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冬》 -雾漫野 那晚江雨绵站在风中,霜雪漫过肩头,眼前巨大的落地窗,透出源源不断的暖光,光线勾勒出相对而立的剪影。男生倨傲凌厉。女生张扬明媚,如盛放的玫瑰。他搂着她纤细的腰肢。她的手抵在他肩头,似笑,似娇嗔。 江雨绵望着那副侧脸,光线化开他们之间深邃的沟壑,她的泪水止不住自眼眶滑落。 她应该早点清醒,所谓满怀爱意的那束光,只不过是他的计算与利用。 这个冬天注定刺骨寒凉。面对重男轻女,酗酒家暴的父亲,面对学校流言四起,好友背叛,江与绵近乎绝望。当她心中的堤坝摇摇欲坠,即将分崩离析之时,纯白的少年自她身后出现,散出温和的光芒,缓缓融化她僵硬的四肢。 过一秒钟不难,过一分钟不难。走完一个季节也不难。你只管低头走、一直走。等你回头的时候,就会发现自己原来已经走了这么远 难过了要说出来,不能憋着。 谁招惹你,就毫不留情地还回去,不要管其他的,记住了吗? 球场方向忽然响起一声呼喊,她刚好迎着那个方向跑去。 江雨绵! 她又听见路择安带笑的呼声,终于看向他。少年背对阳光,揉了揉发顶,嘴角咧开,露出洁白整齐的上齿,笑眼微弯。 校园文,中篇 男主温柔干净,女主坚韧敏感 内容标签: 花季雨季 成长 校园 搜索关键字:主角:江雨绵,路择安 ┃ 配角:余野,周哲,江唯 ┃ 其它: 一句话简介:被伤害,被救赎 立意:女性当直面偏见,永远怀揣冲破一切的勇气。 第1章 01 立冬那天,最后一堂课是地理,班里叽叽喳喳,气氛一片活跃。 江雨绵把小镜子立在笔袋前,双手在课桌下娴熟地翻开腮红盒,待老师板书时,飞快俯下身去。刷子沾了粉,在鼻尖打圈。合上盖子后,又摸出口红、眉笔来。如此抬头低头,像只灵巧的猫。 隐约听着老师讲到沃克环流和拉尼娜现象,说今年是双拉尼娜年,气候变得更湿更冷。 收完最后一笔,她偏头向左,拍了下同桌的男生。男生校服拉链敞开,双手环抱靠在椅背,闲散地坐着。一转头,颈部显现出分明的经络,下颌线平直。面部五官不过于抢眼,却很明朗:墨眉、眼皮内双、睫毛浓密。鼻梁高挺,鼻尖轮廓柔和。薄唇,唇瓣间夹着若有若无的唇珠。 江雨绵弯起嘴角,用气声问:路择安,我好看吗? 路择安望过来,她还是鹅蛋脸、弯月眉,只是卧蚕处亮起来,嘴唇也红润润的。他假装没看到这些变化,压低声音笑了笑。 江雨绵撇撇嘴,端起小镜子靠回椅背。这时又听见他说:你听会课吧。 江雨绵不语,过了一会,窗边响起几声惊呼。路择安坐直身子,推了下她的肩:快看,初雪。 她这才转过头,眼前迎上满目白霜。风好大,吹歪了白霜飘落的轨迹,落叶也随之漫天旋舞。金色笼在雾里,是错季的不舍。 原来雪和冬天同时降临。 江雨绵觉得这一切都是天赐的浪漫。 她提前很久坐进了餐厅,换了备好的衣裙,静静等在落地窗前。 她踩着一双白色小高筒皮靴,身穿呢子连衣裙,假两件的设计。外侧是驼色的水手服领口、木质排扣,腰线和袖口处有几行咖啡色线条。内侧是鹅黄色圆领,衬衫材质。袖子整体蓬松,最后收口,贴合她纤细的手腕。脑袋上扣了一顶奶油色贝雷帽,长发编成左右两个麻花辫,额前飘着几缕碎发。面颊上透出淡淡粉红惹人怜爱。 江雨绵在想:周哲还穿着黑卫衣吗?他有没有打扮得正式一点?风这么大,他冷不冷? 他有没有在想我呢? 思绪飘到这,她忍不住偷笑起来,双眼弯弯透着稚气。这时手机传来嗡嗡的震动声,她被惊得打了个寒颤。 来电显示是宋香兰。江雨绵沿着手机屏幕最上面的边框看了眼时间,纤细的手指在红色按键上停滞一秒,最终狠心按下去。 她双手摩挲着黑色屏幕,深深吸一口气,按亮。白光映在微皱的眉头。犹豫片刻,拨通周哲的号码。 心跳伴随彩铃一阵加速,最终耳边响起喂,她的世界便一瞬间亮起来。 今天他声音比平常低沉沙哑,更富有磁性。 江雨绵看着铺金色地毯的楼梯转角人来人往,唇边忍不住上扬:今天餐厅人真多,幸好咱们提前订了位。你到哪啦?这会晚高峰,你别催司机,下雪天,路上很滑 我来不了了,周哲突然打断,听筒中沉默数秒后,他声音又低了一些,临时有点事。江雨绵很精准地捕捉到他的情绪,尾音是降调,里面含着深重的疲惫。她的心揪起来。她突然很想钻进手机来到周哲身边,抱着他,轻拍他的脊背。江雨绵明白,周哲何其骄傲,他不想在别人面前露出软弱的一面,所以面对他的闭口不谈,她绝不会深问。 没关系啊,刚好我妈也催我回去,江雨绵语调轻快,有什么话想说随时拨给我。 他含糊地嗯了几下。 她刚想挂断电话,就听见周哲冷不防变得郑重的语气。 江雨绵,我对不起你。 她愣了愣神,目光放在窗外。夜幕里,路灯昏黄,风雪交加。白片很密,覆了车顶、花坛厚厚一层。冬青叶盛着晶莹,在眼前泛光。对于她,周哲便是走入她青春的第一束光。他是所有形容词的最高级,适配她全部的喜欢。她不觉得一次失约有什么对不起,只要他在,她能包容一切。 待她回神时,周哲已经挂断电话。手机弹出通话过程中的未读消息,仍然是宋香兰。迎着对话框里短促的文字,江雨绵觉得背后升起寒意。 晚上,医院走廊上人很少,周身白色泛着冷清。江雨绵来不及换回学校的装束,一双皮靴踏下急促的脚步声,这声音孤独地回荡着,她心也跟着下坠。 短信里意思是江唯放学路上意外从天桥滚落下来,台阶不算高,但也进了医院。叫她赶紧过来。用词却相当难听,一看就是江明亮抢过手机发来的。大概是因为这么多年她头一回挂了家里的电话,没有逆来顺受。但她也明白这会容不得她不愿意,这是江唯被视若珍宝地呵护以来,第一次遇上事。 走过一片混着胶皮和消毒水味的空气,她看见铁质座椅上的男人,裹着褪色的军绿大衣,佝偻着腰身,一手拿着还未点上的烟往嘴边送。江雨绵忙开口,喊了声:爸。 江明亮手上停住,抬起头,露出一张垂着眼皮、胡子拉碴的脸,神色沉得可怕。她不敢看他,视线放在旁边座椅无数镂空的小圆圈上。身前传来衣裤摩擦的声音,江明亮站起来。烟被随意搁置,顺着座椅弧度滚到椅背根。 她用神盯着那只烟,直到脸上被突如其来的力道打偏,啪的一下。耳边响起尖细的鸣声。她没站稳,顺着力的方向踉跄好几步,头发乱七八糟糊住视线,眼里已盛满湿润。她没有用手捂上脸颊,却能感觉到全身的血液都涌上头部,火辣辣地发烫。 江明亮的声音又粗又沉,好像酒吧里打低音的重鼓,震在她身上:你还知道来?你弟还躺在里面,瞧瞧你打扮得像什么样?他说躺这个字时声音明显颤抖了一下。 江雨绵的泪没断过,整个人还保持着偏头的姿势。 你妈怎么生了你这么个不要脸的东西。他的声音穿过她厚厚的头发传进来。她没有挪动地方,全身开始打颤,瓷砖地板浮了一层水渍。 隔壁的护士闻声叫了一句:大晚上的,出去闹。 温城属于两极分化很明显的城市,这家小医院没有多正规多专业的护士。大部分都是读了半截书,供不起了,被送进来。人也是事不关己不插手的。 宋兰香倒是因为这么一句走出病房,盘发快要散开,脸上溢满憔悴。面庞苍白如纸,嘴唇毫无血色,眼边皱纹和乌青的血管一览无余。她见江明亮还要开口,快步上前将他拉开。压着声音劝说:这里是医院,家丑不可外扬。 江明亮拾起椅子上的烟,在兜里摸索一阵打火机,点上,皱着眉狠狠吸一口,边吐边拉开窗户。下过雪的空气里一阵湿冷,顺着风吹进来打在脸上。他低骂了一句,拍上窗户,楼道里飘着浓浓的烟味。 宋香兰叹了口气,把他推进楼梯间,回来时路过江雨绵,扯着她的袖子进了病房。 房间是全白的,横放着两张床,中间摆一个浅色木质柜子,上面卷放着宋香兰绛紫色的羽绒外套。靠门的床上没人,吊瓶用的杆和仪器空放在一旁。而另一边那些东西如数插在江唯身上。 他看起来很单薄,脸庞棱角清晰、袖管里露出的胳膊像只有一层皮包着,骨络凸显分明。一条腿上被打了石膏,吊起来。她这才细细观察起他的伤,发现不止骨折,脖颈处有好几道淤紫,鼻梁和脸颊上也有红肿的擦伤。 他睡着了,胸口轻轻起伏,睡得很安静。 江雨绵对这个小她一岁的弟弟算不上喜欢。在同龄女孩还玩着角色扮演的年龄,她就得迎着母亲的责备,学会给弟弟做饭。他每次都是一副礼貌乖巧的样子,倒叫她没办法心生厌恶。也说不清楚原因,此刻他躺在对面,她眼眶泛红,心里泛酸。 宋香兰看着她哭肿的双眼皮和陶瓷般白净皮肤上触目惊心的巴掌印,心软下来,轻轻捻她手背一下,语气平静道:他做了手术,已经没事了。你赶紧收拾收拾回去吧,明天还得好好上课。 江雨绵抬起头,仍然含泪的眼睛圆睁着望宋香兰,她惊讶于她这不算温柔的平淡语气,对她而言已是奢侈。反应了两秒,她点头,水珠便随动作从眶中落下。 我知道了。妈,今天对不 好了,我没说过要原谅你。宋香兰冷下脸,江雨绵识趣的闭嘴,转身从外侧轻合上门。 第2章 02 江雨绵这一夜睡得极不踏实,没完没了地做梦。 最先梦到的是周哲告白的那天,他们对坐在夕阳斜照的咖啡厅里。桌上立着插满郁金香的透明长颈花瓶,桌布是白色棉布质地的,边沿缀着一层蕾丝花边。 周哲身上松松垮垮套了件黑色Burberry连帽卫衣,篮球裤。脚上踩着巴黎世家的Track3.0。这一身换作别人是浮夸,却恰恰应他的气质。他向来喜欢仰头,目光斜向下看人。 他瘦,骨相又好,怎么看都是副凌厉贵气的模样。 江雨绵紧紧握着校服下摆,不敢紧盯着,视线一轮一轮地在他脸上扫。 周哲却直直望着她,头似乎比平常低一些,流露出更多认真。那是她从未见过的表情。她心脏咚咚撞着,快要把气提到嗓子眼的时候,周哲开口了。 咱俩谈一段呗。 光线是暖橙色的,窗外是这座城市最发达的商业街,玻璃大楼前有滑着滑板经过的少年,被日暮拉长影子。 她想,周哲的骄傲是刻在骨子里的,连表白都可以不用问句。 边想,边红透脸颊。周哲看见,勾起唇角笑了,从对面坐进她身旁的椅子里。她便清清楚楚感受到这个人的存在,他掌心的温度,胸口散出若有若无的冷调香。 钻进他怀里的一瞬间眼前暗下来。再亮起时场景转换来到家中,深色漆面餐桌有几块被烟头烫得坑洼,裸露出原木的颜色。她旁边坐着江唯,对面是宋香兰,江明亮没在。 那天晚上从开始就不同寻常,宋香兰没让她做饭,也没用她端盘子拿碗。桌上各色菜摆了个七七八八,谁也没动筷,气氛凝重,她等着宋香兰开口。 七月份,盛夏,头顶风扇吱呀吱呀地晃。天边还泛着蓝,宋香兰却急急地给江明亮打了好多电话,隔五分钟打一个。她是小学老师,从更小的县百里挑一,考来温城师范。就算是历经柴米油盐,身上也有股无法磨灭的书卷气。她骂不出太难听的词汇,只能这样烦他,把他磨回家。 江雨绵看不下去:有什么事就先说吧,他肯定跟院里的人喝酒打牌呢。 宋香兰一身淡藕色纱质长裙,直筒。本身没什么版型,又洗得旧了,穿在她身上却一点不邋遢。她仍是挽了头发,用一根竹条支撑。她面色沉着,但今天不愿对江雨绵皱眉,只是淡淡一句:怎么说你爸呢。 话音刚落,门边响起一阵拧转的声音,随之还有江明亮骂骂咧咧的脏字:催催催,催命呢?老子说没说过今天不回来。一个女娃上什么学?这点破事要搞多他妈隆重?宋香兰这会忍耐达到极限,上去捂他的嘴。 屋里飘着愈浓的酒气,江雨绵算着日子,确实快到中考放榜的时候了。之前他们没提过让她上什么学,她天真的以为那是默认供她读一所高中。她觉得,宋香兰读过书,她应该明白,女孩也能考上大学、也能安安稳稳做一份白领工作。 那些个偷偷熬过的背《出师表》、作函数运算的夜里,她忘了他们是怎么对她的。她忘了寒冬里正经历生理期的她,被江明亮支使去买酒,她就真的一声不吭走了四十多分钟,回到家却被宋香兰训了一通。她忘了江唯的名字代表唯一,她的名字来源仅仅是出生那天的一场大雨。她第一次想明白时委屈得直掉眼泪,现在她习惯了,也麻木了。任由院里的大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这个,就是重男轻女的老江家的,待遇跟他儿子那叫一个天差地别。 宋香兰在江明亮耳边一顿劝。江雨绵把头转向江唯,神色藏不住锋利。发现他也正看着她,清瘦脸颊上的双眼黑白分明。视线交汇后,他眼上如蒙薄雾。 过了一会,大概江明亮酒醒一些,四人一桌。大家都动了筷,她却什么也吃不下。 周遭只有餐具相碰的声音,她盯着灰白陶瓷碗边的缺角,听见宋香兰带笑的语气:雨绵,我给你乘碗汤。 她不用看也能想象到宋香兰的表情,那是她常对江唯的笑脸。弯月眉下一双微眯的眼,眼角浮出几缕若有若无的褶,鼻尖泛着红,薄唇一开一合。她没怎么见过她这幅面容对着自己,但她实在不愿抬头。 雨绵,我知道你舍不得,你跟妈当年一样。宋香兰把汤碗换到她面前。满满一碗紫菜蛋花汤,在碗里左右晃,溅出来好几滴。 努力了那么多年,没日没夜的学。考是考上了,工作也好,像是一切都顺着呢。但又跟我想的不一样。她最后一句说得尤其费劲,江雨绵忍不住抬起头,看到她目光涣散地盯着一个点。 咱们是女人,女人要信命。中间的很多她记不清了,只想起宋香兰最末了的这一句,江雨绵的泪便瞬间沾湿枕头。她隐约醒了一会,想起江明亮还叫她去读护士类的技校,一阵后怕。如果那时他们特别坚定,她就来不了温城一中,甚至可能成为今天医院里的小护士。毫无疑问,她就遇不到周哲、余野还有路择安。 不知道是不是这一下的缘故,她翻了个身就梦见路择安。 是高二刚开学那会,按选课换了新班。第一节课班主任排座位,安排他俩坐同桌,还是在班级中心的位置。班主任是个中年妇女,留着层次分明的短发,叫赵洁,教物理有些年头。路择安高一就在她班上,做她的班长和课代表。她也给江雨绵的班代过课,算是知根知底。 路择安有多拔尖自是不必说,年级里也是数一数二的。江雨绵同样优秀。把他俩放在一起,肯定是相互促进、较着劲儿地学。 恋耽美 -雾漫野(2) 江雨绵很早便知道他的名字,在年级红榜比自己靠前的位置。只是没想到,他是这样一幅懒懒散散的样子,配一张清秀的脸。 身高一米八五左右,身形很瘦。单肩挎着黑色书包,穿着七分校服裤,露出一截筋骨血管都十分明显的脚踝。校服拉链敞着,里面是一件黑短袖,胸前有一串白字母。他脸庞轮廓分明,五官线条偏缓、偏柔和。不同于周哲脸上的贵气与高傲,他是温暖耐看的。 他打破了她一个观念:长得好看的人都会谈恋爱,然后成绩疯狂下滑。 他身上虽有这个年龄普遍的轻狂和幼稚,却不时时显现。她喜欢看他写公式,或是上课回答问题的时候,眼里、语气里流露的认真。 他们原本拥有相同的本质,所以在嬉笑中,也偶尔认真看懂彼此。 直到十月中旬,她发现自己并不是路择安那种原则坚定的人。她全身心都投在与周哲的恋爱中,上课不是走神就是化妆、通短信。她没再写过作业,期中成绩一塌糊涂。余野每次问她原因,她都含糊其辞。这件事她只告诉了路择安,她完全信任他。路择安知道以后,总劝她不要耽误学习。她心里清楚,是赵洁跟她沟通无果,便让他劝她。 但任谁劝,都没用,她太喜欢周哲了。看见他的短信,她能开心很久。 第3章 03 就像这个清晨,闹钟已经想过好几遍,直到属于周哲的专属微信提示音响起,江雨绵才从床上爬起来。 他说:早安。 她一路上心情都很好。好像昨晚的伤痛不复存在了。周哲于她而言就是有这种魔力。 跳下公交车,听见校园方向隐约传来铃声,越走近越清晰。江雨绵脚步便越倒越快,最后跑起来,到门口处没看仔细,撞在一个男生身上。 男生个子高,她的脸刚好埋进对方胸口,能清晰辨别对方身上散出淡淡的香皂味。江雨绵脸上一热,退后两步,抬头,看清楚来人。 是路择安。 她松了口气,随后注意到他微弯眼角,嘴巴略鼓憋着笑的样子。她皱着眉喝他:笑什么?好狗不挡道。 此时铃声已经打完。起了阵风,门卫缩进保安室里。空荡荡的教学楼前只站着他们俩。两人很默契的都没穿羽绒服,路择安站得笔挺,看不出冷。她却已经冻得瑟瑟发抖。 你跑步姿势很好笑。他忍不住咧开嘴角笑出声来,江雨绵照例翻一个大大的白眼,踮着脚撞过他的肩膀朝楼里走。 像只鸭子一样!他在她背后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看见她哆哆嗦嗦的羸弱样,故意找了最丑的生物形容她。 不出所料,江雨绵生起气来。鹅蛋脸鼓着,像个河豚。她的五官都圆润润的,杏花眼、泛着红润的圆鼻头、丰满的果冻唇。 长颈鹿!你呕吐的时候是不是费死劲了!他脖子长,还偏偏姓路。 长颈鹿比鸭子好看路择安扬着嘴角,一脸欠扁的模样,江雨绵忍不住回头追着他打。他四肢颀长,灵活的很,一路上楼跑到了班门口。 不凑巧,今天赵洁坐在讲台边看早读。路择安推开门:嘭的一声,全班都抬起头,有人叫着:诶呦,吓死我了。 目光洗礼惹得江雨绵阵阵不舒坦。他反倒一脸无所谓,就那么单肩挎包走进去,路过赵洁,嬉皮笑脸地说一句:洁哥早上好。 赵洁抬头瞥他一眼,笑道:下次早点,家那么近还能迟到,真是服了你了。 转眼又看见僵直身子立在门口的江雨绵,瞬间冷下面孔。质问的语调平直,没什么温度:这两周有一天按点到吗? 全班的目光还没消退下去,众人静静望着这么一出好戏。江雨绵脸颊涨得通红,额前浮出一层薄汗。 对不起,赵老师,明天开始不会了。她声音细细地、低低地,像求饶一样。赵洁却不放过她,冷着脸不说话。 赵老师,我出去罚站。江雨绵快窒息在这窄窄的教室中,来不及放包,就要往外退。这时室内响起一道声音。 是我害人家迟到的,我挨罚。路择安站起来,表情严肃,一双深邃的眼平视前方,嘴唇呈一条平直的线。 班里不知道是谁先嗤笑一声,打破了沉默,随后都笑起来。比一场爆米花电影更身临其境的戏码上演,观众都兴奋起来,拍着手起哄。不断叫着诶呦。 这时候赵洁拿起三角板往铁讲台上一敲,声音震得全班肃静。她是真的着急,曾经那个该乖巧乖巧、该活泼活泼的江雨绵去哪了?刚开学那会,江雨绵半夜用微信问她物理题的时候,也不见迟到。 赵洁不知道,她不在她眼前活泼,只是因为失了底气。这两周,她受尽了各科老师的关心。她害怕他们看见她没有变回来,害怕他们一张张失望的脸,仿佛她掉进什么深渊。 实际上,她只是想得到爱,弥补她十六年来缺失的、本该来自家庭的爱。她觉得,世界上不会有比周哲对她更好的人;她觉得,享受他的爱都是种需要小心翼翼的奢侈。 赵洁皱着眉怒斥路择安:少在这演英雄救美,你俩都出去站着。 二人并肩靠在走廊墙上,半面大理石瓷砖硌着肩胛骨,隐约渗入凉意。 江雨绵先发制人,用气声说:都怪你,死长颈鹿。 嘁,我主动请缨,你还骂我。有没有点良心。 江雨绵偏头望他,这个角度能明显看见他棱角分明的脸部轮廓以及上下滚动的喉结。路择安感受到目光,勾着嘴角回视她:被我帅到了吧? 她刚想骂她不要脸,他的手便直直朝她眼前伸来,她一时愣住,僵站着。 脸上突然冒出一丝冰凉的触感,回过神来,她意识到他的手正停留在她脸颊,连忙后退半步闪开。你、你干什么?说话的同时,她感觉到有丝丝缕缕的痛感渗入神经,于是瞬间明白了。 那个巴掌带来的力道清清楚楚印在她脸上。她不想解释,不想重新回忆那些。 所幸他没问为什么,只淡淡一句:疼不疼? 她心里涌起不可名状的情感。眼前的走廊空荡荡的,他的声音像风一样轻,却惹得她鼻尖泛酸。 她憋着眼泪,一个劲摇头,路择安便明白了,这是他们俩的默契。 路择安知道他们家的事,听她讲过,他也理解。他有两个姐姐,都早早步入社会。 这时上课铃响了,她吸下鼻子,迅速消失在他眼前。 午休时分,食堂里其他学生走完了,只有几个穿长筒白胶皮靴的阿姨在拖地,鞋底摩擦瓷砖地板上的水迹,吱扭吱扭地响。 江雨绵和余野并肩坐在面窗的桌上。桌子够高,余野双腿在空中来回晃。江雨绵两脚并拢踩在椅子上。 食堂在二楼,透过这扇窗能俯瞰整个操场。她俩经常看着男生打球,坐一个中午。 正对窗户的那个球场里全是她们班的男生,此刻路择安拿着球转身过人。球点地、又回到他手里,然后右手略高,举起球。他只穿一件灰色无帽卫衣,随着动作袖管掉下去一截,露出线条分明的小臂。他视线追进篮筐,胳膊还保持那个姿势。球场里一阵欢呼,他哥们杨浩上去跟他击掌,他嘴角微弯。阳光穿过面颊,他皮肤白而干净。 江雨绵看见这一幕,出了神。她想起第一次遇见周哲,他打球时意气风发的模样。 那是个黄昏。五六个男生从学校西墙翻进来,个个没有校服,拍着球走进操场,相对笑骂,嘴里时不时蹦出脏字。 任是江雨绵戴着耳机,也不免被叨扰。她本是觉得这会操场边安静,才坐在这背书。她心里估摸着这群男生是外校来借场的,看也没看一眼,起身便往教学楼方向走。 风轻云淡的夏末,夕阳斜照,她背着光,踩着自己的长影子。 忽然感觉到背后有人拍她一下,她取下一边耳机,听见一道沉沉的男声:同学,你认识余野吗? 她回头,耳机里邓紫棋唱着爱情的起点,都是最美的瞬间。脑子空白一刹。她看见少年逆光而立,风吹起他头顶几缕发丝,瞬间被柔光染得金黄。他半仰着头,目光斜向下看,那张脸叫她过目不忘。肤色很白,却与路择安白得不一样,他是那种一看就太阳不晒雨不淋的矜贵。脸上骨感很重,五官里都是棱角,自带难接触的锋利感。浓眉,单眼皮,鼻梁高,颧骨也高,下颌线和喉结都很明显。 他眼神锐利,紧盯着她。像电影里的慢镜头,她心脏第一次跳得那么快。 江雨绵的时钟走了很久,久到对面的人不耐烦了。蹙眉、举起手在她眼前晃了两下,耐着性子重复:认识余野吗,一米七五。高马尾,他对着头顶比划,见江雨绵仍是一脸呆滞,揪起她肩角的校服,示意她俩颜色一样,跟你一个年级。 她这才有点反应,点着头问:什么事? 这时那群人招呼他回去,他松开手,冲她扯起嘴角。帮我叫她下来。 那天她才知道,这是余野的竹马周哲。 江雨绵坐在台阶上,看余野混迹在五六个高大男生之间,细瘦的背影闪来闪去。她把球抛给周哲,周哲转身扣篮,动作一气呵成。她从日落西山坐到华灯初上,看到周哲一手抱着球,一手撩起短袖下摆擦汗,衣服下是结实的腹肌。他抬头对上江雨绵直勾勾的眼,面上仍没什么表情,说话吊儿郎当:余野的姐们,认识一下。跟我们吃顿饭,我请。 被余野听见了,从背后狠狠一拍他臂窝里的篮球:人家叫江雨绵。他夹得紧,篮球蹭了下衣摆,没掉。 江雨绵想起作家夏七夕描写第一次喜欢的句子:我的青春仿佛因爱他而开始。 夏末、日落、操场、晚风那天便是她青春的开始。 操场热闹的呼喊将她拉回现实,路择安好像又进了三分,余野说:他是不是没有缺点? 江雨绵把目光放远:怎么可能,他嘴就很欠啊。 余野沉默。江雨绵望向她:马尾高高立在头顶。眉峰上挑,欧式大双,睫毛浓密,鼻尖微翘。薄唇,不常笑。脸又尖又小,脖颈修长。整个人漂亮得危险又张扬。 食堂里的阿姨拖完地,二楼恍然变得空荡。 余野仍是没有把目光移开。过了很久,她看见路择安揽起他的外套,匆匆往回跑,耳边才流入上课铃声。 走吧。她浅叹,从桌上跳下来,拉了把江雨绵。 放学时候,校园门口的小街才显现出它的闭塞和拥挤。窄窄的人行道上,只有黑压的、密不透风人墙。混着汗臭味、劣质香水味和一旁烧烤摊的腻味。好不容易冲出重围,迎上摩托车尖细的鸣声。乘自行车的人惨点,要推着车站着、时不时拨响车铃,必要时再混入几声咒骂。水泄不通的街道,有婴儿的叫嚷和哭泣,有小学生家长的一通询问今天喝没喝水、英文单词都背过没有;有高中女生八卦而发出的激动的喊声,有小摊喇叭放出的叫卖声。当这一切的鱼龙混杂嵌入夕阳里,就变得没那么不堪入目,变得鲜活起来。 那个人双手插在裤兜里,上身微向后倾。如同鹤立鸡群。人群中一眼就能看出来,他完全不属于这里。他的身上、骨子里,透出数不清的高傲和凌厉。 江雨绵觉得吃惊,他如梦般降临。 周哲!她尖叫一声,撞开人群朝他跑去。他张开双臂,视线却没落在她身上。 他的眼直勾勾盯着江雨绵身后的余野,那眼神重得令她发抖,但余野丝毫没有回避。 她不心虚,她什么都没做错。 接着她看见周哲紧紧抱着江雨绵,隔了很多行人,听不清他在她耳边说了什么。目光里盛着江雨绵半个侧脸,她笑得眉眼弯弯,婴儿肥的面颊上印满红晕。 余野顿时想到高一报道那天。 她和母亲乔伊吵得不可开交,那时候她刚得知乔伊再婚,她忍不住掰开她的手指,想尽难听的词汇骂她。她说她随便,说她物质。说她憧憬的艺术,不过是在镜头前扭扭屁股。 乔伊是模特,又高又瘦。她把T台视作梦想,视作艺术,视作毕生所愿。她年轻、漂亮、信念坚定。 余野很爱她,她是她的唯一,她为她放下、忘记了许多。 但余野又极缺乏安全感,她怕自己的存在对于乔伊是抹不去、无法填补的缺憾。她担心新的人、新的生活把乔伊的梦续上,她不想失去作为母亲的乔伊。 吵到两个漂亮女人都面红耳赤,周围堆满嗤笑着看热闹的人时,陌生的女孩出现了。 她个子不高,穿着深蓝色校服外套,长发用金属鲨鱼夹夹在脑后。脸上最打眼的是一对水灵的眸子,亮得通透。接着是弯月眉,嫩白娇软的皮肤,圆乎乎的鼻尖。 她朝她走来,拽着她的胳膊往校园里拉,不顾乔伊在背后尖叫。人群里议论纷纷。 最终她们在一间空教室前停下脚步。江雨绵的眼神清澈得像池水,她深深望进去,一层一层滑入池底,泪水禁不住溢出眼眶。江雨绵紧紧抱着她,她抽噎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江雨绵也鼻尖泛酸,声线颤抖地说着:我懂你,他们也这么对我。别难过,不是你的错。 余野是个外表坚强的人,她走在校外时眼角总挂着张牙舞爪的眼线、嘴上抹深色的口红。她从未把软肋主动揭出来,她骄傲、她永不低头。 只是那天她遇见一个气息相同的人。好比林奕含笔下的房思琪和刘怡婷,她们注定是镜子、是灵魂上的双胞胎。 后来她们了解关于彼此的一切,她们心照不宣。 余野看着周哲捻起江雨绵的下巴,微微低头,面部线条便短暂的重合了。 他的眼始终越过人海凝望她。这时她心中便不可能没有坦荡以外的东西了。 她觉得自己似乎骗了江雨绵。心里翻腾过一场海啸,然后植株疯长起来,根部蜿蜒在土壤中,一直往里刺去。无法辨认是哪棵树的根,也没法铲除那股痛。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为什么背负这莫名的负罪感。 大概得从周哲讲起。 第4章 04 周哲来一中那天,一群人聚在包厢里,江雨绵走之后他们喝起酒来。余野欲离开,周哲却不让她走。 又过了一会。包厢里弥漫着酒气,又热又吵,还有闪瞎人眼的彩灯在不停轮转。周哲望着那些颜色落在余野面颊上。一阵蓝一阵紫,映得她眉头微皱。她指着腕表往他耳边倾了倾:不早了,散会吧,明天有课。 周哲瞬间感受到她身上隐隐的花果香,他凑近了一点。余野以为他听不清,几乎贴着他耳朵道:我要回去啦。 他感觉到她唇齿间的热气喷在他耳边,他心里似生出无数野草,无法受控。几厘米的距离,他看见她通透无暇的皮肤里透出的红晕,纤长浓密的睫毛,果冻一样的唇瓣。那天她没化妆,更干净了,有个高中生的样子。 余野看着周哲因酒气蒸腾而泛红的脸颊,以为他终于准她离开。刚起身,胳膊被一股力量制住,整个人失去重心,不可受控地倒入男人怀里。 他倚在皮质沙发里,双手紧紧圈住她的腰,她脸埋在他胸口,双腿跪在地上,动弹不得。手落在沙发上,指甲狠狠将皮子掐破一截。她更不敢左右挪动,也没法抬头看看他的表情,视线里只有一片凌乱的色彩。 周哲和她是青梅竹马,认识十多年了。可那一刻他身上散出的危险的侵略性令她慌了神。 余野叫道:你要干什么? 恋耽美 -雾漫野(3) 周哲听着她娇弱的求呼,双手掐在她臂弯,将她上半身提直。四目相对。 周哲俯身凑近余野,四周乐声在他耳畔几乎微不可闻,他注意力全在她身上。 她双手撑上他膝盖,用力一按,站起来。重心全在脚跟,于是踉跄几步,撞到后面的人。这时其他人才感觉到气氛不对,关掉音乐。彩灯也随之停摆。 她浑身紧绷立在房间中央,盯着他起身、走近。 他带着醉意,脚步虚浮。额前刘海挡住视线,他胡乱揉了揉,紧贴她身前站定。余野下意识后退半步,被周哲扼住双肩。 做我女朋友行吗。 他的声音低而沉重,话语仿佛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她抬头仰望着他:处处是棱角的一张脸,此刻红晕从双颊攀上耳根。这是她第一次看见这样的他,像极力克制不让自己露出凶恶眼神的狼。 余野挥臂拍开他的手:你喝多了 我认真的。他打断她。 空气凝结一阵,余野陡然提高了音量:周哲,你喝醉了。咱们不可能在一起了。 周围人群都沉默不语,只有她的声音在包厢里回荡,回音一段一段荡入周哲耳中,每荡过一段,他的心便下坠一分。现在他无比清醒。 周哲背过身去,仍昂着头,透过衣服能隐隐看出他脊柱的轮廓。他说:你走吧。声音闷重。 听见房门一开一合的响声,他才松下劲来。那晚他喝了很多酒,眼眶中潮起潮落。他想起小时候他们在南瑜做邻居,余野对他说:我们是同一种人,太脆弱而难以信任别人,所以看似高傲。既然我们彼此信任,就要永远毫无保留。 他说:我们会分开的,人长大以后都要分开。 小姑娘眼睛亮闪闪的:我们肯定是例外! 后来余野父母不和,余晖总和乔伊冷战。他便陪她散步谈心。那年冬天很冷,他见过她偷偷缩在角落流泪。那时他不知道何为喜欢,只觉得心中钝痛,萌生出一辈子在她身边的念头。 余晖和乔伊离婚后,余野跟着母亲搬出了别墅区。临别那天他目送余野钻进白色汽车后座、很快又降下车窗。她探出脑袋,趴在窗沿上,面颊盈亮,眼眶微红。他们对视着,谁也没说话。耳边响起发动机的噪声,车轮转动,他看着她眼里的情绪越积越多,眉间深深皱进去。车子不知不觉驶出好远,她双手撑起,半个身子跨出窗外。风疾行着,卷起长发,她白皙的脸埋在中间。他听见她微颤的喊声:周哲,不要忘了我。她的泪黏住发丝,紧贴双颊。 她隐隐看见周哲在远方双唇微张。她看不清也听不清,但她知道他听见了,他在说好。她骗了他,她要到北方的温城,一座于她而言陌生的、并不温暖的小城。那是乔伊的故乡,她的母亲要彻底忘记这里,她也必须和母亲一起。因为提及周哲、思及南瑜,就仿佛背叛了母亲。乔伊经历了一场痛彻心扉的失恋,余野也要如此。这样才算陪伴,才算忠诚,才算彻底的相依为命。 但她也是真的害怕被忘记,她心里何尝没有他。 周哲看着那抹白色渐行渐远,直到慢慢淡出视野。 当余野从一阵迷蒙中醒来的时候,又看见周哲的信息。只有一条,却长得离谱,她指尖向上划拉一阵,才看见消息的开头。 他讲述了当年与她失联时,他发了疯般找她时,思念是如何死缠入他生活的缝隙,如何吞噬、折磨、摧残着神经。 真的没忘掉。 是忘不掉。 后来他打听到乔伊在温城,只身跑去。他在那寒风刺骨的十二月,走在陌生的街头,看见了心心念念的女孩。她变了很多,性子没那么傲了,身边走着一个白白嫩嫩、看上去很天真的女孩。她被女孩挽着手臂摇晃,身上套着深蓝色的高中校服,背后写了温城一中。 后来他就真的转来一中附近的一所贵族学校。他来的那天,很多女生挤在他们班门口要联系方式。他不笑,不语,也从未低头。一双眼轻蔑地扫视四周,众人便纷然而散。 他长了这张脸,便不会缺追求者。但他看不起那些肤浅的人,更不必谈喜欢了。 他去找过余野,三年未见,她望他的神色似乎疏离了一些。她问过他为什么突然来温城,他神色恍惚一阵,绕过这个话题。 周哲在短信里写:那时候不敢说,就是害怕像昨天一样。可我压抑了这么久,我想给自己一个结果。 他说,昨天是他不够清醒。她对他没有感情,那他就想办法让她有。时间还很长,他会付出、会等待,直到她清楚自己的心意。 他不甘心这么放弃。 周哲真的开始追她,每一天,以最露骨、最热烈的方式。无论她如何拒绝,他仿佛下定决心,眉眼间永远挂着执拗的傲气。是周哲让她懂得,骄傲与爱并不冲突。 但她早就忘了周哲。 她每每回忆起南瑜的时光,便觉心中绞痛。似乎是周哲变了,变得偏执而顽固,他眼中透出越来越多的欲望,叫她陌生和害怕。对于三年、一千多天、两万多小时,她没有概念,她不知道他的爱深沉到骨子里,那些日子正经历什么样的折磨。 也许一切就错在,她骗了他。 她也为此承担了无数惨痛的代价。 第5章 05 余野决定跟江雨绵谈谈。 那是个冷清的夜,灯光拉长两个女孩的影子。 余野穿一件灰色拼墨绿的棒球衫,马尾高高束起。两边都戴了银色耳钉,面上有妆,不算太浓。她迎着光,纤长的睫毛投出一片暗影。 江雨绵背光,穿着简单的白卫衣,白色运动裤。长发微卷,散落在肩头,干净得不像话。 余野仿佛看见江雨绵最初的模样。 她心中苦痛挣扎,面上没有流露什么,还是把自己的手机递过去:看吧。她淡声说着,双眼平静地注视对方。 江雨绵神色聚在余野十指间。她接过,其间触到她冰凉的手背,心尖一跳,望向她的双眼。 余野的眼神干脆而有力,传达给她直面的勇气。她心脏砰砰狂跳,预感到这是件重大、并且严肃的事。 她用自己的指纹解开余野的手机,映入眼帘的是一条长信息,前两个字是阿野。她浑身毛孔收紧,手指飞快向下扒拉着,不敢细看内容。直到看见落款周哲。 她如遭雷劈,脑中一片空白,呼吸停滞。 周哲。 她顺着名字把视线上移一行:阿野,你消失的这三年,我生不如死。 视线又上移一行:我爱你,这次我们不要错过了。 对面余野仿佛说了什么,但她耳朵里消了音,眼里只有我爱你三个字。 她反反复复审视着。 脑海勾勒出深邃的双眼,似乎望不到底。他抱她、吻她,就是从未说过我爱你。 余野劝慰的话说了一半,忽然感到肩上涌来一股猛力。她吃痛,后退两步。眼看着砸向自己的东西落地,弹起一瞬,又落下,横在两人之间。屏幕碎了一半,显然不能用了。她表情恢复平静,双手插放在口袋里。 江雨绵满眼通红,声音虽低却字字有力:你什么意思。 余野话音极轻:他在利用你。 江雨绵静静站着,凝望着她。绷着脸,仍有无数泪珠滚落。背后昏黄的光晕照在她发间,却照不暖她。 余野不由想到自己拒绝周哲时情绪失控,骂出的极其尖厉刺耳的词汇。她的确恨。若是他早来一些,她便没忘,心中不会住进别人;若是他迟来,她也不会如此执着。他偏偏降临在她最喜欢别人的时刻,那点好感全磨成厌恶。 他眼神逐渐晦暗,也如江雨绵般摇摇欲坠。那个时候她竟生出几分即将解脱的快意。她刺伤了他的自尊,他只在她背后狠声挤出一句你会后悔,而她未曾回头。 可事实是她非但没能解脱,还把江雨绵缠了进来。 余野越看重江雨绵,越希望她干净美好,周哲越要招惹她,他不信余野会坐视不管。 江雨绵听着余野的字句流入耳中。 她眼底的海浪全然平息。陶瓷般白皙的娃娃脸上没有表情。 她突然想起来,余野在南瑜的时候喜欢过他。 这也是唯一合理的解释。 小街此时很安静,没有汽车和行人。旁边是挂了铁锁的早餐铺,招牌用的编织布,绿底白字。早字日中一横破开半边,在风中来回抽打,却也是静的。像个用尽浑身力气宣泄的哑巴,透着压抑。 江雨绵伫立着,长发也在风中纷飞。 说够了吗。她声音发冷。头略低,眼睛自下而上视人,双眼皮变得细窄。眸下一道泛光的眼白,连着充血通红的眼睑。颜色鲜明。 余野抬眼迎上她充满攻击性的目光,面上仍未泛起波纹:你听懂就好。 江雨绵冷笑,说话音调猛然拔高,歇斯底里地冲她喊:自己建个小号发的信息,也有脸捧到我面前。你真当我傻吗,周哲是你的青梅竹马,你忘不了他! 话出口,水雾一丝一缕攀上江雨绵眼眸,神色中锐利随之被淹没、被柔化。她缓了缓,欲将眼泪逼回去。于是抽一口气,颈间显现分明的经络,语气变轻:你不愿我幸福吗? 接着身体里涌入模糊的痛。她浑身上下去寻,找遍每一寸皮肤,却始终不知伤口在何处。也许她明白,但不想明白。她觉得凡事只要痛过了,结局就不会太差。于是任由痛感愈加强烈,如同吞下一千根细针,叫人头皮发麻。 空气凝滞,她的声音如从天而降,冰凉的、直勾勾的,听不出任何语调:阿野,我不配被爱吗? 余野来到温城之后,学着过快刀斩乱麻的生活,放肆又果决。她觉得任何事情都该如此,直到看见江雨绵如宛若一潭池水的眼神。 余野意识到她做错了,她忘记自己花两年时间去释怀,忘记感情最是牵扯心神。 到家的时候已经十一点了。 这些天父母都陪着江唯,甚少回家。而她去过几次医院,看着他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后来也就懒得再去。 江雨绵把包仍在客厅地面,里面装的全是些化妆品,不沉。却还是随着力度咚的一声巨响,震得楼板发颤。 她脱去衣物走进浴室,里面很窄,将将容纳一个人,四壁白色瓷砖缝隙间溢出灰色水泥。 她定睛凝视那道灰色,手上用劲拉开花洒。一瞬间,成片的冰水喷涌而出,打在她身上,先是毫无知觉,紧接着寒意猛然侵入骨髓,冷得发疼,像硬邦邦的石块被砸进皮肤。 她耐不住蹲了下来,双手环膝蜷缩成一团,背靠着瓷砖,四周一片天寒地冻。 她双手双脚再度无觉,血液近乎凝固。脖颈纤长,僵直地挺立。两片眼皮红肿、低垂,目光呆滞,死盯着一个点。 过了很久,她头发结成缕披在肩头,眼里泛起泪光。 泪珠顺着脸颊不断滚落,她视线模糊,脑中却清晰起来,对自己此刻的行为形成定义,整个人不可置信地颤抖,在一片冰凉里合上开关。 整个人仍是冷,她把自己越圈越紧,眼泪也越落越多。 第6章 06 江雨绵发了点低烧,她谁也没告诉,静静躺了两天。第二天上午宋香兰回家时看见了她,什么也没问,走的时候留了一锅浓稠的小米粥。 路择安给她发了些信息,大部分是上课的笔记。她一看便觉头痛,统统没有回复。 她不由想起认识周哲之前,她的名字还挂在红榜前列,全校多少人将她视作榜样。他们怎么会想到江雨绵有今天。 她自嘲地笑笑,顺手翻了和周哲的聊天记录,竟然发现除了一个早安,都是她先发的话。于是恹恹地合上手机。 去上课的时候,赵洁也没问原因,想必是宋香兰帮她请过假了。 那些日子,江雨绵一直躲着余野,甚至目光也避免交汇。 看着余野,就想起那个晚上,她如何失控。她压根不想知道所谓真相,甚至是恐惧。 那是个周五,天气很好,周哲又忽然出现在校门口。 看见他的一瞬间,如同心门被拉开一道缝,透入光线,明媚而敞亮。 他身上套了件灰色卫衣外套,帽子半搭在发间。拉链敞开,里面是白色T恤,领口露出沟壑起伏明显的两道锁骨。 两旁高中女生怯于他倨傲的气场,只得远远朝这边打量。胆子大点的,偷偷举了手机,录起视频。 视频里便直直闯入一个女孩,鹅蛋脸,皮肤很白,眼中、嘴角处处盛满笑意。他略微倾身,搂住女孩的肩。 录像的人自觉无趣,四周女生也移开目光。 她们刚才在偷拍你。江雨绵很敏锐。 周哲不以为意,把她揽得更紧些,微微弯腰,凑上她耳根。音色淡淡的,气息却很沉,透着坚定:让她们拍。 江雨绵脸上一阵滚烫,不敢与他对视。 周哲又勾起她的手,五指扣入她的指缝。 走,去吃晚饭。 两个人并肩走了许久,江雨绵目光一直落在他骨节分明的手指,她不舍得放开,周哲也没放,于是手指轻轻搭了一路。 进入繁华的商业街,道路也宽敞许多。华灯初上,马路两旁泛着昏黄。商场外的荧光广告牌上映了个巨大的白色logo,人流从前掠过,被剪成一片片黑影。慢慢走近,看到logo边上高大的玻璃橱窗。无数个假人模特排成一排,各个姿势不同,身上也是风格迥异。 江雨绵的目光扫过,顿了一下,忽然回看。只这么一秒,她便再也移不开眼。 那是她从小到大都不敢碰的酒红色。方形领口,胸前立着一只蝴蝶结。肩线裁剪平直,灯笼袖,大裙摆。丝绒布料在暖调灯下映出无数闪光点,如同坠入璀璨星河。 她正发着愣,手指忽然被握紧。那力量不容否认,直拉着她走进店里。 江雨绵脑子还在发懵,眼前已是金灿灿一片明亮。 四壁纯色印入暗纹,一袭乳白色皮质软塌正置身前,小巧玲珑的雾粉色茶具安放桌上。金属质地的衣架勾着一层层薄纱,笼在聚光灯下。 有穿衬衫、梳高马尾的店员朝她走来。看上去二十出头,满眼笑意:姑娘,你男朋友对你真好。 江雨绵微怔,这才发觉周哲已离开她身边。他站在摆满白玫瑰的柜台前,略向后倾身与一位店员交谈。光落在他的额头、鼻尖、下巴,勾勒出他骨络分明的侧脸。 那套裙子,女店员朝门口看了眼,羡慕之情溢于言表,他连价格都没问,就买了下来。 她抓住眼中那抹酒红,声音微颤:多少钱? 女店员哼哼两声,注意到江雨绵的打扮,答非所问:你是高中生吧? 她抿着嘴轻轻点头,顺着对方的目光低头看向自己。一身校服,洗脱色的帆布鞋藏在校裤里。 他们家不是穷困潦倒,只是她向父母开一次口,就犹如挨了一巴掌,有种火辣辣的窒息感。渐渐地她学会不再索取,江唯有时会拿存下的压岁钱偷偷给她买礼物。有一双白球鞋,她也只是藏在衣柜深处,从没穿过。 她确实没进过这种店面,对一眼看去满目璀璨的晚礼服毫无概念。但她也明白,这个价格说出来,不是她能受得起的。 周哲却把钱花得毫不犹豫。 她并非物质,只是这一件裙子,化开她一切犹豫。他心中时时有她,才能捕捉到她一个眼神。这才是爱,无需多言。 这份礼分量太重,但她还是要收下,她不想失去这爱的唯一证据。他们还有千千万万个以后,足以平衡。 操场上方阵排得齐整。阳光薄薄一层,斜照过来,影子向同一个方向延去。 恋耽美 -雾漫野(4) 余野站在紧邻旗杆的位置,看着国旗班的高个男生踏着正步走来。耳边充斥着脚步声,一步一下,没有杂音。在这个冬日的清晨格外响亮。 其中有两个朝她看过来,脚步一顿。路择安把121又喊了一遍,没有投来目光。 他喊号的时候脖颈透出青筋,头发也随之抖动。声音有力,朝气扑面而来。他双颊冻得通红,唇间呼出白气,身上却还只是短袖加校服外套。 这样的他真实生动。 她眼神一直追随着他,因为她明白,他不会朝她多看一眼。 余野坐班里最后一排,靠窗的角落,刚好没有同桌。 偏偏那个位置一抬眼便看见路择安的背影,他常靠着椅背,手里转着一支钢笔。不过最多见的是他拿笔杆敲江雨绵的脑袋,江雨绵再气鼓鼓地推搡他一下。 有时他俩会凑得极近,肩膀挨着肩膀,路择安教江雨绵做物理。 余野知道,就算江雨绵再堕落,也与她有本质的不同。她纯粹、干净,底子也不差,和路择安是一路人。自己抽烟喝酒,逃课也是家常便饭。能留在一中全靠这个富商后爸,然而她宁可被开除,一走了之。 路择安没拿正眼瞧过她。她长相张扬,无人敢碰,如红玫瑰般的存在,于他是一团空气。 她只是空长了这幅皮囊,内心脆弱如含羞草。路择安激不起她的胜欲,只会让她退得越来越远。和无数个小女生一样,扒在边缘线遥望。 那天的数学课,老师忽然停下来,班里瞬间安静。余野一直旁观着,江雨绵一手撑着课桌,一手掩嘴偷笑,苹果肌上粉莹莹的,卧蚕浮出来,笑得明媚。路择安偏着头,嘴角微弯,满眼盛着她。 余野目光一阵刺痛。 全班人都看着,两人收了笑,老师指着黑板上的题叫江雨绵讲。 江雨绵站起身,绞着袖口,目光求助似的望向路择安。 别看他,跟你聊得欢呢,哪听讲了。 台下一片哄笑,余野握拳,指甲戳进肉里。 路择安迎着哄笑站起来,没有片刻停顿:这题需要分类讨论,斜率存在与否 她也正看着他,一双桃花眼微弯,睫毛又密又翘。光线清澈明亮,他额前几根刘海被渡得泛金。他不笑时,里里外外透着少年正气,严肃认真的,有点执拗又有点可爱。 路择安答完,复又还回笑意,挂在嘴角,淡淡的一抹,是难掩的骄傲。 待二人坐下,江雨绵低头悄声向他:多亏你。 路择安并未转头,嘴角的笑绽开得明显些:好好听,不难。 江雨绵和周哲在外面吃过饭,到家已经九点多了,她像往常一样开门,发现门没锁,门口摆着宋香兰的灰色平底鞋。 但家里没亮灯,江雨绵心一紧,摸着黑往卧室里挪步。路过客厅,脚下忽然踩到了什么,哗啦一声响,吓得她靠在墙边喘气。过了一会,房间没动静,她蹲过去,发觉是一个捏瘪了的啤酒易拉罐。 江雨绵拾起来扔了,进厨房拉开冰箱一看,里面果然散放着一样的易拉罐。东倒西歪,还有从瓶口流出来的黄色液滴,黏在白塑料上,结成透明的一层,恶心至极。 江明亮总是这样,她已经习惯了,全收拾完以后,她才想到,江明亮喝完酒以后去了哪? 江雨绵把宋香兰的卧室门拉开一道缝,看见她身子偏向内侧,盖着层米色的薄毯,身上衣物齐全,似是装睡,亦或者累极了。江雨绵没多想,宋香兰都不管他,她也没必要生事。 次日一早,她难得地吃了顿宋香兰做的早饭,随口提了一句江明亮,宋香兰没答话,只顾搅合粥碗里的几颗枣。 她们母女似乎没这么对坐着吃过一顿饭,语言表情都略显僵硬,江雨绵没话找话:江唯快出院了? 嗯,十二月初吧。 噢。 你前两天怎么搞的,最近我太忙,没时间回来。宋香兰垂着头,脸色苍白,很憔悴。明显连续很多天没睡好。 江雨绵看着她,反应了一下,想起她指的低烧:没事,换季了。 没事就好好上课,你知道这高中对你来之不易吧。宋香兰抬眼看她,眼中没有亮面。脸上表情极其平静。 江雨绵心跳突然很快,匆忙低下头,把脸埋在碗间,飞快地把粥扒拉到嘴里。鼓着嘴巴,声音含糊不清:要迟到了。 话音未落就揪起书包和外套站起来,宋香兰一把拉住她。 她语气低缓,有点责备的意味:没有要怪你,生病也是常有的事。 宋香兰走到江雨绵面前,抽了张餐巾纸要往她嘴边抹,她下意识后退一步。接过纸,脸上笑得别扭:我自己来。 宋香兰叹声低不可闻,把她拥进怀中。 一股淡香扑面而来,是很老式的雪花膏味,专属于宋香兰的。她感受着母亲的体温,睁开眼时,吓了一跳,说不出话来。 雪白的后颈多出一道淤痕。紫红色的,犹如宣纸上一滴无意撒上的红墨,触目惊心。 她想问,张了嘴却什么也说不出,这时宋香兰推她出门。 不是要迟到了吗,快去吧。 她觉得那是宋香兰尽其所能流露出最温柔、最饱含爱意的目光。却还是叫她不忍直视,因为那道伤痕,让她看上去苍老了很多。两鬓夹杂在黑发之中的白发、眼尾的皱纹、松弛的皮肤。 江雨绵想起见到江唯那天,也是如此的心情。明明自己不应动情,却已然深陷其中。 羁绊是不可逃的,也许这就是命。 余野做了个很离谱的梦,梦里路择安牵着她的手,她牵着江雨绵,江雨绵牵着周哲。 四个人横着成一排,后面传来不满的喊声,她无视,反而放慢了步子。 在梦里,她没爱过周哲,周哲也没追求过她,他们仿佛是因为江雨绵而认识的。 这个时候闹钟又响过一遍,她耐着性子暗灭,推开房间门,看见乔伊正准备进来。 怎么了。余野沉着嗓子。 乔伊身上穿着纯白色的香奈儿家居服,带了发箍。此时做了透明延长甲的手捻下面膜,露出小女孩般的笑容:早晨不小心摔了粉底液,今天有活动,你的借给妈妈救救急。 我要用。余野越过她进了卫生间。 乔伊隔着门喊:你上学画什么妆嘛。 里面没应,乔伊又喊:你可不许逃课啊,我都替你求过你许叔叔好几次了。再不听话,真是没地方要了。 门忽的被打开,余野单手执在门框,脸上还挂着洗脸的水珠,一滴一滴顺着下巴滴到地板上。她眼眶变得通红,无数血丝汇集。乔伊被唬得后退半步,声音降下许多:哎呀,别生气,妈妈好心劝你。 嘭的一声,门又甩上了。乔伊恹恹地下楼,转角碰上许晋,她立刻笑起来:起这么早? 许晋拿捏着不大不小的音量:阿野又惹你生气了? 没有。乔伊去拉他。 千万别在这时候生气,对胎儿不好。 乔伊拧起眉,低喝他:许晋。 许晋声音又大一些:怎么了?她早晚要知道。 余野下了楼,一言未发,与他们擦肩而过。 第7章 07 十二月九号,温城又落下一场大雪。 早晨周哲发来微信,叫江雨绵去他家,她答应了。 她从没去过男生家,小心翼翼的打扮一番,掏出他送的小香水喷在耳后。这是她第一次用他送的东西。 心不在焉的在学校晃荡一天,临放学时,在实验顶楼找到了余野。 这里没有监控,她常坐在那抽烟,今天亦是。雪停了,风还是很大。细瘦单薄的一抹背影之中,升起丝丝缕缕的烟雾,化在风中,和灰暗的天空融为一体。 阿野。很久没发出的音节,就这么跳脱出来。让人觉得陌生,同时不可思议。 余野心惊,回过头。天地苍茫,她恍惚了一阵,江雨绵就这么出现了。她站起来。 江雨绵走过来,握紧她的左手:阿野,之前那些话,我就当没听过。 余野来不及思忖,江雨绵接着说下去:我要去周哲家了,你见过他原来的家吧。是不是很大,别墅啊!我都没进过呢。别墅里面是什么样子? 江雨绵满面笑容,眼角弯弯,嘴角也弯着,露出一排整齐白净的上牙。笑得生动。 余野浑身止不住地打了个寒颤,把烟头扔下踩灭。 江雨绵注意到了:你冷吗?要不回去吧,要开校门了。 余野不说话,抖得更厉害了,江雨绵去扶她,她触电似的弹开,声嘶力竭地冲江雨绵吼:你傻了吗?你明白周哲是什么意思吗? 阿野,江雨绵吓到了,眼眶微红,你怎么了?你以前都没这么吼过我。 你都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你就答应去?他就是个疯子!余野尾音在风中回荡。本就上扬的眉峰给她添足了气势,一双棱角分明的眼,直逼着对方。 江雨绵没料到这些,心里乱了,语无伦次的解释:他很好、特别好。陪我吃饭、给我买礼物、我说的事情他都记得住!就是因为上次没有一起看雪,他才叫我去的 那你有没有想过你为他付出了多少? 我根本没付出什么。 余野束着高马尾,画了上扬的眼线,睫毛一簇一簇的外扩,嘴唇是热烈的正红。 时间不是吗?精力不是吗?感情不是吗? 你看看自己成绩掉了多少,眼里的清澈失了几分。这些都是不可逆的,他给的全是物质。你这和卖有什么区别? 这回江雨绵听得懂,尖叫着推了她一把:你在说什么?他根本不是那种人! 你知道了再后悔就晚了。 你才是疯子。江雨绵心里有东西在烧,她不允许任何一个人说周哲不好,阿野也不可以。 总之你不能去,我不可能让你去! 爱让不让。她打掉余野阻拦的手,下了楼,冲出校门。 余野并没有跟上来,江雨绵招手拦了辆出租车,跨上去,报了地址。 车窗外白茫茫的树影飞速向后退落,她想起与周哲呼吸交织的瞬间,双腿发软,恨不得把心掏出来交给他。每次她都想睁眼看看他的表情,却每次都忘记,沉溺于其中。她记得网上说,真爱接吻的时候都是闭眼的。 他满足她的需求,照顾她的情绪,默默付出很多,从不惹她生气。他也专一,无论多少女生凑过来要微信,他都说,他有一个很爱的人。 就算是今天他要,她也不会反抗,他们那么相爱,早些晚些又有什么不一样。 她想起他随口一提喜欢糖醋排骨,她便立刻在厨房里研究一下午。他手干,她就时刻把手油揣在身上。他打球总受伤,她就带一打创可贴。 她喜欢他夸她贴心,喜欢看见他为数不多的笑脸,享受依赖与被依赖。 手机连着叫了好几声,消息一股脑挤进来,江雨绵划开。 姑娘,地方到了。头顶光秃秃的大叔打着双闪在路边停下,车灯映亮雪花,匆匆而落。 姑娘?大叔提高音量又喊了一声。 还是没反应,大叔回头看了眼,愣住了。 江雨绵正剧烈地发抖,眼泪大颗大颗掉在手机屏幕上,手指按在白色的消息上,试图删掉。却因为泪水滑动,屡次失败。消息铺天盖地而来,怎么也删不完。手机映着女孩的脸,眼神尖厉,嘴唇白得吓人。 大叔晃了晃江雨绵的肩,大喊:你没事吧,需要送你去医院吗? 她顾不上,反反复复检查,删完了消息,才抬头。光线昏暗,自下而上,她眼底空洞洞的,一片漆黑。 大叔不由往后缩了缩脖子,听见她空幽幽的声音:谢谢您。 他没敢向她要车费,江雨绵后脚落地,出租车便一溜烟消失了。 别墅区很空荡,江雨绵迎着风雪向前,一路到达地址。 透过院子往里看,是一扇巨大的落地窗,里面没拉帘子。暖黄的光晕勾勒出两个人的剪影,男人将近一米九,女人一米七几。两人都长了张棱角分明的脸。男人俯身勾着女人的腰,女人双手抵在他胸膛,看不清他们的表情。 但江雨绵再不想明白,此刻也心知肚明了。 也许从一开始,她就已经心知肚明。 她没有掉一颗眼泪,扭身往回走,夜晚冷风呼呼地灌进后背,她闻见那股淡淡的玫瑰香,终于想起这瓶香水里有余野的味道。 那件酒红色连衣裙,还有项链,手表,就连餐厅的菜系,都是余野喜欢的。 江雨绵狠狠搓着耳边那块皮肤,试图掩藏那股气味。发了狠,耳边擦出血迹,生疼,钻心的疼。 她掏出手机,站在寒夜里搜到最初的那首歌。邓紫棋的声音流出来,原来这首歌叫《再见》。 爱情的起点都是最美的瞬间什么铁达尼的经典罗密欧跟朱丽叶那些最煽情的电影情节都说爱能超越生死离别曾经我们都很坚决爱了就不改变不要对我说再见 一句再见 就结束这一切能否不要说再见 你的再见 说得那么明确怎么我和你之间两个世界再也没有交接如果告别能不能再见爱情到终点我们只能说再见现在她明白,不是痛过了就会有好结果。所有的自欺欺人,都要付出千倍万倍的代价。 从天台下来,余野打车抄最近的路抵达周哲家。 他就坐在门口,一条腿立着,一条腿伸出去。双手放在身后支撑着重心。 看见她后微微仰头,嘴角噙住笑意,掸掸身上的灰,站起来:终于来了,久等。 余野毫不客气,上来便抽手往他脸上甩:烂人,我真嫌你恶心。 周哲生生接了这一巴掌,舔了舔唇角,有血的咸腥,并没生气:外面冷,进来坐。说罢给余野拉开门。 余野冷笑:怎么,你还嫌丢人? 我就是要告诉全世界,你个变态、禽兽、狗都不如 他皱了眉,夺过余野的手腕,往屋里拖。余野根本拧不过他,狠狠下口咬在筋骨分明的小臂上,周哲连哼都不哼,死死将她抵在门背上。 咬到余野嘴疼,松了口,看见周哲胳膊上已经血肉模糊,自己也是一阵反胃。她靠着门干呕一阵,过了一会,滑坐在地板上,喘着粗气。 周哲来时已恢复刚见她时的表情,端着一杯水往她嘴边送。 余野挥手打翻杯子,玻璃落地应声而碎。 为什么骗江雨绵!她凄声喊,你不知道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吗! 她语气犹如翻腾的水波:我在一中,唯一的朋友。她那么干净,你怎么下得去手? 周哲顺手摸出一支烟,点上,深吸一口,话语随着烟雾而出:为了你,我什么不能做? 你考虑过我的感受吗? 你最没有资格说这话,周哲冷声,那个时候,我对你那么好,你一声不吭就离开。我千山万水的找,找到你,就是为了听见你用那么脏的词践踏我的真心吗? 余野想起她拒绝时的说出来的话,心跳错了拍,泪盈于睫。 那你也不该对一个无辜的人那样。 周哲凑过来,捏起她的下巴,把烟吐了她一脸:你再不答应,我还能做的更过。 恋耽美 -雾漫野(5) 余野左右摆头,长发散乱,一脚踹在他膝上,往角落缩了缩:我不可能答应。 他站直,居高临下:你试试,烟戳进透明的烟灰缸里,声音低而沉,语气里发狠:她就要到了。 不行!余野尖叫,撑着墙站起来,双腿止不住发抖。 要命的沉默过后,她又尖声道:疯子 周哲一步迈到她眼前,嘴唇覆上她张开的唇瓣,舌头往她喉咙里勾。她抵着他,嗓子里传出呜咽,他将她越揽越紧。 余野心被侵占,身子越来越软,摊在他身上。她想起南瑜时候,她哭起来拿他撒气,也是一通又踢又咬,他一声不吭。待她发泄完,再柔声问一句好点了吗。 余野看着他渗血的手臂,泪水越来越浓,这才意识到自己倒在他怀中,嘴唇已被松开。她干哑的嗓子发出声音,轻唤他:周哲。 黑夜里没了声,他似乎拿起手机发了什么,余野在他怀中转了一圈,看见他给江雨绵发的信息。 对不起。 我一开始就是为了激阿野。 你把我忘了吧。 余野早已料到,解开他的手,往窗边走。 夜色浓重,雪纷然落下,白花花一大片。周哲走过来,站在她面前,双手搂住她的腰,望向她一双水盈盈的眼。 周哲俯身再次欲吻余野,她竖起双手撑在他胸膛挡开:我有喜欢的人了。 一中的吗。肯定语气。 嗯。余野淡声回应。 比我还帅?周哲勾起唇角,露出一个不置可否的微笑,又好像是真的询问。 余野无话,周哲认真起来,头低下,看进她眼中:给我一个机会,我是真的爱你。 余野目光停在窗外。她一身校服站在寒风中,仿佛随时要被风吹倒。雪花漫过她肩头,她就这么伫立着,她看不清她的脸,又仿佛看清了。她说:阿野,我不配被爱吗? 她心中阵痛,脑海浮现路择安看江雨绵的眼神,清亮的、温柔的,少年明媚如阳光,他却是选择把光全投于她一人身上。 江雨绵纠结着一个利用她的人,于是屏蔽掉身后的光,把自己关在暗处。 江雨绵已经拥有了这世上最好的爱,那是她这辈子也得不到的清澈的爱意。 就算是失掉彼此,她们也都该回头。 第8章 08 江雨绵恍惚间已经回到家门口,想打开手机看眼时间,却发现早就没电自动关了机。 漆黑的楼道里忽然传出一声玻璃瓶破碎的声音,她往声源的那扇门内看去,这才发现江唯。 他整个人瘦脱了相,有股极近清冷的少年气。腿上石膏还未拆下,靠坐在轮椅上。他双眼半睁,目光没有放在她身上,却知道是她,低低叫了声:姐。 江雨绵没力气回应,正欲开门,门内又传来声响,是江明亮的声音。那是他常年抽烟所致的又干又粗的嗓音,很好辨认:她一个女孩。 江雨绵搭在门把上的手停住了,整个人僵站着。带着暖意的江唯的双手覆上她的耳朵。可所有的一切都在一瞬间发生,谁也来不及阻止。粗犷的声音夹着脏字顽强地打入她耳中,那双手显得尤为脆弱。 他说:她就是个贱胚子,你急什么。 很多年过去,江雨绵还是忘不了那天。就算再把她泡进爱里,她也学不会接受了。 她听见宋香兰叫喊着:女孩怎么了,也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 疯婆子。 里面有摩擦声、撞击声、玻璃破裂的尖响。 嚷嚷什么?叫你嚷 伴随一声尖叫,楼道里的感应灯被点亮。光线刺目,她眼中一时间只剩白色。她那么爱哭的一个人,今天已经麻木到忘记落泪。她绝望,来这世间一遭,不就为体会爱与快乐吗。她似乎什么也没尝到。 门从内打开,一股烟酒气扑面而来,江明亮胡子和头发都很久没打理过了,看上去像个流浪街头的乞丐。他无视她和江唯,径直下了楼。 江雨绵静静推江唯进屋,把门带上。家里没开灯,宋香兰背靠厨房门坐在地板上。她头发凌乱,脸颊被埋在其中,隐约能看见嘴角红了一片。藕色毛衣上面三颗纽扣没系,仔细一看,第二颗是丢了,白色线头支棱着。左边衣服滑下去,漏出大半个肩头,上面有大大小小的淤青。脖颈处也或红或紫,带着指甲抓出的血印,整个人凌乱不堪。 她想起来宋香兰在床头放着的一张年轻时候的照片。那是她刚入职教师岗位时的一张工作照,她穿一件薄荷色的圆领衬衫,长发编成两个麻花,眼睛圆圆的,皮肤雪白。正笑着,露出白净整齐的牙齿,江雨绵便是遗传她这一点。 但她似乎很难把照片与眼前人联系。 她还没开口,就猛然听见一个抽泣着的、沙哑的嗓音,似乎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在喊:你还知道回来。 喊话的时候,宋香兰全身都在抖,手指挠在地面上,发出刺啦一声。江雨绵一言不发,转身进了洗手间,把门落了锁,背靠着门。 她视线里只有那一扇窄窄小小的窗子,透出外面路灯昏黄的光晕。光里有雪,顺着风飘得整整齐齐,划出白弧。 她久久不挪开眼,雪也一直没有停下,似乎永远落不完。 永远没完。没有尽头。 她脑子里一片空白,鬼使神差地,摸起手边一瓶浴液。拧瓶盖的时候她特别用力,什么都没想,也没有停顿,浴液顺着嘴巴流进喉咙里。 她拼命咽下去,却喝不下第二口,跪在洗手池前干呕起来。 薰衣草香的化学品在口中有股先咸后辣的刺激感,呛得她睁不开眼。泪水还是大滴大滴地顺着呕出的紫色流进洗手池中。 吐了很久,嘴里的味道也没能消除,她无力地瘫软在冰凉的瓷砖上。她似乎理解什么叫五味杂陈,痛感、疲惫感和耻辱感同时涌入体内,她想逃避,想躺下做个长久的梦。 她太累了。她不知道是不是人生在世,每个人都如此。但她觉得周哲不是,余野也不会如此。 也许是她承受力太差了,可是偏偏连最简单的承受力,她都比别人差。 一直到下午,江雨绵都没来学校。 路择安右眼从一早就开始跳,跳得他极度不安。 刚好杨浩传球过来,他直接被砸中肩膀,后退了一步。 你怎么回事,心不在焉的。杨浩语气里全是不满。 路择安拾起外套,径直往外走:不打了。 杨浩追出来:想你同桌呢?人家不是有男朋友吗 转眼进了班,这话刚好落在余野耳中,她心中也被搅起一阵烦躁。 路择安,余野站起来,这是他俩为数不多的交流,我有事跟你说。 两个人面对面站在走廊上,怎么看都是个赏心悦目的情景,余野心中却暗暗紧张。 她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路择安双眼盯着远处某一个点,声音极淡:没有。 余野攥紧袖口,心下一沉。她信任路择安,他也该知道这些事。 路择安沉静地听完了,后来他一句谢谢也来不及留下,就消失在她视野里。听说他为了逃课去找江雨绵,跟赵洁起了挺大的冲突,她还说要给路择安记过。后来是路择安硬闯出去的,围观的人很多,他那个样子,谁也拦不住。 还听说,他把江雨绵的号码播了很多遍,也没有人接。 一时间谣言四起,放学的时候周哲来了,有同年级早就看不惯余野的女生,悄悄地骂她。 她不在乎这些陌生的眼光,只是心里一道浅浅的疤痕,生在路择安处。更多的,她还是希望江雨绵平安。 她在周哲原来带她来过的酒吧门口坐了一天。 一整天,都保持着一个双臂环膝的动作。眼神也没变过,一直空洞洞地盯着一个点。 她不是故意不接路择安电话的,只是单纯没注意到。后来有人看不下去,上前推了她一把,她才缓缓接通了。报过地址之后,又缓缓放下。 她已经全然麻木了,她只盼着什么时候能结束这一切。 这个冬天实在太冷了。 路择安出现,她也没太奇怪。他飞快地向她跑来,她站起来,路择安一把将她拥进怀里。 一瞬间,周身温暖。这是她被第二个男生抱着,不同于周哲,他身上有股很干净的香皂味。淡淡的,让人舒心。 路择安轻拍着她的背:江雨绵。 她麻木的嗯了一声。 你的名字很好听。他嗓音清澈。 她从他怀中直起身,定定的望着他。他五官线条和缓,此时给她与平常全然不同的感觉。原来路择安也能这么温柔,她一时移不开眼。 你很好,不是你的错。 江雨绵想起,曾几何时,她也对余野说过这句话,眼里暗了暗。 路择安拉起她的手:我带你去个地方。 那是一条很长的步道,一眼望不到头。两旁是高大的杨树,叶子都落完了,光秃秃的。树干是白色的,上面有黑色疤痕,像无数只大眼睛。 路择安紧紧握着她的手,往里走,她只好机械地跟上。 树坑里是湿润的,空气里也弥漫着潮气,这一天阳光很好。江雨绵喜欢特色分明的天气,晴、雨、雪,不喜欢阴天。 此刻已近黄昏,夕阳斜斜落在二人背后,影子被拖的老长。 他们踩着影子走了许久,路择安先问她:今天不想上课吗? 江雨绵却不答,她反应起酒吧门口他说的话,回道:你的名字好。路择安,每条路都选得安稳。 他的笑声极轻:不喜欢。 为什么? 都安安稳稳的走,多没意思。总要踏上些意料之外的小路。何况我没有自由。 江雨绵呆呆地望着远处某颗树上的大眼睛:因为你父母对你期望太高了吗? 他模糊地嗯了一声,许久以后复又开口:我的两个姐姐都因为我提前辍学了,我压力很大。 她心跳得快了些,脑子也开始转。她想起江唯,他得到的比她多了太多,但他懂事以后就没太笑过,也没见他有什么大的情绪波动。似乎总是淡淡的。 她听见路择安继续说:我很爱她们,可她们看我的眼神里有隔阂,那时候我就知道,我们算不上亲人。 江雨绵偏头看他,他眼中怅然,嘴角勾起若隐若现的弧度,似乎是无奈。 天光慢慢流逝,道路前方仍是没有看见尽头,四周行人不多不少。有个骑老式自行车的人拨着车铃慢慢经过,还有踩积雪的小 孩,手里提着保温饭盒的年轻女孩。 身后似乎有人在议论:看前面那对情侣,手牵了一路。 江雨绵已经清醒不少,这才发觉左手还被他牢牢握着。他的手很大,有青色的血管浮出皮肤,手指瘦长。 这双极漂亮的手让她不由想起周哲。于是她急急地往外一抽,与他分开来。 她看不出他神色有什么变化,两个人都把手抄进口袋,又这么走了一截,漫天映出晚霞。粉红色,大片大片的。 她看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听见自己嗓子措不及防的冒出一句话:我要活不下去了。 他转过头,停下步子。一张极具少年气的脸,浓眉,内双,柔和的鼻尖,微张的唇。他表情如常,她望着他许久,鼻尖忽然一阵酸楚,泪困在眼眶中,模糊了视线。 她后悔了,于是提起嘴角,一面哭一面笑,声音颤抖的不成样子:我开玩笑的。 路择安伸手抹去她眼角渗出的水渍,微微低头,双眼直视她,语气又轻又缓,他说:一辈子是太长了,我们应该把它揉碎来看。 过一秒钟不难,过一分钟不难。走完一个季节也不难。你只管低头走,等你回头的时候,就会发现原来自己已经走了这么远。 江雨绵回头,西边最后一抹晚霞正消融于夜色。粗大的杨树光秃秃的伫立着,无比挺拔。道路笔直,不知何时身旁亮起夜灯,这条长街的入口也已不知所踪。 现在她想试试,过了这个冬天,她能不能忘。如果仍然深陷泥沼,再离开,她不差这么几天。 其实在她这样想的时候,冬天已然过去一半。 第9章 09 几场风过去,天越来越冷,张嘴便能呵出白气。 学校也把上操改成长跑,好巧不巧,第一天跑步,江雨绵赶上生理期。这一天不好请假,到处都是学生会的人再查,她只好强撑着跟了几圈。 四百米的大操场越跑越累,冷风冲进鼻喉,渐渐喘不过气来。再加上早饭也没怎么好好吃,江雨绵感觉昏天黑地的,但她不敢停。 学校这两天把她和余野推上风口浪尖,本就很多人拿同情的眼神上下打量她,她不愿在任何事上示弱。 后来实在跟不上了,正觉腿脚发软的时候,胳膊被一股力量支住。 江雨绵抬头,对上又大又亮的双眼。余野高马尾,没化妆。穿了件宝蓝色帽衫,裤脚高高挽起,脚上的白色运动鞋一尘不染。 你没事吧? 江雨绵下意识地甩开她,喉咙里已经不可抑制的发出一个滚字。 她抬着的眉向下摊平,手还僵在半空中。江雨绵不忍看,转身要走,不料脚下不稳,踉跄一步,撞上一个陌生人。 对不起。江雨绵淡声道歉,站直了身子。 没事的,学姐,我看你脸色不太好。对方音色脆生生的,江雨绵一看,觉得有点面熟,对方已经挽起她的手,往教学楼里拉。 回去休息一下吧,我是学生会的,不会扣分。 到了班门口,她才觉出不对,她怎么知道自己在哪个班? 对方长得不算漂亮,但是看着让人舒服。她戴了银色细边圆框眼睛,不明显的双眼皮,鼻头圆圆的,巴掌脸。个子比江雨绵略矮,齐肩发,整个人很瘦。 她笑起来有一对小虎牙,很可爱。此时她就笑着冲江雨绵解释:江雨绵学姐,我叫林霏,和江唯一个班的,我是他同桌。他跟我提起过你。 江雨绵看着她,心里莫名敞亮了些,唇角微扬:今天谢谢你了。 林霏眨巴着眼睛,把她往教室里推:这有什么的呀,我去给你接热水吧。 江雨绵坐下,忙摆手,指了指路择安的位置让她坐。 林霏坐下,拉住江雨绵的手,看上去有点欲言又止,江雨绵笑了,示意她说下去。 学姐,就是 江雨绵宽她的心:说吧,没事的。 林霏咬着嘴上的死皮,还是有点不敢说,但还是提起一口气:学姐,那我问了。现在学校里传闻很多的,那些是不是真的呀? 江雨绵想把手抽回来,但是看见她那张纯然无害的脸,又有点不忍,只好半推半就:有些是吧。 跑步的音乐声顺着窗子飘进来,环绕在二人之间。林霏与她对视,目光清亮,眉心微皱,嘴巴抿成一条直线。 学姐,你难不难过。他们怎么这样 江雨绵望着小姑娘挺着脖子替她申辩的模样,心中像开了条缝,有丝丝缕缕的暖流渗入。她于她是个局外人,可就是这么个局外人,愿意站在她的角度说话。 恋耽美 -雾漫野(6) 她开始委屈,这么多天,学校里议论的人很多。有骂余野的,也有笑她傻的。可是除却路择安,就没有人来关心她的感受。 原来那些楼道里见到打个招呼的高一同学,统统对她避之不及。老师私下里议论纷纷,拿她做反例。看上周哲的普通女生,不敢与余野相较,也都拿她开刀。一时间他们的故事成了笑柄。 可江雨绵又做错了什么,不过是无比认真的喜欢上周哲。 想着,鼻尖忍不住泛酸。这时跑步的音乐停了,楼道里鱼贯而入,一片嘈杂。班里开始进人,不约而同地先瞟一眼林霏。 她们握着彼此的手,江雨绵不想让她不自在,更不想让林霏受她影响,低声道:回去吧。 林霏手上力气没有松下来,江雨绵抬眼,透过薄薄的银框眼镜,看见她神色未变。她说:学姐,不要有什么顾虑,我陪着你。 江雨绵笑了: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 林霏乖巧地点头:在医院。 江雨绵思忖着:你去看过江唯啊,这么说你们关系很好。 林霏露出小虎牙,语调轻快:对呀,同桌当然玩的好啦。 可巧这时路择安站在了座位边,他只穿了件短袖,左臂夹着篮球,额上有汗,但身上还是散着淡淡的香皂味。 林霏很机灵,迅速站起身,绕到江雨绵的一侧,眨巴着眼睛,凑到她耳边:学姐,他坐这里?不赖嘛。 显然这话让路择安听见了,他嘴角微扬,并不急着坐下,把球扔到座位底下,声音不轻不重:挺有眼力见儿。 江雨绵把他看在眼里,此刻忍俊不禁,鼻尖挤出一丝气声,有意挫挫他的锐气。 路择安拉开凳子,顺势坐进去,回视她,语气里勾起笑意:怎么?不爱给我当同桌? 嘁,你挨着我才是三生有幸。江雨绵回击。 林霏在一旁乐不可支:学长,你叫路择安吗? 江雨绵心惊:你怎么知道? 林霏歪头想了想,不敢再提传闻:我们入学的时候,他作过优秀学生代表讲话。而且,他也是学生会的呀。 江雨绵看着路择安吊儿郎当的样,脱口而出:你这么厉害? 才知道? 江雨绵意识到自己不该这么说,撇撇嘴,想着法泼他冷水,两人又拌了几句嘴。这时候上课铃打响,林霏答应中午过来找她。 四周沉寂下来,江雨绵才又感受到小腹传来痛感,她弓着腰,脸伏在课桌上,双手环住小腹。 老师都对江雨绵上课睡觉见怪不怪了,也不理她,就这么静静过去十多分钟。 肩上忽然被戳了一下,她没转过去。又一下,过了会,再一下。她不耐烦了,直起腰拿气声对他:赵洁早放弃我了,你这个班长也省省心。 路择安脸上找不到开玩笑的痕迹,他发气声时音色也是清脆好听的:我督着你从不为任何人。 江雨绵刚醒,揉了揉眼睛,有点迷糊:你说什么? 路择安眸中有亮光,高挺的鼻梁立在面中,下颌线条流畅整齐,喉结突出尤为明显。 我希望你好,别放弃自己。你要考个好大学,这样才有前途和未来。 江雨绵呆滞地点头。此情此景,迎着少年无比认真的脸,她身体里的一切疼痛都被剥离了,她似乎被控制了,只想得到点头。没人提醒她该做什么,无论是老师还是父母。她成为被遗弃的船只,迷失了航线,飘摇于茫茫大海。 很久以后,江雨绵对高中时期作回忆的时候,她才意识到,路择安是她的灯塔。 温城一中的食堂分成两层,高一在一层,高二在二层。每层都有教导主任再查,不准串年级。 江雨绵也不知道林霏是怎么混进高二的,她身上还穿着那件浅蓝条纹的高一校服。大抵是她脑子里机灵,脸上又满是真诚,跟老师们打好了关系。 林霏一眼就认出了江雨绵,她确实好认,一个人孤零零的坐靠窗的位置,露出的皮肤都白得发光。隔过几行,就看到余野,身上没套着校服。 林霏从她身边经过,余野目光躲也不躲,直勾勾盯着她,自下而上,神色锐利。林霏也毫不示弱,唇角微微翘起,看着她,直至她从余光里消失。 江雨绵正低着头,专心地搅合着一碗牛肉面,她这两天食欲不怎么好。 对面的座位被拉开,映入一张带笑的面颊,江雨绵心中有点惊喜:你没吃饭吗? 林霏摇了摇头,从袖口掏出一个白色的小瓶,递到她眼前:这是布洛芬,我痛经就吃这个,很管用的。 江雨绵接过来,拿在手中端详,忽然意识到:为了给我买这个没赶上盛饭? 林霏露出左右对称的小虎牙:没有,我不饿。 话音还未落,腔肠间就传来一声呜咽。林霏瞬间涨红了脸,解释着:我减肥。 江雨绵两颊浮出笑意,心下夸她可爱:你这么瘦,瞎减什么肥。 林霏生怕肚子再叫下去,有点不好意思的抿抿嘴:嗯那我吃一点? 江雨绵把药放下,碗推到她跟前:没动过。 对面的小姑娘眼里亮晶晶的,端着面碗,朝圣似的仰望她:学姐,你人真好。 江雨绵被逗笑了:一点吃的就把你收买了。 她俯着身,一边吸溜面条,一边模糊地夸好吃,看起来是饿极了。江雨绵趁她不注意悄悄拿手机按了两张。 她抬起头时,面碗已经见了底,她舔舔嘴唇,笑呵呵地冲着江雨绵:我以后叫你姐姐好吗? 好。 那我每天都能来找你吗? 好呀,如果你能进的来。 林霏眨眨眼:我就说来找我亲姐。 窗外又响起篮球场男生呼喊的声音,她想起上一次与她对坐的还是余野,不禁有点怅然。她目光放远,余野已经离开刚才的座位。 姐,记得吃药啊!林霏把她思绪拉回。 江雨绵点头,晃了晃药瓶,里面哗啦哗啦的响:小饿鬼牺牲一顿饭换来的,我肯定不能忘。 后来林霏真的每天都来,还拉着她一块绕着操场遛弯。 林霏时常拿她和路择安打趣,江雨绵便把她和江唯说到一块,以作回击。 两人坐在操场的绿草坪上,林霏忽然很认真的开口:江唯什么时候来上课啊? 下学期吧,他腿伤的挺严重。江雨绵望着路择安运球的背影,有点心不在焉。 他是怎么伤的。 林霏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发沉,与以往不同,江雨绵心思收回来一些。她认真想了想,这么久以来,他俩交流甚少,她甚至没亲口问过他,只隐约记得宋香兰的说辞。 是从天桥上滚下去的,不过台阶不算高。 姐姐,你当时在场吗? 江雨绵莫名心虚,不敢与她对望,想办法岔开话题。可是没有笑意的玩笑听上去像极了质问:你怎么那么关心他? 噢,林霏似乎觉出自己语气太急,笑着圆场,真的是。 二人冲着球场沉默一阵。年末,天气骤冷,视球如命的男生最讨厌冬天。室内球馆不开,只能在外面挨冻。路择安的秋季校服外套之外没有套羽绒衣物,袖管卷起一截,篮球在他修长的五指间掉落弹起,尽在掌控之内。 阳光很薄,淡淡为他渡上一层光晕,江雨绵一时间竟出了神。她想起上次在食堂时候的事。 那天二楼似乎比平常拥挤,一片凌乱嘈杂。有不锈钢托盘与餐勺之间的触碰,有拉椅子时与大理石地板的摩擦,有同学互相招呼的喊声。 江雨绵在这片嘈杂中双手紧握汤斗,从大桶往桌上的小碗里倒汤。正当她刚舀完一斗,要放下手臂时,手指间忽然传来一股暖意。 她猛然抬头。对方眉如墨画,毛流感分明,双眼刚好映入光泽,亮亮的。唇瓣微微张开,似乎也有些失措。 望着少年不知所措的表情,她脸上渐渐攀上绯红,后退一步,松了手,第一次面对他心跳得有些迅速。而他也缩回手,二人仍是四目相对。 明明拉过的,可她那时处于游离状态。偏偏此刻想起,面颊止不住地发烫。 她脑子很乱,一时间说话打结:啊、你也乘汤? 说完她立即想找个地缝钻进去,这不是废话吗。她浑身都起火,脸已经红透了,这时转身想走,听见路择安的笑声。 回过头,他已经端着汤碗走远了。留江雨绵暗暗和自己置气。 回过神来,林霏已经是望着她一脸贼兮兮的样子。 姐,你盯着人家看得够久的呀,想什么呢? 江雨绵瞪她:我看谁了? 林霏歪着头笑:就知道你不承认。 江雨绵不语,过了会,手腕上忽然多出一道冰凉的触感。她往手上看,是一条彩色珠子串的手链。 你真有闲工夫。 林霏晃晃自己的手腕,是条一模一样的:这是姐妹之间的小浪漫,你懂不懂呀。 江雨绵心中含满暖意,嘴上还是不饶人:嘁,这有什么浪漫的。 第10章 10 圣诞节紧接着新年,温城早早热闹起来,大街小巷都充盈着节日欢庆的氛围。大商厦里摆着装点齐全的圣诞树,窗上印了白色雪花、麋鹿和红帽子的圣诞老人。小巷里商铺一家挨着一家,烤红薯和糖炒栗子的香味交织在一起,冒着白气,烘托出暖意。 从街上穿过去,心里像卸下一层外壳。江雨绵本就是个极其细腻的人,日出日落在她眼中色彩更加鲜明。她也总能注意到别人忽视的美好,这十六年来,她时刻在生活的缝隙里找寻,收获了无数别人理解不了的幸福。 一进班,她就看见杨浩背对着她,坐在路择安桌上。路择安重心向后,靠在椅背上,双手支着桌子,嘴角微微上扬。 江雨绵慢悠悠的走近,看出杨浩没有要走的意思,看来说的不是什么她听不得话,于是如常把包挂到桌子侧面,随便掏出一本书摊在桌上。 杨浩似乎这才注意到江雨绵,有点别扭的推了把路择安,低声道:你问问她。 路择安无奈,从她眼前把书挪走。江雨绵只好坐直了身子看着他,听他没头没尾的来了一句:你认不认识陈君怡? 她脑子转了一下,这名字很熟。她好像见过,是个长相很精致的女生,与他们同年。但毕竟不算认识,江雨绵摇了摇头。 杨浩呼了口气。他长着一头发棕的自然卷,五官和谐,属于耐看的类型,加上性格阳光,倒也不少女孩追。但是把他和陈君怡一比,还是差出很多。 怎么了,喜欢人家?江雨绵偏头望向杨浩。 杨浩笑着:马上就成了,直接说是不是太突兀? 江雨绵想了想:你可以找个机会试探一下。 杨浩挺一根筋的:怎么试探?你俩帮我想想。 路择安在一边胡乱翻着她的英语课本,也不抬眼,猛然插话进来:跟她说手冷。 嗯?杨浩不解。 她牵了就是答应,装不知道就是不答应。 他答的坦然,江雨绵却笑起来,卧蚕痕迹明显的浮现出来,苹果肌上一片红润。笑了许久,气喘匀了,她才开口:你怎么把他教的像个小女孩。 杨浩听完也笑了,又听江雨绵打趣路择安:哦我知道了,肯定是小女生这么跟你撒过娇吧。 她一面说一面笑,整个人被笼罩在晨光之中,一片灿烂明媚。 路择安绷着脸与她对视,表情有些隐忍,耳根微微染上红晕。江雨绵第一次知道一个一米八几的大男生还能这么可爱,脸上扬起更浓的笑意。 路择安忍无可忍,把书卷成圆筒往她脑袋上轻轻扣了扣。江雨绵装腔作势地捂着头俯身,看着他把书摊开在面前:看看,一个笔记都没有。 江雨绵撇撇嘴,硬扯着:都没讲这页。 这会换作杨浩笑了:大小姐,你真是一点也没听。 三个人一阵说笑,教室里冷清逐渐褪去,人越来越多,这时林霏忽然从前门露出半颗脑袋。 姐,快出来! 江雨绵应声随她来到门口,见她穿着一身粉嫩嫩的毛呢大衣,背后背着个浅蓝色双肩包,拉锁上有个毛球挂饰。 你还没回过班?要打铃了。 没关系,林霏笑着往口袋里掏了一把,拿出条巧克力来,往她手里塞,这个牌子出新味道了,拿给你尝尝。 不等江雨绵接话,她已经脚步轻盈地登上几级台阶:姐,我中午再找你! 她望着那抹背影,细数和周哲分开以后的日子。她常在梦里遇见他,每次醒来都要把他和余野在那暖光房间里透出的身影再回想一遍,想得她心痛。 如果他有一刻是真心爱她的,也就罢了,偏偏没有。她被利用,感情被践踏。 江雨绵在暗处反复地感伤哭泣。夜幕降临时,往往耳朵里听着《再见》,眼角湿润。 她想,若是没有这几个朋友,她真的要垮了。她也许会把泪流干,然后倒在那个满是寒意的家里。 这几天气温越来越低,江雨绵开始在校服外套上一层羽绒服,白色的外套鼓鼓囊囊,路择安总笑她裹得像企鹅。 江雨绵懒得理,但在学习上终究不能不听他的,她开始写作业和预习,试图这样填补自己的生活。 可终究还是不同,周哲她能躲,余野却是绕不开的结。 那天她朝她走过来,步子迈的很开很稳,似乎已是斟酌许久的。她一如既往把马尾束在头顶,发梢微卷。眉眼间如点上碎钻,闪闪发光,唇上是热烈的鲜红。肤白如雪,脸庞玲珑小巧。 她一身咖啡与奶白的格子棒球衫,收脚的校服裤,高腰皮靴。靴子上有银色柳丁,与耳朵上相呼应。 她双手抄在口袋里,脸上没什么表情,走到她身边,气势很像要与她宣战,开口却是语气极轻的对不起。 江雨绵哑然,望着她美得张狂热烈的脸,泪水在眼眶中滚来滚去。 她想起余野和母亲吵完架以后惨白如纸的面容,那时她就趴在她肩头,颤声呼吸着。她拍她的肩背,引导她一点点敞开心扉,倾吐心事。她那时就觉得,她们如此相似,遇见的太晚了。 余野眼里似乎也在闪烁,二人伫立良久,江雨绵心越来越痛,像刀刃越戳越深。 直至她无法忍受,拿起杯子佯装接水,与她擦肩而过。 白色的保温杯上画着一只小鸭子,她站在饮水机前,盯着那个图案看了许久,眼泪自眼眶中滑落。她想起周哲包上的钥匙扣,塑料的小鸭子很旧了,身上起了层黄色的毛边,眼睛处只剩两个小坑,黑油彩掉得看不见了。 那时她没多想,只当他恋旧。后来才知道,那是余野小时候随手塞给他的,他视若珍宝般带着身上。 她无数次回想,自己似乎误会了很多,比如他总说有个很爱的人,并不是指她。 她的状态时好时坏,白天还能尽量不往上面想,但一入夜泪水就止不住。她似乎掉进什么深渊,很冷、很害怕。她确实天生脆弱爱哭,但如今这般事事回想起一个人,流泪流到麻木,还是第一次。 恋耽美 -雾漫野(7) 她每一次想,都觉得这一定是最后一次,她要前前后后考虑明白。可是一次又一次,她看不到尽头。 江雨绵把杯子拧开,转了一圈让图案背对自己,伸到开水口下。因为开水口在最角落,可以让发红的眼眶免于被注视。 她刚伸手按下接水的按钮,就听见后面传来两三个女声。那声音很细很轻,似乎怕被她听见,可她还是真真切切地听见了。 这是不是被绿那女的? 就是她,我前几天还瞧见她跟那男的一块走。虽然男的渣吧,但是真帅,果然渣有渣的资本。 渣男怎么盯上她了,长得也不怎么样呀。 背后又隐隐传来一阵笑声:你说呢?我可知道,人家有一套呢。 我就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高攀啊,这摔下来不是活该吗。 江雨绵握水杯的手骨节发白,腰背直挺,全身僵硬。她没注意开水已经满出杯沿,浓烈尖锐的刺痛由指尖传来,她手猛烈颤抖,杯子砸到地下,哐啷一声,向远处滚去。 几乎是同时,身子被一股力量向后拉去。她拥入他怀中,脑袋靠在他坚实的胸膛。周身传来暖意,鼻息间萦绕皂香,她这才有所反应,抬头对上他深邃暗沉的眼。 她头刚好蜷在他棱角分明的脸庞底下,这样一动,鼻尖擦过他突出的喉结,她明显感觉到那个瞬间他揽她肩头的力度狠了一些。 路择安仿佛不再是那个宛若白纸的少年,他眼中也闪过更深的东西,譬如愤怒和欲望。 但那时她仍泪眼模糊,待她在他怀中冷静,方又推开他,去寻那几个女生。楼道里早就空空如也,或许她那时该暗暗松一口气,因为就算那些人在,她也不敢上前理论半句。 这时她才正视路择安,他已俯身把杯子拾起,眉间并未舒展。 江雨绵拿手背朝眼角抹了一把:你怎么老看见我这幅样子。 路择安声音淡淡的,没有温度:我看见余野来找你,你状态不好。 江雨绵知道他没听见那些充满恶意的话语,心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回去吧。 她走出一截,后面没有动静,她回头,他还站在原地。他脸上没有笑意,她便知道他还有话说,于是静静等待着。 两人隔了洒满热水的瓷砖地板,窗户敞开着,室温很低,水雾弥漫。 她听见他嗓音比平常低哑:你不是答应过我,好好爱惜自己吗。 江雨绵鼻尖酸楚起来,下眼睑一瞬通红。她这次不是想伤害自己,只是真的没小心。可他的郑重,叫她沉溺。 路择安三两步穿过水雾,夺过她的手腕。指尖一片红色的烫伤痕迹,浮着白色水泡,路择安不忍看,视线对着她的眼:你有没有把我的话放在心上? 江雨绵看着他,想到天台上的余野,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他神色黯淡,抽身离去。 江雨绵去卫生间洗了把脸,镜子里的她皮肤光洁,如白瓷一般,她抿着唇冲自己微笑了下。 指尖已然麻木感受不到疼痛,伤口面积不大,她拿冷水反复冲洗之后,坐进教室里。 桌上放在一个白色的创可贴,她知道路择安包里常装着这个,以防打球受伤。 此时少年正埋首于书中,光线自他斜上方倾入,把他发梢晕染金黄。高挺的鼻梁划开光影,瞳孔呈现棕色,能看得见眼仁外的纹路,像水珠般晶莹。 她轻声道了句谢,乖乖撕开包装。 旁边的人没什么反应,她愣了愣,转头盯着他看,他还是没反应。她有一瞬间慌神,试探性地喊他:路择安? 他还是保持那个姿势,腰背笔挺。 她忽然也赌起气来,决心不理他。其实她有点私心,想看看他会不会先忍不住和她说话。 两个人都怀了幼稚的私心,仿佛谁先开口就是输了。 那天晚上江雨绵也终于没有梦见周哲,她念着少年在阳光中的侧脸,睡得安稳。 第二天一早,杨浩又坐在前排跟路择安聊天,江雨绵无视,杨浩却一脸笑意的招呼她:你吃不吃糖? 她往他们的方向看去,路择安刻意往边上扭头,她心中顿生一股火气:吃啊。凭什么不吃。 杨浩摸出两块,都是用透明纸独立包装的,硬糖,一块红一块绿。 他说:你俩拿。 江雨绵盯着那块绿色的,没动,等着路择安先拿。她知道红色的是草莓,绿色的是青苹果。她从小就没怎么吃过草莓,因为家里拮据,有了也是买给江唯的。江唯却总是推给她,而她自尊心使然,谎称不喜欢。后来则是真的开始抵触了,吃到了也总想到小时候,心里不舒服。 路择安纤长的手指夹起那块红色的,剥开糖纸往嘴里送,脸上挂着一抹淡淡的笑意。江雨绵含着糖果,也忍不住勾起唇角,她跟他说过这件事,他一直记得。 中午路择安没去球场,江雨绵也没去吃饭。两个人并肩坐着,教室里只有几个自己带饭的女生,座位离他们很远。 江雨绵低头假装在背单词,心神却无法集中。余光里路择安正在写数学,笔尖敲着纸面演算。 教室里很暖和,阳光勾勒出少年棱角分明的脸庞,他眉心微蹙,上唇下唇相碰,算得认真。 她百无聊赖,趴在桌上摆弄水杯。一拧,她觉得不对劲。再拧,还是打不开,这明显不是她盖上的。再拧,她已经心知肚明。 江雨绵松劲,在心中暗笑,往旁边撇了一眼。他嘴角微弯,眉眼强撑着没有露出异样。 她清了清嗓子,决定给他一个台阶下:喂,我打不开。 路择安转过脸,没说话。胳膊肘撑着后桌,微微仰头,勾唇望她。 她双手把杯子送到他眼前,笑着歪头:帮帮忙? 说两句好听的。他笑意更深。 她把手往回收,佯装生气:爱帮不帮喽。 这时他忽然伸手,一面握住她纤白的手腕,一面把杯子抽出来。动作一气呵成,视线也未曾离开她的脸,盯得她面颊微红。 他腕间微一用力,杯盖应声而开。 她双手捧着,热蒸汽打在她粉乎乎的鼻尖上,双眼又大又亮,目光朝远方望去。 路择安。 嗯? 我上次是不小心的。 他眼底涌入柔软,与五官线条的温和融得恰到好处:以后都要小心。 好。她扬起笑脸。 难过了要说出来,不能憋着。 她眼里隐约有泪,目光中光影交叠:好。 路择安站起身:走吧,去吃东西。 第11章 11 平安夜,那天刚好是江唯复查的日子。林霏和他很久不见,求着江雨绵带她去趟医院。她想着这样一个热闹的夜晚,不该一个人闷在家里,便答应了。 冬夜很冷,一路走来她们都缩着脖子,双手揣进口袋。到了医院门口,她们却不愿进去了。 对街立了一棵巨大的圣诞树,树上缠绕着五彩斑斓的小灯,顶尖是闪着金光的五角星。隐约能听见树下传来的音乐,欢愉的,拨动着数九寒天里的风声。 要进去吗? 林霏停下脚步:就在这等吧。 圆框眼镜起了雾,她将它取下来擦拭。光落在脸上,江雨绵看清她雪白的面颊上有几颗褐色雀斑,浅浅的,小小的,与她的笑容一同灵动起来。 姐姐,平安夜要吃苹果。她开口,声音里藏不住的活泼,让人听了心情变好。 这么讲究?江雨绵迎着她的话说。 对呀!林霏呵出一口白气,鼻尖红通通的:吃了就会有好运,会平安。 旁边恰好有推着车卖水果的小贩,江雨绵笑了:要去买吗? 林霏露出尖尖的小虎牙,眼睛很亮:好呀。 买完二人又并肩往回走,刚好看见白色的大厅里映出宋香兰推着江唯的身影,江雨绵推了下林霏:出来了。 身边的人却顿住脚步,江雨绵望向她,见她目光直勾勾的,嘴唇微微张开一条缝。 走吧。江雨绵拉她。 她还是没动,又过了一会,她把装苹果的塑料袋塞进江雨绵手里,慌慌张张地转过身,步速很快。 你去哪?江雨绵急急地喊。 我回去了。林霏背对着她道,脚下步子没有停。 背影在闪着金光的圣诞树下越来越渺小。 江雨绵犹豫了一下,还是没追过去,转身走上台阶。 宋香兰站在玻璃窗前拨电话。江唯盖着白色羽绒服,靠在轮椅上,他腿上还裹着厚厚的白色绷带,刘海许久没有修剪过。 江雨绵在江唯面前站定。他从头到尾一直目视着她,眼里亮晶晶的。 姐,你怎么来了。他微笑,声音还是略有些低哑。 江雨绵抿着嘴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不甘空气沉静,接着说:刚刚和谁一起来的? 她表情这才松下来:林霏,本来说好一块上来,她临时有事。 江唯略显惊讶,眉尾上抬:你们怎么认识? 一时说不清,她人很好,这个也是她提议买的。江雨绵把苹果袋子晃了晃。 也是,今天平安夜。江唯脸上的苍白缓和些许。 江雨绵盯着宋香兰的方向:还不回家吗? 爸爸不接电话。 她抑制不住地拧起眉头:他来了吗? 来了,接了个电话又走了,走的时候没说去哪。江唯语气很淡。 江雨绵不必想也知道他一定又去喝酒打牌了。她望着空荡玻璃窗前的女人,反复用左手上下揉搓自己的大臂,然后将右手里的荧光屏幕在脸前和耳边切换。尽管裹了厚厚的衣物,还是能看出那四肢枯瘦,她的脸也很窄很小,两颊微微凹陷。夜色包围了孤独与无奈,在她单薄的肩头来回挣扎。 江雨绵如鲠在喉,眼里堆起浓雾,她三两步走上前,抽走手机,沉默地、平静地看着对方。 近看宋香兰面色很差,眼皮下垂,眸中无神,眼下透出淡青色的黑眼圈。她戴了条围巾,可还是能隐约看见红色的伤痕从下颌线攀上耳垂,整个人极度憔悴。 她似乎没力气把手机拿回来,只好用几近哀求的眼光望她,眼球没有明暗之分,如同深渊。 江雨绵泪水滚落,声音艰难地从嗓子眼挤出来:回家吧。 她看着她,先是发愣,接着眼角皱纹越来越明显,那是一个牵起面部肌肉的笑容。她的语气很轻,几乎是一道气声:也好,不等了。 三个人挤进一辆出租车,都在后座,宋香兰坐中间。 那是江雨绵印象里,母亲第一次紧握她的手。她手心没什么温度,皮肤褶皱,淡青色的血管浮现出来。但她的手好看,手指细长,手背很白。 江雨绵有些恍惚,小心翼翼地不敢挪动,呼吸也变得紧张起来。她很想用什么将这一刻永存,想来想去,只好不断把触觉在脑中重复。似乎每重复一边,记忆就深刻一些。 车窗外的道路闪过许多金银的彩灯装饰,那一秒在她心底掀起巨浪,忽然生出无限抵御寒冬的勇气。 他们都在,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过了周末的第一节体育课,安排在体育馆打羽毛球。 江雨绵很喜欢学校的体育馆,房顶很高,很宽敞。窗户安置在墙壁上部,一进去,馆里还没开灯,阳光透过窗子洒在木质地板上。一片是一块长方形,有好几片,洋洋洒洒地铺陈开来。光里能看见细细的灰尘颗粒,暗部凸显明亮,像电影里的特写镜头。 那天女体育老师不在,男女混合上课,恰巧分到路择安和江雨绵一组。 余野靠在长椅上,馆里回声大,四处飘荡着鞋子摩擦地板的噪响,她不免觉得头痛,请了假。 实际上就算不请假,她也没组,她不愿自讨没趣。 视线里刚好盛下路择安和江雨绵。少年一身白色,刘海搭在额前,随着动作起伏,面部流畅,下颌角分明。他抬手一记挥拍,球丝毫不差的从球网上经过,没有擦网,也没高出一分,精准地扣到地上。 江雨绵喘着气,脸上一片绯红,头发梳成一个马尾,发梢灵动地摇摆着。额头两侧有几缕碎发被汗湿,贴着面颊。她穿了件粗横条的polo衫,丝毫没有显胖。领口拉链拉开一段,露出纤细嫩白的脖颈,袖口卷到手肘。 她嘴角化开娇憨的笑容,提着球拍挡在球网上端,手腕没有使力,于是球飞速落下,掉在离球网很近的地方。 路择安跨出几个大步,捞了起来,然后再次扣球。来不及反应,球落在远处,弹了下,落到余野脚边。 余野犹豫片刻,拾起球,朝她走过去。她听见路择安语气里带笑:还想害我。 江雨绵望着余野拿球走来,面上一滞。 给。她伸出手,把球递过来。 江雨绵接过,下意识后撤了一步,冷声道谢。 余野望着她红润脸蛋上沉静的表情,心里如被扭曲似的,一阵抽痛。她强忍下来:我们聊聊。 江雨绵一时无措,却不敢分神,也不敢换一换表情,只得陷入沉默。 余野又说:我跟他分手好吗? 江雨绵心一沉,又想起周哲。他站在人流如织的夕阳下,写满桀骜的面容。 他紧紧拥她入怀,勾起她的脸夺去她的初吻。 那天是他第一次来到校门口接她,也是他报复余野的第一步。 江雨绵眼前一片模糊,她沉了沉心神,对望着余野。 眼里的泪风干,她也冷静了许多。 阿野,你们分开又能怎么样呢,他还会和之前一样,而我已经受不起这份伤了。 虽然他不珍惜我,但你要珍惜他。他很爱你,我看得见。 有些事情发生了就没办法改变。无论是感情还是伤害。我们不要在试图和好了,放过彼此吧。 江雨绵朝馆外走去,冬天风厉害得如刀割一般,扑了她一脸。但她已经感觉不到痛了,她反而觉得自己皮肤细胞堆得更密集、更结实了。她似乎真的一夜之间心中充满力量。 她明白,悲剧就是悲剧。残疾人欺骗自己车祸让自己心智更加坚强,经历校园暴力的人欺骗自己霸凌者让自己成长,其实那些本就应该发生吗,不过是试图接受罢了。 但这一切的一切已然发生,如果失去心理认同,对自己是加倍的折磨。所有骗自己的人都不傻,他们只是把伤害合理化,从而解脱自己。 也许学会与过去和解就是一种成长。 一转眼,就要跨年了。一中向来开明,二十九号那天在校办了晚会,遵从自愿原则,可以提前放学。 但是今年,因为陈君怡的主持,会场热闹起来,过道里也挤满了人。 沉重的红色幕布缓缓揭开,金光从缝隙里流出,舞台一点点现出原样。处处是金和红的装饰,有灯笼、炮竹和中国结,还有一个横批模样的大牌子,写着新年快乐。 陈君怡一袭素色礼裙,个子高挑,美得不可方物。裙摆是很多层次的纱制,里面含了金色的细闪,在聚光灯下轮转。领口开得不高,露出锁骨和肩膀的轮廓。她今天细细画了妆,妆面很干净,凸显出她原本就干净透亮的皮肤,玲珑的双眼。 她像只优雅的天鹅,无疑是全场焦点。据说她钢琴很厉害,以后会走艺考。 恋耽美 -雾漫野(8) 江雨绵那天也没地方去,决定留下来,路择安也在。他俩并肩坐在黑漆漆的后排。 她听着舞台上女孩清脆的嗓音,推了推路择安:杨浩去哪了? 他坐姿很放松,目光有点散:他今天没来。 她吃惊:他不知道陈君怡要上台? 知道,他俩好像出了点事,杨浩不爱说,我也没问。 江雨绵收了话口,也松松垮垮地靠着椅背,望向舞台。陈君怡肩背笔挺,正微笑着报幕,有闪光灯不停地闪烁,她眼也不眨一下。 江雨绵忽然之间很羡慕,小声嘀咕了一句:她好有经验的样子,肯定经常上台吧。 身边的人没反应,她转头向他,才发现他一直看着自己,面上带笑,眼底有绵软的温柔。 她一时间心跳得很快,耳边声音全无,她猜想当时自己一定嘴巴微张,脸上一片绯红。 路择安的表情微一变化,眼底笑意更深了,江雨绵扭过脸去,略有些慌张。 那时她隐约觉得他变了,但又说不上来。至少他以前只会欺负她说教她,哪会用这样的目光打量她。后来她才明白,是自己变了,换作从前,她压根不会回视这么一眼,更发现不了他的温柔。 第12章 12 余野那天骗周哲学校有课,自己去爬了西山。 西山不高不陡,视野却出奇的好。一眼望去,左侧是拔地而起的反光玻璃大楼,马路上车辆疾驰而过。右侧是低矮的老旧小区,水泥抹的烟囱里升起白雾。 山上风很大,刮过脸庞有细微的刺痛。她穿了件短款的白色羽绒服,很冷,却不肯缩手缩脚。 山顶处是一座凉亭,看起来有些年头,红色柱子漆皮破损,已经卷了边。她朝着亭外坐了一天,只带了一台相机跟一盒薄荷糖。相机是佳能的单反,乔伊送给她的十七岁生日礼物,她没事的时候拿来摆弄摆弄。铁盒包装的薄荷糖装在身上会哗啦哗啦的响,她以此来驱散些许孤独。 这里游人很少,偶尔路过几个健身的老人。她待在这里极其轻松。 从日出到日落,余野只拍天空。深蓝、浅蓝、橘黄、橘红、火红,太阳从地平线升起,落下璀璨的光晕,城市聚在温暖之中。一时间仿佛只能感叹天地浩大,茫茫无际。 这一天阳光极好,她也想了很多。她很想念南瑜,想念温柔的南方口音,想念大街小巷吹来的和煦的风,想念那里的人和事。原来陪伴自己十几年的东西不是说忘就能忘的,她不能这样决绝,自己用残忍的方式砍断回忆,还自私地叫周哲不准叨扰。 归根结底,她说过让他不要忘,她有什么资格去反悔。 她害江雨绵被评头论足,她也没有资格再去找她。 许晋和乔伊已成家庭,她似乎到哪都是碍事。 落日在天边一寸一寸消融,她闭起一只眼,手指在视线中夹住太阳。过了很久,再放开,天边刺目的金光已然消失殆尽。她愣神望着橙红色的余晖,心中一阵翻搅。 也许她应该真正地勇敢,去冲破束缚。 今天的夜晚很热闹,街上很多人买了烟花来点。有小巧的呲花,也有直冲云霄的礼炮,各种响声交织在一起。 江雨绵回到家,吃了顿还算平和的饭。四个人围坐一桌,相对无言。 这已经算很好了,江明亮在家,而且安静。 饭后江雨绵敛过勺筷,收拾好桌椅,去厨房洗碗。冬天水管里盛满凉意,她被冻得骨节发白,异常僵硬。她洗了很久,耳边全是哗哗的流水声。洗好以后手指已经活动不了了,走出厨房,她才听见江明亮和宋香兰又在争执。 她本已见怪不怪,钻进自己的房间暖手,过了很久,吵嚷声仍然不断。 他们在主卧,声音穿过两道门传入她耳中,还是格外刺耳。 她听见宋香兰在尖叫,叫声划破长夜,极其尖厉凄惨,听得她浑身哆嗦。可她脚下生根,怎么都动弹不得。 声音逐渐开始嘶哑,开始断断续续,最后伴随绝望的哀鸣,空气凝集起来。 江雨绵坐在黑暗中,紧紧攥拳,指尖没入掌心。她眼里蓄满泪水,忍不住低声抽泣起来。 姐姐。 门边传来低哑的嗓音,语气很轻,缓缓飘了过来,封住她的眼泪。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窗外传来礼花的轰鸣。天空被分割成彩色,江唯的脸也被一次次映亮。 主卧里忽然又传来一片物品落地的声音,江雨绵下意识握住江唯的手。他的指节细瘦,仿佛用劲就能截断一般,掌心冰凉。 她坐在床沿,江唯背靠着轮椅。他们十指相扣,从指节接收到与自己相同情绪。 他们悲哀又恐惧,在寒冷阴暗的夜里抱团取暖。 她听见宋香兰的呼喊,几次眼眶充血发红,她却都强迫自己镇静下来。 江唯声音沉得发抖:要不,我们报警 她反复深呼吸几次,听着对面玻璃碎裂的声音,眼泪瞬间夺眶而出。她呼吸不匀,几度哽咽,四肢冰凉,面上毫无血色。 江唯从轮椅上艰难地直起腰背,抱住她,拍她的肩。 那些声音一次次撞击她、撕裂她,像被捆在十字架上的稻草人,身下正要燃起熊熊大火。 她不敢推开这扇门,又不得不受着折磨。她不敢想象,因为这天的懦弱,她将担负什么样的结局。 江唯细瘦的肢体紧紧圈起她,她以泪洗面,烟火光线爬上侧脸,在一池泪水中绽放。 她感受到他胸怀中的温暖,想到无论如何,有江唯陪着。 这个细瘦的少年,也有保护她的勇气。可她又怎么忍心看他独自撑起这一切。 她是姐姐,她不能胆小到只会流泪。 江雨绵握着他的肩,身子后倾退出怀抱。她双臂微微颤抖,从床头柜上摸索到手机,手指尖虚按了几次,才解开锁屏。 泪珠滚落到屏幕上,她抹去,深吸了一口气,打开拨号键。 她眼里湿润泛光,双唇微微张开,也在不自觉地微颤。 拨号键数字19三个一行,0在最下面,紧邻着拨号键。她依次按下三个数字,手指一直在发抖,按得很慢。 她吐出一口气,心里想好说辞,就要按下绿色的通话键,主卧忽然响起一阵开门声,吓得江雨绵把手机丢在床上。 她屏气凝神,脑中一片空白。很快门外响起脚步声,接着是家门被狠狠拍上的震动。 江雨绵和江唯同时吐出一口气。 二人双手紧握,谁也没敢说话,沉寂了好一阵,江唯把门拉开一条缝。 门外也是漆黑一片,却隐约传来细弱的哭声。江雨绵几乎想到宋香兰双手环膝缩在墙角,脸埋进双臂里,尽力不发出声音的抽泣。 她的头发一定很凌乱,手被抓破了,后背、脖颈全是乌青。 江雨绵心中涌过惊涛骇浪,鼻尖酸楚。 江唯紧紧支撑着她的手臂,眼里似乎也浮上一层薄雾。他望着她,声音低哀地唤了声:姐。 她回视他,那张面孔带有病态的苍白。 她掐着自己,憋回眼泪。嘴角微扬,扯出一个满面湿润的笑容。她用气声轻道:去阳台看烟花吗? 他愣住,双目泪水溢出,点了点头。 我推你。 她把手机捞回来,清除了拨号。站起身,拉开门。她推得很慢,轮子缓然转动,只发出细微的声响。 阳台没有拉帘,窗外的世界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银色的烟火在黑夜里炸开,一簇一簇向四周扩散,慢慢暗下以后,忽然又化作几团星光闪烁一霎。 冬日寒风从窗缝里丝丝缕缕渗透进来,空气里渐渐弥漫开烟火的气味,淡淡的,不算刺鼻。 江雨绵始终站在江唯背后,随着天空绚丽的彩色,心中也开阔些许。 姐。 在呢。她低下头,看见他发梢微弯。 这一年要过去了。 她拿起手机,电子屏幕刚好定格在十一点五十。 嗯。她低应。 明年会好很多吧。 外面烟火正盛,有的正在升起,有的已经炸开,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 她望着它们,情不自禁地点头:会吧。 他扭头看着她,白净的面容,红润的鼻尖,视线平直延向远方,眼中倒映着彩色。 他想起那次晚归的她,疲乏到难以站立,她听见那些话语后神色中的空洞绝望。 他情不自禁眼眶发红,赶紧收回视线。 江雨绵一直用余光打量着他,心思全在他身上。见他含泪,蹲在他身侧紧握他的手。 他们虽为姐弟,这样的时刻却少之又少,她从未对他敞开心扉。受过大大小小的委屈与不公,只因她是个女孩。这本不是江唯之过,却让她没有办法不心存芥蒂、一次次漠视他。 今天他双臂圈紧自己,让她心中冰墙融开缝隙。似乎只有压迫临头,她才看清两人的羁绊。 空中忽然升起更多束烟花,纷然而散,鲜艳的色彩交融,霎时亮如白昼。 江唯在她耳边轻道:新年快乐。 他们的轮廓在烟火中显形。女孩蹲在轮椅旁,长发柔顺依在肩头,微微扭头露出侧脸。男孩坐在轮椅上,光线勾勒出干净的下颌、挺拔的鼻梁。两人对望,他面上都带笑,眼底溢满温柔。 烟花声声不绝于耳,新的一年如期而至。 她手机上弹出路择安发来的祝福。 所求皆如愿,所行化坦途,多喜乐,长安宁。 她相信新的篇章如他所言。 第13章 13 清早,江雨绵被一阵翻找声吵醒。她睡眠向来很浅,而且醒来就不容易再入睡。 望着窗外晨光微熹,她干脆起床,打算做个早饭。 洗漱过后,刚走进客厅,就看见宋香兰坐在落了漆的餐桌前,桌上摆着两个方方正正的红本。 红在一片暗色中尤为耀眼,叫她愣在原地。 宋香兰憔悴的如同白纸,无力地斜靠着椅子,露出的皮肤上都透出伤痕。 她看见江雨绵,眼皮微抬,嘴角牵动:吵到你了 那声音嘶哑,她似乎也察觉到了,清了下嗓子,坐直了些。她犹豫着再度开口,张着嘴巴,喉头却瞬间哽住,泪水顺着干瘦褶皱的脸颊滑落。 她看上去整夜未眠,又老去许多。白发爬上额前,眼神零落。 江雨绵不忍,三两步上前握住她的手:妈,我去给你做饭,你吃点东西。 宋香兰含着泪摇头,双手摩挲着江雨绵的掌心:对不起。 江雨绵鼻尖发酸,视线模糊:妈,别这么说。 宋香兰呼吸里带着浓重的鼻音,声线发抖:那时候我总怨命运不公。就像我,考出了小城,生活还不如以前。我想女人也许生来就面对无尽的苦难。 都说女儿像母亲,我不希望你走上与我一样的路。我想你可以不必考学,这样运气就足以让你遇见良人。但说到底,我也不甘心,想让你试一试,能否打破我这份命运。 我现在觉得,生活的方向也许握着自己手里。只是我对不起你和江唯,你们还这么小,没有完整的家,以后的路要怎么走 她语速很缓,气息虚浮,说得有些吃力。江雨绵听着,脸颊湿润连成一片。 窗外宁静。枝条光滑,日光斜照。 她伸手拥住母亲,泪水打在母亲微弯的脊背。 不要担心我。我支持你的决定,这个家早就残破不堪。 这一年的第一天,宋香兰和江明亮去民政局办离婚。 她只觉得心中挪开紧压的石块,轻松许多。 这半年来江明亮抽烟酗酒赌博更加严重,也很多次对宋香兰家暴。她成日顶着家里的低气压,情绪很不稳定,不知道该怎么熬过这样的生活。她原以为宋香兰那种软弱的性格,只会一忍再忍,这次着实让她惊讶。 人都会变吧,在经历过灾难性的毁灭之后。 她和江唯留在家里收拾东西,她把周哲送的东西装进一个铁皮盒子里,拿到邮政局寄还回去。 一路上阳光明亮到晃眼,她双手圈紧那只盒子,低着头匆匆地往前迈步。 她想起那条从未穿过的酒红色礼裙,那时四周人群望向她羡慕嫉妒的眼神,女店员说她男朋友对她真好。她周身泛寒,又想起玫瑰清气环绕的香水,他嘴角勾起的微笑;拿给她那只白色的香奈儿小包,他说她是这个世界上最单纯的女孩,她当时把这当作夸赞;名牌的纯银手链,他亲手为她扣上,低头轻吻她的脸颊。 还有傍晚回家,他为她披上的卫衣外套;他让她尝一下,她却一直没舍得吃的巧克力。 那些东西连同记忆,一并锁进盒子里。 既然决心遗忘,就要更决绝一些。她不想再给自己留余地,那些流泪阵痛的夜里,她就是反复抓住回忆不放。 她记得自己每次望向这些物品的心情,不愿重蹈覆辙。 她内心似乎真的又坚硬了一些。 江雨绵从邮局回到家,刚把箱子合好,就听见门铃在响。她开了门,宋香兰只身站在门口。 她比早晨状态好了许多,穿着绛紫色的羽绒外套,扣了帽子,帽檐上的毛边挡去半张脸。 走了,把箱子给我。 三个人的东西都不多,一个行李箱就装得下。江雨绵只拿了上学用的东西和几件衣服,还有那双江唯买给她的白球鞋。 宋香兰接过箱子,江雨绵推着江唯跟在她身后。 掀开楼道的棉帘,楼口站了三个闲聊的老太太。左边的眼睛又肿又小,中间的身材偏胖,右边的烫了一头蛋卷。 小眼睛见了宋香兰,啧啧两声,声音不小,没有避讳的意思。 宋香兰听见了,埋首绕过去,装听不见。 蛋卷头对这反应不满,干笑着,音调拔高:江太太,这么多行李,看着怪沉的,上哪去? 江雨绵不自觉地用力,指甲陷进扶手的海绵垫里。她知道这几个老太太绝非善类,江明亮打小就生活在这一片,和这个院里的人都认识。就连他的会计工作也是父辈托关系做上的。 宋香兰还是不反应,拖着行李箱往前走,两只轱辘滚过水泥地带起一片噪响。 胖老太太一脸凶相,眉毛细而上挑,江雨绵缩着肩从边上挤过,被她叫住:小姑娘,你妈怎么不理人? 江雨绵被喝得停下,一时间不知所措。 小眼睛笑起来,眼睛更眯缝得不见了:你妈是不是看不上明亮,要上外头另谋高就? 江唯面无表情直视来人,不悦道:你放尊重一点。 老太太闻言,嗓音尖细起来:你怎么跟我说话的?你妈就是这么教你的? 宋香兰折回来,不愿理会她们,拉了江雨绵,低声道:走了。 江雨绵回神,刚要迈步,另一只手被扯住。 你装什么圣母呀。要是外头没人,能离得这么干脆? 指定还有点钱,够养你两个孩子,不过你也真好意思 宋香兰啪的一声拍开扯着江雨绵的那只手,话语也随之被打断。 蛋卷头的老太太哎哟一声,不可置信地瞪着宋香兰。印象里她是个温婉的人,客客气气的。就算对她说上几句难听的,她也只会红脸,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模样。 旁边的人也是一愣,不过反应快一些:干什么?你看看,说不过还要动手。 路过的几个闲人聚过来,七嘴八舌地问了个大概。其中有江明亮的牌友,也有老太太的熟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指责起宋香兰。江雨绵看得眼眶发红,却不知怎么开口。 恋耽美 -雾漫野(9) 有话好好讲,咱们不能跟老人动手。中年大叔一身蓝色棉服脏得变了色,粗糙黝黑的手捧了一把瓜子,边嗑边冲着宋香兰说,瓜子皮吐在她脚边。 长脸的中年妇女立即附和:就是呀,自己亏心也不用拿别人撒气吧。 宋香兰抬脚躲开男人吐下的瓜子皮,冷着脸拉着江雨绵的手,举了起来。袖口落下一截,嫩白的皮肤上显出一道突兀的红痕。 谁先动的手,看清楚,她语气平静,羽绒服的帽子在这一阵争执中掉下去,露出她冷清的面容,江明亮是什么为人,我为什么离婚,大家心里自然清楚。 她轻放下江雨绵的手,直视着嗑瓜子的男人,眼神犀利又直接,看得男人心里发毛。他记得她平常打电话叫江明亮回家,每次都是耐着性子,语调平和温柔。听说她是个文化人,不会吵架,拉不下这个面子。 就是因为这样,他才敢来推这堵快倒的墙。这样的人,谁都能来踩上几脚,还能落得江明亮的人情,何乐而不为。 不过此情此景,确实在他意料之外,他听着女人发话:打牌打到深夜,是谁在他旁边怂恿?抽烟喝酒,又是谁带的?我亏不亏心,不用你们质问,倒是问问自己,是不是造谣造的可笑。你们都挺闲的,找点有意义的事情做吧。 人群瞬间沉默,她蹭着两个老太太,从中间穿过,行李箱咯噔咯噔响,没人再敢多说半句。大家似乎都明白宋香兰变了,不再任人欺负,发旧的绛紫色羽绒服穿在肩背笔挺的身板上变得倨傲优雅。江雨绵推着江唯跟着她的脚步,隐约明白有些人把坚韧隐于骨髓,无论生活如何折磨,她都不会倒下。有韧劲支撑着她,让她重拾勇气,学会反击。 蚕虫破茧才能成蝶,命运需要去冲破、去迎战。所有人都该勇敢。 半地下室有股呛人的粉尘味,屋内墙角霉烂,脏污不堪,墙皮透出多道裂痕。 房东是个头发稀疏的中年男人,妻子早亡,女儿大学离开温城,他便把这边房子租了,陪在女儿身边。 宋香兰与他谈妥,决定先在此安顿下来。这里家具电器虽然老旧,但都是现成的。离一中不远,租金也相对便宜。 屋内窗子只有上面半扇,光线迎着尘粒,在空中显形。江唯驱动轮椅停一片温暖之中,望着正在擦拭灰尘的江雨绵,她踮起脚尖去够橱柜,纤细白净的双手染上污迹。 江唯心中泛起一阵酸涩,他现在什么也做不了,甚至在她被别人扼住手腕时也无可奈何。 他不忍看她撑起本不该她承担的重任,毕竟她肩头单薄,还会在夜里颤抖着低声啜泣。她总把脆弱藏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一方面她觉得她是姐姐,理应背负责任。另一方面,他们活在这个家庭之中,她对他心存隔阂。 但是无论如何,他都想为她撑起天空,让她像万千同龄的女孩一样,明媚如风。 现如今,他却只能眼看着她受欺负,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力。 江雨绵感受到身后目光灼灼,回身对上少年清隽的面容,她瞬间读懂他的眼神。但她不知道如何回应,沉默着低下头。 第14章 14 元旦假期结束,期末考试在即,学校气氛沉寂下来。 江雨绵暗暗着急,用功许多,状态小有起色。但终究与高一时不同,她不再热衷于磨在老师身旁,不会的就向路择安提问。 课上课下,她都努力把存在感降低,不过还是不乏有老师听过谣言,对她颇为好奇。 体育课把两班女生拼在一起,隔壁是文科班,几乎全是女生,体育合班大概五十多人。女老师看着二十出头,应该是第一年授课,教了她们不到半学期,只认识几个性子活泼的。 那天人刚刚站定,密集队形排了四排。江雨绵在最后一排中间,眼前全是乌泱泱的人头。她没太在意前面说什么,神情散去别处。 这时前面的人忽然全转过头来,她不知所措,也转头向后望。 身后是男生的队伍,路择安站在第一排,目光越过她,眼神似有敌意。不过只是短短一瞬,她还来不及看清,那双眼便对上她视线。他抬着头,嘴角上扬。 身边有人拿手肘碰她,她有些茫然地转回去,发觉刚刚是老师叫了自己。 此刻再应已来不及,前两排上了跑道,开始准备活动。 她随着队伍向前迈步,途径体育老师,刚想开口问明,却见她侧头倪着她。那目光很深,夹带着若有似无的轻蔑。 江雨绵瞬间明了,视线避开。她低着头踏上红色的塑胶跑道,望着自己的脚尖,眼中泛起一丝模糊。 她跟随队伍节奏跑动,极力克制着发酸的鼻尖。她告诉自己,不能落下泪来,哭是示弱,只会让人笑话、让人更加瞧不起。 她调整呼吸,嘴边呵出白雾越来越浓,身子也越来越沉重。她冻得双颊通红,耳朵也被风割裂得毫无知觉。 球场方向忽然响起一声呼喊,她刚好迎着那个方向跑去。 江雨绵! 她又听见路择安带笑的呼声,终于看向他。少年背对阳光,揉了揉发顶,嘴角咧开,露出洁白整齐的上齿,笑眼微弯。他下颌线清晰,喉结明显突出,颈部经络分明。 看天上!他冲她大喊,手指向上。她顺着方向看过去,天空中蓝白各占一边,蓝澄澈透亮,白纯洁无瑕。天云交接之处,浮白如絮,拉开丝丝缕缕融入靛色,画面犹如棉花般柔软恬静。 她跑过他身侧,伴随耳畔风声阵阵,他的表情渐渐柔化,眼底似乎流过清泉,明亮纯粹。 江雨绵视线再次模糊,眼眶里波纹翻动,心头涌入暖意,安宁许多。时间仿佛被无限放慢,她长发纷飞,他安然伫立。两人紧邻彼此,站在一片天空之下,风云也随着他浅笑变得温和。 也是那一瞬,她看不见其他,四周世界无限缩小,小到只容他一人。 大课间,夕阳洒进楼道,目光所及一片璀璨,来往的人影都被拉长。 余野迎着光线站在窗边,远处是一片白色的欧式建筑,阳光给建筑渡上颜色,看上去壮阔敞亮。那是温城最知名的贵族学校,周哲就在里面。 她摩挲着窗沿,忽然听见身后响起几句议论,声音由远及近,最终定在不远处。 她本无意去听,正要走开,议论声中蹦出熟悉的名字。 江雨绵?她不是被甩的吗。 不知道了吧,那女声轻细,却掩不住语气里的得意,江雨绵是靠另一个女的认识的他,那两个人本来快成了,是江雨绵横插一脚。 真的假的?你听谁说的? 我骗你干嘛。陈君怡笑着眨眨眼,挽了旁边的女孩往教室走,身前突然横出一个人。 陈君怡上下打量余野。她踩着名牌篮球鞋,裤腿卷起露出纤白的脚腕。上身单穿宽大的雾蓝色薄绒卫衣,单边衣角系了白色绸带,胸前印着泼墨样式的白色logo。她身形单薄,面部也有棱有角,骨相极佳。 此刻她也正盯着自己,那深邃的双眼黯然无光,叫人捉摸不透。 陈君怡并不认识余野,猛然看见这样的眼神,一时愣住。刚才所言,不过是道听途说。她生性并不张扬,这番话只说给了那一个女生听。 余野自然也不认识陈君怡,见她仍肩背笔挺,一脸无辜望向自己,心中升起一股火气。 她又想起江雨绵曾极力忍住泪水的模样,苍白的面颊微微皱起,双唇紧抿,眼中晶莹闪烁。是这些闲言碎语一次次划开她的伤口,让她倍受折磨。 余野怒不可遏,抬手朝陈君怡肩上猛推一把,表情狠戾:管好你的嘴。 旁边的女孩惊得动弹不得,眼看陈君怡向后跌去。 瞬时,有人冲过来,只手将她捞起。 陈君怡神魂未定,眼眶通红瞪着余野,却什么也说不出。她从小优越至今,被保护得很好,没受过委屈,也不知如何争辩。但最关键的是她并不在理。挨过这一下她大概明白,眼前这个气势夺人的女生就是方才话中提过的人。 她收回目光看向来人,少年一头发棕的自然卷,正是杨浩。 陈君怡一阵尴尬,直起腰身闪出他臂弯。 杨浩微怔,看懂她小巧面容上略过的表情,心中隐隐刺痛。 余野虽与杨浩同班,却没说过话。此时她冷笑着与他对望,毫不掩饰眼中的不屑。 在她的视角,帮助敌人的人,便也应敌对,她毫不畏惧。 杨浩走到她跟前,低头俯视着她:你非要挑事是吧? 余野迎着目光勾起嘴角,毫无畏惧之色:对呀,不分青红皂白的舔 狗字还未脱口,杨浩揪起她的衣领,将她死死按在墙上。余野头部撞上瓷砖,有一瞬间的目眩,脖颈处被死死卡住,整张脸因为血流不通而涨得通红。 她拼命喘气,盯着眼前的人,他额头浮出青筋,眉目深沉。 她确实低估了他的力气。 此时周围传来连声的惊叫,却无人帮她开脱,大概她人缘真的太差,大家都恨不得她受教训。 心中似乎野兽在狂搅,明明是别人来犯,却无人帮她。她孤苦燥郁之际,迸发出极强的冲力,右膝顶入杨浩腹部。 杨浩吃痛,后退两步松开手,不可置信地望着她。她背着暖光,高马尾已松散开来,眼神有些空洞,面容却仍凝着股狠劲。那是所有人都未曾见过的表情,四周都愣住了。 杨浩亦是,这一刻他反应不及,肩膀和腹部又挨了几下。 她拧着他肩又要抬膝,他终于清醒过来,反手抓住她的手腕。 余野感觉筋骨似乎被扭断,阵痛撕心裂肺。她极力忍下尖叫,唇齿间闷哼出声。 她死命挣扎,却丝毫无用。 绝望的瞬间,远处传来呼声:杨浩!放手! 那声音急促,似是脱口而出。余野遥遥望去,江雨绵站在走廊尽头,夕阳金黄自她面中穿过,勾勒出圆润幼态的鼻尖。两瓣薄唇微微张开,呼吸之时轻颤。 四目相对之时,两人眸中都蓄满泪水。 余野记得她难过时江雨绵将她拥入怀中,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安慰;她生病时,她请假陪在她身边。 她会听自己讲她不懂东西、尝试她从没做过的事。 昔日她们坐在食堂的桌子上,向操场眺望。她牵着江雨绵的手,感叹时光。纵使家庭支离破碎、人生千变万化,至少还有她作陪。 余野看见江雨绵泪珠滚落,接着匆匆下了楼,留给她决绝的背影。 那时她感到深刻的无力,双腿快要支撑不住。 那样□□地、僵直地站了许久,她缓缓回神,手腕早被松开,身边人群也已走空。 天边余晖消逝殆尽,她用尽浑身力气迈开步伐,机械地行至教学楼门口。 周身寒冷席卷,她的眼泪终于在黑暗里落下。 温城的观前街以夜市闻名,每到傍晚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道路两边摊主支出大棚,争相叫卖。烧烤架子上滋滋作响,面食铺的大铁锅热气腾腾,各种香味交织在空气中。 江雨绵是第一次走进夜市,却没有心情认真逛一逛。周遭热闹鲜活,她小跑着穿过人流,最终停在街尾一排塑料桌椅跟前。 那边围了十来个少年,桌上绿色玻璃酒瓶东倒西歪。 杨浩正好面对着她,双脚踩在椅子上,手握着酒瓶撑在桌角。灯光昏黄,从棚顶打来,他脸上透出明显的醉意。那只酒瓶被举起,他有些摇摇欲坠,嗓音也陡然拔高:你们说,我哪对不起她?扶了她一把,她一句谢谢也没有,他脖颈处浮出青筋,眼里攀上血丝,我为她打架背处分,她今天见我还是躲着走。我就想知道,我在她眼里有多恶心,让她非要那样的眼神看着我、把我当条狗不需要就一脚踹开! 他喉结滚动,喝下一整瓶,蹲在椅子上,头埋进臂弯。 他旁边的男生半拥着他,往他背上拍了拍:她就是吊着你,哥们早跟你说过,你当时还不信。 几个人碰了酒瓶,左右开弓地安慰,声音越来越大,没人注意到几米外站着的女孩。 江雨绵捏着手机,脸色越来越沉,她几乎确认,自己是被骗来的。 二十分钟之前,她刚沾枕头就接到路择安号码拨来的电话。她毫不犹豫地接起,对方声音陌生,现在想来就是这十几人中之一。他说路择安出事了,叫她过来,她再次毫不犹豫地赶来。 可现在人群杂乱,她压根没看见路择安。就算他在这,又能有什么事。 她正思忖着离开,有人发现了她,试探性地叫了一句,听嗓音就是方才电话里的人。 她顿住脚步,对方确认了,调侃道:这么快?走得挺急。 江雨绵不予理会,到跟前从他掌心抽走路择安的手机:他在哪? 对方见她冷着脸,不好再开玩笑:别生气,骗你说他出事,是怕你不来。今天我们几个陪浩哥喝酒,他好像有点酒精过敏,没两杯就倒了。我们都不知道他家住哪,浩哥倒是知道,他朝杨浩努嘴,江雨绵目光追过去,看见杨浩双目通红,仰着头灌酒,周围一圈人在劝。 江雨绵气沉几分:既然是要地址,电话问我就好了。 男生笑着说:得了吧,谁走得开?现在醒着的也没几个。 江雨绵无语,估计他这办法不仅使在自己身上。 他朝杨浩身后的桌上一指,她便看见路择安。 少年安静地趴着,双臂松散,摆在头两侧。灯光在上,描绘他的侧脸双目轻合,嘴唇自然张开极小的缝隙,周身泛着淡淡温柔。 江雨绵一时挪不开眼,微微发怔。 过去许久,她被旁边人轻笑惊醒。 花痴样。 她双颊瞬间通红,不禁想起路择安与他并肩站在走廊,他勾着嘴角,语气欠扁地反问:被我帅到了吧? 江雨绵拉过他双臂,放在肩头,屏气背起他。 那一秒他温热的胸膛紧贴她纤细的后背,她闻见淡淡的香皂味,心跳猛然加快。 他身形清瘦,但个子高,江雨绵转出观前街已经累得气息不稳。 她轻轻将他放下,扶他坐在马路边沿,这条路行人寥寥,路灯光线昏暗,冷清许多。 她正缓神,肩膀忽然一沉,耳边拂过温热的气息。 她身子发软,慢慢转过头,看见他正靠在她肩头,身体有节律地起伏,睡得安稳。 她从未这么近距离看过路择安。他额前散落几缕碎发,皮肤白净没有瑕疵,眉头根根分明,睫毛浓密纤长,下颌轮廓清晰宛如刀刻。 她忍不住朝他眉梢轻点,肩上的人丝毫无觉。 她胆子大了一些,抚上他脸颊,还是时时警惕地盯着,生怕他醒过来。 过了会,见他还是没反应,她轻轻抬手捏了捏他的鼻子。 他在球场猛然越人扣杀,在国旗班发令铿锵有力,在大礼堂演讲嗓音清亮、收获无数掌声但无论是哪个时候,都不比此刻安安静静倚靠着她,漾起的柔波仿佛只属于她一人。 她笑着松手,声音清脆悦然:小酒弱。 她仍眉眼弯弯盯着他,这是这一瞬,她呼吸停滞路择安睁开眼,唇角微扬,脸上丝毫没有醉意。 她惊得从地面弹起来,脑中一片空白,两颊滚烫犹如火烧。 他从头到尾都是装的? 江雨绵觉得又羞又恼,完全不敢回想自己刚刚都做了什么。 路择安却仍是那个表情望着她,似是玩味,又似是发自内心的欢愉。 她避开他的目光,落荒而逃,不给他半分挽留的机会:你醒了,就自己回去吧。 第15章 15 那天事发之后,杨浩被记了过,半年才能消处分,余野本该一样,她倒也无所谓。 恋耽美 -雾漫野(10) 但乔伊态度很坚决,许晋无奈,出面摆平。 余野却不领他的情,从未笑脸相迎,面对学校里的人亦是如此。 江雨绵每次看见她形只影单,心中都会微微触动。可也只是一瞬间的事,她们的羁绊已随人潮淡去许多,现在林霏时刻陪在她身边。 最近几天天气阴沉,有黑云压城的意味。不过江雨绵知道,这个冬天的第三场雪即将降临。隔天清晨,外面已白茫茫一片。枯树之上有孤鸟盘旋,野猫躲在冬青丛取暖,鸭子栖息破冰之间。 江雨绵打着透明雨伞往学校走,脚下不疾不徐,一路看白片坠落。 上一场大雪,风刮得更凛冽、更刺骨。她没有伞,六瓣晶莹的雪花落在手机屏幕上,顷刻间融化,她却已分不清水痕出自何处。 再次远眺,白色霜雪中出现一抹剪影男生侧脸线条硬朗,五官棱角清晰,颧骨高挺,一双丹凤眼傲视着她,神色浅淡疏离。 她呼吸的节奏被打乱,下意识后退一步,耳边却响起清脆的少女音色:姐姐,想什么呢? 林霏一手打着把红底白波点雨伞,一手放在她面前晃动几下,眼睛睁大注视着她。 江雨绵回过神来,舒了口气,拉过她的手。林霏已与她亲密无间,二人之间不必隐瞒。她继续向前走着,语气有些落寞:我又想起周哲了,当时见他最后一面,也下了雪 林霏捏了捏她的手,放开之后从书包侧兜掏出一杯甜豆浆,塞进她掌心:都过去啦!喝点甜的心情好,林霏边说边跳着踩树坑旁的积雪,下雪天多好呀,肯定不用跑课间操啦。到时候我来找你,咱们去拍照片吧! 豆浆热度顺着皮肤往里钻,江雨绵顿时心头一暖,点了点头。 林霏推了下圆框眼镜,咧开嘴角露出笑容。 课间操的前一节课是英语,老师出了名的爱拖堂,今天更是毫不例外地占去了课间操。 班里怨声载道,江雨绵下巴支着课桌,懊恼自己怎么没算到这一茬。 她全然听不进去,双臂伏上来往脑袋底下放,打算睡一会,路择安抢先拉开她的胳膊。 上次他假醉以后,过了个周末,两人都没有提及此事。此时她的火气被勾出来三分,眉间皱起。 路择安看见她的表情,神色未变,嘴角仍擒着一抹笑意。他一抬手,扔过来一枚硬币大小的东西,她没时间考虑,双手合十在面前,稳稳接住。 展开手心,那是一颗银色外包糖果,包装上写的是日文,江雨绵看不懂,瞥了路择安一眼:什么意思? 路择安保持着表情,没说话。江雨绵撕开包装,铺面而来的咖啡味,糖果也是咖啡豆性状的。 好好听讲。他目光挪向讲台,收了笑。 江雨绵会意,吃下糖果。咖啡味道入口微苦,脑子倒是清醒不少,她火气平息一些。 讲台上老师正在点人翻译课文,她赶紧往下读了几行。 其中有一句是:she gave him an ambiguous □□ile. 她不懂这个ambiguous,于是微微转头扫路择安一眼,他正埋头写着什么。 窗外落雪纷纷,为他铺成背景,投映他清亮的双眸。他执笔的手指细瘦修长,手背青筋隐约浮现。 他似乎也是偶然抬头,对上她的目光。她这才发现自己又在望他时愣住,不知不觉视线停留了好久。 怎么了?他声音轻时透着无限温柔。 她把自己的书往那边推一点,指了指刚刚的单词。 路择安凑过来,皂香再次占据空气,她不由得挺直身子。那几秒过得很慢,她能感受到他发梢就在自己脸颊旁边,而脸颊似乎在发烫。她很紧张,手脚不知怎么去摆,心跳声一拍一拍清晰地传入耳中。 他在往她书上写解释,她却看不见他写的是什么。视线里只有墨绿色的钢笔,还有他极其白净漂亮的手。他的手腕抵着书本,笔杆流利地滑动,最后抬开。 那个单词旁边躺着他干净顺畅的笔迹,墨痕规规整整。 看向他时,他已靠在自己的椅背、双手伸长搭在桌上。他手指间拿着那支钢笔在转。 她又望向那个单词ambiguous,暧昧的。 中午便没人有理由把时间占去。 学校的洗手间分布在走廊尽头的楼梯口边,每层之间都有一个。江雨绵特意去了上层的,打算一会去找林霏。 她刚合上隔间门,外面便响起一阵脚步。听声音是两个人,她们一面聊天,一面在洗手池前站定,声音透过门板传入江雨绵耳中。 你是说,余野和周哲是青梅竹马,是她掺和进来的?那个女生嗓音有些粗沉,说话语速度慢吞吞的。 对呀,对方灵动许多,音色清脆,周哲都和余野在一起了,她还惦记人家呢。 江雨绵感到浑身一颤,那声音辨识度太高了,犹如银铃,又似清泉流淌。她站在窄小的空间里,手心紧紧攥住衣角,告诉自己,一定是她听错了。 可是她看上去不像 装出一副委屈样子,就是给别人看的啊,也就你这么单纯的人会信啦。女生出言打断。 外面水声哗哗响过,女生脚步渐近。她扯下一截纸巾擦手,钢制挂式纸筒的器轴与硬质的卷纸轴连续碰撞。她再度开口,语气里毫无波澜:江雨绵就是个□□,到处膈应人。你记得见了她躲着点。 沾满水的纸巾有了重量,落入垃圾筐内塑料袋一沉发出噪响。洗手池旁的女生回应了几句,两人脚步渐渐模糊。 江雨绵拨开门板上的转锁,刚好捕捉到两个人出去的背影。左边的个子略矮,头发梳成一个短小的高马尾,发质有些干枯。右边的身材娇小,肩背挺直,头发柔顺披在肩头。 她身穿白色圆领卫衣,背后印着黄色笑脸。江雨绵想起她笑时眉眼弯起,嘴角会露出尖尖的小虎牙。 耳畔同时回放尖厉刺耳的言语。她早就该想到,这些事情她只和林霏讲过,流言为何传至今日,又从何而起? 可是她为什么这样对她,她扪心自问丝毫无愧。 江雨绵感到清楚的疼痛,似乎身体部件被分裂。眼前模糊一片,液体顺着脸颊落下,她傀儡一般迈着机械的步伐走向操场。 霜雪纷然,却无人在乎,学生们都趁这个机会出来放风。周身一片欢声笑语,有人抓起一把雪扬起,彼此笑闹着。 她垂着头穿梭其中,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忽然想起一句话世间越热闹,我越感到孤独。思量片刻,她又嫌自己矫情,泪水坠落。 林霏早晨蹦蹦跳跳的身影好像就在眼前,她笑对着她,洋溢出这世间最纯粹美好的热情。她说过,将她当作亲姐姐对待,她手心似乎还残留豆浆的温热。 不知不觉间,她坐到观礼台上。那上面有顶棚,淋不到风雪,可她冻得浑身发抖。 她抱住双膝,目光放远。上课铃打响之时,操场上五颜六色的身影朝教学楼蜂拥而去,最后变得空荡。天地苍茫浩大只剩她一人,好似故意让她与残雪一处,尝遍寒冷孤独。 江雨绵低下头,手腕上是一条彩色水晶手链,粉莹莹的那颗尤其好看。那时林霏与她对坐绿茵之上,阳光明媚,她晃着胳膊告诉她这是姐妹之间的浪漫。 她想象不了,她在背后诋毁她时脸色是什么表情,也如面对自己一般吗?她有没有想过自己因为流言而在深夜辗转难眠?她看见这条手链的时候,心中有没有隐隐掀起过愧疚? 或许她从一开始就带着目的靠近,因此从未在乎。 江雨绵抓起手链上最漂亮的那颗,用力一拉。纤细的皮筋被拉断,反弹到她腕上,触感格外清晰。烫伤疼痛甚至不及此十分之一,只因那些都是不相关的人,此刻她疼得满眼通红。 珠子一瞬四散,落地再反复弹起、顺着台阶不断掉落。 她不明白自己错在何处,被人一次次推入深渊。 起风了,雪花飘落的痕迹越来越倾斜。有冰粒落到她露出的皮肤上,寒冷钻心彻骨。 她再次远眺,操场门边出现一抹的身影。女孩跑得很急,发丝随风飘动。身后跟来的男生个子很高,一身黑色。他侧头望着女孩,似乎正在说什么。 江雨绵愣神望着,一时间连难过也想不到,只是麻木。刚才情绪里带出的泪水仍沿着轨迹落下,她浑然无觉。 还未缓神,眼前忽然一暗,她上半身被紧紧圈住。温暖从每一寸毛孔中渗进来,她四肢渐渐恢复感觉。 她感觉到自己被淡淡皂香包围,脑袋被人护在怀里,一下下安抚。她不可抑制地抽泣起来,双手也紧紧抓着他双肩,似是委屈的小孩寻到靠山。 她希望时间慢一些,永远定格此刻也好。因为这时她从未得到的安全感,她可以做任何事,也可以什么都不做。他会一直如此保护着她。 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如浓厚夜色中的月光:不要觉得自己是被命运针对的那个。 余野站在操场边沿,隔过风雪,望见少年用校服裹住女孩,拥抱着她,而他自己衣着单薄。 隔得太远,只有遥遥剪影,可她无比确信,那就是路择安,他神色正透出无限温柔。而江雨绵泪眼模糊。 她心中升起难言的痛楚,这凛冽寒冬包裹着每一个人。 周哲站在她身侧,她明白自己不该难过,这已经是最好的答案。 余野望着周哲,他眼神里的桀骜已褪去不少,如蒙薄尘,看世间万物都温和许多。 她牵着他的手,转过身:她没事了,走吧。 路择安看见周哲走远,将校服从她头上披到肩膀。江雨绵感到动静,微微仰头。少女皮肤雪白细腻,所以眼圈红晕格外突出。她眼眶里还闪烁着晶莹,脸颊布满水痕,鼻尖和嘴角皆是通红。 他低下头,用气声轻道:谁招惹你,就毫不留情地还回去,不要管其他的,记住了吗? 江雨绵眼里水雾再次掀起,喉咙哽咽,她只得拼命点头。路择安为她拂去泪水:听话,不哭了。 她反复抽泣了几次,他一直轻拍着她的背,像安慰小孩一样。她情绪逐渐平息,心中也坚硬了一些。 她从始至终并未对不起林霏,她却让她背负流言蜚语,甚至余野杨浩也为此受伤。她必须要讨回一个理由。 第16章 16 次日,雪已停,天气依旧阴沉。 放学时江雨绵一路跟着林霏,看她与四个女生同行。 拐进和学校有些距离的小街,江雨绵快走几步抓住林霏的衣领,抬脚冲她膝盖后侧踢上去,旁边四人来不及反应,看见林霏双膝已然着地。 她惊叫一声,手撑着地面重心向前踉跄几下,终于站起来回身看向江雨绵。 江雨绵也直视着她,眼中深不见底。林霏感到沉重的压迫感,周围的女生都吓傻了,呆看着她,加深那种羞辱带来的耻感。她顶着压力上前一步,面上再装不出友善的笑意,语气尖厉刻薄:你有毛病吧? 江雨绵望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面孔,眼眶微微发酸,为了掩饰,她鼻尖挤出轻笑。 林霏更加生气,伸手去抓她的衣领。那时小街尽头忽然闪出一个人影,男生背对路灯站立,光线勾勒出高挑清瘦的轮廓。她和他离得不算太远,能隐约看到他面无表情,目光透出若有若无的寒意。那股寒意由不得深思,她下意识就缩回手。 江雨绵对此浑然不知。她抓住林霏的手腕,沉声质问:为什么这么对我? 当时与林霏一同议论的女生也在场,她靠着墙根,双手紧紧抓住书包双肩背带,神情紧张,脸色苍白。 冬夜寂寥寒冷,没有其他行人往来。小街老旧,墙皮卷边,露出灰色砖块,上面还贴了一片花花绿绿的小广告。废弃的自行车被积雪覆盖,隐隐透出锈迹,横七竖八地靠倒在墙边。 林霏静静伫立,气焰似被浇灭,表情也被抚平。风穿堂而过,她双颊通红,齐肩发微微扬起,眼镜下端起了层薄雾。雾散以后,江雨绵看清她眼中水汽氤氲。 江雨绵,林霏开口,声音放得极轻,音色还是一如既往的好听,似水流缓缓,你知道江唯是怎么伤的吗? 她隐约想起林霏似乎这样问过,只是她并未亲眼看见江唯受伤,当时敷衍了几句。她甚至从未问过江唯,也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因为他们有太多隔阂,就算如今宋香兰已将他们平等以待,隔阂也没能彻底消融。 她沉默,看着林霏嘴角扯开一抹苦笑:你根本不关心他,可是从小到大他都在讨好你,期盼你一个笑脸。父母不记得你的生日,也压根不会给你办。他却攒下两个月的午饭钱给你做蛋糕、买礼物。 她脑海里浮现出男孩端着巧克力蛋糕悄悄挤进她房门的画面。烛光跳动闪烁,蛋糕上画着大大的笑脸。他用气声祝她生日快乐,叫她许愿。那次是在高一,许了什么愿她早已忘记,她也感动到满眼泪光。可是这件事后来被父母知晓,对江唯的责怪一句一句犹如滚铁烙印在她心上,以至于回想起这件事时,美好的部分所剩无几。 还有,你中考完,父母希望你早点工作,林霏吸了口气继续道,是他去向父母求情,甚至下跪,才换得你一个机会。你当时明明知道,还是对他冷眼以待。 她想起那晚自己听过宋香兰的话,第一次感到绝望蔓延。她窝在房间的角落泪流满面,浑身颤抖不止,哭到头疼、哭到四肢发麻,最后精疲力竭昏睡过去。第二天江唯将她摇醒,她睁眼看见他,泪水又一次滑落。她深感无力,性别无法改变,他即便什么都不做,未来也一片敞亮。她拼尽全力还是徒劳无功。江唯见她落泪慌忙为她抹去,他黑眼圈很深,看上去一夜未眠。他告诉她,她不必担心了,她可以读高中了。 那时她隐约记起昨晚听见主卧有动静,这样想来,是江唯为她求情。她片刻感动以后,心中又难过起来。她才十几岁,已经背负如此重大的偏见,以后还有那么多年,她该怎么熬过去?如同逆着暴风雪上坡,累得她喘不上气。如果这就是生活,也太辛苦了。 那个被悲伤摧残折磨的夜晚,她此生难忘。这些痛恨扎根在心中,使她和江唯划开更深的鸿沟。 如今再想起,她依然会痛,只是没想到江唯为了自己不惜下跪。他双膝落地的瞬间,是何种心情?那些被她漠视甚至仇视的日子,他如何忍住委屈继续陪伴她左右?如何一次次收拾心情讨好她?江雨绵已经比以前成熟,她明白他没有做错任何、白白受自己排斥。 寒风迎面而来,她这才感觉到脸颊上冷得刺骨,原来早已湿润一片。 就算你百般冷漠,他还是把所有温柔都留给你。他会偷偷给你准备早餐、给你削水果、趁你不在教室把唯一的伞塞进你桌洞。他会每年生日都许愿你平安顺遂、在考前去寺庙为你祈福。他还会把情绪都积在心里,难过从不让人发现。我前前后后问了很多很多遍,他才肯说,只是他永远不会亲口告诉你,他受了多少伤、付出了多少。 我真的羡慕,你占有他这么多情感,林霏目光灼灼,极力忍住泪水,嗓音微哽,音调拔高了几分,可是你在乎吗?连他怎么伤的都不知道! 江雨绵忽然明白,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以她的视角为江唯找回公平。林霏并不真的理解江唯,更体会不了她受的痛苦。一码归一码,她欠江唯,并不欠林霏。 只是此刻,她已泣不成声,她甚至不敢听她说出真相。 立冬那天,漫天飞雪。 林霏远远望着少年背影,他一身秋季校服,单肩挎着黑色书包,步履匆匆。雪下得很大,一片片略过林霏的视线,她看见江唯忽然停下步子,站定在街角。 恋耽美 -雾漫野(11) 她有些担心,江唯没有伞,又穿得单薄,如今白霜已夹杂在他发间。 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天桥上站着一对男女。女孩长相张扬明媚,叫人一眼难忘。她披着一中的高二校服,林霏曾经听过别人评价余野如带刺的玫瑰,那时直觉强烈,眼前的人就是余野。 男生个子高挑,脸庞骨感极重,棱角处处分明。他面无表情,抓着余野的手腕,身上有股戾气,让人背后生寒。 隔得太远,听不清他们对话。只是余野眉头紧锁,死命挣开男生的手,快步走下天桥。男生往下追了两步,身前忽而横出一人。 林霏心跳漏一拍,不知何时江唯上了天桥。 她看见那个男生烦躁地偏头,高声喝令江唯让开。 江唯上前一步,仰着脸直视他,抓起他的衣领。 风中翻起白雾,林霏只听见了几句。她大概明白,这个男生叫周哲,是江唯姐姐的男朋友,如今他纠缠余野,被江唯逮到。 她不敢贸然上前,站在桥下几分钟,浑身浮出冷汗。 她看着周哲手上忽然一紧,狠狠推江唯一把,他来不及反应,顺着力又后退了几步。 那一瞬间已经来不及了,融雪湿滑,他踩上台阶的边线,后脚向下一错,沿着台阶滑了下去。台阶分为三段,每段之间有一个平台,江唯躺在第一个平台上,泥水混着血水瞬间将白衣染污。 林霏呼吸静止,双腿瘫软。她强撑着站立,却无法挪步,喉咙也无法发声。她看着周哲仍然面无表情站立着,只是他的手在颤抖。 半分钟以后,他跑过去,见江唯双目紧闭,试探性地推了一下。确认没动静,他立即叫了救护车。 白雾之中,红□□光交替闪烁,鸣笛尖厉,划破漫漫长夜,林霏孤独地站立着,似乎流尽泪水也无法抵御恶寒。 江雨绵想起那天她坐在餐厅把电话拨过去,他很郑重地说:我对不起你。 当时是她第一次知道浑身傲骨的人也能换上这幅语气,她也因此更加坚定,她是于他而言特别的那个。 林霏告诉她,她嫉妒、甚至是憎恶她。因为她,江唯心中住不下别人,他一心只希望姐姐平安幸福,就算为她受伤,也绝口不提,他不愿姐姐为难。然而江雨绵对这些并不珍惜。平安夜她最终没有走进医院。她没有同时面对他和江雨绵的勇气,遥遥看上一眼便足够了。 林霏扬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双眼微微弯起,还是以一种极平淡的语调开口:这就是你要的理由,我伤害了你,我道歉。但你让江唯受的伤痛不止于此。今后对他好一点吧,至少对得起他的付出。 雪后初晴,朝阳散出金色,半地下室的窗子虽被积雪冻住,却挡不住暖光拥入。 江雨绵知道今天就是江唯拆石膏的日子,早早起来等在客厅窗前。她打开手机,翻到一张林霏的照片。那是她们初识之期,她给她买药,没有赶上食堂盛饭,她把她买的面推给她。照片上的小姑娘端着面碗,眉眼弯弯。她几度犹豫,还是按下删除。 刚好此时,宋香兰推着江唯走出房间,他身上盖着灰色外套,面部清瘦,两颊略有些凹陷。 她走过去,扶上轮椅手柄,脸上挂起笑容:妈,你这些天照顾我们够辛苦啦,我送他去吧。 宋香兰长发盘在脑后,额前散下几缕,不觉凌乱,反而添了些韵味。现在的日子虽辛苦,但她状态比之前好了太多,眼底也常溢满温柔。此时她轻轻拍了拍江雨绵手背,语调和缓叮咛道:路上小心,完事就赶快回来。医院人多杂乱,别让人挤了碰了,照顾好弟弟,看好包 江雨绵心底无端升起一股幸福感。她反握住她的手,声音含满笑意:放心啦! 医院不远,她推着江唯步行前往。日光明晃晃的,投在身上激起一片温暖。路两旁树丛上积雪未融,来往车辆不多,因道路湿滑都行驶缓慢。温城的晨曦如钢琴曲缓然轻启,美好得不真实。 她低头望着少年蓬松的发顶,目光细细往他脖颈上扫去,白净皮肤上有道很浅的淤痕,淡青色,看得出时日已久。 江唯她轻唤出声,却不知从何说起。 少年微微抬头,视线温柔扫来,如春风和煦。他静静等待着下文,嘴角漾开笑意。 她手上紧了紧,呼吸略有些局促:对不起如果没有我,你也不会如此。 他仍微笑着,垂下头,抬手拉过她。他手指细瘦,掌心干燥而温暖。 不要道歉,也不要自责。这件事本就与你无关,现在你也与他无关。我只希望你平安快乐,答应我,不要因为我、因为家里的事难过。 她手指间用力回握:那你也要答应我,有话不要憋在心里,觉得我哪里不对都要说出来。以前是我错了,我太幼稚,把那些不公算在你头上。现在我已明白,我欠你太多。从今往后,我必定尽我所能去弥补。 她低头,看不见他的面容,只觉得他肩头微颤。那一刻她暗暗发誓,此生绝不食言。 天空澄澈高远,白云如花绽放,层次分明。日光明亮,微风轻抚,干洁的空气拥入鼻腔,双颊已不觉寒冷。 江唯声音微扬:姐姐,天气真好。 第17章 17 一月底温城各校进行期末考试,考完就算是放假了。一中多留了一个上午供大家收拾桌洞和柜子。 江雨绵存在学校的书不少,她好不容易全装进包里,却发现怎么也背不动,她使出蛮力,双臂环抱起书包。刚要走出教室门,身前忽然立出一个人影,将她拦下。 江雨绵抬头,惊喜道:路择安? 她记得他不爱在学校放书,以为他今天不会来了。 路择安两手空空,身后也没背什么。他嘴角擒着一抹笑意,音调刻意挑高:要不要帮忙? 江雨绵双臂发酸,却想逗逗他,于是故意收笑走下台阶:不用麻烦 话音未落,她感到身前的东西被人抽走,视线也开敞许多。她转过头,路择安单肩挎上她那只死沉的书包,眉毛也不抬一下。她有些发愣,转眼他已行至教学楼门口,半侧着身靠在玻璃门框上。男生四肢颀长,骨骼棱角锋利,眼中半含笑意半含温柔:走快点。 江雨绵小跑着跟在他身后,转出校门。因为是上午,人流并不聚集,街上还算清净。 她也只一眼,就看见周哲。无论何时何地,他永远那么耀眼。 周哲穿着黑色卫衣外套,灰长裤,脚上踩着Air Jordan的新款。他侧着头,单手拿着手机,修长的手指在屏幕上划拉,刘海散在眼前,神情慵懒。 他似乎感受到目光,抬起头往她这边看过来。 江雨绵心中停滞一秒,但目光并未回避。她想起林霏描述的场景,那个雪夜,他以何种心情按下她的接听键。她的眼神变得尖锐,周哲有些恍惚,隔着街道,眼前似乎涌过人流。他想起余野,也是在这个地方,他们遥遥相望,彼此眼中饱含锋芒。 天边覆了层薄云,日光发白,地上浅浅落下枯枝的阴影。 回神之际,江雨绵已经站在他面前。她仍单薄瘦小,皮肤白皙,长着一张鹅蛋脸。只是眉目间与旧时不同,褪去害羞与青涩,她神色更加锋利,以前她是不敢如此与他对视的。 周哲嘴角勾起笑容:好久不见。 树影投在面颊上,轻扫她的眼睫,她仍望着他,没有开口。 周哲把手机滑进口袋,提起脚边奢侈品袋子,递了过去:拿着吧。当初给你的,我没有收回的道理。何况我对不起你,你收下它,我心安一些。 江雨绵没接,冷声道:你把我弟弟推下天桥,这些东西就想弥补?你把我想的太随便了吧? 周哲眼底沉了沉,收回手,倒也并不生气:我把你弟弟送到医院,跟你父亲谈了,给了他一大笔,用作医药费绰绰有余,这事也算是私了了。 她眼眶微红,一时沉默。江明亮没有提及此事,想必钱早已被挥霍进赌局。 但这事错在我,还是跟你道歉,周哲语气平淡,吐字极轻,再度重复道,收下吧,我心安一些。 江雨绵深深吐气,调整着呼吸。她再次与他对视,眼神更加深重:周哲,不要可怜我,我已经摆脱了,而你还沉溺在偏执的爱里。 周哲怔住了,许久才回头看女孩离去的背影。她长发束在脑后,随着走动左右微摇,身边还走着一个挺拔的男生。她真的变了许多,短短月余,眼神已完全陌生。 他想着她的话,生出几分烦躁,随手将袋子扔进垃圾桶,朝一中门口走去。 余野正站在门口,刚刚的一切她尽收眼底。 她看着路择安站在街对面等待,身后背着江雨绵的书包。 那一刻她心中比想象的轻松,她只觉得欣慰。所幸江雨绵最终平安喜乐,她不知道何时再回温城,何时再见到她。这个曾经情同手足的女孩,也要就此告别。 周哲走过来,骨子里的倨傲在看见她时变得柔和,她也走过去,声音很淡:我这周末就回南瑜,跟我爸住。乔伊怀孕了,这些都是许晋安排的,我也不想留在这了,太累了。 周哲唇角微弯,拿手机订了张票。 余野覆上他的手腕:你进温城的学校费了不少劲,现在怎么回去? 他猛然将她拥入怀中,她面颊紧贴着他胸膛,瞬间周身温暖,她感受到他的手覆在她发顶,轻轻揉了揉:不用管我怎么回去,你在哪我就在哪。 她想起在网上看见的话,被爱好似有靠山。那一秒鼻尖泛酸,感到无比安稳。 她环住他的腰,故意道:你不怕我是为了躲你吗? 他手臂间更用力一些,压得她呼吸凌乱,他低哑的嗓音轻轻敲击她耳膜:那又怎么样呢,你甩不掉我的。 周六一早,江雨绵坐在书桌前拆开刚收到的信。 信封包装的很漂亮,白色底色,边角坠着红玫瑰,中间金色的火漆印上也用线条勾勒出玫瑰花来。 展开信纸,字迹行云流水,写满整张。江雨绵心跳快了几拍,她认得余野的字,只是她不敢确定,也不明白为什么。 她一行行读下去:雨绵,展信安。你一定很奇怪为什么我会以这样的方式联络你。实际上,这是我最后的怯懦,我不敢再与你见面。我伤害到你,虽非直接,可我心中有愧。 第一次知道,是在校门口。我当时很心慌,后来他又来找过我,我告诉他这样没用的,我不会理他。后来我还是决定告诉你,我不想你被骗,我以为你不会陷得那么深。 那天你误会了我,我回去难过了一阵,不过我也想明白了,是我的方式太过激进,任谁也接受不了,可是后来在天台,我还是没能控制住自己。如果我再坐视不管,可能会发生不可挽回的事,我不允许有一点点你遭受不利的可能。不过现在我想,他不会的,他本性不坏。 然后我答应了他,在风雪中,我看着你离开。我常常想逃避,如果我早点答应,如果他没来温城,如果我留在南瑜有太多如果,但我并不后悔,毕竟我们认识一场,也许这些都是命中注定。这不是一个人的冬季,我也有我的注定。比如我的母亲会再婚,生下属于他们的孩子,而我无权干涉。 再然后,我听见关于你的流言,还和杨浩打起来。你出现在楼口,我太过意外。我想起你是我在一中的第一个朋友,也是唯一的朋友。从你抱着我、安慰我、与我同病相怜起,我就认定了我们的缘分。 关于路择安,我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喜欢上他。他是第一个让我感到自卑的存在,因为他,我也常暗暗与你作对比。你比我纯净太多,你有光明的未来,有能永远陪伴你的弟弟。而我看似张扬热烈,其实一直孤身一人。 路择安真的很优秀,对你也很用心。你让我珍惜周哲,那你也要好好珍惜他。也许世界真的在我们的背后。 雨绵,接下来,才是我写这封信的原因。我要离开温城,这里束缚着我,给我留下一些不好的回忆。我要回故乡,回到南瑜去,周哲也与我一起。在那里才有我想要的生活,我才会真正自由快乐。不知道下次见面是什么时候,我周六早上七点的机票,如果可以,来送送我吧。我很想你,希望你能原谅我,希望你平安幸福。 江雨绵的眼泪一点点攀上眼眶,她把视线慢慢下移,最终落到余野二字,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她望向墙上的挂钟,七点十分。这封原定昨天送达的信件延误了。 这时外面传来轰鸣声,她不顾身上单薄,跑出单元门。 抬起头,天空高而广阔,颜色呈现深蓝。一架飞机刚好穿过,闪着信号灯,机尾在上空拖出一道靓丽的白弧。 太阳自东方斜出,金光洒遍大地,令人称颂自然雄伟。 她心中扬起无限的力量,她相信,那里面就坐着余野,她会听见她的心声她早就谁也不怪了,她也将她视若珍宝,愿她一生无忧。 寒假正式开始,江雨绵总爱和江唯待在图书馆。他正常走路已没有问题,恢复得很好。 那天江唯有事,她一个人坐进图书馆,却很难读进书去。 她掏出手机,犹豫着给路择安发了条消息:在干嘛? 对面很快显示输入中,随后弹出消息:没什么要紧事。 她不知为何心跳得比往常快些,反复打出几句话,又删掉,不知该怎么接下去。 这时他又说:你在做什么? 她敲下:在图书馆。 怎么不看书?是不是在偷懒。 她下意识怕他对自己产生什么负面印象,忙编道:看久了,休息一下。 对方回得很快:当我不知道啊,图书馆九点开门,现在才过去几分钟? 江雨绵瞬间感到面颊有些发烫,赌气不回他,他又发过来:不过看书哪有跟我聊天有意思。 她发过去三个句号,对方又道:你在顺源路? 对呀,温城的图书馆也就这个了。 我去找你? 江雨绵几乎听见心跳的声音,她强压着打字:你也在这边? 这时对话框沉寂了一阵,江雨绵把页面合上打开几个来回,突然看见杨浩发来消息,她点进去,是一长条语音。 她正奇怪,毫无防备的点开,声音大得吓了她一跳,她连忙在音量键一通乱按,周围人都朝这边看过来。 她把头垂下去,神魂未定地将手机贴在耳边放了听筒模式。 那边杂音明显,似乎在游戏厅之类的地方,接着杨浩的喊声传入耳中:姐,我们在电玩城,离顺源远着呢。你让路择安好好打一会,我晋级赛要输了! 江雨绵知道游戏不能暂停,晋级赛也是很重要的东西。 她望着手机发愣之际,路择安那页已弹出回复:等我一会,马上到。 第18章 尾声 春节和元宵节相继过去,天气一日比一日温暖,江雨绵常和路择安一起去图书馆。 那天她站在地铁站门口,恍然看见角落生出一抹明亮的颜色。小枝细长拱形下垂,呈纷披状。零星的金黄散落翠绿之间,灵动而充满生机。 地铁的扶梯渐渐升起,先露出他额前的碎发,然后是温柔和缓的眉眼,高挺的鼻梁,明显的唇线与下颌。他穿着白色连帽卫衣,身上挂了个黑色挎包,裤子是宽松的工装款,上面有很多口袋。他个子高挑,长手长脚,脖颈处也是经络分明的。 恋耽美 -雾漫野(12) 路择安看见她,嘴角流露出微笑。他朝她走来,一步一步迈入光芒之中,笑容也愈加明显。 江雨绵也笑了,跨两步上去,与他并肩:路择安,她摊开靠近他的那只手,掌心朝上,五指分开,我手冷。 路择安望着她,发梢被光渡得泛金,整个人散发着暖意。 他忽然抬手,与她十指紧扣。 身后点点迎春散出清香,它寓意着真诚和希望,也意味着凛冬过去,春光已至。 全文终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