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珰传》 -窥谷忘反 无人敢写帝皇书(1) 淮安作为晋国的国都很是繁华,毕竟晋国疆界北接魏戎,西南又是满羌,东部临海,辖天下四围,各地商贾往来络绎不绝当然,这已是七年前的事。 淮安城按棋盘布局,九横九纵,庄严端整,各间坊市星罗棋布散落四方,规规整整,热闹又气派唯一打破这种和谐局面的显眼因素,是都城东北角连成一块、某座抵倚宫城的恢弘府邸。 随天下格局势起势落,淮安城北部作为宫城围苑,各门各处的主人常常朝夕交替。 直到七年前晋国二十万大军班师回朝之日,满羌国灭,而宫城东北角三处高宅深院的围墙被打通,皇帝御赐的金额牌匾高高挂起。 于是天下人都在议论晋国攻下满羌的凯旋,以及那处奢华无比的大将军府。 靖远大将军李珰每回朝一次,皇城百姓就要把昔年将军府的风光拿出来做个话头追忆一番。 负水在将军府待了六年,从小姑娘变成大姑娘,听了六个春秋,手臂粗了三圈,早已经对这些风光往事不大感兴趣了。只有老管家坐在藤院下品茗,眼睛笑眯眯地捻着小胡须日复一日、翻来覆去地讲将军府大主子的光荣事迹。 今日已是腊八,淮安下了一场小雨,负水刚洗完头,忙不迭地收了架上晾的夹袄。 负水,排练了!声音粗犷有力,是戏班的头儿张饺儿。 少女却是男儿打扮,一身翠涛色的棉衣,四肢收脚处缠上牛皮绑上绳结,整个人显得爽利干净。听见声音后干脆地应了一声,嗓子也算嘹亮,站在廊下麻利地用干爽绵软的白棉布包住头发,挽成结,脚下生风,跑了几步抄起床上两根大鼓槌直奔声源处,暗中腹议这将军府不开张还好,一开张便是催人命的功夫。 算算日子,将军府的大老板确实要回京过年了。 这几年淮安城流行一种十三人的大戏,负水便是将军府十三人戏班的一员。不过将军府的十三人戏班与皇城其他戏班不同,从戏班头儿张饺儿的名字便可听出这是一支乌合之众。 是的,张饺儿原是城门口卖饺儿的摊主幺儿,负水是张饺儿从郊外河里救上来的小丫头。 戏班里反正都是些来历不明的可怜人,被将军收养在府。平日将军出门打仗,他们就是普通的仆役;将军班师回朝,他们就搭起戏班。敲锣的敲锣,打鼓的打鼓,弹琵琶的弹琵琶,吹箫的吹箫。反正稀里糊涂地排了六年也没整出什么花样,到现在为止十三个人吹拉弹唱没一次凑齐活儿的。 可是这戏班还是在靖远将军府顽强地存续了六年,只服务于靖远大将军李珰一个人。 刚下了雨,院子支起粘布和干草。 院内已摆起架势,尤以一面镶金边的铜鼓最为人瞩目。那鼓大概三尺宽,上头顶着粘布,中间一轮星芒闪闪发光,星芒中间却是斑痕累累,一看就是历经千锤百炼。 这自然不是负水能锤炼出来的。 是的,负水在十三人戏班里负责锤铜鼓。 张饺儿一脚踩在院中的凳子上,手上的竹板用力敲了敲,本人重重清了清嗓子:负水来了,大家准备好,明儿将军到家,今晚再最后排练一遍。说完,眼神示意角落处背脊笔直的少女。 负水抡了抡膀子,朝周围扫视一圈,十二道目光聚集一处,紧紧盯住少女手中的大鼓槌。鼓槌尾部绑着红绸随风微微扬起,众人视线便跟着这轻微的摆动摇曳了片刻。 负水缓慢抬起臂膀,柳眉紧蹙,语气严肃:大家,做好准备! 语音刚落,膀子甩开,负水双脚往板砖上用力一跺,腿部肌肉线条饱满有力,由小腿到大腿、由大腿到腰身、由腰身到背脊、由背脊到肩膀、由肩膀到手臂,一条条优雅遒劲的线条富有力量感,大锤迎风高扬,等待一锤定音。 星芒泛起涟漪,很快院内响起参差不齐的各色音律。 得,第一声都没凑齐。 负水倚着鼓架看向周围沉迷其中的十二人,凝神细思,看在大家都这么享受的份上还是不要出声打断吧。 排练完毕,张饺儿很满意,大家都很满意,收拾收拾家伙准备各回各屋,只有负水的大鼓还留在院子里。 将军府当初合了三座宅邸,没有左厢房右厢房之分,只有左院、中院和右院的区别,将军回府都住在右院,中院是侍从卫兵住的地方,左院是仆人的天地。 张草吹的筚篥,排练了六年负水只有在错音的时候知道这种乐器的音调,他的乐器最小,收拾起来最简单,每次排练走得却是最慢。 负水将头上的棉布放下,半湿的头发垂在腰间,她抄起鼓槌,扭头看见张草还在摆弄手里一根细长的管子,试图让它发出更嘹亮的声音。 负水一手拍了拍少年的肩膀,语气不无遗憾地说:草哥,算了,要不你给将军编几双草鞋,估计他还能记得你这个人。 靠音乐,没份儿。 负水闲悠悠地晃荡出院门,身后传来清脆的少年怒音:负水,你就是嫉妒我编草鞋的手艺! 十三人戏班在将军府的第六年,不知道能不能得到靖远大将军的亲见。 晋国与魏戎的战争已经进行到第六个年头。 朝中主战主和的都有,虽争论不休,攻克满羌后,靖远大将军李珰率领十万大军北上,驻守北疆。这些年大战三年一回,小战月月不断,反正该拖着就拖着。 晋国的兵制七年前实施了改革,驻守边境的守军施行轮换制,三年轮换一次。可惜只有北疆守军常年驻守,不得回京。相比于其他边将年年带着上万人马北下南上,好不威风,靖远大将军李珰便显得行踪低调,同皇城东北角那座常年闭门、显得肃穆沉寂的将军府一样,低调又不容忽视。 这是靖远大将军李珰,是北疆守军,是曾经护卫淮安,揽大厦于将倾又攻克敌国的虎狼之师。 是晋国的守护神。 作者有话要说: 翻到这篇文的读者都是有缘人,难度堪比大海捞针了 遣笔作李珰(1) 崔负献撑着脸转醒,眼神不经意扫过手表,9:59,距离上课还有一分钟,醒来的时机刚刚好,甚至可以伸个懒腰喝口水。 先前撑着下巴的左手伸向课桌抽屉,熟练地抽出湿纸巾将口水抹去,她双眼余光往四周扫了扫,不由得庆幸自己坐的位置极其偏僻,没有人在意。 研究生的第二年,第一节课,继续讲考古。 崔负献不经意按下手机的开机键,屏幕亮起,屏保是这个学期的课表。她双眸低垂,露出好看的白皙的弧线,眼底泛着点点青色。屏幕很快熄灭,她再次按亮。又熄灭,又按亮,乐此不疲。直到耳廓收集到轻微的多媒体开机噪声,长睫翘起,露出幽深目光,悄无声息地打量着讲台上的人。 这几天淮城降温,怕冷的人穿上了风衣,不怕冷的人依旧短衣短袖。 那人一手撑在讲台边缘,一手摆弄着鼠标,躬着腰,低着头,看不清脸。但是崔负献可以看见他那饱满浓密的黑发,发缝严密,毫无秃顶征兆,听说他才三十二岁,果然是历史学界的天才学者。 直到幻灯片亮起,PPT首页映出他的履历和课程简介。他依旧没有抬头,身子站直,双手快速地翻弄A4纸,可能是讲义,可能是选课名单。虽然这门课只有十五个人。 崔负献将注意力放在他的穿着打扮上,她平时不是一个对他人外表有着好奇心的人,可能是被天才学者的光环吸引,没有从发际线上得到一丝半缕的线索,不得不从衣着打扮上分析一二。 很寻常的打扮,T恤加运动裤,鞋子看不见,分析结束。 崔负献的视线终于从那人身上转向他身侧的荧光页面,那人腰间往右出三尺便是白底黑字,介绍着他的名姓,她不自觉地拿起笔在草稿纸上写下那几个字。 木子李,王当珰。 字成,铃响。 崔负献再次看向手表,10:02,看来教学楼的铃声又不准了。 铃声持续了十五秒,崔负献再次抬头。这次她从书包里掏出眼镜戴上,终于可以看清那人面貌。 仪表堂堂,惯见的书卷气质,崔负献还从他眉目间觉出一丝丝傲气。模样受脸型影响,显出一二分稚气,看不出是三十二岁历史系教授,倒是和他们这些学生一般二十岁出头,蓬勃朝气,又稳重沉着。 关键是,发际线依旧完美。 大家好,我叫李珰,我个人资料和电子邮箱放在PPT上了后面的话和其他教授没什么区别,大概就是介绍了一下课程内容与安排,还有自己的研究领域。 晋朝史学大家。李珰。 崔负献缓缓在草稿纸上写下一行小字,然后将李珰二字重复写了几遍,耳边却关注着扬声器传出的声音,不低沉、不浑厚,和普罗大众没什么两样,不具备识别特色。 最后一排那位戴眼镜的同学!语调急促,尾音上扬,语气加重,很明显是强调意味。 崔负献听着,觉得可能讲到什么重点,终于停下笔,抬眸远视,和那人四目相对。视线短兵相接不到一秒,崔负献便败下阵来,开什么玩笑,即便现在她24岁了,台上站着的也是老师啊! 同学,班上人少,我们小班教学讨论居多,你一个人坐在那里不方便,还是往前坐吧。语气温和,循循善诱,警报解除。 崔负献暗地长舒一口气,恭谨地点头,语气诚恳:好的,教授。拿起书包往教室中央快速移动,混入人群,课堂秩序重新恢复。 崔负献坐定,将草稿纸收进书包,扶了扶眼镜,开始打开笔记本电脑飞快地敲字,注意力步入正轨。 两节课连着上,课间没有休息,因此早下课十分钟。临了,李老师点了一次名,倒不是为了查缺勤,小班教学嘛,老师和学生应该多增进一些了解,第一步便是脸和人名对上号。 崔负献边听着名单边整理笔记逻辑,不懂或是缺资料的地方用红色标记。 崔负献。语气平淡,不带起伏,又流露出一丝威严。 崔负献眼都没抬,干脆利落地举起手,答道:到! 李珰抬眼扫了不到一秒,确认无误,随手划了个勾。 课代表一职有兴趣的同学可以发邮件毛遂自荐啊,下周上课我会确定。李珰说着,关掉多媒体。崔负献终于动了下眼皮,看向台上亲切和蔼又有一丝不怒自威的年轻教授。 午饭时间,教室里所有人都走得很快,包括教授,电脑包的拉链拉得飞起,冲零星几个学生浅淡一笑便匆匆离场。崔负献无意识地追着他的背影,终于看清他脚上穿的运动鞋。直到电脑提示电量不足,她合上电脑开始思考去哪个食堂解决午饭。 无人敢写帝皇书(2) 靖远大将军李珰常年不在京城,将军府上上下下都由周管家主持。除了中院住着的守卫,西院除了十三人戏班只有两个仆役,东院的人也不多,日常只有三五个奴婢负责打扫。 这些下人日常是不能随意出府的,主人不在家,周管家也怕他们随便跑出去,给李珰惹些麻烦事。倒是等到将军回府,管束才会宽松些。 日日待在府里,好在十三人戏班个个都有些看家本领过日子当然不是指音律上的造诣。比如说戏班张饺儿,烹饪一把好手;吹箫的李三思,特别会吟诗作赋;吹筚篥的张草,一年到头可以编上三千多双草鞋,等着将军回府又到了年关,拿出府换作银钱。大家伙无事之时,相互学习,日复一日,倒也不显无聊。 将军府的仆役不是很多,因此人人得了一间厢房,带着小院,倒不似仆役的待遇。 今日轮到去负水的院里摆桌吃饭。 虽然出府不自由,将军府的伙食还是不错,何况还有饺儿哥的绝顶厨艺,西院大家伙儿没有在吃上憋得委屈,甚至周管家也常常来西院蹭饭。负水最喜欢红烧肘子,像她,多吃多补,敲锤的时候双臂更加有力。 负水招呼着大家伙摆桌,张草正找着擦桌面的麻布,逡巡了一圈最后拿起脸盆上搭着的白棉布飞快一抹,余光瞧着棉布的主人正乐呵呵地传菜,得意地将棉布一掷,稳稳落在盆里,也不管是否恢复原位。 十三人还没动筷呢,管家老周急匆匆跑到西院天井,高声一喝:将军回来了! 十三人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最后众人抬眼瞧了一抹天色,眼下日头刚下,将军不是得去宫里吃了晚宴才回府吗? 负水趁众人没反应过来,飞快把红烧肘子各舔了一口,最后一块肘子直接塞进嘴里。 老周一拂袖,一脸不争气地看向众人:愣着干什么!干活呀! 吱吱呀呀,骂骂咧咧,一行人终于反应过来,四窜八跳,抄着家伙去了戏台。 负水站在铜鼓面前还打了个饱嗝,香气四溢,虽不甚浓烈,但对于一口没吃的众人来说足以用眼神鄙弃这个憨货。 恋耽美 -窥谷忘反(2) 负水毫不在意,甚至舔了舔手指头,平日与她最不对付的张草率先展开谴责:恶心!她回眸一笑:真香! 蛇蝎心肠! 夜幕降临,将军府挂起灯笼不是平素的纸糊灯笼,是彩色的,有琉璃质地、丝绸质地,华贵璀璨。这是一年中大将军府最热闹的时候。戏台也点起一盏琉璃灯,光不大,但是好看、贵气。众人呵呵直笑,等着周管家派人传信。 从饭间通传将军回府到现在有小半个时辰了,一会儿说快到门口,一会儿说与贵人会话,总之没个准信儿,以致十三人各自倚着物件小憩起来。 直到空气传来一声震天的铜锣响! 负水率先惊醒:来了来了! 一阵摆弄之后各个精神抖擞,神情凝重。 靖远大将军李珰,无父无母,无妻无子,晋国杀神,太子党中流砥柱。 周管家独自一人守在府门口,门外长巷幽深,却听得见笃定的马蹄声、脚步声与铁器摩擦的金属磕碰声。那些声音愈来愈近,带着风雨欲来的压迫感,融入夜色,直到视线范围内出现冷冽的银光,那是灯火经金属器物反射后产生的光晕,是李珰回家的前奏。 周管家小跑着迎上去,果然十步之外战马嘶嘶,红缨烈烈,为首之人立于骏马之上,目光深沉如水,兜鍪将大半张脸掩映在阴影中,面容显得晦暗,好在一身戎装烘托出金戈铁马的英雄氛围,显得那人英勇不凡。 恭迎将军回府。管家简单行了个揖礼,凑到马边。 那人翻身下马,拍了拍他的肩膀,抬起手的瞬间,腰间别着的银刀泛起流光,那人声音平稳淡定:大家都饿了,你派人安顿吧。 说完,大步流星跨到府门口,灯火烘托着金色牌匾稍显霸气。那人微微一笑,身上金属片裟裟作响。他在府门口站了片刻,右手握着刀,闭目凝神,呼吸清浅,迎风站立,终于风声夹杂着几缕浅淡的音律远远飘来。 管家随着他直接进入东院。 东院多是回廊结构,要进厢房得拐几个弯,他以前一直觉得麻烦,如今回廊上挂起红灯色彩,越往里乐器声越发清晰,虽无章法,并不扰耳,远远传来便能知道不远处一片热闹,是人的地方,是有生气的地方。 李珰不喜欢他人侍候,管家只迎着他入门便退了出去。一进门,热水毛巾、新衣床榻都已收拾得井然有序、整整齐齐,他合上门,准备沐浴更衣。 铁胄银甲一一卸下,少年将军的容貌在灯火摇曳间才逐渐有了细致的轮廓。 瞧着上半张脸还是一位英武不凡的将军,下半张脸因为颌线有些圆顿,显得一二分的稚气。 雾气袅袅上升,他只倚壁浸入水中,闭眼小憩,音律断断续续地传来,其间有什么乐器他分不清,只知道每次快断气的时候一阵鼓声如细碎的雨点,那嘈杂喧闹的小调才重新恢复有力。 张草觉得自己浑水摸鱼一下也不是不可以,毕竟这么多年了,没感觉自己在戏班中有啥突出性贡献。这样想着,动作不自觉停住。 偏偏身后站着煞神,两人不对付。他一停,她一锤,戏台只有那么大,自己也不方便挪动,只好愤恨地再次划水。 负水今天穿了一身银朱色劲装,改良自北部少数民族的骑马服,干净简洁,线条有力,她还特意梳了一个高马尾,用红色的丝绸盘结,更加英姿飒爽。新年了,大家穿红着绿都很喜庆。 鼓槌一阵一阵落下,星芒波动如水纹,从中间散开,越来越大。 众人都朝她看去,不愧是吃了红烧肘子的人,大家都没气了,她还那么带劲! 铜锣声再次响起,已是三更天,估计李珰已经睡下。 戏台上众人皆是缓了一口气,虽然累,想想一年到头表演时间就这么几日,银子没少给,心里还是快活的很,麻利收拾着准备散场。 负水双手垂在腰间,鼓槌拖着力道,手臂拉出青筋。她长舒一口气,全身已经汗透,冬日劲风下也不觉得冷,心里只觉得痛快。等到众人散场,连张草都走了,她揉着肩膀缓缓走回自己的厢房。 可能是因为累,这一夜她睡得极好。 李珰回府,加之又是新年,大家出府方便得多。负水午间刚起身便从窗户看见张草拎着大包袱费力地往外走,还好李三思赶巧出门帮了一把力。负水浅笑着看着,又朝窗外愣了一会儿神,神色渐渐冷淡下来。同样,她今天也要出门。 据说当今天子圣明,即位不久为开畅谏言之路在宫城西北设了一座天子堂,堂前设一大鼓。天下百姓只要有上谏之言,皆可鸣鼓奏请。后政治清明,这广纳谏言的措施自然可以放一放,不过天子堂名声在外,皇帝不愿就此废弃此处,三省提议后便改成击鼓鸣冤、面见圣颜的公正堂。 可是面见圣颜哪有这般轻松。 天子堂前的木鼓早就换成彰显帝王贤德的金玉鼓,鼓面镶金带玉,据说鼓身是邦国进贡的金丝楠木制成。 先不说一般人根本不敢敲响这天子之音。稍有折损,便是对天子不敬。就算敢敲,鼓身材质也难以敲响。久而久之,这天子堂前天子音只变成追忆中的圣举了。 负水沿着淮安大街走了一周,大街走到底,宫城右转三百步后便是赫赫有名的天子堂,一座三层宝塔式建筑。这三百步每隔十步便设有一名卫兵,旁人难以靠近。 负水晃荡着绕到一旁的小巷,远远可见天子堂的正门。如今已封门,每月朔日开一日,那时远远能看见金玉鼓的耀目盛辉。 天子堂与将军府一西一东,走回去还得小半个时辰,负水买了个烙饼,坐在路边檐下的阴影处,便啃着饼揉起脚踝。 这几日淮安的天气还算晴朗,日头渐渐下沉。负水坐了大半个时辰,中间巷尾的卫兵换了一回。负水觉得休息够了,起身,慢悠悠往将军府晃荡行去。 快到府门,负水特意避让,乖乖贴着路沿走。 果不其然,身后一人打马飞快驶来,一袭绯袍迎风起舞,意气风发。 负水远远地看着他飞身下马,只有一个挺拔绰约的背影,和她记忆中的有了差别。 明明已是腊月,他只一袭单薄的锦袍,没有像淮安城的世家公子裹着貂裘狐衾。 如今晋国的北疆靠近黄河南,冬天也不比淮安冷到哪儿去,可能是长年行武又杀人的缘故,血肉比常人耐冻些。 遣笔作李珰(2) 崔负献成为课代表她也没啥诧异的。 大学最不缺小道消息,朋友圈就有一大堆。渐渐地,她终于弄明白李珰教授气质中隐隐透出的一丝不怒自威从何而来。 据说他对学生特别严格,对优秀的学生相当严厉,之前带的五个硕士研究生,顺利毕业的只有一个。 崔负献那天在图书馆对着电脑也犹豫了很久,终于在最后一天,看着草稿纸上的晋朝史学大师李珰,她一咬牙写了封邮件申请成为课代表,毫无悬念地拿下该宝座。 第二节课一开始李珰布置了篇小论文,关于晋朝政治制度改革的,给了命题范围,要求下下节课交,并嘱托自己的课代表确认收齐后统一交给自己,电子版与纸质版都要。崔负献依旧陈恳点头,一脸负责好学生的样子。 这次课李珰调了时间,改成了晚间。上完课大家都不着急走,问问题的就多了。 崔负献端正地坐在第一排将各种声音纳入耳廓,视线落在自己的电脑屏幕上,登入图书馆的电子期刊库。 先是输入晋朝,出来几万条记录。崔负献听着一个男生谈起什么兵制、什么国家实力,手指飞速地在键盘上敲下李珰,这下记录少多了,但仍有几百条,她不得不抬眼打量了一下台上那位头发茂密的教授,心下再次感慨不愧是天才学者。 崔负献简单浏览了一下,大多数词条都是关于晋朝的,看来对晋朝历史真的热爱且富于研究精神,鼠标缓缓往下滑,几秒过后指尖终于停顿,少女视线定格。 《晋章怀太子墓考古初期研究报告》。 崔负献没有停顿太久,指尖正欲用力,思绪却被声线打断:课代表,你来一下。 她这才回过神,发现片刻前围堵在讲台边的人群不知何时已经散去,教室里零星坐着几位自习的同学,她赶忙起身,音色温润:老师,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李珰看向台下的少女,一脸敬畏,不得不扯开一抹浅笑:没事,就是问问你,你导师是谁。 崔负献毫不犹豫地报上一个人名。 这下李珰笑得更开怀些,眼睛泛起一条浅纹,看着并不显老,反倒衬托出三十二岁该有的韵味,成熟、温和、亲切待人。 原来张教授一直说的那个小崔就是你!李珰边笑边收拾讲台。 崔负献一下就不好意思了:老师,我来吧。 没事。李珰依旧浅笑盈盈,这次拉拉链的速度慢了许多,我之前听张教授说有个小崔对晋朝历史很感兴趣,每次写论文都能跑到这上面去,怎么,想研究晋朝历史? 崔负献心下一惊,赶紧摆摆头,意识突然想到三十二岁真正的可怕之处恐在此,不动声色,又能直击要害。 见自己的课代表摇头晃得像拨浪鼓,李珰收敛住笑意,语气变得缓和些:你的论文我看过,虽然,嗯。 他抿住唇,想着到底不是自己带的学生,不应当太过直接。 晋朝部分写得不错,有兴趣可以加入我的课题组,正好我缺人。 去年五个研究生只毕业一个,今年李珰便没有招人。 崔负献心下一动,倒没有马上给出回答,只简单说了一句:老师,我对晋朝历史的确很感兴趣,我再考虑考虑。 李珰笑着点头,出门的步子和那天一样轻快有活力,一点不像一位三十二岁历史系教授。 崔负献回忆了一下他刚才笑的模样,可能是因为教授长了一张娃娃脸? 无人敢写帝皇书(3) 靖远大将军李珰是匪寇出身,据说母亲还是异族人。这样的异类能一脚步入世家遍布的朝堂,不得不说到晋国的章怀太子司马烠。 李珰得以保全并下山以匪寇出入军营,再至领军拜将皆有章怀太子一力作保,发掘出这位少年将星。以致后来太子母族高家满门查抄,三皇子司马炽联系世家争夺储君之位,因有李珰坐镇北疆,手握重兵支持太子,才使章怀太子不坠其位。 若是章怀太子与靖远将军间哪一桩旧事最受天下人津津乐道,大概八年前晋国大厦危倾之际发生的故事,最能体现二人之间的君臣情谊与知己之情。 昌邦二十二年秋,晋国伐满羌,攻玉溪峡,离满羌国都不足百里。虎威将军李珰为前锋,领兵五千欲拔峡关。遇伏,潜雨逃。敌杀之,军士尽死,没玉溪,成尸桥。 李珰逃回军营的第三天,刚刚转醒,押送他回淮安城的囚车已经备好。 本来百姓们已经备好鸡蛋菜叶乃至泔水,从这位临阵脱逃的前锋将军身上讨回公道,可惜那年淮水两岸降雨颇多,囚车晚了几日抵达淮安城,天降暴雨,没有人愿意出门看热闹。 只有章怀太子一人,立于淮安城南门迎接这位落魄将军。 听说前一日,朝会间六曹已有人提议,直接处死这位逃将,左右不过一个山匪,本就该死。章怀太子司马烠以太子之位作保,言,若虎威将军有叛逃之相,儿臣愿自请废免为庶人。 未等到李珰的审判之日,北边魏戎趁乱出兵,一路势如破竹,攻入淮安城下。 李珰领京郊三万流民迎战,杀敌五万,保全晋国命脉;后直下满羌,会同征南大军攻破满羌国都芙蓉城,以不世战功为自己、为昔日五千将士、为章怀太子正名。 从此以后,世言李珰,必言章怀太子。尤其是太子舅家贪污被抄后,已经官拜一品大将军的李珰更成为太子党的中流砥柱,镇守北疆,南望淮安。 但相比于昔日太子可以储君之位作保,李珰可以命相报的深情厚谊而言,如今二人交往显得不那么亲密了。 毕竟,储君之上,还有帝王;士庶之别,犹如天堑。 李珰能以军权支持太子,在真正的政治博弈中却插不上一言半语。若非李珰这些年年年北上攻伐,却魏戎七百里,剑指黄河,战功斐然,或许这场大战不会继续下去。 朝堂上以三皇子为首的一批群臣早已提议言和。 因此,这已经不是李珰第一次被诘难了。他脱下官袍,换了身素白衣裳,随便抄起一本兵书草草翻看,他不是很爱看书,只为打发时间。 周管家呈上晚宴时顺便点了灯,李珰已经靠着椅背睡着了,书正盖在脸上,腿懒懒搭在书案上抻直。 直到灯光稳稳燃起,他才懒洋洋起身,撩起袍子,嘴角挂着一抹笑意:红烧肘子!看来是张老哥的手笔。 周管家眼角泛起褶,语气不是恭谨,更像是长者的关爱:知道你喜欢,特意早早备上的。明早还有馄饨。 恋耽美 -窥谷忘反(3) 李珰满意地点点头,嘴上啃着油光发亮的骨头:不了,明日我得一早出门喝茶。 周管家了然,侧身朝门外看去:今晚还需要他们演奏吗? 李珰摆摆手,看来是不需要了。 等到李珰吃得差不多了,有人呈上清水和手帕,净完手,周管家呈上一个小方盒:张草昨天找了我,说是赎身的钱攒够了,这两日便要离府。 本来这些小事一般不会烦扰到李珰,不过十三人戏班毕竟和一般仆役不同,缺了还得从外面找一个补齐。 李珰只看了一眼方盒,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攒着眉心:盒子一起烧了吧。年后事情多,那个戏班不用招人,谁要走便走吧。 周管家领了命令正要出去,李珰出声打断,视线遥遥落在远处,看向西边。院里种的松樟,长年不败,葱葱郁郁的一片,带着郁结的香意。 那个小姑娘,叫崔负水的,年后若要走,你找个法子拖着。 遣笔作李珰(3) 晋朝章怀太子墓发现盗洞后,文物局马上组织专家对墓穴进行抢救性发掘,李珰就是专家组成员之一。 发掘工作差不多进行到扫尾时,考古人员又在某个耳室发现地下机关痕迹,现在大部分的研究工作都在讨论要不要打开机关,打开机关后下面会有什么。 除了机关密室这一重大发现外,另外一个疑点是章怀太子墓是空的准确来说,虽然墓室修的精美华贵,各种陪葬品也都符合规制,但是没有发现棺椁。 当然,可能是棺椁也连带着其他金银器一起被盗。问题在于,考古队员没有在墓室内发现棺椁停放的痕迹,也就是说章怀太子墓内没有安置太子尸骨。 两项重大考古发现都指向历史上那位平平无奇的废太子,以致于关于他的记载不得不再次细致考究,试图从只言片语中查出一丝线索。 历史上没有成功继位的太子太多了,史书对于这些角色记载也不甚详细,尤其是某些细节。 《晋书》上只说章怀太子是皇帝的嫡长子,因多次忤逆皇帝后被废,不久便暴病而亡,不到三十岁。 一个不得圣心的废太子,死后修筑了华贵恢弘的太子墓,可是尸骨并未停放在墓内。怎么看怎么矛盾。于是目前的猜测主要聚焦在机关密室内可能是太子棺椁真正停放之处,至于为什么这样安排则是待猜测成立之后该讨论的事宜。 崔负献在办公室等了快半小时,桌子上平铺着《晋书》中关于章怀太子的记录,崔负献已经看了好几遍,直到身后门锁终于有了动静。 李珰教授和自己的导师张怀远教授一起进门,一个拿着可乐,一个泡着枸杞。 崔负献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嘴角抿了抿:李教授,老师。 二人顺着办公桌坐下,崔负献安静地站在一旁并未做声,还是张怀远先开口,带着笑意:好了,李珰教授都跟我说了,他那里也是难得的机会,你既然擅长又喜欢,赶紧去,帮我搜刮点资料回来。 说完,三个人都笑了笑。崔负献压住内心的激动,嘴角带起浅浅的弧度,面上依旧平静如水:好的,谢谢老师。 另一边李珰弯腰拉开最底层抽屉,拿出大拇指高的一沓材料,语气有点轻快:这是先期材料,十月下旬估计就得去现场,你好好准备一下。 崔负献心底算了一下,十月下旬,那就还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 视线落在材料上,心想,怕是要准备的远不止这么多。 回过神不过一瞬的事,崔负献抱起材料:李老师放心,我会好好准备的。 崔负献正准备出门,李珰叫住她,指了指桌上摊开的书籍,语气和上课时没啥区别,崔负献心里一紧,果然,刚送上人头死亡考核便开始了吗? 你刚看了章怀太子一段,有什么想法吗?说着,视线便对准崔负献,一双眸里波澜无惊,沉静如深水。 都说这是李珰教授的死亡凝视,崔负献第一次遇上,紧张之余倒忘记避开,看着那双眼睛里的宁静情绪心神渐渐稳定下来,甚至有些不自觉的放松。 因此,她似乎不过多犹豫地开口:晋献武帝一生无外乎干了两件事,开疆拓土与削抑贵族。章怀太子是主战派,不大可能在这件事上忤逆皇帝,若说削抑贵族,太子舅家作为淮安一流贵门,为太子亲手查抄。 当然,这可能是不得已而为之,崔负献心里默默补充一句。声音却直接接上另外一句话:可是后来周旋于诸世家的三皇子司马炽同样是惨淡收场。 总而言之,在大政策上,献武帝和废太子基本是同一战线,即使在最可能出现矛盾的外戚利益上,太子手起刀落,不管出于什么目的,都站在了献武帝一边。 忤逆二字实在站不住脚。 李珰眉头微松,眼底的平静湖面有了漪澜,这片刻的情绪波动迅速将刚才自信的少女击碎,情绪拉回现实,急匆匆向两位老师告别后出逃。 张怀明得意地笑笑:如何,我说她对晋朝历史情有独钟吧。说完,抿了一口枸杞茶。 李珰不动声色地收敛情绪,将《晋书》仔细合上放入抽屉:还行。 无人敢写帝皇书(4) 淮安城内的百姓总喜欢对高门贵族的事儿津津乐道,譬如说章怀太子和靖远将军不愧是知己至交,两个人都尚未娶妻。李珰今年二十五,太子司马烠比他还要长上两三岁。不止在皇室,放眼整个天下,二十七岁未成亲的男子也是少数。 严格来说,司马烠不能算是未娶妻。 当年太子北上治淮水途中娶了一位渔家女苏氏,这已是十年前的旧事。太子将苏氏带回东宫,后来苏氏还怀了太孙,本是一桩喜事。可惜后东宫遭天火,苏氏住的偏殿烧得只剩地基,母子尸骨无存。 再后来,许给太子的各个小姐不是毁容便是暴死,太子虽贵为储君,也难逃天煞孤星的名头,便是皇帝陛下,也对他这位嫡长子的婚事不闻不问了。 轶事里的主角正盘坐在茶案前,一身月牙白的锦袍,绣着银色的流云暗纹。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搭在茶案上,食指有意无意地沿着瓷白的杯沿缓缓临摹着线条。身子半侧着,半张脸掩映在阴影里,许是地上的锦袍映着惨淡的银光,背影显得些许寂寥和脆弱。 李珰掀帘而入,正坐在茶案的另一面。 司马烠的背脊这才正了正,端起几分姿态,倒不是为了显得高高在上,整个人仍然浸润在一种温和的气质下,亲切,又对客人以示尊重。这是章怀太子刻在骨子里的教养。 李珰似乎视而不见,端起面前的斗笠盏,茶水泛起清亮的青绿色,他一饮而尽,润口回甘。他虽然不懂茶,好不好喝还是品尝得出来。 好喝。李珰挑挑眉。他今日穿着骑服,没有宽大的袖子和裙摆约束姿势,也没有这些华贵衣裳撑起威仪,举止利落潇洒,看不出什么杀神的影子。 另一边的司马烠则撩起绣袍,添了一杯乌梅茶,浅笑着开口:你之前嫌我的茶有些苦涩,我特意加了乌梅。像是表功,司马烠也挑了挑眉,整张脸这才有了些生动颜色。 李珰看他第一眼,便觉着太子脸色苍白,眼下有些乌青。 看来昨日朝堂上争执过后,太子与皇帝之间还有更深入的较量。 春明山在京郊南,以梅山雪景,盖覆淮安闻名。此山山腰处有一高阁,为倾山揽月,推窗而望,北面可看尽淮安城风光;南边便是满山的梅花与充盈漫室的馥郁香气;东边隔山相望,则是春明山主峰上的皑皑苍雪。 景是好看,就是有些太安静了。 李珰用力地揉了揉眉心,脸色有些难看。 司马烠幽幽叹了口气:你的病又加重了? 世人都说靖远大将军李珰爱风月,喜热闹,好看十三人戏。 李珰用手撑着额头,闭着眼,凝神稳了稳情绪:在军营里呆习惯了,太安静的环境有点受不了。再睁开眼,表情恢复如常。 司马烠也没有继续追问什么。起身开了东边的窗,猎猎寒风拍着窗户,还送来了春明山特有的梅香。李珰不喜欢闻香,这下却也不得不忍受一二,毕竟头的确有些抽痛。 司马烠在房间的炉鼎内添着炭,话题缓缓展开:光炎他们想用议和卸了你的兵权,关于豫州,你打算什么时候拿下。 光炎,便是司马烠的皇弟,当今天子的三皇子,司马炽。他的母妃是贵妃陈氏,而陈氏背后是淮安四大世家之一的陈家。 李珰对朝堂之上的明争暗斗不大关心,没有点评前一句话,直接回答了后面一个问题,或许也不算回答吧。 豫州可攻,不可守。 豫州挟关东、关中二地,又是粮食生产重地,若得豫州,定能让魏戎元气大伤,攻下魏戎又能多上三分把握。 司马烠仔细拨弄着眼下的炭火,空中升起袅袅耀目的金色炭星。 李珰的十万军马与朝廷其他士军不同,是靠编制流民组织起来的。朝廷那边不肯松口,军队扩充便是难事。若是让李珰另统其他军队,不仅几位将军不干,朝堂上反对的人怕是比魏戎的敌军将领还多。 豫州地大,又是军事重地。一旦攻克,镇守的守军必定不少,可调动作战的兵力便会分散,李珰的十万军可能就不够用了。 未等司马烠开口,李珰笑了笑:这几日,张家的小子估计就要南下去投靠他祖父的旧部。 像是随口提起一桩不大重要的新闻。 司马烠偏头看向李珰,那人眉眼得意,瞧不出半点苦恼与忧心。 也是,他并不在意这些,本就是自己半骗半哄地将他绑下山,不然,他还在山上当着不可一世的山寨大王。 想到这,他自己也不禁笑了笑,旧年那些沉重的、扯不清的恩怨好像不那么重要了。 好吧,你只管打。司马烠放下火钳,踱步走向茶案。乌梅茶早就凉了,他还是端起一杯:之后你离京,我便不相送了。祝君此去,平安凯旋。 至于未说的承诺,他们都只能以命相付。 遣笔作李珰(4) 淮城转眼来到了十月,淅淅沥沥的小雨不绝,整个城市拢起淡淡雾色,染上泛黄带褐的梧桐叶,多了些难以言说的沧桑沉重之感。 省博物馆日常游客量不少,多是从外地赶来参观的。崔负献没有走馆前的柏油大路,而是走了工作人员通行的博物馆后门,是一段掩映在松柏阴影间的青石小径。 许是胸前挂着的工作证不大显眼,开始保安还拦住她,毕竟崔负献也是第一次过来,她不得不抬手亮了亮薄薄的塑料片,上面刻着她的头像与姓名,还有一栏楷字:章怀太子墓研究组。 晋章怀太子墓被发掘之后,部分珍贵藏品被收留在省博物馆,太子墓的研究小组通常也在这里工作。 淮城清早刚刚下了一场中雨,公交车上她还在担心迟到问题,等到了博物馆站雨停了一会儿。眼下时间尚早,她也不识路,因此一段青石板路走得格外认真。 听说这一段路采的是淮安城的旧石板。淮安,是历史上淮城的别称。前几年城区开发,这些旧石板被送到博物馆,最终成为她脚下这条路。 崔负献抬头,仔细打量了这条小径,不长,博物馆后门上的金属把手清晰可见;也不够宽,只够两人并肩走。她垂眸,便能看见脚边的青苔,与被雨水浸润成的青墨色。 她忽然想起来,史书上说淮安城的中央大街可以并排跑六辆马车而行人神情自若,步履闲适,自然不会像现在这般曲径通幽。 崔负献眉眼弯了弯,脚步也变轻快了些。 刚到后门,研究组的师兄正好赶到,两个人简要寒暄了下,可能是李珰还没到,研究组一行人正在馆内的一处长廊内等着。 崔负献同他们一一打过招呼,都是淮城大学的研究生,三位男生,崔负献是第二位女生。因此她刚在众人面前站定,另一位女生马上拉过她的手,笑意灿烂。 五个人交换了信息,又对课题小声讨论起来。崔负献虽然把资料看了遍,到底没有亲身经历实践过,只默默站在一边听着。 顾文佳推了推她的手臂:你的名字好特别呀。 崔负献这才发现自己刚才走神,话题不知怎么转到自己身上来了。她勾起一抹自认为温和的笑容:还好,我爸妈取的。 可是这么笑容还是因为某种情绪难以维持下去。 她撒了谎,可是崔负献知道自己绝不是因为说谎心虚导致草草结束这个话题。她是真的不想在这件事上停留。 刚才在门口接她的师兄是李珰带的博士研究生,年纪和李珰差不多,也算是这群研究组的小组长。他在一旁接了电话,应该是李珰打来的,说是路上堵车,可能得晚半小时到。 恋耽美 -窥谷忘反(4) 研究室的钥匙在他手上,他不来,大家都没法工作。不过没人表达不满,反正可以讨论的话题还有一大箩筐。崔负献忽然觉得口渴,打了招呼一人独自前往饮水间。 听说这个小师妹才读研二,还不是李教授的亲传弟子。说话的是三位男生中的一个,叫江莱。 郑明哲了解的情况多些,李珰之前和他聊过几句:是张老师的徒弟,听说在晋史研究方面造诣颇高,还极富热情。说着拍了拍江莱的肩膀,语气带笑,不是你这种学渣可以理解的。 几个人都笑开了。历史研究本就愈深入,愈细致,愈琐碎,愈枯燥。没有坐冷板凳的决心与毅力,加上一点点孤注一掷的热情,很难坚持下去。 如果再有些天赋在身,那最终结果,他们的导师李珰教授不就是一个经典案例吗? 崔负献自然不知道他们的谈话,眼下她只觉得自己可能走错方向了。这是她第一次来博物馆,博物馆的建筑大多对称图案,何况这是研究区域,标注的指示牌很少,她匆匆喝完水还顺便上了个洗手间,再出门,却不知道该左拐还是右拐了。 崔负献犹豫片刻,还是没有往微信群里阐述自己的尴尬处境,试探性地选了个方向,走出百步,发现眼前景象自己从未见过,正想着转身同大部队汇合,一道清冷的声音与两侧板正寂寥的大理石相撞,落地回响。 来的人正是李珰。 崔负献转身看向声源处,之前上课他总是穿的比较休闲,今天可能是正式场合?崔负献在心中腹议,终于穿了一身中山装,外面罩着一件毛呢大衣。 那股子书卷气更浓了,连带着不符合年纪的一二分稚气也因为衣着打扮可以忽视不计。 崔负献不敢长久打量自己的老师,摄于他的气势,她的态度更加认真恭敬。 老师。她跟上去。 皮鞋踩在大理石上掷地有声。崔负献看向自己脚上的运动鞋,心想,还好不是自己。 毕竟,长廊上的回声的确很响,而眼下,又只有他们两个人。 李珰好像没注意某种尴尬氛围,步子跨得极快,几分钟后几个人汇合,又一乌央地前往专题研究室。 门一开,几位师兄师姐立刻展开工作,只剩崔负献乖乖站在李珰的阴影里,探头探脑,小心张望。 李珰将钥匙收进外套,侧身对身后小心翼翼的学生开口:你第一次来,我先带你参观一下,顺便和你说一下工作。 章怀太子墓是抢救性发掘,虽然出土的文物依旧不少,但多为壁画、陶瓷器,同时期其他墓葬早有出土,创新空间不大。除开关于机关与棺椁的考古争议,本次发掘出土最有价值的文物大概是一卷手稿,这也是出土的唯一一件文字性材料。 李珰领着崔负献在研究室逛着一周:手稿是牛皮质地,出土时破损严重。专家组正在抢修,这也是为什么我们课题选择在这里设置研究室的原因。 修复工作在博物馆的修复室展开,两个研究组之间的桥梁是李珰。崔负献很快明白其中关节,了然点点头。 淮城历史上是晋朝的国都,关于晋朝的历史资料流传保存下来的很多,李珰成立的课题组正在梳理关于晋献武帝与章怀太子的资料,以期为之后的发掘工作提供一些历史上的线索。 见介绍得差不多了,李珰看了眼墙上的挂钟,转身对众人交代着:你们继续整理,我去修复室看看。下午有课的人可以先走,自觉报备。 众人终于从一大堆器物与旧纸堆中抬头,乖乖点头。 李珰看向郑明哲,抬了抬下巴:照顾好新人,多带一带。 话音落,又风风火火地抬步离开。 崔负献的座位安排在顾文佳旁边,临窗,光线好。 古籍上落满灰,哪怕轻轻翻动,光线扫过,光明处满满是浮起跳跃的灰尘。 不过这点杀伤力对考古学子并不算什么。 一时间整个房间寂静下来,只有键盘声与不成规律的翻页声。 许是这些古籍纸页泛旧,翻起来的摩擦声与现代书页完全不同,鼻尖有停留着浅浅的松木香与樟树气味。崔负献在纸前坐的久了,神思不知怎么,有些恍惚。 她赶紧眨眨眼,回头发现顾文佳一脸错愕:献献,你怎么了?我叫了你好几声。 崔负献暗地里调整呼吸,挂起笑脸:没有,看书有些入神了。 顾文佳闻言狡黠一笑:难怪你能被李老师选上,唉,你这么用功,不会连饭都不吃了吧。 饭肯定是要吃的。事实上,崔负献的饭点特别准时,她抬头看向墙上的挂钟,已经指向十二点一刻,比自己往常吃饭的时间晚了半小时,而自己毫无察觉。 她长长舒了一口气,看向手边的纸页,小心合上:走吧,我们去吃饭。 下午六点结束工作的时候,研究室里只剩下三个人,另外两人打算出去吃饭,顾文佳中午吃完饭便回校上课,崔负献和他们不太熟,打算直接回校。 小献,那你留下来等一等李老师吧,研究室不能没人。 崔负献从善如流地点头,事实上,她正打算借口再留一会儿,让他们先走。 十月,下午六点五十过后天就完全暗下来了。 怎么不开灯? 光线应声落下,浸润她的全身。 李珰其实已经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她好像毫无察觉。也是,天黑了她都没有知觉,又哪会注意到门口多了一个人。 看来是对晋朝历史真的热爱啊。 崔负献惊讶转身,脸上的仓皇之色一览无余。她不知所措地抠抠头:忘了。 李珰看向她身后摞起的一叠古籍,半人高。他并不打算点评什么,收回视线后指了指挂钟:收拾吧,我准备关门了。 其实没什么收拾的,明天是周六,肯定还得过来。崔负献把电脑里的资料保存好,关机就可以走人了。 崔负献原本是想独自先行一步,但是老师站在身后关门,你不说点什么告别语,总显得不够尊敬。于是,她不得不谨慎开口:那李老师,我先走了。 李珰将钥匙旋转几圈,这才抬眼打量她:一起出门吧,正好有些事和你说。 一段不算长的走廊就这样令崔负献二十四岁的心灵备受煎熬。 她在心里不断回忆着自己今天的表现,确认一切正常后,心才稍稍安定下来。 李珰自顾自地往前走,视线平稳落在前方,崔负献落后他半个身位,像是他的跟班。 这种感觉,莫名有些熟悉。 以前来过淮城博物馆吗?李珰双手插在大衣的兜内,怡然自若。 崔负献摇摇头:没有。 回想起早上的经历,她终于想到自己是在老师和同学面前出糗了。若是其他不熟的人,她是懒于解释原因的,自己的生活和别人没有关系。不过面前站着的毕竟是老师,还是她敬重的学者,多少不想在他面前留下坏印象。 我研究生的时候才考来淮城。研一事情多,一直没有机会来博物馆看看。 崔负献知道这个理由不足以让人信服,来了淮城不来淮城博物馆,就像去了北京不看故宫一样,缺少一种必要的仪式感。何况作为历史系的学生,更显得缺乏一些在专业素养上的积极追求。 前面的人果然轻笑了一声,语气倒是稀松平常:我倒是常常来这边。 崔负献已经觉得自己额头上冒起冷汗。 走廊已经看到尽头,李珰终于提起之前的话,直截了当地转移话题:章怀太子的人际关系你了解多少。 考验总在不经意间进行,崔负献发现这位李教授似乎喜欢出其不意地向学生提问。 这个问题该怎么回答呢? 她想起自己今天整理的资料,顿了顿:还在整理,除了皇室这边,主要就是太子母族与两朝官员。 中规中矩的答案,挑不出什么错处。 李珰的脚步终于停下,崔负献也稳稳停住,还悄悄后退了半步,不敢和他对视。 李珰倒不是觉得这个回答有什么错误,但是总觉得对于崔负献来说,给出这个答案有些敷衍。 他站在夜色里看到了,电脑屏幕幽蓝色的荧光里那双热烈真切的眸子,那种完全沉浸在思考与想象中的快乐、满足,以及不得其解的失落、纠结,他从记事起便开始走这样一条路,所以他看得出来,她的喜欢,和其他学生的喜欢不同。 倒和他有几分神似,不顾一切,有几分偏执,极端时仿佛自己为此而生。 所以他理解她的敷衍,因为真正想说的答案,可能有不能说的理由,也有说出口的代价。 他提了一口气,有些话来到嗓子眼又被他无奈地憋了回去,最后他只能说:我会在群里通知大家十点集合,你八点来这边。 崔负献错愕地抬头。 李珰已经上前几步拉开门,路灯的光线映了进来,和走廊上的暖灯截然不同。 手稿今天修复完了,上面的内容或许有些启发。李珰只解释了这么一句。 所以呢? 无人敢写帝皇书(5) 李珰手下统领的十万军士最开始不叫靖远军。 事实上,一开始没有人相信一群手无寸铁、饥寒交迫的流民可以上阵杀敌,常常称呼他们为流民军,或者蛮军。李珰自然而然称为流民帅。 而后,扶危于淮安、南平芙蓉城、北驻北疆,等等,无数战绩终于拼出一个响当当的名号,靖远军。 可是丰功伟绩也改变不了他们是流民乃至匪寇出身的事实。 这种因天灾人祸导致家园尽毁而被迫迁徙的人数以百万计,西南部的满羌国灭后,只剩北部南迁的中原人,因为连连战火与旱涝之灾可能也有连连加重的赋税徭役,总之,希望寻求一片新的乐土求生。 而他们连淮水都过不去,朝廷下了死命令,南下来的流民不允许过淮水,淮水的另一岸,是盛誉天下的繁华之地,淮安。 这些人失了土地,户籍因为辗转流离也难以查清。于是当年章怀太子治理淮水之际向朝廷建言,将这些百姓新编其户,受土地,开新户。这意味着新一轮利益分割,朝堂上的反对之声一步步施压。 那些年晋国同满羌的战争如火如荼,正是用兵之际,上百万的流民不可能真的任其自流,于是收编为散兵不经左民与五兵核稽户籍,也不纳入正式的军籍,由作战前线的各郡代为掌管,授予军田,闲时耕种,以充粮草;战时上阵,增强兵力哪怕从人数上虚张声势也足够了。 很不公平的交易,只刚刚够这些人侥幸地活着。 当然,如果不幸战死,名字是不能写上战报得到封功受赏的,至多有人替你收尸,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 交易持续了十年,靖远军内很多将士十年不曾渡淮水,早年间试图南渡寻亲,如今十年过去,许是寻亲的人和被寻的亲人都背负黄土,化为一抔泥灰。在乱世,也不算最坏的结局。 靖远军驻扎在大明山与小明山,背倚徐州和青州,十万大军粮草辎重均出于这两州物产,百姓自然怨声载道。 沈淮三是靖远军内少有的淮安人士,清白出身,若非家道中落,当年不会作了李珰的副手,成为他麾下的左前锋。 日落黄昏,山间丛林并未袅起炊烟。大明山小明山离豫州城不出百里,两军哨兵遍布刺探着一手消息。军士们带着干粮,山里多有清溪暗泉,又有野果,虽然艰苦些,也饿不到肚子。 李珰翘着二郎腿,倚着松树干,坐在枝桠丛生处,有一搭没一搭地撕扯着一块干瘪的烙饼,树底下站着一位英武青年,胡子邋遢,梗着脖子瞧着树上的人。 沈淮三站在树下喊:李珰,这仗打不打啦! 树上的人恍若未闻,沈淮三正准备再出声,一颗松果直剌剌划过他兜鍪的铜皮沿。 聒噪,吃你的饭!李珰一手拉起外氅,跃身而下,稳稳落地,眼神里满是无奈与谴责,你声音再大点,豫州城里的伍左林都听到了。 豫州之战已成定局,如今不清楚的只是何时打,怎么打的问题。 营帐设在山涧平坦处,傍着一条急湍,出入口只有两山崖间的峡口。 行军舆图高高挂起,中间一处被标记为红色,正是豫州。 李珰二人一入门,几位披甲领将纷纷围上来,为首一人是负责情报收集的胡定荣。 恋耽美 -窥谷忘反(5) 大帐中央是沙盘,几处平地被插上小旗,胡定荣开口解释:豫州城是豫州乃至魏国前线的重要粮仓,因此敌军很可能以死守为战略,用粮草拖垮我们。 靖远军物资由青州和徐州拨给,军籍上也受两州郡守辖制。 李珰挑挑眉,眼神随意扫过沙盘上标注的几处要地,并没有对这个可能局面说点什么意见。 豫州除了豫州城,下辖二十七个郡县,沙盘中央用小沙丘与木牌做了标注。 他说话素来带了点吊儿郎当的轻蔑语气,即便是行军打仗,语气也不大严肃:豫州人口多少。 胡定荣立马回复:一共七十万左右。 李珰拿起一旁的长尺往某处一指,起起伏伏间,有一条长长的浅沟,一路蜿蜒,正是豫州北部的洛水,而洛水接黄河。 胡定荣很快明白他的意思。 无论死不死守,这七十万人不可能全部留在豫州,势必后迁。 沈淮三看出其中关节,皱着眉指出疑虑:我们现在正面豫州,不大有兵力绕到豫州西边,路线上、兵力上都十分冒进。 众将深以为然。 这条计略看起来十分诱人,若实施成功,几乎可以做到不战而屈人之兵。 可是,能绕到豫州西边的晋国领地,只有西南的荆州,荆州自来是淮安高贵陈家的地盘,不大可能出兵帮他们牵制魏军的注意力,让他们靖远军捡便宜。 李珰视线死死盯着洛水,神思却飘到当日淮安城内司马烠说的话。 他不便袒露太多,也自觉从不会将身家性命押在他人身上,因此轻轻吩咐了句:雪融后,大军开拔,直逼豫州城。手上的长尺一挑,沙盘中方方正正的豫州城塌陷一脚,连带着豫州的木牌翻滚落下。 众人脸上都流露出沉重严肃的神色。 角落里有个年轻些的少年,十六七岁的模样,眼睛看向沙盘,眼尾发红:是不是打下豫州,我们就能过淮水了? 营帐内的气氛微微一凝。 李珰轻笑一声,打破僵局,难得宽慰般笑着说:过不过淮水不知道,若真打下豫州,还有你忙的时候。 李珰却魏戎七百里,至今镇守北疆的、与魏戎前线作战的只有靖远军。他虽然一年只回一次淮安述职,朝堂上的波诡云谲他懒得理,倒也能知晓,只有拿下豫州,朝廷才能真正有了北伐的心思。 洛水破冰是在二月十三前后。 李珰正吩咐各领将准备开拔,一封密报匆匆送到他手里,一行小字,他只一扫便明白深意。 诺。二万人。 李珰难得一笑,将草纸放在油灯上化为灰烬,大手一挥,吩咐大军开拔,可放缓脚程,三日行二十里,半月后抵达豫州城。 众人摸不着头脑,这,是不是有点太慢了。 遣笔作李珰(5) 崔负献回到宿舍过了八点,她今天起得比较早,在研究室看了一天资料,当时没觉得累,现下踩在宿舍楼梯上,扶着扶栏,忽觉身体有些疲惫。 回到宿舍,室友向蓉正趴在桌子上小声呜咽,旁边坐着一个女生小心翼翼又轻轻柔柔地拍着她的肩膀。 同为历史系学子,向蓉攻读的是断代史方向,同崔负献不在一个班,交流并不多。 女生也不是第一次来她们宿舍了,两人微笑着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这种情况已经有了几次,刚开始崔负献还有些不适应,缩手缩脚不知所措,只能拿起书匆匆逃离宿舍。如今,可能是过了二十四岁生日,对爱情问题也能淡定讨论一番了。 何况,现在天黑了,图书馆不到两个小时就会闭馆,她也无处可去。 好了好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他都能放下,你有什么放不下的。 向蓉有个从大一谈起的男朋友,两个人分分合合好几回,光是研一一年同寝,崔负献偶然撞见的分手现场也有两三次了。 我们认识五年了!爱了五年!我怎么能放下! 又是新一轮痛哭流涕。 好在女生仍然很温柔地宽解她,没有半分敷衍和不耐烦。 崔负献打算收拾洗漱用品洗澡,正巧看见桌子上还有昨晚备着的甜品,本来是今早作早餐的。崔负献将包装袋递了过去:吃点甜的吧,能让心情变好。是泡芙与黑森林。 谢谢。 不客气。 洗完澡出来,女生已经离开,向蓉安静地躺在床上,貌似恢复平常。 崔负献放轻手脚,可貌似平静的人并不平静。 献献,你谈过恋爱吗?床上传来很重的鼻音,带着哽咽的吞咽声。 崔负献小心地放下吹风机,这下连插头都不敢插上了。人家有心同她分享,若是置之不理是不是显得不太近人情。 况且,二十四岁没有恋爱史,和二十五岁有一个谈了五年的男朋友但是最终分手了,这两件事的悲伤程度应该不相上下吧。 崔负献靠着椅背缓缓坐下,视线平视处便是书架上的一本历史向杂言集,名字叫做《戏说晋朝史你不知道的二三事》。此时此刻,她已经不记得自己当时买下这本书的心态了。 崔负献声音低沉,用干燥的毛巾细致地擦着长发:没谈过。 这样的回答是不是会终结话题? 于是,她补上一句,语气有些犹豫:额,但是,算是有过暗恋对象吧。 床上的人虽然不是十七八岁的少女,二十五岁的八卦心仍然不容小觑,很快起身,趴在扶栏上神采奕奕:谁啊!是我们系的吗? 崔负献没有回头,手上动作不停,视线无处安放,顿了几秒才开口:啊,不是,就是十几岁那会儿,不大懂事的时候。 谁没有过少女怀春啊。 一听是很久前的老黄历,向蓉顿时失去兴趣,话题再次转回她那段曲折缠绵的初恋故事。 感慨了好大一通,向蓉最终做了总结陈词:其实阿雅说的是对的,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我也不能一辈子围绕他打转。 崔负献的头发已经快干了,正靠在阳台的窗边吹着晚风,在适当的接话处回应几句。可是对于最后的总结陈词,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也知道自己的建议不过聊胜于无。 手机提示音适时响起,是班上的张宴哲,说是男生那边的论文收集齐了,今晚正好有时间带过来。 崔负献没想到他们这么积极,明明离交作业的时间还有好几天,下周二才是李珰的课呢。 她不敢怠慢,第一时间回复后,拿起椅子上的风衣外套急匆匆下楼。 晚上近十点的时候,正是宿舍楼前男男女女、人来人往最热闹的时刻。 崔负献之前同他打过几次交道,研一的时候他们做过小组讨论,因此她很快在人群中搜索到男生的身影,身后背着电脑包,穿着黑色大衣,一手插在兜口,一手端着不算薄的纸质作业。 崔负献小跑过去,接过材料:谢谢你啊,这么晚送过来。 男生大方一笑,面容舒展,显得顾盼神飞:没事。是这两天导师的项目赶得紧,正好论文写完了送过来,怕之后忙自己忘了。 这么积极的态度真是让崔负献感动了,她又不是第一次当课代表,以前收作业,哪怕是高中,都得连着催好几次,同学才肯纡尊降贵地赏赐她作业本。 张宴哲扶了扶眼镜,微微垂眸看向眼前貌似面露感动的课代表,不觉有些好笑,他当然有一二分的私心,于是率先挑起新的话题:李老师的研究也很精彩,怎么样,挑战大不大。 崔负献去了李珰的课题研究组不算什么秘密。 崔负献竟然真的细细回想了一下今天的经历,感觉令人闻风丧胆的李教授没有想象中可怕,倒是自己因为传言自作慌张差点出丑。 她温和一笑:还好,李老师没有传闻中那么辣手摧花。 夜里风起,灯光昏黄暧昧,有人向这个方向投来好奇的打量目光。 崔负献察觉到氛围有了一丝微妙的改变,正欲开口作别,抬眼瞬间同他四目相对,来不及天雷勾地火,崔负献不到0.1秒便收回视线,语气上的紧张纠结还是暴露了她的尴尬心境:那个,我先走了。拜拜! 又是一阵小跑,带得拖鞋吭哧作响。 张宴哲笑着目送,心里想的是:自己长得没这么吓人吧。 从小到大,崔负献接触的人际关系简单,没什么女性朋友,更别说和异性打交道。除了官方交流,她好像在自己的情绪反应上设了一条红线,一旦对方表现出越线迹象,她会马上杜绝进一步的交流。 一步步踩上台阶,某个转角崔负献突然想到李珰,可能是刚刚和张宴哲聊天提到了他,她想起历史系的小道消息:李珰教授虽然算不上帅吧,长得也算清秀可人,看着还不显老;算不上大富大贵吧,专著出了十几本,又是淮安大学一只宝,史学界大家,怎么会三十二岁还没有结婚,甚至没有交往对象呢! 又说他五个研究生只有一个顺利毕业,忽然觉得他孤家寡人也情有可原。 崔负献在心里弱弱反驳了一句,说不定人家和她一样,就爱搞事业,娶了历史当对象! 这番调侃很快偃旗息鼓了。 崔负献直至站在研究室门口,都没搞清楚为什么李珰要把她单独叫来。手稿修复完毕和这件事的因果关系并不显著,以致于她一夜惴惴不安,今天早上五点半起来赶车,博物馆离学校还是有点远。 今天早上的雨比昨天小了很多,估计下午就能放晴。她比较喜欢晴天,心里隐隐有了期待。淮城连续下了半个月雨,若搁在古代,势必会引发个涝灾,现代显然无须担心这么多,即便是城市内涝,解决起来也没有千百年前那般劳民伤财。 崔负献早到了二十分钟,怔怔站在研究室门前,廊上的暖灯是声控的,她长时间静默不动,灯自然灭了。有外面的自然日光洒进来,算不上亮堂。 她暗地庆幸自己不怕黑。 廊间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回响,她抬头,李珰正站在十步开外,扬了扬手:跟我去修复室。 崔负献小跑着追上去。 修复室是指纹解锁,一进门,室内全然黑暗,不见一丝光亮。 崔负献听见有按下开关的声音,即便如此,只有脚灯打开,幽蓝的荧光,一路通向一扇金属门。 崔负献踩着他的脚步跟上,生怕地下有啥机关,亦或是不小心磕坏某件镇馆之宝,咽口水的声音都被这幽闭的环境无限放大。好在前面的人步履稳健,身姿挺拔,像进入自己家一样悠闲自适,给了她一点安慰。 金属门前有一方桌,上面放着工具盒。两人套上脚套,带上白色棉布手套,踩上地板的一瞬间,中央一盏LED灯应声亮起,光束中有尘埃浮动,但分布密度很小。 冷质的银光集中在玻璃罩内一卷静穆的、棕褐色的长方形卷轴这或许不太恰当,因此卷轴的底页很明显是之后加上去的现代作品,其本体是一方牛皮质的古老手稿。 崔负献不敢贸然走动,毕竟刚才还悠然自适的教授步姿都变得谨慎许多。 她站在门口,安静看着李珰走向室内一角,按下某个开关后,一方黑暗的墙体浮起冷硬的白光,黑白交织,将一个个字符与图案映在墙上,这是牛皮手稿的放大版,将上面的字符一一扫描复刻再现,方便学者研究。 果然,李珰站在阴影处低声开口:上面的字符与图案已经全部拓下,纸质资料会送一份到我们研究室。张老师说你在古文字研究方面颇有心得,我带你看看原物,找找感觉。 话说得明白,崔负献终于知道自己此行的目的与价值。 李珰看着门口冲着文物盯得出神的学生,没有马上出声打断她的神游天际,也许她脑海里正有什么同文物共鸣的化学反应。 明明是很急迫的科研任务,毕竟郊外的太子墓还等着从这件文字性材料中获得突破性考古发现;这项任务也轮不到她,只有李珰级别的专家作出的项目总结才具有权威性,况且晋朝的文字没有甲骨文金文那般难以识别,李珰研究了十几年,用不了多少工夫便能破译这些材料背后的秘密。 崔负献怔了怔,没有出神太久。从口袋里掏出眼镜盒,戴上自己不常佩戴的黑框眼镜后踱步走到中央,离玻璃罩一步之遥,才发现中间砌了一个方台,避免参观者过分靠近。 崔负献偏头看向一侧的李珰,声音有些闷闷的:老师是想让我译出这些文字吗? 李珰走近几步,站在玻璃罩的另一侧:这份材料相当重要。你尝试一下,不必太有压力。就算是锻炼吧。 恋耽美 -窥谷忘反(6) 那李珰也算是肯给机会的好老师了。 李珰以为面前的人会很激动,没想到表情淡淡的,甚至有些莫名的忧愁? 怎么了,有压力? 崔负献低头看向卷轴,角落处是落款,也是整个画面中唯一一抹朱砂红。她不敢看李珰,这本如她所愿,得到这么宝贵的研究机会,怕是其他人羡慕不了的:没有,我会好好准备的。 李珰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将心里一些猜测收起来,平静嘱托:翻译是第一件事,重要的是译出后查清史实。 李珰早已看过手稿上的内容,对上面的文字资料基本掌握,他能这样交代说明这份文字材料背后印证的史实很重要。 崔负献一直不敢直视眼下的手稿,虽然视线落在上面,却有意不过脑,唯一留有印象的,只有落款的朱红方印。 看完了原物,李珰领着崔负献去了另一头的研究室,今天他还要去一趟文物研究所,太子墓发掘时第一手资料以及现场照片等大多保存在那里,下午才能来博物馆主持课题讨论。 崔负献看着正在开门的忙碌身影,觉得李珰虽然严厉,却也是个愿意在学生身上倾注精力与资源的导师。只是他天赋甚高,对晋朝研究几乎倾注毕生心血,自然入他眼的研究成果没有多少。 李珰将钥匙收好,催促身后的学生:进去吧,我先走了。 老师再见。 几位师兄师姐到的时候正碰上修复室那边的助理送来资料,人手一份。大家兴致都很高,一上午都在热烈讨论着资料内容。 修复完毕后,有些缺块虽然补齐了,但上面的原文字已失,加之行文用的行草,识别起来有些难度,翻译起来句意把握上需要格外注意,因此要查阅的资料比较多。 崔负献选择从落款开始查起。 落款是阳刻,线条有些模糊,但可以肯定不是文字,图案分布于方印中央,紧促,线条多,边缘线条少而浅。 这不是她的专业领域,研究室也没有专业仪器供她分析,他们的课题研究组能得到这份材料不过是李珰从中牵线,希望对太子墓的发掘以及对章怀太子生平研究有所裨益罢了。 崔负献正专心致志临摹曲线,旁边的顾文佳一声惊呼:天!这里面真有章怀太子。几个人一股脑围过去,欣赏她的研究成果。 崔负献本来兴趣不大的,为了显得合群,表示出很好奇的样子把脑袋凑了过去,因为地理位置,反而得了个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好位置。 顾文佳指着A4纸上的某处,线条流畅,但并不清晰,说是行草,这两个字更像是草书,好看是好看,辨认起来有些难度。顾文佳手边放着一本厚厚的《十二朝书法品鉴合集》,看来也下了一番功夫比对。 大家还一头雾水,顾文佳已经要兴奋得昭告天下了:光熹啊!看不出来吗,这两个字,光熹! 边说着,急不可耐地上手临摹着线条,示意她的推论有理有据。 光字好认,熹字却少有出现。一则文学作品中不大出现此字,尤其是晋献武帝与晋孝闵帝两朝,因避章怀太子讳,多将熹改为晞;二则此字书法中变体很多,没有前后文,凭单字很难认出来。 郑明哲先开口表达自己的疑虑:司马烠有封号,又是储君,他爹都不怎么喊他的表字,难不成是他自己写给自己的? 江莱在一旁皱眉:不是说暴病身亡吗? 许圣昀拿起一旁的铅笔,边说边比着目标:自豫州破,什么入局,什么身死,北征南下,一心尽托,唯望淮安,盼天下民,得什么,今吾身死,从吾生志,惟愿锦衣从身,葬于故土,得见什么,光熹什么,不悔不怨,天下什么。 一通翻译下来,听不出什么关键线索,也没什么逻辑。此手稿没有落款时间,唯一方印还不是文字,猜测不出写文人的身份。 顾文佳凝神想了想:听着倒像是遗书。的确,唯一可以准确无误识别出来的,都是些和死挂边的字眼。 北征南下和盼天下民倒像是章怀太子能说出的话。郑明哲点点头,他一力主战,经历了南征满羌和北伐魏戎,应该是个挺有抱负的皇子。 江莱反驳道:那锦衣从身和葬于故土怎么解释? 顾文佳马上接话:说不定他被废后就被皇上流放到啥地方了,只是《晋书》上没写。 一通分析下来,逻辑越来越清晰,讨论越来越热烈,崔负献又龟缩到自己的座位上,开始复原那个落款图案。处于隐身模式没多久,思绪再次被顾文佳的出声打断:献献,你觉得呢? 瞧见顾文佳一脸严肃表情,崔负献来不及思考,依言自然地回答道:嗯!我觉得你说的对! 下一秒,顾文佳一脸神气地扭头,冲着江莱对质:看,三比二,我赢了。 崔负献看着其余几人无奈浅笑着摇头,不由得勾了勾嘴角,一上午不算严谨科学的研究,开始勾勒出章怀太子另一面人生的可能性。这,真是神奇。 无人敢写帝皇书(6) 淮安四王,陈刘顾张。 并非是说这四大世家封了王位,而是这四大家各自领兵镇守或者说割据一地更为准确。 陈家辖荆州,刘家辖江州,顾家辖越州,张家辖益州。 不过,这都是十年前的旧话了。譬如以张家来说,张老将军据益州同满羌作战,而后殉国,可惜子孙不济,没人接替他的衣钵。如今益州,虽然不姓张,也是张老将军的旧部卢仲之镇守。 四大世家相互挟制时有之,相互合作时有之,相互诘难时有之,相互算计时有之。另一面,司马皇室仰赖这些士族有之,抑制这些贵门有之。总之,各自维持着各自脸面,求个安稳,天下太平。 平衡是在十年前被打破的,更早一点讲,皇帝登基后开始力图扩张,拉拢了益州张氏讨伐满羌。其他三家自然面上出兵相助,实则隔岸观火,观时而动。谁知张老将军廉颇未老,一路兵临芙蓉城下。这时,陈刘顾家再想出兵分一杯羹,张家自然拒绝。 战线拉得越长,需要的兵力越多,哪怕是为镇守新的城池。张家怕被抢功,背地里又真的需要兵源。 于是匪寇出身的李珰正式登入战场,领着一支从淮水北拉来的流民军南征北战,渐成气候。若非之后章怀太子殿上作保一事,怕是没人知道这些地位低贱的流民是太子的手笔。 平羌一役后,李珰封侯拜将,平步青云,继而北上,镇守北疆。 守疆土是一回事,打江山是另一回事。 满羌国灭,功劳更多归于张氏统领的益州军队。如今,皇帝虽有意再次北伐,另外三家好不容易维持新的平衡,自然不肯出兵。毕竟魏戎不是满羌,一个占据中原腹地,一个固守西南边陲。 变数如李珰,将晋国北疆界从淮水推至黄河南,朝堂上陈刘顾不出声,北伐依旧只是一个口号,死守国门的,仍然只有那十万将士。唯有攻下豫州魏戎国都的屏障,让他们看见有利可图,北伐才能真正进行。 在这个关口,镇守荆州的陈家首先给出刺探的微薄诚意。 荆州北边同魏戎接壤,一直以来,是东部的靖远军不断同魏戎交战,荆州防守的压力才没那么大。 两万人马,便算是还了这些情谊。 同时,所有人都知道,若是李珰攻下豫州,过去七年他请旨所奏的流民入籍一事,随其声望再增几乎一锤定音。那个时候,李珰的靖远大将军名号才算真正有了分量,不再受地方挟持。 陈雀是荆州都统陈善炜的族侄,领了两万人马,绕至豫州后方,他们需要赶在豫州百姓后迁之际抵达洛水设伏,让豫州自乱阵脚。 陈雀走的隐蔽山路,路上没遇到敌军,想来是李珰在前线演的戏还不错。 陈奴是陈家的家臣,作为陈雀的亲兵出征。陈雀晓得,这是伯父派来监督他这个族侄的,送命的事让他来做,最后的功劳他不能多捞半分。因此,面对陈奴的溜须拍马,马上的人只敷衍的嗯啊几声,不作其他回应。 陈奴自讨没趣,终于安静地退到一边。陈雀扬鞭拍马,大军行进的速度更快了。 洛水一般二月中旬才会开融,陈雀提前半月领军出发,下了山路,渡过汉水,便进入豫州地界,地势也变得开阔。 陈雀命下属换作寻常打扮,麾下领将各领两千人马分批下山,三日后一齐在洛水两岸汇合。到时候混入后迁的百姓中正是浑水摸鱼的好时机。 行军路上不能生火,李珰领的一路人马正龟缩在山石岩隙间避雨。 他坐在一方石上,用着一块干净的白棉布擦着银刀,脚边横着一把青铜钺,上面刻着繁复精巧的鱼纹,泛着低调的银灰色流光,刃边弧线发白,光泽亮眼。 胡定荣坐在他对面,面色像吃了苍蝇般难受:不是,你说你不用它,这么宝贵一把银刀做甚。 不能砍头不能断胳膊的,好看也算不上,就是打铁铺子里最普通的刀制,没啥纹饰,干净利落的一把刀,仔细想想,同李珰这个刀主人的气质还有点像。 李珰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眼尾一挑,带着点玩笑意味,不怀好意地看向对面汉子腰间别着的令牌,上面的丝线用的是金丝绞着蚕丝制成的,挽了一个造型别致的绳结,和他们这种没娶媳妇的人,随便一拧、保证不会散落的草草了事不同,绳结精巧,一眼看过去,像是个离字。 胡定荣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他对自己的令牌宝贝得不得了,一天恨不得摸上百八十回,人家的令牌是越来越锈,他的令牌锃光瓦亮,光彩夺目,以致军中无人不知胡将军的夫人给他编了个相思结,人家天天想着呢! 胡定荣摸了摸鼻子,面上有些不好意思,憨厚一笑:这不,家里人管得紧嘛。 自己也乐在其中。 若是旁人说出这般话,李珰定是要一个眼刀狠狠剜过去,碰上他心情不好的时候,断胳膊断腿也是常有的事儿。胡定荣不同,他好不容易讨个媳妇,人家是真心沉浸在这温柔乡里,李珰也不便打断这抹铁汉柔情。 派出去的哨子传回消息,雄鹰在半空盘旋片刻后稳稳落在胡定荣的左手手臂上,他从胸前掏出一把肉干,取了消息便放走了。李珰接过快速扫了一眼,取出火折子将纸页燃尽。 胡定荣见他面上没什么表情,有些着急:情况如何? 李珰将银刀入鞘:说是二月十五前后到。 胡定荣一听,着急的神色松弛几分:那倒还好。 李珰睨了他一眼,满不在乎地轻哼一声,提起脚边的青铜钺,沉声下令:按照之前的布置,领军下山。 靖远军二月十六来到豫州城外,城墙上虽有守军,但戒备状态没有先前那般严阵以待。城门大开,不断有百姓从城中涌出,拖家带口。许是偷带粮食,守门的卫兵扯过他们的包袱,城门口一片混乱。 真是攻城的好时机。 豫州都督伍左林对突袭也做了防备,大概派了一万人马驻扎在豫州城外留作缓冲,不然城内守军不可能如此懈怠。 李珰领着五千人马驻扎在豫州城外的双耳山,并不着急乘机攻城。 他一人一马立在山头岿然不动,身后将士列阵静肃,纪律严明。 半个时辰后,豫州城东门突然涌出大量平民,几乎将城门口堵得水泄不通,城外人马开始回防。 各种声音交织成曲,悠悠飘入李珰耳中。他原本一臂握着青铜钺,刃口点地,身后执旗的士兵用力一挥,旌旗猎猎,扣人心弦。 李珰直视着近在咫尺的豫州城,甲片将大半张脸遮掩,唯有一双寂静无澜的黑眸亮得惊人。 锋刃割破空气,带起一缕疾风,青铜钺刚刚扬起,刺目的银色弧线折射着日光,高傲地立于天地间,然后倏然落下,似是箭矢离弦发出的短促、凄厉的哨音。 身后五千将士倾巢而出,像是红色的波浪,席卷豫州而去。 靖远军,裳红,着黑甲,据说乃是玄铁所炼,刀枪不入,重若千斤。 唯有靖远军之首,靖远大将军李珰,着银甲,胸口一块金色护心镜,右手握银刀,左手执铜钺,在战场上最为瞩目,想取其首级者不计其数。 实则也无需根据衣着辨认其人,他素来冲锋在前,一骑黑马,势不可挡。 世人称赞他是身先士卒。 李珰感受着耳廓边此起彼伏的割裂声,心神大动,荡漾不已。 御马的速度越来越快,手上的青铜钺状若疾风,李珰直奔豫州城东门,手起刀落,白刃早已拉起粘稠的血线,扬起落下的瞬间,溅到少年人的颊边,将其面容渲染得暧昧不明,淋漓可怖。 恋耽美 -窥谷忘反(7) 豫州守将伍左林很快领兵出战,门口拥堵的百姓不等靖远军动手,被魏军斩于马下,身后的城门很快阖上,一阵阵箭羽倾覆而下,将靖远军压制在百步开外。 却不知,李珰从未想过进城,他原本的目标只是豫州城外的一万人,够他一时饮鸩止渴。 伍左林高立城楼很快知晓李珰的目的,可是此时,开城门已无可能。 很快有下属回禀豫州城西门亦被攻破。 伍左林面露狰狞,虎口发力,一手捏着下属的脖颈,双目死死盯着城下于万人中杀得尽兴的年轻将军。 南阳不是派兵增援了吗?西线为何失守? 手指关节渐渐清明发白,小兵脸色充红,嘴唇乌紫。身后有人求情,亦是小心谨慎,瑟缩畏惧。 不知他艰难地吐出两个字,不太满意的答案,随着他的性命一起断送。 身后已有领将建言:将军,我看李珰只带了五千左右的人马袭扰,怕是真正的主力早已绕到后方,截断了南阳军的增援。现在应先去西线迎战。 伍左林和李珰打过几回交道,愤怒之余,还留有一二分神志揣测这位敌军领袖:他无路可至豫州后方。 谋臣钱崇站在伍左林身侧,沉声推测:将军,怕是荆州陈善炜出手。不过此人狡诈,即便一时同李珰合作,也不会真正出钱出力。西线可缓,东线应全力对抗靖远军。 话音刚落,双耳山飞尘沿途,马蹄声震,城墙下,一万守军节节败退,墙上弓箭手也不敢贸然开箭,怕中伤魏军。 伍左林叫来传令官,豫州七万人马,两万去西线增援,联系南阳军;五万主力迎战靖远军。城内百姓不可出门,违者就地处决。 作者有话要说: 前方即将掉落一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灵活boy 遣笔作李珰(6) 下午李珰回了研究室,又带回来一沓厚厚的研究资料,还有超过20GB的移动硬盘资料。 研究所刚整理出来的,大家抓紧时间,下周六我们过去。李珰脱下呢绒外套,室内空调开得足,哪怕穿着一件衬衫也不觉得冷。 郑明哲之前跟着李珰去过实地考察几回,知道的信息更多些:李老师,是机关有突破了吗? 几个人纷纷回头,包括一直默默耕耘的崔负献。 李珰没有被他们热切的眼神吓到,面上依旧冷清:算是吧。说着,开了电脑,准备打开PPT主持课题会议。 李珰率先抛出几个话题:章怀太子的生平扩展得怎么样了,人物线梳理清楚了吗,还有墓葬资料,和史料佐证的总结报告进展到哪儿了。 平心而论,李珰的语气算不上严厉,虽是抛出问题,但不是严肃质问的语气。他面容平静,语气缓和,不紧不慢,端正坐在办公椅前,手交叠着握紧,放在桌子上,显得风度翩翩,受人尊重。 不过传言和光环似乎更有分量,将他周身镀上一层金光,凡人不敢直视。每多提出一个问题,研究室里众人头埋得更低了几寸。 顾文佳看着是个活泼性子,对上李珰倒是不卑不亢,从容应答:李老师,章怀太子生于公元421年,昌邦三年,也就是晋献武帝登基后的第三年,三月朔日,生母是敬文皇后高氏;薨逝时间是公元449年,天寿八年,九月二十九。第二年春,晋献武帝驾崩,时间很接近。 话题打开,研究室的气压逐渐恢复正常,一来一回间,将各个问题简单勾勒了框架基线,为进一步研究提供了线索。 郑明哲首先发问:《晋书》中说章怀太子暴病而亡,离废太子位不过数月,离晋献武帝驾崩时间不算太远。晋献武帝是旧疾复发自然死亡,对自己的病情应有一定了解,怎么可能等司马烠都二十七岁,自己久病沉疴了才动了废太子的心思? 史书上用了忤逆,而非谋逆。很难想象,一对帝王父子之间是何种矛盾,导致父亲信任了十多年的嫡长子一朝失势,而后父亲也病重去世。 李珰默不作声,维持着端庄姿势,视线在众人脸上逡巡,观察众人神色。 江莱历来擅长反驳:司马烠最大的靠山是母族高氏,且不说高氏逐渐沦为二流士族,太子的母舅高琦贪污被处死后,朝中支持司马烠的人便少了。其他士族或是支持司马炽,或是站队司马烨。 高琦处死是司马烠被废七年前的事,却历来被史家视为章怀太子失势的标志□□件。虽不知这七年中司马烠如何失去晋献武帝的信任与支持,但没有母族与士族支持的司马烠,在士族握权的淮安的确很难生存下去。 许圣昀补充:可是,晋献武帝是反士族的。 顾文佳表示肯定:的确,若说晋献武帝是被士族逼迫废了章怀太子这个无用的代言人,何必之后立了孝闵帝,孝闵帝背后的张家虽然是陈刘顾张之一,却是旁支,后来北伐拿下洛平才声望日盛。 很快,发言顺序轮到了崔负献,这似乎是一种无声默契下形成的秩序。 众人视线落在她身上,崔负献觉得心里一紧,沉下心神后谨慎开口:有晋一代,皇室多是与士族联姻稳定、权衡势力,即便是打击士族的献武帝,早期仍然立了当时淮安的一流名门高家的嫡女为皇后,贵妃陈氏也出于四王之一。后来的孝闵帝纵有北伐之功,靠的也是外戚张家。可是,自章怀太子的母舅高琦身死,再无别的有实力的世家站在他身后,难道太子不能通过联姻取得支持吗?他可是嫡长子,占名占分。 全场默然十秒钟,纷纷垂下头安静思索。只有李珰的目光仍然落在她身上,带着考量。崔负献似乎没有察觉,发言完毕便低头看着手里的资料,好像上面有什么宝贝。 李珰沉默了片刻,嘴上哒吧一声,似乎刚才的讨论很无趣:说到底,你们对于《晋书》中所谓忤逆一事没有找出半点头绪,仍然停留在皇权与士族的政治争斗上面。这两点有联系,这点可以肯定,但是君臣父子,哪怕先是君臣,但父子这层纽带还在,你们对这一层面的考究还不够。 《晋书》上关于章怀太子生平本就记录简略,或是因废太子之故,又是暴病而亡,两件大事皆语焉不详,只知道他生平曾有治理淮水之功,后又建言北伐,可惜母舅高琦贪污军饷被满门抄斩,自此司马烠似乎渐渐失去帝心。 本以为这一部分就此翻篇,一直坐在角落里不大发言的崔负献忽然出声,这回她戴上了眼镜:关于章怀太子生平,我以为还有一件事应该值得注意。晋国平满羌,当时太子正是平治淮水建立功勋之时,他不可能在朝廷上毫无表现。我们知道,晋国引入流民军队,便是以攻打满羌国都芙蓉城为标志的。而流民,正是当时淮水涝灾加之北方战火导致,其中关节,可能有太子手笔。我认为,对于他的政治事迹我们应该多加关注。 《晋书》上对芙蓉城一战大书特书,似乎要把晋国天命所归刻在读者脑门上,对当时后方的政治斗争没怎么描述,毕竟大战在即,内部斗争再怎么激烈都可以先放一放。崔负献此番言论完全是从时间线上生生提出的一个猜测,没有任何根据。或许是一个思路,但不是现在一个小组会议有时间推敲的。 李珰考量的眼神再次集中在她身上,崔负献抬头瞄了一眼,很快又垂下头,和老师对视还是需要勇气啊! 李珰沉默了几秒,淡淡开口:讨论第二个问题吧。 随手切换了PPT页面,似乎无视了崔负献的提议。 崔负献心底涌上一层迷惑,却不十分清楚这种不适感从何而来。她知道绝不是因为李珰貌似否定她意见的举动导致她心怀怨恨,一时想不清缘由,只能乖乖翻过资料草草掐断思绪。 章怀太子的人际关系,背后牵扯的是利益线。这是课题研究组最近的重点,收集了很多资料,将章怀太子涉及的两朝人物全部整理出来一一考察。 前期课题组的师兄师姐已经做了不少准备工作,崔负献不过是负责将他们分门别类整理成册,以备随时翻阅。 郑明哲几个都做了总结性发言,崔负献最晚来,做的又是整理工作,没有发表意见。 倒是顾文佳提了一句:其实我觉得负献刚才说的有道理。我们以章怀太子为中心梳理了两朝重要人物的关系线,可是在太子妻族这边毫无所获,也许这是这对帝王父子间的矛盾点。 女人这个矛盾点可能有点俗气,但帝王父子都是凡人,谁家没本难念的经呢。 史书中对女子记录本就着墨不多,即便是帝王,能记录在册的也是寥寥可数。不排除是史书没有记载的缘故。 崔负献想张嘴补充什么,犹豫了几次,还是缩回自己的椅子上,安静地听着。 李珰手指敲着桌面,发出不轻不重的声响。 李珰不给出意见,话题没办法前进。 其他几位师兄师姐面上有了明显的紧张之色,即使是最开始从容应答的顾文佳,似乎也因为不大清晰的磕碰音吞咽了几次口水。 崔负献坐得远,直接面对的压力没有他们那么大。她觉得李珰是有些烦躁在的,却不是因为他们的报告。崔负献朝他的方向偷瞄了几眼,导师虽然长眉紧蹙,视线却不知落在何处,显然是在想着什么东西以致出神。 好像心灵福至,趁着这节律,崔负献轻轻在键盘上敲下几个字母,浏览器很快送上她想要的答案。 李珰。中国国籍,出生于XX,淮城大学历史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出版专著有 崔负献将这些履历一一瞧过,尤其仔细看了他的专著名称,之前没注意,今天细一打量,便觉心下一惊。 这位李教授,似乎不怎么喜欢研究晋朝的政治史,尤其不喜欢研究献武帝晚期司马皇室与诸世家斗得最难解难分的那一段历史。 即便作为研究热点,许多学者对此作出了大量论述,前赴后继者仍然有之。哪怕不出专著,凡是研究晋朝史的人,多会对此发表一些意见,这几乎是入门试卷。词条中唯一一条和献武帝晚年挂钩的只是李珰对其晚年发动的几场战役做了战略分析,偏战争史与民族研究方向,没有讨论背后的政治斗争。 真是咄咄怪事,一个晋朝史大拿,几乎将整个晋朝二百多年历史研究个遍,唯独忽略了最不该忽略的一位皇帝,崔负献撑着脸,呆呆地看着屏幕,屏幕最上方放着李教授的照片,旁边是大号、醒目的黑体字李珰。 之前他布置的论文作业还是晋朝的政治体制方向的主题,没想到自己是撞在他枪口上了,人家根据对这方面的研究不怎么感兴趣。 喂!你看什么看傻啦!顾文佳偷偷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崔负献终于回神,急匆匆关掉网页,尴尬一笑:没有。 小组讨论已经进入太子墓考古发掘问题。 李珰正在做人员部署:郑明哲、许圣昀,你们之后跟着研究所的郑研究员,明哲你认识,到时候带一下。 两个人乖乖点头。 李珰视线转向另一侧:江莱,顾文佳,后方文物资料整理,研究所的张副所长,见过的。 两个人点头称是。 最后只剩下还在读研二的崔负献,一脸无辜。 你,跟着博物馆的修复师,史老师,今天早上打了招呼的。 崔负献没想明白这么安排的根据,她学的是考古,虽也会一些基础的文物修复技能,可是她才研二啊!原来早上离开修复室,他带着自己冲一位优雅的女士打招呼是为了做铺垫。 李珰本人不能亲自带队,自然是因为他要亲自下墓。能让他们几个学生跟着长见识已是难得,大家把李珰带回来的资料一分,各自归位,投入如火如荼的研究工作中。 无人敢写帝皇书(7) 李珰原本是淮水北的山寨头子,自然也不叫李珰这么个文绉绉的名字。 他年纪小,但武艺超群,关键是手段狠辣,做了山寨的二当家。后来官兵带兵剿匪虽然以前也有过,大家伙都不放在眼里,能勾结的勾结,不能勾结的直接杀了。但是这回不同,朝廷似乎铁了心要荡平淮水匪患,派了皇帝的儿子,章怀太子这尊大佛亲自领兵上山。 李珰便是那时下的山,司马烠给了他五千人马,将他安排在张景玄麾下做了前锋。可惜后来这五千人全部葬身玉溪峡,做了尸桥,满羌人踩着他们的尸骨打败了晋军,他们成了晋国的耻辱,李珰作了罪该万死的逃将。 李珰官拜大将军,唯有玉溪峡一事无人再提起,怕触犯国之栋梁的逆鳞,自然更无人在意玉溪峡的前因后果,左不过一笔旧年烂账。 多年后,李珰自己也不大愿意回想这桩旧事,这是他戎马一生中仅有的败笔。 但,作为唯一的,还活着的当事人,他怎么可能不清楚真相呢?玉溪峡之战前,他九战九捷,意气风发,不可一世,好像还是苍山上说一不二、称霸山头的二当家。曾经他灭了一个又一个山头,如今距离灭掉一个王国也只有一个玉溪峡。 恋耽美 -窥谷忘反(8) 他所有的意气全部埋在了玉溪峡,过去的,现在的,未来的,所有。 张景玄已经快七十岁了,含饴弄孙、颐养天年的年纪,何以持枪上马,大杀四方呢,左右无非为后世子孙搏个万世不倒的荣华富贵。益州必须还在张家人手里,若李珰成为平羌战役的第一功臣,益州这块肥肉便会在李珰和陈刘顾家的博弈间失手。 为了成全卢仲之,张景玄只能杀了李珰,还有微不足道却又颇具威胁的流民军。 李珰没想过找他们算账,他自认是自己轻狂天真造成这般结局,所以没想过谋一个真相。 可眼下,他是真正起了杀心。 硝烟四起的双耳山只有胡定荣带来的五万人马,其余五万,他让沈淮三一边派人佯攻豫州辖下的二十七郡县,一边赶着逃民后撤让靖远军混入其中。自己则领着大军直逼豫州城,与伍左林决战。 原本拖住南阳援军的沈淮三却没有如期返回豫州城,伍左林领着残军从西门撤逃。两桩事无一不彰示着陈善炜的诚意只维持到拿下豫州城为止。剩下的,便是他陈善炜与李珰的较量。 李珰卸了甲胄,上面的血腥气腻得发苦,银刀依旧别在腰间,一身红袍,青丝散落,脸上半是血痕,半是白皙的皮肤,可怖乖张。 他没有进城,无数锋利箭矢瞄准了他,城墙上的旌旗换成了飘扬的、阴郁的黑色,旗帜上是古朴的晋字与陈字。城门上方的瞭望台前,站着的是个素未谋面的年轻人,他自报家门,说是陈雀。 大战结束,他是真的有些累了,连□□的马儿都开始低垂着头悠闲地吃草,可是他手上的青铜钺依旧重如千金。 陈雀说,陈家要豫州,还要他李珰以身殉国。 李珰没有回答他,甚至懒得抬头。身后的靖远军自觉一字排开,长矛铁盾压上;而后是攻城的云梯与机械车,弓箭手已经箭在弦上;步兵严整地散在两翼,中间是骑兵。 胡定荣从一侧空地打马飞来,怒气盈面,血丝浸目。他无需向李珰禀报,引马安静地立在李珰身后,立于万军之前,长剑出鞘,举臂一掷。 原本寥旷的山野间响起沉沉战鼓之声。 李珰拉住马头,马儿不满意地发出鼻音,扬了扬尾巴。 取箭来。李珰长臂一挥,两个卫兵急急跑来,双手接过青铜钺,立于一旁。又一弓箭手上前奉上一把长弓与三支箭矢。 陈雀没见过李珰,先前虽为靖远军的调度有序暗地吃惊,如今自己占据豫州城,居高临下,有恃无恐。若能杀得掉李珰,便是功上有功;若让李珰逃走,自己先入主豫州城,攻下豫州,首功当为荆州军。 李珰三箭已经搭上弦,右手用力拉满,箭弦擦在鼻梁间,堪堪露出一双凌厉张扬的黑眸,带着志在必得的轻蔑。目光所至,箭锋所向,万人所指,皆是城墙之上,略显稚嫩的少年。 李珰!你敢杀我,我伯父不会放过你的!陈雀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扬起手中利刃,弓箭手准备! 一声令下,长箭齐发。 李珰的箭快了一步,城上箭羽落下之际,刚刚叫嚣狂妄的少年已应声倒下,周围一片混乱,箭羽只倾覆了片刻便失了章法和威力,被李珰身后的箭阵压制。 同陈雀射出的箭羽不同,靖远军的箭羽上染了烈酒与磷粉,发出瞬间,箭羽化为烈火,点燃了萧肃寂静的豫州城。 混合着身后断断续续、清浅不明的军鼓声和号角声,李珰持起青铜钺,举过头顶,因为用力,背脊和肩线崩得笔直有力。 身后大军只能看见前方的绯色身影,李珰的声音很小,旋即耳畔边的军鼓声和号角声变换了曲调。 坚壁清野,一个不留。 天染上静默之前的灰蓝之色,一轮橘红色的圆日从山与山之间降下。李珰这次只站在城外任由将士们冲锋陷阵,青铜钺被他背负身后,显得轻巧无比。上面的血迹擦着衣袍看不出痕迹,发丝因为粘稠的血液粘在脸上,怎么看,都不看出这是一位威风赫赫的年轻统帅,倒像是亡命天涯的无名侠客。 城门大开,看得清里面燎起的冲天烈焰,映照着半边天发红发亮,在这个早春,军士们挨习惯了山野间的天寒地冻,忽然觉得有种围炉夜话的温暖。 李珰牵着马走进豫州城。 作者有话要说: 司马烠(hui,第二声,古指光或光的颜色) 遣笔作李珰(7) 周日,研究室众人下班都比较早,崔负献整理完资料看了一眼电脑上的时候,不到四点。顾文佳问她要不要一起走,崔负献想了一下笑着拒绝了。 她还得向李珰报告手稿上的内容呢。 研究室很快只剩她一人。 崔负献也不觉无聊,随手抽出书架上的一本《书帖集》,封面简单,没有出版社名称。应该不是出版作品,估计是师兄师姐们整理后装订的合集本。 没看几页,门口传来脚步声,崔负献抬眼一看,正是李珰,手里提了个公文包,风尘仆仆,发丝湿润,衣衫半湿。 外面下雨啦?崔负献放下书,走到窗边一看,果真下起阵雨。 李珰脱下外套,在饮水机边接了一杯热水,崔负献一看,心里懊悔自己表现得不大积极。 李珰缓了口气,看向另一头面色有些苍白的学生:你还没走? 哦!老师,我想向你汇报手稿的工作。崔负献从自己办公桌的抽屉里拿出资料,李珰走到她身边借着窗口洒进来的日光仔细翻阅着。因为节约用电,崔负献等大家走后自觉关了大灯。 崔负献瞄着李珰神情,她知道自己翻译出来的内容和大家讨论出来的差别不大,毕竟手稿多处破损,外貌能修复完毕,失掉的文字却再难补齐。 自豫州破,四王入局,将士身死,北征南下,一心尽托,盼天下民,得,今吾身死,从吾生志,惟愿锦衣从身,葬于故土,得见,光熹李珰忽然顿了顿,似乎对于看见章怀太子的名号有些微微诧异,崔负献正觉哪里不对,他再次恢复如常,好像刚才只是歇口气。 光熹勿念,不悔不怨,天下担之。 崔负献不敢看他,只能听见身边人平静舒缓的呼吸气音。 李珰把资料递还她,语气一如平时,不紧不慢,淡定从容:虽然手稿文字不多,可是里面有两个重点。 李珰没有提出问题,稍稍点拨,崔负献立马接上:是,一是四王入局,一是光熹勿念。前者是史料上的重要政治事件,后者则牵扯写文人的身份与目的。 所以,说说看你这么翻译的根据吧。李珰拉出一张办公椅,悠闲坐下。 崔负献早有准备,将资料往后翻了几页,原手稿中,入局前的两个字只剩一些残缺的墨迹,光熹后的两个字稍好一些,一个剩下勿字的右上角,一个剩下念字的心,虽然古文字与现代简体字笔画上有相当不同,结构还是接近的。她同顾文佳查了书法方面的资料,师兄们则比对了章怀太子时期同豫州和北征南下有关的史料,最终确定下关键信息。 司马皇室与四大世家,还有士族、寒族之争,都是在晋攻克豫州之后开始爆发的。《晋书》记载淮安四王,陈刘顾张,四王入局,从内容上前后相接,不矛盾,墨迹也能契合上。 李珰为表肯定,难得挤出一个浅笑,缓缓点头:说得通。这个之后结合考古资料和史料再比对吧。 不等崔负献回答,李珰侧过身,面部朝向光源处,整个人卸了力,几乎是瘫软在办公椅上。崔负献以为是导师累了,接了一杯热水放在他手边。 谢谢。李珰拿起喝了一口。 崔负献觉得他声音忽然低沉了许多,显得无力,乃至有一丝脆弱。 不会是淋雨感冒了吧? 李珰放下一次性纸杯,仍将视线投向窗外:你既然给出光熹勿念这个答案,要知道,这一句话极有可能说明手稿是他人写给章怀太子的。 是。 崔负献听见他轻笑了一声,像是自嘲的笑,又像是嘲讽着这个回答的荒谬。果然下一秒,李珰转身,眼睛里盛满质问:可是,章怀太子有谁能给他写信吗?嗯? 更何况,一封他人写给太子的手稿,何以葬入太子陵墓,置于主室,取棺椁而代之。 素来畏惧和老师对视的崔负献,几乎以一种视死如归的表情直视着李珰幽暗的黑眸,神思中不禁划过想不到李老师是内双不是单眼皮的无聊念头。 李珰则看见之前一直对自己恭谨敬畏的女学生突然正襟危坐,表情严肃庄重,似乎要作出某种事关生命的慷慨陈词。 崔负献暗暗深吸一口气:李老师,您听过李珰吗?和您同名,不过是一千五百年前的晋朝人。 李珰的手指再次敲响桌面,一叩一叩,大概过了十几秒:怎么?你听过? 那就是没听过了。 崔负献看着老师的表情,一脸你继续说下去,我听着的期待,可是眸子没有半分神采,平静地像窗户上偶然打下的雨滴,不够分量,只能呆呆地挂在原地,自然蒸发。 崔负献将资料翻到最后一页,上面是她复原的落款。 她缓缓开口:这个落款我曾经见过。明代一位书法家喜欢收集鉴章,出过一本《将军名帖录》,没什么名气,后来失传也是平常。还好,我外祖便是这位书法家的后代,家里珍藏了一本,我幼年翻阅,读到二十一卷的时候,上面说晋靖远大将军李珰龙雀方印一枚,与手稿上的落款九成相像。 女生的声音温润,细腻如雨,唯独说到晋靖远大将军李珰几个字时,像是大提琴音,悠扬,却拐了调,可能是喉头发涩。 一本家藏的收集录能不能成为史料另说,崔负献说出的故事本来就太具有偶然性与戏剧性。 谁知,李珰没有再质问她,或是嘲讽她专业性上的瑕疵,面容舒展,回到他们第一次在课上相见时的姿态,仪表堂堂、亲切温和的教授,与陈恳认真、踏实向上的好学生。 方便的话能把《将军名帖录》尽快送来吗?它可能成为重要线索。 崔负献被眼前的境遇弄得有些昏头昏脑,因为她自己也觉得这件事太过戏剧化,为此她准备了一大段说辞,力争让老师相信靖远将军这号人的存在可能性。一时间,她没想明白重要线索指向何处。 能,我尽快。她下意识第一时间给出肯定回答。 明天是周一,崔负献和李珰今天都要回学校,李珰邀请她搭乘自己的SUV,淮城的雨天打车总是很难。崔负献本想拒绝,李珰又开口,说是路上可以讨论一下课题。 博物馆有自助雨伞,两个人各撑着一把红色天堂伞踏上了青石板路。伞面很大,一般情形下可以两个人并肩走的小径现在只能错开,一前一后,崔负献落后他半个身位。 青石路大概一百多米,走得快的话,几分钟就能到头,不知是下雨还是有意交谈的缘故,前面的人放缓了步调,崔负献也只得规规矩矩地撑着伞,视线不时扫过脚边任由雨水攻城掠地的青苔。 你是因为家里是腐书网所以选择读历史吗?现在的人把外公叫做外祖的可不多见。李珰挑起一个不算严肃的话题。 之前在研究室提到了,现在深究一二也合乎情理。崔负献不大喜欢聊起家里的事,但还是认真作答:算是吧,我妈妈那边听说祖上都是读书人,从小耳濡目染有些兴趣。应该说后面读历史也是顺其自然。 崔负献没有追问一句那老师你呢。她想着李珰年纪轻轻能够在晋朝史学界有如此大的成就,应该是从小就特别感兴趣,再不济,便是念大学的时候产生了浓厚兴趣,加之天分使然。 李珰听着身侧又没了动静,他好不容易递出话头,增进同学生之间的了解,没想到对方结束得这么突然。 那,你为什么对晋朝历史这么感兴趣。李珰对他人兴趣并不关心,现下只是没话找话。不过,对象是同为对晋朝史痴迷的历史系学子便稍显不同,他还挺期待从对方口中听到一个别致的答案。 身后的人沉默了很久,两个人快走到保安室,保安室不远处的空坪处停着一辆暗红色的SUV。李珰以为崔负献是不会回答这个问题了,或许是雨声淹没了他的提问。 他走出几步,正想着回头招呼她上车,一转身,看见她举着伞,安静地站在一盏路灯旁边,雨滴落下弹起,将她的帆布鞋浸湿,裤脚也沾了水。 她出神时间不长,反应过来之后发现自己离前面的人落后几步,便小跑着跟上去,直到两把伞边沿相触。 崔负献比他矮一个头,虽然她仰着脸,李珰一垂眸就能看见她的五官,她眼睛的弧线流畅白皙,尾部上挑,总是引人联想到眼睛里是不是盛满流光溢彩。 恋耽美 -窥谷忘反(9) 事实上,是的。 她好像有无限的热情投入工作。 虽然她总是安静地缩在自己的小小空间内,与人交往不多,脸上没有顾盼神飞的灵动表情,可是,那双眼睛里没有过疲惫、懈怠、迷茫,只有无限的快乐与沉迷。 所以,她的回答也那么理所当然,令人信服。 李老师,我觉得自己天生就是为它生的。 李珰几乎下意识吐出一句剖白以作回应。 还好,他及时制止了更深入的交流。勾起一抹浅笑表示赞扬:是吗,那你真是幸运。 无人敢写帝皇书(8) 滚出去!一声怒斥,旋即是瓷器掷地之后的破碎之声,一人抱着琵琶从厢房中畏缩着退出。 廊上站着一排人,怀里抱着各式乐器。末尾的小姑娘梳着高马尾,只用绢布缠了几圈,双手交叉抱负胸前,坐姿懒散。 周管家说,将军得了很严重的病,听起来像是偏头痛,需要静养,安定心神。可是越安静的环境他疼得越厉害,需要有些杂音才舒服些,而这又不宜养病。 这像是一个死结。 郑云灰头土脸地出来,微微摇摇头,后面跟着一脸难色的周管家。 沈淮七是戏班里年纪最小的,说话也直率些:周叔,我们这些人的功力哪比得了乐师啊,将军既然想听曲,何不从外面请专业的人来,这般难为我们他自己也难受。 三月的淮安正是莺飞草长的好时节,可惜东院栽满了松樟一类的大树,四季景致没什么太大区别,体味不出春意盎然的意趣。好在日头火辣之时处处都落满深深浅浅的树荫,站得久了也不觉烦热。 李珰回府后嫌他们在西院演奏声小,戏班搬到东院又嫌他们曲调聒噪,到底没把他们一个个撵出去,说一个一个轮流上台,弹些合意的小曲,消解他的无聊。 张饺儿站在最前面,语重心长地交代着个头比着肩膀的儿郎:淮七,你是我们中间学得最好的。进去后好好吹。 沈淮七耸肩长叹一口气,而后视死如归般跟着管家踏进厢房。 门很快合上,周管家候在门外,厢房只有一扇雕花檀木窗往外推开,露出一丝间隙,传出室内苍茫萧瑟的乐声。 沈淮七吹埙,和戏班中其他人把演奏当副业不同,这小孩儿是真喜欢。 因此这回坚持的时间长久,廊上坐着的人稍稍放下忧心,不知不觉也沉迷在古朴醇厚的音律中。 李珰卧在榻上,一袭绯袍,没有束发,整个人邋里邋遢,有些胡渣泛起,显得整个人成熟了不少。 他撑着下巴,打量着三尺外跽坐在蒲团上的小儿郎。 沈淮七只以为自己是个孤儿,沈淮三倒知道自己还有个弟弟好好活在大将军府。 李珰耐着性子让他演奏完一曲,沈淮七端正地跪着,准备接受他的示意。 李珰瞧着儿郎有了他兄长几分影子,缓和语气询问:想过离开将军府后干什么吗? 沈淮七从小在将军府长大,听到这话只以为李珰不满意他的演奏,要将他赶出将军府,故而赶紧跪拜求饶,连连磕头谢罪。 李珰收回视线,也收回心里泄露的一点柔情。他阖上眸,想起沈淮三十四岁的年纪已经跟着他去了北疆,比脚边跪着的小子,身量还要瘦弱些。 管家,领着人出去,让大家散了吧。李珰扶额,翻过身,背脊放松下来卷在薄毯内,貌似要小憩片刻。 院里很快响起细碎匆忙的脚步声,还有嗡嗡低浅的呢喃声。然后,便什么都听不见。 李珰耳边蓦地响起一阵刺耳的轰鸣,他蹙眉,将身子蜷曲成一团,细腻凉薄的汗意浸透全身,一向平静无澜的黑色眼眸布满血丝,眼尾通红,偏偏形容惨白,牙齿抵着唇,不见血色。 他整个人正沉浮在尸海里,硝烟遍布,号角喧天,身边全是热烈的厮杀搏斗之声,天地辽阔间,只有他孤身一人,双手布满鲜血,身体止不住地兴奋地颤栗着,同时冷若寒冰。 李珰真是个矛盾的人。 希望将军府热闹,又希望这热闹不能打扰他的清净。 皇帝派了不少人保护将军府,李珰自觉将府内的侍卫和仆役裁减。如今院内负责守夜点灯的人只剩戏班这些。白天负责增添热闹,晚上担起保证将军休息不被打扰之职。 东院的蜡烛点得足,通透明亮,夜里看书也不怕伤了眼睛。 李三思和负水两个人坐在青石台阶上,一人靠着台柱睡得正酣,一人半躬着身子认真读书。 刚刚过了子时,东院静得只剩林子传来的虫鸣。 爹。一声梦呓如水滴汇入江海,消融在夜色浸润的无边寂静中。 李三思偏过头,台阶另一侧的人睡得口水直流。因为是侧着身子倚在台柱上,头明显地偏向右侧,涎水自然顺应方向从嘴角和谐地落在衣袍上。 夜里还是有些冷的。 李三思自己备了一件外褂,小姑娘更会照顾人些,特意穿了一件薄料夹袄,将身子裹得严严实实。她素来着男装,不喜欢穿花样鲜艳的女子霓裳,穿着打扮只管便利保暖,不求好看格调,以致于让人常常忽略那个拿着几十斤鼓槌、力量遒劲的小儿郎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若是别人家的女郎,应是最爱穿着打扮的年纪。 将军府多是男子,戏班只她一个女儿身。 李三思合上书,打算叫负水先行回房,下半夜他守着。 身后的厢房响起动静,李三思连忙起身,原以为已经入夜深睡的李珰披着一件外袍走了出来,腰上挂着一把银刀。 是不是打扰将军了。李三思躬身作揖。 李珰默不作声,视线无声扫视着地上散落铺开的一卷《经学集注》,以及另一侧睡意浓厚的某人,眉毛不自觉上挑。说话时声音有些许沙哑:无事,出来走走。你们做自己的事就行。 将军府的规矩很少,李珰长年不在府内,侍候的人也不多。听闻他在沙场上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杀神,李三思觉得他除了待人接物不大上心以致显得性情冷淡外,不是轻易动怒、妄动杀念的人。 李珰正穿越树林,沿着石子路往院外去。 李三思还是觉得不大稳妥,抬步跟了上去。 直到一片开阔地,李珰才解下外袍和银刀,于月色下带起一阵急促利落的刀风。 李珰虽腰间佩刀,听过靖远将军事迹的人都知道,每每随军征战的武器是一把周朝流传下来的青铜钺,刃如弯月,利可断风。 李三思在角落里静静观摩了片刻,见绯红身影疾若游龙闪电,虽潇洒绰约,子夜月色之下难免有些萧索寂寥,凝神细思后去了东院的梅林。 李珰练武结束,正坐在假山一处平坦的方石上,细细擦着银刀。居高临下,少年人手上捧着白瓷坛,冲着他扬了扬。 将军,月色正好,不妨饮一杯梅花冬酿。 李珰凝视片刻,带起一抹浅笑:偷来的酒,我哪里敢喝。 李三思一愣,转过弯来,负水原就是将军带入府的:将军放心,负水不是小气的人。你不说我不说,她不会知道的。 李珰带着李三思飞上假山,假山一侧布置流水山泉之景,地势高险,可想而知。自然,风景也是极好。 李珰接过酒坛,初始只是浅饮一口,觉得此酒沁人心脾,苦涩回甘,没有惯有的辣味,抱起坛子痛饮几大口,心火渐被抚平。 李三思斟酌了片刻,见身侧之人神态风流,眉眼间仍是散不去的压抑:将军长年在外征战,一定没有见过淮安的盛春。若是觉得我们吵闹,不如趁此好时节,踏青散心。天地茫茫之音自然胜过这些靡靡之声,有益开阔心境,涤荡烦恼。 李珰放下酒坛,身子靠在山石上借力,悠然翘起二郎腿:见你在读经学,是不是打算从官? 李三思没有隐瞒,神态自若,语气却有些落寞:将军说笑了,我这般出身,哪里能忽然想起备受百姓议论出身的李珰,少年自觉失言,正要惶恐谢罪,李珰满不在意一挥手。 好歹是我将军府出去的人,不用妄自菲薄。你们读书人不是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己任嘛,少年人有志向是好事,我会替你留意的。李珰举起酒坛,遥遥迎着一弯淡月,算是这酒的回礼。 不知是否是李三思的错觉,自那晚饮酒之夜同李珰有了浅薄交流后,这几日李珰的脾气好了许多,没有让他们去厢房演奏,好像又恢复到喜欢冷清自处的孤傲将军。 戏班正在院里布菜,负水风风火火地跑进来,肩上扛着一把铁锄,整个人一身火气。李三思暗道不好,悄悄退到人群身后。张饺儿端着饭盆进来,瞧见她一脸怒气,脚步不自觉擦着墙缝走,避免被殃及。 少女手臂一挥,卸下肩上的铁锄,点地瞬间发出一声脆响,紧接着院内响起噼里啪啦的谴责声:谁动了我的酒给我站出来! 她辛苦攒了六年的命根子,正打算趁着今年春时挖出来换了银钱,她便能赎回卖身契离府。 沈淮七乖乖摇头,表示不知情,甚至与负水同仇敌忾:要我说,偷了负水姐梅花酿的人赶忙站出来。赔些银子,大家也好安生吃饭。边说着,手上摆弄着十几个饭碗,同张饺儿打着配合,一碗碗白晃晃的大米饭整齐地摆上桌,十分诱人。 众人表示没看见,不知情,我要吃饭你吃吗。 负水也觉得饿了,忍着气解决温饱问题。李三思这时从角落里窜出来,安慰道:如今将军府还有许多外来人,怕是被他们偷了也不知道。我知道你需要钱,这些你先拿去,不要急坏了身子。手上递来一个荷包,鼓鼓的。 外来人便是皇上派来保护将军府的那批人。 负水哪里不知道这也他辛苦攒的,心下自认倒霉,也为李三思的慷慨解囊备受感动。 戏班里的人都是天南海北凑起来的,有交情,却不深,不至于到借出辛苦钱的地步。负水吃饱了,气也散了大半,将荷包退回: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其实也不急,大不了在将军府多留些时日再说。 众人见她神色恢复正常,纷纷松了一口气。 周管家平日蹭饭都是赶着饭点来,今日收了桌才匆匆赶到,一身疲态,似乎劳累了什么大事。 张饺儿给他留了一份饭,如今厨房里忙活的只有他一个人。 将军说,明日大家全部出府同游,去京郊的富水河踏青。周管家放出大消息。 沈淮七还是半大不大的孩子,一听双眼冒金光:真的!将军真说让我们出去玩! 管家喝了一口汤,润了润嗓子,声音越发嘹亮笃定:那是!将军说的话还能有假。 将军出行,带上我们这些人作甚。 周管家放下箸筷:将军说了,人多热闹。 十二人暗中交换眼色。 看着李珰马上又要变成喜欢热闹的李珰。 戏班准备好遭殃。 遣笔作李珰(8) 从博物馆开车回学校,路途顺利的话大概四十五分钟。 周日的晚上六点正是市中心购物广场最热闹的时候。 红绿灯转了几个回合,李珰的SUV终于成为等候区白线后的第一名。 面前的斑马线上人流如潮水,覆盖了已经逐渐淡漠的日光,其中不少年轻人,趁着最后的休息时间狂欢一场,迎接周一开始的按部就班又琐碎忙碌的生活。 李珰手扶在方向盘上,耐心等待着倒计时。崔负献缩在后座,像是小学课堂上被老师纠正了坐姿的好孩子,双手乖巧地放在膝盖上,目光看向窗外。 李珰有些好奇,现在的年轻人多半手机不离视线。 历史系的学生多数时间沉浸在旧纸堆与文物中,闲余时间娱乐活动仍不会少。 李珰很少看见自己的课代表摆弄手机,即便是课堂上,学生走神或是觉得讲课无聊时,也会装模作样地亮起屏幕,好像有天大的事情需要查阅,实际上90%的内容是登顶热搜榜的娱乐新闻。 红灯还剩二十秒的时候,李珰突然想起需要交代的事儿:周二上课,你把身份证带过来。研究所那边需要开身份证明才能办通行证。 好的,老师。 车缓缓发动,汇入漫长磅礴的车流。车厢内隔音效果明显,两个人不说话的话,气氛静得有些可怕。 崔负献已经尴尬紧张到抠破了悉心保养的左手大拇指指甲。 李珰察觉到气压有些低,后座上的学生和自己刚刚打交道,在历史系那帮孩子眼里,自己估计是另一个版本的灭绝师太。 恋耽美 -窥谷忘反(10) 他从不耗费精力维持或辩解自己的人设。 却从容地打开车载音响,里面传来清脆悦耳、空灵流动的编钟声,演奏曲目是《离骚》。 在和谐动听的背景音乐里,为了让之后的车程稍显轻松,他清了清嗓子:虽然我是老师,你也不用这么怕我。你师兄师姐怕我正常,毕竟我管着他们毕业呢。说完,还自嘲着轻笑两声。 崔负献稍微抬眼就能看见后视镜里李珰未收敛住的笑意。 她作为考研党,曾经也深深忧虑过自己的导师会不会成为灭绝师太,以致自己度过一个煎熬的研究生生涯,最后苦逼地毕业。社会上这样的新闻很多。 现在说不怕显然是敷衍的话。她才刚刚同这位光环与吐槽齐飞的天才学者打交道,第一印象扭转过来总归还需要时间。 崔负献紧张得搓了搓手:其实是因为老师在学界名气太大了,我怕自己做的不好。这话说得真诚,同时委婉表达了自己的敬畏与崇拜并存。 没想到驾驶座上的人一下笑出声:刚才你还说自己是为它而生的。既然如此自信,就不该畏畏缩缩。我很乐意同你们这些年轻人交流的。 这话听得崔负献汗颜,心想,您三十二,我二十四,着实不必用这种跨了两辈人的语气自嘲。 哪里,老师是国家百大青年学者,晋朝史学界最年轻的学者和教授。 李珰飞速扫了后视镜里惴惴不安的身影,语气轻快:你还查过这个? 啊?就是学校官网上写的有。崔负献心虚地看向窗外,她甚至知道他未婚且单身。 李珰回想了一下,官网上的简介是自己给的文稿,这些流于江湖的名号是绝对不会放在学校官网上的。他自认低调,做事客观严谨。但他不想拆穿谎言,心下开始忖度后座上的人搜索自己信息的理由。 好吧。他结束这个话题,开始进行严肃的讨论,你提到的家传珍藏,方便的话我希望越快越好,太子墓那边定了周六。 晚上六点半,街上的路灯准时亮起。CBD高楼的流光溢彩也分外璀璨,市中心早已看不见月亮,更不必说略显黯淡的群星。 老师,您真的相信我说的吗?其实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这个人是不是我先祖胡诌出来的,听说他是个落第秀才。 后座上的人声音越来越浅,语气越来越低沉沮丧。 李珰打过转向灯,专心转过一个路口,淮城大学的校门隐约可见。 史料甄别有科学方法,相不相信不取决于我的主观判断。李珰神色坚定,车外的暖灯透过玻璃洒满全身,为他镀上一层柔和的滤镜。 车速减缓,教师公寓与女生宿舍并不顺路。进了校门,李珰将车转进拐角,崔负献开门下车。李珰降下车窗,女生站在一步之外,身后背着双肩包,背了一路没舍得放下。 老师再见。崔负献礼貌作别。 李珰也扬起手,亲切地挥舞了两下。目光落在她的眉目间:虽然相不相信不取决于我的主观判断,但是从我的个人感情出发,我真的希望这个人是存在的,也相信你说的事是真的。 课上见。 车窗被摇起,只有尾灯混在夜色里能窥见一二。 崔负献在原地站了许久,感到冷意时不得不动手扣上风衣扣子。手指不经意擦过下巴,她低头一看,忽觉自己不知何时泪水盈面,她只能安慰夜里风大,迷了眼睛也属正常。 她转身走上另一条路,心声随着笃定的脚步声落地回响。 你会存在吗? 李珰。 无人敢写帝皇书(9) 负水原为富水。 从小没了娘,跟着爹长大。 富水两岸坐落着好几个村庄,是有名的酿酒胜地。因富水河是高山融雪,清泉所汇,春明山又盛产梅花,自然梅雪冬酿成为一绝。 负水自小在富水边长大,崔家的酿酒秘方由她祖父传给她爹,她爹又交给她,小小年纪操持着半个家,父女两个人的日子过得还算有滋有味。 梅雪冬酿名声在外,崔家又是其中佼佼者,得了淮安城贵人的青睐,常常出入各高门贵府做酒水买卖,富水偶尔也跟着爹,帮忙清点数目。 后来她爹去高家送酒,正是太子舅家,大司农高琦的府邸。 不久后,太子亲自查抄高琦满门,成了大义灭亲的表率。高琦作为大司农,隐瞒淮水两岸的农田数目,克扣作为军饷的田粮,最终处以绞刑,太子亲自执行。 京城百姓对高琦之死津津乐道之时,谁会在意有一个卖酒人突然失踪了呢。 富水一开始只知道自己的阿爹死在一位贵人的剑下,后来去了刑场观刑,才知道自己的杀父仇人原来是章怀太子。 这真是抬举一位十岁的卖酒丫头了。 可是富水还是想为阿爹报仇。最后被人绑着石头沉入郊外的未名河。再上岸,改名叫了负水。 将军府出行是件麻烦事。 皇帝如今派人保护李珰安全,出行的话势必在随行人员上需要仔细布置一番。这次踏春之行,李珰特意带上戏班,加上周管家,实则便是将军府全府出动,各自带上必要的行囊,少说也得五驾马车方可上路。 周管家正忙着指挥人将琴啊瑟的搬上马车,负水的铜鼓带不着,捧着一把花生,靠着府门口的石狮像,悠闲地品尝着美味。 这是饺儿哥知道她痛失家财后连夜给她烹饪的零嘴。 戏班里只有沈淮七还敢冲她顶嘴:负水姐!你就干坐着呀!他一手一个食盒,居高临下鄙视着某人。 负水将花生米稳稳抛起,而后仔细咀嚼,眼神都没分给他一个,只淡淡说道:我酒没了。 沈淮七没好气地跑开,毕竟负水的腱子肉不是白长的。 他一个吹埙的没胆量单挑一个锤鼓的。 马车装置好已过了午时,负水和沈淮七、郑云挤一辆车,在车队中间。众人安置好后,周管家才去迎接李珰。 负水靠在马车的软塌上准备小憩。沈淮七挑起门帘一角,叽叽喳喳地吹捧着踏青之旅的主角:云哥,负水姐,你们说将军怎么这么英武不凡,快看,他上马的姿态可真威风! 负水懒得理他,郑云笑着接话:好了,你以后若是从军打仗,也能跟将军一样威风! 真的? 两个少年聊起志向总是有止不住的热血和激情。 负水听着他们聒噪了一路,若是平常,定是几个眼刀过去,再撩起袖子展示一下自己的力量线条。今天她罕见地保持了缄默,在一角闭目养神。 终于,两个少年发现了她的不对劲。 郑云小声开口:负水,你今天怎么这么安静啊! 负水闭目回答:不好吗?尾音拉得有点长,带着威胁意味。 戏班里,沈淮七最小,郑云同她年岁相当。自从张草走后,同负水打嘴仗的人便成了他俩儿。 郑云没有沈淮七倚小卖小的勇气,连声安慰:好好好,你好好休息,到了我叫你。 富水河两岸有山峦叠翠,清泉鸣涧之景。若说冬日春明山的梅花雪景更胜一筹,春日富水两岸万花齐开,玉带萦绕,清新可爱,是结伴踏青的好去处。 鸣涧谷在富水河北岸的云霞山深处,地势开阔,因有山泉流过,叮咚鸣响,空旷怡人,谷中花草甚多,往上行不出十里,又有一处缓坡,嫩草鲜花,是放纸鸢的绝佳胜地。 因李珰出行,云霞山限制百姓出游。 将军府众人抵达鸣涧谷时,清溪两侧围坐着不少风流才子,窈窕淑女端坐在临时搭建起来的红纱帐内,奴婢往来其间,端送着美酒佳肴。应是京城贵公子贵小姐们,下面的守军不敢阻拦。 原本清新沁脾的空气混杂着浓浓的脂粉味。 负水身侧的沈淮七没忍住,一个喷嚏震天响。 岸边的人群这才注意到上山的一队人马,为首一人绯袍在身,腰悬银刀。 很多人只听过口口相传的歌谣,没有亲眼见过这个天才名将。因而甫一出场,李珰未着甲胄,露出一张白皙稚嫩的面容,那些人半信半疑,交头接耳,视线却在对面人的身上逡巡打量。 周管家怕自家主子动怒,连忙凑上前去禀告:将军,这山上还有一处青草坡,地势高,迎风,放纸鸢的话很是一番趣味。 李珰不满地蹙着眉,揉了揉鼻子,声音染上几分不耐烦:去安排。下一个地方我不想看见这么多人。 周管家领着身后的卫兵匆匆上山。 李将军既然来了,何不与大家同乐,体验一回流觞曲水。遥遥传来一阵温和的男声,似清泉流泻,打在山石之上,撩人心弦。 负水不由得越过人群,目光落处,男子锦衣绣摆,衣裙着地,面容妖冶,却是涂脂抹粉的缘故。她低头快速扫视了自己身上穿着的麻衣骑服,心神大动,不自觉发出一声喟叹。 负水姐,他比你还会打扮。沈淮七显然也注意到二人之间的天差地别,附在她耳边小声感慨,听得负水连连点头。 顾家的小公子,早些年在朝廷上做过秘书郎,两人在朝堂上见过两面。后来顾小郎卸官醉心山水,通玄悟道,不曾想如今成了这般模样。 李珰抬眼扫过溪水两岸的酒盏托盘,地上散落着竹简,众人皆是锦绣华袍,一脸快意。 他冲着溪水末端站着的少年人颔首一笑:顾少郎的美意李珰先谢过了。李珰大字不识,舞文弄墨也只是附庸风雅,扫人兴致。诸位尽兴,李珰先行一步。 李珰一行人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溪边响起热烈的议论声:灵泉,那真是靖远大将军李珰?我们瞧着秀气得很,不像是匪寇出身。 顾灵泉托着酒盏舀起一杯溪水作饮,神色怡然:皮相好看有何用。他嘬了一口茶水,抬袖掩面,旁边的侍官送上漱口的茶水。 顾灵泉起身,冲着身后众人粲然一笑:清泉不美,今日就到这吧。总归是被人扫了兴致。 周管家不在,戏班的十二人跟在李珰身后不敢作声。 负水落在最后,仰头盯着最前面的绰约身姿,一手握着银刀,一手背负身后,挺拔威武,不看正脸,身上那股威严气势还挺吓人的。 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那些人的话。 负水抿嘴作想,觉得应该没有,不然以李珰的脾性和手段,不可能任由他人取笑。 李三思!李珰停住脚步,身后众人也跟着停下来。 负水前面的李三思急跑着上前,李珰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李三思连连点头,神色紧张。 来了青草坡,不放纸鸢实在可惜。虽是李珰吩咐下人随行,他们这些人却能自在活动,倒是主人坐在高台上孤身一人,只静静观赏。 戏班里稍微成熟些的对这些玩意不感兴趣,今日良心大发,围着张饺儿打下手准备菜肴。只剩几位年轻的摆弄着竹条与细绢,仔细扎着纸鸢。 将军嘱我在纸鸢上添画,你们若有想要的样式只管吩咐。李三思在众人身后设下书案,笔墨砚台整齐铺开,颇有文人气质。 负水想起鸣涧谷顾家少郎趾高气昂、故作轻蔑之态,冲着李三思扬了扬下巴:你最喜欢吟诗作赋,今天风景如此,不仰颈感慨几句真对不起你日夜念的那些书。 李三思笑着回应,毫不忸怩客气:行啊!你把你做的拿过来,看在这些年的情谊上,我定给你写一首千古名作。 郑云和沈淮七跟在负水屁股后面,连忙嚷嚷着见者有份。 磨墨!李三思撩起袖口,执笔一挥,墨色惊鸿,草书如画,眨眼间一首七言绝句跃然纸上,飘逸出世,气势如虹。 负水几个自然看不懂,让李三思念,他只故作高深地摸了摸下巴,颇为遗憾地摇摇头:天下知音稀啊。 惹得三人上手便是掐脖子捏腿,嬉戏打闹混作一团,方才有点踏青出游的欢乐气氛。 李珰坐在坡地高处砌起的一座憩亭,憩亭外几位黑甲士兵执长矛候侍在侧。 李珰饮着梅花冬酿,远处传来盈盈笑声,几位少年你追我赶,追逐嬉闹,手上各自牵着一只纸鸢,形状各异,着墨弄彩,意气风发。 憩亭内的酒盏越发冷清。周管家思量一番,对着自家的将军轻声询问:将军,需不需要老奴寻来纸鸢。将军虽不偏爱玩物,既是采青出游,题题字也算应景。 酒盏一杯接一杯续满又落空,周管家心里沉沉叹气。手边的白瓷坛再斟不出梅香酒味,李珰抬眸扫了一眼日头。酒品完了,似乎提起一丝兴趣:去取纸鸢来。 恋耽美 -窥谷忘反(11) 周管家笑着应声,撩起袍边急匆匆奔向那群玩意正浓的少年人。 李珰提完字潇洒起身,周围侍卫应声而动。李珰冷笑一声,嘲弄道:本将军不过放放纸鸢,你们也要跟着? 青草坡视野开阔,倒不必贴身跟随。 一人抱拳行礼,形容陈恳:大将军多虑了,我等奉命保卫将军安危。将军采青散心,我等不做叨扰。属下逾矩,望将军海涵。 淮安四大世家,顾家虽然安排在位置最为偏僻的越州,实则最为皇帝倚重。如今京城五路守军,顾氏执掌中军,由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英才顾灵山担任中军校尉。如今五大守军最高统帅中军将军一职悬空未定,按理,顾灵山只欠缺一个建功封赏的机会,中央五大卫便能落入顾家手中。 现实不一定契合道理。 李珰无意招惹顾家,这些时日对于监视自己的卫兵恍若未见。时间久了,多少有些不耐烦。顾家也无意得罪李珰,派来的侍卫多少明白其中微妙的利益平衡,适时抚平了李珰心中的恼意。 周管家跟在李珰身侧,见他只自顾自往前走,步履悠闲,虽然山间风大,纸鸢放起来还是需要借助人力。他心想自己是不是需要提醒一下纸鸢的玩法。 李珰递过纸鸢,绢布上一左一右各印上一个大字,正是靖远大将军名讳:让人放起来吧,我随便走走。 是。 原来自家将军做不惯这种幼稚事。也是,他本就长得秀气,甚至带着一二分稚气,常常被人取笑,再做这种不符合将军气质的事,淮安城里不知又要流传出什么样的玩笑话。 青草坡三面是错落有致、起伏延绵的丛林,飞鸟走禽众多,常常有人上山狩猎,踩出条条小路。李珰随意选了一条,欣赏着山间风景。 纸鸢飞起来后,迎着山风遥遥俯瞰着地上的人。负水四人站在缓坡处,往下俯瞰便是鸣涧谷。 四人正在攀比谁放的纸鸢飞得高。 负水用手肘推了推李三思,压低声音问道:你确定自己写的真是篇绝世好诗? 李三思本是谦逊个性,之前所言不过以为朋友之间的玩笑话,哪知负水会做真。此刻自尊心作祟,也不好改口,内心深处又对自身才华些微自负,尽量平复着心虚情绪,淡定回应:自然。 何况,看到自己作品的只有戏班几个人,文学造诣都不高。这些心里话李三思自不会解释。 负水打量着鸣涧谷的动静,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精巧的匕首,用力一划拉,纸鸢挣脱了牵线,晃晃悠悠地优雅坠下。那方向直指缓坡下方的开阔谷地。 负水姐,你疯啦!沈淮七睁大眼睛,一脸不可思议地望着她。 负水将匕首收回袖口,面色平静无波:手滑了,没事,不过是只纸鸢罢了。确认纸鸢稳稳掉落在溪谷人群骚乱之处,她收回视线转身,打算去别处游赏一番。 最尴尬的是李三思,站也不是,追也不是,手上牵着线,想要愤恨地拍拍手都做不到,急得原地跺脚。暗叹,坏了,这下要贻笑大方了。山下的可都是淮安名门家的公子小姐,许多还是文学大家之后。 赶巧着周管家笑眯眯地送上李珰题字的纸鸢:负水,这是将军题了字的,你可得好好放啊!说完,郑重其事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负水怔了半晌,呆呆看向手上的素白纸鸢,装饰简洁,只有朴素无华的两个大字。笔画起落间几乎同刚才李三思的落笔一模一样,笔力还更加遒劲,转折处更为流畅,撇捺间如山泉倾泻,灵动得恰到好处。 负水跟着李三思读过几天书,多半时候仍将书法看做画画,虽对笔法之类研究不多,在形神意的体会上却能颇有感触。 她一直以为李珰虽识字,到底不是正经读书人出身,且杀气颇重,文学造诣不过尔尔,同她应该难分伯仲。仔细欣赏了一番李珰二字,笔力强势,气势不羁,同李珰如出一辙。 边想着,转身小跑起来,将那朴实无华的纸鸢高高扬起,眼见着便要越过另外三只,身后的少年郎叽叽喳喳地又要吵闹起来。 鸣涧谷的大队人马正欲下山之时,一位婢女不知从何处拾得一燕雀纸鸢。一众风流公子围作一团,纷纷取笑道今日还有从天上降下来的收获。 顾灵泉先上了马车,婢女将帷帘微微拢起,马车内的贵人讥笑了一声,语气不屑道:无非是山上李珰那众人的污秽之物,你们一个个还只作捡了个宝。 众人脸色闻之一变,当然,也不乏慷慨执言者。 一青年做儒士打扮,举起纸鸢面向众人展示:诸位请看,我朝重诗文,书画蔚然成风。我观此人落笔惊涛,书画合一如入化神写意之境,当属上上品。 人群又传来啧啧称赞之音。 若是旁人顶撞了顾家少郎怕是身有殃祸,这位青年则不同,一番言论让人信服口服,引得众人点头称是,当也为淮安城高门贵府之人。 人群里一风流少年高声发问:沈书怀,你既是名儒之后,随皇子学于内门学宫,得陛下称赞,不若将这纸鸢上的野诗品鉴一番如何? 少年着重咬住野诗二字,引得众人发笑。 这番话实则明褒暗贬,一连讥笑了写诗之人与评诗之人皆不入流。 淮安沈氏,算不上一流名门。因如今家主沈咏年微寒时求学太学,得前朝末帝赏识得以封博士,执教太学。后新朝初立,沈咏年通礼仪,明教化,掌典章,迁太子太傅。历经四朝才让沈氏于淮安站稳脚跟。 如今沈咏年年逾七十,垂垂老矣,为大司空,而无实权。好在后世子孙人才辈出,遍布朝堂,虽职位不高,多掌实权之职。沈书怀便是沈咏年四世长孙,再过不久就要上任尚书省的秘书郎,为皇帝钦点的少年英才。 那风流少年敢如此讥讽沈书怀家门之事,可想门第之高。 沈书怀对此嘲弄毫不在意,面容淡定如常,立起纸鸢面向众人,侃侃而谈:这纸鸢上写的是 三月春风似马蹄。 呼来不叫美少年。 鸢飞长冲七万尺。 自由天下有人间。 不等沈书怀开解,人群中已响起细碎的讨论声,甚至有人抚手称快,感慨少年意气,直抒胸臆,气势明烈。 不用众人争辩,顾灵泉嗤笑一声,令小僮驱车下山。 作者有话要说: 这真是全书中最无忧无虑的一日时光。果然少年时代足够铭记一生。 遣笔作李珰(9) 崔负献想,应该是自己最近接触章怀太子墓过多,梦里才回忆起诸多旧事,让她沉迷其中,好几次差点睡过头。 午睡醒来后,发现宿舍只有自己一个人。崔负献盯着昏暗的墙壁看了半晌,忽才想起自己入睡前向蓉兴奋地冲她送了个飞吻,说是和男朋友复合,今天下午出去约会,晚上可能不回宿舍了。 所以在感情上,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这句话多半时候聊以□□都不够用。所谓衣不如新,人不如旧大概便是这个道理。 崔负献挣扎着下床,将论文作业塞进书包,又从抽屉的钱包里抽出身份证。视线无意落在证件照上,五官清晰,轮廓分明。她不知道上一世的崔负水是不是也是这个模样。 记忆中的人一遍遍描摹,依旧是散不开的云;好在旧事遍遍回味,越发清晰沉重,情谊也因此发酵绵长,不可忘却。 崔负献整理好情绪,确认无误后风风火火地赶赴教室。作为课代表,她得提前准备一些课前事宜,表示自己对这个身份的高度认同。 今天淮城回温,李珰穿了第一堂课的T恤短袖。崔负献这次坐在最后一排其实就是教室的第三排,随便打量一下,张宴哲确实没有来,估计是请假跟着导师赶项目去了。 崔负献心底莫名松快了些,以致于下一秒她冒出了自己是不是自作多情的念头,身体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表示对这种自恋心态的道德谴责。 李珰这节课讲的是晋朝墓葬礼制研究,案例多是他参与或主持过的考古项目。 崔负献手指飞速地瞧着键盘,浏览器的标志在角落里闪烁着,她忿忿地关上垃圾网页的弹窗,再回神,注意力没跟上李珰的讲课,反而想起之前在研究室自己搜索李珰的故事。 于是眼神从幻灯片自然而然跟随着思绪转向李珰本人。 他为什么没有研究过那段政治史呢?明明他布置的论文还是政治史研究方向的这意味着他对此感兴趣,并且有一定研究深度,不然难以公平客观地评判交上去的论文价值。 但在官方的、更有传播力的平台,他很少,几乎没有对晋献武帝时期的政治史问题发声过。 李珰自然注意到一直投放在自己身上的关注视线,并且明白,这种视线关注绝不是出于更进一步集中学习注意力的目的。她神容呆滞,目光空洞,是很明显的走神表现。 李珰重重咳了一声,提高音量:我们翻到下一张PPT。目光扫过崔负献,她已经乖乖低下头,认真敲着键盘。 下课后,崔负献抱着作业跟着李珰去了办公室,导师张怀远不在,上次群里通知他去了西安参加一个学术会议,得到下周才能回来。而下周,崔负献得跟着李珰去考古现场工作。她为自己对导师的背叛感到一丝丝心虚。 李珰坐在办公桌前,俯身从抽屉内取出一张资料表递向她:身份证带了吧。 是。崔负献从书包口袋里掏出身份证,递过去的同时接过资料表。 李珰飞快地摆弄着鼠标,进入一个系统界面:身份证我需要拍照,之后我会删掉的。 崔负献抬眸看了一眼正认真工作的某人:老师处理就好。她没想到李珰连这种细节也会交代清楚。 李珰接过身份证,眼神在证件照上多停留了几秒,手指不自觉抚过边缘,最后落在身份证号处,在键盘上敲下一串数字:资料表你填好后给我,我明天带去研究所,通行证很快能办下来。 谢谢老师。 她的态度还是很拘谨。从书包内掏出圆珠笔,找了一处角落的资料桌,躬着腰写字。 李珰看了片刻,没有出声阻止她。 办公室一时无人说话,门半开,走廊上也安安静静的,偶有交谈声也很克制。 崔负献仔细填写着空格栏,直到一项名为曾用名的填空题出现,笔尖停滞了数秒。崔负献叹了口气,几乎认命般地写下端端正正的三个字。 崔负水。 之后的内容填写得很顺利。 老师,我填好了。 递过资料表的一瞬间,对面的人稳稳接住,崔负献的目光在另一头粗糙但白皙的指关节上留滞几秒,她感觉到自己的心由此紧张不安,耳廓边已能感知到心跳声。 在崔负献心里,这两个名字的遇见,不亚于二战时期美英苏三巨头的会晤,历史性,重要性。 崔负水与李珰。 若没有一千五百年前的际遇,并且她也不记得前尘往事,大概这两个名字就像世上多数萍水相逢的陌路人,从交换名字开始相识。亦或者,就像每次成绩排行榜上偶然并列的姓名,随机性之强,接近一生只有一次机会。 除了根深蒂固又缥缈淡远的记忆,崔负献已经不确定自己的郑重其事是否真有必要,毕竟没有任何证据强有力地佐证一千五百年前他们存在过,并有了羁绊。 脑神经突变引发记忆混乱听起来比这种奇异事件还更可靠些。 李珰察觉到她的异常,虽然她神情平静,重如鼓声的心跳节律在这个安静的午间实在难以忽视。他只能接过资料表,快速整理后让这个敬畏自己的女学生赶紧回去休息。 他浏览的速度很快,同时确认每一项内容没有错误。 倏然,他身体一滞,捏着纸页的手指加深力道,这个小动作持续的时间很短。 他像是随口问了一句:你原来叫崔负水啊? 是。她从善如流地作答。 李珰顿了顿,这次甚至莫名带着笑意:那怎么后来改名了,自己改的还是家人改的。 好像也只是话赶话时会随便抛出的下一步话题。 只有李珰知道,自己不是关心他人生活的人,何况是这种细枝末节的小事。 崔负献的语气淡淡的,很自然:高考后自己改的,觉得原来的名字不好听,想改一个文雅些的名字。末了,还露出一个腼腆的笑。 话题好像没有更近一步的必要了。 恋耽美 -窥谷忘反(12) 李珰确认信息无误后,拿起笔筒里的钢笔,利落地签名,钢笔划过纸页的声音很清脆。崔负献听着,觉得老师的字肯定属于那种力透纸背的遒劲风格。 签完名,李珰指了指她身后的扫描仪:去那边扫描,完了就可以走了。 崔负献接过纸张,转身时已经迫不及待地欣赏起大师签名。 墨如惊鸿,飘逸出世,书画合一,神形桀骜。 这些词自然地划过神思。 她艰难地咽下口水,眼睫缓缓眨下,时间在这一瞬被无限拉长放大,好让她在一个奇妙的小宇宙里与一千五百年前的崔负水重逢。她几近绝望地用拇指缓缓抚过墨色,细细临摹着两个不羁小字的笔划。 李珰。心神俱震,宛若呢喃。不是崔负献的声音,是负水动了情。 面前的人脚步顿了许久,李珰正准备起身察看,她轻轻浅浅直唤了他的名讳。 他蹙着眉,说:什么? 语气有些呵斥的严厉,所以学生飞快转身。因为说谎,吐字磕碰了好几回:没有,我是说老师的字很好看。却不敢和他对视,窜到扫描仪前,又恢复到之前安静娴淑的模样。 崔负献背对着李珰,视线在签名与签名人身上小心翼翼的切换。 她感觉自己肾上腺素恢复正常后,吐出一口长长的浊气,然后绝望地释怀。 都说字如其人,可笑她还记得他的字,却忘了写字的人。 崔负献只能从一个草草签名出发,揣测那人生性桀骜,必然不会长相幼稚,还是一番文质彬彬的温雅形象。 无人敢写帝皇书(10) 李珰走入丛林,不久,一人从树林中踱步而出,衣着打扮,步态神情与他别无二致。虽相貌不同,离了远看,难以辨别。 栾树下章怀太子司马烠负手而立,不等李珰走近,质问之词已出:李珰,我们同陈善炜交易,你何必多此一举,杀了陈雀。坚壁清野!你当真以为他们不敢动你! 朝廷攻下豫州,除了它的地理位置,更重要的是它囤积的百万石米粟。较之后者,因晋国已经收复徐州、青州,缓冲地带辽阔,攻下豫州无非是为继续北进蓄力。但无论北伐与否,粮食对任何国家、在任何时刻都有至关重要的意义。何况,连年战火,边关饿殍横死者何止百万计。 司马烠不无痛心,语气愈加严肃,在储君之位游刃多年,上位者的威仪自然倾泻而出:陈善炜想拿豫州,你便让给他守。之后可以再做筹谋。本来我想顺水推舟,回京后让你担任中军将军一职,届时寻个时机,扩充流民军。你白白送给陈氏一个把柄,我想让你走到那个位子得费多少力气。 豫州之战,陈氏之所以派荆州军襄助,无非事成后李珰让步,让陈氏驻守豫州。司马烠以退为进,趁机让李珰回淮安,掌管中军,便利操练一批新的流民军。 陈善炜驻守豫州,北伐之路未必顺利。然魏戎失了豫州定不肯罢休,势必南下攻城,届时李珰率领新的流民军北上,会合靖远军,北伐便成定局。 唯一变数却是李珰烧了豫州城及周边郡县全部粮仓,还杀害两万荆州军。陈善炜暗中吃亏不肯罢休,朝中陈善舟联系朝臣弹劾,李珰乃是被贬回京,司马烠欲让他接手中军将军一职的计划几近落空。 李珰不做辩解。 两人皆心知肚明,陈善炜自始至终从未想过让李珰活着回淮安。 司马烠只是气不过他冲动行事,陈雀及荆州军一事陈氏必嫉恨在心,表面上的和平就此破裂,日后便是静候秋后算账、你死我活的地步。 司马烠见来人默不作声,颜色恹恹,知道自己一时未收住火气,那人怕是比自己还要愤恨难过。 两人沿着林间小径漫无目的地走着。身后传来喧闹声,李珰转身,司马烠跟着侧身,顺着他的目光瞧去。 素色纸鸢于天地间驰骋,似自由又不似自由,地上的人牢牢牵着线,在旷野间显得渺小无比。 渺小无比是真,引人瞩目也是真。十几岁的年纪,志向远大,指天说地,即便是荒诞滑稽的玩笑话仍能逗人开怀,引人发笑。 李珰看着自己的名字越飞越高。牵线的少女攀比心甚重,一旦自己的纸鸢比旁人的低了几寸,就迎风快奔,束发的红绸之张扬,胜过地上蔓延无边的野草。 那便是同我有杀父之仇的小姑娘?如今都这么大了。司马烠不无感慨。 李珰终于勾起一抹笑意:管家说她日日夜夜练习锤鼓,双臂力大无穷。过不了多久便会离府,你可小心些,我可不管这些恩怨小事。 嘲弄的语气,说的话倒是真话。 李珰伸出手指向一人,一身褐色,身量修长,最为好认:这个小子想做官,我瞧着还算有才。你若方便,寻个路子举荐吧。 司马烠望着那人细细打量了许久,脑海中很快有了人选:大司空沈咏年,为人刚正,学识渊博,又爱提携后才,不问出身。由他举荐,应能谋个好去处。 该嘱托的事儿嘱托完毕,小径尽头,玄衣护卫抱着剑鞘候在阴影处。此时日头偏西,再不下山,便赶不上淮安城宵禁戒严,只能在城外过一晚。 豫州平定,淮水北流民会有一部分北迁,届时怕是骚乱又起。如今勉力只能拿下右军校尉一职,这或许是个好时机,你早做准备。 两人在路口作别,下次见面需另寻时机,因此司马烠将能想到的计划简要交代,也不管他是否回应。 日光将两人身量拉长,落在斑驳繁杂的树影间。 司马烠确定李珰无话嘱托后便要下山,走出几步,地上两人的影子才错开,泾渭分明。 李珰的眼尾向下压了压,神色里泄露出一丝杀意,犹是与他交往多年的司马烠仍然心头一震。 他知晓对面之人正拼命压抑着痛楚,面容苍白,腰侧垂落的双手紧握成拳,全身甚至有些战栗。 他亦知,李珰眼底的杀意并不源于这种痛楚,相反,每次病发时他总是神情脆弱,眼神空洞。所以这一次他不敢出声询问,也不敢轻易靠近他。 李珰艰难地上前,暗卫欲拦在司马烠身前,他拒绝了。 尽管唇色尽失,他勾起一抹狠厉的,志在必得的笑意。 你知道我箭杀陈雀的时候心里想得什么吗? 将军的语气狂妄又轻佻。 我在想,这些人不死,流民永远过不了淮水,靖远军只是登不上台面的走狗。 还有一句,李珰知道现在不能说。 章怀太子啊,你轻许的那些诺,一个都实现不了。 坚壁清野,如今难局,李珰从未后悔,也从不在乎。 司马烠似有震惊地后退半步,面上依旧维持着端庄神色,只是他嗫嚅了好久,脸色一点点泛白,终于艰难开口,声音发涩:我知道。 司马烠的常服偏好月牙白的菱纹锦,即便有绣纹,也只用银线绣出相衬的暗纹,不大扎眼。据说是苏氏喜欢月牙白,惯会织菱纹锦;后来有孕,太子殿下便不怎么喜欢着纹饰外浮的衣裳。应当也是位专情且长情之人。 李珰有幸见过他们伉俪情深的一面,后来每每瞧见司马烠着月牙白的流云锦袍,总觉一个人的时候形单影只,身影寂寥破碎。 人,都有另一面吧。 当年金銮殿上,司马烠愿意为他自请废免为庶人,世人深受感动。未觉,前面还有一句李珰若有叛逃之相,大抵不够浓墨重彩,不足以口口相传,玉溪峡的真相已然翻篇,被君臣情谊的美谈淹没。 自此,李珰只能站在司马烠一边。 只能,意思是说,他无法站在皇帝一边,甚至无法站在自己这边。 他相信司马烠对他的信任、器重、赏识,乃至知己之情。 当日大殿上的臻臻誓言确有真情。 同样,玉溪峡的因果足以让司马烠确认李珰的清白。张景玄的手笔,他章怀太子不会不知。 司马烠已经走出很远了,李珰想着自己也该下山。 不管怎么说,司马烠当年救了他一命,或许更多。 人情债最难还。 李珰踢起路边的小石子,空气中传来一声痛呼。 小姑娘举着他题字的纸鸢,李珰二字直直亮在身前,脸气呼呼的,插着腰,肩膀的力量线条流畅利落。 嗯,嗓门也很嘹亮。 喂!你跑到哪儿去了!全府的人都在找你!那双眼睛瞪得圆圆的,直视着李珰幽深的眸子。 李珰看着眼前身量堪称健壮的姑娘,一身男子骑服,神采飞扬,看着就让人觉得热闹,他一下觉得头都没那么痛了。 是了,这世上估计只有她一个人不将自己视为太子党附,而视为救命恩人。 他挺直腰杆,淡淡质问道:本将军需要跟你汇报吗? 可唬不住她。 负水睨了他一眼,听见身后周管家领着人过来了,将纸鸢塞进他怀里:还你!长腿迈开,像只野鹿,自在飞快地穿梭于草丛间,混入那群说笑打闹、好不快活的少年人中。 作者有话要说: 温馨提示:珰珰要为自己安排后事了 遣笔作李珰(10) 《将军名帖录》是家传藏书,据说传了六百多年,对外祖家而言意义重大。又因李珰嘱托有重要线索,崔负献不敢掉以轻心,派母亲大人亲自乘坐飞机专人护送。 崔负献等在出口处接机。飞机晚点了半个小时,崔负献干脆打开手机看起考古资料,为周六的正式工作做好准备。 人来人往间有谁路过她也没在意。 有声音从她头顶落下,崔负献吓得抬头,对上一双亮晶晶的眼眸。 来人是张宴哲,后面还有两个男生,一脸玩味般打量着两人。崔负献不得不因为尴尬导致肾上腺素飙升继而脸红,于是引发更大的哄笑声。 好了,你们先推着行李出去等我。张宴哲将手上的黑色行李箱交付给其中一人。 崔负献看着行李箱的边角处有些泥土痕迹。 不等他开口询问,崔负献率先解释:我妈今天来淮安,我来接机。 男生飞快点头,眼睛还是亮亮的,似乎并未产生一些奇妙的误会。 张宴哲笑起来的时候眉目舒展,崔负献不得不承认,长得好看的人无需说什么就能让人心旷神怡,她一个人等的时间久了多少情绪上有些压抑。 你是出差回来吗? 是啊。张宴哲爽朗一笑,跟着导师去了趟甘肃,有一个唐朝的考古项目。 崔负献想起自己的导师张怀远也是研究唐朝史的,正在西安出差。带的学生里估计只有自己一个人因为离经叛道没有随行。 对面的人像是想起什么,翻过背包,鼓鼓的,拉开拉链在里面搜索了许久。崔负献听到叮当作响的磕碰声,他艰难地抽出一个礼品盒。 甘肃博物馆买的唐三彩泥塑娃娃,有兴趣的话研究一下吧。 啊?崔负献没明白他怎么突然来这么一出。 是因为自己偶然出现在飞机场的激情赠予,还是蓄谋已久的精心安排,她来不及仔细辨认,礼品盒已经牢牢放在她的掌心,透明塑料壳正对着她,因此泥塑娃娃的呆萌表情第一时间逗笑了她。 这让她无法拒绝这个礼物,否则显得不近人情。 她笑着收下:好吧,谢谢。等我完成太子墓的工作也给你攒点纪念品。 男生的笑容愈发灿烂:那说好了! 嗯。 背景里响起航班落地的提示音。崔负献将礼品盒仔细放进背包:我妈的航班要到了! 那,学校见。张宴哲挥挥手,很快新一波接机人群涌入接机口,两个人隔着人群艰难地挥手作别。 崔负献在人群缝隙间点亮手机,屏保由系统默认的精致照片变成扫描文件的片段。因为无限放大再放大,照片的细节处变得粗糙模糊。 李珰。 签名明晃晃地挂在屏保页。崔负献觉得当时作出这个决定的自己一定被情绪冲昏了头。她飞快地解锁,更换了屏保,然后进入相册将照片删除。 处理完这些琐事,母亲大人沈丹推着行李箱姗姗而至。 崔负献迎上去,首先给了她一个爱的拥抱。谁知,沈丹一把推开了她,两人之间保持一步距离。 恋耽美 -窥谷忘反(13) 沈丹凑近身子压低声音道:箱子里是传家的宝贝,可不能磕着碰着。 崔负献无奈地笑了笑:好吧,我给你定了豪华套房,保证你和传家宝一人半边床。 回程的出租车上沈丹开始盘问她的生活,上了大学,问题中心逐渐由学习成绩转为工作恋爱。 出租车师傅同沈丹年纪差不多,还在一旁帮腔,双人夹击,问得崔负献头疼欲裂,开始后悔接机这个不明智的举动。 平时我和她讲,不要死读书,也要多和人交往。你说她本来就是读历史的,大学里不谈谈恋爱,工作后哪有环境、哪有时间谈对象啊! 是啊,我女儿也是 在母亲大人与司机师傅的感同身受中,崔负献终于找到一丝喘气的缝隙,当下立即决定将订的酒店从离学校一公里拓展到十公里。 到了酒店,沈丹该盘问的都盘问完了,主要是崔负献的确没啥需要交代的,母女话题终于转向亲切问候。 外公身体还好吗?崔负献替沈丹整理着日常用品。沈丹正坐在床上,小心摆弄着行李箱。 行,就是盼着你早点找个好对象。 崔负献扭头看向身后的沈丹,行李箱被她小心打开,里面又是一个红漆雕花方盒,扣着一把精致的铜锁。沈丹从颈上解下红线,线上串着一把金色小钥匙。 崔负献记得小时候自己想要翻阅这本书,都得沐浴净身,戴上手套才准行。 那时候年纪小,是外公沈秋澜或是母亲沈丹把她抱在膝盖上带着她读的。 读到二十一卷所载的龙雀方印后她却死活不肯再看了。 多年来,未曾好好珍视所谓的传家之宝。 沈丹只带了第二十一卷。 开箱前,她戴上手套,打开盒盖后又是一层蓝印花绢布,挑开绢布,古朴沧桑的书页才始现庐山真面目。 我现在通知老师,研究室那边保护措施更完善,而且早点用完也能早点拿回去。 沈丹不可能一直等在淮城。 十公里开车的话还是挺近的。 崔负献没有捎上方盒,只用绢布裹着古籍,沈丹对于她此等大逆不道之举十分愤慨。 妈,我捧着这个盒子出去,别人不是一看就知道这是不得了的东西,抢走了怎么办。崔负献只能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行吧。 最终是李珰靠谱的长相与靠谱的SUV征服了沈丹顾虑的心。 崔负献怕李珰尴尬,尤其是在称呼问题上纠结,毕竟不能再像小学班主任那样称呼沈丹为献献妈妈或是崔妈妈。于是只身下楼,独留沈丹隔窗审视。 李珰戴着手套双手捧过,绢布一角露出书页拐角。李珰面露敬意之色:看来你们保管的很好。 崔负献摆手:和我没关系,主要是我外公和我妈的功劳。 李珰仰头看向窗边的人影,有些顾虑:真的不用打个招呼吗? 不用了,我妈性格比较内敛。 内敛的沈丹正尝试找到最佳视角参与现场。 书的话我需要送到研究所,你说的龙雀方印我会尽快核实。李珰为显郑重,特意带了保险箱,放在后座上用婴儿座椅缠着安全带绑得十分牢固。 崔负献没忍住,捂着嘴背过身偷笑。 李珰不好意思地挠头,沉吟浅笑:你说这是你家的家藏珍品,又是你母亲亲自送过来的,想必意义非凡,我应当妥善保管。 崔负献想起前后只有自己一个人对待珍宝手段粗暴,想李珰仅是从旁观的学者身份都如此慎重对待,暗暗下定决心,以后要摆出正确态度将这件珍宝好好保管、传承下去。 李珰扣上安全带,打亮转向灯:那我先走了,替我向你母亲问好。 暗红色的SUV拐出回廊,崔负献在原地目送车身融入车流,不曾想楼上窗户口传来自家母亲大人甜美嘹亮的女高音:李老师再见啊! 崔负献抬头瞅向出声口,那里一条七彩丝巾迎风招展,是她特意买的苏杭丝绸。 完全看不见车影后,崔负献回身等待电梯上楼。口袋处传来震动,崔负献点开消息栏。 【你母亲应该不是从事历史方面的工作吧。】 末尾的句号表示发消息的人心里有了九分把握。 崔负献看向联系人的备注:李珰教授,于是规规矩矩地回信。 【是的,她是我外公家第一个离经叛道的人,现在在市歌舞团从事话剧表演工作】 崔负献的手指在键盘上顿了片刻,最终决定保留她还是广场舞的业余爱好者这个背景信息。 屏幕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中。 电梯来了,崔负献摁下5。信号薄弱,一时她无法确定对方是在审慎思量还是因为网速延迟,所以消息迟迟未至。 直到电梯门打开,崔负献迈出脚步的一瞬间提示音再次响起。 【是的,可以听出她很专业。也很热情。】 后四个字显得分外真诚,李珰是真挚地赞赏着沈丹女士的热情大方。 崔负献收回手机,明明想尴尬地捂住脸,最后手掌位置下移了几厘米,堪堪捂住她偷笑的嘴唇,笑意从指间缝隙中泄露,发出低低碎碎的呜呜声。 无人敢写帝皇书(11) 负水被李珰带回府后,才知晓他是章怀太子的知己,为太子一党中流砥柱。 她没顾虑那么多,也没有余地去猜测李珰将她带回将军府、给她一个容身之所的目的。 她是死过一次的人。 负水自愿签了卖身契,将昔年旧事全盘告知,成为将军府的奴婢。将军府只有李珰一个主子,而他常常不在家,仆役生涯过得十分悠闲,甚至跟着十几个来历不明的人学了些杂七杂八的本领。 可她知道,她长大了,能养活自己了,她便会离府,继续替阿爹伸冤。这是世上唯一同她有羁绊的人,她不是相信公道,只是不甘心,不情愿,不得不。 在此之前,她还得找机会还了李珰救命的人情债,干干净净、一身轻松地离府,而后身家性命全部投注在为父报仇上,是生是死,一辈子总要干成一件事。 近日来淮安城内外,出城游玩、踏青采花的人多了,带着纸鸢的生意红火起来。其中款式流行燕雀图案,买家点名了面上还得题着三公子的七言绝句。 李三思的名气便这般享誉京城。 这几日他正收拾身家,预备离府。得大司空沈咏年举荐,陛下亲召,擢中书省中书侍郎,典章文书,侍候圣驾,供帝王垂问。 将军府耸立在皇城东北角,并没有因为这桩美事而有宾客登门造访。数十黑甲兵将将军府团团围住,因是李三思受召,李珰让他在将军府门外跪接圣旨。 李三思受旨之时京城百姓争相围观,本以为他会如贵家公子,衣着华贵,气宇轩昂,风风光光地迎接圣旨,以显即将成为当今天子亲近之臣的荣耀。 谁知大门口首先迈出一双棉布鞋,干净老旧;接着是一身棕褐色的麻衣长袍,整齐粗糙;头上系着黑色的方巾,平平无奇。好在少年男儿风光霁月、气质儒雅,举止礼仪自有风度,从容不迫。 周身气度衬得上鸢飞长冲七万尺,自由天下有人间的卓远抱负。 一时间此情此景,此人此事蔚为京城风闻,曰,儿郎七尺布揭衣,何羡陈顾风光期。 戏班众人对李三思才情素有把握,却不曾想他一朝跃为天子近臣。 李三思因会读书断文,懂的道理多,见识广,野史逸闻也信手拈来。将军府足不出户的六年,他以一人之力救活了逼仄沉闷的日子,同戏班诸人都交好。又是风光出府,位登庙堂,日后纵有相见缘分,也已是云泥之别。 管家奉李珰命令,特意拨了一款专银,让张饺儿招呼一桌满汉全席为李三思送行。李珰还搬去中院,准了他们胡作非为,任由戏班吵天闹地。 如此种种,将军府罕见地欢闹了几日。 中院原是将军府卫兵的住处,如今府内外的看守变成禁军,自然用不到将军府安排住宿。 中院多是大开间,将厢房打通。院落间的离墙也拆了,中间大片空地寸草未生,用大理石与青石嵌地,铺陈出一个宽阔气派的练武场。唯有四周角落处栽种竹林,下设石案方凳,供人休憩。 李珰躲在一处阴影地乘凉。四月底,日头毒辣之时可照进厢房内,暑气渐生。白日他索性在竹林下支起软塌,可听虫鸣轰轰作响,颇有行军路途中风餐露宿之感。 管家领着李三思前来叩别。 李珰本倚着榻翻阅一卷竹简,将军府走了几个下人不必禀告他,更不必说前来作别。 他将手中书卷随手一掷,落在一侧的石案上随意散开。 周管家识趣地行礼告退,留下身后面带紧张之色的少年,双手扣合,恭谨地摆在腹前。 李三思放下包袱,直直跪在青石子上,全了叩拜之礼。最后双手悬于胸前冲李珰遥遥一拜:谢将军提拔之恩。 李珰直起身子,端坐在榻上,视线凝结在少年血色充盈的面颊间,叮嘱,或者说是命令:出了这扇门,你便与将军府再无瓜葛。 将军 李珰打断少年的焦急辩解,目光沉得像春明山冬日倾覆连绵的雪,化不开,遥不可及。他的声音亦是泛起冷冽凉意,决绝果断,没有半点回旋之地。 日后朝堂之上,若牵涉到我李珰,你不必为我作声。 李三思想说些什么,心神摄动之下已然情思恍惚,喉头凝噎不能作答。好在李珰起身,右手托起少年的掌心,将他的神思带回,稳稳落入心脏处。 黑眸凝视,眉眼带笑,李珰说,李三思,记得做个好官。 语气珍重动人,与之前冷酷无情的上位者判若两人。 李三思除了回复一个是字,说不出别的、更多的字眼了。 皇帝征召一寒族士子为中书侍郎,官位之高,举动之宣扬,既是抬举李三思、彰显选贤任能之意;也将他,乃至他身后的将军府置于士庶之争的漩涡中心。皇帝想让他成为一把刀,这刀不必有用,因为从一开始执刀之人就毫不在乎将它献祭。 从东院到将军府大门铺设石板七百零三块,李三思想,这应该是最后一段轻松的、安全的、毫无顾忌的路。 所以,他走得很慢。 自李三思始,戏班剩下的十一人陆陆续续相继离府。 只剩张饺儿、负水、郑云还有年纪小的沈淮七留在将军府,日子按部就班地过着。李珰病情似乎有所缓解,也不再需要戏班演奏,乐器收进府库,四个人亲自收的,放在架子上积灰。 负水的铜鼓留在院内搭的戏台上,风吹日晒后留下斑斑裂痕。 五月底,负水变卖家产,加上这些年攒的月银凑足了赎身费,准备找周管家拿回卖身契。年前李珰嘱托若是负水要走需要拖住,未想如今将军回府。他不敢拿主意,第一时间禀明了李珰。 这几月李珰嗜酒,惯爱冷清,东院居室只有周管家出入。日子恍惚,院落的松樟愈发清脆,遮住大半日光,方寸天地间竟然有了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的离群索居之意。周管家感慨将军府渐渐空寂,奈何李珰不以为意,没让他招人,自然日常无人洒扫,园中各长廊石径,皆是败叶枯草。 李珰坐在回廊上饮酒准确来说,背倚着廊柱,身体恣意地舒展,手边放着长颈白玉瓷瓶,横七竖八地散落一地。越走近,越能闻见梅花凝在冬雪里散发的冷香。 那人依旧神色清明,撑着头,侧目看向廊下石板上乌鸦与燕雀争食。听到管家禀告,只交代将人先带过来让他瞧瞧。 变卖些家当后,负水的行囊消减,包袱瘪得可怜。好在她偏好男装,管家和郑云匀出几套还算崭新的衣衫,算是贺她重获自由。负水也知道李珰不会这般轻易准她出府,不像李三思,她没有带上包袱去回话。 李珰回到书房,端坐案前,身后不知何时多添了一排书架,摆放的不是书卷一类。若干大小形制不一的酒杯酒瓶,交相辉映,煞为醒目。 案后之人笑得不怀好意,李珰其实挺好奇,这么些年,以他和司马烠的交情,以小姑娘报仇之心的急切执着,为何不对自己下手,反而本本分分在将军府待了六年。 即便他一时好心,从未名河里将她捞上来。 这样想,还不等问出口,对面之人已经义正严词地阐述起她必须离府的理由。 恋耽美 -窥谷忘反(14) 如今银钱已结,救命之恩已还,我欠的债还清了,必须得走。 她同章怀太子有仇之事,李珰悉数得知;签下卖身契前,李珰也说钱货两讫,来去自由。 李珰一手托着下巴,煞有介事地表示疑虑:银钱已结我可以理解,不过救命之恩已还,何来这一说? 托着下巴的手指移到眉眼处,懒散地抚过眉尾,眼里满是戏谑,一副请君开口的看好戏神情。 负水有些恼了,说话条理却十分清晰,多半是这些年同戏班人吵架锻炼来的本事。 第一,自始至终我都视你为救命恩人,未因我与太子私人恩怨对你有言语行为上的逾矩。我虽命如草芥,在你眼里如此行事自然不值一提,但这是我的表态。 之二,这些年我在将军府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尤其是戏班的事,格外上心认真,周管家也说了你很欣赏我的鼓声。你偷了我梅花冬酿之事,就当抵了银钱,我未计较半分。 负水作为酿酒之人,自然闻得到熟悉的醇厚酒香。李珰也没有收藏瓷器的雅兴,身后满墙的白瓷,当为盛放保藏梅花冬酿的上等容器。 之三。 负水吸了一口气,实则观察着对面人的表情。见他没有发怒征兆,仍是一副好整以暇的平和面容,缓缓补充。 之三,你有意让李三思闻名淮安,在云霞山我用代价最小的方式帮你促成此事,在你看来或许没有必要,于我而言,却是还了你的恩情。 李珰终于笑出声,笑意之盛,最后竟然捂住肚子不能自已,脖颈与面颊边晕散开片片绯红颜色,比身上的绯袍还要耀眼。 李珰渐感醉意,抬手抹去眼角的浅淡润意,嘴角边倒还不改愉悦之情,因而语带嘲弄。 首先,你既是自愿签了卖身契,对我恭敬便是理所应当,不是因为你恩怨分明才该做到的。 李珰晃悠悠地站起,今日的绯袍带着宽大精致的袖摆,摆弄间花纹迎光舒展,栩栩如生。 他还未责怪云霞山之行她冲自己大呼小叫呢。 还有,这将军府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为我李珰所有,梅林下的酒,自然也是我的。我给你发月钱,你认真做工。钱货两讫,明明白白。 李珰大手一挥,衣袂翩然扬起,卷起一阵疾风,腰间的银刀也若隐若现。书案上的书卷笔墨散落一地,作乱之人似乎是醉意上头,动作乖张,大开大合,不管不顾。 可是那双眼睛,清醒如常,带着摄人的冷意逼视着案下之人,她毫无怯意,安然看着满地狼藉。 但最后一件事她说得倒对。少年嬉戏打闹间不慎掉落一只纸鸢,题着荒唐言,却是赤子之心、少年远志。李三思轻而易举地在淮安声名鹊起,还能不与他李珰的名字牵连。 扬名立万的是李三思,与我何干。他冷笑一声,跌坐回榻上,一脸得意。 负水的想法很直接简单,若是恩人觉得人情债尚未还清,她便再多做一些事偿清。总归是得干干净净离开,再一身轻松地开始。 那你想怎样。我得偿了你的债才能离开。 李珰似乎很满意她的回答,端正仪态,好像刚才略显疯狂的醉酒之人只是负水看花了眼。 第一,我要梅花冬酿的配方。第二,再留三天,我想听《入阵曲》。 负水本想反口拒绝,一想自己离府后的计划,忽觉他提的不过是两桩小事。 配方我可以给你,但你不能外传。负水心下苦涩,崔家的酿酒秘方一代只传给一个人。 遣笔作李珰(11) 崔负献陪着沈丹逛了两天,周六她就得去文物研究所。 龙雀方印的事还未定下,沈丹不放心,要留在淮城。她倒不想给女儿添麻烦,自己报了一个旅行团,一安排便是一周游。不等崔负献去酒店交代她什么,自己拉着行李箱欢天喜地地投入大好河山。 崔负献在宿舍收拾一些日常衣物,章怀太子墓就在淮城外的城郊地区,回校的话还是非常方便的。崔负献想着现在学校的课不多,周四到周六没有特殊情况可以留在研究所多学习学习。自己可得给导师张怀远薅点一手资料,不然实在心中有愧。 向蓉在阳台上和男朋友打着视频电话,时不时传来嗔怪娇笑,和不久前趴在书桌上哭得昏天黑地的失恋少女判若两人。 崔负献抬眸看了一眼书架上的泥塑娃娃,包装没有拆,塑料外壳的那一面冲人,毫不影响欣赏的人被它的可爱表情逗笑。 唔,自己还得给张宴哲带一件回礼。 晚上十一点,崔负献准备熄灯就寝,因为明天还得早起赶车,研究所离博物馆比较近,离学校就更远了。 向蓉自觉去走廊上煲电话粥。 手机放在枕边,崔负献即将入睡之际被提示音惊醒。她的联系人不多,家里人知道她的作息,这么晚还能给她发消息的不是重要的工作任务便是毫无价值的优惠券过期提醒。 手机屏幕点亮一角,崔负献艰难地眯着眼睛适应光线。 【龙雀方印的比对结果出来了。】 龙雀方印的事崔负献只私下对李珰说过。李珰没有把消息发在课题研究组群里,应该是说手稿上的内容和她家珍藏的《将军名帖录》的比对结果。所以,看到消息的下一秒崔负献崩地一下坐直,手指灵活地敲下字母。 【那结果是?】 等待消息的时间很是漫长。对方正在输入中让她不敢放下手机,同时,崔负献可以判定之前不是因为电梯内信号不好,仅仅是李珰教授本人喜欢斟酌字句。 【明天到研究所再说吧。】 这算是什么回答?崔负献仰天长叹,不明白李珰为什么大半夜提起一个激动人心的话题,然后残忍地阉割掉,让她在各种繁复莫名的思绪中起起伏伏。 但她不敢追问,乖乖回复一句:【好的老师】 忿忿不平地熄灭屏幕,崔负献在黑暗中静坐一会儿,胸口一股浊气堵住呼吸。她想了想,然后解锁手机,用力地拉下指示栏,确定手机静音后方才躺下。只是眼睛依旧盯着天花板,盯着有些酸了,终于酝酿出些许困意。 其实用龙雀方印这个称谓定义手稿上的落款图案不大准确,因此古代龙雀本身就是一种神兽。方印图案团聚中央,一左一右对称分布,左边为云雀,右边是蟠龙。严格来说应为蟠龙云雀方印更为妥当。 在晋朝时代背景下,以龙雀方印称之却是惯例。一是在晋朝龙雀这种神兽作为图样基本消失;二来通鉴记载晋朝太子储君之印的别称为龙雀方印。 不过史料并没有将龙雀方印的具体图样流传下来,关于龙雀方印的解读虽有不同说法,主流认为方印图样为上古神兽龙雀,现存晋朝出土文物中无论是贵族还是平民阶层的用具,没有龙雀样式,当为太子印的缘故。 所以研究所的技术员复原方印后得出两种推论,一是手稿出自太子墓,则对晋朝太子印的主流解读观点可能是错误的,龙雀当为两种图样;二是太子墓出土的手稿非为太子所著,此蟠龙云雀印不是太子印。 正当此时,一来手稿上残存的文字内容已经破译,二来从天而降一本名帖录,载有一模一样的龙雀图样。 关于章怀太子墓的疑云有了拨开真相的可能性。但过程并不轻松。 比如此时此刻,研究所正在召开关于龙雀方印的专题讨论会。 李珰带的课题研究组成员坐在会议桌两侧的塑料凳子上旁听,崔负献看着对面不明所以的师兄师姐们,以及自己屁股下面略显柔软的电脑椅,她心虚地别下头,不敢和他们视线相接、互通信号。 李珰站在荧幕前专心致志做着专题汇报,手稿文字译本由他会同几位晋朝史学同仁及文字学家整理定稿,方印由另一位研究员负责。 章怀太子墓考古项目的负责人是研究所的张副所长,江莱、顾文佳就坐在他身后的塑料凳上,手上拿着笔记本,记得很认真。 李珰汇报结束后张副所长首先发问:你的意思是说,按照手稿上的文字内容,倾向于这卷手稿不是章怀太子手书。 李珰笃定点头,按下手中的遥控笔,幻灯片很快切换到龙雀方印一页。崔负献坐在会议方桌的最末端,离李珰最远,但她总能感受到他的视线有意无意地扫过自己。 如果沈鹤春的这本《将军名帖录》可考证其著书本末,尤其是资料来源,那会对太子墓研究有重要影响。 李珰话音刚落,众人视线集中投射到角落里的崔负献身上。 沈鹤春,崔负献六百年前的先祖名讳。 《将军名帖录》已确认是明代著述,从纸页到印刷工艺,都说明这的确是一本六百年前难得的作品。但是作品本身记载的作品是否真实,又是另一回事了。 张副所长笑起来的时候让人觉得像是家里亲切和蔼的长辈。 小崔啊,既然是家藏,这方面的资料你得努把力啊。说着,手上拿着钢笔在会议桌上用力敲了敲,比如说家族内的名人录,族谱之类的,可以找找看线索。 崔负献起身,面色有些为难:各位老师,本来我外公家那边是有沈氏族谱的,后来民国年间失毁。其实祖上传下来的家藏基本上在那时候全部佚失。这套《将军名帖录》是唯一保全下来的。 不然也不至于成为沈家珍藏,让离经叛道的沈丹女士都视若珍宝。 在场众人都遗憾摇头,喟叹不已。 其实不一定从这本名帖录查起吧。崔负献的声音温润如水,视线再次汇集在她身上,崔负献的目光却遥遥看向台上,不知是看台上的人,还是他身侧的幻灯页。 家藏中记载龙雀方印为晋朝靖远大将军李珰所有,章怀太子是晋献武帝的嫡长子,至少先祖在时间上记载正确。既然如此,我认为可以假定靖远大将军李珰这个人是存在的,我们或许可以从这个人物出发查找线索。崔负献见大家神色有些变化,会议室的氛围微妙,最后只得弱弱补充一句,这是我的一点愚见。 所有人的眼神不知何时投向台上气定神闲、从容淡定的李珰。 郑明哲前面坐着的是太子墓项目的研究员之一,郑译研究员,四十岁出头。他呵呵笑了两声,打趣道:要真是这样,说起来还是缘分,李珰遇见李珰,李教授,你可得负责这个大将军啊! 原来大家笑的是这个。崔负献看着众人反应,心里的紧张激动逐渐舒缓几分。李珰难得开怀,即便被人打趣,笑容也淡淡的,不深入眼底。 好吧,我来查查这条线索。李珰关掉电脑,手指点了几个人,你们几个,得加班啦。 正是课题研究组的几个学生。几人隔空相视,无奈地笑着摇头。 会议很快转入下一个主题,关于太子墓密室的发掘。 李珰下台后,郑译起身,同李珰身份不同,他是太子墓考古项目的专职队员,李珰算是外援专家。 当时太子墓的考古工作进入尾声,李珰为了项目上半学年没有开课,正好赶上秋季新学期可以开设课程。没想到临了发现机关痕迹,初步探查后因为赶上开学备课,事情多,后续进程他虽实时关注,却未亲身参与,不免有些遗憾。 机关在耳室上方的壁画上,马儿的一只眼睛用黑色方石内嵌,可按下。耳室地面用整块青玉和白玉铺就,下底悬空,可移动,黑色方石便是按钮。 郑译给出一张模型图,上面红线蓝线清晰规整,数据标注详实。 我们用探测仪扫描了太子墓周围的地下层,尤其是这个耳室附近的土层。以耳室为起点,往东二十米,是长20米,宽约2米的长方形地下结构,应该是通向密室的阶梯,向下延伸。密室本身很简单,东西长约5米,南北宽约3米,形状规整,离地层有40米左右,可能有其他入口,我们正在搜索。 郑译介绍的时候不时与台下进行视线交流,末尾的女学生不知什么原因低着头,郑译不满地皱了下眉。眼神再一转,发现同事李珰虽然看着台上,眼神明显没有聚焦,他不得不自我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讲解太过枯燥抑或数据错误。 各位有什么问题吗?郑译期待地看向李珰。他依旧沉浸在放空状态,没有听到提问。 其他同事补充:如果数据准确,那这个密室不可能放着章怀太子的棺椁。而且,空着富丽堂皇的主室不用,再挖一个狭小的地下室存放也不合逻辑。 又有人猜测:可没可能是太子妃嫔。 《晋书》中记载章怀太子有一妃嫔苏氏早逝,也是史书中记载的唯一一位,章怀太子本身妻妾成群也不一定。 李珰一直没作声,这时已经从走神状态回归正常模式,只是盯着电脑浏览资料,没有参与讨论。 恋耽美 -窥谷忘反(15) 张副所长最后进行总结:不管这个地下室里面是什么内容,我们都要做好保护文物,防止考古过程中二次毁损的准备工作。章怀太子是晋献武帝的嫡长子,墓葬中又存在如此多的疑问,本身意义重大,何况这对于晋朝史研究,尤其是晋献武帝时期的历史研究有重大意义。 李珰,你配合郑译,史料方面的支持要做到位,争取早出成果。 李珰的注意力终于离开资料,冲着郑译、张副所长礼貌微笑:好的,保证完成任务。 无人敢写帝皇书(12) 李珰虽喜杀人,却远不至于到了嗜杀成瘾的地步。这几年头疼的毛病重了,杀念也重了许多。不知哪个是因,哪个是果。 从玉溪河逃出生天后他便发现自己染上一种奇怪的病,有时喜欢极致的静,有时无法忍受稍微安静些的环境,必须有杂音为伴。 玉溪峡一役他们战得很惨烈,死得很耻辱。 满羌守军得知他们的突袭计划,将他们逼入峡谷围剿殆尽。 李珰不愿投降,跳下悬崖,于玉溪河中沉浮了十三日,只觉耳边尽是金戈铁马的轰鸣声,还有血肉撕裂、鼓角声碎。杀人的欲望支撑着他活下来,而河水中的幻境由此伴随他一生。 敲错了,这段是两拍敲一次,你敲成了三拍。 李珰今日难得肯走出厢房,顶着烈日去了东院北边搭的戏台。 更为罕见的,他一改绯袍的鲜艳风格,穿了一身天水青的芙蓉缎,这是西南芙蓉城的特产。 虽然满羌国灭,此等风尚仍然流行。一尺芙蓉缎面值十两,其中天水青的芙蓉缎更是有价无市,毕竟以前是满羌皇室才能享受的贡品。 李珰从未召戏班上台演奏,他也不亲至戏台听他们演戏。因而戏台搭得十分简陋,四方无帷帘遮布,李珰头上系了斗笠遮阳。 负水没好气地回头瞪了他一眼:我这就是两拍,是你数快了!可恨她站在烈日下敲了一上午,饿得饥肠辘辘。 得个音痴当老师,负水不知道一首《入阵曲》得多少时日才能学会。 到了申时三刻,二人几乎练了整整一日,负水终于能够熟练地敲响一首气势恢宏的《入阵曲》。 李珰很满意,晚饭多了一道红烧肉。 夜间,负水还得和沈淮七点灯守夜。 闲来无事时,李珰教了他一套拳法,打起来虎虎生威,小孩儿很喜欢,也不怕他了,日日跟在他屁股后面将军将军好将军地叫着。负水他们看着都觉得心烦,不知李珰为何如此受用,每次笑脸相迎,耐心教导。 负水姐,将军昨天又教了我几招,特别威风,我打给你看! 儿郎满心欢喜地甩手摆腿,招式虽不大连贯,也算有模有样。负水比沈淮七个头高些,拿着火折子点燃廊上挂着的绢灯。末了还得抽空腾出手,替沈淮七热烈鼓掌。 沈淮七年纪小,个子消瘦,负水想让他早些回去休息。 沈淮七一听连连摆手,撩开袍子一屁股坐在台阶上,岿然不动。 三思哥之前说了,你爱睡觉,若是以后守夜同你碰上,一定要留下来确保将军安全。沈淮七是个说话直接的性子。 负水不可置信地怒哼一声,手指抵上少年的脑门:我那是假寐懂吗?要是刺客行刺,我可出其不意,战术懂不懂! 沈淮七不以为然,挥手打掉在自己脑门上死命捅着的大力金刚指,委屈地揉了揉。嘴上仍然不肯认输:可是三思哥说了,你流口水了! 气得负水直直跺脚:哪里来的谣言!她怎么可能会流口水,一定是晚饭没吃饱,梦里的红烧肘子太香了。 那你今晚让我留下,我监督你! 负水坐在台阶另一侧,也没回应他。两人一左一右,稳如磐石,做了李珰厢房前的门神。 月色渐浓,蛙鸣蝉声一点点安抚人心,子时夜寒,沈淮七将褂子盖在负水身上,仔细检查着边角,确定将她包裹得严严实实。 退回到安全地带,沈淮七才敢肆无忌惮地打量负水的睡容,小声嘀咕着:三思哥没说错,负水姐真的流口水! 身后房门拉开,李珰披着外袍,腰间别着银刀,身姿利落挺拔。 沈淮七暗叫大事不好,匆匆起身,正要为负水辩解。 李珰站在廊上,头顶是摇曳闪烁的烛火,将他面容割裂成光暗交织的两面,形容神色皆看不分明,只能听见他语气中的嘲弄笑意。 我看负水的水,是口水的水吧。 沈淮七不知这话是对谁的,兀自将堆到嗓子眼的解释又吞到肚子里,也不敢接话。 将军好像不是特别生气哦。 李珰走下台阶,脚步落在负水身侧,袍边擦着她的衣袂。 他垂眸看着地上之人睡姿猥琐,表情可怖,口齿大张,晶莹的丝线从嘴角边缓缓滑落,引人发笑,却是嘲笑。 我看她改名叫做崔负涎,名如其人,十分相衬。说完,李珰似是十分满意自己的取名才艺,得意洋洋地往院外行去。 沈淮七确认李珰走得远远的,赶紧摇醒了负水。他将刚才经过一五一十、言语与动作高度还原告知负水,她越听神情越发凝重,虽然气恼李珰嘲弄自己,也知是自己睡觉误事。 她练铜鼓其实身体消耗特别大,府内如今人少,杂活筛减许多后日常事务还是安排得满满当当。白日累了,夜间她总是睡不够。 罢了,这事儿是我的错,让他取笑好了。 负水狠狠搓了一把脸,下半夜再也没睡着了。 军中出征前会以《入阵曲》以壮士气。 李珰初始统领流民军时,军中既无战鼓,也无号角,指令示意,皆以青铜钺为号。 直到他解救淮安之困,中央禁军与魏戎大军隔淮水对峙相望,两岸战鼓之声连绵三日不绝。 李珰便在号角连天、鼓声动地的澎湃气氛中杀红了眼,淮水一役,李珰率领三万人马屠绝魏戎五万人。 他已有多年未听过《入阵曲》,这谱子却记得牢。 负水穿了逢年过节才会拿出来的红色锦袍,相比李珰的绯袍,颜色更亮眼些。 李珰这回未去戏台,隔着大半个东院,穿过梅林松樟,鼓声夯实沉重,流畅震撼。不似丝竹管弦的靡靡之声,也没有天地之音的苍茫辽阔,于李珰而言,却是熟悉的魂牵梦萦,熨帖心安。 李珰卧在厢房,门阖上,窗户半开。 他神容安宁,整个人难得全身心地投入一种可靠的舒缓,全身卸了力,自然平躺在床榻上。枕着软枕,只以为他要就寝,一双眸子盯着窗外,廊上明暗交织,无人打扰。 李珰觉得自己的呼吸越来越浅,入睡前的一缕神思还在不安地躁动,好在这次入眠脑海中没有风雨欲来之声。 周管家三人站在戏台下,手里拿着负水的包袱。 两眼泪汪汪倒不至于,多少有些不舍还是真的。负水是周管家一日日看着长大的,他未有子孙,总是将戏班中几个年纪小的看作自己的孩子。 在这奢华恢弘、冷清寂寞的将军府,这点情谊不深不浅,看似与李珰无关,又绕不开这位神龙不见尾的将军主子。 负水已在将军府多留了一日,《入阵曲》她多赠了李珰一曲,演奏了两遍。赶在晚饭前,她离开了将军府。其实没什么值得留念的,她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城东最好的写状人,一篇诉状得十两银子,她没钱,只能自己写。 状告储君对普通百姓而言如痴人说梦,向天子状告太子那便是自寻死路。 负水寻了一条死路,她从没想过谁会给她阿爹的命一个交代,她只是想让世人晓得章怀太子杀了她阿爹这桩事实。 天子堂每月朔日开,负水要等到下个月才有机会。手上银子不多,她没钱租个院子,只能和乞丐们挤在路桥下的简陋帐篷度日。 最近淮安常有黑甲军进进出出,形容紧张,步履急切。乞丐圈算是淮安消息最灵通的一圈人,负水缩在角落听着他们小声议论。 顾将军不行吧,这都增派多少人啦!说话的是个三四十岁左右的男乞丐。 这可是中央禁军,你以为那些流民军比得了?接话的明显年轻一些,声线清脆。 男乞丐一掌拍在年轻乞丐的头上,忿忿谴责道:你这就是没见识了,李珰练出来的流民军,那可是以一敌十。要我说,如今京城里的这些软骨头,比不上靖远军一根汗毛。 负水差点笑出声,将眼前的乱发拨了拨,糊住脸。 她隔壁帐篷的老乞丐拐杖点地,吸引众人视线:要我说,最后还得李珰出马。什么陈家顾家,杀人的事哪比得了匪寇来得狠。 这话便是提起李珰匪寇出身的旧事了。 负水听得心里不是滋味,只觉老乞丐这番作比不大公正,却没有出声维护什么。 人群中全是点头称是之意。 年初李珰攻下豫州,火烧粮仓之事已为天下所知。何况李珰被贬回京,淮安城百姓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乞丐圈里有人提起李珰焚烧粮仓之举,又说屠了整个豫州城,以佐证老乞丐的话。 若不是李珰烧了粮仓,那么多粮食,够多少人吃啊。 这话乍一听没有问题,朝廷也以此斥责李珰。天下百姓都说李珰只管杀人放火,至于济世救民的好事他是不放在眼里的。 负水嗤笑一声,混在讨论声中无人注意。 但逃不过隔壁的老乞丐。 他先前就注意到旁边不知何时新来了个女娃娃,邋里邋遢,几乎整天窝在帐篷里,也不出去挣点馒头钱,倒也没饿死。 你笑什么。 你听错了。负水温和解释,手上却拉起帐篷角,将自己与众人隔开。 如果豫州还是那个仓廪充实的豫州,那么晋国无人可守得豫州长久,魏戎会不计一切代价收复豫州。而晋国有了一个坚壁清野的豫州,后方青州与徐州之地的防守压力却能轻松许多,不少流民可北迁新建家园。 这些话负水忘了是哪日围炉夜话时聊到的。 当时李珰正在豫州作战,除夕刚过,戏班还有周管家围着火炉吃花生。将军府的人多少有点指点江山的气质在,几个老爷们儿聊开了,说起豫州的攻守策略,纷纷表示反正我一粒米都看不到,还不如都烧光了吧,至少地是有用的。 负水在一旁听着,开始只觉残忍无情,后渐渐悟出些头绪。 遣笔作李珰(12) 章怀太子墓的考古项目,郑译领着考古队员在陵墓附近搜索新的入口,不到万不得已的情况,还是希望将太子墓保存完整。 课题研究组的成员被打散,郑明哲和许圣昀跟着郑研究员忙着下地考察;江莱和顾文佳跟着张副所长整理资料,尤其决定研究靖远大将军这个人物后,需要检索的资料范围更大。 崔负献本来是要跟着修复师整理出土文物的,现在被李珰带着查阅史料,日夜兼程,力图早日发现蛛丝马迹。 两人在研究所的资料室暂住下来,崔负献看着脚边的行李箱不禁感慨自己的先见之明。 出乎意料地,两个人单打独斗,彼此交流甚少,崔负献没有向李珰汇报,李珰也没有给崔负献指导。 两个人几乎毫无交流地平静度过了三天。 翻阅了晋献武帝时期现有的文字材料与文物资料,毫无线索。别说没有李珰这个人物,晋朝前后近两百年的历史,从未有过靖远大将军这个名号。 怎么看都像是自己的先祖沈鹤春杜撰出来的,只不过碰巧和太子墓出土文物上的图案撞型了。 崔负献正盯着电脑出神,桌角被人叩响。 吃饭了。 李珰脸上有些疲色,白皙皮肤上终于有了些成熟韵味的点点清渣。 崔负献瞄了一眼手表,十二点,又错过了她习惯的饭点却没有察觉。崔负献拿起外套,小跑着跟上。 今天淮城下雨,气温骤降,十月下旬,淮城的天气才开始稳定在秋天。 郑明哲他们难得没有出工,几个人围坐在李珰身边,开始就章怀太子闲散地聊起一些想法。 司马烠薨逝不久,献武帝也驾崩了。他的明陵是孝闵帝修的,太子墓规模也不小,那个地下室应该也是他在位期间修的。郑明哲总是先发言。 他为啥要在他哥的陵墓里挖个地下室啊?顾文佳拿筷子戳着米饭,难不成放着怕被人偷的宝贝? 恋耽美 -窥谷忘反(16) 这倒还真有可能,毕竟章怀太子墓本身就是被盗后展开的抢救性发掘。 崔负献和李珰都安静地吃着辣子鸡。李珰还好些,作为导师,时常在学生发言后点头或摇头,给些回应。崔负献倒是一头扎进饭盘,游离在话题之外。 你今天很安静啊,是不是看资料看得累了。李珰觉得自己有必要关心一下。虽然她素来是娴静有礼的个性,现在却是情绪上有明显的低落消沉,导致抑郁寡欢,默不作声。 他想,是不是工作没有获得相应结果导致的成就感低下。 果然,她给出的回答在意料之中。 没有,就是感觉查了这么久,一无所获,是不是自己给了一个不好的意见。 两个人的声音都压得很低。旁边四个人还在兴致冲冲讨论乃至八卦起司马皇室的爱恨情仇。 李珰看着手里的筷子在饭盒里画了个圈,安慰人这件事他着实不怎么擅长。 你是很希望这个人真实存在吗?他想了一个切入口。 李珰记得那天二人回校的路上,她以一种自我怀疑的语气提问,也因为这个人情绪莫名变得低落消沉。 崔负献握住筷子的手微微发力,混沌中她飞快厘清逻辑,给出一个合乎情理的回答。 嗯。现在否认的话便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我从小看着那本书长大的,那一页我翻了不下上百次吧。以前没觉得什么,现在突然出现一个东西,证明它存在过,心情多少有些激动。 李珰不知道她说的它存在过中的它指的是什么,只能安静听着她的自述。 而且,我来淮城大学后机缘巧合之下加入了老师的课题组,老师也叫李珰,感觉有些东西像注定了一样。 崔负献知道,这世上重名的人太多太多。一个简简单单的名字是不足以扣动她的心弦的,她很清醒,一直都是。 她飞快瞄了一眼李珰,他虽垂着头,筷子规律地在盘子内打着转,认真听着她说话。 这个人不仅和他有着同样的名姓,生活、工作,处处和千年前的那段光阴勾连。所以,很多时刻让她恍惚错愕,心神震动。 李珰没有点评她的心路历程,像他惯常会的格调,冲她温和一笑。 午间好好休息一下,也许下午会有好消息。 说的话总是很神秘,让崔负献找不到前因后果,又慎重期待。 崔负献想,她中午又要失眠了。 无人敢写帝皇书(13) 七月初一,淮安城的日光罩上火气。 负水将鼓槌装入腰间的囊袋,沿着淮安大街走着。这次她没有左看右看,欣赏各个店铺的新鲜货。目光所至,便是宫城高耸巍峨的灰质城墙。旁边,是金碧辉煌的天子堂。 负水没有直奔入口,依旧绕到惯常歇脚的小巷,坐在檐下。平日摆在巷子外的烧饼摊挪到了巷子开阔处。今日巷子比之前热闹,挤了不少人头,无人敢越过黑甲军的防线,多迈出一步。 小巷尽头可以瞧见天子堂朱红华贵的大门,内里是青灰色的玉石阶。离得远,看不清金玉鼓的具体样式,好在日头辣,照得堂内金光闪闪,不可直视。 负水确认情况后就要往巷外走。烧饼摊的摊主认得她,热情招呼了一声:崔姑娘,今天不买烙饼啦! 负水闲聊时提起自己姓崔。 负水冲他淡淡一笑:不了,生意兴隆啊! 负水解了外袍,只留一件白色的里衣,囊袋依旧绑在腰上。她将状书仔细收入心脏处,手按在那儿,轻抚了片刻。 三百步,不算长。 负水刚越出一步,为首的黑甲军双戟交错,无声冷漠地拦住她。 不同于李珰的绯袍,黑甲军着玄衣黑甲,持长戟,左佩刀,右佩匕首,兜鍪上方嵌红缨。 此地不可擅闯。 那便是能闯。 负水双膝跪地,双手交叠,躬身,额伏掌间,三叩首,起。 民女崔富水,淮安人士,含冤蒙情,谨请圣听。 那士兵脸色闻之一变,眼神示意同伴赶紧禀报,手上的长戟点地,锋刃阴寒,拦着崔富水的路。 富水身后已有百姓攒动,刚才堵在巷子里围观的人纷纷赶到大街上,或附耳议论,或环臂冷看,或惊叹错愕,或笑意嫣嫣。人群中议论之声渐起,天子堂前很久没这样热闹过了。 黑甲军迎上前,将围观人群拦在长戟之后。 富水解下囊袋,双手呈上握了六年的胡桃鼓槌,举过头顶,脖颈却卑微地垂下。发尾没入颈间,掩映着弯曲的弧度。 民闻天子堂前有圣音,今请入天子堂,鸣圣音,辨是非,陈曲直,体恤民女失孤之痛,罹难之情。 刚刚离开的卫兵很快赶了回来,附在那人耳边说了什么,两人神色俱是为难。 为首的士兵依旧严肃冷漠:你可有陈情诉状? 有。 那便呈上来,先由主事官阅览后方可评判你是否可入天子堂。 也合乎流程,天子堂自然不是什么冤情错案都可入堂升鼓。 《晋律》载三请。 一请冤情蒙昭得三进不平不理,即案件经过县郡州三级申诉后仍觉判理不公亦或官府不受理之时。 二请上官妄杀迫命奔容身之地,即审判官员徇私枉法迫害性命之时。 三请八议内动尊卑滥杀错刑,即与天子有关的八种尊贵之人,妄用贵贱之别滥杀无辜、擅动私刑之时。 三请布告天下是昌邦二十年,也就是十年前的事了。这还是第一回派上用场。 富水抬头迎上那人审视目光,没有半分退怯:敢问天子堂的主事官是哪位大人。 卫兵不知她为何问这么一句,只希望大人名讳能将她吓走:自然是杜象礼杜大人。 杜象礼,中书省舍人,陈善舟的外甥,本家是世家之一的会稽杜家。杜家虽不在中枢淮安,但在江淮地带扎根百年,底蕴深厚。 富水面沉如水,声音镇定:民女记得《晋律》所载,天子堂由中书省长官中书令大人亲自顾看,位同金銮殿。若有奏请,由中书令大人判定后直接呈禀圣上。若民女所记无差错,如今就任中书令一职的是沈静方,沈大人。 一席话说得有理有据,态度不卑不亢。卫兵的脸色愈发苍白。 天子堂十年未启,他们只负责守卫之职,每月只有杜象礼杜大人来往一二,对于律法所载也只清楚表面几句。 围观的百姓将街口堵得水泄不通,卫兵正不知所措,只想着拖延时间通禀贵人,故而态度强硬道:不论是谁,你需先呈上诉状,自会有人受理。 若他不提杜象礼,富水或许会将诉状交给他。可惜,若这人以私人威名压迫陈情百姓,富水自不会轻易将身家性命托付于他。何况此事干系重大。 不见到沈大人,我实难将状书托付。富水直接顶了回去。 若是只她一人,卫兵早已将她扣押拿下,哪里会同一个小姑娘费口舌。可怕在天子脚下,百姓眼前,若他徇私枉法,定是不出一日便丢了性命。 天子堂十年未有人奏请,不想从哪个犄角旮旯缝里跳出个不要命的姑娘家。 天子堂前,闲杂人等一律不准靠近。 冷冽如寒冰,气势之盛,做好赴死准备的富水也为之一震。 未见其人,红缨越过人潮,醒目地、骄傲地扬起。甲胄低沉的嚣叫之声抓耳,来不及抬眸看清面容,黑甲鳞片相接,漆黑如墨,偏偏边缘处光滑流畅,银光闪烁。 来人似乎比李珰还要高些,气质风华,动人心神,是畏是惧,不可亲近。 顾家有子名灵山,清贵高冷,卓卓英才,世无其二。即便是一母同胞的弟弟顾灵泉也难及其十成之一。 无凭无据,擅闯天子堂,煽动民意。来人扣押。 长剑寒光抵在富水下颌处,她能感觉到,只要自己稍不留神,便能剌出一条血口子。 将军是要违抗圣意,将民女私自扣押吗?富水艰难地梗着脖子,手上的鼓槌依旧高高捧起。 顾灵山眼神颇为不屑,应当不是故意表现。他居高临下俯瞰着她,眼睫自然下压,显得漫不经心。加之气质高冷,仿佛视线所至,不过蝼蚁。 那我问你,你状告之人是何人,陈冤之情是何事。何以不交出状书,任由百姓围观做戏。字字落在实处,指控她的罪行,也给了她话机。 富水高声阔论:我状告之人,是章怀太子。我陈冤之情,是他滥杀我父。 刚才冷静自持、威仪不可侵犯之人,眉眼一动,已有震惊神色。 人群中很快爆发激动热烈的议论声。 剑又进了方寸,直抵她的喉间。 状书何在。 不见沈大人,民女实难托付。 顾灵山不觉她的话有什么威胁,只知道脚边之人有些难缠。 既如此,去天牢里等也是一样的。来人,押送天牢。 天牢阴冷,富水踏进去没走几步便重重咳了几声。许是见她为女儿身,又衣着单薄,无人搜身。当然,也没什么怜香惜玉之举。 她被单独关押在最里层。 富水乖乖缩在草垛上,发丝散落,遮住半边脸。牢房外顾灵山吩咐着什么,几个人的目光不时扫过她。她趁着间隙,飞快地将状书掏出,塞进口中咀嚼吞咽。 顾灵山甫一眨眼,察觉她的姿势有些怪异,发丝横在颊边看不清脸。 下一瞬,他似有所感,大步流星地冲了进来,拇指用力,将她的脸死死扣在虎口关节中,眼神淬着寒冰:吐出来,不然我立刻杀了你。 富水艰难地将最后一口咽下,她感觉自己呼吸渐窒,对他的威胁未作出丝毫反应。 顾灵山原本想在事情扩大前拿到状书,若之前不能确定什么,她如今举动已然暴露背后确有一个值得堵上命的故事。 他松开手,富水的脖颈上留下半圈弧形血痕。 将她带回地牢,放出消息,天子堂前之人污蔑太子、畏罪自杀。 富水已经没有力气了,她几乎被人拖着,膝盖在地上摩擦着砂石,血浸红了布袍,她也不觉得疼。 顾灵山的身影逐渐变为黑色小点。 富水想,自己还是第一次见到世人艳羡、赞不绝口的世家贵公子。可是朗朗如玉、风华绝代的顾灵山,顾家的嫡长孙,也不过如此,一样地徇私枉法、滥动私刑。 顾灵山怒意未消,声音带着沙哑之色。步履间腰上的令牌轻微摆荡,印着一个古朴端正的中字。 我下次回京之前,若得不到想要的消息,你知道后果。 落后一步、谨小慎微之人,是顾家的家臣。这般,顾灵山便是要私审崔富水了。 遣笔作李珰(13) 吃完饭,师兄师姐们跟着研究所的同事各回各地。 从食堂到资料室,要绕过大半个研究所,崔负献跟在李珰身后亦步亦趋。 雨停了半个小时,研究所大门前的空地上雨水汇成细涓流入排水渠,路过的人都很小心,跳着脚避开这些危险地带。 崔负献正随意扫视着路边风景,保安室的闸门边一人撑着红伞格外瞩目。 崔负献追逐着那抹靓丽身姿,不由得惊叹研究所内还有都市丽人般的研究员。一开始她只以为是访客,那人从驼色的风衣口袋中掏出通行证,闸门滴得一声,认可了她的身份。 波浪卷的长发,随着步履摇曳,姿态动人。红伞将那人面容掩去大半,崔负献看不清,从其摇曳生姿的自信张扬中,推测那人一定是一位明艳美人。 美人朝着他们款款走来,眉眼飞扬,笑颜明艳。 李珰,好久不见啊,又回队里啦?她冲着前面温文尔雅的男人笑着挥手,言语间神情自然,流露出亲近之意。 崔负献暗暗落后几步,为两位才子佳人留出空间,同时暗地观察着李珰身边罕见出现的同龄女性。 李珰只是礼节性地回礼,笑容浅淡:你的项目结束了? 二人并肩而立,在走廊的边缘地带笑着攀谈起来。崔负献只得先行上楼,结束看戏心态。 恋耽美 -窥谷忘反(17) 张怀乐刚刚从西安出差回来,直奔研究所。 她笑着打趣道:也就只有你有这么大面子,我家都没回,车还停在外面呢。 李珰真诚致歉,觉得是自己催得急了。 这回是我欠你的,动用你的上班时间忙我的项目,改天请你吃饭。 张怀乐惊讶一笑,眼睛不由得瞠圆。开玩笑,李珰是出了名的不浪费个人精力用于社交活动的死古板,两人在研究所结识也有三四年了,这还是李珰第一次开口说请人吃饭。 惊讶过后,她不得不低下头,心下将这个信息细细体味,嘴角渐渐挂上一抹娇笑。为了掩饰这抹不自在的表情,她用手指勾着头发,慢慢整理着。 李珰社交时间虽是不多,与人打交道通常是正经事正经办,尤其和异性,几乎少有工作外的联络。但这并不意味着在理解人性、体察情绪方面他是迟钝的,相反,他通透敏锐的个性让他总能第一时间识别到对方情感上的微妙变化。所以,他会直截了当地采取行动,将关系推到合适的界线外。 张怀乐是研究所公认的美人,不同于大家简朴低调的穿着,她常常打扮亮丽,衣着时尚,同社会上对历史研究学者的刻板印象很不一样。 李珰见到她第一面的时候还挺惊艳的。 张怀乐从旖旎心思中缓过神,开始小心翼翼地试探:那,明天晚上如何? 李珰垂眸迎上她探究的眼神:可以。 张怀乐笑着扬扬手机:那电话联系。 红伞再次撑开,羊皮靴毫无顾忌地踩在雨水汇集处,鞋底的跟有些高度,完全不必在意这些细末雨水。而红伞,只做烘托气氛之用。 李珰在她走出闸门后才收回视线,手机响起提示音,他解锁查看,电子邮箱提醒有一封新的邮件待查。 从资料室的北边窗户向下看,崔负献将二人聊天告别的全过程收入眼帘。她其实只是单纯好奇是不是叫李珰的人都比较断情绝爱。 现在看来,自己的老师并不缺少女人缘,纯粹在于他自身事业心过重。 得出一个没什么意义的结论,崔负献回归自己的办公桌,开始思考李珰所说的好消息会是什么。 下午两点,午休时间结束,雨好像也准点上班,大风裹着雨滴狠狠拍在玻璃上,带着一股席卷一切、势不可挡的气势,叫人胆战心惊。 对面的座椅空着,李珰没来,崔负献盯着玻璃放空,耳朵灵敏地工作着,体味风雨交织中的恢弘音律。 记忆中将军府的回廊很宽敞,松樟高大,雨水近不了门窗的身。旧时阆苑,只有树木招展、与风雨抗争的婆娑曲调。于是翌日洒扫之时,遍地狼藉,总惹人心烦意乱,戏班里的人常常因为地盘分割不均吵架,但吵架说了哪些话,她却是记不得了。 崔负献不敢在众人忙碌的背景下放空太久,认命地再次打开电脑,这次没有检索晋朝史料,进入研究所的数据库开始查阅唐朝最新考古资料。 一楼的会议厅,研究所几位专家正听着李珰的临时报告。张怀乐传给他的资料,提取核心内容后被投放到屏幕中央。 张副所长坐在正中间,神情凝重,钢笔点在会议桌上,随着他语音作出相应的动作。 那,西安那边给出的结论,已经确认这把青铜钺出土于晋唐朝地质层,而且上面的铭文指向一个史料中查阅不到的人物。 李珰觉得自己的阐述已将逻辑理得十分清楚,他点头回应:目前那边的研究情况和我们很像,我开始也没留意到,但没想到一本名帖录引出李珰这个人物,现在看来书中记载与出土文物契合,应当可以认定 李珰在这里停下,喉头滑动,下一秒手指摁下按键,幻灯页旋即切换,画面上是两张图片。左边是出土文物的局部放大图,右边是名帖录纸页的扫描图片。 李珰刻意放缓语速,压低声线,红色光点跟随他的回答在画面上形成一个圈。 靖远大将军李珰,是存在的。 话音落,李珰忽然想起那天夜里崔负献说的话,他那时半是安慰地回答说,从情感上,他相信某个人的存在。如今,几条线索在这一时空交汇,拼凑出李珰这个人的一抹剪影,不立体形象,像是水面上的月亮,看的见,却没有实体的温度。 但他的确存在。科学地存在了。 郑译笑了一声:倒真让你小子查到了。 李珰收回思绪:运气好。 台下的研究员开始一轮讨论,一个通过考古横空出世的历史人物渐渐有了轮廓。尤其是尚有一个未现世的密室,考古队开始将方向锁定在李珰这个人物上。 张副所长拍了拍李珰的肩膀:你去一趟西安,将这把青铜钺的背景资料查清楚。我们现在还不能确定地下室里有什么,若这个李珰真是献武帝时期的重要人物,研究价值不用我多说吧。 李珰从善如流地点点头:我知道,我会尽快出发。 会议结束后,李珰在会议室多留了一会儿。 【抱歉,临时出差,请吃饭的事得推迟了。】 李珰面无表情地敲着键盘,安静等待着回信。几乎是消息发送的下一秒,被临时放鸽子的人心情貌似愉悦地回复了好几条。 【没关系】 【我等你】 【路上小心】 聊天界面除了刚刚的几条,中间突兀横亘着一条浅底小字,标注着上一次聊天的日期时间。 差不多是三个月前,章怀太子墓的现场考古工作进入尾声,他的生活作息有了调整空间,张怀乐第一时间表示了对他的亲切关怀。 【你最近有时间了吧,我请你吃饭好不好】 下面没有李珰的回复,可能是忙忘记了。 资料室的一角,崔负献将下载的资料分门别类拖进文件夹,她的权限只够在研究所配的电脑上浏览,资料拷贝或是打印一类可能导致信息流出研究所的行为权限,得到李珰这个级别才行。 崔负献没有注意到李珰已经回来了,她习惯性地望向对面,故而撞上了李珰投给她一个意味不明的眼神。 虽然这样形容有点不大尊师重道,谁让李珰的表情的确一言难尽呢。那个眼神,有点像捕食者的引诱。 她不清楚只一个下午,李珰的气质怎么来了个180度极速大拐弯,正猜测着是否是午间那位偶遇的美人造成影响。 李珰总能说出一些猝不及防的重磅消息打乱她的思绪。 你说的靖远大将军的事有眉目了。他好整以暇地瞧着她,不过,我们得去西安一趟。 崔负献震惊之下打翻了手边的水杯,还好杯盖习惯性地拧紧。毕竟,他们是在纸堆中谋生存的人。所以,崔负献扶起水杯的动作还算从容。 她该多追问些什么,可是很多事情在这一秒都不重要了。 那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李珰看着她不算惊喜的表情,忽觉意兴阑珊。 明晚出发,这两天把工作还有学校里的事处理一下,我准你两天假。 沈丹还在外面一周游呢。 老师,那,《将军名帖录》还用得上吗,我打算在出差前送我妈回家。 如果用不上,是不是可以说明,有了其他更为有力的证据。 李珰慢条斯理地给出了满意答复:当然可以,我待会儿领你去取。 崔负献心里涌起一股暖意,原来所谓的好消息便是这个。 无人敢写帝皇书(14) 太子母舅、大司农高琦因贪污军饷、渎职欺上被处以绞刑,满门抄斩。 这虽是轰动一时的京城大案,倒不足以令某些人流连忘返般关注了整整七年。 在某个圈层内,对于这桩案件后深深浅浅的利益纠葛心知肚明,于是隐忍蛰伏,只待一朝得势,一击必中。 这是四王针对章怀太子司马烠的联合绞杀。 能让淮安四大世家站在同一战线且合作无间的利益并不多,所以昌邦年间,这是陈刘顾张第一次联合共抗皇权。 皇帝有意削弱四王实力,将天下十三州尽握己手;章怀太子自十岁步入朝堂、摄理政事,与世家势力抗衡多年。所以高琦死,李珰生。太子只能择其一保之。 按理,一命换一命,尘归尘,土归土。偏偏细节处盘根错节,引人流连忘返。 比如,李珰何以统率一支秩序井然、作战有素的流民军大杀四方。 豫州平定,淮水北迎来流民北迁热潮。但北迁条件苛刻,流民需持户籍证明经朝廷核准后才可集体放行。百姓一边不满朝廷政令,以为故意刁难;一边伪造证明希望分得土地安家乐业。 很快,淮水北岸爆发乱潮,无法北迁的百姓纷纷宣扬要南渡淮水,攻入淮安,找朝廷讨个说法。 朝廷一边安抚,一边派兵镇压,软硬兼施,好歹将流民控制在淮水北岸。不想多年前经由章怀太子荡平的匪患之祸复起,中军校尉顾灵山领一万禁军上山剿匪,陷入流民乱潮之中,孤军无援。淮安城门口一日三道军报,越催越急。 流民之乱与匪寇之祸迭起,不仅仅是派何人镇压之事,稍失分寸,淮河北岸数十万百姓或奋起抗争,力渡淮水,届时淮安骚乱,又是一番动荡波折。 御花园亭台水榭间,皇帝身后随驾一众朝臣,皆垂头拱手,姿态谦顺。 李三思立于圣驾右侧,紧跟圣驾的是大司空沈咏年,白鬓银髯,步履蹒跚;尚书省六曹主事官皆在,抱手缓缓跟随。中书令沈静方为避嫌落在末端,站在李三思之前,神态凝重。 战事紧急,皇帝却没有讨论用兵之计,侧身垂问仍是早年间章怀太子已提议过的流民南渡之策。 淮安众人知晓将流民强制留置在淮水北岸非长久之计,然朝中重臣对此争论不休,一直未有定论,更不必说有何南渡良策。 除靖远军征召流民充任散兵,倒未有其他人对流民有何过问之举了。皇帝在此时机提起南渡之策,便是心底有了定论,只垂问具体方略。 度支曹主事官王昭海率先回话:回禀陛下,流民南渡非一日之功,南方十三州各州安排多少人口、每人分得多少田地,这些都需各州州牧上呈地方情况后一一商榷。 沈静方说话总是温文谦和,即便是朝堂上与人辩论,也侃侃而谈从不红脸。 十三州各地情形六曹皆有记载,一年修订一回。若由朝廷统筹,依各州情形定下纲要,想来也不是难事。 王昭海哑口无言。一众人规矩地跟在帝王身后,讨论暂时搁浅。 皇帝毫不避讳问题症结所在,一步一句,每句话分量颇重:十三州中唯江州、荆州、益州为重,越州虽地远,然地博物广,人口较之稀薄。若这四州择其一牵头为表率,南渡之事则可解。 御花园跟着的都是皇帝心腹,与四王世家分庭抗礼。皇帝点明南渡之事关节所在,便是让他们从这四州中择其一攻破难关,拉拢势力,顺势而为。 故而有大臣剖析建言:江州毗邻淮水,有迁民之便,然刘家素来明哲保身,轻易不入中枢。荆州、益州地大,南迁需溯长江而上,恐有诸多变数。越州地远,地广人稀,如今顾灵山陷于淮水动乱,或是良机。 这便是委婉说明目前容易拉拢的且南迁之事便于操作的只有越州顾家。 皇帝顺势抛出军政之急问,语气却毫无焦灼意味,甚至有些笑意。 那依此情势,该派何人襄助中军? 一众大臣眼观鼻鼻观心沉闷得很,皇帝威严之声从前面悠扬而至:李三思,你说说看。 李三思不紧不慢,款款作答:陛下有识人辨才之能,选贤任能之事非是君忧,臣不敢妄作分担。 这话听得舒坦。 皇帝心中早有人选,此问不过特意针对李三思考验一二,皇帝满意地点点头,圣旨很快定下:那便派李珰吧,他赋闲在家数月,该是给个改过良机。先加封他做个右军校尉,领兵一万,同顾灵山协同平定淮水之乱。 御花园的石径快是要走到头了,李三思手掌在袖口间挣扎了片刻,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双手握拳,决定崭露锋芒,不掩才情。 陛下,臣以为南渡之事未必悬于四州。 一言既发,君臣皆是错愕惊讶,侧身看向末尾芝兰玉树的少年人。尤其是皇帝与举荐他的沈咏年,目含精光,期待他给出一个别具一格的见解。 微臣听闻羌州之地暴动犹多,若南渡之民安置在羌州,一来可驯化融合羌州遗民,二来绕开世家,于羌州培养新的势力,安定西南之境,拱卫淮安北宸。 恋耽美 -窥谷忘反(18) 满羌国灭后旧地设羌州,因其遗民风俗习惯与晋国迥乎不同,一直由满羌贵族担任行政长官,军事上由益州卢仲之遥控。虽如此,七年来羌州时有反抗晋国政权的暴动事件,大大小小平息了不少,不至酿成大祸,却让朝廷头疼已久。 但羌州离淮水甚远,便是西迁,人力物力耗费之资又是一笔难算的账,故而没人联想到将原本的南迁改为西迁。 李三思提出西迁之计并不稀奇,关键在于他给出了解决西迁之难的合理方案。 羌州暴动,由来已久。我朝流民之军,亦设置多年。平羌战役也有流民军之功。陛下可选任能将,布置流民军,先期编入军籍开征羌州,以作定局之用。而后西迁,固有保障。一举两得。其中资费,或由朝廷拨给,不足之数,可效仿靖远军,由沿路各州补足。 大臣们自觉散开,皇帝踱步站在李三思身前,少年跪伏在天子脚边,一席话说得不紧不慢,条理清晰,句句切实。 李三思此举几乎在悬崖边游走,之前皇帝正借问淮水之事考验他,后者马上再举对策。虽然字字句句未提到某个人,可总是让人不自觉地联想到,李三思出于靖远大将军府;而朝廷若有意彻底平定羌州之乱,唯昔年亲手倾覆了芙蓉城的少年将军莫属。 皇帝没什么情绪起伏,俯视着脚边谦卑恭谨的臣子,他钦点的中书侍郎,淡淡开口:起来吧。 内侍拔高嗓子传令:起驾回宫! 臣恭送圣驾。 李三思宫礼行得周全,实则后背浸了冷汗,双股战战。他不敢流露慌乱之态,同其他大臣一样,翩然起身。 沈静方一直站在他身前,大臣们由内侍领着出宫,李三思跟在他身边,沈咏年冲他点点头,又摇摇头,不知心中作何感想。沈静方倒是拍了拍少年人的肩膀,宽慰说不必忧心。 李三思却不是因为陛下猜忌而担忧,他只是紧张,这番话他打了多次腹稿,今日才能流利自然地吐露清楚,他怕人前失仪,惹人发笑。 内侍领着他出了宫城南门,中书省的传令官打马狂奔,手中端的圣旨平平稳稳。出了南门,直接转弯向右去了。 李三思在街口站了一阵儿,马儿在金匾青阶前停下,黑甲军盘问了几句,急匆匆入府通禀。片刻后,为首的卫队长召集人马,列一字长队离开了。 传令的张信已是李珰熟识,靖远军的军情急报早年间由他负责呈禀皇帝,又执笔圣旨传达军令。李珰并未让人入府宣旨,自己换了官服在府门口恭迎圣意。 李珰在京城能聊上几句闲话的旧识不多,张信算是其中之一。宣旨后,张信扶着李珰站起,言笑晏晏,颇有几分真情流露之意。 恭喜李将军了,算是拨云见月,更进一步。 右军校尉的品阶虽比大将军低了几层,以李珰出身,能执掌中央禁军身份上却是更进一步,说明天子垂青,颇为依仗。 哪里。还得张大人劳累一趟,可惜府中残破,不便相邀。不然,定是要与大人把酒言欢一番。 张信打量了一眼内庭,确是杂草丛生,枯叶遍布。 李珰吩咐周管家替张信牵马,二人把臂偕行,从门口到巷街的一段路走得拉拉扯扯,像是多年故友重逢,举止亲密,相谈甚欢。 终于快要上马,张信忽然面露落寞之色,语气戚戚。 可惜将军今日风光,太子殿下若是得知,定会上府恭贺,也让将军府热闹一回。 李珰惊讶一问:张大人这番话却是何意? 张信惊叹一声:将军难道不知道吗,月初天子堂前有人诬告太子,虽那人畏罪自杀,京城百姓风议,陛下以为太子德行不昭,下旨将太子禁足一月。 李珰没说什么,脸上却不似刚才那般和颜悦色。 李珰赋闲在家,朝中消息未曾关注,今日还多谢张大人如实相告。 将军同太子间的深情厚谊天下谁人不知,今日将军之喜也是太子之喜,将军宽心。张信说了一番宽慰人的话,见李珰神色依旧冷淡,不再过多停留,飞身上马,疾疾如风,很快消失在巷口。 李珰将圣旨交给身后的周管家。自己负手而立,仰着头凝视着头上高悬的金匾,气派如昔。 黑甲军撤走后巷道空阔,二人一时间还有些不大适应,周管家觉得是时候招些新人入府充实一下冷清了半年之久的将军府。 将军,是否需要召派些仆役、侍卫。 李珰挑挑眉,语气漫不经心:算了吧,养着这几个人足够了。 因为着官服接旨,李珰腰间未佩上熟悉的银刀,往日左侧悬挂令牌的地方如今又多了一片玉钩,挂着金色令牌,写着方正醒目的右字。旁边凑着的一块更加精致些,花纹繁复,中间刻着淮安字样。 李珰拎起令牌上的金线,颠了颠分量,转手又将绳线缠在指尖,将令牌灵活地甩起,于空中旋转成层层圆圈,整个人气质突然变得有些吊儿郎当。 去寻辆马车来,本将军要出门。 管家一听便知大事不好,李珰鲜少用本将军这个称谓自称,何况是面对府内人。怕是要摆出格调,修理什么人了。 那,需要派些人手吗?周管家操心,多问了一句,临时花点钱找些打手不是难事,虽然自家将军武艺超群,难保对方不会以多欺少。 李珰睨了他一眼,思考了片刻后浅浅点头:把府里那两个捎上。 说得便是郑云和沈淮七了,将军最近教了他们一点武艺,看来是早有筹谋。不过那两鸡崽子能帮得上忙? 周管家一边腹议,一边按照李珰吩咐紧锣密鼓地布置安排,马车华贵,撑起将军府门楣格调。 遣笔作李珰(14) 沈丹女士少有的好说话时间都是留给传家宝的。搁在平时,崔负献敢打电话打扰她的娱乐生活,多半会处以晚饭自己做的极刑。 崔负献因为出差时间赶,不得不腰斩了母亲大人一周游的完美旅行,并催促她赶紧收拾行李赶回老家。 旅行三天,沈丹团购了不少礼物,行李箱来的时候还能放下红漆檀木方盒,现在为了礼物得多购置一个大号行李箱。传家宝总是贴身带着走的,不便托运。 崔负献念了研究生后假期多要参与考古实践,这两年回家的时间少了,平日上课研究时间安排得满满当当,沈丹和她爸也不好多打电话问她些什么。崔负献从小到大主见强,没让他们操心什么。如今终于有了婚姻大事这个主题,做父母的有经验,也有发言的立场,聊天总是能拐到这上面去。 崔负献坐在床边叠着衣服,沈丹悠闲地卧在席梦思里,脖颈上挂着新采购的自动按摩仪。 献献,你现在都二十四了,年底得二十五了。楼下李阿姨家的小张,你们小时候还玩过的,有印象吧,孩子都生了两个。沈丹嫌弃地看着自家丫头,模样标致,就是个性闷了点儿,你呢!你现在恋爱都难! 沈家虽家风严格,沈丹女士作为离经叛道第一人对女儿的恋爱问题十分开放,从不限制她早恋。如今念叨着她恋爱结婚,不过是二十多年来第一次有了传授经验的契机,沈丹作为语言爱好者,终于在自家女儿身上感受了一把父母操心的极致体验。 若是平时,崔负献敷衍几句便过去了,她也不想和沈丹多聊这些。 她出生后不久,那些记忆渐渐觉醒,说来奇怪,刚开始她只以为是梦,没过多久,意识到这段经历的不同寻常竟能自然镇定地接受,并且对所有人保留了这个秘密,包括父母。 这些年,她孤身一人背负着秘密生活成长,有时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谁,该以哪个身份活着。同龄人思考青春校园恋爱的浪漫时,她已能感慨这世上会不会有另一个李珰。 所以自然而然地,她找到了一个平衡两种经历的方案,她要找到李珰,靖远大将军李珰,还有前世的自己。她还没有想过如果没有崔负水,自己现在的人生会有何不同。 是否会像其他女生那样,经历一段青涩恋爱,在各种人生岔路前纠结不安。 禅说,烦恼即智慧。 崔负献觉得自己唯一的烦恼不,这不可假设,二十四年的人生,她一直以此为指导生活,没有什么烦恼纠结,自然拥有的智慧也不多。 可是随着年龄越大,生活需要的智慧越多,崔负献无论如何逃避,总有世俗的平常人提醒她,她是时候想一想,自己该做什么了。 基于人类繁衍存在的婚恋问题,任何人一辈子总得遇到一次。 手上还在仔细折叠着风衣袖口,动作明显缓了下来。 是啊,人生几十年,难道自己困在崔负水的记忆里永世不可翻身吗? 她是个有主见的姑娘,自然不能。 研究生报考的时候她在淮城大学的官网上看到了李珰的资料,那一年,电视上播放着章怀太子墓考古发现的新闻。她几乎毫无犹豫地填下招考志愿,并且心里有了想法,成全了前世的崔负水后,她得开始全新的属于崔负献的人生。 该给沈丹交个底。崔负献认命地舒了一口气,心里打磨着措辞。 妈,我知道的。遇到合适的,我会努力的。她冲沈丹狡黠一笑,你放心,你女儿这么多年,想要的东西还没有失手的呢! 那是!沈丹看她终于有了松动,以为是自己的谆谆教诲起了作用,欣慰地笑着,手掌温柔地拂过她的发尾。 其实我和你爸都舍不得把你嫁出去,说这么多也是过过嘴瘾。你自小有主意,没让我们操心过。我们既希望能帮上你一丁半点,更希望你顺风顺水没什么烦心事。沈丹的声音逐渐哽咽。 崔负献停下动作,身体滑入棉被,拥住她,轻声细语,有些撒娇的说:哪有,你们给了我生命,我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是你们给的。她的手掌轻轻拍着沈丹的背,文艺工作者沈丹女士有时是很感性的。 崔负献单纯觉得自己比记忆中的崔负水幸运很多。 沈丹扳正女儿的身体,牢牢握住她的手,严肃正经地望着她,决定将自己毕生绝学传授,语重心长地开口:献献,你知道妈妈是说不出什么大道理的。你如今长大了,独立了,以后还会有自己的家庭。 本来想等你生日再和你说的,你要记住,婚姻不是雪中送炭的必需品,它是锦上添花的礼物,是让你的人生更加幸福、圆满的礼物。 虽然很多时刻婚姻不能像人们期待般美好,却仍然应当保留它被信仰追捧的神圣本质。人的缺憾不影响人的美好,在于我们如何倾心对待。 母亲的面容不知不觉间染上柔和的光晕,声音愈加温柔细腻。 它只是人生一小块拼图。如果你觉得自己一个人就能过得很好。沈丹给了她一个拥抱,紧紧的,我和你爸也相信你一个人也会过得很好。如果你觉得已经很幸福快乐了,其他的拼图已经足够让生活圆满了,不必去强求,我们都支持你。 崔负献将头埋入母亲肩颈间,喉头酸涩不能出声,只能呜咽着吐露一个沙哑的短音:妈妈。 这一秒,她真的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最幸福的人,她的拼图已经足够完整了。 好了,我们赶紧收东西,不然赶不上飞机了。沈丹松开她,起身开始利索地整理衣物。 在机场送完沈丹,崔负献的飞机还有三个小时起飞,她自觉等在入口。 李珰打的出租车,后备箱上放着两个一大一小的行李箱,小的是崔负献的,她之前收在研究所的那个。 崔负献冲他招手,逆风跑了过去,随手接过自己的行李。在一片尾气声中,李珰指着她小巧的小黄人:你带这些点东西够吗?西安那边可比淮城要冷。 崔负献趁机问道:我们要在那边待很久吗? 李珰耸耸肩:那倒不是。 崔负献若有所思地点头:没事,忍一忍就过去了,要实在冷的话,可以买一件。 两个人闲谈着通关,进入候机室。一路上,李珰没有泄露半点关于西安之行的线索,他好像刻意回避着这个话题。崔负献难得几次破罐破摔般单刀直入地询问,李珰一句简单的到了再说便把她打发了。 西安。 崔负献将这个地名在心底一遍遍默念着。 她坐在金属长椅上,同李珰隔了一个位子,中间放着他的黑色背包。李珰靠在背椅上闭目养神,头上带着白色耳机。 西安,在晋朝为洛平。会有什么东西还能证明李珰的存在呢? 崔负献一遍遍往前推理线索,脑海中划过一丝灵感,下一瞬就能抓住那个答案的时候,身体被人摇了一下。 恋耽美 -窥谷忘反(19) 李珰摘下耳机,好奇地打量她,脸上带着笑意:会不会觉得无聊? 候机时间过了一个半小时,她表情凝重地呆坐原地,没有交谈,也没有看手机,视线没有固定落点,好像单纯地睁着眼睛发呆。 回神后,她又恢复到尊敬师长的乖巧模样。 没有,我只是在想一些事。 什么事? 崔负献不确定他是真的想知道还是趁机展开话题好打发时间。 自己总不能抱怨还不是因为你故作神秘导致我现在绞尽脑汁吗? 她没有勇气。 同时报复性地给了一个回答,迅速结束话题:私事。 李珰果然没有继续追问。 我看你不大玩手机,现在的年轻人可都是手机不离身的。 崔负献暗中庆幸自己之前换了手机屏保,冲着李珰礼貌一笑:还好吧,可能是念这个专业,看手机的时间比较少。 这倒是事实,即便是电子资料,在电脑上看也比较方便。 可能是闲暇时间多了,李珰闲聊起来话题还挺丰富的。 你本科专业也念的考古? 不是,我是后来考研才转的。 李珰了然地点点头,本想继续追问几句,广播里通知预备登机。崔负献飞快起身,两人座位没在一起,她便说自己去趟洗手间后直接上飞机,让自己不用等她了。 李珰看着学生匆忙逃窜的背影,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 自己也那么可怕吧。 无人敢写帝皇书(15) 顾府在城西,门匾上题的是安定侯府。 这一辈顾家子孙,袭爵的是顾灵山、顾灵泉的伯父顾钟,顾钟胞弟顾铠远赴越州。若非顾钟无子,顾灵山还成不了顾府的嫡长孙,多顶了一个安定侯世子的头衔。 马车在安定侯府大门口稳稳停住,驱车的两个少年轻盈地跳下,礼貌地向大门口的侍卫询问:还请通禀你家主人,右军校尉 郑云看了一眼头顶上金光璀璨的匾额,心下比较一番,觉得比自家府上略逊一等,故而刻意地加上一句:淮安侯李珰拜访。 是了,赐下来的金匾题的是大将军府,久而久之,百姓们便忘了或是已不知晓,当年流民军统帅李珰率领二十万大军风光还京,天子亲迎颁召,封靖远大将军,加封淮安侯。此番被贬回京,不过暂免靖远大将军一职,淮安侯的爵位仍然保留。至于将军府的牌匾为何没被撤换,那倒是不得而知了。 顾府看门的侍卫见来人打扮甚为随意简陋,也只听过靖远大将军李珰名号,只以为是哪里来的疯子故意撒泼,胡诌些名号还漏了馅,不客气地将二人推到台阶下。 李珰今日穿了官服,玄衣上用金线绣着华丽精贵的百兽亮纹,腰间绦带上玉色生翠,未像贵公子般环玉佩或是戴着香囊,两块腰牌金灿灿地悬于腰间,十分贵气。 多年未曾造访倒是忘了规矩,郑云,递了我的腰牌过去,看看顾家相得中哪块? 李珰并未下车,周管家打着帘,恭恭敬敬地递过腰牌,郑云亦是双手捧着接过。 睁大你们的狗眼看清楚!郑云冲着侍卫冷哼了一声,沈淮七跟在他身后亦是颐指气使,好不嚣张。 自家主子可是捏着他家主子的命呢! 内庭一阵忙乱,终于一人战战兢兢地撩着袍边大步赶了过来,来不及介绍,先行把两个犯事的侍卫训斥了一遍,而后赔笑着道歉:大人海量,我家主子有请。 郑云、沈淮七看向身后,马车纹丝未动,李珰不肯下车。 你府中如今是谁当家,你传得是谁的命令。郑云挺直腰杆,双手交叉负于胸前。 管家还算耐着性子好气回答:安定侯府自然是安定侯顾钟顾大人作主,可惜他现下未在府中,此刻只有二少爷在家,我便是奉他的旨意前来通禀。 空气里响起一声清脆的冷笑。 周管家掀起帷帘,李珰躬身出了马车,却是负手站在横木之上,轻蔑地看着门口那人,语气没有不耐烦,与神情十分不衬:既是顾少郎在家,有些事我还担心他做不了主。不若你代为通禀,说李某有事相商,若他拿不了主意,今日这门,李珰还是不便造访了。 话里话外,无非暗示此事与安定侯世子顾灵山有关。 那人听话神色一变,步履匆忙地跑入内庭,身影再次出现之时平稳了许多,领着一人尚算从容地出了府门。 顾灵泉今日未施粉黛,瞧着顺眼不少,空气中也没有厚重的脂粉味。 将军拜访,灵泉未能亲迎,礼数不周之处,还请将军海涵。从容不迫地行了个揖礼,姿态风流,有了些世家公子矜贵高冷的气质。 李珰开门见山:你兄长不久前私自扣押我府内一名婢女,我今日前来讨人,不知你能不能做主。声音没什么起伏,好像真的只是询问,等着对方拿主意。 顾灵泉闻之神色一变,侧过身同管家交耳。那管家连连作揖,脸色苍白,怕是顾灵山瞒着府中众人,一时间都弄不清楚情况如何。 两人推拉一阵,李珰等得烦了,打断他们的讨论:罢了,你既做不了主,我只好呈禀陛下。 顾灵泉态度有所松动,袖摆一挥,姿态骄傲:我虽不知事实如何,但我兄长光明磊落,断不会行私自扣押之举,定是你府中人冒犯在先。你今日来顾府要人,无非以我兄长之危要挟,手段不算高尚。我且不问前因后果,只作一命换一命,若你不能把我兄长全须全尾平安带回,今日之事我定会去将军府问个明白。 李珰走下马车,一字不发,带着浅笑踏上台阶。 那便多谢了。李珰回了一礼。 晋朝初立之时,圣皇帝陛下感慨前朝苛刑□□,律法繁杂,且民间多有滥杀之举。尤其是贵族世家,私设地牢者蔚然成风。而后命大臣删改修订,宽刑简律成新朝之法,《晋律》中特意明文记载禁止贵族豪门者私设地牢,滥用私刑。 顾家的地牢不算大,只有十六间,其中六间关着人,面上刺墨,印着青黑色的顾字。是主人家惩治违逆下人的惯见手段,算不得滥用私刑。 顾灵泉领着李珰一直向前走,路尽头是一堵石墙,上面挂着各种刑具。拐弯后向右再走上一段,可瞧见一扇厚实的木门,嵌着铜板与铆钉。 顾灵泉拿着丝绢帕子掩面,眉头蹙着,眼神示意管家开锁。 门刚刚露出一条细缝,直线瞧去,阴暗湿冷的泥地里只能发现脚踝,血迹从小腿一路延展到腰腹,长发凝结成块,糊在胸口前,故而上半身瞧不出是何情况。 顾灵泉与管家俱是窥见着李珰的反应,他神色恹恹,倒没什么怒色。不痛快是肯定的,但这毕竟是安定侯府。 李珰上前一步走到门边:我有些话要单独问问她。 顾灵泉会意,纠结着补充了一句:你快些吧,伯父很快回来,到时候可不是我能做主的。 李珰阖上门,没管门外人的唠叨。他得先确认她是否还活着,以及还能活多久。若是马上就要死的程度,他也懒得费力气同顾家多做周旋。 走近了方才发现她手臂上扣着铁环,双手耷拉在胸前,四肢无力瘫软入泥,泥水也是血色,身上几乎衣不蔽体,仅存的布条上全是发臭的泥血污秽。 李珰蹲下身,丝毫不管华服受污,手指轻轻挑起结块的长发,刚刚分开些间隙,视线便和一双发亮充血的眸子对上,他笑着收回手。 很好,还活着。 他的声音发沉:你应该没说吧,为什么不说。 如果她吐露实情,现在应该已成一堆白骨,他亦是。不知是她聪明、知晓后果惨烈保守了秘密,还是因为性格坚韧不屈、不畏权贵才死咬牙关。 猜测划过的一瞬间,李珰很快自我否定了前一种选择。 她本身就是自寻死路,何必求生。 铁链发出清响,阴影中的人似乎想要直起身子,找个舒服些的支点。稍稍移动,喉咙发出粗糙的呜咽声。 李珰解下玄色外袍,将她的身体拢住,然后抱起她血腥的身躯,让她靠在自己的怀里。自己则盘坐在泥水中,背部抵着背后冰冷的墙。手指再次拨开浓稠的发,一张脸只有一双黑白清晰的眸子看得清,里面浸润着血意,肿得厉害。 李珰直言不讳地嘲讽她:你真蠢。何必为一个死了的人交出性命呢? 她重重咳了几声,以作清嗓。 每一个字她说得很慢、很重,仍然混沌不明。 一个人一辈子总得做成一件事吧。 李珰笑得轻蔑,语气更为不屑:既然如此,咬舌自尽不是更好,这般可怖又是做给谁看。 怀里的人轻轻颤抖着,嘴角流泻出艰难破碎的笑意:我得让他们不痛快! 这句话倒说得顺畅。 他们是天,我们是泥,你想把天拉下来着实可笑。不过我大发善心给你一条通天之路。 李珰垂头迎上那双眸子,什么情绪都看不见,只被血色充盈得发亮。 我要组建一只新的流民军,身边还缺一个传令官和司鼓,你嗓门大,鼓技好,也算有用。敢不敢? 我要杀的是太子。 李珰对于此时此刻她还没有放弃幻想滋生出一丝感动。 是,但这是你和他的事。 如这六年一般,他不插手,她也不迁怒己身。 好。 在李珰的充分争取下,郑云和沈淮七进入顾家地牢将负水抬了出来。两个男儿几乎要泪洒顾府,负水瞪着一双血色恫人的眸子盯着他们,二人觉得负水可能伤得没那么严重,脚步轻快地将她送上马车。顾家又单独为李珰安排了一匹马。 顾灵泉站在台阶上,与马上之人视线交接。 李珰,我顾灵泉虽看不起你,但顾府上上下下与你无私仇,顾家也断不会行滥杀私刑之举。地牢之中,我予你方便,还望你予我一个承诺。 李珰牵着缰绳,神情松懒,他立于马上,冲顾灵泉轻蔑一笑:放心,我对世家内府的事不感兴趣。以后你顾家地牢真出了什么事,自有《晋律》作裁,我李珰绝不插手。 将军府没有其他女仆,周管家路过集市的时候临时招收了一个婆子。 李珰等到晚间去了东院后苑的一处厢房。 门窗皆是死死关着,李珰直接推门而入,屋内啜泣声、交谈声戛然而止,一众人皆是错愕地回头看着他。 李珰走到床边微微倾身,身上换了绯袍,视线堪堪在床上扫了一眼,负水全身上下裹着白棉纱布,只能看见七窍。 你好好养伤,下月中旬,中军会有一批新军训练,我会将你安排进去。 负水喝了药,嗓子清脆不少,眼下答话字句清晰:好。 李珰来此好像只是为了通知她一句话,说完撩起袍子施施然又走了,还自觉阖上门。 负水不能见风。 作者有话要说: 温馨提示:无人敢写帝皇书篇章之后会占大头,大概一个标题下会把一个事件讲全,分为若干小章节 遣笔作李珰(15) 这把青铜钺本身形制为周代礼器,应该是随葬品。晋唐时期被人挖掘,圆刃处有深浅不一的细小齿痕,为使用痕迹。最终出土于晋唐时期的地质层,具体年份难以确定。讲解员将细节放大图投映在大屏上,青铜钺正面为鱼纹雷纹装饰,背面平整,杵中部有翠玉镶嵌,上刻有小篆文字两枚,经专家考究认定,为李珰二字。 小篆文字被拉大,用红线特意标识。 崔负献坐在李珰后一排,边听着讲解边认真记下笔记。前面的人肩线流畅,背脊微微弯曲,身体向前倾,崔负献看他举起右手示意:请问能将考古发现的具体过程说明一下吗。 讲解员拉出地图。 文物出土的地点在西安市西北约20公里的周山。六月因山洪土质滑坡,抢险消防员在清理道路时,在山体与公路衔接的边缘地带发现这把青铜钺的痕迹,开始只有杵的底部露出一点面积。我们接到消息后马上进行现场发掘,在得到章怀太子墓考古研究有关信息前,我们只能判断这把兵器属于一个叫李珰的人,因为文字为小篆体,从秦至晋六代中皆有可能。 恋耽美 -窥谷忘反(20) 周山。 崔负献一笔一划重重地落在纸页上,用力过重导致字体有些走形,同前面流畅工整的笔迹格格不入。于是她划掉重写,再划掉重写。直到她终于想起自己在机场即将捕捉到的那抹灵感是什么。 李珰从不离手的青铜钺。 前面的人摆弄着纸质资料,声线没什么起伏,每次吐露专业术语的时候总是显得严肃板正。 如果我们的资料可以对接,那这把青铜钺应当属于晋朝时期,嗯,或者更为大胆地推测一下,属于晋献武帝时期的一位名为李珰的高级将领。 历史上,晋献武帝时西安古之洛平,属于魏国疆土。而晋献武帝在位三十二年间,只有登基前十年之期,因其父晋圣文帝积威未消,晋国内部矛盾未进入高潮,君臣表面上维持着上下同心的和谐局面,组织过北伐,仅收复青州、徐州,离魏国国都洛平千里之遥。 西安文物研究所的几位研究员开始讨论,负责主持会议的组长代表发言,眉头紧蹙,似有疑虑。 按照李教授的推测,岂不是说晋献武帝年间有一位高级将领领军差点攻入洛平?那人手掌压着麦克风,如果真是这样,如此重要的政治与军事事件,不会在《晋书》与《魏书》中毫无记载。 孝闵帝北伐攻克洛平,会不会这个李珰活到了那个时候参与了有关行动,太子墓旁边的地下室是后来设置的。有人给了一个推测。 李珰神色淡漠地摇摇头,将麦克风拉近:从现场考古痕迹来看,机关设置与太子墓是一体的,地下密室没有其他入口。而且《晋书》记载章怀太子天寿八年秋薨逝,天耀元年夏陵墓修建完毕,其后封土,不至于拖延四五年之久。 李珰面向众人,目光因为思索投向远处,声线被拉得悠长,显得飘远寂寞。 而且,根据手稿文字记载,这个人的确有收复河山、□□济民的远大抱负,一个同章怀太子交往甚密,且与太子的交往信件还被皇帝认可,置于墓穴内供奉千年。我不认为这样一个人史书未有记载是合理现象。 李珰没有直言,没有说出更大胆刻薄的推论。 在场所有人都明白他的言外之意,章怀太子、洛平、北伐,结合晋朝内外斗争激烈的背景,被有意忽略的人,可能恰恰是漩涡中心最重要的人物。 崔负献和李珰在西安停驻的时间不长,淮城研究所那边定了方案,打算月底正式下墓,最终只能打开机关,从地下长廊进入密室。 崔负献这几日心事重重,陪着李珰往返于各种会议间整理纪要。中间还去了一趟周山,由于现场只出土了一把青铜钺,事后很快因为修路被恢复原貌,没得到什么有价值的信息。 崔负献靠着真皮座椅,本来撑着头看向窗外霓虹,眼皮愈重,十几分钟后便睡熟了。 从研究所驱车到机场,路途需要一个小时左右。 她很少放纵自己在非私密空间打盹,更不用说熟睡了,自己睡相不好她很清楚。可是这一次西安之行神经一直崩得太紧,最后累得不自知,在回程之始便进入一种不可控的休息状态。 李珰的双肩包横亘在两人中间,他微微侧目,崔负献身体蜷缩成一团卧在角落处,唇齿微张,马尾被长久压迫着偏向一侧。整个人和清醒时的端方有礼、娴淑文雅截然不同。 因此,李珰觉得打量他人睡容不是什么礼貌行为,很快收回视线,手掌托着半边脸颊,在车窗边缘找到一个合适的支点,将注意力投向窗外,神色淡淡,眉目深处甚至有些少年人的彷徨无措之感。 汽车平稳驶向郊外,晚上十点机场周边的路况很不错,没有堵车、鸣笛、人流中翻涌的喧嚣。 这里没有一点旧时洛平的影子。 崔负献心有所感,缓缓睁开眼,身子半侧着向着李珰,因此光线投入眸中的第一秒她就能看见一条精致的弧线与半边秀气的侧脸。若是下颌线再硬朗鲜明一些,那个人不会笑起来有三四分稚气,以致于让人常常忽视他的出身。 出身。 窗外橘黄色的暧昧格调搅扰着她的神思,大脑储存记忆的迷宫机制突然给出这样一个字眼,这不是崔负献会对李珰产生的想法。 那个人察觉到她的改变,脖颈转了弧度,她得以看清他的鬓边。 七分神似,可是很多东西就像千年后的洛平,完全不一样了,根本无法合理地推断。 比如,男子不再长发束冠,不再着绯袍,不再悬银刀,更别说甲胄在身,提起几十斤的铜钺大杀四方。 快到了。声音淡如清水。 崔负献调整姿仪,将情绪一点点平复。她一遍遍重复着告诉自己,没关系,一切都快到了。 无人敢写帝皇书(161) 负水偶然得知了一个秘密。 培养一支战斗力卓越的流民军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章怀太子司马烠始建流民军并没有通报朝廷。 他奉旨平治淮水涝灾,安抚流民,纠治匪祸。初始,淮水流民甚众,朝廷几番拨款给粮仍不够他们存活,反而因抢粮爆发动乱。又有匪寇趁机作乱,抢劫官银。司马烠便动了心思,临时从流亡百姓中募集骁勇,配合官兵维持秩序、剿灭匪寇。三年间,临时募集的流民散兵数量越来越多,他便有意组建一支更为规模精锐的部队。 朝廷刚刚平治淮水祸乱,西南又同满羌作战,根本没有能力支持他的想法,何况他的提议定是会被手握兵权的世家打压,受到帝王对一个日益强大的储君该有的猜忌。 他只能动用太子私库,仍补不起耗费缺漏。母舅高琦为大司农,配合调查梳理淮水两岸田地数目、物产生产情况。他让舅舅隐瞒了千里之田,补给流民军操练、培训、军饷等用。 但这远远不够,想让流民军长久维持着,成为像荆州军、益州军一样的精锐,乃至虎狼之师,战甲、武器、后方辎重样样都要做到最好。 晋国货物贸易除走陆路之外,大宗货物多经由水路。在司马烠的默许或者是授意,总之,那时他已渐同流民军脱离关系,李珰等人已被他安排军中,流民军开始抢劫货船,得来的资财经由高琦操作日日生息,流民军终于有了源源不断的资源。 可惜,高琦幕后操手是真,贪污枉法也是真。他动用流民军的资费修建了一处豪华宅邸,被有心人看在眼里,抽丝剥茧,终于查出他中饱私囊,擅自篡改田粮数量欺瞒朝廷,成为高府灭亡的关键指控。 太子亲自请旨查抄高府,并支持判处高琦绞刑。 在事情败露前,他曾同高琦秉烛夜谈。也在那一晚,后门运出一具尸首。 负水不清楚李珰是否知晓司马烠背后的手段,知晓他依仗着扬名立万的靖远军起初同匪寇没什么两样。 她将真相原原本本告诉李珰,李珰颜色未变,只说日后她若还想报仇,他不会阻拦。 一开始,掌握军权的几大世家根本没将流民军放在眼里,直至李珰同他们平起平坐,靖远军在淮水两岸力克魏戎,终于有人注意到他们也许忽略了什么。 探查的人很多,但多年来一无所获。 靖远军身世干净,拿着州县拨给的粮饷,闲时开垦荒地,有着一位拥有卓越军事才能与领袖魅力的统帅,建功立业、英勇不凡、可歌可泣。 顾灵山率领的中军失陷在淮水北的苍岭一带,苍岭群山连绵,历来都是匪寨恶徒的容身之地。 苍岭山间多雾瘴,野兽出没无影踪,夜间不便赶路。李珰吩咐大军原地驻扎休整,明日午时动身上山。 眼下日头偏西,光线很足。 顾家安排了一位副手做李珰的随行官,见李珰行军速度缓慢,丝毫没有救援自家公子的做派,阴郁着脸,凑在李珰耳边冷声威胁道:将军这般消极怠事,安定侯府那边不好交代,想必陛下也会对您十分失望吧。 李珰不羞不恼,从容指挥着各分队扎营,又吩咐伙夫煮些暖汤,山间夜冷,可饮汤驱寒。 李珰井然安排完一切,终于想起身边提醒自己此行目的的随行官。 顾大人知道这苍岭有多少山头吗?李珰颇为期待地看着他。 顾大人高傲地扬起头,指点江山般抬袖一挥:如何不知,约有五十。 李珰满意地点头,又颇为遗憾地摆摆手:苍岭共有四十七座山头,其中主峰苍山最高,匪寨最多,仅其一处,便可容纳万人上下。 顾大人神色一变,愤恨不已:你既知晓情势危急,何不速速上山,搜索苍岭,早日援救我家公子。 李珰握住腰间的银刀,意味深长地冲他一笑:顾大人,何必心急,说不定你家公子正好好活着,等待时机杀个回马枪呢。 李珰如今担任右军校尉,昔日红衣黑甲改为中央禁军的黑甲服,左手惯常把握的青铜钺换成了相衬的长戟,右侧悬着牛皮质地的匕鞘,只左侧依旧固执地挂着一把瞩目亮眼的银刀。 苍岭四十七个山头,上千匪寨,想找到顾灵山沦陷的具体位置似乎是件耗时耗力的难事,更怕中军撑不到援军相救便全军覆没了。 翌日午时,雾气散开,苍岭层峦叠嶂,万鸟清鸣,溪水涧涧,好不热闹。 李珰将一万人马分为二十小队,每个小队设队长一人,统辖五百人;五百人再分一百小组,每五人抱团协进。队长统领山头搜索工作,山与山之间人马相连,发现匪寇身影,烟火为号,各队就近支援。 搜查过程中注意观察树枝、花草有无人迹,若遇溪谷,掩蔽身形溯流而上。发现匪寨,记录地点人马。不可轻易打草惊蛇。如遇急情,烟火为号。 山脚空旷地带搭建起一个简易高台,李珰立于万军之前,神情严肃。军令已下,他振臂高举,手中长戟一挥,而后山野间万步齐声,人马四散,井然有序。 李珰亲自领了一队人马搜查苍岭主峰,顾家派来监视的人他也大方地安排领队上山,算是全了他们急切救主的心思。 李珰亲领的五百人马行进速度很快,部下中有人暗地小心打量着马上的英武身姿,不免感慨统帅对于苍岭路线之了然于心。 五百人几乎直奔苍山而去,路上未遇见任何险情。 苍山位于苍岭群山环绕的中心地带,进出都很困难,没有熟悉路况的山民指引随时会误入密林之中,被豺狼虎豹等猛兽攻击,尸骨无存。 若非乱世动荡,自然不会有人愿意进入这等野蛮之地艰难求生。 苍岭匪患由来已久,渐渐有了规模,人数不下十万。出山打家劫舍倒还算小事,部分匪寇趁动荡之机威胁朝廷,拥人自重同官军对抗便是大事。 十三年前,淮水上游决堤,涝灾导致流民百万,太子奉命平治,不想匪寇劫掠官船,抢夺粮饷。太子复而请旨,亲自领军荡平了苍岭匪祸。十年已过,匪祸再起,渐成气候。 李珰解下银刀,长戟背负身后,刀面有一搭没一搭地拍着马背,行军速度渐渐缓了下来。 一条玉带清溪映入眼帘。河水清澈湍急,河面很宽,根本看不清河心水深,上游从深山中奔泻而出,下游愈发开阔不知流向何处,前后百丈之距,皆未架设渡河桥梁。 暮色晚意之中,河面升起薄薄雾气,朝四周散开,万籁俱静,未听见倦鸟归巢的呦呦清鸣。看不清河对面的风景,对面自然也难探查此岸风貌。 苍山之苍,白雾茫茫,银汉不渡,苍水何遥。 歌谣将苍水比之天上银河之水,可见其玄妙。 将军,是否备舟渡河。 李珰身后五百人马严阵以待。 他翻身下马,将银刀重新别在腰间,周身轻松。 让人准备做饭,火越大越好,饭越香越好。 他兀自走向苍水河岸,边缘之地凑近了看,还能看清河底砂石,水质清澈,可见倒影绰绰。 他蹲身打量着河面,不知所想,盯着看了好一会儿,又从怀里掏出一条白棉布,这次点了苍水浸湿,仔细擦拭但其神情缱绻,动作温柔,好似手中是何无价之宝,更似温柔抚摸。 山间多枯木,柴火堆得高,映得地面也是炙热的火光。士兵架起铁架,支起大锅,将打来的山鸡野猪处理后投入沸水之中。众人围着火堆成圆形散开,里面三圈,除了中间的五名士兵烹饪外,其余皆背对火光,脚边整齐摆放着长戟,随时准备起身作战。 浓汤肉糜散发出诱人香气,最里圈的士兵吃完后,同后一圈士兵换位。交接缝隙间似有大风刮过,树林中传来摩擦婆娑之声。 众人执起长戟列阵站好,而发号施令的统帅还倦懒地坐在苍水河边,似为顾影自怜,没有回头瞧一眼。 回山的匪寇只以为官军不敢如此大胆,在苍山脚下点火烹食,奔着火光和香气而来。只以为要么是自家下山接应的兄弟,要么是别家山头抢地盘的对手。前者高高兴兴饱食一顿,好明日江上雾散之后渡江;后者则杀了省事,拎着人头回寨又是大功一件。 恋耽美 -窥谷忘反(21) 卫兵押着一人送到李珰身后,长戟在他膝上用力一击,那人吃痛怒哼了一声,双膝跪地。卫兵抽下他口中布条,那人横肉飞舞,嘴中骂骂咧咧一通直接问候了皇帝八代祖宗。 倒是少见这般有口才的匪寇。 李珰转身瞬间,银刀锋刃如弯月抵着他的脖颈,动作一气呵成,故而地上跪着的汉子尚未瞧见统帅容貌,银光乍泄间神思已经了然,他所跪之人,姓李名珰。 李珰,你个叛徒,呸!奶奶的,老子和你同归于尽!汉子作势起身,颈上立刻划出一道血痕。 李珰没有收刀,依旧稳稳地架在他的脖子上,视线平静,却不敢与那人对视,只是故作睥睨之态。 顾灵山何在。 哼!汉子偏过头,一副要杀便杀、无需废话的坦然模样。 原来当年还有不少漏网之鱼。李珰牵动嘴角,轻蔑一笑,你既然认识我,便也知道,你不开口,我烧了苍山不还是一了百了。 手腕翻转,银刀移开危险地带,像是拍着马背,刀面冷冷落在汉子灰黑的面颊侧,警告声也随之起伏:怎样,说不说。 汉子仰天大笑,豪气冲天,怒目而视,言语间尽是讥讽之意:我说了你敢去吗!苍山上下,多少人想取你首级! 那就不劳你操心了。李珰见他态度松动,收回银刀,棉布划过刃边血痕,再次悬于腰间之时已一尘不染。 东面的飞云寨,你的老窝,你敢去吗?汉子阴恻恻笑着,眼睛盯着李珰,不放过他面上情绪的一丝变化。 李珰没有躲闪,笑意嫣然,眼神示意一侧的卫兵,很快身后队伍经过短暂的骚动后再次安静肃然。 李珰没打算通知其他队伍就近汇合,五百人马上山救一个顾灵山绰绰有余了。 他领着士兵来到下游一处开阔地,苍水岸边有一块大石头,从此处渡江,水流缓和,没有礁石一类的阻拦。做了简易的筏子士兵五人一组上船,李珰打头,筏子上的人前后靠着一根麻绳牵引前进,确保无人落单,方向正确。 飞云寨自恃苍山之深、苍水之险,对寨子周围布置的人险很少,遇上的多是防止大寨被发现的障眼法,远非李珰在时可比。 上山之后,你们在寨外一百五十步的地方待命,我将顾灵山救出后你们第一时间送他下山。 将士面面相觑,李珰给出的这道命令,便是说只救人,不杀人了。 一人抱拳迎上:将军,朝廷的旨意是既要救出顾校尉,如遇匪寇,也要尽数杀之,以绝后患。而且您孤身一人入寨,这实在是 十年前,朝廷的旨意也是如此。十年后,可绝了后患了?话说得点到即止即可,李珰没心情和他们交待太多,我的命令只有两条路,要么服从,要么死。 众将士见他神色渐为不快,按下心中疑虑,只领了李珰吩咐,有序快步上山设好埋伏,隐藏身迹。 飞云寨的高门横木之上,已不是十年前的题字。李珰抬眸冷冷扫了一眼,摘下兜鍪,解了束带,将身后长戟握在手中。 从寨门往里一百步,才初见飞云寨形容地势。李珰越过寨门的一瞬,铃铛声空灵急促。霎时数十位狠厉精壮的男人从寨中奔袭而出,手中所持武器各不相同,年纪老少皆有。 这便是飞云寨如今精锐,悉数放出以震慑来人。 李珰来回扫视了一圈,猜测顾灵山领着一万中军大半人马应当是失陷于天险,而非敌方人力精悍。 并非所有的匪寇还像山下的汉子认识李珰旧时身份,毕竟他如今的长相打扮与十年前的小儿天差地别。汉子也是认出银刀才猜出李珰身份。 我无意同诸位动手,今日前来是为带走顾灵山,还请派人通知一声寨中当家。李珰毫不掩饰自己此行目的,却未亮明身份。 众人呵呵直笑,对他的话置若罔闻。 送上来的人头底气这般足,不知是谁给你的胆量!给我拿下! 一众粗衣麻布中,一人衣着华贵,丝线精巧,当是寨中一号人物。 李珰手臂发力,扭转腰身,衣袂如风,众人反应后才见他已近身到庹杉跟前,手臂托着长戟,一手还拿着红缨兜鍪,利刃寒光却稳稳点在他心口处,锦袍划开长口,流血不多,一点点侵蚀着光洁的布料。 来人笑得温文尔雅:我说了,我无意与诸位为难,还请通知一声,我要见寨中当家。 飞云寨里外三进院,比之当年狭小许多。 众人将李珰团团围住,拥着他来到正堂门外。堂内布置还算气派,高堂上两把紫檀鎏金的高座一左一右瞧得人眼神发直。堂内无人,门口两个少年魁梧高大,拿着长矛挡在门口。 一群人在堂下等了一刻钟。李珰听见院里有些杂乱的脚步声,又见当家主子晾着来客,怕是汉子昨日回山之事已经促成,今日正是收货的忙碌日子。 半晌,又是一拨人拥着主子从院后款步走来,为首那人衣着华贵,比之顾灵泉也不为过;面容英武,身材一见便晓得孔武有力。身后之人富贵之气虽比不上他,但较之堂下衣着粗糙的汉子们仍是阔气。 张堂主,这人声称是朝廷派来救顾家小子的。说话之人捂住心口,面容狰狞。 堂上之人稳稳坐在高座之上,烘托出一丝威仪。 先带庹杉下去疗伤,将来人押上来。堂主声如洪钟,李珰听着,觉得这人倒还是有些本事立身。 吩咐的是押,却无人敢近李珰的身。李珰将长戟别于身侧,抬步款款走入堂内,未行礼,悠然站着,像是回家一般自在。 我今日来想与堂主谈桩买卖。 张堂主上下打量了一眼,瞧不出李珰什么底细,只觉李珰腰间银刀打眼。 你连身份都不敢禀明,张某人何敢与你做生意。张堂主稳坐高台上,稍一抬手,立刻有人奉上香茗。这般便是实打实的贵族做派。 李珰也不饶弯子了:你今日放了顾灵山,他日我保你飞云寨上下,多条活路。 张堂主抚掌而笑:你好大口气!来的是朝廷哪位英雄? 这倒不是飞云寨消息闭塞了。 比起腰悬银刀,世人更加了解靖远军绯袍黑甲的特点。朝廷派李珰救援中军的消息压得严实,只传出有一路人马要襄助顾灵山,却不知被贬在家的李珰加封了个右军校尉。 昔日匪寇今日剿匪,这故事传出去不知是说李珰改邪归正得好还是忘恩负义的多。 有句话不是说得好嘛,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我不告诉你我的身份,是为了你好。李珰将手中兜鍪随手放在一旁的长案上,随意松动着肩臂肌肉。 张堂主此时真是惊也不是,怒也不是。先前只想到此人胆大妄为,如今观他神情自若,好不悠闲,又想他是直捣黄龙,查到了飞云寨。连顾灵山都栽在苍水之中,禁军中竟还有这般人物对苍岭了如指掌。 京中这次增援据说来的是右军。右军校尉秦解前不久刚被我们斩杀,你如今同我飞云寨买卖性命,莫不是新上任的右军校尉派你来的。 张堂主再敢猜,也料不到右军校尉、一军统帅敢单枪匹马来寨中救人。 算是。李珰从腰带中解下令牌递上,无凭无据,买卖难成。为表诚意,奉上右军校尉官令为凭据。 张堂主将令牌拿起仔细查验一番,苍岭各寨同禁军打了数年交道,见的、杀的将领也多。确认令牌为真,他心里开始算计这桩买卖的盈亏。 如今苍岭各寨都清楚,朝廷清剿匪寨只是时间问题。扣押顾灵山不过是为以后留个保障,若能用一个顾灵山换得右军校尉的作保,这桩生意还算公平。 张堂主计较一番,指着堂下一人:将顾灵山押来。 李珰终于放下长戟,冲张堂主谦逊一拜:今日之事,还望堂主保密。时机到了,将军自会前来赎回令牌。 这便是飞云寨由右军罩着的意思了。 张堂主下座扶起李珰,行为热络:如今的右军校尉是京中哪位人物,我倒想知晓名号,来日相见,也便亲近。 将军说,性命买卖不必弄清庄家是谁。如我今日堂堂正正走入飞云寨,未曾打探寨中事务半分。将军之意也在此。堂主若有心,自可之后派人下山打听将军名讳。 从苍山去一趟淮安城,脚程快,来回也得半个月。 无人敢写帝皇书(162) 顾灵山反手被绑押在堂下,李珰回身看了一眼,虽衣衫破败、面容萎靡,身上倒算齐全,未经历血肉之耻。 李珰戴上兜鍪,掩住半张脸。执起长戟踱步来到堂下,顾灵山眸色冷清,死死盯着他,好在没有出声喊出他的名讳。 李珰抽出银刀解开了他身上纠缠紧密的麻绳,原本狼狈跪着的人自觉站起,身量比李珰高些,姿仪自带一股矜贵风韵,来自世家百年荣华铺就的底气。故而长身玉立之时,不减风度。 寨内的匪首将二人送出寨门,目光盯着背影确定他们离开。 走出几步,耳边响起簌簌叶落之声,顾灵山专注看着脚底下的泥泞,声音妙如青玉作碎。 你带了多少人马。 你只管保重自身,会有人护送你安全下山。 再走几步,便到了原本约定的汇合地点。 顾灵山脚步一顿,手腕突然发狠用力,死死抠住身侧之人的护腕。 李珰只见他眼色发狠,颌线崩得紧紧的,像是死命咬着后槽牙。怒意涌上青白面颊,渲染一片绯红,薄唇微启,声线压着嗓子:你知道!你知道! 顾灵山连连重复,惊讶与愤怒交织,逐渐翻涌搅起惊涛骇浪。 你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何以不救!李珰,你这是阳奉阴违!欺瞒君上!违抗圣意!包容乱贼! 李珰被一口气扣上四顶罪责,毫无翻脸的恼意,反手将他的手腕扣住,掐出一道血痕:看到了?怎么,想救?语调浅浅,嘴角出带着淡淡戏谑之意。 顾灵山,你现在自身难保。我劝你不要打草惊蛇,再往前十步向右转去密林,会有人带你下山。李珰松开劲道,给了他一个警告的冷眼,抬手攀上他的宽肩,死命摁着,几乎押着他向前走。 密林中有一小队围了上来,李珰将人交付,沉声吩咐,目光泄露威压,示意对面之人安分守己:你们带了顾将军下山! 李珰!顾灵山猛一抬手摆开钳制,抽出一旁士兵腰间配备的长剑,你身为右军校尉,百姓之官,何以妇孺落入盗贼之手,备受□□,你视若罔闻,助纣为虐! 顾灵山怒极反笑:陛下圣旨何意,嗯?应当派你剿杀匪寨了吧,否则何以给你右军校尉之衔。 你顾念旧情,纵容匪寇作乱,其罪当斩!顾灵山冷冷扫视一圈,示意为首士兵,你召集人马,传中军校尉、右军校尉令,集结人马,清剿飞云寨! 卫兵仓皇无措地看向李珰,不知如何是好。 顾灵山未想短短数日,李珰已经收服右军将士忠心,声音愈发狠厉,眼神迸射恫人寒光:我奉陛下圣旨,总领清剿匪寨之权,五军皆可调度,你们如今是想抗旨吗? 卫兵惶惶不敢违逆,终是瞄了李珰一眼,匆匆领着几个人没入密林。 高不可攀、恃才傲物的安定侯世子,如今会为了几个妇孺冲动行事?顾灵山,我该说你尽忠职守、爱民如子,还是说你冲动狂妄,只会纸上谈兵? 李珰伸手弹开剑刃,长剑无力地垂下,插入泥地之中。 顾灵山眼中充斥着血色,语气不屑:等你坐上中军将军之位再来置喙我的决定吧。 顾将军,五百人马清点完毕。士兵很快回来,态度已经完全偏向顾灵山,只等您一声令下。 顾灵山闭上眼重重呼吸了几次,胸膛随之起伏,等到眼眸再次睁开,激烈情绪已被平复,恢复到那个清冷高傲如高山之雪的一军统帅。 他拔出地上的长剑,冷冷扫过李珰的眼:传我令,出发,清剿飞云寨。 李珰静候原地,看着黑甲军如一汪黑色潮浪席卷飞云寨,很快寨中人马开始抗争,隔得老远都能听到张堂主骂人之声。 飞云寨上空响起刺耳尖锐的骨笛哨声,三长两短,不断重复。而后苍山上下,鸟鸣阵阵,种类之多,几乎如万鸟朝凰般震慑恢弘。 苍山上下匪寨之多,可容匿万人。 恋耽美 -窥谷忘反(22) 虽平日相互倾轧抢夺地盘,面对官府清剿,却能暂成一心,合力对抗。这才是飞云寨大门敞开的底气。 顾灵山领了十几人从匪寇群中突围闯入后院,后院一处厢房内传出凄厉哭声,士兵破门而入,长戟直接刺入匪寇腹部,身后一排大床衣衫凌乱四散,女人们瑟缩在角落处,只管大声哭喊。 速速穿好衣物,你们十人留守此地,其余人跟我走!顾灵山于乱军混战中高声下令,长剑灵动翻转,如一条灵蛇直取他人首级。衣衫破败,长条缠身,他索性解了外袍,只留里衣,上面溅满血痕,不知是谁的血。 顾灵山从后院再次杀回前院,一路人马从飞云寨后山突袭而下,皆是力气遒劲的莽夫,头上缠着各色方巾,与飞云寨的不同。 顾灵山暗道不好,欲分出人马去后院回防,却无人可领兵突围。 飞云寨前百步之地混战一团,李珰瞧见一路人马从后山涌入后院,几个士兵正护卫一群妇孺后撤。来人□□一挑,便是一人尸首横飞。 李珰解下腰间银刀,放下身后长戟,一臂投掷在寨门之上,正中飞云寨三字中央,长戟尾部回弹摇动,带着寨门遥遥欲坠,眨眼间一声轰隆,木板木柱四分五裂,骤然倒地。 人群蓦然朝寨门方向瞧来,只见一人红缨兜鍪、玄衣黑甲、手持银刀、步履款款。 看不清容貌,但刚才一击给众人留下深刻印象,一时不敢妄动。 顾灵山率先回神,若拿下飞云寨,此番回京才算不辱使命。 长剑如疾电快起快落,顾灵山见李珰有襄助之意,高声下令:后院五十步内,随我攻入后院!其余人,听从李珰号令! 李珰! 在场匪寇皆为之一震。 所以一击破寨门的,便是天下赫赫有名的靖远大将军李珰! 匪寇中不知是何人高呼:当年苍山三十四寨,收服之人用的一模一样的银刀! 又有人惊讶附和:李二当家! 来不及感慨旧事,来人一身冷意,杀气却不重,似以逼退为计,并不着急取人性命。 张堂主站在众人身后剑指李珰:原来新上任的右军校尉便是你! 他举起令牌掷于脚下,仰天大笑,愤怒至极:你们看看!朝廷走狗勾结我飞云寨!什么靖远大将军!一样是孬种!背信弃义的小人! 李珰笑得寡淡:张堂主误会了。事到如今,我便如实相告。趁着各寨人马聚集此地,还望诸位传个消息,我李珰有意招安各寨兄弟下山。半月之后,大军剑指苍岭,不出山投降者,举兵杀之。 他腔调懒散,胜在手中银刀阴寒如雪,上面悬着一颗人头,浓稠的血腥沿着刀刃滴落,地上汇聚成小小的血泊,让人不敢轻视他的话。两方人马对峙,一时无人敢动手,也无人先放下武器。 顾灵山带着人马回到前院,神情阴冷得可怕,身后卫兵拥着一群女人,还有几个小孩儿,缓缓从混乱的人群后方绕开,退到李珰身后。 李珰! 李珰从这个称呼中听出一丝恨意。 张堂主也意识到两位将领间意见并不统一。黑甲军没有放下武器,似乎更偏向杀意浓重的顾灵山,因此认定李珰不过拖延时间,帮助顾灵山后撤。 李将军好计谋!寨中兄弟都听着,今日无计生死,务必拿下李珰、顾灵山一条性命! 便是借用李顾之间的对立立场挑唆一波。 果然,厮杀中黑甲兵掩护着顾灵山后撤,李珰在前方围挡,兵力不多。 顾灵山正后撤着下山,哪知上山口亦一波新的匪寇援军正疾步赶来。 顾灵山抓过一卫兵急声询问:苍山还有其他出口吗? 黑甲军于刀光剑影中焦急回复:属下不知,上山时大家是跟着李将军上来的。 是了,李珰,据说是匪寇出身。刚才匪寨中那些人的议论他都看在眼里,如此看来,威名远扬、不可一世的李将军当真是苍山匪首出身。 信号烟在何处,如此急情,为何不引援军来助!顾灵山不清楚李珰排兵布阵的安排,事发突然,如今只能汇集人马全力以赴。 我们这队的信号烟在将军手中! 这里的将军却是李珰。 顾灵山愤恨地向后方瞧了一眼,盯着混乱中银光闪烁的某个身影: 后撤同李珰等人汇合,将百姓护在中间! 匪寇逼近,下山人马向飞云寨回撤,两拨黑甲军再次合二为一。 却敌的杀戮中,二人视线偶然相碰。李珰低低作弄一笑:多亏顾将军尽忠职守,如今我们都要葬身此处了!谈笑风生间,银刀翻转如疾风,挑起一阵阵血浪。 顾灵山也不甘示弱,长剑一出一进,血痕裹着血痕,已看不见锋刃,一招一式皆卷起一线血意,溅在各处。 别废话,你可知其他下山之路。 自古苍山只有一条路。 顾灵山终于沉默了,神色中的怒意、燥意渐渐平息,唯有杀意不止,翻涌在眉眼间,招式大开大合,愈来愈厉。 那便杀出一条路来。李珰说得轻松。 一把长矛便要袭向顾灵山后背,李珰银刀一挥,将长矛拦腰砍断。顾灵山闻声回顾,又是一剑擦过他的衣袂,被李珰一刀挑开。 偏生那人看向自己的目光充斥着嘲弄不屑:你今日冲动行事,乱了我的部署,下山后定要找你算账。 喘息间,李珰从腰间掏出烟火棒,点燃引线,一声惊鸣,天空炸开一朵红色焰火。 顾灵山混乱之中盯着那人身手利落,厮杀中还能从容不迫,好像根本没将这些人放在眼里。喉头上下滑动了几回,刀剑之中,女人们的哭喊声格外尖锐刺耳,终于他有了计较。 黑甲军听令,李珰全力护佑百姓下山,两翼人马随我断后。 两人最后一次汇合,顾灵山的肩上有了一道划痕,目光执拗,用的恳求语气:李珰,你一定要让他们平安下山。 李珰不知道他又是作弄的哪出戏,为了救一个顾灵山,他满盘计划被毁,自觉仁至义尽。银刀开路,迅疾如风,李珰此时只管杀出一条血路,不然顾灵山真的葬身此地倒是不好交代。 李珰领着数十士兵向下拼杀,中间两层黑甲军将百姓围住,前进速度缓慢。 好在援军来得及时,两面夹击将下山路上的匪寇清理干净。 李珰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右手死命抠着银刀,上面血痕遍布,一点点凝集在底部锋刃之处,李珰看着那点红色,情绪渐渐翻涌,身体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一人扶住他,是军中前锋,貌似姓顾,却同淮安顾家没什么关系。 将军没事吧!我们看到将军留下的记号渡过苍水,没想到还是来迟一步,末将无能! 无事! 李珰推开他,阴鸷着脸,声音狠厉。 三百人护送他们下山,务必安全送达。同时让右军全部汇于苍水等待接应。其余人马随我上山! 他左手抚过刀面,鲜血汇集掌心,顺着纹路从指缝中流出,李珰毫不在意这些污秽。 刀不能弄脏。低得像一句梦呓。 直到刀面被清理干净,身体战栗才停止。 事已至此,便只有一条路了。 传我令,血洗苍山。 无人敢写帝皇书(163) 李珰原意将苍岭匪寇能招抚得招抚,即便是围剿,也需先探查清楚各山头窝点分布情况,再做攻打计划。 苍岭四十七个山头,匪寇数万之众,不可能一个山头一个山头清剿,耗时长,也磨损精力。 上次领军入山,他本想打了营救顾灵山的名号派人仔细摸查匪寨虚实,不曾想顾灵山爱民如子,飞云寨一战,打草惊蛇,招安难行,围剿不易。李珰当机立断,领军血洗苍山,平了三十八寨立威,匪患之祸暂时平息。 倒是没把顾灵山全须全尾地带回淮安。 顾灵山断了一条胳膊,却是再不能领军掌兵。又乱了李珰计划,虽峰回路转结果尚算可以承受,最后还是被陛下免了中军校尉一职,如今在家休养。 负水的伤势大好,身上绷带皆已拆除,身体虽然虚弱,但行动如常。张饺儿每日各种炖汤补药伺候,郑云和沈淮七监督她吃药,恢复到之前健壮如牛的状态指日可待。 李珰从苍岭回来后在府中时间便少了,日日往返与皇宫与军营间,连着几日不回府也是有的。 今日他难得在家,负水想着是不是该问问自己从军的事。 书房中李珰少见地专注在书案前,研墨执笔,一方木牍放在中间,顶部有一小口,小孔下用红漆绘着图样和文字。自领右军校尉后他改穿玄袍,腰上悬着的银刀也不见踪影,青铜钺他偶尔出征时见过几回,最近淮水流民骚动彻底平定,便很少见他练武,舞文弄墨的时间倒多了。 负水想了想,在房门上轻叩几声。 李珰应声抬头,带着明快的笑意:倒正要找你。过来。 负水以为他终于发现自己少个伺候书墨的小童。 她走到书案前一尺之处定下,规规矩矩地候着。李珰被她恭顺的模样差点逗笑,好在正事紧急,他只好冲她招招手:过来点,我又不吃人。 是,你不吃人,但你杀人不眨眼。 负水还是顺从地走近一步,目光可以清晰瞧见李珰左眉眉峰处藏着一颗黑色小痣。 既是参军,便要入军籍。李珰目光灼灼,意气风发。 负水在府内养伤也能听到一点风声,说是朝廷终于有意让淮水北岸流民南渡,先由李珰组建流民军西征羌州。这次的流民军却与先前的靖远军不同,准入军籍,由朝廷和地方州郡共同负担军费开支。等羌州平稳后便要筹备西迁,虽然羌州地远,好歹物产丰富、山青水美,是个安居乐业的好地方。 女子也能参军?负水纠结这个问题有些时日了,这还是十六年来她头一次正视自己女儿家的身份。面上不自觉有些忸怩含羞。 她比之前瘦了些,仍然比普通女子高大强壮,穿着男装,真是雌雄难辨。 这话不能直说。 自然是将你的身份改成男子,一劳永逸。 那被人发现了怎么办?负水无辜地看着他。 放心,出了事我替你担着。李珰头也没抬,似是随口作答。 这个承诺给得敷衍,负水没计较,只想着凡事还得靠自己,之后在军中做事自己多多注意些。 还有问题吗?没有便开始了。李珰点墨,提笔准备落下。 还有一个问题。我去天子堂,得当个什么官儿他们才不敢拦我?这个问题实在,直指要害。要是一辈子都够不上的官儿,她还不如另想办法,免得白白蹉跎光阴。 李珰放下笔娓娓道来:中央禁军分为五路,五路守军各自统帅为校尉,正四品,校尉之上设中军将军一人,统领五军,正三品。你至少得到正三品吧。 啊,三品!那我得立多少军功才够得上?负水觉得李珰所说的通天之路也不怎么容易。 李珰好整以暇地瞧着她,神情自负:放心吧,跟着我升官很快的。 负水暗地瘪瘪嘴,倒是没有出声顶撞。 问完了?李珰看她没了声音,开始思考她的军籍信息该如何填列。第一项,便是名姓。 你知道崔富水已死,销了户籍。如今你入军籍,便是人生所有事都得编个齐全。先说说你姓甚名谁,家住何方。 负水偏着头凝神细思了片刻,也没什么沮丧悲伤之情,只是心里空落落的,似乎感应到崔富水要被全然抹去回忆,只剩一副空皮囊还存在世上,顾看恩怨。 那便作负水,将军府的这个。 李珰掀起眼皮,见她兴致不高,心思一动,多问了一句:需要姓吗? 崔负水这个名字也不是不可以。 这回她不假思索地点点头。 李珰提笔便要落下笔画,她惊叫一声打断了动作,简牍上留下一点墨迹,李珰不满地皱起眉,有些不耐烦地抛下笔:你若不想从军便直说,我断不会强迫你。 负水为难地小声开口:我只是想,这军籍,可不可以我自己写,总归是编的故事,写一遍,记得牢些。 恋耽美 -窥谷忘反(23) 也算是将这作为崔负水人生的开始,总得有个迎接新生的仪式。 李珰胸口起起伏伏,终是缓和了脸色,起身让开坐榻:你来。 负水的字跟着李三思练的,练的是楷书。加之少女态度慎重,几近虔诚,一笔一划都写得十分端正认真,美中不足的一点就是先前落下的一点黑墨,突兀地悬在崔字上方,有些不雅。 负水写完名字抬头,乖乖看向李珰,态度之恭谨乖巧让他难以直视,有些厌恶地点着她的鬓边,将头拧了回去。 负水不满意地挥手,梗着脖子甩了一计眼刀,没好气地朝他冷哼了一声:接下来写什么。 出生地。 负水烦恼地抠了抠马尾,竹笔顶着下巴,身体随着思绪起伏前后摇晃,一下一下,富有节律。 李珰给了一个回答:写苍岭吧,山脚边有个贝家坝,常年有孩子出生被劫掠的。无从查起,自然寻不出破绽。 负水没有立刻接过回答,就着李珰的话联想起来,语气甚是哀婉:那边的小孩儿这么可怜吗?那父母可不是要哭死了。 李珰不满意她突如其来的感时悲秋,手指重重地嗑在书案上:快点写,之后还得送到兵曹。 负水乖乖研究起笔画来,写着写着,视线总被崔字上方一个墨点吸引,负水注意一分散,像是闲谈般突发奇想地问道:李珰,你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李珰轻哼一声,只用眼色督促她注意眼下的简牍。 上次苍山上有人叫出他以前的名讳,当时真让他有些感动。 李珰无父无母,一出生被师父收养,师父姓李,后来下山,他只说自己姓李。作了飞云寨的二当家后,方圆百里,认识他的人都尊称他一声李二当家的,算是诨号。 可见,名姓只是一个代号,改个名字不算什么,没有名字更不算什么。你存在了,活得让别人瞧见了,自然有了称谓。 十年前,类似的场景,也有一个人带着他写着军籍牍文。提笔便是名姓,他草草作了决定,题下一个飞扬不羁的李当。不想那人笑着打趣他,扶起挺括滑爽的袖摆,施施然在当字前面补上一块美玉。 他笑得真挚灿烂,神情间俱是欣赏信任的情谊。 我见君清疏朗正,如满月银辉,取珰字为妙。君日后定能显赫耀目,明光万世。字字珠玑,因情真意切,不觉得是溢美之词,所以这话隔了十年他仍记得清楚,一字不差。 世间因缘际会,大抵多由一个名字开始。 牍文最后一句,李珰说他来写。 负水知道李珰草书一绝,不想写起端正刚硬的楷书来仍然赏心悦目,丝毫不见狂妄之气。 负水跟着他的字迹小声念叨:今载入昌盛侯世子、平威将军张钊麾下,天寿八年八月壬亥二十一日。 张钊是谁?你不是说我在你麾下做传令官吗?他是不是以为自己不识字又诓骗她? 李珰一副你见识短浅的骄矜神容,意味深长地点点头:我可是右军校尉、淮安侯,恢复一品大将军是迟早的事。你一个小小的新兵哪里由得着本将军来统帅,随意安置在我帐下某个小将军手里便是抬举你了。 李珰将简牍收入锦囊中,负水狐疑地打量着他,见他神情自若,一脸得意,不似作假。 放心吧,事儿呢,你是跟着我做事,军功上报我不会短你一分。名儿,挂着个不显眼的人身上,兵曹核查翻得快嘛。 李珰唤来郑云,嘱他将锦囊交给兵曹的郑侍郎。 他如今负责于淮水北岸选拔流民军一事,顾灵山身负重伤怕是再难重返军营,一时间找不到比李珰更有威望的人坐镇中央禁军。皇帝旨意,是让他以右军校尉之职暂领中军将军之事。 李珰渐渐融入中枢,与朝中诸臣来往日多,仅文书传递一项事务日日案牍高积,军中事宜倒还有专门的司令侍郎;其他通信,李珰准了郑云和沈淮七做他将军府中的贴身侍卫,让两小孩儿跟着涨涨世面。 来的儿郎一改日前节俭朴素的褐色布衫,里外换了贵气的丁香色罗绢,儿郎年少风流,穿着鲜艳的颜色只会更衬灵动鲜活,如青山落满万芳粉黛,娇娇妍妍,生机勃勃。 之前在安定侯府被人羞辱,郑云和沈淮七痛定思痛,自省后觉得是自己在穿衣打扮上太过节省给将军府丢了脸面,攒着银子裁了布料,央求新来的俞妈妈比着身量缝制几件合身又别致的衣衫,为李珰做事得气派些。 无人敢写帝皇书(164) 负水正要走,门口碰上一脸忧郁之色的周管家。 她也不是爱听墙角之人,何况李珰身负要职,若是听到什么密报,又是一项罪业。 负水自觉退到廊下,刚要从树荫绕过李珰的书房,院里传来笃笃脚步之声。她掩身靠在转角的回廊廊柱之后,周管家恭敬地领着两个男子穿过离墙,踏上院里铺的青砖路。 一人魂消骨瘦,面颊凹陷,难掩倾颓之色;一人脸色阴鸷,杀意腾腾,可惜细身柳腰,身量同如今憔悴的负水差不离。 看清来人是谁,她倒是懒得躲了。步子特意踩出脆响,发尾随红绸扬起,她抻直了腰杆,堂堂正正站在廊中一块白亮的光斑处,遥遥冲二人一拜,行的是男子间的揖礼。 眼窝凹陷,那人眸色依然清冷光亮。顾灵山自然注意到光晕中一袭劲装的女子,神采奕奕,眉飞色舞,好不得意。 衣袍下的手掌攥握成拳,恰时一阵风起,带起右侧空荡荡的袖摆。他尚未注意,顾灵泉抢先摁下柔软顺滑的丝袍,面上神情十分精彩,愤怒有之、担忧有之、遗憾有之、羞恼有之,比浓妆艳抹后的娇容更为生动。 负水差点笑出声。 顾灵泉几近咬牙切齿,不懂自家兄长为何执意拜访这将军府自讨羞辱。一个刁奴便敢欺尊辱上,定是要好好管教一番。正欲开口,手肘被兄长拦住,他已恢复清明矜持的高冷模样。 算了,我们不是来算账的,不可滋生事端。仙人之姿坠入泥泞之地,好在气质不减,音色也字字分明如环佩叮咛。 负水只是单纯冲他们打个照面,旋即身影轻快地消失在书房后廊。 将军,顾家两位公子来访,已到了阶下。 房内回答干脆:让大公子进来。 顾灵泉顾不得什么礼仪风度了,推门而入,站在门口指着李珰的鼻子怒斥:李珰,你算是个什么东西!我兄长的事,我还没找你讨个说法!今日我烧了你们将军府信不信! 书案后的人笑意浓郁,回答得十分真诚:信啊!顾少郎的话李珰怎敢不信,我李珰亲自帮你点火如何? 你!顾灵泉被作弄得哑口无言,火气堵在胸口不得纾解,只能怒气横生,袖口后拂以示不屑。 顾灵山颜色淡淡:好了灵泉,在门外等我,我有些话要同李将军聊聊。话是说给顾灵泉,幽深清冷的眸光却稳稳当当地落在李珰眉目间,静得吓人。 李珰毫不躲闪,吩咐周管家备座。房内一时只留二人。 李珰的书房内陈设极为简质,一堵书墙,零星摆着几卷书稿和锦带,肉眼可见地落满灰;书案之后有一木架,直愣愣的七层,没有雕饰纹样,像是匆忙中布置的,摆着些精巧别致的青白玉瓷器。 主人的性格由此可窥见一斑。 李珰正批阅军中简报,手中竹笔不停,翩然作舞。他专注于案上竹简,话头也没停:你今日若是来质问我地牢里的事,怕是恕我不能直言相告了。 顾灵山音色清浅,如山涧溪水清泠作响:李将军,身后龌龊,你知道吗。 李珰眼尾一挑,抬眼看向对面端坐板直的男儿。竹笔终于停下,他放在指间趣意把握:这淮安,谁人不龌龊。 那便是知道的,并且心安理得地接受了。 顾灵山额间青筋暴起,怒意不甘地叫嚣,质问之时,声音坚冷如寒冰,字字落地成锐利的冰锥,似要与对手同归于尽:那你与匪首何异!靖远军与苍岭匪盗何异! 匪盗就该死吗?李珰便是斩破寒冰的利器,不屑一顾,狂妄孤傲,顾灵山,匪盗先前也是个清清白白的人,你们避之不及的流民,也有安身立命的两脚地。 若非你冲动冒进,我可徐徐图之,将苍岭之人半数招安,让他们将百姓活着送下山。 血洗苍山,这笔罪孽,得扣在卓卓英才、世无其二的顾大公子身上。 最后一句,讥讽之处,顾灵山字字听着都可回想起那日血水如注,湮没荒土,腥臭冲天,苍水恶秽。以致事后存活下来的黑甲军面对尸山血海,不敢再渡银汉,河中礁石染上血意,如恶鬼满江,便是要找他们索命。 对于顾灵山来说惨烈如地狱的杀戮戕伐,于李珰而言不过尔尔。 顾灵山的矜贵显赫、清冷出世不过是家世砌出来的空中楼阁,风吹雨打之下脆弱得不堪一击。断了一只臂膀,便堕入不复深渊。而真正生死相搏的战场之上,不到最后一口气,决不能认输。 李珰兴致缺缺,对于某个落魄的世家贵公子上门冷语威胁的幼稚举动不甚在意。 若安定侯世子无其他事,李珰公务在身,不便相送。他懒得继续周旋。 那人却莫名开始追忆往事,情到深处,身体不能自已地战栗着,血丝充盈,神情戚戚。 我和灵泉的阿娘,便是受贼寇劫掠、受辱而死,灵泉年纪小不记得,我亲眼看着,记了这么多年,不得不恨。一字一句,说得缓慢。 顾灵山原本跽坐在软榻之上,一手放于膝前。言语起伏间,维持姿仪的理智被冲溃,整个人绵软无力、颓丧地跌坐在地,袖摆袍裾四散开,像是一朵跌落在污泥中的昙花。 苍山之上,是我冲动行事。但我身为中军校尉,负有清剿匪寇、救济百姓之职。我顾灵山不愧于这般杀孽,只愧于力不从心,不能荡平天下贼寇之乱。 顾灵山话毕,怔怔看着右侧瘫软凹陷的绣袍,安分贴着地面,凌乱成泥,一点点将他的骄傲淹没。 李珰冷眼瞧着他自怨自艾。 你把伤疤揭给我看,是想辩解自己情有可原,甚至为母报仇,感天动地吗。李珰嗤笑一声,顾灵山,这些戏你还是说与天下人听吧,看他们同不同情你! 李珰拂袖一挥,将砚台狠狠掷向那人,锐利的尖角只擦到他的肩线,墨水染上衣袍,迅速晕开一片,砚台在地上滚了几圈,发出咚咚撞击之声。 顾灵泉闻声破门而入,扫了一眼地上狼狈脆弱的兄长,见他锦袍之上全是墨迹,定是李珰用了什么手段折辱他,怒意滔滔,便是要冲进去扶起自家兄长。 李珰,你欺人太甚! 两个人似乎都不在意他的突然出现。 李珰甚至对他的呵斥之言充耳不闻,借着未尽的嘲讽之意,逼视着地上的人:你因个人情怨擅发军令,说到底不过自私自利之举。这样的戏码,我看腻了,顾小将军还是回越州找你父亲仔细讨教讨教,怎么把戏唱得大公无私、正义凛然。 顾灵山泄恨般死死盯着李珰,神情狠辣狰狞,全然不似刚才凄惨落魄的贵族公子,撕破了表面塑造的高贵面具,整个人流露出阴鸷的恶意。 连一旁的顾灵泉也吓了一跳。 顾灵山整个人挣扎着站起,抬起完好无缺的左手,比作利剑,只望一剑威胁到那人的命:李珰!李珰!你等着,我定会查清真相,让人看清你靖远军的龌龊! 李珰幽幽吐出一口浊气,玩味地盯着对面挣扎以做鱼死网破之状的可怜人,不假思索地送上最后一击:别说得这般冠冕堂皇,顾灵山,自始至终,你想保住你的中军校尉;而你的家族,只想把太子拉下马。 或许有些真情流露,有些抱负热血,在这利益激荡的淮安,谁人能说得清呢。所以,最好谁都不能相信。 如此一想,李珰觉得顾灵泉虽爱脂粉敷面,倒是难得一见的实诚人。大抵不用继承家业,只顾挥霍家世,放浪形骸,便能一生安稳,无忧无虞。 李珰就着狼毫未干的最后一点墨迹,批完手边军报。 好了,带着你兄长回去吧。记得请个大夫,避免肝气郁结,加重伤情。李珰语气淡淡。 顾灵泉虽不清楚前因后果,见兄长面色阴郁,临了不忘冲李珰留下句毫无威胁的狠话:你等着! 李珰只闲适地挑挑眉。 好啊,我等着,等着看顾家日薄西山。 兄弟二人踉跄着出了门,李珰这才悠然看向窗外,目送二人身影。 恋耽美 -窥谷忘反(24) 院子一时静下,无人打扰。 砚台被他打落后,李珰是懒废功夫去翻找这些玩意的,想着之后让周管家再寻方好砚摆上。自然一时也没了看公文的心思,整个人慵懒地向后靠倒,看着窗外倦鸟归巢,樟树上被鸟儿搭了好几个窝。 这般凝视片刻,渐渐神态舒缓,颜色戚戚,素来沉静坚定的眸子不知怎么有了少年人的迷茫无措,同枝桠上找不到窝的幼鸟,惶惶不可安。 遣笔作李珰(16) 崔负献约了张宴哲在食堂碰面。 周二上午是李珰的课,这一天,两个人都不用去研究所。 李珰照例早下课十分钟。 崔负献直奔第一食堂,抢在学生大规模涌进食堂前的三分钟,在角落处找了一个稍微私密性好一点的位置。 【位置找好了,我占了座,在出口右手边靠墙,最里面的那个。上面有一个绿色水杯】 崔负献尽可能详实地描述着位置信息,对方消息来的很快。 【OK。等我一分钟!】 崔负献边排着队,边迅速敲着文字,同时还得抬眼打量一下窗口的鲈鱼脍还剩几块,要是快没了,她还得换条队伍重新排队。 【没事啦,我在排队打饭,你要吃什么,我帮你打了吧!】 【三窗口的鲈鱼脍还有吗,孩子哭了,一个学期没吃过了!】 崔负献被他的可怜语气逗笑,同时欣慰对方的口味和自己还挺接近的,不用再次排队。 【当然,这次保准让你吃上!】 【谢谢老板!】 崔负献将手机收入口袋,前面还有两个人,好在都对鱼肉无感,得以保全最后四块白亮鲜嫩的美味。 崔负献刷下校园卡:阿姨,我要两份鲈鱼脍,西蓝花也要两份,米饭的话她抿着嘴纠结了一下,看着玻璃窗内不大耐烦的脸和身后越来越长的队伍,她叹了口气。 好吧,当代社会衡量一个不大熟的异性的饭量总归不是一件礼貌的事。 一个来一块钱的,一个要五毛的。 崔负献秉持着宁可让对方少吃一点也不能点多了浪费的原则,从容淡定地下单,接过两个沉甸甸的不锈钢饭盘,正准备走到碗筷区,张宴哲已经得意地扬起手中的筷子朝她走来。 我来吧,你拿筷子。 崔负献没有推辞,二人快速交换了手中道具。崔负献跟在男生高大的阴影后,这才注意到他还背着包,估计是来了食堂后直接找她。 那儿!见他视线还在茫茫人海中逡巡,崔负献颠起脚尖指向不远处的角落,桌子上的绿色水杯颜色醒目。 两个人都是考古系的,只是细分方向有些不一样,跟的导师自然不同。张宴哲偏向唐朝以下,崔负献则侧重晋唐一代,年代上有小部分交叉。故而吃饭聊的话题还算丰富,各自能接上对方思路。 崔负献虽然对晋朝历史颇有感情,对唐代研究其实也根底扎实,所以李珰的研究生没报上,被张怀远收入门下,如今也算曲线救国,成全心愿,有始有终。 言语交谈间,两个人俱是进退有度,听得专心,答得切题,视线不时交接,表示关注。 所以,不用多久,崔负献可以确认对面男生看着自己的眸光中带着惊艳与欣赏,离倾慕之情只有一步之遥。 她还是告诫自己不要自作多情,心底只给出一个保守估计。 两个人吃饭的速度还算快,不知谁配合着谁,几乎同时吃完,盘里的饭菜全部扫荡干净。 张宴哲惊讶一笑:想不到你点的刚刚好,看来我们两个人的口味还挺相似的。 崔负献接的还算富有情商:荤素搭配,营养加倍! 对面的人笑眯了眼。崔负献从身后书包掏出一沓资料递给他:你之前不是说正在研究唐三彩吗?我从研究所找了些资料,你看看,应该对你有点点帮助。 张宴哲没想到崔负献那天机场的口头应答是真上了心,还如此迅速地给出这样一份珍贵的厚礼,既惊讶更感动,不得不虔诚地双手接过,就着哄闹热烈的食堂背景声从头到尾快速翻阅了一遍。 资料整理得十分细致,文字资料搭配图片背景,按照年代、地点、品物种类各做了归类。 崔负献的学术底蕴不低,即便人家临时走了另外一条小道。 张宴哲将资料小心放入双肩包的最里层,温柔整理着资料边角,确定不会压出褶皱:谢谢你,这份礼物太贵重了。我的那个泥塑娃娃现在肯定觉得自惭形秽。 崔负献觉得这话说得太过严重了,其实资料不过是顺手整理的。而且也不全是还了泥塑娃娃的情,上个学期两个人在同一个研究小组,他还是挺关照自己的,自己论文中的很多观点都得到了他的启发。 得到礼物的张同学可要好好研究,争取拿出一个核心期刊论文。她还是很相信张宴哲的研究能力与才情的。 张宴哲拉上书包拉链,语气故作严肃:保证完成任务! 他端起两人饭盘起身:你在这儿等着,我去倒饭,算是报答你的大恩大德! 崔负献只能温和的冲他一笑,目送他的背影穿过狭窄的走廊。偶然撞到人,他谦和弯腰,连忙说着对不起。手忙脚乱中,终于将饭盘安全送达回收区。 他的背影比李珰的宽厚一些。 许是受沈丹的影响,她现在对恋爱之事态度随意,心态逐渐放开。同时有意为之后的正常生活做铺垫,逐渐刻意忽略一个千年前女子的记忆对一个现代女性行为交往方面的影响,姿态坦然轻快了不少。只是偶尔,仍然下意识地将身边遇见的异性同千年的那位大将军作比。 所以那天睁眼后的恍惚自白,是不是可以同理解释呢? 崔负献的心罕见地沉了沉。抹掉一个人的记忆真是世上最让人耗费心神且身心俱疲的事了。 张宴哲看见一个转身的工夫,对面的女生神情变得冷淡,面色不太好,很是疲倦。 是不是累了,赶紧回宿舍好好休息吧。张宴哲意欲提起她身侧沉重的书包,故作镇定自然,你的书包看着有点重,我帮你拎着吧。 便是有意婉转地表达送她回宿舍的想法。 崔负献不知道在正常的大学校园恋爱中,这是不是一个明显信号。记忆的双层设定已经让她丧失了准确判断正常人情感表达的神经功能,尤其在男女之情方面,太过警觉何尝不是另一种迟钝。 好在她向来果决,有主见。 至少不能在自己情绪都没整理好的时候给出错误信号。这是基本的礼貌。尽管这里的没整理好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不是崔负献的原因。 所以她婉拒了他的请求,刻意忽视他眼底的失落。 不用了,我中午打算去自习室赶一篇资料汇报,教授催得急。崔负献面不改色地扯出一个善意的谎言。 她背上书包,男生打起门上的塑料帷帘,示意她先通过。礼貌在人际交往中真是一个加分项,何况这种风度翩翩恰到好处。 谢谢。 两人在食堂出口作别。 张宴哲这时才想起什么事:对了,研究所的资料一般不准外带吧,你这样男生颇有些难为情地看着她,眼底闪烁着担忧的郁郁之色。 崔负献递上微笑宽慰他的担心:放心吧,我找了李珰老师,他知道,并且很支持。所以,你得更努力才行。 男生好看的眉眼终于舒展开,会心一笑:好! 结束完上午的课程,中午李珰回公寓换了一身稍微正式些的休闲西装,准备去赴上周被自己延期推迟的约会。 李珰对着落地镜整理衣线间的细节,将关节处的布衫褶皱一一抚平。 镜子里的人,面容清秀,皮肤白皙,庭方阔额,长眉入鬓,唯独下颌线渐渐收缓,虽然线条分明,第一眼看过去有些圆顿之感,常常让人忽视他的年纪。 鞋柜上的手机振动作响,李珰换着鞋,随手点开信息。 【我出发喽】 李珰拿上钥匙反手带上门,直到启动SUV,他发了一张导航截图过去以作回复。 餐厅是张怀乐选的,一家法式西餐厅。他其实更喜欢中餐,尤其是巷道中不起眼的百姓菜馆,各有各的拿手好菜,色香味各不相同,却能默契地抚慰人心。 车程过半,手机弹出来一条消息,不用点开就能一眼扫完全貌。 【我到了】 李珰不紧不慢地驱车,按照导航规划的线路本分地停在红绿灯前,等待的几十秒,他的手指富有节律地敲着方向盘。 手掌并不白皙细腻,虽有读书人常常带着的厚茧,掌背上多有细细斑驳的旧痕,掌心也很粗糙,一双手,胜在宽大,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甲圆润。 到了目的地,李珰解了安全带,拿起副驾驶座的丝绒礼品盒,大拇指仔细拂去表面的尘埃颗粒,将它握在掌心,推门而入,侍者领着他前往预定的餐桌。 所以他刚刚走进张怀乐的视线,她就瞧见了男人手心带着的礼物。或许是为了补偿他临时改约而精心准备的惊喜,自然,张怀乐正了正坐姿,将胸前的长发撩拨整齐,波澜不惊地冲他招手一笑:李珰,这边! 李珰冲身侧的侍者温和一笑,一人迈着阔步走来。李珰毫无掩饰,将礼盒放置在餐桌一角,自己拉开座椅安然坐下。 你来的很早。是陈述句,脸上有淡淡的笑意,却不是明显的亲近语气。 张怀乐没注意这些矛盾的细节,因为她的注意力有相当大一部分投入在角落处,虽然只是余光扫视,但频率太高,李珰第一时间捕捉到她的掩饰,并且猜测出她的想法。 真是为难。 是现在直截了当的说呢,还是先邀请女士吃一顿美食后再给予无情的拒绝? 好在侍者热情地送上菜单,李珰发觉对面的人兴致很高,不便作扰,于是礼貌开口:今天是我请你吃饭,你随便点,不要客气。 张怀乐笑得明艳,她能感受到一侧的侍者正偷偷打量着二人,并猜测他们的关系。 放心,我不会放过你的钱包的! 李珰对于这句话的隐晦暗示没什么想法,他只当今天这顿饭是还她西安之行的人情债。 如果不是这把青铜钺,也许很多事情会不一样。 比如,今天这顿饭的最后,若要给它定性,也许并不仅仅是同事间的宴请。 午饭时间,餐厅的人流量还算合理。李珰的餐桌位置靠着落地窗,一眼能将淮城半数风景纳入眼下。虽然因为空气污染与光污染等原因,看得并不分明。 比之春明山的倾山揽月楼,半分不及,这是科技也无法填补的人文落差。一千五百年的时间,足以改变很多。曾经的游乐胜地,几百年后成为皇陵,普通人再想一览淮安的繁华盛景,只能从旧纸堆中捡起只言片语,追忆一二了。 李珰手上动作迅疾而优雅,切牛排对一位杀人如麻的将军不是什么难事。 他记事起,几乎无师自通般,跟随灵魂的另一缕追忆掌握了很多技能。尽管,在这个时代已经用不上了。其中一项便是束发,现在的他,每天早上起床只需要用梳子简单理顺短发,让它们妥帖地整齐地生存着,便能称为讲礼貌、讲卫生的人。 李珰有意放缓动作,让对面的女士先放下刀叉。但没有让热切的目光凝视他太久,他用餐巾擦完嘴后,双手交握,放在一拳之距的冷质大理石餐桌上。两个人安静地看了一会儿窗外景致,觉得气氛缓和得差不多了,李珰将全程隐身的礼盒推向她的手边。 张怀乐惊喜地捂嘴浅笑:给我的? 李珰觉得这个用词不大准确,也很诚实地用冷淡的语气回应她:不,是还给你的。 张怀乐的表情凝滞了一瞬,而后露出一个颇显苦情的笑容:李珰,你今天请我吃饭就为了说这个? 当然不是,主要是为了还资料的人情。李珰神情冷静,面不改色,没有因为对面的人流露出委屈而改变语气,还有,阐明我的想法。 礼盒里是张怀乐从国外带回来的礼物,精致昂贵的打火机。她为每一个同事都精心挑选了合适且实用的礼物,唯独对李珰的,从价值上超越了同事间该有的赠予;从功能上似乎没有体谅他并不抽烟。 这种超出界线的关心自然想要一些回赠,或者更□□些,交换的代价。 李珰那时忙着章怀太子墓的收尾工作,随手将礼物收入办公桌最底层的抽屉。如今想起来,才发现身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笔人情债。 对面的人远不至于到泫然欲泣的地步,但脸色很难看是真真切切的。 恋耽美 -窥谷忘反(25) 因为张怀乐很清楚,李珰这个人个性干脆如刀刃,最怕人情债。当他提出希望自己帮忙的时候,她满心期待,以为李珰至少会给她一个机会的。 而这个机会被她亲手扼杀了。 因为那把青铜钺,李珰科学地存在了,所以他现在几乎可以准确猜测,尚未解开的地下密室,藏着的秘密会是什么。 李珰想过在章怀太子墓的工作结束后,将人生推进到一个新的阶段。 可是现在的结果和他知晓的结局有了偏离,他必须全身心投入研究中,去追寻一个不可知的后果。 去见一个多年前他未按时赴约而错过的人。 成年人的体面大概就是有些话不必点破,而能及时收手,适时止损。 张怀乐没有接过被退回的打火机。 她笑得灿烂,好像刚才心神波动只是错觉,但她问的太过苦涩:李珰,你是有心仪的人了吗? 李珰抬眸看向她,流露出淡漠疏远的神态:单我已经结了。说好这顿是我请你。 李珰拉开座椅起身,张怀乐根本不敢追及他的背影,侧头看向窗外,雾蒙蒙的一片,不知刚才两个人怎么看得那么久,那么认真。 人声鼎沸处,她告诉自己,可以了,到这里就可以了。 李珰不是拖泥带水的人,这是一件幸事。 无人敢写帝皇书(171) 负水跟着中军新兵训练了一个月,李珰遣人将她调走,来接应的人是李珰军中的司令郎将,叫顾少安。 她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还稍有疑虑,不知李珰前不久刚羞辱了顾灵山一番,现在安排顾家的人来处理她这桩麻烦事是何用意。 负水整理好行囊,出营帐前穿好玄甲衣袍,将兜鍪正了正,面容半数掩在挡风的铜皮下,只能瞧见一双干净有神的眸子。这些时间她身上的腱子肉逐渐恢复状态,身量姿态无需刻意模仿,与寻常男子无异,只需在歇息和如厕时稍稍注意些。至于男子群居处惯常出现的呼噜声与荤话,她从小听到大,自然地融入大家,毫无负担。 有一人提着长戟走进营帐,正解着身上玄甲,看见负水正收着包袱,有些不舍:这就要走了! 负水被调去右军的消息周围的伙伴都听说了,今日营内还来了位顾大人,亲自带着李将军的命令过来接人。想来他此去军衔不会太低。 男子一把抱住负水,深情地拍了拍他的后背:好兄弟,多保重,日后有了出息,别忘了我们这帮人。 这批新兵是从地方各郡选上来的,都是十几岁二十几岁的青年,虽作战经验浅,性子不定,但便于驯服,磨炼后作战能力强,当是未来中央禁军中的精锐之师。 谁不忘谁还说不定呢。 负水没有丝毫忸怩,仿佛与自家兄长道别,回抱住同吃同喝同睡了一月之久的战友:放心,你也要好好保重。日后战场上见。 军营大门口一人牵着两匹宝马,负水扛着包袱走过去,将长戟立在木柱上,冲他行了抱拳军礼:顾司令。 那人虽面容严肃紧张,好在语气温和:我是右军中的司令郎将顾少安,李将军特意嘱托我来接你,日后你便在我手下做事,传军令,掌司鼓。 负水还躬着腰,视线不经意便能瞟到他腰间的右军令牌,谦顺恭敬地回答了一个是字。 负水的腰牌已经上交,故而顾少安递过一块新的腰牌,同样刻着古朴的右字。 见他一切准备完毕,顾少安将缰绳交予他,朗声吩咐:那我们快些回军,我也好去同将军复命。 他打量着士兵上马的姿势,还算身手矫健,体态精硕,想着倒是击鼓的好手,难怪将军看重他。 天子圣意,待新的流民军操练完毕,开拔淮水之际,天子与百官会亲至送行,届时淮水之岸,万人擂鼓,以壮军威。 右路禁军如今的驻扎地未在京郊,已迁至淮水北岸,统筹征召流民悍勇以作军士之用,同时负责维护秩序,防止流民作乱,趁机生变闹事。 军营地点离流民集中团聚的帐篷区很近,远远能望见芦草间黑压压的一片,便是流民搭建的简陋帐篷,多是些老弱病残或是鳏寡孤独的可怜人,已经丧失劳作能力,没有谋生的手段,每日只靠朝廷发放的救济粥度日。若是死了,也是集中将尸体火化,防止疫病横发。久而久之,据说北岸有个骨灰山,日夜回响着凄厉的索命声,扬言要渡过淮水,找淮安高贵们偿命。 顾少安将人安置好,遣了手下的司令官先带着她熟悉军中纪律李珰对士兵的要求并不完全参照朝廷文书执行。 来李珰帐下的第一日,负水没有见到他,听说他向来喜欢亲力亲为,身先士卒,如今忙在征募百姓的第一线,也好选拔些他本人满意的兵。 第二日,顾少安领着负水去了军鼓区,除了战鼓,还有好些普通士兵围在空地扎着筏子。 顾司令耐心地向她解释:朝廷只给了三个月的时间,大军征募完毕稍稍操练后便要开征。 一路上不少人朝顾少安问将军好,负水这才知道顾司令还是右军的前锋将军,只是如今战事平息,李珰便让他暂时做了身边的传令官。 顾少安指着地上摆正整理,高高摞起的木桩,又指了指辽阔的淮水:大军开征,要奏《入阵曲》,到时候淮水两岸,以及江中,都会布置战鼓。朝廷拨了船,不过数量有限,军中也得备着筏子,以备不时之需。 负水安静地听着,会意后点点头,望着身侧的战鼓,皮面紧实,侧边红漆如新,应该是刚刚做出来的。 这些都是为了开征擂鼓赶制的新鼓,这几个月除了日常操练,其他时间作为司鼓,便是为《入阵曲》排练,天子亲至观礼,不可出现任何差池。 顾少安解释得明白,负水听了后心安不少,想起之前李珰教她《入阵曲》,不知是有意谋划还是无心插柳,如今她上手极快。 日子一晃,半月已过。 新运来的战鼓,负水同着其他几位司鼓都已开鼓鸣声,后交由底下的小兵演奏。如今司鼓的人手虽多,真正属于右军旗下的只有两位,其中之一还是负水,其余人皆是为了万人擂鼓从各地抽调或是征召来的。 而随新的流民军开征,跟着李珰去羌州的司鼓便只有负水一人了。李珰离京,自然会卸去右军校尉之职,再新封个什么将军名号,却不知能不能官复原职,领一品大将军衔。 这日操练完毕,顾少安派人通知她去将军营大帐集会。负水将鼓槌交给属下,匆匆抄起长戟由传令官领着去了李珰的大帐,七绕八绕好一会儿,终于来到一个灰色大帐前,帷幕下放,垂得严实紧密,没露出一点缝隙。一般的风是根本卷不起它的边角的。 帐前的守卫将帷幕左右拉开,分毫不差地留出可供一人通过的间隙,负水刚一入门,帷幕被迅速放下,根本没有窥见帐中天地的机会。 帐中已围聚多人,两排将士分侧挺拔站立,左手握长戟,右手压在腰间的剑鞘上。倒是没有人看她,众人屏气凝神,帐中气氛肃穆。 对称轴的最前面摆放一张笃实的长案,案上只有一盏油灯,一方砚台,一支竹笔,长案之后,是把浑厚沉重的黑色坐榻。 负水不自觉地咽下口水,乖乖缩进右侧长队尾端留出来的空位,安静地补齐。 因位置靠近门口,高大快速的身影席卷而入,带起一阵冷风,负水自然第一时间感受到来人身上的桀骜与威严。 他已不再佩戴银刀,腰侧换成了常规的匕首和长剑。好在青铜钺犹在,这说明他刚刚从战场上回来,所以身上有些浅淡的血腥味,随着脚步带起的疾风,充斥在众人鼻翼间。 李珰唤众将士齐聚一堂是为商议新募集的流民军操练之事。朝廷那边只给了三个月时间,意思是新年之前,大军务必开征。给出的理由是说京郊不便操练十万人马,十万大军抵达羌州后李珰会同益州卢仲之一起再行操练之计。 李珰希望制定出一套新的战鼓军号,独属于他所率领的十万新军,根据他拟出的行军暗号先行设计,审阅后再做调整。便是需要李珰和负水二人商榷良多,细细打磨。 这件事李珰支开了众人,眼下帐中只余李珰和负水。 帐中虽有天顶通气排风,可见日光,负水见案上之人落在阴影间,光线不甚明亮。于是自觉走近,点燃了长案上的油灯,笔墨才落在温暖的光晕中,看清字形。 李珰未抬头,语气虽严厉,但称不上呵斥:军中行事,下级对上级都要报告。第一次只当你积习难改,饶你一回。 负水在军中待了半月,已然知晓士兵暗地感慨李珰治军严厉,今日第一次同他、还有军中高级将领集会,实地感受一番,对李珰观感有变。 虽则将军府规矩少,下人行为懒散,如今却是军中,自己也是李珰手下的兵。 负水赶紧单膝跪地,抱拳请罪:属下无意冒犯将军,还请将军恕罪。倒是要把自己的态度摆出来。 李珰这才放下笔,抬眸细致地看向案下对自己甚为恭敬之人,幽幽开口:起来吧。 话锋一转,语气更加严肃锐利:之前你待我如何,我不追究。如今在我军中做事,便莫要想之前的情分,我是主,你是臣,只需听我命令办事,不可妄动。 更残忍的话却是没说。 负水将腰弯得更低了几寸,语气愈发恭谨:是,下官听令。 李珰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将手中简牍递与她,负水上前双手接过,粗略扫了一眼。比新兵训练时学到的难得多,牵扯多种阵法,口令更加细分。 抵达羌州前,都是你的时间。不懂为难的地方,你可咨询军中老人,但不可泄露出计划一丝一毫。若我在营中,你也可来问我。 是。 负水将简牍放入锦囊,又将锦囊小心掖进胸口玄甲后。李珰意味深长地瞟了一眼,淡淡问道:杀过人吗? 负水飞速地摇头。 她虽有心报父仇,那也是明明白白、堂堂正正,走合乎律法的途径。 李珰轻笑一声:没杀过人算什么兵,日后如何立功。 负水自己也想过这个问题。心底只盘算着先做好司鼓的活,等真上了战场,到了杀人的时候自己应该可以动手。毕竟当兵,杀人便是救人,也合乎律法。 李珰见她身体恢复如常,且甲胄加身,有了些魁梧将士的模样,一双眸子还清澈无辜的很,没有为军者的冷硬气质,更别提杀气什么了。他心下细一思量,沉声吩咐:明日你随我出征,做传令官。 那司鼓的事儿怎么办。 负水瞄了他一眼,见他神色暗沉,按下心中疑虑,坚定答复:是,下官听令。 她大步流星地离开营帐,李珰这才想起自己回来后一口水还未喝上,吩咐一通事,现下喉头酸涩。他不满意地皱着眉,高声吩咐:来人,传茶。 自己动手解下沉重坚硬的玄甲,身后脚步声匆匆,他最恼底下人急乱之时乱了章法,不够沉稳,又以为是负水失了分寸匆匆折返,正要呵斥出声,不想来人仓猝开口:将军,京中传来消息,安定侯世子顾灵山,殁了。 李珰托着半解的玄甲,面色阴郁:何故。 顾少安跪在案下,沉声说道:原因不知,只听说是白绫自尽而亡。顾家已派人向京中各门各府发了讣告,怕是有几日了。顾铠也从越州赶回奔丧。 李珰站在高台之上,合上眼静默了片刻,周身气息逐渐平缓。良久,他轻轻感慨了一句:倒是令人唏嘘。 如此一来,安定侯府除非从旁支中挑出值得信赖的子侄过继到顾钟名下,保住侯爵。可是世间哪里容易寻得第二个顾灵山呢。便是他的亲弟弟顾灵泉,也难比一二。 这一刻,李珰终于是有点相信顾灵山说的话了。苍山之上,飞云寨一役,他为母报仇,怕是为人子者的怨情压过了为将者的理智,事后既有悔恨,更多的,当是解脱吧。 睁眼,情绪已恢复如常,他不紧不慢地解下玄甲,淡淡说着顾灵山死后还要料理的事:你派人注意京城与顾铠动向。中军旧部也多加留意。避免发生哗变之事。 顾少安领命出营,奉茶的士兵才战战兢兢地进入帐中,将茶托端放在长案上。正要轻身退下,屏风后传来沉沉响音:去把崔司鼓找来,让他带一方小鼓。 士兵连声说是,快步跑开了。 负水知道李珰犯病的时候要求是有些多的。 军中似乎无人知晓他有头疼的毛病,士兵觉得将军吩咐得没头没尾,负水却晓得他怕是病发,寻来一面稍微小巧些的椿木鼓,扛在肩上,跟着那人去了刚刚离开的灰色大帐。 依旧是那般闲散姿势,李珰卧在软塌上,手掌拖着脑袋,玄色的袍边垂在地上,好似闲情逸致。可惜他面色青白,神容冷淡。 恋耽美 -窥谷忘反(26) 负水架好小鼓,抄起鼓槌,静默着看着他,没有出声。 李珰懒懒开口:你会什么曲子,好听些的,除了我教你的《入阵曲》。 负水回答得很快:《渔阳调》,我最为拿手。 李珰忽然起了兴致,面露好奇:渔阳?你怎会蜀地的小调。 负水笑得勉强,还是规矩地给了回答:我阿娘是蜀地人,小时候她教过我。 李珰凝视了半晌,想说些什么,都被头疼搅扰了心思,渐渐烦躁。 鼓声一点点起势,没有铜鼓般大气磅礴,负水有意放缓了力度。《渔阳调》本身是蜀地女子浣衣时唱的小调,负水用鼓声改编后奏不出女子的温婉缱绻,思念情思,但仍比其他惯常的鼓声轻柔婉转,尚算动听。节律不快,鼓声轻缓,有益排遣烦思。 李珰少有在军营中发病的时候,军营战场中的乱音只会让他心神骀荡,以至于杀红了眼是常有的事。 这次头疼来得莫名,去得也快。 鼓声中,李珰将顾灵山的事断断续续地说与她听。 负水依旧专心演奏,情绪没什么变化。 顾灵山之死,她虽心感快慰,心底更多的,却是对那样一个高冷清贵如山中之月的人骤然消逝的惋惜。想必淮安城中,对其生前身后之事议论者颇多。 李珰自然看出了她面上的不忍之色,一下子笑得开怀:天下倒少有像你这般恩怨分明、光明磊落的人了。 负水觉得这话真是抬举她了。一曲奏毕,她起身行礼:将军,若无他事,属下先退下了。 李珰随意挥挥手,已经闭上眼小憩:去吧! 负水扛起鼓出门,帐外天色已经变为幽蓝的暗色,她迎着晚风,脚步间身上战甲吭哧作响。马尾如今被规整地盘在头上,用方巾缠住。若非生得一双柳眉,瞧不出那人半点女儿模样。 夜间巡逻的卫队打起火把。 淮水边多污泥,尤其是下雨之后。扎营的软地上都被铺了细碎的砂石,负水小心辨认着,避免踩空,明日她还得跟着李珰出征。她晓得,对她的考验才真正开始。 顾灵山之死,不知有无李珰或太子手笔。 她觉得,自己对顾灵山的恨远不至于说出一句罪有应得、死有余辜,只求因果报应,有始有终。然世事环环相扣,常说冤冤相报何时了,等一个尘埃落定实在太难。 她最多便是趁他落魄之时,站在廊上,让他瞧瞧自己完完整整、健健康康的得意模样。 哪想到,会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的最后一面。 无人敢写帝皇书(172) 淮水北岸并不都是住在帐篷里的穷苦人。 朝廷划定千里之地以供流民在北岸生息,虽无户籍,仍可分得方寸之地,定居开业。自然,要承担赋税。 越往北,开阔地带的土地被划为块块方整的水田,茅屋绵延一片,坐落在山脚下,可听见鸡鸣狗叫之声。 李珰领着人马经过乡间的土路,原本在地里耕作的农民站直身子,神色幽幽地盯着他们,姿态戒备,无声同官兵展开脆弱的对峙。 此次选拔的悍勇,年龄规定在十八岁以上、四十岁以下,若征召不齐,再放宽年龄限制。朝廷不可能突然将这里的劳动力全部抽走。 因此,很多想走的人走不了,不想走的人必须留下。但流民户籍已失,稽核官员只能凭借外貌粗略分辨,往往两人留一人,流民群再次产生骚动。更有甚者,煽动人群对抗军官,目的不纯。 北下逃来的流民中不全是晋国人,混有魏戎百姓也是常事。沿路守卫虽极力核查,严格放行,流民之众,有些又绕开官路逃命,实在难以校验清楚。 淮安对流民南渡的顾虑,这可算理由之一。 如今朝廷态度松动,此时再起骚乱,甚至发生违抗旨意的暴动,朝廷则会重新考虑南渡西迁的计划。稍稍拖延,变数甚多。 李珰命令手下将士以安抚流民为策,对于屡劝不听、屡教不改者可先行扣押。若出现不可避免的武力对抗,可杀鸡儆猴,不可对无辜百姓轻作斩杀。 昨日他提着青铜钺回营,玄甲上有些血腥气,应当是去杀鸡儆猴了。 崔负水作为随行的传令官,跟在李珰马侧,小跑着不至落后李珰身位太多,随时准备接受他的命令。 队伍在一处村野集市的热闹地停下。 卫兵整齐划一地落下长戟,金属杵撞击地面,形成威武的回响。 自然,人群分开一条小道,男女老少倏然转身,或麻木、或惊恐、或仓皇无措地望向他们。同刚才田野间劳作的农夫一样,无声凝固成话本中的群像。 小道中一人小跑着跪在李珰马下:将军,人已经全部扣押,等待将军示下。 负水这才留意乡民聚集此处的缘由,人群将刑台层层围住,那刑台简陋,其实只是用石块和木头撑起一定高度,再用木板铺成地面,以显示出台上之人的罪孽深重。几个男人被反手扣押,五花大绑着跪倒在木板上,身上穿着粗陋的麻衣,或是套着破烂的草鞋,或是光着脚,统统静默着、绝望地等待马上之人宣告结局。 李珰冷眼如高高在上的尊神,平视着人群外的广阔天地,沉声下令:传我令,蛊惑民心、煽动民情、违逆圣意、对抗禁军者,斩立决。 是!士兵利落起身,抽出腰间利剑高高举起,如同扬起一面鲜红的血旗,传军令!斩立决! 人群终于有些反应,脚步凌乱地退到两翼,随行的将士很快列队穿过人群,来到刑台之上。 李珰抬起青铜钺,遥遥指向角落里一位蓬头垢面的汉子,精瘦,出神地看向地面。 最后一人,由你行刑!沉静如水的幽深目光落在身侧稍显不安的崔负水身上,她手掌牢牢握住长戟,缓缓摩擦,似在抹去掌心的汗。 尽管三令五申,被严厉警告过,这一瞬间,她还是下意识地抬头迎向高高在上、不可侵犯的将军,四目相接,李珰的目光越来越厉,终是她先败下阵来。 负水艰难地吐出回答:是,属下听令。 走过去的姿势还算正常,没有脚步轻浮或是扭扭捏捏,直到走到刑台之上,虽然这刑台简陋得她一脚就能踩碎,但是站上去的那一瞬间,如同某个神圣威严的宝座,宝座上的人接受着四方视线的专注目光,还得从容不迫,拿出威仪。 负水学着那些士兵,潇洒镇静地抽出长剑,架在那人脖颈处。她不敢看向台下围观的百姓,更不用说几步开外那道审视威胁的目光,只好呆呆地看着剑身反光之处,平复着呼吸。 士兵挥下利剑,声音冷酷像是一道先期落下的无形利刃,已将这些刑徒狠狠凌迟:行刑! 来不及反应,人群爆发出惊恐颤栗的呜叫声之时,一股温热的液体溅在她的手背上,粘稠发热,带动整个手臂颤抖着,长剑便偏离位置,在脚边跪伏之人的颈边划下一条红色细线。 她没有动手。是旁边刑徒的血,在长剑刺穿脖颈的一瞬间喷薄而出,殃及了她。 角落处的格格不入吸引全场注意。 崔负水意识到自己违抗军令的第一反应竟是抬眸看向马上之人。 李珰只是端坐马上,无声望着她,看她如何处理残局,惨淡收场。 崔负水苦涩地咬住唇,紧紧闭上眼,手臂发力的瞬间,反绑着的刑徒突然挣开绳索,原本呆滞绝望的面容迸发出几近癫狂的狠辣颜色。 他冲向身侧尚未反应过来的卫兵,夺过利剑,便要挥舞着杀人,下一瞬却怔怔看着腹部贯穿的鲜艳颜色。 人群连连后退,仓惶逃窜,见那人似乎快要断了气,又缓住脚步,暗中观察。 负水觉得自己的心口有一团烈火正熊熊燃烧,誓要将她小心保管多年、艰难地维护着的某个灵魂碎片焚烧殆尽、挫骨扬灰。 面前之人已无挣扎,她以为他咽了气,握住长剑的劲道缓了缓。 刑徒所感,一个转身摆脱她的钳制,不管腹部插着的利刃,作势朝身后之人砍去。 寒光从负水鼻梁前疾促划过,带起尖锐干净的鸣音。短匕正中剑身,将它击落在地,同时稳稳插在木板处,周围裂开一道细缝。 负水终于回过神来,劫后余生地捂住胸口,喘着粗气。 素日忙碌的右军军营今日安静得听不见铁甲摩擦声。 明明是晴日,军营内外,气氛压抑的如夏季的雨夜前奏,乌云压城,沉闷燥郁。一万右军将士成方阵列队,各个眸色坚毅,庄严肃穆。 全军集合,此番不是操练。 演练台上,李珰头戴红缨兜鍪,睥睨着台下静默跪着的二人。顾少安站在他的下手,神情十分凝重。作为右军前锋兼司令郎将,今日行刑,由他执法监刑。 李珰治军严谨,赏罚分明。除了刚接手右军那会儿处置了不少违抗他军令的将士,那些多数是世家族中子弟,不服李珰统帅闹事。其后凭借平治苍岭祸乱与镇压淮水流民动乱之功,李珰身先士卒,冲锋在先,不畏权势、不怕骂名、决断有度,众人看在眼里日益归心。 关键,战功上报后李珰没有揽功,但凡沾点边的,全部整理名册上报兵曹,按功行赏,很是公正。众将士自然更加衷心效忠于李珰麾下。 李珰特意下令让将士观刑,众人心中揣测着台下之人犯了何等罪责,居然如此兴师动众。 崔负水和章璋跪下台下,两人身边摆着长凳,身侧之人手持碗口粗的军棍,随时准备按令动刑。章璋便是混乱中被刑徒劫去佩剑的士兵。 章璋,职行懈怠、履责疏忽,按军中律,杖五十棍。 崔负水,枉顾军令,目中无上,同情敌寇,险酿恶果。按军中律,其罪当斩。顾少安扫视了一眼脚边面容平静的年轻士兵,清了清嗓子,继续高声宣告,念其初犯,容情从宽。杖一百棍,罚扣军饷六月,浣衣一月。 望全军上下,以二人为警示。牢记军中纪律,服从军令,胆有知法犯法者,斩立决。 顾少安将惩罚宣读完毕,挥手冲行刑官示意:除衣,预备行刑。 依《晋律》,受杖刑者男子需除衣,□□受刑;女子可保留里衣、中衣,免受袒露之辱。军中刑罚虽重,但顾及将士体面,一般会保留里衣遮体,里衣单薄,行刑后伤处鲜肉淋漓,衣料绞着血肉更显可怖,可显警示之效。 李珰取下头上兜鍪,解开玄甲,踱步走下高台。众人一愣,尤其是顾少安,不知道将军此举意欲何在。 李珰扫过全场,高声喝令:我李珰统领右军,暂掌中央禁军之权。今日之事,既与二人违抗军令有关,也是我李珰治军无行之过。我李珰既为统帅,有过受罚,与诸君同罪,不可特殊待之。今日良机,李珰受过,望诸君谨记 最后几句话他念得极为沉重,一字一句,砸向天地间:军令如山,与子同袍,上行下效,护我晋民。 负水不敢抬头看他,却能听到他解下外袍和中衣,听见他语气冷淡地对行刑官吩咐:这二人是新兵,为我掌教不严之过。今日行刑,他二人只除去玄甲。为将者,与士兵同受苦难。一百棍,他们多重,我便多重。你若有所保留,既是违抗军令,也是折辱我。 那行刑官唯唯诺诺地称了声是,很快有士兵搬来新的长凳,将三人压在刑具之上。 崔负水的头被死死按在凳上,落下的第一棍让她疼得差点昏厥过去,不知怎的,余光扫过几尺开外的李珰,他依旧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目光落在地面上。 棍风犀利,崔负水疼得死死抠住木板,耳朵却能清楚地听见棍子落在臀部软肉上的清脆响声,猜测行刑的将士是用了多大力气,盘算着一百棍下来,自己还能不能活着。 她能感觉到,不久前刚刚养好的伤口蓦然发痒,尤其是下肢靠近臀部的几条旧伤,比起臀部的皮肉之痛,旧伤复发似乎更能撩动她的痛意,叫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章璋的五十棍先行完成,顾少安吩咐人将他抬下去。 崔负水艰难地拧过头,冲另一侧奄奄一息的少年瞧去,见他冷汗盈面,几乎吊着最后一口气从长凳上爬起。 兄弟,对不住了。崔负水调动全身最后一点力气,腿部的旧伤不断刺激她的痛觉,让她清醒着承受刑罚。 章璋虚弱地抿着嘴,唇瓣扇动,却无力吐出半个字来。两个士兵架着他的胳膊,将他抬走。他只得勉强牵动嘴角,冲崔负水遥遥一笑,微微摇头,表示自己并无责怪。 少年的宽宏大量、善解人意几乎是她维持清醒的最后一点良药。过了六十杖,连旧伤引起的钻心刻骨之痛也不能让她保持一丝神志了。不用行刑官按住她的头,崔负水已经昏厥过去,四肢瘫软似泥,毫无反抗之意。 不知昏迷了多久,她感受到有人在拨弄她的衣裳,神思深处响起锐利的叫嚣声,她突然清醒,扣住朦胧感受间摆弄自己的那只手,死命掐着。 恋耽美 -窥谷忘反(27) 因为重伤中用力,她只得抵死咬住上下齿,逼迫自己使出全身仅存的一点力道。 睁眼瞬间,她觉得自己眼皮烫的厉害,又似有千斤之重,质问的话还没脱口而出,恍惚间觉得那人面容熟稔,一方黑布蒙着上半张脸,尤其是死死锁住了眼睛。 所以,黑布之下的表情头一回放大,惹人关注。 崔负水看见他的嘴角边牵起一抹寡淡的笑意,更似讥讽。 伤得这么重,还有力气拿人。看来你底子不错啊! 李珰一手托住她伤处的残破衣衫,一手拿着剪刀,模样有些滑稽。 崔负水并不觉得好笑,冷冷出声,嗓子眼也涩得发苦:你来做什么! 他指向一侧,崔负水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床边的矮桌上放着一罐或许一坛更为合适,总之体量之大,怕是把军中半数金创药粉搬来了。 我不需要你帮我,等我缓一口气,攒了些力气,自己可以。 她现在头晕目眩,身子发沉,虚软无力。没什么心思和力气同他解释,只记得男女授受不亲。她虽从小把自己当个儿郎,将军府中也和沈淮七一众小子胡闹着长大,若是其他伤处需划开衣袍疗伤,不用他人开口,自己先求人帮忙了。何况现在从军,军中更无男女之分。 你确定你够得到?怎么听,这语气都似嘲笑。 她本是趴在床上,扭头冲着李珰说话已是为难,现下想查看伤口,稍一扭身,牵扯伤痕,痛得她冷汗直流,眼冒金星,却不知是新伤旧伤。 她缓了口气,确定自己没有能力处理好位置尴尬并且面积广大的伤处,认命般趴在床上,开始宽慰自己。 李珰察觉到床上的人收敛住怒意,眼前蒙了黑布,他看不清具体情况,但他敏锐地觉得或许她正在安静地思索什么。 如今是军中,条件有限。我为你上药也是情势所迫,若你身份为他人所知,开除军籍还是次要的,你我皆要处死。 大军开征在即。我召你入军,便是希望你能发挥所长。也自觉你不是忸怩小气之人,为防你多心,我已蒙上双眼,尽量顾全你的心思。若非军情紧急,你没有多少时间养伤,让你在床上躺上几天自己上药,何必我纡尊降贵。 末尾,李珰不屑地冷哼一声。 崔负水没有犹豫,小声缓缓说道:好,那衣袍你不必剪了,我脱了便是。上药之前,你告诉我一声,我拉着你的手腕确定大致位置。你只管洒,保证伤处沾上药粉便是了。 李珰原就是这般打算的,因而带了一坛药粉过来。哪想入帐后瞧见床上之人昏迷未醒,脸色青紫如猪血,发起高烧。他怕她活活烧死,便想了个折中些的法子,蒙着眼,准备为她上药。 负水忍痛,撑起上半身,缓缓卸下外袍和中衣。 李珰听到她忍痛抽搐的呜咽声,循着声源探去,手掌有力地拖住她的肩膀,将衣衫沿着肩线和臂膀褪下。 你更换的衣袍放在哪儿了?李珰隔着丝绵里衣搀着她的胳膊,将她缓缓放下。 负水舒缓着趴在软枕上,含糊着回答:床下有个木箱,里面放着衣物。你一起拿出来吧。箱子里各种衣物都有,李珰翻找不便,索性一起拿出来让她自己挑选。 做好上药前的准备,李珰抓起一把药粉:我好了。 负水稍稍侧身,牵住他的手腕,朝着伤处探索,等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她欣慰地笑道:对,就是这,前后左右,你只管洒。 霎时空中扬起细腻的白灰,带着呛人的草木气息。两个人连连咳嗽,负水咳得全身发痛。好在一番折腾,伤口悉数撒上一层厚厚的草药粉末,半边床连着脚榻处皆是白尘。 那坛子伤药,崔负水瘫倒在床上,眼睁睁看它空了半坛。 负水伤口不能用棉被闷住,她拿了一件透气轻薄的中衣披上,小心扯过边角,将伤处掩映。最后嗫嚅着出声:我好了。 李珰这才抬手扯下黑布,一时不大适应明亮的光线,眼睛连着眨了好几下,原本的内双眼皮变成了明显的双层弧线,眼尾翘起,更显秀气。 李珰将手按在膝盖上,撑起身子,拿出格调:今日之事,一码归一码。伤好之后,该领的罚还得领。 负水这一刻是完完全全脱胎换骨,明白军令如山四个字的分量。 她臣服于李珰,这种转变李珰从她的神态语气中捕捉到了信号。 是,下官,听令。每一个词吐露得格外珍重。 坐的久了,他背后的伤因为药效退散开始释放浓重的疼痛之感,他察觉到背后有液体随着背脊滑落。李珰的一百棍,是打在背上的,这是军中律对为将者的敬意。 他不用故意拿腔拿调,渐渐涌上头脑的虚弱混沌之感,让他面色沉凝如寒霜,声线不由得压低,控制疼痛的□□:崔负水,你要记住,做我的兵,就得听我的命令。要么服从,要么死。你自己选。 服从可以有求生的机会,违逆那一定会死。因为在战场上,李珰是洞察人心、掌控一切、运筹帷幄的最高统帅,是晋军的灵魂人物。违逆他的指令行事,尚未死在军中律的酷刑之下,已然葬身敌人的刀光剑影中。 先前是她太自以为是了。他为将,自己为兵,战场之上,为兵者,要比信任自己还要信任一军统帅。 她给了一个格外真诚的回答:李将军,从今以后,我在你麾下一日,全心服从你一日,除非我身首异处,不幸战死。 李珰轻轻笑着,目光落在她眉目间,心想,手上染了鲜血,才会真的畏惧死亡吧。 他款款起身,悠悠走出营帐,步子比平时优雅、缓慢很多。崔负水趴在床上目送他。 直到走到营帐门口,他掀起帷幕,召来一侧守卫的士兵:好生顾看崔司鼓。先取些清水和烈酒来,她正发着高烧。 直到门口的声音越来越浅,崔负水终于感受到药力发作,可以忍受疼痛有了困意。脸枕在软棉中,视线仍似有似无地盯着门口朦胧影像,她这才想起来,李珰也挨了一百棍,虽然走得慢了些,却已能行动如常。心下不免感慨,崇敬之情愈浓愈臻。 李珰,我敬你是条汉子。她小声呢喃了一句,沉沉睡过去了。 无人敢写帝皇书(173) 负水能正常下床走动是七日后的事。 其间,李珰日日来治疗她的伤势,次数多了,两人配合默契,不用负水牵着手腕,李珰便能准准儿地将药粉均匀地洒在伤口处,终是在那坛药粉见底前结了痂。 其实后面几日疗伤的时候已经不需要小半天了,李珰每次见她自然是打着商量军情的旗号来,固定地坐满两个时辰。后来负水的伤势好些,便真的聊起之前吩咐的军令鼓号之事。 负水指着先前他给的简牍,压低嗓子小声给出自己的意见:你的这些,给的太细太散。多了人记不住的。 她有意把话说得含混,军中虽是李珰统帅,未必人人都忠心于昔日的靖远大将军李珰。 之前的战略,羌州如今活着的那些满国贵族多是见过。我有意将这些年的战术、研究出来的阵法规整融合,已经尽量删繁就简。李珰倒没避讳这么多,说得清楚,不过声量也往低了走。 负水撑着下巴,蹙起眉凝神细思。按照李珰的计划,怕是这些阵法之后会在羌州用上。又担心用的次数太多,被敌人洞悉诀窍所在,一个阵法给了好几种形成变换的策略,可及时更换军令指示。 负水为每个阵法设计的鼓声要做到各个策略间有所联系,又能有清晰的不同之处,方便将士识记,战场上还能确保他们及时准确地分辨鼓音。 她想了想:其实不一定按照传统的军鼓声设计。可否用乐曲?好听又好记,音律多,也方便变换,就是战场上可能有些不够霸气。 李珰此人,应该极其注重风仪。 他眸光难得流露出肯定的亮光,语气染上快意:军中一切服务于战必取胜,其他不过流于表面功夫。若是大军得胜,管你奏的是《入阵曲》还是《渔阳调》,照样威风凛凛。 得了李珰保证,负水定下决心,准备开始从乐谱入手,敲定设计的计划。 两个时辰到了,李珰还得处理其他军务,明日他便不来做这憋屈的将军大夫了,心情不觉轻快。面上按捺住愉悦心情,依旧面无表情地吩咐负水:明日能起身了,记得还有浣衣的惩罚没领。 负水没有半分不虞或是委屈,反而因为想出了解决之计正满心踌躇,干脆昂扬地回了一声:是!属下保证圆满完成!尤其是遇见将军的衣物,一定清洗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焕然如新。 李珰听着以为这人是在讽刺他给的刑罚太重,不近人情。回身一望,她表情郑重严肃,没有半分不敬。连拍马屁的谄媚之色都没有,单纯地给出一个保证,以表忠心。 他淡淡哼了一声,抬步离开。 离大军开拔还有二月余。 李珰忙着操练征募上来的百姓新兵、安抚百姓情绪;负水白天主持《入阵曲》万人擂鼓之事,黄昏时分来不及吃饭便去后方跟着上了年纪的老兵在河边浣衣,晚上回了营帐还需思索军令之事。如此这般,二人一月未见,负水没有时间向他回禀自己的计划。 离大军开拔尚有一月,朝廷拨给的渡船开始下水,淮水两岸高帆远影,蔚为壮观。北岸流民纷纷聚集在河岸边缘地带,遥遥追随着从流飘荡的远帆,情思哀婉,不忍细看。 又一月,负水终遇李珰,却是开征前《入阵曲》演奏的排练。明日,天子和朝廷百官亲至送行,淮水两岸会有官兵清理道路,百姓不得观礼。故而今日,两岸附近的郡县乡民接踵而至,人头乌泱泱地压倒淮水青绿,水面只留下如墨般浓厚的顾盼身影。 万人擂鼓,从淮水北岸穿江而过,蔓延至淮安城京郊外。壮阔整齐的一条线像是一条纽带,连接两岸人情,不见其人,亦闻其声,可探其情,故而两不相忘,难舍难分。 几十年风雨漂泊,如今终于有第一批北岸百姓,以军籍身份,堂堂正正渡过淮水,见识淮水之南十三州风貌物产,世情变迁。 军鼓面白侧红,高架之上,用悬挂铜铃的红线前后相系。鼓槌尾部皆栓上耀目的红绸,飞扬飘逸。 负水作为司鼓之一,负责起音,位置布在北岸鼓架之首,《入阵曲》将从她手中被奏响。 李珰作为新军统帅,自然负责在《入阵曲》的磅礴之势下,率领新军横渡淮水,之后,会在淮安城下接受朝廷册封,正式领着十万流民之军西迁。 河岸为首的龙船桅杆高立,横槊临江,船板上甲兵威严庄重地静候一旁,高举着晋国军旗。李珰将青铜钺背负身后,迎着江风傲立船头。 两翼铺开栉次鳞比的渡船,渡船十步之外,甲兵个个昂首挺胸,气质威严。然,幽幽目光中浸润着盈盈水光与欢喜之色。如此气氛,绵延百里,笼罩在两岸数百万观礼之人的心头。 尽管甲兵身后也有哭泣作别的不舍之声,但没有人突越防线一步,只目送着他们的父子兄弟,可以平安渡江,来日,接他们回家。 顾少安站在岸边架设的瞭望阁上,于李珰和负水的正中间。龙船上传令官打起旗帜,顾少安接过信号,转身面向台下的负水,重复着李珰发出的指令。 负水深吸一口气,稳稳抬起手臂,力量在落锤的一瞬间暴涨,鼓声急凑如雨,波纹散开,带动鼓架上的丝线,铜铃像是闪电,涌起无尽璀璨,带动两岸渐起震天动地之声。 《入阵曲》第一段,便是男儿从军报家国,辞父母,离旧乡。 生离死别之苦,因男儿志在远方并不显得悲情,只有保家卫国的英雄气概。 第二段,将军百战身从死,不破楼兰誓不远。 成王败寇之情,在屡败屡战、屡战屡败中变得豪迈动人,生死不计,力克劲敌,马革裹尸,无怨无悔。 第三段,自然是天子坐明堂,锦衣还故乡。 家国安宁之乐、建功立业之喜,终于在这一刻达到巅峰,旋即复归平淡,缓缓如涓溪。 如此转折,说尽从军之人最完满的一生。虽为《入阵曲》,枉叹太平调。所以无论盛世乱世,这首《入阵曲》代代相传,流传千古,不坠其情。 负水感受着曲中情感波折,在跌宕起伏的水波声中落下最后一击。 今日,风景如画的春明山被布置为送别将士的观礼台。 张信候在山脚处,身侧跟着一位捧着托盘的内侍。 李珰迎上去后各自行礼,没有寒暄。他解下身上武器,放在托盘上。 这铜钺太重,烦请张大人安排羽林军代为保管。 张信抬眼瞧见铜钺弯刃处流露着银光,不似非凡之物,笑着点了两位羽林军接过。初始二人不觉其他,只用一只手托住,李珰松手瞬间兀自一沉,赶紧双手接过,退到一旁。 恋耽美 -窥谷忘反(28) 李珰颔首,表示谢意。 上山的石阶上每十步伫立着一位皇宫羽林军,与中央禁军不同,兜鍪上的红缨换成了白色羽毛,高耸挺翘。 倾山揽月阁布上重重帷帘,将各个居室分隔开,百官列坐其次。李珰一路前进,各门各处皆有内侍负责打帘。 上了二楼,进入最里,帷帘换成了碎玉珠帘,窗边之人龙袍加身,负手而立,自成帝王风仪。右手一人,龙章凤姿,气质雅贵如仙山之兰芳珍草,不似闲时月白素袍,太子衮服光艳摄人,头戴紫金双龙冠,赫赫耀目。左侧一人,温致如玉,气度沉稳,着齐紫色亲王服,是为皇三子,东海王司马炽。 身后众人,仪态神情各异,都是朝中重臣。 臣李珰,参见皇上。李珰抱拳单膝落地,行的是军礼。 皇帝未让他平身,司马烠接过圣旨,步履翩然。隔着一道珠帘,李珰垂头恭顺臣服,太子华贵高高在上。司马烠没有立刻宣旨,眸光落在他坚硬冷质的甲胄上打量了片刻,一寸一缕,细细考究,眼底翻涌着不可言说的复杂情绪。 这种沉默在场众人都注意到了。 所以圣旨未宣,李珰盯着木板,开始思量朝廷此番会如何出尔反尔。 李珰改为双膝跪地,双手伏在地面上,额首点地,腹部完全贴住膝盖,将礼仪改为了君臣跪拜叩伏的大礼。 还请太子殿下宣召。 李珰打断了司马烠的沉默,他很清楚,这种沉默是无用的,只会徒增皇帝疑虑。 司马烠终于翻开圣召。 右军校尉李珰,改迁擢升为靖远大将军,统十万新军西征羌州乱民暴动。赐号新军为靖远军。传召天下,以定名分。 最后二字,他咬得格外沉重。 名分,无形的天堑。 皇帝此举,是为斩断李珰同北疆靖远军的联系,如今他成了实权在握、名副其实的一品大将军,不再受州郡辖制,只服从皇帝诏令。 也是一道皇帝诏令,轻轻一句传召天下,以定名分便是让北疆无名无分的靖远军消失在民声之中。 那谁还记得他们的功绩呢?这一招是为了偷梁换柱,还是赶尽杀绝,亦或两者皆有。 李珰想问个明白。可是不可问,一把不臣之心的利剑高悬在他的颅顶之上。 是,微臣谢陛下隆恩,谨记朝廷所托,平定羌州之乱,拱卫晋国安宁。他自觉这番回复还算情真意切,落落大方。 一侧的张信将一封舆图放在他的脚边,朗声开口:李将军,朝廷这几日重新审度了靖远军西迁路线,诸多朝臣建言,从长江走水路赶赴羌州,虽行程快,但毕竟是溯流而上,又是冬季,多有不便之地。且沿岸多有重镇守军于江上操练,十万大军通行怕是有波折之处。 他蹲身,指向舆图上的一点:朝廷认为,先走水路到九京,过洞庭,经湘州、渝州走陆路为十分便利。卢将军会在益州、渝州交界的蜀阳迎接大将军与靖远军。 靖远军,他说得真顺口。 李珰捡起舆图,仔细折好后放入腰间锦囊。冲着帘后众人稳稳一拜:臣李珰,代靖远军十万将士叩谢陛下、诸位同仁体恤之恩。 十万大军从淮水下游走运河水路直抵长江,再由长江经过鄱阳、洞庭,而后便是陆路。 李珰未多做停留,领完圣旨和修改后的舆图,再由张信领下山。 直到走入无人之处,他一拳垂入路边栾树的树干,关节凸起处血肉模糊,疼痛之意稍稍驱散心里差点压不住的杀意,整个人因为力量集中在拳,几不可查的战栗才被粗暴打断。 李珰眼尾泛起血腥的红,血泪悬在眼睫上,就是不肯轻易落下。 他胸膛起伏,平息着怒意。直到良久后神思清明,眸光恢复平静,他牵过飞马,将青铜钺背负身后,打马离开。 淮水南岸,十万靖远军已整装待发。 顾少安与崔负水等人皆下船候在岸边。崔负水眼尖,远远观见他手上血痕,加之神情淡淡,不复之前意气风发的快慰之色,心底隐隐有了担忧。 李珰走后,他举荐顾少安接任右军校尉之职,至于以后京中有谁把持禁军之权,他已懒得废心神去猜了。 这是顾少安最后一次替他传令。故而李珰下令前,顾少安冲他行了个朋友间的揖礼。 军中之人难得动情,分别之际,多是山高水远,死生不见。 少安谢将军知遇之恩。 李珰抬手扶起他:少安有贤才,功不在我李珰。日后相见,愿君功成名就,得偿所愿。 崔负水在身后听着,这是李珰第一次说出这般温柔真情的话来。 传靖远大将军令,统帅十万靖远军开征羌州,陛下御赐军号,众将士自当铭感于五府,英勇作战,不负圣恩。 方圆间率先听到军令的众郎将皆是一惊,尤其是代为传令的顾少安,怔愣在原地,神情无措,表示不可相信。 陛下怎会 李珰怒斥一声,打断他的妄加揣测:顾司令,你是要违抗军令吗? 情感上来了个天翻地覆般的扭转,顾少安稳定心神,了然出声:是,下官谨遵将军令。恭贺将军升迁之喜,愿将军此去平安凯旋。 这是旧朝留下来的遗风,具体出自哪朝,已不可考。只说朋友中若有为军者,送别之时必须赠与一句平安凯旋,先是平安,后是凯旋,顾盼君归,缺一不可。 北风嚣嚣,正是扬帆南下的好时节。 岸边号角声四散入萧瑟的风声中,被割裂成呜咽的短音,更添某种悲凉气氛。 这一年的《入阵曲》,是李珰最后一次听,自是负水最后一次演奏。 晋国以降,《入阵曲》的曲谱便佚失了。 作者有话要说: 魏戎,是说国号为魏,戎族建立的政权;满羌,国号为满,羌族建立的政权。其实这种称谓是相对的,从魏国和满国的视角出发,还把晋国称谓晋蛮。实则三家几百年前和几百年后都是一家人,天下百姓还是那些。 遣笔作李珰(17) 地下密室发掘的最终方案定的是从太子墓耳室下墓,考古队员搜索了三个月,没有在太子墓附近发现密室的其他入口。 这意味着地下密室与章怀太子墓同期建造,同时封土,至迟在孝闵帝天耀元年的夏月完成全部的封墓工作。 李珰同步了自己带的课题研究组梳理的章怀太子人际关系线,从天寿八年到天耀元年,没有任何一位与太子亲密的妃嫔、子嗣、皇室族亲、重臣去世,因此基本锁定地下密室仅仅为随葬珍宝的另一处秘密地点,以防后世失盗。 既然设计机关门开启入口,说不定地下的二十米回廊与密室本身还会有其他防盗措施,因此考古方案制定得很细致,将所有能考虑到的险情一一罗列,并列明了应对措施。 郑明哲与许圣昀站在人群外围。太子墓周围10平方公里的土地支起白色的棚顶,现场拉上了警戒线。 李珰、郑译等考古专家正在太子墓入口整理装备,除了一般考古带着的铁铲、软硬毛刷、手套、脚套等工具,因是在地下封闭空间进行发掘工作,整个人全副武装,穿上了安全服与安全帽,防毒面具也戴着。腰间围着黄色安全绳,扣紧锁扣,连接近50米的尼龙绳。 耳室空间有限,只有李珰、郑译和其他两位研究所的研究员进入太子墓,首先启动耳室机关。 考古分队由郑译牵头,过去三个月,他一直同机关与地下密室打交道,初步研究报告先前在研究所做了汇报,现在他仍然慎重仔细地将机关要点重复了一遍。 青白玉地砖之下应该是主要由青铜和铁构成的齿轮转轴结构,尚不清楚按钮与启动机关之间的连接装置、动力来源。入口打开后,周昭你和我留下来,李珰和顾晓意,你们两个继续向前。 明白。 四个人站在耳室边缘处,郑译举起特制的金属探杆,谨慎地向壁画上那只白马的圆眼凑过去。 李珰站在最外侧,眼皮冷冷抬起,双手自然垂在腰侧,直视着壁画上的机关石,却远没有旁边的同事那般心跳加速、屏住呼吸、身体僵硬到微微颤抖。 相马有术,故而伯乐可遇千里马,其中之一便是相目。据说马儿的眼睛越大、越有神,越为非凡之种。目一寸,可逮鹿;目二寸,可捕麋;目三寸,可逐天乌。如遇四寸目,便为天下圣雄之坐骑,可平天下。 李珰看着壁画上醒目的黑色马目失神。 探杆即将碰到机关石的边缘,队员们正紧张密切地关注着,一时没有注意到角落处李珰的不对劲。 直到探杆发出一声尖锐的警报声,尾端一个按钮亮起红色的微光。 郑译深深呼吸着,可以听见面罩之下空气流转带起的摩擦声。好在他还算镇定,沉声宣布:大家做好准备,机关石即将启动。 只要他轻轻按下探杆底部的红色按钮,探杆顶部的机械手指便会按下机关石,耳室机关启动。 耳室上方亮起幽蓝的荧光,一声清脆的咔哒声,机关石没入墙面,郑译感觉到了力度消散,收回金属探杆。 原本寂寥空旷的墓室长廊间响起沧桑沙哑的机械声,像是枯木逢春,古老的枝干一点点舒展开,迎接新生。 众人脚边,青白玉地砖缓缓没入地下方寸,露出渐渐扩大的深渊入口,沉寂了千年之久的机关阵踽踽独行,来到众人眼前,重见天日。 玉砖下坠,成为地下长廊第一阶台阶。 四个人围在入口,点亮头上的照明灯,光照不见底,只有幽深静谧的空气和尘埃翻涌着,新旧内外气体流动,地下涌起一阵刺骨萧瑟的凉风。 郑译率先走下去,周昭和顾晓意搀扶着他的臂膀,小心放下一截尼龙绳,拿出一侧手臂口袋里装着的对讲机,电流滋溜作响,周昭沉声说道:安全组注意,我们现在准备下墓,绳索调度准备。由李珰和顾晓意向前探查,随时关注。 是,安全组收到。 郑译抬臂探测着头顶上的机关结构,青铜齿轮一大一小的两对分置两侧,托起两块玉砖,传送带应是铁丝绞成绳索,串联起各个金属部件。 他向上举起一个OK的手势:机关简易,应该只是单纯做密室和耳室连接之用,同时将太子墓与地下密室分隔开。无危险性。 周昭听了安舒一口气。 顾晓意拍了拍身侧人的肩膀:那还好,说明我和李珰的人身安全更有保障了。 李珰附和着点点头。 郑译从地下爬起,接下来是李珰和顾晓意先行下去探查,郑译拍着两个人的臂膀郑重嘱托:下去后不用着急,遇见什么情况先通知大家再做行动。 郑译见李珰神色郁郁,以为他是担忧接下来的工作。 李珰,放心,我们做了周全准备,一切以你们的安全为重。 李珰调整好头上照明灯的位置,宽慰着覆上肩膀侧的手:放心,一切有我。 顾晓意和李珰点亮照明灯,先后从玉阶走下去,每一步都格外仔细,没有贪急。 对讲机内传来李珰清浅的呼吸声:一切正常。 两个人再往下走了十步,头顶自然的天光已经微薄到可以忽视。 台阶每一层都很宽,李珰凝神看着脚下,白光打在青石板上,石板潮湿,方整的一块落成一阶,高度约有30厘米,形成落差,这样一层层铺设,构筑了地下二十米的青石楼梯,通往一扇不算高大的石门。 两个人头顶的灯光落在一处,隐隐约约可照见尽头石门的粗浅纹理。 顾晓意走向一侧仔细观察着两侧墙壁,小心上手,触摸着墙壁缝隙,又用手指轻轻敲了敲。 墙体完整,应该没有机关。顾晓意这句话说的十分轻快,不过谈不上惊喜。 从轻易打开的机关入口就能揣测几分地下密室的情况,修建者并未介意有人闯入其中。 李珰轻轻回应了一声是。 幽深的地下长廊,稍稍一点动静都会被放大。出奇地,外界的一切像是被隔绝在长廊之外,既见不到天光,也听不到一点杂音。 这里的隔音效果很好。顾晓意边向前探索,时不时同身后之人聊上几句看法。 李珰缓缓向前,朝着更深、更阴暗的地底走去,脚步沉稳,踩在青石板上落地有声。不过在这幽旷的长廊深处,依旧显得寂寥无比。 恋耽美 -窥谷忘反(29) 可能是墓主人不希望被人打扰吧。 顾晓意只以为他说得是章怀太子司马烠:人家没葬在这儿,谈不上打不打扰吧。 李珰、顾晓意,你们还好吗? 空气中划过刺耳的电流声,与这种千年前的地下环境格格不入。 顾晓意率先回复:我和李珰即将到达密室入口,一切正常。可以让其他人进来了。 其他人下来还需要一会儿时间,两个人已经抵达石门处,开始探查石门开关。 石门是普通的大理石材质,上面已附有一些斑驳的侵蚀之痕。纹理简单,几条长方形的线条从底部蔓延到石门顶端,门缝叩合无隙。 长廊里响起嘈杂的脚步声与交谈声。照明灯霎时将长廊点亮,可以窥见它曾经引人无限联想的神秘面貌。 简简单单的青砖穹顶,青石铺就长街,一路通向底。 众人讨论如何开启石门。 没人知道石门之后是什么,原本惴惴不安又满怀期待的心,因为神秘长廊被安全地揭开面纱只余下发现史迹的澎湃心情。 顾晓意开口:我和李珰已经全部观察了一遍,石门没有机关,应该是直接推开就行。 众人惊讶:直接推开?这石门看得有百来斤吧。 沉默许久、一言不发的李珰忽然轻笑一声,语气淡漠,大半张脸罩上口罩看不清他的神情。 我先来试一试吧。 顾晓意立刻出声打断:不行,李珰,这太危险了。 李珰已经正身站在门前:相信我,晓意。所有的后果我自己承担。 我们一起。 不。李珰难得执拗地拒绝了。 顾晓意站在他身侧,李珰慢慢抬起手,手掌温柔地落在石门上。 他几乎用恳求的语气坚持着:晓意,让我做第一个。 石门前几个人僵持了一会儿,终于各自往后退了几步。 顾晓意只好嘱托他一切小心。 那石门看似无懈可击,沉笨非人力能撼动,李珰轻抚过石缝两侧的纹理,那些纹理浅得像大理石自然形成的花纹一样,又历经千年光阴,摸上去没什么感觉。 李珰将双手撑在石门之上,因为垂着头,无人知道他此刻想得是什么。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的、拖延的、准备的时间,白光穿过缝隙,石门应声而开。 李珰就站在深深浅浅、凝滞斑驳的光影间,将一方天地尽数收入眼帘。 我来了。他凝望着数尺之外的棺椁,几乎落泪,三个字说得哀婉,却不知是说与谁人。 无人敢写帝皇书(181) 李珰平定满羌后回京,天子与百官在淮安城南门亲迎。 圣旨颁布,说封他为靖远大将军,加封淮安侯,希望他此生为国征战,开疆拓土,平定四方,拱卫京师。 那真是无上荣耀。 李珰兴奋中不忘解释玉溪峡一事,未等他开口,皇帝屈尊,托着他的手臂将他扶起。龙颜欢悦,却不达眼底。 皇帝问他还想要什么赏赐。 李珰笑了笑,不经意看向一侧低眉顺目的章怀太子。 他说,李珰出身匪寇,最是贪财。不若陛下赏我一座天下最大的将军府邸,臣为了这宅子,也会尽心尽力,不辱使命。 皇帝和众臣一听,皆抚掌而笑。 淮水和长江间的邗沟连接苏吴之地的十三郡,自古以来便是人烟昌盛之地。 十三郡尽享两江之水,孕育出钟灵毓秀之风情人貌,山水连青,吴侬软语,隽永缠绵。 靖远军西迁路线会提前告知沿路地方官,当地需组织人马清理路障,维护秩序,保证大军顺利通行,不可拖延日程。从另一面来看,何尝不是朝廷对靖远军的监视。 运河两岸百姓似乎并不清楚此靖远军非彼靖远军,只听说李珰领着人马经过,朝廷定了名号。夹道欢迎、万人空巷有些言过其实,不过仍有许多百姓驻足高处、扬巾目送。 行船在吴郡靠岸停泊,补齐行军物资,稍作休整后明日黎明便要继续赶路。过了吴郡,便出了邗沟,就是浩浩汤汤、一望无涯的长江。大军会在那里转乘行军专用的战船,全速赶往九京,在洞庭水面完全下浅前渡湖,抵达湘州。 十一月不是适合走水路行军的季节。 李珰没有下船散心,吴郡的运河渡口,邗沟汇入长江,一面是粉黛青山,一面是辽阔江面。 夜间,一旁的吴郡街道点起灯火,将士们忙碌了大半夜终于整理完毕,顺着苏吴独有的香氛夜风,行船在江上悠闲地飘荡着,等待东方既明。 子时过后,甲板上只有李珰一人。 他站在扶栏边,玄甲褪去,故而江风将他的衣袍卷起。今夜他没有盘发,只用绸带绑了马尾,发丝悠扬地擦着他的肌肤,将半边脸掩住,神态恣意,身段风流。 看不出这人是一军统帅。 数月封藏的银刀被他翻找出来,这次没有放在手中温柔擦拭,血洗苍山后他便没有碰了,如今刀面上还有斑驳浅淡的红痕,刀尖入地,插在他脚边的木板中,刃边卷着袍边,带起杂音。 月色之下,一人洁白无暇,裹着一身纯洁光晕融入夜色,款款走到扶栏边,同李珰一样,抬眸远望,江月照人,静影沉璧。 我只能待上半个时辰,天亮前,必须赶回淮安。 李珰这才感受到他身上夹杂着尘土气息:太子殿下。 司马烠似乎无措地低叹一声:李珰,我们之间如此生分了吗。 你是生我气了,怪我没有阻拦父皇旨意。 李珰眸光流转,轻言开口:李珰虽不知全貌,却也能猜测一二分用意。大概再过不久,朝廷便会颁旨下令北伐,昔日靖远军会被收编。 不然何以会压制李珰对北方守军的影响。 他浅笑一声:北伐领军会是谁? 又自问自答:司马炽刚刚封了东海王,封地在青徐二州。陈善炜与他关系匪浅,荆州军会是主力。大军绕道湘州,不就是为了避开如今空空如也的荆州吗? 既是意料之中的事,我何必羞恼。 司马烠看见李珰神色坦然,眉眼间仍是自在神气,心中忧郁化解几分。春明山之上,他不便多做解释,却也相信他能安然接下一切圣意,当是心中有了思量。 飞马前来,自然有其他更重要的话需要交托。 不等他开口,李珰忽然悠悠转身,冲他一笑,青丝不安地散在身后,他这才注意到李珰今日未束发戴冠,衣着打扮甚为随意。若是十年前,这便与少年恣肆轻狂的气度相得益彰;十年后,眉眼间的意气早已沉淀为运筹帷幄的自信稳重,便觉得有些放浪形骸了。 京城的将军府,你替我烧了吧。李珰怡然自若,语不惊人死不休,就像东宫天火一样,烧个干净。 司马烠平静的面容上终于有了一丝松动:何必。 他潇洒转身,孩子气般拍着扶栏:若是羌州之行顺利,我应该会长留此地,芙蓉城的景致不比淮安逊色。 光熹,我这个人没什么志向,更没什么天下归一的大梦。 我只想活得舒服些,在我能力之内,也愿意多让几个人活得自在点。 若我李珰未入朝堂,今日天下之事,又有多少同我相干? 清朗的声线混入潮潮江风,混沌难辨,更不用说辨析藏于字句间的心意。 司马烠一时不确定李珰说出这番话是出自何种心情。是想辞官归隐,还是自认庸俗、安享高座荣华。 岸边的淮扬江柳上响起鹧鸪声啼。 司马烠长叹息以掩其情,像是放下肩上千斤之担又重重扛起,语气既释怀淡然又沧桑沉重:之前禁足一月,实则入宫侍疾,父皇旧疾沉疴难治,知晓之人甚少。他才这般不计后果,着急推进流民南渡与北伐之事。虽酝酿犹多,仍有疏漏艰难之处。羌州之行,你多多留意。 湘渝多山路,君路上多多保重。 望君平安凯旋。 鹧鸪声啼渐渐消散,伫立舟边,只能看见江水流波拍着船板,喟叹不已。 负水从阴影中走了出来,停驻在李珰身侧,抬眸盯着他后背上缭乱的青丝:我本想与将军商议军令之事,妄听消息,还请将军惩罚。语气却听不出一点内疚畏惧的心情。 哪有什么重要消息,就算有,就当抵了这些年,你保守的那个秘密好了。 李珰回身看向她,眸色间落下她的身影,心里在权衡。良久,他开口:今日准你同我正常说话。 正常说话。何为正常之法? 负水静静揣测他的吩咐,李珰再次出声:会唱吴歌吗? 负水茫然地摇头,十三人戏班唱得多是慷慨激昂的大调。 那便唱唱《渔阳调》吧。李珰睨了她一眼,见她倚着扶栏,手指顺着音律拍在栏杆上。 他将视线投向远处,江面对岸的青山,此时只有浓浓墨色。他拎起脚边的银刀,毫不犹豫地将它抛入江中,溅起一声淋漓水声,小调戛然而止。 负水忙爬上扶栏查看情况,见夜色中银光顺着清波遽然降落:李珰,你疯了吧! 这大概就是李珰所说的正常说话? 果然,他脸上没有怒色,抬手指向对岸的高山,负水瞧去只能感受到那山清秀的绵延轮廓。 那山叫做莫干山。我师父葬在那里。他姓李。 李珰说得浅,负水却能听出他三言两语下埋藏的深意。 她的视线还乖乖盯着银刀跌落时的一方水面,似要来个刻舟求剑。 其实也不必祭拜,比如我爹,他就埋在我心里。我日日牵挂,虔诚祈愿,只望天上神仙让他投入一个安安稳稳的来世,长命百岁,儿孙满堂。 负水冲那高山遥遥一拜,看向身侧意气不再的年轻将军,整个人浸浴在一种矛盾的烦躁与宁静之中。 他心底应该正在权衡一个非常重要的决定。 李珰,你就这么相信司马烠吗? 天下敢直呼章怀太子名讳的,大概只有崔负水了。 天与江面的衔接处出现苍白色的流云,身后的行船响起忙碌嘈杂的人声。司令郎将疾步跑来通禀,询问大军是否可以出征。 无人敢写帝皇书(182) 十万大军入长江后改乘行军专用的大船,一船可容纳百人至千人不等。行船前后左右相连,一字在长江辽阔的水面排开,气势甚为壮观。行两日,大军抵达洞庭与长江交汇的九京渡口,从这里进入湘州。 若是在九京继续沿长江溯流而上一日,便是刘家驻守的重镇江州。 在淮安四王中,除了因张景玄死后,无人承继事业以致逐渐落败的张家,刘家是最为低调的一门高贵,中枢少见刘家人的身影,更不用说如陈家、顾家一般指摘朝政,威慑皇室了。在朝堂深不可测的漩涡中,刘家似乎是少见的中立之派。 今日洞庭格外热闹,引路的士兵回禀渡口前有军船堵塞江口,大军无法前行。 李珰和几位领将正在船阁内商议之后的行军事宜。听闻通禀,下首坐着的一位中年男子持戟起身:将军,末将先去查看。 李珰颔首,表示准予。他让人打开楼阁四周的雕窗,长江与洞庭的千里浪波夹杂着萧萧江风映入眼帘,不远处的洞庭湖面上桅杆高耸,帆布高扬,船只游弋,水面上投下一片鸦黑色的阴影。 大军开征,线路与行程日期规定严格,并提前通知沿途地方官,不应当出现今日堵塞路途的情况。阁中领将皆是蹙着眉打量来人路数,李珰倒是悠闲地倚在窗沿边吹着江风。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刚才打探消息的将军风风火火地进门,脸上带着急色:将军,九京城防官回禀,这几日刘都督辖下的水军在洞庭操练,约莫午时便会结束,撤离九京。 如此说来,湖面上威武壮阔的船队是江州刘昭华麾下赫赫有名的江州水师了,听说长江中下游船只通行,皆由江州水师调度把控。即便是中游陈善炜操练的荆州水师也难以望其项背,为晋国水军魁首。 恋耽美 -窥谷忘反(30) 李珰听后只是淡淡笑着:既是晋国栋梁之臣,自然以他们为先。让江州水师不必操忙,如计划演习即可。 是,末将这就去通知。 左右不过大军之后快走两日的路。 李珰又叫来随行的传令官:去通知船上司鼓,鸣鼓示令,全军撤回长江水面。 是! 走了几日水路,船上的军鼓木材微微发潮,负水趁着大军靠岸休整,正指挥着人摆弄鼓面,做些保养。 听了传令官的话,她这才注意到行船停滞不前,现下她所在的战船夹在船队中央,看不清洞庭水面情形,只得追问了一句:为何要撤回。 那传令官颇为不屑地睨了不知死活的负水一眼:将军命令,你只管听从便是,无需置喙。说完,抬腿雄赳赳地离开了。 崔负水目送他的背影,被人呵斥一声没有丝毫不快,反而佩服这传令官纪律严明。 大军中部传来通知后撤的鼓声,很快各船上的击鼓士兵鸣鼓回应,熊熊鼓声震天动地,大军逆着北风和水波,撤回到长江水面。没过多久,天地间响起另一路恢弘磅礴的战鼓声令,负水这才瞧见洞庭湖面上还有一支气势雄壮的水军。 为首的龙船引着军船纵队往长江口驶来,船帆为醒目的红色,印着火焰纹,是江州刘家的徽记。 两支大军领头的行船临水擦过,速度皆有意放缓,让对方先行。于是两军统帅便这样巧合地在甲板上迎风相望,猝不及防般遇见了。 李珰不认识刘昭华手下的人,因此是对面甲板上的英武将军先行开口。李珰的军衔比他一个地方都统下的水师统领自然要高,故而那人弯腰,双手抱拳浮在半空:江州水师都尉秦方参见靖远大将军李珰。 李珰品阶虽比那人高得多,到底不是手下的领将,不便要求他行如此大礼:素闻江州水师盛名,不想统帅竟如此年轻,真是少年雄才,不可轻视。起来吧。 将军谬赞了。 既是遇见了,免不得需寒暄一番。 李珰眼笑盈盈:你家都督身体还健硕吧。他出镇江州,久未回淮安,我倒是好多年未曾得见。 多谢将军挂念,都督身体康健,也时常感慨将军英武,是晋国栋梁之才。 话说到这里便可以结束这次偶然的会面了。 未想对面之人仍是再做纠缠,那人抬高声量,迎着北风朗声问道:听闻将军不久前血洗飞云寨,荡平苍岭匪祸,末将所感将军威严,仰慕将军功绩,今日有幸得见,将军又为江州水师让路,种种恩情,秦方在此谢过了。 那人说着,投向李珰的目光幽幽有神,说完又冲他遥遥一拜。李珰自然察觉出他神态异常,却没有询问什么,施施然行了回礼,目送对方的船只驶离洞庭。湖面再次宽阔后,下令全军全速前行。 陈刘顾张中,唯有刘昭华的心思最为幽深,他素来是懒得猜的。 十万大军在湘渝两州的崇山峻岭中苦行了近两月,沿途顺便收拾了几股匪乱,直至年关口终于抵达蜀阳,益州卢仲之领着一千人马在蜀阳城外设帐相迎。 负水在将军府待了几年,多少听说了些李珰与卢仲之之间的旧时恩怨,本以为两人相见势必剑拔弩张,哪怕面上维持着表面功夫,应当也说不上和颜悦色、亲切熟稔。 不想,卢仲之所领人马虽少,提前筹备却面面俱到。不论是军需粮草,还是吃喝住行,早早备下十万大军所需物资,囤积蜀阳,让舟车劳顿、疲惫不已的靖远军及时得到休整,连带着对行军途中的种种苦难都少了几分抱怨。 将军府暂时设在蜀阳县丞府,除了李珰,几位高级将领也入住城中。李珰大发慈悲,顺带捎上了崔负水,这是几个月来她第一次睡上踏实柔软的大木床。 战事未启,负水司鼓之职暂停,日常只随着普通士兵操练些上阵杀敌的武功,晚上回了将军府,又做些跑腿伺候的仆役事,点灯洒扫,这些她在将军府做得惯了,也没耗费多少力气。 蜀地湿寒,如今进入隆冬,李珰身上的旧伤多半是会泛疼的,至少前不久背脊上刚刚受过的一百棍,好得肯定没有那么快。 崔负水坐在廊下的石阶上,觉得身上皮肉伤的旧痕都在隐隐发痒,便知晓今年蜀地的冬天怕是会比淮安冷上许多。 她对蜀地的记忆不多,阿娘死后更没人带着她回蜀地探亲,她甚至不知道外祖家如今是否还有人记得她,毕竟她已经不记得母亲这边有哪些亲戚了。 院子里没有巡夜的哨兵,只大门口有两排看守的人,这几日李珰心情不大好,喜欢清净。 负手双手托着下巴看向二楼昏黄的纱窗,书房内点着灯,他还未歇下。不知不觉看入了神,即便坐在寒风里,眼皮也渐渐沉重,她阖上眼打算假寐一会儿,耳朵留意着院子内外细碎的杂音。 窗子被蓦地推开,嘎吱一声惊醒了神思清明的负水,她急急睁眼起身,抬头看向二楼的小窗,窗上倚着一颗盈盈作笑的脑袋,脑袋的主人气定神闲地打量着她:倒是有进步。 负水毫不闪躲:将军是有何吩咐吗? 风拂过回廊,在院子内翻涌,将门窗搅得天翻地覆,书房内的灯烛怕是也被殃及,负水听见李珰回头发出一声沉闷的冷哼,表示不满,那抹暖光早就消散了。 将军需要属下点灯吗? 窗边的剪影模糊了轮廓,负水未等到他再探出头来。屋内的人合上窗,像是打了个哈欠:本将军要歇息了,你也回房睡吧。 负水听见楼上传来脚步踩在木板上的窸窣声,平静地坐在阶下。 良久,空中传来一声清浅笃定的声音:这是命令! 负水抬眸盯着那扇窗,不确定是不是自己听错了,良久,终是乖顺起身,去了后院。 等到三月开春,大军便要挥师西进羌州,这几个月,卢仲之来将军府格外勤勉,像是对操练之事十分上心。不知是否为羌州之乱威胁了益州之故。 大雪封了天地,又近新年,操练之事暂停,军中筹备过年时的诸项事宜,也算是这些征募来的百姓第一次正经过的新年。 负水惯会操持这些事,军中自有专人布置,将军府内外则全权交予她,内外贴了绢花、挂上彩灯。过了新年,她就又长了一岁。 书房内盈浸在浅浅的梅花酒香中。负水趁着雪日新酿了几坛,滋味自然不比在梅树下埋了六年之久的陈香动人,却也足够满足李珰挑剔的味蕾了。 他不爱饮酒,也不喜喝茶,梅花冬酿酒气淡,不烈,更似甜水怡人心脾。负水又特意在酒中加了酸枣仁,有益安神静气。 李珰自然是不舍得给来客分个半杯的。卢仲之巴巴地望着他脸上得意自若、飘飘欲仙的神容,好似手中端着的,是九天瑶池泄下的琼浆玉液,格外味美。 朝廷的旨意传到蜀阳得是十五日之后的事。因此,半月前,皇上下诏,封皇三子、东海王司马炽为平北大元帅,益州都督、豫州州牧陈善炜为胜北大将军,统辖益州、青州、徐州二十万大军挥师北上,预备攻克洛平。 残留的靖远军应该被打散,然后编入这次北伐征战的队伍里了。卢仲之端起茶盏,悠悠品了一口,似有乌梅回甘之味,比寻常的茶水要清甜一些。 卢仲之口中的靖远军确是昔日百姓口中的靖远军了。天子定名分,名义上的靖远军还团聚蜀阳,哪里能参与北伐之战呢。 卢仲之看李珰依旧不为所动,一副神情舒缓的安逸模样,闷闷说道:虽是如此,怕是各军不会轻易牺牲自己的主力,多是这些人做前锋。 李珰终于放下酒杯,眉目有了松动,涌起一点狠厉之色:我带出来的兵,自是要作前锋。 卢仲之拍了案板,发出一声脆响:你以为还是你统帅的时候!这些人可不会念上靖远军的功劳! 李珰冷笑一声:卢大人怕是忘了,蛮军没有军籍,便是战死了,朝廷也只管收尸。 只是李珰领军,得了什么赏赐,加上收缴上来的战利品,会全部分给底下将士,昔日靖远军内部还是私自弄出一套赏罚分明的制度来。 卢仲之面色尴尬,一下哑口无言。气氛缓和良久,他终于缓了神色,流露出一点安慰之意:不过也是个好机会。钊儿也受召出征,我只给了他五千人马。 益州百姓都知道,益州老将军张景玄的孙子,被人贩子拐了快十年,终于失而复得,长成了半大的儿郎,完完整整地回了张家,真是神佛庇佑,张老将军显灵,善有善报。 卢仲之笑了笑:他被你教的很好,有了些老将军的风采。 说到这儿,话头便扯到些陈年旧事了。 卢仲之看向对面之人,仍是悠悠然喝了小酒,没有半分接话的意向。复而再次开口,语气不无感慨:当年的恩怨,你肯放下,教导钊儿长大,是他的福气。 李珰轻笑一声:一桩事是一桩事。该讨要的,我还是要讨回来的。张景玄虽忌讳我,早些时候也算是位倾囊相授的好老师。 卢仲之苦涩一笑,声音越发沉重无奈:是,老将军也说这笔罪孽他是认的,去了地府,一定入十八层地狱给将士们赔罪。 李珰嗤笑一声,面上的笑意随着细纹一层层晕开,愈来愈浓。 仲之兄,你说这天下显赫的世家谁能长久得势呢?看似风光,一朝子孙不济,短短数年便大厦将倾,被新的势力取代。何苦相争。榻上的人托着酒杯,手腕缓缓翻转,惬意地摇晃杯中清酒,笑得格外轻狂不屑。 卢仲之意味深长地点点头,深以为然,长叹一口气:说到底,这天下大势,不在世家,亦不在司马皇室。 李珰浅浅一笑,半垂着头,视线望着指间的青瓷,卢仲之看不见他的神情。 他遥遥递过酒杯,豪放一笑:就冲仲之兄这句话,我认你做个知己,这杯酒,我敬你! 卢仲之眸色发亮,眼中已有润意,心下感动之情涓涓流淌。倒不是因为李珰认他做了知己,而是这个极其吝啬抠门之人,终于肯分出心爱之物同他共享了。 怕是自己还是第一人。 无人敢写帝皇书(183) 无论是北征洛平还是西平羌州,不急于一时,两路大军都在等冬天过去,河水开融之日,便是行军杀人的好时节。枯骨不用怎么处理,春日草木生长,尘埃堆积,来年一看,又是一方平整的土地。 天下便在这样短暂的相安无事中度过了一个平和的新年。 益州的雪融化得快些,过了初八,天日晴朗,李珰领着大军,由卢仲之引路,从益州横穿,抵达益州、羌州交界的满江城,过了满江,是羌州地界。李珰对羌州山川水泽了如指掌,之后的行程便可自行前进,卢仲之于益州观时而动即可。 故而大军在渡过满江之前,负水作为司鼓奏响了出征之鼓,没有选用《入阵曲》。 羌州部分遗民不满晋国统治,时常纠结小股人马作乱。羌州的行政官多由满羌朝的大臣担任,以平抚遗民之心。可惜收效甚微,至于年年死灰复燃的遗民骚乱有无这些旧臣在背后推波助澜,那便不得而知了。 毕竟其他事务都只由卢仲之在益州方向遥控,而益州本身又是军事重镇,这几年西北部又冒出个南匈奴建立的沙国,益州便肩负抵御外寇入侵之责,投入羌州的精力有限。 满羌国都芙蓉城改称安容,是羌州州府所在。大军渡过满江,直入安容。 尚未入城,巍峨耸立的灰色城门先行引人关注建筑风格同淮安宫城相近,城楼之上的瞭望台,阁楼涂着朱红漆墨,精巧艳丽;守军穿着玄甲,里衣却是褐色,腰间只配大刀,手上执戟,与中央禁军相同。 稍稍有些缺憾的是城门正上方,安容城牌之上有个豁口,约有三尺宽,用白泥填充,与周围灰质方整的砖石格格不入,故而醒目地提示着每一位进入安容城的旅人,此地为羌州安容,七年前为晋国踏平。 那豁口,便是当年攻城的投石车造成的创痕。 时隔多年,仍不能抚平。 安容如今州牧为乌颉,是满羌皇室出身,一早迎在城门口,态度十分恭敬谦和,言语间无不暗示着他对淮安城的忠心。 李珰只听他汇报羌州乱民行迹,并不答话。 城中百姓被规范在大路两侧,中央大街宽阔无比,铺设着整块青石,衔接处用青玉相连,十分平坦奢华。 负水跟在李珰马后,见马上之人身量挺拔英武,黑色大氅顺着背脊落在马背上散开,留下一片宽阔浓郁的阴影,让人心生敬畏。 安容中的多数城民,怕是比淮安城的百姓还要更加了解,李珰是谁,是个什么样的人。 因此视线往观礼恭迎的人群中一扫,若是遇见麻木的、瑟缩的眼神,保准是芙蓉城的遗民;若是撞上眼神真挚热切、仰慕崇敬的,便是后来迁入羌州的晋国人。 恋耽美 -窥谷忘反(31) 人群不算冷漠,也称不上欢迎。以致李珰身侧的乌颉路上都在暗自打量杀神颜色,生怕自己说错一句话惹他不快。 李珰好像并不在意气氛流动中的压抑。大军留驻城外,不过为了迎接仪式领了一万人马进城。 一路走到底,平地拔起一座崭新的高楼,是在满羌宫城的旧址上新建的官府,李珰攻入芙蓉城后一把大火将高楼肩比云,四海风光藏的宫殿焚烧干净,满羌最后一位国主便被活活烧死。 此行平定羌州动乱,地方只负责物资供应,军事行动完全由李珰负责,自然无需与乌颉报告什么。李珰在落脚地安置好后,便让他领人散了。 安容终于恢复正常的人马喧闹、货物交易的繁华景象。安容通海外,多有奇珍异宝流入此地,在辗转散入晋国其他州郡。比之淮安商贾络绎不绝,胜在物品珍稀,在这里流转的金银数量毫不逊色。 崔负水却是没有时间闲逛的。李珰先是下令接过羌州守城之权,将城内外的驻军换为靖远军,以保卫平乱过程中安容城的安全;其后又需赶赴城外,通知各领将商议动乱平定之策。 羌州多山岭,作乱的贼子势力大的时候便下山攻掠城池,抢夺钱粮,占地称王;势力弱时就退居深山、保存实力,以期日后卷土重来。 比苍岭的匪寇还难缠。 既是要杀人,李珰免了她司鼓之职,准她上阵杀敌,以谋军功。这种小场面,估计也到不了两军对峙、鼓声助威的地步。十万大军齐齐跺脚,怕是半数作乱的逆民已闻风而逃、缴械投降了。 但李珰想要的远不止让这些人安分守己。 他用朱砂在羌州舆图上标注了几个红圈,是乌颉汇报的乱民屯驻之地,既有郡县,也有山野,位置分散,想要一网打尽怕是得好几年的功夫。 先派人到这些山头摸索情况,事无巨细,所见所闻皆要记载。李珰指着舆图,目光沉着,说话不急不慢,好像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 他并不着急出兵。 案下站着的郎将有人疑惑:将军,那他们割据的郡县便不管不问了吗? 甫一出声,在场众人皆是怔然看向那人,那人不明所以,却是看着台上的李珰,等他示下。 李珰倒是笑得雅意:你便是乌大人派过来协助作战的明统领。 那人点头称是。 李珰语气柔和:明统领辛苦了。 下官不 不等那人谦虚婉辞,李珰话音陡然一变,声音压得低沉:既是协助,便好好准备物资。其他的事,明大人还是勿要忧心。李珰及十万将士本就肩负平定动乱之责,自然勉力尽职。 明大人的功劳,事后李珰自然呈禀天子,不会瞒报一分一毫。 那人一听,连忙跪伏在地:下官知错了。下官无意干涉将军命令,这就去筹办辎重。 那就有劳明大人了。 营帐内终于恢复和谐气氛。领将们各自确定好搜查地点,雷厉风行地指挥手下士兵开始摆兵布阵。 崔负水。 门外的人听到传令,步履疾快地走进帐中,跪在案下:属下在。 李珰掀起眼帘,懒懒扫了她一眼,她一袭甲胄,却与初入营中的干净模样迥乎不同了。 换身寻常衣物,随我出行。 崔负水没有丝毫疑问,坚定快速地回答称是。 安容城外有个村庄,离军营不远,日暮时分还能望见村庄上空升腾的袅袅炊烟。 两人低调出行,只做寻常打扮,都是一身骑服扮相,路上的人瞧了只以为是哪家的两个儿郎。 他们走在乡间,负水不知道路程,走几步便四处观望,像是在确认什么。 李珰昂首挺胸,翩翩朝着前方赶路,负水见他步履笃定,心底估计有个目标,就安然跟在他身侧,落后半个身位,专注看着脚下的路。 庄子人口不多,几个稚童在泥地边摸着泥巴,童音清澈嘹亮,面上滑稽,举止幼稚。负水匆匆扫了一眼,不自觉笑出了声。下一瞬又紧紧抿住嘴,忧郁地瞄向身前的人。 她已经很少在李珰面前失态了。 李珰没有出声斥责她,连眼神威胁都没有,领着她在乡间小路中穿梭,直至一户人家出现,他推开篱笆,悠然走了进去。 负水一把拉住他的衣袍:将军,私闯民宅是不对的。眉眼严肃,语气公正。 这家人与庄子里其他户隔了一段距离,相对独立,李珰趁没人发现,居然就这样直愣愣地闯了进去,真是人心不古。 李珰回身幽幽剜了她一眼,脚步却自觉退出篱笆栅栏:那你说,如何进去。 负水蹙眉扫了一眼,不知道李珰今日为何如此愚钝:自然是敲门,征得主人同意后,由其邀请入府。 李珰稍稍抬起下巴,垂眸盯着她,似乎在认真思索这个回答,意味深长地点点头:好。那便依你,由你来敲门。 负水没好气地转身,面向篱笆。这大门简陋,根本没有门环。负水清了清嗓子,冲着院里高声问道:有人吗?有人在吗? 她断断续续叫了好几声,仍是无人作答。她试探性地开口:怕是主人不在家。 仍是不敢追问李珰来此处的用意。 两个人正站在门口无言以对,远处小径上出现两道疾驰的轻快身影,负水觉得有些熟悉,定睛一看,脚上却是跳了起来。 这下什么尊卑之别、主臣之分都顾不上了,警示被她抛诸脑后,好像又是将军府内不受管教的丫头,闹腾着挥起手:郑云沈淮七 转身又重重拍着李珰的手臂,指着那抹身影让他瞧,惊喜道:李珰!你快看呀!是那两小子!他们怎么会在这儿! 李珰不满地拂下她的手掌,本想呵斥几句,眼神流露出厉色,哪想那人正高兴上头,根本没关注他,自己跳着脚,急急跑过去迎接。 李珰只有冲着远处抱在一起的三人身影无奈地叹了口气。 路上三个少年已经热火朝天地交流起来。 你们怎么来了,怎么就你们两个来了,周叔和饺儿哥呢。负水连声问道。 你一下问这么多,我们先说哪个好。郑云无奈地摇摇头。 沈淮七说话直爽些:你们离开淮安不久,将军府遭了天火。你不知道,那火势 少年素是没心没肺的。 负水连忙打住他,焦急问道:那周叔和饺儿哥没事吧? 沈淮七被人打乱话头十分扫兴,这会儿负气般冷哼了一声,偏过头去不理睬她了。 好在郑云稍微成熟些,面色不无宽慰:放心,府内的人都很安全。周叔和饺儿哥年纪大了,不方便远行,留在了淮安。我和沈淮七就跑来羌州找将军,顺便长长见识。 听说大家无事,负水的心稍安。皱着眉沉声问道:好好的将军府,怎么会遭了天火。那可是那么大的院子呀!边说着,她抬手比划着,动作夸张。 沈淮七这才恢复兴致:是啊!负水姐,你不知道,那火烧了三天半,禁军都出动了,不然差点烧到宫里头去! 负水淡淡点头,无不惋惜地感叹:倒是可惜了那么好的院子,不知道将军听了该如何伤心。 三人俱是默契地看着前方负手而立的年轻男子。 晚饭是在院子里吃的,郑云下厨。 二人走的水路,两个月前便到了羌州,找了乡野之地住下,还开了一块田,种了些萝卜,此刻众人汤罐里的便是萝卜老鸭汤。 李珰搁下筷子,负水瞧见后赶忙停下碗筷动作,正襟危坐。对面还在狼吞虎咽的二人看向端庄的崔负水,暗地交换视线,默默放下了筷子。 李珰看着两个儿郎,懒懒说道:将军府既毁,契约便不作数了。你们如今是自由身,今后有何打算。 郑云和沈淮七彼此看了一瞬,皆是坚定地点头,继而郑云沉稳出声:将军,我和淮七路上早就商量好了。如今天下动乱,正是男儿建功立业、保家卫国之时,我与淮七虽无大才,好在一身骨肉还算健硕。希望投入将军麾下,为国效力。 说完,拉起一侧沈淮七的袖子来到李珰案前,恭谨地拜伏在地,礼仪周全,目光坚毅,倒像是有几分决心的模样。 若是想建功立业、保家卫国,何不北上从军,北伐之战正是用人之时。李珰语气冷淡,不甚在意地评价着二人忠心。 我和淮七都是孤儿,幸得将军收养才活到今日。既是为国尽忠,也要报答将军容养之恩。且古人言,良禽择木而栖。北伐之军,皆由世家统帅,我们二人虽为国百死不辞,却不愿任人宰割、白白送命。 求将军成全! 求将军成全! 一室安静。 李珰脸上少见地露出烦恼纠结之色,故而恶狠狠地盯着地上乖巧跪着的少年。大有他不出声,便在此处跪到天荒地老的势头。 李珰不耐烦地挥挥手:起来吧!在我军中,没用之人先从低等下士做起,论功行赏,没有捷径可走。 说话间视线幽幽扫过负水,眼神中的嘲弄意味分明,尤其念到没用之人几个字时,似乎若有所指。 郑云和李珰俱是兴奋不已,按捺下激动心情,重重连嗑了三个响头:谢将军!旋即起身拉过负水,三人兴冲冲地往外走,商量着切磋切磋。 院子里叽叽喳喳,李珰吵得有些头疼。手指用力地按在眉眼间,却没有厉声打断他们的兴致。 作者有话要说: 珰珰:我好烦,好不容易把家迁到了羌州,结果还是要多养两个人 无人敢写帝皇书(184) 李珰打算从羌州的流转货物查起。 乱民存续多年,久久镇压不平,如春后野草,年复一年,枯后又荣。这么旺盛的生命力,想必供养他们的土壤一定肥沃不已。 可是如今羌州的经济一手捏在乌颉手中,即便是淮安朝廷,也只在征收赋税上过问。其余,便由当地行政官根据情势自由布策。 简单来说,只要羌州缴足了钱,朝廷那边对某些事情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满羌之地并不适合种植米粟一类的谷物,量产不丰,故而多同晋国、魏戎交易,以金银珠宝交换谷物。如今并入晋国版图,贸易无碍,自然米粮交易日益发达,从数百米粮铺中查出线索怕是不易。 李珰嫌郑云、沈淮七不够稳重,将人带回军中,随意扔给底下的卫队长带着。这不禁让负水暗中庆幸自己尚有击鼓之技,得李珰青睐,封为司鼓,大小也是个八品官儿;又为李珰信任,探查线索这等重要之事派出她这般心思细腻、成熟稳重、灵活机变之人。 二人扮作淮安来的米商,李珰是主子,负水是仆役。看着哪家店铺顺眼便走进去,负水走在前面为李珰开路,敲了敲柜台,沉稳开口:管事,你家主人在不在。 正在拨弄算盘的管事笑呵呵地起身,说话之人身后站着一位年轻男子,气度不凡,头上白玉之冠莹莹通透,身上锦袍在日头下鳞波荡漾,定眼一瞧,竟是天水青的芙蓉缎,如今只有淮安城中的贵人才用得上。 在在在,我这就去叫老爷来。管家打帘去了后房,约莫一句话的功夫,一憨厚模样的男子从门帘后踱步而出,管家跟在身后。 店主人姓宋。 负水拿出腔调:宋老板,我家主子有些余粮要出,数量大,只有羌州能收。 又颇为遗憾地摇摇头:这是我们第一次来羌州做生意,没有门路,怕被人说少了诚意,这不,我家少主人亲自来了羌州谈生意,你看 负水将尾音拖得长长的,好给老板思索的时间。 门口李珰款款入门,优雅地朝着店主人行了一礼,笑得十分真挚:小子姓陈,宋老板,多有叨扰了。 负水看着身前之人,气质儒雅,文质彬彬,好似真是富贵人家栽培的小公子,一点没有军营里摄人威严的气势。 姓陈。 老板眸光一闪,细细打量着浓眉墨发、姿态风流的年轻人,面上笑得和蔼亲切:公子气质不凡,又是贵姓,不知与淮安陈氏是否同出一门。 恋耽美 -窥谷忘反(32) 李珰委婉一笑:何必现时便亮明身份?宋老板,还是先聊聊生意好了。 老板倒是没有将二人轰出门去,笑得更加谄媚,越是富贵之家,越是不能轻易打探的高云。 实不相瞒,如今羌州米粮多由益州、越州等地买入,地方便利、米质好,物美价廉。况且这运途短了,路上也安全些。老板有意同他亲近,颇为神秘地凑在李珰耳边,压低声量,公子不知道,这路上多有抢劫的盗匪,防不胜防啊! 两人边说着,老板引着李珰缓缓进入后房,只留负水和管事两个干瞪眼,尴尬笑着。管事还算礼数周全,端了一杯茶水。负水端起姿仪,学着淮安小姐们的做派托着茶盏,小口小口抿着,余光里看到那管事瞧她的眸光有淡淡的敬慕之色。 一盏茶刚喝了小半,李珰打帘而出:宋老板还是留步吧,我去其他店铺再问问看。说着迈开步子便是要走,负水急忙起身跟在他身后。 后面宋老板着急追来,拉住李珰的衣袂,李珰侧身冷冷一扫,他便松手,喘着粗气,站在一旁。 负水瞧见李珰使了个眼色,会意般从怀里掏出一方丝帕,将刚刚被人抓住的地方细细擦拭。 陈公子也不用去别处问了。我给你托个底,如今羌州几百家米商,晋国人开的店面不过十个数,其中我宋迎山的宋记米铺最大。今日公子穿着芙蓉缎,便是走遍所有羌人开的米粮店,不管你是陈家还是顾家的公子,统统都会被扫地出门! 李珰露出一个怒极反笑的表情来,仍是冲店家行礼,好似涵养颇深、家风纯正:宋老板不必吓唬我,左右不过几万两银子的买卖。至于我陈某人是否会被扫地出门,就不劳驾你操心了。 出门前负水就说过这天水青的芙蓉缎太过招摇,如今怕是早已打草惊蛇。走在人群中,不用刻意观察,行人视线均落在主仆二人身上。 负水凑在李珰身侧,小声开口:主子,那边估计得到消息了! 那边便是指乌颉。 李珰不紧不慢地欣赏着路上各式玩意:怕什么。打草惊蛇,可这蛇终归还是要打的,还得杀了省事。 他语气慵懒,好似说着什么平常话,摊子的主人连连抬眼瞄着主仆二人。 是家卖丝线的小摊,工艺自然比不上大铺子,做工粗糙,胜在款式别致。李珰挑了一根绯色掺着黑线的细绳,负水会意,从容付账,接过细绳,放在腰间的锦囊内。 可能两个大男人挑些女子用的玩意不大自然,李珰临了扔下一句:夫人喜欢绯色,买回去解了她的气才好,不然好几日都得睡书房了。 胜在负水心思活络,脸不红心不跳地摆出一个谄媚神色:公子英明! 两人在地摊上随意逛了逛,羌州物产与淮安不同。本来没生出逛街的意思,瞧得多了发觉这些物件还真是清奇可爱,也不管用不用得上,看见花纹顺眼的,随手买了几块方巾、腰带。负水腰间挂着的锦囊塞得满满当当,手上抱着几块鲜艳亮眼的绸布。 二人站在铺子前挑着香囊,人群忙乱中终是有人登场,乌颉一身常服,与淮安服饰不同,没有领口和衽,圆领套头,用绳扣系住衣服,一侧还站着一位美人,大方地冲着二人行礼。负水站在李珰身后怔了怔,回了一个男子的揖礼。 今日刚巧陪夫人出来逛逛,不想李将军今日也是好兴致,倒是乌颉招呼不周,未曾随行介绍,好让将军一览安容风情。视线不经意间流转到负水手上抱着的绸布。 人群在外围绕成一个圈,虽离中心人物远,倒是方便看戏。 李珰低眉一笑,流露出一丝忸怩神态:乌大人说笑了。李某不过买些玩意,淮安城中的女郎们看腻了京城俗物,或许这羌州风情能博美人一笑。 在场众人皆是心思玲珑之人,如何听不出李珰话外之音。他如今二十有六,尚未娶妻,怕是等平定羌州后便要动了成家的心思,毕竟立业已经先一步完成。 李某就不打扰乌大人同夫人游玩的雅意了,先走一步。说着即要行拜别之礼。 乌颉笑着打趣:那乌某祝君早日抱得美人归。 负水安顺地跟在李珰身后,越过人群。大人物走了,人群很快散开。 行至某条巷口,李珰一把扯过负水,她尚不及反应,好在没有惊讶出声。 巷子廊深,又多拐口,就在负水彻底迷失方向之时,李珰随手推开一扇门户的后门。 这次负水是不敢谴责他私闯民宅了。 后门进入是一方围院,中间栽着一株老槐树。负水小心打量着周遭,忽然一处墙上木板被推开,隐隐可听见门后传来贩夫走卒的叫卖声。 此处应该也是一个前店后院的临街铺子,只是后院深,设了好几道闸门。 来人容貌普通,眼神没看着李珰,却是盯着崔负水,走近了躬身朝着李珰一拜。 主子,这那人眸色似鹰隼,尖锐地刺探着一旁安静沉默的人。 不必忌讳,可信之人。 寥寥八字,他说得轻快。那人同负水却是同时惊讶地看向李珰。 一人惊的是李珰竟然有如此信任的心腹;一人惊的是李珰怕是要做什么大买卖。 那人从袖口中抽出一封书信,怕是极其贵重之物,书信的用纸平滑干净,一看就是上上品。 李珰接过,从胸口的衣襟内掏出一团蓝色绢布,散开后里面是一方铜印,一盒点漆。他在书信封口处落下方印红痕,沉声嘱托:稳中取胜,消息直接传回京城。 是。 无人敢写帝皇书(185) 出了神秘的会面地点,负水不敢出声,安静乖巧地赶在李珰身后,二人正沿着城中河渠往城门方向走,城门守卫如今已换成李珰的人,不必担心过了闭城门的时分。 也正因如此,负水暗暗观察四周,发现城中巡逻的卫队有些不同寻常。 她眼神不错,记忆还算平常,却也能发觉有一队人马连续晃悠出现,几乎围着二人溜达,几张人脸她都要记熟了。 她瞧着李珰步履如常,神态冷清,唯独嘴角处不安分地微微抽动着,像是随时吐露的蛇信子。 李珰说要打草惊蛇,现在是行至打草阶段,还是惊蛇阶段,她一时有些拿不准,却也知晓李珰素来心思深沉,进退有度,不做无把握之事。捏紧怀中绸布的边角,脚步一步一步几乎准准踩在他的脚印上。 日暮时分,人马散去,摊主麻利地整理铺子,将货物搁在竹篓里,双肩负起,城门口出入的人流渐多,拥堵成长队。 负水藏在张扬的酒旗后,盯住城门口的卫兵细细观察了片刻,终于扭头冲身后的李珰禀告:公子,我们的人都被暗地换了。蛇跑得很快,现在打吗?她在脖子上比出一个剌刀子的动作。 李珰想起先前她拿剑刺人时的瑟缩发抖,如今已是自信淡然地说出杀人的话,不禁因为这种同化生出一点欢愉。 他挑挑眉,看向二人身后的石桥,下面是幽幽流淌的河水,通向城外山溪。 安容城的百姓用水多取自城外山涧,城内修了沟渠直接引入活水,方便百姓使用。 今日我心情好,再教你一招打蛇的技巧。他语气轻快,眼色得意。 负水还紧张盯着远处搜寻二人的卫兵,悄声问道:是何技巧。 李珰将手中端了小片刻的绸布放在地上,本是打算裁出两条腰带的。 负水小心转身,掩住身形:公子这是何意。 李珰蹲着身子,将绸布卷成牢牢一圈,一头系在自己腰上,打了死结。他抬眸扫了一眼她的腰腹:会凫水吗? 她毫不犹豫地点头。虽然那是多年前的事,小时候她在富水边长大,阿爹说她五岁的时候便跟着村里的野小子下水嬉戏了。 系上。李珰将另一头递给她。 负水接过,学着他的模样系了死结。李珰引着她来到河岸边,眸色幽静,同水面倒影对峙。 下水后记得一定带着我。李珰严肃地嘱咐她。 公子不会凫水吗?若是此刻负水还不知道李珰想做什么,那就太丢人了。 李珰面上流露出一丝窘迫,稍稍清了清嗓子:会,但时间不能太长。 放心,我一定带你出去。负水目光坚定地与他对视。 李珰轻笑一声,扯了扯二人中间的绸布绳,确认它是否牢靠。而后眉眼飞扬,语气骄傲地说道:如是蛇在洞里,不在草中,你便得声东击西,引蛇出洞。 音落,他将玉冠解下投掷水中,随便摸了一根绳线将发丝牢牢束住。倾身没入水下,天水青的芙蓉缎在水中晕开,同清水融为一色,这渠水本就引自高山清涧,与天水之青同出一脉。 负水下潜得更深,腰间绸带在水波荡漾间感受到一股牵扯,她不时回头看上一眼,李珰也抓紧时机向她指明方向。 负水暗自感叹自己的童子功不错,虽然带着一人,好在如今肢体强健,游了半个时辰尚能撑住。 上岸之时,李珰已经脱力,负水不得不架住他的双臂将他托上岸,自己也瘫软在一旁的软地上,大口大口地吐着气。 李珰气息微弱紊乱,白皙的脸色变为青紫之色,在岸边缓了好一会儿,终于能挣扎着起身。 星河低垂,只知身在山野中,却不明方向,不明地点。 负水拾柴归来,见李珰起身:将军你醒了! 李珰回过头看着她,嘴上仍喘着粗气,那人已经健步如飞,力气恢复如常,坐在地上,耐心摩擦着枝木以作取火之用。 我来吧!李珰起身,脚步有些虚浮。 将军还是休息吧,我来就好!负水有些为难地看着他,身上的衣服虽是半干,贴着肌肤吹着山风仍是刺骨之寒。 李珰面色不愉,一下子失了风度,恶狠狠地直瞪着负水:我在水里是比不过你,这岸上,却还是我来作主。说完,略显小气地冷哼一声,弯腰抢过负水手中的工具,专注地钻木起火来。 负水干脆盘坐在他身侧,观他手指修长,灵活地摆动着枝条,不像表面那般虚弱。 也是,一个能将百来斤的青铜钺耍得跟菜刀一样的英武将军,力气能小到哪儿去呢。 幽暗的旷野里只有他们二人,早春的山间比较寂静,只有花草树木的枝叶在风中摇晃的沙沙碎声。 李珰已经生好火,将树枝仔细放在火苗上,小心撩拨着细碎的干草,火势终于愈演愈烈,二人周身都镀上暖光。 李珰,你现在头疼吗?夜越深,越静。负水不敢小憩,偶尔同他说上几句不咸不淡的话。 对面的人隔着火光剜了她一眼,鼻音很重:不疼。声音懒散且不耐烦。 负水安静地封住嘴。 半晌,她又扬起头:我上次交给你的乐谱怎么样! 李珰随手折断树枝,将它们抛入焰火里,空中燎起火星:给了底下人,正好实战检验一番,若有弊处,怕还是要改。 负水渐渐涌上一丝困意,估计是游得久了,力气耗损太多,精力不济。她不敢合上眼,将头枕在膝盖上,怔怔望着二人游过的未名河。 今日准你睡觉。李珰冷冷说了一句。 属下不困。 二人僵持了一会儿,负水甚是执着,不肯让步。 罢了,懒得管你。李珰淡淡说了一句,似乎有些无奈,一把投下树枝失了力道,几乎砸向火堆,霎时火星四溅,负水连连退后,却是躲避不及,吃痛地低呼一声。 像是那日山上被他踢出的石子打到。这次她终是不再骄傲地冲他颐指气使,而是谦顺地致歉:是我不小心,属下无事。 听得李珰心烦。 崔负水,我们来做个游戏吧。李珰声线沙哑,又有意蛊惑,将一句话说得暧昧,尾音扬起,好像生出一点聊天的兴致。 秘密交换秘密如何。 负水疑惑地望着他:属下对将军真的是忠心耿耿,绝无隐瞒! 李珰无奈地叹了一口长气:这样吧,一人问一个问题,对方必须如实回答,不得隐瞒。 好。 李珰扬起手中的长树枝,底部带着炭灰和火星,他悠闲地摆弄着,声音也松懒迷人:那,说说看,为何当日顾灵山拿你,你将诉状吞下。 恋耽美 -窥谷忘反(33) 负水惊讶地看向他,虽知晓李珰不简单,也不得不感慨原来他的触角已经深入到这般地步了,顾家的地牢他怕是不必过明面救人的,只要他想。 其实可以理解,是她有意忽略了这个貌似有千张面孔的年轻统帅,心思有多深沉。 他站在司马烠身前,太子何尝不是站在他身后。 负水觉得此时此刻,事情发展到如今地步,已经没什么不可说的了。 我早就说过,在我心里,杀父之仇只是我同司马烠之间的私人恩怨。我无意牵扯任何人,任何事。 她的声音舒缓得像身旁溪涧,涓涓细流,娓娓道来。 她笑了一声,很是嘲弄。李珰从未听过她这般悲伤自嘲。 说不定,我比你还了解淮安城的那些世家高贵们。我八岁跟着我爹出入那些高门贵府,听到、看到的腌臜事太多,有些秘密可能比司马烠的还要致命。 可是这些同我没关系啊。我只想和阿爹好好过日子,攒足银子,开间酒馆。 她抬起头,直视着李珰,目光温柔坚定:如果因为我,牵扯更多人受过,我承担不了。人们总说冤冤相报,没有尽头。如果结局太过惨烈,我宁愿选择放下。 李珰,事实上,我已经放下了。负水微微笑着,神情天真,我没有那么恨他了。 她已经尽力一回了。 必须承认,面不改色的将军被眼前沉稳清澈的眸子震慑住了。李珰太清楚负水的过往,因此明白她说出这番话的不容易。他因小姑娘拿得起、放得下的果决而心神震动。 忽然想起那日秉烛夜谈时卢仲之的感慨:天下之势,不在世家,不在皇室。 眼前澄澈如琉璃的人或许是个有力佐证。 这个人,在草野间像是只自在的鹿;在军营中是头任劳任怨的驴;下了水,变成一弯游弋的银鱼;上了岸,却是一个清醒的人。 李珰心神震动,面上维持着冷静,淡淡开口:该你问我了。 负水其实觉得有些为难,她实在没什么想要问他的。就像先前说的,她忠心耿耿、绝无隐瞒,何尝不是说明自己对李珰也是完全信任。 什么都可以问吗?她小声开口。 李珰点点头,神色淡漠。 负水抿了抿嘴,最后选了白日发生的事,她心里有过思量,自然能让李珰听懂她的想法:当年流寇劫掠之事,是不是已经被你们摆平了。 李珰笑弯了眉眼,从怀中掏出半湿的绢布,解开,淡然地扬起那方精巧的铜印,上面有个栩栩如生的龙首。 是吧。至少我接手后做的都是正经买卖,还负责收集消息。他果真没有隐瞒,将证物都掏了出来,毫不避讳地告诉她又一个惊天秘密。 难道自己的嘴长得是很牢靠的样子吗?负水不由得腹议。 李珰隔着火光和她相望,还想说些什么,对面的人满足地点头,弱弱回应了一句:哦。 两人说着扯回到正事,负水聊起军令乐谱时想了想,看着旷野辽阔,星河璀璨,去年此时将军府一行人还在京郊踏青,如今已各奔东西,不闻消息了。 那乐谱若是配上词,倒是便于识记。要是李三思在就好了,他那么有才,肯定大笔一挥,又是首名流千古的绝世好诗。 李珰拨弄着火堆,保证它撑过最后一些时辰,东方已能瞧见高悬在天宇之上的启明星。 似是随意接过话头:可以啊,日后去了淮安,找他写词。 可是这乐谱你不是说要保密吗?负水疑惑地打量他。 两人一夜未眠,李珰脸色有些疲倦,神色幽暗,语气漫不经心:我死了总是要传下去。 这句话说得太浅太轻,山间涌起一股早风,负水没有听见他的回答。 李珰已经起身,稍稍活动筋骨后走到溪边,捧起一抔清水糊弄着洗脸,再回头,已经变为威严孤傲、不可侵犯的靖远大将军李珰。 负水小跑着过去跟在他身侧,声音有些闷闷地:将军,这次羌州之行我未上战场,没拿到人头,还能升官吗? 李珰侧身瞥了她一眼,某人昨晚信誓旦旦地说放下了,没想到心里还惦记着升官发财、为父报仇的事。他轻哼一声,语气不屑:升啊!怎么不升!你可是救了一军统帅、靖远大将军李珰一命,乃是首功! 似乎还在为昨天上岸时的狼狈懊恼。 负水缩着脑袋,再也不敢开口说话了,本分地跟在李珰身后,顺着溪流快步走出大山。 遣笔作李珰(18) 崔负献跟着博物馆的修复师,协助处理一些文物修复与保养工作。 她的基础浅,基本就是打打下手。 章怀太子墓出土的文物多为陶瓷器,有些破损严重,一件瓷器修上半年还算是轻松的工作。 崔负献正坐在角落的泥盆中准备修复用的泥胚,史湘玉谨慎地端着一个保险箱走进修复室,崔负献见过赶紧起身净手,帮着她将文物稳稳地放在5米长的方桌上。 方桌乱中有序,各个修复区界线分明。 史湘玉是负责瓷器修复的,早年间是研究所的修复专员,后来身体原因,来了博物馆工作。 但修复的手艺仍是一等一的好,此次太子墓出土瓷器众多,不少因为盗墓被打碎,破损严重,于是史湘玉这个编外专员也被委以重任,肩负起重量级的任务。 放下保险箱,史湘玉揉着腰,温和地笑着自嘲:如今年纪大了,这腰就更不行了,还好李珰给我派了个能手助阵,不然我这腰真是没法用了。 崔负献腼腆一笑:哪里,史老师才是真正的大拿呢。我在学校学得浅,不给老师添麻烦我就谢天谢地了! 两个人边笑着,边打开保险箱。 崔负献一看吓了一大跳,旁边的史湘玉也是一脸惋惜。 保险箱内封存的是白瓷碎片,碎片大小不一,箱子的角落处还有细碎的、可称之为渣滓的颗粒。 史湘玉戴上手套,像是轻抚着婴儿,柔情地划过这些清冷纯洁的碎片。 应该是盗墓时不小心牵连到的。史湘玉语气哀愁,怕是得用金丝嵌合试一试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崔负献估计是帮不上什么忙了。 一起先把瓷片整理编号吧。 好。崔负献套上手套,用干燥的纯棉纱布将瓷片上的灰尘拂去,按照大小将瓷片递给一侧的史湘玉,史湘玉根据瓷片纹理和线条,仔细分辨着它们在原器物上的可能位置。 这块比较大的,胎底厚实,表面呈现圆弧形状,线条摸起来比周围瓷片要粗糙一点,应该是足部碎片,而且是圈足。 她的手侧放着一个塑料方盒,方盒被分成小隔间,有大有小,抽拉式,做了两层。史湘玉将碎片放入写好编号的方格内,按照碎片的可能位置分门别类地整理好顺序。 每接过一块碎片,史湘玉都耐心细致地向崔负献展示、讲解,她也听得认真,偶有术语不懂也会谦虚提问,这一天便在细碎又充实的整理工作中度过了。 碎片梳理了一遍,史湘玉已经对瓷器原型有了把握。 将塑料方盒小心地推向长桌中央,解下手套,两个人安静地坐在办公椅上休息调整,心中都是暖意。 我看着,估计是越州窑的白瓷,应该是酒器,长颈、直肩、圆腹,姿态优雅,像是一位倚着窗边看着兰花的温润公子。史湘玉双手合十,神情烂漫,眉目间都是对文物的欣赏与眷恋。 崔负献被这种浪漫、直白、形象的描述打动了,笑着接过话头:若是遇上一位不解风情的妻子,多半是只能束之高阁、顾影自怜了。 两个人相视而笑。 史湘玉端起温热的茶杯,抿了一口,温柔地看着她:负献,你对晋朝的白瓷了解多少。 崔负献正了正姿势,狡黠一笑:我可能要关公面前舞大刀一回了,老师可不要笑我。如果我说错了,你先记下,然后再教教我吧。 史湘玉点头应下,她这才清了清嗓子,认真作答,将脑海中的记忆悉数调度出来,有条不紊地展开:晋国初期产青瓷,后来北方魏国烧造出白瓷,工艺渐渐流传到南方。南方越州始产白瓷,工艺很快超越北方,后来晋国一统天下,越州白瓷也就成为后世闻名的晋白瓷。 因为晋朝皇室追崇,白瓷渐超青瓷,这也是为什么越州白瓷工艺发展迅速的重要原因之一。釉色又分纯白、象牙白、青白等色。其中以纯白为尊为贵,多为皇室御用之物,釉面光盈如水,不含杂色,据说在太阳光照下会看见莹润水光波动。因为是皇室用器,这些年出土极少,十分罕见,多为国宝。 崔负献顿了顿,视线投向长桌上的塑料方盒,语气有些低沉:那件瓷器,出土于章怀太子墓,是典型的皇室白瓷,如果没有打碎,应该会风华万千、夺目耀人。 史湘玉很满意她的回答,欣慰地点点头,拍了拍她的肩膀:所以,修复师的工作价值就在这里。即便不能恢复器物的原本美貌,至少帮助它修复残缺,用残缺之美拥抱长河中存在过的那段惊艳时光。 我想,它们应该都是愿意的。 史湘玉想起什么,从公文包中翻出两张入场券,将其中一张递给她:明天上午博物馆有个晋朝歌舞表演,我们一起去看看吧。 她凑近脑袋,好像要说什么秘密,笑得神秘:你知道,我嫁了一位不解风情的先生,这个入场券差点被束之高阁了。 崔负献被她逗笑了,笑着点头,手上接过入场券,将正反面来回粗浅地浏览了一遍。 然后,笑容凝滞在嘴角边,麻木地悬落在半空。 正面的角落处,印着节目的压轴曲。 《将军叹》晋李三思。 她转过心神,故作淡定地指着这行小字:史老师,这个是? 史湘玉定睛一看,笑得不怀好意:负献,看来你对我们博物馆还不够了解哦! 市郊那几座山不是晋朝皇陵吗,其中孝闵帝的中陵陪葬群最大。你知道的,大臣多嘛。好像几年前,估计是三年前吧,研究所对其中一座陪葬墓进行了发掘,是孝闵帝时期的中书令李三思。 出土的其他文物倒还好,唯独一本乐谱轰动一时。不过都是小圈子的事,毕竟这个项目很小,社会关注度不高。呐史湘玉点了点纸页上的黑字。 这就是他墓里出土的,博物馆请了老一辈的音乐家把它排了出来,场场都是压轴,博物馆外面那些游客,至少四分之三是冲着《将军叹》的名号来的。 崔负献将门票越捏越紧,还想问什么,修复室内响起座机来电闹铃。 史湘玉起身:负献,我先去接个电话。 崔负献怔怔地点头,视线安稳专注地落在手中轻薄的纸片上,心却逐渐下沉变得笨重无比,让她一时哑言。 她坐在原地,史湘玉在另一侧接起电话,她只能听见几个词,刚刚下沉笨重的心又砰砰有力地活了过来,带动思绪流转。 是,明天送过来是吗。 好,不,她现在不在馆里。 好,好,我马上通知她。 嗯,可以呀,可以过来一起工作。 电话终于被挂断,不用动多少脑筋,崔负献直觉和理智都告诉她,是研究所那边打来的电话。 地下密室已经被发掘完毕,文物应该已经出土,重见天日了。 史湘玉柔声说起谈话内容:刚刚研究所打来电话,说是又出土了一批文物,人手调不开,估计有幅书画得送到我们这儿来帮着修复。 修复室负责书画修复的是另外一位老师,今天她正好请假了。于是史湘玉不得不拨通了她的私人号码,将事情详细地和她说了一遍。 歌舞表演提前半个小时入场。 崔负献坐在软椅上,戴上了黑框眼镜。 周围陆续有人坐下,因为还是入场时间,演播厅此时还很热闹,各种声音交织,跌宕起伏。譬如孩子的哭声,父母的呵斥声,年轻男女的浅笑声。她却什么都没在意,一门心思想着今天研究所会送一副书画过来。 不好意思,麻烦您让一下,我们过去一下。 几个经过的年轻女生打断她的燥意,她忙说了一声不好意思,赶紧抬起双膝为她们让路。 恋耽美 -窥谷忘反(34) 估计是高中生,打扮青春洋溢,稚气未脱又故作成熟,蓬勃朝气还是和周围的成人世界泾渭分明。 崔负献坐在她们的右侧,被她们身上的热气感染,索性不纠结那些若有若无的心情,放空大脑,听着她们热切交谈。 个个掌中手机发亮,估计是临时做些功课,在网页词条中过滤关键信息。 话题本来是表演秀的核心曲目《将军叹》,许是因为李三思是孝闵帝时期的重臣,词条自然跳转到这位天下雄主身上。 毕竟,孝闵帝时期,晋朝国力达到巅峰,是被后人认可的一代帝王。无论是史学界还是普通民众的舆论,都知道孝闵帝在位的前十年,是人才辈出、群星璀璨的十年,文臣武将照亮了晋朝约二百年的时间长河,在世家与寒族的斗争之外留下浓墨重彩、恢弘壮丽的华章。 崔负献以为她们会聊到这些,可惜都不是。 比起这些严肃正经的话题,她们更关心帝王的私生活,并充分发挥了女高中生的联想。 他的皇后死得好早哦。就只生了一个儿子!天!这该怎么说!女生一惊一乍,语气夸张,惹得几个小姐妹发笑。 说不定人家就是专情呢,你看看,后宫里就一个皇后,还那么早就死了,一个贤妃,两个连名字都没有的美人。算是比较专情的啦!有一人附和着给出自己的浪漫猜想。 其中一位女生脾气火爆些:屁哦!我煓哥、大名鼎鼎的孝闵帝,一代霸主,肯定是个事业批好吗,人家专注搞事业,哪有时间去后宫! 晋孝闵帝司马煓,字光烈,年号有天耀、亘盛,其中前者为人所熟知,后者好像是陪衬,因为天耀年间的十年太平盛世,让这个年号高悬在数千年的帝国王朝历史长空,亘古闪烁。 最开始说话的女生特意用八卦语气聊起一些逸闻:我之前看野史上聊孝闵帝,说他常常在金銮殿描摹一个将军画像,怕不是 鼻音婉转悠扬,带着故作神秘的调侃意味。 崔负献差点就要拍案而起,好在史湘玉翩然而至,落在她右手边的空位。 还好没迟到!她将手提包放在软椅下方,背脊舒适地靠在椅背上。 崔负献压低声音开口:史老师,研究所那边不是要送点东西过来吗,需要我们去接吗? 史湘玉大手一挥:不用,放心吧,张老师已经和研究所那边联系了。 那就好。 演播厅的灯光逐渐黯淡下来,红色庄严的幕布落下,昭示着表演即将开始。 崔负献端正姿势,调整好心情,打算专心投入表演,先前幼稚的讨论也进入尾声。 稚嫩的语气幽幽叹息:要是孝闵帝多活十年就好了,至少把儿子养大啊,那之后的历史会不会不一样。 孝闵帝司马煓,年三十一岁崩逝,其后继之君,为唯一皇嗣,年八岁。一代英主骤然划过历史长空,晋朝也由此进入盛衰转折点。 不知道。 随着最后一句附和,周围的观众都安静下来。 崔负献盯着台上的聚光灯,表演已经开始,她的思绪却逐步放空,想着她们的讨论。 或许对于活在过去的人,尤其是对历史产生过深刻影响的人,后世之人对他的最高评价便是这句如果他能多活X年,那后面的历史会不会不一样。 这本是一种无谓的妄想,妄想以一人之身,担一世之责。 却也正是这种妄想,代表着读者对他的信任与崇高敬意,他是现世之人对历史美好想象的化身,也是对历史之缺憾的真切同情。 因为我们清楚,历史不可更改,一人无法扭转一个时代。 这般思量,熟悉的鼓声落入耳廓,唤醒了崔负献的神思,同时将她拖入一千五百年前的雨夜。 台上的表演者着玄甲,持长戟,根据《晋书》中对士兵的记载进行了服饰、武器的还原。明明这些装饰同千年前一模一样,可是她就是觉得哪里都不对。 和平盛世里的人哪里能身临其境,体味硝烟烽火中,山河震动,血流如注。 所以唱不出这歌的味道。 铁衣玄甲震苍云,执戟操戈破天门。 男儿何辞边疆月,自有春风送玉魂。 黄泉奈何问安国,忍教同袍卸甲归。 家妇子女多凄苦,日把豆菽祭牌碑。 来生不作未亡人,省让后人叹慈悲。 省让后人叹慈悲。 这是李三思的叹慈悲,还是崔负献的叹慈悲。谁算是这长调中的后人,谁又做了未亡人。 这便是你的题词吗? 我听到了,一千五百年后,应该不算晚吧。 这一瞬间,她终于认输了,自己是崔负献,更是崔负水。 那道时空鸿沟她终其一生都难以跨越,只能欣然接受,在此时此刻凝视、感受、追忆、描摹着那个属于崔负水的故事。 她故作擦拭眼镜,摘下镜框的一瞬,拇指飞速地擦过脸颊。 左手侧的几个女高中生泪水盈面,双肩轻轻耸动着,沉浸在《将军调》的哀婉凄切之中。 她在心底收回之前的狂妄之言。 纵不能身临其境又如何,这世上多有情感共鸣之处,偶得一二,便是一场合格的对话。 她已经恢复正常。右侧的史湘玉虽神情动容,不似很多人已经落泪,可能是她常常来听,已作寻常。 表演结束,她们走了工作人员的通道离场。 史湘玉看她眼圈红红的,宽慰着:看来李三思的才情名不虚传。 这词写得哀婉,倒不如他之前的那首《纸鸢游》。 史湘玉笑着回应:年少总是轻狂点。他是文臣,没有亲自上过战场,只能从战场外活着的人出发,看看这些人的情感悲欢,何尝不是对死去之人的追忆呢? 崔负献感慨于史湘玉的共情能力。一个对着无言残损的文物都能流露出真情的人,自然在感喟人生上经验独到,功力更胜一筹。 因此她真诚地向这位导师致谢:史老师,谢谢! 作者有话要说: 煓,tuan,第一声,火势旺盛的样子。 无人敢写帝皇书(191) 李珰和负水赶回大营时,大军已结束战斗,荡平了羌州乱民,将安容城彻底控制在靖远军手中。 李珰以自身为饵,有意打草惊蛇,不想这些贼子原是狗急跳墙,连带着乌颉丢了官帽,被处以极刑。 自然,这种表面维系的平和局面下暗流汹涌,即便是李珰也不能立刻探清。大军仍留驻羌州,未请旨回朝。 李珰的身子今日不太好,初始只是咳嗽,而后脸色潮红,呼吸不畅,声音日益沙哑。但他日夜操劳军事、发号施令,直到喉咙仅能发出呜咽含糊的短音来,他才不耐烦地召来军医号脉。 崔负水只以为他是那日在水中泡久了,伤寒入体,又操劳过度,应当仔细休息几日便能好。行军打仗的人,风寒不是什么大毛病。 李珰有军医顾看,大军凯旋,她忙着同几位领军出战的将军讨论军令乐谱的事,看看在实战中有哪些弊处需要更正。 郑云和沈淮七做了卫队长,平日会带着小队巡逻,三人偶尔遇见,弯起眉眼张扬一笑便是打过招呼,倒都没有泄露自己出身将军府的事。 除西平羌州之战,北伐军队已出征一月,按理,羌州这边也能打听到一星半点的动静。毕竟两国交战,你死我亡,牵扯天下百姓,一举一动皆不是小事。 可是李珰,似乎只关心羌州这一亩三分地,对司马炽、陈善炜所领的三州征北军毫不注意。有士兵说将军吩咐他在安容城找一处幽静气派些的大院。 负水忆起莫干山前、淮扬柳边,他对司马烠说预备长留羌州,看来是鹧鸪声啼、淮安折柳,也不能留下他了。 负水看着天边耸峻嶙峋、悬泉瀑布,心情像是青山之上那朵舒卷的云,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落到实地的宁静与平和。 那一日,后来回想,若是天上的神仙施施法术让悬泉倒流、让流云停滞,让日子就这样永恒不变地安定下来,给李珰一点点快活惬意的太平时,她日后定能释怀良多。 流云随风飘荡,任意东西,却终是降落在山之外,瓢泼大雨,青山拢烟,悬泉如涛,惊石拍岸。 卢仲之一身蓑衣冒雨前来,周身凉气比夜色更渗人。 李珰不满地睨了他一眼,卧在榻上,手捂住唇,轻轻咳了两声:你离我远些,我风寒之症刚有起色,你莫要连累我再多喝几天药。 帐中弥漫着浓重的苦药味,天顶被结实地封住,李珰不能吹风,帐内空气逼仄凝滞。 卢仲之脚步一滞,焦急之色转为微微惊讶的神态:你如今终于肯吃药了? 李珰未作回应,案上的药碗冒着白汽,似乎并不受伤者待见。 卢仲之心下叹气,当年李珰从鬼门关爬回来后,未等疗伤,便被押送京城受审。自那以后,他便不再吃药,像是一种为赎罪而坚持着的自我审判。 卢仲之来不及感慨太多,不管身上的湿气,从蓑衣之下掏出一封干燥褶皱的书信,面色阴沉,已有隐隐怒意:北边传来消息,说征北军留驻南阳,朝廷打算和魏戎议和。 李珰咳得有些头疼,本来不想理这些耗费心神的事,却见站着的人眸光炽烈,一袭蓑衣四处还滴着水,将木板润湿。他不愿拂他的心意,也想早早打发他,扯过纸页,随意翻开,视线游离着,神态慵懒。 既取了南阳,正是大胜之势,为何大军仍然退守豫州,与魏戎和谈。难不成淮安念起自己中原正统的身份,打算学先礼后兵那一套。他词句嘲弄之意甚浓,末了还轻狂地嗤笑两声。 此时和谈,不知是喜是忧。卢仲之长长幽叹一声,征北军如今被东海王和陈善炜牢牢握在手心,如今提起和谈,怕是有意缓下北征之事。 后一句他说得极缓极轻,眼色关注着榻上之人的神情,仍是一副与我无关的适意姿态。 话说到这般地步,卢仲之便是表明自己的立场,同时支持李珰来作出决定。 李珰给出一个义正严词的理由:我奉朝廷旨意西征羌州,如今羌州之事尚未解决,何以越俎代庖,管他人闲事。 李珰揉着眉心,作出歇息的架势,便是赶客之意。 卢仲之也未打算用一封书信、几句闲话就打动他,见他神容怠懒,多有青白之色,不忍多做打扰:你好些养病,不要怕药苦。俗话说,良药苦口。 作势便要以兄长之姿娓娓劝解,李珰听得烦躁,高声大呼:来人,恭送卢将军出营! 两个士兵掀帘而入,恭敬地作出一个请的手势。 卢仲之愤愤瞪着李珰:我辛辛苦苦、日夜兼程,亲自给你送来消息,你连住的地方都舍不得给出一块来! 你吵着我养病,我没吩咐他们把你绑起来沉河就不错了。李珰挥挥手,示意士兵领着他下去歇息。 军中自有接待来客的地方,又有专门接待的军士,不至劳驾李珰亲自安排。 雨夜之声慰人心神。李珰虽精神不济,难得心情平和,倚着油灯的浅浅光晕,看了一会儿书,书案上的黑色汤药早就凉透了。 后时回想,事情到了今夜,尚算有回旋余地。 李珰乃无父无母、无妻无子之人,性情多变,少有真情寄托,但一旦想要什么,便是使尽手段、粉身碎骨,也要争一争的执拗性情。 豫州之战,李珰被贬回京,余下的靖远军托付给了军中的胡定荣。靖远军极少更换统帅,得是跟着将士同生共死、刀山火海中拼杀出来的可信可敬之人,方能凝聚人心,令这些后路无望之人心悦诚服。 关于晋国与魏戎议和之事,天下争论不休,有人赞成,维持两方和平局面安稳度日;有人反对,说天下定于一统,如今晋国处于上风,自当乘胜追击,一举拿下洛平。 战局就这样拖着,诡异地维持在摇摇欲坠的悬崖边。 半月后,李珰终于痊愈,羌州之事也进入尾声。 负水捧着书简来到大帐营前:下官崔负水有军情呈报将军。 进! 声音已经恢复如常,沉稳有力。 恋耽美 -窥谷忘反(35) 负水将这些日子与诸位将军商议的改进之策整理在籍,小心地捧着书简,单膝跪在台下:将军,这是下官与诸位将军交流后总结的军令乐谱在实战中存在的弊处,同时讨论了一些改良之策,今整理后呈禀将军阅览,还请将军示下。 李珰手中笔墨不停,随口吩咐道:呈上来吧。 是! 崔负水起身,将书简小心放在书案的边角处,复而恭敬退下:属下告退。 刚出了营帐,沈淮七提着长戟疾驰奔来,负水蹙着眉走过去将他拦下,轻声谴责:沈队长,军营内除有急情,不得疾驰狂奔。 李珰最厌烦底下将士气度不稳。 沈淮七连忙扶正兜鍪,喘着气,神色焦急:负水姐,将军在帐里吗? 负水疑惑地打量他,四目相对,神色愈发凝重。能把沈淮七逼到叫出她名讳的事,一定不同寻常。 她扯住他的袖子,压低声量:可是有何紧急军情!但这也不该由沈淮七来通禀。心神牵引着她僭越名分,将疑问脱口而出。 沈淮七急急点头,余光看着周围,将她拉到一个隐秘处:营外来了靖远军的人,是将军之前带的靖远军!胡定荣,胡将军! 将军府长大的几个儿郎多少听过靖远军中的征战故事,对重要将领的名号更是熟记于胸。其中,胡定荣有一年跟着李珰回京,他们还远远见过这位胡将军一面。 如今他不待在北伐前线,千里迢迢辗转来到羌州,毫无顾忌地来找李珰,怕不是什么合时宜的事。 沈淮七和负水相视点头,面色沉重。他们都知晓此事关系重大。 若不是沈淮七先撞上,怕是后果不堪设想。 你将人安排在何处? 我让他先去之前的庄子待着了。 负水闻之心神稍稍安定:这样,此事不能泄露一丝消息。我去回禀将军,你小心顾看胡将军。 沈淮七了然地点点头:明白,我就去! 再走出隐秘处,沈淮七像往常巡逻一样,脚步沉稳地踱到大营门口,亮出令牌出去了。 负水再次来到大帐前,门口的卫兵狐疑地看着她。她面不改色,平静出声:将军,崔负水有军情回禀将军! 里面一时没有回应。 是关于刚才呈禀之事,有些关节处,下官还有重要消息补充。 这回帐内传来一个冷冷的短音。 李珰尚来不及发火,负水一个箭步冲上案台,面色绯红,呼吸急促,眼色中翻涌着波涛,强行压抑着激动情绪。她压低声量,语气郑重:将军,靖远军的胡定荣胡将军来了,正在庄子里候着将军。 李珰抬眸正对上她的目光,神情冷硬,眉头一动,却是手指用力,竹笔应声而断。 不用说些什么,事情的九成九他已经有了计较,之前只是他有意避开罢了。 陈善炜挥师北上后陆续攻下洛城、南阳,不料魏军趁豫州城守备削弱,直取豫州。虽豫州难守,魏国却趁机要挟,要求陈善炜传令回淮安,魏国要与晋国议和。 说来也巧,把刀架在陈善炜脖子上的,是当日陈雀放走的伍左林。陈家为抢占豫州城,放跑伍左林,今日伍左林收复豫州城,却以此为威胁。 陈善炜隐瞒豫州之事,只说魏国见晋军连战连捷、大势已去,苟且求和,愿永为晋臣,岁岁纳贡,邦交永固。 如此拙劣的把戏,淮安朝廷怎么会看不透,且不说还有章怀太子坐镇中枢。负水站在李珰身侧,心中怒火难平。 身侧之人沉静如幽潭,一双眸子落在地上的泥泞边,垂头凝思,未曾开口。 胡定荣一身麻衣,做农夫装扮,语气沉痛:征北军如今捏在东海王与陈善炜手里,北部的消息经由他们的势力,一半截获,一半篡改。朝廷监军都被他们杀了,我们的人,要么被他们圈禁在军营,要么被派上前线,抗令便说我们叛国。如此种种,北伐只变成晋军内部的倾轧罢了。 院子蓦地静默良久。 李珰神色不变,负水等人却看见他双手紧握成拳,皮肉几欲张裂,青筋白骨乍现,整个人微微战栗,负水以为他的毛病怕是要发作了。 胡定荣将经过悉数道来:淮安久未回应,怕是中枢也有动乱。我不敢冒进,只能取道沙国,直接来呈禀将军。 郑云和沈淮七也在一侧站着,郑云小声开口:豫州虽为伍左林一时占据,陈善炜大可反攻收复,抑或继续北上征战立功,将功补过后据实呈禀或是掩饰其行,都是易事。怎会任由魏臣要挟,二十万征北军盘踞青徐停滞不前,朝廷任由他们作乱。 羌州离淮安何止千里之遥,中间隔着的是江州、越州、荆州,若非卢仲之稍通消息,朝廷情势怕是难知一二。 崔负水见他鬓边浮起虚汗,赶忙蹲下身子,扶住他的腰肢:将军,你还好吧。 众人闻声凑上前,又不敢太近。 李珰一把推开负水,终是一手将长案上的茶托拂扫在地,强撑着身子站起,嘴角边勾起艰难的轻蔑笑意。 几个人皆是怔在原地,不敢出声。 唯独瘫倒在地的负水将那人摇摇欲坠的身影收入眼底,咬着唇挣扎着爬起,李珰倏地吐出一口鲜血,白皙的脸面霎时变成青紫色,身体往后直直倒去,却没有落在软地中。 负水稳稳接住他,缓缓蹲下,将他的上半身温柔地托在怀里。 她伸出手指拂过他嘴角边的血,血色乌黑。 又往上探寻,直至手掌覆盖住一直凝望着她的黑眸,她轻轻浅浅地呢喃了一声:睡吧,我守着你。 作者有话要说: 说来也巧,写着这章的时候正好喉咙有些痒,写完这章之后的第二天,扁桃体发炎已经不能说话了。玄学。 无人敢写帝皇书(192) 负水知道李珰不喜欢苦涩的、辛辣的味道,却也难以相信世上真的有人因为怕苦,一口药都不喝。大夫说,李珰上次的风寒之症是他自己强撑着身子硬熬过来的,已经伤了根本。 她也知道,李珰南征北战十年,身上一定有很多伤痕。 大夫解下衣衫的一瞬,她只是单纯地想观摩一下,这些陪伴他一生的旧痕是什么样子的。视线堂而皇之地盯着他的背脊、肩膀、胸膛、腰腹,他昏迷的时候像是案板上的鲈鱼,乖顺地任人摆布。 那些伤口旧痕泛起血气,红得发烫。 大夫说,将军有坏血之症,不服药必死无疑。 负水舒了一口气,那就好,还有得治就行。 郑云和沈淮七回了军营,李珰受伤的消息不能外泄,只能暂时住在庄子里养伤,让他们拿着手书回去通传消息,把军中事宜做一个简要布置。 厨房内只有负水和胡定荣二人。负水煎药,胡定荣烧着热水,都没有开口说话。 卧房传来器物破碎之声,负水连忙跑出去,没几步又折返回来,沉声恳求:胡将军,火炉上的药,麻烦你帮忙看看,我很快回来。 胡定荣安慰地看着她:你快去吧! 李珰醒着,平躺在床榻上,睁着一双冰冷沉静的眸子,看向窗外。负水顾不上主臣之分,直接推门而入,烛台被他打翻,室内满目清冷的银辉,照得见人,却徒增寒意。 负水将烛台点亮,熟悉熨帖的暖光才浸盈整个简陋的卧室,也让床上的人有了一点点人间气。 李珰,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负水帮他掖好被角,轻声细语,生怕惊扰到他,又牵扯出他的头疼之症。 他的眼睫眨得极慢,一点没有先前深不可测、运筹帷幄、玲珑通透的样子,他一点都不威风赫赫了,只是一片破碎的琉璃,被她亲手摔碎的。 她有点后悔带他来见胡定荣,倒不是不想见,只是觉得若是让他再养养伤,去安容城内的宅子住上几日,让他们三个以乐声为贺,为他的新府添添人气,体味一把清闲太平后,再处理这些事,也许就不会伤得这么重了。 他大抵是不需要自己安慰什么的,虽然他此时脆弱得不堪一击。 负水起身:有什么事你只管叫我。炉上煎着药,我去给你端来。 我不喝药。 李珰终于转头,语气强硬,又幼稚得像个孩童。 负水索性拿出孟母的气势:不行!生病了就得喝药! 李珰冷哼一声,表示我不喝你能耐我何,无趣地转回视线,继续沉寂在自己的小世界中。 胡定荣已经端着汤罐进来了,瞬间觉察到室内气氛凝滞压抑。两个人皆是不看他,各朝着一面墙生着闷气。 他将汤罐小心放下,拿起空碗盛了一碗黑汁,搅弄间苦涩浓郁的草药味充斥在各人鼻头,负水柳眉一蹙,心意软下半分,觉得李珰不喜欢喝药也算情有可原。 她走过去,接过汤药,小心搅弄着汤匙,让滚烫的汁液冷却到合宜的温度:胡将军,我来吧。 胡定荣担忧地看了两人一眼,退到一侧:大夫交代了,药得趁热喝。 又无奈地叹了口气,幽幽冲着床上不大合作的执拗旧友劝解道:李珰,你喝一口吧。这次新伤添旧伤,哪能不喝药呀。你的身子如何熬得了这些。 负水一听更加心软,想必李珰之前受伤,多半也是自己熬过来的。好在多是皮肉伤,只需撒撒药粉,没几天便能结痂。 她软了语气:你喝一口吧,若是觉得药苦,我去给你买糖渍浆果如何?负水同他打着商量。 李珰终于翻身,冷冷打量着负水,又看向一侧的胡定荣,胡定荣也是一脸忧心。 视线最终落在那碗漆黑如墨的药汁上,他冷哼一声:我说了,我不吃药!目光坚毅,语气笃定,似乎喝药这件事没有商量的余地。 负水也动怒了,将药碗重重嗑在床边的木凳上,语气冷了几分:药我放在这儿了,我去给你买浆果! 说着起身便是要出门。 李珰也动怒了,一手扫过药碗,脆响震住负水心神,她尚未反应过来,床上方才奄奄一息、半死不活的琉璃美人突然英武将军附身,掀过棉被,脚掌就那样□□着踩在冒起白烟的热汤上,脚步迅疾如飞,手掌无影般锁在那人脖颈处,手腕翻转间,那人瞪着一双赤目,似震惊、似不甘,身子顺着墙壁滑落在转角的狭缝处,四肢瘫软。 李珰双眸更是血色如潮,整个人摇晃着后退。 负水终是从这急剧翻转的局面中回神,箭步冲了过去,让高大的身影靠在自己的肩上借力。 负水将他扶到床上躺好,床上的人已经面无血色,脱力地半阖着眸子,盯着地上的狼藉。 她扫了一眼角落处死不瞑目的胡定荣,开口试探:这就是你不喜欢喝药的原因吗? 李珰懒懒掀起眼皮:苦。 她已经平复好激荡的情绪,好似随口问了一句:怎么动手前不问一问,我见那些贵公子们杀人,总是先大放厥词,羞辱一番。说到最后,她竟是清浅地笑了一声。 她借着朦胧的灯光,专心致志地打量着他的面容。 他应该还是有些在意的,所以嘴角与眉眼弯曲的弧线十分勉强,说话时的神采格外自嘲。 这世上,想杀我的,多了去了。 他难得有了一丝动容,抬手贴上一臂之距的脸庞,轻轻擦去温热的珍珠,声音轻柔:要是每一个来刺杀一回,你都哭上一回,岂不是眼睛都要哭瞎了。 负水握住颊边的宽大手掌,将它捧在自己的掌心,身子缓缓蹲下,匍匐在床边,可以清晰地看见对面人眉峰处的小痣:李珰,这世上想杀你的人很多,可是,还有更多的人想要你好好活着。 李珰眉头松动,目光如月下潮水,轻盈地抚拍着河岸,有了归渡的港湾。 而且,想要你活着的人,永远比想杀你的人,多一个。 负水抬手,指尖抵住自己的心口:这个人一定会好好保护你,永远忠诚,绝无二心。 李珰盯着她的眸子看了许久,像是溺在她的承诺中,细细回味这一刻,她对于自己的臣服。 他终是抽回自己的手,裹紧棉被,尾音轻快:傻子! 负水轻笑出声,毫不在意:李珰,等你病好了,我陪你去淮安。 恋耽美 -窥谷忘反(36) 床上的人已经闭目休息,呼吸清浅,渐渐平缓安宁。 负水小声地最后补上一句:所以,你得好好喝药! 无人敢写帝皇书(193) 地方之军无朝廷诏令入京,视为谋逆。 靖远军想从羌州返回淮安,一出羌州地界,淮安很快能得到消息,作出反应,召集沿途各路藩镇守军就地作战击杀。 五月,长江雨季降临,江涛汹涌,从上游羌州乘船到下游吴郡,至多半个月便能抵达。 李珰想领人马回淮安,路上途径益州、荆州、江州三大重镇,益州、荆州尚且好说,益州卢仲之坐镇,荆州如今军力空悬,唯有中下游的江州可以一战,人马精锐,又有水师,是入淮安的最大难关。 事到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李珰得回淮安替靖远军讨个公道。同时,北伐之事已然流产,流民西迁更是无望。 这羌州守不守似乎都不怎么重要了。 李珰仍然留了三万人马镇守羌州,让卢仲之代为掌管,郑云和沈淮七也被留下,这一点让负水更为自豪,愈发锤炼鼓技,好笼络李珰的惜才之心。 羌州之乱折损了一万人马,返程李珰只带了不足六万将士横闯长江,一路从急,未曾休整。众将士仅靠一点意志支撑着精气神,仍是英勇地扛过荆州水师的阻拦,过荆州后,大军不足四万。而下游,还有更为骁勇的江州水师。 即便如此,李珰仍未下令多做休整,大军必须赶在消息传回淮安之前抵达,迟一步便会万劫不复。 或许世事多有峰回路转之处。 江州水师在洞庭水面操练,李珰派人堵住出口,让部下领着三万大军先下长江,自己同一万左右的将士以惨烈的方式围堵住江州水师,将他们封锁在洞庭湖内。 船只被风浪掀翻,不会凫水的士兵多是被活活淹死的,尸身漂浮在水面,于偌大浩渺的洞庭而言,只是一点浮白之色,于这天下而言,更是一只毫不起眼的蜉蝣。 江州水师都尉秦方站在船首,与李珰遥相对峙。 李珰!秦方将长剑负在脖颈处,今日我江州水师虽未战败,却不能拦截违逆之师。 他忽然苦笑一声:吾父秦解,曾任右军校尉,为苍山飞云寨匪寇所杀。 负水在水面上游着,将落水的士兵艰难托起,耳边听着对方首领的慷慨陈词。 李珰眸色幽幽,复而清明平静。 士族多有以质子相押谋求同盟之举,尤其是末流士族,为了同高门贵族结成利益同盟、寻条捷径,多会将继承人送入世家为官为臣,秦方,应当就是秦家为了向刘家示好,送到刘昭华身边的人质,而后秦解官拜右军校尉。 刘家在朝中的势力远比表面观得的要深。 我秦方此生余恨,唯,不得回淮安亲手为父报仇!如今大仇得报,恩怨两清!你走吧! 众人皆来不及反应,他下令通知江州水师后撤,一旁的传令官阻拦他,他手中长剑却是一剑封喉,再回身,又作自刎之势。 我秦方纵有一死,此一剑就当是偿还父恩! 李珰高声呵斥:秦方! 你一代英才不该折没此地!李珰目光沉重坚毅,除却父恩,尚有国情。你身负家族期许,又有掌军之才,何不趁此金蝉脱壳,他日再待明主,成就功业,光耀门楣! 李珰的青铜钺挥舞成风,一面无情地杀人,一面动情地救人。 秦方像是如释重负般仰天长啸一声,手中长剑刺入甲板,双膝重重跪伏在湿润的木板上,朝着冷面如霜的李珰遥遥三拜:秦方谢过将军! 如此,最难攻克的江州水师以最小的代价攻克了。 李珰这回未走邗沟,直接出了长江走东海入淮水,不到三日便抵达淮水渡口,准备登岸。 这时,无需掩映身份。大军打出旌旗,仍是晋字旗号,李珰卸下玄甲黑袍,改着绯袍银甲,青铜钺背负身后,腰间既无匕首长剑,也无银刀,只孤寂地悬着两块金色令牌,任瑟瑟江风轻抚,叮咛作响。 一开始北岸百姓还未弄清江面上的大军来历,围在岸边观看,看见龙船为首一人风姿绰约、英武不凡,又打出晋军旗号,只以为哪个藩镇的都督带着地方军回京了。 直到对岸响起擂擂战鼓之声,乃是中央禁军出城迎敌的意思,才晓得竟是有人引军攻入淮安。却与七年前魏戎军队南下侵犯的意义不同,这支军队堂而皇之地打出晋军旗号,怕是谋逆之臣。 船上本自淮水北出身的将士们都很激动,却是无人作声,与北岸百姓呼应。李珰发兵之前就下了命令,入淮水后不得惊扰北岸流民,更不许出现母子相认的戏码,若是做不到,便留在羌州。 淮安城门下两军对峙,旗帜相同,甲胄相同,武器相同,甚至连阵列都一模一样。 唯有两军之首,安坐在骏马上的人,一人绯袍银甲,一人玄甲黑袍,一人铜钺银光点地,一人长戟寒意直指对面之人。 李将军,你奉旨出征羌州,朝廷未下旨意准你领军回朝!今日之举,是为何意! 中央禁军出征,右军列前,中军押后,左军负责侧翼,另外的前后大军负责包抄与后援。 太过熟悉的兵法布阵,李珰八年前已经见识过了。那时,他还是领军统帅。 顾少安的脸色纠结万分,好在有兜鍪掩映,只余一双痛苦愤恨的眸子直视着对面的银甲将军。 李珰牵着缰绳,马儿悠闲地来回踱步。 他虽桀骜,待人接物尚算进退有度。居高位,成不世功绩,也少有刻意轻视他人之时。倒不是说李珰是个谦逊有礼的儒将,他只是懒得纠缠,也不想交际太深,说几句漂亮话把场面圆过去还省事些。因此淮安众人虽瞧不起他的出身,却少有挑衅轻薄行径,基本维持着井水不犯河水的微妙平衡。 故而这还是在场众人,包括崔负水第一次瞧见他将周身气势全然外放的狂傲之色。 他抬起下巴,声音冷硬,词句狂放:京城是没人了吗!派你同本将军谈判!你算什么东西! 青铜钺被他振臂高举入空,手腕崩起青筋,身后数万将士举起长戟,却是锋刃向后,没有指向对面的禁军,各个面容坚毅、沉如寒冰。 负水站在李珰马后,亦是抬眼坚定地凝视着那块朱红色的城牌:淮安。 庄严巍峨的城门好像也在无声凝视着门前这位挽救过它的少年统帅,一朝恍惚,物是人非。 手臂稳稳放下,抻直,锋刃所向,便是淮安。 我李珰无意谋逆,也无惧谋逆之名,今日剑锋所指,仅我一人,而我身后将士,城中百姓,皆为见证。 李珰,是为北疆十万为国捐躯的无名之师讨个公道。 李珰,是来求问,淮水北岸,流民之众,是不是晋国百姓,天子之民。 这两件事,你仔细回禀,让朝廷之中,做得了主的人前来谈判! 李珰手臂用力一掷,力道稳稳向下,青铜钺杵尾的圆顿封口竟没入厚土,钺身摇晃,长立两军阵前,像是一面有了锋刃的旌旗。 朝廷想要调度地方守军入京,最快的便是苏吴十三郡的五万人马,走邗沟抵达淮安也需一日半的行程。更不用说,还有地方官观摩情势、忖度一二的时间。 我只给你们半个时辰。李珰懒懒掀起眼帘,毫不避让地对上顾少安审视的打量,若是没有人来,我便当朝廷默许了,军中行船,自会接百姓渡江南下。 金銮殿中群臣坐立不安,龙椅空悬,大殿宽阔,仍有压抑紧张的气氛堵塞呼吸,众人尚不及反应李珰为何兵临淮安,威胁北宸。而陛下与储君为何迟迟不现身,拿出章法,徒留他们滞留殿中着急。 清心殿内香雾袅绕,寂静无声。 除了侍驾三十多年的内侍怀辽,龙榻之下,跪伏着章怀太子司马烠,另有一人在他身后亦是拜伏,为中书侍郎李三思。 父皇,李珰绝无谋反之意。 司马烠目光沉着,看向榻上徐徐老矣、久病沉疴的帝王,已无康健时的威仪,眸色深处亦看不见执掌天下的运筹帷幄和勃勃野心,只有日益沉积的猜疑、惊虑,和与死亡对峙的挣扎。 他现在最大的劲敌是死亡。 先前是北伐西征之事推进得太过仓促,委屈了李珰,如今陈善炜囤聚青徐,倾轧流民军遗部,自然寒了他的心。 父皇,还请您准许儿臣出城谈判,儿臣一定劝服李珰,让他收兵! 回应他的,只有良久的沉默、打量。 帝王浑浊的双眼像是沉重的镣铐,束缚住羽翼成熟的储君。 他一把将这只雄鹰栽培长大,和世上庸俗的父亲一样,希望他翱翔九天,托起家业。可是这家业太大,让人眼红,哪怕是微微流露的一角风光,足以让兄弟反目,父子成仇。 他不得不折断雄鹰的羽翼,却希望他锋利的爪牙仍为自己所用,将觊觎家业的乱臣贼子一一扫荡,好让自己牢牢握住帝王权柄。 透过那层阴郁浓厚的浊雾,司马烠看见了帝王眸色深处闪烁的精光。 他在心底苦笑一声。 帝王之下,他在储君之位游刃十八年之久,一身心血尽付朝堂,维护皇室。如今生死之际,自己的父亲仍是质疑他的苦心。 司马烠端正身姿,优雅地朝帝王一拜:父皇,青徐之困,世家之权,还仰仗李珰这把利刃以作破局之用,而现在,这把利刃还需稳稳握在司马氏手里。儿臣愿尽犬马之劳,收服李珰。望父皇恩准。 三叩首。 司马烠行了君臣大礼,以示忠心,臣子对帝王的忠心。 无人敢写帝皇书(194) 大抵年少相信相知,后来都难逃君臣相疑相离。 李珰想过好聚好散,让一切停留在尚算合宜的场面,他远赴羌州,从此做一个游离朝野、镇守边疆的本分臣子;司马烠仍是惊才绝艳、华章怀远的太子。 他想试着成为这天下大势中的浮萍,任意飘荡,不问结果,不做挣扎。 这十年,就当还了司马烠的知遇之恩。 春明山上如今只有郁郁葱葱的栾树和樟树,梅花枯谢,雪水消融,只有远处的淮安城风貌依旧。 倾山揽月阁的二楼设了一方茶案,司马烠照例撩着袖子烹饪乌梅茶,梅花并不鲜美,故而茶色沉郁,浮着渣滓。 太子殿下,您是来谈判的,还是来烹茶的。李珰无意与他共享这闲情雅致,舀起桶中清泉,一瓢淋在火炉之上,清水四溢,打湿了二人衣袍。 李珰长眉紧蹙,眸色深幽,青铜钺被他随意的横在脚边。他坐得并不端正,一脚放在案侧,一脚不羁地翘起。 司马烠神色郁郁,却仍是温和开口,言语间俱是挣扎:李珰,你今日之举,确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一生功业付之东流,百姓如何看你!后世子孙如何看你! 够了李珰怒喝,额上、脖颈上青筋暴起,抄起案上狼狈的白瓷茶盏一把掷向墙面,白色光点四溅,作清脆铃响之声,他这才缓了心神,压制住心底狂躁之意。 他紧咬牙关,逼视着对面清风朗月的储君:光熹,我给你机会。 他伸出手掌,递与那人,声调低沉,似蛊惑更似威胁:要不要,站在我这边。 司马烠垂眸落在宽大的掌心,李珰素左手持钺,故而掌心粗糙,有真切的厚茧,骨节处多有细痕,掌纹破碎,伤疤遍布。 他面带沉痛之色,缓缓合上眼,不敢直视对面那双狠厉的、明烈的眸子,几乎是绝望的挣扎语气,仍是劝解之言:没用的,李珰。 不会有什么改变的。 四王仍在,士庶之别仍是天堑之隔。 陈善炜割据四州有谋反之心,其他州郡何尝不是割据一方、伺时而动。 天下分裂,中原逐鹿,战火不断,还有匈奴入侵。 郡县多酷吏,朝中多贪腐。 一字一句,司马烠是在诛自己的心,他努力了十八年,原来一成不变,未有进益。 所以,他理解李珰的寒心与积怒。 李珰,你以为我坐上那个位子,一切就能变好吗?司马烠嘲笑他的天真,更嘲弄自己的无能怯懦。 李珰似乎不为所动,将青铜钺放在茶案上,冷声开口:我管不了那么多! 恋耽美 -窥谷忘反(37) 我说了,我只要一个公道。 他比出手势,沉声威胁:我只给你两个时辰,两个时辰后,要么,朝廷颁召准流民入籍南渡,要么,我李珰带着他们入淮安讨个说法! 我知道你们想找江州的刘昭华,告诉你,我李珰不怕死! 对面的人只顾盯着案上的武器,不敢接他的话。 李珰拂袖起身,腰间的绯袍染上水渍,身上银甲的护心镜也悬有水珠。 旧时相知,今日相憎。 这把利器,是君昔年赠友之用,希望它能上场杀敌,护卫淮安。李珰今日之后,拿不起这青铜钺。如此重器,宜得良机,归还故人。 他说得平淡,不算决绝;脚步平稳,并不匆忙。 直到银色的身影即将错开黄粱大门,身后传来幽幽质问之声:李珰,你是恨我无能吗? 门口的儿郎没有作答,正欲落下一步,踏上木梯。 李珰司马烠叫住他,声音凄切,近乎祈求,不复储君威仪,我被人下毒,活不了多久了。 父皇重疾的消息已经泄露出去,如今光炎在陈善炜手里,他不会按捺太久。 上位者少有动情,遑论在外臣面前落泪,可李珰听出了背后之人的哽咽声:李珰,还有最后一段路,你愿意,走一走吗? 李珰喉头滑动,肩膀晃动了两下,仍是沉声开口,冷硬无比:我说了,两个时辰。 终是抬步动身,疾疾跑下木梯。 负水在山脚下候着他,见他脚步慌乱,似落荒而逃,身后的青铜钺也不见了踪影,急忙迎上去:将军!司马烠是不是派人扣押你了!你的铜钺呢! 李珰看见这抹鲜活身影才心神归位,面容恢复了冷静,却不复上山时的强硬气质,眼底发红,不似动怒或是烦躁时的血色如潮,眼尾有些湿意,故而神色流露出一丝悲情来。 负水连忙扶住他的手,心底已经有了计较。 她抬眸望着李珰面色上那抹极力压抑的哀恸之色,小声试探:他又对你使了苦情计了,是不是。 李珰眸色闪动,没有作答。 负水苦涩一笑,缓缓开口:李珰!你已经剑指淮安了,你知不知道! 她的怒音终是唤醒了他的神志,李珰冷漠地推开掺着自己的温热手掌,神色冰冷:你现在可以走。 我不走!负水回答得很快,很坚定,很果决,很气愤。 对面的将军恢复了一些漫不经心的气质,将刚才流露的哀情尽数收敛,甚至面上染了笑意:别人只劝不要造反,你倒是鼓励着我造反。乱臣贼子,头一个还是你! 负水没有因为李珰的打趣心情有所缓和,二人都很清楚,眼前的路,将会多么艰难。 负水平复着呼吸,也将心底的种种忧虑、迟疑尽数压下,只告诉自己,还要陪在将军身边,永不背叛。 李珰倾身,将额头抵在她的鬓边,手掌扣住她的马尾,耐心地感受着她蓬勃有力的心跳律音。 直到此时此刻,他仍是不懂,自己为何会如此信任这个傻子。 他听见自己的心神打开门锁,自然而然地邀请她探索里面的奥秘,声线不自觉地吐露出心底最深的秘密:负水,我们得陪他走好最后一段路。 至少至少 负水听见他不断重复着这两个字,语气颤动。她安静地任由他抵倚着,支撑起他脆弱的身躯。 李珰幽幽叹气,终于卸下一切防备:至少,得给后世子孙留下一个,昭昭可明,煌煌可期的天下。 我们做不到的事,至少得给后人希望啊。 这一刻,他终于承认自己的内心深处还是有那么一点家国情怀和君子抱负在的,可是他认为这些都太高、太远、太过梦幻,不屑承认,也畏惧承认。 他从来只做力所能及的事,是个庸俗懒散的人。 好啊,我们一起。负水只能给出这个回应。 淮安城门下,五路禁军散开一条通道,羽林军开路,太子銮驾亲临。銮驾一侧的内侍恭敬地打开圣旨,于两军阵前,布告天下。 天子之尊,得于民尊;天子之德,奉于民意。动荡之世,民多疾苦,烽火连连,流离犹多。流民之军,垂范天下,功业高就,可告生民,特赐军号安远,许名录入籍,补偿身后之事。 北岸流民,牵挂朕心,敕令六曹统率,稽核信息,开立新户,度时审情,稳定为要。 第一道圣旨,便是李珰威胁之事,一一得到回应。 李珰打马缓缓行至銮驾三尺开外,飞身下马,与銮驾之上气质风华不可直视的储君遥遥相望。 内侍官继续高声宣召。 两方大军,数万将士的视线均集于李珰一人之身,银甲流光,绯袍耀目,绰绰英姿,难以想象这样一位统帅是匪寇出身。 靖远大将军李珰,无视朝令,私率大军回京,念其平羌有功,今敕令,免靖远大将军封号、大将军衔,靖远军由平威将军张钊统帅,夺其军号,归于征北军。珰迁虎威将军,入徐州,辅以平北大元帅司马炽、胜北大将军陈善炜平定魏戎。望卿警戒,以立功勋,即日启程,不得有误。 两军中央,李珰双膝跪地,未以军中礼接过圣旨,而以朝堂之上君臣跪拜之礼迎奉圣意:臣有愧,谢陛下隆恩。 召旨颁下,只是明文,明文落地,还需执行。 晋国怕是要掀起一阵腥风血浪。 李珰无畏无惧,稳稳接过圣旨,毫不拖延地上马,牵住缰绳,扭身便要领军北上,顺应圣旨中那句即日启程,不得有误。 李珰! 銮驾中的人终于款款走向他,一侧是顾少安,领着两个士兵抬着青铜钺跟着,递与李珰。 李珰抬眸看着马下的司马烠,他神容舒卷,变回了风仪雅致、不可侵犯的储君。 虎威将军听令,人在器在,人死器亡,胆有违逆,不得好死。 终于,他流露出上位者该有的威仪,不怒自威,以高位权势挟持臣子尽心。 这才是本来面目。 李珰没有犹豫,双手抱于胸前:末将谢太子殿下赏赐。左手利落地提起重器,作势要走。 李珰 马蹄逡巡了片刻,侧面对着太子,李珰刻意扭过身姿,没有看向他。 光熹,我是没有来处的人。 将军的手掌牢牢牵制住缰绳,保证马儿停驻原地:我死后,唯愿锦衣从身,有个归处。你得活得比我长久,来日好为我立个衣冠冢,黄泉路上,让我风风光光地走。 说完,钺身拍着马背,扬起尘烟疾驰狂奔,领着围困淮安的将士北上出征,建立功勋。 司马烠在城门口伫立良久,顾少安吩咐禁军回撤,这场短暂的围城之困,就这样未动干戈地、以一种沉默的妥协消失在历史云烟中。 李三思骑马赶到淮安城外,只余太子銮驾和两队卫兵。他是来传令的,皇帝让太子即刻回宫。 下马后,年轻的中书侍郎没有着急宣召,站在太子身后遥望着同一方向,最后一面终是错过。 他没有感慨太久,恭谨地走到太子身边,躬身行礼:太子殿下,陛下召您回宫,即刻动身。 走吧。司马烠没有迟疑,行动间衮服上的金线流光溢彩,夺目摄人,衬得储君也威严不可亲近。 一夕之间,波折陡生,诸人诸事,皆与昨日大相径庭。 遣笔作李珰(19) 修复室内负责书画工作的张海玉已经到了,正指挥着两个人将长方形的锦盒放在修复区的长桌上,在瓷器修复区的斜对角,中间隔着一道塑料帷帘与走廊。 史湘玉看着那锦盒还比较大,笑着打趣:海玉,不得了哦,又是项大工程。 张海玉正仔细摆弄着锦盒的位置,确保它不会被路过的人磕碰到:你就不要打趣我了,研究所那边还有个同事会来帮忙,我可比你轻松些。 崔负献回到自己的办公区安静地整理毛刷之类的器物,耳朵悄悄留意着身后两位老师的闲谈。 史湘玉掀起帷帘站在张海玉身侧,后者已经戴上口罩与手套,声音有些含混:听说是副素纸的人物像,只是先拿来我们这边瞧瞧,做些基础修复和保养,之后还得送到北京。张海玉朝身侧的人使了个眼色,暗示这幅书画的价值当是国宝级别。 史湘玉震惊地捂住嘴,暗暗后退一步,同长桌保持安全距离:素纸人物像?不会是章怀太子司马烠吧? 若真是如此,那可是绝世珍品,当属国宝之流。 晋朝已有造纸术,但产量不高,纸页粗糙,普通老百姓仍以绢布一类作为书写工具,饶是官府,许多文书也是以竹简木牍等记载成册。平滑光整的洁质草纸只有富贵人家才能用得上,而晋朝纸品中当属史料记载为光洁滑腻,笔墨如新的素纸最为出名,同纯白釉的越州白瓷一样为皇室御用之物。 所以史湘玉第一反应是这幅素纸人物像当为章怀太子。 晋朝又是崇书尚文,诗画成风的一朝,在文学史和艺术史上都有举足轻重的位置。可惜距今时代太过遥远,出土的书画作品稀少,多为残片,任何一副作品皆是传世珍宝。 崔负献听着两个人的话题已经转到晋朝艺术史上面去了,张海玉似乎并不着急一睹文物风采,自我打趣说研究所的同事不来,她自己一个人是不敢碰的。 门口传来笃实的敲门声,崔负献离得近,小跑着开门,以为是研究所的修复师来了,门外却是面容清冷的李珰。 她将他迎进门:老师! 李珰冲她微微点头,却没有进去。 室内,史湘玉先探出头来:李教授啊,有什么事吗? 张海玉瞄了一眼,开口打了招呼,李珰一一温和回礼。 李教授,太子墓那边的项目是不是结束了?史湘玉随口问道。 李珰点头:算是吧,能搬出来的文物都整理好了,地下的部分研究所也派了人去。我现在是无事一身轻。 几个人都是一笑。 崔负献搞不懂老师为何突然出现在这里,她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好尴尬地赔笑。 李珰看着内里脚步匆忙的张海玉:张大修复师,研究所是不是送过来一副人物像啊! 张海玉挥了一下手,语气有些激动:别提了,这么大个宝贝交给我,我是不敢动的,只等你们研究所的高手来,我打打下手开开眼就行了! 三个大拿简单交流了几句,李珰终于注意到角落处安静的学生。 他冲着史湘玉招手:史老师,这个学生我得先领走了,她是我的课代表,有点学校的事和她一起处理一下。 史湘玉嗔怪:今天领走了,明天得让她来我这儿报到啊!我这两天有个大项目还得她帮我看着呢! 说笑间,几个人挥手作别,崔负献礼貌地说着再见。两个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修复室的长廊。 依旧是李珰的SUV,后座上放了一个硕大的双肩包,估计是换洗衣物啥的。 刚才她就注意到了,李珰发丝凌乱粗糙,眼下有些青黑,估计刚刚从考古现场回来,又着急回学校处理课程工作。 今天是周六,到了晚高峰时间路上的车流并不拥挤,因此李珰开得很平稳。 她听见他温和的声线在车内响起:最近事情多,匆匆忙忙来找你,你之后没有别的安排吧。 这让她怎么回答呢。 没有,我正准备回学校呢。 那就好。 崔负献纠结着是否问问太子墓的情况,她听到一些零碎的消息,研究组的消息群内师兄师姐们偶尔也聊起几句,只说出土了哪些哪些文物,多么震惊之类的,而后话题便开始歪楼,转向对司马皇室的八卦了。 估计是研究所那边按下消息,等待梳理后再向外界公布。 开学布置的论文我抽时间看了,你把论文发下去。李珰淡淡聊起学校的工作,修改意见我一一批注好了,让大家修改完了放假前交上来。 恋耽美 -窥谷忘反(38) 淮城来到十二月,车窗早晚出行都能凝上一层薄薄的雾。再过一个月,就到寒假。 好的老师。崔负献拿出手机,打开备忘录后将信息记下。学期末总是各种事情堆积在一起,好像个个临近下台都要粉墨登场一遍,强调自己的不可或缺、举足轻重。 你的我仔细翻阅了一遍,你选了孝闵帝天耀年间的寒族官宦集团。 崔负献蓦地心下一跳,保守地回答说是,等待李珰对她论文的审判。 车子停在斑马线外,路口的红绿灯给了李珰思索的时间,他的手指敲着方向盘,目光平视着前方人流。 其他的论文我都翻看了,十个人里七个人都写得这个时期。李珰轻笑一声,意味不明,看来大家都很关注天耀十年。 崔负献不知道这几句话指向何处,李珰的那声浅笑又是何意。可能是怪大家选题太集中了?有些俗套?没有创新? 她撑住身子,尽量用比较专业的措辞开口解释:天耀十年晋国国力达到顶峰,而后由盛转衰。虽其后一百多年中出了几位中兴之君,但在政治制度上,基本延续孝闵帝时期创设的体制。 她聊起这些事,语气并不慷慨激昂,眸色中没有阐述着盛世的流光。 她将视线投向窗外的车水马龙,语气有些淡淡的落寞:文臣武功,内修贤政,铲除四王,制衡世家,重用寒族子弟,让流民立籍开户;外征魏戎,将戎族势力逼退到长城以外,晋国版图大大扩张。 研究帝国王朝的学者亦或浅显着了解自己国家历史的普通人,谁能不为天耀的丰功伟业感到骄傲呢? 李珰不冷不淡地点评一句:倒是有学者说,天耀十年不过是献武帝时期政治事业的延续。 崔负献浅笑一声,想起自己以前在网上浏览到的一些说法:一些网友也说,晋国前五十年国家实力处于上升期,孝闵帝不过恰好站在了顶点,只要统治者的政策大方向没错,换成其他人掌舵,也能成为孝闵帝。 一个小时的车程,气氛比上次欢愉轻松许多。老师和学生一句接着一句,聊起专业领域内的想法、逸闻,旁征博引,侃侃而谈。 直到汽车谨慎地转弯,驾驶座上的男人不得不打断对话,专心致志地打着转向灯,通过后视镜查看路况。后座上的崔负献也开始整理思绪,准备到点下车。 她凝视窗外,不敢通过内视镜打量驾驶座上那张不久前令其神思恍惚的白皙侧颜。 那时候她还没有意识到这位教授同记忆中的银甲将军有着诸多神似,只是冲着李珰这个名号的巧合,下意识地选择了一个庸俗但意义非凡的论文课题。 至少她代替李珰看见了身后盛世,自然肩负起将这些太平讲与黄泉路上故人听的夙愿。 黄泉奈何问安国,总有生活在安国中的后人告慰黄泉路上的先辈。 车子依旧停在角落处,崔负献自觉下车,同上次一样作别,却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李珰察觉到她的心不在焉,未多做停留,只微微一笑,迅速地升起车窗,这回连尾灯都没有点亮,车身迅速消失在下一个拐角,然后再次稳稳停下。 车内的人手指撑着眉骨,神容疲倦,目光深沉。 李珰揉了揉眉心,将双肩舒缓放下,气息从胸口涌上鼻腔,他缓缓调整着呼吸,直到一切都恢复正常,没有刚才那般萧索疲累,他潇洒地打过方向盘,发动机震动一声,如常混入人流。 无人敢写帝皇书(201) 皇帝身体有恙的消息虽然泄露,陈善炜却不敢轻易发兵南下,仍是屯兵驻守青徐,表面上维持着继续北伐、为国征战的忠信模样。 陈善舟依旧出入中枢,是晋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司马,似乎对陈善炜的狼子野心毫无所知,亦或是说大司马忠心耿耿,大义灭亲,在胞弟与朝廷之中,坚定地选择了忠君。 皇帝出游行宫,由太子统摄国事已是常制,朝上诸位大臣未有议言,且章怀太子精通政事,离帝王宝座只一步之遥,承继大统是自然而然之事,故而宫中虽皇帝久未现身,各省各曹运转有序,逐项国事处断有方。 李珰领军北上,第一件事不是到陈善炜帐下报到。如今陈善炜屯兵在南阳、青徐,中间的豫州被伍左林盘踞,生生切断了两边联系,南阳郡独木难支,若伍左林死咬豫州不放,南阳失陷不过早晚之事。 如今尚且留驻在豫州附近同伍左林交战的是昌盛侯世子、平威将军张钊,因奉陛下亲令,又有益州卢仲之作保,陈善炜不敢拿他开刀,想着无非是个黄毛小儿,任由他挥霍兵马。 张钊自己带了五千人北上从戎,倒不必陈善炜拨出人手来供他差遣。 李珰便是要根据圣旨先去豫州,将靖远军交付张钊,而后去陈善炜帐下任虎威将军一职。 应当说此举既是朝廷对陈善炜的震慑,也给足了他面子,只要他肯继续北伐,仍是为国为民的胜北大将军,李珰带来的人马便是襄助之军;若是不肯,同室操戈,两军开战,混乱之局胶着在青徐两州,淮安暂保,尚有余地做反击之策。 但以上种种,皆有一个条件,便是太子司马烠仍坐镇中枢。 陈善炜手中捏着一个东海王、皇三子司马炽。太子失坠,他便有理由入京,拥立三皇子继承大统。 若是朝廷派旁人北上安插棋子,陈善炜自会寻个时机斩草除根,偏偏是李珰从羌州赶回淮安,交出了声名赫赫的靖远军,甘心屈居一个小小的虎威将军之职,任由陈善炜调遣,他一时猜不透李珰的心思。 原先驻守北疆的流民军现在应该改称安远军了,一半被杀,一半逃脱,偶有起义,藏于山野之间,作战灵活,时剿时起,令陈善炜忧心不已。如今李珰回归的消息传开,怕是会横生波折。 靖远军交付完毕,围困豫州,他和伍左林的交易便算破裂。此时只有两条路,要么北伐,要么南下。 陈善炜站在天下江山图前逡巡不定,每走一步,轻叹一声,右手紧紧握住腰间剑鞘,周身气度已有焦灼之意。 淮安还没有消息传来吗?他阴沉着脸,眉眼间皆是冷冷堆积起来的威压。 此时帐中只有他的心腹徐钟端坐在下手处的坐榻上,神情稍显从容。他直起背脊,轻声道来:那毒至多一月定能取人性命,将军稍安。 稍安?陈善炜回身,横眉怒目,一掌拍在沙盘桌脚,冷冷发出怒音,若非你建言先除司马烠,我何必让朝廷把刀架在身侧,直指淮安便是! 李珰及靖远军的消息已经传入徐州,不然陈善炜此时应当闲坐营帐,静候良时。 徐钟垂眉,面露遗憾之色:是臣体察不周,只以为派了胡定荣去,一举击杀李珰,断了太子后路。不曾想李珰此人心思深沉,少有信忠,反倒泄露了风声,让他抢占先机。 过往之错他并没有追忆太久,起身凑到陈善炜身前,恭谨一拜,眸中闪烁着亮光:李珰此时入将军麾下,或许是一个良机。 陈善炜不善地睨了一眼:是何良机? 徐钟不紧不慢地将计谋娓娓托出,嘴角带着浅笑:李珰入营,为将军调度。如今大计久悬于淮安以致迟迟未决,将军不妨将计就计。 他指向沙盘:大军囤聚青徐,受北伐圣意掣肘,又受流民军袭扰,如若将军便遣了这李珰统领这流民军,派他们北攻洛平。 你说得如意,若流民军再落到李珰手里,怕是如虎添翼!陈善炜不满地挥挥手。 徐钟面色不改,仍是十分自信:将军且慢。北攻洛平只是借口,将李珰及流民军调离青徐,借魏军之手除之。大人请看他伸手指向南阳郡的后方,从荆州北渡汉水向西北行,可绕到洛平后方。 此路虽近,然途中多高山险峻,又有秦岭余脉阻挠,多是无人之地,自古至今从未有人涉足,故而北上多从汉水、淮水渡江而过,从青徐入中原。 大人不若以北伐之名,将李珰等人调到此地,任由他们发挥。不论是魏军还是天险,都能将其击杀。倘若真让他们逃出生天,成就一二,北伐之功,还归将军,既能顺应圣召,又能积累声望。 其间,将军可稳坐钓鱼台,静候淮安动向,一旦太子毒发,将军携三皇子南下,可谓天时地利人和,便是有其他藩将出兵勤王,也无理无据。 一举三得,将军烦忧尽数迎刃而解。 陈善炜盯着舆图踱步思量,一步一步沉重落地,手指不时摩挲着剑柄,他凝视着青徐至淮安之距,又仔细打量几个重镇,沉声质问:江越之军,或可作壁上观,张氏后人,如今一人掌益州,一人握靖远军,若他二人站在司马煓一侧,如何破局。 三皇子长,太子薨,自然由他继承大统。且皇上龙体有恙,局面于将军有利。不说张钊如今被魏军拖住,即便南下,只需安上一个叛国逃军的罪名,民意自然归于将军。徐钟只浅显地说明局面,便见身前之人身姿放松,沉稳如常。 淮安之事,最多还需多少时日可得定论。陈善炜问出最后一个疑问。 徐钟徐徐作答:将军宽心,尚不足半月,此间时机,将军可布置周全,将阻碍之人一网打尽。 天下大势,恢恢天网,谈笑风生间,悄然织就。 从豫州出,便只有崔负水跟在李珰身后了。她原本也应当留在豫州的,却不是因为靖远军之故。 负水牵着缰绳,与李珰并肩而行,没有了将军与士兵的区别,荒郊野外,谁还管她呢? 李珰,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张草那小子是张老将军的孙子!负水气鼓鼓地盯着他的侧颜,兜鍪被摘下,潦草地拴在马头上。 你为什么把我放在他的麾下!给那小子做手下,我不如一头撞死!负水怒目一哼,身侧之人仍是没有回应,悠悠然夹着马腹,惬意地晃荡向前。 走出几步开外,他终于拖着腔调懒懒开口,没有回头看向发问的少女:这不是为了你好吗?若是跟着我,哪天不满意了,还有个下家接手。 一句话说得负水一愣,旋即悲愤之情涌上心头,却不敢开口接他的话,打起马鞭用力一挥,率先冲出好几步远,将不着调的银甲将军远远甩在身后。 弄得好像是她死皮赖脸要缠着他似的。 虽然这是事实。 负水刚同张钊撞上,还来不及感慨这小子怎么在这儿,儿郎气质沉着,严肃地说出一句昌盛侯世子、平威将军张钊见过靖远大将军,一道天雷便是从头顶落下,震得她魂魄俱碎。 当年缩在角落里编草鞋的猥琐小儿,如今成为高不可攀、威严从容的平威将军,自己还是他手下的兵,负水当场惊得晕厥。再睁眼,李珰早就孤身一人要去投奔陈善炜了,她来不及多想,更遑论质问什么,破门而出,抢了一匹飞马追了上去。 说好一起走的,这人又骗她。 两人将马儿牵到溪岸边饮水。负水蹲在岸边未同一侧负手而立的将军说话,只双手托着下巴遥遥望向对岸,对岸便是徐州地界。 无论如何,李珰今日一定得去陈善炜帐中报到了。 清溪迭起的浅纹里映着天边艳丽的火燎云,山涧中群鸟归巢,声势动人,不觉嘈杂。 负水看着溪水倒映着那人的影子,他身姿舒展,头微微扬起,合着眼,沉浸在天地万物安宁前的勃勃热情之中,神情骀荡,是少见的沉溺之色。 如果一直这样沉默着多好,偏偏那人惯爱说些不合时宜的话:送到这里便够了。 负水一听,心中怒火又起,从淮安到豫州,从豫州到徐州地界前,这人已经明示暗示一路了,好像春明山下他说的话只是一场梦,当不得真。 而负水偏偏是个较真执拗的姑娘。 她捡起一块鹅卵石,愤愤扔进溪水里,打碎那抹和谐的倒影,利落起身,指着李珰的鼻子开骂:李珰!你堂堂七尺男儿,怎么说话不算话! 他将双手抱负胸前,怡然自若,轻笑一声,反问:我如何说话不算话了?你说要攒军功,我如今自身难保,将你放在张钊麾下,不恰恰是为你着想吗?应当算是说到做到才对! 负水知道自己说是说不过李珰的,他只要定下主意,一定会想方设法实现。好在,她素来不怕他的那些手段,二话不说,抽出腰间匕首长剑在出逃时未能带上,不然此时此刻自刎的架势会更凄美一些。 负水柳眉一横,沉声威胁:今日你李珰若是毁约,我负水便自刎于此地!气势之强,目光之坚毅,倒让二人心头均生出一些别样感触。 这架势,怎么有种乌江之侧,霸王别姬的决绝之感? 可惜戏中的虞美人没有,只有一身玄甲、身材健硕的假儿郎。 恋耽美 -窥谷忘反(39) 匕首直抵喉头,刺下肌肤,尖锐之处,渗出血珠。 李珰蹙眉,眸光像是一座高山凝视着山脚环抱着自身的江水,不动声色,无语凝噎,又深情动人,负水便是环绕着他的一汪清溪,他避不开了。 好!喉头滑动,沉稳出声,李珰笑着看向威胁着自己的美娇娘,你去溪山寻安远军遗脉,不出几日,我自会去那里同你们汇合! 他脱下银甲,伸出一只手:把匕首借我一用! 负水不疑有他,得了承诺潇洒地将匕首扔在他脚边,以作报复之举。 李珰不满地睨了她一眼,认命般弯下身子,好气地捡起匕首,割下银甲中心的金色护心镜,随后将残损的银甲投入溪涧中。位置正在负水身侧,溅起的水珠半数落在负水的玄甲上,折射出琉璃般通透的光影。 负水瞪了他一眼,他只挑眉一笑,将护心镜递了过来:这是信物,他们见了便知道你是我的人,会听你统帅。 负水咽了下口水,双手庄重接过,垂眸打量着镜面表层的斑驳细纹,倒没有深的划痕。 万一他们以为是我杀了你,然后取了你的护心镜呢?负水迎上他的视线,小心询问。 李珰一瞬笑出了声,眼尾泛起褶皱,语气甚为自负:放心吧,这世上能杀我的人没几个。像你这种一看就知道没几手功夫、心思单纯的人,只可能是我信任你,将信物托付给你! 两人之间的矛盾谈妥,负水心中怒意消散,态度复归恭谨。因此郑重点头:将军放心,我一定抵达溪山,将信物送到,等待将军归来! 李珰见她恢复正常,目光上下仔细打量了几眼,眸色深深,没有开口再说些什么。刚才吊儿郎当的邪气也渐渐收敛,变为寻常时的孤傲将军,沉声嘱托:好,你先走。 是,属下听令! 无人敢写帝皇书(202) 朝廷暗流波诡云谲,千里之外,众人也在极尽所能,抢占先机,都希望最后决战之局能有更多天时地利人和站在自己这一边。 陈善炜似乎没有为难李珰,准他领兵北伐,还恢复安远军的统帅之权,虽然残活下来的安远军不足两万人马,但作为征战十年、北拒魏戎的劲旅,又有李珰作为统帅,仍是不容忽视的虎狼之师。 众人正取道荆州,从汉水过,转西北方向绕到洛平后方,若暴露行踪,便牵制敌军,可分豫州攻守压力,晋军援军会及时增援;若潜伏顺利,打通西北路线,则平定魏戎指日可待。 陈善炜是这样对安远军保证的。 负水不懂李珰为何听之任之,只能支持他的决定。 她不知道春明山下他所说的最后一段路有多远,亦想不通何为走好最后一段路,这最后一段路的尽头在哪里。 无论何种结果,她都愿意欣然接受,甘之如饴。 负水跟在李珰身侧,小跑着前进,她如今成为安远军的传令官,侍候将军左右。 秦岭西部余脉地处晋国魏国交界地带,地势崇高险峻,少有人烟。即便如此,魏国仍在深山中设立瞭望点,修筑防御工事,以防晋国两路夹击。 陈善炜对安远军西进偷袭的安排应为军中密令,为此甚至准了李珰取道荆州以掩饰大军行踪,不让魏戎军队有所察觉。过了汉水后,安远军的生死便听任天命,是成是败,只看安远军的能耐有多大了。 入秦岭,安远军行军速度也不敢提快太多,晋国只知晓山中有魏国军队,但人马多少、位于何处皆是不知。李珰便像当初荡除苍岭匪患一般,将大军分成小队,小心推进,摸清楚秦岭内部各山各水之形势,打探消息为第一要务,不可打草惊蛇。 李珰坐镇军中,大军营帐扎在山谷临溪之地,山中多野兽野果,又时值六月,正是蔬果鲜美之季,不至饿肚子。 一连打探数日,皆无所获,军中有人讨论说这魏军驻地怕多是放出来震慑陈善炜的假消息,所以多年来,陈善炜一直不敢从荆州北上,突袭魏戎。 负水在溪边同老兵清洗衣物,有几个老兵年纪已经很大了,身上又有旧伤,原本想让他们留在溪山,一行人却说自己是没有后路之人,不若跟着李珰再战一回,成全此生功业,也算有始有终。 一群人围在一起浣衣,总是会聊起旧事,也因此,负水从他们口中听说了不少靖远军早年间的事迹。 与淮安城中、将军府内那些英勇无畏、大获全胜、神兵天降的故事不同,在这些亲临战场、直面生死几十年的老兵口中,每一次活命都得拼尽全力才行,每一场胜利都必须付出相应代价,他们赢的并不轻松,那些荣耀也不甚在意。 有些人好多年没去过淮水之南,听说苏吴的美人最多,歌曲最美,是著名的水乡。负水便聊起江南风物,耐心地将各地见闻一一道来,同当年李三思那般,同时又添上数月以来的亲历亲闻,讲得更加风趣生动,让人产生出身临其境的痴迷醉意。 多日无获,李珰似乎并不忧心,如今一身玄甲绯袍,姿态风流,神情惬意。每日在溪水边踱步,听着各路派出去的人马回禀着同样一句无获,并不恼怒,也不焦灼。 直到乌云压阵,雷电之声轰鸣磅礴,他下令让众人收了营帐,准备开拔。 六月,秦岭淮水一带多暴雨,故而淮水两岸多涝灾。 山涧溪流潺潺,依旧不紧不慢地向山下开阔的平原地带流去,丝毫没有暴雨时节该有的滔滔之势,在溪边浣衣亦十分便利。 终于一队人马从上游山石口疾步奔来,为首一人气势沉着,有条不紊地将消息一一呈报。 上游有一关隘峡口,暂且称呼为关山口,魏军借用两侧山势夹击地貌修筑了大坝,若有冒犯之军,雨季可开闸泄洪,水淹敌军;旱季可助长水势,大军乘船溯流而下,突袭敌军。 魏军自恃天险,屯驻守军不足一万人马。 若是不想安远军行迹暴露,这一万人马必须全部葬身秦岭。 李珰在溪边盘桓数日,不过是在细细思量攻敌战略,此时消息传回,早已有了作战之策。 今夜当为雨夜,适合突袭。 李珰将不足两万的人马分成两股,其中大军约一万二千余人,先占据两侧高地潜伏;余下五千人马左右佯装攻城,待魏军开闸泄洪退居两侧高地、防守戒备松懈之时,潜伏将士悉数诛之。 先前几日,派出去摸索山川水泽地貌的士兵已经寻得一条上山的便宜路线,此时开拔,大雨未至;上山之后,雨势起,魏军势必忙乱,便是良机。 为了卸下魏军防备,下游直面进攻的安远军将由李珰亲领作战,负水为壮声势,兼任司鼓之职。过去数月来二人潜心创作的将军令一直未得亲手演奏、校验效果,今夜倒是难得的机会。 负水将那本融合军令创作出来的乐谱取名为《将军令》,直观、好记、威武霸气。 军鼓架在高坡之上,在众将士身前,大战中倒是少见,好似那司鼓的士兵身先士卒、冲锋在先。负水只是希望魏军能将这乐声听得清楚,也好先行震慑一番。 安远军砍了不少大树架在溪水之上,方便两岸通行,五千人马分为两队,列于溪水两岸,前方弓箭手压阵,后方便是骑兵和步兵,全然昭示着强攻的打算。 苍青色的穹顶之上,一道紫色雷鞭华丽耀眼,誓要劈山破海,雷声贯耳,动人心魄。 却仍是比不过从山野深处传来的苍劲鼓声,笃实连绵,似是一首挽歌,鼓声随风,代替这些赴死的将士穿山越海,回到旧乡。 那一定是最风光、最幸福的一刻,锦衣在身,功绩斐然,乡友亲迎,锣鼓喧天,人人都以这儿郎为傲,以为是顶天立地的国之栋梁。 也一定是最无言、最沉痛的一刻,锦衣遮住旧伤,功名掩抑生死,十年弹指一挥,父母苍老,妻儿无依,荒坟野草,不知题的是谁的名姓。 山野间响起急促的哨音,箭羽落下,但很快被雨点压制,两方人马索性收了远箭,改为近身肉搏。 这个过程没有持续多久,绯袍尸身一个接一个地扔进水势渐起的急湍中,为首一人举起青铜钺示意大军后撤,但在苍野雨夜中他的身影太浅,根本无人注意到。 只有高坡之上,树林掩映中的那人,视线一直锁定在为首的将军上,从容不迫地更换鼓音。因为用力,双足已经深陷泥泞,双臂舞动生风,鼓声漫天,似要与这涛涛水声较量一二。 她在一个很安全的位置,这种时刻,她比李珰更重要。 魏军很快发现雨声背景下藏着的端倪,为首的领将吩咐众人撤离高地,准备开闸泄洪,借着今晚滂沱的雨势,不费吹灰之力地解决敌手。 同时自己接过弓箭,将弦拉到满圆,仔细辨别着鼓声来源之地,借助地势之高,锋利的箭簇沉稳地对上那抹绯色,志在必得,未多做犹豫,闸门拉起的一瞬,箭簇划破雨帘直指那人心口。 一切戛然而止。 大雷劲风,雨下如注,山川盛溢,虎豹皆股战,士卒争赴,溺死者无数,水为不流。 无人敢写帝皇书(203) 咳咳咳。负水用力咳了几声,将军,要不还是我来吧。 李珰睨了她一眼,不耐烦地开口:算了吧,伤员还是好好养病。 负水望着眼前生起的浓密白烟,呛得吃力,牵动到臂膀上的伤口,白布上渗出血丝。 昨夜那一箭,得亏自己眼神好,反应快,抬起鼓槌一挡,却仍敌不过那箭矢威力,划伤了胳臂。 经关山口一战,安远军残存一万,李珰下令原地休整两个时辰,大军便要继续北上。 魏国在秦岭深处设守军,想必朝中还是极为留意后方路线,即便关山口的大军被屠戮殆尽,一旦朝廷久未得到消息,势必生疑。更惨烈一点讲,或许秦岭的动静已经传回洛平。 负水没有立场劝解李珰就此停下,不要继续北上白白送死。 从他剑指淮安又潇洒地放下剑柄,他们这些人的结局已经写好,只是挣扎着想要走得更远一些,这样后来人就能少走一些难路。 枝木潮湿,生火极其不易,将士们只来得及草草煮些热汤饮下,换上干燥的衣袍,将脱下的绯袍还有其他行李悉数掷入溪涧,潇洒地提起长戟整队列阵,随时准备出发。 安远军由前锋统领先行翻越关山口,出秦岭北上。李珰护送负水南下出秦岭,而后孤身赶路,同大军会和。 负水这次不能用自刎逼迫李珰将自己留下来了,她知晓,李珰准予自己陪同着经历最危难的一战,陪他走到这里,已是让步,剩下的,便是他的慈悲。 他并不想让自己同他们一样,白白赴死。 又或许,有比自己命更为重要的东西托付于她,这是一种交托生死的信任。 汉水江头,应是二人的最后一面。 李珰将物件一一递与她,一方铜印、一张舆图、一卷手稿。 他很少唠叨,这次耐心地一一讲解,以确认负水不负所托。 铜印,你知道的吧,很重要,记得保管好。他将龙首铜印展示一番,又再次缠上绢布,放入锦囊。负水接过,仔细掖进心口处的里衣夹层,又将外衣的突兀褶皱抚平。 李珰垂眸飞快扫了一眼,负水不疑有他,乖乖说了声:这样应该很安全了吧。 他收回视线,没有评价,又将舆图递出去:关山口的地形图,记得防水 负水正准备接过,他摇摇头:算了,你还是做两手准备,将地形图背下来,万一路上遗失或是沾了水,你还能画出来。 负水乖巧着点头,将牛皮质地的舆图折好,仔细收进竹筒内:放心,我路上一定一笔不差地记下来。 最后,是一方已经卷好的牛皮书信,李珰已经扣好了结,神色有些黯淡:最后一件,到了淮安,一定要亲手交给他。 负水一愣,缓缓问道:不需要我背下来吗?万一浸水糊了笔迹怎么办? 李珰淡淡笑着:没事,这个没有舆图重要,他知道我给他写了封信就行。 哦。负水又将书信收入竹筒,小心叩合竹盖,用锦囊兜好,挂在腰侧。 好像该交代的事就这样三言两语嘱托完了。 负水抬眸,迎上他幽深的沉静目光,一张脸还是没有别的表情,故作严肃。她小心问出疑虑:李珰,若是我弄丢了这些东西怎么办。 他骄傲地抬起下巴,不屑地冷哼一声:那你就以死谢罪吧。 负水没有半分畏惧,继续追问,这次神情更加谨慎:那如果,我去了淮安,或者去淮安的路上,接应的人已经最后两个字终是咬住没有说出口,负水小心打量着他的神色,没有一丝不愉或是担忧,仍是平静稳重。 没什么不可说的。李珰淡淡接上她的话,这种情况很可能存在,甚至说,一定存在。 恋耽美 -窥谷忘反(40) 两个人都只是默契地没有提起最坏的结果罢了。 李珰目光灼灼,声音淡定:我相信你的决定。 负水抬头迎上那道灼热的目光,心下一沉,呼吸变得十分艰难。 他又重复了一遍,笃定的,温柔的,将一切悉数交给她。 李珰看着她一点点沉下肩头,好似压上了千钧重担,却仍是一声不吭,坚强扛起,无惧无畏。 她背负着、坚守着一个事关天下之势的秘密七年,为此,可以将杀父之仇重重扛起,又轻轻放下。她不过十七岁,却比这世上九成九的人更稳重、睿智、通透、豁达。 不过这话可不能直接说与她听,她多半是会骄傲的,得意洋洋地甩起马尾,不把他放在眼里。 沉默的片刻,对面的人在他腰上系下一个绳结,是当初在安容城街上买的那根,红线缠黑线,与安远军的绯袍十分相衬。 李珰垂眸扫了一眼,见她将绳结抚平,又后退一步上下打量了一遍,确认是否相配,而后眼中流露出满意的欢愉之色。他这才撩起绳结仔细端看,倒与胡定荣先前腰间挂着的相同,形状如同一个离字,本以为不是什么好寓意。 负水已经开口解释:这是蜀地的将军结,流传了好几千年了,据说是周代时期蜀地的国王出征,王后为他编制的平安结,虽形似离字,却取平安之意。后人称为将军结,倒是配你。 平安凯旋的话,她说不出口。 她仔细用目光描摹着他的五官,将他眉目间的种种风情悉数刻在心底深处,被观摩的人自然有所察觉,放松周身,坦然大方地任由她打量。 如此又是一番沉默,直到必须分离的时刻到来。 她将全部心事融入眉眼,而后痴痴凝望他,娓娓道来:李珰,我后面的话被无声打断。 将军按住她的马尾,脸颊自然贴上他的心口,近在咫尺的音律并不清晰,泪水顺势流淌落在冰冷的玄甲上,李珰还是感受到了,她在抽泣。 自己好像总是惹她哭。 他一下一下温柔地抚摸她的发尾,视线落在汉水河面,更为空虚无神。可是他给出了一个掷地有声的承诺:嘘。有些话以后再说,你等我。 等我平安凯旋。 背上的双臂甫一用力,将他牢牢缚住,他差点喘不过气,全身一震,却没有推开她,手上动作愈发温柔,抚摸着她背上的青丝。 带着哭音,她坚定地回应:李珰,我一定把信物送到。一定。 遣笔作李珰(20) 章怀太子墓地下密室出土的文物不多,但每一件都有非常重要的研究价值。 密室内停放一座合葬棺椁,棺椁是普通样式,两人宽,棺上盖有锦布,绣的是晋国江山图与百兽纹。 棺内应为男女合葬,左侧放置银甲一件,右侧是女子,着玄甲绯袍,与历史上的安远军装扮一致。 这是第一项重大发现。 墙上挂有素纸人物画像一幅,素纸在晋朝是皇家御用之物,画像中人银甲铜钺,安然立在骏马之上,亦是绯袍,英武不凡。可惜画像上没有题字,一时无法确认人物身份。 可以肯定的是,密室主人为银甲男子,以衣冠冢下葬,有一女子合葬,且以军服入殡。 研究所第一时间通知了国家文物局,全国各地的晋朝考古专家将集结淮城开展研究。 棺椁锦布啥的崔负献不清楚,她现在只在意暂寄博物馆保养的那幅人物像。 张海玉和研究所的修复师做完了基础保养工作,画像氧化严重,纸页多处皲裂,两个人连轴转了好几天,将受损最为严重的上半部分修补齐全,正涂了豆浆水,用竹竿挂着晾在高处,等待烘干。 崔负献配合史湘玉也在赶着白瓷的修复工期,史湘玉用金丝将大的碎片一一嵌合,从足部向上至瓶颈,搭出框架,其他细碎的瓷片后期需仔细校对,确认位置后嵌补。 史湘玉将有了雏形的白瓷瓶用玻璃罩盖住,脱下手套,开始收拾公文包。一侧的崔负献正对着电脑搭建瓷器模型,方便之后比对瓷器碎片的位置。她本科念的是计算机专业,做起这些还算顺手,倒是修复室里的人对她赞叹连连。 李珰都不知道她有这项大招。这该算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负献啊,你现在走不走,走的话我可以捎你一段,反正顺路。史湘玉在她身后问道。 崔负献手指飞快地敲着数字,将数据输入系统,眸中反映着幽光:没事,史老师你先去吧,我把数据弄完。 她匆匆转头,冲史湘玉微微一笑:很快的,我弄好了,把桌面收一收就回去! 史湘玉没有强求,小姑娘有研究热情又有研究能力是天大的好事。她温柔嘱托:那你也记得早点下班,现在冬天,天黑得早,你一个小姑娘的,晚上一个人不安全! 放心吧,老师路上小心! 诶!史湘玉温柔回应了一声,取下衣架上的羽绒服,小心带上门离开了。 修复室终于安静下来,只有崔负献一个人。 隔壁书画区的张老师领着研究所的同事去吃晚饭了,估计回来还有一会儿。修复室不能缺人,她没有反锁大门的钥匙,只能等张海玉回来后再离开。 当然,她也有留下的私心。 时隔一世,又经过今生二十五年的时光,她无论如何努力,都想不起记忆中的银甲将军,长的是何容貌。于崔负水而言,自然是想见这位旧人一面;于崔负献而言,更是解开心结的关键一环,她本就是为此夙愿而来。 电脑上开始显示进行中的进度条,提示音响起,屏幕中央是一尊优雅高贵的白瓷长颈瓶。处理好工作,她有条不紊地关掉电脑,收拾桌面,又将杂物一一清理,复归原位。 直到一切本职工作完成,她的全部身心终于可以安然投注在另一侧的字画区,看着天花板上垂下钢丝线,下方的素纸缄默着等待她的窥探。 其实这一刻没什么值得犹豫的,她已经准备多年,只等这一刻的了结。对于崔负水来说更不必紧张了,她的尸骨还停放在研究所,以一种奇幻的方式同一千五百年后的转世应该可以这样说吧,崔负献自己这样定义的同转世存在于同一时空。 崔负献只是深吸一口气,果决地从电脑椅中站起,故作寻常走入书画区,来到人物像的背面,刷上去的豆浆水半干,散发出植物的清香。 修复室内为了保护文物,几乎很少开大灯,白天就是自然日光,即便是夜间赶工,也只是打开特制台灯,有些微弱光线便足够了。 画像正对着窗户,崔负献先拉起百叶窗帘,让窗外的柔光泄进来,她只要看一眼,确认一下结果就够了。 所以毫无迟疑地,她自然转身,抬眸看向高处,从马蹄一路向上攀登,划过熟悉的银甲、护心镜、青铜钺,避无可避,来到他的耳侧。 画像的人笔法是极好的,用的又是笔墨如新的素纸,便是颜料氧化,线条依旧清晰,故而崔负献一眼便能认出画上的人是谁。 李珰。 靖远大将军李珰,淮城大学历史系教授李珰。 原来他真是个儒将长相。 原来那天西安旧地,迎着路灯的远光,她记忆深处的崔负水已是给了提示。 种种巧合,皆是伏笔,前世为序章,今生,今生该往何处呢? 她素是一个果决的姑娘。有了问题,便要去求一个答案。 她收敛情绪,迅速拨通号码:是,张老师,我是负献,我现在马上要下班了,您快回来了吗? 对方给了肯定回答,说已经到了入口,再走几步就能看到修复室大门,让她不必等。 好,那我先走了。崔负献难得没有客气。 她利落地穿上羽绒外套,缠好围脖,一身风风火火,脚步大步流星地迈开,刚推开门,寒气袭来,一瓢冷水从头顶泄下,浇灭了刚刚涌起的无畏勇气。 他有意穿了一身挺括的西服,恰是银色,只亮出背影。明明穿着打扮与画上的人截然不同,可她视线之内,只能瞧见一位银甲将军向她款款走来。 眉眼清冷,气质沉着,带着一丝孤傲,转过身姿后的五官也从记忆深处冒出,一一清晰,不必待那人走近,她便知道,他左眉掩映间有一颗黑色小痣。 他朝着自己伸出手,手掌宽大,有厚茧,有细痕,却与前世不同,只是单纯摆弄器物太多不小心留下的伤口。自然而然地,负水迎上了那股温热。 我来了。声音也是清清冷冷,平稳淡定。 负水抬眸,第一次敢直视着那双眸子,逼问他:差一点,差一点我就决定放下你了。好在,我还想再见你一面。 他扣住她的手腕,毫不避让:我们好好谈谈。 脚下是淮安城的青石板,以前李珰回将军府,走过无数次,负水出去逛街,路过无数回。 两个人并肩一起走的次数为零,直到一千五百年后,上天垂怜,全了遗憾。 负水先发问:你是什么时候认出我来的。 若是此刻她还不知目前是什么局面,大概可以直接蠢死了,那人一举一动都在迫切地宣告我也是三个大字。 李珰轻笑一声,是很得意、很欢愉的笑声,与胸腔共鸣:之前还有些不确定,这几天听说画像快修复好了,就日日等在门口。终于,你急不可耐地跑出来,我终于确定,那是你。 一切的感觉都是对的,小心翼翼的试探又不敢轻易交出答案,怕徒惹对方懊恼,又令自己失望。 李珰偏头看着脑袋缩进围脖的某人,同前世一样,落后自己半步,他索性站定,她便跟着停下脚步,仍是乖巧地垂着头,盯着脚尖。 你有意提起李珰,在确认地下密室确实存在之后,我已经有了猜想,顺着你的意思,一步步揭开谜面,也想看看我死后的那段时间,你为我安排的结局。 这时,他的语气还算稳定,波澜不惊。 没有征兆,他将她拥入怀中,在寒风中依偎,李珰将下巴放在她柔软的肩侧,声线悉数落入她的耳廓,将他的满腹柔情尽数收下。 为什么要为我殉葬。负水,这不值得。 我本以为让你离开是为你谋求一个安稳的余生,你会寻得一位普通且恩爱的夫君,替我看看身后的太平盛世,足矣。 负水回抱住他,没有迟疑:不,一切都值得。 无人敢写帝皇书(211) 负水本想出汉水后先寻张钊,她一个军籍,没有通关文牒,单枪匹马闯入淮安几乎没有可能,她需要一份通关文书。 但上天选择站在陈善炜一边,昔日的靖远大将军、今日的虎威将军李珰,死于洛平郊外的周山。 魏戎举国震动,为晋国打破议和的暗度陈仓之举十分不耻,国君大怒,扬言举全国之军力、耗尽最后一人一粟,誓要踏平淮安。 前线一触即发。 陈善炜似乎也未曾料到李珰居然能领着不足两万的人马奇袭,攻入洛平京郊,因此毫不犹豫地将李珰推出去顶住民意:安远军谋反,李珰统帅之,对朝廷怀恨在心,索性领军投奔敌国,不想为魏君所杀。这是二人合唱一出戏码好让魏军南下毁约还能倒打一耙,亦是双方猜忌鱼死网破来个将计就计,不得而知。 魏国又说,我于秦岭埋伏精兵十万,沿路各郡皆有防守,李珰领了十万人马侵袭洛平,便是你晋国的诡计。 陈善炜直言,二十万大军皆囤聚青徐,且不说李珰只有两万流民军,若真是我陈善炜派出去的人马,何以不趁此良机,大军压阵,直取洛平? 双方骂了一个月,终于魏国认了这笔糊涂账,调往前线的人马却暗中增了十万。 淮安已有消息流出,章怀太子司马烠身中奇毒,怕是时日无多。不知是谁值此紧要关口放出动摇军心的新闻,天下守军皆蠢蠢欲动。 李珰身死的消息,一路上负水已经听不少百姓聊起,来不及感慨良多,只顾赶路。她知道司马烠的毒极可能是真的,只希望在他身死前将信物一一交托,这天下重担,实不能押在一个普通的卖酒女儿身上。 前方战线,负水也不敢骑马招摇过市,只做农妇装扮,混在流民中,从汉水入豫州地界,然后避开魏军,来到张钊驻守的阳郡。 魏国已经收复南阳,南阳与豫州相互支持,重新恢复了国都洛平的屏障,张钊指挥将士固守阳郡,成为魏晋前线作战的唯一部队,同当年驻守北疆的靖远军所面临的情势有异曲同工之妙。 豫州城把守严格,只准出,不准入,而且出城百姓只可从西门出城,东门已封,同晋军对峙。 恋耽美 -窥谷忘反(41) 负水没有办法,只好从洛水潜逃,孤身走水路游了三天三夜,来到阳郡北边的滍(zhi,第四声)川,终于上岸。第一件事便是坐在溪边检查书信有无残损,舆图她已经铭记在心,早就烧了。 李珰似乎不想让她看到书信的内容,可能是她素来不待见那位太子的缘故。 自豫州破,四王入局,将士身死,北征南下,一心尽托,盼天下民,得万世安。今吾身死,从吾生志,惟愿锦衣从身,葬于故土,得见山河统一。光熹勿念,吾不怨不悔,望天下担之。 最后一行墨迹正好染上水渍,一条笔直的墨线从头侵染至尾部,消失在朱红方印的右角。 负水看着滍川,山清水秀,又荒凉无比。若是太平盛世,想必是游山玩水的好去处,如今作为魏晋两军前线,只有川流不息的河水聆听她的心事了。 最后一封信,他写给旧友,承认一切,抱负与猜忌,知己与君臣,他都选择坦然面对,与之和解,然后一身轻松地埋于故土山河统一,他是相信的,淮安与洛平终是一家,身葬周山,无所遗憾。 他没有遗憾的走,这是一件幸事。 负水只能这样纾解内心的钻心之痛,而后收拾一切,赶赴淮安。 她一身狼狈地来到阳郡城门口,正赶上张钊领着一队人马从前线撤回来,她扬起手示意:张钊!张钊! 骏马上的少年将军自然看到了她,浓眉紧蹙,表情微微有些诧异,似乎对她出现在阳郡颇为不解。负水迎上去,正准备解释一二,不想他神色蓦地变换,十分冷酷,沉声喝令:来人,将她绑起来,关押在密室,不许让靖远军看见! 是! 他身后的人马估计都是亲信,不是李珰带来的靖远军,靖远军中无人不识崔负水。 负水没有丝毫反抗,释然地,从胸膛发出一声不屑的冷哼,十分嘲弄,她面带笑意,任由士兵摆弄。寥寥数语,足以让她揣测少年的用心。 不过是另一个胡定荣,只不过不是陈善炜的走狗,局面尚不至最坏程度。 李珰身死,又被处以叛国之罪,靖远军中发生暴动很是寻常。若是没人活着回来还好,如今崔负水回归,不清楚来意,却知晓李珰身死之真相,势必动摇军心。 不论是为了前线作战,亦或南望淮安,张钊都需要将靖远军牢牢握在手里。 她被关进一处柴房,尘埃浮起,室内尚算明亮。 张钊提剑走进,不耐烦地将地上杂物踢到一侧,垂眸审视着地上衣衫褴褛、破败不堪的崔负水。 说吧,李珰让你回来,是有何打算。他的声线磨砺得冷硬无比,低沉醇厚,同一年多前的稚嫩嗓音截然不同。 负水保持缄默,好整以暇地同他的视线对上,满不在乎。 他已经缓缓拔出利刃,一字一句,说得陈恳:他这么信任你,交付你的任务一定不简单。让我猜猜,淮安城中,似乎只有一位时日无多的太子殿下能劳他破费心思。 负水心中暗叹张钊识人之清,对其洞悉时局的能力表示刮目相看。面上却不显,仍是一副你猜的神情。 反正一封书信算不得什么,只有李珰那个大男人羞于将内心世界展露于旁人。张钊虽不是张草,她心底却有把握,搜身这种事他是做不来的,何况自己身上衣服不多,有什么没什么几乎一扫便能看清。 对于负水的不合作,他似乎不恼,外面还有更重要的事等待他处理,无论负水身上肩负何种任务,如今人落在他手里,便是占了先机。 你就好好在此处休息,我知你是识趣之人,只要不发出动静,我保证不派人割了你的舌头。虽是气质变了,阴阳怪气的腔调倒是保留一二。 这次负水难得没有顶嘴,乖乖翻身瘫倒在干草中,准备小憩。 另一边的徐州,陈善炜的长剑抵住徐钟的眉心,怒极反笑:你不是说那司马烠半月便会毒发身亡吗,如今两月已过,他还好端端活着!莫非是你阳奉阴违,叛了我! 徐钟吓得跪地连连磕头,他也不知那太子为何能苦撑两月之久,当下只管捡着有用的话说:将军,太子虽未身亡,中毒却是真的。无非是太医用了些什么方子吊着命,左右不过几日! 几日!陈善炜一脚揣在他的心窝处,地上的人痛苦地□□一声,身体蜷缩一团,却不敢开口求饶。 再过几日,等张钊那小儿拿下豫州吗?还是等伍左林把刀架在我脖子上再威胁我一次!他气愤地挥舞着长剑,利刃划过舆图,一剑一剑,将千里江山分隔为细碎的布条。 可恨我兄长唯诺,做事优柔寡断。管它什么名正言顺,一把攻下淮安,手里捏了个皇子,谁人敢阻我!他越说越亢奋,作势便要挥军南下。 徐钟苦苦拉住他的衣袍,艰难开口:将军沉住气啊!师出无名,便是违逆天下大势!那李珰,不就是为此枉死的吗! 那是他蠢!本将军有二十万人马,区区淮安,不过掌中玩物,谁敢逆我,我杀了便是!他一脚踢开地上匍匐的谋臣,高声召来传令官,终是耐心耗尽,准备挥师南下。 陈善炜的二十万大军一动,不仅晋国各路兵马震动,魏国也第一时间得到消息,隐忍了数月之久的魏军迅速集结,扬言要报周山之耻。晋军防线连连崩溃,伍左林的豫州军已经兵临阳郡城下。 张钊虽征募百姓充军,阳郡守军,算上靖远军亦不足七万。等待淮安朝廷调兵更是枉然,陈善炜所为便是不顾一切攻下淮安,南方十三州守军能调动的多半会率先应援中枢。 于是议和的提倡者改为晋国,朝廷连下三道诏书,确认李珰及安远军的叛国之行,宣告魏晋两国百姓,直言李珰个人妄举与晋廷无关,试图堵住魏军攻伐的借口。 但陈善炜似乎真的天命所归,天寿九年八月二十九,章怀太子司马烠薨逝,时年二十八岁。 百姓来不及哀恸悼念,陈善炜有了合理的借口入主淮安:三皇子司马炽,为皇长子,当继承太子之位,两军交战之际,由母舅护送回京再合适不过了。 江州刘家与越州顾家虽忌讳陈氏一家独大,仍不敢贸然出兵,太子虽殁,但皇帝犹在。 除了三皇子司马炽,尚有四皇子司马煓,可惜生母出身低微,自小长于深宫,不与朝臣接触,也从未涉足朝政。 他身后没有世家支持,此时刘顾两家有心出手,名分上争不过司马炽,皇帝对继承者的心思不明,况且司马煓本身是个怎样的人,外界一无所知。 无人敢写帝皇书(212) 柴房的木门再次被推开,少年将军这次不再趾高气昂,玄甲上布满灰尘血痕,应该刚从战场上退下,眼中杀意未消。 负水掀起眼帘,对上他有些空洞呆滞的目光,见他嘴角牵动,几乎从牙缝中吐出几个字:太子死了! 负水嗤笑一声:那不是正合你心意吗,免得你日夜担心,我是不是有什么阴谋诡计,带着靖远军跑路!言语间讽刺意味甚浓,身体却不自觉转向一侧,背对着来人,手掌捂住心口,好像只是取暖。 张钊看着地上之人对自己的排斥动作,心神终于恢复一二,想起自己来此目的,沉声开口:阳郡沦陷便是这两日的事,我放你走,但不允许你带走一个兵! 负水身体一滞,又撑着身子站起,她蹙着眉:你不回淮安吗?各路大军可都是盯着淮安这块肥肉! 你有益州卢仲之襄助,可立首功,从此平步青云! 你放的什么狗屁!张钊眼色狠厉,手掌已经捏住她修长的脖颈,缓缓用力拧住,你再多说一个字扰乱军心,我现在就杀了你! 话音落,他一把将人扔在草堆上,冷冷剜了一眼。 负水重重咳了几声,断断续续问出一句:你唯一的妹妹许了司马煓,难道你不入京襄助自己的妹夫吗?国舅大人!最后四个字,念得婉转,极尽讽刺之意。 张钊双手握拳,身子微微战栗,他下了多大决心才决定留守阳郡,心事再次被人提起,第一反应并不是质问她为何知晓此事,反而坚定地给出回答想要说服那人,也说服自己的心。 那又如何,蒙此国难,难道人人都做那陈善炜吗?我张钊偏偏想让世人看看,这世间除了那陈善炜之流,还有我张钊之辈! 说着,情绪越发激动,眼眶用力,眼底通红。 淮安城里的妹妹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而他,也只不过是个二十出头、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孤注一掷,有勇有谋,虽手段不算高深,谋略有待精进,却比这世上诸多能臣扛起了家国社稷。 负水凝视着他沧桑缭乱的侧颜,发丝来不及整理,随意散落鬓边,格外不羁。 你能给我说说,司马煓是个怎样的人吗?她小声开口,同时将书信递了过去,一字一句说得分外郑重,如果他和这信上的儿郎一样,我便愿意替你镇守阳郡,同时写信送去羌州。 羌州还有李珰留下的三万精锐。 他便可以会同卢仲之赶赴淮安。 张钊缓缓蹲下,接过书信后仔细阅览,绯红的眼尾终是凝出一点晶莹圆润的泪珠,直直砸向手卷,沁出一抹浓色。 殿下他长于深宫,我也只见过一面。我只知他笑容温和,待人接物很是有礼。听说他惯爱读书。张钊仔细回忆着那一面之缘,终于想起关键所在,那一日,是章怀太子说起四皇子殿下,说同我年岁相当,让我们见一见。后来出宫前,定下这桩婚事,嘱托我不可外扬。 那便是了,淮安四王中,皇帝选择了日落西山的张家。 好!你即刻动身回淮安救你妹妹还有妹夫!阳郡我替你守。 张钊打量着她的神色,豪气冲天,运筹帷幄。 魏军大军压境,你守不住的!张钊毫不客气地否定她的提案,他还没懦弱到要一个女子替自己打仗的地步,岂不是枉为男儿。 负水自信地拍拍胸脯:你放心好了!若是你统帅,可能是真守不住,换成我!拖个半月还是绰绰有余的! 她本就是靖远军的传令官,同将士配合默契,又有李珰留下的阵法,更是如虎添翼。不过这些,现在都不能明说。 你只管去吧,羌州还有三万精兵,郑云和淮七都在那儿,哪怕看在将军府的情分上,我也会替你守住阳郡! 一席话说得张钊脸色越来越沉,他垂下头,不知如何接话。 负水。他颤声开口,终是将消息告知,朝廷连下三道诏书,布告天下,定了李珰还有安远军叛国之罪! 身前之人明显身形一滞,下一瞬草堆发出窸窣杂音。 你此去淮安若是成功,日后必定掌管禁军,稳定淮安形势。我有一请求,算为阳郡交易。她沉声开口,似乎心情并没有受到噩耗影响,产生大的波动。 有了请求,倒让我心安一些。他淡然一笑,便是泯恩仇之意。 我入淮安,你不可阻我。 张钊蹙眉,忖度着这种不知深浅的交易是否划算。 负水举起右手发誓,神容肃穆,语气郑重诚恳:我保证,我入淮安不会伤害任何人的利益。 不必他出口询问,她率先给了保证。 好! 无人敢写帝皇书(213) 阳郡守卫战七万人马顶了三个月。 这年隆冬,负水一人骑着白马,穿过青徐,又渡过淮水,终是来到淮安城下。她看过李珰看过的风景,走过他走过的路,也渐渐明白过往六年他奔波辗转各个战场,而后南下淮安是何种心情。 将军府应该称不上是他的家,至多只是一个供他落脚的地方,他才总是希望府里热闹些,但并不关心府中事务,更不会费心打理。 淮安局势动荡了三个多月,终以陈善炜兵败身亡而告终。司马炽被废为庶人,陈善舟虽未参与谋逆,也自请辞去大司马一职,保全了陈氏颜面。 如今北疆换了卢仲之驻守,原本的益州羌州他交付给了郑云和沈淮七。 内忧外患,一切暂时安稳,她便潇洒上路,了无负担地来到淮安,来到一处幽静简陋的府邸前,乖乖叩响了门环。 门很快吱呀着被主人打开,男子一身素袍,裹着棉袄,怔怔看着门口消瘦得没有血气的假儿郎。 淮安今年难得大雪封城,虽然她南下的消息已经传回京中,却不想她脚程如此之快,本以为她会等冰雪消散后再入淮安。 头上的斗笠覆着雪粒,身上一袭绯袍,单薄地被萧萧北风撩起,肩上压着一件大氅,只有领口有些狐狸毛,乖顺地贴在她的颈边。 恋耽美 -窥谷忘反(42) 李三思想先迎她入门。 负水只是扯出一个憔悴的笑容,用手中剑鞘压下他温热的手掌,以作拒绝。 素来澄澈明亮的眸子如这万物凋零的冬天,表面覆上一层厚重坚冷的冰,仍是好看,但与生命该有的勃勃样貌截然不同。 她嘹亮的声线也变得沙哑消沉,所以蓦然开口,李三思没听清她说了什么。 负水看着脸色为难的旧友,压下心底泛起的燥意,终是淡淡行了一礼,转身要走。 负水!李三思急忙跨出一步,脱下身上的棉衣压在她身上,仔细拢了拢,手指不经意触摸到她的手掌,瞬间被冻到蜷缩起来,他这才垂下眸子看着她一直藏在大氅内的另一只手,伤疤凸起,从虎口蔓延到整个掌心,像是一条可怖的蟠龙,叫嚣着她的不易。 这一垂眸,眼泪顺势落下,负水稳稳接住了它们。 是热的。她温和地笑着,毫不掩饰地抬起手,将掌心的水渍展示在他的眼前,自然,伤痕也愈发清晰。 李三思抹去眼泪,开始找回理智,强拉着她进门:负水,你跟我走! 他还是低估了负水的力气。她是瘦了很多,但余下的这些,都是淬炼后留下的精华,远非先前干净纯真的司鼓丫头可比。 她用残缺的手掌扣住他的手腕,稍稍用力,虎口伤痕的摩挲触感烫得他不敢反抗。 你若不愿帮忙,我无意打扰你。告辞。负水说着放手,转身离开。 李三思看着她只剩一股气力支撑着支离破碎的神魂,终是咬牙开口:明日这个时辰,你来找我。 前面的假儿郎终于款款转身,逆着北风,冲他遥遥一拜:多谢。 那是李珰都拦不住的人,自己何德何能可以说服她放下一切呢。 李三思望着巷口缓缓消失的黑色身影,雪地上留下一串浅浅的脚印,很快被新雪填充,不似有人来过。 如今魏晋两国百姓都知晓,李珰不满朝廷旨意,领着安远军投奔魏国,不想为魏军诛杀在周山。叛国不成,死状凄惨,真是大快人心。 李珰那日领大军围攻淮安,虽最后未动干戈,似乎佐证了他已有不臣之心。 章怀太子薨逝,负水找不到收信的人,便只余下一件事可做。 她让李三思寻来一套玄甲,怎么说,她是正八品的司鼓,是个有名分的小官。 李三思将包袱递与她。包袱上压着一对胡桃鼓槌,木质老旧,一看就是用了很多年的老宝贝。 李三思替她扣上玄甲,嘴上还说着一些旧事新闻:周叔走之前留下的,说怕你哪天回来找着要。去年他和饺儿哥商量着去苏吴开个饭馆,也算是出门看看别处的风景吧。 负水神色淡淡,没有昨日初见时淡漠,有了些暖意,嘴角边带着几不可查的笑意:这倒是好事。 李三思抢过鼓槌,用绸布仔细包好,别在她的腰间,又将大氅耐心替她系上,梳理柔软的狐狸毛,像是一位教导小妹的温柔兄长,一点一点替她打理衣衫,确认行囊。 负水安静地任由他摆布,两人度过最后一点平静祥和的时间。 终是一切都已安排得妥帖完美,李三思这才扶住她的肩膀,轻轻叹息。 如今中军将军一职由张钊担任,不过圣上病危,淮安形势变数甚多,他怕是不准你此时叨扰圣驾的。他仔细交代。 负水按下腰间长剑,目光沉着:就是趁他还有一口气,不然我做这些还有什么盼头? 即便是之后司马煓登基,下诏宣布李珰无罪,也毫无意义了。她必须趁着当今天子还活着,让他收回诏令。 虽然你打算做的事几无可能,但我仍然希望你得偿所愿,马到成功。李三思轻抚着她的马尾,手掌温柔地拂过她的发丝,去吧,今日是朔日,还有两个时辰天子堂便要合门了,路上小心。 负水点点头,深深看了李三思一眼,对面的男儿冲她微微一笑。她终是提剑混入风雪,沿着长街不紧不慢地走向那座辉煌奢华的天子堂。 天子堂前仍有数十位玄甲士兵。 见来人也着军服,语气倒是谦和许多,只凑身上前拦住她,长戟仍是本分地握在手里:你是哪路卫队的兵!怎么跑到天子堂来了! 负水从容地掏出令牌,上面刻着醒目的安远字样:我原属虎威将军李珰麾下,任八品司鼓。今日有冤情需入天子堂求见圣颜,还望你代为通禀。 那人一听,不客气地将负水往后一推:去去去,哪里来的疯子!什么虎威将军!且不说他底下的兵全死在了魏戎的老巢,便是有你这条漏网之鱼,如今活着回来也是杀头的大罪!快滚,不然我立刻杀了你! 天子堂前你们只担任守卫之责,无权处置诉请之人,我劝你还是速速通知主事官,免得徒惹祸端。负水没有丝毫气恼,她如同这冬日漫天的寒意,像一块难以融化的坚冰,难以驯服,因为她眼底没有其他欲望,自然也无恐惧。 这几日淮安多有大雪,城中卫兵虽日日早晚清理一回,路上积雪犹多,街上出行的路人三三两两,却也渐渐被路口卫兵爆发的争吵吸引,一个接一个围了上来。 天子堂守军的卫队长很快赶了过来,拉过手下的士兵,将他扯在身后,这才抬眼打量前来闹事的人。 负水!他一把握住来人肩臂,语气激动,真是你!你还活着! 负水有些吃力地甩开他的手臂,正要蹙眉看向来人,抬眸一瞬,一些浅淡的记忆霎时随着那人面容落入眼底,一一清晰起来。她有些迟疑地开口:章璋? 是我!章璋将负水拉到一侧,低声问道,你来天子堂干什么! 他知晓负水当年跟着李珰出征,去了羌州。却不知后来淮安之乱以及之后的事她是否参与,反正这些年各地战乱不断,边关守军没有固定的地方。 负水感念当年他一笑泯恩仇的胸襟,也知他如今是卫队长,索性将心思全盘托出:我要入天子堂,替李将军,还有安远军陈情。 章璋面色震惊,一时无言,等到心思终于转了回来,他沉声开口:且不说天子堂如今不准任何人出入,现下陛下有恙,淮安刚刚经过陈善炜一事,人人自危。情势刚刚缓和下来,你这个时候再挑起旧事,怕是未等开口,直接是杀头的大罪! 负水未多做解释,直接解下腰间的长剑与鼓槌:我来,便是想着死的。 我不想为难任何人。负水估摸着时辰快到了,沉声解释,你若心底对李珰有一分信任,还请你为我寻来中军将军张钊,我直接同他讲。 章璋迟疑了片刻,看着负水神容坦荡,脸色更加为难:并非我不相信你的为人,只是张将军如今一直亲自镇守宫城,保护陛下及太子安危,宫中无旨意,没人能出入皇宫。 负水默然,凝视着手中长剑,眉眼已经恢复极致的冷淡:我其实无意为难任何人,不过今日天子堂我是一定要去的,哪怕兵刃相见。你只当我欠你一份情。 章璋见她已生了决绝之意,心下大恸,抬手将她手中的长剑按下,这才注意到她手上的伤口。 朝堂之事,是轮不到他们这些人置喙的。可并不代表这些人心中对政事没有自己的看法。只是多数时刻,他们没有说话的机会,也无发言的勇气。 还有一刻钟是士兵换岗时间,若你功夫还像当年军中那般快,足够你从这里跑到天子堂。他说得很轻,像是随意聊着闲话。 谁都知道这个决定会改变什么,谁都默许了这样的结果发生。 负水感动于章璋的英勇无畏,他才是真正的勇者,为她,还有她身后的那些人开辟出一条通天大道。 你放心,我做的事,不会伤害到任何一个人的利益,我保证。这是她最后的良心。 章璋淡然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带着释然的笑意:去吧。 天子堂内的金玉鼓,鼓身是邦国进贡的百年金丝楠木,鼓面用的金镶玉,中央落锤的星芒纹由白玉嵌合,外围是整片的金片,刻着龙凤纹。 整个鼓面若想下锤并且不损坏鼓身一丝一毫,只有金片与金丝楠木嵌合的接缝边缘,工匠们为了确保鼓面与鼓身牢固地合二为一,做工细致,千锤百炼,加重了金片厚度,又用铆钉内嵌入楠木咬合。这是唯一可以承受足够力道又不损金玉鼓的地方,负水需要确保每一锤的落点稳稳卡在铆钉间的金片间隙上。 天子堂内一人被数十人团团围住,虽同着玄甲,负水身上是绯袍,腰间的令牌上刻着瞩目的安远,众人长戟对准她身上的每一处致命位置,却无人动手。 堂内一时肃静沉重。 负水握紧缠着红绸的鼓槌从容起音,奏得是二人一起谱写的《将军令》。本来说好日后来了淮安,便要找李三思写词,不想世事难料,许愿的人敌不过意外先行降临。 天子堂前围了百姓,动静很快传遍淮安每一个坊市,人们第一次听见天子堂前的圣音,如入苍野之地,孤月高悬,野坟无名,唯有遍野荒草,寂寞疯长。 张钊很快领兵清理路障,长戟连成一排,将围观百姓拦在天子堂百步之外。 直到百步之遥的青石长巷再次恢复平静,白马才姗姗从将士身后出场,马蹄闲适,缓缓点地。 华服垂在马腹,随着脚步起伏泛着流光;腰间是耀目的金玉绦,翠玉成山水,金石成龙凤,白璧无瑕,从容地悬在腰间,刻着连理枝与蜻蜓纹样;衽边用金线绣出山河日月,衮服通身用同样的绣工绘出百兽与金龙,威严之气内敛又张扬,衬得马上之人高贵如日月,不可亲近,只可跪地臣服。 他所过之处,士兵与百姓皆惶恐着双膝跪地,缄默着只敢盯着脚下的青石板,一时间,空中只有笃笃细碎的马蹄声与苍劲沉痛的金玉鼓声,交织成伴,摄人心神。 白马在天子堂的石阶前停下,朱红大门外的将军恭谨地跪地抱拳:太子殿下,堂内之人便是末将提过的崔负水,与李珰关系密切。 他未下马,一双眸子温润如水,显得优雅动人,目光柔和地凝视着堂中动作如行云流水、周身气势不可接近的假儿郎,有血色从手掌中蜿蜒而下,浸没掌心,侵蚀手腕,连带着手中握紧的鼓槌也染上绯色,她恍若未觉,身心全部投入事业,一起一落间,动作潇洒流利,虎虎生威,大气磅礴。 少有鼓声能演奏出凄婉之情。 若不是她的鼓技绝世,可将落锤的力道掌握得炉火纯青,便是这演奏之曲冠绝一代,声声凄厉。 父皇今日病情有所缓和,你将她带到清心殿吧,孤先去回禀父皇。 末将领命。 无人敢写帝皇书(214) 清心殿内点着安心静气的檀香。 金色帷帘后的老人重重咳了一声,一旁的内侍怀辽连忙奉上茶,司马煓接过,将皇帝扶起,让他倚着自己的胸膛,舒适地半卧着,饮了一口茶清口。 珠帘外一人跪伏在地,额头牢牢贴着青玉地砖,她穿得单薄,好在宫内地龙烧得火热,应该不会冷。 血已经凝结在了手臂的肌肤之上,变成了暗红色,混在玄甲绯袍间,离得远了,也不觉打眼。 末将崔负水,为虎威将军李珰麾下安远军司鼓,受将军所托,入淮安寻一人,交托书信。不想收信之人亡故,故而微臣斗胆,想面见圣颜,将周山之战的本末一一讲与陛下。 负水将牛皮手卷双手奉过头顶,脖颈仍是卑微的垂着,跪得谦卑:这便是微臣奉命传递的书信,还请陛下、太子过目。 怀辽看了一眼榻上之人,怀中的老人微微颔首,司马煓感受到了他的动作,温和出声:呈上来。倒未有储君该有的威势,只让人听着如沐春风。 皇帝已经没有精力看信了,故而殿内响起司马煓温润平和的声线,念到动情处倒还有些颤音。 负水不为所动,仍是本分地跪在玉石上,额头死死贴着地面。 念完书信,殿内静默了好片刻,只有幽幽飘袅的檀香烟雾,萦绕在众人鼻尖。 皇帝咳了一声,应该只做清嗓之用,苍老雄浑的嗓音落地回响,一字一句砸向地上跪伏着的臣子:你今日敲响金玉鼓,是想为李珰他们平冤吗? 她重重嗑了三个响头,头依旧卑微地垂着,声音清冷,并不慌张:陛下,微臣冒死奏响金玉鼓,求见圣颜,不求公义,只为陈情。 虎威将军李珰,或许算不上一个好人,但他一身悉数奉予晋国。他可以背负任何骂名去死,唯独不能接受叛国之名。 他残暴、狠辣、桀骜不驯、枉顾民生、谋逆皇权、围困淮安,这些都可以成为李珰的罪名,唯独对这个国家,不亏不欠。 恋耽美 -窥谷忘反(43) 微臣斗胆,以草贱之命,恳请陛下收回圣召。 不必还予清名,身后之事,任由世人指摘评说,李珰素来是不在意这些的。想必黄泉路上,遇上议论他的百姓,他也只管喝下孟婆汤,潇潇洒洒去奔一个来世。 出乎意料地,皇帝与太子都没有出声呵斥,或是直接派人将她拉出去砍了。 负水不畏死,只静静等待皇帝的思量。 父皇要休憩了,崔司鼓还是先退下吧。 头顶只落下司马煓的温和嗓音,负水从容起身,仍是不敢抬头,后退到殿门处方才转身抬眸。 外面是苍茫一片的天地,宫墙巍峨无边,像是一道无声的枷锁,已经将她双手扣住,好押赴刑场。 殿外,李三思和张钊一左一右大眼瞪小眼,彼此看不来,看见负水出来,李三思先行扶住她的手臂,支撑起她孱弱的身体。 天子堂及清心殿一遭,怕是将她最后一点气力都耗尽了。负水顺然地靠在李三思的胸膛上,沉默着望向远处的天地,多说一个字的力气都没有,事实上,她也不想再多说一个字了。这辈子,她想说的话、该说的话,基本皆已道尽,剩下的,只是迎接自己无法掌控的死亡。 李三思掺住她,托起她的腰身,眸中落满心疼的水光,声音发颤:我带你回家。 不可!一旁的张钊伸手拦住他的去路,表情凝重,按照《晋律》,陛下下诏前,她需关押在天牢。 你!李三思咬牙切齿,却不能再多说一个字,这不是吵架的好地方。 负水轻轻牵动他的衣角,示意李三思将自己放下。 她撑起身子,蹒跚着走下台阶,张钊预备派两个士兵扶住她,负水站在雪地中,回身抬眸,眉眼舒展,淡漠地凝视着身后的玄甲将军,无声地同他对峙,给予嘲讽。 李三思追了上去,解下外袍,紧紧地将她全身罩在一抹浅淡的暖意中,眼底泛起红,轻柔地扶住她的肩膀,沙哑着开口:你放心,我一定会 三思哥。负水握住他的手腕,轻轻摇头,将军对你说的话,你要记得牢牢的。 【日后朝堂之上,若牵涉到我李珰,你不必为我作声。】 【李三思,做个好官。】 无人敢写帝皇书(终章) 负水在天牢中待了三个月,清心殿里的人好像忘了还有她这么个乱臣贼子在。 看守的头儿正坐在走廊中央的桌案边吃着几个小菜,身边围着一众小子。 呸头儿将花生皮吐了出来,不耐烦地感慨道,国丧期间,不准饮酒,这不是叫我这酒虫活活熬死吗! 头儿!这话可不能随便说,这可是要一个小子比了个斩头的动作。 晦气! 负水望着墙壁高处开的一个小方口,难怪淮安的春色今年如此冷清,原来是遇上了国丧。 皇帝死了,罪魁祸首死了,谁都洗不清李珰身上的罪孽了。 负水强撑了三个月,这一瞬,支撑着呼吸的那抹念头突然消散得无影无踪,她无力地瘫软在角落的阴影处,青丝掩住面容,眼尾处缓缓流淌出温热苦涩的泪珠。她认命般闭上眼,觉得一切都被她弄砸了。 李珰说的相信,她担不起。 门口传来窸窣声,为首之人身材魁梧,长得凶神恶煞,腰间系着白绸。他一到,刚才偷懒的小差使们纷纷缩在他身后,谄媚地笑着。 看来是宫内终于想起还有她这么个余孽没有清除。 将人抬出去,仔细点! 负水就这样半梦半醒间任由他们作弄,直到落入熟悉的怀抱,是李三思来接她了。 他一身缟素,脸色青白,臂窝挂着的外袍也是白色,负水这才清醒了一二分,怔怔看向周围景致,高处俱是素白的帷幡。 他的胸膛起起伏伏,想必内心十分煎熬。负水只得先问出声:宫里下了何种旨意。 他是中书侍郎,伺候皇帝起草诏书,自然能第一时间知晓自己的命运。 李三思全身抖个不停,倒换成了负水扶住他,温和劝解:我一点都不怕,李三思,我甚至还想早一点去黄泉路上找到他,趁他还未过奈何桥,未喝孟婆汤,见他一面。 两个人相视无言,负水静静等他平复心智。 先帝驾崩前留下遗诏,收回李珰及安远军叛国之罪的诏令,命內史省不准将李珰及靖远军的事迹载入国史。 到这里结果尚算如意,负水舒了一口气。 李三思掐住她的臂膀,双目几欲睁裂,艰难地将遗诏内容补全:最后,判处你死罪。 这本是意料中的结果,没什么不可接受的。 负水淡然开口,甚至带着轻浅笑意:李珰说他想立个衣冠冢,我死了之后,你便找个风水宝地,将我们合葬。 李三思只是盯着她,没有立刻接话。 良久,天牢入口传来马车驻足的顿地声,外形朴素,可走下来的人出乎意料。 李三思转身,恭迎司马煓圣驾,短短数月,他由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皇子一跃成为晋国皇帝,别人争了一辈子的东西,轻轻松松就落到了他的手里。负水不敢轻视他,亦是谦卑行礼。 李三思这才出声解释:陛下感念靖远军功业,虽先帝遗诏必须谨遵善行,陛下下令准流民军入军籍,至于为国捐躯的将士,朝廷也会妥善安置后事。另外,还准了李珰将军陪葬章怀太子,只是事宜不便宣扬,一切从简从急。 一字一句,让负水心情峰回路转,最终柳暗花明,算是圆满。 罪臣崔负水叩谢皇恩!负水双膝跪地,三叩首,拜伏在天子脚下。 司马煓看着身形萧条的假儿郎,倾身将她稳稳扶起:李将军及安远军这笔罪业,本是我司马氏欠下的。朕竭力也只能补偿至此,崔姑娘的大义更是无以为报,最后一段路,朕送你。 负水没有推辞。这笔罪业如司马煓所说,轻轻翻过,未曾添上新的血腥,已是难得。 司马煓便服出行,国丧期间,淮安大街禁止行人出入、商贾易市,天下百姓皆要素衣寒食,为帝王神灵祈福。 三个人便这样徒步闲适地走在青石板上,马车被他们扔在身后,这样才方便将最后的思量一一道来。 避无可避地总是从一些旧事聊起。 皇兄最后时日还忙于政务,东宫里的烛火日夜不熄。他每日都要问上几遍有没有李将军的书信。司马煓神色哀恸,将内心哀情倾数流泻,毫无掩饰,后来李将军的死讯传回淮安,皇兄那一晚差点没熬过去。 他好像十分笃定李将军会留下一言片语,挣扎了数月,终是毫无消息。 不想这书信来得这般迟。 迟了一辈子。 八月二十九,父皇发出圣旨,确认李将军及安远军的叛国之罪。那是他们第一次发生这么激烈的争吵,也是最后一次。 司马煓面露悲痛之色,喉头滑动了好几次,声量压得极低:皇兄,他面对剧毒都能苦苦支撑,最终却选择触柱而死。 两行清泪从少年天子的颊边滑落,负水和李三思皆没有立场出言安慰一二。天子悲情,总是与常人不同。 父皇选择放下九五之尊的颜面,收回诏书,大概皆出于此。哥哥是父亲最喜欢的孩子,所以临终前的最后一句却是嘱托我将他们合葬明陵。这一句话毫无嫉妒之情,只有宽慰艳羡之意。 在先帝心中,故太子或许是继任天下的唯一人选。身前诸多猜忌,死后只剩哀情。 负水想起他同张家的联姻,是章怀太子亲自牵线保媒,应当对这个幼弟极为疼爱。 此生未尽之事,竭尽所能扫清障碍,为后继者铺路。 淮安城门口,马车驻足。李三思从车厢内取出一幅字画,是皇室御用的素纸澹山墨。 他将画纸小心展开,立于身前,画纸迎风摇摆。 画上之人,立于骏马之上,桀骜不驯,英武不凡。一袭绯袍银甲,左手持铜钺,右手端兜鍪,腰间银刀耀眼。那时他的眸中还有少年未脱的稚气与勃勃朝气,眉眼间有了后来杀神不怒自威的气质。他微微扬起下巴,只束了马尾,发丝张扬飘逸在身侧,与吴郡月夜甲板上的风流儿郎有几分神似。 明明是同一人,负水觉得这样的李珰离她却是千里之遥。 司马煓浅笑着温和出声:这时李将军刚刚从军,大概十五六岁吧。我央求皇兄带我去马场骑马,正巧李将军也在马场挑选坐骑。那时候我才第一次知道意气风发、少年得意是何风流模样,这几日正好有所感念,便画了下来,只作为将军衣冠冢的陪葬吧。 指尖已经轻柔地沿着线条描摹起他的少年模样,十五六岁的李珰,那时他们还没有遇见,也不知道三年后的人间、十年后的死别。 负水没有出神太久,这一刻,她终于体味到李珰面对司马烠时是何心情,天下入局之人,皆是真心掺着算计,根本计量不清对面的人,哪一种占的分量多些。 她施施然行了一个揖礼,奉上自己的礼物:城门外的饺子摊,我留了一些东西在,或许可令陛下得偿所愿。 司马煓身形一滞,似乎没想到她会说出这番话,负水没有解释更多,不论是真情还是假意,这一刻,她都选择相信这位少年帝王。 复而视线转向一侧沉闷痛苦的李三思,她扯出一抹笑意,淡淡嘱托:其中有一本乐谱,你得闲了,可以为它题题词。 李三思唇瓣微动,一双眸子像是要把负水看进心底,最后仍是一句话不敢说。 好像该交代的都交代完了。 最后,请恕微臣僭越。常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微臣斗胆建言,将这些年所学所悟说与陛下一二。 司马煓端正身形,微微俯身,面色庄重,做好虚心受教的准备。 负水这才敢匆匆对上那双温润如水的动人眼眸,诚恳地道出一些许是无谓的狂言。 谋在朝堂,但决胜在千里之外,陛下想要继承先帝及皇兄遗志、告慰为国殉身的将士,还请目光越过庙堂,看到千里江山内的万民。谋天下大势,更要谋天下人之势,望陛下以天下百姓为计,而不是将他们视为棋局中轻易摆弄的筹码。 如李珰,如秦方,如章璋,如她崔负水,皆是不甘世家框定的命势,想要为更多的人争一争。 负水顺势便要跪伏请罪,拜别天子。那人却再次稳稳扶住了她。 朕,受教了。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太子没有等到李珰的谅解,可是许他的锦衣从身还是曲折实现了,这一对少年知己,年轻君臣,之间的真情与算计,百年黄泉路上,由他们自己去分辨吧。 献武帝与章怀太子这对帝王父子间的情感,若是有缘再填坑吧。 遣笔作李珰(211) 元旦将至,意味着学期结束,所有事情即将落下暂停符。 章怀太子墓发现地下室,而地下室出土的文物本身迷雾重重,说不定得要三年五载才能有所结论。 知道李珰的身份后,她自觉退出了他的课题研究组,一是没有留下来的必要,她已经有了超乎预期的收获,二来以他们如今的关系,在一起工作实在为难。 这一世的李珰不再是桀骜不驯、孤傲自负的少年将军,这一世的崔负水也不是将军府内跟着小子们长大、厮混在男人堆的假儿郎,但两个人都默契地受到千年记忆的影响,循规蹈矩、礼仪周到、向往笔墨,做了这个时代的穷书生。 崔负献隔着荷花池看着远处熠熠生辉的三个大字行政楼,除了打印成绩单以及补办饭卡,学生一般很少出现在老师含量颇高的行政办公楼,并不必说像她这样研究生念得好端端地,毫无预兆地申请退学。 崔负献捏紧手中的退学申请书,心情并不沉重,反而有种解脱的快感,好像一切山穷水复疑无路,此刻船到桥头自然直,无比庆幸自己已经达到国家法律认可的完全民事行为能力人的年龄标准,可以让她完全自主地行使权利,不必受他人置喙。 刚穿过池塘,行政楼的玻璃门处倒映出一人绰约身姿,他正和几个长者说些什么,后者皆是一脸遗憾惋惜,拉住他的手臂不放。 李珰脸上带着歉意,温和地笑着,一一婉拒了他们的请求。而后冲一行人颔首,大步流星地朝出口走来,面色含春,好不得意,正要和门口的崔负献撞上。 恋耽美 -窥谷忘反(44) 她连忙把手上的退学申请书往后一塞,挂起假笑,好似无事发生:你怎么在这!先转移话题再说。 来人收敛得意,故意沉下眉眼,严肃说道:身后藏着什么,交出来,饶你一命!作势伸出右手,示威性地勾勾手指,表示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将犯罪证据上交。 崔负献一想,觉得也没什么,只是自己现在见了李珰,出于学生对老师的天然敬畏,下意识地就想掩饰错误之类的,此时回过神来,潇洒地将纸页递过去,还得意地扬了扬,重重拍在他的掌心:还有什么!申请退学呗! 李珰这下真没什么开玩笑的心思了,眉眼一挑,郑重地打量着她的一举一动,语气同样一板一眼:为什么退学,就为了和我在一起? 被人猜中心思她也不羞恼,扬起下巴,轻哼一声:算是吧! 李珰的表情更加阴沉,似乎下一秒便要指着她的鼻子骂她蠢,目光幽幽地锁住她的视线,无形中拷问她内心的真实答案。 崔负献毫不慌张,且不说她的回答本就是肺腑之言,况且某人上辈子言而无信,这笔账她还没清算呢。 上辈子她打不过李珰,又是他手下的兵,仍他作威作福便罢了,这辈子男女平等,大家都是读书人,谁拧得过谁,还得比划比划才有定论。 李珰被她的幼稚表情逗笑了,一把揽住她,不想对面的人毫不留情地一把推开,连连后退了两步,左右观望着周围环境,确认无人经过。 拜托,现在还在学校,你是我的老师好吗?崔负献一脸你好不争气的无语表情,严格维持着她同李珰之间的楚河汉界,虽然这种师生关系即将终结。 哼!李珰重重哼了一声,从口袋中掏出一张折叠的纸页,慢条斯理地仔细拆开,眼神玩味地盯着负献,最后手指夹住纸页一角,将它骄傲地扬起,神色得意,语音拉得慵懒暧昧:不好意思哦,崔小姐,我抢先一步喽。 崔负献一把抢过,飞快扫过首行印着的三个大字辞职信。 你,你,你你,你你你崔负献不可置信地连连打量着纸页和那人嚣张的眉眼,尚不及理清思绪反驳,李珰已经光明正大地搂住她的腰身,拥她入怀。 没什么好说的,迟了一千五百年,现在的分分秒秒我们都要分外珍惜。李珰拥着她向前行去,语气有些感慨,何况这一辈子,我先走过了三十二年,即便我能活到八十岁,剩下的时光于我而言仍觉不够。 李珰。崔负献握住腰侧揽住自己的宽大手掌,因为一直暴露在寒风中,泛起凉意,我们 嘘李珰侧身,捂住她的嘴,视线相触,俱是动人暖意,撩人心神,说好的,等我说。 他拉着她来到无人处,是学校东门的梧桐树下,因为远离学校CBD,又不靠近宿舍,学生很少从东门出入,小径上的人很少。 李珰还是注意降低影响了的,这让负献稍稍安心。 两世记忆嵌合而成的灵魂让李珰无法像现代人一样正常地单膝跪地,深情款款地说出标准台词:崔负献,我爱你,嫁给我好吗。 虽然他平时以彬彬有礼的教授身份示人,骨子里藏着的孤傲灵魂和保守倾向决定了他至多只能凝视着爱人的眸子,双手将她的脸颊温柔托起,然后强硬开口:和我结婚。 连和我结婚吧都不是。 也只有崔负献能理解这并非是他的薄情,把求婚当命令,在他的语言系统中,这句话的意义大概和嫁给我好吗,我给你跪下了差不多。 她虽心中欢喜,却不敢立刻作答,有些疑虑倾诉而出:会不会有点仓促,我们这一世的灵魂还没有充分了解。 虽然两个人都没谈过恋爱,但没吃过猪肉,猪跑的理论经验还是储备得相当充足,何况她的室友已经提供了一个鲜活并且随时更新进展的现实案例:两个陌生的灵魂要走过千山万水,历经种种磨合才能契合一生。 这个小问题根本阻拦不了李珰的决心。 还有一辈子可以了解。何况,这辈子你只能和我结婚了,你就当,这是上天注定。他说得十分笃定,尤其念出上天注定四个字的时候,语气难得缱绻缠绵,蛊惑迷人。 崔负献盈盈一笑,重重点头,抬起手腕同样捏住他的双颊:和你结婚。 李珰改为十指相扣,雷厉风行地便要直奔民政局:那赶紧走,再过一会儿人家就下班了。 欸,等等。负献忙不迭拉住他,踩住刹车,笑得得意,先去趟派出所! 去派出所干嘛! 她从口袋里掏出身份证:自然是改名字! 李珰夺过,细细观察一番,眉眼一挑,没好气地调侃她:某人之前说崔负水这个名字不好听,怎么,如今不想要个文雅点的名字了?崔负涎 最后一个字从第四声降为第二声,他的腔调拉得老长,负献一听就知道他在拿上辈子的事打趣,作势便要甩开他的手掌。 好了,李太太,不管你取哪个名字,这辈子都得和我生同衾、死同穴了。他将两只手掌重新叩合,牢牢紧贴,不留一丝缝隙。 负献侧身扫过他的五官,无比清晰,无比真实的温热模样,差一点她就要错过了。好在,那些逐渐遗忘的沉痛记忆随着这人的降临皆变为前尘往事,微不足道了。 她用力地回握,定下誓言:好,生同衾,死同穴。 崔负献来淮城大学念书的时候将户口迁了过来,派出所和市区的行政中心在一处,改名字倒成了要紧事,领结婚证成了顺手牵羊。 毕竟,两个人看着身份证上的女子从崔负献变为了崔负水,那种微妙的情感连接大概也只有彼此能真切体味。 倒是结婚证领得轻松,不若前世婚书聘书,又有八礼的漫长流程。两个人像是去医院挂号一般安然从容地等待叫号,然后悠闲地从红房子里出来。民政局给的誓词对于二人的经历来说太浅,不长不短的三分半钟,彼此像是无情汇报台词的机器人,以致工作人员怀疑他们是否自愿结合。 可是台本上的这些他们都经历过了,生离死别,荣华富贵,贫穷苦难,乃至最无情的时光阻隔,他们唯一的缺憾亦平山填海,成全了前世今生尚未经历的安宁喜乐。 直到结婚证新鲜出炉,一如前世的灼灼绯色,负水这才想起一些现代结婚需要处理的流程。 李珰将结婚证交予她,她仔细收进双肩包的夹层:我们是不是该见家长? 李珰意味深长地盯着她,嘴角边勾着笑意:你现在才想起来,是不是有点晚了,李太太。 负水扬起下巴冷哼一声,潇洒地甩起书包,先一步走下台阶:反正呢,我妈你是见过了。还说她很专业热情。 李珰快走几步跟上去,与她十指相扣,两个人的步调终于统一,惬意地晃荡着牢牢牵绊的手掌。 淮安的冬季降临,说话吐气间嘴边都会拢起白雾,李珰慢悠悠地引着她向前走,声音懒散轻快:我父母已经定居国外了,我如今三十二岁,婚姻大事他们虽鲜少过问,大概心里日日都在烧香拜佛。之后定个时间吧,正好父母们见个面,把婚礼的事定下来。 负水听他心中已有盘算,干脆放宽心任由他全权做主,得意地扬起相扣的手指,笑得甜蜜:是,下官听令! 正常人眼中的恋爱结婚,大概不是他们这般,火急火燎又步步扎实,顺理成章。 幽静的行人道上,负水倚着他的肩膀,稍稍抬眼就能看见他的侧颜,明明他的温度触手可及,呼吸声也近在咫尺,可每走几步,她都要侧目打量一眼他好看的侧颜弧线,确认他的样子。 李珰终于在一个红灯间隙驻足,扳过她的身子,神情严肃,嘴角边隐隐抖动,明明压抑着笑意:李太太,新婚第一天,你也不必这么热情吧。 她的目光像三月西湖的春波,层层叠叠,朝自己涌来,千娇百媚而不自知。 她早已不做男儿装扮,发丝散落,分成两股,自然地从肩线上滑落,虽然是寻常装扮,已是女子惯爱的粉白与天蓝,脚上踩着短靴。 若是这些还不以迷惑他的心智,影响他的判断,那眸底倒映着的白皙精致的面容,应当是他没有第一眼认出她的首要缘由。 这一世没有战乱,没有烽火,她不必为生存奔波,为父亲报仇,有着一个和谐美满的家庭和顺遂平和的人生,所以比之前世的假儿郎更为鲜妍。 最重要的是,这一世,她二十四岁,他从未见过她二十四岁的模样。 思及此,他缓缓抬手,指尖抚摸着她的柳眉,凝视着她眼底深处的眷恋与不安:不用怕,我在,这一世,生离死别都没可能。 负水沉默良久,终于展露欢颜,紧绷的肩线和背脊彻底放松,她释然一笑,重重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两个人的第一面属于纵使相见应不识,李珰没有见过二十四岁活泼明艳的崔负水,负水也未见过三十二岁温文儒雅的李珰。 遣笔作李珰(212) 李珰领着负水去了自己的公寓,不是学校的学者公寓,依他所言,是他父母在出国前担心他活活穷死留下的家产。 家具典雅有些老旧,室内明亮,装修风格简约,好在多年前一家人生活的痕迹完整地保留着,不算冷清。 李珰娴熟地从鞋柜中拿出女款拖鞋,是新的,吊牌还没剪。 他扬起笑脸,更像是青涩的少年邀请心仪的女孩儿第一次回家作客:李太太,有请。作势还恭谨地伸出手臂,替她指引方向。 负水被他逗笑了,举止还算大方,任由他牵引着参观了客厅、厨房、书房,最后来到主卧。 他邀请她进入秘密基地,这一回少女终是有些羞涩,驻足门口,先由视线入门,将卧室上下细细打量一番。 衣柜、双人床、写字台、床头灯、NBA海报、唱片、纪念品、阳台。 怎么没有照片?她淡淡发问。 他一样轻声回答:不太喜欢照相。小时候有一些,被我爸妈带走了。 李珰倏然上前一步,拥住她,语气温柔:结婚照可以多照点,反正有的是地方。 负水靠在他的肩上,安心地嗅着家的气息:好。 晚饭是李珰下厨,她太过期待,一直倚着门框看着他操作,大名鼎鼎的李教授便在夫人的注目礼下将白糖误当成了盐,一桌子菜甜甜蜜蜜,也算应景,这一辈子,新婚之夜怕是难忘了。 收拾好一切,两人依偎在沙发上看着章怀太子墓的考古纪录片。 时针缓缓走过十点,一直沉浸在讲解词中的负水有所察觉,后背上那股灼热缠绵的目光,从开始到现在,没有转移阵地。 她回身,看着自己的丈夫慵懒地倚在沙发一角,一手撑着鬓边,头懒洋洋地侧着,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她,虽然嘴角带着笑,却并不是欢愉的笑意,神容戚戚,更似苦涩愧疚的笑容。 负水撑起身子凑了过去,呼吸缠绕呼吸,她看到了他眉峰处的小痣。两个人的视线隔空交织了片刻,直到眼泪因为重力从眼尾处轻盈落下,速度之快,负水来不及接住它。 李珰就这样偏着头,深情地将她的身影融入骨血里,继而化成滚烫的泪水来熨平心底叫嚣翻涌的情谊。 他抬起手,明明是他落泪,仍本能地遵从自觉,像前世的月夜,轻柔地抚过她的脸颊,用指腹擦拭她的珍珠。 负水,我走后的那段时间,你一定过得很苦。他如此笃定,根本不需要询问。 负水安顺地贴上他的手掌,不作一言,只静静地望着他,像是清溪凝望青山,而青山自然倒映在溪水深处,浓墨重彩,挥之不去。 耳廓一时只能接收到时钟走时的嘀嗒声。 良久,他才敢虔诚地颤抖着开口:给我讲一讲,我走了之后,你经历的事。 我想听一听,你受的苦。 溪水环抱青山,潺潺溪流,温柔交付,一声一句,皆为故事。 李珰摩挲着她的眉骨,轻轻浅浅的一笑,柔声发问:傻子,你就任由张钊扣着你呀,为何不直接告诉他真相,说你无意领兵,为我报仇。 负水轻笑一声,声音空灵,像是逸散的流云:因为那时候,我是真的想抛下一切,去找你。李珰,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坚强。你得准许我有疗伤的时间。 恋耽美 -窥谷忘反(45) 男人蓦然红了眼眶,却没办法辩解一句。 两人对坐一夜,直至天光大亮,无限生机涌上砖墙,自成剪影。 元旦假期的第一天,新婚的第二天,该做些什么呢? 李珰拨弄着妻子的秀发,发尾在指尖旋转成结,他勾起一抹笑意,提议说:不如开始我们的蜜月旅行吧,第一站,去淮城博物馆。你不是还没有去过吗? 负水拥住他的腰身,将脑袋靠在他的肩窝处,轻轻点头:好。 章怀太子墓地下密室发掘消息一出,引起广泛的社会关注,无数人猜测棺椁合葬的男女是谁,画上的银甲将军又是历史上的哪位英雄。 博物馆为了吸引客流,先期开了一个太子墓专展,不过是数字影展,将出土文物的电子资料整理播放。 李珰和负水对博物馆的藏品没有太多的兴趣,很多他们前世已经见过了,说不定还用过同款。各个展厅不过浮光掠影,走马观花般浏览一圈,最后终于到了顶层的数字展厅,人流量虽大,观众基本都是匆匆扫视画面,赶着去出口处的长椅上歇歇脚。 只有李珰和负水二人走得极慢,每走一步,指着墙上的影视资料小声交谈,男子倾身,女子抬头,肌肤相触,因是新婚,虽当事人未有察觉,举止间不自觉含着一股耳鬓厮磨的缱绻意味,周围的游客皆侧目围观,又自觉避开二人。 墙壁的正中央是李珰写给司马烠的书信,笔墨被放大数倍,投影阴暗交错,烘托出时光凝滞、今古相会于此间的震撼氛围,因此,画面前方驻足打卡的观众最多。 李珰,当年我打开书信的时候,最后一行字沾了水,你现在可以说与我听了吗?负水问他,视线遥遥落在远处的光影图案上,神情恍惚。 【自豫州破,四王入局,将士身死,北征南下,一心尽托,盼天下民,得万世安。今吾身死,从吾生志,惟愿锦衣从身,葬于故土,得见山河统一。光熹勿念,吾不怨不悔,望天下担之。 谨忆少年志,扛万民之刚鼎,治安世之人间。】 原来这就是二人年少时的许诺。 扛万民之刚鼎,治安世之人间。 说来唏嘘,许下这愿景之人,一人成了籍籍无名的废太子,一人成为青史不得留名的罪臣。 但又好像冥冥中注定,不多不少,缺了这么一块。所以为此志向以身证道的那些人,在历史中轻飘飘带过,又一代代承继不绝。这似乎成为一种精神符号,不特属于谁,但人人都可以成为它的化身。 博物馆之行的最后,二人赶上终场的晋朝歌舞表演,从展演厅出来时已经接近闭馆时间,馆内只剩最后一波游客。 在无人注意的角落处,博物馆的玻璃天顶有日光倾泻而下,负水在光明处拥抱住自己的爱人,攀附在他耳边,情谊绵绵:李珰,这里真是个好地方,可以光明正大、毫无顾虑地说,我爱你。 爱人一手扶住她的腰肢,一手轻抚她的青丝:我也爱你。 遣笔作李珰(终章) 元旦过后,李珰得等这个学期结束,交接完工作才能正式离校。 好在除了李珰开的课程,二人没有其他联系。章怀太子墓项目结束后,负水正式回归导师张怀远门下,兢兢业业地开始为毕业设计准备材料。 负水冲着窗外发愣已经有一会儿了。 卧室的办公桌连着阳台,她稍稍侧身便能沐浴在冬日暖阳下,手边的电脑屏幕因为长时间没有操作已经熄屏。显然,负水的心思已经飘远。 李珰辞了淮城大学的工作,研究所那边抛出橄榄枝,聘请他为研究专员,李珰考虑了片刻,说是新年后回复,也不急于一时,故而新婚妻子还在苦苦思考着毕业论文开题报告的时候,某位专家正在羽绒被内惬意地赖床。 键盘声的久久停滞最终唤醒了李珰的心神,他掀开被子草草起身,披了件毛绒外套,踱步走到床头坐下,离妻子的办公椅只有一臂之距。 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心事。他的嗓子带着起床时的沙哑。 李珰知道,负水不是因为开题报告而郁闷苦恼到出神几小时的人,更可能是别的事撼动了她的某种信念,她才纠结到如此地步,还不愿求助于他。 负水这才回头看着他,表情果然有些疑惑苦闷。她抿了抿嘴,干脆转身,正襟危坐,直面李珰。 你还记得之前我准备退学的事吗?她严肃发问。 李珰也拿出正经态度来,点点头,示意她可以认真倾诉。 负水轻轻叹气:其实决定退学,不仅仅是为了和你在一起,你知道,我一开始转入历史专业就心思不纯。 她凑近一步,握住他的手掌,抬眸望着他好看的黑眸:因为你的事,让我觉得,也许我终其一生去寻求的历史真相,只是欺世盗名者的伪作,那是故事,并不是历史本身。 李珰看见了她眼底的挣扎与迷茫,温柔地将她揽入怀中,抚摸着她的背脊,语气有些漫不经心:傻子。 这不是你的问题,而是每一个历史研究者都会经历的阶段,更广泛一点讲,从事科学研究的人,都会经历一段怀疑科学的时光。 他恶作剧般揉乱她的长发,语气上扬,透露出得意:恭喜你啊,李太太,嫁给一位当过历史教师的好丈夫,现在让他为你指点迷津吧。 负水被他逗笑:好啊,请李老师赐教。 李珰拉着她去了书房,书房三面墙改成了直顶天花板的书柜,各朝各代的官史私史,各家版本都收藏了一套。不同于有些人用书籍装饰门庭,这些资料被主人翻阅过多,线边开裂,纸页边角翘起,书册贴着大小不一的纸条,标注着简要札记。 其中最为瞩目的是《晋史》,各个版本分别买了四套,单独占了一排,从左到右,越来越旧。 他抽出一本,领着她细细翻阅,一页一页,直到熟悉的人名映入眼帘,他才停止动作,指尖抵着墨迹,还有旁边附上的铅笔小字,写得是献武帝末年四大世家日益倾颓,皇权复兴,新的利益集团形成,四皇子煓继位。 身侧的男子柔声劝慰:负水,你看,除了我,他们都真实存在着。也许史料记载未必完全真实,可我们扪心自问,即便是千年前的你我,洞悉全局吗?清楚全部真相吗? 天下之势,你我不过恰好顺势而为,出现在了那个时间地点。所成功业,也从来不是出于我李珰一人之身,这一点,你应该比我清楚。 负水点头,她想起当年和郑云、淮七坚守阳郡,城中百姓以肉身堵住城门,等待援军到来。 所以,这些功绩归于我李珰,和归于其他人没什么不同,对于后世之人而言,本就是透过这些历史事件去看到客观的发展规律,前人走得更远,后人就能少走一步、快走一步。 负水,这远比证明我存在过,有意义得多。 李珰说出这番话,说明他虽保留着前世的记忆,却早已经淡然放下。这一次,是自己钻了牛角尖,有了矫情,不如他洒脱。 负水绕过弯来,终于不再纠结千年前的事,只当做一场机遇良缘,让她遇见李珰。 是,我会好好继承这份事业,用科学严谨的态度对待专业问题,不受感情左右。她坚定地许诺,眼中阴霾消散,复归清明与灵气。 虽然科学,未必正确。可是用科学的态度与手段追寻永远向前的发展真理,正是历史学者的神圣使命。 李珰见她恢复正常,觉得自己的腰都要被她压麻了,找了个洗脸刷牙的借口,匆匆开溜。 从洗手间出来,电脑桌前的人同那天研究室的情形一样,荧光映上她的脸颊,双目炯炯有神,迸发出迷人的魅力,里面藏着热情与痴迷。手指运作如飞,像蹁跹起舞的蝴蝶,键盘声终于流畅回响。 李珰以为是自己的话给了她思悟,如今迷障破除,开题报告很快有了灵感。 他插着腰踱步走到她身后,倾身凑在她耳侧:在写什么。 负水盈盈一笑,眉眼荡漾:你猜。 李珰稍稍眯住眼睛,电脑屏幕上赫然印着三个大字:李珰传。 这是什么?他蹙眉,表示有些不满。 负水攀住他的脖颈,飞快地在他颊边印下一吻,旋即转身投入如火如荼的创作事业中:李先生,你不允许我科学地证明你存在,那我把你的故事写成小说,你应该不会再阻拦我了吧。 李珰摸着颊边残留的口水,不满地皱皱眉:随便你,不过,我要一个happy ending。 负水发出一声愉悦的笑音,没想到一个三十二岁的历史系教授这么时髦,故作严肃地拍着胸脯认真作保:是!下官听令! 李珰起身,看着某人丝毫没有理会自己的意思,恶狠狠地扣住她的肩,在她的嘴角猛嘬了一口,得意地翘起臀部准备早餐不,午餐去了。 卧室传来妻子娇俏的高音:李珰,我要吃阳春面! 李珰系好围裙的后腰绳结,因为反手操作不便,试了好几次,胳臂差点抽筋,而某人毫无帮忙的自觉,于是认命般高声回复:知道了! 一个半月后,趁着枕边人呼呼大睡,负水艰难地搬走他压在腰上的粗实臂膀,小心掀开床被,踱步来到电脑桌前,开机,打开文档,删除掉最后一行的全文完,轻轻敲下键盘: 【他不是典型的少年将军,不够意气风发,不是战神转世,没有什么大的志向,一生只想做个庸俗懒散的闲人。 所以,世人素来用以指摘旁人的气节和情怀,不能束缚他。他孑然一身,孤傲清醒,像是一块想要拥抱暖阳的冰,时辰一到,他得走,谁都留不住他,连他自己也不能。 这就是靖远大将军李珰,希望你能认识他。 最后,谨以此文告白我的爱人李先生:你永远是我的个人英雄主义,我爱你。】 此后年年岁岁,你我只有安宁喜乐。 无人敢写帝皇书(番外) 清心殿内靡重的苦味药香与檀香终是消散,新帝登基,改元天耀。 天耀年间献武帝的明陵与章怀太子的陵寝皆修缮完毕,定棺封土。这也意味着从天寿九年八月底持续的淮安内乱彻底结束,晋国因此内耗严重,故而新帝准了朝臣的启奏,同魏戎议和,只是要求豫州必须归于晋土。 先帝遗诏,撤回宣告李珰及其部下叛国之罪的诏书,同时禁止晋国百姓妄议李珰及其部下生平事迹,虽然没有直说,却鲜明地昭示着周山之事的不寻常。 魏戎自然明白,晋国如今是有能力攻入洛平的,像李珰一样,不动声色地潜入京郊。 一时两国都需要战略缓冲时间,修筑工事,积攒国力,对天下一统的皇权霸业徐徐图之。 朝局稳定后,沈咏年致仕还乡,其孙沈静方卸中书令迁大司空,已经北上负责同魏戎议和协商。如今中书令一职悬空,李三思虽仍为中书侍郎,实则肩负起中书令起草诏书、掌管玉玺的重任。 先帝遗诏中的内容一一践行,如今只余最后一项,修撰史书。 从修史的诏书颁下至今,短短一年已有七位內史官请旨罢官,不愿曲笔。司马煓也无意为难这些谨守本分的史官,只随便降降职、罚罚俸禄作罢。献武帝要求国史不予记载李珰及其统帅的流民军之行迹,先不论其伟业,只说其牵扯到的重大事件犹多,若遵行遗诏,唯有矫笔一计,将原事安在其他人身上,而这实在违背撰史者的良心。 史书之价值,本就考验撰史者的情感与立场,无论何种秉中直言,仍有偏颇之语,一生兢兢业业,无非求一个真字,希望前人之事,能启迪后世一二。这是史官的气节。 金銮殿内,众臣朝会结束已经散去,华贵威仪的台阶之下只有一个年轻男子恭谨地跪在原地,不愿起身。 李三思站在龙椅旁专心侍墨,天子今日起了兴致,召人取来素纸澹山砚,挥洒一番,气定神闲地同台下的臣子对峙。 司马煓擅长人物工笔画法,由章怀太子亲自指导启蒙,而故太子的书画又习于沈咏年门下。许是因着这层关系,司马煓算是沈咏年的半个学生,而殿中沉默着违抗圣旨的儿郎是他的玄孙,沈书怀。 司马煓回忆着那日天子堂内的飒爽身姿,墨笔浅浅落下,勾勒出张扬青丝,一丝一缕垂落在腰间,亦或粘上染着黏稠血色的右手,泄露出这股沉着潇洒的坦荡之下掩映的决绝苦涩。 他丝毫不避讳身侧的李三思,甚至不时向他询问画中人面容身量的细节,才将匆匆一面复刻,画中的女儿郎再次鲜活灵动,让人流连。 好了,你既不愿矫笔,朕不会为难你。你先起来吧!司马煓耐心地描摹着玄甲上的鳞片,层次分明,甚至复刻出鳞甲边缘冷硬的寒光。 谢陛下!台下的公子从容地撩起官袍,气质儒雅,举止端方。 恋耽美 -窥谷忘反(46) 司马煓搁笔,抬手示意身侧的李三思,李三思会意,将画像一侧的另一张洁白素纸双手捧过,徐徐走下台阶,将素纸呈与沈书怀。 素纸洁白如新,除了正中央醒目鲜艳的一抹朱红方印,蟠龙与云雀分布其间,古朴凝重。 将功赎罪,你替朕跑一趟羌州,拿着方印去苏吴布庄找接头的人,之后的事你自会清楚如何做。司马煓端正身姿,眼神直视着台下的年轻臣子,若办得好,你先前不是一直想离开淮安好好施展抱负吗,朕便准了你留驻羌州。 若是处理不善司马煓压低声量,意味深长地悬着字眼,欲说还休。 沈书怀已经昂扬地跪伏台下,朗声回应:陛下放心,若是微臣辜负圣意,不用陛下开口,我沈书怀自请修史,一辈子待在淮安哪都不去! 司马煓微微一笑,不耐烦地挥挥手:快给朕滚! 儿郎高高兴兴地捧着纸页跑出金碧辉煌的大殿,一瞬间什么君臣礼仪都顾不得了,满心满眼只有践行理想的勃勃野心。 大殿再次空寂下来。李三思复归帝王身侧,人物既成,无需他再侍墨了。 司马煓高座在金銮殿内,穿过恢弘华贵的朱红色鎏金大门,偌大的宫城,庄严肃穆,灰质的宫墙寂寞无言,帝王凝视着万年无变的恢弘景致,这一次内心却无丝毫波动,只剩某些慷慨激昂的抱负下潜藏多年的空虚。 天子轻声开口,似乎神思在追忆什么,手指抚过素纸,上面墨迹未干,指尖沾染上一丝污痕,他毫不在意。 李三思,你同她是熟识,给朕讲讲,她是一个怎样的人。 李三思的视线在帝王和画中人间来回逡巡片刻,最终负手回应:是,陛下。 她原本是京郊富水河边酿酒人家的女儿,最擅长梅花冬酿。 鼓技也是一绝,一双鼓槌像是砍柴人的劈刀,耍得行云流水,比我们男子力气还要大些。 最喜欢吃饺儿哥做的红烧肘子,开始喜欢同张草吵架,后来变成了郑云和淮七。 吵架的时候,她的眼睛睁得圆圆的,特别会拐着弯儿骂人,骂不过,就作出要揍你的架势。 李三思突然笑出了声,沉溺在过往闲暇时光的嬉笑怒骂中。 直到身侧的帝王也轻笑一声,一瞬吓得他心神归位,后背冷汗直流,好在表面撑住了风仪,正准备下跪请罪。 天子温润的嗓音响起:李卿怎么不说了。察觉到身侧之人的沉默,司马煓转头看向神情凝滞的近臣。 李三思望着帝王舒展的眉眼,嘴角边尚未退却的笑意,稳稳跪伏在地,沉声说完最后一句:她是我见过的,最勇敢无畏、通透智慧的女子,不输这世上任何男儿。 司马煓缓缓落下眼睫,复而抬起,审视着地上的中书侍郎,面容渐渐恢复平和,乃至沉稳,开始释放出一丝威压。 他伸手,宽大的袖摆拂过龙椅扶手上雕刻的龙首,越过障碍,手掌稳稳托起臣子的胳臂,声线清朗,却没有温和之意了:李卿,若日后朕恍惚间再想起她来,你记得第一时间打断朕。 李三思不敢抬头对上帝王的目光,只能弯腰跪伏,以额点地:是,微臣一定谨遵圣意。 这些司马煓将刚刚画好的人物画像扔在他的脚边,你都替朕处理了吧。 是! 金丝锦袍划过黑玉地砖,天子踱步离场,徒留一地狼藉交由李三思收拾。 三个月后,羌州传来消息,陈氏趁北伐掌权,倒卖兵粮,江州刘氏与越州顾氏在线路上均提供便利。此案一出,从朝堂至山野,举国上下无人不震惊陈氏蠹虫之举,刘顾之狼狈为奸。 民意滔滔,席卷世家,当此之时,唯有沈家敢出头接下牵扯三大世家的国之重案,并且有能力秉公执法,令天下百姓信服。 又一年,兵粮倒卖一案落下帷幕,昔年的淮安四王如今只剩一个张氏,本以为日落西山,不想靠着从龙之功,张钊兄妹成为天子亲近之人,张银昙成为新朝皇后,张钊成为国舅,亦任中军将军一职护卫中枢。 又二年,司马煓召集二十万兵马正式向魏戎宣战,从东西两线围剿敌军,东线主力军由老将卢仲之坐镇,前锋将军为郑云、叶召谦;西线突袭军队由沈淮七、秦方等少年将军统领作战。 随着北伐之战开启,晋军进攻时的军鼓令逐渐为世人所知,取代了《入阵曲》。三年后大战平息,中书令李三思大人专门填词,改编为十三人戏,名曰《将军叹》,风靡天下。 十年后,益州羌州合二为一,仍称益州,州牧为名门之后、一代才子沈书怀,都督为少年能将郑云。 一千年后,沈书怀后人沈鹤春在迁移沈氏祠堂时,于堂内栽种的榕树根下挖出一金属方盒,里面只有素纸一张,历经千年不腐,笔墨如新,中央留有朱红方印一枚,方印右上方楷书题字,言,晋靖远大将军李珰龙雀方印。 彼时沈鹤春正在收集资料,为自己的新著《将军名帖录》筹谋,不想先祖送上如此珍宝,无论真假,流传下去便是沈氏家魂的延续,当即收录至新著的第二十一卷,将此方印保留下来,代代传承。 一千五百年后,龙雀方印重新现世,钩沉稽古,投射出靖远大将军李珰的一抹剪影,成就千年良缘。 作者有话要说: 后记 本文埋了许多伏笔,很多事件没有展开来说,读起来的观感应该同看历史资料一样,知道有这件事,但背后的种种利益纠葛并不清楚,需要细细推敲,甚至发挥读者的想象。 既然这个故事的本意是负水送给李珰的告白礼物,其中许多事都是从她的视角出发,故而她未深度参与的事件描述得都很浅露,多半是李珰讲给她听的,自然很多惨烈的真相他有意隐瞒,不希望自己的夫人为这些前尘往事伤心。 最后解释其中一个伏笔吧。第33章,无人敢写帝皇书(163),司马烠对少年李珰的评价清疏朗正。 清疏朗正,大概是说年少的李珰像是满月银辉下,苍山绿野间,一株刚刚成型的松树,风刀霜剑不能折辱其气质与志气半分。所以后来李珰在将军府的院中惯种松樟,而不喜其他花草,也不爱粉黛芳香。 步入庙堂十年之久,如同院中松樟日益参天,骄阳之下,阴影参半,各有各的价值,绿荫可供行人遮阳,光亮可以照人观物,相得益彰,交映成趣李珰也成长为一株在乱世风雨中不改其志的参天大树,黑白难辨,实则是因其已枝繁叶茂,可遮风挡雨、盖覆天下。 而一路见证李珰成长的司马烠与负水都坚信,经年流转,他仍是那株清疏朗正的少年青松。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