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每天都在想和离》 第1页 [穿越重生] 《公主每天都在想和离》作者:小鱼卷【完结】 文案: 谢妧生来就是金枝玉叶,娇纵妄为,无人敢于置喙。而景佑陵则是堪称世家子弟典范的端方雅正。 这两个人,八字不合,天生不配。 一朝事变,谢妧被提剑而来的景佑陵亲手刺死在昭阳殿内。 她双眼涣散之际,只看到景佑陵抬手拭剑,避之不及的厌恶。 当真无情。 谢妧得以重活一世,原本不想和景佑陵再牵扯上半分,没想到圣上有日笑道: “阿妧娇纵,佑陵端方,我总担心日后无人管着阿妧。现在来看,这两个孩子也说的上是天作之合。” 他们天生相看两相厌,况且边关事紧,朝中稳定还需仰仗景家的朔方卫,他不必委屈自己。 谢妧记得,当年,景佑陵也是这般拒绝得斩钉截铁,毫无转圜余地。 然后,她看到长身玉立的少年公子站在高堂之上,神情清冷,沉默片刻,躬身道: “臣,遵旨。” 前世的她在剑刃之下笑道:“我赌,我的丈夫景大将军你,舍不得杀我。” 景佑陵闻言嗤笑一声,手起剑落。 而后,在梧州的动乱里,谢妧一字一句问道:“为什么救我?” 他垂眼看她,唤道:“殿下。” “嗯?” 景佑陵喉间滑动,哑声道:“……我舍不得。” 少年将军手中执刃,自幼奉行景家祖训,剑刃从未对向于妇孺,而他此生最后一次犯禁,就是因唯一一个心动过的姑娘而起。 【HE,sc,前世有原因。】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破镜重圆 重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谢妧,景佑陵 ┃ 配角:谢策,燕绥 ┃ 其它:预收文《明月藏鹭》《侯爷怎么真香了》《风流债》戳专栏可收藏~ 一句话简介:“殿下。” 立意:生有热烈,藏与俗常。 第1章 红烛燃烧,黄酸梨木窗半阖,偌大的寝殿内无一不是各国进贡来的上好物件。鲛绢帐幔落了一地,微风拂过,上面装饰的莹润珍珠叮咚作响。 最让人啧啧称奇的还是悬挂在寝殿顶部的那颗硕大的夜明珠,照得屋内似乎也笼罩着清冷的月光。 就连菱花铜镜上也细细地贴了金箔,边缘镶嵌了成色上好的红宝石,熠熠生辉。 十几个妆娘前后簇拥着为这位即将婚嫁的新娘装扮,嘴里还不住地说着吉祥话。 “惠禾公主真是奴家见过最漂亮的新嫁娘了。这满身气度,陇邺之中还有谁能有公主殿下的排场大?” “那是,谁不知道惠禾公主可是当今陛下一母同胞的嫡亲长姐,这样的身份,谁敢越了长公主去?”另一名妆娘一边附和,一边将镶着宝石的流苏金钗插入发髻之中。 “公主嫁的人也是人中龙凤,大名鼎鼎的景大将军。无论是身份,还是样貌都能配得上公主,这桩婚事当真是天作之合!” 被围在中间的正是惠禾公主谢妧,她有些怔然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突然觉得有些好笑。 声名狼藉的惠禾长公主居然要嫁给清风明月般的景大将军,她身侧的人还违心地说着这些话,想要讨她开心。 而这世间不知道有多少人会骂她恬不知耻,用公主身份胁迫景将军就范,和她的弟弟怀明帝当真是一丘之貉。 这怀明帝自从就位以后,行事荒诞,枉顾礼法,还独自开创了‘狗叼奏折法’,从不上朝,大臣递上来的奏章全由他养的一只狗来挑选,狗选到哪个他就从狗嘴里拿出来,扫上几眼就掷骰子来决定采不采纳,更荒唐的是最后的盖章居然还是拿狗爪蘸了印泥印的。 天下人都耻笑他是名副其实的狗皇帝,得知此事的怀明帝便大兴文字狱,敢在诗里,文章里提及狗的,或者言辞对他有不敬的,通通抓去流放或者抄斩,丝毫不顾及人心向背。 这样行事,朝中老臣如何能答应,新帝继位不足三日,御史大夫章良弼就因为劝阻无能,在新帝书房外大喝一声“得帝如此,国倾覆不久矣!”说罢撞柱而亡。 怀明帝听闻这事哈哈大笑,眼泪直流,过了片刻一脚踹开在他身侧的狗,语气阴冷道:“传朕旨意下去,御史大夫章良弼妖言惑众,大言不惭,胆敢妄议国运,尸体丢去乱葬岗任畜生啃食,株连九族,全部抄斩!” “他若想死,那朕便成全他,不仅如此,朕还让他全家上下一口不留地全来陪他!如此体恤老臣,天下百姓还敢说朕不是仁君?” 章家上下四百多余人口一夜之间全都被斩,血腥味弥漫了陇邺城整整三日。 自此以后,哪有人还敢上谏,连折子都递得少了,倒是有官员从此发现契机,在奏折上画了些小人书,惹得怀明帝很是开心,将他直接从四品的大理寺少卿连跳三级,升任丞相,官居一品。 这样的怀明帝行事荒诞,心狠手辣,惨无人道,偏偏对长姐惠禾长公主颇为温顺。 不过惠禾长公主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行事招摇,奢华无度暂且不谈,有世家小姐稍微言辞不顺她意,惠禾长公主就直接将她廷杖致死。 坊间传闻这惠禾长公主不愧是和怀明帝一母同胞,两人行事都是如出一辙的令人发指。 而惠禾最近向怀明帝请求的,乃是当今大名鼎鼎的骠骑大将军,景佑陵。 -- 第2页 妆发都梳理完成,喜娘惴惴不安地低声道:“吉时早就已经过了,怎么迎亲的还不来?路上怕是有些什么事情耽搁了?真是作孽,这可是长公主的大婚,居然也敢如此行事。” 比起其他人的忐忑不安,长公主谢妧倒是出乎意料的平静,她端坐在榻上,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 妆娘们觉得这位传说中心狠手辣的长公主殿下比想象中来的温和许多。虽然她们梳妆已经非常小心,但是因为太过紧张,况且妆发复杂,难免会有疏漏,哪怕是刚才一个手抖的妆娘不小心弄疼了长公主—— 那位妆娘当时已经面如死灰,惶惶跪地垂泪,嘴唇翕动,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显然已经做好了被赐死的准备。 没想到那传说娇纵无理的惠禾长公主只是略看了看她,一句话都没说,还是长公主身边的婢女道:“今日是公主殿下大婚的日子,有什么事情你们就是有几个头也承担不起。你也别跪着了,到一边去,别耽误了公主殿下的心情。” 妆娘如蒙大赦,颤颤巍巍地走到一旁默默垂泪。 原来是因为大婚,不宜见血光。 众多妆娘两两相顾,到底还是没有过多言语。 已近酉时,还是不见前来迎亲的人。 一群人心中惴惴,一边担忧着这位长公主殿下突然发难,一边又惊疑,这么久都没有消息,只怕是事情有变。 突然,一道大喝从殿外传来—— “逼宫——有人逼宫!” 霎时间就像是水入油锅,传来了各种各样的声音,人声,脚步声,物件坠地声,人影攒动。 好似人人都撕裂了温顺的面具,没有身份也没有了规矩,每个人都只剩下了求生的本能。 无论是婢女还是太监都纷纷不顾一切地往宫外跑去,有侍卫勉强拿着刀想要维护纪律,被逃窜的人们直接撞飞,这宫中如同沸水一般点燃。 昭阳殿中,那十几位妆娘面面相觑,不过很快就有人挡不过求生的诱惑,不管不顾的往殿外冲去。 其他人看长公主并不阻拦,也再无顾忌,最后走的反而是那个站在一旁默默垂泪的妆娘,她转头,面上还带着之前哭过的泪花,迟疑道:“公主,你也一起去逃生罢,留在这宫中活不了的。” 那妆娘只看到长公主摇头,对她微微一笑,身着织金华服,妆容秾艳,恍若九天神女。 “不用管我,你去逃命罢。” 偌大的昭阳殿只剩下了谢妧一人,空荡荡的殿内,那颗硕大的夜明珠照在她身上,身上的嫁衣绣满了珍珠珐琅以及宝石,每一颗都是用金线穿起来的,下摆处更是用金丝绣满了并蒂莲花,被光照得熠熠生辉。 她头顶攒珠金丝凤冠,满身极尽奢华之能事。 远远地,有刀戟交错声和战士们厮杀的声音从不远处的地方传来,血腥味甚至都弥漫到了昭阳殿。 有人呐喊,有人哭泣,有人咒骂,有人怒喝。 不知多久以后,陇邺皇宫内终于渐渐平静下来,谢妧听到有脚步声自远而来。 她抬头,只看到一个身穿婚袍的青年男子站在殿外,手中提着一柄长剑,还在往下渗着血,一滴一滴,应当是刚刚从战场上厮杀归来。 他本是逆光,等踏入殿内,夜明珠的光霎时照亮了他的脸。 谢妧才看清他的长相,皎若寒月,高不可攀。他似乎生来就是这样冷清又无情的模样,又或者,这样的无情,只是单单对她一人。 他神情淡漠,和身上颜色灼烈的婚袍截然相反。 本该是她的夫君,景佑陵。 现在却提着剑,缓步朝她走来。 景佑陵一步一步踏进殿内,凌厉的剑光刺向谢妧的脖颈,却在不足一毫之处堪堪停止,带着寒气的剑只要微微一动就可以刺破她的脖颈。 谢妧神色丝毫不变,依旧是端坐在昭阳殿繁复的床榻上,似乎现在抵着她的,不是一柄散发着凛凛寒气的利刃,而是一枝少年郎递过来的杏花枝。 景佑陵并未一剑将她封喉,垂眼看她,“殿下不怕死吗?” 谢妧抬眼看他,却突然笑了。 不同于刚刚对待妆娘的那个笑,这个笑容更显得她少了几分明艳,多了些稚气。 “我当然怕死,”她抬手抚上景佑陵的脖颈的突起处,“但是我在赌。” “赌什么?” “当然是赌,我的丈夫,景大将军你,舍不得杀我。” 景佑陵闻言嗤笑一声,毫不拖泥带水地提剑刺向谢妧的心口—— “那公主殿下你,还真的是自以为是。” 谢妧双眼涣散间,只看到那个恰似寒月的男子拿着一方洁白的帕子擦拭着自己的剑。 他站在昭阳殿内,却遥远得不沾染半分红尘。 景家规矩众多,据说其中一条就是战后拭剑,不可耽搁。景佑陵向来端方,想来必定恪守家训。 只是他现在所为,却也实在无情。 谢妧突然想起来之前他们还没走到现在这样的地步之时,圣上曾经有意为他们赐婚。陇邺就有人笑称这长公主和景三公子两人八字不合,天生不配。 果然是真的。 顺治元年,在位不足一年的怀明帝就因为暴虐无道,行事荒诞而被骠骑大将军逼宫而死,这位史上称之为‘狗皇帝’的怀明帝在被刀戟刺死之前还在笑,怀里抱着自己那只狗。 -- 第3页 “你们急了,哈哈,你们要把朕杀了,哈哈哈!朕还以为你们能干什么呢——” 他被笑着戳死在皇位之上,连着他的狗被同一把戟贯穿。 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怀明帝在位期间朝政决疣溃痈,民不聊生。 是以这位狗皇帝在史书上声名狼藉,遗臭万年。 而他的姐姐惠禾长公主,在新婚当夜被丈夫骠骑将军景佑陵刺死,没有人觉得这个和怀明帝狼狈为奸的长公主可怜。 可能也包括亲手刺死她的,景佑陵。 第2章 陇邺的四月,一向都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长公主的昭阳殿更是极尽奢华,牡丹园中种植着玉楼春,玉重楼,岛锦等众多极为稀有的牡丹品种,郁郁葱葱,花团锦簇。饶是人还未走到昭阳殿的附近,便已然能闻到这馥郁攒动的腻香了。 几个粗使婆子缩在角落里,手支着扫帚嚼舌。 “你们说近些日子,圣上是不是有意要为长公主殿下赐婚啊?长公主殿下要是从昭阳殿内嫁出去,还不知道我们姐几个要被分到哪个旮沓角,再分到些累人的活计,到时候可真的是做了大孽了。” “哪里能找到昭阳殿这样活少清闲的活儿,长公主也确实快到了要说人家的年纪,不过这也不是我们这些人该关心的事情。”婆子啧地一声,“这可是嫡出的长公主,金枝玉叶一般的人物。陇邺的世家公子,哪个不是任她挑选?” “我可是听我那个相好的说,圣上似乎是属意景家的那位三公子。” 旁边的人推搡了一下,“景家的三公子?宫中设宴的时候我远远地看到过一眼,那可真是长得俊俏极了。不愧是最为受宠的长公主,许的人家也是百里挑一的出彩。” …… 谢妧睁开眼的时候,看到床幔之上是一颗散发着柔和微光的夜明珠,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这颗夜明珠并不算大,所以虽然成色极好,但也称不上是极品。 也是这样的认知让她瞬间从混沌之中清醒过来,因为这样的一颗珠子,不应该出现在此刻的昭阳殿内。 怀明帝谢策登位之后,在东海边境苛捐杂税,尤其是盛产夜明珠的滦州,就是为了让长姐惠禾长公主的昭阳殿内装上一颗足以媲美月色的夜明珠。 在耗费无数人力物力之后,在百姓的怨声载道之下,谢策终于得到了滦州进贡而来的、可以说的上是稀世珍宝的夜明珠。 可是此刻在谢妧面前的夜明珠,比起之前谢策捧到她面前的那颗,不仅成色不及,而且大小也是天壤之别。 甚至,好像是谢策还未登基之前,父皇曾经赏赐给她的那颗。 谢妧心间微跳了一下,顺势抚上自己胸口,那里光滑细腻,没有任何的伤口。 而景佑陵提剑将她穿心而过的场景还历历在目,甚至那般的痛觉都像是曾经亲历过的一般。 而此刻昭阳殿内的摆设一如往昔,好像刚刚过去的那几年,都只是一场冗长又真实的大梦。 谢妧起身下床,看到镜中的自己,未绾的发散落在肩头,不沾丝毫的脂粉。而且,镜中的她看上去至多也就是十六七岁的样子,和谢妧最后的记忆里她妆容秾艳,身着嫁衣的样子大相径庭。 她还在愣怔,只听到门外传来一声清朗的声音—— “长姐!” 远去的回忆又纷至沓来,明明之前的一切只是梦,谢妧却觉得现在这样的谢策却仿佛遥远地犹如多年以前。 她对谢策的印象,居然只有梦中他那般暴戾偏执、枉顾天下百姓性命的暴君模样。 可是谢策,怎么可能会变成那般模样? 不过就是荒诞一梦罢了。 她失笑一般地摇摇头,然后听到自己的贴身婢女剪翠同谢策说道:“殿下,公主现在还在歇息。要不还是过半个时辰前来找她吧。” 谢策听闻这话,在外面嘟囔了几句,然后道:“也行,等长姐醒了,你派人去知会我一声。” 谢妧此时身着寝衣,不太方便见人,只在殿内唤道:“阿策。” 谢策原本正准备离去,没想到她正醒着,轻叩了一下殿门道:“长姐快些随我去永延殿,我可是寻了好些东西要给长姐看!” 剪翠也朝着谢策略微福身,“那奴婢先替公主殿下洗漱,还请端王殿下避让一二。” 剪翠替谢妧梳妆之时,看了看她的脸色,“公主这是昨日歇息得不好?还是近些日子乍暖还寒,受了风?我看殿下昨日还好好的,怎么今日就一脸倦容。” 谢妧还在思索之前的一切是梦还是真切的发生过,倘若是仅仅是梦,为什么自己对于现在的一切这么陌生。但是倘若这一切不是梦,梦中的此间种种是真的发生过的事情,那又实在是荒诞之极。 谢妧问道:“现在是什么年岁了?” 剪翠也没想到她居然问出了这么一个问题,手背在谢妧的额头上贴了贴,“现在当然是弘历十四年,殿下莫不是真的受到了风寒,怎么怎么问?” 谢妧微微叹了一口气,手撑着自己的下颔,“倒也没有什么事情,大概是因为昨晚做了一个噩梦。” 剪翠掩唇低低笑了两声,“倒是很少见殿下你有这样无精打采的时候,回头殿下从永延宫回来的时候,我给公主做杏子酪,前些儿时候燕小侯爷特意从西南那边儿捎过来的呢。” -- 第4页 燕小侯爷。谢妧眯了眯眼睛。 “燕绥?” 剪翠一边点头应是,一边从衣柜中拿出一件胭脂色的襦裙,上面的各种挂饰叮咚作响,而诃子上是姑苏的顶尖绣娘一针一线绣出来的瑶池牡丹,从花蕊处便是由浅到深数十种颜色,从羊脂白一直到最外层的深红色。 堪称花中国色。 谢妧生来就是金枝玉叶,整个陇邺城中也只有她最为相配这样的秾艳花色,曾经有新科状元在一场赏花宴上盛赞长公主殿下是“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这样的盛赞实在说得上是风雅至极偏生又没有逾矩,甚至当时圣上都动了才子佳人的心思。只不过不知为何,最后这件事还是不了了之了。 自然也没有了后续。 寻常谢妧也是经常穿这样张扬的衣着的,但是不知道为何,今日里看到这样绚烂得犹如天边云霞的衣物,她却偏偏觉得碍眼。 这样的衣裙,实在是像极了那件层层叠叠又繁复的嫁衣。 谢妧抬抬手指,“换一件。” 剪翠将手上的衣物拿起来仔细检查检查,确认了并无什么差错以后道:“殿下平日里不是很喜欢这件衣物吗?” 谢妧垂眼,“今日看着这件碍眼。” 门外的谢策等得有些无聊,他蹲在地上顺手折了根树枝,从琼月池中沾了一点儿水,歪歪扭扭地在地面上写着‘长姐长命百岁’的字样。 他生得极为乖巧,瞳仁分明,笑起来还有两颗尖尖的虎牙。虽然还未及冠,但是头发用一根发带规整地绑在脑后,此刻蹲在地上写字,看上去更是乖巧。 大概也是因为这样,哪怕是谢策经常做一些混账事情,圣上也会因为这样的一张脸而败下阵来,只骂句‘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一个混账东西’就作罢。 谢妧刚刚出来就看到他蹲在地上,身上昂贵的蜀锦衣袍落在地上也丝毫不在意,只是专心致志地用手上的那节树枝写字。 她走过去,只看到地上半干的水渍,隐隐能辨认出他写的是什么。 这字还是一如既往地像是狗刨出来的,实在是丑得神鬼莫辨。 谢策抬眼看到她,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然后用手在身上掸了掸,“长姐!” 他邀功一般地想去拉谢妧的手,却被她一手拍开,谢妧伸手在他脑门上弹了一下,“你这这儿摸摸那儿摸摸的习惯从哪儿学的?平日里不学好就算了,现在居然还不爱洁。” 谢策揉了揉脑袋,朝她笑了笑,指着地上未干的水渍道:“看我刚刚写的,阿策要祝长姐长命百岁!” “你若是平日里好好做功课,别到处摸摸这个摸摸那个的,让我少受一点儿气的话,”谢妧顿了顿,“那我说不定真的能长命百岁。” 谢策闻言立刻将自己手上的树枝扔了,似乎是想在身上抹一抹,但是还是忍住了,“长姐,先随我去永延殿。我可是有好些东西要给你看!” 也不知道是什么事情,值得谢策大早上地就过来守在她的殿外,就等着给她看。 谢策笑起来的时候右边有颗小小的梨涡,谢妧心想,之前的那一切果然就只是一个荒诞的梦罢了。 他怎么可能会如她做的梦一般,成为那样一个喜怒无常,惨无人道的暴君。 她从小就一直看着长大的阿策,怎么可能会是这样的一个人? 从昭阳殿到永延殿路程不短,谢策平日里早晨是个需要好几个内仕轮着才能叫醒的主儿,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事情,让他起这么大个大早,还在昭阳殿外等了这么久。 谢策拉着谢妧的袖子,从永延殿的主殿经过,越走越偏僻。之前还有些宫女内仕在同他们行礼,后来就几乎是看不到人了。谢策终于在花园的一隅停下来,然后就像是献宝一般地将上面的叶子拨开—— 宫闺深处,三只仔兔缩一起,每只都不及巴掌大,甚至是缩在掌心之中都已经足够。它们还在微微颤动着,两只耳朵时不时动一下,毛绒绒的,看上去很是讨人喜欢。 谢策小心翼翼地用手托了一只送到谢妧的面前,唇畔的梨涡若隐若现,“长姐,我之前春猎的时候猎了一只雌兔,没舍得吃,前些日子生下来的这些仔兔,你看看你喜不喜欢。” “虽然母后总说这些东西都是玩物丧志,可是长姐,你也知道的,比起三皇兄我真的好笨,我真的很喜欢这些兔子,所以我只能说给你听。” 他的声音在耳边打了个卷儿,突突地回荡在空旷的初春中。 谢妧的瞳仁微微收缩了一下,倘若……倘若她没有记错的话,这些场景,她曾经在梦里见过。 谢策见她没反应,抬手在她面前挥了挥,试探一般问道:“长姐?” 她这才回神,“……没事,刚刚有些走神。” 或许,只是巧合而已。 谢策也没在意,随后从另一个旮沓角里抱出来一只圆滚滚的幼犬,这只幼犬浑身都是黑色的,唯独胸口和耳朵尖是白色,倘若先前的仔兔谢妧还能说服自己是巧合,但是现在在谢策怀中的幼犬,却让她瞬间觉得胸口钝痛起来。 谢策见她神色不好,紧张道:“怎么了长姐,你这是哪里不舒服吗?” 谢妧缓缓摇了摇头,眼睛盯着他怀中的幼犬,那幼犬原本还在用湿润的眼睛盯着她看,或许是因为她现在情绪不对,幼犬都转了头,转而舔了舔谢策的手腕。 -- 第5页 她缓声问道:“阿策,这狗,叫什么名字?” 谢策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如实答道:“他叫……耳雪。” 作者有话要说: “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出自刘禹锡《赏牡丹》 第3章 这只幼犬耳尖一点雪白,此刻耷拉着,粗短的爪子放在了谢策的臂弯处。谢策蜷起一根手指微微挠着那幼犬的下巴,幼犬原本湿润的眼睛微微眯起来,看起来像是十分享受的模样。 谢策的声音嗡嗡地回响在谢妧的耳侧,她后退半步,那些远去的回忆又浮光掠影一般一一闪过眼前。 就是这只耳雪,后来被母后亲口吩咐,由凤仪殿的女官摔死在谢策的面前。 阿策生来喜欢笑,刚学会走路没多久的时候就时常咧开牙还没张全的嘴,右边小小的梨涡生得极甜,可是在亲眼看到耳雪死在自己面前的时候,谢妧就很少看到过他的笑了。 或者说,他后来的绝大多数的笑都是讥诮或者嘲弄的,只勾起左边的唇角,显得阴郁非常。 其实也是见过一次的,在滦州快马加鞭送来那颗夜明珠的时候,他随手将先前的那颗丢在琼月池内,讥笑道:“这样一颗珠子,配不上我的长姐。” 然后他双手捧着那颗硕大的夜明珠,来自于滦州无数百姓的性命换来的夜明珠。 眉梢微微挑着,久违地露出从前那般的笑,两颗小小的尖牙显露出来,“只有这样的珠子,才能配得上长姐。” …… 也就是说,在她以为的梦中,那个惨无人道、阴郁偏执的暴君,确实是后来的怀明帝、她自幼一起长大的胞弟——谢策。 弘历十八年,端王谢策铲除庶弟,弑君杀父篡夺皇位。在位期间在南海边境苛捐杂税,只为给长姐谢妧寻一颗夜明珠。此举在朝中上下引起轩然大波,而怀明帝却一意孤行,惹得民间怨声载道。 除此以外,他还颁布了一系列的政策,朝令夕改,颠三倒四,搅得天下犹如一团乱麻。 这位亡国皇帝是史书上罄竹难书的暴君,也是现在站在她面前,抱着一只幼犬,朝着她笑得露出唇边涡旋的幼弟。 谢妧眸光微动,心下是波涛骇浪,面上却不露分毫。 她伸手在耳雪的头顶上拨动两下,耳雪微微动了一下耳朵,昂起头用湿漉漉的舌头舔舐了一下谢妧的指尖。 谢妧与耳雪对视了片刻,随手将手指在它头顶上擦了擦,“阿策。它们不能留在永延殿,你也知道倘若来日母后看到你养这些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谢策的唇角耷拉下来,沉默了片刻以后道:“……我也知道母后看到这些会生气。可是长姐,它们都还这么小,若是没人喂养,任由它们自生自灭的话,在宫中必然活不了多久。况且若是被那些内仕看到的话,也肯定会被清理掉。” 他怀中耳雪似乎也是察觉到谢策此刻低落的心情,蜷缩着低呜了两声。 谢策生得乖巧,此刻眉眼低垂撇着嘴就显得格外地惹人心疼。 谢妧略微叹了一口气,“送到昭阳殿吧。” 母后对谢策的要求近乎严苛,事事以他学业为重,不容许任何影响到他的玩物。所以后来才会因为看到谢策在永延殿内偷偷养了耳雪而大发雷霆,骂他玩物丧志,不思进取。 谢妧俯身将两只仔兔塞到自己怀里,然后又拿出一只放在了谢策的怀中。那两只仔兔一只是浑身雪白的,一只是棕黄色的,而且似乎是怕冷一般往她怀中缩了缩。 只留下两撮短小而又毛绒绒的尾巴露在外面。 谢策一边跟在谢妧身边,一边道:“长姐我和你说,这三只兔子最喜欢吃菜叶子,我曾经摘过你园中的牡丹叶喂它们,我看它们也不是很喜欢的样子,可一定要记得别用那些喂它们。” 那些牡丹每株都不是凡品,他竟然偷偷用这些叶子来喂兔子,实在是暴殄天物。 谢妧忍了忍,只听到他又似乎是想到什么,补充道:“还有耳雪,我之前在册子上看过,是不能用牛乳喂它的,长姐你可一定要记得吩咐下去,要用羊乳来喂。还有还有,它现在还小,千万不能喂骨头,以免磕坏了牙。” “我看,我不是替你养了只狗。”谢妧挑眉,“谢策,你这是让我替你养了群祖宗啊?” 谢策咧嘴笑,握着她的手晃了晃,“阿策知道长姐向来最好了。” 四月的陇邺说不上春寒料峭,但是也远谈不上温暖,只是日头不小,饶是才巳时过半,就已经照得人有些睁不开眼睛。谢策此时亦步亦趋地跟在谢妧的身后,他向来话多,却在半途之中霎时沉默了一下。 谢妧挑眉看他,却听见他在身边小声道:“长姐,前面的人好像是……景三公子。” 她在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心口处骤痛,略微抬眼看向自远而来的人。 景佑陵身姿颀长,发间散落下来两条伶仃而又极细的银链,隐匿在发间,时隐时现却亮得惊人。他生得极为出挑,哪怕是在世家公子颇多的陇邺城,也只有他一个人能称得上是惊才绝艳。 谢妧垂了垂眼,看到景佑陵手上拿着一把剑,剑柄上系着的穗子垂在手腕处,行走之时穗子几乎纹丝不动。 这柄剑,名唤冽霜。 琉璃玉匣吐莲花,错镂金环映明月。剑如其名一般寒气逼人,也像极了他本人。 -- 第6页 景佑陵出身于武将中家教甚严的景家,是以缓步走来之时几乎是如同世家公子典范一般的端方。 他天生瞳仁比寻常人淡些,所以显得格外不近人情。他的目光淡淡地扫过身侧经过的谢妧和谢策,然后又在看到蜷缩在谢策怀中的耳雪时顿了顿。 声音似凛冬之时吹来的晚雪,“端王殿下,长公主殿下。” 景佑陵曾做过一段时间的伴读,所以谢策一直都有点怕他,只将怀中的耳雪朝里塞了塞,呐呐道:“景三公子。” 他有官职在身,只不过气质实在不像寻常的武官,所以一般的人大多还是唤他景三公子。 谢妧想到他那时提剑站在昭阳殿内的场景,蜷了蜷手指,一言不发。谢策站在她身侧,小幅度地拉了拉她的袖子,低声提醒道:“长姐?” 景佑陵垂眼看她,两人相视之间,谢妧看到了在他淡漠的瞳仁中的自己,也恍然回到了那天他们两人身穿喜服,一个是助纣为虐的亡国公主,一个却是清风明月的大将军。 他似乎生来就是这般。 谢妧抬了抬眼,眼睫颤动道:“景三公子。” 景佑陵微微点头以示回应,发间的银链随着他的动作也略晃动了下。 他似乎又是垂眼看了谢妧一眼,极为出挑的眉眼略有郁结,好像是在思索着什么。 待景佑陵走后,谢策回头看了看他的背影,“长姐,你刚刚怎么看景三公子看傻了?不过我好像还真的曾经听说,父皇属意景三公子为驸马。若是长姐当真喜欢,我就算是绑也要把他绑成你的驸马,亲手送到昭阳殿中去。” 听到谢策这么说起,谢妧才突然想起来,其实这件事,她记得。 弘历十四年,圣上为最为疼爱的长女惠禾公主挑挑选选了好几位出挑的世家公子,在几番抉择后,还是选中了景家三公子景佑陵。而在问及这位景三公子的意愿之时,他直言现在边关未定,他身为朔方卫主帅,无意儿女私情。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可是那时坊间多有传闻,长公主殿下娇纵,怕是景佑陵违抗圣意也无意求娶,而章家小姐静如弦月,知书达理,从小与景三公子就是青梅竹马,堪为良配。 这件事原本只是景佑陵和圣上两人私下商议,却不知道为何闹得沸沸扬扬,实在有损谢妧声誉。以至于圣上原本属意的第二个人选燕绥也搁浅了下去,准备将最为疼爱的长女多养在身边几年再嫁出去。 只是后来诸多变故,那些事情终究还是再也没有了下文。 “多半不成。”谢妧摸了摸怀里仔兔的头,答得心不在焉。 谢策却仿佛在这时候来了劲头,追问道:“他景佑陵生的这么好看,陇邺的世家公子确实找不出另一个如他这般出色的。我可是听到其他的郡主公主许多都是对他有意,若不是父皇为你留着他到现在,怕是早就被那几位抢了去,长姐你当真不喜欢?” “……我觉得,我与他八字不合。”她低眼,“况且,他未必想做这个驸马。” 谢策听到这话不乐意,哼了一声,“我还说他是配不上我的长姐呢,向来只有长姐选别人的份儿,他哪里来的胆子不想做长姐的驸马。不过也好,他看着就是个不近人情的,真要我说,还不如燕绥呢。” 谢妧笑了笑,“景佑陵有位青梅竹马,听说自幼一起长大,怕也是轮不到那些郡主县主的。” “章家的那个章如微?”谢策双手圈在胸前,“不过就是得了个好名声,景佑陵若是不喜欢长姐喜欢她,那实在是瞎了眼。” “不过说回来,长姐你怎么知道的这般清楚?” 谢妧怎么可能知道的不清楚,因为,前世她在大婚之夜被景佑陵一剑穿心,其中大半就是因为……章如微。 作者有话要说: 琉璃玉匣吐莲花,错镂金环映明月。 ——唐·张震《古剑篇》 【高亮提醒】:鹅子不是因为别的女人捅了女鹅!!!!之后会有解释的! 第4章 才刚刚走到昭阳殿的门口,只见一个佝偻着身子,身材清癯的内仕守在殿门外,谢策看到那位内仕以后便敛了笑,“高公公。” 那位高公公发须白了一大半,眼珠子滑了滑,然后就看到了谢策怀中抱着的耳雪,颇有些皮笑肉不笑的意味。他声音尖细道:“殿下怀中这是?” 高陉是一直跟着皇后的老人,也一直都是他在管教着谢策的习书方面,在宫中算得上是有头有脸的老人,任是谁都要给几分薄面的。 “高公公,”谢妧侧头看他,“阿策现在连抱一下我的狗都需要向公公你一一汇报吗?” “公主殿下说笑了。”高陉轻甩了一下怀中的拂尘,脸上的笑丝毫未变,“只不过,端王殿下身怀重任,若是偶尔玩乐倒是无妨,若是玩物丧志,成了那不学无术之辈,那可就是咱家担待不起的了。” 高陉躬身朝着谢策道:“殿下,请。” 谢策侧头看了看谢妧,将自己怀中的耳雪放到地上,勾起一只手指轻轻摸了摸它的头顶。 高陉见他这样,声音更尖了些,隐隐含有警告之意,“殿下,可千万别为了这畜生误了尚学。事有轻重缓急,我想殿下应当是自己心里清楚的。” 剪翠在昭阳殿中做好了杏子酪等谢妧回来,待看到谢妧怀中和脚下的幼犬和仔兔之时,有些惊讶道:“殿下这是从哪里找来的这些玩意儿来的?” -- 第7页 她一边说着,一边逗弄了一下耳雪。耳雪也并不怕生,用毛绒绒的脑袋蹭了蹭剪翠的掌心,尾巴也摇得很是欢快。 谢妧细细地用浸湿的帕子擦了手,“替谢策养了一群祖宗。” 她一手支着下巴,拿起勺子舀了舀瓷碗中的杏子酪,这杏子酪细腻绵滑,上面还浇了一层桂花蜜,入口极为软糯,还带着杏子和桂花交织的香味。 剪翠刚想开口说些什么,谢妧眼前一暗,就看到一个身穿绯衣的少年从外面走进来,绯衣的下摆边缘处滚了一圈金线。寻常人穿绯衣多少会显得有些脂粉气,而他却长得高挑,眼尾略微上扬,带着几分摄人的清冽气势,毫无脂粉之气。 手上拿了一个不大的盒子,盒子上的绸带散落在旁边,垂了下来。随着清风拂过,尾端微微卷起。 谢妧顺着看下去,就看到他的手上带了两个玉扳指,手指修长,很是好看。 前世的燕绥远去陇西,直到谢妧大婚都没有从陇西回来。所以突然看到他出现在自己的面前,谢妧恍然觉得有些陌生。 燕绥看着谢妧盯着自己看,倒是也没有丝毫客气,随便找了个椅子往下一躺,将手上提着的盒子搁在小几上,语气带笑道:“怎么了?这是几日不见,公主殿下不认得我了,盯着我看了这么久?” 谢妧还未答,他又挑了挑眉,抬手在自己的脸上摩挲了两下接着道:“还是说,这么几日过去,我长得更加俊俏了些,让公主殿下你看得挪不开眼了?” 谢妧将手中的瓷碗搁下,“几日不见燕小侯爷,说鬼话的功夫倒是见长。” 燕绥也不恼,低低笑了两声,“我这段时间在滦州,刚回来倒是听说圣上现在怕公主你嫁不出去,现在就在物色合适的驸马人选。” “陇邺第一公子景佑陵,新科状元林行舟,荣国公府齐子霁,各个都是千里挑一的世家公子,不知道殿下属意哪位?” 谢妧以手支颐,搅了搅碗中杏子酪,这季节杏子并不多见,她也向来懒得为自己的吃食兴师动众,所以按理说是吃不到这杏子酪的。 但燕绥常年不在陇邺,却是常常在各地找些稀罕物件送过来。前些时候去了滦州,也是送了好些新鲜的杏子过来。 “燕小侯爷觉得我应该属意哪位?” “林行舟?”燕绥用手点了点眉梢,轻嗤一声,“啧。” “至于齐子霁嘛……呵。” 他瘦削的手指随意卷着盒子上的绸缎,“至于景佑陵,听说他今日进宫面圣,就是为了这件事。可是景三公子向来不近女色,从未听说他对哪位姑娘家假以辞色,就连章如微都是沾了兄长的光。他这样的人可未必会折腰于公主殿下。” 谢妧垂眼看他,“所以?” 燕绥勾住锦绸的尾端,“陇邺世家公子不少,可是能与长公主堪配的,只剩下——” 他的手指从绸缎拂过,然后伸到自己的面前展了展,“我一人。” 燕绥这话说得不假,如果景佑陵拒婚,那么圣上的第二人选必是燕绥。燕绥与她从小厮混在一起,这人虽然行事不着调,却出身于簪缨世家,手执金乌卫,比之林行舟和齐子霁更胜一筹。 他展眉,“若是你现在求求我,我可以考虑考虑勉为其难地答应。” “求你?”谢妧哼笑一声,“那我突然觉得,林行舟也没有那么难以接受。” 她偏偏挑了一个林行舟,当年林行舟高中状元,春风得意之时在宫宴之上盛赞谢妧为花中牡丹,原本是件佳话。 只是后来林行舟与友人上花楼之时,却不知为何惹了燕绥的晦气,被燕绥直接从楼梯上丢到大堂里,滚了一路。 这件事委实不光彩,被压了下去。但是他们二人之间梁子却也是结下了,不过燕绥行事向来张扬,得罪的人也远不止一个新科状元。 燕绥啧了一声,“几日不见,我倒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公主的眼睛倒是出了这么大个毛病。那林行舟长得没鼻子没眼的,长得让我大开眼界,没想到你竟然这也看得上。” “你若是讳疾忌医,不如我现在去找些大夫过来,别当真看上了那林行舟。” 林行舟当年作为新科状元也是难得一见的青年才俊,若是被他知道燕绥在背后这么说他,还不知道得气成什么模样。 谢妧存心逗他,“那林行舟不行,景佑陵如何?我若是以公主身份胁迫他娶我,皇命在上,圣意难违,难不成他当真还能拒婚?” 燕绥闻言,手指在盒子上敲了敲,似乎还真的是在思索。 过了许久,他才道:“边关未定,景佑陵看着冷淡,但若是当真不想娶,就算是圣上也逼迫不得。” 谢妧听闻这句话之时心下微动,想到前世景佑陵之所以应允婚事,当是为了后来逼宫之便,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 原来如此,不费兵卒却直捣黄龙,以迎亲仪仗偷龙换凤,不愧为战无不胜的骠骑大将军。 谢妧垂眼,手中瓷勺与瓷碗磕碰发出了清脆声响,“他景佑陵这么有骨气,那小侯爷你怎么就愿意屈从了我?” 燕绥不答,食指绕过绸缎的尾部轻轻一勾,只见那不大的盒子打开以后是整整一盒的珍珠。不同于寻常的珍珠,这其中每一颗都是呈现淡粉色的光泽,颗颗圆润饱满,哪怕是在宫中都是不可多见的珍宝,若是在陇邺可卖出千金,并且还有价无市。 -- 第8页 他此去滦州,居然还寻到了这样的稀罕物件。 燕绥将那一盒子珍珠推至谢妧面前,“殿下贵为金枝玉叶,不求我,也行。只是你我从小感情甚笃,若是能够救殿下于水火之中,我就算是委屈一下也并无不可。” “我自然不能亲眼看着公主殿下嫁与齐子霁和林行舟之辈,”他挑了挑眉毛,显得容貌更甚,“实在是没办法,我自幼古道热肠,乐于助人。” 谢妧随手拿了一颗珍珠出来,这珍珠入手触感温润,就算是在盛产珍珠的滦州也是难得一见的奇珍,虽然和谢策捧到她面前的那颗夜明珠不可比,但是想来要凑齐这么一盒子,也是相当不易。 燕绥抬眼看她,“在滦州路上顺手买来的,你若是不喜欢,抛着玩就是。” 前世她也是真的以为要嫁给燕绥的,景佑陵拒婚一事甚嚣尘上以后,燕绥当年也是难得敛了一贯的笑意,当众教训了几个取笑此事的贵女。 燕绥也确实是最好的人选,林行舟孟浪轻佻,齐子霁过于木讷,她从小和燕绥一同长大,他的为人谢妧自然也是知道的。只是……现在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前世这王朝大厦将倾,谢策不堪大任,而他原本不该是后来的那副模样。 她必须改变后世的那一切。 - 崇明殿内的铜壶滴漏上盘龙卧虬,龙嘴之中缓缓滴下一颗水滴,渐次叮咚之声响起,消弭在室内的龙涎香中。 谢东流端坐在皇位之上,他年近不惑,一言一行之中可见威仪。这是久居上位才能有的气势,但是站在他面前的少年却不见丝毫胆怯,背脊挺直,眉眼低垂,容貌昳丽。 谢东流沉默片刻,缓缓开口:“佑陵,朕也算是看着你长大的。朕还记得你少年时候就极为出挑,没想到这越长,比朕当年预想的还要更加出色。陇邺世家公子众多,但是入得了朕的眼的,也不过是寥寥几人罢了。” 他叹了口气,“景煊家教甚严,无怪乎你这么出类拔萃。朕却因为政务繁忙,疏于管教那几个孩子,哪怕是策儿先前寻了你做伴读,却也还是个贪玩的性子。” 景佑陵眼睫的阴翳落下来,“陛下过奖。” 谢东流铺垫了这么久,终于到了正题之上,“今日朕单独寻你过来,其实是为了长女阿妧。阿妧是朕的第一个孩子,难免更加溺爱着些。养成了现在这么个娇纵的性子。若是在寻常人家,多少会因为她的公主身份更加纵着她些。” “朕自然也想过燕家的那个小子,不过若是真的让阿妧嫁给他,还不知道两个人厮混成什么样子。朕思来想去,还是佑陵你最为合适,日后也好替朕管着阿妧些。” 谢东流右手握在椅沿之上,大拇指略微摩挲,他久居高位,这时候居然也难得有些心里没底起来。 尚公主对于一般的世家来说,是千载难逢的殊荣,只是对于这样的一个少年来说,却实在是没有必要。 景家世代煊赫,手执朔方卫,说是举国上下的中流砥柱也丝毫不为过。 若是寻常的世家,谢东流都不需要商量,只需一道圣旨就可以为长女觅得如意郎君,只是偏偏是景家,他甚至需要亲自过问一个小辈的意见。 景佑陵是景家唯一的嫡子,虽然还未全面接手朔方卫,但是却已经可见将来的惊才绝艳,比起其父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若是景佑陵愿意迎娶谢妧,也是为这谢氏王朝更添一分稳固,况且他本人各方面也是极为出挑的,并不算委屈了谢妧。长公主的婚配不算小事,景佑陵也是谢东流百般思虑以后定下来的人选。 谢东流缓声,“婚姻大事不是儿戏,朕也不是那乱点鸳鸯谱的人。所以,不知道……佑陵你意下如何?” 景佑陵沉默许久,霎时阒静无声,只听到那滴漏的叮咚之声。 谢东流听到那姿容出挑的少年道:“陛下,此事……容臣思虑一二。” 作者有话要说: 柚柚:想截胡?做梦。【冷笑.jpg】 第5章 谢妧随手掂了掂匣子中的珍珠,“小侯爷果然财大气粗,这么一盒珍珠少说也价值千金,居然就这么让我抛着玩。” “若是被你在望春楼养的那些美人听到,可是要伤了不少美人心。” 燕绥时常混迹于烟花巷柳,出手阔绰,一掷千金的事情对他来说并不算少见。 “美人?”他闻言一笑,眉眼之间满是风流蕴藉,“陇邺之中,公主殿下在前,谁敢称自己为美人?” 谢妧刚要答,原本蜷缩在角落的耳雪却跑到了燕绥的腿边,咬着他的袍角玩,还往后扯了扯。 他俯下身,耳雪戏耍人一般地咬了咬燕绥的指尖,并未如何用力,只是惹得燕绥的指尖湿漉漉的。 燕绥拎着耳雪提起,“咬我?” 耳雪骤然到了半空之中,下面的两只爪子胡乱扑腾了几下,然后似乎是求助一般转向了谢妧。幼犬的眼睛时常是湿润的,看上去颇为可怜。 “公主殿下什么时候喜欢这些了?”燕绥晃了晃自己手中的耳雪,“早知道你喜欢这些,我之前还在滦州之时就帮你留意着些。至于这只……长得倒是还凑合,只是品相说不上好。” 谢妧看着在燕绥手中的耳雪,轻咳一声,“滦州向来出美人,想必那里的姑娘比起陇邺也不逞多让。燕小侯爷在滦州的温柔乡中还能想起我?” -- 第9页 “此言差矣。”燕绥轻挠了一下手上幼犬的下巴,“我和公主殿下可是青梅竹马的情意,殿下贵为长公主,那些胭脂俗粉怎么可以和殿下相提并论。” 他说着,眯了眯眼睛,将手中的幼犬放在地上,语气带笑道:“今日殿下问这么多,难道是因为吃味了不成?” 谢妧和燕绥自幼熟识,燕绥此人是陇邺出了名的纨绔子弟,时常身穿绯衣混迹于那秦楼楚馆,他出身显赫,自然也被那地方奉为上宾。一掷千金为花魁赎身,或者是一脚将新科状元踹出满春阁,都是他曾经做出来的事情。 “我若是说我不喜欢,”谢妧抬眼看他,“难道燕小侯爷还当真能为我改了不成?” 耳雪在地上扭动了两下爬到了燕绥的脚边,用后腿挠了挠自己的下巴,然后又咬起了燕绥的袍角。这衣物价值不菲,燕绥对于用度向来十分讲究,就连身上的物件都无一不是精巧的物件,今日过后,这件怕是要被直接丢掉了。 “殿下若是不喜欢,当然要改。”燕绥哼笑一声,“那些名伶伎子……不过就是一时玩物罢了,算不得什么。” 燕绥有个诨名‘燕世美’,这诨名是坊间私传,只因为他身边名伶环绕,从不缺美人,能为一个花魁一掷千金,也能为另一位清倌日日登门。他是锦绣膏粱地之中生长大的,也带着世家子弟常有的多情,只是他的多情之中,又偏偏带着些绝情。 谢妧恍然想起来景佑陵那天身穿红袍站在昭阳殿外,他的身后是陇邺皇宫的仓皇失措,是溃不成军的宫中禁卫,而他站在月色高悬之下,缓步走来之时冽霜剑上的红穗不动分毫。 他不似燕绥那般时常穿绯衣,甚至那是谢妧第一次看到景佑陵身穿那般灼烈的颜色,和这身上的衣物截然不同的冷清。他不像陇邺任何的一个世家子弟,因为—— 他当真无情。 燕绥逆着耳雪的毛随意摸了摸,“话我也说完了,东西也都送到了,我就先走了。” 昭阳殿外是一处琼月池,燕绥心情不错,随手拿了几块石子掂了掂,将其中一块抛到了琼月池中,池水上瞬间荡起了几个圈儿。他手支着栏杆上,意兴阑珊一般将手中剩下的石子儿抛着玩。 而不远的前方,有人缓步而来。 燕绥抬眼,就看到景佑陵身穿白色锦袍,行走在红色宫墙之下。 这两人都是难得一见的好相貌,景佑陵向来被誉为陇邺第一公子,燕绥容貌却不逊色于他,不过因为燕绥有个燕世美的诨名,声名倒是确实不如景佑陵。 燕绥是混迹于烟花巷柳的纨绔子弟,确实和景佑陵不是一路人。 往日里燕绥是懒得和景佑陵这样的人来往的,不过他今日心情极好,率先开口道:“景三公子。” 景佑陵顿步,看了看燕绥现在所站的殿门,然后琥珀一般的瞳仁转向琼月池边的绯衣少年,略微颔首道:“燕小侯爷。” 两人平日里没有什么往来,况且景佑陵向来话少,说是拒人于千里之外也不为过,这两个人就连寒暄都相当勉强。只是今日燕绥却仿佛有些兴致一般,抬步走到景佑陵身边,“景三公子今日进宫,可是有什么要务?” “燕小侯爷。”景佑陵顿了顿,“事关要密。” 燕绥脚步一顿,尾调扬了起来,“要密?我可是听说今日圣上宣你进宫,是为了惠禾长公主。” 他语气带了点儿试探,“难不成圣上得知景三公子无意风月,还是说……三公子仅仅只是无意长公主?” 景佑陵垂眼,发间的银链略微晃动了两下,叩击之间,发出细碎的声响。 - 谢妧在昭阳殿中逗弄了一下耳雪,起先耳雪还同她玩的很开心,后来就似乎是有些困了,蔫蔫地耷拉着眼皮,只是时不时回应一下谢妧。 “殿下,高公公求见。”剪翠进来禀告道。 谢妧皱了皱眉头,而高陉也在这时候从殿外走进来,他看到谢妧脚边的耳雪只轻咳一声,道:“公主殿下,皇后娘娘召见。” 母后? 谢妧仔细思索了弘历十四年间的事情,目前还都是风平浪静,没有什么事端。 “母后找我?” 高陉微微躬身,“还望公主殿下尽快前去,勿让皇后娘娘久等。” 说起来,谢妧实际上也有很久未踏足过凤仪殿了,前世之时,凤仪殿几乎是禁地,宫中没有人会来这个地方,就连洒扫的宫吏都会避开凤仪殿。里面的那些珍稀花木在无人照料的境况之中也渐渐枯萎,一派萧瑟凄凉之样。 现在的凤仪宫却和谢妧最后的印象大相径庭,这里是中宫之地,其中一花一木,一步一景都是一绝。 每一处景观都是匠人精心打造而成,就连屋顶上的琉璃瓦都在初春的日光下闪烁着炫目的光泽。 而踏入殿内,更让谢妧有恍如隔世之感。 地上铺的是白色的玉砖石,白玉砖上是由匠人亲手刻制的莲花花样,图的是步步生莲的美意。铜壶滴漏是一只展翅欲飞的仙鹤花样,水滴就从仙鹤的喙中流出,用以计时。 在这仙鹤旁边居然是一方小小的殿内水池,水池之中只种植了一株莲花。 这株莲花常年不谢,是难得的奇珍。 傅纭端坐在凤榻之上,看到谢妧从殿外走来,掀了掀眼皮,语调平缓道:“阿妧来了。” -- 第10页 她身穿豆绿织金宫装,这颜色更衬得肤如暖玉。虽然年逾而立,却看着还是犹如二十许人,只是久居高位,不威自怒。宫灯立在旁边,微微晃动。 谢妧道:“儿臣参见母后。” 傅纭轻嗯了一声,右手之上还套着几个护甲,她用另外的手指轻轻按着额角,“听高陉说,你养了几只畜生,还让阿策也一并跟着胡闹了?” “你平日里自己胡闹就算了,只是你也知道你弟弟将来是要继承大统的,你怎么能让你弟弟也一并跟着玩物丧志?” 谢妧还未答,傅纭接着道:“你若是管不住那些畜生,我自然会帮着你处理掉那些。是我和圣上平日里太纵着你些了,你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还像个不知数的孩子一样胡闹。” “母后,”谢妧顿了顿,“儿臣会看管好的。” 傅纭倒也没有再继续数落,重新捡起来个话头,“今日我寻你来,是为了你的婚事。你平日里跟着燕家那个小子胡来我也都睁一只眼闭只一眼,但是婚事,我却不能再像之前那般纵着你了。” “你父皇平日里虽然……” 她说到一半戛然而止,似乎是察觉到自己要说出口的话十分不妥,顿了顿接着道:“他为你选的几个人我都是心里有数的,我不能留你一辈子,况且你弟弟将来还需要你的扶持。” “在那些人之中,我最属意景家的景佑陵。” 谢妧自然心里清楚傅纭的心中最为属意景佑陵,景佑陵出生景家,手握朔方卫,可以说在京中无人可以出其左右,自然也是傅纭心中的第一人选。 只是这件事,她心里也知道后来。 景佑陵拒婚一事沸沸扬扬传了整个陇邺城,惠禾长公主成为城中笑柄,就算明面上仍然过得去,但是私下却被广为耻笑。 所以就算傅纭满意,却也不能如愿。 她的前世只与景佑陵有过两次牵扯,其一是弘历十四年的拒婚,其二就是顺治元年的他在大婚之夜提剑而来。 谢妧心想,他们两人或许真的是八字不合。 不然为什么向来明月清风一般的景佑陵,只对她一个人这般无情? 傅纭见谢妧不答,又道:“我瞧着景佑陵模样,家世,还有为人样样都是挑不出错处的。我也知道你平日里喜欢和燕家那个小子厮混,可是你贵为公主,他又是个性子顽劣的,就连我都时常听说他不少去往那楚水巷。” “你若是真的嫁给燕绥,难道你一个公主之尊,日后还要和那些伎子拈酸吃醋?” “……所以,你觉得景佑陵如何?” 谢妧知道这件事必然不成,自然也顺着傅纭,有些漫不经心地答道:“景佑陵?挺好。” 作者有话要说: 请记住鹅子的那两根银链子!!! 女鹅,请记住你现在的flag! 第6章 陇邺城中有两个地方,被称为陇邺两绝。其一是楚水巷的望春楼,楼中设有二十四阁,每一位姑娘都是千娇百媚,婀娜多姿,所以说这望春楼是销金窟也毫不为过。其二则是位于城西的八方客茶馆,馆如其名,迎八方客,也是陇邺城中知道消息最快的地方。 八方客中上到天潢贵胄的个中恩怨,朝廷命官的宅邸私事,下到隔壁邻坊的鸡毛蒜皮,只要你想知道,只需到八方客中来问上几句,定然会有人知道个中原委。 八方客楼上的隔间单是开一间就价值不菲,况且单单只是有钱还不够,若你只是一个无权无势的富商,也是不能进楼上的。所以若是能去楼上的,基本上都是陇邺城中有头有脸的达官贵人。 只不过嘛,陇邺是皇城,这天上若是有日掉了个大石头下来,砸中的十个人当中,估计也得有个七八个是当官的。 既是八方迎客,也是八方来财。 “跑堂的,你这腿脚不够利索啊,没看到爷碗里已经没茶水了?”有人大喇喇坐在板凳上,手中筷箸叩击在桌子上,叫嚷道:“你们这儿就是这么做生意的?” 只见一个身材瘦小的小厮风风火火地跑了过去,手在肩上搭着的抹布上擦了擦,点头哈腰道:“对不住了客官,今日堂内人太多了,一时顾不上,还请多担待担待。” 小厮一边上茶,先前那人倒也敛了火气,随口扯了几句听来的闲话道:“我那姐夫,那可是在宫中都有头有脸的,他可是和我说了,长公主怕是要嫁给景家的那个景佑陵。” 这一番话说出口,旁边原本在谈论些其他事情的人伸长了脖子往这边看,有人忍不住问道:“景三公子?这位兄台你怕不是在开玩笑吧,这陇邺城中谁不知道景三公子和章家小姐是青梅竹马,怎么可能……” 那人顿了一顿,“尚公主去?” “嘁,”先前叫茶那个人颇有些不屑地嗤笑了一声,“你也不看看要娶的人是谁,那可是现今最为尊贵的金坨坨,嫡长公主!章家那小姐算个什么东西,景三公子为了大好的锦绣前程,也自然会不得不娶那金坨坨。” 景家的三公子和长公主这两个人骤然凑成一对,自然是有不少好事者对此很是关注。只见一个书生模样的少年开口问道:“可是我看景三公子可不是那种会为了前程抛弃章家小姐的人。” “男人嘛,所求的不就是为了名利和美人。长公主虽然性子确实娇纵,不如那章如微温柔娴静,但是她身份尊贵,又是难能一见的美人。娶了那金坨坨,以后便是沾了光的皇亲国戚,纵然是景佑陵,想必也逃不过这样的好处。” -- 第11页 “当官嘛,难道还有人嫌身上的官儿不够大?” 这些话说出口,有人附和,自然也有些人不赞成,只听到一个头戴帷帽的人讥笑道:“若只是为了求官,那这景佑陵未免也太过饥不择食了些,在座的谁不知道长公主和那燕绥感情甚好,私下之中还不知道是个怎么个腌臜事呢。” 此话一出,这吵闹的大堂之中霎时阒静无声。 八方客时常谈论国政,陇邺民风开放,百姓安居乐业。圣上谢东流也是难得一见的仁君,听取谏言而知得失,所以这八方客之中时常议论些高官显贵,尤其是些士子举人,向来是不屑于仕途的同流合污,要在这里点评一二的。 只是妄议公主清誉,这可不是一件小事。 只见那头戴帷帽之人不紧不慢地呷了一口茶,“若是说不定,是景佑陵捡了燕绥不要的破鞋也为未可知呢。” 这话其实个人心中都有几分计较,但是私下之中在家里嘀咕几句便也罢了,谁敢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妄议帝姬的私事? 不过这样一番话一出,倒也确实提醒了先前没往这边想的人。 燕绥是什么人,陇邺城中赫赫有名的燕世美,陇邺销金窟满春楼的常客。能入他眼的美人各个都是天姿国色,就连二十四阁中的其三都曾为他拈酸吃醋过。 而长公主殿下也向来肆意妄为,行事不端,若是这两个人真的发生什么,那也确实……并非不可能。 阒寂片刻后,有人出声提醒道:“这位兄台,慎言。” 而那人却撇了撇嘴,颇有些不屑道:“不过是说了些别人不敢说的公道话罢了。说起来,景佑陵可是陇邺第一公子,居然也在皇权之下,要娶了长公主。” 他从始至终都未露面,只消说完这些话,然后混入市井之中,便再也没有人能找到他的踪迹。没有人知道他的底细,那人帷帽之下的唇角略勾了勾,起身欲走。 而在他刚刚起身的一瞬间,有人缓步而下,语气带笑道—— “不是说本侯爷的事情说得起劲,怎么现在这么早就走了。我这……才刚刚听了个头儿呢。” 众人抬头,只看到一个身穿绯衣的少年停在台阶之上,手肘撑在栏杆上,眉眼风流蕴藉,不可直视一般的肆意风流。 正是燕绥。 燕绥的面色看不出什么喜怒,甚至还略微带笑,但是陇邺城中燕绥除了有个燕世美的诨名,实则还有个比他风流之名更令人望之生畏的是,他还被称之为—— 小阎王。 小阎王之名来自于燕绥喜怒无常,在望春楼中丝毫不顾及脸面,将新科状元郎一脚从楼中踹了出去,据说只是为了一个花楼姑娘,这般肆意行事,也得了一个小阎王的名号。 陇邺比他身份尊贵的不及他行事嚣张,比他更为嚣张的又不及他家世显赫。 那头戴帷帽之人双腿打颤,刚刚的气定神闲全无,转身欲跑。 而燕绥却抢先一步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刃,直直插-入那人面前的柱子上。 他整了整衣袖,抬步走至大厅,面前之人一一为他让路。 燕绥语气平缓,“跑啊。” “怎么不跑了?” 八方客平日里招待的多是三教九流之人,楼上的贵客虽然多是达官显贵,但是燕绥这样的风流人物居然今日也来了这八方客,却也是着实少见。 燕绥俯下身,修长的手指在帷帽之上轻轻叩击了一下,“既然不跑了,那刚刚的话,再在本侯爷的面前说一遍。” 那人死死扣住自己的帷帽,趴跪在地上,“燕小侯爷,草民刚刚……只是被鬼迷了心窍,都怪草民嘴上没把,冒犯了侯爷。求求侯爷就饶了草民这一回,侯爷……侯爷的大恩大德草民必然铭记于心!” 他到后面声音渐渐小了下去,燕绥连新科状元都是说踹就踹,更不要说自己这样的一介草民。只不过……他身体略微痉挛了一下,似乎是在恐惧着什么。 燕绥猛地将那人的帷帽掀开,只看到里面是张普通而苍白的脸,眼皮耷拉,但因为恐惧,能看到他瞳孔翕张,耳边的头发凌乱地散落在旁。 燕绥随手将帷帽丢开,用帕子细细擦干净了手,“公主殿下身份高贵,就算是在八方客之中,至多也只有人敢说几句性子罢了。我可从来不知道,还有人敢不要命一样,说出你这样的话。” “所以,我猜你,背后有人。” 那人在燕绥说的话中,每说一句面色就苍白一分,他仓皇跪地,“没有!没有侯爷,都是草民自己臆想,胡说八道的。都怪草民自己平日里说话从来不顾及后果,被猪油蒙了心,草民……” 燕绥眯了眯眼,挥手招了招站在身后的小厮,“查。我倒是要看看,陇邺之中,谁能吃了这样的熊心豹子胆,居然敢派人在我的眼皮子底下耍这些花招。” 小厮点头应是,然后迟疑看了看在地上的人,“那侯爷,这人……” “该怎么处理,”燕绥漫不经心地点了点下巴,“这难道还要本侯爷教你吗?” 这番闹剧很快就消弭在八方客之中,不过这样的一番事情确实会成为很久的谈资,大抵不过就是莫要惹到燕小侯爷,还要那人实在是胆大包天云云。 楼上包厢之中,倒是有几位看戏的。 其中一位,还正巧和之前的闹剧有些关联。 -- 第12页 章如礼拿了一把瓜子,斜靠在椅背上,“难得约佑陵出来一次,居然还能看到这样一出好戏。有趣,实在是有趣。燕绥这个性子,还真是十年如一日的嚣张,这么多年没被人打了也实在是难得。” “不过现在的谣言可真是越来越离谱了,居然连佑陵要娶长公主这样的鬼话都能传出来,可真是笑死我了。” 谢允垂眼,“并非全然是谣言。我确实也听到有风声,父皇有意将皇姐许配给佑陵。” 章如礼听到这个消息腾地一下从椅子上起来,声音也略大了些:“这怎么可能?长公主殿下和佑陵看着就不般配,况且她是个行为不端的,景家规矩众多,佑陵哪能喜欢这样的姑娘家?” “要我说,佑陵若是真要成家,还得是如微,温柔娴雅,端庄大方。现在边关未定,陛下还得仰仗着叔父的朔方卫,哪能随便找佑陵的晦气。这怎么可能来乱点鸳鸯谱?” 章如礼说着摸了摸自己手上的扳指,用肩轻轻别了一下景佑陵的肩,“是吧,佑陵?” 景佑陵低垂的眼睫遮住了瞳仁,他避让开了一点儿身子,没有说话,面上看不出什么喜怒。 章如礼没得到回应,再次问道:“佑陵?” “其实皇姐人也很好,”谢允出声,“况且比较之下,佑陵比燕绥更为适合皇姐,所以父皇起了这样的心思倒也正常。父皇圣明,不会逼迫佑陵娶皇姐,章兄不必担心。” 章如礼听到这话才心下稍定,重新坐了回去,“那倒也是。我只不过是怕如微听了这些话伤心罢了。” 景佑陵却在这个时候突然出声,声音清冽,犹如冬夜晚雪一般。 他道:“谢允,倘若我当真同意娶了长公主呢?” 作者有话要说: 柚柚:老婆贴贴 第7章 八方客的这出闹剧很快也传到了宫中,谢妧一边用一根雀翎逗弄着耳雪玩,一边听着身边剪翠说话。 “……也就是昨儿的事情,也不知道是那个嘴里不干净的,居然有这么大的胆子传殿下的秽语,也得亏被小侯爷撞见了,不然还真难抓住他。” “八方客可是个鱼龙混杂的地儿,就算那人被小侯爷打碎了牙,这消息也都在底下传着,这天下悠悠众口最为难堵,还不知道要被传成个什么模样来。” 耳雪扑腾着咬雀翎,谢妧却有些心不在焉。因为前世,原本是没有这么一出事情的,只是她想到前世她被景佑陵拒婚的消息,似乎也是在八方客之中被传出,惹得沸沸扬扬,让她成为陇邺私下的笑柄。 这天下,最难堵的就是悠悠众口。 “燕绥说去查,”谢妧手指略微叩击桌面,“查出点眉目来没有?” “刚刚燕小侯爷才传过来消息,”剪翠蹙眉,“那人像是凭空出现的一般,查遍了户籍也不知道这是打哪里来的,而且问了周围的人,也没有人认识这么一个人。只是又听说,那人像是来自垣城。” “垣城?”谢妧垂了眼,“我当是谁,原来是他。去帮我给燕绥回个信,若是查清楚了,把这人绑着送到林行舟府上,之前的事情还不够,居然现在还敢当着我的面玩这些不入流的花样。” 剪翠却犹豫片刻,担忧道:“旁的倒是不重要,这人说了这样的一番话,只怕是对公主声誉有损。也不知道这宫中的消息是怎么传出去的,我们也不过是前不久才知道的消息,陇邺城中居然就已经传得这么广了。” “奴婢只怕,景家心中多少有个疙瘩。” 这点谢妧倒是丝毫不担心,因为她自然是知道,景佑陵根本不会娶她。 所以,她与燕绥厮混也好,胡闹也罢,根本就和景佑陵一点关系也无。谢妧用手中的雀翎挠了挠耳雪的头,回忆了一下前世后来发生的一切,略微叹了一口气。 等到景佑陵拒婚,她倒是要看看,那个将拒婚消息传遍全城的人到底是谁。 只是……她分明记得,前世的这个时候,景佑陵拒婚的消息应当是早就传遍了城内,这世却不知道为何,推迟到了现在还没个消息。 谢妧揉了揉眉心,不在作想,“我去趟崇德殿,见见父皇。” 谢妧和谢东流关系极好,可以说谢妧娇纵的性子其中大半都是被谢东流溺爱而来的。 皇家大多无情,谢东流却是其中例外,他是难得一见的仁君,勤政爱民,励精图治。 而谢妧是谢东流的嫡女,也是长女,可以说是宫中最为受宠的公主也毫不为过。 就像这崇德殿,宫中能进去的人可以说是少之又少,能进入其中的公主,也只有惠禾长公主一个人罢了。 谢妧端了碗杏子酪,得了通报后踏入殿内。 谢东流此时正在批阅奏折,看到谢妧进来以后将奏折阖上,温声道:“阿妧怎么今日想起来见父皇了?” 谢妧将杏子酪搁在桌案旁,佯装生气道:“怎么,父皇见到阿妧不开心吗?亏得阿妧还特意让小厨房做的杏子酪过来,结果到了父皇跟前,父皇根本不想见阿妧。” “你这孩子,”谢东流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拿过桌案上的杏子酪,用汤匙舀了舀,“现在可不是杏子的季节,陇邺城中要寻到杏子不容易,况且杏子向来不易保存,各地也没有进贡。” “这是哪里来的杏子酪?” -- 第13页 “燕绥送来的,”谢妧顿了顿,“他前些时候去了滦州,在滦州杏子长得极好,他就带了几筐回来,一路上用冰块冰着,只不过到了陇邺也只剩下了半筐能用。” 谢东流闻言,将手中的碗搁置在桌案上,迟疑片刻道:“宫中最近的消息,阿妧你也应该心中有数了,况且你母后也早就和你商讨过这件事情了。虽然你是皇家公主,姻缘颇多掣肘,但是父皇也不希望你受委屈,所以这景佑陵,你到底觉得如何?” 这个名字最近在谢妧耳边出现的次数实在是太多了,她有些出神,顿了好一会儿才有些漫不经心道:“阿妧之前就和母后说过这件事了,儿臣觉得……挺好。” 陇邺第一公子景佑陵,寻常人想都不敢想的姻缘,怎么可能会不好。况且还是任她挑选,怕是其他姑娘帕子咬碎了都做不出这样的美梦来。 难怪之后被拒婚的消息传出去,被这么多贵女暗地里讥笑。 堂堂惠禾长公主,也有被人拒婚的一天,确实说得上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情。 “你若是觉得挺好,那这件事就这么定了下来。”谢东流语气之中带上了一点儿的严厉,“只不过景家向来规矩多,你现在胡闹些就算了,日后成了婚可再不能像先前那样和燕绥来往甚密。你也应该清楚,现在外面都不知道传出个什么样子来了。” 谢妧没太在意,只是敷衍地点点头,谢东流和傅纭想的都太早了,现在这个时候就开始想着让她离燕绥远些,却不知道说不定日后她还要嫁给燕绥。 说起来,他们属意景佑陵也实在是人之常情。 他是盛名在外的少年将军,战无不胜的朔方卫主帅,国运昌盛之时他是陇邺第一公子,国运式微之时也是人心所向,明月清明一般的骠骑大将军。 只不过…… 谢妧敛了敛神色,谢东流怕自己刚刚说的话太重,缓了缓声色道:“父皇也都是为了你好,燕绥虽然和你关系好,但是太过轻浮,不堪大任。你也大了,将来的路还需要你自己走,父皇看景佑陵将来必然更胜其父,可保你荣宠一生。” “你是父皇从小娇纵着长大的,寻常人家未必护得住你,父皇希望你平安顺遂,日后就算是有什么变故,也有人能保着你。” 谢妧听闻这句话心中微动,抬头问道:“父皇现在还是春秋鼎盛之年,不过按族历来说,现在立下太子才更有利于朝政稳固。阿策和三弟都只是封了王,却一直都没有过下文……” “立嫡还是立贤,父皇是现在心中还没有定论吗?” 听闻此话,一向温和的谢东流猛地从座上站起,喝道:“……放肆!” “阿妧,我平日里确实是太纵着你了,妄议朝政这样的话你也说得出口!” 他用手撑着桌案,“是你母后让你过来问的?朕都说了朕心中有数,你母后为什么非要逼朕?” 谢妧脸色丝毫不变,沉声道:“父皇如此生气,是因为父皇心中有了人选,只是于理不合,父皇不敢。阿策生性好玩,到了现在这个岁数都还是对政务一窍不通,而三弟性情,才能样样都是上上之选——” “父皇不是不想立,是不敢立。” 谢东流将手边的奏折掷在桌子上,缓了缓道:“出去。今日的话,朕当做没有听过,日后不要说出这样的话了,若是有下次,朕不会轻饶。” 大殿之内瞬时有些寂静下来,而就在这时,殿外内仕吊着嗓子通报道:“陛下,景三公子求见。” 谢东流揉了揉眉心,“出去吧阿妧,父皇刚刚并非有意,只是朝政大事,你不该过问这些。” 他有些颓唐地在椅子上坐下,从窗中照进来的光映在他的脸上,在这光的映照之下,谢妧才猛然发现,向来温文尔雅的谢东流的眼尾,居然已经有了细细的沟壑。 而他现在,还不到不惑之年。 内仕没得到回应,略大了一点儿嗓子重复道:“陛下,景三公子求见。” 谢妧立在原地,也在这时低声道:“景佑陵今日当是为了婚事而来,儿臣想亲耳听听……他的想法。” 谢东流看了看谢妧,朝着殿外道:“宣。” 景佑陵踏入殿内之时,谢东流端坐在主位之上,面上古井无波,正在看着翻阅着今日送上来的奏折。 待看到景佑陵进来,脸上勉强扯出一点儿笑意,颔首道:“佑陵今日前来,是为了……” 景佑陵的目光在殿中一侧的山水屏风上略过,哪怕是久居上位的谢东流在这时都难得有些心虚起来,轻咳一声。 所幸他很快目光就收回,稍淡的瞳仁低垂,“臣今日前来,是为了先前圣上和臣所说之事。” 谢妧站在屏风之后,明明早就已经知道了结果,却在这个时候,心中无端跳动了两下。 她抚了抚心口,勉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无非就是亲耳听到自己被拒婚的事情,对于景佑陵这样的人来说,也算得上是正常。 况且她贵为公主,哪个公子不是任她挑选,就算被暗地里嘲笑,也没有人敢在她面前置喙分毫。 “哦?”谢东流反问了一声,“考虑清楚了?朕是觉得,阿妧娇纵,佑陵端方,日后我总担心无人替朕管着些她。佑陵你也该到了成婚的年纪,倒也说得上是天作之合。” 景佑陵听闻这句话以后沉默了,谢妧不知道出于什么想法,借着屏风的死角掩护,想看看他现在是什么表情。 -- 第14页 想来是不情愿的。 他今日穿了一身黑衣,若是一般的人穿这么颜色深重的衣物,多少显得有几分古板,而他穿上这样的颜色,却仿若秋月逢雪,漆黑秋夜之中,犹如雪中惊鸿一般夺目。 美人名将,名不虚传。 然后,谢妧看到他立在崇德殿之中,站在高堂之上,神情冷清。 或许,是想客套几句,然后说自己立志于边关稳定,公主身娇体贵,自己无意姻缘云云。 她看到景佑陵发间的银链略微晃动,然后躬身道:“臣,谨遵圣意。” 霎时之间,周遭的声音如潮水般退却消涌。谢妧后退几步,脑中杂乱无章,种种画面穿堂掠过,却又丝毫未曾停留。 ……这,怎么可能? 作者有话要说: 女鹅:剧本上明明不是这么写的!!! 第8章 前世的情景一一掠过,谢妧拦下了要被傅纭摔死的耳雪,却没有想到会横生这样的变故。 景佑陵愿意娶她,这和前世的走向截然不同。 可是她和景佑陵……他们两个怎么可能? 遑论他前世在大婚之夜逼宫时的绝情,就是为了章如微,景佑陵怎么可能会同意赐婚? 谢妧的手紧紧地捏住裙裾,她自以为窥得先机,不想多惹祸端对父皇母后说同意赐婚,而这的前提是,她知道景佑陵会拒婚。 他不仅会拒婚,而且拒婚这件事还会传得沸沸扬扬,所以她可以借此为由,顺理成章地在宫中多待几年,避免后来的变故。 可是现在,功败垂成。 现在是弘历十四年,而谢策是在弘历十六年亲手弑父的。若是她不在宫中,身在宫外的话,那么必然很多事情都没有办法提前预知,况且……怎么偏偏是景佑陵? 她原先已经想好,等到弘历十六年,让阿策当一个闲散王爷,斗鱼遛鸟纨绔一辈子。到那时候嫁给燕绥也好,或者是其他世家子弟也罢,长得好看些就行,最好还能任她差遣。 再离经叛道些,等到她离开皇城以后,去往滦州设公主府,养几个姿容出挑的面首也并不是不可行。 只是现在,君无戏言,谢东流虽然仁慈,但是也断不可能出尔反尔,言而无信。 况且,这桩婚事,在先前,是问过谢妧的。 换句话来说,这件事已经是板上钉钉,没有了转圜的余地。 景佑陵道:“陛下若无要事,臣先告退。” 谢东流得了满意的答复,自然也不会多说什么,只是像是想起了些什么一般,叹了一口气。 “阿妧向来不太守规矩,景家规矩多,日后……多包容着她些。” 他说这话的时候,带着隐隐的恳求,就像是一个寻常要嫁女的父亲一般的叮嘱。 谢妧在屏风之后,看着谢东流此时的神色,抿了抿唇。 其实景佑陵原本应当不是谢东流心中合适的人选的,只因为景家手上的朔方卫。谢策是她的胞弟,景佑陵若是和她成亲,那么这其中难免会有参与夺嫡之嫌。 而谢东流真正想立的太子之位,从来都不是谢策。 可是谢东流也是真心疼爱她,再加上他也心知肚明景家忠心耿耿,所以哪怕有着这样的前因,他也要将她赐婚给陇邺第一公子。 只因当年谢妧出生之时,谢东流就曾经笑言:“吾儿阿妧,配得上这世间最好的东西。” 谢东流不爱傅纭,却将这所有的宠爱都给了谢妧。这么多年以来,他也确实一直将最好的亲手送到她的面前,而现在为她挑选的驸马,也是这样。 景佑陵从崇德殿走出以后,谢妧才从屏风之后缓步走出。 谢东流道:“阿妧,刚刚佑陵的话你也应该都听到了。回头父皇就先下旨赐婚,之后就让钦天监算算日子,为你挑一个良辰吉日出嫁。” 长公主出嫁,可以说得上是皇城之中十几年来的大事。 谢妧抬眼看着谢东流,“阿妧还想多留在父皇身边几年,怎么父皇这么早就想将阿妧嫁到别人家去?” “你如今也十七了,从当年那么点儿大跟在父皇身后要糖吃,”谢东流比了比,摇头失笑,“长成现在这样了。父皇也想多留你几年,只是景家那小子,父皇在宫中都听说不少朝中大臣的姑娘对他有意。” “别的不说,就是你姑姑,都和父皇明里暗里提过几次。若不是父皇替你先留意着,还不知道要被谁家的姑娘给抢走了。” “朕的阿妧,也只有陇邺最好的男子才配得上。” …… 崇德殿外,剪翠在外面候着,见到谢妧出来给她披上一件披风,“殿下怎的在里面这么久,奴婢刚刚才看到景三公子从殿内出来,殿下没避着些吗?” 谢妧挡了挡,在原地顿了片刻,突然提起裙裾往宫门方向走了过去。 她心中实在是有太多疑惑想不清楚了,若是她所经历的一切都是假的,那么耳雪她怎么可能预知的这般清楚,况且她也提前知道了父皇会为他们赐婚的事情。 可若是这一切都是真的,那景佑陵怎么又会同意赐婚? 她分明记得,前世的弘历十四年,当年她得知父皇有意为她和景佑陵赐婚之时,说不上来心中是什么感觉,景佑陵长得出挑,只不过冷清端方,和她并不像是一路人。 当年她想:算了算了,看在他长得好看的份上,本公主就勉为其难接受这个驸马。 -- 第15页 结果后来他拒婚拒得斩钉截铁,她自幼顺风顺水,想要什么都是旁人亲手送到面前,什么时候被人这样的拒绝过。况且后来还被人耻笑,她当年年少无知,还想着日后定然要让景佑陵败在自己裙裾之下。 果真是年少无知。 崇德殿距离宫门有一段距离,谢妧穿行而过琼月殿,可以正好赶在景佑陵出宫的前面。 只是在琼月殿的前院之中,她却突然顿下了脚步。 这一世和前世不一样,现在的她和景佑陵从未有过什么瓜葛,他若是同意赐婚,似乎也并没有什么问题。 她心中纵然有再多的疑问,就算见了他,也不得解。 琼月殿前是一株长得极好的海棠,现下正值花期,一簇一簇的海棠花盛开在树枝上。今日略微起了风,阵风卷过,这树上的花瓣就落了下来,落在陇邺四月的宫闺之中。 这株海棠在谢妧很小的时候就已经长在了琼月殿,直到今天,也依然满树芳华。 景佑陵就在此刻站在树下,和这绯色截然相反的冷清。 他顿步,抬眼看着站在琼月殿外的谢妧,唤道:“殿下。” 今日虽然起了风,日头却极好,丝丝缕缕的日光照在他的脸上,冷白的肌肤被沾染上了暖意。他就这么站在一树春景之下,长身玉立,不染红尘。 她从琼月殿内走出,“景佑陵。” “三公子近日好似频繁进宫,”她实在是不知道要说什么,随口扯了一个话题,“难道是现在边关不稳,我要去和亲了?” 景佑陵垂眼看她,对于这样胡诌的话只略微动了一下眼睫,“我还以为,公主殿下知道。” “知道什么?” 这人说话前言不搭后语,就算她刚刚是随口胡诌一句,但是他也没必要这么没头没尾来这么一句吧? 景佑陵上前一步,恰好此时阵风卷过,一滴绯红恰好落在他的发梢。银质的链子冰凉,这绯色落在他身上却无端多了几分暧-昧。 而谢妧则盯着落在他头上的海棠花瓣,手指略微动了动,只觉得这花瓣实在是碍眼。 这样的绯色,天生不适合他。 “圣上应当早就与殿下说过赐婚一事。”景佑陵顿了顿,“况且,殿下刚刚不也是在崇德殿中吗?” 他感知能力相当出色,之前掠过那山水屏风的那一眼,心中就已经有了定论,却一直都没有出声。 “我的确在殿中。”谢妧也抬头看向景佑陵,顺势承认了。 “只是我很好奇,景三公子原本可以不用答应赐婚一事。景家家教严苛,先不说我和燕绥的传闻,就说我听到的传闻,我曾经听人说……三公子有位青梅竹马。” “我身为长公主,断没有和他人共事一夫的可能。你的那位青梅竹马是章家嫡小姐,想来也不可能屈居为侍妾,可是莫说平妻,若是我惠禾的驸马,连侍妾都不允许有。若是这样,三公子应当想好了,圣旨还未下,你现在去和父皇反悔,或许还有转圜的可能。” 谢妧自认为这话说得已经足够清楚,她现在和父皇反悔已经是不可能了,况且母后也绝对不会同意。但是若是景佑陵现在去和谢东流反悔,那么说不定这件事情不一定成。 就算是为了章如微,景佑陵也得退婚。 前世谢妧和景佑陵极少有这样单独相处的机会,距离虽然不近,但是她还是能闻到他身上传来的松香味,淡淡地萦绕在周身,似有若无。 他一身都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唯独发梢的一点海棠,犹如春风化雪,消弭了一点儿身上的冷清。 “章如微?”景佑陵抿唇,“我和她,一点关系也没有。至于侍妾,景家有训,家中子弟都不得纳妾,殿下不必多虑。” 谢妧听到这话突然觉得有些不对,“那若是纳了妾当如何?” “不如何,”他敛眉,“若是犯禁,逐出景家。” 谢妧了然,景家的规矩果真严格,怪不得前世一剑捅死了她立刻就把剑给擦干净了。 一时沉默。 谢妧缓了缓,问道:“……你真的不想退婚?” “殿下是觉得,”他顿了顿,“我应该想吗?” 谢妧不知如何作答,只能咬牙道:“我还以为你与那位青梅竹马感情极好,就算父皇赐婚也只会拒绝才对。只是没想到传言也并不可信。” 景佑陵低笑了一声,“家中有训,未定亲前不可与其他女子有染,殿下可以放心。” 他很少笑,一旦笑起来就毫无冷冽之气,漂亮得不可方物。 发梢之上的海棠花更显得他多了一分烟火气息。 作者有话要说: 阿妧:你头发上有粉色的花花,我有强迫症!!!!!!! 今天有点晚了,以后尽量都是八点发!啾咪~ 第9章 景家三公子和惠禾长公主的婚期,定在弘历十四年六月初八。 圣上赐婚,对于寻常人家来说,这是天大的荣宠,况且还是尚公主,可谓是风头无两。只是这样的事情放在景家,那么却让人不由地开始嘀咕起来。 这消息传了出去,霎时间满城哗然,谁不知道那公主殿下向来就是个肆意妄为的性子,怎么偏偏嫁进了景家。 而这景佑陵,也有传言说他有个情投意合的青梅竹马,现在却被逼迫另娶,实在是令人唏嘘。 -- 第16页 谢妧近日睡得实在是不安稳,尤其是赐婚的消息一出,各路的人都找着法子到昭阳殿中探探口风。有的人是真的觉得这门亲事不错,也有的人言辞之间却似乎夹枪带棒。 至少不是什么善意的。 应付那些人,实在是让她有些精疲力竭。 其中闹得最凶的,当是谢策。 他向来是有些怕景佑陵的,只是更担心谢妧嫁给了不喜欢的人,吵着嚷着要让谢东流收回旨意。 只是谢东流还没有说什么,傅纭得知了他去崇德殿胡闹的事情,亲自去将人给领了回来。 据说谢策被拽回来的时候还梗着脖子道:“母后!长姐根本就对景三公子无意,景三公子算不上良配,还望父皇母后收回成命。” 傅纭恨铁不成钢地拍了他的脑袋,“谢策!胡闹够了吗?这桩婚事是你长姐自己亲口答应的,况且景佑陵样样出挑,你在这里像个什么样子?” 谢策还因此被关了两天,从禁闭室出来以后就直奔昭阳殿,低着头和谢妧道:“长姐,你若是当真不满意景佑陵,不用勉强,等到日后……与他和离就是,到那时候我就可以离开陇邺,滦州温暖,青州养人,陇西风水好,只要长姐喜欢,阿策可以养长姐一辈子。” 他说完这些话以后,垂了垂眼,低声道:“阿策,不想长姐受委屈。” 他眼睛生得很圆,瞳仁又极黑,此番略微失落之时和耳雪委屈的时候很像,像一只幼犬一般惹人心疼。 谢妧不想他过多担心,只得略微叹了一口气道:“你不是也觉得景佑陵挺好,怎么现在赐了婚又闹到父皇那里去?你是还嫌母后管教得你还不够严格,非要惹出这样的麻烦?” 除却前世的种种因果,景佑陵的确是难得一见的惊才绝艳,所以大概也只有谢策会觉得,嫁给景佑陵是委屈了她。 “就算陇邺全城都觉得景佑陵好,”谢策抬眼,“那在我眼里也算不得什么。只有长姐真心喜欢,那才是最重要的。况且……就算我再不懂,我也清楚,母后是为了给我铺路,才为你选了景佑陵。” 谢策生来好玩,生性顽劣,但是他也并非是全然不懂,他只是不想懂。出生皇家,他在拥有寻常人难以触及的权力的同时,也被关在一个巨大的金制鸟笼之中。 逃不掉。 事到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谢妧用手点了点谢策的额头:“母后并不是骗你,这桩婚事,他们之前确实已经问过我了。况且我也没有什么不满意的,你是没看到前些时候玉鸾郡主酸得要命的样子,姑姑之前还明里暗里问过父皇几次这件事,都被父皇给掩了回去。” 谢策却仿佛没听到,追问道:“我不想听别人对他是什么想法,我只想问长姐心中……究竟是怎么想的?” 他极少有过这样穷追不舍的时候,谢妧看着谢策的眼睛,实在是不忍心再继续骗他。 景佑陵前世将她一剑穿心的时候这般绝情,这一世原本就不该再有任何纠缠。 而现在……不出意料的话,事态已经朝着她完全没有预料到的方向发展了。前世的事情,其实也算不上怪景佑陵,只是他们两个人之间隔着这样一道沟壑,她没有办法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般,嫁给景佑陵。 “你说话。”谢策抿唇,“长姐。” 谢妧沉默片刻,“阿策。我可以答应你,等到日后你离开陇邺,我就和景佑陵和离,只是……不要去滦州了。” 谢策对滦州罪孽深重,她终究还是没有办法装作心无芥蒂。 “但是前提是,”谢妧定定地看着他,“阿策,你当真无心帝位。” 谢策眉眼弯弯,唇边有个小小的涡旋,“阿姐对我还不清楚吗,单是早朝我就起不来,若是每日都是天没亮就起身,我必然会折寿的。不去滦州也很好,那便去青州吧,反正长姐想去哪里都可以。” “景佑陵算什么,长姐到时候想要什么男人,我都可以亲手绑过去送到公主府上。” 如果能够像谢策说的这样,那其实也算得上是圆满了。 …… 谢妧伏在桌案之上,将自己能够记得的事情一一默下来。自己现在要嫁进景家,对于宫中的消息必然有延迟,若是可以,还需要人将宫中的消息事无巨细地告诉她。 弘历十四年的梧州涝疫,弘历十五年的春猎,十六年…… 她将笔搁下,细细查看了一下这张纸,确认无误后放在了一旁晾干。 天灾虽然难逃,人祸却可免。 而在这时,剪翠脚步略急地从殿外走进,“殿下,燕小侯爷求见。” 谢妧抬眼,将手边的纸放在暗处,不急不缓道:“让他进来。” 得了谢妧的吩咐,剪翠却还是没有退出去,她站在原地,似乎是犹豫了一会儿,“殿下,奴婢看着……燕小侯爷神色不是很好。” 燕绥向来见人三分笑,什么时候神色不好过? 谢妧啧了一声,“他还有什么时候吃亏过,难不成是望春楼的美人给他脸色看了?” 剪翠听闻这句话,看了看谢妧,似乎是想说些什么,但是终究还是没有开口。 直到燕绥走进昭阳殿之中,谢妧才终于得知刚刚剪翠所言非虚。 他向来喜欢笑,眉梢一挑,端的是一掷千金博美人一笑的风流。可是今日却一丝笑容也无,眉眼阴沉,再无往日的风流,甚至还多了几分冷冽。 -- 第17页 谢妧还未开口,燕绥便先问道:“圣上为你和景佑陵赐婚,你之前是怎么想的?” 她没想到燕绥居然是为了这件事而来,“你今日进宫就是为了问我这个?你这脸臭得,我还以为是望春楼中的姑娘给你了脸色看呢。堂堂燕小侯爷,你这要是说出去,多少会被人笑掉大牙。” “不过话说回来,”谢妧抬眼看向燕绥,“若是景佑陵愿意娶我,你就不用勉强自己,这对你来说,不应当是两全其美吗。往后这陇邺燕世美的名号,还能齐齐整整戴在你的头上。” “楚水巷的莺歌燕舞,若是我,我也舍不掉。” 往常若是谢妧叫他为燕世美,燕绥定然会挑着眉毛反唇相讥,但是今日,他却一点反应也没有,只垂眼看着谢妧,看不出什么情绪。 她看着燕绥的神色,突然心中微动,迟疑道:“燕小侯爷向来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你……不会当真想为了我金盆洗手吧?” 让燕绥这样的纨绔子弟突然变得清心寡欲,那还真的实在是罪过。 谢妧自幼和他一同长大,虽然景佑陵不是良配,但是也不想看到燕绥和自己变成夫妻。 实在是太过奇怪了。 燕绥沉默片刻,然后突然上前,将手撑在桌案之上,垂眼看向坐在桌后的谢妧。 向来带笑的眸子亮得惊人,“……是真的。” “谢妧,倘若……我当日所言,都是真的呢?” 燕绥从来都是语气带笑地叫她殿下或者公主,极少唤她的名字,此番叫她的名字,带了几分格外地郑重其事。 谢妧突然觉得,这个她自认为从小到大熟识的玩伴,或许,她从来都没有真正熟知过。 - 章府。 章家作为世代的簪缨世家,口碑极好。章良弼作为辅佐两朝的贤臣,以国家昌盛为己任,在民间声誉极佳。 而章家嫡支有一位相当出众的小姐,家中行二,长得犹如镜花临水,除此以外还是一位博通古今的才女,琴棋诗画样样精通。 娶妻娶贤,这位章二小姐,当为陇邺世家小姐的典范。 章家世代入仕,是百年的书香世家,能养出这样的名门闺秀,旁的人也只能叹上几句不愧为书香门第。 而现在,章如礼站在章如微的房门之外,略微叩了叩门,叹气道:“如微,陛下下旨,这件事已经没有余地,你也别拿你自己身子开玩笑,好歹吃点东西。” 章如礼手上端着一碗甜羹,在门外静站了片刻,“你若是不吭声,那我进去了?” 他心中实在是焦急,章如微向来身体羸弱,现在若是还因为伤心连饭都不吃,身子还不知道要被损耗成什么样子。他这么想着,却也没有丝毫办法。 章如礼比这家中谁都清楚章如微的心结所在,原先凭借着自己和景佑陵的关系,况且章如微长相性情样样都很符合景家择妇的规矩,他以为这件事可以说得上是板上钉钉。 虽然景佑陵对于章如微向来冷淡,但是章如礼也知道,景佑陵天生如此,不仅对于章如微,对于其他姑娘也是这般。 只要章如微到了年纪,他一直觉得,景佑陵迟早会娶自己的妹妹。 就算之前有传言流出,说圣上有意为景佑陵和长公主赐婚,章如礼也并没有放在心上,因为他心知肚明如果景佑陵想要拒绝,圣上也没有办法强迫他。 当时章如微还担心过,但是被章如礼安慰一番,当时大意就是说景佑陵怎么可能会同意赐婚,让章如微宽慰,等到章如微再在闺中待一段儿时间,章如礼就自己和景佑陵提这么一件事。 只是现在……章如礼叹了一口气,只觉得这件事实在是难办。 同时心中也实在是想不明白,先前在八方客茶馆,他还以为景佑陵只是在随口玩笑,谁成想前些时候突然就直接下旨到了景家,章如微得知这个消息,已经到现在都没有进食了。 章如礼缓缓推开房门,只看到章如微背对着自己,手伏在椅背上,静谧的空间里,只能听到她声如娇莺一般的抽噎声。 章如微心悦景佑陵许久,现在心上人要另娶他人,她心中难过,也是难免的。 章如礼低声劝慰道:“如微,你现在置气也是一点用也没有,反倒会把身子给气坏了。还是听哥哥的劝,先把这个甜羹喝了垫垫肚子,你身子骨向来不好,若是因此病倒了怎么办?” 他低头苦笑,“那到时候,哥哥倒是成了坏人了。” 若不是他夸下海口景佑陵将来必然会娶章如微,她现在也没必要这般难过。 章如微缓缓抬头,瘦削的肩膀略微动了动,两只眼睛哭得红通通的,一抽一噎却还是勉力挤出一个笑道:“这怎么能怪哥哥,都是如微不好,平白生了点不该有的念想。公主殿下是圣上捧在手中的金枝玉叶,如微如何争得过殿下。” 章如礼见到她这样更加心疼,连忙道:“如微你在说什么?若不是圣上……唉,若不是公主殿下要嫁给佑陵,佑陵怎么可能会娶了殿下。怪我,没早些和景佑陵说这件事,惹得你现在这样伤心。” “现在说这些也都没有用了,”章如微眼泪又要出来,“这件事已经成为定局,不过两月,他们就要完婚了。如微虽然不及公主殿下身份高贵,但是也是名门贵族之中养出来的小姐,让我去伏低做小,也是不可能的。” -- 第18页 “……只是哥哥,除了佑陵哥哥,我谁也不想嫁。” 章如礼自然是知道章如微这么多年心悦景佑陵,他自然心疼自己的妹妹,思虑片刻,缓缓道:“如微。” “其实,也不是全然没有办法。” 作者有话要说: 柚柚:你谁?谁是你哥哥?我不是!! 阿妧:pick我的人好多,挑不过来了。可以全收了吗? 柚柚:……? 第10章 既然要嫁给景佑陵这事没办法再改,谢妧也实在是懒得再折腾。 傅纭和谢东流各自有各自的想法,他们两个少年夫妻,傅纭性情强势,谢东流温吞,两个人这么多年以来矛盾诸多,常常说不上几句就开始吵起来,倒是极少有这么看法一致的时候来。 她理了理有些长的檀紫裙裾,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剪翠在耳边说着陇邺城中的事情。不过陇邺也就是这么大,听来听去就是这么一些东西,实在是有些无趣。 “那林行舟也实在是厉害,燕小侯爷都将那个烂嘴的人扔到了他的府邸面前,居然还能面色如常的和小侯爷打招呼,脸皮真的是比猪身上的膘还要厚些。” 谢妧难得听到了个有点儿意思的消息,眯了眯眼睛看着剪翠,“八方客那事情,燕绥查清楚了?” 剪翠连连点头,“那人虽然户籍不明,但是这天底下哪里有不漏风的墙,只要想查,总能查到点儿什么的。往下一查,就知道了那人是来自垣城,曾经多次出入林府。亏得那林行舟还是个状元,私底下居然使了这么个阴私手段,还真是不要脸。” 林行舟这个人,寒门出身却恃才傲物,若是这样倒也有些文人风骨,只是他却偏偏还是个捧高踩低的性子,仗着自己长相出众,及第之时竟然将主意打到了谢妧的身上。 打的是一步登天的主意。 天子门生不够,还想着当天子女婿。 谢东流仁善,就算知道林行舟打的是什么主意,但是这件事并未对谢妧的声誉造成什么影响,便也揭了过去。只当是少年人有这样上进的心思,倒也罪不至此。 只是燕绥可不是这样好糊弄的人,林行舟在宫宴的第二天和友人一同去望春楼喝酒的时候,正巧被燕绥撞了个正着,被他直接从二楼踹到大厅之中。 燕绥虽然行事嚣张,但是也极有分寸地控制了力度,所以林行舟至多只是脸青鼻肿些,并没有什么大伤。 听说那时候林行舟趴在望春楼大厅之中,周遭无人敢上去搀扶,毕竟一个是在朝中毫无根基的寒门新科状元,一个是手握重兵的燕家,谁心中都有一杆秤掂量着。 燕绥踹了这一脚还不够,在林行舟甩甩头将将站起来的时候,又被燕绥一脚直接踹出了望春楼。 这么件事传出去以后,有人耻笑林行舟居然敢肖想长公主,难怪被燕小侯爷踹出望春楼,也有人说燕绥行事肆意妄为,目无法纪,狠踹天子门生,是在打圣上的脸。 …… 有这样的恩怨在前,林行舟动这样的手段,其实也像是他做出来的事情。毕竟,只要传出燕绥和长公主关系不妥,又是在长公主和景佑陵赐婚的当头,燕绥就算真的无辜,也必然会同时得罪皇家和景家。 一箭双雕,不愧为金榜及第的林行舟。 谢妧掸了掸衣裙,“林副使这般苦心积虑地为我着想,我若是没有些表示实在是不妥。剪翠,若是我没有记错的话,他应当是过些日子要春季考满了吧?” 四月底是四品以上官员的考满日,确实是快到日子了。 “帮我去给御史台的李大人透个底儿,”谢妧顿了顿,“林副使这些日子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实在是百官典范。只是,为官之道,尚在为人之后,林行舟当年高中状元以后抛弃发妻和老母,枉顾还在垣城的妻儿数年,这样行事,不堪大任。” 这件事原本是在之后被揭出来的,弘历十五年,他的妻儿从垣城找来,直言他抛妻弃母,摇身一变成为新科状元郎,却将还在垣城的孤儿寡母忘在脑后。 而他在林府府邸之中养着的那位老母亲,根本就不是他真正的母亲。 只因为林母眼盲,为了供亲儿读书,找了个在富贵人家倒恭桶的活计来补贴家用,而他的妻子也是不识得任何大字的小户之女,自小只学了女工这样能补贴家用的活计。 林行舟高中状元,大概是觉得这样的妻儿老母配不上他,便在陇邺一去不复返,伙同垣城县令蒙骗家中妻儿老母,说自己早就已经死在了去陇邺的路上。 林府之中的那个所谓的林母,只是他用来掩人耳目的嬷嬷罢了。 谢妧这件事知道的清楚,但是剪翠却一时没反应过来,捏着帕子说不出话来,“林,林,林……我,行……” 谢妧好心提醒,“林行舟。” 剪翠当然知道是林行舟,只是她不懂为什么谢妧此刻能这样的平静,抛妻弃母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林行舟居然也能做得出来,他之前还肖想过谢妧! 剪翠缓了好一会儿,才从之前的震惊之中冷静下来,“林行舟官职不低,况且垣城和陇邺相去甚远,他若是真的这样做了,定然会抹去一切能查得到的痕迹,殿下是如何能够得知?” 谢妧从小几的盘子中随手拿了颗葡萄,倒也没吃,只是那莹润的紫色在手指之上过了过,漂亮得扎眼。 -- 第19页 她垂了垂眼,“你刚刚也说了,只要想查,这世上哪有什么不透风的墙?” 对于别人来说,林行舟的来历自然丝毫都不重要,但是对于在垣城的林母和林妻来说,大概没有比这个更重要的事情了。 现在不知道,不代表以后,也不知道。 林行舟三番两次给她下绊子,那她也不介意帮在垣城的那两个可怜女子一把。 “那林行舟也太过狼心狗肺了,”剪翠啐了一口,“之前居然还肖想过殿下,这是哪里来的胆子,先前我还以为只是不要脸,现在才发现他真的是胆大包天,这样猪狗不如的人,居然还敢妄想公主殿下。” 谢妧漫不经心地点评道:“我看这陇邺燕世美的名头不该落在燕绥的头上,倒是这林行舟,挺适合林世美的名头。” 说到燕绥的诨名,谢妧敛容,突然想到了之前他来到昭阳殿的神色。 她还以为燕绥天生风流,从未为任何人折腰,他们从小厮混在一起,她从未想过燕绥会对她产生过其他的心思。 况且前世的燕绥远去陇西,一直到她和景佑陵的成婚之夜,都从来没有回来过。 可是他在得知谢妧要嫁给景佑陵的时候,脸上的神色,也是她从来都没有见过的恍然,天生不驯的燕绥,什么时候还有过这样的样子? 她重活一世,占得先机的同时,却还是发现很多的事情,并不全然在她的预想之中。 比如景佑陵,比如燕绥。 谢妧略微叹了一口气,而在这时,殿外侍女朝里面通报道:“殿下,玉鸾郡主求——” 侍女话还没说完,就听到外面传来一声有些尖锐的声音:“皇长姐!” 这声音,实在是耳熟。 谢妧还未答,就看到一个身穿鹅黄衣裙的少女从殿外走进来,她生得十分娇俏,杏眼圆润,眉间画了一朵小小的梅花花钿,只是现在脸上的神色却实在是不太好,看着谢妧的时候,虽然已经极力控制,但是还是能看得出来神色之中的愤懑。 玉鸾郡主,谢妧的表妹,楚月珑。 这几日,来到她昭阳殿中的人多得让谢妧都记不住名字,但是唯独楚月珑没有来,谢妧心中了然,只怕是被姑姑关在家中,直到今日才放了出来。 至于她为什么知道的这样清楚,自然是谢妧知道—— 她的这个表妹,心悦景佑陵许久。自己的姑姑向来宠爱这个女儿,还因为楚月珑喜欢,和谢东流提过不少次为楚月珑赐婚的事情。 而现在谢妧和景佑陵的婚事已经定下来,按照楚月珑的性子,只怕是已经在家中大闹过了一场。 今日来到昭阳殿,只怕是没有什么好事。 作者有话要说: 柚柚:不要爱我,我守男德。 第11章 楚月珑是随着母亲回来陇邺的,她的母亲端荣公主早些年嫁去了青州城,刚开始夫家还对这位公主相当尊敬,但是因为青州距离陇邺路途遥远,况且端荣公主的生母早逝,母族也只是一个普通的氏族。 渐渐地,这位驸马对端荣公主不上心起来,刚开始还好,只是不常来她的院子,言辞冷淡,而到了后来就是动辄打骂,可以说端荣公主在青州是受尽了各种苦楚。 直到一位刺史到了青州城,得了谢东流的圣命前去看望端荣公主,才发现了这么一个情况。 谢东流虽然对于这位皇妹并没有什么感情,但是他向来宽厚待人,看到自己的皇妹在青州受到这样的折辱,自然不会袖手旁观。 端荣公主也就是这样回了陇邺,先帝在位期间,公主并不算多,而且还都是地位低微的妃嫔所生,所以能嫁进陇邺世家的公主几乎是少之又少。到最后,反倒是端荣公主因祸得福,在陇邺建了公主府,也算是相当滋润。 楚月珑是端荣公主和前夫之女,她十三岁进京之时瘦瘦弱弱,说话的时候连人都不敢看,便也得了谢东流怜惜,破例许了郡主之位。 而在楚月珑进陇邺之时,是由景佑陵一路从青州护送到陇邺。当年景佑陵不过十六岁,就已经生得极为出挑,手握朔方卫,奉命将端容公主的夫家押进青州牢狱之中。 其实楚月珑心悦他,也算得上是人之常情。 年少潦倒之时,却遇到了一个足以媲美皎月的少年。他乍破天光为解救自己的困顿而来,自此以后从未遇见过如他一般耀眼的人。 据说楚月珑幼年的时候过得极为凄惨,身为主母的女儿,却过得还不如小妾的孩子。吃穿用度样样被克扣不说,还会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被打骂。 大概也是因为这样,端荣公主才对于这个女儿极为宠爱,在陇邺的时候加倍补偿楚月珑,也让她养成了现在这样无法无天的性子。 谢妧没有谢东流这样的仁慈和耐心,她对于楚月珑的幼年同情但是有限,如果楚月珑敢在她的面前大吵大闹,谢妧不会手软。 “皇长姐,”楚月珑踏入殿内,“听母亲说,皇伯伯为你和景将军赐婚了?” “月珑是觉得,皇长姐这样的人,原本是不适宜景家这样家教甚严的世家的,别的不说,就是以后皇长姐就在和没办法和燕小侯爷继续来往,实在算不上是好姻缘。” 谢妧倒也没应,像是听见了,又像是没听见一般,先前拿在手上的葡萄在手上滑动了一圈,手指纤细莹润,泛着淡淡的光泽。 -- 第20页 楚月珑看到谢妧不答,略提高了些声音道:“皇长姐?” 她的声音尖细,此时提高了些,直突突地往人耳朵里钻,嗡嗡地响。 谢妧晾了她会儿,坐在小榻上,不紧不慢道:“玉鸾这是忘了,见到我要行礼?” 楚月珑立在原地,脸色突然变得更为难看了些,直挺挺地站在昭阳殿内,冷白的夜明珠光落在了她的脸上,显得脸色苍白了些。 她就这么站着,谢妧倒也不催,只是慢慢把玩着手上的葡萄。 许久之后,终究是楚月珑撑不住,她咬着下唇,朝着谢妧缓缓行礼道:“殿下。” 谢妧终于抬眼看她,唔了一声,声音有些慵懒道:“所以玉鸾今日来昭阳殿,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来呢?” 楚月珑听见这么一句话实在是有些绷不住,“皇长姐刚刚没有听见我说话?我说,景家规矩众多,长姐向来妄为,并不适合嫁入景家。况且皇长姐若是嫁进景家,日后便不能常常与燕小侯爷来往,只怕是皇长姐忍不住。” 谢妧哼笑了一下,楚月珑就说了这么几句话,明里暗里说谢妧行事不守规矩,还多半和燕绥有染,旁的人若是来昭阳殿,多少还有几分忌讳,顶多说话夹枪带棒,不太好听。 楚月珑倒好,就差把自己想嫁给景佑陵写在了脸上,怪不得端荣公主把她关在家里,今天才放了出来。 只怕是第一天知道这个消息的楚月珑,能把昭阳殿给拆了。 谢妧确实不想嫁给景佑陵,只是自己的东西被觊觎的感受却也实在说不上好,况且这个楚月珑还是个没脑子的。 她抬眼,笑道:“那玉鸾觉得我不适合嫁进景家,该是谁适合嫁进景家?” 楚月珑还未作答,就听到谢妧很快又接着问了一句—— “你吗?” 楚月珑捏着裙子的下摆,之前端荣公主之前的叮嘱一一忘在脑后,“是我又如何,皇长姐之前和小侯爷的事情闹得满城风雨,景家又向来不喜欢不守规矩的人。若不是皇伯伯……逼迫景将军,景将军怎么可能愿意娶皇长姐?” 这话说出来,谢妧实在是觉得有些好笑,楚月珑还真的是被端荣公主给宠爱得昏了头,且不说这件婚事并不是父皇逼迫,就算真的是,也轮不到楚月珑来为景佑陵打抱不平。 还真是色令智昏。 “楚月珑,”谢妧叫了一声她的名字,“有些规矩原本不应该是由我来教你,只是大概是姑姑当年在青州之时忙于庶务,疏于管教,将你养成了现在这样的性子,到了陇邺三年都没有改过来。” 她站起身来,往前走了一步,伸出了自己手,“陇邺之中,能够看到我不行礼的贵女,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如果年纪再局限一些,那便是打着灯笼都难找到一个。你见我不行礼,还在宫闺之中大吵大闹,此为一错。” 楚月珑听闻这句话后退一步,堪堪站稳。 谢妧也不在意,檀紫的裙裾之上佩饰在她行走之际,发出伶仃的声响。她接着道:“我的婚事是父皇亲口赐下,圣上赐婚,陇邺近十年以来没有氏族有过这样的恩赐。你出言质疑,是对父皇不尊。罔顾圣意,此为二错。” 楚月珑因为幼年家世凄惨,又得圣上庇佑,就算是有些小错,旁人也都不会深究,只当她是在青州受尽苦难,让着她些,大多轻飘飘地揭了过去,就算是作罢了。 她哪里见到过这样咄咄逼人的谢妧,此刻脸色惨白,仓皇后退之际,脚下一个趔趄,瘫坐在了地上。 谢妧见楚月珑这样,俯身笑道:“至于你污蔑长公主声誉,诋毁中伤世家子弟,出言不逊以下犯上,这三错,不需要我说,你自己应该清楚。” 有些事情,就算自己的本意并非如此,只要经过别人的曲解,就会变成另外的一番景象。 谢妧重活一世,其中最大的感悟就是,别人根本不会在乎你是什么样子,只会在乎,在他们的眼中,你应该是什么样子。 就像是楚月珑和谢妧,楚月珑行事无度远在谢妧之上,谢妧落得一个依仗宠爱张扬妄为,目无法纪的名声,而楚月珑却是出身青州,旁人谅解她难免在举止方面有所疏漏。 前世她因为楚月珑年幼之时的境况,对楚月珑多番忍让,但是她却一次又一次的变本加厉,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感激之心。那么谢妧也不介意在此刻为这位不知道天高地厚的表妹上一课。 若不是谢东流仁慈,只怕楚月珑还在青州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不要说景佑陵,就说嫁入寻常的富家子弟,按照她生父对她的态度,恐怕都很困难。 谢妧轻轻抚了抚楚月珑此时有些狼狈散落在耳侧的头发,“……况且,只怕是你不知道。这桩婚事,父皇其实早就问过景佑陵。” 楚月珑听到这句话以后霎时像是被踩中痛脚一般,“这怎么可能,若是真的问过景将军,他怎么可能同意?难道没听到陇邺之中的传言吗?” 谢妧轻声笑了一下,“你知道他当时怎么说的吗?” 还未等楚月珑答,她接上:“父皇仁善,自然不会做出逼迫成亲这样的事情来。所以在父皇询问景佑陵的时候——” 谢妧信口胡诌,“他说,惠禾长公主殿下贵为金枝玉叶,臣自幼年起就对殿下仰慕至今,非殿下不娶。却因为身份有别,始终无法宣之于口。现在陛下金口玉言为臣赐婚与公主殿下,自当谨遵圣意,日后对殿下一心一意。” -- 第21页 景佑陵自然不可能会说出来这样一番话,但是这么恶心恶心楚月珑却是足够了。 “所以,”谢妧起身,理了理裙裾,“景佑陵自幼就心悦我,亲口对父皇说愿意娶我,自然也不会被陇邺城中的那些流言蜚语所阻碍。” “这……怎么可能!”楚月珑抬眼,原本生得极圆的杏眼此时眼泪涟涟,“景大将军什么时候对姑娘这样过?还什么自幼心悦你,我分明从未看到过他注意过任何一个姑娘!你骗我!” “你若是不信,”谢妧看她这样实在是觉得好笑,“可以现在去崇德殿中去问父皇。景佑陵可是亲口对父皇说非我不娶……” 她佯装有些苦恼,“原先父皇还在燕绥和景佑陵、林行舟、齐子霁之中犹豫了好久,若不是景佑陵说出这样一番话,只怕是驸马还未必是他呢。” 楚月珑听到这句话以后双眼噙泪,坐在地上看了谢妧许久,才终于撑不住一般仓皇从昭阳殿中跑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柚柚:我什么时候说过……? 啊,记错了。我说过。 感谢老婆们的投喂! 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唐沅 1个; 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滋溜、唐沅 1个; 第12章 剪翠抱着耳雪在旁边听了个全,等到楚月珑走后才将耳雪放在地上,“玉鸾郡主向来行事言辞都是这般,往常殿下大多懒得和她计较。” “奴婢以前就一直觉得殿下是太过忍让了些,惹得郡主越发变本加厉。今日这样一番话,怕是以后玉鸾郡主看到殿下便再也不敢逾越了。” 耳雪哒哒哒地跑过来在谢妧的脚边蹭了一下,然后抬起湿漉漉的眼睛盯着她看。 谢妧蜷起一根手指摸了摸它的头顶,惹得它发出轻微的呜咽声。 “过去我对楚月珑实在是太过忍让了,才让她以为我是个好欺负的。所以今日她才敢在我面前说出这样的话来,也不知道是该说她是傻,还是天真。” “奴婢还以为,”剪翠低声笑了一下,“今日殿下出口教训玉鸾郡主,是因为景三公子。” “嗯?” 谢妧顿下摸耳雪的手,抬眼看着剪翠。 “因为殿下从前很少和玉鸾郡主计较,就算她说了些什么不妥的话,也至多看在玉鸾郡主幼时的经历上作罢。殿下今日开口教训玉鸾郡主,而玉鸾郡主也恰好提了景三公子。” “看来殿下心中对这门婚事,应当也是很满意。” 谢妧:“……” 她愣了片刻,然后一不小心将耳雪胸口的毛薅下来了几根,惹得它低声叫唤了一下。 谢妧回神,用手指摸了摸耳雪的头以示安抚,“满意?” 她停顿了一下,轻声笑了一下,“也对,景佑陵向来风光霁月,陇邺世家贵女心仪他的怕是能从昭阳殿一直排到城外,现在陇邺城中还不知道说我是如何逼迫他的呢。估计也没有人会觉得我是不满意的。” “殿下贵为长公主,”剪翠道,“怎么可能会有人觉得是殿下高攀。景三公子虽然出挑,但是年轻有为的世家公子哪里没有。只要殿下想挑,哪个不是任由殿下挑选?” 虽说是任她挑选,以谢妧的身份,本该确实如此。可是陇邺这么多子弟,要让谢东流觉得满意,又要让傅纭觉得家世合适,对谢策有帮助,挑来挑去,居然为她选了景佑陵。 偏偏是他。 “……不过,”剪翠突然像是想起来什么一般,“奴婢刚刚想起,殿下刚刚说到的那些话,当真是出自景三公子?” “怎么可能?”谢妧挑了挑眉毛,“以往宫宴之中你又不是没有见过他,就他那个冷淡的性子,只怕是说出这样的话会要了他的命。” 剪翠听闻这话,眉毛有些皱起来,忧虑道:“那……若是玉鸾郡主前去问陛下和景三公子怎么办?” 谢妧倒是不怎么在意,用湿帕子仔细擦拭着自己的手指。 楚月珑只要是个有脑子的,都不可能蠢到去问谢东流。 而楚月珑若是去问景佑陵……就算真的去问了那又如何? 总归这桩婚事已经定下来,景佑陵信不信先不谈,难不成他还能真的能来问她? 况且若是景佑陵真的昏了头,在这个时候悔婚,谢妧还求之不得。 毕竟,他们终归是要和离的。 说到景佑陵和楚月珑,谢妧突然想到一件往事。 弘历十三年的秋天里,她曾经撞见过的一件无人知晓的隐秘。 远去的记忆已经模糊,只记得景佑陵那时候缓带轻裘,身姿颀长,站在宫灯之下,神色冷淡地看着对面的人。 弘历十三年的中秋宫宴时,宫中早早就装上了雕花的灯笼,微黄的灯光在暮色四合之下显得格外温暖。 开阔的宫宴大厅之中,谢妧坐在高位之上,在与旁边贵女的交谈之中,突然觉得有些意兴阑珊。她那时候向来随心所欲,谢东流在这种事情上也都纵着她。 所以谢妧看着这满堂之上乌乌泱泱的人,对上了燕绥的视线,两个人厮混已久,只略微对视之间就知道了彼此的想法。 当年他们从大殿之中出来,燕绥为她带来了一只燕子样的用纸做成的小灯,当年笑着对她说:“若是以后见不到我的时候,看看这燕子灯,好歹也算是个念想。毕竟我这经常十天半月的不回陇邺,难免殿下挂念着我。” -- 第22页 他向来说话没皮没脸,谢妧也没在意,当时只顾着把玩手中制作精巧的燕子灯。 她极少出宫,虽然谢东流将上贡的最好的东西一向都会留给她一份,但是对于民间这样精巧的物件,却是极为少见。 谢妧喜欢什么表现的向来十分明显,她若是喜欢什么,就算面上没什么表示,也会将很喜欢的东西放在手上来回把玩,舍不得放下。 燕绥自然知道她很喜欢,打趣道:“殿下是喜欢这燕……子灯,还是——” 他话只说到一半就将将止住,然后一向跟在燕绥身边的小厮就从他们身后追上来,有些气喘道:“少爷,侯爷让我喊你回去,还让我叮嘱你,在宫宴上离席,这实在是不守规矩。” 燕绥向来也不怎么守规矩,但是那小厮却极为坚持,燕绥被他催得实在是不耐烦,只得和谢妧说在这里等他一会儿回来。 谢妧就捧着那盏燕子灯在宫闺之中瞎逛,而在经过琼月殿外的那株海棠树的时候,看到了两个站在树下的人影。她那时候远远地就认出来那穿着一袭鹅黄衣裙的楚月珑,然后才看到了站在楚月珑对面的人—— 他一袭白色的锦袍,难得没有带自己的那把冽霜,虽然那时灯光昏暗,却还是能看出来是个极为出挑的世家公子。 正是景佑陵。 宫闺之中私会是大事,谢妧懒得管别人的这些事情,但是她素来不喜欢楚月珑,而景佑陵的性子按理来说也不该是会做出来私会这种事情的人。 她那时对景佑陵这样的人为什么能眼瞎看上楚月珑有些好奇,便站在墙后面悄悄听他们在说些什么。 秋日的海棠树已经只剩下了光秃秃的杆子,秋风卷过直直往人的肌肤里钻。 楚月珑今日穿的极少,鹅黄色的绣花褙子配了淡黄色的下裙,裙摆处绣满了桂花。胸前露出来的肌肤白皙细腻,还坠了一个足金的长命锁,下面的流苏是桂花的花样。 只是一阵秋风卷过,难免冷得起一层细细密密的疙瘩。 谢妧听到她对景佑陵道:“今日以母亲的名义唤景将军出来,是事出有因。月珑年幼之时饱受苦楚,被那无情无义的父亲虐待。” “多亏景将军仗义相助,现在月珑才能从青州那样的苦楚之地离开,来到陇邺。也多亏景将军帮我和母亲讨回公道,不然月珑只怕……” 楚月珑低低抽噎了两声,“月珑能有今天,还没有多谢景将军。” 景佑陵敛容,“郡主不用谢我,不过是分内之责,郡主该谢的,是陛下。” “皇伯伯对月珑的恩情,月珑自然铭记在心。”楚月珑上前一步,“只是景将军对于月珑来说,是和别人不一样的。当年景将军一路上从青州将月珑护送回陇邺,这份恩情,月珑是不会忘记的。” 她上前似乎是想将头靠在景佑陵的胸口,“所以……我看话本上说,寻常的姑娘若是受到这样的恩情,按道理来说,应当是以身相许的。” 景佑陵侧身,避开了楚月珑的靠近,垂眼道:“郡主,自重。” 楚月珑不敢置信道:“难道景将军对月珑一丝一毫的心意都没有吗?那将军为什么对月珑的照顾这般无微不至,在青州的路上处处以月珑和母亲为先?” “郡主,我想我已经说得很清楚,”景佑陵的声音冷清,“我对郡主,并无私情。” 他看了看站在原地的楚月珑,“若郡主没有要事,我先告辞。” 景佑陵那时候站在圆月和宫灯之下,月辉如涓涓溪水,宫灯如汩汩暖流,他的神色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仿佛站在他对面垂泪的人与他毫无干系一般。 景佑陵转身之时,轻轻用手抚了抚胸前的衣物,然后就看到了站在墙后还来不及走的谢妧。 他那时候还远不及后来那般感知能力出众,没想到这么一桩事情会被谢妧撞见个正着,看到她的时候有些讶然,步伐稍缓。 谢妧虽然向来妄为,但是却实在没想到会撞见这么一件事。此时被他这么垂眼看着,还是难免觉得有些心虚。 而她心虚之际,就看到他抬手,修长瘦削的手指抵在唇上,对自己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陇邺民风开放,但是女子婚前私相授受还是会被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况且楚月珑还是有封号的郡主,被景佑陵拒绝这件事若是传出去,对声誉有损。 谢妧当时就在心想,景佑陵这样的人,现在,日后,都不会为了任何人而折腰。 作者有话要说: 柚柚:眉头一皱,谁都不爱。 第13章 楚月珑从昭阳殿中走出以后正在哭得梨花带雨,婢女站在她身边低声安慰她。 “郡主这是和惠禾公主置什么气?这城中谁不知道公主向来因为圣上对郡主您格外开恩而心怀不满?恕奴婢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这公主殿下向来都是个心眼小的,现在能在这个方面能给郡主您使绊子,自然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谢妧向来和我不对付,不过就是投了个好胎,难道还真的以为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东西?”楚月珑一抽一噎,“只是……她刚刚那样笃定,万一景将军当真被她所迷惑,那我……” 她捏紧帕子,若是景佑陵只是娶了一个寻常贵女倒也罢了,她日后自然有办法让那个贵女乖乖让位。可是偏偏是谢妧,在陇邺城中她最动不得的谢妧! -- 第23页 况且若是景佑陵当真娶了谢妧,以她长公主的身份,必然没有允许他纳妾,娶平妻,养外室的可能。 楚月珑向来就觉得自己将来是要嫁进景家的,所以对于景家的家训也十分明了,景佑陵也没有僭越家训的可能。 这是断了所有路。 可是她……不甘心啊。 楚月珑回想起当年青州他执剑劈开关押她柴门的时候,青州多雨潮湿,那时候正逢梅雨季。景佑陵束发在脑后,旁边的侍卫个头不及他高挑,使劲往高了举伞,也只堪堪为景佑陵挡住那纷纷扬扬落下的雨幕。 柴房处处都是生了霉的杂物,她就这么坐在薄薄的草甸之上,双手抱膝,想着父亲能来看看自己。楚月珑当年不过就是因为偷摸了庶姐的头面,就被庶母关在柴房之中,甚至连着两顿饭都没给她送过来。 楚月珑那时因为一顿饱一顿饥,生得极为瘦小,蜷缩在草甸之上只小小的一团,鼠啮声在空旷的环境之中极为明显,她只能用手捂住耳朵,轻声对自己说—— “不怕,不要怕。” 景佑陵就是在这时而来,楚月珑在柴房之中只听到一阵喧哗之声,然后金石相击之声骤响,就看到了瞬亮的天色。 他抬剑斩断门锁,以不可阻挡的姿态闯入楚月珑的困顿之中。那时他略微侧头避开低矮的门楣,缓步踏入柴房之中,垂眼看着蜷缩在地上的楚月珑,门外乍泄的天光犹如给他镀上一层银边。 侍从将楚月珑拉起,为她披上了一件外衫,只是临了出门的时候,那侍从手头上只有一把伞,左右看了看景佑陵和楚月珑,似乎是有些犯难。 景佑陵侧头看了一眼侍从,“给她打。” 那侍从连忙跟在了楚月珑的身边,为她挡着那天上纷纷扬扬落下的雨丝。 楚月珑呆愣地站在原地,看着景佑陵道:“你,是来救我的吗?” 景佑陵步伐稍缓,轻嗯了一声。 那侍从倒是比景佑陵话更多些,低声为她解释现在的情况道:“楚小姐应当知道您的母亲是当今圣上的妹妹,端荣公主,这楚家人也就是仗着青州离陇邺远,才干得出这宠妾灭妻的勾当。现在圣上知道了这件事,必然要为端荣公主讨回公道的。” “今后这楚家上上下下怕都是得在青州牢中待上一阵了,也得让他们好好吃吃苦头,当真以为公主是任人欺负的不成?” “爹进了牢房,”楚月珑拢拢衣衫,缩了缩脖子,“那我该去哪里?” 那侍从奇道:“那当然是和我们一起回陇邺,端荣公主已经得到圣上的特许,现在以公主的身份休夫。从此以后,楚姑娘你已经和楚家人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了。等回到陇邺,这青州,自然就是不值得一提了。” 楚月珑的眼睛看着景佑陵,询问道:“那……这位是?” “这位,说起来可就是大有来头。楚姑娘虽然你身在青州,但是朔方卫应当是听过的吧?”侍从说得眉飞色舞,“这朔方卫,就是我们公子带出来的。景佑陵,景大将军,这名号就算是在青州,也应当是相当响亮的吧?” “乌使。”景佑陵侧头唤了一声,面上依然是没什么表情,淡色的瞳仁如同楚月珑见过,却从未拥有过的琥珀石。 声音却似涧间流水,晚来春雪。 那叫乌使的侍从瞬间噤声,眼睛滴溜溜转了两下,有些不好意思的挠头道:“诶,公子,我这也是怕楚姑娘不了解现在的情况嘛。” 乌使似乎是很怕他,在他的注视下缩手缩脚,而景佑陵却也只是瞥了一眼,然后就看向了楚月珑。 “回陇邺的这段时间有什么事情,来找乌使就可以。” 景佑陵,她那时在心中默默念了一遍他的名字,然后再偷偷抬眼看他站在昏黄天幕下的样子。 他生得太过出挑了,哪怕是庶姐的夫婿,在青州相当出类拔萃的公子,也远不及现在站在她面前的人惊艳。 当年楚月珑只是青州一个不受宠的世家小姐,她不敢生出奢望,只想着远远看着就足够。可是她现在是圣上亲封的玉鸾郡主,身世足以与他相配,她怎么可能甘心。 只要想到景佑陵以后身边站着的人会是谢妧,自己就只能永远看着他远在天边—— 明明当年在青州的路上,他对自己虽然寡言,但是处处以自己和母亲为先,怎么看也并不是毫无情意的样子。 就算宫宴上景佑陵曾经拒绝过自己,但是楚月珑相信,定然是因为景家家训甚严,他恪守家训,不敢越线而已。 他心中,定然是有自己的。 婢女接着安慰道:“惠禾公主八成是在诓您呢。就惠禾公主的性子,样样及不上郡主你温柔体贴,景将军怎么着也不至于看上这样的。” “就惠禾公主,奴婢左看右看,浑身上下也就只有姿色和身份拿得出手,景将军那样的人,也不至于肤浅到这种地步。” 楚月珑听了这句话以后,抬了头,那婢女被惊得往后一步,迟疑道:“奴婢……是说错什么了吗?” “你说的不错。”楚月珑止住眼泪,“景将军这样的人,怎么都不可能看上谢妧。他当年尚且对我不理不睬,怎么可能会对谢妧心生悦慕。谢妧向来因为皇伯伯对我的照拂而心生不满,以前景将军也多次照拂我,她一向都心眼小,这么骗我也实在是正常。” -- 第24页 婢女看楚月珑终于不哭了才暗暗吁了一口气,然后又听到楚月珑道:“现在就给我去查景将军在哪,这件事情我要亲自问他。” “谢妧对我说的这些话,我自然没有替她隐瞒的道理。我一定要让景将军知道他要娶的人是怎么样个恬不知耻的模样,居然对我这么不要脸的说他自幼心悦谢妧。我倒是要看看景将军知道以后,是怎么看待她的,只怕是真的成了亲也只会对谢妧心生厌恶。” “一个得了夫家厌弃的女人,就算她谢妧是公主又如何,留不住男人的心,日后也只会是留守空房。然后,说不定很快就会同她和离了……到时候,就没有人可以阻碍我和景将军了。” 她说着,红了红耳廓,轻声道:“说起来,月珑也有很久没有和景将军说过话了呢。上次送过去的帕子他虽然没有收,但是想来也是因为礼节,等到之后……” 楚月珑用手指贴了贴脸,原本哭过的眼睛红肿,而她现在却显然没有了刚刚那般失落。此刻耳廓染上一层绯红,眼神含羞带怯,显然是一副怀春少女的模样。 婢女看着此刻的楚月珑,却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噤。 没有人比楚月珑的的婢女更为清楚,现在的楚月珑有多期待,等到她被景佑陵的冷淡所伤的时候…… 弘历十三年楚月珑被景佑陵出口拒绝,那天宫宴她回来以后无处发泄,生生将自己的婢女给打得半身不遂。现在的婢女也是因为会讨楚月珑开心,才一直待到了如今,只是平日里也难免被楚月珑打骂。 为人奴仆,这都是难免的。只是楚月珑向来喜怒无常,她就算是再怎么讨好,身上也总是淤青不断。旁的事情还好,若是与景佑陵有关的事情,楚月珑简直和疯魔了一般。 可是若是楚月珑若是真的去见了景佑陵……她不敢往下想下去。 婢女硬着头皮道:“郡主,景将军现在难免公务繁忙,若是贸然用这么一件事来打扰他,是不是不太好?况且郡主一向都是在将军眼中温柔可人,善解人意的,若是将军误会郡主是在吃味怎么办?” 楚月珑笑容一顿,“……你懂什么?这件事怎么可能会是小事?况且若是景将军知道我吃了味——” 她声音低下去,耳廓更红,“也没什么不好。” 婢女见她这样,自然不敢再劝,讨好道:“若是景将军当真知道郡主为他吃了味,想必也是欢喜的。对惠禾公主,也更加会喜欢不起来,只怕是刚嫁过去就会冷落。” 她们主仆二人在朱红色的宫墙之下行走,楚月珑眯起眼睛,回想起当年初见。 他这样的人,天生就该属于她楚月珑。 作者有话要说: 柚柚:?你在想屁吃。 第14章 朱雀大街往日里就人来人往,今日正巧赶集,就更加热闹了些。 乌使坐在马车边上晃荡只腿,朝着车厢内的人问道:“公子,现在是回府?” 景佑陵平日里居住在别苑的时候更多些,他向来性子淡,与人不太热络,住在家中反而多有不便。只是日后成了婚就不太好往别苑跑了,婚后不着家,难免会有人对此说三道四。 乌使嘴里叼了根草,突然想到这么一回事。 “话说回来,公子,你要娶的人,那可是惠禾长公主。”乌使呸的一下将嘴中的草吐掉,“你现在对我一声不吭爱答不理的就算了,等公子你成了婚,可千万不能对公主殿下也这么冷淡。” “惠禾长公主!你想想,万一你真的惹了公主生气,公子你是没什么大事,”他顿了顿,说着说着脸都青了,“万一公主殿下拿我撒气可怎么办?姑娘家嘛,都是要哄的,你日后可一定要多哄哄公主殿下。” 乌使这么说着,却实在也想象不出来景佑陵哄人的样子,那可实在是比铁树开花还难得一见,堪比日头打西边出来。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这桩婚事,公子你事前究竟知不知道啊?我是怎么瞧也瞧不出公子你之前到底是对哪个姑娘上过心,还是说……这事儿你瞒我瞒得紧,连我这个贴身影卫都不知道?” 他这么囫囵一顿乱说,本来也没指望景佑陵会能回他,一时之间就只听到车轱辘碾过地面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乌使才听到车厢里面传来了自家公子的声音,“少说话,看路,专心驾车。” 乌使看了看坐在自己身边捏着缰绳的车夫。 ……啊? 闲得没事问问也不行,乌使腹诽。 乌使讨了个没趣,将手枕在脑后,刚准备闭目养神一会儿,就看到靠近景家的街角上,出现了一个鹅黄色衣裙的姑娘。他顿时神色一凛,吞了口唾沫。 “公子……你说我们现在往回走,还来得及吗?”乌使看了看楚月珑,不期然地对上了她的视线,“算了。已经晚了,玉鸾郡主已经看到我了。除非公子你现在跳窗,不然应该是逃不掉了。” 乌使以手扶额,赶紧挡住楚月珑此时热烈的眼神。 怎么今日出门没看黄历,正好遇到了玉鸾郡主。不过说是正好也不妥帖,看玉鸾郡主这个架势,怕是等在这里等了不少时间了。 是福不是祸,是祸逃不过,就算是去了别苑,估计也难逃此劫。 乌使默默心疼了一下坐在车厢里的景佑陵,待马车停稳以后,走到楚月珑面前对她道:“玉鸾郡主。” -- 第25页 楚月珑自然是在这里等了许久,她的家仆盯着景佑陵的马车许久,确定了他今日应当是回景家而不是别苑,所以她早早地就来景家附近等候。为了遵循景家的家训,她还特意避开了大门,纡尊降贵地在一个街角等待,就是希望给未来的夫家家里人留下个好印象。 “乌使。”楚月珑眉梢上都带着笑意,用帕子掩了掩嘴,“景将军现在可是在马车内?月珑今日有些事情不得其解,所以特意来问问景将军的。” 不是。公子在不在车厢内,你明明就知道,怎么还明知故问呢? 乌使嘴角撇了撇,走到马车边上叩了叩,装模作样道:“公子,玉鸾郡主求见。” 车厢内传来一声嗯,然后暗红色的帘布上就搭上了一只极为漂亮的手,拉开了掩着的帘布。 景佑陵今日并未束发,发间垂下来一条金坠子。他抬眼看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楚月珑,脸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 乌使心想,也不怪玉鸾郡主这么追着公子追了这么久,要怪也只怪公子生得实在是太过出挑了。 这话自然不假,若是不够出挑,圣上也不会存了将自己最为宠爱的长公主下嫁给景佑陵的心思,只不过玉鸾郡主和公主殿下两个人是表姐妹,只怕是日后会有些难办。 乌使作为从小就跟着景佑陵的贴身影卫,自然知道这位玉鸾郡主有多心悦景佑陵。他无奈望天,只能在心中嗟叹一句美色误人,实在是美色误人。 景佑陵还未动,楚月珑就提着裙子到了他身前,唤道:“景将军。月珑原本无意打扰到将军要务,但是这件事实在是让月珑辗转难安,所以特意来告知景将军一声,以免将军日后被坏了名声。” 景佑陵略微退后一步,似乎是对这件事提不起什么兴趣的样子,“玉鸾郡主若是有什么话,可以直说。” 若是往常,景佑陵对楚月珑这般冷淡,她定然是要发作的。但是今日,她似乎是心情极好,就算是这样也只是略略咬了咬下唇,“景将军有所不知,按理来说,长公主是我的表姐,我原本不应该说这些,可是我又实在不忍心将军你被蒙骗,所以特意前来告知。” 楚月珑语速极快,生怕景佑陵打断一般,“前些日子陛下为将军你和表姐赐婚,原本月珑也只是想去恭喜表姐,谁知道没说几句话,表姐就以为我对这件事有什么不满,对我出言嘲讽。” 她这么说着,脸上带着委屈,“……月珑自然是不及表姐身份高贵,也从来没有奢望过什么,便也忍了。但是谁知道表姐还不依不饶,对我说这桩婚事是将军早就同意的。” 她抬眼看了看景佑陵的神色,接着道:“表姐,表姐还说,景将军心悦表姐许久,所以就算表姐和燕小侯爷的事情传得满城风雨,景将军也心无芥蒂,心甘情愿地迎娶表姐。” 乌使站在身后听到这些,恨不得自己当场成为一个聋子。他偷偷觑了一下景佑陵的后脑勺,不由感慨还是自己家公子见多识广,这种时候都能淡定自若。 “表姐这样对我说,不过就是因为我和景将军的关系,想断了我的念想。”楚月珑抽噎了一下,“但是她却也没有想过,这样的一番话说出口,对姑娘来说实在是有些没皮没脸不说,还有损于将军的名誉。” 乌使越听越目瞪口呆,抓耳挠腮地想看看公子现在是个什么表情,只可惜他现在站在景佑陵的身后,也只能这么想着。 “……陇邺谁不知道景将军性子冷清,向来无意于儿女私情,何况是表姐这个名声向来不是特别好的。现在表姐这么说,实在是太过自私,就连月珑也看不下去,就算表姐是皇伯伯的女儿,月珑也断没有替她包庇的道理。” “玉鸾郡主。”景佑陵等她说完,抬了抬眼。 “我记得我早就和郡主说过,我对郡主,并无私情。所以郡主越过乌使直接来和我谈我的私事,这原本就是于理不合。” “私事?”楚月珑捏了捏帕子,“这怎么会是私事?月珑这也是为将军的名誉着想,原本将军娶了表姐就已经是受了委屈,若是还被表姐平白无故辱没声誉,这样的事情月珑怎么可能看得过眼?” 景佑陵眼睫低垂,顿了一下,“大概是我以前说的还不够清楚。” 楚月珑和乌使一时都愣住了。 “我当年将郡主从青州接送回陇邺,是因为陛下谕旨,并非我对郡主有意。郡主三番两次会错意,对于我来说,实在是困扰。” 他敛容,“我与长公主的婚事我事前知情,并无陛下强迫一事。” “郡主妄议公主的清誉,就已经是僭越。”景佑陵顿了顿,“况且……陇邺传言不可尽信,我娶长公主殿下,从来——” “都不是委屈。” 公子什么时候对玉鸾郡主一次性说过这么多的话,怕真的是被烦得狠了。乌使朝着前面悄悄看了一眼,只看到楚月珑站在原地,泪盈于睫,似乎是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一切,颇有些不知所措的意味。 当真是断绝了念想。 楚月珑从来没想过景佑陵居然是现在这番反应,她以为至少,至少会让景佑陵对谢妧生出厌恶之心!一个得了夫家厌恶的新妇,就算是公主,谢妧也没有丝毫办法。 怎么会是现在这样的情况? “郡主若是没有其他事情,那我先告辞。” -- 第26页 景佑陵转身欲走,乌使看了看站在原地的楚月珑,略微叹了口气,又看了看前面的景佑陵,连忙小跑着跟了上去。 “先等等,我还有句话要问。”楚月珑深吸了一口气,眼眶微红,“……那谢妧说的,你自幼心悦她的这件事,是不是真的?” 景佑陵顿步,略微蹙眉。 乌使也没想到玉鸾郡主能问出这样一番话,不过这问题其实他心中也实在是想知道,便也停下了脚步等景佑陵回答。 “嗯。” 景佑陵顿了顿,缓缓开口,“……殿下贵为金枝玉叶,我自幼心悦殿下,也是人之常情。” 楚月珑呆站在原地,这个她从青州初见时就一直放在心上的人,现在,在自己的面前亲口说他的心中有个自幼就心悦的人。 还偏偏是……谢妧。 呆住的人何止是楚月珑一个,就连乌使手上的剑都哐当一声砸在了地上。 什么? 他是不是听错什么了? 啊? 作者有话要说: 阿妧:啊?什么?我瞎说的啊!? 柚柚:【瘫倒.jpg】 感谢老婆们的投喂! 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生生不息 1个; 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半椿挞 2个;谖墨、向善若水 1个; 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寒 2瓶; 第15章 陇邺四月的暖风一向带着些熏人的花香味,早朝之上要站着的时间不短,有些站在后面的官员左看看,右看看,在冗长的早朝之上悄悄地打了个盹。 近日风调雨顺,最多就是有些官员春季考满的事情,在场的人大多是人精,走的是中庸之道,自然也没有多在意。 不过真的要对上御史台那群疯狗,那也确实是倒了八辈子的大霉了。有些消息灵通些的官员抬起垂着的眼皮,在后面觑着林行舟的神色,心中暗暗咂舌。 这看着人模狗样的,居然还是个心肠歹毒的种儿。 不过要说御史台,真的让这种疯狗都没办法下口的,就应该是景家了。御史台还没来得及找到他们家点可参的,通常就被景家给逐出门楣了。 纳妾不可,狎妓不可,就连伺候梳洗的丫鬟都不可,有些人心里琢磨,这要进景家的大门,怕是非得六根清净了才能进去。这在场的人之中,哪个人能恪守这样严格的家训? 今日上朝,谢东流都难得听得有些困倦,他用手支头,就看到站在前面的景佑陵身姿挺拔,站在这一群年纪起码大他一轮的官员之中,格外的显眼。 谢东流轻咳一声,坐直了身子,“众爱卿还有什么事情要奏吗?若是没有,就先下朝吧。” 后面一溜的官员打了个激灵,又听到谢东流坐在龙椅上顿了顿,接着道:“旁的人就先回去吧。佑陵下朝之后,随我去一趟崇德殿。” 众人心中也是了然,景三公子和长公主的婚事就定在六月,到现在也就是不足两月的光景,有些事情要商议也是在所难免。只是嫁入他人家的姑娘,就算是公主,做人媳妇的,难免要受到些委屈。 关上门的事情,别人也都管不着,只是这热闹,不看也白不看。 至少,这门婚事,在陇邺绝大部分的人看来,只是谢东流东拉西扯凑出来的,所以怕是……不会长久。 - 崇德殿内,香炉之中散发着袅袅青烟。 谢东流负手站在镂花窗前,窗前是一株很大的梨花树,花枝繁密,上面飞来两只雀鸟,站在枝头上。这两只雀鸟也不怕人,看到谢东流还歪了歪头,张开翅膀扇了扇。 谢东流转身,温声道:“佑陵,你可知道今日朕唤你前来崇德殿,是所为何事?” 景佑陵默了默,“恕臣愚钝,臣不知。” 谢东流轻声笑了一下,往前走一步,“佑陵,你和朕说实话,推心置腹的说,你对于朕赐婚你和阿妧的事情,是不是真的心怀不满?虽然朕之前确实问过你,但是朕还是想听听你真正的意思。” “朕虽然是一国之长,但是朕也是个普通的父亲。”谢东流摇头苦笑,“朕也会自私,想把最好的留给朕的女儿。所以你的婚事,我一直压到了现在才提起来,就是想把你留给阿妧。” “所以,朕还是想问问你,当时你对我说的谨遵圣意,是真的仅仅是遵了我的意,还是多少有其中是阿妧的原因在的?” 外面的雀鸟扑棱了一下翅膀,一下跳到了窗边,现在就在窗沿之上看着他们两个人。外面的梨花树的枝稍惊动了一下,一阵香味就这么卷进了屋内。 “陛下当时给了臣选择的余地。”景佑陵抬眼,“所以……臣遵的既是圣意,也是自己的意。” 谢东流眯眼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男子,似乎是在考虑他说这话时候的真伪,缄默了片刻,朝着镂花窗走了几步。那两只原本停在窗沿上的雀鸟像是突然受了惊一般,倏地飞走了。 “朕能给阿妧的很多,但是不能给她的也很多。” 谢东流轻轻摩挲着自己左手上的扳指,“朕知道你应当听说过陇邺之中有些关于阿妧和燕绥的传言。朕也知道不妥,但是朕也可以和你保证,阿妧和燕绥,从来都没有过逾矩。” “朕之所以纵着阿妧,是因为朕能给她荣华富贵,但是没有办法给她自由。” 他眯着眼睛看着飞走的雀鸟,叹了口气,“她不像刚刚飞进来的那只雀鸟,她像先前她弟弟养的那只鹦鹉,就算用什么金贵的吃食喂养,都没有办法让笼中雀鸟真正的快乐。但是……也只有身处皇宫之中,朕才能保证她是安全的。” -- 第27页 谢东流转过身来,直视着景佑陵,“而现在,朕要将她交给你了。” 一字一句,犹如千斤。 景佑陵回想起从前每一次看到谢妧的场景,她好像总是在笑,眉眼秾艳,一笑起来就更加明艳的不可方物。 他正愣怔,就看到谢东流从崇德殿内的书柜之上摸出来一个十分精致的小匣子,这匣子一看就不是出自中原,上面的雕刻花样十分少见,却漂亮得紧。 谢东流抬手将这个银质的匣子递给他,“从前阿妧和燕绥热络,是因为那小子是个会讨人喜欢的,总是寻了不少好物件来给她。” “说起来也不怕你见笑,其实朕也动过赐婚给他们两个的心思,只是燕家那小子心思太浮,阿妧真的喜欢谁的时候又有点死心眼,所以他在朕看来不是阿妧的良配。” “阿妧看着说话不饶人,其实很好哄的。”谢东流将匣子放在景佑陵的手上,“朕瞧着之前她的神情不太对,怕是又有了小性子。你拿着这个去哄她开心开心,朕也安心些。” 这匣子入手有些沉。 景佑陵抬眼看了看谢东流,谢东流却背着他往殿内走去,摆了摆手道:“去吧去吧。别看着朕了,一把岁数了还做这种事情,朕也多少有些不好意思。” 琼月殿前的海棠还没谢,景佑陵路过的时候,顿在海棠下思索了一会儿。然后他盯着垂下来的海棠枝似乎是在挑选着什么,抬手折下来一枝开得极为繁茂的花枝。 谢妧原本正在和剪翠在侍弄花草,昭阳殿外的牡丹大多都是谢妧亲自种的,她在宫中经常觉得无趣,便也找了些事情来。 这么多年来,宫中牡丹开得最好的,不是花园水榭,而是她的昭阳殿。 那三只仔兔现在长得浑圆,有一只跟在谢妧身后咬了一口牡丹的花瓣。 谢妧将那只仔兔提溜起来,气恼道:“好哇你,居然敢咬我的玉重楼,果然是谢策养出来的,和他一样会惹我生气。” 她将手头上这只放到稍远的地上,恐吓旁边的耳雪道:“看好这只兔子,不然今晚就把你们两给炖了。” 耳雪伸出爪子朝着半空抓了一下,歪头朝着谢妧咧了咧嘴。她突然又有些心软,用手指摸了摸耳雪的下巴,却看到耳雪哒哒哒地跑开,像是之前的那只仔兔一般,也咬了一口开得正好的玉重楼。 ……? 等着,我今晚就把你们两只炖成大杂烩。 耳雪溜得极快,又生得极小,谢妧只得弯着腰去捉它。耳雪像是知道谢妧此刻的生气一般,从一个花丛之中蹿到另一个花丛之中,像是一只浑身漆黑的大耗子。 如果不是它耳朵上的那一撮白毛,确实也和耗子差不多了。 谢妧听到剪翠在身边唤了一声殿下,也没在意,只盯着那跑得飞快的耳雪。 倏地,她的眼前出现一个白色的袍角,袍角上是用银线绣制的纹路,还有一股淡淡的松香味,夹杂在海棠花香之中,说不出来的好闻。 耳雪就这么躲在这个人的后面,探出一个黑漆漆的小脑袋盯着她看。 谢妧抬眼,就正好和景佑陵垂下来的视线对上,他垂眼的时候不似从前那么冷清,遮住了一点儿淡色的瞳仁,就显得有些不易察觉的温柔来。 只是温柔这样的词,怎么可能和他这样的人扯上关系。 谢妧屏退脑中的杂念,直起身子,眼神滑过了景佑陵手上拿着的银匣,唤了声:“剪翠。” 剪翠赶紧将湿帕子递给谢妧,谢妧用帕子细细擦干净了手,“景三公子向来公务繁忙,今日怎么有空来我这昭阳殿了?” “陛下来托我给殿下送些东西,”景佑陵抬手将银匣递给谢妧,“打扰了。” 谢妧接过来那精致的银匣,只看到里面是一个通体澄澈的珠子,大概只有人的半个拳头大,但是在光的照耀下便呈现出了不同的色泽。 这样的稀罕玩意儿,谢东流和燕绥经常寻来给她,她连拿出来都懒得,只将匣子阖上递给了旁边的剪翠。 “这种小事,哪里轮得到让景三公子来跑一趟。”谢妧突然起了心思逗逗他,“莫不是景三公子因为我们的婚事,怕日后我对你爱答不理,想来提前讨讨我的欢心吧?” 谢东流送她东西,想要什么人来送都可以,特意寻了景佑陵,怕是存了想让他们增添增添感情的心思。 景佑陵这个人,她还没见他有过什么其他的表情。今时不同往日,她现在还是那个骄纵妄为的长公主,就算做不了其他的事情,若是气气他也是好的。 若她猜得没错,景佑陵必然会让她自重云云。 若是他再气恼些,说不定他们现在就可以好好商讨一下和离的事情了。等这阵风头过去,她和景佑陵做一段时间的表面夫妻,她就带着阿策去个远离陇邺的地方。 面首养个温柔些的,最好再养个能言善道的,唔,再来一个性子活泼的也可以。 谢妧看景佑陵不说话,知道他现在想必是十分气恼。 她顺着他的手往下看,就看到了他还拿着一枝海棠。谢妧恍惚想起来景佑陵当年提剑而来的样子,唇畔的笑容顿了顿。 她装作丝毫不在意一样,眼睛犹如漂亮的黑珀,此刻靠近景佑陵一步。 “还有这海棠枝……你也是特意为我折的吗?”谢妧眨眨眼睛,“景佑陵,我怎么从前没发现你——” -- 第28页 “这么会讨姑娘家欢心呢?” 景佑陵缄默片刻,抬了抬手中的海棠花枝,“……顺手。” “哦。”谢妧凑近,看到他这幅说不出话来的模样,突然觉得有些想笑,“所以,是特意顺手给我折的咯?” 她这样连番靠近,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就只剩下两尺远,谢妧突然觉得很是不妥,但是看到景佑陵垂眼看她,并无退意的样子,便也只能站在原地。 不是,他怎么回事,按道理来说不应该一退八丈远,然后对自己说公主自重的吗? 他们两人僵持了一会儿,景佑陵抬手,将手上的海棠花枝递给谢妧。这花枝上还颤巍巍地留着昨夜未干的露水,裹挟着他身上特有的松香味,绯色和他白皙的肤色相衬,沾了一点儿暧昧的意味。 谢妧突然觉得自己以前错了,或许,他并不是不适合绯色。相反,他向来泠泠犹如天上明月,手上的这枝海棠,却瞬时拉他下了红尘。 景佑陵突然抬头,对她承认道:“嗯。” 他伸过来的手腕瘦削,手腕上面的经络都清晰可见,和花枝截然相反的不染红尘。 而他的腕骨之上,有一枚小小的痣。 谢妧盯着他手上的痣,突然愣了,然后倏地抬眼对上他的视线。 作者有话要说: 谢东流:那个,其实我的意思是,你把这个当成是你自己送的就好,不要提到我。 柚柚:【叉腰.jpg】我才不说谎! 谢东流:我为了这段感情,付出的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悄咪咪说一句,大家可以戳一下我的专栏点一下预收吗~【捂脸】 感谢老婆们的投喂~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无聊之时、半椿挞 1个; 第16章 谢妧对上了景佑陵的视线,她此刻和他靠得极近。她踉跄往后退了一步,有些慌乱地接过景佑陵手中的花枝,脑中翻涌而过的都是他腕骨上的那颗小小的痣。 她刚想把手上的花枝递给站在旁边的剪翠,手刚伸到一半,突然又顿在了半空之中。 谢妧将那花枝拿在手中,突然没了兴致。 她垂了眼睑,“三公子东西也都送到了,若是没有什么其他事情,就请回吧。” 然后她俯下身看着现在躲在景佑陵身后的耳雪,招了招手。 “走,回去了。” 耳雪耷拉着耳朵,却往景佑陵身后缩得更远了些。 耳雪用脑袋蹭了蹭他的衣袍下摆,景佑陵看到这么个煤球一样的脑袋,略微后退一步。 却没想到耳雪就像是认定景佑陵一般,用两只短肥的爪子直接抱住了他的右腿。 “挺会见风使舵啊。”谢妧俯身,眯了眯眼睛,“那也行,你就跟着这个人走好了。” 谢妧起身,对景佑陵道:“它这么赖在你身上,那你就带它回去好了。做成狗肉汤也好,还是腌成肉干也罢,都随你。” 她这么说着,整了整衣裙就准备往殿内走。 景佑陵看了看现在抱着他的耳雪,拿出一块洁白的帕子,耳雪还没反应过来,煤球样的脑袋就被这块帕子被盖了个严严实实。 景佑陵就这么隔着这块帕子,将耳雪给提了起来。 耳雪的头被帕子盖了个完全,它显然也没想到景佑陵这么突然就叛变了,在半空中扑腾着四条短腿,发出轻微的呜咽声,挣扎着想下来。 景佑陵叫住谢妧,“殿下。” 谢妧顿步,倚在门沿上,看着朝着她走过来的景佑陵。 他手上提溜着一只与他浑身气质截然不同的幼犬,谢妧掀开景佑陵盖在耳雪头上的帕子,挑眉道:“有奶就是娘,现在倒好,你新认的娘连碰都不肯碰你,都得用个帕子给盖着。” 谢妧双手圈在胸前,啧了一声,“咬了我的玉重楼,还当着我的面认别人作娘,你说我今晚究竟是把你炖了好,还是煮了好?” 耳雪显然是知道自己刚刚做错了什么,咧开嘴巴朝着谢妧笑,身后的尾巴一晃一晃,尾巴尖扫到了景佑陵的手腕上,弧度漂亮的手腕轻微一颤。 谢妧抬眼看了一眼景佑陵的神情,只见他虽然看上去面色没有什么变化,但是那淡色的瞳仁却稍微动了动。 她心中了然,听说他向来不喜欢和人接近,更遑论耳雪。所以现在定然也是,非常,十分,特别想把耳雪给丢出去。 她手指蜷了一下,不紧不慢道:“炖得久一些入味,加些辛料味道就更好,近些日子也送来了些不少滦州的时蔬,加进去也可以。唔,其实煮也很好,滋味更鲜些,加些枸杞还能养胃。” 谢妧抬眼,询问道:“景三公子觉得呢?” 景佑陵将耳雪递得更往前了些,“殿下自己决定就好。” 谢妧心中失笑,却依然没有任何要接过耳雪的意思,佯装苦恼道:“可是我实在是为难,向来都是个不喜欢拿主意的。若是三公子也随着我,那我估计要站在这里想好一会儿了。” 景佑陵默了默,他今日束了发,发间那伶仃晃动的链子发着细碎的光。 替谢妧做了论断,“那,还是炖了吧。” 谢妧的指尖碰了碰下巴,“可是它之前啃了我的玉重楼,我看到这狗就心烦,是那种,就算是炖了都难解我心头之恨的那种心烦。要不……三公子还是把它带回景家吧?” -- 第29页 景佑陵垂下眼睑,然后他将手指搭在帕子上,略微使了一下劲,耳雪就在他的手下朝着谢妧点了点头,像个晃动着的小煤球。 “它现在在向殿下赔罪。” 谢妧觉得他现在急于将耳雪脱手的样子实在是有些好笑,就顺着他的手将耳雪接了过来。接过来的瞬间,她的指尖碰到了景佑陵的手,只触碰了刹那,就一触即分。 他肌肤的温度略微有些凉,也像是谢妧对他一贯的印象。 皎若寒月,高不可攀。 谢妧略微低了低头,没有再对上景佑陵的视线,只晃了晃自己手中的耳雪,“啧,亏你刚刚还认他当娘,现在倒好,他不仅不想碰你,还想着要把你送给我炖汤。” 耳雪讨好一般地朝着谢妧蹭了蹭,谢妧将它放到了地上,耳雪就立刻蹿得一下往外面跑去了,生怕谢妧逮到它一样。 而此刻,留在谢妧手中的只有一块洁白的帕子,说是洁白也不对,帕子上面还蹭上了不少黑色的毛。 这块帕子一看就是上等绸缎制成,连帕子的边缘还用线绣了一圈卷纹。 和景佑陵当时拭剑的时候所用的帕子,一模一样。 谢妧顿了顿,将手上的帕子递给他,“还给你。” 景佑陵没接,开口道:“今日来昭阳殿,除了陛下所托,还有另一件事……玉鸾郡主昨日来找过我。” 谢妧不出所料地挑了挑眉头,随手将手上的帕子丢了,“想来楚月珑嘴中也说不出我什么好话,想来就是说些我配不上你这样的话。所以你现在是来兴师问罪,还是来向我求证的?” 她这么说着顿了顿,突然凑近,轻声笑了一下。 “说起来,楚月珑从前对我的态度好歹还能说得过去,现在对我说话这么逾矩,其中大部分的原因还是在于我和你的婚事。” 谢妧拉长了声线,“——所以,我说句这是色令智昏应当是不过分吧。” 色是景佑陵,智昏是楚月珑。她曾经窥探过只有他们三个人知道的隐秘,景佑陵自然也知晓,所以现在说话也丝毫没有顾忌。 她凑近的时候,手上拿着的海棠花香突然从似有若无变成了近在身边。 谢妧眯了眯眼睛看着景佑陵的喉间,她在他提剑而来的时候曾经抚上过那里,他的颈侧肌肤熨帖,和是他本人截然不同的温热。 她的手指忽然动了动。 “玉鸾郡主对我说,殿下和她说我自幼就心悦殿下。”景佑陵垂眼看她,“如果是这样的话,这么看来,色令智昏的人……应该是我。” 他说这话的时候姿态实在是坦荡,以至于谢妧一时间都有些愣住了,她是真的没想到楚月珑居然真的对景佑陵说了这些,而她更没有想到的是,景佑陵现在的反应。 他不该是这样,他向来都是端方的,不逾矩半分的,他不该是现在这样的……纵容她。 “我胡诌骗她的,有脑子的都该知道是骗人的。没想到楚月珑居然还真的去问你了,”谢妧重新后退一步倚在了门沿上,“啧,她打的主意,无非就是让你厌恶我。她的手段还是这么下三滥,和林行舟倒是一路人。” 而谢妧信口胡诌的话被景佑陵知道的这件事,她原本觉得也没什么,但是现在被景佑陵提起,想起来突然觉得有些赧然。 一时沉默,谢妧的眼神垂下去,顺着他的指尖往下看去,落在了他手腕的小痣上,眸光暗了暗。 ……原来,是他。 这样的气氛一直延续到一个小太监气喘吁吁地从外面跑进来。 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对谢妧说道:“公主殿下,凤仪……凤仪殿,端王殿下……皇后娘娘,现在快去……” 这个小太监身材瘦小,脸却是颇为喜气地长了一张圆脸,这是一直跟在谢策身边的采喜,谢妧自然是认得他的脸。 “谢策怎么了?”谢妧没心思管景佑陵的事情,走到采喜的面前,“你先别急,慢慢说。” 采喜缓了一会儿才终于缓了过来,哭丧着个脸道:“端王殿下现在正在凤仪殿中,公主你可快些赶过去吧,你再不赶过去劝劝娘娘,娘娘就快把殿下皮给打掉了一层了!” 作者有话要说: 耳雪:哭唧唧 感谢老婆们的投喂~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半椿挞 3个;滋溜 2个;唐沅 1个; 第17章 谢策和傅纭发生冲突不算少见,但是能让采喜过来找谢妧的情况,那必然是已经到了极为严重的程度。谢策在这件事情上向来不喜欢来找她,寻常采喜要是因为傅纭来找谢妧帮忙,谢策定然是要和采喜发脾气的。 所以大多数时候,不到万不得已,采喜不可能随随便便来找谢妧。 谢妧问道:“你先和我说说,阿策到底说了什么惹得母后这样生气?” 母后虽然严厉,但是也不是完全不讲道理的人,能让她这么生气的,必然是有原因的。 “奴才……奴才也不知道啊。”采喜皱着一张脸,“奴才守在凤仪宫的外面,突然就听到里面似乎是在吵着什么,原本这倒也是没什么,谁知道旁边的宫女急急忙忙地拿了根手腕粗的戒尺过去,奴才眼瞧着不对,赶紧就来找殿下了。” 谢妧回想了一下,弘历十四年的时候,谢策惹得傅纭大发雷霆的只有一件事。 -- 第30页 那时候谢策在宫中悄悄养了耳雪,时常下学就来喂养。他极为喜欢耳雪,这件事做得隐蔽,他除了谢妧和采喜,再没有告诉其他人。 可是有日谢策下了学以后,看到耳雪平常待的地方,就只有一块有些脏的垫子,孤零零地搁置在竹篾做成的小框里。 他当时也没在意,永延殿悄悄养耳雪的这块地方,是被他圈了起来的,平常的人很难找到这里来,耳雪也至多就是在这块地方打打圈,是跑不出去的。 但是等谢策找遍了永延殿,也没找到耳雪,他才终于有些焦急,赶紧跑到谢妧跟前,让她帮帮忙找找。 宫闺深处,一只平白无故跑出来的幼犬,若是还找不到,就必然是没有什么好下场了。谢妧还记得谢策那时一边提着灯一边跟在她身后,眼眶都是红的。 他带着哭腔道:“长姐……我好怕耳雪它被内仕捉了去下酒,我还怕……它会因为冲撞了哪位贵人会活活打死。” “耳雪很乖的,我不在的时候就趴在垫子上睡觉,等我下了学来喂它,很少溜出去玩的。永延殿中只有它会一直等我回来,然后用头蹭我,还会朝着我笑……长姐,我不想要它死。” 他们提着灯笼走了许久,面前突然出现了一个身穿绛红色袍子的内仕,身材清癯,颧骨略高,眼睛是吊着,显得颇有些不近人情。 正是高陉。 高陉扫了扫拂尘,笑着问谢妧和谢策道:“两位殿下这么大晚上的,这是在找什么呢?” 谢策平日里的内务都是归高陉管,所以一直有些怵他。谢妧走前一步,“高公公事务繁忙,没处理凤仪宫的内务,这么晚了,反而管起我和阿策的事情来了?” “奴才自然是不敢的。”高陉笑眯眯地盯着谢策看,“只是这么黑灯瞎火的,两位殿下都是娘娘的心头肉,若是稍有不慎磕着碰着的,娘娘该有多心疼。我们这些做奴才的,自然是要为主子们着想。所以这才斗胆来问一下两位殿下,若是丢了什么稀罕物件,奴才也可以一同帮帮殿下。” 谢策在谢妧身后拉了拉她的衣摆,谢妧瞬间懂了他的意思,和高陉在这里说这些废话一点用也没有,谢策此时最为担心的,还是耳雪。 “高公公的好意,我心领了。”谢妧顿了顿,“只是公公应当是听过好狗不挡道这句话的吧?” 高陉脸上依然带笑,略微避开了一点儿身子,“那是自然。” 而在谢妧和谢策走过一段路后,身后高陉的声音又冷不丁地响起,“今日在凤仪殿,跑进来一只野狗。为了皇后娘娘的安危,那只野狗已经被女官亲手摔死了,这事儿也说不上什么大事,只是突然想起来了,便提了一下。还是希望两位殿下若是有空,去关切一下娘娘。” 谢妧回头,只看到高陉身后的小太监,他的手上居然拎着一条,软趴趴的,浑身漆黑却是能看出有湿濡的血迹的,幼犬的尸体。 这只幼犬的耷拉着的耳朵上,原本应该是几簇雪白的毛,现在却变成了血色,大概是因为时间过了挺久,已经快变成了褐色。 高陉轻轻扫了一下拂尘,拍了身边小太监的脑袋,尖细着声音道:“你这不长眼的,咱家只是说给两位殿下听听,你怎么把这秽物也给拿给两位殿下看了?污了两位殿下的眼,赶紧给我拿下去!” 高陉吊着眉梢,笑着道:“按理来说,这宫闺之中原本是不该出现这样的野狗的,也不知道哪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居然偷偷养了这么个东西来。” 耳雪被圈在永延殿之中,根本不可能自己跑出去,就算是真的跑出去,也必然不可能这么碰巧跑到相隔那么远的凤仪宫。此刻高陉看着他们,轻飘飘道:“怪奴才多嘴了,打扰到两位殿下了。两位殿下若是寻东西,可得抓紧了。” 高陉胜券在握……分明是,蓄谋已久。 他心中知晓谢妧和谢策此时在找什么,小太监将耳雪拿在手上也是事先知会好的—— 谢策原本站在谢妧的身后,看到耳雪的尸体的时候踉跄了一步,他虽然生性好玩,但是出身于皇家,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当然还是能够理清楚的。 高陉知道了耳雪的存在,告知了傅纭,傅纭向来厌恶谢策玩物丧志,将一切都归咎于旁的事务上,所以耳雪才难逃杀身之祸。 这是在,杀鸡儆猴,也是傅纭对待谢策最喜欢用的手段。 谢策双目通红,他身量生得不高,但是比起佝偻着身子的高陉还是稍高了些,他一步一步地走到高陉的面前,拽起他的衣领往上提,恍然像是那个后来那个弑父的暴君。 “说。这是你这个阉人的主意,还是母后的主意?” 高陉脸涨得通红,脸上的笑意却丝毫未变,从咽喉中挤出:“殿下……这是在说什么,奴才……听不懂。” 这件事惹得母后和谢策的关系急转直下,那时候谢妧接从凤仪宫出来的谢策的时候,只看到他露出来的肌肤上都是青青紫紫的痕迹,显然是被傅纭用戒尺狠狠抽打过的。 谢策就很少再笑了,那时他只随意撂下了被谢妧掀开的袖子,垂着眼睑对她道:“长姐不用多虑,小伤而已。” …… 可是现在的耳雪已经养在昭阳殿,她的记忆里没有这么一件事会让谢策和傅纭大动干戈到这种地步。虽然她心中也知道,谢策和傅纭两个人理念不同,想要的也不同,这龃龉由来已久,不是单单一个耳雪就能改变的。 -- 第31页 谢妧刚想直接前往凤仪宫,突然顿步,看到景佑陵还站在原地,而她的手上还拿着刚刚他递过来的海棠枝。 她走进殿中将手上的海棠枝随手插在一个花瓶之中,和景佑陵擦身而过的瞬间—— 谢妧停了停,“若是没事,景三公子请回吧。” 她说完,也再没有管他,快步赶往了凤仪宫。 谢妧得以窥见先机,其他种种都不是最重要的,她只希望能保下谢策。他最开始的时候只不过想做一个闲散王爷,不该走上那条弑父杀君的皇权之路。 不该,也不能。 凤仪宫中现在无人敢多说一句话,宫婢们纷纷缩着脖子,连大气都不敢出。 “母后向来只为自己考虑,什么时候真正为儿臣和长姐考虑过?”谢策跪在地上,“长姐嫁给景佑陵本来就说不上情愿,可是母后却为了让景家的兵权为儿臣所用,让长姐嫁给了景佑陵。” “那儿臣呢,儿臣原本就对皇位无意,别人去争是别人的事情,儿臣本来就对那些事务一窍不通,你逼儿臣就算了,为什么还要逼长姐?” “争?这位置本来就该是你的,什么叫争?你想把这个位置让给谢允?做梦!”傅纭冷笑一声,手中的戒尺打在了谢策的骶骨处,“还有你长姐的事情,我记得我早就和你说过,这桩婚事原本就是你长姐答应的,我和你父皇都问过你长姐的意思,你现在是在替谁出头?” 谢策被打得闷哼一声,“长姐答应?若不是不想让父皇和母后为了这件事情争吵不休,母后觉得长姐会答应?儿臣去问的时候,长姐分明不想嫁给景佑陵!” “所以呢?”傅纭低眼看着跪在地上的谢策,“你现在是想让你长姐抗旨吗?身为皇家公主,不出去和亲就算是嫁得好了,你的那些姑姑有哪个能嫁到陇邺,你长姐要嫁的人还是景佑陵,你告诉我,你这个逆子究竟要怎么样才满意?” 谢策恭恭敬敬地在地上磕了一个头,“儿臣知道父皇迟迟不立储君,是因为在儿臣和三弟之中立嫡立贤犹豫,儿臣也知道,父皇真正属意的是三弟。所以儿臣恳请母后,等这些事情了断,让长姐和景佑陵和离,儿臣自愿离开陇邺。” “你做梦!谢策,你还不懂母后这是在为你好吗?”傅纭声音突然低下去,“让她进宫已经是最后的底线,让她的儿子坐上皇位,我告诉你,谢策,不可能。” 谢妧刚刚进入凤仪宫之中,就是看到谢策跪在地上朝着傅纭磕头的场景,傅纭站在谢策的面前,虽然满脸怒容,却也不难看出眼眶之中也隐隐带着湿意。 被宫灯一照,犹如是哭了一样。 傅纭生来好强,和谢东流争争吵吵了十几年,终究也只是为了一个争字。 谢策看到谢妧从殿外走来,掩饰一般将自己的袖子拢好,跪在地上悄悄朝着她笑了一下。 所有人对谢妧的好都是有附加条件的,只有谢策对她,是真的只希望她好。 “母后这样打,是想要打死他吗?”谢妧走到傅纭的身边,“儿臣以为,阿策无错。”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经常有人在下面评论的剧情走向问题,我只能说现在不太方便透露,大家可以看看伏笔猜一猜,有些困惑后面都会有解释,啾咪啦~谢谢支持! 感谢老婆们的投喂~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鳄鱼饲养员、半椿挞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鳄鱼饲养员 1瓶; 第18章 傅纭听闻这句话以后愣了愣,侧过身去不再看他们两个,手覆在自己的脸上,“好啊。” “你们现在长大了,翅膀硬了,一个两个的都喜欢和我作对。” 傅纭拖着裙摆繁复的衣裙,走到谢妧面前问道:“你弟弟不懂事,你也越活越回去了吗?母后这不是在为你们好?你没看到你那些家中没有权势的姑母现在都是什么样子吗?” “别的不说,就说你知道的端荣。你看看她就是因为家中没人,沦落到夫家都可以随意打骂的地步,连带着生出来的女儿受尽欺凌。若是将来谢策没有能力护着你,你以为你真的在景家能够站得住跟脚?” 谢妧当然和那些姑母不一样,她的母族是陇邺百年世家傅家,还是嫡出长公主,拥有着享千邑的地位。她从出生开始,就不需要谢策为她再迁就什么。与其说傅纭是为了谢妧,其实个中更多的,还是为了她自己。 前世的谢策就是因为在傅纭和谢东流还有谢妧之间左支右绌,始终不得其解。 不过,也确实无解。 “母后。”谢妧也跟着跪在了谢策的身边,“幼时母后训诲我和阿策,人生来有道,倘若一味只强求,终究会是适得其反。母后想让阿策走帝王之道,但是有没有想过阿策生性不喜欢朝堂之上的尔虞我诈,也学不会制衡之术。” “母后有没有想过,倘若阿策当真坐上了那个位置,是不是真的能够胜任这统筹天下的重任?” 傅纭听得太阳穴突突地跳动,她快步走到谢妧的面前。傅纭出身于以古板著称的世家傅家,向来行端礼止,行走之时的裙摆几乎分毫不动,挑不出任何的错处。 可是傅纭刚刚头上的步摇却晃动了几下,顾不上仪态。她看着跪在地上的谢妧,沉声说道:“没有人生来就会做什么,谢策现在不会,难道不会学吗?就只会为自己的不思进取找借口,甘心被那些庶弟压上一头,然后现在到我的面前说不堪大任?” -- 第32页 傅纭嗤笑一声,“我自幼生长在傅家,我的身后就是一整个傅家,自幼就被嬷嬷教导宫中事务,做好了嫁入皇家的准备。出身于世家暂且没有选择的权利。出身皇家……你们还真的以为自己还有选择的余地?” “恕儿臣僭越,正是因为没有选择的权利,”谢妧平静地说:“所以,母后和父皇才这么多年连相敬如宾都做不到。” 没有人敢在傅纭面前提到这件事,这一直都是傅纭的心病,她和谢东流少年夫妻,这么多年说过的话其中大半都是在争吵。两个天生不合的人勉强走到一起,也终究没有什么好结局。 也是在这个时候,谢妧想到了刚才景佑陵递给她的那只海棠花枝。那花枝上是陇邺四月的春意,和他前世提剑而来的时候是一春一秋,截然不同。 她突然又想起来和景佑陵年少初见的时候,他当年作为谢策的伴读进了宫中。 谢妧那时候也跟着谢策一起听夫子讲学,时常听得倦了就支着脑袋趴在桌子上睡得囫囵。 而后来夫子叫她起来回答问题的时候,一起听得云里雾里的谢策自然也是爱莫能助。 那时候景佑陵就坐在她的旁边,谢妧情急之下只得求助这位看着就不近人情的景家公子,那位提问的夫子远不如昨天的夫子性情温和,若是答不上来必然要手抄《训蒙骈句》几遍,还说不定要挨上几戒尺。 谢妧还记得当时那位后来的景大将军端坐在座位之上,掀起眼皮看了一脸着急的谢妧一眼,谢妧那时候被蓄着长胡子的夫子看得头皮发麻,只能寄希望于景佑陵。 书房的漏窗外是一株玉兰,他不急不缓地翻了一页手头上的书,对谢妧的求助视若无睹。 后来的谢妧抄书抄得手都倦了,她趁着夫子午睡之际,支使着谢策将夫子的宝贝胡子给剪下来一截,惹得那夫子震怒,气得吹胡子瞪眼。当即启禀谢东流说长公主殿下实在是顽劣,自请辞任。 谢东流没办法,只能换了个夫子章良弼前来教导谢妧和谢策,章良弼比起之前的夫子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极为喜欢用戒尺来教训学生,谢妧也在谢东流的训斥之下,不敢对章良弼做些什么。 只是她恍然想起来,其实有日在她答不上章良弼的问题的时候……景佑陵好像帮过她。 其实也说不上是帮,那日章良弼问的是《幼学琼林》里面的句子,谢妧原本在春日的暖风之中听得昏昏欲睡,章良弼讲学枯燥乏味,冗长又古板,她实在是听得困倦。 然后就听到章良弼站在台上唤道:“长公主殿下。” 她惊醒站起来的时候,听到章良弼问:“馈物致敬,曰敢效献曝之忱,这两句的下一句可还记得?” 谢妧对上谢策的眼神,就看到谢策一边翻着书,一边朝着她轻轻摇了摇头。她看着章良弼放在台子上的戒尺,刚准备受训的时候,就看到景佑陵手上拿着的书搁在了桌子上。 书脊叩击在木质的桌面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倾斜而下的日光落在他的眼睫之上,覆盖下了一片阴翳,而他翻到的那一页,正巧是《幼学琼林》的卷一·天文。 谢妧仓皇收回视线,也不敢对上章良弼的眼睛,垂了眼答道:“回夫子,托人转移,曰全赖回天之力。” 他们同窗不过一两个月的光景,谢妧就已经及笄了,就再也没有去和谢策一起听学过。 只是她偶尔还是会看到景佑陵随着谢策一起前往上书房的时候,他生得身量很高,谢策那时候才不过刚刚到景佑陵的下颔,谢策向来穿的衣物颜色十分鲜亮,和通常都是黑白两色换着穿的景佑陵站在一起,十分显眼。 谢妧偶尔还会听到谢策同他道:“三公子,要不我们打个商量,你在父皇面前多说些我的好话,等我日后成了独当一面的江湖大侠,定然提携提携你。” “或者在章夫子面前帮帮我,我日后定然是不会忘了你的,怎么样,这个买卖?” 景佑陵通常不会回,至多嗯一声算是听到了,态度敷衍至极。谢策也从来不会介怀这些,这些话来来回回、翻来覆去地和他说,谢妧也从来没看到景佑陵不耐烦的样子。 谢妧跪在凤仪宫的大殿之上,心想,怎么他们后来就走到了那般不可挽回的地步。 …… 傅纭也没想到谢妧在她面前说出这样的一番话。她失神之际,手上的戒尺哐当一声落在了地上。偌大的凤仪殿之中再无人声,只剩下滴漏之声如同不知疲倦一般,滴答滴答地作响。 她仓皇拾起掉在地上的戒尺,颤抖着似乎是想打在跪在她面前的谢妧身上,但是堪堪落在谢妧肩膀之上的时候,却又将将停下。 戒尺掉落在了谢妧的面前,因为地上铺了毛毯,所以没有什么声响。谢妧似有所感地抬眼,就看到傅纭背过身去。 傅纭身上的衣物是绣娘一针一针绣上去的百鸟朝凤的样式,她站在挑高的凤仪宫大殿之中,仿佛是隔绝了周遭的所有质疑和讥诮。 她的后位做的其实也并不顺当,当年先帝挑选太子妃,傅纭能够在诸多世家贵女之中脱颖而出,不仅凭借傅家,也是凭借了自己这么多年对自己的严厉。 只是可惜,谢东流只是当她是皇后,仅此而已。 谢妧知道自己刚刚实在是失言,傅纭天生好强,从来不甘区居人后,所以才对谢策这样这么痛心疾首,可是两个人所求不同,傅纭也不该……将自己的想法强加到谢策身上。 -- 第33页 谢妧低声道:“儿臣失言。” 傅纭背对着他们,抬起手缓缓朝后面招了招,声音听起来并没有丝毫异常。 “你们两个现在就给我滚出去。传我令下,长公主谢妧因为出言不逊,从今日起给我在昭阳殿中禁足一个月。谢策的夫子我会让高陉吩咐下去,从今日起讲学的内容翻倍,惩戒也翻倍。” 谢策刚刚骶骨被狠狠打了一下,加上跪了许久有些站不起来,谢妧整整衣裙以后才将他拉起来,对傅纭道:“儿臣告退。” 待走出凤仪宫后,采喜才从外面赶紧迎了上来,谢策靠着采喜扶着才勉强站着,有些后怕地和谢妧道:“刚刚母后的那一下若是当真落在了长姐的身上,那长姐定然是承受不住的,这戒尺比章老头拿的还要粗上不少,不用想也知道是高陉那阉人的主意。” 他说着,沉默了片刻。 “长姐,”谢策拉了拉谢妧的袖子,“以后……还是不要和母后提起父皇的这件事了,母后看着是这样嘴硬。可是阿策知道,她听到你和她说这样的话,虽然母后不说,但是她定然是很难过的。” “其实我觉得母后更喜欢长姐一些,”他挠挠头,“你看,母后打我的时候说打就打,但是对上长姐就舍不得了。” 谢妧摸了摸谢策的脑袋,低声和他说道:“长姐下次不会了。” 而此刻的凤仪殿之中,傅纭孤身一人站在殿内,内仕和宫女都不敢踏进殿内一步。 她用手扶着鎏金盘凤柱,虽然一点声音都没有,但是面前的毯子上,却洇开了一小团湿濡的痕迹。 作者有话要说: 馈物致敬,曰敢效献曝之忱;托人转移,曰全赖回天之力。出自《幼学琼林》 感谢老婆们的投喂~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二十七汀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鳄鱼饲养员 1瓶; 第19章 其实禁闭的日子说难熬也谈不上,傅纭说是关了谢妧禁闭,但是实际上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再加上就算是不关禁闭,左不过也就是在这宫闺之中。 谢妧心想,其实她这十几年的时光,也都是一直禁闭在这陇邺皇宫之中的。 燕绥自从上次来昭阳殿找过谢妧以后,就再也没有来过了,只是不知道他从哪里得来了谢妧被关禁闭的消息,给她从宫外带来了一个可以解闷的九连环。 谢妧面前的小几上,还端端正正地放着一个花瓶,这琉璃花瓶之上是一枝海棠。海棠原本挺立的花枝有些蔫,耷拉着叶子和花茎,颇有些美人迟暮的意味。 燕绥送来的这个九连环是用玉石制成的,触感不算冰凉,谢妧对于这种玩意儿向来十分精通,所以只解了一会儿就解开了,没有什么兴趣一般将这九连环搁置在一边,没有再碰过了。 然后她出神地看着那蔫掉的海棠,用指尖轻碰了一下,很快就缩了回来。 已经到了五月,距离六月初八,也不过只有一个月的光景了。 等她出了这宫闺,就不再能经常回宫了。 说来也奇怪,不能出宫的时候总想着宫墙外的光景,等到要出宫了,却又有些怅惘。 说是舍不得,倒也谈不上。 谢妧从妆奁之中抽出一块布帛,这是之前谢东流身边的小黄门送过来的,是她嫁衣上面绣着的式样。 这块红色的锦缎触感极好,上面绣的是并蒂莲,花茎和叶梗都栩栩如生,用的是绚带绣的手法,宫中养了几十年的老绣娘才有资格为她绣制嫁衣。 谢妧摸着上面细密精致的刺绣,恍然间有些不敢相信,她竟然是真的要嫁给景佑陵。 前世的嫁衣是谢策为她准备的,因为准备的时间太过匆忙,谢策还因此处死了数位绣娘,然后从宫外找了数十位相当有名声的绣娘来填补上空缺。 原本这事是要被史官弹劾的,不过那时候的陇邺皇宫人人自危,死几位绣娘反倒还算是小事,所以大概都没有人觉得惋惜。 除了谢妧。 谢妧收到那件嫁衣的时候,那红得绚烂的颜色就像是那因此丧命的人的鲜血染织,她甚至都不敢和谢策对视。 她那时也不敢将这件嫁衣放在床头,只能搁在小几上。直到那日上妆的妆娘前来收拾,她才忍着不适换上那件极为精致的嫁衣,坐在昭阳殿中等待着骠骑大将军景佑陵前来逼宫。 说起来,宫中禁卫,也是谢妧当年亲口打开的。 她早就已经料想到了自己的结局。 其实谢妧一直都猜到景佑陵会杀了自己,当年谢策为了寻滦州一颗夜明珠,期间不知道枉死多少出海打捞的渔民。那些她或许想、或许不想因她而死的人,背负的业债太深,终究是要偿还的。 只是她没想到是前来的景佑陵,也没有想到他站在昭阳殿中,当着自己的面,用帕子将手上的剑擦拭干净。 …… 耳雪从屏风后面跑了进来,身上还套了一件绣着虎头的小褂子,就是因为耳雪最近长得越来越圆了,所以剪翠之前给它做的衣服略微有些小了,把它的头衬得格外的大一些。 按照剪翠的话来说,就像是红色的萝卜上面挂着一个甩不掉的煤球。 耳雪晃头晃脑地跑到谢妧的脚边,身上的虎头随着它的动弹也晃动了一下,虎头口中含着的铃铛也响了几下。 -- 第34页 它用脑袋蹭了蹭谢妧的腿,然后蜷成一团就这么在她脚边倒下了。 谢妧低头一看,它眼睛都给闭上了。 毛茸茸的尾巴还一扫一扫地打着谢妧的裙摆。 这一世,终究还是不一样的,不管她从中起到的作用究竟有多大。 现在的局势,终究还是朝着更好的方向发展。 耳雪没有死,就已经是一个好的开端。好歹现在的阿策,还会朝着她笑,还会安慰她,已经足够了。 谢妧思忖片刻,“剪翠,帮我把倚容唤进来。” 剪翠是从小就跟在谢妧身边的贴身侍女,前世的逼宫之中,叛军并未伤及无辜宫人一丝一毫,剪翠原本可以走,但是却还是跟着谢妧的死而自戕了。 谢妧幼时性子极为顽劣,剪翠性情温和沉稳,所以这么多年能一直陪在她身边的,只有剪翠一个人。 而谢妧原先身边,还跟着另外的一个侍女,就是倚容。之前的倚容和剪翠都是一直侍奉在昭阳殿之中的,但是自从弘历十三年秋猎的一件事后,傅纭就将倚容调到了昭阳殿偏殿之中。 而这件事,谢妧那时发了一场高烧,始终都没有再想起来过。 也是在那个时候之后,谢妧就再也没有能出过宫了。 虽然这件事宫中上下所有人都讳莫如深,就连倚容也从来都不透漏半分。但是谢妧知道,倚容也是和她自幼长大的,这宫中的侍女,除了剪翠,她能信赖的只有倚容一个人。 她日后不能迅速地知道这宫中消息,谢妧必须也要早早做好筹划。 “殿下。” 倚容的身量比起寻常姑娘家高挑些,她眉眼也是寻常姑娘家少有的英气。虽然不在谢妧身边照料,但是用度还是和剪翠一样,所以身上穿着的衣物看着就比其他的侍女料子更好。 倚容向来话少,谢妧不说话,她也不会主动开口,所以这么唤过一声以后,就躬身站在下首,再也没有出过声音了。 谢妧站起身来,“你向来聪明,猜猜我今日唤你来,是为了什么?” “如果殿下要问的是弘历十三年的事情,”倚容低垂着眼睛,“那奴婢无可奉告。” 和从前谢妧数次问她的一样,没有人敢对她说起弘历十三年到底发生了什么。这宫中的人,要么不知道这件事,要么不敢对她提及。 “我不是问这件事。”谢妧缓步走到倚容的面前,“你应当知道,下个月我要嫁出宫去。母后应当不会将你安排随我一起出宫,所以……我希望你去永延殿跟着谢策。” 倚容抬眼,似乎是有些愕然地看着谢妧,“公主是要我看着端王殿下?” 谢妧和谢策感情甚笃,这一点倚容自然是清楚的,所以才对谢妧说出这样一番话惊讶,安排侍女去其他宫殿,多少有点安插眼线的意味。 “不是看着。”谢妧顿了顿,“不过要是这么说,也可以。我嫁出宫去以后,宫中的物件就很难再送到我那里一份。回头我和阿策说好,特许你可以时常出宫,给我送些贡品来。” “奴婢不懂。”倚容皱了皱眉头,“若是殿下想要宫中贡品,不需要费这么大的周折。无论是陛下还是娘娘都是允的,只需要叫个人捎过去就可以。” 昭阳殿之中静默了一霎,谢妧缓缓开口道:“那我说的再明白一些。” “我自然不是为了上贡来的那些东西,我是希望你在每月一日和十五日的时候出宫,将谢策身边以及宫中发生的所有事情告诉我。一件一件,事无巨细,甚至包括你在永延殿之中听到的政务。” 倚容骤然一惊,惊疑不定地看着谢妧。只看到这位自己看着长大的殿下,此刻站在自己的身边,容貌比之从前更盛,昳丽得犹如昭阳殿外的玉重楼,无愧于新科状元当年盛赞的那句花中牡丹。 她沉默许久,“殿下需要给奴婢一个原因。” “没有原因。”谢妧头上的璎珞晃动了一下,“只是我能告诉你,这件事非常重要,我只能交给很信任的人去做。” “所以,容姐姐,这件事我只能找到你了。” 倚容听到谢妧说到容姐姐的时候,颤了一下。幼时谢妧不懂尊卑,时常叫她容姐姐,被傅纭训斥以后才改了过来,可是她心中知道,谢妧一直都没把她和剪翠当成奴仆过。 惠禾长公主殿下生来娇纵妄为,可是也是出身于这皇家难得一见的赤忱。 “……那殿下请先告诉奴婢,这件事是否有愧于心?” 谢妧失笑,只怕是倚容以为自己和谢策起了间隙,所以才这么问。 她笑了笑,“自然是无愧于心。我与阿策自幼一起长大,手足情深,我自然不可能起了害他的心思。只是这件事事关重大,我暂时不方便透漏。” 倚容躬身,似乎是思忖了许久,才抬眼对上谢妧的眼睛,“好,那奴婢答应殿下。” …… 在倚容刚刚踏出殿外之时,谢妧原本已经靠在了美人榻上,却突然开口道:“所以弘历十三年的秋猎,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们所有人都不敢告诉我?” 倚容顿步,甚至都还没有回头,她站在昭阳殿和外面的交界处,轻声唤了一句:“殿下。” “很多事,知道了并没有好处,不知道是反而是一件好事。” 每个人都是这么对谢妧说的,她向来不会过于执着于这些,但是谢妧倏地想起来景佑陵之前伸过来的手,他突出的腕骨上,那一颗小小的痣。 -- 第35页 她只是从来都没想到,原来弘历十三年秋猎的事情,还和他有关。 谢妧心想,等她到了景家,她或许可以从景佑陵身上找一找线索,当年的那件事,到底发生了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好心疼女鹅,前世的事情会在以后慢慢讲的~谢谢支持! 谢谢老婆们的投喂~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鳄鱼饲养员、48741888 1瓶; 第20章 谢妧从禁闭之中出来的时候,已经过了五月中旬,距离婚期,也就是差不多十日的光景。 在这一个月中,曾经高中状元的林行舟在春季考满之时,被人检举因为品行不端而惨遭贬谪,并且还是被贬到了梧州那样偏远的地方。 说起来,当年林行舟高中状元的时候也是春风得意,而现在这位堂堂少年英才,居然去做了梧州一个九品芝麻官。而且看圣上的意思,还是基本上没有再将他调回来的想法了。 谢妧今日醒得很早,早到剪翠进来换熏香的时候都有些惊诧道:“殿下今日怎么起得这般早?” 谢妧一向都不是什么勤勉的人,通常都是巳时以后才会准备起身,只有随着谢策一起去尚书房的时候才会辰时起,也大多都是被生拉硬拽才能起身的。 所以剪翠连熏香都顾不得换,先是问了句这个。 谢妧坐在梳妆镜前,随手挑了一串流苏和一串璎珞,比着这两条在手上,“你帮我看看,这两条哪个好看些?” “殿下要去哪儿?”剪翠搁下了熏香,随手拨了一下灯芯,“还是要去见什么人?” “我想出宫一趟。”谢妧摸出来一盒胭脂,“在宫中待着的时间实在是有些太久了,想出宫看看去。” 剪翠原本正在拨灯芯的手顿了顿,犹豫了片刻,“出宫?陛下只怕是……多半不允。况且娘娘那边也必然是不会同意的。” 她这话说得十分委婉,实际上谢东流其他的事情都顺着谢妧,唯独这出宫一事,却很少纵着她。 谢妧倒是也没有在意,将璎珞放在额头上比了一下,然后就搁置在了梳妆镜前。“等父皇下了早朝,我去和他说。” - 谢东流一般下了早朝就会去崇德殿批阅从前搁置的奏章。 谢妧有特许,所以在崇德殿之中可以畅通无阻。虽然这其实有些于理不合,毕竟这样的权力,连皇后都没有,更遑论那些其他皇子。 谢东流身边的小黄门还怕谢妧等得疲倦,还特意给她拿了个小椅子,低声询问她是否要坐下来歇一歇。 其实等得也不算久,谢妧没过多久就听到了杂乱的脚步声从殿外传来,想来是谢东流回来了。 “阿妧?”谢东流踏进崇德殿后,一边理了一理袖子,一边问道:“今日怎么想起来来崇德殿了?还有之前你母后把你禁足的事情,我还没来得及问你,你怎么惹得你母后发了那么大的脾气?” 谢东流也有些日子没有去过凤仪殿了,况且就算是去了,估计也问不到原因,他也懒得自讨个没趣。 谢妧在他问完以后倒也没答,开口道:“父皇,我想出宫。” 谢东流原本正准备坐在檀木椅上,听到她这么一句话以后就顿住了,眯了眯眼睛道:“你想出宫?父皇以前就和你说过,其他的什么事情都可以商量,唯有出宫这件事,不行。” “可是父皇,”谢妧抬眼看他,一字一句道:“我还有十日就要嫁到宫外,我总不可能一辈子都待在宫中,就算是今日不出宫,我日后也会出宫。” “父皇总不能关我一辈子。” “况且父皇有没有想过,弘历十三年发生了什么,我已经不记得了。这原本就对我不公平,我本应该有判断的权利,而我现在没有却办法判断父皇这是对我的保护,还是仅仅只是……因噎废食。” 谢妧挑在这个时间点要求出宫,一是因为她实在是在这宫中待了太久太久,算上前世的光景,她已经有六七年从未踏出过宫门一步。 其二是因为,真的想去看看在谢东流治理下的弘历盛世是什么样子。 宫闺之中看不到的人间烟火,也是她未曾感悟过的太平盛世。 应当和那些人口中说的乱世,是截然不一样的。 况且她即将离开宫廷,谢东流没有道理再拘着她。 谢东流向来以善听谏言著称,可是在听到谢妧的这样一番话以后却沉默了。他知道自己的这个女儿不喜欢被人拘着,也知道她不想只待在这小小的一方天地之中。 所以他就算知道谢妧和燕绥多有来往不妥,也终究只是放任了。 谢东流在为谢妧挑选夫婿的时候,其中侧重便是考虑了能够保护她的这一点。所以交给景佑陵,他很放心。 他对上了站在下首的谢妧,执拗又澄澈的眼睛。 谢东流才突然真的觉得,这个牙牙学语时期会抱着他的腿的姑娘,是真的长大了。 甚至于十日后,她就将离开宫门,成为别人的妻。 这只被豢养在宫中的雀鸟,终于要飞出去了。 谢东流很是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他似乎力颓一般地妥协了,敛眉道:“父皇允了。” 谢东流顿了一下,“但是你要是出宫的话,别的人父皇不放心。刚刚下朝,佑陵应当是还没有走远,父皇叫人拦住他,让他护着你些,父皇也不用担心。另外让李全贵将一支七杀安排下去,从此以后就跟着你了。” -- 第36页 谢妧听到景佑陵的时候愣了一下,但是这震惊远不及谢东流后来所说的暗卫,只因为谢东流身边的暗卫叫做七杀,意思是可杀庄子在《逍遥游》之中所提到的七种人。 也就是说,在暗处的七杀,可杀士农工商,上至皇亲国戚,下至贩夫走卒。 只要她想。 七杀历来只为帝王所有,还没有传给公主的先例。就连一直沉默在旁边的李全贵都看了看谢东流,又看了看谢妧,低声劝道:“圣上,这……怕是不妥。” 谢东流听到声音以后,觑他一眼,“不妥?有什么不妥的?朕身在宫中,本就有禁卫军保着。七杀共有七支,分了一只给阿妧又不是什么难事,不过是物尽其用罢了,况且她日后是在宫外,难免会有用到那些人的时候。” 话都是这么说,李全贵自然讪讪不敢再劝,只是心中暗暗感慨一句,陛下对于长公主,实在是难得一见的殊荣。分了一只七杀出去,说得是轻巧,但是实际上可以说得上是让人色变的变动。 众人也该在心中掂量着些,长公主在陛下心中的地位。 逾越祖制给予她一支七杀……天底下还有谁能有这样的殊荣? - 谢东流的小黄门得了吩咐赶紧去拦景佑陵,堪堪在宫门处拦下了这位。 景佑陵顿步,这小黄门因为机灵,时常跟在谢东流的身边,所以他自然是认得的。 “欸,景将军。”小黄门低着头偷偷瞄了景佑陵一眼,心中喟叹不愧是要做陛下的乘龙快婿的人,出身什么的暂且不谈,便是这浑身的气度,就是极为出挑的。 “今日长公主想出宫去看看,陛下便琢磨着,殿下若是一个人出去多少有些不安全,想着托将军陪着殿下一同出去,也算是让陛下放放心。” 景佑陵嗯了一声,问道:“殿下几时出宫?” 小黄门挠了挠头,“应该是快往宫门这边来了,陛下刚刚吩咐得匆忙,奴才也不知道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也不知道殿下是不是还要回宫再收拾一下。” 小黄门越说到后面就有些心虚,尤其是对上那景大将军的眼睛时。总不能让大将军在这里干等着,只是他也实在是不知道殿下究竟是什么时候出宫。 “无妨。”景佑陵敛容,“我在这里等殿下出来就好。” 小黄门诶了一声,没想到这位将军居然这么好说话,连忙做个揖,满脸堆笑道:“那奴才就先回去复命了,若是殿下还要回宫一趟,奴才再来这里知会将军一声。” 小黄门一路上跑得气喘吁吁地回到了崇德殿。 只见到长公主和陛下随口说了些家常,看到小黄门回来,才停了下来。 谢东流问道:“可和佑陵说过了?” 小黄门赶紧跪下来,喘了口气道:“回禀陛下,奴才已经和将军说过了,现在就在仙武门附近等着公主殿下出来。” 谢东流这才放心,转身对谢妧道:“今日出宫,可千万记得别和佑陵走散,也千万要记得别去那些失了体面的地方,看看新鲜就可以了。还有要记得酉时前回来,回来的时候让佑陵护送你回来。” 谢妧听得有些心不在焉,谢东流声音提了一些上来,“可听见了?” 谢妧胡乱应了几声,就提着裙裾准备出去了。才刚刚转身,就听到谢东流像是突然想起来了什么一样,“等等。” “我还没问,今日你要出宫,究竟要去哪里?” 谢东流也是突然想起来这么一茬,倒也只是随口一问,只是觉得谢妧突然想起来出宫,应当是有个想去的地点。 他原本正在磨墨,准备批阅今日的奏章。 “啊。”谢妧停下了步子,原本要说的话转了一个弯,“……其实父皇,我今日出宫,是想去找燕绥。” 谢东流听得一个不留神,明黄色的袖子上瞬间洇染上一大片的墨迹。 找什么?燕绥? 和景佑陵一起? 作者有话要说: 柚柚:? 谢谢老婆们是投喂~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42120772、鳄鱼饲养员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鳄鱼饲养员 1瓶; 第21章 仙武门是主门,所以往常从仙武门出入的人也是最多的。有些走得慢些的朝官一边寒暄着,一边就冷不丁看到有个人站在仙武门外。 寻常在这里等人,倒是也不算是什么稀罕事。只是朝官悄悄打量了一下那站在仙武门外的人,心中思忖,到底是谁有这么大的面子能让景大将军这么等着。 大概这些朝官都想到一起去了,原本在仙武门外的只有两三个朝官,假装着在寒暄,想看看景佑陵要等的人是谁。等到一炷香之后,这原本的两三个官员就变成了一小撮。 众人就这么心照不宣地说着闲话,一边悄悄瞄着那边的动静。 景佑陵似有所觉地朝着那边看来,那些聚成一撮的朝官瞬时别开了视线。 他只略略看了一眼就收回了视线,再次抬眼的时候就看到了谢妧从远处走近,她今日穿了芝兰紫的衣裙,额上是一串成色极好的璎珞,漂亮得十分耀目。 那几位聚在一起的朝官看到长公主从宫内走出来,这才心中了然,能让景大将军这么等着的人,原来是长公主殿下。 众人得了答案,倒是也没有再在这里看热闹下去的意思,纷纷打了个招呼,同时也在心中打了个嘀咕。 -- 第37页 这景大将军看着矜贵冷清,原来……也不尽然。 谢妧原本只是想出宫去逛逛,但是一想到是景佑陵随着自己一起,她就难免起了些心思。 景家有训,未定亲前不可与其他女子有染,想必对于她来说也是差不多的,到时候自己就让景佑陵随着自己一起去找燕绥。 想来他也受不了自己这样的行事,到时候和离的事情就会顺理成章。 乌使原本支着一条腿坐在马车上打盹,心中暗暗腹诽今日公子上朝这么这么晚都不出来,他等得无聊,索性就在马车上眯了一会儿。 只不过一只虫儿一直在他耳边嗡嗡作响,他听得心烦,就直接睁开了眼睛。 然后乌使就看到了自己家的公子跟在一个姑娘的身边,从宫门之中走了出来。 他也算是跟着景佑陵见多识广的,自然是知道这位容貌昳丽的姑娘是长公主,先前才知道自己公子心悦长公主许久,这下看到两个人一同走来,乌使很是欣慰。 家中长辈时常担心自家公子无意姻缘,这么看来,圣上的赐婚是相当妥帖的。 “今日有些匆忙,想必父皇应当是没有和景三公子说过,我今日要去的地方。” 谢妧笑了笑,“……我想去一趟燕府,景三公子应当是不介意的吧?” 景佑陵垂眼看了看她,“可以。” 然后又转身朝着乌使招了招手,“驾车吧。” 谢妧没想到他答应得竟然这么爽快,他竟然真的愿意陪着自己去见燕绥? 他们还有不足十日就要成亲,景佑陵还陪着自己去见外男不说,居然连思忖都没有? 谢妧原本要说的话都梗在了喉咙里,然后拦在景佑陵的面前,顺势坐在了马车沿上。景佑陵原本生得高挑,但是因为谢妧坐在了马车沿上,她便是平视他了。 ……还是第一次这么看着他,谢妧顺着往上看去,就看到景佑陵犹如一泓秋水一般的瞳仁。 他的眼睫常常压着瞳仁,时常显得没有那么淡漠,但是现在日头很好,就显得他的瞳仁犹如琥珀一样剔透。 谢妧晃荡着腿,不死心地问道:“你当真不介意?” 景佑陵看着她,轻声嗯了一下。 谢妧嘶了一声,觉得有些没趣,然后就对上了站在一旁的乌使的眼睛,没想到跟着景佑陵的这个车夫长得还挺年轻。 乌使还没来得及和这位未来的夫人打声招呼,就先是听到这位未来夫人要去见燕小侯爷,他正惊疑不定地看着自家公子的反应,却又见景佑陵只是嗯了一声。 乌使正愣神,就看到未来的夫人走进了车厢内,片刻以后又撩开帘子同他道:“去燕府。” 乌使:? ……我真的不是车夫。 乌使求助一般地看向自己的公子,却看到景佑陵看也没看自己一眼。 “去燕府,驾车吧。” 直到景佑陵进了车厢,谢妧才想起来一件事,就是问问他关于弘历十三年的秋猎的事情。 她今日起得早,原本准备在车厢之中眯一会儿,突然想起这么一件事却没了困意。 谢妧抬起眼看着坐得离自己十万八千里远的景佑陵,心中轻啧了一声。 谢妧向来有些逆反的心思在,看到景佑陵离得这般远,倾身靠近他。 “景佑陵。”她弯了弯眼睫,“你难道怕我不成?” 她佯装失望地抬手触了触景佑陵的脸侧,“你说你若是不出身于景家,那我必定将你收入公主府,然后不让那些莺莺燕燕看到。你说这左一个楚月珑,右一个章如微,还是不如你来做我的面首更自在些,是吧?” “古有金屋藏娇一说,景大将军的美色应当是更甚于史书上所谈及的那位,有过之而无不及。所以……若是景大将军你愿意委身于我,那我为将军你筑一间金屋,也未尝不可。” 指尖划过他脸侧的时候,景佑陵略微侧了侧脸,避开了些。 谢妧知晓景佑陵定然是十分气恼,她这么一番话不说是辱没景家门楣,至少也可以说是折辱了景佑陵了,况且他们这还是在前往燕府的路上。 她心中确信,就算是景佑陵再怎么忍耐,也定然不会再纵着她。 景佑陵抬手,将谢妧停在在自己脸上的手拿开,手指扣在谢妧的腕骨处。 然后他看着她缓声道:“……殿下谬赞。” 谢妧一时没想到他能说出这么一句话来,晃神了片刻。 恰巧马车的一个颠簸,她一个趔趄没有站稳,天旋地转之际,她只觉得撞上的这具身躯格外坚硬,待到马车平稳以后,谢妧的面前就只能看到景佑陵颈侧露出来的一点儿肌肤。 她从来没有离景佑陵这么近过,甚至谢妧的唇畔离景佑陵的颈侧只剩下毫厘之距。 鼻尖萦绕的都是他身上清冽的松香味,似乎是来自高山之巅,又好像是晨起松林。 他颈侧生得很是好看,谢妧仓皇地想要起身,却突然想到到刚刚马车颠簸的一瞬间,他似乎是支起身子护住了自己。 所以此刻景佑陵的手正扣住自己的后腰上,分寸拿捏得很好,既不会让人觉得唐突,也不至于护不住她。 景佑陵的手一触即离,谢妧用手想撑着旁边的木板站起来,却没想到手朝着旁边摸索的时候,好像摸到的触感不似木板那般。 -- 第38页 她瞬间收回了自己的手。 谢妧不敢细想,赶紧退回去到自己的座位上坐好,垂着眼不敢对上景佑陵的视线。 然后她就听到景佑陵的声音似乎是淙淙冷泉一般清冽,“当心。” 有了这么一出以后,谢妧便再也没有心思和他说上半句话,一直都是侧着身子看向外面的景色。 陇邺是皇城,所以就算不是赶集,路上也多得是行人商贩,走夫贩卒吆喝着自己手上的物件,酒楼的小二将刚出笼的一屉包子放在案前,朝着过路人叫卖着。 一路上的光景流光掠影,谢妧对于宫外的印象已经是很多年以前了,这些在寻常人看来司空见惯的事物,对她来说大概都有些新鲜。 她就这么看着,就看到一个小贩身上扛着个用稻草扎成的草靶子,上面的糖葫芦好看得紧。 只是马车跑得很快,她还没来得及喊停就匆匆掠过,况且……她现在是真的不想对上景佑陵的视线。 她突然觉得有些可惜,就这么错过了,只怕是下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买到。 燕府位于陇邺相当繁华的一带,燕家财大气粗,所以府邸自然也是相当气派,只远远这么看过去,就能看出来,定然是个权势之家。 谢妧轻咳一声,“我与燕绥熟识,若是你觉得不便,不如就在马车上等我?” 景佑陵抬眼看了她一眼,然后默不作声地先行下了车厢。谢妧撩起帘子一看,就看到他站在马车下面,他原本剑是拿在手上的,现在却搁在了马车的前面。 他抬手伸到了谢妧的面前。 燕府的小厮朦朦胧胧就看到这么两个人从马车上下来,他虽然是临时过来顶班的,但是也能看得出来这两个人必然是非富即贵,浑身上下的气度都是相当难得一见的。 他恭恭敬敬地问道:“请问两位是?来找谁的?请容小的前去禀告一声。” 谢妧自然是不能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看着这个小厮也不见得认识她,她便看了看站在身边的景佑陵,突然想起来他还有个妹妹唤作景梨,便暂且拿来用一下。 “小女是景家四姑娘,”谢妧顿了顿,“旁边的是我的兄长景三公子。” 小厮原先还以为是那位气度不凡的公子有要务,却没想到原来是这个姑娘家。他的态度顿时也没有之前恭敬,有些散漫道:“那敢问姑娘这是来……” “你们府上的小侯爷今日可在?”谢妧说到一半,想到自己借用的是景梨的身份,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前来找外男实在是对声誉有损,接着道:“兄长今日找他有要务。” 小厮脑袋是个不太会转弯的,他听着谢妧刚刚有些停顿的话语,心中认定了她应当是要来找自家的小侯爷的,自然存了几分轻视。 这些世家贵女看着清高,实际上也就是不过如此。 小厮见得多了这样找了托词来找燕绥的贵女,想到现在燕绥所在的地方,难免有些幸灾乐祸起来。 “那姑娘,你今日实在是不赶巧了。”小厮眯着眼睛笑,“我们家小侯爷昨夜儿宿在望春楼,这都过了晌午了,也还没回来呢。” 望春楼? 谢妧脑中回想了一下这个名字,这个地方经常出现在耳边,但是她还从来都没有去看过。 …… 乌使原本想在马车前面打个盹,却看到谢妧和景佑陵连门都没进就回来了。他神色一凛,问道:“公子,殿下,我们现在去哪儿?” 谢妧语气平静回道,“望春楼。” 乌使的那句‘好嘞’差点噎在喉咙里,确认一般问道:“哪、哪儿?” 他就想不通,这么一个堂堂公主,居然把要去秦楼楚馆说得这么轻描淡写。 谢妧啧了一声,瞥了乌使一眼,“景佑陵,你这车夫年纪不大,怎么耳朵已经不好使起来了。我说——” “望春楼。” 乌使欲哭无泪,却听到自家公子嗯了一声。 嗯?你嗯什么嗯?! 乌使刚把目光落在景佑陵身上,却听到景佑陵道:“听她的。” “使不得!”乌使痛心疾首,“这可是真的使不得!” 作者有话要说: 乌使:【声嘶力竭】使不得!!你们清醒一点!!! 谢谢老婆们的投喂~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北纬 2个;鳄鱼饲养员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鳄鱼饲养员 1瓶; 第22章 一个是出身高贵的长公主殿下,一个是向来端方守礼的景家三公子,这两个人居然要一同去往望春楼,这搁谁儿也不敢信。 望春楼是什么地方,一掷千金的销金窟,是纨绔子弟经常涉足的风月场,怎么也不该和向来恪守家训的景佑陵扯上关系。 谢妧坐在马车之中,问道:“景佑陵,你不会是想借着陪我的这个由头,也想去看看望春楼中到底是什么样子吧?” 她这么一说,越发觉得有可能,“唔,你这样的人,想来以前应当也没去过这样的地方,有些好奇倒是也不奇怪。不过你应当是清楚的吧,做我惠禾的驸马,别说通房和妾室,就算是你想来望春楼寻姑娘,也是不可以的。” 谢妧说得理直气壮,“因为若不是被父皇赐婚给你,那我现在都说不定有几个又听话又讨人喜欢的面首呢,所以我的这个要求,应当是不过分的吧?” -- 第39页 言下之意,就是当初如果景佑陵拒婚,她现在还指不定多放纵。 景佑陵掀起眼皮看她一眼,并未作答。 “哦,我知道了,你心虚了。”谢妧见他不答,接着道:“因为你不想让我养面首?” 她啧了一声,“所以我之前对楚月珑胡诌的话,该不会是真的吧?” “殿下若是这样想,”景佑陵顿了顿,“也不是不可以。” 谢妧还未答,就闻到突如其来的一阵脂粉味,夹杂着有些听不清的娇俏笑声。 她撩起帘子往外看去,就看到街景和之前浑然不同,大多都是些精雕细琢的阁楼,檐上挂了刻画的灯笼,而阁楼上面还飘着些欲说还休的帐帘。 这就是陇邺城中大多人提到都会相视一笑的,楚水巷。 花娘三三两两地站在门口,堕马髻只松松垮垮地挽着,一朵芍药斜斜插在上面,洁白的手臂上还套着几个足金的臂钏。 时不时传来几声娇俏的笑声。 谢妧没见过这样的景象,忍不住将帘子撩得更开了些。以前她只听说过燕绥和她说过这里,在他的描述里只说这里是个销金窟,是个好去处。 楚水巷已经是个风月场,而望春楼当算得上是其中风月之最。 马车稳稳停了下来,谢妧就看到一座远胜之前的楼阁,这座楼阁装点极为精致,就连门前的柱子都是镂了花的纹路的。 站在门口的花娘想来也是没见到过带着姑娘家来逛花楼的,原本倚着门沿站着,然后惊讶的站直了身子。 这位花娘也算是在陇邺城中见多识广的,还从来没见过这两位。 她挑着眉毛看着走近的两个人,心中啧了一声。 那位身穿白袍的公子看着就面生,气度冷清矜贵,长得还这般出挑,若是从前有过这么一位贵客来过望春楼,她定然不会不记得。 而那位身穿芝兰紫衣裙的姑娘…… 花娘眯了眯眼睛,这么多年的阅历让她下意识觉得,这位姑娘,只怕是比她身边的那位公子的来头要更大些。 这……怕不是来捉夫婿的吧? 花娘心中惊疑不定,望春楼屹立在陇邺城中始终不倒,自然是经历过不少前来捉寻欢的夫婿的贵妇的,但是大多都是上了年纪的,哪里来过这么个岁数的。 这个年纪的姑娘家大多要面子,就算是夫婿出去寻欢作乐,也只会在家中默默垂泪。 花娘扶了扶髻边摇摇欲坠的步摇,迎上去道:“两位这是来……” 谢妧看着这位身姿绰约的花娘,笑着道:“我是来找人的。” 果然。 依譁 花娘心中咯噔一下,怕是自己猜得对了,但是也有些拿不准,这位姑娘家怎么还带着一位前来捉夫婿,实在是让人有些捉摸不透。 花娘笑着答道:“是这样的,姑娘应当是知道我们这里是做什么生意的,所以寻常也是不做姑娘家的生意的。我们这里是风月场,姑娘若是有什么事情,可以等那人出了望春楼再谈。” 言下之意,就是拦着谢妧了。 “望春楼既然是开门做生意的,就没有现在把我拦在门外的道理。” 谢妧侧头,“就算是风月场,只要律法之内,就没有我不能进的地方。再说了,姑娘家来望春楼听曲看舞,应当也不是什么犯禁的事情吧?” 花娘还要再说些什么,但还是堪堪住了口。她思忖片刻,再次开口道:“那,不知道姑娘你要找的人,是谁?” 既然拦不住这位看着就身份尊贵的姑娘,那也只能知会一声楼中的公子,莫要一点儿准备也没有。 谢妧朝着望春楼中看了一眼,漫不经心答道:“燕小侯爷,燕绥。” 花娘笑着应声,然后让开了身子。谢妧刚准备朝着里面走去,景佑陵却突然走到了乌使的身边说了几句话,她顿步站在原地,所幸景佑陵说话的时间很短,只片刻就回到了谢妧身边。 望春楼中别有洞天,从外面看着望春楼就是处处可见的精致,等到了里面就更能发现其中的别出心裁。 只见毯子一直铺到门口处,而中央处是一个用玉石做成的台子,纱帘自上而下,而在玉石台的旁边则是室内的水池。 水池之中载种着睡莲和锦鲤,就连水池之上的汀步,都是玉石所作而成,反射着池水的粼粼波光。 玉石台上的花瓣散落了一地,望春楼中的香味不像是楚水巷那般浓郁,反而是一种芙蓉花香,就这么飘散在空中。 时近未时,此时的望春楼只有三三两两几个人,看着样子各个都是阔绰子弟,身边站着几个姑娘,正在低声调笑着什么。 这么青天白日地进来了人,原本懒散坐在隔间之中的富家子弟循声朝着那边望去,也是奇得有些咂舌,这来风月场,怎么还自己带上个姑娘家的? 况且……有人心中思忖,这个姑娘家看穿着用度,可不是什么普通人家的姑娘,只是这陇邺城就这么大,倒是也从来都没看到过这个姑娘。 这几个阔绰子弟家中都没有人从仕,自然不知道现在站在不远处的,一个是当今圣上最为宠爱的惠禾长公主,一个则是声名在外的少年将军。 一个身穿靛青衣袍的少年眯着眼睛瞧了瞧,玉骨扇在桌案上轻叩了一下,奇道:“望春楼中什么时候还招待过女客了,这个姑娘家居然青天白日里来望春楼,实在是件稀罕事。” -- 第40页 旁边的人也诶了一声,附和道:“哪有人来望春楼还带上自个儿家中的媳妇的?啧,不过这个姑娘当真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我家中要是有个这样的娇妻,我也不稀罕来着望春楼。” 旁边站着的姑娘笑着捶了一下那人的肩膀,嗔道:“是阿茹平日里还不够讨人喜欢?李公子说出这样的话,阿茹可不依。” 这个唤作阿茹的姑娘一边调笑,一边抬眼看着站在不远处的景佑陵,心中奇道这个公子长得这般出众,倒是个面生的,还带着个姑娘来望春楼,可真是怪人。 …… 望春楼中向来为燕绥这位贵客留了一个房间,这个房间全都是由着这位贵客的喜好布置的,就算是比起侯府,估计也并不差到哪里去。 这位贵客虽然有些喜怒无常,但是时常一掷千金,所以楼中的姑娘也是赶着想去伺候着。 只是寻常的姑娘想来燕绥的这间屋子,还是有些不够资格。 望春楼共有二十四阁,阁中的姑娘个个都是千娇百媚,婀娜多姿,也唯有这二十四位姑娘才有资格进入燕绥的这件房间。 燕绥敞着衣袍斜躺在榻上,旁边一个姑娘捻了颗葡萄喂到嘴边,还有一个姑娘半跪在地上为他轻轻捶着肩。 光是这些还不够,在燕绥面前的台子上,还有四个姑娘,或是抱着琵琶,或是坐着弹琴,琵琶声清冽,琴声空灵,弹得是一首扬州慢。 燕绥倒也没看着面前的这些莺莺燕燕,耷拉着眼皮,他向来连生气的时候都是带笑的,但是近些天来却是很少笑过了。这屋中都是伺候惯了燕绥的姑娘,自然是知道这位贵客此刻心中不快。 只是原因,没有人知道。 她们心中惶恐,却也没有人敢揣度这位贵客的心思。 “啧。”燕绥手指在额头上点了点,“怎么,弹的都是些什么?知道的这是在弹曲儿,不知道的还以为在给我唱丧呢。” 几位花娘听到他这么说,连忙跪地,一时之间,刚刚还弥漫着靡靡之音的屋内,一丝声响也无。 众人惶恐之时,就听到外面有叩门声。 燕绥神色不耐,手上拿着片金箔,在桌案上叩了一下,“进。” 一个佝偻着身子的小厮进来的时候还带上了门。 燕绥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上的金箔,瞧着他道:“你最好是真的有些事情要禀告。” 谁不知道这是这位贵客即将要发难的前兆,小厮吓得脸色惨白,哆嗦着说道:“侯、侯爷,刚刚嬷嬷让我来知会你一声,刚刚门外来了位姑娘,说是要找您的。嬷嬷说那位姑娘看着非富即贵,说您要不要还是……避着些?” “避着?”燕绥嗤笑一声,“我倒是看看,谁有这么大的胆子,居然敢来望春楼找我的晦气。”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入v啦,大概率是周日零点前后发出来~谢谢支持【鞠躬】 百分百订阅率会抽红包,喜欢的老婆们支持一下啦~啾! 贴一下薄情种的文案!点一个收藏我就是你的人啦~ 「愿你见我如江月」 沈江月一直觉得,她和骆平川不该走到后来那般地步。 骆平川天生长了一张薄情脸,眉眼略微上扬,还有颗眼下痣,唇薄,遑论他还从来都不笑。 所以沈江月跟在他身后跑了十几年,也没有把他捂热。 大学舍友劝她,“白白浪费时间,你这又是何苦。” 沈江月没吭声,她向来是个拎得清的,唯独在骆平川这件事上,她却一直执迷不悟。 直到有日,沈江月看到他会对叶蓁笑的时候,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那样薄情的人,笑起来的时候,也会漂亮得熠熠生辉,如同春风过冰原。 万物生春。 沈江月想,她这迢迢远远十年之久的暗恋,或许,也该迷途知返了。 第23章 · ? 燕绥并未娶妻, 也没有婚配,家中长辈也管不到他,所以他时常宿在望春楼中, 哪有人敢来找燕绥这位爷的晦气。 小厮连连应是, 擦了擦脸上的冷汗道:“不过侯爷也应当是知道我们这里是做生意的,那位姑娘家看着就是个出身不凡的, 我们也不敢得罪, 所以自然也拦不住……” “我们这望春楼说穿了,也只是个风月场所,这些贵客我们也都得罪不起,所以也是不敢拦,还请侯爷多多见谅。” 燕绥近些日子心情向来说不上好,正巧这个时候还有人偏偏来找他的晦气。 他挑了挑眉梢,啧了一声,手上拿着把玩的金箔随手搁在桌案上,“拦什么?不用拦。有人赶着上来送死, 我可没有不成全的道理。” 燕绥说这话的时候尾调略微上扬了些, 听得人心中发紧。小厮心中暗暗叫苦, 怎么会有人来找这位喜怒无常的爷, 望春楼中谁不知道燕绥听曲的时候最不喜欢旁人打扰。 要不是被嬷嬷千叮万嘱,小厮也不敢打扰到燕绥的雅兴。 毕竟燕绥可是能笑着直接将新科状元郎踹下楼的人,对上那些寻常小厮, 就更是像对待蝼蚁一般了。 房内寂静无声, 听到外面传来一声:“是这间?看这外面就装点得花里胡哨的,确实是燕绥那玩意儿的喜好。啧, 怎么都来逛花楼了,还把这地方给弄成这幅模样。” 小厮听得骤然一惊, 趴在地上都不敢看燕绥此刻的表情。 -- 第41页 那几位花娘更是这样,匐匍在地,身子微微颤抖。她们都是伺候惯了燕绥的人,自然也都知道这位爷的脾气,所以也在心中为这位姑娘哀念了声。 众人心中大多都是一个念头,这个姑娘实在是太胆大了些,居然敢当着燕小侯爷的面说出这样的话,燕绥可是连新科状元都能说踹就踹的人—— 这姑娘,触了他的霉头,只怕是…… 众人心中不敢再想下去。 燕绥原本正在支着下巴,手指轻点在桌案上,听到这声音的时候愣了愣,霎时停下了手。 他愣了一会儿,待反应过来的时候赶紧把自己敞着的领口给拢好,咬牙低声道:“你们,先给我出去。” 跪着的花娘还没听明白燕绥的意思,一个头戴璎珞的姑娘从外面走了进来,身边还跟着一个少年郎君。 有个胆大些的花娘悄悄抬眼往上看去,才知道嬷嬷果然所言不虚,这个姑娘确实一看上去就是非富即贵,定然是陇邺贵女才能有的气度。 说来,望春楼十二阁的姑娘的吃穿用度也都是相当不凡,但是和真正的贵女比起来,难免多了几分风尘味。 也有人不免幸灾乐祸地想,就算是这个姑娘是贵女又如何,燕家这样的簪缨世家,再加上燕绥又一向都是个行事毫无忌惮的,就算是贵女,也不一定会给这个面子。 谢妧斜倚在门沿上,“你让她们出去干什么,啧,我难得出来一次,不得给你的这些美人也给我弹一曲?” 燕绥看着站在谢妧身后的景佑陵,神色暗了暗,两人视线交错之际,虽然并未有人置一词,但是却仿佛有金石相击的铮铮之声。 他落在棋差一着,终究未得圆满。 谢妧走到跪地的花娘之前,抱琴的姑娘眉眼生得极好,拿着琵琶的那个身段堪称一绝,不愧是望春楼之中的头牌。 她随便找了个墙边靠着,“你这也太不怜香惜玉了些,居然就让姑娘家就这么跪在地上。” 燕绥一时没说话,过了片刻才道:“我倒是没想到殿下今日居然还有雅兴来望春楼。” 他顿了顿,“……还带上了向来洁身自好的景大将军。” 在场的人倏地一惊,能被称之为殿下的…… 惠禾长公主?长公主居然会出现在望春楼中? 听闻燕小侯爷从小就和长公主熟识,在长公主和景大将军赐婚的事情传出去的时候,陇邺还有着不少流言,说是侯爷和长公主怕是有些不妥之处—— 怎么今日他们三位,居然同时出现在望春楼之中? 景家世代家规森严,景三公子更是出了名的端方,这怕是第一次来这风月场。 还是陪着长公主一起来的。 众人心中各有想法,惊疑不定的同时觑着那位景三公子的脸色,只看到他站在长公主的身边,手上拿着一柄剑,面上看不出是什么情绪。 “景三公子,”燕绥笑了笑,眼底却没有丝毫温度,“殿下向来喜欢胡闹,来这里我倒是不怎么奇怪,但是听说三公子向来都是恪守家训,想来也不曾涉及这样的风月场,我倒是好奇,三公子怎么就陪着殿下一起来了这里。” 他说着,挑了挑眉毛,“不过既然是来了这里,那便是客,我自然是没有不招待的道理。” 燕绥用指节叩了叩桌面,朝着跪在地上的伶人道:“没听见刚刚殿下的话吗?起来继续吧。” 望春楼之中的伶人平日里都见过不少大场面,皇亲国戚也并不是没有见过,但是现在若是公主,那还是当真没有见过。何况还是最受圣上宠爱的长公主殿下,难免有些惶恐。 若是心思灵巧些的姑娘,心中总觉得燕绥对景三公子的态度似乎……有些奇怪。 不过这也不该是她们这些人应当关心的事情。望春楼之中的伶人相比于宫中歌伎,也丝毫不落下风,还要更加风情万种些。 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弹得却正巧是这曲扬州慢。 谢妧向来都是能坐着绝对不会站着,正巧看得有些倦了,而燕绥的这件屋子里正巧是只有一个主位,她就走到了坐在主位上的燕绥身边,“起来,站着去。” 相当的不客气。 若是寻常的燕绥,必然是会和她争辩一番,却没想到今日十分的爽快,当即避让开了身子。 谢妧在屋内看个热闹,燕绥却径直走到了景佑陵的身侧,挑着眉毛笑了笑,“出去聊聊?” 景佑陵抬眼看了看谢妧,倒是一句话也没说,随着燕绥走了出去。 此刻望春楼的廊道上空无一人,燕绥倚在墙上,“我还以为景三公子会拒婚。毕竟三公子这样的人,风光霁月,我倒是当真好奇,三公子怎么就会娶了长公主?” 他说这话的时候,姿态算不上是郑重,好像只是随口一说。 望春楼之中常用的熏香是芙蓉花香,燕绥手上夹着一枚金币,这枚金币在他的指间滑动了几番,最后又回到了燕绥的掌心。 燕绥听到景佑陵缓声说道:“殿下是金枝玉叶,我想要求娶,应当也是人之常情。” 景佑陵说着,又侧头,“侯爷似乎总是对这件事情相当关注,知道的是因为侯爷和殿下两个人自幼熟识,若是不知道的,还当真以为和八方客之中的舆论,有些渊源在内。” “这些对殿下名誉有损,侯爷若是自己不在乎,也应该顾虑殿下的声誉。” -- 第42页 景佑陵点到即止,燕绥缄默片刻,却突然冷不丁地笑了起来。 “我还以为三公子是那种对这些都不太在乎的人,没想到今日一看,原来还是有些在意的。既然如此,那我也不介意将话再说的明白一些,谢妧向来不喜欢景家那些条条框框,所以我断言——” “你们的姻缘,只怕是长久不了。” 景佑陵闻言倒是一点儿怒意都没有,他听到这句话,垂着眼睛看着燕绥,“长久不了?就算是长久不了,那也和你燕绥,一点关系都没有。” 他向来待人冷漠,还从来都没有说过这么绝的话的时候。 燕绥嗤笑一声,“谢妧带着你来望春楼找我,你不觉得倒是有几分意思吗?” 景佑陵抬眼看着燕绥道:“六月初八,到今日,已经不足十日了。” …… 谢妧听了一曲扬州慢,觉得这望春楼不愧是陇邺的销金窟,这里的姑娘个个千娇百媚,嗓音也大概是来自江南,吴侬软语,唱到人的心里去。 她出门得急,倒也没带什么赏赐,就只得让燕绥先记着,要将这几个姑娘一一赏赐了。 谢妧踏出门,就看到景佑陵和燕绥站在一起,两个人面色如常,也不知道在谈些什么。见她出来,燕绥首先挑挑眉毛问道:“这些儿都是我精挑细选出来的伶人,怎么样?” 谢妧拊掌,“怪不得你平日里就喜欢来望春楼,我瞧着那个绿萝姑娘,那个嗓音当真是好听。” …… 马车即将驶进仙武门,谢妧今日到处逛逛,实在是有些累了,一路上连一句话都没有再说过,加上今日起得很早,所以就靠在马车上这么眯了一会儿。 直到马车稳稳地停在宫墙之外,景佑陵唤她一句:“殿下。” 谢妧这才堪堪转醒,景佑陵一直送她进了仙武门,她道:“剪翠现在在仙武门内等我,况且现在禁卫军就在不远处,就不必送了。” 在她即将踏进宫墙之内的时候,景佑陵站在她身后突然开口:“殿下。” 谢妧顿步,回头看他。 今日的日头原本就极好,所以哪怕是在日沉的时候,余晖也格外的浓稠。日暮时节的光将他的眉眼和衣袍都染了些颜色,他就这么站在宫墙之外,站在陇邺的纲常世间之中。 谢妧看到他的手上,拿着一串糖葫芦。 他这样的人拿着糖葫芦大概都会有些奇怪。 这么一个看着冷清的人,却拿着一个小孩子喜欢的吃食。 景佑陵将手上的糖葫芦递给谢妧。 谢妧看着他,却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从来都没了解过这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 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遣怀》 阿妧:冰糖葫芦就想哄我?冰糖柚柚差不多! 柚柚:啊? 第24章 · ? 十日的光景转瞬即逝, 五月到六月,恍然只是一瞬而过。 弘历十四年六月初八,宜嫁娶。 谢妧今日睡得有些囫囵, 梦中乱七八糟的人和事情全都交杂在一起, 而梦境的最后,是谢策双目赤红, 状似疯癫地对她道, “长姐,我亲手杀了父皇。” 她也在这时候骤然惊醒。 宫灯一夜都未关,昭阳殿外现在也还是一片红色的灯盏,大概是因为长公主殿下的大婚,所以宫中昨夜开始就一直在筹划,到处都有侍女们在走动,有些细微的声响。 长公主大婚是陇邺城近些年来数得上号的大事,所以这般被隆重对待,倒也算得上是自然。 谢妧敛眉朝着桌案上走去, 随手倒了一杯水润润喉咙, 这才感觉喉咙之中的滞涩感稍微好了一些。也在这个时候, 剪翠在外面略微叩了叩门道:“殿下醒了吗?娘娘现在已经过来了。” 现在才刚刚天色亮了些, 没想到傅纭这么早就过来了,估计怕是谢妧在今日也起迟,这才这么早就过来。 谢妧还未答, 傅纭就径直进了来, 身后跟着一大群乌乌泱泱的女眷,每个人的手上都捧着一个托盘, 上面搁置着各种各样的物件。 “已经起了?”傅纭有些惊讶,“今日还算是上心。既然是起了, 现在也差不多开始收拾了,别到时候着急慌忙的,落下了什么,这兆头可就有些不好了。” 这些女眷当中有些是妆娘,也有些是打下手的宫娥,而站在最前面的则是一个头戴着抹额的老妪,老妪看着慈眉善目,虽然看着有些年纪了,但是却十分有精神。 这位老妪是陇邺城中相当有名誉的喜娘,听说在她手下出嫁的姑娘,各个都是美满幸福,家宅无忧。 原本这位喜娘因为年事已高,已经不再送新娘出嫁,但是傅纭特意从宫外将她请来,这才使得让她来主持谢妧的婚事。 谢妧被人簇拥着在铜镜面前坐下,她霎时间觉得有些没有实质感,这一世,她怎么会重蹈覆辙嫁给了景佑陵,还是前世,当真只是她的一场梦,从来都没有发生过? 怎么想都是无果。 只是那些溢美的话语,其实和之前也并没有什么区别。 有些妆娘手上拿着胭脂,从妆奁之中又拿出螺子黛,赞道:“奴家看着长公主殿下就是个有福气的,再加上嫁的都是素来盛名在外的景三公子,这两个人在一块儿,只怕是要让陇邺的其他贵女和公子给羡慕坏了。” -- 第43页 旁边的人自然也是不甘落后,赶紧接着道:“这可是嫡出的长公主,那些其他的贵女哪有资格和长公主殿下相提并论,况且这桩姻缘可真是天作之合,其他人只怕是羡慕也羡慕不来。” 层层叠叠的嫁衣套在身上,惹得肌肤有些冰凉,这件嫁衣和前世那件比起来,华丽或许有些不及,但是相比于前世那件,这件谢妧要更加喜欢,大概因为是前世那件嫁衣所沾染的罪孽太深。 前世那件虽然华美,但是毕竟是换了几批人做的,难免有些地方做工不一样。 而这件是谢东流早就开始着手准备的,所以自然是要更加协调些。 谢妧一点一点看着自己在妆娘的手下逐渐变得更为容光焕发,而在最后,剪翠才从匣子中小心翼翼地捧出来一个托盘,在这个托盘上面,是一顶凤冠。 在场的人见到这顶凤冠的时候,都不约而同地抽了一口冷气。 这个凤冠,就算是比上当年傅纭嫁给谢东流的时候的那个,也丝毫不落下风。 陇邺寻常姑娘家成亲之时也可以穿戴凤冠霞帔,但是规格还是有着一些规定,按道理来说应当是没有人能越过帝后大婚之时的凤冠的。 但是谢妧现在的这个,显然是逾越了祖制的。 长公主的荣宠之至,果然是名不虚传。 妆娘将谢妧鬓边的发略微理了一理,然后才将这顶价值连城的凤冠端端正正戴在了她的头上。 “长公主殿下这样金枝玉叶的人,往后的日子也必然是平坦顺遂,往日无忧的。” 傅纭原本正在玉椅上品茗,刚刚吹了一下茶叶沫,然后看到此刻的谢妧,原本紧绷的面皮才终于有了些笑意。 “阿妧。日后嫁了人,可不能在和从前一般妄为,凡事前先三思,千万不可再胡闹。” 前世她身穿婚袍坐在昭阳殿之中,身边的一个亲眷都没有,而现在起码傅纭和谢东流都还在世,不像是前世那般结局。 前路倒也并非是一片黯淡,她必然不会让事情如同后来这般发展,这么想着嫁给景佑陵也并不是一丝好处都没有。 只要身在陇邺的权力漩涡之中,只要不远离就还有挽回的机会。 但这场婚事,大概也只是黄粱一梦罢了。 等到谢策长大,她就可以和他一起离开陇邺,到时候自然和景佑陵再没有任何关系。 她将这一切都算得这样好,又想起来景佑陵那时递给她的一串糖葫芦,那糖葫芦她一直都没有再动过,只放在了妆奁里,和那些珠翠比起来有些格格不入。 只因为她那时候突然想起来,在从前的时候,景佑陵也曾经给她送过这么一串糖葫芦。 应该是还在和谢策一起去上书房的日子里,谢妧那时候还是极少出宫,有日里突然想起来糖葫芦这种民间吃食,她原本想让小厨房自己做,熬出来的糖浆却又总是不得法。 谢妧起了心思,原本想让燕绥给她带一串进宫,但是那段时间她和燕绥起了一点儿口角,她就没往他身上想。 然后她就想到了那些昏昏欲睡的午后,那个坐在自己身边的少年。 其实谢妧这样的身份,别说只是单单一串糖葫芦,就算是买光陇邺的糖葫芦,都有的是人愿意给她效劳。 她还记得那时候景佑陵随手翻了页书,对她说的话置之不理,十分冷淡。最后他也不知道是不是被谢妧烦得狠了,还是仅仅只想敷衍她,只嗯了一声就算是答应了。 谢策那时候嘲笑她,说长姐那么多人不选,偏偏选了一个景佑陵,选了一个最难说动的人,怕不是上赶着去讨嫌。 只是隔日的书桌上,一串糖葫芦便躺在了谢妧的桌案上。 她向来快到上课的时间才堪堪来到上书房,就看到了自己的桌案,然后看到景佑陵坐在窗边,玉兰开在他的身侧,就好似落在他眉梢一般。 谢妧心想,也对,她怎么偏偏选了景佑陵呢? 大概是天生反骨,又大概是—— ……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嚣,杂芜的声音之中,谢妧听到人缓步从殿外走来,她倏地抬眼,就看到景佑陵身穿婚袍,一步一步走进了昭阳殿。 迎亲仪仗全都停在殿外,只有他一个人走进。他生得本就出挑,也应当是极少穿这样艳色的衣袍,婚袍将他衬得肤如暖玉,平日里的冷清略微消弭了一些,只觉得这人,怎么生得这般好看。 生如皎月,不入我怀。 和前世她对景佑陵最后的印象几乎还是一模一样,这样的场景时刻交错,她霎时心口骤痛。 前世他亲手将她刺死在昭阳殿内,丝毫没有留情,恍然如同她大梦一场,却又历历在目,如同昨日亲临。 那骤痛只是瞬间就消散,快得仿佛是谢妧的错觉。她略微缓了缓,却抬眼对上了景佑陵的视线。只见他垂眼看着谢妧,瞳仁之上只有一个她小小的缩影。 景佑陵将手递给她,“殿下。” 殿外的谢策早早地坐在了马上为长姐送嫁,步辇随行,浩浩泱泱的送亲队伍看上去颇为壮观。 喜娘将一切都打点完了以后才终于将喜帕盖在了谢妧的头上,然后拉过谢妧的手放在景佑陵的手里。 两个人指尖相碰的瞬间,她下意识想往后缩了缩,景佑陵眸中微光闪过,喜娘却似乎一点也没有察觉到这两个人神色有异。 -- 第44页 喜娘笑眯眯地道:“老婆子我经手过的新嫁娘不说有一千,也得有八百了,老婆子我也是第一次看到像是将军和公主这样登对的两个人,这样的面相,以后定然是能够恩爱两不疑,白头偕老,百年好合的。” 喜娘的手在他们两个人交叠的手上拍了拍,“走吧殿下,日后要走的路还远着呢,老婆子你我送你上轿子。” 景佑陵听闻这句话以后沉默片刻,手指扣住谢妧的手腕,低声道:“我来送吧。” 喜娘大概也是没想到这位看着冷清的将军居然要自己送谢妧上花轿,一时之间有些愣住了,待反应过来以后才终于笑着应声道:“将军是个疼媳妇儿的。” 谢妧听着外面的动静,知道了此刻握住自己的手的人是景佑陵,她转了转自己的手腕,却发现纹丝不动。 花轿就停在了昭阳殿外,她是弘历年间第一个从宫闺之中嫁出去的公主,帝后两人送亲,端王殿下谢策和三皇子殿下谢允骑马跟在后面。 而其中最让人啧啧称赞的,应当是新郎官景三公子。景佑陵向来有陇邺第一公子之称,何尝穿过这样颜色鲜艳的婚袍,身上的婚袍灼热,犹如谪仙一般。 谢东流为了长女的婚事,还特意在这一天大赦天下。 一路上的赞叹声落了一地,众人都在感慨这场婚事实在是稀罕的盛况,满路红妆,锣鼓喧天。彩绸飘了漫天,犹如纷纷扬扬落下的雪。 - 帝后亲临景家,府中上下各个都是想去前厅看看,虽然平日里景家也能看到不少贵客,但是这帝后同时出现,大概也是难得一见的盛况。 这同时,府中的仆役也有些担忧,听闻这长公主殿下一向都是性子娇纵的,而三公子又性子冷淡,这两个人若是起了些摩擦,受苦的还是他们这些下人。 三公子从来都没有罚过什么下人,但是这位娇纵的公主就难说了。也不知道这圣上塞进来的婚事,三公子对于这位公主,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想法,若是有情就算了,若是无情…… 仆役都知道三公子无情起来是个什么模样,就算是对姑娘家也丝毫不留情面,只怕日后也不一定能安稳。 这些忧虑的心思按捺在心底,自然是没有人敢表现出来的。 三拜过后就是由景佑陵牵着谢妧进入洞房,谢妧的眼前一片漆黑,只有手上的红绸,低下头就看到景佑陵行走之时微动的衣摆。 她的手上拿着一方布帛,谢妧听到景佑陵在前面提醒道:“台阶。” 他停下来等了等谢妧,待到她踏过那阶台阶才继续往前。 景佑陵的房间平日里都是十分整洁,其中的家具大多都是檀木的,整个屋子的基调便是只有黑白两色,就像是他惯常穿的衣物一样。 但是今日这件屋子挂满了红绸,被原本一丝人情味也没有的屋子带上了些暖意。 景佑陵从旁边喜娘递过来的托盘上把尾端系了穗子的秤杆拿在手上,然后缓慢地、挑起了谢妧的喜帕。 其实他们之前在昭阳殿中曾经见过,谢妧也看到过他瞳仁之中的自己,但是她此刻坐在有些昏暗的室内,霎时看到景佑陵出现在自己的面前,还是略微愣怔了一下。 他站在这周遭的红尘之中,烛火惺忪,这晃动的烛火倒映在他的瞳仁里。 喜娘站在他们身边,托盘之上是两杯小小的酒盏,“将军,殿下,现在应当是要喝合卺酒了,三拜之礼已成,再喝了这合卺酒,今后二位就是一对真正的夫妇了。” 景佑陵抬手将其中的一杯拿在自己的手上,另一杯则递给了谢妧。 谢妧有些犹豫,还是接过了。 她幼时开始就从来没有喝过酒,之前也没有想过合卺酒这件事,听说有些人喝了酒丑态颇多,她有些担心。 只是这么小的一盏酒,应当是不碍事的。 景佑陵的手略微触碰到了谢妧的脸,他的手骨节分明,谢妧看到他喉间滑动了几下,然后就将这杯酒一饮而尽。 这杯酒对他今日应当是算不上什么,因为他现在喝完合卺酒,还需要去和外面的宾客喝酒。 谢妧的唇刚刚沾到这酒就觉得有些甜味,这酒是果酒,她便放心,度数大概是不高的。 这样的酒,应当不至于喝醉了。 …… 外面的宾客等得时间有些久,这其中大半都是想看想这位景大将军喝醉的模样,若是错过了今日,以后大概都是没了这个机会了。 陇邺世家贵公子来了不少,在场的人也大多都是相熟的。 “今日大家伙儿可得灌醉景三公子,过了今日可就是没有这个机会了。大家想想啊,平日里咱们爹有没有拿景佑陵教训我们?今日我们哪能放过他?” 此话一出,席中男眷抚掌而笑,附和道:“那是自然,我爹因为我去楚水巷,都不知道说过我多少回了,我哪比得上三公子哪样的人?” 那人嘶了一声,“……那我又不尚公主,就算是去楚水巷也算不得是个什么事儿吧?” 在场的人大多笑笑,唯有一个人始终坐在席上,一只手肘撑在桌子上,另一只手端起一杯酒,新郎官还没有到,倒是自己先喝起来了。听到刚刚那人说的话,拿着酒杯的手只顿了顿,接着还是将盏中的酒一饮而尽。 大家酒都喝了些,说话起来也有些没过脑子,有个人看到燕绥在这边喝闷酒,拿着酒杯过来道:“我说燕兄,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喝闷酒,哦,听说你和长公主关系向来不错,现在也应当是为她高兴的吧?” -- 第45页 “陇邺第一公子,”那人晃了晃自己手中的酒盏,“家中戒训还不纳妾室,向来就是个不逛楚水巷的人,姑娘家好似大多都喜欢这样的公子,还当真是门好姻缘,是吧,燕兄。” 他还没等到燕绥的回答,就看到景佑陵从不远处走近。景佑陵向来对人淡漠,所以和座上的各位都说不上熟稔,只礼节性地朝着各位点了点头。 这群浪荡惯的了世家公子哪里就能这么放过他,一个个都凑到他的跟前,一杯接着一杯地同他敬酒。经常是这个人的酒杯才递过去,另一个人的酒杯又送到了他的面前。 接连不断,景佑陵倒也是来者不拒。 景佑陵这么喝着,面色却始终如常,没有丝毫改变,好似喝的就仅仅只是凉水一般,这么喝着,那些公子哥们都有些撑不住了,纷纷败下阵来。 而在这个时候,燕绥提着一杯酒走到景佑陵的跟前来。 他扯了扯嘴角,“敬你杯喜酒。” 燕绥这么说着,倒是也没有什么要灌景佑陵酒的意思,只自己仰着脖子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他看着景佑陵,将自己唇边的酒擦了擦。终究还是未置一词。 至于到皇家那边,就没有灌酒这么一事了。 倒是谢东流看着景佑陵丝毫没变的脸色,有些惊诧道:“那些人怕是巴不得把佑陵给灌醉,各个像是个皮猴一样,今日这样的大好日子,难得名正言顺能灌倒他的日子,居然就这么放过佑陵了?” 傅纭也看了看自己这位女婿,从私心来说她确实也不喜欢景佑陵喝得烂醉,但是对于景佑陵没有被灌醉,倒是也有些惊讶。 至于谢允,他和景佑陵向来熟识,自然是知道景佑陵这个人千杯不醉,虽然他甚少喝酒,但是一旦喝起来,还没有能喝过他的。 谢允笑着解释道:“父皇怕是不知道,佑陵一向都是这样的,就算是喝的再多,面上也显不出来。就算您现在再灌上他几杯,佑陵也定然是不会喝醉的。” 谢东流闻言笑了笑,“朕灌他做什么?佑陵,现在时候也不早了,早些回去陪陪阿妧吧。” 得了谢东流这么一句话,哪里还有人敢过来灌景佑陵的酒,他一路顺畅无阻地就到了自己的房门外。但是在靠近房门的那一瞬间,他却又顿步了。 手指在门闩处放了许久,思虑了一会儿,才终于推开了门。 大概是景佑陵出去的时间实在是有点久,谢妧早就已经躺在榻上歇息了,连头上的凤冠都未取下,鬓边的发有些散落。 景佑陵许是因为喝了这么多酒,突然有些口干,从小几上倒了一杯水润润喉,眸子垂下去的时候就看到了谢妧的颈侧。 今日穿的婚袍上面有个云肩,这个云肩上的扣子为了好看,大概是扣得有些紧,平日里是站着倒是还看不出来,但是现在谢妧躺在床上,这个云肩的边缘就将她娇嫩的脖颈压出了一道红痕。 景佑陵站在原地,思忖了一会儿,才走到了床榻边,将她头上的凤冠取下来放在一旁,然后对上她颈侧的扣子,很是犹豫了一会儿。 他俯身,低声道:“殿下,得罪。” 景佑陵的指尖触上了谢妧的脖颈上,有些凉的指尖遇到这肌肤往后缩了缩,他看到谢妧的脖颈滑动了一下,霎时收回了手。 云肩的扣子十分繁复。 景佑陵的手一向都未曾处理过这般精细的物件,所以对上这个扣子倒是有些费劲,拨弄了许久都没有把这个扣子解开。或许是动静有些大了,谢妧的眉间稍微皱了皱。 刚刚的酒喝得太多了,又是在短时间喝完的,所以就算是一向头脑清醒的景佑陵也没有反应过来—— 谢妧此刻定然不是睡着了,不然绝对不可能这么大的动静都醒不过来。 景佑陵的发间垂下来两条细细的银链,他原本正在拨弄谢妧脖颈上的扣子,所以一时没有注意到头上的银链落在了谢妧的脸上,同时也没有察觉到,她原本放在身侧的手,碰到了银链的末端。 大概是银链碰得她的脸有些痒,谢妧的手略微一个使劲,景佑陵一个不察,倏地天旋地转,他堪堪跌到了她的身上。 所幸他就算是有些头脑昏涨却还是反应较常人快些,支起了身子。 不过大半个身子还是落在了榻上。 他抬起手支起身子,谢妧还是闭着眼睛,似乎是在乖巧地睡觉。景佑陵心中喟叹一句,刚刚准备从榻上起身,一只洁白的手却拉着他的领口往下倒去。 指间勾住了他的衣领内侧。 景佑陵抬眼,就看到谢妧睁着眼睛看着他,眼尾微微泛红,像是得逞一般的笑。 “——抓到你了。” 她衣衫有些凌乱,就这么躺在这里,像是认了许久才终于认出面前这个人是谁,一个字一个字地看着他道:“景、佑、陵。” ……她,好像喝醉了。 得到了这个认知,景佑陵的口中比之前更加发干。 然后他缓缓地,滑动了一下喉间的突起处。 作者有话要说: 柚柚:谢邀,合法了。 第25章 · ? 她就这么勾住景佑陵颈下的衣领, 指尖触到了一点儿温热的肌肤。 景佑陵看着谢妧,然后扣住她的手腕,将她的手缓缓从自己的颈侧拿开。他的手指扣住她的手腕的时候, 感觉到她的手腕略微动了动, 但还是没有挣扎。 -- 第46页 他原本半支着身子俯在床榻之上,刚刚因为谢妧突然伸出来的手, 就变成了离她的脸只有半尺距离。 半尺距离, 虽然说不上呼吸相闻,但是他甚至可以看到谢妧微张的唇,和她瞳仁之中的那个自己。 谢妧就算是喝醉的时候,面色也没有什么变化,但是眼尾会微微泛上一点儿红,原本就生得明艳的眉眼显得更加动人。 她被景佑陵扣住了手腕,却朝着他笑道:“我记得你。” 景佑陵用手撑着身子,“记得我什么?” “记得你……”谢妧用一只手指在他脸上划了一下。 然后她缓缓顿了顿,像是在思考着自己要说的话, “其实别的我已经不记得了, 我只记得, 你很无情。” 屋内散发着淡淡的松香味, 像是他身上惯有的味道,混合着一些谢妧常用的熏香,夹杂在一起, 倒是没有什么冲突, 反而出乎意料的好闻。 景佑陵缄默了片刻,轻声嗯了一下, “嗯,我很无情。” 他就这么垂着眼睑对上谢妧的眼睛, 只见层层叠叠的喜袍落在了床榻之上,她的发丝散乱地落在旁边,然后她就这么一瞬不瞬地盯着景佑陵。 喜烛噼里啪啦地燃烧着,昏暗的灯光落在她澄澈的瞳仁里,像是一场难以预见的惊鸿。 景佑陵骤然惊醒,三拜之礼已成,合卺酒已经饮下,从今日开始,谢妧就是他的妻。无论这究竟是不是她的本意,现在都已经没有了转圜的余地。 而现在,谢妧却还是依旧什么都不记得一般,瞳仁如同洗净的黑珀石。 最终还是景佑陵最先别开视线,他从床榻之上起身,滚了金的婚袍在烛火的映照下熠熠生辉,他整理了一下有些乱的衣衫,然后站在床榻旁边。 “殿下醉了,还是早些休息吧。” 他这么说着,在即将踏出门口的时候,却又顿住了。 景佑陵站在原地思忖了一会儿,然后回头看着半躺在床上还在看着自己的谢妧,还是折返了回来。 新婚当夜,倘若他不住在这里,而是去了书房的话,难免争议颇多。就算是对他自己没有什么影响,对于谢妧来说也定然不是什么好话。 而在他转身的时候,原本半躺在床上的谢妧却从床上站了起来,身上繁复的衣裙十分凌乱,她走路之时就有些摇摇晃晃,然后谢妧伸出一只手,拉住了景佑陵右手上的小指。 “所以,景佑陵,你到底是为什么会娶了我呢?” “你不是一向都是不近女色,陇邺之中谁不知道景大将军是难得一见的清心寡欲,还有一个青梅竹马章如微,况且你又无意于儿女情长吗?为什么……会答应娶我呢?” 她拉着他的手指,小幅度地轻轻晃了一下。 大概是想这个问题想得实在是太久了,哪怕是喝醉了也依然不忘了这个问题。她从来都没有想到过景佑陵会和前世截然不同的答案,原本谢妧不想傅纭和谢东流因为她的婚事而争吵,所以就随口说了一句挺好。 她心中了然,景佑陵定然会拒婚,却在崇德殿内听到了他的一句谨遵圣意。 没想到事到如今,居然是真的和景佑陵成了婚。 “其实,你不应该答应父皇。”谢妧抓着他的手指,“你若是不答应赐婚,等我日后,就把你抓过来当我的面首,每天都要气死你,折磨你,然后让你向我求饶。这就算是你无情的代价。” 她说这话的时候神情像是在威胁,可是大概是因为有些醉态,连威胁都谈不上,最多就算是有些娇气。 景佑陵动了动自己的手指,却反而被她握得更紧。 谢妧没等到他的回答,倒是也不在意,接着掰着手指头道:“就算是嫁到了景家,我从前的用度也一样都不能少给我,滦州的夜明珠,掖州的孔雀石,八珍阁的杏酪酥,还有姑苏的容娘胭脂,金陵的织月锦,你若是做不到这些,那我们还是早日和离吧。” 滦州盛产鲛珠,鲛珠常见,但是夜明珠却是难能一见,要是能达到谢策之前送来的那颗的成色,那就是更加可遇不可求。 至于掖州的孔雀石就更加是上贡的稀世珍品,世家之中能拿出来一颗都是传家之宝。 而在谢妧这里,孔雀石大概只是身上首饰的一个点缀,就像是今日她穿的婚袍,鞋子上坠着的的珠子就是孔雀石。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眸子亮得如同星辰一般,这些要求其实对于景家来说不是很困难,只是要同时做到这些,却实在是有繁琐。她存心在为难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景佑陵看。 “滦州的夜明珠只要一直有人去收,总会收到的。掖州在朔北附近,景家的库房有一小匣,殿下若是想要,可以都给你。”他说着,顿了一顿,“至于其他的,殿下想要多少,我都可以给。” 谢妧霎时呼吸一滞,她原本拉住了景佑陵的手指,却突然松开了自己的手,将指尖碰了碰他的心口处。 电光石火之间,景佑陵也倏地感觉到心口骤痛。 “都可以给?”谢妧抬眼,“若是我想要景大将军的命呢?” 然后谢妧就听到景佑陵轻声道:“殿下若是想要……也可以。” 灯火摇曳的屋内,外面的风卷了进来,谢妧到了最后意识已经越来模糊,神情涣散之际,只感受到了景佑陵将她身上的云肩卸下,然后就在她意识散失之前,将她抱起放在了床榻之上。 -- 第47页 就算是在抱起她的时候,手指也未曾碰到她的一点儿肌肤,从未逾矩半分。 - 谢妧醒来的时候,旁边的床侧已经没有人了,甚至连温度都没有了,像是从来都没有人睡在过这里一样。虽然她现在有些头疼,但是谢妧还是有些模糊的印象。 景佑陵在她身边合衣待了一个晚上,她半夜惊醒的时候,看到睡在了自己身边的景佑陵。 自己身上的衣物丝毫未变,只单单少了一件云肩,而他身上也是衣物完好,只是谢妧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蜷缩在他身侧,凑得离他极近。 以至于她醒来的时候,就闻到了景佑陵身上的松香气息,萦绕在身侧,如同他的人一般冷清。 床榻极大,过界的却是自己。 他睡着的时候,那冷清的眼睛闭上,就显得没有那么不近人情,也丝毫都不会乱动,双手放于腹上,俨然是个端方守礼的人。 在谢妧盯着他看的时候,景佑陵霎时睁眼,淡色的瞳仁之中满满都是杀气,然后下意识想要摸自己身侧的剑,却摸了一个空。 待看到是谢妧以后,他才敛去之前的杀意道:“殿下醒了?” 他向来睡眠浅,之前在朔北的时候,也常常枕戈待旦,所以这样警惕,倒也是说得上是正常。 此时还是月上中梢,谢妧将身上的被子拢拢好,去洗了一把脸,待到清醒了一些才问道:“我之前,是不是喝醉了?” 对于喝醉之时自己说的话,谢妧是真的一点儿也记不得了,只怕自己胡言乱语,对景佑陵说出前世的事情。 红烛当时还未燃尽,但是也已经过半,室内静了一霎,景佑陵才嗯了一声。 看他这样,好似是真的没有发生过什么事情,谢妧便也放心,正巧实在是有些困倦,刚刚只是强撑着问他这么一件事,所以就点了点头又睡了过去。 …… 而此刻天光大亮,景佑陵却已经不在了身侧。身边的被褥早就已经没有了温度,连一丝褶皱都没有,就像是从来都没有人在这里睡过一般。反观谢妧这里,床褥皱皱巴巴,和他那侧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耳雪哒哒哒地从外面跑过来,身上的衣服被剪翠换了一件大红色的袄子,脑袋后面还带了了一个很可爱的老虎头,它这段时间长得比以前更加胖了一些,圆滚滚得像是一只黑色煤球。 而外面还传来了乌使的声音,极为急切道:“哪里来的黑狗!!回来!那里不能进去!!” 乌使急得差点儿想冲进屋子里,府中上下谁不知道景佑陵最为爱洁,所以府中上下就算是养些猫猫狗狗的,也从来都不会让猫狗靠近景佑陵的屋子。 而他一个不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一只小黑狗,连跑带跳地就进去了屋子之中,他都没反应过来就直接窜了进去。 若是以前的寻常时候,乌使还能进去帮景佑陵将这只小黑狗给逮出来,但是现在景佑陵已经是有家室的人了,屋子之中还有夫人,自然是不能像从前那样随意了。 耳雪蹭了蹭谢妧的脚腕,然后朝着谢妧嘤嘤叫了两声。这几日剪翠一直都很忙,想来是喂养它的侍女没有剪翠那般细心,所以耳雪才这般委屈。 谢妧整理好了衣物,叫了声:“剪翠。” 乌使听到屋内传来了谢妧的声音,这才着急道:“夫人,你有没有看到屋内跑进来一只黑犬?公子向来都爱洁,屋内更是绝对不允许有猫狗进入……” 他说到一半,谢妧听到有道恰似淙淙冷泉的声音道:“无妨。” 是景佑陵的声音。 谢妧正在屋内,自然是不知道乌使此刻的表情是多么诧异,他自小就一直跟在景佑陵身边,乌使自然是知道景佑陵有多么爱洁,还记得之前有只雪白狮子猫,不小心闯进了景佑陵的屋子里。 那只狮子猫是府上的一个小姐养的,虽然景佑陵并没有责怪什么,但是那日之后,却将屋中上下都清理了一番。自此以后,院内的人看到有猫狗靠近都会驱赶。 怎么现在屋中有只幼犬,他反而倒是说了一句无妨? 乌使正在愣怔,就看到剪翠走到了自己的身边,解释道:“那只是我们家殿下养在身边的,唤作耳雪。” 谢妧原先叫了一声剪翠,是想让剪翠帮着她梳妆,却没想到先进来的人,却是景佑陵。 他身上并未佩剑,难得没有穿白色的衣袍,而是穿了一身绀青色的衣袍,而他勾起的手指上,还拎着一个牛皮纸的袋子。 他将这个袋子递给谢妧,“殿下。” 谢妧拆开,只看到里面是几枚精巧的点心,上面还撒着些杏粉。 正是……八珍阁的杏酪酥。 作者有话要说: 柚柚:没错,双标怪是我了 今天有点事,晚了点!后天上夹子啦,不更新啦,后天晚上更,啾啾老婆们! 第26章 · ? 八珍阁距离景府相隔甚远, 谢妧看着在手上的点心,突然怔了怔。 她抬头看向景佑陵,日暮下他递过来的糖葫芦, 清晨出去那么远的地方买来的杏酪酥, 甚至可以说得上是纵容的对待…… 谢妧还在思忖,乌使就在门外略微叩了叩, “公子, 你的早膳还没有用,我现在给你端进来?” 谢妧是自己带了小厨房过来的,她一向吃习惯了宫中膳房的口味,骤然去了景家,定然是有些不习惯的,所以谢东流特意将负责昭阳殿的御厨给送到了景家。 -- 第48页 况且她吃食一向都精细,谢东流为了不让谢妧受到委屈,也真的是费尽了心思。 景家虽然规矩严苛,但是也不会在这方面过多苛责, 所以她和景佑陵的用膳是准备分开的。谢妧正巧也有些好奇景佑陵平日里的用膳, 然后就看了几眼乌使端在手里的托盘。 里面只有一碟水煮白菜和白粥。 她心下诧异, 看着景佑陵面不改色地用膳, 问道:“你平日里就吃这个?” 没想到她这句话刚刚问完,乌使就先回答道:“殿下……不对,是夫人, 是因为公子犯——” “乌使。”景佑陵抬起眼来, 打断了乌使的话。 谢妧撑着下巴,“接着说。别看着他, 就连你们家公子都要叫我一声殿下,你说, 你是听他的还是听我的?” 乌使挠头,意识到自己似乎是说了些不该说的话,就垂着脸看着景佑陵,却看到景佑陵没有再开口,就接着道:“是因为,公子犯了戒律。” “景家共有六条不可犯,狎妓,纳妾,养外室,弃城而逃,滥杀无辜,豢养私兵,这些犯了都是要被逐出家门的,但是还有一些其他的戒律,那些戒律要是犯了就不至于被逐出家门,但是要每日吃一顿……” 乌使顿了顿,指了指景佑陵面前的托盘,“这些。” 不过说起来,景佑陵也向来不喜欢荤腥,对吃食也没有什么过多的要求,平日里也大多吃的清淡,所以这对他来说倒也算不得惩戒。况且这次犯禁还是因为奉了圣命陪殿下去望春楼,景煊自然是手下留情了。 谢妧想到之前景佑陵陪她去了望春楼的事情,想来大概就是因为这么一件事情。 正巧剪翠在这个时候将谢妧的膳食端了进来,谢妧的膳食一向都十分精巧,和景佑陵的比起来就更加的突出。 她用汤匙挑起一点梅子羹,递到景佑陵的唇边。 景佑陵顺着朝着谢妧看去。 “不吃?”谢妧伸汤匙,朝着他更近一些,“……喂你也不要?” 这是在故意气公子吧? 乌使站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不愧是公主殿下,寻常人哪有敢这么对待公子的? 景佑陵这几日的早朝都不需要去,谢东流甚至还多特许了他几日的休沐,大概是想要让他在家中陪一陪谢妧。 但是嫁娶以后要走的礼制自然还是齐全的,等他们用过早膳以后,要先去景家拜谢长辈,等到三日之后,还需要归宁,也就是进宫谢恩。 谢妧回忆了一下景家的人,她前世和这些人来往都算不上是多,毕竟只是听闻,景煊就足够不苟言笑,而景佑陵的妹妹景梨向来因为身体不好,所以极少参加陇邺贵女的聚会,和谢妧自然也是谈不上什么来往。 这些人对她来说,只是宫宴上一晃而过的面孔罢了。 至于景佑陵的母亲赵若蕴,谢妧倒是有些印象,只因为之前的时候,这位贵妇曾经为她解过围。 弘历十三年的时候,谢妧自幼因为备受宠爱,和宫中其他的公主都算不上是关系好,她又向来不喜欢楚月珑,所以一场春日宴之中,只有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宴上,看着那几个公主和楚月珑一起扑蝶。 宴中只有女眷,大多数贵女大概是碍着长公主的名声,有大概是因为长公主和燕绥的关系,都不太敢接近这位听说是有些脾性不好的殿下。 她虽然看着是无所谓,但是实际上还是有些难过的。 “为什么皇长姐向来不同我们一起玩?”九公主稚声,手指指着谢妧,“为什么其他的皇姐都陪着阿娇玩,只有皇长姐不陪着阿娇?” 九公主那时候才不过七八岁,连话都还没说得利索,但是她这样一句话问出来,旁边的人瞬间脸色都有些微妙。 五公主谢茹哼笑了一声,看也没看坐在宴上的谢妧一眼,然后刮了刮九公主的鼻子,笑着解释道:“你的皇长姐是嫡出,是高贵的血统,是父皇最为宠爱的公主殿下,可是和我们不一样,若是陪着我们这群人玩,磕着碰着可是怎么办?” “是啊小九,你还小,你都还不懂,你和我们说说倒也是罢了,你可不要烦到你的皇长姐面前去,你的皇长姐万一恼了你,若是让父皇砍了你的脑袋可怎么好?” 谢东流对她实在是太过偏爱了,所以这些其他的公主对她这样早就是由来已久,这样的话听得多了,倒是也算不上是什么了,所以她只是撑着下颔,略微朝着那边瞥了一眼。 却没想到九公主听到那些话以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倏地宴间安静地只剩下稚童尖锐的哭闹声,九公主咚地一声坐在了地上,“父皇……不是最喜欢的是阿娇吗?为什么最喜欢的是皇长姐!我要……我要父皇!” 旁边的宫娥连忙把九公主抱了起来,低声安慰。 却没想到九公主却挣扎着下来,摇摇晃晃地走到了谢妧的面前,指着她道:“皇长姐,你告诉阿娇,父皇真的,真的是最喜欢你吗?其他姐姐都是骗阿娇的对不对,父皇最喜欢的还是阿娇对不对?” 在场的贵女纷纷将视线放到了这里,大多存的是看好戏的意思。九公主年纪小,宫中人大多都是让着她,而谢妧则是因为是唯一的嫡出公主,这两个人若是碰到了一起,指不定有些好戏来看。 九公主大概是很少被人忤逆,看到谢妧没有什么搭理她的意思,便拿起宴上的果盘里的果子,朝着她掷过去,眼泪涟涟道:“不可能!父皇定然是最喜欢阿娇的!他们都说皇长姐不是个什么好人,还要想着砍阿娇的脑袋,父皇这样的人,怎么会最喜欢皇长姐!” -- 第49页 九公主虽然掷过来的力道不小,但谢妧大概猜到了她的反应,所以略微侧过头避开了这颗朝着她掷过来的果子。 谢妧站起来一下子拉住了九公主的手腕,下手注意了分寸,笑了笑道:“……小九,你的母妃,是没教过你什么是长幼有序,尊卑有别吗?” “若是你的母妃没有教你,那长姐来教你。”谢妧一手拽着九公主的手腕,一手拿着一颗葡萄掂量了一下。 “长幼有序,就是我为长,你为幼,你看到我若是不行礼,我可以念在你年纪小不和你计较,但是若是对我出言不逊,还想着用果子掷我,往大了讲,就是大不韪。” “至于尊卑有序,就是我为嫡,你为庶,在寻常家,你的母妃就只是一个下人,而你和你的那些其他姐姐,也永远低我一头。若是我这么说,你能明白了吗?” 谢妧慢条斯理将葡萄剥好,塞到了九公主的嘴里,“至于你的母妃,你放心,很快我就会向父皇禀告,落得一个管教不利的名头,还是有的。还有你……” 她顿了顿,接着道:“你若是下次还是这样,我说不定,真的会想砍了你的脑袋哦。” 九公主其他有些话还有些听不懂,嘴中被谢妧塞进来的葡萄很是甜腻,她被吓得哇地一声哭出来,嘴中还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旁的人看到九公主哭得这样,连忙跑过来安慰,尤其是些伺候九公主的宫娥,吓得顿时脸色铁青。 谢茹提着裙裾走到九公主身边低声安慰了两句,然后抬眼看到谢妧,喝道:“皇长姐也实在是太过分了些,你平日里对其他人脾性差些就算了,怎么对上小九也这么狠毒?小九年纪还这么小,就算是说了些什么不妥的,也就是童言无忌罢了,皇长姐何必这么放在心上,和小孩子一般见识?皇长姐这般行事,日后迟早会遭报应的!” 稚童的哭闹大概都是有些让人受不住的,原先离得有些远的都朝着这边看了过来,大概是都没想到这么一场春日宴,居然还出了这样的岔子。尤其是九公主年岁还小,哭起来的时候,直突突地朝着人耳中钻,众人的眼神都朝着谢妧这边看了过来。 尤其是家中是女儿的,看到九公主哭得这样凄惨,哪怕是嘴上不说,心中大概也开始暗骂,长公主殿下实在是太过分了些,居然对稚童也这样的脾性。 席间有个算不上是脾气好的夫人,对着谢妧说道:“原本这事儿,臣妇不该逾矩,但是今日就算是殿下降罪也好,臣妇也要一吐为快。平日里臣妇就时常听说殿下向来受宠爱,这是自然,殿下是金枝玉叶,是唯一的嫡出公主,但是殿下有没有想过,这旁的公主也都是金枝玉叶,都是圣上的亲生儿女,若是被殿下随意谩骂,实在是有些过了。” 一瞬间的千夫所指让谢妧实在是有些好笑,她抛了抛手上的葡萄,笑着道:“这位夫人若是实在是看不下去,现在就去告御状好了?” 律例规定,越制告御状要经历一系列的流程,还要过钉床以示决心。这项规定实在是有些太过苛刻了些,陇邺外的欺男霸女的官员更是多了一道护身符,谢东流曾经想要改制,但是因为老官上谏不妥,还是搁置了。 那位夫人霎时间哑口,脸被涨的通红,席间的人就算是再愤怒,也丝毫话都说不出来了,大概只觉得这位公主殿下,果然是名不虚传,实在是娇纵妄为,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 怕是以后嫁了人,多少要吃些苦头的。 赵若蕴就是在这个时候到了谢妧的身边,谢妧那时对她有些印象,只因为赵若蕴长得实在漂亮,就算是在一众花容月貌的贵妇之中,也是相当出挑的,其中还有一个原因,大概就是因为赵若蕴是景佑陵的娘亲。 景家家训不许纳妾,而赵若蕴和景煊琴瑟和鸣,向来都听说十分恩爱。 赵若蕴将自己手上的帕子递给了谢妧,然后朝着宴中众人道:“刚刚诸位或许是因为相隔甚远,所以有所不知。在臣妇看来,刚刚的九公主言辞确有不妥之处,长公主既为长姐,理应为圣上和娘娘分忧解难,九公主年少无知,出言不逊,殿下代为管教倒也是自然。” 谢妧刚刚给九公主剥了葡萄,手上还未擦净,没想到赵若蕴连这么一件事情都注意到了。 她刚刚接过,就听到赵若蕴对刚刚开口的那位夫人道:“侍郎夫人刚刚有句话说得不错。” 众人心中一提,就听到赵若蕴道:“你确实是逾矩了。长公主和九公主之间的事情,原本就是皇家的事情,无论长公主是否代为管教九公主,你从中置喙就已经是越矩,而你后来教唆挑拨公主之间的情分,这一点,若是被圣上知道了,就是一个不小的罪名。” 这样一番话,先礼后兵,实在是滴水不漏。 赵若蕴身为景家的大夫人,有这么一个人首先站出来替谢妧说话,后来的人自然也是有附和的,而那个最先开口的妇人,自然是连话都不敢再说了。 作者有话要说: 推一下朋友的文,《嫁给病娇厂督冲喜》,作者是唐沅,喜欢的小可爱支持一下呀~ 第27章 · ? 谢妧最近几日一向都是有些睡不好的, 大概是因为昨日之前喝了点儿酒,除了之前醒了一回儿,之后反而比前几日睡得更好了些。 现在时候已经说不上早, 再等谢妧梳妆完毕, 只怕是会更迟些。 -- 第50页 景佑陵却在这个时候仿佛是看出了她心中所想,用帕子将自己的手擦拭干净以后停箸道:“不用赶, 我已经秉明过, 等你梳洗以后再去奉茶也不迟。” 谢妧侧了侧头,公主之身虽说是下嫁景家,但是礼不可废,景家又向来都相当守规矩,她没想到居然在奉茶方面都这么迁就与她。谢妧将手上的餐食推开,唤剪翠前来梳妆。 她虽然向来肆意,但也并非是全然如此,既然景家已经做出了让步,她也没有毫不领情的道理。 景佑陵的屋子原本根本就没有梳妆镜, 据说这是他的妹妹景梨为谢妧挑选的, 搁置在景佑陵装点相当冷清的屋子里, 谢妧不知道为何, 突然脑中冒出来一句铁汉柔情来。 ……只是景佑陵和铁汉相差甚远,自己也从来都不是他的柔情。 剪翠来替谢妧梳妆的时候,景佑陵抬了抬眼退了出去。剪翠拢了拢谢妧的头发, 用篦子一一梳顺, 谢妧看到镜中的剪翠垂着眼睛,仔仔细细地梳了三下道:“一梳梳到底, 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子孙满堂。” 谢妧没想到剪翠突然冒出来这么一番话, 她将拿起剪翠手上的篦子,顿了片刻,又反梳了三下。 反梳三下,白头不偕老,殊途不同归。 剪翠掩唇,看了看门外压低了声音道:“殿下现在这是在做什么,新妇梳头哪有反梳的?这兆头……” 她垂眼对上了谢妧的眼,却看到谢妧的眼中一片清明,显然是知道反梳三下的意思的。正梳三下是白头偕老,举案齐眉,而反梳三下则是和这个截然不同的意思,殿下……不可能不知道。 她知道,却还是这么做了。 景佑陵是什么人,是陇邺最名声在外的少年将军,享有第一公子的美誉,想要加入景家的贵女如同过江之鲫。剪翠也曾想过谢妧对这门婚事是不是有些不满意,但是没想到谢妧在这个时候居然反梳了三下。 谢妧抬手将手上的篦子重新递给剪翠,剪翠没接,低声询问道:“殿下应当是知道反梳三下是什么意思,现下殿下嫁娶才不过是一日的光景,就算是奴婢逾矩,奴婢也想要问清楚,殿下现在是怎么想的。” 谢妧去上书房的那段光景,别人不清楚,也没有人比剪翠更加清楚。 “和你想的一样。”谢妧抬手抚了抚镜中的自己,“反梳三下,白头不偕老,殊途不同归,我知道。” 她停顿了片刻,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再解释,“接着梳妆,随意些就好,不要耽搁了奉茶的时辰。” 谢妧自然没有再穿从前的那些宫装,选了件颜色清减些的银纹绣百蝶的软罗裙,比起之前在宫中的时候,梳妆的时间自然是快了不少,等到梳妆完毕,也不过将将辰时过半。 恰巧景佑陵今日穿的也是一件绀青色的锦袍,两人颜色相近,倒也算得上是相衬。 景佑陵看到谢妧这样出来,略微顿了顿,“殿下随我走吧。” 景家世代为将,但是府内的装饰却像极了文臣世家,假山亭榭,雕梁画栋相得益彰,寻常府中经过的仆役大多都是各房之中伺候的丫鬟,但是景家却小厮和丫鬟各占一半,大抵是因为景家的少爷不许丫鬟伺候身侧。 谢妧回想了一下,景佑陵的院子,果然是一个丫鬟都没有。 难怪他这么绝情,只怕是生来除了妹妹景梨和母亲赵若蕴,就没有再和其他姑娘打过交道了。 哦,还有章如微。 谢妧这么左边看一看,右边看一看的时候,步伐难免就稍缓了下来。等她再回头看到景佑陵的时候,两个人的距离就已经落下了一丈远。 “我说,你能不能走慢些?” 景佑陵侧身看了看落在身后的谢妧,嗯了一声,然后步伐果然稍缓了下来。 谢妧快走了两步到了他的身边,问道:“今日我去奉茶,原本就算不上是早,你的父亲母亲不会为难我吧?景煊将军向来都是板着个脸样子,连父皇都敢直谏,还有你的妹妹景梨,听说寻常姑娘家有了嫂嫂大概都是不喜欢的,若是她也不喜欢我怎么办?” 景佑陵垂眼,顿了片刻道:“我还以为殿下不会在意这些。” “在意倒也确实算不上是在意,毕竟恐怕陇邺喜欢我的人也说不上多。若是在意这些,那我不得天天气得吃不下饭?” 谢妧抚了抚裙摆,“只是日后总归还是要抬头不见低头见,若是能和平点相处,自然就是更好了。” 谢妧抬头,对上景佑陵的视线,“但若是实在不喜欢我,那我也没有办法。” “殿下不用担心。”他站在原地,“他们都会很喜欢殿下的。” 走了大概一刻钟,才终于到了正厅之中,景佑陵一向喜静,所以他的院子离正厅有些远,平日里也几乎不和堂兄之间有什么来往。 正厅之中林林总总坐了满堂的人,景家只有景煊这一只最为出挑,其他的人都是些副官之类的官职,所以谢妧只能是认得出来个脸,说不上是熟识,甚至连脸都对不上。 其中有个长得和景佑陵有几分相似的人,正在上下打量着谢妧。这个人虽然长得有几分像景佑陵,但是相比于景佑陵,却多了几分阴恻恻的意味。 他的眼睛更为细长一些,而且瞳仁是黝黑的,肤色也稍黑一些,更当像是一个武将一些。 应当是景大公子,景佑陵的堂兄,景桓之。 -- 第51页 对于景桓之,谢妧还是有些印象的,因为这个人后来和谢策关系极好,可以说是在武将方面,是谢策的左膀右臂。 这个人极为喜欢投机取巧,在后来的国运式微之时,常常撤军而走。 当年的东境,可以说是被打得支离破碎,溃不成军。 当年景煊死守朔北,陇西有燕家,东境和南边的滦州却是夹缝之中求生,叛军也正是从东南之处直捣黄龙,再加上景佑陵,自然是如入无人之境。 景桓之只是上下打量着谢妧,景佑陵侧头看到景桓之的眼睛,略微皱了皱眉头,然后上前一步挡开了景桓之的眼神。 厅中原本寂静无声,然后突然传来一个笑声,只看到坐在下首的一个中年人朗声道:“佑陵这个孩子一向都是挑不出错处的,怎么今日来的这般迟,伯父茶都喝过几杯了,怕不是有了媳妇儿,忘了规矩吧?” 他说完这句话以后又呵呵笑了一声,像只是在开一个无关痛痒的玩笑一般。 景佑陵道:“若是晚辈记得没错,奉早茶的时辰应当是在巳时之前。” 现在还在辰时,自然算不上更是迟,言下之意,就是这位伯父是多管闲事了。 谢妧看着这个坐在下首的中年人,实在是不知道他是谁,毕竟这在场之中的,能够被她认识的也就只有景煊这一只,其他的这些人,若不是景桓之后来的事情,那她说不定还真的是一个都不认识。 刚刚因为景佑陵的的上前一步,所以谢妧站在他的侧后方,她低声问道:“方才那个说话的,是谁啊?” 谢东流都从来没有因为谢妧的迟到而说过半句话,况且她现在还是在巳时之前,她倒是很好奇,究竟是谁有这样的胆子在她面前置喙。看样子,应当是景家的一个旁支,估计着也就是个四品以下的武将。 谢妧说的这句话,声音算不上是大,但是在场习武之人耳力都极为出众,那个原本开口的中年人瞬间脸色微变,哼了一声。 景煊也坐在上首之上,轻咳了一声,大意应该是提醒景佑陵,当做没听到这句话就好,给他伯父略微留些面子。 却没有想到,景佑陵丝毫都没抬眼看上一眼,就低声解释道:“我的大伯,昭武校尉景睿。” 谢妧哦了一声算是知道了,昭武校尉是六品,而她是享千邑有封号的长公主殿下,若是从前在宫中,这位昭武校尉对上她,是要行叩拜之礼的。 景佑陵刚刚的声音平淡无波,谢妧也并没有再说什么,却仿佛无形之中狠打了景睿一巴掌一般。 昭武校尉这样的官职在寻常家可能是圣上开恩,可是若是在景家,就实在只是一个芝麻大点儿的官了,景煊执掌朔北,景佑陵是朔方卫主帅,这两个名号可谓是盛名在外,被自己的侄子都压一头,难怪景睿上赶着来找不快。 景桓之看到自己的父亲被呛声,倒是也不恼,笑眯眯地对景佑陵道:“三弟今时不如往日,长公主殿下身份尊贵又生得容貌过甚,若是三弟想藏着迟些被我们这群粗人看到也是正常。” “况且毕竟现在三弟也已经是圣上的乘龙快婿,就算是不领军,日后也定然是加封进爵,自然是不守纪些,也可以谅解。” 他的声线比起寻常少年郎来说要尖锐一些,谢妧啧了一声,这景家听上去规矩森严,但是里面的人也并不全然都是什么君子之辈,不过是披着端方守礼的外壳,里面还是一群渣滓小人。 景煊前世死守漠北,景桓之弃城而逃,高下就可分了。 谢妧原本站在后面一些,然后她上前一步,笑道:“你又是谁?” 景桓之比他的父亲更为稳重一些,倒是也丝毫不恼,拱手道:“在下景桓之,在任左中郎将。” “原来是左中郎将。”谢妧笑了笑,“在场之人之中,最先说话的是昭武校尉,然后又是左中郎将,我不懂你们武将之中的规矩,但是想来和宫中也大差不差,本宫看着,上首坐着的是怀化大将军,我身边站着的是朔方卫主帅,应当不应该是两位先开口吧?” “不过这既然是家中,想来是有些本宫不知道的规矩。” 景桓之知晓这位惠禾长公主殿下一向都是个不怎么守规矩的人,没想到居然在这个时候用这样的话来堵后路,偏偏她说的也并没有什么错处,若是景睿之前的一番话还只是无心之失,但是两人接连抢在景煊之前,确实是过些僭越了。 景桓之咬牙:“臣,僭越。” 既然谢妧用了本宫的这个自称,那么景桓之自然也只能自称为臣。 经过这么一番事情以后,众人心中果然是有些几分计较,这长公主殿下,就算是嫁到了景家,也丝毫没有收敛的意思,还是如同以前一般的跋扈,不过谁让这位身后的人是当今圣上呢? 谁不知道圣上最为宠爱的公主,就是长公主殿下? 周遭霎时都没有人敢再说话,原本都以为这位殿下怕是不会再跪了,却没想到谢妧和景佑陵却还是如同礼制一般,朝着赵若蕴和景煊奉茶。 景煊忠心为国,这么多年戎马倥偬,守卫疆土,自然是当得起谢妧一跪的。 谢妧接过旁边的丫鬟递过来的茶盏,先是递到了景煊的面前,只看到景煊虽然丝毫未笑,但是却朝着她点了点头,谢妧心下稍安,然后递到了赵若蕴的面前。 -- 第52页 赵若蕴只尝了一口就将茶盏搁置在小几上,拉着谢妧站了起来。 “先前几年的春日宴上,我就觉得我与殿下有些缘分。”赵若蕴笑了笑,“没想到还果真是有些缘分。佑陵一向都是寡言少语,我从来都没看到他对哪个姑娘家上过心,寻常人到了他这个年纪,大多都该定下来了,哪有像他这样一问到这个事情就推辞的。” “先前圣上来探过口风,我原本还以为这事儿不一定成,没想到佑陵那孩子原来这么多年对其他姑娘家不理不睬,是为了殿下。若是这样,我这个做娘的,也确实该安心了。也是没想到,我和殿下的缘分,原来还在这里。” 赵若蕴拉着谢妧的手,说话不急不缓,语调极为温柔。 她说着又抬头朝着谢妧笑了笑,从旁边摸出来一个匣子来,只看到古朴的墨绿盒子上面满满都是岁月的痕迹。 赵若蕴将这个盒子打开,递到了谢妧的面前,谢妧低头看,暗色绒布的内衬下,里面躺着一块说不上大的玉佩。 这玉佩晶莹剔透,散发着柔和的光芒,是块当真难得一见的和田玉。和田玉虽然对谢妧来说算不上是什么稀罕物件,但是这块却极为精致,成色也是万一挑一的好。 赵若蕴将这块和田玉放在谢妧的手心,托着她的手将合拢收好,“这块和田玉做了两块玉佩,是佑陵他父亲在佑陵出生那年在朔北找到的,就是想着给佑陵和他未来的媳妇的……” “现在,就是殿下的了。” 这块玉入手的触感温润,谢妧有些愣怔地看着自己手中的玉石,傅纭生性强势,几乎从来没有温声和她说话什么话,所以她从来没感受过这样温声细语的长辈。 只是和景佑陵一对的玉……等她离开景家,到时候还给景佑陵就是。 等到出了前厅,谢妧和景佑陵一起在回去的路上,她的手上拿着赵若蕴给她的和田玉,这玉佩上面是鱼衔牡丹的纹路,上面的牡丹连花蕊都纤毫毕现,在鱼口之处,却有一块小小的缺口,应当和景佑陵的那块是可以拼起来的。 她顿了顿,问道:“你的那块呢?” 景佑陵拿出自己的那块,谢妧接过来,这块是一个明月潮岸的纹路,和谢妧的这个拼在一起,是个花好月圆人常在的寓意。 谢妧看着这块玉石,突然想起来,自己好像……曾经见过。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平安夜快乐呀! 今天晚了点~都会日更,有的时候因为事情写不完会迟点,谢谢谅解呀!啾啾! “一梳梳到底,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子孙满堂。”来自俚语。 第28章 · ? 谢妧看着躺在自己手心里的合在一起的和田玉, 挑着上面的系线。 她将这两块玉佩晃着放在了景佑陵的面前,“我以前,是不是见过你的这块玉佩?” 和田玉石澄莹剔透, 上面的潮岸连水纹都清晰可见, 谢妧这才发现景佑陵的瞳仁其实也有点像这块和田玉,只是更加偏褐色一些。 她的脑海之中倏地掠过几个快到抓不住的画面, 谢妧看着身侧站着的少年将军, 低声问道:“又或者说,我们是不是还在其他地方见过?景佑陵。” 谢妧说起最后那三个字的时候尾调微微挑了一下,像一只羽毛轻轻拂过心间,景佑陵晃神了片刻,才道:“殿下说的其他地方,是指哪里?” “比如……”谢妧凑近一步,纤细的腕骨上套着羊脂白玉的镯子,镯子轻微地晃荡了两下,她手指上的严丝合缝的那对玉佩, 垂下来的穗子拂过了她的肌肤。 “除了宫闺以外的任何地方。” 他们两个人此刻靠得算不上近, 景佑陵还没有答, 谢妧就又走近一步, 将自己指上的一块玉佩取下来,然后搁到了景佑陵的手上。她的指尖碰了碰他腕骨上的痣,抬眼对景佑陵道:“还有你的这颗痣, 我看着也很是眼熟。” 谢妧一瞬不瞬地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人, 本该退婚的人却在这世娶了她,本该对她不理不睬却一次又一次地迁就她, 和前世截然不同的走向,还有那段被她忘了的记忆…… 她总觉得, 自己好像忘了一段很重要的事情。 谢妧突然想起来,会不会站在自己面前的景佑陵也是拥有前世记忆的人,可是这个想法刚刚生出就被她否决了,前世的景佑陵对自己那般绝情,怎么可能重活一世会娶了自己? 景佑陵握住手上的玉佩,看着她道:“或许,是殿下记错了。” “哦?”谢妧倚在小亭的柱子上,“弘历十三年的秋猎,景大将军也应当是没有不去的道理,我倒是想知道,当年我们当真一面之缘都不曾有过?” 她这么说着,将手撑在景佑陵的身侧,挑着眉毛看着他。 景佑陵大概是没想到谢妧在这个时候靠得这般近,似乎是想往后面退一步,但是因为他此刻的身后也是红漆柱,他就这么被困在谢妧纤细的臂弯之中,囿于这样的困顿,进退不得。 他垂眼对上了谢妧的眼睛,只看到洒下来的日光明媚,尽数照进了她如同一泓春水的眼瞳之中。 “未曾。” 谢妧听到他说。 她收回撑在景佑陵身侧的手,倒是之前也料到了他定然不会说,也说不上是失落,只觉得有些没有意思。只是他们之前靠得极为接近,景佑陵身后是退无可退倒是还好说,自己却实在是有些靠得太近了。 -- 第53页 谢妧刚想退后一步,却突然听到了一阵清脆的铃铛声。 耳雪穿着一件喜庆的红褂子朝着她跑过来,两只泛白的耳朵随着它的动作也一晃一晃的,虽然生得很小,但是跑过来的时候却很快。只不过谢妧顺着看过去,只看到耳雪的后面还跟着一个姑娘。 这个姑娘大概十五六岁的样子,身穿一件宫缎的素雪绢裙,肤色有些病态的苍白,眉眼之间和景佑陵长得有些像,只不过这位姑娘生得更加秀丽一些,眼睛也更加圆润一些,瞳仁也比常人稍淡一些。 只消看一眼,谢妧就大概猜出来了这位姑娘的身份,应当就是景佑陵那位身体常年不是很好,向来极少出门的妹妹,景梨。 只见景梨左手拿着绢扇,弓着身子,似乎是跟着耳雪来到这里的。 她顺着耳雪跑来的方向朝着那边看过去,惊讶得略微张了一下嘴巴。她看到景佑陵和谢妧靠得极近,还看到向来冷若冰霜的兄长,居然难得地脸上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 景梨什么时候看过景佑陵对其他姑娘都这般温柔的时候,一时连耳雪都顾不上,然后就看到了自己追着的幼犬,撅着毛绒绒的身子跑向了谢妧。 耳雪终于找到了谢妧,脑袋在谢妧的裙边蹭了一下,然后歪下身子直接蜷缩在她脚边闭上了眼睛。 “兄长。”景梨声音温柔,接着又迟疑了一会儿,“旁边的这位是……嫂嫂?” 景佑陵抬起眼,倒是也没觉得他和谢妧现在有什么不妥,嗯了一声,“你今日怎么自己一个人就出来了?” 因为景梨身体向来有些不好,所以她身边一般都会有着一个人跟着,以防她出事。 “兄长,阿梨近日已经好了很多啦。”景梨抿唇笑,“昨日我还看了一会儿兄长的成亲呢,只是没看了一会儿绛珠姐姐就催我回去了,我都没看到嫂嫂长什么样子。” 她说着,将视线又转到了谢妧这里,眼睛弯弯道:“阿梨以前就听闻嫂嫂长得极为漂亮,今日一见果然比阿梨想象之中还要更加漂亮,兄长向来寡言少语,嫂嫂日后可要多担待一些呀。” 景梨才这么说了几句话,就脸色微变,用绢扇挡住自己的半张脸,避开谢妧和景佑陵低声咳嗽起来,就算她自己在竭力压制,但是还是能听出来她定然是极为难受的,却又顾忌着谢妧和景佑陵,所以才忍的那样艰难。 谢妧刚刚听她说话的时候,就觉得景梨和谢策给她的感觉很像,所以看到景梨现在咳嗽地这么难受的模样,也难免是有些心疼面前的这个姑娘起来。 听说景梨的体竭之症,是从娘胎之中就一直都落下的,始终不得解法,所以就算是景家花费了无数人力物力,也终究是没有办法治好景梨的体竭之症。 景佑陵几乎和谢妧是同时走下小亭,然后他顿步,抬眼看着谢妧。 谢妧瞬间懂了他的意思,用手轻拍景梨的后背,待她缓和以后才放下了手。 景梨大概是觉得有些受宠若惊,说起话来都有些磕磕巴巴的,“嫂嫂是、是殿下,阿梨这个是老、老毛病了,不碍事的。用不着嫂嫂来帮我……” 谢妧失笑,只怕景梨将她当成了洪水猛兽,毕竟自己在陇邺的声名实在是说不上好听,景梨这样害怕倒是也正常。 就算她常年卧病在床,想来也是听到过一些关于自己的传闻的。左不过就是一些当堂落了贵女面子的话,又或者是一些长公主殿下娇纵妄为的话,谢妧都已经习惯了。 谢妧不过是随手之劳,兄妹有别,在场之人只有她能帮景梨,她自然也没有到视若无睹的地步,更何况景梨给她的感觉,还这么像谢策。 她摆摆手,“不碍事。你若是身体实在是不好,就如你兄长说的一般,好好休养就是。” “阿梨知道的。”景梨的眼睛盯着随着谢妧走开而惊醒的耳雪,看着它迈着短腿朝着这边走近,“嫂嫂,这……是你的狗吗?” 谢妧之前就觉得景梨应当是极为喜欢耳雪,看到她感兴趣,就顺手一把捞起耳雪,耳雪一时不察,在空中扑腾了两下。 “是的,”谢妧将耳雪递到景梨的面前,“它叫耳雪。” “耳雪?耳上果然是一点雪色,这名字取得真好。”景梨称赞,然后顿了顿,声音低下去,“嫂嫂,我可以……摸一下它吗?” “可以啊。它是我皇弟的狗,很听话的,你可以放心摸,不会咬人的。”谢妧见景梨有兴趣,将耳雪凑得离她更近了一些,“你若是喜欢它,还可以抱一下它。” “真、真的吗?”景梨倏地将脸抬起来,“我真的可以抱一抱它吗?” 景府有小姐养了狮子猫,但是景梨和那位小姐关系说不上热络,那只狮子猫也不是很亲人,所以景梨也只敢远远地看着,没有什么接近的机会。 景梨弯起一根手指蹭了蹭耳雪的脑袋,耳雪眯起了眼睛,然后用自己的头微微蹭了一下景梨的手腕。大概是手上毛绒绒的触感让景梨有些不敢置信,她缓了一下,又抬起一根手指摸了摸耳雪的下巴。 幼犬的下巴处绒毛密且厚实,极为温暖。 谢妧回道:“耳雪不怕生的,你可以抱一抱它。” 景梨接过谢妧递过来的耳雪,然后就看到自己怀中的幼犬睁着湿漉漉的眼睛看着自己,四肢蜷缩在一起,往她的怀中钻了钻,似乎是找了一个更加舒服的地方,然后眯起了眼睛。 -- 第54页 因为景梨的体竭之症,她虽然喜欢这些,但是从来都没有动过猫狗的念头,毕竟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若是没有了自己的庇佑,自己养的猫狗还不知道日后要去往哪里。 “嫂嫂,”景梨将耳雪放到了地上,“我以后可以常常来找你看看耳雪吗?我很喜欢它。” 谢妧自然是没有什么意见,“你若是想来,可以常来。我看耳雪也很喜欢你。” 而就在这个时候,景梨却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看向景佑陵道:“可是我记得兄长不是应当最不喜欢这些了吗?” 景梨这话说得已经很是委婉了,毕竟之前因为府中的狮子猫跑进了景佑陵的院子,景佑陵那时可是差点儿将整个院子都全部清扫了一边。 怎么……到了嫂嫂这里,嫂嫂养的这只耳雪,居然能这么进入兄长的院子里? 自然是没有人比景家人更为清楚,景梨也是在这个时候才反应过来,嫂嫂和兄长是住在一起的,耳雪自然也是要在兄长的院子之中的。 ……兄长,居然愿意? 景梨自幼就知道这位兄长看着冷若冰霜,心中也是极为有主见的,甚至就连景煊和赵若蕴也丝毫不能动摇,他生来恪守戒训,从来都很少越矩分毫。 所以,兄长应当是很喜欢嫂嫂的吧。 景梨没有再接着问下去,只笑了笑,“那阿梨就不再打扰兄长和嫂嫂了,兄长和嫂嫂早些回去吧。” 等到景梨离开,耳雪哒哒哒地跟在谢妧的身边跑来跑去,谢妧看着站在自己身侧的景佑陵,“你的家人……和我想象的有些不一样,我还以为每一个都是和你一样那么不喜欢说话,没想到你的娘亲还挺温柔,你的妹妹也是这样。” “母亲平日里不是对谁都这样温柔的,阿梨也不是谁都很喜欢。”景佑陵停了停,顿步看着谢妧,“所以我之前说的,是真的。殿下可以放心,她们都会很喜欢殿下的。” 谢妧勾了勾他的袖子,问道:“你为什么这样笃定?” “殿下若是非要问一个为什么的话,”景佑陵垂了垂眼睑,“大概是因为,他们和我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前世的故事大家可以好好猜一下,不过我感觉应该很难猜中就是了qaq 圣诞节快乐! 第29章 · ? 谢妧心下一跳, “一样什么?” 她停下步子看景佑陵,突然有些听不懂他刚刚在说什么。 握在她手中的和田玉佩触感温润,她下意识捏紧了一些, 然后谢妧就对上了他稍淡的瞳仁, 她听到景佑陵看着自己道:“和我一样……觉得殿下是个很好的姑娘。” 谢妧不知道为何心下稍缓,哦了一下, 将脚下的一个小石子踢得远了些, “能被景大将军这样夸奖,那我还真的是荣幸之至。” 景佑陵倒是也没有再说什么,只略微抬了抬唇稍。谢妧却不知道为何突然感觉,他刚刚好似在拿自己开心。 谢妧倏地朝他那边迈步,银纹绣百蝶的软罗裙在光下散着漂亮的光,她问道:“景大将军既然是这么说了,不如也给我好好讲讲,到底觉得我好在什么地方?” 他们现在停着的地方是一处水池边,现在已经到了小暑时节, 睡莲卷在水池的上面, 旁边还有两只鸳鸯在睡莲的周围打着圆圈, 而水池上还有一个小小的流水处, 从假山之上倾泻而下,带来了一丝清凉。 现在已经有些暑气了,谢妧向来都有些畏暑, 额间已经沁了一丝热意, 她以手作扇扇了两下,见景佑陵不说话, “嗯?怎么不说话?” 她摆动了两下袖子,接着问道:“这是说不出来了?景大将军刚刚说的话, 不会是诓我的吧?” 景佑陵突然抬手,然后将落在谢妧脸上的日光遮挡了一些,漂亮的脸被阴翳挡住,剩下来没被挡住的肌肤就白得耀眼。 她今日带了一串和衣裙相衬的翠色的链子,就这么坠在颈间,吊在了锁骨的正中间的位置。 谢妧顺着他瘦削的手指看去,她听到景佑陵对自己说道:“殿下好在……” 他极轻地笑了一声,接了下去,“美色过甚。” 谢妧自幼听过多得数不过来的溢美之词,那些或是真心或是假意的溢美多如过江之鲫,却还没有人说得如他一般让人心间微颤。 伏夏时落在她脸上的阴翳,是景佑陵的手落在她的眼睫之上的。 谢妧突然想起来自己早间反梳三下的篦子,听到现在蝉鸣在自己耳际纷扰不断,池子里的流水潺潺,然后她抬眼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人。 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难道是真的想和自己岁岁年年吗? 可是篦子早已反梳三下,就已经注定了白头不偕老,殊途不同归。 所以这件事情,大概也真的是没有了其他余地了。 - 这几日谢东流虽然许了景佑陵休沐,但是朔方卫一向都是随着景佑陵在操练,所以他只在府中匆匆用过午膳后,景佑陵就出府去处理军中事务了。 只是直到了亥时过半,月亮都悬在半空之中许久了,景佑陵也丝毫没有回来的迹象。 谢妧今日应对了一天妯娌之间的来往,这些人之中也有些是可以相处的,有些要么因为着谢妧的公主身份,要么就是想要通过谢妧为自己夫君找些门路的。 -- 第55页 她向来在宫中就要应对一群牛鬼神蛇,看破这群人,就更加简单了些。 其中可以被拎出来说道说道的,大概只有景桓之的夫人周薷。 谢妧对景桓之的印象说不上是好,但是没想到他的夫人周薷却是出乎意料的温柔,说起话来轻声细语,俨然是个相当守礼,也不会逾矩半分的大家闺秀。 对于谢妧也是这般,说不上是谄媚,也不至于让人感觉到失礼。 对人的态度拿捏的恰到好处,让人如沐春风。 甚至大概还因为自己夫君在奉茶时候的失礼,特意替他向谢妧道了歉。 谢妧这么多年在宫中,虽然行事妄为,但是打交道的时候最不缺的就是妃嫔公主以及贵女,所以她能感觉到这位周薷夫人,似乎是当真如她表面一样温柔。 只是……谢妧回想起来景桓之对自己的上下打量,景桓之这个人实在说不上是良配,周薷性子又看上去温吞贤淑,只怕是平日里要受到不少委屈。 谢妧叹了口气,随手从小几上拿起一块糕点,撑着下巴,实在是有些倦了。 她抬步在景佑陵的书房里看了看,抬手将他搁置在桌案上的书翻看了一下,就看到封皮上写着《六韬》,旁边空白的地方还密密麻麻披着注释,能看得出来他平日里是废了不少心思去研读的。 他批注的字体遒劲,相比于他本人更加锋芒毕露一些,很是好看。 谢妧以前是看过他的字的,但是却觉得他现在的字比起他年少之时要更加锋锐一些。 书架上的书都是些晦涩难懂的兵书,谢妧原本想找些书籍打发打发时间,就算是游志也好,却没想到这层层叠叠摞在一起的书,居然都是些典籍和兵书之类,她找了一会儿就只能作罢。 谢妧找得烦了,只能随手抽过一本史书,却不想在这本史书之中掉出来一张纸。 这张纸看上去有些时候了,上面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了,谢妧原本无意探究景佑陵的私事,准备将这张纸放回原来的地方。 而在这目光扫过的瞬间,她却突然顿了下来,然后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手上的这张纸条。 只因为,这上面模糊不清的、潦草的像是狗爬的字迹,分明就是她自己的笔迹—— 她幼时和谢策因为字迹的缘故,没少被傅纭呵斥,但是姐弟两个人还是一脉相承的字丑,旁人很难潦草到她这个地步,所以谢妧不可能认不出自己的字迹。 她将手上的纸条展开,虽然有些模糊不清,但谢妧还是看清楚了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八珍阁的杏酪酥,六角巷的糖葫芦,不给我买的人是王八’。 末端还真的画上了一只丑得蹩脚的王八。 这张纸条就这么夹在这本史书之中,而谢妧却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写过这么一张纸条。 况且也不知道为什么,景佑陵居然也就这么一直将这纸条保留至今。 想来应该是从前在上书房之中自己写给景佑陵的,夹在了这本典籍之中,他应当是没有再打开过,才一直留到了今天。 谢妧看了看自己手中的纸条上的字,又看了看景佑陵批注上的字,赶紧将这张纸条收好重新放到那本史书之中夹好,然后将这本史书放回原处。 烛火已经有些忽明忽暗了,剪翠缓步进来剪灯,看到谢妧站在书架旁边发愣,她一边将多余的灯芯剪掉,一边问道:“殿下怎么这个时辰了都还不歇息,是在等将军吗?” “没有在等他。”谢妧拢了拢自己的裙衫,“只是大概是昨日睡得早,睡的时辰也够了,所以今日到了亥时都还没有倦意。” 剪翠手在听闻这句话以后一抖,手中的剪子都差点儿掉下来,她迟疑片刻道:“殿下……昨夜睡得早?” 哪有什么大婚之夜睡得早的说法,加上了新婚这一层,这句原本没什么错处的话,意味瞬间就变得有些不一样了起来。 谢妧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说的话,耳廓腾地一下有些发红。 她突然有些不知道怎么对上剪翠的视线,只低咳一声,“其实,也说不上是早吧。反正现在也没有什么倦意,就想着来找几本书来看看。没有在等他的意思。” “难怪今日殿下反梳了三下头发。” 剪翠却在这个时候仿佛想通了一切,恍然大悟般低声道:“我听之前的宫娥姐姐说,寻常小姐嫁人当晚,是要叫水的,但是殿下和将军昨日却一整晚都没有叫水……” “那个宫娥姐姐和我说,一般来说,姑爷要叫的水越多,就说明这个姑爷越得小姐的欢心。” 剪翠有些担忧地看着谢妧,“所以是因为昨夜将军没有叫水,殿下才起了和将军和离的心思吗?” 剪翠略微皱起眉头,“看将军的长相,倒是也……不至于此啊。” 谢妧越听耳廓就越红,却也不知道怎么和剪翠说起这么一件事,好像越解释就越解释不清楚了一般,一时之间倒是有些诡异的沉默。 她叹了口气,说得囫囵:“也不是你想的那样,总之我之前反梳了三下篦子,和这件事情没有什么关系。” 谢妧顿了顿,又补充道:“对了,还有你之前说的这件事,你可不能随随便便往外说出去。” 她和景佑陵没有逾越分毫的这件事情,不论是被傅纭还是其他人知道,都不是一件好事,想来也是诸多麻烦。虽然剪翠一向都口风很紧,但是这件事情还是要好好交代清楚。 -- 第56页 不过说到这个,谢妧又突然想到,成婚之夜,虽然自己醉得有些神志不清,但是景佑陵……好像也不应该是这样。 谢妧曾经在一场筵席之中听过几个贵女在小声地议论过这些闺房私话,那几个贵女显然也是成婚不久,所以谈论起来的时候颇有些羞赧。 不过虽然言辞只点到即止,遮遮掩掩,但是却能从中听出来几分少女的旖念和说不出的欢喜来。 新婚燕尔,谢妧就算是知之甚少,也大概是有些概念的。 她从未想过和景佑陵有过什么实质的关系,但是……他对自己的态度,又怎么都捉摸不透。 起先她以为景佑陵的不逾矩分毫,是因为他们两个天生两相厌,但是从现在看来,却又不是这样。 他半夜惊醒之时骤然敛去的杀意,侧身挡住景桓之上下的打量,小暑之时帮她挡住的阴翳。 这桩桩件件,谢妧一直都觉得,向来恪守礼法的景佑陵,和自己这样的人,应当是天生不配,可是他现在的举动,却又让她看不明白。 剪翠从小厨房之中端了用冰块过了一下的凉茶,搁置在了谢妧的小几上。 耳雪早就已经蜷缩在外面的角落里睡得正香,窗外的知了大概也是叫得累了,一一停了声响。 已经,快至月上中稍了。 乌使今日没随着景佑陵一同前往军营,在门外看到主屋之中灯还亮着,拉着经过的剪翠问道:“夫人现在还醒着?莫非是在等公子回来?” “殿下现在是还在醒着。”剪翠迟疑了一下,才接着道:“应当……是在等将军回来吧。” 乌使懊恼地一捶手,“忘了告诉夫人这么一件事情了。” 他快步走到了主屋的前面,轻叩了两下道:“夫人现在歇息了吗?若是在等公子回来,那夫人还是自己早些歇息吧。” “府中有宵禁,公子一般在军中事务处理晚了就会去别院休息一晚上,今日都这么晚了公子还没回来,只怕是去了别院。” 谢妧原本用汤匙舀着碗中的碎冰,突然听到了乌使在门外的声音,耳雪原本蜷缩在角落之中,突然被声音惊醒,朝着门外低声唤了一下。 别院?谢妧心中思忖,陇邺成婚子弟若是有了别院的,十之八-九都是养了外室。 这算是一个不成文的说法,但至少在陇邺城内,相传甚广。但是按照她对景佑陵的印象,却觉得他这样一个人应当不是个会养外室的人。 谢妧倒也没有朝着那个方面想,却没想到乌使刚刚说出那句话,就怕自己说的话有歧义一般,连忙解释道:“公子是因为平日和府上的其他人关系不算热络,他懒得人际往来才置办了别院,平日里处理事务晚了就宿在那里,夫人可千万莫要误会了公子。” “公子置办的别院就在鉴业路旁,平日里伺候的连只母蚊虫怕是都难见,可不是其他人置办别院的用途,夫人若是不信,可自行前去查看。” 鉴业路处的宅子大多都是非富即贵之人,谢妧还未曾去过。她抬了抬眼睑,明明刚刚喝了一点儿提神的凉茶,却突然觉察到了几分倦意来。 她嗯了一声,倒是也没有再说些什么,拢了拢自己身上的衣衫,准备将烛灯吹灭了。 而就在这个时候,屋脊之上却突然传来了一阵细微的声响,像是有人惊掠而过。 谢妧骤然一惊,然后就听到了乌使低声的惊呼:“……公,公子?” 景佑陵右手拿着冽霜剑,身上的绀青色衣袍在黑夜之中就像是墨色一般。 他听到乌使的声音,略微顿了顿,左手的食指搭在唇上,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但他在看到屋内未灭的烛火之时,却又愣怔了片刻。 “夫人还未歇息。”乌使凑上前来,“公子这么晚了没有宿在别院,怎么反倒是回来了?” 乌使说着,自己又突然看到了屋内未灭的烛火,景佑陵现在已经是有家室的人,若是还如同从前那般宿在别院,就算是在面前没有人敢说,但是背地里谢妧也难免会被人说三道四。 他挠了挠头,低声问道:“哦。公子今日还赶回来,是为了陪夫人?” 景佑陵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就推门走进了屋内。 屋内的烛火摇摇欲坠,已经燃了小半,熏香的味道是谢妧从宫中带出来的,和他寻常用的交织在一起,很是好闻。 大概是因为谢妧畏暑,所以屋内角落里也搁置了冰块。但就算是这样,大概谢妧还是觉得有些暑意,所以她衣衫在屋内穿的有些轻薄,在昏黄的烛火之下像是镀上了一层鎏金。 她倚在床榻的旁边,随手拿着一本话本子,手上的镯子晃荡着发出两声清脆的声响。 “我还以为今日景大将军不回来了。”谢妧将手中的书页翻过一页,“若是不出所料,若是景大将军今日不回来,明日陇邺就该传出你别院早就已经金屋藏娇,娶长公主只是权宜之计的流言出来了。” 她抬眼看向景佑陵,“看来,景大将军还没有狠心至此。” 景佑陵站在原地,蓦地笑了一声,“……殿下多虑。” 他说着,手指伸到自己的腰间,将身上的外裳先行解了了下来,搁在自己的臂弯处,就准备前去洗漱了。 谢妧的手指摩挲着书页,顿了片刻。 大概过了半柱香的功夫,景佑陵才披着一件外裳从里间走了出来,他眉眼在蒸腾的雾气之中显得漂亮得有些不真切,有些湿濡的发尾落在肩头,发间的银链颤巍巍地落在他的颈侧。 -- 第57页 哪怕是沐浴完,他也将衣衫拢得极好,丝毫没有松松垮垮的迹象,也没有漏出半分儿肌肤。 凑得近了,谢妧才闻到他身上散过来的松香味,这味道在他沐浴以后更加浓了一些,就这么萦绕在身侧。 景佑陵垂眼看着谢妧,然后随手拿起一件外衫,盖在了她的身上。 “现下才过小暑,夜间还是有些凉气,况且屋中还搁置了冰块。” 景佑陵将外衫边缘的系带仔仔细细地系好,“殿下小心着凉。” 他俯身点了点谢妧手中的书,将烛台搁置在床榻旁,“时候已经不早了,早些休息吧。” 景佑陵抬起一只手将自己湿濡的发尾擦拭了一下,发间的银链发出了伶仃的声响,“今夜我去书房中歇息。” 在景佑陵转身的瞬间,谢妧却突然勾住了他腰间的带子。 她将手中原本拿着的书搁置在一旁,然后站起来走到景佑陵的面前。 “新婚之夜,是我醉酒,那就先暂且不谈。” 谢妧倚在镂花屏风之上,“只是景大将军这般清心寡欲,倒是让我好奇,你在外院是不是当真是金屋藏娇了。” 她自幼天生反骨,看到景佑陵对她这么避让,谢妧反而生出了一种偏生要接近他的念头。 景佑陵垂着眼看站在自己面前的谢妧,大概是没想到她突然站在自己面前说出来这样的一番话。 他低声问道:“……殿下可知道自己现在在说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阿妧:美色误我 第30章 · ? 景佑陵身上甚至还有一些未消散的热气, 谢妧顺着他的脖颈往下看去,就看到有些还没被擦拭干净的水气顺着往下淌去。 还有他有些湿濡的发尾,也略微沾落在了他的衣衫, 显出一片浸湿的痕迹来。 谢妧倚在屏风之上, 发丝散落在了身上,问道:“我知道怎么样?不知道又怎么样?” 月上中梢, 窗外阒静无声。 汩汩流动的月色沾满了谢妧的眼眉, 她突然觉得,自己虽然没有喝酒,却好像比昨夜醉得更狠了一些。 谢妧原本就没打算和景佑陵有什么实质的关系,现在这样本该就是遂了她的意,自己这又是在做什么? 究竟是天生反骨的一时兴起,还是她当真—— 谢妧恍惚觉得自己怕不是真的醉了,前世景佑陵毫不留情的样子和现在他低垂的眼睫片刻重叠。 这世间大概没有人比她更知道景佑陵的绝情,她……怕不是真的疯了。 所以才对着他说出这样的话来。 景佑陵朝着她俯身,身上的热气在瞬时朝着谢妧奔涌而来, 不像是伏夏之时的暑气, 像是熨帖滚烫的情动。 他低声笑了一下, 唤道:“殿下。” 他倾身的时候, 原本拢得极好的衣衫有些颤巍巍地往下挎了些,然后摇摇欲坠的烛火倒映在他的眼中,“若是真的要说是金屋藏娇的话, 殿下不是先前就曾经说过, 要藏起来的人,不该是我吗?” 景佑陵说话的时候, 喉间的突起处顺着上下滑动了两下,白皙的肌肤显出几分诱人的意味来。 原本就生得出挑的眼眉在潺潺的月色之下, 显得越发昳丽。 谢妧大概是没想到他突然说出这样的一句话来,愣了片刻。 想到之前在马车之中她确实曾经说要养景佑陵为面首的事情,想不到当时他回了一句谬赞,却在这里来堵她的话。 谢妧澄澈的瞳仁晃动了一下,然后后退一步,感觉到周遭的热气消散了些,才侧头避开景佑陵的视线,“我倒是没想到,堂堂盛名在外的景大将军还想着吃我的软饭。” 一时沉默以后。 景佑陵轻声笑了一下,才终于收起了心思,开口解释道:“别院是之前置办的,平日里处理事务忙了些就会去宿在那里。今日宿在书房是我还有些事务没有处理完毕,烛火晃人,这才想着不打扰到殿下,去书房之中宿一晚。” “所以你的那间别院,之前当真没有姑娘家去过?” 谢妧眯了眯眼,指尖绕着自己散落的发尾,“陇邺那些有别院的世家子弟,拿来有什么用途,这个应当不需要我来告诉景大将军吧?” 谢妧抬眼看着景佑陵,却看到他沉默了片刻,嗯了一声,承认道:“……有过。” 谢妧霎时心中不知道有些什么感受,绕着发尾的手停了停,只哼笑了一声。 “我记得我之前和景大将军说过,做我惠禾的驸马,不要说是平妻,就连侍妾都不可能有。倒是没想到景大将军这样霁月风光的人,居然在之前还曾经有过这么一段风月往事。” 她转身回到床榻之上,之前景佑陵俯身放在她面前的烛台忽明忽暗,谢妧抬手将这盏烛火拿得远了一些,然后随手将搁在床上的书重新拿到手上。 谢妧倚靠在床沿之上,“景大将军不是说了还有要务,既然是军务繁忙,那我自然也没有耽搁将军的道理。” 她抬手晃了一下书房的方向,“将军请便吧。” 景家向来以礼束人,未定亲前也不能和其他姑娘有染,谢妧自然是知道景佑陵不可能做出这样违背祖制的事情来的,但是一个姑娘家前去他的别院,不管是不是事出有因,都至少是带了些不可言说的风月来。 想不到他这样的人,居然还曾经有过这么一段往事来,谢妧猜着也不可能是楚月珑,那么最大的可能就怕是章如微了。 -- 第58页 嘴上说着未定亲前不可与其他姑娘有染,却没想到还有这么一段往事。 在谢妧说完这句话以后,景佑陵倒是也没有再耽搁上半分,在原地只顿步了一会儿,然后就抬步走向了书房。 他的书房之内有个小榻,将就着睡一晚上自然是没有什么问题的。只是他人本就生得颀长,那榻只堪堪够一个寻常身材的男子歇息。 对于景佑陵来说,只怕是要略微弓起身子才能在那榻上休息。 谢妧手上拿的书页,原本是个有些意思的话本子,却在这个时候看得她有些心烦意乱。 她也在这时突然想起来景佑陵在书房之内留着的自己的字迹,实在是如鲠在喉,倚在榻上思忖片刻,还是起了身。 她挑起一盏烛火,抬步走向了书房。 谢妧走得缓慢,走到半路之中又突然停了下来,她似乎是犹豫一会儿,然后就准备折返了回去。 别人随手放在史书之中的纸条,她还当真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想前去问个明白。 实在是有些自作多情。 只怕是当年在上书房之中自己夹在之中的,他恐怕是连看都没有看过一眼,这才被自己随手找了出来,就算这么去问景佑陵,他自己也不一定是记得的。 而在谢妧抬步准备回去的那一瞬间,她就看到景佑陵自远而近地走来,踏着身后沉重的暮色,然后她手中拿着的烛火霎时照亮了他的脸。 景佑陵手上拿着还没有处理完的事务信件,身上披着一件外裳,看到谢妧站在这里似乎是有些惊讶。 他们两个人两两相望,气氛一时凝滞。 谢妧先开口问道:“大将军不是军中事务繁忙,怎么现在又去而复返?” 景佑陵将手上的纸张整了一下,他垂眼看着谢妧,然后将她手上拿着的灯盏拿到了自己的手上,站在前面替谢妧掌灯。 “……殿下之前不是说了。” “说了什么?”谢妧问道。 他用手挡住被风卷得忽明忽暗的烛火,低声道:“若是我宿在书房之中,难免陇邺之中会传出我与殿下新婚燕尔分居两房的流言来,又或者是我娶殿下只是权宜之计这样的话——” “所以就算是为了殿下的声誉,我自然也不会狠心至此。” 景佑陵俯身将烛火搁置在小几之上,“我将这些事务处理完了再休息,现在时候已经不早了,殿下还是早些歇息为好。” 明月已经不再是在中稍之上,隐匿在屋檐之后,只剩下了一个边缘的轮廓。 谢妧也在这个时候霎时感觉到倦意突然涌上了,嗯了一声,便解开了之前景佑陵系在自己身上的外衫,突然发现他刚刚说的话确实是对的,在外裳被解开的那瞬间,她被寒气蓦地冷得打了一个寒噤。 景佑陵似乎是注意到了这一切,将原本搁置在角落的冰块放到了门外去,然后翻开手边的信件,略微思忖了片刻就开始提笔。 军中事务繁冗杂乱,他就着烛火看着信件,思绪已经不再受外界的侵扰。 …… 等到景佑陵处理好这一切的事务的时候,谢妧已经睡得有些沉了。她睡姿极为乖巧,像是一只蜷缩在一起的猫,整个人只占了偌大的床的小小一块。 大概是盖着被子觉得有些暑意,她伸手将身上的被子撂在了一边,只剩下了一个小小的角盖在了身上。 景佑陵抬手将她滑落在地的被衾重新盖在了她的身上,大概是动作有些大了,谢妧被惊动一般地皱了皱眉头,动了动身子,却还是没有醒。 他垂眼看了谢妧一会儿,然后整理了一下自己身上的衣物,突然也觉得有些困倦来。 今日朔方卫的排练出了一点儿问题,所以他才在这个时候一直处理到了现在的事务。 毕竟处理了一天事务,景佑陵揉了揉额角,就算是向来擅长处理这些的他,也难免觉得有些疲倦。 他刚支着腿,拉着被衾的一角,准备休息的时候,却感觉到自己的小指被人拉住了。 景佑陵顺着往谢妧那边看去,就看到她眼睛紧闭,还在沉睡之中,但那只晃荡着白玉镯子的手却拉着自己的小指。 力道说不上是大,就只是这么松松垮垮地拉着,却不容忽视。 然后景佑陵就听到了谢妧低声呓语道:“佑陵哥哥……” 景佑陵原本俯身在床榻之上,谢妧突如其来的一声让他心间动了一下,这个称呼,应当是很多年都没有再听到过了。 仿佛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了,久到他自己都有些记不清楚了。却在这个时候,记忆瞬间被谢妧拉了回来。 他眼睫翕张,抬着谢妧的手腕,将她的手放回到了她的身边,然后回道:“嗯,我在。” 在景佑陵回完这句话以后,谢妧就没有再呓语过了。 他原本以为就这么可以睡过去,但是在他躺下的时候,思绪却不知为何繁乱了一些。 而原本只占据床榻的小小一角的谢妧却慢慢地移到了他这边,似乎是觉得在他身边极为安全一般,在他身边就渐渐停了下来。 然后谢妧的头就落在了景佑陵的肩侧,她轻轻动了两下,柔软的头发就这么贴着景佑陵的颈侧,像是耳雪平日里蹭她一般。 她身上的香味是平日用习惯的味道,大概是今日沐浴的时候用的香露多了些,现在不知道为何,更加浓郁了一些。 -- 第59页 景佑陵的手指蜷缩了下,似乎是想要将她从身边挪开,但是终究还是没有再动作。 景佑陵突然觉得,自己之前想去书房休息一个晚上,大概才是对的。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柚柚是温柔挂的吧!!! 第31章 · ? 这几日的光景一晃而过, 景佑陵这些日子大概是因为是事务繁忙,常常在谢妧还未醒的时候就出去,然后等到月上中稍的时候才回来。 等到谢妧醒过来的时候, 就看到了空荡荡的床榻, 而自己睡在本来应该是他的位置上。 很快就到了归宁的日子。 谢妧今日醒来的时候,难得醒得有点儿早, 居然还看到了景佑陵还阖着眼睛躺在了自己的身侧。 他阖上眼睛的时候, 身上冷清的感觉就消弭了些,眼睫低垂,一点也不像是平时那样无情的人。谢妧侧着身,突然来了点儿心思,伸手想碰一碰他的眼睫。 她的手伸得缓慢,像是怕惊醒了他一般,带着一点儿玩弄的心思。这样冷清的人,在这个时候也像是毫无反抗之力一样,就在她的手即将碰到景佑陵的眉眼的时候, 他却倏地将手抬起—— 电光石火之间, 霎时间天旋地转, 谢妧的手腕被景佑陵扣住, 他支起身子,还没等谢妧反应过来,骶骨就压在了床榻之上。 他的反应大概是曾经在朔北的风沙之中被练出来的, 谢妧都还没有碰到他, 景佑陵就能霎时间醒过来反制于人。 但是待景佑陵看清身下的人是谁的时候,却顿住了。 身上的被衾已经滑落到不知道什么地方, 背脊之处突然传来了一点儿凉意,却又在这种氛围之中瞬间消融。 谢妧的一只手腕被景佑陵扣在上方, 他一只手撑在谢妧的颈侧,两人呼吸相闻,她甚至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的,浓郁的松香味。 她大概也是没想到现在成为了这样,谢妧转了一下手腕,却发现他丝毫没有减下力度。 谢妧抬眼对上景佑陵的视线,看到他垂着眼睛看着自己,瞳仁的颜色比平日里要更加深一些。 “景大将军平时提审犯人,”谢妧挑了挑眉梢,声音低下去,“难不成也是像现在这样吗?” 他撑着身子的时候,肩颈的线条就会更加凌厉一些,虽然穿着得连一点儿肌肤都看不到,但是透过寝衣,却能看得出来一二。 脊骨有些突出,显得略微清瘦,却丝毫都不单薄。 从谢妧的这个视线顺着看下去,甚至能看到他露出来的,一点儿的腰腹,只出现了一瞬间,就瞬时隐匿在耷拉的衣衫下。 景佑陵看着她道:“殿下若当真是犯人,那的确需要……” 他顿了一下,接着道:“特殊对待。” 谢妧用另外的一只手撑起身子,然后将景佑陵压在床沿之上,原本就凌乱的被衾再次乱成一团,就这么散落在床榻上。 小暑时节的清晨还是有些凉意,她向来畏暑又畏寒,突然感受到了他身上的温度。 不同于他指尖的凉意,他的肌肤温热,带着熨帖的热度。 “景佑陵。”谢妧眯了眯眼睛,难得连名带姓地叫了他一声,她停了一下,接着问道:“你觉不觉得自己有点奇怪啊?” 他当真奇怪,看似不逾矩半分,但是却有带着一些似有若无的纵容的意味来,甚至是—— 任自己欲予欲求。 谢妧看着被自己压在床沿之上的景佑陵,突然是真的这样觉得的,他在任自己欲予欲求。不仅是这样,甚至是……再过分些,也不是不行。 “你这样都无动于衷的话,”谢妧叹了一口气,“那我实在是忍不住去想,若是我当真把你养成面首,是不是景大将军也愿意就这样委身于我?” 景佑陵的背脊压在床沿之上,眼瞳略微动了一下,“……不是无动于衷。” 他声音略微有些哑,低声道:“殿下。” - 最近的天气一直都很好,小暑过后还说不上是特别热,上书房的宫娥们看这天气,纷纷将藏书阁之中的典籍给拿出来好好晾晒了一下,还有些宫娥将之前摘的花也给拿出来晒了晒,等到风干了,就可以做成香包和花茶了。 远远路过那一片地方,就带着些难以忽视的香味来。 宫中最近也确实是很热闹,虽然长公主殿下已经嫁出,但是圣上也丝毫没有将昭阳殿赏赐给其他人的意思来,大概就是想让这地方儿空着,那些原先就想着昭阳殿的人,自然也就歇了心思。 圣上甚至还特意拨了人,专门就是为了打理谢妧之前种下的一片牡丹丛。 而今日,就是公主归宁了。 公主归宁是一件难得的大喜事,况且这又是正宫嫡出的长公主,宫中之前大婚之时的红色宫灯到了这个时候都还没有撤下,远远看过去就带上了一片喜意,这也确实是一件让人津津乐道的事情。 虽然这是进宫谢恩,但是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大概还是想看看这对新婚燕尔的现况。 听闻长公主殿下向来都不是个会让自己受委屈的,行事也说不上是端方,再加上和燕小侯爷的那些传言……这样的一个人却偏偏嫁进了向来以礼法著称的景家,难免有些人带着些看好戏的态度来观望观望。 也不知道是长公主殿下收起了原先那样娇纵的性子,还是景大将军迁就了长公主殿下。姑娘家嘛,嫁入旁的人家难免会有些苦楚的,这些都是难免的。 -- 第60页 同时有人暗地里觉得,谢东流为了让自己的长女嫁得好些,偏偏选了景佑陵,对于盛名在外的景大将军来说,大概说得上是一件白玉沾尘的事情。 谁都觉得,景大将军这样的人,应当娶的人,怎么说也应该是有咏絮之才的大家闺秀,又或者是温柔贤淑的世家贵女,至少不应该是长公主殿下。 至于景大将军当真娶了长公主,大概也只是皇命在上,圣意难为罢了。 端荣公主作为长公主的姑母,今日也是装点得相当正式进了宫,她自然也是在长公主谢恩的人之中的。端荣公主今日特意穿了一件暗玉紫的宫装,她得了特许乘坐步辇,在步辇的晃动之中,端荣公主用帕子轻轻按压自己的额角。 她看着坐在自己身边的楚月珑,叹了口气道:“我的儿啊,娘亲都说了今日你还是不必来了,若是来了也没有什么用。你看看你现在,看到了又是自己恼着,这又是何苦。” 对于自己的女儿心悦景佑陵的这件事情,端荣公主自然也是清楚的,楚月珑的心思大张旗鼓,也从来都没有瞒过旁人。端荣公主其实也是有些支持的,毕竟自己现在只是靠着谢东流的那点情分留在陇邺,当个公主,但是毕竟还是没有真正可以傍身的依仗。 她的夫家早就已经被抄家,娘家又只是一个拿不出手的县令,母族势力薄弱,若是能傍上景家的这棵大树,那可真的是后世不愁了。 楚月珑虽然年幼之时遭受了些苦楚,但是端荣公主自己也知道,自己的这个女儿也是挑着自己和夫家的长处长的,身姿袅娜,眼眸含情,含泪的时候更是泪盈于睫,算得上是个楚楚动人的美人儿。 再加上楚月珑还是一个有封号的郡主,虽然说自家的家底儿确实是有些薄了,比不上那些根深蒂固的簪缨世家,但是御封的身份毕竟在那里,也差不到哪里去。 所以端荣公主平日里对楚月珑做的事情,就睁了一只眼睛,闭了一只眼睛,甚至还想着既然这么合适,去找了谢东流,想为楚月珑和景佑陵赐婚。 她的这个算盘打得很好,等到赐婚的旨意一下,就算是景佑陵,也定然没有抗旨不遵的道理。 谢东流一向颇为迁就端荣公主,但是对于要赐婚给楚月珑和景佑陵的这件事,却始终都推三阻四,要么说着容朕思虑片刻,要么就是打个太极就过去了。 端荣公主唯一的依仗就是谢东流,这是楚月珑相比于其他的贵女来说,难得的优势。毕竟家底虽然比不上那些贵女,但是毕竟也是皇家女,可以直入皇宫,请求圣上赐婚。 端荣公主原本还以为是谢东流要制衡世家,又或者是因为景家的一些渊源,才始终都没有答应,等到谢妧和景佑陵的婚事定了下来以后,她才真正了悟,原本自己的这位兄长看着无私,心中首先想着的,还是自己的女儿。 是啊,谢妧也还未曾婚配,燕绥又时常是个流连烟花巷的浪荡子弟,谢东流怎么可能将自己的嫡女许配给燕绥。有景佑陵珠玉在前,谢东流也必然不会委屈自己的女儿。 苦她为了这么一件事情去找了谢东流那么几趟,却还是没有一点儿的用。 楚月珑被端荣公主这么一说,双眼之下又略红了起来,圆润的眼像是受尽了委屈一般,“我自然要来,若是在府中待着,看不到还要一直想着。” 她这几日比之前更加憔悴了一点,在府中打骂了不少下人,物件也被她砸了不少,就连端荣公主都劝不住。 楚月珑恨声道:“谢妧那个性子,除了她那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弟弟,还有那个燕绥那个风流浪荡子,还有人能受得了?” “娘亲你也不看看,陇邺之中有谁平日里和长公主殿下交好的?景将军这样的人,就算是真的被逼着娶了她又如何,定然不会对谢妧有丝毫的怜惜,只怕是今日还不知道是个情况呢。” 端荣公主平日里也知道谢妧的性子的,也知道她平日之中和其他的公主交情很浅。 想起谢妧平日里对自己也说不上是热络,虽然行事倒也没有什么错处,但是想来她这样出生就是含着金汤匙的嫡出公主,估计也是有些瞧不起自己这个姑姑的。 端是看着谢妧对楚月珑的态度就可见一斑了,毕竟自己不过是个被谢东流怜悯的低微公主,谢妧却是个正儿八经的长公主。 端荣公主轻轻摸着楚月珑的发鬓,宽慰道:“娘亲倒是真的觉得,当年在青州的时候,景将军就曾经对我们月珑诸多照拂,想来也是存着几分心思在里面的。” 她叹了一口气,“但是月珑你也应当知道,我们毕竟是要靠着你皇伯父的,比不上惠禾公主也是自然。今日过后,你就当是没有这么一件事,日后我帮你好好找个人家,就凭借着你的郡主身份,怎么着也得找一个家世才学都出众的如意郎君。” 楚月珑漫不经心地点点头,嗯了一声,敷衍道:“只要是娘亲给我挑的,我都会喜欢。” 端荣公主看到楚月珑这样懂事,自然是十分欣慰,拍了拍她的手以示安慰。 步辇的声音吱呀吱呀地响在宫闺之下,母女二人各怀心事,就这么去了宫宴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发现了,每次我写到阿妧和柚柚的对手戏的时候,都要写好久好久,不写对手戏的时候,刷刷刷写。 -- 第61页 第32章 · ? 景佑陵今日束了发, 还是如同平日一般连笑都吝惜,手上拿着冽霜,不紧不慢地跟在谢妧身侧。 他们两个人走得不算快, 尤其是谢妧, 之前不能出宫的时候,总是想着离开这样的圈禁之地, 但是今日归宁, 居然又有些恍如隔世的思绪来。 要去宸乾殿中去谢恩,宸乾殿离仙武门说不上是远,谢妧和景佑陵刚刚下了马车,就有引路的宫娥和公公在仙武门处等候。 只是谢妧毕竟在这里生活了十几年,自然不可能是不记得宫殿的位置的,前来派人引路,大概只是为了显得重视。 而在前去的路上,他们正巧经过了琼月殿。 琼月殿其实已经很久没有人居住过了,谢东流后宫女眷不多, 所以有些空置的宫殿也就是这么空着, 时常派着一些宫娥进去洒扫, 就算是打理修整了。 而琼月殿前的那株海棠, 其实平日里也说不上是有人照料,但是却生长得极好,郁郁葱葱, 花枝繁茂。 已经过了小暑, 现在的这株海棠花树上面的花已经凋谢殆尽,留下了许多细小的果实, 隐匿在海棠叶之下,等到立秋或者是处暑的时候, 就差不多是该成熟的时候了。 海棠果常常会被宫娥收起来,做成蜜饯这样的零嘴,平日里拿出来解解馋。 谢妧随手摘了一个还青着的果实,大概是因为还没成熟,所以显得有些干瘪。她把这个海棠果拿在手里掂量了一下,抛到半空之中又接住。 她这样耽搁时间,很快就慢下了景佑陵一些。 谢妧将手中的海棠果随便扔到一个旮沓角之中,刚刚准备抬步跟上去,就看到了景佑陵的影子落在了自己的脚边。 “景佑陵。”谢妧叫住他,“你看!” 她的锦鞋的前端是一颗澄澈的鲛珠,而她站的地方……正巧踩在了景佑陵的心口之处。 景佑陵站在原地回头,就看到谢妧站在原地,刚刚好踩在了自己影子的心口处。其他的影子就落在了她的裙裾之上。 谢妧挑着眉毛,朝着他笑了笑,发丝在日光之下被衬得发出了柔和的光。 她指着地上的影子,道:“你被我踩住了。” 景佑陵就这么看着她,拿剑的手略微动了下,心在霎时之间落下了一拍。 长身玉立的少年站在原地,也感觉到,她站着的地方,好像也不止是影子。 宸乾殿现在早就已经是装点得相当精致,挑高的主殿旁边的鎏金盘龙柱熠熠生辉。席间散发着淡淡的龙涎香。 大概是因为席间人太多,大殿的角落还搁置着几盆冰块,为这闷热的大厅带来几分凉意。 最高处的席子上,坐着的自然是谢东流和傅纭,他们两个中间隔得略微有些远,谢东流笑容和煦,傅纭则是向来严厉板正。 谢策和谢允,以及其他的皇家子女都坐在下首。除了他们以外,还有许许多多的皇室宗亲,在场的人也大多都是相熟的,觥筹交错之间倒也说得上是和谐。 “侄女这么娇养在宫中这么久,现在嫁给了景佑陵那孩子,也是少年英才,更胜其父景煊,要我说,那可真的说得上是郎才女貌,陇邺的佳话!” 宗亲嘴中说着些吉祥话,旁边自然也是有人连连附和。 等到谢妧和景佑陵真正踏入殿中,宸乾殿中才霎时间静了片刻。 大概是这些皇室宗亲也没想到谢妧和景佑陵站在一起的时候可以这样相配,景佑陵今日头发束起,向来淡漠的瞳仁在成婚后好像也带上了一点儿烟火气,被拉下了凡尘一般。 引路的宫娥和公公到了宸乾殿之后就自发隐入殿中,所以站在门口之处的人,只有谢妧和景佑陵两人。 景佑陵身姿颀长,谢妧又生得高挑,这两个人一个生得冷漠又昳丽,一个生得秾艳又窈窕,站在一起却丝毫都不突兀。 楚月珑原本坐在殿中,原本还掩藏的没有一丝错处的神色,瞬间生起了缝隙。 楚月珑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站在门口的两个人,原本生得清丽的脸瞬间有些可怖起来。 谢妧的大婚当日,端荣公主不敢让她去参加婚宴,楚月珑在公主府冷静了好久,才终于能神色无常地来到谢妧的归宁宴。 她怎么可能甘心,楚月珑一遍又一遍地自我催眠,在府中发泄了那么久,才伪装出一副心平气和的样子前来归宁宴。 却在看到谢妧和景佑陵的这一瞬间,瞬间险些按捺不住心中的怒意。 原本应该站在景佑陵身边,接受旁的贵女的艳羡的目光的人,应当是她楚月珑。她和景佑陵有青州的情意在,其他的贵女何曾有和他说上一言半语的? 可是现在……他却娶了谢妧,自己只能就这么看着谢妧站在景佑陵的身边。 楚月珑眼瞳盯着站在门口的两人,在她心中,陇邺上下没有人可以配得上景大将军,唯独自己与他算是少年初识。 谢妧不过就是占了一个身份的便宜,如何堪配清风朗月一般的景佑陵? 楚月珑手指发紧,握着的玉箸也随之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而就在这个时候,身边坐着的端荣公主却将手按在了楚月珑握起的手上,朝着楚月珑缓缓摇了摇头,“月珑,你还记得你在来之前答应过我什么吗?万事都不可冲动。” 自然是没有人比端荣公主更加清楚楚月珑的脾性,她分明看得出来,若是她在迟一步出口提醒,楚月珑恐怕是要当场发难。 -- 第62页 毁了谢妧的归宁宴,就算是谢东流平日对自己再怎么宽容,也必然会落下一个不喜的后果来,若是今后被谢东流不喜,那她和楚月珑当真是失去了最大的庇佑了。 谢东流眯着眼睛看着谢妧和景佑陵,笑着道:“先前恐怕还有人说朕的赐婚是乱点鸳鸯谱,要是朕现在看来,朕是当真觉得吾儿阿妧和景家佑陵,站在一块儿,当真是相配。” 一旁的皇室宗亲哪里敢反驳谢东流,也连忙应声道:“陛下圣明。” 在场的人当中,有些是谢妧相熟的,有些是之前仅仅打过几个照面的,她就这么扫过去,就突然对上了楚月珑的视线。只看到楚月珑死死盯着自己看,圆润的眼中似乎是散发着恨意。 谢妧啧了一声,然后就这么当着楚月珑的面,抬手碰了碰景佑陵的手腕。 景佑陵垂眼看了下被谢妧刚刚碰到过的手,似乎是思忖了片刻,然后他就缓缓抬手扣住了她的手腕。 他的手指有些凉意,手指顺着向前,顿在了谢妧的手下,指尖碰到了谢妧的手心处。 他们的动作其实还算是隐蔽,但是这场归宁宴之中,原本的主角就是他们两个,所以关注着谢妧两个的人,除了楚月珑,其实也不在少数。 景佑陵的面上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淡,似乎做出这样的动作的人根本不是他一般。 席间原本安静了一会儿,然后低低的絮语就从四面八方满溢开来,细碎的声音当中,似乎是有不少人在低声讨论着这件事。说来也对,毕竟景佑陵给人的印象,一向都是高不可攀,旁的人稀奇倒是也正常。 傅纭坐在高台之上,她看似不留意,实则看到谢妧和景佑陵的动作的时候,也是难得愣了一下,然后向来严厉板正的面上,居然也带了一丝隐隐约约的笑意。 谢妧最初想着碰一下景佑陵的手腕,仅仅只是想让楚月珑看个够,却没想到景佑陵自己会错了意。 他的指尖触在谢妧的手心处,虽然连动都没有再动过,却让她感觉有些坐立难安。 “景佑陵。”谢妧的声音在嘈杂的宴厅之中,听得有些不真切。 景佑陵的指尖略微动了一下,然后倾身靠近,低声反问道:“嗯?” 谢妧原本还准备问些什么,突然感觉到对面的楚月珑那几乎如芒刺背的视线,却顿住了。 楚月珑向来自视甚高,现在这样,只怕是气得恨不得将自己除之而后快。 谢妧哼笑了一声,“我的那个表妹,好像是当真心悦景大将军。说来也对,景大将军先前护送她从青州回到陇邺,起了这样的心思,倒是也正常。” “楚月珑?”景佑陵并未抬眼看向那边一眼,自然也说不上是什么在意,只是寻常的询问道:“殿下怎么突然提起玉鸾郡主了?” “因为,”谢妧顿了顿,低声接着道:“我现在,在拿你气她呀。” 她连头都不用抬,就知道现在楚月珑早就应当是恨不得将面前的宴席一扫而落,只是碍于现在的场合,却没有办法发作,就只能这么忍着。 对于楚月珑来说,这忍的,只怕是当真难受。 景佑陵的手原本放得很是隐蔽,大概除了原本就关注他们这边的人,没有什么其他的人会注意到。 但是他听完谢妧的话以后,却握着谢妧的手,放到了桌案之上。他自己的手垫在了下面,发出了轻微的叩击声。 这样的动作虽然说不上是大,但是却足够显眼。 谢妧甚至都能看到谢策原本坐在席上,看到景佑陵的这番动作,险些将手中的果子露给掀翻了。 谢策坐在席上,挠挠头,看看自己的长姐,又看了看那个自己生性冷淡的伴读。 大概也是有些想不通。 想不通的也不只是谢策一个人,谢妧霎时一惊,没想到他居然做出这样的动作来,低声问道:“你现在在做什么?” “我现在在帮殿下,”景佑陵垂眼看着谢妧,声音淡淡,“算是在……助纣为虐。” 作者有话要说: 一般迟了一点都是因为我没写完qaq【顶锅盖】,宝们记得天天开心呀~ 第33章 · ? 景佑陵的手指搭在了谢妧的手心之中, 他就这么说得若无其事,仿若自己这样做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一般。 谢妧略微抬头,就看到楚月珑眼睛盯着自己的手腕, 涂了丹蔻的指尖掐进手心之中, 指节之处已经泛白。 陇邺说大也大,说小也小, 自然是有人也知道楚月珑和景佑陵曾经的那段渊源。原本英雄救美这样的戏码, 倒也说得上是一段佳话,谁知道还是被长公主殿下抢先一步。 玉鸾郡主心中有怨,也说得上是正常。旁的人看个热闹,自然是目光有意无意地在这几人之间流转。 谢妧听到谢茹侧头朝着楚月珑,笑着问道:“月珑当年和景大将军也算得上是有些交情,现在月珑看到景大将军娶得长姐,也理应是要敬长姐和景大将军一杯的。” 谢茹和楚月珑向来交好,自然是不可能不知道楚月珑的那点儿心事,她这个时候在旁边煽风点火, 也像极了她一贯的作风。 谢东流对谢妧的偏袒几乎是天下皆知, 从他为谢妧挑选的夫婿就可见一二, 谢茹虽然也是一位金枝玉叶的公主, 但是却没有什么承欢膝下的机会,更遑论是如同谢妧一样直入崇德殿。 -- 第63页 谢茹见楚月珑未动,掩唇笑道:“月珑从前就仰慕大将军的风采, 也一向都极为敬重长姐, 现在这两个人坐在一起琴瑟和鸣,想来月珑也是极为替长姐开心的。” 谢茹说着, 又转身看向谢妧和景佑陵的这边,姿态袅娜地从宴席之上缓步走来, 用旁边宫婢的托盘之中拿出来一个白玉杯盏。 “长姐和景大将军喜结良缘,阿茹自然也是真心为长姐开心,所以今日这杯酒,是敬长姐和将军白头偕老的。” 其实这些说的都不过是场面话,甚至谢妧也知道谢茹说出这话,未必有几分真心实意的祝愿在里面,但是听到白头偕老这四个字的时候,谢妧的心中霎时间漏了一拍。 谢茹这酒本是敬谢妧的,她就这么将手中的杯盏放在半空之中,停了片刻,却不见谢妧拿起放在面前的杯盏。 景佑陵垂眼看了谢妧一下,然后抬手将自己面前的酒杯拿在了手里,“殿下不宜饮酒,我替殿下谢过公主好意。” 旁边有些觑着眼朝着这边看的人,早就已经是瞪大了眼睛,先前谁说长公主殿下嫁进景家多少要受点委屈的? 就按照现在景大将军护着长公主殿下的这个架势,就是连五公主的敬酒都被挡了回去。 谢茹的脸色僵了僵,然后不动声色地看着坐在席上的谢妧,心中早就已经是暗自气恼。 她其实与楚月珑表面交好,但是实际上也从来没希望过楚月珑能嫁给景佑陵,毕竟楚月珑只是一个算不上有什么身份的空壳郡主,嫁入掌控朔方卫的景家,实在是有些高攀。 等到赐婚的旨意下来的时候,其实谢茹还是有些窃喜的,其一就是楚月珑将来必然不可能嫁入景家,也必然不可能嫁的比自己更高些,其二则是她猜测谢妧和景佑陵将来必然是一对怨偶,只怕是不出三月就要和离。 先前楚月珑还没确定来不来归宁宴的时候,她自然是极力撺掇的。若是楚月珑在谢妧的归宁宴上临时发难,那不仅毁了谢妧的归宁宴,还会惹得父皇不喜,自己自然是渔翁得利。 却不想,这位向来风光霁月的景大将军,居然这么护着谢妧。就连一向冲动的楚月珑,今日都按捺住了性子。 让谢妧今日的归宁宴这样顺遂。 谢妧生来就过得实在是太过顺遂了,谢茹手中捏着帕子,突然也能理解楚月珑之前的感受了。若是自己是楚月珑,只怕是比她还要更加气恼。 谢妧的生母和谢东流是少年夫妻,虽然傅纭和谢东流这么多年感情说不上是和睦,但是正宫之位却坐得稳稳当当,往后进宫的没有能越过傅纭去的。 而谢妧自幼就被谢东流娇养着长大,得到的宠爱甚至更甚那些皇子。 就算是行事乖张不得礼法,谢东流也能一纸赐婚让景佑陵娶了谢妧,为她筹谋好了一切。 这倒也是罢了,却没想到先是谢东流,现在又来一个景佑陵,居然就都这么纵容着她! 谢茹心中这么想着,面上还是带笑道:“大将军如此体贴长姐,可见长姐当真还是觅得良人,既然是如此,阿茹也是放心了。父皇和母后看到将军和长姐这样,想来也是相当欣慰的。” 谢茹这么说着,将手中的白玉杯盏放到宫娥的托盘之上,又突然像是想起来什么一样,“说到这个,阿茹突然想起来,今日这场归宁宴其实还少了一个人的。” 谢妧抬眼看了站在自己面前的谢茹,虽然谢茹只说了这么一句,但是谢妧已经大概猜到了她接下来要说什么。 谢妧心中暗自哼笑一声,谢茹的打算,无非就是拿着她和燕绥之间的关系翻来覆去的说,想着景佑陵现在不过就是碍着谢东流的面子。 等这些流言蜚语甚嚣尘上,时不时出现在他耳边的时候,景佑陵就算是再大度,也必然不可能无动于衷。 不过她这个算盘恐怕是要落空了,就算是先前自己和景佑陵一同出宫前去找燕绥,谢妧也从来没看到过景佑陵有过什么不虞的神色。 “燕小侯爷向来和皇长姐青梅竹马,感情甚笃,这场归宁宴之中,若是没有小侯爷的出现,见证长姐现在的琴瑟和鸣,在阿茹看来,实在是有些可惜。” 谢茹掩唇,“毕竟,按照长姐和小侯爷过去的情分来看,燕小侯爷也算得上是长姐的半个兄长,将军随着叫一声兄长,也不为过。” 果然。 谢茹刚刚说第一句话的时候,谢妧的左手随意地摩挲着桌上的垫子,突然觉得有些好笑来。 谢妧用手撑着下颔,晾了谢茹一会儿才缓声道:“妹妹现在好好看看,可知道现在在场的人都是些谁?” 谢茹在这四周扫视一圈,才骤然意识到自己失言,脸色有些变白,嘴唇翕张,却也已经来不及反悔了。 她听到谢妧接着道:“在这场归宁宴之中,全都是皇亲国戚,外姓人能进来今日的宸乾殿的,要么是谢氏女眷,要么如同楚月珑一般,虽未改姓,却入了谢家籍。” “所以你说今日这场归宁宴之中,却少了一个外姓侯爷。”谢妧挑着眉毛看着站在对面的谢茹,“知道的,是你为长姐我思虑周全,那不知道的,可就不清楚皇妹你心中,到底是怎么想的了。” 景佑陵原本手指搭在谢妧的手心处,在听到这句话以后却顿了顿,指尖在谢妧的手心之中略微摩挲了一下。 -- 第64页 燕家兵在陇西,势力相比于景家的朔方卫,也丝毫不落在下风,这样的重权之下,谢茹说出这样的一番话来,就算是无心之失,但也确实是有些令人多想。 谢茹自知失言,脸上的笑垮了垮,但还是勉力撑着笑道:“阿茹一时失言,长姐莫怪。只是阿茹瞧着长姐从前和小侯爷恰如兄长和妹妹,想着长姐和景将军现在如此,若是让小侯爷看见,也定当时为了长姐高兴的。” 谢茹后来自然也不敢再来和谢妧说些什么,甚至都没有和楚月珑在说上什么话,只安静坐在席上。 前来给谢妧和景佑陵敬酒的人不少,是的话也是大差不差的冠冕堂皇。 所以这场归宁宴,谢妧实在是觉得有些意兴阑珊,她知道自己沾酒就醉,这么一场归宁宴下来,要么就是以茶代酒,要么就是景佑陵替她挡下那些敬酒。 而景佑陵就算是喝的再多,面上也丝毫不显,还是一如既往的神色淡漠,仿若刚刚喝进去的,不过就是寻常的白水一般。 等到宴席结束,楚月珑也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的动作,倒是让谢妧有些意外,毕竟对于这个表妹的性子,谢妧也是有几分了解的。她若是不发作,反而还是让谢妧有些惊讶。 但是后来又仔细一想,她的身边毕竟坐着的是端荣公主,端荣公主又不是个傻的,确实也会管着些楚月珑。 等到宴席结束,谢策才终于寻到了机会和谢妧说上几句话。 谢策近些日子没有看到谢妧,已经是存了好些话要同谢妧讲,他说话也谈不上什么条理,翻来覆去就是夫子的严苛,高陉的阴魂不散,耳雪现在过得如何,还有就是自己偷偷摸摸藏的一些好玩的物件。 景佑陵站在远处等着谢妧,谢策说了这么久,才终于有些口干舌燥起来,然后偷偷看了看景佑陵,低声问道:“长姐,你若是成亲以后受到了什么委屈,尽管来找我就是,就算是景三公子,若是他欺侮了长姐,我也定然会为长姐讨回一个公道来。” 他说着,又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只是我方才看着他对长姐,倒也不像是先前那般爱答不理。我瞧着他那样,真像是被鬼给上了身,一点也不像是我平日里认识的景三公子,长姐是没看到,我之前差点连手中的杯盏都给摔丢了出去。” 谢策说着,又定定地看着谢妧,“只是长姐喜欢,才是最重要的。阿策希望的,只是长姐真心欢喜。” …… 两只雀鸟滞留在那枝叶繁茂的海棠花树之下,在寂静无声的宫闺之中,这细碎的鸟鸣之声,显得格外的清晰。 他们两人虽然是归宁宴的主角,却是走的比较早的,旁的那些人大抵还在寒暄,所以这漫长的宫闺之下,只有他们两个行走在其中。 景佑陵拿剑走在谢妧的身侧,相隔一段路的宫灯照得他的脸忽明忽暗,大概是今夜他们两个人各有心事,所以这一路上都有些沉默。 而在他们两个人即将出了仙武门的时候,景佑陵却倏地拉住了谢妧的手,低声问道:“……殿下今日不接五公主的敬酒,是因为什么?” 他现在的手,已经不像是之前那般不逾矩半分,反而是加上了一点儿力度,让谢妧挣脱不得。 谢茹敬的酒,是祝谢妧和景佑陵白头偕老的,这样的吉祥话其实也算不得是作数,更何况谢茹心中还不知道怎么想着他们早日成为一对怨偶,可是那时对上谢茹的眼睛,她偏偏就是不想接。 她总是在莫名其妙的地方执拗。 谢妧不想,也不该和景佑陵有过以后。 谢妧也不挣脱,“将军既然是这么问了,想来心中也应当是有个答案了?” 景佑陵垂下眼睑,愣怔了片刻,松开了之前拉住谢妧的手。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实在是身体不好qaq,这段我都是神志不清的在写的,等我清醒了修一修!大家也要注意身体哇! 第34章 · ? 归宁宴以后, 景佑陵还是如从前一般极少出现在谢妧的面前,和从前不一样的是,他更加守礼, 大多都只是睡在书房之中, 甚至还有日宿在了别院中。 只是清早等谢妧起身,都能看到有人送过来的杏酪酥。 有的时候是乌使送过来, 有的时候连人都见不着, 就这么搁置在桌上,旁的什么都没有。 景佑陵应当是知道了自己不接谢茹递过来的酒,是因为谢茹随口说的祝他们白头偕老的吉祥话。谢妧随手拨弄着手中的茶盏,突然也觉得自己实在是有些奇怪的执拗。 就连合卺酒都已经喝过,他们的姻缘早就是求过列祖列宗庇佑的,可是那时对上这样白头偕老的话,她却又不想。 可是她看到放在自己早膳旁边的杏酪酥,却又突然顿住了。 谢妧突然想起来之前在景佑陵书房的那本史书,自己曾经写来的一张纸条。说来可笑, 当年景佑陵是端王伴读的时候, 她怎么胡搅蛮缠, 他都从来没有应允过自己什么。 现在等到她不想了, 就算嫁入景家也早就有了和离的念头,景佑陵又偏偏像是变了一个人。 昨日下了一点儿雨,耳雪没地儿撒欢, 今日才终于放晴, 现在正在院子里追着那飞在空中的雀鸟,只不过耳雪生得矮小, 怎么跳都够不着那雀鸟。 它就这么到处跑着,却突然没了声音, 然后便开始低声呜咽起来。 -- 第65页 耳雪一般只有被人摸着才会发出这样的声音来,谢妧也不知道是为何,整了一下裙子便很快走出了房门。 景佑陵的院子地处偏远,所以平日里也很少有人会来这里。景家虽然礼规众多,但是寻常人家常有的晨昏定省却是免了的,所以谢妧自然也不需要日日前去赵若蕴那里拜会。 她原本还以为是今日他回来得很早,走出门外,却看到了一个身穿鹅黄色衣裙的姑娘俯身,用手轻轻蹭了一下耳雪的脑袋。 耳雪大概是被摸得极为舒服,所以就索性躺在了草坪上面,发出来了呜咽声。景梨极为喜欢耳雪,她抬起一只手,耳雪歪着头朝着她眨眨眼,很快也懂了景梨的意思,用黑乎乎的爪子也搭在了景梨的手上。 景梨这么和耳雪玩了一会儿,才看到站在一旁的谢妧。她一时间有些不好意思,然后才小声道:“嫂、嫂嫂。” 她的身边,还跟着两个人,一个是丫鬟的打扮,手上捧着一个匣子,还有一个则年岁要大一些,看上去应当是专门照顾景梨的医女。 耳雪看到谢妧出来,湿漉漉的眼睛眨了眨,然后就从景梨的手下跑了出来,它哒哒哒地跑到了谢妧的身边,然后两只前爪就这么抱在了谢妧的裙裾之上。 谢妧近日和它玩的少,耳雪一向都喜欢粘着人,剪翠这些日子几乎是随时随地都要伺候这位小祖宗。 景梨看到耳雪这么跟在谢妧的身边,也站起了身来,从旁边的侍女的手上拿过帕子,细细将手给擦拭干净,“今日有些早了,是不是打扰到了嫂嫂?” 谢妧对景佑陵的这个妹妹印象很好,自然也不会觉得打扰,“阿梨,我可以这么唤你吧?我也才刚刚用早膳,算不上是早了。你今日来是……” 她说到一半,想到景梨极为喜欢耳雪,随即将抱在自己裙摆处的耳雪给提起来,“找它的?” “这倒不是,阿梨今日前来,是奉了母亲的命来的。”景梨说着,似乎是有些不好意思,略低了一下头,“只是刚刚看到耳雪正巧在院子里,一时没有忍住,就同它玩了一会儿,嫂嫂莫怪。” 谢妧的眼睛掠过景梨身后的那位侍女手上捧着的盒子,略一点头,“既然如此,就进来说吧,不必拘束。” 景梨进来以后才发现这间屋子比起之前来说,当真是变了不少,从前她也因为一些事情,来过兄长的房间,不过也只是匆匆掠过,兄长的房间一向都干净得一丝不苟,甚至可是说得上是没有一丝人情味。 像极了兄长本人。 但是等到嫂嫂嫁进来以后,屋中原本的松香味变成了芙蓉花香,而原来那些冷清的装饰,现在就变成了极为繁复的饰物。 先不说那梳妆镜,就是搁置在床边的那个美人榻,上面垫着的那个白色绒布毯,就是和兄长平日的样子截然不同。 一看就是嫂嫂的物件。 景梨在桌旁坐定,才看到谢妧的早膳当真是极为精致,听闻这位嫂嫂的小厨房都是御赐的宫中御厨,就看这早膳,就能看得出来是宫宴应有的做工。 她原本已经用过早膳了,但是因为身体原因,向来很少去过宫宴,自然也从来都没尝过宫中御厨做出的吃食。 谢妧看着景梨的眼神,觉得颇有些好笑,“阿梨若是没有用过早膳,今日不如和我一起用早膳,多一个人用早膳反而热闹些。” 她说这话原本是想让景梨不用拘束,却没想到景梨却会错了意。 “兄长近日不陪着嫂嫂都不是故意的。”景梨声音有点儿着急,“虽然这原本不该是我来和嫂嫂说,但是兄长一向都是个不喜欢说这些的人,虽然这些天他因为事务繁忙早出晚归,但是他每日都会去八珍阁买一份杏酪酥送过来给嫂嫂。” “然后兄长才会去军营之中,可见兄长也定然是想陪嫂嫂一起用早膳的。” 她说着,似乎是还怕谢妧不开心,连忙从旁边站着的侍女的手中将盒子拿过来,“还有这个。” 谢妧原本还有些愣怔,然后就看到了景梨将自己手中的盒子打开,只看到里面是满满装着的孔雀石,色泽极为绚烂,此刻正在散发着柔和的光芒。 她突然想起来了,那些在新婚之夜当中,她本来一点儿也想不起来的记忆。谢妧记得那时候自己说景佑陵不该答应赐婚,这样自己就可以将他抓过来做自己的面首,然后每天气死他,折磨他,等着他向自己求饶。 谢妧回想到这里,突然觉得有些羞赧,这些话现在回想起来,实在是…… 她还说了,想要滦州的夜明珠,想要掖州的孔雀石,想要八珍阁的杏酪酥,姑苏的容娘胭脂,还有金陵的织月锦,她在醉后说出来的这些话,分明就是在为难景佑陵。 可是他那时候到底是怎么回的,谢妧只记得,那个向来无情的人一字一句地对她说—— “滦州的夜明珠只要一直有人去收,总会收到的。掖州在朔北附近,景家的库房有一小匣,殿下若是想要,可以都给你。至于其他的,殿下想要多少,我都可以给。” 所以,那夜醒来以后,他指上勾着一个纸袋子,就是杏酪酥。 而现在景梨送过来的,就是孔雀石,果真是满满的一小匣,连藏私都没有。 景梨将面前的孔雀石推了推,“兄长和母亲说起到这件事,母亲原想着自己送过来,但是又以为我和嫂嫂没有见过面,就想着以这个为由头,想要我和嫂嫂见一面。” -- 第66页 “只是母亲没想到,我和嫂嫂先前就曾经见过一面,我也很喜欢嫂嫂。” 谢妧的眼睫动了一下,然后看着现在在自己面前的孔雀石,她想到那日她最后的记忆,是她抬手碰了一下景佑陵的心口处。 那日在惺忪的烛火之下,他身上的婚袍,上面用金线织就的纹路被照得同样的熠熠。 她醉得神志不清,却还是问道,“都可以给,若是我想要景大将军的命呢?” 若是之前的要求就已经说得上是为难,现在的这句话,就更是如此,却不想谢妧听到那时景佑陵在自己耳畔低声道:“殿下若是想要……也可以。” 孔雀石和杏酪酥都送到了她的面前,他那时候的郑重其事,根本不像是个玩笑话。 …… 景梨陪着谢妧用完了早膳以后,谢妧原本还在思忖这件事,却没想到剪翠进来禀告道:“殿下,宫中有人来了。” 剪翠顿了一下,“来的人,是倚容。” 谢妧这才发现已经到了六月十五,今日也确实是该到了倚容前来的日子,“唤她进来。” 弘历十四年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是梧州的涝疫,春夏交替之际,常常会出现暴雨,随之而来的就是洪水,若是单单这些还算是好,怕就怕的是洪水过后,也常常还伴随着瘟疫。 算算日子,也是快了。 前世这场梧州的涝疫,为表重视,是谢策去的,除此以外,还有跟着工部尚书和一众重臣前往。这件事原本其实也不需要谢策做些什么,他跟着前往,只不过是做一个表率,以表重视罢了。 但是谢妧知道,其实这件事,谢东流是想要谢允去的。 梧州此次的涝疫,比上报陇邺的还要更加严重,虽然年年各地都有可能会有洪水之害,但是这次却比之前的更加严重,再加上那瘟疫,就算是擅长处理洪水,常年修建水利的工部尚书郭和光,也险些丧命在那里。 灾民群情激奋,几乎是成就了一只反军,后来还是就近召了一只军队过去镇压,才终于终了下这么一桩事情来。 前世的谢策在那个时候已经经历过耳雪的死,在梧州九死一生回来以后,更像是变了一个人。 变得越发暴戾,也阴沉得可怕。 也是在这件事情之后,谢东流的态度变得更加明了,就是想废嫡立庶,也惹得他和傅纭之间的龃龉日渐变深。 而在后来,在那些去过梧州的官员的只言片语之中,谢妧才终于推断出,在梧州的时候,谢策曾经想救过一个身受重伤的幼童,却不想那个幼童因为丧母,早就恨透了这群官员。 在谢策那时候将这个幼童扶起来带回去医治的时候,那幼童猛地朝着谢策啐了一口,“狗官,给我去死!” 那幼童面色潮红,早就已经是患上了瘟疫。 谢策身份尊贵,郭和光那时候早就已经是脸色死灰,若是端王殿下因此死在梧州,那自己就算是真的可以活着回去,也必然是难逃一死。 所幸到了最后,谢策并未患上瘟疫,只是这位端王殿下,也越来越变得喜怒无常就是了。 倚容今日所来报的这件事,应当也和梧州这次的动乱有关。 而在这个时候,前去赈灾的人,应该还没有决定下来。 谢东流属意谢允,傅纭则是态度强硬地想让谢策去,还搬出来了嫡子不以身作则,哪里轮得到谢允代为前往的道理。 谢东流想着谢策过去也只不过是做做样子,有工部尚书和一众大臣的辅佐,就算谢策再怎么不懂,也总归是能做出来几分成绩的,在几番争执之下,还是妥协了。 而傅纭所想,大概是为了谢策日后的名声着想。 他们却都没想到,梧州的涝疫,现在报上来的才只是一个开端。 倚容今日出宫是得了特赦的,谢东流听闻谢策是想拿些宫中上贡之物给谢妧,自然是应承了。 倚容将那些物件搁置在小榻之上,才低声向谢妧禀告道:“殿下,端王殿下并无什么事情,近日和娘娘也没有起过什么冲突,只是奴婢好像听到,陛下和娘娘好似在一件事情争吵。” “采喜公公和端王殿下也只是随口说了几句,奴婢也听得不是很明白,只是端王殿下言辞之中,大概是觉得娘娘没必要因为这么一件事和陛下争吵,只说了觉得三皇子殿下更为合适一些。” 谢妧心道,果然。 现在六月过半,梧州的涝疫想来已经是半月以前就有了征兆,近些日子才传信到了陇邺,等到赈灾的人到了梧州,这一来一回,在加上耽搁的时间,已然是一月的光景。 而这一月的光景,已经足够梧州从起初的洪水,到后来的瘟疫泛滥。 毕竟洪水虽然来势汹汹,但是当地的官员小吏也不会视若无睹,现在上报,日后等赈灾的人来到梧州,不过就是收一下尾,然后再在当地修建水利就行。 有工部尚书郭和光的随行,其实已经说不上是什么难事。 所以谢东流才放心地让谢策前往,傅纭也想着让谢策在世间立下一个贤名。 谢妧思忖片刻,这件事实在是棘手,她虽然知道后来发生的事情,但是梧州的涝疫已经成为定局,没有办法改变。 傅纭和谢东流争执不下,但是如果单单让谢策一个人去做决策,也必然是不可能的。 -- 第67页 谢策生性贪玩,对人和事情怀有一颗赤诚之心,所以也注定了他天生不适合做决策者。 既然如此,谢妧的手指在桌案上缓缓叩了叩—— 这件事情既然不可转圜,那么……不如各退一步,让谢策和谢允一同前往。 对于这个三弟,谢妧还是有几分了解的,所以也懂得谢东流为什么迟迟不立储君。 只因为……谢允实在是太过优秀,相比于谢策来说,他实在是太过适合入主东宫。 作者有话要说: 阿妧和柚柚要开另一个副本啦~! 第35章 · ? 前世等到谢策前去梧州的时候, 想必已经是有了瘟疫,所以才只能就近召了凑了一只军队前去镇压,因为那只军队是东拼西凑起来的, 再加上工部尚书郭和光和谢策没有领军的经验, 所以后来处理的才那样不当。 梧州地处偏远,并不和接壤任何氏族, 所以那只军队都是各家的护卫或者是县令的城中守卫凑出来的, 面对反军之时的时候群龙无首。 而那次梧州的反军是群情激奋而起,一味强势镇压并不可行,恩威并济才是最佳的解决方式,怕只怕那时候的军队一味强势……谢策虽然生性热忱,但是他也并非是那次赈灾的最大话语权人。 郭和光此人行事圆滑,但是从来都没有过处理过那么棘手的涝疫,情急之下只想着保住活着的人,或许也是有可能的。 所以这次去梧州的赈灾,不仅需要赈灾大臣, 还需要一只随行的军队。陇邺之内的军队, 城中守卫军和近卫必然不会远走, 那么剩下来可以陪着谢策一同前去的—— 就只有朔方卫。 如果是朔方卫前去的话, 那必然是景佑陵前去带兵。如果是景佑陵带兵的话…… 谢妧用手撑着下颔,那么这趟梧州城,自己也必然要去一趟。 就算是谢东流不允, 自己换一个身份也必然要前去一趟梧州城。 毕竟自己对于这件事情, 比起其他人的认知要更为深刻一些,梧州这场涝疫惹得民情激愤, 谢东流因为这件事苍老了不少,谢策也从梧州回来以后性情大变, 如果可以得解,自己自然不可以作壁上观。 倚容从景家离开以后,谢妧原想着立刻进宫,但是回想了这件事还需要再好好谋划一番,便只能先作罢了。这件事只能成功不能失败,所以必然要先想到一个万无一失的说辞。 毕竟说服谢东流让景佑陵一同护送倒是简单,赈灾一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让景佑陵护送也算得上是常事。 但是让谢允和谢策一同,傅纭原本就是想着让谢策来树立一个贤名,加上谢允的话,那贤名就是谢允和谢策平分,就算是谢东流同意,傅纭也必然不会同意。 况且就算是傅纭自己也知道,如果是谢允前去的话,必然会比谢策做的更好。 谢妧进宫容易,但是同时做成这么两件事情,却是实在是需要好好筹划一番。她左思右想了许久,将可用的人一一推翻,甚至想到了求到郭和光面前,也不得其法。 她就这么一直在书房之中坐到了亥时,也没想出一个万全之策。 若是实在不行,只能让谢策亲自去和谢东流请命了,以他从未处理过这么几番事情为由,然后先斩后奏,就算是傅纭后来知道,圣旨以下,大概也没有办法再改变了。 只是怎么和谢策去说,怎么让谢东流相信,都需要好好想想措辞。 谢妧将手中的信笺揉成一团,实在是有些心烦意乱,正巧屋内也有些闷,就想着出门去散散心,回来再想想这些说辞。 她这么想着,也懒得拿烛台,只拢了一下自己身上的衣衫,就准备往外走。 倏地,谢妧似乎听到了有脚步声自远而来,看看时间,景佑陵今夜也差不多就是这个时候回来了。 走得近了,谢妧才终于闻到那人身上的松香味,她有些日子没有和那人会过面了,所以一时有些愣。 这么愣了片刻不要紧,却没想到景佑陵也丝毫都没有顿下的意思,然后她一下子撞到了他的怀中。 有些昏暗的环境之中,谢妧听到了景佑陵垂眼看着她道:“……殿下。” 她不知道为何,听到他这么一句话,突然觉得有些恍如隔世起来,明明这几日也并非是见不到,只是打个照面,但是现在听到他唤自己殿下的时候,却不可抑制地泛上一层酸涩来。 倘若自己没有预知到那般的场景来,谢妧遇到这时候的他,或许是真的想和他岁岁年年的。 堂堂景大将军,向来不近女色,清风朗月一般的存在,这样的人,对她这样纵容,恐怕没有哪个姑娘家能够不动心。可是记忆中的他却又那样绝情,连一丝奢望都没有给过她。 前世反军直入皇宫,她和谢策作为众矢之的,死是必然的,就算不是景佑陵,也必然会是其他人。 所以谢妧从来没有怪过他,只是也想不通,他们两个曾经也说得上是自幼相识,好歹也有过几分同窗的情意。 怎么就走到了那样的地步。 “原来景大将军这样事务繁忙的人,”谢妧顿下了脚步,倚在身后的门沿上,“居然还会记得我?” 景佑陵手指在剑柄之上磨了两下,低声道:“……我以为,是殿下不想见到我。” 他淡色的瞳仁向来显得冷漠,但是现在这样垂着眼睑,却无端多出来了几分温柔来。 -- 第68页 谢妧霎时间一顿,想到之前的那场归宁宴,想到景佑陵之前对自己已经说得上是百般纵容,他们新婚燕尔,自己却堂而皇之地告诉他—— 自己从来都没想过和他白头偕老,片刻,丝毫都从未有过,甚至连说着吉祥话的敬酒,都不愿意接。 若是寻常人家,只怕是休妻的心都会有了,更何况是景佑陵这样的人物,但是他现在却是……在一声不吭地远离自己。 她沉默了一会儿,解释道:“其实倒也不是,只是我一直都觉得人生苦短,与其说是相看两相厌,还是不如自己生活得更加自在些。你也看得出来,嫁入景家并非我本愿,你既然也志不在此,不如过了这些日子,我们便和离。” “从此我嫁你娶,互不相干。” 景佑陵顿了一下,然后看着谢妧道:“那若是……我志在此呢?” 谢妧想过许多景佑陵可能会有的回答,偏偏却没想到他会对着自己说出这么一句话来,前世他拒婚之时,就是说他志在朔北稳定,无意于儿女姻缘。 怎么会,现在对自己说出这样的话来? 一时之间,有些沉默。 谢妧说不出话来,景佑陵倒也没有想着她回答,沉默了一会儿重新开口道:“今日上朝,发生了一件事情。” 今日上朝就应当是关于梧州赈灾的事情,谢妧原本还在思忖,听到景佑陵说出这么一句话来,霎时间神色变动了一下,暗自后悔,不会倚容前来报讯,前朝就已经定下来赈灾的人选了吧? 按照道理来说,不该是这么早的。 谢妧原本倚在门沿之上,瞬间站直了身子,“什么事情?” “殿下应该是听到了有些风声,是关于梧州赈灾的事情,为表重视,圣上欲择一位皇子代表皇室前去赈灾。”景佑陵语调不急不缓,“今日上朝,已经定下来了人选。” 谢妧心间坠了下来,若是当真是定下来了人选,自己怎么说服让谢允也跟着一同前往?谢策一个人和郭和光定然是难以处理梧州的动乱的,从自己出手改变这一切开始,有一些变动,也在悄然发生。 难道是因为自己和傅纭说到的那一切,让她更加急切地想让谢策做出一番事迹来,所以这世才更加向谢东流施压? 谢妧思绪紊乱之际,却听到景佑陵道:“是端王殿下和三皇子殿下一同前往,还有工部尚书郭和光。” “谢允?”谢妧险些没站稳,“母后怎么会同意谢允一同前往?况且若是没有人提议,谢策一个人就已经是足够,怎么会提到谢允?” 景佑陵撑手将谢妧扶住了一下,“太后下了懿旨。加上现在梧州的灾情到了今日,还不知道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所以为了避免端王殿下要独自面对棘手的情况,才定下来让端王殿下和三皇子殿下一同前往。” 太后向来礼佛许久,向来不理前朝事端,怎么这么一件事情,竟然惊动了太后? 这样的局势,实在是让谢妧看不明白起来,太后下了懿旨让谢允和谢策共同前往赈灾,这大大超出了她的认知范围之外,偏偏又和她想的不谋而合,很难让她不得不想,是不是也有人预知了那样的未来。 那人不仅知道将来的走向,还有能力改变那一切。 “还有朔方卫,”景佑陵顿了顿,“梧州和陇邺相隔甚远,两位皇子身份尊贵,赈灾银两数额巨大,所以将由朔方卫护送两位殿下前去梧州——” “由我带兵。” 前世的谢策和郭和光出行带了一只护卫,但是因为赈灾银两几乎是巨额,所以难免有人为了钱财铤而走险。 虽然谢策带的那只护卫是陇邺精锐,但是也是死伤颇多才终于到了梧州。 却没想到,这世的一开始,就是由景佑陵带朔方卫护送。 那只护卫和朔方卫比起来,再加上一个景佑陵,虽然同样是精锐,但是真的要说起来,必然是相隔甚远。从现在的梧州来信来看,梧州上报过来的灾情远远不止于此,谢东流怎么会现在就开始大动干戈? “梧州不过是水患,若是寻常,父皇定然只会带一只精锐前往,怎么会让朔方卫一同前往护送?”谢妧皱着眉头,问道:“让你带兵一同护送前往的这个提议,到底是谁提出来的?” 景佑陵垂着眼看着谢妧,“是三皇子殿下。他说梧州水患到了今日,一直都没有第二封梧州来信,难免多生变故,实地一看,恐怕会生出变故。赈灾银两的数目庞大,就算是有护卫护着,也难免会有人生出觊觎。” “就算不惧那些山贼,可是一旦形成气候,就算是精锐护卫,也会左支右绌,不如让朔方卫护卫,免去后顾之忧。” 太后向来喜欢谢允,如果是谢允前去求了太后,那么下这么一道懿旨,也并非是完全不可能,而谢允现在的表现,好像当真是像极了预知了后来的梧州水患不止于水患。 只是—— 前世的他,是被谢策杀死的。 谢妧现在脑中几乎是一团乱麻,实在是不知道到底现在事态的发展是朝向何方,景佑陵娶了她,谢允的提议,这都和前世截然不同,好像冥冥之中,也在有人在指挥着这一切一般。 谢允倘若真的和自己一样,可以预知后世的这一切的话,他怎么可能毫无芥蒂地帮谢策? 可是他倘若不知道的话,他又怎么会做出现在的一番事情来?谢允前世的死是一切悲剧的根源,让傅纭和谢东流本来就岌岌可危的关系降到冰点,也是在那之后不久…… -- 第69页 谢策亲手杀了谢东流。 再后来就是谢策登基,顺治元年的时候,他因为弑君弑弟本就引得朝政不稳。 再加上他的暴戾无度,举国上下一团乱麻,她曾经想过要改变谢策,也想过拨乱反正,但是她能做的实在是太少了,她只是宫闺之中的一个公主,对前朝的事情根本没有任何办法。 而那时候的谢策,已经疯了。 谢妧垂着眼睫,只能暂时收起思绪,不论如何,现在的情况都是往着好的方向发展,梧州这场动乱过后,她不论如何也会保住谢允的性命,谢允生母已经亡故,也不会有人越过傅纭过去。 况且还有傅家撑着,这样一个屹立不倒的百年氏族,就算是后来谢允言而无信,为了仁孝二字,以及这天下的悠悠众口,他也必然不可能反悔。 阿策到底,承担不起这样的大任。 只要保下谢允,傅纭愿意留在宫中也好,随着她和谢策前去青州也好,谢妧都不会让前世那样的悲剧再次发生。 她脑中缓缓过了一下现在发生的事情,然后看着景佑陵。 “你要前往梧州的话,”谢妧顿了一下,“那我要随你一同前往梧州。”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真的太忙啦!真的不好意思啦,出去跨了一个年,还有期末考试ddl!所以更新时间不稳定,等我之后放假了会稳定八点更新~ 大家跨年快乐呀!! 第36章 · ? 梧州和陇邺相去甚远, 难免会横生变故,只有谢妧自己亲自前往梧州,才能随机应变, 以免自己一个人孤身在陇邺, 连梧州的具体情况都不知道。 只是……父皇给她的那只七杀,不能一起带过去了。这只七杀虽然是跟着她的, 但是毕竟还是直接隶属于谢东流, 自己的这场梧州之行,倘若被谢东流知道,必然不能成行。 梧州此行,有朔方卫随行,就算是有反军作乱,也生不出什么大的动乱来。况且自己就算是真的去了梧州,也不抛头露面,按照自己前世的经验让他们少走一点弯路,至多就是再看着一点谢策的状况而已。 应当是没有什么大的问题的。 景佑陵听到谢妧要一同前往梧州的时候, 神色倒是也不见任何的诧异, 只是眼睫低了一下, 问道:“梧州此行必然会变数颇多, 跋山涉水,路途艰险,途中也是随着朔方卫的行军速度, 不会迁就殿下, 殿下可是想好了?” 谢策此行是前去赈灾,行事用度若是奢华无度, 必然会遭人口舌,随着朔方卫的行军速度, 一来作为皇家表率,理应如此,二来朔方卫以矫健而称为第一卫,按照朔方卫的行军速度,至多只要半月就可以前去梧州。 而梧州的疫情,按照时间来说,大概也就是六月廿十这里开始出现,现在是六月十五,倘若是后日出发,那么七月初旬就可以去到梧州,那时候的瘟疫也才刚刚开始,还远没有前世谢策前去的时候那么严重。 谢妧心中思忖,事不宜迟,在此行人当中,对于这场瘟疫应当没有人比她更为清楚。 就算是为了梧州城的百姓,她也必须要前往一次梧州。 “我知道此行险要,”谢妧顿了一下,“但是梧州也在我的千邑之内,况且等到去到梧州,洪涝灾情已经算不上是凶险,现在谢策此行前去只不过是收尾罢了。既然这样,不如我也随着你们一同前往,然后也能尽上一份力。” 她说这话的时候,佯装自己对于这些事情不知甚解,只是觉得此行有趣,便也想着一同前往。其实她原本也没指望着景佑陵会同意带着自己前往梧州城,现在问他,其实也没有抱着多大的希望。 倘若景佑陵不同意,那就只能随着谢策一起。谢策向来脑子都不怎么能转的过弯来,只要胡诌一个理由,就算谢策最开始不同意,后来也必然拗不过自己。 毕竟谢策现在还不知道梧州的动乱,对于所有人来说,大概都会觉得此行大概只是走个过场。 谢妧就这么抬眼看着景佑陵,看到他的脸在暖色的烛火之下,显得格外潋滟,他站在原地,长长的眼睫在眼下落了一片阴翳。 她突然想到以前听到的传言当中谈及,腕骨上有痣的人大多专情,甚至她还曾经觉得这么一句话大抵只是谬论。 无稽之谈而已。 谢妧想到这里,蓦地一惊—— 如果她在以前就因为景佑陵手腕上有一颗痣而觉得这是谬论的话,那么她应当在很久以前就曾经知道了他腕骨上的痣,只是为什么她对于这么一件事情,却仿佛是空白了一样? 她原本还在思忖,就听到景佑陵缓声道:“……殿下若是想要前往梧州的话,那即日就需开始收拾。圣上和郭和光还在商量具体的日期,加上赈灾粮和银两都还需要时间筹备,不出所料的话,梧州之行,就应当是定在后日。” 这么一句话霎时间将谢妧的思绪拉了回来,她抬头看着站在烛火下的人,问道:“你居然就这么应允了?” 她刚刚找出来的借口实在是单薄,不要说是景佑陵,就算是她自己都觉得蹩脚,所以也没对他同意抱着几分希冀,只想着到时候胡诌几个借口去找谢策就是了。 却没想到,景佑陵居然同意了。 “殿下若是当真想去,我想拦也拦不住,与其让殿下只身身处险境,”景佑陵缓了一下,“不如在我的身边。” -- 第70页 他声音低了一点儿,“……况且,若是你想,我不会拒绝。” “那倘若我们去到梧州,发现情况并不是之前上报的那样呢?”谢妧问,“梧州和陇邺毕竟相隔那么远,就算是有什么消息也不会及时传来,到时候假如真的有动乱——” “如果真的有动乱的话,我会永远站在殿下的身前。” 景佑陵顿了一下,“殿下若是真的做好了决定,我不会干涉你的选择。我会尽我所能,让殿下得偿所愿。” 他这么说话的时候,谢妧突然又觉得,那句说腕骨有痣的人是专情的话,好像又有着几分道理。 倘若她未曾预知到那样的未来,恐怕她也会当真以为,这么一个皎皎如天上明月的人,其实也入她怀。 不是高不可攀,而是为她折腰。 - 陇邺皇宫之内的人都知道,端王殿下和三皇子殿下关系向来微妙,说是势同水火倒也不是,但是若说是关系融洽,也远远谈不上。 原先这储君之位,必然是端王殿下的。毕竟自古以来就有立嫡立长一说,端王殿下虽然不是最年长的,但是毕竟是正宫嫡出,是谢东流的发妻傅纭之子,再加上傅家氏族权势根深蒂固,端王殿下成为太子,应当是迟早的事情。 但是一直到了端王殿下和三皇子殿下的年纪都可以出宫了,这储君之位还是没有一个定论。 虽然说谢东流现在还是春秋鼎盛之年,但是储君之位可以利于朝政稳定,谢东流自己心中也是应当知道这么一个道理的。 结果到了现在,请奏储君的折子已经不知凡几,储君的这件事,还是没有定论。 也有人心中打了一个突,现成的人选就在眼前,圣上却迟迟不立下储君,恐怕是多半有变。 这么一看来,自然也有人暗自揣测,这圣上真正属意的,应当不是端王殿下,而是……三皇子殿下。 三皇子殿下的生母和谢东流自幼就感情甚笃,可以说得上是青梅竹马,这份情意是当年后宫宫妃都不曾有过的,大概是因为这么一个原因,所以傅纭才对谢允一直都不喜,也就更加地对谢策恨铁不成钢起来。 谢允自幼丧母,但是却在极小的时候就显示出惊人的聪慧来,在他年幼的时候和谢东流对弈,就已经不落下风了。只是就算是这样,也只能当个闲散王爷,毕竟谢策虽然年纪比他小些,但是却是正宫嫡出。 向来都没有废嫡立庶的道理来,就算是谢允再怎么聪慧和洞察人心,也必然越不过谢策来。 只是偏偏,谢策若是中庸也就罢了,平日里逗鱼捉鸟玩了一个遍儿,到了这个年岁也依然还没有学会沉稳,有谢允珠玉在前,确实也有不少人主张立贤。 虽然礼不可废,但是规矩毕竟也都是人定的,法理之外不外乎人情,贤济天下,一位明君毕竟可抵百年栉风沐雨。 当然,对于谢东流这么迟迟不立储君,也有人猜出了其他的意味。 陇邺城内,世家林立,虽然明面上还没有什么动静,但是背地里却是暗流涌动,在这样任由发展下去,难免会对未来的皇权造成掣肘。 谢策若是雷厉风行就算了,偏偏生就了这么一个性子,再加上傅家,到时候…… 皇权式微的后果,也必然是携天子以令诸侯,然后各地节度使拥兵自重,天下大乱。 而谢允母族是书香门第,不是氏族出身,将来不会被任何氏族掣肘,大概也正是因为这样的一番原因,所以权衡之下,谢东流才迟迟都没有立下储君的意思。 谢策其实对于这个三哥,倒是当真没有旁的人想的那样仇视,毕竟从小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关系,只是傅纭不喜欢谢允,所以自然是平日里也不怎么接触。 不过他其实一直都觉得这个三哥很厉害,那些经论典籍,长篇累牍,谢允居然也能就这么看得下去。 更何况谢允还和景佑陵关系很好,谢策就更加是想不明白,景大将军这么一个对谁都说不出来几句话来的人,谢允居然和这么一个人也聊得下去,实在是可敬。 对于今日谢允要随着自己一同前往梧州的这件事,谢策有点心里没底,所以在永延殿就这么踱步着,就不知不觉来到了谢允的宫殿外。 其实谢允自幼丧母,谢东流原本想将他过继给一位无子的贵妃,但是那时候才不过几岁的谢允就极有主见,自己一个人守在这个宫殿内。 谢策这么想着,就听到采喜在旁边怯怯道:“殿下,前面儿,可就是三皇子殿下所居的地儿了。” 那我肯定是知道的,谢策心道。 谢策嗯了一声,算是知道了,脚下也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采喜看谢策没反应,然后接着道:“殿下,你怕不是忘了娘娘向来不希望你和三皇子殿下来往的事情了?你今日前去找三皇子殿下,娘娘若是知道,必然会不悦的。” 谢策啧了一声,摆摆手道:“那我肯定是知道的,但是你又不是聋,今后起码有两月,我都要和他一起,我现在就是想去问问个情况来,母后就算是再不悦,明日过后我就要去梧州了,她也不能拿我怎么办。” 采喜看着劝不动谢策,只能一拍大腿,跟在了谢策身后。 谢策就这么大摇大摆地去到了谢允的宫殿,其实他还是第一次进来这里,左看右看,还是有着几分新鲜。旁边的宫娥和小太监大概也是没有想到端王殿下今日居然会来到这里,差点儿连行礼都忘了。 -- 第71页 好在谢策也从来都不在意这些,随意地一摆手就算是行过了。 对上谢允这样的文化人,谢策一向都是觉得有些局促,好在谢允也不在意这些,只是为谢策沏好了茶,然后就坐在檀木椅上等着他开口。 谢策搓了搓手,将手中的茶盏摸了又摸,才开口道:“三皇兄。” 谢允将自己手中的茶盏搁置了下来,看到谢策实在是不知道怎么说,问道:“皇弟今日前来,是为了梧州的事情?” 谢策赶紧点了点头,颇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不怕皇兄笑话,今日我还看了不少关于洪涝灾害的典籍,但是实在是还是一知半解,所以才担心此去梧州,若是只是单单我一个人,只怕是到时候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太后娘娘的那张懿旨,实在是来得及时。” 谢允的手指略微摩挲着杯壁,听到谢策刚刚的那句话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神色略微顿了一瞬间,但是也只是一瞬,很快就调整过来。 “就算是皇弟一个人前往,也有郭和光陪着,”谢允笑了一下,“皇弟不必如此忧虑,就算是太后圣旨不下,我也相信只凭借皇弟,也能帮助梧州化险为夷。” 谢允性格虽然温和,但是却极为坚韧,谢策看着谢允,突然又不可抑制地带上几分心酸起来。 难怪别人都说父皇早就有了属意的人,恐怕就算是自己是父皇,也会更加偏向谢允一点吧。 谢策这么想着,却又突然释然起来,毕竟皇位这么一件事对他来说,只是一个捆绑手脚的桎梏,他志不在天下,也无意于庇佑天下苍生。 自幼就只想着做一个游侠,然后就这么浪迹天涯,劫富济贫。 他看着坐在自己面前的谢允,突然又觉得心中有了底。毕竟虽然他是第一次处理这样的事情,但是身边好歹还有谢允和景佑陵可以商量。 只希望,梧州的事情,不会难处理到他们几个都觉得棘手的程度了。 作者有话要说: 副本倒计时~今天是2022啦,希望大家万事顺遂! 第37章 · ? 梧州赈灾的这件事, 确实如同大多数人所料,定在了六月十七。 其实对于这么一件事情,谢东流还觉得有几分对不住谢妧, 毕竟她和景佑陵成亲才不久, 自己就要让景佑陵前去梧州这么远的地方,这才新婚燕尔, 就要分别。 但是这件事, 却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下策,陇邺现在可以外派的确实只有朔方卫一支,其他的那些武将自然是不可能越过景佑陵接管朔方卫的,所以这件差事,也只能是落在景佑陵的身上。 谢东流这么琢磨着,又不免多看了一眼那站在下面的少年几眼,扳指在龙椅上略微叩了一下。 不愧是他早就惦记上的女婿,现在看来,哪有旁的人的夫婿能比得上自己的阿妧的? - 谢妧这几日在院子里鼓捣起了牡丹, 她原本就看着景佑陵院子里的花园寡淡, 正巧他也向来都是随着自己, 索性就想像着之前一般, 将这里的庭院都栽上牡丹。 正巧她这里还有一些玉重楼的种子,现在这个季节种了,说不定明年就能开出花来了。 剪翠跟在谢妧的身边为她递物件, 耳雪就跟在谢妧的脚后, 就这么她走一步,耳雪也跟着走一步。 耳雪原本耳尖和胸口的毛都是雪白的, 但是这些日子因为到处撒欢了玩,所以毛发不免沾了一点灰尘, 显得有些灰扑扑的。 剪翠也曾经拎着耳雪洗过,只不过它闹腾得欢,才刚沾了水,就梗着脑袋想着要从小桶之中上来,不过耳雪看着圆滚滚的,一旦沾了水就显得没那么圆了,更像是一只大黑耗子。 谢妧才刚刚将种子给洒下去,然后还有一些小苗也种到了亭榭的旁边。 却没想到刚刚还跟在谢妧脚边的耳雪,伸出个爪子就把她刚刚种下去的小苗给扒拉开了,甚至还咬了一口。 谢妧刚刚拎着耳雪起来,就听到有侍女过来禀告道:“夫人,宫中有人来了。” 这声夫人叫得谢妧有些愣,然后就看到有个头戴宦官帽,手中拿着一个拂尘的红袍公公走过来,正是一直都跟在谢东流身边的李全贵。 谢妧和这位李总管算得上是相熟,只是不明白今日李全贵前来景?是为何。 谢妧将耳雪放在地上,然后用剪翠递过来的帕子将自己的手指细细擦拭干净,然后才问道:“公公今日所来为何?” 李全贵平日里就对这位长公主极为尊敬,今日自然也是这样,只看到他满脸堆笑,躬身对谢妧道:“咱?参见公主殿下。咱?今日前来,自然是奉了圣上的命来的。” 他这么说着,身后的小太监也应声朝着前面一步走。 谢妧这才看到原本跟在李全贵身后的小太监,现在手上正在捧着一个餐盒,还有几盒看上去像是妆奁的物件。 自己近日也没有做什么事情来,怎么惹得父皇突然给她来送东西? 李全贵笑眯眯地将小太监手上的餐盒打开,这个餐盒是银质的,但是却稍微大上一些,还在散发着寒气,谢妧甚至能看到上面冒出来的烟雾状的白烟。 那餐盒里面装的并不是什么吃食,而是用碎冰包裹着的,荔枝。 荔枝向来都是岭南贡品,就算是快马加鞭,一路上用冰块冰着,等到了陇邺,也都坏了不少,其中品相最好的,都会送到宫中。 -- 第72页 现在李全贵送到谢妧面前的,恐怕还是最快的一批。 就算是后宫宫妃,恐怕也分不到多少,现在送到谢妧面前的,却是满满一盒用碎冰冰着的荔枝。 李全贵笑着道:“昨日才收到岭南贡上了那么一批荔枝,这荔枝向来都稀罕,等到了宫中,却也没有剩下了多少好的,后宫那些宫妃,多了少了都是些闲话,陛下就琢磨着,既然是公主殿下喜欢,不如就都捡了些好的,让咱?才送给殿下。” 他说到这里,又顿了一下,然后扫了一下自己臂弯之中的拂尘,“除了这么一件事以外,陛下还托了我给公主传了一句话。大意就是景将军此次前往梧州,是无奈之举,等他从梧州回来,陛下自然会让将军休沐一段时间,让殿下和将军好好聚一聚。” “圣上还说了,梧州此行对于将军来说也算不上多么危险,以将军的能力,定然是能带着两位皇子殿下平安归来,所以让殿下这两月也无需过多忧虑。” 谢妧让剪翠接了那匣子,旁的东西倒是也没有什么稀奇的,只是想到谢东流居然还因为这么一件事想来抚慰她,谢妧实在是觉得有些愧疚。 倘若是谢东流知道自己也要前去梧州的话,恐怕是会在陇邺忧虑得寝食难安。 她这么一想,倒是也再没有心思侍弄玉重楼,等到李全贵走后,垂眼站在原地思忖了一会儿,然后才抬步走进了屋内。 那一盒荔枝就搁置在谢妧的手边,甚至都还没有碰到,就单单放在这里,就显得有几分凉气。现在虽然还没有到大暑,但是日头也越来越热了,屋内原本就搁置上了冰块,但是还是抵不住这让人恹恹的天。 谢妧脑中将这几日的光景都过了一遍,明日就要启程前往梧州,自己最好还是要提醒一下景佑陵,以免到时候一丝准备都没有,反而会惹来一番祸端。 明日要远行,今夜必然需要好好休整一番,所以景佑陵都不会很晚归来。 只是这番说辞,还是需要好好再斟酌几番。 谢妧这么想着,一手支着头,在小暑的午后,突然觉上了几分倦意来。 …… 等谢妧再度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日暮了。 夏日里天光会长些,所以现在虽然已经是酉时末了,天色也带着未消弭的霞光。 大概是这段时间忧虑过多,她一个人睡在房中,一直都睡得不是很好,所以今日才囫囵睡了这么久。手一直都支着头,所以骤然醒来,颇有些酸涩。 手边的用来冰着荔枝的冰甚至都还有些化了,谢妧随手剥了一颗荔枝,就倏地看到了缓步而来的人。 景佑陵今日穿的是一件缂丝锦袍,头发用玉冠束起,漂亮的眉眼一览无余,这样的一个长相出挑的翩翩公子,恐怕也当真没有人将他和那个杀名在外的骠骑大将军联系起来。 他的目光顺着谢妧的手向上看去,然后顿了一下。 谢妧从手边的盒子之中拿了一颗荔枝给他,她向来也不是什么吝惜之人,况且荔枝吃多了火气会上涌,多食对身体不好,这么一盒荔枝她自然也不会吃独食。 不仅是景佑陵,剪翠和乌使她也没忘,还有赵若蕴和景梨,每个人都想着送些过去。 只是也不知道景梨的体竭之症能不能吃得了这个就是了。 她这样想的多,景佑陵却迟迟还没有接,等到谢妧耐不住的时候,他又接了过来。他伸手的时候,瘦削的手指略微碰到了一点儿谢妧的。 绯红色的荔枝在他手上的时候,却突然无端显得有几分小了些来。 大概是因为这个人的手指实在是修长,所以才让谢妧生出这样的错觉来。她只看到景佑陵的手指上下轻盈地动了几下,莹白的荔枝果肉就从绯红色的果壳之中露了出来。 然后景佑陵就拿着果蒂,这么递给了谢妧。 谢妧没接,景佑陵提着果蒂的手又晃了一下,问道:“殿下不要?” 谢妧没想到他这么接过荔枝,是想着为她剥的,“我不是让你给我剥……” “我知道。”他垂眼看着谢妧,“是我想为殿下剥。” 说起来,自己剥的荔枝和别人剥的也没有什么不同来,只是谢妧接过来的时候还是有着几分恍然。 景佑陵用帕子将自己的手擦拭干净,然后问她道:“明日就要前往梧州了,此次出行一切从简,所以殿下收拾的时候,带上些必要的物品就好,首饰之类最好也挑些朴素些的。” “路途之上不比陇邺内,况且一旦前往就必然不能反悔,殿下还是需要好好思虑清楚。” 这些话其实谢妧早就已经知道了,景佑陵心中了然她也是在思虑之下才准备好前往梧州,倒是也没有再赘述。 “还有,殿下若是一同前往梧州,自然也不能用自己原来的身份。”景佑陵顿了一下,“一来这件事不宜张扬,二来殿下身份特殊,又无武功在身,为了保险起见,还是需要捏造一个身份。” 谢妧自然也是知道不能用自己的身份的,但是现在这么想起来,捏造什么身份,确实有些棘手。她的眼眉生得秾艳,就算是作男相也不像,反而会更加引人注目,扮成小厮自然是行不通的。 若是侍女倒是也可以,但是她又实在是不想在梧州的时候端茶倒水。 “景大将军生得风姿这样出彩,远行梧州,带上一朵解语花,应当是不过分的吧?” -- 第73页 谢妧用手撑着下颔,“不需抛头露面,也不需要端茶倒水,也应当是避人耳目的。” 谢妧说着,突然又像是想起来什么一般,“若是当真是在外,无需唤我殿下。” 景佑陵抬眼看着她,谢妧顿了一下,声音略微低了一点儿,“叫我阿妧吧。” 他的眼睫动了一下,谢妧想起那个似曾相识的和田玉佩,也想到他腕骨上的痣,也想到好像……她也曾经对过一个人说,唤她阿妧。 阿妧这个称谓,自幼就只有谢东流会这么唤她,前世等到谢东流死后,就再也没有其他人这么唤过她了。 景佑陵声音似晚来时候飘来的雪,带着一丝悲天悯人的清冽,唤她:“阿妧。” 他这么叫谢妧的时候,谢妧远去的记忆突然又纷至沓来,她分明记得,这绝对不是景佑陵第一次这么唤过她。他们在很久很久以前,一定曾经见过,而且不是在宫中。 而且她和景佑陵见过的这段记忆,被她忘了。 和弘历十三年的秋猎有关。 景佑陵今日洗漱完了以后,并未宿在书房,反而是拿了一盏烛台,就着这个烛台,身上盖着一层薄薄的被衾,就这么支着身子翻阅着手上的书籍,被烛火照得肤如暖玉。 谢妧擦着自己发梢的水渍的时候,没想到他今日居然是宿在这里的,她拿着帕子的手稍微顿了一下。 景佑陵抬眼看着谢妧,然后支起身子,接过谢妧手上的帕子,替她擦拭着濡湿的发。 他的手指还没碰到谢妧,就听到谢妧道:“不用。” 景佑陵手下的动作却没停,“不擦干就寝,会着凉。” 谢妧原本是想着不用他来,还是自己擦拭更为自在些,却没想到景佑陵却会错了意。她倒是也没有再坚持,毕竟从前的剪翠也时常这么帮着她擦干头发,只是今日这个人换成了景佑陵,就难免有些不自在起来。 “景佑陵。”谢妧低声,“我们以前一定在除了宫闺以外的地方见过,但是我后来忘了,我……想不起来了。” 景佑陵的手缓了一下,嗯了一声。 谢妧自然是知道问他也问不出什么来,这件事应当是谢东流勒令所有人都不告诉她的,所以几乎每个知道这件事始末的人,都对这件事守口如瓶,不会对她泄露半分。 但是她总觉得,她忘掉的这件事,不仅是一段记忆,好像还曾经忘掉了一段感情。 谢妧看着现在景佑陵的样子,心中原本涌上来的念头又被打消,倘若她真的在弘历十三年就曾经和景佑陵熟识,再加上弘历十二年的同窗之谊,他怎么都不会前世绝情如此。 入了夏,头发干得向来都很快,谢妧用的香料从刚开始的馥郁,变成了淡淡的萦绕在鼻尖的香味。 景佑陵看着自己眼前的洁白的颈侧,看到谢妧垂着的,纤长的眼睫,手指在手帕上略微摩挲了一下。 “明日就要准备出行,路途遥远,舟车劳顿,今日殿下还是早些歇息吧。” 他这么说着,将手上的帕子晾在架子上,突然起身,大概是准备前往书房。 谢妧这几日一向都睡得有些不好,想到他在自己身边的时候自己睡得好像会更好些,突然开口问道:“你还宿在书房吗?” 景佑陵侧身看了看谢妧,大概是听出来她话中的意思,突然轻笑了一声。 “……殿下是想,我宿在哪里?” 谢妧听出来景佑陵话中的揶揄,摸了一下耳后,只觉得那里滚烫一片。 她还未答,景佑陵就将谢妧身上有些滑落的被衾给拉起,“我已经知道了。” …… 大概是今夜景佑陵宿在身边的缘故,谢妧今夜确实不如前些时候那般忧虑得辗转反侧。 说来好笑,她明明看到他心口也会骤痛,偏偏也是宿在他的身边,睡得也更加安稳一些。 谢妧今夜一直都没有在想到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只是闻到那松香味,很快就入眠了。 梧州的事情现在已经是定局,现在怎么能让谢策不像前世那般才是最重要的,到时候再随机应变就是了。 烛火略微晃动了一下,景佑陵阖上了书,谢妧在睡熟以后总是喜欢往他怀中钻,大概是因为烛火晃眼,谢妧在睡梦之中略微皱了一下眉头。 景佑陵抬手为她挡了一下照过来的烛火,然后将书搁在小几上。 他顿在这里,为谢妧拢了一下散落在各地的头发。大概是因为想到了从前,景佑陵垂着眼睛,眼中看不出来是什么情绪。 谢妧在睡梦之中,只听到好似有人低声唤了一句—— “阿妧。”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以为的柚柚:冷酷boy 实际上的柚柚:醋精,温柔挂,冷淡且情话王 第38章 · ? 六月十七清早, 朔方卫一早就已经列阵在仙武门外等候,虽然也说不上是全部,但是也全都是精锐之兵。 工部尚书郭和光看着现在这个场景, 突然觉得有些受宠若惊起来。 要知道, 这朔方卫护送,从成军之时就可以说得上是没有前例, 这第一次护送人, 就是他郭和光。 虽然恐怕大多是沾了那两位皇子殿下的光,但是郭和光还是觉出几分与有荣焉来。 谢策这几日连着看了不少关于洪涝灾害的典籍,什么宜疏不宜堵,什么随山浚川,什么石人水则。 -- 第74页 这些东西看得他脑袋嗡嗡作响,现在看谁脸上都像是写满着字,连着走路都开始打飘,所以脸色颇带着一丝恹恹来。 景佑陵一手拿着佩剑,另一只手拿着缰绳, 带着些生人勿近的淡漠来。 郭和光向来都是个逢人三分笑的性子, 连对上神色恹恹的谢策都打了招呼, 对上这位少年将军, 站在原地踟蹰了一会儿,还是没有上前。 谁让他是个正儿八经的文官,往日里也只知道这位少年杀神是个端方的主儿, 从前也没有什么交流, 若是被撂下了面子,这张老脸实在是不知道往哪儿搁。 一切都已经再次清点完毕, 也终于踏上了前往梧州的路途当中。 朔方卫向来以矫健著称,才不过是大半日的光景, 就已经离开了陇邺境内。 但是也有人琢磨出了不对劲起来。 有个侍从俯在马上,压低着嗓子问着旁边的人道:“你说,这一,二,三,四……怎么还有着四辆马车?” 旁边那人听到了这个人的问话,耻笑了声,“你怕不是天天啃馒头,脑子也当真是成了馒头不成?郭大人一辆,三皇子一辆,端王一辆,再加上景大将军,不就是正正好好四辆?” “那我自然是知道。”那侍从解释,用指头点了点那在身前的景佑陵,“可是你看景大将军,一直都在马上,往日也没听说坐马车的这个理儿,哪里来的第四辆马车?” 被问的人大概是有些恼了,大喇喇地摆一摆手,“那可是大将军,兴许是骑马骑得累了,备着一辆马车,你哪儿来的这么多的问题?” 那位侍从不敢再问,眯着眼睛再次看了一下在前面的马车,脑海之中打了一个突儿。 - 谢妧其实马车坐的也算不上是多,时间长了,就难免有些头昏脑涨起来。 她用手支着头,这次出行,是以告病为由,就算之后被谢东流知道,那时候她也已经到了梧州,他也无可奈何。 她抬起头觑着外面漏出来的天色,已经行驶了大半天,现在应当是早就已经出了陇邺城了。 这样也好,等到被发现的时候,也没有人能把她送回去。 这次出行连剪翠都没有带,最开始得知这件事的时候,剪翠定然是不允的。 但是剪翠也知道谢妧的性子,谢妧向来执拗,只要是她打定了主意,没有人可以轻易改变。 所以到底还是随着谢妧去了,只在最后对着谢妧道:“殿下切记自身安全为重,不可莽撞,祝愿殿下此去平安顺遂。” 谢妧知道景佑陵一直都骑马在马车旁,就低声唤了一句:“景佑陵。” 景佑陵原本用手拿着缰绳,听到谢妧的那句低唤以后便嗯了一声,手中的缰绳紧了一些。 谢妧又唤了一声:“景佑陵。” 景佑陵也答得很快,“嗯。” “景佑陵。” “嗯。” …… 就这么唤了他几声,谢妧其实也没有什么话好说,在这样颠簸的马车之中,就连看话本子都不行,只怕是看了画本子会更加头晕眼花。 所以就只这么唤了几声,也没想到他居然还陪着自己一样幼稚。 等到天色暗了,就差不多可以准备休整了。 他们这行一直走的都是官道,走了小道反而更加惹人注目,难免惹来偷腥的人,官道反而更加方便些。 现在再往前走上小半个时辰,就差不多要到汝州城了。 这行人要在汝州休整一个晚上,明日起早接着赶路,若是明日晚上没有遇到城郭,恐怕还是要在外面宿一个晚上。 汝州算是一个小城,之前就收到来信说赈灾大臣可能要在汝州宿一晚上,所以老早就已经出门迎接。 谢策对着这些寒暄觉得没意思,在谢允和郭和光还在和汝州州牧交涉,就已经准备前去看看汝州当地有什么有趣的了。 这次赈灾的队伍,人多且杂,谢策自然是不能认得全的。 却不想刚刚迈出步去,却听到了两三个侍卫凑在一块,在说些事儿。 谢策一向听到这些话觉得来劲,之前看典籍那股子恹恹劲儿消了下去。 “那些人都觉得那是景大将军自己坐的,但是我看就不见得。大将军既然是护送,那也没有自己坐上马车的道理。” “话都是这么说,但是难免疲了倦了,况且马车之中放些物件,也是未可知。” 护送途中寡淡无趣,就这么一件事都可以掰扯上这么久,那几个侍卫原本也就是胡乱闲聊上几句,却没有想到一个原本在旁边听着的少年侍卫突然开口。 “那辆马车当中,好像是一个姑娘。” “姑娘?”一个侍卫险些被呛到,声音压低了一下,猛地拍了一下刚刚说话的少年的脑袋,“你饭都可以乱吃,但是话可不能乱讲!大将军这样的人,出行怎么可能带上一个姑娘?” “就是就是。”旁边的侍卫连连附和,“你这话也就是在我们跟前说说就算了,你要是被那些贵人听到,你就小命不保了。前些时候景将军才刚刚和长公主殿下成亲,现在你在这里胡说八道,你要知道,我们现在护送的主子可是长公主殿下的嫡亲弟弟。” “胡说什么呢你小子,”有人随手将手中的馍撕开了些,“老子都不知道跟了大将军多久了,从来没看到将军靠近过什么女人。” -- 第75页 那少年侍卫一时被这么多人说着,脸上的神色有些慌乱,低声辩解道:“我,我不是污蔑大将军。但是我当真是听到了,将军在和那辆马车里的姑娘说话,我,我没骗人。” 旁边的人倒是也懒得管他,嗤他一声,就随口扯开了其他的话题。 谢策站在隐蔽处,将这些话听了一个全。他看着那个少年侍卫的神色,倒是觉得不像作伪。 况且谢策回想了那辆多出来的马车,他原本也算不上是多留意这些,只当是放着些物资,但是现在回想起来,倒是当真觉得有几分蹊跷。 他从隐蔽之处走出,那几个侍卫自然是认得出来谢策的脸,惊恐着就准备跪地行礼。 谢策倒是一摆手,眼睛只盯着之前那个说话的少年侍卫。 那个少年侍卫大概也是第一次面对这样的贵人,脸色瞬间苍白了些,还在止不住的颤抖。 谢策垂眼问道:“你刚刚说出来的话,可是真的?” 旁边站着的人瞬间就觉得有几分不妙,想来也是,毕竟一向都听闻长公主殿下和端王殿下两个人感情很好,现在听到了这样的话,自然是要问清楚的。 毕竟景大将军和长公主殿下成亲还未满半月,若是这个当头听到了这个消息,端王自然是气恼的。 这些人这么想着,倒也没觉得那个少年侍卫说的话是真的,毕竟这可是景大将军,怎么可能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恐怕是那位少年侍卫信口胡诌的,现在碰上了端王,必然是不敢再说谎了。 “回,回殿下。”少年侍卫瑟缩了一下,“在下刚刚说的话,都,都是真的。在下之前走得慢了些,正巧就听到将军在和马车之中的姑娘交谈,在下,自,自幼耳力惊人,不会有错。” 谢策看着他,“你应当知道,骗了我,这可是不小的罪名。” 少年侍卫也没想到自己随口说的一句话居然正巧被谢策听到,暗自后悔惹上了这么一件事,但是还是点头道:“在下所言,都,都是真的。” 谢策看着就差匍匐在地的少年侍卫。 难道景佑陵当真因为出行甚远,所以带上一个娇妾一同前往梧州? 谢策拧起眉头,难道当真这般荒唐? 早前就听闻军中狎妓之风甚行,长姐又不和景佑陵一同前往,谁知道景佑陵会做出什么荒唐事来? 谢策思忖了一会儿,又觉得景佑陵这样的人,家风甚严,应当做不出这种事来,但是这话也不对,毕竟他和景佑陵算不上是相熟,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况且他也曾听说成了亲的男人少有不偷腥的,就算是景佑陵,他也不能全然放心。 宁可错杀一百,也不能放过一个。 若是景佑陵当真做出这样猪狗不如的事情,他定然要为长姐讨回一个公道。 朔方卫在汝州城内稍作休整,驻扎在了城外。而景佑陵一行人,则是住在了汝州州牧的府邸之中。 谢策稍微留意了一下,看到景佑陵的那辆马车,是在州牧府邸之中的,也就是说,如果他当真带了美妾前来,那这位美妾,定然也是在是州牧府邸内的。 谢策在自己的屋子内略微喝了一盏茶,然后随手掂量了自己手中的剑,就这么拿着剑准备前往景佑陵的住处。 州牧的府邸算不上是大,大概是因为了解过了景佑陵的喜好,给他安排的是一间比较偏远的房间。 谢策抬步朝着那里走着,心中将这件事过了一遍。倘若景佑陵没有做出这样的事还好,若是当真做了—— 现在前去梧州,大局为重,他可以暂时不发难,但是也需得将他狠狠打一顿给长姐出气才好。等回到陇邺,他就请命景佑陵行为不端,不堪为军民表率,让他削官罢黜。 至于长姐,自然是要让长姐自己休夫。 他这么想着,盏茶功夫,终于到了景佑陵的房门口前。 这不到还好,大概是因为景佑陵和那位姑娘才刚刚进去不久,就算是在门口处,也能闻到一股子香味。 这种香味,必然不会是景佑陵的。 谢策霎时感觉一股怒气冲上心头,景佑陵曾经做过自己的伴读,他一直都觉得这个男子极为洁身自好,虽然冷淡,但是怎么说也是个端方君子。 若是长姐喜欢,倒是配得上长姐。 后来长姐自己说了不喜欢,可是圣旨以下,他便想着,等到这件事过去了,就找个借口让长姐和他和离,好聚好散就是。 他原本听着那个侍卫的话,还只当是个误会,或者是那个侍卫听错了,想着便是顺带来看看,也好让心里安心,倒也没有真的觉得景佑陵会是这样的人。 却没想到,他居然真的在景佑陵的屋子前,闻到了一股香味。 这样的味道,必然是来自一个女人。 谢策心中冷嗤了一声,他还以为燕绥这样的,太过风流,配不上长姐。 现在看来,向来不近女色的景大将军,也就是不过如此。 一丘之貉罢了。 谢策提着剑,脸色更加冷冽了一些,就这么用剑劈开了门—— 只看到里面,谢妧身穿一件白色织金百蝶裙,一手支着头,一手拿着团扇,似乎有些百无聊赖,正在翻着一本话本子。 而景佑陵正坐在谢妧的身边,他们两个人好似原本正在说些什么,只看到景佑陵略微侧头,脸上虽然没有什么表情,但是还是能看出来一点儿的纵容。 -- 第76页 他们两个听到剑刃劈过门闩的声音,景佑陵下意识先行摸到了自己手边的冽霜。 然后看到来人是谢策,一下子都愣住了。 愣住的人何止是景佑陵和谢妧,谢策也怎么都想不到,那个被景佑陵藏在马车里的人,居然是谢妧! “……长姐?!” 作者有话要说: 柚柚:我和鸟不是一路人,谢谢 第39章 · ? 谢策怎么也没有想到, 谢妧居然也跟着景佑陵一同前往梧州,所以他现在就这么愣在门外,手上还拎着自己的那把破剑。 说是破剑那倒也不是, 毕竟也是他自己偷偷摸摸找到的这么一个, 不过也确实,虽然看着好看, 但是实际上算不得是把好剑, 今天随手掂量着拿了这把,是来虚张声势来的。 谢策和他们三面相对,然后看了看被自己一剑掀翻的门,然后手中的那把镶满了宝石的剑,哐当一声落在了地上。 大概是铸造这把剑的人,也没想着实用,所以这剑哐当落地的时候,上面镶着的宝石而掉了两颗,正在提溜提溜地在地上打着圈。 谢妧听到他叫了一声长姐, 才恍然从现在这个状态之中反应过来, 抬步走到他面前, 刚想倚在门沿上, 就看到门沿上面已经全是支离破碎的木屑。她还没打算靠上去,就看到那上面的木屑抖了一下,突然簌簌往下面落。 她皱了一下眉头, 然后忍了忍。 双手圈在胸前, “你现在这是在给我闹哪出呢?” 谢策挠了挠脑袋,似乎是想要解释, 但是现在这个状态,又让他不知道从何说起, 只能再次挠了一下脑袋,“不是……长姐,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能来,我怎么就不能来了?”谢妧看着他,“怎么,这汝州城是你家的?” 那这汝州城还真的是他家的。 “那确实是的。”谢策姿态诚恳,“不仅是我家的,也是长姐你家的。” 谢策一向都好糊弄,况且现在她人都在了汝州城,谢妧自然也知道谢策也拿她没有辙,挑着眉毛:“你刚刚那架势,能耐了嘛,以前看到景佑陵不是装成鹌鹑一样吗,现在人也长大了,学会用剑来劈门了?” “不是,长姐,你先听我解释。”谢策愣了一下,开始和她捋这里的关系,“景大将军偷偷摸摸带上这么一个马车跟在中间,我刚开始还以为是什么东西,也没在意。” “谁知道我刚刚就在包子铺旁边,听到了几个侍卫在闲聊,就是说在马车里面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声音,我还以为景大将军还带了什么……姑娘家来这里。若是这样,我自然是要看个明白的。” 谢策这么解释,谢妧自然也是知道他刚刚那样怒不可遏的样子是为何,让她有些想到了前世的谢策,现在知道了原委,也放下心来。 倒也是没有再说起谢策,转头看向景佑陵道:“看来景大将军在阿策面前,也不是全然是个正人君子啊。” 景佑陵原本摸到了自己放在一边的冽霜,看到来人是谢策以后,就收敛了自己身上原本的冷意,听到谢妧的话,只是抬眼看着她,也没有说上什么话。 谢妧对上他的瞳仁,突然觉得有些心虚,毕竟是自己让景佑陵带上自己来梧州的,现在景佑陵被谢策误会,自己不仅不帮他说话,还这么说风凉话。 她这么想着,又轻咳一声,曲起手指弹了一下谢策的脑袋。 “你现在看也看到了,”谢妧的力度不大,“应当是没有什么事情了吧,明日还有赶路,早些回去。还有这块门板,你早日去找汝州州牧给说清楚,别他到时候以为我和景佑陵在这里做了什么。” 谢策却是在这个时候猛地反应过来,“先等等。” “长姐,”谢策捋清楚了,“你怎么会跟着景三公子一起来这里,这又不是在游玩,到时候你要是在梧州被磕着碰着,那可怎么办?况且现在梧州具体的情况我们都还不知道,到了那里若是有了危险怎么办?” “父皇若是知道你现在在汝州,”谢策难得神色微敛,带着一点正经的意味来,“那可怎么办?” “我当然知道这里不是在游玩。”谢妧回答得诚恳,“可是我又不会乱跑,况且……” 她一时不知道胡诌出什么借口,正巧看到了景佑陵坐在那里事不关己地看古籍,谢妧想了一下然后才接着道:“阿策,你也知道我和夫君才刚刚成亲,新婚燕尔,正在如胶似漆,就要分别两个月,我一个人留在陇邺。那我必然是离不开夫君,要跟着一起前来梧州的。” 谢策到后面的话就都没有再听见了,脑子里只环绕着夫君,新婚燕尔这两个词,他一直都觉得长姐其实不太喜欢景佑陵,毕竟长姐这样的人,可能天生就不是很喜欢那样冷淡的男子。 所以就算是景大将军再好,长姐也不喜欢。 他从未想过长姐这样的人,成亲之后会是这副模样,就连景佑陵前来梧州,都要跟着一起,甚至还偷偷摸摸的,生怕别人看到。 那个词怎么说的来着? 美色误人。 之前长姐信誓旦旦说着自己对景大将军并无兴趣,现在却也是临阵倒戈,亏自己还这么真情实感地想着要为长姐讨回公道。 谢策回想了一下,幸亏自己当时闯进来的时候,还没想着要捉奸在床,不然…… -- 第77页 谢策到底年岁还是不大,这么想着,只觉得自己脑袋嗡地一声,万幸万幸,自己还没有冲动至此,不然真的是万死难辞其咎。他脸涨得通红,连看都不敢再看谢妧一眼。 只说了一句,“天色不早了,我回去早些歇息了。” 谢妧看着谢策突然就往回跑,像是发烧了一般脸涨得通红,连看都不敢再看自己,有些摸不着头脑地抚了抚自己的下颔,“怎么说风就是雨的,刚刚还说的好好的,突然就跑了。” 她说着,然后就摸了一下被谢策劈开的门沿,还有谢策落在地上的剑,上面镶着的宝石落下来了不少,她就将剑捡起来掂量了一下。 “现在这间屋子自然是不能再住了,”谢妧看着景佑陵,“等会儿汝州的那个州牧是要举行个洗尘宴,到时候再和他好说一下换个屋子吧,应当还是有空着的屋子的。” 景佑陵的这间屋子距离很偏远,他从刚刚开始,就未置一词。手中拿着一杯茶盏,手指略微摩挲着杯壁,眼睫垂着。 现在已经过了小暑,天气其实已经说得上是炎热,景佑陵穿了一件单薄的锦衣,绀青色的,颜色说不上是张扬,偏偏这人能将这样寡淡的衣物也穿出一种凌冽的氛围来,大概也是刚刚是在屋内,所以他的领口处略微敞开了一些。 谢妧眯着眼睛看着他露出来的那点儿肌肤。 人在这个时候可能总是会思绪紊乱,她不可抑制地想到了他们之间在床榻之上的时候,她曾经无意之间,看到了景佑陵露出来的一点儿腰腹。 谢妧推测他说不定是因为自己刚刚拿他作为挡箭牌有些气恼,毕竟不近女色的景大将军嘛,她天生就有些逆反,看着他现在这样,谢妧偏偏就喜欢挑着这地方说。 “大将军怕不是因为我刚刚说的话气恼了?”谢妧毫无愧疚之心,“其实本来也是,我与大将军新婚燕尔,现在距离成亲之时就堪堪只有几日,我就算是因为思念将军,所以现在要和将军一同前往,也是人之常情。” 她说得理直气壮,景佑陵终于将自己的眼睛从手上的书籍之上挪开,问道:“殿下说的,是真的?” 那自然是假的。 谢妧见他也随着自己说话,索性就点点头,佯装有些无奈道:“只是可惜景大将军一向霁月风光,现在带着我前去梧州,只怕是在我那个皇弟眼中,大将军的形象可是不如往昔。” 她这么说着,随手掸了掸门沿上的木屑,用手左右晃了一下,确保这个门沿不是松动的。 谢妧确认了这个门沿是可以倚着的,就双手抱胸,毫无愧疚反省之心地对景佑陵道:“那这么说起来,我还真的是坏了景大将军的名声,我还真是愧疚。” 但凡是个人,都能看得出来她现在道歉的姿态有多不诚恳,景佑陵自然也不可能看不出来。 大概是之前被景佑陵堵得无言几次,谢妧现在看着他不说话的样子,还觉得有几分有趣起来。 “殿下觉得愧疚?”景佑陵手指抚过书页,抬眼看着她道。 谢妧点头,“那是自然。只不过呢,我愧疚恐怕也是没有什么用了,毕竟今夜以后,景大将军就算是出行护送也要带着姑娘家的消息,只怕是要传出去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完全也就是在说风凉话,毫无诚意可言。 “殿下若是真的愧疚,”景佑陵顿了一下,“那不如这样。不如将你刚刚对谢策的话,再说一遍。” 他语气平淡无波,“——就算是聊表歉意吧。” 谢妧不知道他现在是在说哪出,她刚刚对谢策说的话大多都是胡诌,这么让她想起来,她还真的不知道有什么话好重复的。 她想了一会儿,就拎出来了一句记得的。 “看来景大将军在阿策面前,也不是全然是个正人君子啊。”谢妧顿了一下,“这句?你喜欢听别人骂你?” 景佑陵很有耐心,给了一点儿提示。 “最后一句。” 谢妧难得仔细想了一会儿,然后—— “阿策,你也知道我和夫君才刚刚成亲,新婚燕尔,正在如胶似漆,就要分别两个月,我一个人留在陇邺。那我必然是离不开夫君,要跟着一起前来梧州的。” 她刚刚信口胡诌,为了增加一点儿可信程度,完全也没有过脑子,在胡说八道的时候居然叫了景佑陵……夫君? 就算是成亲以后,谢妧也最多叫景佑陵为景大将军,景三公子,或者是极为郑重其事的时候,唤他景佑陵。 谢妧没想到景佑陵居然在这里反将一军,几乎是一步一步慢慢来说的,让她没有丝毫感觉地回想起这么一幕。她耳廓忽地一下红了,又怕是自己想岔了。 “刚,刚刚说的话实在是太多了。”谢妧倚在门沿上,“我已经忘了。” 景佑陵见她这样,也不拆穿,然后慢条斯理地起身,“殿下若是不记得了,我可以重复给殿下听。毕竟殿下心有愧意,那想来,再说一次这句话,应当是算不上是什么难事。” 他从有些暗的地方起身,然后身上的衣物稍稍耷拉了一下,原本只露出来一点儿的肌肤现在缝隙变得更大,漂亮的肩颈线条,在薄薄一层衣物之下,也能看得清楚。 “不是正人君子?”景佑陵走到谢妧面前。 “我还以为殿下知道,我在殿下面前,本来也算不得是正人君子。” -- 第78页 关于这点,谢妧在这个时候,也已经自己看出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阿妧:你不对劲! 第40章 · ? 谢妧想不明白, 其实要真的是景佑陵都说不上是正人君子的话,估计整个陇邺也找不到正人君子了。 他多盛名在外啊,就算在景家那么个规矩多得让人生畏的地方, 他也必然是其中的翘楚, 生来就循规蹈矩,从来都不曾逾越过半分。 从未落拓半分, 也永远都是无情模样。 从她当年窥见他拒绝楚月珑的时候, 还有他后来那样无情地将剑刃挥向自己面前,她其实一直都不想和这样的人有过过多的牵扯。 谢妧这样一个身份,都觉得自己,其实在景佑陵这样一个人眼中,也算不上是什么。 谢妧其实看人还算是准,唯独对别人对待自己的那方面一直都有点儿迟钝,所以她其实小的时候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发现谢茹她们对自己的敌意。 但是她也一直都知道,景佑陵是因为从来都不会囿于儿女私情, 才这样绝情。 所以就算是自己和他现在是夫妻, 自己也从来都没有想过和他有过什么以后。 他们能有什么以后啊, 前路都还看不清楚。 幼时看女戒, 教导的嬷嬷千叮万嘱,她们这样的公主,就算是皇家儿女, 也是需得遵循在家从父, 出嫁从夫,夫死从子的道理的, 那些丈夫死后守护贞洁的,大多要在乡里给立上一个贞节牌坊。 而她们这样的皇家公主, 为了皇室,嫁给谁也需得遵循父辈安排,维护皇室尊严。 所以,这个世道,合该就是姑娘家要循规蹈矩,是生来就要成为男人的依附品。 谢策那时候喜欢粘着她,就算是谢妧要听女戒,也非要跟着。那些嬷嬷自然是不允的,谢策就蹲在窗子外面,用手扒着窗沿,变成了这样,那些嬷嬷自然也是没辙。 听到嬷嬷的那句话,稚声道:“夫死从子?长姐若是真的死了夫婿,我便养着长姐。” 说起来,其他的皇家公主之所以总是对谢妧怀有着似有若无的敌意,其中之一便是谢东流将大多数的宠爱给了谢妧,其中之二就是因为,谢策将来,她们认为,多半是要登上帝位的。 谢策不愿意委屈自己的长姐,那么受到委屈的,必然就是她们这个没有依仗的其他公主。 只是谢策说这句话的时候,其实也根本不知道自己将来拥有的是什么,大概就算自己将来只是一个受制于人的藩王,也势必会护着谢妧周全。 她的这个弟弟啊,虽然生得傻点,但是确实从头至尾,都没有没有做过一点儿伤害自己的事情。 那嬷嬷在上面滔滔不绝,口若悬河,“还有二嫁,那也实在不是良家女子所为,在奴婢看来,姑娘家本就应该是从一而终,若是一个姑娘家有了夫家,又和离,二嫁了,必然是要被人戳着脊梁骨骂的。” 那嬷嬷说着,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也不知道是不是受到了点儿启发,意有所指道:“不光是如此,奴婢也向来都见不得在成亲前外男有什么接触,若是一个良家女子,这点儿道理还是知道的。这就叫避嫌。” 谢妧和燕绥的厮混人尽皆知,那嬷嬷想来也是看不得谢妧这个长公主是这样的行径,索性就在教导她们女德女戒的时候说个畅快。 那个教导嬷嬷向来都是极为板正的人,几乎是将女德烂熟于心,教导了不知道多少公主和郡主。 谢妧自然也是不例外。 也是在这个时候,谢妧才觉得自己一直都有些天生反骨,或者说是叛经离道来。幼时她听女德听得耳朵起茧,她就偏偏要反着来,要建造公主府,然后养上那么十几二十个的面首,让他们天天为自己争风吃醋。 后来她又遇到了景佑陵,见他不愿意搭理自己,她就偏偏要去招惹,说得上是胡搅蛮缠。 那时候的谢妧也一直都觉得,他这样向来循规蹈矩的人,也应当是想的和那位教导嬷嬷差不多。既然是这样,她就越想着,等到什么时候她也有权有势了,就把他也养成自己的面首。 什么女德女戒,等到那时候,让他这样的人也要领着别人在自己面前背男德男戒。 对了,还要让那个嬷嬷来教。 不过后来谢妧又心软了,想了想,以景佑陵的姿色,自己到时候封他为面首的头头,也算是让步了,毕竟自己还要让他领着别人来背男德和男戒呢,给她惠禾长公主管理公主府的后院,实在是殊荣。 可是某日之后,谢妧发现,景佑陵的循规蹈矩和那个说起女戒来唾沫乱飞的嬷嬷的循规蹈矩,是截然不同的。 训导嬷嬷是将桎梏套到了自己的头上,心甘情愿地将自己的手脚束起,然后身体力行地教导后来的姑娘也如同自己一样,但是景佑陵不一样,他的严苛和条条框框,只对于他自己,他从来都不对旁的人严苛。 那些景家的条条训诫,他只会要求自己做到。 从前在上书房之中,教书的先生也大多迂腐,就算是章良弼也不例外,虽然德高望重,但是也常常说出一些让她不敢苟同的话。但是,其实她能听着的话也不多就是了,毕竟常常支着脑袋就准备睡着了。 她还记得,章良弼曾经对史书上一件事情颇有些不耐,就是关于一位女丞相的事情。 -- 第79页 那位女相,父亲身为帝师,所以得了圣上开恩,以探花之位,从江宁刺史一路青云直上,成为了唯一的女相。 “妇道人家出来抛头露脸已经是叛经离道,况且还是天子近臣,朝纲和女色岂能混为一谈,实在是荒唐。” 章良弼指着史书上的字段,言辞凿凿。 “这若是不被人诟病,那实在是荒谬!只要老夫还在一天,就算是死谏,也不会让这样祸乱朝纲的事情发生。” “女子科举?真是可笑!无怪乎落得后来惨死的境地,被后人指指点点。” 谢策只对于长姐会说几句,对于别人的事情就事不关己,况且他又向来有点儿怕章良弼,就算是对他说的话不敢苟同,也不敢出声。 谢妧原本听着章良弼的话,刚想开口,却听到那坐在自己身边的少年郎君,姿态冷淡道:“学生以为,先生说错了。” “天下有才之士都可参加科举,况且先生所说的那位女相,还原本是连中三元,为了避嫌,才降为了探花。连中三元,就算是不世出的天才,也很难取得这样的成绩。” “况且这个女相,也并非是受人诟病。她在金陵广受推崇,在淄州满口赞誉,就算是在京邑,也是不少闺阁贵女的理想。况且这位女相所做之事,从来都无愧于民,无论是广修水利,还是在金陵赈灾。” 他从来都不觉得姑娘家弱于郎君,所以就算是自己想要前来梧州,也没有觉得自己是想要来添乱,而是想着,谢妧没有武功,要护她周全。 少年生来冷淡,却又炽热如烈烈骄阳,锋芒毕露。 寻常的郎君遇到楚月珑这样一个美人,还是身居高位的玉鸾郡主,这样的美人对于自己穷追不舍,多少会有些不可为外人道也的快意。 毕竟郎君的心思,说好猜也很好猜,就算是平日里再怎么嗤之以鼻的贵女。 一旦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心悦自己,难免会转着弯儿和别人吹嘘炫耀。 但是景佑陵不一样,他对自己向来严苛,所以才丝毫情面都没有留地对楚月珑那样说话,当真是连念想都没有给她留。 可是他对于楚月珑,又不是像训导嬷嬷觉得的那样,在成亲前就对外男私生情愫的姑娘家,是该受千夫所指的。 他无意于楚月珑,却又尊重她的感情。 所以景佑陵在那时看到谢妧的时候,抬手和她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他不为任何人折腰,也不希望其他人为他困囿。 而这样生来冷淡的这么一个少年郎君,现在却站在自己的面前,垂着眼看着自己。 他生来瞳仁的颜色就淡一些,但是现在外面天色稍晚,那葳蕤落下来的烛火,和外面黯淡的天色,为他的瞳仁带上了一点儿的黑。 带着些勾人的意思,就像是她小的时候,看到的那些墨砚,浓稠得,又在光的下面,泛着一点儿色泽。 明明丝毫情绪也不含。 这个人偏偏就是有这样的本领,原本就是生得一副高高在上,不染人间红尘的样子,可是垂眼看着别人的时候,却又让人生出来这么一点儿希冀来。 谢妧以前不懂,现在也算是懂了一点儿楚月珑的心思,难怪她那个表妹,将青州的那点儿事情翻来覆去地说,大概就是因为这么一个人吧,虽然看着冷漠,可是总会让人生出些心思来。 所以陇邺之中的贵女,也有不少像是中了蛊一般。 朝朝暮暮这么多年,最后被谢东流一纸圣旨给赐婚给了谢妧,皇命难为,偏偏是长公主。 难怪赐婚消息刚刚传出来的时候,各种消息甚嚣尘上,对她的诟病也是全所未有的多。 恐怕其中也有不少春心破碎的贵女们。 谢策刚刚虽然用那把破剑将门给劈烂了,但是他刚刚出去院门的时候,却将院门给带上了。这个院子虽然是偏远,但是大概是顾虑到了景佑陵的身份,所以丝毫都不破旧,院子内还种了不少芙蓉花,顺着那点儿暖风,就这么飘进来。 谢妧突然觉得有些热,刚刚还不觉得,现在却突然后知后觉一般感觉到那股从骶骨涌上来的热意,其实也对,现在已经快到大暑,况且自己又向来畏暑。 她其实穿得有点薄,绢丝的外衫,脖颈下面还有一颗小痣,就落在锁骨的旁边。 按照景佑陵的身量,这些应当是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谢妧一直都觉得自己有点叛经离道,所以现在就更是信马由缰,既然他们现在已经成了亲,那么就按照之前想的,也并不是不行。 他绝情与否,到底如何,都和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毕竟早就知道没有了以后。 已经知道了没有以后,所以在这个时候,自己无论做什么,都不用想着以后会怎么样。只要自己现在想做,就已经是足够了。谢妧很少给自己自找烦恼,所以很快就从紊乱的思绪之中挣脱出来。 就像是是一根吊在绳子上的囚犯,又或者是抱着一根浮木的溺水者,等到想通的那一刹那,石破天惊地乍开另外的一条路。 她想明白了。 谢妧倚在门沿上,目光丝毫不避不退地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人,其实他们在从前很少对视,不管谢妧怎么胡搅蛮缠,这位景大将军也最多就是抛下一句嗯,就算是结束。 现在不偏不倚地对上,好像是听到了伏夏以后的芙蓉花味,闻到了那缭乱而情动的灼热。 -- 第80页 是天光乍破。 “大将军说的,是我想的那个意思?”谢妧手上的的绢纱略微晃动了一下,然后手腕上的镯子碰撞,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景佑陵抬起眼睑,似乎是没想到谢妧在这个时候突然像是和刚刚截然不同了一般,他原本还以为是势均力敌,现在看来,也不尽然。 “嗯?” “嗯什么?”谢妧抬步一点,“怎么,蛊我?现在开始就不承认了,景大将军?” 景佑陵没有想到谢妧能把这个话说得这样直白,他下意识地刚想后退一步,腰间的带子就被谢妧拽在手中。他倏然抬眼,就看到谢妧丝毫都不胆怯地看着自己。 她其实一直都这么坦荡,从她的眼眸之中就可以窥见一二。 谢妧勾住他的玉佩,然后拽了一下,其实按照景佑陵的反应速度,他本来可以躲下,但是大概也是因为现在过了伏夏,他也仿佛迟缓了一般。 和当日他们成婚之时的场景,有些像,但是不同的是—— 谢妧现在很清醒,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承认自己刚刚一时昏头,却没想到谢妧现在也是这样,所以现在进退维谷的人,只有他一个。 谢妧顺着景佑陵耷拉开的领子露出来的脖颈往上,在碰到他的喉间突起处的时候,却顿了一下儿。 她顿在这里,时间有点儿久,然后就感受到了景佑陵的喉间,缓缓地滑动了一下。 她顺着到了景佑陵的颈后,就这么勾着,眼瞳一瞬不瞬。 “既然景大将军是这么想的。”她顿了顿,“那我也实不相瞒,很早的时候,我就起过要将大将军收作我的面首的念头,既然是这样——” 谢妧的手指收紧了一下。 景佑陵身量生得很高,她就这么勾着他的颈后,然后,碰到了他的唇。 景佑陵任她胡作非为,一触即离以后,他垂眼问道:“殿下是一时兴起吗?” 谢妧此刻乱跳的心跳就像是那繁乱无章的海棠花,就像是一阵风吹过来,上面的花瓣掉落下来。陇邺的春风吹落了多少海棠花瓣,大概她现在的心间就跳动了多少下。 她承认自己意乱情迷,也承认自己对景佑陵产生了不该有的心思。 而且这个心思,绝对是由来已久。甚至是,久到自己都无从得知。 刚刚蜻蜓点水的那一吻,就像是在昭告她的其心昭昭一般。 少年时候对景佑陵的胡搅蛮缠,宫宴之中看到景佑陵被楚月珑的侍女叫出去的时候的好奇,前世和谢策请求的成婚,偏偏是他。 她其实一直都活得很通透,前世的事情错不在他,自己也从来没有怪过他。 可是后来看到他还是觉得心中绞痛,原来是因为自己前世那些隐秘而不为人知的情动。 所以在他拒婚之时,自己才突然转了性子一般在昭阳殿外种了那么多玉重楼,她什么时候侍弄过花草。 原来是因为,这样的心事无从说起,才这么将种子种在了昭阳殿外。 “一时兴起,”谢妧勾住他颈后,手指蹭着景佑陵的衣领,“是啊。怎么,景大将军还以为自己的美色当真可以让我和你白头偕老吗?” “如若真的可以,”景佑陵声音有点儿哑,“……那也行。” 谢妧心间骤痛,那一下痛觉,来的毫无预兆,却又一下子就消散了,好像是从来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她略微蜷缩了一下身子,然后就感觉到了在自己面前的那个人压了下来。 他的吻相当克制,就像是他的人一般,温热的唇先是印上了谢妧的眼眉,然后顺着向下,却又停住了。 谢妧抬眼看他,景佑陵的眼神顺着往下滑,也停在了谢妧的唇上。 他原本是任她为所欲为的,所以手垂在身侧,没有一丝地逾矩,然后现在,却又抬起,一只手撑在了谢妧倚着的门沿上,另一只手则垫在了谢妧的脑后。 她突然心如擂鼓。 腰间突然和门沿贴上,严丝合缝。其实木屑刚刚已经被她清理地差不多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却感觉自己被压着的那块后背,却好像还是被到处都是倒刺的门沿抵着,痛得微乎其微,却又不容忽视。 她突然后悔这样勾着景佑陵,她以为是棋逢对手,其实在他们两个人之间,根本就是棋差一着。 他的手一点儿都没有动,撑在谢妧的脑后,手指老实地自然垂着,似乎也没想着做些什么。 谢妧耳边的声音如同潮水一般退却,就只剩下了听到的芙蓉花香,昭告着她此刻渡不过的无量海,那些被她种在昭阳殿外的牡丹花,那瓶用来搁置景佑陵送过来的海棠花枝的花瓶。 他的眼睫垂下来,挡住了那淡色的瞳仁。 长驱直入,攻城掠池。 就连喘息都虚无,就像是那块浮木,被人上上下下地拨-弄,溺水者攀着那块仅有的浮木,浑身上下都浸在水中,低声地求人怜悯。 作者有话要说: 一直都觉得阿妧很通透。听到的芙蓉花香不是笔误,是通感。用法有误的话,只能说我喜欢这么写qaq 专栏放了一篇新的预收!《吞我弦意》,很喜欢的一本,希望大家收藏一下呀~ 第41章 · ? 谢妧原本只想着自己过一下那在心间挠着的瘾, 没想到他现在反客为主,那点儿热意从骶骨攀沿而上,扩散到连指尖都是郁躁的意味, 她的指尖放在景佑陵的颈后, 脑子没由来地想到—— -- 第81页 如果不是靠着他支着,自己现在怕是根本没力气站着。 后背之处就像是被细细密密的木屑给抵着, 说不上来的感受, 就像是涸泽的鱼,靠着那一点儿未干的水渍,就这么苟活着。 她原本脑中绷着的那根弦,断得轰轰烈烈,甚至一点儿反应的余地都没有给人留。 在晦涩而热烈的伏夏时,谢妧心想,他们既然已经成亲了,那么就算是再放肆一点,也没有什么关系。 虽然不知道怎么就到了现在这幅境地, 但是往后的路怎么走, 只有她自己怎么想的, 才是最重要的。 毕竟自此往后, 也不一定能遇到如他一样的人了。 她这么胡思乱想,却发现景佑陵垫在自己脑后的那只手,手指略微蜷缩起来, 然后轻轻地碰了一下。 说是碰了, 谢妧觉得,用挠这个词更加准确一些, 带着一点勾人的意思。 谢妧略微睁开了眼睛,就看到了景佑陵在这种时候, 脸上的神色也没见有什么变化,若不是阖上了双眼—— 她觉得,哪怕?他以前上朝以后的表情,也没有什么大体的区别。 可是他的动作,却?他脸上的神色截然不同,带着点破戒了以后,然后装作四大皆空的意思。 谢妧没准备让他就这么如愿,所以原本放在他颈后的手,也学着他刚刚那样,略微摩挲了一下。 她将眼瞳睁开,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些涌上来的热意,所以现在眼睫的下方,还带着一点儿水气,甚至还泛着些红。 是想看看他现在的神色。 景佑陵突然顿下来,似乎是觉得将人招惹得狠了,然后两个人突然就对上了视线了。 谢妧这才发现,其实他根本就不是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原本那淡色的瞳仁,现在却带上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欲。 而且,他根本就没有掩饰的意思。 …… 谢允一向都挺了解景佑陵的,这两个人少年时候因为一场秋猎相识,少年郎的心气高,就算是谢允这样平?的性子,遇上了景佑陵这么一个出众的少年郎君,也难免起了比较的心思。 后来比试以后,他也输得心服口服。 旁边的奴才悄声安慰道:“那位少年郎是景家的三公子,景佑陵。是跟着大将军在朔北待过几年的,所以准头这么好,那也是常事。殿下日后稍加练习,定然不会不如此人的。” 谢允也就摆摆手,“输了就是输了,关他以前在朔北有什么事?” 景佑陵向来寡言少语,对谁看着有些淡漠。 而谢允少时丧母,性子平?,对谁都是这样,一碗水端得平,?他们经常在一起的章如礼经常说他们两个,一个参禅,一个入定,脸上都带着点色即是空的意思,不如早些出家算了。 谢允也知道,景佑陵很少会不守时。 景佑陵这个人看着冷淡,但是也?所有人认为的一样,他向来端方守礼,也很会照顾别人的思绪,从来不会因为官位高低而轻视别人。 现在在这个洗尘宴上不守时,大概是真的有些事情耽搁了。 谢策大概是他们之中唯一一个心中有些数的,现在想起来之前的场景还有些后怕,赶紧趁势喝了一杯果酒来压压惊。 但是现在这个汝州州牧已经在席子上坐得有些不安了,却还是没见到景佑陵前来。景佑陵不来,自然也是没有办法开宴的,这个州牧大概是在心里想着,自己到底是哪里招待不周了。 这样惴惴不安的心思,让州牧更加得如坐针毡。 他的脑中将昨日?今天的事情前前后后都过了一遍,却还是无果,难道是因为自己?三皇子殿下?郭?光交流过多,大将军觉得自己被冷落了? 可是自己分明就?大将军打了招呼,但是景佑陵好像是急着安置物资,将自己的那辆马车带着先行前去宅院,只嗯了一声就算是回应了。 汝州州牧这位置做得已经不短了,他向来奉行中庸之道,自然也是从来没有出过什么差错,但是却没想到今日准备了一个洗尘宴,大将军却没由来地给了自己一个下马威。 他有点想不明白。 大概又过了盏茶的功夫,那位州牧才终于颤巍巍地开口问道:“敢问两位殿下,还有郭大人。是否下官招待有什么不周之处,让大将军觉得怠慢,所以才到了现在,才……” 他话才说到了一半,才终于看到了两个人从厅外走来。 汝州州牧虽然只是一个地方州牧,但是对于景佑陵这么一个盛名在外的少年将军,还是有过几分了解的。传说这位少年将军之前曾经在朔北待上过几年,骑射-精湛,几乎是让人惊艳的出挑。 年仅十五就已经开始带兵,也是他,亲手创建了朔方卫。 朔方卫威名在外,连带着这位少年将军,几乎成为明月清风一般的象征。按道理来说,这样的人,怎么说也应该是媒人踏破了门槛,偏偏景佑陵年纪都到了弱冠了,也没有娶妻的意向。 ?他一样大岁数的,现在哪有不成家的,而且还不近女色,恪守分寸。 结果今年圣上就突然下了旨,将长公主赐婚给了景大将军,这个消息,不要说是陇邺皇城,就说是汝州,也惹来了不少议论。 汝州路途遥远,况且汝州只是小城,只有上面的官员曾经进陇邺述职过,所以汝州州牧自然是没有见过谢妧的,现在突然想到了景大将军带着这么一个女人走进来,如坐针毡的感觉只比刚刚更甚。 -- 第82页 汝州州牧悄悄抬眼看着席上坐着的其他人,就看到了这些人脸上也是如出一辙的惊诧,尤其是那工部尚书郭?光,原本手中还拿着筷箸,现在那筷箸直接从手上哐当一声,落在了脚边。 若是他没有记错,端王殿下还是长公主殿下的亲生弟弟,现在景大将军居然在端王殿下的面前公然带着娇妾出行 ……就算是朔方卫权势喧天,现在这样的行径,也实在是太过荒谬了些吧? 尤其是,现在座上的,都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他们倒是没有什么,自己这样一个无名小官,不会直接被灭口吧? 他趁着这段间隙,又抬头看了那站在大将军身侧的人,只觉得生得眉眼秾艳,漂亮得不可方物,难怪现在前去梧州,大将军趁着一段间隙,瞒着长公主殿下,带着这么一个娇妾同行。 “长,长——”郭?光显然是这群人当中最为惊诧的,现在这个站在景佑陵身边的,不是长公主殿下又会是谁? 他还未说完,就堪堪住了嘴。 景佑陵倒是神色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淡,看着这边空下来的位置,就碰了一下谢妧的手腕,示意她一起。 一群人神色各异,却是谢策想着,也不知道长姐?大将军怎么耽搁了这么久,现在才堪堪到来。 一时鸦雀无声,还是谢妧最先开了口,还是对汝州州牧道:“你就是汝州州牧?” 席上总共就是这么多人,其他人谢妧都是认识的,剩下来的这个人自然是汝州州牧,只见州牧自己手中的筷箸都险些掉下来。 他倒是也当真没有想到,大将军带过来的这么一个娇妾,虽然是大将军的人,但这也实在是太过狐假虎威了些,自己虽然只是一个小官,但是毕竟也是个正儿八经的官吏,哪有就这么?一个地位低下的妾说话的道理? 要知道,在汝州,就算是官员正妻,也不能这么不知尊卑地?他这么说话。 这么想着,又觑着眼睛看大将军,就看到景佑陵都丝毫没有制止的意思,肯定是不能呵斥这个滕妾不知尊卑,只能忍气吞声答道:“本官便是。” 谢妧挑了挑眉毛,从来还没有过人在她面前称过本官,就算是谢东流,在自己面前也很少自称为朕,不过这个州牧大概把自己当成了景佑陵带出来的滕妾,倒是也没多在意。 “将军所居之处,现在出了一点儿问题。”谢妧顿了一下,“劳烦州牧另做安排,为我?将军另择住处。” 州牧心道好家伙,这个滕妾居然就这么当着端王殿下的面,说自己?将军住在一起,实在是胆大妄为,但是周围的人都比他官儿大,也没有他说话的份儿,所以例行公事问道: “本官为将军择的居处,是精心准备的,怎么会出了毛病来?” 大概是因为?这个滕妾说话,所以州牧说些质疑,原本是正常的。但是他到这个时候才察觉出有些不妙,这可是景大将军,自己居然就这么当着他的面,为难他的娇妾? 他有些惴惴不安地看向景佑陵,就看到景佑陵也在这个时候掀起眼皮子看了眼他。 之前州牧只是匆匆瞄了眼这位少年将军,心中暗暗赞叹说这是玉面将军也丝毫都不为过,长得出挑到怕是整个大魏也找不到几个。 现在?景佑陵对视的时候,却发现他就这么睨着人的时候。 实在是相当的有压迫感。 ……大事不妙。 州牧原本想打个圆场,洗尘宴过去就送走这群人,不想多生事端,讲这句话揭过去。 却没想到,谢妧大概是没觉得这是件不能答的事情,随口答道:“门坏了。” 这话一说,席上更是安静了些,就连郭?光都忍不住问道:“这……门怎么会坏了来?” 苍天作证,这话真的不是州牧自己问的,只是他也是实在好奇,这好端端的,门怎么会坏了。自己为景大将军安排的住处,虽然比不上陇邺的景家,但是在这汝州城,肯定也是数一数二的。 怎么会门都坏了? 谢策也不想将自己这个事儿说出去,连忙用眼神暗示谢妧千万不要将这么一件事情说出来,这两个人从小都一起长大,谢妧自然能明白谢策现在是什么意思。 今天想到了谢策从前的一些事情,想到他以前对自己的维护,谢妧难得大发慈悲,想了一个没那么荒唐的理由。 她用手撑着下颔,有点坐没坐相的意思,“就,被撞坏了。” 谢妧其实想得相当简单,她常常信口胡诌,现在这个随便编的一个理由,自然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却没想到,她这么一句话说完以后,这席上原本若是说鸦雀无声,现在就可以说得上是连落下一根针都听得见。 景佑陵原本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虽然是在谢妧的身侧,也突然抬眼看了她一眼。 汝州州牧霎时间连头都不敢抬,不知道自己刚刚究竟在瞎追问个什么劲儿,现在倒好,实在是不知道如何收场。 大概静了有盏茶功夫,汝州州牧才轻咳了一声,“既然是这样,那本官自当为姑娘?将军另择住处,姑娘?将军不必多虑,今夜好好歇息就是。” 谢妧对刚刚突如其来的沉默觉得有些莫名其妙,然后看到景佑陵的耳廓上沾着一点儿红,低声在他身边问道:“我刚刚说的话,到底有什么不妥的?我看谢允?阿策,还有那个郭?光,他们几个神色好像都有些不对。” -- 第83页 她说着,有点想用手指碰一下景佑陵现在的耳廓,想知道到底是什么触感,但是想到现在周围坐的都是人,自然是忍住了。只是实在是好奇,为什么之前的时候,他的神色都没有什么变化,怎么现在连耳廓都红了个彻底。 景佑陵将盘中的橘子剥了,连上面的白络都理了个干净,然后放在谢妧面前的小碟上,声音倒是没有什么变化。 “大概是觉得,殿下不像是这样力大无穷的人。” 谢妧哦了一声,算是知道了。 汝州这场洗尘宴,是他们在前往梧州的过程之中,餐食最好的一顿了,今夜过后,大概是再也没有这样坐下来用餐的机会了。 过了汝州,按照朔方卫的行军速度,再走几天,就快到梧州了。 这场洗尘宴,大家好像用的都用些心不在焉,谢允几次欲言又止,郭?光也时不时将自己的目光瞄向这里,倒是汝州州牧,大概是之前受到了点教训,所以不敢再问出什么话来。 大概是因为宿在景佑陵的身边,谢妧今夜也睡得很好,没有什么梦到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 浓郁的松香味当中,谢妧心想—— 前路无望的话,那她就只放纵这么一回。 作者有话要说: 怎么感觉写着写着变甜了? 放心,柚柚必然会有追妻环节的~ 第42章 · ? 他们一行人看到梧州城外围的时候, 已经到了七月十五。 这一行实在是路途遥远,再加上大多都是些养尊处优的人,郭和光坐在轿子里, 把自己的脸好好捋了捋, 拉开轿子的帘子。他看着那写着梧州城的匾额,像是松了一口气道:“终于到了, 这路上可真的是把我的一把老骨头都给颠掉了。” 谢策刚准备往前走两步, 然后谢允原本站在他的身边,突然就这么用手拦住了他。 所以谢策茫然地朝着周围看一看,就看到周围的人脸色好像都有些严峻,没有人有朝着前面前行一步的意思,但是看着这周围的环境好像也没有什么异常,只能看到淤泥滩涂将这里沾得有些斑驳。 城墙的下面的部分,也全都是被泥水冲刷过的痕迹,但是现在积水已经消退下去,也就只剩下了一地的狼藉。 就像是洪涝刚刚过去不久的样子, 谢策这些天看了些书籍, 自然是知道这里的洪水已经是过去了, 城中只需要安抚灾民, 然后将那些受损的房屋,还有农田,好好安置妥当就可以。 然后跟着郭和光, 看看哪里宜疏不宜堵, 修建水渠引开泛滥的洪水,必然能是在民间留下一个好名声的。 谢策小声问道:“这是……哪里有什么问题吗?” “按道理来说, 在灾情过后,一般都不会这么紧闭着城门, 毕竟和周围城镇交换物资,或者是置换粮食,这都是难免的。”谢允沉声,“但是现在梧州城城门却禁闭着,外围几乎是一个人都看不到——” “这,很像是一座死城。” 谢策这才发现,梧州城也算得上是周围数一数二的大城,不然他们也不会从陇邺千里迢迢地赶来,但是现在他们看到的梧州城,却好像是当真一点儿活气都没有,和灾后大张旗鼓地开始重建,一点儿也不一样。 贸贸然进城,似乎不是妥当之举。 但是现在连个能告知城内情况的人都没有,在这里干等着也不是个办法,只看到乌使敛容,朝着景佑陵躬身道:“公子,属下去城内查探一二吧。” 乌使轻功卓绝,确实是现在最好的人选,景佑陵思忖片刻,略一点头道:“小心为上。” 却不想乌使刚刚借着旁边的树想远观一些的时候,却看到一个身穿绛红色衣物的人正在从梧州城边上的一个草棚走出来,乌使心中大概知晓这个人应当是在这里等着赈灾大臣的,所以足尖一点就从树上跳了下来。 “公子,有人过来了。” 这个人,正是梧州的州牧,唐琸。 只见唐琸现在身上原本穿了一件绛红色官服,现在这件官服下摆处几乎已经看不出来了原样,十分破败,脸色也十分带着一点颓唐的意思,憔悴得几乎像是被掏空了一般。 走得近了,唐琸才从自己的身后拿出一顶斗笠,戴在了自己的头上。 和谢策他们都保持着一丈的距离,才勉强行礼道:“下官参见各位大人,殿下。” “你就是梧州州牧唐琸?为何头上带个斗笠,是在本官面前装神弄鬼吗?”郭和光大概是对于这里的情况不了解,有些急躁,“这梧州城到底是怎么了?” 唐琸心中才是当真惶恐,十日前,梧州的洪涝才渐渐消退,刚刚准备灾后重建,为赈灾筹备银两和需要的物资的时候,却突然收到了城南有几位人家,接连不断地风寒的消息。 他那时候为那些被毁掉的田地焦头烂额,只当是被水碰到了些,然后有人受到了惊吓或者是染上了风寒,也没有太在意。 却没想到,后来他发现,那根本就不是风寒,分明就是瘟疫! 被洪水卷来的,不仅仅是泥沙,还有无数的虫蠡,无数牲畜的尸体,这么多的污秽混在一起,尤其是有些人因为心疼粮食,就算是被这洪涝浸过的粮食,也还是偷偷藏起来存着。 就算是唐琸三申五令被洪涝浸泡过的食物,一定要及时丢弃,但是架不住那些原本流浪的乞儿,看到洪水过后冲掉的那些吃食,就算是埋在土里,也偷偷刨出来填饱肚子。 -- 第84页 所以最开始有体热迹象的地方,就是城南的城隍庙,在那里窝着的几个乞儿最开始有迹象的。那几个乞儿,唐琸也有印象,性子倔,就算是有些体热,也还是到处乱窜。 等到唐琸意识到不对劲的时候,已经是七日前了。 城中接连不断的有体热之症的人,最开始有这个症状的那几个乞儿,已经开始呕血,城中的大夫大概也是知道这个病是瘟疫,也不敢前去问诊,只帮着唐琸找些药草,就算是仁至义尽了。 唐琸这些日子带着亲信,将梧州城封住,然后将所有有体热症状的人全都搁置在一处,但是这样相应的,也有一些原本只是受了风寒的人…… 他也不敢赌,原本城中能够居住的地方就已经是不多了,这个法子,已经是现在最可行的了。 唐琸这几日几乎是一点儿都没有沾过床,才终于将城中的情况稍稍安定了下来,但是这终究只是暂时的,很快就有人因为不舍得家人,想要拧成一股绳子,去冲乱那岌岌可危的守卫了。 而他还需要出城等—— 等从陇邺前来的赈灾大臣。倘若仅仅只是一队护卫带上赈灾银两,那么也只能请求大臣另去他处,寻找援兵守住这蠢蠢欲动的城内人。 但是唐琸没想到的是,现在出现在他面前的,居然是一对身穿黑甲的军队,看这行军气度和凛冽的气势,定然不会是什么泛泛之辈。 “下官不敢装神弄鬼,但是现在梧州城内——” 唐琸顿了一下,声音略微低了一点儿,接着道:“有瘟疫。所以下官自己也不敢保证自己身上不沾点病气,所以这才戴着斗笠,距离几位大人和殿下这么远。” 此话一出,众人脸上神色巨变,谢妧心道果然,然后就抬眼看着身边的人的脸色,谢策原本还随手玩着个什么,现在瞬间就收起了那东西,脸色也凝重了起来。 郭和光自然更是,原本因为想问问唐琸,现在瞬间就收回了步子,站到了人后去。 谢妧抬着眼睛看着谢允和景佑陵的神色,景佑陵还是一如既往的看不出来什么变化,只是唇线抿了一点儿,但谢允却是比谢妧想象之中的要更加镇定一些,好像是对于这件事没有那么惊讶一般。 谢允甚至还抬眼看了一下站在自己身边的景佑陵。 瘟疫这事,一般来说,一旦出现,只有这个地方死绝了……才能真正的结束。 往常出现瘟疫的,至多就是一个小城,或者是一个村子,现在居然是这么一个大的城池,所有人都不敢想象,现在的梧州城内,究竟是什么样的景象? 谢策是最先当机立断的人,他原本还对于这件事情还是没有什么想法,但是现在看到这么严峻的情况,想到梧州的情况,瞬间上前拉住谢妧的手腕:“先前我不知道梧州的情况,长姐,你现在必然是不能留在这里的,不然我到时候怎么和父皇交代?” “必须先送长姐回最近的城池。” 谢策难得这样强硬,他抬眼看向景佑陵:“景大将军,现在我们必然是不能弃梧州于不顾,长姐向来都在深宫之中,不懂骑射,也没有武功傍身,需得护得长姐周全。所以,请大将军安排一只朔方卫,先行将长姐安置妥当。” 谢妧没想到谢策今日态度居然这样强硬,甩了一下手腕,却发现现在谢策丝毫都没有给她商量的余地,铁定了心要将自己送走。 “阿策——” 谢妧看到从谢策这里一点儿余地都没有,就看向了景佑陵。景佑陵垂着眼看着她,似乎是挣扎了一番,然后略微朝着她点了一下头,是随着她的意思了。 谢策看到景佑陵迟迟都没有应声,声音强硬了一些:“景大将军,本王这是在,下令。” 没有人敢保证现在梧州城到底是个什么景象,瘟疫这样的事情……沾上,就是难逃一死,谢妧知道谢策是想保全自己,但是现在在这群人之中,只有她能明白后来的事情,她不能走。 这场瘟疫只要控制得当,并不是完全无药可救,她得留下来,还有她要在谢策的身边。 前世谢策在这里性情大变,自己在他身边,多少会有转圜的余地,若是对这里的情况一无所知,到时候还是会有掣肘。 谢妧看着谢策道:“阿策,你先放手。” “长姐!” “放手。”谢妧一字一句看着他道,“你现在是连我的话都不听了吗?” 谢策咬了一下牙,似乎是犹豫了很久,才终于将自己的手松开了来。 “父皇之前让你和三弟前来的时候,说了什么你还记得?但行无愧事,我既然随着你们来到了这梧州,就没有自己一个人独独回去的道理。” “倘若今日是我要你一个人回到汝州,阿策,你是不是也心甘情愿地回去?然后一个人担惊受怕地等待着消息?” “这不一样,长姐!”谢策见她一点儿去意都没有,更加着急,“我和你自然是不一样的,若是长姐当真出了什么变故,我就是万死也难辞其咎!” 谢策对于她的关切,谢妧自然也是知晓的,所以也没有再说什么,就只用手指弹了一下他的脑袋,“可是,若是阿策你出了什么事情……你以为我就不会像你一样吗?” 说到这里,谢妧又突然抬眼看了看景佑陵。 如果是他在梧州出了什么事情了呢? -- 第85页 明明她从来没有和他想过什么以后,可是一想到若是景佑陵在梧州出了事—— 谢妧心中突然,极缓地,痛了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今天有点晚啦~等我放假都是晚上八点更新! 第43章 · ? 梧州城内的情况, 确实已经是势如水火。 被唐琸强制分开的人,有不少是家中还有小儿,又或者是其他的状况的, 还有些根本就没有其他症状的人, 就因为有些体热之症,就被强制送到城隍庙。 一旦进入了城隍庙之中, 人哪里还有活路。 但是也实在是无奈之举, 城中百姓之中,有体热之症的终究也只是少数而已,为了保全那些剩下来的人,唐琸也不得不这样。 瘟疫这种事情,一般只有一座城死绝了,才能彻底消失。幸好梧州这次发现的还算是早,唐琸也发现了,只要患上瘟疫,至多两天时间就会有体热之症, 所以分辨起来, 倒也不算是非常困难。 但这是一方面, 还有很多在城隍庙之中的, 或者原本还在家中,却不想让自己的亲眷去城隍庙之中的人,他们坚信自己的亲眷只是风寒, 这几日已经出现了几次冲突, 而且还在越来越频繁。 除此以外,现在梧州城已经是封城状态, 唐琸明令禁止任何人的外出。 前些时候城中富商冯廊悄悄找上他来,说是想偷偷出城, 现在这个梧州城,就相当于是一座死城,留在这里就是等死,想靠着自己和唐琸这么多年的关系,求个方便。 被唐琸严词拒绝,冯廊差点儿刀剑相逼,还是被梧州城的护卫给逼退了。 唐琸已经快坚持不住了,这段时间几乎是众叛亲离,就算是梧州城的护卫,也会因为各种各样的事情而倒戈。能留在唐琸身边的人已经越来越少,毕竟在这个时候,留在梧州城,确实是看不到希望。 没有人知道要封城到什么时候,也没有人能看到什么希望。 这些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几乎要成为一只叛军,所有人都只想着—— 逃离梧州城。 听完梧州现在的状况,谢策从前从来都没有经历过这些,梧州的情况已经完全超出了谢策的认知范围。 最先做出决定的人,是谢妧。 谢妧敛容:“唐大人,你之前做的很好。现在的梧州城,绝对不能让任何一个人出去。一旦瘟疫蔓延出去,另一座城池也必然是难逃此劫,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因此丧命。但是对于伤患和暂时没有任何症状的人,需要分开安置。” “至于城中大夫,诊治过程之中头戴帷帽,只需他们分清到底是风寒还是瘟疫就可,若是风寒,尽力医治就可。至于瘟疫……” 谢妧顿了一下,叹了口气。 无药可救,就算是前世,也没有任何的办法。 这瘟疫,能活下来的人,少之又少。绝大多数的人,沾之即死。 谢妧接着道:“那便也只能是尽人事,听天命了。” 唐琸不知道现在这个说话的姑娘是谁,但是看着这浑身上下的气度,还有周围的人都没有制止的行为,虽然在之前的诏令之中没有提及,但是也心知这必然也是一位贵人。 他虽然没有对谢妧的身份有什么疑义,但是还是思索了一会儿,才开口道:“姑娘有所不知,城中大夫一个个都告病不出,在这个当口,就算时拿出梧州州牧的身份来,也没有丝毫作用。” 唐琸也无可奈何,城隍庙是全部患者的聚集之地,虽然看史书典籍,只要不和患者直接接触,其实不会患上瘟疫,但是这个险,谁也不敢冒。 现在的人哪个敢靠近城隍庙,城隍庙在梧州城内几乎说得上是触之即死的地方。城中大夫不愿意,其实也是人之常情。 “先礼后兵。”谢妧看着唐琸,“想必唐大人应该懂我的意思。” 对上这个姑娘的眼神,唐琸瞬间就明白了。 就算是他自己,都没想过用这么强硬的手段,却没想到这个看上去娇娇弱弱的姑娘居然居然狠得下这样的心肠。 谢妧之前就准备好了帷帽,就是应对现在的状况。梧州城内的反军比起朔方卫来说,其实不值一提,但是怎么能将这些人安置好,确实终究是一件相当棘手的事情。 但是按照现在的安排,瘟疫的发作速度这么快,大概也只需要半月,就可以稳定下来。 唐琸心下稍定,然后问道:“那几位大人和殿下这是在城外居下,还是准备进——” 他说到一半,又想到这一行人。一个是嫡出的端王殿下,一个是三皇子殿下,这两个人几乎是最有可能的储君人选,再加上一个景大将军,还有郭和光。 哪一个不是朝廷的中流砥柱,若是当真在梧州出了什么变故,那可当真是一件雪上加霜的事情,在城外部署都是极大的危险了,若是进了城,谁也不能担保到底是什么时候能出来。 唐琸自知失言,“下官失言。在汝州附近,还有几个小城郭,大概只需要几个时辰的功夫就可以到,若是几位大人和殿下不介意的话,不如最近就在那里暂作歇息,然后等到有什么叛乱的时候,下官再行通知几位大人和殿下。” 几个时辰的功夫,就可以足够造成了信息差。况且前来通知的路上,也难免不会横生变故。 谢妧道:“我们进城。” -- 第86页 唐琸面色霎时间就有些变了,一时之间也拿不准为什么现在做决策的都是这位姑娘,然后就抬眼看了看站在谢妧身边的景佑陵。 虽然从一开始这几位大人就从来都没有介绍过自己的身份,但是看着这年龄和打扮,唐琸也大概是能够猜到几分的。这个身穿骑装,身材极为高挑的俊俏郎君,应当就是声名在外的景大将军了。 只看到景佑陵手腕处的衣袍束起,显出几分武将的气质来。然后就看着唐琸,“听她的。” 郭和光原本是想着现在城外住下,毕竟现在听到这个梧州州牧的讲述,梧州城内的情况实在是有些不好,却没想到长公主殿下直接就说了进城。 别人是不知道,现在这么一行人之中,郭和光算是看出来了,谢策和景佑陵两个人几乎是唯长公主之命是从,就算是应当是立场不和的三皇子殿下,居然也都是没有什么异议。 就像是现在,谢策在旁边一直都没有吭声,谢允在旁边道:“既然如此,事不宜迟,现在就着手准备进城吧。” 都没有人准备过问他郭和光的想法,他一时也有些拎不清,这些人到底知不知道瘟疫意味着什么,居然现在明知道前面那座城有瘟疫,还朝着里面进去。 按照郭和光的想法,这件事儿,让唐琸领着朔方卫进去,然后有什么起义,镇压就行。真要他说,其实朔方卫这样精锐的军队,用在梧州这么偏远的一个小城,实在是太过大材小用。 若是折在梧州,还是杀鸡用牛刀,那也多少有些可惜。 却没想到长公主殿下,居然还是自己想要进城。 就算是这瘟疫只要不靠近就不会被染上,但是就为了这么一个小城,这样的风险,却实在是有些不值得。 郭和光原本还想着劝一劝,但是一看周围这群人,自己反倒是那个势单力薄的,一时之间倒是也只能跟着。毕竟这些人里面,就连端王殿下和圣上最为疼爱的长公主殿下就准备进城了。 果然是无所不惧的少年郎啊。 郭和光自嘲一笑。 唐琸头上戴着帷帽,走在最前面,站在城下。 然后他对着城上面也全副武装的守卫高声道:“开城门。” “——肃清旁人,梧州城内,只进不出。” - 梧州城内的景象比之前谢妧来的时候所想的,还要更加严重一些。先前对于梧州的这场祸乱,自己只是从典籍和地方志之中窥探一二,从来都没有真正亲历过这样的场景。 在弘历年间,谢东流所辖的年间,从来都没有什么大的天灾,只有梧州的这件事情,所以在史书典籍之上,也废了不少笔墨来叙述这件事。但是大概也只有真正经历过这样的场景,才能知道死城,到底是个什么景象。 梧州虽然地处偏远,但是毕竟也是周围最大的州,贸易往来其实说得上是频繁,看着街景的布置,不难看出来之前也是一个繁华城池,但是现在,街道之前却是空无一人。 不仅仅是空无一人,还弥漫着满满的死寂。 与此同时,房屋之上还有很多之前洪水侵袭过的痕迹,现在泥污有的还堆积在这里,却没有人前来清理,地上也有些地方是沉积的泥沙,大概是因为街道上一点儿人都没有,老鼠时不时还会窜过街道。 家家户户大门紧闭,谢妧抬眼望去,还是能看到有些人家,会扒着窗子悄悄望着这一行人。 待看到谢妧朝着那里望去,立马拽着自己的孩子伏下。 唐琸低声道:“我会为几位殿下和大人准备好足够的屋子,再加上带来的赈灾粮,在梧州城内生活是没有问题的。现在的情况,我会按照之前那位姑娘的话吩咐下去,若是有了什么其他的状况,我也会前来告知殿下和大人。” 他这么说着,前面突然传来了一阵骚动。 只看到两个守卫,身上穿着同样的绀青色的衣物,口鼻全都是被衣物蒙住,姿态实在是有些不耐。 然后其中一个人一手拎着一个看上去只有七八岁的幼儿的领口,幼儿的脸甚至都被涨的通红,另一个人则将一个身穿粗布衣袍的妇人拦在身后。 那个妇人还在苦苦哀求,“大人,求求你,不要带走奴家的孩子,奴家当真只是普通的风寒,街坊领居都知道这是奴家的老毛病了,并不是患上了瘟疫。求求大人,不要将奴家送到城隍庙,奴家之前就丧夫,这孩子若是离了奴家,必然是活不下去的!” 她一边说着,一边眼泪涟涟,头在地上猛地磕着。 “现在这个时候,谁管你到底是风寒还是瘟疫?”守卫一脚在妇人的心口处,将她踹出一尺外,“况且,明明染上了瘟疫,然后说自己是风寒的人那么多,哪有人一个一个地分辨?” “你若是识相,现在就赶紧乖乖去城隍庙,不然,不要怪我不客气!” 城中守卫本来就是人手不足,况且城中人鱼龙混杂,这几日接连不断地有人求饶,威胁,这个守卫也实在是有些恼了,喝声道:“你若是再哀求,今日,我就连着你的孩子,一起送到城隍庙之中!” 现在的城隍庙,孩子进去焉有活路? 妇人堪堪止住泪意,不敢再看那幼儿一眼,跪在原地匍匐了许久,才终于是打定主意一般,然后双膝在地面挪动,朝着那两个态度不佳的守卫恭敬道:“那,奴家愿意和两位官爷前去城隍庙,只希望两位官爷今后……照顾好我的孩子。” -- 第87页 就算是普通的风寒,真正进去了那城隍庙,只要在那里待上几天,怎么可能不会染上那瘟疫。 妇人知晓自己现在必然不可能还有余地,只能就这么看着自己的孩子。 “日后好好照顾自己……活下去。” 就算是稚童,现在也知道城隍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自己的娘亲要去那里,怎么可能还有活路。 幼儿发狠一般地猛地咬了一口拽着他领子的守卫的手。 守卫一时吃痛,然后下意识地将那幼童摔到了地上。只听到哐当一声,这个幼童因为剧痛,身子瞬间蜷缩起来,然后紧紧地扒住妇人的手:“娘亲要去,那我也跟着一起去!” 守卫被气笑,站在原地也踹了那幼儿一脚,“既然你执意送死,那我也就成全你们母子两个!” 谢妧突然想起来,在前世,那个去过梧州的官员对她说的。 那个朝着谢策啐了一口的面色潮红的幼童,受到的伤,就是摔伤。 第44章 · ? 幼童, 摔伤,丧母,而且还同样是梧州。 谢妧垂着眼睛, 手指蹭了一下帷帽的边缘, 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看到谢策先行一步走到了那两个守卫的面前。 他们这一行人站在一个死角之中, 所以那两个守卫和妇人一直都没有看到他们。 而谢策这么突然出现在这里, 那两个守卫也没有想到现在居然还有人能够在梧州的大街上明目张胆地行走,当即将刀鞘之中的刀抽出来,以防御姿态看着朝着这边过来的谢策。 “你小子又是谁?想来逞英雄的?” 谢妧心中暗叹一声,阿策性子莽撞,看到城中守卫这么对待妇孺,必然是不会袖手旁观。唐琸这么吩咐下去,虽然实在绝情,但也确实是无奈之举。 只是这两个守卫所为也实在是有些欠缺妥当。 谢策站在幼童的身边,然后用手将这个跌落在地的幼童拉起来, 拍了一下他身上的灰尘。 “就算是现在这个时候, 你们这两个小卒也不能拿着鸡毛当令箭, 就算是这个妇人当真要被押走, 你也不能将这个幼童直接摔下来,你这么对他,在现在的梧州城, 他这么一个孩子, 怎么可能活下来?!” 那两个守卫的口鼻是被掩住的,听到现在谢策的话以后相视一笑, 然后不知道因为什么,越想越好笑, 甚至弯腰笑出了眼泪。 他们两个指着谢策:“当真无知!看你的穿着,想来也是一个富家子弟,你不会还当真相信州牧说的,梧州城能活下来吧?!” “瘟疫,只有死绝了,才能彻底消失。”依依向物华 定定住天涯 守卫笑得像是要背过气了一般,“摔死,还是病死,不过就是换了一个死法罢了!我今日就算是当真摔死这个稚儿,也不过是祝他早登极乐罢了!只要城门一日不开,剩下来的人,也只有陪葬的份!” “况且刚刚才经历过洪涝,这样的封城,城中的粮食根本坚持不了多久。那些陇邺的高官贵族怎么会管梧州一个偏远城池?现在的梧州,早就是一座必死之城!” 站在暗处的谢妧心间顿了一下,她只是想到了梧州城内现在的境况不容乐观,但是却不知道就连城中守备,跟随着唐琸的人,居然也从来都没相信过梧州能存活下来。 时间熙熙攘攘只为利来,就算现在还只是风平浪静,等到每个人都想活下去的时候,不愿意再在梧州无望地等待的时候……梧州必乱。 长此以往,必有反军,然后爆发以开城门为目的的起义。 城门一旦守不住,其中逃出去的人,必然也不止是那些原本没有症状的人,必然也会有城隍庙的人从中逃出去,这瘟疫一旦蔓延出去,整个岭南一片,都将沦陷。 现在倒戈的守卫都不知凡几,薄弱的侍卫怎么可能抵挡群情激奋的起义军,前世的谢策能从梧州回来……凭借的恐怕是九死一生的一线生机。 那守卫笑得面色涨红,满身都是戏谑。 谢策拉着那幼儿的手却不退不让,缓声朝着面前笑得弯腰的守卫道:“谁说梧州是必死之城?” 大概是觉得这个看上去穿着富贵的少爷很是天真,那两个守卫互相搀扶,然后啧了一声,没有准备再答,也没有管在谢策身边的那个稚童,准备拉那个妇人前去城隍庙之中。 “——那,你说不是,就不是咯。” 谢策身边的稚童霎时间挣脱了谢策的手,刚刚要喊一声娘,却突然发现那两个守卫顿住了动作。那个妇人见他们两个人愣在原地,赶紧就这么坐在地上,然后抱住朝着自己奔过来的稚童。 他们顿住的原因其实很简单,只因为谢策拿出来了一块玉牌,就这么递在了这两位的面前。 这块玉牌上面是蟒纹,成色极好,单只看这石料就知道价值不菲,下面的穗子也熠熠发着光,上面印着一个火漆的‘策’字。 好玉常有,但是这纤毫毕现的蟒纹,寻常人家怎么可能能用的了蟒纹? 这分明是皇室子弟能用的纹路,至于策字……当今圣上第四子,端王殿下的名讳,就是策。 在梧州这个城池之中,城中守卫能见到的最大的官,就是州牧唐琸,不要说皇亲国戚,就是再高一阶的官,都从未见到过。可是现在站在他们面前的人,却是端王殿下,将来说不定能成为储君的—— -- 第88页 谢策。 那两个守卫对视一眼,然后相顾之间吞了一口唾沫。 其中一个人突然笑了一声,问道:“你小子找个身份,怎么也要找个让人相信的身份吧?端王殿下现在怎么可能会进城。你怕不是得知了赈灾的消息,现在来唬我们的吧?你知不知道,伪造端王殿下的令牌,这是砍头的大罪!?” 若是寻常时候,看到有人拿了这么一个令牌,他们必然是要仓皇跪地的,但是现在—— 大概一是觉得自己命不久矣,胆子也大了一些,二是觉得,现在的梧州,这样身份尊贵的端王殿下,必然不会自己亲自前来。 这两个人还在拿不准主意的时候,却不想,也是在这个时候,五六个人也都带着帷帽,从暗处走了出来。 守卫其他人不认识,但是对于唐琸身上的那件绛红色的官服,自然是认识的,连忙跪地道:“……大人。” 唐琸刚刚听到这两个守卫的一番话,心中自然是几番感慨,说不上是什么滋味,现在就让这两个这么跪在地上,迟迟没有让这两个人起身的意思。 他从来都不知道,就连一直忠心耿耿跟着自己的城中守卫,居然也从来都没相信过自己的话。 唐琸心中略微叹了一口气,然后朝着谢策略微躬身道:“殿下,下官管教不力,还望殿下见谅。” 那两个守卫原本跪在地上,然后听到唐琸这么说话,心中霎时候一惊,差点在跪在地上都有点不稳。 刚刚这个穿着不菲的少年郎,自己原本还以为是想寻衅滋事,趁着现在梧州无人知晓,假冒了端王殿下的名头。 却没想到,他当真是端王殿下! 两个守卫赶紧以头抵地,“小的刚刚不知道殿下是端王殿下,刚刚言辞多有冒犯,还望殿下恕罪。” 那个妇人原本半蹲在地上,看到那个站在自己不远处的少年郎君,居然是身份这般煊赫,怀中紧紧搂着自己的孩子,低声安慰。也在心中暗暗希冀,这个少年郎君,说不定当真能够救救他们。 谢妧对于这个差点儿害的谢策性情大变,甚至还让他差点儿命丧梧州的稚童,自然是说不上什么好感。 大概也确实是因为一腔热忱被这么辜负,所以谢策才自此以后自暴自弃,变成了那副模样。 只是转念一想,这个稚童也是实在是可怜。幼年丧父,然后母亲因为风寒被强制拉入城隍庙之中,最后染上瘟疫而死。 大概也是因为想要去城隍庙之中去寻找母亲,才也被染上了瘟疫。 她这么想着,却突然发现自己的手腕突然被人给握住了。谢妧头上还带着帷帽,但是顺着往下看去,就能看到那束着袖子的手,手指瘦削,大概是想着安抚她,就这么抵在自己的手腕上。 手指轻微抚过她的手腕中心,带着一点温柔的意思。 是景佑陵。 他左手执剑,另一只手好像是在担心谢妧看到现在的景象会担忧,所以就这么松松垮垮地握着她的手腕。 谢允也在这个时候,将自己的令牌排开,然后沉声对唐琸说道:“我以圣上第三子,梧州赈灾,位同父皇亲临的身份,请求唐大人前去召医者前来。从今日起,梧州每个有户籍在身的大夫,都需得前来城隍庙逐一排查,将瘟疫患者和其他病患区分,分别安置。” 唐琸还有些犹豫,就想到刚刚谢策都丝毫不避讳地扶着那个稚童,便也明白了谢妧刚刚说的先礼后兵。 恐怕端王殿下这么一行人进来梧州城,也是有这么一个原因。 就连这么几位身份在陇邺都是拎出来要颤一颤的人物,他们都进入城中和梧州共进退,城中的大夫又怎么可以就这么对城中的境况视若无睹? 唐琸突然有些热泪,他已经年过不惑,这样的年纪能坐上梧州州牧的位置,其实已经相当的不容易,所有人都和他说前途无量,艳羡他的仕途平步青云。 可是这段时间梧州的变故,先是洪涝倒也罢了,自从出了瘟疫,周围那些从前的故交,基本上都因为不肯私开城门和他反目成仇。 他原本是想让端王殿下这么一群人前往最近的城池,只需要带过来的赈灾粮就已经是足够。自己和梧州共进退,他根本就没有指望过他们会进城。 却没想到,根本就没有人想要放弃梧州城,就算是那些离他们那么遥远的,陇邺的贵人。 原来,想要放弃梧州城的人,从来都只是他们自己。 有了谢允这么一番话在前,有些看出来势头不对的大夫,自然是头上带了一层厚厚的帷帽,然后火急火燎地从宅邸之中赶出来。 这梧州城,好像当真不是……无药可救。 有些大夫自然是心中门清,就连陇邺来的贵人都铁了心要来救梧州城,自己就算是再怎么告病不出,就算是日后真的有出了城的机会,也难保不会秋后算账。 唐琸不会强迫,但不代表,那些前来梧州的贵人,不会以命相逼。更何况自己的家中还有妻儿老母。 对上这样的贵人,必然要识时务者为俊杰。 齐盂就是这么想的大夫的其中一个,他沉默不语将问诊需要的物件收在一个匣子当中,然后吩咐了自己的夫人将一个小院收拾出来,自己以后就只住上那个小院—— 就这么随着唐琸吩咐过来的守卫前往青龙大道。 -- 第89页 作者有话要说: 啵一口追更的宝贝就跑! 隔壁的《薄情种》我应该会全文存稿~非常想写的一个故事,谢谢大家支持啦 第45章 · ? 梧州对于陇邺来说, 自然说得上是小城,但是梧州毕竟是周围这么大的地界之中最大的城池,所以城中原本最为繁华的青龙大道其实也算得上是宽敞。 齐盂将自己的脸用帷帽遮得严严实实, 手上提着一个竹篾制成的匣子, 被城中守卫催得急,所以走到青龙大道的时候只不过盏茶功夫, 略微急喘了两声。 透过那有些透光的帷帽, 齐盂垂眼就看到了现在的梧州城内的场景。 自从七日前传出瘟疫的消息的时候,齐盂就没有再出来过,之前唐琸还安排了不少人想将街道好好清理一番,但是因为瘟疫,直到现在街上的淤泥甚至都还没有清理干净,这几日被风一吹,就结了块一般簌簌地往下掉落。 齐盂赶到青龙大街的时候,才发现这几日外面空空荡荡的大街之上,现在也突然多出来了几分热闹的意思。齐盂自然是知道唐琸是什么样子的, 那个身穿绛红色官服, 看上去有些衣衫褴褛的, 应当就是州牧唐大人。 至于那些穿着看上去相当不凡的少年郎君, 以及只看身段就是一位容貌出挑的姑娘,应当就是从陇邺来的赈灾大臣的队伍了。 还有几个其他的梧州医者,现在正在半蹲在地上为一个妇人诊脉。 一个年纪稍长的医者手指搭在妇人的手腕上, 略微按了一下, 大概停了片刻,然后才躬身朝着唐琸道:“回禀大人, 这个夫人患的确实只是风寒,而并非是瘟疫。” 妇人听到了这么一句话, 感激涕零地朝着谢策跪地道:“民妇多谢殿下救命之恩,殿下日后必会万福长安!” 毕竟若不是谢策刚刚出手拦住那两个侍卫,现在的这个妇人,必然是会被拉到城隍庙之中,这么一个孤苦伶仃的妇人,一旦去了城隍庙之中,哪里还有活下来的机会。 所以这个妇人现在满含热泪,满满都是对谢策的感激。 稚童虽然年纪尚小,但是大概是因为年幼丧父,所以知事也要比同龄的孩子略微早些,听到医者的这样一番话,原本一直紧绷着的嘴角才终于牵动了一下。 先是用手指攥了一下自己娘亲的手,然后才从地上慢悠悠地站起身来。 这位稚童因为常年吃食不好,所以面色有些泛黄,看上去就知道家境应当不会太好。不过也是,这个世道对于孤儿寡母的,自然是更加苛刻些,大概也是因为这样,才在后来孤注一掷地想要拉着谢策一起去死。 谢东流虽然是一位仁君,但是毕竟不可能做到方方面面,看到这个稚童现在的这副模样,谢妧也实在是觉得有些不忍来。 但是现在这个稚童却一步一步地坚定朝着谢策走过来。只看到他虽然面色不好,但是眼睛现在却是分外明亮,像是天上的星辰一般。 他勾出一只小指,竖在了谢策的面前。 “听州牧大人说,您是殿下。”稚童只到谢策的腰部,“我只知道殿下一定是很厉害很厉害的人物,娘亲以前和我说,如果要报答别人的话,给别人的回报,一定是要很珍贵的东西。所以我现在没有办法可以报答你。” 他将自己的手晃动了一下,“但是等我长大,迟早有一天,我就可以报答殿下您的救命之恩。” 谢策没有经历过现在这样的状况,有些呆愣地看着站在自己面前,面容坚定的幼儿,然后挠了挠一下自己的脑袋,只能把目光递到了谢妧那边去。 然后就看到向来端方冷淡的景大将军,大概是因为担心长姐看到这幅景象会担忧,手握住了长姐的手腕。 谢策将目光转了回来,也没应承那个幼童的拉钩,只用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将他头上的灰尘掸掉了一些。 “我不需要你的报答,你若是当真想要报答我的话,那希望我以后能在陇邺看到你,到时候看到你的时候,你已经当上一个大官,带着你的娘亲也好好享享福,给她挣个诰命夫人。” 虽然现在的谢策头戴帷帽,但是谢妧还是觉得,说出现在这样一番话的谢策,必然会是脸上带着笑的,然后唇畔的边缘会有两个小小的梨涡,就像是她无数次看到过的那样。 她的阿策,现在,始终,都还是那个让她觉得明媚的少年郎。 城中的情况他们已经了解大半,况且他们一行人已经舟车劳顿了月余,所以唐琸将城中情况在路途之中好好给他们讲解分析了一会儿,然后就准备将他们一行人带至州牧府上。 梧州城并不算大,所以大概只走了一炷香的功夫,就到了唐琸的府上。 唐琸的府邸说不上是大,也许是因为后宅清净的缘故,所以装点看上去很是有些冷淡,就像是寻常的官家宅邸一般,只是和陇邺不一样的是,这个府邸的装点之中,还带着一些梧州特有的风味。 陇邺庭院之中很少栽种合欢和芭蕉,但是唐琸的宅邸之中,常常推开漏窗就可以看到齐人高的芭蕉,满目的生机。 虽然墙角之处还能看到泥泞冲刷过的痕迹,但是想必在没有经历洪涝灾害的时候,这个宅子也是一个让人住得相当舒服的私人院落,墙边的那株巨大的芭蕉树就种在天井之中,只要推开漏窗就可以得见,一片生机葱茏的绿意。 -- 第90页 只是往来,却也是一个人都看不到。 现在的非常时期,唐琸连自己的夫人都是很少见面,所以他们这么迎面走来,遇到的人才那么稀少,就算是当真是遇到了,也只是站在原地朝着他们福了福身,就去做别的事情了。 唐琸走到为他们安排的屋子处,恭声解释道:“现在这个时候,为了几位大人和殿下的安危着想,就不安排仆役伺候了,还望几位大人和殿下先行将就一下。” 先前也是因为没想到端王殿下当真会进城,所以唐琸府中根本就没有做好了准备,还是刚刚仓促之间,叫人收拾出来的几间屋子。好在唐琸宅邸清净,空下来的屋子并不算是少,但也只是堪堪够他们一行人落脚。 只是其他的人倒是好安排,在看到景大将军和这个姑娘的时候,唐琸却是犯了难。虽然看景大将军和这个姑娘之间关系不是那么简单,但是他也是知道的……景佑陵家中有妻室,还是惠禾长公主。 而长公主殿下,又怎么会跟着大将军来到梧州? 现在将军和这位姑娘关系还未明,所以唐琸自然是不好擅做安排。 唐琸原本是想着私下之中去问景佑陵该如何安排,但是却没想到,景佑陵大概是看出来唐琸的为难,丝毫没有避嫌的意思。 “有劳大人安顿,为我和……这位姑娘,”景佑陵的手指在谢妧的手腕之上顿了一下,唐琸瞬间也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安排一间屋子就可。” 唐琸一时之间有些诧异,然后也顾不得别人的反应,忙不迭地点头诶了一声。 就连惠禾长公主的亲弟都没有说过什么话,他自然也是不会出口说些什么。 这一路跋山涉水,再加上经历刚刚梧州的这些混乱的情况,唐琸猜想他们必然也是身心俱疲,所以只吩咐了待会让仆役将餐食放在了他们屋子的外面,就告退了。 唐琸为景佑陵挑选的这间屋子装点很是清雅,用了不少墨竹作为装饰,甚至花瓶之中还插了几朵疏朗的花,显出来几分寂寥来。大概是因为收拾得匆匆,除此以外,几乎就没有再多的装饰了。 但是从这间客房的规格也能看出来,这定然是平日里用来招待身份不凡的重要客人的。 谢妧一进屋子就将自己头上的帷帽摘了下来,搁在了桌子上,双眼只匆匆掠过了一下周遭的环境,也没过多在意,脑海之中思绪万端,然后她就这么看着景佑陵。 从最开始在梧州城外看到唐琸的时候,谢妧就一直在想着一件事情,就是寻常人遇到瘟疫这件事情,就算是景佑陵这样曾经在朔北待过几年的人,也必然不会无动于衷。 而当时听到梧州瘟疫的时候,景佑陵的神情,却镇定得让谢妧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就是景佑陵,是不是也是如她所想的一样,也知道了后世的事情。 这样的怀疑一旦产生,谢妧就一直在推测这件事情的可能性。 如果景佑陵是记得的,那他和前世反常的举动,还有他请命前来梧州,好像也不是完全不可能。她原本想着的是会不会有可能是谢允知道了后世的一切,但是仔细想来—— 这桩桩件件的和前世不一样的地方,分明都和景佑陵有关。 她从之前就有猜想过这个可能,但是因为觉得如果他记得,必然不会娶了自己,但是现在观察到的这一切,却又让她不得不再去思考这个可能性。 至少,在梧州的这件事上,景佑陵和谢允这两个人,必然会有其中一个人知道前世的始末。 但是如果是这样,那又更加说不通,谢允前世是被谢策杀死,他不可能毫无芥蒂地帮助谢策,可是若是景佑陵也记得前世的一切,那他现在对自己的态度,又更加让谢妧捉摸不透。 景佑陵的手指现在还轻握在她的手腕上,谢妧抬手将他的手挣脱。 “景大将军对于梧州的事情,”谢妧抬眼看着他,“好像也没有多么震惊。到底是因为景大将军因为见多识广——” “还是因为大将军,未卜先知?”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好像是腊八,祝大家腊八快乐~ 第46章 · ? 景佑陵的手指还垂在身侧, 他听到谢妧问的话,神色丝毫没有任何的变化,只是动了一下眼睫。 “洪涝过后因为鼠蠡尸体遍地, 蚊蝇剧增, 产生瘟疫的这种情况,在史书典籍之中并算不上是少见。”景佑陵将自己的剑搁置在小几之上, “殿下若当真要说是未卜先知, 也并不是不可以。” “《国史》里面就曾经讲到过这一章,有一个边隅小城就曾经因为大水淹城,在此以后突发瘟疫。现在时处伏夏,腐肉变质的速度自然也比冬日要更快一些,所以我在出行之前就曾经有过这方面的顾虑。” 谢妧以前和景佑陵一起前去上书房的时候,确实有讲过关于《国史》的内容,关于《国史》的内容,一向都是章良弼来给他们讲的,谢妧当年都一向听得囫囵, 自然也是不记得了。 她也是在这个时候, 想起来, 在景佑陵书房之中, 掉出来自己笔迹的纸条的那本史书。 那本史书红底黑字,谢妧也分明记得,那封页之上明明白白的两个字。 ——就是《国史》。 景佑陵刚刚讲的事情, 确实可以自洽, 谢妧现在也仅仅只是有一点怀疑的念头,倒是也没有再追究。反倒是刚刚提到的国史, 谢妧倒是突然想问问他。 -- 第91页 当年,他到底是为什么要把自己胡言乱语写的纸条, 放到那本国史里面。 谢妧用手撑着下颔,“那我倒是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情,就是我曾经在景大将军的书房之中看到过那本《国史》,说来也巧,那本古书里面,恰好就掉出来了一张纸条。” 她抬眼看着景佑陵的神色变化,只看到景佑陵原本放在桌案上的手指略微蜷缩了一点儿。 或许是自作多情,但是从这么多天的种种来看,好像根本就不是她多想了,他似有若无的暧昧,对她处处让人无法拒绝的纵容,谢妧还是想问问。 他的先前,到底是怎么想的。 谢妧一直都觉得自己占尽先机,所以事情都可以先一步知道,但是最近却越来越觉得,这一世和她经历的上世的很多事情,都截然不同。她甚至都没有办法预料到,他们到底是什么样的结局。 唯一让她觉得心安的就是谢策,好歹还没有像前世一般,变成那样暴戾的模样,这大概是唯一的安慰了。 谢妧见景佑陵未答,耐心也告罄,索性就站起来走到他的面前,“还是说,大将军当真心悦我到这般地步,就连我当年随手写的一张纸条,都要保存至此?” 她的眼神不偏不倚,执拗地看着自己眼前的这个人。 “殿下想问什么?” 谢妧心中啧了一声,心想他既然想把这句话给挑明了,那自己自然如他所愿,“我想问的是,所以景大将军在和我当年同窗的时候,就早就已经心悦于我了?” “所以你在父皇赐婚的时候的周旋,只是佯装?” 谢妧这话问得直白,连一点儿余地都没有,她思来想去,与其自己想东想西,不如好好问一个明白。 “……殿下若是当真要问的话,那应当是,要迟一些。” 景佑陵顿了一会儿,然后又回答了谢妧的另一个问题,“至于赐婚时候的思虑,不是佯装——” 他突然在这个地方停下来,然后眼睛就这么一瞬不眨地看着谢妧,低声道:“但是关于为什么,我要暂先保密。” 迟一些? 那就当真和弘历十三年的秋猎有关联了? 谢妧突然想起来景佑陵腕骨上的那颗痣,她伸手握着他的手,然后手指蹭过他的腕骨,心中又想到了他唤她‘阿妧’的时候似有若无的熟悉感,还有那块澄澈的和田玉佩。 她斩钉截铁地道:“你腕骨上的这颗痣,我也曾经见过。但是见过的方式,不是我记忆中的任何一段。” 景佑陵没有说话,就算是默认了。他垂眼在谢妧碰到自己手的地方看过去,然后略微叹息了一声,轻声嗯了一下。 因为现在是封城的状态,所以就算是州牧府上,物资也不算是充裕,所以这间屋子之中,只有一支烛火,现在就在这里烧得摇摇欲坠。梧州昼夜的温差其实有些大,白日里说得上是盛夏,但是夜间,就有些凉风。 谢妧身上的衣物穿得单薄,景佑陵将自己的冽霜放到床榻边,然后将自己的外衫脱下来罩到谢妧的身上。 虽然谢妧长得说得上是高挑,但是相比于景佑陵来说,还是显得有几分娇小。 所以景佑陵的外衫到了谢妧的身上,就显得有几分拖沓。 他抬手将谢妧身上的衣物仔细拢好,然后半俯下身,“等到了之后,我就将一切都告诉你。现在,还不是时候。” “以后到底是什么时候?”谢妧此刻和他靠得算得上是近,“没有这样的道理,你说是以后就算是以后,等我以后七老八十了,那也算得上是以后。” 景佑陵抬眼思忖了一会儿,然后看着她道:“等来年春猎以后吧,等到了那个时候,我会告诉你那些事情,但是至少是现在,还没有到时候。” 谢妧侧头问道:“那若是到时候我和大将军已经和离了呢?” 大概是因为谢妧这个时候有些像不得其解,然后拿着把柄威胁人的稚童,景佑陵突然轻笑了一声,原本冷淡的脸色就带着瑰丽的意味来,也是在这个时候,他也是当真觉得,这个把柄,也是当真是拿捏住了七寸的把柄。 他突然凑近,问道:“殿下是当真想要了日后和离?” 谢妧原本还想说一句自然,那句话就梗在了喉咙之中,只因为自己原本放在景佑陵手腕上的手,突然被景佑陵给握住了。 她霎时间和他对视,就看到这个向来冷淡的少年的眼中,居然难得出现了一丝侵略的意味。 “既然如此,想来殿下也不介意,我现在……”他的指尖就像是带着滚烫的热度,“连本带利一些吧?” 谢妧还没答,后背就突然触上了床榻,景佑陵的吻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落下来,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谢妧的连番逼问,他现在的吻,好像是带着一丝惩罚的意味。 不同于之前那个在汝州的吻,现在的这个吻,他好像是真的如同他自己先前所说的一般,是在连本带利。 谢妧腿下突然一软,原本景佑陵系在她身上的外衫滑落在床榻之下,她的背部就这么贴上了床榻。 景佑陵就算是在这个时候也极有分寸地将自己的一只手先行撑在床榻之上,大概是怕谢妧的背部撞到了床上坚硬的部分。 他身上好闻的松香味也在这个时候变得浓郁万分,就像是从四面八方之中奔涌过来,到处都是他。他这次的吻法相当不退不让,和他看上去冷淡的样子大相径庭,这样的熨帖的温度,让谢妧霎时间有些没有反应过来。 -- 第92页 谢妧的手腕被景佑陵扣在自己的手上,其实也说不上是扣着,就这么松松垮垮地压在身侧。 少时的其心昭昭一旦烧起来,就成为了湮灭理智的情动。就像是当年满怀心思地想着将他作为自己的面首,带着让人说不清道不明的胜负欲。 谢妧的手腕原本就说不上被扣得很紧,她很快就挣脱出来,所以现在就这么勾上了景佑陵的腰带,然后就瞬间感觉到他身上的温度在加剧。 景佑陵原本因为谢妧倒在床榻之上,是半支着身子站在床榻边缘的,因为谢妧的手,低垂着的眉眼在一瞬之间清明了一些,他从情-欲之中一触即离,淡色的瞳仁之中涌动着深沉的欲色。 但是到底还是被压了下去。 景佑陵重新将谢妧的手腕扣住,阻止她的胡作非为,声音带着一点儿哑,“殿下这是在做什么?” “大将军不是说连本带利吗?”谢妧躺在床榻之上,大概是因为被吻的,所以眼尾略微带着一点儿的红,带着一点勾人的意思。 她的长发就这么散在床上,然后谢妧丝毫没有避让地盯着景佑陵看。 “怎么,现在不敢了吗?” 谢妧以前看话本子的时候,其中的有句话就是少年郎君,最是激不得,谢妧抬眼看着景佑陵的神色,只看到景佑陵一只手撑在床榻之上,身子半支,因为脱了外衫,所以里面的绸缎光滑。 她曾经见过景佑陵的颈侧,也见过他露出来的一点儿腰腹,但是没有见过他的全部。 不愧是她惠禾长公主想要收入公主府的第一人选,她这么想着又觉得实在是有些可惜,所以趁着景佑陵还没缓过来的时候,抬手将他的内衫的结给解开了。 景佑陵大概也是没想到谢妧突然的这个行径,待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谢妧已经手指已经碰到了他的腰腹。触感温热而紧实,他的肤色偏向冷白,谢妧不知道为何,脑中突然冒出来一句秀色可餐来。 谢妧压着他的颈后,唇也就这么压到了他的颈侧,热气萦绕在身侧,“怎么就不敢了?” 景佑陵在惊诧过后就很快将原本支在榻上的身子站好,谢妧的手也顺着落了下来,景佑陵问道:“殿下不是想好和离的事情了吗?现在这样……又是什么意思?” 谢妧半撑起身子,原本在身上的发丝滑落,她不偏不倚地对上景佑陵的视线。 “我不是之前早就和大将军说过,将军美色过甚,我就算是贪图美色,应当也算不上是什么稀奇事?” “如大将军所言,你要连本带利,那我自然……也是这么想的。” 作者有话要说: 柚柚:你要的有点多。 第47章 · ? 景佑陵现在就站在床榻边缘, 因为刚刚的连番动作,所以衣袍有些散乱,但是就算是这样, 他从情-欲之中抽身也相当之快, 没有丝毫拖泥带水的意思,所以就算衣袍凌乱, 也不见他现在还有任何情动之态。 只是淡色的瞳仁, 比之之前,要稍暗一些。 他将自己原本有些散开的衣物整理好,然后站在榻边就这么看着谢妧。 谢妧也没有退避,两个人势均力敌的较量。 好像是盛夏时候哐当响的冰酪,白瓷汤匙碰到碎冰,杯壁和瓷具之间发出来的声响。 也说不上是扰人,只是清脆,带着一点儿互不相容的意思。 最终还是景佑陵避开了视线,他俯身想将谢妧身上的衣物也整好—— 他的手指刚刚快要碰到谢妧的衣物的时候, 谢妧就拽着他的手, 两个人堪堪跌落在床榻之上。 谢妧是觉得, 他这人实在是有些没劲, 又或者是她自己天生反骨,见他这样从情-欲之中抽身而出,她就偏偏想要再给他拉回来。 没有这种, 只有她被撩拨的道理。 她不想遂了景佑陵的意, 所以手腕扣住他的,然后就感觉到, 景佑陵头上垂下来的银链,也颤巍巍的垂在了自己的颈侧。 “我还以为大将军胆大包天。”谢妧用手挑了一下景佑陵的下颔, “怎么现在,居然还瞻前顾后,畏首畏尾起来了。” 她一只手挑了一下景佑陵的下颔,另一只手顺着往下。 景佑陵及时扣住她那只作乱的手,眼中欲念深沉。 “……胆大包天的人,”景佑陵抬手将谢妧的手腕放到身侧,低声道:“应该是殿下。” 谢妧挑眉,看他这幅姿态,明明欲念汹涌却又偏偏克制下来的姿态,实在是像极了那个端方的景大将军。 谢妧恍惚中又突然觉得,其实从前那个冷漠到无情的人,根本就不是他。或者说,现在的这个带着一点儿不易察觉的温柔的景佑陵。 才是她记忆之中的人。 可是他前世逼宫前来的姿态,却又那般矜贵。 不沾惹半点红尘。 谢妧抬眼看向景佑陵,“那我若是胆大包天了,景大将军又能把我怎么样?” 她的眼瞳实在是透亮,笔墨都无法描绘出来澄澈而又像极乌墨一般的色泽。 不及她万分之一。 这么毫不避讳的看着人的时候,就更是这样。景佑陵原本被她勾得半悬在床榻之上,垂着眼和她对视的时候,突然倾身,点水一般在她眼眉间吻了一下。 “那我也对殿下……”景佑陵在这里略微停顿了下,然后低声在她耳侧道:“无计可施。” -- 第93页 梧州夜晚的风,就这么带着侵略的意味,毫不眷恋地穿堂而过。漏窗外的芭蕉长得正好,芭蕉叶轻轻晃动,无人知晓这位向来冷淡的景大将军还有这样的一面。 大概,只有谢妧知道。 - 梧州的城郊之处,有一个城隍庙。这里在寻常时候,大多都是乞儿居住的地方。唐琸算得上是一位相当尽心尽力的县令,所以平日里知道乞儿的生活困难,会时不时吩咐人送些吃食给他们。 城隍庙是梧州城内最大的庙宇,不过因为年久失修,所以看上去就有些破破烂烂的。 这些日子因为有体热之状的人都会被送到这里来,所以就连这么大的一个城隍庙,现在都显得有些逼仄起来。今日的城隍庙比以前要更加热闹一些,原因无他,只因为唐琸先前带了不少大夫前来这里。 为这些体热之人一一诊断。 让城隍庙里面的人很是诧异,原本他们被送到这里来,几乎是已经做好了必死的准备,却没想到唐琸居然还将没有患上瘟疫的人放到了别处去安置,同时还开了一些清热退烧的方子,就在城隍庙外搭了一个小棚。 这个小棚就是专门请了一些小厮和仆役,守在城隍庙外面,在为里面的人煎药,不过只将药搁置在庙外,由头戴帷帽的大夫送进去。 然后这些大夫再根据个人的症状,分门别类地递给需要的人。 原本骚动的城隍庙之中,咒骂之声不绝于耳,现在这样的声音,反而是小了许多。 朔方卫作为盛名在外的第一卫,正在城中紧锣密鼓地排查是否还有体热之人,每一支小队里面都会有一个大夫随着队伍跟随,以便快速排查。 但是暗流,从来都不会在明面之上显露出来。在城隍庙的旁边,是一个四方的小宅邸,冯廊是城中富商,所以就算是在这种时候,衣物也依然是一等一的上好绸缎。 冯廊此刻手上正拿着一把小刃,生得有些油光的脸,越发让人看得生气全无。 在这个小宅邸之中,原本都是商讨怎么破城而出的人,现在因为唐琸突然的举动,还有朔方卫的加入,这些原本准备破城而出的人,现在居然就已经少了小半,而且,按照现在的形势,还会越来越少。 只看到一个油头粉面的少年郎君拱手向冯廊道:“冯大哥,你也知道现在我们这群人,终究就只是乌合之众,赈灾大臣若是没有进城,我们尚且可以一搏,但是现在我们这群丝毫没有经验的人,要面对的可是朔方卫,陇邺第一卫,就算是对上朔北骚扰的别国大军,也丝毫不在话下,我们现在,无异于以卵击石。” “依我之见,我们不如待时态再发展发展,或许唐琸当真能救活梧州,也是未可知呢?” 言下之意,就是不想再和冯廊准备冒险了。毕竟虽然现在是封城,但是之前是毫无生机,有些人想要铤而走险也是正常,但是现在有了陇邺前来的赈灾大臣,自然是不敢在和朔方卫硬碰硬。 冯廊手上小刃的刀柄上面,镶着满满的珍珠玛瑙。 刚刚那个粉面郎君说完,原本还有些热闹的院落,霎时间安静无声。他这样临时倒戈,也说出了不少人的心声。他们之前被撺掇想跟着冯廊一起想要出城,是因为觉得瘟疫这种事情,上面的人必然不会再管梧州的死活。 传闻之中的瘟疫,只有死绝了才能彻底断绝。 所以他们都觉得,唐琸将他们关在这座梧州城内,是希望所有人都被困在这场瘟疫之中,没有天日,就这么在绝望之中死去。所以想要破城而出的人不在少数,这么些日子积累下来,也有千余人之众。 这些人之中,有些人是穷凶极恶之辈,也有些人是因为想要带自己的妻儿老母逃离城隍庙的,也有人是单纯觉得梧州必亡,想要找到一线生机。 千余人想要突破岌岌可危,如同薄冰一样的城中守卫,其实也说不上是困难。只要逃离梧州城,那到时候必然不会被这些所制约,每个人都各有各的算盘,但是目的都是一样的。 粉面郎君言尽于此,抬步就准备走。却不想冯廊刚刚还在把玩自己手上的那柄小刃,然后突然就将自己的手上的小刃钉在了木门之上。 冯廊毫无芥蒂地一般弯了一下自己的手指,一只手支在自己的小几上,一边语气平淡无波地道:“来了这里,你还当真以为,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 冯廊在梧州城内一向都是相当首屈一指的富商,向来都是以笑待人,在场的人什么时候见过他发难。现在看到冯廊这般姿态,便也懂了……先前和他做好约定的人,必然是要随着他一起准备出城事宜的。 不然,他会在前去告密之前,先行杀了他们。 冯廊用手掸了一下自己衣袍下摆之处的灰尘,脸上甚至还带着一点儿的笑,就这么看着在自己面前各怀鬼胎的人:“在下不才,之前就想过各位是否心诚,为了避免日后多生事端,在下之前就将各位的妻儿安置到一个安全的地方,为了避免各位的后顾之忧。” “现在来看,各位果然是顾虑颇多,也不枉我之前的早做安排。” 在场的人瞬间脸色大变,谁会知道冯廊居然心狠至此,将人的七寸都拿捏得分毫不差,不愧是无奸不商的梧州第一富商冯廊。 冯廊将目光递向之前一直都沉默不语的,坐在角落里的人,这位从陇邺前来的少年郎,果然是十分会洞察人心,也不知道之前到底是得罪了什么贵人,才会被贬谪至此。 -- 第94页 小小的梧州,居然还有这么一个惊才绝艳的人。 若不是他,恐怕自己也对现在的情况,无计可施。 这个坐在角落里的人原本被湮灭在暗色之下,似有所觉地对上冯廊探究的眼神,他的脸也从暗处出来了。这位少年郎君生得极好,看上去就像是个姿容出众的读书人,身上总带着一点儿书香味。 眼眉虽然生得无害,但是看人的时候,不知道为何,又会多上几分狠辣的意味。 这个看似俊秀的少年郎,是从垣城一路青云直上,又被中路腰斩,从陇邺左迁至梧州的新科状元——林行舟。 林行舟之前被贬至梧州,因为圣上的原因,虽然还是个芝麻大点儿的官,但是也差不多等同于没有。所以林行舟很快就看上了这个梧州第一富商的冯廊,成为了冯廊府上的幕僚,就想要借冯廊的东风,青云直上。 林行舟毕竟是少年奇才,当年可是一举夺魁,成为金殿金榜题名的人,想要安抚这么一个富商,还是不在话下。 冯廊抬眼看向了林行舟,道:“我的这位小兄弟,也是个虎落平阳的人,说句实话,若不是这位小兄弟时运不济,恐怕冯某还不够格让这位小兄弟屈尊给我做幕僚,但是今日这位天纵奇才的小兄弟既然是在这里,也就代表了,我们日后,必然是能够出城。” “冯某也不愿意勉强各位,但是现在梧州的形势,大家差不多也都明白,若不是以命相搏,怎么会有活路?就算是朝廷的赈灾大臣来了又如何,难道那样的人物,还会管我们的死活?” “只怕是到时候苗头稍有不对,就自己开了城门要逃了,梧州城内又没有他们的妻儿老母,他们回到陇邺,又是醉生梦死的皇亲国戚。瘟疫这种东西,他们这样惜命的人怎么敢招惹。你们也不看看,他们到了梧州以后,可出来过?心中门清着呢,不过是图个好名声罢了。” “所以出城,是唯一的活路。” 冯廊这么一说,也有原本有些犹豫想走的人,现在也开始动摇了。 冯廊见气氛差不多了,“现在,就让我的这位小兄弟,为我们讲讲,如果我们要活下来,到底应该要怎么做。” 林行舟看着这满堂的人,心中暗嗤一声,面上还是丝毫不显地道:“刚刚冯大哥已经讲清楚了,将各位的妻儿也都安置好了,想必各位也没有后顾之忧了。在下之前看过前来赈灾的人,这些人确实是有不少地位相当显赫的人。” “在下以为,若是想要有出城的筹码,我们这样单枪匹马必然是不可行,对上那朔方卫,确实是胜算不大,所以我们需要……一个人质。” 满堂大惊,众人两眼相对,现在谁不知道前来赈灾的是皇亲国戚,这个看上去有些书卷气的少年郎君,居然将绑架皇亲国戚说得这样云淡风轻? 这……可是人头落地的勾当。 林行舟不急不缓,“不巧的是,这行人之中,和在下之前有不少是旧相识,有一位是就是工部尚书郭和光,有一位则是当今端王殿下,有一位是三皇子殿下,还有一位嘛,就是景佑陵大将军。” 这几个人名号一个比一个的响亮,在梧州生活的普通人何时听到过这些名号,有人刚想出声—— “我还看到了一个美人,”林行舟笑意顿了一下,“很不巧的是,这个美人,我也认识。正是当今圣上嫡长女,现在的惠禾长公主殿下。” “之前冯大哥就得知,前来赈灾的人当中,绝对没有长公主殿下。就说圣上,也不会容许长公主殿下前来梧州,所以在下断定,长公主殿下必然是私自前来。” “所以就算我们将长公主殿下作为人质,为了悠悠众口,再加上法不责众,况且等我们出了梧州城,也未必有人认得我们——日后,也不会有人秋后算账。” 就连冯廊这样心狠的人,看到现在的林行舟,也实在是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谁能想到,这么一个少年郎君,将掳掠公主,说得这样云淡风轻,也三言两语,就佐证了可行性。 这才是真正的,胆大包天。 作者有话要说: 改之前时间上的一个设定,将弘历十二年改成弘历十三年的秋猎,不影响阅读 第48章 · ? 夜中安静无声, 梧州城之中连灯都没有亮下几盏,城中一个人都没有,就连守夜的更夫都不见。谢妧抬手拨了一下烛火, 手指碰了一下景佑陵发间的银链。 他垂眼将谢妧面前晃动的烛火挡住, 然后道:“今日舟车劳顿,殿下今日还是好好歇息吧。” 谢妧原本不想如他意, 却不想撑着眼皮没有多久, 就在这有些寂静的风声之中,渐渐丧失了意识。 而就在这睡梦之中,她突然梦到了前世。 是一段她没有经历过的记忆。 弘历十六年春,那年宫中因为三皇子谢允薨殁,宫中上下都穿着朴素,整个陇邺上下也全都充斥着沉痛的声音,宫中时常往来有寺庙高僧为谢允祈福诵经,梵音阵阵,以慰亡灵。 按照常理来说, 一个寻常皇子薨逝, 是不该有这样的规格的, 实在是于理不合。 虽然是为祈福, 但是毕竟寓意不好,冲撞了宫闺就不好了,却不想大概是因为谢允声名极好, 就算是谢东流做出有些违背祖制的事情, 御史台也没有上奏折奏些什么不妥。 -- 第95页 谢妧知道谢东流那时候必然心情不好,就自己熬了一点杏子酪给谢东流送过去, 却不想那一日,大概是因为谢东流实在是不想见人, 所以就算是谢妧,也只能被拦在崇德殿外。 她想将手上的杏子酪送给谢东流,刚和李全贵说的时候,却不想李全贵不阴不阳地看了一眼谢妧手上的杏子酪。 “殿下,现在儿,陛下恐怕是不想看到关于殿下的一点儿东西的。” 她那时候还不知道是为什么,只当是父皇痛失爱子以后心情不佳,没有见她的心思,直到后来才知道,原来谢允的死,是因为傅家下了手。甚至是傅纭,也已经默许了。 那也是她的前世,最后一次,离谢东流最近的时候。 幼时那个满带笑意地说着“吾儿阿妧”的谢东流,就倒在凤仪殿之中,谢妧刚刚得到消息赶过去,就看到了谢策手上提着一把剑,双眼无神地站在凤仪殿之中。 他的身前,是傅纭和谢东流,这两个人都没有了声息,一地的凌乱。 傅纭一向都注意仪容,等到身死的时候却一声狼狈,头上的珠翠都乱了不少,而且嘴唇煞白,以往身上那种有些让人屏息的气势全无,只剩下了让人不忍心在看的脆弱。 而谢东流,原本身穿了一件缟素,当时谢妧看到的时候,原本材质上好的缟素衣裳,却被大片大片的血污染尽。 谢策当时手上拿着把滴着血的长剑,看到谢妧站在殿外,仓皇将自己的手上的剑丢在地上,还没有干的血迹就这么溅出来了一些。他像是突然找到主心骨一般,似乎是想要朝着谢妧这里来。 谢妧也在这个时候,后退了一步。 这样的场景,她不知道怎么面对这个自幼长大的弟弟,也不知道现在的情况,怎么会变成这样不可转圜的地步。虽然当年的谢策因为一些变故而变得性情大变,但是谢妧也从来都没想到过—— 谢策会做出,弑父弑母的事情。 当时的整个殿内,只有谢妧和谢策两个人,因为采喜之前就看到事情不对,将周围的内仕全都遣散,只偷偷唤了长公主一个人前来。然后谢妧来到这里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象。 明明这些事情已经是发生过一次了,但是谢妧现在在梦中的时候,还是感觉到心间突突跳动的痛。 谢策看到谢妧后退一步,愣在了原地,然后垂着脸,也不知道是在想什么。谢妧低声问了一句:“谢……策?” 也是这一句的呼唤,将谢策骤然从之前的愣怔之中抽身出来,只看到他突然之中,笑了出来,这笑声说不出来的诡异,飘荡在空旷的宫殿之中,滴漏之声延绵不绝,他的笑声,尖锐而又讽刺。 也不知道谢策到底是笑了多久,他才终于停下来,笑得眼泪都流下来了,他快步走到谢妧的面前,手上甚至还沾着一点儿未干的血,血腥之味霎时间让她想要作呕,那种浓郁,散不掉的血腥味。 谢策双目赤红,状态有些疯癫地谢妧道:“……长姐,我亲手杀了父皇。” 从后来别人口中破碎的故事之中,谢妧才终于拼拼凑凑地知道了,原来谢允当真是因为傅家下手而死,谢东流也是当真想要废后和废王的,再然后,就已经是是她后来看到的这个样子。 顺治元年,怀明帝谢策在氏族傅家的支持之下,登上九五之尊之位,但是先帝先后到底为什么离奇双双暴毙的事情,却还是众说纷论,但是傅家权势喧天,这些消息就算是当真有,还是被压了下去。 再后来的谢策,已经不能用常理来对待,他大兴土木,就算是谢妧想要劝解,他也像是丝毫听不见一样。 那日,谢策突然看到她寝殿内的那颗夜明珠的时候,笑着对她问道:“长姐,朕看着你殿内的那颗夜明珠实在是小了些,不如这样,朕给长姐置办一颗新的如何?朕的长姐,自然是要用最好的。” 他随手将那颗原本的夜明珠丢在地上,手劲用得极大,原本的那颗瞬间就四分五裂,谢策笑眯眯地对谢妧道:“长姐,你看,都已经碎了呢。” 那个笑起来总会带着一个梨涡的谢策,站在谢妧的面前,谢妧却心中凉意顿生,好像是从来都不相识面前的人一般。 直到谢策将那颗硕大的夜明珠送给她以后,谢妧很久以后才得知,这颗夜明珠,是耗费了无数滦州的人力物力,死了无数人才终于在滦海之中找到的。 她前去质问谢策。 却不想谢策手里抱着一只和耳雪长得极为相似的幼犬,手指漫不经心地划过怀中的幼犬。 似乎是在笑谢妧小题大做,“长姐在说什么胡话,那些人在朕的眼里,连长姐的一丝一毫都比不上,只要是长姐开心,别说就只是几百个小小的滦州渔民,就算是整个滦州死绝了,只要长姐开心,我现在就可以下令杀尽全城人。” 谢妧当年几乎是不敢相信,面前的这个人,居然就是那个会抱着她说长姐的阿策。她听到这些话以后猛地一下扇向谢策的脸,“谢策,你告诉我,你现在到底是在干什么?” 谢策脸上被打得红肿一片,谢妧这巴掌打得极为用力,以至于就连她的手都在嗡嗡作响,更不要说是被打的谢策。 他却只是吐了一口血沫,笑了几声,“干什么?整个大魏都是朕的,朕只是想要长姐开心,又有什么过错?!那些庶民,比得上朕的开心吗?不过就是一只手都能捏死的蚂蚁罢了,我高兴了,就杀,不高兴了,也杀,有谁能拦得住朕?” -- 第96页 “你当真是疯了!”谢妧看着谢策,“那颗夜明珠我会砸碎了,谢策,倘若你还是这么荒唐下去,我会亲手杀了你。” 谢策丝毫不惧,将怀中的狗一下子丢在地上,吓得那只幼犬惊慌得乱叫。 他也不恼,“长姐当然可以。只是长姐也要想清楚,你一旦砸碎了,那么在朕看来,就是滦州惹得长姐不开心,朕会杀了整个滦州所有的人。还包括,伺候在长姐身边的每一个人,朕都会觉得是伺候不好长姐,朕会一个一个地杀掉。” “至于长姐杀了我,”谢策丝毫不惧,“朕等着长姐亲手杀了朕的那一天。” 这些都是谢妧经历过的事情,现在一一纤毫毕现的出现在她的梦境之中,再经历一次,还是让谢妧觉得毛骨悚然,是那种从肌理渗入四肢五骸的无力感,她看着谢策,却连一丝办法都没有。 她当年也是当真想杀了谢策,谢策也没有躲,甚至脸上还带着笑,只是七杀还跟着谢策,谢妧也不可能得逞。 在谢东流身死的那一刻,七杀就已经隶属于谢策。 但是很快,这个梦境就场景一转,到了凤仪殿内。 装饰还一如从前,傅纭身上穿了一件织金锦裙,这应该是弘历十六年初春时节,傅纭曾经穿过的衣裳,因为花纹相当别致,所以谢妧记得十分清楚。 傅纭看着坐在自己面前的人,这个人长得浓眉大眼,看上去十分板正。 是谢妧的亲舅,傅温茂,傅家唯一的掌权人,也是傅纭的亲生兄长。只看到他浅啜了一口茶盏,脸色平缓道:“阿纭。” 傅纭这才转头看向傅温茂,“兄长,不是说好将谢允送出陇邺,你现在又为什么出尔反尔,直接将他给杀了?你是当真以为,谢东流看不出来吗,还是觉得,傅家现在的地位,已经到了和谢氏王朝分庭抗礼的地步?” 傅温茂听到这话,只是抬眼看了眼傅纭,“一个庶出之子罢了,真的要说起来,也就是比奴才高些,难道我还杀不得了?阿纭你不要和我说,你看不出来谢东流有意将皇位传给谢策,其中不就是想提防着我们傅家?” “阿策要登上帝位,谢允就是最大的阻碍。阿纭你就是太过优柔寡断,先前要杀死那个女人的时候就心有不忍,现在杀死谢允,居然也还是妇人之仁,实在是见识短浅。” “若是那个女人现在还在,你以为还能轮得到阿策先行封王?只怕是你的这个后位,也是坐得不稳。还有阿妧,可也不是嫡出了,日后也得矮人一头,关于这点,你可得掂量掂量。” 宫灯的照耀之下,傅纭面色颓唐,她向来保养得当,现在站在高挑的凤仪殿内,却蓦然苍老了几分。有些选择,做了就是两难,进退维谷,不得其解。 …… 画面一转,虽然还是凤仪殿,却是换了一个时间。 傅纭穿着清淡,难得没有穿深沉一点颜色的衣物,明明是在梦中,谢妧却突然感觉到呼吸顿了一下,只因为这件衣物,是在谢允身死一月以内,傅纭身死的时候所穿。 谢东流手上提着一把剑前来,这剑是名家之传,天子剑,几乎没有什么出鞘的时候,毕竟当年是天平盛世,也没有御驾亲征的机会。 谢策原本在凤仪殿内温书,看到谢东流前来,霎时间愣住了,问道:“父皇这是做什么?” 谢东流连眼神都没有留给谢策,声音有些哑,“谢策,你先出去。” 凤仪殿内衔凤滴漏叮咚之声响起,谢策在这有些静默的环境之中,似乎是突然明白了些什么,声音有些发紧地道:“父皇,我不走,你现在……” 傅纭却冷笑一声,谢策抱住了谢东流的腿,求道:“父皇,我知道三皇兄身死您很难过,但是事情真相还未查明,你现在提着剑就来找母后,母后必然也会寒心的啊!” 谢策虽然知道傅纭严厉板正,对自己要求颇多,但是他也明白,傅纭也不至于心狠到将谢允杀死的地步,必然是谢东流误会了些什么。 “你再劝朕,朕连你一起杀。” “谢策,站起来,不许求他!” 这两道声音同时响起来,谢东流抬手,天子剑以锐利不可挡之势到了傅纭的面前,他眯眼:“你从前的一些事情,朕问心有愧,不予追究。但是你却不知悔改,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你居然做出了杀害谢允的举动,就算是废后,那也太过便宜你了。” “今日,朕必须亲手杀了你。” “你不要以为朕不知道你和傅温茂打得什么主意,等到谢策上位,谢氏王朝名存实亡,看似姓谢,实际上就已经姓傅,果真是步步为营,打得一手好算盘。” 谢策看到谢东流手上的剑已经刺到傅纭的颈窝处,血慢慢地渗出来。 谢策霎时间用自己的手接住剑刃,声调慌忙道:“父皇,我从来没想过要什么皇位的,真的,长姐都知道的,我真的从来都知道自己不适合那个位置的,母后也只是因为想让我出人头地,她当真不会想杀了三皇兄的。求你父皇,不要杀了母后!” 傅纭的眼睛却直视着谢东流,突然笑了一声,不退不让,“我当真杀了谢允又如何。我是你明媒正娶的发妻,一个庶子,这么一个庶子,难道我还没有杀的权利了?谢东流,你就告诉我,你是不是当真就没把谢策当成是你的孩子,在你的心中,恐怕谢策永远也比不上你的谢允?是吧?” -- 第97页 “是又如何?”谢东流头上青筋暴涨,“你生的儿子纨绔草包,无论是身份,还是才能,用远远比不上阿允,朕就算是更偏袒他些,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 争吵之声戛然而止。 谢策神色有些受伤,仓皇低声道:“……父皇?” 谢东流执意要杀傅纭,谢策在阻拦之际,一片混乱之中,嘈杂声音渐起,也不知道到底是谁拿到了剑柄,然后谢东流一时没有收住,自己直接被自己手上的天子剑穿心而过。 他就这么倒下来了。 傅纭见状,先是愣怔了一会儿,然后囫囵地将谢策身上的血用自己的袖子擦了一点儿。 然后她将那柄天子剑拿到了自己的手中,看着谢策,低声道:“阿策。” 这个向来以严肃板正为形象的皇后,自幼就是循规蹈矩,从来都没有出过什么差池,现在却眼中含着一点儿眼泪,就这么看着自己目光呆滞的儿子。 傅纭大概是太过严厉了一些,从来也没有好好对他说过什么话,语气也很少温柔。 她知道谢策是纨绔,是别人眼中的草包,但是她想让谢策当上新帝,其实,也从来没有想要被傅家制约。 她所求的,也早就已经不是傅家。 傅纭和谢东流少年夫妻,但终究也只是连相敬如宾都谈不上的帝后罢了。 傅纭就这么在谢策眼前,突然地,拿着那把还在渗着血的天子剑,连犹豫都没有,以别人反应不过来的速度,自刎在谢策的面前。 在一瞬之间。 谢策知道了自己那个向来温和的父皇,一直都更为偏袒自己的兄长,也是在一瞬之间,看到了自己的两位至亲,就这么双双倒在血泊之中。 他不知道是谁有错,也不知道现在这样的局面该怎么面对,那年的谢策,也不过是个年龄刚刚十六的少年郎。 谢策的手上沾满了血污,其实是他自己之前握住剑刃沾到的血,浓郁的血腥味怎么都擦不掉,可是在长姐看到这一切的时候,是最先往后退了一步。 而他,要被扶持着,成为新帝。 其实,也从来并非是他本愿。 作者有话要说: 前世的因果还会再讲。 第49章 · ? 梦境的尾声, 是谢策歪躺在龙榻之上,他的面色不知道是被军队的火把照亮,还是被崇德殿内那明亮的烛火照亮, 坐姿极为随性, 怀中抱着一只浑身上下都是黑色的绒毛的狗,只是耳尖上是一点儿雪白。 逼宫大军浩浩荡荡, 因为景佑陵的命令, 并未动宫闺之中的内仕和侍女分毫,只看到几个和谢策有生死之仇的人带队前来,看到怀明帝毫不担忧地坐在龙榻之上,一时之间,讨伐之声依次响起。 “枉你谢策是先帝嫡子,你大逆不道,弑父杀君,现在还犯下这么滔天罪名。狗皇帝,到了今天还是抱着你的这只狗, 怕不是当真是狗变得不成?不然旁的人, 怎么可能做出你这么狼子野心的事情来?” “怀明帝今日不死, 难慰我滦州那么多人的在天亡灵!做皇帝能做成现在这个份上, 也当真是世所罕见,让人大开眼界!杀了怀明帝,那些助纣为虐的人也一个都不要想逃, 今日都得一个一个地死在铁骑之下!” “还有两朝元老, 桃李满天下的章良弼先生,不过是因为劝阻无能, 早就已经预见了那样的现实,怀明帝就丝毫将章家上下这么多人全都杀死, 实在是天理难容!” 此话一出,众人也纷纷响应,群情激奋,谁都想杀死这个名副其实的狗皇帝,这个暴戾无度,毫无人性的暴君。 谢策却笑,“你们急了,哈哈,你们要把朕杀了,哈哈哈!朕还以为你们能干什么呢——” 然后谢妧就只见到有一把上面雕刻着金龙的长戟,带着穿云裂石之势,就这么直接贯穿了谢策的胸膛。 而被这把戟贯穿的谢策,面色根本就没有一丝畏惧,甚至还带着一点可以说得上是讥讽的笑意,也不知道到底是解脱,还是因为当真觉得好笑。 她好像在恍惚之中,看到了那些人愤怒地咒骂,也看到了谢策对于千夫所指的无谓,各种各样杂乱的声音之中,谢妧突然觉得自己,听到了一声花开的声音。 是琼月殿外的海棠。 画面流转之中,她甚至还看到了景佑陵,他身上穿的是绣着金线的婚袍,就算是在经历刚刚的混乱,现在也是丝毫不见任何衣衫落拓的痕迹。 他就坐在那株还在盛开着的海棠下,海棠大概是因为花枝繁芜,所以枝干被压得有些弯。 景佑陵在月色高悬之下,神色其实已经看不清楚,不过反正也不是谢妧前世最后的记忆之中,他的那般高不可攀的皎洁模样,甚至于身上,好像还带着一些浓稠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寂寥。 然后谢妧就只能看到景佑陵抬手折了一枝海棠花枝,最后离开的时候,他将自己手上的花枝放在了海棠花下。 一同留下的,还有那把几乎很少离开他身边的冽霜。 谢妧骤然惊醒的时候,外面的天色还未大亮。 而她梦境的终点,是那把散发着凛凛寒气的冽霜,与少年郎折下来的海棠花枝一起躺在宫闺之下,然后偶尔有一片绯色的花瓣被风卷落下来,就会落在,冽霜的上面。 她恍然间好像又是对现在的场景熟悉又陌生,又或者说,她好像是用另一种方式,在看自己前世并没有看到过的场景。 -- 第98页 谢妧好好看了一下周遭的环境,才终于想起来,自己现在这是在梧州。 还在唐琸的府上。 谢妧略微支起身子,然后垂眼看着现在在自己身侧的景佑陵。 他没有逾越半分,双手规规矩矩地就放在身前,她仔细回想了一下,景佑陵在她梦境之中出现的时候,分明已经是去过昭阳殿的时候的。 在她支起身子的时候,景佑陵已经醒了,他睁眼就看到谢妧正在垂眼看着自己,原本生得秾艳的眼眉,现在眼下要坠不坠地落着一滴眼泪。 在景佑陵对于姑娘家长相还没有什么概念的时候,他就一直都知道,长公主生得极好,现在这么眼中甚至还带着一点泪的时候,其实……更甚。 景佑陵抬手,“怎么哭了?” 待那冰凉的触感离开了谢妧的肌肤的时候,她才骤然发觉,原来大概是因为自己刚刚再次亲历那一切,所以在她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自己居然哭了。 谢妧现在甚至都已经记不清楚自己上次哭的时候到底是多少年前,甚至在景佑陵对她提剑相向的时候,她都是笑着的。 幼时无忧无虑,备受宠爱的长大,殊荣之盛,绝无仅有,而后又在变故之中,流干了自己这生的眼泪,弘历十六年春,她早就已经流干了这辈子所有的眼泪。 所以日后,她就算是面对刀剑相向的时候,也是笑着的。 笑着和他道:“我猜我的丈夫,景大将军你,舍不得杀我。” 她看到过业火烧不尽的陇邺皇宫,也看过他身上如烈焰一般炽热的颜色。 他分明是那样无情的人,可是后来种种,却让她不知道到底应该相信哪种,才是真的他。 谢妧思绪纷乱之际,被衾被一滴一滴的泪略微打湿了一小块,被景佑陵拭去第一滴泪的时候,她还没有感知到自己的落泪,但是现在却突然感觉到了眼泪在随着自己的脸,顺着往下面滑落。 谢妧低声道:“景佑陵。” 景佑陵则是垂着眼睛看着谢妧,轻声嗯了一下,然后道:“我在。” 他手上还拿着一块绢布,似乎是想要为谢妧擦拭脸上的泪,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手却停在了半空之中,然后突然自嘲一笑。 景佑陵将自己手上的绢布随手放在了床榻边缘。 然后就听到谢妧说:“其实我一直都觉得,景大将军这样的人,应当很无情。” “或者说是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是这么觉得的。” 她的泪已经没有再坠下来了,只是眼睛还是有些红,看着景佑陵的眼神却执拗得一点儿都不退让。 谢妧将景佑陵刚刚拿过的绢布拿在手中,“可是我在成亲之后,或者是成亲之前的事情之中,我才发现,景大将军并不是这样。” 景佑陵的手指略微抬动了一下。 依譁 然后他就听到谢妧接着道:“景佑陵。其实我一直都觉得,我们是有前世的。” 听到谢妧的这句话,景佑陵的心口之中突然迅疾地痛了一下,和之前任何一次感知都不一样,是那种能让人的脑海之中瞬间空白一片的痛楚。 他却连一丝一毫的痛苦表情都没有表露出来,仍然侧身听着谢妧说话。 “我虽然丢失了一段记忆,但是我却多了一段前世的记忆。又或许是梦,是那种真实到纤毫毕现的梦。”谢妧眼睫动了一下,“而在我的梦境之中,你会亲手杀了我。” 她说着,用手抵住景佑陵的心口处,感受到他温热的肌肤,还有缓缓跳动的心脏,一下一下地跳动在谢妧的手心处,低声道:“用你放在枕边的那把冽霜。” 冽霜被景佑陵放在了最外侧,顺着谢妧的视线看过去,正好能看到冽霜现在正在散发着淡色的光芒,极为漂亮的一把剑,又很像景佑陵的本人。 锋锐得如皎洁月色。 景佑陵眼睫垂着,大概是因为觉得谢妧说的是玩笑话,面色也没有什么诧异的地方,只是不露瞳仁,让人看不到他现在到底在想什么。 窗外风吹过芭蕉叶,柔软的芭蕉叶发出相碰的声音,之前点的烛台上的那点儿光芒已经摇摇欲坠,像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耄耋老人一般,在燃着自己最后的光阴。 景佑陵也是在这个时候,抬手握住谢妧抵在自己心口处的那只手,垂眼看着在自己身侧的谢妧,一字一句地说道:“殿下,不会有那么一天。” “但是如果真的有一天的话,”景佑陵突然顿了一下,语调坚定地接着道:“那一定……不是出自于我的本愿。” 他将谢妧刚刚拿过去的绢布拿回了自己的手上,将谢妧最后那滴泪给擦掉。在拭泪的过程之中,他也才恍然惊觉,自己从未见过她垂泪。 心间也募地停滞了一下。 然后景佑陵就起身,下了床,然后站在床榻的边缘,将之前有些滑落的被衾整理好。 景佑陵将快要燃尽的烛火拿在手上,然后随手套了一件锦袍,最后躺在了小榻之上。 他将自己的冽霜放在小榻旁边的地上,看着谢妧道:“近日多有劳累,殿下既然因我而起噩梦,那我今日就守着殿下歇息吧。现在天色还早,明日还需出去好好看看城中情况。” 他顿了顿,接道:“……早些歇息吧,殿下。” 唐琸之前在这个屋子之中放了不少典籍,景佑陵也没有挑,小榻的旁边就放着几本,他也没有再看谢妧,随手翻到一页,就着这有些暗淡的烛火翻阅。 -- 第99页 谢妧的身边骤然少了一个人,热气也消散了,穿堂风霎时间而过,冷得谢妧头脑也清醒了不少。 她知道自己说的话对于景佑陵来说,可能也不过只是几句胡话,但是她也真的想要知道,前世的因果到底是什么。 景佑陵说不是他的本愿,可是,他分明也是当真舍得。 景佑陵的手指划过书页,谢妧自然也看不到,他现在—— 手指在略微地,颤动。 作者有话要说: 他,心虚,了。 第50章 · ? 大概是之前的那个梦, 带给谢妧的冲击实在是太大,所以就算是现在天色还早,她也丝毫没有了困意。 景佑陵先前去小榻的时候, 将房中原本开着的窗户给合上了。 谢妧想到他和谢策两个人在梦中的模样, 恍然间突然觉得心口之处有点闷。 这种闷是来源于无数的不确定性,想不通这一切的因果。 原本谢妧已经想着这些事情之后再说, 可是刚刚的梦偏偏又勾起来了她的心思, 可是自己面前的这个人,问也问不出来个什么。 这种闷气,说不上是多难受,就是让人如鲠在喉,不知道怎么去叙述。 她支起身子准备下榻,被衾从身上滑落的时候,谢妧就看到了景佑陵对上了自己的视线,他的手指搭在书脊处,抬起眼皮看着自己。 谢妧避开他的视线, 披上了外衫, 从他躺着的小榻经过。 景佑陵低咳一声, “现在夜深, 殿下想去哪里?” 谢妧听到了身后突然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响,想来就是景佑陵已然从榻上起身,她听到他在身后道:“现在梧州城内并不安稳, 殿下若是想要出去, 我陪同殿下一起。” 他好像事无巨细,处处周全, 可是偏偏谢妧最想知道的事情,他又从来都不肯透漏半分。 谢妧回头, 就看到景佑陵已经将自己手上原本拿着的一本书搁到了小几上,站在一旁,似乎是已经准备好了随着自己一同出去。 谢妧此时已经走到了门槛的附近,她挑了一下眉毛,顺势倚在了门沿上。 “景大将军与其这么关心我的行踪,倒不如直接将之前约定好的事情告诉我,也免得我这么日思夜想。” 景佑陵听闻沉默片刻,才开口道:“……我与殿下约定好了是来年春猎以后。” 谢妧哼笑一声,见他不想说,也不为难,只是手指略微动了一下,声音带了一点冷淡,“大将军既然不肯说,那也没必要现在跟着我。我只是想一个人出去走走,梧州城内就算是再乱,现在也是唐琸府上,戒备森严,倒也不至于草木皆兵。” 她说着,抬眼看向景佑陵,“更况且现在,我也只是大将军的一朵,解、语、花。” 她这话明明带着一点暧昧,可是谢妧现在说出来,却更像是戏谑。 景佑陵原本拿起了冽霜,听到谢妧这么说话以后,手指正在无意识地摩挲剑柄,垂眼看了看谢妧,思忖片刻,还是朝着她的方向走了过来。 谢妧原本是倚在门沿上的,大概是因为景佑陵生得实在是高挑,所以门只比他高了一掌。 低头看人的时候,其实还是有点压迫感的。 谢妧一只手撑在门沿的另一端,挡住了景佑陵的路。 她不知为何突然横生了一点儿火气,虽然知道景佑陵现在是为了她好,但是这股火气虽然来的不明不白,却又如同燎原一般霎时间点燃。 大概是因为他什么都不愿意说,蒙在鼓里的人从始至终就只有她一个。 两个消息不对等的人,她起码是暂时,或者说是现在想要一个人去静一静,没有办法毫无芥蒂地和他待在一起。 说不上是为什么,就是单纯的不想。又或者是,看到景佑陵,她没有办法剥离现在的感情去想这件事。 他坐在那里,哪怕什么都不说,就足够让谢妧横生出无关的思绪。 这间院子外面种了不少芭蕉叶,晚间的风也吹来了一点儿草木的清香。 谢妧啧了一声,漫不经心道:“我又不是幼童,也不至于这么一点儿夜路都需要人陪同,但若是景大将军执意如此……” 她一字一句道:“那我现在,就是以惠禾长公主的身份,在命令你。” 谢妧说完,也不管景佑陵到底是什么想法,速度极快地将面前的门关上。她在外,景佑陵在里,却仿佛是相隔甚远。 在门阖上以前,她好像看到了那双淡褐色的瞳仁…… 眼睫低垂,周身的冷淡消弭,取而代之的,是好像他身上松香一般的孤寂。 当真是一株生长在雪地里的松,周遭只剩下他一个人,就算是在被大雪掩埋的时候,也丝毫不弯下一点脊背,却偏偏在伏夏当中,连一丝痛呼都没有地被人当中折断。 丧失了全部的傲骨。 唐琸的府邸此时一个人都没有,谢妧自从阖门以后,就没有再回头看过一眼,脑海之中正在细细思忖之前的那个梦。 又或者是这根本就不是梦,因为她醒过来的感觉,和她之前那次醒来的时候一模一样。 她是在用旁观的视角,看她之前没有看到过的一切。 是谢策的因果。 谢妧不知道自己在看到谢策的之前,他经历的是这些,在接连受到这么多的事情以后,所以后来的谢策其实已经……疯了。 -- 第100页 就算是在梦中窥见一二,谢妧也能感受到自己目睹那一切的时候,如同心口被人碾碎一般的疼痛。 当年当真经历这一切的谢策,遭受到这么大的变故,再加上之前受到的那些恶意。 所以才变成了那般模样。 如果自己当时在看到谢策手拿剑柄的时候,是选择相信谢策,或许也不至于到了后来的那般境地。 只是当时看到那样鲜血淋漓的场景的时候,她真的很难去想因果,看到谢策双眼呆滞地朝着自己走过来的时候,下意识选择了后退。 成为了压断他理智的最后一根稻草。 而傅温茂也心知肚明谢策当时已经疯了,但是还是以傅家的权势扶持谢策登基,为的就是一家独大,外戚专政。 所以就算是对于朔北和东境的险情,也选择压兵不发,为的,就是打压景家。 傅家百年荣耀,恐怕在傅温茂的眼中,也值得用数万将士的命来抵。 然后再在景家快被消耗殆尽的时候,再举兵前往。 这样傅家,就当真是陇邺无人可以匹敌的第一大氏族,不论是兵权,还是权势。 至于景佑陵,刚刚的那个梦,反而更加令她觉得想不明白。 谢策杀他先生章良弼,对于朔北险情又毫不在意,再加上谢策又因为自己将章如微廷杖致死,甚至于廷杖的传闻,一直都是谢妧下令将章如微廷杖致死。 谢妧一直觉得,他毫不留情地对自己,是因为章如微。 可是他之前明明又对章如微没有丝毫情绪,甚至于在谢妧梦到的前世里,他满身颓唐,和他提剑闯入昭阳殿的时候,截然不同—— 怎么都不对。 不是他的本愿,可是他的本愿,到底是因为什么呢? …… 州牧府邸其实环境相当清净,谢妧走着走着,因为在想着事情,步伐很缓慢,所以其实也没有走过多远,然后就看到了一方水池。 水池其实不大,但是驳岸筑得极为精巧,这个水池的水在月色的照耀之下,闪耀着粼粼的波光,像是湖面之上又映出无数的小月亮一般。 谢妧随手捡了一个石子丢在水里,使了一个巧劲,所以水上面这个石子跳动了几下,泛出来了几圈涟漪。 目前唯一可以断定的是,自己和景佑陵的关系,远远不止之前在上书房的关系,他们在弘历十三年的秋猎之中,必然是发生过什么。 在她缺失的这段记忆之中,她见过那块和田玉的玉佩,景佑陵会唤她阿妧,所以她听到阿妧二字才有那样的熟悉感。 可是现在……她想不起来了。 想到这里,谢妧又拿起一个石子在手上掂量了一下,随手掷在了湖面当中。 这次没有打出好几个圈,只有一个圈。 一声划破水面的闷响,就沉了下去,沉在这夜间如同黑墨一般的池子里,然后沉得悄无声息。 好似话本子说的那样,真心掷水去。 或许,就当真只能等景佑陵之后自己告诉她了,或者是她知道了之前的那段记忆,就能知道到底是为什么了。 现在过多的猜疑,或许只是与事实南辕北辙。 反而是庸人自扰。 也不过就是来年春猎以后,算算日子,也就至多就是七八个月。 无论这些因果是怎么样的,反正日后,景佑陵还是可以做他的景大将军,自己也可以带着谢策前去其他的地方。 只要前世的因结束了,那么这一世,谢策不会再变成那样。 她原本也只是想出来透透气,所以这么一件事情想通以后,就准备站起身子回去。 现在天色其实还算是早,还能再休息一两个时辰,今日她想随着前去城隍庙之中看一看,哪怕是能帮上一些也是好的。 经过唐琸的安排,还有郭和光和谢允的筹划,梧州城内起码街道上的淤泥已经清理干净,只待再好好管控着城内情况,只怕不出一月,梧州城内就将恢复如初。 郭和光会在这段时间内好好想想如何加固水利,等到梧州瘟疫消散,就可以开始施工。 日后就算是再有连天的大雨,恐怕也没有那么容易再有洪涝灾害了。 谢妧垂着眼睛,无意之中再看了一眼湖面。 却突然看到在自己倒映出来的影子旁边,突然也悄无声息地,多了另外的一个影子,甚至于这个影子,还在缓缓地,移动。 这个影子好像……是个人。 谢妧装作丝毫没有察觉地再次拾起几个石子,这几个石子被她攥在手心之中。 她心中直觉,这个人,必然是来者不善。 唐琸府邸守卫还算是多,况且还有朔方卫在外巡视,不是如此,她也不会就这么自己一个人贸然出来,但是现在在她身后的这个人—— 谢妧觉得,这个人绝对就是,冲着她来的。 那个影子就这么一步一步地朝着谢妧这边前进,谢妧心中默念了几个数,然后霎时间回头,手里拿着刚刚的那几块石子,猛地朝着那个人掷去。 在她转身的瞬间,她也看到了那个人的样子,身材矮小,佝偻着身子,就更加显得人干瘪。眼皮耷拉着,瞳仁有些浑浊。 他的脸上蒙着一个黑色的布帛,一时不察谢妧的动作,脸被石子打个正着。 谢妧转身欲跑,却不想那个人反应得极快,掸了一下自己脸上被打上来的灰尘。 -- 第101页 然后突然阴恻恻地笑了几声,声音沙哑,“长公主殿下身娇体贵,我倒是没想到,殿下反应得能这么快。” 他的手指箍住谢妧的手,凑近闻了一下谢妧身上的味道,“殿下身上的味道,还真是好闻,真是可惜,若不是现在时间紧迫,我倒是当真想……” “好好亲近亲近公主殿下。” 作者有话要说: 好冷!大家注意保暖! 第51章 · ? 从内腑之中涌上来的恶心感在一瞬间席卷了谢妧的周遭, 她动了一下手指,发现这个人的力气大得出奇,眼睛虽然浑浊, 但是也是在第一时间洞察了谢妧的想法。 在她想要开口叫人的时候, 这个人就用手狠狠捂住了谢妧的嘴。 力道极大,贴在谢妧的颈后轻声道:“我在此蹲守了殿下那么久, 想来公主殿下也不希望我这么无功而返。殿下若是不乖乖和我走, 可是要吃苦头的。” “我劝殿下还是不要再做无谓的挣扎了,毕竟殿下身娇体弱的,若是被我这个粗人给弄疼了,那就不是一件妙事了。” 谢妧在这个人说话的瞬间就猛地用没有被钳制的那只手叩击那个人的腹部,却不想那人反应迅疾,堪堪避让开了,但是还是被谢妧后肘磕到了一点。 他霎时间就像是被激怒了一般,箍住谢妧的那只手力道越发的大,几乎是将谢妧的手腕给勒出一道红痕。 他冷笑了两声, 然后咬牙对谢妧道:“殿下的脾性还真是大。” 他伸出一只手碰了一下谢妧的脸侧, 像是突然被她的神色取悦到了, 阴沉地笑了几声道:“不过……恐怕是今后没有人再纵着殿下这样的脾性了。” 他说着, 狠拽着谢妧的手走到了庭院一角的假山后面,这个假山可以说得上是隐蔽,他像是极为熟悉州牧府, 行走的时候一一避开可能有人经过的地方。谢妧被他挟持, 根本无力动弹。 这个人,分明就是为了自己而来, 甚至还知道自己的身份。 可是她的身份,现在梧州城内只有可能是他们这几个人知道, 甚至连唐琸都不知道,怎么可能会有人认得出来她的身份? 被抓了的话,若不是为了求财,就是有利可图……现在的梧州,唯一能让人做出这么铤而走险的事情的,唯有出城。 这个人既然是知道了自己的身份,想来也知道此次前来的赈灾队伍当中,有话语权的,两个是她的弟弟,还有一个是她的夫君,况且谢妧自己还没有武功,自然也是最好控制的。权衡之下,自然是会选择自己作为人质。 但是关于自己身份的这个消息,他又是从何得知? 唐琸的这个宅院之中的假山,其中别出心裁地设了几个可以相连的洞,在石洞之中穿行,然后那人就停下来了动作。 谢妧看到那个人的足尖在地上点了两下,然后原本用石块堆砌起来的这个逼仄空间之中,发出了几声细微的声响。 一块石板被脚尖掀开,露出来里面狭窄而又悠长的地道。 怪不得这里有这么森严的守卫,这个人也能孤身前来,原来是因为这里有一个如此不为人知的地道。那人看了谢妧一眼,然后就猛地拽着谢妧的衣领将她拽进了这个地道当中。 那人将地面恢复原样,才终于放开了对谢妧的桎梏。 这人因为身材瘦小干瘪,所以就算是在这么一个逼仄的窄道当中,也并不需要躬下多少身子。 他仔细观察了一点地道之中的情况,用手上的火折子照明,然后附在墙上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 过了片刻,盯着谢妧,语气当中带着一点儿笑意,“公主殿下,看来,已经有人发现你走丢了。” 这个地道大概是因为常年不使用,所以中间散发着浓重的腥味,还有一股腐臭味,远远看过去,除了身边火折子的一点儿光亮,一点儿其他的光都看不见。 为了便于逃生,贵族在府中修建不易察觉的地道其实不算是少见,但是这里是州牧府,唐琸若是知道,断是没有知而不报的道理。 为什么面前的人对于州牧府这么了如指掌,能够避开所有的守卫,还能知道这么一条好像是很多年前都没有再使用过的密道? 谢妧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与其挟持我这么大费周章,还要承担这么风险,你不如早点说出自己的目的,说不定我们还有商量的余地。” “我是谁并不重要,”那人眼边的褶皱加深了一些,“重要的是,殿下是谁。” “至于我们的目的,殿下很快就会知道。想来殿下和大将军伉俪情深,又和端王殿下手足情深,恐怕我们提什么要求,端王殿下和大将军都会欣然应允。” 谢妧直视着面前的人,“那若是他们不允呢?” 那个人浑浊的眼珠子动了一下,然后就像是听到了什么很好笑的事情一般,凑到了谢妧的身边,嗅了一下她身上的味道。谢妧避让开了,却被他拽得更近,“躲什么?” “殿下不是问他们不允吗?殿下这样花容月貌,又是当今圣上捧在手里的长公主。这么一个人物,连我这种俗人都会为了殿下而赴汤蹈火,将军又怎么会舍得?” 他说着,笑眯眯地接着道:“但若是当真不允的话,反正都是死,那么就是在死之前,我也要和殿下一起……做一对亡命鸳鸯。” -- 第102页 那人拽着谢妧的手腕缓步前行,火折子在他的手中颤巍巍地忽明忽暗,在这环境之中,谢妧恍惚之前好像是踩到了什么东西,咯噔一声。 只是火折子的光源只能照到地面以上,她根本虽然心中觉得不对,但是也没有再细想。 在这种环境之中,想一想都该知道踩断的必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在穿行过程之中,那人突然将手中的火折子放下了一点,然后在他的前面就出现了一具已经腐烂得几乎看不出来原来面貌的腐尸,那个人一点儿都不惊讶,足尖一抬,直接将腐尸踢到了一边去。 那具尸体撞到硬质的墙面,腐肉和石壁撞在一起,发出来了一声闷响。 咚得一声。 谢妧喉中发紧,原本就涌动在内腑的恶心感现在更是压不下去,之前就曾经听说,其实越远离皇城的地方,出现做乱的事情就越多。 不管唐琸到底与这些腐尸有没有关系,至少可以说这个州牧府邸,必然是存在着一些不可见人的阴私。 那人也在这个时候突然回头,手指在谢妧的手腕上游走了一下,指腹之上结了一层厚厚的茧,粗粝的质感就顺着这只被他握住的手腕,霎时间朝着脑海之中冲上去。 “说起来,殿下的闺名应当叫做妧吧?那我唤作殿下妧妧,殿下应当是应允的吧?” 谢妧自幼其实一直算得上是顺遂,从来没有人敢这么僭越,从前最为出格的人就算是楚月珑和谢茹。 可是就算是她们,也至少披了一层和善的皮。 从来都没遇到过这么直白的,让谢妧觉得只看一眼,内腑就已经开始泛上恶心的人。 谢妧垂着眼睛看着面前的人,因为这个人身材干瘪,再加上他又是佝偻着身子,所以当真是说得上这个人是被谢妧俯视着的。大概是因为眼中的冷意实在是太过明显,所以那人哼笑了一声。 “怎么,公主殿下气恼了?” 他吞咽了一口吐沫,眼周的褶皱深得像是被人用刀刻过一般,眼珠子看人的时候,带着一点儿直勾勾的意思。 “先前听说景大将军和公主殿下的婚讯的时候,梧州城中还有人说殿下和景大将军并不相配,我原先倒是也说不上是在意,但是现在我倒是当真觉得,殿下和草民这样的枭雄相配。至于大将军,连点殿下一个女人都护不住,又怎么堪为殿下的夫婿?” 那人原本以为这个娇生惯养的公主殿下必然是会吓得浑身发抖,却没想到谢妧看着自己的脸,然后突然笑了。 这笑突如其来,明明一点儿上风都不占,却又好像是稳操胜券般。 “是吗?我倒是觉得,你不像是个枭雄。”谢妧看着面前的人,“反而……像个文官。” 那人听到这句话以后,脸上的神色略微有些僵硬,也不知道到底是想到了什么,脸上原本有的那点让人遍体生寒的笑意消退了一点下去。 后来的一路,便也一直都没有再说话。 他那沙哑的声音没有响起来过,谢妧喉间的紧意才略微好了一些。 谢妧垂眼看着那人的手指之上的茧,出现在手指的关节处,还有食指的指腹上,在《明史·张傅传》之中曾经有过记载,“右手握管处,指掌成茧”。 谢妧虽然当年在上书房之中听得不算是认真,但是章良弼当年这句话曾经抽查过谢策,所以有些印象。 如果一个人出身于草莽,那么这个人就算略通书法,也不会在指腹有这么厚的一层茧。 自幼习武之人通常虎口处会有一层茧,就像是谢妧以前见过的武官,大多虎口之处都会有一层厚厚的茧。 而面前之人的虎口之处的茧,根本就不如他指腹的茧那般厚。 这个人必然之前是从文的,而且时间不短。而且这个人还对州牧府这么熟悉,来去自如,甚至是连密道都知道,说明和州牧府也必然是关系不浅。 而看他脸上的褶皱来推断,应该是四五十岁的年纪。 还极有可能是文官出身,不然也不至于对自己刚刚说的话反应那么大。 有了这么几个消息以后,再得到几个线索,这个人的身份,也应该就可以知道了。 谢妧知道他们大概是为了出城,但是知道了身份以后,就更好逐个击破。 也不知道到底是走了多久,只知道这个密道实在是长,长得烧完了好几个火折子,才终于看到了前面有几个用石头堆起来的台阶。 这密道仅仅只容一个人行走,原本那个黑衣人是走在前面的,但是他看到走到了台阶处,就转头看了看谢妧。 头略微一歪,“你先上去。” 谢妧现在自然是没有办法逃脱的,只能寄希望于景佑陵尽快能发现不对。 她想到之前那人在密道听到的声音,或许景佑陵已经知道了这件事。 说到底,这件事还是自己太过任性妄为,以为在州牧府就平安无事。只怕是今夜过后,州牧府必将大乱了。 别的不说,谢策若是知道了自己不见了,必然是要和景佑陵狠狠讨个说法的。这件事关系重大,难保郭和光现在就要上书父皇。 谢妧略微叹了一口气,她怎么都没有想到,在梧州,居然有人能知道她的身份。 待到谢妧上去,才看到这是一个小厅堂,一个身穿绛紫色的锦袍的中年人坐在主座之上,手上正百无聊赖地玩着一把小刃。 -- 第103页 其余还三三两两坐着几个人,大多都是面色凝重。 看到谢妧从密道之中走出来的时候,那个绛紫锦袍的中年人很显然是松了一口气。 甚至还笑着问道:“殿下受惊了,殿下不必多虑,我们请殿下前来,并无意伤害殿下,只是想邀请殿下前来另宿几晚,等到梧州安全以后,立刻就将殿下送回去。” 至于其他人,其实脸色就说不上到底是宽慰多一些,还是担惊受怕多一些了,大概是担心掳掠公主的罪名,又或者是害怕梧州城内的境况。 谢妧侧头,看到那个身穿绛紫衣袍的中年男人,应当是这里面的领导者,身上的衣着价值不菲,恐怕在梧州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 至于其他的人,就看上去有些鱼龙混杂了。 他们现在这般作为,恐怕求得就是一个出城,只是谢妧也当真是没有想到,为了出城,居然能想出将自己作为人质的事情来。 那个身穿绛紫衣袍的人正是冯廊,他眯着眼睛看着自己面前的姑娘,不愧是被娇养着长大的帝姬,这样的浑身气度,果然是梧州城内的姑娘不可比拟的。 若不是现在出城更为紧急,恐怕自己都难免要生出别的心思。 紧随着谢妧身后,那个夜行衣的人才从密道之中走出。 等到他一出现,原本气氛就有些诡谲的大厅之内,更加让人觉得凝重。有几个人正在不着痕迹地打量着他。 冯廊却好像不知所觉一般,走上前去帮那个黑衣人掸了一下身上的灰尘,“此番能平安无恙地接到公主殿下,还需要多谢我们的袁永安,袁大人。” “若不是袁大人挺身而出,及时将公主殿下的尊驾请到我们这里,那恐怕我们的梧州城,当真是完了!” 冯廊说完以后,哪怕是袁永安还带着面罩,众人也能看得出来他瞬间冷了面色。 谢妧听到这个名字以后,霎时间手指略微动了一下。 袁永安这个名字当真是耳熟—— 谢妧脑中电光石火般涌现出来了这个名字从前的经历。 文臣,州牧府,四五十岁。 怪不得入州牧府如入无人之境。 原来是他。 作者有话要说: 目测今晚可能还有一章。 “右手握管处,指掌成茧”出自《明史》 第52章 · ? 在谢妧最开始离开房间的时候, 景佑陵站在原地静默着站了一会儿,还是拿着一把冽霜。 他自嘲一笑,然后就扣住窗棂推开, 垂眼看着谢妧离开的背影。 其实从头至尾, 谢妧才是那个最无情的人,刚刚甚至就连顿步都无。 大概过了盏茶功夫, 景佑陵再思忖了一会儿, 还是准备跟上她。虽然现在府外府内都有守备严格巡视,但是她毕竟是自己孤身一人。 明明以前……她那么怕黑的。 他没有从门口走,而是从窗户之中翻了出去。景佑陵感知能力一向是出众,在到水池边的那一瞬间,他就在霎时间发现了不对劲。 因为这里刚刚,绝对不仅仅是一个人。 梧州现在情况紧急,唐琸勒令府中上下侍女小厮夜间无需走动,只有朔方卫和府上护卫在巡视,但是刚刚出现在这这里的这个人, 绝对不是朔方卫或者是护卫。 景佑陵的瞳仁瞬间就变得暗了一些。 他的手指扣着冽霜, 身上散发着一股凛冽的气息。若是乌使现在看到景佑陵的这幅模样, 必然会认出来, 因为自从当年从朔北回来以后,景佑陵就再也没有这样凛冽到摄人的气势了。 景佑陵提着剑将周遭一一看过,剑锋每划过一寸, 眼瞳的颜色就更加深沉。 变得深沉的眼瞳就像是冬日里砚池的寒冰, 不含一丝一毫的温度。 乌使因为最近的事情实在是太过芜杂,所以睡得有些沉。他在睡梦之中, 就听到外?有人速度极快地叩了两下门,乌使刚开始还以为是在做梦, 含糊不清地问道:“谁啊?” 叩门的人声音有些哑,“乌使。” 这个声音,乌使自然是熟悉的,公子没有大事不可能这个时候前来找到自己,乌使在想到这个的时候困意全消,随手套上了一件衣物,然后就准备开了门。 等到开了门,乌使才发现景佑陵现在,瞳仁的颜色变深了一些,手上拿着冽霜,剑刃在月色之下发着耀目的寒光,而景佑陵的身上是让人不可忽视的凛冽气势。 这样的公子,除了当年在朔北的时候有这样锋芒毕露的时候,在陇邺和梧州,从来都只是冷淡一些,何曾还有这样让他都感受到杀气的时候? 若是说之前乌使还有一点儿倦意,看到现在的景佑陵,原有的那点儿倦意瞬间消散,沉声问道:“公子?出了什么事情?” 几乎在问出话的同一时间,乌使就猜到了这件事情,多半是和夫人有关。毕竟现在公子是孤身前来,况且现在能让公子变成这样的人,恐怕也只有夫人一个了。 乌使惊疑不定,可是公子一直都在夫人的身边,夫人又是怎么可能会出事? “现在召朔方卫,”景佑陵语调冷淡,“从现在开始,一寸一寸地搜查州牧府。” “以及现在,一一通知郭和光,唐琸,谢允和谢策四人,到正厅之中。” - 谢策被人从睡梦之中强行叫起,原本还有着几分睡意,毕竟现在天色还只是熹微,听到景佑陵有紧急事情,一瞬之前也清醒了不少,大概是还以为城中发生了什么事情。 -- 第104页 步伐也变得有些急切起来。 谢策因为之前拖拖沓沓,所以去到正厅的时候,已经是最后一个到的了。他挠了挠头,颇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偷偷觑了一下站在厅中,手里拿着一把剑的景佑陵。 今日景大将军好像格外气性不好,以往好歹只是冷淡,今日就可以说得上是冷冽了。 恐怕这件事情,当真是一件大事情了。 谢策扫了一遍周围的人,有些不明所以,看着景佑陵道:“长姐呢,怎么长姐现在还没有来,总不会是比我起得还迟些吧?” 景佑陵在听到谢策说到长姐的时候,眼睫略微动了一下。 也就是在谢策说完,久久没有人应承自己的时候,他才陡然意识到,在自己说完这句话以后,原本就有些凝重的气氛更甚。 郭和光好心想出来打个圆场,不过他其实自己心中也没底的很。毕竟谁会知道,这长公主殿下甚至都没露出身份,居然还能被贼人给惦记上,而且还是在景大将军的眼皮子底下发生的。 他也不免有些悲切地想,若是公主殿下此行当真出了什么意外,恐怕自己回到陇邺,必然会被谢东流的怒火波及。 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造了什么孽,来了一趟梧州,原本就说不上是什么好差事,两个皇子盯着,就算是有些油水也不敢捞,来就来了,结果来碰上了瘟疫。 这碰上瘟疫倒也不谈,原本可以去其他城镇避一避,结果呢,这几位都想着要进城。 现在倒是再来了一个长公主被贼人所掳,实在是命途多舛。 郭和光看着谢策道:“这个……端王殿下。长公主殿下现在不在这里是因为,就在刚刚,小半个时辰以前,长公主殿下在州牧府当中——” 他原本想说被掳走了,但是想了想谢策对谢妧的态度,还是换了一个较为委婉的词,“消失了。” 谢策刚刚听到这个话的时候,只感觉一股酸胀的气霎时间冲上脑海,他猛地拽住比他矮上半个头的郭和光的衣领,“你说什么?长姐?!” 谢策抬眼看向周围默不作声的人,似乎是想要求证。 唐琸不敢看向端王殿下的视线,毕竟谢妧是在自己的州牧府之中不见的。 谢允的眼睛里?是隐隐的担忧,而景佑陵则是……眼瞳好像是被墨洗过了一般,带着让人不敢直视的阴翳。 谢策松开郭和光的领口,也没管郭和光在这里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他怒气霎时间涌上心头,几乎是不管不顾地准备当头给景佑陵一拳。 或许是因为谢策身量比起景佑陵来说略有些小,又或许是因为他的劲偏了一点。 谢策的手骨只堪堪擦过了景佑陵的下颔,景佑陵的肤色偏向于冷白,所以谢策就这么擦过的时候,景佑陵的下颔就瞬间红了一片,而他也一点儿都没躲,就这么任由谢策发作。 谢策见第一下打偏了,挥拳想来第二下,而这一次,景佑陵却抬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端王殿下现在是想浪费时间吗?”他抬手将谢策的手腕放开,神色带着冷意,“殿下若是想要胡闹,日后有的是时间。” 郭和光哪里见到现在这幅场?,赶紧窝在一边假装当做是鹌鹑。谁也想不到,一向端方的景大将军,一向礼数周全,现在居然对端王还有这么僭越的时候。 至于端王,向来都是那种平和随和的性子,除了长公主殿下的事情,还有人能让端王殿下那样发怒? 长公主殿下,好像是端王殿下和景大将军共同的逆鳞。 谢允也在这个时候挡在了谢策身前,低声宽慰道:“四弟,现在还是长姐为重,不能再这个时候内讧。贼人想来也是有备而来,景大将军对于梧州也不熟悉,一时不察也是常事。长姐和将军一向感情甚笃,现在还是先商量对策为好。” 谢策却冷笑一声,看着景佑陵,咬牙道:“我就是想不通,堂堂景大将军,今夜和长姐待在一起,这样盛名在外的少年将军,怎么会在这么一个地方,护不住长姐?” “就算是再怎么有备而来,怎么可能在景大将军的眼皮子底下毫无声息地将长姐掳走?景大将军莫不是忘了父皇在之前所言,让你娶长姐,是为了护她周全。” 谢策说着说着,眼眶周边有有些红,声音也带上了一点儿哽咽。 “我之前就觉得,你太过冷淡,不堪配长姐,但是后来长姐喜欢,我便也真心为长姐欢喜。可你现在所为,我也是当真好奇,难道是因为景大将军当真冷淡至此,眼睁睁看着长姐被掳掠?” “四弟?”谢允见谢策越说越离谱,猛地拽了一下他的袖子,“你在说什么?长姐被贼人所劫,佑陵怎么可能无动于衷?这件事大家还在商量对策,你就算是再怎么心中有气,好歹等佑陵将事情的原委解释清楚以后再发吧?” 在厅内气氛纠缠不下的时候,外?天光微亮,有人从外报讯而来。 只看到州牧府上一直在外守候的管家火急火燎的从门外进来,也顾不得行礼,气喘吁吁地对唐琸道:“大人,有人送信过来了。” 唐琸在这么一群人?前,自然不敢先行接的,谢策刚想上前,却不想景佑陵先人一步,接过了这封信。 他手指掀开,只看到里?写出来的几段话—— 若想救惠禾长公主,即日开城门,撤走朔方卫和城中所有守卫,在下必将公主完璧归赵。 -- 第105页 打的果然是开城门的主意。 谢策看到现在有办法,只犹豫了片刻,“既然如此,长姐在他们手上,不如直接开了城门就是,反正现在城中有瘟疫的人又不多,至少比不上长姐的安危重要。” 景佑陵听到谢策的话,突然极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一言不发。 谢策看他说完无人应和,“不然看着长姐被贼人所掳吗?他们所求的不过就是命,那我所求的,也不过是长姐的命。” 谢策抬眼看着景佑陵,“你若是还有一丝在乎长姐,现在就让朔方卫撤军梧州。无论如何,至少将长姐先救回来。” 景佑陵手指碰了一下冽霜。 “兵,我不会撤。若是撤军,就是弃城而逃,你长姐知道,也必然不会应允你这么做。” “而人——” “我也会亲手接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说是晚上,晚了点qaq 弃城而逃在之前家训当中有提过。 第53章 · ? 梧州在此次涝疫之前, 还曾经发生过一件就算是远在陇邺都有耳闻的事情。 弘历十年,梧州当时的州牧还不是现在的唐琸,而是, 袁永安。 袁永安当年因为中饱私囊, 强掠民女被来往此地的刺史上书,被谢东流亲自下旨发配流放, 抄家充公, 而那座极为精巧的院落,则是赐给了后来的州牧唐琸,只是所有人都没想到袁永安居然现在还待在梧州城内。 难怪他会对州牧府上的情况那样了如指掌,毕竟唐琸只是曾经在那里住了短短三年,而袁永安在这州牧府之中,住了数十年。 现在梧州城内,自然是不可能有人能比袁永安更加清楚州牧府的构架,恐怕那条长长的地道,也是他自己为了逃命所修建, 方便自己逃之夭夭。 谢妧想到袁永安凑到自己身边的时候的那股子让人作呕的气味, 还有之前袁永安强抢民女的作为, 脸色霎时间有些冷了下来。 没想到袁永安居然能够避开流放, 逍遥法外,直到现在还一直待在梧州之中,甚至现在还起了掳掠自己, 以此出城的目的。 他们抓走自己, ?非就是看现在梧州城内戒卫森严,却还是贼心不死地想要出城罢了。 冯廊将谢妧安置在一个院落之中, 吃食会从一个极小的门洞之中递进来,至于其他的门窗, 都是用木条钉死在外面的,只剩下来了一点儿微薄的光,从缝隙之中渗出来。 谢妧抬眼环顾这个院落,心中暗暗思忖这些人的身份。 其他人暂且不谈,就说那个身穿绛紫衣袍的中年人,衣料价值不菲,气度也是带着些居高临下的意味,甚至还和前梧州州牧袁永安有来往,想必也是一个在梧州有头有脸的大人物。 而那个人在谢妧的面前点出来袁永安的身份,恐怕就是觉得,他的身份实在是太容易被查到,索性就再拉上一个袁永安垫背。 之前有婢子被谢妧送过一次晚膳,这几样糕点和吃食极为精巧,大概是放得时间有些久了,吃食早就已经凉了。 那些糕点倒是还好,吃食因为放得久了,上面的油光被灯一照,就像是锃亮得反光一样。 谢妧不禁又开始担忧起州牧府现在的情况,但凡景佑陵现在略微理智一点,现在也必然不能撤军梧州,不然那时,梧州只要有一个出城的人身上患有瘟疫,倒时候必然会牵连到其他城池。 一旦蔓延开来,后果不堪设想。 谢妧虽然知道景佑陵必然不会这么儿戏,但是她了解谢策,他虽然现在丝毫都没有从前的暴戾模样,但若是涉及到自己的安危,谢策必然会优先选择自己。 现在只能寄希望于,他们能尽快地找到自己了。 虽然是将自己关押在这里,但是谢妧也明了,只要这件事还有商量的余地,他们必然不会动了自己的分毫,毕竟他们若是当真动了自己,那么?论在不在梧州,到底是什么身份,都只会沦到一个死的下场。 人只要有命脉,就是筹码。 若是想要求生,那自己必然会安然?恙。 这群人这么做,不过是负隅顽抗罢了,只要看清楚现在梧州不是必死之城的局势,内部也肯定会分崩离析,频频内讧,临死倒戈的人不在少数。 现在,也依然是胜券在握。 谢妧垂眼看了一下放在自己手边的糕点,还是忍着一点儿恶心,就着水吃了一点。 现在她能做的事情,就只有等了,还有将之前看到的事情一一记下来,到时候也好推断这么一群人的身份。 断没有掳掠了自己,还能被放过的好事。 这件屋子之中只有一盏亮着的小小烛台,突然在这个时刻,上面的火略微动了一下。 谢妧霎时间抬眼看向门外,她知道在外面有几个侍卫正在看守,他们也必然不敢贸然闯进,但是现在,却不知道为什么,让她觉得有些不安起来。 她思忖片刻,将头上原本有的一个簪子藏入衣袖之中,在她藏好的时候,突然听到了外面传来了声响。 谢妧听到了剑刃穿过人体的声音,也听到了咚的一声闷响,是身体倒地的声音。 难道是景佑陵现在就找到了自己?距离自己被抓也就是半个时辰,那条密道极为荫蔽,在假山的一个洞穴的角落处,而且袁永安还将痕迹一一抹去,再加上搜查的时间,景佑陵怎么都不可能现在这么快就找到自己。 -- 第106页 可是,如果不是景佑陵…… 谢妧将自己握在手心处的簪子拿紧,在接连不断的肉-体倒地声之中,她好像听到了有人不敢置信的濒死之声—— “……袁,袁大人?” 外面的人竟然是袁永安? 谢妧一时之间脑海有些空白,若是袁永安,那她就想不明白他的意图了,现在若是仅仅只是为了出城,他必然不会和这群人反目成仇,可他这时分明,就是冲着自己而来的。 谢妧想到他凑近朝着自己闻了一下时候的嘴脸,在想了想他曾经做过的事情。 之前的时候,这个人的言辞就一直轻佻,谢妧以为他不过是最多过一过嘴瘾,但是现在来看,他好像,改变了主意。 袁永安手上拿着一把短刃,再将自己手上被溅到的血擦拭干净,脸上带着一点儿意味不明的笑意。他想到今日碰到谢妧时候手下那触感,不由地舔舐了一下干涩的唇角。 不愧是在皇城之中被娇生惯养出来的长公主。 他用短刃将门上的封条一一划开,待到差不多的时候,一脚直接将整扇门给踢开。 谢妧之前是被蒙着眼睛带到这个小院当中的,被侍女牵着走了很长的一段路才来到了这里,想来也和地道相连的不是一个地方。这个小院相当偏远,大概是为了更好地隐藏行踪。 但是也没想到,现在成为了袁永安如入?人之境的便利。 谢妧虽然之前就猜到来的人是袁永安,但是霎时间看到了他这张没有被面罩藏着的脸,眼球浑浊,眼边沟壑横生,嘴唇呈现青紫色。大概是因为纵欲过度,所以袁永安的眼下,有两个有些肿胀的像囊袋一般挂着的赘皮。 袁永安上下扫了一眼谢妧,然后将再次舔了一下有些干裂的嘴唇,将身后的门阖上,门闩也扣好,意图几乎是昭然若揭。 谢妧瞬间觉得心下一股酸胀气息猛地涌上喉间。袁永安此时看着她垂涎的神色,就算是她再怎么迟钝,现在也看明白了袁永安所求是什么。 但是她也想不明白,袁永安知道自己的身份,怎么敢如此大胆? 染指公主,犯下的罪可不单单是流放,而是必然会被凌迟处死,甚至是株连九族,更何况还是嫡出的长公主殿下。 谢妧现在逃?可逃,只有手上的这一根簪子,对上袁永安这么一个怀有武功在身的人,当真是没有多少胜算的。若是他当真这么胆大包天,自己—— 公主婚前失贞,就算是并非本意,历朝历代自戕的也占了绝大多数,就算是不自戕的,也会以玷污皇室威严,被送入尼姑庵。嫁了人的公主的境况会略微好些,但是也必然会被夫家唾弃,被皇室视为失贞之人,玷污皇室门楣。 她就算经历的再多,其实也未经人事。 谢妧强压下去自己心中的恶心,“袁大人知道自己现在这是在做什么吗?” 袁永安大概是没想到谢妧在这个时候居然还能这么坐在这里和自己对话,呵呵笑了几声,然后弯下腰闻了一下谢妧身上的味道,甚至还打了一个官腔,“下官自然是知道的。” “原本下官一个地方小官,连亲眼目睹殿下芳容的机会都?,但是今日殿下既然是在下官的身边,就说明这是我与殿下的缘分,既然是这么有缘分,那我自然是不忍心错过这样的机会的。” 他嗅了一口,眯起眼睛,作喟叹状。 “不愧是殿下,就连身上的味道,都和下官从前享用过的那些庸脂俗粉不一样。” 他的手指意图想要碰上谢妧的脸侧,被谢妧躲开,袁永安却像是享受现在这个将谢妧驯服的过程,看她反抗,反而露出来了一点儿可以说得上是愉悦的表情。 屋内灯火不足,他脸上突然加深的褶皱,变得更加沟壑密布,阴影丛生。 谢妧镇定下心神,然后将自己手上的簪子扣在手中,尖部抵住的刺痛感让她更为意识清晰了一点。 “袁大人所求的不就是出城吗?既然是出城,就应当是想要求生,大人既然是想要求生,就应该知道,我——” “你碰不得。” 袁永安却好像是突然听到什么好笑的笑话一般,声音低沉地笑了起来,越笑越猖狂,“求生?若不是之前陇邺来的那个小子威胁我,你以为我会想和冯廊与虎谋皮?他说出来我的身份,不过就是想要我作为这件事的主谋,让我做个替罪羊罢了。” “之前的罪名再加上这件事,或者其他人不会死,但是我,是必死?疑。既然如此,早晚都要死,那不如我当真和公主殿下,做一对亡命鸳鸯罢了。” 袁永安说完,手猛地箍住谢妧的手腕处,然后顺着谢妧细腻的肌肤缓缓向上滑动,几乎是带着不加掩饰的欲望。他早就已经是悬崖之马,?论怎么走都会是死,与其是这样,倒不如满足了自己的欲望。 再将这个圣上盛宠的公主杀掉,有这么一个人物给自己陪葬,怎么都说不上是亏。 所以今夜袁永安才兵行险着,他之前玩弄过不少少妇民女,各个都是难得一见的姿容好,但是比起长公主来,还是都少了几分滋味。今夜能享用到这么一个美人,就算是日后被凌迟处死,那也不枉此遭。 他一边垂涎,一边想着。 谢妧的簪子藏在袖子之中,她现在必须找一个最好的时机,这是她现在唯一的办法。若是被袁永安凌-辱,那自己当真是要恶心一世了,将他处以极刑都难解自己心中之恨。 -- 第107页 她不动声色地将自己手中的簪子收了一下,“袁大人并不是必死?疑,只要袁大人现在愿意放开我,那我可以保证袁大人你……性命?忧。” 袁永安却丝毫不为所动,他低声笑了两下,手指勾住谢妧对襟上的系带,俯身贴近谢妧。 “殿下说得好听,你现在所做的担保,若是你当真能给出去,肯定会翻脸不认人,我日后必然是被千刀万剐,就算是殿下愿意放我一马,端王殿下和景大将军也必然不会放我一马。” 就是现在—— 谢妧的这根簪子是用沉银制作而成的,尖端比之一般的簪子,会更加锋锐一些。之前剪翠收拾首饰的时候,还是特意带了这根,说是在危机时候可以防身,没有想到,今天当真是用上了。 她猛地将自己手中的尖锐部分刺向袁永安的颈后,这是唯一的机会,她根本就是带着直接将他刺死的力道来的,没有一点儿的顾虑。谢妧出手得袁永安避之不及,电光石火之间,袁永安只能看到一道银光出现在自己的颈后。 袁永安毕竟是习武之人,所以哪怕是谢妧出手这么出其不意,他也及时偏开了一点儿头,躲开了致命伤。 但是,这也足够了。 那根簪子没入了袁永安的后劲偏侧,谢妧力道用得极大,所以几乎是整个头都没入了袁永安的皮下。 血也就在这个时候顺着往下淌,谢妧趁着现在袁永安还在愣怔,猛地将他推开,刚想将那根簪子再贯穿他的整个脖颈之时,袁永安却咬牙猛地将那根簪子拔了下来。 一个血洞霎时间出现,他却只是龇了一下牙,再次看向谢妧的时候,眼底也带上了一点儿红。 “殿下用如此锐物伤我,我也还是……痴心不减呢。” 说到最后四个字的时候,几乎带一点的咬牙切齿的味道,偏偏脸上又是带笑的。 他说完,准备向谢妧扑来,谢妧没想到袁永安居然都这样了,现在还有这般的力气,堪堪避让开,然后随手摸到旁边的一个花瓶,抬手朝着袁永安的头掷去。 袁永安因为之前的伤口一直在流血,现在意识还有些模糊,看到朝着他扔过来的花瓶,略微侧头,还是被破碎的瓷器边缘划破了头。 他身上的血流了一路,越是这样,他反而是越兴奋愉悦一般,享受着谢妧现在失措的神情。 生来高贵的公主殿下,现在即将任自己所为,甚至还对着自己露出来了这么一副表情,那可当真是—— 让人愉悦极了。 袁永安一步一步靠近,谢妧反手扣住门的边缘,若是屋内,自己必然是没有什么胜算,但是若是逃出这里,袁永安头上到处是伤,未必能够跑得过自己。 袁永安却好像是看出来谢妧的意图一般,笑得漫不经心,“殿下莫不是现在打着出门的主意吧?你大可以开门,我不会阻拦,只是殿下若是那时被我抓到,我可是必然要好好责罚殿下的。” “这周围空空荡荡,可没有人,能听到殿下的求饶声。” 谢妧看到袁永安现在的样子,内腑几乎是被人反扣了一般的恶心,她皱了一下眉头,?论如何,现在留在屋中才是真的走不通的死路,不如现在出门搏一把。 只是他其实这样胜券在握也实属正常,毕竟谢妧没有丝毫武功,习武之人行走之时,必然是会比谢妧迅疾很多。 事到如今,也顾不得这么多了。 随着木门吱呀一声的调子拖长在空中,谢妧猛地推开门,却突然看到了一个长相俊秀的少年,此刻正出现在院落以外,看着这满地的守卫尸体,没有丝毫意外。 再然后,就对上了谢妧的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 今晚应该是八点,如果写不完,当我没说qaq 第54章 · ? 天光只渗开一点儿微薄的霞色, 这个面容俊秀的少年郎略微挑了一下眉梢,看到谢妧现在这么狼狈地踉跄而出,再看了看现在在她身后的袁永安。 少年郎君脸色带了一点儿笑, 语气不免带上了点遗憾, “怎么殿下现在沦落到这般地步了?” 这个人的眼尾略微上扬,眉眼生得略有些轻佻, 但是唇略厚, 看上去就顿生一种书卷之气,身量算不上高,因为身材清瘦,看上去就显出几分少年郎君独有的意气来。 当然会意气风发,毕竟这个人当年从数万举子之中高中状元,加之相貌俊美,年龄也不过堪堪刚过弱冠。 被稗官野史称为少年天才,不世出的奇才。 也有人笑称,这么一个相貌俊秀的少年郎君居然是状元, 还以为这么一个人物, 应当占了容貌之便, 在金殿之上被题为探花郎, 却不想是直接高中状元。 正是林行舟。 当年几乎所有人都觉得他前途无量,甚至成为圣上的乘龙快婿,也并非不可。 谢妧也在这个时候才反应过来, 原来这些人明了自己的身份, 是因为林行舟之前被贬到梧州。谢妧这些日子一直在考虑梧州涝疫的时候,还从来都没有想过林行舟的去向。 甚至也只是知道林行舟因为品行不端被贬到了一个很是偏远的地方, 却没想到,这个地方, 正是梧州。 袁永安在看到林行舟的时候,面色微微一凝,这个从陇邺来的被贬郎君,甚至可以说得上是袁永安见到过的,最为心狠手辣的一个人。所以袁永安暗自在心中咒骂一声,只能期望于,现在林行舟无意坏自己的好事了。 -- 第108页 林行舟既然能出主意将长公主掠来,想来这二人关系也并不如何。 若是林行舟实在要坏自己的好事,那自己也只能一不做二不休,趁其不备将其也直接杀掉了。 这一番计较下来,袁永安原本凝重的神色稍霁,然后挤出一点儿笑意看向林行舟,“原来是小林大人。” 林行舟似笑非笑地目光掠过之前那些倒地的尸体,再抬眼看袁永安,“所以袁大人这么大动干戈的,现在……” 他意味不明地顿了一下,然后目光一寸一寸地在谢妧身上剜过,“又是在想干什么呢?” 后又袁永安,前有林行舟,谢妧自知若是来人是冯廊,或者是其他任何一个心怀目的想要出城的人,自己现在都至少掌握着一点儿筹码。 偏偏来的这个人是林行舟,自己之前和他就有过节,燕绥又曾经将他踹出望春楼,再加上他被贬梧州,就是自己做的手脚。 现在有了报复的机会,林行舟怎么可能轻易放过自己? 从林行舟之前抛妻弃母之事看来,就可以看出来此人心狠手辣,可以说的上是真正的薄情寡义,对于妻儿老母尚且能做得出这种事情,对于将他从陇邺贬至梧州的谢妧,想来也必然不会手软。 之前是没有机会下手,现在自己就在他的面前,可以说的上是任人宰割。 袁永安呵呵笑了两声,“早前就听闻小林大人之前和殿下是旧相识,现在看着殿下和小林大人之前,好像是并不相熟。若是实在是点头之交,不如小林大人现在就暂先退让,我和殿下还有要事相商。” 他上前一步扣住谢妧的手臂,像是怕筹码不够,再次投诚道:“如此怠慢小林大人,在下日后,必有厚酬相报。” 之前被谢妧用簪子刺伤过后颈,还被花瓶伤过,袁永安现在居然还是意识清醒,甚至还在和林行舟谈条件。他说的也相当明白,既然谢妧和林行舟两人关系不好,不如成全了自己,然后若是想要出城,只单单谢妧就够了。 出城以后必然需要大量钱财支持,林行舟虽然之前是状元,但是仕途不过一载有余,比不上袁永安这个在梧州搜刮多年的土皇帝。 若是林行舟现在愿意走,那么袁永安就愿意用厚酬相报,日后就算是林行舟不在梧州,这笔钱的数额也绝对算不上是小,足够林行舟挥霍。 谢妧也在心中快速地想着对策,袁永安开出来的筹码不可谓不优厚,毕竟现在林行舟只要转身就走,那么今夜过后,这件事情实际上也和他没有什么关系,甚至只要他出了梧州城,袁永安的生死,都和他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甚至袁永安说出来的厚酬,必然是一笔在梧州说得上是天文数字的钱财。 这件事情其实对林行舟来说百利而无一害,毕竟现在林行舟和自己之前的龃龉由来已久,现在有袁永安这么一个报复的机会,被袁永安这样的人羞辱,那可当真是—— 林行舟哼笑了两声,他手上原本就拿了一把折扇,格外显出几分雅意。 他将折扇收起,在手骨上略微叩击了两下,“袁大人这么诚意满满,那么晚生若是不识好歹,那么当真是愧对袁大人的抬举了。” 他步伐缓慢,一步一步地朝着谢妧那边靠近。 袁永安见林行舟这般识趣,原本有些担忧的情绪缓和,在加上之前流的血过多,所以现在还有些飘飘然。想到这个娇生惯养长大,被人捧在手心之中的帝姬,即将成为自己的女人。 实在是让人心潮澎湃。 在看到谢妧的第一眼,袁永安其实就已经蠢蠢欲动。他之前在任梧州州牧,别说梧州境内,就算是官比他在大一点儿的官员后院,其实他从曾经染指过,只是那些事情做的隐晦,倒是也一直都没有被发现。 袁永安在梧州做了这么多年的州牧,和陇邺相隔甚远,积累下来的钱财几乎可以比得上梧州这十年来的税收。 这些钱,就算是买一个人替他流放,那也是九牛一毛。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袁永安觉得自己身体越来越不如当年,他一直都觉得是那些少妇民女的原因,直到今日受到林行舟的威胁,替冯廊掳掠惠禾长公主。 他才久违的,感觉到了一点蓬勃而出的欲望。 袁永安眼神中显出来一点贪婪,然后朝着林行舟摆摆手,“那小林大人慢走,在下和殿下还有要事相商,现在就暂先不送小林大人了。” 两人达成共识,袁永安自认为这话说得已经极为诚恳。 却不想林行舟抬步,步伐不急不缓地走到了谢妧的面前,先是瞥了一眼谢妧,又抬眼看了一眼袁永安,“只是既然袁大人和殿下是有要事相商,那么晚生也想好好在旁听一听,倒是是什么要事呢?” 林行舟说这话的时候,神色十分恳切,仿佛是当真对谢妧和袁永安谈及什么梧州要事十分感兴趣一般。 袁永安一时看不清楚这个人到底是当真不明白,还是在揣着明白装糊涂,明明自己的心思已经昭然若揭,他也必然能懂男人的劣根性,现在怎么可能还开口说出这些话? 袁永安拽着谢妧的手紧了一点,既然林行舟现在不想退让,那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有这么一位少年天才给自己陪葬,怎么都说不上是亏。 他之前将那把短刃藏在了袖口之中,为的就是怕谢妧再次出手伤人,之前那些民女大多忌惮他的身份和家里人的安危,从来没有人敢这么伤过他。 -- 第109页 所以才一时不察,被谢妧给得了手,他也是当真觉得自己有几分好脾性,若不是觉得划伤了的身子伤兴致,看上去也不甚好看,自己也算不能容许谢妧这么接连不断地在自己这里胡闹。 袁永安瞅准时机,袖子中的短刃一触即发。 他只是略微抬起头,趁着林行舟还没有反应过来,霎时间准备抬手捅向林行舟的心窝处。 谢妧其实早就已经注意到了袁永安的另一只袖子,也大概猜测出来了袁永安的意图。 现在林行舟态度不明,袁永安早就已经是抱着必死的心态,狗急跳墙,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杀了林行舟,也不亏本,也是袁永安能做出来的事情。 权衡之下,若是袁永安得手,那么自己的威胁就只剩下来了袁永安一个人,他虽然习武,但是毕竟因为之前接连被打,体力必然是会有不支的时候,自己到时候在好好找找机会,也并非是全然没有逃脱的机会。 等到谢策他们找到自己的时候,自己必然是要将袁永安处以极刑。 若是袁永安没有得手,那么情况相比而言就更加复杂一些。 毕竟林行舟现在态度不明,谢妧在之前就觉得这个人的心思实在是太过深沉,若是他没有得手,那么林行舟和袁永安两个人暂时的表面和谐也会被打破,到时候到底如何,也只能是随机应变了。 他们两个人,谢妧都没有具体可以谈条件的筹码,也只能是走一步算一步了。 那闪烁着寒芒的短刃即将刺进林行舟的心窝之中,但是林行舟却丝毫不躲不闪,谢妧也在这个时候察觉到了有点不对,因为…… 按照林行舟的才智,他不可能不知道现在,袁永安对他有杀意。 随着一声铮鸣,寒芒闪烁得人眼花缭乱,只看到林行舟手中的扇子略微动了几下,恰好挡住袁永安的短刃,而在扇子的上端,折出来了一个极为薄且尖锐的刃。 现在,正没入袁永安的心口处。 鲜血汩汩流出,汇成一绺一绺地流向地面。 林行舟笑得漫不经心,“袁大人啊袁大人,原来你还真的以为,别的人都和你一样蠢不成?” 袁永安的眼睛瞪得很大,已经开始涣散,原本就浑浊的眼中更像是一团瘴气,他似乎是很难相信自己居然折在这里,身子滑了下去,抓住谢妧的手终于松开了。 干瘪的手指徒劳地在空中抓了两下,却什么都没有抓到。 声音嘶哑,“你……到底为什么……?” “一点蝇头小利,”林行舟语气带笑地用脚将自己的刃再踩实一点,只听到袁永安闷哼了两声,“日后却要祸水东引到我身上,你死了一了百了,想让我也跟着当你的替死鬼,果然是个小小的梧州州牧,目光短浅,蠢得让人觉得可笑。” 他说着,又看了看谢妧。 “还有你,肖想谁不好,偏偏肖想了公主殿下。当年我想要求娶,尚且被人说成是痴心妄想,我都得不到的东西,你一个小小的梧州前州牧,又是凭什么?” 林行舟脚下嗤的一声,直接用那刃将袁永安的心口踩了一个对穿。 不忘笑着朝着那几乎被踩烂的尸体再问一句:“嗯?” 随后将自己的脚收回,看向谢妧,似乎是看出了谢妧逃跑的意图,抬手触上谢妧的脸侧。这么一副出挑的面容,是当年他被耻笑的根源,是望春楼外被踢折的三根脊骨,也是他后来被人戳着脊梁骨骂的起因。 当真是可笑,现在还不是……要屈服于自己? 景佑陵又如何,也不知道谢东流这个老眼昏花的到底是哪里想不明白,居然不赐婚给自己,反而是嫁给一个莽夫。 若是这样倒也不提,那个垣城的平庸女人,姿容体态都不过是平平之辈,甚至还比自己大上几岁,自己就算是拿着她的钱来读书都觉得恶心。 至于生养自己的那个女人,自己原本应该唤作娘亲的女人,更是成日里臭气熏天,她们这样的人,怎么配得上平步青云的自己? 就算是抛妻弃母,那又如何? 哪有什么天理伦常在上,只要他林行舟想,这路到底应该怎么走,都得听他自己的。 林行舟笑着问谢妧,“臣说得对吗,长公主殿下?”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今天下午临时有点事情,晚了点(顶锅盖),明天一定能八点,立flag! 第55章 · ? 袁永安现在就在谢妧的面前死得毫无征兆, 双眼已然开始涣散,瘫软的身体在林行舟的脚下,渗出来一点暗红色的血迹。 不要说他自己没有想到林行舟会突然出手, 谢妧也没有想到现在的事态居然是这么发展的。 她勉强稳定下心神, 不动声色地略微退让了一点,她和林行舟之前素有龃龉。 现在的形势, 他未必是真的想要出城, 对于冯廊恐怕也只是假意投诚,现在他杀了袁永安,必然是另有图谋。 谢妧抬眼看他,“本宫和林大人之前算是旧识,若是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直说?”林行舟凑近了一点,“殿下若是当真要臣直说的话,那便是殿下当年看不上臣,现在还不是沦落到现在这样的地步, 要靠着臣才能逃离这样的险境?” “殿下的老相好燕绥还不是在陇邺继续逍遥快活?就算是圣上为殿下千挑万选的乘龙快婿, 盛名在外的景大将军, 不也是照样连殿下都护不住?” -- 第110页 这件事情一直都是自诩才学过人的林行舟的心刺, 他向来自命不凡,现在终于有了能够报复回来的方式,自然也是不遗余力。 “林大人这么费尽心思地将?掳来, 巧借冯廊之势, 恐怕也不只是和?来叙这么些旧。”谢妧的手指略微动了一下,“?不相信林大人没有所图。” 林行舟将那把染了血的扇子随意地甩了两下, 毫无芥蒂地朝着谢妧笑了一笑,“殿下果真聪明。其实?所求的也很简单, 燕小侯爷曾经因为口角将?踹出春风楼外,?所求的,就是燕绥从此不能直立。” “还有?曾向圣上求娶殿下,但殿下最后却嫁给了景大将军,殿下最后却还是在了?的手上,?所求不多,之前的事情折辱了?,所以?想让景大将军跪在?面前,亲口承认远不如?。应当,也说不上是什么为难之事吧?” “毕竟这世上,哪有这么多两全其美的好事。你说是吗,公主殿下?” 林行舟最后的尾音略微上扬,尤其是公主殿下这四个字的时候。 他略微滑动了一下喉结,像是想到什么极为快意的事情一般,然后缓缓地,从自己的身上抽出一根绸带。 林行舟用这根绸带覆上谢妧的手腕,“距离公主被掳已经有一个多时辰,想来现在景大将军就算是再怎么无能,也快找到这里了。?很期待,景大将军到时候,究竟是怎么选择的。” 他的折扇上面的薄刃,就抵在谢妧的面前,从现在林行舟的言语之中,也不难听出来,只要谢妧现在想跑,恐怕他的薄刃,也丝毫不会留情。 林行舟系完绸带,上面甚至还打了一个精致的结。 他略微躬下身子,朝着谢妧道:“殿下,请。” - 朔方卫在州牧府上到处穿行,每个人脸上具是凝重神色,大将军下令搜查府内可以通向外面的地道和暗室一类,所以每一个角落几乎都没有放过。 这其中的人大多都不知道为什么突如其来地要搜查州牧府,但是看着景大将军的神色就知道,这必然是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所以每个将士都是聚精会神地逐一排查。 而景佑陵则是站在最后看到线索的驳岸处,瘦削的手指碰了一下地面。 朔方卫主要负责的是州牧府内,城中守卫更加熟悉梧州城内的布局,所以那些守卫则是在城中排查,只是动作其实并不大张旗鼓。 一来是因为对谢妧名誉有损,二来则是因为虽然知道了这群人求得不过是出城,不会真正伤及谢妧,但是还是以防万一,所以只是暗中搜查。 在景佑陵发现谢妧不见的时候,那个人绝对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突破外面密布的朔方卫,还能完全不被发现,所以他有直觉,州牧府内,必然会有密道或者是暗室一类。 景佑陵起身,走到了园内的观景假山处,这个假山来头不小,主景山奇崛,障景山则是做成了有些尖锐的形状,两相映衬,极为精巧。而且还是选用的太湖石。 太湖石产地距离梧州甚远,能在梧州用得起太湖石,几乎可以说得上是天文数字的造价。景佑陵想起之前问到唐琸的事情,还有这间州牧府原有的主人。 他神色略微一顿,抬步退后,看着地面思忖了片刻。 然后手指顺着地面滑动,很快就摸到了一个小小的,几乎是难以察觉的,不一样的触感。 是一条极窄的缝隙,和地面严丝合缝。 景佑陵的眼睛之中闪动几分,原本暗淡的眼睛之中终于重新多了几分亮色,他毫不费力地将上面的封层打开,就看到了里面黑黝黝的洞口,从里面散发出一股难以言喻的腐臭气息。 他略微蹙眉,翻身直接进入其中,手上拿着那把冽霜。 密道之中气味并不流畅,各种残留在这里的气息也持久不散,在这些扑面而来的腥臭味之中,他也闻到了一丝熟悉的,谢妧常用的芙蓉花香味。 她之前,果然是来过这里的。 现在时间紧迫,景佑陵也还未来得及通知上面的人,但是现在密道的入口已经被他打开,等到乌使来到这边搜查,很快就很找到自己。州牧府内还有谢允可以指挥,这些倒是不用担心。 密道之中漆黑一片,他点燃一个火折子,一手执剑,快步前行。 他身量极高,所以在这个密道之中,要略微弓着身子。密道之中是让人几欲作呕的各种气味交杂后的腥臭味,地上横七竖八的倒着不少的腐尸,有些早就已经看不出来原本的面貌,但是依稀能看出来,这些应当都是身量娇小的姑娘家。 景佑陵眉头皱起,这个密道多半是之前的梧州州牧袁永安所修筑,这个人就算是景佑陵也有所耳闻,可以说得上是恶贯满盈。 他脚下步伐略点,在这么狭窄的密道只用了盏茶功夫,就看到了那用石头垒起来的台阶。 冯廊一边关注着外面的消息,一边也有些心烦意乱,觉得自己想出来的这个办法实在是有些太过唐突,虽然说用长公主作为人质其实这个方法也说不上是不好,但是仔细想来,自己的把柄还是被死死捏住。 若是景大将军答应撤军还好,要是不答应,直接硬闯,自己也不敢真正对长公主做些什么,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也只能希冀着,他们找不到这里了,虽然梧州城说不上是大,但是一间一间地搜查,那可确实也是相当不易,况且公主还被自己关在了那么一个偏僻的地方。 -- 第111页 若是找不到殿下,那就算是硬闯,也是找不到地方了。 冯廊一直到了现在,都还没打听出一个所以然来,自己那封信送到了州牧府,就像是石沉大海一般,一点回信也没有。 他手上拿着一把极为精巧的短刃,到了这个地步,倒是也没有了玩弄自己手上短刃的兴致,在院中踱步,思索着现在的境遇。 却不想,庭院之中的密道,突然传出来了一点儿声响。 冯廊瞬间脚下一软,面色惨白,他之所以抱有希冀,是因为这条密道除了袁永安,没有人知道,袁永安和自己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这条密道当时也是所有人出城的筹码。 当年袁永安玩弄民女,为了自己的性命安全,修筑了这么一条密道,修筑完了将工人全都杀死灭口,没有人知道那条密道究竟在哪里。 就算是冯廊,也只是听闻好像是袁永安会将懒得处理掉的民女扔到这个里面。 甚至有的时候还会去里面看看,好像是欣赏杰作一般看着那些曾经身材曼妙的腐尸。 后来因为这件事情,这间密道才被挖到了这里来。冯廊怎么想也该知道现在这条密道之中传来声响,必然不是什么好的事情,所以手中紧紧握着那把短刃,脑子飞快想着应对的策略。 若是被发现是自己主谋掳掠走了公主……这,怕不是滔天的大罪吧? 上面的盖板随着一声铮鸣,一把闪着寒光的剑就这么将上面原有的封层变为一地的齑粉。 冯廊看到从里面走出来一个长相极为出众的少年郎君,身上甚至还只是一件寝衣,虽然这样,周身的凛冽气势还是让人几乎不敢直视。 这位少年郎君就这么手上提着一把锋锐的剑,淡色的瞳仁无悲无喜,看向了冯廊。 朝着他走来的时候,姿态极为端正,就算是身上没有着丝毫铠甲,冯廊也能从这个人的气势之中,看出来他必然就是那位少年成名的—— 景佑陵。 冯廊原本想要喊家丁来阻拦分毫,但是呼喊还只是卡在喉咙之中的时候,那把散着隐隐寒气的剑就抵上了冯廊的咽喉,只一寸就可以刺破他的喉咙。 他的脑袋也在这个时候丧失了思考的能力,他甚至都没有看清景佑陵到底是什么时候出的手,现在这把剑,就已经抵在了自己的喉咙上。 冯廊吞咽了一口唾沫,头上已经在开始冒出冷汗,“景,景大将军。” 景佑陵的剑刃已经刺进冯廊的皮下,血珠渗出,他低声道:“?劝你,现在最好不要再说废话。” 他每说一个字,剑刃就推进一分,但是却极有分寸地不伤及冯廊性命,却也有足够的威慑力。 在这个时候,冯廊哪里还敢在想出城的事情,语调极快地对景佑陵道:“小的无意伤害公主殿下,小的,小的现在就带景大将军去找殿下。只要大将军愿意放过小的一马。” 景佑陵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剑刃略微收起来了一点,看向冯廊的时候,几乎让冯廊如堕冰窖。 冯廊劫后余生,手撑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他没想到不过一个多时辰,景大将军就能找到这里来,幸亏对于长公主也并未做什么。 只是现在实在后悔听了林行舟的话,只怕是强行出城,都比现在掳掠长公主的这般境地要好。 冯廊带路实在是慢,景佑陵耐心告罄,索性手拎着冯廊,顺着冯廊的指挥穿行在府中。冯廊少说也是一个身材略有些圆润的中年人,却没想到景佑陵一只手拎起冯廊,却毫不费力。 等到了那间小院的时候,看到面前的景象。 冯廊几乎在一瞬之间,原本就极为惨白的脸色更是连一点血色都无,他头皮发麻地看着这遍地都是的尸体,看到衣冠有些不整的袁永安倒在院子前。 他偷偷用旁光看了一眼站在他身边的景佑陵,只看到这位少年将军在一瞬之间杀气骤生。 冯廊怎么都不敢想,现在的事态,居然变成了这副模样。 更可怕的是,公主殿下,不知所踪。 作者有话要说: 八点,下次,一定!下章柚柚和阿妧必见面! 第56章 · ? 有些阴暗潮湿的地牢之中, 林行舟一手勾着绸带,另一只手先是将那把暗藏玄机的扇子转了两下,然后将薄刃抵在谢妧的腰侧之上。 他斜靠在一把椅子上, 足尖无意识地点在地上, “殿下你说,大将军到底要多久才能找到这里来?” 也不知道哪里还有水渗下来, 发出来了滴答滴答的声音。林行舟虽然在梧州的时间说不上是长, 但是他长袖善舞,这间地牢还是当年袁永安修筑的,现在也变成了林行舟所有。 冰凉的触感透过单薄的布帛顺沿而上,谢妧敛容,“我觉得我现在还是可以和林大人打个商量。虽然林大人仕途不顺,但是只要林大人想,钱财万两,奇珍异宝,我都可以作为交换的筹码。” “只要林大人愿意现在及时止损。” 林行舟啧了两声, 手里拿着的扇子滑动, 从之前的侧腰, 滑到了心口之处。谢妧瞬时间心口一滞, 这种冰凉的触感,比她之前经历过的要更加来得真切,甚至于她还能闻到袁永安之前沾染在上面的血腥味。 林行舟比之袁永安肯定更加难缠, 袁永安还能看出所求, 但是林行舟毕竟是在那么多天子骄子之中脱颖而出的状元,堪破他心中所想本就不易。 -- 第112页 更何况, 他自诩奇才,所求的根本就是那些曾经折辱过他的人百倍偿还。 谢妧是他受到折辱的根源, 也是害得他从陇邺到梧州的根源,林行舟这样的人,恐怕是真的恨不得将谢妧除之而后快。 至于景佑陵,林行舟当年在夺得新科状元的时候,那场宫宴之中,有人盛赞他三元及第,恐怕在整个朝堂之中,也是当之无愧的魁首。 可是当年那场宫宴之中,楚月珑也在场,她向来听不得有人将景佑陵给比下去,所以直接张口反驳。 后来谢东流也是拒了林行舟,将谢妧赐婚给景佑陵。 这么一件事情,林行舟这样的人必然是心生嫉恨,恨不得直接将景佑陵踩在脚下。谢妧想也能想到,若是景佑陵当真找到这里的话,林行舟的要求,必然不只是让他下跪。 而且,谢妧总觉得,林行舟必然不会就这么放了自己。 “殿下作为最受盛宠的长公主,自然是能将钱财万两,奇珍异宝说得这么轻描淡写。” 林行舟的薄刃往前压了几分,“所以在公主殿下的眼中,我这样的人,就是应该是殿下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狗吗?殿下一个不开心,就可以直接将我贬到梧州,可真是苍天有眼,偏偏是在梧州,殿下也是落在了我的手上。” “殿下当年辱我,欺我 ,可曾想到了现在这样的境况?” 谢妧的双手被绸带缚住,那薄刃几乎就是贴在了衣物之上,只略微使劲就足以洞穿而过。 和林行舟现在周旋已经于事无补,根本就没有商量的余地,而他现在一心想要景佑陵在他面前像条丧家之犬,所以在景佑陵来之前,必然不会就这么轻易对谢妧动手。 谢妧突然笑了一声,毫不退却地看向林行舟道:“林大人若是当真这么说的话,那我确实更加宁愿将这钱财万两,奇珍异宝送给狗。那也好过送给林大人这样忘恩负义,枉顾人伦的牲畜。” “你家中娘亲含辛茹苦供你长大成人,你家中妻儿为了供你习书几乎熬瞎了眼睛,而你在平步青云以后,却联合垣城县令谎称自己已死,若是我说,若就算是你家中妻母养条狗,现在也该学会摇尾乞怜了。” 谢妧看着林行舟现在头上暴涨的青筋,“而不是像林大人这样,欺君罔上,不仁不义,抛妻弃母,牲畜不如。” 林行舟在这瞬间就像是被踩中了痛脚一般,手在一瞬间掐住了谢妧洁白的脖颈,双目染上红色,咬牙道:“你在说什么?!你怎么敢,你怎么敢现在在我面前说这些?” 谢妧被他扼住脖颈,吐字已经说不上是清晰,却还是勉力道:“说,说你,不仁不义,牲……牲畜不如。” 林行舟在听到这么一番话的时候,眼中的杀气几乎是已经按捺不住,手指收紧,只差分毫就可以将谢妧掐死在这里。以往他们在背后奚落自己,倒也是罢了,但是现在…… 她在自己的手中,只要自己的手指略微使劲,就足够让这位被圣上盛宠的公主殿下死在这间无人知晓的暗室之中,她怎么敢,怎么敢的? 地牢之中水滴声接连不断,林行舟额头上青筋暴起,原本还存着一些的书卷之气荡然无存,手指关节处泛白,原本上扬的眼中带着让人为之胆颤的狠厉。 “殿下到现在这样的地步,居然还是这么不知好歹,实在是让臣大开眼界——” 昏暗的地牢之中只有一盏虚弱的烛火,林行舟的脸被烛火映得发亮,在这噼里啪啦的烛火燃烧之中,谢妧却也听到了在入口处,传来了响动之声。 不仅仅是谢妧听到了,林行舟也听到了,在林行舟的手指还未松开的时候,一个身穿寝衣的郎君就拎着一个身材有些发福的中年人走来,他在看到林行舟的手指握在谢妧的脖颈之上的时候,淡色的瞳仁在瞬间变得颜色暗了几分。 一只手握在冽霜之上,手指收紧。 景佑陵随手将冯廊丢在一旁,垂着眼睛看着林行舟,还有林行舟手上的,谢妧。 谢妧和景佑陵的目光对视,在他淡色的瞳仁之中,看到了自己现在狼狈的缩影,也好像看到了他现在眼中,难以概述的种种情绪。 好像是波涛浪涌之中的我心辽辽,也好像是悬崖峭壁之中窥见的一线天光,又或者是在石破天惊之际,有人递过来的手。 林行舟看到景佑陵来,才终于松开了自己的手,他刚刚差一点儿就是用了死劲的,所以谢妧在骤然能够呼吸以后,双眼忍不住地落了一点泪,眼尾也是红的,而更为触目惊心的是,在谢妧的脖颈上,还有一道极为深的红痕。 景佑陵的视线划过谢妧的脖颈,脸上虽然还是丝毫表情都没有,但是眼中却翻涌着几乎可以化为实质的杀意,手指抵住冽霜的剑鞘。 林行舟显然也是看得出来现在景佑陵的凛冽杀意,原本的暴起的青筋才终于消退下去,这个向来不动声色,被称之为天纵奇才的景大将军,居然也会有这么失态的一天。 还真是有趣。 其实林行舟之前还想过,若是先行找到谢妧的人是谢策或者是谢允,那可当真是没有什么意思,现在来的这个人是景佑陵,可是要比谢策和谢允更加有趣多了。 还有什么比这么一个天之骄子在他面前丧失所有的尊严,更加有意思的呢? 林行舟手上拿着的那把扇子抵着谢妧,他在这个时候,甚至还有心思朝着景佑陵打了一个招呼。 -- 第113页 “景大将军果真是少年奇才,这么快就能够找到这里,下官也不知道是该艳羡将军和公主伉俪情深,还是该赞叹一句将军能力过人。” 林行舟当年作为少年状元,其实没少和景佑陵被人拿出来比较,文无第一,但是武却有,甚至这个少年将军从来都没有写过什么文章,自己也要屈居在这个人之后。 他没少存着比较的心思,可是往景家递过的请柬从未被收过,对于他来说,这种拒绝就是明晃晃的无视。 无视,对于林行舟来说,远比看不起要更加让他觉得屈辱。 景佑陵的声音还似春来晚雪一般清冽,“直接说你的条件。” 林行舟手中的扇子上下滑动了两下,被摩擦得锃亮的刀刃在烛光的映照之下,就像是被烧得通红一般,他慢条斯理地把玩了两下,“景大将军,我所求不多。” 他突然抬头,就这么看着景佑陵,“我没兴趣关心冯廊的死活,撤军与否我也丝毫都不在意。景大将军之前想来是知道我和燕小侯爷的往事,我和燕绥之前的恩怨源自公主殿下,现在燕绥远在陇邺,既然大将军想要救公主殿下,不如你就代他受过。” “现在,在我面前,向我跪下,亲口承认自己远不如我,然后用你自己手边的那把剑,亲手斩断双腿,从此以后不能直立,以慰我当年受到的折辱。” 冯廊原本被景佑陵随手就扔在了旁边,听到林行舟的这番话,原本就像是浆糊一般的脑袋瞬间就更像是浆糊一般,之前林行舟亲自找上门来愿意做自己的幕僚,冯廊还觉得是因为林行舟看自己有几分前途。 他还曾经沾沾自喜过,毕竟林行舟可是当年三元及第的状元,能被这么一个人物选中,怎么说自己也是有几分吸引人的才能的。 可是直到现在他才发现,自己根本就是被林行舟被当刀使了,林行舟从一开始的目的就不是出城,而是想看到景佑陵这么一个天之骄子折辱在自己手上。 景佑陵少年时候执掌朔方卫,在平定朔北之乱的时候势如破竹,在面对谢东流的时候都是不跪之礼,况且还是斩断双腿,青年将士现在良莠不齐,景桓之不堪大任,景佑陵将来必将要做朝中武将的中流砥柱。 谢妧的手指略微蜷缩了一下,况且,若是景佑陵当真如林行舟所言,那么……到时候自己和他就是俎上鱼肉,林行舟怎么可能当真恪守诺言放了自己? 他难逃死劫,必然是……除之后快。 林行舟啧了两声,手指碰了两下谢妧的脸,在谢妧避开以后强制扣住她的下颔。 他对着景佑陵道:“大将军怕不是犹豫了?可是长公主殿下生得如此花容月貌,将军又是陛下的乘龙快婿,就算是一双腿,那也比不上公主殿下。所以我猜测你,想来也是舍不得这般娇弱的公主殿下的。” 景佑陵必然不能听从林行舟所言,不然他们现在才是全然的被动。 谢妧看着景佑陵道:“林大人的算盘恐怕是打错了,我和景大将军早就是名存实亡的名义夫妻,父皇当年将我嫁给景佑陵的时候,是因为圣意难为,景大将军才被迫娶了我,现在你拿我来威胁他,怕是不能如愿了。” “所以让我来猜,景大将军必然是舍得的。” 她抬眼看着景佑陵,希望他这个时候能明白,林行舟必然不是什么言出必践的君子,他打的主意,必然是要她的命。 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放过谢妧。 若是真的按照林行舟说的话,那才当真是死路一条。 谢妧说完这句话以后,林行舟脸上还是胜券在握的神色,手指略微抬起,倒也没有再出声,好整以暇地看着站在原地的景佑陵。 冯廊更是哪里敢再说出一句话,自己听到了这样的皇室辛秘,实在是并非出自于他的本愿,所以冯廊在他们都没有注意到的时候,悄悄朝着边缘略微挪了一点,大气都不敢出。 所有人都在看着那个少年成名,从无败绩,行端礼止几乎成为陇邺世家公子典范的景大将军。 然后,在昏暗的,阒静无声的牢房之中,景佑陵看着谢妧,周遭的杀气在瞬间如春风化雪一般消弭掉了一些。 谢妧也在这个时候,看到了他淡色的,里面倒映着惺忪的烛火的瞳仁,好像是无数次自己看到过的那样,却又好像是截然不同。 她知道景佑陵应该明了大局为重,也知道景佑陵不可能不知道林行舟到底打的是什么算盘。 可是她在这个时候,却又生出了一点儿无端的想法。 然后谢妧就听到景佑陵的声音。 好像是春末时候湖面上撒着的一层薄冰,和那周遭所有的春景都截然不同,却又确实昭然存在一般的坚定。 “……我舍不得。” 他说。 作者有话要说: 不会卡在这里,今晚还有一更。 八点的flag立得很好,下次还立。 第57章 · ? 他曾经亲口在昭阳殿内对谢妧说过那样绝情的话, 却也在现在这个时刻,言之凿凿一般地对她说着……舍不得。 林行舟在听到景佑陵说出这句话之后,先是略微一愣, 然后笑意也带上了那么些不诚恳来, 眯着眼睛看着只穿了一件单薄的寝衣的景佑陵。 “景大将军对殿下还真是用情至深,那么就算是用自己的一双腿来换, 想来也算不得是什么。” -- 第114页 他轻描淡写地补充道:“还真是让下官艳羡的姻缘呢。” 景佑陵的一只手拿着冽霜, 握着剑柄的骨节泛白,生得极为出挑的眼眉在这个时候略微下垂,就无端显出几分脆弱来。 可是他怎么可能会流露出这种名为脆弱的情绪,他是戎马倥偬的常胜将军,是这么多年从未成为败将的景佑陵。 谢妧虽然从未想过和景佑陵还有过以后,但是也从来没有想过他现在居然要因为林行舟这么一个人,折在梧州。 朔北来犯气势汹汹,景佑陵若是在这里出了变故,朔方卫群龙无首, 就算是景煊接手也必然需要很长一段的磨合期。 北戎若是知道这个消息大举进攻朔北边境, 必然是左支右绌, 到时候还不知道要横生多少的祸端。 谢妧思忖片刻, 先行出声唤道:“景佑陵!” 一定,一定还有别的办法。 可是现在林行舟早就已经是做好了十全的准备,无论怎么做, 都没有两全之法。而且就算是景佑陵真的自折双腿, 自己和他就是连最后的依仗都没有,只有双双等死的局面。 可是若是自己死在这里……她还没亲眼去看看宫闺外面的世界, 没看过朔北的雪,没看过青州的湖, 没看过滦州的海,甚至还没有看到谢策的以后。 她若是死在这里,阿策和父皇母后该怎么办? 林行舟听到谢妧在自己身边喊出来了这么一声,薄刃靠得离谢妧更加近了一些,原本垂在自己身边的手指,在椅子边缘上点了两下,他的目光在谢妧和景佑陵之间转了两下。 景佑陵听到谢妧的这一声,却没有抬眼,仍然是垂着眼睛。 手指在剑鞘之上略微叩了一下,似乎是当真在极为认真地思忖这件事一般。 景佑陵手指握住剑柄,将冽霜从刀鞘之中抽了出来,莹白的剑刃好像是不世出的神器一般,闪烁着微微的寒芒。 好似这把剑,当真要在下一秒挥向他自己。 林行舟就像是在打着好商量,带着一点苦口婆心的意思劝道:“殿下刚刚唤大将军的那声,恐怕也是殿下当真想要回到将军的身边。我知道这件事情对于大将军来说,恐怕是需要犹豫一会儿,但是大将军也要知道,世间事难得两全。” “就算是将军犹豫得再久,这件事情,终究是已经成为了定局。” 终于,景佑陵抬眼,目光先是略过了谢妧,然后对林行舟道:“林大人可以保证,如我按照你所说的去做,当真放了殿下?” 林行舟不免笑了两声,薄刃都随着他现在极为快意的样子抖动了两下,“那是自然。将军为了殿下痴情至此,那么下官必然不会出尔反尔——” 他一边说着,一边又看向趴在一边的冯廊,“还有冯老爷,今日这样的景象,可当真是难得一见的奇观。你若是就这么趴着不敢看,可真是浪费了晚生准备的这么一番煞费苦心了。” 林行舟就像是想到了景佑陵即将跪地求饶的模样,浑身席卷而来的舒畅感。 在这话音刚落的须臾瞬间,也是林行舟最为松懈的现在—— 谢妧被绸带缚住的手虽然没有办法动及半分,但是她霎时间支着腿和林行舟避让开了一点儿的距离,虽然说不上是大,但是那薄刃,好歹并不紧紧贴着谢妧了。 林行舟的反应也不可谓不快,他之前的手指就抓着那打了死结的系带,所以手指略勾,就足够再将谢妧拉回来。 谢妧在他手上,是唯一的筹码,若是谢妧脱离了自己的掌控,自己必然不敌景佑陵。 更何况,现在景佑陵的手上还拿着一把冽霜,谁人不知道冽霜是景佑陵随身不离的佩剑,冽霜在他的手上,可以称得上无人可敌。 虽然林行舟有些功夫在身,但是比起景佑陵来说,还是逊色得不止一点半点,所以谢妧必然得在他的手上。 景佑陵提着剑,脚下略点,以肉眼难以概述之势,剑光闪过,就看到那原本另一端在林行舟手上的绸带在顷刻之中发出了布帛破裂之声。 不愧是战无不胜的骠骑大将军。 之前在谢妧手指蜷缩的时候,他们两个人就达成了某种只可以意会的共识,然后景佑陵的手指略微叩击剑鞘,也同样是在和谢妧两个人商定最好的出手时机。 林行舟所想不过就是用谢妧做要挟,让他们两个人都死在这里,若是景佑陵不从,那么就算只杀了谢妧一个,也足够景佑陵和谢策还有燕绥的反目成仇。 他算盘打得极好,只是可惜功败垂成,在最后一刻志得意满,轻敌大意。 但是林行舟毕竟也是一个连中三元的状元,在这瞬间就有了新的决断。 他手中的绸缎虽然已断,但是只需要一个极为刁钻的角度,景佑陵凭借冽霜也绝对救不下毫无武功的谢妧。 林行舟手上的扇子转了两下,以极为迅疾之势,朝着谢妧的脖颈而去。 而谢妧的脖颈上,林行舟之前掐出来的红痕还未消散,谢妧刚刚只是勉强用自己的腿支开了一点儿距离,现在就算是想要再偏上一寸,都是极为困难的。 而林行舟现在的角度可以说的上是极为刁钻,若是景佑陵想要用剑去撞,那么在挡掉薄刃的同时,冽霜必然是会伤到谢妧。 而若是被冽霜伤到,以冽霜的锋锐程度,那可比薄刃要来得更加严重。 -- 第115页 谢妧,避无可避。 长公主是林行舟这么多年寒窗苦读却依然被打回原点的根源,是望春楼内被那么多人看着踢出楼外的起因,是他受到的那么多折辱和沦为笑柄的罪魁祸首,林行舟确实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要放她走。 只是可惜,现在燕绥不在这里,不然若是燕绥看到谢妧死在自己手上,还真的是有意思。 随着一声利刃刺入身体的闷响之声,景佑陵直接将冽霜垂在手边,而林行舟原本朝着谢妧的脖颈之处而去的那片薄刃,根本就没有碰到谢妧分毫。 那薄刃直直刺入了景佑陵的左肩上,他只略微闷哼一声,此外连脸上的神色都未变。 林行舟的薄刃虽然是避无可避,但是若是有人在这须臾瞬间,用身体去挡,却也仍然可解。 景佑陵站在谢妧的身前,垂着眼睛看着脸倏地变得毫无血色的林行舟,瘦削的手指也扣上林行舟的脖颈之上,一边收紧,一边低声和他道:“林大人现在还觉得,这世间事没有两全吗?” 林行舟原本以为自己早就已经不惧死亡,但是在咽喉被人扼住,浑身的血都开始往脑海之中冲,脸被涨得通红的时候,甚至连眼前的视线都已经开始模糊。 他也不可抑制地想到了被他丢在垣城的两个人。 林行舟的父亲是个识得一点字的穷酸书生,可惜考了一辈子也没考上举人,家中娘亲一边补贴家用,一边供着夫君念书。 他的名字是父亲取得,母亲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只知道舟是船的意思,所以也就这么一直船生船生地叫着他。 而林行舟的发妻容安娴,则是垣城有些名气的姑娘,因为在那种偏远小城,容安娴长得也说得上是数一数二的清秀佳人,只是年纪要比林行舟大。 在那个困顿到家徒四壁的家之中,他们一家常常要靠老丈人的接济才能过活,甚至那个时候岳父已经劝容安娴不要再供着林行舟读书,也常常和容安娴争吵,说着早日和离,不要和这个没有一点儿前途的人耗下去诸如此类的话。 容安娴其实没有少和她的父亲争吵,同时也没有少安抚她那个极为敏感,听不得别人说他半句不好的丈夫。 后来的林行舟靠着自己高中解元,却又在金榜题名之时,勾结垣城县令谎称自己已死,以此来保全自己那点自尊,怕同僚知道自己一个比自己年纪大的,乡野村妇一般的妻,也怕同僚知道自己还有一个曾经帮人倒恭桶的母亲。 他视线模糊之际,甚至还看到了她们寡妇寡母两个相依为命,在垣城和陇邺的路上,找他的尸首。 林行舟一只手略微抬起,景佑陵以为他还要动作,另一只手扣住了他伸出来的手。 林行舟像是呓语胡乱不清道:“容,容娘……容娘。” 谢妧在这个时候略微侧身,“他在说什么?” 景佑陵手上的劲略微松下来了一点,然后单手将谢妧手上覆着的绸带给解开,对林行舟的事情丝毫都不关心,“不知道。” 他在将谢妧手上的绸带解开的时候,随手将这块绸带丢在一旁,然后突然抬手,用手覆着谢妧的眼睛。 谢妧的眼前突然就变成了一片漆黑,周遭只剩下了他身上浓郁的松香味,她已经很久都没有再闻到过的那种味道,还有那浓郁的血腥味。 是景佑陵左肩上的伤。 他的声音有些低沉,覆在谢妧眼上的肌肤却是温热的。 “阿妧。” “接下来的事情,别看。” 景佑陵一只手提起冽霜,然后想到之前林行舟用那两根手指曾经碰过谢妧的脸,还曾经用过他的手扣住谢妧的下颔,原本消退下去的杀意卷土重来。 只是和之前截然不同的是,这一次,他的杀意,更为直接地对着面前的人。 林行舟原本的思绪还在涣散,景佑陵之前扣住他的脖子的时候,几乎是让他浑身的血液逆流。 冽霜毫不留情地闪过。 就算是自己的手指被景佑陵削掉之后,其实林行舟也是愣了好大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的。 然后他摊开看了看自己正在往外渗血的手掌,原本的可以写出那么多精妙文章的手掌之上,就只剩下来了两根手指。 那三根断指哐当几声落在地上。 谢妧的眼睛虽然被景佑陵蒙住,但是也在这声音之中听出来端倪一二,林行舟心术不正,还意图杀死自己,她对于林行舟,也没有怜悯之心。 但是景佑陵伸出来的手…… 是担心自己会害怕吗? 林行舟呆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脸上青筋都冒起了,手上的血顺着手臂往下淌。 他现在彻底地,成为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废人。 林行舟倏地笑了起来,这笑声极为尖锐,笑得就算是趴在角落之中的冯廊,都身上起了一层细细密密的疙瘩。 冯廊在这短短一会儿的时间之中,听到了这么多的事情,实在是让他这小小的商贾有些经受不住,而林行舟那正在淌着血的手,更是让冯廊心上一怵。 他应该庆幸,自己对于长公主殿下从来没有起过什么心思,不然现在这样的人,应当也加上一个自己。 景大将军杀神在外的名声,不仅仅是玉面郎君,同时,也是那声名赫赫的骠骑大将军。 自己怎么会鬼迷心窍,连长公主都敢下手了? -- 第116页 冯廊这么想着,就看到景佑陵用一方小小的绢布正在擦拭着自己的剑,冽霜不愧为不世出的宝剑,就连丝毫血污都不沾。 然后冯廊就看到了景佑陵站在原地,朝着自己勾了一下手指。 这是叫他过去的意思。 冯廊瞬间浑身的汗毛倒竖,不敢想象现在的景大将军是不是要秋后算账,但是若是让他不过去,那他就算是有十个胆子也不敢,所以赶紧连滚带爬地到了景佑陵身边。 连和景佑陵对视都不敢,嗫嚅道:“将,将军。” 冽霜微晃,冯廊以为当真是要对自己秋后算账,连忙缩了两下脖子,却不想随着布帛刮开的声音,景佑陵只是单单划开了自己身上的衣物。 然后景佑陵手指拎着那条布帛,上下动了两下,将林行舟就这么绑了起来。 林行舟从刚才就开始在笑,到了现在才终于停了下来,手上巨大的痛感在每一瞬间都席卷着他的周身,他哑声问:“怎么不杀我?” 景佑陵没答,更像是不屑于答他的问题。 随手拎着林行舟,将他扔到地牢的另一个角落之中。 景佑陵提起林行舟的时候轻描淡写,只用没有受伤的单手就已经是足够。 随着一声极大的闷响声,林行舟就这么半死不活地蜷缩在角落之中。 和从前在陇邺的意气风发截然不同,也和曾经谢妧见到的书卷气截然不同。 而景佑陵则是漂亮的眼眉略微低垂,然后谢妧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现他的脸上,其实早就已经是一点儿的血色都没有。 景佑陵身上穿的是一件靛青寝衣,在有些冷的地牢之中本就单薄,更何况在他的左肩之处,上面已经是晕染到腰腹的血迹。 那散发出来的,浓厚的血腥味,不仅是林行舟的,其中还有景佑陵的。 他之前被林行舟的薄刃伤到过,却还是一声不吭地到了现在。 左肩旁边的衣物贴在身体上,湿漉漉地散发着浓重的血腥味,他的面上却丝毫不显,还是一如以往的冷淡。 之所以不杀林行舟是因为要给谢策和谢允他们审问的权利,他若是执意杀了林行舟,虽然并无不妥,但是此次出行之中谢策和谢允才是地位最高的。 若是景佑陵先行杀了林行舟,会有越俎代庖之嫌。 景佑陵向来恪守礼训,在给谢允和谢策保全颜面的同时,也不想委屈谢妧,不想让林行舟多轻松半刻,所以就先行断了林行舟的手指。 景佑陵在走向谢妧的时候,略微踉跄了两下,脚下的步伐也远没有从前那般端方。 原本生得漂亮到锋锐的眉眼之中,也丧失了原本那般的凛冽杀气,取而代之的是只有谢妧可见的脆弱感。 他用冽霜略微撑了一下,然后伸出一只手,伸向了之前就一直倒在地上的谢妧。 景佑陵之前斩林行舟用的是右手,大概是觉得那只手杀孽重,所以现在伸给谢妧的是左手,手指根根瘦削修长,洁白而漂亮。 而在他的腕骨之上,是一颗小小的痣。 唤她道:“殿下。” 在谢妧的手碰到景佑陵伸过来的手的那一瞬间,种种或是熟悉,或者是已经远去的回忆突然纷至沓来。 好像是倦鸟归林,在这一刻终于回到了她原本该有的记忆之中。 她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突然,想起来了。 弘历十三年的全部。 作者有话要说: 手速太慢了写了好久好久,久等了宝qaq 第58章 · ? 弘历十三年的秋猎定下来的日子比以往要迟一些, 甚至在秋猎的前几天,陇邺还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雪。 在朱红色的宫墙之下,明黄色的琉璃瓦上面都沾满了簌簌而落的白, 增添了一份清冷之意。 倚容和剪翠都是跟在谢妧身边长大的侍女, 因为这次秋猎谢东流特许了长公主殿下也一同前往,所以昭阳殿上下在这个时候也都开始准备秋猎所需的衣物还有物件。 秋猎在陇邺城外的围场进行, 也有不少以往参加过秋猎的内仕看着这几日的天气, 估摸着还会有可能下一场雪。 围场在秋猎的前几天就已经提前布围,只是若是积了一点儿雪的话,那么恐怕对于狩猎来说,只怕是不少猎物都会窝在洞穴之中,不会再出来活动。 所以在谢东流前去之前,会有主责的官员,在围场之中燃放爆竹,以保证那些世家子弟都能猎到些猎物。毕竟在围猎之中空手而归,对于世家来说, 确实算得上是一件非常没有脸面的事情。 甚至还会在围场之中放一些家养的兔子和山鸡之类, 就是生怕有些骑射不佳的世家子弟到时候难以狩到那些速度极快的麂子和野狼。 而且今年的这场秋猎和以往确实更加不同, 毕竟今年的秋猎, 长公主殿下也会亲自前来围场。 陇邺世家谁人不知道惠禾长公主殿下是圣上视为珠宝的嫡女,若是能在这次秋猎之中拔得头筹,那么获得殿下青眼, 成为圣上的乘龙快婿, 也是一件求之不得的美事。 当然除此以外,还有能让这些世家子弟暗自较量的是, 今年的这场秋猎,从朔北归来的景家三公子景佑陵也会参与。 能进入这秋猎场的, 哪个不是自幼就在旁人的艳羡和吹捧之中长出来的,而景佑陵远去朔北几年,旁的人将他吹得天上有地上无,那些心性极高的少年郎君自然也是存了不少暗自较量的心思。 -- 第117页 抵达陇山的第三日,修整过后,才到了围猎那日。 围场内一眼望去,全都是密密麻麻交错的枝丫,这些纷繁交错的树枝,将低垂的天色分成了一块块暗青色的琥珀。 之前的哨官已经前来告知谢东流此围已合,那时候天色才终于亮了一点。 原本谢东流之前应当是等到天色大亮以后才能前去,但是因为怕遇上下雪,唯恐招致不好的寓意,所以才在这个时候提前了一些。 谢东流一直都是在宫中,其实一直都有些疏于骑射,但是秋猎这件事情原本就是祖宗定下来的规矩。 但那些主责围场的官员几乎个个都是心思通透的,在御射之前,围合场之中的猎物非常密集,甚至还有些家养的野兔相当笨拙,所以谢东流哪怕是闭着眼睛,也能满载而归。 果不其然,等到谢东流策马而归的时候,负责清点的小吏和旁边的官员都交口称赞圣上的骑射相当精湛。 等到御射以后,就轮到了那些世家子弟。 谢东流缓步登上看城坐定,看城的小榻上面早就备好了正当时令的鲜果,旁边有宫妃一边将刚刚剥好的鲜果递给谢东流,一边觑着这个天色,低声道:“陛下,臣妾看着这天色,好似要下雪了。” 谢东流的手指摩挲着拇指上面的扳指,看着坐在下首的谢策和谢允,温声道:“今年秋猎之中,围场布得大了些,况且钦天监之前就预测过今年秋猎的时候恐怕还会有一场雪,你们务必以安危为重,不必为了拔得头筹而贸然前往林场深处。” 谢策和谢允应了。 然后谢策大概是怕今日要饿上好久的的肚子,连忙朝着嘴里塞了一个烧鸡腿,然后低声和坐在旁边的谢妧道:“长姐,今日秋猎,你现在有没有看好的人选?” 谢妧今日也穿了一件极为利落的骑装,袖子处是银质的护腕,头发用一根发带高高束起,她略微垂眼,就看到了燕绥站在不远处,斜倚在一棵枯树上面,看到谢妧看过来,还伸出一只手朝着她比了一下。 燕绥的骑装也是绯红色的,朝着谢妧看过去的时候,甚至还略微挑着眉朝着她笑了一下。 燕绥的骑射相当出众,每年几乎都是他和谢允两个人拔得头筹,他又生来都是这样张扬的性子,在旁人眼中看来,恐怕就是带着一点胜券在握的意思了。 不过比起燕绥,恐怕更为出众的是景佑陵。 景家那位盛名在外的三公子坐在一匹棕红色的马上,他在骑装以外,外面还披着一件鹤羽大氅,手上拿着辔绳,面色看着有些冷淡。 在这场秋猎之中,其实也有不少世家官员是带了些女眷过来的,所以有些还未定亲的贵女也难免将目光多流连在场中那些相貌出众的勋贵子弟之中,其中获得关注最多的人,恐怕也就是景佑陵。 毕竟他几乎很少参加秋猎,声名又极盛,所以引得些瞩目也是难免的。 谢策看谢妧的目光在外面的人之上一一流转过,却没答,接着问道:“以往的秋猎,大多出彩的都是燕小侯爷,或者是三哥,这两个人难分伯仲,今年景三公子也来参加,长姐觉得今年的头筹到底是谁的?” 谢妧撑着下颔,“我觉得——” 她的手上顿了一下,然后看着谢策,“你不是一直都觉得自己要去当大侠吗,怎么现在连头筹都不敢争?” 谢策听到谢妧这么说,还以为谢妧的意思是觉得自己可以胜得过这三人,顿觉受宠若惊,就连自己手上的鸡腿都没有再啃,几乎要眼含热泪。 “长姐……长姐的意思是觉得阿策可以夺得头筹吗?” 谢妧难得默了一会儿,想到往年别人猎的东西,再想了想谢策往年猎得的几乎都是官员放生的家兔,轻咳两声,“这……倒也不是。” “我的意思是,你到时候可以好好争取争取,别到时候让我也脸上无光。” 谢策原本双眼之中还满满都是期待,听到谢妧这么说,眼中的光又暗了下去。 他哼了一声,然后赌气一般对着谢妧道:“长姐再这般取笑我,我就将长姐之前在上书房在景三公子的书上乱涂乱画的事情告诉他。还有你之前装病,让他给你去买樱桃酥的事情,还有之前糖葫芦的事情,这桩桩件件,我可都是记着呢。” 谢妧没想到谢策居然知道得这么清楚,她连忙在下面踢了谢策一脚,“你若是把这件事说出去,谢策,你看我到时候扒不扒了你的皮。” 见谢策还是心情不见好转,谢妧才拽了一下他的袖子,“呐,不如这样。我和你一起前往围猎,就只在外围,我之前让倚容给我带了一匹小马驹,我虽然不懂武功,但是骑射之前也是学过的,我到时候猎得的猎物,全都给你。怎么样?” 秋猎之中也是有学得骑射的世家贵女前去一同狩猎的,亦有不少姑娘家有相当出众的成绩,但是因为姑娘家大多体力不济,况且在狩猎一事上太过出风头,对于世家来说算不上是一件面上有光的事情,所以就算是相当出挑的贵女,也只会止步外围。 所以谢妧这么请求的话,自然也不会是有人不应允。 只是谢策在这个时候却又犹豫了,“可是长姐,你又不懂武功,到时候若是受了伤怎么办?” 林场外围大多都只是一些家养的兔子,要么就是山鸡和麂子,谢妧虽然从前来秋猎的次数不多,但是心中也是大多有了解的,所以朝着谢策摆摆手,“林场之中早就被官吏给清过,更何况是林场外围。到时候长姐捉几只仔兔给你带回宫,你不是一向都很喜欢养这些的吗?” -- 第118页 谢东流听到谢妧也要前去林场,虽然脸上还是有些担忧,但是他也知晓林场外围大多都是些毫无伤害的猎物,想着谢妧也是难得能来参加这次秋猎,倒也是应允了。 只是大概还是担忧谢妧的安危,所以招来几个侍卫,交代他们务必保全公主殿下安危,还有将自己之前用来驱蚊蝇的香囊也一并交于了谢妧。 谢东流比起对谢策,对于谢妧,就算不上刚刚那般温声了,面色带上了一点儿严肃。 “之前在宫中,你学的骑射不过就是皮毛,你又不像你弟弟还有武功傍身,在林场外围猎些野兔,爹爹就很开心了,千万不能一时意气前往深处,知道吗?” 谢东流将自己手上用来驱蚊蝇的明黄色的香囊交到谢妧的手上,握着谢妧的手指收好,“林中就算是冬日,也难免有些蚊蝇,这个香囊你带在身上,可以用来驱除蚊蝇。” 他说着,又压低了一点儿声音,“这场秋猎的头筹这么多人看着呢,况且奖赏是一把金弓,就算了。但是阿妧在爹爹心中才是唯一的头筹,滦州之前来报说打捞到了一颗夜明珠,等到年前上贡,爹爹就将这个作为头筹的奖励,送给阿妧。” 谢妧在之前听谢策说到秋猎,就想跟着他们一起前去林场看看,但是一直到了今年,才终于有了机会。 燕绥看到谢妧居然也从看城下来,原本斜倚在枯树之上的身子顿时略微僵了一下,手上原本拿着辔绳,朝着谢妧笑了笑,“怎么,殿下今日也要同我们一起进去林场吗?” 谢妧摸了摸身边那不高的马驹的头,也笑着回道:“燕小侯爷听着语气好似并不怎么乐意,难道是怕我抢了你的那些老相好的风头?” 燕绥啧了一声,“我的老相好可都是在望春楼,殿下可不要将些我都没见过的人按在我的头上。” 他话音一转,“不过真的要说怕,殿下不如担心担心,到时候整个林场之上,只能看到本侯爷出类拔萃的风姿,日后选择驸马,看着别人也都是些歪瓜裂枣的货色。” 燕绥脸上的笑带着些志在必得的意思,想来是骑射更为精湛了些,以往他和谢允伯仲之间,现在若是燕绥更为精进,那确实有说出这句话的资格。 谢妧翻身上马,哼笑了一声,不期然地看到景佑陵坐在马上同身边的谢允说话,他向来神色淡漠,就算是在世家子弟都暗自较量的秋猎之中,也显得实在是从容得有些格格不入。 好像根本就不在意,这些世家子弟对他似有若无的试探。 她想到自己之前和景佑陵在上书房待过的时候,心中也有一种隐隐的直觉—— 这个少年,今日的表现必然如他本人一般,惊才绝艳。 谢妧身穿骑装,难得带上了几分锋锐的英气,遥遥指了一下景佑陵,“那可未必。若是景三公子日后要成为我的驸马,那可和歪瓜裂枣丝毫都不沾边。” 也就是谢妧话音刚落的时候,天上突然下起了雪,比之之前的那场,这场雪要来得更加迅疾。 在这落下的雪景之中,燕绥也翻身上马,原本生得极为风流蕴藉的眉眼略微冷下来了一点,一点雪沾在了他的眼眉之上,原本有些轻慢的态度敛起。 “那殿下恐怕是要对景三公子失望了。任何人在我燕绥的面前,都只能是歪瓜裂枣。” 燕绥哼笑了一声,“而且——” “今日拔得头筹的人,必然是我燕绥。” 在这场簌簌而落的雪景之中,谢妧侧身看了一眼景佑陵。 说来奇怪,他之前入宫作为伴读的时候,身穿锦袍的时候像极神色冷淡的文官,但是一旦穿上骑装,就显出一股难以企及的锋锐之气来。 她想,若是将来父皇当真赐婚于他们两人,那么看在景佑陵长得这么出挑的份上,她倒是也可以勉为其难地接受这个驸马。 作者有话要说: 回忆会有两到三章的量,一章讲不完(顶锅盖) 第59章 · ? 因为这有些昏黑的天色, 还有天上突然飘下来的雪,所以此次进入林场之中的少年郎君也大多面色带了一点儿谨慎,等到哨官的旗帜在上方略微挥动了一下, 绝大多数的人还站在原地踌躇。 骑射不过是个半吊子水平的世家弟子不在少数。 可是在旗帜刚刚被扬起来的瞬间, 燕绥就已经紧了一下手中缰绳,身上的绯红色衣袍被疾风吹得扬起, 先行进入了林场之中。 燕绥向来行事张扬, 此番如此,身上少年无畏的气质就更显锋锐。 在此以后,原本还有些犹豫不决的少年郎也不再犹豫,也抬动缰绳朝着林场之中前去。 谢妧身上的那匹马驹是之前在学习骑射的时候就已经是她的专属坐骑,她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拍了一下自己身下的那匹马匹,随着人流前往林场。 林场外围大多都是一些体型极小的猎物,燕绥几乎都没有在外围停顿半分,就直接前往林场深处。 只有在深处, 才会遇到一些体型较大的猎物, 而在场的世家少年郎们看到燕绥直接往林场深处前去, 也是怕先行停在外围脸面无光, 所以谢妧的周围,几乎是一个人都没有。 就算是有些贵女也在林场之中,也是心照不宣地远离了谢妧。 若是因为骑射而惊扰了长公主殿下, 又或者是因为猎物起了争执, 那确实会给自己招惹上不少麻烦。 -- 第119页 谢妧的身后跟着不少侍从,这些原本是用作跟着谢东流的, 现在都拨给谢妧用以保护她的安危了。 不过其实这也实在说得上是小题大做,因为之前布围的时候, 官吏早就一一排查过,凡是体型健壮的野兽,全都在林场深处。 不过这一路,哪怕是一只野兔都没看见,反而倒是有些奇怪。 此次秋猎是倚容陪同谢妧一起前往的,倚容看了看天色,虽然现在还不到正午,但是因为这阴沉的天色,总让人觉得即将凛夜。 再加上这漫天纷飞的雪,落在了干枯的树梢之上,更多了些难以言喻的静寂之感。 倚容有些担忧道:“殿下,奴婢看这天色实在是不好,殿下毕竟是第一次前来林场,不如还是早些回去吧。” 谢妧难得出宫,自然是不可能就这么轻易回去的,摆了摆手,“我答应阿策送他一只兔子的,怎么可能现在就空手无归的回去,那实在是太丢人了。” 只是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雪下得突如其来,谢妧在这片林场之中无论怎么走,都找不到一只兔子。她有些悻悻,倒是倚容最先看到在东南角的一颗老树底下,窝着一只年幼的赤獐。 倚容示意谢妧朝着那边看去,谢妧的手指才搭到弓上,就看到那只赤獐动了一下脑袋,睁开了眼睛朝着她看去。 根本就没有一点想要逃跑的意思。 谢妧捏了一下缰绳,觉得有些好奇,朝着那边走去,也没管着身后倚容的劝阻。 走得近了,她才发现这只赤獐果真是生得极为矮小,似乎是才出生不久,但是现在这个天气,赤獐一般都会找个温暖的地方躲起来,怎么就这么窝在老树下面? 谢妧翻身下面准备查看,那只赤獐很是亲人,看到她靠近,先是耳朵动了两下,然后用毛绒绒的脑袋蹭了一下谢妧的手。 谢妧这才发现这只赤獐的后腿之处有隐隐的血迹。 也不知道是被人所伤,还是被其他的野兽所伤。 谢妧连着这么久都没有看到过一只兔子,就想着把这只赤獐带回去给谢策,就算是应允之前的承诺了。她用手摸了摸这只赤獐的头,然后抱着它重新坐上了马。 雪下得有些大了,像是漫天飘落的飞絮一般。 谢妧将这只赤獐抱在怀中才发现它好像是在微微的颤抖,也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因为后腿上的伤口。 谢妧却在这时,秀眉微蹙。 周遭安静无声……好像,不太对劲。 这里实在是太安静了,林场外围本该就是会有点儿细碎的声响,但是这里却一点儿声音都没有。 实在是,有点儿奇怪。 而就在这个时候,倚容突然在她身后惊呼,“殿下——” 倚容向来性子沉稳,可是她唤出来的声音却几乎是变了声调的,谢妧对于倚容相当信任,还未看清自己眼前的一切,勒紧缰绳往后退去。 而在谢妧往后退去的那一瞬间,她也恍然看到了刚刚在她面前的东西,一只极为健壮,身上带着血腥味的—— 吊睛白额虎。 刚刚这只白额虎就蛰伏在山坡以后,雪白的毛发几乎和雪融为一体,怪不得这周围这么大的场地都遇不到猎物,原来这里还有一只如此迅猛的野兽。 可是围场之中从来都不会放这么一只猛兽,就算是老虎也至多就是一只还未成年的幼虎,毕竟围场之中大多都是勋贵子弟,若是放置猛兽恐怕会伤及性命。 林场之中就连豺豹都是极为少见的,更不用说是这么一只体长一丈的猛虎,更蹊跷的是,居然还出现在林场外围! 侍卫原本也只是以为陪着殿下在林中散散心,至多就是抓些野兔,在看到那只吊睛白额虎的时候也是瞬时被吓得心间一颤。 他们慌忙搭弓瞄准那只白虎,箭-弩之声接连不断,却不想那只白虎也只是略微抖动了一下,就将自己身上的箭矢一一抖落。 白虎的眼瞳是幽蓝色的,浑身上下的肌肉紧绷,像是被刚刚的箭矢激怒了一般,嘴中发出低吟的声音。 这些侍卫虽然是在围场之中守护谢东流安危的,但是却也从来都没遇到过这样的情况,更何况他们要守护的人还是身体娇弱的长公主殿下。 只听到有人在这紧急关头沉吟片刻,喝道:“布阵!守护殿下安危!” 剩下的人这才如梦初醒,但是还是脚下略微发颤,任是谁都没有想到,在这林场外围,居然出现了这么一头身材健壮的猛虎,今日……恐怕是凶多吉少。 刚刚断喝一声的人手里拿着长-枪,猛地夹紧马腹到了队列前面,然后又朝着谢妧道:“殿下,时刻紧急,我们这阵未必能撑住多久,还请殿下先行离开这里!” 这一队侍卫以抵御姿态一字排开,长-枪竖在身前,铁刃对于白虎来说其实伤害甚微,只有火铳之类才能真正的伤到猛虎,但是现在他们身边也只带了这些兵器,也只能算得上是聊胜于无。 谢妧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愣怔了片刻,还是倚容先行用自己手中缰绳打了一下谢妧的马驹,急声道:“殿下,快走!” 猛虎的嘶吼之声在林场之中飘荡,若是原本还有些靠得近的世家子弟,现在听到有猛兽的嘶吼之声,更是不敢靠近。 倚容跟在谢妧的身后,“殿下,千万不要回头,更不要停下!” -- 第120页 谢妧怀中的赤獐乖巧地缩在她的怀中,只是略微用头蹭了一下谢妧的手臂,好像是在安抚她。她想到刚刚那群侍卫之中,有不少是她经常见过的熟面孔,有些才不过是弱冠之年,现在遇到尚未被驯化的猛虎…… 当真是凶多吉少。 纷纷扬扬落下来的雪几乎让谢妧看不清来路,只能是凭着直觉越来越远,待终于已经距那地千丈有余,她们才终于慢下步伐。 这片围猎场相当之大,所以等到谢妧她们停下来的时候,围场周围早就已经是一个人都没有,刚刚下的雪已经积到脚背那么深,来路早就已经分不清楚了。 在这漫天遍野的陌生景色之中,只剩下来了几只乌鸦,扑棱棱地低空掠过。 倚容看着那几只乌鸦,眼皮突然跳了一下。 谢妧身下的马驹大概也是力竭,站在原处略微有些颤抖,因为劫后余生,所以直到现在谢妧也丝毫没有感受到周围的寒冷,只是手指略微摩挲着缰绳。 倚容翻身下马,看着地上的植物,还有树桩上的年轮辨别方向。 看城在东南方向,他们刚刚一路过来的脚印都已经是被雪覆盖,现在雪深,贸然勘察方向必然不是正确的选择。现在最为稳妥的,还是等场中侍卫搜索到她们。 毕竟现在谢妧的马已经有些力竭,再加上她们现在只是两个弱女子,若是遇到什么险情,到时候就是真的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了。 今年的秋猎出了这么大的变故,恐怕不少人也要因此掉脑袋了,算算时间,其实若不是谢东流结束的早,现在本来在林场之中的,应当是谢东流。 谢妧身下的马从刚刚开始就一直在颤动,甚至还在不安地原地转圈,马匹呼出来的气也在这里变成了白色的雾气。 谢妧原本以为是因为刚刚看到了那只吊睛白额虎的缘故,摸了摸它的鬃毛安抚。 却不想马驹却越来越急躁,甚至谢妧的缰绳已经快制停不住它了。 而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谢妧怀中的赤獐也开始颤抖,用头上的角轻蹭着她。 谢妧这才猛然惊觉,在之前遇到那只吊睛白额虎的时候,它们也是同样的表现。 可是她们距离那边早就已经是十分之远,况且现在下的雪早就掩盖掉了他们身上的味道,那只吊睛白额虎怎么可能还能追得上来? 她心中的不安也在这个时候越来越扩大,总觉得自己之前遇到的那只老虎不是巧合,好像就是当真奔着她来的—— 谢妧当机立断,“容姐姐,我总觉得现在这个地方并不安全,趁着雪还未深,朝着东南方向走吧。现在这里一个人都没有……我总觉得,不太对劲。” 倚容谨慎地环顾四周,确认无误后朝着谢妧点了点头。 而在她们动身的那一瞬间,只闻到一股腥味霎时间从身后传来,一只白虎蓄力朝着这边猛跃而来—— 倚容霎时间策马挡在谢妧身前,“怎么可能怎么快就追到这里来?今日雪深,这只老虎就算是成了精,也不可能这么轻易地就找到这里来!” 谢妧垂眼看着那身形更甚的白虎,从身后抽出一支箭,“不是刚刚那只。这只的身形更大,而且如若是那只,不可能现在身上连一丝血痕都没有。” 和这只白虎幽蓝的眼睛对上的瞬间,谢妧也霎时间发觉,这两只白虎,好像就是冲着自己而来的。 刚刚面对另一只的时候,明明在场那么多人,却只是独看着自己,而现在遇到的这一只,也同样是这样。 但是现在这一次,她的身边没有了护卫,倚容会的功夫也只是略通皮毛,她们两个对上这么一只猛兽,根本就是毫无胜算! 倚容因为挡在谢妧的身前,那只白虎几乎是毫不费力地就追上了她,却不想它的瞳仁直勾勾地盯着谢妧,对在自己脚边的倚容一点儿兴趣都没有,只是略微抬起硕大的爪子,将倚容掀翻马下。 谢妧听到身后有清脆的骨骼碎裂之声,然后又听到倚容在身后急道:“殿下!不要回头!” 话虽是这样说,但是谢妧还是忍不会回头看了一眼,然后就看到那只吊睛白虎的眼瞳还是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倚容跌落马下,却还是勉力上马想要阻拦一二。 谢妧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确定,这两只白虎,就是冲着自己而来的。 可是到底谁有这样的本事,皇家围场不是儿戏,能在里面布置两只白虎的人,到底窝藏了多大的势力才能在林场之中动手脚,更何况自己何曾与这样的人结过仇? 谢妧顾不得再想,看着倚容还想着在上前阻拦,白虎终于像是脾性不耐一般,想要将这个三番两次阻挠的人直接一口吞下—— 她之前就拿了一只箭在自己手中,看到倚容遇到这样的险情,搭弓直接朝着白虎的张开的口中而去。 少时谢妧曾经随着谢策上过骑射课,虽然力道不足,但是准头还算是好,所以就算是现在谢妧的手略微颤抖,也还是紧紧盯着那白虎张开的口。 只有一次机会,若是不成,倚容就将死在白虎口下。 那把弓绷得极紧,带着穿云裂石之势,直直没入白虎的口中。 随着这样利刃入肉的钝响,那只白虎原本幽蓝的眼睛霎时间充上血色,它咆哮了一声,原本落在树梢之上的积雪也瞬间而落,好像在一瞬之间变成了暴雪。 -- 第121页 ——这只吊睛白虎,被激怒了。 这只吊睛白虎浑身上下的肌肉都在紧紧绷着,偏偏喉中的箭矢就是没入咽喉,舌头上的倒刺刮了一下,也仍然深深刺入肉中。 谢妧趁着这个间隙,对着倚容疾声道:“这只白虎是冲着我来的,你留在这里也没有任何用,现在前去东南方向去找人来营救,说不定还有转机!” 倚容必然不会在这个时候丢下自己离开,谢妧心中略微叹了一口气,语调严厉,“倚容,这是命令!” 谢妧之前救下来的赤獐趴在马背上,她再次转身搭弓,这一次,瞄准的是这只白虎的眼睛。 若是两只眼睛都能准确无误的射中,那么就算是没有人前来营救,自己也足够脱身。 越是在这个时候,越是一丝一毫都急躁不得,谢妧眯起一只眼睛,身下的马驹跑得极快,但是步伐却依然是很稳。 她心下稍定,然后将弓弦拉满,她的机会不多,白虎速度胜于她的马,她这一击必须得中。 她略微动了一下手指,那只白羽箭离弦迅疾,带着破空之声—— 白虎在霎时之间动作停滞,鲜血瞬间染白了雪白的毛发,这只箭并未直中它的眼睛,但是也只是略微偏了一点,足够它速度缓上不少了。 而在谢妧搭弓射出第二箭的时候,那只白虎却带着破风之态,略微偏了一下头,用自己的胸口直接挡下这一箭。 它猛地嘶吼一声,然后借力一跃。 然后落定,距离谢妧不过是一丈之距。 甚至身上的腥味,谢妧都可以闻得清清楚楚。 那只白虎硕大的爪子只是拍出一道掌风,谢妧就瞬时从马上摔落下来,而她身后则是一颗参天的古树,而更为可怕的是,在马匹被掀倒的时候,谢妧也清晰地听到了一声骨头断裂的声音。 跟在谢妧身边的马的蹄子软趴趴地耷拉着,扑面而来的腥风霎时间席卷而来,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她才终于感觉了自己现在—— 当真是逃无可逃。 白虎舔了一下自己的爪子,慢悠悠地朝着谢妧走来。 在这须臾瞬间,谢妧的脑中也电光石火之间想通了这一切。 这只白虎并不通人智,冲着自己而来,必然是循着某种特质。 因为钦天监的预兆,还有天气的缘故,以往按照祖制待在这里的人,应当是父皇,现在本就不是世家子弟狩猎的时间。 有人在林场之中投放野兽,并非是为了其他人,谋的,其实是谢东流的命。 谢妧猛地想到了之前谢东流给自己的那个明黄色的香囊,林场之中这么多人,白虎独独盯着自己,恐怕就是因为父皇给她的这个香囊! 是……寻味而来。 她从腰间抽出这个小巧的香囊,然后猛地朝着远处掷去,果然看到白虎的眼睛朝着那个香囊看了过去,长长的须毛颤动,好像真的在闻着什么一般。 却不想,那只白虎只是略微转头看了一眼那香囊,还是不急不缓地朝着谢妧走来。 可是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原本趴在谢妧身边的那只赤獐,虽然后腿受了伤,却还是勉力站了起来,然后以极快的速度叼着那枚香囊向反方向跑去。 白虎的爪子在雪地上略微磨了两下,好像真的在犹豫朝着哪个方向。 大概盏茶功夫,白虎看着谢妧喷了两口粗气,爪子上的锋锐指甲伸缩了两下,还是朝着反方向的那只赤獐追去—— 谢妧起身的时候才看到自己的脚上有一片血污,脚腕以上被棘丛划破了不少,她勉强支起身子,朝着远的地方奔去。 现在自己身上没有那只香囊,只要够远,没有味道的指引,就不会被那只白虎追上。 但是她的速度,哪里比得上那只吊睛白额虎。 只是略微跑了一会儿,那只吊睛白虎很快就追了过来,比起之前不同的是,它现在的嘴边,残留了不少的血渍,腥味浓重得几乎让人作呕。 谢妧心下一顿,那血渍,恐怕就是刚刚那只赤獐的。 她身后还是一棵巨大的古树,树上的青苔湿漉漉的,谢妧往后面的箭篓摸索而去—— 她,只剩下了最后一只箭矢。 作者有话要说: 今晚还有一更,目测一点半以前~ 第60章 · ? 谢妧手指触碰到了最后的那一只箭簇, 她略微蜷缩了一下手指,闻着白虎身上散发着的极其浓郁的血腥味,这血腥味不仅仅是白虎口中散发出来的, 还有谢妧脚踝上刚刚被棘丛划破的一道伤口。 她的后脊靠着的是一棵老树, 束起的头发因为刚刚的奔波,有几绺头发因此而垂落。 簌簌而落的雪落在谢妧的眼睫之上, 或许是因为之前谢妧射出来的箭矢让这只白虎心有余悸, 所以它走过来靠近谢妧的步伐极为缓慢,一步一步斟酌着。 幽蓝色的瞳仁一瞬不瞬地盯着狼狈倒在树前的谢妧。 在这只吊睛白额虎走过来的时候,连地面都在颤动,顺带着,树上原本落在枝头的积雪也因此大块大块地往下掉落。 谢妧的手上还捏着弓箭,只是因为她现在不在马上,所以按照她现在的位置,想要射到这只白虎的另外一只眼睛,实在是太过困难。 两相取舍之下, 只有往其他地方射才更为稳妥。 谢妧强撑着自己脚上的伤口, 撑着树勉力站了起来。但是那只老虎显然依旧在这里吃过亏, 所以一道掌风挥过, 谢妧霎时间就被掀落在另一边的地上。 -- 第122页 在之前那白虎抬爪的时候,谢妧就大概猜到了它要做什么,所以手指拿牢了自己的箭, 准备找到最好的时机。 这一箭的成败与否关乎她的性命, 所以现在,只能等那个最好的时机。 谢妧躺在地上, 佯装早就已经昏迷,然后等到那只白虎迈着让人胆颤的步伐走来, 并且张开那几乎可以同时吞进几个人的巨口之时,谢妧猝然睁开眼睛—— 巧借了一个劲,几乎是瞬间将弓弦拉满,然后时间短得几乎来不及瞄准,箭簇的离弦之势几乎犹如破竹。 白虎周遭的皮毛都坚韧,所以谢妧这次命中的,是它的咽喉。 可是它之前就已经上过这一次当,就算是这只箭簇射得极为精妙,也在进入虎口的那一瞬间,被锋锐的獠牙拦腰咬断。 白虎的口中喷着污浊的热气,还有那浓重的腥臭味,在它再次张口之际,谢妧附在雪地之上,突然感觉到了……有马蹄声由远及近。 必然是有援兵过来了,谢妧心下稍缓。 可是显然这只白虎也听到了那疾驰而来的马蹄声,它也不知道为何郁躁了几分,锋锐的指甲缩了一下,然后那几乎有五寸那么长的虎牙就堪堪离谢妧的肩膀不足一尺。 谢妧甚至已经看到了之前自己射到它喉咙之中的那只箭簇,锃亮的尖端就卡在舌苔之后,她现在身后抵着的就是一棵大树,况且腿上还有伤,无论怎么逃都丝毫无法。 而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有三只白羽箭带着极为尖锐的破空之声直直朝着白虎而来。 几乎是穿云裂石之势。 一只白羽箭射入了白虎残存的另一只眼睛中,而另外两只,则也是奔着它的咽喉而来,它可以用牙齿咬断一根,但是另外一根则是没入肉下三寸,霎时间鲜血就浸染了身上大部分的皮毛。 和谢妧之前不同的是,射出三只白羽箭的人,虽然准头和她是伯仲之间,但是力道远远强于她,甚至于在白羽箭没入吊睛之时,还在微微地嗡鸣。 没入肉-体还能引起嗡鸣,足可见那人力道之大。 谢妧略微侧身,就看到那个身穿银白色的骑装的少年郎君,身外披着一件墨色的鹤羽大氅,冷白的皮肤带着一点不近人情的冷淡,手上拿着一张极为精致的长弓,长弓的尾端还有银色的雕刻。 雪落在了他们的中间。 这位少年郎君只是略微垂眼看了一下谢妧的伤势,随即就再次看向了那只白虎。 ——正是景佑陵。 那只白虎的双眼已然全都被箭射中,周围的毛发全都被血浸染,也就是这样,它浑身上下的怒气暴涨,几乎带着一点不管不顾的气势到处乱窜,胡须上下颤动,试图找到那个刚刚射箭的人。 谢妧的眼睫抬起,然后就看到景佑陵将自己的长弓收起,转而拿在他的手上的,就变成了一把散发着寒芒的长剑。 他缓步走到谢妧的身边,垂眼看了一下她的伤势,然后低声问道:“殿下还能行走吗?” 谢妧的脚踝以上是几道纵横交错的伤口,况且之前还被白虎的掌风掀翻,现在五脏六腑翻江倒海的疼,她刚刚想略微撑起一点儿身子,就因为席卷而来的剧痛停了下来。 景佑陵抬眼看了一下那只因为疼痛而发狂的白虎,皱了一下眉,然后将冽霜先行放在了地上。 他顿在原地思忖片刻,脱下自己身上的那件鹤羽大氅,垫在了谢妧的身下,声音好像是和这场雪一样清寒,“殿下,得罪。” 景佑陵的手腕搭在了谢妧的腿弯之处,原本谢妧的腿上因为刚刚路过的棘丛,破了不少的地方,但是因为景佑陵用自己的大氅垫在了谢妧身下,所以他的手没有碰到谢妧的一点儿肌肤。 他打横将谢妧抱起,在风雪之中,原本就冷淡的神色更像是沾了一点风月,好似不惹红尘的谪仙也为这落雪而侵扰。 景佑陵俯身将谢妧放在了一个角落之中,他身上原本的鹤羽大氅在谢妧的身上显得有些大得过分。 然后他提剑转身而去,从发冠之上垂落的两根伶仃的细链,相碰之间发出了一点细微的声响。 景佑陵向来都从容不迫的,就算是在射出那三只至关重要的箭簇的时候,面色也没有丝毫改变。还有现在提剑前往那只发狂的白虎的面前的时候,也不见任何慌张。 这样身材健壮的吊睛白虎,就算是双眼都被刺瞎,单单凭借声音来辨别身位扑咬,一个世家郎君对付起来也必然是左支右绌。 但是景佑陵却只是提了一柄长剑,面色冷淡,长靴一下一下踩在雪地之中。 不愧是曾经在朔北待过的少年将军,就算是在这么一只气势骇人的白虎面前,也好似可抵千军万马。 白虎在胡乱的扑咬之中,根本不能碰到景佑陵分毫。 在倏然铮鸣的剑影中,谢妧看到了那只吊额白虎在一次一次无功而返之中而逐渐力竭,撕咬的力度也大不如从前。 可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只白虎毕竟是一只极为健壮的成年雄虎,所以在一次次的力竭和逐渐喑哑的嘶吼之中,看似逐渐颓败,可其实也是在暗暗蓄势。 果然,在力颓的前夕,这只白虎突然爆发出了惊人的力气,在这一瞬朝着景佑陵扑咬而去。 谢妧在远处几乎看到了那只白虎的残影,足可见速度的迅疾,忍不住开口提醒道:“景三公子小心!” -- 第123页 随着尖齿相碰的巨大声响,谢妧才发现,在她开口的瞬间,景佑陵就已经踩着雪地,一个借力踏上了这只白虎的额头,白虎自然是扑咬了一个空。 甚至因为这只白虎扑咬的力道过大,尖齿相撞被磕掉了半截。 然后他听到谢妧的声音,在这种时候,也依然游刃有余的略微垂眼朝那里看了一眼,确认了她的安危以后,手中扣紧长剑。 ——冽霜从白虎的脑后猛地贯穿而入。 巨物猛地坠地的声响几乎在一瞬之间响彻在这周围的围场之中,原本栖息在书上的雀鸟收到惊扰一般地纷纷展翅而飞。 那只白虎身上满是血迹,伤痕累累地倒在地上。 正在一口一口地喘着粗气,已经到了濒死之际。 景佑陵微微皱眉,将自己手上的长剑抽出,鲜血一滴一滴地顺着剑刃缓缓滑落,然后他拿出一张绢帕拭剑。 在擦拭完自己手中的剑以后,他才用一张白色的绢帕将自己的手指一一擦拭干净,随后缓步朝着谢妧走来。 他将冽霜入鞘,垂眼看着谢妧,淡色的瞳仁倒映着南山终年一遇的冬雪,然后朝着谢妧伸出来了一只手。 这只手手指瘦削,骨节分明,白皙的手腕上还有着一颗小小的痣。 谢妧有些愣,眼睛看着他腕骨上的那颗痣。 然后在弘历十三年的第二场雪之中,她也恍然知道了,自己的心动,恐怕就是起源于他伸过来的这只手。 他孤身之姿就可抵千军万马,陇邺的雪下了那么多年,可是也从来没有十三年的时候,让她倏地能听到的海棠花开的声音,好像是曾远渡过的无量海,在这个时候缓声和她道—— 难逃此劫。 景佑陵的手指却还是隔着一方绢布,眼瞳略微划过在不远处早就已经失去声响的白虎,低声同她说道:“让殿下受惊了。” …… 倚容在找到景佑陵以后就因为失血过多而昏迷不醒,谢东流在知道这件事以后震怒,下令彻查这件事情。 负责围场布置的官吏早就已经是两股战战,前去搜查的侍卫几乎是全军出动,连一丝一毫的地方都没有错过。 谢策也策马前往林场,甚至眼睛都还是红肿的。 谁的心中都是打了一个突,暗自思忖殿下身娇体弱,对上一只矫健的白虎,想也想得到结局。 毕竟就算是上过战场的将士都不能单挑独斗过一只吊睛白虎,更何况是不会武功的公主殿下。 多半是凶多吉少。 燕绥在猎得围场之中唯一的一只白狼以后赶回来,听到的就是谢妧不知所踪的消息。 他原本自信自己必然是稳得头筹,却不想等自己回到看城下的时候,众人早就是乱作一团。 各种人声嘈杂之中,他才终于逮到了一个人才终于问清楚谢妧的事情,手中原本拎着的白狼瞬间滑落在地上。 燕绥向来眉眼生得带着一点轻佻的意味,但是现在这个时候却全然敛起,手中拿着的长弓,骨节略微泛白。 他翻身上马,却在甩动缰绳的那一瞬间,看到有人从围场之中急掠而出。 谁也没想到,那个向来冷淡的景三公子居然今日和殿下同骑一马,而且长公主殿下的身上还披着景三公子的大氅,两个人从围场之中出来,仿佛是让人艳羡的眷侣一般。 不过这也有些言过其实了,毕竟景三公子的神色不见半分温柔,还是一如既往的淡漠。 谢东流原本已经准备自己亲自前往林场之中寻找,只是现在围场之中情况不明,所以周围有人死死劝着,要不然谢东流早就已经亲自前去。 在看到谢妧得以归来以后,谢东流才终于放下心来。 场上一时安静无声,但是有个年纪较小的郎君大概是按捺不住自己心中的困惑,看了看周遭,朝着景佑陵问道:“听娘亲说,林场之中殿下遇上的是一只吊睛白虎,那只白虎呢?” 景佑陵最先翻身下马,然后将谢妧牵至旁边的侍女手上。 有人惊疑不定,“难道是……死了?” 此话一出,霎时间细碎的声音又此起彼伏,大概是谁都对当时的场景有些好奇,但是这两个人一个是身份尊贵的长公主殿下,一个是性子冷淡的景三公子,愣是谁也不敢再问。 只是目光在他们两个人之中一一流转,到底还是多少有些琢磨的意思。 殿下还真是福大,在这种紧急的情况之下,居然还能遇到三公子,不然恐怕现在当真是圣上震怒了。 谢东流从看城之上下来,连大氅都未披一件,急忙查看谢妧身上的伤势,待看到谢妧只是一些皮外伤以后,虽然有些心疼,但好歹还是放下心来。 他的手在谢妧的手上拍了两下以示安抚,然后朝着礼官一个示意。 虽然出了这么大的变故,但是毕竟还是礼不可废,秋猎向来代表着一个兆头,头筹需得在今日比出。 之前的礼官就已经将各个世家子弟的猎物清点的差不多了,自然对于头筹的人也是明了。 低声对谢东流道:“回圣上,是燕小侯爷。” 谢东流招来另一位礼官,然后将托盘之中的金弓拿了出来。 “今日虽然有些变故,但是诸位少年郎的骑射都相当精湛,朕很是欣慰。刚刚礼官已经清点过猎物,镇西侯府燕家燕绥夺得头筹,这把金弓跟着朕整整十年,今日朕就将这把金弓赐予燕小侯爷,望以后燕小侯爷日后带着这把金弓永定陇西,成为流芳千古的天下名将。” -- 第124页 谢妧远远看去,就看到燕绥站在原地,对于刚刚听到的话无动于衷,而他的眼睛,只是在看着自己。 可是燕绥之前明明对头筹势在必得,现在真正夺得了头筹,反而又没有一丝喜悦。 燕绥的眼瞳漆黑,身上绯红色的骑装上面落了一点雪,分外惹眼。 而有人则嘟囔道:“可是……三公子还猎得一只白虎啊。” 说出这话的人堪堪被旁边的人堵住了嘴,但是这周围的人也都听得一清二楚。 确实,若是景佑陵猎得一只白虎的话,一只白虎就可抵全部猎物,那么燕绥的头筹之名,确实来得名不正言不顺。 谢东流思忖,手中的金弓在半空之中,始终也没人来接,礼官想来也是未曾想到这一方面,生怕怪罪下来,不敢多说一句话。 最后还是景佑陵略微抬步,打破现在这样的局面。 眼瞳掠过谢妧,朝着谢东流拱手道:“回禀圣上,白虎并非臣一人猎得,所以不算是臣一人的猎物。” 秋猎确实只能算自己猎的猎物,若是他人合猎,实则是不算数的。 只是若有先后之分,那么最后猎得的人,就是猎物的主人。 按照这个说法,谢妧就是先猎不成,最后由景佑陵斩杀的,所以其实那只白虎就是景佑陵猎得的,只是他大概是觉得没有什么必要,就隐去了这个方面。 景佑陵对世家子弟梦寐以求的头筹一点儿兴趣也没有,声调平缓,“真的要说起来,这只能算是臣和长公主殿下两人合力猎得的,所以自然是不算数的。” 谢妧遥遥地看着那个站在雪中的人—— 当年谢东流在谢妧刚刚出生之时,曾经说过,吾儿阿妧,配得上这世间最好的东西。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谢妧突然觉得,自己好像真的,找到了那个最好的。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阿妧为什么明明被柚柚杀死还对他不害怕,我终于可以解释了,是因为在我的设定之中,阿妧的潜意识里面对这件事情不共情,没有什么真实感。 她从始至终都没觉得柚柚会真正的伤害她,只是因为这段前世的记忆,就算阴差阳错被赐婚,她也从来没有想过和他长久。 她一直想的都是等事情了结了,就不留在皇城了。 况且其实前世的事情,阿妧因为自己死了那么多人,所以一直也在自责,她是必死之人,不是柚柚也会是其他人,所以也说不上是怪柚柚。 阿妧最开始以为她会动心是因为她活得很洒脱,其实只是因为那个人是柚柚,是会用自己的命去救她的人,所以潜意识也觉得,他这么做必然有原因。 还有关于之前柚柚为什么那么绝情在后面会有解释(鞠躬 还有关于文下面的一些负面评论,我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希望大家都能很愉快的看文,不要争吵,看到人身攻击的就长按举报,每天开心呀,谢谢大家的支持啦~ 第61章 · ? 因为这一场变故, 原定足有二十日的秋猎被缩短为了十日,谢妧也因为腿上纵横的伤口而整日都只能待在营帐之中。只等谢妧的伤势略微好转,就即刻回到陇邺。 当然, 出了这么一件事以后, 这些勋贵子弟确实也没有多少心思在这方面,反而也有些担心起这围场附近还有没有其他猛兽之类。 所以当日以后, 围场之中就再也没有人进去过, 况且侍卫早就已经将围场之中围得犹如铜墙铁壁,就算是有人有心进入,也是根本没有办法。 之前由侍卫挡住的那只白虎因为后来也有不少世家子弟加入围猎,所以几乎没有什么大的伤亡就将第一只白虎射杀,那只后来追上谢妧的那只白虎,死状则实在是有些惨烈。 两只箭矢不仅贯穿了双眼,身上也有多处擦痕,很快就有官吏勘察出这两只白虎确实是由人专门驯化而来,就是为了今日的这场秋猎, 甚至所图的, 实则是圣上的命。 因为之前谢东流随身佩戴的驱除蚊蝇的那个苦艾香包, 也就是后来被他赠与谢妧的那只, 正是这两只白虎驯化扑咬的目标。 谢妧因为身上的伤口,近些天几乎是天天被苦得发腻的药汤给灌了一个彻底,她自幼就极少生病, 常年和燕绥那个陇邺混世魔王厮混在一起, 所以也很少喝过这么苦的药。 因而在倚容将那碗散着浓重药味的汤碗给端过来的时候,谢妧实在是忍不住喉间发苦, 略微皱了一下眉头。 倚容跟在谢妧身边已久,自然是知道她现在的神态和心中所想, 将汤碗搁在桌案上,“殿下想要早日恢复如初,就算是这些药再苦,也要暂且忍忍。” 谢妧自然是知道这些道理,只是还是忍不住按了一下额角,然后看着那黑色的药汤,刚准备接过来的时候,营帐的外面却突然穿过来一声—— “皇姐。” 是谢允的声音,谢允和她两人之间不算是特别相熟,但是这位皇弟向来待人妥帖,不会失了半分礼数,现在来看看谢妧的伤势,倒也相当合理,所以谢妧刚准备接过汤碗的手顿了一下,“进。” 谢允长相如同声线一样温润,整个人身上都不见一丝一毫的锐气,而谢妧在谢允进入营帐之后,还看到了在他身后还跟着一个身披大氅,脚踏银靴的人,只是那个人就只是停在帐后,并未随同谢允一同入内。 -- 第125页 谢允和景佑陵两人私交甚笃,谢妧垂眼看了未掩好的缝隙,就看到门外风雪未停,他的身量几乎与门齐平,想来是陪同谢允一同前来的。 谢妧看着谢允道:“三弟。” 营帐之内炉火烧得极为旺盛,原本谢允身上还积了一点儿刚刚路上落在身上的雪,在进入谢妧的屋内瞬间就消融。 这间营帐几乎可以说得上是所有营帐之中最为精致的一个,就算是比上谢东流的也不逊色。 谢允脸上带着温润的笑意,朝着谢妧略微拱手道:“皇姐之前受惊,之前怕打扰皇姐静养,所以一直不曾来探望。今日听闻太医说皇姐已无大碍,所以才想着前来探望探望长姐。” 这些话谢妧之前就已经听过了些,倒是也没有怎么放在心上,“有劳三弟费心。” 原本再说上几句寒暄就已经足够,毕竟谢妧和这个三弟着实说不上是相熟,只是谢允停在原地略微踟躇了一会儿,然后再次开口道:“其实今日前来,皇弟还有一事。” 他拿出来一个用蜡纸包成的一个纸包,递给谢妧。 谢妧拿出上面的抽绳,只看到里面是各式各样的蜜饯,谢妧显然也没想到谢允居然前来狩猎还带着这个,还未开口询问,谢允反而脸上带上了一点儿羞赧。 他面朝着谢妧,手指指了一下站在门外的人,声音甚至都压低了些。 “这个,是景兄让我前来给皇姐送来的。”谢允好像是怕景佑陵听见,声音压得很低,“景兄家有一位体弱多病的妹妹,好似极为畏苦,所以景兄时常带着些蜜饯,以备不时之需。” 谢允也略微挠了一下头,颇有些不好意思道:“其实这件事景兄也是不让我告诉皇姐的,原本我也想做个顺水人情,只是想了想还是觉得占了景兄的功劳实在不妥,皇姐可千万不要对景兄说起此事。” “这是为何?”谢妧的手指碰了一下手中的蜡纸,开口问道。 谢允倒是极为了解景佑陵,低声解释道:“因为玉鸾郡主的事情。” “皇姐想来之前也听到过一些陇邺传闻,因为之前景兄前往青州接玉鸾郡主,导致有了不少传闻,景兄觉得这件事对于玉鸾郡主声誉有损,所以对于姑娘家的事情也格外避嫌。” “之前景兄为了救皇姐已经和皇姐共乘一骑,难免会有些闲言碎语。现在若是还有这么一出事情来,恐怕也会生出些什么谣言来,景兄自然不希望皇姐因为他而传出什么不好的传闻来。” 归功于那包蜜饯,谢妧的腿上好得很快,其实本就是些皮肉伤,所以不过几日就可以下床行走了。 只是谢妧能够下床行走的时候,根本就将燕绥给忘在了脑后,成日里看到景佑陵就追上去,虽然景三公子向来寡言少语,但是谢妧毕竟曾经和他同窗一载,自然有的是办法让他开口。 谢策原本还以为谢妧近些日子缠着景佑陵是因为又想让他帮着带冰糖葫芦,却不想有日听到的是这样的—— 谢妧指着自己的脚踝,挡住景佑陵的去路,不见丝毫窘迫,非常顺理成章地道:“腿疼。” 景佑陵垂眼,略微侧身换了一个方向,“臣不通岐黄之术,殿下若是伤未痊愈,不如现在去找太医。” 谢妧也随着换了一个方向,丝毫不见腿上有行动不便之处,理直气壮地对着面前人道:“三公子若是唤我一声阿妧就不疼了。” 这任是谁都听得出来是胡搅蛮缠了,谢策原本听得津津有味,听到这里有霎时间知道了自己的长姐意图,恐怕是看景三公子相貌出众,然后一时被美色所惑了。 谢妧幼时这样的事情不曾少干,所以谢策倒是也没有太过震惊,只是景佑陵并不知道长姐的秉性,听到这句话以后倒也不见什么惊讶之色,神色还是一如既往的淡漠。 谢妧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其实连自己都有些心虚,谁成想景佑陵当真停了下来,眼睫低垂,然后就这么看着谢妧,“殿下当真?” 谢妧犹豫了一霎,然后连连点头,“当真!” 景佑陵却也只是再次抬步,略微笑了一声,听不出来是什么情绪。 景三公子到底最后有没有如了长姐的愿,谢策并不知道,只是看着长姐看向景三公子的时候的眼睛,谢策觉得,长姐好像真的是被美色所惑了。 在养伤的这段期间,在谢妧的旁推侧击之下,她还知道了景佑陵身上的那块和田玉佩是一对的,而且还是花好月圆的图样,另一块是暂时被景佑陵的母亲保管,更重要的是,这另外一块应当是要给景家未来的儿媳妇的。 据谢允说,另外一块刻着花的那一个,上面的花还是牡丹。谢允有日前去景家做客看过另一半,他见谢妧感兴趣,还凭着记忆给画了出来。 谢允向来记忆能力相当出众,画得几乎是纤毫毕现,所以谢妧也认出来了,谢允凭借记忆画出来的那副画中,牡丹的种类好似是玉重楼。 …… 在数位官员的问责,以及彻查围场还未定论的时候,这场十分短暂的秋猎也在雪停的时候结束了。 在回来陇邺的那一天,谢妧还跟着景佑陵找到了他的别院所在,只是景佑陵在看到谢妧的那一瞬间,就直接支使了乌使将谢妧拎着送回了昭阳殿。 甚至于谢妧到最后对于那偏远的别院,几乎是一点儿记忆都没有留下。 -- 第126页 只记得看上去甚是冷清,布置疏朗,很是没有些人情味。 而在大理寺上下全力彻查围猎场中的时候,也终于找到了这件事情的罪魁祸首。 现在虽然四海升平,风调雨顺,但是大魏建朝不过才三十载,前朝因为亡国皇帝昏聩无能而上下崩塌,各地起义不断。 只是前朝毕竟屹立于风雨之中有百年之久,所以虽然这些前朝旧臣大多数已经被妥善安置,但是仍然有不少前朝旧部筹谋着想着复国。 这些想着复国的人在三十年间始终蛰伏在陇邺和其他各地,暗自布置,为的就是想推翻现在的这个国度。 而终于在弘历十三年的秋猎之中按捺不住蠢蠢欲动的心,终于准备动手,将围场中准备的官吏都一一清过一遍,然后掉包香囊,最后遵着时间,将那两只白虎放进去。 那两只白虎被驯养着扑咬那味道的香囊,因为精心驯养,体型就算是在虎中,也算得上是十分健壮。 除此以外,还有不少其他的猛兽,但是那些都远不如那两只白虎那么凶猛。 只要皇帝一死,储君未定,天下大乱,他们自然也可以趁机壮大,伺机复国。 他们知道大魏皇帝注重颜面,除了自己的护卫,其他的勋贵子弟不会入内,而那两只白虎对上护卫,那可确实是绰绰有余。 最后这些谋划阴差阳错到了谢妧身上,也幸亏那时是勋贵子弟在内,不然单单凭借侍卫,还当真是有些力绌。 谢东流一向都算得上是一个相当仁善的皇帝,但是这件事实在是让他太过震怒。 因为他之前的手下留情,居然还留下了这么多的祸端。 所以凡是涉及所有这件事的人,几乎都是以抄斩论,还有参与复国阵营的,也全都是被关入天牢,按罪行论刑。 那段期间内宫中也有些人心惶惶,无人敢想若是那些人成功了,现在的陇邺到底会乱成什么样子。 也是在那个时候,谢妧开始突如其来地发起高烧,这高烧来势汹汹,连宫中太医使尽了各种办法,也都束手无策。 无论怎么办,都退不下烧来。 谢东流左支右绌,焦头烂额。 直到谢东流受到高人指点,说长公主殿下与围场此事犯冲,况且此事杀孽过重,圣上有真龙庇佑,而殿下则没有,所以才受到了这么严重的反噬。 谢东流有些焦急,沉声问道:“可有解法?” 道士捋着胡子,缓缓摇了摇头,道:“贫道只知缘由,不知解法。这一切,只能靠殿下的命。” 这场高烧烧了整整半月之久,昭阳殿上下每日都是焦急如焚,直到醒来的谢妧对于这件事也全然忘却。 谢东流见谢妧全然忘却,询问那位道士。 道士显然也是料到了这件事,“殿下忘了,所以解了。” 随后谢东流勒令宫中上下都不得提及此事,尤其是谢妧面前,唯恐如同那高人所言,再次犯冲到谢妧的身上。 甚至傅纭将随着谢妧一起前去的倚容都调离了主殿。 也就是从这一年起,谢妧就再也没有踏出宫门一步。 作者有话要说: 回忆结束啦,其实这段回忆原本按照大纲不是这样,我写的时候改了一点大纲,后面圆上!! 第62章 · ? 那段被她忘掉的记忆, 原来早在弘历十三年的时候,所以自己就动了心。 少年郎君惊才绝艳如世上谪仙,从少时的百般纠缠就已经可以窥见一斑, 甚至于昭阳殿外的玉重楼也是这场隐秘情动的征兆。 只是可惜, 她早就忘在了那一场雪之中。 谢妧的手指搭在景佑陵的掌心上,景佑陵就这么略微看着她, 在这略有些寒气的地牢之中, 他身上只穿了一件极为单薄的寝衣,绸缎般的料子反光,像是波光粼粼的湖面一样。 他的肩膀曾经被薄刃伤过,现在还在往下渗着血。 景佑陵的手指略微一个用力,谢妧也顺势站了起来,因为之前经历的事情,她身上的衣物有些凌乱,领口之处甚至之前还被袁永安拽掉了一只扣子。 景佑陵用手指将谢妧的衣领整好,闭口不提之前谢妧突如其来的出走, 也没有再说起什么, 只是替谢妧拢好衣物后道:“等会儿谢允和唐琸会过来善后, 我先将殿下送回去。” “还有端王殿下, 若是殿下现在还不回去,恐怕现在已经快急疯了。” 他拉着谢妧的手准备走的时候,谢妧却没动, 大概是因为牵扯到了一点之前被薄刃伤到的伤口, 一滴血摇摇欲坠一般,落在了地上。 景佑陵没有顾及刚刚撕裂开的伤口, 只是垂着眼,看着谢妧, 语气带上一点疑惑,问道:“殿下?” 谢妧扣住他的手腕,指腹碰了一下他的腕骨,然后一字一句问道:“那你呢,你到底又是为什么来救我呢?” 其实这句话问得一点儿意义都没有,当年他们尚且不算是相熟,他就曾经救过自己,而现在他们两个早就成为了明媒正娶的夫妻,而且她又身为长公主,景佑陵怎么都不可能弃她于不顾。 可是到了这个时候,她又偏偏执拗的,想再问一次。 她若是失踪,谢策的担忧绝对不会在景佑陵之下,但是每次最先找到她的人永远都是景佑陵,好像冥冥之中的指引一般,梧州形势复杂,他能找到那个密道就已经是非常不容易,然后还为她挡下那片薄刃。 -- 第127页 他分明原本该是那般无情的人,原本不用为她做到这样的地步。 冯廊连一口大气都不敢喘,林行舟半死不活地躺在地上,口中不知道到底在呓语什么,整个密道上面有一扇小小的窗户,偶尔有风从窗户之中灌了进来,带出一点儿凛冽的味道。 其实已经八月,但是梧州进来天气说不上是好,所以时常有风,再加上密室之中气候阴暗潮湿,还带着腐蚀的味道。 就更带上一点阴冷的意味。 谢妧就这么拽着他的手腕,眼睛如点墨一般,亮得惊人,等着他的一个答案。 景佑陵身上的寝衣因为刚刚的拉扯,有些耷拉,起了一些褶皱,他垂眼看谢妧,唤道:“殿下。” 谢妧抬眼,“嗯?” 景佑陵的手指也回握住谢妧的手,喉间略微滑动,哑声道:“我之前说的是真的。” “……因为,我舍不得。” 冯廊恍惚之中想到自己曾经有听闻过这位少年成名的景大将军,传言当年征战朔北的时候,也有不少北戎将士不敌景佑陵,遂以美色相诱,甚至在朔北本地亦有不少世家少女倾心于他,只是传闻中的景大将军—— 不近女色。 恪守祖训,立志于边关稳定,从来都无意于儿女私情。 可是现在却以近乎虔诚的姿态,对着长公主殿下说舍不得。 从这件暗牢之中出来,谢妧才看到整座院子都被层层叠叠的朔方卫围住,之前景佑陵寻到那间地道的时候,在附近查找的乌使就发觉景佑陵不见了,然后也很快就找到了那个入口。 回去禀报之时,唐琸显然也是不知道府上还有这么一个地方,但是他很快就像想到什么一样,面色微沉。 谢策面色更是极为不快,只是现在谢妧的安危更为重要,他也暂时没有功夫再去细究唐琸的过失,下令让人层层围住那地道通往的地方。 乌使之前就站在了暗牢的门口,但是怕延误时机,也怕到时候进去反而让景佑陵和谢妧沦为劣势,所以正在犹豫之际,就看到了景佑陵拉着谢妧出来。 外面天色已经大亮,谢妧之前被林行舟抓走之时,天色还只是熹微,现在恐怕是早就已经过去了半个时辰的功夫了。 刚刚在地牢之中十分昏暗,况且景佑陵被林行舟所伤的地方还有衣物挡着,谢妧那时候还在回忆之中,所以也并未细看。直到乌使看到了景佑陵左肩上的伤口,抬手看了一下他的伤,上面的血迹有些已经干了,有些还是新的,惊呼道:“公子?” 正是因为乌使刚刚的那声惊呼,谢妧才突然看到了之前景佑陵替她挡的那片薄刃,根本就没有随着林行舟的扇子而跌落出去,而是深深陷入了他的左肩之中,就只能看到一点儿末端。 他居然能够一点儿都不露怯,身受这么重的伤恐怕那个时候和林行舟对上已经是有些力绌,却在那时候能够不露分毫。 乌使捶了一下自己的手,眉头皱起,语气也不自觉带上一点严肃:“到底是什么人能这么伤了公子?而且公子这是伤了以后还动手了?必须得马上请医者来给公子拔了这把薄刃,不然以后必然落下病根!” 只是梧州现在还在封城阶段,医者大多都在城隍庙之中,人手本就是不足,景佑陵显然也是想到了这一点,手指碰到了那片薄刃的边缘,眉间也略微皱起来了一些。 然后缓缓地将那片薄刃给拔了出来。 那片薄刃足足有两寸那般长,况且还没入他的左肩,只留下一个边端,他的动作却快得让人没有反应的时间。 谢妧看着他抽出来的那片薄刃,上面的血甚至还在一滴一滴地往下流淌,景佑陵的唇色也大概也因为左肩上一直在流淌着的血,变得有些苍白。 显出几分无端的破碎感来。 谢妧也没想到他居然就这么自己抬手将薄刃给抽了出来,握住他手腕的手收紧,而乌使显然更为激动,面色有些呆滞地看着景佑陵,失声道:“公子这是在做什么?” 景佑陵倒是没有什么神色变化,“我有分寸,小伤而已,城中本就医者紧缺,我之前在朔北也并非没有受过这样的伤,等回去以后用些药就好了。” 他略咳了一声,然后安排道:“这件地牢之中还有两个人,一个是梧州城内的富商冯廊,被林行舟挑拨利用掳掠殿下,但是只是为了出城,罪不至死,若是端王殿下到时候太过偏激,你让谢允拦着一些。” 乌使显然也是没有想到林行舟居然还在梧州,一时都没有分清是不是自己认识的那个林行舟,“林,林行舟?林副使?他被贬的地方,就是梧州啊?他分明知道殿下的身份,居然还敢这么胆大包天?” 景佑陵略微点了一下头,“至于林行舟,他意图不轨心术不正,想要至殿下于死地,不必手下留情,无论是在梧州就地处死,还是带回陇邺让圣上定夺,让两位皇子殿下自行决定就好。” 乌使也在这个时候琢磨过味来,看着景佑陵身上豁大的那一个伤口,“我就说梧州的那个富商怎么可能有这么大的胆子敢伤了公子,必然是林行舟伤的?他自己多行不义被贬梧州,又和公子和殿下有什么关系,真是狼心狗肺。” 乌使还要再说些什么,想到谢妧在这件事里面受到了不少惊吓,景佑陵又受了伤,连忙为他们引路道:“殿下和公子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这里还有唐大人和两位殿下善后。” -- 第128页 谢妧自然也是这么想的,她看着景佑陵的脸色,总感觉他好似越来越虚弱了些。 乌使和谢策还有谢允两人禀明情况,虽然谢策很想陪着谢妧一同回去,但是这里毕竟还需要善后,而且他之前和景佑陵起了一些争执,景佑陵又受了伤,谢策难免想到自己当时实在太过冲动,不太好意思面对景佑陵,所以倒是也没有再坚持。 最后还是乌使将他们两个人送回州牧府。 城中人手不够,景佑陵不在,朔方卫还需要乌使来指挥,所以只将他们两个人送回屋内就走了。 谢妧关上房门,看着漏窗之外那株生得肥阔的芭蕉,还是一如既往的生机勃勃。 虽然不过是几个时辰,但是谢妧想到之前自己将景佑陵关在屋内的时候,还是有些心虚。房中的布置还是一般无二,只有那本原本被搁置在小榻上的书籍,不知怎么地到了地上。 谢妧刚想和景佑陵说起自己恢复的记忆,想问问他为什么对这件事避而不谈,周围所有人都对这件事情讳莫如深的时候,突然发现他的唇色几乎是一点儿血色都不含。 她想到之前景佑陵甚至连一件外衫都没有披上,就只穿了一件寝衣在这实在是有些冷的天气之中待了这么久,踮起脚用手指贴了一下他的额头,确认无误以后才收回,却在收回的过程之中,猛地被他扣住了手腕。 谢妧怕再次牵动了他的伤口,所以也没有动弹,只是不懂他现在的用意,低声开口问道:“景佑——” 话甚至都没有开口问完,就堪堪被咽回了喉咙之中。 景佑陵抬手用自己的手垫在她的脑后,眼瞳变得暗了一瞬,和有些淡的唇色截然不同,连一丝预兆都没有,俯身直接压了过来。 他的唇有些冰凉,好像是在确认着她的存在一般,又好像更像是惩罚。 在这骤然的瞬间,谢妧想到了弘历十三年那场落在她心上的雪,那个横刀立马一般出现在她眼中的少年郎君。 在那场秋猎之前,她曾经亲眼目睹他言辞冷淡地拒绝过楚月珑,也没有想到,在两个月后,自己也如同楚月珑一样,对他动了心。 她不可免俗地,在那场雪中,产生了一场隐秘的情动。 谢妧对于这种感情其实分得很清楚,她和燕绥厮混着长大,年少无知的时候也曾经逗过不少长相俊俏的少年郎君,她生来娇纵妄为,也没有什么郎君敢不给她颜面。 只是她也知道,对于景佑陵产生的那种感觉,绝非是一时兴起,而是她当年,从未在其他人身上体悟到的情动。是和她年少无知调笑过的勋贵子弟截然不同的,也是和……燕绥都截然不同的。 景佑陵这个人,原本应该是冷淡矜贵的,只是现在的动作,又实在称不上是冷淡,看向谢妧的眼神,也根本就说不上是清白。 几乎带着一点可以将人灼伤的占有欲。 灼热的温度攀附上肌肤,明明身上还有伤,他的手腕却紧紧扣住谢妧的手,力道大得惊人。 谢妧也担心再次碰到他的伤口,她被抵在屏风旁边,身上扑面而来的就是那久违的松香味。 她当年那么撩拨他的时候,其实也从来没有想到,向来端方的景大将军,还会有这样失控的时候。 甚至别人恐怕也从来都想不到,明明生来这么冷淡端方的景佑陵在亲吻之时是这样灼热,几乎说得上是攻城掠池,让人进退维谷,退无可退,也没有丝毫反抗的余地。 谢妧亲手折下了窗外的泠泠夜色。 他垂着眼睫,终于缓下动作,变得温柔。 景佑陵靠得极近,他将谢妧抵在屏风之上,一下一下地吻着,没有了之前那样大刀阔斧的侵略意味,漂亮的眼睫低垂着,动作是和他本人不相符的温柔。 谢妧刚想开口,他却突然又吻了进来。 也不知道到底是过了多久,景佑陵才终于停下来了动作,垂着眼睛看着谢妧,声音带上了一点儿沙哑,也带着蛊人的意味。 谢妧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刚那般的动作,导致景佑陵现在眼尾也带上了一点红,看上去很是诱人。 唇也不似之前那样一点儿唇色都无,终于有了些欲说还休的色泽。 谢妧别开眼,转而抬眼看着景佑陵,索性也不再先行开口,而是在等着他的一个解释。 景佑陵看着她道:“这就算是,我对殿下的惩罚。” 谢妧的手腕被他扣得极紧,也不敢大幅度动作,反问道:“惩罚?” 景佑陵略微笑了一下,原本就蛊人的眉眼更甚刚才,垫在谢妧脑后的手指动了一下,才终于好像是整个人都松弛下来一般。 “殿下,”他用手将之前谢妧有些散落的头发拨开,“下次就算是对我不满,也不要再一个人出去了。” 他轻声道:“我会担心。” 作者有话要说: 柚柚:(正色)惩罚。 第63章 · ? 景佑陵刚刚说完这句话, 脚下就略微一个不稳,突如其来地就倒在了谢妧的身上。 谢妧一时没想到他突然倾下来的身子,略微愣怔了片刻, 就感觉到他温热的呼吸洒在肩颈处, 发丝压在她裸露出来的肌肤上,带来了一点儿细细密密的触感。 他看着极为清瘦, 可是这么压下来的时候还是让谢妧觉得实在是沉得很, 她堪堪扶着后面的屏风才能稳住身子,“……景佑陵?” -- 第129页 他头上的那两根伶仃的银链甚至触碰到了谢妧的颈侧,在沉默片刻以后,景佑陵才终于低声道:“先别动。” 然后缓了一下,“让我靠一会儿。” 谢妧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才终于感觉到其实他现在连呼吸都说不上是稳,说是靠在自己的身上,倒不如说是全靠谢妧来支撑着身子。她垂眼,才看到景佑陵额头之上似乎是有薄汗沁出。 他本就穿得极少, 再加上那片薄刃在他的左肩上很久都没有被抽出来, 之前和乌使说话的事情就已经有些力竭, 再经历刚刚的事情…… 更何况今夜原本就醒得极早, 谢妧略微抬眼,等了一会儿,才将他扶到了床榻上。 等到谢妧要解开景佑陵身上的寝衣查看伤势的时候, 他原本低垂的眼睫才霍然睁开, 手扣住谢妧的手腕,“殿下这样的话——” 他顿了顿, “我恐怕会伤得更深。” 景佑陵此时的手腕就没有使上什么力气,谢妧轻而易举地就挣脱开, 看着他左肩上的那块区域,原本颜色就极深的靛青寝衣被染上血色,变成了几乎是类似墨色一般的大块区域。 他能面不改色地撑这么久,着实说得上是极为不易。 谢妧从他的腰腹之上开始解起,她曾经在景佑陵衣衫有些耷拉的时候看过一点儿,却从来没有看到过全部,现在寝衣被她一点一点地解开,才终于看到紧实的腰腹,肤色极白,只是有一点血迹渗到了这里,就显出几分突兀来。 血迹甚至都顺着流到了这里,他却进门先是……惩罚。 一直到左肩之上,谢妧才看到他左肩上的布料早就已经和血痂混在一起,血迹晕染到了周围的大块区域,她稍微扯动周围的寝衣布料,甚至能看到再次渗出来的血迹。 谢妧垂眼看景佑陵的神色,却只看到他只是略微皱眉。 谢妧低声问道:“疼吗?” 她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景佑陵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手指略微蜷缩了一下,然后扣住了谢妧的手,声音有点闷。 “不疼。” 之前谢妧出行的时候,剪翠就曾经准备了不少膏药给她带到这里来,谢妧看着景佑陵的伤势,若是还不上药必然是要感染的,所以示意他暂先放开自己的手,“我去给你拿药。” 景佑陵现在扣住她的这只手是左手,谢妧担心牵扯到他的伤口,所以自然也不敢再用力,却不想他却仍然还是抓着自己的手,淡色的眼瞳之中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谢妧一时看不清楚他现在的用意,只能看得出来他身上的气势陡然一变,说不上到底是什么样的变化,只是眼睫低垂了些,原本锋锐的气息消敛,好像一只未成年的,害怕被抛弃的幼兽一般。 两相对峙之间,还是景佑陵最先松开手。 谢妧总感觉他好像是有什么话要说,只是现在他身上的伤口更为重要,况且若是谢妧没有记错的话,今年冬日的时候,北戎即将进攻朔北边境,景煊一个人领兵守城,难以抵抗来势汹汹的北戎大军,所以朔方卫今年有一场硬仗要打。 景佑陵若是因此落下病根,战场之上瞬息万变,虽然朔方卫几乎是战无不胜,但是为保万无一失,谢妧不想承担这样的风险。 谢妧在自己的包裹之中反复搜寻,然后才终于在角落之中找到了那瓶药粉,这是之前谢东流御赐下来的,宫中御医亲制的,之前谢妧因为贪玩,没少受过跌撞伤,也一直都是用的御药。 她动作极为细致地将景佑陵伤口上残留的布料撕开,用帕子将伤口附近的污渍清理干净,突然想到了现在已经是七月底,等到梧州解封必然就已经是八月中旬甚至是再往后,然后等回到陇邺的时候就快到十月了。 若是这世还是和前世一样的话,那么北戎来犯就是十一月左右的事情,景佑陵在陇邺恐怕只能修整不到一个月,就要前去朔北了。 谢妧垂了眼睑,然后将药粉洒在伤口之上,这就是北戎这一战,让景佑陵加封为骠骑大将军,位列武官之首,北戎的首领拓拔奕也因为这场战役元气大伤,不敢再骚扰朔北边境。 甚至还派人亲自上前来求和,谢东流仁慈,收了上贡来的草原珍宝,便也收兵不再北伐。 毕竟穷寇莫追,过犹不及,北戎是现在首屈一指的大患,就算是归顺也需要很长的一段路要走,谢东流不想逼得太紧引起反噬,所以此次战役让北戎折兵一万,就算是小惩大诫了。 但是等到顺治元年的时候,天下纷争不断,拓拔奕也在休养过后再次进攻朔北,景煊在朔北本就是兵力衰竭,傅温茂还压着景佑陵不让他前往朔北,要等到最后一刻才肯堪堪放行。 景佑陵的伤口其实已经止血了,只是因为刚刚将附着在上面的寝衣也撕开,所以原本已经合上的伤口还是有些开裂。 谢妧为了处理得仔细,所以贴得极为相近,不知不觉之中就变成了几乎是将他压在床榻之上一般暧-昧的姿态。 谢妧腰间垂下来的一条穗子就这么细微地,轻轻地摩挲着景佑陵现在坦露的腰腹。 谢妧在之前经历过不少事情,一直未曾整理仪容,所以就连头发都有些散乱,那些散下来的发丝就这么落在了他的肩侧。 这么连番的动作,景佑陵也忍不住略微低咳一声,谢妧却会错了意,以为他是因为疼痛难忍,所以才略微轻咳。 -- 第130页 她手下的动作甚至是更加缓慢了一点,连带着腰带上的穗子更是如此,轻轻地拂过景佑陵露出来的肌肤。 实在是有些折磨人。 这伤口周围的肌肤都非常光滑,只是这么一个豁大的伤口实在说得上是骇人,谢妧的手指略微碰到过周围的肌肤,才猛然发现,景佑陵现在胸口的起伏,比起原先要大了不少。 谢妧垂眼看他,发现他们现在的姿态……说得上是意乱情迷也不为过。 她之前只是专注对着他左肩上的伤口,所以霎时间也没有注意到现在的姿态,谢妧用手撑了一下身子,和他的肩颈错开了一点,刚刚停滞下来的呼吸才平复下来了一点。 谢妧原本想着去那纱布将他身上的伤口给包起来,却不想景佑陵用另外一只手在她离开的霎时,扣住了她的腰身。 所幸谢妧之前就用手撑着床榻,才不至于一个大意撞到了他的伤口上面。 景佑陵的声音有点哑,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情-欲,“先……等等。” 他先是略微平复了一下顺着腰腹涌上来的热意,然后将谢妧腰上的那根一直在作乱的穗子给拨开,在谢妧耳边道:“我之前预料的不错。” “殿下这样,我会伤得更深。” 景佑陵这么说的时候,谢妧恍然也懂了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之前她还以为是因为他担心自己上药不知轻重,现在来看,原本并不是她之前所想的这个意思。 他现在这么躺在床榻之上,寝衣凌乱地落在身旁,除了那一处有些狰狞的伤口,肩颈的线条极为漂亮,也陡然给了谢妧一种感觉—— 景佑陵现在,很好欺负。 他什么时候还有过这样的姿态,向来衣冠都一丝不苟的景大将军,现在就躺在这里,连反客为主的机会都无,就像是她想要做什么都无力反抗一般。 谢妧突然来了一点兴致,她自幼就有点生出来反骨的意思,向来都有些肆意妄为,以前没有少被夫子和嬷嬷讲过规矩,但是一直都屡教不改。 就像是现在这样,看到景佑陵现在这样,她想到了当年他神色冷淡,仿佛不染丝毫红尘的样子,那点儿心思突如其来地又占领高地,气势汹汹。 在六月初八的时候她曾经觉得景佑陵是生如皎月,不入她怀。 所以特别想看,他这么一个人折腰的时候,到底应该是什么模样。 谢妧略微撑起来身子,手指搭上景佑陵的下颔,然后扣起,“怎么一个伤法?嗯?景大将军不如给我好好讲讲?” 景佑陵显然也是没有想到谢妧现在突然的举动,瞳孔略微动了一下,然后却笑了,这笑来得突如其来,就算是谢妧都一时没有想清楚他的用意。 却突然非常敏锐的觉得,自己之前那个他现在丝毫没有反客为主的能力的定论,好像,错了。 景佑陵当年当枪匹马对上白虎尚且不落下风,就算是左肩有伤,对上自己要反客为主,那也根本说不上是难事。 他原本松松垮垮压在谢妧腰后的那只手用了一点儿力气,将谢妧压得极近,淡色的眼瞳变得幽深,他发间的那两根银链随意地散在床榻旁边,在漏窗照进来的光之中,闪着非常夺目的光芒。 窗外的芭蕉叶被风吹得发出了一点沙沙的声响,谢妧的脸堪堪碰到了景佑陵的脸侧,却被他扣着腰往下去。 他之前的羸弱只是相对于之前的自己而言,对于谢妧的那点儿力气,景佑陵想要扣住她,依然是相当容易。 谢妧止住自己错乱的呼吸,赶紧岔开话题,“你的伤……” 景佑陵扣住她的腰的手未停,语气轻描淡写,“小伤而已,殿下不必介怀。” 他将谢妧的耳侧贴在自己的胸腔上面,在风打芭蕉和窗棂细微的声响之中,谢妧也听到了,景佑陵此刻心间那跳动地极为快的声响。 好似在一片松林之中的古刹,晨起时那漫山遍野都能听到的鸣钟之声,惊起漫天雀鸟,这一下又一下的钟鸣之声也叩响在这松香之中。 古刹钟鸣,松林雾海,他原本好似一个修道之人,在这漫山遍野的钟鸣之中,终于缴械承认自己堕入红尘。 景佑陵左肩上的伤口之前被谢妧处理过,所以现在的血已经止住,血腥味所剩无几。 他原本搭在谢妧腰上的手才终于顺着碰到了她的脑后,“殿下不是问我怎么一个伤法吗?” 谢妧听着他心间跳动的声响,也听到景佑陵此刻缓缓传过来的声音,“……就是这么一个伤法。” 作者有话要说: 柚柚·火葬场·什么时候到来,估计可能,好像,还有一段时间 第64章 · ? 在这恍然的心跳声之中, 谢妧觉得,这根本就不只是独独他的声响,同时在这风动之中, 她也听到了自己心如擂鼓的声音, 一下一下叩击在胸腔之中,无法忽视。 景佑陵的手指碰了一下谢妧的脑后, 将她之前散乱的头发拢起。 谢妧用一只手撑着身子, 腰后突然一松,感受到他终于松开在自己身上的禁锢,突然松了一口气,然后仓皇之际下了床榻。 却看到景佑陵现在的姿态实在说得上是好整以暇,不见任何促狭,谢妧之前没想到他还留有后招,所以现在想到他胸膛之上的声响,还是有些没有反应过来。 他从之前答应父皇的赐婚的时候,就和前世的时候走向了一个完全不同的态度。 -- 第131页 谢妧之前在上书房的时候, 就曾经觉得景佑陵其实对自己是有些纵容的, 可是后来他远去朔北, 再次归来就是弘历十三年的秋猎。 父皇当年因为这件事, 起了赐婚的心思是难免的。 只是他后来拒绝得果断,所以这一世谢妧根本就没有想到他会答应,当时若是谢妧知道景佑陵会答应赐婚, 恐怕也不会随口对傅纭说出挺好这样的话。 她虽然没有怪过景佑陵, 但是却也实在不想和他有过多的牵扯。 等到谢允可以成为傅家的掣肘,然后为谢策安排好一些的后事, 那么自己就可以和景佑陵和离,然后去往其他的地方, 陇邺虽好,但是谢妧也想要去看看其他的地方。 她的前半生大抵都在那朱红的宫墙之下,犹如一只被关在金丝笼之中的雀鸟,等到能够了却身后事的时候,总该去看看江南的流水和陇西的山川。 但是现在,她想起来了那场雪,也知道了他们之前的因果,他这样冷淡的人,在表述情意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旗鼓大张,犹如松海古刹之中堕入红尘的那个修道之人一般。 谢妧好像,也不可避免地,想要重蹈覆辙了。 她也在这个时候明白了,其实自己对于景佑陵做出来的所有事情,自以为是起源于自己的天生反骨,起源于自己想看看这样的人折腰的模样,其实都不是,自己不过是…… 重蹈那场雪中惊鸿的覆辙。 - 谢允得知了谢妧得以安全救出的消息,才终于松了一口气,所以也就和谢策分开行动,自己前去城隍庙好好看一看现在梧州城内的近况,然后让谢策前去处理关于冯廊的事情。 之前景佑陵因为时间紧迫,独自一人前往的时候,其实谢允反而倒是略微松了一口气。 毕竟若是找不到谢妧才是最为让人着急的,若是景佑陵能找到她,谢允自然是知道自己这个熟知的好友行事极为稳妥,几乎从未有过败绩,当年的陇邺就是无人可以出其左右,他若是前往,必然是可以将谢妧接回来。 谢允头戴帷帽,一边细细询问着城隍庙最近几日的近况,一边又不免想到了谢策之前在谢妧出事的时候的反应,他的这个四弟,性子单纯,品性也很好,只是太过感情用事,软肋实在是太容易被人发现。 而谢妧就是他的软肋。 “回三皇子殿下,”唐琸弓着身子,“这瘟疫至多一两日就会发作,下官之前已经带着军官将士一一在城内排查过,然后由医者把脉,风寒的患者被送到一处宅邸里面单独观察,近些日子得了瘟疫的人已经越发减少了。” “然后那些被确认为瘟疫的患者,凡是接触过他们的内眷,也都会被安置到之前下官安排好的一间宅邸之中。这里面的人是着重排查的,一旦发现不对下官就会派遣些医师前去诊断。” “大抵再过上十日半月,城中的瘟疫患者就可以全部排查出来了。” 唐琸说着,大概也是觉得有些不敢置信,眼中隐隐带着一点儿泪光,古来典籍之中,瘟疫几乎都是死一城的人才能彻底断绝,几乎还没有能够活下这么多人的先例,毕竟就算是瘟疫可治,人心却不可治。 一旦发生瘟疫,人心惶惶之下,必有动乱出现。 甚至有些得了瘟疫的人,会想要拉上别人一起死,会故意贴近旁人,以祈求别人也如他一样得上瘟疫。 大抵所有人都没有想到,这只原本是前来赈灾的队伍,最后救的,居然是瘟疫。 谢允点了点头,沉吟片刻,“城中米粮想来有不少是浸了水的,唐大人之前下令搜集这些东西的时候,必然是会有不少人珍惜粮食,不肯交上来,赈灾银两用于收购这些被水浸过的粮食,不知能收购几成?” “至多是九成,”唐琸思虑了一会儿,“只是殿下若是以原价收购的话,难免有人为了钱财铤而走险,用原本好的粮食来换钱……不过这也不对,毕竟现在这个时候还在封城,城中物资紧缺,粮食比钱财重要。” “粮食比钱财重要……”谢允低声重复了一遍,“那不如还是用赈灾粮来交换散户手头里面的废粮,用钱财来交换米商手里头握住的大量废粮,这场瘟疫大多就是因为这些被水污的了粮食,所以为了以后再出现瘟疫,所有废粮,都得全部收回来。” “若是留在百姓和米商手里,保不齐会出现意外。” 谢允补充道:“甚至还包括瓜果和蔬菜,都得一点都不留地全部收回来。” 唐琸想了一下可行性,然后点了点头,“下官知晓了。那殿下收了这些粮以后是准备……” “全都烧了。”谢允摸了一下自己手上的那个扳指,“留着,必然会成为祸端,之前那几个乞儿的情况你也都看到了,恐怕是活不过这个月了。唐大人对待此事态度必须强硬,对待一些分不清楚利害关系的百姓,可以使用强制的手段。” 唐琸这些天和这些人相处下来,其实也略微看得清楚了这些人的性子,郭和光是个和事佬,一般不会做决策的那个人,当然这也是必然的,毕竟在这群人当中,郭和光虽然是个地位不低的肱骨大臣,但是还是只能屈居下首。 而端王殿下,本性善良,只是常常意气用事,就连在这个时候放人出城的话都能不经过任何思考脱口而出。 三皇子殿下则是看着温和,脸上常常带着笑意,一副毫无脾性的样子,可是在处理事情的时候毫不含糊,刚柔并济,恩威并施,相当的有条理。 -- 第132页 而也就是在今日清晨,唐琸才刚刚知道原来那个长相出挑的姑娘,是长公主殿下,怪不得之前刚刚进城的时候,她最先开始出口说话,旁边的人都是一副默许的样子,见识和气度也远远不似一个以色侍人的娇妾。 想到这里,唐琸也在心中常常吁了一口气,幸亏长公主殿下平安回来了,若是殿下在梧州出了一点差池,恐怕自己就算是万死都难辞其咎。 之前在得知景大将军独身前往去救公主殿下的时候,其实唐琸还小小的担忧过,虽然将军必然是武功出众,但是他并不了解梧州城,这就已经是成为一个掣肘,再加上将军以往是带兵守卫朔北边境,现在独身救人,实在是变数颇多。 唐琸也在这时想到了景大将军,之前圣上赐婚的消息,因为大赦天下,也是一件难得的喜事,所以早早就有驿差前来梧州报讯。 城中人虽然距离陇邺很远,但是也穿出不少风声说,这场婚事,对于景大将军来说,恐怕是圣意在上,皇命难为。 甚至还传出来这么一个‘白玉沾尘’的说法。 这些消息原本不应该在梧州传起来,只是梧州虽然地处偏远,但是因为盛产的琉璃石,所以往来的商户算得上是多,所以连带着,将一些陇邺的说法都给传到这里来了。 其实说起来,白玉沾尘这个说法,实在是有些大不韪了。 只是也确实可见,景大将军的名声之盛。 只是唐琸想,传言果然是一点儿都不可信,当真看到大将军和殿下在一起的时候,他才知道,这哪里是白玉沾尘,将军和殿下在一起的时候,眼睛之中几乎全都是殿下。 而景佑陵确实是个难得一见的出类拔萃,他神色冷淡,极少开口说话,只是一旦开口,就极为有分量。 就像今早的那句—— “而人,我也会亲手接回来。” 唐琸这么想着,实在是心头有些触动,这些少年郎君未来必是朝堂的中流砥柱,虽然不过才将将弱冠,就足以见未来的盛世光景。 …… 谢允在巡查完城隍庙,就是前去和谢策汇合,一起处理冯廊和袁永安一事,就算是谢允也没有想到,这两个人居然能在景佑陵的眼前将长姐给抓走,幸亏发现及时,不然还当真是牵扯颇多。 冯廊是城中富商,袁永安则是原先的梧州州牧,这两个人确实对于梧州相当了解,只是他们现在这样铤而走险,后果也必然是相当严重。 毕竟他们谋划的人,是谢妧。 只是谢允真正到了那座偏宅的时候,却发现事情并不是全如他想象的一般,朔方卫将冯廊和其他参与这件事的人押在前院,冯永安的尸体也横躺在地上,却看不到谢策的人影。 谢允看到不远处正在处理这边事务的乌使,“乌使,你可看到端王现在正在何处?” 乌使愣了一下,这才发现刚刚一直都没看到谢允的身影,想到谢允恐怕是前去城隍庙了,不了解这里的情况,才开口解释道:“回殿下,端王殿下现在正在地牢之中。” 他一边说着,一边引路,“我带殿下过去。” 谢允觉得有些奇怪,这件事的主谋应当就是袁永安和冯廊,怎么谢策反而去了地牢,乌使显然也是明白了谢允的心中所想,开口解释道:“地牢里面的人,是原先的林副使,林行舟。” 乌使说出来了这么一个名字,谢允才恍然大悟,林行舟他自然也是认识的,之前燕绥在望春楼的那脚在陇邺闹得沸沸扬扬,林行舟又是当年金榜题名的新科状元,自然是熟知的。 只是就连他都没有想到,林行舟居然还和这件事牵扯上了关系。 林行舟被贬的事情来得荫蔽,谢东流当年亲自提他为状元,作为天子门生做出这样的事情,实在是有些落了颜面,所以谢东流贬林行舟的时候只在关注这件事的人当中流传了一下。 大家也心知肚明这件事有辱天子名声,所以也大多并不外传。 林行舟因为之前的事情就对燕绥怀恨在心,长姐又和燕绥关系不浅,甚至这件事根本就是因为长姐而起,林行舟想要伺机报复,也是顺理成章。 只是谢允也没想到,居然还有这么一段弯弯绕绕的事情来。 谢允也在这个时候猛然意识到,之前的冯廊掳走长姐,是为了出城,他有所图,根本不想死,所以也不会伤了长姐,景佑陵想要救人自然也是容易,但是若是对上林行舟,他是真正是长姐怀恨在心—— 景兄想要救下长姐,恐怕也废了不少功夫。 “林行舟处事极端,因为之前的事情就一直心有不满,”谢允顿了顿,“景兄必然是费了很大的一番力气才救出长姐来的,可有受伤?” 乌使将他领到地牢的门口,想到景佑陵身上的那豁大的伤口,声音也有些闷起来,“公子确实受了伤,林行舟不仅意图对殿下不利,还伤了公子,三皇子殿下可一定要好好处置处置这个小人!” 谢允看乌使这个样子,便也知道景佑陵必然是伤得不轻,自己和景佑陵认识多年,几乎还未见他有受伤的时候,心中不知道作何滋味,只得拍了一下乌使的肩膀作为安抚。 只是处置林行舟的事情,谢允笑了一下,林行舟意图谋害长姐,光是这一点,谢策必然也不会轻饶过林行舟。 地牢之中散发着一股浓浓的血腥味,忽明忽暗的烛火晃动着,连带着人身后的影子也是忽闪忽闪的,谢允略微皱眉,身下的步伐略微加快了一些。 -- 第133页 待他走到里面的时候,才看到谢策神色没了以往的笑意,冷淡得犹如寒冰,坐在了唯一的一个椅子上,好似在沉思着什么。 而林行舟则是被人用绸带绑在地上,半死不活一般地蜷缩着,口中还不知道在呓语着什么。 谢允曾经见过这位新科状元金榜题名,春风得意之时,当年也是难得一见的青年才俊,陇邺甚至不少氏族都想将家中贵女嫁给这位出身寒门,也很好控制的少年人。 可是现在这个曾经前途无量的少年郎君就这么缩在地上,好似一个破烂袋子一般,脊后突出的骨骼都清晰可见。 好似在呓语—— “……容娘。” 谢策看到谢允前来,倒是也没有什么惊讶,只是略微颔首,语调平淡无波道:“皇兄。” 谢允知道之前谢策的着急,现在看到罪魁祸首,必然是心中有气,所以也没有劝慰的意思,直截了当地开口问道:“皇弟准备怎么处置林行舟?” 谢策听到谢允问的这个问题,突然笑了一声,问出一个问题:“皇兄可知晓,现在林行舟口中呓语的是什么?” 谢允思虑了片刻,摇了摇头。 谢策看了一眼在地上的林行舟,“郭大人和户部尚书的关系极好,之前我就得到了一个消息,那就是林行舟当年在垣城抛下来的那个发妻,就唤作容安娴。” “我猜,他现在口中呓语的,应当就是他的发妻。” 谢允自然是知道林行舟之前抛妻弃母的行径,对于现在的林行舟至多就是有几分感触,也远远谈不上是同情,只是感慨,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他猜到现在谢策基本上已经有了怎么处置林行舟的方法,便也没有出声,等着谢策说完。 “林行舟既然现在突然良心发现,那我自然也是要成全他的。” 谢策突然站起身来,“他在这个时候既然想念起了发妻,那我也如他所愿,将他送回垣城。听闻垣城不过是个小镇,之前也从来没有出过什么状元,想来林行舟若是归乡,必然会引起极大的轰动。” “我要将他送回垣城,将他的事迹张贴在大街小巷,让他的发妻生母看看,自己究竟以前真心相对的,到底是怎么一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谢策走到林行舟的身前,然后蹲下来,林行舟从刚刚谢策开口的时候就没有再开始呓语,而是阖上双眼,嘴唇翕动。 将他最后一丝未泯的良心亲手踩烂在容安娴和母亲面前,自此往后,就没有一颗真心是属于他垣城船生的了。 “林副使,”谢策顿了一下,“你觉得呢?” ——可谓是,杀人诛心。 作者有话要说: 小年快乐,今天吃饭吃好久,抱歉久等啦!TVT 感谢老婆们的投喂~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鳄鱼饲养员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阿婉不是阿碗 110瓶;仙子要早起 28瓶;清扬婉兮 15瓶;? Tina 10瓶;一颗大柚子 7瓶;老鼠 3瓶;山河万色、小芙蝶 1瓶; 第65章 · ? 时近八月中旬, 近些日子下了一点雨,原本白日里有些闷热的天气才终于开始转凉了,谢允主要处理城中事务, 他一向擅长处理这些, 所以也算得上是得心应手。 之前飘雨的时候,唐琸还担忧过一下, 毕竟之前的洪涝才过去没多久, 看到这天气转变,自然是难免有些忧虑。 只不过郭和光原本来到梧州就是为了修建水利而来,这些天城内已经好几日都没有再出现过新的瘟疫症状。 所以他也和谢允他们商量了一下,准备疏通水渠,加固堤岸,梧州地势本就偏低,一旦雨水肆虐,就很容易积压在城内,所以如何在雨季将水给引出去, 是重中之重。 此外就是报汛驿站, 唐琸特意分出一队城中守卫, 用以日后报汛来疏散民众。 景佑陵因为身上有伤, 而谢妧则是因为之前被掳掠的事情,众人都有些后怕,再加上还需要有人照顾景佑陵, 所以这几日下来, 他们反而成为了州牧府中最为闲适的人。 在城内疫情稳定下来的时候,那位齐盂齐大夫曾经上门来诊断景佑陵身上的伤势, 直言那片薄刃若是再偏上几寸,恐怕会有性命之忧。 谢妧之前虽然给他上了药, 但是这伤口实在是太深,所以恐怕是要有些日子才能好全。 他们这一行人在梧州待了已经快要月余,现在城内状况稳定下来,因瘟疫而去世的人数也远远小于史书所记载,亲眷也大多一一被唐琸一一安顿妥善。 等到梧州事了,那么距离他们要回到陇邺,其实也不剩下多少时间了。 谢妧这段时间随着唐琸的夫人试着做些糕点,她从前几乎很少下过厨房,只是近来在府中实在是有些无趣,唐夫人又是一个极为擅长做精巧糕点的,之前送了一些给谢妧,所以她看着有些意思,便也起了自己也试试的心思。 之前就连送到崇德殿的杏子酪也都是小厨房做的,就算是谢东流,都还没尝过谢妧自己下厨做的点心。 唐夫人今日想教给谢妧的是驴打滚,其实之前还学过桂花糕和樱桃酥,只是就连谢妧自己都实在是有些不忍直视,所幸她做的也不多,所以也不好意思要去拿给别人尝尝,都是自己给吃完了。 “殿下切记加水要适当,不然若是过量了,黄米面团就很难成型。” -- 第134页 唐夫人笑容和蔼地看着谢妧,“我看殿下今日应当是可以做成了。到时候,就可以拿给将军去尝尝,毕竟殿下这几日可是费了不少功夫,若是将军没领会到殿下的心意,那可当真是有些可惜了。” 在这几日的相处之中,唐夫人自然也是见过景佑陵的谢妧的,当年梧州盛传的所谓白玉沾尘,实在就是无稽之谈。 唐夫人和唐琸也说得上是琴瑟和鸣,自然不难看出来景大将军虽然看着冷淡,不近人情,实则看到殿下的时候,眼瞳之中要温和了不少。 这样的论断,在唐琸告知景大将军的伤是为了救殿下而来的,就更加笃定了。 而在和谢妧的相处过程之中,唐夫人也觉得谢妧虽然身为公主殿下,但是其实也远远说不上是有什么架子,反而极为好相处和明事理,长相也这么出挑,难怪成为了当今圣上最为宠爱的公主殿下。 谢妧和唐夫人的女儿年岁相仿,所以唐夫人也难免起了一点絮叨的心思,以过来人的口吻温声道:“我看着大将军的性子应当是那种不太外露的,这样的人我也见过,可能在姑娘家的眼中,这样的夫君会显得情意淡薄了些,殿下平日里可有这么觉着?” 唐夫人说到这话的时候,谢妧手下的动作微顿,想起来之前景佑陵所做的事情,在灼热的气息之中,恐怕是别人都难以料想到的,那般让人招架不住的来势汹汹。 唐夫人看到谢妧不答,还以为是被自己说中了,想到之前看到景佑陵的时候,他身上的那股冷淡的气息。 她更加语重心长,“将军这样出众的少年郎君,自幼心悦他的姑娘家必然是不再少数,所以心性高是难免的,可是我见着大将军在看到殿下的时候,眼中分明也全都是殿下一人。” “像大将军这样的郎君,要么不动心,要么动心的话,就只会对上殿下一人。” 唐夫人年岁已经不小了,之前因为梧州城内情况紧急,不便见人,所以之前就只是知道城内来了几个了不得的大人物,后来唐琸和她说起这几位人物,只说这几位是少年英才,将来必然是朝堂的中流砥柱。 唐夫人一直都只是一个后院的妇人,所以对于朝堂的纷争,她看不懂,只是对于最常接触到的公主殿下,倒是真的起了怜爱的心思。 听闻景家的人从未有过纳妾之举,虽然大魏民风开放,但是夫家能做到不纳妾的当真是少之又少,现在看到殿下和将军这么一对实在是般配,所以唐夫人自然是想好好讲讲她的经历,不希望他们日后起了什么怨怼。 谢妧将驴打滚所要用到的红糖给熬好,听着唐夫人的话的时候,略有些心不在焉,这些日子她也一直在想日后和离的事情,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原本坚定的想法又有些动摇起来。 景佑陵是自己自少时起就一直心悦的人,曾经在两次垂危之际,都是他孤身以敌万军之态—— 还有自己身上的那块雕着牡丹的和田玉佩,昭阳殿外种着的玉重楼,若是这就是缘法的话,那自己好像当真……也有点舍不得。 最后的驴打滚倒是真的有些像模像样,虽然可能还是有些卖相不佳,但是比起之前的桂花糕和樱桃酥,可实在是进步颇多。 谢妧将一碟放进蒸笼里存着,准备等谢策和谢允回来的时候送到他们那里去,而剩下的一小盘,她的手指在碟子上面略微碰了下,想着之前唐夫人的话,眼睫动了一瞬。 谢妧推开房门的时候,景佑陵的手上正拿着一卷书,眼睫低垂,身上的寝衣穿得一丝不苟,连最上端的扣子都是系得严实,就着外面洒进来的光,随手翻动了手上的书卷。 他闻声听到门处的动静,看到是谢妧走了进来,就将书脊倒扣在桌上。 景佑陵知道这几日谢妧随着唐夫人在学着做糕点的事情,只不过从未拿到自己面前来,看到谢妧手上拿着一个碟子,原先还以为是唐夫人做的,也谈不上多在意。 只是在谢妧将手上的碟子放到桌旁的时候,他看着那盘子里面实在是有些卖相不佳的驴打滚,心领神会之际,倒也明白了现在的谢妧,在跟着唐夫人学了几日以后,怕是出师了。 景佑陵掩唇低咳一声,抬眼看向谢妧,“殿下的厨艺越发精湛了。” 谢妧总觉得他现在的不像是在夸赞自己的样子,用手将碟子往前一推,“将军这样的夸赞的话,那不如以身试毒?” 连以身试毒都出来了,景佑陵眉梢略微挑了一下,“殿下当真下了毒?” 谢妧指尖极轻地叩击了一下碗碟的边缘,也挑了挑眉,“嗯。怎么,不敢尝了吗?” 虽然是戏谑,但是景佑陵却是有些敛了神色,手指拿了一个糕点,“殿下就算是当真下了毒,那我也是……敢的。” 即使卖相不佳,但其实味道相差无几,景佑陵用帕子将自己的手指擦拭干净,笑了一下:“我刚刚的那句厨艺精湛,是在真心夸赞殿下。” 谢妧之前自己就曾经偷偷尝过一个,是确认过味道才放心地送到谢策和谢允那里的,就是为了怕被他们两个人笑话,对于味道自然是有几分自信的。 至少比起之前的桃花糕和樱桃酥,可以说得上是成果卓越了。 窗外风卷芭蕉声窸窸窣窣。 这件屋子中布置说得上是相当齐全,更何况在城中情况好转之后,为了让大将军可以更好地养伤,也为了让公主殿下住得更为舒适一些,甚至还让人来布置了一个酸枣木的梳妆台。 -- 第135页 谢妧此行前来的时候收拾好的首饰实在是说不上是多,所以这个梳妆台上还显得有些空空落落。 只是之前再替谢妧收拾行李的时候,剪翠将谢妧常用的那把银篦也收拾进来了,现在就躺在那实在是有些空旷的梳妆台上,在渗进来的日头的照耀下,显出来了几分耀眼的银质色泽。 虽然此行清减,但是篦子也是必然要带上的,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巧,这把篦子,也正巧是之前谢妧反梳了三下的那把。 谢妧站在原地略微沉吟一会儿,然后缓步走到梳妆台前,将那把银篦握在手里,还是踌躇了一会儿,才将手上的银篦递给景佑陵。 这把银篦上甚至还留着一点谢妧常用的芙蓉香。 景佑陵虽然不解其意,但是也没有问为什么,就只是顺着接过了谢妧手中的银篦。 在他的指尖和谢妧的手心相碰的瞬间,她也恍然明白了,自己当真是……如他所说的一样,舍不得。 谢妧的头发一向都打理得很好,柔顺而又光泽,她散下头发,“景佑陵,给我梳个头吧。” “梳三下。” 在银篦顺着往下梳的时候,谢妧看着景佑陵低垂的眼眉。 他好像也是明白了她的用意,只是又让人有点捉摸不透,给她的感觉,好像仍然如那日一般,是一只怕被人抛弃的,幼兽。 反梳三下意味着,白头不偕老,殊途不同归。 谢妧扣上他的手腕,低声道:“景佑陵,你知道正梳三下意味着什么吗?” ——“一梳梳到底,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子孙满堂。所以我现在,是真的想和你有以后的。” 她看着景佑陵,“……景大将军。” 作者有话要说: 对应的是之前的白头不偕老的反梳三下。 一梳梳到底,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子孙满堂。——来源于网络俚语 第66章 · ? 景佑陵的手上拿着那把银篦, 原本尺寸将将合适的银篦,在他的手上就显出几分小来。 他垂着眼睛将手上的银篦搁置到桌子上面,然后抬眼看着谢妧, 声音有些低:“殿下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谢妧此时的眼神一瞬不瞬, 其实有点像当年在上书房时,变着法子央求景佑陵帮她带宫外的玩意儿一样, 她向来随心所欲, 也从未有过什么顾虑,现在所说出来的,也是她在这时候的心中所想。 就这么执拗的盯着景佑陵看的时候,也让他不免想起来了当年在他身边的,萦绕已久的玉兰花香。 章良弼性子板正不知变通,甚至已经到了有点儿迂腐的境地,其实谢妧和谢策当年没少因为背不下书来而被责罚,景佑陵和谢妧坐得近,偶尔有的时候看她支吾其词, 会面色如常地将书页翻到章良弼所讲的那一页。 他其实很少会做出这样逾矩的行为, 从中秋宫宴外景佑陵对楚月珑说的话就可见一斑, 只是大概是因为窗外终年不散的玉兰花香, 看谢妧和平日截然不同的样子,起了几分连自己都不曾知晓的隐秘心思。 而现在的景佑陵,手指才刚刚碰到过谢妧的发, 从前发生过的一切犹如掠影一般在眼前匆匆闪过, 只是她的眼瞳还是一如既往的,犹如点墨一般, 原本应当是那样深沉的颜色,在她的脸上, 却明丽得不可方物。 谢妧看着他,一字一句答道:“我当然知道。” 在她想起那场雪的时候,谢妧就一直在想,如果这就是缘法的话,在那些每一个都足以让她觉得是情动的瞬间,比起那些她不曾经历过的事情,她更愿意遵循自己现在的本心。 唐夫人在温言劝慰谢妧的时候,其实也是因为看出来了他们两人之间好似存在着一些隔阂,不想这么一对般配的人错失缘分,所以才趁着之前教谢妧做糕点的机会,传授一些过来人的经验。 因缘际会本就难得,就连唐夫人都不难看出能让景佑陵这样的人为之折腰,恐怕对于将军来说,只会有殿下一人。 谢妧感受到景佑陵的手指略微动了一下,因为他现在的手抵在谢妧的颈后,所以哪怕是极为轻微的动作,因为那侧的肌肤,也被无限地放大了。 她今日穿的是一件被剪翠收拾进来的胡服,腰上的系带扣得有些紧,为了搭配这件衣物,所以额饰琳琅,发间也有几条坠下来的细链,在刚刚的动作之中,发出了些微的声响。 谢妧刚刚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倒是没有感觉到什么,等到现在静默了,突然又觉得现在的氛围实在是有些让人停滞。 所以她略微站直了身子,佯装镇定道:“我以前就曾经说过贪图景大将军的美色,现在我发现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美色更甚的,所以起了这样的心思应当也是人之常情吧?” 大概是因为慌乱,所以头上的首饰也随着她的动作晃动了几下。 谢妧越说越觉得自己有理,“之前在汝州的时候,你问我若不是一时兴起,凭借相貌的话,那也行,怎么现在我自己临时反悔了,难道景大将军当时说的话是准备不作数了吗?” 她说着,刚准备朝着旁边迈步,却发现自己原先头上的链饰,好似勾到了什么东西。 谢妧也并未有多在意,毕竟之前因为散了头发,自己头上的链饰又实在是有些多,缠上也是正常,只是在迈步之际,自己的手腕就被景佑陵的手扣住,然后听到他在身侧道:“……作数。” -- 第136页 当时在汝州之时,谢妧曾经勾住他的颈后,“一时兴起,是啊。怎么,景大将军还以为自己的美色当真可以让我和你白头偕老吗?” 然后景佑陵答道:“如若真的可以……那也行。” 谢妧分明也知道他对自己好像是和别人截然不同的,只是在听到他这句作数的时候,心间没由来地突然感受到骤痛。 来得极快,他什么时候应当是这样的人物,他原本应该是天上的皎洁月色,可望不可即的不入我怀。 景佑陵原本是坐在小榻上的,而谢妧这是弓着身子站着的,所以她轻而易举地就可以将另一只手撑在榻沿上,带着一点儿居高临下的意味看着他:“景大将军要是这么说的话,我倒是还有一句话一直都想问个明白。” 谢妧顿了一下,手指在榻沿上略微点了几下,连自己都没有发现手心好似有薄汗出现,“大将军对我……”” “是动心了吗?” 她这话问得毫无歧义,而且相当直白,而且还是将手撑在景佑陵的身侧,可以说是高居上风,连一点退路都没有给景佑陵留下。 谢妧自幼顺风顺水长大,旁人说她娇纵妄为,其实这句话也并没有什么错处,大概是因为这样的性子,所以坦露自己的感情的时候也是大张旗鼓,灼热得几乎让人节节败退。 因为她的轻微晃动,所以头上的细链也是连番随着她的身子晃动,今日的衣裙让她显出几分平日里没有的明艳来,再加上生得极为秾艳的眉眼,实在是让人心旌摇荡。 景佑陵显然也是没有想到谢妧现在支着身子问自己的,居然是这样一句话。 他想到之前自己扣在桌子上的那本书,那是一本杂谈,里面曾经有提到过关于佛法的一则公案,出自《坛经》,讲的是六祖慧能在听印宗法师讲《涅槃经》的时候,发生的一件事情—— “时有风吹幡动,一僧曰风动,一僧曰幡动,议论不已。慧能进曰:‘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 佛法原本是讲这须臾瞬间的体悟,怀芥子之心包容世间万物,窗外风吹芭蕉叶的声音不绝如缕,可是现在略微闪过景佑陵脑中的,却也只有心动两个字。 ——而风未动。 景佑陵倏地抬眼,问道:“殿下还记得玉鸾郡主曾经在我面前说过,殿下和郡主说起我自幼就心悦殿下的事情吗?” 谢妧自然是记得的,当时楚月珑在自己的面前实在是趾高气扬,她又从来都算不上是脾性好的,况且谢妧也知道什么地方才是楚月珑的软肋,所以就随口胡诌了这么一句话,还把楚月珑气得不轻。 后来楚月珑还到景佑陵的面前说起这件事,谢妧看得出来楚月珑的下三滥手段,景佑陵自然也不是个傻子,必然是知道谢妧当时不过是说些气话骗楚月珑的,所以这件事也就这么揭过去了。 却不想,现在景佑陵居然自己亲口提出来了。 谢妧挑眉,反问道:“所以?” 景佑陵笑了一瞬,“其实我觉得,当时殿下说的,确有其事。” 他的手扣住谢妧的手腕,略有些低的温度在这个时候却好像突然变得灼热了一般,连带着谢妧的手腕都变得滚烫,并且这股滚烫的趋势还在向上蔓延。 “殿下难道以为,当年在上书房的时候,我随手翻开的那一页书正巧就是章大人提问到殿下的那一张吗?” 他略微倾身,逐步逼近,有反客为主的意思,“我对殿下的喜好那样熟稔,在国史当中夹着殿下亲笔,难道殿下都以为是巧合吗?” “殿下曾经见过我对玉鸾郡主的态度,难道殿下没有察觉到,我之前对于殿下的态度和其他人完全不一样吗?” 谢妧发现自己每当觉得自己稳占上风的时候,最后都会被他反客为主,就像是现在也不例外。 隐隐能看得出来他的眼瞳不似之前那样淡漠,而是沾上了一点儿,说不清楚的情绪。 谢妧之前也曾想过景佑陵对自己的心思到底是在什么时候产生的,但是却从来都没想过他的心动起源于这样早,可是前世的他分明拒婚拒得斩钉截铁,甚至后来还那样无情的对待自己。 他的心动,怎么可能是这样早? 自己梦到的前世,或者说自己见到的那些,好像真的和这辈子……相差的太多了。 谢妧恍惚间想问出自己的问题,“那你后来到底是为什么……” 话只说了一半就堪堪止住,她倏地回神,对上了景佑陵的眼睛,一时之间脑海有些混乱,所以收回之前撑在景佑陵身侧的手,别开眼睛,“算了。没什么。” 她话也都问了一个明白,只是心中的困惑倒是一点儿也不见少,刚准备站起身子清醒一下,却突然因为一股突如其来的力,恰巧跌在了景佑陵的怀中。 谢妧之前以为勾住的细链,正是因为之前的晃动,和景佑陵头上的那根银链缠在了一起。 她之前头发散着倒是没有注意,一旦站起来,就因为这缠绕在一起的链子,倒在了他的怀中。 四目相对之际,谢妧觉得自己需要解释一下并非是自己有意,只是对上景佑陵的眼睛的时候,那点儿反心又噌地一下子蹿得极高。 就算自己是故意的,那又如何,谢妧横生出一点儿去而复返的理直气壮来。 好在景佑陵自己也知道是因为头上的那链饰缠在了一起,倒是也没有说什么,因为谢妧被缠上的那根链饰在侧后方,不太方便,所以他的手指抬起,“我来解吧。” -- 第137页 因为这两条细链都极为纤细,再加上谢妧散下来的头发,景佑陵又没有怎么做过这样的事情,所以他的指尖时不时碰到谢妧的颈后,还有垂下来的发丝,也是如此,碰得她……略微蜷缩了一下自己的手指。 景佑陵的坐姿极为端方,背挺得很直,从谢妧这个角度看过去,能看到他垂眼认真解那两根银链的时候,眼睫垂下的阴翳。 实在是有些如坐针毡以后,景佑陵才终于抬手,看向谢妧,“好了。” 谢妧如蒙大赦,刚准备站起来出去透透气的时候,却感觉自己的手猛地被人握住,在她几乎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一阵天旋地转,她居然重新又回到了刚刚的位置。 但是不同的是,景佑陵的眼瞳远远不想刚刚那样淡漠,而是而是沾上一点儿氤氲的色泽。 “殿下刚刚问了我的问题,我都一一解答了。”他顿了一下,手碰在谢妧的脑后,“还帮殿下解了链子,殿下准备怎么报答我?” 这种小事索要酬谢,谢妧不甘示弱地回望,“没有报答,你若是实在想要,等回到陇邺,我可以把耳雪送给你。反正它那么喜欢你,有奶便是娘。” 她哪里不知道景佑陵爱洁,能容许耳雪进入他的院子就已经算是法外开恩了,谢妧说拿耳雪作报答,实在就是在报复景佑陵现在让自己进退不得的状况罢了。 “殿下不愿意给?”景佑陵略微侧头,眼瞳暗了一下,“那我收点儿……利息,应当不算是过分吧?” 她还未答,景佑陵原先放在谢妧脑后的手就抵住,他身上的松香味在这个时候瞬间犹如过江之态一般压了过来。 谢妧心想,唐夫人果然是识人不清,景佑陵虽然看着冷淡,其实哪里会是一个情意淡薄的人,分明就是压得人连一丝退路都不留,甚至连利息这样的话都能用作是借口。 这次和先前的所有都不一样,之前谢妧因为头上的银链和他的链子缠在一起,然后被他拉回来的时候又是跌坐在他的身上,所以的姿势实在是让她觉得有几分赧然。 她之前的手曾经撑在榻沿上,现在被景佑陵反客为主,所以反而是她的腰抵在榻沿上,作为支撑的一个点。 而景佑陵在这个时候居然还能注意到这一点,用另外的一只手垫在她的腰后,动作却丝毫不停。 在恍惚之间,谢妧好像觉得,她头上的那几条链饰,好像又和他头上的银链缠在一起了。 谢妧想到他说起当年在上书房之间的场景,她还以为当年是因为自己的软磨硬泡所以景佑陵才对自己几次退步,可是现在想想,景佑陵当年对于自己,好似确实是有些不一样的。 谢妧脑中纷纷扰扰略过许多,而景佑陵似乎是发现了她的不认真,手指略微碰过她的耳垂。 他的吻从来都不像他的本人那般清冷,反而像极琼月殿外开得繁茂的海棠花树,也像极当年上书房窗外那株生得极高的广玉兰花,那么明目张胆地开得热热闹闹,犹如疾风骤雨一般,毫不吝惜。 许久过后。 景佑陵终于用手略微支起来了一点儿身子,然后将谢妧之前有些乱的头发拢好,大概是因为经过刚刚的事情,所以声音也连带着有些哑。 “我想想,觉得……”他停顿了一下,俯身又吻了一下谢妧的眉梢,“这个,作为报答,也不是不可以。” 作者有话要说: “时有风吹幡动,一僧曰风动,一僧曰幡动,议论不已。慧能进曰:‘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出自《坛经》 写这个的时候想到了高中的哲学TVT 第67章 · ? 在梧州城内近半月都没有再出现过新的瘟疫病患的时候, 唐琸和谢允他们商量了一下,准备在三日后解封城门。 三日后,就是八月廿四了。 郭和光在任工部尚书多年, 虽然处事圆滑了一些, 但是对于修筑水利也是相当有造诣,梧州虽然地势偏低, 但是可以开通的渠道并不少, 也可以引流到城外的那条湛江之中。 经过郭和光的布置,日后就算是再遇到这样的洪涝,至少也不会如同之前那样,如此来势汹汹。 这一切和谢妧预料的差得不算多,毕竟在她之前所想的就是在八月底能够回去,若是这个时间回去的话,那么景佑陵也可以在陇邺休整一段时间,随后前去朔北。 若是谢妧没有记错的话,和北戎拓拔奕的那一仗, 其实也说不上是多么困难, 毕竟守城的是景煊和景佑陵两个人, 还有被称之为第一卫的朔方卫。 值得庆幸的是, 这场瘟疫因为处理得当,所以伤亡并不算是多,至少比起之前史书当中的记载, 要是好上不少。 不少在城隍庙之中的患者痊愈, 然后得以回家,期间还有不少人前来州牧府上送些东西给唐琸。 因为之前的洪涝损失惨重, 所以其实大多也说不上是什么值钱的东西,要么是亲手织的布匹, 要么就是些新长出来的瓜果。 这么林林总总几乎快堆了一个屋子,唐琸自然知道这件事并非是他一个人的功劳,只是看着那些东西,感觉谢策这些王孙公子应当是不怎么用得上,所以也只是略提了下若是有什么看上的物件,尽管拿上就是。 谢策和谢允自然是连连摆手,他们又从来都没求过这些,自然是没有什么想要的。 -- 第138页 况且他们不日就要回到陇邺,那些瓜果什么的,在颠簸中必然存贮不了多长时间。 郭和光原先还对那些东西有些兴趣,但是两位殿下都没有什么所求,自己贸贸然说要这个要那个,实在是有些折了风骨,所以也只是略微瞄了几眼,也没有多么上心。 而在问到景佑陵的时候,唐琸原本以为这位面色冷淡的少年将军不会对这些身外之物感兴趣,却没想到,在某日无人之处的时候,景佑陵抱剑站在唐琸的必经之路上。 甚至吓得唐琸一身冷汗。 虽然心中知晓景佑陵不是那种会做出什么事情来的人,比起将军,更像是个端方守礼的世家公子,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唐琸每次看到景佑陵都会有心中发怵,尤其是现在要单独面对他的时候。 大概是因为之前看林行舟断掉的手掌,不过更多的,恐怕是因为景佑陵哪怕不言语,身上也自然而然流露出来的那股压迫感。 “景,景大将军。”唐琸站在原地,“不知现在单独见下官,是有何要事?” 唐琸自然知道景佑陵既然单独出现在这里,必然是有自己的用意,也应当是不方便和别人说起来的事情。 只是他也想不明白,到底是有什么样的事情,值得景大将军就这么单独堵上了自己的路,惹得唐琸现在实在是有些战战兢兢,等着景佑陵开口。 所幸景佑陵面色如常,“唐大人。听闻梧州盛产琉璃石?” 唐琸一时没有想到景佑陵居然要问的是这个,站在原地略微愣了一会儿,才终于反应过来。 “是的。梧州在未封城之前,虽然距离陇邺很远,但是因为这里的矿能采出琉璃石,所以来这里收购的陇邺商户也不少。只是因为之前停工了许久,再加上封城,供到陇邺那边的石料,恐怕就少了不少了。” 唐琸说起这里一时有些收不住,说完了才发觉自己实在是讲得太多,只是看着景大将军并未有什么神色变化,安下心来接着问道:“不知将军问起这个是……” 他觉得景佑陵不可能无缘无故地问起这个,只是唐琸也还看不出来,原来景大将军还喜欢琉璃石这样的物件。 唐琸怕景佑陵自己不好意思开口,补充道:“之前痊愈的病患也有不少是经营这些的,琉璃石在梧州相当常见,他们送来的都是品相相当好的,别的地方都难得一见的。” “若是大将军喜欢,现在就可以随下官前去库房挑选挑选。” 他说着,还担心景佑陵有些心理负担,宽慰道:“梧州此次大劫,多亏将军带兵前来,若是将军不愿意接受这些东西,下官还多少会觉得心中有愧,现在若是将军喜欢,那也算得上是荣幸之至了。” 唐琸这么兀自说完几番话下来,几乎都没有停过,等他说完,才终于疏解下来有些紧张的情绪,却看到景佑陵的眼睛略微垂着看着自己。 景大将军的身量很高,浑身上下的气质都极为冷清,所以这么看着人的时候,就显得格外的有压迫感。 静默了几刹,景佑陵才缓声道:“那就劳烦唐大人带路了。” 梧州的琉璃石确实极为出众,甚至和闻名遐迩的掖州孔雀石比起来,也不输分毫。 唐琸原本以为景佑陵不过只是略看几眼,却没想到真正到了库房之中,景大将军居然还很是认真地挑选了起来,对着光端详了几下,莹润剔透的玉石在瘦削的手指上甚至更显出来了几分别样的色泽。 以至于就连这位年过半百的州牧脑中都不免冒出来了一句话来—— 所谓,“美人自古如名将。” 这句诗原本根本就不是什么旖词,只是冷不丁地闪过唐琸的脑海,不禁感慨,不愧为传闻中的玉面将军。 美人名将,也是名不虚传。 依譁 - 谢策此行清减,只带了一个平常跟在他身边的小厮,这些日子因为时常跟着郭和光去修建水利,所以连带着脸上都清瘦了不少,他原本生得唇红齿白,这几日被日头晒了不少,居然倒是一点儿都没有变黑。 就显出几分格外地少年气来。 谢妧今日被他拉着去看他前些日子加固的堤岸,因为之前谢妧很喜欢琼月殿外的那株海棠,所以在郭和光问起岸边载种什么用来防止泥土流失的时候,谢策也是特意选了海棠和合欢。 等到来年春夏季的时候,想来就是一番犹如花鸟画卷般的场景。 谢策之前因为谢妧被掳,很是性子阴沉了一段时间,他太过感情用事,一旦有人碰到他的软肋,性子就会变得极为阴郁。 若不是谢允和谢妧拦着,恐怕谢策连冯廊都要一并处死。 冯廊固然不可免除牢狱之灾,但是他也罪不至死,若是如此行事,难免会落得一个不仁的名声。 更何况在亲眼目睹那些事情以后,冯廊也及时弥补,自愿捐献半数家产,用以梧州修建水利,加固堤岸。 钱财相抵,冯廊也要至少经历上几年的牢狱之灾,也算是严惩了。 至于林行舟,听闻在垣城之时,在他的发妻前来探视以后,甚至都没有等到秋后问斩,就咬舌自尽了。 谢妧听到这个消息说不上是什么感触,只是惋惜他的发妻,原本真心相对,最后倒是落得了这样一番的下场。 林行舟原本也算得上是难得一见的少年英才,落得这样一个下场,实在是令人唏嘘。 -- 第139页 此时的梧州城大部分的铺面已经重新开张,比起之前的死气沉沉,多上了几分生气来,街上往来的人也是相当不少,甚至还有好久都没有再听闻过的吆喝声,显出来了几分亲切。 谢妧甚至还看到几个年纪正当好的姑娘,看到谢策,只看了一眼就赶紧低下头去,脸上还有些含羞带怯。 谢策虽然在自己眼中还带着些稚嫩,按照岁数来说,其实也该到了快定亲的年岁了。 谢妧觉得有几分好笑,想到谢策也从来没有对哪家的姑娘产生过好感,突然也来了兴致。 “阿策,说起来,你的年纪也快到挑选正妃了,我怎么从来都没听过你说起什么姑娘家,还是有,但是你一直都没和我讲起过?” 谢策霎时间没想到谢妧居然问出来了这么一句话,脸上瞬间就浮起一层薄红,张口结舌:“长,长姐!你在说什么?什么正妃,我哪里到了那个年纪?长姐不要再拿我开玩笑了!” 谢妧也没想到谢策对她随口的一句话居然反应有这么大,然后又想到等到前世谢策登基以后,后宫也是一个人都没有。 谢策当时在民间广为搜罗的,从来都不是什么绝色美人,而是寻找和耳雪的长相相差无几的狗。 所以登基一年内,后宫都是空无一人。 谢妧对自幼长大的谢策自然是十分了解,这么想来,实在是有几分奇怪。 谢策要么是心有所属,要么就是不通情-事,只是按照道理来说,谢策这个年纪的少年郎君怎么说也该有个什么通房丫鬟了,怎么也不像是不通情-事的年纪。 谢允排行第三,谢策排行第四,在他们之下的年纪更小的皇子甚至都已经有了通房的丫鬟,而他们两个却一直都没有。 谢允好似是因为生母早逝,对于选妃一事比较淡薄,但是谢策—— 谢妧略微凑近,带着一点儿长姐的威严,好像是要看穿他心中所想一般,“哪里是胡说,不出两年,父皇和母后必然会为你准备婚事,你还不如现在和我说说有没有什么中意的贵女,日后等到挑选人选的时候,我也好替你美言几句。” 谢策被她这么看着,略微轻咳了两声,原本只是脸上带着一点绯红,现在甚至连耳廓上面都是满满的红色。 谢妧还没见过谢策还有这种时候,多半也能猜出来他必然是心有所属,刚想好好逼问逼问,却突然听到旁边传来一声—— “殿下。” 这声音叫得极小,像是怕别人知道他们的身份一般,但是又控制好了力度,恰好能让他们两个听到。 谢策霎时间如蒙大赦,原本就别开眼睛不敢去看谢妧,现在终于有了正当的理由,抬头就看到了是之前的那个妇人。 他们刚进城,就被城中守卫拉进城隍庙的那个妇人,当时形容极为狼狈。 而她现在早就已经面色如常,之前的风寒早就已经痊愈,脸上的苍白也转为红润,衣物上面套了一件围裙。 似乎是觉得自己现在可能有碍观瞻,所以看到谢妧他们的视线转过来的时候,手赶紧在围裙上面擦了一下,然后才将自己有些凌乱的发丝别在脑后。 谢策因为这位妇人的这声呼唤才得以脱身,自然是有些感激,连忙应声道:“原来是夫人你,还真是巧,不知夫人的风寒现在已经痊愈了吗?” 这位妇人开的是一件包子铺,店面不大,蒸腾开来的雾气显得人也温柔了几分,铺面里面那个幼儿正坐在有他半人高的板凳上温书,时不时传来几声读书声音。 妇人认得出来是谢策,对于之前他出手搭救感激万分,若是当时不是因为谢策及时出口,恐怕自己当真是要被拉到城隍庙之中,虽然此次瘟疫活下来的病患也不算少,但是她是寡母,自然不敢去赌。 所幸因为谢策的搭救,她被诊断出来只是风寒,医师给她开了一点中药就着喝,还可以在家照顾孩子。 只是为了维持生计,所以前些日子才下令可以解封店面的时候,她还是一个人开起了包子铺。 刚刚看到谢策和谢妧两个人经过,自然是想要亲口道谢的。 谢策连连摆手说不用,“当时那两个城中守卫实在是不妥,我也不过是随手为之罢了,况且你之前得的确实只是风寒,若是因为疏忽而也被感染上瘟疫,那可实在是太过可惜了。” 谢策说到这个,妇人显然也是有些后怕。 若是她一个人去城隍庙那倒也是罢了,只是当时因为自己的孩子和守卫起了口角,差点儿连自己的孩子都要一起被送到城隍庙之中。 若非谢策及时制止,不然后果连她自己都不敢再细想下去。 这几日街头巷尾,都在说两位殿下和大将军,还有郭大人,都是前来拯救梧州的大贵人。 妇人想到这里,将刚刚蒸好一屉包子打开,犹豫了一会儿然后拿出几个用油纸包好,诚恳地看着谢策,语调温柔:“草民知道殿下可能看不上这些平民的吃食。只是草民思来想去,也只有这些东西能赠与殿下。” 她赌了顿,“殿下是个好人,日后必然会长命百岁的。” 而在这个妇人的脚旁,她的孩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放下书本跑了出来,抱着他娘亲的腿重重点了点头。 “殿下和这位姐姐,”幼童并不知道谢妧的身份,有些羞赧地笑了一下,“都会长命百岁的。” -- 第140页 在蒸腾的热气当中,谢策愣了一下,才小心翼翼地接过。 “真,真的吗?”他双眼明亮如稚童,“这是给我的吗?” 阿策的热忱,本就不该染尘埃。 作者有话要说: 自古美人如名将——《随园诗话》袁枚 此处略有改动。 阿妧:因为成亲早而走上了催婚道路 阿策:【瘫倒.JPG】 我会尽量早点写,但是因为我太懒了TVT所以经常拖延症发作就很迟,给各位拜个早年,原谅我这个大懒虫吧TvT 第68章 · ? 八月廿四当日, 梧州的清晨下了一点儿不大不小的雨,白日里原本有些沉闷的郁气伴随着着雨而消散殆尽。 唐琸站在城门之内,亲眼看到梧州城墙上面的匾额被光照得发亮, 然后随着巨大沉重的木门发出来的声响, 骤然照进城内一线天光。 这声响来得犹如叩击在城内所有人心中的一声沉闷的钟声,铮鸣恰似春日惊雷一般, 所有人甚至都有些不敢置信—— 梧州今日, 当真是要开城门了。 而赈灾队列在这里搁置良久,谢东流也颇为担心他们的安危,所以也要在今日就启程了。 谢策大概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神色有点蔫蔫的,毕竟在来之前,也从未想过要在梧州待这么久。 现在经过这一月有余的时间,多少也生出来了一点儿感情,所以现在看上去,还有些依依不舍。 而谢允大概是看出来了谢策心情不佳, 略微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以示安慰。 朔方卫在这几日早就已经休整完毕, 而郭和光也在最近一些日子里将城中水利修缮完成。 值得一提的是在郭和光在上书陇邺的时候, 谢妧特意在他面前晃了下。 她拨弄了一下自己的手,状似无意地在郭和光的桌案之上叩击了一下,“郭大人在位工部多年, 想来这样的公文奏折, 也是写得信手拈来,字字珠玑。” 郭和光自然也算是人精, 哪里能不明白谢妧的意思,索性也就做了这么一个顺水推舟的人情, 在送去陇邺的信中没有提到关于谢妧的分毫。 这行人之中,若是两位殿下都有意不说,郭和光也不可能做这个出头的鸟。 毕竟这天下之间谁不知道若是当今圣上百年以后,日后能够入主东宫的,必然就是这两位的其中之一。 郭和光自然不会去找这两位的晦气。 只不过日后能不能瞒得住,就是难说的了。 唐琸原本准备了不少梧州当地的特色物件赠与几位贵人,但是因为闭城,城中物资本就匮乏。 找来找去,能拿得出手的就只有一些矿石,谢策自然也没接,只是唐琸执意要给,所以就略拿了一些,以慰宽心。 梧州盛产琉璃石,品相极好的却不算是多见,说到这个,唐琸却又想起了景佑陵之前在府中库房之中挑走的那两块。 他在之前并没想到景大将军年纪轻轻,眼光却极为毒辣,那么一堆混在一起的琉璃石,外行人根本就看不出个什么门道。 更何况品相极为出彩的那些琉璃石,比起旁边的那些,个头稍小,根本就没有那么起眼。 而景大将军这么一挑,就是挑选出来了其中品相最为出彩的那两块琉璃石。 唐琸也不是什么看重身外之物的人,看到景佑陵喜欢这些,甚至还想问问他若是当真喜欢,连带着其他的,都可以赠与将军。 景佑陵倒是并未再看其他,神色淡漠地将自己挑出来的琉璃石拿好,“不必,多谢唐大人了。” 唐琸原以为这件事就这么揭过去了,却没想到隔了两日,唐夫人去库房清点的时候,却看到库房当中多了一匣子白银,不用说唐琸也自然知道是谁吩咐放进去的。 唐琸略微叹了一口气,将这笔钱财用作抚慰梧州这场瘟疫之中死去的人的家眷了,毕竟恐怕就算是自己真的要前去还这笔钱,大将军也并不一定会收。 这笔钱用作这个用途,想来也是一条最好的归处。 归往陇邺的马车已经形成了一条长长的队列,景佑陵因为身上有伤,不便骑马,所以随着谢妧一起坐在了马车之中。 梧州城墙内的青龙大道上不免有人前来送行,这些人大多数都是陌生的面孔,有些甚至还带着些怯意,大概是知晓他们这些人的身份,所以带着一些天然的敬畏。 只是又因为他们帮助梧州逃过此次劫难,所以自发前来送行。 谢妧略微撩开帘幕,看着这些乌乌泱泱的人群,突然也感到一丝不可概述的,触动。 当年的梧州伤亡惨重,甚至于那个妇人和幼童早就惨死在那泥泞之中,连同着谢策的一颗真心。 而谢策这一世的热忱并没有被辜负,他原本就应当是这样明媚的少年,不该被沾染上世俗的污垢。 现在也正是因为谢策的性情并未大变,所以谢妧暂时还有足够的时间去筹划。 只是……如若这一切都随着她的预想去发展的话,等到父皇真正立谢允为东宫太子的话,那么她也需要和父皇寻求一个保命的圣旨。 毕竟人心难测,虽然谢允现在对他们并无猜疑,甚至如果谢策拱手让权,恐怕拥立谢允的三皇子派还要感恩戴德,但是日后这这么多年里,谁也保不准谢允将来临时生变。 -- 第141页 谢妧虽然不想用这样的恶意来揣测谢允,但是谢策和傅纭是她的底线,她们若是遂了父皇的意,就必须有倚身的保障。 毕竟若是日后当真是谢允登基,那么首当其冲的,就是现在根深蒂固的傅家一派。 傅家为求百年煊赫,做出的种种逾矩之事,谢妧也略知一二,她对傅家感情淡漠,只是这些事情,不能殃及傅纭和谢策。 只是……覆巢之下,岂有完卵。 这么想着,实在是让谢妧有些头疼起来,只是想到那颗高悬在昭阳殿之中的夜明珠,那颗沾着无数人血的夜明珠,让她夜夜都听到痛苦的嘶鸣,想到后来谢策那张时时带笑的,阴沉不定的脸。 却又坚定了起来。 傅纭入主中宫多年,谢允生母早逝,日后就算是谢允登基,傅纭也是谁都越不过去的太后,这点倒是毋庸置疑,这天下向来重孝道,日后就算是谢允性情生变,也怎么都不能夺了傅纭的权力。 至于她和谢策,等到以后父皇下定决心的时候,请求他开一道密旨,就算是日后谢允猜疑,也有底牌可用。 况且—— 谢妧略微抬眼,看着坐在自己身边的景佑陵。 景家执掌朔北,手握朔方卫,家训严苛,自己既然嫁入景家,日后无论新帝是谁,都难以动得她一二。 恐怕当时父皇为她挑选夫婿的时候,就是顾虑到了这么一件事情,景家不得纳妾,家训严苛,她若是嫁给景佑陵,就是这个景家最为出众的少将军的唯一夫人。 景家无论如何,也能护得住她。 谢妧想到这里,又突然觉得,父皇为这件事情筹谋这么周密,恐怕是早就已经做好了让谢允入主东宫的准备。 也就是说,其实无论谢策到底自己想不想,父皇心中的天平,一直都是更为偏向谢允的。 谢妧自年幼起就是被偏爱的长公主,但是看到谢茹她们就知道,那些不被偏爱的公主到底是有多么嫉妒自己。 所以,前世的阿策才在亲耳听到父皇说起自己远不如谢允的时候,才会那么难过吧。 谢妧之前抬眼看向景佑陵的时候,他原本正在靠在马车边缘浅寐,但是在感受到谢妧目光的刹那,他就睁眼,然后看到了谢妧那时候还未收回去的目光。 他这几日身上的伤口已经差不多愈合了,只是医师万分嘱咐,这一月之内切记不可打斗,不然一旦开裂愈合的时间就更加漫长。 谢妧这几日一直都小心避免碰到他的伤口,可是景佑陵这人有的时候又偏生喜欢招惹旁人,所幸并未对伤口造成什么实质的影响,倒也罢了。 北戎的拓拔奕赶在十一月前来骚扰朔北,就是因为北戎的冬季物资匮乏,而朔北作为北境的第一大城池,若是能攻下朔北,那么整个北戎都将享受到这个阔绰的城池带来的物资。 北戎好战,若是攻下朔北,那么整个边境都将岌岌可危。 谢妧想着这么一点,所以对于景佑陵的伤势也格外看中一些。 马车在持续不断的车辙碾压声之中驶出梧州边境。 这一天的颠簸马车让谢妧一直都有些昏昏欲睡。 回到陇邺的路并不像是之前赶往梧州那样紧急,所以行驶的速度并不算快。 领头的乌使看到天色渐晚,就准备就地扎营,好好休整一番。 毕竟之前是住在梧州城内,骤然要宿在外面,还是略有些不习惯,所以今夜也格外多给了一些时间来稍作调整。 因为之前在梧州的时候,一直都有些绷着自己,所以一旦进入到营帐之中,谢妧略微感觉到有些松弛。 起码一直到现在,阿策还没有变成后来那副样子,谢妧也因此稍稍缓了一口气。 毕竟是刚刚结束了一件大事,所以现在难免有些疲倦,在谢妧意识迷蒙的最后之际,就是看着景佑陵支着身子在自己的身侧。 他并未着寝衣,身上的衣物也齐齐整整地穿戴在身上。 景佑陵用手为谢妧挡住了忽明忽暗的烛火,似乎是看出来了谢妧的疲倦,甚至还略微轻笑了一声。 只是在意识恍惚的时候,谢妧又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是遗漏了一些什么,这种感觉转瞬即逝,甚至连她自己都想不出来个什么缘由来。 恐怕是因为自己多想了,毕竟梧州的事情以后,至少弘历十四年间,就只有北戎来伐的这么一件事情了。 殚精竭虑多了,就连自己都变得有些风声鹤唳了。 景佑陵今夜还在手指翻动着手上的书卷,听到这种书页翻动声,谢妧更加困倦。 她蜷缩起手指戳了一下景佑陵的腰侧,大意是催着他也早些入眠,毕竟今夜过后,明日还要早起赶路。 却不想景佑陵用手止住她作乱的手,手上的书卷甚至又翻过了一页,不受任何干扰般。 然后另一只手蹭了一下谢妧的脸侧,算是安抚。 只是与往常不同的是,冽霜今日居然,被景佑陵放在了触手可及的外侧。 他这举动极为反常,毕竟之前在梧州的时候他极少将冽霜放在床沿。 或许是因为现在在营帐之中像极行军途中,又是在荒郊野外,大概是为了有备无患,所以才多了这么一个习惯。 谢妧也懒得再管,外面的喧嚣之声早就已经偃旗息鼓,但是因为夏末,所以鸣蝉之声倒是此起彼伏。 -- 第142页 而因为谢妧总觉得自己漏想了什么东西,所以虽然很是困倦,但是其实睡得也说不上是踏实。 而她的那种总感觉自己漏想了什么的预感,很快也被证实。 随着夜半一声骤然响彻的声响,营帐周围霎时间火光大作,混乱的脚步之声也响起,隐隐还似有刀剑相错之声间杂在其中,有人惊声呼唤—— “敌袭!有敌袭!” 作者有话要说: 无奖竞猜:敌袭是哪里来的?(我觉得真的太好猜出来了呜呜) 过渡章!感觉女鹅快要到虐柚柚的时候了! 话说回来,我感觉我越写越不像是火葬场,我们就勉强称之为非典型性火葬场吧。 第69章 · ? 谢妧原本就睡得说不上是踏实, 恍然被惊醒以后看到景佑陵还是醒着,而他的手指则握着冽霜。 外面的刀剑之声一瞬间让谢妧想到了陇邺宫闺被破的当日,也是这样的人声鼎沸, 杂乱的刀戟相错之声接连不断, 她身着嫁衣端坐在昭阳殿中,甚至连宫中禁卫也是她亲自下令打开。 决疣溃痈的当年, 其实无论她做什么, 那场宫变都已经成为了既定的事实。 当年因为新婚,所以她手上的丹蔻也是重新染过的,只是大概是因为侍女技艺不精,所以那几日的指尖略有些脱皮。 这些细枝末节原本不应该出现在她的脑海之中,但是现在看到外面火光大作,那日的场景突然又如走马灯一般,恍然一一映照在她的面前。 甚至现在的景佑陵,穿戴整齐,好似原本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场敌袭一般, 手上拿着他的那把冽霜, 冽霜剑体光洁无尘, 看到谢妧醒来的时候, 提剑出去的身姿只是略微顿了片刻。 谢妧看到他就这么站在原地,又看了一眼外面纷扰的声响,“你还有伤在身。” 景佑陵握着冽霜的手紧了一点儿, “无碍。” 外面这样的场景, 谢妧自然是不可能放心让景佑陵独自出去,只是她在这个时候倒是突然觉得有几分困惑起来, 按道理来说,若是有敌袭, 也不可能冲撞起朔方卫,若是山贼什么的就更加是说不通。 寻常的山贼就算是起了贼心,也断无可能直面对上他们这样一看就是训练有素的军队。 况且,就算是退一步来说,若是真的有所图谋,不可能一直到现在,她和景佑陵所在的营帐都毫无动静。 谢妧也从床上起身,毕竟已经过了中秋,所以这天气已经渐入秋,谢妧的肌肤霎时间接触到外面的时候,还是略微觉得有点儿凉意,“你若是执意要 出去,那我也要跟着你一起。” 景佑陵知晓谢妧的性子,掀开帘帐看了一下外面的场景,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将之前一直搭在塌边的披风给她披了起来。他用手指将顶端的系带给系牢固,然后将自己的手伸到了谢妧身前。 “外面刀剑无眼,”景佑陵眼睫低垂,“殿下跟在我身后,我会护着殿下周全。” 待到走出营帐,谢妧才看到外面的场景。 至少有上千名身穿黑衣的死士,穿梭在这黑夜之中,他们训练有素,几乎不会做出无谓的动作。 虽然朔方卫之中和这些人缠斗已久,但是不难看出,这些死士所去往的地方……目的性极为明确,所以这群人的目的也呼之欲出。 谢妧也就是在看出他们的意图的刹那,明白了之前自己心底那点儿不安的来源。 随着这一世谢允和谢策共同前去梧州,那么之后那些随之而来的事情也会跟着改变。 就像原本傅家氏族对于谢允的下手,应当在弘历十六年的春天,但是因为前来梧州赈灾的这件事情,导致了傅家提前对谢允下手。 原本这件事是打算拎出来为谢策争取贤名的,但是随着谢允也加入到这件事其中,那么傅温茂怎么可能看不出来父皇此举也是想为了谢允造势,一旦回到陇邺,那么到时候想要动手就会变得颇多掣肘。 所以在梧州境外算好时机,直接下手,一劳永逸,永绝后患。 谢允倘若死在这里,在抹掉所有痕迹,那么怎么都不可能再牵连到傅家。 傅温茂的这一行径,恐怕也是为了怕以后夜长梦多,先下手为强,到时候就算是谢策再怎么不如愿,入主东宫也依然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谢妧想到之前景佑陵根本没有入眠的意思,恐怕也是在未雨绸缪,唯恐傅家临时生变。 那些死士根本就不管其他人的死活,几乎是不管不顾地直直冲向谢允的身旁,杀人容易救人难,朔方卫警戒之余,也不免会有漏网之鱼从层层警戒之中穿过去。 这些死士训练有素,见招拆招的筹划用得极为迅速,能从各种刁钻的角度进入谢允身边,所幸谢允身侧也有侍卫守护,只是这么长此以往的话……恐怕也会有力竭的时候。 谢允的脸上被划了一道不深不浅的口子,正在缓缓地朝着下面渗血,他的面色倒是说不上是有多紧张,抬手用指尖拭了一下脸侧的血,手上拿着一把长剑。 谢妧的手被景佑陵牵着,心中暗叹一声,傅家此举兵行险着,却也是给了父皇一个册立谢允的踏板,若是一旦此招不成,那么等到回到陇邺,恐怕也就是父皇册立东宫的时机。 前提是,谢允得活得下来。 景佑陵站在一旁,面色还是如同之前一般的冷淡,他略微敛眉,暂时还没有出手的意图。 -- 第143页 谢妧用手指轻微晃动了一下他的手,低声问道:“你之前就已经猜到了这件事?” 景佑陵转身回望,两人心照不宣地没有提起傅家,景家世代立志于朔北稳定,从不参与夺嫡之事,但是因为谢妧和景佑陵的姻亲关系,傅家虽然没有觉得景家会因此结盟,但是也多少会觉得,若是当真有意拥护,其中首选必然是谢策。 所以现在,其实说得上是两难。 谢允和景佑陵的关系一向都很好,但是他的姻亲关系就是在傅家所拥立的谢策身上。 傅家在这个时候动手,其实多少也有点儿想看清楚景家到底站的是什么的意图,就算是折损一千人手,但是怎么说也有点一石二鸟的意思。 景佑陵轻声嗯了一声算是肯定,他身上有伤不便出手,况且现在的局面,还没有轮到他要出手的时机。 “你现在这样,难道不怕我会临时倒戈吗?”谢妧顿了一下,“毕竟阿策是我的亲弟,若是此事成功,那么日后荣登大统的人,就应当只会是阿策一个人。” 景佑陵一边观察着谢允那边的状况,听到谢妧这么说,手中的冽霜略微垂了下来。 他低声道:“殿下不会。” 谢妧自己推心置腹地说,若不是曾经亲眼目睹谢策日后登上帝位以后那般暴戾残酷的模样,自己作为他的亲姐,就算是阿策无意帝位,就算是谢允再如何贤能,阿策作为嫡子,也依然是最有资格登上帝位的。 若是前世的谢妧经历现在的场景,就连她自己本人都不知道会作何决断。 可是现在景佑陵却好似洞穿她的想法一般。 “为什么觉得我不会?”谢妧语调稍缓,“其实按照我们现在的立场来说,我应该阻止你去救谢允。你到底是因为什么,这样笃定我不会阻止你?” 傅家的来意极为明显,既是杀招,也是试探。 谢妧是当真很好奇,景佑陵到底是为什么会觉得自己一定是站在傅家的对立面的。 她虽然对傅家感情不深,甚至可以说是厌恶其为求名利不择手段的做法,但是至少从表面上来说,傅家的掌权人傅温茂是她亲舅,傅纭也是傅氏女的出身。 自己和傅家的渊源一直都存在,绝非一时半会儿可以摒弃的。 景佑陵垂着眼睛看了谢妧一会儿,“因为,殿下应当清楚。如若今日三皇子殿下出事在这里,那么圣上和傅家的表面和平也会在顺便被打破,圣上这么多年的连番忍让是因为氏族势力根深蒂固,牵一发而动全身,傅家和其他几个氏族关系平衡一旦被打破,那么陇邺底下的暗波流动就会顷刻卷起成不可逆的骇浪。” “国公兵行险招,图的也很明确。但是傅家权势煊赫,若是任由壮大,日后就足以把持朝政上下,所以其实圣上一直都在收回零散在各个氏族的权力。” “若是三皇子殿下在此地被杀害,那么就算是一点儿证据都不留下的话,这件事也必然会成为递给圣上的一把利刃,无论怎么样都会成为一个理由,用以清算各地意图谋乱的世家大族。傅家权势虽盛,但只要有一个由头彻底清算,圣上很快就可以将旁落的大权收回。而最直接,也是最为快捷的方法,就是从宫中入手。” 景佑陵抬眼看向那边的动静,“若是如此,那么到时候最先受难的,必定也就是端王殿下和皇后。” 他此番话说完,他们才发现原先还在打算走人海战术的死士不知不觉之中如潮水一般退去大半。 谢妧想起来前世弘历十六年间,在谢允薨殁的那段时期,当年自己因为景佑陵的拒婚,父皇也想着多留自己几年,所以一直并未出嫁,而在谢允死后,就算是自己前去崇德殿,父皇也再没有见过自己。 也就是所谓的,从宫中入手。 而在她后来梦到的场景之中,父皇在谢允薨殁以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想要……废后。 所以景佑陵现在所说,一点儿都没有错。 若是现在谢允死在这里,死在傅家的手下,那么最先受到冲击的,必然就是谢策和傅纭两个人,只有谢允不死,这几者之间的平衡才能维持。 毕竟就算是谢东流再怎么仁善,也绝不可能将日后大统交由杀了谢允的氏族。现在尚且能做出杀了皇子的事情,等到日后扶持谢策登基,必然也会是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局面。 傅温茂以为杀了谢允能让谢策稳坐东宫之位,其实实际上,是将自戕的刀刃亲手送到父皇的手上。 刀戟交错之声渐次停歇,谢妧心中了然,若是现在能保下谢允,那么父皇也就不会从宫中开刀,而是直入傅家,保全母后,所以今日的谢允,无论如何自己也要保下。 傅家不会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放弃,这群死士既然就这么离开,绝对不可能是因为临阵退缩,谢妧对于自己的那个舅舅性情极为了解,他既然出手,就几乎是有了九成的把握。 而剩下的那一成,就是在赌景佑陵的态度。 谢妧略微皱起眉头,只觉得这件事略有蹊跷,而景佑陵很快也意识到了什么一样,眉间略微皱起,漂亮的眼瞳沉了下去,他握了一下谢妧的手,语速难得有些快。 “之前让殿下随我出来,是因为怕殿下担心,”景佑陵眼睫动了一下,“但是现在殿下已经知道了状况,这群人也不会伤害殿下的安危,还是守在这里等我,毕竟——” -- 第144页 他说到这里,用手轻碰了一下谢妧的额头,“殿下在那里,我会分心。” 少年成名的常胜将军有了软肋,就算是在刀戟交错之中,也会首先顾虑到她的安危,是谓分心。 随着箭簇破空之声骤然响彻在半空之中,根根犹如尖刃一般地划破这漆黑的天幕,这根根箭簇几乎都是目的性极强地朝着谢允的这个方向而来,根本不管朔方卫的死活。 这只朔方卫是由景佑陵自己亲自带出来的兵,此次出行梧州,并不是行军打仗,盾牌和甲胄携带起来又极为不便,所以根本就不足以抵挡这些来势凶猛的箭矢。 谢妧也没想到傅家居然能下如此狠手,恐怕是因为之前看朔方卫出手抵抗,见试探不成,就直接鱼死网破,根本不顾及半分情面。 傅温茂也丝毫没有顾忌自己和景家的姻亲关系,谢妧嫁入景家才不过几月,傅家就对景家的朔方卫,还是景佑陵自己亲自带出来的兵下如此狠手,分明也是一点儿都没有顾忌到谢妧该如何自处。 景佑陵看着不少朔方卫将士为了保护谢允而身中箭簇,眸中暗色深沉,这些基本上都是跟随他出生入死的将士,现在因为傅家的贪得无厌,而丧命于此。 乌使不敢贸然下令,待看到景佑陵出来,才终于舒了一口气。 景佑陵在这箭矢之中也游刃有余,提剑斩断几根差点儿射中自己的箭簇,开口下令道:“东南方向的山窝处,已经偏移半里的山丘顶端,弓-弩手在树后列阵。” 景佑陵站在谢允的身侧,看了一眼谢允身上的伤势,看到并无大碍略微颔首。 反而是谢允有些为难,看了一下景佑陵的左肩处,低声道:“景兄,你的伤势?” 谢允说完以后,又是叹了一口气,“还有今日这事,你掺和进来,实在是……长姐出身如此,所以无论如何,应当都是左右为难。你既然娶了长姐,就应当以长姐为重。况且其实我有乌使保护着,也能自保。” 而在谢允说完没多久的时候,却看到一个身穿鹅黄色衣袍,甚至衣袍上面扣子都扣反了的少年,也是火急火燎地朝着这边赶来,手上的剑也是镶满了各色的宝石,一看就是个银样蜡头枪。 随着他走路的步伐,剑身上面甚至还掉下来了两块宝石。 谢策刚刚才被外面的刀剑之声吵醒,然后带来的小厮一直都因为危险而不让谢策出去冒这个险,而谢策直接眼尖地就看到三皇兄的营帐被箭簇瞄准,漫天而落的箭簇犹如点点星光,多得让人眼花缭乱。 谢策身上唯一可以傍身的只有那把镶满了宝石的剑,这段时间他和谢允也算是了解,他对于这个皇兄也一直都有些没有说出口的敬佩。 现在看到谢允受难,他立马拿出了自己珍藏已久的那把剑,然后直接冲破了那个小厮的阻拦。 然而在他赶到那边的时候,原本极为急骤的箭矢破空之声却犹如滚石入锅一般,在霎时间几乎是销声匿迹一般。 谢策提着自己那把破剑,走得有点儿急,看着谢允身上的伤口,“到底是什么人敢在这里夜袭?” 他上下看了一下谢允的伤口,“所幸皇兄倒是没有受了什么伤,这些人还真是胆大包天,居然还敢袭击皇子,等回到陇邺,我一定要秉明父皇彻查此事,必然要给皇兄讨回一个公道的!” 谢策身穿鹅黄色锦袍,因为起身得急,所以衣衫都没有理好,甚至连扣子都扣错了几个。 手上的那把破剑因为刚才挥舞了几下,居然又掉下来了几块宝石。 脸上的神色,却是显而易见的担忧。 ——他是真的在担忧谢允的安危。 作者有话要说: 除夕快乐呀宝贝们!啾咪 第70章 · ? 谢允其实和谢策的关系一直都说不上是很好, 毕竟他们出身实在是有些尴尬,更何况傅纭性子强势,对于谢策的管教几乎是在方方面面, 以至于谢策一直到十二三岁了, 都还只会黏在谢妧身后叫长姐。 原因无他,只是因为谢策少时一直都没有玩伴, 傅纭不是嫌弃那些勋贵子弟出身不好, 就是嫌弃其为人木讷愚钝,所以谢策也格外地,更加依赖谢妧一点。 以至于后来谢妧在想着这些事情的因果的时候,也觉得这件事大概是也是构成后来那般结局的原因之一,因为那时谢策什么都不在乎,谢东流和傅纭的薨殁让他变得毫无顾忌,那些世家贵族,那些边境百姓,想杀就杀, 根本没有任何掣肘。 但是这一世在一同经历梧州的事情以后, 谢策因为少年时候一直都没有玩伴的缘故, 对于这个年龄稍长, 性情温和的兄长,也不免起了一点儿亲近的意思。 傅家的出手从来都没有顾及到谢策在这个时候会冲出来,现在谢策的突然出现, 局势也随之扭转。 东南方向的山窝处, 在看到有一个鹅黄色衣袍的人出现在附近,领头之人瞬间眉头紧皱, 然后抬了抬手,示意身后的弓-弩手停止射箭, 沉声吩咐:“去看看那个突然出现的人是不是端王殿下?” 傅温韦眯着眼睛,远远地看着那个突然出现的人,在行动开始之前他曾经亲自去确认过谢策的安全,自然也能认得出来,今日谢策所穿的,就是这么一件鹅黄色的衣袍。 之前他就吩咐过伺候在谢策身边的小厮,今夜无论发生什么都不可让谢策出来,只不过他以为谢策和谢允关系早就已经是势同水火,所以也并没有怎么放在心上。 -- 第145页 却没想到,现在谢允受难,谢策居然不管不顾地立刻冲了出来。 这样的状况直接将他们今日的计划直接打乱,最好现在那个鹅黄色衣袍的人只是权宜之计的幌子,不然今日,恐怕是当真要无功而返了。 傅温韦转了一下自己手上的翡翠扳指,此次出行关系重大,刚刚和景家的试探得出,傅家和景家的姻亲关系不过就是形同虚设,傅温韦算是了解自己那个名义上的外甥女婿,朔方卫出手护着谢允也在他的意料之中,也只能暗自嗤笑一声景佑陵如同景煊一般,冥顽不灵,不知好歹。 谢允的生杀还要在惠禾公主的安危之上,在出陇邺以前,傅温茂就曾经面色严峻地对傅温韦道:“莫要说是景佑陵,就算是谢妧自己挡在谢允的面前,你也得杀了谢允。” “谢妧既然已经出嫁,又是景家,对于傅家来说就已经是没有什么价值的了。若是景佑陵愿意帮我们更好,若是不愿意,那也不必顾虑他,毕竟连他自己都不曾在意与我们家的姻亲关系,就当是谢妧为她皇弟铺路吧。为了傅家百年煊赫,阿纭和谢妧都会理解我们的。” 其他人的生死傅温韦都可以不管,只是谢策,必须要活着。 傅温韦紧紧皱了下眉头,脸上是显而易见的焦躁,刚刚和朔方卫过手就感觉极难突破重围,转而想用箭矢却又因为谢策的突然出现而左右为难,现在反而隐隐有落入下风之势。 傅家虽然权势滔天,但是做出这种举动也动用了不少家族暗部,若是这样伤筋动骨,却还是无功而返,还被人落下权柄,必然也会元气大伤。 诸位弓-弩手都不知为什么傅温茂临时制止,但是傅家对这群死士的训练极为有素,所以哪怕不解其意,此时的箭矢也都搭在弓上,没有再动弹半分。 傅温韦咬了一下牙,虽然有探子前去探查那个人到底是不是谢策,但是他心里明了,此事多半生变。 景佑陵就已经足够难缠,还有一个朔方卫守着,这样僵持下去,自己这边的人手迟早要损耗殆尽,只是现在贸然放箭,若是因此让谢策丧命,那么之前所有的谋划就会全都成为子虚乌有。 他们隐伏在山丘附近,虽然地形占据极好,但是傅温韦也知晓,之前在射出箭矢的时候,景佑陵就必然能看出来自己这群人到底是在什么地方,到时候束手束脚的人,反而就成为了自己。 但是若是贸然换阵地,不仅看不到谢允的位置,更可怕的是,也没有办法掌控全局。 傅温韦心中暗叹一口气,而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前去探查的探子才终于一个借力,翻到了傅温韦的身边,大概是有些怕他,所以这个探子是犹豫了一刹,才低声道:“大人,那个人,确实是……端王殿下。” 虽然之前早有预料,但是现在骤然听到这么一句话,傅温韦还是差点儿将自己手上的扳指给折断,他们苦心经营至今,实在是没有想到居然功亏一篑。 但是因为谢策。 “无知竖子!不堪大任!”傅温韦心中的火气窜了上来,“傅纭到底是怎么教的儿子,居然还胳膊肘往外拐,在这个时候坏了我们的好事!是当真觉得谢允不会拦他的路吗,还是觉得谢东流那老狐狸当真有意传位于他,所以现在大度至此?” 大概也只有傅家的人才敢这么说起谢东流,旁边的人大气都不敢在出一声,生怕惹到了傅温韦的晦气。 他的胸膛上下起伏着,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上面的青筋都清晰可见,若不是谢策实在是更好掌控,也是出自傅家的血脉,谢允又是一个不好掌控的,就连傅温韦这个时候都开始在想,能不能换一个人去扶持。 傅温韦这句话旁边自然也是没人敢接。 其实傅家打的主意也很简单,若是更好掌控的人是谢允,那么就算是谢策出身于傅家血脉,那么傅家选择的人也会变成谢允,然后再由傅氏女进宫,如此绵延,傅家就永远可以立于不倒之地,在陇邺成为权倾朝野的第一氏族。 可是现在傅温韦却发现,这谢策和谢允这两个人,好像都不是可以轻易掌控的了。 “大人,”旁边有人声音极其细微地接了一句,“那我们现在……” 站在这里左右也不是事情,傅温韦眯了眯眼睛,刚刚暴怒的瞬间几乎想将谢策和谢允两人都杀死在这里,所幸理智还是渐渐回笼,谢策虽然此次出格,但是毕竟还是他们扶持了这么多年的人,现在轻易放弃也是必然不可能的。 傅温韦原地退后了一步,手指微晃,面色阴沉如水,“收弓。我们撤。” 这些人对于傅温韦的命令言听计从,听到他说撤,自然也没有任何异议,速度极快地将手上的弓-弩收拾完毕,可是却又在这个时候……从山脚旁边的密林之中,突然也有流矢惊掠而来。 “不好。”有人忍不住惊呼出声,“是他们发现了我们所在的地方,是从那边的树林里面射出来的箭!” 这箭矢来的突如其来,之前几乎是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况且之前那么长的时间都没有一点儿的预兆,所以就算是傅温韦也都是愣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反应过来,周围有不少人因为中箭而惊呼一声。 这群死士是傅家养在其他地方的暗部,为了这件事已经折损不少,现在景佑陵就算好时机射箭,恐怕又会是折损一大批。 -- 第146页 傅温韦怒气反笑,随手拽过一个死士挡在自己身前,将自己的身形挡的严严实实,所亏他反应及时,在他将这人拉到他身前的而后一瞬间,他就听到了箭矢没入肉-体的声响。 被他拽着挡在身前的死士的身体缩了两下,口中发出一声奇怪的声响,很快就不动弹了。 扑面而来的血腥味甚至让傅温韦皱了一下眉头,他冷笑了一下,“好得很啊,不愧是谢东流为谢妧千挑万选出来的好夫婿,原来是在这里等着。我倒是要看看,你景家到底还能得意到几时。” 随后而来的箭矢逐渐稀疏,因为傅温韦的行为,周围得死士也都学着他一般,拽过周围的人挡在自己身前,死伤近乎一半,不可谓不是损失惨重。 待到远射而来的箭矢终于停下,傅温韦才将拽在身前那具满满都是箭矢的尸体给丢在一旁,这些死士年纪都不算是大,就像是他刚刚随手拽过来的这个,看着眉眼也很稚嫩,大概不过是刚刚弱冠。 傅温韦掸了掸自己手上的灰尘,然后指着地上的那具惨不忍睹的尸体,对旁边的侍从道:“算是立了功,查查籍贯,补贴一下家眷。” 侍从连忙应是。 傅温韦虽然还是有些不甘心,但是现在他们折损早就已经造过了预期,更何况朔方卫还在这里守着,虽然现在应该是将谢允杀掉的最佳时机,一旦入了陇邺就再难得这么好的机会,但是现在的情况,已经不容许他们再留下去了。 但是这件事情,迟则生变,谢允必然,留不得。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啦宝!我给大家鞠躬拜年!因为出去拜年,再加上现在是过渡时期,写得很卡,所以才这么晚呜呜。 大家新年快乐呀,学业有成,家庭幸福,事业顺利~ 第71章 · ? 谢妧回到景佑陵身边的时候, 谢策看到谢妧突然出现在这里,上下警惕一般地看了看四周,然后仔细检查了一下谢妧的身上, 在看到谢妧的身上并未有一丝一毫的伤势以后, 才放下心来。 谢策挡在谢妧的身前,神色颇有些愤慨, “这些人实在是太过猖狂了些, 我们走的尚且是官道,居然就有人敢在这里行凶劫掠,若是走的是小道,还不知道要被多少人给盯上来。” 他一边说着,一边轻轻拉了一下谢妧的袖子,“之前长姐在梧州的时候就已经受到了不少惊吓,现在在回去的路上还遇到了这么一件事情,我一定会好好守着长姐,不会再让长姐受到任何伤害的。” 之前谢策出现在这里的时候, 谢妧就清楚了在这种情况之下, 就算是傅家再怎么想要除掉谢允, 也必然不会不顾及谢策的安危。 这些人当中, 恐怕也只有谢策是当真不知道这些人的来路,谢妧伸出一只手摸了摸谢策的脑袋,他的头发极为乌黑柔顺, 所以给谢妧的触感甚至有点儿像摸耳雪的时候。 “长姐没事。” 谢策的身量虽然不及景佑陵高, 但是比上谢妧还是略高点,谢策为了让谢妧能够得着自己的头顶, 略微蹲了一点儿身子,声调连带着也有点儿低:“回头我要住在长姐的隔壁, 守着长姐,防止那些贼人去而复返。” 说到这里,他显然是有点儿气愤,“等回到陇邺,我必然是要上书父皇的,这些贼人实在是胆大包天,居然连我们这样的队伍就敢劫掠,我还没见过如此猖獗的盗匪,可想而知,这些人平日里在这条官道上到底祸害死了多少人!” 谢妧一时不知道如何接话,却不想谢策说完这句话以后,将她拉得远了一些,直到谢允和景佑陵听不见他们俩的谈话才停下来。 “阿策?”谢妧抬手在他的脑袋上弹了一下,清脆的一声响,“景佑陵和三皇弟还在那里,你将我拉到这里做什么?” 谢妧弹得并不重,谢策却吃痛一般地嘶了一声,双手捂在了刚刚谢妧弹过的地方。 他向来都是一个不吭声的,之前被傅纭用戒尺打了那么多次也从来都怎么开口喊过痛过,谢妧还以为自己当真是刚刚下手重了,刚刚想去查看谢策的伤口。 “哈哈!”谢策猛地松开了自己的双手,“骗你的,长姐。根本就不疼!” 谢妧被他吓得退后了一步,被谢策及时拉住了,他的脸上甚至还带着一点儿得逞的笑,“长姐这段时间应当一直都说不上是轻松,怎么样,现在有没有好点儿?” 幼时傅纭对谢策管教甚严,就连吃食什么的都是样样规定得完完全全。 谢妧记得曾经的谢策在昭阳殿偷吃了一块杏酪酥的时候,就会露出这样的笑容,右边那颗小小的梨涡若隐若现,恍然之间再次看到,感觉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谢妧失笑,抬手将他头上的头发一顿乱摸,只一会儿就成为了像是草窝一般。 “唔,”她看了看谢策现在头上乱七八糟的头发,“现在就有好点儿了。” 谢策倒是也没气,嘟囔了两声,然后才想起来将谢妧拉到这里的真正意图,随手将自己头上有些蓬乱的头发梳了几下,也没有再在意这个。 他的声音压低了一些,甚至是带着一点儿气音,挥动了一下自己手中的那把镶满宝石的剑,“长姐,其实今日出来救三皇兄……是因为,我有私心。” 谢妧心中略微诧异了下,“私心?” 谢策点头应是,“对,私心。之前长姐你在照顾景将军,你并不知晓其实之前在梧州的时候,三皇兄帮着唐琸一起处理梧州事务来着,那些公文我看着都有些头大,但是三皇兄却能将那些事情-事无巨细地一一处理得滴水不漏。” -- 第147页 他说着,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原本就有些乱的头发更加蓬乱了一点儿,“看到这事儿以后,再加上我们今天遇到的贼人,我就一直想着,我要是在这儿附近混的,我就要一个劫富济贫的大侠客,然后刚刚这些贼人,全都得是认着我做大哥。” “所以其实……我觉得这样也挺好的,三皇兄性子沉稳又温和,连我自己都知道朝中不少人说三皇兄的为人处世像极父皇,想来若是日后若是三皇兄登基,也必然会是一代明君,所以我觉得,这样真的挺好的。” 谢妧刚想说话,谢策却又拉动了一下她的袖子,他不过刚刚十五,所以看上去其实还带着一点儿稚气,但是看向谢妧的眼睛却格外认真。 “我不知道长姐之前和我说的还作不作数,但是我希望长姐永远都能够明白,只要有一日长姐在景家过得不开心,那么无论什么时候长姐来找我,我都会带着长姐一同离开陇邺。” 谢策顿了顿,补充道:“还有耳雪。” 谢妧在之前并没有想到谢策会说出这样的一番话来,一时有些愣住,然后看着谢策,将他刚刚有些梳好的头发重新揉皱,有些欣慰道:“阿策长大啦。” “长姐答应你,”谢妧半开玩笑,“若是日后在景家受到了什么委屈,一定是第一时间来找阿策。到时候阿策再为长姐找上好几个长相出挑的男宠,行不行?” 谢策看了看站在不远处的景佑陵,有些为难地挠了挠头,“只是长姐……若是想找些更甚于景大将军的,恐怕就是有些难了。” 谢妧失笑,倒是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好啦,我就是说笑而已。反正我可以答应你,日后不会让自己受到什么委屈的,你可以放心,至于你说的当大侠客的事情,长姐……会让你如愿以偿的。” 她顿了一下,“时候不早了,明日还要赶路,先回去休息吧,今夜外面会一直有人守着的,不用担心。” “那我也要搬到长姐的隔壁,”谢策想到刚刚那如骤雨一般的箭矢,有些后怕,“这里的劫匪实在是太过猖獗,长姐离得我太远的话,我不放心。” …… 待到谢妧和景佑陵真正回到营帐的时候,已经是夜半时分了,因为刚刚的事情,朔方卫就算是在夜间,也会派出不少人巡视和勘察,在这周围附近都会逐一侦查。 尤其是谢允的身侧,更是由乌使亲自带队,专门为了守着谢允的安危。 虽然谢妧不知道傅家此次折损的人手到底有多少,但是景佑陵怎么都不可能是任由朔方卫被欺而无动于衷的人,所以傅家此次,必然也是损失惨重。只是对于谢允的暗杀,也不知道到底还会不会有第二次。 不管怎么说,还是小心为上。 隔壁的营帐一直都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谢策既然是要守在自己的身边,那么也不可能是信口开河,所以哪怕已经到了夜半,还是跟着原本的人换了位置,所以现在还是一直都在传来细微的声响。 伴随着还未消散的,夏末尾巴的蝉鸣,这些细微的声音仿佛就萦绕在耳畔一般。 景佑陵身上的伤口因为之前的用剑,所以裂开了一点儿,谢妧对于这件事可以说是非常关注,所以等他先一进营帐,就是将他身上的衣物解开,看他的伤口。 果不其然,原本洁白的绢布因为伤口的裂开,所以渗出来了一点儿血。 本就是夏季,伤口极易感染,他线条生得极为好看的肩侧出现了这么狰狞的一道伤口,实在是说得上有些触目惊心。 谢妧略微皱了一下眉头,但是想到刚刚的场景,景佑陵又必然不可能不出去,所以也只能暗自叹息一口气,现在就只能期望这伤口不会影响到他朔北的那一战了。 在谢妧上药的时候,隔壁的谢策大概是收拾好了,原本细碎的声响全无,周遭只剩下了一点儿的还未停歇的鸣蝉之声。 景佑陵眼睫如鸦翼一般低垂着,谢妧看着,不知道为什么,觉得他现在甚至还有点儿乖巧,就这么端坐在榻上等着自己上药。 “殿下和端王殿下,”景佑陵突然开口,声音有点儿低,“关系一直都是这么好吗?” 谢妧和谢策乃是一母同胞的亲生姐弟,况且谢策小的时候极为粘人,几乎就是跟在谢妧身后长大的,皇家姐弟之中也甚少见他们关系这么好的,关于这件事情,恐怕是整个陇邺都知道。 谢妧不解其意,手下的动作却未停,将瓷瓶中的药粉倒在他的伤口处,“嗯?” “倘若,”景佑陵难得有点儿犹豫,眼睫垂得看不见淡色的瞳仁,“我是说倘若,若是端王殿下做了什么伤害到殿下的事情,那么……殿下会觉得很难过吗?” 谢妧根本就没有想到过这个可能性,倏地抬头对上景佑陵的眼,语调也不自觉地略微抬起来了一点儿。 “他不会,也不可能。我和阿策自幼一同长大,他的为人我很清楚,这世间可能会伤害到我的人很多,但是这个人,绝对不可能是阿策。” 谢妧说得斩钉截铁,但是忍不住顺着景佑陵说得去想了一下,若是阿策做了什么伤害她的事情—— 这个念头还没来得及细想就被谢妧打回到脑海之中,在前世谢策尚且还是那样暴戾模样的时候,他都从来都没有伤害到自己分毫,阿策又怎么可能会动过伤害自己的心思。 -- 第148页 景佑陵好似当真也只是这么随口一问,等到谢妧说完以后,便也一言不发。 他就这么半垂着眼睛,看着谢妧给自己上药,带着一点儿,病弱的破碎感。 当年景佑陵如此无情之时,谢妧丧失记忆,看到他都就会觉得心间骤痛,若是无情的人变成了和她自幼一起长大的阿策,那么恐怕,就是真的连浃髓沦肌都难以概括了。 作者有话要说: 啾咪!不用担心哈~可以猜猜是为什么! 第72章 · ? 从梧州回到陇邺的路程走了整整一个月, 为求稳妥,所以赶路一直都算不上是快,期间也起了一点儿波折, 但是总体所幸还是有惊无险。 郭和光自从之前谢允遇袭那件事以后, 看着谢允和谢策两个人的目光都带上一点儿探究,好几次欲言又止, 但是看到他们两人相处如常, 倒是也没有开口说过什么。 他们去时陇邺不过也刚刚入夏,等到回来的时候,陇邺已经入秋了。 虽然不过才十月初旬,但是因为陇邺气候算不上是温暖,所以前几日赶路途中,谢妧就看到路边的树上的叶子已经掉落大半,车辙在碾过这些风干的落叶的时候,也会发出清脆的声响。 之前在谢允遇袭的时候,信件就已经传到了陇邺, 虽然现在还是风平浪静, 但是等他们回到陇邺, 谢东流必然会有所行动, 若是当真如同谢妧想的一样的话,那么恐怕自己还要再进宫一趟。 至少在日后,一定要让阿策得以平安顺遂。 朔方卫并未进入陇邺, 毕竟是出行梧州, 所以他们这几辆马车又算不上是显眼,因此一旦进入陇邺以后, 看上去倒也只是平平无奇,看上去不过就是个普通人家。 毕竟在陇邺天上掉下来一块石头, 砸中的都很有可能是个五六品的官员,官宦世家的子弟出门大多都是依靠马车,所以在陇邺城内出行的路上,马车也算是相当常见的。 郭和光一进了陇邺城就长吁了一口气,如释重负一般地朝着他们几位道别。 毕竟先不谈及之前梧州那场突如其来的瘟疫,就说这长公主并未秉明就一同出城,再加上三皇子殿下和端王的夺嫡之事,其中的利害关系,就足够让郭和光心惊胆战,但凡是沾上一点儿就是脱不开身的大事。 自然是一旦进了城就瞬间拱手告别。 “臣数月未归,家中妻儿家书数封,甚是情切,所以斗胆恳求明日上朝之时再同陛下讲解这次梧州事端,今日,臣就暂且先行归家,以抚慰家中妻儿。” 谢允和谢策自然是没有管及郭和光的意思,只摆了摆手,毕竟今日天色已至日暮,确实不如回家休整一番,等到明日上朝之时述职更为妥帖。 而仙武门和景家从陇邺进城的地方来说,实则是相反的两个反向,所以现在其实也差不多到了他们要背道而驰的时候了。 谢策显然是有些舍不得谢妧,从自己的身上翻找了半天,然后将之前自己在梧州拿的海棠种子留给了谢妧 。 然后他小声同谢妧说道:“等我以后出宫,我就把琼月殿前的那株海棠挖出来给长姐,但是我现在只能将这些种子给长姐,可以暂且先种在景家,等日后长姐不开心了,就挖走和我一起带走。” 他这话是背着景佑陵说的,一边说着一边悄悄地瞄着景佑陵有没有在偷听,这些话也就是在背后说说,其实他在平常时候还是有点儿怕景佑陵的,更何况之前自己还因为冲动打了他一下,所以后来一直看到景佑陵都有点儿不好意思。 现在这些说的话,也就是他和谢妧之间的秘密。 为了谢妧不委屈自己,之前谢策还偷偷和谢妧拉了勾,非常认真的和她说,若是有一日在景家过得不开心了,一定要回来找自己。 谢妧笑了一下,然后将他手中的种子接过来,她这几日因为接下来的事情,愁得有点儿没睡好,说话也有点儿恹恹的。 “别担心我,这段时间大家都很累,等你回宫先好好休息休息,不要再惹母后生气了,给父皇和母后报个平安。万事都不可冲动,知道吗?” 在谢策连连点头之下,谢妧才终于有了点儿放心,拍了一下他的脑袋,“走吧,我也回景府了。” 景佑陵站在一旁,待到他们说完以后才将之前拿在自己手中的披风盖在谢妧的身上,在扶着她先上了马车以后,才后行上了马车。 这辆马车为了不引人注目,规格配置并不算是高,但是大概是因为景佑陵之前吩咐过,里面虽然小,但是却布置得很是精致。 景家现在家中,景煊和赵韫素都前去朔北了,不过就是因为景佑陵成亲才临时从朔北回来,所以等到他们出行梧州,便即刻就赶往朔北了。 算算日子,恐怕不过就是二十日以后,北戎就要袭击朔北边境了。 只是谢妧实在是有些担心,原因无他,只是因为景佑陵身上的伤势,之前因为傅家夜袭的那件事情,他身上的伤口就有点儿开裂,虽然算不上是严重,但是恐怕在十一月初,是不能痊愈了。 再加上还不知道父皇到底准备怎么应对这一次傅家的动手,所以就忧虑更甚了。 景佑陵今日穿了一件墨绿色的衣衫,其实相较于陇邺的天气来说,他穿得实在是有点单薄,只是他看着冷清,这么穿着倒是衬极他本人身上的气质。 -- 第149页 谢妧一只手撑着下颔,另一只手百无聊赖地拨弄着他头上的那根细长的银链。 谢妧的手上有两根极为细的玉镯,这玉石是极为罕见的淡紫色,是之前利州上贡来的稀有玉石,谢东流用这块玉石先是给她打了这两副手镯,然后剩下来的边角料就是给谢策他们做了一个小挂件。 现在随着手腕的微微晃动,手镯相撞之间,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她想到之前自己头上的链饰和他的这条银链缠起来的时候,突然又像是触到了什么东西一样缩回了手。 谢妧掩饰一般地轻咳一声,还没来得及开口,却突然发现马车停了下来,现在他们的马车是乌使在驾,不会无缘无故地突然停下来,谢妧和景佑陵对视一眼,脑中一瞬间想到了很多种可能。 现在他们才不过是刚刚进了陇邺,总不能是宫中来人吧? 从他们马车前行的路上,就一直有些街巷原本应当有的热闹声响,但是却不知从何时起,这些声响越来越大,好似有人在讨论着什么,不过因为距离他们的马车有点儿远,所以也听得不是很真切。 只是很快,谢妧就知道了答案。 只听到有马蹄声惊掠而来,然后有人停在了他们的马车前,乌使略微掀开帘帐,犹豫了一会儿,然后看了看谢妧,又看了看景佑陵,才缓缓开口:“公子,殿下。是……燕小侯爷。” 谢妧一时没想到燕绥居然在今日找到这里,有些愣怔,然后透过乌使撩开的这一块帘帐中看去,确实能看到坐在高头大马上的人身穿绯衣,犹如急掠而来的烈焰一般。 他毫不避讳地就这么坐在马上,也丝毫都没有顾及到周围的人的议论。 燕绥有个陇邺燕世美的诨名,又时常出入望春楼,寻常百姓或许不认识其他勋贵子弟的脸,但是大多都认识燕绥。 燕绥虽然行事嚣张,但是却从来都没有做过当街欺凌弱小的事情,而他今日的举动显然就是在阻拦这辆马车,所以一时之间,还有不少正在看热闹的百姓。 倒是也大多好奇,马车中的人物到底是何方神圣,居然让燕小侯爷亲自来堵。 燕绥大多时候脸色都带点儿玩世不恭的笑,但是今日的笑却有点儿不达眼底,他见气氛僵持,倒是也没有就这么堵在这里,一个翻身下马,就走到了乌使的旁边。 “转告给你们家将军一声,”燕绥笑了笑,“我就只见殿下一面,我和公主殿下两个人少年相识,就算是成了亲也不至于到大将军将殿下藏着掖着的地步,就只是见上一面,应当怎么都说不上是过分吧?” 陇邺之中谁不知道谢妧和燕绥是自幼厮混到大的,甚至于当年谢妧在赐婚给景佑陵的时候,八方客之中还因为此事出了不少谣言,甚至于林行舟都那这件事作为话柄,传出来了不少很是不好听的话。 谢妧并不觉得自己和燕绥的关系有什么不妥当,但是因为之前燕绥对自己说出来的那一番话,实在是让她一时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所以现在燕绥这么一番话说出口,她一时有些愣,然后朝着景佑陵那边看去。 景佑陵的神色倒是没有什么变化,看到谢妧朝着自己这边看到,也只是略微抬了一下自己的手,将谢妧之前有些乱的衣衫整理好。 “殿下随着自己心意就好,”景佑陵手指微动,“我不会妨碍殿下的选择。” 燕绥和谢妧毕竟是自幼一起长大的情谊,虽说自己成了亲不该和他有什么过格的接触,但是若是情理之中,倒是也并没有什么值得避讳的。 谢妧看了一眼帐外隐约可见的绯衣少年,犹豫了一会儿,“那我……去见他一下?” 景佑陵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嗯了一声,语调有点儿冷,为谢妧出去让开了路,“殿下请便。” 话虽然是这么说,等到谢妧真正动身的时候,景佑陵还是先行一步走了出去,然后在下面扶着谢妧下了马车。 燕绥看到他们这样的动作,脸上的神色几不可查地黯淡了一瞬,但是很快就恢复如常,上下看了一眼谢妧现在的样子,倒是也没准备和景佑陵打什么招呼。 整个人脸上都有点皮笑肉不笑的意思,“殿下这几日不见,想来这段时间也是将我这个故友忘得一干二净啊。” 谢妧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下景佑陵的反应,虽然她和燕绥之间经常这么说话,但是若是在景佑陵面前,却实在是有点儿不够合宜了。 但景佑陵并未如何表示,面色还是一如既往地冷淡。 尤其是对上燕绥,就是更说得上是冷淡。 “殿下和燕小侯爷幼时就是至交好友,”景佑陵语气淡淡,“就算是日后也必然会是至交好友,殿下又不是忘本之人,怎么可能会将侯爷忘得一干二净。燕小侯爷实在是说笑了。” 燕绥先是上下看了一眼景佑陵,见他将墨绿色这样老成的颜色都穿得带上了一点儿高岭之花的意味,轻嗤了一声。 “我哪受得住将军这样的抬举,不过话说回来,我倒是觉得,今日景大将军身上的衣物实在是衬极了将军。” 然后他咧了一下嘴角,就算是笑了,眼睛盯着谢妧道:“是吗?殿下。” 谢妧直觉他们两个人之间的氛围实在是太过诡谲,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好,轻咳了一声打断了他们之间的剑拔弩张,转向燕绥道:“你今日不是来找我吗?有什么事情就快点儿说,别磨磨唧唧的说点儿没用的话,我还得早点儿回去歇息。” -- 第150页 燕绥的手上拿着一个不大不小的方盒子,手指修长而白皙,他一向将绯红这样略有些轻佻的颜色穿得极为衬人,今日也不例外,带着一点儿少年常有的,一往无前的锐气。 他见谢妧先是和自己说话,原本有点儿不真切的笑意加深了一点儿,挑着眉毛和景佑陵道:“此事是关乎我和殿下之前的私事,所以可否请景大将军退让一二?” 谢妧自己推心置腹的说,燕绥现在这样,实在是沾点儿小人得志的意思。 景佑陵倒是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手上拿着的冽霜略微紧了一点儿,垂眼看了看谢妧,还是退后了几步。 燕绥在之前谢妧下马车的时候就将周围的人屏退一二,所以这周围就只有他们两个人,天色略微暗了一点儿下来,暮色悄悄笼罩在这四周遍野,昏黄的天色将燕绥整个人都包裹在其中。 谢妧心中大概知道燕绥今日来找自己,应当是得了一些什么少见的奇珍。 毕竟曾经的她因为极少出宫,所以大多的那些新鲜玩意儿,都是燕绥来带给自己的。 关于这点,也一直都是他们两人之间心照不宣的传统。 一直到景佑陵听不到他们这边说话的时候,原本还一直挂在燕绥唇畔的笑意才略微垮了一点儿下去。 难得见燕绥有点儿踌躇,思虑了一会儿才开口问道:“……景佑陵,对你怎么样?” 其实自然是好的,毕竟他们这门亲事是圣上御赐,再加上谢妧又是最为受宠的公主,景佑陵本人又是极为端方守礼,就算是不喜欢她,面子上也必然是过得去的。 但是在燕绥这么问到自己的时候,谢妧却突然觉得自己这个自幼一起长大的好友,难得有一点儿旁人不可见的,小心翼翼。 好像是怕她过得很好,又更怕她过得不好。 谢妧手指蜷缩了一下,想到了她那些失而复得的记忆,又想到了在冯廊密室之中景佑陵几乎不见半分犹豫地替自己挡了薄刃,还有将林行舟的手指削掉的时候,他替自己挡住的眼睛。 她沉默了一会儿,轻声回道:“他对我很好。” 作者有话要说: 燕绥:你真绿。【不屑.jpg】 第73章 · ? 燕绥在听到谢妧说完这句话以后不知道作何感觉, 只觉得心上瞬间想被人攫了一下,酸酸胀胀一般的感触。 “殿下若是过得好,”燕绥笑了一声, “那我也不担心什么了。毕竟我和殿下, 可是故交好友,能有这样好的姻缘, 那我……” 燕绥顿了下, 才接上,只是声音略微有点儿轻:“也是当真为殿下开心。” 谢妧虽然对于别人的感情一直都有点儿迟钝,毕竟之前就算是谢茹对于她的厌恶,谢妧都是过了很久才知道的。但是现在对于燕绥的神色,她却是当真觉得,那些被自己曾经忽略掉的事情,好像是真的自有缘由所在。 只是现在,也没有办法再多说什么了。 燕绥原本垂着一点儿眼睑,只是很快就重新收拾好了情绪一般, 将自己之前拿在手上的盒子抬起来, 放到谢妧面前, “前段时间去了一趟滦州城, 刚巧在富商手里看到这么一颗,想着你大概会喜欢,就买了下来。” 在他说到滦州的时候, 谢妧就已经大概知道了里面是什么东西, 随着燕绥将盒子打开,也是果真印证了她的猜想, 在这里面,用绸缎装点着的, 是一颗夜明珠。 滦州鲛珠常见,但是夜明珠却实在难寻。 之前昭阳殿之中悬着的那颗,就是进贡上来的夜明珠,却不想今日燕绥送到谢妧面前的,居然也是一枚成色极好的夜明珠,只不过比起之前父皇赠与她的那颗稍小点,再比上之前谢策送给她的那颗,就更加说得上是小。 谢妧没有接的意思,燕绥的手悬在半空之中,他倒是也没准备收回,笑了笑:“恰好收着的,我家中又没有什么姐姐妹妹的,所以也只能给你,况且你在宫中的那一颗又没有带到景家,正巧我又收了这么一颗,也算是缘分。” 他将盒子中的那颗夜明珠拿出来,递到谢妧的面前,“从前在宫中的时候你不是常常威胁着我让我帮你带那些稀罕玩意儿吗?倒是也没有必要因为你成了亲,就生疏成这样。” 这颗珠子在他的指尖流光溢彩,散发着莹白而澄澈的光芒。 谢妧知道燕绥说得不错,从前在宫中的时候,燕绥每次去其他城池,都会给谢妧带上些东西,有的时候或许是千金难求的奇珍异宝,有的时候则是当地可见,陇邺罕见的小玩意儿。 从前她只是觉得自己和燕绥说得上是至交好友,她性子娇纵,燕绥喜欢插科打诨,偶尔说点儿玩笑话也无伤大雅,她像一只被圈在宫闺之中的雀鸟,而燕绥则像极了可以四处游荡的鹰隼,虽说是处处留情,却也最是无情。 甚至在她之前,一直都觉得,若是她日后要嫁的人是燕绥的话,正好也省去了相互了解的事情。 可是自从之前赐婚的旨意下来,谢妧就觉得燕绥其实和她想象之中的并不一样,她以为燕绥是处处留情,其实他虽然可以一掷千金买下头牌一夜,但是对于他来说,这些都不过是可有可无的附属品而已。 世间的因缘际会本就难得,她一直都不想将这些原本无关风月的感情脱缰,成为日后谈之色变的禁忌。 -- 第151页 前世的燕绥前去陇西,她从未觉得这个自幼同她一起长大的少年郎君对自己生出什么别样的心思,她在所有皇家子女当中排行最长,时时关照着谢策,对于她自己而言,其实燕绥更像一个玩世不恭,口是心非的兄长。 可是在那日宫中以后,他那般郑重其事的对自己说—— “谢妧,倘若……我当日所言,都是真的呢?” 就是在那个时候,谢妧才后知后觉的知晓,原来那些她以为无光风月的感情,对于旁人来说,其实根本就不是可以一概而论的。 谢妧现在抬眼看他,也是笑了一下,“你就算是家中没有什么姐姐妹妹的,你在楚水巷一掷千金讨过欢心的姑娘家也不少,你若是实在是想找人送,不如去讨讨她们的欢心?” “谢妧,”燕绥看着她,“我既然是想着要带给你的,那么就断没有转送给别人的道理。况且……” 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你什么时候见过我从远方回来带过东西给过旁人?” 燕绥虽说是随手购的,但是就算是在滦州,想要找到一颗夜明珠也是实属不易,她并不是不想领他的好意,只是在这些后知后觉之中,不想在和燕绥招惹上任何的有关风月。 谢妧手指将他手上的夜明珠推回去,摇了摇头:“燕绥。” 她看着燕绥的神色一点一点变得暗淡,“算了。你收回去吧,夜明珠很好看,只是我……不想收。” 风月之事向来到最后都会落入两难境地,谢妧从来都没有想到过,这样的论断也会落到自己和燕绥的头上,只是之前的细枝末节一直都被她忽略,以至于到现在,看到这个想到肆意风流的燕小侯爷露出现在的神色。 她还是不免有点儿后悔。 在他那时入宫的当日,燕绥郑重其事地问及她倘若如何—— 只是倘若风月之事真的可解,倒也不至于落为两难境地了。 燕绥的手中握着那颗夜明珠,莹白而柔和的光晕将他的手指也映照得极为白皙,他长了一张漂亮得甚至显得有些攻击性的脸,陇邺也时常传言那个燕家的小侯爷,最是长了一张风流无暇桃花面。 他也时常穿绯衣,将这种寻常大多有点儿脂粉气息的衣物穿得也带了点锐气。 可是他现在手中拿着这颗夜明珠,身上的锐气却消失殆尽,漂亮的眼眉低垂,声音也有点轻:“好。我知道了。不过就是夜明珠,这些你看腻了的东西,不喜欢也算得上是正常。反正我也不过就是在一个富商手上随便收的,算不上是什么。” 燕绥很快就重又带上一点儿笑,抬起一只手轻碰了一下谢妧的头顶,力道不轻不重,“看来在景家你过得当真很好,既然如此,那我也就放心了。” 燕绥生得也算得上是高挑,所以只需略微抬手就可以碰到谢妧的头顶,算不上费什么功夫。 景佑陵原本站在马车旁,看到燕绥这样的动作,手指抵住剑鞘,淡色的瞳仁略微暗了一点儿,别人或许是没有什么感觉,但是站在他身边的乌使却一瞬间就能感受到自家公子身上那差点儿能溢出来的杀气。 乌使不动声色地站得离景佑陵远了些。 燕绥将自己手上的那颗夜明珠重新放回到盒子之中,挑了一下眉毛,也没有再多说什么,“行了,既然你不收,那你就早点儿回去休息吧。” 然后燕绥毫不留恋地一个翻身便上了马,在他离开的时候,抬起一只手背对着谢妧,挥动了一下,大概就算是告别了。 他来得很快,去得也很快,看上去,也是当真是很洒脱。 很有当年那股子“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风流郎君意味。 也像极他的那个诨名,陇邺燕世美。 只是一直到了燕府,燕绥脸上原本还有着的笑意才冷了下来,他不笑的时候周遭就会染上一点儿冷冽,就算是今日也不例外。小厮看到燕绥手上的盒子还拿在手上,自然也是明白了自家公子今日缘何如此心情不佳,恐怕是因为此次的无功而返。 这颗夜明珠燕绥说着是随手收得的,但是这些随着他一同出去的人哪里不知道到底是废了多大的力气才得到这么一颗夜明珠,要知道之前滦州打捞到之前的那颗,是要进宫上贡的。 虽然现在燕绥手上的这颗不及之前上贡的那颗大,但是就算是如此,也是废了不少周折的。 先是从渔民的手中收,又是从当地富商的口中套话,钱财倒是小事,只是这些人大多都是想要套出最大的油水,左一个右一个的支支吾吾,光是和这些人打交道就让燕绥那几日气血上涌。 让燕绥这样的人虚与委蛇实在是太过难为他了。 就算是这样,最后能买到这么一颗夜明珠,也是依然要问了滦州当地的州牧才找到办法的,燕绥原本不想说明自己的身份,但是那些富商信口开河,当他是个见识短的待宰肥羊,也只能露出来了自己的身份。 燕绥虽然并不缺钱,但是之前那些滦州富商始终含糊其辞的样子实在是让他觉得有些生厌,但就算是如此,到了最后还是忍着自己将这些人打得鼻青脸肿的心思,同一个家中存了一颗的富商做了这笔交易。 他和谢妧交情匪浅,自然是知道谢妧最喜欢这些物件,所以从一开始就是打算是要送给谢妧的。 其实别说是别人,就算是燕府上下的人,之前也一直都觉得自己家未来的女主人,恐怕就是长公主殿下。 -- 第152页 毕竟虽然圣上有意为公主赐婚于景大将军,但是景大将军向来都不近女色,燕绥又和谢妧关系甚笃,日后成亲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大概是谁也没想到,这临门一脚的事情,到了最后,景大将军居然就这么欣然同意了赐婚。 也不怪这件事情在当时几乎是引起了陇邺上下所有人的议论。 尤其是在八方客当中,那段时间成日里就是对这件事情议论纷纷,这些玩笑话燕绥自己也是知道的,但是凡是让他听到诋毁谢妧的的言论,也都是会被他一一抓起来狠狠教训一顿的。 这其中,也包括当年被他一脚踹出望春楼外的林行舟。 所以,到底是哪里来的不沾身。 燕绥姿态懒散地倚坐在椅子上,一只手随意地叩击在这个木盒的表面,发出了有点儿沉闷的声响。 然后唤道:“来人。” 一直跟在燕绥身边的小厮从门外走进来,觑着燕绥的神色,“公子?” 燕绥随手将自己手上的木盒递给小厮,漫不经心道:“这个,扔了。” 府中上下对于家中小侯爷基本上都是言听计从,但是今日这个小厮听到燕绥的话还是略微一个犹豫,没有接,“公子……这,这个给扔了?” 燕绥似乎是有些倦怠,仰在后面揉了一下自己的脊骨,嗯了一声,重复道:“扔了。我看着就心烦。” 他重复第二遍的时候,小厮就知道燕绥必然不是在开玩笑话,但是一想到这么一件价值千金的奇珍居然要被这么丢了,实在是觉得有点儿心疼。 不过还是循了燕绥的意思。 “是,公子。” 一直到小厮走后,偌大的厅堂之中只剩下燕绥一个人。 他原本有些阖上的双眼才豁然睁开,随即略微动了一下手指,然后苦笑了一声。 “啧,”燕绥轻声喟叹,“……怎么就绝情至此。”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的柚柚应该,也许,大概要吃醋了! 今晚会有二更,时间应该是在十二点左右,我会尽量早点,啾咪。 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汤显祖《牡丹亭》 第74章 · ? 谢妧从燕绥身边回来以后, 就看到了景佑陵站在马车旁,淡色的瞳仁颜色略微深沉了一些,虽然他的面色和平日里比起来并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但是谢妧还是直觉地感觉到了—— 景佑陵现在, 应?说不上是开心。 甚至是从谢妧登上马车以后,整个车厢之中都再无声响, 景佑陵坐姿端方地假寐, 没有再同谢妧说上一句话。 谢妧用手指点了一下他的手,轻声唤道:“景佑陵。” 她顿了顿,正巧对上他略微掀开的眼睑,根本就没有怕他现在实在说得上是有点儿冷淡的神色,接着问道—— “你是不是吃味了?” 谢妧问得直白,而在她问完这句话以后,马车正好颠簸了一下。 景佑陵先是用手垫在了谢妧的脑后,然后等到马车平稳以后才收回了手,掩饰一般地低咳一声, 甚至都没有再看她, “殿下说笑了。” 谢妧一只手撑在马车上, 挑了挑眉毛, “?真?” 她凑得有点儿近,以至于在这静默的空间里面霎时间只能听到清浅的呼吸声,谢妧一只手勾着景佑陵发间的那条银链, 虽然是没有什么逼问的意思, 但是也没有任何退缩的意思。 就在这么等着景佑陵回答。 不知道静默了多久,谢妧差点儿耐心告罄的时候, 刚想开口,马车却突然停了下来。 乌使在帘外道:“公子, 殿下,已经到了。” 谢妧自然不会是轻言放弃的人,刚准备再问上一句,却不想在她甚至还没有反应过来,原本没有出声的景佑陵却突然扣住了她的手腕,然后下了马车以后就一路急行。 甚至连在门口迎接他们的一些人都没有打声招呼,这对于景佑陵来说,实在是有些失礼的行为。 景佑陵所居的院子有点儿远,但是景佑陵步伐极快,不多时就已经走了一半的路程。 谢妧不急不缓,接着问道:“怎么,景大将军,刚刚的问题还没有回答我呢。” 景佑陵步伐稍缓,腰间那枚坠着穗子的玉佩随着晃荡了一下子。 却一言不发。 不多时,就终于到了他们所在的院子。 耳雪大概是老早就闻到了谢妧的味道,它身上穿了一件新的小褂子,迈着小短腿就朝着谢妧这边跑过来,而在院门外的灯笼下,剪翠看到谢妧和景佑陵相携而来的时候,也忍不住唤声道:“殿下,景将军。” 耳雪身后的尾巴摇得像小孩儿喜欢的拨浪鼓一般,口中还发出了嘤咛声,原本生得湿润的眼睛就更加显得圆润,使劲地用自己有点儿圆的身子蹭着谢妧。 它这段时间长大了一点,但是也不过刚刚到谢妧的脚踝处,耳雪用脑袋蹭了蹭谢妧的裙摆,开心的在她脚畔跑来跑去。 谢妧蹲下身摸了摸耳雪的脑袋,然后双手将它的脸捧起来,揉了一番才将它放开。 虽然不过是因为不想让谢策性情生变才养了耳雪,但是谢妧本身也很喜欢它。 这么一段日子不见,忍不住多摸了几把。 剪翠也在这时站到了谢妧的身边,仔细将她上下看了一番,“奴婢瞧着殿下这些日子恐怕是清减了一些。” -- 第153页 她说着还有点儿后怕,“殿下你是不知道,之前梧州传信过来说?地有了瘟疫,奴婢在陇邺到底是有多担心殿下的安危。所幸殿下今日平安归来,也不枉我在白云寺的佛龛前替殿下好好求了平安。” 梧州有瘟疫的这件事确实在陇邺引起了轩然大波,毕竟此次赈灾大臣里面有两位皇子,还有两位举足轻重的朝中重臣。 后来传信以后就得知他们已经进城,谢东流甚至还亲去佛寺为他们此行祈福。 到底还是平安归来了。 耳雪用爪子扒在景佑陵的脚边玩,像条癞皮狗一样缠着他不放。 它好像之前就极为喜欢景佑陵,刚刚才朝着谢妧摇完尾巴以后,又哒哒哒地跑到了景佑陵的身边。 谢妧蹲下身子,用手指弹了一下耳雪的脑袋,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它站得不够稳,所以直接就被她给弹倒了。 耳雪就这么四仰八叉地倒在了地上,四条生得实在是有点儿短的腿在空中晃荡半天也起不来,叫唤了两声才侧着起了身。 谢妧看着耳雪道:“怎么到现在了你还记得你这个便宜娘?你看看他什么时候搭理过你?嗯?” 谢妧教训完耳雪,站起身来,剪翠适时地将湿帕子递了过来。 谢妧用帕子将自己的手指一一擦拭干净,“在外出行不便,我也有些时候没有好好用膳了。” 剪翠将谢妧手上的帕子接回来,“连日舟车劳顿,必然是要吃点儿东西垫垫肚子再歇息的。殿下和将军想要用点儿什么,我去吩咐下去。” 谢妧站在原地思忖了一会儿,然后看了一下景佑陵,“就饺子吧。” 她说着,顿了一下,“哦对了,只需一碟醋就够了。” 剪翠显然是不知道为什么一碟醋也要吩咐下去,但是谢妧既然这么说了,也是必有用意,所以也没有开口询问什么,只道:“那好,我去吩咐。殿下和将军在厅中稍等片刻。” 剪翠说完就朝着他们两个人略微一个福身,转身去准备膳食了。 谢妧之前说的话就很是意有所指,她知道景佑陵不可能听不出来,但还是站在他身前问道:“将军知道为什么只需一碟醋吗?” 景佑陵略掀了一点儿眼睑,耳雪不依不饶地在他们周围打转,生得很短的腿就这么蹦来蹦去的,而景佑陵周身的气质则有点压抑,谢妧也在这个时候后知后觉的发觉—— 自己好像把人惹狠了。 景佑陵拉着谢妧的手,抬步走到了寝屋之中,甚至在耳雪的不明所以之中,哐的一声将门阖上,连带着耳雪都关在了门外。 耳雪在门外吠了两声,看到门内并没有开门的意思,倒是也很快就跑到了其他的地方。 谢妧的反骨也在这个时候抽生了出来,她挑眉道:“嗯?恼羞——” 她顿了顿,“成怒了?” 他们两个人其实一直都有点儿天差地别,其实也无怪乎之前陇邺上下传言的这两人八字不合,天生不配的传闻,毕竟她这样的人肆意妄为,和这个端方守礼的景大将军,确实不堪为良配。 可是风月相关二字,从来都没有什么天生不配。 景佑陵端方守礼了二十年,为数不多的破戒次次都是因为她,在?年上书房之中处处退让也是她,后来生出来的心思,也都只是因为她一人。 世间姻缘难得,他之前一直都以为谢妧心有所属,毕竟燕绥这人流连于楚水巷,风月场,实在是太会讨姑娘家的欢心。 他知道自己不善言辞,甚至朔北未定,所以最初的开始,他从未动过娶了谢妧的念头。 所以其实对上燕绥的时候,哪怕知道谢妧对燕绥可能并无其他感情,但在看到燕绥碰了一下谢妧的头的时候。 景佑陵还是难以抑制的,也无法受控的,产生了一点连他自己都没想到过的占有欲。 景佑陵垂眸,目光幽深地对上了谢妧的眼睛,“殿下知道景家家训众多,但是家中训诫大多只是对于家中子弟,其中只有两条是针对家中亲眷的。” “哪两条?” “其一,不可与燕姓子弟来往,其二,则是不可成亲后与他人私生情愫。” 他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声音压得有点儿低,谢妧一瞬间没反应过来。 也不知道他哪里胡诌来的家训。 而待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她的背后就已经倚在了木门上,而景佑陵则将自己抵在了这方寸之地,困囿的状况之下。 谢妧也丝毫不甘示弱地问道:“那如你所言,至少这其一我已经犯了,所以景大将军准备怎么处置我?” 刚刚进屋的时候十分仓促,以至于房中的烛灯根本就没有点燃,在这昏暗而又带着点似有若无的暧昧之中。 谢妧看到景佑陵喉间的突起处略微滑动了一下,其实连他脸上的神色都不是能看得特别清晰。 但是能看到他的眼睫,漂亮得惊人。 “殿下觉得,”景佑陵略微顿了一下,“我应?如何处置于你?” 谢妧直觉自己之前?真是把人给惹狠了,还未来得及开口,他就已经俯身吻了下来。 景佑陵还是一如既往地将自己的手垫在谢妧的脑后,毕竟已经入秋,所以其实气候实在是有点儿冷,但是在靠近景佑陵的这一侧,却丝毫没有觉得有任何冷意。 而脊背抵着门的那一侧,就因为门外透进来的风,带来了一点清醒。 -- 第154页 他们此刻算得上是在一个角落之中,谢妧想到之前剪翠说的话,怕是过了不久剪翠就要前来送餐食,手抵了一下景佑陵俯下来的身子,却发现他此时撑在门上,根本就是纹丝不动。 根本不为外物所扰。 景佑陵将手垫在谢妧脑后,不多时谢妧就听到了门外似乎是有脚步声传来,谢妧挣扎地想让景佑陵松开手,却不想就是这么一番动作,他反而趁机而入。 在这场隐秘之中,这只关乎他们两人之间的心照不宣。 剪翠大概是看到了厅堂之中无人,便想着来叩一叩寝屋的门。 谢妧霎时间连声响都不敢发出,景佑陵也从之前的大举进攻变成了啄吻,随着剪翠叩门的声响渐次响起,惹得景佑陵怀中的谢妧猛地一颤,手指也不自觉攀附上了景佑陵的肩侧。 而自己面前的人却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只是眼睫低垂,就这么看着谢妧。 他其实本不该是这样的矜贵神色,以至于每次谢妧都很想将他现在的模样拉下凡尘。 剪翠距离谢妧不过半丈之遥,谢妧屏住呼吸,而剪翠也没听到之前细碎的声响,有点疑惑地朝着里面试探喊道:“殿下?” 所幸剪翠在外面并没停留多久,看到寝屋之中没有烛光,只是自言自语道:“诶,殿下和将军两人到底去了哪里,怎么厅堂和寝屋之中都不见了人影?” 她这么说着,这才发现在寝屋外面不远处的耳雪,耳雪朝着剪翠一通乱叫。 剪翠嫌它吵,直接上手将它的嘴巴给合上了。 虽然不过是一门之隔,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谢妧还是觉得这些声响仿佛来自很远以外,从她的感知之中,最为被放大的,是她此刻的心如擂鼓。 随着一阵细碎的脚步声远去,谢妧才终于放下心来,只是大概还是有点儿气不过,所以看着景佑陵的时候,眼睫一瞬不瞬。 可是谢妧还未开口,景佑陵却又压了下来。 “殿下不是问到处置吗,”他的声音有哑,“现在……应?是清楚的了。” 而在谢妧却在这个时候手指收紧,拉低他的身子,“既然你的处置我已经清楚了,那我心中还有一事并未明了。” 她顿了一下,“所以大将军之前,到底是不是吃味了?” 景佑陵像是突然觉得有点儿好笑一般,轻声笑了一下。 窗外月色粼粼,飘过来照在他的脸上,带上了一点儿银霜,冷意的光更加照得他气质冷清。 谢妧倚着的是木门,门外的冷意就这么飘了过来,她哪里是肯认输的人,之前景佑陵反将一军,就必然也要在这个时候重新找回之前的胜场。 景佑陵现在的样子,和之前在马车上那般冷冽的模样倒是?真一点儿都不一样。 “殿下,”景佑陵手指轻拨动了一下谢妧耳上的珊瑚耳坠,“是觉得我的表现还不够明显吗?嗯?” 作者有话要说: 耳雪:我是舔狗TvT 第75章 · ? 珊瑚耳坠在晃动之下发出了细微的声响, 而景佑陵最后的那一声反问好像是带着些蛊人的意味,甚至是尾调都轻微的上扬。 谢妧被他抵在这样的方寸之地之中,只觉得刚刚被他一触即离后的耳垂仿佛是滚烫一般的知觉, 就连带着耳后就是让人觉得熨帖的灼热。 谢妧撑住了身子, “所以大将军之前在马车中避让开了视线,是怕我看出端倪吗?” 景佑陵垂着眼睫看她, “算是。不过更加确切的说, 是因为……” 他顿了一下,才接着道:“刚刚在马车之中,不太方便。” 谢妧刚刚想问这是怎么一个不太方便法,话刚刚只到了喉间又生生顿了下去,他说这话的意思早就已经是昭然若揭。 谢妧默了一会儿,原本放在他肩侧的手动了一下,还是觉得有点儿疑惑道:“我与燕绥自幼就是玩伴,在我心中他和谢策一直都是一样的,我还以为大将军这样的人, 应当不会在意到这些事情。” 毕竟, 恐怕在大多数人眼中, 景佑陵都不会是沾染一点儿世间情-欲的人。 “我不是在意这些事情, 也并不是在意燕小侯爷,”景佑陵缓声,看着她, “我在意的, 是殿下。” 谢妧听到他这句话的时候,突然想了起来从前在上书房的时候, 有书童在悄悄谈及景三公子,说他看着对什么都提不起什么兴趣, 多少有点无欲无求的意思,不像是个出身于将门世家的公子,反而像个修道的道士。 又因为他身上总是常年带着一点儿松香味,以至于还在宫中传出来了一个荒谬的谣言,就是说景佑陵曾经被景家送过去当了一段时间的道士。 也不知道是从哪个旮沓角冒出来的消息,不过反正是只在宫中那一片流传过一阵,并未传到宫外去,只是凑巧也被谢妧给听到了。 甚至一度她还以为这件事是真的,毕竟因为从前的景佑陵当真是看着像个修道之人一般,连笑都吝惜,浑身上下都带着一点儿冷淡和无情的意味。 人一旦有了在意的事,就算是战无不胜如景大将军,也会有甘拜下风的一天。 谢妧嗯了一声,然后勾住他的脖颈往下拉,问道:“所以在这里,算得上是方便吗?” 她其实之前也并非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所以现在来说其实算的上是得心应手,景佑陵的身量很高,一只手撑在门上,所以现在算是半弓着身子。 -- 第155页 昏暗而焦灼的秋日之中,隐晦又无人知晓的高悬明月,俯身吻了枝头的海棠。 世间杂芜纷扰,明月却始终如一。 谢妧顿住,开口问道:“景佑陵,我突然想到了一个传言,从前你在上书房的时候,宫中曾经流传过一个传言,说你幼时曾经去修过道。” 虽然这原本就是谣传,但是她确实也一直都觉得景佑陵身上的气质实在像极修道之人,今日既然想了起来,就索性再问了一遍。 “其实我也觉得你长得确实挺像修过道的,”谢妧眨了一下眼,“所以我们现在,算不算是破戒了?” 景佑陵没想到她这个时候突然冒出来的一句话居然是问这个,略微顿了一下。 他的眼尾甚至还带着一点儿未散去的氤氲,眉骨挺直,瞳仁好像是被月色洗涤过的珀石,“我幼时随父亲前往朔北,在朔北的境地之上几乎没有道观。” 景佑陵靠近了一点,“但是我当年在跟着章良弼先生的时候,确实曾经学过一点道家心法。” 其实他俯身的时候,谢妧原本以为还要压下来,却不想他却停在了半空之中,也不知道是不是觉得有点儿好笑,连眉梢都带上了笑意,就这么悬在这里,好整以暇地看着谢妧。 谢妧掩饰一般地轻咳一声,顺着他的话问道:“什么心法?” 景佑陵静默了片刻,“……《静心咒》。” 静心咒中所言“冰寒千古,万物尤静,心宜气静,望我独神,心神合一,气宜相随,相间若余,万变不惊,无痴无嗔,无欲无求,无舍无弃,无为无我”。 他天生记性极好,就算是学那些极其繁冗的典籍也是一点就通,背得相当流利,那些道家心法自然也不例外,虽然不过是短短过了一下,时到今日也能背得流畅。 只是大概是景佑陵自己都没有想到,后来的自己在心中默念《静心咒》的时候,大多是在这样的场景之下,在晦暗的门板后,在困顿的角落之中。 谢妧应了一声,然后在他脊骨处的手略微一个收紧,“那我知道了,其实刚刚应当说不上是破戒。” 她的手指蜷缩了一下,顺着向下勾住了他腰间的玉带,然后抬眼看向他,“……这样才算。” 谢妧说到这句话的时候语气稍微顿了下,也不知道他们两个现在算不算是僵持,只是她直觉自己在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景佑陵的眼瞳瞬间暗了下来。 就算是念千千万万遍的《静心咒》,恐怕也做不到其中道法所言的“无痴无嗔,无欲无求”。 欲念一旦滋生,就很快会如燎原的火势一般蔓延开来,再历经门外吹拂过来的风,霎时间就形成了难以概述其一的火势。 他的手上有一层薄茧,碰到人的时候会有点儿粗粝的触感,也不知道到底是谁的吻更深一点,只是在这恍惚之际,谢妧也依然能感觉到景佑陵原本放在腰后的手也顺着往上。 来势汹汹,也没有一点儿克制的意思。 谢妧知道剪翠还在外面,也不敢发出一点儿声音,只一声堪堪如细吟一般的声响,在她刚刚谈及破戒的时候,其实一直都是当真的。景佑陵在心中默念《静心咒》尚且不能遏制心中情动一二,更何况是谢妧。 自年少起,她就从来没有再对过其他人动过心。 只是现在外面还在传来声响,乌使在处理完后续的事情以后也回到了这里,剪翠看到乌使回来,也赶紧迎了上去,问道:“你可看到殿下和将军?刚刚他们才吩咐过我去准备餐食,谁成想我才一转眼,殿下和将军就不见了。” 剪翠的声音甚至还有点急,毕竟之前谢妧就曾经遭遇过秋猎的事情,现在突然不见了人,就更加是有点儿着急。 虽说是按照道理来说,在景家应当是出不了什么事情,但是毕竟这么一声不吭地就消失不见,剪翠必然还是会担心。 随着一门之隔,其实声音听得不算是真切,只是在这个有点逼仄的环境之中,这样说话的声响好像是被放大了一般,谢妧听得连耳廓都有点发烫,景佑陵却丝毫不为其所扰,甚至还吻了一下她的耳垂。 细密的触感瞬间从四面八方涌来,谢妧用气音说道:“剪翠还在找我们,我们不出去吗?” 明明是她先勾起的心思,现在缴械投降的人,也依然还是她。 “殿下刚刚不是说到破戒吗,”景佑陵轻声,“怎么个破戒法?” 说来他们两个人也是明媒正娶,三书六礼过后的,但是现在站在这个没有一点儿光亮,只能凭借着外面的月色照进来的光亮,才能勉强得以看清他的眼眉。 甚至都不敢发出来什么声响。 景佑陵见谢妧不答,换着问道:“还是说,殿下想着现在——” 他看着她此时说得上是潋滟的眼睫,轻声笑了一下,“就这么出去?” 外面的乌使显然也是不知道谢妧和景佑陵到底在哪里,对剪翠说道:“诶,公子不是一下了马车连景桓之都没打声招呼就往院子中来了吗?我也没看到公子和殿下啊,你先别急,想来是有点什么事情。有公子在,不会有贼人动得了殿下的。” 耳雪像个小煤球一样在他们这里跑来跑去,时不时叫唤上两声。 剪翠像是有点放下心来,“你说的也对,有将军在。只是实在是不知道他们两人现在到底在哪里,恐怕是刚刚出锅的饺子都要凉了,现在又不是夏日里,眼瞧着天就冷了,刚出锅的饺子根本放不了多久。” -- 第156页 她说到这里,又像是想起来了什么一样,问乌使道:“你们家公子吃饺子不蘸香醋吗?” 乌使啊了一声,“哪个说的,我跟了公子这么多年,公子明明就是蘸醋的啊。” 乌使这话说得义正言辞言之凿凿,毕竟他确实是跟在景佑陵身边多年,对于景佑陵的习惯也相当了解,现在有人对于景佑陵的习惯胡说八道,他自然是要出言反驳的。 谢妧在门后听的,突然觉得有点儿好笑,看着景佑陵的神色道:“当真?” 景佑陵将之间谢妧有点儿乱的头发拢好,然后将有点皱褶的衣物也给理好,用手指拂了一下谢妧的唇,听到她问这句话以后略微挑了一下眉,语调有点淡。 “殿下若是多遇见几次燕小侯爷,恐怕以后就真的都不用蘸醋了。” …… 谢妧和景佑陵从房中出来的时候,剪翠正在外面找了他们两人大半天,耳雪跟在剪翠的后面,也随着就这么跑来跑去的,乌使倒是说不上是什么着急,跟在剪翠后面就这么慢悠悠地走。 两个人将这整个院子寻了一个遍,都没有看到谢妧和景佑陵的踪影。 而剪翠就这么一转头的功夫,就听到了耳雪跟在自己脚后叫唤了两声,这才看到了站在寝屋走廊上的谢妧二人。 谢妧刚刚在房中静了片刻,所以现在看上去和之前一般无二,只是若是仔细看去,还是能看到她的眼睫其实带着一点儿水雾,只是月色朦胧之下,看得并算不上是真切。 而景佑陵则是一如既往地,说不上是有什么表情。 仿佛刚刚在房中商讨的,当真是什么佛偈和政务要事。 剪翠一向都知道分寸,看到这两人出来,快步走了过去,也没有多说什么,“殿下,将军,餐食都已经准备好,现在可以过去厅堂之中用膳了。” 耳雪似乎是因为刚刚被关在门外而觉得生气,所以现在朝着谢妧和景佑陵两个人叫唤了两声,大概是因为觉得受到了委屈,所以现在乌黑的眼睛湿润润的,哒哒地在谢妧身边跑来跑去。 自从入了秋以后天就越来越晚得快了,之前他们进府的时候天色才刚刚日暮,而现在则是月色悬在了天幕之上,莹白的月光洒了下来,笼罩在地板之上,仿佛披上了一层银霜。 在这银霜满地之中,景佑陵拉住了谢妧的手,剪翠在刚刚说完那句话以后就悄悄退下了,连带着耳雪,虽然耳雪却实在不像是很乐意的模样,朝着剪翠叫唤了两声,还是最后被剪翠给合上了嘴,直接抱走了。 乌使站在原地挠了一会儿头,看到谢妧和景佑陵出来,朝着剪翠嚷嚷道:“你看吧。我就说殿下和将军两个人在府中必然不会有点什么事情的,你还急得到处找,我就说他们必然是突然有事。” 乌使看向景佑陵,“是吧,公子。” 说是有事,那倒也确实说得上是有事。 剪翠将耳雪揣在自己的怀中,耳雪一直在唔唔唔地挣扎着,原本她已经走出了几步,听到了乌使说出这样一番话以后,原本还说得上是平静的神色变动了一下。 而乌使却像是丝毫没觉得有任何不对一样,还在目光殷切地等着景佑陵点头应声。 剪翠毕竟是在宫中伺候过的,但是乌使却自幼是跟着景佑陵在将士堆里长大的,接触过的姑娘家本就不多,其中还有很多是为了景佑陵而来。 所以自然也是没有察觉到有什么不对。 一时静默以后,景佑陵嗯了一声。 “我和殿下,”他扣住谢妧的手指碰了一下她的手心,“刚刚讨论了一会儿道经。” 作者有话要说: 冰寒千古,万物尤静,心宜气静,望我独神,心神合一,气宜相随,相间若余,万变不惊,无痴无嗔,无欲无求,无舍无弃,无为无我。——《静心咒》 阿妧:? 柚柚:嗯嗯【乖巧.jpg】 第76章 · ? 什么道经值得黑灯瞎火地在寝屋里面商讨的, 乌使刚想接着问下去,刚刚吐出一个囫囵的音节,剪翠就直接将怀中的耳雪给丢了出去, 然后拽了拽乌使的衣角。 乌使不解其意, “诶,你拽我衣角做什么?” 剪翠简直不知道要和乌使说些什么好, 只觉得这个人实在是不知变通, 她压低了一点儿声音,“殿下和将军此行路途遥远,跋山涉水,想来已经是倦怠之极,还是让他们先行用膳,然后早些歇息为好。” 乌使哦了一声,连说了几句也对,然后也有点不好意思地朝着谢妧道:“耽搁殿下和公子用膳了,那我也先回去了。” 剪翠拽着他的衣角却也还没松开, 她刚刚一时心急, 所以才贸贸然拉了乌使的衣角, 现在反应过来才将将松开, 想到乌使也是从梧州远行归来,剪翠略思索了一会儿才朝着他开口:“厨中应当还有些饺子,你若是也想要垫垫肚子, 可以随我来。” 乌使听到这话显然是觉得有受宠若惊, 指着自己的下颔,眼睛瞪得浑圆, “真的吗?我也可以尝点吗?” 剪翠只想着让乌使赶紧离开这里,赶紧朝着他点了点头。 乌使立即挠了挠脑袋, 好像颇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诶,这哪里好意思,这不都是给殿下和公子给准备的吗,怎么我也还能沾点光,这多不好意思啊。” 乌使一说起话来就嘀嘀咕咕一个没完,剪翠硬是连拉带拽一样地将他拖走,乌使一边踉踉跄跄的走,一边还嘴中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尾音都飘着飘着又传到了谢妧这边。 -- 第157页 谢妧想到景佑陵之前一本正经地说着道经的样子,突然觉得有点好笑,“道经?景大将军叩问己心,不觉得说出这样的话问心有愧吗?” “我不修道,”景佑陵垂眼看她,“那么殿下在我心中超脱于《静心咒》之上,也是自然。” …… 厅堂之中和原先未走之前的样子还是别无二致,平日里剪翠也常常会进来收拾一二,墙上挂着几幅古画,看上去带着一点儿不近人情的冷淡。 谢妧这几日舟车劳顿下来,确实没吃过几顿正经餐食,厨房之中的厨子是宫中御厨,之前谢东流特许到景家的,所以放在桌上的饺子看着圆圆滚滚,透过半透明的面皮,能看到里面的馅。 谢妧撑着下颔,估摸着外面的天气,现在已经是十月初旬,陇邺的天一旦进入了十月就会冷得很快,若是她记得并没有错的话,弘历十四年的雪也就是在十一月初旬。 也不知道在景佑陵前去朔北之前,能不能先行看到陇邺今年的第一场雪。 景佑陵用餐的时候从不说话,和谢策用餐的时候那副狼吞虎咽的样子完全不一样,只是手持筷箸,姿态极为端正。 谢妧有的时候觉得,陇邺那些对他有些爱慕情愫的世家贵女们,恐怕也有这样的原因所在,只因为这人看着实在是了无生趣得紧,越是冷淡,就越是让人想要看看这样的人为之倾倒是什么模样。 甚至谢妧还想到了楚月珑,当年在青州的事情,景佑陵横刀立马前来解救楚月珑和端荣公主于危难之中,他这人永远有这样从容不迫的姿态,以至于后来的谢妧也是在那场雪之中,对他动了心。 说起来,世间情动也不过种种,于她来说,就是只一眼就拔得头筹,此后再无人可及其左右。 她如此,楚月珑也是如此。 谢妧一边想着,一边用手指轻轻碰了一下景佑陵的脸侧。他侧头略微看过来,然后将谢妧的手放在自己的手中,扣在桌旁。 屋内暖色的烛光照得室内多了几分暖意,他的原本生得有点冷淡的眼眉也沾上了一点暖意,现下还没有到要用到暖炉的天气,但是单单靠着那点微薄的烛火却也实在是无济于事。 她其实有点儿觉得,需要默念《静心咒》的人,不应当是景佑陵,应当是她。 窗外隐隐有拂过的风,他的庭院内植了几株梅花,有的现在就已经开始绽放,顺着风吹过来,就带来了丝丝缕缕的香味。 恐怕陇邺当中没有什么人能想到,其实这位生性冷清端方的景家三公子,在垂着眼睛看人的时候,也会给人一种难以遏制而生的感觉—— 淡漠似清泉洗珀石的眼瞳,原来也可以深情至此。 在寝屋之中,剪翠大概是已经下过吩咐,所以屋内的烛火已经点上,原本只能依靠月光照进来的冷清,现在就变成了摇晃的烛火。甚至里面还有些新婚的装点,毕竟他们成亲不过半月就前往梧州,这样的装点还在这里也算得上是正常。 谢妧之前放在床边的话本子还没看完,她抬步坐在床榻之上随手翻阅了几下,上面正好讲到一个书生给小姐写的酸诗,谢妧翻了两下,也说不上是什么感兴趣,姿态有点儿倦怠。 景佑陵当她是困倦了,将放在桌上的一盏烛火拿到床榻前。 谢妧一只手撑在床榻之上,看着景佑陵倾身将烛灯放好。 然后他垂眼看了看谢妧,“殿下若是倦了,可以先行去洗漱。” 谢妧抬手将刚刚放在手上的话本子丢在小几上,朝着景佑陵摇了摇头。 景佑陵将自己的寝衣拿在手上,“那我先行去洗漱,若是殿下实在倦怠,可以先休息,等我洗漱完毕再唤醒殿下。” 他今日穿的那件墨绿锦袍极为衬他,墨绿这样的颜色一向挑人,稍有不慎就会显得老成,但是他却丝毫不会,只需站在那里就是风月无边。 景佑陵的领口一向都是遮掩得严严实实,今日这件锦袍也不例外,连一点儿多余的肌肤都不见得,发间垂下两条极为细长的银链,在这惺忪的烛火之下,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光芒。 谢妧站起身来,走到他的面前,拉住了他身上的那块玉佩。 她略微踮脚,然后吻了他的喉间一下。 他们现在距离床榻的边缘并不算是远,所以谢妧拉住他身上的玉佩,然后将他推到了床榻上去。 景佑陵任她动作,但是在谢妧刚刚要解他腰间系带的时候,他却突然抬手止住了她的手,问道:“殿下想好了?” “我不是都说了,”谢妧碰了一下他腰间的系带,“刚刚算不上是破戒,现在才算。” 他这么半躺在床榻之上的时候,会给人横生一种错觉,他很好欺负的模样。 因为刚刚谢妧略解他腰上的系带,所以现在腰带处有点儿松松垮垮,连带着他身上的锦袍就有点要敞不敞的意思。 景佑陵今日并未束发,银链也就这么落在了床榻上。 静寂的空间之中,也不知道到底是谁心跳的声响更加明显一点,伴随着烛火噼里啪啦的声响,谢妧看到景佑陵撑起来了一点身子,轻声问道:“殿下日后会后悔吗?” 谢妧闻声,挑眉看他:“这又有什么好后悔的?倒是大将军你瞻前顾后,难不成是有隐疾在身,觉得面上无光,所以才始终不肯宣之于口?” -- 第158页 她说着,像是颇带着一点儿惋惜,又更像是挑衅,“那若是如此,不如坦言直说。” 景佑陵半躺在床榻之上,抵唇笑了一下,眸色却略深。 谢妧俯身吻了他一下,凑在他耳边说,“若是大将军有隐疾在身,那自然也是不必勉强,也只能说我少年时眼光实在不佳,第一位想收的面首居然就是隐疾在身。” 她一边说着,一边状似扼腕地摇了一下头。 她将景佑陵的腰带堪堪解开,只看到他的紧实而白皙的腰腹,穗子叩击到床榻的边缘发出来了一声清脆的声响。 谢妧接着说道:“那若是按照这么说的话,之前景大将军所言的静心咒,恐怕也只是托词罢了。” 她每说一句话,景佑陵的瞳色就更加深沉一分,到了最后就是隐隐暗藏疾风骤雨一般。 谁能做到所谓“无痴无嗔,无欲无求”,景佑陵自幼对于外界一向都看得很淡,那些或是赞美,或是艳羡的目光在他这样其实根本就算不上是什么,他生性就有点儿淡漠,只是谢妧让他知道。 哪怕是千千万万遍的《静心咒》,对上她而言,根本就没有用。 谢妧原本是半撑着身子在床榻之上吻他,景佑陵始终只是半卧在床榻之上,只是突然,他抬手放在了谢妧的腰后。 景佑陵抵住谢妧将将准备离开的后脑,眼瞳之中欲色深沉,“《静心咒》不是托词,只是我发现,大概是我当真无缘修道,所以这些佛偈道经对上殿下于我,根本就是一点儿用处都没有。” 他一翻身,一个天旋地转之际,谢妧原本占据上风的局势就陡然一转,之间景佑陵以身抵在床榻边缘,他发间有两条银质的链子,现在就这么颤巍巍地落在了谢妧的颈窝处。 谢妧这才发现,景佑陵原本淡色的眼瞳,现在在这逆光之下看来,沾染了深沉的欲念。 她勾住景佑陵的脖颈往下拉了拉,“所以现在……景大将军是准备破戒了吗?” 不知道窗外的梅花是不是开得更加旺盛了一点,反正谢妧确实倏地感觉自己的五感丧失殆尽,只是碰到景佑陵颈后的那点儿肌肤灼热,但是被他的银链碰到的颈窝却冰凉。 他现在身上的衣物并说不上是穿戴齐整,因为腰带散开,所以现在能隐隐看到极为漂亮的肩颈。 谢妧略微倾身吻了一下他的颈侧,“嗯?” 她今日用了一点口脂,所以现在颈侧就多出来了一点红色的痕迹,在他身上就变得极为明显。看到这样一个生性可以说的上冷淡的人,身上出现这个一个痕迹,实在是让人觉得多少有点谪仙甘愿堕入红尘的意思。 景佑陵现在拿在手上的寝衣被垫在了谢妧的身下,所以现在她周遭几乎都是萦绕着松香的味道。 景佑陵将谢妧散落在旁边的头发拢好,突然笑了一声。 “殿下,”他俯身,“你现在反悔的话——” 景佑陵吻了她的额头一下,“那也是已经来不及了。” 他的吻渐次往下。 “至于破戒,”景佑陵抵在床榻边缘,“我既然从无修道,自然也算不上是破戒。只是我现在非要说的话……应当说的上是,以下犯上。” 烛火倒映在他的瞳仁之中,分明这样稀薄的烛火根本不会带给人丝毫的暖意,但是谢妧却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当时在汝州的那个夏初,听到了远涉过的无量海的波涛,也听到了芙蓉花开的声响。 连带着脊骨都是灼热的意味。 世人会为了当年一眼就心动过的人再折腰万万次。 她也不能免俗。 在那些繁冗的,层层生长的枝桠之中,她其实从始至终最为喜欢的,都是他赠与的那枝海棠。 “以下犯上的话,”谢妧顿了一下,“那大将军知不知道,以下犯上,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景佑陵起身将刚刚搁置在床边的烛台给吹灭,至此屋内再也没有了噼里啪啦的烛火声响,他将谢妧抱在床上,倾身抵住她的脑后,一只手撑着。 “所以现在殿下是想从道经谈论到刑律吗?” 屋中霎时间漆黑一片,待到反应过来以后,才终于能看到在月色上他被照亮的眼眉。 他的眉骨生得极为高,只是现在的眼瞳却根本不似平日里那般无情无欲。 谢妧拉住他的颈后,银链也就这么垂了下来,略微的颤动。 景佑陵何止是为她折腰,分明是天生只为她而成为窗外的泠泠月色。 是佛偈里面谈及的仁者心动,亦是道经里面的世人难以免俗的嗔痴。 ……也是他的阿妧。 作者有话要说: 无痴无嗔,无欲无求——《静心咒》 朋友:你都三十万了还没圆房? 我:【无辜.jpg】应,应该了吗? 你们都说柚柚不行,他今天就行了! 第77章 · ? 在这样的漆黑之中, 哪怕是一点儿的声响都足以放大成为耳边的惊涛骇浪。 景佑陵将谢妧身下的那件寝衣随手搁置在一旁,虽然时近深秋,屋内也并未沾染任何烛火, 但是热意却犹如燎原的火势一般肆意增长。 他动情的时候, 其实能看得很是分明,瞳仁的颜色和平日之中比的时候略有点儿深沉, 手指这么带着一点撩拨人的意思, 把玩着谢妧腰间系带上的穗子。 -- 第159页 慢条斯理一般,也非常从容不迫。 窗外月色潺潺,谢妧的身下的被褥大概是定时有人拿出去晒过,所以甚至?能闻到一点儿香味,也是她常用惯了的熏香味道。 在这股熟悉之中,却也涌动着从未预见的陌生。 陌生的是现在,欲色深沉的景佑陵。 他抵住床榻边缘,半支着身子,瘦削的手指骨节分明, 穗子散开的时候有些落在了他的手上, 也不知道为何, 好似带来了一点儿旖旎。 在腰间的那个穗子上面?有一颗极为莹润的珍珠, 他的手指略微蜷缩了一下,然后谢妧突然觉得自己腰间的衣物松散了下来。 原本顺着脊骨往下蔓延的热意好像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消散了一点,然后却又在很短的时间之中卷土重来, 席卷到了胸腔之中, 谢妧突然倾身,吻了一下他的颈侧。 景佑陵之前严丝合缝一般的衣领早就已经敞开, 谢妧之前只是看过,等碰到的时候?是感觉他轻微一颤。 “殿下, ”景佑陵声音因为染上欲念而喑哑,拉住谢妧作乱的手,“非得这么招惹我吗?” 他将手顺势滑入谢妧的指间,变为了十指相扣,然后就这么压在了被褥之上。 攀附而生的感知从未退散,好像是如同六月的雨一般淅淅沥沥,时骤时停,然后随着日头一出又瞬间消散得了无踪迹。 他惯性一般的抽丝剥茧,而谢妧却是和他截然不同的直接。 也不知道到底是谁占得先机,反正谢妧透过外面渗进来的月色,能看到他此刻流畅的下颔线条,然后他压住谢妧在被褥上的手。 吻了下来。 墨绿色的衣衫耷拉在了身侧,被透过来的月色一照,散发着淡淡的光晕。 景佑陵将谢妧的手扣在上方,力气说不上有多大,就是这么松松垮垮地握着,然后另一只手将她腰间的那条穗子也放在了一边。 “那我若是招惹了,”谢妧挑着眉毛,“那又如何?” 她说着理直气壮,丝毫没觉得自己现在根本就是在他的钳制之下,他们两个人永远在这方面都是旗鼓相当,就算是有一方处于劣势,也依然能在别的地方找回胜场。 谢妧散落的头发就这么落在一旁,景佑陵大概是怕自己的手压到她的头发,所以将那些散落的头发一一收拢好,在听到谢妧挑衅一般的话以后,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低声笑了一下。 然后景佑陵用自己的指尖拨弄了一下谢妧的手,缓声问道:“那殿下觉得,我应当如何?” 他这人在自己已经有了论断的时候,常常无甚作用地再问上一句。 果然,谢妧?未答,却骤然感觉到一股极为危险的气息,她倏地抬头和他对上视线—— 滚水入油锅一般,又或者是突如其来的疾风骤雨,他其实原本也说不上什么慢条斯理,只是给予了充分的时间温水煮青蛙。 景佑陵在战场上几乎从未有过败绩,所以其实从来也都不是什么会瞻前顾后的人。 在他得到谢妧肯定的答复以后,其实就早就将这只白羽箭搭上了满弦的弓。 他自幼就说得上是不近女色,在他这个年纪,大多早就有了正妻,再不济,有些不想受到管束的,家中妾室和通房也都是如花似玉。 景佑陵却从来不踏足楚水巷,更遑论狎妓和湎于情-色。 可是今日,却也实在说得上是得心应手。 和景佑陵交过手的败将大多说他善于用兵,也善于洞察将领所想,仿佛是天生名将,在谋略之时也向来会给予极大的耐心,慢条斯理是真,从容不迫也是真。 但是在其中之下,败将们从未窥见过的,现在只对于谢妧的那些心如擂鼓,也是真。 沉浮之中,那块被人曾经搁置在水中的浮木,也犹如历经了始料未及的骤雨一般,攀着那块浮木早就已经不是唯一的生机,只是现在也是已经别无他法。 …… 到了最后,谢妧甚至觉得有点儿困倦,之前在路途之中能够睡的时间就说不上是多长,她没想到今日居然?需要这么久的时间。 她勾住景佑陵的脖颈,讨饶般地吻了一下。 “困了?”景佑陵低声问道。 谢妧点了点头,然后顺着吻了下去,“时候不早了。” 景佑陵默了一会儿,待到她撤离,才觉得好笑一般地问道:“殿下为什么觉得困了,?非得招惹我?” 然后尾音带着一点儿蛊人的意思,略微上扬,“嗯?” “因为我觉得我之前说错了,”谢妧动了一下眼睫,“现在看来,我之前说的景大将军身患隐疾,实在是无稽之谈。” 她又凑上来吻了一下,“……现在就算是,我的补偿。” 她现在分明困了,然后口中说出来的补偿却是这样,景佑陵一时不知道这到底是惩罚?是折磨,将她身上的被褥整好,稍稍平息了一下涌上来的热意。 “抱殿下去洗漱?” 谢妧此刻困得眼睛甚至都有点儿睁不开,听到景佑陵这么说,自然也是没有什么异议,只点了点头。 景佑陵起身,从柜屉之中拿出一套自己的寝衣,几乎没有废什么功夫就穿戴整齐,这件银白寝衣上面几乎不见任何一丝褶皱,他面上几乎就在也见不到什么端倪。 他垂眼看着实在是有点儿困倦的谢妧,将自己刚刚放在一旁的那套寝衣穿在了她的身上,然后才将之前放在塌边的那盏烛灯给点燃。 -- 第160页 整个寝屋之中霎时间亮了起来,景佑陵看谢妧大概是没有什么力气走动了,一只手垫在她的颈后,一只手抄在她的腿弯处,就这么将她抱了起来。 谢妧其实在贵女之中,算得上是长得高挑的了,但是在景佑陵怀中却也显得只有小小一只,景佑陵的寝衣穿在她的身上显得很是大,像是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幼童。 之前景佑陵拿出来的那件寝衣是绀青色的,原本站立的时候应当能盖过谢妧的脚背,但是因为被景佑陵被抱了起来,所以露出来了半截小腿,绀青颜色深,就更加衬得谢妧的肤色莹润白皙。 她之前耳垂上的那个珊瑚耳坠?未取下,现在随着景佑陵的步伐,她的耳坠一晃一晃地,在灯下的影子之中,好似也带着一点儿蛊人的意思。 谢妧蜷缩在他怀中,甚至?往里靠了一点,她身上穿的衣物也是景佑陵的寝衣,现在周身萦绕的自然也都是他身上的气息。 景佑陵将她抱到浴池边,试了一下水温,在确认过温度合适以后,在替她将寝衣身上的第一个扣子解开的时候,谢妧却突然抬手放在了他的手上。 她的瞳仁之中好像消退了刚刚的困倦之意,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清明。 景佑陵垂眼看了看浴池,又抬头看了看谢妧。 “不困了?”他手也不收回,就这么任由谢妧碰着,“殿下若是?有困倦之意的话,最好就不要招惹我。” 他这话说得其实意味相当明显,只是谢妧原本只是想自己解了扣子,却不想景佑陵却会错了意了,以为是招惹。 她天生反骨,现在见景佑陵?是如从前一派冷淡到不惹红尘的意思,?是觉得他刚刚的样子更为蛊惑人心一点。 谢妧垂着眼想了片刻,闻言就将手松开。 景佑陵像是难得见她这般顺从,只当她是真的觉得困倦,也没有太过在意,将她身上的寝衣叠好以后,似乎是有点儿踌躇想问她需不需要唤剪翠来伺候。 寻常家贵女洗漱一般都会有人在旁伺候,之前在梧州一切从简倒也不谈,现在细细想来确实?不清楚谢妧的习惯。 只是这样的问题,他确实也是有点不知从何提起。 景佑陵站在原地思忖了一会儿。 刚想开口,就看到谢妧有点儿湿濡的发就这么贴在颈侧,白皙的肩颈在烛灯的照耀下好像是细腻的羊脂白玉,映衬着墨色的发梢,就更加是显得肤质细腻。 景佑陵略微垂着眼睑,脸上说不上是什么情绪,只是觉得若是再在这里待下去,恐怕是当真要折腾到后半夜了。 刚何况谢妧?早就已经困倦。 他站在原地想了了片刻,然后准备将自己手上叠好的衣物搁置到柜中。 却不想在这时谢妧突然出声道:“景佑陵,我的香油?在妆镜前。” 景佑陵背着对她,默了一会儿,声音有点沉。 “殿下若是想早点歇息的话,现在最好,不要再出声了。” 他顿了顿,“……我会忍不住。” 谢妧哦了一声,景佑陵刚准备抬步,然后就又听到谢妧在身后道:“可是你将那件寝衣拿走,等会儿我洗漱完毕,穿什么?” 景佑陵闻声看了一下自己手中的那件寝衣,正是之前的那件绀青色的蚕丝寝衣,光滑的面料反射着柔和的光,在烛灯之下就是更甚。 他站在原地默念了一会儿静心咒,甚至连自己之前随便翻阅到的佛经都在自己心中过了一遍,站在原地足有盏茶之久,然后才转过身来。 景佑陵将自己手上的绀青色寝衣放在池边,然后看到谢妧撑在池边,趁着他?未反应过来,拉着他的袍角让他滑入池中。 有点儿翻涌起来的水花打翻在了她的身上。 谢妧将景佑陵抵在池边,挑着他的下巴问道:“怎么个忍不住法?” 明知故问。 谢妧一直觉得,对她来说,其实用激将法当真是最为管用的,虽然景佑陵之前说的话并说不上是什么激将法,但是她那一点儿反骨却突然抽生,连带着刚刚困倦都消散不见。 他们两对于这方面来说,当真是棋逢对手。 池中蒸腾的雾气笼罩了眉梢和眼尾,他身上的寝衣被水浸湿完全贴在了身上,景佑陵被她抵着,连带着发梢也被池中水浸湿了一点儿。 下颔被她的手指挑着,也没有什么反抗的意思。 谢妧看着他,好像是当真在询问一个普通的问题,在等待着答案。 “……大概就是,”景佑陵眸色略深,“就算是默念一万遍静心咒,都忍不住。” 作者有话要说: 柚柚行了TvT 第78章 · ? 谢妧醒来的时候, 床榻旁已经有点儿冷了,外面的日头从漏窗外面照了进来,她身上的被衾大概是之前被人掖过, 所以醒过来的时候被掩得严严实实。 她身上罩着松松垮垮的寝衣, 景佑陵的衣物与她而言实在是宽大了一些,所以只略微一动衣袍的边缘就耷拉了一点。 今日上朝, 父皇之前对于谢允一事就必然会有一个处理的结果, 恐怕下朝以后,这陇邺上下的局势变动就必然会是翻天覆地一般。 傅家兵行险着,却从未想到父皇虽然面上仁善,但是当年对于前朝党派余孽一事时,却也从未手下留情。 这件事必然是涉及到了谢东流的底线,釜底抽薪,他说不定会直接趁着这个时机压制那些蠢蠢欲动的氏族,然后也一并立谢允为储君。 -- 第161页 谢妧一边拢了一下身上的衣衫,一边翻身下榻, 昨夜在恍惚之中, 她好像和景佑陵说了今日她要进宫的时候, 景佑陵当时只嗯了一声, 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记在心上。 她本来想再说上几句,后来就被惊呼声给淹没在了喉间了。 不过其实进宫也没有什么所求,只是父皇这件事既然是如此, 那么她也想为阿策和母后求一个恩典。 世间事难得两全, 就算是傅家有错在先,这件事原本也不应该关乎到傅纭和谢策, 谢东流若是如此行事,也终究是愧对了他们。 谢妧叹了一口气, 唤了剪翠进来给自己梳妆,今日天气转凉,剪翠找了几件略厚些的衣物,然后见谢妧似乎是并没有什么说话的意思,也没有过多开口,只在妆点完毕以后道:“殿下,将军在早朝之前给您准备好了早膳,还温着,我去给您端来?” 昨日分明在夜半以后才终于能歇息,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哪来的这样好的精力,谢妧原本没有什么胃口,倒也稍稍用了一点儿早膳。 陇邺十月初旬的天也差不多到了秋末,院落之中已经有了不少的落叶,耳雪看到谢妧出来抖了一下自己身上的叶子,在原地转了两圈。剪翠看了眼外面的天气,“殿下,听外面的人说,恐怕今年十月底就能下雪了,反正我看这天儿是越来越冷了。” 她这么说着,然后从刚刚挑选出来的衣物之中选了一件直领对襟的绣花披风,“这种天最容易得了风寒了,殿下又是刚刚从梧州这么远的地方回来,还是多多注意为好。” - 谢妧进宫的时候,看了看时辰,早朝还未下,前来引路的公公满脸殷勤地朝着谢妧说些儿吉祥话,谢妧原先还能应和个两三声,后来就是直接懒得应声,那个公公大概是看出来了谢妧大概是并不喜这样的殷切,便也止住了话头,拿着拂尘替谢妧引路。 她是先行去了凤仪殿。 若是提前先说了一声,凤仪殿的女官早早就会在仙武门处候着,等着谢妧前来,但是其实原本谢妧并未打算先行到凤仪宫中去,所以也并未提前知会一声。 在去往凤仪殿的路上,会经过琼月殿,殿前的那株海棠树大概因为到了秋末,原本生长得绿意葱茏的枝条上面零散地挂着几片枯黄的叶子,而下面则是落了一地的枯叶。 在空旷的殿外,秋风甚至将枝桠都吹得稍稍晃动。 谢妧抬眼看了一下那株海棠,那位公公见她感兴趣,赶紧接上话头,谄笑道:“这株海棠树也在宫中长了不少年岁了,恐怕殿下尚且少年的时候,这株海棠就在宫中了,只是今年天儿冷得早,这株海棠底下也开始生腐,也不知道能不能熬得过这个冬日。” “这海棠在宫中长了这么多年,若是熬不过的话,倒也是当真有点儿可惜。” 公公说话的声音有点儿尖细,剪翠略微一个皱眉,只觉得这位公公说这话的兆头实在是有点不好。 所幸这位公公也很快就反应过来自己说这话很是不妥,连忙又接道:“花不在,人常在,殿下这样滔天的福气,看花也就是看个热闹。” 谢妧心下一动,又看了一眼这株海棠,语调有点漫不经心,“是啊,这株海棠在宫中长了这么多年,若是枯死在这时,那还当真有点儿可惜。” 那公公大概也是很少接待这样的贵人,没甚经验,只知道说些吉祥话,刚刚说到那株海棠只是一时嘴快,见谢妧并未再说什么,自然是连连应声,然后这一路上就是再也没有开过口了。 毕竟若是一个不小心说出什么不该说的,怪罪下来,确实是自己承担不起的。 那位公公嘴上虽然并未再开口,可是心中也嘀咕了两声,都说这惠禾公主殿下性子娇纵,其实今日一见倒也并未如何见得,也不知道是成亲后收敛了些,还是之前那些传闻都是谬论。 凤仪殿距离仙武门的距离有点远,虽然谢妧进宫之时并未提前通报,但是在她踏入仙武门的那一刻就有人往凤仪殿去禀告了。 所以还在半路上的时候,就看到高陉站在宫墙旁边,身后跟了两个女官和两个小太监,脸上还是一贯的皮笑肉不笑。 高陉看到谢妧走来,脸上的褶子更加明显了些,大概是今日抹了一点儿粉,所以看上去白得吓人。 往常这个时候,高陉不可能出来迎她,因为每日的辰时过半到午时,都是高陉管教着谢策早学的时候,只要谢策还在宫中,早学几乎都没有一天是落下的。 谢妧眉间微皱,自己在宫外尚且猜到了今日会有变故,母后也必然不会不知道。 高陉倒是面色如常,起码端是看着他的面色,看不出来任何的不同,他略微躬身,手中的拂尘扬了一下,“殿下今日回宫,娘娘知道了这个消息,想来也是心喜。” 他左手抬起,“殿下,请。” 在这剩下来的路途之中,谢妧突然开口,状似?意地问道:“高公公现在不应当是陪着阿策早学吗,怎么今日还请动了高公公来为我引路?” “殿下真是折煞老奴了,”高陉直起身子,笑得滴水不漏,“端王殿下既然是刚从梧州归来,都辛劳了这么些日子,娘娘必然是体恤端王殿下的身体,万事以康健为首,早学就算是漏上一天,也并?妨碍。” 谢妧见他神态没有丝毫破绽,眯了一下眼睛,倏地笑了,接道:“……原来如此。” -- 第162页 高陉也笑笑,身上的绛紫衣袍随着风刮飞了袍角,两人各怀心思,笑得滴水不漏。 等到了凤仪殿之中的时候,傅纭一向畏寒,殿中甚至都已经烧起了地龙,一进来的时候热气就扑了人满脸,谢妧独自进了殿内,剪翠留在了殿外。 殿中的挑高大概有两丈之高,藻井是飞天莲花的纹路,贴了不少金箔,被宫灯一照,恍如天上宫阙。 傅纭斜靠在榻上,周围两个女官,一个正在为她揉着额边,另一个则是在和她说起宫中事务,待看到谢妧进来,这两位女官还有殿中其他伺候的侍女都停下动作,半蹲着朝着谢妧行了礼。 傅纭也在这个时候抬起了眼,看到谢妧前来目光一凛,然后屏退左右。 凤仪殿中的女官大多都是知晓了傅纭的脾性,所以傅纭话音刚落,殿中原本足有的十数人在极短的时间之内就鱼贯而出,整个殿中就只剩下了谢妧和傅纭两人。 谢妧行礼道:“母后。” 傅纭将自己原本放在塌边的书掷到地上,这样的声响在有点空荡的大厅之中甚至发出了回音,她原本的气定神闲消散不见。 “你当真是长本事了,居然敢一声不吭地就前往梧州,甚至还敢进城!有瘟疫你居然也敢进去,当真是活够了,你弟弟居然也拦不住你?” 其实这样的傅纭当真说得上是极为令人畏惧,毕竟入主中宫也有十年之久,阖宫上下几乎没有不怕傅纭的,谢东流并不耽于美色,所以后宫上下在傅纭的管教之下几乎都没有什么大的事情出现。 对于各个公主和皇子,也算得上是仁至义尽。 傅纭冷哼一声,“你当真以为你有你父皇护着,我就不敢打你,你往日里娇纵着些就算了,梧州这淌浑水,你居然也敢淌?就算是要进城,谢允和谢策两个人进去,就算是再加上景佑陵那倒也是罢了,你为何也要随着进城?” “母后,”谢妧缓声,“皇弟们可以,我也可以。与其在外面担心阿策的状况,那样担惊受怕,我更想随着他们一起进城。母后回想当时收到梧州传信,母后在陇邺的心境我不敢妄言一二,但是想来也是除了等消息别?他法。难道也想我在别处看着他们,然后?能为力吗?” 傅纭一时语滞,看着谢妧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到了最后也只能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谢东流将谢妧养成了这样的性子,又或者说他们姐弟二人其实一直都有点儿像,一旦认定的事情就很难改变,天生热忱,也天生执拗。 殿中沉默了片刻,傅纭低声道:“……罢了。事已至此。” 她顿了一下,然后问道:“那日你们回陇邺的途中,是否有刺客罔顾景佑陵的性命,强行想取谢允的性命?” 傅纭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仿佛用了不少的力气,眼睛盯着谢妧看,在这样的注视之下,几乎也是一点儿假都做不得,任何一丝犹豫都会?所遁形。 谢妧也是在这个时候才发现,虽然傅纭保养得极好,也不过是才不到不惑的年纪,但是因为她常年的操劳,所以额边也有了些极为浅的细纹,平日里上了妆或许是不可见,但是今日在这明亮的宫灯之下,还是让谢妧看出了端倪。 人总会有左支右绌的时候,难得两全,傅纭是,谢妧自己也是。 “……是。”谢妧回想起那天的箭簇,回道:“那日在归途之中,确实有刺客想取谢允的性命,也没有顾忌景佑陵的意思,让朔方卫折损百人。” 傅纭听到这句话以后,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原本站在原地,突然跌坐在了美人榻上。 她神情甚至还有点儿恍惚,然后就像是力颓一般地阖上了眼睛。 没有人比傅纭更加了解谢东流,这件事必然是触及到了他的底线,她曾想过折中之法,但是家中兄长固执己见,在其中左右为难的人永远只有她一个。 只是傅纭没有想到,谢妧嫁入景家不过月余,傅家竟然可以下如此狠手。 那日后挡了他们的路的人,变成了谢妧和谢策,甚至是……自己。 又当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 公公:海棠树枯萎了,不止海棠,也不止树。 阿妧:你好非主流o 第79章 · ? 傅纭站在殿中, 神色变换了一会儿,金色的护甲上面闪烁着熠熠的色泽。 谢妧也就这么静默着,母后虽?为人固执且生性要强, 但是现在事已至此, 也会必?能明白父皇这么多年举棋不定的原因,或许, 也能明白阿策这么多年到底是如何作想。 其实谢妧现在的身量已经较傅纭更加高一些, 若是可以,她又何尝不想大家都得偿所愿,只是世事因果如此,阿策生性不善权谋,行事冲动且不计后果,就算是现在未曾长成后来那样的暴戾模样,或许也不是众望所归之中的仁君。 傅纭力颓一般地一手指着额角,略微按压了一会儿,?后手掌微抬。 “你先退下吧, ”傅纭低声, “……容母后再想想。” 谢妧刚刚踏出殿外的时候, 大概是因为进宫的路途之上耽误了一会儿时间, ?后又在殿中和傅纭说上了这么一会儿话,所以等到她踏出殿外的时候,早朝已经下了。 从早朝的御前殿到仙武门, 并不会经过凤仪殿, 所以一般下朝的官员也不会路过这里。 -- 第163页 但是现在殿外的栏杆处却站着一个人,身穿白色锦袍, 手中拿着一把极为修长的剑,姿态挺拔地站在凤仪殿外, 高陉脸上的笑意更加深切了些,正在和景佑陵攀谈着。 他们两人说话的声音算不上大,起码从谢妧这个距离之中,只能听到一些模糊的字眼。 高陉满脸都是笑意,这样的面色起码比面对谢策和谢妧的时候更加真诚些,但是站在高陉身侧的景佑陵却是面色冷淡,只不过大家也都知道,这位景大将军对谁都是如此,所以自?也不会觉得怠慢。 谢妧走近,才听到高陉略有些尖细的声音。 “咱家之前就觉得公主殿下和大将军堪为良配,今日得见如此和和美美,咱家也算是看着公主殿下长大的,自?也是要为殿下打心底里高兴。”高陉脸上的粉略掉了些下来,“娘娘要是看到殿下和将军现在这样,也是指不定要有多欢喜呢。” 景佑陵嗯了一声算是应了,?后看到谢妧走近,抬步将她身上那件绣花披风给拢好,凤仪殿外空旷,风也比别处大些,他垂着眼睑,略侧着身子挡住风口。 高陉见状也是称赞道:“将军和殿下也实在是琴瑟和鸣,往后宫里头谁要是嘴碎说什么将军不懂照顾人的,咱家必?是要掌她个嘴的,阖宫上下,谁家的夫婿还能有比将军更加会照顾人的?” 往日里也不见高陉这么会恭维人,谢妧心中啧了一声,现在傅家恐怕会遭到清算,景家有兵权在身,景佑陵更是执掌朔方卫,高陉这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东西,也难怪逮着机会说着这些话。 景佑陵看着谢妧,问道:“娘娘那里……我需进去问候吗?” 谢妧拉住他的小指,摇了摇头,“改日吧,今日母后应该不便见客。早朝已下,父皇现在应当已经回了崇德殿,我今日还有事要与父皇商讨。” 谢妧今日进宫,其实凤仪殿都是次要,主要还是为了进宫面圣。 昨晚谢妧只模糊之中说了这么几句,景佑陵在那时好像也没怎么放在心上的样子,没想到其实记得也很是分明,下了早朝就问了宫中官宦,来到凤仪殿外等候。 景佑陵略抬了一下眼睫,点了点头,“那我送殿下过去。” 剪翠见到景佑陵前来,自?也没有打扰的意思,就先行去往仙武门处等待。 待到他们走出了一段距离以后,谢妧原本想问问今日早朝的事情,却不想却是景佑陵先行开了口。 “殿下今日出行……”他声音被压得有点儿低,也在这里顿了一下,“可有碍?” 谢妧啊了一声,看向他,“什么?” 景佑陵抵唇轻咳一声,也放缓了一点儿脚步,“昨夜毕竟是到了后半夜,况且殿下也说了疼……就算是和陛下有事要商量,也可以晚些再来。” 他说到这里,谢妧哪里能不明白他的意思,想到昨夜在浴池之中,明明是自己最先撩拨的,但是到了最后还是景佑陵抬手将她的眼泪拭去,好像还开口哄了她几句—— 原本已经有些远去的记忆霎时间涌现上来,那些滚烫的呼吸,和灼热的感知。 她向来最激不得,景佑陵那时候告诫她不要再出声,她便偏偏想要开口,到了最后就是难以收场的境地,回到床榻的时候早就已经过了月上中梢之时。 谢妧也轻咳了一声,语速极快地答道:“……无碍。” 这两个字几乎就是非常的含糊的一带而过,谢妧怕景佑陵再问出什么,用手指贴了一下自己绯红的耳廓,“景大将军未免也太小瞧我了些,不过就是……怎么可能会有碍?” 景佑陵顿下步子,闻言略微挑眉。 “哦?”他倾身,声线压得很低,“……殿下昨晚哭着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他什么时候还有过这样的时候,谢妧之前觉得他清心寡欲,甚至是世人眼中他的端方冷清,不过都是无稽之谈。 …… 谢妧默了一会儿,才略过了这个话题,转而问道:“之前谢允遇袭的时候,父皇想来也是知道了,今日上朝必?会有所变动,虽?现在宫中上下还没有传出风声,但是也不过是盏茶的功夫。我想知道的是,今日父皇到底是怎么处置的?” 谢妧虽?大概知晓父皇的手段,也猜到了今日的发展,但是到底是如何,现在她能问的人,也只有景佑陵。 “七杀查得很快,是傅家动的手。”景佑陵思忖了一会儿开口,“圣上之前是在韬光养晦,现在傅家动手,其实正好是在递刀子。所以现在傅家上下应当都会受到影响,甚至也包括……娘娘和端王殿下。” 谢妧之前就大概猜到了,倒也并未如何惊讶,“那立储之事呢?趁着这个机会,我觉得父皇应当会择日不如撞日,现在立储的话,倒也算得上是个合适的机会。” 这件事确实如同谢妧所想,今日早朝的时候谢东流和之前朝中支持他的纯臣章良弼,还有其他几位肱股之臣演了一出戏,出手傅家的这件事,不仅只是单单傅家这一个氏族,同时也是在震慑其他蠢蠢欲动的氏族。 甚至还在清算氏族之际,一并将储君之位也定了下来。 既?是清算傅家,也自?不可能是谢策。 景佑陵眼睫略抬,“立储的诏书现在已经传到了三皇子殿下的宫中了。” 谢妧原先已经知道了这样的结局,几乎和她所想的所差无几,唯独让她觉得有点儿心惊的,是这件事实在是太过顺利,从之前的梧州之行,太后的突?出手,到现在的谢允立为储君,实在是有些太过顺利了。 -- 第164页 甚至其中谢妧起到的作用,都显得好像有点儿无足轻重。 顺利到她觉得有点不敢置信。 除了从一开始她将耳雪养在自己殿中以外,其他的所有事情好像都进展的太过顺利了,几乎是一点儿波折都没有产生,一切都在朝着她预想的最好的地方发展。 谢妧还在思忖,景佑陵突?拉住她的手将一块令牌给她,漆黑古朴的令牌看着朴实无华,入手的触感温热,上面还印着一个‘朔’字。 这块令牌全天下只有景佑陵一个人有,就连谢东流都无权诏令,原本这样的事情应当是有些逾矩的,但是朔方卫确实也只听令于景佑陵一人,就算是有人强行掠走这块令牌,也无济于事。 除了他本人心甘情愿的赠予。 “殿下今日来找圣上的目的,”景佑陵看着她,“我大概能猜到一二。世间夺得大权者斩杀亲族的人不在少数,就算我知晓三皇子殿下秉性,日后也未知人心善变,这块令牌无论如何都可保娘娘和端王殿下两人日后无忧。” “而殿下今日来找圣上,再加上这块令牌,就是万无一失。” 谢妧有些愣,但是也懂他的意思,就算是那些极小的可能之中,父皇因为傅家所做的这件事,并不想给母后和阿策一个恩典,那么这块令牌在日后也足以成为他们傍身的筹码。 朔方卫其实严格来说,从来只听令于景佑陵一人,这样一只队伍,甚至连谢东流和景煊都不可随意派遣。 而现在,他将这另外一半的权利,留给了谢妧。 朔方卫在陇邺确实是足以傍身的筹码,不要说可以保谢策和傅纭两人无忧,甚至就算是日后争皇权,也并非不可行。 “人心善变?”谢妧抬眼看着他,“景大将军既?知道这个道理,就没想到若是我拿着这块令牌,想要扶持阿策上位呢?有朔方卫的存在,傅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阿策又身为嫡子,就算是谢允现在身为储君,未来的结果也未可知。” “而你则会沦为,不仁不义,不忠不孝的境地。” 景佑陵闻言,“我信殿下。况且我还以为殿下知道——” 他垂着眼睛看着谢妧,“……阿妧于我,更甚皇权。”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有事耽搁了qaq,原本可以早点的。 第80章 · ? 谢妧将这块令牌拿在手里, 然后略微抬眼看了一下景佑陵,只看到他瞳仁分明,他从未言而无信, 也是真的在护她平安无虞。 那些没有发生过的事情或许也从来都只是虚无缥缈的云烟, 他也不该是那样绝情的人。 他们再前行了盏茶功夫,就已经看到了崇德殿外的那株梨花树, 景佑陵顿步道:“进去吧, 我在此处候着殿下。” 陇邺的冬天大多见不到什么绿叶,听闻岭南一带的梨花树就算是秋天也不会全都落完了叶片,可是在崇德殿外的这一株梨花树就光秃秃的,干枯的枝桠上面是灰败的痕迹。 谢妧点了点头,走到了殿前的时候,候在崇德殿前的李全贵却迎了上来,躬身道:“殿下。” 李全贵是跟在父皇身边的老人,自先皇起就一直都是在这崇德殿之中伺候着,就算是从前父皇在东宫之时伺候的太监, 在李全贵面前也只能是点头哈腰的, 李全贵和高陉在宦官之中, 算得上是地位相当之高的了。 谢妧对于李全贵也算得上是相熟, 略微颔首然后准备踏入殿内,却没想到李全贵手中的拂尘一扫,上面的白毛扬起, 就这么横在了谢妧的面前。 李全贵一向都知道谢东流最为疼爱这个长女, 整个宫阙上下,进入崇德殿中不需要通传的也只有谢妧一人, 李全贵本人也一向都对谢妧极为尊重,但是现在却将自己手中的拂尘拦在了她的面前。 谢妧挑眉, 倒也没说什么,就这么看着李全贵。 李全贵原本还以为这位娇生惯养长大的公主殿下必然会临场发难,却不想却忍住了以往的脾性,他倒也面色丝毫不显,只朝着谢妧笑道:“殿下年岁现在也不小了,以往是少不更事,不通传倒也是罢了,现在殿下年岁渐长,也已经成为人妇,若是不通传实在就是有些说不过去了。” 李全贵这话说得好听,不过就是看在现在傅家失势,谢东流将储君之位留给了谢允,他拿不准现在谢东流对于自己的态度,也不知道谢东流现在到底想不想见到自己,所以现在才挡着自己。 人为其主,也是人之常情。 谢妧倒也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只是想到之前李全贵到景家送荔枝的时候,和现在相比起来,也当真算得上是今时不同往日。 她只笑了笑,“那就劳驾李公公通传一声了。” “那好,就请等殿下在此处等候片刻,”李全贵将拂尘收起在臂弯之中,“等得了陛下的首肯,咱家再传殿下进去。” 前世谢允出事的时候,那时的谢妧并不知道缘由,也就这么被拦在了崇德殿外,甚至连李全贵都对自己说,谢东流在这个时候并不想见谢妧,但是这世却截然不同,谢允被景佑陵保下,甚至谢策也在其中并不知情,在谢东流面前说得上是兄友弟恭。 谢东流在这个时候立谢允为东宫太子,其实对傅纭也算得上是有愧在心,所以在这个时候也必然不会将自己拒之门外。 况且,谢妧也一直都知道,谢东流这么多年对自己的疼爱和荣宠,也从来都并非作伪。 -- 第165页 谢妧面色如常,只道:“劳烦李公公了。” 李全贵连忙笑道:“公主殿下当真是折煞老奴了。” 说罢就转身前去崇德殿中,不多时就从殿中出来,然后脸上还带着一点儿笑意,一只手抬起朝着殿内的方向,躬身道:“陛下现在正在殿中等着公主。” 崇德殿内的构架和从前一般无二,谢妧上次前来,虽然也不过才是五月中旬,还不到半载,再次前来的时候就有些觉得恍如隔世。 在谢妧最后的记忆之中,她在梧州的那场梦之中窥见了前因后果,谢策的性情大变,父皇母后的双双薨逝,在那场梦之中,她最后看到谢东流的时候,是他腹部中剑,鲜血染红了明黄色的衣袍,他双目通红,下颔处青筋直冒。 陇邺自建都起,在位君主推行仁政,天子剑几乎也没有出鞘的机会,而谢东流提剑而来,却也是在混乱之中,因这把天子剑而死。 谢策当年在为他们入殓下葬的时候,背负着不仁不孝的骂名,只因为当年傅纭和谢东流两人入皇陵的时候,是自陇邺建都以来,唯一的没有同棺而葬的帝后。 也是因为这件事情,谢策在那些稗官野史的记载之中,说他枉顾人伦,弑父杀君,毫无人道可言。 以至于到现在,谢妧都不知道这件事到底应该归咎于谁,母后知晓傅家要对谢允下手,并没有劝阻是真,也并未告知父皇也是真,谢东流忌惮傅家外戚专政,阿策性情冲动不稳,所以在谢允和阿策两人之间摇摆不动是真。 后来因为谢允身死,这因果而起,阿策不知情,想要护着傅纭和谢东流二人也是真。 这种种因果,也说不上是谁的错,母后没错,父皇没错,阿策也没错,甚至于那时谢东流提剑前往凤仪殿的时候,谢妧也能看得分明,其实父皇根本就没有动过一丝一毫想要杀了母后的念头,不过就是借此杀鸡儆猴—— 不过废后,应当……也是真。 谢东流此刻站在崇德殿中,负手站着望向窗外,站得极为挺拔,虽然已经到了不惑之年,但是单单从背后看去,却还是让人觉得不过才刚刚而立。 窗外是那株梨花树,也不知道谢东流看得到底是那株光秃秃的梨花树,还是宫阙外的世界。 他听到了殿内传来的脚步声,转步回头,看着谢妧道:“阿妧。” 谢妧顿在原地,唤道:“父皇。” “父皇已经和李全贵吩咐下去了,之前既然阿妧既然就是直入崇德殿,”谢东流看着她,“那么日后也是,不管阿妧是不是嫁了人,或者这宫中到底是出了什么样的变故,父皇也都会一直是阿妧的依仗。” 谢妧道:“阿妧知道。” 大概是因为经历过这样的事情,所以他们两人现在站在这里,一时都有一点儿无从开口。 沉默了一会儿以后,还是谢东流叹了一口气,然后走到谢妧跟前,摸了一下她的头发,半倾下身子和她平视,“你之前一声不响地随着他们一起前往梧州,父皇还没找你算账。” “你可知道当时父皇听到你也随着你弟弟他们一同进城的消息,担惊受怕地几夜都没睡好。所幸还是平安归来,不然父皇还当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说着,顿了一下,“出行梧州在路上可受到什么委屈?你不能以真实身份出现,可有人敢对你不敬?” 谢东流这样说话的时候,语气实在是说的上是极为温和,谢妧心下一个酸涩,朝着谢东流摇了摇头。 谢东流看到她摇头,脸上的神色缓了一点,然后朝着谢妧比了一下,“你当年跟在父皇身后的时候,不过才到父皇膝上,有日早朝前你哭闹不止,父皇还让个女官就这么抱着你在朝中,这一晃,朕的阿妧都长这么大了。” “连带着胆子也是,一声不吭地就敢随着他们一起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 他半倾着身子好好看了看谢妧身上,确认了她并无半点伤痕以外,大概是看到了景佑陵在殿外等候,突然话音一转:“其实一直到了现在,父皇都觉得为你挑的这个夫婿极好,日后把你交到佑陵这孩子的手上,父皇也算是放心了。” “父皇也能看得出来,佑陵那个孩子,也是当真想护着你的。” 谢东流就这么兀自说着,几乎还没给谢妧出口的机会,等他这句话话音刚落—— 谢妧突然出声,抬眼看着谢东流道:“……父皇不想问问阿妧今日是为何而来吗?” 谢东流脸上神色一顿,眼睑也垂了下来,连带着声调也有点儿沉,“今日早朝之上的时候,阿妧你也应当都知道了。听闻你之前去了一趟凤仪殿……是你母后让你前来的吗?” 谢妧摇了摇头,“并非是因为母后。” 谢东流脸上神色莫辨,过了一会儿才温声问道:“那父皇这么决定,阿妧会恨父皇吗?” 胞弟身为嫡子却并未入主东宫,谢妧的身份恐怕也会随着变得尴尬,虽然长公主的地位并未因此改变,但是谢允毕竟和她不是同胞所出,她虽然只是一介公主,又已经嫁入景家,可能并不会受到什么大的影响。 但是谢策和傅纭却会。 一个正宫所出的嫡子,和一个稳坐中宫数年的皇后,为此操劳了这么多年,最后却只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若是站在傅纭的立场来说,甚至谢妧本身的立场来说,谢东流问出这样的话也是实属正常。 -- 第166页 谢东流的举棋不定谢妧一直都知道,也知道阿策可能确实不堪大任,可若是她并未看得分明的话,恐怕也是当真会将这之前十几年的宠爱视为虚无。 可是爱恨哪里能分明,谢东流为她谋划后世,不惜将她嫁给极有可能成为变数的景佑陵是真,现在因为谢氏这百年基业而让傅纭和谢策沦为笑话,也是真。 谢妧久久都没有说话,谢东流见状也只是笑笑,揉了揉她的头道:“阿妧怪罪父皇,其实也正常。父皇知道,只是父皇希望阿妧能明白……人在世间,难免会有两难之事,父皇虽然身为君主,但终究也只是一介凡人,也只能尽力而为。” 谢妧看着谢东流,然后朝着他道:“阿妧既然身为谢氏皇族,所以也知晓皇权在上,储君之位的抉择,从来都只是父皇一个人的权力,阿妧自然也是无权干涉。” 她缓缓跪地,“但是今日阿妧想在这里,给母后和阿策求一个恩典。” 作者有话要说: 今晚或者明天会有加更。 第81章 · ? “父皇所为, 阿妧无权置喙,但是父皇也应该明白虽然氏族权势喧天,但母后这么多年却也并未作出逾矩之举, 母后不喜三弟其实也算得上是人之常情, 而阿策更是性情单纯,从未起过猜忌之心, 也从未动过夺嫡之念。” 谢妧俯首叩地, “阿妧自幼从未求过父皇什么事情,今日所求,是因为史书所载,历代新帝登基之时戕害亲族者不再少数,阿妧知道三弟不当是那样不仁不义之辈,但是阿策毕竟身为嫡子,若日后得帝王猜忌,必然是不得善终。” “阿妧并不是想猜疑三皇弟,只是想为阿策和母后求一个立身之本。” 谢东流默不作声地将谢妧扶起, 然后轻拍了一下她的手。 “你说的, 父皇之前就已经有考虑过。” 谢东流轻微叹了一口气, “父皇思虑之后打算下一道密旨, 召朝中纯臣前来见证,其中也会包括景佑陵,父皇会将这道密旨给你, 或者是阿策。阿策的性子父皇也一直都知晓, 这道密旨就是为了保他日后安好无虞的。至于……父皇给你的那支七杀,日后也同样都是你的。” “而你母后……”谢东流思忖了一会儿, 接着道:“父皇在,她便是皇后, 父皇不在,她便是太后。无论日后的氏族到底是如何处置,局势如何变化,都不会牵连到你母后。” 谢妧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明白了,关于这件事,其实谢东流很早之前就已经筹划好了,也是如他自己所说,在尽力而为。 出生皇家,本就极易身不由己,谢东流确实也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周全所有人。 谢妧看着谢东流,轻声道:“那阿妧就先行替阿策和母后谢过父皇了。” - 从崇德殿内出来的时候,已近午时,李全贵在殿前看到谢妧出来的时候,态度也显然比她进殿之前的时候要好上不少,这宫中捧高踩低的人不在少数,大家各为其主,谢妧也说不上是有多么在意,只抬眼看向那株梨树。 景佑陵原本站在崇德殿外的那株梨树之下,但是现在却只站着一个身穿便服的少年,看到谢妧出来还朝着她挥了挥手。 乌使没有要事不会出现在宫中,谢妧只当景佑陵突然有了急事,便走近问道:“乌使。你们家公子呢?” 乌使进宫的次数并不算是少,但还是第一次来到崇德殿前,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因为不熟悉崇德殿,所以刚刚也不敢贸贸然走到谢妧面前,而是拘谨着等着她自己走近。 他听到谢妧的问话,才挠了挠头低声回道:“殿下,公子是被太后召到宫中去了,公子怕殿下从崇德殿中出来以后找不到他会担心,所以才让我在此候着殿下。” 乌使说着,略微停了一下,“太后召公子进殿,是要一两个时辰的,所以公子还特意吩咐我,让殿下你不必等他,先行回府。” “皇祖母?”谢妧心下诧异,“皇祖母怎么会召景佑陵?” 乌使啊了一声,“大约是召公子一同抄经书吧。殿下难道不知吗,今年就在殿下和公子成婚后不久,公子也曾前去太后殿中抄了经书。” 成婚后不久,抄了经书,皇祖母。 这些词汇霎时间在谢妧脑海之中,电光石火一样的乍亮。 从前那些被忽略掉的那些细节霎时间出现在她的脑海之中,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谢妧得出了一个她曾经有过,但是从未被证实的猜想。 ——景佑陵,是不是记得所有的一切。 谢妧在这个时候想到了皇祖母好似在未出阁的时候,曾与景家的老夫人是闺中好友,还有着亲缘关系,只是因为皇祖母常年礼佛,就算是谢东流和一众皇子和公主都不怎么能见得到皇祖母,所以这层关系也是很少有人提起过。 所以大家也都忘了还有这样一层关系在。 皇祖母虽然常年对着佛龛,但是每逢节庆还是会给小辈们送些物件,而在宫中的小辈之中,皇祖母最为疼爱的是谢允,大概是看他年幼丧母,所以也多些关照。 在谢允年幼的时候,皇祖母还亲自照料过一段时间。 谢妧一直都觉得谢允和皇祖母之前的感情算得上是亲厚,但是她当年在宫中十数年,从记事时起,就从未看到谢允曾经踏足过皇祖母所居宫殿。 -- 第167页 只因为皇祖母喜好清净,况且礼佛注重心境,不为所扰,所以不受到皇祖母诏令,几乎无人前去康慈殿。 在六月中旬的时候,皇祖母的那道懿旨,她从终年礼佛之中抽身出来,说夜间佛祖入梦,心中惶恐之余,觉得之前梧州上书之事,应当重视,谢策一人唯恐左支右绌,所以再诏一人谢允,既是为了以表皇室体恤民情,亦是希望他们兄弟二人同舟共济,互相扶持。 太后常年礼佛,从来都不会干涉前朝内政,但是这懿旨是因夜间普世观音入梦而来,所以也没有人觉得有什么不妥。 更何况这其中说得也并不无道理,陇邺上下都以孝悌为重,谢东流必然也是其中表率,自然是应允。 顶多就是有人心中暗自嘀咕,这太后怎么常年对着佛龛,对于前朝事务还知晓得这么迅速,不过这也就是顶多在心中暗自思忖,成不了什么气候就是。 这道懿旨来得正合谢妧的意愿,这件事她原本想要自己进宫去找父皇,但是那日景佑陵下朝以后就和自己说到已经决定好了赈灾人员,其中就是她一直所想的谢策和谢允两人一同前往。 她曾经以为这道懿旨是谢允所求,甚至还觉得谢允是不是和她一样知晓后来的一切。 但是后来看谢允的样子,也是当真并不知情。 谢妧虽然之前觉得景佑陵或许也是知道这一切,但是其中也有很多事情和他看似毫不相干,就像是皇祖母下的这道懿旨,所以终究还是没有过多猜疑。 毕竟她在之前以为,这道懿旨应当是谢允所求。 就是因为这样,她那时虽然心中有点儿怀疑,甚至于在梧州的时候也问道他如何未卜先知—— 到底也并未觉得景佑陵知晓后来的一切。 景佑陵所言滴水不漏,再加上她那时候也只是略有怀疑,所以到了最后还是将这事搁置了下来。 而现在若是在六月中旬的时候,前去见皇祖母的人变成了景佑陵,那么这道懿旨,就应当是景佑陵所求,他预知了梧州水患不只是水患,这样的大费周章,根本不可能是单单能用《国史》能讲得通的。 他向来守礼端方,怎么可能会因为这样的推断大费周章般去求到太后面前,甚至是略过了父皇。 只因为景佑陵知道,父皇下旨尚且会引来争论,而若是皇祖母在这个关节下旨的话,必然是无可置喙。 这桩桩件件,根本就是筹划以后而为。 现在乌使随口说的一句话,也倏地让她想到了那天—— 至此所有的不解和困惑都将迎刃而解,那些她以为顺利到不敢置信的过程,根本就不是因为她一个人而改变,而是其中都有景佑陵出手的身影。 ……而他骗了自己这么久。 他和前世自己所见截然不同的态度,和前世相反的答应了赐婚,拉着耳雪所说的赔罪,和楚月珑说起所谓的自幼心悦,甚至是他在梧州所言的舍不得,不过都是虚妄而已。 景佑陵前世那般绝情地提剑而来,他其实从来都记得。 谢妧心间猛地坠了下去,站在原地看着乌使道:“……成婚后不久,到底是什么时候?” 乌使倒也没有察觉到什么异样,撑着下巴想了一会儿,“都过去有些日子了,这一时要我想,还真的要好好想想。” 他说着,片刻后才猛地一只手握拳敲在另一只手上,“啊,我想起来了,就是六月十四吧,那日我在仙武门接公子,然后公子告知我要去一趟康慈殿,我还记得那日正好是归宁宴后的第三日。” 太后的懿旨在六月十五传至前朝,景佑陵偏偏是在六月十四去往康慈殿。 这样的巧合,就算是当真想要为他找一个借口,也只是……自欺欺人罢了。 谢妧恍然想起那日在崇德殿中,自己躲在屏风后,他躬身说道:“臣,谨遵圣意。” 她那时因为太过惊诧,她自以为景佑陵必当不会应允,所以前去想要以章如微为借口让他退婚,所以也忽略了一个极为细微,也极为致命的一个问题。 弘历十三年的中秋宴之时,景佑陵和楚月珑对话的时候,尚且不能发现自己躲在宫墙之后。 可是在之前的崇德殿中,不过只短短数月,他的感知能力就提高至此,屏风距离他所站的地方足有两丈,他也可以轻而易举地感知到自己的存在。 他明明一切都记得分明,却骗了自己这么久。 凡是欺骗,必有破绽,自己却因为他或真或假的情动,从未察觉到。 谢妧耳边嗡嗡作响,那些她以为的,为她折腰,或许从来都是自己的自作多情罢了。 她稳住心神,站在原地默了一会儿,问乌使道:“那日在康慈殿,你确定皇祖母只传召了景佑陵一人?” 乌使虽然不太明白为什么谢妧一直会问这件事情,但是还是如实答道:“太后娘娘亲厚,那日殿中确实好像只有公子一人,随后公子还去了一趟三皇子所居之处,应当是为了梧州赈灾的事情吧。” 他这么说着,还怕谢妧误会,接着道:“公子所为必然是为了梧州事务,并非是因为觉得端王殿下不堪此任,毕竟公主殿下也知道,我们前往梧州的时候还正巧碰上了瘟疫,若不是公子请旨,赈灾之途必然会是十分坎坷。” 谢妧恍然后退,脑中一片繁杂,在梧州的最后时日之中,她将银篦交予景佑陵正梳三下,是因为觉得人不该为了根本没有发生的虚妄所扰,所谓无情,从来都不该是景佑陵和自己的结局。 -- 第168页 可是那时的景佑陵,是否也觉得这样的自己自作多情,不过就是一个笑话而已? 她所言及的真心,只因弘历十三年的雪而起,他不沾红尘,似惊鸿掠影,吉光片羽般而来。 可是现在,却发现这一切都只是她的臆想,源自她一时情动而起的昏聩。 ……何其可笑。 景佑陵对她说来年春猎的时候将一切所知都告诉自己,或许,也只是托词罢了。 谢妧面色未变,指甲却已经陷进了手心之中,语气有点儿淡:“……原来如此。既然他抄经书需要这么久的话,那我就先行回去了。” 第82章 · ? 谢妧从崇德殿走到仙武门的时候, 依然会经过琼月殿外,说来可笑,她曾在梦中窥见过后世景佑陵站在这里, 可是现在不过才弘历十四年, 这株海棠就已经初见枯败,好似大梦一场, 连带着他递过来的海棠枝, 都不过是自己庸人自扰般的痴妄。 大抵这株海棠,是当真要冻死在今年的初冬里了。 剪翠一直等候在仙武门处,遥遥地看到谢妧一个人走在宫墙之下,连忙迎上去问道:“殿下怎么自己一个人就出来了?” 她说着,还在谢妧身后张望了一下,疑惑道:“景将军呢?没有同殿下一同出来吗?” 谢妧步伐未停,默了片刻道:“他在宫中有事耽搁,我们先行回去。” 剪翠陪着谢妧一同长大,自然也是能看得出来谢妧现在神色不同于以往, 虽然心下担忧, 但是还是没有再言语, 只是朝着谢妧应了一声。 在最后登上马车的时候, 剪翠还朝着宫门略看了一眼。 她心下略微叹息一声,之前大婚之时,剪翠一直觉得殿下未必会当真喜欢景大将军, 毕竟将军性子淡漠, 而殿下却是截然不同的洒脱,但是后来在相处之中时, 她又觉得虽然景大将军看着冷淡,实则却不然。 这段时日剪翠也能看得出来, 殿下是当真喜欢景大将军。 只是现在……恐怕是起了一点儿波折。 剪翠虽然心下担忧,但是到底也没有怎么放在心上,毕竟姻缘之中没有争执和矛盾的实在是少之又少,恐怕也只是一时起了性子,等到将军回府,两人好好解释一番,倒也无妨。 一直到下了马车,谢妧刚想略微静一会儿,刚刚踏入门厅,就看到一个小厮佝偻着身子,身量不高,长相是那种丢在人堆里找不出来的寻常,像是在等候着什么人一样地伸着脖子左顾右盼。 那位小厮看到谢妧下了马车,连忙迎上去,满脸笑意,朝着她道:“殿下可算是回来了,府中有客来访,家中长辈正准备唤您前去前厅呢。” 谢妧在景家的日子满打满算加起来也不过半月,连人都不怎么认得,只能勉强知道面前的这个小厮好似是一直跟在景桓之身边的那个,她与景桓之自然说不上是什么交情,甚至敬酒的时候也没有给过他台阶下,现在他的小厮这么殷勤地邀请。 谢妧并不觉得是什么好事。 景佑陵在陇邺之时宿在别院居多,就算是来客,也未必会唤到他们这里来。 谢妧现在只想等景佑陵回来,并没有心思来处理这些事务,也并不想知道今日来访的人到底是谁,眼睑垂下,抬步准备走向竹苑。 那个小厮看到谢妧欲走,倒也没有什么阻拦的意思,只是宽慰道:“章家小姐和少爷算是三公子的好友,但是这人一旦成家立业了,这样的少时情谊确实也算不得上是什么,殿下若是不想见,也算得上是正常。” 他说着,还轻微叹了一口气,“是我家公子唐突了,不应打扰到殿下歇息,也只能暂代殿下和三公子招待这两位贵客了。” 谢妧听到这里,也大概明白了,今日登门拜访的人当真是章如微和章如礼这对兄妹,前世她一直都觉得是因为谢策杀了章家满门,其中谢策杀章如微,是因为自己,坊间传言不少是长公主殿下将章如微廷杖致死。 她此前一直都觉得,后来的景佑陵那般无情,是因为章如微。 但是后来却看到景佑陵对章如微并无任何情愫的模样,她还只当只是一个误会。 可是现在…… 谢妧从前只在宫中筵席之上看到过这位被盛赞为咏絮之才的章如微,传闻中她才情过人,是世家贵族之中也难得一见的才女,甚至于才名远扬至江南一带,相比于她不甚出名的兄长章如礼,章如微才是名门章家的最为让人称道的存在。 其中甚至因为章家和景家算得上是世交,景佑陵和章如礼的关系也算得上是熟稔,连带着章如微也和景佑陵算得上是青梅竹马,在赐婚尚未传出来的时候,陇邺也有不少人认为这章如微,日后必定是能嫁入景家的。 毕竟门当户对,才子佳人。 而谢妧则是在八方客之中,被人笑侃为景佑陵的白玉沾尘。 大概是也是因为章如微实在是太过盛名在外,有章如微珠玉在前,自己又和燕绥自幼长大,所以才被称之为白玉沾尘。 谢妧心想,或许自己和景佑陵之间也是当真如那些人所言—— 八字不合,天生不配。 谢妧略动了一下眼睫,“既然是贵客,那也没有代为招待的道理。你带路吧。” 那小厮诶了一声,倒是也没有过多的诧异,只笑着道:“小的就知道殿下必然是想好好招待招待三公子的好友的,更何况章四小姐还是陇邺盛传的才女,寻常家贵女可都是上赶着来攀谈的,殿下见了章四小姐,想来也会喜欢的。” -- 第169页 剪翠跟在谢妧身后,低声唤道:“……殿下?” 她都能看得出来景桓之此举并不含什么好意,谢妧也不可能看不出来。 谢妧嗯了一声,但是脚下步伐未停,剪翠也明白了这事自己也必然是劝阻不能,也只能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 前厅距离大门并算不上是远,至少比景佑陵所居的竹苑要近上不少,穿过庭前的庭院,就已经能听到前厅里面传出来的声响。景煊现在正在朔北,景家上下都是那位昭武校尉景睿在接管,谢妧还未进门就听到里面景睿的笑声。 “哈哈,世侄果然是才学过人,”景睿的嗓音有点粗犷,“侄女也是如花似玉,只可惜桓之早已成亲,景家家训在上,不然就连老夫都是要踏破了门槛前去求娶的。” 景桓之的声音比之景睿有点儿尖锐,带着笑意回道:“当年陇邺城中,我可是配不上章四小姐这样的如花美眷,还得是三弟英姿过人,谁不知道章四小姐和三弟堪为良配?” “不过就是些过去的事情,佑陵哥哥现在既然已经另娶,自然都是做不得数的了。”有个柔和的声音接道。 “诶,如微说得不错,桓之兄这话也只能私底下和我们玩笑几句罢了,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你这么说着,让日后如微该如何自处?” 有个清润声音接着回道,“况且这些话说出去也是不好听,佑陵当年也当真是和如微青梅竹马过来的,若是让公主殿下听到了若是同佑陵有了隔阂,那可当真是酿成大祸了。” “至于如微日后的亲事,小弟在此可能也需要桓之兄多担待担待,寻觅个相貌才情俱佳的好郎君。” “好说好说,”景桓之笑,“如微妹妹这样的姑娘家,只怕是寻常郎君连章家的门槛都要给踏破了,怎么可能轮得到我来把关,如礼实在是自谦了。至于刚刚那些话……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了,咱们也就随便说上几句,弟妹不至于如此小心眼。” 一直到谢妧踏进这里的时候,前厅之中的气氛都算得上是其乐融融,不过其实说来也对,章家和景家世代交好,算得上是世交,所以他们也都算得上是相熟。 但是等谢妧出现在门口的时候,原本有点儿热闹的气氛却戛然而止—— 谢妧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才好好看了一下坐在一旁,面色平淡的章如微。 章如微其实长得相当像江南才子在诗中赞叹过的姑娘,眉似远黛,眸含秋水,生得极为纤细,今日穿了一件对襟上袄和豆绿色的织金马面,就带着一点儿让人觉得弱不禁风的气质来。 就算是面对着众人的笑侃,面色却依旧恬静。落落大方,连一点儿羞赧都无。 只是在谢妧进入前厅的那一瞬间,章如微也似有所感地抬起眼来,只不过刹那间章如微就垂下眼睑,好似刚刚的对视只是一瞬而过的错觉。 当年前世,景佑陵拒婚一事,就是从章家传出去的。 这位陇邺盛赞的高洁如兰竹的章四小姐,根本就不如同表面一样的平淡无争。 而章如微,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位被圣上捧在手心的惠禾长公主,赐婚之诏来得突如其来,她自以为凭借章如礼和景佑陵的关系,她与景佑陵之间的姻缘算得上是水到渠成。 却不想一旨赐婚,佑陵哥哥娶了这位娇纵妄为的长公主。 她不是没有不甘心的,甚至章如礼还因为这件事去质问了景佑陵,最后却也只是得了一个心悦长公主许久的答复。 章如微自然是不信的,被称为金童玉女,天作之合的,是她和景佑陵。 若不是皇命难违,佑陵哥哥怎么可能违心至此。 可是当谢妧真正站在自己面前的时候,章如微却发现,其实这位传闻中行为不端的公主殿下,只需要站在这里,周遭就会变得黯淡失色。 这是皇室之中被娇惯着长大,就连圣上都视如珍宝的,公主殿下。 而这段时日陇邺盛传,将军与殿下两人琴瑟和鸣,将军为救殿下不惜身负重伤,不可谓不是情深义重。 章如微略微垂眼,没有再看。 景桓之看到谢妧前来,最先开口道:“弟妹来了。哈哈,正巧,佑陵的两位好友今日也在这里,章家的章二公子章如礼,还有章四小姐章如微,这两位想来弟妹也认识,原先我是想着暂且代为招待,但是现在既然是弟妹来了,就是弟妹再同他们叙叙旧吧。” “左中郎君不必唤本宫弟妹,”谢妧随意找了个坐下,“还是唤本宫殿下为好。” 景桓之没想到谢妧居然在有客来访的时候还敢当众给自己下不来台,面色霎时间有点儿铁青,但是想到还有客在这里,略微收敛了一点儿,“弟……,殿下说笑了。” 坐在上首的景睿也同样是面色铁青,心中暗骂谢妧不识抬举,但最终也是只冷哼一声,并未说上什么。 章如礼对着谢妧看了几眼,笑着道:“久闻殿下容貌盛极,今日得见,果然如此。佑陵能得如此姻缘,也算得上是荣幸之至。当日大婚之时因为家中有事,一直都未曾前来祝贺,后来殿下和将军又前去梧州,所以一直到今日才想着登门拜访,实在是叨扰了。” 谢妧有点儿漫不经心,只问道:“哪里,不是在本宫前来之前,不是还谈及景佑陵和章四小姐才是堪为良配吗?” 她说着,朝着章如微笑了笑,“那章四小姐觉得呢?” -- 第170页 景桓之虽然大概知道谢妧能听到这样一番言论,但是也只是以为这件事实在是不好宣之于口,谢妧顶多就是记下来然后和景佑陵争执,却没想到她居然就这么,毫不避讳地,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问出口。 丈夫在成亲之前的风流债,成婚之后堂而皇之地提起来的,少之又少。 更何况这件事还是陇邺上下的笑谈,旁的人避之不及还来不及,谢妧却仿若丝毫不在意一般,甚至还当着章如微的面问起—— 一时沉默以后。 “殿下……”章如礼似乎是想要打个圆场,“如微毕竟是未出阁的姑娘,你现在这样咄咄逼人,实在是略有不妥,虽然如微当年确实和佑陵有些渊源,但是只赐婚以后,他们就从来都没有过来往,甚至就连大婚之时都退避,未曾前来。” “如微处处为殿下着想,殿下现在这样……实在是让人太过寒心。” 章如礼这话说得实在巧妙,表面上似乎是处处妥帖,但是实际上却是暗指谢妧行事嚣张,又点明当年景佑陵和章如微确有私情,更是谈及大婚当日,章如微不来,反而坐实了景佑陵和她之前的郎情妾意。 景家和章家世交多年,章家兄妹连景佑陵大婚都不参加,避嫌所避的应当是瓜田李下,而成婚之日不来,反而更加让人置喙。 这一点,他们怎么可能不清楚。 谢妧支起一只手,“章二公子何必先行妄断,先前景桓之说起这样的玩笑话尚且可以,现在轮到我说,难道不行了吗?本宫尚且不觉得这件事是隔阂,所以章四小姐,但说无妨。” 景佑陵虽然从头到尾都在欺瞒自己,但是对于章如微的这件事,她却看得分明,若是他当年当真对章如微动过心,必然不可能另娶自己。 所谓的退避,所谓的青梅竹马,不过就是章家的主观臆断,和流言的捕风捉影罢了。 他们分明知道自己所言及的事情多少就让人生出隔阂,却又不遗余力地提起,这样卖力,谢妧自然是要成全的。 谢妧抬眼看向章如微,却看到这位章四小姐眼上蒙上一层水雾,柔弱似江南春水的姑娘现在泪盈于睫,任是谁都会觉得心有不舍的。 果不其然,场上的人大多用了怜悯的神色看向这位柔弱的章四小姐。 章如微轻声道:“如微知道今日殿下见到如微必然是心有不快,其实如微也能够理解,但当年陇邺流言实非如微所能控,今日前来也只是想恭贺佑陵哥哥新婚之喜……殿下怕是误会了,如微别无他想,况且如微尚未出阁,殿下所言,实在并非如微所能言及。” “确实如此,”章如礼接着道,“我和舍妹前来,不过就是为了恭贺佑陵新婚之喜,毕竟当日大婚,为了避嫌一直从未前来,若是殿下当真不欢迎我和舍妹,我们也自不会多留,即刻离开就是。” 章如礼这么说着,当真准备带着章如微一同离开,而章如微也在临走前夕,朝着谢妧略一福身道:“惹得殿下不悦,实非如微心中所想,但佑陵哥哥也是当真和如微成婚以后再无联系,殿下大可放心,也请切勿因如微而与佑陵哥哥生出间隙,到时如微当真是难辞其咎。” “……如微先行告辞。” 谢妧挑了挑眉毛,这位章四小姐和楚月珑还当真是不一般,楚月珑头脑简单,但是这位章四小姐却果真如同陇邺盛赞的才名一般,就算是从中挑拨,也丝毫不见任何端倪。 成婚以后,再无联系。 这话看似是在撇清关系,实则也是在暗自表明在成婚之前,他们确实说得上是有些牵连,后来圣旨以下,他们两人被迫分别,至此郎情妾意,只是过往。 景佑陵现在又不在这里,自然是她想如何说,就如何说。 谢妧从来都不是别人暗自给自己使绊子,还能无动于衷的人,所以她刚想开口,但是却在前厅之外,看到了—— 景佑陵。 他手拿冽霜,瞳仁掠过章家兄妹,然后定定地看着坐在厅中的谢妧身上。 谢妧的心中,猛地一滞。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加更哈,晚上还有一更~ 让柚柚火烧之前最后护一下妻吧QAQ 第83章 · ? 景佑陵站在厅外, 正值午时,暮秋初冬时节的日光也算不上是有什么温度,但是却倾泻在他的肩头发梢, 他眼睫半垂, 落下来一大片细密的阴翳。 他分明站在这里,却好像和坐在厅内的谢妧身处于两个世界。 谢妧收回视线, 她手中原本拿着一个茶盏把玩, 纤细修长的手指叩在茶盏之上,愈发显得指尖色泽莹润,倒是也说得上是不甚在意,好像景佑陵归来与否与自己毫无关系一般。 而这样的姿态看在别人的眼中,就很像是—— 胜券在握。 而事实上,在景佑陵这里,她确实永远,稳占头筹。 章如礼看到景佑陵站在前厅之处,看到他回来, 霎时间脸上原有的郁结神色消退了一些, 上前一步像是想要勾他的肩。 “佑陵你可算是回来了, 之前你大婚的时候, 因为家中有事,还未来得及恭贺你新婚,现在特意带了如微前来叨扰的。” 景佑陵略微后退一步, 章如礼脸上的笑意僵了一霎, 但是很快就被收敛得很好,他朝着章如微招了招手:“这段时日见不到如微, 你们两个自小的情意恐怕就是要淡了,如微到了今日还未许人家, 日后还需佑陵你多多关照,为她找个好夫婿。殿下心胸宽大,自然不会介意佑陵你照顾几分世家妹妹的。” -- 第171页 章如微的眼瞳更加像极一泓秋水,她低声唤道:“佑陵哥哥……” “章四小姐唤我景三公子即可,”景佑陵神色淡漠,“既是注重闺誉,亦是免去不必要的误会。” 先前谢妧说话的时候,章如微的面色还能勉强保持如同往常,但是现在景佑陵只说了这么一句,她的眼瞳就霎时间如烟笼寒水般,眼睫上挂着要坠不坠的泪,俨然是一副受极了委屈的模样。 谢妧看着热闹,索性就撑着下颔,好整以暇地看着章氏兄妹到底还能说些什么出来。 “佑陵,”章如礼见到章如微受到了这样的委屈,“如微唤你兄长,这不是打小就是如此吗?倒也不至于你成了亲,就连妹妹都不认了,当年家中长辈一直都想着让你们结成亲缘,这些也都是事实,我原本也不想将这些陈年旧账翻出来,但是你现在这么说话,实在是太过伤如微的心了。” 章如礼好似越说越气愤。 “况且如微这些日子,饱受非议,不就是因为佑陵你吗?若不是因为担心你,我和如微也不至于连你成亲都不去!如微将来找不到夫婿,也全关系到佑陵你,你怎么能置身事外,还就这么伤如微的心?” 章如微也在章如礼的质问之中,原本要落不落的那滴泪终于坠了下来。 她拉住章如礼的衣摆,轻声道:“算了兄长,是如微的错,现在佑……景三公子因我而和殿下起了嫌隙,如微自知罪孽深重,等到日后绞了头发做姑子去就是,也免得现在闹成了这样的局面。” 她这么说着,被泪浸湿的眼睫还望向景佑陵,当真说得上是我见犹怜。 而景佑陵看到他们两个,不动声色地往后略微退了一步,神色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淡,“我的妹妹,只有景梨一人,再无旁人。更何况结成亲缘一事,只是章家提起,母亲和父亲从来都未应允,对于我来说,更是根本算不得是什么。” “……所以自始至终,就只有殿下一人。” 依譁 “我自幼在朔北的时间居多,所以我与章如微,既无青梅竹马之谊,亦无所谓的私相授受之谈。” 景佑陵略微停顿了一下,“或者说是,我对于章四小姐,从来,根本,就谈不上是认识。” 他其实对于外人很少一次性说这么多话,向来都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更遑论是解释的语句。自来懒得多费口舌,就算是对于之前陇邺盛传的天作之合流言,也视如无物。 毕竟这样的流言越是压制,反而会越描越黑,况且到底也只是八方客之中转瞬即逝的流言而已。 而这些传言自他成亲后,也早就已经偃旗息鼓。 他不是不知道之前甚嚣尘上的流言之中,多少有章家在其中助力的情况,只是章家和景家是世交,他不想因此过多费周折,惹得牵连甚广,也一直都只当是没看到。 却没想到今日,在他不在的这段时间内,章家兄妹却当着谢妧的面谈及,甚至几次三番地言辞流露出,自己好像当真和章如微曾经关系密切一般。 所以索性,就直接将话说了一个明白。 章如微霎时间没想到景佑陵能将话说得这么绝,面色惨白,嘴唇翕动道:“我……不是……” 景佑陵冷清的眼瞳略抬,面色如常接着道:“现在不认识,以后,也是。” 当真是一点儿念想都不留。 其实之前在他对待楚月珑的时候就可见一斑,他对于姑娘家的情意向来都是快刀斩乱麻,连一丝一毫的可能性都不会留,也当真说得上是绝情。 或者说其实这样的他也是真正的他,如谢妧当年所见一般,绝情至此。 “佑陵,你不要太过分了!”章如礼握手成拳,声音也略抬高了些,“我今日带着如微前来拜访,根本并无任何其他意思,现在却被你和殿下连番羞辱至此,你若是不想往来直说便是,何至于如此羞辱如微?” “阐述事实而已,”景佑陵淡淡道,“并非是羞辱。” 因为章如礼身量不高,所以他这么握手成拳的时候,景佑陵甚至还是垂着眼看他的。 章如礼一时语塞,只得拉着章如微,勉强朝着景佑陵道:“既然景家并不欢迎我和如微,那我们两人也不叨扰了,告辞。” 而在章如礼转身欲走的那一瞬,景佑陵出声道:“且慢。” 章如礼还当景佑陵在这时后悔,章如微也显然以为景佑陵怕不是要留他们兄妹二人,湿润的眼睫微抬,就这么看着景佑陵。 章如礼冷哼一声道:“景将军若是现在让我们留步,那也是无济于事了。” “并非是让二位留步,”景佑陵顿了一下,“是我突然想起来之前你所言的,殿下心胸宽大。” 章如礼朝着谢妧那里略微看了一眼,“是我说的又如何?我这话也当是夸赞殿下的,难道这也有错?” “殿下心性如何,轮不到你来谈及。” 景佑陵一字一句道,“是我心性小……所以,不希望殿下受委屈。” 此话一出,不要说是章如微和章如礼兄妹,就算是一直在旁看个热闹的景桓之和景睿都心下诧异,之前章家兄妹来访的时候,他们就大概猜到了今日多少会有点儿波折。 景佑陵对谢妧的态度,景家上下都看在眼里,他们也乐得做这个顺水推舟的人。 -- 第172页 虽然知道景佑陵会维护谢妧,但是他们也是当真没想到居然会做到如此程度。 毕竟景家上下,甚至于是整个陇邺,景佑陵都是冷清端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谁能成想这么一个人,居然能为长公主殿下做到这种程度。 谢妧原本正在随手把玩着小几上的茶杯,听闻景佑陵这句话以后也朝着他那边看去,之间日光将他昳丽的眉眼点燃殆尽,瞳仁之中是只有她可见的温柔。 或者说,她曾经当真是这样以为的。 谢妧略微哂笑,将手中拿着的茶盏搁置在小几上,没有再朝着景佑陵那边看上一眼,只想到自己之前那样的自作多情,现在看来,当真是一个笑话而已。 自己和章如微,楚月珑,其实本质上,也都是一样的罢了。 唯一说得上是区别的,就是相比于对她们的快刀斩乱麻,景佑陵对于自己的,是彻头彻尾的谎骗。 谢妧从景佑陵和章家兄妹身边经过,好似对这边说出来的话并未如何在意,无论是对于之前的那场闹剧,还是景佑陵后来的言论。 好似对于她来说,都与自己无关一般。 哪怕这场波折,是因她而起。 谢妧向来洒脱,因缘际会难得,但是想要放弃也简单——情动可解,相思亦可解。 在知晓景佑陵一直都知道的瞬间,她就已经对他再无其他念想,他处心积虑地骗了自己那么久,而自己就像是个跳梁小丑一般在他的圈套里被骗得团团转。 谢妧居然还自以为是地以为……他当真是为自己而情动。 景佑陵手中握着冽霜,在谢妧与自己擦肩而过却置若罔闻的瞬间,他好像突然地,感受到了自己心间骤痛,突如其来却又不容置喙,这样的痛觉从心口处一直蔓延到指尖,浃肌沦髓一般的痛觉。 他似乎是想拉住谢妧的手,指尖却将将只是擦过谢妧的衣角。 景佑陵从宫中出来的时候,听到乌使的言论,就知道了现在的状况。 他其实早就想到过这样一天,天底下毕竟没有不透风的墙,却没想到居然是在这时。 在世人所谓的因缘际会里,他从来只会为她折腰千千万万次。 可是现在,恐怕也是无济于事了。 …… 谢妧一直走到竹苑的门口,景佑陵也是如此跟在她的身后,两人具是沉默不语。 然后谢妧倚在门沿上,抬眼看着在不远处站定的人。 他向来是如此从容不迫的模样,就算是现在也是如此,眼眉昳丽,从来不见任何颓唐模样。 倾泻的日光将他们之间分割开来,一半笼罩在明亮的日光之下,一半则是淹没在阴翳之中。他的眼瞳永远都似这般,犹如珀石一般清澈,却也最是绝情。 ——而她却曾想过和景佑陵的以后。 谢妧看着他,轻声问道:“景大将军骗我骗得开心吗?” 作者有话要说: 写到一半摸了鱼呜呜 第84章 · ? 她这话连质问都算不上, 语气淡到好像只是在谈及今日的午后,或者是那些未曾消散的日晖,从未有过什么歇斯底里, 就这么静默的看着他, 浓稠如新墨的眼瞳,执拗而倔强。 其实景佑陵早就知道, 谢妧天生如此, 情动是真,现在抽身如此之快,也是真。 “殿下……”他声音似晚来的雪,却也只是这么低唤了一声。 在垂下来的眼睑之中,长睫似鸦翼一般,连带着原本澄澈如珀石的眼瞳都带上了一点儿浓稠的情绪。 他也只这么唤了一声,就站在那里,缄口不言。 好像是囚犯在既定的事实面前供认不讳,连最后的临死挣扎都倦怠, 又像是他们两人之间无声的对峙, 春来时遇上的枯树, 无动于衷。 偏西的日晖将他们分割成为了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谢妧见他垂着眼睑, 接着问道:“景佑陵。其实你从头到尾,一直都知道,对不对?” 她的眼瞳一瞬不瞬地看着站在不远处的景佑陵, 分明自己心中早就已经有了论断, 却还是想要听他亲口承认。 在这恍然而过的几月之中,谢妧原本以为自己已经算得上是了解景佑陵的心性了, 但是却不曾想,那些她以为的动心, 只不过是……镜花水月罢了。 她以为落在她身上的月色,其实从来,都不曾入她怀中。 景佑陵站在原地,手中拿着冽霜,身上的白色锦袍似月华一般冷清,生得一张风流无暇桃花面,却又从来不近女色。 他拿着冽霜的手略紧了紧,出口的声音是连自己都未曾想到的嘶哑。 “嗯。” 他顿了一下,轻声接道:“……我记得。” 谢妧明明最开始就已经猜测到了这一切,但是等到景佑陵自己亲口承认的时候,她还是觉得自己的心口好似被薄冰穿透而过,冰刃暧昧地摩挲着肌理,冰凉而无可奈何。 她恍然阖上双目,感受到日晖灼热地附着在眼睑上的温度,也在这瞬间想到了这短短数月来,他们的经历。 果真是如同大梦一场,骤然梦醒以后,如朔北纷纷扬扬的雪,骤然热烈以后又消散殆尽。 “你一直都知道,所以你答应赐婚,你的百般纵容,你的退让,”谢妧睁开双目,原本漆黑如点墨的眼瞳被水雾浸润,“都是因为觉得你那时逼宫而来的那一剑,你后来是觉得……我罪不至死对吗?” -- 第173页 她最后那一句问话,语调很轻,但是眼瞳却还是如一般的倔强,虽然浸润了水雾,但是却又执拗的不想让自己处于败势,所以只是眼尾略微红了一点,竭力避免自己的泪落下来。 景佑陵这短短二十年的岁月之中,自幼听得赞叹无数,那些功名对他来说确实早就已经是视如无物,他年少成名,也说得上是戎马倥偬了数年,生性冷淡而疏离,关于这一点,也算得上是天下皆有的共识。 毕竟当年北戎在朔北的那一战,因为不敌景佑陵,就算是用了美人色-诱,也从来不见这位少年将军低过一丝眉目。 就算是刚刚,在对上章如微那般我见犹怜的柔弱美人,他也并未觉得自己到底是怎么样得冷若冰霜。 可是现在谢妧只是红了眼尾,这位生性疏离的少年将军,才终于知晓什么叫做情字难解,相思无题,当年在朔北被困骊山的时候,尚且未曾知晓这般滋味,死守朔北是他生来的使命,但是谢妧却从来都是他自己的选择。 只会周而复始地,为她折腰千千万万次。 风月之事向来难以收场,多得是人沉湎其中不得其解,他曾经以为自己必然也不会是这其中的一个,却不想当年在上书房中,他就早已折戟于此。 “阿妧,”景佑陵默了默,“我……那一剑,并非我所愿。” 到了最后,他也只堪堪说出了这么一句话来。 轻飘飘的,犹如簌簌而落的飘絮。 谢妧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一般,笑了一声道:“景大将军当年提剑而来的时候,我并未看到什么并非本愿,当年宫变之事,其实我知道,叛军入宫墙,我这个声名狼藉的惠禾长公主的结局早已既定。但是偏偏是你——” 她声音甚至还带上了不易察觉的颤抖,“所以你娶我……是为了可怜我吗?” “所谓的当年心动,所谓的种种过往,”谢妧轻声,“只是因为景大将军高高在上的怜悯,觉得我后来落得这样的境地是因你而起,我当年是国破之时的亡国公主,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奸佞,所以这世再见,你想渡我,是吗?” 清风明月一般的将军,为了普渡一个恶贯满盈的公主,甚至不惜娶了她,如此牺牲,如何不说得上是大义如此。 “我所说的对殿下动心……是当真,”景佑陵垂着眼睫看她,“我娶殿下,也从来是源自本心,至于前世的事——” 他顿了一下,才轻声接道:“是我抱歉。” 谢妧如点墨一般的眼瞳涣散了片刻,当年景佑陵身穿婚袍而来的身影骤然在眼前浮现,当年他提剑而来所说的自以为是言犹在耳,那样绝情,遥远得不沾染半分红尘。 利刃入心口的刹那其实早就已经湮灭在她的梦境之中,但是现在却又突然地再次浮现在心口上。 更甚从前。 她从未都不想将尚未发生的事情付诸在他的身上,就像阿策原本就不该是后来的那般模样,她也觉得,她和景佑陵之间也是。 “景佑陵,你当年答应阿策的赐婚,就是因为朔方卫得以直入宫中,可以得了一个迎亲的名头得以逼宫顺利……是吗?” 谢妧倚在身后的门沿上,声音很轻,仿佛来自很远以外。 这些因果,她原本不想再执着,少时父皇和自己谈及的珍惜眼前人,她一直都记得,这些原本触手不可及的因果,她也根本不想在追究。 只是偏偏。 他记得。 “当年怀明帝之死已成定局,就算是我也没有办法保下谢策。而如若殿下嫁入景家,我可以保下殿下。” 景佑陵喉间滑了一下,“若我说,我当年所做,是为了救下殿下……殿下会信吗?” 谢妧闻言,看向他,“那后来呢,景大将军在昭阳殿中刺向我的那一剑是真,现在你又言之凿凿说当年是想保下我,你自己不觉得自己所言自相矛盾吗?” 景佑陵闻言缄口,那样浓稠的日色照在他的身上,拉长了身下的影子。 谢妧心想,或许他也是当真想过护自己一生无虞。 只是,哪怕,哪怕只是有一次他坦然承认自己当年,她也不至于现在心口之上涌现这样的痛觉。 她也是在这个时候才后知后觉的知晓,自己当年因弘历十三年的雪而起的情意,一直到了今日都未曾消减,然后在得知了一切以后,瞬间淹没自己的四肢五骸。 是谓,爱恨难解。 “景佑陵,你知道吗。” 谢妧看着他,“你当年那般绝情,我还是曾经以为,我们是会有以后的。” “是因为我觉得人不该纠结于还没发生的事情。又或者说,我不想将那些或许永远都不会发生,甚至是子虚乌有的事情,归咎到你的身上。我一直觉得,我遇到的那些,那只是还未发生的,虚妄的梦境罢了。” “在弘历十三年的秋猎归宫途中,我曾路过一个古寺。我知晓你那时心在朔北,我叩求诸佛愿你一生顺遂,平安无忧,我那时想,若是你不喜我也好,日后得以在战场上战无不胜,我也甘愿了。我分明是这样一个被娇惯着长大的人,可是对上你,我也会觉得甘拜下风。” “情动总是让人心甘情愿的甘拜下风,所以景大将军一直都是我双手合十以后的,痴妄。” 就算是负隅顽抗,最后也只是落得一个丢盔弃甲,溃不成军的结局。 -- 第174页 谢妧一字一句,景佑陵的手指随着她所言,略微蜷缩,他想上前一步,却又堪堪止住。 他当年拒绝谢东流的赐婚的时候,确实是言及自己心在朔北,无意于儿女情长,他从来都不知道谢妧曾经心心念念叩求诸佛,恳求的是自己……一生顺遂。 景佑陵所站的地方有一株银杏,这段时间因为天气变冷,树上的叶子原本就有点儿所剩无几,刚刚就碰巧来了一阵冽风,以至于一片昏黄的银杏叶刚刚好落在了他拿着冽霜的手上。 “当年我拒绝圣上赐婚,”景佑陵拂落那片银杏叶,“是因为我以为殿下你……心有所属。我知晓燕小侯爷他向来讨姑娘家的欢心,而殿下又和燕小侯爷那般亲近,我还以为殿下那时对我,也只是如同对其他的那些贵公子一般。” 而在这世,谢东流赐婚的时候,景佑陵思忖几日以后,还是应允了。 只因他起了连自己都不敢承认的卑劣心思,就算是谢妧心有所属,等到圣旨已下,就算是当真谢妧和燕绥两人互生情愫,那也终究只能遵循圣旨。 他甚至还找了一个护她一生安好无虞的借口。 在她全然不知情的情况下,他那点儿卑劣心思,昭然若揭。 甘拜下风的,又何止是谢妧一人。 他不善言辞,也并不知晓,当年是向来娇纵的公主殿下,唯一谈及的情动。 只是因为他。 谢妧听到他开口,好似是释然般。 “……不重要了。景佑陵,过几日我会将和离书给你,我们两人或许也当真如之前别人所说的一般,是天生不配,八字不合吧。你曾经救过我,但是我也还给你一命了,我们此后两不相欠,也再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银杏簌簌而落,耳侧是突然变得犹如实质一般的风声,好似当真快要下雪了,连带着这日头都变得毫无温度,日晖洒在他们之间,好似只是一道天然的屏障。 不过半丈,却犹如相隔一道天堑。 木色的地面上,倏地滴落一滴泪。 轻飘飘的,也不知道落在了谁的心上。 景佑陵听到谢妧低声道—— “……景佑陵。” “我们,没有以后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情人节快乐鸭~ 第85章 · ? 她曾经在认清了自己汹涌的情意以后, 将银篦交予景佑陵,正梳三下。 可是现在却也只是两相对峙,好似孤岛一般各自占据一方, 谢妧恍然之间不清楚自己心上的痛楚来源, 到底是源自他的谎骗还是来自于他当年的无情。 甚至连自己刚刚滑落的那一滴泪都是后知后觉。 她其实很少哭,自幼顺风顺水长大, 就算是那时新婚之夜, 看到景佑陵提剑而来的时候,也从未掉过一滴眼泪。 景佑陵淡色的瞳仁下情绪涌动,手指略动了几下。 他孤身站在昏黄的银杏树下,有一片昏黄的叶片落入他的发间,景佑陵垂着眼睑,“外面风大,殿下早些回去吧。我……去别院。” 景佑陵在成亲后就几乎没有再去过自己的那间别院了,谢妧突然想起来自己在当年也曾跟着他去过那里。 寻常勋贵子弟有了别院大多在里面养了外室,但是景佑陵的那间别院却极为不起眼, 谢妧也只是匆匆掠过了一眼, 只能看到里面陈设简单, 只有一摞兵书极为显眼, 然后就被他送回了昭阳殿中。 他确实清心寡欲,可是至此往后,也再与她无关。 他们两人心知肚明半个月以后, 朔北军情会来报, 所以若是在他前往朔北之前和离,也算得上是顺理成章, 毕竟若是现在费出周折,难免会影响到后来的边关事态。 谢妧倦极, 沉默不语。 景佑陵头上那条伶仃的银链轻微晃荡,“等我前去朔北的圣旨下达,我再回来找殿下。” 在他转身的那一瞬间,他清晰地听到谢妧在身后道:“我仍愿你此后平安顺遂,并非因为你是景佑陵,而是因为……你日后会是战无不胜的骠骑大将军。” “或许你本应天生,断情绝爱。” 景佑陵脚下步伐略微缓了一瞬,当年亡国之时,他是为世人拥戴的骠骑大将军景佑陵,而谢妧是声名在外,人人得而诛之的惠禾长公主殿下,在后来的野史所载之中,他明月清风般的一生,因为将谢妧的牌位放入景家祠堂,被后人称之为—— 白玉沾尘。 他将野史付之一炬,亦对那些流言纷扰视若无睹,后代青史之中,这位少年将军唯一留名的妻子,就是那位声名狼藉的惠禾长公主。 无数人不解其意,亦有人觉得此事或有蹊跷,觉得这是小人在有意污蔑。 众人大多道他那一剑大快人心,亦觉得他逼入宫闺是替天行道,却也无人可知,他当年应允大婚,是当真想要救她,也是当真想要在后来动荡的局势之中,护她平安无忧。 自释兵权,只为了留她性命。 只是到了最后,终究也只是如此罢了。 景佑陵连行装都并未收拾,竹苑地处偏僻,整个院中就只剩下了谢妧和剪翠,还有一些仆役。谢妧独自一人在寝屋之中,虽然知道现在留在景家只是权宜之计,但是看到寝屋之中的布置,还是觉得心间滞涩。 其实只要她想,谢策早已封王,谢允?得以册封东宫太子,阿策留不留在陇邺其实也并不重要了,她只需和阿策言明想去其他地方,谢策必然就会亲自带她前往。 -- 第175页 无论是青州,还是陇西一带,只要她想,阿策必然不会推辞。 其实谢东流之前想要为谢妧建造一个公主府的,甚至匠人都将构造的图纸拿给谢东流过目了,但是因为后来出了弘历十三年的事情,谢妧连宫闺都不得出,所以公主府的建造还是搁置了。 不过也就是短短二十日的光景,她只需在景家待到朔北军情来报,等到景佑陵前去朔北之前,就可以将和离书给他,也免得他们这个时候生出变故,影响到朔北险境。 虽然他们两人也都明白,朔北这一仗,景佑陵前去支援,几乎就是板上钉钉。 但是偏偏还是心照不宣的选择了再等上这二十日。 不过其实再等上这二十日也算不上是什么,等到他前往朔北的前夕,谢妧和景佑陵和离,立储之事也差不多稳定下来了,谢妧就可以和谢策前往曲州城。 曲州依山傍水,风景极好,地处江南,是个富庶之地。 尤其是现在前往曲州的话,可以恰逢曲州的春季,不同于陇邺地带的春寒料峭,曲州的春季就如诗词所言的江南一般,聊以赠春的美谈亦是江南风光的佳话。 他们可以在曲州待上一段时日,然后在其他地方建造端王府,谢策有特赦,就算是建造在陇邺也并不僭越,有谢东流恩允在前,护着谢策一生荣华富贵,也算得上是得偿所愿。 谢妧想到这里略有倦怠,却听到门外耳雪突然叫唤了两声,门外也传来了声响,往日里几乎不会有人前来竹苑,也不知道今日是谁突然造访。 她还在思忖,就听到剪翠在门上略叩了一下,“殿下……是景梨小姐。” 剪翠大概知晓谢妧和景大将军两人好像是出了什么嫌隙,但是这些事情到底还是不容她前来置喙,虽然心下担忧,但是更知道谢妧心性如此,并非是别人劝慰可解的,他们两个人的事情,终究还是需要景大将军来解。 所以现在并未和谢妧谈及任何关于景佑陵的事情,只说了这么一句。 谢妧虽然景佑陵不想再有任何牵连,但是却不会将这些事情牵扯到景梨身上,景梨自幼体弱多病,极少出门,之前只是宫中御厨做的早膳,她都看了很久,谢妧不至于将这些也怪罪在景梨身上。 谢妧自幼就没有多少闺中好友,宫外的是因为甚少来往,宫内的是因为谢东流的盛宠,所以她对于景梨,是当真觉得很是怜爱的。 谢妧起身对着镜子看了一眼自己脸上的泪痕,确认无误以后,“让她在前厅稍等片刻。” 谢妧并不觉得景佑陵是会利用景梨来打亲情牌的人,所以对于景梨现在前来的原因,谢妧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分明,她略点了一点儿胭脂,让自己的面色没有那么惨白,再略微整理了一下衣装,才走了出去。 刚一走出寝屋,就看到景梨正在半蹲着身子逗耳雪玩,她拿着一方洁白的帕子,然后就拽着一个小小的边角,耳雪就扑着那块帕子,肥短的身子在半空之中跳来跳去。 景佑陵和景梨的帕子所用的材质都是一模一样的,大概是来自岭南一带的绸布,景佑陵的帕子边角会绣着一个陵字,而景梨的帕子边角就是一个梨字。 谢妧一直都觉得景佑陵和景梨虽然是亲兄妹,但是长得一点也不一样,而现在景梨垂着眼睛笑着看耳雪扑来扑去的时候,谢妧才恍然惊觉,其实他们两个人在垂着眼睛的时候,长得其实很像。 只不过景梨的轮廓更加柔和一点,并未如他那般轮廓分明。 而眼睛,则是他们最大的区别,景佑陵的眼皮很薄,瞳仁的颜色也淡,显得出来很是不近人情,而景梨的眼睛则圆润而黝黑。 谢妧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倏地想起来,其实她见过很多人的眼睛,却很少看到如景佑陵一样。 分明眼睛生得那样昳丽,却?疏离而冷淡。 景梨这么拿着帕子逗耳雪的时候,也会让谢妧不免想起来那日,他面色冷淡地用帕子包住耳雪,递给自己的模样,还有他折给自己的那枝海棠。 分明没有人提他,她却?在心中默念了那么多遍。 谢妧唇畔原本勉强挤出来的笑意微顿,景梨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看到了站在一旁的谢妧,连忙将自己手上的帕子给收起来,颇有点儿不好意思地朝着她道:“抱歉……嫂嫂,我应当在厅堂之中等你的。” 谢妧摆手,“无事,你若喜欢耳雪,可以多和它玩一会儿。” 景梨自幼虽然极少出门,但是却能极快的感知人的情绪,她能看得出来现在谢妧是勉强扯出来的笑意,只当她今日心情不佳,便也没有了叨扰的心思,直入正题道:“多谢嫂嫂啦,日后有机会我再来找耳雪。我今日前来,是有正事的。” 她一边说着,“嫂嫂,我们进屋说吧。” 谢妧先行进了厅堂,景梨才紧随其后,她温声道:“母亲在随着父亲前去朔北之前,曾经将一物交予我。嫂嫂之前前往梧州,所以此物也只是阿梨代为守着,昨日因为嫂嫂舟车劳顿,阿梨便没有前来打扰,所以现在才前来叨扰。” 她从旁边随行的侍女手中拿过一个不大的盒子,谢妧看着这个盒子,那些远去的回忆?突然涌现上心头,她突然荒谬的觉得,这些往事果然是如影随形一般,时时刻刻在她脑海之中浮现。 这个盒子上面连一丝灰尘都没有,可见平日里当真是保管得极为细致,景梨小心翼翼地打开,瞬间莹白而柔和的光芒一瞬间装满了整个前厅。 -- 第176页 景梨显然也是第一次打开,眼中也闪过一丝诧异。 她将这个盒子朝着谢妧面前推了推,“兄长在六月初旬就派人前往滦州寻找,一直到了九月才终于有了线索,到了陇邺的时候就是交由母亲代为保管,但是后来母亲前去朔北,这个盒子就变成了我在保管。” 谢妧醉酒之后,不过就是随口说了几句想要那些物件,景佑陵不可能不知道这是在为难他,但是却还是一一为她寻来了。 先是景家库房之中的孔雀石,?是……千里迢迢从滦州运过来的,夜明珠。 这颗夜明珠比燕绥收到的那个更加莹润,成色也更为好,几乎和前世谢策为她寻得的那颗相差无几,就这么静静地搁置在不大的盒子之中。 谢妧恍然之间不知道到底说些什么好,只听到景梨在耳畔道:“虽然兄长并未亲去滦州,但是如何收购这颗夜明珠,全都是兄长在亲自指示,滦州夜明珠难寻,兄长想来也是知道嫂嫂之前在宫殿之中有一颗,不希望嫂嫂在景家反而受了委屈。” 景梨说着笑了一下,虎牙也露了出来,和阿策有点儿像。她笑起来的时候其实一点儿病态也无,和寻常姑娘家一样,甚至带着一点儿狡黠。 “对啦嫂嫂,之前章家兄妹的事情我也都听说了呢,”她捧了一下脸,“阿梨当真觉得嫂嫂实在是厉害,大堂兄说话向来都是这样,兄长不与他计较,他便时常得寸进尺,所幸嫂嫂一点儿委屈也没有受到。” “还有兄长对章四小姐的话,阿梨也听嬷嬷转述了呢。”景梨笑着对她,“兄长虽然这人看着冷清,但是其实很少这样当面对姑娘家说话,让人下不来台,定然是因为怕嫂嫂受了委屈。” “……阿梨觉得,兄长和嫂嫂,定然是能长长久久的。” 景梨眉眼弯弯,十分真诚道。 作者有话要说: 阿妧:谢邀,已经快拿离婚证了。 阿梨:啊?什么?新婚快乐! 聊以赠春:化用自《赠范晔诗》陆凯 第86章 · ? 二十日的光景确实短暂, 犹如一根似有还无的银线一般,倏地消埋进了晚雪之中。 随着白昼渐短,十一月初旬的天气, 已经隐隐有了寒冬之态, 前几日就不大不小地下过几场雪,雪后的气温更是骤降, 但是谢东流早早地就为她备下了上贡的银丝炭, 所以哪怕是现在外面呼啸而过的凛冽风声,谢妧所居的地方也依然是温暖如春。 日天渐短,不过才刚刚过了酉时没多久,外面的天色就已经沉了下来,日晖也大多消隐不见,屋内只剩下烛火如豆,映照着摊开的纸笺。 谢妧这段时日将和离书写了几遍,对着措辞仔细地看上了几眼,她的字实在是让人有点儿不敢恭维, 哪怕是后来谢东流找了名家书画让谢妧跟着临摹, 也依然是写起字来, 想狗爬的一样歪歪扭扭。 但是这事让人代笔又实在不妥, 所以她将和离书写上了几遍,才终于得了一个勉强过得去眼的版本,虽说不至于书法精湛, 但至少看上去也是有点儿像模像样了。 两日前, 朔北来袭的军情上报至陇邺,虽然这件事谢妧和景佑陵两人都知晓, 但是朝中的其他人却并不知情,所以此事消息一经进城, 陇邺城中上下具是震惊,大骂其北戎首领拓拔奕贪得无厌,得寸进尺。 居然在这个时候率兵前来朔北边境骚扰,就是因为贪图大魏富饶,净干的一些偷鸡摸狗的事情。 但是其中,在这些愤怒背后,亦不乏对此事的理性讨论,北戎向来兵强好战,尤其是骑兵更是数倍于朔北现存兵力,拓拔奕并非是毫无头脑之人,他敢在这个时候动手,必然是有其深谋远虑之处。 毕竟景煊镇守朔北多年,若不是觉得这一仗有必打的必要,拓拔奕绝对不会因此铤而走险。 谢东流亦是震怒,看到急报上面所书的十万大军压境的时候,更是看得青筋冒起。这十万大军和那些常年并不征战也不演习的软弱之辈并不一样,北戎的十万大军几乎各个都身强力壮,若是朔北被攻下,那么整个边境都将变得岌岌可危。 谢东流虽然从来都不是什么穷兵黩武之辈,但是北戎逼迫至此,他也断没有忍让的道理。 只是景煊一人守卫朔北,面对十万大军,到底还是略显颓势,所以需得从朝中调一支援军前往。 在陇邺的武将其实不少,亦有年纪辈分皆长的老将军,但是昨日早朝之上的时候,谢东流还是始终思忖此事,他并非是信不过那些老将军,但是朔北之地一直都是景家在守,其他将军贸然前往,未必是万全之策。 景佑陵虽然对于朔北极为熟悉,朔方卫也是在现有军队之中最为合适的,再加上景佑陵对上北戎几乎并无败绩。 但是需要考虑的问题也同样放在面前,一来,景佑陵年纪尚小,不过将将弱冠,此事事关重大,派他前往唯恐并不能服众,二来朔北境况变换万分,刀剑无眼,他与阿妧才不过成亲未满一年,谢东流不想让景佑陵冒这个险。 却不想,早朝之上的时候,谢东流还在思索人选,景佑陵就率先站了出来,直言自己和父亲两人都是朔北将领,自愿为陛下分忧解难,带朔方卫前去朔北,北戎必不会踏入边境半寸。 朝中老将哪里能不知道前去朔北也说得上是个苦差事,先不谈对上北戎折损多少兵力,就单单朔北的气候,也并非是手下兵力能短时间适应得了的,就算是有些老将军心中有意,到底还是觉得景佑陵这个后生更加合适些。 -- 第177页 附议之人不在少数,再加上景佑陵自己请愿,朝中半数人或是真心或是假意地都赞叹,说景家当真是虎父无犬子,不愧为是少年英才。 不过朝中亦有人心中暗暗嘀咕,这位景大将军平日里虽然都是如此冷淡,但是不知道为何,这段时日更甚,几乎是不消靠近,单单看上一眼就是冻得人心底发颤。 谢东流也只能应允,只是在早朝后将景佑陵唤入崇德殿中,告诫他此行务必注重自身安危,战场之上刀剑无眼,不可轻敌大意,这既是为了阿妧,亦是为了朔北。 景佑陵沉默片刻,点头应允。 前去朔北需要准备的东西就远远比当时前去梧州要更加麻烦,所幸朔方卫一直训练有素,虽然前段时间刚刚才去过梧州,但是这短短一月就已经休整完毕,只用了两日不到就将一切准备好,然后列阵在陇邺城外整装待发。 城中百姓听闻这个消息,也是只发将家中米粮捐献出来,以祈求朔方卫势如破竹。 只不过军中上下一概不收罢了。 …… 谢妧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其实朔方卫已经在开始准备行装了,她虽然对这件事早有预料,但是却没想到景佑陵居然走得这般早,不过是昨日早朝的事情,今日夜里就要前往。 她望了一眼外面的天色,手中拿着的书页随手翻动了两下,上面的字囫囵之中看得人脑中昏沉,谢妧知道景佑陵怎么都不应当是那样言而无信的人,但是单看着外面的天色,到底还是心中没有什么底。 不过,若他并未前来,也好。 毕竟……相见不如不见。 等他前往朔北以后,谢妧大可以将这封和离书放在景家,等他归来,反正也已经是相隔甚远,这最后的和离书有没有亲自交到他的手上,大概也并不重要了。 这样冷的天气,原本是没有什么时令果蔬的,只不过前日倚容奉傅纭之命,前来送了一点儿雪梨。 所以现在谢妧手边既有一碗银耳雪梨汤,还有一盒切成块状的新鲜雪梨,她原本还尝了些,现在却一点儿胃口都无,手上的书卷也是丝毫看不进去,她的手指在书页上略摩挲了一下,然后突然听到门外传来脚步声。 谢妧倏地抬眼,但是看到窗外的剪影以后眼睫略沉。 剪翠叩了一下门道:“殿下。” 谢妧手指在书页上顿了一下,“进。” 剪翠开门的瞬间,门外的冷风也顺着缝隙猛地灌了进来,只不过屋中实在是太过温暖,所以这样凛冽的风丝毫不能敌过屋内的温暖,偃旗息鼓一般地又被阻挡在门外。 谢妧一手支着额旁,在剪翠进来的瞬间,她好像恍惚看到了外面正在下雪。 廊道之上的灯映照着纷扬而落的雪,谢妧一直都在屋内,并不知晓这场雪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或许也当真是因为大雪封路,景佑陵不会再来拿这封和离书了吧。 ……也好,免得徒增自扰。 剪翠俯身添了一点儿新碳,然后拿起剪刀将烛芯剪断,原本略显黯淡的屋内霎时间又亮了一点儿。 “殿下,”剪翠站在原地踌躇片刻,“今夜外面下雪了。” 谢妧嗯了一声,随手将手中的书页又翻过一页,“你刚刚进来的时候,我看到了。倒是比之前那场要略微大了一些,雪后大多比上之前的天气要更冷些,我这里的银丝炭你拿去分些给府中仆役,还有阿梨那里也是。” 谢妧看她一眼,“若没事的话就早些回房歇息吧,我这里不需要伺候。” 剪翠站在不远处,默了片刻,才低声提醒道:“殿下,恕奴婢僭越。今日也是景大将军……出征之日,殿下若是和将军有什么嫌隙,也应当是早日说开了好,殿下对将军的心思,奴婢看在眼里,莫要等到日后后悔了。” 谢妧抬眼看她,手中的书放在了旁边的小几上,书脊磕到了硬质的木几上面,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声响。 她知道剪翠说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她好,景佑陵前去朔北之时,她身为妻子不但不前去送行,反而坐在这里无动于衷地无所事事,还不知道日后会被传成什么样子。 但是剪翠并不知道她和景佑陵之间的原因,恐怕她只能看到在景佑陵对自己百般的纵容之下,自己还是那样肆意妄为。 分明剪翠是在为她着想,谢妧却还是心下微顿,语气有点凉。 “我做什么,我心里有数。我不会后悔,今日他是出征也好,出殡也罢,剪翠,这些日后……都已经与我无关了。” 剪翠原本还以为这事只是一时闹了别扭,现在听到谢妧这么说,脸色微变,她自幼跟着谢妧,自然知晓谢妧其实很少说这么重的话,只怕是景大将军和殿下之间当真起了什么不可调和的嫌隙。 她略微叹了一口气。 “那,殿下还等吗?” 剪翠这么多年跟着谢妧,哪里能看不明白今夜,谢妧分明就是在等景佑陵前来,她就算是再怎么口是心非,也丝毫都不能瞒得住自幼跟着她一起长大的剪翠。 谢妧的心不在焉,剪翠都看在眼里,所以才索性直接问了出来。 剪翠的这句话问完以后,谢妧眼睫略颤了一点儿。 “我没有在等。”她将手上的书拿起来重新拿在手上,语气很淡,“大雪深寒,早些回去歇息吧。” -- 第178页 剪翠只得应是,她将剪烛芯的剪刀收好,然后缓步走到了门闩处,在她缓缓打开门的瞬间,雪顺着北风就这么飘了一点儿进入了温暖的屋内。 但是却瞬间消融成为氤氲的水渍,谁都不曾窥见。 谢妧似有所觉地抬起头,就看到景佑陵站在灯下,影子在他身下逶迤拖长,他身穿鹤羽大氅,也不知道在门外站了多久,眉梢和头上都是如柳絮一般的落雪,恍然让谢妧又回到了弘历十三年。 他的眉眼,一如当年初见。 作者有话要说: 感觉下章我会很喜欢,想写这场对手戏很久了哈哈 阿妧在等的是柚柚的一个解释。 第87章 · ? 谢妧分明觉得自己从未在等他, 可是看到他当真出现在这漫天而落的雪之中的时候,手中的书页被风雪一连吹动了数页,连带着她的心间, 也骤然像是坠入了这其间的奔涌殆尽的风雪一般。 北风呼啸而过的尾音缠绕在耳际, 在阒寂的空间之中犹如大梦一场。 景佑陵并未撑伞,就这么站在门外, 雪飘过灯光的时候, 就会变得格外明显,他的发梢沾满了飘落的雪,好像是无数次本来出现在她的梦中,却又被她遗忘在当年的场景。 少年惊才绝艳,乘马惊掠而来,就这么点燃了她眼中摇摇欲坠的风雪。 而现在的景佑陵却远不如当年那般趁年少意气,而是只身站在雪中,清瘦的身形孤单伶仃地站在这昏黄的灯光之下,被拖长的影子像极身下逶迤而起的泼墨, 没入了光外大片大片的昏暗之中。 他的眼瞳在这样的昏暗之下, 根本看不出来一点儿浅淡的颜色, 而是翻涌着的, 犹如现在漆黑的天色一样的深沉。 谢妧用手指压住乱翻的书页,垂下眼去。 剪翠虽然不知道谢妧和景佑陵到底是起了什么样的嫌隙,但是看到现在的景佑陵到底是身处这样的风雪之中, 还是略微侧身问谢妧道:“……殿下?” 谢妧并未做声, 默了片刻才抬眼朝着剪翠道:“你先下去吧。” 剪翠闻言应声,看到站在门外被风雪沾满身的景佑陵, 略微怔了片刻,终究还是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了。 她向来熟知谢妧心性, 殿下虽然看着性子并不是能容人的模样,但是实则最容易心软,景大将军这样,殿下也没有退让的意思,想来是当真碰到了殿下的底线。 虽然剪翠觉得景佑陵不会是那种会出去寻欢作乐,又或者是做出什么天理不容的事情来的人,但是比起外人,她定然是更为相信她一同长大的谢妧。 剪翠走后,并未将门阖上,所以北风不断地灌进室内,不过还没碰到谢妧就偃旗息鼓,谢东流所赐的银丝炭毕竟是贡品,哪怕现在房门大开,这样的风雪也侵扰不到坐在屋中的谢妧身上。 她端坐在小几上,这样背脊挺直的时候,又会让她想到当年她端坐在昭阳殿中的时候,头顶上的夜明珠照得婚服上的金线熠熠生辉。 说来可笑,当年他分明那般不喜自己,可是在谢策赐婚的旨意下来以后,他居然还是装模作样地找来老匠人为自己量体打造手镯,而他站在一旁,垂着眼睛看着自己。 恍然之间也会给她一种错觉,他当时,或许也是舍不得的。 谢妧抬眼看向站在门外的景佑陵,“这么多日过去了,你有什么想解释的吗?” 景佑陵抬眼看她,声音甚至被北风吹得支离破碎,他缓缓地摇了摇头,“……抱歉,殿下。” 谢妧自然也知道他拿不出什么解释,他前世提剑而来是真,知道这一切还将自己耍得团团转是真,骗她动情也是真,哪里拿得出来什么解释。 谢妧略微自嘲地笑了一下,像是觉得自己多此一举一般,然后起身将之前搁置在桌上的和离书拿起,缓步走到房门处。 她靠近房门一寸,能感受到风雪就大上一分。 景佑陵也在这个时候抬步上前,挡住外面猛地灌进来的风雪,呼啸而过的风灌满了他的大氅,挡在了谢妧的身前,谢妧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才发现,今日的冷,远胜于之前数日。 好像是渗入骨髓一般的冷意,顺着骨头缝钻进去,侵入肌理的方寸之地。 但是现在景佑陵站在风口之处,挡住了奔涌而来的冷意,谢妧脚下步伐微顿,然后将手中的和离书递给他。 世人常说这位少年将军最为无情,可是现在,无情的人分明应当是谢妧。 她手指白皙,指节纤细,染了丹蔻的指尖精致,信笺上面的和离书三字也是她本人所写,并未假手于人,景佑陵和她也算是同窗数月,怎么可能认不出来她的字迹。 景佑陵看着她的手,倏地笑了一下,他笑起来的时候,仿佛是这凛冬的雪都可消融一般,他其实从前当真很少笑,在谢妧的记忆之中,几乎是屈指可数,可是在这世他们成亲以后,她又觉得他好似也并未那么冷淡。 可是他现在的笑,却又好像是释然。 朔风之外鼓动的希言,是他从未向任何人提起的过往。 谢妧问道:“景大将军到底是在什么时候知道前世的事情的?” 景佑陵片刻沉默以后,“……在圣上赐婚前,那日端王殿下怀中抱着耳雪时。” 原来他也知道得这般早,怪不得那时景佑陵垂眼在耳雪身上停顿了片刻。 -- 第179页 一时沉默以后。 谢妧看着他,再次开口道:“景佑陵,记得要活着回来。” 朔方卫已经在城门外等候,他即将要前往朔北进行一场苦战。 虽然他们都知晓后来的结局,但是现在朝中事务尚且变了那么多,战场上更是瞬息万变,北戎一战从来都不是轻而易举的,更是忌讳轻敌大意。 无论如何,他都得活着回来。 “如若我活着回来,”景佑陵看着她,顿了一下,“殿下会等我吗?” ——好像只是无端的奢望。 谢妧沉默,甚至连雪飘落的声音都显得大了几分,她的眼神不见任何松动,只将手中的信笺递给他。 景佑陵呼吸一滞,轻声道:“……我明白了。” 他抬手将她手中拿着的和离书收下,另一只手抬起似乎是想拨去谢妧脸旁沾到的雪,却又在半途之中停了下来,而与此同时,谢妧也是看到他好似伸出来的手,然后后退一步。 但是顺着自己身体避让开的这个光亮,谢妧也看清了他手腕上的那颗小痣,还有他极为瘦削和干净的指节上面,不知为何细细密密划满了血痕。 好似是被刻刀所伤,又或者是被极为细小的尖刃划到。好像就是前不久所伤,有些上面甚至还是新生的疤痕。 在他原本生的极为漂亮的指节上,就显得格外的明显。 景佑陵注意到谢妧的视线,手指蜷缩了一下收回,重新隐没在黑暗之中。 谢妧想不通他还会被人所伤,倏然抬眼的瞬间和他对视,看到他那双倒映着灯火的眼睛,也不知道这人到底是如何生得这副模样,分明是这样冷淡的人,这么垂着眼睛看着人的时候,却又陡然会给人生出一种深情的错觉。 景佑陵看着她,“和离书我已经拿到,外面雪大,殿下……早些进去吧。” 今夜以后,他仍然会是刀枪不入,没有软肋的大将军,在朔北的风雪之中势如破竹,甚至会因为这一仗成为留名青史的骠骑大将军,这须臾数月之间的光景只会成为他征战之下,毫不起眼的一笔。 大概就是诸如‘少将景佑陵,弱冠时有封狼居胥勒石燕然之功,受封为骠骑大将军。发妻妧,显帝长女,与陵成亲数月,劳燕分飞,分钗破镜’之类的官话。 又或许,在日后他仍然会有新的妻子,与他琴瑟和鸣,举案齐眉,在后来的史书之中会记载他们之间的情意,是会被后人津津乐道的,少年将军唯一的偏心。 他其实什么时候都可以做得极好,他谎骗自己的时候,尚且可以是这样深情模样,若是当真让他遇到真正情动的,恐怕会能称得上是情深不寿。 景佑陵今年不过才将将弱冠,况且日后又是那样的盛名在外,陇邺上下心悦他的贵女又那么多,怎么可能再无其他婚事。 世间因缘际会,往后大概是真的山水不相逢,一别两宽了。 而她只会是稗官野史之中,被人笑称为的白玉沾尘,又或者是正史之中,被一带而过的发妻妧。 谢妧在写下那封和离书的时候,其实这些早就已经想得分明,可是现在景佑陵站在自己面前的时候,她还是想到了那些被她作废的信笺上面,好似也沾到了,倏然滑落的泪。 沾到新墨上面,就是洇开的,大片的墨渍。 景佑陵伸出手挡在她的头上,大概是刚刚挡住一片飘落的雪。 他好像总是这样,无谓的,佯装的深情。 谢妧垂下眼睑,拉过门,“将军既是出征,就早些前去吧。今日往后,我会搬离景府,你赠予我的那颗夜明珠我也会留在这里,你是日后赠与新妇也好,还是其他人也好,你我既然和离,那我自然无功不受禄。” 她毫不拖泥带水地阖上门,将最后一丝风雪关在门外,也好似绝情一般地斩断了两人之间所有的牵扯。 景佑陵手上拿着那封和离书,站在原地默了片刻,然后转身,而就在他走出去一丈有余的时候,雪地之中由门缝之中渗开的光亮又霍然拉长,门吱呀一声重又打开。 谢妧站在原地,景佑陵顿步,侧身看着她。 光亮照在谢妧的眼瞳之中,亮得好像是暮夏时节看到的繁星。 ——“还未预祝将军此后,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景佑陵站在雪中,捏着信笺的手指发紧,声音被朔风雪吹散:“……多谢殿下。” 风雪浇灌在他们两人中间,景佑陵刚准备抬步的时候,却看到一只生得极为像煤球的狗极快地奔过来,耳雪这个天气原本蜷缩在房中睡觉,却不知道为何在这个时候醒了过来。 它跑得极快,因为是在雪中,所以能将它看得极为分明。 它跑起来的时候好像是有一道又一道的残影,然后就到了景佑陵的身边,咬着他大氅的边角,口中还不住地发出呜咽的声响。 谢妧和景佑陵具是沉默不语,所以耳雪略显急躁的呜咽声极为明显,它转头看了看站在屋中的谢妧,又看了看站在雪中的景佑陵,着急地咬着景佑陵的衣角,把他往回拽了拽。 谢妧之前就知道耳雪极为喜欢景佑陵,将屋门阖上了些,连带着外面雪地之中的光亮都缩减了,她看着在地上的耳雪道:“你若实在喜欢他,就同他一起去朔北吧,别回来了。” 耳雪呜咽着唤了两声,景佑陵身上的大氅被耳雪咬得绷直,他仍然站在原地,而耳雪则是急得跺脚,又朝着景佑陵这里叫唤了两声。 -- 第180页 它或许也不懂人会有离合,不懂人世间会有的爱恨,或许也不知道今夜以后,它再也见不到面前的人,只是凭借本能的,想要填补谢妧和景佑陵之间的缝隙。 可是他们现在相隔的,远远不止是面前的风雪。 景佑陵俯下身,和耳雪对视了一下,他将大氅从耳雪的口中拽出来,然后难得地,轻轻地摸了摸它的头。然后景佑陵拍了拍它的脑袋,将它转到谢妧的方向,轻声道:“去吧。” 世人有很多在雪中分别,有人或许会在他乡重逢,有人或许是这辈子都永不相见。 他们相遇于多年前宫闺之中的午后,分别于弘历十四年的第三场雪中。 耳雪蹲在雪地之中,松软的雪地被它坐出了一个不深不浅的坑洼,它在原地转了一圈,才朝着景佑陵离开的方向叫唤了一声。 他的身影也逐渐湮灭在这场雪中,消散得没有一丝一毫的痕迹。 而城门外,朔方卫将将休整完毕,整装待发,乌使看着天色,推断着景佑陵归来的时间。 景佑陵之前以极快的速度将军中事务处理完毕,然后策马前往的地方,乌使都大概知晓,景佑陵从来都不会是被儿女情长所囿的人,但是他今日要去见的人是长公主殿下,就连乌使都有点儿没底起来。 他呵了一口气,就看到呼出的气体瞬间成为白色的烟雾。 已经快到时间了。 乌使知道景佑陵和谢妧两人之间生了嫌隙,就是那日从宫中出来以后,乌使知道多半和自己的那一番话有关,但是却也实在不得其解。 问及景佑陵的时候,景佑陵却也只说,与他所言无关。 乌使搓了一下手,然后就听到有急掠而来的马蹄声。 朔方卫站在城门外,景佑陵将时间算得极准,刚刚巧是在朔方卫整理完毕以后前来。 乌使看到他前来才长吁了一口气,将士们也纷纷站好,所有人都知晓此役不易,必是一场苦战。 …… 在最后准备出发的时候,景佑陵捏住缰绳,顿在原地,大氅之上沾满了雪。 他立于雁门关前,大雪之下。 “雁门雪大。”乌使唤他,声音穿透了风雪有点儿模糊不清,“……将军,早些出发吧。” 作者有话要说: 猜猜柚柚手上的口子哪里来的? 第88章 · ? 陇邺的这场雪足下了有三日, 深处的积雪甚至已至膝弯处,而在第三日的清晨,一连消失了三日的太阳终于从厚重的云层当中探了出来, 八方客之中的说书先生口若悬河地说道这场雪乃是瑞雪, 正是预兆着景家三公子得以大胜而归,大败北戎于边境的祥兆。 虽然边关事急, 但是陇邺之中还是一副太平盛世的模样, 红色的灯盏随风略微晃动,还有灯下的穗子,也是随着卷来的风轻微摇动。 除了景佑陵出征朔北以外,还有一件值得全城上下津津乐道的事情,就是这立储之事,终于是定了下来。 虽然当今圣上还在春秋鼎盛之年,但是迟迟不立储君,确实不利于朝廷安定,况且这三皇子殿下和端王殿下两人都已经快到了出宫的年纪, 还是迟迟没有个定论, 请奏储君的帖子都快堆满了崇德殿之际, 这件事才终于定了下来。 端王殿下身为唯一的嫡子, 到了最后却未入主东宫,此事必然会让帝后离心,却不想此消息一出, 就连百年氏族傅家都不敢对此出?, 寻常百姓也只当是看个热闹,觉得三皇子殿下仁厚聪慧, 当是上上之选。 但是在朝为官的人就能看得更加分明,圣上此举并非是心血来潮, 分明就是筹划已久,他从始至终都没有将端王殿下放在第一顺位之上,因为心性所致,亦是因为氏族林立所致。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现在谢东流在时可以暂且压下傅家气焰,但若是谢策的话,那么氏族必然又会卷土重来。 氏族权势过大的危害不必赘述,大家心中也各自有个谱,若是皇后和端王殿下心中无怨的话,这件事也算得上是圆满。 只是……距离至高之位仅仅一步之遥,甚至更为顺理成章,怎么可能毫无怨恨。 大概是出于补偿的心理,端王殿下谢策得以特赦,可在陇邺建造府邸,亦可前往封地,更何况端王殿下的封地还在江南,风景秀丽不谈,亦是?名满天下的风流阔绰之地。 而在这雪下满了的三日后,谢妧也准备前去一趟宫闺。 今日日头极好,只是大概是因为大雪过后,照在人身上没有带来丝毫暖意,只是单单看着亮堂罢了。 这样的天气,其实寻常的贵女都很少出去,天气苦寒,在家中靠着暖炉练琴习字都是极好的,而若是那些世家公子们也是如此,除了偶尔有想出去猎几只野雉的,大多的还是在家中观雪赏画,或是绿蚁新醅,红泥火炉,揽客来赏。 谢妧将景佑陵所赠的那颗夜明珠留在了他的书房内,却将国史之中他夹着的自己笔墨给带走了,她这几日将东西大多都已经收拾妥当了。 她在景家所待的时间说不上是长,所以其实真正收拾起来的时候也简单,将她的所有物件都撤离的话,整个竹苑就又变为了先前那样冷淡而空旷的模样。 谢妧今日披了一件兔绒的披风,她原本生得姿容秾艳,但是近日大概是清减了些,所以看着就带了一丝柔弱的破碎感,剪翠这些日子替谢妧收拾东西,大概也知道了她此事心意已决,也没有了什么劝慰的意思。 -- 第181页 就只将刚刚准备好的暖炉递给了谢妧。 “殿下,”剪翠温?,“今日天寒,切忌着凉。” 暖炉里面装的是小块的银丝炭,外面罩了一层厚厚的绒布,拿在手中温度刚好,谢妧将暖炉拿在手中,就听到剪翠在身边又道:“马车已经准备妥当了,殿下若是准备好了,即刻就可出发。” 谢妧抬眼,“既然都收拾妥当了,那就走吧。” 在最后离开竹苑的时候,谢妧最后看了一眼这里,景佑陵向来喜静,所以他所居的院落也一向都偏远,但是竹苑即使偏远,院内的景致也被打理地极好,采光也极好,就像是现在。 明亮而冰凉的日色照在院内的银杏树上,树上几片伶仃未落的树叶被照得好似闪耀着金光,两只雀鸟立在枝头之上,叽叽喳喳地叫唤着,耳雪坐在树下,漆黑的爪子就这么在半空中扑棱着。 那两只雀鸟在这株树上好像要搭巢筑窝了,也不知道到底是没有赶上南迁的秋天,还是留在陇邺以祈盼即将到来的新春。 今日过后,她大概要前往曲州,大概也不会留在陇邺看到他得胜而归的模样了,在万人齐贺的喧闹人群之中,自己会身处江南,看人家枕河,至此,也算的上是各不相干了。 分明这一切都已经在心中预想过千千万万次,但是现在被旧事重提,或者说是真正走向了穷途末路的时候,她还是不可避免的,心上三寸就像是被人捏紧了一般。 若是风月可解,也不至于到了现在,在他谎骗了自己被揭穿以后,谢妧还是会舍不得。 或许是舍不得他当年惊鸿掠影而来,又或者是舍不得他佯装出来的,明月入怀。 剪翠看谢妧站在原地迟迟不动,才轻?唤道:“殿下?” 谢妧猛的回神,才发现自己站在这里已经有盏茶功夫了。 少时读《诗经》,里面言之凿凿所谓:“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当年她还觉得并非如此,觉得自己日后必然是要找上几个面首,以证‘女之耽兮,犹可说也’,她现在确实抽身而出,却也如诗经所讲的一般,甚至在某些瞬间,也曾想过若是自己不曾知道景佑陵前去皇祖母那里,是否他们会如她构想的以后一般。 ——世事难料。 仙武门的侍卫远远地看到一辆马车驶来,在宫前守卫,自然对于各家马车也说得上是相熟,单看到这宝马上的银质辔饰,还有马车上面的昭明身份的玉牌,便也知晓了是长公主殿下前来。 巧的是前来指引谢妧的那位引路公公,还是先前替谢妧引路的那个公公。 他略弓着身子,笑着朝谢妧行礼道:“还是奴才有这个福分,今日还是奴才前来替殿下引路,殿下今日是要前往永延殿见端王殿下是吧,还请殿下随奴才来。” 宫中上下对谢妧大多都是这样谄媚的模样,也知晓她的脾性,更知晓圣上对她的偏袒,谢妧倒也没有多说什么,就只嗯了一?。 这位公公显然是比上次要更加有经验一些,几乎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曾说,就只是这么沉默着引路,宫中大多是会察言观色的人精,这位公公也看得出来公主殿下现在心情并不如何,所以也就缄默着未曾开口。 言多必失的道理熟谙于心,却不想在经过琼月殿的时候,谢妧却突然开了口。 她看着原先的那株海棠树,?调平淡,“今年这般冷,这株海棠恐怕是挨不过这个冬天了,既然是如此,就早些拔了另栽新树吧,也免得留在这里占了地方。” 那位公公诶了一?,连连称是,“殿下所言极是,今日我就向李公公请示,早些栽新树也好,这株海棠也有些年头了,根底也开始生腐,换些其他的树种,自然是极好的。” 谢妧抬眼看向自己刚刚所说的那株海棠,眼瞳并未有什么波动,只看到这株生得极为高大的树木现在生出颓势,好像是一个生行将就木的耄耋老人一般,干瘪的枝桠甚至连雪都挂不住。 一直到了永延殿外,引路的公公才终于迟疑着开口问道:“殿下可需要奴才进去传报?” 他这句话才刚刚说完,采喜就从殿内走了出来,看到谢妧站在殿外,脸上笑得褶子都出来了,“公主,殿下听到公主前来,可是差点儿连衣服都没穿地就想冲出来了,所以现在还在房中更衣,还望公主见谅。” 谢妧摆手,进入主殿的时候,谢策大概也是刚刚才洗漱和穿戴完毕,大概是手忙脚乱地穿戴,所以衣冠上面略有些褶皱,看到谢妧来了以后他才抚了抚身上的褶皱,笑得虎牙尖尖,唇畔的梨涡也是若隐若现,“长姐今日怎么想起来来永延殿找我了?” “阿策这段时日可是怕长姐因为思虑过重,所以没有去打扰长姐呢。”谢策拿起刀刃替谢妧削鲜果,“莫不是因为景大将军出征,长姐心中担忧,现在才前来找我的吧?” “长姐无需忧虑,我已经问过三皇兄了,此次北戎虽然来敌十万,但是景煊将军和景三公子两人具是和北戎交手过多次的,几乎极少战败,更何况还是朔方卫一支都前往朔北,就算是苦战,也必然是得胜归来。” 他手指上下飞动了几下,然后将手中削好的果子递给谢妧,“喏,长姐,之前新供的冬桃,若是长姐迟些来恐怕都会被我给吃光了。” -- 第182页 谢妧没接,然后看着谢策低?说道:“阿策……我已经和景佑陵和离了。” 谢妧说完这句话的时候谢策脸上神色微凝,他反应了一会儿才终于明白过来谢妧到底说了什么话,这段日子谢妧的表现谢策都看在眼里,谢策和谢妧自幼一同长大,一母同胞,他就算是心思再怎么粗,又怎么会看不出来自己的长姐分明就是动了情的。 他因为太过担心长姐,所以对景佑陵难免更加挑剔一些,但是也不得不承认,景佑陵虽然看着冷淡,但是对于谢妧,确实是十分上心的。 谢策原本觉得燕绥也算得上是一个相当不错的人选,毕竟燕绥和长姐两人算得上是青梅竹马,知根知底,燕绥这人也对长姐极好,纵然是之前喜欢流连花楼,若是当真是长姐的赐婚人选,自己就算是用什么办法,也必然不会让长姐受到委屈半分。 但是后来看来,景佑陵虽然看着冷淡,但是对长姐确实说得上是无可挑剔,更是遵循景家家训,从来没有过什么乱七八糟的妾室来。 谢策虽然不常和陇邺勋贵子弟来往,但就只是宫中的其他皇子,他也看到早早就有了通房的,他也知道寻常男子在景佑陵这个岁数还从未接近女色,确实算得上是极少的。 他看到长姐心悦景佑陵,也是真心为长姐开心。 可是现在,谢妧却在景佑陵出征的第三日,亲口对自己说,她与景佑陵已经和离。 谢策募地一惊,手中的冬桃都掉在了地上,他顾不上那个滚落在地的桃子,“长姐?你说什么,和离?怎么突然就和离了?当真?” 他问着,还未等谢妧回答,“长姐无缘无故怎么可能突然和离,莫不是景佑陵仗着自己即将出征朔北,做了什么猪狗不如的事情来吧?长姐你不必担心,若是他欺负了你,我必然是要为长姐讨回公道的!” 他甚至连缘由都没有问,就认定是景佑陵的责任,谢妧抬手摸了摸他的脑袋,轻?说道:“没有什么别的原因,只是我与他突然觉得彼此并不是良人,他志在朔北,我与他其实从来都不是一路人,是我当时糊涂。” “和离书我已经给他了,所以……日后我与他就再无丝毫关系了。” 谢策心疼,脸都皱在了一起,“无碍,长姐若是不欢喜,和离就是了,日后我来养长姐。若是长姐以后还想另择夫婿,我也会绑过来送给长姐,若是长姐日后不想另择夫婿,我也会养长姐一辈子的。” 他这么说着,才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拿过搁置在一旁的舆图,指着一处地方朝着她道:“阿策日后是管理江南的呢,久闻江南富庶,长姐日后还会是千娇万宠的长公主殿下。” 谢妧看着舆图上面的字迹,然后看着谢策,指了曲州朝着他道:“阿策。” 她顿了一下,“我们去曲州吧。” “好啊,长姐出去散散心也好,”谢策愣了一下,笑得眉眼弯弯,“今日我就去请示父皇,听闻曲州风水养人,阿策今日看着长姐好似是清减了些,若是即日出发的话,到了曲州就是春暖花开时,我近日骑射略有进步,我还可以给长姐猎些野鸭烤着尝尝。” 他这么说着,好似有些当真动心了般,“既然长姐想去,那事不宜迟,我现在就去请示父皇,长姐既然是有七杀傍身,安危亦有保障,长姐先行回去收拾东西,我们明日就出发。” 谢策拉着谢妧准备出去,却不想在门口的时候,遇到了几个人。 谢允现在已然入主东宫,身上的衣物也变为四爪蟒袍,他好似是知晓了谢妧前来宫闺,脸上不见丝毫讶色,也好像正是因为谢妧前来,才前来永延宫。 他长得极为清润,就算是身穿极为张扬的蟒袍,也丝毫不见任何戾气。 他笑着朝谢妧和谢策道:“皇长姐,四弟。” 谢允笑了一下,才接着朝着他们温?道:“贸然前来,有些唐突了皇长姐和四弟,但实在无法,我有托在身,所以才并未提前知会一?前来,还望皇长姐和四弟见谅。” 谢策和谢允两人关系近日拉进了不少,但是谢策现在心下有些郁躁,就只牵了牵唇角道:“三皇兄,近日我和长姐还有要事在身,过些时候再来招待三皇兄吧,还请皇兄迟些时候再来。” “我今日前来,并非是前来为了四弟,”谢允语调不急不缓,然后他看向谢妧,“而是为了,长姐。” 他手上拿着一块色泽极好的绸布,谢允也没有卖关子,“我有托在身,受人所托将此物转交给皇长姐。” 谢妧心下虽然已经有了些论断,原先想打断谢允说的话,但是最后还是沉默着看着他缓缓打开那块绸布包着的东西。 在白色的绸布之上,上面躺着一副极为精巧的耳坠,其他的地方都算不上是稀奇,但是下面坠着的,是不知道用什么玉石雕刻而成的海棠花。 按照谢妧遍阅珍宝的阅历来看,能看得出来这对耳坠,好似是用梧州的琉璃石所刻而成。 只是大概是匠人手艺不精,虽然能看得出来这海棠雕刻得极为认真,但是在细节的处理之上还是略有不足,谢妧也不免地,想到了景佑陵那时候手指上面,遍布的细小血痕。 谢允温?解释道:“景兄出征前日早朝交由我保管的,他时间紧凑,只能将将雕刻出来这两株海棠,剩下的工序还需匠人前来加制,一直到了昨日才刚刚完工,我原想着今日送到景家,却不想长姐今日进了宫。” -- 第183页 “景兄出征在外,长姐必然是心中忧虑,有此物在身,也算是个藉慰。” 她在成婚后随意说的话,他居然记了这么久,那两株海棠在门外的日色之下,澄澈的花瓣之中,隐隐藏着流转的光晕。 梧州盛传琉璃石,谢妧也收到过不少这样的珍宝,但是这两株海棠用到的石料却远超她之前看到的那些。 梧州州牧唐琸也想赠与她一些琉璃石,但是远不及现在眼前的这耳坠石料好。 谢允的手就这么伸在半空之中,他脾性极好,就算是谢妧现在好似并没有什么接过的意思,他的面色也丝毫不变,好像就是在等着谢妧考虑好了一般。 谢妧没想到,景佑陵在出征前夕,在别院,是在雕刻这两株海棠。 他们之间,到底是怎么走到了现在这样的地步。 他们少年相遇,又在成亲未满一年里面将将和离,直至今日她都不明白这位生来淡漠的少年将军,对于自己,到底是如何。 谢妧身心俱疲,她刚想抬手将谢允伸出来的手给推回去,却在抬眼看向谢允的时候,看到了站在谢允身后的人。 谢允现在既然是入主东宫,出行规制自然也是和以前不一样,但是他不喜铺张,所以身后的人也就是两个常用的小厮,还有还跟了两个生面孔,谢妧之前也只是匆匆掠过看了一眼,并未如何在意。 但是现在抬眼看向谢允的时候,她却突然认出来了,那个跟在谢允身后,一直低着头的,并未穿宫装的人。 在宫中不穿宫装的随从极少,而这个人大概是因为长相普通又低眉顺眼,所以才一直都没有被谢妧发现。 这个人她记得非常分明,唇畔有一颗黑痣,十分醒目,也足以让人记得很清楚。 所以就算是谢妧只见过他一面,也能轻而易举地再次认出来。 他长得慈眉善目,大概因为是年岁大了,所以看上去十分亲和,而他现在却跟在谢允的身后,好像冥冥之中又在昭告着的前世。 谢妧想到这对耳坠,大概是需要匠人来将玉海棠加制为耳坠的,种种因缘际会之下,才重又遇到了这个人。 谢妧垂了眼,再次看了看那对玉海棠耳坠,指了指谢允身后的那个人,“太子殿下所说的,经过剩下的几道工序,就是你身后的那个人所加制的吗?”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有人猜对了哈!奖励智慧小布丁一根~ 看有人说看不懂,我说一下呀,就是前世大婚前!柚柚带来的匠人,要为阿妧打手镯的那个。 前文87章有提到。 绿蚁新醅,红泥火炉,改自《问刘十九》白居易 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诗经·卫风·氓》 第89章 · ? 前世大婚之前, 景佑陵就是带了这个匠人前来昭阳殿中,谢妧那时还觉得可笑,分明不日之后他即将带人前来逼宫, 却又装模作样地和自己好像是寻常未婚夫妇一样。 却没想到今日在宫中, 自己居然重又看到了这个人。 谢允一时没反应过来,顺着谢妧所指的方向往后看去, 略有惊诧地说道:“皇长姐在说这位吗?” 他指了指站在自己身后的人。 谢妧突然觉得有点儿不对, 但还是点了点头。 “长姐误会了,”谢允笑了笑,朝着谢妧轻摇了一下头,他摊手作介绍状,“这位先生并非是手工匠人,是因为近日来皇祖母身体抱恙,宫中御医都未曾找到原因,这位先生是我从宫外找来的翟大夫,医术相当精湛, 宫中不少御医都曾经是他的坐下门生, 在民间有妙手回春, 杏林圣手的美称。” 他说着, 又将自己的手上的耳坠往前递了一下,“长姐问及首饰匠人,是想要当面询问什么吗?若是如此, 那位工匠现在还在东宫偏殿之中, 我可以将他传召过来。” 那位翟大夫显然也没想到自己居然现在被这位公主殿下提起,俯身朝着谢妧行了一个礼。姿态不卑不亢, 颇有风骨的模样,因为长相亲人, 所以这样行径很是能让人生出好感来。 谢妧恍然之间愣了一下,再次抬眼的时候,口中缓缓低声道:“……翟大夫?怎么会是大夫?” 她抬眼看向谢允,问道:“此人当真是大夫?” 谢允虽然不解谢妧此时为什么会对翟大夫的身份起了疑虑,但还是非常耐心地解释道:“是的长姐,翟大夫虽然并非是在陇邺行医,但是就算是在陇邺也是相当有声誉的一位医者,行医多年,声名极高,哪怕是疑难杂症亦可化解,所以我才从宫外将先生请来。” 当真是……大夫? 谢妧想到自己在梧州之时梦到的,景佑陵在出昭阳殿外之时,他将冽霜搁置在海棠树下,身穿那件绣着金线的婚袍,身上不见任何落拓模样,但是却又不知何故,凭生几分落魄。 她缓步朝前迈了几步,然后走到那位翟大夫面前站定。 大概在场的人心中多少都会有点儿疑惑,毕竟谢妧和翟大夫想来也是素不相识,这位翟大夫虽然名声极大,但是因为宫中缛节繁多,从未动过前来宫中当御医的念头,就算是有门生举荐他来太医院,他也只是婉拒,所以自然也是第一次前来宫闺。 若不是因为谢允实在是诚心求请,今日也未必会出现在宫中,所以应当不可能和这位金枝玉叶的公主殿下相识。 -- 第184页 翟大夫也是如此,他心中困扰颇多,因为识人无数,更是因为行医多年,所以多见人间悲欢离合,他恍惚间好像能感觉到,这位公主殿下好像在找一个答案。 可是自己和她素不相识,更无过往,哪里来的答案。 谢妧在他面前站定,沉默了一会儿,好像是下了极大地决心一般,看着他道:“不知可否请翟大夫将手伸出,给我看一看。” 翟大夫面露疑色,抬眼看向谢允,谢允思虑片刻,还是为谢妧找了一个可以圆回来的理由,“想来是因为翟大夫这双手救无数疾苦者于水深火热之中,只用双手就可以解救性命,想来长姐也是心生敬畏,想端详一二。” 当真是怪事,翟大夫面色略顿,然后才将自己的手缓缓伸出,因为多年行医,所以他的手指被药材略有些染黄,上面沟壑丛生,上面并无一丝一毫的饰物,手指略有些枯瘦,但是指节处稍有些胀大。 谢妧只看上一眼,就足以看得出来这个人分明就是当年景佑陵带进昭阳殿内的那个匠人。 因为那个人也是如此,指腹稍稍有点儿昏黄,当年他的解释是因为常年火燎铁器和金制器物所致,虽然手上并无老茧,但是谢妧也并未在意。 可是现在,她才惊觉,一个资历深重的匠人,怎么可能指腹上连一个老茧都无。 他分明,从来就只是一个大夫,从未是什么所谓的匠人。 谢妧心中几分思量,略抬起头来问道:“先生从医至今多少年岁了?” 翟大夫这才将自己的手收回,重新放回衣袖之中,朝着谢妧略微躬身道:“回殿下,草民行医至今已有四十余载。” 谢妧略垂下眼,不知到底在思虑什么,只眸色深沉了些,然后走到谢允面前,停了片刻,谢允托着那块绸布的手却依然没有落下,还是这么停在半空之中。 那对海棠耳坠颤巍巍地躺在绸布之上,边缘是极为舒展的褶皱,被外面的日光一照,里面好像流转着隐隐的色泽,好像是某些不可言说的隐晦。 若不是谢妧三日前的那个雪夜退后一步,恐怕也未必能看到当时景佑陵手上被刻刀所伤的伤口,那被灯色照耀下的,原本生得极为漂亮的手指上赫然遍布的伤痕,他原本就不善于此,却又还是为自己刻了这两株海棠。 当日他路过琼月殿时所赠的那枝海棠早已枯萎,可是这两株玉海棠却永远不会,永远都会是这样鲜活的模样。 谢妧犹豫了一下,然后将那对耳坠收下,轻声道:“有劳三弟今日前来转交。” 谢允笑了笑,才终于收回了手,“长姐无需谢我,我在其中自然是算不上是什么,不过就是略走动了些而已。” 他说着,十分真诚道:“我从前一直都觉得景兄为人冷淡,纵然是招姑娘家心悦,也从未见他对过什么姑娘上过这番心,而现在出征在即,他还是从忙碌之中抽身为长姐雕刻了这两株海棠,想来是希望长姐免去相思之苦,亦是免生忧虑,在陇邺得见景兄得胜而归。” 谢妧现在心绪繁扰,听到谢允这番言语,顿了许久,最后也只是轻嗯了一声。 谢允东西已经转交,想到之前谢策面色匆匆的模样,倒也没有再打扰的意思,“东西我已经送到,我就不叨扰皇姐和皇弟了,我现下先行带翟大夫前去替皇祖母诊断头疾旧症。” 他说罢,略一拱手,然后就转身离开了。 一直到谢允走后,谢策才略微扯了扯谢妧的衣袖,他幅度很小地指了指谢妧手上拿着的绸布,然后小声道:“……长姐?” 谢妧现在手上攥着那块绸布的边角,脑中不断翻涌起那个翟大夫和景佑陵前世前来昭阳殿的时候,她还记得应当就是大婚前夕的最后一天,她那时已经知道幽州节度使大军已经军临城下,对于他们这场东拼西凑起来的婚事,也一点儿都不在意。 大概那个时候,唯一在意的人,只有谢策了。 谢策亲自为她监制嫁衣,来来回回不知道到底换了多少批人,嫁衣几乎只能用奢华二字来形容,一针一线一珠一物几乎都是上等佳品,他那时候好像是当真信得过景佑陵,也是当真觉得景佑陵会娶了自己这个暴君的长姐。 甚至,他也是当真想自己嫁入景家,得以逃离陇邺宫阙这个地方。 或许她也是当年,谢策这个暴戾无度,残忍无情的暴君,唯一的恻隐之心。 他自己早就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也根本不在乎自己脚下的这座皇城到底应当是如何,对于陇西和朔北的险情也是任由傅家调度,唯一在意的,就是他唯一活着的至亲,长公主殿下。 可是谢策大概是没有想到,自己身为人人得而诛之的怀明帝,自己的长姐亦是一样的声名狼藉,景佑陵这样的出身名门的,自幼循规蹈矩并未逾矩的世家公子,怎么可能放过自己的长姐。 更何况,自己还亲自下令杀了景佑陵的恩师,上下九族。 可是谢妧现在恍然回忆起那日景佑陵带着翟大夫前来的时候,他身穿锦白直裰,站在昭阳殿内的时候,垂着眼睛看着自己,自己当年,好似也动了心。 却也知道那时,他们之前的婚约不过就是薄如纸般,他答应赐婚,不过就是为了日后得以直入宫阙。 所以自己在他提剑前来的时候,才丝毫都不露怯,也无半分害怕,她天生反骨,对上他的时候更甚,哪怕自己要死于冽霜之下,也还是抬手抚上他的喉间。 -- 第185页 从来都想要做占得胜场的那个人。 她那时候的心动藏得极好,甚至连自己当年都不能窥探半分,所以大概所有人也不知道,那个生来就是金枝玉叶,被人荣宠了半生的长公主殿下,死于自己心动数次的那个少年将军手上。 死在自己心悦的人手上,恐怕就连话本子之中,这样的故事都算不上是多见。 可是……他为什么,要隐瞒翟大夫的身份呢? 谢妧手中拿着那对海棠耳坠,脑海之中翻涌着前世和今生的画面,原来早就已经过去了那么久,远去的回忆原本就已经黯淡变灰,但是现在却又重新在脑海之中,好像是走马灯一样,一遍又一遍地重放着。 谢妧直觉他好像是有什么隐瞒,却又不知道为何,他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告诉自己。 大概是觉得……徒增不舍吧。 又或者是觉得,谢妧抽身得这样快,大概是对于自己并非有多少感情,她向来都是这样爱恨分明,和谢策前往曲州以后,也会过得平安顺遂,这短短数月的成亲日子,就会是像大梦一场,很快被她忘却在脑后。 就像是偷来的数月,短暂的交错以后,注定要交予原本该有的结局。 其实或许还应当是庆幸的,毕竟他们现在还远不是当年那样的死生不相见。 谢妧神色微怔,虽然还想和景佑陵问个清楚,但是现在他早已前往朔北,况且她也已经将和离书给了他,若是日后得以相见,有缘再问吧。 谢策见谢妧迟迟不答,声音略提高了些,“长姐,我们现在……还准备前往曲州城吗?” 他挠了一下头,才接着补充道:“因为这个,毕竟算得上是个需要极为慎重对待的决定,虽然我并未和姑娘家有过什么往来,但是我也知晓姑娘家好像经常都是一天一个主意的,我不希望长姐……日后后悔。” “长姐你也知道,若我们去了曲州城的话,恐怕一年半载都未必能回来陇邺。” 谢妧被他从思绪之中拉回了神,站在原地静默许久,倏地抬眼看向谢策,“去。明日就动身。” 她停顿了一下,才接道:“我不会后悔。” 作者有话要说: 今晚应当还有会一更!柚柚和阿妧早日见面吧,老母亲也操碎了心qaq 前世因果快讲到啦~已经很好猜了! 第90章 · ? 第二日仍然是一个极为晴朗的天气, 前些时候下了雪,原本路上的积雪已经消融了许多,所以整个街道之上全都是湿漉漉的, 偶尔有幼童在路上嬉闹, 也会被长辈斥责着拽回去。 陇邺城中从来都是这样繁华而热闹的模样,从来不会为谁而停。 大概也没有人注意到一个外观极为不起眼的马车缓缓从朱雀大道上面驶出, 车轮碾过湿漉漉的地面, 留下两道算不上是明显的车辙。耳雪躺在谢策的怀中睡得很香,今日起得早,耳雪本来这个点也还在睡,所以现在蜷缩在谢策怀中,连动弹都懒得动弹。 其实一直到昨晚的时候,谢妧的心中都还是被不真切感给笼罩着,但是等到真正登上前往曲州的马车之时,她心中却又突然安定了下来,马车的帘外是她生活了整整十八年的陇邺城, 种种繁华在帘外飞速急掠而过。 谢策拽了拽耳雪的耳朵, 耳雪闭着眼睛, 爪子朝着半空中虚抓了一下, 耳朵也小幅度地动了一下。 谢策觉得好玩,一会戳戳耳雪的脑袋,一会扯扯它的后腿, 谢妧一边看着都觉得耳雪必然是会被烦得不行。 谢策今日穿了一件鹅黄色的锦袍, 头发用发带束起,他最近新换了一把剑, 终于不是之前那把一拿出来就到处掉宝石的破剑了。 他乐此不疲地玩着睡在他怀中的耳雪,谢妧实在是看不过眼, 抬手轻拍了一下谢策作乱的手,“好了你,让它睡会。” 谢策吃痛地收回手,“我这不是许久都见不到耳雪了嘛,在长姐那里,可以看得出来它伙食极好,之前在永延殿的时候耳雪还不过是小小一只,现在就已经肥成这样了。” 他一边说着,还一边戳了戳怀中耳雪的肚子。 耳雪倏地醒了,虚虚嗷了一声,然后就咬在了谢策的手指上,其实说是咬也算不上,根本没有用力,就这么叼在嘴里,大概是报复之前的扰它清梦。 谢策噫了一声,皱巴着一张脸,将自己的手给收了回来,另外一只手直接将怀中耳雪的嘴给合了起来,然后然后连忙用湿帕子将手给擦了个干净。 待他擦拭完以后,才恍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将刚刚放在一旁的舆图展开,拿到谢妧的面前。 “对了长姐,”他手指点在舆图上面,“我们现在沿着的是官道,陇邺在陇西和建邺之间,所以其实我们当真要前往江南地带的话,距离也算不上是有多远,比起我们之前去过的梧州可近多了,但是我们既然是游玩,行程自然是说不上赶,路上慢些,到了曲州就差不多已经快到一月末。” “听闻江南一月末的时候正是春花初开的时候,”谢策歪了歪头,“长姐也不必忧虑,我已派人在曲州购置住宅,先行前去布置了,等我们抵达的时候,就会一切都收拾妥当了。” 谢妧愣怔之间应了一声,然后看着外面周遭远去的过往,耳雪之前因为谢策的举动,现在也已经没有了睡意,在宽敞的马车之中跳来跳去,最后趴在谢妧的脚边,扒拉着她鞋尖上的毛球玩。 -- 第186页 …… 一连走了十几日,他们的行程完全就是不急不缓,常常是巳时才动身,酉时就开始寻找附近的客栈,值得一提的是,他们越往南走,这天气也确实越暖上几分,连带着沿途客栈的吃食,也比陇邺之中大有不同。 按照他们现在的前行速度,恐怕到了曲州的时候,说不定就已经到了二月。 他们这一路基本上都是住的客栈上房,越往南走,沿途客栈的布置也就更为精致一些。 今日他们所下榻的则是一个依山傍水的客栈,这个客栈建造得颇为别致,是搭建在湖泊之上的,虽然现在垂柳还未完全抽出新枝,但是河畔边缘的不少梅花已经盛开,映照在湖水里面,好似一块可以倒映出春景的琥珀。 这个客栈是周围百里最大的一个客栈,建造得极为有匠心和巧思,就算是比之画卷所绘,亦是并未有什么不及。 而客栈内的房间,都可从窗中观景,既是近处梅映湖心,亦是远处群山抱湖。 这件客栈来往旅人颇多,商队也是屡见不鲜,那些商户大多穿金戴银,谢妧和谢策身上的衣物十分含蓄,但是他们两人毕竟是从宫中长大的,凡是器物都是用得最好的,身上也带着一股天生的天潢贵胄之气。 小二看得出来这两位必然是身份不凡,所以也不可能懈怠,远远地打着笑脸问两位需要什么。 谢妧和谢策两人一路上走走停停,倒也说不上是累,也没有前行去房中歇息,就只点了几道当地特色的菜,然后就坐在大厅之中听旅人高谈阔论。 这些商人大多就只在这里住上一晚,又都是走南闯北的居多,所以说起话来也不避讳,这些人大概是与人打交道得多,所以嗓门也大些。 “我是从北边那里过来的,现在北边可不安生,又开始打仗了,整个朔北现在都进不去哟。”有人粗着嗓子,“也不知道那北蛮子到底是想要个什么,居然有十万大军,恐怕这一打起来,还不知道到底要死多少人呢,真是造孽啊。” “你还别说呢,老子还有批货在朔北呢,现在也不知道朔北到底是情况怎么样,”有人应声,“老子就只盼着到时候仗打完了,能别波及到那批货,花了好大劲买了过来,还没去拿呢,现在北边就进不去了,你给说说这个道理。” “行了行了,也别抱怨了。朔北打仗又如何?影响不到我们这里的,咱们这都算是南边儿了,最多就是多收点税和米粮什么的,也算不上是什么。更何况还有那位将军,若是这仗胜了,景家的那个小将军,日后就会是更胜其父!” 剩下的话题就逐渐开始东扯西谈,谢妧也没太过在意了,只看着耳雪在自己的脚边跑来跑去,它看什么都觉得新鲜,南下的这趟旅途,谢妧一直都觉得耳雪才是那个最开心的。 她只是觉得有点感慨,在陇邺之时,景佑陵的名声就极好,没想到现在她已经不在了陇邺,也依然能听到他的名字。 他仍然是百姓口中的那个少年成名的传奇。 景家世代清誉,他又是其中翘楚,年仅弱冠就从无败绩,现在这么被人谈及,也是正常。 大厅之中往来之人颇多,几乎每张桌子都给坐满了,有些人高谈阔论,恨不得直接和邻桌拜上个把子,而有些人则是坐在大堂之中,只字不发。 耳雪原本还在谢妧脚下打转,但是没过多久就已经跑远了,谢妧略微皱眉,才准备追上去,就突然看到耳雪已经咬住了一个人的袍角,一边咬着,一边还邀功似的朝着谢妧叫唤了两声。 整个大堂之中只有耳雪一条狗,亦有人看到这边的动静,看着耳雪咬着这个人袍角不松,上来住持公道。 “诶,姑娘,这是你家的狗吧,你可得好好看管,这平白无故地,咬人衣角算个什么事情?” 耳雪从来不会莫名其妙地上前咬人,谢妧抬眼仔细看了看被耳雪咬住的那个人,只看到这个人背脊挺得极直,身上是一件不起眼的褐衣,一直都低着眼睛,就算是被耳雪咬住,也丝毫没有任何怪罪的意思。 年岁不大,表情板正,手缩在桌下,面前的桌子上面只有一碗面。 耳雪一边咬着褐衣人的衣角,一边还将他往外面拽,然后朝着谢妧小声地呜咽两下,谢妧还在思忖,旁边的人实在是看不下去了,“我说姑娘,你没看到你的狗一直咬着这位兄弟吗?这个兄弟恐怕是个哑巴,那你也不能这么欺负人啊,这哪里是个事啊?你还不赶紧将你的狗给拿开?” 却不想这位看客刚一说完,被耳雪咬住的褐衣人却低着头,声音略有些小,却也是十分生硬地回道:“不是哑巴。” 这边的热闹很快也被其他人看到,客栈之中虽然喝酒论兄弟的也不少,但是一言不合就打起来的更加是不少,大家长途跋涉,也就只当是看个热闹,只是难得遇到的是个姑娘家欺负郎君的,确实是难得一见。 所以哪怕是原本有些还在高谈阔论的人,现在也不免对这边投上一点儿目光。 亦有人在心中暗赞这位姑娘家实在是胆大,长得如此出众,居然还敢就这么出现在这么多的人客栈之中,甚至还与人起了些冲突。 谢策很快也看到了这边的场景,他循声而来,就看到了谢妧站在一个人面前,然后这个人的衣袍下面是咬着他的耳雪。谢策有些糊涂,就只能走到谢妧面前轻声问道:“长姐……这是?” -- 第187页 谢妧一言不发,然后耳雪却又突然松了口,跑到谢妧身边扑上去,拽下来原本正在谢妧袖中的一个穗子—— 可也就是在耳雪将谢妧袖中的那块令牌拽下去的时候,原本端坐在自己座位上的褐衣人却突然动了。 他之前从来都没有动弹半分,但是现在耳雪转而咬住谢妧穗子的时候,却又出人意料地突然起身。 在所有人都没有看清被耳雪拽下去的东西到底是什么的时候,褐衣人就已经极快地接住,然后将那块东西放在了自己的手心。 他将这块令牌反扣着递到了谢妧的面前,这块令牌通体漆黑,远远看上去一点儿也不打眼。 而谢妧则垂着眼睛,看到这个褐衣人递过来的手上的茧,虎口处的茧大概是因为日积月累,所以积累了厚厚一层。 “姑娘将东西收好,”褐衣人口气略有些冷淡,“姑娘的狗之前大概是想和在下玩闹,此事在下并未放在心上,姑娘也无需多虑。既然现在已经无事,那在下就先行告辞了。” 谢妧将他手上的令牌收回,重新放回自己的袖中,然后眉梢略挑,只朝着谢策道:“阿策,将你的剑递给我。” 谢策虽然不解其意,但是还是依言将自己新锻的剑递给了谢妧,这把剑远比之前那把银样蜡头枪要好上不少,只看着就能知道必然是一把极为出色的剑,场中亦有不少识货的人发出赞叹声。 谢妧接过剑,猛地将剑从剑鞘之中抽出。 剑尖,就对上了刚刚那个褐衣人的颈侧。 周遭一片哗然,谁能想到这个看上去柔弱的姑娘居然能如此妄为,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来头,为何对这个褐衣人如此步步紧逼。刚刚倒也是算了,现在居然还直接将剑抵在别人的颈侧。 哗然之余,也是为这位褐衣人打抱不平,官家在上,这附近又不是什么穷乡僻壤没有官府,哪有这么欺负人的? 而谢妧脸上的面色却丝毫没有被旁边的言论所扰,甚至还略微靠近了一些,眼中只有这个看上去十分陌生的褐衣人。 “你到底是谁?”谢妧轻声问道。 她其实心中大概已经有了论断,但还是算不上是十分肯定,所以就只是这么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人。 “姑娘,抱歉。”褐衣人不躲也不避,“在下无可奉告。” 谢妧剑尖压近一寸,“当真不说?” 她这样突然行径,连谢策都吓了一跳,在一旁唤道:“……长姐?你在做什么?” 谢策将褐衣人上下看了好几眼,也不记得和这个人之前有得罪过谢妧,更何况他们现在都已经离开了陇邺,谢妧从来都不是这么不讲理的人,怎么可能会无缘无故地伤了人? 旁边有人听到谢策和谢妧是认识的,凑过去小声地问道:“这位小兄台,这位姑娘是你的长姐?你快劝劝,人家根本没做什么事情,结果倒好,你姐姐的狗先是咬了人家,然后你长姐现在有对人刀剑相向,怕不是疯了不成?你说说看,评评理,这都是个什么事儿?” 谢策现在也不知道到底是因为什么,谢妧突然拿剑对上这个人,一时也不知道到底应当如何相劝,就只能看着谢妧和这个人一时僵持不下。 “嘴倒是很硬,”谢妧收剑,随手将剑还给谢策,“那也好,你既然不说,就别跟着我们了。” 谢妧说完这句话以后就转身准备上楼,连刚刚上好的饭菜都全然没有再有心思品尝一二,旁的人或许是不知道,但是她和那个褐衣人彼此心知肚明,被耳雪咬下来的那个令牌—— 就是景佑陵之前给她的,朔方卫的象征。 耳雪必然不可能无缘无故地前去咬人,它之所以咬住那个人,恐怕也是觉得他身上的味道十分熟悉。 谢妧眼睫微沉。 而那个原本站在原地的褐衣人,思虑片刻,也追上了谢妧。 绝大多数的人全都是在大堂之中,所以二楼几乎是空无一人,褐衣人在一一勘察过周围的境况以后,轻声对谢妧道:“殿下留步。” 谢妧顿步回首的时候,就看到这个背脊挺直的人,垂着眼睛,单膝跪地对自己行了一个礼,“属下隶属朔方卫,率领一只小队,奉将军之令,暗中护送殿下前去江南,未事先告知,也并非是有意隐瞒,还望殿下恕罪。” 谢妧之前就已经猜到了这个人的身份,甚至还觉得,景佑陵带出来的兵,和他本人也出奇的相识。 说起话来都是那样冷淡。 但是谢妧是当真没有想到,他居然暗中拨了一队人,在护送自己前往曲州。 褐衣人见谢妧迟迟不说话,接着开口解释道:“殿下无需忧虑军中事宜,这只队伍原本是暗中保护将军安危的,并非骑兵,算是将军自己所有,并不会影响到朔北整体境况,所以才让我们留在陇邺守卫殿下安危。” 在空无一人的二楼之中,他的声音并不算大,所以只有谢妧能听到,谢妧怀有朔方卫的令牌,也是当今的长公主殿下,他从陇邺一直跟到现在,就是为了确保谢妧的安危。 也是奉了,出征在外的景大将军之令。 作者有话要说: 柚柚这应该是就算是嘴上不说,心里念了千千万万遍的那种吧,这么说来柚柚应该算是什么型的呢! 第91章 · ? 这支朔方卫在谢妧的默许之下, 还是跟在他们身后,一直到了江南。 -- 第188页 谢妧曾问过等他们护送自己前往江南以后,他们应当如何, 那个人也只是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才回道:“等护送殿下到江南以后,属下会前往朔北, 守卫将军。” 而等谢妧真正到了曲州的时候, 也确实已经二月了。 陇邺其实一直到二月的时候,也还是冷得让人背脊生寒,但是曲州到了二月却已经是一副春暖花开的模样了,这往南的一路上谢妧见过了不少从前从未见到的景象,有寒冰消融,亦有雁鸟回迁。 曲州正如书中所言一般,和陇邺是完全不一样的,江南多水,曲州也不例外, 船夫摇橹在庭前, 好几道河穿城而过, 抽芽的垂柳伫立在河岸旁, 人家枕河,推窗就可见院前的河流,身处曲州, 到处都可以听到水声潺潺。 就连谢策也不免兴奋地朝着外面看了看, 然后转回到车厢内对谢妧道:“长姐,我们现在当真已经到了曲州城诶!我还只在书中和画中见到过, 还是第一次看到有这么多桥和船的地方。” 他们此行也算是一路顺风到了曲州,沿路见过不少在陇邺从未见到的风景, 如青山起伏,还有远山烟黛,甚至连曲州当地人的方言都和陇邺的官话大相径庭,带着说不上来的软调,听着就带着典型的江南意味。 谢策之前就差遣人将曲州所居的宅邸全都打点完毕,虽然也只是在曲州暂住,但是那件宅邸也算得上是曲州排的上名头的气势恢宏,位于一处古河旁,前前后后布置了也有整整一个月之久,才终于紧赶慢赶地在他们到来之际布置完毕。 谢策先行跳下车,他将新的那把剑别在了自己的腰上,另一只手上也学着书中所讲,拿着一把白纸折扇。 扇上所书江南风光好,旁边画的是江南园林,好像是江南一带地摊上常能见到的物件,现在虽然已经是初春,但也远没有到要摇扇子的季节。 谢妧一边就着谢策的手下了马车,一边皱着眉头问道:“你这是哪里来的扇子?” “啊?”谢策摇着扇子的手顿了顿,“之前路过建邺的时候我买的啊,那摊贩还夸我很有眼光呢,从前李家的那个李公子就有一把一模一样的,就是从江南带回来的,宝贝得很,现在我也有了。” 这把扇子实在说得上是做工粗糙,谢妧还未说些什么,谢策又把扇面递到谢妧的面前,笑得眉眼弯弯,“长姐,我花了一两银子买的,怎么样,是不是很是好看?” 他笑起来的时候,两颗小尖牙格外的明显,唇边的梨涡也是若隐若现。 一两银子少说也可以买上小半石粮食,还真是人傻钱多,这么一个粗糙的扇子怎么也不可能卖出这个价格,那摊贩恐怕不是看谢策有眼光,是看他像个傻子,而且还人傻银子多。 但是看谢策现在这么开心的模样,谢妧也是当真许久没有看到他还有这么快乐的时候,说是陪她来曲州散散心,其实谢策也早就想离开陇邺往别处看看了。他从前在宫闺之中的时候,要么就是被傅纭逼着早学,要么就是要去练些其他的东西。 就连喜欢什么,与什么人往来都会被束缚得死死的。 所以现在谢妧也只是用手指点了点他的头,什么都没有再说出口。 她一直都觉得,人生来应当有自己的意志,阿策既然天性如此,何不在自己的能力范围之内,过得再开心一些。 母后现在既然都已经半是看开,半是妥协地放纵了,所以阿策就算是活得更开心一些,那也不应该再受到什么指责。他本来就应该是这样明媚的少年郎,因为买到一把很好看的扇子就能开心这么久。 哪怕这把扇子当真很丑。 谢策又宝贝似的将扇子又收了回去,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朝着谢妧道:“对了长姐,我还在曲州为长姐准备了惊喜,之前答应长姐的,一直都还没有实现,现在长姐已经和离了,我就提早为长姐在曲州准备上了。” 谢妧一时没想起谢策到底是给自己准备了什么,还只当是些奇珍异宝,虽然对他的表述略有些疑问,但是也没有多放在心上,而是随着他进入府中,看这座位于江南的府邸。 这座府邸上面的所有瓦片都是出自名镇的琉璃瓦,之前谢策大概是吩咐过,所以花园中种了许多的海棠树,而下木部分就有很多是牡丹,其中亦有不少是珍稀名种。 江南气候宜人,不少在北方难以成活的花木这里全都可以栽植,所以现在哪怕是初春,花园之中也郁郁葱葱,花枝繁多。 谢策重又将那把折扇给打开了,然后一边走一边为谢妧介绍道:“长姐,现在虽然才二月,但是不过就是四月,这些牡丹就差不多就可以盛开了。我之前吩咐下去的,知道长姐你喜欢,所以就载种了不少。” 他一边说着,手上拿着的那把折扇就轻轻摇晃着,谢妧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才突然记起来,景佑陵母亲所赠的块和田玉玉佩,自己还没有归还于他,上面就是牡丹的花样,自己也正是因为这块玉佩……才在昭阳殿外载种了那么多的牡丹。 谢妧霎时间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字字不提他,处处却又全都是他。 谢妧恍惚之间也不知道是因为这些事情全都和他有关,还是因为自己当真……舍不得,所以才在心中这么一遍又一遍地想起他。 在他三番两次的哄骗,虚情假意的情动以后,还是不可抑制的,对上他还是会舍不得。 -- 第189页 不知不觉的过程之中,就已经快要到了谢妧的院落,谢策大概是因为之前就曾经看到这间宅邸的大概布置和院落方向,所以找起路来得心应手。 而一直走到院中的时候,谢妧也是当真被自己面前的景象而惊诧住了。 整座府邸的精致自然是不用赘述,谢妧自幼也是在宫闺之中长大的,后来的景家亦不是泛泛之辈,所以虽然惊叹于其中精巧,但是到底也不过就是心下略动,并未如何放在心上。 但是现在,谢策领着她前来的这里,却实在是让她都忍不住为之惊叹。 角楼水榭的旁边,还有一方正在散着渺渺白雾的水池,白雾如烟似雨,上面是一株长得极好的桃树,虽然还未盛开,但是花苞和早开的能看得很是分明,偶尔会有一两片花瓣就这么飘落下来,旁边的乱石堆砌之中,乱中有序,恍然犹如仙境。 居然是在院中……引来了一池温泉。 久闻江南之地富庶,但是也不知道居然还有在家中引温泉这样的事情来。 “此座府邸之所以如此昂贵,其中一个原因就是,有一处温泉眼位于其中,”谢策很是开心,“我特意留给长姐的,水榭处旁人也是进不来的,长姐日后疲乏了可以来这里缓解劳累,我还在房中为长姐准备了一些药草和香料。” 此处院落确实处处透着精致,谢妧刚准备去别处再看看,谢策却突然拉着她的袖子往正厅中去。 “阿策?”谢妧诧异,“我们不去别的地方再看看吗?” 谢策却也只笑了笑,“我给长姐准备的惊喜,还在正厅之中。” 一直到了正厅,谢妧才终于知道,谢策口中一直神神秘秘的惊喜到底是什么,她倒是也当真忘了,自己和他之前和他还说过这样的话。 她当时也不过就是随口一说,却没想到谢策居然记到如今,还当真如她当时的玩笑所言一般—— 只看到在正厅之中,至少有七八个容貌盛极的年轻郎君就这么站在当中,各个都身材高挑,各有千秋的俊秀,有些是儒雅谦和,有的则是妖冶肆意,但是全都无一例外的,都是长相极为出众的。 “我之前就在信中吩咐下去的,之前长姐和我说的话,我全都记在心里呢,”谢策顿了一下,“虽然这些并非及得上景……额,的相貌,但是我也都是差人寻得极为俊秀的郎君,整个曲州城恐怕是再难找到这么多相貌出众的郎君了。” 谢妧恍惚之间想起来自己好像当真和谢策说过这样的话,但是她当时也只是随口玩笑了几句,没想到现在谢策居然当真找来这么多的…… 谢妧扶额,“阿策,这——” 谢策却会错了意,以为是谢妧在担忧,朝着那边指了指,“长姐不必忧虑,这些全都是良家子,有些是因为家中落魄的,有些是因为自愿前来的,并非是因为强制,毕竟咱们家中有银两嘛,长姐若是喜欢,全收下也并非不可,若是有些不喜欢,咱们就给笔钱打发离开了就是。” 他说得这么理所当然,丝毫不觉得此事是什么大逆不道,逾越祖制的事情,好像觉得自己若是喜欢,就算是在多找几个,也并无不可的样子。 谢妧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道:“你还是先行打发他们离开吧,我们不过是才刚来曲州,脚还未落安稳,倒也没有必要如此。” “既然是答应了长姐,我自然不可能言而无信,”谢策只当是谢妧觉得不好意思,“长姐不必觉得不好意思,就算是我们日后回……家,我也不会告诉家中父母的。” 谢妧不知道谢策为什么在这件事上如此坚决,她也随意地就往前看去,谢策说得确实不错,这些郎君各个都是容貌一等一的出众,曲州风水本就养人,这些郎君还是其中翘楚,自然更是如此。 谢妧一个一个掠过他们的脸,这前厅之中站了一共八人,有些气质温润尔雅,像极世家大族出身的公子,一点也不像要委身于人的模样,至少目前谢妧来看,确实不像什么不情愿的模样。 谢妧虽然之前一直说要找些面首什么的,但是当真到了这个时候,她却发现自己现在确实并无这些心思。 风月难解,她不想在再沾染上这些。 更何况,自己和景佑陵之前才不过是刚刚和离,她还有很多事情没有问清楚。 她漫不经心地朝着那些人看去,其实原本也就随意一瞥,但一直看到第六个的时候,谢妧的心下才猛地一惊。 只因为这个人的眼睛,也是极淡的瞳色,眼睫极长,虽然长相上天差地别,但是眼睛,却当真像极。 那个人显然也是看到了谢妧的目光长久地注视在自己的身上,他能感知到这对姐弟出身必然是相当不凡,浑身上下的气度就可见一斑,所以也随之朝着谢妧一笑,他一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会弯成月牙状,极为好看。 谢策见谢妧迟迟不说话,还以为谢妧当真生气了,连忙道:“算了,长姐若是实在不喜欢的话,我可以再给长姐寻些,或者等长姐什么时候有这个心思了,我再为长姐找来,这些人我们就打发打发让他们离府吧。” 原本站在前厅之中的郎君顿时也不知道该庆幸还是该失落,应当是两种情绪皆有之。 一来这位姑娘出身显赫又长相出众,自己就算是当真留在这里,倒也说不上是亏什么,但是二来留在这里做的什么勾当大家也心知肚明,左不过就是男宠之类,难免会觉得有些不齿。 -- 第190页 在这八人刚准备鱼贯而出的时候,谢妧突然鬼使神差地轻声道:“先等等。” 然后她指了指那个眼瞳生得极淡的那个人,“……你,留下。” 作者有话要说: 阿策:长姐,看我厉害吧!【骄傲挺胸】 阿策:旅游纪念品诶长姐!整整两百块买的一把破扇子!!!! 第92章 · ? 曲州近日新来了一户人家, 要说这寻常来什么人家倒也算不上是什么稀罕事情,毕竟曲州人杰地灵,往来的商户就不知凡几, 想来曲州一带做盐商生意的, 又或者是米粮生意的,来此定居的人往来就不知道有多少。 但是新来的这户不一样, 一来这并非是举家迁徙, 而是只一对姐弟,多多少少算得上是极为少见的。 二来这两位一来就住进了临河的那座宅邸,那座宅邸因为太过昂贵而至今从未被接手,只单单从外面看着就是让人咋舌的精巧。 更重要的是,这对姐弟不仅出手阔绰,尤其是那位弟弟,十里八乡的商贩们看到这位爷简直是要笑开了花,就差拿他当个土财神给供着了,而且这对姐弟还都长得极为出众, 也不知道到底是哪里的地方才能长出这样的人来。 这种种加起来, 自然足以成为人们的谈资。 亦有人在背后里悄悄议论这两位是否是来自皇城的世家公子和小姐, 不然哪里来的这样的气度, 出手还能这样阔绰。 谢策前些时候在院中养了一只鸟,成日里就提着那只鸟到处晃荡,因为之前耳雪差一点将谢策的宝贝鸟给咬了的缘故, 所以耳雪现在被勒令不许靠近养鸟的院落, 这些日子耳雪也养大了些,原本不过一个巴掌大, 现在已经长到人的小腿处那么高了。 在假山环抱的水榭之中,一个身穿锦白色直裰的青年郎君坐在亭榭之中, 容貌极其俊秀,手上拿着一管碧绿色的长萧,此时就这么坐在水榭之中,旁边是碧色的湖水,还有生长得极为繁茂的树丛。 他正是那日被谢妧留在这里的人,此刻淡色的眼瞳垂着,看着正在泛起涟漪的湖水,忍不住略微叹息了一口气。 他原本是个乐师,名唤叶稷,极善吹箫,因为家中贫寒而准备前往城中玩乐之地聘作乐师,却不想被人蒙骗欠下巨款,直到有一日城中有头有脸的人牙子看中,可以替自己还欠下的巨款,前提是要来这座府邸之中。 他知晓自己长相极佳,也大概猜到了要来这座府邸之中到底要做什么,但是相比于成为赘婿,留在那样的玩乐之地才是真正的不见天日,所以他毅然决然地跟随那个人牙子前来。 他自从留在这座宅邸的时候,其实就做好做赘婿的准备了,又或者是无名无分当个男宠,早在前来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全然的准备了。 却不想一连在这府上待了这么多日,根本无人管他,他原来还以为那位容貌盛极的姑娘是对自己有意,但是除了之前留下来的那日,他却又从来都没有再见到过那位姑娘。 甚至连她姓甚名谁都完全不知晓,他家中祖上原本也算得上是书香世家,但是后来家道中落,所以自然也能看得出来此处宅邸必然造价高昂,就算是在被久称为富庶之地的江南,亦是难得一见的精巧。 叶稷甚至不知道自己这算是赌输了还算是赌赢了,只觉得自己的运气当真是极好,若是留在那样的玩乐场所,自己还不知道到底会是个什么样的下场。 但是他也想不明白,这位姑娘为何对自己毫无情意,却还是让自己留在了这里。 他的手指搭在长萧上,然后手指略动,还未动弹,就突然听到有脚步声传来。 叶稷就看到一只通体漆黑的狗胡乱地在前面到处乱窜,他之前见到的那个姑娘就这么跟在后面,他略思忖以后,从水榭之中走出,然后正巧就挡住了耳雪的路。 谢妧原本正弓着身子,耳雪之前一口直接将自己之前画了好久的荷叶图撕得到处都是,她刚想打它一顿让耳雪长长记性,还没开始动手,耳雪就立刻跑得像只大耗子一般,到处乱窜。 她正在追,一时没注意周围的状况,就看到了自己的眼前突然出现一个身穿白袍的男人,袍角的边缘是一小朵一小朵的茉莉花,身上带着一点儿竹子的清冽气息,他脚踏白色锦靴,正挡住了耳雪的去路,然后俯身下来提住了耳雪的后颈。 谢妧倏地感觉面前的场景似曾相识,好像从前在昭阳殿前就是如现在一般,亦是有人挡在自己的身前,亦是白袍白靴。 她略微退后了一点儿身子,然后就对上了叶稷垂下来的,很是和他像极的,淡色的眼瞳。 其实叶稷浑身上下一点儿都没有冷清之意,分明是长得那样相像的眼睛,叶稷却显得格外的温润。 他轻轻提着耳雪的后颈,然后将它就这么提给了谢妧,“姑娘是在找它吗?” 耳雪在叶稷的手上晃动了两下,转身对上叶稷的时候,却猛地朝他叫唤了两声,耳雪向来极少这么直白地表明对人的不喜欢,叶稷一时有些不明所以,然后手足无措地朝着耳雪笑了笑。 谢妧从他的手中将耳雪接回来,然后狠狠拍了一下耳雪,才将它放在地上,“看你下次还长不长记性,还敢不敢咬我的画。” 耳雪委屈地嘤咛两声,然后突然往前走了两步,咬住了叶稷的衣袍下摆,一边咬着一边还绷直了后腿,大概是想将他拽离谢妧的身边。 -- 第191页 叶稷大概是不懂耳雪是什么意思,谢妧却能看得分明,她略微俯下身,然后曲起手指弹了一下耳雪的脑门,低声告诫道:“你又想起你那个便宜娘了?准备给他打抱不平?你现在到底是在吃谁的饭,怎么还胳膊肘往外拐?” 耳雪委屈巴巴地撤了嘴,用脑袋小幅度地蹭着谢妧的脚边,它向来会装乖,偏偏谢妧还就吃这一套,也只能朝着叶稷道:“抱歉了叶公子,你的衣袍我会再赔一套,今日之事,多谢了。” “无妨,在下还未谢过姑娘收留之恩,”叶稷连忙摆手,“若不是姑娘收留,在下现在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况且在下身上所着之物又不是什么精巧布料,能帮到姑娘是在下之幸,怎么能让姑娘谢过在下。” 他说起话来的时候,很是有一股书卷味,谢策之前有找过那个人牙子问过状况,也只知道这人是个良家子,早些年是个乐师,也不知道怎么会沦落到现在这个境地的。 谢妧心想,当时自己莫名动过的恻隐之心,大概就是因为,不想看到他这么一双澄澈如净泉的眼瞳沾染风尘吧。 那样的玩乐之所,谢妧虽然也只是略有耳闻,但也知道曲州的那些画舫之上,亦有不少是见不得光的勾当,叶稷长相出众,若是留在那里还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境况。 谢妧抬眼对上叶稷的眼,只看到他的眼瞳映照着现在二月底的天色,其实细细看来,叶稷的眼睛和他还是有很多不同的,例如叶稷的眼尾略微下垂,就显得更加没有任何锋锐之气来,整个人也显得更加让人如沐春风。 若是这样的郎君身在陇邺寻常世家,也必然是一个鲜衣怒马,名满京都的少年郎,可是现在,谢妧又怎么能听不出来他对自己的那点似有若无的讨好。 谢妧虽然救下他,纯属于无意之举,甚至于每次看到叶稷的时候,还总是能让她想到一点儿不愿提起的过往,所以也从来没有要见他的意思,但是现在也是当真动了一点儿的恻隐之心。 “听我弟弟说,你家中曾是极为有名的乐师世家,后来家道中落,才沦落至此。” 谢妧看了看他手中的萧,接着道:“你留在这里不必拘束什么,就当是我们雇你前来在府中吹奏,府中你可以自由出入,我会吩咐账房给你月银。” 叶稷有些愣怔,大概是没想到这样的事情当真是被自己遇上了,“在下……在下可以回家?” 谢妧点点头,“是的。府中你可以自由出入,其实之前就是这样的,但是一直都没有知会你一声,你不用觉得感激什么,我们日后也只是雇佣关系,算是各取所需吧。” 叶稷原本愣在原地,待反应过来的时候,突然笑了,眉眼弯弯,和谢妧初次见到他的时候一模一样,只是和之前全然不一样的是,他现在的笑意显然是真心不少。 “在下还未问过姑娘姓氏,”叶稷躬身,“姑娘给予在下容身之所,还有此大恩,若是日后得以有机会,在下必然是全力回报姑娘。” 谢妧愣了一下,她和阿策此行并不想暴露身份,而谢这个姓又实在是太过明显,更何况自己的名字恐怕也早就已经传至天下,她想了一会儿,然后才朝着他回道:“我单名一个妧字。” 叶稷只当是‘晚’字,连忙回道:“原来是阿晚姑娘。” 叶稷站在此处,又犹豫了一会儿,然后朝着谢妧问道:“阿晚姑娘,在下还有一事不解,所以想冒昧地再问上一句。就是当日姑娘的厅中站了那么多人,姑娘到底是为何选中了在下?” 叶稷虽然长相出众,但是当时在厅中的人各个几乎都是难得一见的容貌好,想来也知道必然是人牙子花了大价钱前来收集到的,他们基本上都料到了府邸之中的主人大概是个年过半百的妇人,又或者是一个相貌平平的小姐,甚至连主人是个男子都曾经想过了。 却不想当日真正见到买主的时候,却是一对相貌相当出众的姐弟。 叶稷自认自己虽然也被人夸赞过容貌出众,尤其是眼睫,但是也没有到在一众容貌俊秀的郎君之中脱颖而出的地步,现下看谢妧心性如此之好,自然也就将自己一直都好奇的事情问了出来。 “在下当日其实能看得分明,阿晚姑娘其实并未对厅中的郎君并未有多少意思,但是阿晚姑娘在看到在下的时候,却好像突然之中顿了下来,甚至连之后的人也再未看。”叶稷温声,“所以在下冒昧猜测一下,是因为在下长得像极阿晚姑娘的故人吗?” 谢妧抬眼看向叶稷的眼瞳,只看到他比旁人稍淡的眼睛之中,倒映着小小的一个自己,除了自己以外,也别无旁人。 其实在这样的情况之下,总会给人生出一种别样的错觉。 谢妧别开视线,叶稷也猛然意识到自己说出这样的话恐怕是逾矩了,或许也是触碰到了阿晚姑娘心底的隐秘。 他连忙开口道:“是在下唐突了姑娘,这原本就是姑娘的私事,在下不该过问,刚刚的猜测也只是无端的臆断而已,姑娘不必放在心上。都是在下一时嘴快,还望姑娘恕罪。” 他这么说完了以后,谢妧才突然抬眼。 对视之间,叶稷也恍然听到了自己心间突然跳动的,不容忽视的声响,耳边是杂乱无章的嗡鸣之声,他只能看到谢妧那双生得极为秾艳却又格外清澈的眼睛。 -- 第192页 好像不染世间尘埃般,毫无杂质一般的漆黑,又像是幼时父亲小心翼翼拿得的上等陈墨。 他自幼也算是到处闯荡,见过形形色色的人,见过大户人家被娇生惯养的娇娇小姐,也见过声色场所长相极为出众的花娘,那些脂粉环绕的眼睛之下,他从未看到这么让人觉得难以用笔墨概述一二的眼瞳。 恐怕世间也是少有男子能抵挡住这么一位姑娘。 心下之余,叶稷又叹息,这样的姑娘,恐怕是出身于皇城脚下有名的世家贵族,才能出落得这么让人生不出一丝旖念,出众得让人自惭形秽。 也不知道到底日后是什么样出类拔萃的郎君,才能配得上这样的姑娘。 叶稷听到谢妧一字一句地轻声说道:“不。” 她看着叶稷的眼睛,又好像是在透过他的眼睛,在看向另外的一个人,“……其实你长得,并不像他。” ——除了眼睛。 哪怕只是一点儿的相似,也能在恍然之间让她为之失神,也能让谢妧不忍心,让哪怕只是和他有点儿相似的叶稷,身陷囹圄。 作者有话要说: 写这段的时候,我脑子不知道为何冒出一个‘救风尘’的名字来。 阿妧和柚柚什么时候才能见面呢!我也急! 第93章 · ? 恍惚之间, 谢妧和谢策两人到了曲州也已经一月有余。 谢策这几日正在和人好好炫耀自己的那只宝贝鸟,他往日在宫闺之中并未和寻常人有什么来往,现在来到了曲州, 倒是结交了不少好友, 哪怕是左邻右舍也大多认识他这个出手阔绰的富家公子,更何况谢策也没什么架子, 时常就这么在街头巷尾乱窜。 曲州的三月正是春江水暖, 处处芳菲的时节,临水画舫处傍晚也是热闹非凡,晚灯交错,游人如织,有姑娘脸罩面纱端坐在画舫旁边抚琴,古琴声淙淙似涧间春水。 亦有腰肢纤细的花娘立于鼓面上起舞,身穿胡服,头上琳琅的头饰舞动起来的时候好似在半空中飞舞的碎金,脂粉的味道飘散在这周遭, 处处都带着一点儿江南独有的风韵和温柔来。 摇橹船的船夫在水面之上用听不懂的吴语吆喝着, 灯火缱绻倒映在湖面上, 被骤然荡开的水波打翻成为了一道又一道泛着灯火的涟漪。周遭的还种植了一大片的月见草, 香味就这么飘散在曲州的夜晚里。 临水旁边的摊贩格外地热闹,到处都是吆喝的声响,谢策之前就买了不少东西, 左提一个, 右拿一个,就连手上的鸟笼都快拿不下了。 有些是捏出来的泥人, 还有些是用叶子编出来的蟋蟀,还有些是用纸糊成的小灯笼, 谢策看着新鲜,几乎是看到有什么都不吝自己口袋中的银钱,现在手上也全都是这样的小玩意儿。 而现在看到这套圈的摊贩,他又顿下来了步子,勉强用还有余地的小拇指和食指拉了拉谢妧的衣角,“长姐!看这个,有没有什么喜欢的,我来给你套来。” 今日出行的时候,叶稷也随着他们一同出来了,他手上只拿着一管长萧,看到谢策现在手上拿这么多东西,实在是吃力,便好心道:“公子,不如我替你先行拿着这些物件吧。” 谢策却宝贝似得将自己手上的东西往怀里一揣,片刻过后又觉得这样实在是有些不妥,便低咳一声掩饰道:“算了,不用,我拿的下。” 谢妧看了看放在地上的那些东西,看中一个陶制的小兔子,便指了指那个对谢策说道:“就那个兔子,那个陶的。” 亦有人认出来他们是之前那对近日在曲州相当有声名的姐弟,一旁谈论的声音也稍稍大了一些,大概就是眼瞧着谢妧和站在一旁的叶稷瞧着也有些般配云云。 摊主手上有一摞竹篾制成的圈,递给了谢策,“客官可是要套圈?十文钱一次,套中了就可以带回家去了。这位姑娘既然喜欢那陶兔子,客官也不妨套了那兔子,让姑娘高兴高兴。” 谢策小心翼翼地将那些杂七杂八的物件拿到谢妧的手上,最后才将那只养着一只翠鸟的鸟笼递给谢妧,叮嘱道:“长姐可一定要记得帮我将我的翠翠好生照顾着。” 但是谢策套圈的技艺实在是太差,从他当年那手蹩脚的骑射就足以见得,每次都距离那只陶兔子相差甚远,一直套了差不多二十多个,旁的小物件倒是中了不少,但是却迟迟就是中不了谢妧之前看中的那个陶制兔子。 谢策挠了挠头,但是他倒是也完全不缺银子,当即准备再买些竹圈,却不想旁边亦有姑娘看中了那个陶兔子,央求着同行的夫君为自己套来。 在摊上自然是无主之物,谢策有点儿怕这只陶兔子被人先行套去,脸上的神色也紧张了些,而在这时,一直站在一旁默不作声的叶稷却上前一步,对着谢策说道:“公子……不如让在下尝试一二吧。” 谢策有些犹豫地看了看站在后面的谢妧,待看到她点头以后,才有点儿不情不愿地将手上的竹圈递给叶稷,叶稷和刚刚也想要那只兔子的姑娘的夫君站在一起,身量略高些,他身上很容易让人产生如沐春风的感觉,丝毫不见任何压迫人的气势,也随之朝着他们一笑。 叶稷修长的手指拿着那竹篾制成的圈,身穿印有细密纹路的白色锦袍,看上去就像极出身书香世家的公子,他站在原地思忖片刻,然后手腕略动了一下。 -- 第193页 只看到那拳头大小的竹圈就在空中打了几个转,最后落在地上慢慢悠悠地往前滚了几圈,最后才堪堪落地。 ——正是,不偏不倚地套中了谢妧之前看到的那只陶制的兔子。 叶稷眨了眨眼,然后转身对上了谢妧的目光,他的脸在曲州傍晚似明似暗的灯火下面显得有点儿模糊不清,但是眼睛却亮得惊人,映照着周遭的画舫花灯,原本稍淡的眼瞳就显得格外有几分蛊人来。 也就只是一眼,然后他就转过身去,略微躬身朝着那位姑娘的夫君轻声道:“多蒙兄台承让。” 叶稷将刚刚赢来的陶制兔子递给谢妧,有点儿不好意思地温声道:“在下看阿晚姑娘喜欢,擅自上前,姑娘莫怪。” 谢妧还在愣怔,就突然听到自己手中提着的笼子里面的那只鸟,突然开口说人言道:“阿晚姑娘!阿晚姑娘!” 谢策养的这只鸟,他教着它许久,都没让它学会开口说人言,却不想今日居然突然会开口说?了,谢策一下子如获至宝,半侧着身子看着谢妧手上提着的鸟笼,然后瞪大了眼睛看谢妧道:“长姐!翠翠被你提着,第一个会说的名字,就是长姐的诶!” 然后谢策自己接过鸟笼,翠翠却又怎么都不肯再开口说?了,谢策和手上的翠翠大眼瞪小眼许久,也没听到它再蹦出来个什么?。 谢妧觉得好笑,轻声笑了一下,然后接过了叶稷手中的那只陶制兔子,“谢过叶公子了。” 叶稷手上一空,就看到了谢妧略低着头,谢妧今日并未如何梳妆打扮,一切从简,头上只松松垮垮地挽了一个髻,一根白玉簪子就这么斜斜插-在里面,除此以外就再无半点装饰,就连耳坠和颈饰也没有。 虽然如此,那根白玉簪子也能看得出来是上等玉料,里面氤氲着晚灯流转的光晕,更加衬得肌肤莹白如玉。 他的手指缩了缩,垂了一下眼睫,然后朝着谢妧也笑了一下,“……阿晚姑娘无需言谢。” 那只陶制兔子确实算得上是做工精致,入手触感光滑,无怪乎之前的那个姑娘也看上了这只陶制兔子。 叶稷其实从气质上来说,像极谢妧之前遇到的林行舟,林行舟举子出身,家境清寒却连中三元,怎么都说得上是前途无量,再加上他长得还颇为清润,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书卷气息。 叶稷也是如此,只不过相比于林行舟外表之下透出来隐隐的功利和偏执,叶稷则显得更为让人心生好感一些。 大概是因为在底层之中摸爬滚打过,所以他说?和为人处世的时候极为会照顾人的情绪,对于什么人都是以礼相待。哪怕是现在对街上陌不相识的路人,也会是让人觉得十分如沐春风。 谢妧的手上拿着那只陶制的兔子,突然想到景佑陵和燕绥的往事,恍然之间好像又是昨日,却早就已经是数月之前的事情了,甚至她和景佑陵成亲到和离,也不过就是短短数月光景。 谢妧正在愣怔,就听到有一声清朗的声音唤道:“林公子!” 谢策和谢妧两人在曲州化名为林策和林晚,这声林公子是在唤谢策的,谢策原本正在逗弄自己手上的翠翠,突然别人唤了这么一声,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毕竟在谢策前十几年的生活里面,旁人大多唤他为殿下。 所以现在突然有人在外面这么唤他一声,他还当真没有反应过来。 一直到那个身穿紫色衣袍的世家公子走到谢策面前,然后用手中的折扇的扇骨轻叩了一下谢策的背脊,“林公子怎么听不见我唤你的声音?这只破鸟难道比公子还重要些吗?” 谢妧对这个紫衣公子也算得上是眼熟,这个人名唤楚承平,家中从商,是曲州地带赫赫有名的贵公子,家中的钱庄遍布各地,就连陇邺也有不少是楚家的铺子。 他这段时间和谢策也说得上是至交好友,两人常常厮混在一起去逗斗蛐蛐,还商量着去养只斗鸡,就连谢策手上宝贝的那只翠翠,也是楚承平为谢策挑选的。 楚承平在拍完谢策以后,才意识到站在一旁的谢妧,“啊,今日林姑娘也在,失礼了失礼了。” 谢策这才看清前来的人是谁,将手中的鸟笼放下,有些讶异道:“楚兄?你今日怎么在这里?我们不是明日里还要去挑选斗鸡的吗?” “诶,斗鸡什么的都是小事。我今日可是得知了一件从陇邺传过来的大事,刚刚到家的商队说的,现在整个曲州城之中,大概也只有我先知道了,我可是特意前来告诉你的。” 楚承平神神秘秘,“这可当真是一件大事,若不是把林公子你当成真兄弟,我怎么可能特意前来寻你。” 楚承平一边说着,一边打开手中的折扇,神神秘秘地掩住唇。 “陇邺传过来的大事?”谢策到说不上是什么在意,“楚兄想说的难道是从陇邺望春楼之中传过来的名伶吗,还是说又有什么烟花之地的花娘要前来曲州的画舫之上了?” “诶,非也非也。”楚承平摇了摇扇子,“这些风月场上面的事情,哪里说得上是什么大事,我知道的消息,可当真是一个大消息,就连曲州州牧现在都未必能知道呢,是关于那位少年将军的事。” 楚承平?还未说完,谢策就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谢妧,他拉了拉谢妧的衣袖,大概是准备离开,口中还打着圆场道:“什么将军?我不关心什么将军,我现在的大事就只有明日去挑选的斗鸡。” -- 第194页 楚承平连忙止住他准备离开的步伐,“还能有什么将军,就是现在那位出征在外,那个极为有名声的少年将军景佑陵啊!林公子总不能连这位的名字都不知道的吧?我这个消息可当真是独家一份,我可是特意前来想告诉你的呢!” 他说着,似乎是还有点儿生气,大概是觉得自己的一番好心喂了狗,“你若是不想听直说就是,为何还如此敷衍于我,这整个天下,谁不知道那位少年将军的名号?” “阿策。”谢妧定下步伐,轻声道:“了解朝政大事而已,倒也无需如此闻之色变。” 她一边说着,朝着楚承平解释道:“阿策一向听到朝政事情都是如此避之不及,楚公子不必介怀。” 楚承平当时能和谢策玩在一起,亦有不少原因是来自谢策这个长得实在是容貌出众的长姐,看到谢妧开口解释,自然是气焰全消,“无妨无妨,林公子和我也一样,我也自幼听到那些朝政大事就开始头疼,此事确实是刚刚传到楚家的消息。” “听我家的商户说,北戎来犯,已经全都撤军逃离了,捷报月前才传至宫闺,虽然景家兵力略有折损,但是却大败北戎于朔北边境,没有让北戎踏入北戎边境一寸,北戎首领拓拔奕吓得丢盔弃甲,恨不得朝着我朝跪地求饶。” 楚承平说得义愤填膺,好像自己也是朔北边境的一员,也好像是身临其境一般,“听闻又是割地,又是上贡,被景家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元气大伤,起码此后数年,又不会再有前来侵扰朔北边境的胆子了。” “还听闻北戎首领拓拔奕的左臂被景家三公子斩断,日后他们族内恐怕也有动乱,也只有对我朝俯首称臣的地步。而捷报才刚刚传来,圣上就亲封景家三公子为骠骑大将军,日后和其父也都是平起平坐,无人出其左右。” 谢妧听完心下稍安,她之前一直在担心着自己的景佑陵的事情会影响到朔北的情况,现在来看她原本就不该担心景佑陵的事情,他这样的人,也不会因为和自己的变故而影响到心境,必然是能如前世一般大败北戎于朔北。 日后他还会如前世一般,成为流芳千古的骠骑大将军。 ——如此也好。 这件事楚承平所讲的谢妧心中所想的差不多,她听完以后也并未觉得如何讶异,毕竟她早就已经知道了后来,景佑陵和自己这段多出来的,本不该出现的感情,根本不会制约他分毫。 合该无情无欲,所向披靡。 谢妧手上拿着叶稷所赠的那只陶制兔子,却突然听到楚承平将手中的扇子轻轻一扬,又开口道:“景家两位将军能大败北戎的这件事,自然是很多人都能猜到的,但是我今日要说的这件大事,却不是此事。” 楚承平一字一句说道:“而是,在传到皇城的那封捷报之中,也有言及景家三公子,在朔北此战当中,虽然斩拓拔奕的左臂于马下,但是自己也同样身受重伤,几乎是危在旦夕,甚至是凶多吉少,听闻整个北境的名医都将前往朔北,为景家三公子医治。” “圣上听闻这件事也是大为诧异,将无数珍稀药材快马加鞭送到朔北,就为了救这位少年将军的性命。” 谢妧的耳边乍然只听到杂乱无章的嗡鸣之声,周遭的声音霎时间犹如潮水一般退却,前世的景佑陵在这场战役之中从未收到过什么重伤,怎么这世就变得危在旦夕了? 她稳下心神,面上不见任何其他的情绪,“景家的那位将军不应当是战无不胜吗?不应当是从未败绩吗,怎么还会受上这么重的伤?” “诶,这谁又知道呢,马还有失蹄呢。”楚承平轻声叹了一口气,好像是当真在为这位少年成名的将军惋惜,“听闻景煊将军就此一个独子,大家都是人,难免会有失手的时候。我父亲就曾经说凡要是人,都有七情六欲,亦都会有软肋。” 谢策站在旁边,突然直勾勾地看着楚承平,问道:“那景三公子,到底又是因何而受的伤?” 楚承平被谢策突然的发问吓了一跳,大概是没明白他突然的举动到底是何意,站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才磕磕巴巴地道:“……这,我府上的商队也就有点儿语焉不详,毕竟他们虽然是从皇城回来,但也并未知道的这么详细。但是好像……好像,也有人提起来了一嘴。” “但我现在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了。” 楚承平将扇子收起,然后用扇骨轻轻地叩击着自己的脑后,眉间略微皱起,大概是当真在想着到底是因何而受伤。 良久以后,谢妧耳侧几乎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就只听到楚承平扇子叩击在后脑上轻微的声响。 “——我想起来了!” 楚承平猛地将自己手中的折扇扣起,突然开口。谢妧听到他的声音,好像来自很遥远的地方,却又好像近在咫尺。 “战场之上的事情,当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好似就是拓拔奕看出来了景家少将军的弱点了!少将军的左肩之前曾受过伤,北戎的拓拔奕极其擅长步射,景家少将军的贴身近卫不知为何又全都不在,被拓拔奕这么一箭贯穿左肩,少将军却还是坚持作战到了结束,也因此伤口感染,高烧不退。” “因为此伤而死的将领不在少数,所以那位少将军,恐怕当真,是危在旦夕了。” 谢妧只觉得周遭静默一片,左肩受过的伤,是因为之前替自己挡过的那片薄刃,她之前还曾经担心过这件事情会不会对朔北局势有变,却不想最后他依然大败北戎,却也因此……性命垂危。 -- 第195页 而那只不翼而飞的贴身近卫,是因为留在陇邺护送自己前往江南。 大概无人知道这样的过往,也大概无人知晓,他所做的桩桩件件,是为了自己。 他分明本来是那样无情的人,可是,怎么又能……做到如此? 在江南的春风之中,她好像听到了海棠渐次枯萎的声响,也恍然之间后悔了,自己当时怎么就不能将琼月殿的那株海棠留下呢? 她比楚承平知道得更为清楚,景佑陵左肩的那块伤口距离心口处极近,被一只北戎箭-矢贯穿而过,到现在还高烧不退,在史书所载之中,受了这种伤还能活下来的人几乎是少之又少,所以景佑陵当真可以说得上是……凶多吉少。 谢妧突然想起来了自己最后一次看到景佑陵的时候,她将他拦在弘历十四年的风雪之外,房中是烧得炽热的暖意,而屋外却是冷得好像是陇邺终年不遇的寒冬。 当日景佑陵的身上沾满了被吹散的雪,而自己当时连一丝一毫让他进来的意思的没有,却不想那日风雪一别以后,自己也或许当真是,再也见不到他了。 江南的春意,也永远吹不到朔北的风雪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阿妧就是那位少年成名的将军唯一的弱点。 我真的很吃那种别人口中的传奇就站在自己面前的故事,大概楚承平也不会知道,现在站在自己面前的那个姑娘,就是他口中的那位少年将军,唯一的弱点吧。 第94章 · ? 朔北的消息辗转到了曲州的时候, 也只说景佑陵性命垂危,也当真如楚承平所说的一样,景佑陵被一只箭矢贯穿左肩, 其余的所有情况, 全都是语焉不详,所有人都并不知情那位战无不胜的骠骑大将军, 现在的境况到底是如何。 佛龛下亦有不少人在为这位惊才绝艳的少年将军祈福, 寺庙之中青烟不散,所有人都不希望这位如此出类拔萃的少年折戟于此。 有人夜长无梦,而谢妧最后一次梦见前世,则是在曲州的春末。 又是一段她从来都没有的记忆。 顺治元年秋末,怀明帝谢策登基为帝未满一年,就因为行事荒诞,雍州节度使拥兵而反,这只兵原本远远不及景家和燕家的兵力,但是却又在很快的时间吞并整个南方, 甚至就连燕家亦是如此。 燕绥远在陇西, 他身穿银色盔甲, 气势汹汹地闯入父亲营帐, 质问道:“拥兵而反,这是天下大势所趋,我知晓, 但是谢妧还在宫中, 还在陇邺,大军压境入宫闺的时候, 我该如何自处?” “无知竖子!就连景家现在都已经倒戈,你没看到景煊现在身在朔北, 而傅家压着景佑陵不愿意让他前去吗?” 燕父冷哼一声,“大丈夫何患无妻!区区一个女人,你居然还想着现在前去陇邺?我告诉你,前线刚刚传来消息,日前怀明帝已经赐婚给谢妧和景佑陵,这算是我们的计划之一,在成亲当日直入宫闺,怀明帝和谢妧都是必死之人,你不可妄动!” 当年父皇在时,燕家是武将之中的肱股之臣,燕父对于自己亦是疼爱有加,后来谢家就成为了人人喊打的腐败皇庭,傅家把持朝政,上下所有的朝臣全都是胡乱一气,他不肯留下自己……谢妧明白,也理解。 这些涌动的人流之中,谢妧看到燕绥那时脸上苦涩却又无可奈何的神色,他手拿长剑,身上难得没有穿自己时常所穿的绯色衣袍,银色甲胄的光芒照在他手上拿着的长剑身上,整个人身上都是颓唐之色。 “父亲……可是谢妧与我自幼一同长大,我知晓她心性,纵然是怀明帝再如何残暴无能,谢妧至少也应当是无辜的。” 燕绥手中的剑缓缓垂下,“她虽然性子确实娇纵了些,但是我从未见她真正伤过什么人,就算是对于庶妹亦是从未真正下过重手,她当真,罪不至死。” 燕家虽然执掌陇西,但是燕绥从前在皇城也只是挂了一个指挥佥事的名,对于燕绥来说,也就根本只是一个闲职,他从未想到自己当真要上战场的这一日的时候,是挥剑前往谢妧所在的宫闺。 可是这天下纷争涌起,怀明帝在位期间几乎是人人得而诛之,燕绥也没想到幼时那个跟在谢妧身后的跟屁虫弟弟,居然变成了现在这幅模样。 这王朝早已到了穷途末路之际,民间怨声载道,滦州几乎是在起兵而反的那一瞬间就前来投诚,滦州早就因为苛捐杂税而上下有怨,更何况出海的渔民还不知道到底死了多少,皇权式微,外戚专政,改朝换代几乎已经成为定局。 燕父知晓燕绥的不甘,终究也只是略微叹了一口气,缓声道:“我亦是看着怀明帝长大的,他幼时性子极好,不争不抢,时常冲着人笑,后来还是走上了那条弑父杀兄的道路,我知晓你想保下谢妧,但是此事……” “你无能为力,为父亦是,无能为力啊。” 怀明帝在位期间朝政如此荒诞,更是因章良弼死谏而杀了章家上下满门,其中因谢妧而起的人命更是不下数千,谢妧不死,天下难以平息,哪怕她原本就是……什么都没有做。 更何况,在天下众人口中的长公主,还是那个和怀明帝沆瀣一气的无耻之辈。 “不杀了长公主,这天下悠悠众口难以平息,亦无法以慰死去的数万战士,和多以万数的寻常百姓啊。” -- 第196页 在陇西戈壁之中,燕绥手拿长剑,双目通红,他连自己的兵力都全无,更不用说对上现在已经在陇邺的朔方卫和雍州节度使的兵,谢氏王朝早及已经是孤立无援,谢妧现在身在陇邺,就已经注定是必死之局。 且不说自己根本就毫无兵力,对上真正的权势就相当于螳臂当车,而就算他现在当真从陇西赶到陇邺,也早就已经成为了定局。 当年最后一面的时候,谢妧前来送行的时候还言笑晏晏,虽未踏出宫门半步,可那时她却还是被先帝捧在手心之中的公主殿下,亦是被无数贵女艳羡却又求之不得的尊贵。 燕绥那时以为,自己前往陇西历练两年,等回到皇城的时候,是会和谢妧成亲的。 从前景佑陵拒婚的时候,他便知道先帝当年觉得自己实在是太过风流轻佻,所以他便自请前来陇西,就是为了历练一二。 却不想恐怕自己再次前去皇城的时候,可能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梦境之中的燕绥,谢妧第一次见他全然失去了所有她往日里所见的风流。 人生之蜉蝣,在强权之下,在民心所向之下,燕绥也是第一次意识到了自己的渺小。 当年他纵马过长街,在望春楼中一掷千金的时候,那样声名满陇邺,亦想不到还会有现在这样动乱的局面,乱世之中,人命不过草芥,怀明帝杀孽过重,天下所有人都恨不得将长公主殿下杀之而后快。 他孤身一人,甚至连燕家都只是筹码,谈何保她于民心所向的利刃之下。 在陇西的烽烟之中,燕父身材魁梧,将弯刀立于地上,手也随着撑在上面。 “吾儿少时顽劣,我知你生母早逝,并未管教一二,我知晓你从未沉湎于女色,所以就算是你后来再怎么荒唐,为父也从未置喙。在幼时为父虽然教导你手中长剑不斩妇孺,可现在你我亦只是这乱世之中的浮子,自己的命数尚且看不清楚,又何谈别人的命数呢。” 燕绥手中执剑,一言不发。 而在这个时候,画面就很快一转,重新到了陇邺之中,只看到漫长的宫闺之外,景佑陵身穿甲胄,头发高高束起,伶仃的那两根银链就这么在他脑后的束发之中。 谢妧能够认得出来,这应当是在谢策为自己和景佑陵赐婚的前夕,亦是朔方卫和雍州来兵汇集之时。 雍州节度使手握滦州义军,又有整个南方支援,燕家又投诚于他的麾下,反军来势汹汹,几乎所有人都觉得谢氏王朝覆灭,早就已经是既定的事实。 大魏朝灭,怀明帝就是亡国皇帝。 没有人觉得怀明帝可怜,甚至滦州来军所有人都恨不得诛杀怀明帝于宫闺之中,包括整个谢氏王朝,从朝臣到武将,全都是酒囊饭袋,偶尔有当真出众之辈,要么就是被怀明帝赐死,要么就是早就反心,佯装成为碌碌无为之辈。 而雍州节度使前来陇邺的时候,第一件事就是寻找景家现在唯一还在陇邺的,那位少年成名的景三公子,景佑陵。 雍州节度使觉得此事是顺理成章,毕竟天下有识之辈皆有反心,傅家还处处打压景家兵力,景煊在朔北孤立无援,北戎见大魏国运式微,卷土重来,势不可挡。 而景煊孤身一人在朔北,一无饷银,二无兵力,傅家又压着景佑陵迟迟不允离开皇城,若是离开皇城就以谋逆论处—— 景家世代为国,从未有过所谓谋逆之论,景煊宁愿死守朔北,亦不想景家世代清誉染上这样的不白之冤。 而现在,天下大势,就唯独一个反字了。 雍州节度使身上披了一件披风,他已经年过不惑,脸上全都是沟壑丛生,他能获得整个南方的支持,在于他极为爱惜人才,所以现在对于景佑陵也是如此。 推翻谢氏王朝已经成为定局,这位节度使极有可能成为未来的天下之主。 但是却也依然对景家的这个后生颇为诚恳,以平等的姿态问道:“我知晓景煊将军现在身在朔北,你想赶往前去支援,但是因为谢氏余孽,只能被困在陇邺不能前往。我的来意你已知晓,陇邺的情况我不如景三公子清楚,况且我的兵亦是别人家中少儿,我希望以最小的折损拿下宫闺。” 雍州节度使看着面前的这个后生,心中忍不住叹一句后生可畏,再次开口道:“景煊将军现在在朔北,起码一月之内不会出任何问题,只要景三公子能陪我攻下宫闺,那么等事成之后,我亦会拨兵和三公子一同前往朔北救急。” “——而景三公子日后,也会仍然是骠骑大将军。” 雍州节度使自认为这话已经说得相当妥帖,几乎没有什么遗漏之处,景佑陵必然是找不到什么借口拒绝,自己条件和诚意,都已经放在明面上了。 刚何况景佑陵的投诚,是大势所趋。 还有不知道多少小将军明里暗里地想来自己这里投诚,却又没有门路,自己亲自前来找景佑陵开诚布公地说出条件和诚意,还是因为实在是看中这位少年将军的出彩,日后当真改朝换代,亦是将来的中流砥柱。 毕竟未来的天下,终究还是需要新鲜血液的。 雍州节度使站在原地等景佑陵答复,却突然对面前的人开口道:“我可以助节度使一臂之力。但我想节度使应允我……保下一个人。” 雍州节度使笑了两声,“但说无妨。只要三公子愿意将朔方卫归为我们阵营旗下,莫要说是一个人,就算是百个人,千个人,我也能为三公子保下。” -- 第197页 “我想保的人,”景佑陵顿了顿,“是惠禾长公主。” 雍州节度使倏然大惊,整个宫闺之中所有人都可以免于一死,唯独怀明帝和长公主不可,他不知道景佑陵怎么会和长公主殿下有这样过命的交情,要知道,就算是陇西的燕家,都没有开口向自己提出这样的要求来。 他捻了一下自己的胡子,先问道:“三公子可知道现在长公主殿下几乎早就已经是必死之人,谢氏皇权式微,她已经快是亡国公主。就算我没有三公子的帮助,顶多也就是折损一些兵力,也依然可以直入宫闺。我想问问三公子为何想保下长公主殿下?” 景佑陵发尾的银链轻微晃动,只道:“……怀明帝所作所为,与长公主殿下无关。” 雍州节度使面色一凛,转而问道:“那我想问问,三公子到底想以如何名义救下长公主殿下?” “怀明帝为我和长公主殿下赐婚,日后长公主就不再是谢氏女,就已经嫁入景家,祸不及外嫁女,”景佑陵眼睫垂了下来,“而迎亲当日,我亦可随节度使一同前往宫闺。” 雍州节度使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站在原地的景佑陵,突然笑了起来,“我还以为三公子是个不近女色,也绝不会为了女人而贻误大事的人。其实保下长公主殿下,也是不难,只是这天下悠悠众口难堵,我不可能会为了三公子冒这个险。” “所以,三公子需要给我一个帮你的理由。” 雍州节度使的心思昭然若揭,若是旁人和他说这个要求,他必然是拂袖而去,而现在仍然和景佑陵在这里谈条件,也是有所图。 景佑陵年仅弱冠,手上就执掌有天下第一卫,节度使纵然爱才,却也更希望能掌握在自己手中。毕竟拥兵而反的人今日是他,后来也会是别人,变数留在别人手上,不如握在自己手中。 若是景佑陵能交出朔方卫的话,自己可以冒天下之大不韪,保下惠禾长公主。 “日后,晚辈愿自释兵权,”景佑陵轻声,也如节度使心中所愿。 “——留长公主殿下性命。” 作者有话要说: 前世的因果讲完,他们就会重逢了TvT 第95章 · ? 顺治元年, 怀明帝自弑父杀兄以后,在天下广为搜寻浑身漆黑的狗,但是又要耳尖带一点儿白, 凡是能寻到此种狗的, 享千金食禄,升官进爵, 古有鸡犬升天一说, 而怀明帝倒是广开先河,反而变为了人凭狗贵,何其荒诞。 谢策斜躺在崇德殿中的龙椅上,头上的冕旒就这么歪歪斜斜地落在脸上,他手中抱着一只大概才刚刚满月的幼犬,脸上说不上来有什么表情,好像是对权势的倦怠,又好像是什么都无所眷恋般。 他从来都无心帝位,却又被人生拉硬拽般拖上了这个位置, 朝臣背地里讽他昏庸, 百姓暗中骂他是狗皇帝, 傅家当他是傀儡皇帝, 所有人都是面上敬他,怕他,却又所有人都在觊觎他脚下的位置。 谢策将桌案上面拿到的奏折随意地放在手上, 只随意地看上几眼, 就随手掷到一旁去,却不想正巧打中了李全贵的脑袋, 略有点儿硬的奏折就这么发出来了清脆的叩响之声。 李全贵没躲没避,被奏折砸中的地方瞬间红肿一片。 谢策怀中的幼犬就在这个时候倏地从他的怀中跳出来, 然后跑到李全贵的面前,就这么将跌落在地的奏折叼在自己口中,然后哒哒哒地重新回到谢策的面前,然后将口中的奏折递给谢策。 谢策啧了一声,“这小畜生,还挺听话。” 然后他又拖长了声调,对李全贵道:“李公公,刚刚实在对不住了。朕有点儿——” 他笑眯眯地接道:“手滑。” 幼犬讨好一般地舔了舔谢策的手腕,谢策不耐烦地将这只幼犬踢翻在一侧,嫌恶一般地用帕子将手上的水渍擦拭干净。那只才刚刚满月的幼犬侧翻在旁,口中发出惊恐的声响。 自怀明帝上位以后,崇德殿中哪有人敢不顺他心意,所以就算是他现在行为再如何荒诞,终究也就只是无人敢置喙。毕竟就连三朝老臣章良弼死谏,怀明帝都能杀了章家上下那么多口人命,更遑论他们这些伺候的仆役。 可是这些,也即将要被终止了,雍州节度使早就已经在皇城外蓄势待发,只需一声令下就会攻入皇城,就连向来忠心耿耿的景家都不再忠于这样的不仁之君,加入反军。 今日虽然是长公主殿下的出嫁之日,大家其实心中也心知肚明,这恐怕也是……逼宫之日。 虽然现在还都是风平浪静,但是很快,整个宫墙内都将会成为铁骑踏平之处,而这个阴鸷而又昏庸的皇帝,就将成为史书之上在位仅仅一年,就因为荒诞无度而被推翻暴-政的,不仁不义之辈。 崇德殿中终年都是淡淡的龙涎香味,谢策手指随意地把玩着头上冕旒上垂下来的十二琉,珠子相撞之间,发出了轻微的声响。 这位臭名昭著的暴君好像一点儿也不担心自己的未来,也根本不在意自己的江山覆灭,也是,能做出这样弑父杀兄的事情来的人,还能指望他还留有什么良善之心呢? 崇德殿中阒静无声,殿外是一株梨花树,李全贵还记得是自己当初跟在先帝谢东流的幼时,谢东流当年所栽,现在就已经长得这样枝繁叶茂,只是可惜,先帝日后再也看不到了。 -- 第198页 风吹树梢,时近傍晚,隐隐约约的弯月已经悄悄挂在树梢头,宫中禁卫全部大开,雍州节度使入宫闺如入无人之境。不出一个时辰,整个宫闺之中就会像是沸水入油锅一般,整个宫中都将是人声鼎沸。 傅温茂和傅温韦兄弟早就已经在府中畏罪自杀,整个宫闺,就只剩下了一点儿可怜的禁卫军。 不要说是雍州来兵,就算只仅仅一个朔方卫,也断不可能抵挡得住。 “陛下,”李全贵笑了一声,“雍州的那个李老贼,可已经在宫外候着了,况且长公主殿下又早就打开宫中禁卫,陛下难道一点儿也不觉得担心吗?” 他也笑眯眯地接着道:“长公主殿下不过就是个吃里扒外的,谢氏王朝不保,亦有不少原因是出自长公主殿下之手,以奴才以为,不如在大军进宫之前,先行杀了长公主殿下,以慰谢氏王朝在天亡灵。” 尖细的声音回荡在崇德殿中,几乎没有人猜到李全贵居然敢说出这样的一番话,殿中轻微的低呼声不绝于耳,他们留在宫闺,朔方卫不杀无关之人,他们原本可以活下来—— 但是现在李全贵敢对谢策说出这样的一番话,谁敢保证这位暴君会不会发疯? 谢策看着毫无忌讳,但是唯一的良心,就是对于长公主殿下,谁不知道这位暴君只对长公主殿下一人温顺,现在李全贵突然说出这样的话,不就是戳着怀明帝的逆鳞吗? 众人惶惶一句都不敢言,只看到原本歪躺在龙椅上的谢策霎时间双目红了起来,然后额上亦有青筋暴起,脸上却还是那样阴鸷的笑意。 他慢条斯理地将前些时候传上来的竹简拿在手中掂量了两下,然后笑着,将手中足有一斤多重的竹简猛地掷到了李全贵的头上。 之前的谢策,确实并非故意,但是他现在下了点儿力气,李全贵的额头上就瞬时间出现了一大块的血痕,鲜血霎时间顺着额角往脸颊上流,李全贵倒也笑了。 谢策看着站在原地的李全贵,“朕倒要看看,谁敢对长姐说出什么不敬的话来。谁又有几条命,敢在朕面前,说出这样的话。” 谁知道这位怀明帝早就已经是穷途末路的亡国皇帝,也不知道现在到底还在这里逞什么威风。 李全贵任由头上的伤口汩汩流着血,“今日雍州李贼就将取陛下而代之,难道陛下当真还以为……和陛下是一丘之貉的长公主殿下还能活下去吗?” 谢氏两姐弟,死早就已经是既定之局。 谢策的脸上瞬间闪过一丝恍惚,然后又很快转为毫不在意的笑,“景佑陵既然娶了长姐,他便定然能护长姐。景家家训不斩妇孺,更何况他也知晓,这一年来,长姐从未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他这么说着,又好像是在说服自己。 他其实早就已经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甚至在傅纭和谢东流死在自己面前的那一刻,他分分秒秒就几乎没有再想活过,他被推上这埋着无数尸骨的皇位,甚至就连长姐都恨不得亲手杀了自己。 可是……从头到尾,长姐都当是无辜的。 谢策将这江山朝政搅得一团糊涂的时候,却也忘了,在自己这样胡作非为的状况之下,谢妧作为自己一母同胞的长姐,今日自己死于非命,谢妧又能如何逃脱得掉。 谢策霍得直起身,把旁边蜷缩在一旁的耳雪吓得直叫,“幼时景佑陵随我伴读,他后来又救了长姐,长姐又是本来就是无辜的,长姐一直都想杀了我,长姐从来都和我不是一路人,他不可能,也不应该……不保长姐的。” 他说到最后,就带着一点儿喃喃自语的意思来。 谢氏王朝早就已经到了人人喊打的地步了,谢妧的声名亦是狼藉,恨不得人人得而诛之。 谢策在这个时候才终于像是如梦初醒一般,在崇德殿中上下翻找起来,“朕,朕把传国玉玺给他们,朕还可以将禁卫军的兵权全都给他们,只要,只要他们留下长姐性命——” 他双手齐用地在崇德殿中上下找可以交易的筹码,传国玉玺之前被他用作是抛着玩的物件,早就不知道被他扔在那个旮沓角中了。 “陛下所料不错。”李全贵手上拿着拂尘,轻声笑着,“景大将军确实愿意救长公主殿下,甚至不惜与雍州李贼做交易,以自释兵权为代价,就只为了救长公主殿下一命。” 谢策听闻这句话,才恍然停下了在崇德殿中上下翻找的手,“朕知道的……对,景家一向都是如此,他们从来不会斩杀妇孺的,也不会错杀无辜之辈的,景佑陵更是向来恪守祖制,长姐……长姐会平安无事的。” 长公主殿下不仅是怀明帝唯一的亲人,亦是他昏聩的这些日子中,唯一的良心所在。 谢策停下翻找的手的时候,崇德殿中重又再没有声响。 远远地,好像是有兵甲列队之声传来,谢策好像是突然放下了心中的一大块石头,走到龙椅之上缓缓躺了下来,头上的冕旒略有点歪了,但是在这个时候,却也无人再关心这样的仪容问题了。 李全贵看着谢策好像了却一桩心事的模样,突然,轻声地,笑了一下,好似嘲讽,又好似笑这位年轻的帝王天真。 在原本寂静无声的崇德殿中,他这一声尖细的嗓音,好像是一根锋锐的银针一般,骤然扎入人的鼓膜之中,好像是日暮之时的密林一般,弥漫在里面的瘴雾终年不散,就这么悄无声息的闯进人的肌理之中。 -- 第199页 “陛下高兴得,太早了。” 李全贵被白色脂粉涂抹的脸上,好像是一个滑稽而又怪诞的魍魉一般,他一笑,脸上涂抹的粉末就随之簌簌而落,他现在好像是当真遇到了什么快意的事情一般,笑得格外的开怀。 他看着谢策骤然变换的神色,笑得更加肆意。 “——因为长公主殿下,早就已经活不过明日了。” 霎时间好像是各种声响都静止,谢策的耳边嗡鸣一片,他猛然上前扼住李全贵的脖颈,“你这个阉人,你在说什么?再敢胡说,朕现在就掐死你!” 谢策手下劲逐渐收紧,手腕上的青筋逐渐显露,他好像当真用了死劲,所以现在李全贵的脸上全都是涨红之色。 而李全贵就在这个时候,面上还是笑着的,甚至脸上的褶皱都笑了出来,“不出十二个时辰,她就会浑身腐烂而死,从内脏一直烂到肌理,最后那样一个如花似玉,金枝玉叶一样的殿下,就会烂得连人样都没有。” 李全贵每说一个字,谢策的手就重上一分,直到听到了最后,谢策的双目就变得通红。 没有人会比谢氏皇族更加明白李全贵所说的到底是什么毒,伴随着历代帝王的七杀,其中还有着一味毒药,只有历代帝王有权力使用,沾之即死,毫无生还之路。 李全贵笑出了声音,甚至还笑得咳嗽,“可怜长公主殿下自幼就和陛下感情甚笃。而她在这慢慢溃烂的十二个时辰以内,也会知道,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陛下您,亲自杀了她——” 五脏俱焚,更甚于砒-霜之上……是谓七杀。 会在浑身上下的溃烂之中,感受着肌肤的每一寸都逐渐化为脓水,在这最后的十二个时辰以内,每一秒钟都将是凌迟,每一个人都是面容狰狞地死去,甚至浑身上下都没有一块好肉。 因为太过残忍,所以这个密药,就连历代帝王很少使用。 只有对上十恶不赦的罪人的时候,才会用上这个毒。 而先帝谢东流在位期间,因为实行仁政,所以从未用过这个药,但是在谢妧和谢策幼时,曾看过皇祖父德帝用过此药,服用者浑身腐烂,从内腑一直烂到皮肤,生不如死,死状奇惨。 ……而谢妧会在万念俱灰之中,以为是自己的亲生弟弟,下令杀了她。 怀明帝做过这么多伤天害理的事情,早就已经弑父杀兄,现在就算是再多上一个杀姐,其实也根本算不上是有什么。 甚至恐怕在后世史书之中,还会觉得怀明帝此举,是蓄谋已久。 “你怎么敢?你怎么敢!长姐与你无冤无仇,”谢策单手将李全贵的脖颈狠狠扼住,拖离地面,咬牙问道,“没有朕的命令……你怎么敢对长姐下手?” 历代七杀从来就只听令于谢氏帝君之令,还从未出过违背君意,擅自行动的先例,谢策怎么也想不到,一直身在崇德殿中的李全贵,居然还有如此胆大包天的时候。 偏偏下手的……还是谢妧。 李全贵猛然呕出一口血,然后骤然反扼住谢策的脖子,然后将他反压在殿间的盘龙金柱之上。 “陛下问奴才为什么,”李全贵沟壑布满的手指上面亦是青筋,“陛下当日杀了先帝的时候,怎么就未想到今日?奴才是忠于谢氏皇室,但也从未想忠于你这样猪狗不如,弑父杀兄的牲畜!” 李全贵抬手将谢策的腿上关节给卸了,拎着他,像是提着一个破布袋子一般,扔在了皇位之上,哐当一声闷响。 “奴才杀你,陛下将生死置之度外,奴才觉得没意思。” 李全贵略微尖着嗓子,轻声接着道:“奴才要看陛下,看着长公主殿下,一点一点地,在万念俱灰之中成为一个烂人。” “——病入膏肓,无药可救。” 作者有话要说: 我一直在想,前世到底是谁的错呢,其实好像每个人都有点儿错,傅纭的强势,谢东流的偏袒和犹豫,谢策的冲动,傅家的贪图权势,李全贵因为谢东流身死,想要报复谢策,可是到最后恶果,却又到了阿妧身上。 下一章还是前世因果,也就是柚柚提剑而来的因果吧。 第96章 · ? 七杀是自建朝起, 就存于历代帝王身前的隐卫,而之所以名唤七杀,不仅仅是因为可以在帝王之令下, 七杀可以上杀朝廷命官, 下杀贩夫走卒,还因为其中有一味毒, 自服用当日起, 不过短短三日,就会从五脏六腑之中开始溃烂,而在前两日,根本不会有任何觉察。 而在最后一日,就会浑身溃烂而亡。 无药可解,必死无疑。 但是七杀向来只隶属于帝王一人所有,也断不会听从未其他人之令,虽然此物无解,但也不会轻易用在旁人身上, 所以久而久之, 大概就早已被人遗忘。 昭阳殿内的侍女惊恐地看着谢妧指尖上面出现的伤口, 冷汗在一瞬间地出现在背后, 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寻常就是按照这个法子染指甲,现在到了谢妧身上, 她的指尖居然在这个时候出现了伤口。 伤了这位身份尊贵而又跋扈的殿下, 自己哪里还有什么活路。 侍女仓皇之间跪地,双眼垂泪, 甚至连一句话都不敢说。 更何况不日之后就是殿下和那位大将军的成亲之日,自己在这个时候给了殿下这个一个不好的兆头, 不被拉去乱葬岗受野兽啃噬就算是格外开恩了。 -- 第200页 谢妧一时不知道到底是为什么宫中的人都变得如此怕她,或许是因为怕谢策临时生怒,又或许是因为现在宫中如履薄冰的氛围,所幸在不日之后,大概就不会再如此了。 她不知道为何突然觉得松了一口气,不用再背负着幼时谢东流对自己所教导的‘仁’字,也不用再在午夜梦回之中惊醒,看到浑身上下都湿漉漉的,缓缓朝着自己爬来的伥鬼。 滦州因为打捞夜明珠死于滦海的渔民不知道到底有多少,她每天晚上都能看到无数肤色惨白的,浑身上下都是湿漉漉和黏腻的水草的伥鬼,在她似梦似醒的夜间哀吟,似有若无的,时断时续的,就这么飘散在昭阳殿中。 在散发着莹白色的夜明珠光芒之下,处处都是皮肤被泡得发白肿胀的,睁着一双双空洞而又无神的眼睛的,鬼魅。 如跗骨之蛆,周而复始地在空旷的大殿之中,时而爬上床榻,在她的枕边咯咯咯地笑着,时而在殿中用手作脚,到处乱爬,然后手脚过路之际又划开了好多道错落的水渍。 黏腻的,又冰凉的水渍。 而她若是摘下谢策所赠的那颗夜明珠,谢策又会当真发疯,也会当真如他自己所言,杀光滦州所有人—— 幼时谢东流赠她昭阳殿,是想她如烈日骄阳一般无忧无虑的长大,可是长大后的昭阳殿内却又全都是旁人不得见的恶鬼,自己每日都是在冷汗涔涔之中辗转反侧,甚至久而久之,就连谢妧都觉得自己是不是当真也……疯了。 谢妧以手支头,看着瑟缩在地上,甚至连呜咽声都不敢再发出来的侍女,“错不在你,出去吧。” 侍女恍惚之间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毕竟现在端坐在自己面前的人,是那个和怀明帝沆瀣一气的,惠禾长公主殿下。 她霎时间连眼中的眼泪都不敢抹,就这么连连含糊不清地说着多谢殿下开恩,然后就很快地从昭阳殿中退了出去。 在这个侍女刚刚退出之际,剪翠才看了一眼和自己擦肩而过的侍女,刚准备和谢妧说些什么,才看到谢妧指尖上面的伤口,不像是被利物所伤,反而好像是被什么东西腐蚀了一般,应当是那个染指甲的侍女所用的染膏有些问题。 剪翠顿时心疼地碰了碰谢妧的手指,“既然那个小宫女犯了如此大错,殿下再如何,也不能就这么轻飘飘地揭了过去啊,殿下幼时到大哪里受到过什么伤,该罚还是得罚的。” 谢妧毫不在意地将自己的手收了回去,“不碍事,反正雍州节度使现在就已经在城内了,我……” 她自嘲地笑了笑,“这么点儿伤,又算得了什么呢?” 剪翠听到谢妧说这个话就更加心疼,她自幼陪着谢妧一同长大,谢妧自幼时起就是被先帝捧在手心之中娇养长大的,那里稍微破了一点儿皮都要先帝亲自去哄的,怎么现在就连身死这样的话都能这么随意地说出口。 殿下从始至终都从未做过什么事情,但最后遍尝恶果的人,却又成了殿下。 剪翠如何甘心。 “殿下,”剪翠忍住泪意,“景大将军未必不会对您手下留情,且不说殿下您从未做过什么事情,就说你们幼时也算是有些交情在,更何况先帝在时又曾对他颇多提携,就算是这份情意,怎么不至于……如此啊。” “阿策杀他恩师一家,天下还广为流传章如微是我廷杖致死,”谢妧缓缓摇了摇头,想了想记忆中那个人冷淡而无情的模样,“就算是他当真想要留下我,滦州百姓,甚至是整个南方都绝不可能应允。” “……更何况,我与他,素来并无交往。” 谢妧说罢,还觉得好笑似的扯动了一下嘴角,“他倒是还当真可笑,分明今晚就要刀剑相向,现在居然还有这样的闲情逸致来帮我做什么镯子,事到如今,我还需要什么镯子,难道是准备给我陪葬吗?我倒是不知道,他原来还有这般好心。” 剪翠本来想说谢妧和景佑陵曾在弘历十三年之中有过一段过往,但是看到谢妧现在这样对什么都不求甚解的样子,终究也还是堪堪止住了嘴。 殿下说得也对,景大将军迎亲尚且只是求得一个顺理成章的理由入宫闺,就算是当年曾救过殿下一命,也不过就是顺手为之,又怎么会对殿下有着过多怜悯。 唯一想救下殿下的人,就是燕小侯爷了,但是燕绥远在陇西,燕家又自身难保,其实处处都早已是死路了。 “殿下……”剪翠带着一点儿哭腔,“不如我们走吧,陛下对您有求必应,我们走吧,留在宫中,哪里还能看到活路。” 谢妧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看着她,“活路不是我能选的,其实在阿策当日杀了父皇的时候,在后来我每日都看到伥鬼入梦的时候,我就早已是苟延残喘活在这个世上了。” 她阖上眼,眼皮不知道为何还生出了一点儿褶皱,略有些刺痛。 谢妧面露枯槁之色,才接着道:“只要我活着,阿策总归是……留有一点儿良知的。” 她这前二十年的岁月,活得如同当年谢东流所赐的昭阳殿一般,肆意妄为,张扬而不收敛,耀眼如天上骄阳般不可直视,少时有人说命数有往有来,她从未造过业债,最后却又要面对这样的后果。 大概是因为她这前半生,实在是太过顺遂无忧了吧。 就连老天都觉得看不过眼,她所得偏袒太多,到了现在这样穷途末路之际,就要桩桩件件还回来。 -- 第201页 谢妧恍然睁开眼,看着剪翠轻声道:“景佑陵若是入宫闺,景家祖训不会伤及无辜妇孺,所以他不会伤你,大军入宫的时候,你便走吧。昭阳殿内所有的东西你都可以带走,自己留着也好,或者是赠与他人也好,至少……不要烧给我。” “我怕若有来世,还要再还前世的业债。” …… 景佑陵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伪装成为匠人的翟大夫,只看到翟大夫站在原地,然后朝着自己极缓得摇了一下头。 “刚刚借着为殿下量体的时候,草民把了一点殿下的脉,”翟大夫缓声,“确实如将军所料……是七杀,而且现在已经毒入内腑,整个内腑都已经开始溃烂——” 他说着,有点儿不忍心再接着说下去,叹了一口气。 “将军也应当知道,此毒乃是更甚于砒-霜和相思子,更何况殿下早就已经病入膏肓,已经由内腑转为在肌肤上了,十二个时辰以内……殿下恐怕是,难逃香消玉殒的命运了。” 景佑陵站在原地,长睫低垂,默了许久以后,才终于干涩着声音开口问道:“先生所言,可是句句属实?” “将军在找草民前来的时候,其实将军自己心中早就已经有了定论,”翟大夫轻微地摇了一下头,“所以草民其实所说的什么,都已经并不重要了。” 在景佑陵第一次看到谢妧手上的伤口的时候,他就瞬间感受到了自己浑身上下的血液逆流,没有人比他更加清楚着这代表着什么,只是他怎么也没想到谢策居然丧心病狂到如此。 谢策自幼时起就一直都跟在谢妧身边,景佑陵当年作为端王伴读,怎么可能不知道谢妧对于谢策到底是怎么样的感情。 他曾以为,谢策就是妄杀天下人,也不会对谢妧下死手。 可是现在,对于谢妧痛下杀手的人,却也是……谢策。 景佑陵并非是第一次知道七杀,怎么可能不知道七杀是从五脏六腑之中溃烂到肌肤,谢妧指尖就已经有了端倪,实则五脏内腑都已经腐烂殆尽。 而这些痛楚会在第三日,加倍返还而来,灼热的痛楚会在内腑之中扼住人的脖颈,到最后甚至就连咽喉都会逐渐溃烂。 其中痛苦,甚至不是言辞所能概述,非其间所亲历之人,旁人不能得知其中万分之一。 谢策当日弑父的时候,景佑陵就从未想到当年上书房中那个和自己还会打商量的少年郎,会走到现在这样的地步,他以为至少……谢策唯一的一丝良知,是留给谢妧的。 景佑陵原本已经准备自释兵权,至少保住谢妧性命,自己当年不识心动,误以为自己当年不过只是嫌她扰人,却也没意识到自己这样的人,若非事出有因,什么时候会被旁人扰了心思。 只是因为那人是谢妧而已。 她如骄阳般明艳不可抵挡,也让这位自幼冷清如天上月般的少年,为她折了腰。 景佑陵以为谢妧心有所属,自请拒婚,他少年时自负不惹风月,不识情动,却也没想到当年以为的恍惚心动,一旦错过就是一生。 “这怀明帝实在是太过荒谬了些!他之前对长公主殿下那样温顺,我还以为他当真是会对他的长姐手下留情呢!” 乌使义愤填膺,“这也太过恶毒了些,下这样的毒,不愧是弑父杀兄的怀明帝,当真是牲畜还不如。长公主若是知晓,还不知道到底应当有多伤心,还亏殿下对怀明帝那般好!” 死于自己一母同胞的亲弟弟手下,确实是何其讽刺。 毕竟他们是这个世上,彼此唯一的亲人了。 怀明帝或者是不想让谢妧成为亡国公主死于雍州大军之手,又或者是免她受人凌-辱,又或者是当真发疯。 可是死于谁的手,都不会如死在谢策的手下,会将骄阳如她,折尽最后一丝期望,是在倏地变得黯淡无光的世界之中,消弭的骄阳。 偏偏是谢策。 而景佑陵则是看着自己手中的剑,像是有些怔然般,眼瞳半阖,原本稍淡的瞳仁变得晦涩不清,一言不发。 自己现在对于谢妧来说,不过就只是一个有些少时情谊的陌生人—— 她还当是,这样骄傲而鲜活的模样。 乌使看到景佑陵一言不发,自幼随景佑陵一起长大,他几乎是在瞬间就明白了景佑陵的意思。 “公子,你若这样做的话,”乌使按捺住景佑陵手中的剑,犹豫了片刻,“……殿下会,恨你的。” 景佑陵终身,手中剑,都从未伤过妇孺。 虽然人死如灯灭,但是乌使又怎么会看不出来,能让景佑陵自释兵权想去救的长公主,对于景佑陵来说,又到底是多重要,若是景佑陵如此做,长公主又会有多恨他。 顺治元年的初春,凛冽而过的晚风卷在人的耳畔,冽霜在宫灯之下被照耀得熠熠发光,剑身通体光洁无尘,而手中拿着冽霜的那位少年将军,亦是第一次执剑的手轻微颤抖。 而他执剑之时,向来无坚不摧。 他的声音飘散在虚渺的夜空之中,转眼就毫无踪迹。 “……恨我吧。” 前世骠骑大将军景佑陵的毕生犯禁,皆由长公主殿下而起,而他此生最后一次犯禁,就是犯了景家的身为武将之下,明令禁止的——不杀妇孺。 亦是景佑陵这生,唯一一位,心动过的姑娘。 -- 第202页 也是死于他的剑下。 作者有话要说: 提前将今晚的更新放了上来,因为不想卡在前面部分,下一章或者下两章就是重逢了。 指甲的细节在69章有提及。然后阿策的事情在71章,所以这是我早就已经想好的原因,好像很多追更的宝都没想到。 所以前世的因果就是这样啦,柚柚很了解阿妧,大家也能看得出来,阿妧其实对于亲情,看得是更重要一点的,所以与其说是被逼无奈,不如说确实是不想让阿妧在万念俱灰之中死去吧。 之前的故事里面也讲到,柚柚在很多事情发生的时候,是会选择蒙住阿妧的眼睛的,因为他觉得这样一个骄傲的小姑娘,是不应该看到世间的尘埃的,也是因为前世她所遭受的事情太多,所以他在此后每一日,遇到不想让她看到的事情时,都会蒙住阿妧的眼睛。 所以柚柚这么选择,也算是符合人设吧。 之所以一直不说原因,也是因为不想将阿妧现在很美满的生活撕裂在她面前,他不想说,也没有办法说,所以只能让阿妧继续恨他。 甚至就连柚柚答应赐婚,也全都是因他自以为的卑劣心思而起,他那时候以为阿妧全然不知情,想护她周全是真,想让她嫁入景家,也是真。 写这段的时候真的是哭着写的,因为阿妧真的是得到的最多,失去的也最多,她其实在谢东流和傅纭双双去世的时候就已经是行尸走肉了,但是为了想让谢策保存最后一丝良知,她选择苟活在这个世上。 所以我真的很心疼很心疼她,这个故事的开端,就是我想写一个亡国公主笑着对上自己脖颈上的利刃,在她面前的是她忘记的故人,而如清风明月般的少年将军,为了在她世界崩塌之前,蒙住她的眼睛,不得不亲手杀了自己唯一心动过的姑娘。 他们对于彼此的心动都毫无所知,阿妧以为他杀自己是局势所为,而她永远都不知道提剑而来的柚柚,在昭阳殿中又是如何的心如刀割。 我一直在想这个局面是否还有解,但是我想了想,确实也无解,每个人身处在其中都好像是一块多米诺骨牌,柚柚和阿妧到最后就已经处于悬崖处的穷途末路了,要么在万念俱灰之中浑身腐烂而亡,要么如故事的开端。 而柚柚选了后者。 第97章 · ? 而梦境的最后, 就是景佑陵单膝跪地,一手用冽霜撑在地上,身穿炽热的大红喜袍, 清瘦的身子甚至在这个时候无端显出来了几分单薄来, 就连曾被困在北境骊山的时候,他都从来未有这样颓败如兵倒的模样。 心间的骤痛好像是来源于无数过往, 又好像是来源于当年上书房中, 玉兰树下,她明艳如骄阳的模样。 他身上的衣袍是和周遭气质全然不同的热烈,而他浑身上下的却又冷清得好似是天上皎月。 景佑陵的身后是灯火通明的昭阳殿,整个宫阙的仆役侍卫早就已经如鸟兽散,冷冷清清地琼月池映照着宫灯和天上月,再无人喧哗,只剩下宫灯在半空中飘飘荡荡的,发出一些轻微的声响。 日后,整个民间都会为了推翻怀明帝而觉得前途有望, 必然是风调雨顺太平盛世, 而青史之上怀明帝是被万人唾骂的狗皇帝, 所有人都将为新帝继位庆贺, 喧嚣的人群之中,高谈阔论之中,大概全都是诸如‘大快人心’云云。 ——而在空寂无人的宫闺之中, 在昭阳殿外, 景佑陵半跪在地,瘦削的手指放在胸膛之上, 然后倏然呕出一滩血。 风月难解,相思无题。 梦境之中景佑陵飘散的尾音在耳畔回响, 因为刚刚的梦,谢妧恍惚之间又好像是回到了当年的昭阳殿,无辜惨死之人拖着肿胀的身体在大殿之中手脚并用的爬行,又能?觉到被泡得发白的肌肤,湿漉漉地贴在她的肌肤上。 她猛地惊醒,冷汗涔涔,那样的触?甚至还残留在她的?知上。 那些她原本以为远去的,甚至本不存在的过往,重新又卷土重来。 谢策像是个破布袋子一般浑身瘫软在崇德殿中,然后很快就被叛军被一把戟贯穿,她从未想到原来前世还有这样的因果,也从来都没想到景佑陵当年提剑而来……是因为如此。 她当年端坐在昭阳殿中,以为这样的结局不过是既定好的,无论是不是他,都不会有任何的改变。 却也没想到景佑陵曾用自释兵权的代价,想要换她性命。 他曾在梧州轻声对她说,当日提剑而来,绝非他的本意,可是谢妧也没想到,当日的种种,还有这样的因果,也不知道李全贵在谢氏王朝命数将尽之时,对自己下了这样的杀手。 李全贵对于父皇忠心耿耿,又有少时之谊,当年还是一个小公公的时候就一直跟在父皇左右,他又怎么会眼睁睁看着父皇枉死在阿策手中。 景佑陵当年提剑出现在昭阳殿外的时候那样清冷而不染尘埃,她原本以为是谢氏王朝穷途末路之时,刀剑相向是必然的结局,却也没想到他在殿外,是那样惨淡而又颓败的模样。 原来他当日在梧州归来之时,问到关于阿策伤害她的这件事,是源于此。 谢妧耳边霎时间只有持续不断的嗡鸣声传来,所以他当日所说的,他很早的时候就动心……是当真? 原来他那时候所说的,并非是出自自己本愿,是因为他当时也已经算是,别无选择。 -- 第203页 在那些或许本来不应该发生的未来里面,他所言的心动是真,撑着剑在昭阳殿外呕出一口血,也是真。 谢妧从未见他还会有这样狼狈的模样。 这些片段如剪影一般飘忽在自己的脑海之中,时断时续,此间种种,好像早就已经是蒙尘旧事,却又在这个时候如走马灯一般,在自己的脑海之中飘忽而过。 谢妧从来都没想到前世的因果是如此,也从来都没想到在谢氏王朝穷途末路之际,景佑陵以他独自一人所执的朔方卫为筹码,来换她性命。 他缄口不言的那些过往,皆因她而起。 谢妧恍惚之际,手碰到了床边的一个木制的盒子,她定神看了许久,才终于辨认出是那日在宫中,谢允所转交给自己的那个木盒。她略微颤抖着手将这个盒子打开,就看到其中的玉质海棠在这样昏暗的光晕中,也依然散发着柔和的光芒。 当日她将景佑陵拦在屋外的时候,风雪在他的眼中,始终不曾开口解释一二。 谢妧原本以为是因为事已至此,景佑陵辩无可辩,又或者说是供认不讳,拿不出什么解释,却也没想到原来那日景佑陵看到自己伸过来的手的时候,那样释然的笑是因何而起。 前世她的腐烂自肌理,源于指尖,所以记得所有的一切的他,在出征之时,看到自己现在顺遂无忧,释然一笑。 过往的此间种种早就已经成为过眼云烟,当日风雪一别以后,景佑陵就已经在朔北生死未卜。 景佑陵手指上细细密密的划痕甚至都还历历在目,而现在,那两株玉质海棠就静静地躺在她手中的盒子里面。 曲州的春末不似陇邺那般乍暖还寒,江南的春意好像是堤岸旁抽枝的拂柳,池中的水绿的如同上好的琥珀,有人归来,有人远行,有人终身不见,有人即日重逢。 今日日头极好,所以剪翠早早就将谢妧的被衾抱出去晾晒,谢妧在院门处看到了手上拿着鸟笼的谢策,他成日里斗鸡遛狗,寻常在路上看到什么不平的事情,也会出手相助。 每日都是这样无忧无虑的模样。 谢妧在看到谢策的霎时间,恍然不觉之中后退了半步,想到当年也是因为这半步,成为压倒谢策心弦的最后一根稻草,谢妧就在日后无数次的想过,若是当年在凤仪殿中,自己没有因为惊慌而后退半步,谢策是否又还会变成那般模样。 谢策根本就没有注意到谢妧的异常,非常开心地将自己手上的鸟笼伸到谢妧的面前,笑着朝她道:“长姐你看,翠翠现在会说第二句话了!” 笼中的那只鸟被谢策喂得胖了不少,站在笼中的杆上,却也始终没有出声的意思。 “翠翠!”谢策手指轻叩在鸟笼上面,“怎么突然就不说了!长姐还在我面前,你多少给我些面子!” 而他提着的鸟笼之中的那只鸟,却已经慢条斯理一般地歪头啄起自己身上的羽毛了,半点搭理谢策的意思都没有。 谢策脸上顿时皱成一团,委屈巴巴地和谢妧开口解释道:“长姐……你信我,翠翠之前还会开口说话的,现在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又不吱声了,亏我还花大钱买了点零嘴儿喂它。” “阿策。”谢妧抬手碰了碰谢策的头,比起之前那些玩闹一般的摸,现在却又突然带上了一点儿郑重其事的意味。 前世他们走到了那样穷途末路的地步,阿策性情大变,她能理解,却也无能为力,一直到被叛军贯穿胸腔的时候,谢策也不过才刚刚十八岁,在寻常人家,也不过就是正鲜衣怒马的年纪。 他造孽太多,谢妧无可辩驳,可是这自始至终,都并非是彼此所愿。 谢策这两年身量已经蹿得越来越快,他原本也不过就是刚刚和谢妧差不多高,谢妧从前甚至还可以平视他。 但是直到今日,谢妧才惊觉,谢策在这个时候已经需要自己略踮起脚才能摸到头了。 而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谢策愣怔片刻,然后略微低了一下身子和她平视,将头递给她,笑得眼睫弯弯,瞳仁很是明亮,唇畔边是一个小小的梨涡。 “幼时父皇教导我们仁善二字,我希望阿策你永远都记得。” 谢妧揉了揉他的头,“还有……阿策无论变成什么样子,长姐都会一直在你身后,关于这点,你永远都不用怀疑。” 谢东流在凤仪殿中对谢策说出来的那些话,谢策脸上错愕而受伤的表情历历在目,谢妧身为自幼被谢东流偏袒的人,自然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阿策知道的。”谢策朝她露出虎牙,“不为人君,亦知仁善。长姐一直都最喜欢阿策,我当然知道!” 他的发质柔软而细密,在前世吃了这么多苦难,这世才终于说得上是圆满。母后并未一心所求阿策不想要的人生,阿策也终于还是如自己记忆中的这样,无忧无虑。 大概所有人都有了结局,而谢妧也在这个时候想,这一世那么多的事情都随之而改变,那……景佑陵呢? 谢妧恍然之间心上骤痛,她收回了放在谢策头上的手,然后勉强扯出一个笑意,“阿策,长姐想去逛逛其他地方,你先回去吧。” 谢策看了看手中的鸟笼,报复似得晃荡了一下,“都是你,翠翠,长姐现在失望了,才赶我走!” 然后他毫无所觉地朝着谢妧笑了笑,“那好,长姐,我先回去了,我今日还要去武馆里面学一学剑术呢!等我大功告成之际,日后就全都是我来保护长姐。” -- 第204页 谢妧笑了笑,未置一词。 在谢妧思绪纷杂之际,她路过府中庭阙的时候,突然看到了一个人。 叶稷站在池水旁,手中长萧拿在手上,整个人都如同出尘绝世一般地站在弘历十四年,曲州的春末。 叶稷看到谢妧走近,赶紧停下了手中正在练习的曲目,转而快步走到了谢妧的面前,脸上甚至还带着一点儿羞赧,“阿晚姑娘。” “我近日看古书,新学了一首曲子,”他有点不好意思般地将手中的长萧晃荡了一下,“不知在下可否有幸为阿晚姑娘吹奏一二?” 他说话的声音极其温润,就如他本人一般,现在半垂着眼睫,就这么看着谢妧。 整个淡色而清澈的瞳仁之中,全都是谢妧一个人。 谢妧耳畔突然好像听到了朔北边境兵刃交接之声,听到到了马蹄碾过地面的沉闷的响声,还听到了朔北终年不散的风雪声—— 这场雪从陇邺下到朔北,旷日持久。 “阿晚姑娘?” 叶稷有点儿手足无措地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人,一时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说得不对。 “……你怎么,哭了?” 谢妧听到他小心翼翼的询问。 声音好像来自遥远的旷野之中,模糊而不真切。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重逢。 有人即日重逢,就是阿妧和柚柚。 柚柚在出征前看到阿妧手完好无损的时候,释然的笑就是源于此,离开自己以后,阿妧日后还是平安顺遂,一生无忧,所以他放心地前去朔北了。 死守朔北是他生来的职责,但是阿妧却从来都是他自己的选择。 人们把这种感情通常称为,命中注定。 永为彼此,甘拜下风。 第98章 · ? 朔北的消息迟迟都没有传来, 而时间就转瞬到了盛夏,其实曲州的春夏并不像陇邺那么分明,前些时候还是春寒料峭, 可是一旦入了二月中旬, 就不见丝毫凛冽之意,取而代之的就是姑娘家轻柔的绢纱, 和世家郎君们的檀木折扇。 曲州前段时间是梅雨季, 谢妧原本想前些时候动身回到陇邺,去问问情况,但是却又因为这淅淅沥沥飘落下来的雨,只能暂且搁置在曲州。 一直到了七月,距离景佑陵在朔北生死未卜已经足有四个月,曲州的梅雨才终于堪堪止住。 曲州距离朔北实在是太远,各种杂七杂八的小道消息倒是有了不少,有的说是景大将军殒身于朔北一战,已经扶灵回到陇邺, 也有的说是景大将军吊着最后一口气, 大概是有什么执念未了。 这些不知来路的消息, 传到曲州的时候早就已经是杂芜得让人分不清哪个是对, 哪个是错。 “长姐打算明日回陇邺吗?”谢策放下自己手中的鸟笼,“之前长姐就提过这件事情,因为正逢梅雨季而未能成行, 是觉得在曲州不好吗?” 鸟笼中的翠翠这段时间会说了不少话, 此时也歪着脑袋,眼睛滴溜溜地转着, 似乎是模仿谢策的语调,“长姐, 长姐!” 谢妧垂着眼睫,“曲州很好。但我想回去。” 曲州当然很好,元宵的时候可以自由出入府中,可以看十五的灯会,可以看到各式各样的摊贩,可以听到江南独有的软语,就连吆喝声都带着一点水乡的意味,在这里无人知晓他们的身份,所有人对待他们都是真挚而诚恳。 这是谢妧很长一段时间里都看不到的人间盛世,和让人觉得亲切的烟火味。 他们所来江南,也不过短短半年,谢策在这里认识了不少很有意思的人,甚至路边的摊贩看到谢策前来,说不定都会多送给他两根葱。 但是谢策其实自己也在模模糊糊之中知道原委,之前在得知景佑陵生死未卜的消息的时候,谢妧的神色就很是有点儿恍惚。 虽然长姐和景佑陵在出征之前就已经和离,但是长姐其实向来心软,景佑陵现在连点儿消息都没有传来曲州,长姐心中有点儿着急其实也说得上是正常。 谢策难得地默了默,然后轻声问道:“长姐这么想回去……是因为景大将军吗?” 谢策和谢妧两人一同长大,谢策哪里看不出来谢妧的真正所想,他们两人的和离来得突如其来,几乎是在没有人想到的情况之下,就连谢策最开始知道这个事情的时候的大为震惊。 他原本想带谢妧来曲州散心,却不想现在到了如今,谢妧还是放不下。 虽然谢策也明白,景佑陵现在毕竟是生死未卜,谢妧放不下也实在是正常。 景佑陵曾经救过谢妧两命,他们现在在曲州得到的消息又这样芜杂,可是他私心里,还是不想让谢妧回到陇邺去面对那些事情的。 毕竟景佑陵身负重伤,若是当真殒身于朔北,谢妧又在他出征前夕同他和离,谢策实在是担心长姐若是得到了什么不好的消息,会自责一辈子。 而就算是退一步说,景佑陵若是得以痊愈,谢策又担心他们两人嫌隙渐深,到头来伤心的就只有谢妧一个人。 所以他一直私心之中,在拖延回陇邺的这件事。 谢妧想到她梦境之中景佑陵半跪在昭阳殿外,心间没由来地骤痛了一下,无论如何,她都得知晓景佑陵现在到底是什么境况,无论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日后的朔北安定。 谢妧轻声嗯了一下,“……我与他,还有一些因果未了。” -- 第205页 一时沉默以后,谢策开口。 “长姐,你知道吗,其实最开始的时候,我就一直觉得,你和他之间其实并无堪配,长姐性子从来不会被规矩所困,而景大将军却是广为人知的端方寻矩,我那时候就在想,若是长姐嫁入景家这样的人家,日后会不会也变得死气沉沉,变得一点儿也不像长姐。” “可是我后来发现,其实不是这样的。我觉得长姐在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所见的明媚,从不输我从前见到的任一面。旁观者清,我和长姐自幼一起长大……长姐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 谢策说到这里,顿了一下,然后看着谢妧道:“日后长姐就是重蹈覆辙也好,就是永不相见也好,我希望长姐永远都是如此。就像长姐同我说的,永远在我身后一样,我也永远都会站在长姐的这一边。无论怎么选,我都会如长姐所愿。” 谢妧一直都在拿谢策当孩子看待,其实他什么都知道,他虽然有的时候有点儿迟钝,但是其实在对待谢妧的事情的时候,看得其实比她自己更为通透。 她自以为将自己的那点儿心思藏得很好,可是哪里瞒得过和她自幼一起长大的谢策。 谢策朝着谢妧笑了一下,“那我们明日就准备回去吧,正好今日还可以带点儿东西回去给母后,父皇,还有三皇兄。江南的稀罕物件我见了不少,也要带回去给他们见见。虽然往日里上贡的也多,但是哪里能样样件件都上贡。” “前一个月下了那么久的雨,正好最近天气也好,长姐在府中也有些日子了,不如今日就随我一同出去逛逛。” 谢妧看了看外面肥阔的芭蕉叶,在日光之下打下了一大片的阴翳,风吹叶动,之前她因为担忧朔北状况,确实也一直都没有什么心思出府,现在难得天放晴,他们又将离开曲州,确实应该再看看。 更重要的是,她也不希望谢策过于担心自己的状况。 - 今日的市集其实格外热闹,大概是之前连日的梅雨,让不少人都歇了出门的心思,这突然一放晴,不少寻常都不出门的人也想着出来走一走,街上漂浮着淡淡的柰花的香味,现在正是柰花开花的季节,岸边载种了不少。 亦有佝偻着背的老妪,正在拿着一把蒲扇,面前的竹篾筐之中,放的就是用柰花编成的手环。 听闻江南有句话,就是‘今世卖花,来世漂亮’,亦有不少脸带面纱的富家小姐驻留于此,想为自己挑选一串更为适合的柰花手环。 谢策一路上已经挑选了不少可以带回宫中的物件,有些是用叶子做成的蟋蟀,还有些用核桃雕出来的小船,零零碎碎的挑选了不少,装的他手上的小布袋子鼓鼓囊囊的。 今日的市集确实格外的热闹,人头攒动,谈论的声音也如沸水一般,甚至比当日上元灯节的时候人还多些。 谢策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拍了一下脑袋,突然想起来什么一般,“我知道今日为什么街上人这么多了。之前楚承平和我说过,就是今日,这条街上好似有位富商的小姐抛绣球招亲入赘来着。” 谢策说着,指了指前面,“……好像就在前面。长姐,我们要过去看看吗?” 今日以后他们就要离开曲州城,谢妧看得出来谢策对这个十分感兴趣,自然也不会扫了他的兴致,只是她对这件事实在是有点儿兴致缺缺,就只是略点了点头。 这位富商家中姓王,在曲州当地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年岁已经大了,但是家中独独只有一个女儿,待字闺中始终都未找到合适的人家,毕竟家世相当的,哪里愿意入赘。 虽说是抛绣球招婚,但是对于选中者的品行和才能还是需要过关,但是对于家世却没有什么要求。 打得是日后让这位上门女婿来打理这偌大家业的主意。 谢妧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谢策在说着这些话,一直听到了最后,也就只听到了一句抛绣球入赘。 她一直在想,若是现在从曲州出发的话,快马加鞭,差不多就是一个半月可以到陇邺,朔北的消息怎么都该传了回来。 谢妧始终都不敢相信那日风雪一别以后,自己再次听到他的消息,就是他在朔北生死未卜,她原本以为就算是不复相见,也应当是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甚至就算是到了现在,也依然有点儿没有真实感。 走了大概只有盏茶功夫,就看到不少的人攒聚于此,只看到二楼的高台之上,有个头戴面纱,身姿极为曼妙的姑娘站在看台之中,旁边一个梳着双髻的丫鬟站在一旁,手中拿着一个极为精巧的绣球。 而在另一旁,还有一个身穿绿色锦袍的中年男人,身材略有点儿臃肿,身量不高,但是浑身上下很有一副富贵的气势,想来就是那位传说中的王富商了。 谢策和谢妧站得地方并不算近,谢策拉了拉谢妧的袖子,往里面挤了挤。 他小声地朝着谢妧道:“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抛绣球招亲呢,居然这么热闹。虽然是入赘,但是这位王姑娘确实气质出众,又是出身于富贵世家,将来还可以执掌家业,怪不得这么多人都想前来试试。” 周围全都是熙熙攘攘的人流,在喧嚣之中,谢妧好似看到了一个身穿白色锦袍的郎君,日光将他的衣袍边缘染得发光,就算站在这样汹涌的人流里面也丝毫不显得狼狈,反而端方如陇邺世家公子典范一般。 -- 第206页 但也只是转瞬一现,这个人就淹没于人流之中。 谢妧只看了一眼,就垂下了眼。 那人原本应当在朔北,又或是在陇邺,怎么可能此时身在曲州。 谢妧自嘲于自己的荒唐心思,世间往来的人有那么多,有几分相像又更是再正常不过,叶稷的眼睛尚且如此像他,有人的身形像他,也并不奇怪。 谢妧这几日无可避免地想到那日入梦之时,他单膝跪于昭阳殿外的场景,还有自己曾在梧州所梦的时候,他满身颓败地将冽霜和折下的海棠,放于琼月殿外的树下。 周遭分明是人声鼎沸,可是谢妧却好像清晰地听到那日的风呼啸而过,和他远去的脚步声。 其实谢妧也并非有那么想回到陇邺,她太怕看到的,是景佑陵殒命于朔北,她将他拦在了风雪以外,怕他日后也永葬于朔北的风雪之中。 谢妧还在愣怔,二楼看台上的那位王姓富商就已经开口,脸上带着一点儿和善的笑容。 “鄙人非常荣幸各位乡亲父老今日给鄙人这个面子,大概的流程乡亲们也都知晓了,此番作为,也是想给小女一份缘分,毕竟是天促良缘,鄙人日后也能放心地将家业交给未来的女婿。” 此话一出,下面有连连附和的人,虽然这世道男子入赘的极少,大多觉得此事有伤男子风骨,但是这王姓富商家中条件也确实优厚,再加上这位王姑娘身姿窈窕,入了赘也是可以打理家中基业的,所以必然是有不少人动了心思的。 谢策却看着那位站在看台上的王姑娘,小声对谢妧道:“长姐,你信不信,这位王姑娘现在就已经有了相中的人选了,等会儿抛绣球的时候,必然也会往那里扔。” 谢妧依言往上看去,确实看到那位王姑娘头戴面纱,眼眸似春水般,因为谢妧站得离看台很近,所以能看得出来这位王姑娘的眼睛一直在看着同一个地方。 她似有所感地朝着那里看去,却也只看到了乌泱泱的人群。 谢妧突然想到了自己之前看到的那个白袍郎君,她几乎有一种直觉,就是这个王姑娘所看的人,应当就是自己之前偶然看到的那位白色锦袍的郎君。 毕竟身姿如此出类拔萃,寻常人只要有一点儿像景佑陵,就已经足够出众,而那人身姿却又实在像极。 想来站在人群当中,也是一眼就能看到的出众。 看台上的丫鬟将手中的绣球递给自家小姐,那位王姑娘含羞带怯地环顾了一下站在下面的人,然后如春水一般的眼瞳,就直直地看到了站在边缘的一个人。 早在最开始站在看台上的时候,她就已经看到了那个人,只因为此人实在是太过出众,出众到她几乎一下子就知道了,此人必然不是曲州人。 因为如果曲州有这么一个人物的话,必然不能是寂寂无名之辈。 王姑娘在面纱之下,轻轻地咬了自己的唇瓣一下,其实之前父亲说抛绣球招亲的时候,自己是很不情愿的,因为自己年纪已经算不上是年少,父亲又是老来得女,偌大家业无人继承,寻常人家都不愿意入赘,所以才一直拖到了今日。 可是现在,她看到站在很是边缘处的那个郎君的时候,又觉得此事也并非全然是坏事。 她纤细的手指在绣球上略微摩挲了一会儿,然后看着那位郎君所在的地方,直直地抛了过去。 “这也实在是太偏了些吧——” “别挤别挤!” “诶,我的鞋,我的鞋!” 在各种杂乱无章的声响之中,那只绣球如王姑娘所愿一般,朝着她所见到的那位郎君那里飞去。 就在这颗绣球即将要落在那位郎君怀中的时候,原本一直站在原地的他,略微皱了一下眉头,然后将手中拿着的剑微抬,绣球撞到了剑柄之上,硬生生地换了一个方向。 红色的穗子在半空之中轻微的晃荡着,然后坠在了一个身穿缁衣的清秀郎君怀中。 在这须臾瞬间,谢妧几乎霎时间听到了海潮奔涌而来的声音。 因为没有人会比谢妧更能熟悉那把剑。 冽霜通体光洁无尘,剑柄之上则是银色的暗纹,站在人潮汹涌处的郎君,就连伸出来的手都是这般瘦削且白皙。 谢妧从未想到,自己刚刚惊鸿一瞥看到过的人,居然就是自己这几日周而复始入梦来的人,也没想到在自己即将明日前往陇邺的时候,他……居然来了曲州。 世事杂芜之间,谢妧听到自己胸腔之中剧烈的跳动,周遭的声音如潮水一般退却,好似来自千万年以后。 分明已经尘埃落定,绣球也已经有了得主,但是站在看台之上的那位梳着双髻的丫鬟却朗声道:“绣球并非是那位身穿缁衣的郎君所得。” 她遥遥指了一下站在边缘处的人,“我家小姐所抛的,应当是那位郎君,若不是因为被剑所挡,绣球原本应当是那位郎君的。” 周遭看热闹的人自动为他们让出了一条路,大抵都是有点儿看热闹的意思。 明眼人也都看得出来,恐怕这位王姑娘的绣球抛得如此之偏,也是因为早早就看中了这位手中拿剑的公子,所以自然对最后拿到绣球的那位郎君有点儿不满。 不过这倒也是确实,只因为这位白袍郎君生得,实在是太过出众了些。 可是那位丫鬟话说完了许久,那位白袍郎君也依然没有什么说话的意思。 -- 第207页 说来也是,这剑分明就是他自己出手去挡的,恐怕还当真是神女有意,襄王无心。 一直都未得到回应,那个脸带面纱的王姑娘也忍不住顺着木质楼梯走了下来,她快步走到她先前就看中的郎君面前,温声道:“若不是被剑所挡,小女原先的绣球,应当是公子你的。” 言下之意,昭然若揭。 在人潮退却之际,谢妧也看到了站在很是偏远的地方的那个人,身穿白色锦袍,浑身上下就是让人难以描摹一二的冷淡,他站在那里,仿佛就是天生皎月一般,永远不会为谁折腰。 ——正是景佑陵。 他这么骤然出现在这里,好似梦中周而复始出现的场景,终年如一日的疏离,却又近在咫尺。 谢策站在谢妧身侧,在一旁几乎说不出话来,手指颤巍巍地指着,“他,他,景……” 一直到走得近了,王姑娘才看清这位郎君,也是确定了此人必然不是曲州人士。 他整个人都疏离而冷清,眉眼却昳丽,看到有人走近,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 景佑陵敛容,“在下并无意求娶。” 此言一出,周围霎时间寂静了下来。 他向来就是这样,连一丝一毫的念想都不会给人留,好像天生都是如此无情模样。对待楚月珑是如此,对待章如微是如此,对待这位王姑娘,亦是如此。 “公子也不至于如此戏耍人,”丫鬟看到王姑娘突然变得黯淡的脸色,很是不平,“我家小姐也并非是什么无理取闹之人,我家小姐花容月貌又家财万贯,公子需得给我们好好解释,为何无意求娶?” 景佑陵突然略微抬起眼,之前人潮退去的时候,只剩下谢妧和谢策还站在原地,谢策眼睛瞪得浑圆,而谢妧则站在日色之下。 他们分别之时,隔着的是陇邺的风雪,可是现在却又已经是长夏,再旷日持久的风雪,也依然会消弭于炽热的长夏之际。 他遥遥看着谢妧,淡色的眼瞳稍有点儿深沉。 ——“因为,在下家中,已有妻室。” 作者有话要说: 于长夏,即日重逢。 今世卖花,来世漂亮——俚语 一别两宽,各自欢喜——该语最早来源于敦煌出土文物“ 放妻协议 ” 神女有意,襄王无心——化用自《神女赋》 第99章 · ? 谢妧难以概述再次看到他站在自己面前的心境, 好像是弘历十三年那个在自己耳边说过在劫难逃的声音,重又浮现在自己耳畔。 再一次一字一句地,在自己耳畔说—— 在劫难逃。 浑身上下的血液都在一瞬间冲上脑海, 那个她原以为绝对不可能出现在曲州的人, 现在就这么清晰的,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好像是那些梦中, 自己见到的每一面一般。 他瞒着所有人,前来了曲州。 听闻他在朔北之时整个左肩都被一只箭簇贯穿,距离心口处不过也只有半寸,他没有任何预兆地就前来曲州,甚至一言不发地就这么一直站在人潮之外。 是想看她平安顺遂,往后无忧。 景佑陵在朔北足足昏迷了三月,在那些被朔北风雪掩埋的梦境之中,他周而复始地梦到她那时身穿滚金嫁衣坐在昭阳殿之时,梦到幼时景煊训诫他手中剑, 终身不得斩妇孺。 在那些褪色变淡的回忆之中, 他记得最为清楚的, 是她的眼瞳。 永远都是执拗的, 在他面前从来都不会落下一滴泪,永远不想让自己处于败势,如骄阳一般明艳得让人觉得惊叹。 就算是当日城破之时, 雍州兵已经直入宫闺, 自己提剑而来的时候,也不见任何的畏惧。 可是在竹苑之中, 他还是见她落下来一滴泪。 而那滴泪,也落在了他的心上。 他幼时起对什么都是淡淡的, 寻常孩子还在玩闹的时候,他就已经随着景煊入军营,曾有长辈笑着调侃道阿陵性子冷淡,恐怕是将来不好讨媳妇,诸如此类的言语他几乎从小都听到大。 可当日见谢妧落下那滴泪的时候,他却霎时间觉得自己心口之处缩了一下,然后恍然传来一阵骤痛。 当年昭阳殿他提剑而来的事情,景佑陵自己无可辩驳,他便想着,即使是恨他,但如果日后谢妧得以平安顺遂的话,其实自己也已经别无所愿了。 可是人总是贪心不足,醒来之后,他又想着,即便是能见她最后一面,也好。 他用了一个月的时间赶来曲州,在人潮汹涌之中看到她好似清减了些,他知晓谢妧应当不想再见到自己,却又在此时,连自己都没想到的这种方式—— 即日重逢。 “家中已有妻室?”那位丫鬟见不得自家小姐现在黯然神伤的模样,神色甚至还有点儿咄咄逼人的意味,“这位公子,你得好好看看,我家小姐容貌过人,家中又是曲州城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若是入赘我们家,整个家产日后都会交由公子你打理。” “这样丰厚的嫁妆,还不够公子你休妻另娶?” 谢策听着这样的话,一时也有点儿气不过,在谢妧身边轻声嘀咕:“景大将军说的妻室,应当就是长姐吧?这么说的话,长姐的嫁妆,就算是将半个曲州买下都有余,小小一个王家又算得上是什么?” 若不是现在是在曲州,谢策都恨不得上前去和那个小丫鬟理论。 -- 第208页 景佑陵眼睫微抬,略微看了一下站在一旁的那位王姑娘,很快就转到刚刚那位说话之时咄咄逼人的丫鬟身上。 大概是刚刚说话之时冲动了些,那位丫鬟也实在是有点儿后悔,毕竟这位少年郎君看着实在是姿态出众,若是他是什么身份尊贵的贵人也并非是不可能。 只是王家在曲州甚至江南一带都有些声名,这位丫鬟作为大小姐的贴身侍女,寻常也没少教训过下人,现在也是有点儿骑虎难下。 尤其是这位少年郎君的眼瞳,看着实在是太过冷清了些,连一点儿笑意都无,这么看人的时候,很有一股儿凛冽的意味。 “实不相瞒。这位姑娘,”景佑陵顿了一下,“……在我眼中,不及我夫人,万分之一。”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极低,大概是不想让别人听到伤及姑娘家的脸面,所以也就只有站在他面前的王姑娘和她的丫鬟能听到。 那位王姑娘瞬间脸变得苍白一片,她亦是难得遇上如此出众的少年郎君,甚至远胜于她生活在曲州的这么多年所见,她觉得这应当就是父亲所谓的天赐良缘,所以在抛下绣球的瞬间,就只想着让这位郎君接下。 王姑娘是家中独女,自幼也算是被娇养长大的,还从来没有人给她这么当众难堪过。 而原本站在不远处的王富商原本也相当满意这个少年郎君,但是看到这位少年郎瞬间让自己的爱女脸色苍白,霎时间就明白了他想来是不愿意娶,王家这么多年寻觅女婿,要么就是不愿意入赘,要么就是爱女不愿。 难得遇到这么一个看上去就出挑,爱女又相中的,王富商哪里愿意就这么轻易放过。 王富商年岁渐长,家中偌大基业无人继承,他又不愿意将就了家中独女,所以现在看到这个人想来就是个外乡人,家中就算是有妻室,也应当不在此地,所以顿时心生一计。 等日后生米煮成熟饭,自己爱女又容貌出众,性情温婉,如此温柔小意,哪有郎君可以抵挡得住这样的温柔乡。 “此人对小姐不敬,来人!”王富商断声喝道,“先行给我绑起来,绑回家中再做处置!” 他一边说着,一边还指着站在不远处的景佑陵。 在这里看戏的人不在少数,亦有人明白了这位王富商打的是什么主意,顿时嗤笑出声。 为了找个上门女婿,还当真是连脸皮都不要了。 只是事不关己,王家也是在当地相当有名望的一个商户,和当地州牧亦有往来,寻常人哪里愿意为了这么一个陌生人去得罪王家,所以就算是有些人心中愤愤,终究也没有一个人出口制止。 “这位王老爷还当真是好笑,”谢策奇道,“景三公子不想娶的人,就算是父皇都不能奈何,这位王老爷居然现在还打着让景三公子强行成亲的主意,还当真是胆大!也不知道日后知道了景三公子的身份,会不会后悔。” 站在周围的家丁闻声而动,景佑陵眉头微蹙,想来从前在陇邺的时候,也没有人敢如此对他。毕竟现在这位王老爷也不知道,现在站在自己面前,想要让他入赘于自己家的这位少年郎君,居然就是那位声名在外的景大将军。 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谢妧,看到她面色如常地看着自己,他眼睫稍垂,从未知晓自己也会有这样贪心的时候。 分明之前前来曲州的时候,他便只想着前来看她一眼,曲州他从前曾来过,也知道此地风水宜人,想来也觉得谢妧会喜欢,所以也只是……想见得她平安。 可是当真见到谢妧的霎时,景佑陵又骤觉得心间一空,心底瞬间生出来了连自己都无法置信的卑劣想法—— 不想见她日后和别人琴瑟和鸣。 在朔北昏迷不醒的日子里,他曾梦到谢妧在曲州如她当时所说,找了容貌各有不同的面首,各个都是出众的好相貌,这些原本早就已经与他无关,可是却又让他瞬间在昏沉之中变得清明,被心口之中持续不断传来的痛楚惊醒。 生来疏离端方如景佑陵,也会想到日后她与新的夫婿琴瑟和鸣的种种,而生出如此卑劣心思。 若日后,她另嫁他人。 ……他也会想,将她抢过来。 周围的家丁在不断的靠近,王家家中只有父女二人,所以家丁自然是必不可少的,现在看上去数目还很是不少,看上去很是孔武有力,大概都是些有点儿功夫在身的练家子。 景佑陵手上拿了剑,但是在曲州,附庸风雅的世家公子不在少数,有些就算是根本一点儿不通此道,也装模作样地拿着一把剑,也没有人会以为此人当真是什么剑客。 况且景佑陵容貌又长得如此出众,在家丁眼中,很有点儿小白脸的意思,所以自然也没有怎么将他放在心上。 为首的人手上拿着一把弯刀,根本没有将景佑陵放在眼里,姿态有点吊儿郎当地斜视着景佑陵,轻佻道:“得罪了,郎君。” 手拿弯刀的这个人浑身上下都是地痞流氓的意味,但是偏偏还来了这么一句,很是显得有点儿格格不入的意味。 以景佑陵的身手,这么一些家丁,对他根本算不上是什么。 但是他现在身上还有伤,那道贯穿伤几乎伤及性命,堪堪醒来又一路舟车劳顿来到曲州,谢妧低垂了一下眼,轻声道:“阿策。” -- 第209页 谢策原本看热闹得正起劲,听到谢妧唤了他一声,下意识回道:“啊?” 谢妧抵唇轻咳一声,“……他身上,还有伤。” 谢策一下子都没反应过来,听到谢妧这么说完以后,还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然后才终于明白了谢妧到底在说什么。 之前长姐就一直想回陇邺,现在她心中的执念就站在面前,虽然面上不显,原来心中还是舍不得的。 谢策低声笑了一声,“长姐。” 谢策挠了挠头,“其实之前景三公子在说家中有妻室的时候,我分明看到长姐眼睛亮了一下,我之前就说过,长姐瞒得了别人,却从来瞒不了我,自从景三公子出事以后,我还从未看到长姐还有现在这样的模样。” 他侧身定定地看着谢妧,“所以,长姐。我很开心。” 谢策说完这句话就抬步上前,直接站到了景佑陵的身边,他们两人相貌都出众,亦有人认得出站在突然站出来的人正是曲州现在身份不明却又出手阔绰的林公子,一时之下周遭传出来了不少议论的声音。 景佑陵亦是没想到谢策会突然出手,他抬眼看了一下站在不远处的谢妧,心下微嘲。 他居然在这时还觉得谢妧会对自己心生不舍,恐怕在谢妧的眼中,自己早就是一个薄情寡义,满口谎言的无耻之辈了,现在谢策站在这里,最多就是看在往日的情面之上,又或者是希望解决这些事情,让自己早日离开曲州。 “我说王老爷,”谢策啪地一声打开了自己手上那把江南好的折扇,“我说你这就算是逼亲,也断然没有这样的逼法的,这样往后,就连本公子日后出门在外,都要好好想想,会不会在大街上无缘无故被老爷你抓去当上门女婿。” 他随手扇动了两下自己手中的折扇,“这位郎君既然是无意求娶你家小姐,就不必再强求,不要以为本公子不知道你打的是什么主意,无非就是捉这位郎君回去,然后生米煮成熟饭,我说你也都是半截身子入土,一把年纪了,羞不羞啊?” 谢策一边说着,一边还用自己的扇面轻轻叩击了一下自己的脸侧,多少有点儿讥诮的意思。 那位王老爷发须已经有点儿泛白,听闻此话瞬间面上涨红一片,指着谢策‘你你你’个半天,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周围看戏的人自然是喜闻乐见,谁也不成想,今日的曲州居然还有这么多的热闹可看,实在是比话本上的戏文还好看些。 王老爷自然是顾忌着谢策的身份,曲州城传言之中,有说这位林公子说不定是来自皇城的世家公子,才能如此出手阔绰,他并不想得罪这位林公子。 所以一时也不知道到底说些什么好,这事确实是不太光彩,他也没想到谢策能把这话说得如此直白。 这下就算是遮遮掩掩,大家也能看得出来是司马昭之心了,日后若还是想在这曲州城中混下去,怎么都只能让这位少年郎君走了。 虽然当真是有点儿不甘心,毕竟这可当真是天赐良缘,谁能想到今日下面当真来了这么一位出众的郎君,若这不是天赐良缘,还有什么说得上是良缘呢? 王姑娘眼泪涟涟,生得极为温柔的眼瞳就这么看着那位少年郎君。 此事王家问心有愧,被人戳破意图,自然是不敢再多说什么。 场面一时沉默,景佑陵看得出来谢策的意图,所以也只是朝着他轻声道:“……多谢这位公子解围,在下先行告辞。” 他抬步经过谢妧身边的时候,谢妧也闻到了久违的,他身上的松香味。 “且慢。” 景佑陵恍然顿步,看到了谢妧站在原地,无数次出现在他昏沉的梦里的眼瞳,倒映着长夏尽时的骄阳,此刻正在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 漆黑浓稠如陈墨,却又干净的不染尘埃。 “舍弟刚刚为这位公子解围,难道公子就没有什么报答吗?” 景佑陵拿着剑的手略微动了一下,眼睑低垂着,还未答,就又听到她开口—— 谢妧顿了顿,“公子既然是不愿意娶那位姑娘,那……娶我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 最先动心的人是柚柚,但其实处于主导地位的人是阿妧,自幼生活在别人艳羡的目光里的柚柚,战无不胜如他,其实对上阿妧也从来都是有点不自信的。 第100章 · ? 她说这话的时候好像是戏谑, 又好像是当真,只是看向景佑陵的眼瞳明艳如初见,好像他们之间从未隔过风雪, 从始至终都未曾沾染尘埃。 此言一出, 艳羡景佑陵运气好者有,亦有人顿悟难怪原来这对姐弟出手解围, 居然也是看上了这位郎君。 王富商原本被气得满脸涨红, 现在听到谢妧也是这番言语,不由地冷哼一声,还以为这对临时出手的姐弟能高尚到哪里去,原来和自己打的也是一样的主意。 “林公子嘴上说得好听,原来自家的长姐也是挟恩求报的人。”王富商此时恨不得景佑陵出言羞辱谢妧一番,赶忙在一旁煽风点火。 “难道没听到刚刚这位郎君已经说了,自家已有妻室,林姑娘所作所为,恐怕是略有不妥吧。” “非也非也, ”谢策笑眯眯地拿着自己手上的扇子扇了两下, “我和长姐可不是和王老爷你是一丘之貉。” 他侧身挑了挑眉毛, “因为你们打的主意, 是强迫人生米煮成熟饭,而我的长姐可不是……不如我们打个赌,就赌这位郎君, 必然会心甘情愿地应允我家长姐。” -- 第210页 谢策这样胜券在握的姿态, 实在是让这位王富商有点儿心里没有底,他眯着眼睛看了看站在不远处的景佑陵和谢妧, 虽然疼惜爱女,但是这位富商也不得不承认那位林姑娘实在是太过出众, 浑身上下的气度就算是在皇城里面都当是数一数二的。 自家的女儿虽然姿容姣好,但确实是相较之下,黯淡了不少。 王富商捏住胡子还在愣怔,一直站在一旁的王姑娘却站了出来,掷地有声地朝着谢策道:“我和你赌。” 刚刚那位少年郎君对自己说,自己尚且不及他夫人万分之一,王姑娘不信他会在见到谢妧的第一面就倾心至此,“……就赌这位郎君,必然不会应允。” 谢策脸上的笑有点儿变幻莫测,他将折扇收起,扇尾轻轻地叩在自己的额前,嘶了一声,笑而不语。 场中的所有人都不知道,这位少年郎君,是盛名在外的骠骑大将军,也没有人知道,他前来曲州的目的,全都是因长姐一人。 景佑陵昏暗的梦中曾经无数次料想过谢妧再次看到他的眼瞳,或者是厌恶的,又或者是决绝的,自己孤身一人来到曲州本就已经够荒唐的了,他原本也只是想着,哪怕就远远地看上一眼也好。 可是在他无数次的构想之中,他从未想到谢妧会站在这里,眼瞳之中是燃尽的长夏,对他说……娶她。 多像是,无端生出来的奢望。 描摹过无数次的眼瞳都远不及她站在面前的时候,明艳如天上骄阳,点燃他之前横生出来的那点儿卑劣的想法。 就算是……戏弄,也好。 景佑陵眼睫略微垂下来了一点儿,然后喉间滑动了一下,刚准备答,远处突然有身穿深衣的士卒列阵而来,往日曲州街上哪有这样的场面。 士卒一路驱散路人,然后直直地就朝着这边而来。 景佑陵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眉头,然后手拿剑刃,挡在了谢妧的面前。 他轻声唤了一声,“殿下。” 尾音好像瞬间将谢妧拉到了从前他每一次叫她的时候,吻前,又或者是淡色的眼瞳中只剩下她一个人的时候。 景佑陵声音压得很低,大概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得到,他身上清冽的松香味是久别重逢,这连着的战事和受伤,他下颔的线条更为明显了些。 “殿下刚刚说的话,我……当真了。” 就算只是谢妧随口戏耍他的话,他也认了。 生来高高在上如他,什么时候还有这样卑微的时候。 大概是因为少年时不可得之人,会抱憾终身。 他终其一生对待旁人都是如出一辙的冷淡,只唯独谢妧。 景佑陵现在挡在谢妧的身前,眼睫在眼下落下了一片阴翳。 周围人具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曲州当地民风淳朴,还从未有过什么大事,能惹得如此大的阵仗,恐怕是整个曲州的士卒都已经全都汇聚于此了,说是前来缉拿什么人,倒也是不像,反而像是什么为人开路一般。 曲州的这条街道之上,之前因为王姑娘抛绣球招亲的时候,几乎是水泄不通,但是现在却又被士卒清理出来了一条宽约一丈的道。 有位年过知天命的中年人快步而来,身穿靛色官袍,步伐几乎说得上是极为急切,这位自然就是曲州当地的州牧了,他一边走着,一边还拿着自己手上的帕子,擦了一下额头的冷汗。 曲州州牧名唤周成仁,今日原本事务不多,就准备在府上看看公文,却不想突然参谋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闯到书房之中,说在街上看到一个少年郎君,长得和景大将军极为相似。 曲州地接青州,当年景佑陵前来接端荣公主和玉鸾郡主回皇城的时候,曾经在曲州歇过一晚,因为是晚上抵达曲州,一大清早就出发,所以曲州人并没有人见过这位景大将军的相貌。 但是州牧府上的参谋却有幸得见过景佑陵一面,他今日原本就是看个热闹,谁成想居然在街上看到了景大将军。 虽然和景大将军只是一面之缘,但是这位参谋却记得他手中的佩剑,亦记得这位少年将军长得极为出挑,他断不可能认错。 曲州州牧周成仁一听顿时大惊,一边觉得参谋怕不是认错人了,景大将军现在要么就是在朔北,要么就是在陇邺,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出现在曲州,更何况还是一点儿消息都未传出来。 可是参谋却笃定此人必然就是景大将军,人或许有长得相似的,但是景大将军身上的疏离和淡漠,却实在是少见,更何况他手上佩剑乃是不世出的名剑,参谋目光毒辣,在曲州见过的人那么多,此人必然只可能是景佑陵。 周成仁和参谋协理曲州多年,他自然知道参谋不可能拿此事诓骗他,思忖片刻以后还是觉得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赶紧叫上整个府中上下的士卒,全去迎接景大将军。 这位少年将军刚刚被封为骠骑大将军,如此殊荣,也只有天纵奇才如景大将军,才能在年仅弱冠做到如此。 周成仁一路急匆匆地赶到这里,走得近了,他才知道参谋之前的话确实不假,虽然之前只是见过景大将军一面,但是他身上的气质却实在是少见,也难怪参谋只是再看了一眼,就再次认出了他来。 周成仁虽然不知道为何景佑陵瞒着所有人前来曲州,但是自己既然作为曲州州牧,无论如何都要好好招待招待景佑陵。 -- 第211页 这些人各怀心思,旁边的看客是不知道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多少都有点儿稀里糊涂的,而王富商则是认识这位周成仁大人,往日里十分清高,城中富商想要去见这位周大人都需提前好几日下帖子,还不一定能排的上。 也不知道今日到底是为何,突然如此纡尊降贵地前来此地。 景佑陵看到是周成仁,手中的剑刃略收了一点儿回去。 周成仁已经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刚刚从州牧府上一路赶来,早就已经是气喘吁吁,他一边用帕子擦拭了一下自己额头上的汗,一边躬身朝着景佑陵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 曲州当地哪有人不认识周大人的,顿时周遭哗然一片,有不少人对这位少年郎君的身份诸多猜疑,细碎的议论声几乎猛然如潮水一般。 “下官不知骠骑大将军来此,”周成仁姿态恭敬,“有失远迎,还望将军恕罪。” 任是谁都没有想到,这位气度出众的少年郎君,居然就是那个盛名在外,战无不胜的景大将军,王富商脸上顿时面如菜色,他怎么都没想到,自己今日招惹到的人,居然是……景佑陵。 可是传闻中这位景大将军生死未卜,更是身在朔北,怎么会莫名其妙地出现在曲州? 而那位王姑娘就更是可笑了,谁不知道景大将军娶的,乃是当朝圣上捧在手心之中的长公主殿下,在长公主殿下的夫君面前面前说自己家财万贯,还让景大将军休妻另娶,实在是可笑至极。 当然,亦有人怀着点儿看好戏的态度,看着谢妧,毕竟刚刚大言不惭对景大将军说出求娶这样的话的人,可不止王姑娘一人。 这位林姑娘就算是当真出身优越,怎么也不可能越过长公主殿下去。 景佑陵看了看在自己面前的周成仁,语调很淡,“无碍。” 周成仁也不敢打探现在到底是个什么状况,只知道之前那个王富商好像是对景大将军有点儿出言不逊,他心中暗骂其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一边又实在是好奇谢妧姐弟的身份。 他们两人一来曲州就出手阔绰地买下临水府邸,他又暗中调查过这对姐弟来历,却始终一无所获,只知道这两人应当是来自北方。 周成仁躬身做了一个请的姿态,“大将军远来至此,下官之前吩咐府上略备薄酒,为将军接风洗尘。” 景佑陵此时并没有丝毫和周成仁虚与委蛇的意思,略皱了一下眉,刚准备出口拒绝,突然听到谢策站在不远处开口。 他向来见不得长姐受到任何委屈,现在景佑陵身份已经人尽皆知,长姐就变成了被人嘲弄的不知好歹。 更何况,他之前还有一个赌约。 谢策手上的折扇打开,缓声说道:“我之前……和这位王姑娘,打了一个赌。” 周遭的人几乎都不明白,为什么这位林公子在这个时候还有胆子说话,在场的人,一个是景大将军,一个是曲州的州牧,掌管一州所有的事务。 这位林公子居然还不知天高地厚地地在这个时候开口。 难道还当真准备让景大将军休了长公主,另娶他家长姐吗? 实在是异想天开。 那位王富商现在恨不得缩在地上才好,王姑娘亦是心中暗暗后悔当时为什么逞一时意气打了这个赌,现在当真是骑虎难下。 但是心中也觉得这位林公子怕不是脑子被驴给踢过了,现在站在他面前的人,可是如今的骠骑大将军,景大将军不计较就已经是格外开恩了,他居然还有胆子提起赌约的事情。 谢策却丝毫不见任何慌乱之色,手中的扇子晃动了两下,不疾不徐地说:“我和那位王姑娘赌,景大将军必然会应允我的长姐。” 他说着,朝着景佑陵看去,“你觉得呢,景大将军?” 周围的人都觉得这位林公子怕不是疯了,景佑陵家中的妻室可是长公主殿下!他居然也能当众问出这样的话,先不说是不是自取其辱,难道当真是连命都不要了吗? 曲州州牧亦是脸冒冷汗,谁也不成想居然今日居然出了这么一件事,王家父女尚且知道景佑陵不是可以随意招惹的,但是这两位姐弟却是好像得了癔症般,分明景大将军都没有再计较的意思了,却还是在步步紧逼。 周成仁刚准备大声呵斥两句,却不想站在他一旁的参谋瞬时间拽住了他的袖子,然后轻轻地朝着周成仁摇了摇头。 这位参谋向来擅长于察言观色,所以周成仁也选择了相信参谋的决定。 景佑陵和谢策在对视之际,他就已经明白了谢策的心思,景佑陵原本知道谢策和谢妧两人在曲州是隐藏身份的,所以也并未打算表现出来,但是谢策这样作为,他就已经懂了。 谢妧是他们两人共同的软肋,谢策不想因为自己一时的隐瞒身份,让长姐日后被人诋毁。 在所有人的围观之中,只听到景佑陵嗯了一下,然后朝着谢策道—— “……端王殿下。” 作者有话要说: 吃瓜群众:戏中戏中戏,马甲好多! 第101章 · ? 天底下封王的, 只有惠禾长公主的胞弟,当今皇后嫡出的,端王殿下。 身份甚至还要比当初那位东宫太子更为尊贵些, 若是无名无姓的人突然指着大街上的某个人说是端王殿下, 多半是要被人笑掉大牙的,但是现在说这话的人, 却是景佑陵。 -- 第212页 那位王姑娘顿时脸色惨白, 自己刚刚,是当着惠禾长公主的面,要让景大将军休妻另娶? 旁边的人更是哗然一片,谁成想这对来到曲州,出手阔绰的姐弟,居然就是长公主殿下和端王殿下,周成仁更是陡然一惊,背脊处的冷汗直冒,后怕自己当时若是没有听了参谋的意思, 自己要出口呵斥的, 可就是当今的端王殿下! 听闻这位长公主殿下心性娇纵, 自幼就是圣上的掌上明珠, 谁成想今日的曲州居然同时出现了这么多的贵人? 亦有人心中暗道,之前有传闻流来,景大将军在朔北那一箭受伤极深, 原本应当还在朔北修养, 现在却出乎意料地前来曲州,恐怕就是为了长公主殿下而来。 在传闻之中, 这位少年将军向来就是淡漠疏离的,谁也不曾想到, 他们的这桩赐婚曾是广为笑谈的白玉沾尘,就算是在曲州亦是有所听闻,可是今日得见,却不如之前的传言一般。 在长公主殿下面前,景佑陵敛去了一身清霜,好像是明月照枝,清风拂面。 他本是如天上月一般的不沾红尘,却又永远为谢妧,甘拜下风。 谢策的折扇轻轻叩击在掌心,唔了一声,略微侧身朝着那位面如土色的王姑娘道:“不好意思了,这位姑娘。” 他笑眯眯地,脸上不见任何恼意,“好像是本王,赌赢了呢。” 王富商哪里见过这样的仗势,他虽然在曲州也算是颇有些名声,但是就算是对上周成仁,那也是只能点头哈腰的,毕竟是民不与官斗,今日难得想找个上门女婿,谁成想居然看中了当今圣上的女婿来! 原本是误会一场倒也是罢了,谁知长公主殿下现在也在这里,还当着长公主的面说出什么休妻另娶,家财万贯的话来。 谢策哪里会允许谢妧在这里受到什么委屈,所以他此时略微挑眉,看向谢妧道:“先前和这位姑娘打赌的时候,我们还未商定赌些什么好,以长姐看,我定什么比较合适?” 谢妧略看了一眼站在一旁,早就已经是面色惨白的王家父女,然后她又看了看站在自己身侧的景佑陵,只看到景佑陵眼睫低垂,此刻正在垂眸看着自己。 他们分别的时候,是在凛冬,而重逢则是在长夏尽时。 “王老爷先前既然担心自己日后的基业无人继承,”谢妧顿了顿,“那不如就捐了些吧。曲州当地亦有食不果腹的贫民,如此行事,也算是功德一件。” 她并无意再牵扯进这些无关的事端之中,王家父女虽然仗势欺人,但也必然是算不得是什么大过,也算是小惩大诫,曲州当地亦有不少寒门举人和食不果腹的贫寒人家,用这笔钱财来资助这些人就是再合适不过。 王老爷原本以为自己得罪了这位长公主殿下,必然是难逃罪名,轻则锒铛入狱,重则人头不保,却不想最后居然只是捐出家财,他骤然面色憋得涨红,想到自己之前还在一直煽风点火,实在是心有惭愧。 这位长公主殿下哪里如传言那般娇纵跋扈,自己如此招惹殿下,她只需随口一句话就足够自己人头落地,居然还就这么放过了自己。 王富商恍然之间跪地,沉声道:“草民多谢殿下开恩。” 周成仁也在此刻赶紧站出来,一边朝着谢妧这边行了一个大礼,一边满脸带笑道:“下官不知晓两位殿下莅临曲州,才让人冲撞了两位殿下,现在殿下既然已经说出来了处罚的法子,下官必然是会如殿下所言,所有钱财都将用于接济家境贫寒的民户。” 谢策啪地一下打开自己手上的折扇,随手扇动了两下。 谢妧只看了那边一眼,然后手指蜷缩了一下,拉住了景佑陵的右手的小指,轻微晃动了下。 景佑陵眼睫猛地一颤,谢妧略微踮起脚尖,用只能他们两人听到的声音道:“景佑陵。” “我刚刚说的话,是……当真的。” 当年心动是当真,刚刚说的话也是当真,情动从来都是因他一人而起也是当真。 梦境中他半跪在地倏然呕出一滩血的场景还历历在目,所以,或许在世人所谓的因缘际会里面,她也从来都是……舍不得的。 - 刚刚大街上的事情还未传到谢妧的府邸处,只是不出所料的话,这件事很快就将传满整个曲州城,曲州虽然地处江南这样的富庶之地,但是自显帝起就再没有了下江南的习惯,所以平日里能见到的最大的官,就是当地的州牧周成仁。 但是现在,长公主殿下,端王殿下,还有那位素来清风明月般的景大将军,这三人都身处曲州,自然是整个曲州谈论的焦点。 有些原本站在那里看戏的摊贩,亦是不敢相信那个总是身穿鹅黄色锦袍的少年郎君,笑起来还有梨涡,看上去十分亲和,看上了什么物件也从来都不会讨价还价,几乎是像个财神爷一般的,居然就是当今圣上嫡子,端王殿下。 原先还有些曲州子弟,有意向谢策提亲,毕竟他们姐弟怎么看都当是出身不凡,更何况谢策的长姐还长相出挑,不少勋贵子弟存了这样的心思,恐怕今夜以后,这些人都将是阵阵后怕。 幸亏大家都掂量着,心中也揣度了些,不然若是当时贸贸然上门去说媒求亲,当真是成为了整个曲州城的笑话。 更为可怕的是,今日看着景大将军对于殿下的表现,分明就是动情至深,若是当时登门去求娶,景大将军必然是心中不悦,大家都是男人,若是有人觊觎自己的夫人,不把那人打得鼻青脸肿都算是轻的了。 -- 第213页 所以后怕者当真是各个都暗自庆幸。 谢策留在街道之上处理剩下来的事务,而谢妧则拉着景佑陵回到了府邸。 在临水旁卖柰花手环的嬷嬷已经认识了谢妧,她面前的竹篾筐里全都是用柰花编成的手环,远远就能闻到一股极为清淡的香味来。大概是因为有点儿眼花,所以看到景佑陵和谢妧前来的时候,还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 这位嬷嬷经常在临水的地方买柰花,距离府邸极近,寻常人家大多都不会让人待在这里,但是谢策之前看这位嬷嬷卖得艰难,还吩咐下去,给这位嬷嬷支一个遮阳的小棚子。 “阿晚姑娘。” 嬷嬷叫住了谢妧,然后略微眯着眼睛看着他们两人,只看到在曲州临水的岸边,一个金枝玉叶般的姑娘,拉着一位长相极为清冷疏离的少年郎君的手。 白鹭洲的江水穿城而过,汩汩流动的水声持续不断,远处有人在吆喝,也有些熟悉水性的少年在浅滩处摘着莲蓬,还有鸣蝉在孜孜不倦地叫唤着,这些细碎的声响汇集成为了盛夏的光景。 人间光阴岁岁如此,谁都曾经年少过,少年时炽热的情动永远都是这样,只消远远看上一眼,就灼热地如同长夏烈日。 景佑陵抬起手为谢妧遮住了一点儿阴翳,谢妧也认出来了这位买柰花的嬷嬷,“周嬷嬷,是您啊。” 嬷嬷笑得脸上的褶子都出来了,她笑容和蔼地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人,略有点儿浑浊的眼珠里面全都是温和的笑意。 “这位小郎君,想来就是阿晚姑娘的心上人吧。” 景佑陵闻言,手指略微摩挲了一下谢妧的手心,然后就听到谢妧对着这位嬷嬷轻声道:“嬷嬷,他是我……夫君。” 周嬷嬷之前还一直感慨,阿晚姑娘这样好的姑娘,也不知道日后到底是什么样的郎君才能配得上,现在来看,阿晚姑娘的眼光也是极好的,她在曲州生活了这么多年,也从未见过如此出众的少年郎君。 “原来是阿晚姑娘的夫君,看着也必然是人中龙凤。”周嬷嬷在自己面前的竹篾筐之中仔细翻找着,然后抬头,“小郎君,你过来。” 布满皱褶的手上在竹篾筐中细细找到了几朵开得最好的柰花,然后仔细地将手中的柰花用线穿起来,周嬷嬷将自己手中的柰花轻轻放到景佑陵的手中。 “小郎君。”周嬷嬷温声,“阿晚姑娘是个好人,日后当好好对她。” 景佑陵轻声嗯了一下,然后将自己手中的柰花拿好,背后老妪悠长而缓慢的声音有点儿沙哑—— “今世戴花,来世漂亮。” 白鹭洲旁边的柳树枝条柔软,而树下站着的少年将军仔细地拿着自己手上的花,就这么倾身为面前的姑娘带上。 所谓世间情动。 在景佑陵略低下头给谢妧的手腕上系上这几朵柰花的时候,发间的银链伶仃,她伸出来的手腕极为纤细,景佑陵将手环绕了一圈,然后打了一个结。 谢妧抬眼看着他,将自己手上的手环晃动了两下,然后问道:“难道景大将军就没有什么想问的吗?” 景佑陵喉间滑动了两下,淡色的瞳仁此刻在日光的浸染之下,越发显得澄澈如珀石。 “殿下。”他的声音不大,好像是在怕惊扰了什么一般。 “……我这是,在做梦么。” 谢妧唔了一声,然后略微踮脚,抬手戳了戳他的脸。 “现在呢,”她凑近,“醒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今世戴花,来世漂亮——改自俚语。 第102章 · ? 谢妧手上的柰花的香味萦绕在身际, 指尖就这么碰在景佑陵的脸上,此时正在抬眼看着他。 她手腕上是景佑陵刚刚倾身带上去的手环,带着清冽的花香味。 “其实我从来都不是会重蹈覆辙的人, ”谢妧顿了一下, “但是,景佑陵——” “只有你是例外。” 她这终其一生都是天上骄阳一般炽热, 坦荡得让人心生不忍, 情动如此,决绝也是。 “我以前就一直在想,前世走到那样的地步,到底是谁的错。后来怎么想都是无果,我也没有再纠结这件事情,毕竟人不该纠结于没有发生的事情,这样活得太累了。阿策不该是这样,你与我也不该是这样。但是我恨的,是你骗我。” 她站在原地, 将自己的手拿下去。 “后来我知道你在朔北左肩中箭, 性命垂危的时候, 我觉得自己好像还是有点……” 谢妧的眼睫颤了一下, 却还是执拗地看着他,丝毫不退让,接着道:“舍不得的。” 她这么看着他的时候, 让人连丝毫的招架之力都无, 其实景佑陵在这个时候很想挡住她的眼睛,也好过听到自己现在耳边骤响的嗡鸣声和胸腔之中持续不断传过来的声响。 好像是在荒原之上呼啸而过的风, 卷动了所剩无几的伶仃草木。 不识风月,便是始终如朔北的风一样自由, 可是他又甘愿为她困囿于这样的荒原。 “风月难解,就算是再怎么舍不得,我也只是希望你平安顺遂,日后还是那个骠骑大将军,再也与我无关。可是我后来……做了一个梦。” “在那场梦中,我也知道了一切的因果。” 前世的光景好像是走马灯一般在梦中短暂地漂浮而过,梦中他自释兵权,他的隐忍,他执剑的手颤动。 -- 第214页 他其实什么都没有骗过她,只唯独他一直以来都记得这么一件事。 他少年时候的心动,就连自己都不知晓,只在后来的某一日才恍然惊觉,原来自己那时候和往日不一样的举动,是源自于自己动情了。 最开始他想,哪怕是谢妧后来恨他也好,只要能在日后的朝堂动荡之中,护得她一生顺遂,也足够了。 可是后来偏偏又越来越贪心,违背了自己当时所念的初衷。 景佑陵其实并不希望谢妧想起前世的种种,哪怕是恨着他也好,他也不希望谢妧再次回忆起前世颓败的王朝,他不想看她明艳如昭阳的眼瞳染上尘埃,也不希望她如琼月殿前凋零的海棠般。 她天生就应当高悬在枝头,做让人永远为之心动的骄阳。 “所以,景佑陵。”谢妧定定地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人,“我很开心,还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人不过活短短数十载,若是畏手畏脚,那么注定就只是抱憾,在少年时候就应当永远不留任何遗憾,顺遂自己的本愿。 如果两个人都舍不得的话,那么是不是也代表着,他们天生也不应该彼此错过。 “殿下,”景佑陵略微哑着一点儿声音,“……都知道了吗?” 谢妧嗯了一声,然后抬眼看他道:“但是其实当年,并不是阿策。不过说句实话,当年那种情况之下,父皇和母后都殒命,整个皇室就只剩下我和阿策两个人,是谁都已经无所谓了。” 她好似根本不在意地笑了笑,“七杀是李全贵下的,但他一直都忠于父皇,做出这样的事情其实也正常。但是前世其实也并不是阿策杀了父皇,只是世间因果难料,就连我自己都没有相信他,所以才让他变成了后来那副癫狂的模样。” “其实我无数次的时候都很后悔,若是我那时候选择相信他该有多好,或许阿策也不会成为口诛笔伐的暴君,父皇留下来的江山也不会成为后来那样满目疮痍的模样。大概,这就算是报应吧。” 谢妧这样轻描淡写地说到前世的时候,景佑陵忽然感觉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前世在昭阳殿外的时候。 那时候他感觉自己的胸腔之中猛地蜷缩了一下,然后他支撑不住,猛地半跪在昭阳殿外,眼前一黑,骤然呕出一口血来。 他的心对他说着其心昭昭,此生唯一的心动皆因面前的人而起。 谢妧好像总是这么将自己从前的故事一笔带过,分明从始至终什么都没有做的人是她,却被迫承受了一切的人,也是她。 李全贵知晓谢策早就已经不在乎生死,所以将七杀下在了谢妧身上,杀人诛心一般地看着谢策在无尽的痛苦之中死去,也会让谢妧在万念俱灰之中以为,是谢策对自己下的死手。 可是将这江山搅得一团乱麻的人,是谢策。这些因果是非,不该让她来承受。 前世的路处处都早就已经是死路,她却还能现在笑着说出释然。 大概是这一生受到的宠爱太多,她对待什么事情都带着一往无前的孤勇,谢东流将她教得极好,就算是穷途末路之际,也从来都不会显出任何颓败之势。 明明是这么一个柔弱的小姑娘,却执拗得远超过景佑陵生平所见的任何一个人。 “……阿妧。” 景佑陵抬手蒙住她的双眼,声音哑得不像样子,“别笑了。” 哪怕是怪罪于别人也好,也不至于将所有的苦难全都归咎于自己一个人身上,他是真的……会心疼。 “不是报应。前世谁或许都有错,”景佑陵轻声,“但唯独阿妧没有。” 景佑陵手贴着谢妧的眼睫,感觉她纤长的眼睫略微颤动了一下,然后一点温热的水渍就这么飘落了下来。 他恍惚之间心头一跳,其实他极少看到谢妧哭,刚刚看她笑也心疼,现在哭也心疼。 “前世雍州兵前来逼宫的时候,我让剪翠将昭阳殿内的东西全都带走,不要烧给我。” 谢妧轻声,“大概是因为这样,所以这世我才不用还上世的业债吧。” 景佑陵恍然之间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只觉得心上又酸又涨,他的殿下分明是这么一个自幼被娇惯着长大的姑娘,怎么后来就会如此。 他当年和谢策注定不是一路人,所以也从未起过娶她的心思,直到后来雍州来兵的时候,他才以保下她的理由,想让她嫁入景家。 既是护她一生无虞,亦是自己那一点儿无人知晓的……私心。 谢妧嫁入景家,他可以护住她,但是他的目的,其实一直都说不上是单纯。 景佑陵以为谢妧在宫闺之中,必然会是最安全的,却不想自己最后还是堪堪,迟了那么一步。 他别无他法,提剑而来的时候,亦是感觉那一剑也刺入了他的心中。 “我死后,”谢妧顿了顿,“我知道阿策身死是定局,但是剪翠和倚容却什么都没有做。我其实到最后已经别无所愿,所以我只希望她们以后可以平平安安,留在宫中也好,出宫嫁人也罢,能够平安就好。” 前世的剪翠在谢妧死后就自刎而亡,宫闺之中的侍女都已经逃散地差不多了,而倚容则留在了宫中,亦是没过多久就因为忧虑过重而香消玉殒。 这两人和谢妧关系颇近,所以到了最后,都是景佑陵吩咐人替她们收殓了尸骨,葬在了陇邺城外的一处池旁。 -- 第215页 景佑陵缄口,沉默了一会儿,“……她们后来活得很好。衣食无忧,平安顺遂,剪翠嫁人生子,丈夫对她极好,而倚容则是成为了陇邺一家酒楼的掌柜,酒楼中酿的桃花醉在陇邺很是出名。” 前世她过得实在是太苦了,所以景佑陵其实一直都不想再提起这些前尘种种,他很长一段时间都被困在顺治元年的初春当中,不得其解,顺治元年的春风从来都没有吹过心上横亘的那片荒原。 他被困在那里,至此从未踏出过一步。 前世的景佑陵死于新帝即位的第九年,在朔北的时候死于心疾,虽然那时他的心疾早就已经是石药无医,可还是苦苦坚持到了那场战役的最后,护得中原边境百年无忧。 扶灵回陇邺的时候,无数民众自发为这位战无不胜,年不过刚刚而立的景大将军送行。 前世他的一生都是如明月清风一般的将军,只唯独正妻之位,是前朝恶名昭著的惠禾长公主。 而前世的他,至此终身,景家牌位之上,都只有谢妧一个妻子。 谢妧抬手将他的手拿开,生得极为漂亮的眼瞳略微红了一点儿,却坦荡得让人可以一眼看到底。 “其实我真的很怕,我怕你当真死在朔北,我也怕你日后另娶,我口是心非,我根本没有办法对你另娶无动于衷,也不想你死在朔北,不仅仅因为你是骠骑大将军,还因为你是景佑陵。我曾将那把银篦拿给你,正梳三下,所以景大将军——” “我当日在梧州时和你说的话,我一直都还记得。” 景佑陵淡色的瞳仁微阖,喉间几番滑动。 到底是怎么样的结局,才配得上他这几近十数年的孤守,这十数年来,他独自一个人立于荒原之上,始终不见天光,周围都是冗长而沉闷的黯淡天色。 而现在,那片荒原突然渗入一线天光,吹得摇摇欲坠的荒原骤然新生,蜷缩枯萎的枝条抽芽,干涸泛白的溪流潺潺。 大概是因为,她从来都是他的骄阳。 作者有话要说: 可能大概还有两三章就正文完结了,但是还有会很多的番外~ 其实我连正文的最后一句话都想好了,我尽量这段时间早点写完吧,放心,接下来的剧情都是甜的了!信我! 第103章 · ? 叶稷这几日知晓谢妧姐弟将要离开曲州, 他也在曲州城内找了一个教导贵女乐曲的差事,虽然不算是什么油水颇多的差事,但是至少补贴家用就是足够了。 而他要去的那个世家, 正是楚承平的家中, 平日里就是教导楚承平的妹妹学习乐器。 虽然楚家并未明说什么,但是叶稷又哪里能不知道自己这样贫寒出身, 能够进入曲州楚家这样的世家去做教书先生, 楚家多少是看在了谢策的面子上。 他在宅邸之中所居的院子极为清净,叶稷心下叹了一口气,世上有谁能为萍水相逢之人做到这样的地步,自己有此缘法,也当真算得上是运气极好了。 叶稷将自己之前搁置在架上的古籍拿出去晒,那些泛黄的书页都是先祖留下,他一直相当爱护,最近才刚刚过了梅雨季,书本难免会有点儿受潮, 今日日头正好, 他正好也闲来无事, 索性就将这些古籍全都拿出去晾晒。 这些古籍类别冗杂, 叶稷将他们分门别类用了许久才终于一一整理好,他将镇纸压在掀开的书页之上,略微一抬头就看到了不远处走过来的两个人。 在曲州的这段时间, 叶稷自然是知道不少曲州的世家子弟对于阿晚姑娘是存有些想法的, 甚至有些勋贵子弟还曾来找他探过口风,他自然是无可奉告。 但其实, 也是真的毫不知情。 他从未有一刻知道谢妧的过往,只知道她这样出众, 想来也是出身于富贵之家,才能生得如此让人自愧不如的坦荡来。 在之前谢妧看到叶稷,在他面前落泪的时候,叶稷就一直很好奇,自己到底是哪里像极谢妧的故人,又是怎么样的一个少年郎君,能让这样明艳如昭阳的谢妧为之流泪。 她好像一直都在……透过自己,在看另外的一个人。 其实这多少会让人觉得有点儿冒犯,但是叶稷却从来都没有,他感激于谢妧在他困顿之中救他于水火,也觉得她这么一个金枝玉叶一般的姑娘,不该是为谁而流泪的。 所以他一直都很好奇谢妧的那位故人。 而现在,叶稷看到面前的人的瞬间,大概就明白了。 站在谢妧身边的那个姿容极为出挑的郎君,其实长相和自己长得确实是千差万别,但是眼瞳却极像,同样是淡色的瞳仁,眼皮很薄,只不过叶稷的眼神温和,而这位郎君看着却极为疏离和冷淡。 谢妧也没想到今日叶稷正巧站在这里,叶稷身穿一件淡绿直裰,将手上拿着的一个木质镇纸压在了书上,朝着谢妧笑了笑,“阿晚姑娘。” 叶稷并不知道景佑陵应当该如何称呼,所以也只是朝着他笑了笑。 景佑陵眼瞳微深,手指在谢妧的手腕上略微摩挲了一下。 谢妧刚想开口解释,却听到叶稷笑着对景佑陵道:“在下是阿晚姑娘府上的乐师,这位公子想来就是阿晚姑娘经常提起的那位吧,虽然素未蒙面,但是阿晚姑娘曾经说过是因为觉得在下和公子的眼睛长得极像,觉得有缘,才将在下聘为乐师。” -- 第216页 叶稷温声,“现在看来,在下与这位公子确实有些缘分。” 谢妧从未和叶稷提过景佑陵的分毫,也根本没说过觉得这是有缘,大概是因为觉得现在的状况难以解释,所以叶稷才出口解围。大概也是不希望谢妧的缘分,因为这么一点儿波折而受到什么不好的影响。 叶稷自幼在摸爬滚打之中长大,哪里看不出来谢妧当时的一时恻隐,就是因为面前的少年公子而起。 在见到景佑陵的第一眼起,叶稷就明白了,为什么总觉得谢妧总是会看着他的眼睫出神。 叶稷心下苦笑了一下,面上还是如往常一样的温和笑意。 景佑陵眼睫略抬,面色如常,朝着叶稷略一颔首,“原来如此。那我与夫人就不叨扰先生晒书了,先失陪了。” 叶稷赶忙让开了一点儿身子,手指压住有点儿纷飞的书页,朝着景佑陵笑着点头,“公子和姑娘两人许久不见,想来也是需要好好叙叙旧的,是在下打扰了。” 在看到景佑陵和谢妧两人远去的时候,叶稷整理书页的时候,才发现被自己向来视若珍宝的古籍,现在上面被压出了一道深深的褶子,好像是自己刚刚无意识地折出来的。 其实叶稷从未生出来过什么奢望,只是现在当真看到这一幕的时候,还是觉得有些怅惘。 盛夏偏西的日光照在他们两人远去的身影上,拉出了两道长长的影子,叶稷从未知晓他们两个人的过往,却也觉得他们好像经历了无数的苦难,才到了现在这样的结局。 可是这样的想法刚一生出就被他自己给否决了,自己这样的人命途多舛倒是正常,但是那位少年郎君看上去皎洁如月色,阿妧姑娘都是这样明艳,他们生来就当是含着金汤匙,怎么可能会历经什么磨难。 他将手上的书页上的褶子扶平,然后将镇纸压在书页上,拂过的风再不能吹动书页半分。 人生无不散之宴席,他虽心向昭阳,但是终非同路人。 - 景佑陵一路上都一言不发,一直到了谢妧所居的院落之中。 耳雪原本正在花园之中东奔西跑地玩着剪翠给它做的小布球,然后看到景佑陵,它霎时间连最喜欢的布球都没有再管了,极快地跑到景佑陵的身边,用它的脑袋蹭着景佑陵的袍角,身后的小尾巴晃荡地像是竹蜻蜓一般快。 口中还发出轻微的呜咽声。 谢妧之前就知道耳雪极为喜欢景佑陵,现在来看,果然是这样,以往自己回到院落之中,耳雪都不一定能放下那个小布球前来迎接自己,现在景佑陵出现在这里,耳雪立马就蹿到景佑陵的身边了。 之前在陇邺的时候,耳雪拼命咬住景佑陵的衣袍,也没有留住他半步。 可是现在,其实他们之间也算得上是久别重逢。 但是相比于耳雪的热情,景佑陵只是蜷起手指摸了一下它的头,就勉强算是安抚了,而且还很快就用帕子将自己的手指给擦了个干净。 谢妧失笑,用手指弹了一下耳雪的脑袋,“你的便宜娘根本不愿意理你,你怎么还天天凑上去?” 耳雪听不懂,只是他的脑袋刚刚被打了一下,朝着谢妧汪了一声,耳雪最近也是当真长大了不少,从前在昭阳殿中的时候,谢妧抬手弹它一下,它会瘫倒在地上,因为腿生得很短,所以许久都起不来,而现在还能朝着她叫唤上一声。 景佑陵垂眼看着谢妧笑着和耳雪说话,却突然拉着她的手腕,直接将她拉到寝屋内。 耳雪原本还想着跟过来,却被哐当一声关上的门给拦在门外。 耳雪非常愤怒地朝着门内叫唤了一声,里面没人应声,它站在原地呜咽几声,只得又叼起刚刚那只被遗落在花丛之中的破布球玩起来。 哒哒哒地跑远了。 景佑陵非常果决地将所有的声响都阻隔在了门外。 所以整个屋内都是一片寂静,从重逢开始,他们还没有现在这样寂静的时候,之前是人声鼎沸,后来又是遇见了叶稷,一直到现在,才算是真正独处的时候。 而景佑陵眸色深沉,多少带一点儿兴师问罪的意思。 他在看了谢妧一会儿以后,开口问道:“殿下和那位乐师时常提起我?” “没有。”谢妧如实答,十分坦荡,“他骗你的。” 她顿了一下,然后才接着答道:“而且其实叶稷也根本不是乐师,正好我当时和景大将军也已经和离了,所以其实阿策当时找来,是准备找几个姿容出色的郎君给我当面首的。” 景佑陵眼睫微沉,而谢妧抵在门上,而她的眼瞳里面也是当真坦荡,不退不避。 他将谢妧散落在旁的头发略微拢起,看着她的眼睛,轻声问道:“旁的人尚且可以骗骗我,怎么殿下……就不能也骗骗我?” 她分明知晓他听到这些话远胜过在朔北被贯穿的左肩,可还是这样坦荡地将实情和盘托出,其实就算是谢妧真的说叶稷只是一个很普通的乐师,只要她说了,他就会相信。 哪怕景佑陵分明见得,叶稷的眼瞳生得和自己极像。 虽然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可是在定定看向一个人的时候,也会让人生出一丝恍然。 景佑陵不敢想,谢妧找了叶稷入府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思,或许是觉得和自己永世不得相见,如她当年所说的一样,找些面首养在府上,又或许是觉得叶稷和自己眼瞳长得极像,她恍惚之际认错了。 -- 第217页 一时沉默以后,谢妧抵在门上,突然抬手将手支在了他的脖颈上。 “生气了?” 浓稠如墨的眼瞳一眨不眨地看着景佑陵,他一时退让,略微侧开了一点儿视线,看向了屋内的挂画,默了会儿道:“……没有。” 简直是浑身上下都在说着口是心非,谢妧觉得他现在实在是有点儿好笑,“当真?” 她说话的时候甚至还带着一点儿笑意,景佑陵简直也要被她气笑了。 然后就见谢妧将自己的手扣在景佑陵的下颔上,和他对视着,“嗯?” 谢妧分明心知肚明,现在还偏偏要他自己亲口承认。 “不当真。”景佑陵承认,“假的。” 只不过气得不是谢妧,而是自己。 谢妧忍不住笑出了声,大概是觉得他现在这样气得要命却还是别扭的样子实在是好笑。 然后原本放在他颈后的手收紧了一点,拉下了他的身子,极快地亲了他的唇一下。 “哄哄你。”谢妧笑着看他,“现在还不开心吗?” 那点儿触感一触即离,根本算不上是什么吻,景佑陵却霎时间感觉一股热意顺着骶骨而生,好像是无数的苦难都沉入无边的海之中,她好像从来都不懂她只需要站在这里,从来就是他毕生所求的圆满。 无论叶稷当真是面首,又或者只是乐师,他也从来都不会对她生气。 只生气,如果自己能做得再好一点儿,或许就不会让他们之间经历这么多的磨难。 或许他从来都不是众生所谓的战无不胜,在谢妧面前,从来都是满盘皆输的局面。 景佑陵的眼睑略垂,淡色的眼瞳之中只剩下了她一个人,“殿下这算不上是哄。” 他倾身,将谢妧抵在这样的方寸之地,就连呼吸都可闻,在郁躁的夏日之中,蝉鸣声在门外未曾停歇,可是他们两人之间却寂静万分,静到谢妧好像听到了无数惊掠而过的梦境里面,细碎的声响。 景佑陵抬起一只手扶在谢妧的脑后,另外的一只手则是放在了她的腰际上。 夏来衣衫薄,被他碰到的那点儿肌肤霎时间好像是被热气侵入了一般,大概是因为久别重逢,所以哪怕只是这样丝毫不逾矩的姿态,也让人生出遐思来。 景佑陵压了下来,在相碰的瞬间,那点儿属于他身上清冽的松香味席卷而来,几乎是让人连半点儿的理智都不存,他的吻向来炽热,根本不想是往常可见的疏离矜贵。 而今日的这个吻,更甚于以往。 大概是确定谢妧的存在,又或者是这么多日不见,将炽热的感情全都寄托于这个吻之中。 谢妧被抵在这块方寸之地之中,景佑陵垂下来的银链就这么落在她的颈窝之中,她进退维谷,甚至连脑海之中都霎时间空白了片刻,然后也感觉肌肤在一寸一寸地变得滚烫。 亲吻灼热,谢妧也早就该知道的,景佑陵这人看着淡漠,但是招惹了他的时候,他从来都不是会轻易放过的性子。 所以一直到谢妧只能凭借着支在他身上的手才能勉强站住的时候,景佑陵才堪堪撤离。 他哑着声音,对谢妧道。 “……这样才算。” 作者有话要说: 耳雪:我带上了小丑面具TvT 第104章 · ? 有时候连景佑陵都在想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动心的, 可是大概是这件事早就?去了太久,后来等到自己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是看到谢妧和燕绥在一起的时候, 自己看到会觉得心上一缩的程度了。 可是在这个时候, 那些远去的光景,又突然卷土重来。 他对谢妧的心动, 远比他记忆中的还要早, 早到他自己都没有察觉,也没有一个人知晓。 在那些模糊而远去的光景之中,只剩下了一些无关的岁月。 可是他后来知晓的时候,就已经是覆水难收。 他情愿她此生永远如前十几年的岁月一般活得肆意而张扬,哪怕是以恨他为代价。 可是现在谢妧就站在他的面前,好像他们之间从未经历那般苦痛而又蹉跎的岁月,好像他们中间隔得只是这样的方寸之地,从来都不是朔北的雪。 他抬手碰了碰谢妧的唇,轻声和她说:“其实我在朔北的时候, 觉得一辈子留在那里也很好, 我那时在想, 若我回来见到你, 看到你另嫁他人,我也会想……将你抢?来。” 在那些无数的可能里,如果谢妧当真另嫁他人, 或许他真的会生出这样的想法, 可是他更想的,是希望她甘愿。 “你不会回不来。”谢妧看着他, “因为弘历十三年的时候,我初次叩求诸佛, 祝愿你一生顺遂,平安无忧。我从未求?诸佛什么,唯独这么一个心愿,怎么都该实现的。” 他身边的人来来往往,可是面前的谢妧还是一如初见一般的坦荡。 景佑陵俯身吻了一下她的眼睫,轻声嗯了一下,却突然发现谢妧将手放在他的领口之上,然后凑近问道:“……景佑陵,你这么好哄吗?” 他还没明白谢妧到底是什么意思,就骤然感觉刚刚热意重又涌上颈侧。 尾音带着一点儿喑哑的意味,谢妧的眼瞳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大抵是因为曲州的盛夏实在是太热了一些,所以他现在感觉被谢妧碰到的那一点儿肌肤,好像是被反复灼烫着一般。 -- 第218页 屋内并未掌灯,外面也将近日暮,所以只剩下昏聩而又灼热的情动。 “殿下,”景佑陵顿了一下,“还想怎么哄我?” 谢妧透?渗进来的光亮,看到了他上下滚动的喉间,其实热的也远非是景佑陵一个人,她倾身吻了景佑陵的唇角,手指绕着景佑陵腰间玉佩的穗子,“……景大将军才智?人,不如猜猜?” 景佑陵感觉自己脑海之中的理智之弦轰然一下地断得彻底,他的眼瞳之中欲念深沉,甚至就连往常念着的静心咒都忘得彻底,他向来?目不忘,可是现在那些冗长的道经全都成为了不知所谓的虚妄。 他身上的白色锦袍松松垮垮地,露出来了一点儿领口的肌肤,大概也是因为这样,所以景佑陵身上的热意才得以略微舒缓了一点儿,只不?确实也只是杯水车薪。 他的发生得极为黑,对比上白皙的肌肤,就显得对比强烈。 谢妧从来都不愿意棋输一着,所以刚刚被景佑陵反将一军以后,她也要在其他的地方找回胜场。 她略微碰了一下景佑陵的颈侧,然后在滑到左肩的时候,看到他身上被层层包起来的伤口的时候,眼瞳却又缩了一下。 景佑陵在出征朔北的时候,将自己的护卫留给了谢妧,更况且他当时左肩上还有伤,也难怪被拓拔奕找到了弱点,在传言之中,景佑陵的整个左肩都被贯穿,性命垂危。 谢妧将他整个左肩都露了出来,只见纱布从他的左边颈侧一直裹到腰腹处,而他在伤势刚刚略微稳定的时候,就赶来了曲州。 其实那一箭确实差一点儿要了景佑陵的命,因为他之间被林行舟的薄刃伤到的时候,伤口本来就极深,还靠近心脏,甚至还发炎了几次,虽然他一向都掩饰得极好,但还是被老对手拓拔奕发现了端倪。 拓拔奕不知道什么人竟然能伤了景佑陵,甚至一度以为景佑陵表现出来的伤势或许是圈套。 但是拓拔奕左思右想,在北戎败势初现的时候,还是准备赌一把。 他以自身安危为后,站在队列最前,那一箭极为精准地如拓拔奕所愿,射中了景佑陵的左肩。 战场上的事情瞬息万变,拓拔奕自信这一箭就算是不能让景佑陵死,至少也是半残,却不想景佑陵没有任何一丝犹豫地直接拔剑,面上不见任何情绪,策马在拓拔奕还没来得及返回的时候,砍拓拔奕的左臂于马下。 可是那一箭当真极深,甚至在他肩胛骨处都能看到凸出来的箭尖。 但当时景佑陵却是一点儿的颓势都不显,因为他知晓,现在正是成败的最关键的时刻,若是自己倒在北戎将士的面前,倒在拓拔奕的面前,那么整个北戎都会士气大增。 他并不是不知晓自己霎时间拔出那只箭矢,会因为失血而加重病情,甚至很有可能会因此丧命,可还是这么做了。 前世他挡住了北戎将士的十万大军,今世也必然会是一样的结局,他想护佑她的山河。 后来就算是在性命垂危之时,他也从来都没有后悔将自己的护卫留在陇邺,因为他在听闻护卫来报将谢妧平安送到曲州的时候,意识模糊之际,他觉得,若是当真死在朔北。 ……会不会日后,阿妧也不会有那么恨他。 景佑陵少年时候曾在路经曲州的夏天,江南地带山清水秀,或许她日后踏?青石板桥,看到桥下身穿蓑衣的撑船老叟的时候,听到江南地带姑娘好听的吴侬软语的时候,也会想到曾与他有?短暂数月的姻缘。 哪怕只记得一点,或者只是日后能偶然想起来。 他也甘愿了。 现在他身上裹着的纱布好像正在说着他在朔北的那段时光,虽然看不到景佑陵的伤口,但是谢妧却能从只言片语之中知晓,他这次的伤,是他自幼以来伤得最重的一次。 甚至就连父皇听闻这个消息,都派遣了宫中御医和无数奇珍前往朔北。 北境名医不少,但是父皇这么做,必然是因为朔北来书情况紧急,所有人不希望这样一位少年将军,折戟于此。 所以就算是宫中御医去往朔北少说也要一月有余,却还是让他们带着奇珍前往。 她突然歇了心思,眼睫略微颤动了一下。 奔涌上来的热意消退下去,她看了看在景佑陵身上层层叠叠包裹着的伤口,前世的景佑陵在这一仗之中,根本就分毫未伤。 可是景佑陵却倏地压了下来,手指上带着一层薄茧,就这么轻微摩挲着谢妧的颈后。 这样的触感好像瞬间也蔓延到了全身上下,肌肤的寸寸都在叫嚣着热意,他倾身在谢妧耳侧问道:“殿下现在,是不想哄了吗?” 谢妧瞬间感觉要有点儿危险的气息,抬眼就对上了景佑陵现在情-欲深重的眼瞳,说不上是藏着些什么,只是在现在日暮的时候,他淡色的瞳仁被映照得和常人无异,甚至里面还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深意。 而她现在背后已经是门,退无可退。 谢妧抬眼,“……你身上还有伤。” 景佑陵闻言,轻声笑了一下,“殿下如果是担心这个的话,那我之前从朔北一路?来,所以伤势,无碍。” 他的眼瞳丝毫不见任何退却地看着谢妧,也让她想到了当时在陇邺的时候,在浴池里面,相贴时候骤然升腾的烟火,蒸腾上来的水雾,不绝的水声,喑哑的声响,和他上下滑动的喉间。 -- 第219页 那时周遭还是烛火不息,他一直哄着哭得倔强的谢妧,却又没停。 以至于到后来湿濡的寝衣已经完全贴在身上,连他自己都没想到?要这么荒唐,但是还是那时候勾他的人,却也是谢妧。 谢妧早就该想到的,景佑陵怎么可能是可以轻易招惹的人。 景佑陵的手指蜷缩了两下,然后靠着她的身侧,“殿下就算是不想哄,打算后悔的话——” “也已经是,晚了。” 他说完这句话,就直接一个俯身,将谢妧打横抱起,在她没反应?来的惊呼声中,将谢妧抱到了床榻之上。 谢妧刚刚一时没反应?来,然后手也支在了景佑陵的颈侧,他将谢妧放在床榻之上,然后半支着身子在榻边,原本就有点儿敞开的衣领要坠不坠地,惹人遐思。 然后谢妧突然勾住他的脖颈,吻了他的眼睫一下。 也不知道这人到底是怎么长得,到了现在这样的地步,还是这样冷清的模样。 热意在整个屋内蒸腾翻涌,她身上的柰花香味和景佑陵身上的松香味交缠,肌肤相贴的瞬间好像是?电一般的触感,他们之间隔得确实太久太久了,久到谢妧最后都觉得有点恍惚,忍不出开口轻声唤了一声他的名字—— “景佑陵。” 景佑陵略微蹙眉,以为是她怕疼,忍耐地停下,安抚一般地吻了她的额头一下,声音也有点儿低,“嗯?” 他忍得辛苦,就连面色都不似寻常一般的清冷,耳廓也带上了一点儿绯色,发间的银链落在了谢妧的身上,略微的凉意像是在提醒着现在的境况。 而景佑陵的一向都端正得不见任何凌乱的发,都有点儿散乱了。 谢妧支起身子,吻了上去,对他说道。 “我不后悔。” 景佑陵听到她说话的瞬间,理智坍塌殆尽,这十数年的光阴如水一般快速流去,他什么都没抓住,那些外人以为的钦羡,那些赞誉和荣光,对他来说,从来都只是身外之物。 而他现在唯一抓住的,是谢妧的手。 在日暮之中,无数心动都将有归途,她是宫闺之中生得繁芜的海棠,而他则是天生如天上明月一般,他十数年的孤守,终于等到了海棠。 也甘愿为她堕入凡尘。 而在最后的时候,谢妧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对景佑陵问道:“你知道,如果我现在再次路?那座古寺,会许什么心愿吗?” 景佑陵抬眼看她,看她的瞳仁亮晶晶的,好像是藏着无数星辰。 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还有力气说话的,明明刚刚哭得眼泪都出来了。 她一哭自己就心疼,忍不住先行给她拭泪。 景佑陵顺着她意问道:“什么心愿?” “若我再次遇到陇邺城外的那座古寺的时候,诸佛在上,我还想再许一个心愿。除了希望父皇母后还有阿策都能平安康健以外,还有一件事——” “我想叩求诸佛,让谢妧和景佑陵,可以岁岁年年。”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正文完结,还有一章下午发。 105.终章·白玉沾尘 · ? 曲州这段时间说得上是满城风雨, 临水的府邸前面每日经过的人都不知道到底有多少。 有的人分明早上已经经过了两次,下午还要再经过这里几次。 哪怕是白鹭洲里面长着的莲蓬,前去摘的人都少了许多, 曲州地处江南, 距离陇邺相隔甚远,况且现在这三个来到曲州的贵人, 全都是声名在外, 也难怪这么多人好奇。 其中大概被谈及最多的,就是谢妧和景佑陵了。 圣上当年赐婚的时候,听闻惠禾长公主和燕小侯爷两人青梅竹马,而传闻到这里的时候,早就不知道到底传了多少个版本。 有人说是景大将军利用兵权横刀夺爱,长公主和小侯爷苦命鸳鸯,也有人说景大将军生来如明月一般冷清,不近女色,怎么可能折腰于娇纵妄为的长公主, 必然是皇命在上, 圣意难为。 甚至还有人将这场婚事称之为, 白玉沾尘。 可是这段时间得见, 这些谣言全都是不攻自破,甚至就连曲州的茶馆里面都有说书先生在说这件事。 达成共识的是,按照当日得见, 景大将军必然不会是遵循皇命而娶了长公主, 不然怎么可能在身受重伤之下还跋山涉水前来曲州得见长公主殿下。 在日后城中的传说之中,亦有人当日得见那位素来就有盛名的景大将军, 非常兴奋地对着没有见到那一幕的人吹嘘,说端看着景佑陵伤都未痊愈就前来曲州和长公主殿下重逢, 所谓的白玉沾尘,皇命难违,从来都只是笑谈而已。 什么皇命难违,那长公主殿下分明就是景大将军的心上人。 楚承平这些日子知道了谢妧姐弟从来都不是什么林晚林策,而是当今的长公主殿下和端王殿下的时候,也没有胆子再来找过谢策。 他那时候不知道谢妧的身份,还当着他们的面说起景大将军受伤的消息,他那时候看到谢妧骤然变幻的神色,原本也只当她是不忍景大将军这样一个人战死朔北,谁成想原来当时站在自己面前的,就是景大将军明媒正娶的夫人! 亏他还在那里瞎点评! 而且在他不知晓谢策的真实身份的时候,还曾经和谢策七嘴八舌地说起过燕小侯爷现在前去陇西的消息,楚承平也是当真有点儿嘴碎,他全然没有注意到那时谢策有点儿不对的神色。 -- 第220页 反而还是眉飞色舞地对着谢策说:“我听我家那只商队说了,陇邺大家都在说是因为看长公主殿下和景大将军琴瑟和鸣,所以燕小侯爷才自请前往陇西的,果然正所谓是自古伤人,情之一字啊。诶,听闻你们也是从北方来的,你们可曾见过燕小侯爷?” 楚承平一说话就和开了闸一样,都没等谢策答,又问道:“据说这燕小侯爷在皇城还有一个诨名,名唤燕世美,还当真是吾辈典范。林公子你说,是不是就是因为他风流之名过甚,所以圣上才没有将长公主殿下嫁与小侯爷,也不知道是真的假的。对了林公子,你可曾去过皇城里面的风月场,比起曲州的画舫来,可有什么高下之分?” 楚承平那时几乎是越说越来劲,无不扼腕叹息道:“听闻燕小侯爷也是难得一见的少年英才,现在却因为受了情伤,恐怕日后皇城对于燕小侯爷来说,也就是和巴山楚水凄凉地差不多了,你觉得呢?” 楚承平没觉得自己说得有什么不妥的地方,甚至到最后还一脸殷切地看着谢策,等待着他的回答。 谢策原本还想着随意搪塞过去,但是楚承平却实在是不依不饶,非要谢策说上几句。 现在楚承平想到自己当时那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样子,恨不得现在在地上凿个大坑给自己埋进去。 自己居然当着端王殿下的面,说起燕小侯爷和长公主殿下之前的事情,这到也是罢了,还非要端王殿下点评两句,也不知道自己当时到底是哪里来的胆子。 楚承平自然是不敢再去找谢策了。 曲州上下也都知晓那对在临水府邸的姐弟,是当今最受宠爱的长公主殿下,和日后掌管江南地带的端王殿下。楚承平一听到外面这些谈论,顿觉浑身上下哪里都不自在。 而最后,也是谢策亲自登了楚家的门,楚家就差把谢策当皇上给供着了。 楚承平刚开始还不想去见谢策,最后是被楚老爷提着衣领给拽出来的,据说拽出来的时候,楚承平一直蒙着脸不敢让谢策看到。 他原本就是风流浪荡子,向来对这些风流韵事感兴趣,也是当真把谢策当成朋友,才和他说起自己打听到的第一手消息。 谁成想,他说的那些风流事,居然就是谢策的亲姐。 楚承平果真是后悔得肠子都青了,但是这些原本倒也算了,更可怕的是,后来楚承平还听说,景大将军也前来曲州,他那几日一直都闭门不出,心中也是暗暗后怕,幸亏自己当时没有对谢策的长姐起过什么心思,不然自己现在就算是再长出来一个头也不够送的。 所以当日谢策登门的时候,楚承平当真是怀中和揣着一只兔子一般地,砰砰乱跳。 生怕是谢策前来算账,毕竟说起来,以前他只当是谢策是个初出茅庐的世家公子,时常也把他当弟弟,就这么带着他一起玩,细细想起来,以前的态度也说不上是什么恭敬。 虽然楚承平能看得出来谢策必然是出身不凡,但是怎么都没想到这么一个笑起来还有点儿傻的世家公子,居然就是身份尊贵的端王殿下。 在谢策登门的时候,他看着楚承平怕得恨不得将手脚都蜷缩在一起的样子,还是忍不住笑了。 楚承平悄悄地张开自己原本严丝合缝的指缝,就看到谢策拿着那把江南好的折扇,一步一步地朝着自己走来。 “我唤楚兄为兄,是我想交楚兄这个朋友。”谢策啪地一下打开折扇为楚承平扇着风,“楚兄为我选的那只斗鸡我很喜欢,蛐蛐我也养的极好,还有翠翠也会说很多话了,而我与楚兄的关系,也不会因为我是端王而改变分毫。” 谢策手上拿的那把折扇实在是丑得要命,上面所书的江南好三个字写得也实在是有待商榷,可是他这么走过来的时候,还是让楚承平觉得—— 果然是少年郎。 无所不惧,也鲜活得完全不似史书页上轻描淡写的生平,是活在面前的,让人忍不住自叹不如的少年。 这位端王殿下曾经活在别人的只言片语之中,说他是纨绔子弟,是烂泥扶不上墙的皇子,可是在那些流言和诋毁之中,面前的少年郎却光芒满身。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楚承平突然想起自己以前看过的一本史书。 “侠与君,道不同,殊途同归矣。” 谢策会用另外的一种方式,护佑着谢氏的江山,看着他的皇兄治理这天下盛景,太平盛世,而他自己则永远都是这样无忧无虑。 …… 再旷日持久的雪,也依然会消弭于你我相逢的炽热盛夏之中。 可是心动不会,若我日后再见你,我仍然会心动于你千千万万遍。 曲州的夏日的迟暮下,谢妧一手拿着团扇,一边躺在葡萄架下的摇椅上,景佑陵抬手为她挡下一大片阴翳的时候,谢策却突然跑了进来。 谢策有点儿不好意思,大概是想到了以前他在汝州撞破的场景,所以一边挠了挠头,一边将手上的信笺递给谢妧。 “长姐,叶稷走了,桌上留下一封信,应当是留给长姐的。” 谢妧侧头看了一眼景佑陵,只看到他略微偏过头,没有什么想看的意思,心里气得不行,面上还是那样冷淡得要命的模样。 其实还挺像个幼稚鬼的。 谢妧随手接过,有点漫无边际的想,现在也就是谢策在这里,若是他们独处的时候,她必然是要气气他的。 -- 第221页 叶稷的走其实在谢妧的意料之中,他才情其实相当出众,也就是因为一时着了人的道,才沦落到曲州的风月场之中,而一旦赎了身,就算是不留在这里,也能寻到很好的未来。 信笺上面带着一点儿新墨的香味,叶稷的字工整而清秀,看着极为妥帖,也不带任何锋锐之气。 果然是字如其人。 阿晚姑娘,展信佳: 与姑娘萍水相逢,有幸得以和姑娘故人眉眼相似,得姑娘恻隐,也算是缘法,可稷亦知,姑娘从未错认。 祝愿姑娘日后顺遂无忧,长命百岁。 叶稷在府邸之中原本的东西就不多,最多的就是他在院中的古籍了,除此以外,几乎什么都没有带走。 等到小厮发现的时候,整个院子都已经空空荡荡了。 谢妧明白叶稷此举所为的意思,他知晓自己留在这里,景佑陵看到自己,多少会觉得如鲠在喉,所以他连日收拾了行装,想为谢妧求得功德圆满。 或许他出门以后,就会知道他所谓的阿晚姑娘,其实从来都不是她真正的名讳,他所遇见的两位贵人,乃是当今惠禾长公主和端王殿下。 他或许只是这两位出身尊贵的天潢贵胄的生命之中,如同尘埃一般的过客。 只因为他长了一双和景大将军生得极为相似的眉眼,才在片刻之中,窥见过那原本终身都不得见的骄阳。 日后,他也会在万人欢呼之中,道贺长公主殿下和景大将军的琴瑟和鸣,听别人艳羡他们的长相守。 怎么会有人不想摘下骄阳,可是天上的骄阳就只有一颗。况且有些人连靠近的机会都无,只消看上一眼就是耗尽了所有的运气,很快就化为了无人问津的灰烬。 谢妧将这封信笺收好,却看到谢策还是站在原地,似乎是还有点儿话想说,他站在原地踌躇了一会儿,对谢妧道:“还有长姐,宫中也来信了。” “母后和父皇都很想我们,”谢策顿了一下,“还有就是三皇兄的册立典礼了,虽然之前三皇兄就一直被封为太子,但是一直还未册立,钦天监定了日子,就在三月后,所以父皇希望我们能回去。” 他们留在曲州这么长的事情,确实也应该回去看看了。 谢策说到这里,又好像是想起什么一般,对谢妧说道:“还有长姐之前吩咐下去要砍掉的那株海棠树,父皇信中说,他见那颗海棠在宫中长了多年,说不定还有转机,所以就吩咐了人下去好生照看着,然后今年春季又开花了呢,而且开得又多又密集,几乎将整个枝桠都给压弯了。” 谢策一边说着,一边手舞足蹈的,好像自己也看到了那样的场景。然后说到这里,才将自己袖中的一个小布包拿了出来,递给了谢妧。 “对了长姐,父皇知晓你喜欢那株海棠树,今年开花,长姐不在陇邺,未曾看见,很是可惜。” 谢策朝着她眨了眨眼睛,唇畔边的梨涡格外的明显。 “所以开花的时候,父皇吩咐人折下来了一枝晒干了,现在寄到长姐的手上。” 沉甸甸的一包干花放在手心之中的时候,其实就连谢妧都不知道原来谢东流对她的喜好知道的这样分明,她也没想到那株海棠树,在春风吹过了一年又一年后,还是在开着繁茂又热闹的花。 谢策在说完那些话就已经走了,连带着耳雪都被他拿着一根狗尾巴草给引走了,整个院子中,就只剩下了景佑陵和谢妧两个人。 景佑陵用手给她挡着日暮时候倾泻而来的日色,落下来了一大片深重的阴翳。 谢妧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想到了原本打算要还给景佑陵的那块和田玉的玉佩,她从自己的香囊之中找到那块刻着牡丹的和田玉佩,然后看着景佑陵,“你的那块呢?” 景佑陵将自己的那块也递给谢妧,谢妧拿到手以后,将这两块玉佩合在一起。 她的这块上面是鱼衔牡丹,而景佑陵的那块上面刻得则是明月潮岸,这两块玉佩都是难得一见的成色好,几乎不含任何一点杂质,纹路也十分清晰。 合在一起的时候,就成为了花好月圆人常在的寓意。 谢妧抬眼看着景佑陵,只看到日暮时分的光晕将他的边缘都浸染得发亮,瞳色之中倒映着此间夏景。 当年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其实谢妧已经早就忘得差不多了,只记得应当是个宫闺中的午后,她偶然撞见他,景佑陵幼时在朔北,后来在陇邺的时候,其实算不上是多。 而谢妧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就知道这个人,被很多世家贵女倾慕。 那日午后,谢妧初见景佑陵的时候,他身着一件云纹锦袍,头发束起,神色寡淡,浑身上下都几乎散发着疏离的意味,当时她想,原来是这么一个出众的少年郎君,怪不得楚月珑倾慕那么久。 到底也并未觉得如何,只觉得这人看着就挺无趣的。 而现在—— 蝉鸣声周而复始,世间凡尘俗扰,他们终得圆满。 谢妧一边摇着团扇,一边却突然想起来了一件事。 她略微支起来了一点儿身子,突然凑近问此刻正在身边的人,“景佑陵,我突然想到。” 她摊开了自己手中的玉坠子,晃荡了一下,“当年在你答应赐婚的时候,城中广为流传的白玉沾尘。所以你当时,到底是怎么想的?” -- 第222页 其实早就已经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了,况且八方客当中从来最不缺的,就是谣言,可是她却记得分明。 而景佑陵听闻谢妧问到这句话,还是略微挑起了一点儿眉,日暮时候浓稠的光晕照在他的脸上,眼瞳澄澈如琥珀,手指顺着从谢妧的指间滑了进去。 十指相扣。 谢妧听到他开口,声音一如初见般,像是涧间流水,晚来春雪。 “阿妧从来都不是我的白玉沾尘,”他顿了一下,然后看着谢妧,一字一句地接着道,“而是我的……” “功德圆满。” 作者有话要说: 22.3.5的下午我写完了正文,一共是三个月的时间吧,非常非常感谢能够一路走来陪伴我的你们,写这本文的时候我其实真的哭过很多次,自己都心疼故事里面的他们。 熟悉我的都知道,我基本上都是写完就发了,没有存稿,大纲也就只有我脑子里面的,但是应该还算是勤奋吧(捂脸),连载的时候基本上都没有断更! 想写一点后记,算是感想吧。 - 最开始构思这篇文的时候,就是一个突然浮现在我脑海里面的场景。 穿着大红喜袍的将军,亲手杀了自己唯一一个心动过的姑娘。他们一个是月亮,一个是太阳,心动是顺理成章,可是中间又是隔着层层风雪。 而就算是吹不尽的风雪,也依然会消融于夏日灼热之中。 柚柚其实什么都闷在心里,而阿妧永远都比他坦荡,而他们两个人站在那里,就是圆满。 因为他们永远都只会为了彼此,甘拜下风。 希望他们永远热爱,也永远光芒万丈吧。 - 下本应该开《风流债》,写一个话多的,柚柚话少真的把我自己写得纠结死了哈哈,像我这种话多的人写话这么少的人真的好折磨! 总想说点什么,但是总感觉有点词不达意,最后就祝愿大家日后也永远平安顺遂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