乔曼欣惊奇得像是发现新大陆,菜炒糊了也珍惜地吃完;孟昭第一次自己动手洗冬装外套,乔曼欣蹲在旁边鼓掌,又对她说:没关系,公主还是公主的时候,可以不做这些事。 所以,每一次。 乔曼欣叹息:妈妈做错了什么呢?为什么,你好像不希望我幸福。 孟昭都会觉得。 她是天底下最糟糕的女儿。 乔曼欣是老师,一心工作就没办法照顾家庭,孟老师去世时,离弟弟向辰出生不到半年,她要休产假,娘家帮不上忙,家里连个能做饭的人都没有。 总不能指望孟昭。 孟昭什么都不会。 也是那时候,孟昭发觉,自己没有任何用处。 -- 第132页 怎么会?谢长昼有点哭笑不得,觉得她可爱,又止不住心疼。他捧着她的脸,看着她的眼睛,低声,你是全世界最好的孟昭。 我不是。脸颊感受到他的体温,他捏了她的脸。 她彻底绷不住,哇哇大哭,我是一个废物我什么都不会,什么也做不好。我挂了她的电话,但我很想她,我明明很想她我好爱她,她为什么不可以爱我啊! 她本来有母亲的爱。 但现在,也被她弄丢了。 她攥着他的衬衣,像个走丢的小孩。 眼角绯红,哭得肝肠寸断,仿佛下一秒就要把自己拧干。 谢长昼用力抱紧她,喃喃:我爱你昭昭,我爱你。 他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这些年来,束缚住孟昭的,从来就不是某个人,或某件事。 而是如影随形的,根本不存在的,她臆想中的,母亲的目光。 她曾经,真的认为。 乔曼欣非常,非常爱她。 她以为,乔曼欣把一切,都给了她。 你那个妈。谢长昼贴近她,拍着她的后背,给她顺气。 低沉微哑的嗓音落在她耳边,卷起一道清浅的热气,根本没那么爱你。 这些话,他四年前就想说。 但总是怕伤害到孟昭。 可现在才意识到,她并不是一直躲在他怀里的小女孩。 她在生活,在成长,总得学着审视自我,面对世界,跟原生家庭做切割。 他要帮一帮她。 你是不是很难接受这件事?但就像我四年前说的那样,如果她不报警,那她最爱的人一定不是你,而是她自己。 谢长昼轻声,她也许确实爱你,但她有她做得不对的地方,这不是你的错。你可以带着她给你的爱活下去,但并不是非得照着她期待的样子活,才能拥有这些爱。 昭昭。他用手指拨开她额前散落的黑发,低低道,很多人都爱你,你看看我。 你看看我。 孟昭没看他。 她垂着眼,睫毛沾染了水汽,显得尤其纤长。 她眼瞳很黑,眼底漾着点儿光,清冷又惹人怜爱。 爆哭过后,胸腔因抽噎起伏,但情绪似乎得到安抚,没有再疯狂掉眼泪。 谢长昼也没说话,安静地看着她,拇指落在她的脸颊。 他的体温传达到她身上。 很久很久。 她垂着眼,像是下定什么决心,声音很低,但坚定地,说:要做什么? 谢长昼尾音上扬,发出疑问:嗯? 报警,向警方举证的话。孟昭嗓音里带水汽,微抿了下唇,又重复一遍,需要我,做什么? 事情过去这么多年。 她也不知道,谢长昼手上,是不是有什么确凿的证据。 刚才迷迷糊糊地,想问,被他绵长的吻给打断了。 暂时什么都不用做。谢长昼轻笑,声音很低,性感莫名,我手上有别的证据,需要你作人证的时候,会来告诉你。 我知道了。孟昭很认真地点头,我会把我知道的所有事情,都说出来。 昭昭乖。谢长昼摸摸她柔软的头发,哑声道,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你得记得做。 什么? 谢长昼揽住她的腰,向上托了托,让她在他腿上坐得更稳一些。 然后,轻轻碰了碰她的嘴唇,说:不管做什么,让我陪着。 孟昭微怔。 她被推进深渊,又在深渊看到月亮。 月亮不仅朝她奔来,还朝她伸手。 你得记着,你一直就不是一个人。 他伸手将她的脸捧起来,她猝不及防,睁圆眼,正对上他幽深的目光。 谢长昼难得这么正经,声音低低地,一字一顿,宣誓似的,哑声道: 你有我呢,昭昭。 - 谢长昼将孟昭抱到床上,脱掉她的外套和卫衣。 将她塞到自己旁边,抱着她入睡。 两人躺下时,已经快五点了。 孟昭脑子混混沌沌的,本来没什么困意,可是嗅到谢长昼身上熟悉的气息,又开始犯迷糊。 她在他怀里睡过去。 这一觉漫长而安稳,谢长昼一整夜没有翻身,她中途醒过来两次,恍惚间听到他的心跳声,又觉得非常安心。 就好像,这些年,他们从来没有分开过。 每一次,她哭过之后,都能在梦里,找到他的体温。 这是她的谢长昼。 年少热烈的喜欢,跨过漫长的时光,时至今日,痛苦的记忆也变得透明。 暴雨不再只淋湿一个人的眼睛。 - 这一觉到日上三竿。 病房的门咣地一声,被人一脚踹开。 屋里所有窗帘都拉着,几乎一丝光线也无。 赵辞树一路冲进来,一边跑一边喊:谢长昼!别躲着了,医生都跟我说了你没事,你怎么回事啊,三十几岁的人了还在街头跟人打架,你觉得你是年纪尚且小,还是身体特别好啊? -- 第133页 唰地一声。 他猛地拉开会客室的窗帘。 热烈的阳光瞬间奔涌进屋内,在光洁的地板上留下明亮的痕迹。 草。谢长昼从睡梦中惊醒,皱着眉在心中大骂,在赵辞树嚷嚷着我进来了!你穿衣服没!的前一秒,眼疾手快,一把将旁边的被子拉过孟昭头顶。 会客室与里面的卧室隔着半堵墙,中间那道门虚掩着,没关。 有阳光跟着照进来,光线太明亮,刺痛谢长昼的眼睛。 他眉峰微聚,危险地眯起眼。 下一秒,赵辞树已经兴冲冲出现在他面前: surprise!谢总!您休眠的这个上午,我们已经帮您把钱敏实的变态罪名坐实了!好消息是他被拘留啦,坏消息是他昨晚那情况太轻,只能口头警告拘留三天,不会坐牢哦! 内间一室死寂。 谢长昼穿着病号服,面无表情坐在床上,宽肩窄腰,刚醒,头发有点乱,被昏昧不定的光线照着,眉眼清俊得不像话。 赵辞树收起浮夸的肢体动作:你怎么就这反应,你难道不 谢长昼轻轻打断他:滚。 赵辞树:啊? 赵辞树失望:这就不厚道了吧兄弟,我们给你扛事儿,你怎么天天让人滚啊,我就不信你对昭昭也这么哎,昭昭呢,她怎么不在这儿,上班去了? 寂静的室内。 谢长昼一动不动,面无表情的脸上,缓慢地出现一丝裂痕。 然后,赵辞树就看到。 他身边,白色被子鼓起的那个包包,迟缓地动了动。 赵辞树微怔,喉结缓慢地滚动。 突然懂了什么。 他退后半步,犹豫了下,谨慎地问:昭昭知道吗? 谢长昼:? 赵辞树:昭昭知道,你犯病,还在病房里,跟别的女人吗? 谢长昼:? 看到兄弟越来越冷漠的眼神。 赵辞树懂了。 他舔舔唇,发誓:你放心,我不会告诉昭昭的。 然而,事实上,孟昭早就被他们折腾醒了。 她生物钟很准,天亮就会醒,只是昨天睡得太晚又哭累了,今天才会睡得久一些。 脑子迷迷糊糊的,也不知道这俩男生在说什么。 她缓了缓神,才从被子里爬起来。 谢长昼最先注意到,将她从被窝里捞出来,低声问:醒了? 孟昭脑袋毛糟糟,点点头:嗯。 他又问:你饿不饿。 孟昭挠挠脸,摇头,又点头,很诚实地道:我想吃艇仔粥。 谢长昼颔首,伸手去拿床头的手机:想去店里吃,还是在这里? 在这里吧。孟昭小声,我不想扎头发。 谢长昼眼中浮起缕笑意。 行。他修长手指在手机屏幕上划了几下,发消息给别的助理,托他们叫厨师送吃的过来,头发我等会儿给你扎。 孟昭轻声:嗯。 两个人的互动,对白。 自然,熟稔,像一对新婚小夫妻。 赵辞树站在门口,愣了好一会儿。 迟缓地咽咽嗓子。 屋内光线太暗,他挪动半步,孟昭才发现这里站着个人,连忙叫了声:辞树哥? 赵辞树没动。 他在在一个字一个字地回忆。 自己刚刚,到底说了多少,不该说的话。 孟昭奇怪,回过头,小声:他怎么了? 谢长昼胸腔微动,皮笑肉不笑地勾了下嘴角,修长手指撑着皮筋,慵懒道:大概在怀疑人生。 嗯? 不用管他。他头也不抬,漫不经心地,哑着嗓子,高调炫耀,从来没有谈过恋爱的人,应该很难理解 生病的时候,有人陪在病房,是一件,多幸福的事情。 第51章 .去云南孟昭亲偏了,只碰到他唇角。 谢长昼的手指穿过孟昭的长发。 她修理过刘海,头发比年前见面稍短了些,发梢烫了一点很委婉的卷,看不太出来,整个人都显得很蓬松。 他将她柔软的长发束起来一半,发绳绕两圈,在脑后扎了个揪揪。 皮筋上缀着两枚小小的金属向日葵,随着他松手的动作,垂落下来。 孟昭坐在床上,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看了一会儿。 这发型很利落,又不失俏皮。 她想了想,还是谨慎客观地点评:你的动作很娴熟。 谢长昼似笑非笑,拍拍她的腰,自己也掀开被子下床:去洗漱。 年后反反复复地犯病,他的复健暂时停了,左腿不太灵活。 赵辞树迟缓地回过神,等孟昭穿好外套,才走过来扶谢长昼:昭昭,外面茶几上放着的那个,是你的手机吗? 孟昭点点头,用遥控器打开窗帘:对,怎么了? 赵辞树说:刚刚它屏幕一直在亮,我看好多未接来电。 -- 第134页 谢长昼身形微顿了下,漫不经心地,抬眼看孟昭。 窗帘慢慢打开,发出低低的嗡嗡声。 阳光滚进屋内,孟昭情绪没什么起伏,轻嗯了一声,还是去洗漱。 盥洗室传出水流声,赵辞树问:发生什么事儿了吗?我看未接来电显示的是她妈事先声明啊,我不是故意看的,是来电显示字儿太大了,我想看不见都难。 谢长昼撩起眼皮瞟他一眼:家务事,你问那么多做什么。 赵辞树同情:女朋友家务事,连你都不知道内情啊? 谢长昼面无表情:你理解能力有问题?我说的是。 赵辞树:? 谢长昼:我和她的,家务事。 赵辞树: 赵辞树朝他竖中指。 等孟昭和谢长昼都收拾完,秘书已经将午餐送了过来。 来人不是向旭尧,也不是之前见过的那个小姑娘,孟昭有点好奇:你有几个秘书? 总秘就阿旭一个。谢长昼拉着她在沙发坐下,帮她拆筷子包,其余几个,主要是分担处理日常工作的,我不太让他们过手送东西这类的事。 孟昭眨眨眼,懂了。 所以,是向旭尧今天不在,才让别人来的。 但是。停顿一下,谢长昼又若有所思,你是不是,其实是想问我,有没有女秘书? 孟昭:啊? 谢长昼漫不经心地,慵懒地看她一眼:没有,你放心。 孟昭: 不是,她就没想问。 而且,女秘书怎么了。 女秘书不也是秘书吗。 孟昭没再开口,谢长昼长腿微屈,沙发前坐下,拆开眼前这几个玻璃饭盒。 北京好吃的粤菜不多,现在给他做饭的厨子是从南方带过来的,煲得一手好汤。 他将盖子打开,除去一锅艇仔粥,送来的还有几样小菜以及茶点。 一笼薄皮虾饺皇,一客虎皮凤爪,一碟炒牛河,一盘薄荷炒贝壳,一份上汤娃娃菜,以及两只烤鸽子,和他特意点给小女孩的白糖沙翁。 他将竹筷递给孟昭。 孟昭接过来,轻道了声谢谢,抬头问:辞树哥,你吃午饭没有?要一起吃点吗? 总算注意到我了。赵辞树嘟嘟囔囔坐下来,伸手向鸽子,都没我的筷子。 谢长昼冷淡地撩起眼皮:本来就没你的份儿,客气一下而已,你还真吃。 赵辞树: 他又默默将手收回来。 孟昭挠挠脸,看看左边看看右边,有点无措,试探着问:我把我的筷子给你? 赵辞树有时候真的想不明白谢长昼到底在哪里捡到这样的女朋友,他天天从广州大桥上走,怎么就没让他也捡一个。 他憋笑:昭昭真好,谢谢昭昭。 谢长昼隔着茶几踢他:你还真敢接? 说着瞄了孟昭一眼:吃你的,他逗你的,别管他。 孟昭憋着口气,也没再去拿筷子,攥着勺子低头喝粥。 粥有一点烫,她小口小口地往嘴里放,脑子不受控制,很发散地想到 其实无论在上海,还是在北京,都不是谢长昼那群朋友的问题。 她这个性格,哪怕是跟认识但不太熟的人在一起,有时也会紧张。 因为没办法分辨,这些人究竟哪句话认真,哪句话不能当真。 尤其,跟着徐东明做项目那几年,他经常带她参加学术会议,以及一些大佬的饭局。 她发现,很多时候,真话是混着假话说出口的,人这种生物,极具伪装性,总是在互相试探。 饭桌上觥筹交错,你以为是真话的,其实是玩笑话;你以为是玩笑的,其实人家真的那样想。 她实在判断不了。 只能把所有话都当真。 谢长昼好像看出她的想法,安抚性地,轻摸摸她的脑袋。 这动作引得一旁觊觎鸽子的赵辞树嫌弃地噫出声:你俩怎么回事?我们才几天不见,你们怎么变得这么如胶似漆。 谢长昼收回目光,慵懒地看他一眼:你今天来找我,到底什么事? 哦,一个是钱敏实的情况,另一个,香港那边赵辞树停顿一下,见谢长昼完全没有叫孟昭回避的意思,干脆直说,你祖父找你。 谢长昼将手里百分之三十的产业管理权放到了大哥谢竹非手里,谢长昼的祖父,在此前,并不知情。 他们这种家族,表面上平和,哪怕兄弟姊妹关系真的好,产业跟人情也实在分不开。 就算祖父没意见,祖父底下的人也得闹一闹。 谢长昼沉默片刻,摩挲左手戒指,漫不经心转过头,低声对着孟昭道:昭昭,我们订六月初的票去云南,可以吗? 赵辞树头顶冒出一个问号。 他刚刚说的好像是香港? 嗯?孟昭吃完一碗粥,舌尖碰碰嘴角,舔掉唇瓣沾着的一点点汤汁。 -- 第135页 她问:你不需要回香港看看吗? 不是什么很严重的事。谢长昼摇头,我在线上处理,也是一样的。 孟昭:但辞树哥他 好像不是这个意思。 辞树跟我不一样,他不能线上解决问题谢长昼没抬头,仍看着孟昭的眼睛,哄她似的,哑声说,是因为他,工作能力不够强。 赵辞树:? 谢长昼哄诱:你知道为什么,很多男生一打游戏,就不回女朋友消息了吗? 孟昭摇头。 谢长昼说:因为他们技术不行。但我不一样,我可以多线程做事。 赵膝盖中箭被伤到遍体鳞伤辞树:? 孟昭不知道谢总一直在针对小赵。 她在心里很认真地算了算时间,说:那我们五月底就可以走。 咬着筷子尖,思索几秒,她又有点高兴:我们是先到昆明吗?这个季节到昆明,下飞机就能去吃野生菌。然后我们可以住在滇池附近,白天去吃过桥米线,晚上到翠湖喂鸭子。观察几天,如果你身体没有不舒服,再坐高铁去香格里拉那样也不容易高反。 谢长昼低低笑起来:你这攻略做得挺全。 行。他说着掏出手机,修长手指划开备忘录,你等我记记。 赵辞树看到这儿,明白了。 谢长昼是真的不打算回香港。 他忽然觉得有点棘手。 正斟酌着,怎么开口。 孟昭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屏幕,忽然又亮了。 这次她就坐在旁边,看见了,不假思索,拿起来挂断。 已经过了中午,是下午了。 就算消息再怎么不灵通,乔曼欣应该也已经知道了,钱敏实昨晚发生的事。 孟昭夹起一枚蟹黄包。 小小地咬开边,吸走里面的汤汁。 她妈妈,并不仅仅是给她打电话。 还发了很多短信。 孟昭刚刚坐在这儿,划开锁屏,目光匆匆扫过,一眼看上去,全都是: 昭昭,接一下妈妈电话。 昭昭,妈妈有话跟你说。 对不起昭昭,妈妈不是一个好妈妈,妈妈反思了一整晚,非常愧疚,但妈妈是爱你的,昭昭。 孟昭的指尖悬在一键清除,停顿两秒,点击。 发件人为乔曼欣的短信,一条条在她眼前消失,由信息变成代码,变回字符。 像是从没出现过。 再见啦,妈妈。 孟昭默不作声地,想 我也要去过我的新生活了。 妈妈。 - 进入五月,时间忽然变得非常快。 赵桑桑是最早离开宿舍的,她只是延毕,结束了学业,最后一门课程学分拿满,就能离开学校。 她放在学校的东西不多,走也走得悄无声息,收拾一下,桌子床铺就空了。 程承的求婚计划,并没有如期进行。 第二个走的是童喻。 她明年才毕业,跟学校申请换宿舍,学校批准了。 来收拾东西那天,她穿一件牛仔裙,头发高高束起,是孟昭从没见过的利落装扮。 她瘦了一些,进来收东西,跟谁也没搭腔,临走不轻不重把门关上,算是结束了这几年的室友情分。 叶初然看着,突然说:她家里负债了。 孟昭意外:啊? 叶初然说:她爸妈做生意的,上游有一批货一直压着不肯给他们,下游付了定金的客人都还在等,没耗多久,资金链就断了。 什么时候的事儿? 就今年吧。叶初然想了想,说,她父母卖了套房,最近还在奔走,想把欠的债都还上。不过就算是这样,他们家也还是比普通人家有钱。 也许来日,还有机会,东山再起。 孟昭什么也没说。 她站在阳台,看着童喻拎行李箱离开。 春日阳光璀璨,她大步朝前,一次也没有回头。 五月中旬,孟昭和谢长昼一起,将钱敏实告上法庭。 这种案子取证周期长,很多证据要等核实,孟昭索性就也没太关注后续,每次有了新进展,谢长昼会主动跟她说。 五月底,孟昭跟同学们一起拍了毕业照。 大家互相写祝福语、留联系方式,穿着学士服拨穗,扔学士帽,然后告别。 五月的最后一天,天空蔚蓝,暖意盈盈。 孟昭收拾好用于旅行的衣物,拎着箱子下楼,站在公寓门口,抬头看骄阳。 没等几分钟。 谢长昼的奥迪低调地开过来,停在她面前。 后座的男人面容清俊,一向寡冷的脸庞,在看见她时,眼中浮现一点儿笑:上车。 向旭尧帮她把箱子放后座,孟昭拉车门,还没看清,就被一双长臂拽进怀中。 来。谢长昼的下巴轻压在她头顶,孟昭整个人陷进他的胸膛。 -- 第136页 他掐着她的下巴,将她的捉过来,轻轻亲一亲她的脸颊:我买了票,照你说的,先去昆明。 孟昭挣扎着在他怀里爬起来一些,探头想吻他的嘴唇。 谢长昼垂眼看她,姿态慵懒散漫,眼神似笑非笑。 察觉到手机在震,他目光停留在她身上,一只手按着这个乱动的姑娘,一只手伸进口袋,拿出手机。 谢长昼身形微顿,孟昭亲偏了。 她只亲到他的唇角,稍稍后撤,有些茫然地眨眼:怎么了? 谢长昼没说话。 他盯着手机屏幕上的信息,沉默两秒,删除短信。 然后,重新将孟昭抱起来,放进怀里,吻住她的唇瓣:没事。 彼时的谢长昼,并不知道,未来有朝一日,他会为自己今天的决定后悔。 此时,他只是低声说:发错了。 然后微顿一下,扣住她的后脑。 车子启动,他声线低哑,唇辗转厮磨着,情绪有些晦暗地,哑声:恭喜毕业从今往后,是大人了,昭昭。 第52章 .奶白色【已补全】他低声,腰抬一下 按照计划,孟昭和谢长昼先乘飞机到昆明。 北京到云南,由北至南,航班三个半小时。 孟昭有点担心谢长昼的身体,看着他扣好安全带,仍旧不放心:你,能坐三小时吗? 谢长昼微默一下,撩起眼皮来看她。 做?他没睡醒似的,唇色淡红,很平淡又非常正经地,用只有她能听见的声音,哑声说,做什么? 他轻笑一声:哥哥刚说完,你是大人。你脑子里就开始想这些事儿了,是吗? 孟昭: 孟昭一路上都没跟他说话。 这一趟无惊无险,飞机甚至没怎么产生颠簸,三小时后,准时落地长水机场。 五月末六月初,北京天气还有些冷,昆明的气温已经渐渐攀升起来,淡紫色的花朵压得枝头向下坠。 即使还没热到可以穿小裙子的程度,孟昭也已经很满意。 还没出机场,她就迫不及待脱了厚外套,小跑到落地窗前,一脸憧憬地隔着玻璃看飞机起飞:天空好蓝啊。 跟北方的蓝不太一样。 高原空气稀薄,日光更加热烈,蓝天白云,云彩一团团抱在一起,厚重得像静默的油画。 谢长昼拎着她的行李箱,不紧不慢跟在身后,在她旁边停下来。 他穿一件浅咖色风衣,居高临下,伸手拍拍她的头:下次旅行,还让你选目的地。 孟昭微怔一下,用力点头:好! 两个在滇池附近住下。 这次出行,孟昭和谢长昼分工相当明确,一个做景点攻略,一个做路线规划。 早在出发之前,找酒店时,谢长昼就发现了海埂边上这一溜小别墅 是民居,有人往外租,跟滇池就隔着窄窄一条行人道,每户还附带一个小花园。 他没犹豫,拍板定了这房子。 晚上到家,孟昭有点茫然地看着这装潢漂亮但空旷的小二层,纠结:会不会太大了点,我们只在这儿待一周,你租了一个月? 三个月起租。 其实谢长昼租了三个月。 但他坐在阳台藤椅上,看着落地窗外、一道玻璃之隔的广阔水面,感受到久违的平静。 干脆就顺着应下来,只轻点点头:嗯。 我们之前不是说。孟昭迟疑一下,小声,这次毕业旅行,让我来算账。 谢长昼目光落在窗玻璃上,微眯起眼。 今日天气晴好,入了夜,水面上遥遥升起一轮圆月,辉光盈盈洒向水面,万顷池水银光粼粼。 滇池取名为池,实际上是内陆最大的高原湖泊,水域广而大,西山将它环抱其中。 他坐在这里,长腿微屈。 能看到西山脚下的高架桥,在夜色中亮着灯,像两条银白缎带,描摹出滇池的一侧边缘。 而室内开着灯,落地窗上,同样有孟昭纤瘦的身影。 他沉吟一会儿,道:过来,我跟你算。 说着,朝后一靠,半躺进藤椅,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将她拉过来放到腿上抱住。 我不抽烟了,往后,这个钱能省出来。谢长昼说着,很郑重地从口袋掏出烟盒,攥着她柔软纤长的手指,放进她掌心,还有。 他一只手落在她后腰,嗓音有点哑,煞有介事地低声道,我藏了几瓶酒,你也拿去卖掉。 孟昭恍惚了一秒,有个瞬间,觉得。 他们好像那种,没钱了,半夜把孩子哄睡后,偷偷讨论卖哪个镯子的寻常夫妻。 她睁圆眼,悄悄问:能卖多少钱? 谢长昼轻啄一啄她唇角,哑声:能再买三套这样的房子。 孟昭伸手拍他,谢长昼低笑躲开。 两个人在昆明住了一个多星期,在翠湖喂鸭子,在海埂散步。 水边风大,孟昭披肩下的米白色流苏被吹得往后翻飞,她牵着谢长昼的手,跟他讲自己看到的攻略:据说,冬天,会有成群结队的海鸥飞过来越冬。 -- 第137页 谢长昼拽住她,拍拍手背:日子还长,冬天再来。 孟昭安静地看着他,没有接这个话茬。 他们启程往北,去香格里拉。 走国道经过德钦,过了梅里雪山,再往北走,就是西藏。 孟昭不觉得谢长昼还能再往北,昆明海拔一千八,他的睡眠时间已经比在北京时多了近一个半小时,走到梅里雪山观景台,海拔又比昆明翻了一倍。 于是,她在每个背包里都塞满红景天和其他的高原药物。 乘大巴去往梅里雪山观景台,她趴在谢长昼肩膀上,掰着指头数:你看,这些药,全都是给你准备的。 梅里雪山观景台,观的是主峰卡瓦博格、 每天都有世界各地的游客跑到太子十三峰前,等待日照金山。 还没放暑假,车上人一点儿也不少,一票大学生举着小红旗走滇藏线,青春洋溢,笑声一阵一阵飘过来。 谢长昼的视线从窗外收回,感受到她说话时,落在自己耳边的热气。 他侧过头,在她脸颊上轻轻一碰:你总让我觉得,我非常虚弱。 孟昭小声:可你确实不强壮。 谢长昼身形微顿,咬着她的耳朵,轻声:你最近,好像一直很在意这件事,三番四次地提到。所以,你到底是不是 孟昭:? 谢长昼一字一顿,慵懒散漫:希望我,证明给你看。 山路九曲十八弯,大巴一个甩尾,孟昭结结实实摔进谢长昼怀里。 司机在前头喊:你们系好安全带啊! 孟昭没动。 她的手臂,碰到某个东西。 硬的。 车后排,那群大学生还在笑闹。 孟昭脑子嗡地一声。 被谢长昼两条手臂圈在这个狭小的空间内,他的呼吸变得很近很近,热热的,所有感官都被放得无穷大。 她心跳加速,脸忽然红了,想爬起来:我说的是心脏。 话没说完。 谢长昼就着这个姿势把她抱住,一手按着前排的车座后背,防止下一个转弯她的脑袋撞上去;另一只手攥住她的手腕,不容置喙地,拽着伸向自己。 孟昭微怔,心里警铃大作。 她挣扎了一下,没挣脱,谢长昼居高临下,无论体型还是力量,都天然比她有优势。 你别在这里孟昭忽然慌了,耳根的红晕迅速蔓延到脖子,小声,谢长昼,手也不行! 下一秒,她的手掌越过某处,结结实实,非常精准地,落在他的左胸膛。 扑通,扑通。 高原上阳光热烈,漂浮在空中的巨大云团,如同一只一只缓慢移动的绵羊。 有一个瞬间,大巴上的嘈杂喧笑声,都如潮水般远去了。 他的心跳平稳有力,通过她的手掌,传递过来。 孟昭睁圆眼。 谢长昼按着她的手,垂眼,慵懒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似笑非笑地,低声问:别在这里干什么?手也不行,不用手,你还打算用什么? 孟昭没说话。 手指微屈,用指尖摸摸他柔软的针织衫。 昭昭。谢长昼的脸庞浸没在阳光中,连睫毛都被染上一层金粉似的光芒。 他说,我现在很健康,不是吗?你看,上一次手术,我恢复得很好,也一直在按时吃药。 孟昭凑近他的胸口,小声嘀咕:你的身体会越来越好吗? 会的。谢长昼把她放在怀里,撸小动物似的摸摸她脑袋,一本正经,我目前的打算是,比你多活十年。 这也是可以打算的吗。 孟昭好笑:为什么? 我俩本来就差十岁了。他轻声,我想再多喜欢你十年。 大巴在飞来寺附近的车站停下。 距离观景台还有一段路,那群大学生叽叽喳喳下了车,转头过来邀请孟昭和谢长昼一起拼车。 孟昭婉拒了。 他们有车接送,何况谢长昼的腿不太方便,坐大巴体验一下盘山公路就够了,她不打算再叫他跟别人坐在一起。 领头的男生这才看清孟昭的脸,他闹腾一路,没见前面这姑娘回一次头。 他微怔,又问一遍:真不一起走啊?还好长一段路呢。 孟昭摇头:谢谢你,但不用了。 行。领头男生看看谢长昼,又看看她,这是你哥吧?我们这几天都在附近,如果有事儿需要帮忙,给我们打电话啊。 太热情了,孟昭忙不迭接过纸条。 谢长昼胸腔微动,忽然轻轻笑了一声。 孟昭连忙:他不是我哥 她话没说完。 好了。谢长昼拉住她的手,散漫低笑,快谢谢人家,妹妹。 孟昭: 等一群学生高高兴兴地走远了,谢长昼盯着流动阳光下渐行渐远的一堆影子,收回目光。 司机的车等在旁边,向旭尧留在德钦没跟过来,孟昭扶着他上车。 俩人坐好,孟昭忍了忍,忍不住:谁是你妹妹。 -- 第138页 谢长昼整理袖口,慢条斯理:也挺好的。 嗯? 他都没说,我是你叔。 来吧,叫一声哥哥,我听听。谢长昼撩起眼皮,嗓音慵懒低哑,嗯?昭昭妹妹? 司机开车,往飞来寺观景台的方向去。 梅里雪山终年不化,远远望去,山顶始终落着积雪的白。 这会儿还不到落日时间,日光明亮,天空蓝得过分,十三峰峰顶风起云涌,经幡在风中猎猎飘扬。 越靠近观景台,体感温度越低。 也不知道是不是坐车时间太长,谢长昼有些疲惫,在车上短暂地睡了一觉。 前后也就几分钟的功夫,孟昭捞出后备箱的袋子,在他身上披一件毛呢大衣外套。 他就这么醒过来。 再抬头,窗外已经是绵延的雪山。 谢长昼沉默一下,握住她的手,轻咳一声:就停这儿吧,我们下去走走。 海拔三千六百米的梅里雪山山脚,孟昭帮他支开手杖,红色的围巾被风吹得向后飘扬。 这里已经很靠近雪山,巨大的蓝色穹顶高而远,云朵很近很近,流动着奔涌着,如同压在游人头顶。 香格里拉信藏传佛教,路上走几步就能看到石头叠成的玛尼堆,偶尔有喇嘛从旁经过,都会低声说一句:扎西德勒。 谢长昼一手撑着手杖,一手牵着孟昭,不急不缓向前走。 没走几步,看见个寺庙。 他抬腿进去,这庙外头看着不大,里面别有洞天。 谢长昼伸手进口袋,摸到钱夹。 孟昭犹豫一下,觉得她不太该说这话,但忍了忍,忍不住。 何况,谢长昼也讲过她有想法,可以直接提。 她小声提醒:我们已经拜过松赞林寺了。 谢长昼低笑:进都进来了。 他身上没带什么钱,钱夹里就三千现金,还是向旭尧放进去的,怕他们遇到不支持扫码转账的地方,身上一块钱也拿不出来。 谢长昼思索半秒,抽出一百块,对折放进口袋。 其余一沓,全都放进功德箱。 寺庙钟声悠悠,主持捧着功德簿,请他留名字。 谢长昼一身黑色风衣,长身玉立,靠一支手杖站着,殿内光线被一团团小小的火光映得昏昧不定,光芒映在他的侧脸,清俊得不像话。 佛祖低眉,孟昭安静地望着他。 我做了个不太好的梦。 谢长昼笔锋往里收,思绪有些迟缓,笔尖停顿一下,写完了,才想起来说。 所以,也没有求别的。 希望我们朝夕,这辈子,平平安安。 很多年后,孟昭回想起这一天,仍然觉得,天空实在太蓝太蓝了。 蓝得让人忘记最开始来这里是为了什么,你走这么远的路,是为了看一段风景,完成一个梦,还是千千万万次地,爱上同一个人。 一切时间都为你,停留在朝夕昼日里。 - 孟昭和谢长昼没能成功看见日照金山。 碍于地理位置和气候,梅里雪山一年到头几乎一直隐没在翻涌的云层中,云雾重重,很难见到山顶。 因此也有传说,说,第一次到香格里拉就能看到十三峰峰顶的人,是神山的有缘人。 孟昭觉得,她不需要跟那么多东西有缘。 所以她毫无心理压力。 在酒店放下行李箱,立马拉着谢长昼出门吃东西。 天色有些暗了,雪山下的村庄纷纷燃起灯,蜿蜒着延伸进雪山深处,像一条发光的路。 孟昭随机点点豆豆,点到一家野生菌火锅店,店铺不大,她推门走进去,迎面看见熟人 就今天下午他们一起坐大巴时,后排那群学生。 为首的男生眼睛一亮:咦,又遇见你们了。 谢长昼嘴角微动了动,没说话,拽着孟昭往另一边走。 那男生在后头探头:不跟我们拼桌吗? 不了。不等孟昭开口,谢长昼有点冷淡地笑笑,散漫道,我妹妹怕生。 孟昭: 孟昭小尾巴似的,乖乖跟在他身边坐下,明知故问:你今天下午,不是还对他很友好? 那不一样。谢长昼微顿,有点不高兴,闷声,他好像,是真的把我俩当做,兄妹。 那怎么行。 孟昭哈哈大笑。 这店是夫妻档,店里总共就俩人,老板和老板娘。 但客人并不少,两个人忙前忙后,菜上得有些慢。 海拔三千六百米,沸点已经开始发生变化。 火锅煮了很久连水都没煮开,等孟昭和谢长昼闹腾着吃完晚饭、顶着初夏星河回到酒店,已经是半夜。 谢长昼等孟昭洗完澡,才去洗漱。 浴室水声哗哗,孟昭穿着件奶白色的睡衣趴在床上,用遥控器将落地窗的窗帘开到最大。 一抬头,就能看到漫天星辰。 这里没有光污染,星星离得太近,甚至显得摇摇欲坠。 -- 第139页 她捧着脸看半天,感觉谢长昼放在床头的手机微微一震。 孟昭没动。 没几分钟,它又是一震。 孟昭还是没动。 事不过三,震第三次的时候,她伸长手臂,将它拿起来。 看不到短信内容,但眼前一闪而过两个字: 祖父。 孟昭眨眨眼,几乎同一时刻,浴室水声停了。 浴室门咔擦一声轻响,一股氤氲的热气,从玻璃门里侧滚出来。 雪山脚温度不高,室内开了空调和加湿器,孟昭眼睛一眨不眨,盯着谢长昼看。 他有点洁癖,早在来之前,就找人将酒店里所有床单被罩乃至毛巾都换成了私人的。 他穿常穿的那件银灰色浴袍,右下角绣着一个小小的X,衣襟微敞,显露大片紧致胸膛,黑发随意散落额前,剔透的水珠流到发梢,自喉结滚动着滑下。 还有几颗,沿着坚实的胸肌,滑入衣物深处。 非常赤.裸.裸的,勾引。 孟昭眼睛一眨不眨,看着他迈动长腿,有些散漫地走过来,在床边坐下。 床铺小小地凹陷,谢长昼头也没回,很随意地将吹风机递给她:你来。 孟昭放下手机,凑过来。 他身上有一股很清澈的气息,是热气,混着一点点薄荷,刚洗完澡,让人想亲亲。 吹风机呜呜呜,孟昭心猿意马地想,这吹风机,质量是不是不大好? 机身越来越烫,也就算了。 她感觉连谢长昼身上,都升温了。 怎么他也越来越烫 孟昭脑子混沌,看着他的黑发在自己手中栽来倒去,关停小机器:好啦,已经干 话没说完。 两个人掉了个个儿。 谢长昼攥着她的手腕,忽然转过身,用力按住她,膝盖跟着顶上来。 孟昭毫无防备,猝不及防,被按倒在床上。 吹风机应声落地,地毯太厚,只发出一声闷响。 夜灯灯光从头顶垂落。 巨大的夜幕下,星群无声闪烁,不远处的雪山沉默伫立。 夜里风急,电动窗帘缓缓阖上,高原万籁俱寂,庞大的寂静里,遥远的星星被阻隔在外。 孟昭一动不动,看着他。 谢长昼刚洗完澡,身上带着燥热的薄荷气息,浴袍的结扣被刚刚的动作扯松了,她视线稍一偏移,就能看到领口底下。 以及 孟昭只看一眼,就飞快收回视线。 她咽咽嗓子,小声叫:昼昼,我能问你公司的事儿吗? 谢长昼眼神晦暗,嗓音有点哑:你说。 为什么你爷爷一直找你?我看到他给你发短信,你都 谢长昼没耐心听她说完,低头含住她的唇。 舌尖慢条斯理,撬开牙关。 孟昭不自觉地,小小地唔了一声。 谢长昼眼中点起星火。 他像一只信步中庭的鹿,不急不缓,将她锁在怀抱中。 吻得比刚才更用力,舌尖在她牙齿内侧描摹,来回吮吸。 孟昭喘不过气,逐渐缺氧,身体紧绷着,思维陷入短暂的混乱。 他亲够了,放开她,吻逐渐。 孟昭仰着头,露出白皙的脖颈。 他的唇带热度,抵达,谢长昼忽然停顿了一下,哑声问:吗? 孟昭一张脸憋得红透了。 谢长昼有点恶意,没移开,又低低问了一遍:吗? 但是谢长昼! 她两条手臂被他按在脸颊旁边,挣扎了下,没挣扎开。 只能妄图通过发出声音,让他短暂地清醒一下:你先,先把你祖父发的短信,跟我跟我解释一下。 谢长昼还真停下了。 他离她很近,滚烫的呼吸打在她脸上,眼瞳深不见底,胸膛微微起伏。 应该是想让我回香港吧不知道。谢长昼嗓音很哑,你先让我。 不是,等下 他低低地道,我有点难受。 你哪、哪里难受? 这里。谢长昼稍稍起身,松开她一只手,攥着,也说不清楚在干什么但总之没碰脖子以下,哑着嗓子,很正经地低声说,忍太久,会有一点疼。 第53章 . 第一次【已补全】想谢先生,还是想 孟昭对谢长昼的身体很熟悉。 这种熟悉来自一种遥远的、青春期的记忆,她第一次被人认真小心地牵手,第一次被人按着脑袋混沌地亲吻,第一次被人咬着耳朵说情话, 第一次被人用力掐住腰抵在镜子 都来自谢长昼。 孟昭被唤醒。 两个人分开太多年,她对他温柔又抗拒。 到后面,还是起了哭腔。 后半夜的记忆断断续续,谢长昼低声哄她,抱她去洗澡。 孟昭也记不起他说了什么,脑海中残留的最后一句话,是自己洗过澡后,被他放在怀中擦拭发间水珠时,一句带着哭腔的、憋闷的小声控诉:你还在生病啊! -- 第140页 他似笑非笑,慵懒看她:然后呢? 然后孟昭睡了过去。 这一觉比她过去四年间睡的任何一个觉都要沉稳,没有导师,没有论文,没有学生社团和临时活动。 她在梦中抱着书穿过盛夏的树林,阳光透过树木罅隙落在脚边,化作小小的光斑。 她被绵长、轻盈的薄荷气息包裹着,像从谁身上带过来的味道,也像是一路前行,追随在她身后不愿离开的一道目光。 一觉醒来,天光已经大亮。 室内静悄悄,窗帘打开了一半,屋子里温暖干燥,阳光并没有直射进来。 谢长昼穿着灰色针织衫侧对着她,坐在落地窗前剥烤栗子。 他身后,是近在咫尺的,洁白的,神圣的,巨大的雪山。 天空蔚蓝,山巅流云飘忽,雾气四散,有鹰振翅高飞。 孟昭静静望着他。 手中栗子喀嚓一声脆响,谢长昼若有所觉,偏过头来,黑色的眼瞳中有笑意浮起:醒了? 他声音很低,好像浮生长梦,寻常一日,寻常夫妻。 孟昭没来由地眼眶一热。 见她默然不语,谢长昼挑眉,放下栗子,擦干净手指。 起身,迈动长腿,朝她走过来,在床边坐下。 柔软的床垫小小地凹陷,孟昭不自觉地滑向他,下一秒,他俯身,将她从被窝里捞起来,把她的脑袋放到自己腿上。 手指擦过她的脸颊,触感极其柔软。 谢长昼干脆就着这个姿势掐了她一下,低沉的声音从头顶飘下来:我给你买了栗子,要不要吃一点? 孟昭的身体发生了一些说不上来的变化,她没睡醒,眼里带水光,茫然地小声:所有钱不是都在我手里吗,你怎么还 话一出口,发现还是带鼻音。 好像哭了一宿似的。 她耳根瞬间红了。 孟昭用力揉揉鼻子,一字一顿地,重复:你,怎么还有钱,买栗子。 这次声音正常了很多。 欲盖弥彰地,像是想要假装刚才那句话自己没说过。 谢长昼笑起来。 他笑得很轻,手指拂过她秀气的鼻梁,把散在她眼前的碎发拨开:你不记得了?我身上,还留了一百块现金。昨天来店里放行李时,烤架没点火,上头放着一把毛栗子,你多看了几眼,应该是想吃。今天早上,我去找他买了一点。 店主本来没想收他钱的。 距离旅行旺季还有一段时间,这几天店里客人也不多。 雪山山脚一年四季温度都不高,那炉子买回来后就没收起来过,店主一个人看店没事做,天天在那烤小零食吃。 谢长昼走过去徘徊着问价格,他伸手就捧起来一大把:送给你吧。 谢长昼想了想,仍然将钱递给他:我还想要点儿别的。 他也不知道,高原上,一百块,能买到什么。 店主给了他很多很多栗子,一堆烤好的玉米、花生和饵块,以及后厨的使用权:我这儿现成的食材,你随便用。 谢长昼道过谢,挑着红枣和桂圆,给孟昭煮了一壶茶。 孟昭视线偏移,这时候才注意到,窗前小几上还放着一只透明水壶。 里头的水刚刚煮开,咕噜咕噜地冒泡泡,透明蒸汽爬满内壁。 她沉默一会儿,掀开被子爬起来,钻进谢长昼怀里,闷声:谢长昼。 这姑娘昨晚睡衣被弄脏了,洗完澡之后说什么都不肯再穿,从行李箱里拖出他的黑色衬衣,套到身上就睡着了,连扣子都是他给系的。 此时此刻,被她抱着,谢长昼感觉到,两个人交织的气息。 他的手臂越至她后背,轻轻拍拍:不饿,要抱抱? 孟昭小声说:我想你。好奇怪,你就在我面前,我还是想你。 是吗?谢长昼声音清澈,尾音上扬,发问的语气也很寻常,想谢先生,还是想小谢? 孟昭没答,抱着他往旁边倒。 谢长昼看着她黑白分明的眼睛,跟着她栽在柔软的床铺上。 他身上穿的本来就是居家服,被她拽倒,索性脱了拖鞋,就这么躺到她身边。 他伸长手臂,拉高被子。 孟昭蜷在他胸前,嘀咕:我还想再睡一会儿。 谢长昼低声:嗯,你睡吧,我在这儿。 她说:你不在的时候,我总是睡不好。我总梦到你但又,找不到你。 谢长昼垂眼,嘴唇轻轻碰一碰她的额头,哑声:你都梦见我什么? 好多事。孟昭掰着指头数,梦见我放学,你去接我,给我带葡萄味的汽水;我在你办公室里写作业,有高管工作出了错,你打内线骂人,骂完转过来问我有没有被吓到;你时不时要去见一些家里长辈介绍的女孩子,我偷听到她们的名字,就在网上搜,然后发现,她们的履历一个比一个漂亮 孟昭停顿一下,忽然有点恍惚地,小声说:会不会,其实,我现在在经历的这些,才是梦。这一切都是我想象出来的。 谢长昼在她后脑勺轻拍一下:说什么胡话。 -- 第141页 孟昭认真:但是,谢长昼,现在的你,好像假的。 怎么? 我总觉得,你太好了,不像我的。 孟昭抱着他。 想起在学校时,物理系,那两个为院士儿子大打出手的师姐。 很久以前,她跟着谢长昼,偶尔出现在一些社交场合,好比那次在游轮上 也有别人的女伴,吃惊地对着她,睁大眼睛:谢先生?你是谢长昼带来的?是那个谢长昼? 她们问她:你不想从他那儿得到什么吗?房子资源车钱他都能给你,你真的不想吗? 那时她没有答案,如今四年过去,这些问题在脑子里蒙了灰,又隐隐浮现。 她没有变化,仍然稚嫩,天真得泛傻气。 脑子里想过最多的,也仅仅只是,跟他在一起的样子。 她不想吗?她想啊,她想一直跟谢长昼在一起啊。 可他永远难以捉摸,像高原上的风,或流动的云。 她当年没有勇气告白,现在也不敢逼问,千头万绪,不知道从何说起。 孟昭垂着眼,感受到他的呼吸落在头顶。 下一秒,谢长昼掐住她的脸,迫使她稍稍抬起目光。 他目光沉静,声音清澈低沉:我大哥和妹妹都在香港,最近半年海内外市场有变动,家里几个小派系冒头,祖父烦不胜烦,想让我也回去给他解决问题,我们仨接他的班。 停顿一下,他说:但我不想动了,我很累,至少最近两年,想休假。 他把北京的一部分产业交到了谢竹非手上,既是因为谢竹非想要,也是因为,从澳门回来后,他的身体,没办法再负担高强度的工作。 没跟你说,是因为我祖父可能会去哈佛找我,怕提前预警了,你想太多。谢长昼叹息,他比我大哥执着多了,也不知道那么大年纪的人,哪里来那么旺盛的精力。 他头一次主动解释这些,后半句话好像碎碎念,孟昭听着听着,笑出声。 她仰着脸,问:你祖父,不知道你的身体不舒服吗? 他知道了的话,会要求我立刻回香港。 谢长昼思索半秒,声线低缓,我父母关系不太好,联姻,我妈本来一个小孩都不想生,我爸让她生,生完之后她身体就垮了,搞得我们仨小孩,她谁都不待见。 不待见也没关系,家里有的是人帮忙带孩子,谢长昼被放到了祖父家。 我祖父,年轻的时候,特别凶。谢长昼从没跟人说过他的童年,有些不自在地皱了下鼻子,低声,控制欲很强,动不动发火。我和谢竹非读小学时,大年三十,他把我俩按在书房练字,我俩趁他不注意揣着钱和炮仗就跑了,打车跑了三十里地,逃回我爸公司。 他停顿一下,当晚他连年都不过了,亲自带着人上门,来抓人。 谢长昼其实记得很清楚。 祖父一句话也没多说,言简意赅:给我弄回去。 他带来的那些人,个个儿一米□□,齐刷刷穿制服,肩章发亮。 朝着谢家两个少爷立正敬了礼,才动手绑人。 谢长昼和谢竹非,在多年与祖父交手的过程中,学会打架和反抗。 随便哪个放到学校里,都是一顶一的霸王人物,混不吝的性子,没干过什么好事。 结果祖父一军棍下来,俩人都没声儿了。 跟他一起生活的那几年,罚跪罚站都是常事。谢长昼抱着孟昭,把玩她的脸,语气散漫,说得云淡风轻,直到我那次犯病,他才停止了对我的虐待和体罚。 孟昭被他的措辞逗笑,他是不是有点可怜? 但她又很难想象,怎么有人能虐待谢长昼啊。 你一点同理心都没有。谢长昼感受到她微微抖动的肩膀,漫不经心地揉她脸颊,你还笑了? 孟昭的脸被他揉得变形,话语含糊:不是我就是,就是在想 谢长昼一言不发,幽幽盯着她。 眼神好像在说:想什么? 孟昭憋了半天,憋不出一句解释的话。 她往前凑凑,讨好似的,一整只地埋进他怀中,小声:那我抱抱你,昼昼。 谢长昼晃了下神,她好像某种毛茸茸的动物,直直地,就这么冲进怀里。 他低声:我跟你说这些事儿,你心里会舒服点吗。 嗯? 会不会觉得,我还,挺可靠的。谢长昼微顿,说,也没那么,不可捉摸。 孟昭无声地抱紧他。 很久很久,她低声:谢长昼,我做攻略的时候,看到有人说,梅里雪山是神山。 嗯? 等到未来,某日,我也去世了。她说,我想跟你一起,被葬在这里。 他们说,寂静巨大的蔚蓝苍穹下,你做什么,想什么,神都听得见。 这一刻,孟昭忽然想。 这可能是谢长昼,一生之中,最爱她的时刻。 -- 第142页 如果时间不能停住,不如让我和他一起死去。 神啊。 - 这段作为毕业旅行的云南之旅,在香格里拉画上句号。 一直到离开那天,雪山峰顶的浓雾也没有散开。 酒店老板帮忙把行李箱拎到门口,笑眯眯地欢迎他们下次再来:你们下次来,应该就结婚了吧。那时候,说不定就能看到山巅。 谢长昼牵着孟昭出门,出酒店没几步,收到向旭尧的消息。 突然有人向法院递交了一堆与钱敏实猥亵案有关的证据和信息,举报人实名提供材料,留下的名字是: 孟向辰。 孟昭站在海拔三千六百米的地方,给孟向辰打电话。 她的思维忽然变得混沌,这些年她跟弟弟从没断过联系,但从没提过相关话题。 如果世界上存在一个,她必须要保护的人,她觉得,这个人,只能是孟向辰。 她不想让他面对任何,糟糕的事情。 嘟声响过几秒,孟向辰接起来。 电话那头,他的声音一如既往清澈温和:姐姐,你还好吗?我很好,你不要担心我。 孟昭突然失语。 到头来,仍然是孟向辰在保护她。 一开始,孟向辰真没觉得钱敏实有什么不对劲。 因为大多数时候,钱敏实就是个普通的老师,正常的父亲。 直到出了这次的事。 震惊之余,他和乔曼欣的意见也出现了冲突,乔曼欣觉得只是谣言,并没有确凿证据,但孟向辰觉得这事情很严重,必须严肃对待。 蛛丝马迹,他找到钱敏实藏在书房里的录像带。 姐姐。末了,他说,你也好好地,去过你的人生吧。 过往的人生像一场幻梦,孟昭挂断通话,发放下手机。 上车的前一秒,听见司机的惊呼。 她回过头。 身后云开雾散,就那么个短暂的瞬间,夕阳西下,万千道金色的光芒照在雪山山巅。 山巅云雾流动,含蓄地露出白色的山顶,整座山上的白雪,都被照耀成金色。 日照金山。 指的原来是这个瞬间。 孟昭长久地矗立,谢长昼领她上车。 绵延的雪山在窗外掠过,她迟迟回过神,突然歪着头,说:我有的时候,会想,如果没有发生那些事情,就好了。 谢长昼安静看着她,一言不发。 但是。孟昭轻声,如果没那些事,我就遇不到你了我更怕遇不到你。 梅里雪山山顶的云雾短暂地散开,很快又收拢。 夕阳的光辉透过玻璃,温暖地倾洒在谢长昼脸上,他专注地看着她,沉默一下,慵懒地轻声:你不如许愿,让我早十年遇见你。 早十年然后呢? 然后我们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他轻声,因为时间线改动了,所以孟老师没去世,你妈也没改嫁,你生命里,根本没出现过钱敏实这号人。 没有车祸。 没有心脏病。 钟颜和谢晚晚没来找过孟昭。 他们一起读书,长大,领证,旅行。 过完漫长一生。 孟昭闭上眼。 谢长昼为她扣好安全带。 啪嗒一声轻响。 再睡一觉吧。他说,醒了,就到哈佛了。 第54章 .不是她【已补全】谢长昼:昭昭,疼 正式抵达波士顿,是在七月初。 国内的事情全部处理完,孟昭抱着牛皮文件袋中的毕业证书、学位证书以及签证,离开T大。 十三个小时的飞行时间,从北京到美国,她与谢长昼一起,跨过白昼与黑夜。 来到另一个国度。 谢长昼的在波士顿也有很多房产。 他像个什么都不在乎的骄矜资本家,落地第一天,先带她在酒店住下来,晚上,松松垮垮披着浴袍,在床上闲闲地划拉地图给她看:想住哪儿? 孟昭不跟他客气,选了个离学校近的。 查尔斯河畔,三层小楼,装潢古典,带一个巨大的后花园。 房子太久没人住,谢长昼先叫人清理打扫了一遍,才带着孟昭过去。 花园的花都枯了,草坪倒是一直有人修剪,仲夏初秋,一眼看过去绿油油,自动浇水的机器转着圈往外喷水,洒在草地上,太阳一照,折射出漂亮的光。 家里家具都齐全,古董沙发年久失修,谢长昼抱着孟昭一坐上去,后背立刻发出绷断的闷响,软垫随之朝后一塌。 他身形微顿,手还停留在孟昭腰上,声音很低,发出闷哼:唔。 孟昭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某处,无暇顾及,红着眼尾抬头:怎,怎么了? 谢长昼嗓音低哑,落在她耳边的声音带热气:坐坏了。 孟昭被吓一跳:啊? 谢长昼咬她嘴角:我说沙发。 孟昭: 孟昭捂脸:啊啊啊啊! 也不知道他说的是哪个做。 八月初,开学之前,两个人一起去了趟阿拉斯加。 -- 第143页 这个季节,美国最北有极昼可看,亘古的冰川之上,时间沦为示数,白昼永不结束。 两个人一起钓鱼、烤火,在海边小餐馆里吃扇贝,拿着小刀,撬开据说已经活了两百年的海胆的壳。 谢长昼遵循着医生严格的饮食清单,很多东西完全不能吃。 但孟昭觉得,他的身体,比在香格里拉时稍好了一些。 即使大多数时候还是要依靠轮椅出行,可他的睡眠时间,已经明显变短。 她很高兴。 所以,哪怕带着个行动不便的残疾人、旅行时长被大大延长,她依然感到开心。 再回到波士顿,已经是八月底。 哈佛秋季学年开学,孟昭申领了校服校徽,正式开启新的求学生涯。 课业并不轻松,哈佛校风很卷,跟T大比起来,有过之而无不及。 教授们要求学生海量读文献,先做作业再上课。 前两个月,孟昭忙得焦头烂额。 等她意识到,谢长昼的睡眠时间又在增加,十月已经快要过完。 波士顿刚刚入秋时,家中开始用上地暖。 赵辞树给谢长昼安排了两个医生,几乎二十四小时跟着他。 他定期做复查、每日吃药,白天仍然很难清醒,没办法长时间站立,十月下旬,又推辞了一部分工作。 谢家传出消息,老谢总将要卸任,一时间外界都在猜测,担子最终会落在谁手上。 谢长昼手上的权力每放出去一点,祖父那边的流言就多一些。 但他似乎铁了心,POLAR总部就设在波士顿,他来波士顿这么久,一次也没露过面。 他将唯一的工作重心放在金融,大段大段时间耗在家中,处理祖父交代必须要做的事务。 十一月来临之前,孟昭意识到问题所在。 上课时间,她回家拿文件,听到谢长昼在书房里,打电话跟人吵架。 隔着虚掩的房门,他喘息声非常剧烈,她听不太清他在吵什么,依稀听见关键词,提到祖父以及结婚。 正犹豫要不要过去,屋内传来玻璃杯砸碎的声音。 孟昭心里一惊,连忙推门进去。 室内一片狼藉,水杯被砸在墙上,文件散落一地,谢长昼坐在窗边的工学椅上,胸口剧烈起伏,脸色白得像纸。 电话已经挂断,声音惊动了家里的医生,两人前后脚跑过来,给谢长昼测心跳量血压、让他温水服药。 一群人围着安抚好他的身体,谢长昼疲倦地挥手,让他们出去:让我静静。 孟昭没走。 她在旁边沉默地看着他,很久,才问:发生什么了? 谁知道,一个二个的,都有病。他非常冷淡地撇开目光,如果有一天我真死了,一定是被气死的。 孟昭没说话。 很久,谢长昼突然哑声开口:昭昭,你来。 他说:你抱抱我。 孟昭沉默地走过去,抱住他。 两个人非常默契地,没再提过这天的事。 谢长昼开始花更多的时间,在跟孟昭约会上。 秋高气爽,孟昭推着谢长昼在查尔斯河畔散步,在波士顿的公园里,围观那群异常肥美的松鼠。 更多一些时候,谢长昼坐在家中,帮笨蛋女友选课、挑教授,或者,有时,指导她做作业。 孟昭的脑子相当不会拐弯。 由于学不会偷懒,从本科起,每次小组作业,都是她做得最多。 来哈佛后,也不例外。 谢长昼看着她叹气,除了帮她,别无他法。 十月底,谢长昼的精神状态稍好了些。 孟昭频繁找他,第不知道多少次,抱着电脑眼泪汪汪,拜托他帮忙修改设计: 有男朋友真是太好了,你会帮我的会帮我的,对吧? 谢长昼处理完白天的工作,斜靠在软垫,从电脑前移开目光。 不咸不淡地,撩起眼皮看着她,很久,才笑:有什么办法?你现在是我的学妹了,你问我的那些问题,我要说自己不知道,不是很不像话? 学妹。 两人的青春隔着一片遥远的时间海,孟昭从来都不知道,他学生时代是什么样子。 她从没见过他穿校服、在自习室写题,或是被捉去做红旗手。 然而兜兜转转,她还是踩在他走过的路上。 孟昭歪着头,抱着膝盖坐在厚厚的地毯,好奇:你当时读建筑,为什么后来没有做全职的建筑师? 不赚钱,而且课不够满。谢长昼声线低沉,意有所指,慵懒道,所以第二学期,我还多修了一个金融学位。 孟昭: 但是。谢长昼停顿一下,又有点烦躁地微皱了下眉,背部往后靠,仰天低叹,我现在有点后悔。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挨打就挨打呗,他应该什么都不学的。 不跟谢竹非争第一,不参与家族内斗,做个废物,混吃等死。 然后,把所有的工作,都交给大哥去干。 累死大哥,解放自己。 孟昭完全能猜到,他没说出口的后半句话是什么。 -- 第144页 她好奇:你祖父,现在给你安排的工作,很多吗? 谢长昼耷拉着眼皮,没说话。 好半晌,才回应一句低低的鼻音:嗯。 也不仅仅是多。 还有一些麻烦。 祖父安排给他的工作里,有很多需要谈判的地方。 处理这种问题,最好的方式是跟合作方见面。 但偏偏这一票人,全都在香港。 祖父在用这种方式,无声地要求他回去。 但是,谢长昼不仅不想动,也没打算去跟这些人聊。 他仍然不想聊祖父的事,沉默几秒,朝孟昭伸手,伸长手臂将她捞进怀中:你过来。 孟昭:唔。 她抱着电脑,倒在他身上。 这家伙软软的,热乎乎,又非常乖。 有时候,让他想到儿时,谢晚晚养的文鸟。 小小的,脸颊上两团浅粉色的毛,可爱得不得了,总是在歪着头打量或者试探,对待什么都小心翼翼。 谢长昼手臂越过她的肩膀,习惯性地捏捏她腮帮上那一点点肉,低声:听我说,我找人定做了新的沙发,明天上午送货上门。但我白天不在家,你叫老吴他们看着点,别把地毯蹭脏了。 孟昭仰起脸:你要出门? 谢长昼言简意赅:嗯。 去做什么? 去见个人。 孟昭停顿一下,没再往下问。 她想了想:要我送你过去吗? 来波士顿之后,谢长昼按照医生的建议,换了新的电动轮椅。 这新品侧面装着两个转向小轮子,比之前那款要灵活很多。 但恰恰因为太灵活,向旭尧有时会觉得它难以操控,倒是孟昭,常常推着谢长昼散步,对新的小机器上手很快,现在已经非常熟悉。 不用,我叫了人来接。谢长昼摇头,安抚似的,又补充一句,我会在晚饭之前回来,我们一起去吃龙虾卷。 其实他根本就吃不了龙虾。 每次孟昭想尝试没吃过的新食物,谢长昼都会点两份,坐在旁边,但并不动刀叉,只是似笑非笑地盯着她。 好像看到她,就已经非常满足。 孟昭答应下来:好。 谢长昼无声叹息,忽然心生怜爱,摸摸她的头:昭昭,下个月月初,我们出去玩吧。 下个月?孟昭茫然,下个月是什么特殊日子吗?我记得万圣节啊。 她眼睛一亮,突然有了答案:是你的生日? 谢长昼不置可否,眼底漾着点儿笑,捏她的脸。 你别捏了。孟昭兴奋起来,你想要什么生日礼物?我给你设计北京家里的花园,好不好? 谢长昼笑着摇头,哑声:你什么都不用送,我什么也不缺。陪我出去走走吧,很多地方,我们都还没去过。 孟昭点头,不知道是说给自己还是说给谁听,很笃定地道:我们要一起走很多很多路。 谢长昼唇畔一缕残存的笑意还未消解,修长的手指落在她的额头,有意无意地,挡住她投来的热烈的视线。 很久很久。 他也不知是在想什么,思绪飘远又飘回来,才低低道:嗯。 - 翌日没有早课,孟昭难得多睡一会儿。 梦里,迷迷糊糊地,被一双手拎着胳膊抱起来。 她一脸茫然,纯棉睡裙卷到了大腿根,毛绒眼罩挂在头顶,整个人毛糟糟的,坐在床上。 谢长昼已经换好了衣服,西装衬衣,衣物刚刚熨烫过,笔直挺括,裤脚严谨地与地面垂直。 他转过来,一手拿一条领带,问她:今天用哪条? 很久没见他穿得这么正式,孟昭有些蒙。 她迟疑几秒,指指他的左手:深蓝色。 谢长昼掐住她的下巴,在她脸颊留下一个轻盈的吻:好,你再睡会儿。 孟昭躺回被窝。 跟做梦一样,她重新闭上眼,好一会儿。 他身上清爽的,须后水的薄荷气息,都没有散去。 就好像。 谢长昼根本没有离开,一直在这里,拥抱着她一样。 - 孟昭再醒过来,已经十点多。 她睡前没关窗,楼下的门铃声一响,声音顺着窗户缝往里面钻,想听不见也难。 猜想应该是送沙发的人来了,她连忙换了衣服,穿鞋跑出去。 沙发刚搬到门口,老吴正指挥工人们小心。 见她下来了,他问:孟小姐,这沙发我们放哪儿? 孟昭环顾四周,原先放沙发的地方已经被谢长昼铺了层新的白色地毯,毛茸茸的,上面扔着一堆坐垫和玩偶,放不下其他东西。 她问:谢先生走之前,有没有说,他希望放在哪? 老吴摇头:他说,听您的。 孟昭指挥:那不如放窗 她突然卡住。 很莫名地,想到。 之前跟谢长昼上床,弄坏了旧沙发。 -- 第145页 那时候他就逗她,咬着她的耳朵,跟她说:下回定制沙发,我就不跟他们提别的要求了。 孟昭:嗯? 他慵懒地,低低说:就一条:不会被坐散。 虽然,当时,孟昭非常懊恼地让他闭上嘴。 但是,理智地想,她认为,谢长昼这个习惯,一时半会儿不会改变。 所以不能放在窗边。 不然容易被看见。 然后,老吴就看到,平时脾气温和的孟小姐,站在这儿表情纠结地思考了很久。 突然就想通了什么似的,蹭蹭跑到白色地毯前,开始收东西。 她声音有些闷:我,我把这些玩意儿撤了,你们就还是把沙发放在原处。 摆的东西太多了,工作量就有点大。 老吴走过去帮忙,随口问:窗边那不是还空 孟昭打断:就这儿吧。 微顿,她没头没脑,非常诚恳地,表示:这儿好歹,离落地窗还比较远呢。 老吴:? 新沙发是暗红色,皮质的,跟室内原先的装潢很搭,完全看不出是后来者。 孟昭一个人吃了午饭,靠在新沙发上看文献。 室内安静温暖,她看没多久就睡着了。 醒来时四点出头,夕阳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挥洒进来,老吴戴着草帽在室外修剪院子里的灌木丛,水汽在阳光下折射,偶尔迸溅一些在玻璃上,四下静悄悄。 她打开手机,看到谢长昼几小时前的留言:【午饭吃的什么?】 中间间隔两小时,她没有回应,谢长昼又发了句:【睡着了?】 明明是文字,可很莫名地,孟昭眼前浮现出他漂亮的脸,耳朵里也灌入微风,好像听到他的低沉清越的嗓音。 她在沙发上打个滚:中午吃了自己做的垃圾食品,热狗,还有一份藜麦沙拉。 等了一阵,谢长昼没回复。 孟昭盯着手机,想问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但这会儿才四点多 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 他这次出行,连去哪、见谁都没跟她讲,是不是,还是别打扰他,比较好。 孟昭犹豫半秒,放下手机。 她拿着iPad,将文献看完。 五点正,结束明天的功课预习,她阖上iPad,拿起茶几上的诗集是她最近在为谢长昼读的书,波德莱尔的《恶之花》。 打开,翻没两页,手机一震。 孟昭立刻拿起来。 划开锁屏,屏幕还停留在刚刚跟谢长昼的对话界面。 最后一句话来自她自己:【还有一份藜麦沙拉。】 她微怔,默默退出去。 这才发现,小红点点在商泊帆头上。 孟昭点进去,发现商泊帆给她发了好几张图。 她没放大:【怎么?】 商泊帆笑笑:【刚刚遇见你了。】 孟昭:【啊?】 商泊帆:【跟你隔着一条街,就没过去打招呼,站在你们旁边那个,是谢长昼的爷爷吗?我好像在新闻里见过他。】 孟昭一头雾水,折回去,放大他发来的图。 不知道是在哪,看起来像纽伯里街,又似乎不是。 异国街头,行人如织,身形高大的男人衣着整洁体面,撑着手杖,侧过身,伸手去扶一位上了年纪仍旧矍铄的老人。 老人同样刚巧侧脸,神情严肃,精神很好,另一只手被一个穿鹅黄长裙的年轻女孩搀着,她纤瘦高挑,柔软的长发垂在肩膀,看不清脸,但身形跟孟昭极为相似。 孟昭感觉自己呼吸都停了一瞬。 商泊帆没认出来,但是,谢长昼身边的女生,不是她。 怎么可能是她。 她今天一整天,都在家里。 按着书页的手无意间松开,手里厚厚的诗集失去人为压力,哗啦啦往前翻页。 孟昭失神地低头,恍惚地看见书中句子: 你究竟来自深渊,还是降自星空? 让我们温柔相爱。 阴险的爱神,潜伏在哨所里,拉开他致命的弓。① - 谢长昼回到家中,已经是后半夜。 外面起了一些薄薄的雾,水汽似的,附着在黑色大衣外套上,他脑子有些不太清醒,破天荒地头一遭,竟然觉得这外套很重。 向旭尧帮他开门,指纹按开门锁,他欲言又止。 谢长昼神情十分疏淡,没有看他:你回去吧。 向旭尧张了张嘴,还是说:二少,我留下来吧。 家里住着两个医生,我要是真出了什么事儿,也轮不上你来抢救。谢长昼自嘲地动了动唇角,淡淡道,你走吧,我没事。 向旭尧拗不过他。 跟在谢长昼身边这么多年,向旭尧做事向来圆滑周全,在外也是四平八稳、八面玲珑的人物,从不在人前失态。 这是头一次,他非常不放心,被强烈的不安包裹。 离开的时候,几乎一步三回头。 谢长昼没搭理他,浓郁的夜色中,听见向旭尧引擎声走远。 他站在门口,缓了缓,才进屋。 -- 第146页 在玄关放下外套,换了拖鞋,谢长昼走路速度很慢,缓步来到客厅,看到崭新的沙发上铺着米白的沙发布,流苏掉到了地上,少女小小一团蜷在角落。 谢长昼想笑一下,有点笑不出来。 他走过去,拖鞋踩到地板上的乐高,发出咔哒轻响。 孟昭立刻惊醒。 她揉着眼睛坐起来,从沙发后探出头,迷迷糊糊地问:谢长昼? 窗边的感应夜灯应声而亮,昏昧的灯光中,她只看见一道颀长的身影。 他在她面前止步。 孟昭起身,看不太清他的脸,犹豫一下,问:你喝酒了吗? 谢长昼没说话。 交织游移的光线中,他凭借本能靠近孟昭,膝盖一软,直挺挺倒下去。 孟昭心里猝然一惊,赶紧伸手抱住他。 昭昭。他声音很低很低地,说,疼。 第55章 .谁打的【已补全】穿衣显瘦、脱掉显腹 向旭尧连小区都没驶出,孟昭一个电话,他立刻掉头折返。 夜深露重,他将车熄了火,小跑到房门前开门。 进了玄关,一边脱外衣,一边大跨步往里走。 客厅只开几盏壁灯,光线幽幽的。 落地窗正对不远处的查尔斯河岸,远远望去,河水上暗光粼粼。 谢长昼枕着软垫,靠在沙发扶手一侧,腿上盖着孟昭的薄毯,背对着进门的方向,情绪莫辨。 孟昭一步三回头,引向旭尧进门,低声问:今天发生什么了? 一言难尽,二少和谢老先生起了点冲突。向旭尧边走边低声说,他还好吗?有没有叫医生? 孟昭茫然:他不让我叫医生我才把你叫过来了。 向旭尧点头表示知道了,跟她一起,走到客厅沙发前。 光线昏昧,谢长昼意识还很清醒,只是嘴唇没什么血色,面无表情望着一处,不知道在想什么。 灯光一照,幽暗的瞳孔深不见底。 二少。向旭尧在他对面坐下,低声问,您有哪儿,不舒服吗? 谢长昼置若罔闻,脑袋一动未动。 他一言不发绷着唇,目光幽幽地,落在绛紫色的地毯上。 室内寂静一瞬。 孟昭心里没底,忍不住,跟着补充了句:谢长昼? 刚刚她扶着他在沙发坐下,他也是这样。 她习惯性地想叫医生,话刚到嘴边,被他一把拉住,就撂下俩字:别叫。 他没有发烧,没有犯心脏病。 但他看起来又真的很难受。 脸上几乎没有血色,连站都站不稳了,靠在她身上,才能坐下。 仿佛是撑着最后一点点力气回来的,一旦走到她面前,就完全不再能支撑。 孟昭也不知道怎么办。 只能先扶着他在沙发坐下,再打电话去叫向旭尧。 很久很久,谢长昼沉默着。 半晌慢,他条斯理地,叫:向旭尧。 向旭尧沉默一下,挺直背脊,站起身。 谢长昼还是没看他,只哑着嗓子,问:你到底是哪一派的人。 孟昭微怔。 向旭尧像是猜到他要这么说。 他声音清润,不急不缓:我从进公司起,就跟着二少。 谢长昼胸腔微微起伏,像是笑了一下。 这道笑意浅而冷,他黑色的眼瞳仍旧深不见底。 我祖父,对我生活和身体的状态,了解程度,可能比我自己还要深。谢长昼不是很明白,自嘲道,你说,是谁一直在我身边,跟他说这些事? 向旭尧静静望着他,有那么几秒,没有开口。 昭昭。须臾,他突然转过来,毫无过渡地,叫孟昭,去二楼找一下医药箱好不好?把放在药箱旁边的白药也一并拿过来。 孟昭有点茫然,本能地站起来答应:好。 少女的脚步声蹬蹬跑远,很快又跑回来。 孟昭去而又返,短短几分钟,再回到客厅,谢长昼对面的沙发上已经没有人了。 向旭尧离开了。 屋内灯光幽冷,谢长昼维持着刚才的姿势,窗帘也阖上了一半,遥控器落在手边。 覆在膝盖的毯子稍稍往上拉了拉,停在腰腹。 孟昭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 谢长昼没看她。 她将药箱放在腿上,有些不知所措,问:阿旭走了吗? 谢长昼唇角微绷着,撑着脑袋,表情很淡,一言不发。 那我,我应该做什么?孟昭也不知道他是哪儿不舒服,这人一回来就一副谁都不想搭理的神情,她没有行医经验,他又不让她叫医生,你你要用白药? 谢长昼总算有了点反应。 他有些冷淡地撩起眼皮,目光望过来,在她身上停留几秒,才不太高兴地,低低道:我刚刚有没有跟你说。 嗯? 不需要叫人。 孟昭微抿了下唇:可是你看起来很不舒服,我以为你 -- 第147页 他淡淡打断她:为什么不问。 问什么? 我去哪了,跟谁在一起,为什么晚饭不回来。 我问了 孟昭。谢长昼突然叫她,目光定定的,嗓音微哑,你真的打算,一直跟我,在一起么。 孟昭愣了一下,心里一惊,手里白药没拿稳,咕噜噜地滚到地毯上。 在茶几下停住。 她这才回过神,连忙去捡。 谢长昼没动,沉默地看着她。 她肩膀很瘦,长发垂着,穿一件米白色家居服,胸前印有一只巨大的毛团小精灵,像一团柔软的云朵。 衣服是刚来波士顿时,两人一起去买的。 情侣装,他也有一件,是灰色的,只不过买回来就没怎么穿过,只是孟昭一个人在穿。 他看着她躬身,半跪到地毯上,一声不吭伸手去茶几下探,白色的袖子被灰尘弄脏,仍旧毫无所觉。 孟昭将白药捡起来。 她坐回他身边,垂着眼,拧开瓶盖,轻声问:喷哪里? 谢长昼不答。 孟昭声音很轻,又问了一遍:喷哪里? 昭昭。谢长昼忽然叹息,伸手想要触碰她的脸颊,我觉得我们 你什么时候给我选过。她垂着眼,忽然发声打断他。 谢长昼微怔:什么? 你,什么时候给我选过,要不要一直,跟你在一起? 孟昭被巨大的委屈感包裹,拿着药瓶和瓶盖,嗅到药物的气息在空气中浓密地飘散开。 她想到,在非常遥远的过去,在她的青春期,跑步摔倒弄伤膝盖,谢长昼也曾经拿着白药,问她:疼不疼啊? 她几乎想要落泪。 我又不是没有问过,但你什么都不告诉我。也许你有你的安排,你从来就不喜欢别人打乱你的步调,我一直缠着你问东问西,你不会觉得烦吗?没有回家一定是有事耽搁了,我们今天不能去吃龙虾卷,就不能明天再去吗? 这些事情我和你之间的事情。孟昭攥住瓶盖,从来都是你说了算。 其实重逢时她就明白,她跟谢长昼永远不可能真正平等,钟颜说的话一句也没错,主动权全不在她手里,她什么也做不了。 什么时候在一起,要在一起多久,什么时候分手,全都在谢长昼一句话。 她能做的仅仅是爱他,等待,以及,不要问。 谢长昼从来就不是什么有耐心的人,他的工作已经够多了,明明没精神还要每天强撑着跟香港那边的人接洽、处理家里的事,她怕被扔掉,不敢找他要解释。 他又不是不知道。 她就是一个,什么也不敢问的,胆小的人。 他凭什么,来指责她。 室内寂静一瞬。 谢长昼安静望着她,没开口。 所以,你希望我,怎么做?孟昭胸膛起伏,努力将鼻子里的酸意挥散,你要回香港,还是要在这里,跟别人结婚? 谢长昼手指微顿,平淡地问:你看见了? 不是我。孟昭手中白药的盖子打开又阖上,声音很轻,是一个朋友,很恰巧地看见了,告诉我的。 她不认识那个女生。 但是她认出了她手腕上的腕表。 可能连商泊帆都没注意到,那姑娘手上的表是一个大牌古董,上世纪末就停产了,有市无价,在黑市被炒到近七位数。 这么稀缺少见的表,很容易就能顺藤摸瓜找到它的主人。 孟昭用识图软件先识别出了这表的名字,然后搜近几年的拍卖会,搜到了它。 拍走这块表的人,姓阮。 圈子里就那么一个阮家,父辈是在内陆做军工芯片的,这一代有个小女儿,玲珑活泼,身形纤细。 跟照片里的背影,全都对得上号。 你之前跟我说过,你祖父可能会来找你,所以我很早之前,就有心理预期。他惜字如金,孟昭只能自顾自地说,他来找你,或者带着带着谁来找你,不都是,很正常的事情。所以我我 察觉到他安静的目光,她忽然说不下去。 为什么他不来安慰她。 她像个坏掉的机器人,糊涂地重复:我问过你的我问过,是你没有跟我说。 谢长昼目光幽深,很久,低咳一声,问:你现在,是在跟我解释? 孟昭眼角泛红,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她眼尾天然有些下垂,这么茫然,猜不准他下一句要说什么,只能讷讷:嗯 我问你为什么不催我回家,你就跟我解释,跟我讲道理。谢长昼嘴唇颜色很淡,他看她,低声问,你为什么,不跟我发脾气。 怎么不来质问我,那个女生是谁,我跟祖父谈了什么,我为什么,突然迁怒向旭尧。他声线很沉,有些哑,好像他口中说的这一切,才是她应该做的。 孟昭无措地看他。 很认真地思考了半天,艰难地问:你说了那么多,就是希望我学这个? -- 第148页 谢长昼恍被她问得恍惚了下,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紧绷一整天的精神,在这一刻,竟然放松下来。 视线短暂地移开又移回来,他摇头,缓声:昭昭,我就是想要你个准话。 你是想一直跟我在一起的,对吗?像我想一直跟你在一起一样。 他感觉自己今晚脑子不太清醒,情绪占据上风,先是迁怒向旭尧,后脚又拿着孟昭发脾气。 他的思维好像被鲜明地分为了两块,理性的那部分希望他克制一点,想办法去跟祖父继续谈判;但感性的那部分,现在只想发疯,找一个安全的地方,倾诉情绪。 寂静的室内,长夜无声流逝。 孟昭深吸一口气,目光撇开了,声音很轻:嗯。 我还要怎么,更想和你在一起。 下一秒,谢长昼低头,脱力似的,下巴抵在她肩膀上。 孟昭身形微僵,后知后觉地,吸吸鼻子。 谢长昼忽然觉得,他非常像一个混蛋。 他轻拍她后背,闷声:是我的错。我不该把乱七八糟的情绪,带进家门。 孟昭不说话,垂着眼,手指揪揪他肩膀处的衬衫褶皱。 今晚,我跟爷爷吵了一架。这回轮到谢长昼做解释,他声音很低,梦呓似的,原因很多,工作、身体,恋爱状况。 他于是,突然意识到。 其实孟昭也没要求过他,一起来哈佛。 他就这么跟着来了。 我就在想。他停顿一下,说,是不是不该把你,拉扯进我们家这些事情里来。 孟昭思考一阵,说:我以前也是这么想的。 但谢长昼不管不顾,还是冲进她的世界里,帮她把问题一个个解决掉了。 她这么说,谢长昼就明白了。 他没放开她,贪恋她身上热气似的,低低道:昭昭。 嗯? 我不认识那个女生,今天才第一次见面,我拒绝她了。 孟昭微怔,轻声:好。 谢长昼就这么静默下去。 过了会儿,孟昭后知后觉,终于感觉到不对。 她稍稍离开他的怀抱,看他有些无力地耷拉眼皮,神色比任何一个时候都要纯良,反应比生病时还慢小半拍。 孟昭皱眉:你是哪里,受伤了吗? 很奇怪,向旭尧点名让她拿白药,但是她一整晚都在悄悄观察,谢长昼身上根本没有伤口。 她凑近他,伸长手臂,在他身上四处试探着摸摸:还是说,你在哪撞到了 碰到背脊,谢长昼一声闷哼。 孟昭立刻松开他。 屋内灯光昏暗,她起身又开了一盏夜灯,才折回身来,伸手去解他的衬衫扣子。 谢长昼侧着点儿身体,似乎被这道光亮刺激得稍清醒了些,靠在软垫上,在她探过来的瞬间,一把攥住她的手:别闹。 他的意识和力量都流失了一部分,力气仍旧比孟昭大得多。 我不闹。他这个反应,她心里立刻肯定了,表面反而平静下来,你衣服脱了,让我看看。 谢长昼没动。 孟昭按住他:那我自己动手。 她一边说着,一边爬到沙发上,按住他,对谢长昼动手动脚。 连扯带扒,好不容易,把他的衬衫脱下来。 望着衬衣内的光景,孟昭愣了好一会儿,有些难以置信。 谢长昼身材管理很不错,宽肩窄腰,是穿衣显瘦、但脱掉又能看见腹肌的那种类型,线条流畅,肤色冷白。 然而,现在。 上面落着条红痕,近乎横跨整个背部,接近尾椎的地方破了点皮,细小的血痂已经结痂。 孟昭愣了很久,非常迟缓地缓过神。 心脏好像被人狠狠地捏了一下。 她有些艰难地问:这谁打的,你爷爷? 谢长昼耷拉着眼皮,没有说话。 孟昭心里那一点点火气,在这瞬间,忽然被拉满:他干吗打你啊!你多大了他还打你,他凭什么,他知不知道你在生病,他 谢长昼忽然伸出手臂,无声地抱住她。 昭昭。许久,他说,我告诉祖父,我想跟你结婚。 第56章 .你陪我金属皮带的锁扣被他解开。 谢长昼没穿衣服,身上热热的。 孟昭小心地伸手回抱他,怕碰到他背上的伤,隔着肩膀,打开白药的药瓶。 她心情复杂,问:就因为这个? 她的手有些凉,在他背上将药物揉开,谢长昼闷哼一声,整个人背脊都不自觉地绷紧。 他低声:不完全是。 停了停,又补充:跟你没关系,主要是,我早就想跟他吵架了。 祖父希望他回香港帮大哥分担工作,顺路也回家调养身体。 但是。 他为什么要回去。 他有自己的人生,家里又不是要破产了,内斗而已,打两天就消停了,谢竹非身边心腹还少吗?他大哥一个人的战斗力抵得上他两个。 -- 第149页 他觉得非常奇怪。 谢家人,无论他祖父还是他父母,乃至他大哥 对身边人的掌控欲,都非常强。 谢晚晚被要求必须联姻嫁给某人,谢竹非被要求必须从事金融行业,两人兜兜转转,挣扎过后,现在都回到了父辈希望他们走的道路上,只有谢长昼脱轨。 于是祖父问他:你打算怎么办? 谢长昼沉默一阵,就笑了:什么怎么办?我只是不在香港而已,又不是躺平不工作了。我也没那么叛逆吧,您交代给我的事儿,每一件我都好好做了。 祖父说:你应当向竹非学一学,多花一些时间在家族的事务,也抽空去见见那些世家的女孩。 谢长昼回他一句:您早点逼死我算了呗。谢竹非自己就是个蛊王,他用得上我帮? 祖父又说:我知道你想娶那姓孟的女孩儿,趁早打消这个念头。别人也就算了,她从小到大一直跟在你身边,真在一块了,你要别人怎么看你? 谢长昼胸腔起伏:谁关心别人怎么看,她成年后我俩才在一起的,我不在乎。 祖父说一句,谢长昼跟着反驳一句。 一来二去,也不知道是哪句话,把祖父给触怒了。 谢老先生脾气一向不好,但身体保养得相当好。 上了年纪,力气和血性分毫未减,宅子里有根金属的高尔夫球杆,就放在手边,他随手抄起来。 直直冲着谢长昼背上去。 一声闷响,谢长昼猛地向前趔趄。 这动作太突然,毫无征兆,向旭尧脸都吓白了,赶紧上来扶他。 祖父并不知道谢长昼后来犯过几次病,在澳门做瓣膜修复那次,消息被谢竹非封锁了。 他这孙子一向又轴又倔,他以为他是叛逆期没结束,还想挥杆子。 是向旭尧匆忙拦住,连连摇头:不能打不能打,再打真打坏了。 孟昭微凉的手指停在他后腰。 这个姿势,她没法看到他完整的后背,只能轻轻摸索着喷药,揉开:那他也不该下手这么重他都,不心疼你的。 谢长昼觉得,其实大概率,是老头子也没想到,他这么不经打。 以及,以他中学时天天翻墙逃课的纨绔功夫,竟然躲不过这一杆子。 谢长昼摇头:他确实六亲不认。 但凡事业非常成功的人,都断情绝爱。 停顿一下,他像一条大狗,微闭上眼,无意识地轻蹭一蹭她,轻声:但你会心疼我。 孟昭被他蹭得,脸都热了。 手指够不着底下,她的手停在他腰间,纠结地小声:你,你把裤子稍微往下拉一点点 谢长昼稍稍离开这个拥抱,一只手向下,修长手指落到腰腹。 安静空气中,咔哒一声轻响,金属皮带的锁扣被他解开。 孟昭将手伸进去,碰到他伤疤的尾部。 到底是怎么打的 她心里嘀咕。 从肩胛以下,斜着蔓延到腰。 他真的是祖父亲生的孙子吗? 孟昭吸吸鼻子,瓮声:你是不是,其实是抱养的。 谢长昼笑笑,没力气了,草率地嗯了一声,安静伏在她肩头,等着她上药。 她的动作非常轻,很怕弄疼他,一点一点地揉。 谢长昼有些困,偏头在她脸颊轻轻亲一下,哑声:弄好没,我想睡了。 你这样要怎么睡。孟昭上完药,拧好瓶盖,担忧之余又有点生气,你连躺都躺不下去。 谢长昼胸腔微微起伏,像是笑了一下。 他手指掐掐她另一侧的脸颊,哑声道:你抱着我不就好了。 就算她抱着,他也得侧卧。 孟昭扶谢长昼上楼。 已经凌晨三点多了,来美国之后,医生要求他早睡,他已经很久没有熬过夜。 孟昭看着他洗漱、擦身,换衣服,上床。 凌晨四点,谢长昼一只手揽着孟昭,将她抱在怀里,终于躺下。 孟昭迷迷糊糊,鼻息间嗅到药味,头沾枕头就犯困。 谢长昼呼吸轻打在她耳侧,孟昭快睡着时,他突然抱紧她,哑声:昭昭。 孟昭被他弄醒,迷迷瞪瞪动了动:嗯? 黑暗之中,谢长昼的嗓音低哑清晰,透出冷静:你有多少存款。 孟昭稍稍清醒了点,翻个身转过来,面对着他。 在他怀里挑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他胸口,小声问:怎么了,要逃跑吗?能花的钱好像有十来万的样子。 谢长昼安静地看她:我朋友想开个店,你要不要入股。 嗯。孟昭眼睛没睁,嘀咕,什么店? 就谢长昼被她问住,停顿一下,事务所也行,我朋友可能也想开事务所。 孟昭沉默一阵,揉揉眼睛,软声问,你是在考虑,给我置办产业吗。 她问得这么直白,谢长昼一瞬失声。 -- 第150页 不是 她没睡着吗。 这姑娘,半梦半醒,怎么也能问出这么清醒的问题。 谢长昼摸摸她的脑袋:没,你睡吧,我就问问。 孟昭没睡醒,思维飘忽,手臂越过他的腰腹,抱紧他:昼昼。 她声音很小,谢长昼低头碰碰她的脸颊:嗯? 我没什么可失去的,不会被威胁,也不会因为别的就离开你。孟昭嘀咕,你不要太担心我,好不好。 谢长昼没说话,沉默地抚摸她的发顶。 其实她没说错,他确实是那么想的。 四年前,跟孟昭分手时,他给她留了一张卡,一笔钱。 但这些东西,最终没能送到她手上。 后来他也困惑过,旋即就意识到,自己把问题想得太简单了。 他早就想写遗书、公证,死了以后直接留一部分财产给孟昭但按照她的性格,大概率不会接受这笔钱,可能会用他的名义把它捐掉,或者根本不要。 他也想过把POLAR留给她,但孟昭现在年纪太轻,没法直接做空降领导,从新人开始往上爬,又需要时间。 他没法再等了。 他能给的、她需要的,也许是产业或者股票这样,就算她躺着不动,钱也会自己生钱。 哪怕他真的死了。 没有人能那么轻易地动她,他仍然可以保证她一生无虞。 许久没有得到回应,孟昭在他怀里动了动,又小声重复:昼昼? 谢长昼迟缓地回过神。 嗯。他有些睡不着,吻落在她额头,低低道,我们昭昭最棒了,我不担心,你继续睡。 孟昭只听见最后四个字。 这一睡,再醒来,已经天光大亮。 谢长昼一整宿没怎么换动作。 他怕牵扯到后背,又怕弄醒孟昭。 天快亮时,才睡过去。 孟昭窸窸窣窣起床,动作很轻,也没发出什么声音。 卧室里窗帘拉得很死,只留了一盏小小的壁灯,照亮谢长昼半边脸庞。 他侧卧着,似乎疲倦到极点,唇角微绷,黑发散落在枕头上。 换好衣服,孟昭凑过去,探探他的额头。 有点烫。 她伸手将他摇醒:昼昼,昼昼。 谢长昼皱着眉低哼一声,好一会儿才撩起眼皮,问:怎么了? 你有点发烧。孟昭说着,想扶他起来,不想叫医生的话,我陪你去医院。 谢长昼静默一下,哪儿也不想去,哑声:我没病。 孟昭置若罔闻,拿起放在床头的白药,喷到掌心:穿衣服之前,我再给你上一次药,好不好? 谢长昼: 他耷拉着眼皮,慵懒地看着她,沉默几秒,决定认输:那你叫医生过来。 空气里四散的都是白药味。 解决完外伤,孟昭帮他穿好居家服、扶着他洗漱。 等他收拾得足够体面,才去叫家庭医生。 医生做检查的空档里,孟昭溜到门外接了个电话。 波士顿和国内时差十三小时,这会儿国内是晚上,孟向辰掐着这个时间打电话,有点抱歉:没打扰到姐姐吧? 没有没有,这儿天刚亮。孟昭一边打电话一边往楼下走,给自己倒了杯牛奶,靠在料理台上喝,你最近怎么样,一切都好吗? 都好,我收到姐姐的明信片了,跟你讲一声。孟向辰有些小兴奋,哈佛好漂亮,以后我也想去。 孟昭笑起来:你快点长大,祖坟就靠你冒青烟了。 两人来回寒暄几个回合,孟昭始终没问乔曼欣的情况。 钱敏实的案子,由于牵扯到了许多其他人,战线被拉得很长。 这种案子一般不对社会公开,但钱敏实是大学老师,很难不走漏风声。 身边人知道以后,乔曼欣也遭到牵连,她有些郁郁寡欢,孟向辰曾无意中提过一次,之后再没说过。 一杯牛奶喝完,楼上有人叫她。 孟昭远远应一声:来了! 然后,对着孟向辰道:我挂电话啦,你好好吃饭学习,出去竞赛也时时刻刻注意安全。 我会的。孟向辰笑意飞扬,我最近都不参加竞赛了。 孟昭不解:为什么? 之前带队的老师突然被调走了,新来的说我年龄不够,成绩也不够突出。孟向辰挠挠头,没往心上去,不过也没什么,她说的都是事实,等过两年吧。 孟昭提醒:可你明年就要中考了。 他们那儿,竞赛有中考加分。 没有加分,我一样能考上最好的高中。孟向辰拍胸脯,你要相信我嘛,姐姐。 孟昭觉得怪怪的。 但嘴上依旧很温和:行,姐姐信你,那你也不要学习学得太辛苦。 孟向辰连声应好,孟昭挂断电话。 她攥着手机上楼,谢长昼已经结束了检查。 -- 第151页 他虚掩着门,也在打电话,只不过用的是电脑投屏,开视频。 电话已经接近尾声,她进门前,只听到谢长昼在对着那头的人下命令:去把文璟弄走。 孟昭停住脚步,敲敲门,谢长昼低声:进。 他们挂电话的前一秒,孟昭看到投影屏上的脸男人,长相温润,看起来相当温和斯文。 是向旭尧。 孟昭走过去,问:你跟阿旭和好啦? 谢长昼坐在床上,撩眼皮看她一眼,本来不想解释,但还是缓声:在你心里,我俩是小学生吗? 停顿一下,他打量她,表情忽然变得有些古怪:你要出门? 孟昭点点头:我回学校交一个方案要不要下楼吃早饭,我推你下去? 我,推你,下去。 谢长昼现在确实没法行走,但这么直白地被她说出来,他仍然感到郁闷。 移开目光,有点冷淡地道:不吃。 那我先走了。孟昭以为他有起床气,也没多想,我叫阿姨送热牛奶上来,你多少喝点。 说完,她还真打算走。 走到门口,手伸向门把,刚要开门。 孟昭。 身后传来谢长昼低沉的声音,他几乎是一字一顿,闷声:你就这么走了?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 孟昭回过身:啊? 今天是我的生日。 谢长昼正襟危坐在床边,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现在确信了,她真的不记得这件事。 手杖放在窗边,他也没法站起来去追她。 谢长昼莫名有些狼狈,嗓音低沉微哑:你有没有良心?一点儿都不打算,给我庆生吗? 第57章 .我会等沾染她的体温,并不显得冰冷。 谢长昼的生日在十一月初,万圣节。 孟昭属于火象三傻,但他是铁打的天蝎,每次想到他出生这个日子,孟昭都有种被邪恶生物盯上的感觉。 我没有忘。她愣了一下,走回来,软声讲道理,我本来想,等我交完文件回来你也睡醒了,再商量,下午去哪。 原本,两人打算一起去帝国大厦。 从哈佛所在的州,去往纽约,只要一个小时。 下午出发,当夜就能返回,赶得上看一场落日。 但是现在 谢长昼撩起眼皮:为什么还要商量,不是早就商量好了? 可你受伤了啊。孟昭犹豫一下,你还能坐飞机吗? 谢长昼有点散漫地,反问:我为什么不能? 孟昭: 她现在大概知道,为什么他会跟祖父吵起来了。 看出来了,他真的非常讨厌别人说他残疾,不能走,或者不能行动。 那好吧。孟昭想了想,说,你吃点东西,我很快就回来。 谢长昼移开目光,轻嗯一声。 下一秒,感觉眼前投下小小的阴影。 孟昭轻盈地停在他面前,微微躬身凑近他,在他侧脸留下一个吻。 热气一触即离,谢长昼愣住。 辛苦啦,男朋友。她站在床边,细白手指帮他重新整理了下衣领,轻声说,生日快乐,希望你快快好起来,从今往后,无病无灾。 明亮温和的晨光里,窗前铃兰花悄悄向阳。 谢长昼坐在原地,愣了几秒,才迟缓地,闷声道:嗯。 - 孟昭小组最近的项目作业,是为一位长期生活在美国的华裔,设计一套中式庭院。 组内总共只有三个中国同学,虽然在国内也参与过类似的相关项目,但每个人对中式的理解都不一样,仍然存在分歧。 等她跟同学们讨论、battle结束,刚好十一点一刻。 没有超出她和谢长昼约定的时间,她放下电脑:我先撤了,大家明天见。 旁边的华裔同学,用中文问她:去过万圣节? 孟昭头也不抬,降低电脑合起来扔进背包:去找男朋友。 同学发出哇哦的惊呼:以为你是那种连恋爱都不谈的乖乖女呢。 孟昭调整好背包带子,笑笑:说不定到最后,我是我们这个小组,结婚最早的。 她转身下楼,走出图书馆。 打开手机,谢长昼的消息一条条弹出来: 【你饿不饿】 【晚饭想吃龙虾吗?】 【阿旭问,蛋糕的夹心,想要树莓还是草莓。】 孟昭一边看,一边一条条,笑着回应。 她沿着主干道朝前走,哈佛建筑相当有特点,图书馆和食堂都建得像哈利波特教学楼。 在这种环境中穿行,仿佛游走在电影的雾气里,下一秒就会有异瞳猫头鹰衔着牛皮色信封,拍拍翅膀停在她肩膀上 孟小姐。 已经是美国的深秋,道路两旁树叶无声飘落。 猫头鹰没有出现,一双细瘦笔直的女生的腿,踩着职业的裸色高跟鞋,停在她视野内。 -- 第152页 孟昭顿住脚步,抬眼。 明朗的天空下,阳光撒在厚厚落叶上,大道两旁学生们背着电脑来来去去,用各个国家的语言相互攀谈。 立在她面前的女生两手交叉放在身体前,松松握着一册档案袋,穿一条温婉又不失干练的黑色毛衣长裙。 你好,我叫文璟,是向旭尧秘书的实习生,也是他的徒弟。文璟很礼貌地看着她,问,我们以前见过的,可以谈谈吗?不会占用你太多时间 孟昭静静站立。 文璟正色,道:关于,谢先生,谢二少的病。 - 唔。 秋色微凉,位于查尔斯河另一侧家中的谢二少,碰到花粉,猝不及防地皱皱眉。 喷嚏没打出来。 阳光晴明,波士顿所在的位置很靠北,深秋的温度比北京还要低一些。 他抬手将窗户的缝隙关小,把一束青白色的新鲜栀子放进花瓶,摆到书房中靠近孟昭的那一侧书桌上。 冷不冷啊,你多穿点。电脑视频通讯开着,大屏上投出谢竹非斯文和煦的一张脸,他正襟危坐在办公室,揶揄地笑着看弟弟,听说老头儿去找你了?他精力够旺盛的。 岂止。谢长昼冷笑一声,他身体也好得很,还能打人。我迟早被他弄死。 他打你?谢竹非微愣,哈哈大笑,我总算知道你这驴脾气是从谁那儿来的了,爷爷比你犟多了,回香港来吧,回家就可以休息了。 谢长昼绷着脸,不说话。 谢老先生昨天才刚刚教训过亲孙子,今天又开始疯狂给他找事安排工作。 一整个上午焦头烂额,等他处理完工作,已经十二点半。 由于弟弟在家族产业方面毫无进取之心,谢竹非对他一向温和。 两人讨论完正事,他还不忘寒暄:你真打算,就一直跟那女孩儿在一块儿? 谢长昼厌烦地耷拉眼皮,提起这个,又想起当年的旧怨。 谢竹非也去找过孟昭,在私德方面,他这哥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所以他不是很想搭理。 把手中的笔一扔,慵懒反问:关你什么事? 是不关我事。谢竹非拿起黑咖啡喝了一口,笑笑,放下,但前段时间,祖父突然跟我打听了个人,我后来才知道,跟你那小女朋友有点关系。 谢长昼微怔,眉峰微聚:谁? 叫什么来着。谢竹非眼中笑意不减,思考,孟,孟 谢长昼脸色不好看:孟向辰。 对,就这人,看来你认识。谢竹非笑吟吟,我看他拿了不少奖,还跳过级。孟家基因确实了不起,姐姐就是个学霸,弟弟考试也这么厉害 他话没说完。 砰一声巨响。 栀子花的花瓶碰到投影墙面,尖锐的瓷片狠狠砸到白墙,墙体出现小小的凹陷。 瓶中的水残留在墙上,谢竹非的脸还投在那儿,水渍好像在他衣物上流开一样。 然而他笑意不减。 似乎弟弟现在所有行为都在意料之中,他可以平静地看着,不作任何评价。 谢长昼呼吸不稳,胸腔起伏,低声问:你们到底还要干什么。 谢竹非摇头:我什么都没做,但祖父希望你尽快结婚。 谢长昼冷笑:你们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下作,无关的人,也要拉入场? 谢竹非沉默一阵,有些无厘头地,突然说:听说前阵子,你在拍卖会上,拍下一颗钻石,交给了美国一个很出名的戒指设计师。 近七位数的蓝色钻石,来自一位早逝的贵族。 十九世纪时,它曾出现在一位公爵夫人的手指上,被宫廷画师画入油画。 那副油画,至今展览在广州博物馆。 谢长昼愈发暴躁:关你屁事。 孟向辰也好,孟昭也好,现在,他们确实跟谢家没关系。谢竹非停顿一下,说,但如果你把这戒指送出去了,那孟向辰,就不是无关的人了。 落地窗前,一面玻璃之隔,万千道鎏金阳光笼罩院内草坪。 不远处的查尔斯河波光粼粼,来往行人神色各异,他远远看着,听不到他们的说话声。 谢长昼被笼罩在光线内,攥紧的指骨泛出青白色,脸色苍白如纸。 书房里静默很久。 投影仪猝然传来碎裂声,白墙上的影像一瞬消失。 遥控器也被摔得粉碎。 - 孟昭回到家中,比她和谢长昼约定的时间,晚了一个多小时。 她换了鞋外套也没脱,匆匆跑上楼:昼昼,昼昼。 没动静。 她跑到书房敲门,见门虚掩着,索性伸手敲敲。 敲了两下,没人应,推门发现里头静悄悄的,阳光无声游移,没人。 怪了。 孟昭挠头,退出来。 这时间,他能去哪。 她在走廊上走了两步,四处转转:昼昼,谢长昼?我们再不走,就赶不上航 -- 第153页 次卧突然探出一颗头,是两位家庭医生中的一位,姓方:这里这里,孟小姐,谢先生在做检查。 孟昭连忙噤声。 她走到次卧门前,悄悄看了一眼,谢长昼坐在桌前,没穿上衣,露出腹肌诱人的曲线。 机器显示屏上的数字无声跳动,另一位医生正在他面前,给他测身体数据。 孟昭收回目光,压低声音:他不是早上刚测过? 方医生:下午他突然发火了。 孟昭吃惊:他都这样了,你们还敢气他? 方医生跺脚:谁气他了,谁还敢气他,怎么会是我们气他! 孟昭等着谢长昼做完检查。 最近他一直在吃药,隔三差五就换一两个,孟昭已经不知道他在吃什么了,但感觉药量越来越大。 花花绿绿的药片一次一把,她有时候看得心惊胆战。 孟昭在落地窗前停下脚步。 后院一片绿莹莹的草地,无人洒水机还在不眠不休地工作,BBQ的架子废弃了,放在葡萄藤下。 这个季节,一切都光秃秃的,似乎什么也没有。 她想起谢长昼在北京那套房子,东三环,那么奢侈的地界,他也有一个类似的后花园。 他们重逢的季节,北京一点都不秃,粉黛子漫山遍野,看起来软绵绵的,像小女孩梦境里的棉花糖。 这么久了。 他们竟然肩并肩,再一次,共同度过了一整年。 孟昭微眯起眼,身后响起脚步声。 男人的声音低低的,略带一些哑:看什么呢? 她回过身,谢长昼长衣长裤,穿着件高领的白色毛衣,一手撑着手杖,被医生扶着,站在她面前。 上一秒,就是上一秒,孟昭还想问他 你能走吗?我们要不要,不去纽约了。 就在这里,我一样可以给你庆生。 我们不用去帝国大厦,我给你切草莓夹心的生日蛋糕。 但这一刻,孟昭忽然释然了。 不管谢长昼怎么骗她,她又怎么自欺欺人,他的身体根本就一点儿都没有变好。 他甚至已经不能自己站立。 孟昭望着他,很柔软地笑开:我什么也没看,在等你一起出门。你换好衣服了吗?我们现在就走吧。 司机载着两人,一路往机场去。 谢长昼的身体不太能长途奔波,一小时的航班时间,快要靠近他的忍耐极限。 然而下飞机时,他被孟昭扶着,仍然对她说:你想好没有,圣诞节,我们去哪里玩? 孟昭有些恍惚。 从她大学毕业,到年底,这半年多的时间里,她和谢长昼一起,去了几乎所有,她以前想去、但没机会去的地方。 巨大寂灭的雪山山脚,日落黄昏的渔人码头,蓝冰浮动的北极圈,亘古不化的冰河山川。 他们一起在百老汇看《歌剧院幽灵》,在圣帕特里克教堂祷告,在时代广场散步,在世界尽头接吻。 夕阳西下,孟昭趴在窗边。 谢长昼的烧退了,仍不能吹风,他将窗户悄悄降下一部分,让她能感受到新鲜空气,纽约的风迎面拂来。 孟昭半趴在他身上,探着身子,朝窗玻璃探头,卷而翘的睫毛都被染成金黄色。 很久,她喃喃着摇头:没想好。 我最想去的地方,你都已经,陪我去过了。 我这一生,最想爱的人,最想得到的爱,也都已经得到了。 她闭上眼。 孟昭,你还想要什么呢。 你还想要,去哪里呢。 谢长昼修长手指绕住她一撮长发,低声问:今年生日,给我准备了什么礼物? 孟昭回过头,故作难色:忘记准备了。 谢长昼轻掐了下她的腰间,哑声:这你也能忘,把你自己赔给我。 我错了。孟昭怕痒,连连求饶,礼物提前说了,就不叫惊喜了呀。 谢长昼咬她耳朵:你最好是。 抵达目的地,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 谢长昼选择的餐厅在六十层楼,高楼之下华灯璀璨,街灯如同流水,月色霜白,纽约的行人与车流在夜色中变成遥远的光带。 今天是万圣节,米其林的服务员也戴上了南瓜造型的帽子,拎着竹筐四处发糖。 孟昭陪谢长昼切蛋糕,草莓流心一切就爆浆,沾到金属餐刀上。 她只给他一小片:昼昼,你又长大一岁,太甜的甜食也不能多吃了。 你有没有良心。谢长昼慵懒地瞥她,似笑非笑,昨天还叫哥哥,现在就成了老谢。 孟昭撑着下巴,静静地望他。 从她十四五岁,到她二十四五岁。 昼昼。她轻声,我们已经认识十年了。 春去秋来,她从当年的小女孩成长到如今的样子,但记忆中的谢长昼好像没怎么变,那时候是脾气不太好的大哥哥,现在依然有点孩子气。 只要她在,他就不会老去。 嗯。谢长昼很清淡地应了一声,像是明白她的意思,也像是不明白。 他望着窗外,今夜月色皎洁,庆祝万圣节的人群攒动着,小孩子们画着鬼脸跑来跑去。 -- 第154页 他轻声,我们还有很多个十年。 孟昭推着谢长昼在附近散步。 街道上游人如织,节日的纽约亮如白昼,城市灯光璀璨流动着,黑夜之中也浮起长明的光点。 他们避开游人,登上帝国大厦。 黑色夜空下,摩天大楼高耸入云,置身世界中心,世界足够大,也足够小。 一百零二层观景台,游人散去,曼哈顿尽收眼底。 天气晴朗,夜风带起孟昭的长发。 谢长昼膝上覆着薄毯,转过来握她的手指:你冷不冷。 孟昭摇头,说:你看,安妮和山姆在这里重逢,金刚在这里登顶发疯,chuck在这里捧着花等待Blair,但是他心爱的女孩没有出现。 谢长昼眼睛深邃,笑意飞扬,声音低低的,不急不缓:当你被某人吸引,只意味着你们潜意识里互相吸引,所以所谓命运 不过是,孟昭望着夜空,轻声接上《西雅图夜未眠》里,这后半句台词,两个疯子,认为他们,天造地设。 有那么多爱情,降临在这里。 这些年,从广州到北京,从香港到澳门,从五道口到曼哈顿。 是不是有这么一种可能,世界上,确实是存在爱情的。 遇见它的那个人,得到它的那个人,为什么不可以是我。 昭昭。高楼之上,夜风微凉,谢长昼叫她的名字。 他伸手,握住孟昭右手的瞬间,黑暗的天空中,猝然有光点绽开。 一束束,一簇簇地,从地面升起,攀到高空。 孟昭下意识仰头,脸庞被光芒照亮,寂静深邃的夜空中,她听到游客的惊呼声。 百尺高楼,无人机编队悬浮在眼前,漂浮着闪耀着,用灯光组成一句英文: Shall I compare thee to a summer's day? 我可否将你比作夏天? 孟昭微怔,辨认出来:十四行诗? 谢长昼没说话,她手指被他攥着。 高楼冷风迎面吹拂,面前的无人机改变排序,灯光灭了又亮。 依旧由左至右,组成一句话: Thou art more lovely and more temperate. 你比夏天,更加可爱温和。 曼哈顿的灯火五光十色,城市景色尽收眼底。 在美国,在纽约,在万圣节街头浓厚的节日氛围里,在游客们仰头看天的躁动气息中。 沉寂的天空仿佛被无人机灯光照亮,孟昭愣愣地望着。 谢长昼攥住她的手,在下一句话浮现之前,用她听得到的声音,低低说: Thy eternal summer shall not fade. 你的长夏永不凋零。 他的嗓音明朗清澈,随着夜幕之下深秋的风,一起灌入耳中:昭昭。 他说,我爱你。 孟昭心头猛地一颤。 金属的凉意,顺着无名指指尖,缓慢推移到指腹。 他牵着她的手,不急不缓,很认真地,将一枚铂金环滑进她的无名指。 孟昭低头,见他正将套进她的手指根部。 银色的指环,一点也不低调,尽管顶楼灯光黯淡,仍然能看清上面堪称巨大的蓝色宝石。 无人机还在变换队形,孟昭心头猛跳,对上谢长昼的目光。 他坐在轮椅里,也转头来看她。 眼瞳很黑,映着星星点点的灯光,如同一簇簇星火。 我的腿还没完全康复,没法单膝下跪了,但是他微顿一下,低低地轻声道,嫁给我好不好,昭昭? 孟昭猛地屏住呼吸。 切割成星形的蓝色宝石,不大不小,刚刚好,落在她无名指底部。 优雅明净,璀璨夺目。 像十九岁那年,他送她的那条,蓝色的小礼服裙。 我的昭昭,是全世界最好的昭昭。 但凡你想要的,但凡我能有的,都给你求来。 孟昭眼中热意上涌。 她为什么可以拥有谢长昼的爱? 如果没有遇见他,她可能中途辍学,可能被继父性侵,可能听从母亲的建议,成为一位中文老师。 她这一生,因谢长昼而不至平庸。 他送她积木,在荒原之上,为她搭建乐园。 是他给了她永不凋零的盛夏,永不结束的极昼,永远闪光的青春。 她拥有世界上最好的爱。 她已经不能拥有更多了。 百尺高楼,灯火璀璨,手可摘星辰。 无人机编队如同星辰,在他背后形成巨大的marry me。 孟昭眼眶发热,两手伸到脖子后,摘下颈间吊坠,俯身拥抱他:我想的。 她的声音落在他耳边,很轻很轻,带着某种克制的情绪:我想嫁给你的。 谢长昼攥着她的手腕,感觉她在自己颈间挂了个东西,然后很不客气地拉开他胸口毛衣,将吊坠塞了进来。 玉石质地,由于沾染她的体温,并不显得冰冷。 他恍然。 想起以前,她对他说,孟老师的平安扣,是父亲留给她的,最后的东西。 但是,谢长昼。她半跪在轮椅前,拥抱他,留恋他的体温,仍然轻声说,我们分开一段时间吧。 -- 第155页 谢长昼身形微僵,猛地转头看她。 有些难以置信,但如今的场面,似乎又在预料之中。 他早知道,两人迟早要告别。 你回香港做手术,我留在美国,好好读书。 他的身体,不可以再拖下去。 他必须做手术,但是在文璟的说法中,他很不情愿。 我已经不是不能保护自己的孟朝夕了,你不用时时刻刻陪着我,我可以过好我的人生。 孟昭红着眼眶,像过去十年,无数个昼夜,伏在他膝前,抬头看他。 她的眼睛明亮如星辰。 如果一年之后,你仍然想跟我在一起,无论多远,我一定去见你。孟昭吸吸鼻子,笑笑,朝他伸出小指,戒指我先帮你保存啦,如果你以后有了别的赠送对象,我就还给你;如果没有,我就自己留着跟你拉钩。 夜风冰凉,谢长昼长久地,静默地,望着她。 那个盛夏光影里,尾巴一样,穿着海蓝色蓬蓬裙追在他身后的小姑娘,终于也长大了。 终于也跟他,走到了分别时。 很久,他哑声:一年之后,我来见你。你在美国等我,不要乱跑,不要跟别人在一起。 孟昭专注地望着他,许诺似的,轻声说:我在千寻之下等你。 谢长昼心头一震。 几乎情难自禁地,他握起她的手,低头亲吻。 他手指修长,无名指同样戴着相似的铂金环,简单质朴,不失美感。 孟昭一直没有认出,她中学时随意粗糙的手工课作业,他放在身上,带了七年。 便宜的金属在岁月中变得斑驳,它用比它昂贵上千倍的铂金修复它,哪怕更改面貌,它的铜芯从来没有变过。 他说:水来,我在水中等你,火来,我在灰烬中等你。 夜风吹乱谢长昼额前刘海,孟昭一点一点,放开他的手。 就在不久之前,她还和他依偎在一起,在家庭影院用投影看《西雅图夜不眠》。 能在帝国大厦与爱人重逢,是世界级的浪漫。 然而如今,她二十五岁这一年,在美国,在纽约,在见证了无数爱情的帝国大厦。 有风的夜,她收下一枚戒指。 然后,送别了她年少的爱人。 第58章 .十年间谢长昼,你看看我。 十一月中旬,孟昭搬离了谢长昼在查尔斯河畔的房子。 司机老吴是美籍华裔,半年前,谢长昼来美国时,临时雇的。 男主人离开后,他没有走,留下来帮园丁料理花园,按照谢先生的吩咐,在孟昭有需要时,帮她提供出行的车辆。 见她搬走,他非常诧异:孟小姐,你不等谢先生回来了吗? 孟昭笑笑:我等,但是不在这里等了。 空荡荡的房子,没有谢长昼,她就也不再有留下来的必要。 她只带走了那枚戒指。 十一月底,办完手续,孟昭正式住回学生公寓。 日子回归平淡,她开始像一个普通的留学生,三点一线,上课、读书、做项目,将大把大把的时间花在图书馆,参与辩论和研讨,顶着波士顿的星光夜行。 偶尔跟同学出去聚餐,同组的女生后知后觉,发现万圣节后,孟昭很长时间都是一个人出现,不见她迟到早退,也不见她身边有任何男性的影子。 她忍不住问:你男朋友呢? 孟昭只是笑笑:他回国了。 女生以为两人分手,从此再也不提这件事。 后来再有聚会或派对,同组的同学总想为她牵线:某某很不错,与你十分登对。 孟昭都笑着拒绝:不了。 她们问:不是已经分手了,还沉迷前任,走不出来? 不是前任,那是我的未婚夫。孟昭将脸埋进围巾,温和小心地,有些傻气地说,我们只是暂时异地,未来,我会去找他结婚的。 尽管她也不知道,那个未来,究竟会不会来。 年末,二零一七年的最后一天,她的朋友们租了个场,在纽约跨年。 低音炮在耳边炮轰一整晚,孟昭的脑子嗡嗡响,难得提前离场。 从灯红酒绿的酒吧离开,她跟朋友们告别:祝你们新年快乐。 几个朋友喝得醉醺醺,颠三倒四地红着脸朝她抛爱心:昭昭,昭昭,新的一年,你一定要比今年更好看。 新的一年。 孟昭推开玻璃门,异国冷风扑面而来。 街边漂浮淡淡的白雾,沿着主干道向前走,大街上张灯结彩,到处是跨年的人群。 有金发碧眼的高个儿男生在街道上跑着跟朋友打闹,往对方头上喷雪花一样的白色泡沫,伴随着频繁响起的呲呲的空瓶声,以及各种乱七八糟、好友间互相笑骂的对白 孟昭穿过人潮,一个人,再次来到纽约广场。 人头涌动,高楼灯光亮如白昼,攒动着的,是等待新年倒计时的人群。 她穿一件白色的羽绒服,毫不起眼,独自立在人潮中,戴着毛茸茸的小熊帽子。 夜空沉寂,四下喧嚣,她仰头盯着大厦灯光,摘下一侧手套,点开谢长昼的对话框。 -- 第156页 手指停顿一下,长按录音键,声音很轻地道:昼昼。 松开,发送。 过去两个月,她每天都给她发消息。 谢长昼很少回。 她频繁地收到快递,从香港或美国本地寄出的,整箱装的零食汽水、应季配套的围巾手套帽子、礼盒装的大牌护肤品 甚至是,她童年时曾非常喜欢的,广州某个老牌子的桑葚酸奶。 但谢长昼始终沉默。 她起初还在新闻上看他,他回到香港,在做什么项目,参与什么工作,与谁短暂结盟,跟大哥谢竹非的关系时好时坏 后来渐渐地,不敢再多看。 无论看多少遍,都是不能拥抱,不能牵手 未来可能,不再属于她的人。 孟昭仰头,沉寂夜空中有星子般的光点浮现,新年来临前的最后几秒,时代广场大屏幕显示出倒计时。 各个国家,各个肤色,各个语言的人,将目光聚集在一处,齐齐低喊:十!九!八! 二零一七年的年尾,孟昭安静立在人群中,记忆飘忽着,回到二零零七的夏天。 台风过境的夜,她十五岁,在惶恐不安的局促中,被谢长昼大大的手掌牵着,带到钟颜家中。 那年谢长昼二十五岁,风华正茂,尚未被疾病缠身,有点凶巴巴的,对钟颜说:你可得照顾好这小孩儿。 钟颜问:不然? 谢长昼慵懒地笑了一声,开玩笑似的,说:她救过我,她现在就是我的命。 三!二!一! 冷风迎面吹拂,钟声在那瞬间敲响。 新年来临,在人群排山倒海的欢呼与尖叫中,焰火飞升到半空,细碎的光点如雪一般落下。 孟昭闭上眼。 纤细手指仍握着手机,很久很久,她将未完的后半句话,一并轻声录给他听:新年快乐,昼昼。 与他相遇的第十年,她又变成孤身一人。 在时代广场,宇宙的中心。 右手空空,心里发了疯一样叫他的名字,微冷的空气中,无人回应。 她想到张国荣的歌。 这么远那么近,千禧年的时代广场,涌动的人潮中,我们会不会已经错过了。 亲爱的。 人山人海里,你有没有见过我? - 二月末三月初,春寒料峭。 国内传回消息,钱敏实的案子尘埃落定。 证据确凿,他身份职位造成的影响十分恶劣,法院驳回了他的上诉,第二次开庭审理,仍旧没有减刑。 孟昭听说这件事时,正坐在窗边读书。 这个季节,波士顿仍冷得要命。 她懒洋洋的,也不是很想去图书馆,清晨醒了,就裹着毯子坐在床上写论文,或做一做设计手稿。 孟向辰打电话来,委婉地向她转述乔曼欣的情况。 后头这半年,乔曼欣也有好几次,试图联系孟昭。 但非常不巧,不是孟昭正好没接到电话,就是乔曼欣等待忙音的时间内,后悔了,又兀自挂断。 她纠结了很久,犹豫了很久,想跟孟昭说的话一直没有说出口,只能寄希望于早慧的孟向辰。 孟向辰说:妈妈的精神状态比之前好很多。 孟昭远在国外,孟向辰又立场鲜明,一点都不愿意跟乔曼欣讨论钱敏实的事情。 乔曼欣惶惶然地,找不到任何情绪支撑点,孤独地思考了很久,才能以正常、平常的心态,去面对这件事。 孟向辰告诉孟昭:妈妈打算,等开学了,就去办离婚。 微顿,他说:真好,都过去了。 孟昭微怔,坐在飘窗上,扭头看窗户。 她的房间在二楼,靠近街区,今天天气不好,波士顿起了雾。 伸手在玻璃上划开雾气,凝结的水珠缀在指尖,像一滴泪水。 她停顿了很久。 半晌,才说说:嗯。 她想要的,十五六岁时,希望发生的。 现在都有了。 她有些茫然。 她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三月中旬,孟昭收到一封来自POLAR的offer邮件。 尽管谢长昼本人并不在波士顿,但他名下的任何一个产业、公司,都仍然在飞速地运行。 POLAR在国外的名头比在国内要大很多,承办了好几个地标性的公建项目。 哪怕在高手云集的波士顿,依旧是年轻设计师们挤破头想要进入的地方。 而如今,这样一个事务所,向她抛出橄榄枝。 在邮件中,对她说: 欢迎加入POLAR,最优秀的建筑师,孟昭。 孟昭一阵恍然。 三月末,查尔斯河畔的橡树,缓慢地抽出第一枝绿芽。 河水粼粼的,空气泛出清淡的冷意。 告别谢长昼的第一百七十六天,封言发来消息,给孟昭看民宿改建成的楼。 iPad上的图片一点点显示出来,孟昭望着建成的民宿场馆,几乎要落下泪来。 这是她真正意义上的,人生中第一栋楼。 虽然项目不算大,楼也只有两层,但从开始设计到完全落成,只花了不到一年。 -- 第157页 新的墙体以旧的墙体为依托,既没有抛弃旧建筑的传统风格,又在基础上加入现代风格,与庭院设计相呼应,令人眼前一亮。 封言夸她:我前女友可喜欢了,叫了一票大佬来看,大家都夸你,说你是有灵气的新人。 孟昭注意到:前女友? 封言:嘿嘿,工期太长,本来想做生日礼物呢,现在成分手礼物了。 尽管如此,孟昭仍然快乐得想转圈圈。 她抱着iPad,反复看他发来的几张照片。 第一时间,转发给谢长昼。 她像一只兴奋的虎皮鹦鹉,蹦跳着给他发语音: 你看!昼昼!这是我的楼! 还有,还有我本科时,跟徐老师一起做的那个公建项目,也已经开始了 虽然后续不是我在跟进,但商泊帆他们最后定下来的方案里,有我参与的部分。 所以,四舍五入,那也是我的楼! 你看,这都是我的。 是我自己设计的。 我也站在二十五岁的关口,走在了你走过的路上。虽然没能成为像你一样卓越的建筑师,但我也已经很厉害了。 我已经,我已经长大了。 我有没有离你更近一点? 谢长昼。 你看看我。 手机那头从始至终,无人回应。 第59章 .上天啊难道你不知道,我很爱他。 五月底,孟昭收到邀请。 之前,小组几位同学从导师那儿接收到一位华人的委托,帮他设计中式庭院。 他们给出设计稿之后,对方在几个方案里犹豫,迟迟没有下定决心。 今年年初,终于定了方案,开始施工。 新的建筑还未落成,但这位J先生声称非常喜欢他们的设计,前几个月太忙,没顾上约他们几个见面。 现在终于过完了年,自己总算有了时间,想叫几位同学去家中做客。 他住在纽约,室友帮大家一起订机票。 孟昭抱着小熊抱枕,有点好奇:国外会有很多这种,想要建庭院的雇主吗? 应该吧。室友想了想,说,我看这儿大多数人的房子都带小院子,那估计是都想搞一搞不过,可能跟这次雇主的职业也有关系,你知道我们最近常用的那个代步软件吗?他是公司CTO,搞互联网的人,应该都挺有钱的。 好羡慕。孟昭眼巴巴,他们的房子空间都好大,我也想拥有大房子。 室友笑她:留下来工作不就好了?不,不 孟昭两眼弯弯,跟她异口同声:孟昭还要回国找未婚夫! 室友捧腹大笑。 笑闹声过后,孟昭被潮水般的落寞感包围。 当天下午,她又收到一箱国内寄来的桑葚酸奶。 一箱有十八盒,其实够她喝一个月,但谢长昼似乎总是担心她照顾不好自己,习惯月初寄一箱,月中寄一箱。 孟昭喝不完,每次都分一半给室友。 这个牌子的酸奶,桑葚颗粒很大,甜度也恰到好处。 室友被她反向安利,曾经在网上搜索,如何购入。 结果发现,这牌子只有广州有,且国际快递费用高得惊人。 当时,她就朝孟昭竖起大拇指: 我是不是说过类似异国跟分手没差别,或者赶紧踹了他找个新的这样的话?不好意思,麻烦当我没说过。你那么喜欢他,他也愿意为你花心思,你俩肯定百年好合,我提前祝你们新婚快乐。 所以昨晚,孟昭还是照例,将两个箱子抱到楼上。 拎着其中一箱,去敲室友的卧室门。 室友非常高兴,热情地迎她进屋,拉着她喋喋不休,讲自己和新男友的爱情故事。 孟昭没怎么听进去。 她现在对别人的爱情故事免疫,只想知道谢长昼身体怎么样了。 所以她也没多待,陪室友聊会儿天,就回自己房间了。 结果刚在桌前坐下,没两分钟,又听门响:昭昭,昭昭。 起身开门,见室友站在门前,手指间夹着一个牛皮纸封袋,朝她挤眉弄眼: 看看这是什么?我在酸奶的箱子里拆出来的。我见底下写着to孟昭,赶紧给你送过来了是情书吗?你那未婚夫写给你的? 孟昭一愣,赶紧接过来。 翻过牛皮纸袋,她看见背后三个字: 给昭昭。 钢笔写的,龙飞凤舞,力透纸背。 仿佛有遥远的男生低沉的嗓音,带着慵懒的笑意,从时光中遥遥传来: 来,昭昭,哥哥教你写字。 别小看我啊,我祖父的墨宝千金难求,我这手字,可是他手把手教的。 孟昭忽然有种想哭的冲动。 她抱住纸袋,朝着室友,很认真地颔首:谢谢你。 室友都没想到她这么大反应,赶紧摆手:你跟我客气什么! 关上门。 牛皮纸袋放在桌上,孟昭小心地拿着小刀,沿边划开。 -- 第158页 纸袋很薄,她的神经无意识绷紧,打开过程里,脑海中闪过无数个念头 谢长昼给的。 会不会是银行卡,转让证明。 甚至,公证的回执材料。 她将手伸进纸袋,左右摸摸。 纸状的,触感相当单薄,巴掌大小,材质比较硬,末尾挂了一个小小的结扣。 她将东西拿出来。 红色外壳上鎏金的字体被光一照,正正映进孟昭眼中。 她看不懂这上面写的什么,翻到背面,背后倒是落着一个水印状的名字: 青檀寺。 是一枚护身符。 孟昭将它拿在手中,想起两人分别时,她把自己的平安扣,挂在了他颈间。 那时候,她仰着头,告诉他:爸爸去世之后,我戴着它,这么多年,都没生过大病。爸爸会保佑我们的,你戴着它,也会平平安安。 帝国大厦夜风冰凉,谢长昼长久地望着她,刘海被风吹乱。 他没拒绝,许久,才说:这个我收下,下次给你换个新的。 孟昭忽然感到难以忍受。 她的忍耐力已经到达了极点,她跟谢长昼约定一年后见,又不是说,这一年里,都不跟对方讲话了。 他为什么不回她消息。 他怎么可以不搭理她。 孟昭放下护身符,近乎执拗地,翻出手机,打电话给向旭尧。 忙音响了很久,那头没有人接。 孟昭平静地挂断,继续打。 打到第四个,向旭尧温润的声音终于在那头响起:你好,昭昭? 孟昭深吸一口气:阿旭。 不好意思啊,刚刚有点事。微顿一下,向旭尧歉意地笑笑,先跟她解释,我在医院,换了衣服,手机放在外套里,忘记了,这才想起来。 在医院。 孟昭心头猛地一跳,中邪似的,她问:你生病了吗? 向旭尧摇头:不是我,昭昭。 孟昭咬着唇,不说话了。 向旭尧点到即止,将话题转移开:这段时间,你过得还好吗? 我还好。孟昭抿唇,沉默一下,鼓起勇气似的,笃定道,你能不能,让谢长昼,接电话。我打他电话,一直没人接。 抱歉。这次向旭尧拒绝得很果断,二少在接受治疗,不太方便。 他总不会一直在治疗中。 这都多久了。 他一直不出现。 孟昭垂着眼踢踢毯子:那,能不能替我带句话给他。 向旭尧:你说。 我很想他。孟昭轻声,等他身体好一点或者,工作不那么忙了,能不能,来联系我。 跟我说说话。 哪怕一句也好。 向旭尧沉默了一会儿。 他说:我会向二少转达,但医生不允许他使用电子产品,所以 阿旭。孟昭纠结地打断他,他病得很严重吗? 向旭尧沉默着,没说话。 为什么?他不是回去做手术的吗?他 昭昭,昭昭。向旭尧安慰她,你听我说,你不要急,等二少身体情况稳定一些了,一定会来找你的。 孟昭犹豫一下,还想说话。 室友在外面敲门:昭昭,你收拾好了吗?我们要出发啦。 孟昭只能说:那好,我晚点再联系你。 向旭尧声音一如既往的平和:好。 - 邀请大家去家中做客的甲方J先生,目前住在纽约。 新庭院还没建好,他将大家带到了他和未婚妻现在的住处,是一栋二层小别墅。 区域不大,在布鲁克林边缘,街区很安静,看起来十分宜居。 像大多数待在国外又思念家乡的华人一样,J先生性格随和、热爱中国菜,招待留学生,用的也是自己最喜欢的菜系。 菜品十分丰盛,一半是买的,另一半,据说是他亲自下厨做的。 桌上大家聊得热火朝天,整顿饭下来,只有孟昭吃得心不在焉。 她一碗饺子就吃了半小时,注意力始终停留在手机上,但谢长昼并没有来电。 怎么不打电话。 她好想躺在地上打滚。 酒至半酣,J先生忍不住问:是饭菜不合胃口吗? 孟昭愣了下,耳根瞬间红了,她被浓厚的歉意包裹,赶紧摇头:不是的不是的,是我自己 室友笑着接话,开玩笑道:失恋啦。 孟昭恍然一下,有些失神。 算了,也没错吧。 她现在这种失魂落魄的状态。 跟失恋又有什么差别。 J先生微怔一下,温和地笑开:没关系,还年轻,以后会遇到更合适的。 他说着,红酒杯轻轻碰一碰孟昭的:祝你早日,从旧感情中走出来。 孟昭耷拉着眉毛,丧兮兮地跟他干杯。 好吧。她不想解释,也没什么别的办法,喃喃道,那,祝我前男友幸福。 -- 第159页 大家哈哈哈地笑开。 J先生安排了客房,今晚,大家在他家中休息。 孟昭跟室友仍然住同一间,见她实在精神不济,室友拉着她去楼下书房打桌游:狼人杀你会不会玩?啊?不会啊?那你,你现学总可以吧?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你学不会! 这晚,孟昭飞快地上手新游戏,然后飞快地被杀掉了四次。 十一点多,她恹恹地起身:我先休息了,大家慢慢玩。 告别大部队,她退出喧闹的书房。 谢长昼仍然没有回音。 一门之隔,客厅安安静静,初春的夜,落地窗外不知名的花朵悄悄绽放,连水龙头偶尔滴下一滴水的啪嗒声都没有。 孟昭走到沙发前,突然脱了力,脸朝下,直挺挺地倒下去,一动也不动了。 谢长昼 去哪了。 眼前一片漆黑,所有感官都被放得无穷大,孟昭被排山倒海的委屈感包裹。 她想哭,又不敢在这里哭。 她怕弄脏别人的沙发,也怕别人问她发生了什么事。 这个世界上,只有谢长昼不嫌弃她。 她可以在他面前随便流泪,趴在他五位数的衬衫上,大哭特哭。 但是。 他怎么了。 为什么连消息都不回。 孟昭在黑暗中沉思,不知道过去多久,突然有人从后面,轻拍拍她肩膀。 继而是一道轻和低沉的男声:哭了? 孟昭猛地窜起来。 刘海跟随惯性散落到额前,毛茸茸变得乱糟糟。 通过这堆乱糟糟的额前发,孟昭看清来人的脸。 是J先生。 孟昭赶紧理顺刘海:不好意思。 她抱歉道:让你见笑了。 顿了顿,憋红耳根,又小声补充:没哭。 J先生笑起来。 他穿一件白色的条纹衬衫,亚麻色长裤,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手指上勾着车钥匙。 纽约的气温比波士顿稍高一些,今天外面月色很好,他耸耸眉:我要出门给女友买止痛药,一起走走吗,孟昭? - 车子平稳驶出小区。 时间已经不早,夜色沉沉,月色安静地流泻,车内的钢琴曲舒缓温和。 J开车不快,很稳,目视前方,十分专心。 两人间沉默很久,孟昭倒也没觉得尴尬,反正他跟对方不熟。 但她想了想,又有些好奇:您记得我的名字? 嗯。J笑了下,平静地说,你跟同学比稿,我看到了你的设计,觉得作品很不错,所以记住了作者名字。 孟昭心花怒放,不高兴的情绪稍稍舒缓了一点:感谢夸奖。 J随意问:刚分手? 孟昭赶紧解释:不是,我室友开玩笑的。 真相是? 我跟未婚夫异国,他回国了。 这样。J笑了笑,没有再往下问。 车子驶离街区,来到药店。 夜色凉凉,J很快去而又返,换了条路回家。 一路上,好几次,孟昭以为他要跟自己说什么大道理,但竟然完全没有。 他并不健谈,似乎对这些八卦兴趣寥寥,路上聊了会儿建筑,聊了会儿学习,也没再说别的。 返程经过布鲁克林大桥,车速渐渐慢下来。 大半夜的竟然堵车,远远望去,车流形成长龙,余光之外,温柔的灯火在江水上漂浮。 孟昭降下车窗趴上去,刘海被夜风吹乱,不知道是想到什么,没头没脑地,喃喃:我好想我未婚夫,我跟他第一次见面,就是在一座长得跟这个有点像的桥上。 停了停,又纠正:不对,应该说,他第一次告诉我真名,是在桥上。 J笑笑:你们很早就认识? 嗯,十年了。孟昭回头,J先生,你家在中国的哪里? 南方。J说,也有桥。 啊,上海? 广州。 孟昭愣了下,惊喜:我们竟然是老乡? J似笑非笑,看她一眼,视线又移开。 猜到了。他轻声道,在饭桌上,听你说话,能听出一点。 难怪他会注意到自己。 孟昭忽然对他倍感亲切:那你也是在北方读书,然后到国外来工作的? J点头:对。 孟昭恍惚想起,室友说过,这位甲方,是学计算机的。 她张张嘴,试探着,小声问:五道口工程技术大学? 跟对暗号似的,J笑意飞扬:我们不是校友,我在你对面。嗯圆明园,职业技术学院。 孟昭微怔,兴奋起来:那也可以算半个校友! 五道口,圆明园,代指中国地位最高的两大学府。 两所高校在一条路上,遥遥相对。 车流挪动缓慢,孟昭的注意力被他吸引,好奇:那你现在就一直待在国外?一个人异国他乡,不会想家吗? -- 第160页 J不置可否:我有女友。 也对。孟昭思索半秒,嘀咕,如果半年前,我未婚夫没有回国,我现在应该也每天都挺开心的。 你们已经分开半年了?J笑着摇头,异国半年,你还这么笃定,觉得你们会结婚? 为什么不?孟昭睁圆眼,我很爱他,他也爱我。 J唇畔笑意未消,又摇摇头:他给过你什么? 给过我孟昭被问得愣了一下,理所当然,爱情呀。 J望着她,眼神很深,停顿几秒,笑着移开。 他似乎不欲多谈,前方事故稍稍解除,他淡淡道:挺好的。 车上重又陷入沉寂。 J换了张CD,钢琴曲变成小提琴,悠扬的曲调在空气中飘散。 车子行驶出去一段路,孟昭忽然有点沮丧:好吧,我室友也一直说,我未婚夫,大概率是不想再跟我在一起了。 但是她又小小地皱眉,我觉得,他是爱我的。 总有人问她,他有没有给你留下什么,有没有送你什么,有没有什么,摸得着,看得见的东西。 没有?是不是没有?那他可能,没有你想象中那么爱你。 但孟昭觉得,不是这样的。 她现在去想,自己似乎从未在谢长昼那里得到过纯粹的所谓的宠爱,两个人为数不多以恋人相称的时光里,他把她当做一个人。 一个女人,而不是一个女儿。 他教会她怎么跟男性相处,怎么表达诉求、直面欲望。 即使此后他不在她身边,他留给她的一切无形的东西,足以让她独自面对社会丛林中的每一场暴风雨。 这才是真正的痕迹。 我爱过你,我尽力了。 此后你独行山川,拥抱的每一阵风,踏过的每一条河,都是我与你,共同走过。 孟昭想要的东西从来就不多。 但她贪心地,想要谢长昼所有的爱。 她攥着手机,布鲁克林大桥上交织的光影,从眼前扑漱着闪过。 J单手握方向盘,长久地沉默着。 很久,孟昭以为他不会再开口的时候,他突然低声说:我不知道,只是在想,你在北京的那些年,有没有见过初雪? 嗯? 北京的初雪,一般都很短暂,雪留不住,就薄薄一层。J停顿一下,说,一片雪,一朵花,一枚落叶。他们存在的时间,就是我理解的,爱情存在的时间。 漫长的车流,在远处汇成长长的光带。 孟昭屏住呼吸。 他说:一生一世,可能比我们想象中,更加短暂。 风从江上来,吹入狭小的车内。 纽约东河波光粼粼,初夏深夜沉寂的天空下,曼哈顿天际线灯火璀璨。 向远处眺望,新世贸大楼和自由女神像在夜色中悄然同框。 巨大的、繁华的城市,默不作声地运转着。 孟昭怔怔地,J有些抱歉地笑道:不好意思,不该跟你说这些。 孟昭正要摇头,车内响起嗡嗡的震动声。 J回头看了眼:是我的手机,我够不到,可以帮我把后座的手机和钱夹一起拿过来吗? 孟昭回过神,连忙:好。 她放低座位,伸长手臂,去够后座的钱夹。 就那么电光火石,一个瞬间,她的视线漫不经心转过去。 车内光线昏昧,她的手指只攥住钱夹一角,夹子顺势打开,夹在里面的、剪了角的身份证,被光一照,正正映入她眼底。 孟昭一愣。 J接过手机和钱夹,轻声道了声谢,手指划开来电。 声音很低,温柔轻和:我很快就回去。 孟昭愣愣地望着他,后面他再跟女友说什么,她都听不见了。 好像一瞬坠入深海,彻底失去了听觉。 真的有巧合吗。 世界上,怎么可能,有这种巧合? 他的名字、他的姓,都不常见。 她在异国他乡,有可能遇到一个同名同姓的人吗? 安慰完女友,挂断电话,车仍堵在桥上。 J莫可奈何地摇头,一抬眼,却见孟昭怔怔地,还在盯着他看。 他失笑:怎么了? 夜风沁凉,孟昭脑子嗡嗡响,愣了半天,喃喃着问:你中文名,叫焦臣杭? 是啊。他问,你认识? 心脏好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到。 孟昭有点难以置信,鼻尖被风吹得泛红,说话一急,不自觉地磕巴起来:你,你是P大毕业的,南方人,学计算机?你 J挑眉:都对,怎么? 你认不认识。孟昭张张嘴,声音发涩,钟颜? 这瞬间,好似有一秒天崩地裂。 她在焦臣杭眼中,看到肉眼可见的愕然。 他没有动。 我我有一张照片,你认不认识,这个人? 明明不该这么做。 -- 第161页 明明是跟她没关系的人。 明明明明。 可孟昭像是中了邪一样,打开背包,疯狂翻找,从背包夹层里,取出一张卡片。 递给焦臣杭。 霜白月色下,异国他乡,他沉默着,单手接过。 垂下眼。 四方卡片,上面的少女长发挽起,穿白色婚纱,安静站着,朝镜头微笑。 据新闻说,钟大小姐的婚纱设计图出了十六版,最后从中选了六版,十二个工人加急赶工,才在今年初夏之前,赶出这其中一条。 巨大的鱼尾缀满珍珠,知性温柔,又璀璨夺目,价格高得令人难以企及。 月色流泻,微风吹动焦臣杭衬衫衣领,他看着照片,陷入长久的沉默。 孟昭犹豫一下,忍不住:这照片,是几个月前,她寄给我的。 确切说,是寄给谢长昼 钟颜婚期将近,邀请好友们观赏她的婚纱,给谢长昼的照片寄到了查尔斯河畔,被孟昭收到了。 嗯。焦臣杭低低地,说,我认识她。 停顿一下,他谦逊地,低声问:这张卡片,可以送给我吗? 孟昭用力点头:可以的。 谢谢你。他声音轻和低沉。 下一秒,手指用力捏住照片边缘,几下撕成碎片。 寂静的夜色中,他背后灯火流动着,布鲁克林桥在沉寂天色下发出模糊的光。 孟昭屏住呼吸。 焦臣杭降下车窗,松了手。 漫长的车流中,桥上的灯光、光点,在黑夜中连成遥远的光带,像一部陈旧的电影。 那些记忆,时光,随着他的动作远去飘扬,消失在风里。 孟昭望着他。 他收回视线,声音依旧低沉轻和,表示抱歉道:不好意思,我有点失态。 前尘往事,唯有如此,才能过去。 她也要结婚了,对不对? 虽然人在国外,但他频繁看到国内的新闻,各大媒体争相推送,这一场世纪婚礼。 据说钟颜要嫁给一位商业巨子的次子,他也偶然在新闻中,瞥见她挽着那位的手。 她那么张扬跋扈的一个人,竟然也有典雅温和的一面。 蓄起长发,白裙曳地。 眉眼平淡,演技不似当年初遇时拙劣。 焦臣杭想,他都没看到她为他穿一次婚纱。 以后,余生,也不会有机会了。 你以为是开始的,在初见时就结束了;你以为是你拥有的,在相遇之前就被剥夺了。 北京初雪,长安街上他回头看时,也不知道,那已经是他和她的全部。 前方事故解除,车子终于可以加速。 焦臣杭升起车窗,低声:我也要结婚了,孟小姐。 什么时候? 今年年底。微顿,他平静地道,如果有机会,请你也带着未婚夫,为我们见证。 纽约东河吹来的风,拂乱孟昭的刘海。 车从布鲁克林大桥上过,底下是滚滚河水。 这座始建于1883年的悬索大桥,连接着布鲁克林街区和曼哈顿岛,是美国国家历史地标,也曾有无数好莱坞导演前赴后继,来此取景。 史法兰中校曾盲眼开车,载着学生,在此疾驰;① 蜘蛛侠曾用蛛丝,写出大大的I love you,在这里表白; 《穿越时空爱上你》中,Ryan曾为寻找爱情,踩在桥上一跃而下。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影迷之间都在流行一句话:你会不会也为了爱情,在布鲁克林大桥上,奋不顾身,一跃而下?② 孟昭攥着手机,眼前模糊一片。 被腥凉的风吹着,她恍惚间,好像回到二零一八年盛夏。 谢长昼带她去阿拉斯加看极昼,两人牵着手,沿着海岸线的边际走。 极目远眺,两片海域呈现两种颜色,由于密度不同,它们紧密相拥,但永不相融。 她忽然觉得奇怪:百年好合,指的到底是什么? 谢长昼说:就是百年之后,两个人合葬在一起的意思。 她问:我们会葬在一起吗? 那时已经午夜,太阳依旧悬挂在高空,极昼之下,海面波光粼粼,金色的光芒沿着水纹的形状,一层层荡漾开来。 风平浪止,时间在那一刻消失。 谢长昼说:会的,我们会一辈子在一起。 那是多久? 他说:到我死去的那一刻。 孟昭低头,看着手机上向旭尧发来的二少现在脱离危险了,忽然明白。 她其实从来不曾真正拥有时间。 她的爱情,跟壮阔的、亘古的事物比起来,是多么微不足道的存在。 上天啊。 孟昭像个走丢在异国的小孩,突然大哭起来。 难道你不知道,我很爱他。③ 第60章 .正文完他张开双臂:昭昭,欢迎回 谢长昼并不是接受治疗。 他在接受抢救。 早在几个星期前,孟昭就很怀疑他的行踪。 他不回她消息,向旭尧那边也一直神神秘秘遮遮掩掩,明明几个月前,她还在新闻上看到谢长昼跟谢竹非起争执,媒体看热闹不嫌事大说他们兄弟阋墙 -- 第162页 但这些消息,最近几个星期,都消失了。 谢长昼好像在媒体眼中凭空蒸发了一样。 老谢总尚未卸任,孟昭并不觉得他们家内部的争斗都结束了。 那么,谢长昼的消息突然全方位中止,只能是,有人对这些消息进行了拦截,或是买下来,或是掐断了。 直到今晚。 直到,孟昭收到向旭尧那条他脱离危险了的短信,她此前的一切猜测都得到坐实: 谢长昼真的有事。 他大概率一直在生病,且病得不轻。 阿旭。孟昭在布鲁克林大桥上哭了一路,回到住处,情绪反而平静下来。 她算了算时差,中国还是白天。 于是搬出电脑,认真地发消息给向旭尧,如果谢长昼真的病到了不能说话的地步,或者你们实在不方便在线上告诉我实情,我可以明天就买机票回一趟香港。 对方许久没回复。 向旭尧的电话仍旧很难打通,他口袋里装着三个手机,忙得焦头烂额,不断有电话接进去,又不停地有人打断他。 孟昭干脆先去洗漱。 她卸了妆洗了脸,平静地回到桌前,半躺在椅子上,翻看明日回国的机票。 看没一会儿,向旭尧的电话打了过来。 她接起来,向旭尧温和平静的嗓音在那头响起:昭昭。 孟昭闷声:阿旭。 你收到我的短信了,是吗?向旭尧好像刚刚跑了一段路,微有些气喘,说道,不好意思,我实在太忙了,一直没顾上给你回信,也没跟你说最近的情况。你今天早上给我打电话时,二少犯病正在接受抢救,现在没事了。 孟昭不说话。 向旭尧停顿一会儿,以为她信号中断:昭昭?你在听吗? 你确定,只是犯病被抢救?孟昭有点好笑,扶住额头,去年他回国时,跟我约定,做完手术一年后见。但满打满算,从做完手术到身体康复,根本不需要一整年的时间。他十一月初回国,十二月底就失联了,一直到现在,我都找不到他。 孟昭心里其实早有猜测,她只是不敢往那个方向想。 但今晚,焦臣杭开车路过纽约东河,她忽然非常、非常地,想要一个答案。 怎样都好。 谢长昼。 向旭尧陷入沉默。 他有些头疼,不知道该怎么讲述这半年来发生的事,哪些能说哪些不能说,本来也不是他说了算的。 他妄图蒙混过关:昭昭,其实二少回香港之后,就一直 那头话音忽然停顿。 孟昭屏住呼吸,等了一阵,忍不住:就一直什么?阿旭? 一段短短的杂音,她听见向旭尧跟话筒隔着一段距离,低声说:好,知道了。 昭昭。下一秒,他叫她,二少醒了,你要不要,现在跟他,说说话。 孟昭猛地睁圆眼。 她一颗心明明已经从九万尺高空狠狠砸下无数次,没想到事情到这个地步,竟然还有转机。 我,我可以吗?再开口,她的声音不自觉地抖,他现在现在,能跟我说话吗? 向旭尧点头:可以的,只是需要控制时间,你等等,我把电话拿给他。 孟昭用力屏住呼吸。 向旭尧没挂电话,隔着无法估量长度的电磁波,她听到他换鞋套窸窸窣窣的声音,护士为他开门,低声嘱托:注意点时间。 向旭尧说:好的,辛苦了。 他走进去,将手机放在谢长昼脸旁。 孟昭看不到那边的状况,手机似乎碰到导管,传回极其轻微的咔哒声。 下一秒,谢长昼低沉的、微哑的嗓音,跨过遥远的时间与空间,落到她的耳边:昭昭。 他声音很轻,胸腔像是受到压迫,呼吸声很重。 她一时间无法判断他是没力气还是没睡醒,也或许仅仅是,麻药的药效还没有过去。 他呓语似的,吐字有些费劲,带着一点笑意,问:你有没有好好吃饭? 孟昭眼眶发热,眼前忽然又开始模糊。 她有千百个糟糕的念头和想法,在这个瞬间这一秒,全都像今晚倾泻的情绪一样,就这样蒸发掉了。 没有孟昭声音里不自觉地,浮起哭腔,我没有。 眼泪不受控制地掉下来,她小声哽咽:昨天晚上,有甲方请我们吃中国菜,在他家。他包了饺子,每一枚饺子里都包着两只虾,但我只吃了七个。 她停顿一下,听到他沉重但有规律的呼吸声,低下头,泪珠一颗一颗掉下来,啪嗒掉到桌子上,留下小小的水渍。 谢长昼。水珠一颗接一颗,她委屈得像弄丢东西的小孩,难以克制,大哭起来,我只吃了七个我只吃了七个饺子。 你不在这里。 要我怎么好好吃饭。 谢长昼胸腔起伏,呼吸声从那头传过来。 他停顿了好久,轻咳一声,低低笑道:你别别哭了。我心疼,又没办法哄你。 -- 第163页 他声音很轻,像是不太能说得动话,有些吃力,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吐,但仍然透着笑意:我现在实在是,没办法长时间坐飞机。可能,下个月就好了,到时候 到时候就来找我?你又开始给我画饼了,我俩分开的时候,你还说,会一直跟我保持联系的。孟昭哇哇大哭,谢长昼,你不是回去做手术的吗?你怎么把自己做成这样! 我以为你死了她哭得语无伦次,我我刚刚给阿旭打电话的时候,他还骗我他,他说的话前后都不一致,干吗骗我啊,我以为你死了! 她声音比刚才大,向旭尧将手机稍稍撤开了一些。 谢长昼苍白手臂吃力地抬起来,固执地扣住他的手腕,无声地示意他:放回去。 向旭尧又给他推回脸旁。 谢长昼意识不是很清醒。 最近半年太频繁地做手术,让他的身体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刻,都更加容易感到疲惫。 他没有力气,也不知道怎么跟孟昭讲述,过去半年发生的事。 一开始,十一月初,他回到香港,确实是打算休养身体,准备手术。 但谢竹非和祖父都以为他跟孟昭分手了,又起了别的念头,仍然希望他能找个人联姻。 他一直不置可否,不赞成,但也没再跟他们起剧烈的争执。 直到某个深夜,他躺在阳台上星空下,被照耀在泳池水光上的月色刺痛眼睛,看到孟昭白天的留言 她在哈佛参与了一些从没见过的新项目,每天都有新启发和新想法,她跟他讲学校的经历,兴奋得像第一次吃到糖的小孩子。 就那么个瞬间。 谢长昼忽然觉得,非常恨。 恨自己沉疴久治不愈,恨身边的人明明已经拥有很多,但却永不知足。 人的欲望没有止境,他退后半步,别人就会拿着诱饵跟进半步,诱惑着问他:你不想要吗?这是很好的东西,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你再退一步,就能把手中所有资源的利用率发挥到最大。 谢竹非和谢晚晚,就是这么,一步一步地退后着,妥协的。 谢长昼意识到一些错误。 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他都认为,家人之间不可分割,跟谢竹非或祖父站在一边,大家属于同一个阵营,就会拥有相同的利益立场。 但事实上,哪怕同一阵营,他们也会有意见相左的时刻。 他跟家人关系紧密,但并不意味着,他必须像谢竹非和祖父那样活。 所以。 他需要的是更大的话语权,以及能跟谢竹非,甚至祖父,抗衡的力量。 能让孟昭可以好好地,留在他身边。 他将原定的手术日期,往后推了两个月。 然后,毫无征兆地,以一种极其强势的姿态,与谢竹非对立起来。 家族内部本来就正处在划分阵营的混乱时期,祖父底下好几个亲信原本就是谢长昼的人,他这么一搅合,把谢竹非原本的打算全打乱了。 谢竹非以为谢长昼和孟昭已经分手,谢长昼干脆顺水推舟,逐渐降低了跟她联系的频率。 他一旦下定决心,下手速度比谢竹非还要快且狠。 这场小范围的高层动荡终结在年底,尘埃落定的新年夜,谢长昼的身体在连日高负荷的工作压力下不堪重负,在家中犯病昏倒,被送到医院抢救。 医生想按原计划给他做更换瓣膜,但他身体情况太差,并不是做手术的最佳时机,只好在医院拖时间。 一直等到翻了年,一月底二月初,才更换了机械瓣膜。 按理说这手术很成熟,恢复期顶多一个月,可他硬生生花了别人一辈的时间,才能下地行走。 中途有很多次,他想跟孟昭说一声。 可是,说了又能怎么样。 他术后反应比别的病人都要大,三五不时眼前一黑,睁眼就又在特护病房。香港到波士顿的直飞航班要十几个小时,他现在的身体,根本坐不住。 他没法去找她。 如果这些事情全告诉孟昭,她肯定会立刻赶回来。 但是,然后呢?然后他要她放下学业,一直留在香港,陪着他康复吗? 光线昏昧的病房内,谢长昼沉默很久,自言自语似的,徐徐地,低声说:也不怪你。 他轻声:有好几次我也觉得,我应该是要死了。 做手术的前一天下午,他连日昏沉的脑子忽然清醒了。 病房里阳光融融,他情绪平和,呼吸顺畅,明明前一天才犯过病,一觉醒来,却觉得浑身上下充满力量。 南方入冬,窗边树木也秃了,一树枯枝。 他愣了一会儿,忽然反应过来,脑子里浮现这样的念头: 以前家中老人去世,似乎也会有这么个阶段。 在他们嘴里,这是不是叫,回光返照。 他沉默一阵,招手叫人:辞树。 赵辞树:哎。 听说谢长昼要做手术,他千里迢迢从北京赶回,屁股还没坐热,就听好友又幽幽地道:你陪我去趟青檀寺吧。 赵辞树被吓一大跳:你不是认真的吧?你糊涂了,你知道青檀寺离这里有多远吗? -- 第164页 开快车也要三个小时,且上山没有车行道,只能走上去。 赵辞树觉得,以谢长昼的身体情况,可能还没走到山脚,就要被拉去急救。 然而谢长昼只是望着窗外枯枝,沉默一会儿,哑声说:我今天,可以走。 赵辞树犹豫:但是 辞树。谢长昼抬眼看他,唇角没有血色,近乎郑重地,对他说,我们认识这么多年,就这一件事,算我求你。 南方寒冬已至,春日尚未来临。 山顶朔风凛冽,谢长昼撑着手杖向上走,直到很久以后,也不太能想起,当时的自己,是怎么爬到了山顶。 寺前一百零八级石阶,他觉得,那是他能为孟昭做的最后一点点事。 他很早就写好遗书并给律师做过公证了,北京那套粉色房子是她的,POLAR也是她的,他想给她的远不止这些,但站在寺前,被佛祖垂眼望着,他又觉得。 好像只能如此了。 这一生岁月漫长,动心只是一瞬间的事。 她留给他的,是很多年的思念,和很多年的耿耿于怀。 到头来。 仅仅是留不住,仅仅是意难平。 病房里夜灯光芒弥散,谢长昼的思绪飘忽着,游移着,忽近忽远。 孟昭哭了一会儿,后来似乎又跟他说了一些话,但他的注意力开始涣散,开不了口,没有回复。 护士敲门走进来,提醒向旭尧:太久了。 向旭尧连忙躬身,拿起手机:昭昭,二少得休息了。 他话音刚落,谢长昼的手再一次艰难地抬起来。 向旭尧会意,连忙将手机听筒靠近他的脸。 昭昭。谢长昼缓了缓,撑着最后一点精神,哑声说,我休息一下,会来找你的,你别怕。 孟昭擦干眼泪:你别来找我了,我去找你吧。 谢长昼没接话。 他失去力气,手却没有放下,很久很久,哑着嗓子,低声道:昭昭。 他说:极昼又快要来了。 孟昭再一次涌起想哭的冲动。 她说:我知道,谢长昼。 极昼将至。 你我的长夏,永不凋零。 - 六月初,孟昭回到波士顿,飞快地处理掉手上的学习和工作,实在处理不掉的,她疯狂找人交接。 室友问:你干吗去? 孟昭头也不抬:回国结婚。 六月中旬,她跟导师请了假,想要订机票回国。 二零一九年夏天,南方沿海不太太平,香港忽然暴乱。 这种暴动完全没有影响到富人区,但孟昭从美回国,检查还是比以往都要严格。 她无法直飞香港,连广州的票也没抢到,只能先回北京或者上海。 谢长昼放不下工作,身体断断续续地出问题。 赵辞树看不下去,按头要求他休息,躺平一个月之后,他拉垮的身体状态终于稍稍好了一点点。 七月初夏,他坐在书房里,跟孟昭打视频电话。 南方夏季热得要命,他似乎毫无感觉,在室内仍穿着长袖,窗外高大的樟树绿意盎然,摇晃的树影投射在桌案。 他唇角仍没什么血色,有些慵懒地,问她:你想不想先回北京?我去北京等你。 广州到北京也要三个多小时,孟昭摇头:你能不能别动了?在原地坐着等我就行。 我明明已经做过手术了,医生也说,之后会好。谢长昼唇角微绷,对她的回复显然不满意,你不相信医生说的话? 那倒真没有,孟昭心想,主要是,上一次,在澳门做瓣膜修复,他也是这么忽悠她的。 实际呢,实际医生跟他说的压根儿不是会好,而是:你要尽快考虑置换瓣膜。 可谢长昼这个人比她还轴,不到最后一刻,死都不进手术室。 他现在的确要长期服药,终生抗凝。 但是。 总比死掉好吧。 孟昭舔舔唇:没有不相信,我就是 她眼巴巴:我心疼你啊,不想让你再奔波了。 谢长昼唇角微动,风轻云淡地笑了笑,很吃这一套:行,北京见。 孟昭: 最终还是订了返京的票。 这一路走得磕磕绊绊,回国的检查比她想象中还要严格一些。 海关不知道从哪查到她改过名,瞪着她问:为什么改名? 这跟她要不要回国,有什么关系。 孟昭急得跺脚:因为以前的名字不好听。 海关:是吗? 孟昭:你别问了,我未婚夫快死了,我要回国看他,再问我赶不上这一班航班了! 十几个小时后,飞机穿破云层,在北京大兴降落。 谢长昼本人出行不便,叫向旭尧亲自来接。 时隔一年踏上这片土地,孟昭心里感慨万千,连北方的的风都让她感到轻盈。 车子驶入城区,到东三环,开进粉黛子生长的小区。 孟昭愣了下神。 -- 第165页 阳光肆意流泻,她在一片毛茸茸的粉色中下车,距离她第一次来到这里,竟然已经过去整整两年。 白色的房子一点没变,门虚掩着,然而两年前,这还是一扇,将她拒在外面的门。 她上前一步,推开。 在玄关放下行李箱,脱了外套换好拖鞋,缓步走进去。 客厅巨大的落地窗正对后院漫山遍野的粉黛子,越往内,光线越明亮。 好像冥冥之中被什么东西吸引,孟昭一步步向前,透过落地玻璃,看到后院的建筑。 新建的,白色的,坐落在盈盈绒绒的粉色植物中,拱形门承接午后阳光,莹秀的植物将吧台簇拥其内。 像误入大型的纪念碑谷游戏。 如同进入乐园。 孟昭走到落地窗旁,用力推开玻璃门。 盛夏熏热的风迎面而来,带起她柔软的刘海。 她的呼吸忽然变得急促 沿着粉黛子丛中的鹅卵石小径向前走,走着走着,她忍不住,跑起来。 建筑光景一一后退,明媚的阳光下,好像连时光也倒流。 她想起十五岁。 父亲去世,母亲改嫁,她被继父要求改名跟他姓钱。 她不愿意,周末在东山书房,想到这件事,难以忍受,躲到书柜后哭。 谢长昼路过,听见了,伸手将她挖出来。 高大的青年半蹲下身,用拇指给她擦眼泪,听她说完前因后果,有点讶异地笑笑:就这么点儿小事,哭成这样? 孟昭眼尾红红,泪珠啪嗒啪嗒。 谢长昼居高临下,宽大的手掌停留在她额顶,慵懒地拍拍,顿了会儿,低声说:不过我说,小孩。 她抬眼看他,眼泪汪汪的,他黑色的眼睛里落进阳光,连她的瞳仁也被照亮。 要不,你别改姓,我给你改个名字吧。他笑得漫不经心,说话却十分狂妄,话里话外自信十足,改个跟我一块儿的,出去了,别人就都知道你是我的人了。 孟昭向前跑。 北京的风,将她的黑色长发高高扬起。 时光之中,她听到遥远的十年前,谢长昼在说话。 那时他二十多岁,声音清澈慵懒,不疾不徐地,如同盛夏的阳光,一寸寸落下来:你看。 他倚着书架,姿态闲适,随手拿书来翻。 一句句,读得字正腔圆:昼,参诸日中之景;夜,考之极星,以正朝夕。贤者以其昭昭,使人昭昭你就叫孟昭,行不行? 行不行? 她生命里所有夏天,不如那与他相遇的那一个,来得真切热烈。 他是她生命的不可重复,无法战胜的盛夏与旧时光。 风声和缓,细微水汽在空气里飘,孟昭气喘吁吁,停下脚步。 白色的建筑之下,粉黛子随风摇曳,余光之外,全世界都被阳光映照得暖融融。 她转过拐角,终于看到熟悉的人影。 他穿一件寻常的浅色居家服,身形修长如同青松,坐在轮椅上,膝上盖着浅灰薄毯,仍能看出双腿修长。人背对着她,手中正捏着一只胶皮水管,对着草丛浇水。 孟昭屏住呼吸,走向他的每一步,都虔诚得像是在朝圣。 这些年,这些年来 她常听人说,跟某人在一起,最最快乐。 但对于她来说,谢长昼从不是她的最最,因为没有人可以跟他比拟。与他在一起的时间,是她人生中所有快乐的时间,仿佛待在一个,只属于她的乐园。 耳边风声都变慢了。 孟昭停在他身后,轻声叫:谢长昼。 他不在她身边的时候,她没有快乐过。 与他在一起的十年,是她人生中,最好的十年。 奔腾热烈的阳光之中,谢长昼身形微顿,放下水管,转头,看过来。 四目相对,他望着她,双眼漆黑,又清澈见底。 这漫长的一眼,跨过两人初识、分开、重逢的十余年。 喜欢从来只是开始,是爱永不落幕。 谢长昼望着她,忽然徐徐笑开。 他朝她张开双臂,声音很低地,轻声说: 昭昭,欢迎回家。 正文完 2022.03.05南书百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