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不见我们的耳朵了》 第1页 《他看不见我们的耳朵了》作者:matthia【完结】 文案: 一场事故之后,他说他看不见我们的耳朵了 【预警:第一人称】 沿海城市一游艇失踪,艇上原本共十人,搜救人员找到空艇,并在附近海域找到一名幸存者。幸存者身上有不明原因的外伤,且失去了发生事故时的具体记忆。 幸存者是“我”同母异父的哥哥。由于儿时家中变故,大哥抚养过年幼的我,在我成年后,我们却多年不再见面。 我暂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总之,大哥说,他看不见我们的耳朵了。 =============================== 其他介绍: 主角是一对兄弟,故事是亲情向(可能连亲情都没有,严格来说是关于观察病情的故事) 故事可能有点克味,但也还行,没有神系之类的东西,全文都没有恶心怪物 不太长,应该很快就能发完, 但剧情可能比较绵绵的(?)比较慢,不太刺激,推荐有空闲时阅读 第1章 归来 凌晨三点我接到一个电话。电话里是个女声,自称警方,我睡得迷迷糊糊的,第一反应是她打错了。 她说出了我的姓名,还有我哥的姓名,问我是不是他的亲属。 我立刻清醒了。挺奇怪的,为什么会找我,我和大哥好多年没见了,上次见面还是在我大二的时候。 我赶紧问有什么事。她说我哥受伤了,现在在医院,报了一个地址,希望家属能尽快赶过去。 我第一反应觉得是诈骗,但马上又想到,人家没跟我要钱,而是希望我赶紧去那个医院……那恐怕是真的了。 我赶紧询问前因后果。她很冷静地告诉我,我哥没有生命危险,只是现在说不了话,打了麻药正在睡。 她让我先收拾必要的东西和证件,然后我们加一下微信,她把刚才说过的地址定位之类的都发到我手机上,让我先出发,再慢慢告诉我详细情况。 事发地在A市,是大哥工作的城市,距离我这里不算太远,开车过去就行。但我现在状态有点乱,可能开不了车,于是就在网上叫了个车。 等待网约车来时候,刚才那个女警在微信上联系了我,还给我发了一些图片。图中病床上的年轻人确实是大哥,照片只照到了胸以上。能看到的是地方倒是干干净净的,也看不出伤得重不重。 除了照片,女警把事情的前因后果也陆续发给了我。 昨天下午,沿海的A市附近有一艘小游艇失联了。 这批游艇出自当地一个旅游项目,正常情况下不会开出去太远,其中一艘久久不回来,公司很快就察觉到了异常。人们花了几小时才找到了船,船已经开到了平时不让去的海域里。 救援队登上游艇,发现船内空无一人,原本这艘船上应该一共有八个客人,两名员工。 救援人员扩大搜索范围,午夜前后才终于找到一个幸存者,也就是我大哥。他穿着救生衣飘在海上,还有一点微弱的意识。 上天够眷顾大哥了,除了他以外,其他人到现在也还没搜寻到。 截至我坐上车,上了高速时,据说A市那边还在继续搜救。 清晨,我终于抵达A市,花了很久才找到地址上的医院。 我终于见到了之前和我取得联系的女警。她说我哥的情况比较特殊,无论如何还是叫家属来谈谈比较好,近期就由她专门负责和我沟通联系。 我急着问病房在哪,女警却拉着我坐下来,说先休息一下,她先问我点事情。 “对了,你联系得到他父亲吗?”女警问我。 我摇摇头:“我从来没有存过叔叔的联系方式。” 是的,大哥的父亲并不是我的父亲。我们是同母异父的兄弟。 母亲结婚后有了大哥,后来母亲与前夫离婚,大哥跟着母亲过。 离婚两年后,母亲和新的爱人有了我。我和大哥差8岁。 可惜的是,我并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母亲和我生父在一起的时间很短,而且没有正式登记,她是一个人抚养我的,大哥也帮了不少忙。 要算起来,我真的并不是个幸福的人。在我还是小学生的时候,家里出了一件大事。母亲失踪了。 该报警也报了,所有人都很重视这件事,但找了很久也没找到,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也就登记成死亡了。 如今想起这事我仍然很难过,但毕竟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我还是能冷静地回忆它的。 警方肯定早就知道我家这个特殊情况了,所以压根没问我母亲在哪,而是只问起了大哥的父亲。 据说他父亲离婚后也没有再婚,一直是一个人生活。除此外我就不知道别的了。 除了这些,女警还问了我很多无关紧要的事情,什么路上顺不顺利啊,早上高速人多吗之类的。 我能感觉到,她好像是在舒缓我的情绪,想先随便聊点什么,让我尽可能放松。 之所以我感觉到了这一点,是因为我不久前刚看到过类似的面试技巧:走进目标公司前,先在附近找什么人随便聊聊,聊无关的事情就行,这样你的心灵就会吃到一种“欺骗餐”,产生很熟悉这个环境的错觉,情绪能舒缓很多,对接下来的面试会有帮助。 -- 第2页 她需要我尽可能放松。 也就是说,有坏消息在等着我。 聊了一会儿,她接了个电话,接完后就带着我上了病房楼的电梯。终于要见到大哥了。 见到他之后,我大吃一惊。 我完全明白了女警为什么要先安抚我,也明白了为什么之前的照片没照全身。 大哥躺在病床上,还昏睡着。腹部、腰部和四肢上有数个狰狞的伤口,已经缝合处理过了。可能是医疗上的什么需要吧,伤处并不像电视剧里那样用绷带包着,而是暴露在外,看着真是触目惊心。 看这些伤的模样,这哪像是在海里遇难?倒更像是被人砍伤了,或者是被野兽咬的。 病房里正好有个护士,她安慰我说,病人状况稳定,已经脱离危险了。其实之前他醒过来一次了,现在只是又在睡觉休息,不是昏迷,让我别害怕,多等等就可以。 我还是挺慌的。虽然很多年没见过面了,但这毕竟是我唯一的亲人。 我和大哥的关系,怎么说呢……要说亲密吧,好像也不是那种肉麻的亲密法,我们好多年不见面,互相也没个表示,看着像是关系不太好;可要说我们关系不好,也肯定不对,我对他还是很有感情的。 当年母亲失踪之后,我才十岁十一岁的样子,社区、老师和大哥一起照顾我。后来大哥也没上大学,就靠打零工,我不知道其中有多少原因和我有关。 外人的帮助始终有限,我小时候的生活真的是靠大哥一个人撑起来的。他从不居功,也没跟我要过什么回报。都说长兄如父,他却并不像什么“父”,他从来不摆架子教育人,从不拿身份压我控制我。他这个人天生安静,不爱多说话,除了照顾我的正常生活外,他就只是安静地做自己的事。 几年后,我上了大学,第一年学费是他交的。后来我也打了工,也申请下来了贷款,就不用他再出钱养我了。 他离开了我们一起长大的家,去了A市工作,好像是去做生意什么的吧,还挺忙的。渐渐地,他的生活有了起色,我也有了自己的收入,我们俩的接触就减少了。 我们一直留着彼此的联系方式,逢年过节也会互发问候,只是一直没再见过面。 这事仔细想想也很微妙。 我们工作生活的地方相距并不远,按说是完全可以经常聚一聚的,但我们谁都没有主动提起。 他不提,我就也没提。 而且我一直有种奇怪的感觉:我完全不觉得他离开了,没有分隔两地的距离感,从前是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就像两个养在同个大水族箱里的鱼,分别游到水族箱两侧,也不算是分离,而是仍然在一起。 我坚信,大哥肯定也是这种感觉。 这种想法没法分享给别人,别人不会相信的,他们只会觉得我和大哥是血缘薄、没感情。 我的脑子陷入回忆,手上腿上却闲不下来,马不停蹄去补办了一堆医院的手续,然后打起精神,准备去见见医生,问问大哥的伤势。 回到病房,医生已经主动来了,正在等我。 他让我跟他去办公室聊,病房里有护士照顾着,不用担心。 办公室里有我,女警,医生,还有两个我不知道身份的男人。他们也不说自己是谁,估计是当地什么部门的人吧,毕竟这艘船出的是大事。 我们坐下来,医生说出第一句话,我就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他说,大哥的伤应该是动物撕咬造成的。 既然事情发生在海里,我立刻问是不是鲨鱼。旁边的一个男工作人员说,那片海域根本就没有鲨鱼,多少年来一直都没有,至今也没发现任何鲨鱼活动痕迹。 女警说,伤口都取证过了,受伤原因可能普通医院判断不了,需要多名法医来详细研究鉴定。 这时又一个医生推门进来了。她自我介绍是神经科的,刚才那个男医生是普外的。女医生和男医生互相看了一眼,从眼神看,他们好像是准备说很重要的事。 其他人脸上也都有种严阵以待的表情,看得我有点慌。 我最怕他们不说话,一不说话我就开始胡思乱想。 女医生想了很久措辞,一开口,就跟我说了一大堆这样那样的专业名词,我多数都听不懂。 我只能听明白一点:大哥醒过来的时候,有些反应不太正常,可能得做进一步检查。 我问具体是有哪些不正常?女医生举了个例子。她说:“他醒着的时候提到了一件事……他说看不见我们的耳朵。” 这话把我听懵了:“什么叫看不见耳朵?” 女医生说:“我们一开始也没明白,后来详细问了一下,他说的就是字面意思,他看不见别人的耳朵了。” 第2章 你们其实有耳朵 大哥之前醒过一次,他一直盯着医生看。 医生正在给他处理伤情,他突然问:“你受伤了?” 医生觉得是因为他打过麻醉,再加上受伤,人不是很清醒,就顺着他,随便嗯嗯啊啊地答应着。 大哥又看护士,左看右看,渐渐情绪有点激动。 他用没多大的音量尽力喊着:“你们都怎么了……这里是怎么回事啊?怎么都没有耳朵?你们的耳朵呢?” 救治过程中,大哥的状态很不对劲,很难沟通。 -- 第3页 医生认为,他这种情况可能只是麻醉后的一些正常反应,也可能是遭遇意外时有别的损伤。 当然也有可能是精神原因。大哥经历那样可怕的灾难,受到了一定的刺激。总之,随着身体恢复,他的幻觉应该会消失的。总之还要进一步观察。 听完这些,我反而不是很怕了,还松了口气。 大哥身体肯定没问题,只是太害怕了,其实就和做噩梦差不多吧,将来肯定会恢复正常的。 谈话之后,女警和那两个男工作人员都先离开了。关于游艇失联的调查还在继续。女警说会随时回来看我们。 就这样,我选择留在医院陪床,盼望着大哥早早好起来。反正我三天前刚刚裸辞,也不用上班。 ======================== 昨天没睡好,我就趴在大哥床边睡了一会儿。 我坐着小板凳,趴在病床上,姿势其实挺难受的,但这一觉竟然睡得挺实,甚至做了梦。 是个噩梦,内容是好多年前发生过的真事。 这事并不是我亲自经历的,而是发生在母亲身上的。大哥长大点懂事后,母亲讲给大哥,后来有了我,给我也讲过,再后来大哥来照顾我,他也提起过。 人脑就是这么神奇。明明是我听来的故事,在梦里,却转化成了有画有声的电影。 梦的情节很简单。大哥还是个小婴儿,他不见了,所有人都在到处找他。 我很快就醒了。一抬头,看见大哥就躺在我面前,睡得安慰,脸上也比较有血色。 我握了握他的手,又是安心,又是心酸。 大哥小时候差点被人抱走,幸好有惊无险,很快就找回来了。 找不到孩子的焦急心情好像长期烙印在了母亲身上,她经常梦到大哥丢失,每次梦里大哥都是婴儿,她不停不停地找他。 母亲每次梦到这些,第二天都会跟我们说一遍。据说心愿不能随便说出口,但噩梦要说出口才能破。 具体讲起来,梦里那件事的原型是这样的。 那时母亲和前夫还比较恩爱,事情发生在给大哥办满月酒的那天。 满月酒很隆重,是为弥补母亲和前夫婚礼的简陋。他们结婚的时候条件差,和家里关系也有点僵,酒席没好好办。后来过了些年,他俩生活得还不错,又有了小孩,双方和家庭关系就缓和了一些,所以这场满月酒大家都想好好弄。 酒席上不仅有双方父母,还有父母老家的各种亲戚。有些亲戚关系比较远,夫妻俩都不怎么认识。 刚满月的孩子并不能吃饭,说是给大哥办酒,其实就是把他一个人放在摇篮里睡觉,一群大人吃吃喝喝。 席间,母亲的一个表妹走过来问她:“你小孩呢?” 母亲楞了一下,去摇篮那边看,孩子不在里面,不知道被谁抱走了。 她原本以为是哪个亲戚抱了孩子,结果找了一圈也没找到。母亲开始慌了,酒席是包场,没有外人进来呀!难道是服务员里有坏人?甚至是外来的人贩子混了进来? 她前夫也特别着急,而且特别自责,觉得没有重视酒席的安全性,一定是有坏人进来了。 他们立刻联系饭店,调了监控录像来看,一看之下,还真的找到了孩子。 不是在前几分钟的录像里找到的,而是在实时监控画面里找到的。 就在夫妻俩走进安保室的时候,直接就看见了其中一个监控屏幕里的画面:一个女人站在电梯里,抱着丢失的婴儿。 电梯是上升的,也就是说,那人不是抱着孩子离开,而是从外面把孩子抱了回来。 经过母亲的婆婆辨认,说这个女人是前夫那边的亲戚,哪个表姑姑的女儿什么的,关系远得很。 没过多久,这个远亲走回酒席,把孩子抱回来了。大家问她怎么回事,她有点傻愣愣的,完全说不清楚。 她大概的意思是,她出去上卫生间,碰巧看见有人把孩子抱走了,她正好看到,就一路跟着,最后那个人也没说什么,就把孩子又还给她了。 问她对方是谁,什么样,她也说不清。她描述了对方长相,一会儿说是男的,一会又说是老太太,再多次跟她确认,她又说那是个小孩。 后来听人说,这个远亲的好像是脑子稍微有点问题,这不是骂她,是她真的有一些先天疾病,也能正常生活,但是智商偏低。他们家小时候生活条件差,家里也不重视,一直没有治疗过,平时她不怎么说话,看不出来。 大家继续查监控,想看到底是谁抱孩子走出去的。 结果无论是电梯还是楼梯间,任何地方都没拍到有人抱孩子下楼的画面。饭店监控画面是连续的,而且是刚刚出的事,又不是多久以前,视频都还在,都没删,怎么就找不到相关画面呢? 虽然孩子回来了,但母亲和前夫都想报警。最后在一群亲戚的劝说下,还是没有报。 这事看着是完了,其实却是母亲不幸的开始。 从那以后,前夫的情绪变得很奇怪。他没事就坐在床上盯着儿子看,一动不动。 母亲问他怎么了,他刚开始不肯说,后来还是忍不住说了。 他非常严肃地跟母亲说:“这孩子有问题,不是咱们的孩子。” 母亲非常吃惊。孩子当然还是他们的孩子,当妈妈的怎么可能认错? -- 第4页 她前夫列举了一堆孩子身上的不同之处,但其实都站不住脚。这么小的婴儿,本来就是一天一个样,面相身体产生变化太正常了。孩子身上也有一些小痣之类的,痣的位置都对。 母亲觉得丈夫是被丢孩子的事吓到了,情绪有点敏感,将来肯定会好的。 但是,他并没有好起来。 他的疑心病越来越重,最后甚至不愿意接触儿子,口口声声说孩子不是他的。 他太过分的时候,母亲就和他大吵起来。他急了会大喊大叫,如果“不是我儿子”这种话被邻里听见,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指责母亲不正经。 他根本不为母亲考虑,只是一个劲地拿出各种理由,反正就是认为孩子被人换了。 母亲把情况也告诉了公婆。其实从前公婆都不太喜欢她,可现在看着他们儿子这幅崩溃的样子,他们也吓到了,所以没有像从前那样指责母亲,还帮母亲一起规劝前夫。 母亲意外地获得了全家人的支持,但她一点也开心不起来。 逼不得已,大家带着孩子做过亲子鉴定。鉴定父子关系还不够,还要鉴定母子关系,连鉴定中心的人都没见过这种要求。 从结果上看,孩子就是他们的孩子,但母亲的前夫仍然不信。 他看过很多次心理医生,情况一直也没好转。 几年过去,孩子都能满地跑了,前夫也渐渐不再提这件事。但他并不是治好了心病,他仍然觉得孩子被换了,只是没办法证明给妻子看,所以强忍着生活下去。 那几年母亲一直憋着气,生活得相当不开心。 丈夫对孩子的态度非常冷漠,甚至有时候急躁的态度还会吓到孩子,她怎么劝也没有用,根本没法沟通。 在孩子该上小学的时候,这种日子走到了尽头。 母亲和前夫和平分手,孩子毫无悬念地跟着她。她的前公婆倒是想要孩子,奈何她前夫主动放弃。 分开之后,她前夫从单位辞职,回了老家,也不知道后来都在干什么。 母亲和前小姑子的关系还行,后来她从小姑那得知,前夫回老家住了一阵,忙着到处走亲访友,好像是想找当年酒席上那个女亲戚。那家子人不太待见他,这过程中,他还惹出过很多乱子。 听了这些,母亲立刻就明白了。前夫恐怕是在找“他们的儿子”。 他一直觉得那个女亲戚把孩子换了,真正的儿子还在她手里。 慢慢地,母亲也就不再关心前夫的事了。 她的儿子一天天长大,对“爸爸”也不怎么思念。估计是因为他对小时候的事情多少有些记忆,对爸爸的印象很坏。 现在大哥在A市工作。其实A市就在他父亲的老家附近,距离那家亲戚所在的地方也不远。 A市是个繁华的大城市,各种资源都不错,而且这一带临海,风景也挺好的。 我仔细想过很久,觉得大哥应该不是为了靠近他父亲的老家,他没这个心思,他应该就是觉得A市各方面条件好而已。 大哥前些年混得不错,交上了很多A市本地的朋友,一群人经常去海边玩。他说特别喜欢A市,用他的话来说,觉得这边就像他的第二个故乡。 其实不用“就像”,这个地区确实是他的故乡之一。 =========================== 到了晚上,之前那位女民警又来了,她挺热心的,还给我带了饭和矿泉水。 我问她鉴伤的事,她说没这么快,还要等等。A市附近的海域是旅游景点,如果真有危险动物出没,那肯定是大事,上面会很重视的。 就在我和她小声说话的时候,大哥醒过来了。 他睁开眼看见我,眼神迷迷瞪瞪的,看了我一会儿之后,跟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你怎么来了?” 他挺平静的,我的眼睛却微微发热。 还没来得及多问,两个护士进来了,给他检查伤口还有换药什么的。大哥直勾勾地盯着护士,眼神有点可怕。 他对护士说:“你也是……” 护士没理他。他看看另一个护士,看看别处,看到女民警,又盯了她一会儿。 他的眼神越来越怪异,先是困惑,然后转为恐惧。 他朝我伸出手:“你过来一点。靠近点,嗯,来,再近点。” 我尽量靠近他,还以为他要和我说什么悄悄话。 谁知,他没有和我说话,而是一把摸到我脸颊边的头发,把我的头发向后推。 他想把我鬓角的头发别到耳后,但他现在虚弱,手有点不灵活,只是来回扒拉着我的头发,手在我耳朵上蹭来蹭去。 我自己把头发别到耳后,两个耳朵都露出来了。 他惊恐地问:“你也是?你也是?” 刚才他看护士,看女警,她们的头发都梳很规整,他直接就能看到应该有耳朵的部位;而我是男生里比较臭美的那种,头发是略长的烟花烫,有一部分垂在脸颊两侧,从正面看不到耳朵,所以大哥要看我的耳朵。 我只当他还有幻觉,想岔开话题,问他伤口疼不疼,他也不理我,他只是反反复复地说,我没看错,没看错,你们的耳朵都没了…… 不仅是我,还有护士,女警,甚至旁边另一床的病人和家属,我们都沉默下来,只听着大哥反复说着看不见耳朵。 -- 第5页 突然,他意识到了什么,急切地问我要镜子。 我打开手机相机当镜子,他一看,没说什么,又非要普通的镜子,隔壁床的病人家属在包里翻了半天,找到了化妆镜给他。 他照着镜子,使劲摸自己的耳朵,搓来搓去,把耳朵都搓红了。 护士赶紧制止他的动作,他的伤很重,现在情绪这么激动还扭来扭去,带着输液管子乱动,这怎么行呢。 大哥也不管这些,他又要我靠近,又要摸我的耳朵。 我给他摸了,这次他下手很重,我也忍着。 摸过之后,他更加惊慌失措。 终于,他渐渐平静下来,严肃地看着我:“我明白了。其实你们是有耳朵的,是吗?” 这叫什么问题?我们当然有耳朵。不但有耳朵,我耳朵上还打了个耳骨钉呢,他刚才使劲搓我的耳朵,都给我搓疼了。 我跟他说当然有,问他到底怎么了,他还是那句话:“我看不见耳朵了……” 不止医生的,护士的,还有我的,他自己的……他真的看不见任何人的耳朵了。而且现在他已经清醒了,这不是麻醉造成的幻觉。 第3章 那么有眼睛吗 大哥还得继续住院治疗,我也没出去住,就弄了个折叠躺椅在这陪床。 令我欣慰的是,医生说他的伤没什么危险了。比起外伤,更令人不解的是他说“看不见耳朵”这件事。 他看不见任何人的耳朵,摸上去也说没有,摸不到。 我们问他,在你看来原本长耳朵的部位是什么样?他说是平平的,什么也没有。 在他看见过的所有人里,没有任何人失去耳朵,但他就是说看不见。 我拿报纸来,问他能不能看见图片上人的耳朵。他能看见。看手机相册,以前的照片上人也有耳朵。 但如果把镜头对着人,看实时状态的镜头,他就看不见耳朵了,拍下新的照片,新照片上人也没耳朵。 我还做了个实验。我去医院外面偷偷拍了一张路人的照片,告诉他这是我刚到达A市时拍的,是旧照片,问他上面的人有没有耳朵,他说有;我马上自拍一张,拿着问他,他就说照片上没有耳朵。 于是我想,这肯定是他自己的幻觉。两张照片其实都是新照的,区别只是我有没有在他面前照而已。 我想试试他能不能看见小动物的耳朵,但医院里没有真的小动物,也不能带进来。将来可以想办法试试。 医生说这很可能是一种癔症。医院的意思是,等他的身体好一些了,应该安排查一下精神科,还给我推荐了也在A市的另一家医院。 我把想法说给大哥听。他现在已经很冷静了,还和我一起分析这件事。 他说:“确实可能是幻觉。而且我这个症状细分析一下,不是我认为人类没有长耳朵,而是我明知应该有耳朵,却看不见它,这个区别你明白吗?” 我想了想,确实有道理。大哥虽然有奇怪的症状,心里倒并不迷糊。他明确地知道自己状态不对,需要调整。 这就说明他问题不大。有些病人爱说自己没病,有病而不自知,而大哥不是这样的。 看到大哥的状态越来越好,女警和那几个便衣男性就来得更频繁了,他们得详细询问他那天游艇上的事。 大哥愿意配合,只可惜他实在想不起来。他想不起来自己是被什么弄伤的,甚至连自己是如何落水都不记得。 按照他的回忆,事情是这样的: 那天他在A市的一个朋友过生日,请大家一起聚会出游。他们一行八个人租了游艇出海,船上还有两个工作人员,也就是一共十人。 A市附近有个海岬景点,遥遥对着一座小岛,据说开船过去比在陆地上远观更美。小游艇的路线包括这一块海域,观赏过小岛附近的景色之后,船会行驶到更开阔的地方去,在固定海域暂时停下,玩一些现场垂钓之类的项目。 大哥说,当时他们驶过小岛旁边,几个朋友忙着观景和拍照,他留意到两个船员叽叽咕咕在说什么。他听不清,只觉得船员的表情不太对,有点严肃。 当时他没有介意,觉得也许就是人家工作上遇到了问题。 后来又开了挺长一段时间,船停下来,船员开始组织大家玩垂钓。当时海上特别冷,阳光也变弱了,同行的女孩子都裹上了外套。 一个朋友问船员这样正常吗,会不会下雨,船员说不会,即使下雨也不会影响他们开船,他们见得多,这种类型的阴天并不是会有风暴的那种,不必担心。 尽管得到了安全上的承诺,气温愈发阴冷也非常扫兴。垂钓也不顺利,周围根本没有鱼,大家只是傻傻站着而已。 当时风不大,或者应该说几乎没有风,但温度越来越低。 大哥的记忆就到这里了。 这之后的事他什么都想不起来,再睁眼,他就已经在急救直升机上面了。 根据警方、救援队和游艇公司的记录显示,从那游艇经过小岛旁边开始,它就已经和总部失联了。 当时游艇公司只认为是通信问题,还没往坏处想,他们让附近海域的其他船只帮忙一起呼叫,很多船只都在呼叫那艘游艇,却没人能得到回应;后来公司派附近的船去航线上找,也根本找不到。等到了该回码头的时间,游艇还是没有消息,公司报警并联系了救援。 -- 第6页 救援人员找了几小时,天黑了之后找到了船。那艘船开出了老远,完全脱离了正常游览路线。更不对劲的是,船上的设备都是完好的,没有任何故障,但之前就是定位不到船。 就在救援飞机看见它之后,公司那边又突然能看到它的坐标了。 当时风平浪静,船上空无一人,客人们的个人物品都还在,船上也没有任何打斗痕迹。 搜救人员在距离船不远的地方找到了我大哥,其余人员到现在也还没找到。 现在这件事在网上传得到处都是,连渔船都参与到搜索中去了,还从其他城市来了好多专家, 接下来的几天里,每天都有专家来找大哥问话。有的人主要问出事那天的情况,也有的人是针对他现在身上的病情。 和大哥同病房的人陆续出院了,床就空着,一直没住进别人。 于是我晚上就睡在了空病床上。床盖上了蓝色防尘罩,我不是病人,不能打开,我就每天穿着衣服躺下,将就着休息。 有一次,我抽空问那个女警:“他身上真是鲨鱼咬的吗?” 她先是说鉴定结果仍然没出来,后来又说多半是野生动物,但不像是鲨鱼。我再问,她也说不出别的了。 每天晚上,大哥睡着了,我就在黑暗中刷着手机,网上看各种消息,各种说法。 其实我一直不是很信网上的说法,但除此外我又没有别的信息来源。面对这么多、这么杂的各类信息,我总是忍不住想多看一些,保不准有哪些是有用的呢。 我查了一些关于鲨鱼的知识。外国有鲨鱼咬人的案例,不多,但每个都很吓人。 鲨鱼咬人有个特点,它并不会把人一口一口吃干净,它只是冲上来试着咬一口,觉得不好吃就放弃了。 就这一口,一般人也受不了。人被咬伤之后大量流血,还可能吸引附近更多的鲨鱼,每只鲨鱼都来试着咬一口……那就更没有活路了。 听说鲨鱼喜欢吃肉特别肥的动物,人太柴,所以它们咬一口就走。我大哥的伤势好像也有点像这种情况,伤口虽然触目惊心,但并不是反复啃食的痕迹,更像是有什么东西狠狠咬了他几下,没吃,放开了。 想到这,我就忍不住想到和他同船的其他人。那些人怎么样了?他们也漂在海上吗?漂得太远了?还是溺水沉底了? 听说船上没留下救生衣,说明大家都是穿着救生衣的。那就不应该沉底呀。 而且船根本没翻,怎么人就全都掉进海里了? 那些人也只被咬了一口?还……难道只有大哥被咬了一口,而其他人……都被吃掉了? 这只动物吃了九个人,最后吃不下我大哥了?但一条鱼能吃掉九个人吗? 或者是有一大群食人鱼?又或者是像鲸那么大的食人怪鱼? 我翻来覆去,思绪乱飘,根本睡不着,索性就不睡了,一直在网上看各种帖子和博文。 看一眼时间,凌晨三点了。几天前我也是在凌晨三点多接到电话,知道大哥出事的。 我起来去看了看大哥的情况。他睡得很沉。 对于在他身上留下巨大伤痕的生物,我又愤恨,又隐约有些感谢。 愤恨的是它伤害了大哥,感谢的是它没有带走他,至少让他活着回来了。 ==================== 天蒙蒙亮的时候,我终于睡着了。还没睡多久,就到了护士们进来抽血送药的时间。 我被一声惨叫惊醒。不是别人,正是大哥发出的。 我一骨碌爬起来,只见他在床上尽力蜷缩着身体,对着护士喊救命。 不是让护士救他的命,是他害怕她们,所以喊救命。 我赶紧过去安抚他,谁知他看见我之后更加惊恐,几乎语无伦次了。 护士也不知所措,现在这画面应该出现在精神病医院里,而不是普通医院的病房里。 很快医生也来了,一群人忙作一团。 大哥渐渐平静下来。他眼神里仍然写满了恐惧,但已经控制住了情绪,不再大喊大叫了。 我观察到,他虽然一直左顾右盼,却在尽量避开与我们对视。 医生为他做了一些检查,又详细询问他到底是怎么了,什么地方不舒服。 大哥深呼吸着,用尽可能缓慢的语速告诉我们:“我……看不见眼睛了。” 就像他看不见任何人的耳朵一样,现在,他也看不见眼睛了。 在他眼中,我们每个人都没有眼睛。 本该长着眼睛的地方,是一片平滑的皮肤。 对着镜子,他也看不见自己的眼睛。但他仍然有正常的视觉。 护士给他滴眼药水。滴的时候,他抬着头,护士拉了一下他的下眼皮,我们都看着水滴落进他的眼珠和眼皮之间。 然后护士叫他闭眼,他说做不到,因为他“没有眼睛”,无法控制叫做“眼睛”的部位。 护士伸手把他的眼皮捏上,这倒是可以。 在他描述的感觉里,是护士牵拉他眼眶附近的皮肤,把药水滴在他的皮肤上,他无法感觉到眼珠上面充盈着药液。 眼药水确实从他眼中大量滑落了下来,就像是自己在家滴药水,没有操作好一样。护士也觉得奇怪,不该流出来这么多的。 但到这里为止,她们和我都觉得是大哥有幻觉,所以故意不闭眼。 -- 第7页 几分钟后,是我先发现了更怪异的细节:从护士用手捏上他的眼皮之后,大哥的眼睛一直闭着,没有主动再睁开。 但这几分钟内,他是有视觉的。 他能看见我在哪里,能自己拿取物品,还拿杯子喝了水。可是他的眼睛一直维持着闭合状态。 我又去扒开他的眼皮,也成功扒开了。于是,他就这么一直睁着眼睛,甚至不眨眼! 我完全懵了,又赶紧通知医生护士。 等着医生护士的时候,大哥还跟我说了句“别害怕”。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害怕不害怕,现在我形容不出内心感受。太超出常识了,这是我从未有过的体验。 第4章 恶化 又是几天过去,现在大哥已经非常冷静了,他的脑部检查结果也一切正常。 他看不见人的耳朵,看不见人的眼睛,他自己的眼睛也没法动弹,睁着或闭着都有视觉,即使一直不眨眼,也不会疲劳或流泪。 每天都会有不同机构的人来探望大哥,每次他们需要与大哥单独谈话,就会有一个人负责拉着我去楼道聊天,有时候是之前那个女警,也有时候是自称心理援助中心的人。 这天,女警来的时候跟我提了一句话:“他现在这种情况,还是需要找一下他父亲更好。你能找亲戚打听一下吗?” 我问她:“要是找人,警方可以直接找到吧?” 她说:“我们是能查到一个联系方式,但电话打不通,登记的住址也变了。” 我疑惑道:“你们应该有特殊办法吧?我看过一个纪录片,潜藏十多年的凶手你们都找到了。” 她被我的话逗笑了:“他父亲是成年公民,又没犯什么事,我们也不能像抓嫌疑人一样去找他啊。你们家属要是能自己找到他是最好的,实在找不到也没办法,反正你也是亲属,有事就跟你说。我只是觉得,看你哥这个情况吧……他父亲应该看看他。” 出事之后他们没联系大哥的父亲,只给我打了电话,因为大哥手机里存着我的联系方式,很好找。手机好好的在船上,没有沾水。 从小到大,这么多年了,大哥竟然从没联系过他父亲,于是别人也搞不到有效的电话号码。 也许可以问问大哥的姑姑,但那位姑妈早就出国了,短时间内也联系不上。而且我不太想找她,我和她根本不熟。 其实我也不太想找大哥的父亲。他又不爱大哥,告诉他又有什么用呢? ============================= 大哥要长期住院治疗,我可能要在A市住很久,就签了一个可以短租的房间,在一个小招待所里,不太贵,条件很简陋,主要是图它离医院近。 没过多久,我的朋友也都知道这件事了,他们纷纷在微信上给我加油鼓劲儿,还说要过来看我们,我都一一婉拒了。 大哥受伤不是秘密,但他看不见耳朵与眼睛的这个症状……对我来说应该是秘密,对于那些工作人员来说也是秘密。 他们叮嘱过我不要去外面说,我表示同意,我也不希望传出去。 日子一天天过去,网上关于失踪人员的讨论度降低了很多,海上的搜救也已经停止。 太久了,那九个人应该是没有生还希望了。 不过,事情也没有淡出所有人的视野,网上有些人常年执着于这类猎奇案件,还是天天都在讨论。 这些天里我高强度挖掘此类话题,找到了他们聚集的论坛,也关注了一堆经常发个人分析的博主。一旦哪个帖子、哪条微博的讨论热度变高,我就肯定能看见。 其中有个神神道道的博主,总喜欢说些阴谋论,他说了好多特别科幻的猜想,比如什么时间隧道之类。他的大部分理论属于纯粹的幻想,都不值得看,不过他最近新发的一条,却引起了我的思考。 他大致是说,唯一的幸存者和其他人到底有什么区别呢? 这个“区别”不是指身份上的区别,更不是要谴责些什么,而是指,他们在身体素质和求生手段上是否有区别? 所有人都有救生衣,年龄都差不多,据调查,他们的身体状况也都很好,没有人患病或有旧伤。除了两名船员外,其他人对大海都没有太多了解,拥有的知识量应该也差不多。 不论是落水后漂流失温,还是可能遭到动物袭击,总之,这些人遇到了同样的灾难。那么众人中的幸存者——也就是我大哥,他和其他遇难者比起来,到底有什么地方是不同的? 他是否做了某些比较特别的事情,于是帮助自己赢得了活下来的机会? 他是否有特殊的体质?他有没有可能患了特定的病,不适合作为食物,反而让那只不明野兽放弃了他? 在帖子下面,有些人和这个博主一起发散各种猜想,也有不少人骂博主,说现在遇难者尸骨未寒,他就在这胡乱猜测。 我不怎么信他的猜测,但也没有生气。 现在大哥身上的情况如此奇怪,我根本无法对任何事生起气来。 而且我忍不住想,万一博主有猜对的地方呢?会不会大哥真的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现在大哥的幻觉症状到底是受伤的后遗症,还是他本来就已经有什么病了? ================================ 不久后,新的症状出现了。 那天我正在招待所里睡觉,医生给我打电话,说大哥又有新情况了。 -- 第8页 他看不见人的头了。 这话给我吓得一个激灵。什么叫看不见头了? 我赶到医院。大哥现在不需要体征监控,那些贴在身上的线啊圆片啊大多都撤了,病床边利落得很,他靠在摇起来的床上,清醒着,但闭着眼。 是护士把他的眼睛闭上的。自从他说看不见眼睛起,他就再也不会眨眼了,医生护士怕他这样有什么问题,就帮他把眼皮合上。 他闭着眼,但还是能看见我。我一进病房,他就叫了我一声。 他说他今天一睡醒,就发现自己看不见人的头了。 所有医生护士,包括我,他看不见我们所有人的头部。 说是头部,其实也包括颈部。他形容了一下他的视野,他看见的所有人都只有平平的肩膀,两个肩膀之间是衣服领子,衣服领子下面是锁骨,中间是平滑的,没有任何凸起。 我问他:“你看不见头,怎么能认出是我的?” 他竟然还笑了,跟我说:“你虽然没有头,但你的身形啊,走路姿势啊,声音啊什么的都没变,我能不认得吗?” 说真的,我很害怕,也很诧异。 面对匪夷所思的病症,他为什么能这么冷静?说不定大哥是故意强作镇定的,他不想让我太害怕。 不仅我害怕,医生护士们的脸色也特别不好。不是那种怕治不好病人的担忧神色,而是紧张,畏惧。我能看出来。 医生给大哥做了几个测试,想试试他是真的看不见头,还是假装出来的。 测试不仅仅是观察他的表面反应,还要让他戴上那种贴在头上的小片片,通过一些仪器观察他的大脑反应。 测试结果出来之后,医生认为大哥并没有撒谎,不是装的,他是真的看不见“头部”了。 大哥的“看不见”症状是这样的: 人当面站在他面前,他看不见相应的部位。 把从前已经照好的照片给他看,他能看见照片上人物的相应部位,头,五官,都是正常的。 如果当着他的面,对某个人拍照,他再从电子设备屏幕上看,那么他不见那个部位。 把当着他的面拍下来的照片打印出来,再给他看,他也同样看不见那个部位。 美术作品在他眼里是正常的,无论是很写实的画还是简笔画,只要是画出来的,就是正常的。 视频影片和照片一样,如果是已经录制好的,就不受影响;如果是当着他的面录制,他就看不见相应部位。 无论是最开始看不见耳朵的时候,还是现在他自称看不见头部,基本都是上面那些规律。 医生也试了小动物。结果和对人一样。 后来我才知道,医生一开始没让他试着观察活的动物,最开始给他看的是一条死鱼。他看不见死鱼的头。 医生又试了活的昆虫,还有活的天竺鼠,结果都一样。 如果让他去太平间观察人类死尸呢?估计结果也差不多吧。 但医生没有这样试。可能是出于一些道德上的考虑,这样做实在不合适。 我不禁想,那要是本来就没有头的动物呢?比如海星,海参? 问题是,我们上哪去找活的海参和海星啊……看图片又不行,他看图片都是正常的。 我对医生说了这个疑惑,医生说我这个想法很好,也许对进一步了解病人的幻觉规律有帮助。他们打算和上面请示一下,看看能不能再安排一下做些测试。 直到此时为止,我仍然不算特别恐慌,虽然害怕,但还不至于绝望。 我害怕,是因为大哥的症状太怪了,我怕他有很难治疗的精神病,更怕是大脑出现不可逆的损伤,那他这一辈子就完了。他还这么年轻呢。 我不算很恐慌,是因为大哥能吃能睡,跟我说话时态度正常,也非常配合治疗,表现得比我还冷静。 只要大哥自己有信心,我就觉得这个病早晚会好的。 =============================== 又是三天后,早晨,又是一通来自医院的电话。 他们说,大哥看不见皮肤了。 他看不见生物的表皮。人的皮肤,动物的毛发与皮肤,甚至连植物的外皮也看不见。 从这一天开始,大哥很少抬头看人。 在他的描述中,我们的衣服什么的都还在,但身体暴露在外的部分全都是没有皮肤的状态。 他还说,我们没有流血,身上并不是那种受伤后破破烂烂的模样,而是根本就没有长表皮的样子。皮下的东西都是正常运作的,就像我们天生就不长表皮一样。 他也不愿意看他自己。可是他闭不上眼睛。因为他感觉不到眼睛,所以当然闭不上眼睛。 当他实在不舒服的时候,他就只能看着被褥之类,盯着没有任何生物的地方。 我们问过他,你闭不上眼睛,那是怎么睡觉的?他说睡觉不需要闭眼睛,就正常那样睡,思维逐渐涣散,意识就消失了。 医生又做了很多检查和测试,测试大哥“看不见皮肤”这一状态是真是假。 结果和上次一样,他是真的看不见,不是幻觉。 他们不仅检测了大脑的反应,还做了更直观的测试:医生让大哥观察某个人暴露在外的肢体,让他描述皮肤下组织上的一些细节,然后对照医学检测的结果。 -- 第9页 结果是,大哥什么都说对了。他看见的并不是编造出的幻觉,而是真实的生理结构。 第5章 昔日海滨 从这次恶化开始,我能明显看出来,大哥的情绪渐渐开始变了。他没法再像以前那样故作冷静了。 也是。我想象了一下,他现在每天看着多么恐怖的画面啊,无论是真是假,无论是因为什么病,他眼里的东西对他来说就是真实的。 一天下午,他跟我说:“平时要是没事你就别来了,怪累的。这里有人照顾我,你不用担心。” 我刚想跟他说我不累,又忽然想到,他应该不是真的怕我累…… 而是因为……他可能是真的不想让我留在这。 他看不见我的头,也看不见我的皮。在他眼里,坐在病床前的我是个什么东西? 我想象了一下他眼里我的模样:没有头,肩膀中间是平的,全身没有皮肤,但穿着衣服,露出来的手和腿上暴露着肌肉和脂肪,还能出声跟他说话,发出他弟弟的声音…… 我浑身发冷。他真看在眼里,只会比我的想象恐怖百倍。 我回到小招待所房间里,思考过去与将来。 这种滋味真的很难说清楚,说是担心吧,我都不知道到底应该担心些什么;要说害怕吧,我也不知道自己怕的是什么。 这事最坏的结果会怎么样?我连想象都想象不出来。 小时候我也为大哥担心过一次。大哥高中时出过车祸,他骑车,被一辆摩托车给撞了,腿受了伤。 他住院,我特别慌,他比我冷静。 他跟我说医生给他治得很好,他一点也不疼了,住院就可以不上学了,他还挺高兴的。 当时我也很怕,怕大哥会瘸掉,怕他一辈子都这样,永远住在医院再也回不了家了……这种想象挺傻的,没办法,当时我是小孩嘛。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那点担惊受怕算得了什么呀? 人生病受伤不可怕,可怕的是根本查不出病在哪,也不知道后果会如何。 这天晚上,我躺在床上想了很多。 我又想起大哥的父亲,我母亲的前夫。之前女警跟我提到他,我没表态,现在我突然意识到,我确实应该找到他,见见他,应该让他到医院来。 为什么呢?不是因为我顾及他也是大哥的亲人,也不是我幻想着他还能多么爱大哥,而是我忽然意识到:大哥现在的精神疾病或者说脑部病变,有可能正是源于他父亲家族的遗传。 他父亲老家不是有个精神不正常的女亲戚吗,这不是我胡说,是他家人承认的。 还有他父亲本人也是。他没确诊过,但根据母亲和大哥的叙述来看,此人的种种神经质行为、偏执性格、胡思乱想之类的,难道不也是有精神问题的表现吗? 如果真是他们家有什么病史,那就应该告诉医院,说不定会对治病有帮助。 想到这,我就立刻拿起手机,查看地图,查看怎么买车票。 那男人的老家距离A市很近,我知道地址,因为我留存着一些母亲的个人物品,而且每年都拿出来翻看,在她的记事本里看到过那个地址。地址很短,很好记。 但那是他和母亲刚结婚时的地址,也许他早就搬走了。 我决定不想这么多,明天天亮就动身,先去找了再说。万一他真搬走了,我再想办法在附近打听。 第二天我早早就起床,赶去A市长途车站。今天我就不去医院了,反正我坐在那也没有什么用,大哥也不一定愿意见我。 坐城际大巴也就一个多小时,我抵达了目的县城。 县城里人很少,想找个问路的都难。感谢现在手机上都有地图,我查某某路,某某号院,立刻就能查到该怎么走。 我虽然记得街道名,却不知道该怎么寻找具体的几门几号。这时我就很佩服那些干快递和外卖的人,他们是怎么精确找到每家每户的。 我打算先找找这一带的居委会、物业之类的机构,向人打听一下。 居委会在一个半地下的办公室里,屋里有两个工作人员,一个是中年大姐,另一个比较年轻。 我表明了身份和来意,没提大哥的具体症状,只是说他病得很重,想要父亲去见见他。 那位大姐问了我几个问题,还简单核实了一下我的身份。她脸上浮现出一种很复杂的表情。也说不上来是惋惜还是畏惧。 她让那个年轻员工去办什么什么事,总之是把那人支走了。 年轻人走了之后,大姐告诉我,她其实认识我母亲前夫那一家人,几年前他们把房卖了,搬走了。 果然搬走了。我有些泄气。大姐赶紧跟我说,不要紧的,她留了他们的联系方式,夹在她的各种物品里了,她得找一找。 她去翻抽屉的时候,我忍不住问:“他们家为什么卖房搬走啊,是出了什么事吗?” 大姐说:“你还真说对了。” 她就着这个话题和我聊了起来。 十几年前,母亲的前夫回到老家。老家的人知道他离婚了,明明有个儿子也不要,甚至不去定期探望,这完全不符合人们的常识。于是人们做出恶意揣测,流传出了很多谣言,无非就是说他老婆可能对不起他,儿子可能不是他的等等。 大姐提起的时候,她用上了“恶意”“谣言”等等词汇,她这么说,就说明当地也有明白人,知道这不是真的。所以我听了也不生气。 -- 第10页 后来传言传到了男人家里。男人听了之后,跑到外面抓住人到处问:“你知道那个东西从哪来的吗?你知道我的儿子被带到哪去了吗?” 一开始人们莫名其妙,觉得是他只是听到传言生气了,脑子气糊涂了。 后来日子久了,他天天神神道道问来问去,人们才终于渐渐了解到了他的真实意思——他确实认为儿子不是他的,但并不是他怀疑妻子背叛,而是他觉得儿子也不是他妻子的,就根本不是他们两口子的。 在他看来,他们夫妻俩的孩子被人带走了,换了一个陌生的孩子给他。他回到老家来,是来找孩子的。 老家人虽然爱传闲话,但这种“闲话”远远超出了人们通常的认知,人们反而陷入迷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与此同时,男人不仅天天出门骚扰邻里,等他回到家,他还总是折腾父母。 他每天都给父母分析“为什么那个孩子不是我儿子”“满月酒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父母不爱听,他就强行跟他们说,饭也不好好吃,如果别人不听,他着急了能掀掉饭桌。 日复一日,他的父母也受不了他了。有一天他带上行李,说要外出,他父母还松了一口气,觉得他是变正常了,要出去打工了。 那次他一走就走了小半年,中间也不打电话。回来的时候,他看起来比从前还要萎靡,灰头土脸的,显然没混出个样来。 他抱回来很多奇奇怪怪的书,每天都要用很旧的电脑上网,上各种叫不出名字的怪网站,一直把自己关在屋里,根本不出门了。 听说离婚前他原本有一份不错的工作。他和我母亲是同一个大学毕业的,据说学生时代也是个学霸校草,工作后可以算是青年才俊。谁能想到后来他成了这副样子?一大把年纪,不上班也不打工,一开口就是疯言疯语。 而这一切都起源于我大哥满月酒的那天,起源于大哥短暂消失的那一小段时间。 现在,听着陌生人叙述那个的境遇……即使我对他本来就没什么感情了,也还是心里一阵不忍。 大姐还说了一件事。几年前的一个春节,这男的一家人回村里去拜祖先。平时不怎么见面的亲戚凑在一起,哪壶不开提哪壶,偏偏就聊到了他离婚的事。 亲戚无非就是劝他想开点,不要孩子也行,正好还没负担呢,将来可以再相亲,年龄不是问题之类的。 说着说着,可能是有谁说的话不好听了,男人就和人当场争执起来,还伤到了一个比他岁数小点的女亲戚。 我问是怎么伤到人家的,大姐说,听说是先闹了一场,被劝开了,大家都以为没事了之后,男人突然偷偷找到那个女亲戚,非要拖着人家拖出门。 他拖着女亲戚走向海边,边走边喊着“你去给我找,你去给我找”。 家里人发现之后赶紧追过去,这才没有酿成大祸。女亲戚家的人当场就不干了,让男人一家带着去看病,要是打坏了还要赔钱。 看病的过程中,那户亲戚家说他们的女儿被打了头,给打坏了,人都打傻了。 其实村里人都知道不是这样,那个女亲戚从小就疯疯癫癫,智力发育上有些问题,并不是现在被打了头才“傻了”。但大家都只是看个热闹,也不会为那男人说话。 听到这里,我渐渐意识到:这人之所以突然爆发,恐怕并不是因为听了难听的话,而是因为看到了这个女亲戚。 疯疯癫癫的远房女亲戚……这不就是满月酒上抱过大哥的那个人吗? 居委会大姐不知道满月酒上的事,我也没说出来。 反正说出来也解释不清来龙去脉,还是听大姐往后说吧。 这男人打了亲戚,按说也不至于没法解决。打人的和被打的是同辈,两个人都多少有点脑筋不正常,亲戚之间也都知道的。 到这一步,他们家服个软,赔点钱,让家族里最德高望重的老人老打打圆场,也就可以过去了。 但这男人的状态显然不正常。他父母积极地赔礼道歉,又是赔偿又是送水果的,只有他拒不配合,谁说什么都不行。他好像根本听不懂好赖话,也没有耐心去听。 在那年春节期间,他多次跑到那家亲戚家去闹,每天都闹,要去抓那个女亲戚。 有好几次他和对方的家人打起来,双方都受了伤,村里还得紧急出动一群年轻人去一次次拉架。 事情越搞越复杂,两家人简直结了大仇。他父母也顾不上继续拜年了,赶紧和他回了城里。 然后更不幸的事情发生了。 就在正月十五那天,那个疯疯傻傻的女亲戚一大早出了门,到夜里也一直没回来,就这么不见了。 村里人到处去找,也报了警。大家都怀疑是那男人干了什么,他父母指天发誓说肯定不是,正月十五那天他们全家都没出门。 警方专门来过这个小区,做了调查,看了监控,他们一家人确实没说谎。 事发大约两个月后,有人在海边礁石滩上发现了残缺不全的遗体。是那个失踪的女亲戚。 之前人们搜寻时天天都路过礁石滩,当时谁都没有看见女亲戚的遗体,附近的其他区域也没有。 被发现的时候,她的上半身遗体趴在嶙峋的石头上,浑身湿透,头朝着村子,像是刚从海里上来,还想继续朝着村子爬。 -- 第11页 居委会大姐并不清楚案情的最后结论。她只知道,那个男人和其父母都被详细调查过,最后并没有被逮捕。在法律上他是清白的。 但他一家人仍然不好过。县城和下面的村子里流传着各种流言,把这事说成什么样的都有。死者家里更是人人情绪激动,声称要打到城里来,让他血债血偿什么的。 他们说到做到,确实跑到城里来发生过几次冲突,每次都是报警才解决的。这一次解决了,下次又会发生。这一家人的生活已经无法恢复正常了。 就这样,他父母决定赶紧贱卖掉房子,一家人逃命似的搬走了。 第6章 海岸孤灯 讲到这里的时候,大姐正在翻一个牛皮纸袋子。她摸到一张对折的信纸:“终于找到了。” 她把信纸递给我。这么大一张纸上,只有一行小小的数字。她跟我说,这个是那男的留下的手机号。 他一家搬走的时候,其实没有和邻居透露要搬到什么地方去。他们是在逃跑,肯定不会随便跟人说去向。 就在他们搬走的前一天,男人到居委会来了一趟,正好遇到这个大姐。 大姐是本地居民的熟面孔,出了名的热情善良。男人似乎也很信任她,就给她留了一个电话。 当时他对大姐说:“留个我的联系方式吧,万一将来我爱人来找我了,你就把这个号码给她。我不常用手机,有时候会关机,但肯定不会换号,一次打不通就再打,我一定在。” 大姐确实是善良又负责。她偷偷留下了联系电话,完全没有泄露给无关的人。大姐知道我母亲出事了,我给她看了一堆能证明身份的资料,包括我的身份证和废弃户口本的电子版,所以我不算是“无关的人”。 大姐说:“其实我也觉得那个人不太正常,但当他说起‘万一我爱人来找我’的时候……怎么说了,他眼睛里的神志是很清明的,他不是真的疯了。所以我觉得这里头肯定有事,要认真对待。” 我收起那张纸,反复感谢了大姐。大姐脸上也浮现出欣慰的笑容。 在她看来,这可能是一个跌宕的亲情、爱情故事。她希望能帮助我们,让父亲有机会回到儿子身边,重新黏合破碎的家庭…… 我觉得好笑。当然,并不是笑话这个大姐,我真心感谢她。 我只是心情复杂,哭笑不得。 走出居委会办公室之后,我看着手上的号码,忽然琢磨起一件事:那男的对人说“万一爱人找他”……他那时是怎么想的?他认为我母亲一定会去找他吗? 他们以前闹得很僵,他对家庭也没有任何留恋了。他为什么觉得妻子一定会来找他? 我边走边想,走到一条繁华点的街上,找了一家快餐店。坐下来之后,我拿出手机,恍惚了好一阵,才下定决心拨打那个号码。 那男的说自己经常关机,我做好了打不通的准备,没想到电话一打就通了,还立刻被接起来了。 我听到了他的声音。我一时没能说出话来,在我沉默的时候,他主动说出了一个名字,是我母亲的名字。 他的声音有点颤抖:“是你吗?” 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如果我一出声,他听到是个男的,会不会立刻挂了电话?或者我表明身份,说我不是她,是她儿子……他会不会认为我是我大哥,然后也立刻挂掉电话?我怎么说?说“我是她第二个儿子”?他会不会更不理我了? 没法想太多。我深呼吸一下,决定先不说身份。 我学着之前那个女警的语气,用完全无关人员的态度说话,以母亲的名字来称呼她,并把她已经失踪多年的事告诉了这个男人。 他没挂电话,只是静静听着。然后我才说出自己的身份,太好了,他没挂电话。 在电话里我叫他叔叔,他有点不习惯,说听着难受,让我别这么叫。我问他那叫什么,他姓张,让我叫他老张就行。 顺带一提,我大哥没有跟他的姓。我们和母亲一样姓刘。 就在我提到大哥的时候,老张打断了我的话,问我现在人在哪,我说是某某县城。 他让我找纸笔记一下,然后对我报出了一串公交车号码和站名之类的东西。 我问他这是什么意思,他说让我沿着这个路线走,就能找到他现在生活和工作的地方了。他想和我见面再聊。 他的态度让我有点不舒服。很不自然。 说这些的时候,他一句废话也没有,也不问我的目的是什么,就像他已经知道我的目的了,不用特意问了。 就像是……他已经预想到了大哥会出事。 我来都来了,只好按照他说的做。 他说的公交车就在这条街上,不难找。路线还挺远的,我得倒三次车,而且都是停站很密集的慢车。为了在天黑之前见到他,我现在就得立刻出发。 坐在车上的时候,我闲下来就开始想大哥那边的情况。 我想要不要给医院打个电话,问问现在大哥怎么样了,但左思右想,还是没有打。 路上,老张给我发了几次短信,每次都是问我到哪了。 等我上了最后要倒的那趟车,老张跟我说他会去车站等我,我下车就能看到他。 这趟车人很少,末班时间特别早,看得出是通往很偏僻的地方。倒数第二站,我下车了。 -- 第12页 在车上站起来的时候,隔着窗户,我就看到了路边的身影。 说实话,当时我挺意外的。在我的想象中这个男的无比油腻丑恶,实际上却看着还行。 可能因为吃得不好吧,他比同龄人瘦很多,也好好刮了胡子,看着有点像我大哥再老三十年之后的模样。他们父子长得还挺像的。 他看到我也没什么表示,就直接说:“到了啊,跟我来吧,到我值班的地方去聊。” 我问:“你在哪上班?” 他说:“在一个海水鱼贝养殖场。我是看守物资库房的,他们管吃住。” 我“哦”了一声,默默跟着他。 也许正是因为附近有养殖场,这一带空气里的腥味越来越重,我不清楚这种情况是否正常。 我用手掩着鼻子。这时候老张跟我说:“是不是味挺大的?这个养殖场快不行了,好像是用的海水有问题,水产大量死亡,亏损很严重。能干一天是一天吧,哪天厂子彻底倒闭了,我再另寻住处。” 我问他:“你一直住库房?没有自己的家吗?” 他摇摇头:“没有。” 没走多久,我们终于到了他住的地方。这里距离大海和海水养殖场很近,但不在养殖区域里,是个单独的小院。 库房里都是暂时不用的设备和办公用品,其实没什么特别值钱的东西,所以厂子只雇了他一个人看管。 他住在一间很小的房子里。我跟着他走进去,被房间里的模样深深震撼。 房间本来就小,还非常乱。墙上贴着很多报纸和打印纸,上面涂画得乱七八糟。屋里仅有三件家具:铁架床,圆形折叠桌,还有一把塑料椅子。家具上堆满了纸张和书本,水泥地板上放着没吃完的盒饭,还有很多我都不想细看的杂物垃圾。 以前母亲提起老张时,话里话外说他年轻时是个精明细致的人,品位很不错,在衣食住行上还是比较讲究的。母亲认为正是因为他性格太偏执,太过于执着细节,才会导致他的精神出了问题。 老张把塑料椅子上的书搬开,请我坐下,他自己则坐在床沿上。 他连水也不给我倒,多亏我从县城出来的时候买了瓶装水。 他开门见山地说:“我知道你为什么来。” 我说:“你好像知道我母亲肯定会来找你,尽管来的不是她……总之,一定会有人为了我哥的事找你。你一点也不吃惊。” “确实,我早就觉得她会来找我。”他说完,又摇了摇头,接着说:“但我没想到来的不是她……没想到她不在了。” 我问:“你看最近的新闻了吗?” “看了。嗯,我知道你想说的事。” “那我就不用给你讲了。你很早以前就觉得他要出事吗?” 他没回答我,而是问:“他现在具体情况怎么样?给我讲讲。” 于是我把大哥的情况告诉了他。从身体伤痕到精神症状,从看不见耳朵,到现在看不到头和皮肤。 老张听完沉默了好久。他站起来,去一堆杂物里扒拉东西,我还以为他要找烟,最后他却拿出了几本书给我。 有的是外国译制小说,有的是连环画,都是小薄本。书保存得很好,虽然旧,但至少没有散架。几本书分别是《失窃之国》,《仲夏故事》,《被偷走的孩子》。 “你听说过‘换生灵’这个东西吗?”老张问。 “听说过。” “哦?我还以为你没听说过呢。” “大学时读过一些诗,诗里有提到过,”我问,“你提这个干什么呢?” 嘴上问“提这个干什么”,其实我也不用问了,听到“换生灵”这个词的时候,我立刻就猜到了老张的想法。 以前我没往这个方面想过。“换生灵”只是个外国志怪故事而已,我虽然听说过,但从没在意过。 所谓的“换生灵”源自欧洲民间传说。据说,在乡野之间生活着一种妖精,一般人看不到它们的行踪。它们会偷走普通人类家中的婴儿,再把妖精世界的小孩放进人类的摇篮里。 妖精小孩身上有某种伪装,人类父母往往无法及时发现蹊跷,偶尔有些敏锐的母亲发现那不是自己的孩子,但为时已晚,即使她抛弃妖精小孩,她真正的孩子也回不来了。人类小孩被带入妖精的世界,从此人类就也看不见他们了。 妖精小孩留在人间,习性会越来越像人类,会渐渐忘记自己身为妖精的记忆,从思维上变成真正的人类。这种小孩往往十分乖巧,比同龄的普通人类儿童更聪慧,除此之外,倒也没有别的奇怪之处。 如果他们不知道自己是妖精,他们就不能使用妖精的妖法,一旦他们找回了记忆,想起了自己真正的种族,他们的力量就也会回到身上。 到那个时候,他们或许会给父母带来幸运与奇迹,或许会给家庭招来灭顶之灾……是福是祸,就只能看命运的安排了。 我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我问老张:“你一直说你的孩子被人换了,难道你觉得他是个‘换生灵’?你没事吧?这就是个民间传说,而且还是外国的传说,也不关咱们的事啊?” 老张没有解释,而是又递给我一本书。 这本书更旧,严格意义上来说都不能算是书,而是一本线装的手抄本。 他说:“这是我前些年发现的。这本书是在五十年代重抄的,原老的旧本应该已经破得不行了。这回不是外国的了,都是我老家本地的事情,是县里一代代留下来的,我好不容易才找到。” -- 第13页 手抄本上连书名都没有。翻开第一页,是一行行平铺直叙的记录,大致就是某年的某月某日,姓甚名谁家的小孩于何处失踪,又于何时何处复归。随便一翻,整本书里全都是这类内容。 我留意了一下,时间最早的记录是在道光年间,最晚的记录是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末。 记档内容猛一看去都是孩童失踪案,但又不能算是真正的失踪案。因为每个孩子最后都回到了父母身边。 有的是父母亲自找到的;有的是父母寻找很久后放弃了,几天后孩子又出现了;还有的是父母根本没去寻找,孩子要么自己出现在荒地或海边,要么被其他村人发现然后带回村里。 还有,这些孩子肯定不是自己主动离家出走的。因为按照记档所述,他们失踪时都还不足周岁,根本不能独自走路。 第7章 采珠人 我翻着书。 老张跟我说:“这个手抄本上只有记档,没有花里胡哨的故事。其实我老家有很多这种传说,我小时候就听过,但那时候没放在心上。” 然后,他给我讲了其中一个传说。 这回不是外国传说,也不是平铺直叙的记档,而是他老家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故事。 说是很久以前,这个沿海的县下面有个村子,村里最有钱的一家人办喜事,大少爷成了亲,娶了个外来媳妇。 媳妇以前没见过大海,嫁过来之后,只要有机会她就想去看海。她娘家和夫家都条件不错,家里有人伺候,不需要她干太多活儿,所以她每天能去看大海的时间还挺多。这个家庭不务农,主要经商,思想再当时环境下算是比较放得开的,所以也没人拦着这个媳妇。 有一天,媳妇早早出去看了大海日出,然后很快回到家了。 回来之后她显得很害怕,精神都有点恍惚了。她丈夫看出不对劲,问她,她什么都不说。 丈夫怕她是出去的时候让人欺负了,就找来媳妇陪嫁过来的丫鬟,让丫鬟汇报她们出去都干了什么。 丫鬟告诉他,她们看完日出之后,还看到了一些渔民和采珠人。由于劳作需要,这些人通常衣不蔽体,对于外来的大家闺秀来说,即使是远远看到,也有点太震撼心灵了。 但再怎么受惊,也不至于吓得这么严重呀?少爷让丫鬟继续说。 丫鬟说,看到那些人的时候她们确实很吃惊,但也没怎么吓到。这时候,有个人从水里出来了,而且竟然是一个女人。 女人用手臂夹着一个小娃娃,娃娃身体是灰青色,就像鱼的颜色一样,身体有一只小猫那么大,相比之下四肢和头部都显得特别细长,看着不怎么可爱。 女人并没有走得太近,丫鬟估计她是采珠女,也没太惊讶。女人一直看着那个小媳妇,逐渐露出惊讶的神色,连连说了好几句“不对不对”。 说完之后,女人摇摇头,转身就走。丫鬟觉得这女人是疯子,也想拉主子快离开,小媳妇却愣愣地朝着女人追了几步,拉住了她湿漉漉的胳膊。 看着这一幕,丫鬟有点吓到了,没敢去拦。 只见小媳妇拉着女人,激动地喊道:那是我的孩子,我认得她,我天天能见到她,这是我的孩子,昨天她还在我怀里喊娘呢! 女人一把推开了小媳妇,又怒斥了几句“不对不对”。 丫鬟这才鼓起勇气,上去护住小媳妇,小媳妇恍恍惚惚的,好像如梦初醒,没有再去追那个古怪女人。 丫鬟说,她亲眼看见女人夹着那个娃娃,从有礁石的海滩直接跳进了海里。 听了丫鬟的一番描述,大少爷也百思不得其解。他让丫鬟回忆那女人长什么样,穿的什么,丫鬟也很迷茫,她说想不起来。 只知道当时确实是看到了一个女人,女人头发很长,浑身湿漉漉的,但要说她长什么样,穿什么衣服,现在却完全描述不出来。 就像是梦里的画面一样,只知道自己见过了,却没有确切的细节。 大少爷又去看自己的媳妇,和媳妇聊了好久。媳妇比刚回来的时候冷静一些了,能好好说话了,也说了一遍看到古怪女人的事,不过关于那个娃娃,她说的就和丫鬟不太一样了。 在媳妇的描述中,当她看到娃娃时,看到的是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婴孩,而且她心中忽然产生了一个强烈的念头:这婴孩就是她的孩子。 现在想起来,她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其实她根本没看清娃娃,只是强烈地认为那就是她自己的孩子。 丈夫也搞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就去和家里老人商量。老人请医生来看,发现这媳妇已经有了身孕。 最后医生和老人都认为:小媳妇是因为有了身孕,母体虚弱,所以情绪不稳。她看到的女人可能就是附近什么人,抱着的就是陶土娃娃之类。媳妇觉得娃娃是自己的孩子,可能是因为腹中胎儿与她母子连心,她还不知道自己有了孩子,却能感应到孩子,于是看着娃娃就有了幻觉。 这么一分析,大家就都开心了起来,没想到这次经历不但并非凶兆,还是一件喜事。 虽然仍然没人知道那采珠女究竟是谁,拿的是什么,说的话又是什么意思。 十月怀胎之后,媳妇顺利生下了一个闺女。过了些日子,闺女刚会爬的时候,一天家里仆妇抱着她晒太阳,晒着晒着,仆妇有点犯困,再清醒过来的时候,闺女就不见了。 -- 第14页 仆妇哭着回报了主人家,媳妇急得要命。家里其他亲戚虽然也帮忙找,但找得就不是特别上心了,旧社会封建思想作祟,大家都觉得反正只是个闺女,家里愿意养那就好好养,但如果真的丢了,也不是什么塌天大事。 媳妇哭得眼睛都坏了,天天亲自出去找。找了好几天之后,她无意间又走到曾看见采珠女的那个地方,看到一个采珠女走上来,手里抱了个娃娃。 媳妇赶紧冲过去,把娃娃抢了过来,还是喊着这就是我的孩子。这次,采珠女什么也没说,平静地把婴孩交给了媳妇。 闺女失而复得。家里亲戚对这个小闺女虽不怎么上心,但既然能找回来就也是好事,说明家里人命好,她们母女缘分深厚。 就这样日子一年年过去,这个媳妇又生过几个孩子,有男有女。 多年以后,当年的大闺女已经十六岁了,也到了找婆家的年纪,她从小就聪慧漂亮,有不少人家盼着求娶。 最后她嫁给了一户同样经商的人家。在没有便利交通的年代,婆家和娘家的距离算是有点远,但按照现代的眼光来看就并不远了,差不多就是在A市那一带。 大闺女出嫁后回门的那天,她的母亲,也就是之前那位媳妇,给她讲了她小时候差点失踪的故事。大闺女听了也没说什么。 等到要回婆家的时候,大闺女路过一块礁石嶙峋的海岬。 她看着海岬,说要走近点去看看,结果她一不小心就走得太近,掉进了波涛汹涌的海里。 礁石海和那种有细沙滩的海不一样,人直接从石头上掉下去,下面不知道有多深,还可能被卡在石头里,多半是救不回来了。 随行的丫鬟都吓死了,赶紧找人下去救。一番折腾之后,终究是没有把人救回来。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刚成为亲家的两户人都十分悲伤,但日子还是要过下去。 又过了些年,大闺女的弟弟也成亲了,娶的是附近县里的一个女子。 这个女子怀孕后,她的婆婆,也就是前文那位媳妇,总觉得心里不踏实,就让这女子千万不要靠近大海,女子也答应了。 后来女子生了个儿子,婆婆有了孙儿。全家还没高兴多久,在一个雷雨天,婴儿在电闪雷鸣和暴雨的嘈杂声中消失了。 其他人迷茫的时候,唯有那位婆婆似乎明白了什么。 她立刻动身去了海边,沿着村子附近的海岸不停搜寻,只要是人走得上去的地方,都要寻找一遍。 最后,她在一个海滩上停下脚步,看见海里似乎有人影在晃动。 她孤身走过去,脚蹚在水里,只见波浪里逐渐走出一个人,慢慢朝着她走过来。 婆婆定睛一看,心中大骇。 那个从波浪里走上来的人与她差不多高,浑身青灰色,躯干臃肿,手脚细小,头部比人的头颅要尖和长很多,脑后还披散着长长的毛发。 在她看到这个“人”的瞬间,她的情绪回到了几十年前,回到了她还是个小媳妇的时候。 那时,她看着采珠女手里的娃娃,心里觉得这娃娃就是我的孩子…… 现在,她的心里又响起了同样的声音:这人是我的闺女,我认得她,我从前天天能见到她,这是我的闺女,以前她还在我怀里喊娘呢…… 眼前这个青灰色的“人”,正是她掉入海里的闺女。 但她还没完全失去理性,她也觉得奇怪,这怎么可能呢?这东西的样子根本不是人呀,我为什么会认出她? 这时,青灰色的人抬起胳膊,只见它手中拿着一个小婴儿。婴儿戴着银项圈,裹着缎面小被子,正是这位婆婆失踪的孙子。 婆婆傻愣愣地把婴儿接了过来。 青灰色的人转过身,一步步走回了大海之中。 在婆婆回过神来之前,她的家人也赶到了,正好看到婆婆跌坐在沙滩上,怀里抱着小婴儿。 这孩子被海里的怪人抱过,浑身上下却是干燥的,连小被子也没打湿,十分不可思议。 回到家里,婴儿一切无恙,倒是婆婆说不出话,就像当年她是年轻媳妇时一样,精神恍惚,一直发抖。家人请医生来看,也看不出个所以然。 过了些天,婆婆稍微缓过来了一点,终于开始说话了。 她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错了,我错了,这娃娃不是我的女儿,这娃娃不是我的孙儿。 无论谁来劝,无论怎么劝,婆婆就是一心认为这个孩子不是她的孙儿。可要问她那么他是谁,她也答不上来。 从此以后,她天天跑到海边,呼唤她大闺女的乳名。 家人认为她是思女心切,又在孙儿失踪时受了惊吓,最终得了疯病。 老张把这个故事讲完了。 说完之后,他看着我,好像是想看我有什么反应。 他讲前半段的时候,我已经停下了翻书的动作,越听越浑身发冷。 我缓了一会儿才说:“这故事真的假的?你不是故意吓我的?” 我这样不相信他,他也不急,只是苦笑。其实我也知道自己是在刻意“不相信他”。我预设了不相信的立场。 我当然不信。这要我怎么去相信? 老张说:“我们这个地方,从前的行政区划和现在不一样,那时候老家村子和县城是一回事,A市稍微远一点,但和我们来往也很多。但归根结底,我们都是同一批人的后代。” -- 第15页 我不太明白他想说什么。我试着问:“嗯,所以……你是想说遗传病之类的吗?” 老张没有回答我,而是继续说他自己想说的内容:“古时候但凡是靠海吃海的地区,渔民也好,采珠人也好,每年都会有人死在大海里。但和其他沿海地区不同的是,我们这里人的死伤方式很诡异,一部分人是在劳动中遭遇意外,还有一部分人是主动走向大海的。如果要分析原因,人们一般会说他们是因为生活艰难而投海自尽了,但我研究了很多资料,我知道不是这样的。在‘自尽’的本地人中,很多人都和那个有关……” 说到“那个”,他指了指我捧着的手抄本。就是那个记载了许多儿童失踪案件手抄本里。 老张说:“并不是所有人都会走向大海。但在那些确实走向了大海的人之中,只要是我能查得到、追溯得到的,都和书上面提到的家庭有血缘关系。” 第8章 礁石 “不好意思,我还是不明白你想说什么,”我越来越不耐烦,我又不是专程来听传奇故事的,“现在重点是大哥的事怎么办?他没有投海,他是遇到了意外。你跟我走吗,去见见大哥?” 老张摇摇头。他仍然答非所问:“你知道为什么现在投海的人变少了吗?” 我说:“因为经济条件好了,生活质量上去了。” 他笑了,说:“我不是问你为什么寻短见的人变少了,而是,为什么投海的人变少了。” “这不一样吗?” “不一样啊,”老张叹气道,“我告诉你原因吧。你说和经济条件有关,其实也确实有一点关系。现在条条大路通向全国各地,人们生活结婚也不局限于附近的村子县城。那些家庭的子孙越来越分散,血缘越来越稀薄。都说近乡情怯,可如果你一辈子没见过也没听过故乡的事,你就根本不会思乡,对不对?” “嗯,所以呢?”我说。 老张说:“这么多年我一心一意调查这些,虽然没有查到什么好结果,却逐渐明白了一件事……不仅我会思念自己的孩子,孩子也会思念父母。” 这不是废话吗……我望着他,寻思着他是什么意思,是想跟我去医院吗?和这个人说话太费劲了。 他接着说:“这是无法避免的,无法阻挡的。” 我以为他又要长篇大论了,还等着他呢,但他说完这句话却只是低头看着地板,久久地沉默。 琢磨了一会儿他的话,我说:“看来你不想见他,也行吧。既然你不想见他,又何必把我叫来一趟呢?就为专门找个人听你说这些?” 老张说:“虽然你不是我的孩子,但你是她的孩子。你应该知道这些事。” 我站了起来,再问一次:“你真的不去看看他吗?” 他摇头:“不去。而且如果你说的都是实话,那我去了也没用,他看不见我。” 说得对。如果大哥的症状还没消失,那他肯定认不出父亲。 即使让他父亲主动与他相认,他能感觉到的也只有惊悚,绝没有温馨。 我此行的目的不是非要把这男的带回去,而是打探他的精神问题,看看对大哥的症状有什么帮助。可是照现在的情况看,我也打探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事。 我没有收获,只有不适。我只想赶紧离开这里。 我简单和老张告别,转身要走。老张起身跟了出来,我说不用送了,他却坚持要跟着。 他说:“这么晚了,你也没法立刻回县城,这附近有个小宾馆,条件肯定没城里好,但住一晚上没什么问题。我带你去吧?” “您告诉我在哪就行。” “我带你去吧,”他坚持,“晚上不安全。你人生地不熟的,别出事。” 我心想,我一个大小伙子能出什么事?但我没有强硬地拒绝,还是让老张跟着我了。 不知怎么,在养殖场仓库外我还很有自信,可是当我们来到外面,站在黑漆漆的小路上,嗅到不远处隐约的海洋气息,我却没来由地起了鸡皮疙瘩。 如果一个人在这种地方走夜路,我确实是会有点怵……算了,怂就怂一点吧。这个老张脑子很怪,但我能看出他不是坏人。 从母亲的态度上,我就能感觉到老张并不坏。 我母亲是怨他,但主要是怨他脑子坏掉了,没法正常生活了,却从没指责过他的人品。甚至偶尔母亲心情好时,她还会提起他们年少时的青春岁月,那时她眼中没有怨恨,只有怀念。 老张带我走了没多远,上了一段坡,来到了一个灯火明亮些的区域。这条路上有村里唯一一家饭馆,虽然已经关门了;还有唯一一家小宾馆,夜里倒是也开着。 我走向宾馆,老张对我点点头,以示告别。 我走进玻璃门。宾馆前台有个小姑娘蜷缩着玩手机,这会儿抬起头来招待我。 我回头看向外面,老张还在原地的路灯下。 他没有看我,而是望着大海的方向,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 入住之后我简单刷了一下牙,用水搓了搓脸,懒得洗澡,就这么合衣睡下了。 或许因为前一天舟车劳顿,我入睡很容易。相对的,我醒来也很早,天还没亮就自然醒了,一看手机才四点多。 这会儿也没事干,出去也没车坐,我就躺着玩手机。 -- 第16页 之前我关注了好多讨论游艇事件的博主,也收藏了很多论坛帖子,现在我又打开了那些页面,看看是否有什么新话题。 这件事的热度降下去了,各个网站上相关内容越来越少。今天我打开微博,却立刻被一条很靠下的本地话题吸引了目光。 “游艇事故受害人衣物被找到”。 我点进去详细看。是昨晚出的消息,那时候我没看手机,所以没能第一时间知道。我不认识其他受害人,所以警方当然也不可能第一时间跟我说这个。 说是受害人衣物被找到,其实也没找到所有人的,只有其中三个人的部分衣物。 衣服并不是从海里捞起来的,而是出现在A市附近一处不对公众开放的海滩上。那个区域不是沙滩,而是礁石滩,衣物似乎是被潮水带了上来,落潮后挂住石头,就留在了滩上。 新闻很短,没有深入描述,也不知道衣服具体是什么情况。 不论如何,反正它们只是衣物,不是遗体。 论坛上传出了很多难辨真假的消息,有人自称认识什么相关部门的人,能拿到第一手消息,说衣服上有血迹,但血液成分不明,不属于衣服的主人。 这东西真假难辨,我也不全信。看了一堆各路消息后我特别清醒,才五点多,也睡不着回笼觉了。 我决定干脆起床出去吧。这个小宾馆确实不太行,房间里有股潮腥味,而且非常湿冷,还没外面舒服。 前台小妹走了,现在换了一个老大爷。他比小妹健谈得多,可能因为我明显是外地人,这又不是旅游区,他实在对我好奇,我退房时他一直问东问西的,我基本都敷衍过去了。 我马上就要出门时,他叮嘱了一句“别去海边”。我问为什么,这次他倒没有夸夸其谈,而是只说了一句“特别冷”。 其实我是打算去海边的。我还没有看过这一带的海,现在去车站也没车,我还能去哪呢。 要找海边也不难。这一带道路起起伏伏,我站在比较高的坡道上,就能直接看见海面在什么方向。天已经亮了,只要看准方向走,很快就能走到。 这里不是景区,没有能供人游玩的沙滩,我当然会注意安全,不会走上礁石滩,只是站在堤上远远看一下而已。 在各类文学艺术作品里,大海这个东西通常有两种常见形象,一个是热情美丽,一个是深沉愤怒。人类要么与它拥抱热恋,要么与它抗争,然后在它的怀中死去。 此时,我面前的大海既不美丽,也不愤怒,它展开一片厚重的深灰色,躺在晨曦的薄云下。 我想起昨天老张讲的故事。故事里那些年轻女孩,媳妇,丫鬟,采珠人,女儿……如果故事是真的,她们应该也都见过这样的大海。 而且她们多半没看过其他关于大海的作品,文学绘画都不太可能看过,现代影视就更不可能了。 所以,她们没有见过热情的恋人,也没有见过愤怒的死神。 她们遥望着的一直是此时这样灰色压抑的大海,它稳定而成熟,沉默寡言,微微发出呼吸的声音。 这种大海像什么呢?热情奔放的词汇用不到它身上,它也没有显现出任何暴怒或危机的迹象。 要说它给我的感觉像什么……我觉得更像是城市,就是我住的地方,我家,我生活了几十年的、熟悉的、毫无新鲜感的城市。 如果我是个小学生,在作文里用这种方式来形容海,可能没有几个老师会认同吧。但这就是我此时最真实的感受。 思绪神游时,我忽然察觉到余光中有什么东西在动。 我把目光投向那个方向,依稀看到很远处一个小小的礁石动了。它动几下就停止了。 我继续眯着眼看,太远了,光线也不是很好,看不清。 估计那不是礁石,是什么杂物挂在了礁石上,被水流推着动了吧。 正在我想转回头时,余光又捕捉到了颤动。 我再次盯过去,没错,不是错觉,那边确实有个会动的东西。 它和礁石的颜色差不多,像自带保护色似的,它先是伏在一块大些的礁石后面,左右各探出来一次,又升高了一点,把什么部位探出礁石,然后再缩回去。接着它一蹿离开了大石头,斜着换到了另一块石头后面。 我不知有什么动物会在这一带活动。接着我想到,可能不是动物,是人吧? 应该是附近的小孩子。小孩模仿大人赶海,去海滩上捡东西、挖小螃蟹什么的。 那小孩动一动,停一停,一直是伏低着身体,估计是在挖东西。过了一会儿,他从礁石后探出头来,从这里看不见他的五官,只能看到小小的脑袋,看来确实是个孩子。 他多半也看见了我。我就站在堤上,道路两旁空荡荡的,一眼就能看到这里站着人。 可能是怕被大人发现,他迅速缩回脑袋,换了几个位置。我站得比较高,仍然能隐约看到他。 那孩子沿着礁石缝隙移动,手脚并用,爬得很快。一开始他横向移动,我还以为他是为了躲我的视线,又观察了一会儿我才发现,他没有刻意躲我,而是在以之字形路径慢慢靠近堤岸。看来他是准备上岸回家了。 随着他靠得越来越近,我忽然心口一紧。生理先于理智做出了反应。 我猛地察觉到,这个孩子不对劲。 -- 第17页 他距离较远的时候不明显,现在他越来越近了,我就越来越能看清楚他自身的体积感。以周围的石头做参照物,就能对比出他的身形大小。 他的大小不对。 人的眼睛是很敏锐的。即使你的参照物是树木、沙滩、石滩,而不是人工制品,你也能粗略看出某个物品的大小。 那个孩子有着人类儿童的大致体积,但头部太小了,太细长了,手脚也细长得不成比例。 即使是瘦弱的孩子,瘦下去的也只是肉,而不是骨头的长短比例。 早晨的光线太倾斜,天空还有薄云,所以我仍然看不清那孩子的具体样貌,只能看到他在沿着石缝移动,距离堤岸越来越近。 不知为什么,我忽然无法保持冷静,一股凉意从脚底冒起来,瞬间侵袭全身。 从理智上来说,我不相信大白天会看到什么怪东西,那可能是身体畸形的孩子,也可能是过于瘦小的女性,或者是什么动物……我不了解的动物…… 但理智没能说服我。 我转身快步走开,越走越快,最后跑了起来。 听说人对很多东西的恐惧是天生的,不需要提前接受别人的预警和教育。 比如有的人极端怕蛇,他可能从没见过真正的蛇,也没有被蛇伤害过,但他就是非常畏惧蛇,连蛇的照片也看不了,连玩具蛇也无法接受。 还有人们恐惧黑暗,现代大都市的人们生活在不夜之城里,绝大多数人的生活较为平稳,并未遇到过什么恐怖的事,但人们还是打从心底里害怕着黑暗。 理智一些的解释是,人们怕黑暗中藏有不法之徒,这确实是原因之一,但并不是全部原因,毕竟连尚无读写能力的婴幼儿都会畏惧或厌恶黑暗。人们基于“黑暗”编造出过许许多多神话鬼话,本质都是因为畏暗而向光。 人们还恐惧高处。有个纪录片,片中学者安排很多志愿者做了一个实验,他们让刚学会爬行的婴儿爬过一片坚固、透明、高悬的平台,妈妈们在平台另一侧等着他们。婴儿还未能言语,也从未受过“高处危险”的教育,但当他们爬到透明处,他们都会迟疑,都会停下来。这时妈妈们会在对面微笑着鼓励孩子,有些婴儿选择相信妈妈,爬过了透明平台,也有的婴儿一直迟迟不肯动作。 即使不用实践,我们也会本能地恐惧着某些事物。这是祖先留下的记忆,是藏在基因里的警铃。 此时我所感受到的凉意,应该也是基于这个道理。 我不知道自己看到了什么,甚至不知道是否只是错觉。但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在警示我,在催促我:不能再看了,快离开。 我越跑越快,一路上完全没有回头看。 当我快要离开堤岸上这条路时,身后很远的地方传来轻微的“啪嗒”声。 是非常非常轻微的声音,比我的脚步声、呼吸声轻多了,但我还是听到了。 像是什么呢。像是有什么东西碰触到了堤岸的石墩……就像是用脚踏上去,或是用手扒上去…… 总之,我没回头。 我跑向村子,跑向来的那条路,跑向首班车还没来的汽车站。 第9章 梦乡 在公交站干等了一段时间后,我顺利上了车,回了县城。 从县城回A市的路上,我在长途车上睡着了。这期间我做了梦,梦到了小时候。 梦里有我,有妈妈,有大哥。梦很混乱,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只知道梦里妈妈是大人,我是个很小的小孩,年龄小,体积也很小,大哥也很小,只勉强能算少年。 妈妈有一台老式燕山牌缝纫机。我坐在比床还矮的小折叠桌边,一抬头,能看到妈妈踩缝纫机的背影。 缝纫机噪音很大,我却不觉得吵,这对我来说是一种很舒服的声音。 咔嗒咔嗒,咔嗒咔嗒,有点像暴雨敲窗,也有点像老式火车缓缓前进。 舒适的白噪音突然被打断了,房间角落传来啜泣声。 我回头看去,看到哥哥盘腿坐在床上,低着头,脸上啪嗒啪嗒地往下淌眼泪。 妈妈没有回头。她问哥哥是否有什么委屈,哥哥起初不愿说,后来还是如实相告了。 他说他和姑姑打了电话,电话里聊到了爸爸。 妈妈问他,你很想爸爸吗?哥哥摇头说,不是,我是害怕,大家都说爸爸有病,我怕会变成爸爸那样。 妈妈笑了。她没有回头,但我就是知道她笑了,而且笑得很美。 她对哥哥说,别怕,你不会变成爸爸那样的,每个人最终都会成长为自己应有的模样。 我有点听不懂她的话,想开口询问,却发现自己并不会说话。 我想写下来,低头看着小小的双手,才意识到我不会写字。 我真是糊涂了,既然连话都还不会说,又怎么可能会写字呢? 这个时候的我应该只能牙牙学语。小孩子一般先学会喊“妈妈”,于是我张开嘴想喊妈妈,却发现我喊不出来。 是我还没学会叫人,还是发不出声音?我一时分辨不出来。 现在我是坐着的,坐在很矮的儿童塑料凳上,身体不算太软。这是多大的孩子?起码应该有两岁了吧?我学说话这么晚吗? 我拍打着桌面,桌面被我推得移位了,可妈妈和哥哥还是没有注意到我。 -- 第18页 我不想做小孩子了,我想变回大人。我想回到现在。 其实现在我过得并不好,我毕业院校一般,工作也一般,哪怕是这么一般的工作我也干不下去了,现在我待业在家,没存下多少钱,还可耻地消耗着妈妈留下的财产,而妈妈留下的也不多,我总得前进,总得找到自己的路。 大哥像我这么大的时候也过得不好,而且比我更不好,那时妈妈已经离开很久了,大哥也没上什么好学校,也没什么好工作,还要照顾我这个累赘。 但是现在他一切都好了,生活好起来了,有了很多朋友,安居乐业,也许将来还会成家。他不再是流离于世的孤单小孩,他一定能很快找到归宿。 我忽然产生了疑惑,大哥害怕变成他爸爸那样……他为什么会担心这件事呢?他有可能变成那样吗? 是每个人都会变得像自己的同性亲属吗?难道有这种既定的道理吗? 我的记忆中从没有亲生父亲,与我最亲近的成年男性就是大哥了。当我还是少年时,如果我得知自己会变成大哥那样的人,我肯定不会难过,更不会害怕,我会觉得那是理所当然的事。 可是如果我像大哥,大哥又像大哥的父亲,这不奇怪吗?那我岂不是也像大哥的父亲? 脑子中有什么在微微闪烁,我抓住了那小小的光线。 我意识到,刚才那种想法错得离谱,大哥是绝对不会像他父亲一样的,我也不会与一个陌生人相像。正确的答案是,我和大哥都像妈妈。 妈妈的判断才是对的。大哥的父亲不正确。他认为大哥不是他的孩子,妈妈认为孩子就是自己的孩子,那么显然就是。 我忽然发现,缝纫机的声音一直没有再响起。 妈妈站了起来。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因为我太小了,她太高了。 她走到哥哥身边。虽然我看不见,却知道她正在哥哥身边。 妈妈抱起哥哥。哥哥已经是少年人了,不知妈妈怎么会有这么大力气。妈妈抱着哥哥的时候,我看不见哥哥,只能看见妈妈飘飘的白色衣裙,像泡沫一样,从房间的这一头流到那一头。 我不会说话,也不会写字,也不会叫妈妈,所以我没法做任何事。 我想看看缝纫机上面有什么,想看看妈妈在制作什么东西,但我看不到。 我能看到房间里的一切,看不见的有三件事物,一是缝纫机的平台上面,二是妈妈的脸,三是哥哥。 我一直在等待缝纫机的声音再次响起,那声音真的很好听,能带给我安全感。但它一直安安静静的。 我想过去踩踏板,还没踩到,一段尖锐的音乐刺进了我的脑子。 是手机铃声。 我醒了。 现在是下午了,长途车已经开进了A市,还有两站就到总站。 我掏出手机,看来电号码,应该是医院那边打来的电话。接通电话,也不知道对面具体是谁,反正统一称呼“医生”就是了。 医生问我方不方便去医院一趟,我说这就到。 她我没和我说具体是什么事,我也没问,还能是什么,肯定是大哥的病情又有变故。 这次他又会看不见什么呢? ==================================== 到了医院之后,我见到了上次那个神经科的医生,还有一开始和我接触的女警。 女警已经办完了要办的事,正好要走,就顺便和我说了几句话。 她不是来找我的,据说已经没什么可找我的事了。她今天来医院,是因为之前搜寻到了一些遇难者的衣物,她和同事照例要来问我大哥一些情况。他们也知道多半问不出什么,我大哥根本没法与他们沟通,但该来还是得来一趟。 告别了女警,医生没让我去病房,而是带我到办公室去谈。外科医生也在,看来是专门等着我呢。 大哥好像没有“看不见”什么新的东西,至少他自己没提。他的眼皮仍然被皮肤胶带贴着,因为他一旦张开眼就不会自行闭上。 医生们大概的意思是,大哥的身体状况恢复得不错,也能下地走路,按说完全可以出院了。之前他们一直留着他住院,一方面是便于警方调查,另一方面也是为了给他尽量多做检查,好排除除了外伤以外的其他病因。 现在能查的都查过了,没什么进展。他们认为,我大哥当然需要继续治疗,但他更需要的是精神卫生类医疗机构,他们医院不是这方面的专科,已经爱莫能助了。 也就是让我接大哥出院的意思吧。也行。我表示同意后,医生主动提出可以帮我们联系这类医院,看看能不能直接让对方派车来接病人转院。 我问他们:“还需要救护车接吗?我哥不是已经能下地走路了吗?” “是能下地,”医生说,“但我估计你一个人弄不了他,两个医院对接这样安全点。如果他们不能派车,我建议你打个120,可以帮你们转运病人。” 我不太明白现在是什么情况,就说先去看看大哥,之后再看是怎么安排。医生同意了。 走出医生办公室,来到住院区,我发现大哥没在病房,而是在走廊尽头的窗户前站着。 L形拐角旁就是护士站,护士都在盯着他,一言不发。 我走到大哥身边,还未开口,他就转头看向我。 说是“看”也不对,因为大哥的眼睛还是闭着的。他对我微笑,那笑容令我想起了之前梦里的妈妈。如果挡住上半张脸,挡住发型,大哥的鼻子以下比较像妈妈,特别是笑起来嘴巴的弧度。 -- 第19页 看着他,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一般这种时候应该问一句“你怎么样”之类的,但这句话也太苍白了。 我不会提起昨天见到老张的事。我在路上就想好了,既然他父亲不想来见他,也就不必让他想起父亲。 大哥微笑的嘴动了动,呼出一些气声,像是想说话又囫囵吞了字音的那种感觉。 是他太虚弱了,想说话没能说出来吗? 我刚想说话,大哥伸手抓住我的肩,一把将我拉进了怀里。我愣住了,长大以后,我们从没有再这样拥抱过。 我的身体很僵硬,害怕碰到他的伤处。虽然医生说他恢复得很好,但那些巨大的伤肯定没有完全消失,只是恢复到了能出院的程度而已。 大哥抱着我,一下一下拍我的后背,拍得很有规律。 这不太像是成年人互相安慰,倒不如说……更像是家长在哄小孩睡觉…… 小时候他确实这样拍过我。那时候我太小,自己不怎么记得,是妈妈说他拍过。至于催眠效果好不好就不知道了。 我不明白他现在为什么这样做。 我小心翼翼地挣脱他的胳膊,生怕碰疼了他,抬头问他感觉怎么样。 他仍然笑着看着我,那个表情让我不舒服。 他闭着眼,咧着嘴笑。 我的视觉似乎会自动忽视他的眼睛,只能有效接收他的下半张脸。我看着的是大哥,心底却总觉得在看着和妈妈一样的鼻子与嘴巴。 他微笑的嘴巴一张一翕,发出嘶嘶呼呼的气声,声音或长或短,抑扬顿挫,绝不是通过声道喊出来的,更像是从身体向外挤压空气。 这像是什么?接近于喝碳酸饮料后打出的那种嗝,但也不太一样。没有人能这样持续挤出空气,甚至带着发音区别。 我陷入茫然,我完全不能理解他这是怎么了。 身后传来护士的声音:“他今天一直这样……” “具体什么时候开始的?”我问。 “他昨天下地散步,还在护士站和我们说话来着,那时都正常。今天早上我去抽血,也和他聊了几句。后来……不是突然之间,是一点点的,就是……你和他正常说着话,他偶尔吞几个字,话就不连贯了,然后越来越严重,越来越……最后就变成这样。” 我又看向大哥。大哥再次发出那种声音,这次还夹杂着频率一致的“咯咯咯”声,有点像是笑声。 之所以说“有点像”,是因为他一直面带微笑,嘴巴一直缓缓开合,并没有做出平时说话、大笑时应有的口型,所以我不能确定那是笑声还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他发出的气息声是怎么回事……那是他在说话吗?他说出的是语言吗? 在震惊和迷茫中,我下意识地后退,大哥却一步步逼近。 我意识到这样不好,这动作可能会伤他的心,于是我强迫自己停下,不要做出试图远离他的姿态。 这时医生忙完了手头的事,也来到病房前了。医生靠近后就只盯着我,似乎故意回避大哥,尽量少看他几眼。 大哥在这里住了很久了,从前这个医生不是这样的。我能理解她。 医生低声跟我说:“我们给他做了全面检查,上午也找了其他科室会诊。我们没发现任何器质性病变,所以考虑有可能是精神上的原因。” “嗯,我明白……”我低着头。其实心里有个声音在告诉我,可能也不止精神上的原因……但除此外还能是什么?我想不出来。 我想让大哥回病房休息一下,他好像不太能理解。我费了好大劲又是说又是比划的,想让他回病房休息,他一直不配合,非要贴近过来,像大人哄小孩睡觉一样来拥抱我,拍我的背。 最后我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找了张纸,用笔写上让他回去休息,把纸举着给他看,同时拉着他往病房走,他好像终于懂了。 这本来是多人病房,现在其他病人都出院了,只有我大哥一个。我扶着他躺回病床上,他老老实实地平躺着,继续闭着眼,继续咧嘴笑着。 这幅表情让我十分不适。他不再发出声音了,但嘴巴继续张着,并且缓缓开合。 第10章 不应直视之物 我同意办理出院、转院。看大哥这样子,恐怕普通医院确实帮不上什么忙了。 医生能帮我联系A市的精神卫生中心,但我不太想去,我看中了另一家医院,在省会,比A市、比我住的城市都要更靠内陆一点。 一方面是那家医院更出名,另一方面是我希望带大哥换个环境。 我心里有种莫名的念头,觉得离开A市会好一点。 医生说如果我想好了当然可以,但如果要去省会,他们就没法帮我什么了,得靠我自己去安排。我说没问题。 我是这么想的,去租个车,自驾带我哥离开A市,到了省会直奔医院,像我哥这种情况,他们应该会收治的。 要办好这些也需要时间。得先出院,之后才能结算这期间的各种费用,然后过两天再拿回医保卡。所以在刚出院后的两三天里,我得带着大哥住在那个长租了房间的招待所里。 ================================ 大哥好像变听话了,也可以说是变沉默了。 出院之后,我拉着他去哪都行,他也不质疑,也不反对,也不发出奇怪的声音了。在外面走路的时候,我给他戴了帽子,戴了墨镜,路人也不会觉得太奇怪。 -- 第20页 小招待所用的不是门卡,是传统的门钥匙。我出门办事的时候就把大哥反锁在屋里,挂上“请勿打扰”。 一开始我怕不安全,试了一两次,发现还行,大哥就在屋里躺着,不怎么动,也不知道是在睡觉还是发呆。 原本我做好了心理准备,可能要像照顾失能老年患者一样去照顾大哥,结果竟然并不需要。大哥能自理,会去厕所,会给自己洗脸,甚至还保持着起床后铺平被褥的习惯。不过他好像忘了怎么刷牙,我把牙刷挤上牙膏,塞进他手里,他就又立刻会刷了。 还有,他渴了知道喝水,却不知道向我要,而是跑去卫生间开水龙头。我纠正了他几次,在床头柜上放着凉杯,让凉杯里时刻有足够的水,这样大哥就知道去喝了。 他吃饭也比较费劲,他不主动吃,但只要我让他吃,他就吃,也不用我一口一口喂。所以这些都还好,也不累。 最令我煎熬的是夜晚的时间。 大哥喜欢爬到我床上来,像妈妈一样伸手拍我,让我入睡。 我非常难受,甚至有点恐惧,但如果我不配合装睡,他就会一直坐在旁边,闭着眼,嘴巴咧着,大多数时间保持静默,偶尔会发出咕咕的气声。如果我强行把他推回去,过一会儿他就又会爬过来。 我不得不配合。哪怕是装睡,只要我看起来睡了,大哥就会默默回到自己床上去。 后来我是真的睡着了。我中途醒来时,望向大哥那边,却分辨不出他是睡是醒,毕竟他一直闭着眼。 三天后,我拿回了大哥的医保卡,约好了去租车的时间。 离开A市之前我还有一件事要去办,我得去大哥家里一趟,就是大哥在A市住的房子。 我得整理一下大哥的个人物品,特别是贵重财物。如果他短期内没有起色,过些日子我还得帮他办理退租什么的。 发生游艇事故时,大哥的个人物品都在船舱内,没有丢,警方调查后已经把东西还给家属了,所以我现在有大哥家的钥匙。 按照地址,我很快找到了大哥住的地方。是个新建小区,交通便利、闹中取静,附近配套设施很全,从楼内卫生情况来看,物业应该也很负责。虽然是租的,估计房租也不便宜。 站在房门前的时候,我犹豫了一下才开门。那时我有一种“回家”的错觉,但马上意识到这并不是我家。 我开门进去了。屋子不大,一居室带个很小的厅,打扫得很整洁,软装和摆设处处体现着生活情趣。整间屋子用了不少白色与蓝色,大哥好像挺喜欢地中海风情的。 大哥的床很整齐,看来他每天起床都会铺平被子,罩上床笠。我想起现在的他,现在他都这样了,还是会稍稍整理一下床铺。 我就完全不一样,起了床被窝就维持原样。 我在书桌前坐下,打开各个抽屉,看有没有什么贵重物品。笔记本电脑是必须带走的,如果他还有硬盘、手表、珠宝手串什么的,也最好一起带走。 其实之前我跟他说过要来取东西,问他有没有什么必须拿上的,可惜他回答不了。 我打开衣柜,在挂外套的区域下方看见一个纸盒,是那种带把手的硬牛皮纸盒。 想到有的人会在衣柜里放比较贵的皮鞋和提包,所以我打开了盒子。 盒子里并不是皮鞋皮包,而是一堆纸制品。我随便拿出一叠,发现有书信,有同学录,还有好几张奖状。 有三好学生,优秀学生,优秀小组长,区级电子琴比赛二等奖,市级作文大赛低年级组优秀奖……大哥小时候学习真好。 不知不觉,我就坐在地板上看了起来。奖状基本都是低年级的,没有初中高中的。是大哥后来没有得过什么奖吗?还是后来的奖状没放在这? 但我在奖状边上看到了一本同学录,是初中的同学录。那时候还没有普及社交软件,毕业时大家都互相签同学录,留下联系方式,也留下毕业祝福。 不仅有初中的,还有高中的物品。有同学录,有高中同学送他的贺卡,还有一张科技竞赛的参赛证,但没有奖状。 渐渐地,我明白了。自从我出现后,哥哥再也没得过什么荣誉证书。比赛不参加了,三好学生也没了。 怎么会这样呢。 我随手又拿起一个本子,是封面画着小帆船的硬抄本,款式很古早了。我以为是同学录,但它并不是。 我是翻到中间打开的。在我翻的那一页,大哥写了一段什么小说里的摘抄,然后写了感想。我再翻一页,他提到和姑姑通了电话,心情不好。 原来这是日记本。 大哥没有写“某年某月某日,星期几,天气晴/阴/多云”之类,而是只在开头写一个简单的阿拉伯数字,比如这一页就是“11,6”,不标年份和星期几。 我没太细看,就是随便翻了几下。很靠前的某一页突然吸引了我的目光——好像有我的名字。 留意到名字时,我的手没来得及停下,已经翻到最前面的一页了,扫了一眼开头,开头提到“上一本写完了”什么的,看来这本日记并不是第一本。 不过比起寻找上一本,我现在更好奇大哥提到我的名字是在说什么。于是我就翻回去找那一页。 我不应该看的。 我不应该翻看他少年时的记忆。 -- 第21页 如果我不看,就永远不会知道……原来那时他是这么讨厌我。 说“讨厌”可能都太轻了。或许应该说憎恶吧。 首次看到我名字的那篇日记中说到,我划伤了大哥的动画光盘,但大哥知道我是小孩,他不和我计较。而我主动把这件事告诉了妈妈,意思是自首,让妈妈批评我,让妈妈给哥哥再买一份同样的光盘。妈妈没有给他买,也没多说什么,只是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当时我应该还很小,现在都不太记得这事了。 现在仔细一想我才明白,我划伤的动画光盘应该是他私藏的物品,多半是大人不让看的东西。我光明正大地弄坏他的东西,还光明正大地找妈妈自首,到头来只有他一个人尴尬……这篇日记看得我哭笑不得,唉,我小时候还真挺讨厌的。 另一篇日记提到,我小时候非常喜欢他,总是粘着他,还观察他的行动,模仿他做事。于是他每天都尽量安安静静的,总是趴在桌上读书学习,这样一来,我就会模仿他趴在桌上写东西,就会也保持安静。 其实那时他不一定是在用功,可能是在看课外书,也可能是在写这本日记,但他必须尽量安静地做出在学习的姿态,这样我才能不吵闹。 如果他放松下来,瘫在沙发上看电视,我就会凑过去坐在他身边,闹着要看动画片或动物世界;如果他打开音响公放音乐,我就会随着音乐边跳边唱,乱哼歌,乱嚷嚷,比他放的音乐声音还大;如果他用耳机听歌,我就会拼命扒着他的胳膊,把脸贴到他脸上,想听听他耳机里放着什么,他不给我听,我就会一直这样做;如果他出门去楼下打球,我就会像跟屁虫一样追上去,其他男孩会笑话他,他们才不会和带着小孩的人认真玩。 只有大哥认真学习,安静读书的时候,我才会安静下来。我坐在折叠小桌前,模仿大哥的样子,埋头随便什么纸和书上涂画。对于小孩来说,中学生就已经是很大的人了,小孩觉得大人认真工作的模样很帅气。 这就是我大哥的假期。妈妈养育我们两人不容易,工作繁忙,在家的时间也不太多,假期时大哥全天都面对着我的纠缠。他度过了很多个这样的假期。 隔了几篇无关的内容后,又有一篇提到了我。 妈妈要上夜班,让大哥晚上帮我洗澡。大哥认为我已经基本自理了,完全可以自己洗,就让我先自己洗着。结果我在浴室里大哭,把卫生纸和垃圾筐弄得湿哒哒乱七八糟的,他不得不去救场……我不记得这事了。那时我多大?可能是五六岁? 他说,他很想把热水调到最烫的温度,全部喷洒在我身上。但他没有这么做。 他想让我刷牙时不要吐水,把牙膏水全部喝下去,但他还是教我吐出了水。 妈妈买了现成的小菜糖醋小排,他想让我连肉带骨头一起吞下,但我不用教就自己主动吐出了骨头。 他小时候总希望家里能多吃点鱼,在我的印象中,大哥确实一直很喜欢吃鱼。妈妈说他是小馋猫。大哥在日记里写到了爱吃鱼的真正原因:因为我不太会挑鱼刺,只要能多吃点鱼,我就能多一点被鱼刺扎到喉咙的几率,哪怕不扎到气管,也可以划伤食道,也可能感染,也可能死。 小时候有一阵到处都是传言,说街上有“拍花子”的坏人,摸一下小孩,小孩就晕了。大哥在日记里许愿有人把我“拍”走。不过在后面的一篇日记里他又说,这样也不切实际,警察一定会把我找回来,那时我就更粘着他们了,就更讨厌了。 他不怨恨自己的生父,却怨恨我的生父,尽管他从未见过那个人。他说如果那男的很爱我就好了,那样就会有父亲把我抢走,妈妈就不用抚养我了。 日记中的我一天天长大,后来似乎已经是小学生了。大哥提到,我也得过优秀学生奖状,还得过区级儿童画比赛第一名,但我根本不珍惜,奖状拿回来就随便往哪一扔,甚至随手往上面放杯子,压出了印子也无所谓。 大哥把我的奖状藏了起来,拿回来一个,他就藏起来一个,但每次我都没什么反应。几天过去了,我一直不管他要,好像完全忘了这回事,于是他就没有主动还给我。 我春游之前,不仅妈妈会给我准备零食,大哥也会给我买一些,每次我的书包都塞得鼓鼓的。大哥经常给我买小果冻和糖块,我很喜欢吃,妈妈不乐意给我多吃。每次我拿到大哥买的零食都超级开心。 大哥说,他看过一些新闻,果冻和大个的糖块很容易把儿童噎死。不过他也拿不准,那时候我已经上小学了,可能已经过了被果冻和糖噎住的年纪,但他还是想试一试。 后面还有一篇最显眼的日记,全文都是用红色圆珠笔写的。听说红笔写信是绝交的意思,但红笔写日记有没有这效果就不知道了。红笔的日记里说,妈妈的手被缝纫机弄伤了,血流不止,伤口很恐怖,去了医院。妈妈受伤都是因为我。 大哥没有详细描写妈妈受了什么样的伤,只说“被缝纫机弄伤”,我只能想象出手指被机针扎穿……这也太恐怖了,真的发生过这种事吗? 我完全不记得。可能是我太小了,记忆模糊,也可能是妈妈故意没告诉我。小孩子总是很难观察出大人身上的痛苦,所以我全程毫不知情。 大哥说这事是因为我,但日记里并没有写我到底做了什么。这个“因为”是什么意思?是我在妈妈操作缝纫机时捣乱,让她分心受伤;还是妈妈在给我做衣服之类,太劳累才受伤? -- 第22页 总之,大哥没说。也许是他太心疼妈妈,不忍提起细节吧。 看完这些,我呆呆地坐了很久,继续翻那个大箱子。这是第二本日记,前面应该还有一本。 第11章 往昔不再 很快,我找到了前一本日记。一共就这两本。 前一本里也多次提到了我,这本的内容比较含蓄,可能是因为写的时间更早,大哥对我的厌恶还没积累得那么深。 这本里他没怎么说要弄死我,只是嫌我脏,嫌我爱哭,我打扰妈妈睡觉,我影响他看书,我浪费食物。 我不肯穿他留下的旧衣服,我笨得要死邻居却总是夸我聪明,我经常做噩梦,晚上哇哇叫。 我睡前缠着他讲故事,他抱着好好教育我的心态,找了童书上很好的故事读给我,过两三天他问我其中道理,我把故事全都忘了,说不出个所以然;有时他随口瞎编讲了个故事,他自己讲完就忘了,我却一直记得,还总是缠着他非要他再讲一遍…… 还有很多很多小事。有些事我现在还有印象,大部分都没什么印象了。 日记并不是专门记录我的,其实大部分内容是他在学校的事,正常记录着各种学习与生活,各种所见所感,但每隔几页他就会提到我。 他的正常生活中,时时刻刻夹杂着对我的厌恶。 还有,每次提到我的时候,大哥写的都是我的全名。连名带姓那种。 我深受震撼。 在我印象中大哥并不是这样的。我从没在他身上感受到过敌意。一次也没有。 他从始至终都对我很好,我们年龄差这么多,他却从没欺负过我,没伤害过我,连一次小小的推搡也没有,甚至连不耐烦的眼神也没有。 那这些日记又是什么? 我陷入了混乱。 我开始为大哥找理由。以前好像在哪看到过,青春期的小孩可能会对更小的孩子怀有敌意,长大就会好一点了。还有,评价一个人要论迹不论心,大哥对我很好,这是事实,至于他在日记里写的这些……也许他只是发泄情绪而已,都是一时的念头,不是认真的,也许他自己都忘了…… 他真的忘了吗? 他提到,我得了奖状就乱放,也不记得管他要,如果不是今天看到日记内容,我可能永远想不起来这件事。我是真的忘了。 但大哥一直留着学生时代的东西,留着这些日记。它们被保护得很好,一直跟着大哥来到这个城市,来到新家里。他真的忘了吗? 前一本日记是满的,后一本却没有写全,本子的后三分之一是空的,停在普普通通的一篇日记上。那篇日记说的是班里搞文艺演出,他没时间排练,就没参加表演。 这篇之后,他也没写开始暂停记录之类的话,就是普普通通地停下了。 从字体来看,大哥写字的时候应该不会太小,但肯定也没成年,估计是初中或高中? 日记停在了具体什么时候呢? 我想了想,有了合理的猜测——大哥所有的日记,都是在妈妈失踪之前写的。 大哥记录的都是日常琐事,没有提到妈妈出事。妈妈出事之后,如果大哥继续写日记,他一定会重点写到这事,既然日记中没有相关内容,就说明他是在妈妈出事后停下的,他无心再写日记了。 没有了妈妈,大哥不但没有冷落我,没有欺负我,反而对我更加照顾了。 那时我懵懵懂懂的,不能第一时间明白发生了什么,大哥比我大,比我明白事态严峻,他比我心急,但他会克制,不表现出过于激动的情绪。他像个成熟的大人一样与外面的人沟通,处理好我们这个家庭的一切…… 后来的日子里,大多数时候都是他做饭。他从没给我吃过什么危险的食物,更没饿着过我。他打工赚了钱会和我一起花,我过生日的时候他会买小蛋糕。 如果他恨我,他为什么会如此体贴地照顾我好几年? 哪怕偏要把人往坏了想,也许可以说他是怕被别人戳脊梁骨,如果是这样,他只要保证让我正常活着就行了,就仁至义尽了,他又何必要对我很好呢? 但是……如果他早就不恨我了,如果他的日记只是发泄情绪,不是他的真心话……那为什么一旦我长大了,他就离开家了?这些年我们分隔两地,他一直极为“繁忙”,我们连逢年过节也不曾相聚。 如果大哥是想离开我,想摆脱我,他为什么不把我赶走?大学时我住宿舍,大哥完全可以继续住在家里,把我的东西送走,让我彻底换个地方住……但他没有,他自己走了。 为什么?我不明白。 他到底是珍惜我这个亲人,还是厌恶我到了一定地步,甚至厌恶到了要逃离整个城市的地步? 我慢慢站起来,继续收拾其他东西。 我看了一眼已经装在包里的电脑,忽然想,要不要打开看看?现在大哥肯定不写纸质日记了,那他会不会写博客、写微博什么的?他会不会再提到我? 我还是没有看。 最好的结果是,他不写了,他再也不会提到我;万一他还会说起我,我不敢想那到底会是什么样的话语。 日记的事,我决定装作什么也没看到。 ====================== 离开大哥的住处,我在便利店买了午饭,回到小招待所的房间。 -- 第23页 刚一打开门,我立刻有种不详的预感。 走进房间,果然,大哥不见了。屋里没人,厕所也没人。 这小房间一眼就看到头了,连衣柜都没有,挂衣服只能用墙上的挂钩,大哥能去哪呢? 门是传统房门,不是宾馆的常见电子门,它用的锁和普通人家里那种木门的锁是一样的,从屋里可以多上一道反锁,但如果在外面用钥匙锁了门,屋里的人是出不来的。 我检查了窗户。窗户更是打不开了,房间在三楼,可能是为防止意外,窗户完全是封死的,只有高处的一块能打开个巴掌大的缝隙,最多只能开这么大了,人是出不去的。 一个问题是,大哥去哪了?另一个问题是,他怎么出去的? 两个问题同时盘绕在我脑子里,把我的正常思维搅得一塌糊涂。 我重新锁上门,尚未恢复冷静,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我就在每层楼道里找了一遍,还在建筑外面来回溜达,喊大哥名字。 这个找法真的对吗?能有效吗?我暂时无力深思。 我沿路越走越远,几乎是凭着直觉前进。穿过小路,路过之前的医院,拐个弯进入A市中心大街,继续向东走。 难以置信的是,我的直觉竟然还挺灵,我真的找到大哥了。 他就在在A市中心大道上,正在沿路匆匆行走。 我赶紧跑步追上去,拉住了他。他对我微笑,还点了一下头,就像很普通地日常打招呼似的。 他既不甩开我的手,也不停下脚步,依旧按照刚才的步速前进。他走起路来脚步稳健,身姿挺拔,完全不像重伤初愈的人。唯一异常的地方是,他一直闭着双眼,眼皮上还沾着昨天我新换的小块皮肤胶带。 我稍微用点力拖住他,不让他继续走,带他往回走,他也不挣扎,就乖乖地跟我回来了。 回到招待所房间里,我思考下午该怎么办。我必须去租车,带着他一起去带着他恐怕不方便,但要是把他留下……万一他又跑了怎么办? 而且他到底是怎么离开这个房间的?我真是一点也想不明白。 思前想后,找不到更好的方法了,我只能不出门,留下来和他在一起。我给租车公司打电话,直接想好型号,给他们地址,让他们开到这边来交接。本来我想亲自过去看看车况的,现在也只能就这样了。 明天就要去省会的医院了。晚上我点了外卖,有大哥喜欢的生煎。 吃饭的时候我忽然想起大哥的日记,不由得想象出自己被鱼刺卡住、被糖和果冻噎住的模样……我们面前这顿饭里没有任何危险食品,自从大哥变成这个样子,我不敢让他吃鱼。 大哥以前很喜欢吃生煎包,现在他却没什么食欲。这几天他都是这样,吃得很少,我反复催他,差点要喂他了,他才能稍微吃一点。 道理睡觉的时候,和之前一样,他又坐到我床边来,一手轻轻拍着我的胳膊。 前几天我都侧身朝着墙,不敢睁眼直视他。昏暗的房间里,他咧嘴微笑着,闭着眼,用不知道什么器官在看着我,让我觉得很恐怖。 今天气氛变得更不一样了。因为白天看了那些日记,现在我的感受愈发复杂。 每次望向大哥,接触到大哥,我都会想起日记里的句子。 那些琐碎的怨恨从纸张里渗透出来,隔了这么多年,到今天才浸润到我心里。 哪怕我下定了决心要装作没看过,这也只能骗骗别人,根本骗不了自己。 我翻了个身,看着大哥。不知现在他还恨我吗? 不,不是“现在”,现在他好像已经不具备正常的思维了……应该是不久前,比如他和朋友们在游艇上聚会的时候,那时候他独立而自由,事业小有成就,陪在他身边的都是他自愿选择的朋友,而不是我这种被迫绑定的亲人……他应该很开心吧?他心中因我而起的怨毒应该都消失了吧? 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见面了,我很久不打扰他了,他应该已经原谅我了吧…… 而现在我又出现了,又跑到他面前了。如果他的思维还清明,他会不会看到我就很烦,会不会嫌我多管闲事? 此时此刻他在想什么呢?是忘了曾经多讨厌我了,还是已经不讨厌我了? 这时,大哥停下了拍我的动作,歪了一下头,好像在疑惑我为什么盯着他,为什么不睡觉。 我把手搭在他前臂上,轻声说:“不知道你能不能听明白我说的话……接下来咱们是这么安排的,我带你去省会的医院,住进去之后你就好好治疗,我也有事要忙,不能经常去看你,也不会打扰你休息,但如果你需要我,我就一定来,你一定能联系到我。好吗?” 他没有发出声音,连喉咙里的咕哝声也没有。 他抬起手,继续轻轻拍我的上臂。 我说:“你的病可能需要治很久,等你治好了,回归到正常生活了,我就不会再打扰你了。这段时间委屈你一下啊。” 他又一次歪了歪头,保持笑容的嘴巴开合了两下,仍然没出声。 我睡觉喜欢侧躺。于是我再次翻身,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好,闭眼。这次我没有面对墙壁,而是朝着大哥坐着的方向。 在我换姿势的时候,他停下了拍我的手,我躺好,闭上眼,上臂又感觉到了有规律的轻轻拍打。 -- 第24页 大哥这个样子明明很诡异,可奇妙的是,今晚我竟然睡得很好。 第12章 无山无石 早晨起床后,我用手扒开大哥闭着的眼睛,检查一下,拿小手电照照,看看瞳孔缩放正不正常,然后得让他维持一会儿睁眼的状态,不太久,别让眼睛太干燥,再重新帮他闭上眼。 今天早晨这么做的时候,我发现不太对劲,大哥的瞳孔不会收缩了,一直很大,维持着同一个大小。 我搞不懂这是为什么,先就这样吧,记住症状,等到了医院再详细告诉那边的医生。我事先打听过了,虽然那个医院是精神类专科,但他们也具备做各种基础检查的能力,毕竟要收治的病人什么身体状况都有。 我收拾了东西,退了房,带大哥去停车场。他走路很稳,不需要我扶,但我还是一手拖着箱子,一手拉着他,要不没准他就又不见了。 来到租好的车前,我起初想让大哥坐副驾驶,想了想,还是让他去后座吧。他现在这个样子实在让人不放心,等会儿要走高速的,我怕会有什么突发情况。 我让他坐在副驾驶位的后方,给他系好安全带,告诉他我们要去哪。不管他能不能听懂,我念叨一下应该也有好处。 其实今天我的状态并不好,从起床到现在,我只是机械地做着计划内的事情,其实整个人的状态都是虚浮的。 我脑子里还盘旋着昨天看到的日记本。如果他没出事,现在他还是那么厌恶我吗……时间能冲淡一切吗? 但没有“如果”。他出事了,他已经不是过去的他了。 我突然想起了老张,也就是大哥的生父。老张说得对吗?现在后座上这个人真的还是我大哥吗? 念头刚冒出来,我又苦笑着否决了它。 我得收收心,清空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接下来还得开车去省会呢,即使真要胡思乱想,也得等把大哥安顿在医院之后再说。 开车上路之后,我一直开着收音机。出市区,上了高速,即使关着车窗噪音也很大,我就把收音机音量调德更大,总之必须让车内弥漫着声音。 毕竟我没法和大哥聊天。如果车里太安静,我会有点难受,甚至有点说不清的畏惧。 电台直播着实时路况节目,不播路况的时候,主持人就聊一些本地的美食美景。他们提了沙滩,还有一座郊区的什么山,唯独没提游艇出海,也没提游艇会经过的那座小岛。从前这些可是A市最有名的玩法,现在全市都达成了默契,谁也不会再提起游艇出海。 十个受害者,九死一伤。确实是太残酷了。 “幸存”这个词本身就自带“幸运”的意思,我却不知道大哥能否算个“幸运”的人。 “幸存”之后,他看不见我们的耳朵了。然后是眼睛,然后看不见整个头颅,然后看不见皮肤……然后他失去了正常沟通的能力,这样一来,我就无法得知现在他眼中的世界是什么样了。也许所有东西在他眼里都不一样了。 就拿现在来说吧,他还看得见我这个人吗?会不会也看不见车座椅呢?那能看见车皮吗?能直接看见发动机吗? 上路前我还下定决心不要胡思乱想,但人的脑子一旦开始活跃,想法就信马由缰,真是很难自控。想到大哥透视汽车看到发动机时,我还忍不住笑了。 突然有什么年头划过脑海,我的笑容渐渐僵住了。 我意识到……“看不见”这一现象,它的本质究竟是什么? 如果大哥是真的也看不见物品呢? 那么……昨天,他是怎么离开招待所房间的? 我从车内后视镜看后座,大哥好像是向旁边歪斜着身体,所以我只能看到他一部分肩膀,看不见头。 我试着跟他说话,问他还好吗,晕车吗,他没法回答我,只是发出了一点那种咕咕哝哝的声音。 他还伸手拍了我一下。我没回头看,只是肩膀上感觉到了他的手。不是之前那种哄睡觉的拍法,而是轻轻碰一下,就像在回答我的问话。 应该是没事吧。我稍微安心了些。 我继续安心驾驶着车子。每过一小会儿,我就从车内反光镜看他一眼,每次都看到他歪着身体,只能看到一部分肩膀。 他是身体不舒服吗?昨天没睡好? 过了一会儿,我又试着和他说话,他不回答。连之前那种喉咙里的气声、咕哝声也没有。 这次他也没有用手碰我。我继续跟他说话,他毫无回应。 然后我做了一件非常找死的事情。我回头了。 我在高速上开着车,扭头看线后面。 真的不应该看。 看了后面一眼,我在车内大叫起来。声音大到压过了广播。 有时候,大叫是一种自我保护。如果不这样发泄,我就更无法控制自己了。 我要强迫自己立刻转回头,强迫自己目视前方,强迫自己继续向前行驶,强迫自己不要做出在高速上调头逆行的疯狂行为。 所以我一直在叫喊,双眼瞪得通红,我用声音发泄着,填充头脑里一切空出来的角落,嗓子的干疼也可以让我维持理智。 大哥不见了。 就刚才看的那一眼,我绝没有看错,绝不是眼花。大哥不见了。 他在行驶着的汽车内消失了。 人怎么可能在车内消失,而且是在高速路上行驶着的车内。没有声音,没有任何异常征兆,就这么完完全全地消失了。 -- 第25页 我受不了了。 我应该找到最近的服务区,或者找最近的出口下高速……但不行,我忍受不了了。 我凭着仅存的理性,找到了紧急停车带。 下了车后,我打开后车门,死死盯着后座。其实刚才已经看得很清楚了,现在再看还有什么用呢,但我就是想去看,想近距离看。 后座的安全带缩了回去,压在紧贴靠背的衣物上。 大哥的衣服留在原地,连压住眼皮的皮肤胶带都脱落在衣领上。 而且,衣服被安全带固定着的形态很特别……它不是刚刚变成这样的,而是维持了很长一段时间了。 在我第一次用车内后视镜看大哥的时候,我看到的“肩膀”,就是现在这样的。 这不是肩膀,而是被压在座椅上的,微微有些弧度的衣服。 可是在第一次看过后,大哥还用手碰了我呀? 不对,也可能不对,是我的错觉? 大哥用手碰了我吗? 他用的是手吗? 该怎么办? 下高速?回去?报警? 喊名字?去找?去哪找?下高速?出口在哪?我在哪里?急救电话?省会?省会哪个地方? 下高速?报警?去哪?他看不见什么?妈妈有办法吗?他看不见我们的耳朵了。监控镜头里抱小孩的人在哪?礁石滩上的衣服?是鲨鱼吗?喊名字?去哪找?手机呢? 妈妈在缝纫机上做什么呢?报警?找到其他人的遗体了吗?是鲨鱼吗?老张有办法吗?去哪找?现在看不见什么?幸存者只有一个人。下高速?他看不见我的什么了?喊名字?告诉妈妈?有多远?急救电话?几点了?他伤好了吗?衣服? 大哥不见了?后视镜。日记?几岁?我几岁了?为什么?去哪找?是休息站还是出口?礁石?贝类养殖场?下高速?几点了?地图?A市和省会。监控镜头?窗户出不去人。看不见什么? 回过神来,我听见了警笛声。 警车的蓝红光照在我脸上。渐渐地,我听到人声,周围好像有警戒线,有人向我走来。 我浑浑噩噩,半跪半爬着,要么点头,要么摇头,听不清楚他们在问什么,也无法做出回答。 ================= 我被带回了A市。 后来我终于冷静下来了,才知道之前是什么情况。当时我把车停在紧急停车带,开着车门,没放警示标,也没打灯,沿着护栏反方向步行,走了几步又跌倒,像醉酒一样蹒跚摇晃。 不止一个路过的车主报了警,警方很快就赶来了。看到他们,我一点也没害怕高速违章的事,而是突然大哭了起来。 警方带我去医院检查,验了血验了尿,没有酒没有毒,还大致检查了身体,也没查出什么大毛病。医生说我心律不齐,当时还有点低烧。 我也说不清到底哪难受。真不是故意装疯卖傻,当时我真的没法和人正常沟通。 我磕磕巴巴地说了大哥失踪的事,警方一查信息就知道我哥是之前的事故幸存者,他们说一定会调查,让我别急。 可能因为我的状态起来明显不正常,看着是因病失态,最后他们只是叮嘱我注意安全,也没罚我款,也没拘留我,至于扣没扣分我都不知道,都没心情问。 警方问我有没有什么别的事需要帮忙,我说想见之前那名女警。后来得知,短时间内我是见不到她了,她是负责调查游艇事故的人员之一,现在有一堆正事要忙,说真的,人家没有时间专门来看我发泄情绪,她又不是心理咨询师。 而且按道理说,游艇事故和我哥失踪是两个不同的事件。我当然觉得二者有联系,问题是,连我自己都说不通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联系。 后来我冷静想想也就明白了,我想见那位女警,只不过是慌乱中想随便抓个救命稻草而已。 其实我根本不认识她,连她叫什么都不知道。人家告诉过我,我给忘了。 她是第一个带我深入这件事的人,我就下意识觉得她能帮到我。不然还能找谁呢?大哥这个情况,我可以跟谁说? 和我私人的朋友说?不可能,他们不会理解的。和大哥的朋友说?大哥确实有几个至交好友,他们都在游艇上,都去世了。 这时我想到,还有一个人可以找……就是老张,大哥的生父。 我应该去找他。虽然可能也没用,但我确实应该去找他。 当时是个中午,我一秒也没耽误,想到后就马上动身。 距离上次去也没过多久,我还记得路线。但这次我走得晚,路上车也不顺,抵达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 上次老张到公交站来接我,这次我要在万籁俱寂中一个人走到他居住的库房。 明明没有风,我却一直能嗅到大海的气味。味道让我想起在礁石滩上看到的东西。 我强迫自己抛开脑子里的画面。 中途我走错了一段路,先找到了之前住过的小宾馆,在小宾馆里问了路,这才又找到了养殖场的仓库。 屋里亮着灯,看来老张在家。我没敲门,推门就进去了。 估计老张隔老远就听见了我的脚步声。看见我,他一点也不吃惊,只是皱着眉头,用埋怨的语气说:“你怎么又来了,不回家啊?” “我没家。”我随口回答。 -- 第26页 他问:“现在怎么样了?” 他是在问什么?是关心自己的儿子,还是关心有没有什么新的怪事? 我也不知道。反正我得说,得把后来发生的这些事告诉他。 我上次坐过的椅子空着,没有重新堆上书本。于是我不客气地坐下来,从我回到医院,接大哥出院开始说起。 老张边听边在屋里徘徊着,有时翻出杂物里夹着的书,有时回头看看我。我叙述的时候,他一句话也不插。 我说完了。 老张在屋里转了一圈,迈过数个杂物堆与烂瓶子,重新回到我面前。 他拿着一本打开的旧书,递到我面前,点点上面某行字。 “从来龙之神通,游丨行自在,不碍山石,所以古人云‘龙不见石,鱼不见水’。但是龙去处山石皆穿,随龙之大小而裂为洞穴,此则山石依然无恙,尤为变幻莫测……” 我自知不是什么有文化的人,不知道这是什么。在他合上书的时候我才看到书名,《女仙外史》。 我不解地看着他。不明白他什么意思。 虽然没看过这本书,但我听说过书名,也听说过大概内容,这是清朝人写的小说,讲的是嫦娥投胎成凡人然后到处打仗的事……唉,我真的是没看过太多书,最多也只了解到这个程度了。 老张看懂了我迷茫的眼神,微微笑了笑,说:“和书的内容无关,我只是想给你看这句话而已。它最早的出处也不是这里,一些经书上也有过类似的表达。” 我说:“你上次给我讲恐怖故事,现在又要给我讲神话?” 老张悠悠地说:“你这孩子……你都这么慌了,慌得两个眼睛都红了,可是一跟我说话就满嘴都是刺,装也要装出蔑视我的态度来……你啊,何必呢?” 我张口结舌。他看穿了我自己都没看穿的东西。 他继续说:“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只是下意识就这样了。人都会这样。有时候你发现了一些不能理解的事,如果别人质疑你有幻觉,你就百般强调是真的、是真的;但如果别人抢先说这事肯定是真的,有多么真实多么可怕,你反而会否认,说其实没事,假装很正常……总之就是一定要拧巴着来。很矛盾吧?其实也不是故意的,就是一种下意识的自我保护吧。不是你的错,不是只有你一个人这样。我见得多了。” 说完,老张喝了几口瓷缸子里的茶。我就低头坐着。我们沉默了很久。 我似乎有话要问,想开口时又无话可说。 第13章 在你家 后半夜,老张劝我不要再多想了,不如抛开一切质疑,清空大脑,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吧。 我越来越累,越来越困,渐渐思绪开始飘散。老张说什么我都“嗯嗯”地点头,话有的听进去了,有的没有。 我趴在他的桌子上睡着了。他没叫我,还给我披了件大衣。 他披衣服的时候,其实我稍微醒了一下,有点知觉。 半梦半醒中,我还以为是大哥回来了,是大哥像前几天一样拍着我的胳膊或肩膀。 醒来时,晨光微熹。我手麻,背痛,脖子扭得慌,因为睡觉时张着嘴,还口干舌燥。 老张不在屋里,门没锁。我拿上自己的包和手机,决定不等他了,也没必要告别,就这么离开吧。 昨天他说得对,我不应该再纠缠这些事了。 再纠缠下去又有什么用呢。我就是个普通人,这辈子想做的事还很多,原本它们一个个地摆在我的未来规划中,如果我再这样下去,我的任何规划都不会实现了。 自从那天凌晨三点接到电话开始,我走进了岔路,而且是原本一步也不该踏入的岔路。 就像是我随意走在路上,突然失足崴了一下脚,滑进了路旁的深沟。掉入沟中之后,我没有赶紧爬出来,反而不停向下挖掘,挖开一层又一层泥,把这条沟挖得越来越深。再这么挖下去,我的头顶距离大马路就会更远,想爬出去,就更不容易了。 以前我总不明白一件事:我成年后,大哥为什么要离开小时候的家?关键在于为什么不是把我赶走,他自己留下;而是让我留在原地,他自己离开。 现在我好像明白了。 如果让我具体描述其中道理,我也说不清。但我确实有一点点明白了。 ===================================== 这次我也是在清晨离开老张的住处,时间比上次晚些。今天天气更晴朗,天没那么冷。 上次我去了海边,看到了一些混沌不明的东西。如果我再去一趟,看看礁石滩,是不是能证明上次是幻觉,我看到的只是普通本地小孩在游玩。 如果我能在清晰的光线下看到游玩的孩子,我肯定会彻底放心、释怀。 可是我真的应该过去吗? 会不会是大海在诱惑我,以为提供答案为诱饵,让我再次靠近那些不该深思的东西? 最终,我还是绕道前往公交站,没有走靠近海边的路。 回到A市已是中午,我习惯性地去了医院,都到医院门前了,才意识到我不需要来这里了。 我得在A市再住两天。因为在高速路上搞出了小插曲,我得把和租车公司之间的杂事处理完。等这次再离开的时候,我就不打算租车了,坐城际公交回去。 这两天我应该去哪呢……最后我去了大哥的住处。擅自住进他家也许不太好?但我还是去了。 -- 第27页 我怀着一种不切实际的幻想……也许大哥也会回来呢? 进屋之后,我无所事事。大哥屋里没电视,虽然有电脑,但肯定设了密码,而且里面肯定有个人隐私,于是我没有尝试去开。 我突然想到应该给大哥收拾一下冰箱。别的东西还好说,只要租的房子没到期就先放在屋里吧,真等到期了我再来处理也不迟;但冰箱里的东西可不能一直放着,会养出小生态圈的。 冰箱里和我想象中一样,满满的,蔬果酱料酒饮什么都有,一点也不像人们传统概念里独居年轻男人的冰箱。我印象中,小时候大哥也很会买菜,很会做饭,他会把几天的菜提前切好备好,分成小份,需要时直接打开盒子下锅,做饭又快又好吃。 冰箱里大多数生鲜食品都得扔,还有两听雪碧,六听啤酒,这些都没开封,我决定在这两天里把它们喝掉。 晚上,我只开了书桌上的小灯,一直坐在桌前喝酒。 我没有坐在大哥的床上,因为床距离衣柜太近了。 我不敢靠近衣柜,连看都不想多看。就像里面藏着鬼似的。衣柜里当然没有鬼,但有大纸箱子,箱子里有大哥小时候的日记。 我拿起手机,想起很久没看网上的帖子了,现在突然又想看看了。 微博上没什么新东西,我就又去了论坛。上次找到其他受害人衣物的时候,就是这论坛上最早发出“爆料”的,时间比正式新闻还早些。 我找到了关于此事的最长的帖子,果然,上次发出“爆料”的那名用户还在持续发东西。他在原帖里以回复的形式更新听到的消息,但现在已经没什么人看了。 他的最新回复是昨晚发的,又在说受害人衣服的事。粗看好像没什么进展,仔细一看,这次的内容非常离谱。 他说他有内部消息:警方检查了那些衣服,发现衣服破裂是撕咬造成的,经技术分析,咬痕不符合鲨鱼或其他鱼类的特征,甚至不属于任何陆地野兽,它们是人类牙齿留下的,只有人类牙齿能留下那样的痕迹。 我都看懵了。这意思是说,是人把衣服咬烂了? 下面只有两个回帖,一个是往凶杀上猜,还有一个老不正经地开带颜色的玩笑,猜得都不怎么靠谱, 发帖人说的内容不多,没有后续了。别的地方也暂时查不到相关消息。我心里有点刺挠,突然又想联系之前那位女警了。 她会不会知道什么呢?我是受害者家属,现在警方又在找失踪的大哥,如果我向他们打听案情,算不算合理要求? 想到这,我又意识到不妥,不行,我怎么又开始纠结这些事了……早晨我不是刚下了决心吗,不是决定了要远离这些怪事吗。 不行,我不能放任自己。不能再想这些了。 于是我丢下手机,决定趁着酒劲去睡。 天已经全黑,我也很快就困了。我没有睡大哥的床,而是躺在了无法伸直双腿的沙发上。 很多人说喝酒能助眠,其实并不是,喝酒只是让人一时犯困,其实睡眠质量更差了。 我躺下后迅速睡着,但睡得不踏实,总是过一会儿就稍微醒一下。 也不知道躺了多久,我猛地惊醒。好像有人碰了我的肩膀。 睡下时我留了一盏灯,是书桌上的小台灯。在我睁眼的瞬间,台灯闪了闪,我定神去看,它的光线又恢复了稳定。不知道是梦的残留还是眼花了。 灯又闪了闪。我干脆站起来,去查看是否接触不良。 路过窗口时,我的余光瞟到外面,一瞬间觉得街上好像不太对劲。 我走到窗边,定睛向外看。这一带不是商业区,没有广告灯,只有零星居民楼的窗口亮着灯。灯光照不到所有街巷,有很多角落完全隐匿在黑色中。 这一瞬间,我恍惚回到了海边,仿佛我远眺着的不是房屋树木,而是黑暗的大海与嶙峋的礁石。 礁石的缝隙里,有什么细长而柔软的东西在蜿蜒着。 不是蛇,它比蛇多出了一些触肢;也不是海边居民,它比人类细长;更不是我眼花看错,它现在还在继续移动,一直没有停下。 它偶尔路过有微弱光线的地方,起伏的黑色身体上泛着粼粼水光。 公寓下面有个球场,算是附近最明亮的区域。我眯着眼等待着,观察着,想看看那个东西会不会经过球场,我能不能看清它的全貌。 正想着,我又被自己的想法震惊到了——为什么我竟然想看这个? 明明现在情况并不正常,我怎么还如此冷静地站在窗前?我到底看到了什么,又期待着看到什么? 可是我无法移开脚步。心里好像有两股力量在拉扯,一边提醒我眼前情况实属异常,另一边让我无法移开目光,一直注视着礁石滩和大海。 终于,礁石缝隙里的东西路过了亮灯的球场,但灯光没能照到它。我听到了它摩擦着塑料跑道和草地的微妙声音,但灯光下并没出现任何实体。 它已经接近了堤岸,这样的距离下,我更能判断它的体积了,它比我估计的还要大,反正肯定比人类或者鲨鱼都要大。 脑中突然冒出一个离谱的想法。这是大哥吗?是他回来了吗? 我正在他的家里。这是他的新家,不属于妈妈,不属于他的生父,也不属于我,是只属于他一个人的新家。 -- 第28页 如果他回来了,却看到我在他家里,吃喝他的食物,翻看他的私人物品,他会生气吗? 他会更讨厌我吗? 我恐慌地后退几步,远离了窗户,然后转身抓起背包冲向门口。 现在新的防盗门都很复杂,怎么开门来着?向左还是向右拧?拧一圈怎么打不开?是再拧几下吗? 小时候家里的门对我来说简单多了。拧一下木门上的圆形旋钮,拨开用于反锁的插簧,外面还有一道防盗门,门是铁栅栏的,上面装着纱窗,能直接看到楼道。 我已经打开了木门,站在铁栅栏门前,注视着楼道深处的黑暗。 礁石缝隙里的东西就在外面。 潮湿的腥味充满整个楼道,一股股冲进房间来。我没有打开栅栏防盗门,因为我时刻谨记着妈妈的叮嘱,不能随便给陌生人开门。 我听到了一下又一下的“啪嗒”声,是湿润的赤脚踩在硬地面上的声音。声音很耳熟,以前听见过,就是第一次去见老张之后的那个清晨,我背对礁石滩逃走,身后堤岸的石墩上传来了这样的声音。 刚才我猜得没错,确实是大哥回来了。海中的采珠人一步步朝我走来,怀里抱着小时候的大哥。他们轻轻碰着防盗门,想进来,而我不敢打开门,不敢就这么把大哥迎回属于他自己的房屋里。 我转身回到屋里,开始收拾,要把我动过的东西回归原位,把装进背包的手机电脑都拿出来,检查衣柜里的箱子,看看里面的书信、同学录、奖状和日记的摆放顺序对不对,再把箱子盖好,像是没人动过一样。 然后应该做什么呢? 然后我应该消失。我不属于这里,这是属于大哥一个人的家。 我看了一眼门口,采珠人抱着大哥穿过了防盗门,已经进了屋,站在鞋柜旁。我该走了。 我穿上外套,走到窗前,打开推拉窗。 夜空中挂着上弦月,礁石滩不在楼下,而是在远处。我在静默的大海中,前方才是陆地。 大哥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又要春游了是吧。” “嗯。”我回应着。 “给你买了水果糖和三色果冻,小盒包装的,不需要勺子,方便,撕开一个吃一个。” “太好了,我就喜欢吃这个。”我回应着。 “妈妈不在了,以后我会照顾你的。” “嗯。” 大哥一步步走近了。我应该立刻离开他家,但我还是忍不住回头看。 唉,我怎么又忍不住呢?在高速路上开车时也是这样,我总是忍不住回头看。 大哥站在距离我几步远的地方,没有耳朵,也没有眼睛,没有我所熟悉的身体结构,全身形状尖锐,皮肤也不是肉色,而是荡漾着反射月光的水波。 大哥说:“你不该在这里。” “我知道。”我回应着。 我跳出窗外,却被一股力量向后拉住。是大哥吗?为什么不让我走?我留在只属于他的房子里,不会让他厌恶吗? 大哥抱着我的腰,把我拖回了房间。 他转身稍微离开片刻,从厨房拿来了糖和三色果冻,还端出了裹锡纸烧烤的鲢鱼。 他把这些东西放在我面前,人却不见了,我左顾右盼也找不到他,就像他凭空消失在车后座时一样。 但我很快就感觉到了他,能感觉到他一只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轻轻拍着。 我打开了一颗糖。糖有樱桃大小,白色,可能是牛奶或荔枝口味。它在室内暖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看着几乎不像是糖,更像一颗华美的珍珠。 吞下珍珠之后,它卡在我的喉咙里,我渐渐无法呼吸了。 一片厚重的东西压上来,遮罩住了我全身,似乎是大哥为我拉上了冬天的厚被子。 在我失去意识前,大哥的手一直轻拍着我的肩膀,像妈妈一样哄着我入睡。 第14章 快爬出来 醒来的时候,我睁眼看到陌生的天花板,一侧头,是大片的蓝色帘子。 这环境怎么那么眼熟?医院病房?好像也不太一样……哦,对了,不是病房,是急诊的观察室吧。 我躺在那种可以推动的窄床上,身上没有任何痛苦,很轻松就坐了起来, 有人掀开帘子进来了。不是大哥,而是一名女性。起初我还以为她走错地方了,然后才想起她是之前那名女警。今天她穿着便服,我一时没认出来。 看到我醒了,她又出去叫医生。医生来简单看了看我的情况,和她说了什么,我一直恍恍惚惚的,没听清楚。 急诊留观室床位紧张,看我没什么事了,她就让我跟她一起离开。 走出医院,外面天光大亮,原来已经过去一夜了。 女警带我钻过几条小巷,来到一家小吃店。店面藏在居民区深处,现在已经过了早餐高峰,店里也没人,除了老板就只有我们了。 估计女警平时经常来这家店,她只和老板说“两份”,也没说是两份什么东西,老板就点点头去了后厨。 前几次交谈时,这位女警一直是面带微笑的知心姐姐形象,今天她却全程紧绷着脸。等待老板烹饪期间,她就严肃地坐在我对面,也没说什么寒暄的话。 没多一会儿,老板端来了餐食,是两碗小馄饨。其实我应该饿了才对,昨天就没怎么好好吃东西,但看着这些食物我却一点也不想吃。那白里透粉的颜色,小小的形状,汤水上细小晶莹的油光,我总会联想起昨晚那颗珍珠。 -- 第29页 老板放下碗就去了后面,应该是故意给我们留出说话的空间。我犹犹豫豫拿着筷子和勺,一直没能吃,女警倒是吃得很快。 吃得差不多,她终于开始说正事了:“是这样的,其实我有很要紧的事想告诉你,但是……唉,都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讲。我还是先说昨天吧。” “昨天?”我问,“哦,对,昨天我怎么了?” “你不记得?”她问。 “我……”其实我记得。我记得在大哥家发生的事,但这要从何说起呢…… 她看我恍惚,就径自说了下去。 说来也巧了,昨天晚上警方想去大哥家里看看。他们给我打过电话,想沟通这件事,但我的手机一直不在服务区。不是关机,也不是拨通后拒接,而是不在服务区。 他们找不到我,就决定先上门看看。到了大哥家,他们看到屋门大开着,我躺在地上。 他们赶紧检查我的情况,一边拨打120,一边当场对我进行简单的急救。在检查气道时,他们发现我的气管里卡了一颗糖。 女警说到这里时,我猛地抬头。 可能是我的脸色过于难看,她被我的反应惊得顿了一下。 不过我没说什么,只是随便应和了几声,让她继续往下说。 总之,我被送到医院,经检查没有大碍。看起来像我是吃东西时意外异物卡喉,但为防万一,警方还是暂时留下了那颗糖当物证。 然后发生了一件怪事。 在我昏睡期间,那颗糖在密封的证物袋里融化了,化成了一坨粘稠的不明物质。现在它不在女警手里,可能是送去化验了吧,她没提后续,也没给我看。 另一批人按照原计划简单看了看了大哥的房间,没发现什么线索。听到这事,我心里一慌,怕有外人看到大哥的那些日记……转念一想,他们是调查大哥失踪的事,又不是针对犯人的搜查,可能不会翻东西翻那么细吧…… 女警问那颗糖是不是我自己吃的,我想回答不是,但又不确定……昨晚我到底怎么了?我真的完全形容不出来。 最后我只能说不知道。我喝酒了,不记得到底是不是自己吃了糖。 女警点点头。她又跟我说,今天找我并不全是为了异物卡喉的事,或者说,他们救了我真的只是巧合,即使我没有去大哥家,他们昨天也没遇到我,今天她也要联系我把我叫出来的。 她带我来这里,是有一些更重要的事情得告诉我。 我微微前倾身体,期待着“重要的事”。 她提醒我说:“这些事吧……有点微妙。按说我们可以不告诉你,但毕竟涉及到你的至亲,不知道你还能不能想到别的线索,所以我们还是告诉你一下……今天我是以私人身份和你聊天的,你可能会听到一些很离谱的事,希望你有点心理准备。” “是关于我哥的?”我问。 “是。” “找到他了?” 她摇摇头:“不是,只是……算是线索吧,但也没有什么大进展。” 今天她说话吞吞吐吐的,以前她不这样。 我点点头:“没事,你说,我听着,我有心理准备。” 她拿出手机放在我面前。一开始我没有明白她的意图。 她说,既然我哥是在从A市开往省会的路上消失的,他们首先当然要检查沿路的监控设施。我讲过大哥的失踪过程,但警方不排除我有记错细节的可能性,所以不能仅以我的叙述为准,还是要看看客观的视频记录。 首先是小招待所里的监控视频。走廊的监控是坏的,没拍到;招待所外面,街对面小店的监控拍到了我们。 然后是停车场的监控,有些拍到了我和大哥两人,有些只拍到了我。 到这为止,我还没察觉出什么不对劲,但女警的脸色愈发难看,还刻意放慢了语速。 她拿起手机,打开相册,把存下来的监控截图给我看。 她跟我说可以向前翻相册,我就一边翻,一边听她说着。 这些监控截图有什么问题吗?我看不出个所以然。截图都挺模糊的。 按照我的叙述,警方检查了行车路线上所有交通、治安摄像头。通过监控画面,他们能看到我开车驶出市区,在高速入口拿收费卡,在高速上正常行驶等等。 翻看截图的时候,我渐渐发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 我抬眼看她,对上她的目光。 “你也发现了吧。”她说。 是的。这些监控截图看似正常,但如果连续起来看,就会出现一个非常奇怪的现象…… 每个画面中都有我,也都有那辆车,但并不是每个画面里都有大哥。 如果单独看画面,画面就像是来自不同日期,有时候我一个人出行,有时候身边还有大哥。 但并不是的,这些画面都是同一天沿路拍下的。 起初我忽视了这一点,认为没有大哥的画面只是角度问题,没拍到他而已。仔细一想就知道,这是不可能的,那天我和他全程都离得很近,我是不可能让他远远地一个人走的。 最明显的是高速路入口的监控截图。当时我开到人工窗口边,距离有点远,伸了一下手发现够不着,还得挪一下车向里贴贴。摄像头拍到了我伸手时的瞬间。 有两个不同角度的截图,一个来自摄像头,位于车斜前方,另一个来自当时后车的行车记录仪。警方是根据监控找到那位车主的。 -- 第30页 两个截图拍到了几乎同一时间的画面。 车斜前方的画面中,我坐在驾驶位,一只手伸出车窗。车后座上还有个人。虽然不是很清楚,但也能明确看到正常的人体体积,是大哥,他歪着头,头靠在车窗上。 后车记录仪的画面中,我从前车窗伸出手,这辆车的后挡风玻璃没贴膜,从后窗望进去,完全通透,后座上没有人。是被车座头枕挡住了吗?好像不是吧……这一刻大哥的头应该斜靠在窗边的,从后面应该能看到有人。 我试图寻找合理的解释。是大哥蜷缩下去了才没拍到?按说也不应该,从前窗口我手伸出的角度来看,两个截图几乎是同一时刻的。 又或者是搞错车子了?前面的司机不是我?不会的,车肯定是我那天开的车,车牌和款式都一样,视频自带时间水印,不会是其他租车人。从车内伸出的手也确实穿着我那天的衣服,这就是我。 “你怕不是那辆车对吧,”女警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主动解释说,“我们检查过时间和牌照了,肯定没弄错。拿到后车记录仪画面的时候,我们还特意问了一下后车车主,他说对你有点印象,因为你开的车款式比较旧,现在路上很少见到了,他还和副驾驶的人讨论了几句,说你这车怎么还没强制报废什么的。你停车的时候距离人工窗口有点远,又稍微贴了一下,这一点后车车主也有印象。我们问他记不记得你车上有几个人,他们说估计就一个司机,看不清副驾驶,但至少后座是没人的。” 我愣愣地听着。 也就是说,按照后车车主的观察,在还没上高速之前,大哥就已经不在我车上了。 但是不对,另一个摄像头却拍到了我后座有人。 上了高速之后,我还对大哥说过话,他还发出过声音,甚至用手碰过我…… 桌对面,女警一直在观察我的表情。我长时间沉默不语,她应该是能看出我的焦虑惊恐,所以也不催促我。 我缓了好一会儿,才能勉强说出话来:“这个……除了这个呢?除了上高速的地方……” 我话说得有点含糊,她倒是听懂了。她说:“除了这里,前面市内摄像头也拍到了很多,你刚才也看了,你再翻回去看看。画面都是连续的,能按照时间顺序拼凑出那天你们的路线……就是这样的,都是这样的。你都在,他却不一定在。市内那么多摄像头,我们也调取了不同摄像头在同一时间的画面,凡是拍到你们的,都出现了这种情况……” 她叹了口气,继续说:“其实我不该这样说话,但今天我是以私人身份见你,那就说句实话吧……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没法解释。” 女警用比较含蓄的方式告诉我,其实很多人都隐约察觉出这事不太对劲,但谁也不想说破,就继续按照正常的方法寻找我大哥。他们考虑到大哥可能已经不在A市了,所以正在附近其他地方找他。 我对此不抱希望。我什么也不问,只是点头。 女警低声说:“另外还有一件事……可能比监控的事更严重一些。” 我以为监控画面就是这场谈话的重点了,原来还不是吗? 她拿回手机,稍稍前倾身体:“你哥的外伤鉴定结果出来了。其他遇难者的衣物破损痕迹的鉴定结果也出来了。” 在医院的时候我总是问这事,她一直说还没结果。现在我不问了,她倒来主动告诉我了。 这个鉴定的时间也太长了,我是外行,不懂流程,只是从一些电视剧和纪录片里大概了解过一点的,我印象中他们效率还挺高的,不会拖这么久的呀。 然后我想到了——并不是他们慢,恐怕是他们遇到了古怪的情况,得到了不符合常识的结果,所以不得不反复重新鉴定吧。 我猜得没错。女警说:“我不能直接给你看文件,只能给你口述一下结果。你可能会不太相信……” 她先告诉我遇难者衣服的事。 尽管衣物被海水浸泡,他们还是能通过技术手段提取出齿痕和极少的生物样本证据。衣服上的破损是牙咬、撕裂造成的,经鉴定,齿痕与我大哥的口腔特征一致。 讲到这里时,她停下来看我,我整个人完全是呆滞的,一点反应也没有。 她就继续说下去。 衣服的事还不是最奇怪的,到这一步,还可以解释成这些人发生过肢体冲突,我大哥用牙齿撕咬过同行人。 还有,大哥身体上那些外伤的鉴定结果也出来了,它们也是牙齿撕咬造成的,当然不是鲨鱼的牙齿,也不是其他食肉动物——是人类的牙齿。 对比齿模后发现,齿痕来自我大哥。 咬痕与他的口腔特征一致,甚至伤口中还提取到了他的口腔黏膜等生物证据。 也就是说,遇难者的衣物被撕咬过,咬痕来自我大哥。 大哥的身体也被撕咬过,咬痕来自他自己。 按说这是不可能的。大哥有许多伤痕,其中很多都在自己无法咬到的位置,即使是那些有可能咬到的地方,人要把自己咬成那样也是几乎不可能的。 女警说:“我本来还想问你有没有什么想法,知不知道什么线索……但仔细一想,我不应该问你,你比我们心里的疑惑更多,应该是我们给你解惑才对的。” 她的表情中带了些无奈,可能还有一丝羞愧。她把一系列诡异的情况告知我,却无法向我解释其中缘由。 -- 第31页 我并不怪她。换了谁也没法解释这些。 其实她完全可以不告诉我,可以推说没有结果。但她找了我,说了实话,尽管我并不喜欢听到这些,但还是应该感谢她。 我告诉她,我其实想通了。大哥受伤,该怎么治疗就怎么治疗;大哥失踪,该怎么寻找就怎么寻找。无论最后有没有结果,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不会质疑,都会接受。 因为这些东西根本不是“日常生活”,不是我该面对的东西。 “也不是你们该面对的东西。”我对她说。 不知道她会怎么想。是觉得我成熟懂事呢,还是觉得我胆小逃避? 无所谓了。 情绪催动我去好奇真相,但理智一直在提醒我快逃。不是逃离A市,也不仅是逃离海边,而是逃离脱轨的一切。 我只是不小心踩进了路边的泥沟里。我应该立刻出去,而不是向下挖掘。 第15章 满潮 三天后,我回到了自己家。 离开家也挺久的了,回来之后,竟然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这套房子我从小住到大,是妈妈留下的房子。虽然重新装修过,但多少也还留着小时候的记忆。 本来记忆消散了不少,现在它们又全都回来了。 但回来的记忆全都变了味,和以前不一样了。 回家后第一件事是去卫生间洗手,洗手的时候看到旁边的淋浴花洒,我就想起小时候妈妈上夜班,大哥帮我洗澡。 大哥很会照顾小孩,毫不糊弄,他用水冲我之前自己会先试温度,打洗发液的时候会注意不流到我眼睛里,冲洗泡沫也很认真,最后洗完还会仔细帮我擦干,让我赶紧穿好衣服,免得感冒。 总体来说,是温馨中带点尴尬的回忆。但现在不一样了,我知道了大哥当时在想什么。他在想把热水调到最热,浇在我头上。 不知他为什么没有这样做,是因为理智吗,还是因为其实没那么讨厌我,又或是因为热水器的最高水温也不会过于烫,只会让我痛,并不会让我死,不浇我还好,浇了也不能一劳永逸,反而会更麻烦。 当我坐在沙发上,对着并没有打开的电视,我会想起小时候自己在沙发上滚来滚去,让大哥给我播动画片。大哥有求必应,他给我找好频道,把遥控器给我,然后走开,让我痛痛快快地看。连妈妈都不让我这么无拘无束地看动画片。 从前这是多温馨的记忆啊,现在不一样了。快乐的只有我,大哥并不快乐,他不想留在沙发上,他只觉得厌烦。 回家后我一直没有食欲,不想吃东西。冰箱里的东西全都不能用了,点外卖也提不起兴致。 我不想往嘴里、喉咙里放任何东西。 出于常识,我也会强迫自己吃,但只要张开嘴,放进去东西,无论吃什么我都会觉得是甜的,是糖块和果冻的味道。 我会产生幻觉,觉得有白色珍珠般的糖球从舌头滚向喉咙。 就这样,我恍恍惚惚地躺了几天,为了正常活着而逼迫自己吃下去东西。 我得继续生活啊,还得重新找工作,得恢复状态……可是这谈何容易。 我每天都会梦到黑色的礁石滩,礁石缝里的黑色东西反射着月光,缓缓向我流动。 以前我很轻视“梦”这种东西。影视剧里经常有这样的桥段:一个人从噩梦中惊醒,大叫,喘粗气,要身边的亲人或爱人安慰很久才能好……我也做过噩梦,我觉得现实生活里不是这样,现实中噩梦在醒来的瞬间就消散了,会心有余悸,但没那么夸张的后劲。 现在我知道厉害了。 说是噩梦也不太对……那真的是梦吗? 因为每天晚上都有黑色礁石滩,所以我白天根本无法做成任何事情。 我应该出去走走,应该和朋友们联系一下报个平安,应该重新找工作,应该修修简历……但我都做不成。我的注意力无法集中。 嗯……这很难描述。“注意力无法集中”,这指的并不是小时候上课贪玩走神那种感觉,不是无法做到保持专注,而是一旦我专注于某个事情,脑子就会强行调取出黑色礁石滩,我的眼睛会自动播放那些流动的物体。 礁石滩好像并不是记忆,不是在脑子里重复播放同一个画面……它们好像是实时变化着的。 每次看到它们,流动的东西都会变换位置,而且距离我越来越近。 想避免这个状态也有办法:我必须思维涣散,无所事事,脑子放空,不停做没有意义的事,看没意义的东西,不断被碎片化的东西夺去注意力……这样才能避免它们出现。 我好像变成了一台望远镜。我被固定在特定的角度上,无法看向别处。 黑色礁石滩就位于前方,我一旦聚焦,就必定看到它,所以我不能做“聚焦”这件事。我只能保持模模糊糊的状态。 为什么呢,我是生病了吧?为什么会生病?难道我的选择是错的吗? 难道我不该放弃探寻那些事?难道逃回家是没意义的,是救不了我的? 就像大哥逃离我一样,我也逃离了大哥……但我的生活并没有回到正轨,反而愈发不堪了。 到底是因为某些东西并没有放过我,还是仅仅因为我自己的精神原因? ====================== 回家后的大约一个月后,黑色礁石滩发生了变化。 -- 第32页 当时我好像在睡觉。现在我没有固定的睡眠时间,能醒着就醒着,困得受不了了就会自动开始打瞌睡。我不故意去睡,也不强迫自己醒,反正每天都不出门,只强迫自己吃极少的食物,很少需要起身,也不会因为困倦而发生意外。 总之,当时我在沙发上,头靠着垫子,侧躺,但腿还在沙发下面。 我再次看到了黑色礁石滩。潮水大涨,淹没了多数礁石,只留了零星几处最高的石头。 这样一来我就看不见礁石缝隙了,缝隙里还有东西在流动吗?它们是回到深海了?还是随着潮水上来了? 躺在沙发上的视野不太好,看不清很远的地方。我想站起来去看,但一股力量压住了我的肩膀。 准确说,是肩膀下面一点点,上臂高处位置,每次大哥都拍着这里,我哄我入睡。 隔着衬衫,我能感觉到皮肤的温度,但我面前没人,余光里也没人,只有我家客厅和面前的海水。 那么这个人就应该是在我背后吧。 背后传来大哥的声音:“不要回头看。” 我不看。 他的语气中带着轻轻的叹息:“你总是这样,总爱回头,回头看一些没必要的东西。” 是,说得对。 我不该看他青少年时期留下的杂物,不该看那些日记。在高速路上,我也不应该回头看他。 这时我意识到一件事,之前大哥已经不能说话了,只会用喉咙发出气息声,现在我怎么又听到他正常说话了?这是梦吗? 大哥说:“不是梦。或者这么说吧,你觉得什么叫梦呢?” 梦就是梦呗,就是睡着的时候大脑在活动。 “那么你醒着的时候,你的大脑就不活动了吗?” 当然也活动了…… “你渴了,饿了,难受,开心,都是大脑在活动。你吃东西,饱了,摔跟头,疼了,这些感受是谁告诉你的?是你的大脑,它活动着,反馈给你。如果你的大脑不活动,你就看不见东西,没有感受,辨别不出来任何事物,可以说整个世界都不见了。” 这是说的什么啊,是关于唯心论什么的吗?当我闭上眼睛,世界就也不复存在……小时候好像学过一点。 “不是,我没说这个。世界当然存在啦,你看到的东西都是存在的。但所谓的梦,难道就不存在吗?” 所以梦是什么? “其实没有梦。梦这个词,就像‘鬼’一样。” 鬼?什么意思,我没明白…… “迷信中所指的那种‘鬼’当然是不存在的。我说的‘鬼’是泛指,是一种从古代流传至今的概括词,总之就是指人们不了解也看不清的东西。哎,你小时候喜欢看那种关于神秘事件的书吗?” 现在我也喜欢看,但没什么有趣的可看了。 “那些书里有个观点,说‘灵异事件’其实是存在的,但不一定是指具体的妖魔鬼怪,而是人们暂时搞不明白的一些现象。很久很久以前,原始人可能也搞不懂火焰,也搞不懂雷电、日食、流星……对他们来说,那些都是灵异。现在也一样,你不懂,那就是灵异。然后就有了‘鬼’,人们用这个词来命名一些现象,但这个词并不能揭露现象的本质。你看,现在的我是不是就像‘鬼’一样?” 是的。因为我很清醒,所以我一边想着还一边觉得有点好笑……现在大哥确实像个“鬼”,而我正在经历的事情,就像是怪谈里的所谓“鬼压床”。 “你明白啦。所以‘梦’也是一样的。” 好像是有点明白了…… “虽然‘梦’是个错误概念,但就先姑且当它存在吧,不如我也不知道怎么称呼这种感觉……你能辨认出梦,这是好事。毕竟你也不是小孩了。” 说到小孩,我就又想起了童年的一些事……我的身体渐渐发僵,有很多事想问问大哥,又不敢问出口。 我好像问了出来。他也回答我了。 “哦,是,对的。我确实很讨厌你。” 嗯,我知道…… “其实不止是你,这个家里的一切都让我很厌恶。很排斥。但那时候我也小,也不懂事,我认为你和其他东西是不同的,我认为如果要憎恨什么,就必须憎恨一个特定的人物,恨东西是没意义的……那就是你了。所以我一直很讨厌你。” 你也讨厌妈妈吗? “不,没有,我不讨厌她。她是我妈妈啊。” 那你为什么讨厌我们的家? “可能是一种本能吧。你看过我的日记了是吧?唉,有点难为情,现在想起来真挺没必要的,是我不对,我那时候比较幼稚,搞不懂自己真正的想法,只能陷入低级的情绪里。这种低级的情绪就转化成了对你的厌恶,而且是很俗套的那种厌恶。” 我有点不懂了……那,那你现在还讨厌我吗? 看大哥的语气,我以为他会回答“不讨厌了”,因为他的话里真的有这种苗头……但是他说: “我很讨厌你啊。我希望你过得很不幸福,希望你多受点苦。” 第16章 珍珠 “我很讨厌你啊,我希望你过得很不幸福,希望你多受点苦。” 为什么……为什么啊? “不为什么。呃,你为什么会问为什么?” 因为我不懂。哥,我们都是大人了,不如把话说明白吧,你讨厌我是因为我小时候很烦人吗?那确实是我的错,我现在懂事了,我应该向你道歉。 -- 第33页 “不不,不用道歉,这不是道歉就能解决的。” 那你需要我做什么吗? “不用做什么。我就只是讨厌你,恨你,希望你受苦而已,你什么也不用做呀。奇怪,你为什么这样问,你想做什么?” 我……我想让你明白,我是真的很抱歉!我想让你…… “想让我不讨厌你?” 是的。 “哈哈,这不可能吧!” 我不懂!为什么不可能? “唉,怎么说才好呢……咱们小时候隔壁有个老爷子,一百零七岁的老寿星了,后来他去世了,你跟他说,您不去世行不行?他能答应你吗?你能做点什么让他不去世吗?” 这…… “再比如冬天到了,气温下降了,你说气温呀你不下降行不行?嗯,这个例子不好,气温总会回升的,你可能会误解我想表达的含义……换一个,换一个。你知道猛犸象灭绝了吗?它们不要灭绝可以吗?你知道大陆板块在漂移吗?而且速度很快,可能比你想象中要快。每个板块的速度不一样,但综合平均算起来,就和你指甲生长的速度差不多。你剪掉指甲,指甲变短,但你能提出板块不要移动了吗?更何况板块早已经在移动了,回不到盘古大陆的状态了,哪怕再过多少年几个板块又合为一体了,它们也不会回到那个盘古大陆的外形了,你可以剪指甲,但你可以对大陆板块道歉吗?你说剪指甲是错的,你再也不剪指甲了,求求板块不要漂移了,你觉得这可能吗?”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了。 我刚才回答了吗?好像也没有。 我听不懂,但好像也懂了。我的思绪无法集中。 大哥说话的语速真快。记忆中他不是这样的。以前他话很少,该说的话也会说,也会开开玩笑,不能说他孤僻,他只是比较安静而已。他说话语速适中,音调很低,态度没有攻击性,让人听着就心情舒缓。 现在他说话好快,内容也变换得好快,我来不及听懂。 不,到底是他说得太快?还是我接收得太快? 一个人,吃饭的时候把食物飞速扒拉进嘴里,呛到了喉咙,是因为食物钻进来得太快了,还是因为嘴巴吃的太快了? “是你接收得太快了,”大哥说。 算了,讨厌我就讨厌我吧,没关系。那么我要做什么呢?什么也不用做吗? “什么也不用做。” 那你为什么会来找我呢? “我想告诉你,不要回头看。你总是喜欢回头看。你的背后,你的视野之外,你的记忆,你的过去,都不要看。” 看了会怎么样,不看又会怎么样? “如果你看了,你的心态会变,会懂得早就该懂的东西,成为一个舒适而通透的人。你如果你不看,你就会很痛苦,一直没有答案,一直很痛苦。” 就像你父亲那样? “和他不一样,但总之你会很痛苦。我希望你一直这样受苦。” 有东西在我的喉咙里。 冰冰的,有点黏滑,也许因为它距离舌头太远,我一时分辨不出是什么东西。 我是侧躺着的,它没能一下钻进食道深处,停留在一个不上不下的位置,一点点向着深处爬。 我本能地咳嗽着,那东西被推出来了一点点,气味冒了出来,沾染到了味蕾,也进入了鼻腔,于是我这才尝到了、闻到了味道。是淡淡的荔枝清香。 那东西滑溜溜的,不是水,很大一块,又柔软又有一点点韧性,它被我的喉咙挤压着,形状变了,但不是融化……哦我知道了,是果冻,荔枝味的,我小时候最喜欢的就是这个口味。 果冻再一次滑下去,食道被挤满,带来一种微妙的疼痛。虽然我很痛,但它肯定更痛,它被压碎了,没能保留完整的形状。 也许因为成年人的喉咙够粗吧,果冻并没有停留太久,喉咙上的疼痛很快就减轻了,果冻已经进入食道深处。 香甜的气息并没有消失太久,很快,我又尝到了荔枝味。 这次不是过果冻了,是糖,球形的糖,比真正的荔枝稍微小一点的硬糖。它整体是圆形,中间有一道接缝,接缝处稍微有点锋利,但经过体温和口水的溶解,接缝很快就被磨平了。 糖滑入喉咙,这次喉咙无法将它们碾碎。 我蜷缩起来,手不停摩挲着脖子,想用力又用不上。 我死死瞪着面前的海水,舒缓的海浪一次次拍击礁石,每一次拍击再落下后,水中都会露出更多石头。开始退潮了。 糖堵在咽喉里,荔枝的味道冲散了海水的腥气。我努力调整呼吸,想吐出糖块,但我做不到,舌头上好像多出来了什么东西,堵住了糖块的去路。 那个多出来的东西也是甜的,也是荔枝的味道。有些比较软,也有的偏硬,还有的软中带一点弹性,它们汁水更多,香气四溢,我尝出来了,这次是不同的几种东西,是荔枝果冻,荔枝糖球,还有真正的荔枝。 它们一点一点充满我的口腔和喉咙,我不断用舌头和软腭磨平荔枝糖上略微锐利的接缝。 海贝是不是也会这样做?用柔软的东西包裹砂粒,再把它变成珍珠。 大哥的手动了,不仅仅按着我的肩,还一下下拍了起来。 小时候好像也是这样,他只拍肩,从来不唱安眠曲。可能是他觉得唱安眠曲太像妈妈了,也可能是他想唱,但根本不会唱。 -- 第34页 喉咙胀痛到一定地步,胀的感觉就变了,变成了针扎一样的疼痛。 糖块的荔枝味也渐渐消失了。有很多糖都是这样,特殊的果味都只在外层,含的时间久了,那层调味就消失了,只剩下毫无特征的甜。 我重新闻到了海水的气息,它蔓延到鼻腔与口腔里,和甜味融合,变成了令人不悦的腥气。 腥气配合着针刺般的疼痛,这是前所未有的体验。 如果我在吃鱼时被鱼刺划破食道,食道开始出血,那时我是否会体验到此时的感觉? 我想向大哥求救。这并不是经过思考的选择,而是本能。我试图去抓他的手,但什么也没抓到。 大哥还在一下一下拍着我,哄我入睡,但我就是握不到他的手。 他不让我回头,我就没有回头。 我只能继续看前面。海水退潮,我又能看到礁石缝隙了,缝隙里到处都是流动的东西。不是水,不是人,是柔软的,细长的东西。 因为太过痛苦,我难受得闭上了眼睛。 海洋的声音变轻了,可能是因为有水的区域变远了吧。同时,果冻、糖和荔枝也渐渐进入了我的胃。 即使我不吞咽,喉咙里的东西也一直在向里钻,钻到一定地步,我的喉咙就变轻松了。 门铃响了。我想起是自己点了外卖。 这些天来我根本不想吃饭,但按道理说人还是应该吃,我没力气做饭,所以每隔一两天会强迫自己点些外卖。 我从沙发上爬起来。要走向大门,就必须踩着眼前的礁石。 幸好已经退潮了,我不需要蹚水了,只要小心不被崎岖的石头绊倒就好, 我小心翼翼走到门口,把门只开一条缝,接过那份外卖。 礁石太难走了,我拎着食物,怕摔倒,所以就没有回客厅,而是走进了厨房。厨房在堤岸方向,不需要走礁石。我决定就在厨房吃饭。 我点了手抓饼和生滚粥。外卖员送来得有点慢,粥已经不太热了,可能和体温差不多。 我撕开保鲜膜,打开塑料盒盖,没用勺子,直接端起来喝。 粥灌进嘴里,咽下去,我却感到一股强烈的不适。 我赶紧放下塑料碗,身体不受控制地跪倒在地。膝盖磕在瓷砖地上,发出“咚”的一声,很疼。幸好我没回客厅,跪在礁石上肯定会更痛。 肚子里传来过于饱胀的抗议,明明刚吃一口,食物却好像已经漫到了喉咙口那么高。 我跪着,弯着腰,颤抖着呕吐了起来。 人在吐的时候也会流眼泪吗?泪水模糊了视线,起初我看不见自己的呕吐物,等吐得差不多了,没那么难受了,我用手背擦了几下眼睛,这才看见了眼前的地面。 没吐出多少别的东西,净是些酸水,还有就是粘稠的凝胶状物体,以及一个个白色的小球。我也看不清那到底是荔枝,还是荔枝糖球,又或者是珍珠。 量非常大,即使已经被消化了一部分,即使糖变小了,所有这些东西加起来,也已经远远超过了普通成年人一顿饭能吃下的体积。更何况也许还有些没吐出来。 我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吃下去了这么多。 等到不难受了,我就默默去厕所,漱口,洗脸,带着地板纸巾回来,收拾掉吐出来的东西,扔掉,洗手,去沙发上休息。 休息够了,我就又踩着礁石来到厨房,把没吃完的生滚粥和手抓饼拿到客厅去。刚才我及时把它们放在了橱柜上,没有弄脏。 虽然踩着礁石走路很痛,但还是回到客厅更舒服。礁石滩上吹来阵阵微风,风中依然带着腥气。现在我不再讨厌这种味道了。 我坐在沙发上,把凉掉的粥和饼吃完。虽然尝不出味道,但我还是得吃,人毕竟应该吃饭。 第17章 尾声-我们应有的模样 我真可笑。我把事情想得太复杂了。 这些事本质很简单,就是一种家族遗传的精神疾病。又或者不是“遗传”,是某种来自海洋的病菌感染了人体,引起脑炎,或是影响某些神经递质,让人产生幻觉。 每个人受感染后症状不同,有的人变得偏执焦虑,但还能正常生活;也有人出现严重幻觉与幻听,甚至更严重的会出现人格解离障碍之类的情况。 从前我身在其中,难以辨别真相。现在我的情况好转了,思维也清晰了起来。 几天后,我眼前的黑色礁石滩逐渐消失了,噩梦也减少了。 醉汉都会自称没醉,得酒醒了才能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我就是这样。现在我好一些了,才发现之前的种种幻觉有多离谱。 礁石滩,糖果,潮水,来到我身边的大哥……肯定都是我的幻觉。不然还能是什么呢? 现在幻觉症状基本消失了,但我还有一些身体上的症状,体温波动有点大,肠胃也不太好。所以我怀疑是感染了什么病菌,而且还没好利索。 我应该去医院。但现在我身体很虚弱,要一个人去有点困难,要叫救护车吧……好像也不至于? 我决定在家观察一天,明天看情况再说。 我饿了。这是好事,之前我一直没有食欲。 回到家我吃饭都是靠点外卖,现在我身体好转,但仍然没力气做饭,于是只能继续点外卖。 我点了生煎包,是大哥爱吃的东西。 -- 第35页 送餐员到达的时候,我打开门,门缝里伸过来两只手,把袋子一递就跑了。外卖员都赶时间,总是这样单手递东西,转身就走。 因为生病没力气,我一时没拿稳袋子,袋子掉在了地上。我叹着气把它叼起来,拖着疲劳的腹部回到客厅。 吃饭的时候我忽然想到,刚才我应该把门开大一点的,应该看看那个送餐员的脸。 我窝在家里这么长时间,一个外人都没见着,现在我的幻觉症状真的好了吗?之前我都有那么夸张的幻觉了,现在会不会还有呢?比如,我会不会像大哥一样,看不见人的耳朵,看不见人的眼睛? 可以开电视看,也可以上网看,但这样可能不准确。大哥看视频里的人也是正常的,看真实的人就看不见某些部位。 很快我就有了证实猜测的机会。 下午我接到一个电话,是之前那位女警打来的。她说当地又有几个摄像头拍到了大哥,想让我再去A市一趟,去辨认一下。 她肯定不知道我这些天经历了什么,还以为我过得不错吧。 之前我还跟她说过,我不想管这些事了,她也不该管,看来她没听进去我的话。 去一趟就去一趟吧。直觉告诉我,她找我肯定还有别的事,不仅仅是为了辨认监控画面。 虽然我没力气去医院,却有力气去A市,而且不用开车,很快就到了,比等外卖上门还快。 见到女警,我松了一口气。我并没有出现大哥那样的症状。 我能看到她的耳朵,也能看到她的眼睛。她和之前比几乎没有变化,眼睛和耳朵的数量完全没有减少,还稍微增加了一些。 我们在派出所里谈话。当然不是对嫌疑犯用的那种审讯室,而是他们的办公室。 之前的直觉没有错,他们不是为了让我辨认监控画面,而是为了另一件事——老张不见了。 不久前,养殖场的人找不到老张了,起初他们也不着急,觉得他就是自由散漫跑到哪去了,结果过了很多天也联系不上人,又发现老张的个人物品都还在,连手机和财物都没带走,他们这才意识到出了问题,报了案。 警方在调查中发现这个老张就是我大哥的生父,在他失踪前,我曾经来过他的住处,而且我可能是最后一个见到他的人。 我愿意配合,于是给女警讲了我是如何去见老张,老张又和我说了什么话。 最后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我从他屋里醒来,他就已经不见了。 他究竟是在这一天失踪的,还是在我离开后他又回来了,之后再失踪?这我就不知道了。 警方尚不能认定这是刑事案件,所以我也并不是嫌疑人,只是来配合提供线索的。他们没有限制我的自由,只是让我随时保持联系。 走出派出所后,我决定去老张的海边看看。不是为了看老张那个屋子,而是为了看那片礁石滩。 上次我看见有东西在石头缝里流动,我背对它跑开了,没有回头看。 我想再去看看,上次我可能是产生了幻觉,其实礁石滩里并没有细长异于人类的东西,它们就只是普通的人在海边玩耍而已。 这次到达乡下,我没有马上去海边,而是先去老张的住处看了一眼。 他住的小屋子被锁上了,可能是养殖场的人锁的吧。我进入屋子,屋里没什么变化,还是那么乱糟糟的。老张给我看过的手抄本、国外故事书、国内古代小说,都放在杂物堆的最上层。 看着这一屋子的笔记本和藏书,我不禁惋惜,如果老张就这么消失了,这些东西早晚会被清理掉,他这么多年辛辛苦苦搜集的资料就不复存在了,他了解到的事情,就再也没人知道了。 我离开小屋,按照记忆中的方向走向海边。 今天空气很清新,没有之前那种浓烈的腥味了,而且海边也不冷,甚至比城里还暖和一些。 我来到堤岸上,找到了上次站过的同一个位置。黑色礁石滩已经消失了。 果然啊!那天的经历都是幻觉,是大脑被疾病干扰导致的。现在我情况好转,终于看到了这片大海实际上的模样。 要说真正的大海有多美,其实也并没有。我觉得它很平凡,就像日常看到的街道一样平凡。 沙滩上有人影。我翻过堤岸石墩,慢慢走下去,逐渐看清了那些人的样子。 近处的人正在沙滩上爬行。他的姿势让我想起老张亲戚家的事情,就是那个有点疯的女亲戚。听说她被人发现趴在沙滩上,只剩上半身遗体,姿态就像正在从海里爬上陆地。 现在这个近处的人也是如此,但他并没有死,他很健康,脸上带着笑容,喉咙里发出微弱的气声。 从面孔和下半身的伤痕可以认出,他正是我的大哥。 原来他在这啊。肯定是因为这一带太偏僻了,没有摄像头,所以警方一直找不到他。 远处还有一个人。那人站在起伏的波涛里,身上灰蒙蒙、湿漉漉的。他看到我,微笑着对我挥手,似乎在招呼我一起下水玩耍。 那人正是我的大哥。虽然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但我一眼就认出来了,他是我的大哥。 现在是十一月,海边很暖和,非常适合戏水。于是我脱掉鞋子,踩进了一层层扑上沙滩的浪花里。 沙滩上的大哥拉住了我。我回头看向他。 -- 第36页 前不久他提醒过我,叫我不要回头看。我总是爱回头看,看童年,看日记,看车后座,看一切需要回头的东西。他告诉我,如果我再回头看,我就会通透而快乐,如果我不回头,我就会一直受苦。 但这段记忆是假的,是我在生病时产生的噩梦。听说噩梦是反的,也就是说,我应该回头。 我回头看着大哥。 大哥讨厌我,不希望我和他生活在一起。所以我一旦回头看他,他就松开了手,不再阻拦我走向大哥。 在海浪中很难站立,我几次都差点跌倒。 大哥扶住了我,问我会不会游泳。我当然会,但很少在海里游。 我再一次回头望向堤岸,岸上逐渐露出黑色礁石,海水正在向城市褪去。 妈妈说得对,每个人最终都会成长为自己应有的模样。 -------------------------- END Matthia: 以下为本文灵感来源: (并非解读!仅为灵感出处) ========================= ‘小时候妈妈对我讲, 大海就是我故乡。 海边出生,海里成长。 大海呀大海, 是我生活的地方, 海风吹,海浪涌, 随我漂流四方。 大海呀大海, 就像妈妈一样, 走遍天涯海角, 总在我的身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