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岁欢》 第1页 [穿越重生] 《千岁欢》作者:大茶娓娓(完结) 贫贱夫妻百事哀,君延在乡下做了个清闲小官,一朝得罪权贵,自身难保,为了不拖累已嫁他为妻的青钰,执意和离。 青钰经历丧夫之痛,不复纯良,离开后三年,她终于回到了旧地。 此时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是陛下失而复得的妹妹,金尊玉贵,高不可攀。 她念念不忘君延三年,重返故地时,当年欺辱她的所有人都匍匐在她的脚下,她决定为他申冤平反。 但是…… 君延查无此人? 后来,长宁公主站在城楼上,看着那不可一世的平西王世子率兵入城,眉眼飞扬跋扈,高傲得不可一世。 青钰感觉贼委屈,她的夫君君居然骗她,还让她活活内疚三年。 殊不知,三年来,世子也在疯狂寻她。 【认出对方前】: 青钰总是被章郢气到没脾气,最生气的那一次,她抬手欲扇他耳光,反被他抓住手腕,他眼神冰冷,冷笑道:“公主慎行。” 【认出对方后】: 青钰一把搂住夫君的脖子,章郢将她整个儿抱起来,笑道:“今日是不是又胖了点儿?” 青钰瞪他。他立刻改口,“好好好,卿卿是瘦了。” ——所谓掉马真相定律。 #两个隐藏身份的大佬同时掉马了# #我那无权无势的前夫是难缠世子# #我那温柔懦弱的娇妻是傲慢公主# #这个世界怎么了# 【阅读指南】(必看): 1.女主本温柔可爱,丧夫之后一路黑化,不好的经历导致她曾精神失常,现在正常但阴晴不定,遇见男主后逐渐好转。 2.主角专一深情,前期互相抬杠斗智斗勇,入V感情线突飞猛进,开始甜甜甜。 3.男主有缺点,有自私的地方,并非为了爱情不顾一切人设,人物后期会改变成长,作者不想写模板化的纸片人。 4.★★★关于掉马:请勿考究!!请勿考究!!!主角的行为是作者设定的,行为基于剧情发展和作者想要的互动模式,认不出就是认不出,再薄的面纱都认不出,就是认不出!!求放过qwq 内容标签: 天作之合 相爱相杀 搜索关键字:主角:李青钰 ┃ 配角:预收《你管我呀》《美人诱导记》求收藏~ ┃ 其它: 第一章 江南春深,草长莺飞。 南乡湖畔,白雾蔼蔼,天边流云澹澹,清风拂面。 青钰身素雅白衣,静静地跪在衣冠冢前面,手上捧着叠纸钱,正慢慢将纸钱丢入烧着火的铜盆里。 她低垂着眼,面容无悲无喜,派沉静,青丝用根木钗随意挽着髻子,身上的孝衣料子粗糙,形貌却格外端雅昳丽,身影清瘦,生出三分清贵的矜持来。 “阿延。”她把叠纸钱丢入火,手指松,那风便卷得纸钱哗啦啦乱飞,青钰抬起眼来,看着面前的无字墓碑,浅浅弯唇瓣,柔声道:“你说了不丢下我的,可是你食言了。” --- 她本是被君延捡来的。 两年前,青钰昏迷在山崖下,那时君延游玩经过,便顺手将她救起。 她还记得第次见到他的样子。 风流少年郎,优雅矜持,高高在上。他闲闲倚坐在马车上,把玩着柄坠着黑玉的骨扇,眉目间俱是清闲的倦意,见侍从大喊着“姑娘醒了”,便眉梢挑,饶有兴趣地睥睨过来。 青钰在刹那记住了他的样貌:他的眉是长的,眼是深邃的,唇是薄的,双眼含着湛亮冷光,就这样不说话看着人时,眉眼有股近乎凉薄的冷意。 君延笑着敲敲折扇,他笑起来之时,冷意荡然无存,只余下满目馥郁风流,“倒是个美人,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青钰从山崖上掉下来,脑袋早就被摔糊涂了,什么也不记得,只呆呆地盯着他瞧,摇了摇头。 侍从奉上她颈间携带的吊坠,君延瞧了瞧,微笑道:“我看上面写着‘青钰’二字,想必便是你闺名了,往后你就叫青钰罢。” 后来,她便直跟在了这少年身边。 君延本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奈何年少纨绔,不喜管束,这才离家远行、游山玩水。青钰无依无靠,连名字都是他取的,早已将他视为最亲的人,便心待君延好,万事都听他吩咐,久而久之,君延却把心丢在了她身上,为她不肯归家。 于偏远的南乡县,他落户在此,娶她为妻。 那是场惊动小县城的盛大婚礼,君延掷千金,给她十里红妆。 个是美貌佳人,温柔贤惠,美貌远近闻名;个是风雅公子,光风霁月,是南乡县多少少女梦寐以求的好郎君。 满城俱传为佳话。 那夜洞房花烛,青钰身嫁衣坐在床边,红唇秀眉,长发柔软,美目被烛火映得莹亮,隔着红盖头,任凭红霞飞满脸庞。 屋内红烛高燃,屋外人影晃动,夜风卷着花香,穿袖而过,香风袭人。 君延推门进来,他喝得有些醉,双深沉黑眸携了三分惺忪软意,青钰不等他掀开盖头,便起身扑进了他的怀。 君延展臂接了满怀,听见小姑娘揪着他的衣裳,软声轻唤,“夫君,夫君。” 他低笑出声,把将她盖头掀开,望进她双柔软清澈的眼,羽睫微微颤着,被他这般注视着,她羞赧地低头,反露出温柔的螓首蛾眉。 -- 第2页 君延从未比此刻更觉得,他的娇妻是如此之美。 端华昳丽,秀润无双,哪怕将全天下最华美的东西送她,也难衬她今夜的美。 君延微掠薄唇,淡淡笑,蓦地将她打横抱起,只闻小姑娘低叫声,整个人便被他轻柔地放在了软褥之上。 青丝散开,金丝红浪之间,她仰着白皙莹亮如玉瓷的颈子,望着他笑。 “夫君。”她又唤,尾音微微上翘,撩拨心弦。 “阿钰急什么?” 君延笑,转身端起雕着阴阳双喜的白银酒壶,往那合衾玉盏注满,端起,走到她的面前,将其只递给她。 他的眸子溢满神情,目光热切得仿佛藏了簇燎人的火,凝视着她:“合衾之酒,饮下它,你就是我的人了。” 青钰撑手坐起,双手接过那酒,看着他,坚定道:“青钰余生,绝不负君。” “白头到老。” “白头偕老。” 二人相视笑,交臂碰头,齐仰头饮尽。 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他眸光闪动,大掌包裹住她的小手,掌心滚烫,如她此刻之心。 溶溶夜色,红烛滴泪,锦绣罗帐落下,盖住了温柔春色。 …… 青钰把最后点纸钱烧尽,便站起了身来。 还未转身,忽然听见远处传来凌乱的脚步声,群手拿长刀的官兵从山林里蜂拥冲出,顷刻间便将青钰团团围住,刀尖泛着冰冷的寒光,直直指着她。 青钰平静的眉眼,刹那阴寒至极,她猛地转身,怒视着缓缓走过来的人。 南乡县令高平。 南乡是偏僻之乡,天高皇帝远,加之上头刺史毫无作为,官官相护,此地更是无人管辖。高平本是区区九品芝麻官,是个连京师都不曾去过的庸才,却在此地与当地商贾合作贪污,只手遮天,不知草菅了多少人命。 几日前的幕幕又再次闪烁在青钰的眼前。 南乡频发蝗灾,百姓难以吃饱,官官相护,克扣粮食,君延为此十分不满,心为百姓请命,却被这高平屡次欺辱阻拦,甚至动用了武力,企图恫吓君延,让他罢手。 在那个深夜,君延负伤归来,青钰见他背上刀痕狰狞,直接吓得哭了起来,给他上药时,连手都在抖个不停。 “高平乃颍川高氏族的庶子,沾亲带故,以高氏恐吓我。”君延忽然开口。 清夜幽幽,四方寂静,青钰停下了手,深深地凝望着他的侧脸。 她眼角还有未干的泪痕,水眸的光倒映着片烛火,君延伸手,将她的手紧紧握住,掌心的温热传达到她的手背上。 他回视着她,淡淡道:“阿钰,你可知,两年前我为何会突然离家?” “夫君说过的,是家束缚太过,夫君不愿受拘束。” “这只是其。”君延微微笑,气质如既往地清雅矜贵,“其二,便是如今朝的明争暗斗。” “我父乃是多年老臣,亦是开国有功之臣,但两年前,太子与齐王夺嫡之争惊天动地,朝党争严重,两级分化加剧,各大士族趁机牟利,各怀心机,奸人无恶不作、耀武扬威,忠臣备受迫害,甚至被诬满门。无人为百姓着想分毫。” “那年,我父亲因被牵连入朝党争,也受到了弹劾,他这些年多韬光养晦,绝无半分弄权之心,惟愿家族无恙,安享晚年。先帝年迈昏聩,受小人谗言,以为我父亲心生反心,便心要杀我父亲,表面上虚与委蛇,实则暗杀机四伏,甚至命人召我入朝为官,以此为筹码要挟父亲。” “当时我年少纨绔,不知朝争斗,我父亲知我此行必凶多吉少,便让我远走离家,保全自身安危。覆巢之下无完卵,倒不如搏。” “我便当真逃了,钦差来时,我早已不知去向,先帝看我纨绔,觉得我不成气候,这才暂缓对付父亲,后来齐王太子争斗愈烈,更是无暇顾及。阿钰,这些年我迟迟不归家,为家族安危,二是为你。” 青钰睁大了眼睛,双手握着他的手,无声地安慰他。 君延语气微重,“高氏、王氏,包括淮安侯、清平候、镇国公等方权贵,这些年越发猖獗,阿钰,这两年,我已经看得很清楚了。如今高平以性命威胁我,可我不能退让。” “我旦退让,南乡县的百姓定会活活饿死大半,他们只手遮天,谎报灾情不过易如反掌。如今新帝继位,百废待兴,必会整治朝风气,我若能等到监察御史前来,便能救下这方百姓。” “大丈夫不能见世间恶事而不为,只委屈你,会受我连累。” 他说到此处,十分疼惜地抚着她的长发,青钰眸底水光闪动,伸手抱紧他的腰肢,把侧脸贴在他的背脊上,坚定道:“夫君,我明白你的坚持,我夫君是个正直善良的人,阿钰定会支持你的。” 两人夜晚无眠。 翌日,高县令却亲自带着衙役闯了进来,见君延不在,便命人疯狂打砸。 君府的下人慌忙冲出来,大喊着:“你们要干什么!住手!”却被人刀刺穿了心脏,无声无息软倒下来。 青钰吓得小脸惨白,却实在不能看着家被人毁了,便扑过去拦在家门口,打着颤道:“你们不能闯进来!这还有没有王法!” “王法?在整个南乡县,本官就是王法!”高平轻蔑笑,又上下打量着身布衣的青钰,摸着下巴,眸子闪着隐晦的光,“早就听王妈妈提了你,今日见,果真是长得水嫩。想不到君延这小子,还能娶个这么美貌的娇妻,不如跟着本官如何?本官定让你锦衣玉食的,好生宠你。” -- 第3页 高平步步逼近,青钰便步步后退,直到背脊贴上了墙壁,高平猛地上前,将青钰把扯入怀里,笑道:“上回王妈妈叫你跑了,这回本官可得把你抓住了,回去好好地伺候着本官。” 青钰羞愤至极,双美目含恨盯着高平。 高平啧啧笑道:“不愿意?那我杀了君延,看你还从不从了我。”他猛地挥手,“给我砸!” “不要——”青钰惊喊声,猛地拔出了发间钗子,抬手便朝高平刺去,高平猝不及防,被她扎伤了手臂,青钰被他大力地掼到边去,跌坐在地,死死咬着牙瞪着他。 高平捂着手臂上的伤口,脸色瞬间变得扭曲,怒道:“给本官把她拿下!” 两侧官兵拥而上,将青钰反剪着双手押起来,高平狞笑着上前,狠狠掐着她的下巴,怒极反笑道:“你还敢袭击本官,当真以为本官会怜香惜玉?” 青钰红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他,眼底激荡着无比悲愤和恼怒。 心底却极痛极忧。 她和阿延的家……就这样被砸了。 那些无辜的家丁,也被杀了。 青钰失忆以来,单纯善良得如同张白纸,这是她第次如此深切地痛恨着个人,恨这个人伤了她的夫君,杀了无辜的人,毁了她最爱的切,还想做出更可恶的事情。 只手抚上她的脸颊,青钰感到恶心,偏过了头去。 高平看她满目不屑,冷笑了声,抚掌道:“倒是贞洁不屈。本官就不信,本官治不了你个小娘们?王妈妈有万种调|教人的手段,迟早让你服服帖帖。你说,你落在了本官手,君延那小子还敢不敢胡乱上联名书?” 青钰咬紧牙根,只道:“你不会得逞的!” 高平哼笑声,见手底下的官兵把这家砸得差不多了,转身正要离去,却忽然看见门口站着个人。 那人身姿欣长,双手紧紧握着拳,额上青筋凸现,哪怕孤身站在门口,通身凛然的杀意也令人不敢靠近。 “放开她。” 君延字句道。 作者有话要说:  前两章是回忆,第三章开始是三年后。 排雷:女主黑化,偏执疯狂,会做出些极端的事情,这篇不算严格意义上的正剧,会有部分情节放飞。 依旧惯例,作者不喜欢莫名其妙的感情线,所以男女主理智第,会有为了利益下狠手的情节,相处模式不虐,但是雷这个的就别看了。 会撒糖,从前民间的事情后续还会有很多回忆,这大概是主角最深情的本。 最后,感谢支持,爱你们=3= 留评前20发红包~ 第二章 南乡湖畔,草木春深,清风带着初夏的暖意,却吹不散青钰脸上极致的冰冷杀意。 她就这样站着,面无表情地看着高县令,高平却觉得这个女人,夜之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青钰本该任人欺辱,柔弱无力的。 她的眼泪,应在君延死去之后无休无尽,失去了唯的庇护,她应哭着对他求饶。 可她此刻非但坦荡悼念着亡夫,便是这般与高平对峙着,被刀锋所指,气场也丝毫不输给任何人。 高平觉得有什么事情超出了掌控,可又说不上来。 他冷笑声,对青钰抬了抬下巴,“你居然还敢回来送死,本官看你可真不知天高地厚,怎么,还真的想和君延做对地下的鸳鸯?” 青钰眉梢微挑,淡淡笑,似乎听到了什么笑话,“我为什么不敢回来?怕的应该是你才对。” 高平猛地挥手,“杀了她!” “谁敢——”声高喝猛地传来。 贺之清大步走出,高举令牌,怒喝道:“本官是监察御史贺之清,谁敢动手!” 他身后带着支兵马,个个身穿铠甲,手持兵器,身凛冽杀气,瞬间将高平和他的人团团围住。 监察御史,举国共设十五人,专司监察百官、巡视郡县、纠正刑狱,品级虽小,权力极大,可弹劾朝野百官。 高平不料贺之清居然会出现在此处,还带了兵马过来,脸色变了又变,忽然笑,不怀好意道:“怎么,本官抓犯人,贺大人管得居然这么宽?” “犯人?”贺之清还没说话,他身边的小将军好似听到什么笑话般,抚掌大笑道:“高大人,谁给你的胆子,唤她犯人?” 那将军拍了拍高平的肩,高平被他拍得脸色微变,却见那将军脸色肃,对着青钰单膝跪地道:“末将参见长宁公主殿下!末将救驾来迟,殿下恕罪!” 长宁公主? 高平脸色遽然大变!身子踉跄步,难以置信地看着青钰。 怎么可能!长宁公主分明已经失踪三年了! 等等……三年…… 高平若记得不错,青钰和君延,便是三年前来到了南乡县。 她居然是长宁公主? 高平绝不相信,怒道:“贺大人,宋将军,你们可知冒充公主是何大罪!她明明是君延的夫人,怎么可能是公主!” “本官为京官多年,怎么可能不认得公主的相貌!更何况,公主直随身带着信物!”贺之清高声怒叱,“殿下三年前受伤失忆,如今才想起前尘,倒教你这小人给欺辱了!高平!你可知冒犯公主是何大罪!还不束手就擒?” 高平脸色立刻惨白,下子瘫软在地。 青钰冷眼看着高平的反应,眼角弧度微勾,露出淡淡的讽意。 -- 第4页 她抬手微笑道:“将军免礼,贺大人,此番你辛苦了。” 贺之清转头对青钰笑道:“臣不辛苦。臣已经将这里的事情上表陛下,依陛下之意,事情如何了断,全凭殿下的意思。” “任本宫处置?” “任殿下处置。” 青钰垂下长睫,步步,走到了高平的面前,猛地抽出身边将军的佩剑,直直指着高平。 “颍川高氏,名不虚传。”青钰的手往前寸,那刀尖便刺入寸,高平惨叫出声,却被几个将士死死地押着,动弹不了分毫。 大片鲜血顺着脖颈喷涌而出,瞬间浸湿了衣襟,流到地上,将泥土染得猩红。 青钰的眼睛被鲜血染上猩红,透过高平,她仿佛能看到君延是如何死的。 …… “阿钰,你怎么样了?”君延带着她拼杀出来,躲在山洞之,他急忙地去看她手腕上的伤口。 青钰哭得厉害,紧紧地抱着他,摇头道:“我无碍!阿延,阿延你受伤了!” 她的手所触之处,都是鲜血。 青钰浑身打起冷战,牙齿都在哆嗦。 从未见过这么多的血,更何况,这些血都是从她夫君身上流出来的。 君延大口喘着气,身边的刀上满是血迹,他竭力扯出个笑容,安抚青钰道:“不碍事的,不要怕。” 青钰拼命摇头,猛地从自己的裙摆上撕下张布条来,慌忙为他包扎。 她很害怕。 她怕他出事,还怕他们熬不过这关,更不敢想,往后的日子应该怎么过下去。 君延伸手拍了拍她的背脊,喘了声,勉强平复了口气,才笑道:“阿钰乖,不要怕,听我说,我的手受伤了,你现在从我的袖,拿出张纸来。” 青钰强忍着眼泪,手忙脚乱地拉着君延的袖子,从里面找到张书信。 “打开。”君延苍白着脸,淡淡道。 青钰连忙打开。 不过眼,她整个人却宛若受到雷霆击,即将要魂飞魄散般,惊呆在原地。 这是封和离书。 ——“吾君延,今乃与吾妻青钰和离。愿娘子相离之后,重梳婵鬓,美扫娥眉,巧呈窈窕之姿,选聘高官之主。解怨释结,更莫相憎。别两宽,各生欢喜。” 吾君延,今乃与妻青钰和离。 和离。 青钰猛地站起身来。 “轰隆——” 道白光划破滚滚黑云,伴着越发猛烈的雨势,照得青钰的脸色格外惨白。 响雷震着耳膜,紧接着便是暴雨疯狂倾泻而下,哗啦啦拍打着树叶。 春深醒雷,山雨欲来。 青钰久久地看着君延,心底片冰凉。 她从未想过,爱她怜她的夫君,会突然有日,向她提出和离。 她再也坚持不住,猛地掷开那纸,仿佛抓着什么烫手山芋般,又不管不顾地扑进君延怀,两手抓着他胸前的衣裳,哀哀哭道:“阿延,你不要丢下我!无论发生什么,我都要与你在起,你不要和我和离好不好?” 小姑娘在他怀呜咽着,身子因为害怕,剧烈地打着抖儿,像只无助的小奶猫,我见犹怜。 若是从前,君延定会把她搂紧,温柔地哄着她,直到把她逗笑为止。 可只要闭眼,君延仿佛能听到县令狞笑着的声音。 ——“君延,你以为你能逃得掉?监察御史明日才来,本官今日弄死你和你夫人,比捏死只蚂蚁还容易!” 南乡县官官相护,县令草菅人命,欺上瞒下,不知做出了多少恶事。 君延知道,他这回凶多吉少了。 但无论如何,他都必须保护好青钰。 他的声音,在雨幕显得有些模糊,却字句地传入她的耳。 “阿钰,你拿了和离书,从此之后便是孤身人,你可以再找个好人家嫁了,千万不要因我而走上死路。” “南乡县的事情,我既然管了,便绝不会途放下。阿钰,若是这次凶多吉少,那我来世再补偿你。” “千万千万,要好好地活下去。” 他话还未说完,便听见外面传来凌乱的脚步声,君延脸色冷,立刻将青钰推开,拔剑走了出去。 “阿延!”青钰踉踉跄跄地跟出去,却见君延被人团团围住。 “你想杀我,那就凭本事来杀!”君延捏紧长剑,盯着赶过来的高平。 高平冷笑声,挥手道:“杀了他!斩下他的首级!本官重重有赏!” 周围侍卫拥而上,君延骤然挥剑,哪怕手上有伤,手上剑势却杀意凛然,所到之处无人能近身分毫,时众人被他杀得不敢再上前,只持刀迟疑地与他对峙。 “抓他夫人!”高平见局势不对,立刻下令。 青钰遽然惊,还来不及逃跑,便被衙役抓住了手腕,她被狠狠地推到地上去,不住地往后退着,那人却高高举起了刀,正要对她刺下。 青钰紧紧闭着眼睛,感觉到有血溅到了她的脸上,她却感觉不到任何的痛意。 她睁开眼,却看见君延捂着胸口的伤,轰然倒下。 “阿延——”她嘶喊声,紧紧地抱住他,疯狂地去捂他的伤口,“阿延,阿延你怎么样……” 君延双目猩红,脸色苍白得宛若厉鬼,死死地盯着高平。 他推开身上的青钰,拿着剑,又缓缓地站了起来。 -- 第5页 身上鲜血还在疯狂奔涌,他却好像感觉不到丝痛感般,缓缓地抬起了手剑,指着高平,怒喝道:“狗官!我必……取你性命!” 身是血的他宛若地狱里的修罗,高平终于有了丝退缩之意。 那些官兵不敢再往前。 君延大喝声,猛地砍向高平。 高平吓得惨叫声,连滚带爬地往后躲,慌张大喊道:“快保护本官!杀了他!谁杀了他,本官赏百两!不!千两!万两!快杀了他!” 于寻常百姓来说,百两已是想都不敢想的财富,更何况是千两万两?那些官兵再也不犹豫,全都冲杀过来。 君延被人刺了手臂,又被人砍了小腹,他再也支撑不住,单膝跪地,疯狂地喘着气。 他今日要命丧于此。 唯放心不下的,便是青钰。 他忽然转头,看着远远望着她的青钰,她吓得不住地发抖,却还是试图想靠近他。 君延忽然笑了声。 他笑起来很好看,是青钰从前对他说的。她说,喜欢看他笑起来的样子,他不笑的时候显得冷冰冰的,让人害怕。 看见他在对她笑,青钰死死捂着唇,眼泪滚滚而下。 “快跑,报仇。”他轻轻张嘴,对她做了口形。 还有,好好活着。 后面的话,君延没有再说。 他猛地拔剑,大喝声,用尽这生最后的力气,拼命地冲向高平。 与此同时,青钰忽然有了力气,头也不回地往山坡下跑去。 她不敢回头。 她要活着,活着给他报仇。 她咬着牙,眸激荡着极致的绝望和滔天的杀意。 青钰只有这个信念,她跑下了山坡,天边雷鸣越发震耳欲聋,暴雨冲刷着她的身子,她再也支撑不住,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身干净整洁,躺在最安全的厢房,周围拥上来无数陌生的面孔,他们都唤她“殿下”。 许多来自前尘的、不该属于青钰的点点滴滴,便这样回来了。 她是帝后所生的第个女儿,封号长宁,闺名青钰,是当今皇帝的妹妹,也是唯个嫡出的公主。 食邑二千户,远超亲王,可见浩荡圣宠。 身为天潢贵胄,高高在上,不可世,从未吃过丝苦头,不曾感受到世人的丝恶意。 场大梦,翻天覆地。 不再有梦的隐忍无奈,不再有耳鬓厮磨柔情蜜意,也不再有那么多的苦难。 也不再有君延。 …… 青钰死死盯着面前的高平,因为滔天恨意,她的眼睛红得像血。 她的切都被毁了。 青钰忽然拔出了剑,手这锋利的剑刃反射着冰冷的寒光,慢慢划上了高平的脸。 “摁住他的头。”边的贺之清吩咐道。 士兵上前,死死地扳住高平的头,以便青钰下手。 青钰唇边勾着丝凉瑟的笑意,饶有兴致地在他脸上,刀刀地划着,对高平的惨叫声置若罔闻。 ——个“罪”字。 青钰掷开那剑,缓缓蹲下了身子,平视着高平的眼睛。 “本宫要割下你的头颅,高悬在南乡县的城墙之上,本宫要让所有南乡县的百姓都看着,也要让你这颗头颅,眼睁睁地看着,你借以胡作非为的高氏族,是怎样因你而落没。” 她慢慢站起身来,拂袖转身,“带走,即刻凌迟处死。” 永嘉元年,先帝遗落沧海的掌上明珠——长宁公主李青钰回朝。 新帝龙心大悦,大赦天下,命人重修长宁公主府,并赐千缎良匹,珠宝十箱,极尽豪奢。 永嘉元年五月初七,长宁公主杀南乡县令高平。 永嘉二年,长宁公主设立府卫,十步人,加以骑兵巡逻,僭肖宫省,门下幕僚无数,参与政事。 永嘉三年,长宁公主弹劾兵部尚书高铨,高氏族,由此落没。 作者有话要说:  和离书内容源自络,特此标明。 第三章 永嘉三年,南乡湖畔。 亥时刻,青山脚下,小树林边。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两个少年正鬼鬼祟祟地撅着屁股,蹲在草丛里窃窃私语。 其个瞧着年纪稍大,相貌潇洒俊朗,看就是家世不凡的公子哥,个子小的那个生得可爱,长得白白嫩嫩,活像年画里的胖娃娃,此刻正瞪着双圆不溜秋的大眼睛,到处瞟着。 此地是城外的小树林,附近农户多,坟头也不少,据说最近闹鬼闹得凶,他俩大半夜心血来潮,抄了家伙就跑出来探险,决定抓只鬼回去看看。 个子小的那个听着大晚上呜咽的风声,紧张道:“郑大哥,我怎么感觉有点冷啊。” 郑襄紧了紧手的短刀,目光借着微弱的月光从草丛里掠过,脸严肃道:“别怕,我会保护你的。” 小个子咽了咽口水,他今日没带围脖,而没穿披风,冷风此刻朝他脖子里直灌,冻得他从后颈到尾椎骨都炸起了串汗毛,他想了想,还是怕,不由得伸手拉了拉郑襄的衣袖,“郑大哥,要是被我兄长发现我俩溜出来了,回去我准挨揍……” 郑襄不以为然,信誓旦旦道:“到时候我护着你,你兄长要揍,就连我起揍,在我淮安侯府面前,章郢算什么东……”话还未说完,余光忽然瞥到抹隐约的红光,在树林身处上下浮动着,越来越近…… -- 第6页 风刮得似乎更大了,四下草木沙沙,风卷飞沙,活像话本子里厉鬼出没的场景。 郑襄滔滔不绝的话蓦地卡在了喉咙里,没由来得打了个寒颤。 小个子盯着那浮动的红光,越发觉得害怕,不住地扯身边的郑襄,扯了哭腔道:“郑大哥!鬼鬼、鬼好像出现了!” 这小子吓得腿都软了,爪鱼似的,拼命地往他身上爬,鼻涕眼泪糊了他袖子,郑襄边吓得面无人色,没想到女鬼真的出现了,心底正慌呢,边又被这小子扒拉得烦躁得很,不由得使劲拍小个子的脑袋,“怂包,快闭嘴!你要惊动女鬼么!” 小个子吓得连哭都不敢哭了。 刚才他还能安慰自己没鬼,现在肠子都悔青了,天杀的郑襄,为什么要带他大半夜出来“捉鬼”,他想到回去还有顿毒打,更想哭了。 郑襄牙根打颤,色厉内荏道:“我是谁?我是淮安侯世子郑襄!老子死人都不知见了多少,鬼见了我都得绕道!阿绪,你等着看我抓了这装神弄鬼的家伙,把他打得屁滚尿流!” 小个子章绪捂着脸,惊恐地看着他的身后,哆哆嗦嗦道:“郑、郑……你身后……” 郑襄感觉脖子有点凉飕飕的。 他脸色唰得惨白下来,慢慢地,回过了头去。 触目先是身雪白的衣裳,再是头漆黑的长发,长发随着风乱卷,纸钱飞扬,月光下露出张极白的脸。 郑襄仿佛看见那女鬼正对着自己阴森森地露齿笑。 “鬼啊——” 郑襄大叫声,顾不上身上挂着的章绪,连滚带爬地往外跑,跑得太急被石头绊,整个人摔得七荤素,郑襄飞快地爬起来,又跟个脱了缰的野马似的疯了般地往前冲,不知道冲到哪里,脚下空,整个人直接摔进了坑里。 郑襄摔得七荤素,眼冒金星,只听见头顶传来声冷笑,“大晚上,郑小侯爷当真是好雅致。” 郑襄的眼前出现双金丝黑底云靴,他慢慢抬起头来。 他的面前,站着位风姿俊雅的男子,广袖低垂,纤尘不染,那纹着金丝的月白色袖衫,在月光下流转着淡淡的暗香。 此刻正微微弯着腰,好整以暇地端详着他,宛若瞧着什么有趣的玩意儿。 对上他的目光,男子微笑道:“捉鬼?” 分明是极为清雅的笑容,郑襄却比瞧见那女鬼更为惊恐。 男子合折扇,又笑,“我算什么东西?” 郑襄:“章……章兄……” 男子站起了身来,冷笑道:“来人,把他俩绑回去!” …… 郑襄和章绪被五花大绑了回去。 个是淮安侯世子,如今年满十五,向来是个风流纨绔,因家里逼他娶妻,自个儿从家里跑了出来,索性在外云游不回。 说是云游,这些年却直在平西王府蹭吃蹭喝,平西王的人却嫌弃他带坏了小公子章绪,恨不得把这家伙给打出王府。 个则是平西王府的小公子,王妃所出的幺子章绪,如今堪堪十岁,是个活脱脱的牛皮糖,就知道整天黏在亲哥世子章郢的屁|股后头,然而世子殿下烦他,又不得不看着他,但是不留神,这混小子就跟着郑襄出去鬼混了。 前几日,坊间传言南乡县的小树林里闹鬼,到晚上,就有个女鬼抱着堆纸钱出没,传言那女鬼青面獠牙,杀人如麻,郑襄当然不能放过这个逞能的机会,可他闹就算了,又把平西王府的小公子给祸害出去了。 章郢亲自将人绑回来之后,便令下人将俩混小子捆成了人棍,扔进了柴房里。 他们又饿又累,还被鬼吓了,正惊魂未定,此刻嚎得声比声大,声音此起彼伏,堪称魔音灌耳,能让婴儿止啼的那种。但平西王世子御下严苛,门口侍卫严于律己、性情冷酷,闻声连眉头都不皱下,只当没听到。 章郢隔了整整日,才重新踏入了柴房,小柴房阴冷、昏暗、弥漫着股浓浓的灰尘味儿,章郢踢开面前的木材,慢慢走到了这两个少年的面前。 他慢慢蹲下,有气无力的郑襄掀了掀眼皮,只看到张极为冷漠的面庞。 身为章绪的亲哥哥,章郢却没有弟弟的半分荒唐,人人皆道平西王世子性情凉薄,为人严苛,极难动摇心志,但在郑襄的眼里,那就是个活阎王般的存在。 活阎王冲他们微微笑,眼底却没什么笑意,“老实点,谁先交代?” 谁先交代? 这是个难题。 沉默许久,郑襄咽了咽口水,期期艾艾道:“章兄,是这样的,之前我们不是听到坊间在传闹鬼吗?但是这世上怎么会有鬼呢!为了不让百姓受到蒙蔽,我们自然打算去探虚实……” 章绪在边飞快点头。 章郢眉目冷淡,“继续。” 郑襄硬着头皮道:“嗯……然后我没有想到,真的活见鬼了。” 章郢:“嗯?” 郑襄怕他不信,连忙道:“真的!那鬼头黑发,青面獠牙!” 章绪补充道:“身白衣,怀抱纸钱!” “她走到哪,哪里飘着鬼火!” “她还张开血盆大口,冲我阴森森地笑!” 章郢:“……” 你们确定? 章郢武兼才,素有练剑之乐,昨夜寒气重了些,他习武早早回书法,本是路过阿绪的房间,却见那夜阿绪房间灯熄得早,不像这小子作风,这才察觉不对,路追查到了小树林外。 -- 第7页 哪里是什么女鬼,章郢亲眼瞥见了那女子离去的背影,他记得那女子袭白衣,手上提着盏灯笼,身影婀娜,腰若弱柳扶风,那双淡白色的绣鞋踩在软软的草地上,裙摆仿佛沾染上了脚下泥土湿润的气息。 这俩小子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脑补出了青面獠牙的样子,还被个弱不禁风的小姑娘,给吓得屁滚尿流。 …… 章郢了解大致情况之后,才起身回了书房。 南乡县的这座宅子,是他在两年前随手买下来的,地势极佳,虽不算富丽堂皇,倒也能做落脚之地,章郢多年前在此地落脚,从此这处倒也成了他的第二个家,只是此番在南乡县只是为了正经的政事,没想到那俩麻烦精会跟过来,还路捅娄子。 书房按着章郢的喜好,布置得极为简单雅致,面山水描金屏风,正对着面挂着字画的墙,最里摆着放满藏书的书架,其上古书卷轴数不胜数,多为失传孤本。四下古玩瓷器甚多,相对的镂空木架之后,垂着绡金帷幄,其后横放着张软塌。 章郢在桌案前停下,垂袖静静站着,目光穿过窗棂,落在窗台前片白雪皑皑之上。 是倒春寒,大抵是今年的最后场雪。转眼已经过了三年,章郢打开钿匣,解开画轴上的绶带,细细展开这副还未完成的画,拿画笔沾了墨,凝望着画上柔婉的女子。 美目盈盈,荆钗布衣,美人凝望着他,温婉端丽,眉心金钿明灭。 “殿下还在找夫人吗?” 有人推开书房的门,慢慢走了进来。 章郢蓦地合画轴,冷冷扯薄唇,转头看了过来。 他的眉峰很冷,五官偏深,俊雅却清冷,像寒冬腊月里冰封的只凛竹,挺拔而冷峻,通身笼罩着股淡淡的清冷,矜贵而疏离。 不得不说,章郢不笑的时候,确实令人心生畏惧。 他随手掷开那画,冷淡道:“你来干什么?” 那人身官服,显然是南乡县本地的官员,瞧着年轻,进来的动作却十分熟稔,似乎与章郢是故交。 他抬手,拜及地,恭谨道:“有件事,下官不得不禀报世子殿下。” 章郢转眸,看了过来,“说。” 作者有话要说:  章绪:哥哥哥哥!那女鬼真的超级吓人! 章郢:找打么,那是你嫂嫂。 第四章 季韫曾是平西王府的幕僚。 他本是章郢的父亲,平西王章遂身边的人,但在章郢离家的那几年,平西王府在先帝的打压之摇摇欲坠,是季韫以自己的谋略和胆识,帮助平西王骗过朝廷,才换得章郢三年前的平安归来,以及如今平西王府的重新崛起。 章郢便举荐他做官,命他暗查探自己夫人的下落。 很少人知道,章郢曾有个夫人。 他的夫人,来历不明,但生性纯善,温柔乖巧,章郢在民间隐姓埋名的那几年,是这位糟糠之妻直陪伴着他,齐历经诸多风雨,后来变故陡生,两人失散至今,章郢已找了她整整三年。 季韫此次前来,则是要说正事。 他从袖拿出封信,递给了章郢。 章郢坐在院的石桌边,抬袖接过此信,展开略略扫,冷淡道:“长宁公主?” 季韫道:“这是下官特地为世子殿下截获的。” 这封信,正是长宁公主的亲笔手书,是写给镇国公府的嫡长孙宋兆的,她在信使唤宋兆早日奔赴青州,并盯紧高氏族,态度随便,语气漫不经心,似乎宋兆与她当真是关系匪浅。 那封信上的字龙飞凤舞,带着狷狂不羁的劲道,结合这字里行间不经意的傲气,可以想象长宁公主当是个怎样的人。 目空切。 章郢扫了眼,便随手掷开,冷淡道:“为我?” 季韫微微笑,道:“下官最近查探到个消息,三年前,长宁公主曾经出现在南乡县,并亲手杀了县令高平,此事世子您也早就知道,只是那时并不能证明这与夫人有何关系。几日前,公主秘密来了南乡县。” 章郢看着他,眸色微动,道:“所以?” 季韫道:“下官派人好生照顾着,但下官的人暗查探得知,这几日,公主每到深夜,都会独自前往城外的小树林。” 深夜?小树林? 章郢忽然问道:“可是身白衣,怀抱纸钱,提着灯笼,身形纤瘦?” 季韫愣,“世子怎么知道?” 果然是她。 郑襄和章绪这两个混小子,出门捉鬼反被人吓到,若是当日稍出纰漏,或许便直接被长宁绑走斩了。 惊扰公主尊驾,够他俩喝壶。 更何况是长宁公主,这事摊上任何个皇亲国戚都没关系,唯独这个长宁,是最不好惹的狠角色。 章郢蓦地侧目,冰凉眸光再次掠过那信。 他沉吟道:“你说说,她是个怎样的人?” …… 长宁公主是个怎样的人? 季韫如今虽不到而立之年,但曾经在平西王府伺候,面对太子和齐王夺嫡之势,他能为平西王出谋划策,保住整个王府,甚至以介布衣之身与钦差周旋,后来参加科举,更是夺得殿试榜首,如此既有才华又有胆识之人,应付不来的人屈指可数。 他三年前,入京赶考,却被当时的御史大夫瞧,执意招他做女婿,即便如此,季韫都敢在皇帝提出召他入御史台之时,将此事故意提出,退了婚事,却得罪了御史公。 -- 第8页 嘉大长公主曾想强迫他做面首,却被他反将军,被皇帝叱责了顿。 他能屈能伸,从不畏惧京的那些大官们。 但他却应付不来长宁公主。 所以,当世子爷问起长宁如何之时,季韫头次开始沉默。 隔了许久,季韫憋出了句,“脾气很不好。” 季韫与人打交道,其实很少看人脾气,作为个政客,他们大多是看人的弱点和需求,才能把握住这个人的软肋。 但他对长宁,用了“脾气”这个词。 季韫思索许久,才缓缓道:“长宁公主喜怒多变,她刚来南乡县之时,刺史安排的婢女进来收拾行装,谁知不小心碰到了件衣裳,长宁当即发怒,命人将那婢女当庭打得浑身是血地拖了出去。” 章郢略挑眉,心底毫不客气地点评:冲动易怒,恃权放肆,可见她并不聪明。 章郢淡声问道:“无人弹劾她?” 季韫语气凝重道:“这便是下官要说的第二点,长宁公主如今在朝,可谓是权势滔天,乃是陛下跟前第人,世子定略有耳闻。” 自三年前新帝继位,当今朝几位皇子公主,早已备受压榨,唯有这与皇帝不是母所生的长宁公主,格外受皇帝宠爱。 她本是太子的同胞妹妹,而自太子被废后,长宁公主转投当初的齐王、如今的皇帝麾下,乃是明晃晃的皇党。 长宁公主自三年前设立府卫,僭肖宫省,俸禄两千石,更盛亲王,不仅有钱,还有权,有势。朝人人皆知,她不仅仅是皇帝最宠爱的妹妹,亦是皇帝的亲信,甚至是他的把刀。 可瞬间出鞘杀人,也可收敛锋芒变得无害。 “如今长宁门下幕僚无数,当今朝几大当红权臣,皆是她曾经府之人,宫正得圣宠的玉昭仪,曾是长宁府歌姬。”季韫道:“也因她势头过于刚猛,月之前,户部新升上来仓部主事许刍,直接弹劾了长宁,却当街被公主府的狗咬成了残废。” 这就有点意思了。 个小小的主事,怎么就有胆子弹劾只手遮天的长宁公主? 季韫解释道:“许刍此人,据说是从地方调任上来的,负责赈灾征收粮草,此人刚做了高氏族旁系的女婿,路晋升并不单纯,不知朝内情,只当长宁为介女流之辈,这才摸了老虎屁股。” 章郢眼里露出丝笑意,“够狠。” 他在夸长宁。 可不是够狠?能在这样复杂的朝堂之直接放狗咬人,可见这三年,长宁公主给京那群迂腐官员留下了怎样的印象。 虽然算不得聪明,但行事风格已合了章郢口味。 章郢抬起杯盏,不动声色地抿了口,清淡道:“继续说。” 季韫观察世子殿下的脸色,微微诧异,这么多年以来,少有人能入得世子之眼,看来这世上相似之人都是互相吸引的,这位甚为难对付的公主,偏偏能入得了同样让朝廷头疼不已的平西王世子的眼。 大雪初停,院寒梅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头顶乔木的枝丫朝天伸展,枝干上凝结了露水,冰棱反射着蔼蔼明光,点缀着初春鲜绿。 章郢身上的淡青衣袍,宛若层薄雾,显示出气度高华。 他慢慢喝茶,听季韫继续说着长宁公主。 “六年前,先帝对外宣称长宁病重,在外静心养病,三年前大病痊愈才得以归京,而后弹劾南乡县干欺上瞒下的官员,闹得青州变了天。可其内情,旁人不得而知。” 季韫微微抬眼,语气凝重了丝:“此事有多种说法,但下官探听得知,其最可信的解释,便是,六年前,长宁是被歹人所害,流落民间多年。” “三年前,恰恰是世子离开南乡县的时候,监察御史贺之清在此地寻到了流落在外的公主。皇家密辛不得外传,此事不得为外人知晓。” 章郢倏然抬眼,深沉黑眸宛若罩了层冰水。 他冷淡道:“你莫不是怀疑,这等狠辣女子,却是我的夫人?” 若这传言为真,时间、地点,全都吻合,唯独点,长宁公主当初亲自埋葬了自己的夫君,可他章郢还好好地坐在这儿。 还有,他的夫人那般单纯可爱,连杀鸡都不敢,更遑论直接杀人? 如果说,个人能在瞬间性情大变,那也绝不会仅仅是因为丧夫。 季韫也觉得奇怪,可还有更奇怪的事情,“属下还听闻,三年前长宁公主回京时,曾被软禁在护国寺段时日,期间曾失手杀过侍卫,后来回宫染了疾,至今每隔几日便要喝药。” 长宁公主与今上并非母同胞,她的亲哥哥,乃是三年前被废的德嘉太子,为何会被新帝软禁,期间发生什么,至今仍有不同揣测。 但,最离奇的说法是,公主染上了狂躁之症,是以每日喝药不断,贴身伺候她的都是亲信,因为只有亲信,才不会贸然触怒她。 这些都是季韫打探出来的密辛,是真是假,有待商榷。在很多人眼里,长宁只是性子冷酷而已。 季韫细细说完长宁的事,再抬头时,却见世子殿下单手抚着白瓷杯沿,神态冷淡,若有所思,宽大的袖摆落在桌边,拢着股暗香。 章郢沉思片刻,问道:“所以,这样个难缠之人,来南乡县是要做什么?” 季韫语气深晦,道:“是为了您。” 章郢骤然眯眸。 “她身上带了圣旨,世子可还记得自己半年前曾公然赶跑了钦差,而后高宋两家同揽了河西修堤的差事?后来此地突发大水,至今灾情不断。” -- 第9页 章郢自然记得,他淡淡道:“修堤的差事,肥得流油,向是士族互争,我若贸然搅和进来,便是成了人家的靶子。” 确实如此。季韫想起后来的事情,却觉得头疼,“可半月前,河西有人上京拦了长宁的轿子,世子猜她做了什么?” 章郢笑道:“莫不是直接弹劾高铨?” 他不过随口说,可面前的季韫,却陷入了沉默。 季韫喃喃:“所以,殿下知道,为何朝百官不敢贸然与长宁公主纠缠了罢,这分明就是个……” 分明就是个疯子。 高铨乃是高氏族的家主,如今非但掌部分兵权,在军有威望,哪怕只在朝,也是正二品的大官,哪有人这样直接拔刀怼着人往死里砍的?砍到哪是哪,反正得给你戳几个血窟窿。 章郢不禁失笑:“所以她这回,也道捎上了我?” 季韫捂脸道:“长宁公主说您,与高铨结党,当年您之所以不接修堤差事,是为了让给高氏。” 第五章 说到这高氏族,倒是长安城极为有势力的望族。 当年高铨乃是废□□羽,废太子与齐王夺嫡之争惊天动地,朝相互倾轧,受到波及的士族不在少数,可高铨却在最后关头反戈击,转而投入齐王麾下,并指认太子起兵造反,大逆不道。 高铨亲自带兵,将太子擒拿归京,先帝降旨废太子,改立齐王。 后来,高氏族因从龙之功,在朝如日天,几欲只手遮天,但新帝为平衡朝局势,对高氏三番四次地打压,加之长宁公主回朝,另支势力悄无声息地崛起,高氏族止步不前,甚至日渐衰退。 只是如今高铨,还是稳居兵部尚书之位,位高权重。 说起高铨,章郢对此人嗤之以鼻。 此人当初背叛太子,行径已为天下义士所不齿,更何况当年夺嫡之争,疑点颇多,德嘉太子之败,也甚为蹊跷。只是如今局势已定,高铨仗着自己那点功劳作威作福,旁人只等他倒台的那刻。 长宁居然说他和高铨勾结? 这不是在侮辱他的人格,就是在侮辱他的脑子了。 章郢没见过这位养尊处优的公主,只是觉得有意思,为什么就会有人,敢如此大胆地找他的麻烦,还如此信誓旦旦地胡编乱造,凭什么? 杯茶逐渐凉了,清风送寒,薄雪从树梢头落下些许。章郢终于起身,拢了拢袖摆,吩咐道:“既然如此,你便先回去,替我好生监视着这位公主。她既然此番针对于我,必然也想见我,那我便等着。” 季韫眸光微闪,“下官明白。” …… 季韫拜别之后,随着管家从后门走出去,来去都无声无息。章郢在院浅酌片刻,这才起身回了书房——他虽为世子,而今却算是赋闲在家,在朝并无实际官职,只靠朝廷调派、各大家族之间的关系行事,这些年重振平西王府绝非易事,上有辛劳父母,下有幼弟阿绪,责任之重,不言而喻。 六年前,章郢为保全平西王府毅然离家,那是他第次抛弃世子的身份,作为百姓体验民生多艰,是以目睹天下寒门,备受倾轧,上顾不得父母,下却妻离子散,骨肉相残,被权贵所玩弄于股掌之。 本是风流贵公子,养尊处优,性情傲气,自命不凡,可短短三年,他却被周围的切磨砺出沉稳正直的心性,唯次选择反抗,却因为力量微薄,活活害了自己的妻。 他至此醒悟了。 离了平西王府,他什么也不是,这世上唯有权利是永恒的,味的退让,只会让自己更快地死无葬身之地。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高贵与低贱,不过念之间。 章郢三年来所做之事,甚为复杂,如今书房堆积书,多为几大家族秘密传递的信函。平西王为几大藩镇之首,如今章郢三年所为,逐渐将他们构建成了张关系紧密的,用以对抗京几大势力,这其之,便是长宁公主李青钰。 章郢在书房写完密信,差人送了出去,才吩咐道:“若有长安口音人士拜访,无论手持何物,背后是谁,皆言我不在府。” 管家低声应了。 谁知才隔个时辰,长宁公主便派人来了。 来者看似是个女官,身着绯绿窄袖衫子,腰系浅色软带,皂罗折上巾,不苟言笑,令管家时不知其深浅。此人京城口音,手拿书,只要求见世子,管家便推脱世子不在,那女官竟也不走,索性留下静等。 管家折返禀报世子,章郢彼时正在树下抚琴,闻言抬起黑眸,冷淡道:“让她等。” 女官等到半夜,管家又道世子多日以后才归,这才气急而返。 后来几日,那女官频频过来,甚至派了当地官员轮着看着,又疑心章郢故意不见,隔了两日,府管家竟抓出眼线来。 那眼线暴露了,章郢自然也藏匿不得,索性又换了个理由——他说自己外出趟,染了重疾,此刻见人就传染,就是不见人。 比不要脸程度,章郢可是气跑过好几任钦差之人,那些朝老油条都拿他没办法,更别说公主身边的个小小女官。 这回那女官对世子的无赖程度哑口无言,当日气之下折返公主所在府邸,便将此事说了。 “此人存心与殿下作对,三番四次为难不见,分明就是防着您这手,奴婢看他敬酒不吃吃罚酒,不如直接闯进去的好!看他如何圆谎。” -- 第10页 僻静斗室,光线幽暗,角落里的金色小炉吞吐着袅袅熏香,软榻上斜卧着长宁公主青钰,依惯例是身白裙,长发,木钗,身段纤细,素颜冷漠,如外界传言。 裙摆长至遮住玉足,斜落地面,长发逶迤在软塌上,光滑莹亮,宛若上好的丝绸。 她听了女官之话,静默无言,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手血玉钗。 那女官等待不及,又道:“此人分明是未曾将公主放在眼……” “没用的废物。” 青钰冷淡吐出五个字来,打断那女官的话。 女官垂首跪下,屏息噤声。 榻上人撑手坐起,肩头长发滑落榻面,榻边烛火幽幽,映出那双眼尾尖锐的黑眸。 “他吊着你,尚且不露声色,你却已沉不住气,便是落了下乘。” 青钰斜睥着女官秋娥,冷道:“实在是丢人现眼。” 秋娥低声道:“奴婢办事不力,公主恕罪!” 青钰嗤笑声,慢慢站起身来,对玉足踩在铺了软毯的地上,脚趾莹白,脚踝上挂着小巧的银环,衬着得脚背肌肤几近透明,看得人心底紧。 青钰走到窗边,伸手抚摸着桌上的叠雪白纸钱。 屋火光幽幽,这场景怎么看怎么诡异,跪在边的秋娥有些打抖,睁大眼看着那叠纸钱,忽然想起几天前那夜,公主抱着这堆纸钱出门去祭拜什么人,途却不知遇到了谁,公主为避免暴露身份,才半路折返回来。 也是因此,公主心情甚为不快,命人四处搜捕那夜冲撞她的两个野小子,至今无所获。 怒火无处宣泄,伺候公主的所有人都提心吊胆着,唯恐被殃及池鱼。 青钰认真地抚摸着那叠纸钱,好像隔着纸钱,在抚摸着什么似的,过了会儿,她回神道:“本宫亲自去找章郢。” 秋娥道:“奴婢这就命人备车。” 青钰颔首,等秋娥出去了,才把那叠纸钱重新裹好,打算留到有机会时,再亲自去拿小树林里接着烧。贴身侍女雪黛走了进来,抖开雪白的貂皮披风,小心翼翼地帮青钰系上,又观察着青钰的脸色,问道:“公主此番亲自拜访,依礼,可召随从官员先行开道,再令世子府奴仆开门迎接。” 青钰淡淡道:“那便吩咐下去,阵仗越大越好,让苏儿假扮本宫坐在车驾,本宫扮作随从,他们看不出来。” 她向来身白衣,不施粉黛,并无丝天潢贵胄的派头,若是直接这样站在街头,说是寻常人家的姑娘,也是有人信的。而苏儿,是她两年前开始培养的替身,从身形到仪态,早就培养得无可挑剔。 青钰站在窗前看着雪景,又细细地思索了下方才秋娥的说辞。 连面都未见,高下立见。 她身边的人都玩不过章郢,那么她呢? 青钰坐上了马车,前往世子章郢在南乡县置办的宅邸。 在百米之外下了马车,青钰蒙着面纱,站在车边步行,远远的,便看见章府大门敞开着,门口两只威武石狮子,灯笼县在两侧,管家正在门口恭候。 雪又开始下了。 管家拂开身上的落雪,弯着腰恭敬地迎了上去,“长宁公主”苏儿戴着面纱走出了轿子,气度高华,眼神冷淡,如所有人印象的公主,看不出有什么蹊跷,青钰与雪黛道儿低头跟在假公主的后头,待进了府来到堂,假公主慢慢坐到了上首,管家立刻弯腰拜道:“长公主殿下亲自前来,我家世子受宠若惊,只是世子近来染了疾,唯恐唐突了殿下尊驾,还望殿下海涵。” 青钰站在外面廊,闻言拂了下衣摆,那假公主见状,便淡淡道:“本宫此番带了郎,特地来为世子瞧病。” 管家搪塞道:“世子已请了上好的大夫诊治,如今只待休养,待我家世子病好,定亲自前来拜谢公主。” 假公主的声音冷了几分,“怎么?本宫番好意,世子竟也不领情么?” 那管家额上流了冷汗,“自然不敢……” 三言两语,那管家对抗不住,自然会妥协,但那郎所瞧病之人,未必真是章郢,青钰深谙此道,不由冷笑,眉间染了丝戾色,等到假公主亲自往世子住处走去,青钰跟在最后头,才半路脚步拐,转身往另处走去。 沿着长廊,穿过拱门,在院落七弯拐,小心翼翼地避开所有下人,青钰不知走到何处,余光忽然瞥见棵含苞待放的攀枝花,点缀着寂寂院落的角,满枝红茵衬着薄雪,红白相间,十分漂亮。 青钰忽然就不走了。 她望着这树攀枝花,陷入了回忆。 当年她在南乡县,院也种了株这样的树。 是次去江南游玩,偶然见了这颗满树鲜红,漂亮至极,夫君见她喜欢,便重金买下,移植在了自己院,每到夏日,棉絮随风飘落,宛若飞雪。 青钰忽然抬手,抚了抚发间的血玉钗,眼神乍然冰冷起来。 每次想到自己是如何家破人亡的,青钰都恨不得让这天下所有人为她的夫君陪葬。 右手狠狠攥,指甲陷入了肉里,青钰好似感觉不到疼,满脸漠然地转过身,正要离开,忽然听到声“哎哟”,继而乒乒乓乓的声音响了起来,好像有什么东西哗啦啦摔了地。 青钰转过身来,抬眼看去,只见方才无人的草丛里,此刻片狼藉,个身材短小的少年郎趴在地上龇牙咧嘴,墙头还有紫衣少年,正在探头探脑,见青钰转过了身来,连忙心虚地把身子缩了回去。 -- 第11页 地上那小少年龇牙咧嘴道:“哎哟!疼死小爷了!郑襄,小爷日你个仙人板板,谁叫你把我踹下来的!” 青钰微微眯眼。 看衣裳,似乎是个有身份的,看这张嘴,又不像是个正经人家教出来的公子。 那少年骂骂咧咧了阵儿,似乎感觉到青钰在瞧他,蓦地噤声了,过了会儿,他抬起头来,慢慢爬了起来,露出张虽然脏兮兮却分外可爱的小圆脸,眼睛像黑葡萄似的,藏着汪汪坛水,瞧着就讨喜。 少年仰头望着青钰,隔了会儿,甜甜软软地唤了声“美人姐姐。” 尾音上扬,像小奶猫叫了嗓子,转瞬露出无害的面。 这少年知道自己的优势,圆滑的很。 作者有话要说:  女主出现啦~ 第六章 青钰静立不动,目光落在少年的脸上。 原来是他。 她四处找人搜查,没想到这竟是平西王世子身边的人,得来全不费功夫。 不过看样子,这小子似乎没有认出她来。 她仔细端详着这张小脸,总觉得有三分熟悉的神韵,却又想不起是何处见得。沉吟须臾,青钰勉强压住三分耐性,冷淡道:“你家长辈不曾教你么?见了陌生女子,竟如此唐突?” 少年没想到居然有人不吃他这套,耷拉下脑袋道:“现在就我哥哥能管着我呢,你是谁?不像是我府上的人。” 青钰不答,反而淡淡道:“你又是谁?” 少年叉腰,骄傲地抬下巴,“看你就不是我们府上的吧?竟然不认识小爷我,我可是大名鼎鼎的平西王府的三公子!” 可真有意思,章郢竟有个这样顽劣的弟弟? 青钰不动声色,拢袖微笑:“原来是三公子,久仰大名。不知三公子在此,为何如此狼狈呢?” 章绪闻言脸红了,尴尬地咳了声,似乎有些难以启齿。 他和郑襄还被关在柴房呢,他亲哥非要他做出深刻的反省来,才肯放他出去。这几天对于章绪来说,过得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今天终于忍无可忍,他和郑襄打算翻墙跑,谁知在墙头瞧见了青钰。 这陌生的女子虽蒙着面纱,可体态轻盈,腰若扶风,双眼睛漂亮至极,像仙女下凡似的,章绪看呆了。 然后,猝不及防被郑襄踹屁股,摔了下来。 全然不知这美人便是“女鬼”,章绪想了想,转移话题道:“美人姐姐,你是我哥哥的朋友吗?” 青钰眸子微闪,心生计,遂微笑道:“是的,三公子可要去见世子?” 章绪连忙摆手,“万万不可!美人姐姐,我悄悄告诉你,我哥哥简直就是个活阎王!你和他相处的时候,千万得小心了!” 背后说着自己亲哥坏话的章绪丝毫不觉得不妥,青钰俯视着这小家伙,慢慢走上前去,伸手拉住这少年,把他慢慢地扶了起来,少年膝盖摔破了,此刻站也站不稳,青钰索性让他攀着自己的手臂,少年却羞涩道:“不可不可,男女授受不亲。” 这小家伙才几岁?就在意着男女大防。青钰笑道:“你看我身白衣,如今是个独居的寡妇,小公子若是不介意,拉着我也无妨,还可以随我回去,以防被哥哥体罚,届时他若找来,在我跟前,也不好直接罚你。” 墙头偷听的郑襄连忙打手势,又是砸石子又是模仿鸟叫的,急得恨不得也直接跳下来。可章绪压根不理他,想了想,他本正经道:“既然如此,那便叨扰美人姐姐了。” 他肉乎乎的小手拉了拉青钰的衣角,不小心又将她的裙摆弄脏了,章绪仰起小脸,青钰却道:“无妨。” 章绪彻底红了脸。 他索性放心地拉着青钰,身边美人身上似乎有阵幽香,让十几岁的章绪破天荒地惴惴不安来,章绪甜甜道:“美人姐姐,你好香啊。” 这小家伙,将来长大了,怕是个纨绔风流的混小子。 青钰被他逗得笑,原本满心躁郁之气登时消了大半。这么多年了,她往常出去时,只要见的人稍微多了些,青钰就抑制不住心底涌上来的那股烦躁之意,甚至想杀人,可现在瞧了这乖巧少年,青钰的心情却出奇得宁和。 此刻倒也不那么想计较那夜之事了,她笑得越发亲切和蔼,耐心地同这小少年道:“别说话,我悄悄带你回去。” “好~”章绪兴高采烈。 青钰笑意温柔,带着章绪慢慢往外走,行到拐角去,却蓦地转过身来,冷冷地盯了眼墙上的郑襄。 得来全不费工夫,章郢不是不想见她么?那么她就带走他的弟弟,看看是他沉得住气,还是她够狠。 顷刻之间,逆风翻盘。 墙头,郑襄捂住了脸。 完了,这回又玩脱了。 …… 郑襄本来计划着,让章绪先跳下去,然后自己再接着章绪摔了的由头,让人放他出来,他没有越墙,届时章郢要罚,也罚的是自家弟弟,他郑襄自可收拾东西赶紧走人,谁知章绪这拈花惹草的家伙,才十岁,就敢仗着自己长得可爱,到处勾搭女人! 郑襄这回是彻底慌了。 要是那女人是什么坏人,把阿绪拐跑了怎么办?要是那女人是什么政敌,借机敲诈勒索怎么办?郑襄越想越害怕,于是铆足了劲儿疯狂地拍打着小院的门,大喊着“出事了,出大事了!”侍卫只见这门板都快被哐哐砸裂了,也不知道出了什么大事,连忙冲了进来,把将郑襄押到了章郢的跟前。 -- 第12页 章郢彼时正在独自对弈,管家来报说,“长宁公主”已经被打发走了,章郢还没来得及说话,便看见侍卫把团不知道什么玩意儿往自己跟前扔,那东西滚了滚,露出张脏兮兮的脸来,愣愣地与章郢大眼瞪小眼片刻,他大喊道:“章兄!阿绪那混小子被个不认识的女人抓走了!” 章郢微微眯眼,冷淡道:“说清楚。” 郑襄便语无伦次地说了自己在墙头看到的切,描述了番青钰的模样,说到章绪如何掉下去的,郑襄开始含糊其辞,但眼前,章郢的眼神已越来越晦暗莫测,唇边的笑意也渐渐凉了下来。 喀嚓声,章郢手的瓷杯竟成了碎片。 郑襄吓得噤了声。 章郢慢慢张开手指,拂开那碎片残渣,微笑抚掌,声音却格外冰冷,寒气逼人,“好、你们二人实在是好得很!看来我之前竟是手软了,来人,把郑公子绑起来,送回淮安侯府!” 侍卫上前,将郑襄架了起来,直接将他拖了出去。 章郢静静坐着,在郑襄的哀嚎声拿出帕子,慢慢擦净手的水渍,将帕子随手扔了下来,站起了身来。 玄金鞋底碾着那方帕子,广袖从桌上拂落,章郢没了半分兴致。 “来人。” …… 长宁公主牵着个少年回来的消息惊动了南乡县当地官员。 季韫出来迎驾时,便见长宁公主身边的少年好奇地四处张望着,少年个子矮小,白白净净,甚为眼熟。季韫眯着眼看了半晌,才忽然反应过来,这不是平西王府的三公子么?! 为什么三公子被拐来了啊! 季韫心底大骇,面上不露声色,眼神在公主和小公子身上不住地瞟着,唯恐长宁公主个心情不好,直接痛下杀手。 这可是位什么都做得出来的主。 但青钰的脸色并没有什么不对劲,她静静坐在边,掀开面纱,抬袖遮面,微抿口热茶,淡淡道:“雪黛,带小公子去换身干净的衣裳。” 雪黛低头轻应了身,对章绪福了福身子,微笑道:“小公子请随奴婢来。” 青钰身边侍卫林立,众人俯首沉默,连抬头也不敢,雪黛虽不过区区婢女,但那身温柔娴静的气质,又好像与那普通人家的侍女不同,饶是马虎如章绪,此刻也不由得觉察出了丝压抑严肃。少年偏头瞧了瞧青钰,在得到青钰安抚的眼神后,这才转身牵住了雪黛的手,迈着小短腿朝屋里走去。 很快,雪黛便牵着洗干净的章绪走了出来,青钰抬眼看去,见他袖口被挽起了些,露出里面的青紫擦痕,想必是从墙头摔下之时磕伤了,也亏得这小子路嬉皮笑脸,不曾露出半分娇气。青钰想到此,抬着茶盏的手半掩唇角,略笑了笑,淡声道:“小公子过来。” 章绪瘸拐地走到青钰跟前,红着脸道:“美人姐姐,你唤我阿绪就好了。” 他方才被群侍女们簇拥着进去,被按住扒了衣裳,青钰身边的侍女也都生得清秀,章绪头次感到窘迫。 他还不知青钰身份,青钰也不急于说破,只笑着指边的软塌,柔声道:“你坐下来,我给你上药。” 冰凉的药膏,衬得淡粉的指甲晶莹玉润,抹在伤口上,只感觉股淡淡的凉意顺着肌肤蔓延开来,可这四周气氛委实压抑,章绪坐立难安,甚为不自在,青钰也瞧出了端倪,淡淡问道:“怎么了?” “我就这样出来了,我哥哥好像会生气的……”章绪说:“我哥哥生气起来可吓人了,我、我怕……” “无妨。”青钰清淡道:“在我这里,他难不成还当众给你教训不成?左右我在这里,不必害怕。” 章绪想了想,也有几分道理,便笑出对甜甜的梨涡来,唤道:“美人姐姐真好!” “公主、公主!”就在此时,名侍卫蓦地飞奔进来,把单膝跪下,飞快道: “录事参军喆,和法曹参军张绅,直接带了些人过来了!正在外求见公主!” 录事参军喆? 青钰倒是知道,平西王身为方藩镇,势力颇大,王府属官兵马无数,而时任刺史贺敏,与平西王府更是关系紧密,贺敏此人,为政严肃,民吏畏之,事则躬亲,教化民俗,在此地威望颇重,这喆,便是贺敏手下之人,更是与平西王世子颇为熟悉。 而张绅,更是都督府的人,本朝都督不加持节,虽职权泛泛,却由平西王世子章郢遥领。 来者立场鲜明,看来为了救他弟弟,章郢的速度倒是挺快的。 青钰满面温和倏地冷却下来,冷笑道:“不见。” 那侍卫紧张道:“可、可他们还绑了几个人来,说公主定会想见。” 青钰虚握着扶手的手紧,慢慢坐直了身子。 这么笃定她会见?那她见见也无妨。 青钰唇带讽意,慢慢起了身,身边宫人立刻将章绪请了下去,青钰转身进了堂,堂设有珠帘纱帐,青钰便端坐在帐后,伸手摆弄了下发间血玉钗,淡淡道:“宣。” 话音落下不久,不远处便现出抹修长人影。 那人自大门外阔步而入,白衣蓝袖,玉冠冰凉,走进了时,才发觉此人生得勉强清秀,唯独眸子漆黑若墨玉,神态冷漠,通身带着股淡淡的矜贵,不像是区区录事参军,倒像士族勋贵之流。 他身边另男子,腰间则悬挂着都督府的令牌,紧随其后的是群持刀侍卫,面相凶悍,绑缚着几个人,正往前拖拽过来。 -- 第13页 二人走到青钰三丈之远,略止步,抬手道:“臣喆,拜见长宁公主。” “臣张绅,拜见长宁公主殿下。” 话音刚落,便听青钰冷笑道:“二位见本宫,为何不着官服?” 章郢戴着人.皮.面.具,淡淡站在帘外,闻声便答:“此番前来,臣等是与公主谈论私事,无关政要,自然不着官服。” 话说完,好奇心驱使他去看这是何方神圣,章郢微微抬眼,瞥了眼帘后之人。 帘后坐着的女子,身白衣,姿容端丽,白衣,面纱,气场高傲,确认是长宁公主无疑。 不施粉黛,半面遮着面纱,不戴耳铛金钗,发间只别着把玉制的钗子。 眼前的女子手段狠辣人尽皆知,章郢想起之前怀疑阿钰就是长宁的揣测,越发觉得可笑。 阿钰介孤女,又怎会如何狠辣。 章郢正待收回目光,却蓦地与青钰投来的冰冷目光……隔空相撞。 四目相对。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终于见面啦~ 解释下,没有立刻认出的原因其实很简单: 1.已经过去三年了,对于背影声音的记忆都淡了,就算是模样的声音容貌,语气气质习惯的改变,也会给人全然不同的感官,主角都没有失忆,时没认出来个人认为是合理的,当然两人都会有所怀疑。 2.从男主视角来看,他在找人,听说时间地点吻合时的第反应,应该是这个人应该和他的妻子有什么关联,或许是见过,可以从她这里着手调查,正常人应该不会直接怀疑是同个人,尤其是在那个人前后反差太大的情况下。至于为什么没有直接去调查,因为身份立场问题,男主不是那么急躁的性格。 3.男主并不知道女主闺名,般来说,古代公主都是叫封号,不是亲人很少会知道闺名的,包括女主身边熟悉之人,都是直接叫“长宁”。唐朝的太平公主,史书上对她的闺名也仅仅留下似是而非的推测。男主如果主动打听不难知道她叫什么,但是以他现在的立场,也不会显得无聊来打听人家的名字。 4.脸的问题,个面纱,个□□,都是为了行事方便,女主为什么带面纱,也会有解释。 5.男主掉马详情,可见案。 总之,故事是循序渐进的,希望你们能有耐心点点_(:_」∠)_ 最后弱弱地问句,你们是在养肥吗?评论冷清起来了。这样吧,以后每章评论随即抽人发红包。 第七章 青钰天生有双上挑的眸子,眼尾尖削,寒光锐利,不过是极淡的眼,便能让很多人退避三舍。 她看着章郢,却见这人漫不经心地移开了目光,不由得略掠唇角。 她声音平静,冷然回怼,“区区参军,本宫与你们谈何私事,有何可谈?” 边的张绅连忙道:“听说公主近来请了平西王府的三公子过来,公子性情顽劣,不知轻重,公主可否让臣等将其带回王府?” 青钰淡淡笑,“哦,是这件事,只是本宫瞧他有眼缘,不介意他如何顽劣。” 张绅尽量保持谦卑,“只是公子实乃自己偷跑出府,而今世子不放心公子,何况此举于公主无益,更可能惹人闲话……” “你要弹劾本宫?” 张绅不由得额上渗汗,弯腰道:“臣自然不敢……” “既然如此,章郢放心与否,与本宫何干?” 青钰端起茶杯,微呷口,轻描淡写两句,将张绅堵得哑口无言。 长宁公主惯是蛮狠做派,她在京敢放狗咬人,便是不将大多腐旧规矩放在眼里,也并不遵守朝臣的那套规则。 但章郢不觉得这是聪明的做法,无论身居何位,过于张扬,便是把自己的弱点送给别人。 张绅不料公主如此不好说话,语气急了几分,“公主此番前来青州,想必不欲与世子交恶,为何不和平共处,公主所愿之事,臣定竭尽全力办成……” 青钰打断他道:“本宫说了,无欲无求,只瞧着阿绪顺眼。”她斜瞥眼张绅,口气冷了下来,好笑道:“你有什么用?” 张绅张了张口,“臣……”时竟不知如何作答。 三言两语,青钰气定神闲,张绅已经招架不住。 青钰重重搁茶盏。 碰的声响,章郢闻声看了过去,便见青钰侧身收回手的刹那,发间钗子泛出淡淡的红光。 像是红玉,也像是价值连城的血玉,形状有些眼熟,只是被珠帘遮挡,看不真切。 章郢心念微动。 他曾送给阿钰只血玉钗子,正是他与她定情所用的珍宝,联想起之前季韫所调查之事,章郢竟开始猜想,这会不会就是他送出去的那只? 黑眸略冷,章郢终于开口道:“两相谈判,总有筹码在前,臣等求公主放走三公子,不过只是最开始的步,不过看来公主连面子都不肯给,后面之事,又该怎么谈下去呢?” 青钰的目光瞬间落在章郢身上。 她道:“谈什么?你个五品小官。” 章郢哂笑,负手而立,不紧不慢道:“五品小官,公主不放在眼里,只是臣掀不起风浪,未必有人掀不起。” 青钰笑了,“世子?” “正是。”边的张绅连忙应道。 青钰率先抚掌,冰冷地讽笑道:“看来本宫带的郎医术极好,方才本宫才来探望过世子重疾,转眼间,世子便能威胁到本宫这里来了。”她将“重疾”二字咬得极重,煞有其事地偏过头,吩咐道:“赏那郎千两。” -- 第14页 边的婢女应了声,转身退下。 章郢转目笑道:“还好还好,之前世子本是病着,直到知晓公子被公主瞧上,这才心生毒火,碰巧以毒攻毒,把病给气好了。” 青钰冷颜回敬:“看来本宫得多气几次,才能让世子药到病除?” 章郢敛袖淡笑,目光寒凉透骨,“多谢公主好意,不过性毒之物,还是远离为妙。” 短短几句,你来我往,剑拔弩张。 身边所有人都战战兢兢,边的几位随从更是吓得肝胆欲裂,唯恐这个小小的录事参军,直接惹怒公主,闹出什么事儿来,到时候收场难看。 青钰看他这般有底气,直觉此人不好对付,眼底渐渐染上股戾气。 真的是有意思,还从来没人敢直接闯她的地盘,还就这样讽刺她的。 只是两方涉及正事,在不知对方筹码的情况下,谁先露出急切,谁就丧失主动权。 青钰现在不知道他们卖的是什么关子。 她上下打量着章郢,冷笑道:“本宫只和有诚意之人合作,不过看来二位态度令本宫生厌,还是趁早离开罢!雪黛,送客!”她说着便要走,不欲再次纠缠。 此人有备而来,打了她个猝不及防,她需先拉开距离,省得掉入陷阱,反被他抢得先机。 身后忽然响起男子的惨呼声,随即声闷响,宛若□□狠狠砸在地面的声音,持刀随从厉声道:“老实点!” 青钰霍然转身。 那双从容的、平淡的、压抑着怒意的美目,迅速地冷却了下来。 她死死盯着被摁在地上的男子,此刻才认出这个人来。 …… 三年前,她刚刚恢复长宁公主的身份,就在此地,亲手割下了县令高平的头颅。 那是她平生第次杀人,也是她平生第次,如此恨个人。 她让人将高平的头颅悬挂在城墙上,让人将其鞭尸,再利用监察御史贺之清,联合当地官员,完成了君延最后的心愿。 那是封万民书。 以万人之名,泣百姓之血,其心昭昭,动天彻地。 万民书言:青州官吏沆瀣气,上下包庇,暗自结党,知府姚怿将当地蝗灾灾情知情不报,放纵下级官员克扣饷粮,更受高铨贿赂,并欺压杀害当地百姓。 青钰的怒火,在君延死后,被高铨彻底点燃,势必烧尽整个青州的土地,贺之清官职虽小,权力却大,加之其并非望族,便协同青钰烧起了新帝继位之后的第把火,那场令长安城内权贵纷纷侧目的赈灾贪腐案,以姚怿为首的串官员,俱被抄家流放,最后都相继而死。 但,姚怿究竟有罪与否,其实有待商榷,说是查贪污,可主审官员又各有势力牵扯,姚怿是清平候薛举的妹夫,也或许是这样的身份,葬送了他的性命。 青钰确实是用了手段的。 眼前这个年轻男子,正是姚怿之子姚广,此刻用双含着恨意的双眸死死盯着他,奈何被人死死摁在地上,这才没能冲上来找青钰复仇。 青钰以为,当年那些事情她做的很干净,所有知情之人都已经被封口了,没想到在此处,还能见到姚怿遗孤。 她抬眼,冰冷瞳仁直直盯着章郢,“所以,你们这是在威胁本宫?” 她彻底变了态度,章郢微微笑,不置可否,缓步上前,走到珠帘边,隔着那帘子,帘后佳人倩影越发清晰了,他淡淡道:“公主随心所欲惯了,不知底下民生多艰,姚公子被公主害得差点死了,后来即便被特赦,也落得个当街乞讨的境地。当年案牵涉重大,姚广证词已经重新交由都督府,上达天听,姚家案还待细查,公主可曾想过会有今日?” 见青钰不言,他话锋转,低笑道:“只是究竟如何,皆看公主。” 青钰眼皮跳,登时双目腾火。 气氛冷凝下来。 边的雪黛只觉心惊,她自小陪在公主身边,三年前公主归来时性情大变,当年之事,牵涉至公主的亡夫,平时他们连提都不敢提,唯恐公主情绪失控,更遑论其他,可如今,居然有人敢当着公主的面说,要将当年之事挖出来重新审查? 简直是直接触了公主的逆鳞。 青钰掩在袖的双手微微发颤,眼底渐渐漫上层戾气,她在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 章郢微转目,边的张绅连忙出来唱白脸:“公主金枝玉叶,何必与臣等计较?其实,我们也不敢真的与公主作对,此事其实很简单,只要公主把小公子交出来,公主在南乡县切行事,臣等定竭尽全力,有都督府和总管府起配合,公主岂不是方便许多?” 青钰站在原地,听着张绅的话,心知肚明,自己被渐渐说动了。当年的事情旦被人全部挖出来,她不能赌那个后果,她用尽手段完成了夫君的心愿,不可就此功亏篑。 她说:“好,随本宫过来接人。只是这姚广,要给本宫处置。” 章郢笑道:“他如此无辜,公主都不肯放过么?” 青钰漠然道:“我算不得什么好人,算他流年不利,世上哪有人无缘无故怜悯别人?” 对她来说,只有完成目的个选项。 章郢道:“好。”他抬手,侍卫便将姚广押上前来,那姚广不住地挣扎着,被人狠狠脚踹倒,左右开弓打了两耳光,恶声恶气道:“还不老实点!” 姚广拼死反抗,却被迫脸贴着地,只不住地喘着粗气,眼睛死死盯着青钰的身影。 -- 第15页 青钰冷淡转身,正要离开,姚广却忽然不知哪来了力气,大喊声:“长宁!我杀了你!”按着他的侍卫略松懈,居然让他挣脱开来,整个人掀开珠帘,朝青钰冲去! 青钰听到那声怒吼,便猛地转过身来,便看见姚广张放大的狰狞面孔朝自己扑来! 她浑身血液降至冰点,遽然后退,姚广扑而空,又伸手朝她脖颈抓去,青钰直逃出帘外,猛地拔出侍卫腰间佩刀,便朝前刺,正姚广心脏,姚广连哼都不曾哼声,整个人便轰然倒下。 鲜血如薄雾般洒了地。 青钰的白裙上溅了血,鲜血顺着刀尖滴落下来,没入泥土,刀刃寒光仍旧泛着冰冷的光。 她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所有人都不曾料到会有此变,连章郢都微怔在了原地。 章郢的第个念头便是坏事了。 姚广虽是罪臣之后,但他毕竟也是个大活人,越是身份敏感的人,越是不能轻易动手杀人,将自己的把柄递入政敌手,之前他们能说动长宁各退步,可如今长宁当着他们的面杀了人,这件事便很难圆过去了。 他们不是长宁的人,她会怎么做? 张绅急忙道:“公……”第二个字还未吐出,便见青钰刀尖转,对着他和章郢。 青钰冷冷挥手,他们身后的大门猛地合上,彻底隔绝了光亮。 所有人心底沉。 青钰说:“只有死人,才绝对安全。” 作者有话要说:  要玩大了。 昨天评论区有点好玩儿,你们都这么可爱的吗,正正经经地在讲自己和同学几年不见还认不认识,其实本设定如此,男主也不脸盲,只不过,没实锤≠不确信,求证是个过程,掉马也是个过程。 第八章 青钰声令下,立刻便涌出数名持刀侍卫,将章郢等人团团包围住了,个个皆是训练有素,勇武刚硬之人。 青钰抬起了刀尖,对准章郢,冷笑道:“只能说你们流年不利,本宫今日,就从你先杀起。” 章郢冷淡而立,唇瓣犹带淡笑,眼底却没什么笑意。 他的目光却落在青钰的发髻上。 确实是那把钗子,是他送给阿钰的,他彻彻底底,确定了。 章郢扬起眉梢,微微笑,道:“公主杀了臣,以为就可以瞒下来了吗?”他略勾唇,低声道:“公主身白衣,头上仅有把钗子,只是不知这钗子是何来历?莫不是也是杀惯了人,也是个死人之物?” 青钰胸口剧烈起伏着,双仍旧尖锐的双眸微微泛红。 她怒道:“你住口!” 他似乎并不惧怕,朝青钰走近了几分,凝视着这张被面纱遮蔽的容颜,墨瞳里光华流转,悠然道:“看来,似乎说了?” 他要激怒她。 只有激怒她,他才能寻找机会。 边的张绅却全然没有章郢的胆量才智,只面露惊恐之色,冷汗淋漓,看章郢的眼神好像看着什么疯子! 本以为这个世子派来的录事参军,应当也是什么聪慧之人,谁知道现在居然不要命地激怒公主! 青钰与章郢对视着,那股熟悉的烦躁得想要杀人的感觉,再次漫上心头。 这么多年了,谁敢当着她的面如此情态? 谁都可以说她,唯独不能说她的夫君! 脑那根弦彻底绷断的刹那,青钰猛地挥刀,朝章郢劈了过去! 边的张绅大叫声,吓得魂飞魄散,却见章郢侧身躲过,极快伸手挡刀身,动作竟极为流畅从容,青钰微喘声,继续来砍,场面霎时失控,张绅故意大喊着招呼自己带来的侍卫搅局,边心底欲哭无泪。 这叫个什么事儿啊!过来趟命都要丢了!这公主未免也太吓人了!哪有这么砍人的?这还是个女人吗? 张绅不住地哀嚎着,章郢那厢却连续躲闪了好几下,故意朝那珠帘处慢慢挪动,只见寒光闪,珠帘纱帐霎时被刀拦腰砍断,珠子哗啦啦散了地。 青钰挥刀再看,脚下却踩了珠子,脚底霎时滑,便往前栽去。 章郢眼疾手快,伸手捞,夺刀抓人气呵成,转瞬便将刀尖抵上了青钰的脖子。 霎时局势反转,秋娥大呼“住手”,场面立刻安静下来。 章郢紧紧钳制着青钰的腰肢,不让她乱动,个荒诞的念头却蹦了出来。 她的腰甚细。 看起来当真手无缚鸡之力,这样个女子,与他的夫人差不多年纪,阿钰温柔单纯,这公主为何就成了个手段极为狠厉的疯子呢? 秋娥见公主被劫持,连忙上前道:“大人!你可要想清楚!这可是长宁公主!你若伤了我们公主,便是满门抄斩之罪!” 青钰被劫持着,看着眼前秋娥焦急的神情,她的背脊贴着章郢,感觉到了刀尖冰冷的触感,鼻尖也霎时袭上股淡香。 不像是熏香,有些熟悉,又有种说不上来的安宁之感。 她再次闻了闻,忽然睁大眼睛,偏头去看章郢。 章郢低头,恰好与她目光相撞。 青钰的眼睛片澄澈,水眸泛光,直直地盯着他瞧。 全然没有之前的失控。 她忽然往他怀里蹭了蹭,低头去闻他的衣裳。 章郢:“……” 这是在干什么? 她凑得太近了,像只小狗在闻着食物,还个劲地拱过来,章郢觉得自己在别人眼,恐怕是正在被公主轻薄,他时没忍住,忽然伸手,轻轻把她脑门往后按,冷淡道:“公主自重。” -- 第16页 这个动作做完,章郢时竟有些无言。 陪疯子莫名其妙地疯场,自己都有点像疯子了。 简直是满屋子的疯子。 青钰被章郢怼了下脑门,这才回过神来,霎时也有些不自然。 她垂下眼,低声道:“放开我。” 章郢说:“公主可有诚意?” 青钰露出丝轻蔑的笑来,“想带阿绪回去,可以,我刚才改变主意了,我可以与你们合作。只是,为了让我放心你们不会姚广之事说出去,我需要个筹码。”她凝视着章郢,说道:“我只和你谈。” 边的张绅干咳声。 这这这……这又是怎么回事?这是突然不想杀人了,还转过头来看上了大人?这是个什么走向? 张绅的目光在章郢身上溜了圈,长得还算可以,身姿笔挺,气度不凡,方才身手也颇为敏捷,也难怪会被看上。本朝公主也不是没人养面首,就是傲气如喆,难道要被迫做面首不成? 章郢能感觉到来自四面方的诡异目光,但他直面着目光灼灼的青钰,忽然发现……事情完完全全超乎了他的想象。 这个公主从头到尾都写着“不正常”三个字,头上还戴着他送给阿钰的钗子。 若能接机弄清这钗子来历…… 他勾唇笑,端得是清雅无双,“自然可以。” 青钰挥了挥手。 侍卫如潮水般退下,姚广的尸首被人拖了下去,方才似乎什么也没发生过,青钰从章郢怀挣脱出来,低头看了眼染了血的裙衫,有些不悦地皱了皱眉。 秋娥连忙上前上下检查了片刻,见青钰并未受伤,这才松了口气。就在此时,外面的大门被人猛地推了开,季韫带着干侍卫匆匆进来,见章郢手握着刀,地上又是滩血,不禁眼前黑,连忙上前对青钰道:“公主息怒,今日只是误会,下官这就……” 青钰却打断他,冷淡道:“本宫不接受任何赔罪,谁敢冒犯本宫,就让谁来想办法解决。” 她转目望向边的章郢,似笑非笑地勾红唇,抬了抬下巴,冷然道:“你是叫喆?今日就留在这里,不必回去了。” 季韫懵了下。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来迟的季韫脸茫然地四处张望,正与张绅的目光对上,张绅掩袖干咳声,实在是言难尽,便悄悄从下面对季韫摆了摆手,让他别来瞎搅合了。 事情已经解决了,就是要出卖兄的色相了,这位公主实在不是什么好对付的角色,他们差点就当场丢了性命,眼下还是快些离开的好。 可怜的喆兄,就是要委屈他了。 季韫看了看众人的神色,大概明白了发生了什么奇怪的事情,只是他还是有些忧虑,方才公主说让“喆”留下来,可“喆”是世子假扮的啊!这万露馅儿了,世子也不就危险了? 季韫担忧至极,可两个当事人面上却毫无波澜,章郢静静站在边,注目在青钰的脸上,越发觉得耐人寻味,因为她的眼泛起了淡淡的雾气,与方才盛气凌人的模样又不同。 似乎察觉到他的注视,青钰抬眼,对上双浸着冰水的墨瞳。 就这样看眼睛,他很像故人。 她注视他须臾,转过了身,低声道:“本宫先去更衣,大人稍等片刻。雪黛,奉茶。” 雪黛应了声,眸子在章郢身上转了片刻,有些诧异。但她没有多说什么,只领着章郢去了花苑暂且休息,再奉上上好的乳茶。 茶香清淡,掺着不易察觉的药香,雪黛垂手立在边,见章郢低头轻嗅了嗅,不由得解释道:“因公主身子弱,府上所备的茶俱是掺了药的,此药清热消火,凝神静气,于大人身子无害。” 章郢却从这句话里听到了弦外之音——府上不曾为其他访客备茶,可见长宁公主封闭的生活,她甚少与人打交道,他或许是她接待的第个人。 章郢拂袖,雪黛立刻退了下去,他抬起茶盏喝了口,舌尖霎时清苦之位弥漫,他皱了皱眉,重新放下了茶。 …… 青钰沿着长廊快步走着,衣袖扬起了层凛冽的风,她在屏风边停下,侍女纷纷上前伺候她更衣,青钰此刻却心思纷乱,便挥袖道:“全部退下。” 侍女如潮水般退下,秋娥端着干净的衣物进来道:“公主。” 青钰解开衣带,件件脱下衣裳,秋娥抖开裙衫,青钰扬臂滑了进去,拢衣裳,偏首问道:“可安置好喆了?” 秋娥道:“雪黛在那里照看着。公主,您今日着实有些失控了,奴婢险些就叫人来了。” 青钰自三年前受了刺激之后,便变得有些不太正常了,她总是睡不好,也甚为暴躁易怒,旦接触些与过去有关的人和事,便很容易冲动失控,是以周围人总是敬着她躲着她,而皇帝也因此,派了武功最好的侍卫贴身看着她,不让她冲动起来做些傻事。 对于长宁公主的病,皇家对外是直保密着的,知晓之人也屈指可数,外人只知公主性情喜怒莫测,不知这些年,青钰时时都要人寸步不离地看护着。 秋娥今日也被吓着了,这么多年了,公主本将情绪控制得很好,可今日,谁知道那个大人竟会如此出言不逊? 不过,最让秋娥感到惊讶的,则是青钰后来出奇地平静了下来。 青钰有些出神地低头打结,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听秋娥如此说,倒是冷笑声,“本宫今日不杀他,不过是看在他我夫君的面子上。” -- 第17页 秋娥不解,“难不成这位大人,与驸马有关系吗?” 青钰漫不经心道:“他身上有股味道。” 秋娥奇道:“什么味道?奴婢直未曾闻到。” 青钰随手拿起案上包好的叠纸钱,丢到秋娥怀。 秋娥呆了呆。 却见青钰眯了眯双眸,认真地说:“他像我的夫君。” 像?是哪里像?是长得像,还是性格像,还是声音像?亦或是……身上的味道像? 见秋娥脸不解,青钰道不欲多做解释,只道:“把这包纸钱烧了,我去州衙门趟,你便带他去那里见我。” 既然要谈,那就开诚布公,好好谈谈。 她向来直接,绝不含蓄,只要有所怀疑,便不会放过分毫。 作者有话要说:  女主的鼻子开了buff。 第九章 长宁公主亲自过来的消息传得飞快,青州刺史贺敏刚刚料理完公事,此刻步子急促,象征正四品官阶的绯色官袍随风摆动,靴底踏尘,快速来了府外。 刚跨出府衙大门,便见四周诸位肃然而立,面色均是凝重,而那华丽车驾之上,袭白衣的长宁慢慢走了下来。 贺敏心念百转,上前抬手道:“臣青州刺史贺敏,拜见长宁公主。” 长宁来青州,目的不明,先对他视而不见,在南乡县住了段时日,今日才好像想起他来样,忽然又来了这儿,打他个措手不及。 她使持节而来,代皇帝亲临,掌生杀之权,不容小觑。青州三年前大换血,如今藩镇坐大,朝廷正把心死,更何况……废太子还囚在青州,贺敏不知公主此行何意,更不知陛下态度,更要小心再小心。 青钰只淡淡看了他眼,颔首道:“贺大人不必客气,本宫前来,也只是为了公事。” 什么公事? 贺敏心有疑惑,眉头微动,随青钰转身进了府衙大堂,青钰寻了主位坐下,目光冷淡扫过众人,淡淡道:“本宫来青州之前,曾弹劾兵部尚书和都督章郢,贺大人想必知晓。” 贺敏沉声道:“此事牵扯二品官员,唯有陛下亲旨,方可由大理寺查办,臣人微言轻,无权过问。” 青钰笑了笑,面纱后的容颜泛着股冷意,“此话不错。只是当年河西修堤的差事,为何被章郢推得干二净,高家和他到底有什么关联,本宫还是要好好查查。”她语气微顿,拨了拨手指甲,慢悠悠道:“毕竟,三年前高家人在此地,高平等人出事他便回来了,未必没有与他勾结。” 这…… 贺敏脸色微变,若不是高氏族出事,他也不会这么快被提拔成州刺史,长宁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连他也要道怀疑么? 贺敏道:“公主明鉴,勿要冤枉无辜。” 青钰淡淡道:“本宫不查,此事便直有疑虑,倒不如彻彻底底查清楚,明明白白的事实拿出来,是非是白目了然,也好堵住悠悠众口。” 贺敏垂目沉思片刻,敛衽低首道:“公主需要什么,臣定配合公主调查。” 是个聪明人。青钰拂袖起身,“本宫要看这几年的卷宗。” …… 刺史衙门后面放置卷宗的库房常年上锁,若无职权不得擅入,窗牖俱以木条封死,库房内木架林立,案牍生灰,烛火幽暗闪烁,将青钰的身影拉得极长。 章郢进来时,便看到这幕。 高大的书架宛若只巨兽,居高临下,睥睨着体态纤柔的公主,她半面蒙纱,手握着本册子,正低眸翻阅浏览,似乎并没有察觉到他的存在。 他假扮喆,无权进入此地,也不知她又打得什么主意,让人将他带到此处会面。 故弄玄虚。 章郢波澜不惊,尚未有所动作,青钰已淡淡开口道:“来得倒是快。” 章郢抬手道:“殿下找臣何事?” 青钰转头朝他笑了笑,并不回他话,而是慢慢朝他走过来。 微微弯腰,她在他鬓边轻轻嗅,闻到这股熟悉的淡香,便觉心旷神怡。 她右手握着书卷,就保持着这样的动作,慢慢地念那书内容:“永嘉元年正月初三,长宁公主杀南乡县令高平;正月二十,豫州襄县民匪暴动,平西王世子章郢镇压□□。” 章郢眉梢微微挑。 她继续慢悠悠地念,语气凉如这寒夜朔风:“高平身死,尸首分离,悬于城头三天三夜,逾十日,刺史下狱革职查办,押送他的人,便是你喆。” “可真是巧啊。” 她仔仔细细地端详着他的脸——波澜不惊,风不动,好像没听到她在说什么样。 她笑,“怎么不说话?方才还敢拿刀架着本宫,现在却像个闷葫芦?” 章郢微微笑,垂目不看她,淡淡道:“公主所言,是在针对臣,还是在针对世子?” 青钰站直了身子,转过身,又走到书架前,“本宫弹劾谁,自然是在针对谁。他是你的主子,针对他,你逃得了么?” 章郢笑了声,“是么?” 他也微微上前几步,不咸不淡道:“若是如此,公主也没必要当着臣的面念那些了,公主与世子无冤无仇,给自己树敌有意思么?” 他不傻,亦知她不傻。 章郢目光上移,见她是在找南乡县那几年的卷宗,也是明摆着想挖出点什么,只要能证明平西王府和高家有关系,哪怕只是星半点儿,她都能拿去大做章,若能侥幸和那河西水患扯上关系,那更好,改天她又能洋洋洒洒写篇奏疏,再把他踩脚,岂不是锦上添花? -- 第18页 ……有必要这么步步为营么? 青钰垫着脚尖去够本册子,原地蹦了无数下,好不容易够到了扯,又带着其他书哗啦啦落下,铺天盖地砸了她脑袋顶下。 她吃痛地捂着额头,察觉到章郢在边,遂放下手,恢复冷淡的神情,“树敌与否,本宫还要问你,方才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本宫答应与世子合作,但你是你,世子是世子,姚广那条人命,大人打算怎么圆回去?” 既然说到这个份儿上,索性直入主题,将难题抛给了章郢。 章郢道:“姚广如今孤苦伶仃,捏造死因易如反掌,只要臣和世子不说出去,此事便不会败露。” 青钰却道:“这不行。”她抬起头仰视个子颀长的他,只露出双尖锐的眼睛,“还是有把柄,本宫不许任何人手握本宫的把柄。” 章郢说:“这样,那就谈不下去了。” 本来,他也不是定要腆着脸讨这位金枝玉叶的开心,他堂堂藩镇,要真论势力,是她的圣宠有用,还是他在当地的势力有用,还说不定呢。 他的目的,本就是为了带回阿绪,之所以选择乔装打扮,不是他闲得无聊,而是想摸清她的路数。 若非她有那根钗子,章郢便会假意妥协,在她拔刀之时就不再虚以委蛇;若非她被他劫持之时的眼神如此澄澈,让他再次想起了故人,他也不会乖乖来到这里,随她试探。 现在没什么可谈的,那就干脆不谈了。 他和她都是如此性子,哪方都犯不着讨好,到底高下如何,不如朝政上见。 章郢说完,便要转身,青钰却忽然笑道:“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你的小主子,不想要回去么?” 她居然拿阿绪威胁他? 章郢双眸微眯,转过身来,黑眸霎时沉凝下来。 她继续笑:“上回在城外小树林,他和另外个小子起,瞧见我便喊‘有鬼’,我本想抓住他好好教训番,谁知转眼他便不见了,想来是世子将他带走了罢?”她不无挑衅道:“你说说,现在他落我手里了,我要怎么处置他呢?” 手握筹码,很是嚣张。 她那尖锐的眼尾,微微上挑,像是狐狸,又像是猫儿,狡黠勾人,又透着目空切的傲气,需要再长根狐狸尾巴左右摇摆,以示她的得意。 打蛇打七寸。 章郢冷声道:“东西是死的,所以呢?直接说罢,公主想让臣做什么?” 她微微站直了,把手卷宗朝身后轻轻扔,优哉游哉道:“其实也简单……” “把你腰牌借本宫用,明日午初,还令牌之时,本宫连人起还你。” 章郢看着青钰,冷淡不言。 他在权衡利弊,目光在她鬓边发钗上微微掠过,半晌之后,他颔首道:“可以。” …… 青钰拿了令牌,很快便和章郢前后地从库房里出来。 远远见着长宁公主远去了,守备在边的衙役这才悄悄松了口气儿,又凑到后脚出来的“喆”身边去,低声笑道:“大人,小的听说公主是瞧上你了?这库房除了上头的人和贺大人,您可是第位进去的,滋味儿怎么样?” 这其“滋味儿”,自然不是进库房的滋味儿,而是与美人独处,当是何种销魂滋味儿。看这人卦好奇的眼神,相比是以为公主芳心暗许,幻想出了桩见钟情的风流韵事。 章郢垂袖而立,慢慢朝外面走去,边冷淡道:“谁跟你说的?” 那衙役的笑容僵了僵,不知为何,总觉得眼前的喆不像平日那般好说话,他估摸着大概是出了错觉,又神神秘秘道:“嗨,还装什么装,那事儿传得快,转眼间谁不知道?张大人出来时脚下都是飘的,可不是被吓得。想不到,这些公主个个都这么风流,都好在官场上找……” 本朝公主确实作风不算好,养面首早就不是什么稀罕事儿,但子虚乌有的事情,这样传出来,还是让人听得万分恼火。那衙役见章郢言不发,还以为戳到他痛处,又路尾随到门口去,门外平西王府的侍卫章怀早已在候着,章郢便淡淡吩咐道:“去给贺敏传个口信去,谁再敢传谣,以冲撞公主仪驾罪论处。” 章怀面露诧异之色,那衙役这才发觉不对——直呼刺史名讳,此人又怎会是喆?他才回过神来,便被章怀毫不留情地脚踹翻了去,惨叫着被拖走了。 章郢在原地拢了拢袖子,隔了会儿,章怀料理完那人,在他身后俯首:“世子。” 章郢注视着府衙外棵凛凛的乔木,忽然问道:“方才看见公主了么?” 章怀点头,不解其意,垂首沉思片刻,才试探道:“公主可是有何蹊跷之处?” 章郢不置可否。 章怀跟在世子身边多年,知道世子为人冷淡,句话不爱多做提点,而今不言,想必正是有什么蹊跷之处,章怀沉思许久,才试探道:“长宁公主发间的玉钗,有些眼熟……” 章怀记得青钰,曾经那小姑娘傻得可爱,甚为爱笑,瞧着便让人心生欢喜,可那公主……个眼神都尖锐得跟刀子似的,饶是章怀,也不敢与她随意对视。 为什么公主戴的发钗这么眼熟?难不成,这二者有什么关联?还是这其实是个人? “不能放过任何调查的机会,去查清楚她到底是谁,有没有第二种身份。”章郢微微笑,抚摸着拇指的扳指,吩咐道:“去查,三年前长宁公主为何会出现在南乡县,贺之清和她之间,又有什么关系。” -- 第19页 “是。” 作者有话要说:  插入两本预收,喜欢请收藏~ 《美人诱导记》 阿照本出自高门望族,母亲是郡主,兄长是将军,朝家族落魄,没入教坊,全京城的纨绔子弟都等着好好欺负这位昔日的枝头牡丹。 支舞罢,阿照从王孙贵族席间走过,被人侮辱调戏,拉扯衣裳,无助凄惶之下,她跌入了边饮茶的太子怀。 满场皆静,太子却冲她微笑道:“阿照,你是想求孤吗?” 从昔日天子赐婚的未婚夫妻,到而今云泥之别的太子和舞姬。 阿照直知道,世人眼冷淡寡欲的皇太子,实则偏执至极,非她不可。 阅读指南: 1.男女主看似只有婚约,实则早就暗通款曲,男主偏执,表里不,癖好独特,雷者慎入。 2.女主最后会是皇后,男主在女主落魄后另被赐婚娶他人为太子妃,但身心专。 3.非虐,相信作者,女配们都是垫脚石。 《你管我呀》 【案】 周行浪的嘉盛太子爷宋谈,为人低调冷淡,做事雷厉风行,公司旗下当红小生众多,可谓是圈内数数二的巨头,偏偏宋谈从不对外提及私生活,媒体圈内人士对他噤若寒蝉,唯恐惹他不快。 可宋谈好友都知,宋少家里最近住了个小姑娘,麻烦精转世,每天变着花样不省心,到期末季,宋少还得防她挂科。 好友纷纷笑话:宋少怕是在带孩子。 直到有天,在外参加好哥们酒宴的宋总忽然接到个电话,当即脸色阴沉,匆匆离去,众人纷纷揣测豪门恩怨、紧急会议、金融风暴…… 薄总铁杆哥们却笑道:“肯定是那个小麻烦精又来事儿了。” 当夜记者抓拍到,宋少从漫展里扛着个红发小姑娘大步走了出来。 第二天,全炸了。 【案二】 作为个游走于各大漫展、被尊为女神、全被赞“盛世美颜”的coser,池颜为了出门拍写真,每天都变着法儿逃离宋谈的手掌心,偶尔宋谈没空,会让身边的人帮忙去接这个麻烦精。 第天,微博空降热搜:某线明星恋情疑曝光。 配图红色格子裙小姑娘背影。 第二天,热搜再次空降:当红小生深夜与人酒店私会。 配图长发女子侧影。 连多次热搜之后。友:等等,我怎么感觉这么多次都是同个人?背影也太相似了吧! 直到最后,宋谈发了条微博:@颜颜最甜=w= 下回再给我惹事儿,禁个月小零食。 /骄纵撩人日常不服管教的coser大小姐X外表禁欲完美主义实则操碎了心的集团太子爷/ /杰克苏人设,放飞之作/ 以上两篇,2019年7月已截图。 第十章 夜深人静,月光将人影拉长,树影投在高高的朱红院墙上,落下斑驳的影子。 此处是宗府,离州刺史衙门也不过二里远,外面戒备甚严,侍卫来回巡逻,连只苍蝇都放不进去。 三年前废太子意欲起兵造反,被废后又囚于宗正寺,随后,又因勾结外臣、意图不轨,企图越狱之名,被当今帝王流放至此地,令设宗府,专用以幽禁废太子。 青钰凝视着那高高围墙。 就隔着这堵墙,里面囚禁的罪人是她的同胞兄长,亦是当年最为宠爱她、而后又最想杀她之人。她当年亲手将他陷害到青州来,曾想过他会过什么样的日子,但今日真正地看到这等森严的戒备之后,她心底却没有丝毫的畅快之感。 三年来,所有对付她的人,都在渐渐得到应有的报复,她却没有点快感。 青钰掀开斗篷的帽子,缓缓朝门卫走去。 “什么人——”那侍卫拔刀欲拦,青钰伸出令牌,淡淡道:“我是大人身边的侍女。” 那侍卫连忙收刀,恭敬道:“不知大人有何事要吩咐?” 喆是刺史的人,看守废太子之事,虽不在喆职权之内,却不难排除刺史有什么吩咐需要代为通传。 青钰微微笑,柔声道:“大人命我此番带了些酒水,特地来犒劳诸位大人。” 那侍卫对视眼,其人道:“不必了,若是被发现玩忽职守……” 青钰打断他,笑道:“几位大人多虑了,这酒水既然是大人送来的,出了事儿便自有大人在上头担着,更何况,几位大人在此地守了这么多年,可有日出了岔子?如今不过喝上两口,又有什么呢?” 那侍卫狐疑道:“大人好端端的,为什么要送我们酒喝?” 青钰掩唇,故作苦恼道:“这不是近来刘群大人调来青州不久么?大人素来喜欢刘大人诗,有结交之意,可刘大人到底傲气,将我们大人拒之门外,我们念着废太子和刘大人从前有交情,便也想着帮他传信遭,他欠了人情,自然肯见我家大人,只望几位哥哥能够通融通融。” 她句句说是实情,这刘群乃是前国子监祭酒,迂腐傲气,冥顽不灵,刚贬谪来不久,放着自己的清闲的差事不干,凭着滔天胆量,光天化日之下也敢坐在宗府门口,对酒当歌,呼唤里面的废太子,那些侍卫将他驱赶许久,也渐渐烦了此人。 那侍卫想,倒也不疑有他。 …… 青钰深夜戴上斗篷回府,秋娥在门口翘首等了许久,见青钰归来,连忙迎上来道:“公主可算回来了,此行可算顺利?” -- 第20页 青钰握紧了手心令牌,不置可否。 秋娥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她的脸色,心底微微松了口气,忙又吩咐雪黛去准备公主沐浴更衣用的物件儿,青钰沿着抄手游廊往卧房走去,远远的排红灯笼被依次点亮了,长串儿,照得亮如白昼,堪堪拐过了弯儿,忽然听到声尖叫。 青钰略怔了怔,秋娥便急着问道:“方才那声是谁叫的?好端端的,出了什么事儿?” 话音刚落,外面便响起了“抓刺客”的呼喊声,声音隐隐约约,可听得出是哪个方向。 青钰拂袖转身,快步往那处走去。 她脚步飞快,约莫知晓了这是通往哪里的路,脸色便越来越冷,很快就到了那僻静的小院,里面站着数名侍卫,早已将此处团团包围,却都守在屋外,青钰推门进去,只见床边跪着女子,半拢衣裳,发散衣乱,哭得梨花带雨,见她进来了,连忙垂首道:“奴婢参见公主。” 她低头,便又默默垂泪,青钰俯身,掐着她的下巴让她抬头,寒声道:“怎么回事?” 这女子,正是那日假扮公主去章府的苏儿。 她有双和青钰相似的眼。 这些年来,青钰所遭遇刺杀不在少数,是以两年前,皇帝将苏儿赏赐给了她。 这位名唤苏儿的姑娘,拥有和她相似的眼睛,相似的身形,相仿的年纪,被陛下赏给青钰之后,便终日不以真面目示人,单独住在僻静之处,公主府的嬷嬷每日不停地调..教,教她礼仪仪态,让她近距离学习青钰的言行举止,让她成为了名几乎可以瞒天过海的替身。 戴上面纱,她几乎和青钰模样。 除非是与青钰朝夕相处之人,否则寻常人很难分辨出区别。 世人皆知,长宁公主生性多疑,性情高傲,甚难相处,不知不觉间得罪了不少人,这些年的刺杀不过是家常便饭,但被刺杀得多了,青钰也开始以面纱示人,不必亲自出现的场合,总是苏儿顶替,如此,也躲开了许多与生死插肩而过的瞬间。 苏儿为此多次性命垂危,青钰怜她幸苦,给她单独指派了婢女,让她拥有锦衣玉食的生活。 可今日,怎的会有刺客跑到苏儿这来? 这是把苏儿认成了她么? 苏儿仰头看着青钰,拉着她的裙摆,哭哭啼啼地拭泪,“公主!公主可要为苏儿做主!方才奴婢正要沐浴更衣,谁知窗外忽然有人影闪过,奴婢以为是嬷嬷,便也没上心,谁知转头,就、就瞧见那门却被开了条缝儿!” “门外竟是个陌生男子,我喊刺客,他便逃了。” 青钰眯了眯眼。 身边的秋娥连忙问道:“他可瞧见了你是何模样?” “他瞧见了。” …… 百米之外,隔着重重碧瓦飞甍,宗临边心底骂着娘,边用轻功艰难地飞檐走壁,身后还有侍卫在不住地追赶——这小小府邸看似平凡无奇,实则暗埋伏的陷阱不在少数,侍卫个个都是顶尖高手,他硬着头皮抱头鼠窜,好不狼狈。 白天,世子爷让他去打听公主长得什么模样,他到处打探了番,发现竟无人知晓长宁真容,想着区区公主身边能带多少高手,宗临便心血来潮,潜入府。 只要揭了她面纱,就可以知道这到底是不是夫人了! 最华美的屋子里空无人,宗临搜寻了大半圈,也没找到公主的人影,正要失望而回之时,忽然看见熟悉的背影。 面纱,白衣,背影和眼睛都很眼熟,这不就是长宁公主么! 宗临大喜过望,心道这公主倒是颇有城府,空着最华美的卧房不住,跑来住这偏僻院子,故意混淆视线。 他跃下树梢,悄悄地跟了过去,却见那女子屏退众人,脚步轻盈地进了屋子,反手关上了门。 宗临趁着嬷嬷们不在,悄悄地将门推开了条缝儿,展目望去。 谁知第眼,却是那女子光滑的背脊、圆润的雪肩。 第二眼,便是那女子惊恐的脸。 四目相对。 那女子尖叫的瞬间,宗临浑身汗毛倒竖,只觉股寒气冒上心头,心道被公主看见脸,彻底坏事儿了,也顾不得闹出多大动静,拔腿就跑。 这跑,便又路触动不少陷阱,宗临多次与死亡插肩而过,手心不住地冒着冷汗。 眼前出现处拐角,宗临连忙往边闪去,屏息凝神,小心注意着那侍卫动向。 路惊险。 宗临忘了自己是怎么提心吊胆地回了章府,他脚底发虚,梦游般地进了世子爷的书房,在触及世子爷的冷淡双眸的霎那,双膝软,扑通声,跪了下来。 “世子,属下终于看到了公主的脸!”他抬起头,斩钉截铁道:“她绝不是夫人!” 章郢微挑眉梢,身子往后微微靠,倒是饶有兴趣地问道:“你是怎么看到的?” 宗临抓了抓脑袋,不自然道:“……我、我就是偶然撞见的。” 章郢目光微抬,冷淡的眼神落在宗临头顶。 宗临鬓发凌乱,不知是刚从哪个犄角旮旯钻出来,火急火燎的,连头顶的树叶也来不及清理。 作者有话要说:  苏儿之前出现过。 求评论求收藏呀各位!!! 第十一章(两章合一) 翌日大早,宗府便出了事儿。 清晨空气清新,日头不冷不热,青钰站在花园里修剪花草,兴味正浓,边听秋娥细细禀报:“刺史衙门那边传来消息,说是昨夜宗府守备醉酒,有人趁其不备混了进去,废太子虽未被劫走,后半夜有人突击检察,便抓了个正着。” -- 第21页 那醉酒侍卫醒酒之后,自然供出了喆。 喆又正好是刺史贺敏的亲信,贺敏此刻恐怕正左右为难,规矩礼法不可废,但他又何其清楚喆人品,不是他做的事情,让他这样上去顶罪,贺敏心底也意难平。 还未商量个所以然来,大清早的,秋娥破天荒地带了些礼物,送去了刺史府,打着友好交流的幌子,又好巧不巧地听说了此事,回来禀报长宁公主。 青钰听秋娥说完,这才慢慢搁下了剪子,微微偏了偏头,与秋娥的目光隔空相撞。 面上微露惊讶之色,心底却不屑顾。 其实她也不想害喆,毕竟此人身上熟悉的味道还未查明,可青钰除了是个女人之外,更是个政客,所谓政客,万事都以利益为先。 青州大小官员连成体,势力错综复杂,三年前的大换血,给了当地藩镇平西王迅速发展的机会,如今这周围三州势力非朝廷能轻易撼动,甚至有些官衔乃是藩镇私设,这样的情况下,她个公主,要动谁实在是步步维艰。 所以,现成的棋子自然要好好利用,至于喆,她会在明面上将他打入万劫不复,再暗保他命,让他换个身份,乖乖地接受她的审讯,直到查清为何他身上的气息,能让她感觉那么熟悉,甚至能让她心安。 青钰抬手正了正发间玉钗,冷淡道:“走,去衙门。” 长宁公主当日早,再次驾临州衙门,亲自过问了宗府之事,这回她有足够的立场——她破天荒地关心起废太子这个同胞哥哥来,边怀念着昔日的兄妹时光,边冠冕堂皇地对废太子的近况嘘寒问暖番,又十分愤怒地要惩处此事涉及的守卫和官员。 短短个时辰,除了喆以外,所有人都已被擒拿归案。 喆不在府,好像瞬间人家蒸发了,衙役只抓来了个府的家奴,青钰高坐主位,慢悠悠地呷了口热茶,讽笑道:“怎么?这是做了事情不敢担着么?想不到喆竟是这等没骨气的小人。” 那家奴抬手向她施礼,不卑不亢道:“禀长宁公主殿下,我家主人说了,他不能来,公主手下人刑讯手段严酷,惯于屈打成招,他若来了,便是坐实了这罪名。此外,我家主人昨夜丢了令牌,昨夜之事非我家主人所为,至于是谁趁机陷害,还望公主明察。” 那家奴微微顿,又抬头看了看上座高贵冷淡的公主,继续道:“我家主人还说,公主殿下尊贵无双,金口玉言,想必会遵守约定。” 遵守约定? 遵守什么约定? 边的贺敏开始沉思,他的目光在青钰和那家奴身上转了两个来回,忽然想起,昨日喆颇为反常,又被公主殿下亲自在库房接见,两人也不知谈论了什么。 喆不像那么鲁莽之人,难不成宗府之事,其实与公主有什么关系?如果不是的话,今日大清早的,秋娥来这么早干什么? 贺敏忽然感觉自己发现了什么。 青钰眯了眯眼睛,没想到喆居然还想着午时与她见面,她昨日约在午时不过是随口言,因为她十分清楚,他会在午时之前,就被她亲手逮捕入大牢。 可他现在跑了。 非但跑了,还想和她在午时会面,就不怕她那时将他活捉起来,还能再给他多加个畏罪潜逃之罪,到时候别说拿回令牌、带走阿绪,便是连活命都难了。 这人难道是个傻子么? 见过找死的,还没见过这么找死的,既然如此,那她倒是想看看,这人到底还在卖什么关子。 …… 好不容易送走了长宁公主,贺敏沉声下令:“所有人都退出去,无令不得入内。”待到众衙役侍卫都退下之后,贺敏才走到偏堂的屏风后,弯腰恭敬道:“世子有何指示?” 昨夜那事儿闹出来,大清早不仅惊动了长宁公主,也不知为何,消息路传到了章府,还惊动了在此地停留的世子殿下,世子前脚刚跨入州衙门,长宁公主便后脚来了,世子便直在这处坐着,不动声色地听长宁如何料理此事。 平西王世子虽领都督之职,但都督不过是摆在明面上的官衔,实际权要还是在刺史手,但刺史贺敏仍旧是平西王府的下属,绕来绕去,这片的实权,还是被牢牢握在平西王府手上。 章郢端坐在屏风后,阖目小憩,闻言才睁开双眸,露出了双冷淡的眼睛。 他淡淡道:“令牌是我给公主的。” “这……”贺敏暗暗惊,时目瞪口呆,哑口无言。 章郢垂下眼,继续道:“我早该料到她行事肆无忌惮,必不会放过此次机会,今日午时,让喆出来见她 。” 贺敏沉吟道:“那喆冤屈,又该如何洗刷?” “等。” “等什么?” “等到午初。”章郢轻抚黑玉扳指,颔首道:“我亲自解决她。” 解决?怎么解决?贺敏暗暗惊,但想起眼前这位可是什么都扛得住的世子殿下,又放下心来。 青钰和章郢约定的时间就是午初,青钰戌时便布下天罗地,暗埋伏的侍卫都是等的大内高手,只等章郢来,打尽。 阿绪跟在青钰身边,好奇地四处张望,仰头问她道:“美人姐姐,你带我到这里来做什么啊?” 青钰微微笑,“你哥哥派了人来,要接你回去。” 阿绪听,立刻打了个哆嗦,紧张道:“不可!万万不可!我回去会挨揍的,那活阎王对我从不留情!美人姐姐,你别让我回去好不好?你忍心看着阿绪被揍得下不了床吗?我若回去了,就再也见不着美人姐姐你了。” -- 第22页 少年仰头可怜巴巴地望着她,双黑葡萄似的眼睛里,勉强挤出几滴泪水来,不住地打着转儿,若是旁人,恐会被他蒙骗了。 青钰忍不住捏了捏这小子的脸蛋儿。 她其实喜欢极了这少年,从与他说第句话时起,就讨厌不起来,所以,可以容忍他在小树林里的冲撞,也可以让他在她身边无忧无虑地蹭吃蹭喝,尽管他拥有个万分难缠的哥哥。 这样的单纯可爱,甚为可贵,她只希望,阿绪能永远保持这份纯真。 这是她早就丢失的东西。 就在此时,远方渐渐出现了个人影,待那人走近了,才对青钰抬手礼,“臣喆,拜见公主殿下。” 青钰凝视着这张熟悉的脸,说:“东西和人都还你,过来拿。” 喆不疑有他,慢慢靠近,青钰冷笑,声令下,四周所有侍卫拥而上,将他按倒在地,麻利地捆了起来。 青钰转身坐上马车,侍卫将喆带回州衙门,切十分顺利。 马车才刚刚驶出路口,便忽然停了下来。 青钰扬声问道:“怎么回事?” 她掀开帘子,展目看,却见是另个喆,垂袖而立,黑瞳冰凉,就这样淡淡地看着她。 她暗暗惊,再眯眼仔细打量——眼前这人也是张如出辙的脸,可气质更矜贵点,身姿更颀长些,咋看模样,看细看还是有些差别,那么方才那人……难不成是假的? 青钰抚掌冷笑,“有意思,有意思!看来你猜得到本宫要对你做什么,才会提前去找来个替死鬼,也没有本宫想的那么蠢。” 章郢微微笑,“兵不厌诈。公主可拿令牌陷害臣,臣自然也能回敬公主。” 提及那事,青钰轻描淡写,毫不愧疚,“既然你敢把令牌交给本宫,那么本宫拿它做什么,后果也是你自找的。” 章郢的目光越过她,落在她身边的少年身上。 他沉默须臾,淡淡道:“那么,码归码,公主是想要食言吗?” 青钰挑了挑眉梢,慢慢走下马车,上下打量着他道:“你以为,你现在孤零零的个人,可以把阿绪带走?” 章郢蓦地前进步,青钰不料他忽然如此,整个人往后踉跄步,背脊靠着墙,气势瞬间就被他压了下来。 章郢俯身,缓缓靠近她的脸,墨黑双瞳闪烁着冷光,凝视着她道:“我可没跟你开玩笑。” 青钰抬着下巴,重新拾起气势来,想要冷笑着回他句威胁的话。 鼻尖却又闻到了那股味道。 股极淡的清香隐约袭来,卷着满院花草湿润的气息,仿佛回到了故乡。 又是这种淡香,不像她闻过的任何种香料,倒像是自制的熏香。 君延偶尔调香,青钰记得。 她面色微微变,又低头在他肩头轻嗅,又绕到他身后去,在他发间闻了闻,又绕到他跟前,踮起脚尖,去闻他颈间的味道……她发现,之前令她心安的也不仅仅只是那股气味,她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只是想挨得更近点去探究,还未做什么,章郢后退步,拉开了她与他的距离。 章郢的黑眸微微泛凉,隐约有杀意闪过,转瞬即逝。 不过须臾,他掠唇冷笑,微露三分寒意,“公主这是在做什么?” 青钰却怔然望着他,又后退几步,打量着他的身形,此刻看方觉此人,身影眼睛和阿延极为相似! 她尖利指甲渐渐陷入掌心,身子竟有些微微发颤。 不可能! 她是亲手将他埋了的,她记得君延死了的。 可眼前,这个人为什么会给她熟悉的感觉? 青钰猛地伸手探向他的耳后,去扯他脸上的□□。 章郢万分警觉,极快后掠,青钰手落空,指腹却碰上了他的脸颊。 她的手指冷得像冰,章郢骤然抬手,紧紧捏住她的手腕。 用力拽,便将瘦弱的她把困到自己力量范围之。 他冷冷逼近她,青钰呼吸窒,这回,她无比清晰地看到他眼底的杀意。 这个人想杀她。 为什么? 青钰方才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想看看这个人有没有戴□□,想知道,会不会就有那极为渺茫的可能,君延还活着,而且就是眼前这个人。 但是章郢的动作,显然直接出乎她的意料,她心底咯噔下……难道自己歪打正着,他真的戴着伪装? 手腕剧痛,青钰脚底几乎站不住,痛得咬紧下唇,边冷笑道:“我明白了,方才我抓的那个人,才是真正的喆对不对?你从开始就是在伪装,你到底是谁?” 到底是谁? 此时此刻,种可怕又荒谬的猜测在心头蔓延开来,青钰呼吸微紧,牙根咬得死紧,瞬不瞬地盯着面前男子。 会不会有可能,当年的阿延没死,他还活着?当年他的尸体,不过是旁人冒充的? 会不会有可能,眼前这个唯能让她感到心安的人,就是她直思念的心上人? 边的秋娥惊呼声,连忙扑过来,却见章郢单手上挪,扣住了青钰的颈,冷笑道:“若公主死了,则只死我个,若公主不死,将来怕会有更多人死于公主的胡作非为之下。” 秋娥急切道:“喆,你最好放开快快我们公主!劫持公主是什么罪名,死你个还不够,你难不成是想要诛连九族么?” “秋娥。”青钰蓦地开口,打断她道:“都退下。” -- 第23页 秋娥难以置信道:“公主?” “连我的话都不听了么?” 秋娥心有不甘,只好挥手令所有侍卫退后,远离了青钰和章郢。 青钰喘息片刻,只觉眼前发晕,心底那股熟悉地想要杀人的感觉又浮上心头,她微微抬眼,看着眼前的章郢,只问道:“你既然孤身在此,想必心底已有打算,说吧,你想做什么。” 章郢微微笑,“请公主随在下走趟了。” 他抬手劈向她后颈,青钰立刻昏迷过去,软软倒在了他的臂弯里。 章郢虚虚抱着她,只觉怀温香软玉,并不让人排斥,有些困惑地皱了皱眉——平日他排斥碰其他人,无论男女,可此刻挨得她这么近,他居然点也厌恶不起来。 他低眼看了眼青钰昏迷的容颜,悠然转身,端得是意态从容。 他微笑道:“公主在我手,现在,都得听我的。” 夕之间,局势再次反转。 …… 秋娥眼睁睁地看着章郢,把自家公主带走了。 其实,凭公主身边侍卫之多,秋娥是不会如此轻易就放走章郢的。 但她不敢赌,在公主身边伺候多年,秋娥万分了解自家公主的脾性,但凡长宁亲自下了命令的事情,无论事后发生什么,都不容下属轻易违抗,哪怕是她将自己陷于危险之,不到生死关头,下属也不敢轻易出手,否则怎么都得蜕上层皮。 被劫持的结果,公主自然是能料到的,但是哪怕喆掐住了她的脖子,她也不曾让秋娥动手。 秋娥心知公主心意,不敢再轻举妄动,好在这大人还算是个正人君子,应当不会如何为难朝公主,秋娥只好妥协。 此外,章郢带走了章绪。 说到章绪这小子,委实不是个东西,他亲哥抱着怀的筹码靠近马车之时,掀开帘子瞧,这才发现这小子哪里是被人囚|禁处境危急,分明是身新衣,打扮得花枝招展,长得比往日还要圆润了些,正咂巴着小嘴儿吃着糕点,见帘子被掀开,便呆呆地与帘外的章郢对视着,唇边还沾着桃花糕的粉末。 过得这么逍遥,哪里是要人救的样子? 躲在远处的宗临还念着偷看洗澡的事儿,直不敢出现,唯恐被公主认出他来,此刻见青钰晕了过去,才蒙着面灰溜溜地走了出来,拿着截绳索,不由分说地往章绪身上缠。 “你们是什么人,还不放开小爷!你居然还敢绑我?你知道我是谁吗!我不要回去!放开我!秋娥姐姐救我——” 章绪被章郢身边的侍卫五花大绑,又被人像拎小鸡崽子样拎了起来,还在个劲儿地扭来扭去,哭着嚷着不要回去,好像公主才是他的亲人,而章府是什么土匪窝般,章郢冷笑声,反手便是个手刀,将他劈晕了过去。 章绪直睡到第二天早上,才慢悠悠地醒来,见这周围摆设,越看越眼熟,不由得个激灵,骂了句“我去这什么情况”,又揉了揉眼睛,发现这里果真是他家卧房,不由得嚎哭道:“我他娘的还没玩够呢,活阎王的手伸得未免也太长了!我不想看见那个活阎王!美人姐姐你在哪啊!” 屋侍女纷纷垂首,大气也不敢出。 章郢端坐在边,正闲闲喝茶,话听得字不落,便笑着重复道:“美人姐姐?” 章绪这才发现这活阎王居然也在,吓得个哆嗦,条件反射地缩到了角落里,隔了许久,他咽了咽口水,怂兮兮地喊道:“哥哥。” 章郢颔首,和蔼可亲道:“还没玩够?” 章绪飞快摆手,连忙笑出堆甜甜的酒涡来,疯狂溜须拍马,亲热道:“哥哥!我想死你了!哪里都不如在哥哥身边好,我早就想回来了!真的!” 章郢冷笑声。 章绪立马又缩了回去。 隔了半晌,章绪才试探道:“哥哥……我,我是怎么回来的?美人姐姐呢?” 章郢搁下茶盏,冷笑道:“我亲自将你带了回来。拜你所赐,你的‘美人姐姐’,如今可算不得处境好。” 章绪“啊”了声,急道:“哥哥!美人姐姐是个好人,你不要为难她!” 这个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的东西,平西王府家风严谨,章郢更是从小谨慎克制,怎会有个如此鲁莽的弟弟?章郢彻底敛了笑意,此刻只觉得厌烦至极,拂袖起身,居高临下地睇着他道:“来人,好好伺候小公子沐浴更衣,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将他放出去。” 他说完,冷冷瞥了眼这不成器的混小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乌泱泱的侍从紧随着出去,房门被反锁起来,门窗都关得死紧。 留下章绪哭丧着个小脸,敢怒不敢言。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的底线是弟弟,女主的底线是男主。 他会后悔的(微笑)。 -- 两章合,明天没有啦~~ 第十二章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阅前排雷,男主在作死!!!是真的作死。微虐女主,入V后就立刻让他还回来! 料理好了章绪,章郢跨出门外,屋外寒风兜头而来,两侧侍从连忙上前,个撑伞遮蔽风雨,个为他系上披风,玄金披风上,雪领洁白无瑕,衬得他俊容愈显寒冽。 等在亭子里的季韫正拢着袖子四处张望,见章郢出来,连忙迎上前道:“世子,您就这样把公主带走,会不会不太妥……” -- 第24页 毕竟这也是位金尊玉贵的公主,更是陛下跟前的红人。 要是得罪她,会不会招来无端的祸害? 章郢嗤笑道:“你可知你们为何招架不住她?” 季韫连忙弯腰道:“请世子赐教。” “没什么可赐教的。”章郢脚步不停,拐过了弯,来到处阁楼,才淡淡道:“她敢做的事情,尔等都不敢罢了。” 那女人根本就不是个正常人,从前他还觉得她是不太聪明,可如此想来,又是太聪明了。 朝规矩不外乎就是那么回事,官场上的规矩多,道理复杂,弯弯绕绕甚多,对付这群人,就该用股疯劲,他们用规矩束缚不住她,自然会畏惧她。 你看她,可不是人人避之如瘟神? 季韫不料世子会如此提点,时愣在原地,想了想也觉得有几分道理,再抬头时,章郢已经推门进了阁楼,季韫立即睁大了眼睛……这阁楼里关着的,可是长宁公主啊! 季韫二话不说,连忙跑了过去,把耳朵贴在了门口,悄悄去听里面的动静。 阁楼门口两侧的侍卫默默看着季大人:“……” 阁楼里,青钰尚有丝意识时,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在缠着她,就好像自己被绑在蜘蛛上,被蜘蛛丝层层地裹成了茧,勒得她实在喘不过气来,她竭力睁眼,便看见张熟悉的、令她印象深刻的脸。 章郢坐在她身边,手正握着截白色的绸带,慢慢将那绸带往她身上缠,从胸口缠到双腿,他缠得颇为认真,裹了层又层,连褶皱处都细细理好,就好像在包粽子般,而青钰早已被缠得动弹不得,只能睁大双眼睛,懵懵地看着他。 个激灵,她彻底清醒了。 “你在做什么?”她冷冷盯着眼前的章郢。 章郢已重新贴好了人.皮.面.具,闻言微微笑,颇为和蔼道:“把公主缠住,以防公主发起疯来,不会将臣误伤。” 青钰怒目而视,气得脸色发白,可面前男子正挂着揶揄的笑意,笑得宛若狡诈狐狸般,此非善茬,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这才打量起所处的环境来。 此地甚为陌生,四周陈设雅致简单,却不不失华贵,更像是在别人起居用的房间里。 她正躺在软塌上,手脚都动不了,角落里貔貅口吞吐着香气,闻着怪异,也不知是何种香料。 青钰看清自己处境,甚为恼火。 个小小的五品官,凭什么有胆子,而再再而三地挑衅她? 等等……五品小官? 她忽然又想到清醒时的最后刻,她伸手去抓他的耳后,却误打误撞将他激怒。 她的眼神瞬间冷静下来,又恢复了那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冷嘲道:“看来,本宫是发现真相了,说吧,你到底是谁?” 章郢饶有兴致道:“公主以为我谁?” 青钰冷淡不言。 她以为?她看着眼前这人副欠扁的模样,忽然觉得自己之前怀疑他就是她的夫君,简直是眼睛瞎了。 阿延……怎么可能还活在这个世上,还变成这副令人恼火的样子? 见她不说话,他又凑得更近了些,故意道:“不如……公主揭开面纱,我便揭下人.皮.面.具,等价交换,如何?” 话虽如此,但他兴致并不浓厚,他只关心这是不是他的阿钰,宗临既然已经查明不是,那么旁人长得如何,与他又有什么关系? 青钰抬了抬眉梢,眼尾尖锐地盯了他眼,却是不答,而是将双手抬了抬,冷漠道:“把本宫绑成这样,不管你是谁,今后本宫也不会放过你。” 她这抬手,章郢的目光顺着她的手腕,看到了她的双手。 十指纤纤,白皙修长,指甲泛着淡淡的粉白,可谁能想到,这双手的主人,不是陷害人就是砍人,作风如此吓人? 章郢毫不犹豫地将绸带往她手上缠。 缠了层又层,将十指细细裹好,直到她连张开手指都困难,青钰这回是彻底变了脸色,惊怒交加,想要用力挣脱,身子却笨拙地往边歪了过去,轻轻把他的手臂蹭了下,连挠痒痒都不算。 看着面前这只彻底没了爪子的猫儿,章郢这才满意笑,悠然回答她方才的问题:“既然如此,臣更要趁公主还在臣手上,好好地过把瘾了。” 青钰咬牙怒道:“你给我等着!” 章郢无视她宛若可以杀人的眼神,看着手最后点绸缎,开始沉吟应该往她哪里缠去,想了想,他决定往她的嘴上缠去。 隔着那面纱,他带着笑意看着那双冰冷双瞳,直到她的声音彻彻底底地隔离在了绸缎之后,耳边终于得以清净,章郢在她脑后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站起了身来。 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章郢终于觉得长宁看着顺眼了些。 他掠唇笑道:“看来公主不想看到臣,那臣便走了,公主好好地在这里休息罢,臣等晚些了,再来看您。” 他说完,转身吹熄了屋内所有的烛光,这才往外走去。 屋内片漆黑。 青钰躺在软榻上,后脑靠着坚硬的榻面,这才发现,这间屋子是不透光的。 阳光不透进来,门窗都已被锁死,青钰什么也看不到,四下寂静得只有她沉重的呼吸声,心底渐渐烦躁起来,想要动,却怎样也动不了,心口宛若积压了颗大石,堵得她连气都喘不过来。 青钰只觉得浑身都难受得不行,骨头里仿佛爬满了蚂蚁,密密麻麻地啃噬着她的五脏六腑,额头渐渐渗出冷汗来。 -- 第25页 她闭上眼睛,不去看不去想,将自己当成具没有生命的尸体。 直到现在,她才彻彻底底,明白他的意图。 将人关起来,束缚四肢,封闭五感,不消片刻,正常人便会受不了。 没有人可以忍受彻底丧失对身体的掌控权,如果闭上眼睛不动,那个人甚至会怀疑自己是否还是活着的,这样的折磨并不会伤害身体,却是种比酷刑更可怕的折磨,不消日,她便会彻底缴械投降,对他痛哭流涕。 攻陷了她的内心,管她是什么人,不还得对他服服帖帖,低头乞饶? 不得不说,真是好手段,是她从前小瞧了他。 但是他唯料错的点,便是他所对付的这个人……是青钰。 她哪怕时常暴躁易怒,心志却比般人要坚韧许多,她是宁死都不肯低头的人,不会有任何人,可以动摇她的心志。 她活着的意义其实很简单,报仇,手握权柄,成为人上之人。 她走到今天,早就不在乎切了,甚至是自己的性命。 青钰闭上眼。 …… 掳走长宁公主绝非小事,不过短短半日,便相继来了三拨人马,与他谈判,要求他立刻放人。 但长宁在他手,他们不敢动粗,唯恐此人当真疯了,要和公主同归于尽。到时候不好交差的还是他们。 在他们眼,敢抓公主的,除了疯子以外,别无他人。 而那早已被掳走的真正的喆,被刺史贺敏口咬定是假冒的,长宁公主不在,贺敏的话无人敢反驳,喆便这样被打了几十板子,放了出来。 章郢这厢刚刚打发完了这三拨人马,还戴着人.皮面.具,坐在喆的宅邸喝茶,没有人知道长宁公主并不在府,而是已经被秘密带去了世子的私宅,更不知道,“喆”是章郢假扮的,真正的喆已经彻彻底底,焦头烂额。 喆看着边悠闲喝茶的章郢,急得不住地打着转,急切道:“世子,这可万万使不得啊!若是陛下知晓公主被如此对待,岂不会彻底发怒?朝那些人,正盯着我们啊,旦弹劾,后果不堪设想!” 章郢掀了掀茶盖,俊颜微冷,淡嘲道:“事已至此,此刻若将她放了,才是放虎归山,自寻死路。” “可世子如此僵持下去,亦无任何用处。” “说来说去,不过是个顾虑:你怕长宁逃脱之后,大肆复仇,将青州搅得天翻地覆。”章郢抬眼道:“那就趁她还在我们手上,让她不得不主动冰释前嫌。” 喆叹了声。 主动冰释前嫌?这能怎么主动?就长宁公主那性子,与其说她会被胁迫地乖乖听话,倒不如说她更愿意鱼死破。 喆低声道:“下官愚钝,只能提醒世子句。朝廷这些年直对青州虎视眈眈,世子不能踏错步,万万不可因为这长宁打乱全盘计划。” 章郢是平西王世子,本应如诸多承袭爵位的纨绔子弟般,走马章台,放纵生。 可这平西王,偏偏与其他人不同。 当年先帝开国之初无比艰难,群雄割据,四处都是手握兵权的藩镇,其青豫两州以平西王章遂为首,几大藩镇拥兵自重,无比自傲,并不尊李家人为帝,后来还是先帝提出了分封的条件,才让章遂率先妥协,其他人见章遂都妥协了,才渐渐全部归顺朝廷。 归顺之初,先帝封章遂为平西王,给予世袭罔替之权,乃是本朝唯个异姓王。 而追随章遂的那些门阀世家,分别封为淮安侯、清平候、镇国公。 之后几年,先帝以铁血手腕培养几大世家,借以平衡朝局势,渐渐的,平西王府日渐没落,镇国公宋泰之妹入宫为妃,便是如今的宋太妃,而原本那些功高震主的权臣,也渐渐开始退居幕后。 但仍旧是团乱麻。 这些家族背后的势力错综复杂,加之贵族之间讲究门第,只在这几大家族之间通婚,关系越发密切。先帝到驾崩之时,都未能解决心头忧患。 也正因如此,皇帝才如此重用长宁公主,如今朝廷水深,深到身为皇帝自己都不好随意轻举妄动,而长宁的出现,刚好可以将这水搅得更浑。 可平西王府,却处在个不偏不倚的境地。 从当初先帝直接封章遂为异姓王,便可看出平西王府在青豫带的威慑力,这不仅仅是拥有兵权的藩镇,更是几大错综复杂的势力之间的枢纽。虽先帝驾崩之前,刻意打压平西王府,但终究未能彻底铲除这心头大患,自新帝即位后,如今才短短三年,平西王府改之前萎靡不振之势,忽然便飞速强盛起来。 三年前,原是风流纨绔的平西王世子章郢忽然鸣惊人,混入了起义军,举立功,平复地方叛乱。 但,叛军大多出身草莽匪徒之流,虽得以招安,却野性难驯,不受管束。之后这支军队,便被朝廷干脆指派给了章郢。 哪怕章郢立功,旁人也只认为是阴差阳错,没有人会想到,以此为开始,这支军队将会横扫方,威慑敌国,而主帅宗扈本是平西王府家奴,却极为骁勇善战,战功不断,硬生生将这个尽是草莽的杂牌军,发展成支精锐铁骑。 这还没完,随后,章郢又改之前做派,反过来为朝廷做事。 先是荆州水灾,百姓动荡,刺史被流民杀死,荆州内部动荡,朝廷派了几位将军过去,都未能摆平。 随后不久,因夺嫡之争余波,朝被牵扯出了桩惊天贪污案,昔日□□被下狱之人数不胜数,当时朝几大家族各位保全,互相倾轧,随后不久,怀化大将军姜淮起兵造反。 -- 第26页 姜淮攻下三城,救下废太子,朝无人愿意出兵。 这几件事,都是由章郢摆平的。 但说章郢求功名,有时候朝廷给他派差事,还得让钦差好生求着他去做,都督的官衔,都是朝廷硬生生给他套上去的;说他不求功名,他偏偏又喜欢捣鼓大事。 章郢似乎直处在朝廷和几大势力之间的平衡点之上,似黑似白,态度不明。 很多人对此人只有两个字的印象——狡猾。 如此狡猾的他,对上同样难以捉摸的长宁,到底谁会更胜筹? 第十三章 宗临最近苦恼得很。 他从小就跟在世子爷身边,贯趾高气扬,从未有过半分狼狈的时候,可那夜落荒而逃的样子实在太难看,被整个府上的人瞧见了不说,世子爷那夜看他的眼神也有些不对劲儿,带着点儿玩味、好笑,还有点儿了然于心,宗临也不知世子爷到底了然了什么,他也不敢问。 只是那日瞥而过的美人入浴,宛若魔咒样缠绕在了他的心头。 这件事情,定不能告诉任何人,包括世子。他也不能出现在公主面前,旦被识破自己就是那夜偷看她洗澡的人,宗临觉得……恐怕连世子都保不住他,他定会被千刀万剐的! 下定决心还没多久,宗临眼睁睁看着自家世子把长宁公主掳了回来,关在阁楼,临走之时,还吩咐他仔细照看着。 简直要命。 宗临心底片乱麻,心慌意乱之下,自然也没听见世子爷那句“若她不肯求饶,便关上三个时辰,不可再多。” 宗临蹲在房瓦之上,痛苦地揪着头发,正在思考应对之策,下头的侍卫却唤道:“宗大人,已经过去三个时辰了。” 宗临问道:“她求饶了么” 那侍卫迟疑地摇了摇头。 宗临不耐烦道:“没求饶就继续关着,找我作甚?这等刑罚,哪有什么怜香惜玉的道理,不撬开嘴便不许停。” 那侍卫张了张嘴,面露犹疑之色,“可往常哪有人坚持过这么久,超过三个时辰,尚未有过先例……” 里面长时间没有动静,饶是做惯这等事儿的下人,也不禁有些担心起来。 从前也不是没有出过问题,有人被放出来活生生疯了的;也有还不到个时辰便痛哭流涕,浑身抽搐的;更有从开始就使劲儿求饶的,但就没有个,如今日这般,安安静静,无声无息,好像睡着了样。 宗临跃下屋顶,掀开遮光的黑帘,凑到窗户边看了看,瞧到那熟悉的女子身形,便莫名地打了个冷战,他冷哼道:“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什么叫先例?不就是给人打破的吗? …… 章郢事后,狠狠脚,将这不知好歹的东西踹翻了过去。 这小子近来办事越来越不尽心,他当面说得清二楚的命令,也能让他听漏了去。 宗临被他踹得跪倒在地,伸手捂住胸口,干咳了许久,才哑着嗓子道:“属下知罪,是属下时疏忽……” “你不是时疏忽,你是心里藏着别的事儿。”章郢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他,冷笑道:“我不过问,不代表要纵容你肆意妄为。” 宗临脸色苍白,低头不言。 章郢垂眼,淡淡看着他,若有所思。 “不说么?” 宗临沉默俯首,磕了三个头,只道:“世子恕罪……属下实在,有难言之隐。” “带下去,责打百鞭。”章郢冷淡拂袖,身后侍从上前,将宗临反手绑起,麻利地带走。 料理完宗临的事情,新轮太阳已经悄然升起,天地蒙昧,朝霞连绵千里。 整整夜了。 章郢自认为,自己勉强算是个好人。 虽然平素不择手段了些,但他做事也有自己的套原则,譬如:绝不肆意欺辱百姓,绝不无故拿人开心,更不欺压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长宁除外。 对于长宁公主这样的人,她活着算是大人间祸害,死了算是为民除害。 但没什么深仇大恨,章郢也没真想折磨个姑娘家。 章郢转身,快步往阁楼走去。 转瞬便来到了阁楼,章郢直接脚将门踹开,屋外天光刺破黑暗,照亮这斗室的寂静角,青钰正静静地躺在软塌上,紧紧地闭着眼,动不动,长发湿透,额上满是冷汗。 身上依旧被那绸缎缠得死紧,章郢伸手探她鼻息,见她呼吸微弱却平稳,这才放下心来。 他转身吩咐道:“把门窗都打开通风透光,给公主松绑,换身干净的衣裳。” 侍从陆续进来,将门窗大敞,让外头的凉风吹了进来,再将烛火点燃,屋内登时明亮了几分。 章郢转身出去,等到侍女将青钰料理好了,这才出来低声禀道:“世子,公主已经醒了,只是不肯让奴婢们更衣,更不肯取下面纱,奴婢不敢碰公主,您看?” 章郢敛目不言,转身跨入门内,便看见青钰长发尽湿,正虚弱地躺在榻上,眼皮朝下耷拉着,小脸苍白,动不动,边的侍女捧着碗清水,迟迟不敢靠近她。 地上是碎了的瓷碗。 青钰不肯取下面纱,更遑论让他们喂她喝水。 见章郢进来,侍女们这才全部退了出去。 章郢亲自端起那碗清水,递到她唇边,态度终于缓和了几分,“先喝水罢。” 青钰连动手指都没力气,只紧紧抿住了唇,虚弱地喘着气。 -- 第27页 她仿佛还陷在那场黑暗的噩梦之,久久不曾缓过来。 章郢看她病恹恹的,便静静等在边,破天荒地,他居然有了丝怜悯愧疚之情……眼前的女子,到底也是个金枝玉叶,这等酷刑手段用在个壮汉身上,对方也未必能坚持得过三个时辰,更何况是个从未受过委屈的姑娘家?章郢吩咐三个时辰,已算十分不懂怜香惜玉,可事实是,已过了整整夜,满打满算,五个时辰……五个时辰,已经足够个正常人彻底崩溃,更何况是个本就精神异常的长宁?章郢时竟有些不知该如何作想。 有些时候,她能比任何人都坚强,让他也不禁惊叹。 但,愧疚归愧疚,章郢素来心冷,待到她喘匀了气,便道:“不得不说,公主能忍常人之不能,着实令臣刮目相看。但心志坚定又如何?又能坚持到什么时候去?” 青钰喘匀了气,哑声道:“技不如人,沦落至此,算我倒霉。” 章郢低声道:“只要服软,便可少受些苦头。” “痴心妄想。”青钰虚弱地骂他:“你讲些道理,我有真的伤害到你么?你就对我下此狠手。” 章郢凉凉笑,并不买账,“是未曾想伤害,还是伤不到我?” 青钰累极了,不想争辩。 在闻到他身上的味道后,她哪里还想伤害他呢,她恨不得将他永远留在身边,直到确定他到底是不是她的阿延。 现在她确定了,他不是。她的夫君,从来不舍得动她根手指头,夫君是世上最最温柔之人。 章郢微微靠近了她,拨开她湿漉漉的长发,贴在她耳畔道:“只是,这世上也没有绝对的敌人。” 又是那股熟悉的香味。 就是这股味道,扰乱了她向冷静的心,让她失去理智,步错,步步错,沦落至此,白白受罪。 青钰怏怏抬眼,看了他眼,因身子受不住长时间的摧残,她的眸子里含着盈盈水光,只是眼神却依旧是尖锐的、透冷的,“你从开始就打好了算盘,这样对待我,却还想让我主动息事宁人,所以才如此无所顾忌。在你眼里,我就这么好屈打成招么?” 章郢冷嗤,“公主以为,我只有这种手段么?” 青钰有气无力地趴了回去,她闭上眼,不想再理他。 她这三年来,性子日益浮躁,自诩极为难缠,没想到这回遇见个更难缠的,被气得狠了,她反而冷静了下来。 有本事,就往死里整她,只要把她整不死,她迟早就撕了他。 章郢又凑近了她,在她耳边幽幽道:“公主身白衣,像是在为谁守孝?” 青钰睁开眼,镇定道:“已亡故人,与你何干?莫不是你连死人的主意都要打?” 章郢微笑道:“也不是不行,若细细调查番,说不定能挖出什么有趣的往事来。就算于我无用,毁了公主在意的人,也不失为种发泄。” 青钰冷冷道:“不可理喻。” 章郢继续道:“几日前,城外小树林,公主可是抱着纸钱在祭拜什么人?” 青钰这才意外地看了他眼,忽然想起被冲撞的那夜,突然出现的两个少年,其个便是阿绪,这才明白了什么,眯了眯眼,垂在两边的双手捏得咯吱作响,“所以那日,你也在场?从那时起,你便开始算计我了?” 章郢笑吟吟道:“只是巧合,不料发现了公主的秘密。你说,我要是让人刨了那坟……” 他话音未落,她蓦地怒喝道:“你有什么冲着我来!” 她气急攻心,眼前顿时黑,胸口闷疼无比,伸手撑住了身子。 略缓了缓气,她恨声道:“你要是敢这么做,我便是变成厉鬼,也不会放过你。” 章郢看她单薄孱弱的模样,时心竟软了软,不再继续刺激她。 青钰这回却真的是怕了,她手脚冰凉,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袖,仰头望着他,急切道:“祸不及他人,你已经将章绪带走了,令牌也拿回去了,为什么还不肯放过?” 她嗓音嘶哑,喉头用力过度,声音宛若是在玻璃上刮过般,尖利而刺耳。 章郢垂眼,便见她黛眉微蹙,眼凝水光,波光颤颤,明亮的烛光打在她的侧脸上,从高往下看去,甚至能看清她脸上淡淡的绒毛。 她此刻,才露出三分柔软颜色来。 眼神如此熟悉。 鬼使神差地,章郢伸出手来,温柔地抚了抚她的眼角。 阿钰,阿钰也曾用这样的眼神瞧过他。 略晃神,往事便历历在目。 “恩人!”小姑娘扎着两条辫子,顶着满头落花,从草丛里探出头来。 走到这里的少年被她惊吓,皱了皱眉头,不悦道:“你在这处做什么?” “我在等恩人你呀。”小姑娘从草丛里爬出来,跺了跺脚,将满身花叶拂落,也不知自己如今的模样有何失礼,便背着右手凑到少年跟前,神秘地眨了眨眼睛,“恩人,我特地给你备了礼物!” 她伸出藏在背后的那只手,甜甜地笑望着他,少年垂眼看,只见是束花,姹紫嫣红,开得灿烂明媚,明媚得如她的笑靥。 可那时的少年与她并不熟络,也不爱这等花里胡哨之物,便冷冷将那束花拂落。 娇蕊打落地,小姑娘脸上的笑容,也这样渐渐黯淡下来。 她不知这样站了许久,久到少年都开始不耐烦时,她才勉强扯出抹笑容来,凝视着他。 -- 第28页 素来清澈的眸底,荡开了片晶莹泪光。 她轻声道:“我喜欢你,所以才这样讨你欢心,你自可不接受,可我的喜欢不可被这样践踏,你既然不喜欢这些花儿,那我往后便不送了。” 她果真再也没给他采过花儿。 哪怕后来,她仍旧绞尽脑汁地讨他欢心,总是不厌其烦地出现在他的面前,却再也没有如那日般,将束姹紫嫣红捧到他的跟前。 他不爱她时,她处处都是错处;他爱她时,她从前的错处便都成了好处。后来他娶她为妻,琴瑟和鸣,举案齐眉,却仍旧将此事挂在心上,念念不忘多年。 也罢。 章郢的初衷,本就是吓唬吓唬长宁,他没那么无聊,当真去干挖人坟的缺德事,口头上的威胁,不过是在摸索她的软肋。可如今她既如此伤心,他又怎么还能对着如此相似阿钰的双眼,下得了狠手? 章郢正要说什么,手上却软。 她栽倒在了他的怀里,彻彻底底,昏迷过去。 章郢:“……” 抱着怀的女子,章郢哑然无言。 良久,他无声叹了口气,小心翼翼把她平放回床上,又给她盖好被子,转身离去。 …… 章郢召来了郎,给青钰诊脉,那郎并不知青钰身份,只以为青钰是他夫人,诊脉之后,便道:“夫人受惊过度,加之长期日夜操劳,身子过于劳累,这才元气大伤。公子不必担心,只需让夫人好好调养,切记日后不可让她情绪起伏过重。” 郎说完,用种奇怪的眼神打量了章郢眼。 看着是个富贵人家,怎的还能劳累到这种地步?没想到这位公子看似清风霁月,实则竟是个连夫人都照顾不好的? 章郢不欲解释,只拂袖道:“去领赏钱,退下罢。” 郎这才抬手行了礼,弯腰慢慢退了下去。章郢在檐下静立片刻,拂袖跨了进去,绕过屏风,只见青钰掩被躺在床上,脸色苍白,虚弱不堪,见他来了,却是冷笑,“听见了没,想让我死,便继续。” 为什么会有人敢用自己的性命威胁别人?还这般有恃无恐,当真不怕他狗急跳墙,要和她玩出玉石俱焚么? 章郢靠在墙边,意态从容,倒是轻哂声,故意道:“自然不会让公主死,哪怕吊着口气,都会让您活着回去,只是那坟头里面埋着的……” 此话出,青钰登时敛了冷笑,也乖乖地闭上了嘴,像颗被霜打蔫了的大白菜。 不戳到她的痛处,她就不会收起爪子,章郢好笑道:“怎么?公主不继续讽刺人了?” 青钰拿被子蒙住脑袋,拒绝与他交流。 她是真的怕了,就怕这人个不开心,去刨她夫君的坟。 章郢走过去,扯开被子,弯腰与这双漂亮的秋水剪眸对视,“不碰那坟,不动牌位,也不动你面纱。” 她冷笑,“交换条件?” “公主先在此处修养几日,然后我们再好好谈谈。” 之前数次都谈崩了,这回,必须正正经经谈回。 青钰凝视着他,良久,她说:“行。” 第十四章 青钰身子撑不住,虽然答应了章郢,但章郢走,她倚靠在床上,听着外面呜咽的风声,又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 外面是混杂的风雨声,点点拍打在檐角,像是曾经的上元节,她拉着夫君在街头玩耍时听到的细密鼓点。青钰其实甚少能睡好觉,三年前她初回长安,常常彻夜不眠,闭上眼就能看到记忆的惨烈景象,后来她走上了条不归路,常常有人要刺杀她,她提心吊胆地活着,枕头下放着匕首,点点动静便能让她惊醒,平日里睡着已是大不易,醒来后更是难眠。 她常常缺少睡眠,精神不好时,脾气便怎样也压不住,所以性子也古怪了些,旁人畏惧她,她也不曾解释。 自从做回了高高在上的公主,青钰就知道,自己是个孤家寡人,旁人畏惧她,反而对她来说是好事。 只是这回,青钰几乎是什么也没想,就这样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二日醒来,在侍女的伺候下梳好了发髻,青钰尝试着下地走路,可那日受刑颇为伤身,她踩在光滑的地面上,却不由得双腿发软,才走几步便觉无力,那是种莫名地源自身体深处的无力,就好像多年积压的沉疴朝爆发,彻彻底底决了堤,饶是坚强如她,也受不住这等摧折。青钰跌落在院的草地上,侍女妄想上前搀扶,却被她冷冷挥开了手,她双手撑着湿润的土地,不住地喘息着,眼睛微微发红。 耳边的风声越来越远,青钰茫然地捏了捏拳头,又想站起来,她浑身抖得厉害,才站起不久,便又要跌落下来。耳边忽然响起衣袂翻飞的声音,只稳健有力的手握紧了她的肩,扶着她站稳身子,青钰偏头去看是谁,那人却忽然反应过来什么,在她瞧见他的模样之前转身便跑,青钰失了倚靠,眼看又要摔跤,这回落在了侍女怀里。 那侍女扶着她,恭敬地解释:“这位是公子身边的贴身侍卫。” 青钰久久地盯着宗临远去的背影,许久都没回过神来,难道是她的错觉么?这小小侍卫,背影也是如此熟悉,昨日打消的念头再次被她记起,若这世上存在奇迹,她心底所爱,到底还会不会活在这个世上? 有那么瞬间,青钰多希望章郢就是她夫君,哪怕不得相认,哪怕针锋相对,可只要他还活着,只要活着,便没有什么所谓。她所求不过是夫君的平安喜乐,可现实总是在残酷地告诉她,哪怕她如此祈愿,上苍也是不会因她的痛苦,而改变这令她厌恶的切。 -- 第29页 青钰想着从前,脸上便露了笑容,那笑容转瞬即逝,自己又昏迷过去,被侍女交给了闻讯而来的章郢。 她听见男子沉淡的嗓音,“为什么老是晕倒?” 有人低声答:“她平日定是不爱惜自己的身子,其实身子早就出了问题,只是用刑之后,被悉数引发了。” 有人叹了口气,翌日再醒,青钰还未睁开眼,便感觉脖颈处片冰凉冰凉的触感,她睁开眼,却看见发间玉钗松动,落在了她的领口,那片血玉衬着凝脂雪肌,乖乖地贴在她的颈边,像是情人耳鬓厮磨,万分依恋,青钰觉得心底动了下,好像多年被冻住的心,忽然有些发烫,她呆呆地凝视着头顶,许久,伸手把玉钗握在手心,唇边挽起了笑容,闭上了眼睛。 却看不见暗处,有人坐着在看她。 那人瞧了她许久,才轻手轻脚地出去,反手关好了门。 身后的人迎了上来,他没有转身,只冷淡问道:“方才跑什么?” 还害她又险些跌倒。 宗临心虚地摸了摸鼻子,硬着头皮道:“公主那夜看见了属下的脸,属下怕被她认出,届时解释不清。” 章郢沉默片刻,慢慢问道:“你当真看得清二楚么?她真的不是……” 宗临微微惊诧,却还是答道:“属下看得清二楚,世子若是不信,可以趁她睡着,掀开她的面纱瞧瞧。” 章郢没有说话,隔了会儿,他说:“我自有打算。” “什么打算?” 章郢不言,转身离去了。 被囚在府的日子简单无聊,青钰本还想早日与章郢谈话,也好早日让他放她回去,可事实证明,她的身子远不如她想象的好,郎每日都来诊脉,哪怕迫于她的声色压迫不敢靠近,也会被章郢的侍卫亲自押着回来,药房剂剂地开,汤药罐罐地喂下去,青钰在药物的安神作用下,每日昏昏沉沉,连下地行走都困难,长宁公主的仪态不可丢失,青钰权衡利弊,只愿将自己的窘态全然隔绝在这个小小府邸,便也不再催促章郢放走她。 章郢偶尔会来看她下,以示她身为公主的尊严,每日几句话例行公事—— “公主身子如何?” “还行。” “公主可还头晕?” “不晕。” “公主近来可有什么需求?” “不想见你。” 三言两语,她唯独针对他人,只是言语攻击无关痛痒,宗临在窗外偷听得额头青筋直跳,章郢却还是负手而立,气定神闲,端得是清雅无双,光风霁月。 青钰有力气下地了,便开始锻炼身子,恢复体力。 跨进门槛,再跨出门槛,沿着台阶往下走,又爬上去,上上下下,乐此不疲,边伺候的侍女们捂着嘴儿笑,她们虽训练有素,但伺候公主,却是头遭,起初被调来时,她们本有些害怕,可日日地相处下来,她们惊喜地又发现,其实公主也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人,她会疼,也会累,偶尔也会倔着不让她们碰,有时候实在没法子了,又得乖乖地被她们搀起,将自己交给她们摆布。 姑娘们逐渐有了胆子,也敢当着青钰的面儿笑。 晚间无事,青钰又会坐在床上,让人给她找些消遣的东西来,譬如琴,又譬如是些孤本,章府里的藏书不算多,但贵在市面上难以买到,青钰常常看书,令她觉得有趣的是,她和章郢在读书方面的喜好竟有些相投,她每读到深晦处,旁边都被他做了注解,蝇头小字,寥寥几语,又与她的观点不谋而合。久而久之,青钰每拿本新书时,总会忍不住提前翻翻书上的注解。 她又想起,当年自己失忆,被夫君逼着读书之时,也是如此。他总会提前在书上划好重要之处,引导她读下去,偶尔她不懂了,便会过去问他,有时,他偏不告诉她那句话是什么意思,非要她主动讨他开心,或亲他口,或主动撒娇。有时,她会娇嗔,夫君为何不提前写好注解?他便笑着回,提前写好了,为夫岂不是会少许多乐趣?她柳眉倒竖,夫君如此,根本不是为了让阿钰读书。他又笑着问她,不让阿钰读书,让阿钰做什么呢? 章郢写注解的习惯不知从何而起,问起那些侍女 ,她们只说:“那些书公子只看了遍,便再也未动过,想必这样的习惯,也坚持多年了。”青钰怔然。 几个小侍女又编了漂亮的花环,给公主戴上,夺走了沉思的公主的注意力。青钰想到过去,眉目宁和,便抬袖指那窗外的台阶,说道:“我从前走那台阶时,便同我如今样,脚下不稳,滑稽可笑。” 侍女笑道:“公主曾经也受过伤吗?” 青钰摇头,不无怀念地说:“那时我坐不住,连走路都是蹦蹦跳跳的,身子没什么大碍,比现在好多了。” 侍女听了心疼,忙道:“公主金尊玉贵,玉体安康,如今也不会有什么大碍。” 青钰垂下眼,轻轻摇了摇头。 在这里的日子就这么飞快地度过了十日,十日,足够让个时时刻刻紧绷的人彻底放松下来,也让青钰产生了种要在这里过到地老天荒的错觉,忘记自己是长宁公主,只记得自己名唤青钰。 青钰。 青钰在心底默念遍,又默念遍。 青钰。 她有多久,不曾听到过这个名字了? 只是该来的,还是会来。 -- 第30页 第十日又醒,阳光灿烂,风光正好。 章郢端坐在不远处,白衣蓝袖,眸色冰凉,微笑道:“公主睡得可香?” 青钰看了他眼,慢慢坐起身来,伸手捂了捂额头。 头脑很清醒,身子也渐渐有了力气,连呼吸都感觉轻松了许多,可谓是脱胎换骨。这几日简单的修养宛若灵丹妙药,她有多久……不曾这样精神百倍过了? 青钰无视章郢揶揄的目光,只道:“水。” 章郢静坐着没动。 青钰淡淡道:“本宫被你掳来,身边没有伺候的随从,你若不愿屈尊降贵,那就劳烦去叫几个人进来。” 都这么多日了,你自己还下不了地么? 章郢知道她只是想膈应自己,心底哂笑声,也不计较,起身亲自倒了杯温水递给她。 青钰伸手接过,背对着他揭开面纱,仰头饮而尽。 喝完了,她望着他说:“还要。” 像只嗷嗷待哺的小雏鹰。 章郢瞧了她眼,转身继续倒水,青钰这才润好了嗓子,又慢吞吞道:“劳烦你差人打水,顺便去找秋娥取套衣物来,我要沐浴更衣。” 章郢笑意微沉,“公主好生讲究,深陷囹圄,还有心情沐浴更衣。” 把他这里当做度假的行宫,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仗着他对她用刑心有愧,便心安理得要求切,每日睡到日上三竿,这便罢了,还要喝水润喉,沐浴更衣,以为这是什么地方? 他又不是劫持了个祖宗回来。 章郢嘲讽她,青钰好像听不见,只是态度坚决,“那又如何?我这样,都是拜你所赐,你若连这等小事也要亏待,又何必和我谈‘合作’二字。” 她又开始翻旧账,章郢吩咐道:“来人,去带公主去后宅的温泉沐浴,顺便备套女子衣物。” 青钰在边补充道:“要和我身上这件模样。” “这又是何讲究?” 青钰反问道:“干你何事?” 硬生生地被她这样呛了口,边的侍女悄悄抬眼瞧了眼世子爷的脸色,章郢这回倒是不怒不气,拂袖道:“差人回公主府邸,再要件裙衫来。” 青钰这才满意。 作者有话要说:  改名是因为之前的名字,过于艺,不够直白,让人乍眼不知道在说什么。 大家都希望以前的,我也喜欢ε=(?ο`*))) 但还是直白点吧。 第十五章 温泉里烟雾缭绕,章府建在了个好地段,依山傍水,风景秀丽,地底温泉乃是天然形成,人浸在里面,便觉暖意融融,几欲睡过去。 青钰赤身走进温泉,将锁骨以下都浸入水里,漆黑长发在水面上浮动着,像片水藻,蒸汽环绕,将素白小脸熏得微微泛红。 她慢慢撩水,慢慢洗净身子。 平日穿着衣裳,有宽大裙摆做遮掩,其实看不出什么端倪,但脱下衣裳,她开始借着水的倒影打量自己,突出的肋骨,纤细的手臂,下巴尖削,浑身上下瘦得几乎没有肉,她都快认不出自己了,伸手抚摸着自己的脸,青钰久久盯着水面,发起呆来。 也不仅是瘦,就连皮肤,也没有了昔日粉嫩光滑,眼睛也彻底失去了曾经的神采,水的这个人,消瘦、冷漠、苍白,像是她曾经最讨厌的模样。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有人唤:“公主,公主?您洗好了吗?” 青钰这才立刻回神,她触电似地打散了池倒影,勉强应了声,又匆匆起身,披上衣裳,柔软的衣料遮蔽了消瘦的身子,又衬出细腰□□。青钰握着衣带,微露茫然之色——无论是沦落民间,还是身为公主,她身边都直有人照顾着,而今雪黛秋娥都不在身边,她又必须要熟悉之人伺候,如今面对着复杂的衣裙,竟有些犯难来。 青钰勉强把衣带随便绑紧,绑得不太好看,又伸手拢漆黑长发,不太会挽发髻,只好将钗子握在手上,就这样披着湿漉漉的长发出去。 章郢静坐树下,慢慢浅酌,听到门开之声,才抬眼看来。 只眼,便微微怔住。 仍旧白衣,黑发,不施粉黛,却宛若变了些许。 刚刚出浴的她,眉眼沾了雾气,眼角眉梢便柔软了些许,长发落在肩头,显得愈发弱质纤纤,美而不俗。 本朝民风开放,女子并不限于深闺,但,世人赏美人,仍旧讲究个细腰、丰乳、黛眉、雪肌。 她四者兼得。 只要不看那黛眉之下的漆黑双眸,旁人便能遐想连篇,但旦接触那双眼睛,被她那双贯冷厉的眼睛盯,所有情致,霎时荡然无存。 不得不承认,单看她的外表,算得上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青钰开口,瞬间毁了意境:“本宫不会梳头,叫个侍女进来侍候。” 她把他当公主府的下人使唤,章郢冷淡垂眼,连个眼神都再不给她,身后的管家便连忙去安排侍女了,青钰又转身回了屋,过了不久,她梳了个简单的发髻,发间仍别着那根血玉钗,走了出来。 章郢见她终于出来,这才起身,拂袖道:“跟过来。” 青钰紧跟上他。 …… 临湖而建的点翠轩,因四面通风,临湖而建,上层透光,登上二楼,便见金光顺着檐角洒落入阁楼,视野开阔,四面笼罩着淡淡的清香。 青钰跟着章郢上去,里面正有人等待,见青钰来了,连忙起身拜道:“公主。” -- 第31页 青钰却不看他,目光径自落到了他身后的桌上。 那是个牌位,特殊材质制成。 阿延。 青钰疾步越过那人,把将牌位抱入怀里,边后退着,边转头去看章郢,冷冷道:“所以你这是,打巴掌再给个甜枣?” 你以为你训狗呢? 但是……青钰抱紧了怀的牌位,她最受用这个甜枣,连眉眼都软了下来。 这牌位无字,因长宁公主身份高贵,当年在民间成婚之事不可外泄,是以只能这样隐蔽地祭奠亡者。青钰多年来将这牌位放在身边,就好像身边有了夫君的陪伴,她被章郢掳走之后,秋娥时时刻刻记挂着此事,便在章郢派人来取公主衣裳之时,顺带将这牌位也托人送了来。 青钰如此,倒是他们始料未及的,章郢凝目看着她,低声道:“此举权当赔礼道歉。” 青钰轻轻摩挲着牌位,仿佛摩挲着情人,却冷硬道:“我今日便与你说清楚,我长宁自诩不是好人,但码归码,你我之间的事情,不要牵连旁人。” 章郢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 她居然会这般在意。 他却没答她话,只坐下道:“先谈罢。” 青钰凝视他须臾,便也坐到了边。 边的男子这才上前揭开面巾,露出张和章郢此刻模样的脸。 他弯下腰来,上前抬手行礼道:“在下喆,见过长宁公主。” 青钰抬眼,漠然地瞧了他眼,上回她态度松懈,不曾细看,如今仔细瞧,才发觉此人身尘土杀气,皮肤粗糙,可见不是养尊优之人,神态恭敬,这才像是个正常的五品武将该有的态度,可见之前她的感觉果然没错,她直接触的人是假冒的。 再联想谁能轻而易举将她掳走,还能让刺史都配合他行事,又能在此地拥有如此豪宅,身份不言而喻。 她看向章郢,“世子演技可不怎么样。” 章郢微微笑,颔首道:“确实差了些,还需继续努力。” 个眼神冰冷,个笑意闲淡,只要开口,这两人就开始你来我往,针锋相对,哪里像是个要好好谈判的感觉? 边的喆看得直想叹气。 他决定打圆场,做好人,便主动说:“此番臣和世子决定向公主坦白,是为了化解公主之前的心结,公主杀姚广,不过是情急之下逼不得已,为此难以放心世子,也是情理之。为平等起见,世子冒充在下之事也向公主坦白,如此,两方各握个筹码,公主可否安心?” 青钰这回才感到丝兴趣,抬了抬下巴,“诚意过关。” 喆扬眉笑,拿出了张信笺,双手呈给青钰。 “这是之前我们的人截获的书。” 青钰展开看,这才了然,讽笑声:“我说为何宋兆迟迟不来,原来是你们途截断消息。” 她初来南乡县之时,便能感觉此地不如京城,更不容她施展,青州几大家族之,既有平西王府,又有她母族谢氏,盘根错节,利益甚为牢固,于她极其不利。于是她给宋兆写了信,宋兆是镇国公的嫡长孙,宋太妃的侄儿,若能前来,定能助她行事更为顺利。 但是宋兆迟迟未到,她果然被章郢劫来,他只手遮天,手腕比她更狠,只要反复磨得她妥协,被劫之事也可大事化小。 令她感到惊奇的是,她被如此公然地掳走,可秋娥那处毫无动静,本地上下官员对此似乎没有做出什么来,平西王昔日家奴宗扈,如今是青并二州总管,掌握长江上游十万兵马,而喆虽是五品官,更是刺史贺敏的亲信,又身为将军,手握有部分兵马,谢家长子又与平西王府有婚事约定,除此之外,淮安侯世子郑襄更爱往平西王府跑。 官官相护,密密麻麻的罗铺天盖地,她是公主又如何,旦离开长安,她孤立无援,想要剪开这张,实在太难了。 即便是皇帝,也不可能轻易做到。 青钰将手信笺撕了,对上章郢深邃的黑眸:“我想,世子想必是料定了本宫在青州不好行事,必要主动找你,这才有恃无恐吧?” “公主弹劾臣在前,可惜醉翁之意不在酒。”章郢道:“与臣作对,于公主并无半分好处,更何况,公主即便弹劾臣和高铨勾结,又能撼动什么呢?那么,容臣猜猜……公主弹劾臣,来,是想要借此让别人认为公主与臣水火不容,好让朝那群人不能兴起半分谣言,毕竟此处,还关押着公主的同胞兄长,公主得避嫌。二来,公主想借此与臣交换条件,让臣与您合作,方便您行事,对么?” 章郢说完,四下万分寂静,连窗外灌入的风声都清晰可闻。 青钰的脸色微微沉了下去,过了须臾,她忽然弯眸笑。 她抚掌道:“世子运筹帷幄,洞察人心,可真是好样的。” 她这才端正了几分态度,开始正眼看待眼前这人。 她年纪不大,朝阅历不值提,但往日胜在心思缜密,行事大胆,凭着圣宠与苦心经营的关系,倒也能在朝那群老家伙之周旋二,但年轻辈之,能让她正眼相看的人甚少。 章郢算是个。 凝视着他面上的这张虚假面皮,青钰想:此人分明洞悉切,可偏偏锋芒内敛,不露声色,实是太可怕了。 …… 事情谈成,青钰起身,走了出去。 留下喆和章郢二人,喆垂首在边,待长宁公主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面前,才悄悄上前,恭敬道:“世子就这么放了公主,臣总觉得,公主事后定会不会善罢甘休。” -- 第32页 章郢哂笑道:“她现在不会。” 喆奇道:“为何世子如此笃定?” “因为我所说的,正是她开始想要的,只是她事到如今,还是在隐瞒什么。”章郢慢条斯理地拢了拢衣袖,冷淡道:“还记得我让人查她的过去么?六年前长宁在长安为何失踪,便与废太子和贺之清密切相关。” 喆微微惊奇,看了眼世子冷漠的双瞳,不禁重新低下了头。 章郢起身拂袖道:“走罢。”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又想把名改回来了。。我真的有点脑抽。 我还是喜欢艺范儿呜呜呜。 第十六章 青钰那厢走下阁楼,便有侍女跟在了她身后,不远不近地侍奉着,但青钰冷着双瞳,通身冷肃,倒令那侍女渐渐生出畏惧,不敢靠得太近。青钰在阳光下随意走着,不知不觉又走到了遇见章绪的那棵树下,满树鲜红,总能不经意引人追忆,她盯着那棵树静默须臾,忽然又转身走了。 还未行至多远,远远便听见少年哼着小曲儿的声音,听起来倒是颇为惬意。青钰听出这是章绪的声音,不由得走近院瞧他,躺在院吃果子的少年只见远远走来人,立刻眸子亮,跳了下来,溜烟地蹿到青钰跟前来,兴高采烈道:“美人姐姐!你怎么来啦!我以为我哥哥会拿你怎么样,你没事吧?” 青钰伸手摸摸这少年的脑袋,淡笑道:“我无碍,阿绪回来后,可被哥哥罚了?” 章绪闻言,立刻撅起小嘴,委屈道:“我被他关起来思过,这活阎王着实凶狠,若不是我好生哄得他和颜悦色了,我此刻怕是还被关着呢!” 青钰不由得掩唇笑,她双眸微微弯,粲亮如新月,章绪时看呆了,又忙牵着她的衣袖,让她坐下,将果盘往她跟前推,有模有样地作揖道:“我哥哥之前多有得罪,阿绪在此替他道歉了,您这样好看的美人,他怎么就能也下得了手呢。” 青钰掩唇,忍笑道:“你替你哥哥道歉有何用?你是你,他是他,他既然也教训你了,作甚么还替他说好话?” 章绪顺着她的话想了想,好像也对,又迟疑道:“可是这毕竟是我哥哥呀,他虽凶了点,可若惹得美人姐姐因此恼了他,又因他恼了我,岂不是不好。” 青钰伸出根手指来,点了点他眉心,“我岂会恼了你?若恼了你,岂会带你回家?” 章绪笑出排白糯糯的牙齿来,可爱得如年画里的小娃娃。 青钰瞧着面前的少年,眉眼温和下来。 看着他,总能想起自己那段天真的岁月,她那时也是如此单纯活泼,她今时今日,才忽然能体会到,当年的冷峻疏离的少年郎对着这般天真的她,是如何作想了。 面上虽是不耐,可他是爱她到如何,才会由得她,三番四次,四处捣乱呢? 青钰念及从前,眼露黯然。 她随身携带着他的牌位,可那又如何,牌位上终究写不了他的名字,只有她还记着他,这世上早就没了他存在过的痕迹。 她曾经天真地以为,若两情相悦,必然没有什么可以拆散他们。可她现在才知,这世上,只有权势是永恒的,只有手握权柄,才不会被人肆意欺辱,才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心上人惨死刀下,她宁可做孤家寡人,让所有人都畏惧她,因为只有如此,她才不会失去在乎的东西。 青钰再次抬眼时,眼神已冷淡如初。 章府的下人备好了马车,等待良久,也不见长宁公主出来,不由得去主动催促,谁知才到门口,便见长宁公主和小公子说笑甚欢,那下人只试探性地进去打扰了下,便被公主的眼风扫,立刻吓得腿软地说不出话来。 实在无法,便去找了管家,管家再去禀报章郢,章郢听长宁又和阿绪在起,唯恐她又算计什么,便亲自来了。 谁知刚刚跨进月亮门,便听得女子清脆的笑声。 章郢眸光暗了寸,抬眼看去,便见青钰坐在章绪的对面,右手微托着下巴,面前的小少年手舞足蹈,似乎在说着什么趣事,逗得她频频发笑,这样的角度看去,青钰的侧脸其实应当是十分柔和的,发间那支熟悉的钗子分外醒目。 她有隐瞒的事情,他亦有,她到底和阿钰是何关系,这支钗子是怎么来的,他还要好好查清楚。 章郢走了进去。 他未揭□□,喆跟在身后,乍看像两个双生子走了进来,章绪吓得呆住了,时不知哪个才是喆,倒是青钰眼便识破章郢,朝他笑道:“怎么?迫不及待赶我走?” 章郢微微笑:“公主想留,臣倒是丝毫不介意,只是阿绪顽劣,恐唐突了公主。” 青钰知道他还记着她拐跑章绪的事情,眼神在他身上打了个转儿,忽而挑起眼尾笑,朝章绪伸手道:“阿绪,来姐姐这儿来。” 章绪笑得甜,听话地跑到青钰身边去,又警惕地望了眼章郢,心底暗暗奇怪,连他都没察觉出来,美人姐姐怎的就能眼分辨出哪个是他哥哥,还有这活阎王,这副样子是要作甚?难不成当着外人的面,也要揍他不成? 这样想着,章绪悄悄往青钰身后躲了躲,又想起这活阎王说美人姐姐被他为难过了,又挡在了青钰跟前,仰头望着章郢:“哥哥!你不要为难美人姐姐!” 章郢冷笑道:“美人姐姐?你逮着谁便胡乱认亲戚么?你若想做公主的弟弟,在下怕是高攀不起了。” -- 第33页 章绪时呆住,茫然地瞧了瞧青钰……公主? 哇,活阎王连公主都敢得罪? 青钰好整以暇,弯了弯眼睛,“阿绪是个好孩子,只是性子与你忒不像了,他这样可爱,怎就有你这样严厉的哥哥?” 章郢慢慢重复道:“可、爱?” 真是够可爱的,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若他疏于管教些,这小子指不定被拐到哪个犄角旮旯乞讨去了。 章绪心有不服,仰头争辩道:“我怎么就不可爱了!我我我、我从来不害人,也不无端凶人,哥哥就是对我有偏见!娘亲说了,我年纪还小,不用急着学什么,我这样可是正好呢!” 章郢看着章绪,但笑不语。 章绪还待再说,却瞅见亲哥好整以暇的眼神,就好像瞧着个小小的蝼蚁,看它能掀出什么风浪来,那眼神太熟悉了,章绪时怂了,悻悻地闭上了嘴。 章郢道:“过来。” 章绪小步挪着,不情不愿地朝他挪去,哭丧着张小脸,活像是要去奔丧的。 青钰时没忍住,笑了出来。 她站了起来,伸手将这少年提溜着衣领子倒着拽回来,走到章郢身边道:“贵府甚大,劳烦世子送本宫出去。” 章绪悄悄松了口气,章郢看他眼,对青钰淡道:“自然可以。” 章郢转身,青钰跟在他的身后,随他穿过长廊,越走越僻静,看这四处馥郁奢华,可见平西王府在当地的财力地位。青钰走了几步,到拐角时,忽然停了下来,蹭着墙角不曾动了。 她今日更衣时走了神,腰间的带子有些散开了。 青钰低着头,伸手绕到背后,费力地去勾那垂落下来的素白衣带,腰间的玉佩令牌颇为碍事,她越发将墙贴得紧了,为了不让章郢看到,有损她身为公主的颜面。 章郢却察觉到她停了下来,扬眉朝她看去。 青钰不再动了,只背着手的样子有些怪异,她窘然道:“世子可否转过去?” 章郢的眼神有些怪异,倒也不说什么,转了过去。 他身子颀长,静立高大乔木之下,风不住地扑向他的袖底,扬起股淡淡的香。 青钰盯着他的背影,唯恐他转过身来,看清她的狼狈。边用双眼盯着,她伸手捞住了腰后的带子,又费力地绕到腰前来打结。 她平日更衣都是雪黛伺候她的,今日自己独自沐浴,雪黛又不在身边,这才不得不亲自动手,打了半天的结,竟还是有些别扭得紧,青钰不得不道:“劳烦帮我叫个侍女来……” 话音未落,章郢已是了然,索性转过身道:“冒犯了。”他快步上前,去扯她手上抓的那块儿地方,青钰心底惊,正要叱他“放肆”,却见他的眼睛是闭着的。 不去看,给了她足够的颜面,也不显得过于无礼。 章郢极为娴熟地打好了结,后退步,保持合乎礼节的距离,这才睁开眼睛。 他说:“如此可好?” 他说话间,股淡淡的清香送入她的鼻尖,清冽幽冷宛若寒梅,甚为熟悉。 青钰伸手理了理那结,有些怪异地瞧了眼章郢。 他身上的感觉,让她觉得安心。 之前也是,被他夺刀劫持,她的心却蓦地宁静了下来,从未有过刻比那时更感到平静。 若有人敢冒犯她,她定是会睚眦必报的,可与他说话时,她不会烦躁分毫,也总是对他生气不起来。 青钰又想起当初的怀疑,隔了许久,她问道:“世子从前可经常来南乡县?” 章郢淡淡答道:“不曾。” ……他当年隐姓埋名于此,自然不能让人知晓。 她又问:“世子家可有妻小?” “并无。” “世子可曾失忆?譬如三年前摔坏脑子什么的?” 章郢不由得转眸看了她眼,“没有。” 不知为什么,他似乎在她眼看到了丝黯然,只是转瞬即逝,很快她就恢复了平时的冷漠,好像没有什么能够入得了她的眼。 青钰冷道:“那就走罢。” 她越过他,走在了前头,很快就跨出了大门,干奴仆涌了过去,她身影消失在他的视线。 如既往地冷漠,高傲,我行我素。 章郢却细细咂摸着她方才的话。 摔坏脑子? 你倒是真问得出口。 第十七章 青钰回去后,首先见了当地的几个官员。 自她无端被掳后,这些人急得焦头烂额,轮着番儿去为难喆,谁知喆仗着自己不怕死,当真不俱他们威胁,他们正想着要不要硬着头皮跟着喆冒这个险,不想公主直接回来了,人看着没什么大碍,见他们过来,还冷笑着说了句:“本宫和大人喝茶聊天,干尔等何事?” 好句喝茶聊天!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公主不打算计较,那便万事大吉,就当这事儿没发生过。 只是秋娥有些忿忿的,屡次说道:“若是在长安,有谁敢这般对公主不敬。这个喆,品级不大,却泼天地大胆,公主白白被他冒犯,奴婢恨不得直接告诉陛下和太后!” 青钰却安之若素,将自己关在书房处理堆积如山的事务。 她从长安来南乡县,并非游山玩水,自三年前废太子因勾结百官夺位、藐视新帝被下狱后,便直被关押在青州,事关皇位正统,此事后来直为百官所忌讳,青钰来南乡县,也不仅仅是为了章郢。 -- 第34页 只是事情堆积多日,少不得会出岔子,上回宗府之事还未彻底算清,青钰便亲自去往衙门,再次见了贺敏,又召来随从官员,盖下印章,决定三日后便问斩几位落在她手上的人,在那些官员惴惴不安的目光挥手,让他们全部退下。 处理完这些,青钰又开始了漫长的失眠。 夜里失眠时,她的第个念头居然不再是阿延,却是章郢冷漠的神态,他总是副胜券在握的样子,让她恨不得杀了他,但她偏生又动不了他,还被他屡屡挑衅底线,她所谓的底线,在他那里却成了毫无底线可言。 自来这里,就屡屡碰壁,诸事进展不顺,青钰有些担心起来。 今上与她,并非母所生,她当年急于取得信任,为了表明立场和忠诚,给了自己那同胞哥哥最后击,也因此彻底和谢氏族撇清了干系,落得个没有退路的境地。现在她来这里,周围之人都并非皇党,他们甚至曾支持过废太子。 她和废太子,到底是骨肉至亲,无论她如何费心地撇清这层关系,也逃不开猜忌,不留神就会引起皇帝怀疑,她深知这位皇兄看似对她十分包容,实则不过利用她,做得罪朝臣的拿把刀而已。 她要避着嫌,不能和任何个人扯上关系。 但,平西王世子实在是个阻碍,她与此人,要么化敌为友,要么就要把他彻底踢开。 青钰闭着眼都能猜到,有些人是怎么编排她的。 恐怕都在说长宁公主这回要和藩镇对上,想必不会不识好歹地得罪人。长宁公主身上毕竟流着谢氏的血,和废太子到底还是母同胞,这回恐怕是想在陛下眼皮子底下揽了青州这边的势力。 再拖下去,这本就存在于每个人心底的猜测,便会渐渐坐实,到时候她的地位也会落千丈! 章郢!这个人当真是碍事! 青钰既恨且怒,便连夜写信命人送入宫里,交给玉昭仪,让她多吹吹枕边风,拖着皇帝些。 当夜,属于刺史的支士兵包围了城外的小小草屋,抓走了许多人,百姓流言纷纷,揣测不止。 三日后,大早,长宁公主便坐上轿子,亲自前往了南乡县的西街。 西街菜市口正是以往问斩死刑犯的场所,平日问斩死囚,旁观者不过二十,可这日,菜市口远比从前热闹得多,从临街便开始拥堵,车马不通,百姓围在处,议论纷纷,只因今日问斩之人,身份特殊。 位是无名小吏,半月之前正在禁府看守废太子,宗府出事之后便被收押起来,今日以贪赃枉法、藐视皇权之罪问斩;位则是刚被贬来青州不久的前国子监主簿刘群,其在长安之时,与废太子便有私交,前不久又投书于谢氏门下,青钰身边的官员略调查,便从他从前诗之,查出支持废□□羽、不满于今上之意,便下狱待斩。 而那夜宗府守备玩忽职守之事,被长宁和刺史同轻描淡写地揭了过去,谁也没有再提。 刘群甚为前国子监主薄,才学堪称天下皆知,所结识人大家甚多,来青州之后,更是开设学堂,救济穷人,受人爱戴,只是此人到底傲气,不适合混迹于官场,终究沦为了权势之争的祭品,而今被当街问斩,当地百姓便纷纷来旁观。 人死在长宁公主手下,公主自然也不会缺席。 前有府卫开道,路上畅通无阻,百姓纷纷退散,在道路两侧仰望着这带有公主标志的华贵的马车,双马并驱,烈髯赤须,马车以金丝檀木为辕,上饰金漆,四角悬挂着琉璃风铃,随着风动发出悦耳的清鸣声。 马车的规格其实已经超越了公主的礼制,人人都知道,这位长宁长公主,乃是陛下最宠爱的妹妹,如今在朝地位也举重若轻,与其他的公主王爷们都不同。 百姓纷纷抬头注视着,仿佛隔着纱帘,能看到车内传言高不可攀的公主殿下。 风铃叮铃铃响个不停,车内的青钰却支着脑袋,昏昏欲睡。 车外嘈杂,青钰有些烦躁,捏了捏眉心,便抬手掀开帘子,走了下来,监斩的县令立即陪笑着走到近前,好生阿谀奉承道:“下官恭迎公主尊驾,殿下这边请……”面领着公主走上阶梯。 四下寂静无声。 侍从搬来椅子,青钰慢慢坐下,依旧戴着面纱,只露出双冷锐的眼睛,她居高临下地看着刘群,忽然想起什么,她起身走到了他的面前。 “刘大人。”她弯腰,凝视着他:“大人下辈子,千万得多长双眼睛,看清谁是好人,谁不是。” 刘群身囚服,背脊挺直,并无半分赴死的哀戚,闻言却微微笑,“臣还记得当年,公主有日打翻了墨水,污了太子要献给先皇的画,哭着拉着臣的衣袖,求臣替太子作幅画出来。” 青钰颔首,漠然道:“因为大人画工乃是天下绝。” 刘群笑道:“然也。只是,公主那时情态,岂有本分掺假?太子与先皇后溺爱公主,公主那时腔赤子之心,受得起旁人的那份喜爱,臣直都不曾看错人。” 青钰蓦地变了脸色,冷笑道:“溺爱?哪门子溺爱?你以为你懂什么?” 刘群凝视着眼前的高不可攀的女子。 他几乎是看着她长大的,当年梳着双髻的小公主,总是步履蹒跚地跟在太子殿下的身后,那时的德嘉太子是个翩翩少年郎,温柔而谦逊,她却是少年郎身后的跟屁虫,只会捣乱,太子曾与他笑道:“让先生见笑,长宁性子顽劣,母后也管不住她,还望先生,多多包涵。” -- 第35页 话音刚落,便见那小丫头失手打碎了价值连城的官窑烧制的隆粉珐琅彩瓷。 刘群哎哟哎哟地奔过去,捧着彩瓷心碎不已,长宁却扯着哥哥的袖子,展开袖子挡住自己的脸,局促不安。不知过了多久,在哥哥的鼓励下,她踌躇着走到刘群面前,把心爱的小人递给他,局促道:“是长宁的不对,长宁也将心爱之物送给大人如何?” 那时心境,怎么可能掺假呢? 刘群垂下眼,低声道:“臣年过半百,垂垂老矣,此番上路,不怪公主。只是公主正是青春年华,臣到底还是心存希望,希望公主能解除嫌隙,勿要为他人做了嫁衣……” 青钰蓦地高喝道:“你住口!” 死到临头,还敢为她担心? 她早就不是从前的自己了。 当年那个天真的长宁,已经彻彻底底,被她最爱的哥哥给杀了! 今日的青钰,彻彻底底,看不起当年的自己。 若不是她那样天真,她又岂会被亲哥哥退下悬崖!又岂会失忆碰见阿延!又岂会受人欺凌,与爱人生死相隔,痛苦至今?她若继续单纯下去,三年前她便会被人抽筋拔骨,死无全尸。 如今的切,权势,地位,财富,哪样不是她自己争取来的? 她几乎是咬牙切齿,冰冷的眼睛与刘群对视着,蓦地取下了右手腕上的手镯,露出道狰狞的疤痕。 她将那疤痕贴上他的眼睛,冷冷道:“你知道这是怎么来的吗?四年前,我天真善良,被人所害,险些失贞于旁人,我拿钗子划破手腕,只能用死来反抗,这就是我软弱无能的证据。” “六年前,我落下悬崖之后,在悬崖下昏迷了整整天,为什么哥哥不来寻我呢?他希望我被野狼叼去,死无全尸!我的哥哥这样害我,你却觉得,是我的错?” “我不对付他,死的便是我!骨肉相残,皇家哪个不骨肉相残!” 她居高临下,字句阴冷至极,最后扫了刘群眼,转身而去。 “大人执迷不悟,那就来生再来教化本宫。” 刘群闭上眼,面露可惜之意。 “斩!” 声令下,青钰将目光投向了边随风飘扬的白旗。 只见白旗染血。 …… 西街最高的酒楼上,视野开阔,能清晰地看见那高台上的切。 男子负手而立,锦衣金冠,身姿笔挺,派沉静气质,墨瞳微敛,双眸子不含情绪地注视着那刑场。 人头落地的刹那,章郢的目光却凝在了青钰的手腕上,剑眉微蹙,若有所思。边的季韫已是捶手大叹:“刘先生之才学,实在可惜。” 章郢淡淡道:“刘群看似低调,实则这等人,恃才傲物,都藏着根反骨,专说不可说之言,他自来青州时,我便能料定他活不过年。” 长宁公主要杀儆百,做给百官看,更要做给皇宫里的帝王看。 她越绝情,帝王越满意。 越是处在高处,越是怕跌落下来,越是要如履薄冰。 章郢现在,大概有点懂她了。 他六年前离家,亦是如此。 平西王府摇摇欲坠,他不得不抛下切,抛下作为子女的孝心,作为兄长的责任,甚至抛下锦衣玉食,去做游山玩水的浪荡子弟。 只因他越绝情,先帝越是安心,平西王府才有将来。 只是唯不同之处,他还有心,所作所为,为自己,二为骨肉血亲;她却好像已经没有心了。 久久凝视着青钰的身影,便见人群散去,她坐上了马车,马车在路口拐角,却是朝城外的方向。 章郢不由得蹙眉。 须臾,探子禀报道:“世子,公主去城外小树林了。” 章郢转身,冷淡道:“做什么?” “刨、刨坟。” 作者有话要说:  别误会,坟里真的埋了人的。 本前期: 青钰:莫挨老子。 章郢:谁他娘的稀罕挨你。 后来—— 章郢:阿钰求抱抱。 青钰:??? 最后—— 青钰:亲亲抱抱举高高! 章郢:么么哒233 --- 感受到你们强烈的诉求了,都想看掉马,这篇前面感情线发展比较慢,实在是在切大白之前,还有很多事情需要说清楚。 各位宝宝们请都忍耐下。 第十八章 青钰重新戴好玉镯,坐上马车,抵达小树林之时,事先安排好的仆从已经将她祭拜的那座坟给挖开。 这座孤坟在这里已经呆了三年了,皇家不向外宣扬丑闻,孤坟无名无姓,没有人知道他是长宁公主的夫君。坟头的草已经长得极高,秋娥拿帕子小心将装骨灰的盒子搽干净,双手捧给青钰:“公主。” 青钰接过盒子,紧紧地抱在了怀里,闭上眼喃喃:“阿延,对不起,我本不想打扰你。” “我要将你带在身边,将你带回长安,这里不安全。” 平西王世子敢用阿延威胁她,她从来不会给他人留下任何把柄,所以将他挖了出来。 她要把他带回长安,将他放入自己的陵墓,百年之后,与自己合葬。 青钰抱着骨灰,摩挲着瓷盒冰冷的盖子。 她下令:“把这坟填上,夷为平地。” 她转身,重新登上了马车。 -- 第36页 …… 青钰带的人手并不多,这涉及她的过往,越少人知道越好,连挖坟之人,都是找的平日耕种农活的百姓,给钱就办事,无须交代任何身份。青钰行事低调,身边除了秋娥,只剩下几名贴身侍卫,是以走到半途,便感觉有些不对劲了。 周围安静地过分,连虫鸣鸟叫也不曾有。 当第只冷箭射入轿子时,秋娥第个尖叫起来。 那只箭射得极稳,擦着青钰的耳朵钉入车壁,若非她正倚着车窗昏昏欲睡,便会被丧命于此。 青钰睡眠极浅,几乎是在刹那,便敏捷地扑了下去,接二连三的冷箭射入车,都未能伤她分毫。 青钰的心跳,渐渐地加速起来,眸子冷如冰封。 马车已经停了,外面响起刀剑相接的声音,秋娥在大喊“护驾”,青钰脑内却冷静地可怕。 她闭上眼睛,右耳贴着木质地板不动,从袖子里握紧随身携带的短剑。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喊杀声渐渐停了。 有人猛地掀开了车帘,片刺目天光陡然照入车,那人朝她伸出手来。 唰—— 青钰蓦地出刀,刀尖反射着冰冷的光,只见抹雪光极快地闪过,在瞬息之间贴近那人的脖颈,那人不避不让,只极快地抬手,反手将她手肘抓推,制住了她的手腕。 他淡淡哂笑:“我道公主已经遇刺而亡,没想到差点,死的便是我了。” 青钰抬起头,望入了章郢的眼睛里。 他正站在马车前,身影逆光,正俯身含笑看着她,黑眸深邃,锦衣金冠。而他的身后,正是片血流成河,尸横遍地。 她反应过来,低声道:“多谢世子,只是世子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不必客气,只是碰巧路过。”章郢哂笑声,抬手拔掉了马车里横七竖的箭,再朝她伸手,温热的手掌隔着薄薄的衣裙传入肌肤,她微微怔,整个人便被他轻而易举地拉了起来。 青钰有些狼狈,被他亲自扶住了身形,提着裙摆慢慢下了马车,才不动声色地与他拉开距离,目光飞快地从他脸上扫过,又撇开了目光,莫名有些不大自然。章郢已收回手,负手而立,脸上派平静,看不出任何想法。 秋娥身狼狈,浑身是血,被吓得魂飞魄散,见公主安然无恙地出来了,连忙扑了过来,“公主!公主您有没有受伤?” 青钰缓慢地摇了摇头,左右环顾,才知她所带随从,几乎都已经死绝,心底便是沉。 她今日问斩刘群,料定会有人暗记恨,甚至派人刺杀,三年来,她早对刺杀习以为常。只是这回唯的疏漏,却是自己的行踪。 她事先已让苏儿假扮自己从另条路走,为何此地还会有人知道她出城了?难不成……她身边有内鬼? 青钰尚待细细思索,这处风却陡然大了起来,风沙扑面而来,甚为迷眼,她抬手挡风,脑电光闪,蓦地想起了什么,脸色忽然变。 她猛地推开边的秋娥,飞快地朝马车内冲去。 “公主!” 青钰手脚冰冷,心降至冰点,跑时脚下不稳,把跌在马车前,膝盖重重磕,疼得霎时冷汗直冒,她却咬着牙,伸出颤抖的手来,唰地掀开帘子。 那骨灰盒……却是撒了地。 宛若道响雷在脑炸响,青钰彻彻底底,呆在了原地。 怎么会这样! 阿延的骨灰,她安安稳稳护在怀的骨灰,怎么就这么洒了? 青钰几乎是疯狂地扑了过去,伸手捧起骨灰,不住地往瓷盒里倒,她浑身抖得厉害,那细如沙子的骨灰从指缝漏下,她又飞快地用手心裹起,小心翼翼地倒入里面,可那骨灰遍地撒的都是,甚至沾上了她的衣裳,又怎么能全部装回呢? 青钰几乎整个人都伏在了马车上,身后的秋娥追了过来,看见那地的骨灰时捂住了嘴,不住地劝着她:“公主!公主您别这样……” 青钰浑身抖得厉害,手指紧紧扣着马车的木质地板,指节泛白,青筋浮起。 她什么也听不见,满眼只有阿延的骨灰。 她怎么这样冒失!她怎么能把他弄洒呢? 她机械地重复着捧骨灰的动作,双目渐红,不听任何人的劝说,甚至在秋娥想要触碰骨灰的瞬间,把将秋娥推到了边。 “滚开!谁让你碰他的!” 秋娥撞了满头血,只好哭着求她:“公主!公主您清醒清醒,骨灰已经洒了,公主是活人,活人终究是比死人重要……” 边的章郢皱紧了眉。 他第次……看见她如此失态。 纤弱,疯狂,又格外可怜。 淅淅沥沥的小雨从天上落下,冰冷地拍打着泥土,风灌入衣袍,天边已滚起乌云。 “世子……”边的随从见要下雨了,上前询问,章郢却略摆手,走到了青钰的身边,蹲了下来。 “长宁。”他低声道:“下雨了,雨水打湿骨灰,你也捡不起来了。” 青钰茫然地顿了下手,眼泪却顺着脸颊流下。 他知道,她听进去了。 章郢眼神复杂,心底叹了声,淡淡道:“起来罢,雨越来越大了。” 他伸手去搀她,手快要碰到她之时,她却猛地打开他的手,恼怒道:“给本宫滚开!” 她两眼猩红,如此怒,就连平西王府的侍从都不由得胆寒,章郢却丝毫不惧,反而将她抓得愈紧,不容抵抗地抓住她的胳膊,将她整个人往后拖,又提了起来。 -- 第37页 真真是提了起来,他比她高上许多,她霎时脚底悬空,不住地挣扎起来,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放肆!” “臣到底不是第次了。”章郢薄唇冷淡掀,黑眸似冷玉。 他平视着她的眼睛,暴雨在刹那倾盆而下,冰冷的雨水冲刷着这里的每个人,风卷草木,树影幢幢,山雨欲来。 青钰回过头,怔怔地望着那地骨灰。 她身子弱,脸色越发苍白,身子微微晃,便再也支撑不住。 “走。” 章郢将她放下,单手支着她的肩头,示意秋娥过来好生搀着,当下往城外避雨处赶去。 …… 所幸城外有座破庙,这暴雨来得突然,他们躲进去时,早已淋成了落汤鸡。 青钰浑身湿透,怔怔地坐在火堆前,眼睛凝视着火光,湿发紧紧地贴在身上。 她还抱着那剩下的半盒骨灰,方才淋雨受了凉,此刻头疼欲裂,意识昏昏沉沉,却还是不许任何人靠近,偶尔会低头咳咳,眉心蹙起,单薄的脊背随着身子微微颤动着,教旁观者观之不忍。 章郢烤干了披风和外衫,见她身上仍是湿透,到底还是决定帮人帮到底,他走过去,将披风罩在她的身上。 青钰脸色苍白,长睫垂着微颤,分毫不动,宛若没有生命般。 若不是她有些打抖的手指暴露了她的痛楚,章郢倒真以为,她当真强大如斯,永远无懈可击。 “公主应是个聪明人。”他索性在她身边坐下,端详着她的眼睛,微笑道:“你我也算不打不相识,彼此知晓各自软肋,何必还在我跟前强撑?” 青钰动不动,好像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感受不到。 有些事情,旁人不曾经历过,便也不会感同身受,她伤心她的,干他何事? 章郢看她这副浑身湿透的模样,皱了皱眉,边的秋娥露出乞求的眼神,希望世子能好生劝着公主烤烤衣裳,公主本就体弱,上回那病还没好多久,再这样下去,说不定又会大病场。 他忽然淡淡道:“我从前也有个很重要的人。” 青钰这才缓慢抬眼,静静地看了章郢眼。 章郢转眸继续道:“只是我当年空有抱负,眼高于顶,行事锋芒毕露,不知‘藏拙’二字,因此得罪旁人,生生害得她与我失散。” “她是个很好的人,我此生遇见过无数人,他们或卑躬屈膝,或表里不,或自私自利,却无人,如她般,不怕我亦不恨我,却将我视为这世上最好的人,没有理由地信我。” “可惜,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她了。” 他右手搁于膝头,手指无意识的摩挲着拇指上的扳指,黑眸静静注视着火堆,神色看不出半分难过或是悲伤的情绪。 她眼底终于有了丝活人的气息。 “后来呢?”她哑声问道。 他微微笑,“可我知道,我得好好活着,无论她是活着还是死了,都希望我能好好的。她若活着,我自会竭尽全力去找到她,用余生来补偿她,她若死了,我更要好好活着,只有活着,我才能替她报仇。” ……报仇吗? 她这三年来,又何尝不是刻不停地在想着报仇,可她努力了这么久,却还是不够,远远不够,对方权势滔天,她的那些小伎俩,只不过是隔靴搔痒,毫无作用。 可除了报仇,她不知道自己活着……还能做些什么。 “你……”她张口,才说出个字,头却猛地痛起来,掐在瓷盒边沿的手蓦地狠狠缩,手指泛青。 好难受。 头疼欲裂,眼前发晕,心口宛若被堵着般,喘不过气来。 本就体质虚弱,大病初愈,今日被暴雨淋,之前好生压下去的疾病混着风寒齐发作,她眼前发黑,浑身的力气瞬间抽离四肢百骸,身子渐渐软了下去。 章郢见她额头冷汗冒得厉害,身子仍是在瑟瑟发抖着,脸色亦是微变。 尚未说话,便见她往前倒去,眼看整个人都要栽进那火堆里,章郢眼疾手快地伸手,下意识将她腰肢揽,带到了自己身边。 脑空白刻。 怀女子落在了他的膝头,她痛得厉害,嘴唇被咬出了血,那血顺着面纱溢出丝鲜红,耳膜都在嗡嗡作响,连丝声音都听不到。 “长宁?”他慢慢唤她。 她意识仿佛被抽离,整个人都沉溺在片黑暗。 手指抓着他的衣袖,微微痉挛着。 她听不见。 鬼使神差的,章郢的手,忽然慢慢触上的她的面纱。 掀开她的面纱! 心底某个声音在叫嚣着,她发间还别着那只血玉钗子,他感觉有股奇怪的直觉,在叫嚣着、催促着,让他抬手,看清那张面纱下的容颜,看清楚,这究竟是不是他的心上人。 怀的女子,这样坚韧聪明,又这样尖锐冷漠。倘若这是他的心上人,她落得如此,不复纯良,高高在上,只用仇恨支撑着自己的信念,他当如何?倘若不是,掐灭希望,他又当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其实早就有感觉了2333只是他直在拖延。 为什么要挖骨灰呢?因为女主虽然爱夫君,但是她这么多年已经习惯个人了,比起这份感情寄托,她更看重眼前,前夫是不可触碰的白月光,但是她还是能个人挺下去,挖坟是怕威胁,与其让别人伤害夫君,还不如她自己亲自动手。 -- 第38页 ===== 各位看的读者宝贝们记得收藏鸭~收藏对作者有点重要,谢谢支持~爱你们~! 第十九章 这瞬间,不像是掀与不掀的抉择,却像是在问他自己。 章郢,你敢掀吗? 你敢面对这次又次的失望吗?你敢接受自己的夫人落得如此境地吗?你敢……重新拥有爱情吗? 三年独来独往,他早就成了冷漠淡然的性子,能随时横插脚,也能全身而退,落得个干干净净身轻松。身所有,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早已忘了……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究竟是个什么滋味儿。 哪怕听宗临亲口说了她不是阿钰,可他知道,自己并未全信。 冥冥之有那样的感觉,深夜里的耳鬓厮磨,娇妻在他耳边软语温存,也是这样双通透明亮的眼睛。 之前分明有那么多的机会,可心底最后丝妄想残留的希望,打碎却需要莫大的勇气。 刹那全部的念头在他心上缠成团,章郢眸色微深,指尖碰上面纱的刹那,手指却忽然被她握紧。 她虽难受,却还是竭尽全力地睁大双眼,死死地瞪着他,眼底泛出丝丝血红。 “你敢……”她咬牙,艰难地吐出几字,连嗓音都在抖,“若你掀我面纱……我便杀了你……” 杀了他?此时此刻,到底是谁杀谁? 章郢哂笑,有些无奈地缩回手来,反而转过手背贴了贴她额头,触手片滚烫。 “你此刻发热不止,松开怀里的盒子,身上衣物要先烤干了。” 她却拼命摇头,将那瓷盒抱得更紧,好像抱着命根子般。 她身上湿透,很快就将他好不容易烤干的衣裳也蹭得湿透,水迹在身上蔓延来开,冰冰凉凉的,混着破庙外刮进来的风,冻得骨头都阵发寒。 连他都觉得冷,更莫说是她此时此刻,冻得怕是要神志不清了。 这么倔做什么呢?受罪的是自己。 他微微抿唇,怀的女子已冻得面色发青,羽睫不住地颤动着,双靥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罢了。 章郢忽然伸臂,穿过她的腋下,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怀的女子动作轻微地挣扎了两下,呼吸逐渐沉重起来,章郢冷声道:“秋娥,过来把干衣裳铺上。”边的秋娥连忙回神,手忙脚乱地忙活起来,平西王府的侍卫自觉地取下外袍,将衣裳借给秋娥铺好,章郢再弯腰,欲将怀的青钰平放下来。 低头,却发觉她抓着自己的衣裳,就是不放手。 他微微蹙眉。 青钰本难受得厉害,浑身发冷,意识昏昏沉沉,正是朦胧间,却闻到他袖口贯携带的熟悉暗香。 那抹香,隐隐约约,带着熟悉的温暖,予她以心安。 她几乎分辨不了那是什么,便蹭了过去。 难受地抓紧他的衣袖,眉心紧紧蹙着,呼吸渐重,长发缠着雪颈,眼睫不住地抖。她高烧不止,如今只觉浑身发冷,便努力去蹭这唯的温暖,那温暖是人是物与她都没什么区别。 章郢勉强腾出只手来,将她拽着自己衣袖的小手拉开,可才拉开她只手,另只柔荑却软软的地缠了上来。 章郢垂着眼,看着她不动,她的身子烫得宛若严冬的汤婆子,抱着甚暖,暖得过分,隔着薄薄的衣料,也能感觉她被火炙烤般的难受,飞腾起红霞的两靥,鲜艳欲滴,掺以肌肤雪色,红白交杂,甚为勾人。 奈何他不爱怜香惜玉,亦不爱纠缠不清。 “长宁。”章郢伸出冰凉的手指,紧紧地钳住她的下巴,将她的脸从自己怀里挖出,冷冷道:“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见青钰唇瓣开阖,似乎在呢喃什么,章郢微微低头,附耳过去细听。 她唤:“夫君……” 章郢的心忽然被狠狠敲,股难言的沉闷感罩上心头。 没有预期,没有征兆,没有任何的心理准备,就是这样突如其来的声,却敲动了他心底最温暖的那根弦。 ……她也曾嫁过人吗?那洒了半的骨灰,到底来自什么人? 章郢伸手捏她手腕,沉声道:“长宁,可知我是谁?” 方才的“夫君”二字宛若场幻觉,她不住地抖着身子,仿佛听不到他在说什么。 脖子紧,青钰忽然伸出了纤细的手臂,猛地勾住了章郢的脖子。 秋娥和平西王府的侍从脸色俱是变,就连章郢,也是猝不及防,被她这般紧紧勾住。 女子身娇体软,双眸半阖,两靥浮动着不正常的酡红,她几乎是用尽全力地抱着他,烧得滚烫的额头贴着他的颈,脸埋入他的颈窝,眼泪疯狂涌出。 章郢顿时眯了眯眼,虚虚接着怀的女子不知所措,隔着薄薄的衣料,能感受到独属于她的温软馨香,女子幽香瞬间袭上心头,搅得他脑仁突突作痛。 章郢心烦意乱,股奇怪的感觉冒了出来,好像有些慌张,有些心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沉闷感,随即这些感觉扫而尽,心底又猛地腾起几分事情失去掌控的恼怒,运筹帷幄多年,他从未有过这般被动的感觉,右手微捏,骨节沉沉响。 他猛地伸手将她往后推,俯身欺上,掐住她的脸,略勾起抹嘲讽的笑容来:“倒真是神志不清了,长宁公主便是这样随便搂抱旁的男子的么?” 她双眸渐阖,仿佛听不到他在说什么。 -- 第39页 还是得不到回应,章郢烦躁地皱了皱眉,伸手隔着面纱拍了拍她的脸。 “长宁,长宁?” 秋娥在边惊呼,微恼道:“世子慎行!” 章郢抓住身下不停地乱动的青钰,寻了机会,才从她拼命地亲近之脱离,长袖拂落,冷淡地站到边去。 “公主!”秋娥终于寻到机会,连忙扑了过去,将青钰手忙脚乱地抱入怀,伸手贴了贴青钰的额头,触手片滚烫,秋娥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眼泪在眼眶里不住地打着转儿,眼看都要哭出来。 章郢原地静立须臾,见身后许久无声,微微侧身,隔着火光看了过去。 两个小姑娘,个坐着垂泪,个昏迷不醒。 他微抿薄唇,还是无声叹了口气,只好吩咐道:“去接点雨水来,拿帕子绞了水,敷着额头,再把我的衣裳拿过去,给公主披上,火堆也挪过去,仔细别让她受凉。” 侍卫领命,转身退下。 …… 这夜手忙脚乱地过去,秋娥忙着为公主退烧,章郢面色虽冷,但亦是未曾停歇片刻,边帮忙,边皱着眉头不知想着什么,随行的几位平西王府的侍卫拿随身佩剑砍柴生火,破庙里的火光硬生生燃了夜。 青钰动了动手指,睁开眼来。 她正躺在铺好的杂草上,身下垫着章郢的披风,身上衣物已是半干,天光从窗外泄入,春风卷着草木湿润之气送入鼻尖,窗边鸟鸣啾啾。 那夜的暴风雨,好像是在做梦般。 “公主您醒了!” 见青钰睁开眼来,秋娥连忙过来搀她,青钰只觉浑身酸软,力气被抽得干干净净,连坐起都觉得难受,头虽不疼,却宛若千金重,她黛眉轻蹙,伸出柔荑按了按,隔了许久,才恢复了些许气力,便道:“秋娥,扶我起来。” 秋娥见她情绪平静,略有惴惴不安,不知公主是否从昨夜的伤心走出来了。 她伸手,搀着青钰起身,青钰走得艰难,过两步便要歇会儿,但她还是极其缓慢地,在章郢跟前停下。 “昨夜你救我,冒犯僭越之事,笔勾销。”她哪怕身子虚弱,也字句,无比清晰地与他撇清关系,“今日之事,还望世子能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过,守口如瓶。” 哪怕身处弱势,她也保持着骄傲的姿态,我行我素,不肯欠人分毫。 章郢闻声抬眼,黑眸淡淡的,目光凝在了她的身上。 “笔勾销?”他哂笑着,拢了拢纹着金线的衣袖,站起身来。 立时比她高了个头儿,他居高临下,似笑非笑道:“昨夜之事,怎么算?” “什么?”她微愣。 他认真与她算账,事无巨细,说清:“公主披我衣裳,若不是我拉着公主,你就摔进了火堆,然后,公主拉着我的衣袖,抱着我不撒手,我的侍卫帮忙为公主料理风寒……” 她的脸色,微微变了,甚至有些难以置信。 “我抱你?”她睁大眼睛,转而嗤笑声:“我,会抱你?” 章郢:“怎么?不信?” “世子何必说这等荒谬之言,本宫与世子断无瓜葛,岂会随便抱你?”她眼露嘲讽,鄙夷道:“我便是从这里跳下去,也断然不会抱你。” “公、公主。”身后,秋娥结结巴巴地出声唤她。 青钰略挑眉,转过身来,便见秋娥神色尴尬怪异,踌躇道:“其实……公主真的……抱了世子……” “您还叫世子‘夫君’来着……” 什么?! 青钰呆住了。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秋娥,原本尖锐的眼角都变得呆滞了几分,蓦地转过身来,对上章郢双似笑非笑的眼。 青钰的脸,蓦地腾起了片红霞,从脖颈路红到耳根,尴尬得抓住了裙摆。 “我、你、你……”她无措,又有点不甘心,只好嘴硬道:“就是,那什么,我昨夜是病了,非我自愿。” “哦……” 章郢意味深长地应了声,只见面前的小姑娘,越发无地自容。 甚少看见她吃瘪的样子,章郢现在心情愉悦极了。 他往前步,她便受惊地往后退了步,宛若他是什么洪水猛兽。 凝视着她那双明亮水眸,章郢昨夜可没被她弄得愉悦,此刻不依不饶,继续挑衅道:“昨夜公主怎样都不肯停下,那般热情,臣至今记忆犹新,听闻如今朝几位大人,曾都是长宁公主府的面首,原来公主爱好竟如此独特?” 如今书省姚令之,尚书省邹康时,各个和她都瓜葛不浅。 朝百官暗地里都不知说了多少回,长宁公主十九岁仍不出嫁,到底是因为不想嫁人,还是因为,与那些人藕断丝连呢? 青钰被他说得脸色瞬息万变,她骤然抬头,与章郢四目相对。 过了许久,她蓦地笑,上前几步,忽然踮起脚,凑到了他的耳边。 “你说的是。”她尾音轻慢,好整以暇道:“那世子,是想做姚令之,还是做邹康时呢?” 作者有话要说:  当然是不会揭面纱啦~这个时候让他知道真相,实在是太占女主便宜了。 但是真相在逐步靠近~ 第二十章 青钰自认性情凉薄,绝非善类,尤其是受人挑衅的时候,不管出于什么目的,便是冲着她那贯的好胜心,她也定会挑衅回去。 以为她死了夫君,就会贞洁刚烈,被他句话激怒么? -- 第40页 那未免也太过于小瞧她了。 青钰仰着小脸,红唇微挑,双清澈朦胧的眼睛宛若浸了水似的,伸手触,便能激起三分勾人的涟漪来。 就是那般似笑非笑的眼神,犹抱琵琶半遮面,越是瞧不见整张脸,越是引人遐想。 不得不说,长宁公主是位难得的美人。 没料到会被她反将军,章郢微微挑了下眉梢。 他,做她的面首? 章郢心底好笑,故意道:“公主金枝玉叶,不知比其他女子好了多少。您若是介意平西王府,不介意陛下,臣又有何介意?” 拿皇兄来压她?青钰偏就想打破他这副处事不惊的样子,她上前步,伸手拽向他的衣领,硬生生将他拽得弯下腰来。 她微微笑,隔着面纱,凑到他脸颊边,轻轻吹了口气。 “皇兄素来宠我。”她笑:“他不会介意的,我都不怕,你怕什么呢?” 她这下吹气,吹得面纱拂到了他的脸上,伴着股朦胧热流,还有些痒。 章郢不喜与人如此暧昧,见她当真如此放得开,反而主动站起了身,开始后退。 “你……”青钰抓着他衣裳的手微微滑,不料他说退就退,反而被他带得个踉跄,险些没有站稳,章郢怕她又摔在自己这里,伸手拉,谁知她早就有防备,反手将他衣袖抓,整个人朝他身侧蹭去。 章郢又恰好未及时收手,两人互相错,又硬生生地撞到了起。 只听两人同时发出声低哼,青钰的额头撞到了他的胸膛,痛得抽了口冷气,章郢也被她顶得眉头皱。 “公主!公主可在?” “长宁公主!” 是时,外面响起侍卫的呼喊声,破庙的门被脚踹开,干人随着刺目天光涌了进来。 庙内平西王府的侍卫不知发生何事,见群侍卫涌入,只听得唰唰几声,双方纷纷拔出了刀,剑拔弩张。 青钰和章郢闻声,齐转过了头去,庙内几人,登时面面相觑。 青钰:“……” 章郢:“……” 众人:??? 季韫昨日听闻公主在城外遇刺时,连忙带着侍卫出城救驾,谁知除了看见地的尸首,以及被射成了马蜂窝的马车之外,哪里还有公主的半□□影?以为公主被掳走的季韫急得焦头烂额,便立刻封锁了整个南乡县,命所有侍卫四处寻找,奈何当日暴雨,道路泥泞,硬生生耽搁了整夜,今日才寻到这破庙来。 谁知进来,他看见了什么? 长宁公主和世子爷,勾搭到起了? 察觉到众人探究的目光,青钰眸光跳,袖手微微紧,连忙退后几步,与章郢拉开了距离。 尴尬地掩唇轻咳,青钰问道:“我的盒子呢?” 章郢看她眼,淡淡道:“草堆边。” 青钰转过身,走到了方才自己醒来的地方,略略找了找,果然找到了骨灰盒,她伸手摸了摸盖子,垂下眼不知在想些什么,季韫斟酌着上前道:“臣敢问公主,公主在城外遇刺之后,可是大人将您救了下来?” 青钰不置可否,季韫身边的位官员立即问道:“公主可知是什么人要刺杀您?” 此人身深绯官袍,衣带饰金,鱼袋饰银,剑眉星目,年轻俊朗,正是刚调来青州不久的新任别驾宋祁,此乃镇国公府二房的庶出子,因着长宁公主和镇国公宋家素来联系紧密,加之近来公务使然,便赶忙过来拜会公主,又恰逢公主遇刺失踪,顺便插手调查搜寻公主之事。 宋祁这样问,青钰便忽然想起那洒了的骨灰,从前不知遭遇过多少明枪暗箭,可从未有过刻,令她如此愤怒,如此失态,青钰冷笑道:“可着重从废□□调查,本宫昨夜刚刚杀了刘群,有些人便坐不住了,无论出于什么目的,这回都给本宫彻查清楚,无论是谁,胆敢背叛本宫,便是找死。” 季韫想到刘群,又不由得心阵扼腕叹息,面上却不敢透出丝可惜之感来。这厢青钰已转过身来,露出双尖锐的眼睛。 她率先走了出去,背影清冷,广袖迎风拂动,将章郢等人远远地甩在身后,行人连忙紧跟在公主身后,毕恭毕敬。宋祁细细询问的当儿,季韫回过头,和章郢迅速交换了下目光,见世子爷副闲得无聊的样子,季韫心暗笑——能在长宁跟前立于不败之地的,怕是只有这位了。 …… 青钰回府之后,不顾高烧刚退、身子虚弱不堪,便亲自派人揪出内奸。 提前知晓她行踪的,除了雪黛秋娥之外,还有皇兄送给她的几个侍卫,只是她当时嫌他们过于招摇,出城时并未带在身边。除此之外,只剩下秋娥找的那些挖坟的农人,可那些人,秋娥细细派人调查过,说是家世清白,不可能与那些世家扯上瓜葛。 那么,还有谁? 负责调查这件事的官员抹着冷汗,毕恭毕敬道:“臣细细查探过,当日问斩刘群,城半百姓皆闻风而来,人多眼杂,到底有哪些人进了城,又跟着公主的马车出城,实在是无从得知。臣怀疑,是不是公主在刑场之时就已经被人盯上了,只是后来刺客跟在公主身后,公主这才直没有察觉,给了他们埋伏出手的时机。” 青钰打断他,冷笑道:“本宫不露真容,途换了马车,岂会被人察觉出城?” 她从不以真容示人,旁人又岂会知道她是谁,苏儿被她带在身边,足以以假乱真,混淆视听,谨慎至此,又岂会出差错? -- 第41页 那官员脸色变了变,又试探道:“或许……百密疏,公主身边有谁泄露了公主途换轿之事?” “本宫让你查,不是让你将事情推在本宫身边的人身上。”青钰抬起眼帘,身素服,威仪半露,冷冷道:“否则要你何用?” 那官员连忙抹了抹冷汗,低头认罪:“是臣无能。” 宋祁静立在边,并不显山露水,等那官员退下,青钰才问他道:“四郎有何想法?” 宋祁在家排行老四,青钰素来与小公爷宋兆走得近,宋太妃平日也好生紧着长宁,她便时常这样自然地唤宋家人。 宋祁显然才是她的心腹,比起那些下面的官员诚惶诚恐的态度,宋祁显然更加冷静自若,不卑不亢,也更得人信任。自打来了这南乡县,四面都是平西王府和贺敏的人,青钰实在有些头疼,此刻自然会问宋祁的意见。 宋祁道:“臣以为,方才这位大人,言语之间似乎在故意搪塞推托,似乎就是不想让公主继续查下去。” 青钰垂下眼来,细细思索片刻——若当真是不想让她查刺客,那么她就有必要怀疑,到底是谁想要她的命了。 宋祁又道:“敢问公主是怎样与大人碰面的?大人是因何事路过此处?” 青钰缓缓摇头,忽然低头阵猛咳,咳得天昏地暗,撕心裂肺,手撑着边的檀木桌,因为用力过猛,手背上隐隐泛起青筋。 “公主!”宋祁连忙上前,顾不得逾距,连忙倒了杯水送到她唇边,青钰略润了润喉,哑着嗓子笑了笑,“让四郎见笑。” 宋祁黑眸微动,却沉声道:“公主这身子……怎么越来越差了?” 青钰不答,她奔赴千里来到此处,起初舟车劳顿,起居不惯,后来又触景生情,难以安眠,尚未缓过些许,便遇见了章郢,此人甚是狡猾,与他相处,实在耗费神志,他又对她不留情面,种种原因叠加起来,自然承受不住。 青钰紧紧闭眼,睫毛颤动,撑着扶手的手微微用力,又重新坐直了。 她睁开双眼,恢复那副冷淡神情,继续道:“我无碍,四郎继续说罢。” 谁知话音落,宋祁却忽然转身,走到边的帷幄边,将挂在金架上的淡青披风取了下来,重新走回了青钰的跟前。 他抖开披风,微微俯身,将那披风罩在她肩上,再妥协地系好带子。 青钰抬头,声“放肆”卡在喉头,却看见宋祁微垂双目,神态专注而温和。 他笑了笑,柔声道:“这里不比长安,公主身子底不好,更不能随便马虎。” 言罢,察觉到青钰定定地望着自己,他抬眼,眸子微微弯,笑道:“怎么了?” 青钰撇开目光,“……无碍。” 宋祁方才那副神态,总让她想到她的夫君。 她的阿延,曾也这般小心她的起居,见她出去玩忘了添衣,也曾亲自拿着披风去寻她,亲自将披风给她系好,才屈指敲她脑门儿,无奈道:“什么时候夫人能照顾好自己,为夫倒会省了不少麻烦。” 她那时耍赖道:“我就要夫君时刻担心着我,时刻挂念着我,我才不学着照顾自己!” 少年微微笑,眸色温柔,眉眼清雅。 作者有话要说:  第18、19章做了些修改,18章末尾加了段对话,19章前部分稍微修了下,笔力有限,时常需要更正,请见谅。 晋江可能会有缓存,各位读者宝贝们想要回看的话,试试清缓存?实在不行就多等等,不回看也没事。 第二十一章 侧烛光跳动,噼啪响,溅出些许火星。 烛光将她的侧脸撕裂成明暗两半,对着光的那边,却见眼眸温柔,似乎在追忆着什么,那密密的睫毛颤了颤,像蝴蝶扑腾的羽翼。 宋祁看在眼里,袖手狠狠攥,薄唇不动声色地抿了抿。 她却忽然回神,摆了摆手道:“刺客之事稍后再议,四郎,你如今毕竟是别驾,在贺敏手下做事,还是尽早回去,别让人落了把柄。” 身前之人却是动不动,置若罔闻。 “你怎的……”青钰不由得抬眼,正要问他还有何事,却见他忽然俯身,凑到她跟前来。 近在咫尺,他的唇就离她的面纱不到指,男人的眸子十分幽暗,冷声道:“公主从前不是这样的。” “若是从前,公主无论如何,都会让臣在这里把话说完。”他顿了顿,暗暗咬牙,又道:“公主不会犹豫,会杀伐决断,您会将所有又嫌疑之人悉数关押起来,严刑拷打,审问,而非在此处,为臣忧心。” 青钰猛地抬眼,心跳渐快,眸底冷,惊怒道:“宋祁!” 宋祁垂下眼,定定地看了她片刻,忽然退后几步,抬手道:“臣僭越。” 她心跳如擂鼓,微微撑手坐直,上下打量着跟前的男子。 方才他的话,却宛若刀般刺进了她的心底。 ……是她变了么?变得不再那么疯狂偏激,不折手段。 虽是极为冒犯之举,可她知道,宋祁没有说错。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竟能压得住脾气,也会偶尔出神,心底有瞬间的宁静。 青钰盯着眼前的宋祁,眸光沉浮,心潮起伏。 他却又淡淡开口,嗓音显得有些哑:“臣方才说些出言不逊,举止轻浮,请公主责罚。” 言罢,他抬眼看她,眸底望不见底,神态又恢复如既往地温和,脸色却微微发白。 -- 第42页 若论相貌品性家世,宋祁无疑是出类拔萃的,他总是能在她身边,适当地提醒她应该如何,既温暖,又显得无情。 青钰猛然闭眼。 她说:“够了。” “说来说去,你是心底还藏着别的话说,对么?” 她语气轻嘲,斜眼看过来,不再心软,冷淡地看着面前男子。 宋祁垂下眼,牵起唇角略笑了笑,承认地坦荡:“是。” 他还是更喜欢眼前刚强得无懈可击的长宁,方才她那副反常的模样,分明又是在回忆从前。 宋祁知道,她其实很少回忆过去,过去更像是埋藏在记忆深处的隐秘,会令她动摇,令她仿徨失措,令她顿生孤独,所以她总是用忙碌来充实自己,将那死了三年的人抛在脑后,再也不想起。 宋祁不知道是谁改变了她,但他不希望,长宁重新怀念起从前,还将个死人放在心上。 宋祁低声道:“对于刺客,臣还有个猜想,不知公主肯不肯听?” 青钰皱着眉看了他眼,“说。” 宋祁道:“臣觉得,大人有些蹊跷,公主为何不从他那处入手?” “他?”青钰想都不想,便直接口否认:“他虽行事放肆,惹人怀疑,又狡猾至极,态度不明,但他不像是那种耍这等小手段之人,此事应该与他无关。” 宋祁紧紧盯着她,沉声道:“万,他之意并非刺杀公主,公主此刻如此信任的态度,或许便是他此行的目的呢?” 青钰怔了下,握着瓷杯的手不由得微微紧。 她,信任他? 宋祁此刻的目光,泛着微微的冷意,宛若看破了切,他目光不错地盯着她,微微弯腰,压低了声音,继续道:“先派出刺客杀公主,在公主岌岌可危之时,及时出现,再借当日大雨,与公主同进庙躲雨,借此取得公主信任。臣觉得合理极了,公主从前如此冷静,也会有被人蒙蔽,身在局的时候。” 长宁倏然站起身来。 她站得过快过猛,眼前片眩晕,立刻伸手扶住了边的扶手,长长的指甲却陷入掌心。 此刻顺着宋祁的话想,她才忽然觉察出了不对之处。 章郢为何会突然出现在那里?他说碰巧路过,但为何他身边会带侍卫?她淋着暴雨,又与他何干?他究竟有什么立场,把她拖回破庙? 枉她自诩聪明,险些又着了这人的道! 简直是个狐狸,狡诈至极! 青钰的脸色,瞬间变得阴沉至极,双美目泛冷,眼尾利得可以杀人。 宋祁还待再说,便见她拂袖从他身旁走了过去,带起阵冰凉的风。 …… 春日迟迟,天边流云溶溶,日影下斜,章府书房前花影馥郁,花香裹着暖风流转到了廊下,扑在侍从的衣角,传递着淡淡的暗香。平西王世子章郢本不喜花哨,不喜鸟语花香,只爱清静素雅,但六年前离家之后,逾三年而归之时,他所居住之处,皆要鸟语花香,春意盎然。 侍从不解其意。 章郢从破庙折返回府,忙碌多日,不曾见客,隔了许久,才想起来检查弟弟功课,此刻,书桌前正坐着个锦衣华服的小少年,正是被他勒令好好练字的章绪。这少年身锦衣,漂亮可爱,却握着笔写得不情不愿,见章郢过来,连忙将自己所写杰作献上,急切道:“哥哥哥哥!你瞧,我的字可有进步?” 侍女奉上帕子金盆,章郢边净手,边瞧着那张宣纸。 只见满纸临摹的诗词,写的端正楷书,小巧端正,圆融灵巧,只是灵活有余,刚劲不足,倒像个姑娘家了,他淡哂:“你这手腕力道,是没吃饱么?” 少年立刻垮下了脸来,把将宣纸拍到了桌上,不乐意道:“哥哥总是不夸我,我写的可认真啦!明明比之前好上许多,难不成我硬要写成书画大家,哥哥才肯夸我句吗?” 他如此情态,与记忆的某个影子悄然重叠,章郢略晃神,转瞬便冷笑道:“夸你?你身边那些狐朋狗友,便是将你夸得多了,才让你做了这井底之蛙,不学无术。你便是瞧瞧郑襄,他与你同胡闹,可音律诗词之上,造诣又岂非常人?” 章绪被他损得面红耳赤,眼泪吧嗒吧嗒流了下来。 章郢见,更是厌倦,冷叱道:“谁准你哭了?” 章绪不管不顾,开始扯开嗓子使劲地哭:“你这个坏人!你不就是仗着咱娘不在这里,才敢随便欺负我!我不如郑襄怎么了!我若真做了郑襄,你又会嫌我爱惹事,照例损我!你还是我亲哥呢!你哪有美人姐姐待我的半分好?” 章郢冷冷地看着他。 章绪越说越没底气,声音到了最后,只剩得细若蚊吟,最终被人两侧侍卫给带了下去。 章郢拿帕子搽干手,又拿起那字仔细地瞧了瞧,开始思索自己是不是过于严格了,尚未思考个所以然来,便听侍卫奔了进来,慌张道:“世子爷,不好了!方才大人府的马奴冒死送口信,说长宁公主此刻已带人包围了整个府!说是要杀了大人!” 章郢掷开手书册,站了起来。 此刻府外,数十名手持刀枪的侍卫将整座府邸团团围住,四面都是刀剑反射出的凌厉寒光,屋内老弱妇孺瑟瑟发抖,连下人都只敢紧闭大门,死守在大门后,唯恐被人闯入,丢了性命。 长宁公主出动了自己带的侍卫,这些人,大半都是公主府训练有素的精锐,而跟在公主身边的青衣侍卫,更是今上所赐,以当十的高手。 -- 第43页 公主怒,无人胆敢劝阻分毫,就连那些意图靠近的官员,都唯恐上去被刀刺死。 长宁公主坐在马车,冷然下令:“只苍蝇都不许放出来,不想死的话,就乖乖束手就擒。” 第二十二章 青钰坐在马车里,听着门内传来的求饶声。 她知道,章郢此刻肯定不在这里,她方才故意放走了个府的下人,让其通风报信,去向章郢求救。 你不是喆又如何?我抓了你的人,你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去死么? 青钰无声冷笑,指甲早就不觉陷入掌心,掐出深深印痕,心潮翻涌,但无论此刻有多不愿下手,可那股洒骨灰的恨意,却让她恨不得毁灭切。 许多年过来,她对不起自己亦对不起天下,将自己变成了最不喜欢的模样,可唯可寻求的安慰,便是夫君泉下有知,能亲眼看着她是如何手刃仇人。 可若是害他死不瞑目之人却为她所信任,那这又算什么? 步错,便落得步步错。 她定不肯再心软,马车内漆黑幽暗,如她被层层雾霭笼罩的心。 日光下移,接近日暮,天边火烧云延绵千里,侍卫将小小府邸围得密不透风,青钰忽然听到声尖叫。 像是少年的声音,带着几分稚气未脱,侍卫冷酷的声音紧随着响起:“什么人!” 那少年碎碎骂道:“瞎了你的狗眼!连小爷我你都不认识!小爷是平西王府的三公子!还不给我让开,我要见美人姐姐!” 那侍卫嗤笑声,俯视着面前的小萝卜头,就这?还平西王的三公子?他伸手拽起这小少年的后衣领,硬生生将他给拎了起来,嘲笑道:“小子,毛都还没长齐呢,滚边去,惊扰了公主尊驾,小心你全家脑袋不保!” 青钰却闻声掀开车帘,转目瞧,果真是阿绪无疑,便扬声道:“放开他。” 那侍卫惊,连忙放下章绪,垂首退在边。章绪瞧见了青钰,连忙笑着跑过来,乖乖巧巧地唤道:“美人姐姐!” 这四个字清脆又响亮,引起青钰身侧侍女侍卫全部侧目瞧他,见是可爱少年,纷纷用余光好奇地观察。 青钰静坐车内,眉眼矜淡,却是不笑,只问道:“你为什么在这里?” 章绪兴高采烈道:“我想您了!我哥哥前几日将我关着,今日才肯给了我自由,听说美人姐姐在此,我便立即跑过来找你啦!” 青钰眉目微微冷了下来,章绪感觉到了不对,连忙小声问道:“您今日不高兴吗?还是阿绪唐突了?” 青钰淡淡笑了笑,“无妨。”她叫边的秋娥:“扶小公子上来。” 秋娥不由得瞧了章绪眼,心底暗暗称奇,公主每次见了这小子,可真是点脾气都没了,真是稀罕。边这样想着,秋娥边掀开帘子。 章绪灵巧地跳上马车,在青钰身边坐下,青钰伸手抚了抚他的脑袋,柔声问道:“饿了吗?车里备了蜜饯糕点,可要尝尝?” 少年漆黑明亮的眸子灼灼地望着青钰,开心地应道:“饿了!” 青钰微微笑,打开马车暗格,拿出其内的甜食,看着少年在面前小口小口地吃,边撩起帘子,冲朝候在车外的秋娥使了个颜色,秋娥知道公主在怀疑着什么,便悄无声息地点了点头,转身点了两个侍卫随行,快步往府大门口走去。 隔了会儿,秋娥回来,冲青钰摇了摇头。 青钰心底暗暗称奇,眸色冷了寸。 章郢还没出现?阿绪这小子绝不可能凭己之力来到此处,既然阿绪都出现了,那么他为什么还不出现?阿绪的作用,难道不是转移她的注意力? 知道她喜爱阿绪,不会对这少年下手,才任凭阿绪过来撒泼蹭吃,而自己趁人不备,就可以暗做些什么。 ——难道不是这样? 青钰细细思忖,想着这从头到尾到底还有何疏漏之处,边沉着眉眼,微微抬了抬手,示意秋娥再带侍卫仔细搜查番,章绪吃得腮帮子鼓鼓,察觉到气氛有点儿奇怪,不由得抬头,眨巴着对黑葡萄似的眸子,含混地问道:“有什么不妥么?” 青钰微笑道:“没有,切都好。” 切都很好,切都在她的计划之。 但,百密总有疏,如章绪的出现,的的确确是有因果的。章郢不知青钰此行目的,但来势汹汹,绝非善类,多日的相处已让他逐渐摸透了她的性子,她的冷酷,她的毫不留情,她的多疑,都是将他推入万劫不复的刀刃,同时也是割裂束缚的利器,能夺命,亦能好好利用。 章郢连她的怀疑也并算计在了里面,料定她会在章绪出现时加强巡逻警戒,也因此,原本戒备森严的地方会有所松懈……所以,等青钰回过神来之时,章郢已成功打开了个缺口,假扮侍卫,混进了府。 那厢被打晕的干侍卫被人发现,手下人匆匆过来禀报,吸引了青钰的全部注意力,章郢又趁青钰未曾反应过来下令破门抓人,与喆互换身份,堂而皇之地走了出来。 堂而皇之,确实是堂而皇之。 态度傲慢,动作从容,眼神轻蔑。 那府外的侍卫们面面相觑,见这人居然不求饶,反而还这么横,时没反应过来。 “喆”上前步,冷笑着骂道:“群没眼见的东西,认不出我是谁?我要见公主,还不带我过去?” 侍卫们:“……” -- 第44页 他们开始思忖,是不是开始他们都想错了,眼前这人凭什么这么有底气? 公主不是要杀他吗?他横什么横呢? 但长宁公主的威仪在这里,他们也不敢贸然行事了,万,公主还真是不想杀他呢? 其侍卫想了想,还是不敢确定,便试探道:“公主说了,你要是想见她,须被我们捆着过去。” “我?被捆着过去?”章郢蓦得变了脸色,眼神微冷,噙着冷笑道:“荒谬!你们可知我是谁?” “、喆?” “我是公主看上的人。”他略勾薄唇,眼含倨傲,冷淡道:“上回破庙之发生何事,你们都没见到不成?长宁公主喜怒莫测,如今只是与我闹些小别扭,叫你捆便捆,若真捆坏了我,你们个个担待得起么?” ……上回那破庙之事。 他们当然见到了,就算没见到,听也听说了。 而今皇家几位公主,除了曾经面首无数的大长公主之外,便仅剩下嫡出的长宁公主,和宋太妃所生的乐平公主。乐平公主年纪不大,尚且单纯,而皇权更迭,昔日的大长公主退居幕后,取而代之的却是锋芒更甚的长宁长公主,这位虽传言养了面首,可平日里对外却是个冷淡至极的模样,传言归传言,谁又曾亲眼见过她与谁亲密? 眼前这位喆大人,倒是头个。 想到这里,众人心已信了大半,为首之人立刻收刀行礼,恭敬道:“下的方才无意得罪,还望大人海涵。” 章郢微微笑,眸光微暗,“无妨。” 身后的喆险些惊掉了眼球,就这样……就行了? 侍卫领着章郢和喆朝长宁公主的车驾停留处走去,走到半之时,“喆大人”又说想要出恭,让那些侍卫远远守着,侍卫不疑有他,远远站在那处等待,正等得有些无聊之时,却见迎面走来抹白色的人影,细细瞧,却见是面色冰寒的长宁公主,当即吓得跪了下来,惊慌道:“属下参见公主!” 青钰居高临下,嗓音阴沉,“他人呢?” “在、在里面……出恭……” 话音刚落,便瞧见公主二话不说走了进去。 …… 章郢自诩不爱多管闲事,但长宁闹腾,十有九就是冲他,有些事情必须当面说清楚的好,他并不打算离去。 但喆的安全,他须负责全了。章郢斜倚树边,眉目敛在片阴影之下,抬手指着个方向,淡淡道:“从这里下去,自会有平西王府的马车接应,往后若无应允,勿要出来,你府上之人,我会悉数安置好。” 喆抬手朝他深深行了礼,低声道:“多谢世子。” 章郢微微笑,“无妨,到底是我借用你的身份。” 喆闻言,也暗暗叹了口气。平西王世子的身份过于招摇,这些年平西王府过于惹眼,朝廷担心这位藩镇生出不臣之心,更是时时刻刻妄想控制世子,世子身边,更不乏有人暗监视,那些人或来自士族,或来自朝廷,更甚者,也许是帝王派来的。也正是因为如此,世子这些年多借用他的身份行事,这么多回下来,喆也早已习惯。 看似无限荣光的背后,亦有自己的为难。 喆转身,正要沿着那山坡慢慢走下去,谁知刚刚迈开脚,身后便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什么人快步走了过来,喆暗暗惊,连忙收回了脚,把闪在了边,垂首无声而立,努力让人忽略自己的存在。 与此同时,章郢背对着那人,已十分默契地了然,薄唇开阖,那冷淡清雅的嗓音便多了三分漫不经心的倨傲,“我都说了我要出恭?你们还过来干什么?当真冒犯了我,小心我向公主告你们状,我是你们能得罪的吗?” 身后之人停住了脚步。 许久,身后响起清脆的击掌声,长宁公主李青钰的声音响了起来: “哦,本宫今日才知道,原来本宫这样喜欢你?” “……” 这就有些尴尬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女主掉马前最后波事件,男主依旧皮,女主依旧十分不友善。 你们想看的火葬场,甜甜甜,后面都有,别急嗷。 第二十三章 青钰没有想到,章郢居然敢打着她的幌子,反过来骗她的人?若非她反应及时,倒真被他给蒙骗了。 她冷笑,扬袖挥。 振袖的刹那,便有群侍卫快速涌出,瞬间包围了章郢和喆。 那长//枪枪尖锋利凛然,散发着毫不掩饰的杀意。 章郢这才站直了身子,负手转身看来,眉梢微微挑,笑道:“这架势,看来臣真的惹怒了公主?” 分明是笑,眼底却没什么笑意,那双黑幽的眸子裹了三分冷意,穿越众人,直接与青钰对视。 宋祁已是先步挡在了青钰面前,率先开口质问道:“大人打着殿下的名义四处招摇,为臣乃大逆不道,为人则是轻浮无礼,想不到大人竟是如此厚颜无耻之徒,公主殿下尚未嫁人,大人败坏公主名声,可有什么交代?” 章郢的目光只是极淡地从宋祁面上滑了过去,不做丝停留,好似在看什么无关紧要之人。 他微微站直,半拢的广袖垂落,只道:“公主可在乎?” 公主不会在乎。 她不知是第几次与人传这种谣言,只是从前朝流言,盖不过这滔天权势,在别人看来,她只是在精打细算,是利益的争夺者。 -- 第45页 他了解长宁,她所气不是名声问题,她所气的……不过是他次又次地挑战她高高在上的威严。 宋祁微微哑然,旋即冷笑道:“公主在乎与否,并非你肆意妄为的理由。” “哦?”章郢饶有兴趣地偏了偏头,认真问道:“那公主带兵包围我府邸,可算肆意妄为?以肆意妄为报以肆意妄为,在下不过为求自保而已。” “好个歪理!”青钰忽然抚掌,微笑道:“依你说言,本宫又为何不更肆意妄为些,那我如今便是杀了你,也不为过了?” 她话音落,身边蓄势待发的侍卫,又朝章郢逼近了寸。 喆的脸色微微发白,就怕此时此刻,公主当真是铁了心,那么世子这乔装身份,或许就兜不住了。 长宁是知道眼前这个人,是章郢的。 既然知道,那么为何还要动手?不过是在逼章郢不得不主动扯下人皮/面具,表露自己真实的身份,那么,青钰便可借题发挥,大肆在朝弹劾世子。 私下里解决仇怨,不过是市井泼皮的做法,而逼对方交出把柄,才是彻底万劫不复的招数。 平西王府有多少政敌?朝廷盯着章郢多久了?想借题发挥的人有多少?她和他,都是处在同等步步杀机的境地,都清楚地明白此举对对方的威胁。 章郢不避不让,泰然自若,只是看向青钰,微微往前步,压低了嗓子问道:“公主杀么?” 言外之意很清楚,他宁死不会表露身份。 章郢往前步,其柄长//枪已抵上他的胸口,微微刺入肉里。 青钰冷冷看着他。 杀他,还是不杀他? 如果杀了他,之后如何暂且不说,她当真想杀他吗?就因为心的那丝怀疑? 她本以为,按着自己的脾气,她得不管不顾地要他的命,就算弄不死他,她也要让他吃个大亏,就像她曾经不顾切地在朝廷搏命那样。 可她没有。 或者,她应及时收手,以她天生对危险的敏感度,她会懂得及时收手,过强之人,不宜与之硬碰硬,身为个政客,她不是不懂这样的道理。 可她也没有。 她好像在瞬间,发现了什么,那种奇怪的感觉宛若颗种子,吸□□髓,血肉为食,扎根五脏六腑,生根发芽。 章府,他掀开她的被子,俯身笑着与她说话,眉梢轻掠,笑意清雅。 花苑,他靠近帮她系衣带,动作娴熟,神态认真。 破庙之,她苏醒时,身上却是披着他的衣裳。 青钰与章郢对视着,从这双晶莹若玉、漆黑深邃的眼睛,她清楚地看见,自己动摇了。 这是第次,涉及阿延的事情上,往日与章郢相处的感觉却占据了上风,她淡淡道:“都退下。” 宋祁微微惊,转身看她,青钰却没有看他,只问章郢道:“我就问你件事,你如实答我。” 章郢皱了皱眉,颔首应允,“好。” 她慢慢走到他身边,仰头问道:“那日我遇刺,究竟是不是你做的?先布局害我,再出手相救,借此让我放下防备?” 章郢深深地看着她,“不是。” 万万没想到,她会这样想。 但想也对,若他足够不择手段,确实可以自导自演出好戏,但问题在于,他根本没这么闲,也犯不着掺和到这件事来。 从开始,她要做的事情就与他没有密切联系,从阿绪被掳开始,他就被迫与她次次纠缠不清……也不知为何纠缠不清,磕磕碰碰,他偶尔瞧着她,会觉得这姑娘甚为无理取闹,偶尔,又会觉得她甚好激怒,甚是好玩儿,尤其是生气起来,耳根红红的,乍看像害了羞。 他心底软了软,便又说:“上回说要与你合作,并非戏言,我没必要如此煞费苦心地演戏,相反,我还可以帮公主找出刺客。” 青钰看着章郢,过了许久,她点头道:“好。” 青钰长睫微抖,转身走了出去,才走两步,脚下顿,冷淡出声道:“但是,不许打着我的幌子,四处说我喜欢你。” “……”边的喆都不好意思地咳了声。 最关键的,是世子顶着他的脸,这毁的是他的名声啊! …… 青钰放喆走了,但是章郢留了下来,和她并肩往外面走去。 路侍卫侧目,人人都在瞧瞧打量着二人,心思百转,暗忖今后是应该用什么样的态度来对待这位大人,被打量的二人却都没什么表情,好像被围观的不是自己样。 还未走到马车边,青钰就远远听到阵嘈杂声,问身后人道:“发生了何事?” 那侍卫道:“回公主,是群南乡县的百姓,他们听说您在这里,全都跑来要求见您……” 青钰微微挑眉,求见她? 她自来青州,甚少在百姓跟前露面,加之她杀了张群,他们该怨恨她才是。 那么……这是来闹事的? 闹到她跟前来,还真是胆子大的很,青钰眼色微冷,快步走了出去,便看见群百姓手提果蔬菜肴,被干侍卫紧紧拦着,还在拼命地呼喊着“长宁公主”。 青钰冷笑道:“都在闹什么?!” 她出声,所有人霎时安静下来,边的侍卫让开道儿,让她和章郢慢慢走了过去,又怕百姓伤着她,举着长//枪警惕以待。 青钰挑起了尖锐的眼角,在百姓脸上逡巡而过,正要说话,离她最近的老伯却扑通声跪了下来。 -- 第46页 “草民今日终于见着了公主!”那老伯感动地朝她长拜,举起手的果蔬,“这是草民农田里今年收割的,特意给公主送了来,希望公主可以收下!” 青钰愣在了原地。 她还没反应过来之时,所有百姓都跟着跪了下来,纷纷举起自己带的东西,还有人牵着牛羊,统统都要献给她。 “公主仁善!草民家里穷苦,只能拿出几袋米来,公主也收下罢!” “这是俺家里的老牛,已经跟了俺七年了,但还能继续犁地,请公主不要嫌弃……” “公主您看,这是草民家里母鸡新下的鸡蛋……” “……” 青钰看着面前眼花缭乱的堆东西,还是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 这是在干什么?他们不是来找她闹事的?居然是来送礼的? 她几时这么得民心了? 章郢静立侧,转目看着脸茫然的青钰,眼底露出丝笑意,有些啼笑皆非。 看来正主都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他低咳声,青钰这才忽然回过神来,连忙挥袖命侍卫退下,主动上前去掺那老伯,低声道:“老伯请起,本宫未曾为百姓做过什么,空得朝廷俸禄,享地封邑供奉,实是受之有愧。” 那老伯却长跪不起,举着果蔬的手微微颤抖,含泪道:“公主忘了自己做过什么了。” “三年前,公主在此地,亲手杀了高平。” “我们当时快要饿死了,那些当官的都不肯管,若不是公主出面,为我们主持公道,我们也不会那么快就拿到粮食。” “草民当年的万民书被刺史踩在脚下,草民的儿子,在入京告御状的途被人杀害,是公主为他报了仇!” “公主!”边牵着幼儿的夫人含泪道:“三年前蝗灾之时,民妇怀有身孕,险些就生不下孩子了,石头,快来,快来拜见公主殿下!”她边说,边将身边三岁的男孩儿推到青钰跟前去,那男孩儿瞧了瞧青钰,口齿不清地喊道:“公主!” 声稚气的呼唤,宛若道闷雷,霎时劈得青钰脑内轰然响。 是她……救了他们? 她袖的手在不住地抖,眼前的切渐渐模糊起来,眼底凝雾,眼角渐湿。 他们的目光太过真诚灼热,让她无所适从。 当年,阿延又何尝不是因此而死,他死前唯的心愿,便是要让这些百姓可以活下去。 她不过是在为他复仇,在完成他的心愿,可她后来,成了那般冷血无情的她,哪里想过再帮助他人? 却不曾想,他们念着她的好,竟念了整整三年。 凉风吹散满心灼热滚烫,吹不下翻涌的心潮,和浑身奔腾的血。 青钰垂下眼,眨眼,含着微笑落了泪,便仰头看了看天,待到呼吸平稳时,她才展露了这些年来第抹真心实意的笑容。 她笑起来甚为好看,黛眉微扬,双眸弯弯,漾着温柔水意,即使不看她被面纱遮蔽的容颜,也会被她盈着星光的眉眼打动。 “多谢你们。” 她凝望着这些百姓,微笑道:“是我该多谢你们。你们不必念着我的好,也不必送我什么,身在高处,为你们做事,本就是我的职责,是我直以来都忘了,多谢你们让我想起来。” 她所爱之人,用性命所护的,也无外乎是这青天白日,朗朗乾坤。 第二十四章 章郢不知何时,已敛了笑意,深深地凝视着她。 不光是她,他也没有想到,这切会是她手促成。 隔了许久,他抬头,眸光从面前的百姓脸上掠过。 当年他意欲用万民书引起朝廷重视蝗灾,新帝刚刚即位,正值立威之时,只要万名书出,必定不会坐视不管,届时他再去信给当年好友,联合几大士族,不难救下这方百姓。 谁知阿钰那般惹眼,他隐姓埋名,无权无势,被人盯上之后,到底是被高平所害,那封万民书,直到他回到王府,都直未曾送出去。 他重伤刚愈,无法轻举妄动,哪怕恢复世子身份,凭平西王府的特殊身份,也不可贸然插手南乡县之事。章郢那时以为,南乡局势定然不可挽回,可月之后,他却听说突然出现的长宁公主,联合贺之清和宋小侯爷杀了高平,整个高氏族埋在青州的势力被铲除了大半,也给平西王府,带来了新的机会。 那是他用性命都未曾换来的结果,能得偿所愿,他甚为感谢长宁,哪怕她的所作所为之下,又有什么关于利益的考量。 章郢甚至能看到,那些跪下感谢的百姓之,有几张他认得的熟悉面孔。 正含笑看着,余光之,却有抹寒光闪而过。 章郢骤然眯眼。 眼神陡然冷却,快速从四周逡巡而过。 场面混乱,人多眼杂,百姓为了感谢公主,甚至快要挤开那些侍卫,而宋祁已带着人帮忙收下那些赠礼,此刻正无暇顾及长宁。 四面皆是嘈杂声,若有突变则不好呼唤侍卫,此地临坡,四周灌木甚多,适合埋伏。 天时地利人和,应俱全。 章郢微微站直了身子,走到青钰身边,借着死角,他伸手隔着衣袖抓住她的手腕。 青钰转目看他,尚未生怒,便听他道:“有刺客藏在暗处。” 他刻意压低的声音显得低沉,像是云端闷雷,在她心上重重响。 -- 第47页 青钰的脸色瞬间变了。 章郢低头,近距离地瞧了瞧她的眼睛,她在慌乱之后很快镇定下来,同样压低声音道:“保护我。” 三个字,她说得理所当然。 当然保护她,不保护她,他大可以装傻。 章郢道:“别打草惊蛇,慢慢远离百姓。” 不知道这些百姓里混了多少刺客,他握着她,若是百姓暴动,也不会与她分散。 但也因为握着她的手腕,他能感觉到她此刻的紧绷。 其实她在怕,但是她面上,并未透出任何胆怯之感。 青钰按着章郢的吩咐,面得体地微笑着,面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佯装身子困乏,走到树荫下面去。 后面就是草丛,本来侍卫是围着这方的,可那处的侍卫,却忽然少了几人。 章郢松开她的手腕,打算自己先去看看,手指方离开她的衣袖,她极快伸手,又飞快地捞住了他的根小指头。 章郢蓦地转头,青钰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手指紧即松,耳根又渐渐泛红——她方才只是下意识怕他丢下她,她个人站在这里,实在是有些害怕。 章郢瞧着青钰的耳根,眉梢罕见地微微挑。 上回也是这样,这小姑娘觉得尴尬,便总是从耳根红到脖子,整个人宛若熟透的苹果,瞧着鲜嫩可口。 从前怎么没发觉,她也有这样的面呢? 章郢微掠唇角,安慰道:“我去去就回,别怕。”说完,他快步走了过去,青钰独自靠着树,眼睛紧紧地盯着那群朝她挤过来的百姓,心跳得飞快。 很快,章郢便回来了,他顿了下,又重新在袖底将手指交给她握住。 她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 边松了口气,她边觉得纳罕,不由得偏头,瞧了章郢眼。 没想到给她安全感的,居然会是他。 “你身后,草丛后有个小坡,应该无人埋伏,待会若有刺客,你便往那处逃,躲在坡下不要动,等我来找你。”章郢说:“对方显然有备而来,你已经威胁到了他们,所以此番势在必得,人手必不会少,但他们针对的,只有公主您人,我去解决那些刺客……公主所带侍卫,有哪些是精锐之士?” 青钰小声道:“我马车周围的侍卫,都是皇兄送的精锐,他们只听我人号令,旁人使唤不动。” 这个皇兄,不是废太子,而是指当今天子。 青钰袖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终究是下了决心,将腕上手镯悄悄褪下,递给他。 “他们认得此物。” 此物送,她的身家性命,已经彻彻底底,拱手送他。 她其实不想信他的,但此时此刻,她的直觉告诉她,他不会害她。 章郢握紧那小巧的玉镯,淡淡道:“你……” 刚刚说了个字,余光便能看到抹寒光刺了过来。 是箭! 章郢猛地伸手,将青钰往跟前拽,她猝不及防,脚下崴,还未喊疼,便感觉那支冷箭,擦着她的发狠狠钉入树。 青钰霎时惊出了生冷汗,在他怀微微颤抖。 “公主……” “保护公主!” “护驾!护驾!快来人!” 百姓骚动得越发厉害,似乎是有什么人在暗煽动,侍卫已然察觉了不对,但百姓往这处挤来,实在无暇顾及公主,叫喊声全然湮没在片嘈杂之。 “跑!”青钰只觉被章郢轻轻推了下,她忍着脚踝的疼,不顾切地朝那片草丛跑去。 与此同时,章郢大步出去,猛地抽出了侍卫腰间佩剑。 …… 青钰安安静静地缩在草丛的角落里,听到外面的声音逐渐混乱,继而刀剑声响了起来,有脚步声逐渐朝她逼近。 她瞳孔放大,咬紧牙关,无声捏紧了袖随身携带的短刀。 却听声人体倒下的沉闷声响,头顶的草被人拨了开,视线骤然开阔。 章郢在她身边蹲了下来。 青钰扭头看他,水眸清澈泛光,却见他伸手,摘去了她头顶沾惹上的杂草,微笑道:“没事了。” 不知为何,瞧着缩成团的她,他的心却软了软。 谁知她开口,立刻毁了兴致:“我的镯子呢?” 开口就要东西,章郢把那玉镯子还给她,她还不忘找回面子,边伸手将镯子戴好,边冷淡地说:“今日你救我命,功过相抵,坏我名声、方才抓我手腕之事,本宫既往不咎......” 坏你名声?你需要名声吗? 抓你手腕?是谁吓得主动勾他手指来着? 她说这话,倒还点也不害臊。 章郢笑了声,也不客气地反讽道:“哦,看来公主的命这般廉价,早知两相抵消,倒不如我此刻将公主掳走,交给那刺客,或许能换些许好处……”话未说完,他的目光落在了她的刚刚戴好镯子的手腕上,那翡翠成色极佳,晶莹饱满,翠绿欲滴,衬着纤细皓腕,平白令人心动不已……可那镯子之下,隐隐透出…… 章郢目光凝。 青钰还未反驳,便看见他忽然伸手,又来抓她手腕。 这回她眼疾手快,缩手往后躲,望着他讽刺道:“怎么,又要对本宫动手动脚......” 他眼色微沉,动不动,正盯着她瞧,此刻却是不笑。 他此刻才忽然想起来,这镯子,是他上回在刑场外就注意到了的,只是后来连串的事情发生,害他忘了查证。 -- 第48页 “镯子遮着什么?”他冷淡问道。 此话出,青钰的脸色也变了,“干你何事?” “公主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么?” 她冷然道:“与你无关。” 他凝视着她,眉峰微锁。 就在这小小草丛之,四面狭小,耳边还隐约有刀剑声,他眸色微动,忽然伸出修长的手指,去探她鬓边碎发。 青钰下意识往后躲,他便继续向前,直到她不好再退,只扬睫微微怒视着他。 而他的手拨开她面前碎发,慢慢理在她的耳后。 突如其来的温柔动作,令她微微愕然,眼的戒备却不减分毫。 章郢哂笑,“怎么?怕我又做什么?” 他的面容隐在斑驳叶影下,阳光斜斜照过来,照得他侧脸愈冷峻锋利。 偏生笑的时候,那眸子幽深至极,时令她微微退却。 叶子尖利的棱角磨着她的身子,他微微俯身,那身属于他的清冽之气,便铺天盖地地压了下来。 他还记得她曾对他身上的味道敏感。 果然,青钰望着他那双忽明忽暗的眼睛,闻着熟悉的气息,呼吸也渐渐乱了,撑在边的手微微捏紧成拳。 她垂下眼,忽然想也不想,就脚朝他踢去。 谁知他早有防备,身子微微偏,避开她的脚,又反过来压,笑了声,“还想暗算?” 姿势如此暧昧,青钰忽然阵颤栗,背脊微冒细汗。 他将她的神情尽收眼底,忽然微微俯身,在她耳侧轻轻道:“公主和我,都是孤家寡人,倒是同类人。” 边说着,边伸手,捏了捏她的红透的耳垂,指腹在她面纱的系带上摩挲着,黑眸深而湛亮。 那小巧耳垂,圆润可爱,竟未打耳洞,可见她平日是多不爱打扮。 他的阿钰,也从不打耳洞。 青钰正在他的话回不过神来,蓦地被他捏耳垂,就像是猫儿被踩了尾巴,背脊猛地僵,猛地伸手掴向他左颊。 下意识伸出那右手,手腕却在空被他攥住。 那戴着玉镯的纤细皓腕,便被他紧紧地抓住了。 他眉峰压,手指扣得她挣扎不动,在她难以置信的目光下,拇指沿着她的手腕微微滑,霎时揭开了那玉镯,露出她极力掩饰的东西。 青钰耳边澎湃着他低沉的声音:“原来是这样。” 作者有话要说:  这回女主是真掉马。 男主要开始痛改前非,重新做人了。 ==== 最后,告诉宝贝们个消息—— 本从下章开始入V,届时周五凌晨更,午12点更,下午六点更。周六凌晨还有更。这四章凡留言都有红包投喂~大家踊跃冒泡呀~ 周晚上11点,还会再有万字更新降落! 谢谢支持我的宝宝们,爱你们~ 第二十五章 她面色几变,缩手意欲挣扎, 他却已率先放开了她。 眉峰微冷, 派漠然,方才的温柔撩拨, 不过是场令她放松警惕的戏。 他捏着过的地方, 被压出了浅浅红痕, 她耳根胭红未褪, 苍白的唇已是微微抿起, 眼底有那么瞬间,露出些许灰败的颜色。 这是个伤疤。 狰狞疤痕, 几乎缠绕了半个手腕,从伤疤的深度来看,可知当初伤得不轻。 这是她当年被人欺辱的印记, 时时刻刻都在提醒着她, 她当年是多么懦弱无能。 这些年来,她用玉镯掩盖伤痕,没有人知道她心里藏着的隐秘过去, 也不会有人知道,为何她如此执着于权利和地位。 青钰闭了闭眼, 声音微哑:“你都看到了, 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笑?” 有些人, 披着华贵的外衣,看似光鲜亮丽,不可世, 实际上,身疤痕,过得连普通人都不如。 青钰侧过脸,不再看章郢。 她有些失神地看着自己的手腕。 那画面又浮现在眼前,被人追逐的她,将她护在身后的夫君,对方猖狂的狞笑声。 ——“小美人,还不识相地从了我们大人?你跟着这个无权无势的穷小子,只不过会害了他。” 君延握紧了她的手,冷笑道:“我的夫人,自然只会在我身边。她岂是你们可以肖想的?” 美人落入寻常百姓家,不过只会给人招致灾祸,他后来,当真是被她给害了。 章郢忽然问道:“疼吗?” 青钰抬眼,却见他面容逆光,面上神情难辨,此刻语态已是缓了下来,甚至带着丝自己也未曾觉察的温和。 这男人,对她总是不客气,事后又会给她点甜头尝尝。 章郢看着她的疤痕,低声道:“没有人会没有伤口,但是,伤口会愈合,没有什么走不过去的,你可明白?” 青钰望着他,眼神微微有了波澜。 她没有说话,只用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面前的杂草。 指尖用力扯,草根被她从泥土里拔出,惹了满手灰土。 “你觉得我是走不出去,才不想给你看么?”她玩弄着那扯就断的小草,语气轻嘲,慢慢道:“我早就无所谓了,若我曾经不受些伤,也不会有今日的我,我倒是有些感谢当年对付我的那些人。” 口是心非。 章郢看着她,将她的神情尽收眼底,她或许自己都没察觉,自己此刻的神态,并不像是释然之人。 他不动声色,微微动了下唇角,问道:“这些年,是怎么撑过来的?” -- 第49页 她丢开手的草,抱膝坐着,将下巴搁到膝上,漫不经心道:“皇兄需要我,他也知道,我需要他,这些年我每日战战兢兢,就怕下刻突然死在了哪里,日子晃就过来了。” 他静静坐着,长腿微屈,手肘闲闲搁在膝头,鬓边碎发随风微微拂到脸上,双深沉的黑眸,不含情绪地看着她。 不知在打量什么,他又道:“世人都言你难对付,何故如此,平白得罪那么多人?” 她闻言微挑唇角,理所当然道:“我是长宁公主,自然不能给他们好脸色,否则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老不死的,会越发肆无忌惮,他们会想:长宁不过是介女流之辈,又是先皇后之女,如今母族衰落,无人庇护,不过是个懦弱可欺之辈,不足挂齿。这官场人人欺软怕硬,媚上欺下,我想在站稳之前搏得良机,他们越是怕我,越是不敢轻举妄动。” “我冷酷残暴,心机深沉,捉摸不透,那么他们才不敢随意出手,哪怕出手,也会不遗余力,轻易露出底牌。” 譬如她刚来此地,便当着所有人之面,将个女婢打得奄奄息,此为立威,告诉他们,她长宁性格冷酷,杀伐决断。 再耍得那群地方官员叫苦不迭,个个将她视为活阎王,唯恐她发起疯来,杀了他们。 后来要见章郢,她并不急于逼迫,而是用章绪逼他亲自来找她。 此计确实有效,但青钰看低了章郢,在他那里吃了暗亏,可那群青州官员,却越发不敢得罪她。 以至于,她杀刘群杀得十分顺利。 今日来抓“喆”,除却时盛怒之外,也有她自己的考量。 她并不笨,她平日深居简出,身侧高手众多,若杀她之人不是章郢,那她想要查出是谁,便要给对方提供合适的机会。 这里适合埋伏,人多眼杂,她弱不禁风,侍卫分散,岂不是绝佳的机会? 拿自己的性命做赌注而已,青钰并不介意。 她笑容清淡,诸般心思在脑闪过,并不知章郢此刻垂下了眼睛,眸底情绪难辨。 她说完,转头瞧他,好奇地问道:“你呢?我当初以为,平西王府迟早会被削藩,你怎么回来了?” 世人都知,平西王世子云游多年,后来若非他及时回来,平西王府恐怕早就彻底没落了。 平西王沉疴在榻,王妃母族日渐衰落,王府其他公子年纪尚轻,当年先帝在驾崩前,是铁了心想铲除这心头大患。 章郢垂下眼,很快地掩住眸底寒光,掠唇微微笑,“与你倒也相似。” 之前还在互相信任,不久又争锋相对,这才过了多久,此刻两人竟破天荒地坐了下来,在这片偏僻角落里闲聊。 青钰笑了笑,“说句肺腑之言,若你我能认识地更早些,或许会合作得更加愉快。” 要是在最艰难的那段时间,能遇见他,她应该会少吃很多苦头。 今日是有他在保护她,可从前那些年,她都不记得自己有多少次与死神擦肩而过。 风送来微甜的花香,空气流动着如水般宁和的气息。 章郢看着她平静的侧脸,只道:“累了么?” 她微微愕然,不知道话题为什么跳到了此处,只轻轻摇头。 章郢说:“你从破庙回去之后,想必日夜操劳,不查出刺客决不罢休,也因骨灰之事,多日未眠。” 青钰又抬头看他,惊奇道:“你在我身边安插眼线?” “猜的。” “……”她有些哑然。 他这都能猜到? 他看她神态古怪,不由得笑,眼尾微微勾,端得是潇洒俊朗,为她解答道:“你眼下青黑甚重。” 青钰下意识去摸自己的眼睛,还未触到脸,手腕又被他捉开,他低声道:“先把手搽干净。” 她满手污泥,是方才心不在焉之时,随意在地上刨的。 青钰尴尬地收回了手,章郢又伸出手来,从袖拿出自己的帕子,干净的手指虚虚夹着那方青色蜀绣锦帕,递到她的面前来。 天青方帕,衬得他的手五指修长,指腹有若隐若现的薄茧,掌心带着股干燥的温暖。 青钰接过帕子,慢慢去擦自己的手,睫毛微微抖动。 她的心,忽然暖了暖。 …… 而在另边,苏儿在刺客出现的瞬间收到信号,飞快地上了方才公主所乘的马车,手刀干脆地落下,将正要惊叫的章绪劈晕过去,宋祁那厢已从混乱的人群之脱身,走到马车边,低声道:“公主已成功藏身,你可以出来了。” 苏儿闻声,掀开帘子瞧了瞧,才提着裙摆,缓慢地走下了马车。 众目睽睽之下,她扬声下令,“给本宫拿下所有刺客!” 长宁公主身边的侍卫,与其说是侍卫,倒不如说是支精锐兵马。 这些人,都出自当年直接效力于先帝的左右龙武军的飞骑七营,以及天子亲检的北衙禁卫,后来因故退出军队,暗集合训练,成了队极为精锐的暗卫,部分赠给长宁,用以保护公主安全,可见天子对她之溺爱。 加之长宁公主有私设府卫之权,比起那些公子哥世袭的羽林屯兵,公主府的府卫却能更压筹。 是以,在百姓之抓刺客虽难了些,但要做到,也易如反掌。 方才章郢前来调遣过次侍卫,但那些并非是真正的精锐,此时此刻,暗埋伏的所有侍卫才真正开始全部出动,手的长刀锋利无比,势必不会放过任何人。 -- 第50页 这是他们事先早就设好的局,若刺客另有其人,那么定不会放过这个最后刺杀公主的机会。 苏儿会假扮公主,吸引所有刺客的注意力,并将刺客引到此地来。 他们早就设下天罗地。 …… 宗临跟着世子爷来府之前,便听说是长宁公主在此包围,他立刻便没了胆子,又是假装摔跤,又是各种装病的,但装来装去,终究未能瞒过世子慧眼,俗话说得好,狗急了还会跳墙,宗临被逼得急了,也顾不得其他,所幸在出发前猛灌了几坛清水,才行至山脚下,便憋得不行。 他自小跟在章郢身边,章郢早就看出他心里有鬼,但此时此刻,那涨红的脸,咬得死紧的牙根,以及紧绷的身子,透露出并未作假的痛苦,章郢也没有让他憋死的道理,更不指望此人还能起到什么作用,索性让他寻个地方先去小解了。 宗临那厢小解完,又想着瞒天过海,于是在原地耽搁许久,才优哉游哉地往山上漫步,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才悄悄靠近府,谁知便听见阵刀剑相接的声音,面前人群混乱,有人在喊着“保护公主,活捉刺客”,宗临听,心大骇,连忙闪到边去,四处搜寻着世子的身影,谁知世子尚未找到,便看见抹熟悉的背影,袭白衣,眼神凌厉。 但仔细听来,这说话语声又有些奇怪,不像是长宁公主的声音,宗临虽只和长宁打过次照面,但在暗时常偷窥,对她的声音万分熟悉,他又仔细听了下,还是觉得不对。 此人不是长宁! 但,她不是长宁还能是谁?难不成这世上还有两个长宁不成? ……等等,两个长宁? 宗临脑海遽然闪过那夜幕,霎时起了身冷汗。 那夜,僻静素雅的小院,独自沐浴的女子,她惊恐尖叫时的眼神。 如今细细回想,才觉得有些不对劲。 堂堂公主沐浴,为何无人近身伺候?若她当真换了庭院迷惑刺客,那为何府侍卫都集在另处?那夜出现在她身边的侍女,宗临平日却从未见过,并不像长宁的亲信。 宗临心底沉。 宗临直潜伏在暗处,不动声色,直到所有刺客被活捉,场面被控制下来,他才悄悄地在草丛里挪动,寻找世子的身影,几处地方他都仔细打探过,趁着此刻无人注意他,宗临悄悄潜入府,四处搜寻了圈,无所获,正想着世子会不会已经打道回府,打算原路返回之时,才瞧见处草丛似乎有点不对劲。 杂草掩映了大部□□形,虽地形隐蔽,可宗临还是不难发现那里藏了人。 宗临靠近了瞧,心底便是喜,没想到世子爷居然藏在这里,他狂喜之下靠近,正要将自己刚刚发现的秘密尽数倾述而出—— “世……” “嘘!”章郢抬眼,冲他比了个手势,目光掠向边。 宗临顺着他的眼神朝那处看去。 便见长宁公主袭白衣,正伏在边的巨石之上,右颊枕着手臂,眼睑低垂,日光穿越树梢透射进来,给睫毛打了层淡淡的阴影。 她正睡得香甜。 第二十六章 见到这个货真价实的长宁公主,宗临彻彻底底, 确定无疑了。 确实有两个长宁, 而直以来,是他弄错人了。 宗临心底五味杂陈, 只想急切地朝世子倾诉这切, 告诉他, 他直以来怀疑的女子, 未必不会是直在找的夫人。 可话到喉头, 宗临又忽然不知该从何说起。 他扭头看向长宁。 美人微低螓首,长发散落在肩背之上, 睡颜疲倦而安然,少了平日里凌厉气场,便好像冲破了封印般, 她那对秋眸黛眉, 瞬间鲜活了起来,芙蓉如面柳如眉,倩影婀娜, 无限婉约,恰如副泼墨绘制的美人午憩图, 意象暗藏, 传递出言语所不及的神韵来。 如此幕, 怎可说不似曾相识。 当年那小姑娘镇日精力旺盛,总缠着世子陪她玩儿,有日实在烦得世子没法子了, 便将她关在书房外,她独自人,实在无聊,便跑去怡春院找那花魁玩儿,世子后来亲自寻来,那花魁夏春也寻不着她的踪影,两边仆从四处搜寻了圈儿,才发现这丫头,抱着酒坛子,早就在花丛里睡得香甜。 花瓣儿落了她满身,眉心点娇蕊,宛若雪寒梅,衬得她清艳娇媚,容姿无双。 如此可爱,连宗临都忍不住瞧了夫人好几眼,谁知世子爷却不肯怜香惜玉,抱她回去之后,待她酒醒,又好生将她教训了顿,非要她深刻地承认错误为止,最终扛不过她床笫之间的撒娇耍赖,又让她逃过劫。 转眼三年,当初的切,回忆起来都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世子思念夫人,宗临又何尝不想念那天真无邪的小姑娘。 太过美好的东西总是易碎,没有人是成不变的,譬如他们,三年来,手上也不知沾染了多少的鲜血,那清雅如莲的少年郎不见了,单纯善良的小姑娘又怎会苟活于世呢?此时此刻,无需任何言语,无需任何理由,切的话语都显得苍白无力,切早已不言而喻。 宗临张了张嘴,又落寞地低下头去,又想到什么,飞快地抬头看了眼世子,复又垂首,复又抬头,垂在两侧的手已紧捏成拳。 章郢只凝视着青钰的睡颜,眉目透出丝自己也不曾察觉的温柔。 手指微抬,隔着虚空,他细细抚摸着她的眼角,那是双疲倦的眼睛,撑起她全部的威严,旦睁开,总是如此地尖锐透冷,好像这双眼睛的主人,也只是个没有感情的机器。 -- 第51页 他的小姑娘啊。 怎么就成了这样呢? 他的夫人,应被保护在富丽堂皇的宅院,快乐无忧地长大,永远如此善良,她纯粹的笑容即便是在这个黑暗的世道之,在这个人人为之拼却性命算计的美好江山之,亦是最美丽的至宝。 他想起年少时对她的告诫,他那时,自以为阅历老成,凭着少年心性,告诉她:这世道哪怕再不如人意,人活世,风骨和初心亦是不摧不折,身死骨焚,亦不毁灭。 章郢后悔了。 后悔教她与这世道抗衡,至今背负这么多罪孽,后悔没有早点认出她,没有早点陪在她身边。 怪他吗?怪他,见面不识,屡次刁难,甚至痛下狠手。 她的痛苦,他都看在眼里,唯独吝于伸出援手;她的底线,他亦摸索得清清楚楚,却借以利用,毫不手软;她的性子冷漠高傲,旁人不懂她的难处,可他也不曾主动去懂。 若不是那伤疤,他又还要装聋作哑到什么时候去? 章郢心底微微刺痛,狠狠闭眼,心潮狂掀不止。 “公主!公主!” 外面遽然响起宋祁的呼唤声,随即凌乱的脚步声逼近了来,青钰美梦被扰,已有转醒迹象,宗临反应极快,连忙闪到树后,抄小路遁逃了,那厢宋祁已包围了此处,见公主在此安然无恙,心底大石总算落下。 青钰伏在巨石前,茫然地揉了揉眼角,四下环顾,抬眼,便撞上章郢漆黑的双眸。 她有些窘然,撑着巨石起身道:“本宫方才困得睡着了,你倒也不叫我下。” 边这样说着,边暗忖,自己的睡相应该还不算难看,应该没有做什么颜面丢尽之事。 章郢就这样看着她,眸温淡,倒映着这方树影白光,深沉冷漠尽数消失,只余汪春水,掠起阵阵波纹,悠悠晃荡。 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眼神,他的眼睛里仿佛藏着什么,青钰怀疑自己眼花了,还待细瞧,他却已掠开眸子,也站起了身,微微笑,看似并无什么不妥,“臣怎么敢打搅公主清梦?” ……这是在暗说她凶吗? 青钰低咳了声,虽是如此,但她也不得不承认,小憩片刻之后,精神确实好了许多,罢了,她也懒得和他逞口舌之利了。 现在还有正事要处理。 青钰转开目光,边的宋祁连忙上前,略抬手,身后的队持刀侍卫便押着几个看似是百姓的麻衣男子上前,往她跟前狠狠踹,逼得他们跪下来。为首侍卫单膝跪地,沉声道:“属下已悉数控制刺客,共数十人,生擒三人,斩杀六人,人自尽。” 此人嗓音粗砺,像沙子刮过,双臂粗壮,孔武不凡,通身杀意凛然。 看便不是善类。 章郢头次近距离打量这传言的公主亲卫,更是仔细地瞧了眼,淡淡在心里评价:身手不凡,做事利索,绝非朝夕可训练而成。 飞骑七营的精锐,名不虚传。 天子和朝廷练出来的人,都冰冷得如同杀器,长宁掌控这样的危险人物,看似是有了武器,但神兵锋芒过甚,也会反噬主人,更像是种束缚。 想到这些,章郢不由得微微转眸,晦暗的目光落在青钰的身上。 青钰此刻已蹲下身子来,冰冷的手捏住那刺客的下颌,抬起他的脸仔细看了看——脸上多处刀疤,皮肤粗糙,可见多年承受风霜;眼神冰冷,带有杀意。 可见,是专门蓄养的杀手。 “倒是点有意思了。”她手指微微用力,锋利的指甲嵌入那人的喉咙,掐的他嗓子发出细碎的呻|吟,青钰拂袖起身,又冷淡问道:“可查出什么?” 宋祁方才已经彻底派人调查过了,闻言上前道:“禀公主,臣方才查看了那些刺客的尸体,有新的发现。” 他站在青钰的侧面,这上前,便与章郢挨得有些近了,宋祁在注意到章郢之时微微滞,随即不动声色地往边上儿挪了挪,弯腰去扯破地上那刺客的袖子,冷笑道:“这些刺客胳膊上都带有黑刺纹身,可见是专业的杀手,属下命人将他嘴堵上,也是为了防止他自尽,之前生擒几人,舌下俱藏有毒囊,可见是专门蓄养的死士。而能养得起死士的家族,又能有几人?” 青钰不置可否,“继续说。” 宋祁站直了,朝她拱手道:“臣还有个想法——既然他们混在百姓之,想必百姓也是有人煽动而来的,能鼓动这方百姓,想必是当地势力。公主试想,整个青州,谁会对公主不利?” 她杀了刘群,惹天下士子不痛快,更是得罪了废太子余党,而昔日支持废太子的大族,以谢氏族为首位。 她弹劾高铨和章郢,是同时得罪平西王府和高家,但高家在青州的势力早在三年前就被铲除,那么只剩下平西王府。 青钰眸子微闪,章郢瞬间明白宋祁话暗示,心底更是觉得几分玩味。 这位宋四郎,看似忠诚,实则话处处诱导,就是想要长宁对他们下手,想必之前长宁如此冲动要杀喆,也与他脱不了干系。 见青钰没有说话,宋祁又蓦地转身,清冷的眸子紧紧盯住章郢,质问道:“公主在府周围遇刺,大人可有什么解释?” 话音刚落,青钰便不假思索道:“不是他。” 宋祁豁然扭头,难以置信。 长宁居然……护着这个人? -- 第52页 这是平西王府的人,根本不是他们这边的,公主难不成……真的与他有什么瓜葛? 宋祁压低了声音,不露声色地唤了声:“殿下。” 这回,章郢也开口道:“不是我,亦非平西王府。” 此话并非对宋祁说,他深深地注视着青钰,黑眸清湛,透亮无比,话深意已无暇去揣摩,青钰撇开头,只觉浑身都有些不自在。 她转过头去,他复又垂目,唇边微涩,转瞬即逝。 青钰细细思量了遍来龙去脉,对于是谁想要刺杀她,心底约莫是有数的,既然如此,便还是先打道回府,审问刺客,届时便知晓结果了。这样想着,她淡淡道:“本宫乏了,此事稍后再说,四郎,你去把刺客带下去,严加审讯,本宫即刻回府。”说完,她当先提群走上坡去,身边乌泱泱的群铁甲侍卫连忙跟了上来。 她就这样被人簇拥着,高高在上,人流隔绝了章郢的目光,他静立原地,哂笑声,终究也跟了上去。 章绪晕倒在马车里,此刻被秋娥掐着人,已开始悠悠转醒,之前外面乱起来之时,苏儿下了马车,秋娥便留在此地,特地护着这位小公子,唯恐他出了什么岔子。此刻见青钰来,章绪听见外面的人在唤“公主”,便立刻跳下了马车,直蹿到青钰身边来,担忧道:“美人姐姐,你没事吧?我听说好像有刺客,我方才……好像被什么人打晕了。” 青钰伸手抚了抚这少年的发顶,微微笑道:“我没事。”见少年双湿漉漉的眼睛望着自己,青钰弯下腰来,在他耳边柔声道:“你哥哥来接你了,随他回去吧。” 她言罢,素手轻轻推,便将这小少年推向章郢那处。 章绪撞到章郢身上,被他不轻不重地拍了拍肩头,浑身个激灵,耷拉着眉眼失落起来。 章郢淡淡道:“你既然喜欢他,这小子又生性顽劣,索性让他跟在你身边,也权当你我合作的诚意。” 章绪闻言,眼睛亮,满是期盼地望着青钰,边望着,边又纳闷地想:活阎王今日是转性了?居然还要把他送人? 青钰错开眼眸,撞上他晦暗难明的深褐双瞳。 她忽然舒了口气,摇头道:“不必了,在我身边不是什么好事,阿绪是个乖巧的孩子,我还是希望,他能够无忧无虑地长大,不要看见那些……不好的东西……”她想到什么,眼露黯然,可瞬息之间,她又抬起冷锐的眼角,冷淡道:“希望你没有忘记你说的话。” 他会帮她抓出刺客。 章郢不置可否,面对着她的目光,又还是点了点头。青钰便不再多说,转身正要上马车,秋娥却忽然唤了声“公主”,低头附耳道:“公主,苏儿方才已被秘密送回去了。” 青钰颔首,秋娥踌躇片刻,又道:“此外,苏儿回去途,正巧撞见人,那人正是……那夜瞧到苏儿洗澡之人。” 青钰挑眉,诧异地看过来。 “是谁?” 若非找错了人,怕是被撞见洗澡之人就是她了,她倒想看看,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闯她的地盘,行这等孟浪之事。 秋娥暗暗咬牙,又道:“那人苏儿虽不认得,可随行侍卫,有人是见过的,那人似乎在大人身边出现过……” ……啊?? 章郢的人? 青钰猛地转身,章郢正要离去,却见她目光灼灼地望着自己,眼神……深晦复杂,意味深长。 ……她快步走了过来。 青钰微微踮起脚尖,凑到他耳边,磨着牙,咬牙切齿地笑:“想不到,世子表面上是个正人君子,实则暗地里,却行如此下流无耻之事?” 章郢:“……什么??” 说完这句话,青钰后退步,转过身去,在章郢的目光挥了挥衣袖,不带走片云彩。 作者有话要说:  章郢(脸懵逼):媳妇儿说我下流无耻qwq 有小可爱说男主反应不大,他不是反应不大,是后劲还没上来,现在还能勉强苟苟。 第二十七章 直到长宁公主的车驾消失在眼前,章郢都动没动。 他垂袖而立, 身形僵硬地宛若个雕塑, 脑海还在回荡着方才青钰咬牙切齿的密语。 她说……他下流无耻? 他干了什么,怎么就下流了?怎么就无耻了?表面上是正人君子, 内里难道不是? 若是在往常, 面对旁人如此莫名其妙地嘲讽, 章郢必不会在意这等言论, 或许还会不客气地回敬几句, 可今日,面对自己心尖上的人儿不算友好的眼神, 章郢当真是……心底五味杂陈。 “大人?大人?” 身后的人低声唤他,唤了许多声,章郢才倏然回神, 转身跨进了府宅邸。 府的下人此刻都松了口气, 见章郢折返回来,忙牵了马匹出来,章郢翻身上马, 反手扬鞭,身下马儿嘶鸣声, 已疾奔下山。 章郢回府之后, 便揭下了人.皮.面具, 快步去往前厅。喆可以嬉皮笑脸,玩世不恭,但平西王世子性子冷淡, 御下严苛,绝非好相与之人。他站在庭院之,沉声下令,“把宗临绑来,我有话要问。”世子脸色并不温和,两侧侍从揣摩着世子的心情,便拿了粗麻绳来,将鬼鬼祟祟躲起来的宗临五花大绑,扔到了章郢跟前。 宗临上次见世子发怒,还是在三年前,隐瞒身份的世子面对切无能为力,宁可玉碎不为瓦全。可今时今日,宗临再次从章郢的脸上看出了阴鸷晦暗的神色,宗临吓得心肝儿直颤,在世子爷开口之前便求饶道;“属下知罪!是属下开始没看清公主的脸,白白害世子错过夫人如此之久,还险些酿成大错……” -- 第53页 章郢长身玉立,居高临下,漆黑的眸子望着他,不言不语。 宗临在地上扭了扭,活像只巨大的肉虫子,翻滚了下两下,直到自己可以坐直了,才把扑倒在世子跟前,哭喊道:“世子,夫人至今未曾见过属下的脸,属下当初与夫人同玩耍,感情那般好,您若、若将我打得半死不活,夫人见了定会难过,您难道还想见到夫人如此伤心……” 他不说此话还好,越是拿她做借口,章郢望着他的眼神越是冰凉透骨。 他低头看了他许久,才淡淡道:“你以为,她还会伤心么?” 她不会的。 阿钰曾是个善良的姑娘,瞧见人受伤便会心疼,见人难过,她也会跟着难过,如此的善良毫不做作,不带丝伪装。在她眼里,这世上没有好人与坏人,能人与庸人,只是每个人天性不,秉性不同,他曾笑她:“相比于你,那些读圣贤书之人,怎敢妄称自己为儒生?” 那时的阿钰会傻乎乎地以为他在夸她,兀自高兴许久,直到咂摸出不样的味道来,才知晓他这是在说反语,实则是在暗讽她头脑简单,还带着股莫名的酸意。她便跑过去抱住少年的腰,讨好道:“那……那我只对夫君好,只心疼夫君人,若我见了需要帮助之人,我便让府的下人去帮助他们,而我,只关心我的夫君吃饱穿暖与否,如何?” 她曾是如此温暖,每个举动都让他深深眷恋,可偏偏就是这样的阿钰,如今性情大变,浑身上下没有丝暖意。 宗临愣了愣,也耷拉下脑袋,沉默不语。章郢又说:“那夜,你究竟做了什么?” 事到如今,宗临也不好再瞒,只好将来龙去脉,交代。得知自己在不知情为人背锅的章郢开始沉默,垂在两侧的手青筋浮起,隔了许久,他抬脚狠狠将面前的宗临踹翻了过去,泄愤般,却头次没有多说什么,只转身回了书房。 宗临疼得龇牙咧嘴,闭上眼,却迟迟没有等到第二脚,他睁开眼,愣愣地看着世子离去的背影。 宗临也开始……后悔了。 …… 章郢将自己关在书房,这关便是许多日,三年来的点点滴滴在心底飞快闪过,他运筹帷幄,他与人周旋,他九死生,他得到了,又失去了……失去青钰,于他更像是摆脱了某种束缚,于是他再无弱点,成长了最强大的自己,虽下属在刻不停地寻找着阿钰,可他心里知道……找不到的。 平西王世子尚未婚配,外人看来是如此。 君延的身份见不得光,那失忆的孤女青钰也见不得光,有时候,摆脱种身份,当真是告别了种过去了。章郢心里清楚,周围的人也清楚,宗临亦是清楚,可没有人戳破……因为他章郢,不单单做自己,他还是藩王世子,是族的希望,他的身边,还有无数个追随者,每个人不许他在乎儿女情长。 章郢不知坐了多久,久到双目的光渐渐沉浸下来,他打开钿匣,解开画轴上的绶带,细细展开这副已经完成的画,凝望着画上柔婉的女子。 美人凝望着他,无限温婉,无限端丽,笑容堪比春光灿烂。 他闭了闭眼,不由自主攥紧拳头,心潮起伏。 外面鸟鸣惊心,像是回到了曾经。 回到曾经…… 青钰回府后支持不住,行至庭便晕了过去,意识沉浮在片永久的黑暗里,不知过了多久,黑暗终于透出了丝光亮,青钰耳边渐渐有了声音。 是花香鸟语,是风声和脚步声,好像有人在笑闹。 她睁开眼来。 入目春暖花开,暖风拂面,树梢头鸟鸣啾啾,万叶千声。 青钰环顾周,发现这是昔日她和阿延在南乡县的家。 这处宅子,坐落在阿延精心挑选的上佳地段,依山傍水,冬暖夏凉,园种了株高大的攀枝花,花枝伸展,满树鲜红,微风吹过,那花瓣便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装点了她满头青丝。 书房小苑外,还有池鱼塘,夏日碧波粼粼,她喜欢坐在池子边喂鲤鱼。 她的住所名叫“落霞苑”,她那时黏着阿延,不肯夫妻分房,便屡屡钻进他的被子里,久而久之,原本属于自己的小院逐渐荒废,反被她当作养花种草的场所。 青钰慢慢地在这里穿行。 南乡县昔日的小宅院,早在数年前的某日化为了灰烬,昔日温纯眷恋的家,成了片断壁残垣,过去的痕迹无处可寻,年岁太久,青钰不知为何自己又来到了这里,凭着模糊的记忆四处搜寻,也找不到昔日的半分影子。 那些浓烈的爱,那些锥心的恨,早就不知所踪。 青钰本以为自己强大到没有感情,可站在此处,始知自己仍旧深深怀念。 不远处发出声轻响,青钰转过身,眯眼瞧去,却看见个小姑娘。 那小姑娘,婷婷袅袅十三余,正坐在树梢头晒太阳,身浅黄衣裙,长发散落在肩头,衬得双臂雪白,腰肢纤柔。 此情此景,宛若相识。 当那身紫袍的少年推门出来时,那小姑娘便开心地抱着树的枝干,慢慢从树上滑了下来,少年见了她便是眉头皱,颇有几分嫌弃,她却好似瞧不见,非要笑着凑到他跟前去,兴高采烈道:“恩人!你终于出来啦!” 青钰终于想起,这是六年前的日。 十三岁的她,和十七岁的少年君延。 那时,他还未喜欢她,她却已深深地喜欢上他。 -- 第54页 那时,少年君延冰冷高傲,锋芒毕露,小姑娘青钰单纯可爱,傻得不行。 她不了解这世上所有的东西,却唯独认识他,知晓这是她的恩人,于是她日日出现在他的跟前,希望这少年郎能瞧她瞧,将她放在眼里。 可少年生性冷淡,不喜吵闹之人,此刻垂袖静立在书房门口,只淡淡将她扫了眼,薄唇冷抿,“还不让开?” 小姑娘悻悻地让开些许,又不甘心地跟在他后头。 少年每走步,她便走步,亦步亦趋。他偶尔会回头,发觉她这般死缠烂打,便面露厌恶,叫人驱赶,于是她又爬在他的墙头,用风筝吸引他的注意力,又讨好他身边的侍卫,惹得他身边所有人都喜欢极了她。 他去喝茶读书,她便在屋外晒着太阳等他,他去抚琴习武,她便站在远处,踮着脚尖仰望着他流畅的身形,傻得让少年身边的侍女都嘲笑她,她却傻乎乎地继续死缠烂打。那时她浑然不知自己的傻,只知瞧了这少年便开心,瞧不到便无聊郁闷,就连少年自己,都忍不住问她道:“你就没有自己的事情做吗?我不喜欢人跟着。” 她想了想,认真道:“我就想看着你呀,我不打扰你的。” 少年冷笑:“我让你看着便觉心烦闷。” 小姑娘不甘心,又局促道:“那……我若偷偷地瞧你,不让你发觉,你可会烦恼呢?” 少年:“……” 边的侍女笑了,年迈的管家也笑了,就连瞧着过去自己的青钰,也忍不住笑了。 原来,她曾经是这样痴傻,甚至不知自己喜欢得有多鲁莽,可这样真诚地喜欢,当真是她这辈子最热忱地时候。 她看着自己仰着张如花笑脸朝少年笑,少年偶尔也会对她露出不耐烦的情绪来,可更多时候,他也有被她逗笑,他笑起来甚为好看,后来的青钰总是同他说:夫君呀,你多笑笑好不好?我家夫君笑起来最最好看了,你不笑时,总是副冷冰冰的模样。 少年便只同她笑,只要她有不开心了,或是闯了祸被他斥责,他总会笑上笑,给她点甜头尝尝,在她得意忘形之时,又伸手敲她脑门儿,无奈道:“你几时能长大呢?总是这般不叫人省心。” 几时能长大呢? 青钰站在那里,所有人都瞧不见她,她看着人来人往,春去冬来,年年岁岁转瞬即逝,少年的身姿渐渐抽条,他成了清雅无双的贵公子,正直果敢,受人尊敬;而小姑娘还是如既往地莽撞单纯,终究只是在家破人亡之后,才学会什么叫长大。 好像是做了场梦,青钰看到最后,已是无声无息,泪流满面。 睁开眼时,枕头已湿,触手冰凉。 她竟哭了。 青钰躺着没动,任凭鬓边湿发渐渐风干,眼睛痛得发胀,她呆呆地望着屋顶,既是遗憾,又是庆幸,遗憾的是她再也回不到从前啦,所幸的却是……那梦在最幸福的地方戛然而止,可怕的事情不用经历第二遍。 她忽然低低抽泣了声。 屏风外的雪黛正要进来换掉冷茶,忽然听见这声压抑的哭泣声,手下不稳,那白瓷青花的茶盏落在地上,顷刻成了无数碎片。雪黛却顾不得收拾,慌张地跑了进来,瞧见蜷缩成团的青钰,便是呼吸滞。 这么多年了……她从未看见公主哭过。 雪黛担忧地抓住青钰的手,拿帕子细细为她拭去泪水,柔声道:“公主这是觉梦见了什么伤心事,怎的就哭得这般凄惨?这么多年,奴婢也未曾见你如此伤心过,有什么事儿莫要憋在心里,仔细别憋坏了。” 青钰侧卧在床上,紧紧地闭了闭眼。 她这副样子,确实从未向下人表露过,做主子的需要立威,更何况是插手朝政的长宁公主,这三年来,受过再多的委屈,她都不曾哭过。 可今日,怎的偏就,忍不住了呢? 青钰这几日劳累太过,压力甚大,也容易胡思乱想,走了死胡同。她身子本就娇弱,如此哭,时竟收不住,直哭得身子打抖,气喘不匀,雪黛好阵轻拍她背,又是喂水又是哄的,才又让她重新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雪黛好不容易哄着公主再次睡了过去,可公主醒来时那失控模样,却像乌云般沉沉积压在心头。她起身小心收拾了瓷器残渣,心不在焉地出了卧房,刚拐角,却瞧见迎面走来的宋祁,吓得手头抖,险些被碎瓷划伤了手。 宋祁行色匆匆,满面戾色,见是长宁身边婢女,便直接问道:“公主可醒了?” 雪黛缓慢地摇了摇头,下意识瞒着他道:“公主这几日太过劳累,直未醒。” 宋祁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不动声色道:“这是怎么回事?” 雪黛心底突得跳,连忙撒谎道:“方才奴婢本想将冷茶倒了,不小心摔碎了,不曾想公主睡得沉,这样也未醒,倒是将奴婢吓了跳。”她抬眼悄悄观察宋祁脸色,试探道:“宋大人可是要找公主有事?等公主醒了,奴婢再可为大人通传。” 宋祁眸色微闪,却是不急,忽然笑了笑,低声道:“那便让公主好生歇息,事情再多,都不及公主玉体万分之。”他抬脚往前走了步,忽然微微俯身,状似漫不经心道:“我记得,雪黛姑娘,是自小就伺候在公主身边的吧?” 雪黛微微后退步,不自然道:“是,奴婢七岁被先皇后赐给公主,便直陪着公主。” -- 第55页 只是后来,那天真烂漫的小公主忽然有日不爱笑了,她开始变得死气沉沉,不吃不喝,直到雪黛陪她去山上礼佛,个疏忽,便再也找不到她了。 三年后回来的公主,已成了另幅冰冷的模样。 宋祁微微笑,压低嗓子,用只有两人才听得到的声音说道:“在下今日……有些事情,想要请教雪黛姑娘。” 雪黛抬头看着他,不卑不亢道:“大人有什么事儿,直说便好。” 宋祁紧紧地盯着她的双眼,慢慢问道:“公主的病,是几时大好的?” 雪黛瞳孔缩,连忙抬起手指嘘了声,小声道:“大人慎言!” …… 知晓三年前那桩事儿的,包括随身侍女在内,至今也不超过十人。 长宁公主刚刚回长安的那会儿,曾发疯过段时间。 她见人便想杀,疯疯癫癫,歇斯里底,还放肆地与当今陛下作对,是以,硬生生被囚在护国寺整整两月,才恢复正常。 世人皆知,长宁公主在外“养病”三年,正月十二在南乡县杀高平,四月十七才回朝。 那么间这两个月,她在哪呢? 作者有话要说:  当年是女追男,可爱小姑娘青钰死缠烂打锋芒毕露少年郎,越挫越勇,没过多久,就给她追到手了。 男追女比较难_(:_」∠)_ 第二十八章 那年的正月十五,是上元节。 整个繁华长安, 灯火长明, 锣鼓喧天,亲朋结伴而出, 充街塞陌, 画舫游船, 佳人丽影, 沿河花灯铺开, 绵延数里,像是倒映着漫天的星星。 但这样的繁华唯独不属于人。 护国寺最高的阁楼, 长宁公主李青钰被人反绑着双手,手腕早已被勒得青紫,可她还在不住地挣扎, 任谁也摁不住她。 她的眼睛猩红片, 翻腾地剧烈的杀意,边的雪黛想靠近又不敢,哭得梨花带雨, 不住地唤着:“公主你醒醒,我是雪黛啊。” 窗前负手而立着位男子。 他看着山下的万家灯火, 不知过了多久, 才转身道:“长宁, 你恨这个世道么?” “你身上流着谢家的血,太后让朕杀了你,可朕怎么舍得呢?”他微笑着, 凝视着这个对他感到陌生的妹妹,柔声道:“朕知道,你和朕,其实是同病相怜。” …… “后来呢?” 方小庭院,章郢听到此处,微微抬起了眼睑,神色平淡,看似波澜不惊,那执杯的手,指节却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季韫顿了顿,压低了声音,继续道:“……后来,今上请了神医来为公主治病,也不知用了什么方子,公主的病便好了不少,能与人谈笑,与常人无异,后来被放出来,便借着与宋太妃叙旧,进宫住了段时日,也是从此时开始,长宁公主开始插手政事,只是后来出了宫,每月旬也要入宫趟。此外,下官还发现个蹊跷事……” 章郢抬眼,“什么事?” 季韫拿出袖字条,展开双手呈上,边道:“三年来,公主惩处宫人无数,下官本想以此查出端倪,却意外发现……公主冲动易怒、大肆惩处宫人之时,多集在月。” 发怒还挑着时间? 这就有点奇怪了。 章郢微微坐直了,眯眼道:“你是说,民间传她喜怒无常,是另有隐情?” 季韫抬眼,斩钉截铁道:“是。” 之前他也以为长宁是真的脾性不好。 可若真的喜怒无常,那为何屡屡对世子让步?最惊险的那回,莫过于世子和公主初次见面那日,季韫后来向张绅打探得知,那日的长宁,是亲自拔刀杀了人,并且铁了心要灭口的。 哪怕被挟持,正常人也只会虚与委蛇,等到脱身之时,再重新斩草除根。 长宁身边那么多侍卫,各个都是顶尖高手,想杀个人并不难。 可为什么忽然转了性子? 章郢垂眸,睫毛洒下片淡淡的虚影,手指无意识地虚扣扶手,那双干净白皙的面容上,微微染了丝冷色。 他低声道:“她与我相处时,并未多有不妥。” 不像不正常之人,甚至还有些可爱,他那时虽不知她就是阿钰,喜欢逗她气她,心底却并不当她是个冷血的政客,下意识将她,和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老家伙们划清界限。 微晃神,便又想起那夜破庙之,她神志不清地唤着“夫君”。 是有多想他,才会在昏迷时还这样念着他? 季韫看着自家世子,不由地叹了口气。 “下官以为,公主待您,其实与旁人大为不同。”季韫神情复杂,终是说出了这在心底藏了许久的话:“公主只有面对您时,情绪才平静不少。那日您将公主掳走,后来公主回来时,并无丝不悦之色,下头官员见公主和颜悦色,本以为事情翻篇儿了,可才隔了两个时辰,公主便因件小事,又险些杀了个侍女。” “后来公主彻夜不眠,很快便杀了刘群大人,那日公主遇刺,下官找到她时,公主在世子跟前,分明是副有点生气的小女儿情态,旁观者看得清楚,奈何局人不知。” “公主回去后,连夜追查刺客,甚至连身边跟了她多年的秋娥和雪黛二位姑娘,也并怀疑了。” “公主执意要杀大人时,连总管府的几位将军都被惊动了,毕竟大人也是朝廷敕封的武将,怎能随意处置?可他们拦归拦,又不敢动真格的,公主身边的侍卫只听命于公主人,动起家伙来,倒也没人真敢多管闲事,所有人都以为大人这回凶多吉少了。”喆说到此处,话锋转,“可是,世子您亲自来了。” -- 第56页 “世子不妨回忆回忆,公主见了您之后,消气了吗?” ——她消气了。 “除了贴身侍女,无人可近公主身,世子碰公主的时候,她可曾发怒过吗?” ——没有。 章郢倏然站起了身。 记忆属于她的那双尖锐、凌厉却漂亮的眼睛,瞬间变得清晰无比,宛若把火,无声无息地在他的心底,烙下了滚烫的印记。 哪怕见面不识,她也待他不同么? 季韫还有最后句话未说,他目光追随着面前的世子,看不懂他面上深晦神情,只见他长袖垂落,背脊挺直,半晌不言。 他知道,殿下心是有别人的,那是与他共患难的妻子。 可尽管如此,季韫憋在心的那句话,也不得不说—— “世子或是公主的良药,若是如此,请恕下官直言,世子当以大局为重!”他俯身抬手,长长揖,沉声道:“当今天下,朝廷腐朽,门阀林立,下官深知世子大志。长宁公主是皇帝的那把刀,世子若能拿下这把刀,将事半功倍。” 可季韫说了什么,章郢却根本没听进去。 他只是反复地回想着季韫口的点点滴滴,他也想起来了,那日她被他劫持,还记着他身上的味道,仓皇抬头与他对视。 他是她的良药?值得么? “世子、世子!”就在此刻,外面守着的侍卫却忽然进来,低声禀报道:“安插在公主住所附近的眼线来报,长宁公主几日前回去就晕倒了,如今已经整整三日了,里头还没有什么动静,特地来请示世子,你看……” 话未说完,章郢已猛地转身:“你说什么?!” 好端端的,怎么就晕了过去? 章郢几乎是想也未想,就飞快地冲了出去,衣袖带起了阵风。 边的季韫呆滞了下。 他才说劝完世子拿下这把刀,世子这么快就想通了?还行动得如此迅速? …… 章郢出府上马,几乎是在盏茶的功夫之内,就抵达了公主居所。 刺史贺敏所安排的这个宅子,颇为气派,门口两只巨大的石狮子,显得威严无比,章郢翻身下马,侍卫还来不及通传,那骑在石狮子身上的少年郎已探出了脑袋,咦了声,问道:“你是大人,还是我的哥哥?” 章郢扫了他眼,面无表情,章绪眼珠子转了转,立刻了然,连忙跳下石狮子,拉着章郢往里走,对那些侍卫道:“这是我的熟人,也是公主姐姐的朋友,你们都让开!” 这少年在公主这里混的如鱼得水,好生气派,挥手,守门的侍卫便纷纷让出了道儿来,章绪牵着自家哥哥到了无人的后院,才好奇地凑过来问道:“哥哥,你是来找公主的吗?” 他要不是见过自家哥哥伪装成喆的模样了,此刻恐怕还认不出来他呢! 章郢低头问他:“她近来可好?” 章绪想了想,摇头道:“不好!我本想着,来这里可以每日找公主玩儿,可她回来便卧床不起了,如今我也见不到她,也不知她身子如何。” 章郢薄唇微抿,垂目不语。 章绪拉了拉他的袖子,好奇地问道:“哥哥,你是在关心她吗?他们都说大人喜欢她,可是那个大人,是你对不对?” 章郢哑然,微微失笑道:“你这小子,你懂什么?” “我懂!我当然懂啦!”章绪神神秘秘地凑过来,说:“我跟你说个秘密!” “什么?” “公主她……以前可有夫君呢!只可惜英年早逝了!” 章郢伸手摸了摸少年的头顶,微笑道:“你怎么知道?” 章绪悄悄道:“因为我见过牌位呀!我在这里玩的时候,只有个地方去不了,有次我趁人不注意悄悄进去了,才知里面祭奠的是个没有名字的死人,而且我第次见到美人姐姐的时候,她告诉我说,她是个寡妇。” 章郢又是沉默。 股无言的心疼快要顺着四肢百骸蔓延到骨子里,连阿绪都能察觉到那些蛛丝马迹,可见她平日是有多孤独。 他微微弯腰,对章绪道:“你应该知道她在哪,带我去见她吧。” 章绪奇怪道:“哥哥为什么要见她呢?”他忽然明白什么,猛地拍掌心,笑道:“我明白了!哥哥是不是真的和他们说的样,喜欢上美人姐姐了?” 章绪是万分乐于见到这等结果的,若公主做了他的嫂嫂,那他可就有靠山了!公主身份这样尊贵,他做公主的小叔子,想来也万分气派,以后走到哪里,那可比往日更有底气,说不定他哥哥碍于嫂嫂,也不会再管束着他了! 面对着弟弟期待的眼神,章郢垂眸不语。 旋即他低头,在少年耳边轻轻道:“尚未追求到手,还请阿绪,替为兄保密了。” 作者有话要说:  青钰:才骂了你下流无耻,转眼你就闯我宅邸? 感谢 易烊ttcc1128x2、锅锅、下下、赫连菲菲x4、微胖界的小巨星x2、七月蝉x2 的地雷 感谢 微胖界的小巨星 的手榴弹 感谢 只大白菜、栖崽今天也很甜x2 的火箭炮 第二十九章 长宁公主的卧房外戒备森严,侍卫将之围成铁桶般, 除了贴身伺候的婢女, 旁人是万万进不来的。 就连章绪,都被拒之门外。 但章绪这些日子, 与阖府上下俱已混熟了脸, 谁见了他都好生敬者, 章绪深知他们不敢对自己如何, 于是也仗着这份屏障, 肆无忌惮大摇大摆,还屡屡去烦雪黛, 雪黛有日磨不过他,又急着去探望公主,只好答应将他带进去晃了圈儿。 -- 第57页 这圈儿, 就够章绪找机会了。 章绪先是在雪黛跟前撒泼了通, 偷得了雪黛的腰牌,又让章郢假扮着仆人,拿着雪黛的腰牌, 借口混进去。 只是章郢气质到底与众不同,章绪为了纠正自己的哥哥, 可谓是跳脚了无数次。 “弯腰!哥哥你把腰弯点儿, 还有头低下来!” 被压迫惯了, 章绪趁机悄悄过了把瘾,才望着哥哥的背影,悠悠叹了口气, 十分老成地想道:“若是这棵铁树能开花,我也能放心撒手了。” 章郢那厢潜入地十分顺利,压根没有章绪那么夸大其词,他姑且用了腰牌,随意敲晕个侍卫,换了衣服堂而皇之地进去,也不见有谁拦着他。 分明是春日,周围却死气沉沉的,安静地连鸟雀声也无——章绪说过,公主曾嫌鸟雀吵闹,命人将所有的鸟儿都驱赶走了。 章郢推门进去。 里面没有点灯。 展目望去,皆是片漆黑压抑,角落里的香料徐徐燃着,面前放着面黑白泼墨的屏风,纱幔拢在屏风后,挡住里面光景。 章郢掀帘进去,便看见床上躺着人,青钰无声无息地睡在那里,脸色苍白,双眸紧闭,发丝有些凌乱,似乎间醒来过几回。 种奇异的感觉从章郢心头升起,就好像此时此刻,他又变成了君延,那个无权无势的少年公子,身刚劲风骨,只会用蛮力与世道抗衡,边自不量力地想着要无愧于心,边又还想奢求保护好心上人。 章郢坐在床边,这回,他终于有勇气取下她的面纱。 面纱之下,果然是张极为熟悉的容颜。 “阿钰。” 他低声轻唤,低头,额头与她相抵,呼吸交缠。 她今日的大病,因他而起,若他那日不对她下如此狠手,也不会让她受了刺激,诱发其他病情。他对谁都下得了狠手,唯独对她深深愧疚,当初是他没有保护好她,害她跟着他几乎丧命,如今重逢,却还如此待她。 确实可以早些相认的,从他看见那把钗子起。若他没那么多顾忌,不碍着身份不肯主动,只要胆大地多问句,或是因此下定决心取下她的面纱,不听信宗临之言,可他因为自己下意识的回避,不肯伸手揭开谜底,怕这人不是她,又怕这人是她。 他总是顾虑太多,她也总是算计太多。 当年眉眼锋利的少年不再冷漠孤傲,温柔可爱的小姑娘也不再傻得可爱。 股深深的无力感伴随着内心升起,章郢微微抬头,注视着她,手又抚上她的脸颊,微微摩挲着,柔声道:“阿钰,这些年来,你过得不好,但从今日起,我会陪在你身边。” 话音刚落,便见青钰的睫毛抖了抖。 章郢触电般地收回手,皱眉凝视她片刻,还是下了决心,给她戴好了面纱,又起身闪到边,悄无声息的隐藏起自己。 青钰朦朦胧胧间,好像听到有人说话,又感觉脸上有什么暖暖的触感,但她无暇去想,只努力挣扎着醒过来,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终于睁开了眼睛。 浑身都睡得发软,青钰艰难地撑手坐起,摸了摸自己的脸——还好,面纱还在。 看来刚才只是出现幻觉了。 青钰低头揉了揉眉心,起身,赤着脚走到铜镜前,端详着自己苍白的面容:白衣,黑发,脸上无丝血色,因为最近劳累过度,眼下还有些发青,颧骨也要瘦出来了,别提有多难看了。 她怎么就长成这样了呢? 青钰想起做的那个梦。 她接二连三地梦到过去,宛若冥冥之的种预兆,三年都不曾梦到阿延,这几日却更像是种告别,她穿白衣已经满三年了,青钰记得自己来青州之前,她与皇兄交换的筹码。皇帝问:“长宁这次回去,是思念亡夫?还是为朕办事?”她答:“做个了断,三年期满,我会做回皇兄的妹妹。”皇帝沉默,问她:“何苦呢?”她说:“这世上很多事情,都不需要理由。” 皇帝微微笑,并不生气,又问:“那是夫妻爱情重要,还是兄妹亲情重要?”个是阿延,个是废太子,她很聪慧,知道这是在试探她的态度,便说:“皇兄是君,长宁是臣,君臣大义胜过私人感情。”皇帝这才放心,走到她的面前来,柔声道:“妹妹身子骨弱,此去保重。” 她仰头凝视着这个哥哥,她与他并非母所生,从前,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他是不受宠的三皇子,她与他是云泥之别,无甚兄妹之情,而今他是国君王,执掌乾坤,她仍旧是受宠的公主,可这回,他是云,她是泥,他能随时将她踩在脚下,他顺理成章地取代了她昔日最亲近的哥哥,就连“妹妹”这样的称呼,如今也只有他能唤。 青钰站起身来,朝他俯首长拜,帝王这才温柔地笑,命人备车,放她离去。 青钰微微叹了口气,在这安静的小室内,声叹息清晰可闻。 章郢的目光落在她双白皙的小脚上,皱了皱眉,这地上这么凉,怎么连鞋都不穿?这么大的人,还是不会照顾自己。 还有,她无缘无故的,在叹什么气?是身子不舒服么? 就在此刻,外面响起敲门声,有人唤道:“公主可醒了?臣宋祁,求见公主。” 青钰扬声道:“进。” 宋祁推门,低头走了进来,眼便望见青钰身着薄裙,长发披散的模样,连忙慌张地低下头,恭敬道:“这些日子公主闭门不出,不知公主如今感觉如何?” -- 第58页 这低头,又看见她那双未曾穿鞋的小脚,脚趾白皙晶莹,踩在漆黑的地面上,甚是迷人。 宋祁眼皮蓦地跳。 青钰没有转过身,亦未看他眼,只冷淡道:“本宫近日身子困乏,倒是没什么大碍,躲在屋里不见人,不过是给贺敏那些人看。交代你的事情,你办好了没有?” 宋祁盯着那双玉足,微微失神,竟没有答话。 青钰久不见人回应,这才转过了头,连名带姓地唤道:“宋祁!” 宋祁连忙回神,将目光迅速收回,“……臣在。” 他微有些晃神,嗓音都飘忽了几分。 今日的青钰身纱裙,与平日大为不同。 平日衣着严谨,朴素无华,今日却身轻纱,那肩背的弧线若隐若现,长发垂在肩头,直落到腰间,右足上系着根红绳,衬得肌肤越发雪白。 裙衫有些褶皱,像是被人揉乱了般。 本朝民风开放,女子穿着较为大胆,本是没什么不妥,但今日的长宁,和平日的反差实在太大了些,从未见过卧床刚起的长宁,她这副懒散的模样,让宋祁忽然有些心乱。 目光又是控制不住,顺着她的脚踝往上,忍不住就想要冒犯她。 却撞上青钰似笑非笑的目光。 宋祁微微惊,青钰已笑道:“怎么?本宫今日这模样,让你起了什么心思?” 宋祁重新垂下眼来,低声道:“微臣不敢……” 青钰起身,走到他的面前,那双玉足,又再次出现在他的眼前,宛若魔咒般,他看到就有些头晕目眩。 躲在暗处的章郢微微攥紧了拳头,眼底霎时染起了簇火。 他的夫人,是旁人可以随意看的么? 那边,青钰扬袖,在床边坐了下来,裙摆下滑,遮住了双洁白的小脚,隔绝了宋祁探究的目光,她把玩着手心的血玉钗子,淡淡道:“四郎,你跟在我身边这么久,很多事情,我倒也犯不着特意重复,你是镇国公家的公子,将来前途无限,和宋兆样,莫要误了前程。” 宋祁想起自己那个嫡出的弟弟,眸色暗了寸。 他是庶出子,本就地位卑贱,若非懂得审时度势,讨得老太太欢心,在年前有资格入宫参加晚宴,也不会遇见长宁,借此飞冲天。而他那个弟弟,则与他大为不同,非但是当今圣上跟前的红人,更与青钰青梅竹马,感情甚好,就连三年前,也是他亲自护送青钰回到长安。 宋兆为了娶妻之事,与大夫人王氏闹得不愉快,此事沸沸扬扬,也传遍了整个长安,便接着有流言说,宋兆本另有心上人,至于这心上人是谁,众说纷纭,可部分目光却集在了长宁身上,好巧不巧,宫人私底下的卦传到了青钰耳朵里,青钰当场便严惩了那几个宫人,将事情压下,又多日不见宋兆。 虽有风流名声在外,但她其实,不喜欢旁人与她过于亲近。 宋祁微微笑了笑,他生得俊朗,双漆黑的眸子俯视着青钰,若是旁的女子,怕是会被他瞧得暗暗心动。宋祁微微蹲下身来,小心翼翼地拿起床边双绣鞋,柔声道:“臣明白公主的意思,臣也不会给公主带来任何麻烦。” 他伸手,干燥温暖的掌心贴合着她的脚踝,掌心的温度透过衣料传递到她的肌肤上,他让她抬起脚来,再妥帖地帮她穿好。 姿态放得极低,动作虔诚且温柔。 青钰垂眸,瞬不瞬地睥着他。 宋祁帮她穿好了鞋,才站起身来,轻笑道:“前路艰难,但微臣愿做公主足下这双鞋,让公主永不沾尘。” 青钰落睫不语。 隔了许久,她淡淡道:“说正事罢,事情办得如何?” 宋祁便开始耐心地说起前几日调查之事,自那日活捉了几名刺客之后,宋祁将他们严刑拷打,打得奄奄息,也未能审出幕后主使,便开始设局,假装已查出幕后之人,企图试探出些端倪来,谁知其几个刺客刚刚得了说话的机会,便咬舌自尽了,他们勉强制止了三人,尚且留着口气。 这些刺客,意志坚强,视死如归,能养出这样的杀手,绝非朝夕之事。 能出动他们,想必是下了决心要杀青钰。 而青钰借病闭门不出的那几日,各方都有来打听长宁公主的病情,宋祁特意留意过来者,贺敏等人反应颇为正常,唯恐长宁在青州出了事儿,到时候朝廷怪罪下来,给青州带来灭顶之灾。此外,平西王世子的人似乎也有点异动,宋祁细细打听,但无所获。为了保险起见,宋祁又送信回了长安镇国公府,知会了宋兆声,也提前有个准备,若公主有个三长两短,长安那边也不会坐视不管。 “动作倒是干净,不留任何破绽。”青钰心生计,吩咐道:“去把刺客都带出来,本宫亲自去州衙门趟。” 宋祁低头应了,便转身出去。 暗处,章郢盯着宋祁的身影,袖的手早已捏得咯咯作响,眸底渐渐有了杀意。 此人好生大胆,阿钰的脚,是他能摸的吗? 他自己都忘了……摸起来,是什么滋味儿。 作者有话要说:  万字三章降落啦,biu~~~接住! ps:今天看了些评论,特意说下: 男主是爱女主的,女主刚掉马,他还来不及为女主做什么,至于他为什么表现的不样,因为他和女主从本质上是不样的,他更理性责任更多想要的也更多,女主的切只基于个情字。似乎很不公平,男主也是有瑕疵的,但是他后来会变,女主也会变。看过我上本的就知道,作者不爱写完美人设。 -- 第59页 第三十章(加更) 屋内又只剩下两人。 青钰摩挲着手的钗子,似乎是在出神地想着些什么, 还未有所动作, 雪黛端着水盆从外头进来,朝青钰笑道:“公主, 奴婢来伺候您更衣。” 青钰起身, 坐到了梳妆台前, 抬手取下了面纱, 先是净了净手, 又洗干净了脸,雪黛来回换水, 走了好几趟儿,时辰耽搁下来,却也迟迟不多叫些人手来帮着些——青钰生性多疑, 信不过这里安排的侍女, 平日里就算要取下面纱,也只对雪黛和秋娥二人。 雪黛来回换了几回水,青钰见气色实在难看, 才打开妆奁,让雪黛为她上妆。 黛眉轻描, 眉心轻点金钿, 覆以胭脂水粉, 朱唇微抿,莹莹泛光。 抬手打散满头青丝,青钰摩挲着血玉钗子怔然思索片刻, 却将钗子放了下来,亲自挑了个白珠点缀的珠花,珠花精致,哪怕在这暗室,也闪烁着熠熠光辉,雪黛小心地挽了个时下流行的髻子,又拿过珠花,小心伺候着青钰戴上。 那珠花上的珠子乃是价值连城的明珠,其上镶金,光泽饱满,甚为漂亮,雪黛替公主小心夹上之时,手上力道微重,青钰疼得轻轻动,雪黛手上滑,那珠花便从指缝间骨碌碌滚落在地,时不见了踪迹。 雪黛想起平日里公主惩处身边人的手腕,脸色瞬间白了白,跪下道:“奴婢手脚毛躁的,请公主恕罪。” 青钰把她拉起来,并不责怪,“无碍,你去把东西捡起来罢。”雪黛惴惴不安,手心冒汗,见青钰不怪罪,连忙谢恩,又手忙脚乱地趴在地上,四处搜寻起来,边寻找着珠花,边又悄悄将手心的汗往裙摆上抹了抹,压抑着仍旧得飞快的心,暗道公主的近来的脾性当真好了不少,若是从前在长安,不说严厉责打,至少也是得罚跪的。 也不知是为什么,总觉得公主好像变了。 雪黛伏在地上,借着微弱的光,四处摸索着珠花,找了许久也没有找到,青钰蹙眉道:“找不到了么?”她起身拿了烛台,弯腰亲自来找,雪黛连忙退到边。 章郢垂眸,看了眼滚落在自己脚边的珠花。 珍珠打磨的白色珠花,光泽通透,色泽饱满,可以想象这样精致的珠花,点缀在阿钰漆黑发亮的发髻之上,将衬得她如何好看。 垂落的帘子遮住他高大笔挺的身影,那头,女子身宽松白纱裙,盛妆点缀,面若芙蓉,在慢慢地靠近。 烛光将佳人丽影透射在身后的墙壁上,光影斑驳,暖光朝这处席卷而来,似乎即将惊破这里的秘密。 章郢微微抬脚,将那珠花朝外踢了踢。 双白皙的手,探了进来。 青钰弯腰捡起那珠花,烛光在她脸旁闪烁跳跃,将双眸子照得暖光四溢。 若她偏头仔细瞧上瞧,便能看见那黑暗男子的身影。 但她好像什么都没有察觉到,转身重新坐下,将珠花递给雪黛,雪黛笑道:“原来在这儿,是奴婢疏忽了。”说罢,连忙拿帕子擦了擦,重新给公主戴上。 有了珠花的装点,面容更显得明丽了三分,青钰起身,从柜挑了身简单的白衣。 青钰掠了掠唇角,淡淡道:“你先去备车,本宫稍后便出来,让贺敏先候着。” 雪黛低应了声,转身退下了,青钰静立在原地,目光掠过落在梳妆台上的面纱,却是没有戴起,而是走到床榻边,自枕下抽出刀刃,缓缓朝章郢藏身之处靠近。 刀刺出的瞬间,青钰只觉得手腕麻,那刀瞬间脱手,身子已被股极大的力道往前扯,后背往墙上撞,疼得她猛眯眼,抹高大的、带着淡淡威压的影子,已徐徐盖了下来。 章郢将她的手腕扣住,低头看着她的脸。 这是张魂牵梦萦的脸,只是本该温柔清澈的眼睛,此刻却蓄满了薄怒。 四目相对。 青钰冷笑,“怎么?世子敢让下属偷看女子洗澡,也敢亲自潜入本宫闺房?” 眼神轻蔑,语气傲慢,毫不掩饰她的讽刺,语气凌厉得宛若把刀。 这是章郢在得知她是他夫人之后,与她第回这般四目相对。他曾以为,他与她分离多年,此刻应当郎情妾意、你侬我侬,或是互诉衷肠、感怀伤悲。他得知真相后曾懊悔心疼,也想过该如何待她温柔,用无数的耐心化解她的防备。 潜入公主府邸实属知晓她生病之后的时冲动,他带着腔说不清、道不明的情谊,却迎面受了这么刀。 那满腔无言的悸动,霎时被浇灭得干干净净。 眼前的女子,看他的眼神,不掺杂任何的依恋,甚至带了丝杀意。章郢不难猜出这杀心从何而起,他躲在这里,瞧见了她面纱之下的真容,这于身居高位的长宁公主来说,是种挑衅,更是种威胁。 哪怕他和她多次合作,哪怕前不久他刚刚救了她的性命,她对他,也还是这样拒之千里。 章郢心念百转,额角微微作痛,那双漆黑的眸子,又深沉了三分。 他在想怎么措辞。 不能再凶她,也不能让她讨厌,得好生哄着些。 说担心她?以如今的立场,她会觉得他在骗她,甚至是在戏耍她,说不定还会更生气。 说来探虚实?她这几日在查刺客上毫不手软,更厌旁人在她面前耍把戏。 章郢憋了半天,终于说了句:“你今日这模样……甚为好看。” -- 第60页 说完,他自己脸色都僵了僵。 他到底在胡说道些什么?她又不是般的女子,被夸句好看,还能把旁的事儿都揭过去? 青钰陡然听到这话,也是愣,随即挑了挑眉梢,用种诡异的眼神扫了他眼。 ……这人今天是吃错药了?夸她好看? 她刚刚讽刺他,他怎么还不讽刺回来? 难不成……还留有后手? 青钰警惕地望着他,背脊与墙贴得更紧,心底瞬间闪过无数个揣测,最终竟也鬼使神差地回了句:“我今日上了妆。” 章郢不自然地动了动唇角,淡淡道:“妆画得不错。” 青钰迟疑道:“……那珠花呢?” “……也好看。” 两人同时开始沉默了。 不知对方卖的是什么关子,又在酝酿着什么阴谋诡计,接下来又要怎样对付自己。 她接下来,是要去查清那些刺客是谁派来的,若是废太子那边的人,那么她正好可以借题发挥,她来青州多日,虽杀了刘群,却还不够,远远不够……她需要个更大的筹码,来让皇宫里头的那位天子,对她彻底放下心来。 那么章郢这回悄悄过来,是不是来试探她的?刺客虽不是他的人,但他未必不知情,那么他又是如何作想的?还是他悄悄潜入,实则是想从她这里偷走什么东西?……此外,这里守备森严,他是怎么混进来的?难不成府还有他的眼线? 青钰想了许多,但下意识,都是往政事上思量,沉浸在自己的思维,过了许久,才感觉手腕上力道轻,他已经放开了她,和她重新拉开了距离。 青钰蓦地醒神,羽睫扇动,抬头看着他。 章郢将手背到身后去,唇边微微噙了抹笑,忽然低声道:“方才为何不让侍女叫人进来,届时我人,只好乖乖束手就擒,送上门来的把柄,还不随你拿捏?” 青钰微微怔,还未说话,他却蓦地挑薄唇,自顾自地低笑着说了句:“虽是在质问,公主实则是信我的,是么?” 他眼眸明亮,闪烁着连她都看不懂的光,青钰讶然,不自觉地红了耳根,又垂头避开他戏谑的目光,却又忽然反应过来,自己不自然个什么劲儿?还觉得尴尬的是他才是,又猛地抬起了头,这抬头,却又与章郢挨得极近,他笑容深深,微微俯身,这样背着双手打量着她。 青钰下意识往后退,却忘了身后是堵墙,那后脑“砰”地撞上身后的墙,疼得她眼泪瞬间就冒了出来。 水眸噙泪,又故作镇定,耳根偏又那么红。 真是可爱。 章郢唇瓣淡淡笑容柔和了些许,伸手摸了摸她撞疼的那处儿,指腹轻柔地按了按,关切地问道:“撞疼了么?” 手却立马被她打落,青钰忽然有了股蛮力劲儿,猛地将他推攘了开,自己提着裙摆,飞快地窜到离他稍远的地方去。 怒视着他,她提了音调,扬声质问道:“你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浑身竖起尖刺来,又是气势汹汹的模样,像猫儿炸了毛。 他到底在卖什么关子?青钰实在是感到费解。 溜进她的卧房,又破天荒地夸她,还揉着她撞疼的地方。 ……拜托你凶点好不好? 这般温和,反倒教她毛骨悚然,背脊发凉。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看见心上人,已经抑制不住嘴角疯狂上扬。 第三十一章(加更) 青钰觉得此人,成真是吃错药了。 总不会是患难见真情, 上回救了她回, 忽然就开始对她怜香惜玉来,上回他把她捆成粽子的事儿她还记得清清楚楚, 她才不相信, 这人会忽然对她转变态度。 利用?试探?会有什么事儿, 值得堂堂位藩王世子, 屈尊降贵, 在这里与她打感情牌? 青钰仔仔细细地打量着章郢。 饶是被她推了个踉跄,他也仍旧薄唇噙笑, 眸色明亮,深深地注视着她。 脑子当真是坏了。 青钰朝屏风后躲了躲,唯恐此人发疯, 又不客气地问道:“你是受了什么刺激了?大老远的跑到我这儿来, 是青州当地没有女子给你戏弄,反过来寻我开心?” 被他这样打岔儿,她有些懊恼, 之前质问他时有多盛气凌人,现在就被他弄得有多尴尬。 殊不知她如今这微微瑟缩、又强撑面子的模样, 在章郢眼, 又成了另种绝美风光。 不远处的小姑娘妆容精致, 靓丽逼人,分明是天生极为冷锐的眼睛,此刻却瞪得圆圆的, 眸子里净是片水光,窗外微弱的光照亮她的侧脸,朦胧光影打出片可爱的绒毛。 怎么瞧,她都讨他喜欢。 怎么从前就这么瞎呢?只想着自己的事儿,也不仔细瞧瞧她,忽视了眼前的姑娘有多漂亮讨喜,只觉得她事儿多,言语刻薄,态度傲慢。可她从前的傲慢在他如今看来,又像是偶尔恰到好处的小撒泼,他好友家的小奶猫也是如此,你瞧它是可爱活泼的,可若惹恼了它,也会炸毛,也会挠人爪子,做出反击。 章郢这样想着,心底莫名有些痒,生出种将要将她捉进怀里的冲动。 不能吓着她,不能给她种登徒子的印象。章郢袖手无声攥了攥,眸底微微的波澜霎时消失无踪。 他抬手轻咳声,状似无意道:“不过随口关心,公主何必反应如此之大,方才那宋四郎,不是还亲自为公主穿鞋么?” -- 第61页 这话莫名带着股儿酸溜溜的感觉,章郢面色僵,又想闭上自己这张不受控制的嘴,漆黑的眸子抬了抬,假装浑不在意地往青钰那处瞥了眼。 还好还好,她似乎没有察觉他话里旁的意味。 青钰确实没有察觉出那股酸意。 怪就怪在章郢平日给她的印象过于深刻,她心思又不在男女之事上,便只考虑这字面上的意思——这是在暗暗讽刺她与宋家也牵扯不清吗?还是在怪她虽口头上选择信任他,实际上还是不够有诚意? 涉及双方合作的基本问题,青钰觉得还是要好好说清楚,便问道:“我默许他帮我穿鞋,难不成你也要帮我穿鞋?” 哎……词不达意,青钰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连忙改口,耳根又红了寸,有些慌张道:“不、不是!我是说,世子此话究竟是何意?本宫究竟要如何,才算拿出了诚意?” 章郢却没忍住,低笑出声来。 他这笑,青钰便有些生气了。 这有什么好笑的?许他说上堆胡话,不许她口误回么? 章郢本来想着,戏弄她也差不多了,毕竟惹恼了佳人,到时候不肯认他怎么办?他点到即止,谁知她忽然回上这么句,当真是戳到了他的心坎儿里,可不就是,他想要帮她穿鞋,不想看着那个姓宋的,暗悄悄这般占她便宜,还满口冠冕堂皇,显得自己有多了不起似的。 ——“前路艰难,但微臣愿做公主足下这双鞋,让公主永不沾尘。” 章郢嗤之以鼻,区区宋祁,如何能保护得了她?以微薄之力螳臂当车,不过是最愚蠢的做法,空有张会绣花的嘴儿,倒不如让他来,如今的他已经今时不同往日,他才是能保护她的人。 他便不假思索道:“若公主愿意,也不是不可。” 青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是不可?他是在调戏她吗? “公主?”就在此时,外面的门忽然被敲了敲,雪黛已安排好了切,隔着门喊道:“车已备好,消息也传出去了,公主好了吗?” 外面,门敲得咚咚响,眼看雪黛就要推门进来;里头,章郢索性负手朝她走了几步,更是好整以暇,想看她如何处理自己。 “本宫马上出来,你先退下。”青钰应了声,疾步走到他跟前来,压低声音道:“今日之事本宫先不与你计较,本宫让人暗送你离开,你……” 话还未说完,他却轻笑着打断她,“不必了。” “我陪你起去。” 长宁公主病不起的消息传得飞快,原本青州上下都松了口气,此刻初次露面,消息也宛若插了翅膀般不胫而走,本来得闲的些官员忙又开始准备着应付公主,刺史贺敏却刚刚收到了封密信。 那封密信,来自平西王府,却是由个从未见过的女子充当信使,那女子自称是平西王妃跟前伺候的侍女,此次信之言,也是王妃的意思。 平西王妃谢氏,正是谢氏族家主谢霖的表侄女,当年谢家显赫,门生遍布天下,乃是朝分量极重的大族,那年先帝尚未称帝,谢家两位姑娘的婚事便传遍天下,谢霖长女谢玉宛,与先帝私定终生,先帝起事夺取天下,等着她的便是母仪天下的尊荣;而与谢玉宛自小同长大的表姐谢玉瑕,却嫁去了平西王府。 那时的平西王尚不是平西王,只是盘踞方、手握兵权的节度使,前朝暴君无道,章遂自成方诸侯,后来谢族辅佐先帝建立大邺,章遂率先归降朝廷,也与这平西王妃与谢族的联系有关。 只是再显赫的家族,都扛不过个鸟尽弓藏的下场,长宁公主消失三年,皇后病不起,废太子夺嫡落败,这切的切,都造成了如今谢族失势的局面,新帝大肆换血,风波席卷朝堂,人人对谢族避之不及,而长宁公主,因着废太子之事,早与谢族彻底决裂。 这好巧不巧的,王妃这时候来信做什么? 贺敏直觉不是好事儿,他虽效力于平西王府,但到底还是更听世子些,便决定先将此信压下,暂且不看。 边的季韫瞧见刺史迟迟不拆信笺,不由得问道:“大人不看么?王妃的吩咐,到底也马虎不得。” “多看多错。”贺敏面色凝重,将那信揣入胸口收好,低声道:“王妃到底是后宅妇人,易感情用事,与其瞧了里头的内容左右为难,倒不如什么都不知道,届时当着世子的面再读此信,那便是平西王府的家事了,与你我都无关。” 季韫笑道:“确实如此,还是大人思虑周全。” “更何况……”贺敏叹了口气,“那刺客到底是谁派来的,我约莫是有眉目了。” 就怕是最坏的结果。 …… 青钰推开门,雪黛瞧见她身后的章郢,心底吃了惊,目瞪口呆道:“这……这不是大人么……” 大人是什么时候来的?她才离开了会儿,这里把守森严,难不成插了翅膀飞进来的? 话音落,雪黛便瞧见“喆”朝她淡淡颔首,眼瞧着副心情甚好的模样,边的公主干咳声,脸色怪异,像是强忍着没有发脾气,雪黛的目光在这两人身上溜了几个来回,不得不承认,若大人长得再俊些,身份再高些,便称得上郎才女貌,天生对了。 本朝是从马背上打下来的江山,从先帝起便重视武将,大人尚且年轻,只要再多立几个战功,待到封侯拜将,尚公主便不成问题。 -- 第62页 只要公主愿意。 雪黛仔细瞧着青钰,心底偷笑,心照不宣地让开了身子,低头道:“奴婢已备好车,不知大人也在,敢问大人也要随行么?” 青钰抬手揉了揉眉心,知道雪黛这是误会了,但她自己都解释不清,只好佯装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言简意赅道:“再给他备辆车,他与我同去。” 虽是如此吩咐,但马车开动之前,青钰听到外面响起阵惊呼,紧接着面前的帘子便被人给撩了开,章郢动作十分敏捷地跃了进来。 大庭广众之下,他就这么闯进她的马车?青钰背贴着车壁,瞪着他微怒道:“你这又是做什么?” 章郢微微笑,冲她眨了眨眼。 外头,雪黛的声音传了进来:“公主,大人所乘的马车底坏了,您看……” 车底?? 哪有马车坏车底的?简直是闻所未闻!到底是车自个儿坏了,还是某些人在暗使坏? 青钰瞪着眼前的男子,章郢薄唇轻掠,忽然往前探,撑手在她耳边,作出了个略有些轻浮的动作,压低了嗓音道:“看来天意让臣与公主独处……”语气带着三分旖/旎,热气微微喷洒在她额头,男子漆黑的眸子引人沉醉,勾人摄魄。 啪—— 话还未说完,便觉右脸疼,章郢剩下的话蓦地卡在了喉头。 他难以置信,但脸上的触感不会有假。 好大耳光,真是毫不犹豫,说打就打。 他天生身份尊贵,身边人都好生敬着他,稍有差池便战战兢兢的,哪怕家族失势,哪怕自己有过三年隐姓埋名,却也从未被人打过耳光,就算是当今皇帝,敢忽然就这么耳光甩过来,也得好生权衡,是否就此与平西王撕破面皮。 她倒好?说打就打。 靠得这么近,青钰清清楚楚地看到,几乎是巴掌落下的同时,他眼底腾了股燎人的火,眼神更瞬间沉凝下来,这般看着人,令人不寒而栗。 但她从来不怕,抬起打他的那只右手,抬了抬下巴,骄傲道:“看来也是天意,让本宫教训下孟浪之人。” 作者有话要说:  我习惯于半夜更新0点,因为夜猫子居多,所以以后的章节,般都是凌晨12点发。 这几天我实在是有点忙,作者还是个苦逼学生党,各种考试多到我头疼……如果有特殊情况,卡和急事,我会用请假条,用APP的宝贝们会看到请假提示。 如果是晚点更,案上会标。 这样可以吧? 此外,下章,明天早上六点发,大家别熬了,早点睡,明天再早点起,大茶爱你们~ 我要是思路流畅,写的快,还会突然加更的!! 第三十二章 章郢只觉额上青筋跳了跳。 但跟前的小姑娘,虽副挑衅的做派, 但那双飞扬的眸子通透明亮, 眼尾向上勾起,既嚣张跋扈, 又可爱娇蛮。 她举着手, 章郢的目光从她掌心扫过。 只见白嫩的小手有些泛红, 应是打的时候用力过猛, 这么用力, 也不怕自己的手打疼了。 章郢腔怒气,又蓦地熄灭地干干净净, 直瞅着那儿粉嫩的手掌,居然还有点心疼,恨不得拉过来揉揉, 吹吹。 他有些悻悻, 便退离了她的身旁,不再故意逗着她玩儿,垂眸静坐不言, 面容派冷淡,表面上虽如此正经, 心底却暗暗地想:如今她养成了这样的脾气, 实在不好招惹, 我该如何才能让她对我放下防备呢?先前几回实在不知收敛,就怕她如今对我没什么好感,那便难办了。 他甚至都不敢告诉她他是谁, 是出于那么多利弊思量,二是……他居然怕她知道之后,会不会连带着连“君延”都并讨厌了。 实在令人头疼。 而外头,久久不见公主回答的雪黛有些疑惑地抬起了头,心下惴惴不安,也不知大人钻进公主的马车之后,里头发生了什么,公主会不会因此发怒?正要开口再唤公主,谁知便听见了道无比清晰的……巴掌声。 雪黛干咳声,抚了抚额头,无声叹了口气。 她就知道,会是这样。 …… 长宁公主亲自抵达州衙门之后,门口迎接的官员抬头,便看见身华服的长宁走下了马车,这回青钰仍旧身白衣,但面上却反常态,施了淡妆,特意将眼尾描长,在最勾人处往上挑,那双原本就有些凌厉的眸子,便更冷漠威严地让人不敢直视,本朝公主之,还从未有过得势如长宁公主的先例,她走出马车,周围人便纷纷垂下头,不好直视公主。 但眼前出现的不仅是那柔软的裙摆,还有双墨色银纹的长靴。 那些官员心底暗暗称奇,顺着看上去,却看到喆的脸,不由得惊得说不出话来。 喆?公主和喆同乘辆马车?难不成这二人…… 他们还未表露出丝惊讶来,走了两步的青钰蓦地转过身来,双冷淡的眼睛从众人面上扫过,那伙人又连忙垂下了头去。 凶巴巴的。章郢瞧着青钰,眼底闪过丝隐秘的笑意。 对比下旁人,她对自己态度已算极好。 他忽然又心情大好。 侍从早已在院搬来了座椅,青钰这回也不进公堂,直接在府衙后面的院里坐了,命身边的侍卫将整个衙门包围起来,再让所有人聚集在此处,来人俱不知如今是何状况,为何忽然便被包围在此处,场面阵喧哗。贺敏本以为她是来好好谈事的,不想竟是直接动了武力,面色便是沉,冷声道:“公主这是何意?” -- 第63页 青钰右手端茶,掀了掀茶盖,吹了口凉气,淡淡道:“贺大人怕什么?本宫的侍卫,都是有分寸之人,这回他们将此地围住,并非本宫要对付你们,而是为了保护你们。” 贺敏气极反笑,振袖道:“保护?敢问公主,这是什么保护的办法?” 青钰偏了偏脑袋,好整以暇地瞧了他眼,也由得他气急败坏,淡淡对问边的喆道:“大人可明白本宫的意图?” 她忽然开口问喆,众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贺敏和季韫同时愕然,俱转头去看章郢。 章郢负手而立,身姿颀长,坦然地接受着众人的打量,笑意淡然。 他当然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胆敢派出刺客杀她的人,或许就藏着这堆官员之,她自可以打着揪出心怀不轨之人的幌子,说是在保护他们,让侍卫将他们包围,任由她威逼利诱。 问他,也是猜出了贺敏如此配合他,想必早就知道他是世子,贺敏对他的忠心不言而喻,只要他开口说没有问题,贺敏此刻也不好再置喙什么,只好乖乖被她拿捏。 她很懂得如何玩弄人心,利用旁人。 他倒也不介意被她如此利用,笑了笑,朗声道:“公主之意,其实很简单。眼下刺客横行,难免有居心叵测之人,表里不,暗使坏,公主将诸位困住,也是困住了混入你们之的奸邪之徒,不正是变相地保护了诸位?” 他话音刚落,便有不知事的小官皱眉反驳道:“派胡扯!查案便好好查,审问刺客便是,难不成谁会畏罪潜逃不成?即便有人畏罪潜逃,便是率先暴露,届时再引兵追捕又何妨?将所有人关在此处并排查,请恕臣闻所未闻!” 章郢挑眉,冷淡地扫了这人眼,小小录事,也敢如此无礼。他语速飞快地质问道:“怎么查?刺客都是死士,如何审问?畏罪潜逃自是不怕,若有人察觉不对,趁机再次刺杀公主殿下,你可担得起这后果?若我是侍卫,像尔等这般蠢笨,倒是不吝拿来好生陷害番,届时藏二证物在你房里,你又可能抵赖?我现在便是说你是幕后主使,你又能如何?” 他连串质问连珠带炮地兜头砸来,直将那人问得半晌不能言语,憋了许久,也只是抬手指着他,面色发青,手指微微颤抖着,“你”了半天也没“你”出个所以然来。 章郢却不再看他,转而朝青钰抬手行了礼,微笑道:“敢问公主,臣方才所说之意,可是公主的意思?” 他笑容清雅明朗,黑眸波光湛湛,青钰方才也被他的长篇大论吸引,正瞧着他发呆,见他转头看了过来,忙撇来了视线,佯装自己不曾偷窥。 她心跳快了拍,若无其事地支着下巴,颔首淡淡道:“说得不错。” 哪怕不看他,也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在她面上逡巡,青钰莫名觉得别扭极了。 这人实在讨厌,本来她是正正经经地来办事,可有了他,就总觉得情况有些不对劲儿,此人玩世不恭般的态度,总让她的心思不由自主地往别处飘去,老是神游太虚。 贺敏身后的宋祁眸色微沉,目光在青钰和章郢之间来回打量。 又是这个喆。 区区草莽出身的武将,究竟有什么资格,得公主青眼,站在她的身边? 宋祁袖的手无声攥紧,骨节微微泛白,无声地掠唇冷笑了声。 青钰拍了拍手,淡淡道:“把人带上来。” 侍卫领命退下,没过多久,便拖着几个人往这处走来,远远的看不清那人,只知听得锁链叮当作响,那人被拖过之处,皆留下片可怖血迹,在场几位官员脸色都变了,场面有了片刻的哗然。 待到侍卫将那几人放下,众人探头看,有人已禁不住吓,屁股跌坐在了地上,面无人色。 这、这还是人吗! 那浑身上下没有处完好的地方,连满口牙都打碎了,四肢不正常地扭曲着,此刻微微抽搐着,可见还没死透,这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条血淋淋的肉虫子。 青钰见惯血腥场面,面色淡定如常,目光扫过在场每个人的脸。 有人捂住嘴,有些反胃地干呕起来。 有人浑身发着抖,还在勉强保持着镇定。 有人面色发青,显然是有些恼怒。 ……还有人淡定得跟她样,也不看那刺客,只盯着她瞧,见她看过来,还微微笑,眉目飞扬,端得是俊雅无双,秀润天成。 青钰收回目光。 她对章郢戏谑的眼神熟视无睹,抬手摩挲着下巴,清了清嗓子,微笑道:“昔吕后为戚夫人断其四肢,放入猪圈,唤作‘人彘’,本宫虽不欲心狠手辣如此,倒也想效仿前人,给此脏物取名,诸位说,取什么好呢?” 她拂袖起身,纤尘不染,她在其人面前停下,微笑着问道:“你说,本宫取什么名字好呢?” 她那双眼,微含笑意,却是锋利通透的,那人双腿软,跌坐下来,颤抖着道:“微臣惶恐,实在不知……” 青钰倒也不介意,又去问下个。 “这位大人,可有合适的名儿?” “臣惶恐……” “这位大人?” “……公主恕罪。” “……” 没有人胆敢在此时贸然给这刺客取名,贺敏心底沉,心知公主这是故意在个个试探,想要从里面找到心虚之人,他本觉得不妥,但看世子直未曾表露什么,倒也忍了下来。 -- 第64页 青钰那边已经问完了圈儿,状似懊恼道:“看来,诸位都没有解决之法,那本宫就以这幕后之人的名字命名吧。” 她说着,笑着蹲在了其个刺客跟前,接过侍卫递来的帕子,隔着帕子抬起那人的下巴,问道:“说吧,幕后之人是谁?” 众人心底紧,都忍不住探头,企图去听。 只见那刺客唇瓣开阖,似乎说了句什么,他们都没有听见,只是长宁公主的神色……已经微微了然。 青钰蓦地起身,拔出侍卫腰侧佩剑,又朝他们走来。 这架势……像是要杀人。 第三十三章 日光下移,阳光透过树梢头, 片暖黄打在青钰的侧脸上, 却不添半分暖意。 青钰摩挲着刀柄,勾起眼尾, 转了转手腕道:“本宫已经知道是谁了。” 她蓦地抬起刀尖, 指着跟前人, 那人不料竟是自己, 连忙跪下来道:“臣惶恐!臣对天发誓, 臣真的不敢刺杀公主,求公主明、明鉴!” 青钰笑了笑, “本宫几时说是你了?大人请起。” 侍卫上前将他搀扶起来,那人抬手抹了抹汗,吐出口气来, 颓然到边坐下了。 青钰继续走。 她知道, 现在在所有人眼,她定将刺客屈打成招,此时此刻, 就是想杀了幕后之人,让他们都在, 不过是想杀儆百。 可惜, 她并不知道, 方才那刺客,也不过是她随便寻的个稍微凄惨的点的死囚,假扮的而已。 心虚之人想的往往比旁人要多, 有些人只是单纯得害怕被冤枉,可青钰知道,只要在场真的有幕后之人,那么定不会坐以待毙。 青钰走到录事方颂跟前时,只见眼前抹寒光闪过,方颂已快步朝她冲来,手上匕首锋利,青钰冷笑声,袖藏着的袖箭正要弹出,谁知那人却忽然惨叫声,匕首立刻脱手。 青钰微微怔,随即后退数步,厉声道:“拿下!” 方才准备好的侍卫疾步上前,不客气地伸出脚,狠狠将方颂踹翻了过去,麻利地捆好了。 ……章郢不动声色地收回手。 他从青钰开始蹲下问“刺客”开始,便就有些猜到了青钰的意图,正防着这等意外,见状那人果真行刺,袖石子便是弹,已将那人手腕振麻了。 看着青钰处变不惊的神情,章郢边叹了口气。 这丫头,胆量如此之大,从前遇见只老鼠便能吓得直往他身上爬,那时泪眼汪汪,他须好生哄着,才让她破涕而笑,而今面对这等场面面不改色,当是历经了多少这样的场景才能习惯的? 如此想着,心底又不觉疼。 见面不识,从前是他不知道,如今他既然知道了,那么她,便由他来照顾。 …… 方颂刺杀长宁公主反而被擒的消息,很快就传了开,只是刺史下了死令,不许下头官员到处议论此事,方颂之罪,他再会上奏朝廷,听凭陛下处置。 虽是表面上和长宁面子过得去,贺敏心底却已有些焦头烂额。 章郢避过众人,快步绕过庭院,走到贺敏书房的窗外,抬手敲了敲窗子,两长短,贺敏在里头等候已久,连忙推门将世子爷迎了进来。 贺敏急急拜道:“世子可算来了,长宁公主绝非善类,而今抓走了方颂,可方颂……他毕竟身份特殊,世子方才肯帮公主说话,可是心里已经有了对策?” 方颂并不仅仅只是个录事那么简单。 他姓方,虽不及季韫是平西王府幕僚出身,却是出自因科举舞弊案早已落寞的士族方家,而今方家无权无势,举族迁徙,离开长安,这方宋自好拿捏,平西王妃谢氏曾助他科举,而今能升到这官职,更要对章家感恩戴德。 方颂和长宁公主自然无冤无仇,缘何忽然妄想刺杀,便可看看这背后,是什么人在指使…… 贺敏想到此,不由得瞧了瞧章郢的神色。 世子爷的眸色也瞬间冷了下来。 看来,这事儿,连世子爷都不知情,若当真是王妃或是谢家想杀长宁,世子便是被硬生生地搅和进了这桩事里头,边是王妃,边是朝廷,这其如何权衡,又实在难说…… 贺敏忽然想起什么,连忙掏出怀的密信,递给章郢道:“这是下官个时辰前收到的密信,是王妃命人交给下官的,下官不好妄自主张,不曾阅信,请世子过目。” 章郢薄唇微抿,快速展开了信。 来回飞快读过,眼神却是越来越冷,抓着信纸的手指也微微用力,眸底宛若腾起了簇火。 良久,他微扯薄唇,冷笑了声。 “母亲,当真是不曾让我失望。”他面无表情地撕了那密信,冷淡道:“此事就当没有发生过,方颂之事,你不必插手,我自会解决。” 贺敏迟疑道:“世子可是要帮着王妃算计公主?若世子有什么吩咐,下官定当竭尽全力,长宁虽难对付……” “不是。”章郢拂袖转身,盯住贺敏的双眼,黑眸冷凝如冰。 他字句道:“不许动长宁。” 州衙门到了晚间,大门已落了锁,风卷乔木,沙沙作响,后院无人,长廊片清冷。 已是暮春,满院花儿也近凋零,原本的芳香馥郁都散了些许,天边轮满月照清道路,反射出章郢衣袂上隐约的淡银纹路。 章郢脚下生风,衣袖被风吹起,面色冰冷,比月色更令人生凉。 -- 第65页 他边走,边飞快地回忆着方才那密信所言。 ——时钦身在刺史之位,诸事顺否?吾儿离家数日,不知吃穿暖否?时钦清廉正直,风骨刚劲,亦是吾儿身边左膀右臂,吾乃区区妇人,思儿心切,今闻长宁长公主滞留青州,长宁与吾族谢氏旧隙已深,来者不善…… ——吾儿性子淡薄,定不肯插手,惟愿时钦肯推吾儿二…… ——杀长宁,若不能杀之,则陷害之,令其与朝廷生隙。 他的母亲……当真是令他意外。 为什么只要是涉及谢氏族的事情,她便总是如此贸然插手?若被长宁发觉,那当如何?若……若长宁出事,他又当如何? 唯独是阿钰,三番四次,他的母亲,都是想要对付阿钰。 永嘉元年时,他身伤病地回了府,母亲在他身旁垂泪,几次昏迷过去,平西王妃谢氏素来是个温柔高贵的母亲,她用最好的药材救活了自己的儿子,随后,她带来了个姑娘。 那姑娘年纪不大,十五六岁,花容月貌,温柔娇羞。 她三四次打量着他,好生欢喜,可章郢却高兴不起来,他淡淡看着面前的母亲,说道:“母亲,孩儿在外已经娶了妻子。” 这时,那姑娘脸色归于惨白,他那母亲终于变了脸色,不再高贵温柔,不再通情达理,而是冷声质问道:“她是谁?” 章郢笑了笑,“她是孩儿的心上人,只是届孤女,无权无势,名字不值提。” 母亲却忽然缓和了神情,柔声道:“郢儿,你告诉为娘,她叫什么,为娘可以派人去找她,将她接入府好生相待,你说如何?” 章郢默默看着自己的母亲,毫不留情地戳破,“母亲是想找到她,然后杀了她,是不是?” 他何其了解自己的母亲,从小到大,但凡他所想,她皆会实现,甚至父亲不许他功课偷懒,母亲也会让身边的婆子,暗暗掩护他歇息片刻,可就算如此,旦面对涉及谢氏族的事情,母亲总能失了分寸。 她让他好好与太子来往,甚至从小就告诉他,等他长大了,是要娶谢家的女孩儿为妻的。 他曾暗期待过,也曾在长大之后深深厌恶过。 他时常觉得自己要回报父母养育之恩,只是母亲对母族感情深,时离不开罢了。长大之后,偌大王府需要年少的他来扛起,分明极为艰难,母亲却也还是不断地要求着,他以为这是要求严苛,望他早日成才,而今形势严峻,为人父母的需要子女早日独当面,更能应付残酷的现实,可他的弟弟阿绪却活得天真,让他频频无法理解……离开三年,在阿钰的事情之上,章郢头回顶撞了母亲。 “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夫人,是贵是贱,我都不会抛弃她。” “若她死了呢?” “若她活着,她是我的夫人,若她死了,她的名字也会载入族谱,是生是死,她都是我的夫人。” 平西王章遂,宠爱王妃,对其几乎言听计从,当年身为节度使,拥兵自重,本能与先帝抗衡二,却为了夫人选择归顺于先帝;章郢为了妻子,亦如此顶撞自己的母亲。章家的儿郎,都甚为死心塌地,若是爱上个姑娘,总不会喜欢上第二个。 母亲拗不过他,表面上妥协,实际上又总是安排姑娘们与他见面,他都举止疏离尊重,不曾为难那些姑娘们,可最过分的次,莫过于往他的床上塞了不着寸缕的姑娘,那姑娘身迷药,不住地软声唤着“世子”,章郢厌恶极了,拔剑杀了她。 至此之后,母亲不再过问再娶之事。 哪怕后来,她暗做了什么,章郢也从来不过问,而今动了阿钰,他却不得不过问了。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的母亲和女主的母亲,是表姊妹,女主和男主,是表上加表。其实他们小时候没有见过面。 第三十四章 青钰将方颂绑走之后,并不急于审问, 而是命身边高手将其牢牢看守, 切记不能让其畏罪自杀。 她头晕得很,才进府门双膝便是软, 身后的宋祁眼疾手快地扶, 柔声问道:“没事吧?” 青钰垂下眼, 对羽睫颤动着, 只待缓回了劲儿, 才摇头道:“只是头晕,四郎不必担心。” 宋祁微微抿唇, 显然不太赞同,又道:“臣虽希望公主意志永远坚定,不被轻易撼动, 却也不希望公主总是如此逞能, 郎说让您好生养着,您就不该这么贸然出门。” 青钰虽那日昏迷之后很快醒来,故意在房假装昏睡多日, 她的身子虽并非传言那般差,但也算不得好。 那回被劫走大病之后, 还未根治疾病, 转瞬高烧不退, 昼夜忙碌,并非几日的休息能弥补的。 青钰听宋祁如此说,却是混不在意地笑笑, 转瞬想自己如今这处境,莫说好生照顾自己,性命都朝不保夕的,谈什么养着病体?她忽然想到了什么,转头朝后看了眼,见章郢不在,又怔然地回过头来。 宋祁目睹她这动作,心底沉。 她是在找谁?找喆么?可她如此在意,那喆此刻却连人影儿也不见,到底有什么值得稀罕的? 宋祁勉强藏住心底情绪,尾随着青钰进了书房,青钰翻开桌案上堆积的从州衙门那里搬来的卷宗,正要低头去看,却不住地揉着额角,她脸色苍白,哪怕有艳丽妆容遮盖,也并不显得气色多好,看得宋祁心底揪,也不知该如何相劝。 -- 第66页 进来送药的雪黛担忧地看了眼青钰,也知青钰倔强秉性,迟疑了半晌,也不曾主动开口想劝。 劝什么?公主心里其实都清楚得很,但是她这么多年,都是这样过来的。 任谁看了都心里难过,可谁都不好打扰她。 青钰面看着卷宗,面端起那闻着便觉得苦的药碗,心不在焉的喝了口,眉峰不动分毫,显然是早已习惯这等苦涩。那端药的手还有些不稳,她唇色发白,睫毛在不住地抖动,宋祁袖的手指不知何时已经攥紧成拳,心底沉闷至极,像是压了块大石头。 宋祁忽然想起年多以前是怎么遇到她的。 那日,他随族人参加宫宴,长宁在饮酒之后离席,独自在御花园散步,便这样毫无征兆地晕了下去。 当时四周无人,只有宋祁路过,见她身素衣,以为是哪家千金,便贸然过去扶她。 谁知这位晕倒的公主蓦地清醒过来,反手便给他耳光。 声清脆的巴掌声,响彻在宋祁耳边,区区弱女子,力道却是如此之大,打得他耳边嗡鸣不止。长宁高傲而冷漠的声音响起:“你放肆!” 刚刚说完“放肆”,她身子又晃了晃,掩唇低咳,面上透出丝苍白,洁白的裙摆被泥土沾惹,绸缎般光滑的长发散落在肩背上,衬得她肤白若雪。 又难以接触,又如此迷人。 宋祁本有些恼火,可他只是区区庶出子,又能怎么样呢?眼前的女子,显然并不是如他所想的那般身份普通,他只能选择忍耐。看着眼前痛苦不堪的女子,个胆大的念头浮现在了他的脑海:倘若他帮了她,会不会从而得到什么机会? 他曾经听说,长宁公主昔日幕僚姚令之,本是卑微贱民,因容姿秀美,得公主喜爱,后来被举荐给了陛下为官,短短半年,便进了尚书省做事。 这样的故事,会不会也发生在他的身上呢? 宋祁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在顺着五脏六腑疯狂奔涌,直达心脏。 他是庶出子,镇国公府再显赫,那万人之上的位置,那身处权势心的感觉,也永远都轮不到他, 那又为何不放手搏? 宋祁忽然伸手,握住眼前女子的双肩。 伸手触,才发现满手濡湿,她的冷汗顺着额头流得飞快,瞬间打湿了衣裳。 痛得如此之厉害。 宋祁不顾她恼怒地快要杀人的目光,将她扶起,带着她往僻静之处走去,搀着她在边的石凳上坐下。 他低声问道:“此事可否让旁人知晓?” 她艰难摇头,贝齿死死地咬住唇瓣,脸色惨白得吓人。 宋祁见她下唇被咬破了,鲜血隐隐残留在唇角,于心不忍,便拿出了袖的帕子递给她,柔声道:“咬这个吧。”他静了静,又问:“可否去请太医?” “王……太医……” 她依靠在他肩头,断断续续吐出三个字来,宋祁了然,便让她靠在边,转身走了。 他身份特殊,只好用特殊的法子,将王太医引至此处,自己藏在了暗处,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王太医走了进来,对这白衣女子道:“臣见过长宁公主殿下,您怎么会在这里?” 长宁,长宁。 原来她就是长宁公主。 后来的切,如宋祁所想,他得到了长宁公主的青眼,被长宁亲自在御前举荐,争过了家嫡出的弟弟。 只是长久下来,宋祁发现,长宁并不如外界传言的那么吓人,她甚至是可怜的、极端的、不顾切的。宫宴之前,若非她冒着大雨连夜入宫拜见陛下,也不会病得那么突然,直接晕倒在了御花园。 可宋祁就是欣赏这样的女子,刚强独立,犹如把锋利的刀,永远自会将刀刃向前,只露锋芒。 从他认识她时起,他就知道,她永远刚强如斯,不畏艰难。她于他,永远都是如此遥不可及。 可今日,宋祁多希望她能放弃那复仇的念头,像她这样的姑娘,应该被纳入怀好好疼爱,若她不是长宁,没有背负那么多,该有多好。 宋祁心头压着沉沉心事,告退之后,便也立即回了州衙门。 他毕竟是青州别驾,不好多在长宁跟前多留,他也正好回去看看贺敏对方颂之事是何看法,他总觉得……事情定没那么简单。 喆转瞬便抵达州衙门,章郢那厢仍未出府衙,思绪沉浮间,眸底已愈来愈寒,路行至前苑方止。 前面却陡然亮起抹微弱的灯光,有人提着它走近,清俊五官逐渐在黑暗显露出来。 是宋祁。 宋祁唇畔带笑,手提着灯笼,灯光在眉骨上打了阴影,端得是丰神俊朗、温润如玉。 没想到此刻喆居然在这里,宋祁微微眯眼,在章郢欲越过他离去之时,蓦地开口道:“今日公主终于抓到了暗捣鬼之人,青州上下俱松了口气,只是看大人神态,似乎不怎么为公主高兴?” 章郢脚步微滞。 宋祁转身,挑着灯笼看他,笑道:“不知大人此刻心里在想什么?公主如此信任你,你不主动过去庆贺,会不会不太妥当?或是,大人与那幕后黑手有什么联系,此刻高兴不起来不成?” 章郢脸色陡冷,指骨沉沉响,转过身来,冷睥他道:“宋大人言下何意,不妨直言不讳。” 此人多次主动为难他,章郢并未觉察不到,只是未曾将此人放在眼。 -- 第67页 只是上回,他蹲下为阿钰穿鞋……始终令章郢如鲠在喉。 此时此刻,他才好好打量番宋祁。 镇国公家二房的庶出子,本不受宠,锋芒不及小公爷宋兆,因被阿钰提携,做事利落,如今虽外派青州,前途也定然片坦荡。 章郢想起此人时刻在阿钰身边,又对她暗生心思,神态愈冷,隐隐之间,竟有股淡淡的上位者的威压透出,令宋祁微微吃惊。 这人,分明只是个草莽出身的五品武官,为何浑身上下却透着股说不上来的贵气和压迫感,总让人觉得,此人来头不小。 宋祁冷声道:“那我便直言不讳了,你之前与公主流言在外,究竟是何心思?可是真心待公主?” 他这样开口,心思袒露无疑,已然落了下乘,章郢冷淡道:“我待公主,绝非虚情假意。” 宋祁嗤笑声,冷声道:“就凭你?” 他有些失态,可青钰之前的苍白面容仿佛就闪烁在眼前,宋祁冷笑道:“敢问大人,凭什么本事照顾公主,帮助公主?你又对公主了解多少?公主从前的事情,你又知道多少,她如今如何,你又可知晓?” 连串的发问,毫不客气地兜头砸下,针对轻视之意甚浓。 他会不了解阿钰? 那是他曾经深爱的夫人,若非她腔赤诚,他也不会深深地爱上她,哪怕世事再变,他都相信自己于她的意义。 章郢微微笑,反问道:“问我之前,宋大人何不扪心自问,你做到了么?” 宋祁愣,霎时心头火起。 ……却又被他反驳得哑口无言。 他亦……无能为力,又凭什么拿此事来讽刺别人?他连让她不那么劳累都做不到,所能做的,只能是在她身边尽忠职守罢了。 章郢见他良久不言,微微冷嘲,拂袖转身。 却忽然听见身后人开口—— “她病了。”宋祁低声道:“我做不到,可你又能好到哪里去?你连她伤病未好都不知道吧?说来,若非是你,若非是你之前对公主下此狠手,她又岂会病成这样?我再不堪,也总比你好过万倍。” 章郢霍然转身,“你说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太自信了,自以为万事在握。 说了要虐他的,肯定虐,但是虐也是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不是突然来个刺客捅他刀,就叫虐了2333 第三十五章 暗夜无云,轮满月悬于当空, 冷风骤起, 席卷天地。 章郢面色冷如生铁,快步穿行在黑夜, 漆黑的眸子逐转暗淡, 心底反复回想着方才宋祁之言。 她的病没有好。 拜他所赐, 她过得此刻很痛苦。 他快步走着, 眼前分明闪过周遭切, 却又好似什么也没看见,脚步蓦然顿, 又弯腰狠狠闭双目。 他此刻多想立刻见到她,告诉她他是谁,让她不再感到孤独, 不再苛待自己。 可他又怎能贸然说出口? 母亲只会更针对阿钰, 阿钰若不再被仇恨支撑着,又不知何时会骤然垮下。 像这样的人,他见的太多了, 旦支撑自己的那点念头化解了,是厉鬼亦会不再害人, 更何况是阿钰?她大抵会开心许多, 也会丧失许多的敏锐, 被外物动摇,处在这样的身份地位,稍有差池便会死无葬身之地, 他又怎敢告诉她呢? 若她知晓真相后选择为他改变立场呢?那么他能独善其身,等着她的却是万劫不复。 可眼睁睁看她如此,他又何其心疼。 章郢狠狠握拳,又缓缓松开,额角发痛。 ……本打算连夜赶回王府。 他终于狠心,朝公主住所的方向走去。 …… 青钰正边看着卷宗边喝药,也不知怎的就伏在桌上睡了过去,再次睁开眼时,那碗汤药已半凉了,因睡着时没披衣裳,此刻浑身冷得厉害,她索性合了书本起身,命外面伺候的人进来把卷宗搬去卧房,便拿起桌上的烛台,边低咳着,边推门出了书房,出去即是冷风吹面,青钰快步穿过长廊,却迎面看见抹熟悉的身影, 是章郢。 他脚步匆忙,神态冰冷,月辉笼罩衣袍,拢了满袖寒露,看起来风尘仆仆,甚为焦躁。 她看见他的同时,他也瞧见了她。 白日的妆淡了三分,脸色便透出些苍白无力,她似乎才刚刚睡醒,脸上压出了淡淡的红印,长发被风吹得也有些乱了,瞧着有几分娇小可怜。 穿得这么单薄,怎么还在外头乱走? 章郢快步上前,喉咙滚了滚,尚未来得及开口,她已率先步劈头问道:“你为何在此处?” 章郢身后跟着的管家抹着汗,弯腰回禀道:“回公主的话,是大人忽然求见公主,小的以为公主在书房,特地带大人过来通传,大人身份……站在外头候着终究不妥……”若是被人瞧见大人柱在公主大门口,倒不知又会传什么闲话了。 青钰闻言,倒是了然了,抬手命管家退下,她揉了揉额角,眉尖轻蹙,低声道:“我知你是来问什么,本宫明日再与你细说,今日已晚,先不奉陪……”她冻得发颤,低了头快步要走,章郢却忽然伸手拉她手腕,谁知她本就脚步虚浮,被拉险些摔了,章郢忙又展臂扶住她,这样来,她便又生生撞入他的怀里。 遮风挡雨的温暖怀抱,瞬间惹人贪恋,青钰忍不住朝他靠近了些许,却在下刻猝然醒神,猛地使力要推开他,章郢低沉的声音却从头顶传来:“你不知道。” -- 第68页 你不知道我是来做什么的,不问方颂,只是担心你。 俯视着怀小姑娘苍白的脸色,章郢忍不住抬了抬衣袖,替她把风挡得更严实些,温声道:“先进屋再说吧。” 她伸出的手又滞住,在他怀不自在地动了下,他并未完全挨着她,只是给她腾出片安谧的空间,手烛台上的火苗不再被风吹得四处摇摆,如她瞬间不再发抖的躯体。 青钰垂下眼,慢慢朝卧房走去,刚到卧房外,青钰却忽然从他怀溜了出去,反手半扣木门,挑着眼角睥了他眼,“怎么?你还打算再闯我卧房?” 女孩子家睡觉的地方,你倒也真好意思。 章郢哂笑声,俊容在屋外悬挂的灯笼暖光显出几分柔和,“不闯,今夜不过路过此地,才顺势进来探望公主,白日之后贸然离去,不曾向公主辞别。” ……你几时这么客气了? 青钰狐疑地瞥了他眼,倒也真不客气,反手砰地关上了门,将他彻底隔绝在屋外。 既然要辞别,那就在外头辞别罢。 屋内,雪黛已备好了热水汤药,见公主关上了门,忙拿帕子绞了水为公主暖手,边笑道:“这大人近日似乎转了性子,待公主甚好。”青钰挑眉,冷笑道:“好什么好?内里肚子坏水,本宫若信他半分,便枉混迹朝堂三年。” 雪黛连忙噤声。 青钰净手之后,才端坐在桌案前,继续低头翻阅卷宗,开始忙碌起来。雪黛不敢打搅,便轻手轻脚地过去,往香炉里添了香料,在屋内伺候了约莫半个时辰,又端起凉透了的热茶,出去倒掉。谁知刚出去,便瞧见章郢站在外头,身姿颀长,眉眼淡然,广袖被寒夜北风刮得猎猎作响,雪黛哪怕这样瞧着,都仿佛能感觉到股子寒意蔓延上来。 大人不冷么?怎么还不走? 雪黛踌躇片刻,便折返回去,对青钰道:“公主……大人他还站在外头呢……” 青钰笔尖微顿,抬眸冷道:“他还站着做什么?” 雪黛不知,便出去问了章郢,回来又答:“大人说,‘臣身为人臣,之前对公主举止无度,公主身子抱恙,臣难辞其咎,知公主勤勤恳恳,彻夜忙碌,愈发有愧,身为人臣,僭越在前,自当竭尽全力护公主玉体无恙,公主今夜不睡,臣今夜亦难耐愧疚,须看着公主熄灯入睡,方能放心离去。” “呵,好个愧疚!”青钰狠狠搁笔,冷笑道:“冠冕堂皇,巧言令色,他又在算计什么?你去吩咐人把他丢出去,别在本宫这儿碍事。” 雪黛欲言又止,心道大人此人不错,可惜偏就遇见了她家公主,公主素来不心慈手软,这等事情,只会惹她烦罢了。虽有些不忍心,雪黛还是转身,打算命人将大人捆了丢出去,谁知还没跨出门,青钰又忽然起身,烦躁道:“回来!” 雪黛忙又折返,惴惴不安道:“公主还有什么吩咐?” 青钰蹙眉道:“外头风大,还是把他叫进来,省得人吹傻了,届时又被传成是本宫如何虐待他了。” 雪黛低头,努力掩饰了唇边抹偷笑,连忙出去唤道:“大人,公主叫你进来呢!” 章郢闻声抬眼,淡淡笑,不疾不徐地走了进来。 他跨入大门,迎面而来便是股混着淡淡药香的熏香香味儿,外头寒风肆掠,屋内却暖融融如同夏季,章郢的目光落到窗边桌上上散开的摞书卷上,墨汁砚台早已备好,散发着翰墨书香,狼毫悬在笔架山上,烛火将笔架的影子投在窗棂上。 已是深夜,可这副架势,显然她稍后是要继续忙碌的。 他眼神微动。 青钰那厢已抬起了头,微微讽刺道:“你这是苦肉计?还真以为本宫会心软不成?” 方才自己冻得发抖时,还乖乖缩在他的怀里,转瞬便翻脸不认人,反过来嫌他烦。 章郢却好像没有听到她的话,兀自走到桌案前,低头去翻那桌上的卷宗——这些书册都是从州衙门搬过来的,她是在查这些年青州官员的人事调动,以及几大士族的动向,当年高氏族在青州的作为也被她着重注意了,可见她此番前来,定是有要对付的人,只是她至今都没有说出最终的目的,章郢就怕她太过不计后果。 青钰直皱眉盯着他,不知他要做什么,转眼便看见章郢已经拿了她的笔,正俯身在纸上写着什么,她脸色猝然变,快步走了过去,冷冷道:“你做什——” 低头,口未出的话却戛然而止。 他在纸上,将她需要找的东西罗列了出来,某年某月某日,哪位家族的谁谁谁,做了何事,有何蹊跷之处。 当年高氏族因从龙之功越发显赫,族下门生无数,那高平,只不过是最不值提的小角色,青钰可以杀个小小的县令,可真正的高氏家族,却实在不可撼动。 帝王登基艰难,当年太子亦是武双全的好君王,若无这些家族辅佐,齐王做不成皇帝,即便做了帝王,他也不可能与这些家族撕破脸面,青钰是他拿来制衡的工具,可这也仅仅只是制衡而已,这个平衡,皇帝并不想贸然打破,任哪方占了好处,对皇帝都算不上好事。 可青钰却想。 章郢能理解她的想法,所以他此刻写出来的,都贴合她的心意,青钰愣在原地看了许久,神色复杂道:“我发现,我直都在小瞧你,你好像什么都能得看出来。” -- 第69页 章郢微微笑,“公主的目的,臣约莫能猜到二,从开始,公主借机想要与我合作,是想让青州上下都配合您,以对付什么人。是高家,还是废太子?” 青钰面色微变,猛地伸手夺去了桌上的书,冷道:“你又何必多管闲事。” “我在这里停留几日,办完了事,便会回长安,届时山高水长,与世子再无瓜葛,我是好是坏,都不会牵扯你分毫,你又何必管我要做什么?”她烦躁地将那书卷往边拍,又微恼道:“你只管为我行个方便就是了,管住你手底下的人,贺敏和季韫那些人,不许给本宫添乱子。还有方颂——” 她转头看着他,不无讽刺地笑道:“别以为我不知道,方家与你章家暗有什么瓜葛,这里明记载,清二楚,方颂届罪臣之子,无上位者举荐,怎能入朝为官?” 她看得清清楚楚,并不单单处于弱势。 青钰皱紧了眉头,眉眼间染上丝不易察觉的戾气,不知为何,就是显得十分烦躁,之前想要动手的冲动又涌上心头,她扣在桌边的手不住地扣着桌角,指甲因用力微微泛白。 轮满月悬于夜空,淡淡银辉洒落进来,落在她洁白的裙摆之上。 章郢心底忽然闪过个念头。 ——“三年来,公主惩处宫人无数,下官本想以此查出端倪,却意外发现……公主冲动易怒、大肆惩处宫人之时,多集在月。” 季韫之前的话又瞬间浮现在脑海,逐渐变得无比清晰。 月,满月当空,今日正是。 他忽然忘了她方才言语上的讽刺,转头,目光落在边还未来得及喝下的汤药上,若有所思。 这碗药,会不会有问题? 他忽然放下笔,快步朝拿碗药走去,那处站着的雪黛不知他要如何,连忙上前道:“大人你不可……”话还未说完,章郢直接越过了她,将那碗药抬起,低头嗅了嗅。 味道没什么异常,但是与之前阿钰在他府上养病时喝的药不同,这药到底是治什么的? 风寒?宁神?头晕之疾 章郢抿唇沉思,雪黛还在边不知如何是好,只急切道:“大人行事甚为无礼,这是公主的药,大人这是要做什么?” 青钰索性抱胸冷笑,“本宫放你进来,是见你可怜,你若是在这里四处发疯,就休怪本宫让侍卫丢你出去。” 章郢置若罔闻,仔细闻了闻那药,又想起宋祁说她病了。 这世上绝无莫名其妙的病,更何况她曾经除了失忆,是那样的健康活泼,章郢换位设想,若自己是皇帝,他会怎么对待阿钰,才会真正地放心给她权利? 自然是捏在手心,让她脱离了自己便万劫不复,永无背叛的可能。 驯狗应怎么驯?不但要让它凶猛,还要让它从心上乖顺,甘愿臣服,又从身体上感到恐惧,挣脱不了。 章郢垂下眼,眸底冷色愈重。 青钰看他久久不理自己,更是恼怒,心道此人白日里发疯闯她闺房便算了,如今又在这里发什么疯儿?自以为与她熟络了,便能肆意妄为不成?她冷然道:“来人!”外间的侍卫几乎是在话音落的刹那便闯了进来,青钰吩咐道:“给我把大人拖出……” “喝药吧。”章郢忽然打断她的话,端着药转身,漆黑的眸子注视着她,“把药喝了,今夜早些歇息。” 青钰的半截话卡在喉咙里,望着他时哑然。 这人,到底有没有感受到她的恶意? 为什么副关心她的样子,她再怎么恼怒,他都好像点儿感觉都没有?这还是之前那个把她气到没脾气的章郢吗? 边的侍卫面面相觑,也等着公主的吩咐,不知道此刻这说话说半截又是何意?他们到底要不要把人拖走? 连雪黛都有点儿摸不着头脑了,也站在边,来回打量着公主和大人,心道:大人老是干预公主的事情做什么?他莫不是真的喜欢公主?公主又为何不说话了?莫不是真的在意大人? 几人各怀心思,皆在这里犹豫,不知如何是好,青钰能感觉到章郢的目光直灼灼地看着自己,索性有面纱遮挡,不至于让她露出尴尬来,她干咳声,缓了声音,“……都退下。” 侍卫闻声退了出去,青钰想了想,淡淡道:“我不知你到底在卖什么关子,有话就直说,你应该不是这等凡是还要藏着掖着的人吧?” 章郢只道:“喝药,早些歇息。” 她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他怎的还是这两句话?当真以为她好糊弄么?青钰恼怒抬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那被吹得有些凉了的勺药递到了唇边。 章郢朝她微微笑,神色有些温柔无奈,“整日疑神疑鬼的,你不累吗?” 他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哪有什么弯弯绕绕,疼她都来不及,怎的忍心糊弄她? 在外头等着,也是真心担心她,怕她彻夜不眠。 他知道,好生相劝无用,威胁挑衅无用,只能如此沉默相逼,他不如此厚着脸皮,又怎么能让她听进去自己的半句话? 青钰闭着嘴,垂目看着面前碗黒糊糊的汤药,迟迟不肯张口。 他柔声诱哄:“乖些,坐下来喝药,今夜早些歇息……什么都比不过身子重要……” 乖点儿,我的小姑娘。 作者有话要说:  章·死皮赖脸·郢 第三十六章 -- 第70页 他的声音低沉,宛若清风飒飒, 古木疏桐, 她本满腔阴霾,好像被风吹过般, 瞬间整个人都安静下来。 她鬼使神差的, 顺着他的话, 乖乖坐了下来。 羽睫轻扇, 她抬手取下面纱, 低头就着他的手,小口小口的喝。 药味甚苦, 她却连眉头都不皱下,舌尖偶尔动动,像猫儿般小口小口地咽。 章郢无声地掠了掠唇角。 虽然不知这药有没有问题, 但是她如今既然病了, 在查明出其他真相之前,还是得让她好好喝药。 他不敢赌,若她不喝, 会不会出什么意外? 章郢勺勺地舀,青钰便小口小口地咽, 时两人都没有声音, 只有外头逐渐大起来的风声, 以及屋内瓷碗敲击的清脆响声。 雪黛在边揉着衣角,心里直犯嘀咕,大人抢了她的活儿, 那她该做什么呢?她就这样傻愣愣地杵在这里,又好像显得有些多余。 章郢淡淡道:“去拿帕子过来。” 雪黛应了声,跑到边去找帕子,却发现小盒子里,还有方已经洗干净的天青色手帕,颇为眼生,好像不曾见到公主用过?雪黛仔细想了想,也顾不得其他,便拿了那帕子递给章郢。 章郢伸手来接,低头,却是笑了。 这不是他的帕子吗? 她竟然还留着,还洗得干干净净。 青钰看他眼闪而过的笑意,有些不自在起来,她只是想着改日将帕子还给他,这帕子虽小,做工却精致,可见价值不菲,她才不想把他的值钱东西直留着,好像是欠了他什么样。 章郢低头笑够了,怕她尴尬,倒也没说什么,只拿帕子帮她擦了擦唇角。 感觉到眼前的小姑娘身子僵。 青钰不住地扇动着睫毛,可以清晰地感觉到,他小心翼翼的力道,和薄薄的呼吸。 她心底忽然升起股说不上来的奇怪感觉,那感觉令她感到心慌,她万事俱在掌控,向来不喜欢这种不确定的感觉,微微愣之后又生薄怒,她猛地伸手,将他狠狠推了开。 他手的瓷碗应声而碎,剩下的小半碗汤汁洒了地。 宛若盆冷水兜头浇下,方才的温馨荡然无存。 章郢唇边笑意淡淡敛去,低头看着她。 青钰胸口剧烈起伏,俯身撑住了身子,蓦地抬手指着门,寒声道:“你出去!” 她双眼泛红,眼底血丝渐渐显现出来,呼吸沉重,撑在边的手不由得攥紧了褥子。 她怎么能让章郢靠得这么近?她为什么不由自主地相信了他? 她是长宁,是理智冷酷的长宁,她应该在意的人已经死了,这世上不应该有任何人,可以靠近她分毫。 谁动摇她,谁便是她的敌人。 青钰死死盯着章郢,目光裹了丝薄薄的恨意。 她恨他? 这股清晰可见的恨意,宛若根尖刺般,蓦地插入章郢的心口,她双目燃着烈火,仿佛要隔着虚空将他双目灼痛,章郢浑身僵硬起来,好像那碗滚烫的汤药不是泼在地上,而是兜头朝他淋下,他狼狈不堪,他不知所措,他甚至不知自己又做错了什么,又该怎样才对。 可还没有等到他做出什么反应,青钰又低头咳了起来,雪黛第个反应过来,奔过去轻拍着公主的背顺气,她咳嗽的声音压得低低的,却透出丝嘶哑的苍白无力,章郢原地站了许久,缄默不语。 他所做切遵从心意,因他在乎她,他爱她,便想着照顾她,温暖她,却全然忽略了他这样的举止,会给不知情的她造成怎样的伤害。疏离排斥是错,温柔靠近是错,章郢头次,深深地嫉妒起藏在阿钰心里的那个自己,甚至痛恨自己占据了这样的地位,全然夺走了个鲜活的她。 他几乎是小心翼翼地靠近,这回不再碰她,只在她跟前微微蹲下,与她双目平齐,嗓音低沉,“你若不喜欢如此,我自不再如此僭越。” 她紧紧咬着下唇,望着他不语。 许久,她垂下目光,攥着褥子的手渐渐松开,哑声道:“你走罢,我这个人,喜怒无常,恩将仇报,不甚讨喜,谁与我亲近,谁便……” “不要这么说。”他无奈道:“你很好,臣第次见到公主时,公主那副眼高于顶的骄傲样儿,而今又到哪儿去了?” 青钰微微晃神。 其实她从来没有骄傲过,只是习惯于用那样的态度给人下马威,她向伪装的很好,只是这样的伪装,又总是屡屡被他打破,后来她索性不伪装了。 那日遇刺,她和他蹲在草丛里,忽然说起了从前,这是她这么多年来第次与人说自己心里的想法,好像也就是从那时开始,他对她的态度,有些不样了。 她姑且当作这是他勉强的同情,男人总是这样,刚强的女人惹人讨厌,对方旦示弱,又总能激起那股子保护欲来,他定也是如此,与她从前遇见的那些人样。这样抚慰着自己,青钰又渐渐缓和下心境,想起什么,问他道:“你今夜来找我,总不是只为了伺候我喝药吧?” 章郢道:“自然也是有事情要说。” 其实没事可说,他不想提那些心烦事儿,就只是来瞧瞧她而已。但当着她的面,又怕她再次恼了。 青钰“哦”了声,冷淡问道:“什么事儿?” 他硬着头皮与她商量,“公主接下来打算做什么?抓刺客并非公主的主要目的,眼下时日拖延已久,公主定要有所动作了吧?” -- 第71页 青钰不置可否。 他又状似无意般问道:“今夜这些卷宗,莫不是也打算连夜看完?” “嗯。” “这么多……若是忙碌整夜,公主的身子恐怕吃不消吧?” 她似笑非笑,“你话外有音,怎么?我不亲自动手,你帮我来?” “也可。” “……” 青钰时语塞。 …… 半个时辰后。 章郢端坐在桌案前,奋笔疾书,青钰缩在边的软塌上,下巴搁在手臂上,看着他龙飞凤舞,笔走龙蛇,看了许久,她忍不住问道:“诶,章郢,你真的不累呀?看这么快,可别写漏什么了,届时出了岔子,本宫与你算账……” 她隔会儿就在边插嘴,指手画脚,还唤他大名,正常人都该嫌烦了,章郢淡淡回她道:“我若写错了,你便拿那纸出去说,平西王世子素有才名在外,这大好的名声,随你诋毁。” 她忍不住笑了出来,又骂他道:“你的名声有什么用,出了岔子,本宫的损失岂是你的名声可弥补的?” 他写字飞快,闻言笑了声,“那公主想要什么?” “嗯……”她偏头想了想,“还没想好。” 她的影子被烛光打在边的墙上,那歪头的姿势刚刚好,投出了可爱俏皮的影子,章郢便是不回头,也将这可爱模样尽收眼底。 青钰安静了会儿,又不确定地问他:“你真的打算帮我全看完吗?我就这样歇息,似乎有些不太好。” 她看他忙碌了个时辰,那手可半点都不曾停顿,头次良心有些发现,实在不好就这样奴役他。 他却笑道:“什么不太好?公主难道怕臣趁您睡着了,将您在梦结果了么?” 她硬着嘴皮道:“谁怕你,世子好大的脸面,你敢杀我,这周遭侍卫,定不让你平安走出这间屋子。” 他扬眉,顺势便道:“谁知道呢?公主若真是不怕,此刻还强撑着不睡做什么?莫不是可怜臣独自熬过漫漫长夜……” “胡言乱语!” 她冷笑,当真是受了他激将法,起身便绕过屏风,朝里头卧榻走去,将他独自撇下了。 二更天时,屋内烛火高燃,章郢依旧坐在卧榻前奋笔疾书,翻阅卷宗的速度飞快。 他偶尔会歇歇,打量着这周围格局,青钰的居住习惯极为简单,不爱过多的装饰,许多桌上甚至空无物,墙上也不曾挂什么壁画,更无什么风雅之物,可见主人生活之单调无趣。窗外只有隐约的风声,临近夏日,却连半分蝉鸣鸟叫也没有,这点倒是极为贴合章郢的心意,他也不喜鸟叫。 他做君延时,不喜过于吵闹的事物,便叫人打落了满院的鸟儿,谁知小姑娘阿钰的到来,给他的小院重新带来了花香鸟语。 她不知他不喜吵闹,老是绞尽脑汁地弄些热闹至极的场面给他瞧,譬如铺满鲜花的小路,被梅花点缀的雪人儿,在他头顶飞来飞去的风筝,以及她自己,也是个喜庆热闹的人儿。 但她如今,似再也不喜欢热闹。 章郢歇够了,又开始低头干活儿,直到事情做完了大半,才抬头按了按额角,捏了捏眉心,长长舒出口气来,整个人放松了下来。 这份体力活儿,幸好没让她干,若是熬上整夜,只怕喝再多的汤药,也救不了她的身子。 隔着屏风,卧榻那处静悄悄的。 章郢忽然好奇,轻手轻脚地起身,绕过屏风,掀开纱帘,便看见卧榻上蜷缩着人,被子不知何时,被踢到了床底下,她睡觉连衣裳也不脱,发髻也不拆,就好像随时随地打算起身出门样。 章郢弯腰,提起被子替她盖上,她不安地动了动,翻了个身子,将被子压在了身下。 章郢试着扯了扯,没扯动。 章郢;“……” 他叹了口气,隔着虚空悄悄敲了她脑门儿下,睡着了也想着法儿地折腾,可真让人不省心。 怕她着凉,他沉吟片刻,把自己的外衫脱了下来,给她披上了。 直到天蒙蒙亮时,眼见着青钰快要醒来,忙又小心翼翼取走自己的衣裳,佯装忙碌了夜的样子,重新坐回案前。 作者有话要说:  章郢:老婆难伺候,但还是得好好照顾着。 第三十七章 青钰醒来的时候,窗外的阳光落在床前, 有些刺眼。 她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她睁开眼, 撑手坐起,抬手揉了揉眼睛, 茫然地环顾四周, 过了许久, 才逐渐想起昨夜的事情。 昨夜……她留章郢在自己房里, 他连夜为她做事, 她则在里头歇息。 他个男子在这里停留,她本来是不打算歇息的, 就算打算睡,她平日那般躺着,也总是失眠睡不着, 可她到底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青钰下了床, 穿了鞋,理了满头长发,才戴好面纱绕过屏风, 却见桌前空无人,从未打开过的窗子却是敞开透着气, 股混着花香的清风吹了进来, 给单调沉闷的屋子也带来了生气, 她无意间嗅到股淡淡的香味儿,只觉心旷神怡,连带着精神也振奋了几分。 她走到窗前吹风, 桌案上的宣纸被吹得哗啦啦作响,她闻声低头,拿着宣纸细细看,倒是怔然了。 上面字迹工整,笔划地写出了她想要的东西。 其上仔仔细细地罗列了这些年来,青豫二州的税收模式,以及地方人员流动的详情。当年封方节度使章遂为平西王,仍掌军政之权不过是权宜之计,自开国后,先帝吸取开国前朝教训,意欲防范藩镇坐大,削弱地方势力,但将章家手权势削减大半之后,便止步于此,再也不动。 -- 第72页 后来书省汤徽与先帝秘密拟定策略,调整地方税额,企图以此限制藩镇,可惜圣旨刚刚颁布不久,先帝便忽然驾崩,此政策由新帝继续执行,又定下州与朝廷直接交税的政策,以此将坐镇方的平西王、淮安镇、清平镇,限制了许多。 只是如今朝廷混乱,自废太子之乱后,章郢昔日家奴,如今方守将宗扈,有功而不得大赏,就连章郢都只得了个简单的大都督虚衔,几大藩镇是日益不满了,原本朝廷定下的规矩,在暗处以开始有人悄悄地不遵守起来。 做开国之君难,做守成之君不易。 皇帝早就想整顿这团乱的风气,加之废太子幽禁于此,实在需要个恰到好处的借口才能对付这里的势力,譬如尚且还有几分话语权的谢家,青钰此番前来,是针对废太子,二却是要握住这里官员的把柄。 章郢昨夜整理的东西,只要她以此写封奏疏,再加上她已经掌握在手的证据,足够她撬动谢家这个拦路巨石,只要谢家万劫不复,她那哥哥自然也会万劫不复,那么陛下就会满意,对她打消全部的顾虑…… 只是,章郢肯定已经猜到了她的意图,那么,他为什么还会帮她? 难道他还想着好好听朝廷的话么?他就点也不怕自己手的权利被撼动吗?平西王和她那哥哥也有些关系,他就不怕受到牵连吗? 她握着宣纸兀自出神,忽然觉得耳畔传来道声音,“在想什么?” 声音低沉,清雅无双,尾音带着些酥麻感,这样近的,声线宛若道闪电,直顺着从耳廓流入尾椎骨,震得后背汗毛倒竖。 她触电般地转身,猛地抬头,却看见章郢微微倾身,带笑望着她。 他语气揶揄,“可是我写的太好了,所以看了不觉叹服,在这里想如何招揽我?” 你要不要脸啊? 青钰嗤笑声,看也不看他,转身便要走,谁知他忽然侧身子,挡住她半条去路,继续抚着下巴笑道:“我章郢年少纨绔,及长,才谋得官半职,若得公主青眼,也不是不行,若公主能赶走宋祁,让臣相伴身边,臣今后定为公主马首是瞻。” 青钰皱眉,不耐烦道:“说够了么?” 实在聒噪。 章郢笑道:“公主何不考虑下?哎哎哎……”话音还未落,便见青钰抬起手来,巴掌朝他脸上扇去,他这回留了心眼,及时往边上闪躲过了,青钰眼愠怒闪而过,他瞧见她真的不高兴了,忙又凑过来,认输道:“罢了罢了,是我惹你不痛快,你要打,打便是。” 他就这样站在她跟前,递来张脸给她打,青钰看着面前这张放大的俊脸,再次抬起了手,这回要打,又忽然没了方才的感觉,好像自己像是被他逗着玩儿样。他以为她当真下不了手,眸子越发明亮,好像抹炙亮的火光在跳跃着,谁知还没开始得意,青钰不轻不重地拍了他的脸下,飞快收回手,冷冷道:“你以为我真的下不了手么?别以为与我多熟……” 她无论说什么,他清楚她的秉性,都不会生气,看她这副非要胜筹的小骄傲模样儿,甚至觉得可爱,想把她抱进怀里揉上揉,亲上亲,可从前的小丫头青钰肯给他这般亲亲抱抱,如今的长宁公主却连靠近都难。 窗外天光的照耀下,女子小脸尖削,黑眸波光潋滟,雪肤如脂,莹莹泛光。 分明是副美景,可他在触及微微泛白的脸色时,心又往下沉了沉。 他笑意微收,袖指节沉沉响,抑制住想要抱她入怀的冲动,低眸道:“公主今后不必如此忙碌,这种事情,交给下人做也可,若我在你身边,亦可差人叫我前来……你有没有想过,这样下去,或许哪天,你就坚持不下去了?” 她心底颤,强自撇开了目光,淡淡道:“与你无关。” 身边的男子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两人还在沉默着,侍卫已快步走了过来,隔门唤道:“禀公主!方才府的家奴前来,说是要找大人有急事。” 章郢微微皱眉,低声道:“下回再来找你。”他深深地凝视了眼青钰,忽然上前低声道:“照顾好自己,还有,先别急着动方颂。”说完,也等不及她回他什么,快步推门出去了。 青钰在原地站了许久,才回头看着来不及阖上的大门,抿唇不语。 …… 章郢脚下生风,边快步朝外赶去,边思索昨夜发现的那封书信——他身为平西王世子,何其清楚堂堂王妃的手段,她既然选择出手对付阿钰,那么定还留有后手,只是不知这后手究竟是什么…… 章郢本昨夜就想赶回王府,亲自阻止母亲,只是宋祁的那番话,却让他选择了先来见阿钰,若见不到她,他亦不能安心,谁知这停留,便是整整夜。 堪堪要跨出大门,却见宋祁刚刚从外头走来,两人目光相撞,宋祁当先冷笑,“看大人这副模样,居然是在公主这里留了整整夜?” 章郢不欲理会,宋祁又飞快道:“公主身边不乏优秀之人,你恐怕还不知道,当年邹康时大人在公主府做幕僚之时,有多得公主信任,公主便连用膳也会邀请邹大人起,还有姚大人,公主向陛下举荐姚大人之后,更得陛下信任了……如今他们各自为人上之人,在朝风头无俩,远比你有用多了,你以为你算什么呢?” 章郢脚步顿,冷冷盯了他眼,“不乏德才兼备之人,那你们可又照顾好她?” -- 第73页 宋祁时哑然,正待反驳之时,章郢已快步出去,只给他留了个冷漠的背影。 青钰正在梳洗之时,宋祁在外等候已久,雪黛推开了门儿,瞧了宋祁眼,笑道:“宋大人来得这么早,用过早膳没有?” 宋祁微笑道:“有劳雪黛姑娘关心,在下卯初起身,已经用过早膳。不知昨夜,公主可又是夜未眠?此刻是未起,还是……” 雪黛掩唇笑,“不是。昨夜幸好有大人帮忙,公主夜睡得可香了,如今已是在梳头了,大人若是等不及,有什么话奴婢可代为通传二。” 宋祁闻声心底却是沉。 大人帮忙?公主居然这么相信喆,这种事情也放心交给了喆? 平日就算是亲信,也不见得全然得长宁信任,只要能亲自做的事儿,长宁绝不会假手他人,喆又是贺敏的人,她怎么会,这么放心? 宋祁想不通。 他垂下双眸,掩住眸底淡淡的阴沉之色。 青钰梳好了发髻,出来见了宋祁,宋祁抬手朝她拜,嗓音温淡,“臣见过公主,听说昨夜大人帮公主处理了整夜公务,公主能歇息好身子,臣也乐于见得。” 青钰淡淡“嗯”了声,转眸冷淡地瞥了眼雪黛,想必就是这丫头守不住张嘴,这种事情,又有什么必要去和旁人说? 而宋祁将青钰的眼神尽收眼底,心底便是沉。 这样的事情,她已经连他都不想告诉了吗?既然做了,又为何要瞒着?孤男寡女共处室,此事之前从未有过!那个喆究竟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居然让她这么信任? 他在她身边这么久都未曾得她半分特殊相待,那个人,凭什么? 宋祁心底冷笑,越是恼怒,面上越是温柔,凝视着青钰,他笑道:“能有人替公主分忧,臣便彻底放心了。” 第三十八章 自上回查出方颂有鬼之后, 青钰一直未曾提审, 她心里清楚得很, 小小方颂, 并没有这个胆子要她的性命, 只怕他只是一个小小的牺牲品。既然如此, 她越是不动如山, 暗中的人越是着急。 她一向谨慎, 又试想, 若是她要用这种手段杀一个人, 她会如何? 她会努力掩藏好自己,还会事先备好一个替罪羊,若对方足够机敏, 那么这个替罪羊就会成为弃子,让对方彻底消除戒心, 然后再致命一击。 所以,方颂的口不好撬开,青钰是早就猜到了的。 她想起自己在章府的经历, 便照葫芦画瓢,让宋祁寻了令人产生幻觉的毒药来, 将方颂一层一层裹成蚕茧, 关在丝毫不透光的屋子里,等他痛哭流涕, 拼命求饶。 不过一夜, 方颂已浑身发颤, 口齿不清,见了人便磕头求饶,显然是被吓疯了。 侍从搬了太师椅,青钰端坐在他不远处,淡淡问道:“说吧,到底是谁在指使你,又有什么目的?” 方颂见了青钰,便是浑身一抖,哆哆嗦嗦道:“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青钰摩挲着下巴,冷淡道:“怎么?还想继续被关着?” 方颂面露惊骇之色,便开始挣扎,一边的侍卫狠狠将他踹了一脚,冷声斥道:“还不老实点!”那一脚力道极大,方颂痛苦地蜷缩起来,那侍卫又一脚踩上他的手,足下微微用力地碾着他的手指,威逼利诱道:“你若是不招,非但这只手废了,便是你方家全族,涉嫌谋害公主,亦逃不过满门抄斩。你要是老实交代,公主不仅会立刻放了你,你还能继续为官,你想好,到底说不说?”方颂疼得惨叫,在地上打滚不止,隔了许久,才冒着冷汗道:“是、是因为那日……公主杀了刘群,刘群又、又是废太子亲信,公主杀他……无异于告诉别人,公主想要……想要对付废太子,废太子虽被困于宗府,实际上,谢家盘踞青州,这里上上下下,与其听朝廷的,不如听谢家的……” 青钰脸色阴沉下来,握着檀木扶手的手蓦地一紧,寒声道:“所以,是谢家为了废太子,想要杀我?” 方颂疼得眼前发黑,青钰抬手,命侍卫退下,才听他喘息道:“是,公主几个月前弹劾世子,那修堤的案子,不就是为了对付谢家么?” 那个案子,说来倒是有几分意思。 青钰那时盘算的,便是表面上弹劾章郢和高铨,实际上是要引人细查此事,只要细查,就不难将查到负责修堤的前工部尚书,当年废太子一手提拔,又出自谢家的谢晋身上。青钰本来不是那么急切地要这位亲哥哥的命,只是当时急于向皇帝表示诚意,让他放自己来青州,这才玩了这么一手。 其实那事儿,就算她弹劾也没用,在朝中混久了的人,都心知肚明——废太子牵连甚广,皇帝只废不杀便是这个道理,没有严重要能杀他的地步,这等小事,就算归罪于废太子,皇帝也不会动他。 史官口诛笔伐,今上要搏一个仁君的名声,哪怕对兄弟恨之入骨,也会在表面上好生相待。 那么这奸恶冷血之徒的扮演者,自然非青钰莫属。 青钰想起自己那许久未见的哥哥,又想起了自己记忆中慈祥的外公,那时太子哥哥对她有求必应,外公每日见了她,还会给她带民间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昔日她爱的、爱她的,如今都和她兵戎相见,若是母亲还在世,恐怕会骂她“不孝女”吧? 她想到此,缓缓地微笑了开,继续问方颂:“所以,他们杀不成我,那下一步计划又是什么呢?” -- 第74页 方颂低声道:“下一步便是,若公主执意要动废太子,必要一个正当的由头。那么,我们又何不反其道而行之,提前陷害公主谋害亲生兄长,陛下为了仁慈名声,定会将您召回长安惩处……” 好计策。 让她落得个冷血无情,残害手足的名声,还顺道利用了当今皇帝,让她所有计划全部被打乱,无功而返,回去之后自会承担后果,她会彻底沦为今上的弃子,成为牺牲品。 不出手则已,一旦出手,当真不给她留下半分活路。 青钰忽然出了一身冷汗。 若她没有揪出方颂,又没有审出这些,那她此刻就只能坐以待毙,如果让他们得逞,无论她精心准备多久,手中又多少琐碎的把柄,都根本没有任何用处! 她猛地起身,抬手一挥,一边的侍卫已拔出了刀,手起刀落,方颂哼也未哼一声,便软倒在了地上,再无呼吸。 青钰转身,手心冒着冷汗,脚下飞快,一边走一边快速吩咐道:“即刻去调出所有侍卫,本宫即刻要去宗府。” 宋祁紧跟在她身后,闻声微微一惊,皱眉道:“公主此刻就这么匆忙,会不会不太妥当?依规矩,若无上面文书批示,任何人不得见废太子,包括贺大人……” “没时间了。”青钰猛地止步,狠狠一闭眼,咬牙道:“我就怕,若方颂所言为真,我这么多年的一切,或许都功亏一篑了。” 她不能输!谁都不能让她认输!接二连三地与死神插肩而过,她都活下来了,绝对不能在这里吃亏! 她蓦地睁眼,冷喝道:“还不快去?!” 宋祁闻声连忙退下,雪黛虽不懂政事,却也看出公主此刻神情甚为冰冷,可见出了大事儿,便只好劝道:“公主别担心,会没事儿的,这么多回都没事儿,他们怎么会是公主的对手呢?奴婢……”尚未说完,青钰便低声道:“别说了。” 雪黛连忙噤声,顺着青钰的目光看去,却看见是独自趴在石桌上编花环的章绪。 那小少年生得讨喜,虽出自名门,却又不像是正经人家教出的公子,倒像是长于市井的小泼皮,此刻正百无聊赖地趴着,嘴里还哼着小曲儿,瞧着不太有礼数的模样。 可青钰偏就喜欢极了他那股真性情,单纯可爱的阿绪,多像曾经戴着花环跑进跑去的她?那时青钰也是如此热爱玩耍,若闯了祸被母亲责怪,便躲到太子哥哥的身后去,无论有多大的风浪,都会有人替她遮风挡雨。 章绪虽一口一个活阎王的叫章郢,可实际上,他与青钰独处时,说起从前的趣事儿,也是从离不开自己的哥哥;章郢虽待他严苛,却也从未真正为难阿绪半分,甚至在阿绪被她抓走之后,亲自来救他。 世上真的有感情这样好的兄弟吗?血脉亲情在权利跟前,到底又能有什么分量?青钰看着不远处的少年,她感到费解,深深吸了一口气,又深深地吐了出来。 当年她还小,身为先帝最宠爱的公主,她是前呼后拥、众星捧月般长大的,她骄傲于有个慈祥的爹爹,有个温柔端庄的娘亲,她的哥哥,文韬武略,名满天下,小姑娘李青钰每天都趴在窗前,支着脑袋想今日应该怎么玩儿。 小公主出手豪气,与她相处的人,都会特别喜欢她,总是想着法儿陪她玩儿,届时玩够了,便会得到许多赏赐。初春时节,她喜欢放风筝,整个皇宫的宫女太监便都变着花样做风筝,渴望着被公主相中了,分得不菲的赏赐。那时皇宫上头老是飘着各种各样的风筝,连前朝上朝的大臣都在议论纷纷,皇帝见了,吹胡子瞪眼,抵不过宝贝女儿一声撒娇,遂又作罢。 到了夏日,她又喜欢在河边采莲花,有一次掉入御河里了,路过的太子哥哥想也不想便跟着跳了下去,惊动了整个皇宫的侍卫,最后,湿漉漉的少年抱着湿漉漉的妹妹,兄妹俩相视而笑,小公主狼狈不堪,被人围观着,便一头扎进哥哥的怀里,害羞地捂住了小脸。 深秋,她又会特意跑到爹爹的御书房串门,软磨硬泡,搜罗来一堆进贡的果子,悄悄藏在哥哥的桌子底下,在太傅为太子哥哥上课的时候,悄悄爬出来,把果子塞给他。 认真读书的少年,便总会被她吓上一吓,又无奈地由着她胡闹,他向来舍不得苛待她,也因此挨过父亲的骂,小丫头调皮得很,哥哥哪怕被责骂了,也从不对她生气。 入冬的时候冷,兄妹俩在殿外玩雪,也曾依偎在一起,互相对掌心哈着气,就连母亲瞧见了,也总是打趣地说:“你呀,别顾着宠她了,你瞧瞧她成了什么样子,一点礼数都没有,大庭广众下,还要哥哥牵着手才肯走。” 青钰委屈地瘪了瘪小嘴儿,少年摸了摸妹妹的脑袋,扬唇笑了,“母后,钰儿这样乖巧,为何不宠她呢?” 皇后掩唇笑,“允儿,你说她乖巧?” 少年微笑道:“妹妹念着孩儿的好,对母后孝顺,也总是讨爹爹开心,哪怕顽劣了些,可又哪里不乖巧可爱?” 那时,她当真是这世上最幸福的女孩儿。 那为什么又会决裂呢? 她后来梦醒了,美好的世界终于崩塌,才忽然发现,原来温柔端庄母亲并不是她以为的那样温柔大度,慈祥和蔼的爹爹,也并非如她以为那般宽容慈祥,她自以为全天下最好的哥哥,也并非正直潇洒,永远会为她遮风挡雨。 -- 第75页 他们各有伪装,唯有她活在了被他们编织的美梦里。 当初那个天真乖巧的小公主,在被亲哥哥推下悬崖之时,就已经彻彻底底,死无全尸。 第三十九章 那年冬季临到收尾,忽如夜春风来, 小公主李青钰趴在窗前看着外头开了的桃花, 兴奋地笑道:“哥哥哥哥!你瞧,花儿都开了呢!” 书桌旁端坐着个少年, 白衣蓝袖, 玉冠冰凉, 正低头看着书, 闻言只抬起漆黑的眸子看了看, 淡淡道:“树桃花,未免显得单调乏味, 长安城外有大片桃花林,妹妹若能老老实实把书背下来,孤便带你去看。” “真的吗?”小姑娘开心地蹦起来, 随机想到什么, 又落寞地低下头来,点点地蹭到少年身边来,拉着他的衣摆摇, 软声道:“哥哥,我的好哥哥, 哥哥是全天下最好的哥哥, 我实在背不进去书, 我不如哥哥聪慧,也不是读书的料,就连魏太傅, 都说我愚笨呢……” 少年抬手敲她脑门,佯怒道:“孤与公主母同胞,公主若是愚笨,那又是像是谁?” 小姑娘捂住脑门儿,陷入了纠结之。 她娘饱读诗书,琴棋书画无不精通,她爹爹,那可是皇帝,代开国帝王,怎么可能蠢笨?这样说来,她其实也不笨…… 小姑娘想了想,又本正经地狡辩道:“我随了爹爹的英明勇敢,随了娘亲的美貌,至于智慧,自然都是给了哥哥,正所谓,人无完人,扬长避短,方是上……” 话未说完,少年又敲她下。 俯视着不断撒娇的妹妹,少年沉吟下,又说:“不如这样,我带你出去赏趟桃花,你回来后,便借桃花吟诗三首,届时将成果交给母后,如何?” 青钰心底暗喜,这还不简单?她到时候随便买通几个负责采购物资的小太监,让他们悄悄在民间找书生作诗,莫说三首了,便是三百首也问题。她佯装为难地低头思索了阵儿,才抬头“勉为其难”道:“好吧,待到回来,我定好好作诗,定不让哥哥失望。” 少年抚着下巴,温柔地笑了。 他以为,妹妹的顽劣会有个限度,这趟儿出宫赏花颇为尽兴,本朝民风开放,姑娘们也是出得闺阁,青钰在桃花林路撒欢儿狂奔,晚到累了才被哥哥抱回皇宫,翌日便迅速完成了诗稿,递给少年时胸有成竹,似乎早有准备。 少年低头扫了眼。 第首,辞藻华丽,用词大胆。 第二首,质朴简单,借物言志。 第三首,引经据典,博古通今。 看,就不是同个人写出来的。 小公主李青钰事后便被罚了跪。 跪在殿还不老实,每隔个时辰便问少年,“哥哥,你不累吗?” “哥哥,现在到用膳的时辰了,你不饿吗?” “哥哥,你晚上啦,你今日整日都没读书,不怕太傅责罚吗?” 少年心底清楚她在打什么小算盘,靠在柱边,抱胸微笑道:“不累,有劳妹妹挂心。” 小姑娘耷拉起脑袋来。 …… 后来,青钰终于摆脱了哥哥的责罚,她心底记着仇,好几日不去找他,本想着哥哥会过来哄她开心,谁知年多日,少年却将自己关在了东宫,不知忙活着什么,青钰心底好奇,终究是按捺不住,亲自去了东宫。 可东宫的总管元霖却将她挡在了外头,说太子殿下此刻正有公务处理,让她明日再来。 青钰浑不在意,闹道:“能有什么公务?哥哥平素处理公务也将我待在身边呢,我偏要找他,你又能如何?” 元霖抹着额上的汗,弯腰哄道:“公主莫闹,此事甚为重要,太子殿下下了死令,不许放任何人进去打扰,公主先去宫玩儿,等殿下处理好了公务,再带些小礼物,去宫娘娘那儿找你玩儿好不好?” 青钰眼珠子骨碌碌转了转,心底嗤之以鼻,哥哥才不会嫌她烦呢,他肯定是罚她跪了整日,心底正内疚,这才不好见她。这元霖偏偏油盐不进,她面上佯装答应,转身走了,待到元霖的视角消失在眼前之后,青钰便悄悄抄了小路,绕到东宫荒凉的角落里,命雪黛搬了凳子,小姑娘提着裙摆,动作熟练地爬上了高高的宫墙,又从上头跃而下,拍了拍手心。 大功告成! 青钰心底窃喜,悄悄躲过所有东宫里的宫人,轻车熟路地找到了太子素来处理公务的宫殿,她将耳朵贴在窗棂外,隐隐听到了说话的声音,嗓音温和清雅,果真是她的哥哥。她故意弄出了声响,引诱门口的侍卫都悉数过来察看,趁他们不注意,悄悄推开门,溜了进去。 殿寒凉,金砖反射着淡淡的冷光,青钰蹑手蹑脚地靠近屏风,不让柔软的鞋底发出声音,她听着内阁传来隐约的说话声,捂着小嘴偷笑,不无得意地想:哥哥肯定想不到我偷偷地溜进来了,也不知是什么事儿如此神秘,我要不要躲在此处,待会儿等他出来,就吓他吓? 就像从前那么多次样,小公主决定了,要在这里等着哥哥出来,然后她会扑入他的怀,撒娇耍赖,软磨硬泡,少年心肠向软,只要她撒撒娇,他就不会生气,还会带她出去玩儿。 那时的青钰,是这样以为的。可她听见哥哥说的话之后,却好像被浇了盆冷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少年站在窗前,冷淡道:“老三这回是淮西赈灾,想借弹劾姜淮,暗示父皇,是孤在结党营私,暗囤私兵。” -- 第76页 老三,正是齐王,其母妃乃是不受宠的赵贵人,青钰对这位庶出的哥哥没什么印象,只记得也是个温和谦逊之人。 少年身后站着个身穿官袍的年男子,正是时任兵部侍郎的高铨,他微笑道:“殿下打算如何?” 少年转过了身来,冷笑道:“杀。” “让他没有这个命回京,以为得了父皇时赏识,便可以在孤的眼皮子底下动孤的人?”少年神态漠然,语气简单得好像是要捏死只蚂蚁般,“他心想护那方淮西百姓,也得有这个命去护。” 少年说完,又问高铨道:“事情都安排好了么?” 高铨笑道:“臣的人已经准备就绪,如今淮西军上下已军心不稳,届时只要我们的人动手,他们便会顺势哗变,当晚便能趁乱杀了刺史,并大肆屠杀百姓,等到乱得无法收场之时,殿下再去御书房,向陛下请命亲自奔赴淮西平乱,届时这哗变的罪名,自然也能扣在齐王身上,全天下人都会以为,齐王扰乱军心反被哗变将士所杀,是咎由自取。” 少年微微笑,缓声道:“高大人是孤的左膀右臂,若无你,孤也走不到这步。” “为殿下效劳,是臣的本分。臣只愿殿下早日登上至尊之位……” 话尚未说完,便听声轻响,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撞倒了,少年神色厉,甩袖快步走了出来,却看见青钰躲在角落里,泪眼朦胧地望着他。 少年冷声道:“你什么时候进来的?谁许你进来的?” 他从未用过如此冷漠的语气,狠厉的神态与她说话,青钰哭着去拉他衣袖,仰头哀求道:“三皇兄是个好人,哥哥,你不要伤害他好不好?他也是我们的亲人啊。” 少年却狠狠攥住她的手腕,盯着她的双眼,字句道:“这么说,你全都听见了?” 青钰被少年阴鸷的神情吓住了,时噤了声,呆呆地望着他。 少年身后的高铨眸子闪了闪,快步上前,在少年耳边低语了几句什么,少年垂下眼,过了许久,才蓦地伸手,将青钰劈晕了过去。 她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软禁在东宫,身边的侍卫把手森严,没有人放她出去。她想去劝哥哥,去救三皇兄,去找母亲求助,可她没有办法,太子以妹妹黏他的理由搪塞了所有人,所有人都以为小公主又离不开太子殿下了,没有人怀疑,她究竟撞破了个多大的秘密。 那些淮西的百姓又有什么错?三哥哥又有什么错?血脉相连,可为何她向温柔的哥哥,却能面无表情地说要杀自己的兄弟? 青钰不想坐视不管,不想让哥哥酿成大错,可她终于打晕了侍女逃出去之后,她见到了自己的母亲,大声告诉她是哥哥要杀齐王,是哥哥软禁了她,可她的母亲却没什么反应,只淡淡道:“钰儿,你乖乖地听你哥哥的,不好吗?” 少年从屏风后走出来,眼神冰冷,抚掌道:“看来妹妹意志坚定,连为兄也忍不住叹服。” 他步步上前,她便步步后退,看着他的目光充斥着惊惶无措,以及满满的难以置信。 她伸手拉他衣角,试图用贯的撒娇掩盖现实,“哥哥,你这样,我害怕……” 少年微微笑,柔声道:“别怕。”他伸手抚了抚她脑袋,眼神渐渐转冷,“怕什么呢?哥哥杀老三,难道还舍得杀我们长宁不成?” 青钰又被关了起来。 这回,她又伤心了许久许久,后来又发生了许多事儿,可她在自己的宫殿里不吃不喝,自以为哥哥母亲又会心疼,可这回,没有再开始关心她。无忧无虑的长宁公主独自坐在空荡荡的宫殿里,夜之间忽然懂了很多,她最后终于学会了顺从,也得见天日。 她听说齐王并没有死,只是性命垂危,天子震怒,将奄奄息的齐王关入了大牢。太子在朝的势力越发如日天,人前的太子哥哥仍然温柔,也会弯腰摸摸她的头,可青钰不再亲近他了。 她以为,切就是如此,除非有日哥哥认错了,或者哥哥救下齐王,她才会原谅他。可她到底,高估了自己的心,低估了这血脉亲情对自己的重要程度。 第日时,她想:我定不会原谅他的;第五日时,她百无聊赖,心想:哥哥难道真的如此绝情吗?他是不是再也不喜欢我了?那我便也再也不喜欢他了。第十日时,她托腮望着满园落花,郁郁不乐地想:若哥哥还能来见我,该有多好,只要他来见我,我就再也不生气啦。 可日复日,少年开始涉足朝堂,却再也不将目光放在她的身上,他开始忙碌起来了,前朝百官都在谈论着太子的韬武略,青钰却伤心极了。 她以为,今后便是如此了。如那些画本子般,皇家的手足会渐行渐远,最后公主远嫁,皇子做了皇帝,便老死不相往来……她有日这样想着,喝着桃花酒醉了,朦胧间好像被人抱了起来,股熟悉的清香袭入鼻尖,她伸手抱住那人的脖子,喃喃道:“我好想哥哥,真的好想哥哥,可是想到哥哥害了三皇兄,我就好难过。” “哥哥本该是全天下最好的人……” “可为什么,那件事偏偏是你做的呢……” 周遭安静地根针掉的声音都听得见,所有宫人都跪了下来,胆战心惊,少年抱着怀娇小的妹妹,眼底闪过丝杀意。 第二日,在青钰的眼,是她那哥哥又再次出现讨她的欢心了,青钰开心极了,哥哥将她带到了皇宫外游玩,骑马划船赏尽美景,最后,少年负手站在山顶,俯视着这秀美江山,柔声道:“钰儿,哥哥本打算着,等你及笄后,便为你寻个好儿郎嫁了,护你辈子快乐无忧,我们的长宁公主,将是这世上最幸福最尊贵的女子,可是,哥哥注定对不起你了。” -- 第77页 少年在她绝望的眼神,将她推下了悬崖。 悬崖间悬有枯木,青钰落在崖底,奄奄息;少年转身离去,再也不曾回头。 那日之后,长宁公主离奇失踪,可世人只知公主身子有恙,在民间静养。伺候长宁公主的宫人因公主失踪,悉数被杀,真相被人无声无息地抹去,她的父亲不曾在意,母亲不曾在意,哥哥亦从不在意。 “公主?公主?” 雪黛在边轻唤,青钰猛地回神,看见雪黛复杂的眼神,才伸手摸脸。 她又哭了。 “呵。”青钰自嘲地笑了声,转身离去。 青钰回了卧房,打散了满头青丝,命雪黛秋娥为她重新装束。 头戴金钗,饰以耳铛,秀眉微描,眼尾轻轻勾勒出冷酷的弧度。 红唇微抿,美目转,端得是精妙无双。 秋娥转身打开了箱子,奉上长裙,服侍公主穿上,满屋朴素,瞬间被衬得熠熠生辉。 那长裙是由极品吴绫做成,上头蜀绣精美,金丝彩线绘制了华贵的暗纹,裙摆摇曳,熠熠生辉,宛若朵盛开的枝头牡丹。 极为耀眼,极为华贵。 这才像当朝公主。 好像忽然之间,眼前的人已彻底脱胎换骨,饶是雪黛,见惯了公主不施粉黛、身素服的模样,此刻也有些回不过神来,隔了许久,才小声赞道:“公主当真是美极了,说来,奴婢已经不记得上回公主身华服,是在什么时候了。” 青钰冷声道:“走罢,去见宗府。” 长宁公主这回几乎动用了她的全部侍卫,丝毫不曾提前知会刺史,宋祁身为青州别驾,很快就回了州衙门,对这件事情只字未提,贺敏得到消息的时候,长宁公主已抵达了宗府,并出动了她手皇帝亲赐的圣旨,长宁公主使持节而来,初次动用手权力,刺史亦不能贸然干预。 侍卫将宗府团团包围,宗府侍卫俱被控制,青钰路畅通无阻,旁若无人地走了进去。 越是靠近这个地方,她的心越是跳得厉害,胸腔内的血液宛若瞬间苏醒,滚烫灼人,在疯狂奔涌至五脏六腑,分明只有那么短的距离,却宛若隔了天堑。 时隔这么多年,她终于又要重新见到他,她曾经最爱的哥哥。 以个胜利者的身份。 高兴吗?痛快吗?还是愤怒?悲伤? 青钰在门外驻足,忽然开始沉默。 “公主……”秋娥见她不动,于心不忍道:“若您实在不想见到废太子,那便让奴婢来,也是样的。” 青钰缓慢地摇了摇头。 她贴上门的手忽然用力,伴随着声轻微的“吱呀”声,青钰走了进去。 她抬起下巴,露出倨傲的神情,转身与双漆黑的眸子隔空相遇。 第四十章 窗外清风飒飒,林木沙沙而动, 鸟雀声渐远, 白云漂移,遮蔽暖阳, 霎时透光的狭小斗室变得片阴沉。 只有青钰头上的金钗熠熠生辉, 昭示着滔天的权势富贵。 废太子李昭允端坐在炕边, 身洁白锦衣, 青丝被丝不苟地束起, 只是手脚俱被铁链锁着,昭示了他的困窘。但即便是在这样的环境之下, 他仍旧温和疏淡,气质清冷,风姿秀美, 漆黑的眸子看不出半分情绪, 只这样淡淡地打量着她。 许久,他微笑道:“你来了。” 青钰颔首,“我来了。” “你来做什么?” “我来看看哥哥。” “任何无书不得擅入宗府, 包括宗亲。”李昭允柔声道:“阿钰,你又是怎么进来的呢?” 她全然不在意他的提醒, 只兀自拂袖寻了个地方坐了下来, 抬头看着他, 嘲讽道:“哥哥还是好好担心自己吧。” 屋内不曾点灯,借着微弱的天光,这么多年来, 青钰头次好好打量着自己这位哥哥。 最后次见他,是他手戴镣铐的样子,他在她的奚落下登上了马车,背脊依旧挺得笔直。身为败者,他神态冰冷,被人轻践侮辱,从高处跌落尘埃,还在努力而徒劳地保持着那份骄傲,实在令人觉得可笑。 他如今变了些。 脱离了权势的熏陶,他的眼神宁和不少,重新变回了气度高华、处变不惊的模样,棱角分明的脸半隐在黑暗,眸子像是最剔透的黑琉璃,尘不染,干净而柔和,好像不会再有什么外物可以动摇他半分。 也是,被关押在这里三年,若没有非同常人的心性,定会发疯的。 青钰上下打量他,笑道:“哥哥看起来瘦了不少,怎么,这里的侍卫没有伺候好你?也是,习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做起阶下囚来,滋味肯定很难受吧?” 李昭允叹了声,“阿钰,你还在恨我。” 青钰脸色微变,冷笑了声。 她抬了抬下巴,冷笑道:“从前恨,但是现在,我不恨你,个低贱的阶下囚,没有让我恨的资格,你从前决定要对我下手之时,就应该想到会有今天。” 李昭允微微敛目,长睫低垂,缄默不语。 她见他不说话,心底蓦地腾起股极致的怒意,拂袖起身,快步走到了他跟前,伸手拽住他的衣领,俯身冷道:“你怎么不说话了?无可辩驳了?被至亲背叛的滋味如何?你给我说啊!” 男子衣衫单薄,身形消瘦,被她如此拽,便顺势抬起头来。 他淡淡道:“你说这么多,分明就是还没有放下,我日不死,日难消你心头之恨。” -- 第78页 他越是神色平淡,越是将她激怒,他是她的哥哥,何其清楚妹妹的性子,看着她阴鸷的眼神,便知她对自己恨到了骨子里。 她金钗云鬓,盛装而来,向他炫耀示威,想将他踩在脚下,看他痛哭流涕,后悔莫及。 青钰微微喘着粗气,冷冷地盯着他,看了半晌,她却忽然奇怪地笑了声,放开了他的衣领。 她不能失态,她现在是胜利者,胜者对付手下败将,有的是办法折磨他。 她慢悠悠地重新坐了回去,拍了拍手,外头的侍卫闻声,将手的托盘送了进来。 李昭允转目看去,眸色微动。 那托盘上,排排罗列着各种刑具,皆是微小之物,折磨人于无形,又不容易让外人察觉分毫。 青钰微笑道:“我的好哥哥,选样吧。” …… 章郢那厢跨出公主府邸的大门,宗临已飞快地迎了过来,焦急道:“属下怕被公主认出,实在只能等在府外,世子快回去看看吧!大事不好了,属下方才才得知,王妃昨夜连夜召见了属下的兄长!” 章郢闻声,眼皮跳,狠狠皱眉道:“你说什么?!” 宗临的兄长宗扈,曾是平西王府的家奴,因骨骼清奇,能善武,年少便能以敌百,甚为勇猛,三年前平定姜淮叛乱,战功卓著,鸣惊人,随后又几次镇压哗变,战功彪炳,如今正任淮安军军统帅。 平西王章遂虽在开国之初就被收回了节度使的位子,改封王爵,但说白了,整个青豫地区暗的节度使仍旧是他,本地刺史贺敏表面上由朝廷敕封,实际上也是章遂举荐的人,宗扈对平西王家万分忠诚,更是从小伴章郢长大的,如今王妃召见,自然会立刻去见。 但……这个时候召见宗扈做什么? 这个时间太巧合了,阿钰刚刚抓到了方颂,母亲昨日早便送了信给贺敏,言语之内,全是针对阿钰。 针对阿钰?! 章郢来不及多想,便马不停蹄地赶回了王府。 路程不短,他坐下良驹拂云乃是汗血宝马,日千里,不过小半日,章郢便风尘仆仆地回了王府。 平西王府外侍卫林立,巍峨大气,世子爷归家的消息传得很快,随后府内管家率仆役出门迎接,章郢却直接越过他们,径直去往王后所在殿阁,将众人悉数抛在身后,又沉声下令,“都不许进来。” 屋内昏暗,股幽香蔓延,身后大门重重阖,章郢跨入殿,转身看去,便看见帘后坐着位妇人,正坐在梳妆镜前,身后站着位年轻貌美的女子,正低头拿着玉梳帮她梳理发髻,边梳着,边轻笑道:“姑姑头发顺滑,并无丝白发,若是这样走出去,也状似十七岁呢。” 少女声音轻轻细细的,音色婉转地宛若枝头黄鹂。 妇人轻叱道:“数你嘴儿最甜。” 少女正要说话,余光却瞥见了走过来的章郢,面色微微讶然,随即又立刻欢喜地低下了头,福身低眸,柔声道:“纤儿见过世子表哥。” 章郢看也未看她眼,径直掀开了帘子,广袖带起了阵冰冷的风,谢云纤莫名瑟缩了下,惴惴不安地抬头看着他,脸色微微泛红,却听他沉声道:“下去。” 谢云纤迟疑片刻,只好依言退下。 脚步声渐远,直至屋内只剩下二人,平西王妃并未回头,只看着镜子长子挺拔的身姿,淡淡道:“终于舍得回来了?” 章郢抬手向母亲行了礼,清淡道:“孩儿在外处理公务,母亲见谅。” 王妃微微笑,转过身来,双眸柔和地凝望着他,忽然幽幽叹道:“你呀,和为娘独处,也这么讲究礼节作甚?这几日在外过得如何?绪儿呢?可有同你道回来?” 章郢淡淡道:“孩儿回来办完事儿便走,阿绪还留在那里,不曾随我回来。” 话音落,王妃的面色变了变。 “你还要走?”她起身,快步走到章郢跟前来,拉着他的衣袖上下好好瞧了瞧他,又柔声道:“你从小就喜欢在外头,不恋着家,怎不多呆几日?近来你纤儿表妹来王府陪着我,她打小就喜欢你,你何不多与她处处?你如今年纪不小,尚未成家……” “母亲。”章郢打断她,字句,慢慢道:“我有妻子,明媒正娶,三书六聘。” 此话出,王妃原本还温柔的神色,蓦地僵硬下来。 那算哪门子妻子?来历不明,成婚时上无高堂作证,下无族谱玉蝶,又算哪门子堂堂平西王府的世子妃? 王妃盯着自己的儿子,这件事上,她次次企图给他台阶下,可他意志坚定,次次不肯退让,他非但不肯成家,还总是会在她说到其他姑娘时,断然打断,不给她这个做娘的,半分情面。 章郢敛目垂袖而立,饶是被母亲不善地注视着,他仍旧神色冷淡,态度不咸不淡,并无丝退让。 气氛时僵持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王妃浑不在意地笑了笑,掩唇轻骂道:“你呀,就是性子倔,我这做娘的都管不住你,随你如何罢。”她走到边的案几边,亲自倒了杯温茶,递给他道:“风尘仆仆的,喝杯茶暖暖身子,你爹近来腿疾又犯了,你便多在这里多伺候几日吧,老二毕竟是庶出的,还是你在跟前尽孝比较好,这几日我也瞧着没什么大事,你迟回去点也无碍……” 边说着,王妃温柔的眸色微闪。 -- 第79页 只要将他多留几日,届时木已成舟…… 章郢坐下接了茶,并不饮用,只放在边,闻言笑了声,不疾不徐道:“没有大事,母亲又为何深夜急召宗扈?” 王妃笑道:“他打小与你道儿长大,我也是看着他点点长成如今这模样的,怎么?你不在为娘跟前尽孝,还不许我召扈儿来谈谈心?” “依朝廷军法,为将者无军令不得擅离职守,违者轻责百军棍,重责斩首论处。”章郢略笑了笑,却扬声唤外头侍卫,冷淡吩咐道:“去给我把宗扈绑来,胆子肥了敢擅离职守,先打百军棍长些记性。” 此话出,王妃面上的笑容却是挂不住了。 这是作甚?当着她的面儿要打宗扈,不就是明里暗里在指责她多管闲事? 眼见着章郢身边的贴身侍卫果真是要去拿人,王妃这回无论如何也挂不住笑容了,便沉下脸色道:“你这样做,到底是在惩罚扈儿,还是在惩罚你的母亲?” 章郢闻言,眉峰微微动,笑着道:“母亲说笑了,孩儿怎么敢惩罚您?” 他不露声色,抬起茶盏喝了口,排长长的睫毛落下,眼神深沉难辨。 唇齿间弥漫着股甜香,茶香清淡,再品才知苦味来,这酒就好像是阿钰,甜美诱人是她,冷淡凉薄是她,可怜艰辛也是她,回味无穷也是她。 这样好的她,他怎能眼睁睁看着,她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被人算计? 他放下那杯茶,抬眼直视着王妃,直截了当道:“母亲当真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么?” 王妃微惊,镇定地笑道:“你在说什么?你又知道了什么?” 章郢微微笑,忽然往前探,隔着桌子,对王妃低声道:“我是母亲十月怀胎所生,自然肖似母亲。只是孩儿身边的人,比起母亲,到底还是更忠于我些,孩儿了解母亲,您想杀长宁永绝后患,她是当今皇帝的人,她害得太子被废,谢家几乎被击溃,所有人都在怨恨她,你觉得……她好不容易来青州次,失去朝廷的庇护,即便杀了她,朝廷也不敢贸然向藩镇开刀,是不是?” 派出刺客的人,是谢家的谁都好,偏偏是他的母亲,平西王妃。 平西王的身份是个绝佳的屏障,新帝根基不稳,不敢将藩镇逼得过急,就连长宁此番前来,想要撼动的也仅仅只是谢家而已,并不针对于平西王。为何?只针对谢家,平西王为了避免麻烦,或许会选择隔岸观火,反踩谢家,若将二者放在起对付,那就是明摆着逼他们结盟了。 其实事情很简单,章郢打从开始,确实就是打算隔岸观火,等着看长宁公主和谢家两败俱伤,或是你死我活。 废太子是阶下囚,抓着夺嫡失败的皇子不放手,便是公然与皇帝作对,自寻死路。章郢虽对如今皇宫里坐着的那位没什么好感,但也没打算与之为敌,自找麻烦。 可偏偏,他的母亲姓谢。 又偏偏,长宁公主是他心爱之人。 他管定了。 章郢拂袖起身,搁下句“母亲趁早收手,好自为之”之后,便要转身离去,谁知身后的王妃忽然冷笑着说了句:“郢儿,你都说你像为娘了,既然如此,为娘却只有这些本事吗?” 章郢瞳孔微缩,猛地转身。 “母亲究竟还做了什么?”他微微惊怒。 脑子转得飞快,在迅速思考是不是还有什么遗漏之处。 看似风平浪静,方颂也被抓了,没有人胆敢冒犯阿钰,阿钰的奏疏,这几日许是也要递去长安…… ……等等,方颂? 有没有种可能,方颂被抓,也是早就安排下来的步棋? 如此顺着想,便能瞬间惊出身冷汗。 什么事情能诱阿钰自寻死路?什么事情值得让方颂来做?既然刺杀不成,那么还有什么办法,能在最短的时间内要了阿钰的命? 章郢猛地抬眼,双眸子似淬了冰。 王妃眼神微微了然,笑道:“看来你猜出来了?郢儿果真不让母亲失望。不过,你又何须如此呢?为娘杀的是长宁,杀的是我们共同的敌人,可不是你那流落在外头的‘糟糠妻’,你又何须在意?” 说着,王妃叹了口气,柔声道:“娘还记得你小时候,有日病了,是你纤儿表妹求着想看你,她那么小,就说将来想做你的夫人,论门第教养,定胜那个人千倍万倍,郢儿,听娘句劝,莫再犟了……” 她说着,伸手过来,要将自己的长子拉到跟前来,章郢却忽然后退了步,嘲讽地看着她。 “论门第教养,当年爹爹身为方节度使,而谢族不过是区区末流,母亲你,更只是寄人篱下的孤女罢了。”他冷淡而立,字字凉薄,“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母亲又以为,谢家能得意到几时?废太子能得意到几时?您……又能得意到几时?” “你!”王妃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怒道:“你就是这么与你的母亲说话的?” 章郢冷淡不言。 王妃身子晃了晃,撑住了桌子,勉强冷静下来,又忽然笑道:“可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长宁马上就要死了,谁能得意到最后,你且拭目以待。” 长宁…… 阿钰此刻,定是已经陷入危险。 王妃的话宛若刀子般刺入心底,章郢脸色僵,转身便走,衣袖刮起阵凛然的风。 -- 第80页 “世子……”外头的谢云纤见章郢出来,忙笑着迎了上来。章郢脚步不停,只冷冷朝她瞥了眼,那眼阴沉至极,甚至带着丝厌烦,谢云纤被这眼死死地钉在了原地,待她回神时,章郢的背影已是消失不见了。 外头的宗临直急得直打转儿,最近公主遇刺,好巧不巧的,王妃又召他哥哥来,也不知这几件事情到底有没有关联。宗临此刻既是担心兄长,又担心起如今是公主的夫人,正急得直挠树的时候,世子终于出来了,宗临这才连忙迎上去道:“世子爷,您与王妃谈得如何?王妃召我兄长,究竟是为了……” 他话还未说完,却见世子言不发地夺了侍从手的缰绳,翻身上马气呵成,甩马鞭,扬长而去。 “哎、哎!”宗临在原地呛了大口灰尘,愣愣地看着章郢绝尘而去的背影,久久回不过神来。 主子跑了,所以谁来告诉他,到底是有事还是没事啊?! 第41章第四十一章 宗府内一片幽暗, 青钰坐在椅中一动不动, 眸子掺了冷意,面无表情地看着。 卧榻旁人影晃动,锁链挣动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掺杂着男子闷哼的声音, 几名手持刑具的侍卫正俯身在做什么。 他们都是她身边的亲信,惯于惩处犯人, 逼人招供,用刑绝不心慈手软,能让土匪莽汉痛哭流涕, 对付一个金尊玉贵的废太子, 更是易如反掌。 李昭允靠在塌边, 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僵坐着,广袖里的一双手死死地握紧成拳,额上不住地冒着冷汗,薄唇彻底失了血色。 痛, 痛极。 他安安静静地吐纳着, 试图用呼吸缓解极致的疼痛, 那股疼痛仿佛扯着心脏, 让他眼前发黑。 他紧紧闭着双眼, 睫毛不住地颤抖, 故作镇定的隐忍模样, 愈发显得傲骨铮铮, 不容摧折。 青钰的目光落在他那一双手上。 十指连心, 废太子的手,白皙干净,骨节分明,从未受过半分摧残。此刻十根细小的银针扎入甲缝,指头血迹斑斑,手指因疼痛在剧烈地抽搐着,宛若宝珠蒙尘,美好的事物被摧毁得如此彻底,青钰看得甚为满意。 他越是痛苦,她越是开心。 她起身,华贵的裙摆迤逦而来,亲自走到托盘前,冰凉的指尖从剩下的刑具上一一扫过,啧啧叹道:“不过是开胃小菜,哥哥这就受不住的话,剩下的这些我为你精心准备的礼物,哥哥还怎么收下呢?” 李昭允痛得唇齿微颤,闻声睁开了眼睛,忍着痛楚,哑声道:“你很得意。” “是啊,我很得意。”青钰笑着收回了手,朝他走来。两侧侍卫连忙退下,让青钰得以近距离地看着李昭允苍白的脸色,她靠近他,直到能看见他眸底的痛苦,才慢悠悠道:“你知道你这个样子,让我想起谁吗?我想起了刘群,他死的时候,也是你这样的眼神。对了,哥哥还不知道他已经死了吧?他是因你而死呢,若非哥哥如此无能,让忠于你的他成了居心叵测之徒,他也不会被我亲手斩首示众。” 李昭允痛苦地喘息一阵,才无力地笑了笑,“钰儿,你杀他,是想从我的脸上看到什么,是在泄愤,是吗?” 她想从他的脸上,看到自责或追悔莫及的神色,他越生不如死,她就越是开心。 以他人的痛苦得到快乐,殊不知在李昭允眼里,她又是何等的可悲。 李昭允轻轻闭上眼,唇角掀出一个略带嘲讽的弧度,灵魂仿佛在一瞬间脱离躯体,这一身伤痕的躯壳再痛再伤痕累累,亦难以撼动他分毫。 三年了,若是三年前的他,或许会觉得耻辱,愤怒,可现在的他,早就不在意了那些了。 他唇边那一抹淡淡讥朝的弧度,宛若一根针,瞬间插入了青钰的心脏,精准且毫不留情,瞬间刺得她猛地起身。 “你胡说什么?”她脸色几变,气血上涌,冷笑着捏起他的下巴,将他一张苍白的脸抬起,讽刺道:“莫将自己看得太重了,我还犯不着为了一个阶下囚去对付旁人,你以为我所作所为都是为了报复你?你都这样了,有什么资格让我报复?” “我如今依旧是长公主,三皇兄待我极好,谁敢不看我脸色行事?捏死你就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 “跌入泥潭的滋味如何?你不必用这样的话激怒我,因为你不值得我报复,更不值得我生气。” “……” 她一连说了许多冷嘲热讽的话,字字凌厉如刀,刮人骨血,李昭允被迫抬着头,双目低垂,却不看她。额上淋漓冷汗顺势流下,沾湿了她的手。 越是痛,越是清醒,他既痛苦,又万分冷静,将她的话听了一半,并不放在心上。 他在她洋洋得意之时,忽然插口道:“那你来见我,又是要做什么呢?” 青钰猛地收手,他再次失去倚靠,重新耷拉下脑袋,低头咳了咳,青钰居高临下地睥着他,“谢家想要利用你对付我,我自然不会让他们得逞,企图用苦肉计算计我?你如今都这样了,也难为他们还在绞尽脑汁地救你。” 她说到此,似乎觉得今日的话已经说得够多了,折磨他的快感也有了,便无趣似地转身,抬了抬下巴,冷淡道:“你的命捏在我的手中,我要你死,谁也别想救你;我要你活,你也得给我好好地苟活着,求死不能,用你的眼睛亲眼看着,旁人是怎么因你而万劫不复。” -- 第81页 李昭允闻声,微微抬眼,目光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眼前的女子,发间金钗耀眼,一身牡丹似的华贵长裙,是无数个绣娘日夜操劳的成果,可见这其中泼天的权势富贵。 说话的时候,背脊挺得极直,眼尾上挑,半露威严,高不可攀。 漂亮,骄傲,冷酷,极端。 李昭允一时有些失神。 他曾想过很多个可能,想过会被如何报复,想过她不复天真的模样,甚至还记得三年前,目送他走上囚车时,她那得意又嘲讽的神情……可他真的想不到,又是三年过去,再次见到他时,她会变得如此冰冷高傲,远比他所想更为冷酷极端。 他闭上眼,薄唇抿得死紧。 青钰吩咐道:“把他绑起来带回本宫的住所,好好看着他,不能让他有任何差池,若有什么特殊情况,立刻向本宫禀报。”她说完,快步走了出去,外头的秋娥迎上前来,禀报道:“公主,奴婢已经吩咐好了,这里被包围得如铁桶一般,一定不会有任何人闯进来。” 青钰不置可否,一面往外走着,一面还在迅速思考着对策——若她将李昭允带离宗府,届时必定会受弹劾,但她管不了那么多,与其给人陷害她的机会,彻底对陛下失去利用价值,倒不如被人弹劾一番,只要她回京后向陛下说明情况,只要她能将功折罪,就还会有很多机会。 正想着,外头的侍卫忽然慌张地进来,一把跪在了青钰的跟前,慌乱道:“公、公主!大事不好了!外头、外头——” 青钰皱眉,秋娥呵斥道:“好好说话,外头到底怎么了?” 那侍卫吓得直打颤,哆哆嗦嗦道:“外头忽然出现了一支兵马,我们已经被包围了!” 什么?一支兵马? 从哪里忽然冒出来一支军队?好巧不巧,刚好是在这个节骨眼上? 青钰瞳孔剧烈一缩,胸腔宛若被灌入了一层冷气,浑身的血液瞬间降至冰点。 她想也不想,便飞快朝外走去。 此刻,宗府之外,双方正沉默对峙,宗府外密密围了一层精锐护卫,各个手持长//枪,气势沉着,但在这一层侍卫之外,却围着一片乌泱泱的铁甲骑兵,一眼望不到尽头。 这是一支真正的军队。 铁甲,寒枪,战马嘶鸣,章谢军旗迎风飘扬。 宗扈和谢家嫡长孙谢定琰并肩高踞马上,章扈低头擦拭着宝刀,有些索然无趣道:“杀一个小娘们儿,是不是太小题大做了?我手底下的淮安军,那是攻城杀敌用的,今日都跑过来对付一个女人?这算怎么回事?” 谢定琰笑道:“将军说笑了。这长宁公主身边的侍卫,可都是以一当十的高手,万万轻率不得。今日是最好杀她机会,若不多派些人马一举得手,今后非但是我谢家,恐怕就连平西王府,也会多了一位死敌。” 宗扈握着刀柄的手微微一紧,沉了沉眸子,没有说话。 他连夜便被王妃召去,此事之前从未有过,他本只效忠世子和王爷,如今得了王妃命令便匆匆出来,想着王妃下令,总不会连亲生儿子也一道瞒着,世子爷想必也是默许的,这才肯随谢定琰点兵而来。 杀公主,杀的既然是朝廷的人,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这样想着,宗扈眯眼朝那宗府紧密的大门看去。 毕竟是个姑娘家,此刻还不出来,恐怕早就被吓到腿软了,他估摸着时辰,想着也是时候发兵冲进去,直接杀他个片甲不留。 宗扈冷冷一掠唇角。 …… 青钰听说带队之人是宗扈和谢定琰时,心便彻底沉了下去,谢家的人此刻终于肯正面露面了,她此时此刻,才忽然想明白了,原来自己是中了计,方颂只不过是一个棋子,她用残酷刑罚,自以为审出了真话,殊不知方颂身份低微,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什么是真相。 他们猜中了她会盘问方颂,猜中了她不会坐以待毙,猜中了她会来找废太子。 天高皇帝远,他们将包围偏远的宗府,彻底将她诛杀在此,再用一个公主擅闯宗府,反被侍卫误杀的由头,随便拿一个替死鬼搪塞朝廷,彻底解决长宁这个心头大患。 当真是好算计! 青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身子颤了颤,扶住了一边的树干。 一切再次从脑海中闪过,她蓦地笑出了声来。 宗扈,宗扈。 宗扈,明明是章郢的亲信,他昨夜还在她卧房帮她忙碌一夜,如今想来,原来竟是在故意引她放松紧惕么?口口声声说在担心她,实际上,又派自己的人来杀她? 他藏得实在是太深了,她差一点,差一点就会对他不同…… 青钰闭了闭眼,手指用力地扣入了树皮,指尖被划伤,她却好像感受不到任何痛意。 不对,她还没有输。 李昭允还在她的手上,他们所作所为,不外乎是为了他,只要她能挟持他…… 青钰猛地睁开眼,眼底精光微闪,正要转身折返回去,之前留下看守李昭允的侍卫却急匆匆过来,单膝跪地道:“公主,废太子他方才忽然昏迷不醒……” 第42章第四十二章 “你说什么?”青钰难以置信, 脸色瞬间惨白。 她用刑虽能令他痛苦万分, 但绝不会真正地伤害他的身子,人分明刚刚还是好端端的,为什么偏偏挑在这个时候昏迷不醒? -- 第82页 若他此刻当真出事了,那她定逃不了干系, 届时便如了旁人的愿,给她扣上一顶谋害亲兄的帽子, 那她亲自过来拿人还有什么意义? 青钰来不及思考,快步折返回去。 她一路急得几欲跌倒,方才的从容荡然无存, 秋娥一路小心搀着她, 青钰猛地推开了门, 进门时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又顾不得其他,只急匆匆往床榻奔去, 却看见李昭允躺在床上, 双目紧闭, 一动不动, 她微微一惊, 连忙伸手去探他鼻息, 见还有呼吸, 心底巨石这才落下, 连忙去掐他人中。 掐了半天, 面前的男子却是毫无反应,青钰唤道:“李昭允?李昭允?废太子?哥哥?” 他仍旧毫无声息。 青钰心底一慌,转身喝道:“拿银针来!” 侍卫连忙奉上银针,青钰咬牙,对准了他的人中,猛地往下扎去,谁知针还未刺入肌肤,手腕却蓦地一紧。 她一愣,对上面前男子漆黑的双目。 李昭允微微一笑,伸手在她面前一拂,一股不易察觉的幽香瞬间弥漫上来,青钰下意识一吸,便感觉浑身的力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抽离,身子已坐不稳,朝他软软地倒了下来。 “你……” 她惊怒,才吐出一个字,便倒在了他的怀里,方才还在“昏迷不醒”的人已慢慢坐了起来,伸手将她肩头揽住,柔声道:“睡吧。” 青钰惊喘一声,靠在他怀里动弹不得,手抽动了两下,试图挣扎,眼皮瞬间重了起来,连动一根手指都没了力气。 只能缓缓阖目…… 最后看到的,是他万事自在掌握中的微笑。 她这是……输了么?要被他杀了? 她眼里划过一丝惊恸,哪怕如何挣扎,也抗不过汹涌而来的黑暗,黑暗将她往下不断地拽着,青钰闭上眼的一瞬间,眼角溢出一丝晶莹的泪。 “公主!” 秋娥惊呼一声,正要上前,却看见废太子慢慢将公主放倒,又慢条斯理地拿出袖中的钥匙,解开了手脚上的镣铐,抬脚走下了床榻。 广袖垂落,他负手而立,微微一笑,“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秋娥,你和你的主子,都输了。” 秋娥惊得说不出话来,“你……你方才都是在骗我们?” “疼是真的,她下手从不心软。”李昭允笑了笑,略偏了偏身子,垂目看着昏迷在榻边的青钰。 妹妹出落得越来越好看,也越来越无情。 可就算如此,他也还是了解她的,到底是一母所生,血脉相连,他清楚她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所以才能如此精确地算准她的行为,反将她一军。 秋娥紧张地看着李昭允,此刻李昭允离公主更近点,她不敢轻举妄动,怕他对青钰不利,可她等了半晌,也不见他有什么动作,不禁问道:“外头已经被包围了,殿下当真是要杀公主么?” 毕竟是一母所生,秋娥年幼时,也曾目睹这对兄妹感情多好。 当真是……说杀就杀么? 趁着青钰昏迷,秋娥还是下意识地唤了他“殿下”,明明人已被废了三年,但秋娥从小到大都是唤他“殿下”,早已在心里,只默认了他为太子殿下。 李昭允垂目,广袖低垂,抿唇不语。 秋娥彻底慌了,忽然扑通跪了下来,眼泪瞬间夺眶而出,她哀哀求道:“奴婢求殿下,放过公主吧,公主之前并非故意伤害殿下的,殿下不知,她这些年过的甚为辛苦,之前对殿下如何冷嘲热讽,只不过都是在说气坏而已,在公主的心里,您仍旧是她的哥哥啊!” 见李昭允神色冷淡,仍旧未曾说话,秋娥面露绝望。 秋娥又何尝不知,就在方才,谢章两家的人同时包围了宗府,便是铁了心来要公主的命。公主若束手就擒,后果是个死,若选择挣扎,劫持废太子,那更是坐实罪名,顺了他们的意。 左右都是死局,如今除了拖延时间,希望在外头的宋大人能想办法救救公主,或是眼前的废太子还能顾念一下兄妹亲情,便再别无他法了。 秋娥暗暗咬牙,膝行上前,直到眼前出现一双云纹白底丝履,她俯身磕了磕头,继续哭道:“殿下,实不相瞒,公主这些年一直在思念着殿下,可她这样好强,越是在意您,才越是不肯与您和好。从前每逢中秋,都是殿下在陪着公主,可这三年来,公主夜里常常唤着‘哥哥’,殿下在她心里,仍然是世上唯一的亲人……” “这些年,旁人都说新帝宠信公主。”秋娥抬头,掩面哭道:“可陛下待公主一点不也好,公主如今身子染疾,时时刻刻离不开药,说到底,不过是棋子罢了,奴婢求殿下可怜可怜公主,不要伤她性命……” 她字字哀恸,企图用所谓亲情,来争取一线生机。 李昭允垂目扫了一眼秋娥,当年钰儿十三岁便吵着想在宫外建公主府,这秋娥,是他当年亲手为钰儿选的贴身女官,如今跟在钰儿身边,也已有多年。看这模样,想必也忠心不二。 他墨瞳冰凉,负手冷淡道:“你所言未免太过虚假。” 秋娥一愣,被他一语戳中心思,竟是连哭都忘了哭了。 李昭允哂笑一声,偏头看向半倚榻上昏迷的青钰,“我是她的哥哥,怎会不了解她,你说她四夜思我念我,倒不如说她这些年来,都是为了恨我而活,恨不得时时刻刻将我碎尸万段。” -- 第83页 秋娥惊道:“殿下……” 她心底绝望,难道今日,真的别无他法了吗? 李昭允低头一笑,忽然自顾自地摇了摇头,“我又几时说了,今日是专程为了取她性命?” 秋娥一愣,“那您若不取公主性命,又为何要迷晕公主……” 为何迷晕?她若好好醒着,会任由摆布吗? 恐怕宁可冲出去拔剑自刎,也不要他半分怜悯。 “交给我罢。”李昭允叹了一声,并不过多解释,只走到青钰跟前弯下了腰,手臂穿过青钰的膝弯和腋下,将她抱了起来,小心翼翼地平放到软塌上。 她昏迷不醒,容颜恬静安然。 “傻妹妹。”他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发。 他坐在床榻边,就这样低头望着她,窗外是啾啾鸟鸣,这一瞬间,时光回溯,他们好像回到了很多年前,东宫的暖阁里,小姑娘玩累了便睡了,较为年长的哥哥替她披上被子,笑骂道:“傻妹妹。” 那时的少年,十五六岁,少年老成,他常常思考:他父母性子皆正经,他平日里也算不苟言笑,可为何会有了这般闹腾的妹妹?钰儿顽劣起来,谁也管不住她,他每次都铁了心要罚她,可一见了她无辜的小脸,却又总是生气不起来。 这样的问题缠绕了少年许久,他觉得自己是个有原则的人,偏偏在妹妹跟前丢了原则;他觉得自己是个严肃的人,可偏偏只有妹妹说他温柔;他自诩的高傲、冷酷、杀伐果决、底线分明,在她那处都成了不值一提。还是少年的太子殿下不禁感到郁闷。 可郁闷久了,也想通了,这可是他的妹妹呀,她出生时,他便在摇篮前瞧着她,看着小姑娘学会走路,学会叫哥哥,也渐渐出落得越□□亮,她将来还会嫁人,还会儿孙满堂,等到垂垂老矣,她还是他的妹妹。 想到这里,少年心底总会升起一股暖意,他开始默默地告诉自己,他一定要好好照顾她,看着她如何出落得倾国倾城、举世无双,他让她做这全天下最幸福尊贵的女子。 可后来,他当真没有想到,会被她撞破自己暗中谋划之事。 ——“钰儿,哥哥本打算着,等你及笄后,便为你寻一个好儿郎嫁了,护你一辈子快乐无忧,我们的长宁公主,将是这世上最幸福最尊贵的女子,可是,哥哥注定对不起你了。” 将她悬崖之时,素来不甚表达内心想法的他,头一次说出了自己想了无数遍的话。 他想为她寻个好儿郎,送她风风光光出嫁。 他想看到妹妹长命百岁,快乐无虞。 可他是太子啊。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穿上朝服,他不是她的哥哥,只是面对着四面八方明枪暗箭的储君。 有些话说不出口,也不需要特意说出口,李昭允从不多说,他自小熟读四书五经,受孔孟熏陶,其实并非性情凉薄之徒,哪怕身居高位,为了大局亲手“杀死”她之后,他也曾午夜梦回,无数次梦见妹妹哭泣的脸。 她在朝他哭,喊着“哥哥”。 他一伸手,想要把她抱入怀里之时,她却又尖叫着躲开,说他会杀了她。 他又何尝不自责。 青钰安安静静地躺在榻上,双目紧闭,眼角闪烁着一抹泪光,李昭允伸出冰凉的手指,轻轻蘸了泪珠。 她以为,他又要杀她,所以哭了么? 真傻,一如既往地傻。 她再打扮得雍容华贵,企图向他宣告自己已经今非昔比,可在他眼里,她也还是那个需要保护的小妹妹,会被飞虫吓哭,缩在他的怀里瑟瑟发抖。 他一向了解她,可她却不了解他,六年前,她高估了他的仁慈,六年后,她又低估了他的宽容。 李昭允仔仔细细地瞧了瞧她,起身拢了拢袖子,淡淡道:“让开,孤要出去。” 第43章第四十三章 宗府外头, 此刻并不风平浪静。 谢定琰等了许久, 都不见长宁公主出现,不知在里头做什么,为免拖得过久产生变故,谢定琰传令道:“再过一炷香的视角, 便杀进去,谁能先取下长宁公主的性命, 我必有重赏!” 身后将士们齐齐应了一声,气势震天。 宗扈握着缰绳的手紧了紧,心底有一股说不上来的奇怪之感。 他反反复复地回想着昨夜发生的一切, 还是觉得蹊跷。 为什么世子爷不亲自对他下令, 而是要通过王妃之手?杀公主这么大的事, 为什么世子至今还没出现?还有,之前各方一直都没什么动静,为什么突然在这个时候,所有人都冒出来了? 他们是谋划好的, 世子也参与了么?可这又不像世子平日的行事风格。 一炷香很快便过去, 谢定琰正要下令, 宗扈忽然展臂将他一拦, 紧盯着他的眼睛, 沉声道:“且慢, 我觉得此事, 还需要确认一二。” 谢定琰面色几变, 眯了眯眼, 冷笑道:“宗将军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在下还敢欺上瞒下,擅自动手不成?” 宗扈薄唇冷冷一掀,似笑非笑道:“谢家这么着急,未必不敢乱来?只是本将军可不是谢家的人,还需要好好确认一番。” 这回长宁前来青州,最为慌乱的恐怕就是谢家。 平西王府根基深厚,向来低调,与废太子也保持着距离,从来不会贸然趟这浑水。 那么,谢定琰此刻着急也是应该的,长宁固然是个强劲的对手,可章扈更要防着眼前这位谢氏一族的嫡长孙,会不会耍些手段将平西府一同拖下水,黄袍加身,有时候并非出于本意。 -- 第84页 宗扈虽是武将,但也绝非没有脑子之人,他从小就跟在世子身边,世子一贯行事的风格,他也或多或少学了一点儿,此刻并不那么好糊弄。 谢定琰黑眸一沉,眼神瞬间凌厉起来,沉默地与宗扈对峙。 他锦衣玉冠,容颜俊美,本是世家风流公子哥儿,可此时此刻,眼神阴沉下来的那股子气势,虽不同于在战场里舔血多年的宗扈,但一身冰冷冷的气势,也不让宗扈分毫。 目光隔空相遇,两人都不让分毫。 就在此时,不远处却响起马蹄声,有人大喊道:“且慢!先别动手!”一边的将士们见是文喆,知晓这是自己人,倒也让开了道儿,文喆骑马到了二人跟前,翻身下马,抬手对宗扈和谢定琰深深行了一礼,喉头滚了滚,焦急道:“下官见过将军、谢大人,还请二位暂且收手,此事世子并不知情,加之长宁终究是公主,其在朝中势力不容小觑,若杀了她,镇国公府必不会善罢甘休,皇帝也会认为这是对朝廷的挑衅……二位何不等在下知会世子之后,再行决定动不动手?” 谢定琰轻轻“啧”了一声,“又是一个来说情的,文喆,你都自身难保了,就别担心旁人了。” 文喆微微一愣,皱眉抬头,却见谢定琰单手撑着马脖子,微微俯身,戏谑地问道:“你与公主的传言闹得沸沸扬扬的,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怎么,为了护着心上人,连主子都敢背叛了?” 文喆一惊,旋即微微恼怒,“你!” 话要出口,又顿时止住了。 世子乔装扮成他的事情,并未告知太多人,他此刻若是说出口,只怕又会让世子落人口实,这里的士族,大多是支持废太子的,既然如此,与长宁亲近,便意味着背叛与离心。 谢定琰见他哑口无言,心底冷嘲,挥手道:“还不绑了,稍后再行处置!” 两侧兵士闻声上前,一人抬脚将文喆膝弯狠狠一踹,文喆闷哼一声,落膝跪下,低头抿唇不语,双臂已被人狠狠反剪在了身后,快速地捆了起来,往一边押去。 宗扈看了全程,只淡淡嘲道:“他是贺大人的人,好歹是个五品的武将,谢大人连我们的人都随意捆了,可真是好大的声威。” “殿下在里面安危未知,殿下是君,你我都是臣,和殿下的安危相比,宗将军莫不是觉得一个可能已经‘叛主’的文喆更重要?”谢定琰冷淡反问。 他搬出废太子李昭允,宗扈一时也不好置喙。 谢定琰冷冷拂袖,扬声道:“杀!” 几乎就是在一声令下的瞬间,宗府外乱成了一团。 刀剑相接,长宁身边的侍卫虽个个都是高手,却不足以支撑真正在战场上厮杀过的将士们,谢定琰高踞马上,冷眼看着对方渐渐露出败局,甚至觉得有些无聊,薄唇冷冷一勾——他还以为长宁有多难对付,这一招计中计,就轻而易举地诱她上钩。 今日之后,这世上不会再有长宁公主,朝廷短期之内也不会再贸然派别人过来,那么此地安宁,方可徐徐图之,将来如何谋划。 谢家从来就没有认输过,哪怕太子被废,皇后薨逝,他们也相信着,这世上绝无注定的失败,事在人为,他们偏不肯认这个命。 将士们破开了紧闭的宗府大门,正待冲入,里头的人却又忽然手忙脚乱地退了出来。 ……退了出来??? 什么情况? 谢定琰眯眼看去,那门口将士好像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人物,倒退着到了门槛那里,甚至不小心摔了个踉跄,外头已有人陆陆续续跪了下来,男子跨出大门,广袖迎风招展,容颜一如既往地清雅如莲。 谢定琰浑身一僵,也来不及思考,便猛喝道:“全部停下!” 身后副将慌忙下令收兵,那些奄奄一息的护卫被人架住脖子,控制地动弹不得。谢定琰只觉气血上涌,翻身下马,快步走到了男子跟前,单膝跪地道:“臣、臣谢定琰叩见殿下!这些日子以来,不知殿下可安否?” 李昭允微微一笑,“孤如今一介废人,子初不必多礼,快起来罢。孤一切安好。” 谢定琰被他虚虚拖起,低头沉默了许久,才张了张口,迟疑道:“殿下这是……” 他抬眼去看李昭允的身后,却不见长宁的身影。 谢定琰心底一沉,莫不是长宁方才半天都没有动作,其实是寻机会逃跑了?可这也没道理啊,他的人把这里围得跟铁桶一般,一只苍蝇都应该飞不出去。 李昭允只淡淡扫了他一眼,便知他在想什么。 他负手而立,语气深晦,“子初,她也是你的表妹。” 当年,钰儿顽劣,除他宠她以外,谢定琰若有机会随父入宫,也总是会讨长宁开心。 昔日的表兄妹,一起玩闹闯祸,如今偏偏你死我活,不带一丝心软。 谢定琰闻言,愣了一下,抿唇不语。 隔了半晌,他低声道:“她既不顾亲情,背叛殿下,臣是殿下之臣,只要旁人对殿下不利,那便是臣的敌人。” 表妹?哪门子表妹?她对已经被废的太子下手的时候,谢定琰还清清楚楚地记得,自己低声下气地乞求她,她却连一个眼神都不给自己。 还反嘲道:“谢家?家族?权力?看来你们都是如出一辙,令人生厌呢。” “本宫有新帝宠信,怕什么?你们如何,又与我何干?” -- 第85页 “别来招惹本宫,本宫再看见你们,便见一个对付一个。” 那时之语,字字诛心。 谢定琰从未想到,一向可爱的公主表妹,会变得如此冷酷无情,不,她何止是冷酷无情,她在谢家主动对她绝情之前,便已将所有人摆在了敌人的位置上。 肩头一重,谢定琰抬头,却看见李昭允将手搭上了他的肩。 他说:“你们真正的敌人,并不是她,杀了她未必是好事,不杀也未必是坏事。” 谢定琰不解道:“此话怎讲?” 李昭允却不再解答,只转身抬头,看了看天边的云,又淡淡开口,嗓音被风吹得有些散了,“三年了,诸位对孤的忠心,孤感念在心。今日之事,孤替长宁担着,你留她一个生路罢。” 谢定琰抿唇不言。 就这么放虎归山么?他却有些不甘。 李昭允转头看他,黑眸微深,“你自会不甘,孤再提一个条件如何?人,你可以活捉带走,带走之后如何处置,是交还朝廷还是挟为人质,孤俱不干涉,但是你需保证,不要伤她,如何?” 谢定琰实在不解,“殿下,她都如此绝情,您又何必顾念旧情?今日杀了她,便能永绝后患……” 李昭允唇角微掠,淡淡笑了一声。 永绝后患?绝什么后患,这后患,到底不过是人心罢了。昔日的他高高在上,无时无刻不怕失去权势,顾念着大局,才会亲手杀了妹妹,如今的他看得更远,却早已不想那么做了。 杀一敌人能绝一后患,杀十人亦可,百人亦可,敌人是杀不完的,可是妹妹只有一个啊。 脑内画面一闪,便是片刻之前,她一身华服靠近他的模样。 高贵美丽,可眼睛里早已失去了神采。 权力易让人迷失,她已经迷路了。 第44章第四十四章 李昭允态度强硬,宗扈乐于见到此景,饶是谢定琰再不愿意,也不曾反对了。 谢定琰命所有将士全都住手,随意点了两个侍卫,低声道:“还请殿下许臣同行,臣现在就将长宁绑缚带走。” 李昭允微笑道:“不急,孤与她多年不见,子初不介意孤与她单独说说话吧?” 谢定琰面露犹豫之色。 单独说话自然不介意,可是长宁公主诡计多端,行事偏激,他只怕拖久了生出变故。 李昭允看出他顾虑,又拢袖淡道:“这四周俱是敌人,长宁若敢对孤不利,便是自寻死路,她没有这么傻,子初一开始难道不是看出了这点,才敢直接包围的么?” 长宁可以拿他做人质,但是所有人都知道,她若真的挟持废太子,那么她一旦被杀,就是犯罪伏诛,坐实了罪名,也不会再有一线生机。 他们都清楚地明白这一点,所以就这样贸然包围长宁,不会害怕她选择鱼死网破。 她这样的人,就算要死,也会利用自己的死坑对方一把,并不会轻易让敌人如愿。 谢定琰道:“既然如此,那臣便在外面守着,半个时辰之后,臣再率人进来,将她带走。” 李昭允颔首,拂袖转身,徐徐跨入了大门。 他走得不急不缓,里面属于青钰的侍卫不敢伤害他,他们对长宁很忠诚,也清楚地明白,这个时候鱼死网破,不如希望对付能待公主宽容,他们只要能逃出去,便还有机会。 李昭允回到了屋内,秋娥站在昏迷不醒的青钰的身边,抬袖抹着眼泪,见他回来了,连忙上前唤道:“殿下!” 她双目充满希冀,迫切地渴望着,希望废太子能顾念兄妹亲情,不要伤害公主。 李昭允眸光微转,走到青钰身边坐下,抚了抚她的长发,低声道:“你现出去,孤与她单独待一会儿。” 秋娥忍不住,立刻掩面哭泣起来。 李昭允皱了皱眉,拂袖道:“她不会死,不必担心。” 秋娥哭着行了行礼,依依不舍地瞧了青钰一眼,这才退了出去,重新带上了门。 屋内只剩二人。 李昭允微抿薄唇,忽然伸手,将双手穿过妹妹的腋下,将她抱起来,让她枕在自己膝头,如小时候那样。 那时年少,她喜欢趴在他身上睡觉,烦得他看不进去书,还喜欢吹他面前垂落的碎发,在他不耐烦时自顾自地笑了起来,露出一对可爱的小虎牙。 如今父母都已过世,这世上的至亲,唯剩下她一人,李昭允不知,今日之后,此生又是否还会再有与她相见的机会。 这世上最无情的便是皇家,最艰难的便是政客,她若不插手这么多事,李昭允哪怕已经沦为了阶下囚,也还能力所能及地护她,如今却眼睁睁看着她爬到至高之处,再也回不了头。 半个时辰,时间很快就会过去。 …… 章郢策马一路狂奔,几乎用了平生最快的速度,攥着缰绳的手都磨出了斑斑血迹,入城之时连令牌都来不及出示,直接闯了城关,所过之处皆是一片乱象。 他顾不了那么多,一想到阿钰此刻危险,他就恨不得捅自己一刀。 他早就该想到的,明知出手之人是谢家,是他的母亲,那么他应该留在阿钰的身边,时时刻刻守着她。 只要他在,她就不会有危险。 此刻……此刻就怕赶到了,只能看见她冰冷的尸体。 -- 第86页 想到她可能会被杀,死于自己的人的刀下,这一辈子就将如此错过,他就浑身发凉,双目瞬间变得猩红。 “让开!” 章郢靠近那乌泱泱的军队,一剑挑开企图拦路的将士,身下拂云嘶鸣一声,一跃而起,瞬间跳出了众将的包围。 他手中长剑反射出刺目的阳光,剑尖滴血,寒意摄人。 章郢一勒缰绳,策马回神,寒声道:“我乃平西王世子,阻拦者杀!” 平西王世子?! 众人瞬间不敢动弹,面面相觑起来,有宗扈部下曾瞥见过世子真容,此刻瞬间认了出来,单膝下跪道:“末将见过世子殿下!” 紧接着,那些士兵一个个都跟着跪了下来,有人心知不妙,连忙跑去知会谢定琰和宗扈。 谢定琰和宗扈本在外头静静等着,不料外头忽然乱了起来,远处突然传来刀剑相接声、士兵哀嚎声,兵荒马乱声…… 二人同时回头,便听是平西王世子亲自来了,一瞬间心神俱飞,紧接着便听说是平西王世子孤身闯入军阵,谢定琰眼皮子一跳,还未说什么,便见宗扈早已按捺不住,策马朝那处飞驰而去,神色极为慌张,想必是已猜中了来者不善,谢定琰暗暗咬牙,也连忙跟了过去。 “末将叩见世子!” “下官见过世子!” 二人见果真是章郢,连忙翻身下马,收敛了方才的气焰,纷纷抬手行礼。 平西王染疾多年,平西王世子虽还未世袭王位,但早已平西王无异。 章郢握紧缰绳,右手长剑滴血,身下一匹通体全黑的骏马,通身肃杀冷漠,眼神冰得没有一丝感情。 眼睛被刀光刺痛,谢定琰当先问道:“不知世子亲自闯军阵,究竟是有何事如此焦急?下官不知是哪里得罪了世子,您竟……” “谁许你包围宗府?”章郢薄唇冷掀,刀尖瞬间逼近他的颈,“你当真以为,我不闻不问,便真由得你谢氏一族胡作非为?” 他此刻怒极,谢定琰不敢辩驳,低声道:“事急从权,下官今日之后自会领罪受罚,此事容下官稍后再细细解释……” 章郢微微抿唇,眸低浓黑似墨,宗扈此刻已是了然,看来王妃昨夜是自作主张,不曾提前知会世子。 宗扈单膝跪地,沉声道:“属下未得军令擅自出兵,请世子责罚。” 章郢冷冷剜了他一眼,只问道:“你们来杀长宁?” 宗扈迟疑片刻,“……是。” 章郢狠狠一闭眼,复又睁开,沉默许久,他听到自己有些颤抖的声音,“长宁此刻……被杀了?” 若她死了,若她死了。 他此生彻彻底底欠了她,哪怕将自己的命赔给她,都还不清。 一闭眼,可爱的她,凌厉的她,温柔的她,可怜的她,一一闪现出来,仿佛过了一声那么漫长,宗扈的声音才徐徐响起,“没有。” 两个字,宛若平地一声惊雷,瞬间令章郢回神,浑身停滞的血液这才开始流动。 还好,还好。 他狠狠舒了一口气,手心已不知不觉被冷汗浸湿,宗扈跪在马前,已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全部说了。 松开缰绳,翻身下马,章郢垂目敛去全部情绪,冷淡道:“文喆与长宁并无瓜葛,放了他。” 宗扈连忙应道:“属下这就去放了他。” 章郢又淡淡道:“殿下既然在里面,那我便进去看看。” 谢定琰欲言又止,却不曾阻拦。 此时此刻,在所有人的眼里,他是从未见过长宁公主的平西王世子,立场对立,他所恼不过是部下的胡作非为,长宁却依旧是他的敌人。 他们都以为是如此。 章郢慢慢走了进去,跨进大门之后,这才紧紧闭上眼,露出了痛苦的神情,右手将心口狠狠一锤,平复了须臾,这才缓缓地朝里走去。 屋内,李昭允静静坐着陪伴青钰,见章郢推门进来,微露讶色,旋即微笑道:“元微,你来了。” 章郢却第一眼去看他膝头的青钰,看到她微微起伏的胸口之时,这才稍稍放心。 他抬手行礼,“臣见过殿下。” 李昭允看清他的目光所及,问道:“你是来杀她的,还是来帮她的?” 章郢微微一顿。 此话不知是试探还是…… 他沉目不言,心底思忖片刻,微微抬头,正待回答,李昭允却好似明白他要答什么,不疾不徐道:“孤只想听实话,元微,你和孤多年交情,孤希望你实话实说。”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李昭允是何态度,已是不言而喻。 章郢垂目笑了一笑。 兄妹反目,饶是如此,眼前的殿下仍旧敢展露自己的不忍心,坦坦荡荡。而他身为世子,隔岸观火,至今却还是不敢如此袒露与她是什么关系,至多也只是借着旁人的身份靠近她。 其实,有什么不能说的呢?她都已经这样了,他还要忌讳着什么? 章郢终于抬眼,坦坦荡荡,一字一句十分清晰地说:“这是我的心上人。” 李昭允微怔,“……什么?” 心上人?哪门子心上人?你们之前见过么? 章郢在李昭允惊怔的目光下,转目看向他怀中的青钰,昏睡的她,瞧着也有几分可爱,他此刻的心软得一塌糊涂,语气缓了下来,柔声道:“六年前,是我将她从崖下救起,她醒来的时候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 -- 第87页 “我不知她是谁,看她一介孤女,甚为可怜,便将她带在了身边,日久生情,在民间,她做了我明媒正娶的夫人。只是三年前,高铨作乱,我与她便失散了。” “随后,她便恢复记忆,回了长安。这三年来,我一直在找她,也是近来才知,原来她就是我一直在找的心上人。” “她是我的妻。” 第45章第四十五章 心上人。 说出这三个字时, 章郢心底微微一动, 竟有一丝说不出的暖意蔓延上来。 从前,都是她口口声声说他是她的心上人,那时的他性格孤傲,不喜向人表露心意, 也不奢求情爱。 她用这三个字,整整温暖了他三年。 如今, 他说,她是他的心上人,真心实意, 绝无半分诓骗。 看着李昭允膝头的小姑娘, 一股难言的心疼蔓延上来, 他知道自己亏欠了她,可他也没有办法,于他而言,人活着, 并不仅仅只有爱情, 可于她而言, 他似乎就是她的全部了。 李昭允静了许久, 看了看章郢, 又看了看沉睡不醒的妹妹, 心底除了微微憾然, 竟忽然有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惆怅和宽慰。 这么巧吗? 他抬眼看着自己的好友, 淡淡道:“这么说, 元微,这些年,都是是你一直在照顾她?” 章郢薄唇微微一抿,无声点了点头。 李昭允忽然苦笑,竟是觉得荒诞。 他那时候,真的以为妹妹摔下悬崖死了,他当日不曾派人下山查看,可是过了半个月之后,整个皇宫都因为长宁公主的消失变得冷清起来,他路过凄清无人的宫殿时,才忽然感到一丝锥心的难过。他亲自去了崖底,只看到一些零碎的骸骨,他这才知道,原来崖下野狼出没,时常有人被吃掉,李昭允以为,钰儿是被野狼吃了,尸骨无存。 这明明是最理想的结果,□□无缝,不会有人知道他做了什么,但是李昭允却丝毫高兴不起来。后来她回来了,得知她没死后,那份歉疚又变成了另一种——她从未吃过苦,这三年流落在外,过得究竟是什么样的日子?是不是被人欺负了,是不是因为遭遇不好,所以回来之后,才变得如此极端冰冷? 原来不是,原来她遇见了章元微,也有被好好珍爱。 李昭允抬眼凝视着章郢,“这些年来,多谢你照顾她。” 章郢心底五味杂陈,垂目不言。 李昭允话锋一转,又问道:“所以,三年前她回到长安,为什么一副疯疯癫癫的样子?孤以为是因为自己,原来竟是因为你?” 章郢:“……” 他也没想到,她会这样极端。当年他让她活下去为自己报仇,是怕她想不开,却不曾想,她将复仇作为了生存的动力。 隔了半晌,章郢道:“殿下与臣都有责任,谁都逃不了。” 屋内二人沉默对视,一时都有些无言。 若无这先后之事,她又怎么会过得这样不好? 这回,李昭允也沉默了,隔了许久,他又道:“你待她是真心的么?” 章郢不假思索道:“是。” 李昭允眯眼打量他半晌,问道:“那孤问你三个问题。” “殿下请说。” 李昭允想了想,问道:“第一,你既然待她是真心的,她又如此爱你,那么如今既然已经认出了她,为什么不能哄她开心?” 章郢:“……” 这要怎么回答?他亦有难言之隐,如此尚未与她相认。 李昭允接着问道:“第二,你与她一同生活三年,又可知她最喜欢吃什么?她最喜欢玩什么?她不开心时,又喜欢做什么?” 章郢沉默。 他不知道,她在他跟前,向来乖巧温顺,喜欢吃他喜欢的,喜欢陪着他玩儿,不开心时,又喜欢黏在他什么,非要他哄她开心。 李昭允见章郢如此,深深地皱了皱眉,显然是有些不满,他不过是随便询问一下,怎的,这些问题都答不上来,还口口声声是钰儿的夫君? 他勉强沉了沉性子,又逼问道:“最后,她今后如何,你可有想要好好弥补?” 章郢这回迅速答道:“今后她无论在哪,我都会尽量陪在她身边,保护她平平安安。” 李昭允淡淡道:“孤的妹妹,所要的不仅仅是平安。” “我会为她治好身子,会让她重获自由。” “不够。” 章郢袖中手紧了紧,抬眼道:“我将来,还会告诉她我是谁,她深陷权势,我会想办法将她慢慢从里面带出来,绝不让她陷太深。” 李昭允冷淡了眉眼,依旧道:“还是不够。” 他慢慢将膝上的青钰挪开,起身站了起来,走到章郢的面前,伸手指了指他的心,慢慢道:“这个东西,你给不给?” 章郢胸口一窒,盯着李昭允,墨瞳深沉,一眼望不见底。 他笑着不说话时,通身气势凛冽,若是旁人定会胆战心惊,可李昭允是昔日的储君,他对章郢的凝视视若无睹,负手淡淡道:“元微,孤拿你当好友,孤虽然亏欠了她,但在她的事情上,孤不能让步分毫。她是孤的妹妹,她是什么性子,孤万分清楚,当年孤伤害了她,她宁可自损一千,也要伤孤八百,她是个真性情的女子,你若牵挂太多,不肯拿真心待她,孤便劝你早日放手,否则爱她,远比不爱她更伤人。” -- 第88页 “这一颗真心,你得给她十成十。” “你若不肯,孤现在便能将她叫醒,告诉她真相。”李昭允回神,落睫道:“孤当初就是牵挂太多,才选择了牺牲她,她实在禁不起第二次被抛弃了,你有平西王府,孤知道你也不容易,但……” “我愿意。”章郢忽然打断他。 李昭允蓦地转身,脸色微变,“当真?” “当真。”章郢绕过他,在榻边坐下,低头看着沉睡的青钰,眼眸微颤,俯身碰了碰她的额头,嗓音低沉沙哑,“今日是最后一次置她于险境,从今以后,她的险境都由我来化解,我还想将来和她继续去过好日子,殿下不知道吧,臣暗中托人在南乡县又置办了一处别院,就是等着将来和她一起,重新在那里有个家。” 当年的家被毁了,他知道,她一直也想有个家。 阿绪同他说过,第一次见她,是在那棵木棉树之下,她望着满树鲜红发呆。 章郢脑仁作痛,忽然重重地叹了一声。 其实说这么多,如今的险境都还没有化解。 他起身,敛去了所有不恰当的表情,淡淡问道:“殿下是答应稍后就将她交给谢家?她若真被活捉,届时定不会好过,殿下可明白?” 李昭允颔首,拂袖叹道:“此次计策,是孤与子初一同谋划,但其初衷,只是为了逼退钰儿。这些年来,孤刻意与你,以及整个平西王府拉开距离,就是为了让你们独善其身,也好替孤在明面上谋划,只是子初暗中与你母亲联系,孤都未曾料到这一点,竟拖了宗扈下水,还瞒着孤要杀钰儿。” 有时候,看着满腔热血、义无反顾的臣子,君王其实是无能为力的,李昭允只能用权宜之计,至少能先保住钰儿的性命。 李昭允看向章郢,“这么说,你是来救人,那么元微可有对策?” 章郢微微一笑,“万事俱备,只看殿下。” …… 宗府外,宗临趴在树梢头,不住地探头望着那一堆黑压压的将士,而将士最前面,那高踞马上,一身黑甲之人,不就是他哥吗? 宗临有些着急,便拿了石子悄悄弄出动静,吸引一部分人的注意力,好不容易终于等到一副熟面孔,心底暗暗一喜,上前去把那人往暗处一拽,在那人拔剑之前嬉笑道:“是我。” 那将士愣了,诧异道:“宗公子?您是来找我们将军的?” “兄弟果然够了解我!”宗临嬉笑着一捶他胸口,勾肩搭背道:“我刚随世子爷过来,正巧看见他了,我们兄弟已经许久不曾叙旧了,要不周兄帮我去传个话,帮我把我兄长叫出来?” 那将士迟疑道:“您为何不自己去?又不是敌人,将军肯定会见你。” “这不是谢家那铁面将军谢定琰也在嘛?他是什么德行,整个青豫地带都知道,此人生性多疑,我就算是世子爷的侍卫,突然蹦出来,他也不许我与我兄长单独说话,如此还有什么意思?”宗临笑着勾了勾他的肩,软磨硬泡道:“周兄不过是举手之劳,这回若是帮了我,我在我兄长跟前替你美言几句如何?” 那将士脸红了红,不好意思道:“还是算了,实在是不妥……” 宗临变了脸,冷哼道:“你要是连这点忙都不肯帮,上回你掩护我偷酒之事,事后东窗事发我都没有把你供出来,你信不信我马上就给你捅出去?” 那将士这才面露纠结之色,过了许久,缓缓地点了点头。 ……算了,这一回就豁出去吧。 宗临这才满意地笑了。 他之前看世子爷慌张地骑马往这里赶,察觉到了不对,也疯了似的追在世子屁/股后头,世子赶路到了一半似乎想起什么,便吩咐他立刻掉头去公主府邸,故意弄出动静,大张旗鼓地将小公子阿绪接出来,引宋祁亲自过来阻挠,他再故意激怒宋祁一番,故意暗示宋祁长宁公主此刻性命危机。 宋祁一定来不及赶来救长宁,那么他会做什么? 他会传信回京,凭借他对“文喆”的敌意,肯定会大肆渲染文喆谋害公主之事,只要他将消息透露出去,将长宁公主与章谢二家死你我活的事情说出去,便能消除皇帝的疑心,只要还能维持住皇帝的信任,这一切便不会轻易降罪到长宁的身上。 宗临摸了摸下巴,不得不说,他家世子爷果真是诡计多端。哪怕当时十万火急,他也思考好了对策和退路。 只是…… 宗临唉声叹气起来。 到底要拖什么时候,夫人和世子才能相认啊!他整日这么鬼鬼祟祟的,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第46章第四十六章 46 宗府之内, 青钰昏迷不醒, 李昭允和章郢四目相对,陷入久久的沉默。 首先,第一个问题。 ——要不要叫醒她? 李昭允说:“孤觉得不行,她若醒了, 恐怕会与孤拼命。” 章郢抚着下巴也道:“不行,宗扈肯定已造成误会了, 她若醒了,大抵是要先与我清算。” 二人一拍即合,还是先别叫醒她了, 就她这暴脾气, 恐怕人还没救出去, 就开始起内讧了。 第二个问题——要怎么出去? 章郢沉吟道:“臣之前已命宗临提前知会宗扈,届时宗扈会配合我们,只是谢定琰难缠,恐怕还是要委屈殿下假装被劫持。” -- 第89页 李昭允蹙眉道:“钰儿若劫持孤, 便是坐实了谋害孤的罪名, 于她没有半点好处, 你出的不是馊主意?” 章郢微微一笑, 淡声道:“臣自有打算, 届时我们会和阿钰一起消失, 至于其他事情, 自会有人解决。” 李昭允淡淡看了他一眼, 虽然有所疑虑, 但是他还是了解他这位好友的,这么多年来,章郢行事谨慎,从未出过半分差错,他既然说没关系,那应该是真的没什么大碍,事情关于钰儿,量他也不敢坑害钰儿。 既然如此…… 二人又是沉默了。 所以,还是得把她叫醒……那么,谁来叫? 李昭允干咳一声:“之前是孤迷晕了她,她定记恨着,不若元微亲自唤醒她,与她沟通一二?” 章郢望天望地,就是不看李昭允,转移话题道:“臣之前忘了说了,之前臣因为靠得公主太近,被她打了耳光,臣那时就已经不敢了……” 李昭允闻言,惊诧地看了他一眼,心底冷嘲:为了不做这率先触霉头之人,连被打耳光都好意思说出口,说白了不就是怂吗?因为怂,连脸面都不要了。 他这样想着,殊不知章郢也暗暗腹诽道:之前就不该迷晕阿钰,把她迷晕了再叫醒,她不给你闹翻了天才怪,谁迷晕的谁解决,本来阿钰就对我没甚好感,再惹她生气,将来不认我了怎么办?我还图着将来有一日,她还能乖乖唤我一声“夫君”呢。 二人心思各异,最终李昭允抬手捏了捏眉心,无奈道:“罢了,孤来吧。” 他说着,走上前来,从袖中掏出一个白色的小瓷瓶,倒了些粉末在掌心,伸手意欲伸向青钰鼻尖,手掌却在半空中顿住。到底还是见不得钰儿那仇恨又冰冷的眼神,这种感觉就像是近乡情怯一般,李昭允垂下眼,手就这样不上不下的。 章郢便看着他犹豫的动作,也没有出声打搅,两人的神色都无端有些凝重。 其实就唤醒一个人而已,但是这个人对他们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 不知过了多久,李昭允这才抬眼,唇微微抿起,眼底寒光汇聚,很快便将掌心在青钰鼻尖轻轻一拂,那些粉末随着她的呼吸被吸入体内,须臾之间,她的睫毛便抖了抖。 青钰睁开眼来。 她与李昭允四目相对。 头还是有些昏昏沉沉的,她躺在榻上,茫然地凝视着自己的哥哥,半晌,才似乎反应过来自己此时此刻身处何地,而眼前之人又是多么令她讨厌,她几乎是立刻坐了起来,眼神瞬间冰冷,恼怒道:“你……你暗算我?” 她整个人一坐起来,便靠他太近,青钰愤恨异常,眼底仿佛燃着火,伸手要推开他,谁知那药效还没全然褪去,此刻浑身软麻无力,手臂重得好似不是自己的一般,青钰才一伸手,整个人便往前栽去,一下子摔倒了李昭允的怀里,他只好伸手扶着她的双肩,柔声道:“你现在刚醒,药效尚未过去,先好好躺着歇息一下,别闹。” 青钰挣脱不开,脸色气得发白,“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你滚开!不许碰我!谁许你碰我的!” 字字冰冷,眼神宛若可以杀人。 她凶得不负众望,李昭允被兜头一阵骂,一时无言以对,只能低头与她大眼瞪小眼,他这样毫不介意的模样,反而气得她胸腔气血翻涌,甚至有些想吐血。 章郢站在不远处,垂袖看着这一切,有些讶然。他知道这对兄妹反目成仇,却并没有想到青钰竟会对殿下如此不客气,这态度……比对他还要凶多了,他正在思索,却见李昭允忽然转头瞧了他一眼,眼神似乎带了一丝奇怪,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脸。 ……脸? 有什么不妥么? 章郢莫名其妙地抬手,碰了碰自己的脸,有些困惑。脑子里电光一闪,他猛地睁大了眼睛,忽然反应过来自己忘了戴人/皮面/具了,就在此刻,青钰似乎察觉到了有第三个人的存在,也微微偏头看了过来。 糟糕!!!! 章郢几乎是下意识地转身,捂住脸便往一边的帘子后一扑,扑得太急脚底打滑,整个人差点摔得一个踉跄,脑门儿“碰”地往墙上一磕,痛得他暗暗一咬牙,默默地摸了摸撞得发红的额头。 听到一声巨响的青钰:“……” 搞什么?刚才那闪过去的是谁?是在躲她吗? 她死死盯着章郢消失的方向,看得久了,只觉脑仁发痛,便紧紧闭上眼,耐着性子吐纳吸气,希望以此快些恢复体力。李昭允眼里掠过一丝隐秘的笑意,扶住她的双肩,把她缓缓平放下来,柔声道:“方才迷晕你,只是事急从权,外头还有子初和宗将军在把守着,他们要你性命,但孤不会害你。” 青钰闻声,睁眼冷笑道:“所以呢?我是不是该对你的大发慈悲而感恩戴德?我的好哥哥不杀我,可真是伟大仁慈呢。” 李昭允无奈道:“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她重新闭上眼,含恨道:“是我技不如人,被你们玩弄于股掌之间,你杀了我罢,我不要你手下留情。” 李昭允一时无言,伸手捋了捋她鬓边碎发,又听她冷冰冰道:“你若一时心软放我活下去,他日我一定不会放过你,斩草要除根,当年你做的那么果断,怎么,太子殿下还越活越回去了?” 昏暗烛光下,女子容颜美丽,妆容精致,一对弯眉显得无限温柔,那双向来凌厉双目紧紧地阖着,可以看见眼角微微闪烁着一抹晶莹亮光。 -- 第90页 其实她不想死。 其实那件事,她始终在耿耿于怀。 李昭允心底说不上来地心疼,却又无从解释,事情做了便是做了,除了希望她能谅解,还能怎样呢? 他只道:“真的不杀你。” 她抿紧了唇,没有说话。 四肢的力气逐渐在恢复,青钰试着动了动手指,感觉到力气渐渐回来了,这才慢慢撑手站了起来,李昭允端坐在一边,眉目温和地看着她,什么都没有说,青钰抬手理了理发,忽然拔出了发间金钗,猛地转身朝李昭允刺去。 眼前一抹刺目的金光一闪,李昭允不避不让,正要硬生生受了这一下,青钰却手腕一麻,整个人不稳,眼见着又要往后跌倒,却被一双有力的手臂拖住了。 李昭允看见了,连忙喝道:“元微!不得伤她!” 青钰只觉眼前一花,方才握着金钗的那只手还麻得没有知觉,还没看清是谁暗算她,章郢低沉的声音便在她耳畔缓缓响起,震得她心口微麻,“你杀了他,可有想过还有什么退路?” 转过头来,她看清了,死死盯着章郢,她冰冷的目光刺入他看不见底的黑瞳深处,气氛僵滞起来。 许久,她才挥手打开他拖着她的手,冷笑着拍了拍掌心,“是了,章谢两家在外头包围,你们是一伙的。” 章郢身形一僵,心口宛若被冰封后敲裂了一般,只干涩道:“不是,宗扈并非受我之命……” 青钰冷冷打断他道:“那你此刻在这里做什么?你还说自己不知情?”她说到此,苦笑了一声,自顾自道:“你承认又怎样?你与本宫本就不是同一阵营的人,本宫轻易相信你,是本宫咎由自取,自己敢做的,自己却不敢承认?” 章郢微微咬牙,缓缓道:“不是便不是,我所做皆是真心,何必又大费周章迷惑你?” 青钰嘲讽得拍拍手,道:“话说的可真是漂亮呢。真心?哪门子真心?是之前真心实意地对我用刑,还是之后以关心之名闯我卧房?” 章郢正要解释,李昭允听得眼皮子一跳,冷不丁插嘴道:“用刑?闯卧房?你到底对她还做了什么?” 青钰:“与你无关!” 章郢:“听我解释!” 二人同时扭头出声,一个比一个显得暴躁,李昭允:“……” 那两人还在继续争吵。 青钰咄咄逼人:“你还想怎么解释?宗扈不听命于你,难不成还会受旁人调遣?就算受旁人调遣,那也是你平西王府的人,你难不成为了本宫还与你的家族作对不成?”说到这里,她嗤笑了一声,“担心本宫?你有什么立场担心我!” 章郢眼底刹那间腾起一股火,沉声道:“为何担心公主,公主自己难道没有感觉么?” 青钰好像听到了什么笑话,好整以暇地挑了挑眉,“难道你还想说,你喜欢我?” 章郢一噎,还来不及说什么,就听李昭允适时帮他道:“他确实喜欢你。” 青钰的眼神瞬间变得古怪起来,“你有什么立场喜欢我?我有喜欢之人,你明知如此,还……” 李昭允又迅速接茬道:“往事俱已去矣,妹妹不如看看新人,元微为人可靠……” 眼见着这话题彻底歪了,章郢迅速打断意图捣乱的殿下,“阿钰,你听我说。” “阿钰?!”青钰又惊又怒,“你放肆!谁许你这么直呼本宫?” 章郢:“我……” 李昭允意味深长道:“他或许早就想唤了。” 一边插嘴落井下石,一边也觉得章郢活该。不敢相认?那你就瞒着罢,挨骂也给我好好受着。 青钰这回冷静了下来,她冷淡的目光扫过李昭允,又扫过章郢,思考许久,忽然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你们二人又在打着什么主意,世子以为这回,我还会中招么?” “不是……”章郢不知从何说起,只觉身心俱疲,忍不住扶额。 真真是,乱七八糟。 第47章第四十七章 须臾过后。 屋内烛火快要燃尽, 昏暗的烛光下, 青钰站在一边,来回打量着这二人。 饶是冷静淡定如章郢和李昭允,面对对他们毫无好感可言的青钰,一时也束手无策。 好不容易解释清楚了, 二人俱松了一口气,一个捏眉心一个叹气的, 青钰这回算是彻底明白了,原来是平西王妃联合谢家意图要她性命,李昭允知情且参与谋划, 但他并不想杀她, 章郢更是毫不知情, 若非回王府一趟得知此事,只怕此刻也赶不过来救场。 青钰方才还质问了章郢一顿,方才有多理直气壮,此刻便有多偃旗息鼓。 只见方才浑身是刺的小姑娘, 此刻安安静静地垂目站着, 浑身的尖刺都收敛了起来, 像只瞬间被顺了毛了猫儿, 乖乖地蜷着不吵不闹。 虽不想承情, 可她也不得不承认, 若能选择活下来, 她一定会不择手段地活下来。 只要能活下来, 她才能为夫君报仇, 她才能让所有欺辱过她的人,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将会如何让他们痛不欲生。 但,她并不是怕死。 夫君都死了,若不是还有仇恨支撑着,青钰真的不知道,她会不会就突然倒下,就地给自己挖个坟墓埋了,也好黄泉之下与他团聚,回到自己一开始却眷恋的地方,再也不用被阴谋诡计所困扰。 -- 第91页 青钰垂着羽睫不言不语,面前忽然出现一双鞋,她抬头,定定地注视着章郢,眼中水波荡漾,看不清在想些什么。 章郢眼微垂,看着矮了一截的她,低声道:“让你受惊了。” 她眉心轻蹙,摇了摇头,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沉默许久,到底还是说了一句:“多谢,其实你们明明可以杀我……” 如果是换成是她,她一定不会手下留情,眼前两个男人,分明都是那等杀伐决断之人,明明可以把握住这个绝佳的时机,只要他们选择袖手旁观就好了,可他们偏偏说要帮她。 青钰实在想不透,她到底有什么值得帮的?她不是那种有恩必报之人,也自诩不讨人喜欢,她这样的人,有什么好被他们这样对待? 尤其是……她转目扫了一眼李昭允,见他温和地看着自己,青钰冷着脸偏过头去,贝齿咬了咬下唇。 无论如何,她都不会原谅哥哥。 章郢知她性子倔强,素来认死理,爱憎也分得清楚,也不再多提这些,只柔声道:“你刚醒不久,身子虚弱,过来坐着罢。一个时辰马上就要到了,届时谢定琰会闯进来,将你带走,我们必须在他出手之前,寻机助你离开。” 青钰慢慢地点了点头,乖乖地坐了下来,却是挑的离李昭允最远的地方。 李昭允看在眼里,心底苦笑,面上仍旧十分平静地收回目光。章郢负手走到两人中间,开始说起自己的计策:“臣方才已命人假意去公主府邸接走阿绪,实则故意引起宋祁等人的注意,届时,所有人都会知道公主是与平西王府起了冲突,消息传入长安,陛下那处自然不会猜忌。” 青钰蹙眉道:“猜忌?陛下为何要猜忌?” 章郢微微一笑,“因为稍后,臣,公主,以及殿下三人,会一同失踪,长安那边,自会有人怀疑公主身为殿下亲妹,是有意助殿下逃跑,只要事情闹大了,宋祁必会传信回京,便足以证实公主清白。” 青钰抿唇不言。 脑子却转得极快,如果他们三个人同时失踪,那么平西王府和谢家的人都不会再轻举妄动,她这边的人,自然也要后退一步,所有人都会去寻找他们的下落,他们三人个个身份特殊,失踪是一桩大事,所有人都会不留余力地寻找他们。 到时候会掀起什么惊涛骇浪,青钰简直不敢想。 废太子失踪,皇帝一定会大怒,一个眼皮子底下的威胁就这么跑了,若是死了倒还好,若是暗中筹谋着什么,借由藩镇势力暗中发展,那就是一大威胁了。还有她,她劫持废太子,哪怕可以自证身不由己,也会因办事不利受到责罚。 若她在此之后回宫,她一定逃不了被皇帝问责的下场,但至少,她能保住性命,宫里还有玉昭仪和宋太妃帮她周旋一二,虽前路艰难,但也称不上是一条绝路,总好过在这里束手就擒,沦为彻彻底底的弃子,死无葬身之地。 无论如何……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青钰下定了决心,抬眼道:“好。” 他眸色深深,凝望着她,薄唇微扬,笑了一声,“公主这回这么干脆,不怕臣暗算了?” 她面上一僵,微微赧然,偏过头不看他,嘴硬道:“最差不过一死。” 他笑声沉沉,“别张口就是‘死’字,臣还指望着公主祸害遗千年。” 她脸色微窘,抬眼瞪他,他又笑着靠近,大掌抬了起来,似乎想要抚一抚这般惹他怜惜的小姑娘,瞧见她有些尖锐的眼神,那手又生生在虚空顿住了,到底还是情难自禁,他俯身,哑声道:“做臣的祸害。” 一辈子都祸害我,我就一辈子都离不开你。 他眸底光华流转,迤逦开淡淡的暖意,五个字只有她清晰地听到了,青钰只觉心底被猛地敲了一下,心跳压制不住,耳根又瞬间红了起来。 有些无措,紧接着又有些恼怒,但触及他这样温柔的动作,又连一句讽刺他的话都说不出口。 对付这样主动讨好的他,她简直是半点办法都没有。 面前的小姑娘僵着脸,红着耳根,看似十分镇定,放在膝头的小手早就把衣裳揉得皱巴巴的。 章郢低笑一声,后退着与她拉开距离,转身对李昭允抬手行了礼,“一个时辰马上就到,委屈殿下了。” 李昭允看着他,眼神复杂,到底还是站了起来,广袖垂落,走到她跟前时掠起了一阵风,他看着自己的妹妹,捡起地上掉落的金钗递给她,微笑道:“钰儿,来罢。” 青钰迟疑半晌,伸手探向金钗,手却在虚空微微一顿。 她抬眼直视着李昭允,一字一句道:“今日你放过我,我他日便放过你一次。但是一码归一码,别以为你对我手下留情,往事就能一笔勾销。” “既然做了,便没有挽回的余地。” 李昭允垂目看她,握着金钗的手,指节微微泛白。 青钰讽笑一声,抬手夺过了金钗。 …… 长宁公主那日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分明他们都笃定了她不会自寻死路地去劫持废太子,可她偏偏做了,还是当着平西王世子的面儿劫持了废太子,世子爷瞅着那抵在殿下颈边的金钗“不敢靠近”,废太子神色冰冷,长宁公主更是举止癫狂,一副要鱼死网破的模样。 局势出乎意料,彻底失控了。 -- 第92页 谢定琰本想命人包围长宁,无论如何也不会让她逃走,宗扈却在一边使劲儿地搅合,与他唱反调,他每下一个命令,宗扈便提出质疑,口口声声说“殿下若被刺伤,谁又能担当得起?”,谢定琰步步受限,急得恨不得拔刀杀了宗扈,章郢却又“为难”道:“还是殿下安危重要,不杀长宁,谅她今日之后,也掀不起多大的风浪。” 谢定琰实在不得法,只好妥协,命人给长宁公主备了马匹,再让将士在后面悄悄跟着,只要殿下脱身,便立即拿下长宁,但后来不知怎的,又有一队暗中埋伏的人马杀了出来,与谢定琰的人缠斗起来,混乱之中,章郢、李昭允和长宁公主,都一齐失踪了。 谢定琰气得几乎拔剑杀了回来禀报的将士。 人就在眼皮子底下,怎么还能“消失不见”?放走长宁便也罢了,殿下若被劫走,若有个三长两短,届时遭殃的便是整个谢家!他万死难辞其咎! 谢定琰脸色惨白如纸,宗扈却还十分冷静,装模作样地沉吟道:“世子和殿下都落入长宁手中,谢兄先别着急,即刻派人先去公主居所打探,看看长宁回去没有。即刻封锁全城,水陆皆严加把手,任何人不许进出,若有殿下的踪迹,不择手段也要将殿下和世子平安带回。” 暗处的宗临悄悄看完全程,便也彻底放下了心来。 …… 城南深巷的老屋破败不堪,最深处的宅院墙壁上爬满了青藤,此处本住着一对年迈的夫妇,膝下无子,老来伶仃,宗临提前命人送好银两,借用了宅院里的几个废弃的屋子,打扫一番后,勉强用来给三人容身。 此时此刻,昏暗而简陋的屋子里,章郢刚刚换了一壶热茶,李昭允从老伯那儿借了盏油灯来,正在低头点着灯,火折子碰上灯芯,火光噼啪一声,骤然亮了起来,在暗室中忽明忽暗地闪烁着,李昭允抬起灯盏,缓缓走了过来,渐移渐进的一抹暖红,刹那间刺得青钰回过神来。 窗外树声沙沙,风啸鸟啼,无外乎都在提醒她此时此刻的处境,置身这狭小斗室,青钰一时竟觉得十分不真实。 她就这样……被他们掳到了这儿来? 她坐在床头,茫然地看着眼前忙活来忙活去的李昭允和章郢二人,头一次产生了一种身处梦中的不真实感。 她在这里做什么?她好不容易脱身了,难道不应该迅速回去吗?难道大庭广众之下,谢定琰还会明目张胆地着追杀到她府中不成? 他们打扫做什么?难不成还打算在这里长期住下去不成? 这样想着,她猛地站起了身。 第48章第四十八章 青钰这一起身, 前头还在忙活的二人不约而同地瞧了过来。 袖中的手微微攥紧, 她猛地抬眼,目光瞬间凉了下来,拂袖便往外走,李昭允连忙唤道:“钰儿, 你要去哪儿?” 她脚步一顿,头也不回道:“去哪?本宫是长宁公主, 你说我要去哪?” 去哪都不是呆在这个鬼地方! 她只知他们要借一同失踪来迷惑旁人,届时各方退一步,她便能重新摆脱困境, 平安离开这里, 她甚至早就在心里做好了回去面对皇帝责骂的准备, 无论会遭遇什么,她只要还能保住性命,保住地位,就还能翻盘重来。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 现在谢定琰肯定在搜查全城, 谢家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她有没有死成, 这岂不是绝佳的弹劾谢家的好机会? 她手上还有谢家的证据, 只要她此时此刻, 能让宋祁将所有东西递入长安, 那么她至少这回没有空手而归, 只要她还有作用, 哪怕李昭允如今已经逃出宗府了,皇帝也还会继续重用她! 她怎么能在这里长期呆下去? 青钰胸口之火噼啪直燃,李昭允上前挡在了她面前,与她耐心讲道理:“此刻外面必全城搜捕我们的下落,只有此处是安全的,你如今身边没有护卫,如何平安与自己的旧属会和?如何平安离开青州,与外界互通消息?不如在此等风声过去,你再回去如何?” 青钰漠然地看着他,“后面的事情,我自己会面对。” 她抬脚要走,李昭允却分毫不让,男人身材颀长,高大身影逆着阳光站在门口,堵住了她全部离开的希望。 青钰咬牙道:“你让开!” 李昭允说:“我本无权妨碍你,但外面确实危险,你若出去被抓,我与元微,又何必费尽心思救你出来?” 青钰额角作痛,恨恨地盯了他半晌,忽然反身拂袖,抓住了桌上的青花瓷壶,便朝他狠狠砸去。 手臂却被人一拉,那人力道稳健,不容她多动一下。 手中瓷壶从掌间滑落。 一声脆响,水花溅起,碎瓷零落在脚边。 青钰转过身,看着章郢,眸中携霜带火,难以置信道:“你……” 章郢微抿薄唇,眼色微深,挡在了李昭允的面前,低声道:“现在全城戒严,官兵在四处搜查我们的下落,公主先冷静,不要乱来。” 青钰冷然回道:“乱来?我乱不乱来,是我自己的事,你们将我救出来,敢说自己没有私心吗?”她猛地抬手,指着李昭允道:“他借势从宗府脱身,若非我身陷囹圄,他就该被关一辈子!” 李昭允被她这样指着,面色冷淡,缄默不言。 章郢与她对视,皱眉冷道:“你不要意气用事。” -- 第93页 这岂是一个概念的?殿下确实借势从宗府脱身,但从今以后,前路只会更加艰难,从前兄弟之间相安无事,皇帝为了保全仁君的名声,不会贸然动这个兄长,但如今,殿下既然在不被赦免的情况下擅自离开,皇帝便可趁机直取殿下性命。 而她,无论李昭允如何,她此刻出去,都不会捞到半分好处。 青钰看着章郢,只道:“让开!”她着急地去捶他,“你让我走!现在这个时候,只要我能及时赶回去,我手上还有谢家的证据,他们现在正中下怀,只要我能将折子递入长安,朝廷就有理由问罪……” “章郢。”她急得去拉他衣袖,甚至有些哀求道:“你和谢定琰并非一路人,你何必又护着谢家?平西王府只要不插手此事,只要你护着我平安回去,他日我必还你人情,好不好?这是扳倒谢家的大好时机,届时天高皇帝远,昔日谢家的势力,不是由得你平西王府随意吞并?” 她仰头望着他,眼神甚至有些疯狂,一瞬间又好像变回了最开始那个冷酷极端的长宁公主。 章郢淡淡俯视着她,分毫不让。 他从她那双漂亮透冷的眼睛里,只看到了她浓浓的癫狂极端。 为什么非要离开不可?那些事情就这么重要吗?她为了不放过手中的权势,不斗输给任何人,宁可再次冒险吗? 他蓦地弯腰,俯身靠近她,缓缓问道:“是不是为了权势,为了铲除障碍,你什么条件都愿意给?” 她微微一惊,抬眼望着他,他眉目沉凝,俊容逆光,双眸一眼望不到底。 青钰忽然冷静下来。 她垂眸沉思片刻,忽然抬眼笑了笑,伸手攀住他的手臂,语气缓和道:“我向来都是如此吗?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章郢,只要这回你肯帮我,我保证,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答应你,除了男女之事,我都能答应……” 章郢眼底腾火,缄默不语。 她知他对她定有旁的好感,手便往下探入他的袖中,握住他的手,谁知刚刚触碰到他,章郢忽然抽回了手,一字一顿道:“想都别想。” 她可以疯狂,只要他还有理智,就不会允许她只身犯险。 更何况……章郢心底万分清楚,眼下的局势对她来说并不是最糟的,因为还有更糟的事情在后头,但他此刻不能告诉她。 青钰都放下身段至此,没想到他还是选择拒绝,她难以置信,心底怒潮起伏,眼睛微微泛红,咬唇道:“好说歹说都不肯让开,你们这般做派,难不成是要困住我?” 她眼底的微红刺得他面色遽僵,他微一狠心,竟是大步上前,将她整个人从一片碎瓷之中扛了起来。 青钰惊怒异常,被迫伏在他的肩头,不住地拍打着他的背,隔着薄薄的春衫,尖利的指甲直直划入他的后背,章郢好似感觉不到疼痛,大步走到床边,将她往上头一放,大掌握住她双肩,手间力道沉稳,俯身盯着她的眼睛道:“我知你反感殿下,更放不下这么多年苦心经营的一切,但暂且忍一忍,忍一忍好不好?” 她挣扎不开,带着一股火气盯着他,冷笑道:“你知道什么?你又怎么会知道!” 当年她和夫君身处民间,就是因为没有权势,所以才备受欺辱,也就是因为权势,她才会被哥哥推下悬崖! 她彻底看清了,这世上只有权势才是永恒的,才是可靠的,至亲背叛她,爱人被人杀死,谁都指望不上,只有她自己强大了,才不会备受欺辱! 青钰想起从前,眼神泛红,心底涌起万分不甘。 “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她拼命挣扎,抬脚便要踢他,他侧身一压右膝,反将她双腿一压,将她虚虚困在怀里,才低声道:“别生气,长宁,你信我,过一段时间你就会知道了。” 他抬手,摩挲着她的后颈,嗓音低沉柔和,却不容抗拒:“你若执意要犯险……” 他语速极慢,微微泛凉的指尖摩挲着她的后颈。 青钰瞬间了然,后背蓦地起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她此刻是弱势,她斗不过他。 若她还继续闹,他是不是会采取强硬的手段,将她劈晕过去? 她垂目,抿了抿唇,整个人安静下来,偏头不想理他。 他收回手,微微一笑,嗓音低沉沉的,十分撩人,“乖,长宁公主走到这一步,一定是个能屈能伸的人是不是?” 他这话像是在哄小孩儿,她冷哼一声,不置可否。 虽听不清他们靠这么近,到底在说什么,但眼见着方才差点行凶的妹妹现在安静下来了,李昭允怔然站在门口,黑眸盯着这二人,眉心微微蹙起。 章郢与她终究是结发夫妻,从前这小姑娘平素脾气极好,但也会有偶尔闹腾的时候,他哄她的手段早就练就过千八百遍,哪怕她如今变化颇大,骨子里到底也还是他的阿钰,他又怎会不知道要怎样顺毛? 他耐着性子继续哄:“如今外界只以为,是公主绑走了臣和殿下,公主留在这里,臣和殿下才有继续演下去的机会,公主如此,虽能更安全,但其实也是在帮我们,我们和公主是各取所需,是不是?” 她最厌被人无端帮助,欠人人情,心高气傲至此,若老是强调是为了她的安全着想,她反倒不愿承情。 他便故意说是各取所需,果然,青钰的神色微微缓和下来,僵坐在那里,不言不语。 -- 第94页 章郢又微微转身,冲李昭允使了个眼色,李昭允无奈地叹了一声,转身出去了。 章郢又说:“这间屋子,就留给公主一人,臣和殿下都会在隔壁住着。公主对殿下用了刑,殿下十指现在伤着,做不得重活,日常起居之上少不得需要臣帮忙,公主可能理解?” 青钰依旧不吭声。 但这模样,就是微微松动了点儿的意思。 她看似面冷心硬,实际上耳根子软,自己干过的事情,只要是不占理的,便不会步步紧逼,他此刻提李昭允的一双手,也是暗示她已经出过气了,让她因此打消几分火气。 章郢缓缓地放开她,站起身来,眸底明亮摄人。 后退几步,终于转身出去。 李昭允正拢袖站在一棵树下,落叶停留在发顶肩头,他好似一点感觉都没有,只抬头看着天边流云,漆黑的眸子望不见底,亦难知在想写什么。 章郢快步出来,抬手行礼道:“殿下。” 李昭允转目看他,微笑着颔首道:“元微,孤现在相信了,你对钰儿,确实是带有真情的。” 章郢心底苦笑,只道:“殿下往后还是尽量避开她罢。” “孤知道,她放不下。”李昭允叹息道:“罢了。今日若非子初擅作主张,也不会落得如今境地,孤与钰儿本应早就分道扬镳,往后,孤也不会对她横加干涉。” 她究竟还是长大了啊。 当初万分依赖他的小丫头,已经出落得这么大了,能独当一面,旁人或畏惧她、或尊敬她、或怨恨她、或仰慕她,她活得虽不容易,却也比他以为的任何一个结果都还要骄傲肆意,这就够了。 他不算一个合格的哥哥,没有立场干涉她。 李昭允垂下眼,沉吟片刻,话锋一转道:“之后如何打算,元微应该都筹谋好了吧?” 章郢淡淡道:“之后,谢定琰定会很快察觉到蹊跷,他一定会选择妥协,去平西王府交涉,意欲将殿下接回谢府。” 李昭允不置可否。 “但,这不是臣的目的。”章郢突兀一笑,扬眉道:“究竟后来如何,皆看当今皇帝,会如何选择了。” 他在卖关子。 李昭允转身看着他,也笑了笑,抬手轻敲他肩一下,到底忍不住,呵斥道:“孤便由得你将孤四处摆弄,当作棋子?” 章郢混不在意地一笑,剑眉入鬓,端得是疏朗风流,“怎奈何,唯独殿下镇得住这谢氏一族,臣用一用,殿下一定不介意。” 确实不介意。李昭允眼底微微一黯。 怎会介意呢?不是金尊玉贵的太子爷了,枉这些人都尊称他一声“殿下”,可这皇太子的身份,真真切切是他的父亲亲自降旨废掉的。 察觉出他在想什么,章郢笑意一收,真切道:“当年殿下为何被废,臣等都是明白的,所以在臣等眼里,殿下到底还是殿下。” 他们愿意追随。 李昭允心底微微一动,正要说什么,却忽然听到一声轻响,像是什么东西被撞倒的声音,章郢蓦地回身,已大步推门重新进了青钰所在的那间屋子,却见窗子大开着,方才好不容易哄得安静下来的小姑娘已是失去踪影。 阿钰翻窗跑了? 章郢眉头皱得死紧,李昭允跟着进来也看见了这一幕,不由得担忧道:“她到底是倔,只是如今全城戒严,她又能上哪去?” 章郢沉声道:“她虽爱逞意气,却也不笨,应该没那么容易被抓。殿下先去给手上药罢,臣追过去看看。” 第49章第四十九章 青钰翻窗时, 心里不住地冷笑。 章郢到底是越活越回去了, 与她交锋这么久,还这样掉以轻心,他从前那些把她逼得无计可施的本事哪儿去了?如今软硬兼施,打一巴掌再给点糖吃, 她若只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女,恐怕会被他迷惑得晕头转向。 可她早就不是那种小姑娘了, 她才不吃这一套。 不让她走?为了她好?她偏要走。 这些人,根本就不能站在她的立场上,理解她的想法。她无须和他们解释, 同样的, 他们也不能动摇她的意志, 谁也不行。 青钰提着厚重的裙摆,动作敏捷地跃下了窗子,悄悄地绕着后门,一步一步试探着往外走。 “姑娘。” 身后响起苍老沙哑的声音, 青钰眼皮一跳, 迅速转过身来, 紧惕地看着眼前的人。 是这处宅子主人, 陈阿婆。 青钰记得方才进来时, 便是这位阿婆一路带路, 只是她跳窗不走正门, 这阿婆作甚会在这里发现她? 青钰紧惕地盯着她, 眼神泛冷。 陈阿婆上了年纪, 腰背伛偻,见她这般紧张,便慈祥地笑道:“姑娘不必紧张,方才老妇正在外头劈柴,听见那屋子里传来争吵声,这才过来瞧瞧有没有大碍,不曾想,竟看见姑娘在跳窗。” 青钰绷直的背脊这才微微放松了一丝。 她略笑了笑,“让阿婆见笑,我与哥哥拌嘴两句,不过是寻常吵闹。” 陈阿婆缓缓上前,拉了青钰的手,拍了拍,“唉,姑娘啊,方才那么大动静,又怎么会是寻常拌嘴?姑娘听老婆子一句劝,年轻人啊,莫要意气用事,少与亲人置气,将来悔起来,就怕连机会都没了。” 青钰微微一怔。 陈阿婆叹息道:“姑娘恐怕还不知道,我本有两个儿子,老大小时候,便与老二不和,后来老大从军去了,一去便是十年不归,后来老二也长大了,娶了媳妇儿,却还是念着兄长,本以为他兴许死了,谁知有一年,他回来了,只是废了一条腿,染了恶疾,是军队里不要他,把他赶回来的。” -- 第95页 “我那小儿子便好生照顾着,小时候拌嘴的恩怨,那算得了什么呢?只是老大到底病好不了了,没过几个月便病死了,后来没过多久,我那小儿子也从军去了,抛下老婆子我,还有他的媳妇儿,至今都没回来。” “年轻人,一定要珍惜眼前人,这世上最好的,便是血脉相连的至亲。” 青钰彻底愣住了,陈阿婆拍拍她的手,柔声道:“姑娘和那两位公子,一看便是富贵人家出来的,没有我们这些人要吃的苦头,更要好生珍惜了,老婆子言尽于此,姑娘好自珍重吧。” 她说完,慢慢地转过身,一步一步艰难地朝外走去,直至背影彻底消失在了视线中。 青钰在原地站了许久,忽然讽刺一笑。 不一样的。 根本就不一样,平凡人家兄弟姊妹互相扶持,可皇家,哪里来的骨肉亲情? 她只当听了一番笑话,毫不留恋地抬脚离开。 三人消失不见后,谢定琰和宗扈同时下了死令,即刻包围全城,水陆全部停运,一切商贾不得随意出入,与此同时,宋祁的密信早已传出青州,迅速赶往长安和附近最近的雍州。 宋祁跟在公主身边多年,从前是在长安,天子脚下,旁人做的都是暗地里的勾当,今日你弹劾我,明日我弹劾他的,今日这等大阵仗却是头一次遇到,但宋祁很快就冷静了下来。 他们越是不择手段,越是代表他们没有得逞,只要没有证实公主已经出事,大局就还能稳住。 长宁此番前来,并非孤身一人,不留后手。 这里到底是藩镇的地盘,不留后手无疑是自寻死路,长宁心知肚明,皇帝也心知肚明,所以距此地最近的雍州,所盘踞的节度使贺炆,便是长宁的后手。 贺炆与高家结有姻亲,虽不及高氏一族作威作福,却也算是一丘之貉,选他,也是与青钰在互相帮助的同时,更能相互制约,如今青钰出事,贺炆定能很快收到消息,派人过来救场。 但在此之前,整个青州都是一片乱象。 更遑论这小小的南乡县了。 官兵挨家挨户地搜查,青钰刚刚走出深巷,便看见一队人骑着马飞驰而去,马蹄震得地面仿佛都在颤,她取下满头金钗,迟疑片刻,又取下了面纱,如此,他们或许认不出她来了。 这方圆几条街,因官兵搜查,大多已关门拒客,只有一家酒楼还勉强做着生意,青钰蹲下抹了灰尘在脸上,快步走进那家酒楼,寻了处最角落的地方坐下,店小二眼尖地瞧见了,过来笑着道:“这位客官不知要吃什么?” 青钰随身不带银两,便随便拿了只金钗出来,淡淡道:“一杯清酒,再随便上两个菜。” 那店小二一看这金钗,瞬间眼睛都直了,这金钗一看就价值连城,他在这儿这么久,还没见过这么豪气的,当下态度也多了三分谄媚,连忙赔笑道:“好好好,小的这就去安排,客官稍等。” 说完,他小跑着去吩咐了。青钰正要收回目光,却看见不远处有几个窃窃私语的男子,正瞧瞧地打量着她。 青钰垂下眼帘。 她一不戴面纱,衣着华贵,出手客气,这样……似乎有些招眼了。 青钰曲指扣了扣桌面,店小二又连忙折返回来,“客官还有什么吩咐?” 青钰淡淡道:“附耳过来。” 店小二闻言,弯腰凑了过去,青钰微微偏头,在他耳边低语道:“方才那金钗,够你换几百两银子,你去给我置办一件不起眼的普通衣裳来,送到楼上厢房里去,做得隐蔽些。你若敢让人别人知道,信不信我这等出手阔气之人,也能随随便便捏死你?” 她语气清淡,把“捏死人”说得好像吃饭睡觉一般,那店小二腿都要吓软了,连连应是,忙不迭地跑了开去。 青钰抬壶甄满一杯茶,慢慢抿了一口,眼睛不动声色地扫过所有人。 这家客栈倒挺热闹,最近这事引起了不少揣测,这些人聚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天花乱坠,也真是什么都敢瞎猜,但三言两语之间,竟然都是偏向谢家和平西王府的。 “自从三年前那事儿之后,还没有过这么大阵仗!这些年,贺大人将这里治理得好,上头又有平西王压着,朝廷也管不着我们这儿来,比起三年前吃不饱饭的日子,我们现在过得都挺不错的。” “怕就怕又出了什么事儿,那些权贵争啊夺的,我以前听说,太子被废之后,朝廷早就想对付谢族了,谢大人那么好,应该不会出事吧……” “好像是宗府出事儿了……” “宗府?该不会前些日子来的长宁公主,突然要杀那位……” “唉,这皇家的事情,谁知道呢?不过从长安派来的当官的,八成是来者不善就是了。” “……” 青钰一边喝着茶听他们说话,一边挑了挑眉。 想不到谢章两家,在当地的威望远超过她的预想,权势固然重要,但在百姓之间树立的民心,更是重中之重,须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天高皇帝远,身为藩镇,他们对百姓影响力已经远超朝廷。 甚至在百姓的眼里,朝廷是恶人,只会给他们增加赋税,带来动乱。 青钰不由得想起了当初在御书房时,皇帝对她说的话。 皇帝对她说:“长宁,朕从前在能力威望之上,不如李昭允,但朕确确实实,是想做民君,让这天下日趋太平。” -- 第96页 “你肯跟随朕,朕迟早会让你知道,你并没有选错,你舍弃的那些人,在这偌大江山面前,不值一提。” “他们做你的敌人又怎样?朕给你无尽的权势,这天下还会有无穷无尽的人,选择站在你这一边。” 上位者斗来斗去,会关心的只是醉心名利之徒,那些百姓其实无所谓的。青钰一直都知道,皇帝的话说得未必不对,但她更记得,夫君曾经对她说,若当权者能弃百姓存亡于不顾,看似名利双收,实则等他高楼坍塌之时,便是自取灭亡之时。 可得民心者不会。 不得不说,在这里,比起朝廷,是平西王赢了,也是章郢赢了,他是个聪明人,若她能早些认识他,在一切都毁掉之前认识他,或许她会与他做朋友。 但现在,她和他是什么关系,她自己都不知道。 青钰随口吃了几口菜,并没有什么胃口,她等够了,便起身往楼上走去,因她生得太美,腰肢纤细,气质高华,一起身周围便不断有目光朝她扫来,青钰的余光瞥见几人悄悄起身跟在她身后,心底冷嘲,暗暗握紧了袖中短刀——这是她出来时顺便从陈阿婆家的厨房里拿的,正好自己心情不爽,也好拿人开刀。 店小二早已在厢房外等候,见青钰来了,忙推开门请她进去,青钰进去之前微微一顿,低声道:“有人跟着我,看样子像是坏人,再给你一只价值连城的簪花,你即刻去报官,记着,是去州衙门,不是去找县令。” 那店小二闻言吓得腿软,连忙环顾四周,又纳闷道:“为何要舍近求远……” “做便是,不许多问。”青钰站在门口,冷淡道:“去了州衙门,先去找别驾宋大人,不许告诉任何人。其余之事便与你无关了,至于这间厢房,没有我的允许,不许进来。” 那店小二连连称是,青钰从袖中拿出簪花,抬脚走了进去。 厢房门阖上。 青钰背靠着门,悄悄抽出了刀。 第50章第五十章 宋祁带着一队人马赶来这客栈时,厢房里趴着几个男子,脖子被开了口子,鲜血流了一地。 都已经断气了,一刀毙命。 宋祁抬手屏退左右,避开地上的血跨过去,蹲下来细细检查一番,细长的手指挑开死者被刀划开的衣裳,在死者的怀里瞧见一方帕子。 上面蝇头小字,需要仔细分辨。 宋祁心底暗暗思忖。 公主既然还在悄悄传递消息,约他酉时在城门附近见面,人目前应该还是安全的,只是不知章郢和废太子又在何处?他们难道已经分开了? 宋祁不动声色地将帕子收入怀里,拂袖起身,负手淡淡道:“来晚了一步,行凶之人已经逃了,查清这几人的身份,知会家人过来罢。” …… 酉初,一身淡青裙衫的青钰行色匆匆,躲在城门附近的深巷子里,静静等待着宋祁的出现。 不知等了多久,马蹄声渐渐响起,宋祁高踞马上,慢慢过来。 他今夜没穿官府,而是身披青墨色的披风,暗沉的披风衬得他五官白皙,侧脸俊朗,夜风穿街而过,披风猎猎作响。 他在耐心等她。 青钰心底微喜,正要出来,就在她迈出第一步的刹那,后衣领却是一紧,随即腰肢被人横向一搂,整个人往后栽去。 她睁大眼,来不及呼救,一只手却死死地捂住了她的唇。 身后是温暖的躯体。 隔着薄薄的春衫,那人的温度瞬间传达过来,一股热流顺着她紧绷的背脊直冲而上,只烫得青钰耳根瞬间红得似血。 她闻出了他的味道。 又是他,章郢。 她有些恼怒,拼命地挣扎起来,双手拍打着他的手,却发不出一丝声音,章郢紧紧搂着她,抬起眼帘,眼神冰冷地盯了一眼城门的宋祁,手臂用力,将青钰缓缓往后拖。 青钰睁大眼,清澈的眼底倒映着城门两边的火光,以及宋祁的越来越远的身影。 他背对着她,浑然不知这幽深小巷之中,他一心寻找的公主正深陷困境。 他离她越来越远…… 眼见着她可以回去的希望,就这样彻底破碎。 青钰伸手欲抓,却什么也抓不到,那抹熟悉的背影消失在目光中,直到身影彻底没入黑暗之后,才颓然垂下了双目,一股功亏一篑的愤怒烧上心头,紧接着便是浓浓的无力感。 章郢没有放开她,只微微松开了捂着她的手,在她耳边道:“是陷阱。” 青钰冷笑。 他知她此刻异常恼火,静默片刻,倒也不再过多解释,只抬手点了她哑穴,将她打横抱起,朝另一处走去。 青钰沉凝在他的怀中,闭上眼,心底却是彻骨的凉,冷风兜头吹来,章郢微微偏身,替她挡住了所有的寒风。 他的怀抱十分温暖,人是王孙贵胄,气质清雅俊逸举世无双,偏偏举止令她费解又生厌。 他凭什么老为她着想?他有什么立场老是这样抓着她不放? 青钰闭眼不动,直到身子被他缓缓地放了下来,她软软靠在他的怀里,能感觉到一只手轻轻捏了捏她的下巴,章郢柔声道:“睁开眼看看。” 青钰不耐烦地睁眼,却愣住了。 这是离城门最近的一家酒楼,换了个角度从上往下看,便能清晰地看见一队人马藏在暗处,似乎在悄悄观察着宋祁的动向。 -- 第97页 “那队人里面,有宋祁的亲信,从你们来青州的第一日起,我们便会竭力安插奸细。”章郢贴着她的耳廓,温声道:“你身边暗插不了人,但宋祁不同,他不过区区别驾,行踪皆在旁人掌控之中。” 他一边耐心地告诉她真相,右手一边轻轻拍着她的背,像是哄小孩儿,怕她此刻过去难过。 青钰怔怔地望着下方。 章郢道:“公主很聪明,换了旁人,只怕早就坚持不到这一步。公主不是输在策略之上,只是输在,这里是青州。” 青州不比长安,在青州,大到上下官员,小到市井混混,都可以成为他们的耳目。 所以他为什么会说,青钰是逃不掉的。 就算她能平安回去,见到秋娥雪黛,能不能平安离开青州,又是另一回事了。 整个南乡县,此刻都不太平。 青钰好似听不到他的话,只怔怔地盯着下面那队暗中拿着刀蓄势待发的官兵,直到宋祁等不人,调转马头离去,那队人也终于散了,她无端心悸,呼吸微微沉重起来,手不自觉地抓紧了他的衣袖,将他的袍子揉得微微发皱。 章郢目光掠过衣袖,并没有说什么,只抬手点开了她的哑穴。 青钰能说话了,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现在回不去,又能去哪呢? 她低下头,双腿微微屈起,伸手环住自己的双膝。 长发顺着肩背滑下,皎皎月辉自天上洒落,给她周身洒上一层淡淡的莹白。 肌肤胜雪,黑发泛光,下压的长睫微微煽动,仿佛兜住了一抹明亮的月华,像一幅清新雅致的水墨画,画中人婀娜妩媚,令他心颤。 章郢有些挪不开眼。 心火从心口一路烧了起来,流窜至四肢百骸,此时此刻,是否相认的计较都被他短暂地忘却了,他回过神来时,已将她再次抱入了怀中,怀中女子还没开始挣扎,他就贴着她的侧脸,柔声道:“随我回去,有我在,你什么都不用担心。” 什么都不用担心? 同样的话,阿延也对她说过。 青钰闭上眼,又睁开眼,轻轻反问道:“你们这些人,都这么喜欢向人许诺么?” 章郢一怔。 她仰头看着天上的星星,指着上头最亮的那一颗星星说道:“这里,也有一个人,曾经告诉我什么都不用担心,但是后来,他死在了我面前。” 酒楼上悬着数盏红灯笼,暖光映照下,锦衣风流的世子章郢彻底愣住了,她的发带被风吹动,不住地拍打着他的脸。 他也想起来了。 时光回溯,他哄着那小姑娘时,也总是会说“没事了”,他说的每一句话她都当真了,所以后来,自然也深深地绝望过。 青钰推开他起身,拍了拍裙衫,淡淡道:“我饿了,我要吃好吃的。” 她挑起眼角看着他,一副就是占了理的样子。 章郢笑出声,“好。” 酒楼的饭菜吃得令人感觉腻味,青钰偏要章郢带她去吃路边小摊,拧不过心尖上的小姑娘,他便利用身份之便,让自己的亲信打通了关系,将这一块的守备都调离了去,才领着青钰过去坐下。 店家是个眉目慈祥的老人,见了章郢,笑着道:“原来是文大人啊,这位可是令夫人?” 章郢的目光落在青钰身上,眼神微微含笑,青钰连忙解释道:“不是!” 说完又觉得纳闷。 她急着解释什么?被人误会又不会掉一块肉,越是这样急于解释,越是显得好像有什么一样。 青钰默默低下头,没有再吭声。店家那厢收拾好了,过来笑道:“不知二位想吃什么?” 章郢道:“两碗阳春面。” “好嘞!”店家笑着应了一声,转身便去忙活了。过了一会儿,两碗热腾腾的阳春面摆在了他们面前,面上蒸腾着袅袅雾气,模糊了对方的眉眼。 青钰看着这简陋的碗、卖相不甚好看的面、不太干净的木制筷子,一时没动。 有些嫌弃。 章郢隔着雾气对她笑,“怎么?习惯了锦衣玉食,却是瞧不上民间俗物?” 青钰抬眼,瞪他一下。 “吃就吃。” 她拿起筷子,低头挑起一根面,试探性地张嘴咬了一小口,嚼了嚼,眼睛却微微亮了。 真好吃! 公主府的厨子做惯了山珍海味,味道却没有民间做得入味儿,这般惨了半分烟火气息的阳春面,正是她梦中所惦记的熟悉味道。 青钰大快朵颐起来,吃得急了些,却又总是被烫到,小姑娘悄悄哈着气,鬓边一缕发险些垂落到碗里,章郢伸手,帮她拢了拢碎发,语气温柔地自己都没有察觉。 “慢些吃,别呛着了。” 青钰是真的饿了,她本来不觉得自己饿了,或许是之前的食物不够美味,如今一闻到这阳春面的味道,就感觉肚子咕咕叫个不停。 她捧着热腾腾的面,吃完了一碗,又朝店家要了一碗。 这一瞬间,就好像回了三年前。 她是一介孤女,从不挑三拣四,爱吃路边小贩卖的吃食,也曾吃了不干净的东西闹肚子,也曾举着糖葫芦非要阿延也尝一口,后来恢复记忆后,青钰身为顶顶尊贵的公主殿下,却再也不曾吃过民间的东西了。 青钰不知吃了多久,直到再也吃不下了,这才抬起了头,却发现章郢笑吟吟地看着她,她扣扣桌面,斜眼睨他,“瞧我做什么?” -- 第98页 他说:“在民间过日子,并不比在皇宫差,不是吗?” “你想说什么?” “想说。”他隔着桌子,挽起唇角,笑容轻轻绽开了,眉眼好看得惊心摄目,“如果给你一次机会,可以回到从前的日子,你愿意吗?” “什么?”青钰好像没听清一般,睁大眼望着他。 他又说:“长宁,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 喜欢你的不是君延,更不是文喆,而是最真实的他,是章家的长子,名郢,字元微。 章元微喜欢你。 第51章第五十一章 城内小小的店中, 摊外挂着一盏昏暗的灯笼, 暖光侵染上章郢的侧脸,眉峰拉出一道刀削般的深邃剪影。 章郢眼眸粲然如星,温柔透亮,不避不让地注视着她。 青钰有一瞬间的呆滞。 她很快就笑了出来, 忽然起身探了过来。 章郢眼底亮了一瞬,心口的火烧得更旺了些, 看着她伸出一只纤纤玉手,探向他……的唇? 她伸出一根白皙纤细的手指,轻轻抵住他的唇, 笑:“还有心思聊天, 你的面还没动过, 都要凉了。” 章郢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她做完了这个动作,似乎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又站直了理了理衣摆,朝他勾勾唇角, 瞧着倒是心情极好, 眼底也不掺一丝旁的念头。 那双眼太过于澄澈剔透, 倒映着两簇朦胧灯火。章郢垂下双眸, 身子发僵。 他确定, 她听到了的。 可是她没有什么反应。 这一瞬间, 章郢无比嫉妒起“君延”来, 分明都是他, 为什么君延就能在她的心里占据如此分量, 而他无论如何在乎她,似乎都触及不到她的真心,无法彻底地温暖她。 他略笑了笑,拿起筷子低头吃了起来,唇齿间的味蕾仿佛麻木了,尝不到半分美味,亦不觉半分温暖,直到吃完,他都没有再说话。 再抬眼时,他已恢复那副清淡冷静的样子,继续朝她笑道:“要回去吗?” 青钰点头,又找店家要了一坛美酒,才让章郢付了账,她抱着酒坛走在前面,街道两边的灯笼拉长她的影子,章郢便踩着她的影子走在后头,淡淡注视着她的背影。 他想起从前,她也喜欢在前头一蹦一跳,他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她每走几步,便会回过头来,看他还在不在,对上他的目光,她则会咧嘴一笑,露出一对可爱的虎牙来,又回过头继续蹦蹦跳跳,踩着自己的影子,不亦乐乎。 他那时还是冷峻少年,看着她的背影,总是在想:她为何总是这般活泼呢?人生在世,总有诸多无奈,她却好像什么烦恼都没有,唯一挂念的就是他。 少年章郢甚至不解,他自诩性情骄傲,不喜与人打交道,初次遇见她时,也不曾有过好声色,她究竟是用着怎样的一腔热枕,才能打动冷心冷情的他? 他不解,但他知道自己喜欢她。 那时候,他以为自己喜欢的,是纯粹的她,是可爱的她,是善良的她,可如今,他看着不再纯粹可爱善良的她,依旧是那么深深地喜欢。 喜欢她的固执,喜欢她的坚强,喜欢她的聪明敏锐,也喜欢她偶尔流露出的小娇憨。 初次见面的时候,他就对她格外留心——坐在帘子后的公主,不动声色,轻描淡写,直击人心,颠覆他对女子一直以来的认知。 章郢这样想着,唇角不由得朝上掠了一掠,青钰回过头来,问他道:“寻个地方喝酒去吧?世子酒量如何?” 章郢笑道:“自然是比公主好的。” 她狐疑地觑了他一眼,却是不大相信,这三年,她旁的未必有长进,这酒量可是突飞猛进,和她比?怕不是自讨苦吃。 片刻后…… 青钰坐在屋顶,双靥酡红,摇摇晃晃地伸手去抢章郢手上的酒,章郢高举酒坛,她够又够不着,抬手捶他,软声道:“你给我,给我……” 他笑起来,“公主自诩酒量好,这一坛也没喝完就醉了,是不是太差劲了?” 她醉醺醺地瞪他,身子不稳地晃了晃,眼看就要从房顶滚下去,章郢眼皮一跳,连忙抬手扶住她的肩,那高举的一只手也顺势放了下来,她连忙朝前一扑,一把将酒坛搂进怀里,他的手隔着她软软的酥//胸和冰冷的坛子,一时触电般地收手,她一时不解,歪头朝他看了一眼。 这一眼,眸低波光荡漾,晃得他眼神微微一黯。 章郢微微抿唇,淡淡地说道:“别喝了,姑娘家喝这么多酒干什么?” “你凭什么管我。”她低低地咕哝一声,抱着酒坛往后躲,章郢只好跟着往前,护着她不往下掉,她醉醺醺地望着他,忽然笑道:“章郢,你是不是喜欢我?” 章郢:“……” 方才不是表白了么?这就忘了? 她不等他回答,又自顾自地“咯咯”笑,“太好笑了,我这种人,还会有人喜欢我?” 章郢:“……” 他心里叹息,伸手握住她的双肩,一字一句道:“我喜欢你。” 她愣愣地看着他。 “我喜欢你,这句话我可以说很多遍,因为没什么可遮掩的,更没什么好羞耻的。公主如今孤身一人,身边需要一个人保护,我也愿意成为那个人……和宋祁不同,宋祁攀附你,为你做事,但他能对你所做的,终究有限。但我章郢,若是真心爱一个人,会倾尽全力对她好,无论她是公主,还是一介孤女。” -- 第99页 “长宁,这番话,我也只对你说。你也不必说配不配,你是个好姑娘,旁的女子,不如你聪慧敏锐,不如你敢爱敢恨,在我眼里,你比谁都好,是最好,没有之一。” “至于过去,我也不求你忘掉,来日方长,我有耐心慢慢陪着你解开心结,只要你肯接受我,哪怕只有那么一点点。” 咕咚。 手中的酒坛脱手,顺着瓦片咕噜噜滚了下去,砸到地面发出清脆的响声,屋子里沉眠的人破口大骂。 一片骂声中,青钰却忽然凑近他,四目相对。 他们甚至能看清对方的睫毛。 青钰忽然抱住他的腰。 突如其来的温香软玉令章郢浑身一僵,她环住他的腰,软软地蹭向他的怀里,将他胸膛的衣裳弄乱了,又软声唤道:“夫君……” 章郢心火遽起,低眼看着她,神色复杂难辨。 她话锋一转,又唤道:“哥哥……” “……” 章郢伸出修长的手指,捏着她的下巴抬了抬,淡声道:“看清楚,我是谁?” 她懵懂地望着他。 他说:“我是章郢,不是君延,也不是你哥哥。” “我是章郢。” “是章郢,听见没?” 他固执地,一字一句地纠正她:“不许叫别人,叫我,章郢。” 月色下,她那双眼极为漂亮,倒映着满天星辰。 章郢俯身,直到她视线所及,全被满满的他占领。 她的眼睛渐渐聚焦。 章郢真好看啊,她想,他的眼睛真的很漂亮,就像是阿延一样,曾经的阿延,也是用一模一样的眼神望着她,她还记得当年最开心的一段日子,她也是喝醉了,胡乱叫人的名字,叫宗临,叫管家爷爷,叫花魁姐姐的名字,甚至还叫隔壁家养的大黄狗儿。 她唯独不叫他。 夫君捏着她的下巴,不满地眯眼道:“脑子里尽是些乱七八糟的,叫谁却不叫我,枉夫人口口声声,最是爱我?” 她那时怎么说的? 她抱着少年的腰,软软道:“不是啊,因为阿延的名字,我舍不得唤出来。” 实在是太喜欢,太喜欢了,连叫他一声都舍不得,就好像那一声呼唤,会唐突心上人似的。 为什么,章郢在眼中,总是能和阿延重叠? 不知不觉,她眼中竟是有了泪,点头道:“我知道,你是章郢。” 章郢松开她,她艰难地从他怀里爬起来,低头摇了摇脑袋,勉强清醒了些,才道:“其实这么多年来,我很少喝酒,每个人都想害我,我必须永远保持清醒,若我有一日醉了,恐怕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可是,在你面前,我居然喝成了这样。 青钰又笑了。她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但她就是笑得停不下来。 章郢抿唇不语。 心乱如麻,方才那一番表露心意,她又不知听见了没有。 他难道又白说了? 她自顾自地大笑,好像想起了什么,忽然跟他说:“其实我小时候,特别黏我哥哥,那时候每逢中秋,母后,爹爹,还有哥哥,我们会聚在一起用家宴,这个家宴和别的家宴是不一样的,没有爹爹的其他妃嫔,没有伺候的宫人,只有我们一家人,围成一桌,其乐融融。别人说皇家无亲情,我向来都是不信的。” “但是后来我没想到,我自以为最仁慈正直的哥哥,能毫不犹豫地杀害自己的兄弟;我自以为最慈祥的爹爹,会冷眼看着自己的儿子们自相残杀;我自以为最温柔的母亲,会是哥哥的帮凶。” “他们都骗我,就算我知道他们是为了什么,我也还是忍不住地恨他们。” 他说:“长宁,你醉了。” “我醉了。”她冷笑,又开始指着月亮,破口大骂:“我就是不原谅哥哥!我看不起他!权势?去他娘的权势!我若,我若还有在乎的人活在这世上,我管他给我多大的权势,我才不会放过任何人!” 她摇摇晃晃,真的是醉了,骂着骂着,便开始泪流满面。 身后一暖,章郢贴了上来,将她拢住,抬袖温柔地擦干了她脸上的泪。 她吸了吸鼻子,顺势靠近他的怀里。 这一瞬,她发现自己,好像真的,不再排斥他。 第52章第五十二章 深夜的小院门口, 一盏灯笼被吹得摇摇欲坠,李昭允靠在门边, 静静等着。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脚步声, 这才抬起眼来。 章郢抱着怀中不省人事的青钰, 一步步走了回来。 李昭允面色一变, 快步走了上去, 急急问道:“她……”“她喝醉了, 此刻已睡着了。”章郢压低嗓音, 温柔地看了一眼怀中的小姑娘,李昭允看她双眼通红, 像是哭过一般, 沉默片刻,问道:“你欺负她了?” 章郢摇头,微笑道:“欺负她的, 是殿下呢。”说完,也不看李昭允,抱着青钰进了里屋,留在李昭允独自站在风中, 久久地陷入沉默。 温暖的屋内, 章郢缓缓放下青钰, 拉开她搂着自己脖子的手, 又要替她盖被子, 她却不□□分, 在床上滚来滚去,眉尖轻蹙,一副不太舒服的样子,过了一会儿,她伏在床边,张嘴“哇”地吐出一大滩秽物出来,章郢只好在她身边坐下,轻轻拍着她的背,帮她顺了顺气。 青钰吐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双眼红肿得跟兔子一样,瞧着可怜极了,章郢看得心软,又倒了杯水来让她润润喉,青钰吐完了,又重新倒了回去,双眼紧紧闭着,呼吸很快就平缓下来。 -- 第100页 章郢拿帕子擦了擦她的唇角,又起身去收拾地上的一片狼藉,李昭允见青钰醉成这样,也亲自去厨房熬醒酒汤,二人忙活至天蒙蒙亮,这才回房歇息。 这一回,章郢不再担心她会再次逃跑。他知道,昨日她肯对他说这么多,是彻彻底底心如死灰了,她心里不痛快,才会喝酒发泄,或许日后她还是会回去,但至少此时此刻,只有他,才能为她遮风挡雨。 青钰翌日醒来的时候,窗边停了一二喜鹊,阳光从窗外照射进来,她抱着被子起身,愣愣地发呆了许久。 昨夜的一幕幕飞快闪现出来。 男人专注而温柔的眼神,一遍遍地袒露心意,她指着月亮破口大骂,他低头帮她搽拭眼泪。 一遍遍唤着:“不哭了,别伤心。” 他抱着她回来,她醉醺醺地沉溺在他的怀里,双臂勾着他的脖子,可以听到男人沉稳的心跳,他身上熟悉的气味袅绕鼻尖,他宽阔的胸膛在为她遮风挡雨,一如回到了三年前。 青钰从脖子到耳根,以肉可见的速度迅速红了。 他喜欢她。 他亲口说,喜欢她,不是开玩笑,而是一心一意。 他为什么,就喜欢她呢。 青钰双脸红得甚至发烫,伸手贴面降了降温,缓缓吐出一口气来,这才掀开被子起身,走到院中四处晃了一圈儿,今日不知怎的,喜鹊停留在枝头,甚为招眼,院中被打扫得干干净净,树下的石桌被擦拭地一尘不染,像是真真正正在这里安了家的样子。 却未曾见到章郢的身影。 章郢在哪儿? 青钰到处找了一圈,终于在小厨房的灶台边发现了他,章郢正伏在那儿,睡得正香。双睫紧紧地压在一起,睡颜静谧而安好。 青钰蹲下身子,悄悄停留在他的面前,静静地盯着他瞧。 是了,她想起来了。章郢前天夜里为她一夜不眠,昨日赶来救她,一路奔波不止,夜里又陪着她喝酒吃面,回来之后,她睡得人事不省,却还记得她吐了之后,他在床边忙活的样子。 连续两天两夜不曾合眼,换谁都受不了。 青钰伸出一根手指,隔着虚空悄悄描摹着他的眉骨,只觉轮廓让令她倍感亲切,她的手停留在了章郢耳边,那里,是一道清晰可见的人/皮/面具的贴痕,说起来,她连他长什么样都还不知道。 青钰闭上眼睛。 她不勉强他掀开面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言之隐,没必要非要弄清楚,一如她选择戴着面纱。 忽然觉得睫毛有些痒。 青钰睁开眼,章郢正俯身凑在她的面前,轻轻地对她吹着气儿,笑吟吟道:“醒了?” 青钰骤然起身,故作冷漠地问道:“这里这么脏,你怎么就在这里睡了?” 章郢笑道:“本就忙活到天亮,想着你也该醒了,索性下厨为你做了点早膳,只是食材简陋,要委屈你勉强凑合凑合了。”他说着,上前去掀开锅盖,一眼望过去,却是呆住了。 哪里有什么早膳,只有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掀开一股焦味扑鼻。 章郢急忙解释道:“其实不是这样的。我方才睡着了,不想它竟烧糊了,长宁,你稍等片刻,我这就重来……” 青钰扫了一眼那锅,故作冷静地偏过了头,唇边却如何都抑制不住那一抹微妙的笑意。 原来,他也不是什么都会嘛。 她以为他有多大能耐呢,连下厨都会,还这般体贴地去给她做早膳,没想到也是瞎逞能。 她低头笑了一声,伸手去夺过他手上的锅铲,淡淡道:“你还是先回屋歇息吧,我自己会做,你这样子,万一又睡着了,我今日岂不是要一直饿着肚子了?” 说完,她又自顾自地补充一句,“你也不必担心我会逃跑,放心,至少现在,我不跑了。” 说着,锅铲熟练地铲起那一团黑乎乎的东西,精准且优雅地抛进了一边的小桶里。 青钰勾起眼角,朝章郢笑。 她其实是会下厨的,这是她在民间学的,后来哪怕做回公主,因时常不爱准时吃饭,又不喜吃那些御厨做的山珍海味,也偶尔会亲自动手下厨,一来她胃口极小,饭菜也做得简单,二来,也可防止旁人对她下毒。 章郢其实也是知道的。 他看着她握着锅铲的手,那双手纤细修长,干净无瑕,与脏兮兮的铲子格格不入。 当年,她做了他的夫人,因他还有正事,平日若是忙碌不休,则会将她独自留在家中,也曾怕她独自无聊,特意让管家派了性子活泼的侍女陪阿钰解闷,谁知她只念着他,想着自己不能为他做些什么,整日做个摆设,不能为他做些什么,便觉烦闷,于是,执意着要学些什么。 学绣花,绣得十指被扎得千疮百孔,才泪眼汪汪地被勒令终止,章郢为了不让这傻姑娘继续犯傻,下令扔了所有的针线。 学抚琴作画,更是闹出了不少的笑话。 后来,她又心血来潮,一头扎进了小厨房。头一回,险些放火烧了厨房,后来,又做出了惨不忍睹的菜肴来,章郢本不知她趁自己不在时干的“好事”,直到厨房里的厨子都来找他哭诉了,这才哭笑不得地制止了她。 可她怎么说的? 她说:“我知道阿延觉得我什么都做不好,可是我就是想做些什么呀,这样毫无作用地待在阿延身边,不能为我的心上人做些什么,觉得无所谓的是你,可感到不公平的却是我。” -- 第101页 “好想学会做饭啊,这样,阿延就是被我照顾的了。” 后来真心拗不过她了,还是放她去亲自下厨,她苦学了很久,切菜切得手指都留了细小疤痕,才终于将学会了做出丰盛菜肴来,每晚等着他回家了,还亲自为他布菜,认真地说道:“我见隔壁的王婶便是这样照顾她的夫君的,正常的妻子应该是这样的贤惠的,我天天给夫君夹菜好不好?” 章郢无奈,笑着屈指敲她脑门儿,“你当我还小么,需要你无微不至。你若能照顾好自己,便是对我最大的帮助了。” 时至今日,他亲自为她做饭时,才明白了当初她的感觉。 想为心爱之人做些什么,多做些什么,就感觉怎么喜欢,都喜欢不够一样。 “章郢?章郢?”青钰拿着铲子在他面前晃。 章郢回过神来,一双墨玉似的冰凉双眸,定定地望着那锅,许久,才缓缓一笑,柔声道:“既然如此,那我便先去歇息了,改日再做。” 改日? 就你这厨艺,没有改日。 青钰嗤之以鼻,看着他负手跨出门槛,行得远了,才专心地开始做菜。 *** 青钰做了满满一桌。 李昭允顾忌青钰在外活动,便一直呆在自己的房间里,哪怕饿了,也不曾主动出来。直至章郢睡到申时起身,才主动做了挡箭牌,将他从房间里带出来,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第一次这般忐忑不安,当着青钰的面儿,被章郢拉着,坐到了青钰的对面。 青钰垂着眼睑,连眼皮都不曾掀开看一眼。 李昭允便也垂下双目。 这两兄妹,此刻相对无言,二人之间的氛围,比陌生人相见更要尴尬。 章郢其实知道,她昨夜会边哭边骂,还是放不下这段感情。十几年的兄妹情,爱得深切,爱得认真,恨也刻骨铭心,就这样浓烈地爱过恨过的哥哥,并非一刀两断四个字就可以撇开关系的。 若不相见还好,偏偏还得在同一屋檐下,勉强度日。 殿下是何为人,章郢心知肚明,当年之事虽无可辩驳,但……也并非只是殿下一人的错,错的是所有人,又不是所有人,或许该怪这个世道无情,每个人都欠了阿钰一笔债,但又不知道该从何来还。 但昨夜之后,他彻底确定了。恨一个人远比和好要累很多,他不能强求她原谅殿下,可若殿下还是往昔那个哥哥,或许对她……还是安慰罢? 章郢坐在两人侧面,低头瞧了瞧这些菜,果真是阿钰亲手所做,色香味俱全,他夹了菜,放到青钰的碗里,又悄悄撞了撞李昭允的胳膊肘儿,示意他也学着自己。 李昭允:……? 章郢以眼神示意,李昭允微微抿唇,迟疑了许久,才拿起筷子,夹了一根白菜,还未捻起来,忽见青钰也飞快出筷,夹住了他的筷子……中间的白菜。 李昭允触电般收手,青钰夹了起来,自顾自地咬了一口,用余光瞟了李昭允一眼,心想:我做的饭菜,你吃什么吃。 李昭允无奈,在桌子下冲章郢比划了一个手势。 ——该怎么办? 章郢挑了挑眉,伸出一根食指,冲他摇了摇。 ——阿钰这脾气,唯不要脸可破。 李昭允蹙眉,不太赞同,又指指桌上方,抬手一勾,做了个掀桌的手势。 ——若是激怒钰儿,恐怕适得其反。 “你们在比划什么?”青钰啪地一声放下筷子,抱臂冷笑道:“真以为我什么都看不见呢?” 第53章第五十三章 青钰一开口, 方才还在鬼鬼祟祟的二人同时抬头。 章郢若无其事地一笑,“没事,只是殿下方才有些不太舒服。”他说着, 转头对李昭允道:“殿下若实在不舒服,就先回去歇息罢。” 李昭允:“……” 他没有不舒服啊。 章郢含笑看着他, 黑眸意味难明, 似乎别有深意, 李昭允一怔, 很快便反应过来,忽然低头咳了咳,配合着点头道:“既然如此, 我便先去歇息了……” 口中这么说,实际上, 肚子已经饿得不行了。 李昭允怀着复杂的心里起身离开,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外,青钰才抬起了眼,似乎有些走神,过了许久, 才低声道:“再不吃就凉了。” 虽这么说,但自己也没了胃口。 青钰微微抿唇, 脸上看不出多余的神情, 但章郢只是简单一眼, 便能看得出来她此刻心里约莫在想什么。若她仅仅只是刀子嘴豆腐心, 想必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殿下饿肚子。 从昨日午时到现在将近日暮, 殿下都没有吃东西。 吃完饭后,章郢主动收拾碗筷,青钰稍稍迟疑了一下,看他要将那些多余的菜倒掉,才忍不住问道:“他……真的身体有恙么?” 章郢笑道:“公主可别忘了,殿下那日被你用了刑,他在宗府关了那么多年,那里比不得锦衣玉食的皇宫,落下些病根也是正常的。” 青钰垂下双睫,垂在裙摆边的手紧了紧,她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又含混道:“那你,好生注意着他,反正你们章家,也是偏向他的……他死不死,与我反正没什么干系……” 一边又要他照顾,一边又急于撇清干系。 章郢眼底闪过一丝隐晦的笑意,试探道:“既然如此,那我去给殿下送点吃的?” -- 第102页 青钰转过了身,冷哼道:“随你。” 一边说,一边头也不回地出去了,留下章郢一个人在这里。 章郢当晚便重新热了一下冷掉的饭菜,给李昭允送了去,李昭允闭目躺在床上,闻到饭菜的香味,才睁眼看着章郢,叹道:“你就是利用她这些弱点,钰儿耳根子软,到底也还是狠不下心来。” 章郢淡淡道:“臣会这么做,不仅仅是为了殿下,更是为了她。” 为了她能早日看开这一切,不再被困于从前的痛苦之中,从前之事无可挽回,可为什么要因为从前的痛苦,就将以后也变得那样黑暗呢? 不值得,也没必要。 她既然不肯做主动妥协的那个人,那就让他来做中间者,成全她心底的柔软,也不让她感到为难。 李昭允慢慢坐起了身,接过章郢手中热腾腾的饭菜,埋头吃了起来,起初,他还吃得非常缓慢、非常斯文,尚有皇室贵胄的优雅从容,后来,他越吃越快,几乎是狼吞虎咽起来,一口呛着了,便开始咳得停不下来,章郢连忙拍了拍他的背,皱起了眉。 李昭允没有抬头,没有说话,只捧着那碗热热的饭菜,许久,他哑声道:“很好吃。” “……嗯。”章郢忽然懂他了,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心底莫名地难受起来。 李昭允闭目道:“钰儿小的时候,见御膳房的厨子做饭好玩,也曾想亲自下厨,但是第一回就将手划伤了,随后,她便再也不肯去御膳房了。” “她是失忆之时,为你学的下厨吗?” 章郢抿唇不语,许久才点了点头。 李昭允抬头看着他,捧紧了手中的碗,慢慢道:“所以,她是这样的喜欢你。” 小时候因一次失败而深深厌恶的事情,却在民间成了心甘情愿,她没有做过粗活,能做得一手美味菜肴,又废了多少功夫?吃了多少苦头? 李昭允此时此刻,才真的意识到,原来自己的妹妹,也爱上了另一个男人。 她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早就从小姑娘变成了真正的女子。 *** 青钰坐在院中的石桌前。 章郢出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夜色笼罩下,皎洁的月光洒在她的裙裾之上,她趴在桌上,眼神淡漠地看着面前被风吹动的花花草草,隔了好一会儿,才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注视,却也没有看过来,而是沉默地闭上眼睛。 只有风在流动,吹动她的碎发,昭示这一切不是死气沉沉的静止。 章郢看着看着,便慢慢走了过去,俯身撑手在她面前,抬手以手背贴了贴她的额头,蓦地开口道:“我忽然想起,你的药,似乎是断了。” 手背的温度果然有些高,若他不这样碰一碰,恐怕就被她平日云淡风轻的模样给糊弄过去。 他微微沉目,冷不丁弯下了腰来,伸手穿过她的双膝,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青钰有些无措,蜷在他怀中抬头,“你要做什么……” 他淡淡道:“别在外头吹风,我去给你些解热的药。” 她怔然,又不太自在,在他怀里扭了好一会儿,他低头看她一眼,说道:“上次醉酒,什么样的姿势都抱过了,我以为你不介怀。” 她睫毛颤了颤,好一会儿,才找到了自己的声音,“章郢,你知道,我并不打算再拥有男女……” 他猛地打断她,一字一句道:“你可以。” 心底猛地腾火,他快步跨过门槛,将她放在了床上,扯过被子将她裹紧,才俯身直视着她的眼睛,淡淡道:“就算不是我,也可以是别人,你就是可以,长宁,没有人有资格要求你孤独终老,就算是君延,也不可以。” 他提到了君延,这是这是他第一次当着她的面,一字一句地说出这两个字,还是以第三者的身份。 青钰蓦地变了脸色,极为陌生地看着他。 章郢继续道:“若没有仇恨呢?当初君延死的时候,你难不成也要殉情不成?” 他这话戳到了她的心上,青钰猛地推开他,冷声道:“与你何干!” 章郢后退几步,居高临下,沉声道:“若是君延还活着,你觉得他希望你如此吗?” “他若知道自己的感情成了你的拖累,你会因此活在仇恨里,永远不肯接纳别人,他会开心吗?” “他会感动,还是高兴?”他看着她,不给她喘息的余地,逼问道:“你知道他是怎样的人,所以,他既不会感动,也不会高兴你还这样爱他。” “他会失望。”他丝毫不客气地告诉她答案。 青钰眼睛发红,死死地盯着他,“你调查了我?你知道他?” 面前的章郢长身玉立,垂目看着她,黑眸幽深,如望不到底的寒潭。 他说:“其实你心里也知道,他不愿意看到你如此。” 她喜欢他喜欢得如此真心,若他不是以同样的真心做交换,又怎会得到她这样的爱?他心知肚明,她亦心知肚明,所以她这样勉强自己,只是不想放过自己罢了。 青钰一言不发。 气氛有一瞬间的尴尬,没有人主动开口。 许久,她猛地伸出双手,捂住自己的眼睛,低低抽噎了一声。 眼泪顺着指缝留下,她只有捂着眼睛哭,才不显得自己有多软弱,实际上,偏偏是掩耳盗铃之举。 -- 第103页 窗外风声渐大,风也在呜咽,将她微不可闻的抽噎声冲淡几许。 章郢忽然抬脚,无声无息地靠近她。 ——她还是没有丝毫察觉。 此情此景,赌一回又何妨。 他俯身,猛地含住她的唇。 青钰猛地一僵,难以置信地睁大眼,伸手狂推他,章郢却抬手,大掌握住她一对纤细手腕,另一只手臂揽过她的腰肢,俯身加深这个吻。 这是他的妻子。 属于阿钰身上的淡淡清香袭上鼻尖,他的大掌安抚着她的背,唇齿攻城略地,混着疼痛和鲜血的味道。 她在咬他。 咬得毫不客气,仿佛是在报复他一般,鲜血的味道在二人之间弥漫,她以为他会收敛了,他却越发猛地压了过来,湿润的触感传至四肢百骸,带起一股令她心惊胆战的酥麻感。 随即天旋地转,后背一软,她躺了下来,他却丝毫没有离开她,继续加深这个无声的吻。 像是一场无声的厮杀。 他不计后果,她却溃不成军。 分明只想浅尝辄止,却又宛若被迷了心窍一般,一步步走向深渊。 他太想她了。 三年一千多天,他无时不刻不在想念她。 想念她的柔软,她的香甜,她抱起来温暖的触感,她那双荡着涟漪的秋水剪眸。看着是一回事,抱起来又是一回事。 沉浸三年的所有绮念,宛若野草一样向上疯长。 章郢伸手,抚了抚她的脸,手却忽然触到了一抹湿润的触感。 青钰闭上眼睛,眼泪顺着眼角没入发间。 他所说的那些,她又何尝不知道。 可知道又如何,事到如今,她还能回头吗?现在回头,岂不是太可笑了? 身上这人,待她细微的不同,她其实心知肚明。 这三年间,对她大献殷勤、嘘寒问暖,甚至直接袒露心意之人,也不是没有。 可都比不上章郢,怎样是真心,怎样是贪图她的权势地位,她又如何分不清? 可是知道又如何。 走出这一步,那得需要多大的勇气啊。 她怕了。 三年来第一次,她彻彻底底地,害怕了。 第54章第五十四章 54 青钰是哭着睡着的。 哭得停不下来时, 章郢将她抱在怀里,给她喂了散热驱寒的汤药,他轻轻拍着她的背,像是哄小孩儿一样, 她就在他这样的温柔之中,慢慢地沉入梦乡。 梦中,阿延仿佛回来了。 可是她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青钰一直睡到日上三竿, 才起身梳洗, 收拾了自己一番后,她推门出去, 却看见石桌上放着一张纸, 用石子压着,纸页不住地翻飞。 青钰过去, 拿了起来,低头一看, 是一张通缉令。 上面大致写着:废太子囚于宗府,私自出逃, 皇帝震怒, 朝廷下令四处搜捕废太子。 私自出逃? 半分也没有提到她和章郢。 青钰皱了皱眉。 外面传来脚步声, 青钰转身,猝不及防与章郢四目相对。 昨夜那事盘亘心头,青钰看见他时, 还觉得有些不自在, 耳根莫名发烫, 他却走了过来,微微笑道:“昨夜哭了,今日一早眼睛都肿了。” 她轻瞪他一眼,这一眼,却是无论如何都凶不起来。 他低笑,看清了她手上拿着的东西,淡淡道:“朝廷以谢家谎报长宁公主劫持废太子之罪,如今要动谢家。” 青钰睁大眼睛,难以置信道:“谎、报?” 怎么可能是谎报!众目睽睽之下,所有人都知道,她是出现了的。 脑海中电光一闪,青钰立刻反应过来,“是苏儿?” 章郢点头。 青钰身子晃了晃,垂下眼,脑子一片混乱。 如此一想,所有的来龙去脉,都立刻串连了起来。 皇帝一开始选择将她捧上高位,不过是为了平衡高氏一族,顺便牵制和对付废太子及其余党。 皇帝没有一个合适的理由彻底杀了李昭允,如今她和李昭允同时失踪,所有人都以为,长宁公主会因此获罪,再也翻不了身,谢章两家不会有任何责任,因为他们违抗不了长宁公主,而放走的废太子则会是暗中蛰伏的猛虎,随时随地暴起咬皇帝一口。 但是没有人知道,还有一个苏儿。 蒙着面纱,一模一样的身形,多年模仿的举手投足,不会让任何人怀疑她不是长宁公主。 她去宗府时,苏儿留在府邸,当时出事之时,只要苏儿假扮成她出现,有人证明长宁公主并未外出,那么谢家,就是私放废太子,并空口白牙地诬陷长宁,如此,朝廷可以放心地“寻找”废太子,并有了合理的借口问罪谢家,所有的目的都达成了,那么长宁公主的存在,将变得不再是那么的重要。 皇帝可以放弃她了,只要苏儿取而代之,回到长安,估计很快,长宁公主便会逐渐退居幕后,不再出现在世人眼前。 好大一局棋!彻底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青钰豁然醒悟,猛地看向章郢,“所以,苏儿为什么会及时假扮成我,是谁能及时得到消息,并将消息传递回去?” 答案不言而喻。 是章郢。 他的侍卫知道苏儿的存在,而他中途赶来,可以让人去传递消息,甚至能趁机引诱宋祁,接走阿绪,在所有人都方寸大乱的时候,他无声无息地埋下了这一步棋,等着朝廷按着他的心意落子。 -- 第104页 青钰说:“我不明白。” 他低头看着她,笑道:“你不明白什么?” 他的眼神太亮,甚至噙着一丝笑意,她垂眼,不太理解地说:“这样对你,没有丝毫好处,你难道费尽心机,就是为了让苏儿将我李代桃僵么?” 这样未免也太……吃亏不讨好。 他这样的人,怎么肯主动吃亏? 他笑着抬手,轻抚她发顶,在她看过来时解释道:“你不再是长宁公主,不会再被迫承担那么多,不好么?” 不是长宁,她只是他的阿钰。 他早就在等着这一天了。 没有那么多为难,他可以牵起她的手,将她带到世间任何一个地方,天高地远,这偌大江山还未看完,他这一回,一定可以保护她。 她昨夜哭,无外乎退无可退,不能回头。那么,他擅自给了她回头的机会呢?是做长宁,还是做青钰? 青钰一时竟哑口无言。 这一天是她想也未曾想过的,但真正实现之时,又似乎还是处在梦里一般。她说不上来自己是开心还是失落,她从未想过,如果有重活一次的机会,作为青钰活着,她又还会不会回到过去?她曾经努力的那些,当真要放弃吗?尽管前路凶险,实现报仇几乎希望渺茫,可她真的甘心吗? 是坚贞不移,还是怜取眼前人? 一只手臂揽过她的腰肢,章郢低头,将她带入了怀中。 他抱紧她,在她耳畔解释道:“一直以来瞒着你,是因为我知道你的性子,若是提前告诉你,你多半不会愿意。怪我自私,可是,这自私出于爱,若让我重选,我还是会这样自私。” 他低头,细细亲吻了她的眉心,与她的眼睛对视,淡淡道:“来,揭下我的人/皮/面具。” 一字一句,带着蛊惑人一般的温柔。 来,揭下□□。 阿延其实一直都在你的身旁,阿延一直在看着你的痛苦,在等时机成熟,在等今天的来临。 青钰抬眼,久久地看着他,面色弹指几变,眉心微微蹙起,似乎被他蛊惑,那只手缓缓地抬起,触上了他的耳后。 耳后,会是一张怎样的脸呢? 世人皆说平西王世子章郢生得龙章凤姿,这双墨瞳的主人,当同他这个人一样,从内到外都写满了与众不同。 青钰无比清楚,揭开此物,也就代表着,她是变相地接受他了。 接受章郢这个人,会选择跟他离开。 她心底纷乱如麻,手便这样僵在了那里,久久不肯扯下来。 她喜欢章郢吗? 自然是喜欢的。 她爱他吗?她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去和他生活在一起吗?且不说他是李昭允那一方的,即便不是,她又能心安理得吗? 青钰忽然放下了手。 她的动作便是一盆冷水,倏然浇熄了章郢心头之火,他抱着她的手臂猛地收紧,下颌紧紧一绷,眯眼难以置信地盯着她。 隔了许久,他才缓缓问道:“为什么不揭?” 难道她不想知道他的真容吗?她还不肯接受他?分明只是一步之遥的事情,她会看到她想看到的一切,为什么不揭? 章郢很想直接告诉她,他就是君延,可她接下来却忽然自嘲道:“我若足够自私,我或许会接受你,但是章郢,我不是这样的人。” 她猛地用力,身子往后踉跄两步,脱离了他的怀抱。 今日晴空万里,四面皆是暖暖骄阳,但她的心却是一片冰冷,寒意透彻心扉,比那风冷得更甚。 青钰转身道:“你让我再想想罢,来日方长,世子应该沉得住气吧?” 说完,也不看他此刻究竟是如何神情,落荒而逃一般,快步回了卧房。 青钰在里面一坐便是整整一天。 直至到了傍晚,她才起身去找了陈阿婆搬来生菜,在厨房里忙活起来,她在里面忙碌,殊不知章郢就站在外面,静静地听着里面的动静。 她的拒绝出乎他的意料,让他亦是开始反思,是不是自己总是胜券在握,其实并没有得到她的心?那她究竟要如何才能接受他?她到底还有什么放不下的?是因为君延么?他的手摸上了自己的面具,却又忽然觉得讽刺。 倘若只有靠这张脸才能得到她的心,那这又算什么? 他章郢不可一世,到底还是要活在过去的自己的阴影之下吗? 选择隐瞒,也是有自己的思量。 他并不只是单单想要她的人,他还想让她重新爱上自己,爱上章郢,而不是君延,他只想要从身到心都属于他的她,不掺一丝一毫的杂质,只是因为爱,没有任何的愧疚和思念。 只是因为爱而已。 不知不觉,章郢袖中的手已捏得没了知觉。 青钰做完了饭菜,走出厨房时,见章郢在外面站着,二人目光相对,青钰心底一跳,只觉他的眼神格外难以捉摸,平白给她一丝不确定感。她微微静了静,忽然道:“先吃饭罢,吃完之后,我有话与你说。” 章郢抿唇,“好。” 李昭允这回也没再回避着青钰,这一回,三人安安静静地吃了一顿饭,没有人主动开口说话。妹妹与好友之间的奇怪氛围自然瞒不住李昭允的眼睛,但他没有立场说什么,更何况,这二人根本都没有看他一眼。 他们只是低头在吃饭。 -- 第105页 李昭允叹了一声,正要夹菜,忽然觉得眼前之物有了重影,他晃了晃脑袋,越发觉得头晕目眩。 他何其敏锐,猝然抬眼,却见眼前的章郢撑着桌子,死死地盯着青钰。 青钰站起了身,淡淡道:“我可以接受你,但是,我还有最后一件事没有做完。” 章郢浑身无力,手臂在拼命颤抖,眼底发红,是靠着怎样的意志,在没有猝然倒下。 他猛地咬牙,颤抖着身子,竟是缓缓站了起来。 他一步步,一步步地,朝青钰走去。 青钰不想他中了迷药竟还能走,惊怒交加,他每上前一步,她便往后退一步。 直至退无可退,背脊靠上了墙壁,他倾身压下,死死盯着她。 喘息浊重,眼帘重如千斤。 他抬手,拉住了她的手腕,让她抚上自己的脸。 却再也没了力气,他晃了晃,猛地朝她栽去。 挺拔身影沉沉压下,头便靠在了她的颈边。 第55章第五十五章 青钰将李昭允和章郢都扶回了房间,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她确实可以如章郢所说, 只要她选择跟他走, 这一切都会跟她再也没有关系。 管他谁是皇帝,管他谁如日中天,天高地阔, 她总还有一线生机。 可是青钰知道, 有一件事在她心头, 如鲠在喉, 倘若不解决, 她这一辈子都将过得不安。 那便是阿延的骨灰。 青钰拿泥土将自己弄得灰头土脸, 再将长发打乱, 佯装流落在外的穷苦姑娘, 在公主府邸外徘徊。 公主府邸外, 正停着一辆华贵马车, 大门大敞着, 似乎是谁刚刚来了一趟, 门口站着一位婢女, 见她频频在马车周围徘徊不去,便上前来驱赶,“你是谁啊?在这里鬼鬼祟祟做什么?” 青钰蓦地抓住她的手,佯装难受一般弯下了腰,哑着嗓子道:“我身子难受, 这户人家似乎是有钱人, 可以救救我腹中的孩子吗?” 那侍女一愣, 不料这竟是个身怀有孕的,看样子想必是遇到什么变故,才流落至此,心里便是一软,却道:“我家大人方才进去了,那你要等等,容我禀报大人。” 青钰抓着她的手愈发用力,痛苦道:“那这位姑娘,可以劳烦帮我扶到一边去歇着吗……” 那侍女想了想,不疑有他,便将青钰搀了起来,只是这一搀,便觉一股淡淡幽香袭来,并不像想象中的那般肮脏腥臭,还来不及细想,已搀着青钰走到了无人处,青钰抬手将她后颈一劈,一次却将人弄不晕,那侍女正要大喊,青钰又眼疾手快地抄起了一边的板砖,对着她便是狠狠一敲。 侍女软软倒地,青钰喘息一声,松开了手中的板砖。 片刻之后。 青钰换上了侍女的衣物,一路低着头混进了府邸,轻车熟路地左弯右拐,躲开了来来往往的所有侍卫仆从,很快便进了自己的卧房。 里面陈设如旧。 青钰轻轻阖上门,熟练地在里面四处翻找,先是将自己备好的代表各个朝廷机构的主要令牌收好,再去翻找阿延的骨灰盒,果然在箱子里发现熟悉的盒子之后,她猛地松了一口气,将它重新抱紧在了怀里。 还好,他还在,他还没有被她弄丢。 青钰只觉两眼泛酸,很快便压下了心头情绪,将骨灰盒放在一边,又开始翻找起桌案上的文书,她那日离开匆忙,桌案未曾收拾,还是她离开时的样子,只是里面最重要的几张,果然已经没了——看来他们已经拿去交给朝廷了,那她也不算满盘皆输,至少,她还能给谢家一击。 正要转身离开,手臂却无意间碰到了一边的书,那书摔在了地上,露出其中一页,青钰正要弯腰捡起,手却在半空中顿住。 这是三年前,南乡县当地住户的记载情况。 心血来潮,她忽然将它翻了翻,去找阿延。 她只知道阿延来南乡县时,孑然一身,只携带少数仆从,只是身家富裕,像是谁家贵公子。 他曾向她提过,自己出身官宦家族。 只是却不知,他到底是谁家的公子?他从来不曾向她仔细说过,她也不曾主动问过,那时她傻得可爱,只觉得有他在身边,无论他是何出身,那都丝毫不重要。 可现在,鬼使身材地……青钰想找到他。 她将书捧了起来,快速前后翻找,看了数年人事变动,却始终未曾找到那个熟悉的名字。 怎么可能?! 青钰不敢相信,又重新翻了一遍,一字一句地看了下去,却无论怎样翻找,都找不到君延这个人。 也没有青钰。 为什么会没有他们? 她夫君为人光明磊落,与人为善,当时的南乡县,谁人不知君公子大名?后来蝗灾导致民不聊生,夫君甚至为此千金散尽,变卖家财,谁人对他不是感恩戴德?他落户南乡,八抬大轿迎娶她之时,满城人都曾亲眼见证。 怎么可能会丝毫记载都没有? 既然户籍上没有,那么他做的那些事,总有记载是发生过的吧? 青钰深吸一口气,勉强冷静下来,又开始翻阅其他卷宗,浑身血液已是透骨得凉,整个身子都在微微颤抖。 ——还是没有。 她夫君所做的那些事,卷宗上所记载的名字却是一个个从未听说过的人。 -- 第106页 怎么会这样! 青钰后退一步,手中卷宗落地,她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冷静下来一思考,却又发现其中端倪。 她的记忆不可能出差错,那么,会不会是这些卷宗有问题?这些卷宗都是从州衙门的库房里搬来的,那么,贺敏会不会私自篡改当年记录?将她和阿延彻底从上面抹去? 可好端端的,为什么又要抹去一个人的存在?他们当时只是一介平民罢了,与这上头的权贵们又有什么干系?刺史篡改卷宗,又是何等大罪?贺敏又有胆子做这件事吗?难道背后,还有什么她没有想到的事情? 青钰整个人彻底慌了,平生第一次,她发现她自以为的所有事情好像都别有隐情,就在此时,身后一声推门声传来,青钰猛地转身,与一双熟悉的眼睛四目相对—— 是苏儿。 苏儿一身华服,满头金钗,脸上蒙着面纱,悠然跨了进来。 见是青钰,苏儿微微一笑,反手关上了门,“想不到是公主回来了。” 青钰紧惕地望着她,淡淡道:“我既然回来了,你便将身份还给我罢。” 苏儿好似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掩了掩唇,挑眉笑道:“你这般聪明之人,怎么还说这样天真的话?我如今是长宁公主,能让我取代你的,会是什么人?陛下觉得您不乖呢,决定放弃您了。” 青钰眸子微沉,抿唇望着她,神情冷得像一把刚刚出鞘的短刀。 出于多年畏惧,苏儿微有退缩之色,但转瞬便觉眼前之人毫无招架之力,长宁多年蒙着面纱,她只要喊人,谁会当她是真正的公主?见过她真容的秋娥雪黛早就被她寻了缘由关起来了,现在只有她,才是真正的公主。 她受够了这么多年做她的替身,只能活在阴影之中,只要她能成为公主,哪怕只能做皇帝的傀儡,那也是锦衣玉食、高高在上的。 如此想着,苏儿一步步靠近青钰,低眸扫了一眼地上落着的卷宗,笑道:“李青钰,你方才在翻找着什么?哦,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发现你的夫君,其实是不存在的吧?” 青钰眼皮蓦地一跳,抬眼看她,质问道:“你说什么?” 苏儿慢慢道:“我早就知道这个秘密了,只是可怜,你什么都不知道呢。你那夫君君延,本来就是不存在的一个人,当年陛下为了利用你,怕你的身份暴露于民间,想要调查此人,可是你猜结果如何?连陛下,都不曾找到这个人呢。” “根本就没有什么君延,你可真是可怜,只知道抱着一个无名骨灰,却连自己喜欢的人姓甚名谁都不知道。” 一字一句,诛心裂骨。 青钰人如石化,耳边听着那一字一句,好像什么都听见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听见,只觉嗡嗡作响,耳膜发痛。 没有这个人? 无名骨灰? 她猛地上前一步,拽住苏儿的手,双眼猩红,一字一句阴沉至极,死死盯着她道:“什么叫无名骨灰?你给我解释清楚!” 苏儿被她攥得发痛,从未见过青钰如此恐怖的眼神,她只觉背脊发凉,半晌一句话都说不出。 青钰掏出袖刀,抵上苏儿的脖子,“说!” 一字冷厉,苏儿蓦地回神。 她道:“当年你滚下山坡晕倒,是监察御史和宋小公爷一同发现了您,只是您昏迷那几日,御史大人也捡到了尚有一口气的君延。” “后来受到陛下密令,便杀了君延,以此让你了无牵挂,也好借君延死于高家之手,彻底让你心甘情愿地被陛下所利用。” “只是那君延提前察觉不对,便伺机逃跑了,大人本想追捕,只是宋小公爷那需瞒着,不宜闹得太大,便姑且找了个身形相似的死囚,换上一模一样的衣服,丢下悬崖摔得粉身碎骨,再让野狼啃了几日,啃得面目全非无法辨认之时,再交给您,说这便是君延。” 傻不傻? 苏儿说到这里,自己都有些可怜眼前的女子。 其实这不算秘密,因为做公主贴身伺候之人,他们都是陛下的眼线,他们需放着哪日长宁会发现真相,所以他们都知道这件事,却无人会告诉她。 告诉她,就是死路一条。若不是如今的青钰已经被篡夺了公主的地位,苏儿也不会如此理直气壮。 颈边短刀落地,眼前的女子身形不稳,后退了好几步,狠狠撞上了身后的桌案。 青钰一瞬间都不知该如何反应。 所以说,三年来,只有她一个人在努力地想要报仇,所有人都是在骗她? 所以说,连她心心念念的阿延,都其实不是她以为的那个君延? 所以说,她因洒了一半而失魂落魄的骨灰,其实也不属于她的心上人? 她浑身僵硬,看不见眼前的苏儿嘲讽的眼神,只觉得连呼吸都牵扯着五脏六腑微微得疼,眼前发黑,脑袋一阵阵剧烈作痛。 “放我离开。” 良久,青钰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牙齿都在微微打颤,似乎下一刻就要晕倒。 她强撑着道:“我不会重新做公主了,你放我离开。” 苏儿笑道:“你当我如此天真么?您若是走了,就算不凭这个身份,凭您多年在混迹朝堂,若是投靠废太子,对陛下岂不是不利?” 苏儿说完,一声令下:“来人!把她给我拿下!” -- 第107页 第56章第五十六章 永嘉三年八月十六日, 废太子李昭允失踪, 朝廷指派兵部侍郎高慎为钦差大臣前往青州彻查此事, 逾十日,青州哗变。 以几位校尉为首, 守将闻邯被乱军砍下头颅, 高悬城墙之上, 哗变军自东南西三路连夜偷袭, 杀尽城中守备, 朝廷帅旗悉数折断,谢家将领谢定琰苦战不敌, 率军撤退,长宁长公主被困城中,刺史贺敏深陷囹圄。 朝廷即派大将雍州节度使孙炆即刻派兵增援,镇压叛乱, 谁知孙炆大军中途为淮安侯郑徽所阻,不得过关。 转眼间,青州数城沦陷。 南乡县偏僻的小院里寂静无声, 整个青州乱起来的一刹那, 一支铁甲军队冲入偏僻小院,宗扈大步走在前头, 一脚踹开了紧闭的房门,却看见章郢抚头撑墙站着, 眼神一片冷厉。 宗扈霍然一惊, 手中刀剑叮地一响, 他单膝跪地,沉声道:“末将来迟一步,让世子和殿下久等,敢问公主何在?” 章郢薄唇冷启,“她给我们下了药,已经跑了。” 宗扈狠狠皱眉,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章郢脸色暗沉,默默吐纳片刻,待身子缓过来了力气,才负手跨出门外,淡淡问道:“殿下现在如何?” 话音一落,方才派去寻李昭允的侍卫立刻折返回来道:“禀报世子,殿下身子无恙,只是念着长宁公主此刻安危,您看……” 章郢缄默不言。 他迅速思索了一番青钰可能会去哪里,如今又不知时间究竟还来不来得及,只觉心被狠狠地揪了起来。 沉吟片刻,章郢沉声道:“先把殿下带回谢家,谢定琰那处应准备好了,让他继续假装败逃。公主府的眼线可有消息?” 宗扈道:“今日,高慎前去了公主府,后来府中传来消息,说是抓到一个刺客……末将怀疑,此刺客极有可能就是公主。” 听到“高慎”二字,章郢猝然回头,眼底火星微溅。 万万没想到,高慎今日会去公主府,若阿钰落在高家手中,后果不堪设想。 到底还是失策。 他其实早就将一切都算计好了,这一出哗变,其实是他们盘算多年之事,如今时机成熟,他和殿下一起随青钰在此躲藏,并不只是单纯地在保护她。 而是借着朝廷对谢家出手,借着殿下逃出宗府的时机,逼谢定琰不得不做出选择,将错就错,不再计较长宁公主,而是与他合作,共同安排这一出哗变,将整个青州彻底置于动乱之中,顺便将前来的钦差斩于城中,切断青州与朝廷的联系。 青州动荡,朝廷无法企及,就近可以增援的节度使孙炆手中虽掌有兵马,但淮安侯、清平候这些藩镇,早在一开始就对朝廷积怨已久,自然会提前收到消息,再从中阻挠,不会让孙炆成功率军度过关隘,抵达青州。 那么,青州就是他们的天下。 越乱越好,越乱,此处便只能依靠平西王府出面,到时候别说追究谢家,谁也别想追究谁,青州会借此大换血,重新而彻底地安插上他们自己的人。 一切计划得很好,可阿钰偏偏跑了。 章郢一言不发,忽然转身大步出去,众将紧随其后,甫一走上大街,便看见四面皆是一片硝烟,几日前还一片祥和宁静的街道,如今连一个行人都没有,章郢脚步一转,却不是往城外方向的,章扈先是一怔,随机明白什么,连忙拦到了他跟前,单膝跪下,急急道:“世子不宜冲动,如今城中一片混乱,宜早早撤离,不可久留,刀剑无言,若误伤世子和殿下,末将万万担不起此醉。” 章郢脚步一顿。 他垂目望着跟前的宗扈,淡淡道:“先去救人,如今的长宁是人假扮的,若是对她不利……” 他说到此,自己都说不下去了。 若是她落在他们手上…… 他不敢想。 不怕他们意欲拿她威胁他和殿下,就怕阿钰生性倔强,不肯沦为他人手中棋子,生了自绝之心。 她这样决绝的性子,不是不可能,更何况此时此刻,在她眼里,“君延”早已离世,复仇眼看没有机会,她或许对这世间,不会再有什么留念。 冷风卷着硝烟味直穿心扉,章郢如坠冰窖。 “世子!”就在此时,另一波人马快速赶来,为首之人翻身下马,沉声道:“禀世子,片刻之前宗临将军情况紧急,托末将传口信给世子,他见公主孤身出来,已飞速追去了,殿下切勿担忧。” 宗临虽不算什么高手,但也到底也不会差到哪去,能在章郢身边贴身伺候这么多年,保护一个人,应是绰绰有余的。 宗扈心下一松,心口巨石倏然落下,不由得骂道:“这小子!总算靠谱了一回了!” 宗临身上随身携带发信号的□□,此刻仍然未回,想必是她还安全。 章郢回过神来,转身上马,低头望向宗扈道:“按原计划行事,但不宜提前轻举妄动,去点一万兵马,我亲自带队。” …… 青钰确实有想过自绝,但是她心口藏着一股剧烈翻腾的火,君延是谁的念头,宛若毒蛇一般疯狂噬咬着她的心,只落得鲜血淋漓,宁可化身恶鬼,也绝不肯做这糊涂之人。 她想知道君延是谁。 这样的念头,便化身成了一股执念,她恨得咬牙切齿,怒得火气冲天,浑身的骨骼都在咯吱作响,“君延”二字好像嚼不碎一般,在她心头反复翻涌,不管是清醒时,还是昏迷时,脑海中都嗡嗡响着君延的名字。 -- 第108页 她是真的生气了,生她的心上人的气了,可是,她无论再怎样生气,却连他是谁都不知道啊。 她甚至开始偏激地想:是不是阿延也和我那哥哥一样,也不要我了?也放弃我了?是不是又是权势作祟,所以他不爱她了?昔日的相伴的三年,对他来说,是不是可有可无的? 青钰被捆着手脚,躺在柴房里,越想越是伤心,心口闷得喘息不过来,不知不觉便睡着了,也不知外界发生了什么,她被关了很久,没有人进来看她,苏儿没有出现,周围连一活物的气息都没有,她饿得没有力气,便又睡了过去,再次醒来时,却是见一男子正蹲在她的面前,低头在割她手上绳索。 那男子没有抬头,青钰浑身的血液却瞬间静止了,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呼之欲出,她听见自己冷冷地问:“你是谁?” 男子抬起了头,朝她微微一笑。 这张熟悉的脸! 是宗临。 青钰睁大眼,宗临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尽量让自己显得亲切一点,柔声道:“抱歉啊,夫人,我在外面蹲了好几日,今日才寻到机会潜入,属下来迟,夫人恕罪。” 青钰坐着,望着他一言不发,惊到了极致,却又出奇地十分冷静。 眼前的宗临,衣着华贵,比她记忆中的样子要俊朗许多,亦要贵气许多,可见他的主子,并不是寻常身份。 能出现在这里,能知道她的下落。 又偏偏最像阿延。 答案似乎是呼之欲出了。 青钰半天不动,她以为自己会震惊,会恼怒,会绝望,会愤怒,可她都没有,她既不愤怒,也不委屈,就好像这一切,就该是这样,却又不该是这样一样。 往事一幕幕闪现在眼前。 他一开始的冷漠,他后来的戏谑,他在她难过时的温柔讨好,他纵马而来,救她于宗府…… 那夜他捉着她的手,要她亲自掀开那□□。 若她掀开,之后的一切,或许会不一样了,她不知道那时候的自己如何,可现在的她,却丝毫不后悔。 有时候想想,她活得好像一个笑话一样,有人以保护她之名利用她,有人以利用她之名保护她,归根结底,她都是最无辜也最可怜的那一个,没有人为她想想,她想要的是什么。 她想要——得一人心,纵是粉身碎骨也不怕。 事到如今,青钰心底居然不气不怒。 她收回目光,宗临割断了她脚上的绳索,她站起身来,才跨出一步,身子便立即晃了晃,宗临连忙伸手将她搀住,担忧道:“夫人没事吧?” 青钰缓缓地摇了摇头。 她问:“我迷药下得重,你家主子至少得昏迷一日。” 宗临并不担心自家世子,闻言笑道:“夫人不必担心,我们的人一直不远不近地守着,世子不会出事的。”他说完,忽然反应过来——他还什么都没说啊,现在身上也没挂任何平西王府的标志,公主是怎么知道世子就是君延的? 看见宗临惊诧的神情,青钰冷淡地一掠唇角,“怎么?你是不是在想,我为什么现在知道了,还一点别的反应都没有?” 青钰猛地抬手,甩开了宗临搀着她的手,宗临后退数步,猝然抬头,只见眼前女子垂袖而立,虽一身粗布麻衣,但背脊挺直,下巴微扬,一双美丽的眼睛依旧是尖锐透冷的,难掩一身高贵。 她冷笑道:“你看清楚,我是李青钰。” 不是那个永远都没脾气的青钰了。 第57章第五十七章 青钰站在狭小简陋的屋内, 这周遭杂乱一片, 与她格格不入。 宗临的手就这样僵在半空中。 眼前的女子眼神凌厉、冰冷,眼底或许有过一丝他以为的柔软, 但转瞬便被隐没了下去,取而代之的,依旧是她这个人最坚硬无情的一面。 夫人是温柔的、纯净的。 公主是冷漠的、高傲的。 这二者如今变成了同一个人, 站在了宗临的面前,宗临原本心里的期待荡然无存,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是臣服于她的冷酷之下, 还是继续打着这三年的感情牌,假装若无其事? 紧接着,他的目光又落在了她手腕的勒痕之上。 宗临咽了咽口水,唇瓣蠕动片刻,吐出低沉的几字,“属下……冒犯……” 低下了头, 他选择尊敬。 其实当年那个小姑娘, 并没有一丝一毫主母的架子, 她起初唤他宗临, 那时,她还不曾在追求到心上人的心, 偶尔需要他帮忙, 会乖乖地唤一声“宗大哥”, 十分圆滑懂事, 哪怕后来嫁给了世子,她也不曾将他当成过下属看待。 年岁日久,宗临也喜欢她疼爱她,犹如疼爱自己的妹妹,也未曾将她放在高处,视作与世子一样威严的存在,所以如今他自以为的相认,就该是亲昵自然的,可偏偏现实不是这样。 那小姑娘不可能回来了。宗临现在才忽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青钰掠起眼角,冷淡地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地问道:“你为何在此?” 宗临低声交代:“属下一直守在世子不远处,夫人迷晕世子之后,属下便一直尾随,如今才寻到合适的时机救夫人出来。” 青钰眯了眯眼睛,“外面发生了什么?” 合适的时机?她一直在纳闷,为何他们抓住了她,却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 -- 第109页 宗临闻声抬眼,忽然上前一步,低低道:“青州哗变了。” 青钰眼皮一跳,“你说什么?” 她霍然转身,难以置信。 这一切来得太快了,从她逃出宗府开始,便一环扣一环,朝廷下旨降罪谢家、搜捕废太子的诏令还历历在目……如今突然哗变,时间来得太巧,而且来得太奇怪,令她一时都有些反应不过来。 哗变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之前的一切,或许可以彻底推翻重来,等待青州的,或许就是藩镇彻底和朝廷割裂权利,什么谢家定罪、公主真假、太子失踪,都瞬间成了次要的事情,一国疆土动荡,伤的是国之根本。 这里又是谁的地盘?军权握在这几个藩镇手中,又怎么会这么容易哗变? 细细一揣摩,青钰的脸色就瞬间苍白了下来——她简直难以置信,若这一切是巧合,那未免太巧了,杀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若这一切是早有预谋,那么他们这一步,简直是破釜沉舟,下一步是什么?起事造反不成? 宗临看她神色几经变换,眉心却是越蹙越紧,不由得又道:“如今全城沦陷,数名守将被杀,而将您抓起来之人,如今被困城中,自顾不暇,属下估计他们应盘算着,若那些叛军选择对他们不利,或许会将您拉出来做挡箭牌。” 一朝公主落入叛军手中,是个很好的与朝廷谈判的筹码。毕竟将士哗变,未必要杀光,若能谈判,一般也不是不可能息事宁人的。青钰送上门来,对他们来说,也可以好好利用一番,只是如今还没有动作,或许是由于对方并不打算买账。 也是,毕竟,这幕后推手,或许就是章郢。 青钰忽然问道:“你们平西王府,这几年除了屡次立功、造福一方百姓、抵御外敌之外,恐怕还做了些别的吧?” 比如,蓄养私兵。 比如,佯装与谢家和废太子都无甚关系,甚至在当初二王党争之时,一度偏向齐王,令如今的陛下松懈,选择将废太子流放到平西王的地盘,而废太子流放之后,三年来,章郢与废太子不见一面,谁也不会想到,他们居然是多年老友。 他们早有不臣之心,也难怪一开始她来此地,一旦开始着手调查,就屡次遭遇刺杀。 青钰想通了,面前的宗临并未否认,再次坐实了她的想法。 啪、啪、啪。 宗临愕然看过来,见青钰抬手拍了拍掌心,赞道:“果真是好计策,谁都不是你主子的对手。” 他们算无遗策,青钰本应该愤怒,但是现在,她居然好笑。 好不好笑?她一直以为的靠山,实际上费尽心机地利用她,她一直以为的敌人,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将她昔日的靠山、如今的皇帝,打得措手不及。 宗临有些惊讶,青钰知道他拿不准自己的立场,心里笑了笑。 其实很简单,她从今日起,就不再是皇帝的人了,不属于朝廷,不属于帝王,也不属于章郢。 她就是她自己。坐山观虎斗,足矣。 *** 宗临还未来得及护送青钰出去,却忽然出了意外。 原来那从长安来的钦差高慎巧遇哗变,被困这么多日,眼见着身边能信任的人悉数被杀,已知哗变绝非偶然,而他自己,或将命不久矣。他万般恼怒之下,果真决定要以青钰做那第一个送死之人,便亲自到了此处来拿人,谁知这样巧合,便碰上了还没来得及走的宗临和青钰。 青钰反应很快,沉声道:“你先躲起来,我不会武功,你不可能带我出去,我先应付他们,你有机会再来救我。” 说完,她急急将宗临往角落的摆放着杂物的地方一推,让他在坛子里蹲下,宗临情急之下不如青钰冷静,反而由得她这样使唤。 坐在坛中的最后一眼,他抬头看了一眼上方的青钰。 女子神态冷静,薄唇紧抿,虽面上没有透出一丝暖意,可宗临又忽然觉得,他的心就这样,软了一块下去。 不管她是谁,一个人天生的秉性,又能变到哪儿去呢? 盖子阖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青钰被高慎抓走了。 青州哗变多日,几位藩镇被杀了个措手不及,死了几个“亲信”的守将,等到“反应过来”、“调养生息”、“调遣大军”之后,又收到朝廷最后妥协送出的平乱之令,才开始不紧不慢地整顿大军,摩拳擦掌,开始干活儿。 登高远望,青州广阔,平川千里,四面皆是乱象。 青钰被叛军绑缚在城楼之上,她双手背在身后,冷眼居高临下的打量着面前乌泱泱的大军。 为首之人,是谢定琰和章扈。 他们高踞马上,传音校尉在城楼下与叛军谈判,见到青钰的一瞬,他们显然是有些惊讶的,但这么多年敌我周旋,刀口舔血,练就了他们冷静的心志,他们不露声色,旁敲侧击,看起来,似乎是并不太在意青钰的样子。 这边的叛军有些焦躁了,毕竟,敌我兵力难敌,长宁公主算得上是他们唯一的筹码。 “你信不信我现在就和杀了她,让你们这些人,都给我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公主是怎样死在刀下!” 一把刀架在了青钰颈边,叛将拼命叫嚣着。 冰冷的刀刃贴着温暖的肌肤,一股寒气顺着皮肤传达至头顶,青钰感觉到了疼。 -- 第110页 鲜血顺着颈子流了下来,瞬间将衣裙染得发红。 她闭上眼,脑中嗡嗡作响,不管今日之后是死是活,临到生死一线,竟还是禁不住地在想,他在哪里。 章郢在哪里? 在他眼里,她是不是真的不重要?可以为了大局见面不识,他和她的哥哥是好友,那么,是不是他们其实是同一种人?是不是都可以为了权势,选择牺牲自己的身边人? 青钰从来对夫君的为人从不质疑分毫,你看他,肯放弃身份在民间与她定居,肯定并非醉心权势之徒,可她又何其知道手握权柄的滋味儿,她甚至偏激地想:是不是从一开始他捡到失忆的她,也是他和哥哥一起安排的一场戏? 青钰控制不住自己的疯狂猜想,背在身后的手已被掐得鲜血淋漓,连呼吸都沉重了几分。 不知谈判到了哪一步,忽然,颈边的刀被缓缓放下。 一支冷箭猛地射了上来,擦着青钰的面快速飞过,稳稳地扎进了面前守将的心口。 青钰猛地睁眼,只见那人哼都未曾哼上一声,便软软倒地,场面一时大乱,远方忽然传来擂鼓声。 声音似乎很远,又似乎是从四面八方传来,铺天盖地,气势滔天。 另一边,马蹄震地之声宛若大浪翻涌而至,隐约可见一面帅旗当空飘扬,上书“章”字,大军宛若看不见的海潮,瞬间朝她奔涌而来,将天地都湮没成了一片…… 青钰似乎感觉到了是谁。 颈边还在流血,多日不曾进食,她眼前发晕,却仍旧固执地睁大眼睛,死死盯着下方。 一人逐渐靠近城门。 黑马寒枪,甲胄肃杀,一抬头,便见入鬓长眉,深邃眉眼,是一双熟悉至极的容颜。 刹那间,一股血液直冲脑门! 想是一回事,理智是一回事,亲眼见到这张日思夜想的脸,却又是另外一回事。 身上绳索一松,宗临看着她还在流血的伤口,急急递上了帕子,喉头滚了滚,道:“夫人你先止血——” 话还未说完,便看见青钰红了一双眼睛。 那双美丽的眼睛里,既是愤怒,又是委屈,又是难过。 第58章第五十八章 58 宗临喉头一哽, 竟是不知说什么好。 见惯公主坚强冷硬的样子, 看见她这样失态,还是第一回…… 明明在柴房将她救下时,她还能表现得云淡风轻,现在面对世子, 却全然崩塌了所有的坚强, 就像是一个在外流浪许久的小姑娘,忽然间就找到了最懂她的家人。 世子和公主之间的事儿,旁人多说无异,宗临欲言又止, 只将帕子递给她, 再握住青钰的手腕, 低声道了一句“冒犯了”,将青钰往一边拉去, 将她护在身后一路砍杀,从这惊慌失措的叛军堆里杀出去。 眼见对方数不清的大军压来,城内叛军宛若成了一盘散沙,没有丝毫还手之力,将士轰开城门,四面俱是刀光剑影,无数鲜血喷洒在半空中, 耳畔喊杀震天。 青钰被宗临拽着, 跌跌撞撞跑下城墙, 宗临挡在她面前, 将企图捉住她的士兵悉数抹了脖子,青钰看着遍地的尸体,浑身发颤,微微咬紧了牙关,只见不远处传来沉沉马蹄声,攻城骑兵已是迫近,为首黑马白甲之人眼神肃杀,丝毫不停地朝她奔来,寒枪当空回旋一抡,立刻将她身后企图偷袭的二人一击毙命。 宗临惊喜道:“世子爷!” 男人冷冷掠唇,掌间寒枪所过之处,皆是一片血光炸起,勇武无双。 青钰没有动弹一下,只静静地立在那儿,死死盯着眼前之人,眼睛被灼得发痛,心提到了嗓子眼。 这一瞬间,灵魂出窍,整个人都不知置身于何地。 他就这样出现了。 本以为他不会出现了,他也会和哥哥一样,也不要她了。 到底是没有安全感,她怕极了,可他没有放弃,他还是亲自来了。 眼前这张熟悉的脸,越是靠近,越是令她心跟着扯得微痛。 他的冷笑,他的扬眉,他不悦的神情,他笑起来的温柔……梦里她想了无数遍,此刻重叠上那双属于章郢的眼睛,融合成了眼前的夫君。 章郢勒紧缰绳,身下拂云嘶鸣一声,马蹄高高跃起,在青钰身边停下,他俯身,对她伸出手来。 “阿钰,手给我。”他俯身看她,黑眸湛亮,溢满柔情。 嗓音低沉,长/枪竖在身后,他的黑影沉沉压下,瞬间挡住了她面前的所有光亮,唯一双眼,逆光之处,尤为迷人。 青钰望着他,不言不语,看不出在想什么。 忽然,她后退一步,抬起了头,望着湛蓝的天空,努力睁着眼,企图让眼眶里的泪重新回流。 章郢的手,就这样僵在了半空中,他看着她,眼底火焰在燃烧。 她在怨他。 怨他为何要一直隐瞒,怨他这么多年,都不曾在她身边,害她一个人孤单地活在这世上,独自承受了那么多。 他抿紧薄唇,微踢马腹,让拂云上前几步,才猛地落身扬臂,将她拦腰一搂,将她整个人腾空捞起,瞬间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青钰坐在马上,靠在他的胸膛之上,忽然低下了头,埋在他的胸膛上,不让他看到她的脸。 她一言不发,身子僵直冰冷,裙衫单薄,甲胄寒气袭人,章郢一时除了心疼,别无他想。 -- 第111页 耳畔俱是风声、刀剑声、厮杀声,他拢紧怀抱,将小巧的她圈在怀里,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以君延的名义,以她夫君的身份。 唇温暖干燥,浅浅印在她的额头之上,她能感觉到他的怜惜温柔。 苏儿的声音还残存在脑海中—— “根本就没有什么君延,你可真是可怜,只知道抱着一个无名骨灰,却连自己喜欢的人姓甚名谁都不知道。” 这么多年,她都是这样过来的。 自以为无坚不摧,哪怕知道了真相,也自以为可以挺过去,可就是这一吻……令她所有坚强瞬间崩塌。 青钰狠狠闭眼,泪水决堤,打湿了一张小脸。 她低低抽噎一声。 他呼吸渐沉,左臂抬起,将她腰肢搂紧,抬起手指,轻轻抚去她眼角的泪。 “阿钰,别哭。”他低头,唇沿着她的眼角慢慢往下,嘴里尝到了微微的咸,他低声哄道:“等我们安全回去,我再慢慢向你解释。” 解释这三年来,他有怎样的错,又有怎样的为难,对她又是怎样的想念。 她的所有伤痕,他都来一一抚平。 章郢一踢马腹,抱紧怀中的青钰,再次冲杀出去。 不消半个时辰,全城便重新被控制住了。 将士迅速清理街道,安置百姓,乌泱泱的将士排列站好,面前押着所有投降俘虏,苏儿和高慎被活捉着捆缚在一边,面如死灰。 章郢怀抱青钰,不疾不徐策马走来。 为首的谢定琰和宗扈翻身下马,齐齐在他跟前行礼,谢定琰抬头看见蜷在他怀中的青钰,微微蹙眉,眸子微闪。 苏儿拼命挣扎,见章郢来了,还在犹作坚强,色厉内荏道:“世子,你当真想好了要这样对待本宫吗?本宫可是一朝公主,你想清楚,你若杀了我,你就算重新平乱又怎样,皇兄一定会对你心怀芥蒂,不会放过你的!” 她不说话还好,一开口,章郢便朝她看了过去。 打量良久,他冷嘲道:“装得是那么回事儿,但是见识却不及她万分之一。” 若是阿钰,此刻肯定知道,这一场哗变便是向朝廷捅破了窗户纸,拿朝廷和皇帝威胁,根本没用。 苏儿变了脸色,“你说什么?” 章郢低声一笑,将手中长/枪掷给了身边的宗临,腾出手来拨了拨怀中青钰的下巴,柔声道:“阿钰,她怎么处置?” 青钰面上眼泪已干,埋在他的怀里静如鹌鹑,自始至终不曾说话,此刻被他一拨,倒是不情不愿地抬头,露出了自己的脸。 苏儿的脸色瞬间煞白。 是她! 她怎么没有被叛军杀了?为什么还会在章郢怀里?这二人不是从未见过吗? 苏儿看了看青钰,再次看向章郢时,忽然有些了然了。 她讽刺道:“原来世子就是你的夫君?那日你是装的?你装出一副很难过的样子,让我得意,从而消除戒心?” 章郢听到此话,不禁抿了抿唇,眼色暗了一寸。 青钰摇头,冷淡道:“我不知道,我也犯不着故意骗你,你没什么值得我骗的。” 难过是真的难过,她是难过还会故作坚强的人,不是内心坚强,却还能装出难过之人。 她不想再和苏儿计较什么,到底是个可怜人,沦为他人棋子,在她眼里,也和那些死去的叛军无异,因是自作自受,又是螳臂当车,是死是活,对青钰来说,都是无关痛痒的。 青钰对章郢道:“你随意罢。”说完,她又觉得头晕,闭上眼重新靠了回去。 数万大军就在眼前,每个人都看着她,青钰知道,章郢是想让人所有人都看着她,都记住她这张脸。 记住她是他的人,谁都不能再欺负她。 青钰懂,却是累极了。 她不需要那么多,真的不需要,她真正想要的,只是最简单的而已…… 章郢看她无精打采,便朝宗临使了个眼色,宗临连忙退了出去,章郢淡淡下令道:“把他们两个都关起来,稍后再行处置。” 宗扈问道:“敢问世子,这些俘虏如何处置?” 章郢展目掠过这些还活着的俘虏的脸,微微一笑,“他们反的不是平西王,相反,臣服的却是我的大军,既然如此,自然是友非敌,若有意重新为将者,签下文书,无罪释放罢。” 这是他们刻意谋划已久激起的哗变,虽然这些士兵并非他们麾下,但是章郢为了保护百姓,也提前了解过,这些将士,大多家里上有老下有小,哪怕反了朝廷,也不会随意屠杀百姓。 人都有柔软的一面,章郢哪怕在政治上冷漠,但也绝不是一个暴戾之徒。 他怀中的姑娘,恰巧就是他的柔软。 *** 日薄西山,夕阳烧红了天边的云,人马的影子拉得极长,南乡县内的别庄小院外,章郢翻身下马,将马背上青钰抱了起来。 她不动不挣扎,任由他这样抱着,无意间扫了一眼那座宅子,脸色瞬间有了变化,却欲言又止,重新垂下了双目,羽睫微颤。 章郢见状,也着实无法。 他来的这一路上,都在同她说话,耐心劝哄,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任他如何说话,她都不理他一下。 他知道,她肯定还是恼他。 他的小姑娘,平日里最好哄,如今却怎么哄都没用。 -- 第112页 章郢便带她来了这座宅邸外。 一模一样的地方,一模一样的布置,昔日被毁的民间小家,早就被他悄悄地重新建了起来。 “公子回来啦。”府内的管家出来行礼,目光温和地看了一眼他怀中的青钰,身后奴仆上前牵马退下,宗临换了身干净衣裳,从里头大步流星地走了出来,笑道:“公子,属下已经备好了食物和热水,夫人肯定饿了。” 他们都自觉地换了称呼。 公子,便是当年在民间,他们对他的称呼,虽然那时的下人,多数为高铨所杀,但宗临还在,老管家还在,他和她也终于团聚。 只要最重要的人还在,这个家就还在。 第59章第五十九章 59 章郢抱着青钰往宅子里走。 沿着熟悉的路, 走过长廊,越过花园, 走到熟悉的小院里, 侍女配合地将门推开, 章郢将青钰放到床上,她低头坐着,双目低垂, 脸色并不好看。 屋内已备好了热水, 袅袅升着热气,一边放着已经热好的饭菜, 都是她曾经喜欢吃的口味。 他知她此刻又冷又饿, 温柔地理了理她有些凌乱的发髻,闻声道:“阿钰, 先吃东西好吗?” 刚刚说完,目光下移,又看见她衣领处的血迹, 那一段洁白雪颈之上,赫然是一道凝固了鲜血的刀痕。 他眸光微冷,一言不发地起身,命人去端来热水帕子, 缴了热水将那里干涸的血块一一擦去, 又用手指沾了药膏, 轻轻地涂抹上去。 指尖才碰到伤口, 青钰就皱了皱眉, 下意识往边上让了一下。 这是疼。 章郢看着她的侧脸。 她就是不同他说话,不再同他叫嚣,也不反抗,就是用一种不太想搭理他的态度,默默地抗拒着他。 章郢沉默半晌,忽然开口道:“阿钰,我之前对你隐瞒,是因为时机不够成熟,你那样的身份,行差踏错分毫,便会招来祸患,我若贸然告诉你真相,你做出傻事来怎么办?” 青钰静默不语。 章郢又道:“六年前,我将你在悬崖下捡到,那时不知你身份。那日文府外我带着你躲避刺客,看见了你手腕上的疤痕,才知道你就是阿钰。” 也就是那时,他开始懊悔之前对她做的那些事,她一个姑娘家,被他无情地用刑,还能冷静地与他对峙,他想想就觉得心疼。 章郢继续道:“后来从宗府将你救走,哗变之事并非小事,并非我一人谋划,我实在无法提前告诉你,本以为那时你会揭开人/皮面/具,可是你没有。” 因为他不想在她心中,还是带着君延的影子,他多希望在她的眼里,无论他变成了什么模样,她都能重新喜欢上。 是他错了,他的夫人这么好,逼她抉择,就是逼她无情无义。 他忽然抬手抱紧她,抬头亲了亲她的脸庞,柔声道:“莫要气了,从此以后,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青钰转过头来,淡淡看着他,因为才哭不久,她的眼睛有些肿,眼神却一如既往地透彻明亮。 她看着他,他便不言不语,任他打量。 过了许久,她淡淡道:“我都懂,世子有自己的道理,不必向我解释,也不必管我如何。” 她还用“世子”这个称呼,章郢眸底的光瞬间熄灭,一时有些错愕。 她就是过不了心里那坎儿,就像是她那哥哥,哥哥不要她了,她也懂他是怎么想的,舍一人而挽救大局,不过是一个妹妹而已,和天下比起来,孰轻孰重,不言而喻。 如果换作是她,从小为储君,接受那样的教育,也不会容忍一个庶出的兄弟踩在自己的头上,或许她也会一样选择斩草除根。 所以,章郢无论说怎样的理由,青钰都懂,可懂归懂,难受却也无法避免。 两人相对沉默,章郢笑了一声,笑意有些苦涩,却也不曾怪她,只抬手,用温热的大掌捏了捏她的脸颊,就像是从前那般一样,然后他拿起绷带,将她颈上的伤口包扎好,才起身去拿粥。 “他们饿了你多日,还是先喝粥比较好。”章郢低头,调整了一下情绪,才若无其事地舀了一小勺,才唇边吹了吹,递到她唇边。 青钰配合地低头,他一勺一勺地喂,她便小口小口地喝。 室内只余碗勺碰撞声。 过了许久,他放下空碗,忽然靠近她,手触上了她的衣带。 青钰的身子瞬间僵硬。 多年不曾被人碰过,可眼前之人,是她的夫君,是早就与她同床共枕之人。 “别怕,只是沐浴更衣。”他亲自解开她的衣带,脱下外头的衫子,又慢慢解开中衣,直至露出里面一片白皙滑腻的春光,唯有肚兜半掩娇.躯,挡住了后面的旖.旎风光。 青钰抓着衣物,不肯动了,耳根鲜红欲滴,“你出去,我自己来。” 他看着她,却没有松开手,淡淡道:“阿钰,我是你夫君,你害怕什么?” 她抿唇道:“我就是不想。” 他大掌落在她的肩头,她猝不及防被他一碰,陡然颤了一下,很快就抬起了头,章郢忽然低头,慢慢地吻了上来,动作轻柔,不带丝毫欲望,只是逐渐地倾注柔情,她一开始紧闭牙关盯着他,后来却被他渐渐感染,身子一寸寸地软了下来,只余下两人之间的小手,还徒劳地攥着他的袍子。 -- 第113页 身上一凉,最后的屏障竟被他解了下来。 她惊怒:“你……”还未说完,整个人便被他大横抱起,缓缓放入热水之中,她立刻在水中瑟缩起来,抱着身子抬头瞪着他,有些生气的样子。他微微一笑,低声道:“旁的都可以依你,但唯独不会放开你。” 她得适应他,三年的疏远都得重新补回来。 青钰一时哑口无言。 她的身子往下沉了沉,直到水没过肩头,他看她仍旧是放不开,倒是不曾介意,只拿了帕子,慢慢将帕子缴了水,在她背上轻轻地擦,她这些日子受了苦,也不知从哪里撞了,背上遍布着淤青,章郢的手停在那处,问道:“疼么?” 青钰摇头,他一碰,她又忙不迭换成点头,眯着眼睛抽气道:“你轻些……” 他笑叱道:“不说实话,便是如此。” 青钰又气又无法,泄愤似地拍了一下水面,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他的衣袍,反而引来他几声低笑。 她觉得自己现在就像是被放在油锅里煮熟的鱼,随便他如何摆布,她的脸被热气熏得泛红,一双水眸氤氲着雾气,长腿雪肌,雪峰朱蕊,引人遐思,殊不知在他眼中,是怎样的绝美风光。 三年不曾拥有过他,世上也再无其他女子,可以唤起他这份温柔与喜欢。 他抬手,拔下她发间钗子,弄下了满头乌发,用水打湿了,又抹了皂角,轻轻地揉搓。 青钰没想到他竟伺候得如此仔细,便也安静了下来,乖乖坐在浴桶中,很快,章郢弯腰将青钰重新抱了出来,将她身子擦干,再拿过早已备好的干净衣物,慢慢帮她穿上。 她这回眼疾手快地夺过了衣物,躲到屏风后去,说道:“你不许过来,我自己穿。” “好。”章郢也不强求,索性寻了个地方坐下,看着屏风后影影绰绰的佳人丽影。 她是不知,这样躲在屏风后,反而比不遮掩来得更为暧昧。 想到此,他又有了几分怅然无力。 当年,阿钰是从来不会排斥他的,他破天荒地伺候她洗澡一回,这姑娘还不害臊,把他也往浴桶里拖,一顿沐浴下来,她是香香软软干干净净,他却落得一身水,还得去清理一下自己。 她喜欢缠着他,吃饭想他喂,像个孩子一样;睡觉也要搂着他,要面对面睡着,将头贴在他的胸膛上,她才安心地入眠。 以前的一点一滴想起来,他都觉得跟做梦似的。 来日方长,他只得这样安慰自己。 青钰换好了衣裳,从屏风后走了出来,湿漉漉的长发披在身后,身上还残留着刚刚出浴的水汽,乍然一看,双靥白里透粉,双眸湿润明亮,像是洗尽铅华的小姑娘。 这一身鹅黄衣裙,是章郢曾亲自命人做的,袖口精致,纹路雅致,流畅腰身将女子衬得越发好看,裙摆处选的也是十分薄的云纱,又不显得华丽厚重。 极为配她。 章郢起身,拢了拢她湿漉漉的长发,拿帕子将她颈边的水和头发擦干,动作亲昵自然,青钰那一瞬间,能闻到他袖底传来的淡淡暗香,她一时有些恍惚,抬眼看他之时,章郢又伸手,将她鬓边一缕碎发拢在耳后,问道:“要不要出去晒晒太阳?” 今日阳光正好。 他的温柔,全然将她包裹住了。青钰哪怕还是心有芥蒂,此刻也不曾再多说什么,只是转身推门出去,外头的宗临探头探脑了许久,一见青钰出来,两人四目相对,宗临连忙不好意思摸了摸鼻子,讪笑道:“夫人这一身……看起来颇为不错……” 青钰淡淡扫了他一眼,还没来得及说话,宗临看见章郢从后面出来了,连忙道:“属下还有事,先走了,夫人先好生歇着罢。”说完,也不等青钰点头,直接溜之大吉了。 青钰怔然站在原地,章郢上前笑道:“你是不知,这三年来,这小子唯独怕我。”他一边笑,一边伸手欲揽住青钰的肩,她却忽然往前一步,章郢的手落空,又自然地垂了下来,看着她的眸子微闪,又淡淡道:“先把头发晒干,再传侍女给你梳头罢。” 她那一头湿漉漉的长发,干起来也费劲儿,院中摆好了软塌果蔬,一株乔木朝天舒展,落下一片阴凉。这一切都是他为她精心布置好的,都在等她这个主人的到来。 青钰看了一眼这一切,垂目道:“你又何必这样,毁掉的到底是不存在了。” 他说:“毁掉的还存不存在,在于我们自己。” 就看你愿不愿意,与我重新构建这个家。 青钰又说:“你是世子,你不是君延了。” 君延是她一个人的,可以在南乡县与她白头偕老,可是平西王世子不行。 章郢温声道:“章郢和君延,都是我。只要你想,哪里都是家。” 可以是这里,也可以是平西王府,也可以是天涯海角。 只要她想,他就给她开辟一片天地出来。 第60章第六十章 平西王府的秋兰殿中一片冷清, 紫金小兽嘴中吐纳着袅袅熏香,窗棂半开, 纱帘帷幄随风而动,一位粉裙丽人正低头倒着茶,座中女子妆容精致,气度雍容,垂目看着面前泛光的地砖, 淡淡道:“哦,他不肯回来, 我道是因为长宁公主, 原来却是因为那个外头流落的女子找到了?” 粉裙丽人低声道:“纤儿还听说, 如今大乱方平, 诸事还需世子定夺, 堂兄本要去那座宅子里请示一二, 可宗临将门口守着, 说是不许打搅夫人……” -- 第114页 王妃微微笑了笑, 似乎听到了什么笑话,“夫人?宗临跟着郢儿在外头久了, 也没了礼数,这夫人, 是可以随便叫的吗?不入玉蝶, 不录族谱, 就想做平西王世子妃, 她仗的是什么?无非只是郢儿一颗心, 都悬在她那儿了。” 王妃无须细想,便知这等女子,定有攀龙附凤之心,或许确实是有几分真情的,但这等卑贱女子,入了这巍峨王府,恐怕就变得不再简单了。 没有接受过半分士族教养的女子,又能拿什么操持内外?拿什么与旁的贵女比较?就仗着几分真情在?殊不知,入了这高门大宅,男人的真情,最是靠不住。 一边的粉裙丽人听见王妃那最后一句,不由得咬了咬唇瓣,王妃看她伤心不已,又恨铁不成钢道:“你与郢儿自幼便相识,却也抵不过一个在外的狐媚子,纤儿,你既然喜欢他,便要主动去争取,你瞧他一年回府几次,又有多少次在你跟前驻足?姑姑只能给你这么多机会,你不争不抢,便只能眼睁睁看着旁人将他夺了去。” 谢云纤脸色略显苍白,低头看着鞋间绣的淡粉花纹,小声道:“姑姑,这世上情爱,或许真是强求不来……” 王妃笑道:“情爱?你是为了情,才想嫁给他。纤儿,若你不去强求,抛开情爱,你堂堂谢家嫡长女,嫁给谁才不算委屈了你?” 平西王身为一方藩镇,手中权势不言而喻,不嫁给平西王,便只能选千里之外的那些大族之子,可如今放眼天下,朝廷与藩镇水火不容,废太子早已从宗府脱身,谁家又能保证是久盛不衰的呢? 谢云纤一时有些茫然。 她当然喜欢世子,非常非常的喜欢,喜欢到每次主动来探望姑姑之前,都会去庙里拜上一拜,希望上苍显灵,能让她再次撞见心上人,只要心上人能注意到她,她就心满意足了。 可是心上人,也有了别人做他的心上人啊。她出身世家大族,父兄皆是正直之人,自小所受的教育,便是君子不夺人所好,行事光明磊落,绝不违背道义,难道真的要去夺去抢吗? 可……若她去抢一抢,有姑姑的帮助,万一真的能将世子抢回来,做自己的夫君呢? 谢云纤袖中的指甲刺入了肉里,她忽然走到了王妃的面前,笔直地跪了下来,仰头直视着王妃,慢慢道:“请姑姑指示纤儿一二。” 王妃展颜一笑,伸手抚了抚她的手背,温声道:“这就对了。这样,你随我的侍女一起,再带上绪儿,去南乡县走一趟,这几日王爷身子不爽利,腿疾发作,夜里疼痛难忍,比往日瞧着更难捱了些,你让郢儿早些回来尽孝,顺便将那哗变之事,向他父亲解释清楚。” 其实平西王这些年,都卧病在床,不大理事,这大大小小事务,都推在了世子一人身上。人人都知道老王爷挨不过这几年了,世子袭爵继承王位,也早就不远了。 王妃万分笃定,章郢一定会回来,只要他想让外面那狐媚子录入族谱,也定是会带她回来见过长辈。 届时,她再好好会会那个女子。 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人,会将她那一向冷淡克制的儿子,迷得神魂颠倒? …… 谢云纤带着活蹦乱跳的章绪,再次坐上了马车,不过一两日,便很快抵达了南乡县,战事方歇,这里一片狼藉,只是城外那座宅邸,却瞧着岁月静好,不被打扰。 章绪想着又能出来玩了,便一路喋喋不休,谢云纤陪着他说话,却有些心不在焉的,她自是明白,姑姑让阿绪也来,就是想着阿绪好歹也与她亲近,她孤身来见章郢,终究不太有礼数,有了阿绪,便是表姐弟一道过来探亲,也不至于让她尴尬。 马车停了下来,谢云纤还没来得及动,便听外头有人道:“世子有令,此处不许停车,若有要事,直接去城内府衙递上文书,自会受理。” 谢云纤微微蹙眉,身边的章绪已掀开了帘子,直接骂道:“看清小爷是谁,小爷要见自己亲哥,递文书?递你个头!还不给我让开!” 那侍卫见是章绪,稍稍迟疑了一下,却是不让,低头道:“小公子恕罪,世子说了,无令谁也不许进去打扰夫人。您看……要不小的现在进去请示世子一二?” 章绪更气了,“哪门子夫人?我几时有了嫂子!你们还不让开,小心我到时候向我哥哥告状。” 侍卫不动分毫,谢云纤伸手拍了拍章绪的肩,柔声道:“罢了,你再这样闹下去,届时又要受世子的罚了,就让他们去通传罢。” 章绪闻言,微微瑟缩了一下,只好摆了摆手,那侍卫连忙进去通报了。 此时此刻,青钰坐在院子里晒着太阳,独自下着棋,好好的围棋,被她百般无聊地玩成了棋盘作画,时不时拿黑子摆出一只小兔子来,又打散了,又摆成一朵花的模样。 章郢静坐她身侧,看她这么玩棋,禁不住低笑道:“我瞧你倒是无聊,我陪你下棋如何?” 他一开口,青钰便放下了手中的棋子,转身朝外走去,章郢拂袖命人收拾好棋盘,又跟了过去。 青钰在花园走走停停,走到了湖边,看了眼里头游得欢快的鲤鱼,拿了一包鱼饵,抓了几粒丢了进去,却不见鱼儿争抢,章郢便道:“午时放过,方才下人已喂过一遍了。”青钰又站起了身来,将鱼饵往他怀里一抛,又转身走了。 -- 第115页 章郢又跟上。 她漫无目的地走走停停,无论她去哪儿,他都有耐心寸步不离地陪着,青钰便真的当他不存在一般,越来越变本加厉,后来索性搬了凳子到墙边,踩着凳子翻墙,外头便是宽阔的天地,青钰坐在上面松了一口气——可算是没了碍眼之人。 谁知章郢轻功卓绝,轻而易举地便也上来了,还伸手将她扶着,怕她摔下去有个好歹。 青钰讽刺道:“你可真够无聊的。” 到底是他无聊,还是她自己无聊没事做? 章郢道:“你想做什么,直接吩咐就是。” 她说:“我现在不想看见你,劳烦你给我消失。” “除此之外,其他皆可。” 她郁闷地捶他一下,甚至变本加厉,将他往墙下推,谁知他巍然不动,反而自己一晃身子,眼看就要摔下去,吓得她慌忙伸手环住章郢的腰,等自己回过了神,头上传来男人笑着的声音:“还说不想看见我?” 青钰一时有些恼怒,还没说话,脸颊便落下温柔一吻,光天化日之下,他搂着她坐在墙头,还在低头要亲她,青钰偏头躲,他又像逗小动物一般,不住的追着她的脸颊,青钰被他惹恼了,伸手又要扇他耳光,一看到这张熟悉的脸,手又生生顿住了。 眼前的男人,看她不忍心打下来,眼中的光越来越亮,耀眼夺目,宛若沉静湖水上盛着一片月光,他扬唇笑道:“阿钰一向不舍得伤害夫君。” 她骂他:“章郢,你不要脸。” 他抱紧她,柔声哄道:“乖,叫夫君。” “……”她都被他的不要脸给惊到了。 章郢循循诱导:“你若肯叫一声夫君,今晚我去书房如何?” 他自从将她带到了这里,对她几乎是有求必应,照顾得无微不至,每日以汤药温养着,青钰确实感觉身子比从前好了不少,只是一点令她万分不爽——章郢非将她寸步不离地看着,除了云雨之事,夫妻亲热容不得她推拒,便是晚上也要与她一起睡。 他现在一说要分床睡,青钰忽然动摇了一下。 章郢紧紧盯着她,满怀期待。 天知道,他是有多想念她的一声“夫君”,本以为相认之后便能回到从前,可她的脾气,却比三年前硬气了不少,他每日都受她冷眼相待,只有梦里,才能回忆一番她从前甜甜地唤他“夫君”,是一种怎样的滋味儿。 青钰抿了抿唇,那一声“夫君”却是怎样都叫不出口。 她气不打一处来,凭什么啊?她还得这样讨好着,来换他和她分开睡,他都口口声声说爱她了,怎么还这么小气,非要她开口求? 青钰打定了主意,正要说“不叫”时,却看见外头来了一个侍卫,见他们坐在墙头,倒是惊了一下,很快便低下头道:“禀世子,王妃跟前的侍女雪儿,还有小公子、谢姑娘,一齐在外头求见,说是王府有要事……” 阿绪来了? 章郢听到“王妃”和“谢姑娘”五字,已是皱了皱眉,寒声道:“之前明令不许来此,无论对方是谁,一视同仁。” 那侍卫点了点头,正要转身离去,章郢身边的青钰却忽然扬声道:“慢着!” 章郢朝她看去,青钰冲他挑衅道:“我不要你,你把阿绪放进来,我要阿绪陪我。” 第61章第六十一章 谢云纤和章绪随管家跨进了大门。 平西王妃派来的贴身侍女跟在后头, 三人静默无声, 一路上皆在打量这处从未见过的宅子,不得不说, 世子寻了个好地段, 此处远离城邦,偏僻却不冷清, 临山靠水,面向朝阳,期间种有花草乔木, 布置精美却不显奢华, 比起寻常宅邸,又有些不同。 ——这宅子, 不像是堂堂世子的手笔,因为缺了平西王府的那种大气, 但无论从哪儿看, 却又让人感觉十分舒适, 若是在这里长期居住下去, 想必十分享受。 章绪一路路蹦蹦跳跳, 四处东张西望, 直到走过拐角,看见树下一形状奇怪的卧榻,看起来颇为精美舒适, 不由得诧异道:“这是给人躺的吗?” 老管家转身笑道:“回禀小公子的话, 这是我们公子专程备给夫人的, 夫人身子虚弱,平日里需要多晒太阳。” 章绪心不在焉地“哦”了一声,嘟囔道:“到底是哪门子的嫂嫂,我此前从未听说过,值得我哥哥对她这么好吗……” 他声音不小,四周随从皆垂目屏息,不敢多言,老管家只是笑了笑,并不多加解释。 夫人那样的姑娘,谁见了都喜欢,这王府来的小公子自然不懂公子和夫人的感情,多说无益,见了自会知道。 谢云纤深深地看了一眼那软塌,微微抿了抿唇,想起印象中素来冷峻的世子殿下,他连笑的时候,眼神都是冷的寒的,这样的人,似乎只有高高在上的时候,她实在是想不出,此人若是对旁人关心呵护,又当是如何模样。 老管家低声道:“请随老奴过来。” 尚未走几步,又看到湖边的秋千,那湖水清澈见底,波光粼粼,秋千边的案几上摆了许多果蔬,像是才用了一半的样子,见他们又在好奇,管家从容解释道:“夫人约莫一个时辰前,正在这里歇息,只是没有呆多久,又去了别处。” 走到凉亭边,管家又道:“此亭四面以屏风围住,皆因夫人体弱,不得吹风。” -- 第116页 再转过凉亭,又见许多新奇的玩意儿,譬如价值连城的黑白脂玉棋盘,譬如檐下会主动对人示好的鹦鹉,甚至还有长琴、风筝、兔子,甚至还有许多叫不出名字的小玩意儿,令人目不暇接,章绪一路上都看直了眼,不住地喃喃道:“想不到啊,我那哥哥居然这么会玩乐,是我看错他了。” 一旁的侍女们纷纷发笑,老管家笑道:“公子不爱玩乐,这些都是为夫人准备的,夫人心情不好时,这些便是用来哄的。”只是至今仍未哄好便是了,后面的话老管家不曾再说。 章绪酸溜溜道:“我还是他亲弟弟呢,也不曾见过他这般待我好。”非但禁止他玩闹,还得督促他读书学习,从前他好不容易和郑襄玩到一处去,才溜出去玩了没几天,活阎王就把郑襄给赶回了淮安侯府,实在可恶。 老管家笑了笑,不置可否,“小公子与夫人是不一样的。” 章绪好奇道:“哪里不一样了?我可是他的亲人,你口中的‘夫人’,虽是他喜欢的人,可连王府都不曾去过呢!她连我哥哥的妻子都还算不上,我才不承认她是我嫂嫂呢,这样的女人,哪里有我半点重要?” 老管家微笑不语,只继续领路,对章绪的追问并不回答。 当然是不一样的,从前夫人顽劣的时候,也如这小公子一般爱闹腾,那时公子虽疼她爱她,也不曾完全纵容,偶尔她不知分寸,也会好生告诉她应如何处事,若是闯了大祸,闹得最凶的一回,也曾将夫人关在房里,不许她出去瞎胡闹。那时疼爱有之,却非毫无底线,公子亦是有自己的高傲心性,未曾全然妥协。 后来失散了,如今重聚,什么都变了。 夫人受尽苦楚,落了一身旧疾,也不再爱笑了,甚至对他有怨。管家从前知晓夫人是怎样讨公子开心的,如今又眼睁睁地看着,公子是如何为了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放弃底线,甚至在夜里被她关在门外,他在外头吹了会儿冷风,自己编了许久的措辞,才鼓起勇气,装出一副厚着脸皮的样子闯进去,死皮赖脸地陪在夫人身侧。 为了哄她喝一碗药,他自己得先喝上好几碗,才能勉强喂她喝下去;为了让她就寝,还得连哄带骗,睡前一碗宁神汤,是必定要备上的。 更不要说,白日里相处时,两人又是如何明里暗里地较劲。 是真心实意地心疼,甚至在乎到了小心翼翼的地步,从前有多笃定她爱他,如今便有多不确定她会不会原谅他。 一路上到了见客的厅堂外,管家这才停了下来,吩咐侍从前来奉茶,弯腰施礼道:“劳烦几位久等,其实是夫人要见你们,夫人和公子马上就来,几位自便。” 说完,便退了下去。 谢云纤打量这四周,从柱子上精美的纹路,到这四面布置、所用花草香料,皆可看得出主人的用心,她从前也曾看过一些关于草药的书,自然也看得出来,怎样的花草用来凝神静气,对身子有益,可见主人的身子确实不太好。 章绪坐在椅子里晃了晃脚,见谢云纤脸色不太好看,忙问道:“谢姐姐,你没事吧?” “我没事。”谢云纤微微一笑,柔声问章绪:“这位‘夫人’,阿绪从前真的不曾听说过吗?” 章绪拼命摇头道:“当真不曾!我也纳闷得慌呢,我从前在这里,只遇见过一位特别高贵的美人姐姐,却从未听说过,哥哥还认识什么孤女。” 谢云纤慢慢重复道:“美人姐姐?” 章绪忙不迭点头:“就是美人姐姐,谢姐姐,我可跟你说,这位美人姐姐,可漂亮可好了!我本以为,哥哥是要美人姐姐做我大嫂呢,谁知道他现在连美人姐姐不要了,又去另寻新欢了,我肯定不会接受这位突然冒出来的嫂嫂的。”说着,章绪抓了一边果盘里的苹果啃了一口,又含混道:“若不是美人姐姐,那也得是谢姐姐,谢姐姐这样温柔的人,又是表姐,若是做了我大嫂,肯定也是极好的。” 虽不知那位“美人姐姐”又是什么人,但章绪既然将话说得如此明白,谢云纤这才稍稍安心了。 抬袖掩了掩唇,她轻叱道:“阿绪住口,这等事情,不可乱说。” 章绪混不在意一笑,低头啃了一口苹果。 *** 青钰径直往堂中走去,她在前头走得极快,想将章郢甩在后头,奈何个子远不及他高,腿亦无他长,还是被他轻轻松松追赶到了,他在她身侧柔声哄道:“见那小子作甚,他净会捣乱,不若我抚琴给你听?” 青钰理都未曾理他。 “陪你下棋?陪你作画?或者陪你放风筝?” “……” “我近日得了一幅画,乃是前朝大家所作,不如阿钰陪我赏赏?” “……” “我带你出门去听曲儿如何?或者看戏?阿钰可曾见过民间的木偶戏?近来我知晓一手艺人……” “……” 青钰懒得理会这人,此人现在越来越聒噪,见她久久不理,索性闪身挡在了她的面前,抬手将她抱住,柔声道:“别走这么快,吹风对你不好,阿绪还不知晓你就在这府里,公主身份不得暴露,不若我先单独将他叫去提点一番,再叫来单独陪你玩耍,也可避免见面时暴露你身份。” 青钰站着,冷冷道:“你放开。” 章郢慢慢地放开怀中的小姑娘,退后一步,低头注视着她的眼睛,一派坦诚之色,仿佛真是在为她好。 -- 第117页 她信了他才怪。 说得冠冕堂皇,她才不信,他连自家弟弟都管束不了?若当真怕阿绪说漏嘴,他自有无数办法提前提醒阿绪,可他没有,他还在这里缠着她,就是不让她去见人。说什么吹不得风要走慢些,更是满嘴浑话。 青钰冷笑着挥开他的手,道:“怎么?我如今还见不得人么?” 章郢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柔声道:“怎么会?你想见谁,我又何必四处限制于你?往后我还会带你回王府,我得重新将你娶过门。只是,如今尚且要等时机成熟,大乱方止,还需等待一些时日。” 青钰咂摸着这话,似笑非笑,“时机成熟?” 什么叫时机成熟?等到谢家对她再无芥蒂么?那可能吗? 章郢看她神色又冷了下去,大有再次生气的样子,不禁觉得头疼,只好继续给她分析局势,苦口婆心道:“阿钰,你可还记得之前遇刺之事?为何那日宗府之外,谢定琰会和宗扈一同出现?没有我的命令,谁又能使唤得动宗扈?有人暗中针对于你,我不许旁人见你,也是为了让你落个清净,谢家与你的误会尚未解除,你又何必去见了谢家人,徒惹烦恼?” 针对她的,是他母亲,堂堂平西王妃,章郢虽爱与她较劲,却终究是她的儿子,百善孝为先,母亲到底只是出于自己的思量为了他好,他在阿钰这边不肯让步便罢了,却也不能做得太绝。 如今母亲派贴身侍女来,谁知又不是为了故意敲打阿钰?还有那个谢云纤,章郢对其的印象,只有一个字:烦。 甚为烦人,行走坐卧,皆是温言细语的,一句话的意思百转千回,平日还总是在他跟前晃悠,他在王府中无时不刻不在嫌她烦。母亲的心思,他也不是不知道,但是有了阿钰,他怎还能看得上旁的女子? 此刻那位谢姑娘也来了,八成是来试探阿钰底细,或许便是要来故意惹阿钰不快,平西王府的后宅中虽无甚明争暗斗,但章郢也不是不曾听自己的好友们,说过自己家里的那堆破事儿。 这番话,章郢亦不好对青钰直言。 谁知青钰此刻盯着章郢,脑海中忽然回想起了方才那侍卫的话,她那时漫不经心,只听见了里头有阿绪,却未曾注意到旁人。 似乎……有个谢姑娘? 她瞬间了然了。 啪、啪、啪! 章郢听见清脆的巴掌声,不由得抬眼看了过来,只见青钰一边抚掌,一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意味深长道:“说吧,你和那个姑娘,有何见不得人的关系?” 第62章第六十二章 62 天可怜见, 他章郢要是和谢云纤有什么关系, 天上就降下来一道雷劈死他得了。 但眼前的女子笑容清淡,眸色深晦,看不出心底在想什么, 只是用一种这样笃定的语气与他说话,章郢便觉得额上青筋狠狠跳了跳, 袖中手紧了又松, 松了又紧,又是恼火又是酸涩。 作甚这样笃定, 他是这样的人吗? 章郢缓缓上前一步, 死死盯着她,沉声道:“我与她没有关系。” 他通身气势凛然,不笑的时候,委实给人一种压迫感,可青钰从来不带怕的, 见他如此,反而掠唇淡淡一笑,“谁知道呢, 表兄妹,门当户对, 佳偶天成,坊间话本子里可不都是如此说……”还未说完, 章郢却蓦地低沉一笑, 忽然抬手将她扣着腰扛了起来, 青钰只觉一阵天旋地转,话里刺激的人话就这样卡在了喉头,整个人趴在了他的肩头。 她吓得花容失色,不住地拍打着他,恼道:“你做什么?你还要带我上哪儿去?” 章郢足下生风,转身大步折返,哪怕是扛着青钰,也未曾有多狼狈,反倒是她在他身上闹腾不已,弄得有些狼狈。 他一言不发,面色冷峻,所过之处侍从退避,无人抬头看他们一眼。 青钰被他这样扛着,不住地骂他,又是直呼大名,又是说他过分,甚至威胁他要离开,声音越却来越小——她只觉肚子被他的肩硌得发疼,眼前一阵阵发晕,胃部都开始跟着翻江倒海。 肩上的女子挣扎的力度小了许多,眼见着没了力气,再也闹腾不起来,章郢行到假山边,将她重新放了下来,先是瞧了瞧她的脸色,放心之后又换了个姿势将她拦腰抱起,低头亲了亲她的眉心,语气淡淡地,低声反问道:“……我要做什么?” “你猜,我要做什么?” 青钰揪着他的胸前的衣衫,死死瞪着他,因为才缓过劲来,唇色微微泛白。 章郢盯着她那唇,眼神浓黑似墨。 他想让这唇,因他而泛红充血,他想掠夺她的一切,封住这伶牙俐齿,只让她软软地叫他“夫君”。 这小坏蛋,整日只会刺激他,折腾他,故意气他恼他,他最听不得旁人质疑他对她的那颗心,偏偏她就拿谢云纤说事,字字扎他心窝,肆无忌惮。 为何肆无忌惮?因为她心知肚明,他亦心知肚明她的心知肚明,她知道他不是这样的人,偏偏就是冲那股没由来的怨气,就是想让他莫要如此得意。 小坏蛋。 章郢低头,贴着她的耳畔,又不紧不慢地问了一句:“猜猜。” 猜猜。 他想对她做什么。 青钰揪着他,身子挣不脱、动不了,便没由来地心慌,早就将要见人之事抛去了十万八千里,神思恍惚之时,他抱她回了卧房,门口侍从见他二人回来,连忙将门带上,纷纷意会地退下了,章郢将青钰放回床上,倾身一推,双手撑在她脑侧,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 第118页 凝视着身下女子的脸,她神色微有慌乱,又强作镇定地盯着他,他如此迫近,反将她逼得浑身紧绷,呼吸放缓。 她甚美。 如此美,每日他也不过只是看着,偶尔抱上一抱,还会被她嫌弃。 他薄唇微掠,伸手轻按她下唇,淡淡道:“你我之间,看来信任还是不够。” “你拿旁人质疑我,便是我们相处不够亲密,你我不够缠绵,不够让你心生情谊,一心一意。” “阿钰,你夫君受不得刺激的,知道吗?” 青钰微微一惊,伸手要推,却也推不动,只觉身上之人沉沉压下,轻轻覆住了她的下唇,齿间轻磨,撬开她的门关。 双手下挪,与她十指相扣,她欲缩,却不知往何处缩去,双眸渐渐涌出一片水色,呼吸渐渐急促起来。 他要做什么? 他忍不住了,他想要这样拥有她,哪怕外人在……不,外人在更好,他要让母亲、让谢云纤、让阿绪,还让天底下所有人都看着,他章郢的女人是谁,谁都别想打她的主意,她亦别想打着旁人的主意。 章郢在她呼吸渐渐不畅时,微微起身,给了她喘气的时间,头却蓦地一偏,在她太阳穴处游弋,又渐渐停在了她的耳边,柔声道:“阿钰,我想要你。” 想要她。 这三个字真正地吐出心扉时,章郢眼底也被燎得猩红,嗓音压了一丝,“我们和好,好不好?” 青钰躺在那儿,心神震颤,望着他,许久,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想做什么,不都是一直由你决定的吗?” 他想贴身陪着她,她便避不开他。 他想晚上与她同床共枕,她便推不开他。 便是如今,他想要她,她亦不能抵抗分毫。 若是昔日,她当心甘情愿,任他作为,可她后来做了长宁公主,不曾如此被动,不曾习惯全然依赖一个人,更不想完全被他占据主导,哪怕他确实在感情上占据主导权,哪怕这一切显得如此理所应当。 青钰到底是意难平,忽然微微撑手起身,发狠似地咬了他的肩头一口。 牙齿刺入皮肉,她咬得毫不留情,他痛得低哼一声,微微眯眼,伸手轻拍她背,哑声道:“莫怕,我想得到你,只是想得到你……阿钰,我亦是人,也会有不确定的时候,也会怕。” 只是每日寸步不离,没有完完全全地再次拥有她,他会没有安全感。 他从未说出这样示弱的话,青钰抵着他的手立刻僵住了,只觉得心被狠狠撞了一下,心乱如麻,魂飞天外,便不知不觉地被他再次放了下来。 被褥柔软,雪光乍现,他呼吸渐沉,她只觉脑中混混沌沌,身子发冷,便下意识瑟缩,偎紧了他,很快便反应过来有何不对,他已不再客气,渐渐有了动作,右膝前挪…… 她瞬间惊恼:“我不要……” 她被困于方寸之间,动弹不得,只能任他作为,他稍稍上前一下,她便心生胆怯,平日里再大的勇气都没了。 她眼神湿润明亮,像是怯生生的小鹿,他觉得她可爱至极,俯身在她颈边笑了一声,痒痒的触感传来,一阵酥.麻直达头顶,她不情不愿地哼了一声,听在他耳中,更添几分旖.旎。 他贴着她,嗓音轻柔,语气浓溺:“只要你不离开我,谢家,我来解决;朝廷,我来对付;我母亲,我来对峙;只要世上有任何人待你不善,我皆会为你打算。” 心尖上的人儿,无外乎如是。 青钰看不到他此刻的神情,乍闻此声,心底一颤,垂眸瑟缩了一下,下意识咬住了下唇,一只手却按着她的唇,拨开了她意欲伤害自己的贝齿。 他手指轻探,继续蛊惑,从身到心的:“等天下安定,你想去哪儿,我都能陪你,是做寻常夫妻,还是锦衣玉食,在南乡县,还是去长安……” “甚至,你要做回长宁公主,我也能为你徐徐图之……” “只要你肯唤我一声‘夫君’,平日里肯笑上一笑,我便心满意足,甘之如饴……” 字字真心,字字分量千钧。 他生来尊贵,从前是节度使之子,天下几分,他父亲盘踞一方,他自然也受人恭维,不可一世,后来父亲封王,他亦成世子,少年风流,不可一世,仍旧是顶顶尊贵之人。 他肯给她这样的承诺,肯将心说得如此透彻,已是平生最不可能之事。 可怀中的女子如此之美,如此让他喜欢,他还是说不够。 她是公主啊,长宁公主,本该远在长安,关入宫墙之中,永远都不会与他相遇。 是怎样的缘分,才让不能出宫的公主跌落悬崖,才让从不入京的世子途径长安,又这样相知相爱?这样之事,人生能得几遇? 他放不开她,甚至是着了魔。 静室一片昏暗,唯有一丝光透过窗棂,逆光之处,章郢眸光越来越暗,神态看不分明。 二人间无声流动着什么,他低头动了动,看着脸色泛红的她,心跳渐快,低声唤她:“阿钰……” 她唇齿在抖,“你……走……” “走开”二字却如何说不出口了。 他的眼神温柔得要淌出水来,她仿佛还记得四年前,那个烛火高照的洞房花烛夜,少年君延亦是这样深深地注视着她。 夫妻之间,当真没有谁欠谁的,所谓的欠债,不过是一方托付真心,一方甘之如饴。 -- 第119页 她忽然偏过了头,他只当她是默认,微微往前一探,青钰低哼一声,攥着床褥的手紧了又紧,额上便冒了汗,眼泪顺着流入了鬓角,他低头吻去她眼角之泪。 长发交缠,他紧紧覆下,屋内烛火微摇,一片寂静之中,只闻她压抑的哭声。 *** 谢云纤和章绪等了许久,也不见有人前来,章绪最终愈发不满,唤了管家来,气恼道:“我哥哥怎么还不来?既然在府中,走来也不需要这么久吧?” 老管家也是纳闷,连忙道:“小公子和谢姑娘稍等,老奴这便去瞧瞧。” 一边说,一边快步退下了,才知公子和夫人走了一半,原来是又去了别处,老管家一路寻到了卧房外,正要敲门,却听见里面隐约传来女子低泣之声,又不像是难过所致,敲门的手便这样顿在了空中。 老管家静默片刻,忽然便笑了。 身后青衣小厮急不可耐,见管家就这样停下了,不由得纳闷道:“管家怎的不敲门了?小公子那处还等着呢。” 老管家抬手冲他“嘘”了一声,笑道:“那又如何,到底还是夫人最重要。” 那小厮挠了挠脑袋,还是不解:“可是他们还等着啊,难道一直等下去吗?” 老管家压低了声音,低声吩咐道:“既然如此,那你便去回绝了他们,便说夫人身子不适,公子在贴身照料着,让他们改日再来罢。” 第63章第六十三章 63 屋内烛火燃尽, 一片幽暗。 章郢拥被侧躺, 怀中青钰睡得香甜,发丝沾着汗黏在脸侧,脸上还隐约残留着泪痕,身上不着寸缕,胸口锁骨还隐约残留着淡淡淤青。 方才她一直在哭哭啼啼的,娇气得很。 不过他喜欢。 章郢将她揽紧, 低头怜惜地亲了亲她的眼皮,手指抚摸着她的脸颊, 眸色明亮。 拥有她, 如此才让他心安。 让她记着被他占据的滋味儿, 让她只能做他的女人, 让她蜷缩在他的怀里睡觉,哪怕睡着了, 也是全身心地信任着他, 任由他这样抱着。 他这样慢慢想着, 唇角便不由自主地往上扬, 唇边笑容深深, 自己也未曾意识到自己此刻竟是如此高兴。 阿钰, 他的阿钰。 亲一下还不够,他复又低头, 在她颈边深深吸了口气, 青钰睡得沉, 饶是如此, 也不曾醒来。 这一睡,便一直睡到了天黑。 青钰睁开眼时,发现自己正紧紧地抱着章郢,脸颊贴着他的心口,一副要黏在他身上的架势,章郢一只手臂横在她腰侧,将她牢牢困在自己身边,她哪怕是想动,也难以动上分毫。 浑身难受,好像被骨头被拆过一般,身上酸酸软软,连动一根手指都觉得疲乏的很。 思绪回笼,白日到底干了何事,还历历在目—— 他步步将她攻陷,她泣不成声,拽着他的衣袖哭,又抱着他哭,就求他轻一点儿。 他温柔地低头亲她,说些好听的话哄她。 他还诱导她,说些不太雅观的话来。 青钰越想,耳根越是红了个彻底,又有些恼,恼的却不是他,而是自己,到底是自己不够坚决,每次打定主意不要理他,想要多将他晾上几日,却总是无法坚守底线。 她恨不得此刻就伸手,狠狠将章郢锤一下泄愤,可到底心软,软得一塌糊涂…… 这是她的夫君啊。 无论是君延,还是章郢,夫君便是夫君,就是她爱之人,亦是爱她之人。 她还能怎么办呢,气不起来,狠心又狠心不下,只怪她太没有原则,一碰上他,便总是如此好哄……世人皆知长宁公主是如何的难以相处,可表面上再如何冷漠,实际上呢,只有她自己一清二楚,自己是有多不堪一击。 青钰只觉身上酸酸疼疼的,浑身累得很,便叹了口气,重新闭上了眼睛,再次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一梦,便好似回到了六年前。 六年前,坤泰二十三年的冬日,她那时候,才十三岁。 十三岁的年纪,正是豆蔻年华,失忆的小姑娘青钰刚刚认识少年君延。 那年的某日,南乡县郊外的宅邸里,树梢头落下一片白雪,稳稳地砸在小姑娘的脑袋上,十三岁的青钰梳着简单的发辫,一身淡粉衣裙,正抱着一件狐裘,沿着墙角鬼鬼祟祟地站着,猝不及防被这样砸了满头雪,便甩了甩脑袋,狼狈地蹲了下来。 好冷。 她哆哆嗦嗦地蹲在墙边,只将怀中的狐裘抱得更紧了,她的身后,是恩人的书房,恩人在书房议事,素来不喜打扰。其实书房也是不让靠近的,但今日的下人畏冷,不甚专心把守,倒叫这娇小的姑娘混了进来。 青钰捂着鼻子,小小地打了个喷嚏,怕风雪吹到自己,便悄悄钻到草丛里去。 她想:我要等到恩人出来,当面对他道谢。这个念头刚出现没多久,她便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青钰仍旧坐在那处。面前蹲着个梳着小髻的青衣女子,那女子见她醒了,倒是微笑道:“好妹妹,你在这处做什么呢?” 青钰小声答:“我想见恩人,可是他们不放我进去。” 那女子了然,掩唇一笑,抬手指了指书房大门方向,道:“方才公子已经出去了,见你在这儿睡着,才叫我来叫你呢。” -- 第120页 青钰的眼睛亮了亮。 她生得极为漂亮,眸子亮起来时,莹亮剔透如上好的玉石,那女子感到惊奇,不知公子怎的捡来这样一位小美人,当下微笑道:“随我走罢,公子此刻正在湖心水榭处抚琴。” 青钰随着她过去,一路低着头,有些忐忑,远远却听见悠扬琴声,宛若古木疏桐,高山流水,绕梁不绝,在这粼粼湖波之上,激起一片清雅涟漪。 俗话说得好,近乡情怯,这翩然俊雅的少年郎,偏就如此凑巧,成了她记忆中唯一一个鲜活的人,青钰在亭外驻足,竟生出一丝丝怯懦感来。身后的女子笑着将她推攘了一把,青钰跌跌撞撞地冲了进去,一把就扑倒在这少年的脚边。 琴声戛然而止。 少年低眼望了她一眼,淡淡道:“见我作甚?” 青钰狼狈地趴在地上,抱紧怀中的衣裳,慢慢站了起来,她耐心梳好的头发乱了,她刻意捋好的裙摆也有了褶皱,她委屈地咬了咬下唇,低声道:“我是来向恩人道谢的。” 少年笑了一声,微微探出冰凉的手指,将她的下巴捏住,抬起她的脸瞧了瞧,他笑道:“我爱瞧美人,若不是见你生得好看,或许也不会救你。” 青钰的脸红了红,又白了白,茫然地望着他。 他说话的语气,带着一丝玩世不恭,随意到好像她便是他随手摘的一株花儿,因那花儿开得正好,才起了兴致采上一采,于他无任何麻烦之处,不过是个无聊时的消遣罢了。可他的漫不经心却成了她心上的印记,她却记着他的随手一采,记了整整一月。 一月之前,她昏迷在山崖下,睁开眼便瞧到这少年坐在马车边,斜眼望了过来,朝她笑道:“倒是个美人儿,你叫什么名字?我差人送你回家。” 青钰只看着他不说话。 她失忆了,忘得彻彻底底、干干净净,就好像是天意,那日也是大雪,孤苦伶仃的姑娘不可能独自生存下来,于是她求着他把他带在身边,但那日之后,她就再也没有瞧到过他了。 青钰今日终于见到了心心念念的恩人,就好像是刚出生的婴儿惨遭母亲抛弃,可对母亲的味道,仍旧是眷恋着的。更何况,他是她见过最好看的人,也是第一个对她施以援手的人。 青钰不管他如何说,坚信了他是这样的好,便只道:“恩人救我,于恩人,不过是连记起都没有必要的小事,可于我,却是顶顶重要的大事。我要向恩人道谢,也是因我的感激,恩人不需要放在心上,我放在心上就好啦。” 她说着,把怀中的暖和的狐裘递给他,仰着小脸朝他笑。 少年扬眉,却不接,问道:“你亲手做的?” 她说:“狐狸皮是我用一个月的刺绣换的银两买的,旁的是我做的,恩人不要嫌弃。” 少年接过狐裘,略略抚了抚,却冷淡地掷开道:“这种粗陋之处,有何用处。” 他冷然起身,拂袖翩然而去。身后的婢女连忙过来搬琴,她们搬琴的动作小心翼翼,宛若捧着至宝,却将那狐裘无情地踩在脚下,青钰站在原地,黯然极了,转身瞧了瞧少年修长的背影,却又露出笑容来。 她瞧了他便开心,无论他如何态度,在她的眼里,他接受便是因为他的善良,他不接受亦是无可厚非的,她一点儿也不生气。 一月之前,她以为他是风流倜傥的贵公子,今日细细看过,她的恩人,竟也是风雅之人。 随他高贵,随他瞧她不起,青钰还是讨厌不起来他。 后来,青钰回了住处,她能感觉到所有人都在嘲笑她,但是她不在意,她等在书房外,用着侍卫允许的最近距离,只要那少年一出来,第一个看见的便是她,可他不曾出来,他不知道在忙什么,总是在里面呆到深夜。 青钰在心里记住:恩人日理万机,他总是呆在书房里。 随后,她又想:她又能为他做什么呢? 少年不喜繁花似锦,姹紫嫣红,书房周围俱种的普通乔木,连一株花的都没有。不知情的青钰却将寒梅枝折了放在雪地里,将粉红花瓣铺了一路,白雪里红蕊凄美,煞为惹眼,竟让不少侍从驻足。 少年不喜吵闹,青钰以为他喜欢抚琴,自然也喜欢大自然的鸟雀声,她在院外,将喜鹊往他的窗外引,镇日叽叽喳喳,吵闹不休。 少年喜欢独来独往,不喜侍从随身伺候,可每日走出书房,便能感觉到身后有脚步声,那人自以为隐藏的很好,实则裙踞的一角从树后泄露出来,好不高调。 他终于生气了。 冷然下令,侍卫将青钰五花大绑,丢到了他的跟前,青钰狼狈地滚落在雪地里,拼命低着头,不让他瞧见她的脸,少年冷着脸端详片刻,还是有些好奇,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她说:“我今日起得晚了,便来不及洗脸便跑出来了,我不想让你看到脏兮兮的我。” 少年:“……” 他唯一一次觉得有趣,索性蹲到了她的面前,伸手将她的脸强硬的抬起来,好一张满是雪的苍白小脸,果真不太好看,少年也不嫌脏,只问她:“之前的梅花枝,是你做的?” 青钰:“是。” “那喜鹊巢,也是你放的?”他眯了眯眼,笑得有了几分危险。 “是呀。” 真是好的很,他当是谁这么不知死活,原来竟是这丫头,他捏着她下巴的手微微用了力,眼神透出冰冷杀意,比这片雪地还要让人战栗,青钰却好像看不出来,只盯着他问道:“你喜欢吗?” -- 第121页 她的眼睛清澈无比,倒映着她眼中的她,少年从未见过有人的眼睛,能单纯无暇地如她一样。 他看尽世间恶意,面对这一双眼睛,只觉心里猛地被撞了一下。 他冷冷放开她,起身道:“带走,关起来,不许松绑。” 青钰被关到了柴房里。 他们不给她吃的,也不给她水喝,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她非但没有讨他的欢心,还惹他生气了。可她还是想见他,她站起来,蹦着被绑起来的双脚到了门边,探头探脑,什么也看不到。 她的世界,只有这狭小的方寸之地,只能透过那门缝去寻找他的身影。可他的世界如此辽阔,她对他不过一知半解,只能希望他能回头多瞧她一眼。 青钰发现自己,深深地喜欢上他了,没有理由的。 少年并没有将她饿死。 他在她饿得两眼发晕之时走了进来,坐到了她的面前,居高临下道:“我不养闲人,救你已是破例,我给你一些银两,你便离开罢。” 她小声道:“我可以不做闲人。” 少年冷笑道:“你能有何用?我不缺侍女,不缺厨子,你一介弱女子,还能做甚?” 她想了想,忽然想起前几天偷听的侍卫私底下的谈话,他们说公子缺个夫人,便认真地回答少年道:“暖床可好?” 少年哑口无言。 青钰认真地分析道:“你瞧我,虽然长得不算绝色,可厨房里的月儿姐姐说我好看。我年纪不大,想必失忆之前也未曾跟过别人,至于旁的,我虽然不懂,但我可以学,我这样喜欢你,什么都可以学。” 少年露出了厌恶之色来,怎会有人这样明目张胆地肖想着他?还一副如此无辜的神情?他蓦地站起身来,冷冰冰道:“当初何必救你。” 青钰不想惹他生气,看他变脸,连忙补救道:“若你不想,也可不必,我只是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但是你的快乐是第一位。” 她说得如此真诚,一双清澈的眼睛里,尽是倒映着他的模样。 少年眼中的冷意消弭些许,有些奇怪地打量着她。 他觉得她大概脑子坏掉了,怎么会有人,心思这样简单,这样直白,这样到处碰壁,还不长记性呢?万一他是坏人呢?万一他是花心之徒呢?她就什么后果都不曾考虑吗? 青钰见他望着自己,便开心极了,露出一抹笑容来,两靥梨涡浅浅,好不可爱。 他古怪道:“你还这么小,小丫头,你懂什么是喜欢吗?” 她被五花大绑,还是蹭着墙壁站了起来,蹦蹦跳跳到了他身边,认真道:“就是看见你就很开心,可是不知道要怎样接近你。你是我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于我的意义也是如此。” 因为这个世界都是陌生的,只有他是真实的,哪怕他冰冷,他不甚好接触,他高傲不可一世,可她还是觉得,他就好像是她的亲人一般,能让她第一眼看到的人,怎么会是坏人呢? 就算是坏人,什么叫做坏人?什么又叫做好人呢? 坏人好人应是相对而言,青钰只是单纯地喜欢他,那么他就是她的好人。 少年听她这样说,本面露恻隐之心,待她的态度好了许多,可待他看到她的这双眼睛,又面露冰冷和厌恶,冷笑道:“不知所谓。” 他再次离开,留下望着他的背影怅然的青钰。 青钰饿晕过去了。 饿晕之时,她不曾想到,她的一番话原是将他打动的,可他不喜欢至纯至善之人,或者说,深深的厌恶便是深深的喜欢,因为太好,所以排斥,她好像一个漩涡,一不留神,便可将他彻彻底底地拽下去,永陷其中。 那是一月之后的深夜。 黑夜无云,一轮满月当空悬挂,青钰在黑暗的角落,发现了受伤的他。 他捂着肩头,眼神冰冷,不许她碰。青钰跑回去拿剪子布条药膏,又匆匆地跑了过来,要为他包扎伤口,他却冷冷道:“就站在那里,再敢靠近一步,我便杀了你。” 青钰只好抱着一堆瓶瓶罐罐,蹲坐在不远处,瞧着他。 他受伤了,可是不知是谁可以伤害他。受伤时的恩人,依旧这般好看,不许人靠近的样子,就像是凶狠又没有杀伤力的小兽,青钰被自己的脑补给逗笑了,忍不住弯唇露出一口白糯糯的牙来。 少年冷笑道:“你笑什么,见我受伤,如此开心?” “恩人误会啦。”小姑娘认真地解释道:“我只是觉得,原来只有这种时候,你才是允许我靠近的。” 少年沉默了。 青钰趁他垂眸,悄悄蹭得近了一点,把装药的瓷瓶往他跟前推了推,“要不……恩人,你先上药止血。” 他抬眼看来,她连忙将小手一缩,认真望着他,眸光流转。 少年说:“你不是说喜欢我么?” 青钰重重点头,“喜欢!” 少年哑然,又说:“既然喜欢,为何见我受伤不哭,还笑得这般灿烂?” 她呆住了,“我应该哭吗?” 他却笑了,“也不该。只是我从前家中,总有一群人,但凡一点小事,便能哭哭啼啼,好不烦人。你和她们不一样。” 青钰想了想,说道:“我好高兴。” 他奇道:“高兴什么?” “你说我不一样。”她眉眼弯弯,道:“既然我在你眼里,有与众不同之处,便说明你记住我啦。虽然你不喜欢我,可你能这样将我记得深刻,我也很开心。” -- 第122页 少年不由得轻骂:“你这傻姑娘。” 青钰只管笑。 这无边暗夜,偌大宅邸的草丛一角,一时竟有股难言的静谧安然。 少年发现,她的眼睛,其实也很漂亮,并不那么令人讨厌。 尤其是她望着他的时候,怎会有人的眼睛,如此晶莹剔透,倒映着满满的他呢? 连他都能看得清,她有多喜欢自己。 第64章第六十四章 坤泰二十四年, 初春。 那是青钰失忆的第二年,恩人最终还是意识到了, 这样好的姑娘,他其实是不舍得将她赶走的。他选择带着她, 四处遍赏壮丽山河,看尽天下至美,青钰虽然什么也记不得了, 但她的生活中,有天上的流云,波光粼粼的湖水, 翠绿的山峦,还有那风流闲散的美少年。 她过得极为开心,当真一点也不想找到自己的过去,只想长长久久地呆在恩人身边。 只是有一点, 她还是唤着他“恩人”, 倒让君延有些头疼。 他有名有姓,何故非要如此称呼呢? 问及青钰,小姑娘却伸手支着下巴, 笑嘻嘻地答道:“我想过啊,可是我唤你大名,似乎不太尊敬, 可唤‘公子’, 又与旁人一样了, 我想你做独一无二的那个人, 所以我唤‘恩人’,自然没人与我抢啦。” 君延沉吟片刻,忽然问她道:“你再想想,可还有别的称谓?” 青钰开始想了,可是她怎样想,都想不出还能怎样唤他,难不成唤他“老爷”不成?君公子?君恩人?大恩人?青钰连吃饭都在想这个问题,一直想到回了南乡县的宅子,这个小丫头还坐在墙头,晃着脚丫思考要怎样称呼他。 他似乎不喜欢她叫他“恩人”,这是个严重的问题,将来,青钰也不能叫他一辈子的恩人。 青钰在墙头冥思苦想,不知身后的少年垂袖而立,淡淡望着她的背影。 “公子。”宗临笑道:“青钰姑娘心地善良,凡是与她接触之人,都甚为喜欢她,公子又何必逗弄她呢,今日属下听说,姑娘连用早膳都没胃口,就想知道应该如何唤您。” 君延冷笑道:“她自己蠢笨,如此明显的答案,想不出便是她活该了。” 宗临面露诧异之色,有些摸不着头脑,却见世子已经转身,拂袖进了书房。 但,最终仍是忍不住,青钰素来不懂照顾自己,深夜还坐在房顶看星星,不知自言自语地咕哝着什么,便这样睡着了。君延见她久久不回屋歇息,亲自找了来,将睡着的小姑娘抱起,她在他臂弯里沉睡,喃喃着“阿延”。 君延扬唇笑了,眸子清亮,温柔地看着怀中的姑娘。 原来,她不是想不出,只是这等亲昵的称谓,于她宛若一个心结。她可以不要面子地嚷嚷着喜欢他,却做不到唤他“阿延”,只因为喜欢只是一种心迹,阿延却像是将自己,摆在了他身边的位置上,青钰怕了。 她不好意思与他说,这些日子所苦恼之事,并非怎样称谓,而是是否开口。 有什么开不得口的呢? 一边的宗临立刻了然,便见公子将怀中的青钰抱得更紧,用轻功无声跃下了屋顶,他将她抱回她的屋子,温柔地看了她许久,最终在烛火快要燃尽的时候,俯身亲了她的额头。 他曾问她为何总是爱笑,她却答道:“这世上最美好之事,莫过于呆在最为喜欢之人的身边,看着他欢喜,便感到深深的满足,我觉得我过得很开心啦,为何不笑呢?” 君延活到如今,满打满算十八岁,年纪不大,却已落得一身孤独沧桑,青钰性情温柔,于他甚为贴合心意,暖得让他,深深地喜欢。 她如今十四,尚未及笄,君延思量着,要等她十五岁那年,向她袒露心迹。 夏季炎热,屋外下了大雨,青钰与管家说说笑笑着回来,见君延亲自打着伞站在屋外,她不由得扑过来,仰头唤道:“阿延,我回来了。” 君延淡淡一笑,拿帕子擦干她颊上的雨水,“今日出去玩,又瞧到了什么?” 她想了想,兴高采烈道:“我今日出去吃了云吞,还扶了一位摔跤的阿伯,还遇见一位漂亮姐姐,在一座很漂亮的屋子里,那姐姐朝我招手,我陪她喝了两杯茶,她可好啦。” 漂亮屋子?漂亮姐姐? 君延微微眯眼,看向一边的管家,管家忙不迭抹了抹额角冷汗,解释道:“是怡春院的头牌夏春姑娘,以为姑娘是您身边的侍女,这才好生巴结着,只是青钰姑娘单纯,唉,这傻姑娘,听夏春提及您,便能高高兴兴地说上许久,恨不得让全天下人都看到公子您的好。小的想劝,却也没劝上……” 君延了然,又好气又好笑,伸出修长的手指来,弹了弹青钰的脑门儿。 “是不是谁都能将你拐跑了去?”他语气微沉。 青钰顶嘴道:“我不好骗的!是宋伯草木皆兵,夏春姐姐也喜欢你,会喜欢你的人,怎么会是坏人呢?” 君延气得都笑了,打又舍不得打,便抬起这丫头的下巴,凝视着这一张无辜脸庞,冷笑着道:“既然只要是与我有关,便是好的,那我现在命你回去思过,姑娘应当也没意见。仔细想想什么人该亲近,什么人不该亲近,不给出满意的答案来,便不许吃饭。” 青钰的小脸瞬间垮了下来。 坤泰二十五年,季春。 -- 第123页 青钰不知来历,君延的生辰,便权作了她的生辰,他的生辰向来草率而过,但这日,是他特意为她庆生,贺她及笄之礼,青钰端坐在桌前,被一干侍女们打扮得花枝招展,姑娘们嬉笑打闹,笑声频频传出窗外,惊扰了檐下的喜鹊。 君延走了进来,姑娘们一哄而散,留下刚刚胭脂抹了一半的青钰,小姑娘双靥白里透红,咬唇惊疑不定地望着他,君延微微一笑,亲自从一边的雕花小奁里拿出宝珠胭脂盒来,以手指沾了一些,慢慢在她右颊抹匀,又在她眉心一点,小姑娘霎时多了几分清艳。 青钰呐呐道:“阿延……” 君延把手给她,让她握住自己的手,将她牵了出去,笑着道:“今日为你备了及笄礼,随我骑马出城。” 他翻身上马,青钰轻轻一跃,坐在了他的怀中,背靠着男子坚硬的胸膛,他身上熟悉的清香传来,宛若春风一般迷人眼。 君延一扬马鞭,带她出城逛遍了城外美景,到了夜晚,夜空里便被人点燃了无数孔明灯。 “哇——”青钰伏在酒楼的围栏上,指着天上的灯,“阿延你快看!好多灯啊。” 君延笑道:“见此灯,便可许愿一桩,敢问姑娘可要许愿?” 她想也不想,便双手合十道:“那,我要一辈子都在阿延身边,平平安安,从年少到白发苍苍,永远都不会分开。” 她微垂双眸,暖光打在她的睫毛上,少女眉眼温柔,语气虔诚。 君延笑意淡淡敛了去。 他忽然低头,轻轻在她唇瓣上一点而过。 青钰蓦地抬眼,一只手捂住嘴唇,惊讶地望着他,随后似乎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眸中的光蓦地亮了起来。 “阿延!” 他伸出手指抵在她唇边,微微俯身,嗓音低哑:“别说话。” 孔明灯漫天漂浮,天边有烟花炸响,清风穿廊而过,将他的嗓音吹得有几分散了。 君延在她耳边,低声道:“青钰,你孤身一人,跟在我身边两年,温柔真挚,甚得我心。在下虽家中有余财,却是无权无势之徒,空有一身皮囊,一颗真心,还望你不要嫌弃,若等相守一生,定好好珍你爱你,若将来被迫别离,定终生等你一人……你可愿,嫁我为妻?” 青钰睁大了眼睛。 她猛地抱紧君延,君延被她撞得一个踉跄,还未来得及站稳,边听她伏在自己胸前,大声道:“我愿意!” 他不禁扬唇笑了。 坤泰二十六年,春分。 青钰睡到日上三竿,在床上滚了又滚,扑通一身摔下了床榻,痛得嗷嗷一叫,君延正好走到门口,闻言推门进来,果见这丫头又是睡相不好摔了,不由得嗤笑一声,青钰见他又这般嘲笑,索性赖在地上,朝他伸出手来:“夫君抱!” 多大的人了,君延走过去俯身敲她脑门儿,冷声道:“昨夜的事儿我还未找你算账,今日还想让我抱?你便坐地上罢。” 青钰悻悻收回手来,慢慢站了起来,君延往榻边一坐,拉过她的手,低头瞧了瞧她手腕上的伤口,淡淡道:“说罢,究竟是怎么回事。” 青钰看着自己又开始渗血的伤口,吃痛地吸了吸气,小声道:“昨夜夏春姐姐找我……” 君延一边给她上药,一边扬眉道:“你还去见她?她是什么人,你又是什么人?” 青钰解释道:“可她被妈妈打了,我瞧她可怜,活生生一条人命,哪怕她着实对你有心思,可她又怎能危害起我来呢?没有伤害我的人,这样见死不救,良心如何可安?我这样想着,也实在不可见死不救,便带着侍卫去救她了。” 她越说越心虚,声音细若蚊吟,君延冷笑道:“然后,便被老鸨迷晕了带走,险些被献给县令?还好你逃出来了,若我朋友不恰好路过,明日我见了你,可还要唤一句‘县令夫人’?” 青钰被他这样毒舌一损,哑口无言,眼圈有些红,只好道:“是我总是犯蠢,老被人给拐骗了去,我也不知道,无缘无故的,她们偏要害我做什么,往后有事,我一定提前问你,你别生气了……” 君延看她要哭的样子,不由得心软了下来,近来总是这样,他对她束手无策,除了宠着护着,还能怎么办?只可惜这丫头不知自己有多惹眼,还喜欢出去玩儿。 君延叹了口气,待到给她重新上了药,包扎好了伤口,才将她拉到身边来,抱着她低声道:“往后,离那些做官的远些,我与他们素来不和,你便乖乖的,不要出去了,如何?” 青钰点头,伸出手臂将君延抱住,将脸贴在了他的胸口。 可那一年,终究还是比她想象的要短。 高县令自花楼一瞥,便念念不忘着青钰的美,屡屡试图抢走青钰,甚至对君延威逼利诱,她到底还是越长越美,美到了祸害自己的夫君,在这等无权无势的家中,难掩光华,名声传至周围三郡,人人都道君延娶了个好夫人,也有人暗中嘲笑,说这等姑娘,只做得权贵宠妾,难做平民良妻。 随后不久,南乡县爆发了最严重的的一次蝗灾,饿死了不少灾民,为了救济百姓,君延和她为此散尽千金,奈何官官相护,这朗朗世道,却看不见任何的希望。 君延不再清雅,青钰也不再顽劣。 他们都在一瞬间懂得了什么,开始挑起不属于自己的担子。 -- 第124页 但她因美貌招致的灾祸,还在不断地给君延招来阻碍, 三年前,青钰滚下山坡,再次醒来时,面前的人激动地唤着她“公主”。 一场大梦,彻底醒来。 墙头嬉闹的小姑娘不复存在,她触手可及处,便是从前望不到的权势顶端。 从前的从前,有个公主叫做李青钰,她有着疼爱自己的太子哥哥,有着一对恩爱的父母,她总是想着要快快长大,可是有一日,她发现了哥哥的秘密,发现自己的父亲并不像她以为的那般慈祥,母亲并不那样宽容,发现几位哥哥看似和睦,实则明争暗斗,不择手段。 她的亲哥哥,甚至为了自保,将她推下悬崖,害她失忆三年。 可既然如此,为何不能做无忧无虑的君夫人呢? 那个公主几乎是疯了,疯了一场,又不得不醒来,接受全然陌生的现实。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长宁公主重新回归的那日,同父异母的皇帝哥哥为她大设宫宴,邀请满朝文武赴宴,让所有人看着这个已经长大的公主。 殿中舞姬挥舞水袖,咿咿呀呀,腰肢柔婉,在席间走过时,小心躲避着百官放肆的目光,胆怯一如面对高县令的她。 青钰在高处居高临下,笑着向皇兄敬酒。 “臣妹祝愿皇兄千秋万岁,臣妹定会长伴皇兄身侧,为皇兄分忧。” 觥筹交错,华灯初上,满殿女眷,唯长宁长公主最是高不可攀。 华宴过后,长宁回府,借酒意杖杀了一位宫人,以此立威。 然后她换上了一袭白衣,据守夜的侍女说,公主一袭白衣,总是三更就起,枯坐后半宿。 眼中不复温柔,她再也不爱笑了。 短短三年,她将自己磨练得杀人如麻,铁血无情,善于玩弄权术。权力宛若一剂药,可以治愈她所有的彷徨不安,即便是孤身一人,也无人再敢冒犯她分毫,这世上理应如此,谁更有手段,谁就执掌乾坤。 她几乎要忘了阿延,忘了南乡县的小院中,紧张害羞的小丫头,和风度翩翩的美少年。 这一梦仿佛极长。 青钰在梦中不知不觉地哭了,眼泪沾湿了枕头,章郢早已起身出去忙碌片刻,正好端着汤药折返,却看见她眼角的泪。 他一愣,一时竟有些无措。 这是梦到了什么,睡着睡着就哭成了这样? 她唇瓣嗡动,不知呢喃着什么,章郢见状俯身,将耳朵贴近她耳畔。 只听见微不可闻二字—— “阿延……” 第65章第六十五章 一声阿延, 宛若大坝开了闸,瞬间掀起惊涛骇浪, 直冲得他眼底发红,喘息微重。 右手狠狠一捏,指节沉沉一响,手背上青筋爆出。 章郢俯身在青钰耳边, 身子仿佛石化了一般,久久不动。 那一声阿延,宛若刀子割裂了他的心, 他努力压抑的平静, 瞬间在她这样的无助面前溃不成军。 不知过了多久, 他才微微直起身子来,温热的大掌抚过青钰的脸颊, 大拇指指腹慢慢抹去她眼角的泪水, 低头亲了亲她的眉心。 “我在,阿延在。”他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将她搂进,贴着她道:“阿延从前亏欠了阿钰,以后会一直在阿钰的身边,阿钰无论去哪, 阿延都会跟在后面, 保护你, 珍惜你。” 似乎被他逐渐安抚, 青钰吸了吸鼻子, 渐渐安静了下来,下意识将头埋进了他的怀里,还在低低地抽噎着,却迟迟不肯睁开眼,章郢不知她醒了没有,只抚摸着她的发顶,坐在此处,久久不曾离开。 外头的宗临见世子久久不出来,便想也未想直接进来了,还没来得及开口,就看见二人互相依偎的模样,宗临尴尬一笑,连忙退了出去,还顺手带好了门。 罢了罢了,有什么事儿,明日一早再说罢。 宗临在屋外想了想,用轻功出去,回绝了院外恭候的谢定琰,谢定琰闻言,皱眉问道:“那下狱的高慎和苏儿如何发落,世子尚未交代清楚,还有孙炆,上回被淮安侯截胡了,如今折子递入朝中,朝廷已知我们暗中结盟,接下行动刻不容缓,世子怎的此刻就不见人了?” 宗临摸了摸脑袋,不太好意思道:“……谢小将军莫急,世子往日从未误事,如今也不会坐视不管,实在是今晚有事走不开,不若将军明日再来,或者属下稍后将事情向世子禀明,明日一早世子定会回消息。” 谢定琰皱眉不语。 脑中忽然一闪而过那日坐在世子怀中的青钰,他眼神微闪,忽然道:“难道是因为长宁?” 他声音不小,在这寂静宅邸外显得格外突兀,宗临被他吓了一跳,连忙闪身靠近,压低声音道:“将军声音小点儿!此事不可张扬!” 谢定琰冷笑道:“我还当是何事,今晚宁可爽了我的约,也脱不开身,原来是为了温柔乡。宗临,你家世子是眼瞎了不成?长宁公主是什么人?她这个人,冷血、无情、自私、唯利是图,他看不上我表妹,却喜欢这么一个女人?” 上回他没亲手杀了长宁,已是看在太子殿下的面子上了,后来让她跑了,为了大局,他也打算睁一只眼闭只眼,不予计较,却没想到,这女人居然勾到了平西王世子?如今那人还因为她推了正事? 谢定琰想到此,偏不肯小声说话,又高声补了一句:“早知如此,那日我何必手下留情,就应该直接在宗府杀了她!” -- 第125页 宗临只觉一个头两个大,着实不知该如何解释,实在没了法子,只好拼命去捂谢定琰的嘴,叫他小点声儿,莫要惹恼里头的世子,谢定琰看他这样小心,越发恼火,猛地拔出了身侧佩剑,毫不客气地架到了宗临脖子上,寒声道:“你越是不让我说,我今日便偏要在此说个痛快!” 宗临头疼道:“谢将军又何必激动?此间内情,将军并不知晓,将军有没有想过,为何我家世子会喜欢一个政敌?” 谢定琰冷哼道:“那是因为他识人不明!” 宗临:“……” 宗临被刀这样架着,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咬牙质问道:“那太子殿下呢?太子殿下难道也是一个优柔寡断的君主,对屡屡陷害自己的妹妹下不了手么?将军可有仔细想过,为何太子殿下也不让你动公主?为何世子会将她护在这儿?” 宗临的神情也彻底冷了下来,双目发寒,冷冷盯着谢定琰,气势虽不及常年为将的谢定琰,却颇有几分兄长章扈的影子。 谢定琰眸光微闪,若有所思。 宗临所说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但是他还是想不通,这里面究竟还能有怎样的隐情,至今都未曾对外说明?长宁在他的记忆中,早就不是当年那个活泼天真的小表妹了,这个女人在长安的时候就和疯子无异,狠起来六亲不认,谢定琰早就对她心灰意冷了。 但,此时此刻,他是站在平西王世子的宅邸外头,谢家再怎么说,也不能大过平西王去。 谢定琰慢慢放下了手中长剑,抬手一收,只闻“铮”的一声,长剑入鞘。 谢定琰正要说话,大门却忽然被人推开了,一众侍从让开,老管家提着灯笼上前,冲谢定琰拱了拱手,“这位大人方才所言,我家公子皆已知晓,公子方才吩咐过了,说是让大人直接进去说话。” 宗临欲言又止,谢定琰冷冷道了一句“带路”,便径直越过众人,大步跨进了大宅。 谢定琰一路向里,知道走到了卧房外头,老管家让他稍等片刻,先敲响了房门,过了须臾,章郢便亲自推门出来,谢定琰一看到他,立刻大声道:“世……” 还未说完,章郢便低声打断他:“阿钰还未醒来,你先莫要说话,随我进去。” 谢定琰狠狠皱眉,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进去?进卧房? 进去干什么?里头的人,不是还没醒么? 章郢看他不解,也并未仔细解释,只是转身,负手重新进去了,他拿过墙上灯盏,行到床头桌下,将灯放在了床头,才掀开帘子,先是拿安神的药在青钰鼻尖熏了熏,才从被子下拿出了青钰的手腕。 褪下青镯,露出上面的狰狞疤痕。 谢定琰俯身仔细看了看,毫不犹豫地判定道:“刀伤。” 为什么一个公主身上会有如此重的刀伤?看起来好像并非是这几年的伤。 章郢不置可否,又将青钰的镯子重新戴好,又将青钰肩头的衣裳稍稍拉下来些许,露出肩胛处数道浅浅的疤痕,只给谢定琰勉强瞟了一眼伤痕,谢定琰便果断道:“这像是什么尖锐之物的划伤,不是刀刃。” 一个公主身上,怎么如此多的伤疤?谢定琰只听说长宁私自蓄养杀手,培养府卫,从未被人刺杀得手,却未曾听说她什么时候受了伤。 章郢重新给青钰掖好被角,拉上帘子后,起身出去,等到谢定琰合上了门,才淡淡开口道:“第一道伤痕,是四年前,在南乡县,高平对她意图不轨,她拼命逃出生天,才落得这么重的刀伤。” 谢定琰霎时大惊,扬声道:“怎么可能?!四年前,四年前她分明……” 长宁公主分明在外养病,天下皆知的事情,怎的就出现在南乡县,还被一个县令差点欺辱? 谢定琰猝然抬头,却装入章郢漆黑的双眸之中,眸底深不见底,蕴含着他看不懂的深意,谢定琰心头一惊,忽然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难道,当年长宁并非在外养病?真的有什么隐情不成? 章郢看他逐渐沉默下来,才略笑了笑,转身道:“你猜的没错,这边是第二道伤疤的由来,那是她跌落悬崖落的伤,那些伤,约莫是被悬崖边的石子树枝划伤的。” “她当年,并未在外养病,所谓出宫养病,不过是皇家粉饰太平的说辞而已,朝中几位大臣那些年一直暗访公主下落,不得对外宣扬,这其中,便包括三年前的监察御史贺之清。” “而她为何跌落悬崖,生死不明,你可以回谢府一趟,亲自问问殿下,他一定会告诉你的。” 谢定琰沉默,心底却掀起了惊涛骇浪,这一字一句,太过于颠覆他一直以来的认知了。 隔了许久,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艰难响起:“我不明白,为什么之前,他们谁都不说?” 这话中“他们”,章郢知道,是指青钰和太子。 为何不说?但凡有一个人主动说出当年发生了什么,他也不必和长宁撕破脸至此,谢家又怎会忍心,对从小看着长大的女孩儿下手? 章郢唇角微涩,淡淡道:“因为他们啊,一个不再相信亲情,不屑于将此事对外说出;一个更是明白,事已至此,说出来不过是更大的伤害。” 三人在同一屋檐下的那个夜晚,章郢端着青钰亲自做好的饭菜探望李昭允,看着这位殿下捧着饭菜难过的样子,便也问过他这个问题。 -- 第126页 李昭允那时怎么回答的? 他说:“孤又何曾没有想过,既然是孤欠了她的,为何不将一切公之于众?” “因为孤一直都知道,就算孤主动对外人说了真相,钰儿也不会领情的。她会觉得孤在嘲笑她,笑话她,怜悯她,既然如此,孤宁可让她这样恨着。” “她就是这样一个姑娘,宁可昂头骄傲地活,也不想让自己的伤疤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让所有人都觉得她可怜,她宁可做别人口中的恶人,也不愿做那个被人伤害的人。” …… 谢定琰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 一切还有待最后的求证,可他知道,他其实已经信了,到底是怎样的事情才能让人性情大变?从前谢定琰只以为是长宁自私,眼见太子夺嫡落败,便急于为了利益投靠新帝,甚至不惜和亲人一刀两断,被天下人耻笑。 原来不是。 想了想这些年的点点滴滴,谢定琰亦觉好笑。 是啊,当初那个拿着风筝非要他陪她玩的小丫头,当初那个连养的鸟儿死了都还知道哭的小公主,若没人逼她,她又怎么会变得那么心狠? 第66章第六十六章 谢定琰骑马回城, 半道上却被一辆马车挡住了去路。 四马并驱,檀木为辕,四面装点十分华贵,镂空车窗图腾精致大气, 看规制,应是出于王侯之家, 谢定琰眯了眯眼,却看见一只素手掀开了帘子,露出谢云纤秀气温柔的脸。 谢云纤柔声唤道:“堂兄。” “纤儿?”谢定琰皱眉道:“你怎会在此?” 谢云纤微微一笑, “听说堂兄方才见了世子, 纤儿想和你借一步说话。” …… 青钰醒来时,天早已大亮, 她艰难坐起,只觉得头脑昏昏沉沉,眼睛也肿胀得很, 浑身都惫懒得紧, 连一个坐的动作,都做得如此艰难。 章郢似乎不在。 嗓子干得发疼,青钰捂着脖子,艰难地起身,这一站起来, 才觉得腿软无力, 险些摔了。她扶着墙稳住身形, 慢慢往外头的桌案边摸去, 抓到水壶后,连忙倒了一杯茶,仰头一饮而尽,嗓子这才好受了些。 身后一暖,水杯被人夺去。 章郢抱紧她,手臂揽紧她的腰肢,低头在她耳边柔声道:“茶冷了,我再命人重新倒一壶来,先回床上坐着,莫要着凉了。” 青钰微微颤了颤,低声唤他:“章郢……” 他笑了笑,眸色暗了一寸,直接把她抱回到床上,拿被子将她裹紧,抬手理了理她凌乱的发,温声道:“叫夫君。” 青钰抬眼望着他,水眸泛光,贝齿轻轻咬住下唇,一时没有出声。 梦中的一切还历历在目,梦中的阿延,现实中的章郢。 将一切在梦中再经历一遍之后,她忽然害怕极了。 害怕这世上没他,这一切若只是一场梦的话,她醒来时,会不会仍旧睡在公主府的软塌上,一如那么多次午夜梦回一般?那时候,她总是觉得他会回来,每次却只能失望地枯坐一夜,一开始她还会哭,后来连哭都不会哭了,整个人都开始逐渐变得麻木,不爱哭,也不爱笑。 等到太阳重新升起,她还得打起精神,用虚假的笑容来应付所有人。 她不肯出声,章郢也不急,至少昨日她肯将自己给他,便是已经对他打开了心扉。章郢低头亲了亲她的眉心,起身出去,不过须臾,便端了热茶进来,递给她道:“慢点喝,小心烫。” 青钰接过杯子,小口小口地抿,长发散落在肩头,微微遮住脸颊,显得小脸越发尖削,似乎是瘦了一圈。章郢坐在一边,静静地看着她喝水。 怎样都看不够。 想起她睡着后的那一声低唤,便忍不住心疼,可偏偏又无能为力。 再大的伤痛,再难以愈合的伤口,都还是要她自己走出来,他能做的,只是陪在她身边,一直等着她而已。 青钰能清楚地感觉到一束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喝茶喝得心不在焉,喝完茶时,便想通了点什么,忽然将空杯递给他,在他起身之前,忽然唤道:“夫君。” 一声低唤,刹那间如惊雷一般在他耳畔炸响。 章郢横在空中的手蓦地一僵,手中空杯落地,骨碌碌滚了远去。 床笫之间逼她唤他是一回事儿,她心甘情愿地唤他,又是一回事儿。 章郢忽然狂喜,猛地伸手抱紧了青钰,青钰猝不及防被他带入了怀中,只觉得他双臂用力之大,几乎将她勒得喘不过气来,耳边传来章郢微有些慌乱的声音:“夫君在这儿,阿钰。” 实在没想到他会如此激动,青钰本有些感伤别扭的情绪,被他逗得荡然无存,她“噗嗤”笑出了声来。 这样一笑,她也释怀了。 何必呢,本来就是夫妻了,何必一个唤得如此为难,一个又听得如此激动,这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不是吗? 青钰垂落的手缓缓上抬,也慢慢回抱住了他,身子渐渐放松,将头靠在他的肩头。 她轻声道:“夫君,我昨晚做了一个梦,我把这些年的事情,全都梦了一遍,可我的梦却在回京后戛然而止,那个梦太可怕了,我再也不想经历第二遍了。” “你知道吗?我在梦里,其实是记得现实中的事儿的,可就算如此,我还是会害怕失去你,哪怕我努力地想忽视你,却还是明白,我仍旧深深地在乎你。”她微微一笑,在他颈边蹭了蹭,软声道:“日积月累,从在乎你,变成不能没有你。” -- 第127页 是他重新成为了她生命里的一束光,她原以为她的生活将永远沉浸在黑暗中,在她最要绝望的时候,他又从天而降,重新将她从深渊里捞了起来。 曾经不知有多少回,那个孤独的长宁公主思念夫君了,便会去护国寺拜一拜,她会乞求上天,让她的夫君活过来,无论是用怎样的方式,他可以与她为敌,可以与她不相认,也可以与旁的女子长相厮守,她想过倘若他还活着,那么最坏的情况是怎样,可仍旧只是想让他活过来。 只有他活过来,她才会有勇气继续活下去,而不是总是一个人想,自己将来要何去何从。 万幸上天,不曾让他抛弃了她,既然如此,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青钰抱紧章郢,两人许久没动,直到外头的管家叩响了门扉,章郢才率先放开了她,看着她不知不觉又红了的眼眶,不禁伸手刮刮她的小鼻尖,笑道:“你瞧你,甚为能哭。”眼前的男子五官俊朗,笑意疏朗温和,青钰仰头仔细地看他一会儿,忽然搂着他的脖子往前,蜻蜓点水般地在他唇上落下一吻,在他反应过来之前松开了他,眨眨眼道:“管家找你,定是有事,你快去罢。” 章郢握紧她放在一边的手,缓缓站起了身,唇边渐起笑意,眼中尽是温和之光,不像是平日冷峻的世子。 ……像是她的夫君阿延。 外头敲门声愈急,青钰知他舍不得她,便一拉他手指,低声道:“快去罢,早去早回,我再休息一会儿,等你回来服侍我更衣可好?” 他这才骤然笑出声来,胸腔微微震动,许久才郑重道了一声“好”,便放开她的手,转身大步离去。 青钰重新拥被躺回了床上,唇畔笑容怎样都压不住,却是再也睡不着了。 章郢出去了一趟,这一忙碌,却是一直没有脱开身,只好派人折返回来,让青钰不必再等,青钰静静躺了一会儿,起身穿好了衣裳,再随意梳洗一番之后,推门出去。 日头阳光正烈,枝头鸟雀叫个不停儿,青钰站在原地,真心实意地露出了今日的第一个笑容,她脚步轻快地四处走走,一边的侍女见状连忙上前道:“公子此刻正在见客,夫人有何吩咐,尽管嘱咐奴婢便是。” 青钰问道:“他在见谁?” 侍女低头答道:“似乎是去见王府来的人了,奴婢听说,王妃身边的侍女有急事求见,公子本紧着夫人这头,不欲接见,听说是刻不容缓的事儿,这才去见了一面。” 那侍女说到此,微有不忿,似乎觉得青钰受了什么委屈一般。 青钰不过笑笑,“既然是有急事,见见也罢,正好快到午时了,我便去准备午膳罢。” 她倒是完全不在意,她只有他了,可他除了她之外,还有那么多亲人,还有这天下纷争……她能理解他的选择,这样才是她的夫君,哪怕极为爱她,也还是明事理、知道轻重缓急的。 青钰转身,往小厨房走去。 府上的小厨房地处偏僻,因这宅邸是按着从前的家所建,青钰一路过去,仍旧十分轻车熟路,尚未走到厨房,便看见路中央盈盈立着个黄衣女子,正四处张望着,像是迷了路,看衣着并非侍女,青钰微微蹙眉,问身后的侍女道:“这位是?” 侍女也疑惑得很,摇了摇头。 就在此时,那女子转过了身来,看见了青钰便是一喜,连忙过来盈盈行了一礼,“这位姑娘,敢问中堂如何走?我方才与人失散,在此迷了路。” 青钰抬手指了指右边,“往那边走。” 那女子含笑道谢,正要转身离去,却蓦地瞥见了青钰的脸,脚下却无论如何都迈不开步子了。 眼前这个女子,生得极美。 不施粉黛,仍旧清丽脱俗,尤其是一双眼睛,眼尾上翘,分明只是淡淡望着你,却似是含了万种风情。 通身气质冷淡,五官无一处不精致。 谢云纤身为谢家的嫡女,亦是名门贵女,此番出门,更是精心打扮良久,此刻却在打扮如此随意的女子跟前,第一次觉得自惭形秽,姿色远不及眼前这人。 看她衣着,也不像这府上丫鬟,更像是她所听闻的“夫人”。 谢云纤心头一颤。 ……难道真是她? 谢云纤在打量青钰的同时,青钰也在仔细打量着她,不过随意一扫,便差不多确定了她身份。 衣裳用的乃是极为稀少的吴绫,非大族女子不能穿,腰间玉佩纹路熟悉,与她那表兄谢定琰的如出一辙,再看这一身温柔娴静的气质,便与她在长安瞧见的那些名门贵女如出一辙。 再加上之前侍女说,章郢是去见平西王府的人了。 确认是谢云纤无疑。 青钰还未说话,便见谢云纤率先微笑道:“多谢姑娘指路,敢问姑娘可是这府上的人?” 青钰起了玩心,抬手制止了身后意欲插嘴的侍女,亦是笑着答道:“我是,不知姑娘,可是方才来的平西王府的人?” 看那侍女举止,谢云纤确定了,果真是她。 原来这就是世子所爱之人。 谢云纤心乱如麻,鬼使神差地,她回答道:“我是平西王府的侍女,方才一不小心走散了,才在此地迷路,小公子此刻怕是正在与世子叙旧,一时半会儿许是不会结束。”她抬了抬眼,望着青钰踌躇道:“我若早些回去,少不得被人发现,不若他们离开时再混进去,不知姑娘……可否让我在此多待一会儿?” -- 第128页 听这言外之意,怕被发现是假,想试探她是真吧? 青钰眉梢微扬,忽然掩唇笑了。 第67章第六十七章 67 青钰顺势便道:“既然是平西王府来的人,姑娘请自便, 无须拘谨。” 谢云纤微微松了一口气, 朝青钰福了福身子, 试探道:“多谢姑娘, 不知姑娘是这府上的……” 她原以为,这民间女子身份低微, 为王妃所不喜,自然也明白自己几斤几两,此刻一听她是王府来的人,自然也是要主动避着点儿的,谁知青钰却不遮不掩道:“我不是这个府上的下人, 若非要说个名头,应算是主人,姑娘唤我青钰便是。” 谢云纤又是微微一僵。 青钰眼神坦然,双眸微带笑意, 这样淡淡凝望着她, 没有一丝胆怯畏缩,亦无一丝得意炫耀的意思。 谢云纤连忙行礼道:“原来这边是……”话到此处,却又卡住了。 夫人?世子妃?被平西王府的下人这样唤,她还不够格, 单单得到世子的心又如何,终究跨不进王府的大门。 谢云纤故意顿在此处, 便是想看青钰有无尴尬之色, 青钰没什么反应, 她身后的侍女已开始呵斥道:“这位就是我们夫人,你迟疑什么呢?我们夫人可是被公子日日捧在掌心的,你再如此无礼,信不信我们公子……” 话还未说完,青钰便骤然打断道:“不碍事,我确实算不上什么世子妃,未入玉碟,也不怪她不敢乱叫。” 谢云纤低眸不语。 青钰瞧了她片刻,抬头看了看天色,说道:“我现在要去厨房准备晚膳,你若无事可做,可以随我一同前去,既然小公子来了,想必也是会留在这儿用膳的。” 谢云纤微微诧异,不是说捧在掌心吗?为何还亲自下厨?但看青钰的模样,似乎并不觉得有何不妥。谢云纤不曾推脱,便也随青钰一道去了小厨房。 小厨房的下人不曾料到夫人亲自过来下厨,皆静立一边,战战兢兢,青钰挽了袖子,露出一双纤细白皙的手,笑着使唤人道:“你来帮我打一盆水来,我来切菜,你去洗菜罢……还有你,你负责劈柴便是。” 青钰拿了刀,在案板上熟练地切起菜来。 分明是一双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手,却在切菜上手法娴熟,不像是平常人家长大的姑娘,却又学得一手不错的厨艺。 谢云纤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只觉得四下众人忙活得井然有序,完全没有她可做之事,她也从来不懂做饭的门道儿,从前她在深闺之中,琴棋书画学得样样精通,可这入厨房,却是头一回。 大家闺秀,也没听说谁要学得一手厨艺的。 青钰见她傻站在那儿,忍笑道:“你若是想帮忙,便去帮忙搬柴火罢。” 谢云纤连忙应道:“这便来!” 她提着裙摆,小心翼翼地走到外头,搬起那刚刚劈好的一堆柴火,摇摇晃晃地进了屋,又笨拙地将柴火递入火堆之中,反而呛了满口浓烟,咳得不停,眼泪不住地往外直冒,一边的下人见状道:“不是这样一下子全塞进去的,还是我来罢。”说着,便将谢云纤挤到了一边,低头忙活起来。 青钰切好了菜,又敲碎了鸡蛋,落入锅中,拿了锅铲熟练地翻炒,加水加调料一气呵成,做菜于她是手到擒来之事,但今日,她想要做一顿最丰盛的饭菜给阿延,便又吩咐人杀鸡宰牛,外头杀鸡的惨叫声时不时传进来,谢云纤听得胆战心惊,去瞧青钰,却看见她脸上一点儿表情也没有。 这等流血的事儿,她怎么一点都不怕?谢云纤看见那一摊血便觉头晕,青钰看她委实不适,便吩咐侍女带她去歇息,谢云纤却想着门外便是一滩鸡血,无论如何,都不肯跨出厨房那道门。 果然还是养在深闺,不曾见过任何血腥之事,青钰微微一笑,也不曾勉强她。 方才她起了玩心,便想与这位谢姑娘多相处一会儿,无论如何,这位谢姑娘,也算是她的表妹之一了,青钰相信章郢为人,也不曾真对她有何敌意。但她却远远低估了谢云纤的胆量,谢云纤父兄皆是将领,手下不知多少亡魂,偏生养出了这样一个弱不禁风的娇小姐,也是有趣得很。 若她能平平安安长大,不曾参与哥哥们的夺嫡,不曾站在风口浪尖之处,那么她是不是也会和谢云纤一样,哪怕只是杀鸡宰羊,也会害怕? 如此一想,她倒是有些羡慕谢云纤。 能这样单纯地活着,永远不必见识那些最阴暗之事,殊不知也是一种莫大的福气。 谢云纤局促不安地站在角落,脸色略显苍白,贝齿紧紧咬住下唇,惶然不安地看着这人来人往,她实在想不通,为何这位青钰姑娘,看似弱不禁风、养尊处优,怎会面对如此血淋淋的事儿,连眼睛都不眨一下,还在一边炒菜,一边与身边的下人们说说笑笑? 她就一点都不害怕吗? 这样粗鄙不堪的行径,又岂是平常女子可以做到的? 她生得这样好看,她笑得肆无忌惮,她得众人喜爱,她所做饭菜闻起来如此之香…… 谢云纤瞧着青钰,瞧着瞧着,眼睛里却不知不觉有了一丝羡慕,不羡慕她这一手饭菜做得多好,只是羡慕她是为何如此洒脱,为何还能和那些低贱的下人……如此自然地说说笑笑。 谢云纤身为谢家嫡女,上敬父母兄长,对下亦是高高在上,尊卑有别,那些人或畏惧她,或尊敬她,她自小所受的教育,使她觉得就该是这样。 -- 第129页 为什么青钰不一样? 不害怕王妃,也不担心世子会喜欢旁人,更不介意所谓的名分,好像这一切都不重要似的,可谢云纤自打懂事开始,便知晓这些有多重要,那些后宅的女子,穷尽一生,也不过是寻个有所依靠的归宿罢了。 青钰花了一个时辰的功夫做完了饭菜,只剩下最后一锅鸡肉,正小火慢烹着,外头的下人已过来唤道:“夫人,公子听说您在厨房,传话过来,说是让您别做了,好生回去歇着。” 青钰翘了翘唇角,并不答话,只吩咐那传话的下人道:“来得正是时候,你过来帮我端菜罢。” 那下人也愣住了。 所有人费了一番功夫,才将这一堆菜肴一个个搬到了前院左室,青钰惹了一身油烟味儿,便打算先行回去换身衣裳,见谢云纤垂眸不声不响地站在角落,想起她一个人或许不知如何自处,便吩咐身后的侍女道:“你去带她到前院罢。” 侍女点了点头,走上前去请谢云纤离开,谢云纤神色微微恍惚,沉默良久,竟抬脚走到了青钰的面前。 “谢姑娘还有何事?”青钰看她欲言又止,便率先发问。 谢云纤微微讶然,“你……你是如何知道我……” 青钰指了指她腰间玉佩。 谢云纤这才了然,她微叹了口气,喃喃道:“原来我早就……早就暴露了,你又何必不戳破,直接将我打发走便是,何必捉弄于我……” 青钰淡淡打断她道:“并非有意捉弄于你,只是好奇你是个怎样之人,我听说王妃有意让你嫁给我夫君,我瞧瞧你,也好知道王妃喜欢怎样的姑娘。” 谢云纤一时哑然。 被她这番直白之言堵得哑口无言。 谢云纤思虑片刻,不太相信道:“你在我跟前行事毫不收敛,光是下厨一事,便能惹王妃厌恶,又岂会在意王妃的看法?” 青钰闻声却是一笑,“我说想知道,又何时说了,非要去讨喜欢她不可?” 她要嫁之人,乃是章郢,而非章郢的母亲。 王妃喜欢她固然好,若不喜欢……她李青钰也绝非主动讨好旁人之人。 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答案,谢云纤难以置信地望着她,心底却微微憾然。 没想到眼前之人,竟有底气说出这样的话。王妃是怎样的身份?她当真不在意一丝一毫世俗看法吗? 这是需要多大的勇气?饶是温柔娴静如谢云纤,也不敢断然说出此语。 *** 穿堂风直掠而来,章郢端坐太师椅中,垂目饮茶,始终不曾开口。一边的章绪便也安安静静地缩着,不敢出声打破这安静,王妃身边的贴身婢女雪儿垂首立在一边,正在心不在焉地想着什么。 方才她已细细向世子说明王爷病况,言下之意甚为明显,便是让世子早日归府,承袭王位,若世子想带那个民间女子回去,王妃也不会反对。 但,带回去,并非意味着平西王府肯接受那个女子成为世子妃,若这女子足够识大体,还能怀有世子的骨肉,王妃或能大发慈悲赏她一个妾室做做,这已是最大的让步。 章郢当场便翻脸了。 非但尽数驳回了王妃的吩咐,还勒令雪儿站在此处,眼睁睁地看着,稍后所来之人,究竟是生得什么模样,可否配得上未来的平西王妃之位。 不过须臾,满桌佳肴便全上好了,章绪望着这一桌香喷喷的菜,惊喜道:“哇!这也太香了!哥哥,你养的厨子未免也太能干了!” 章郢淡淡道:“这是你嫂嫂做的。” 他一提嫂嫂,章绪便垮下了小脸,极为不乐意道:“哪门子嫂嫂,倘若不是美人姐姐,我还能勉强接受谢姐姐,除此之外,我谁也不想要,我偏不认这个嫂嫂……” 他一边说,还一边警惕这活阎王的脸色,唯恐他当场发怒,要他好看。 谁知章郢听了之后,并无半分怒色,反而淡淡道:“你见了便知道了。” 话音刚落,便听见脚步声逼近了。 来者刚换了一身鹅黄衣裙,脚步轻快,面上笑意盈盈,未见人,声先至—— “不认我吗?” 章绪猛地站了起来,惊喜地大叫道:“美人姐姐!” 第68章 第六十八章 68 章绪虽然不曾见过青钰的真容, 但对这个声音万分熟悉, 听到声音的刹那, 便猛地站了起来,几乎没有半点迟疑, 就飞快地蹿到了青钰跟前。 “怎么会是你!你居然就是我的嫂嫂, 我、我……”章绪激动地语无伦次, 只能拽着青钰转头对章郢喊道:“哥哥!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嫂嫂就是美人姐姐, 我还以为美人姐姐她……” 他以为她出事儿了。 青州的事情闹得那么大, 他本在公主府邸里悠闲度日, 自打被宗临带回了王府,便一直感到不安, 整日便悄悄贴在母亲屋外偷听, 怕被发现,便只能听到些许只言片语,知道外头出事了。 他平日虽然顽劣, 却也不傻,从前也曾听郑襄提及过朝中的事情,知道自己的哥哥和父亲,对朝廷而言是个威胁, 而美人姐姐又是从长安来的公主。 章绪不敢细细想下去。 他听说哥哥在外头有了心上人时, 是真的很生气,美人姐姐那样好, 哥哥也曾亲口说了喜欢她, 怎么就能突然喜欢别人呢?章绪甚至想过, 倘若哥哥是这样三心二意之人,那便是他从前看错他了。 -- 第130页 可他不曾想到,美人姐姐便是这位传言中的“民间女子”。 青钰看章绪激动地语无伦次,不禁微笑着安抚道:“阿绪,我没事,我一直和你哥哥在一起,他将我保护得很好。” 一面说,一面抬眼,与章郢的黑眸隔空相撞。 无需多说,他和她心里已是了然。 一直以来,倘若不是他处处护着她,她早就凶多吉少了……从刺杀开始,到宗府奔赴而来陪她演上一出戏,再到深夜小巷里,他阻止她踏入陷阱,最终城门相救,千军万马里,他将手递给了她。 说来,最初若非他在悬崖下捡到昏迷的她,她或许从那时起,就会被野狼给吃了。 这条命是他一路救过来的,她都记得,也会用一生的时间去偿还。 章绪吸了吸鼻子,委屈地点点头,又仰着脑袋,仔细地瞧了瞧青钰的脸,越看小脸越发的红,最终着实害羞得不知所措,便转身跑到章郢身边去,悄悄附耳道:“哥哥,嫂嫂生得未免也太好看了。” 章郢心情大好,大笑道:“你这小子,再没个礼数,盯着你嫂嫂瞧,我便再请个夫子来,好生教教你什么是规矩。” 青钰一时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来。 章绪看二人皆在笑他,不服气道:“我若不仔细瞧瞧,怎么记住嫂嫂长什么模样?我看我嫂嫂罢了,都是自家人,哥哥非要和我提什么礼数,何其扫兴!” 青钰倒也不曾计较,缓步走到了桌边坐下,笑道:“莫贫了,阿绪在我跟前,不必这么守礼数。你们二人先用膳罢,这可是我亲手所做,不吃完,便要罚。” 章绪看了看满桌佳肴,期待地搓搓手心。 一边垂首而立的侍女雪儿至始至终便盯着青钰,看她谈笑自若,和小公子颇为熟悉的样子,便隐隐有些惊异,再瞧见世子一改往日淡漠的性子,竟也能如此开怀说笑,便彻底收回了目光。 无须再仔细观察什么了,她已是确定了。 小公子虽单纯,却也不是谁都亲近的,世子亦是如此,一个女人,能留住男人的心是一回事儿,能改变一个男人,又是另外一回事儿了,这位“夫人”,并不仅仅只是得宠那么简单。 她和世子站在了同等的位置之上,一个眼神便知深意,而非依附讨好、乖巧柔顺,与雪儿所见的那些后宅女子都不同。 看来……是王妃错了。 雪儿见他们已是坐落,便默默福了福身子,低声道:“既然世子爷开始用膳了,奴婢便先行退下了。” 无人多看她一眼。 雪儿默默低下头,缓步朝外走去,却蓦地脚步一顿。 谢云纤正静静站在门口,神色复杂地看着里面,见雪儿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便一言不发地转身出去。 雪儿看她面色灰败,连忙快步跟了上去,失声唤道:“谢姑娘!” 谢云纤一路跌跌撞撞地跑到无人处,才停了下来,抬手扶住了身边大树,低头不语。 雪儿焦急道:“姑娘若是心中不快,便先行回王府罢,这里有奴婢便好……” “姑姑让我来,是为了夺回世子的心。”谢云纤蓦地打断她,抬起了头,露出一双噙泪的双眸,仿佛下一刻便要哭出来,“可是,他们这样恩爱,这样般配,又哪里有我插足的余地呢?” 雪儿一时竟也不知该从何安慰。 般配,恩爱,却是如此啊。 任谁见了世子和那个民间女子,怕是都会感慨一句郎才女貌,佳偶天成,何其般配,又何其恩爱? 谢云纤抬头看了看天空,企图将眼泪逼回去,却还是忍不住落了泪,掩面哭道:“世子在我心里,是天底下最好的男子,我早就喜欢上他了,可是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以为,我的心上人就该是那样的冷漠,那样的严肃高傲,可我竟然今日才知道,原来他不是冷漠,他只是不爱对我笑罢了。” “你瞧他,他看着她的目光,那样温柔而与众不同。我从未见过他这样笑过,那个笑容,就好像拥有了一切一样。” “我小的时候,父亲便告诉我一个道理,他说:‘君子不夺人所爱,亦不强人所难。’他们这样好,我若硬生生地将他们拆散,就为了所谓的家族门庭,将来,明知他心里有了旁的女子,还要装作若无其事,我真的做不到。” “雪儿,我想放弃了。” *** 用完膳之后,青钰本要起身亲自收拾碗筷,谁知章郢忽然命人将章绪带了出去,趁着四下无人,忽然将她搂进了怀里,低头亲了亲她的唇,柔声道:“何必如此勤快,阿钰应当好生去歇着……” 青钰被他亲得猝不及防,身子骤然一僵,随机便笑着靠近了他的怀里,伸手抱紧他,“就是觉得,我应该为你做些什么……” 她安安静静地靠在怀里,侧脸贴着他的胸膛,嗓音温软。 像只被顺了毛的猫儿,浑身锋芒尽敛。 之前那个浑身是刺的长宁公主,那些带着血的回忆,都好像是一场噩梦里的幻觉。 若是能在此处安享余生,再也不必接触那些斗争,哪怕让她洗手作羹汤,每日做这些杂活,她也愿意。 一想到从前受的那些委屈,鼻尖便是一酸,眼眶里瞬间便溢满了泪。 从前哪怕性命垂危,也不曾掉一滴眼泪,因为无人会在意她的难过,可现在在喜欢的人跟前,那些酸楚便后知后觉地一齐涌了上来,就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 第131页 她忽然转身转身,把整张小脸埋进了他的怀里,一言不发,章郢不解其意,微微眯了眯眼,尚未开口,便感觉胸前的衣裳湿了一大块,脸色便是一沉。 “怎么了?”他低声问。 她不理他。 章郢抬手抚了抚她的发顶,“莫哭,有何好哭的?可是受了什么委屈?是不是之前见了谢云纤,气着你了?若是她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我便命人将她抓来,任你出气如何?出了事儿,谢家那儿有我交代。” 青钰仍旧不理他,听他如此相护,眼泪愈发汹涌。 章郢静静等了良久,着实不知她如何了,便伸手擒住了青钰的下巴,强硬地抬了起来,与这双红彤彤的眼睛对视着,沉声道:“究竟受了什么委屈?” 青钰摇头。 她双睫沾泪,偏头哑声道:“不怪别人,要怪便怪你,如此能哄人。” 旁人若不哄她,她又何必哭,越是哄她,越是让她禁不住脆弱起来,恨不得将从前受到的所有委屈,都在他这里找到安慰。 章郢听懂了她话外之音,一时怔忪无话。 许久,才低声一笑,猛地伸手扣住她的手腕,欺身而上。 她一连后退几步,身子便忽然撞上了墙壁,她惊慌仰头,尚未说出一个字来,便感觉到黑影沉沉罩下,唇瓣便被他轻轻含住。 这一吻,极为温柔。 片刻之后,青钰浑身脱力地靠在墙上,喘息未止,章郢凑到她耳边,低低一笑:“也怪你自己,如此得我心意。” 第69章 第六十九章 69 青州大军镇压哗变之后, 节度使孙炆增援被阻, 明知是淮安侯有意作祟, 甚至是和平西王暗中勾结,但苦于没有证据, 朝廷处于弱势, 为安抚藩镇, 便治了孙炆一个延误军机之罪, 杖了三十军棍, 以示惩戒。 青州刺史贺敏上疏朝廷, 直言此次灾祸之中,钦差高慎死于哗变之中, 而长宁公主生死未卜、下落不明, 朝中原本与长公主联系密切的官员皆人心惶惶,镇国公宋家更是失了盟友,据说小公爷宋兆听闻这个消息之时, 差点带着人冲出城门,想亲自奔赴青州寻找公主下落。 皇帝听闻妹妹下落不明,更是连发三道圣旨给平西王,殷殷嘱咐, 务必要找到公主,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而事实上,长宁公主不在长安的这些时日, 长安城中早就变了天, 真正希望她回去的, 又只是少数人了。 仅此哗变,藩镇和朝廷上只差最后的遮羞布,没有谁主动去挑起战事。 甚至有人猜测,失踪的长宁公主,和“失踪”的废太子,这之间是不是也有什么关联? 高慎并没有死。 谢定琰将其关入地牢,严加拷打,审讯多日,才从其口中问出了些许东西,当即连夜求见世子,章郢彼时正在房间里与青钰温存,二人起初还在正正经经地说话,说着说着,青钰便搂着夫君的脖子滚落在床上,两人在床上疯闹了好一会儿,宗临才敲了敲门,“公子,谢小将军有要事求见。” 青钰正趴在章郢身上,一手拽着他的衣领,笑意盈盈,闻言便立即耷拉下了脑袋,看起来十分扫兴。 怎么每回都有人打搅,从前她不想瞧见他时,他却一件要紧事都没有。 章郢忍不住低低笑了出来,抬手一刮青钰的鼻尖,又安抚地揉了揉她的脑袋,扬声问道:“何事?” 外头却沉默了。 有些事情,宗临不便直接说出来,尤其青钰还在场,虽然她如今已算不上是敌人,可宗临还是有所顾忌。 青钰倒也不恼,从章郢身上滚了下来,侧躺在他身边,抬手泄愤似的将他往外推了推,章郢笑着握住她的手指,低头亲了亲,柔声道:“乖,我让阿绪进来陪你玩,如何?” 青钰抽出手指,翻了个身背对着他,一副“随你便”的样子。 章郢大笑,拂袖而去,出去时吩咐了外头伺候的侍女,没过多久,章绪便蹦蹦跳跳地进了屋子,兴奋道:“嫂嫂!我来找你玩啦!” 青钰揉了揉眉心,叹了口气,到底还是翻身坐了起来。 分明自己还不曾生过孩子,可这种带孩子的无力感是什么回事? 和章绪玩,固然也是开心的,可章绪毕竟和章郢不同,青钰只想做被哄的那一个,才不想做哄人的那一个。 章绪一边啃果子,一边滔滔不绝地跟她说自己身边的事儿,想起青钰还不曾去过王府,便一一给她介绍自己的家人,说起严厉但常年卧病在床的平西王,还有素来溺爱自己的王妃,再胡扯那些王府妾室们的八卦,越说越起劲儿,甚至说到了谢家。 “我跟你说,你别看我大表哥平日里可凶了,其实他可好了!小时候我和人打架,哥哥觉得我是自讨苦吃,不曾管我,都是大表哥悄悄帮我出气,他平日可护短了,每日来王府的时候,都会记得给我带各种稀奇古玩。”章绪想了想,比划了一下,“有一次,他给了我一把这样大的长弓,想让我学武,虽然我至今都不曾用,但后来,宗将军告诉我,说那把弓可是玄铁所铸,价值连城。” ——谢定琰向来出手阔绰,青钰也记得,幼年时,每逢谢定琰入宫瞧她,也会给她带许多新奇的玩意儿。 “还有我母亲。嫂嫂你可不知道,母亲待我可好了,可是她一对着我哥哥,就老是一副不太好相处的样子,哥哥从小便不大爱在王府,我觉得肯定母亲对他太凶啦。” -- 第132页 ——平西王妃,青钰早有耳闻,看似不过是区区女流,实则这么多年来,章郢尚未独当一面时,平西王府一直靠她与谢家的联系来支撑着,从前她不大将这位放在心上,可如今这是她夫君的母亲,能教养出章郢这样的人,虽性子多有强势,但定也是个足够果断聪明的女子。 章绪絮絮叨叨了许久,又说起昨日之事,“嫂嫂,为什么你昨日没来见我呢?” 昨日那事儿……怎么好和阿绪这孩子说,青钰干咳一声,搪塞道:“是你哥哥临时有事儿。” 章绪似懂非懂,“我知道了!昨日表哥来见了哥哥一面,肯定是有什么急事,还好还好,今日我可见着你啦。” 青钰却皱了皱眉,“谢定琰来过?” 她为何不知道? 昨夜……昨夜她累极,中途醒来一回,章郢尚在她身边安睡,后来她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半夜醒来,去见了谢定琰? 章绪诧异道:“嫂嫂不知道吗?昨日我和表姐等到天黑都不曾见到你们,便离开了,谁知走了半路,表姐便瞧见大表哥骑着马过来,在外头不知说了些什么,然后便进去啦,然后表姐便问我,想不想和表哥叙叙旧,正好我多日不曾见到他,便在外头等他出来。” 青钰眸光微闪。 若是平日,她并不会想太多,可昨夜既然章郢会和她一夜春宵,明显是谢定琰过来,是临时起意的。这里每一个人,都不曾避讳她的存在,谢定琰和她结下那么深的梁子,居然还能眼睁睁地看着章郢和她在一起吗? 昨日之后,今日竟然又来了一趟。 青钰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可她又说不上来哪里出了问题,总觉得有什么事情,是自己不曾知道的,不仅是谢定琰隐瞒了她,就连章郢,也一直在瞒着她。 她垂下双眸,若有所思。 章绪看她久久不语,拽了拽她的袖子,踌躇道:“嫂嫂,是不是阿绪说错什么啦?” 青钰摇头,微笑着点了点他的鼻子,“你没说错,只是我忽然想起,有一件事,我倒是不曾告诉你呢。” “什么事啊?”章绪好奇。 青钰说:“你或许对朝中之事都不熟悉,故而也不知道,我和废太子,是一母所生的亲兄妹,谢家,亦是我的母族,说来,我也算是你的远方表姐。” 虽然如今的平西王妃,和先皇后并非出自同一脉,但谢定琰,确确实实是青钰的亲舅舅的长子,亦是她的表哥。 章绪没想到居然还有这样一层关系,此刻却是惊呆了。 青钰笑道:“谢定琰,也是我的表兄,从前我在长安时,也唯有他时常去东宫,也因此与我感情甚好。如今想一想,我确实多年不曾见到他了。” 其实早就决裂,但这些话,骗这单纯的小少年足矣。 章绪不疑有他,想了想,若自己许久不曾见到大表哥,应该会是十分想念他的罢?章绪忽然难过起来,连忙拽了拽青钰的衣袖,“那嫂嫂要不要去见见表哥?他既然来了,你便去见见他吧!大表哥人可好了呢!若是见到了嫂嫂,一定会十分高兴的。” 青钰也忍不住跟着他笑了笑。 “不若这样。”青钰弯下腰来,悄悄凑到章绪的耳边,低声道:“不如阿绪在前头带路如何?你带着我到书房外头,然后你去引开人,这样,我便能悄悄溜进去,趁他不备之时,给他一个惊喜!” 章绪不疑有他,一口答应了。 *** 章郢的书房外把守森严,其实下人明白青钰身份,并不会横加阻拦,但青钰知道,从她靠近书房的那一刻起,章郢便会立刻收到消息,她所能见到听到的,只是他们想让她知道的。 所以她利用了章绪,章绪在外头闹得动静不可谓不大,门口的侍卫被吸引过去时,青钰便悄悄地溜到了书房侧面,靠在窗子外仔细聆听里头的动静。 里面二人相对而坐,章郢正不紧不慢地喝茶,谢定琰双目微垂,一言不发。 直到外头侍卫查清动静的缘由,进来禀报说是章绪在外头玩闹,谢定琰这才松了一口气,笑道:“既然是阿绪,那便没事了。” 章郢微微蹙眉,心底划过一个隐秘的念头,很快便一笑置之。 阿钰自打留在了他的身边,便甚少理会政事,镇压哗变之后具体如何善后,朝廷又是如何,也不见她主动问过。如今他不过是见谢定琰一面,她大概也不会放在心上。 第70章 第七十章 书房内一片幽暗, 镂空窗棂将日光割裂, 光影迷眼,屋内二人相对而坐, 气氛沉凝,清风随着未阖之缝流入,在二人之间淡淡流转。 章郢拿过案上文书,垂目看了半晌,淡淡道:“高慎所招的,只不过是朝廷密令, 这些根本无用, 我们想要盘问出来的,他一字未说?” 谢定琰低声道:“我告诉他, 如今他的身份已经是个死人,他半信半疑,言语之间似乎有所松动。” 章郢微掠唇角, 黑眸深不见底,语气不容置喙:“必须问出来。” 谢定琰挑眉, 着实有些诧异, 不禁问道:“当真必须从他这里入手么?” 章郢拂袖起身, 站到了窗前,广袖垂落,负手淡淡道:“当年高铨行事隐蔽, 一切都是有备而来, 不留半分把柄, 高慎是他侄儿,常年在他左右,当年之事定有参与。无论用什么手段,都必须问出来。” -- 第133页 谢定琰微微攥紧拳头,沉声应道:“今晚再连夜审讯。为了殿下,我会尽快。” 章郢转身看着他,眸光微闪,“殿下近来如何?” 谢定琰唇角微僵,“世子怎知晓我……” 他昨夜听闻长宁之事之后,到底心结难消,想起这么多年和她之间的误会,便一时冲动,策马连夜回府,去见了殿下。 殿下果真没有隐瞒他,见他如此激动,便将当年的来龙去脉一一说给了他听,末了细细叮嘱道:“此事你莫要急着告诉钰儿,在她跟前,你便继续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她性子倔强,不会领情,反而会弄巧成拙。” 谢定琰却追问道:“殿下可曾想过,此事不可能永远瞒下去,即便臣、殿下、世子三人不说,她也终有一日会知道,因为殿下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谢家,继续将她视为眼中钉。” 倘若不和解,她便是他们的仇人,谢定琰曾经有多喜欢这个表妹,后来便有多憎恨她,更遑论谢家的其他人。 他的父亲,也便是先皇后的哥哥,是如此地对这个侄女恨铁不成钢,不知感慨过多少次,先皇后教养出了一个六亲不认的不孝女。 谢家的长辈们,从前讨论政事,但凡提到长宁公主,俱陷入沉默,面露愤恨之色。 他们都误会她了,也不能再错下去了。 谢定琰的问题,无疑一下子说中了关键之处,李昭允转目看着跳动的烛火,意味不明道:“此事,孤与世子私下商议过,还需将当年之事的真相重新挖出,才可能让她放下芥蒂。” 太子为何夺嫡失败?其实早就从六年前的那一场失败的刺杀开始,李昭允就注定输了。 输在识人不明,对他忠心耿耿的高铨,实际上却是齐王的人,看似在帮他谋划一场天衣无缝的杀弟良计,实则早就与齐王暗通款曲,上演一场苦肉计,让齐王下狱,也为日后弹劾他谋害手足埋下伏笔。 世人皆知,太子输在为了夺取权利,不惜枉顾百姓性命,不配身为人君。 其实不然。 李昭允自认自己确实有过醉心权势之时,但他绝无可能屠杀百姓,谢章两家,也都心知肚明。 所以他们甘愿追随。 *** 谢定琰与章郢的谈话,将这些全说了。 从为何至今仍要隐瞒长宁,到而今审讯高慎,又应如何逼问他口中当年真相,青钰站在窗外,只觉手脚冰凉,听到后面之时,耳畔嗡鸣不止,心底一片酸涩僵硬,竟分不清到底是生气,还是悲哀。 不知不觉,指甲已深深陷入掌心,仍然察觉不到半分痛意。 她心跳极快,像是不住敲打的鼓点,太阳穴一阵阵发痛。 他们都瞒着她。 谢定琰知道了那件事,他对她抱有愧疚。 可是凭什么?凭什么都瞒着她,一副为了她好的样子?他们说的没错,她早就不相信这些亲情了,也根本不会对他们的所作所为十分感动。 青钰脚底发软,扶着墙壁转身离去,谁知脚下打滑,脚踝狠狠一扭,整个人都朝前摔去。 轻微的声响便足以惊动屋内之人。 谢定琰高声喝道:“谁在偷听?!”屋内二人迅速对视一眼,章郢抽出墙上佩剑,起身出来查看,在看见地上的女子之时身形一滞,手中佩剑哐当落地。 青钰跌坐在地上,双手撑地,脸色苍白,额上不住地冒着冷汗。 听见脚步声,她抬起双眸,猝然与他们对上。 怎么会是她?! 谢定琰大惊,本不知如何面对青钰,如今猝不及防对上,想起方才之话她都听到了……谢定琰一时竟不敢靠近,身边的章郢已顾不得其他,连忙上前看她伤势。 “阿钰,哪里摔着了?”章郢她在身边蹲下,一低头,便看见她明显发肿的脚踝,眼神瞬间暗了暗,心疼地皱了皱眉,“怎么就扭到了?” 青钰丝毫不在意自己的伤口,只偏头直勾勾地着他瞧,毫不避讳道:“方才偷听你们说话,走得太急,一时没注意脚下。” 她语气并不友好,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摆明了这事儿不能善了。 一边的谢定琰只觉额头青筋突突地跳。 章郢却从善如流地摸摸了她的长发,柔声哄道:“以后若想听,不必在外头遮遮掩掩,直接进来便是。” 青钰冷笑:“我若当真进来,你又会拿什么搪塞我?若非我偷听,怎会知晓你们瞒了我这么多?” 章郢微微一笑,低头亲了亲她的眉心,“我岂会搪塞阿钰?” 她此刻心烦得很,抬手扒拉开他凑过来的脸,冷声道:“章郢,我没与你开玩笑!” 得了,又不喊夫君了。 章郢对付这种场面颇有经验,倒也丝毫不气,反倒微微一笑,将手抄过青钰双腿和腋下,将她打横抱了起来,柔声道:“乖,先回房上药,此事稍后再说。” 说完,也不管怀中的女子如何一脸不豫,先抱回去再说。 独留身后的谢定琰静立风中,半晌才回过神来。 这就……行了? *** 章郢抱紧怀中小姑娘,快步走回卧房,刚将她一放下,她便对他避如蛇蝎一般,使劲儿地往后缩,一直缩到他捞不到的角落,又抄起一边的枕头,朝他狠狠砸了过去。 “连你也瞒着我!”她恼怒至极,恨恨咬唇,看章郢侧身躲过,不由得更气,“我原以为,你与他们不同。” -- 第134页 这话便是带了几分委屈了,章郢连忙爬上床,企图将她捞入怀中好生哄哄,她一见他靠近,便立刻尖叫道:“你不许过来!” 章郢被她这一声吓了一跳,连忙后退道:“好好好!我不过来!” 青钰咬唇瞪着他,心乱如麻。 方才之话,她听得一清二楚。 他们觉得她可怜,觉得她倔强,想要从长计议,口口声声都是为她好。 甚至……他们言语之间,还透出一丝当年之事另有隐情的意味。 她就忍不住想:凭什么啊? 凭什么他们对她好,却不问她肯不肯接受。凭什么这么笃定她的性情,凭什么要以一副了解她的姿态,来为她四处周旋?就算她那哥哥另有隐情,她肯不肯和解,也是她的事儿,就算她选择去死,那也是她的选择。 凭什么要对她好?凭什么! 她觉得很没有道理,这些人,尽管害怕她陷害她唾骂她,随他们放马过来,她从不畏惧一死,可是凭什么就,就要对她好了呢? 第71章 第七十一章 屋内气氛十分僵滞。 青钰抱着被子蜷缩在床角, 心乱如麻,章郢一靠近便会被她拿东西扔, 便也郁闷地坐在了一边,颇有些无奈地揉了揉额角, 二人相对无言。外头的侍女进来换茶水,见这二人一副互相不想搭理对方的样子,面露疑惑之色, 手头动作便放缓了一下。 公子和夫人不是感情很好吗?这是怎么回事? 那侍女一边收拾茶盏,一边心不在焉地瞧了瞧青钰, 又瞧了瞧章郢, 看见地上落的枕头, 也不知该不该捡起来……正犹豫着,便对上了公子漆黑的眸子,公子坐在案几边,冲她一使眼色,示意她捡起来递给青钰。 那侍女只好硬着头皮去捡,拍了拍上头的灰尘,便低头走到床边,忐忑地唤道:“夫人……您的枕头……” 屋内安静地掉根针都听得见, 这一声甚为突兀。 章郢见她开口, 佯装漫不经心,却用余光瞟着这边的动静, 企图观察青钰是否还生气。 青钰低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乍闻此声, 便抬起头来,与面前的侍女对视着。 ……夫人似乎心情烦躁。 那侍女递着枕头的手便这样僵在了半空中,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心跳如擂鼓,甚为惴惴不安。 青钰看了她半晌,又重新收回目光,淡淡道:“放着罢。” 嗓音低低的,尾音下压,像是没有精气神,语气没有不耐烦,但似乎很是失落。 章郢立刻暗忖道:平日里阿钰脾气甚大,若是惹了她,定是会生气的。如今这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实在是少见。看来她是难过居多,难过绝不是因为谢定琰,难道是因为我瞒着她? 他如此一想,便有些坐不住了。 他也不想瞒着她啊,实在是他担心她会因此不快,非他自作主张不顾她的感受,正是明白这样的误会若一直维持下去,将来她又能如何自处?又能怎样保证谢家不再害她?她自己又能有多畅快呢? 他了解阿钰的性子,明面上的她永远都是强硬的,实际上心软得不得了,否则也不会屡屡生气,又屡屡被他哄好了。她这样好的姑娘,总是不会真正舍得伤害自己在意的人,表面上越是显得不在意,越是在意极了。 瞧她上回醉酒,不就是对着月亮哭着骂人?他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才彻底决定了,要助她解开这个心结。 他想让全天下的人,尤其是那些亏欠了她的人,都重新来好好疼疼她。 那侍女慢慢将枕头放了下来,冲青钰和章郢福了福身子,忙不迭逃离这尴尬地场面了。章郢默默在那坐了好一会儿,颇有些如坐针毡,实在忍不住了,便抬头看向青钰,只见她抱膝坐着,垂目盯着自己一双小脚,羽睫微颤,侧脸安然,白如凝脂的脸颊在黑暗中几近透明。 也不知在想着什么。 章郢叹了口气,索性起身。 罢了,这丫头倔得很,等她主动消气,倒不如他再哄哄。 “阿钰我……”他在她身边坐了下来,刚一落座,便见她敏捷地往一边躲了躲,一副十分抗拒他的样子。 章郢:“……” 他是什么洪水猛兽吗? 章郢无奈道:“你同我好好说话,莫要冷战,阿钰,你知道我最受不了这个。” 青钰抬眼冷笑,“好啊,那你现在好好说说,你是怎么想的?你如今已经让谢定琰知道真相了,接下来是不是和谢定琰商量着,要将此事如何告知谢家那些人,又如何促成我和哥哥和解?” “我跟你说,没门。”青钰咬唇,含恨道:“无论有什么难言之隐,他做过的事,都不容抵赖。你知道我掉下悬崖的那一刻有多难过吗?章郢,若有一日,我亲手拿刀杀你,你又可会原谅我?” 她用自己打比方,字字直击要害,章郢眼皮一跳,眸底蓦地起了火。 拢在袖中的手缓缓捏紧,他抬眼看着她,对上这一双清澈平静的眸子。阿钰生来眼睛便是极美,只是这双眼睛,也天生清澈得不含一丝杂质,以至于她不笑之时,眼神便透着一股淡淡的凉意。 正是如此,长宁公主的眼睛素来冷峭,常人不敢直视。 章郢死死盯着她,一字一句道:“你若是为了自己拿刀杀我,我会原谅你。但若是为了他人,我或许会拖着你一起去死。” -- 第135页 没想到他会如此回答,青钰彻彻底底愣住了。 若是为她自己……怎么就能原谅呢? 她不解道:“无论为何,可背叛就是背叛了。” 她一脸茫然,瞧着他的眼神有些奇怪,又没了那股子冷意,看着有些傻乎乎地可爱。 章郢凝视着她,淡淡微笑道:“你若是为了自己,我死能让你过得更好,我这一死,或许还能有些许意义在。” 她问道:“那为他人呢?” “阿钰,我不能容忍你心里有别人。”他说:“只要我一口气在,你若爱上旁人,我会杀了他,也会杀了你。” 青钰身子蓦地一僵,不自然地撇开头去。 心却因为这话跳得快了三分。 可她……恰恰相反。 她曾以为他死了,那时便已经明白了自己的心意。若他背叛她,她或许还能安慰自己,这是个背叛自己之人,她无须为了这样的人难过,还能一个人走下去……可他偏偏是因为自己落得那般下场,她日日夜夜,无时无刻不在后悔内疚,早就忘了自己的骄傲,在感情跟前,变得越发的卑微了。 她垂下眼盯着脚尖,环住双膝的手臂下意识缩得越发紧,埋着头不看他。 一只温暖的大掌,慢慢落在她后心。 章郢轻轻抚她,低头在她耳侧道:“何必举这样的例子,我的阿钰不会背叛我,你我都心知肚明。” 她咬唇,这一抬头,便和他挨得极进。 呼吸交缠。 章郢眸如墨玉,静静倒映着她的影子,青钰忽然累了,就是一种彻底认输的感觉,任凭他不动声色地揽住了她的肩头,又慢慢将她带入怀里。 靠在章郢的胸前,青钰心想:罢了,什么都别管了。 夫君若能开心,其他的……也都不重要了。 第72章 第七十二章 窗外风声不止, 天色转瞬间晦暗下去,投进屋内的婆娑树影逐渐转淡,烛火噼啪一响, 也彻底熄灭了下去。 随后雷雨声便伴随而至, 轰隆作响,屋檐下的雨声哗啦,门窗被风吹动得不住作响,青钰靠在章郢怀里, 感觉到了下雨时的寒意,身子轻微地瑟缩了一下,黑暗中,他和她都不太说话, 也正是如此,她轻微地瑟缩都如此明显。 章郢扯过被子,将小巧的她紧紧裹了起来,大掌摩挲了一下她的后脑,低声道:“入秋雨多。” 转眼就秋天了, 青钰有些恍惚。 她来青州的时候,正值春日, 青州风光秀美, 与长安大为不同, 她每日都想多看看南乡县的美景, 后来便在他的宅邸看见一树十分漂亮的木棉, 也是那时起, 她看到了活泼可爱的阿绪,阿绪在那里翻墙,一如曾经翻墙的她,那时墙边,也有一树鲜红的木棉。 时光交叠,长宁公主想起了令人怀念的过去,才对阿绪格外不同。 后来,便是三番四次地试探交锋,被他掳走,洒落骨灰,静养疗伤,生死逃亡,城楼相认……原来时间过得这么快,她离开时长安之前,也曾对人发出过威胁,也和同盟者约定将来如何谋夺权利,还想过自己若是凶多吉少,又能利用自己的死对高家造成怎样的打击……但从未想过,自己这一去,从此就有了家。 青钰揪紧章郢的衣裳,把头埋进了他的胸前,闷闷地问道:“你和谢定琰还有什么要说么?他应该还在外头等你。” 他低声道:“不妨事。现在就陪你。” 青钰闷在他的胸口,闻言忍不住笑了,她揪着他的衣裳抬起头来,与他在黑暗里的那一双明眸对视着,隐约在黑暗里看到的男子轮廓,也是如此的俊朗好看,一如她年少时,最开始为之心动的,也是那漫不经心地少年郎的好看皮囊。 他在她的眼里,是全天下最美好的东西。后来即便明白人无完人,也还是用一腔最热忱的心爱着他。 青钰忍不住摸了摸他的脸,顺着他的骨骼,摸到他微微有些扎手的下巴,又摸到高挺的鼻梁、深邃的眼眶。 她能感觉到气氛渐渐便变得温暖起来,他搂着她的手逐渐用力,黑眸逐渐变得火热起来,血液涌动的速度好像忽然变慢了,她能听到自己逐渐加重的心跳声,那是因为情不自禁。 青钰忽然抬头,飞快地啄了一下他的薄唇。 腰间大掌便是一紧,她被他勒得微微蹙眉,身子被他一带,便贴的他越发近了,温暖的体温隔着衣料透了过来,她仰头看他,他俯身,狠狠咬住她的下唇,右手轻抚她后脑,不让她退却分毫。 他亦动情。 吻到深处,情难自禁,青钰只觉浑身的力气被一点点抽离,身子便如一滩水一般挂在他的臂弯,章郢拇指轻按她有些红肿的下唇,胸膛震动,低低地笑:“还是不太熟练,日后多如此,便能习惯了。” 她红着脸,在黑暗中轻轻瞪他,他也瞧不清她此刻是何神情,但正是因为互相看不清全貌,这暗室独处才显得别有一番滋味。 身子逐渐失重,青钰被逐渐平放到了床上。 黑暗中传来衣料的窸窣声。 她双靥泛红,攥着两侧被褥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很快身上便又一人沉沉罩下,章郢低头怜爱地亲了亲她的额头,青钰想起自己曾听宫里的嬷嬷说,床笫之间,只有对心爱的女子,男人才会心生爱怜地亲吻她的额头。她那时孑然一身,不喜听到“男女之爱”四字,还对此嗤之以鼻…… -- 第136页 迷迷蒙蒙间,青钰漫不经心地想:原来那些话本子里写的,老人家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就在此时,青钰忽然感觉到一阵刺痛从脚踝传来,痛得她蓦地惊叫了一下,整个人都蜷缩了起来。 她这一叫,是彻彻底底把章郢吓着了,章郢猛地醒神,皱眉看着她,沉声连连问道:“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他语气焦急,蓦地翻身下了床,点了烛火大步回到床边,就着光四处查看起她来。 青钰痛得脸色发白,微微平复了痛感,咬唇道:“是脚……” 她的脚之前扭伤了,这才上了药没多久。 章郢脸色一僵,急忙去查看她那只崴伤的脚,那脚踝裹了纱布,此刻高高肿起,他方才动情难当,忘了她身上还带着伤,许是一不小心碰疼她了。 想到自己的鲁莽行径,章郢便觉额角发痛,懊悔地狠狠锤了锤床角。 青钰原本痛得不愿开口,看他如此自责,倒是好笑,扯他衣袖道:“不怪你,是我主动撩拨……” 他恨恨抿唇,反手握紧她的手,低声道:“是我大意,你先好好躺着,我再仔细看看你的脚。” 他将灯盏放在床头,一一将其他等悉数点亮,重新穿好衣裳,再慢慢将青钰散开的衣带一一系好,才低头卷起她的裤脚,仔细仔细地查看她的脚踝。 “嘶——” 青钰倒抽一口冷气。 她一痛,他额上青筋也跟着跳了跳,根本紧张地不敢再下手。 二人面面相觑,相对无言,青钰痛得背后冒了汗,躺在床上无能为力,又想哭又有点儿想笑,半晌,她无力道:“罢了,夫君去叫郎中来罢。你虽然懂这些,但心有顾虑,不好下手。” 虽然疼,但心底却暖了一暖。 疼的明明是她,他却一副疼得不行的模样,连下手摸一摸也不敢,她都不紧张,也不知他紧张个什么劲儿。 如今便是如此,那将来若有一日,她生了他的孩子呢?他岂不是要紧张她还预备着,要给他生很多很多的孩子,要和他一起白头偕老,儿孙满堂。 章郢到底还是无法,只好冒着大雨出去叫郎中了。 这等天气,入城寻个郎中也非易事,谢定琰一直候在外头,他常年行军,治疗这等小崴伤不在话下,便自告奋勇进去,但章郢绝不可能放他进去给青钰添堵,实在被他缠得不耐烦,便道:“与其在此耽误时间,你不如进城去寻个郎中来。” 谢定琰这才后知后觉地答应了,连忙骑着马冒着雨进城,也不知在哪找了个郎中,拿刀架着人家的脖子,便将人活生生地拽来了。 那郎中一见章郢便噗通跪了下来,瑟瑟发抖,不知向来在当地待百姓极好的谢将军和世子爷,突然间怎就朝他发难? 章郢皱眉叱责道:“我让你叫郎中,不是劫持绑架百姓。” 谢定琰道:“到时我自会重金酬谢,世子,表妹的脚伤实在是耽搁不得,若淤血滞留,怕是会更疼,你快带这位郎中进去。” 谢定琰一口一个“表妹”,这改口改得倒是无比自然。 即便是未曾决裂,他身为臣下之子,对一国公主,也当正正经经地称呼封号,哪有一口一个“表妹”的,谢定琰这心思太过于明显,章郢扫了他一眼,谢定琰立刻尴尬地咳了一声,四处看看,佯装什么也没发生,和之前嚷着要杀青钰的模样判若两人。 章郢微掠薄唇,倒是不曾戳破。 能多一个人疼阿钰,他自然是乐意见得。 他身边的这些人,他肯接近,自可见其人品,他们都不是大凶大恶之徒,不过是各有志向,各位所需罢了,有了误会,如今解开便是。 章郢对那瑟瑟发抖的郎中道:“此番请您过来,是因为内子受了伤,大夫不必害怕,若能治好内子,我必以重金酬谢。” 那郎中连忙回礼:“世子客气,小的不敢当,定竭尽全力治好夫人。” 章郢这才细细叮嘱了一番,故意让那郎中在诊治过程中,故意提及是谢定琰冒着大雨入城去请的郎中,那郎中依言行事,很快便折返回道:“小的已经给夫人重新上过药了,夫人的脚踝只是轻微扭伤,这几日莫要下地,便能很快痊愈。世子叮嘱之事,小人也向夫人提了。” 一边的谢定琰心念一动,闻言悄悄看过来。 章郢问:“她可有说什么?” 郎中摇头,“夫人只是慰问了下人一番,说了句‘他们性情急躁,并非恶意,郎中莫要害怕’,便不再多说什么,也没有高兴不高兴之色。” 肯主动解释,便是并不讨厌谢定琰了。 其实青钰根本没理由讨厌谢定琰,率先翻脸的是她,谢定琰所作所为,不过是人之常情。唯一不同的,便是谢定琰面对成为了政敌的表妹,并未因为昔日的私情而手下留情,但谢家的嫡长子,也确实应该这样理智,这些……青钰都肯定明白。 谢定琰知道青钰不讨厌他了,这才松了一口气,终于肯安心离开了。 *** 后来几日,青钰便在床上静养。 伤得明明是脚,章郢却一副她浑身残废的样子,不但吃饭要喂,连喝水都要喂,险些把青钰呛着,她气地抬手捶他,“你闹什么呢,堂堂世子,如此幼稚。” 他攥紧她的手腕,微微摩挲着她细腻的肌肤,低声道:“阿钰要是个废人就好了。” -- 第137页 青钰吃惊道:“你说什么?” 她招他惹他了,平白无故咒她? 他低笑,觉得她这副懵懵的样子甚为可爱,抬手轻刮她鼻梁,低笑道:“这样,便能永远在我身边乖乖待着,连吃饭都离不开我,岂不是美哉?” 青钰扬眉,扒开他作乱的手,“你想得美!” 他笑着搂进这小姑娘,低头亲她,又将她弄得浑身没了力气,这才选择罢手,她就拽着他的衣裳不让他走,似哭非哭地骂道:“你都这样了……这一步了,还走什么走?故意膈应着我不成?夫君过来呀……”她使劲儿把他拽过来,抱着他嘟囔道:“小心些,莫要碰着我的脚了。” 二人便又这样云雨了一番。 床笫之间,你情我愿,青钰养伤的那几日,便时时刻刻缠着章郢,柔情蜜意,好不缠绵。但凡他进来陪她,她都能窝在他的怀里,把他衣裳弄乱,偶尔还把玩他腰间的玉佩和令牌,把他身上的宝贝顺走,悄悄藏起来。章郢有日回军营,出示令牌时发觉东西不在自己身上,便知道又是青钰趁着他不注意,又给顺走了。 不过,她闹也无伤大雅,不能出去玩,他能体谅她的憋闷,加之雪儿和谢云纤早已离去,王妃那处已重新送了信来,这一回不曾提及青钰,只是催促章郢早些回王府在平西王跟前尽孝,章郢便盘算着,若能带阿钰回王府一趟,沿途散心玩耍,到也不错。 青钰对此态度淡淡,倒是不太将王妃放在心上,“她是夫君的母亲,我若想和夫君在一起,这一关也必须过的,倒也没什么不妥。” 章郢蹙眉,握紧了她的手,“我不会让她伤害你分毫,你也不必为了我,委曲求全。” 青钰倒是笑了起来,用余光轻嗔他一眼,挑眉道:“我委屈求全?夫君倒是说说,今年春日初次见着我时,是何光景?” 她搂住了他的脖子,眉眼带笑。章郢佯装认真地回忆了一下,笑道:“确实是凶得前无古人,长宁公主那时拔了刀要杀人,你可不知,与我同行那人后来离开之时,仍旧双腿发软,对公主之畏惧深入骨髓。” 青钰笑得不能自已,又一本正经地回:“所以说,敢问世子,本宫堂堂公主,如此之凶悍,可会任由王妃欺负?” 说完,还故意露出了凶狠的表情,又绷不住笑,趴在他肩头笑得抽搐。 章郢原本与她提这事儿,便心有愧疚,觉得她不当被带入到这些事情里来,也不愿让那些高门妇人的规矩,染指他的阿钰。没想到她如此乐观,他倒也忍不住随着她笑了笑。 但笑归笑,有些事情,他还是要细细叮嘱,才可完全放心。 等她笑够了,他握紧她双肩,与她对视着,一字一句慢慢道:“阿钰,你听好,我的母亲,为人高傲强势,但凡她所认定之事,便甚少能有转圜余地,譬如她想让我娶谢云纤,这些年来,哪怕我拒绝无数次,她也依旧瞧不上其他的姑娘。” “她为了达到目的,甚至不择手段。” “所以,你若进了王府,她绝不会在第一时间见你,会先给你一个下马威,你若过得了下人那一关,她才会选择见你一面。你若不讨她欢心,她便有正当理由将你驱逐,你若无可挑剔,她或许会……寻机杀你。” 青钰闻言挑眉。 这么刺激?直接动手? 她问道:“那我应该怎么做呢?” 他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微微弯了弯眼睛,“别怕,你只需在我身边,她便没有机会动你,提前告诉你这些,不过是怕你解释因她心情不畅罢了。” 她忽然探头,飞快地轻啄了一下他的侧脸,“夫君甚好。” 第73章 第七十三章 73 青钰能下地的第二日, 便和章郢一同坐上了马车,预备出发去平西王府。 只是去之前,城内战乱重建已基本完毕,章郢入城一趟, 说是有要事处理片刻,留下宗临贴身护卫青钰安全,章绪透过车窗,看着外面来来往往的小贩,两眼泛光,不住地拉着青钰说:“嫂嫂!我知道这里有一家面馆的云吞面做得超好吃!我们既然进城了, 就四处看看好不好?” 阿绪不住地闹腾,青钰便在章郢要走之前,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袖, 不由分说地将他重新拽回了马车里,抱着他亲昵片刻,才仰头望着他, “我和阿绪在外头走走,你若先回来, 便多等我们一会儿?” 章郢转目扫了一眼边上一脸期待的章绪,那小子连忙心虚地瑟缩了一下。 再看向青钰时, 章郢已是满目温柔,低声道:“我多派些护卫跟着你, 凡事莫要太宠着那小子。” 青钰微笑道:“夫君放心。”说着, 又在他怀中好生腻了一会儿, 才肯松手放他离去。 章郢起身掀开帘子,重新跳下了马车,快步朝远处走去,青钰探头在车窗边,目送着他越走越远,直至身影隐没在来来往往的人流中,她垂下眼,遮住眸底情绪,重新放下了车帘,对章绪微笑道:“走,我们先去吃混沌。” 大雨洗刷过后,满天都弥漫着清凉的气息,万里无云,明日高悬,街道之中一片祥和。青钰和章绪一路旁若无人地玩耍,将紧紧跟随的护卫都甩在身后,宗临抱着剑不紧不慢地跟着,看到章绪满大街买东西,便自觉地上前送银子,见青钰并没有什么想买的,还忍不住问道:“趁此机会,夫人不要买些东西吗?” -- 第138页 青钰想了一下,“我似乎……不缺什么。” 宗临挠了挠脑袋,建议道:“我看前面那间香粉铺子,似乎有很多女子进出,夫人想看看胭脂水粉么?” 青钰有些茫然地摇了摇头。 她其实……不太会化妆。 从前在民间,她便习惯了不施粉黛,也不太讲究这些外表,后来回京之后,即便有需要盛装出席的场合,她因陛下特许,仍旧可以一袭白衣,不施粉黛。唯一一次盛装浓妆,便是去见她那哥哥,还是雪黛服侍她上的妆。 她从来不用心思在这些外表之上,因外表已是极美,从小到大也无人说她有何不妥,她更无须刻意去上妆,若是刻意打扮,美则美矣,反而染了世俗的脂粉味,落了下乘。 “嫂嫂!”章绪在不远处举着糖葫芦喊她,青钰收回思绪,微微一笑,朝他走了过去,“阿绪还是少吃些,莫要吃坏了肚子。” 章绪满不在乎地嘻嘻一笑,又看见了另一个走过来的小贩,连忙朝那边跑去,一边跑,还不忘回头朝青钰大喊:“嫂嫂快来!” 小公子太过于顽劣,夫人也是不易。报剑站在一边的宗临,幽幽叹了口气。 章绪太过于活泼,时跑时跳的,很快就和青钰将这小小的县城集市转完了,章绪又累又饿,青钰便带着他进了一家酒楼,在里面单独开辟了厢房,与阿绪一同用膳。侍卫不敢打搅夫人和小公子用膳,又不敢行事过于高调,便远远地守在酒楼之外,腾出一片清净。 青钰用膳到中途,起身出去吩咐宗临道:“今日脚程多了,我和阿绪都有些累,便在此多歇歇,应是不碍事罢?” 宗临笑道:“夫人不必担心,公子即便早早办完事情,也不会催促夫人的,不妨事儿。” 青钰这才放下了心,对宗临笑了笑,又转身绕过屏风,掀开垂落的一片珠帘,回到了厢房内。 刚一跨入厢房,方才脸上的微笑俱消失了下去。 面前,少年脸色通红,正伏在桌上睡得香甜,桌上还是未曾吃完的饭菜,还腾腾冒着热气。 青钰拿出了怀里的令牌,摩挲着上面的纹路,眼色暗了一寸。 这是代表着平西王世子的令牌,更是这几州总管府的令牌,能自由出入牢狱。 这是她方才借着依依不舍,从章郢怀里顺手摸出来的。这几日她借着脚伤,没少在他身上顺东西,一是为了练习手法,二则是用这么多次任性,来掩饰这一回真正地盗窃。 这个令牌,即便是她主动开口索要,章郢也绝不会给她,就算给了她,那么她再堂而皇之地去监牢,一切都会只是按着他想看到的那样发展,如此便没了任何意义。 他分明还有事情瞒着她,不欲让她插手任何事情。 固然能理解他的一切苦心,但她实在是如鲠在喉,有太多想知道的事情了。 因这几日青钰十分安静,与章郢感情甚好,身边下人侍卫都一致认为夫人性情温柔乖巧,更是丝毫不曾怀疑青钰会悄悄溜走,故而也只是注意周围有无可疑之人,倒也不曾观察厢房里面的动静。青钰悄悄撬开了窗,提着裙摆翻窗出去,拿出了袖子里早已备好的袖刀防身,小心翼翼地朝监牢的方向走。 手持世子令牌,一路上衙役不曾阻拦,甚至好生敬着青钰,将她一路带到地牢深处。 地牢里,还关押着苏儿和高慎。 “他们二人是分开关押着,方才世子和谢大人已来亲自审问过高慎一回了,不知可是有什么不妥?”衙役小心翼翼地询问青钰。 青钰心底微沉。 果然章郢才走不久,真是好险,若和他撞上,怕是要一切都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她眸子闪了闪,微笑道:“我家主子方才问漏了一个问题,让我再来问话,这位大哥不必候在这儿了,交给我便是。” 衙役不疑有他,便打开了牢门,先行离去了。青钰慢慢走进牢门,刚一靠近,便有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还夹着一股恶臭,直熏得青钰掩鼻蹙眉,抬眼看着面前浑身是伤的男子。 浑身上下无一处完好,伤口纵横交错,身上还有新鲜的烙痕,血肉混着脓水,十分惨烈。但却未曾伤及要害,明显还吊着他的一口气,不让他死。 高慎双手都扭曲成了诡异的弧度,一双腿也看着有些奇怪,应是手脚全废。 好狠的手段,饶是见惯了严刑逼供的青钰,也不由得暗暗咋舌。 平日里看不出来,一个是她那玉树临风的表哥,一个是素来温柔的夫君,竟能把人折腾成这个鬼样子。 青钰缓缓靠近,在他一步之远停下,凉凉笑道:“想不到之前还想拿本宫去讨好叛军的高大人,居然落得如此下场,真是天道循环,报应不爽啊。” 高慎没想到来者居然是个女子,闻言抬起了眼睛,看见青钰刹那瞳孔一缩,哑声道:“怎么是你?” 青钰“啧啧”感慨:“没想到高大人连嗓子都哑了呢,听这声音,恐怕是被逼着吞了碳的罢?” 她虽是在笑,眼里却没有笑意,冰凉彻骨。 莫说当年她的痛苦,就是这高家一族的人一手促成,即便是后来在长安城中,她和高铨之流明枪暗箭,也不知互相捅了多少刀子,若说天底下最厌恶之人,恐怕就是这高家之人。 高慎,可是高铨的子侄,亦是他的心腹呢。 -- 第139页 此刻这人奄奄一息,十分屈辱地被吊着,还死死地盯着她,好像她是什么洪水猛兽一般。 青钰与他对视半晌,蓦地一笑,这一笑,便有些停不下来。 笑声在这寂静牢房显得十分诡异。 高慎双目泛红,知她这是在刻意羞辱,便拼命挣扎起来,绑缚着他的锁链不住地响动,可怎样挣扎都只是徒劳。 青钰一步步靠近,直至与他四目相对,她纤尘不染,他一身脏污。 她笑道:“看看,昔日敢在陛下面前弹劾本宫的高大人,如今落得这么个下场。如今全天下的人都以为你已经死了,你死了倒还好。高铨若是知道他的侄儿会被人困在此处,活得不人不鬼的,他的表情一定很精彩,说不定还宁可你已经死了呢。” “毕竟,只有死人,才不会说出他背地里干的那些不可告人之事。”她掩唇微笑,似乎想起了什么,又一拍手道:“对了,高铨之前不是向陛下举荐你的弟弟么?是不是这么多年你一直不曾斩头露角,他觉得你没用了,又想换个人扶持?毕竟你高氏一族,也算泱泱大族,昔日你是小辈之中的佼佼者,如今可不算了。” 高慎冷冷看着她,丝毫不为之所动。 这些事,都算不得是什么秘密,只要仔细调查,便能知晓。其实早在长宁之前,那平西王世子和谢将军便来审问过他了,他们软硬兼施,用攻心之计时,也不是没有提这些事情。 他倒想看看,眼前这位公主,还能说出些什么花样来。 第74章 第七十四章 地牢阴暗潮湿,冰冷的湿气顺着衣袂蔓延上来, 混着浓重的血腥气, 让人一刻也不愿在此地多呆。 高慎低垂眼睑, 一动不动,宛若一个石雕, 丝毫不理会青钰。 任凭她如何说,都别想从他口里撬出任何话来。 青钰倒也不急, 她方才的问话他回不回答并不重要, 她今日来见高慎, 并不只是来帮章郢问话的。 暗处隐隐传来脚步声, 声音渐远,似有人远去了。 方才便有人在暗中观察她,毕竟平西王世子派谁来,也没有派一个女子来的道理,更何况,青钰的衣着谈吐并不像一个婢女,能引人怀疑并不奇怪,那人见她是真的在审问高慎,也不必深究她是是何身份, 自然能放心离去。 就在那人离开的瞬间, 青钰忽然靠近高慎,在他耳边道:“你此番来青州, 并不只是为了做钦差处理谢家之事, 你们高家还留有后手, 是不是?” 高慎蓦地抬眼,与青钰目光相撞,刹那间无声的硝烟弥漫。 许久,高慎垂下目光,冷淡道:“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章郢和谢定琰或许不了解你,可我了解得很。”青钰淡淡道:“当年为了拉本宫下水,你宁可自己认罪,自贬官职。你为了达成目的不择手段,不是什么惜命之人,比起死,你似乎更害怕失败?为什么呢?因为你是个庶出子,哪怕再有才华,也不过是高慎一句话的事,才能得到机会出人头地。这些年来,你是高慎一手提拔的,你那卑贱的母亲,性命可是捏在高慎的手上。” “所以,就算被折磨得半死不活,你也不会动摇分毫,因为你知道,只要你能挺住了,大局便能稳住,你说是不是?” 她紧紧盯着高慎的脸,没有放过他脸上瞬间闪过的惊怒错愕。 果然是如此。 她之前哪怕在深闺养伤,怎么想也都觉得奇怪,她自然相信章郢的谨慎,但她总觉得有什么被他们忽略了,毕竟他们都并非长居长安之人,对高家最了如指掌之人,到底还是她。 高铨有从龙之功,在新帝登基之后越发权势滔天,青钰和他共同拥护一主,表面上和乐融融,实则明争暗斗,互为掣肘,青钰门下几位权臣早已入六部和中书省,各有千秋,即便如此,对付高铨,有时候也不得不慎之又慎。 一个曾经拥护过废太子、而后又叛主拥护齐王,如今在朝中屹立不倒的人,绝不是这么好对付的。论兵权,高家自然远远比不上这些藩镇,但他更懂得扬长避短,玩弄心术。 青钰垂下眼,袖中手紧了紧,又继续抬眼,注视着高慎道:“让我猜猜,若我是高铨,我会做什么呢?” 她缓缓踱步,在这狭小牢房之中来回走着,忽然恍然道:“我若是他,眼看长宁凶多吉少,藩镇形势不对,并不会觉得谢家这么好束手就擒,我会忌惮谢家和平西王的关系,猜到藩镇作乱的可能,也不敢贸然派自己的亲信前去。” “所以呢,我会提前准备点什么,预备着那些藩镇举兵造反。倘若他们真要造反,必须师出有名,当年废太子是如何被废,另有隐情,所以我若反其道而行之,故意派知道真相的高慎前往,那么一定会引那些藩镇对高慎严刑拷打,追问真相,再以此为名发兵,讨伐当今皇帝。” 青钰转身对高慎一笑,“你说是不是?” 高慎眼皮一跳。 青钰摸着下巴,继续思考:“那么,到底是什么事情能让这些藩镇无法得意太久呢?自古起兵失败者,无非将心不稳、师出无名、兵卒不精,其三最不可能,那么便是前面两个了。你就算迟迟不招,这师出也未必无名,但谢家,更看重的是废太子的清誉,所以他们希望你为当年之事作证。” “所以我若猜得没错,你会在最后,说出你们早已准备好的‘真相’,毕竟‘真相’说得太轻易,他们不会信的。等到他们起兵檄文一发,朝中便能大肆驳斥檄文所书内容,此谓之‘师出无名\'。” -- 第140页 “至于将心不稳……而今藩镇之中,是不是还有谁在与朝廷暗中联络?” 青钰一一分析,字字诛心,高慎被高高吊起的手不自觉地捏紧成拳,冷笑道:“不过都是你的猜想罢了,事实上与之相差甚远。” “是吗?”青钰却是不信,悠然走到一边,拿出铁盆里烧红的烙铁,对他笑着道:“那你觉得,本宫今日就将你折磨死,让你再也没机会说出所谓的‘真相’,你觉得如何?” 说完,竟是没给他丝毫迟疑,青钰将那烙铁对着他的肩胛摁了下去,一片惨叫声中,青钰的面色平淡如常。 高慎不住地抽搐着,痛得表情扭曲,不知平复了多久,才略略喘匀了气,气若游丝,“你这个疯子!” “本宫向来很疯,在长安放狗咬人,当院杖杀宫人,本宫可从未隐藏过,高大人是今日才知道我吗?”青钰只当他是夸奖,收回烙铁,便闻到了一股烧糊的味道,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她有些嫌弃地掩了掩鼻,将烙铁在铁锅里滚了滚,又继续端详着高慎,笑吟吟道:“高大人,第二次,便不是肩了,而是脸了。” 她在笑,眼睛里却一片冰冷。 比起手段,她比起那些男人也不输分毫。高慎忽然感到了一股浓浓的恐惧,全然推翻了他之前的认知。 高铨算计了他的所有对手,唯独算漏了一个忽然转投藩镇的长宁,因为这些年来,无人不知长宁和谢家是如何翻脸无情。 相距千里,消息不通,怕是所有人都以为长宁公主只是下落不明,或是和高慎一样,被杀或被关入大牢。 却无人知晓,这真正的长宁公主,早已和平西王世子暗通款曲,串通一气! 高慎忍住疼痛,狠狠咬牙,忽然道:“我不明白,为什么偏偏是你?公主,你固然与我高氏一族有旧忿,可你就甘愿投靠当初要杀你废太子的吗?谢家当初对你,可没有半点手下留情,陛下待你何其仁慈!你当真要背叛陛下不成?” 高慎疼痛难当,喘息片刻,又继续道:“……原本陛下以为公主已经无用,才让苏儿顶替,若公主能在此事之上重新和我一起立功,届时陛下一定会重新重用公主!您又何必非要投靠这些人!” 他字字恳切,意欲说动青钰。 青钰心底冷笑。 重新重用?她已经不在乎了。 当年她想报仇,皇帝是她唯一可以寻求的援手,只有依靠他获得权力,她才能保护自己,才能平安活下去,才能为夫君报仇。 可是皇帝又做了什么? 他瞒着她,将夫君丢下悬崖!又将真相隐瞒,骗她说夫君死于高家之手,让她沦为他的棋子,这么多年为了仇恨而活!他还用药物控制她,害她总是情绪失控……口口声声说,他将她当作同胞妹妹看待,实际上不顾她的死活,将她利用地彻底! 他们都没有想到,她已经找到自己的夫君了,她的夫君,恰恰就是他们所忌惮之人。 见青钰不语,高慎忽然又道:“公主就算对陛下有所不满,难道也不能为自己的考虑吗?” 青钰蹙眉道:“此话何意?” 高慎咳了咳,艰难道:“眼看也要到月中了吧?公主从长安带的药,随着那一场哗变,恐怕是已经找不到了罢?” 青钰死死盯着他,缄默不言。 那药…… 她捏着烙铁手柄的手紧了紧,眼神又惊又怒。 她冷淡道:“我能控制得住自己。” 高慎反问道:“是吗?公主若真的能控制得住自己,当初又怎会在宫里险些伤到陛下?难不成那一次也是故意的么?” 那件事,正是在两年前。 青钰不肯被如此控制,头一次忤逆陛下不肯喝药,也就是那日晚上,她持刀捅伤了皇帝跟前伺候的公公,险些就伤到了皇帝。 被反剪着双手压在地上的青钰,看似柔弱无力,实则疯起来比谁都吓人。 她不住地喘着气,皇帝在她面前蹲下,眼神悲悯,“妹妹何苦呢?” “你若真伤了朕,那朕也护不了你了,所以妹妹还是,乖乖喝药罢。” 皇帝抬手,身边的嬷嬷上前,掐着青钰的下巴,强制灌入苦涩的汤药。 那件事,青钰不可能忘记,也便是从那时候开始,她才肯乖乖地在每月中进宫一趟,将所有的委屈都咽进肚子里去,只有如此,她才能活下去。 高慎的声音还在耳畔—— “公主想清楚,你若到时候药性发作,谁还肯和一个疯子合作?” 青钰心乱如麻,身子晃了晃,手上烙铁猝然落地。 若是药性发作。 章郢会看到一个丧失理智的她,他对她向来没有防备,若她伤害他……她不敢想象下去。 青钰其实不喜欢被人掌控命运的感觉,她总是觉得不公平,凭什么她就该如此被人利用?凭什么受到伤害的偏偏就是她?凭什么那些人想要她往左,她就不能往右? 如果没有药,她就当真会疯了吗?她还想搏,到底有没有那么一丝希望,让她能和章郢就这样永远在一起,再也没有任何变故将他们分开。 青钰狠狠闭眼。 许久,她睁开眼看着高慎:“说吧,你们到底是如何打算的?本宫答应你,与你合作。但是……高大人既然肯说出这句话胁迫我,想必那些药,还没有尽毁吧?” -- 第141页 “公主果然聪明。”高慎咳了咳,哑声道:“附耳过来。” 青钰重新靠近,高慎在她耳边低语。 她眼神微闪,垂眸遮住了所有情绪。 第75章 第七十五章 75 青钰见完高慎, 按原路折返回去, 神不知不觉地回到了厢房, 饭菜已是微凉。她将睡着的章绪叫醒, 章绪揉了揉眼睛, 一脸茫然:“嫂嫂, 我这是何时睡着的?” 青钰倒了杯茶,递给他醒醒神, 微笑道:“你今日玩了一整天, 我看你吃完饭便犯困,便也不曾叫你。” 章绪不好意思道:“嫂嫂是陪我出来,我怎能如此怠慢嫂嫂……” 青钰笑着敲了他脑门一下,轻叱道:“都叫我嫂嫂了,自家人还客气什么?阿绪若睡好了,我们便回去罢, 莫要让你哥哥久等了。” 章绪扭头一看外面天色, 确实是不早了,便有些心虚。但转瞬一想,嫂嫂和他一道呢, 他还怕什么呢?便站了起来,笑嘻嘻道:“走吧,嫂嫂!” 青钰将手心的令牌收入袖中, 佯装无事一般走了出去, 宗临连忙迎了上来, 松了口气道:“属下刚打算进来催促夫人一下, 世子方才派人来催促了,世子在马车里已等候多时了。” 青钰眼神闪了闪,章绪倒是不好意思道:“是我方才睡着啦,嫂嫂为了让我多歇会儿,才耽搁了这么久。” 宗临笑道:“不妨事。属下护送夫人和小公子回去。” 宗临笑意如常,但青钰心里却沉了沉。 方才她离开地有些久,加之章绪说自己睡着了,便足够引起宗临怀疑了。既然章郢早就回来了,那么宗临守在外面,未必没有进来催促过……但宗临此刻看起来毫无异样,青钰也不知自己暴露了没。 若是暴露了,她应该怎么向章郢解释? 她一路上便在思考这个问题,等到了马车前,宗临却安排章绪去了另一辆马车上坐着,让青钰上章郢所在的那辆,青钰莫名有些忐忑起来,踌躇片刻,还是踏入了马车。 章郢正端坐在车里,低头看着什么卷宗。 车帘放下,挡住了外面的光亮。 青钰在他身边坐下,章郢并未抬头,只将手边的蜜饯朝她一推,淡淡道:“知你爱吃甜,特意为你买的。” 青钰抬眼,仔细地瞧了瞧章郢的侧脸,低头接过蜜饯,捻起一颗在唇齿间咬了咬。 吃完一颗,还是忍不住,她率先打破宁静:“夫君……” 他搁下手中卷宗,略扬了扬眉,看向她,“何事?” 青钰有很多话想问。 但又不知从何说起,看着眼前这张笑意晏晏的俊容,她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出口,只想扑进他的怀中好生歇一歇。 她便真的扑向了他。 稳稳接住怀中的女子,章郢顺势将她揽紧,让她坐在自己的腿上,低头笑道:“怎么了?突然如此之亲近?” 青钰一言不发,只靠在他肩头。 他便一下一下地抚摸着她的长发,大掌温暖,予她以心安。 她闭了闭眼睛,低声道:“我今日去了哪儿,你约莫心里都有数罢?” 他“嗯”了一声,淡淡道:“我平日出门不带令牌,此物便是送给你的。” 她一时惊怔不能言语,猛地睁开眼,坐直了看着他。 他这话是何意? “你……”她有些无措,咬唇道:“你早就知道我想见高慎?” 他早就知道,那这么多回,他都只是在配合她演戏? 他此番故意进城一趟,又中途离去,难不成也只是为了给她创造机会?就为了让她达成自己的目的? 他微微一笑,抬手捏了捏她的鼻尖,无奈道:“阿钰,你是什么性子,我还不知道么?你即便伪装的很好,我也能猜得出来,你心里藏着事情。” “我若主动让你去监牢,你会以为我事先早有安排,不会全信一切。我只好让你自己去一趟。” 其实她不需要主动问他,是否已经知道了这一切。 只要她不问,他便会一直配合她装傻。 他一直都相信她,感情不会有假,这样爱着他的阿钰,无论去做什么,都不会伤害他。既然如此,他又有什么非要限制她不可呢? 他信她,一如这些天,她又是如何全身心地信任着他。 他说得笃定,笑意明灿,她被他的话搅得一时心乱,垂下眼,握在身前的手下意识绞着裙摆,良久又抬眼,见他还是带笑望着自己,不由得面颊微热,抬手轻捶他一下,她小声道:“我也非不讲理之人……” 他握住她捶过来的小手,剑眉陡然一扬,一侧头,薄唇便贴上了她的耳畔,微微吐着热气,“真这么不好意思?” “夫人若真的不好意思,今夜不妨多与为夫温存片刻。” 她霎时双颊通红,倒在了他的怀里,半晌不肯抬头,隔了许久,又闷闷问他:“那我今日去见高慎,你的人可有跟着我?” 章郢道:“不曾。” 她这才彻底松了口气。 她那病……她还没有想好要如何告诉他。 她还是不肯服输,还是不甘心,还是想挺一挺,会不会有那么一丝可能……她真能撑过去呢?她好不容易才和他在一起,她不相信上天真的如此残忍,又要将她重新推入那无尽的深渊。 青钰抬头啄了一下他的唇,笑道:“夫君……” -- 第142页 他低头,看着她。 她说:“我真的好喜欢好喜欢你啊。” 最最最喜欢她的夫君。 他这样好,能懂得她的一切为难,很多她说不出口的事情,他都能感觉到,并且默默为她做了……她还有什么不甘心的呢?这一生有这样一个人,肯如此珍惜她,便已抵得上所有的磨难了。 他搂着她的手臂一僵,盯着她不说话,眼神越逐渐火热。 她还嫌不够,又抬手环住他的腰,低声道:“好想和你一辈子就这样在一起。” “永远都不要分开。” 他抬手握紧她的手,沉声道:“绝不分开。” *** 当日马车未停,连夜抵达了平西王府,府内下人听说世子和小公子归来,俱出门迎接,侍从站了长长一排,管家挂着笑脸站在前头,先是对率先跳下车的章绪嘘寒问暖了一番,再一抬头,便见世子爷已然下了马车,锦衣玉冠,负手而立。 管家连忙上前,抬手笑道:“世子和小公子快进去罢,奴才已热好了饭菜,想必舟车劳顿,世子和小公子都已经饿了。” 话语刚落,章绪先是不满地叫了起来:“你急什么?还有嫂嫂呢?难不成你不欢迎我大嫂?” 管家眸子闪了闪,有些为难地看了看世子爷,却也不敢回话。 王妃是不待见这位来历不明的女子的,此时此刻,他也不便表态,只当着没此人便是…… 章郢环视一周,府上一部分侍从皆在此处,人人眼神躲闪,似乎都对章绪这位“嫂嫂”有什么意见。 他眸色一暗,沉声道:“她名唤青钰,是我的夫人,日后谁敢对她不敬,便是对我不敬。” 声音不大,却令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至此便是表态了。 管家游移不定,不敢反驳世子。只见世子说完便转身掀开帘子,抬起了右手,里面伸出一只白皙的手。 那手骨节分明,白皙滑腻,便是一双养尊处优的手。 紧接着,青钰便被章郢搀着走下了马车,她今日不施粉黛,一身衣裙也不甚华美,衣料却用的是顶级的吴绫,分明不过分打扮,却仍旧清丽脱俗。 这一抬眼,周遭人便呆了一呆,像是都没有料到这姑娘竟是如此之美。 此前王妃不满此女,总管也往下吩咐下去,若世子爷带了外面的野女人回来,便只管不敬着,总归不是谢家姑娘那样的名门闺秀,想必也是粗鄙不堪的农妇才是,或许只是生性善良,或是心机深沉,才能勾得世子乐不思蜀。 可眼前这……这这这,这哪里和“粗鄙不堪”四字有半分关系? 这比谢家姑娘,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呢。 青钰知道所有人都在打量她,便微挑眉梢,眼尾勾起摄人的弧度,抬眼一一看了回去,那些人纷纷垂下眼来,不敢再与她对视分毫。 很好。 青钰满意地收回目光。 虽然她甩掉了长宁公主这个身份,但也不代表她是来受委屈的。她素来不喜被旁人直视,更不喜委曲求全,伏低做小,做公主时是如此,不做公主了,也没想过要改掉这毛病。 青钰抬了抬下巴,冷淡道:“从今日开始,便麻烦诸位,多多担待了。” ……你这语气,哪里是要多担待的样子? 众人低头不敢说话,管家内心腹诽一句,皱眉看着青钰,却见她转过了头,笑着问了句:“不知管家可觉得有何不妥?还是我不配和世子一起呢?” 章郢也瞧了过来,似笑非笑的,是看好戏的神色。 管家这才低下了头,连忙道:“奴奴奴、奴才不敢。” 世子爷带回来了一个仙女的事情,很快便传了开。 未曾见到青钰的下人听得一愣一愣的,听当日出门迎接世子的下人天花乱坠地吹:“就那个女子,让小公子一口一个‘嫂嫂’呢!小公子是何等脾气?连这样顽劣的小公子,都能在她跟前乖乖的,可见她是多有本事了!也无怪世子爷为何那般喜欢她了,我看啊,今后这世子妃,恐怕真的就是非她不可了。” 听的那人十分纳闷,“你昨日不还说,那女子定活不过三日,不是被赶出王府,便是做个侍妾,今日怎的……” 那人满不在乎地一挥手,“嗨!我那不是还没见着人吗,谁又知道,世子瞧上的,竟是如此神仙女子呢?单说那张脸,比谢姑娘还好看呢!更何况,你是没见着她那气场,连管家说话时都开始打结巴,当时在场看呆了可不止我一个?不信你到处去问问?” “当真如此好看?” “说是好看都糟蹋了呢!是天上的仙女下凡才是!” “……” 不过一日,这话便传得阖府皆知,一路传到了王妃殿中。 第76章 第七十六章 王妃寝殿寂静无声, 四下只有窗外的风声, 殿中安静地连掉根针都清晰可闻。 窗子半开着,细碎的风顺着窗子的空隙流入, 殿中虚束的帷幄轻轻晃动, 屏风前正跪着一府中下人,刚刚说完一席话, 便不敢再轻举妄动。 平西王妃拨弄着手指,淡淡道:“天上来的仙女?比起纤儿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她微微扬眉,“雪儿,你见过那人,她可真是如此?” 一边的雪儿低下了头,许久, 才小声道:“确实不似常人,奴婢敢断定,她绝非一般女子, 那等气度,也绝非普通人家能教养出来的。” -- 第143页 像是养尊处优多年形成的习惯。 再是富养女儿的人家,没有一定的地位,也养不出那种与生俱来的上位者的气度。 雪儿至今都还记得那女子的一颦一笑, 从容自信, 洒脱自然, 好像世间没有什么能得她重视分毫, 更是将所有人都不放在心上, 也不必谈, 在平西王这样的身份跟前,她又会不会感到慌乱不安了。雪儿打从看到那女子的第一眼起,便笃定此女一定进得了平西王府的大门。 王妃没料到雪儿的语气也是如此笃定,眸光微微一闪。 连她身边的最信任的侍女都如此说,看来是她小瞧了她,只是不知,既然不是普通人家教养出来的女子,又是哪个家族的姑娘,能隐瞒身份,勾得她的儿子如此神魂颠倒? 她须亲自会会才是。 *** “仙女?” 青钰笑着伏在章郢的肩头,笑得花枝乱颤,章郢抬手一抵她脑门儿,佯叱道:“仙女便是这样笑的么?” 青钰忍笑道:“夫君府上的下人委实能夸人,我从小到大,倒不曾被多少人正正经经地夸过好看。” 她从小便是受尽宠爱的嫡公主,旁人常常恭维她,但那时即便是要恭维,也不过是说“公主慧眼独具”,“公主乃是真性情之人”,因为夸一个公主好看,便像是夸一个歌女好看一般,总归是不大上得了台面,反倒显得轻浮粗鄙,他们夸她聪慧天真居多,倒没几个当着她的父皇的面儿说“你女儿长得真好看。” 后来青钰插手朝政,平日不爱梳妆,出入皆是一袭白衣,像是一尊冷冰冰的煞神,更无几人敢当面提她生得多好看了。 其实,被人夸好看,听起来也挺不错的。 青钰晃着双腿靠在章郢肩头,把玩着他的手指,漫不经心道:“我原以为一来便是一堆麻烦事儿等着我,想不到你娘并未出手,但她既然不曾为难于我,我若不主动去拜见她,似乎有些说不过去了。” 章郢沉吟道:“依礼,你确实应该去拜见她。你若想见她,今日天色已晚,明日一早,我便陪你一起去请安。” 青钰斜觑他一眼,“夫君将我保护得这样好,连自己的母亲都要怠慢?” “百善孝为先,但也不是愚孝。”他揽着她,有些懒散地靠在她的颈边,微笑道:“我到底还是希望,终有一日,你和她能和睦相处。” 这也不是不可能。 他的母亲虽强势极端,却也明白事理,若知晓当年真相,未必不会接受这个“公主儿媳”。 他瞒着青钰的身份,是在等时机成熟。 外头门扉被叩响,传来侍女低低的声音:“世子,时辰已经不早了,您可要回去歇息?” 章郢蓦地一顿,青钰笑着推他,“你今日就赖在我这儿了不成?” 此地正是王府管家为青钰单独选出来的一个小院,最为靠近章郢的住所,但分明是没几步路的距离,他偏就在她这里坐着了,到现在连自己的卧房都没回去一趟,只知温香暖玉在怀,好不惬意。 平日里只觉得他日理万机,甚是理性,如今就一副乐不思蜀的模样。 听她这样说,他也迟迟不肯动,外头催促的侍女又走了进来,站在一边默默等待,章郢还一副没看见人家的样子,就是不肯挪一下。 青钰抬手轻抚他的脸,凝视着这双明亮黑眸,微微一笑。其实她大概是明白他的意思,反正王妃不待见她,他在她这儿坐得越久,越表现得离不开她,如果暗中有人想设计害她,越会仔细掂量着分寸,不会轻举妄动。 章郢又在她这里留了一会儿,才起身离去。青钰更衣之后,吹熄蜡烛躺下,静静凝视着头上的床顶,唇边的笑意一点一点地隐没下去,竟是半点睡意也无。 监牢里,高慎告诉她,那些药早就不知所踪了,只是他从长安来时,皇帝也特意让他为她带了药,以备万一。 高慎带的那些药,早就在最后事败之时,被人搜走了。 也就是说,那些药最后可能落在章郢的手上。 他是这样谨慎的性子,应该怀疑过高慎随身带药是为了什么,她也不知道他到底察觉出了什么,又有没有联想到她的身上,若是猜出了与她有关,他又为什么不提?若是没有猜出,那些药可还会留着? 高慎将一切都告诉她了,因为他万分笃定,仅仅凭借着这一筹码,就足够让她重新掂量了。她不是那种为了旁人牺牲自己的人,她一定会另有打算。 事实也正是如此,哪怕她从高慎口中问出了章郢想知道的话,她也没有立刻就告诉章郢。因为一旦告诉他,便是在告诉他,她和高慎之间达成了什么交易。 青钰心乱如麻,在黑暗中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乱心方定,一时不知该如何,眼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窗外满月稍缺,月光皎洁如练。 眼看便要到月中了。 第77章 第七十七章 77 翌日, 天色尚未大亮,青钰便早早醒了过来, 翻来覆去睡不着, 索性起身穿衣, 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发起呆来。 也不知是怎的, 近日越来越容易失眠。 青钰揉着太阳穴,闭上眼凝神静气。直到天色大亮,章郢前一夜亲自指派的侍女才鱼贯而入,伺候青钰梳妆。瞧见青钰早已穿好衣裳时俱都一愣,但王府侍女素来口风严谨, 训练有素, 虽心里诧异,到底不会多话。 -- 第144页 青钰坐在梳妆台前, 看着她们为自己梳发上妆, 胭脂打在两靥,更添几分气色红润。她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也没问今日为何要给她上妆。 既然是章郢安排的人, 不会出错便是了。 梳妆完毕,四周陷入一片死寂之中, 那些个侍女俱陷入了一片沉默, 皆惊艳于青钰的年轻貌美。 真是……好看极了。 素颜已算清丽无双,颇有灵气, 没曾想如今上了妆, 更是美得第一眼便直击人心, 甚至让人第一眼便挪不开目光,只想痴痴地盯着她瞧。 这样好看的姑娘,那些侍女皆在暗叹。若是这等姑娘将来沦为妾室,怕是也是委屈得很罢? 也无怪世子如此喜欢她,便是女子见了,又有谁不喜欢呢? 她们没有多言,纷纷退了下去。为首之人对青钰行了一礼,微笑道:“姑娘尚未用过早膳,王妃方才传来消息,说是要姑娘过去一同用膳,顺便瞧瞧姑娘。” 青钰心底微沉。 来得太快了。 看来昨日流言闹得沸沸扬扬,她这个真正的女主人却是坐不住了,到底是王妃,不可放任流言继续下去。而制止这等天花乱坠的吹捧的法子,便是当面给她下马威。 青钰见惯了皇宫里的斗争,妃嫔斗,皇子斗,公主们有时候也爱斗。王妃这点想法,她也不难猜出来。 只是唯一不同的,便是从前别人顾忌着她的身份,好歹也是暗地里来。可王妃如此明着来,便是仗着她“身份低微”,即便是赐死这样一个“孤女”,也不会有人多说一句。 青钰问道:“我夫君呢?” 她开口便唤“夫君”,一边的侍女愣了愣,眸色微闪,恭敬答道:“回姑娘,世子爷今日天色刚亮,便去见王爷了。” 很好,将章郢也调走了。 其实青钰本大可放心,因为章郢一定不会丢下她一个人,至少暗中,一定会有人在保护她的安危。倘若她实在不想见王妃,也不必去勉强去见,只要她让人传信过去,他一定会及时赶到。 她也不知他突然离开所谓何事,但去见一见王妃……倒也无妨。 她已经对这位“婆婆”,十分好奇了。 *** 青钰到达王妃住所时,便见雪儿和谢云纤正站在院中,不知低头说着什么,见她来了,二人便冲她微微颔首,谢云纤笑道:“既然青钰姐姐来了,我这便不打扰了,先行告退。”说着,她转身离去。 路过青钰身侧之时却脚步一顿,她低声道:“小心。” 青钰微微眯眼,转身之时,谢云纤已不见人影。 青钰倒是有些惊讶。 上回这位谢姑娘一声不吭地伤心离去,她是知道的。 她不是喜欢章郢么? 可这样看来,这位谢姑娘,对她似乎并无什么敌意。 青钰垂下眼,不禁笑了笑。重新抬眼时,眸色又恢复了一片清明透亮,快步在侍女的牵引下入了殿。 青钰一路低着头进去,屈膝行了行礼,“民女见过王妃。” 殿中金砖反射着冰冷的光,帘后静坐着华衣金钗的平西王妃,神色冷淡,高贵雍容。 她不叫起,青钰便一直保持着那个动作不动。 王妃透过帘子仔仔细细地打量着青钰。 礼仪甚佳,动作无可挑剔,一举一动都十分从容。 确实不像普通人家教养出来的姑娘。 但她若不自报家门,到了她这儿,她就权当她是个低贱女子处置了。 王妃抬起茶盏,递到唇边微抿一口,便让她这样蹲着。 不知过了多久,杯中热茶渐凉,王妃才淡淡道:“起吧,抬起头让我瞧瞧。” 青钰抿紧了唇,浑身胳膊僵酸,放下时便觉得疼痛难忍,额上已冒了细汗,却还忍着不曾表露什么。她顺从地抬头来,一双澄澈透亮的目光,便也透过帘子直视着后面的体态雍容的妇人。 是她夫君的母亲。 端庄优雅,岁月并不曾给她留下多少痕迹。 但青钰明白,她和她宫里见过那些娘娘们是一样的,却又有些不同——她的儿子是不久之后的平西王,阖府上下无人能撼动她的地位分毫,她的母族是如此支持者废太子的谢家,她有一切的资本。 青钰和她隔帘对视,尚未多看几眼,王妃身边的雪儿便怒斥道:“放肆!没人教过你规矩么?不可直视王妃娘娘!” 青钰垂下双眸,乖乖应道:“王妃恕罪。” 她神态平淡,雪儿倒是一噎,还欲继续训斥,王妃适时却道:“下回注意便是,进来用膳罢。我特意命人唤了你来,便是想好好看看你,毕竟郢儿身边的人,无论如何,我这做娘的也需见见……” 她凝视着青钰,缓缓道来。 两侧侍女掀开珠帘,青钰缓步入内,坐在了她的对面。 “……不过,郢儿到底是未曾明媒正娶你,你的名字未曾入我章家族谱,便也做不得数,王府和民间到底是不一样,将来你若想留下,便要……” 近距离瞧见这张脸,王妃未尽的话忽然卡在了喉咙里。 旋即便冷笑。 真是极好的一张……狐媚脸! 难怪如此,难怪如此。 怪不得郢儿会乐不思蜀,外头养了一个漂亮温柔的解语花,谁又会瞧得上循规蹈矩的小表妹? -- 第145页 气氛一时凝滞。 青钰适时抬眼,微笑着接上了王妃未尽之语,“便要如何?” 语气听起来十分不在意,态度温柔,唇边笑容清淡,像是在认认真真地请教。 好似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王妃看着她,许久,也笑了笑,“这事儿,还待问问王爷的意思。今日既然是叫你来用膳的,这一桌子精心准备的佳肴,你可莫要浪费了。” 说着抬手,命雪儿倒酒。 青钰望着甄满的酒杯,蹙眉道:“王妃恕罪,民女……不会喝酒。” “凡事儿总有个第一次。”王妃微笑道:“这酒可是千金难求,若是旁人,恐怕还没有这个命尝呢。你若不尝,岂不可惜?” 第78章 第七十八章 青钰垂目凝视着那杯酒, 酒香浓醇,即便不靠近,也能闻得十分清楚。 她一笑, 端起那杯酒, 在王妃的注视下凑近唇角,抬袖正要一饮而尽。 忽然又好像想到了什么, 她又放下酒杯, 抬眼,眸子清亮, 喃喃道:“对了,民女方才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儿。” 王妃蹙眉,有些不悦道:“何事?” 她倒想看看, 她还能耍什么花招。 青钰微微一笑, 端得是温柔恭敬,十分羞怯,“民女忽然想起, 昨夜世子宿在民女那儿时,对民女说了,将自己贴身的几位侍卫赐给民女, 来保护民女安全。民女没什么见识,如今见着了王妃娘娘,才忽然想起来这件事儿, 想请教一下娘娘, 若是民女真的出事了, 他们真的会为民女杀人吗?” 王妃皱眉。 郢儿将自己身边的暗卫也给了她? 而此女看似神态无辜,一副虚心求教的模样,不过就是在威胁她而已。 暗卫再忠心耿耿,也不会为了保护主子的女人,而杀了主子的亲娘。这狐媚子的话,不过是在告诉她,她在郢儿心里的地位有多特殊,已经到了郢儿牺牲自己的安危来保护她的地步,倘若她出事了,王妃敢不敢冒母子关系决裂的危险,来杀她呢? 就为了杀一个“身份低微”的女子,就舍弃掉这么多年的母子感情。 王妃是一个聪明人,她自然不会,即便知道这是挑衅,她也不会杀青钰。 平西王妃的眼神陡然冷了下去,身边的雪儿又按捺不住想要训斥,却被王妃抬手制止。 啪、啪、啪! 王妃赞道:“你还算有些聪明,确实,那些暗卫忠心耿耿,可以护你不被人刺杀。但是刺杀能躲,中毒之类的倒是没有办法,你若是担心我为你下毒,大可以不喝这杯酒。” 青钰微微一笑,忽然仰头将酒一饮而尽。 王妃蓦地一惊,差点起身,“你……”饶是她,也一时被动作惊到了。 青钰饮罢,放下了空空如也的酒杯,对王妃展颜一笑,“民女怎敢不喝娘娘赏的酒,更何况,您是世子的母亲,民女相信娘娘不会下毒。” 她眼神清亮坦荡,平西王妃袖中的手狠狠一攥,眯眼凝视着她。 倒是没有想到,此女看似无害,实则心机手腕也非同常人。 平西王妃这么多年来,不知见了多少高门贵妇,有心机深沉之辈,也有不显山露水之人,即便是朝中的那些老狐狸,那些朝廷派来的御史钦差,她也曾打过交道。可有谁能面不改色地当面威胁她?质疑她下毒,还敢面不改色地喝下这杯酒,就不怕真的有毒?倘若她不肯买账呢? 她若是没有这么谨慎,若是不在乎郢儿的看法,她岂不是死了? 平西王妃和青钰对视着。 一个眼神无害,一个眸光冷厉。 分明隔着一张桌子,但气势之上,谁也不遑多让。 良久,王妃和蔼地笑了笑,亲自拿起了筷子,夹了一块肉放到青钰的碗里,柔声道:“先前不曾见过你时,我还担心着郢儿带回来的姑娘,会不会是个胆小怕事的,如今你倒是令我刮目相看。来,吃菜罢。” 青钰小声应道:“多谢王妃。”说着,夹起那块肉,慢慢地嚼了嚼,咽了下去。 王妃笑意更甚。 …… 这一顿饭吃了许久,王妃一边亲自为青钰布菜,一边问她和章郢的过往,譬如二人是如何认识的,在民间又过得如何,青钰皆用春秋笔法简略说了,特意略过了有关自己身份的话。王妃漫不经心听着,看着青钰渐渐吃饱了,便捉过她的手拍了拍,笑道:“名字是叫青钰罢?这名字倒是甚为好听,你这性子不错,生得也甚好,怪不得郢儿甚为喜欢你。” 青钰垂眸笑道:“娘娘谬赞。” 王妃笑道:“改日啊,有空多来我这儿陪陪我,郢儿常年在外,也不爱在跟前尽孝,我这儿啊,每日都冷冷清清的,你不嫌弃我这老婆子罢?” 青钰忙笑道:“怎会呢?民女不敢嫌弃娘娘,若能为世子孝敬您,青钰求之不得。” 王妃含笑不语,眸光闪了闪,收回手道:“既然如此,那明日,我便等着你来了。” 虽然不知这位王妃还盘算着什么,但青钰差不多也放心了,王妃不会再主动害她,至少近期不会了,她可以笃定。 眼看王妃乏了,青钰便敛袖起身,朝王妃盈盈行了一礼,转身意欲离去。 “你就不怕真的死在这里?” 眼看青钰要跨出门槛,王妃仍旧好奇,忍不住出声问她。 -- 第146页 都是聪明人,心知肚明,不妨挑明了问。 青钰眉梢微微一挑,转过了身来,勾起了一抹笑容,“王妃会杀民女吗?” 王妃看着她,淡淡道:“酒里确实有毒。” 她确实是动了杀意。 她以为她说完,会看到青钰有些惊慌的神色,可与之相反,青钰除了有点意外之外,倒是一点儿也不惊慌,而是淡淡看着王妃,似乎是在等她的下文。 如此之有胆量。 王妃忽然心情大好,掩唇,忍俊不禁地笑:“……不过,你这丫头,也确实是令我刮目相看。酒里虽然有毒,但这解药却在菜中,你方才若稍稍露怯,我或许就不会救你了。” 青钰挑了挑眉梢。 她想起来了。方才她喝完了酒,王妃亲自为她夹了肉。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她垂下眼,真心实意道:“王妃也令民女刮目相看,其实说句真心话,方才民女心里也没有十成的把握,若是换了别人,民女或许不敢冒这个险,但是您是平西王妃,是世子的母亲。” 王妃奇道:“哦?就是因为我是郢儿的娘,你便笃定我,为了郢儿也不会杀你?” “不。”青钰淡淡否认,抬眼粲然一笑,“因为您是世子的母亲,世子是这样聪慧机敏之人,所以民女觉得,他的母亲也绝非目光短浅之辈,一定不会杀有胆识之人,也会做最好的权衡。” 这一场豪赌,赌的不仅是她的胆量,还是王妃能不能想到她所想到的。 若是一个毫无见识的深闺妇人,青钰即便暗示地再多,对方也可能逞一时意气,或者为了铲除她这样的祸害,更是下定了决心要毒死她,毕竟对于当家主母来说,儿子在外带回来一个心机深沉的狐媚子,定是要早些铲除才好。 而王妃恰恰相反。 她从一开始,便听说青钰是个“低贱农女”,若青钰真如她所想的那样的胆怯懦弱,她相反还会觉得这样的人,即便杀了也没什么,若是自己的儿子为了这样的女子动心,那她更会失望至极。可青钰没有,她越是镇静自若,王妃越是会舍不得杀她,还会重新思考,这样一个女子,究竟够不够格留在郢儿身边? 事实证明,她们都极为契合对方的心意。 “世子、世子爷!您慢点儿!” 外头传来下人慌乱的呼喊声,青钰闻声转头,有些疑惑,章郢这是在干什么?、 王妃看出了她的疑惑,淡淡道:“你的救兵来了。” 她自己生的儿子,自己清楚得很,想必是担心她杀了他心尖上的人儿,此刻火急火燎地赶过来救人呢。 话音刚落,章郢便大步而入,足下生风,双眉紧锁,眼神冷漠。一见门口站着的青钰,连忙将她拉到了怀里,扯过她的手腕,便要探她脉搏,焦急道:“阿钰,你有没有事?可有哪里不舒服?” 青钰看着面前火急火燎的男人,一时没崩住,笑了出来。 她抬手捶他一下,轻叱道:“你来得这样晚,我就算有事,你也救不回来了。” 章郢额上渗汗,手背上青筋浮现,本是焦急至极,看她还笑得出来,这才稍稍放心了。 天知道,他方才正在和父亲说话,转眼便听到人禀报说,母亲将她请去一起用膳。 阿钰本可不去,可她偏偏去了! 章郢得到消息的时候,时辰已经不早,当即慌张地赶了过来,甚至来不及向父亲解释缘由。还好她无碍。 章郢将她抱进,伏在她的颈边,深深地松了一口气,还安抚似的轻拍她的背,可看他这一副吓坏了神情,反倒是像她在安慰他。 王妃看着在自己这儿旁若无人地依偎着的两人,蹙眉道:“行了,她没事,何必还如此紧张,为娘便是吃人的猛兽不成?” 章郢立刻放开青钰,却还紧紧牵着青钰的手,皱眉对王妃唤了一声“母亲”。 这声“母亲”倒是不情不愿的。 王妃倒也不计较,抬了抬手道:“行了,你们二人还有什么话说,便出去说,别在这儿碍我的眼,我也乏了。” 说着便抬手,一边的雪儿上前搀着王妃,慢慢朝屏风里头走去。 走了一半,王妃又停下来,转头对青钰道:“明日过来,别忘了。” 青钰笑着应了一声,随即便感觉腰间的手臂力道一紧,勒得她颇为不舒服,她推了推章郢的手臂,笑着说了句“别闹。” 章郢:“……嗯?” 他看了看自己母亲的背影,又看了看怀里的小妻子。 怎么和他想的有点不一样? 第79章 第七十九章 章郢是万分了解自己母亲的性子的。 他能明白母亲所做一切的动机,却不敢苟同, 王妃太过强势, 全然忘了自己的儿子, 早已长大成人、羽翼丰满, 无须她百般庇护, 甚至为了他身边的事情费心。母亲希望他娶谢云纤, 也并非只是因为谢云纤讨她喜欢, 更多的则是为了章谢两家能长久地合作下去,能让章郢做李昭允的表妹夫, 更不仅仅只是心腹那么简单。 而做正妃,也合该是有背景的女子。 今日若不动手,往后恐怕更难有机会,所以,母亲能对青钰手下留情, 章郢当真万分意外。他料事如神, 却头一次在这等事上摸不清女人间的想法, 待到和青钰离开了王妃的院子,章郢便问道:“她和你说了什么?” -- 第147页 青钰低声道:“问了些你我曾经的事情,我并未全部交代。” “还有呢?” “还有……”她抬眼望着他, 忽然凑到他耳边, 低声道:“如你所料, 她确实给我下毒了。” 他猛地一惊, 双眸瞬间腾火, 握着她手腕的大掌一紧, 青钰吃痛道:“你莫激动,她虽下毒,却也给了我解药,不曾害我性命。” 章郢沉声道:“即便如此,下毒便是不成。你的身子如何,你自己还不清楚么?毒药入肠,少不得对身子有几分害处。” 她笑了笑,安抚地握了握他的手,柔声道:“但是呀,从今日起,你的母亲算是真正开始接受我了。夫君,我喜欢你,我虽不怕她,可我也想和你的母亲好好相处……” 因为喜欢他,才会喜欢他的一切,她此刻,多么希望能融入他的家,成为他家中的一员。 她已经没了父母了,她的哥哥与她形同陌路,唯一给她温暖,让她肯信任的,便是夫君和阿绪,见过他的母亲之后,青钰也明白,能教养出这样的章郢,他的母亲也不过是外刚内柔之人,比起她从前听说的别人家蛮不讲理的主母,不知好了多少。 她其实很喜欢。 章郢低头注视着她,青钰双眸明亮,殷殷地望着他,唇瓣那一抹明丽笑容是真心实意的。 他的心也颤了颤。 他忽然上前,青钰只觉得脚下不稳,后背便撞到了大树,背脊贴着树干,她惊疑不定地望着他,似乎是瞬间明白了什么,一对羽翼般的睫毛颤了颤,眸子便紧紧阖上了,安安静静地等待着。 十分乖巧温顺。 章郢低头,慢慢覆上她的唇,温柔细腻,浅尝辄止。 她这样贴合他的心意,他都不知应该如何对她……才能更好一点。 **** 平西王缠绵病榻多年,说是当年打仗之时落下的病根,这么多年不见好转,反而日益严重,如今眼看便支撑不了几日。王爷的卧房常年门窗紧闭,甫一进去,便有一股浓重的草药味扑面而来。 卧房外守着不少侍卫,王爷不许任何人探望,即便是那些子女,也不可随便进来打扰,只见章郢一人。 青钰和章郢十指紧扣,一道进来。 屋中十分安静,草药熏得人呼吸困难,门窗关得严实,连光都不怎么透进来,每一个角落都泛着一股死寂之感。青钰步子放缓,听得帘后传来沉闷的咳嗽声,便抬头看了看章郢,有些犹豫。 老王爷病得这般重了吗? 青钰还在长安时,便特意了解过这位平西王,他年轻时战功赫赫,当为一方枭雄,那时即便是她爹爹,也畏惧他的锋芒。只是后来因大势所趋,选择俯首称臣,便一直留在青州养病,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属于他的时代便早已过去。 这世上最苍凉之事,无异于英雄末路,美人迟暮。 当年她在长安,也不是没有和其他人仔细谋划过,倘若平西王病逝,那么当年追随他的那些老将们,可否被朝廷收为己用?而老王爷的威信不再,继任的年轻世子倘若无法挑起担子,那么朝廷又是否可以慢慢对这位世子出手?威逼利诱,削夺兵权,一步步彻底架空他的权利,再彻底铲除这个心腹大患。 那时候,所有人都没有把章郢放在眼里,所有人都觉得势在必得。他们甚至盘算着,倘若平西王明日就死,那么他手中的权势又该如何瓜分呢?届时要怎样编造理由,让年轻的世子来到长安,再如何谋害他的性命。 当然,现在的青钰,只会觉得长安那群人,身居高位,目中无人,也没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不过是白日做梦。章郢肯定是没这么好对付的,只是当她真正看到这位传言里的老王爷时,还是觉得有些感慨万分。 “爹爹。”章郢隔帘唤道:“孩儿带阿钰过来了。” 里面传来几声重重的咳嗽,苍老的声音缓缓响起,“进来,让我看看。” 章郢掀开帘子,青钰率先进去,一眼就看见坐在床上的老人,形容憔悴,宛若枯槁,只是一双眼睛还是敏锐的,立刻便盯住了她。青钰只觉得双肩沉重了许久,好像一股无形的压迫感传来,她垂眸,乖顺地行了一礼,“民女见过……” “公主不必多礼,也不必伪装。” 老王爷打断她,又猛咳了一阵,青钰一时呆住,看他咳得喘不过气来,便犹豫着上前,倒了一杯茶递上去。 老王爷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茶,面前顺了气儿,才抬头仔细地打量着她,连连说“好”,眼角也跟着露出了深深的笑纹。 青钰一时摸不着头脑,偏头去看章郢,章郢站在不远处,负手笑道:“在我父亲跟前,阿钰不必拘谨,他什么都知道。” 青钰:“……啊?” 那她……她一时有些不知该用怎样的表情,装柔弱也不是,自然与章郢说笑,似乎又显得不太周道,若她以公主的身份见平西王,似乎也不太敬重这是她夫君的父亲…… 青钰一下子就纠结了起来。 平西王笑了,轻叱道:“小丫头,你还犹豫什么,既然嫁给了我儿,还不快些叫爹?” 话音一落,就看见面前的小姑娘登时双颊腾起红霞,一下子红到了耳根。 平西王倒是不急,只含笑打量着跟前的儿媳,章郢负手站在一边,也静默无声,双眸却带着十成的笑意,也专心等着青钰。 -- 第148页 青钰其实也不是叫不出来,只是,都这样看着她…… 她耳根发烫,抬手用手背贴了贴滚烫的脸,垂下眼,踌躇着小声开口了:“……爹。” 嗓音细弱蚊吟,平西王大笑,笑到激动处,又猛咳不止,章郢连忙上前拍着父亲的背,青钰让到一边去,彻底松了口气,谁知平西王犹觉不够,抬手指着她道:“声音太小了!老头子我年纪大了,再唤一声听听!” 青钰心底一横,清脆地唤了一声“爹”。 “诶。”平西王笑着应了,拍着章郢的手,不住地笑,嘴都合不拢,“儿啊,你听听,你听听,为父甚为满意这儿媳,也不必管是不是公主,只要喜欢我儿,我儿亦心里喜欢,便不打紧儿。” 章郢眉目含笑,看青钰头一次如此拘谨,忍不住伸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柔声道:“在我爹跟前,不必拘谨。父亲向来通情达理,此前也早就知道你我之事,他是极欢喜你的。” 青钰缓步上前,朝平西王行了大礼,轻声道:“青钰早就久仰王……”触及平西王似笑非笑的眼神,她立刻改口:“早就久仰爹爹大名,从前远在长安,无缘拜见,如今既已嫁给夫君,便会一心待夫君好,绝不再投效朝廷,与平西王府作对。” 她名声在外,不太好听,青钰头一次开始在意过往的名声起来,毕竟世人皆说,她滥杀无辜,性情暴戾,还养面首……这些章郢自然都理解,可她又怎知,章郢又有没有向他爹解释过…… 方才见王妃时丝毫不露怯,青钰此刻才有了丑媳妇儿见公婆的忐忑。 他爹早就知道她的身份,他居然也不早些告诉她,青钰想到始作俑者章郢,不由得飞快抬眼,狠狠瞪了他一眼,又是气恼,又没有办法。 章郢猝不及防,便接收到这含怨的眼神,便大致明白她肯定在心里腹诽他什么,微微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却也硬生生受了她这一瞪。 “郢儿先退下,有些事,我还要单独与公主说说。”平西王忽然开口。 章郢抬手弯腰,“儿子先在外头守着。” 说着,便转身离去,路过青钰之时,怕她不安,抬手握了握她的手。 掌心温热,给她安抚的力量,青钰本满心忐忑羞涩之情,便立刻冷静了下来。 第80章 第八十章 章郢出去之后,平西王才缓缓收了笑容, 低叹道:“郢儿从小性子寡淡, 不好相处, 长大后更是镇日忙碌, 不肯归家, 这么多年, 他也是头一回见对旁人如此珍重爱护。” 青钰垂目看着脚尖, 笑了笑,“我也记得, 当年第一次遇见他时,他却是不太好相处的模样。” 失忆的她第一次遇见他时,少年神态冷漠,眼神冰冷,对她的数次示好视而不见, 甚至生出厌恶。后来若非是她一直锲而不舍地死缠烂打, 到底也融化不了这块冰。 平西王含笑道:“可谁知, 这小子运气非同常人,在外头捡个姑娘,也能捡回一个公主。不瞒公主, 我知道你便是他一直在找的人之后, 有想过让他放弃。” 青钰抬眼道:“可后来为什么没有反对?” 平西王忽然问道:“有没有人说过, 你的性情, 与先帝有几分相似?” 青钰一时没反应过来, 已经太久没有人在她跟前提过先帝了, 她想起自己的父亲,皱紧了眉头,缓缓地摇了摇头。 “先帝当年还未称帝之时,行事就与你很像,我听说了你从前的一切事迹,不说谋略,便光说胆识,便可见是个做大事的人,比许多男儿也不遑多让。”平西王咳了咳,“先帝去的早,他的孩子们,最有出息的三位,一个便是你,一个是现在龙椅上坐着的那位,还有殿下……你们都有他的影子,皇室子弟,勾心斗角,我原是不喜的,也不希望郢儿将来的夫人,是这样的人。” “但是……”平西王抬眼注视着青钰,意味不明地笑道:“正如废太子,将会是个不错的君王,不是吗?你也会是一个好儿媳,亦是个好妻子。” 他话里有话。 青钰渐渐开始紧惕起来,背脊一寸寸变得僵硬,之前因羞怯而染上的红霞渐渐褪去。 她说:“何必拐弯抹角,不妨直言。” 平西王却不急,问她道:“长宁,你十三岁失踪,回宫之时,先帝早已驾崩,皇后早已病逝,你对他们的记忆还停留在十三岁,可真的了解他们是怎样的人?” “你的母亲,出身名门,当年下嫁你父亲之时,你父亲不过是小小武将,为世人所轻贱,后来他被逼起事,你母亲才一路追随,直至开辟出一番新的天地来。你生于大乱平定的那年,但你的哥哥,却在幼年经历过许多朝不保夕的日子。” “你如此幸运,出生便是一朝公主,高高在上,养尊处优,自是没有那么多的烦恼。殿下那时亦是年幼,却更明白权势地位来之不易,先帝称帝后独宠贵妃,齐王意欲夺嫡,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国家根基未稳,老臣乃国家之根本,不可撼动分毫,皇后和太子的利益,便是我们这些追随先帝开国的臣子的利益,如若太子被废,朝廷又会迎来怎样的动荡?” 青钰顺着他的话想下去,已经约莫明白他要说什么了。 当年明面上是皇子争夺皇位,实际上却是皇帝和他们这些老臣的较量。狡兔死,走狗烹,先帝在利用自己的儿子们自相残杀,以此来撼动那些于开国有着赫赫功勋的大臣,她的哥哥其实并没有做错,甚至是为了大局。 -- 第149页 监牢之中,高慎也对她全盘托出。 高铨看似是废太子的亲信,后来转投齐王,才致使太子事败。其实不是这样的,其实皇子斗争,高铨并不会如此鲁莽,侍奉二主的后果便是没有好下场,事实上,高铨谁也没侍奉。 他听命于先帝。 什么截杀齐王,不顾百姓死活,结党营私……太子被废的罪行,不过是先帝下的一盘棋罢了,倘若让谢氏一族坐大,那么他百年之后,谢家将会在朝中只手遮天,联合藩王控制朝政。先帝不想要一个被士族鼎力支持的太子,他看中的是毫无根基的齐王,若能一一铲除那些开国功臣,那么这个国家的权势,才能真正地紧握在帝王的手中。 只是先帝亦惊讶于自己的长子如此之有魄力,杀伐决断,毫不留情。甚至为了能保全住大局,选择牺牲自己的亲妹妹。 六年前的那一晚,先帝削藩之心日重,章郢被迫远走离家,与此同时,皇后居住的宫殿里,一对母子下了最后的决定。 “是我这个做娘的,对不起钰儿,她年纪还小,本应无忧无虑地活下去,奈何生在了帝王家。”皇后坐在床边,抚摸着沉睡的女儿的脸,含泪叮嘱道:“你明日带她出宫的时候,记着好好陪她玩,玩得尽兴才是,钰儿最喜欢的便是你这个哥哥,你送她一程,或许最是合适……” 少年站在不远处,袖中的手捏得咯咯作响,他咬牙道:“儿臣不明白,为何偏偏要走到这一步,我们将她藏起来不好吗?藏到谁也找不到地方去。” 皇后微笑着摇头:“允儿,你要记得,你这这样做,不仅仅与你的太子之位有关,这亦关乎着那些老臣们的未来。” “他们追随陛下,一路从边塞打到了长安,有了如今的国家,这份尊荣地位都是他们给的,你爹爹忘了,他只记得自己是说一不二的皇帝,可是你不能忘。” “为君者,不能让百姓失望,也不能让追随你的人失望,如果他们都离开你,你就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这样的君王,要么众叛亲离,要么为人所害。陛下害怕他们瓜分权势,可他越是这样防着,其他人才越是提心吊胆,要争要夺。可是一位真正值得万民拥护的仁君,是不会害怕这些的,因为他们懂得任用贤良,而非处处设防。” “你用你妹妹的性命,来换他们对你誓死追随,值了。”皇后含笑落泪,低头凝视着女儿的睡颜,喃喃道:“只可惜了钰儿,娘都来不及看着你长大嫁人。” “……” 其实青钰这么多年来,不止一次地恨过,为什么她的哥哥和母亲为了所谓的权势,能毫不犹豫地舍弃她的性命?后来她也曾想过,倘若是她,身居高位,事败的代价远远不止是她一人的性命,她或许会也会舍弃一个重要的东西,以此换得其他东西的保全。这世上就没有两全其美的事情,她也都明白。 她以为她该恨的是权势,所以她三年来都在不断地谋求权利,因为只有权利肯给她彻底的安全感…… 可平西王的这一番话…… “将你推下悬崖之事,只有极少数人知晓,先皇后和殿下一直对你有愧,知晓真相的人,也都明白你是无辜的。可这天下,终究不是一人之家,我们这些年鞠躬尽瘁,若落得个鸟尽弓藏的下场,谁又肯忍下这一口气呢?这世间无人不委屈,所以我章家、谢家,还有淮安侯郑家等……仍旧选择追随殿下。” 平西王凝视着青钰,抚须叹道:“告诉你这么多,不过是因为你已嫁给了我儿,你还年轻,不必拘泥于过往,往后的日日还有很长,那些受过的罪……就让他烟消云散罢。” …… 青钰跨出门槛时,身子晃了一下,险些直接被门槛绊倒,章郢恰恰站在门口,眼疾手快地将她扶稳,低头端详了一下她的神色,蹙眉道:“我爹与你说了什么?为何脸色如此之差?” 她低头不语。 脑子纷乱如麻,两耳嗡鸣不止,人声都离得有些远。 眼前一阵天旋地转,青钰脚下不稳,看眼前人脸亦在晃动,唇瓣嗡动几下,她说:“章郢,我现在走不动了。” 她听不见章郢在说什么,只看见他神色愈发地焦急。 长睫蹁跹几下,最终紧紧阖上,脱力地瘫倒在了章郢怀里。 再次醒来时,青钰只觉得浑身酸软,好似被抽走了全部力气一般,连动一根手指头都觉得费力。 屏风外,似乎有人正在窃窃私语,侧耳细听,似乎是大夫。 青钰闭上眼,心跳渐快。 她太熟悉这种这种感觉了。 临近月中,毒.药发作总是那么的准时,从前的这个时候,她已是一日三顿汤药地灌着,如今头一次没喝解药,她以为顶多是反应会比平时大了些,却没想到反应会是这么大,当场就晕过去了。 章郢……吓坏了罢? 青钰低低地咳嗽了一声,屏风外说话声渐小,章郢负手走了出来,看她已经醒了,脸色苍白地躺在那儿,只一双漆黑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瞧。章郢微微一笑,拂袖坐在了她的身边,柔声道:“感觉怎么样?” 她忍不住道:“你就不想问,我这是怎么回事……” 章郢眸色微深,抿唇不语。 他身边的宗临却迫不及待道:“夫人可是不知道,夫人之前那一下,将世子吓坏了。世子当即便跑进去质问了王爷,问完还怀疑是王妃那毒药的问题,又跑去……” -- 第150页 “宗临。”章郢出声制止,冷淡道:“谁许你多言?” 宗临立刻噤声,悄悄地对青钰使眼色,一副想说又不能说,憋得难受的模样。 青钰却是懂了。 她古怪地看着章郢,迟疑道:“你不会为了我,把你爹娘都冲撞了一番……”在看到他无辜的眼神之后,青钰彻底笃定了,她哭笑不得,恼道:“你这样做,我今日这一番忙活,岂不是都成了白费功夫!” 第81章 第八十一章 青钰气不打一处来。 可这能怪谁?怪就怪她晕的那么巧合, 章郢平日里看似是个冷静的, 实则一遇到她的事儿, 就能乱得不成样子, 青钰还记得上回自己脚崴伤之时,上药这么简单的事, 到了他这儿,就成了一团乱麻。 她有些郁闷了, 这下,她这狐媚子的名号算是坐实了,夫君为了她顶撞自己的爹娘,这多不孝啊…… 青钰还在兀自发愁,章郢似乎看穿了她的想法,淡淡道:“他们都无碍。”说着, 拍了拍手,外头的候着的下人鱼贯而入, 个个手里都捧着各种大补的汤药,还提着一箱子金银珠宝, 里头的锦罗绸缎,看起来都是极好的料子…… 为首下人行了一礼, 低声道:“这些汤药,是王爷命人熬制的,里头加了人参和天山雪莲, 极为补身子, 王爷还还说了, 希望姑娘能尽快好起来,早早和世子生下个小公子。” 说完,又指着那些金银珠宝,解释道:“此乃王妃赠给姑娘的,这一箱珠宝和绸缎,都是王妃精心挑选的,觉得颜色和样式都衬姑娘您,希望姑娘可以喜欢。” 青钰:“……” 等等,她一时有些没弄清楚这是什么情况。 这是……给她的? 青钰睁大眼睛,懵懵地望着章郢,茫然地眼神甚是可爱,章郢淡淡解释:“虽然他们并未害你,但眼下儿媳在眼皮子底下昏迷不醒,做公婆的给些赏赐,也实属应该的……” 一边的宗临捂着嘴笑,听见这话,越发咋舌,暗叹世子果真是越来越厚着脸皮了。 这哪里是给些赏赐?分明是世子爷亲自去找王爷和王妃要的,王爷出手大方,还等着将来抱孙子,二话不说便送了一堆补品过来;王妃虽不及王爷如此好说话,但也看儿子如此情根深种的模样,倒也将青钰看作了准儿媳,给一箱宝贝拉拢一番,权当在这事儿之上表了态,绝不会再害青钰。 府上下人都讨论着这事儿,他们不知道是赏赐是世子主动讨的,瞧见这么大阵仗时也吃了一惊,不知道的怕是以为来了什么不得了的贵人,得供起来才对。所有人都没想到王爷和王妃都如此爱护青钰,看来这位姑娘真是未来的世子妃了。 等到青钰了解了她昏迷之后的事情,都觉得有些啼笑皆非。所以她这一晕倒,还晕出了个这么大的误会? 章郢怕她还是担心,又宽慰道:“不妨事,平西王府不比皇宫,没有那么多规矩,他们也并非小肚鸡肠之人。” 章郢扶着她小心坐起来,让她稳稳地靠在自己肩头,青钰的长发滑落在肩头,将小脸显得越发尖削。 她轻声道:“我明白,其实我还颇为喜欢王妃。” 章郢意外地一扬眉梢,似笑非笑,“……你喜欢?” “我就想啊,许多许多年以后,你是平西王,我是平西王妃。”青钰靠在他肩头漫无目的地瞎想,“然后我生了一个儿子,儿子像你,打小就不爱亲近人,也不喜归家,有一日呢,我得知他瞒着父母和另一女子在民间成婚,那我或许也会如此。” “先派人将那女子抓来,看看是个什么货色,若是个无害的,还可留作妾室,若是个别有所图的,我便当场杀了。”她说到此,自己都忍不住乐了,笑个不停,还越想越觉得颇有可能,还抬起头来一本正经地问章郢:“若你的儿子和你一个德行,那你是帮他还是帮我呢?” 章郢只觉好笑,这是什么奇怪的假设? 他不说话,青钰偏要他说出个答案来,不住地摇着他的胳膊,“你说呀,还是将来你会更理解你的儿子一些,却不肯站在我这边?” 章郢大掌下挪,轻拍了一下她小腹,说道:“这里还没东西。” 青钰拿开他作乱的手,瞪了他一眼,作势要躺下去不再理他,章郢忙将她往怀里一搂,脸颊相贴,热气交缠,他嗓音低沉,柔情缱绻:“自然是向着你。” “无论是儿子还是女儿,无论他们是否占理,我都只向着你,如何?” 她却还嫌不够,又说:“你不单单要向着我,你还要帮我揍他。” “好,帮你教训他。” 章郢哭笑不得地顺着她的话头,说着这些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儿。其实他并不是特别想要孩子,虽然年岁已是不小,寻常人家这把年纪,长子怕是已经学会了走路……可一想起青钰的身子,若让她往后再忍受孕育之苦,他怕她更是承受不住。 与其如此给她增添痛苦,不要孩子也不是不行,他和她长相厮守一辈子,互相作伴便是,将来若觉得寂寞……便等着阿绪成家生子,也挺好的。 想到这些,又想起她的病,章郢便也笑不出了。 方才来给她诊脉的,乃是父亲跟前常年诊脉的神医,他清清楚楚地告诉章郢,这就是毒.药。 “世子殿下,草民斗胆猜测,此毒应是已中了三年之久了吧?毒入骨髓,一日不服用解药,便一日忍受折磨,若是才中毒不久,草民还有把握一治,只是这……时日太久,需得找到下毒之人,才能有真正的解毒良方。” -- 第151页 章郢问道:“此毒若是发作,会有什么症状?” 那神医抚须沉吟道:“此毒每隔一个月发作一次,越是靠近那时候,越可能会浑身无力,头晕目眩,或是呕吐发热,神志不清,这些都无甚定律……只是等到真正发作的那一日,便极有可能心智失控,发狂伤人。” 章郢缄默不语。 神医看他神色阴寒,似是十分担忧,又迟疑道:“不过……此毒并不致死,若能捱过那几日,便可恢复如常。” 后来的话,章郢已无瑕去细听。 果然这么多年,都是宫里的那一位,在不断地给她下毒,控制她,利用她,世人传言长宁公主残暴好杀人,也不过是迫不得已而已。 章郢那一瞬间,心里只弥漫着滔天杀意,只想将长安城里的那个皇帝抓来,挫骨扬灰,方解他心头之恨。 可他又立刻听到了青钰的低咳声。 他只好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负手走出了屏风,说着那些话儿,来讨她欢心。 她只字不提她的病。 他便也不提。 第82章 第八十二章 既然短短一日之内, 便出乎意料地解决了王爷王妃那儿的难题, 往后几日,青钰便安心休养, 每日用大补的汤药温养着身子。 章郢不放心青钰,除了将自己的亲卫给了她之外, 又将宗临派到了她的身边,毕竟宗临和青钰更熟一些, 有他陪着青钰, 两人也能时常说说话。 章郢便连夜回了刺史衙门,再次提审高慎。 高慎仍旧被吊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 自青钰最后一次审问他之后,他便被人上了药,好好在这里养着伤, 免得他死得太快,下回审问的时候没了意思。 这日,章郢来势汹汹,刑具悉数备上,高慎望着面色阴鸷的章郢,笑了笑, 哑声道:“……该说的, 我都已经告诉公主了, 怎么?她没告诉你么?你们不是盟友吗?” 章郢身后的谢定琰吃了一惊, 失声道:“你告诉她了?!” 什么时候的事?长宁来过这里?还审问过高慎? 谢定琰抬头, 看了一眼章郢的背影, 很快就冷静下来——很显然,肯定是世子做的。可他想不通,若是长宁将一切都审问出来了,怎么还留着高慎的性命?难道她没告诉世子么? 章郢却没理会谢定琰,只负手而立,望着高慎,语气阴寒,开门见山,直截了当:“你知道长宁的病。” 他用的陈述的语气,十分笃定,高慎微微一愣,随即轻嘲道:“对,她这病只有陛下才有解药,所以她为了自己,也会选择向陛下投诚。” 章郢身后的谢定琰却皱起了眉。 章郢眉峰不动,冷淡道:“时间来不及,就算她打算向陛下投诚,这几日毒发,也没有机会,所以,你就算没有全部的解药,也会有办法压住她暂时性的毒发,是不是?” 高慎垂着眼睑,好似没听见一般,并未承认,也未否认。 章郢一步步上前,俯身在高慎耳边道:“告诉我,我可以饶你一命,放你回长安。” 高慎冷笑,自是不信:“在世人眼里,我早就死了,我根本回不去了。” 章郢直视着他的眼睛,“那你将一切告诉长宁,是想让她做什么吧?她若当真毒发,对你又有什么好处?高大人只想着不让我得逞,可让我找到解药,对你的计划并无影响,不是么?” 高慎一时摸不透他,死死地盯着章郢,一言不发。 这人到底是想干什么?总不会是反过来帮他和长宁?他对长宁的性子清楚得很,这个女人唯利是图,绝对不会为了任何事情放弃自己的命,但眼前这个世子……他却捉摸不透了。 高慎并不知道章郢和青钰的关系是何等的亲密,在他看来,长宁公主可能是因为之前自己办事不力,加上被苏儿取而代之,成为皇帝的弃子,这才不得不转投了藩王,让长宁重新为朝廷效忠,只需要给她一个诱饵而已。他却是不知,他心底唯利是图的女人,已经放弃了自己的所有利益。 她如今,只是一个在夫君身边安享日子的普通女子而已。 高慎想了许久,这才低声开口:“我从长安带来的药,本来是放在我所住的厢房的,但自从叛军入城,我被你们抓了之后,就不知道下落了。此物或许就是世子自己的人手里,是否还找得到,皆看世子自己了。” 章郢颔首,转身拂袖而去。 他足下生风,走得极快,刚一出监牢,便沉声吩咐道:“彻查当日肃清城内时,底下士兵搜查的一切物品,但凡涉及药材等物,全都送到平西王府。”迅速跟了上来的谢定琰仍旧一头雾水,忍不住问道:“可是长宁出了什么事?” 章郢脚步一顿,转身看着谢定琰,冷声道:“皇帝给她下了毒,眼看毒发在即,时日不多,虽不伤及性命,亦十分难捱。” 谢定琰登时惊怒,双手死死一攥,“那……” 他一时说不出话来,随即又想到方才高慎的话,正常人这个时候都应该怀疑青钰了,可章郢的态度,却是全然相信她的意思。 谢定琰也相信章郢的判断力,也相信这个公主表妹的为人,他们也不得不选择相信她——倘若不信,那才是遂了高慎的意,高慎的言辞多有挑拨,便是希望他们互相怀疑,倘若他们不相信长宁,便是将她越推越远,重新推向朝廷。 -- 第152页 谢定琰此刻心思百转千绕,须臾之间,已是权衡了许多利弊,便大步出去,将事情吩咐了下去,又开始筹备起最近的战事。 独留章郢独自静立风中,眉头锁得死紧。 他自是不怀疑阿钰,但是总觉得有什么事情,是他忽略了的。高慎将那些事情告诉了阿钰,阿钰却并未告诉他,其实他如今也不急于问出个究竟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朝廷盘算着什么,他往后小心着便是,也并不一定非要靠高慎的秘密解决。 可就怕还有什么事情,超出他的预料。 在相不相信青钰这件事情上,章郢其实想的根本没有谢定琰那么复杂,他相信她的理由很简单,那就是这是他的夫人,独自等了他三年的夫人,她还能背叛他,那这个世上,他又还能相信谁呢? 章郢回到王府时,副将已将那日搜查得到的全部药材都搬了过来,铺满了整个院子。 章郢请神医一一查看,耐心地等在一边,想起了什么,问侍从道:“青钰姑娘正在何处?” 那侍从答道:“姑娘方才去王妃那儿了,世子爷放心,这几日王妃一直拉着姑娘说话,一说便是小半日。一时半会儿,姑娘还出不来。” 章郢这才放心,他并未告诉她他已知道她病的事情,她若不主动说,他便会一直瞒下去,毕竟这样的事情,她到底还是有自己的那份倔强。 他收回目光,负手静立一边,等着神医最终的结果。 *** “你在瞧什么呢?” 平西王妃见青钰用个膳,眼睛便四处乱瞟,忍不住抬起一根手指,不轻不重地点了她眉心一下,忍俊不禁道:“头一回与我用膳,还万分拘谨,如今这才几日,与我熟络了,便开始到处乱瞧了?” 青钰收回目光,耳根红了红,清透水亮的眸子望着王妃,疑惑道:“今日一直未曾瞧见谢姑娘,不知她去了哪儿?” “你找她?”王妃倒是颇有些惊讶。 青钰解释道:“先前我与谢姑娘有过一面之缘,她其实……是个真性情之人。” 王妃掩唇一笑,“我这侄女儿,我自是懂她是什么性子,只是我倒是想不到,她和郢儿青梅竹马,你倒是一点也不介意么?可莫说你性情大度,我是不信。是你不够喜欢郢儿?还是你觉着,她已经威胁不到你了?” 这几日相处下来,王妃越发喜欢青钰,常常和她一聊聊上许久,青钰性子干脆,也不曾主动遮掩什么,王妃与她之间,倒也说话坦率,不曾话里有话,旁敲侧击。 青钰失笑道:“我自是极喜欢夫……世子的,也并非是觉得谢姑娘能威胁到我,只是事态如此,谢姑娘出身名门,金枝玉叶,谢家应是给她寻个更好的归宿才是,又何必在此和我争?无论谁妻谁妾,到底是落了个不痛快,也平白委屈她了。” 王妃叹道:“你说的在理,今日一早,谢家便派人来接她回去了,已是寻好了其他人家,她年岁也不小了,不能再一直等着郢儿了。” 青钰蹙眉道:“怎就如此突然,今日就走?” 王妃抬手小饮一口,淡淡一笑,“你在深闺里待着,郢儿将你护得极好,自是不会知晓。昨日刚打完第一仗,谢家军拿下了最近的汴城,扈儿也连破两关,朝廷如今可是慌了神儿,几方节度使也有投诚的意思,正好趁着这个势头,若几家联姻,达成同盟,往后也更好一道起兵。” ……如此,谢云纤自然不能还留在章家,落人口实。 终究还是落了个门阀联姻的下场。 青钰垂目不言,怔然望着满桌佳肴。 她知道,倘若她没有提前遇见章郢,或许也是这个下场。世上没有一辈子不出嫁的公主,等到她出嫁之日,便是彻底被皇帝削夺权利,一辈子关在深闺之时。她的那些皇妹们,如今都几乎已经相继出嫁,几乎没有人能逃脱这样的命运。 等等。 刚才王妃说什么? 青钰猛地抬眼,皱眉道:“这么快……便直接开战了?” 这未免也太仓促了! 如今虽然初战告捷,可一旦出了什么岔子,便是兵败如山倒……尽管藩镇兵力强盛,宗扈谢定琰之辈,又是久居沙场之人,打朝廷养的那些白吃干粮的兵马绰绰有余。 可朝廷还有后手。 青钰的脸色变得太快,王妃眯了眯眼,怀疑道:“怎么?你觉得有什么不妥么?” 青钰忙道:“没什么。”她忽然抬眸勾唇一笑,满面阴翳荡然无存,又恢复了谈笑风生的神态,轻声道:“只是忽然听闻打仗这样的事情,想起会死很多人,终究还是觉得……” 王妃不等她说完,便放下手里的玉著,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打仗,哪有不死人的道理?你就乖乖呆在王府,瞧不见那些血腥的,往后给郢儿怀个孩子,才是要紧。” 青钰笑得温顺,默认了这话。 心却往下沉了沉。 第83章 第八十三章 青钰一回去, 侍从便端上了药碗,青钰捧着药, 黑乎乎的药汁倒映着她的脸, 她看到自己模样, 眉眼温婉,华衣金钗, 像是长居闺阁的千金小姐。 这几日被王妃精心打扮,她这么多年来不曾注意的外表, 竟被装点得格外精致。 也不像她了。 她本来是什么样的? 一袭白衣, 不爱梳妆,一双眼睛极为透冷, 谁都不敢与她对视。 -- 第153页 其实这样的变化, 也不是不好。只是青钰想起从王妃那儿打听到的消息, 便如论如何都笑不出来了。章郢怕她担心, 什么都不肯告诉她,他们开战如此仓促, 他也没有问她到底从高慎那儿问出了什么,到底是他也问出来了,还是不想让她为难? 若是为了她而如此硬扛着, 她又多过意不去。 可她此刻不能说。 朝廷在藩镇里埋了内奸, 又是当年高铨和皇帝对付哥哥的手法,如出一辙。如果她说了, 那么一旦有什么轻举妄动, 如今好不容易稳定的局势又会开始动荡。她不希望他们好不容易筹谋的大业功亏一篑, 那么最好的稳定局势的办法是什么?是通过她来解决,以她昔日的地位和人脉。 章郢不会答应的。 他连开战这样的事情都瞒着她,更别说她要做什么,他不舍得让她冒一丝险,就连她每日去陪他母亲,他都派那么多人暗中看着。 青钰想到此便觉头疼不已,仰头将汤药一饮而尽,整个人趴在了床上,将小脸埋进了枕头里。 章郢进来时,便瞧见了这一幕。 他笑道:“这是怎么了?”他走到她身边,将青钰床上挖了出来,捏着她的下巴瞧了瞧,低笑道:“一脸郁郁之色,是谁招惹你了?” 青钰仰头望着章郢,就势将下巴搁在他掌心,眸子明亮深晦,“谢云纤被谢家接走了。” 章郢望进这一双清浅明眸,眸子微闪,淡淡“嗯”了一声。 她望着他不说话。 气氛微微有些僵持,窗外的风声啾鸣声传入屋内,外头繁华的喧闹,和屋内的静谧格格不入。 章郢的眸子本含着淡淡的笑意,随着时间的推移,那双眼睛中的笑意渐渐隐没下去,乌黑的眸子宛若一双深潭,里面却仿佛积压着什么,在无声地涌动。 被积压已久巨大恸意猛地喷薄而出,他俯身,猛地将她紧紧地抱入怀里,抿唇不语。 青钰被带得身子前倾,身子猛地撞上了他的肩头,微微吃痛地蹙眉。 抱着她的那双手却越收越紧,越收越紧…… 她吃痛道:“夫君,你弄疼我了……” 他身子一僵,后知后觉地松开怀抱,沉默许久,又改为轻拍她的背,一下一下,却不知是安抚的是她,还是他自己。 他在她鬓边轻蹭着,低声道:“我是不想让你忧心这些事,有我在,你要相信,我们不会败。” 他要一路打到长安,将那个皇帝从龙座上拽下来,发泄他的愤怒。 青钰淡淡道:“你这么大反应,除了这件事,还有别的是不是?” 她何其了解他,他运筹帷幄,一向自信,甚至可以说,这世上甚少有事情能让他慌乱无措,除非…… 除非那件事,是关于她的。 青钰忽然抬手,一左一右用手掌捧着他的脸,让他看着自己,十分平静地逼问道:“是关于什么?你知道我还有事情瞒着你,是因为高慎,还是因为……” 还是因为,她的病。 她自己竟都说不出口。 这样的事情,她其实是想瞒着他的。她还没想好应该如何对他开口,说自己那些难以启齿的过往。 她想瞒他,殊不知他也想瞒她。 章郢没有找到药,本来他还能好好地装下去,可青钰都这样捧着他的脸了,与她的眼睛对视,他那些自以为坚硬的盔甲瞬间瓦解,碎成粉末,露出了里面最不想给她看的东西。 他在害怕。 何止是害怕,他甚至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没有药,难道他要眼睁睁地看着她吃苦么?他不知道毒发的她是什么样子的,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青钰忽然松开手,垂眸道:“我明白了。” 章郢的心忽然揪起。 “我从前那么多次也捱过来了,我没事,你不必担心我。”她握住他的手把玩着,回忆道:“你不知道,虽然三年前我决意投靠皇帝,可我到底是不敢完全相信他,他给我下了毒,我有几回故意忤逆他,不进宫找他要解药,他也不急,因为他觉得我撑不住的。” “可是我却撑下来了,我撑了整整四个月。”她想起来就觉得好笑,“那时候我借着药力,杀了好几个宫人,也有了暴戾的名声,但是我不介意,我这个中毒的人都不介意,可他却耐不住性子,主动派人来给我送解药了。也是从此开始,他对我刮目相看,即便是利用我,也会掂量着分寸。” “因为他知道,我是个疯子,忍得越多,咬人越厉害。” 青钰笑着放开章郢的手,神态十分轻松地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淡淡道:“我真的没事,不就是每个月都要捱几日么,一个月三十日,若我捱三日,便还有二十七日活蹦乱跳的,反正不伤及性命,大不了等你们攻入长安之后,再当面找皇帝讨解药,我也等得起……” 章郢转身,沉默地望着她,漆黑双眸宛若一潭死水,里面的光骤然熄灭。 他问:“还有几日?” 青钰想了想,“约莫还有五日。” 五天。 章郢忽然上前,从背后将她搂住,低头在她耳畔道:“这几日我陪着你。” 他语气温柔,这句话却再也没用商量的语气,而是平淡的决断。 “……”青钰这回也没和他犟着,也不提他还有那么多公务要处理,笑着应了一声,又倒了一杯茶给他,“……喝喝水?” -- 第154页 章郢默不作声,低头沿着她方才喝过的杯沿,慢慢一饮而尽。 喝完忽然快速偏头,在她侧脸上亲了一口。 青钰挑眉,抬手轻轻拍了他一下,力道不重,笑着道:“就这样一下就行了么?” 他望定她,嗓子微哑,“那你想如何?” 青钰眸子转了转,忽然笑着张开双臂将他抱住,尾音轻快地上扬,颇为挑衅,“我想和夫君……好好亲近亲近。” 然后整个人就被抱了起来,一阵天旋地转,青钰被他丢到了床上,她笑着不住地往后缩,身形高大的男子慢慢逼近她,眸子微深,慢慢重复道:“亲近亲近?” 他慢条斯理地除下腰间玉带,褪下外袍上了床,她左右躲避,终究还是被他亲了个正着,他这一亲便不肯撒手,烛火映过来的光将床榻割裂成明暗两段,她泛着水光的眸子就隐在黑暗里,却烛火更耀眼,一直烧到了他的心底。 一室旖旎。 第84章 第八十四章 往后几日,章郢几乎对青钰是寸步不离。 她吃饭,他便喂着;她渴了,他就去给她倒茶;她就算坐着什么都不做,他也会主动讨她笑,或抚琴给她听,或和她说说外面的见闻,章绪今日又怎样气了他的夫子,今日的战况又是如何;就连青钰去陪王妃在王府的花园里散个步,章郢也跟在后头。 青钰还没说受不了,王妃便先觉得遭不住章郢这股黏人劲儿,不让青钰来陪她了。反倒合了章郢的意,他更能和青钰单独相处。 谢定琰上战场去了。 他和宗扈,都是本朝数一数二的大将,有他们在,许多事情也不需要太过担心。近期淮安侯也出兵了,有了淮安侯的兵马相助,攻入长安,更是胜券在握。 青钰也不好再说什么,她知道章郢只是担心她,既然如此,她就干脆依了他的意思。 她这几日,头晕的次数也逐渐变多了。 有时候走着走着,便觉眼前一黑,险些摔了,要不是章郢眼疾手快将她拉住,她该又崴了脚。 偶尔也会辗转难眠,烦躁不堪,她万分熟悉这种看什么都恼火的感觉,即便是喝茶,若是温度不合意,她也会皱紧了眉头,将茶杯重重地往边上一搁。下人要和她说话,若是一直吞吞吐吐,青钰便会毫无耐心地皱眉,冷冷道:“话都说不清么?要不要去学学说话再来?” 青钰姑娘脾气变坏了。 但凡接近她的人,都是这样认为。青钰知道他们怎么想,她看见下人被他凶得退下时那充满畏惧的眼神,便知道自己老毛病又犯了。 理智告诉她,这样不对,可她控制不住,如此一烦恼,心情更是差到了极点,一点就燃。 这五日,章郢已不许青钰到处走动,眼看着随时就可能出事,青钰却不以为然,还看章郢如此小心,还讥讽道:“你怕什么?病的是我,你一个大男人,莫非是连这等胆子都没有?我非要出去,你敢不让我出去,你就一个人过一辈子吧!” 章郢:“……”她脾气差起来,发脾气对象从来不分人。 他也能清楚地感觉她每天细微的变化,越是如此,他越是不敢轻易放她出去。青钰和他吵架,声音之大引来了王妃跟前的侍女过来打听,这病是他们之间的秘密,青钰一见外头有人过来,便大喊着道:“我这就告诉王妃去,她若是知道我得了这病,肯定不会让我嫁你。” 章郢一把拽住一个劲儿往外冲的青钰,捂着她的嘴不让她出声,额头上青筋不住地跳,“你安分些!” 她连不嫁他这话都说出来了,嫁不嫁他这事儿,还真不是她说了算。 明明闹到王妃那儿吃亏的是她,却仗着他的喜欢有恃无恐,章郢知道她闹小脾气磨人,也不曾想会这般磨人,真真是完全不讲一点道理。 这样想来,她当初滥杀无辜,放狗咬人,也说得过去了。 里头动静不小,外面的侍女本来打算离开,听到里面好像高一声低一声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又回过了头来,在门口守着的宗临紧张的目光下,探头往里面看。 屋内,青钰却忽然安静了下来,抬头望着章郢,忽然说道:“我头晕。” “……”章郢立刻缓和了神色,把她拖到床榻边,无奈道:“头晕便别闹腾,乖乖睡一觉。” 青钰又乖了起来,在他耐心的轻哄下乖乖地躺下,闭上眼的时候,她跟章郢说:“我想吃烧鹅。” “等你睡着之后,我就去叫厨子给你做,醒来就可以吃。”章郢对她有求必应,除了放她到处乱跑。 青钰乖乖地点了点头,在他掌心蹭了蹭,慢慢闭上了眼睛。 等到她的呼吸渐渐变得均匀,章郢这才起身出去,他刚走不久,青钰便睁开了眼睛,因为疼痛,被子里的手早就将自己掐得鲜血淋漓。 她静静地等待着。 “不知姑娘睡了没有?王妃多日不曾见到姑娘,此刻想见一见姑娘。”屋外来了人,果不其然,是王妃的人产生了怀疑。 青钰早就等着这一刻,微微地笑了,起身推开门,在宗临惊异的目光下淡淡道:“我还没睡,既然如此,我便去见见王妃吧。” 她在几日前,便故意将自己的帕子留了下来,帕子没什么稀奇的,但帕子的材质不一般。 那帕子所用的布料,乃是长安皇室才用得起的,咋一看便和寻常的料子不同,若是旁人或许发现不了端倪,但王妃向来谨慎,很快便能生疑。 -- 第155页 青钰当初仓促从宗府逃跑,身上便还带着公主规格的物品,后来她也没有丢下那些东西,本来一开始是想着,若有一日她要重返朝廷,便能以此为信物让人相信她的身份,从而接应她,没想到,这些东西确实派上了用场,却是她自己暴露自己。 王妃谨慎,即便是发现了她的帕子,也不会贸然声张。 然后便有章郢将她限制在此处的几日,王妃多日不见她,自然是越来越怀疑。 让王妃的人听见动静产生怀疑,是最后一步。 她再故作乖顺,将章郢支开。 青钰一步步计划得很好,此时此刻,她站在门口,余光可以看到宗临望着她的眼神多么震惊不安,青钰却知道,这是她自己的选择。 她早就想好了,从审问完高慎、跨出监牢的那一刻起。 *** 青钰来到了平西王妃的寝殿,刚一进屋,便觉十分冷清,她低头咳了咳,状似无意般对王妃笑道:“不知王妃找我来是何事?” 动作亲昵自然,王妃本坐着饮茶,她便十分自然地挨着王妃落座,笑着搂住王妃的手臂,“这几日惹了风寒,有些头痛,所以才不曾来向王妃请安,您也知道,世子……” 话还没说完,平西王妃便重重地一放茶盏,将手从她臂弯里抽了出来,冷冷地打量着青钰。 看了半晌,王妃冷笑着拍了拍手,“长宁公主大驾光临,我们平西王府还高攀不起,不知公主还打算装到几时去呢?” 第85章 第八十五章 平西王妃一开始发现那个帕子, 没有多想,只吩咐侍女将帕子送回去,谁知却不小心摸到了那个帕子。 触感极为柔软, 是上好的绸缎。 再细看材质,便是她堂堂王妃,也不喜用这等华贵的料子做手帕,其上纹路的绣法更是极为独特,不是出自一般的绣娘。 平西王妃早就知道,青钰肯定不是一般人家的姑娘, 只不过她瞧中了青钰, 也不是那么计较她的出身。可这帕子这么不简单,她更想知道青钰是谁了。 再循着这帕子仔细一调查, 便一路查到了长安,平西王妃越查越心惊, 即便是长安城中的贵族女子, 也没人用这样的帕子,直到将目光放到了几位皇家的公主身上, 才知长宁公主的闺名便是李青钰。 青钰, 李青钰。 如此明显,平西王妃当即大怒, 原来这就是屡次和谢家作对的那个长宁?这就是她屡次派出杀手,却一直没有得手的长宁? 极为荒谬, 却又极为可怕。 青钰面上的笑容不变, 面对王妃的质问, 也一点不慌,“王妃发现的这么快,倒是出乎我的意料呢。” 她慢慢起身,走到王妃对面,抬手正了正发间的珠钗,挑起眼尾一笑,颇为挑衅。 王妃缓缓起身,看着面前态度嚣张的青钰,冷声道:“你接近我儿究竟有什么目的?从他这里刺探消息?还是另有所图?难道如今我们与朝廷开战,你想利用郢儿从中捣鬼?” 青钰微笑道:“王妃不是早就知道了吗?我和你儿子,可是早就在一起了,你瞧他如此喜欢我,怎么就成了我别有所图呢?” 王妃冷道:“你以为我会信?” 一股奇怪的感觉忽然涌上青钰心头,好像一股滚烫的火焰顺着四肢百骸流窜而上,直达心脏,鲜血逆流,脑子都微微发胀。 青钰忽然感觉到一股熟悉的烦躁。 眼前王妃的影子开始晃动,一分为二,合二为一…… 青钰死死地掐着自己的手,勉强保持清醒,冷笑着,试图继续激怒王妃:“你不信又怎样,你儿子喜欢我,平西王也熬不过这几日了罢?等我成功地嫁给了章郢,做了平西王府的主人,你以为你还能动我?”她说着,似乎想起了什么,笑道:“对啦,你还不知道吧,你儿子可是知道我的身份,只不过我和他说,皇帝对我不好,我想依靠他好好过日子,他就信了,你说,男人,是不是都这样傻?” “或者,我劝你们早日归降朝廷,毕竟从最开始,你们也只是追随我父皇打天下的臣子而已,做奴才的终究是奴才,何必以下犯上呢?到时候落得个乱臣的名声,遗臭万年。” “还有我那哥哥,废都废了,你们又何必拥护他四处折腾?不过是一个落败者罢了。” 她的嗓音越来越尖利,说的话越来越刻薄,青钰几乎控制不住自己,说着最为诛心的话。 她的私心告诉她,她应该停下来,回去找章郢,一切都会没事的。 可她仅有的一丝理智告诉她,她应该继续,激怒眼前的女人,激怒章郢的母亲。 她骗了章郢。 其实不需要五日,其实就是今日,今日,她会越来越丧失理智,最终做出自己也不知道的事情。 青钰呼吸渐渐加重,拔下发间的钗子,捏着钗子的手青筋浮现,疯狂颤抖着,一步步靠近王妃。 王妃察觉到了一丝不对,紧惕地捏住裙摆,镇静道:“但是现在,在这个王府,即便是我的儿子,也不能完全违抗我。你告诉我这些,就不怕我马上杀了你?” 青钰古怪一笑,“那便看看是你先杀了我,还是我先杀了你。” 话音一落,她便举起钗子,猛地朝王妃刺去,王妃早有预感,在一侧侍女的尖叫声中,快速起身往一边躲闪,青钰一扑即空,又转过身来继续刺向王妃,王妃慌乱之下只抓到桌上的水壶,朝青钰一丢,却丢了个空,反而被她快步欺进,拉住了王妃的衣裳。 -- 第156页 眼角寒光一闪。 王妃浑身血液降至冰点,只觉那根锋利的钗子朝她面门刺下,慌乱间抬手一挡,钗子扎入手臂,一时剧痛难当,鲜血顺着衣裳慢慢洇染开。 王妃的胸腔剧烈起伏,吓得嗓子都变了调:“你就算杀了我,你以为郢儿会放过你么!” 青钰冷冷一笑,猛地拽住王妃的头发,将她拉扯得狼狈不堪,嗓音逐渐疯狂—— “他不舍得杀我的,他怎么会舍得呢?就算他要杀我,我拉个垫背的不好吗?” 她猛地拔出钗子,举着血淋淋的钗子,又要刺下,王妃忽然低头狠狠地咬了她的手一口,在青钰吃痛松开时慌乱朝外跑去,一边跑一边大喊:“来人!来人!给我抓住她!” 场面大乱,伺候的侍女吓得四散乱逃,有的人去叫侍卫,有人想要救王妃,却迟迟不敢上前。 青钰看起来太吓人了。 那一双眼睛泛着红意,眼角的疯狂冰冷宛若是要吃人一般。 青钰被王妃推开时,身子微微一晃,往后踉跄数步,只觉四肢宛若无数蚂蚁在疯狂撕咬,心里杀人的欲望冲破了一切的枷锁。 她想要杀人。 杀了她。 杀了王妃,这个人胆敢反抗,她要将她碎尸万段! 她眼神一厉,快步朝外冲去,伸手去抓王妃的衣裳,就在快要够住她的刹那,紧闭的门却忽然被人破开。 刚刚触上的衣裳忽然脱手。 青钰恼怒抬头,却猝不及防撞入章郢一双极冷的黑眸之中。 “你……”她的眼神清明一刹那,还未站稳,便感觉后颈一疼。 钗子落地。 她紧紧阖眸,浑身力道一泄,彻彻底底地沉入一片望不见的黑暗之中。 **** 冷,极冷。 痛又极痛。 五脏六腑好像被千虫啃咬,她想杀人,想要鲜红的、滚烫的东西温暖她,她想握住什么,可双臂却发疼,动弹不得分毫,手中只能握住一片虚无。 青钰猛喘一声,忽然惊醒,触目便是一片黑暗。 一片什么都看不见的黑暗。 她想动一下,身子却难动分毫,感觉有什么东西把她的四肢紧紧地捆缚着,好像胸腔内被塞了什么东西,她连喘气都觉费力。 头脑昏昏沉沉,极为难受。 青钰重新闭上眼睛,复又睁开,眼神清明一刻,又逐渐变得浑浊不堪,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她的脑海里一寸寸啃咬,磨着她最后的意志。 她熟悉这个感觉。 就是这双无形的手,控制着她,让她三年来都被困在一个无形的牢笼之中,她闭上眼,仿佛能看到远在长安的那个人冲她冷笑,冰冷的手挑起她的下巴,眼神带着哀悯,无比怜惜地说:“妹妹,你又何必呢?” “你只要乖乖听话,朕会保你无忧,这个毒不会对你造成任何影响,无论你做什么,朕都能护着你。” “你是朕的妹妹,朕又岂会害你呢?朕可不是李昭允,也做不到亲手推自己的妹妹落下悬崖。” “朕,会好好地爱惜你的。” “……” 一声声疯狂地回荡在青钰的脑海之中,挥之不去,青钰觉得头疼地快要炸了,身子蜷缩成一团,疯狂地发抖,却还是无法让那个声音停下来。 什么妹妹,什么满口仁义道德,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她就是被这样的伪君子活活骗了三年,守着别人的骨灰痛苦后悔了三年,她的一切痛苦都是他给的,她好不容易有了温暖的家,也要被这个人无情地摧毁。 青钰感觉脸上一片滚烫,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落下热泪,落在冰冷的唇角,尝起来腥咸无比。 脸上忽然落下一片柔软,似是有人在为她搽拭眼泪。 一点一点,极尽温柔地给她擦干眼泪。 青钰忽然不哭了。 她的心颤了颤,哑声道:“……夫君?” 对方没说话。 耳边忽然落下一声叹息。 这声叹息熟悉又陌生,尾音清雅,仿佛藏着无尽的温柔与无奈,青钰感觉一股血液直冲脑门! “李昭允?!” 第86章 第八十六章 漆黑的暗室之中,一身锦衣的李昭允蹲在地上, 看着被五花大绑, 蒙住双眼的妹妹。 虽环境幽暗, 他看得出来, 她近来的面色红润不少,也不再那么瘦, 比起当初在宗府时那副冰冷极端又疏离的样子, 更显得有了几分人气。 可见章郢将她养得极好, 没有让她受很多的委屈。 想必拥有了爱情的妹妹, 每天都过得很开心, 摆脱了所有的算计, 这才是她应该过的日子。 可她现在,又哭了。 他的妹妹哭得很厉害,这么多年来, 李昭允还是第一次看见她哭,宗府的时候她没哭, 被迫逃亡时她没哭, 无论怎样的处境,她都很少对着他哭。 上次哭,好像还是六年前, 她被他软禁在东宫里,哭着求他不要伤害齐王, 那时候她还喊他哥哥, 从来不叫他的大名, 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听她唤哥哥,都用一种极为冷淡嘲讽的语气,除此之外,便是连名带姓地叫他“李昭允”。 李昭允本在谢家,这几日战事紧急,他多日未曾合眼。这是他和他那弟弟的最后一斗,李昭允不能输,非但不能输,他必须赢。 -- 第157页 两败俱伤也不行。 正打算奔赴战场,谁知半路便看到章郢身边的宗临火急火燎地来了,求他去平西王府一趟。 宗临急不可耐,飞快道:“公主被皇帝下了药,方才病痛发作,伤了王妃,我们世子忤逆不得母亲,还请殿下亲自来一趟,只有殿下亲自来,才能救下公主的性命!” 李昭允大惊失色,没有丝毫犹豫,便令侍从调转方向,直奔王府而去。 去的时候已经很晚,他没想到王妃的手臂会伤得那么重,那带血的钗子刺痛了他的眼睛,钗头磨得锋利,非一朝一夕可以磨出,若是刺杀可以用毒.药解释,那么又怎么解释这只锋利的钗子?她明显是准备已久,有所图谋。 没有谁能解释这只钗子,包括章郢,就算所有人都有心相护,一时也找不出理由。章郢再为她忤逆王妃,便是他不忠不孝,耽于美色,不忠不孝之人,又如何御下,如何服众? 李昭允说:“平西王妃,就当给孤一个面子,这到底是孤的妹妹,孤也早就知道她在世子身边,此事也有孤的一份责任。” 王妃没想到,事到如今,殿下居然还会袒护长宁,不由得惊怒道:“殿下!臣妇知道您顾念着骨肉亲情,可如此危险的女子,怎可留得?您不可意气用事,若是被她延误了大事,这么多人的心血不都付之东流?” 李昭允眸色清澈,淡淡回答道:“孤都明白,王妃不知个中内情,孤稍后自会解释,在此之前,可否让孤见见长宁?” 青钰被关入了密室,李昭允进去时感觉到了冷,而青钰就被绑在这里,蜷缩成一团,无声无息地哭。 李昭允叹息了一声,就听到她连名带姓地喊他。 他微微无奈,柔声道:“钰儿,你还是不肯叫我么?” 青钰抿起了唇,一声不吭。 明明知道了一切,明白当年的事情他也没有办法,可她还是叫不出这一声“哥哥”,仿佛要用力她全部的勇气。 不叫便不叫罢。 李昭允也不气,本就是他亏欠了她,他还有很长的时间来求她的原谅,也不急于这一时。 他抬手解开她眼睛上蒙着的黑布,看着她红彤彤的湿润双眸,又给她擦了擦眼角的泪,问她:“难受么?” 青钰鼻子也哭得红红,闻言点了一下头。 “既然难受,又何苦为难自己,把自己折腾成这般模样。”李昭允抬手理了理她鬓边凌乱的发,他的手指带着一丝丝的凉意,刺得青钰的思维又清明了一瞬。 她静静地望着自己的哥哥。 其实还有很多话想问他,想问他这些年是怎样坚持下来的,为什么不早点,不在六年前就告诉她他的所有为难,就因为她年纪小吗? 但是话要出口,又不想问了。 就像她现在一样罢…… 她爱自己的夫君,想要为他做一些事,她也不曾告诉他,她瞒着他伤害他的母亲,闹成了这般田地。从本质上,其实她和哥哥是一样的,都是同一种自私又愚蠢的人。 那种感觉,她今日才懂。 青钰垂下眼,忽然说道:“你放我回长安,从前你我恩怨,一笔勾销。” 李昭允无奈一笑,说:“钰儿,你是个聪明人,哥哥也不傻。” 她利用自己的病故意暴露,再做出这些事情,让王妃盛怒,让章郢也没有理由护她,她这么聪明,这一切足可见是她一步步算计好的。 再利用章郢对她的难以割舍,利用李昭允的歉疚,以及她公主的身份,让王妃杀不了她。 杀不了她,她再适当提出要求,他们自然是放她回朝廷。 这个时间,她回朝廷,恐怕是凶多吉少,可她若能回去,恐怕可以帮他们很多很多。 她在牺牲自己。 李昭允其实有些恼火,他们都这样爱护她,她却一点都不爱惜自己,又是有多愚蠢? 青钰说:“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李昭允忽然抿唇,猛地起身道:“孤知道你是如何打算的,李青钰,你别想得逞,孤宁可将你关一辈子。” 青钰也一下怒了,心底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烦躁又蓦地腾起,她咬牙道:“李昭允!” 李昭允俯视着她,眸中的温情一点点没去,挑衅道:“你算计好了一切,可没想到在孤这里功亏一篑吧?孤不会放你离开,明日孤就将你带回谢家,王妃既然不再接受你,你也不必和章郢也在一起了,从今以后,你便在谢家安度余生。” 说完,犹觉不够,他俯身与她对视,慢慢道:“谢家守备森严,孤会让舅舅派亲卫日夜看守着你,不会有人伤害你,你也别想着伤害别人。” “你!” 她怒极,死死地盯着他,“你休想!” “孤为什么休想?”李昭允微笑着,“这里的所有人,都是孤的部下。哦,对了,你还可以自杀,那孤关着你的同时,还得绑着你。” 青钰难以置信,胸口剧烈起伏,眼神凶得仿佛可以杀人。 李昭允注视着她的眼睛,他知道他现在已经激怒了她。 他不着急,就这样静静地等着,神态漠然,仿佛不再将她是妹妹。 时间缓缓地流逝,密室安静地只有呼吸声。 青钰狠狠闭了闭眼。 她眸中的偏执和冷静疯狂地交替着,随着时间地流逝,眼底的冷静渐渐瓦解,逐渐被清晰可见的害怕所取代。 -- 第158页 “哥哥……” 李昭允负手而立,忽然听到一声极轻的低唤。 他蓦地转身。 黑暗中,妹妹被绳索捆缚着蜷缩在角落里,只仰着头望着他,长发凌乱地散在肩头。 一双眸子哭得红红的,像小兔子,眼神柔软无助,睫毛上还挂着泪珠,活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嗓音也有几分哭腔。 李昭允眼神微颤,旋即瞥开目光,不动声色地讥嘲道:“怎么?孤要这样对你,你才怕了?你就算是求,孤也不会再对你心软了。” 青钰咬唇道:“我不明白,这回是我主动选择,不需要你亲自动手,你还推辞做什么?” 她都不怪他了。 她都说了一笔勾销了。 李昭允猛地转身,压着怒意道:“李青钰,你从前说孤自私,可你才是最自私之人。”他深吸一口冷气,恼怒道:“你这样做,可曾想过别人愿不愿意接受?你满足了你自己,可孤和章郢,哪个又是需要牺牲至亲至爱之人才能成就大业的人?” 青钰睫毛颤了颤,咬唇不语。 她知道啊,章郢不会答应的,所以她才瞒着他。他不是也有事情瞒着她吗?他和她都是同一种人,只想自己抗下一切。 可这世上的事情哪有两全呢。 她低头看着地面,许久,才说:“你不知道高慎和我说了什么,可是啊,哥哥,我也没有办法。” “你知道吗?当年若不是为了保护我,章郢也不会冲入高平的侍卫之中,他也不会掉下悬崖。他虽然活下来了,可是一直都是他在保护我,我从未为他做过什么,你们都想着保护我,可是我也想守护你们啊。” “高慎说,清平候薛举,是朝廷埋下的内线。”她闭了闭眼,决定将一切全盘托出:“薛举离这里最远,他的兵马还未与你们会和罢?在你们原本的计划之中,薛举又要做什么?” 薛举手下的兵马有整整七万,不可轻举妄动,如若就这么和薛举翻脸,那么他们将艰难许多。 但若有她,就不一样了。 薛举既然和朝中暗中有联络,那么他一定不会伤害她,他的地盘就在她回长安的必经路上,她若能以长宁公主的身份,假借着朝廷的名义接近他,那么她就能为章郢和哥哥周旋出最好的结果。 若能解决了薛举,那么大局就能彻底稳住,攻入长安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但是倘若失败,皇帝不会放过她的,青钰极为清楚,但是她觉得皇帝并不会杀了她,他也许还会继续利用她,懂得如何利用,这才当今皇帝,这才是李昭时。 李昭允没想到居然是薛举,面色几变,紧紧地皱起了眉,“你说的当真属实?” 青钰头疼欲裂,浑身难受,强忍着痛楚低声道:“高慎十分笃定我会重新投靠朝廷,他告诉我的不会有假,我若真的背叛你们,告诉我假的,只会让事情适得其反。” 李昭允蹲了下来,捏住她的下巴,让她微微松开咬住唇的牙齿,将帕子递给她,“若是难受,便咬这个,莫要伤了自己。” 青钰却不想和他说这些,她哀求地看着李昭允,一遍又一遍道:“哥哥,我求你,你放我离开。” “我不会出事的,这三年我已经成长了不少,我可以为你们做些什么。” “就算是为了我的毒。”她喃喃道:“打仗要打多久呢?薛举会让你们更困难,我难道一直这样忍着吗?就算是为了我的毒,你也让我离开好不好……我一定,会让李昭时给我解药。” 李昭允递着帕子的手僵在空中。 许久,他才叹了口气,抬头怜惜地摸了摸她柔软的发,说道:“我给你松绑,你乖一些。” 青钰茫然地望着他,李昭允慢慢走到她身后,给她解开背后的绳结,给她松绑。青钰手上勒痕泛青,下人捆绑的时候没有留情,李昭允眸色深了深,问道:“疼么?” 她摇头,扶着墙壁艰难地站起来,头仍旧晕得厉害。 李昭允将她揽到怀里,让她靠着他的力量,一步步往密室外走去。 密室之外,章郢笔直地跪在平西王妃的面前。 青钰站在门口,一时呆住了,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猛地转头看着李昭允。 李昭允说:“你看他,孤认识元微多年,他骨子里其实是很骄傲的,从来不曾低头,你这一番作为,你觉得你是为了他,可你想过他又如何自处吗?” “他只能这样跪着,为了你。” 平西王妃看着章郢,恨铁不成钢:“长宁是什么人?她豢养男宠,杀人如麻,玩弄权术,这样一个女人,郢儿啊,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子不好,你为什么要喜欢她?” “这天底下的女子随你去选!你不喜欢纤儿,往后还有别的女子,你想要什么样的都有!无论贫贱还是高贵,母亲都能成全你,可是唯独不能是她,她这样的女子,没有心的,她只会利用你。” “你难道还看不清吗?郢儿,你何必纠结在一个人身上?” 王妃望着自己的章郢,头一次发现自己完全不了解这个自己十月怀胎生的儿子。 他从前不爱归家,无论什么事情,都很难动摇他一丝一毫,纤儿几天几夜不眠做出来的帕子,他可以弃之如敝履,本该是冷漠之人。可就是这样一个冷漠之人,如此怎么就为了一个政敌向她下跪? -- 第159页 章郢背脊挺直,低头道:“母亲,阿钰不是这样的人。” 他仰头望着王妃,决意将一切都说出来—— “我与阿钰相识于六年前,六年前,她落下悬崖,什么都不记得了,她跟在我身边,从长安一路到南乡县,一直都是她陪着我,用一颗真心待我,我一开始不太待见她,但是她无论我怎样对她,都坚信我是个好人。” “南乡县官官相护,蝗灾导致民不聊生,最艰难的那段时间,都是阿钰一直陪着我。我少年意气,不知天高地厚,妄图以一己之力撼动高氏一族,肯追随我之人少之又少,也只有她选择永远陪着我。” “她曾经落于歹人之手,她不肯屈就,为了不牵连我,甚至拿刀割了自己的手腕,她手腕上的那道疤痕,便是证据。” “三年前,她以为我死了,独自回到长安,才会走上歪路,她做了那么多,不知道多少次险些死在别人刀下,只是想为我报仇。她与高铨周旋,在朝中树敌无数,成了皇帝最好的一把刀,因为只有如此,才有希望杀了高铨,为我报仇。” “她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是平西王世子,我也不知她是长宁公主。如今我和她终于相认,这么多年,如何不知道她的秉性?皇帝给她下了药,她只是想借着毒发激怒母亲,让母亲将她送回朝廷,她才可为我周旋。” 章郢眸子闪动,紧紧闭眼,忽然低头朝王妃磕了一头,“儿子求母亲,不要伤害她。阿钰是个好姑娘,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他起身,复又磕了一头,哑声道:“从前,我是没有保护好她,才让她不太敢相信别人,做出这一切,也一直瞒着我,因为她知道我不会让她冒险,才选择用如此方式逼我放手。” “可我不愿放手。”他闭上眼,唇瓣抿得死紧,低声下气到了极致,“我若放手,我怕我会永远失去她。” “求母亲成全。” 最后一磕,重重落下。 *** 角落里,青钰死死地捂着唇。 眼泪顺着脸颊滚滚而下,望着章郢的眼睛已经模糊一片,她泣不成声,心痛得厉害,宛若被针扎狠狠扎过。 他说……他不能失去她…… 可她又怎么舍得离开他? 她忽然后悔了,看见他为了她跪在那儿,一切都好像变得不再重要。 初见时,章郢本是那样骄傲的一个少年郎,漫不经心,从不为任何事情动摇,更不会低头。 李昭允将帕子递给她,温声道:“钰儿,你相信我们。” “有孤和元微在,即便困难一点,又有何妨?” “若连最重要之人都保护不好,孤又何谈谋求这个天下?又有什么资格去夺长安那个位置呢?” 第87章 第八十七章 青钰忽然觉得自己大错特错。 她原本觉得一切都很顺理成章, 她会骗过所有的人, 王妃会将她送走, 她会恢复公主的身份, 重新为了心爱之人出去与旁人周旋, 无论生死如何, 那都是她自己的意愿, 她甘之如饴。 为他, 她甘之如饴。 可她从未想过这样的举动又会怎样伤害他, 更是从未想过……他会放下一切跪在自己,只是为了给她求情。 眼泪模糊了双眼,青钰浑身疼得立刻,可分不清更疼的究竟是心, 还是被毒.药侵蚀的身体。 她忽然扒开了李昭允的手。 李昭允微微一惊,“钰……”还没来得及叫住她, 她就这样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 青钰扑到了章郢的怀中,她跑得太急,扑了他满怀, 手臂绕过他的腰肢,章郢没想到她会忽然出来,下意识接住了她。 颈上一暖, 继而便是一湿。 青钰将头放在他的颈间,闭上眼, 任由滚烫的眼泪将他的衣领打湿, 泣不成声。 “我错了, 我错了。”她抱着他,用力之大,恨不得将自己此刻难受尽数转换为抱住他的力量,她脸色惨白,喃喃道:“我错了,夫君,我不该骗你的……” 她不想看到他为了她这个样子,是她犯的错,她来承担。 章郢紧紧收拢手臂,眸子又惊又怒,“你出来做什么?” 他正在为她求情,这个时候她出来,只会让母亲对她的怒火更加压抑不住。 她不需要出来,这一切交给他就好了。 青钰忽然放开章郢,摇摇晃晃地起身走到章郢身边,也和他一样跪了下来。 王妃皱眉道:“公主这是何意?” 青钰仰头望着王妃,一字一句道:“之前是我故意利用毒.药发作伤害王妃,是我之错,与章郢无关,我本想着,从此之后,我便可以离开这里,回到朝廷,我可以为我爱的人周旋,无须旁人的理解。” “是我错了,我跪在这里,是以青钰的身份,不是以长宁公主的身份。您是我夫君的母亲,在我眼里,亦是母亲一般,我伤您,于情于理都是我之错,你可用家法对付我,你可随意发泄,但我求您,不要让我离开他。” “我不离开他了,我可以不解毒,我可以为所作所为付出代价……我求您,成全我和章郢。” 青钰说完,和章郢一样,低下头,重重地磕了一头。 头和地面碰撞时沉沉一响,触目惊心。 王妃惊疑不定地望着她。 她抬起头来,还待第二磕,手臂便被章郢握住了。 -- 第160页 章郢紧紧地握住青钰的手臂,不让她继续磕头,手背和额头上青筋爆出,眸子漆黑入眸,藏着隐忍的怒,“你不必如此!” 她是公主。 无论如何,即便是因为他放弃了公主的身份,她也不应该跪任何人。 青钰蓦地弯唇,冲他一笑,抬手慢慢将他的手拂开,嗓子轻柔:“我无碍。” 一人做事一人当。 无论是为了他,还是为了她自己的心安,还是为了哥哥。 她再也不闹了,再也擅作主张了。 其实她并不觉得很羞耻,也不觉得难过,相反,她看见还有这么多人在乎她,她真的感觉……特别高兴。 从前孤零零地活着,没有人关心她,也不会有人替她着想,哪怕她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需要对任何人卑躬屈膝,看着那些人畏惧她的神色,她也从来没有快乐过。 只有漫长而看不到尽头的孤独。 甚至看见其他的女子笑,她都会觉得刺眼,她只会安慰自己:那些女人都只能依附他人而存在,而她不一样,她手握权柄,不需要贪图那些小情小爱,也不需要旁人的关心。 可自我说服又如何,她终究……是羡慕的。 她现在,活成了自己羡慕的样子,这又有什么难过的呢?毒.药毒不了她的心,也夺不了她的命,更左右不了她的命运。 青钰双手撑地,又重重磕了一头。 再磕一头。 连磕三下,王妃先前的盛怒已是荡然无存,她皱眉看着青钰,想从这个心机深沉的女子身上,看到一丝一毫伪装的情绪。 可性子这样骄傲的人,会为了伪装卑躬屈膝吗? 青钰仰头望着王妃,美目里盈着泪,波光流转,恰似惑人的春光,却清澈干净地毫无杂质。 她用一种望着母亲的眼神,这般望着王妃。 这一回,她是真心实意的。 青钰的眼前一阵阵发黑,只能靠双手勉强支撑着,她磕头磕得十分用力,额头已微微泛青,也正是这样的头疼,才让她能保持最后的理智,将自己想说的话说完—— 她说:“我从前傻,什么都不懂,若不是我现在悬崖下被章郢救起,我或许早就死了。后来他将我保护得很好,无论世间如何黑暗,他只让我看到一片光明,可那时候,我傻,我还在不断地给他惹祸,甚至在最后,为了让我逃命,他选择拿性命和别人一搏。” 她说:“我多傻啊,回长安之后,被人利用,做了三年皇帝的棋子。你们觉得我坏,是应该的,率先与谢家翻脸的是我,亲手将哥哥送入宗府的也是我,我还杀了很多人,有毒.药发作时误杀的,也有为了达成目的不得不杀的,还有惹了我不高兴,杀了就杀了的。” “钰儿……”李昭允狠狠皱眉,快步上前蹲在她的面前,不让她再说了,“这不怪你。” 青钰不理他,继续自言自语:“我其实知道自己大概会是个什么下场,不是将来被皇帝当作棋子,随便寻个理由杀了,便是被削夺权利,嫁为人妇。”她自嘲地笑了一声,“其实我不在乎,也没人在乎我,可是现在不一样了。” “我有了在乎的人,我知道他也在乎我,我不想再伤害他了。”青钰对王妃说:“你要如何,我随你处置,只要你让我留在他的身边。” 王妃冷笑,慢慢重复道:“随我处置?” 青钰脸色苍白,额上冷汗不住地冒,含笑点头:“是的,随王妃处置,我……” 话未说完,便觉眼前一黑。 青钰再也坚持不住,整个人往前倒去,意识陷入沉沉黑暗之前,只听到几声惊慌呐喊—— “阿钰!” “钰儿!” **** 青钰的意识沉浮在一片黑暗之中。 浑身上下像是被车轱辘碾过一般,极为难受。 但是耳边传来温柔的低唤,来自她在乎的人,像是久旱逢寒霖,一切的绝望都瞬间迎来了焕然生机—— “阿钰,阿钰。” “钰儿,哥哥在这里。” 她活的时间不长,短短十九载,却经历了不少,好像过了沧海桑田,行到归处,仍旧是在最开始的地方。 伤口会痊愈,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忽然坚信。 青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处布置素雅的房间内,周围药香蔓延,她极为熟悉这个味道,是宁神香。 头很重,却很清醒,她撑手缓缓坐起,听到一道沉静的女声响起—— “终于醒了?” 青钰闻声抬头,便看见王妃坐在不远处,一边喝茶一边看着她。 右臂上缠着厚厚的纱布,都是她扎出来的。 青钰眼神微黯,一低头,便看见自己双手被轻细的小链子束缚着,链子一直蔓延到床头,显然是害怕她毒.药发作,再次伤人。 她倒也不恼,只低声问道:“王妃想要如何处置我?” 没想到她醒来第一句是这个,平西王妃微微挑眉,重重搁下茶盏,沉声道:“你既然口口声声你爱郢儿,将来还要留在他身边,做我平西王府的人,那便要接受府中家法。” 青钰心底微颤,垂在一边的手下意识攥紧被褥,手心里冒了汗。 王妃眯了眯眼,“怕了?” 青钰松开手,摇头道:“我不怕,只是我如今毒性发作,时好时坏,恐怕遭受不住刑罚。王妃若能等些许时日,届时无论你怎么罚,我都没有怨言。” -- 第161页 王妃嘲讽道:“你遭受不住又怎样?我到底是有分寸,不会要了你的命,留一口气陪着我的郢儿,也算是成全了你。” 青钰淡淡地笑了,摇头道:“可是这样的话,他会心疼,会难过。” “……”没想到这是她给出的理由,王妃竟是一噎。 但也不得不承认。 可不是会心疼会难过吗?王妃也是生气得很,差点丢了性命的是她,这一对有情人偏偏在她跟前磕头哭求,活像是她有意棒打鸳鸯一般。便是她从儿子手中带走青钰,明明还没做什么,一个个的都好像她要生吞活剥的青钰一样。 王妃便是再不信这位公主,从她肯放下面子磕头的时候,也全然信了。 她身为王妃,这些年打交道的,都是有身份的命妇,或是士族里精心培养的姑娘,也自然懂得,越是身份高贵的,越是心气儿高,从小到大养尊处优的,半分委屈也受不得,即便不是公主,也没几个姑娘肯这位撇下面子,当众做到这个地步。 那一股消不下去的火,瞬间便消了大半。 她也不是没有年轻过,当年她一意孤行嫁给王爷,那时候,天下并不太平,她的心上人盘踞一方,被人骂成是乱臣贼子。即便是如此,她也还是嫁了,哪怕如今,那股不顾一切的热忱消却了,却也还是明白,当心有所属时,人就可以变得无比强大,无所畏惧。 那些所谓的道理,所谓的理智,都将变得不重要。 第88章 第八十八章 屋内烟香袅袅, 一室沉香。窗棂密不透风, 少许阳光穿透进来, 成为唯一刺破阴暗的光。 青钰坐在床头, 低头喝着宁神的药, 喝完便有些困乏了, 王妃缓和了脸色, 坐在她身边接过了碗, 最后问了一遍:“你当真是为了郢儿, 愿意放弃一切?” 青钰虚弱地点了点头,目光落在王妃受伤的手臂上,轻声道:“其实我放弃的那些,对我来说并不重要。” 只不过是在失去一切之后, 她依仗着权势而活。 王妃彻底缓和了脸色,将手中的空碗递给了侍女, 抬手抚了抚青钰苍白的脸,柔声道:“你从前经历了什么,殿下和郢儿, 方才都和我说清楚了,孩子,这些年来, 你也不容易。你真的若能放下一切,全心全意地待郢儿, 我也愿意将你当作自己的孩子看待。” 青钰眸子微颤, 抬头怔怔地看着王妃。 王妃叹了口气, “你生得很像你的母亲,说来,我和你的母亲,也算是表姊妹,未出阁时也曾是闺中密友。” 青钰诧异道:“我的母亲?” 王妃说:“从前我还未出阁之时,只是谢家的表姑娘,你母亲先皇后却是长房嫡出,才貌双全,却半分架子也没。那时啊,不知有多少王公贵族求娶她,你母亲不喜权贵,转而就瞧上了当时还藉藉无名的先帝,气得我叔父罚她跪祠堂。她这样的身份,我高攀不上,我想要那样的机会都没有,我不明白她为何非要下嫁呢?” “后来她如愿下嫁,所有人才明白,她的聪慧远超旁人,能在茫茫人海之中看出谁非池中之物。她这样聪慧,后来的殿下果真也随了她的识大体,只是我到底没想到,她会这么心狠。”王妃收回了手,摇头道:“为了大局,甚至狠下心来舍弃自己的女儿,她病逝的前几日,老夫人入宫去瞧了她一眼,临终前她还在念着‘长宁’‘长宁’,所有人都以为她是说了胡话。” 青钰低下头,无声攥紧了被褥。 她的记忆里,母亲永远都是高贵温柔的,对她甚为溺爱,从未苛刻地要求过她。其实这么多年,怎么可能会没有感情呢,只是在皇家谈亲情都太奢侈了。 王妃拍了拍她的手背,温声道:“从前的事,想也没用了,你先在这里好好休息。等你好起来,我再放郢儿进来见你。” 她起身要走,青钰连忙问道:“他……还好吧?” 王妃淡淡道:“他担心你,但前方战事紧急,近日他也脱不开身,你们两个,都给我好生消停一会儿。” 青钰又问:“哥哥呢?” 兄妹俩终于和解,王妃转头瞧了她一眼,也露出了一丝隐秘的笑,“殿下本是为了救你,半路上改道来的,如今已经匆忙离去。他让你莫要担心,等拿下长平关,自会回来看你。” 青钰松了一口气,也忍不住笑了。 真好啊。 *** 往后几日,青钰便一直在床上安心养病,毒.药发作的几日熬得着实艰难,王妃事先早有准备,没让她成功伤人。青钰好几次大汗淋漓地醒来,总是梦到自己身处长安,看到这周围布置,才彻底安下心来。 第五日,毒性已消得差不多了。青钰下地梳妆,给脸上扑满胭脂妆点气色,外头的阿绪不住地敲着门:“嫂嫂,嫂嫂,你的病好了吗?” 章绪前几日被迫在书房里跟着夫子潜心读书,才放出来不久,就听说了青钰生病的消息,在外头闹了好几回要见她,每次都没见着人。 青钰已恢复得差不多,闻声便抬头看着一边的侍女雪儿,雪儿想了想,扬声道:“放小公子进来罢。” 门口的侍卫打开门,一团刺目的鹅黄便冲了进来,一直扑到青钰的面前,喘着气道:“嫂嫂你没事儿吧?我可算见着你了。” 几日不见,章绪好像忽然之间长高了许久,也瘦了些许,如今摆脱了几分孩子气,笑的时候神采飞扬,眉目间仿佛流转着明媚春光,充满了年轻人的朝气。 -- 第162页 青钰瞧着他,心情也好了许久,笑道:“我好了不少,你近日没有课业了吗?” 章绪瘪了瘪嘴,难过道:“我本来是没有了的,这几日想见嫂嫂,谁知道哥哥不见我,母亲也嫌我烦,觉得我是太闲了,又让夫子给我加了课业。” 青钰亲自起身给他倒了一杯茶,递给他,章绪接过茶顺了顺气,又说道:“这里头昏暗沉闷,嫂嫂要是养病的话,还是去外头晒晒太阳的好。” 青钰看破了他的小心思,笑道:“你就是想让我陪你玩儿,是不是?” 章绪挠了挠头发,不好意思道:“实不相瞒……我前几日开始习武啦,昨日宗临指点了我几招,我想让嫂嫂看看……”他连忙补充道:“我现在用剑虽然不太熟练,可是也是有几分把握的,绝不会伤了嫂嫂!” 青钰心情大好,倒也应允了他。 侍女给她加上了厚重的狐裘,青钰这么多天以来,第一次跨出阴暗的屋子,感觉到天朗气清、风和日丽,章绪拿着剑在空旷的院子里摆好起手式,青钰站在一簇花枝边,拢袖静静地看着。 一阵风吹来,吹动少年的衣袂,章绪笑了一声,一招行云流水,剑身反射着刺目的阳光,逐渐成了幻影,少年矫健的英姿给这萧瑟秋日增添了一抹亮色,青钰拍手叫好:“阿绪的剑舞得极好!” 少年闻声,眸子越发明亮,手中剑舞得更快,衣袂迎风招展,高高束起的长发疯狂舞动。最后一招挽剑太急,手中的剑却忽然脱手,忽然朝青钰飞来,章绪面色微变,瞳孔急遽一缩,焦急地唤道:“嫂嫂闪开!” 话语刚落,一颗石子便忽然飞来,啪地打歪了飞向青钰的剑。 “世子爷!” 周围的下人纷纷行礼,章绪脸色惨白,确定青钰无恙之后,才转身看向章郢,嗫嚅着道:“哥哥。” 章郢负手而立,警告地看了这臭小子一眼,又转头看向花枝旁的青钰,眸子倏然温柔下来。 青钰听到周围人唤“世子”的那一刻,心跳便快了一拍。 多日不见,上回还是那般的情景,她还有很多很多的话想和他解释,很多的委屈想和他说。 垂在一边的手下意识攥住了衣摆,却迟迟没有抬头。 视野中逐渐出现一双黑底金丝的长靴。 一只手捏着她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来。 猝不及防便掉入一潭深渊之中,他黑眸湛亮,深深地望着她,好像要望入她的心里。 “阿钰。”他忽然一弯唇,指腹往上一划,摩挲着她的脸颊,低声道:“多日不见,想不想我?” 如何不想? 她想他,每次坚持不住的时候,都知道他就在外面等着她。 青钰的双眸骤然湿润,忽然扑入他的怀里,紧紧地抱住他,把小脸埋入他的怀里。 铺天盖地都是他的气息,予她心安,给她无边的力量。 章郢轻拍她背,俯身在她耳边,一字一句,缓缓道:“一日不见,思之如狂。” 她的心颤了颤,忍不住忽然抬头,唇瓣擦着他的脸过去,他的眸子忽然变得幽暗无比,搂着她腰肢的手臂也紧了紧。 章绪在一边瞧着哥哥和嫂嫂,只觉得尴尬万分,忍不住说:“哥哥,这还是在外头呢,这么多人看着,你们……” 这一句话委实煞风景,青钰骤然红了耳根,抬手要推开章郢,腰间的力量却一重,章郢好像闹了脾气一般,非要把她死死地压在怀里,不让她离开分毫。 他抬头扫了章绪一眼,似笑非笑,“你倒是提醒了我。” 既然如此,那便回房再说。 章郢松开青钰,忽然弯腰,将青钰打横抱了起来,青钰头晕目眩,瘫软在他怀里,下意识搂紧了他,将头埋在他的颈边。 明明不是第一回,却羞涩如姑娘家一般。 章郢低笑,轻轻抚她长发,一路快步往自己的小院走去,一路上下人见了,纷纷行礼唤道:“世子,夫人。” 青钰纳闷得很,揪着他胸前衣裳问:“他们怎么都唤我夫人?” 章郢说:“你的身份已经公之于众,殿下和我爹已定好了婚事,日后你只能嫁入平西王府,不是夫人是什么?” 青钰没想到这么快,吃了一惊,一时说不出话来,章郢又问:“怎么?不想这么快就嫁给我?” 青钰迟疑道:“若这么快公之于众,那薛举那儿,我便……” 她居然还想着薛举的事,章郢脸色一沉,待到进了房,便将她往床上一丢,在她吃惊的目光下,大掌惩罚似地拍了一下她的屁股,青钰惊叫一声,捂着屁股往后缩,瞪他道:“你干什么!” 章郢居高临下,看着这个不长记性的丫头,冷道:“这些事,我和殿下自有办法,你再想着用自己对付薛举,我便先对付你,让你自顾不暇,你信是不信?” 青钰缩到了床角,睁大眼看着一步步欺近的男人,屁股还有些疼…… 方才章郢那一拍,一点儿也没收敛力道。 她不就随口一问嘛,凶什么凶。 她都这样了,哪还有牺牲自己的意思。 青钰退无可退,在他又抓住她之前,忽然偏头,飞快地在他的侧脸上亲了一口,乖巧地讨好道:“我信。” 第89章 第八十九章 章郢的动作一顿, 怀里的小姑娘瞬间从他手里钻了出去。 -- 第163页 脸颊上软软的触感, 让他有些晃神。 再次回神, 面前已空空如也。 青钰一躲开, 便敏捷地跳下床, 也来不及穿鞋, 便赤着脚往外跑。章郢回头一看, 气极反笑, 想也不想便抽出了墙上挂着的佩剑, 长剑叮地插入墙壁,刚好横在青钰的跟前,挡住了她的去路。 青钰逃跑地动作一顿,继而腰间一紧, 整个人又被提溜了起来,耳边男人十分恼怒:“又不穿鞋?!” 青钰不甘心地踢蹬着双腿, 被他抱了回去,章郢扯过一边的薄纱,将她胡乱捆了起来, 直到她彻底老实地蜷缩成了一团,才捏着她的脸道:“病好得这么快?不需要穿鞋,还能上蹿下跳?” 青钰小声嘀咕了一声什么, 章郢没听清,蹙眉道:“你说什么?” 青钰闭上眼, 大声道:“我说你凶, 这么多日不曾见我, 刚见到便凶我,还打我,你还是我夫君吗?” 章郢被她气得都笑了,他忽然俯身,将她困在双臂之间,低声道:“我凶?” 青钰不知道他又要干什么,睁大眼望着他,眸子清澈剔透,无害地宛若小鹿一般。 章郢忽然坏笑了一声,“既然说我凶,那我便不客气了。” 说着,忽然俯身,青钰被他扣着后脑勺,被迫仰头,只感觉唇齿间被人侵入,空气瞬间被掠夺。 他的动作强势,没有平日的小心温柔,仿佛隐忍了多日,急于寻找一个宣泄口。 青钰被他用力地亲吻着,只感觉脑子发晕,背在身后的手蜷了蜷,身子一点点软了下来…… 胸口一凉,章郢不知何时,解开了她的衣带。 青钰睁大眼,“唔唔”地想要抗议,章郢忽然轻咬了一下她的唇,手指抚上滑腻的肌肤,轻轻抚弄两下,青钰身子一僵,眸光逐渐涣散,口边的抗拒俱化成了一声声低吟。 这人……怎么这么过分。 *** 后来几日,青钰几乎和章郢形影不离。 他也不再瞒着她了,即便是商议军事,也许她在一边旁听,因是知道世子爷身边的就是长宁公主,几位将军倒也知道她的手段,没有排斥。偶尔还忍不住看一眼世子身边乖乖坐着的公主,一个个都觉得奇怪……就这貌美如花、安静无害的姑娘,真的是他们听说的长宁公主吗? 真的是当年在长安那个喜怒无常的长宁公主? 众将思考良久,最终只得出一个结论——果然还是他们的世子爷厉害,连这么凶悍的公主,都能调.教得乖乖听话。 瞧这乖得,全程就瞅着世子瞧,可见是喜欢得紧。 众人看着看着,也不知怎么的,就有点羡慕他们世子。本以为是个老铁树不开花,谁知道忽然间就定了亲,还是和这么难缠的公主,还这么恩爱……唉,他们什么时候也能这样? 青钰在一边也没闲着,她近来向王妃学怎样做女红,想亲自绣一对鸳鸯,虽然每次绣得都很丑,还经常扎到自己的手,但是她进步的速度也很快,每次章郢和人商议事情,她就一边听着,一边低头刺绣,时不时还给章郢看一看,章郢处理公务之余还要夸奖她一番,青钰愈发兴致勃勃。 不过半个月,青钰就将一对鸳鸯绣得惟妙惟肖,还特意做了个荷包,挂在章郢的腰间,非要他走到哪儿都带着。 一时间,章郢在军中巡查,将士们都能看到世子爷腰间的鸳鸯荷包,红色的鸳鸯配着粉色的穗子,和章郢一身玄黑格格不入。 众人都有点儿想笑。 后来,章郢面见李昭允时,本在一本正经地汇报战况,谁知说了一半,就听见李昭允冷不丁问道:“这是钰儿给你绣的?” 章郢顿了一下,说:“是。” 李昭允酸溜溜道:“孤这个做哥哥的竟是不知,她还会刺绣。” 众将大笑,原本严肃压抑的军帐,竟一时活跃了起来。 章郢沉默片刻,忽然问道:“殿下也要么?” 李昭允也沉默了,过了一会儿说:“孤不要粉的。” “……” 除此之外,战事进展得也十分顺利,短短几日,大军便连破数城,因他们提前知晓清平候薛举乃是内奸,多有防范,虽然免不了一战,但那一战由李昭允亲自率兵征讨,许下将来事成之后的好处,清平候原有一私生子,饱受白眼,无处施展抱负,被利益驱使之后,便趁机接近了薛举,割下薛举的头颅献给李昭允,开城投降。 薛举麾下兵马悉数投诚,李昭允手下兵马扩充至三十万,其中半数乃是精锐,所向披靡。 朝廷屡次向求和,俱被李昭允拒绝。 一月之后,平西王薨,世子章郢袭爵,为新一任平西王。 而李昭允已占据城池十五座,已夺下半壁江山,称帝自立,发布檄文,昭告天下。 无须解释先帝为何将他废黜,无须解释夺嫡之争的成败,本朝开国未满百年,先帝的江山亦是马背上打下来的,在百姓的眼里,谁能让他们安居乐业,谁便是好君王。 能让藩镇拥护,能让青州当地的百姓爱戴,可见李昭允是个不错的君王。 这便足够。 这一个月半里,青钰体内的毒又发作了一次。 这一回,章郢事先有准备,日夜守着她,寸步不离。章绪亲眼目睹嫂嫂痛苦不堪的样子,气得在院子里破口大骂,这事儿被下人们听到,很快就传到了民间,谢家将计就计,暗中推波助澜,煽动言论,很快此事便传遍天下。 -- 第164页 百姓们都道:怪不得长宁公主之前如此暴戾,还对付自己的亲哥哥,原来是被南朝皇帝控制。三年前公主在南乡县杀贪官,如今又为了支持他们陛下,饱受折磨,可见公主是个好姑娘。 人言可畏,李昭允再顺势提出了第一个和谈,前提是让李昭时交出解药。 局势在此,李昭时下药在先,即便再如何不愿,也迫于朝臣压力,交出了最后的解药。控制了青钰整整三年的毒终于解开,痊愈的公主在章郢陪伴下第一次走上了大街,百姓夹道欢呼,赠送蔬果牛羊,过于热情,反倒令青钰率先不好意思起来。 若非章郢,她也不会有今天。 她觉得他就是她的太阳,照亮了她的一片天,将那些阴暗的、丑陋的东西驱赶开来,只给她留下温暖和宁静。 青钰渐渐地,笑的次数比平日多了,也更活泼了,好像变成了当初在南乡县,那个没心没肺的小姑娘,每天除了和阿绪一块儿到处玩闹,就是跟在夫君身后撒娇,虽然还没成婚,但王府中的下人已通通改口唤她“王妃”,就连昔日的平西王妃,如今的太妃,也让青钰直接叫她娘,不必等到成婚。 “娘……”青钰乖乖地喊了一声,面色虽没什么变化,耳根子却红得发烫,太妃笑着拉着她坐下,好生嘘寒问暖了一番—— “近日食欲怎样?晚上睡觉可安稳?” “食欲很好,晚上睡得也好。” “每日可有多吃一碗?” “……那倒不曾。” “近日可有长好了?你呀,太瘦了。” 青钰看了看比之前粗了一圈的手臂,说:“我胖了些许。” “你本就偏瘦,这才叫正常了,哪叫胖?你平日还要多补点,我让人给你熬的药,可有坚持喝?”太妃喋喋不休,又瞧了瞧青钰的肚子,叹了口气,显然是有些恨铁不成钢。 青钰:“……” 王妃这几日非要她喝补药,说她之前中毒,可能影响怀孕,每日都想着抱孙子,看青钰许久没动静之后,又将算盘打在了自己亲儿子身上,非逼着章郢归家之时喝那些补药,逼得堂堂平西王几日不回王府,后来若是想青钰了,便是大半夜翻墙回来,又在天亮之前匆匆离去。 不知情的太妃便开始念叨:这小子怎就这么不识相,若是从前不归家也罢,如今有了媳妇儿,也忍心将媳妇儿晾在一边,她怎就生了个如此薄情的儿子? “薄情汉”章郢无从解释,硬生生挨了这顿骂。 青钰哭笑不得。 其实她还挺想有个孩子的,三年前她便想给章郢生个孩子,如果有了孩子,无论是像他还是像她,她都会很喜欢。 章郢却不想她怀孕,理由说了很多遍,无外乎觉得她身子吃不消,还和她细说怀孕的几大坏处,将来带孩子又有多麻烦,青钰听着听着,便觉得变了味儿,终于忍不住质疑他道:“你当真是为了我好?” 章郢低头亲她侧脸,漫不经心,“自然是为了你。” 青钰冷笑,看透了他的小心思:“我看是你不想要孩子吧。” 怕孩子分了她的心才对。 第90章 第九十章 天下两分, 战事吃紧, 原本胶着的两国并没有因为双方的谈判而彻底停歇,昔日祥和的土地逐渐被鲜血染红,所有将士前赴后继,厮杀得红了眼, 甚至忘了这场战争始于何时,更不知又将终于何时。 旧朝百官战战兢兢,百姓亦是人心惶惶。 这对昔日同父异母的兄弟,本来在三年前分出了胜负, 却在三年之后, 重新动起兵戈,比起三年前,这一回则是不死不休的较量,是两个君王的较量, 也是先帝与昔日追随他的那些老臣们的较量。 隆冬转眼过去,冰雪消融,春风掠过广袤的大地,永嘉四年的春天, 新的一轮战事也将重新发起,而随着平西王世袭王位,公主也渐渐地出入军营, 随着王爷鼓励将士, 度过冬日的藩镇大军更加踌躇满志, 也比之前更为勇猛, 很快就攻破了数座城池。 旧朝腐败日久,几大士族敛财不少,官官相护,内里腐朽不堪,一击即溃。更何况,那些原本唾沫横飞地骂着废太子和平西王狼子野心的大臣们,看见局势不对,逐渐失了一开始的底气,狼子野心不敢骂了,甚至在暗搓搓地思量着退路。 他们望着龙椅之上面色铁青的那一位,甚至在想:这位在位不过是第四年,当年继位也是靠着几位老臣的扶持,更何况废太子乃是皇后嫡出,身份远比这一位尊贵。 届时大军真的打到了长安来,他们若是因为这二王争夺皇位的事情丢了命,那可真是得不偿失。 所以那些大臣们,有悄悄收拾铺盖带上全家老小逃跑的,也有装病躺在家里,就是不肯在朝堂上随大流骂李昭允的,还有悄悄投敌,渴望将功折罪的。 “一个逐渐丧失权威、没有人拥护的君王,死不过是早晚的问题。”青钰靠在章郢肩头,漫不经心地说着,低头咬了一口章郢削的苹果,章郢为了逗她开心,还特意把苹果削成奇形怪状的,今日是一只蝴蝶,明日便是一朵花儿,不让他做木匠,都是屈才了。 青钰一口咬掉蝴蝶的一半翅膀,凑上去亲了一口章郢的下唇,他顺着她的意低下头来,没曾想却让她亲到了他的鼻尖。二人同时一愣,随即青钰揪着章郢的衣裳,“咯咯”地笑。 -- 第165页 对面的李昭允:“……” 帅帐之中,严肃之地,平日里他觉得元微也是个十分合格的将领,但是青钰只要过来找他,二人就没个正经。 关键是,这还是他的妹妹,他好不容易才哄好了的妹妹,妹妹凶不得,当着妹妹的面儿,凶妹夫也不成,李昭允虽是已经称帝,但三人独处的时候,他还是不像个权威的君王,只是在一边干看着这一幕的无关人士。 李昭允抬手揉了揉眉心,没话找话道:“朕猜他不会坚持到最后,过不了多少日,便会主动放弃。” 被臣子抛弃,莫过于一位君主的悲哀。 若是苦苦坚守,成了天下人的笑话,以他那位弟弟的性子,恐怕比杀了他还难受。 其实李昭时当初却是是赢了,彻彻底底地赢过了他,错就错在他底气不足,手腕不够铁血,身后还立着几位世家大山,囿于帝王制衡只术,玩弄权术,为了新帝的名声,为了不惹怒藩王和谢家,而对他下不了最后的杀手,转而将他流放出去。 才给了他休养生息的时间,以寻找最好的时机卷土重来。 李昭允并非暴戾之君,但在这一点上,他自认胜过了自己的弟弟。 他确实狠得下心,若是有利于大局,哪怕天下人群起而攻之,他都可以用最狠的手腕镇压,当年杀钰儿,便是其一。有些时候,制衡并不能解决问题,只能放任对方越来越肆无忌惮。若论做君王,李昭时可以做一个很好的守成之君,但是接替不了先帝打下来的天下。 先帝留下了一堆烂摊子,他花了三年的时间收拾,矛盾终究还是彻底爆发。 青钰吃完了苹果,问道:“若他选择放弃,哥哥肯放他一命吗?” 李昭允不答,却反问道:“钰儿会吗?” 青钰眼神一暗,沉默许久,冷笑道:“他害我至此,我差一点就万劫不复,我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李昭允垂目,淡淡道:“他害了你,亦害了这么多人,朕又岂会饶他?” 诚如李昭允所言,夏天到来之际,旧朝皇帝就选择了放弃,只是他放弃之前有一个条件,他希望李昭允能给他一点时间。李昭允答应了,大军停留在长安之外,将整个繁华的长安城包围得如同铁通一般,旧朝百官闭门在家,百姓无人上街,皇城宫门大开,冷冷清清。 李昭允终于重新踏上了这一片故土,他离开得太久了,如今仍有一种心生恍惚之感。 当年的太子殿下天生尊贵无双,被人前呼后拥着,出门便是华车白马,最后离开这座城时,他坐在用铁栅栏围成的马车里,一身布衣,被人肆意嘲讽侮辱。 那时的妹妹故意堵在城门口,一袭白衣,高高在上,挑起凌厉的眼角,朝他拍手笑道:“你瞧瞧你,像个丧家之犬一般。” “路途遥远,还请哥哥一路保重,可不要半路上死了才是。” “你若在这里对本宫磕几个头,本宫说不定会亲自帮你求求情 ,让你以后的日子好过那么一些。” “希望今日一别就是永别了,否则,下回可就没这么简单了,你是不会希望再看到本宫的。” 昔日之话,历历在目。李昭允猝然回头,便看见对自己恶言相向的妹妹,正牵着她夫君的手,见他看了过来,抬起唇角,回了一个真心实意的明媚笑容。 ——还好,一切都过去了。 李昭允也挽起唇,对青钰回了个安心的笑容,问皇宫前来的总管王公公道:“他在哪?” 那个他,自然是李昭时。 王公公低下头,“启禀陛下,陛……罪人,罪人正在太极殿等您。” 在这位归来的胜利者面前,他对李昭时的称呼,也很识相地改成了“罪人”,李昭允什么都没说,转身看向青钰:“元微留下,在此安顿百官,钰儿和朕一起进去罢。” 章郢松开和青钰交握的手,抬手行了一礼,沉声应了。青钰快步走向李昭允,深吸一口气,勉强笑了笑,“……走吧。” 她很快就要看到那个人了。 那个一切痛苦的始作俑者,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青钰觉得她是恨李昭时,她不知道恨了他多久,即便是从前不知真相的时候,她一边依靠着这位同父异母的哥哥报仇,一边痛恨着他对自己尊严的践踏,她一边微笑着对她唯命是从,一边在心里深深地排斥这样的自己。后来知道了真相,她更是无时无刻不在恨他,想将他千刀万剐,才可泄她心头之恨。 可当她真正地看到那个龙椅上孤零零坐着的男人时,她忽然觉得,他也很悲哀。 李昭时全然没了她离开之前的意气风发,他此刻虽穿着一身玄金龙袍,衣衫却十分破旧,鬓边有几缕碎发落在颊边,下巴上也留着淡青色的胡渣,形销骨立,失魂落魄。 李昭时其实是个很俊秀的男子,先帝年轻时十分俊朗,先皇后也是个美人儿,他的后妃们也各有千秋,生下来的孩子,也都十分好看。 可他现在好像变了一个人一般,青钰眯了眯眼,差点没认出来这就是他。 李昭时看到这兄妹二人,缓缓地笑了,“你们来了。” 他站起身来,一步步走下台阶,朝他们走来。 青钰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出于这么多年的本能,她畏惧这个人,但看到李昭允就站在她前面,像是一座大山,青钰又骤然安心,原本捏起的拳头又缓缓松开,垂下眼深吸了一口气,彻底地冷静了下来。 -- 第166页 李昭时在一步之远停下。 他先是看了看李昭允,淡淡道:“这么多年,你一点都没变。”又看向青钰,微笑道:“妹妹的毒应该已经解了罢?你看起来变了很多。” 青钰冷笑:“人都是会变的,我不傻,也不会一直都被你控制着。” “是吗?”李昭时负手淡淡道:“我步步算计,步步谨慎,对你,唯一做错的一点,便是之前做的不够干净,让章郢逃过一命,我不知他身份,以为只是个普通百姓,才让你有机会知道真相,否则你永远都会是我的棋子,逃不开我的掌控。” “你!”青钰气极,咬牙道:“没有那么多如果,事已至此,你就是输了。” “我输了?”李昭时笑了,轻飘飘地反问道:“那你赢了吗?妹妹,你差一点就被拽入深渊了。” 说完,他凝视着面色铁青的青钰,还微微俯身,继续挑衅道:“如果不是他们,你会用余生为我效命,即便是死,那也是我让你死,你才能死。” 她一直都是很好用的棋子,李昭时用她对付了很多人,但打从一开始,无论她怎样乖顺听话,他都没有打算让她有一个好的结果。 他很痛恨这个妹妹,从最开始他还是一个不受宠的皇子时。 那时的李昭时不被人看得起,饱受冷落和不公平,母妃亦不是受宠的妃嫔,这么多年,他不知是在怎样的白眼下长大,只能远远地看着那个光芒万丈、备受宠爱的小公主。 她有一对爱她的父母,她不知道这个世上所有的污秽,她觉得这个世界合该是公平的,她的母亲是温柔的,哥哥是正直的。 可李昭时却看得到那些人丑陋的一面。 他看得到皇后如何惩罚那些后妃,他的母亲又是如何因为一些小错,被罚跪在宫门口整整三个时辰,他去求皇后网开一面,可皇后宫里的宫女却对他冷嘲热讽,连替他通报也不愿意。 他也看得到那个被人人称颂的皇太子,表面上如何维持着仁君的风度,实际上有是如何冷眼旁观着他在诸位兄弟之中备受排挤,他高高在上,从来吝于伸出援手。 李昭时恨透了他们。 终于有一日,他淋着暴雨在宫里的长道上奔跑,看见了自己的妹妹长宁公主。 她穿着漂亮的裙子,梳着精致的发髻,身后跟着许许多多的宫人,身边的宫女替她撑着伞,身后的宫人小心地提着她的裙摆,不让她沾染半分的污秽。 如此纤尘不染,干净得刺痛了他的眼睛。 他听到她说话的声音,甜甜脆脆的,像是清脆的银铃,“那个人在淋雨,雪黛,你把我这儿多余的伞给他罢。” 第91章 第九十一章 不过是一句话。 李昭时便被那些宫人强行挡住了去路, 他们用一种施舍的姿态, 将伞递给他,让他免受暴雨的冲刷,李昭时举着伞,无措地站在原地, 隔着雨幕,他看着矮了一截的小公主,小公主根本不记得他,还笑着问他:“你是谁呀?我看你的衣裳, 应该不是宫人, 难道是侍卫?” 李昭时被她明媚的笑容刺痛,无措地垂下眼来,握着伞柄的手暴出青筋。 分明都是皇帝的子女,为什么差距这么大?她在这里以一个好心人的姿态, 若无其事地可怜他,可他的母妃,还在因为她的母亲而缠绵病榻,凭什么?凭什么她这样高高在上, 他就合该这样被人轻贱? 一股浓浓的嫉妒漫上心头。 李昭时没有说话,只是用充满怨恨的眼神看着她。 一边的宫人斥责道:“放肆!公主问你话呢,你还敢对公主不敬?”正要上前将他摁倒在地, 小姑娘却制止道:“不碍事的。” 漆黑的夜晚, 长宁公主看不清他的眼神, 以为他只是被吓着了, 又好奇地上前,安抚道:“你不要害怕,这把伞你拿着,小心着凉了,哎……”小公主惊呼一声,没想到他还没等她把话说完,就丢下伞跑了。 李昭时很痛恨她这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可她又知道什么?她什么都不知道,她被保护地太好了,也正是这份保护,让李昭时很像摧毁这样纯洁无瑕的小姑娘,想将她也拽入深渊,让她也变得和他一样不堪,他想让那些人都好好看着,他们费尽心机保护的小公主,是如何逐渐地不再单纯无瑕的。 后来,他终于有了机会。 那个失踪的小公主找到了,她回来时,已经出落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可惜满身伤痕,失魂落魄。 她对亲人彻底失望,开始痛恨自己的哥哥,李昭时不知有多少次,温柔地告诉她:“朕也是你的哥哥,朕不会像他那样对付你,朕会好好待你,只要你乖乖听话。” 他望着妹妹空洞的眼神,内心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畅快。 只要她乖乖听话,他可以给她权势和地位,也会将她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他会让她手染鲜血,被千万人唾骂,让她万劫不复,没有丝毫回头的余地。 控制她的办法有很多种,但李昭时选择了给她喂下会让人逐渐变成疯子的药,他就是想看着她那么不堪的样子,不再冰清玉洁,不再温柔善良,当年喜欢她的人,都避她如蛇蝎,所有人都害怕她发狂杀人。他还在她最绝望的时候温柔地安慰她,让她把他当成唯一的救命稻草,让她对他感恩戴德,事实上,他才是她应该恨的那个人。 -- 第167页 这样的感觉无比畅快,当年的李昭时只有在梦里,才能看到那高高在上的小公主跌入尘埃。 等到以后,他还会给她随便找个理由问罪,然后剥夺她的权利,将她下嫁给任何一个人。可李昭时没有想到,她这一去,一切都变了。 他以为她去青州,会和谢家你死我活,这又是一出十分好看的戏,他只需要隔岸观火就好。可她却在那里遇到了她昔日的夫君,找到了自己的归宿,短短一年,又从那副不堪的样子,慢慢地变回了最初的温柔。 李昭时看着面前容光焕发的青钰,她梳着精致的发髻,面上未施粉黛,点缀得恰到好处,穿着她昔日不喜的华贵衣裙,粉黄夹杂,比春光更为明媚耀眼。 她那双漂亮的眼睛,正十分痛恨地盯着自己,“那些也都只是假设罢了,你输了,输的彻彻底底。与其说我,你还不如好好担心一下自己吧。” 李昭允微微侧身,将青钰挡在身后,冷声道:“你要见我,就是来故意气我妹妹的么?” 李昭时古怪一笑,“自然不是,我要见你,不过是想看看,你现在能有多得意。” 他简直是疯了,青钰难以置信地望着他。 都到这个时候了,他不求饶,不害怕,不痛哭流涕,也不殊死挣扎,还在说着这种会激怒他们的话,这样绝非明智,不过是把自己往死路上逼。 “你不知道吧?”李昭时犹觉不够,又蓦地靠近李昭允,和他对视着,挑衅道:“从小到大,我就恨死你了,你李昭允凭什么做太子?凭你母亲是皇后?你的母亲,明明都是皇后了,表面上温柔端庄,母仪天下,私底下却连一个小小的贵人都不放过!若不是因为她,我母妃又岂会早早离世?” 李昭时一字一句道:“论夺嫡,我赢了,你不过是个手下败将。” 他踉踉跄跄,猛地伸手要拽李昭允的衣领,李昭允冷然拂袖,李昭时被他推得往后一个踉跄,青钰看他神情逐渐失控,连忙伸手拽住李昭允的衣袖,朝他摇了摇头。 她低声道:“还是叫侍卫进来吧。” 她觉得没什么好说的了。 李昭时冷笑:“怎么?现在便要抓我了?” “李昭允,皇兄啊,要不是你背后的那些人,你合该被关一辈子!你就是个手下败将!我当初应该杀了你。” 李昭允负手而立,冷淡道:“你若是只想说这样的话,去了监牢,朕随你骂个够。” 李昭时笑:“你是要杀了我么?杀了你的兄弟,人人都会知道,你是个屠戮兄弟的皇帝,就像我一开始不敢直接杀你一样。” “朕与你不同。”李昭允看着他,眼神充满着怜悯和悲哀,“你还是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输。” “你既然如愿登基为帝,手握乾坤,藩镇备受先帝打压,并不能在一时之间掀起太大风浪,你若足够有手腕,便不会有如今的局面,我的成长壮大,皆因你的优柔寡断、玩弄权术而起。” 李昭允淡淡道:“李昭时,是你还远远不够,你学会了玩弄人心,讨好先帝,却没有学会如何做一位真正的帝王,合该败得这么惨,众叛亲离,朝中百官,无一人誓死追随。” “你胡说!”李昭时忽然暴怒,猛地转身走到龙座边,拔出了一边挂着的佩剑,青钰看他居然还敢拔剑,大惊失色,连忙唤人道:“快来人!给我拿下他!” 外头的侍卫听到声响,正飞快地朝里面赶来,李昭时忽然冲了过来,抬起了剑,李昭允面色微冷,侧身躲过了一劈,伸手将青钰护在身后,沉声道:“你先出去!” 话语刚落,青钰便看见眼底冷光一闪,想也不想便往李昭允跟前一扑,撞得他踉跄数步,险险避开了一刀。 青钰惊出了一声冷汗。 “别动!” “还不束手就擒!” 一群持刀侍卫很快涌了进来,将李昭时团团围住,打掉了他手中的长剑,将这位昔日的君王死死得摁在了地上。 李昭时狼狈不堪,死死地盯着面前的李昭允,还在不断地说着“我没输”,李昭允先低头查看了一番青钰,见她未曾受伤,这才稍稍放心,心跳得平缓了一些——若是妹妹又因为眼前这个人受伤,他非但无法对元微交代,更是不能原谅自己。 李昭允的眼神彻底冷了下来。 他一步步上前,捡起了地上掉落的佩剑,蓦地指向李昭时,冷笑道:“成王败寇,多说无益,我与你不同,杀你,如今便如碾死一只蚂蚁。” 李昭时冷笑,“要杀现在便杀。” 李昭允青筋暴跳,不再与他多言,正要挥刀砍下,一边忽然响起了一道尖细的女声—— “不要!”一个人影忽然从一边扑了过来,撞开一个侍卫,猛地跪到了李昭允跟前,护着身后的男子,惊慌道:“不要伤害陛下!我求求你,不要伤害他!” 女子一身华贵的宫装,眼泪冲毁了精致的妆容,鬓发凌乱,狼狈不堪,却仍可看出是个美人。 青钰蓦地一蹙眉。 她认出这个人来了,这是玉昭仪,也是她府上昔日的舞姬。 说来,这位玉昭仪生得美,还是她为了讨好李昭时,亲自送入宫中的,后来玉昭仪得宠,也是她一直在帮她暗中周旋。 却不曾想,一个小小的棋子,此时此刻居然不要命地冲了出来。 -- 第168页 那女子无论如何哭求,也不见李昭允半分要放过的意思,一转头也看见了青钰,她连忙膝行到青钰跟前,拉着她的裙摆道:“公主!公主!我是玉落啊,玉落求求公主,陛下无论如何,三年前也曾救了您的命,否则您就被太后杀了!求求您放过他好不好?” 她拽着青钰的裙摆,不住地哭,哭声教人不忍。 李昭时眼神惊怒地看着她:“你来做什么?!” 玉昭仪却没有理他,还在不住地哭着求青钰:“无论什么恩怨,玉落愿意代陛下一死,这些年……玉落为公主做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求公主放过他吧……” 青钰垂眸看着玉昭仪。 不知过了多久,她蓦地一摇头,“此事绝非我一人的恩怨,也非我能定夺,玉落,你又何必为了他舍弃性命?” 玉昭仪跌坐在地,掩面哭道:“为何?因为这么多年,只有陛下一人肯对我好。” 青钰眸底微憾,竟没有想到是因为这个。 一时心底五味杂陈。 可……这又如何? 李昭时成了玉昭仪一个人的希望,却成了她的地狱。 她不能放过他。 第92章 正文完 青钰走出宫殿时, 章郢刚刚命将士在长安周边驻扎完毕,又将城中肃清了一番, 文武百官大半选择投诚,少数乃是昔日对付过李昭允之人,有人痛改前非,有人畏罪潜逃反被捉拿, 总之一切顺利, 没有大碍。 章郢静立在宫门外, 正低头和一副将说话, 青钰提着裙摆悄悄靠近, 那副将率先看到她, 正要出声,青钰连忙抬起手指竖在唇边, 让他不要露出马脚。 然后一步步靠近了章郢,他始终不曾察觉。 青钰忽然抬手, 蒙住了章郢的眼睛,捏着嗓子道:“猜猜我是谁?” 话音刚落, 章郢笑着转身,一把将青钰拽入了怀里, 低头捏了捏她的鼻尖, 笑道:“我连我夫人都认不出么?” 青钰笑着将他抱住, 将小脸贴在他的胸口, 沉沉地叹了一口气。其实这不需要猜, 毕竟普天下之下敢这样蒙住他的眼睛, 也会这样做的人,也只有她了。章郢看她笑容有些惆怅,低声问道:“怎么了?” 青钰说:“废帝心有不甘,毫无悔改之意,甚至刺杀陛下,皇兄方才已将废帝押入大牢,只是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玉昭仪对他死心塌地,宁可一同赴死。”青钰搂着章郢的手臂,整个人泄了力一般挂在他身上,闷闷道:“玉昭仪其实是个不错的姑娘,当年她在我府上,因为舞跳得好,人也伶俐,我才将她送入宫中,我以为她也只是为了活命,没想到最后会是这样的结果。” 说到底,也是为情所困。 可惜落玉孤苦一生,最终进了宫,喜欢上了一个注定失败的君王。 一边的副将看他们二人你侬我侬,旁若无人,一时尴尬得不能自已,方才还未交代完的事情也不知还该不该说,正在踌躇间,便见王爷朝他抬了抬手,示意他先退下,那副将忙不迭告辞离去。 章郢搂着青钰,低头说:“世上没有谁生来便是坏人,大多生不由己,没有对错。” 青钰暗自感慨了许久,忽然抬头看了看章郢的脸,微光下,他的眉眼一如既往地俊逸,长眉如冰,黑眸漆黑如墨,精致而冷淡,望着她时,眼神中才透出些许的柔和,好像六年前的少年君延冲破了漫长的光阴,重新站在了她的面前,生动如昔。 她忽然踮起脚尖,飞快地掠过他的唇瓣,落下蜻蜓点水似的一吻。 章郢怔然,尚且未回过神来,面前的小姑娘瞬间脱离了他的怀抱,拉住了他的手腕,笑着说:“来,我带你看看我幼年长大的地方。” 宫道无人,凄清寂寥,两侧红绿高墙伫立,一望看不到尽头。 青钰拉着章郢的手,从宫门走入后宫,穿过花开正好的御花园,沿路俱是花香鸟语,霞光透过天边的云,落在春衫的柔软料子上。 一直来到先皇后的住所,青钰推开落了灰尘的朱红大门,只看到满园凄清寥落,空无一人。 唯有一树海棠灼灼开放,风姿秀美,满枝鲜红压着红砖绿瓦,树影婆娑,映着身后落了灰的窗棂。 青钰走上前去,摸了摸海棠的花枝,轻声道:“这里已经许久没有来过人了,四年前我回到长安,对母亲心怀怨恨,更是不曾主动来过这里。” “但一切都没有变。” 她看到角落里还有昔日的小木马,那是她小的时候,舅舅为了逗她开心,亲自为她做的,还有铁链生了绣的秋千,她小时候会坐在秋千上,太子哥哥便在身后推着她,她和哥哥一起玩儿,母亲便会坐在一边含笑望着他们,时不时叫她过来,拿帕子给她搽搽汗,柔声道:“长宁,你一个女孩儿,平日里在母亲跟前这样玩闹,我不说你,在外人跟前,可不能玩得这般疯了。” 青钰眼前一晃,仿佛看到那个端庄优雅的妇人,正梳着庄重的发髻,坐在太师椅中,仔细地叮嘱自己的女儿。 她眉眼温柔,眸光流转间,仿佛盈着无限的宽容,无限的优雅,自有母仪天下的风度。 她最后一次和母亲说话,是在什么时候? 是她因为哥哥的事情,与母亲争吵,她说了很多伤人的话,说母亲再也不是从前那个温柔的母亲,甚至怨恨她的冷漠,可十三岁的她无论怎样控诉,母亲都拍着她的背,一遍又一遍地说:“你还小,你还小,等你长大就明白了,长宁,这件事情与你无关,你不要打扰你哥哥。” -- 第169页 哄来哄去,只是这一句话,只因她年纪小,太过天真,很多的话根本说不出口。长大后的青钰能理解母亲的心境了,她当时还能说什么呢?难道将这世上的所有不堪都告诉她吗? 只可惜,母女之间的最后一面,竟是以争吵结束。 青钰恨了她这么多年,现在却是真心实意地想她,想再看看母亲的温柔容音,可惜斯人已逝,只能成为她的妄想。 至于其他的往事,不过是她童年时的朦胧回忆,浮光掠影一般,转瞬即逝,没有拼接成完整的回忆给她,她只能透过零碎的记忆,记得自己的童年是有多幸福。 幼年时,她有很多人无法企及的幸福,长大后,她又经历了许多人无法承受的苦难。 青钰忽然回神,又推开正殿的大门,捂着鼻子走进了满是灰尘的宫殿,里面的陈设一如往昔,又和青钰的记忆不一样了,比从前更为寥落,布置比从前更加简单,可见先皇后后来几年的日子过得并不是那么好。 她回忆道:“我在这里长大,这里已经很久没有人住了,没想到已经破旧成了这个样子,改日我求哥哥下旨,再将这里重新修葺一番。” 她说着,走到偏殿,凭着旧事的记忆在床边蹲下,果真从里面掏出一个小木匣子,她没想到她小时候藏着的东西一直没有被人发现,青钰拿帕子擦了擦上面的灰尘,打开匣子,露出里面已经腐烂的糖葫芦,糖浆融化成了底部的红水,里面的果子也散发着气味。 章郢看得一皱眉,“这是?” 青钰说:“我幼时,偷偷求表哥从宫外给我带好吃的,表哥带了一串糖葫芦,谁知道被我娘亲撞破,我情急之下将糖葫芦藏到了床底,打算等以后没有人的时候再吃,后来放着放着,它就坏掉了,我舍不得丢,就一直放在了这里。” 她想起来,自己也觉得好笑:“我小时候的一个愿望,就是能出宫玩一玩,那时表哥与我亲近,老是被迫悄悄给我带东西,每次都被舅舅责骂,但他想讨我欢心,就算被揍了,也还是要进宫陪我玩儿。” 如果没有后来的事情,谢定琰和她的感情应当极好,可惜生疏了这么多年,加之之前的误会,一时半会,还是很难回到从前。 章郢可以想象,那时候的长宁公主是有多天真烂漫、无忧无虑,可以让谢定琰这样的性子都费尽心思地讨她开心。 他遇到她的时候,她失去记忆,也是那样地讨人喜欢。 南乡旧宅的下人喜欢她,管家宠爱她,宗临也喜欢陪她玩,就连勾栏院里的姑娘,都能和她做朋友。 如今的青钰虽然已治愈了伤口,可章郢知道,她再也回不到从前了,现在的她,是彻底成长之后的她,和他一样,过了这么多年,都逐渐变得心志坚定,无坚不摧,也不会再有什么劫难可以分开他们。 章郢忽然低头,凑向她的唇瓣,还未得逞,青钰忽然笑着往边上躲,轻飘飘地瞪他一眼,“你要做什么?”这话明知故问,她的眸子晶亮,眼神得意,带着一丝丝狡黠,故意不让他逮到。 章郢笑道:“你躲得掉么?”他大步上前,伸手又要捞她,她却像一条滑溜的鱼,擦着他的手躲到了一边去。这就玩上了,章郢眸色微沉,倒也不急,一步步陪她在这小院子里玩捉迷藏。 两人绕了好几圈,最终章郢逮到了青钰,静静地将她搂在怀里,薄唇擦过她的耳畔,嗓音低沉:“嫁给我。” 青钰佯装没听清楚:“你说什么?” 她还想再听他说一遍。 章郢这回却故意没配合了,他放开,像是想起了什么,淡淡道:“我忽然想起,在这里耽搁了许久,陛下若是要找我,恐怕一时找不到。”说着,他拂袖往外走去,青钰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咬了咬唇,默不作声地跟在他身后,随着他穿越长长的宫道,一直出了后宫,才忍不住了,上前拽他衣袖,“你别去,大不了此事赖我,若是耽搁事情,我去找哥哥解释。” 章郢扯回自己的袖子,摇头道:“不可,君臣之礼不可废,如今时机敏感,陛下更是不可徇私。” 青钰拉他袖子,频频被他扯回去,实在不得法,整个人抱住了他的腰,不让他往前挪动分毫。 她说:“那我随你一起去。” “一起去做什么?你也有事禀报陛下?” 青钰闭上眼,暗暗咬牙,豁出去了:“我也有!” “你有何事?”章郢的眼底微微露出了一丝笑意,不动声色,循循诱导。 青钰踌躇了一下,将脸贴上他的后背,隔着薄薄的衣料,仿佛能感觉到他的温度一样,她的嗓音细弱蚊吟:“我要去和哥哥说……我要嫁给你……” 章郢终于转过了身来,低头凝视着她,面上带笑,嗓子一如既往地淡,“当真?” 她红着脸,忙不迭点头,“当真,越快越好,我要嫁给你。” 事到如今,也算破罐子破摔了。 她要重新嫁给他,让全天下人都知道,她李青钰是章郢的妻子。 *** 青钰果真陪着章郢去见了李昭允。 刚入长安,诸事繁琐,百废待兴,李昭允拿到传国玉玺之后,便会见百官,穿上龙袍,彻底登上了皇位,随即不久,就听见消息来报,说废帝已在牢中自裁,李昭允命人以王侯之礼葬他,也算给了他最后的体面。 -- 第170页 朝中百官彻底归心,有着从龙之功的功臣一一封赏,谁知在御书房忙完朝政,妹妹便牵着章郢的手,过来冲他嚷,非要他下旨赐婚,还说越早成婚越好,恨不得明日就出嫁。李昭允听得哭笑不得,屈指敲了一下青钰的脑门儿,佯怒道:“你一个姑娘家,当着心上人的面,就这般急不可耐么?” 青钰十分坦然,并不觉得有何不妥,“我和他五年前便有了夫妻之实,我早就不是姑娘了。” 李昭允:“……”他一时竟无言以对。 说到底,就是这对小夫妻憋得太久了,若是不成亲,青钰便要住在公主府里,而章郢要在长安城中的平西王府落脚,青钰自是不愿,李昭允依她下了旨,挑了最近的良辰吉日,将纳采问吉等步骤全都跳过了,堪称是办了一场建国以来最仓促的公主婚礼,朝中几位文臣都说荒谬,奈何一对新人毫不介意,气氛倒是十分喜庆。 青钰前一夜在公主府做了噩梦,她又梦到了从前的事情,置身于这华贵的囚笼,青钰几乎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她的青州之行只是一场美梦,梦醒的时候,她还是那个孤独的长宁公主。青钰夜里惊醒无数次,惊魂未定间,瞧见一边悬挂的大红嫁衣,这才彻底心安。 虽一夜未眠,翌日精神疲惫,但一身火红嫁衣的青钰仍旧惊艳了所有人的眼睛,她穿着厚重的衣裳,顶着沉重的头饰,一步一步走上花轿,敲敲打打声中,她才被迎入了王府。 太妃和皇帝高坐诸位,一对新人拜了高堂,章郢又开始被迫接受者后面一干将士的酒,好不容易瞧见这么多年不近女色的平西王成婚,众将都没有放过的意思,应付完一干将士,谢家子弟又一个个上前,为首的谢定琰举起酒杯,笑道:“希望王爷能善待长宁,若她受了半点委屈,我们谢家可不会放过。” 当年的恩怨早已解释清楚,谢家的长辈们对于此事,也只是叹息心疼居多,并无多少责怪的意思。毕竟事情都已经过去,已经造成的伤害都能弥补,谁又想抓着从前的事情不放呢? 章郢接过酒杯,仰头一饮而尽,笑道:“莫说是你,怕是陛下第一个不放过。” 一边的李昭允本在静静旁观,不想让章郢喝得太醉,届时委屈了洞房里的钰儿,没想到被他拿来打趣,索性起身,也倒满了一整杯酒,不怀好意道:“既然如此,朕得先让元微长长记性。” 一杯杯酒饮下,章郢的脸色逐渐变差,到了后来,走路时整个人都有些晃了,李昭允这才不由分说地将章郢拽出了困局,让侍女喂他喝醒酒汤。 好在章郢酒量极好,催吐一番,再喝了汤之后,精神便恢复了许多,沐浴更衣,洗去一身酒气,这才带着一身花香走入洞房。 本以为青钰已等得不耐,谁知她早就躺在了床上,盖着盖头睡着了,火红的嫁衣拖曳在地上,看起来困倦至极。 章郢索性不叫醒她,揭开了她的盖头之后,仔细端详了一番佳人的美貌,又抬起手指慢慢解她衣衫上的扣子,褪去了繁复的嫁衣,一点一点去解她的中衣,直至最终露出了光滑莹白的肌肤,雪肩暴露在空气之中,青钰冻得瑟缩了一下,睁开眼来,便看见章郢逆着光的容颜。 她困意绵绵,眸色迷茫,怔然望了他半晌,拿手去摸他的脸,软声道:“夫君……这是我的夫君吗……” 章郢低头亲了亲她的唇,“是我。” 她迷糊道:“夫君怎的现在才来……” 章郢低低一笑,说:“受了一番威胁,让他们放心今后我会好好对你之后,才得以脱身。” 她茫然地点头,闭上眼又要接着睡,章郢捏着她的下巴,又把她唤醒,望着这一双清澈无辜的眸子,柔声诱哄道:“阿钰,今日是我们的洞房花烛夜。” 她想了想,这才反应过来,抬手搂住他的脖子,用力地啄了一下他的唇瓣,说道:“那我们洞房吧。” “好。” 过了一会儿。 “你脱我衣裳做什么?” “洞房不是要脱衣裳吗?” “……”她迟疑了一下,点头:“好像是。” 章郢哭笑不得,到底是他喝了酒,还是她?他捉开她乱动的手,低头一一吻了下去,她在他身下乱动起来,说道:“要不改天吧……” 他的态度不容退让:“不行,就今日。” 青钰显然有些失望,“好吧。” 他低笑,细密地吻着她的眉眼,柔声道:“乖,难道阿钰不愿意同我做那等事吗?” 青钰摇头,在他颈边蹭了蹭,“愿意,我喜欢夫君……” 他嗓子微哑:“夫君也喜欢阿钰。” 一室情浓,红烛燃尽,天光破晓。 他们相拥到天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