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腔》 第1页 [现代情感] 《荒腔》作者:胖咪子【完结+番外】 文案 被相恋多年的前男友渣了,受伤颇深的沈愉初决定:去他的恋爱,我没有心! 培训会上,沈愉初发现公司新来了一个帅气的小鲜肉实习生。 心痒痒,好想撩之。 小鲜肉又帅又单纯,让干嘛干嘛,乖巧得不得了,深得沈愉初心意。 撩完就跑,坏得明明白白。 在冷处理小鲜肉一周后,沈愉初得知了两个消息: 1、小鲜肉是微服走访的集团太子爷; 2、太子爷即将接手集团事务,出任总裁。 沈愉初:……这,我现在打离职申请还来得及吗? 昔日乖唧唧的年下小奶狗,坐在总裁办公室里,画风突变恐怖微笑:“以后还敢不敢跑了?” 谁说年下男都很乖?明明是前奶后狼! 沈愉初看着暴涨十倍的工资,默默撕掉了离职申请书:“老板,我突然觉得我还能再为公司奋斗一百年。” 天地良心,说这话的时候,她是真想勤勤恳恳做个平凡打工人的。 本来以为能做老板娘就够神奇的了,没想到后来更是当上了老板本板…… 沈愉初:嗐~打工嘛,啥职位不是干呢。 · 1V1,HE · 女非C男C · 偏现实向,职场日常,平淡慢热 · 女主不是风风火火的强势女强人,也不是妩媚勾人的妖艳姐姐,就是长得很漂亮的普通打工人,该忍要忍该憋得憋的那种,不能接受主角受委屈的读者可能观感会不太好。 ·看到有读者问荒腔的意思,荒腔走板:比喻说话离题或举动超出适当尺度,引申义:比喻言行不符合规矩、偏离公认的准则,常用于徇私舞弊中。 内容标签: 都市情缘 豪门世家 情有独钟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沈愉初,季延崇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就挺秃然的 立意:从细微处发现生活的美好,传递人间有真情的正能量 第1章 长时间举着手机,手臂开始发僵。 沈愉初半仰脖子,兴味索然地盯着头顶上方的空调出风口。 大概是很久没清洗了,百叶风口上挂满了一缕一缕参差的灰尘条,在白烟冷气的吹动下扭动如蛆。 “愉初?愉初?你在听吗?”听筒里传来一迭声催促呼唤,混杂了焦急、愧疚、一点点怒意和过度的敏感,交织成酸苦辣咸的八点档文学。 沈愉初半晌才从灰尘条里回过神来,后知后觉捂了下口鼻,缓缓应了声“在”。 申杰语气慌乱,“愉初,我知道你很生气,你要相信我,我真的是一时糊涂,就一次,真的就一次,我也不知道她怎么就怀上了……” 沈愉初听着听着,又走神了。 申杰的声音很好听。 不同于其他男人变声期后略带沙哑的成熟嗓音,无论过了多少年,申杰的声线总是温柔的、年轻的,带着校园里汽水和汗水的青春气息。 就如同他的人,曾顶着满脸天真的羞涩,在女生宿舍楼下,红透了脸为她唱了一首《月亮代表我的心》作为表白。 申杰继续倾吐心声:“你知道我的心里没有别人……” 深情剖白十分感人,只是在这种场合下,无论如何都显得不太合适。 沈愉初忽然想起毕业的那天,导师喝高了两杯,拉着她和申杰的手,语重心长道:“申杰这个孩子,就跟他的嗓子一样,难能的是有一颗纯善的赤子之心。” 沈愉初也曾经被这个纯真的赤子感动过。 内心轻叹一声,米白色高跟鞋的鞋尖搓了搓蓝灰色的地毯,踢起一排杂乱又齐整的毛边。 少年般的嗓音喋喋不休琐琐碎碎,“我那天应酬喝得太多了,以为她是你……” 谢天谢地,冗长的道歉程序终于进入了正题。 从办公走廊的大落地窗看下去,大楼前的广场被太阳烤得滚烫,偶有两三穿着职业装的精英男女无畏地冲进巨大的天地烤箱里,不一会儿背上的衣衫就被汗浸出半透明的“Y”字。 沈愉初看着眼前被玻璃幕墙弯曲了的蓬勃热气,只觉得申杰的声音十分聒噪。 身后响起一连串高跟鞋跑在地毯上的咚咚闷声,有同事匆匆过来,指了指会议室的方向,“Amanda,老板的call。” “来了——”沈愉初应声回头,高声应道。 电话那头的申杰也听见了,忙为这通电话铺垫下自我宽恕的结束语,“愉初,你要相信我,我真的只爱你……” “我明白了。” 出风口过于猛烈的冷气和视野前方热浪蒸腾的歪斜画面形成诡异扭曲的碰撞,喉咙发痒,是感冒的前兆,沈愉初耐心终于耗尽,“晚点再说。” 不顾对面还在疯狂深情呼唤,她果断摁断了电话。 皱眉捏住脖子,用力清了清嗓子,却搔不到痒处。 往前几步,推开会议室的磨砂玻璃门,老板从外放音响里炸出的长篇大论登时充斥耳畔。 沈愉初躬着身子,将笔记本电脑抱到角落,轻手从身后拖过一把蓝色转椅。 刚坐下来,电脑放置于面前的白色横桌面,她就对上了经理Ivy自会议方桌对面而来的关切眼神。 回想一下她刚才的状态,看到一条信息进来,脸色微变,扔下一句“不好意思我接个电话”,就捂着手机匆匆离去。 -- 第2页 共事多年,Ivy应当鲜少在她身上见到如此明显的情绪起伏。 果然,旋即沈愉初的电脑屏幕右下角便闪了闪,Ivy的聊天框跳了出来。 Ivy:【没什么事吧?】 Ivy:【要不要放你半天假?】 简简单单的两行黑色小字,沈愉初眯着眼盯了好半晌。 兴许是老板的即兴演讲太过激昂顿挫,吵得人脑仁嗡嗡的,导致她此刻连看字都觉得有短暂重影。 马良才喝了口水,吞咽的动作被音响放大再放大,喝完顿了顿,忽然开口叫道:“Amanda。” “哎,老板我在。”沈愉初迅速接话,声线平静中挟着恰到好处的热忱上扬。 又是一声巨大的吞咽声,马良才满意地咂了下嘴,“今天下班前,能不能搞出一版东西来?” 沈愉初和Ivy对视一眼。 要说到公司里最不知人间疾苦的老板,非营运副总裁马良才莫属。 马良才是总经理手下的得力干将,据说从业经验非常丰富,尽管对老东家讳莫如深,平日里张口闭口波特五力模型、可以换汤不换药的把波士顿矩阵从行研报告套用到楼下食堂菜谱,唯独不知道做一份新的产品研究到底需要多少时间。 Ivy照例硬着头皮答:“老板,按照目前的进度,我们大概还需要一周半……” 音响里,水杯杯底磕在桌面上,“砰”的一声,激得会议室里的人俱是一哆嗦。 沈愉初心里默数,食指在触摸屏上击出同步的“嗒嗒”声。 一,二,三。 惯常制造的窒息停顿结束。 马良才猛地声调拔高、语速急促,“为什么目前是这样的进度?是遇到了什么我不知情的困难吗?按照我的理解,设定这样的due是完全没有问题的。还是说你们需要我的帮助?我可以怎样帮助到你们?” 机关 | 枪突突突突无差别扫射。 Ivy只能翻个白眼,“好的老板,我们尽量十二点前做出一版初稿。” 会议室内一片无声哀嚎,项目组成员纷纷将脸痛苦埋进手掌,搓成各种匪夷所思的形状。 马良才酝酿良久的攻击持续性输出,转移到沈愉初身上,他情绪激昂,“Amanda,现在请你告诉我,你有没有困难?” “我这边没有问题。”沈愉初早就切出了电话会议的画面,在PPT的海洋里深耕,“我们今天把框架搭出来,请您先行过目,大方向上没有问题的话,稍后我们再往里面填细节。您看这样处理可以吗?” 苦痛里挣扎的项目组听懂了沈愉初这句“我们其实什么都搞不出来”的委婉表示,又活了过来。 “这还差不多。”马良才对激励成果感到满意,开始转移话题展示对下属的亲和力,“听说你昨天在公司加班到凌晨三点多?” “大家都加班了。小周更晚,早上五点半才回家,洗个澡换身衣服又来了。”沈愉初抬眼,从玻璃墙的反光里看到周明感激地朝她拱了拱手。 马良才拖长了音“哦”了声,“大家都辛苦了。” 沈愉初停下正在不停啪嗒啪嗒打击键盘的手指,语气里像是在说一个什么十分好笑的笑话,“对了老板,有个事儿我得跟您报备一下。早上Ivy姐请项目组一起吃早饭,我答应给大家OT了,您可千万要批一下,不然我怕他们做梦都找我要早餐的咖啡钱。” 事关加班费,像是有人在幕后提线指挥“一二三”,一会议室的牵线木偶都十分捧场地笑了。 全项目组的加班费,马良才听得都肉疼,但当着这么多员工的面,到底只好应承下来,“你倒是会拿我做人情了。” 一听有戏,沈愉初忙朝身后摆手示意,大家了然起哄喊:“谢谢老板!” 强行烘托出的热烈氛围感染了马良才,感情一上头,很快沉浸进每日必备的忆苦思甜里,“我知道,你们工作时间很长,但也要注重效率。我像你们这个年纪的时候,工作量比你们现在大多了……” Ivy烦躁地把头发揉成了大风过境后的枯草,敲键盘敲出了千军万马的架势:【他到底知不知道,不开会,我们的效率会高很多?】 沈愉初顺手回了两封邮件,再切回聊天界面时,Ivy正发来一条新消息:【这下就算你有事,我也不能放你走了。】 Amanda:【谢谢Ivy姐,我没事。】 沈愉初跟着Ivy作战多年,俩人面对面见证了无数日落日出的瞬间,相处的时间比一般男女朋友还长,无话不谈成为了漫长枯燥加班生涯的最佳调剂方式。 沈愉初快速补上一行:【我男朋友搞大了别人的肚子。】 Ivy:【???】 Ivy:【是我知道的那个男朋友吗???】 申杰经常来接沈愉初下班,和Ivy凑过几次工作餐的饭局,彼此算是认识。 在Ivy的印象里,沈愉初的男朋友挺高的个头,瘦瘦的,面部棱角并不分明,气质温和得甚至显出了几分懦弱,被cue到的时候会挺不好意思地抿嘴笑笑。 这样的男人,居然能不声不响抛出这么个惊天巨雷,着实令人震惊。 不等沈愉初回答,Ivy急问:【你打算怎么办?】 沈愉初老实反馈:【我还没想好。】 Ivy:【嘶!不要告诉我你还没想好要不要分手。】 Amanda:【当然分手了,我可不想当后妈。】 -- 第3页 Amanda:【我想把我们一起买的那套房子要过来,但还没想好怎么做。】 Ivy:【干得好!不要便宜狗男女!】 短暂几句话的时间,屏幕右下角“滴滴滴”跳出好几个对话框,吵吵嚷嚷让沈愉初主持公道。 等沈愉初调解完一场底下人和市场部的日常纠纷,再点回聊天界面,Ivy的发言已经刷了满屏。 Ivy:【其实我一直有个疑问,你到底是怎么看上你男朋友的?】 Ivy:【啊呸,我是说渣男。】 Ivy:【老娘一直觉得他配不上你,现在终于能说了!】 沈愉初怔了怔。 她和申杰的过去,就像泛黄老照片里的旧岁月,需要举着放大镜对着亮光深思许久,才能在浩瀚记忆海洋里抓拽出一二。 申杰和沈愉初是大学同学。 沈愉初容色照人,身边从来不乏追求者,但那些大男孩儿们往往架不住她冷脸拒绝,三两次后也就偃旗息鼓了。 除了申杰。 只有申杰,从大一追到大四,屡战屡败,屡败屡战。 大学毕业后,沈愉初申请了学校“4+1”的项目,去国外交换。 办入学手续那天,在满鼻腔的止汗剂气味里,沈愉初看着申杰隔着陌生的各色人种向她投来的憨憨一笑。 兴许是那天的阳光实在过于明媚,沈愉初心里的弦被莫名拨动一颤。 那就…… 试……试吧? 沈愉初心想。 在一起后的日子乏善可陈,像许许多多没有感情基础的情侣一样,吃饭、逛街、看电影。没有共同话题的好处就是——根本没有出现激烈分歧的机会。 虽然没什么激情,但也没什么太大的矛盾,不咸不淡地走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双方父母年后刚见过面,沈愉初看中了一套面积不大的两室一厅,两家人凑钱付了首付。 一切似乎都走向俗套的正轨,偏偏在这时一场晴天霹雳降下,轨脱得像发疯的脱缰野马。 作者有话要说:  due:到期 OT:overtime,加班 第2章 沈愉初手指微顿,在黑色键盘上删删打打,最后只简单扔出去一句:【他追了我很久,在一起久了就习惯了。】 Ivy:【你还好吧?想哭的话,给你半小时带薪抑郁时间。】 想哭? 沈愉初摇头。 没有轰轰烈烈的热恋,自然也就不会有痛彻心扉的的失恋。 她也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 心里塞了一块浸满了水的海绵,发堵,但也不至于愤怒绝望。 更像是重感冒昏后睡了一整个下午,昏昏沉沉地醒过来,鼻子塞住不通气,喉咙干成撒哈拉沙漠,手脚瘫软发烫不听使唤,往窗外看看,天际线早已没入无边黑暗。 一种微弱的、缓慢的、闷钝的,不适。 细细揪出这一丝沉闷,抽丝剥茧地翻开细琢磨,最令她感触的其实是背叛,大概还有些许对人性和爱情的怀疑。 申杰无疑是喜欢她的,甚至应该可以说是爱的。 而在感情里占据绝对高地一方的她,最终的结局却如此孤单凄凉。 再转折出一个但是,关于爱情这场考试,她也没有交出一份满分的答卷。 她爱申杰吗?沈愉初扪心自问。 适应也适应过了,磨合也磨合过了,她很努力地尝试了,结果仍然是否定的。 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至死不渝的爱情吗?你侬我侬、灵魂和身体同样契合,双方都将彼此视为身心的唯一? 现实应该容不下那样美好的爱情童话吧。 对话框滴滴闪烁两下拉回思绪,Ivy再次发来关心:【you OK?】 鼻间长长呼出一口浊气,沈愉初暂时放下对两性关系的沉重思考,回复Ivy:【其实还好的。】 刹那间涌入的邮件太多,电脑卡得不能动弹,Ivy的回复发不出去,暴躁比了个脏话口型。 Ivy转头看向会议室一角。 阳光从落地窗外泼洒进来,在沈愉初剪裁良好的白色衬衫上拢出一层朦胧的光雾,袖口整齐地挽起一圈,露出的手腕在一圈细红皮表带的衬托下更显得纤细白皙,干练和柔美达到了超乎寻常的统一和谐。 那张漂亮得过分的面庞此刻神色如常,淡淡盯着电脑屏幕,思路清晰地应对马良才看似温和实则危机重重的连环夺命提问。 确实不太像是失恋后备受打击的样子。 Ivy向来缺乏女性的细腻,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安慰,刚许诺出的放假承诺也成了泡影,犹豫良久,换成手机发微信。 艾薇:【别丧气,告诉你个好消息!马良才快糊了!】 沈愉初眼角余光瞄到微信提醒,拿起手机,不动声色调换了坐姿,身侧面对身后无人的玻璃窗,才慢慢回复:【什么意思?】 艾薇:【私底下告诉你,千万别说出去啊。】 艾薇:【听说太子爷念完大学回国了,要被季老爷子发配来我们这儿。】 消息虽短,新闻却是爆炸性的。 沈愉初握着手机,眼神似看向屏幕,又好似面对虚空,半晌没动静。 公司里从来没有流传过关于季家太子爷的任何消息。 甚至,沈愉初工作五年,只听说季董事长有个女儿,醉心艺术,无心接班。 哪里凭空冒出来一个太子爷? -- 第4页 事关重大,Ivy能透露小道消息已经是仁至义尽,沈愉初自然不会傻傻追问Ivy的消息源。 沈愉初思忖两秒,跳开不知可不可说的季太子爷的部分,捡着跟自己最有关联的话题问道:【那马总……?】 艾薇回得飞快,明显其中结果早已经过好几番的深思熟虑:【马良才是陈总心腹,估计得被太子爷掐下去。】 艾薇:【我还是看好太子爷,即便陈总手伸得再长,毕竟集团还是姓季的嘛。】 沈愉初一动不动盯着手机,无声静坐了好一会儿。 申杰带来的劈腿地震早已被她抛诸脑后,吃饭家伙都岌岌可危,谁还在意那一点有的没的虚无爱情。 季董事长不管事儿,季太子爷回来掌势,势必和陈总争个你死我活。 集团即将迎来惊天动地的大变革,即时各个老板各自为政,像她这样的小虾米,一不留神就要卷入派系斗争里,尸骨无存。 尤其她现在身处助理经理的考核期,能不能顺利提拔,忽然成了悬而又悬的未知数。 炮灰的命运车轮滚滚碾来。 沈愉初马不停蹄,打开搜索引擎搜季太子爷,试图旁敲侧击出太子爷的性格爱好处事方式,就算拍不上马屁,至少别一不小心触什么逆鳞。 很可惜,这位富三代出乎意料的低调,像武侠小说里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绝世高手,百科里连张照片都没有。 费半天劲,沈愉初只在犄角旮旯的零星慈善新闻里艰难挖掘出一个名字。 季延崇。 太子爷叫季延崇。除此之外,一无所获。 * 一直埋头在电脑前奋战,直到霓虹灯光在城市间流淌成烁烁的河,肚子不时“咕噜咕噜”的叫唤声像求援—— 快站起来动动吧!再不补充能量,就要猝死啦! 沈愉初摘掉眼镜,手腕朝前撑住桌沿,站起来。 腿僵腰麻,起得太猛了些,电脑上的数字和白墙拧巴成同向的漩涡,眼前模模糊糊一阵剧烈晕眩。 “小心!”旁边一声低呼,男人的双臂递上。 沈愉初借力扶了一下,转头看清来人,缓了口气,迅速放开,嘴角挤出个感激的笑容,“谢谢。” 周明在空气里僵了一秒,收回胳膊,“早点回去休息吧?” 沈愉初摇头笑说“饿晕了”,掏出手机点外卖,顺口问道:“你吃什么?我一起叫好了。” 她微微低下头,背靠灯火辉煌的落地窗景,挺括的白色衬衫领口露出一截白净的后脖颈,有几根发丝和细细的金色项链绞在一起。 周明呼吸略略停顿,忍住帮她拂开捣乱的头发的冲动,“不用了,我刚吃完。” 半小时后,快饿晕过去的沈愉初眼睛发亮地从实习生妹妹手里接过外卖袋。 原木色的圆纸碗里躺着大半盒青草,没有酱汁,也没附餐具。 商家的歉意经过电流的滋滋声辗转到耳边,“不好意思,可能是刚才骑手取餐的时候漏拿了。” 莫名让沈愉初想起了申杰。 同样状似慌张的语气,同样甩给别人的锅。 商家说:“实在不好意思,我们给您补送……” 微信里,申杰一刻不停地上蹿下跳。 【愉初,我们谈谈好吗?】 【对不起,我知道你现在肯定不想见我。】 【我有很多话想跟你说,你听我解释好吗?】 【你几点下班?我来接你。】 沈愉初今天听了太多不走心的致歉,甩下一句“算了”便匆匆挂断电话。 幸亏外卖点得多,抽屉里攒了一把多余的筷子。 对着电脑嚼蜡般咽下一盒没滋没味的青草,在将要基因突变成兔子的关键时刻接到Ivy的电话。 “你赶紧回去吧,我真怕待会儿他们要给你叫救护车。”Ivy的嗓门比平时略大,是喝大了的表现。 Ivy天赋异禀极其能喝,因此常年被马良才带着出席各种应酬场合。 “周明说的吧。”沈愉初攥住手机往茶水间走,笑说:“我真没事。” “Ivy,找你好久了!你躲在这里干什么!”电话那头,马良才仿佛拿着扩音喇叭,震耳欲聋。 Ivy解释了几句,说是跟Amanda安排工作上的事。 “Amanda啊?”马良才大着舌头拖了个不正常的长停顿,约莫是想了半天,才从酒精浸过的大脑里琢磨出来Amanda是谁,“把她也叫过来啊,张总不是上回就夸过她大腿白了……” “Amanda你等我一下。”Ivy急急捂住了听筒。 对话立刻遮了雾。 沈愉初歪头夹住手机,无动于衷地将胶囊放进咖啡机,按下开关键,听咖啡机嗡嗡响起来。 就像没听见马良才自然而然将她代入了陪酒女的角色,也不细追究张总是哪路神仙。 打工人的职场第一课——在合适的时刻变身为瞎子或聋子。 “我的妈,好不容易才把老马劝住了。”Ivy再回来,满腔的抱怨,“我已经抱马桶吐过两轮了,不能再把你拖下水。” 这下沈愉初是真的确定,马良才要倒台了。 以往这种情形,Ivy最后都会听马良才的,半推半就地把她叫去,让她成为酒桌边上一个无意义的喝酒机器人。 “你还是悠着点吧,实在不行找服务生要块湿毛巾,喝的酒别咽,含在嘴里吐毛巾上。”沈愉初对好意报以好意。 -- 第5页 “得了吧,这招还是我教你的。”Ivy嗤嗤地笑,今晚大概是喝上头了,伤春悲秋的情绪来得突然,“唉,想想都好多年了,那会儿你刚被总裁办踢出来,一个小姑娘,孤苦伶仃的——” 很多时候,酒精坏事儿,就坏在令人说话比脑子快。 Ivy说了一半猛地收住,话里多少有几分讪讪,“我怕是真喝多了。” 沈愉初顿了顿,打个哈哈敷衍过去,“明早我顺路接你去培训吧?你喝成这样怕是没法开车了。” “培训?什么培训?”Ivy已然半懵圈状态。 “中层经理核心管理技能提升培训。”沈愉初回到工位上,对着屏幕一字一顿念出通知邮件里的培训名称,“估计又是MTP那一套。” “真麻烦。”Ivy不满啧了声,“好啊,谢谢你。” 沈愉初往后拉开椅子,坐下来,重新戴上细金边框的眼镜,“你今天回自己家还是爸妈家?” “回自己家。”那边有人喊,Ivy忙结束对话,“哎马总叫我了,先挂了。” 作者有话要说:  稍微解释一下公司架构哦,怕有小可爱看晕啦~ 股东(大)会下面是董事会,董事会下面是管理层。 董事长是董事会主席,由股东(大)会选举,是股东利益的代表。 总裁是管理层,由董事会聘任,负责企业日常经营管理。(没错,依然是个打工仔) 按旧时代的老话说:董事长是东家,至少是东家的代表;总裁是掌柜的。 董事长可以兼任总裁,总裁不能反过来兼任董事长。 总裁干得不好,董事长可以提议经董事会罢免总裁。 但董事长干得不好,只能由股东会通过罢免提案,没有总裁什么事儿。 在现实中,由于总裁掌握公司日常经营的实际控制权,有时会导致股东(所有者)难以对总裁、总经理等(经营者)的行为进行有效监督,产生“内部人控制”问题(例如经营者转移利润、侵占资产等等)。 在本文里,大股东是男主爷爷季老太爷,董事长是男主爸爸,总裁是陈怀昌。 第3章 沈愉初加完班回到家,室友已经睡下,屋里漆黑一片。 扶着鞋柜蹬掉高跟鞋,揉了揉发红的跖骨,简单冲了个澡,换上干净飘着皂香的白色睡裙,瘫倒在心心念念了一晚上的床上,反而莫名其妙睡不着了。 失眠的困扰很少纠缠沈愉初,她一向以睡眠质量上佳自居。 摸黑摁亮手机看了看时间,担忧喝晕头了的Ivy,发条提醒微信过去:【Ivy姐,明早八点我在小区门口等你哦。】 意料之中,没有收到回复。 沈愉初爬起来,拉开抽屉翻找,吞了两颗褪黑素,勉强睡到天际线在浓雾中微明。 床头柜上,闹钟尽责又无情地响起,才不在乎它的主人是否一夜好眠。 生物钟使然,睡得不好,清醒却不算太困难。 沈愉初靠在床头,困顿地伸了个大幅度懒腰,听见从颈椎到腰椎一连串响亮的咔哒声。 看来哪天得抽空找个盲人按摩了。 她微叹口气,在枕下抓了几把,将手机从飞行模式里拯救出来。 满屏都是来自申杰的未读信息和未接来电,消息提醒炸出一大片烟花。 略过申杰的部分,沈愉初简单扫过一遍邮件,挑要紧的回复了几封,切换进微信,手指快速划过无关的群消息。 凌晨四点半,Ivy给她发了好几串莫名其妙脸滚键盘式的乱码,一看便知是醉酒人士的杰作。 艾薇:【Amsgnda明@¥不用snh%its9接】 Amanda,明早不用来接我? 沈愉初试着翻译。 但一个小时之后,手机上又收到Ivy发来的一行地址。 地址倒是很清晰,应该是直接复制粘贴过来的,没有可怕的逻辑黑洞。 一个完全陌生的小区,不是Ivy家,也不是Ivy父母家。 按照惯例,这种直截了当起名为“某某路一号”的楼盘,不是由钢筋水泥搭建的,每一砖每一瓦都是实打实的钞票。 沈愉初长按复制地址,打开地图软件搜索,随之跳出了无数房产广告,令人咋舌的九位数总价。 公司内部薪酬不透明,沈愉初不确定Ivy能否负担这样的房价。 不过无论是或不是,她都无意窥探过多上司的隐私。 驾车出门,驶过堪比中央公园的广阔绿化,被一个又一个打扮得像黑客帝国的保安拦下,经过战区似的重重登记查验,沈愉初的银色大众还是被拦在了其中一道关卡之外。 黑西装保安铁面无情,让她必须打给住户,由住户通知物业,才能放行。 她无奈拨打Ivy的手机。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通,迷迷糊糊一声含糊的“喂”,满溢的睡意几乎要通过电话涌过来。 “Ivy姐,我到小区门口了”沈愉初简单解释了一下眼下的困境,“……大概就是这样,他们需要你在电话里沟通一下。” “我……让你来这里接我。”Ivy从沈愉初的描述中挑出一句,慢慢重复了一遍,夹杂了几个微不可觉的呼吸停顿。 “是的。”这其中的bug太多,沈愉初选择无条件忽略。 “我知道了。”伴着悉悉窣窣穿衣服的轻响,Ivy很快恢复惯常略快的语速,“辛苦你啦,你把电话给他,我来说。” -- 第6页 沈愉初依言将手机从窗口递出去。 有了Ivy的说明,黑西装保安顺当放行。 “不好意思啊Amanda,你先在地下停车场等我一会儿,停在A座电梯口附近就好。我最多二十分钟。”Ivy听上去终于清醒了。 沈愉初应好,抬腕看了看表,“没关系,时间还早,你慢慢下来。” 挂掉电话,记不清到底转了多少次方向盘,沈愉初在过于空旷笔直的小区内部道路上找回了当年考驾照练车的感觉。 也不尽然,驾校可没有这么富贵的绿化。 开过数不清几个路口,沈愉初成功进入A座地下停车场,在一片百万级豪车里顺利找到了空停车位。 车倒入停稳熄火,看看时间,估摸着Ivy还有好一会儿。 暗无天日的地下停车场总能营造出一股扑面而来的窒息感,这一点,豪宅也没什么不同。 沈愉初降下车窗,想喘口气。 感觉与之前并无太大差别。 干脆拉开车门,下车走走。 回头一瞥,手机在中控台和挡风玻璃的夹缝中震动起来,陌生号码来电。 坐回车上,沈愉初接起电话,没等她习惯性“喂”出声,那头就迫不及待开了口,语气是不耐烦到极致的教课书式表现。 “你要多少钱,才不继续纠缠申老师?” 沈愉初刚吸入的半口气没能顺利钻入胸腔,在喉咙下方造成了一瞬间的拥堵。 真是做梦也想不到,这种连偶像剧都不屑演了的古早桥段,竟然会真实地出现在现实生活中。 搭在窗沿的手臂贴紧体侧,她将手机换到另一边,短促吸了口气,“你哪位?” 虽然答案不言而喻。 电话那头的小姑娘,嗓子甜得跟枝头的百灵鸟儿似的,一如洋洋得意的胜利宣告,“我是申老师的女朋友。” 那声音实在太青翠欲滴,沈愉初甚至短暂忘记自己的立场,从第三人角度流出一抹“原来如此”的笑。 在此之前,沈愉初对申杰劈腿的对象并没有具象化的认知。 原来是这样的。 这样的年轻、富有,这样不谙世事的大小姐。 家族和象牙塔立起了坚固的高墙,将一切腥风血雨挡在其外,不让一切污浊侵入骄纵天真的灵魂。 难怪会被申杰这种男人骗上……吸引,难怪会被申杰吸引。 申杰的魅力如此更容易描绘。 温润儒雅的男老师,西装笔挺笔直立在讲台上,自带厚重的美颜滤镜。 真相添补完全的感觉非常奇妙,“原来如此”的感叹里灌满了黏稠的胶水。 心情有点像,花费了无数时间和心血,好不容易将拼图拼上最后一块,却发现是一幅图印错了线印歪了的残次品,成品惨不忍睹。 沈愉初的沉默再次激出一句换汤不换药的古早偶像剧台词,“只要你不要再缠着申杰,价钱随便你开。” “那是得好好算算。”沈愉初嘴角的笑容隐没了。 打感情牌需要恰到好处柔情怅惘地抚今追昔,无奈喟叹一声,“你知道吗?我和申老师在一起……也有很多年了。” “那又怎么样?”小姑娘想也不想就忙着替心上人撇清关系,“申老师跟我说过了,你根本没法带给他激情。你再纠缠下去也没有意义,他爱的是我!” 沈愉初恍若未闻朝她击来的那些荆棘刺,以德报怨地给予平等对话的尊重,平和自然问:“怎么称呼?” “关你什么事?”小姑娘有些警惕。 “这位小姐,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不会和你争申老师。我今天已经看出来了,你们二人真的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非常相配。” 天地良心,这句确实是发自肺腑,沈愉初说得无比真诚。 “那你是什么意思?”电话对面不虞的语气裹了一半迷惑。 “我的意思是,申老师和我在一起这么多年,就算再没有激情……”沈愉初兜圈子兜到嘲讽勾起嘴角笑,“到底也是存了几分感情的。” “你到底想怎么样?” 沈愉初直截了当提出诉求,“得加钱。” 对方显然被沈愉初不按常理出牌的逻辑搞得措手不及,电话陷入了几乎长达一个世纪的沉默。 再开口,防备地提问:“你要多少?” 沈愉初狮子大开口的口气过于理所当然,仿佛在说着什么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一千万吧。” “你怎么不去抢?!”难以置信的惊呼。 沈愉初不疾不徐再度偏离话题,“贵姓?” 长久无声之后,“……黄。” “黄小姐,从你的谈吐中,我猜测你应该出自教养良好的富裕家庭。” 沈愉初应付多了妖魔鬼怪,违心不要脸的话说起来脸不红气不喘。 电话对面上扬了音调哼了一声,明显带着几分小小的骄傲。 沈愉初故意长长一叹,“其实这个年代,未婚先孕倒也不是什么大事,但如果我对申老师持续纠缠不休、以死相逼打感情牌,你的家庭或许会因此对申老师抱持些许成见。要知道第一印象真的很难改观,尤其是对像你们这样,跨越阶层的……夫妻而言。” 她忽然觉得话术有些似曾相识,和供应商谈判差不多是类似的套路,对底下人的年终述职做出回应也能找出些许共通之处。 -- 第7页 总归就是软硬兼有之,迂回和干脆并举,“一千万,我保证,马上删除申杰所有的联系方式,并将他曾经赠予的所有礼品寄还。” “谁还要那些破玩意!”黄雯雯不屑嗤了声。 “好的,那我一并处理掉。”沈愉初友好得像没脾气,只差掏心掏肺了,“黄小姐,你认为我的提议怎么样?” 黄雯雯竟然真的考虑了,迟疑几下,强硬的态度总算有几分退步,“不管你怎么说,一千万肯定不可能。” “不瞒你说,我现在手头确实有点紧。”沈愉初适时流露出穷人的苦涩,像小姐妹聊心事一样絮叨开了,“就说远航路那套房子吧,装修是我设计的,装修公司那边一直是我在沟通,所以装修费用是我垫的,昨天他们还在催三期款……” 说着说着想起了什么,“哦,不确定申老师有没有跟你提过,他名下那套房子,原来是打算用作我和他的婚房——” “房子我们不要!”黄雯雯急切抢话。 沈愉初滞了一瞬,迟疑道:“那装修费……” 黄雯雯没好气,“房子我们都不要了,装修费就更不管我们的事。” “啊……那,那也没有办法了。”目的达到,沈愉初照旧像是一如既往的任由磋磨,不欲多引出任何变数,“申老师那里有房产中介的联系方式,过户时间你们定,我随时等你的通知。” 沈愉初的识时务显然让对方很满意,“行吧,我会尽快。” “祝你们白头偕老。” 结束通话,沈愉初犹如一下戳破的皮球,刹那间泄了气,手机紧攥在手心,指节勒得发白。 从副驾座椅上抓起闪着红光的录音笔,举在耳旁重听一遍录音,然后按下保存键,扔回储物盒里。 重新直起上半身,眼神空洞地穿透前挡风玻璃,被虚空死死摄住。 她可以歇斯底里地破口大骂,反正她是那个占理的受害者。 可她深知,那样做除了发泄以外于事无补,大脑本能地战胜情绪,在最短时间内做出了权衡—— 为自己争取最大的权益。 现在房子是要过来了。 耻辱感掀起的滔天巨浪也淹没了她。 她多么想轻飘飘扔下一句“房子和狗男人我都不要”,连一个眼神都不屑留给这对渣滓,高雅冷酷地转身,为自己保全最后的尊严。 但她不能那么做。 首付里有一半是爸妈半辈子攒下的积蓄。 她只能忍气吞声,忍辱负重,直到房子真正过户到她名下的那一天,或许还能为自己找回一点残存的体面。 那口咽不下去的浊气硬邦邦堵在嗓子眼里,无处宣泄,几欲吐血。 她趴倒在方向盘上,怒急了,泣不成声。 谈判中话术再是有效,内心也远达不到表面那么无波无澜。 否则,以她的敏锐程度,不可能没有发现,在对面那辆黑色拉贡达上,有人不动声色听完了这场“退位让贤谈判”的全程。 第4章 两个小时前。 天幕边缘还坠着稀疏两三点星,一辆黑色拉贡达披着夜色从机场出口快速驶出,引来不少懂车的男人追着车尾巴“wow”的夸张惊叹。 手机震动,驾驶座上的年轻男人轻击两下蓝牙耳机接通,“钟叔。” 钟文伯着急忙慌地致歉,“对不起小少爷,我昨晚应酬喝大了,今早睡死过去了,才看见您的信息,我实在是不该——” “不要紧,是我太早了。”季延崇自揽了罪责,客客气气的,语调却不甚走心。 跟着季老太爷打拼了几十年,觉悟早在钟文伯意识里形成了条件反射,季家人递个杆,他不能大着脸顺杆爬了,他一边起身穿衣服,一边继续忙不迭地道歉。 季延崇抬手调整了下后视镜的角度,“老爷子总夸您二十四小时待命,今天想来是偶尔懈怠一回,不碍事。” 钟文伯心里暗道坏事,一时间他竟有些分不清,这位小祖宗是真不在意,还是不在意地敲打他。 这事儿说来也是突然,也不知是人老了念旧情,还是季家眼下实在无人可用,今年年关刚过,季老太爷突发奇想,想起了扔到国外十几年的孙子季延崇。 要只是老人家想享儿孙福也就罢了,可季老爷子将全家上下都瞒得死死的,只命心腹钟文伯搬到同一栋楼,二十四小时on call,无条件支持小祖宗的一切行动,大有一副真要将集团交班到季延崇手上的模样。 思绪乱飞,钟文伯手忙脚乱将衬衫边缘塞进西裤里,“我现在马上去地下车库迎您。” “就几句话的功夫,不用那么麻烦。”每句话都挟着和善的笑意,季延崇方向盘朝右打了个转,忽然话锋一转,“要不……上您那儿?” 钟文伯一愣,连忙伸手去推床边快被吵醒的女人,“好的小少爷。” 捕捉到那半秒不到的犹豫,季延崇嗤一声笑出了声,“我说笑呢。得劳您来趟车库,在车上说完,我待会儿还要出去一趟。” * 季延崇降下车窗,礼貌唤了声“钟叔”。 对上视线,钟文伯脚下略一停顿。 昏黄微弱的灯光从斜处照过来,相貌精致优越的男人身着合体的白色衬衫,笑容真挚友善。 无端端的,钟文伯脑海里出现了一棵冰原里覆着雪衣的挺拔绿松,树在飒飒的风中摇了摇枝干。 -- 第8页 待人走近了看,有厚重的雪簇蔟砸下来,像是树示好时的无心之过,繁密清寒的凉意却挥之不去,让人后知后觉恍然:啊,原来这树沾了太多风雪。 “小少爷。”钟文伯回了回神,快步上前,拉开副驾的车门,坐了上去。 季延崇微微侧头看过来,视线落在钟文伯颈前小巧的半温莎结上,笑了笑,“换风格了。” 笑罢是闲聊的语气,“还记得小时候见您,您回回都一丝不苟打着温莎结,我妈总让我多向您学习,说我领带打得跟狗啃似的。” 话说得妥妥的纨绔,嘴角也配合一道戏谑微扬,偏偏一双眼里尽是静谧漠然的审视,冷寂得像二月里的冰河。 钟文伯心头一惊,下意识去摸领结,长辈自居的口吻仍旧习惯性脱口,“今天回国怎么不提前说一声,我能去机场接您,老太爷也一定想见您——” “没关系,反正我闲人一个。”季延崇笑着打断。 欢快自如的闲谈氛围仿佛充斥了车厢,钟文伯却觉得心口莫名发闷。 那种不及眼底的疏离淡笑,钟文伯这时才发现—— 那个曾在亲生母亲葬礼上死死攥住他裤腿不放的半大孩子,如今是真的长大了。 钟文伯的态度在不知觉的情况下郑重了许多,打开厚重的黑色文件夹,双手递过去一沓证件文件,“房子在A座顶楼,有专人定期打扫,家具一应齐全,您先看看,有什么缺的少的我马上去置备。” 季延崇没有半分察验的意思,轻描淡写地接过去,反手放在后座上,笑说:“是我临时起意回国,倒给你们添了很多麻烦,我真过意不去。” 钟文伯本在埋头理文件,听了忙抬起头,“小少爷哪里的话,您有什么尽管找我,只要是您的事,我一定——” 对上如深潭般波澜不惊的漆黑瞳色,钟文伯突然迟疑了一瞬,总觉得场景莫名熟悉。 当初他替季家送这对母子出国,似乎也说了同样的话。 虽是听命办事,还是不免心虚,钟文伯敛下眼,“公司那边,您看什么时候过去合适?” 说这话的时候,钟文伯心里也在打着鼓。 职位的安排问题,着实有些尴尬。 季延崇的姑父陈怀昌眼下掌着权,总裁的位置坐得稳稳当当。 可季老爷子这么大费周章的,瞒着所有人把孙子千里迢迢叫回来,难道只为让人做个副总裁? 说不过去,也不值当。 说到底,季延崇要接手集团,不过只是钟文伯自己私下琢磨出来的结果。 季延崇仿若没注意到钟文伯口气里的为难,目光随意地在四周扫视一圈,言不切题,“那些叔叔伯伯们,应该都没见过我吧。” 钟文伯想了想,答道:“您出国的时候不过五岁,这些年都没人见过您,应当是认不出的。” “那就好。”季延崇松口气似的一笑,“麻烦您,给我换个身份,安排个实习生的职位。” 这下倒真把钟文伯弄糊涂了。 新身份?实习生? 难不成是富家子的倔骨气,非要从基层做起,以证明自己? 季延崇没有给他太多思考的时间,从后座抽过来一个ipad,解锁按开,“我初来乍到,又没什么经验,您给我介绍介绍,免得我进去了一问三不知,还挺丢人。” ipad上是钟文伯之前给季延崇发过去的集团相关资料,PDF边上的空白处做了密密麻麻的笔记。 展示了足有两三秒,季延崇仿佛这才留意到多出的字,按下标注隐藏键,不好意思地笑笑,“闲着没事瞎写的,让您见笑了。” 彼此都明白,这举动可不是无心。 季延崇知道,钟文伯一定会将今天的会面事无巨细地禀报给季老爷子。 他想让季老爷子知道,他是认真做了功课来的,不是瞎胡闹。 钟文伯越来越不敢怠慢,将自己所知简要全面地一一道来。 详述完集团概况和业务线,对着ipad上的简历,俩人谈起了管理层。 季延崇似乎对此格外在意,问了很多。 简历上单薄的黑色字体,变成了活生生的、有血有肉有好有坏的人。 一问一答下来,高层的底细被季延崇摸得七七八八,能爬到上面的人,工作能力不敢打包票,眼力见儿是个顶个的强。 大股东季老爷子日暮西山,董事长季鸿远只醉心品茶酌酒盘古董,女儿季傲雪不食人间烟火嫌弃铜臭。 季家二女婿陈怀昌是唯一选择。 “这帮老家伙。”季延崇哂了下,面上神情微妙的非怒非笑,往后仰了仰身子,“说说下面的人吧。” 钟文伯明白,这大概是要从中层里培养提拔自己人了。 待几个高级经理都介绍完,季延崇还饶有兴致往下翻着简历页面,“再往下?” “今年提了一批质素挺高的助理经理,以这两位尤其拔尖。”钟文伯探身接过ipad,将屏幕停留在两封简历上。 Austin Liao 廖永新 市场一部 Amanda Shen 沈愉初 战投部 听完这俩人各自的项目经历和性格特征,季延崇不得不承认,确实都是未来的可用之人。 不过,他这么想,他那位好姑父指定也这么想。 这两位能力出众的助理经理,很有可能早已投向姑父一派了。 -- 第9页 端量的目光重新落回沈愉初的简历上。 棕黑中长发,露额头,骨相端庄、周正,浓眉大眼,比起现下最流行的美人脸来说,五官更为大气夺目,眼里流露出的淡然又恰到好处地削弱了犀利感。 普通的白底大头照,都掩盖不住那股明艳的美。 钟文伯正说完总结,“我觉得,沈经理很有可能是陈总那边的人。” 季延崇微不可觉地耸耸肩。 以他对他那位好姑父的了解,面对这么漂亮的下属,多半是做不到柳下惠的,指不定砸了多少钱拉拢。 季延崇嘴角讥讽微翘,反手盖下ipad,亮光登时消失。 一抬头,照片上的女人,从隔了一条车道的银色大众上走了下来。 略宽松的黑色真丝衬衫、浅灰色西装烟管裤,露出的纤细脚踝下是双黑色尖头高跟鞋。 一如她的长相,大气、简约而高级。 季延崇瞥了眼身边的钟文伯。 钟文伯不是第一次见沈愉初,但下意识反应无法骗人,微错节拍的呼吸表明,他还是陷入了动态的她的美里。 她被汽车中控台上震动的手机吸引了注意力,匆匆回到车里接通电话。 季延崇本来只想静待她打完电话开车离去,没想到,接电话没多久,她便从储物箱里拿出录音笔,打开手机外放。 这就有点意思了。 虽然在季延崇看来,听人墙角实在不是什么君子之举。 很不幸,眼下他要做的事,就是窥探重要员工不大寻常的举动,以判断此人是否可用,抑或是,是否有秘密、秘密是否能为他所用。 并不十分难抉择。 他朝钟文伯做了个嘘声的手势,降下车窗,不那么光彩地偷听了一回。 其实倒是也没想到能听到如此精彩的一出大戏。 她从一开始目的就是那套房子,抛什么一千万,又扯什么装修费,还反复用问姓氏的方式打断对话,不让对方形成完整的思绪链条。 对面要是个老道的社会人,还能和她周旋上几回。结果一个傻不愣登的小姑娘,三两下就被她绕进去了,顺着她扔出去的绳索往套里跳。 季延崇想起刚才钟文伯对她的形容—— “性格冷静,能堪大任。” 结果呢,以为她是个厉害的角色,偏偏又见到她崩溃大哭,伏在方向盘上,肩膀哭得一耸一耸的。 季延崇轻轻拧了拧眉,重新拿起ipad,利落上滑关掉沈愉初的简历页面。 就这么一个动作,那边的哭声停了。 松松捻了捻指腹,季延崇抬眼,从微暗的阴影里看过去。 她从手提包里掏出一张湿巾,拉下车座后视镜,认真擦掉泪痕和糊掉的妆容,再仔仔细细地描了一个全妆。 从开始哭,到化完妆,最多不超过十分钟。 职业变脸演员? 季延崇笑了,自己都没察觉到地呵了一口气。 他转头望向钟文伯,“你之前说,她可能是陈怀昌的人?” 语气中的兴趣难掩。 第5章 “那是沈经理还是实习生时候的事儿了。”钟文伯此时展现出了过人的记忆力,都不带组织语言的,“当年沈经理实习期满,是陈总力排众议留她下来的。您知道的,战投部从来没有开过招本科生的先例。” “我的意思是。”季延崇目光幽然,缓声笑,“您为什么说是‘可能’?” 钟文伯愣了愣,这回倒是组织了一会儿措辞,“沈经理刚入职那会儿,陈总确实带着她出席过不少场合,不过后来越来越少了。这回提助理经理,陈总也没有表现出要把沈经理调近身的意思。” 季延崇把ipad信手扔回后座,“公司里就没什么传言?” 话说得不算委婉,只差没直接问,有没有流传过被情妇撕破脸之类的风风雨雨。 可话刚说出口,季延崇就自顾自笑了,推翻了这个假设。 想来也不可能。 要真被陈怀昌包养过,她现在还能为远航路一套房子争得嚎啕大哭?那里可不是什么富贵地界。 难不成是分手的时候,价钱没谈妥。 “怪就怪在这儿了,俩人依旧客客气气的,不像是有过摩擦的样子。”没头没尾的,钟文伯只好说了自己的判断,“不过我想,无论怎么样,知遇之恩总是在的。” 不是天天带在身边的才是自己人,表面上刻意远离,也是心腹的一种表现形式。 季延崇不再搭腔,视线直直望向一条车道外的女人,不知在想什么,指尖在她的简历照片上点了两下。 钟文伯开始汇报近期公司的主要事项安排,并且颇为有领会精神的,额外加了不少经理层的行程内容。 “培训座位是按什么排的?”季延崇忽然问。 “一般是按英文名首字母。”钟文伯说完都佩服自己,他堂堂一个董事,竟然连这种事情都知道。 季延崇收回目光,转头看钟文伯,“您安排一下,我今天就入职。” 钟文伯下意识“啊”了一声。 这位小祖宗不声不响一个人就回来了,不当管理层要当实习生,现在又比原计划早了不知多少要入职,样样都杀得人措手不及。 谢天谢地,只是个实习生罢了,运作起来不为难。 意识到刚才那声“啊”大不礼貌的,钟文伯忙敛下眼颔首应声,“好的。” -- 第10页 好在季延崇没怎么计较的样子,手臂搭在后脑上,慵懒往靠背上一倒,合上眼,不带情绪地淡笑道:“再不去,集团都要改姓陈了。” 上面的人要徐徐图之,至于中间的…… 像什么沈愉初、廖永新之流,能拉拢就拉拢,不能拉拢就尽早拔除。 “李延山,您说这个名字怎么样?”季延崇重新睁开眼,里面一片出征前跃跃的兴致,“您给我也起个A打头的英文名吧。” * 既然要换个身份,人设背景都得铺垫清楚,陀螺似的安排完,总算顺当将大佛送走,钟文伯目送着拉贡达远去,一摸额头,一手连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冷汗。 兴许是几年前的印象太深入人心,钟文伯原先对季延崇存了几分连自己都没发现的轻慢,见面了才发现他长大了,心思深了,再不是那个任大人摆布的小孩了。 不知怎么的,竟还让人有些发憷了。 钟文伯叹口气,摸出手帕,擦着额进了电梯,回到楼上的房子里,没换鞋就站在玄关打电话,将季延崇的打算简单汇报给季老爷子。 季老爷子倒很乐观随性,“随他折腾去。能把他姑父扳倒,也算他有本事。” 事关季家家事,钟文伯不好多妄言,他顿了顿,“对了,小少爷见过沈经理了。” “怎么碰上的?”季老爷子显然对这个话题兴致更高,“你安排的?” “实际情况比预想的要……复杂一些。”回想起一上午的各种混乱,钟文伯扶了扶额,立即补上一句结果,“不过小少爷对沈经理很感兴趣。” 电话里几声鸟儿鸣。 季老爷子喂完鸟,心情不错,乐乐呵呵的,“那挺好。” 乐完了,又轻叹一句,“唉,就怕延崇觉得我老头子多管闲事喽。” * 沈愉初化完妆,再等了二十来分钟,才见Ivy步履匆匆地从电梯口跑过来。 Ivy大口喘着气奔上车,“不好意思,等很久了吧。” “没有,正好在车上化了个妆。”沈愉初没在Ivy和昨天同套的装扮上停留目光,生怕对方尴尬,目视前方扭钥匙发动车,“你吃早餐了吗?” “没有。”Ivy痛苦低头揉着太阳穴,嘴里嘶啊嘶的,“本来就喝多了,还睡了个回笼觉,一睁眼就起晚了。” “睡会儿吧,到了叫你。”车即将驶出地下,眼前亮光明晃晃耀眼,沈愉初侧过大半身子,替Ivy把副驾前方的遮光板拉下来。 Ivy迷迷瞪瞪咕哝了句“谢谢”,就倒头睡去。 从后视镜里瞥见后面一辆黑色轿车打转向灯跟了上来,沈愉初连忙坐正,在后车不耐烦按喇叭催促之前开出车库。 公司尤为重视培训,培训部在城东的大学城附近单独设了两层,和公司一东一西两个市中心,开过去大约半小时的车程。 在写字楼底商的咖啡店里简单买个蛋肉三明治垫了垫肚子,沈愉初和Ivy一人一杯咖啡上楼。 一进培训教室,门口一张大约能坐下七八人的白色长排方桌,边上由竖起的纸牌标记“A”。 为了方便培训部一目了然谁迟到谁早退,黑色座椅靠背上贴了白纸,上述各人的名字和职称。 第一排最左边那张椅子是沈愉初的。 “英文名选A开头就是方便,每次培训我都找不着自己的桌子……”Ivy念念叨叨经过沈愉初的座位,意外道:“咦?这场培训连Intern也要参加的吗。” 沈愉初弯腰将包放在地毯上,闻声直起腰侧头。 右手边那张,属于她为期一天邻居的转椅上,贴着粗略信息: 李延山 Alex Li Intern 实习生当然也会有培训,只不过出现在相差悬殊的经理培训会上,确实少见。 顺着往后随意抬眼一扫,就看见好几个贴着实习生名牌的座位。 “你们没看邮件吗?培训内容改了,职业道德。”旁边有相熟的同事插话道。 “什么时候改的?”Ivy皱眉。 咖啡杯在写字板上放稳,手刚腾出空来,沈愉初就习惯性刷公司邮箱,“就二十分钟前。learning一向想一出是一出的。” “谁没职业道德似的。”Ivy嗐了声,不再追究,包甩在沈愉初脚边,“快开始了,一起去个厕所?” 沈愉初点头道“好”,顺便去洗手台的大镜子查看了下眼睛的红肿状况。 没睡好外加大哭一场的结果就是,眼白上布满了红血丝,眼下还起了几点红点,怪吓人的。 从洗手间回来的时候,右手边那张实习生椅子上坐了人。 沈愉初眼睛干涩得厉害,没细看,径直回到自己的座位,一心从手提包里翻找框架眼镜。 “嗨,愉初。”兴奋的问好声从隔了一张椅子的距离传过来。 公司里会叫她中文名的人不多,沈愉初放弃找眼镜的打算,回应社交。 视线从隔壁实习生弟弟的位置飞快掠过,没看清脸,只从肩头堆积的皱褶隐约看出西装不太合身。 叫沈愉初的人是市场一部的廖永新,和她同批进公司的,一起参加过五年培训,是每年一次两人三腿游戏结下的革命友谊。 “Austin,真巧。”沈愉初微微一笑。 廖永新灼灼的目光黏在她脸上,“哎,你眼睛怎么了?” “最近加班太多了。”找借口是打工人的传统艺能,沈愉初已经非常熟练。 -- 第11页 直觉察觉到,她说完这句话,实习生弟弟的方向似乎移来一抹端量。 “太辛苦了。”廖永新感叹,然后盛情邀约,“中午一起吃饭?” 身体往她这个方向倾,大半身子都挤到了实习生弟弟的座位上。 沈愉初难免顺着那个歪曲的姿势着眼,余光瞄见实习生弟弟等长的西装外套和衬衫袖口。 嗯,的确不合身。 做出判断,她才后知后觉。 为什么要在意这种事? “愉初?”廖永新嗷嗷待答。 讲台上,一位培训部高级经理重重咳嗽两声,“好我们开始了啊。麻烦大家把工作页面关一下,专心上课内容。” 沈愉初得以顺利从和廖永新的社交困境里登出。 培训开始,培训部高经首先介绍,应董事会要求,临时加设为期三天的职业道德培训。 “三天,知道要耽误我们多少正经工作么?” 安静的教室里突然爆出一声冷嘲。 大家纷纷错愕寻找来源,市场一部的高级经理大方抬起头任人观赏。 反正比title谁也不惧谁,培训部高经笑了,平静又威胁似的口吻,“如果有不能参加培训的情况,可以征求分管副总裁的书面同意,别忘了抄送陈总。” “行,邮件我晚点补。”市场一部高经直接把笔记本塞回电脑包里,临走叫上自己的“小弟”廖永新,“Austin,走。” 廖永新条件反射从座椅上弹起来,满含惋惜瞅了沈愉初好几眼,恋恋不舍地跟着走了。 教室内半晌无人言声,唯有键盘的动静不绝于耳。 一台台电脑发出的信号在教室上空织成一张密密的网,再往四面八方散去,将八卦渗透进集团的每一个角落。 沈愉初也收到了来自Ivy的消息轰炸。 Ivy:【这也太野了!】 Ivy:【我也想撤。唉,可惜老马绝对不可能批。】 沈愉初腰背挺得僵直。 距离她不远处的两个空位现在成了全场瞩目的焦点,连带着沈愉初也有几分坐如针毡的不适感。 她换了个坐姿,全身的重心都往左侧压,不想别人偷拍那两张空位时把她也捎带进镜头框里。 敲字回复:【我打算在底下悄悄干活。】 Ivy:【哎?你错开位置了我才看清,你旁边那个Intern,长得还挺好看。】 第6章 被夸张的描述勾起了好奇心,或是职业道德的培训实在过于无趣。 抑或是二者兼有。 沈愉初向前轻轻俯身,借着勾起脸侧发丝的动作,余光飘向右方。 越过那身不合身的西装,直奔向西装的主人。 培训的女声、空调外机的杂音,仿佛一瞬间抽离。 她像是一头迷路的野鹿,误入掠食动物的捕食领地,踩响陷阱表层的枯枝。隐在暗夜之后的庞然大物睁开了眼,垂眸。 没有丝毫外露的狠毒或锐利,一种悄无声息的凝视。 冷峻、平静,瞳线微缩。 高高在上,审视寂如深潭。 逼视感自四面八方奔涌压迫而来,如暗涌席卷。 猎物心惊肉跳,骤冷的血液无法支撑大脑判断,死亡袭击是不是下一刻就要到来。 心猛地一坠,紧缩到极限。 太不可思议。 以他的年龄身份来说,也太不合常理。 工作多年,碰上过形形色色的人,遇到强势逼人的目光,无论心里是否打鼓,她早已养成不逃跑的习惯,不动声色地回应上去。 可是,连一眨眼的时间都没有,那充满寒噤的氛围感就好像是错觉了。 他正襟危坐、目不斜视,似乎刚才根本就没有看她。 才察觉到她过于强势的关注,实习生弟弟转过头,同时下意识迎上目光,似乎不很适应这样的对视,条件反射别过脸躲避,而后一顿,意识到不太礼貌,慌忙再次转头回来,递上略带怯意的生涩一笑。 沈愉初这下看清了。 的确是优越得过分的面相,五官分明、鼻梁高挺,淡棕色的眼眸清澈明朗。年轻活力的弟弟,连赧然的笑也是灿烂生动的。 沈愉初在那笑容里花了一秒时间怔仲,旋即端起白色写字板上的咖啡杯,确认自己选择的醒神饮料是美式而不是酒精制品。 她拿起手机给室友贺欢发微信,【我可能真的该去医院看下眼睛了。】 过了两分钟,贺欢回了个问号,【眼镜度数又加深了?】 沈愉初都不知该如何斟酌措辞才能妥帖描绘刚才的幻觉场面,【我刚才见到一个实习生,居然差点心悸。】 【男的?】 贺欢秒回。 嗅到鸡同鸭讲的前兆,沈愉初隐约猜到室友的心思,强调道:【实习生,人才多大。】 贺欢才不吃这一套,反驳她,【大学快毕业,怎么也22、23了吧。】 沈愉初心知话题将往八卦的方向一去不复返。 和室友的聊天转移了她的注意力,再回想起刚才的那一眼,她也不免笑自己小题大做,看错一眼罢了,谁还没个走神的时候呢。 耸肩笑笑,她配合话题,【说不定在人家眼里,我已经是阿姨级别了。】 贺欢说:【拜托,你是不是不知道你才27?】 【28了。】沈愉初坦然提醒对方。 -- 第12页 贺欢发了个朝天哼的表情包,【还没过生日就不算。而且就你那张脸,说是23也有人信啊!】 贺欢是沈愉初的头号颜粉。贺欢说她在大学里主动接近沈愉初,就是为了和美女做好朋友。 按贺欢的原话说:“全系那么多人,我一眼就看到了你,哇塞白得像块行走的反光板一样!” 沈愉初说:【这种话,你再多说几次,我就要信了。】 贺欢直接一个电话拨过来。 嗡嗡的震动声并不比响铃小声多少,沈愉初快速掐断,【培训,打字。】 贺欢激动的情绪无法掩饰,从一连串惊叹号里蹦出来。 【姐妹,这是爱情啊!!!】 【心动的感觉啊我跟你讲!!!!】 【如果这都不算爱!!!!!】 沈愉初无奈地笑,就算她解释说是心有余悸,贺欢大概率也能再次曲解。 贺欢拼命鼓动她,【我说,申王八蛋都是过去式了,你打算什么时候迎一迎下一春?】 微挑的嘴角迅速敛下,沈愉初说:【暂时不考虑谈恋爱的事。】 贺欢采取迂回策略,【谁叫你谈恋爱了,让你释放激情、拥抱生理冲动而已。】 【弟弟好哇!生龙活虎,爆发力强。】 【真的不想尝试下年轻弟弟的滋味吗?】 【弟弟身材怎么样?腹肌胸肌肱二头肌都有吗?】 大脑受了蛊惑,沈愉初鬼使神差地将眼睛晃了过去。 并不非常合身的衬衫隐隐约约能看出胸肌和肱二头肌撑起的轮廓,至于腹肌嘛…… 视线渐渐滑下。 呼吸略微一顿。 “啪——” 沈愉初反手盖下了手机。 * 午休时间,大家三三两两下楼觅食,沈愉初不愿跟人从众挤电梯,坐在原位上回了几封邮件,等人群差不多都散去,才和Ivy一起收拾东西往外走。 走到电梯间,意外发现那十几个实习生都还在,急于抱团,你等我我等你,拖拖拉拉了不少时间。 实习生小朋友们刚从校园脱离出来,闯进大而陌生的职场世界摸爬滚打,看什么都是新奇有趣的,叽叽喳喳热热闹闹,间隙伴随几下玩笑的推搡,活力四射。 他们暂且还没有被社畜生活毒打的困扰,一心只关心今天中午吃什么。 Ivy和沈愉初随口聊了几句工作,数次被这帮过于激动的小鸟无意打断,只好作罢。 “叮”一声,电梯门缓缓开启。 沈愉初径直走进轿厢最深处,背靠镜面,试图用双臂和这群欢乐小鸟拉开距离。 一抬眼,紧随她进来的,就是上午坐她旁边座位的实习生李延山。 一上午的邻座,多少有些邻居的情谊,李延山主动向她投来友善的笑。 沈愉初微微咧嘴,礼貌回应。 李延山在她左边站定。 随着小鸟们持续涌进,他们之间的距离越压越近,越压越近,最后变成几乎手臂贴手臂,稍稍动作就能带动另一人的衣袖摆动。 年轻的男孩,是不是身体都是这般滚烫的热? 脑中冒出这个念头的下一秒,沈愉初立刻换左手拎包,右手环搭在右手肘上往里收,强行隔开半掌的距离。 电梯下行,小鸟们继续为午饭吃什么愁破了头。 沈愉初百无聊赖,竟然想起了贺欢的那些胡言乱语。 若即若离的热气简直成了喷溢的熔岩,精准滚流向她,反复拉拽出黏滞的气浪。 三面镜的电梯,电梯门也擦得反光,无论视线躲去哪个方向,都可以看见他。 他真的好高啊…… 粗略一比,比穿了高跟鞋的她都高了不止一个头。 大男孩像是刚从运动杂志的封面里走出来,就算这套不太称身、面料剪裁也都一般的西装拉低了颜值,放进演艺圈也还是能掀起一阵疯狂热潮。 暗自欣赏的人不止沈愉初一个。 站电梯中间的齐刘海甜妹忽然半个身体扭转回来,踮起脚,在他面前俏皮晃晃手,笑盈盈的,热络地开口,“延山,你想吃什么?” 旁边的圆脸姑娘像是知情人,蜷起的指尖悄悄往问话女生的腰上戳,憋出一个挤兑的坏笑,笑得腮帮都缩了起来。 齐刘海甜妹假装无知无觉,趁周围人不备,赧然抿唇,胳膊肘轻轻回怼了一下。 一来一往的小动作间,少女心事昭然。 这就是这个年龄的爱情啊……热烈直白、不计后果,实在太过美好。 沈愉初从来没有当过直球选手,被灼热的青春气息一缠,一时竟心生出莫名的向往。 可惜姑娘的意中人不知是憨憨铁直还是不太领情,连个对视都没留给甜妹,无可无不可的,“我都行。” 声音清朗悦耳,但当中几分不感兴趣的寡淡实在太过明显。 甜妹笑容微僵,一下攥紧了身旁圆脸姑娘的手。 气氛微微凝滞,无声的尴尬在狭小的电梯轿厢里盘旋。 “你们吃面吗?”还好有个粗线条的高胖小哥,对气氛变化自带绝缘,一门心思热情吆喝午饭,“我早上从地铁站来的路上经过一家面馆,闻着就特香!” “那就吃面吧,吃面吧。”有人赶紧顺着插话打圆场。 “好好好。” …… 1F由机械女声报出,“叮”声之后,人从拥挤的电梯厢里往外钻,年轻女孩亲昵地手挽着手,男生们跃跃欲试你推我搡。 -- 第13页 沈愉初顺着人潮往阳光洒进的方向流。 猝不及防的,后腰处忽受一下撞击。 力道不重,手提包却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脱了手。 “小心!” “啊——” 实习生们几声惊呼。 电光石火间,包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稳稳托住。 是李延山。 沈愉初甚至没有看清他是从哪个方向冲出来的。 周遭的打闹都停了。 实习生们各个面露慌张迷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出电梯的时候挤挤撞撞,谁都没有看清那一下到底是谁推的。 “谢谢。”沈愉初接过李延山递来的包,问询地挑了下眉。 他刚才一直跟在她身后,理应看见了是谁。 李延山在她面前站住,高而吸睛。 他一脸无辜茫然地摇了摇头,表示是真的没注意。 沈愉初瞥了眼Ivy。 Ivy双手抱臂,皱着眉,面色凝重。 “你也觉得应该说说,对吧。”沈愉初低声。 Ivy面色不虞,“嗯”了声,“他们这样不行。” 在电梯里追赶打闹这种事,实在不符合职场人的做派。 今天无意中推了她一下,事情本身倒是没什么要紧。但如果这帮小朋友没能在入职前培养出基本的严谨,进了工作岗位后,自己有不少苦头吃,也会给别的同事增添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沈愉初吸一口气,高跟鞋往前迈一步,在白色大理石地砖上蹬出一声清脆的响。 脸板了下来,下巴微扬,施压感无声释放,厉声反问:“以后你们回了公司,甚至见到客户,也打算像这样?毛手毛脚,不懂分寸?” 实习生们登时都呆住了。 一时都接受不了,刚刚还和煦温婉的的漂亮姐姐,怎么突然就摇身一变,就成了他们心理阴影里的教导主任。 沈愉初厉声厉色,训斥劈头盖脸抛出,“你们进了源茂,就得知道你们代表了源茂的形象。以后在外面,别人只会看到源茂的人莽莽撞撞不知礼数,不会通情达理地说‘哦这个人是实习生,我们再给源茂一次机会’。” “不好意思,我们真的不是故意的——”刚才打闹得最凶的男生被推到前面,硬着头皮道歉。 毕竟不是直属领导,沈愉初打完预防针就收了手,“入职的商务礼仪培训,希望你们能认真学习,我不想再看到这种情况发生。” 几个实习生聋拉着脑袋,迭迭认错。 “不错嘛,现在训人越来越有架势了。”回身朝旋转门走时,Ivy夸她。 沈愉初一口丧气长叹到了太平洋,“唉,真不想第一面就在小朋友面前留下虎姑婆的印象。” Ivy对她的怅惘深表理解,安慰她,“其实是为他们好,以后他们就明白了。” 说话间,沈愉初感觉肩头被轻轻拍了拍。 “一起去吃面吗?”李延山问她。 那张运动品牌男模画报脸上浮出一个小心翼翼的笑,想替他的同伴们示好。 “我请客。”刚才道歉的男生一个箭步冲上来,拍拍胸脯。 所有人都紧张地望着她。 “还是我请你们吧。”沈愉初压力颇大地笑了,软下的音调充满了安抚意味,“以后别这样了,都稳重点,知道吗?” “好的好的,再不会了。”几个人赔笑着,拥上来。 * 始作俑者放慢脚步,落在最后,抱臂看着她被人拥着往外走。 没想到她细胳膊细腿儿的,训起人来还挺凶。 略停一会儿,不知想到什么,鼻音里笑音滚了滚。 “啧,是真的会变脸啊。” 第7章 时值盛夏,连蝉鸣声都是滚烫的。 沈愉初像是行走在最高瓦数运转的微波炉里,深入破旧城中村的巷弄尽头,来到一家由红色遮雨布支棱起的无名面馆前。 地上厚厚腻腻的油污融化了,黑黑黄黄混杂一滩,左躲右避依然难免沾染,踩上去是微妙的粘黏撕拉感。 沈愉初由衷佩服高胖小哥,能在寸土寸金的市中心找到这么一家摇摇欲坠的苍蝇小馆,也真心是不容易。 Ivy踮着一双价值五千九百块的名牌高跟鞋,僵在烈日下不知所措,眼里难以掩饰的天崩地裂。 沈愉初见Ivy几乎要晕过去,赶紧从后馋了一把,低声问:“要换一家吗?” Ivy浑身发抖,“走走走。” 沈愉初为难地看着一脸求表扬的高胖小哥,斟酌该如何委婉表述,才能不伤害高胖小哥那颗热情安利的心。 没等她组织好语言,马良才的追命邮件一连三封,Ivy握着手机愤愤骂开了,“老马又开始作妖了。” 环视一圈,地点实在偏僻,目视之处再无别家餐馆可供选择,否则只能顶着正午的日头走出深巷觅食。 Ivy咬牙跺脚,“凑合吃吧,吃完我得赶回公司救火。” 进了大雨棚子,实习生们自动抱团挤一张大圆桌,沈愉初和Ivy单独坐旁边的小方桌。 头顶满是补丁,一扇老旧发黄的风扇吱嘎吱嘎扭着脖子,吹动一股股散发油烟味的闷热气流。 Ivy惊恐抱着包,生怕和周遭环境多有沾染。 沈愉初抽了几张纸巾,把桌面全擦了一遍,上面的陈年油渍顽固如磐石,只能图个心理安慰。 -- 第14页 老板娘趿拉着蓝色大拖鞋出来,不甚热情地往小方桌上甩了一叠纸,再扔一支圆珠笔,“价目表上没有的就没有。” “你帮我点吧,随便什么都行。”Ivy对任何潜在的触碰都避如蛇蝎,抱着手机啪嗒啪嗒打字。 沈愉初瞥眼价目表,为Ivy点了份重辣牛肉面,自己则要了免辣版。 李延山跑过来接过点餐单,拿回大圆桌,自己划一划写一写,再递给下一个人。 等大家都点完餐,老板娘瞥了眼点菜单,搓成纸团随手扔掉,转着牙缝里塞的牙签掀帘回到后厨。 轰轰的炉灶声响起,油布后面像是藏着火箭推进器。 不一会儿,一碗碗面端上来了。 沈愉初看着桌上一模一样的两碗牛肉面,漂在上层的厚厚辣红油来回晃荡着,简直深不见底。 她回头朝大圆桌那边寻找老板娘的踪迹。 第一眼,无可避免看到人群中最显眼的男生,他正低头摆弄手机,手指动得飞快,应该是在发信息。 老板娘从眼前晃过去,沈愉初忙探手叫住她,“老板娘,我要的是免辣。” 老板娘皱着两条粗眉回头,手在满是油渍的围裙上擦了擦,轻描淡写回了句,“哦,做错了。把辣椒挑掉就行了,将就吃喽。” 沈愉初不是个爱苛责服务人员的人。大家都是社畜,她一向很有将心比心的同理心。 但凡老板娘态度能稍微好那么一丁点,她都不会计较。 她真就执拗上了。 筷子搁回碗上,拔高声调,“是你出了错,凭什么要我将就?” 老板娘脸上横肉一堆,“二十几块钱的面,你还想我给你重做呗?” 坐着的不如站着的横,沈愉初干脆叉腰站起来,再欲反唇理论。 一碗飘着葱花的牛肉面放在了身前,不见一点红星儿,清清爽爽。 “要不吃我的吧?我点的也是免辣牛肉面。”说话的男生也清清爽爽。 沈愉初仰面对上他的脸,一身昂扬战意登时缩回胸腔。 “我还没有碰过。”李延山一脸诚恳,怕沈愉初不信似的,还一连补了两个真的,侧身让出身后的大圆桌,“不信你可以问他们。” 老板娘见状,冷哼一声,得意地甩着脑袋走了。 沈愉初见他去抬那碗地狱辣拉面,挺不好意思地确认,“你能吃辣吗?要不我帮你再点一份别的。” “不用不用,我本来也不是很饿。”男生连连摆手,像是怕沈愉初反悔一样,端起面碗就往圆桌回去。 不是能吃辣,而是不饿。 愧疚心在沈愉初内里泛滥成灾。 一场争执雷声大雨点小地揭过,过了好一会儿,Ivy才茫然地从手机里抬起头来,“刚才怎么了?我听见有人说话。” “没事。”Ivy的沉浸式工作让沈愉初略感不安,“又出什么妖蛾子了吗?” Ivy一望三叹地看手机,“老板要问云州新项目的规划设计流程,我要先回去了。” “我跟你一起。”沈愉初立马放下筷子。 Ivy摇头,“不用,你吃完慢慢回吧。” 沈愉初听得狐疑又紧张,生怕出了什么始料未及的岔子,“马老板怎么突然对云州case这么热情,早上不是刚问过。” “不是老马。”Ivy埋头又发了几个字出去,“是钟董。” “钟董?”沈愉初颇为意外。 钟文伯是早年陪季老爷子一道打江山的超级元老,做生意不是强项,但资历足、又衷心,如今只在董事局留个席位,不怎么参与集团的日常经营,一般在打人情牌场面牌的时候才出动。 “嗯,心血来潮吧大概是。”Ivy拿起筷子,搅拌几下面汤,没多作解释。 因为钟文伯不太掺和经营事务,沈愉初对他并不十分了解,反倒是钟董的太太曾给沈愉初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钟太太长居国外,但每次回国,都会给总部的每个人都准备精致小巧的礼盒,一个一个的亲自送到员工手中。 沈愉初收到过一次护手霜、一次曲奇饼干、一次巧克力,充分体会到了礼轻情意重的含义。 Ivy吸溜进两三口面条,嫌弃地扔下筷子,“我撤了。” “哦,路上小心。”沈愉初目送Ivy离开。 胃里一阵抽搐,早饭也是随便垫了垫,现在是真的饿了。 夹起几根面条,稍稍一卷,送进口中。 味精放得有点多,汤头略咸。 总体来说,不好吃,也不算难吃。 沈愉初又去看圆桌边的李延山。 那碗重辣面,他果真一口都没有吃,手边的桌面空空的,干脆连筷子都没拿。 手指收拢,沈愉初抿抿嘴,低下头继续嗦面。 说不上来的惭愧在良心周围放肆涌动作祟,像是无情白占了他人的果实。 门口的大红雨布被掀起来,裹进一阵难以忍受的炙热。 很快,炙热的空气里多了一层复杂的烟味和汗味,两个流里流气的男人懒懒散散停在小方桌旁,冲着沈愉初迎面吹了声响亮的口哨,“哟,美女,拼个桌呗。” 大雨棚里一共就两张桌子,圆桌被实习生填满了,唯一能挤的就是这张摇摇晃晃的小方桌。 沈愉初心想反正快吃完了,身下的塑料凳往旁边拖了拖,腾出地方,也顺便拉开距离。 -- 第15页 “美女,你是哪里人啊?” 坐她对面的男人多动似的筷子敲桌,额前一条蜈蚣疤痕随着挑眉的动作扭动频繁。 沈愉初蹙了蹙眉,没搭腔。 另一个花衬衫丝毫不介意她的冷淡,自顾自答话,意有所指,“皮肤这么白,水城来的吧。” 毫无逻辑,没有营养。 也不知到底哪句话戳到了蜈蚣男的笑点,“水城好啊!” 猝不及防地放声大笑,两排大黄牙暴露完全。 花衬衫越靠越近,咧嘴笑的弧度惊人,表情猥琐得令人作呕,“美女,下回哥们儿去水城,你带哥们儿转转啊。” 老烟枪的烟臭味扑面而来,憋得窒息。 那根被烟常年熏染发黄发臭的手指,差一点几乎要触碰到沈愉初的脸。 沈愉初忍无可忍,掏手机打算报警。 “嘿,哥们儿。” 男声倏尔出现在身后。 同样的称谓,从不同的人口中说出,却是彻底不同的意味。 发黄的手指一瞬间远离。 连带着整个花衬衫都离远了。 李延山拎着花衬衫的后衣领,直接徒手提起来,“这儿有人了。” 花衬衫哎哎哎高声叫唤,“有话好好说啊,怎么动手呢你这人。” “是啊。”李延山笑得十分不客气,在花衬衫的座位上坦荡荡坐下,“你怎么动手啊。” 蜈蚣男狞笑了下,大拇指翘起,反手指向圆桌的方向,“那边不是有座嘛。” “对啊,那边不是有座嘛。”李延山像是复读机,偏偏每一句说出来,都天然比别人更有气势,又有一种“我拿你的话把你怼得无话可说,你能那我怎么着”的少年痞气。 花衬衫显然被激怒了,挑衅地推一把肩,“你什么意思啊?” 李延山面无表情,抬手掸了掸领口,“你什么意思,我就什么意思。” 蜈蚣男一脚踹开塑料凳,“我他妈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啊——” 不知哪个实习生妹妹放声高亢尖叫。 老板娘不见踪影。 战况莫名一触即爆。 桌椅板凳乱飞,有拉架的,有抱头逃跑的,现场一片混乱。 “住手!”沈愉初护头冲到暴风中心,高高举起手机,“我已经报警了,警察马上就来!” 所有的骚乱刹那间被按下静止键。 哦,确切地说,是实习生们的尖叫和躲避行为被按下了静止键。 沈愉初都没看清那两个小流氓是怎么被李延山一个人揍得趴在地上嗷嗷惨叫的。 她只看清楚了,脸上挂彩的蜈蚣男扶起同样见血的花衬衫,撂下一句放屁般的狠话,“这次就他妈放过你。” 俩人狼狈逃窜。 像是看完一段慢动作蒙太奇,沈愉初从另一个时空里回过神来,匆匆跑到李延山身边,紧张至极,“你没事吧?” “我没事。”李延山看上去也有些紧张,“你报警了?” 沈愉初心领神会。 没人想无端端就卷进打架斗殴的卷宗里去,留下不太光彩的一笔。 “没有。”她忙摇头解释,“没来得及,我骗他们的。” “哦,那就行。”李延山微舒口气,旋即专注盯着她的脸,担忧道:“你没事吧?没受伤吧?” 心里发酸发涨,说不清是感动还是感激。 沈愉初心想,这到底是多么好的一个小孩啊,为了让她吃面宁愿自己饿着,为她出头打了架还反过来关心她的安危。 “我没事,你没事就好。”再三确认男生并没有伤口,沈愉初终于放下了高悬的心。 一群实习生兴奋围了上来。 有赞不绝口的,“我靠!延山,看不出你武力值爆表啊!” 也有心疼不已落泪的,例如齐刘海甜妹。 沈愉初被热情吵闹的小朋友们不留神隔开。 她觉得自己此刻望向李延山的眼神应该是盈盈的,充斥了各式各样的好感。 在她的生活里,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这样热血的路见不平了。 她能想象到,如果换做是申杰,一定会大事化小小事化无,默不作声的,拽着袖子把她拉走。 对于年轻男生的鲁莽行径,哪怕她的理智是不赞同的,也依然无法阻止心绪被这股少不更事的冲动所感染。 感动归感动,沈愉初自动将自己划归为长辈,忍不住叮嘱道:“下次不要这么莽撞了,万一他们有刀怎么办。” “知道了。”李延山不好意思地抬手摸一摸脑后的碎发,嘿嘿笑了笑,忽然问:“回公司吗?你怎么回啊?” “我的车停在learning的地下。”沈愉初怔一下,照实回答。 “我送你去停车场吧。”李延山提议。 说完想到她可能会拒绝,连忙补充缘由,“刚才那俩人,说不定还在附近。” “我也去!”提议来这里的高胖男生不甘示弱,一时几个男生都争相表明自己作为男人的担当。 沈愉初被他们的积极性逗笑了,“好了好了,都该干嘛干嘛去吧,我又不是什么老弱病残,真有情况我会逃跑的。” “我一个人就行,你们都撤了吧。”李延山照着高胖男生脑袋玩笑地挥一掌,往同辈女生的方向点点下巴,“她们也不能自己走啊。” -- 第16页 “对哦!”几个男生注意力立马被转移,转而划分保护女实习生的职责去了。 * 沈愉初回身收拾包,季延崇淡笑着应付一帮同辈,趁人没留心的时候拿出手机,手指微动,发了指令出去:【赔他们点医药费。】 钟文伯回得很快:【您放心,事前就交代过,可能会有点皮肉伤。】 第8章 季延崇在国外长大,国外小麦肤色极为流行,学校里当然没人会打遮阳伞。 但这并不妨碍他角色代入。 钟文伯为他制定了非常完整的人设——国内A大毕业,家境贫寒的高材生, 除却高材生这一点,其他设定都尽量和他本人的实际情况相悖。 * 走在盛夏午后的小巷里,沈愉初贴着红墙的墙根,尽量躲在阴影里。 “我可以帮你撑伞。”李延山保持在她前面约半步的位置,晃晃空着的右手热情邀约,“我看我们学校的女生,夏天好像都会打伞。” 沈愉初抿唇微笑,“没关系,我不怕晒黑,我的防晒霜很贵。” 男生错愕地转头,直到见到她眼中一闪而过的狡黠,才意识到这是一个玩笑,噗一下笑出来,“原来经理也会开玩笑啊。” 沈愉初短促地笑了声,“经理也是人啊。” “怎么说呢……”男生抓抓头发,很困扰的样子,“在我之前的想象中,经理应该是,高高在上,不苟言笑的。” “像我在电梯间里训你们那样的?”沈愉初作势板起脸。 “那时候确实有点……”李延山说着说着,觑着沈愉初脸上的表情,声音越来越小,最终缩着脖子吐出一个低不可闻的“凶”字。 沈愉初噗嗤笑了,笑着绕开这个话题,进入常规寒暄,“你是哪个大学的?” “A大。”李延山答完,想了想,扬起音调哎一声转折,“你不会正巧是我的学姐吧?” “我是C大的。”沈愉初保持着玩笑话的语气,却没有太多自愧不如人的感觉,“我读书的时候,成绩没你那么好。” “没有没有。”他匆忙摆手,讨好道:“C大也很好了。” 地上有个浅坑,沈愉初小心避开松动的砖块,预备大步蹦过去。 李延山伸手来扶,下意识的动作。 沈愉初左手拎包,犹豫了下,才将空着的右手递过去。 借一把力跨过去,双脚都落了地,男生却没有松开,一翻转手腕,从下托变成握手的姿势,“还没有正式自我介绍一下。你好,我叫李延山,延续的延,山岳的山。” 虽然今天发生了很多事,但沈愉初并不觉得她和李延山以后还会有太多的私人交集,公事公办地回握了一下手,礼貌而简略地回应道:“以后在公司里,你可以叫我Amanda。” “我知道,我看过你的名牌。”男生好像要说什么,站定在她面前,低头直面向她的脸,“你知道吗?你——” 陡然一收音,然后就再没了动静。 “嗯?”沈愉初疑惑地抬头回望。 距离略近,彼此手心的热度都顺着手臂互相攀登。 树荫下,男生背着光,额前有细密的汗珠,那双干净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她,微微张口,失神的模样,“你”了半天,不恰当的思绪不经大脑脱口而出。 “你是真的特别好看。” 始料未及的年下直球,沈愉初也愕在当场。 说完就知道自己犯了错,男生腾一下从脸红到耳根,“我不……我的意思,我,我只是……” 手足无措想解释又无从解释的呆滞表情,出现在清越出挑的脸上,不显得人呆愣,反倒衬托出太多的可爱。 噢……这令人心悸的年下直球。 心跳“咚”的一声,沈愉初突然觉得有点大脑缺氧。 但情绪依旧不露声色,她非常客气礼貌地微笑着,抽回手,“谢谢你,你也很好看。” * 开车回到公司,沈愉初惦记着火急火燎把Ivy召回公司的云州case,包往工位上一扔就直奔Ivy办公室。 办公室的落地磨砂玻璃墙面朝走廊,沈愉初看见里面的两个人影,以为钟董还没走,转身欲过会儿再来。 玻璃门一下从里面拉开了,Ivy苦着脸探出头,“Amanda,你来得正好。” 部门专属的实习生妹妹Lily从客椅上站起来,朝沈愉初笑眯眯地打招呼。 沈愉初跟着Ivy进了办公室,关上门,捂住耳朵,拒绝接受不言而喻的结果,“不,不要告诉我Lily要被其他部门抢走了。” “要headcount是十辈子也要不下来的,好不容易来一个能干事的实习生,又要走了。”Ivy坐回办公椅上,摊了摊手,无情宣判。 各个部门都人员紧缺,只要不是皇亲国戚塞进来的实习生,在哪都是香饽饽。 由于不是前线业务部门,Ivy和沈愉初好不容易才争取来一个Lily,Lily又勤快又听话,干了三个月,人人都喜欢她。 沈愉初叹口气,手臂垂下,倚在落地玻璃上,“怎么回事?” Lily笑呵呵的,递上一张传统的大红纸质请帖,“Amanda姐姐,要来喝喜酒哦。” 沈愉初困惑瞥了眼Ivy,双手接过请帖,封面桃心里是Lily和一个微胖男人的合影,两个年轻人头挨着头,笑得甜蜜。 原来Lily找了个家里思想非常传统的富二代,婆家主张早婚,并且要求Lily婚后必须当全职太太。 -- 第17页 既然不是因为薪资待遇、工作内容等原因提出的离职,沈愉初心知没有挽留的可能,便干脆放下,道了几句恭喜。 Lily人逢喜事眉飞色舞,“对了,Amanda姐姐,你和你男朋友也好事将近了吧?” 沈愉初不置可否地笑笑,展开请帖细看,岔开话题,“你们在凯扬酒店办呀,那里很贵的吧。” 人家刚开开心心说要结婚,她就说分手了,岂不是触霉头么。 Lily果然立即被吸引注意力,开始不遗余力地介绍举办婚礼的酒店,场地如何难订、婚礼策划如何费心。 聊完婚礼相关问题,三个人一起怀念了下过去的并肩战斗,再畅想了下未来的美好生活,这场请辞也到了尾声。 Ivy说出送客前的循例台词,“别忘了有空回来看看我们。” 大家心知肚明,回来是不太可能再回来了。 沈愉初送Lily送到办公室门口。 她其实有满腹不合时宜的建议,但都不适宜在这个时间点上说出口。 只拍了拍Lily的肩,“在这里学的东西,别忘了。” 重新关上办公室的门,坐到刚才Lily坐过的蓝色客椅上,沈愉初难掩忧心地往窗外投过一瞥。 “不赞同她的决定?”Ivy双手交叉,搭在桌面。 “也不是一定就不好。”沈愉初小幅度摇了摇头,“但总觉得她可以……给自己更多选择吧。” Ivy顿一顿,关心问道:“你怎么样了?” 沈愉初知道Ivy是指她和申杰分手的事,诚实感受了一把当下的内心,耸耸肩,“还是那样。” Ivy笑了,说:“我本来以为,你需要很久才能走出来。” “我也刚发现我比想象中冷血。”沈愉初露出不可思议的后怕神情,“他说出轨的时候,我竟然满脑袋想的只有那套房子。” Ivy仰脖大笑,笑着笑着哎哟一声,痛苦地捂着后脖子,“稍微动一动就腰酸背痛的,你上回那个贴膏还有没有?” 沈愉初说有的,“加班那么多,就靠咖啡和膏药续命了。” 回到工位上,从抽屉里的膏药大军里抽出一张,再转身回到Ivy办公室,掩上玻璃门。 “这个味道,救命啊。”Ivy嫌弃地捂上鼻子,转过身去背对沈愉初,“你猜我刚才为什么没有跟Lily直说我的看法?” “为什么?”沈愉初撕下酸痛贴膏的透明塑料薄膜,把膏药那一面小心贴在Ivy的后颈上,轻轻拍实。 “我怕Lily觉得是两个嫁不出去的女人在酸。”Ivy反手摸一摸膏药的位置,苦笑。 刚刚被劈腿分手的沈愉初感觉到膝盖中了无数箭。 “你又为什么没说?”Ivy揉着肩膀,问道。 比起Ivy简单粗暴的理由,沈愉初其实是犹豫过的,因此也有更明确的不说的理由,“这个节骨眼上泼冷水不太好,而且我感觉Lily现在听不进去。” Ivy心有余悸地看向玻璃墙,仿佛想要透过磨砂玻璃看进每个人的内心,“太害怕了,现在要是再来一个人说要辞职,我就活不了了。” 沈愉初没忍住哈哈笑起来。 “你以为你能好到哪里去,再少一个组员,headcount又要不到,你也活不了。”Ivy翻了个白眼。 “至少我陪你一起去HR总监面前哭。”沈愉初开着玩笑,弯腰将膏药包装袋扔进垃圾桶里,再直起身来的时候,面色忽然严肃,“Ivy姐,你要是结婚的话,请早一点告诉我,让我提前做好你蜜月期间我必须直面老马的心理准备。” Ivy反常地怔住了。 怔了很久,才缓缓说:“我应该结不了婚了。” 这句话太过怅惘肯定,沈愉初听得讶然。 “觉得不可思议?”Ivy紧紧抿了下唇,再放开,“你觉得我是什么样的爱情观?” Ivy这些年来始终单身,沈愉初试着猜想,“宁缺毋滥?” 看透了的洒脱和看不透的惆怅怪异地组合在同一张脸上,Ivy挤出笑说:“我们那个年代有句流行语——不在乎天长地久,只在乎曾经拥有。” 沈愉初努力说笑,试图挽救气氛,“什么你们那个年代,也是我那个年代好吗。” “只要过程中燃烧过了,管他结果怎么样呢。”Ivy自顾自说完,手托下巴,似乎陷入沉思。 沈愉初想起了那套市价九位数的一号豪宅,沉默一会儿,转而说起了工作上的事。 * 一天都在来回奔波,下班时分,沈愉初决定今天将工作带回家做。 回到家,打开门,室友贺欢正穿着一身正统的黑色西服裙套装,坐在地上吃煮好的速冻水饺。 “哎?你今天这么早?”贺欢惊异地扭头,“猪肉玉米的,吃不吃?给你也来一份?正好我煮多了。” “吃,谢谢老板。”沈愉初把背包挂在玄关的立式衣帽架上,手撑住鞋柜换鞋,“怎么穿成这样,你要换工作了?” 贺欢放下筷子站起来,“我们公司搞了个特别牛叉的交流项目,今天面试,我去试了试水。” “什么项目啊?”沈愉初从包里掏出笔记本电脑,扔在沙发上,走进洗手间洗手。 “算了,别提了,提起来就伤心。”贺欢进了厨房,声音变得模糊不清,“你不知道,我说到最后,那项目负责人脸都快绿了,肯定没戏了。” 沈愉初抬起水龙头,挤上洗手液打出泡沫,清新的柚子味洗刷掉了一天的疲惫。 -- 第18页 “就我为数不多的面试经验来看,相谈甚欢的大多没有好结果,气氛僵硬的反而说不定能过。”她嘴上尽力安慰室友。 “别说这个了。”贺欢笑得鸡贼的倒影出现在镜子里,“你和你那心动弟弟怎么样了,打算什么时候上床?” 第9章 沈愉初被贺欢的神来一笔震得两秒钟没说话,推开贺欢扯过擦手巾,“你矜持一点。” “我说错什么了!”贺欢佯装生气叉腰。 沈愉初将小方巾挂回挂钩上,淡然道:“心悸和心动是两个概念,好吗?” 一前一后回到客厅。 黑色玻璃茶几上,在吃了一半的饺子碗旁边,多了一个小清新绿色的小煮锅。 “懒得盛出来了,将就吃吧。”贺欢摸摸鼻子。 “哦。”沈愉初回卧室换了身家居服出来,白色T恤,松垮的灰色运动裤,头发用黑色皮筋松松绾在脑后。 瞥一眼茶几,又转身进了厨房。 桌面堆满了贺欢闲暇时看的杂志,腾出一块空间很不容易,沈愉初抬着两小碟香醋,小心移动手肘把杂志都挥开。 贺欢快乐拍掌,“我早就想蘸醋了!” 看着她那碗已经吃了大半碗的饺子,沈愉初无奈看贺欢一眼。 贺欢被沈愉初一瞪,笑得讪讪的,“我就是懒得起来去倒嘛。” 分别坐下,贺欢用手机往电视上投屏了个搞笑综艺,俩人边吃边漫不经心地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难免说起申杰的劈腿惊雷。 “你知道你这次恋爱失败的原因是什么吗?”贺欢放下筷子,一脸严肃。 跟多年好友贺欢聊天,沈愉初随意放飞了很多,“因为他不是个东西?” “不是。”贺欢下意识反驳,说完懊恼地捶了下桌面,“啊,不是,对,他确实不是个玩意儿。但我不是说那个,我是说你,你根本就不该跟申王八蛋那样的人在一起。” 沈愉初表示愿闻其详。 贺欢是恋爱老手,总是周旋在这一段和那一段的爱情之中,对爱情的见解肯定要比她深刻太多。 “你在申王八蛋身上,体会过性吸引吗?”贺欢神神秘秘挑了挑眉毛,“我印象里,你就夜不归宿过,哎,两次还是三次来着?” 沈愉初咽下一个水饺,偏着脑袋认真回忆了下,“两次。” “你们谈了六年,就做过两次?!”贺欢浮夸抱头,动作像是《情深深雨濛濛》里的可云附体,“天爷啊,你别不是修女转世吧?!” 沈愉初难得回忆起和申杰的性体验。 第一次是在一起两年后,申杰过生日那天,在申杰家里,他们都喝了点酒,申杰委婉暗示好几次,沈愉初也觉得差不多到了水到渠成的时候,就半推半就同意了。 结果十分惨烈,虽然很快就结束了,但痛彻心扉的感受几乎形成心理阴影。 第二次,记不清是哪一年的圣诞夜还是新年,依旧是闪电战,疼痛没少多少,愉悦还是一点都没感受到。 再后来,申杰再暗示,她都假装听不懂敷衍过去。 这些年来,随着年龄增长,沈愉初不是没有过生理需求,但她宁愿自己解决,也实在不想和申杰再做痛苦尝试。 贺欢瞪大眼睛听完,对她的惨痛遭遇表示痛心,“我的妈啊,原来申王八蛋这么不行啊……” 鬼哭狼嚎好一阵,贺欢终于回归正题,提出对沈愉初爱情困境的解决之道,“多尝试尝试不同的男人,多做做 | 爱,等你当了海王,你就懂爱情了。男男女女之间,就那么回事儿。” 沈愉初抽出一张面纸,擦了擦滴上桌面的油渍,半信半疑的,“是吗?” 贺欢用力点头,“你说是心动也好,心悸也好,反正在我看来,就是性吸引力的初级阶段。反正都要搞,你必须要跟能对你形成性吸引力的人搞。” 沈愉初刚扭身将纸团抛物线扔进垃圾框里,立马被贺欢抓着肩掰过去面对面。 说来说去,贺欢还是绕回了李延山身上,“姐妹,答应我,就当是治疗情伤,要不就是报复申王八蛋,或者排解寂寞,实在不行你就当成有氧运动,反正什么都好,我求求你了,睡弟弟去吧!” 沈愉初被贺欢一脸恳切的表情蛊惑了,竟然顺着她的话往下说:“人家弟弟说不定看不上我。” 贺欢高呼一声“放屁”,腾一下站起来振臂怒呼道:“我们这个年龄,又像女人又像女孩,最有魅力了。而且你有多漂亮自己不知道吗!” 沈愉初被她逗笑了,拽着袖子把贺欢往回拉,“好的好的,你冷静一点,邻居要报警了。” 贺欢三两下跑到玄关,从沈愉初的包里摸出手机,啪一下扔到茶几上,“你听我的,现在就给他发微信,我看着你发。” 沈愉初都有点不好意思辜负贺欢的热情了,舔 | 舔 | 嘴唇,“我没有他联系方式。” “我去……”贺欢痛苦扶额,直挺挺往沙发上栽去。 沈愉初赶紧卖好地笑,“明天还有一次培训,我们应该还坐一起。” 贺欢一个鲤鱼打挺复活,吼得声嘶力竭,“你渣他!马上就渣他!贺老师手把手教学,包教包会!” 接下来的半顿饭,沈愉初半被动半主动地接受了贺欢的“睡男人”教学,纸上技巧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填充。 -- 第19页 沈愉初为填鸭式教学的洗脑效果所震惊,半晌没说话,良心迟愣愣发作,“可这样对人家不好吧……” “你睡他,他不也睡到了你,他损失了什么。”贺欢不屑地嗤一声,“而且你不是说他长得很帅嘛,又是名校毕业,像这种年轻高智商大帅比,说不定比我们玩得开多了。” 沈愉初没被彻底说服,但也不是完全不受影响,沉吟许久,想到了一个更现实的问题,“但我们部门现在实习生的缺空出来了。万一,我是说万一,他进了我们部门,以后我们就是上下级关系,那多不好。” 贺欢一腔热情瞬间被冰水迎头浇熄,喃喃问:“可能性大吗?” “不太大。”沈愉初握着下巴思忖几秒,“但凡事得留一线吧,万一他真进战投部了,到时候有人说我潜规则下属怎么办。” “这我倒是没想到。”贺欢傻眼了。 多年的社畜生涯形成的条件反射,私生活是私生活,就算再怎么上头,都只能是小弟,一旦和本职工作碰上,那绝对是要绕道的。 沈愉初的海王大船还未驶出海港,就夭折在了第一步上。 * 那天晚上,沈愉初吃完褪黑素上床,竟然,前所未有的,始料未及的,没羞没臊的,以小男实习生为对象,做了一整夜春梦。 细节充裕,画面如散诗般唯美,像一部欧洲的老文艺情 | 色电影,在圆拱屋顶纯美圣洁的人体油画见证下,她涂了鲜红色指甲油的手紧攥住他的肩,由下而上仰视他,看见他情动时紧闭的双眼,看见他额角细细密密的汗珠。 第二天出门前,沈愉初站在昨夜用来垫锅的油画杂志边,僵硬地看了许久封面,打个冷颤,颤抖着扔进电视柜。 直接导致培训见到李延山时,她内心羞耻得百蚁挠心。 偏偏李延山似乎认为已经跟她相熟,一直找她聊天。 沈愉初微笑如常地接话,没人知道,那双并起的棕色格纹高跟鞋里,她的脚趾正在拼命蜷起抠地。 咖啡外卖的电话拯救了她。 小哥在电话里说到了前台,前台不让上楼,要她下去自取。 见沈愉初挂掉电话,李延山积极起身,主动道:“我下去帮您拿。” 大约是经过几场职业培训了,他现在会习惯性说“您”,而不是“你”。 沈愉初握着手机站起来,笑着摇头,“招你们进来,不是为了让你们干这种事情的。” 李延山回身按住她,露出一个清透明朗的笑容,“就算您不是经理,我也愿意帮您拿。” 沈愉初承认,她心中有鬼,所以轻易就被那抹坦诚的笑晃花了眼。 一个不留神,他就已经溜出去了。 要是追出去,他肯定会执意和她一起下楼,到时候还要经历一道并肩上下楼的考验。 沈愉初果断放弃,安坐在原位等他上来。 李延山去的比她想象的要久,回来的时候,他左手拎着咖啡店的纸质打包袋,右手拿着一盒胃药,一齐递给她,“上回吃面,看您不吃辣,不知道是不是胃不好,反正胃药您留着,有备无患。” 沈愉初简直感动得想嘤嘤啜泣。 还好,她是个身经百战的职场人了。 她只是面带微笑地接过来,道了声谢谢,“别总您啊您的,让我觉得自己老了十岁。” 李延山一下羞窘将手背在身后,“啊,我没有这个意思。” 局促的解释让沈愉初莫名庆幸,他还没有学会那些油嘴滑舌的花头。 后来,沈愉初趁李延山没注意,塞了五十块药钱进他的电脑包隔层里,另附了一张便签纸,写了【谢谢^ ^】 实习生工资不高,看他的穿着也不是出自什么有钱人家,还是别让孩子破费了。 * 十点半,培训高经宣布中间休息,沈愉初下到楼下pantry接工作电话。 处理掉几桩紧急事件,她缓口气,准备上楼,一转身,李延山正坐在靠近落地窗边的位子上。 他应该是嫌闷下来放风的,横举手机屏幕打游戏。藏青色的西服外套搭在椅背上,纯黑色领带扯得松垮,随意扔在桌面上。 白色衬衫恣意地敞开最上面两颗扣子,半隐半现出匀称分明的一字锁骨,晨曦温柔隔着窗耀进来,映着他的侧脸,在睫毛上挑出点点碎金。 沈愉初不想用“惊为天人”这样俗气的形容,可她的大脑此刻旷阔得像秋日的草海。 心跳的幅度带动胸口高频的起伏,她很难再自欺欺人下去,佯作漫不经心的淡定。 停顿一秒,她决定默默走开。 转身之前,像是心有灵犀,李延山正巧抬起头,咧开嘴笑了,皓齿内鲜,朝她挥了挥手。 作者有话要说:  pantry:公司里吃东西喝水的地方 第10章 休息时间的pantry来往的人不少,年轻男人这么盛世美颜式地一仰头,登时舞台中心自发搭建,关注如箭矢嗖嗖嗖聚集。 众目睽睽的,假装没看见就不妥当了。 沈愉初笑着走过去,下巴点点西服外套的方向,“不怕挨批啊?小心被HR看见。” “穿正装打领带真的太闷了,我就下来透透气。”李延山面露苦笑又略带讨好地抱怨,伸手去抓领带,“我马上穿好。” 即便空调打得再凉,衬衫扣到最顶一颗的窒息错觉也难以避免,没怎么穿过正装的人,不适应很正常。 -- 第20页 沈愉初于心不忍,“来都来了,再凉快会儿吧。” 可毕竟做过那样真实那样细节的梦了,再两相对坐,迎上男生坦坦荡荡的干净目光,她实在煎熬。 于是抬起左腕,食指轻推袖口露出腕表,离下一场培训开始还有十五分钟,问道:“你喝什么?” 取个饮品五分钟,再埋头喝个饮品,总归有事可以打岔,不至于大眼瞪小眼,脸红的进程太难控制。 一句话按下起立的开关,李延山蹭一下站起来,“您喝什么?我去帮您拿。” 沈愉初掩嘴笑,眉眼间作佯怒状,“可不可以不要再对着我称呼‘您’了?” 李延山拘谨又懊丧地啊了声,“抱歉抱歉,下次一定记得。” “咖啡吧。”沈愉初没有在一整排的饮品选择里困扰。 李延山顿了一下,没说话走向茶水台,回来时手上举了两杯橘子味汽水,一杯放在沈愉初面前,“你早上喝过一杯咖啡了,咖啡 | 因摄入太多不好。” “谢谢。”下属自作主张是大忌,沈愉初决定提供一次现场免费教学,“以后在工作中,可不要擅作主张哦。” 李延山再度陷入局促,两只手尴尬合在身前,“对不起,我……” “不是说现在。”沈愉初发自内心捧出最友善的笑容,端起纸杯抿了一口,在空中晃一晃,“谢谢你,你的好意我收到了。” 李延山暗松一口气,悄悄看她,再三确认她的表情没有生气的意思,才半释然地坐下。 沈愉初纸杯掩脸暗中观察,真的被他可爱到了。 当然,这种可爱肯定跟美妙的皮囊不无关系。 沈愉初突然真情实感地觉得,因为将来可能在一个部门工作而不能撩,实在是好可惜啊。 * 下午三点,职业道德部分的培训结束,实习生留下来作其他培训安排。沈愉初同李延山告别,开车送出差的Ivy到高铁站,再返回公司上班。 经过马良才的办公室,欢声笑语透过大敞的门传出来,吹捧声马屁声不断。 沈愉初路过时往里瞟一眼,鲜少出现在公司里的董事钟文伯坐在黑皮长沙发上,翘着二郎腿,正和马良才说起某位业内大佬的花边新闻。 应该是俩人中午出去应酬了,一起回来,闲聊聊到了现在。 沈愉初将包背得紧了些,往墙侧贴了贴。 她是真怕马良才注意到她,一时兴起又想出什么折腾团队的法子。 墨菲定律万年灵验,就当她大半身子晃过办公室门,就快大功告成的刹那。 “Amanda,你来一下。” 不止是沈愉初,外面大格子间里的人纷纷一脸哭丧地从电脑后露出头,离她最近的Ana两手合十拜拜,比划个“扛住”的口型。 沈愉初感觉自己踏进办公室的脚步里,多少带了点视死如归的悲壮,“钟董好,马总好。” 马良才殷切向钟文伯介绍道:“钟董,您刚才问的,去安城的就是她。” 沈愉初恍然,原来叫她进来是为了谈安城分公司的一起劳务纠纷案件。 安城分公司的地产项目工程部负责人主张年终评定有误,导致他今年少到手一百万年终奖金,在公司内部没得到满意答复,一纸诉状告上了法庭。 光就事情轻重来定的话,这点事儿还用不着惊动总部。但这起劳务纠纷涉及到了源茂今年重点项目的关键岗位,总部再三考虑,还是决定派人过去旁听。 这种活计,既没油水也没价值,几个高级经理谁都不愿意去,你推我推,最终将皮球推给了没有反抗余地的助理经理沈愉初。 钟文伯上下打量她一下,哦了声,拖长了音,“刚才老马说你叫……” “Amanda。”沈愉初赶紧搭腔,快步上前跟钟文伯握了握手,“钟董您好,我叫沈愉初。” “今年刚准备提的小经理。”马良才坐在一旁的单人沙发上,殷勤补充道。 钟文伯连“哦”三声,展露出非常言不由衷的肯定,“我记得我记得,Amanda Shen,很优秀的。”并说了几句后生可畏的场面话。 沈愉初自然不会拆穿领导虚假的善意,点头哈腰,不住自谦,“哪里哪里,没有没有,您过奖了”三个句式来回倒腾。 话题到天边绕了一圈,终于被钟文伯拽了回来,“……安城这个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你这趟去,不要太过掉以轻心,问清楚对方的诉求,他想要什么,都可以坐下来慢慢谈嘛。重点是——尽量不要出现什么对集团形象不利的传闻。” 沈愉初不禁腹诽,领导果然就是领导,想问题都那么高瞻远瞩不在意细节。 关于劳务纠纷导致的集团形象问题,有外宣、有法务,和她这个战略投资部的壮丁还真是没什么关系。 她双手交叠乖巧安置于腹前,小鸡啄米式连连点头,“钟董您放心,我明白的。” 钟文伯一口气唠叨了十分钟,口干了,停下来抿了口热茶,总算有了结束的架势,“行,多的我就不说了,你小心行事。对了,你带谁一起去?” 这话一问出来,沈愉初和马良才都怔了一下。 就这么一件芝麻绿豆的事儿,总部难道还要组个代表团去? “就我一个人。”沈愉初照实答。 钟文伯放下茶杯,不赞同地“哎”了一声,皱眉看向马良才,“老马,我得说你两句,这就是你这上司没当称职了啊。那可是要上庭的纠纷啊,你就派一小姑娘去,万一庭上打起来怎么办?谁来保护她?” -- 第21页 沈愉初和马良才第二回 同步怔愣。 安城分公司那么多人呢,况且,就算情况再不济,法庭上不还有法警维护秩序吗。 不过,这是来自领导的关怀,领导说东就是东说西就是西,马良才一拍脑袋,不迭点头自责道:“您说得对,您说得太对了!是我疏忽大意了。” 自责完毕,马良才对沈愉初说:“Amanda,回头你去Legal问问,找个男法务陪你一起去。” 沈愉初还没来得及应好,钟文伯又是长长一声挑高音的“哎”,“那倒用不着,那边分公司法务不是在嘛,还有外部律师,我看他们legal最近也很忙,就不要专门派总部法务过去了。” 马良才懵了,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该不是钟文伯看上她了,想亲自带她去吧? 念头从脑海中蹦出来,马良才试探地问:“那您看是……” 钟文伯想了想,对着办公桌上电话机的方向招了招食指。 沈愉初赶忙小跑过去,将电话整个拿起来,带着电话线一起置于钟文伯面前的茶几上。 钟文伯按下免提键,给HR总监打内线电话,“喂,麦克,是我,钟文伯。哎,你把刚招那批实习生的简历发老马邮箱里,我看看。” 说完还着重强调,“挑男的啊,一看就人高马大很能打的那种。” 说起很能打,沈愉初忽然想到了一个人。 “还是您英明。”马良才颠颠地夸。 钟文伯举着马良才的笔记本电脑翻了翻,笑了,说:“这个小孩我有印象,面试那天我去凑了热闹,正好面到他,说是在学校社团里练过自由搏击的。” 马良才凑过脑袋去,无论怎么样都要顺着领导心意拍马屁,“嚯,188的大高个啊,肯定能保护好我们Amanda,您说对吧钟董?” “唔。”钟文伯倾身递笔记本给沈愉初,一锤敲定音,不容置喙,“Amanda,你带他去。” 砰砰砰砰砰,还没有看到屏幕,强烈的直觉就在她耳膜里敲起了大鼓。 翻转电脑的瞬间,她猜测着电脑上出现的面容。 视线落定,简历照片和记忆中的人像渐渐重合,严丝合缝地合为一体。 姓名李延山,旁边是正式的证件照,白色底,男生笑得含蓄又灿烂。 沈愉初浅浅呼出一小口气,心底竟然冒出一声轻轻的欢呼。 “行了,你出去忙吧,我和老马再聊两句。”钟文伯摆摆手,将沈愉初支了出去。 * 沈愉初在工位上坐下,照例打开电脑,盯着旋转的光标,呆坐了两分钟。 心里有一点点微妙隐秘的期待忐忑,和深知什么也不会发生的平静。 她立即跟贺欢分享了喜讯,【我要和心悸弟弟一起出差了。】 应该勉强可以称之为喜讯吧? 她想。 贺欢秒回:【过夜?】 沈愉初答:【应该要住一天。】 过了五分钟,贺欢发来一张截图,刚刚在购物网站上下单的避 | 孕 | 套:【帮你买好了,不客气。】 沈愉初啪一声将手机翻过去,面红耳赤的,头顶像是长出了一列蒸汽火车车头。 “呜——呜——”冒着滚烫的蒸汽。 第11章 隐秘的心绪起伏被轰轰作响的积灰电脑风扇一吹,还没来得及滋长,就在无穷无尽的PPT里消失殆尽。 沈愉初精疲力尽地从一场电话会议里退出来,摘下耳机,才后知后觉已经三个多小时没有喝一口水了。 探手去端水杯的动作缓缓停住。 天边堆砌出密密的卷云,像失手打翻了紫红的颜料,浓烈到白色桌面都镀上了一层粉橙,温暖的色调,一时将疲惫都治愈。 格子间隔板被“咚咚”两下敲响,周明从旁边工位滑出来,“Amanda,一起下去吃饭吗?” 公司食堂为加班员工提供免费晚餐,晚六点到晚八点,只是沈愉初常常一工作起来就忘了时间,错过饭点。 一排工位大排档的尽头,有几个同部门的同事在等。 结果沈愉初刚站起身来,桌上的座机及时“叮铃铃”叫停晚饭。 “你们先去吧。”她无可奈何地摊摊手,重新坐回去。 电话那头很是安静,Ivy约莫是刚到酒店,疾声问:“你看一眼,老马走了没?” 沈愉初坐在转椅里踮脚往外滑,仰高了脖子瞅办公室的方向。 微微臃肿的人影在站着收包。 “还没,估计快了。”她缩回工位。 “老马今天心情怎么样?”Ivy接着询问。 沈愉初回想着马良才下午和钟文伯聊天时的谄笑,“好像还行。” Ivy低低道了声幸好,“你跟老马提一嘴招实习生的事,我在公司系统里提了申请,到现在他也没给我批。” 沈愉初挂掉电话,站在马良才办公室门前,花了三十秒酝酿情绪,“笃笃”敲门。 待她说明来意,马良才推了推眼镜,慢吞吞地“嘶”了下,“这个事啊……” 半晌没有下文,马良才往门的方向递个依譁鄭儷眼神,示意她把门关上。 沈愉初回身关上门,重回宽大的办公桌前站好,垂首做好聆听长篇大论的心理准备。 马良才的表情交替穿插着痛心疾首和爱莫能助,“你也知道,现在经济形势不好,到处都在cost saving,各项指标都控得很严格,我也没有办法。” -- 第22页 沈愉初连连点头应是。 说到兴起,马良才大掌“啪啪”拍桌,“一个实习生,一天要三百块。你说,他们干的活,发个传真、寄个快递,值三百块钱吗?” 源茂的工资一向是行业标杆水平,连实习生也能开出三百块的日薪,着实要比其他同仁高出不少。 “老板您说得对,现在的情况我明白,也很能理解您的难处。”沈愉初情真意切地点头,“不过实习生可以培养,就像之前把Lily带出来了,上手后可以干很多事情的,能顶一个正式员工了。” 马良才倒着推了把老板椅,双臂交叉,质地精良的皮鞋直接搭在了办公桌上,隐隐透露出拒绝交流的意思。 沈愉初只能假装没眼力见,硬着头皮往下说:“实习生勤奋肯干耐摔打,还不要OT——” 马良才捕捉到关键词,直接打断她,“说到这个,我常常跟你们说,要注重效率,不是天天从早到晚对着电脑就算是勤奋了。昨天我看到你们报上来的OT,是不是有点多?你们手上在做什么项目,需要加这么多班吗?” 沈愉初耐心极了,将项目进度和人员安排一一道来,说起部门的加班苦处时,她甚至假惺惺地挤出了两滴情到深处的眼泪,适时哽咽地抹眼角,“老板……” 马良才无话可说,佯作感同身受地喟叹几声,然后无情地推皮球,“你们的难处呢,我也了解了。要不这样吧,你先去HR找麦克谈谈,他同意了,我们再说。” 沈愉初顿感刚才鳄鱼眼泪都白流了。 连分管副总裁都不批,HR总监哪里会多手管实习生的鸡毛蒜皮。 无功而返,沈愉初悻悻从营运副总裁办公室出来,垂头丧气给Ivy发微信:【Ivy姐,我提了,没戏。】 Ivy:【日,我就知道!他怎么说的?】 【让我找HRD谈。】沈愉初低头捧着手机噼里啪啦打字,不知不觉走到落地窗边。 Ivy:【抠成这样,要不是知道他马上就要糊了,老娘真是忍不下去了!】 窗外厚密的卷云红到发紫,风一吹,泛起丝绸般的光泽。 今天的晚霞第二次治愈了沈愉初。 人手不足的困扰暂且退居至思虑榜单第二名。 她忽然想到—— 不招新的实习生,李延山就不会跟她一个部门了。 * 单膝跪在木地板上,最后确认一遍有无遗漏,沈愉初拉上行李箱的拉链,调乱密码锁的顺序。 18寸的登机箱,纯黑,帆布质地,能塞耐糙,陪她高频共游过大大小小的飞机场和高铁站。 拉杆向上拽出,电脑包架在箱子上,拖出房间门。 被滚轮的响动吵醒,贺欢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坐起来,灰色毛毯顺势滑落到地上。 贺欢咦了声,“你给我盖的毯子啊。” 昨晚贺欢喝多了回来,非要在沙发上开着电视睡觉,怎么都拦不住,沈愉初拖不动撒泼打拳的醉鬼,只好给她盖上毛毯。 沈愉初露出气笑的表情,“是谁赖在沙发上不肯动,一关电视就闹?” 一夜没关的电视机里,早间新闻的女主播正在一板一眼地播报台风预警。 屋内静谧两秒,沈愉初心里一沉,带着不详的预感拉开窗帘。 昨日还晴空万里晚霞漫天,一觉醒来,天地俱变,黑云沉甸甸地压在低空,大地如暗夜笼罩,深灰色的窗帘和窗外的景完全融为一体,漆黑的墨汁无差别泼洒。 “这个天……”沈愉初喃喃,握紧了行李箱拉杆。 “好可怕啊,有道长在渡劫吗。”贺欢的酒都被惊醒了,扒着沙发边缘问她:“你是今天出差吧?还能去嘛?” 沈愉初粗略翻了翻手机上的本地资讯,暂时还未收到高铁停运的消息。 “高铁不停,就是刀山火海也得去啊。”沈愉初叹着气,从鞋柜的最上层翻出一把雨伞,白色的遮阳伞,轻飘飘的,她扔了回去,再从更深处摸出一把长柄黑伞,看着是能在风雨中抵挡一阵的样子。 贺欢盯着沈愉初翻鞋柜的动作,突然想到了什么,蹬蹬蹬跑过来,挤开她,三下五除二拆掉鞋柜旁的一个包裹。 “真的不需要?”贺欢献宝似的捧上,挤眉弄眼。 沈愉初无声地僵住,看着贺欢手里闪闪发光的避 | 孕 | 套盒子,额角微跳,“谢谢,真的用不上。” 贺欢仍不死心,喋喋不休劝说。 沈愉初急速穿好鞋,以最快速度提包拖箱冲出家,“砰——”把贺欢关在门的另一边。 * 一路红灯,堵堵行行,半个小时的路程,活生生拖出一个半小时来。 HR昨天晚上就把李延山的微信推送给了沈愉初,出于自己也说不清的矛盾心理,她一直没有添加好友。 好在是上级加下级,耽搁拖迟也是常有的事。 到达高铁站,在候车厅找到空位坐下,沈愉初才发出了那个姗姗来迟的好友申请。 李延山秒速通过。 微信名就是本名,头像是本人证件照照片,朋友圈三日可见,只有两条转发的A大新闻。 沈愉初第一次遇到把微信建立得像简历模板的人。 微信右上角的红点瞬间变成“4”。 李延山:【早。】 【您到高铁站了吗?】 【啊,抱歉,我又忘了。】 -- 第23页 【你到高铁站了吗?我已经上车了。】 沈愉初拖着箱子过闸机找车厢,腾不出手回复。 上了车,碰上好几个堵路放行李的旅客,还有一个小男孩躺在过道上撕心裂肺地嚎哭,有两个争执窗边位的大哥差点动手。 短短一截车厢的路途,漫长得像西天取经。 经历九九八十一难,越过人群,她远远见到了李延山。 就那一眼,她甚至古怪地觉得,那个人不是李延山。 他在靠窗座上正襟危坐,隔着窗往灰蒙蒙的站台上看,又好像没有在看,眼神幽暗,不知出处的厌恶和疲倦间,有星星点点不正常的兴奋闪亮。 熙攘的人群和嘈杂的背景音反向衬托,他出挑的相貌是一副灰白的油画,呈现出一股难以形容的,病态的形单影只。 若不是那身熟悉的、质地粗糙的,藏青色西服白衬衫黑领带的搭配,沈愉初一时都难以辨认。 “啊对不起——” 一个抱孩子的女人侧身经过,不小心撞到沈愉初的肩,女人匆忙回头道歉。 沈愉初踉跄后再抬头,清绝的画面又是错觉一场了。 “Amanda!”李延山满面笑容地殷切起身,不由分说地替她把登机箱高举塞进行李架,“您习惯坐靠窗还是靠过道?” “靠窗吧。”沈愉初预备在路上工作,总觉得靠过道的座位有太多人可以窥见电脑屏幕,心理上抵触。 “好的。”男生毫无异议,乖巧站在过道上,为她留出充裕的进入通道。 “谢谢。”沈愉初捏着电脑侧身进去坐好,阖上窗帘,拉下小桌板。 她已经不去想刚才那一幕了。 兴许只是眼花罢了。 就算不是眼花,谁在社交状态下和在私人状态下又是表里如一的呢。 没什么可计较的。 “这趟过去,你不用做什么,少说话,多听多看就好。”她尽量严肃,让不可避免的交谈看起来是一场彻彻底底的公事。 “好的好的。”李延山笑得露出八个白牙,对她言听计从。 沈愉初手上这台笔记本,是刚参加工作时公司给配的工作机,服役多年的老电脑,开机时间大约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等待开机的间隙无所事事,隔壁男生又灼灼地望着她,一言不发略有些尴尬。 “您去过安城吗?”李延山率先打破僵局。 “刚工作时去过一回,有四、五年了。”沈愉初蹙眉回忆。 别人问了话,没有你来我往似乎不太礼貌,沈愉初接着反问道:“你去过吗?” “没有,不过听说安城湖景很漂亮,早就想去一趟了。”李延山摇头,满脸期待,“您上次去安城,看过安城湖吗?” 就这么你一句我一句有来有回的,对话竟然进行下去了,还颇有几分相谈甚欢的趋势。 直到列车驶出站台,沈愉初才被一条微信震回神。 贺欢以一个贼眉鼠眼贱笑的表情包开场,【以防万一,东西我放你箱子里了。】 沈愉初飞快瞟李延山一眼,暗暗咬了咬牙槽,回了个提刀的表情包。 贺欢嘿嘿嘿嘿笑了一整个屏幕,十分吵眼睛。 【姐妹,等箭在弦上的时候,你就知道感谢我了。】 作者有话要说:  cost saving:节省费用 OT:overtime,加班,公司里一般指加班时间或者对应的加班费 HRD:Human Resource Director人力资源总监 第12章 被贺欢这么一打岔,沈愉初果断竖立起同事间人际交往的距离屏障,中断聊天,专心工作。 李延山识趣地不再打扰她,摸出手机静静浏览行业新闻。 沈愉初余光扫见,“没关系,你可以打游戏的,放松一点。” 李延山从屏幕上抬起眼,摇摇头,说:“多了解一些也是好的。” 沈愉初不想打击年轻人初入职场的积极性,不再多劝。 一路无话,到了安城,黑云罩顶,气压越来越低,汗憋在皮肤里散不出去,连呼吸都变得沉重起来。 出了高铁站,安城分公司的总经理杨兴亲自来接。 总部来人,无论什么职位,称谓自动荣升为“总”,沈愉初连跳几级成了沈总不说,连实习生李延山在他们口中一过,都变身为了“李总”。 杨兴堆笑上来问好,回头示意秘书接手行李箱,意外地往沈愉初身后眺了眺,“哎,您和廖总还是没碰上?” 沈愉初顿了顿,“市场部的廖永新吗?” “对,廖总昨天还问我,您是坐几点的高铁过来。我那会儿在外面,一时记错了,说成了下一班车次。”杨兴自责地“嗐”了一声,“也怪我,我以为他会再跟您确认,就没再多提醒一句。” 沈愉初一抬眼,对上杨兴满含好奇和善意调侃的眼神。 廖永新明明同路却不好意思问她,偏要大张旗鼓绕弯去问杨兴,有太多八卦的潜力在里面了。 沈愉初察觉到来自右后的视线。 李延山也在看她。 她淡淡笑了笑,毫不在意的神态,轻描淡写一声“这样吗”就揭了过去,转而问起今天上庭的劳务纠纷。 杨兴见她对廖永新兴趣寥寥,心中有了数,歇下了当月老拉红线的心思。 一行人直奔主题上了庭。 -- 第24页 与钟文伯预想的大打出手的局面截然相反,庭上一派祥和,双方当事人热情握手,你致歉我道谢,称兄道弟,并肩画下美好未来的大饼。 结束以后,沈愉初提出想和那位申请仲裁的工程部负责人吴亮私下谈一谈。 天气太过恶劣,眼见着就要刮大风下暴雨,沈愉初就近挑了一家咖啡店,不到两百米,行李都留在杨兴的车上,空手步行过去几分钟。三个人各自点了咖啡,在最靠里墙的一张圆桌边坐下。 “所以年终考核是真的有问题,是吗?”沈愉初开门见山。 吴亮愕然抬头。 李延山抬着咖啡托盘走过来,分别将咖啡放在各人面前。 吴亮稍显惴惴地抬起杯子半遮住脸,“没……有,没有的事。” 沈愉初往沙发里瘫软下了些,肢体语言非常放松,声调也极为柔软,“是我自己想问的,您就当是私底下随便聊聊,不用担心。” 吴亮放下咖啡杯,再端起来,抬至嘴边,但没喝。 沈愉初不催促,微微笑着,耐心等待。 吴亮犹豫少倾,闷闷长叹一口气,放下杯子,惘然道:“现在想想,我是过于自负了。我自诩从业经验丰富,这么多年也积累了不少人脉,调解的时候我都咬死没松口。结果,投出去的简历石沉大海,以往那些朋友更是,连我电话都不接了。” 一旦打开话匣子,再往下说就不难了,吴亮说:“其实也就是憋着一口气,杨兴那人,平常说得好听,大家都是好兄弟。我气不过罢了。您说,好兄弟有这么办事儿的吗。” 沈愉初静静听着,面上像是吹不起波涛的水。 她太能理解吴亮的放弃了。 劳动者是弱势群体,争取下来一回赔偿金不难,可往后倘若还想在圈子里混。资本家身处同一阶层,自有HR来替他们关上一扇永远打不开的门。 吴亮许是事情在心里憋得久了,噼里啪啦将心路历程一顿倾吐,说完就后悔了,撩起眼皮觑觑她,“沈总,我是信任您,才跟您说这些的,这事儿您千万别跟其他人提。您说我好不容易才拉下脸皮跟那边求和,以后我还得找工作……” “您放心,我什么也不会说的。”沈愉初诚恳地应下。 再东拉西扯了几句闲话,吴亮起身告辞。 沈愉初表达了对吴亮前程似海的祝福,然后叫李延山,“Alex,帮我送送吴经理吧。” * 季延崇快半步走在前面,抵住咖啡店的门,侧身让吴亮经过。 顶着大风在街上随意寒暄几句,转身告别。 吴亮盯着远方层层叠叠的浊云,愤懑地往地上啐了一口,小声咒骂道:“杨兴,你以为你跟孙宏达廖永新搞的那些猫腻没人知道,老子一定会等到天来收拾你。” 季延崇步履微微一顿,像是什么都没听见,大步往咖啡店里去了。 推开门,门口的欢迎风铃在头顶哗啦啦作响。 季延崇稍侧过眼,入目是正靠在窗边发怔的沈愉初。 她端着咖啡杯的手悬在半空,手肘搁在膝上,嘴唇微张,茫然地盯着远方。 顺着她空洞的眼神望出去,和吴亮的视线远远地交汇了。 他们在看同一片压抑的云。 * 回到安城分公司的办公地点,沈愉初和李延山被漂亮前台热情地引进总经理办公室,宽阔敞亮,后面还置了一个小型的高尔夫球道。 “沈总您回来了。”杨兴忙从黄花梨木的大办公桌后面迎出来,“您跟吴亮……” 沈愉初笑得得体,“就确认一下,让吴经理不要在外面说一些不太客观的事情。” 杨兴闻言,笑容都更真诚了几分,刚想接话,笃笃几声敲门声响。 杨兴的秘书兼司机着急忙慌地进来,“杨总,总部的廖总到了,在车上,状态不太好,您快去看看吧。” “怎么了?”杨兴忙问,脚下已经在往外去了。 这趟来的是廖永新,带着一个市场部新入职的员工,好像在来的路上吃坏了东西,两个人都有轻微的食物中毒迹象。 那个新员工状态还好一点,廖永新就不行了,上吐下泻,在车上休息了一会儿,实在撑不住,要送医院了。 十几分钟后,杨兴处理完回来,急得额头出汗,“廖总本来是来谈合作的,这下晚上的饭局怕是要取消了。” 沈愉初停顿了几秒,才开口问:“合作方是……” “鑫远的刘总,是我们安城的大客户了。”杨兴答道,“其实鑫远一直看不上我们安城分公司,要不是总部一直在接洽,鑫远肯定早就选别的公司了。” * 从总经理办公室出来,沈愉初没有直接去杨兴为他们安排的会议室,先带李延山去往走廊尽头的茶水间,路上歉然道:“本来下午可以放你回酒店自由活动的,现在看来不太行了。” “啊,没关系,我本来也想跟您多学习。”李延山紧跟着说。 “你怎么比我还要官方。”沈愉初笑了。 进了茶水间的门,她转头问:“能喝酒吗?” 李延山脚收得匆忙,差点撞上她,很是讶然。 沈愉初往里让了几步,从敞开的顶柜里抽出两个一次性纸杯,“能喝多少?说实话就行。” 李延山不明所以,但既然被问起,有些羞愧地挠了挠后脑,坦诚不知道酒量深浅,以前只跟同学一起喝过几瓶啤酒。 -- 第25页 “哦,没关系。”沈愉初心里有了底,在纸杯里放好茶包,泡上两杯红茶,递给李延山一杯,“你是我带出来的,我会保护好你。” 话里话外,有点故意把他当小孩子的意思。 人嘛,或早或晚会被职场世界浸染,好的或坏的。 将干干净净的白纸带进酒桌社会,看白纸被染色,多少于心有愧。 此外,沈愉初也有一份不想言说的私心。 社畜在酒桌上,有着必须披上的面具。 她其实并不想让李延山看到她的那一面。 李延山似乎什么都没听出来,被应酬吸引了全部注意力,话语里颇有些新奇,甚至还有点向往,“今天要喝酒吗?” “希望不用吧。”沈愉初从包里摸出解酒药,分给李延山一板,“喏,以防万一。” 在会议室坐了不到半小时,人情债已然在总部兜兜转转了一圈,马良才一通电话打来,“Amanda,鑫远的刘总是大客户,我们无论如何都要给点面子。这回总部去的,有title的就你一个,你得顶上啊。” 毫不意外。 沈愉初说:“好的,需要我做些什么吗?” 马良才直白道:“不用,项目细节他们都谈完了,就是喝。” 就是喝。 沈愉初只能对李延山苦笑,“Alex,我能相信你吗?” 李延山被她说得一愣,旋即用力点头,“当然能。” 沈愉初低头下,打开外卖软件买牛奶垫胃,“如果结束时我还能说话,就送我回酒店。万一我吐血了,就把我送到医院。” “以前有过吗?”李延山好像被她的说辞吓了一跳。 那些经历,想起来就自带头晕buff,沈愉初一手撑住头,有几缕发丝从侧颜垂下。 “差一点吧。”她说。 * 季延崇见识过她变脸的能耐,还是难免意外。 推开那扇包间的门,她就真的能变成另外一个人。 曲意逢迎,八面见光。 第13章 像季延崇这种出身的人,应酬是刻在DNA里的祖传艺能,比学走路会说话还早的,就知道面对什么人该拿捏什么样的腔调态度。 纸醉金迷的人生过久了,到底是迫于现实的人情交际,还是纯粹的纵情享乐,界限亦不是那么分明。 这是头一回,他从闪光灯中心退下来,在观众席上挑了个好座,旁观生旦净丑。 是有些新奇。 他们到达的时候,包厢里已经抽上了烟倒上了酒,那片乌烟瘴气的场子像是骤然开启了沈愉初身上的某个开关,她戴上比平时还要厚的层层面具,摇身一变,长袖善舞。 鑫远的刘总是个中年发福的男人,听了杨兴的介绍词,色眯眯的情态稍稍加了一点掩饰,借握手的机会,双手攥紧沈愉初的手半天不放,“杨兴,你不够意思啊,也不早告诉我你们沈总这么年轻漂亮。要是早知道,我就不跟你们廖总对接了啊。” 杨兴在旁边嘿嘿赔笑。 季延崇见得多了,也谈不上鄙夷不鄙夷,在一旁麻木地看着,见她暗暗抽了抽手,没抽出来,就干脆不动了,像机器人一样任捏任放,嘴皮子殷勤得很,笑得虚伪灿烂,“别别别,刘总,您叫我小沈就行。” 刘总一手抓沈愉初的手,另一只大手一挥,很阔达的样子,“那不行,该叫什么就叫什么。” 沈愉初声音不复往常清淡,声调热情得几乎高了八度,“您这就跟我太见外啦。” 她微微躬身,深棕色的波浪长发从一侧肩头滑过。 刘总看得眼发直,“那就小沈总吧,哈哈哈哈。” 沈愉初拉了季延崇上前,一只手拽着他的衣袖,另一只手轻轻搭在他背上,是介绍的姿势,笑道:“这是我们新来的实习生,李延山。” 季延崇看她一眼。 她刚才借着拉他的动作,从刘总的魔爪里成功脱逃,还刻意转了半圈站在落他半步的位置,让他成为避开刘总的人墙。 这站位,说不是蓄谋都没人信。 也就是刘总被她的美貌一时砸晕了头,丝毫没反应过来。 他笑了笑,索性就当了她的挡箭牌,往前迈了一步,隔开刘总,主动伸手握手,“刘总您好。” 刘总仰着脖子看他,再转头看一眼沈愉初,对杨兴调笑道:“你们源茂总部招人,是按颜值来招的吗。” 两边作陪的人都捧场地哈哈大笑,依次入了座。 各色佳肴端上,酒过三巡,真真假假的相互吹捧将气氛越推越高。 主座上的刘总抖抖空掉的烟盒,招招手,让秘书出去跑腿买烟。 季延崇本来已经百无聊赖到放空,邻座的沈愉初忽然变戏法似的从包里掏出一包未开封的烟,吸口气站起来,烟捧在手里,“刘总,您抽和天下吗?” 跟刘总空掉的烟是同一个牌子。 刘总讶然,“小沈总也抽烟?” 沈愉初狗腿地亲自跑到主位送烟,“我不抽,这不是想着今天跟您吃饭,特意提前备了一包,本来想着有备无患,没想到真用上了。” 刘总和秘书对视一眼,喜上眉梢地“哟”了声,“小沈总还是做了功课来的。” 沈愉初半蹲着,接过秘书手里的打火机,拢起手为刘总点烟,“好几年前了,您跟源茂刚合作谈项目的时候,我有幸跟您学习过一回。” -- 第26页 刘总抓紧机会近距离看她,从眉毛看到下巴,再看回眼睛,灼热地盯了半晌,“哦哦哦”地叫,“我想起来了,是和你们陈怀昌陈总裁吃饭的那回吧?他带着个刚毕业的小姑娘,一声不吭的,是你啊?” 杨兴赶紧捧哏,“这是缘分啊!” “您日理万机,居然还能记得我。”沈愉初作惊讶状,三步并作两步退回自己的座位上,端起酒杯,“谁都别说了,就冲这个,我必须得敬您一杯。” 季延崇挑挑嘴角,被满屋烟熏火燎勾出的烟瘾都暂时压了下去。 他方才看得清楚,她手提包里分明塞了四五盒不同品牌的烟,什么机缘,全靠硬生生人为制造。 这姑娘可真太有意思了。 沈愉初忙着拍马屁,没能分出精力留意他的观察,只在鑫远的人来向他敬酒时抢着护在前面。 “小李也喝一杯?”鑫远的人抬着酒杯来敬。 “您是不是看不起我的酒量啊?”她急急站起来,一掌把他端酒杯的手按住,抢在他前面,软绵绵地娇笑着“挑衅”对方,“怎么?您不跟我喝,就是看不起我。” 几轮酒敬下来,季延崇只喝了三杯,实在推不过去的那种,其余全被她大包大揽了过去。 她还见缝插针地贴在他耳边,传授一些,他十八岁就会了的、拙劣的避酒之法。 热乎乎的酒气全呼在他脸上。 季延崇瞥一眼她越来越红的耳垂,笑着摩挲两下酒杯边缘。 看不出,还挺护短。 * 灯红酒绿的包间,时间的流逝变得不再有意义,大家嗓门都变大了,横七竖八歪在椅子上,是酒席渐近尾声的标志。 刘总的秘书出去接了个电话,步履匆匆地进来,俯身下去对刘总耳语一番。 刘总脸色一变,语气多有不快,“她来干什么。” 话音刚落,包厢的门从外被推开,一位身着白底蓝花旗袍的中年女士径直进来,面带薄怒,丝毫不给面子地在主位旁站住,“又喝酒了?!” 拦不住人的服务生跌跌撞撞跑进来,连声道“不好意思”。 当着这么多人,刘总脸上挂不住了,不耐烦地挥挥手让服务生出去。 拧紧了眉头,压低的嗓音隐含警告,“有什么不能回家再说。” 到这里差不多听出来了,这位怒气冲冲的应当是刘总夫人了。 刘总老婆拔尖了音调,“你能当着这么多人喝,我怎么不能当着这么多人说?!” 事已至此,不介绍一下说不过去了,刘总秘书呵呵僵笑着,“小沈总,杨总,这是我们刘总的太太。” 沈愉初像失了魂似的,怔怔盯着刘总夫人的脸。 “小沈总?”气氛略微僵住,秘书不得不再次出声提醒,“小沈总,这是我们刘总的太太。” 沈愉初一下回神,带着满目不可思议的惊艳站起来,“啊,刚才看您进来,我还以为是刘总的女儿来了,还想说刘总女儿好有气质。后来再一想,哎不对啊,刚才刘总不是说是夫人要来吗?一时就没反应过来。” 她热络地笑着迎上去,“对不住,您千万别介意。” 其实话是场面话,谁都能听出来。 但是,美人笑盈盈的,一脸真挚地看着你的眼睛夸你,谁还在意那些是客套话还是真心话呢。 男女都难以免俗了。 满腔的怒火一下就端不住了,刘总夫人面色稍缓,客气地掩嘴笑了下,“哪里哪里。” 沈愉初回身找酒杯,愧怍地迭声致歉,“是我的不是,真是太失态了,我得给您赔一杯。” 刘总顺着下了沈愉初递的台阶,自然乐意不过,笑着指挥秘书,“来,给夫人倒上。” 沈愉初假意一瞪,“刘总,您怎么能这样呢,您让夫人也喝,那还怎么算是我的赔罪。” 围观群众适时爆发出一阵“哈哈哈哈哈”。 屋里早就没了刚才剑拔弩张的气氛,端酒的倒酒的,一团和气。 刘总执意要秘书给太太也倒上一杯,沈愉初假装拗不过,双手捧杯,端得极低轻碰刘总夫人的酒杯下沿,“那您抿一口,意思意思就好。” 服务生从墙边抬来一把雕花繁复的柏木圈椅,插 | 进主位旁腾出的空隙里。 沈愉初追上去,叫住服务生,问道:“有坐垫吗?厚一点的。” 不一会儿,她折返回来,带回一个蓝色蚕丝面料的坐垫,铺在刘总夫人的座椅上,笑笑说:“空调开得凉。” 作为在场为数不多还清醒的人之一,季延崇在圆桌对面看了个囫囵,笑着摇头。 就算沈愉初做出再狗腿的行为,他也不会再觉得稀奇了。 自从刘总夫人来,她就把马屁重心换到了刘总夫人身上。 才没过多久,刘总夫人就被她哄得心花怒放,拉着她的手腕不放,吵着要认干女儿了。 空掉的酒瓶越来越多,在门边的备菜台上歪歪扭扭地摆了两排。 季延崇冷眼看着周遭,身畔仿佛立了一层无形的屏障,和似醉如痴的人群泾渭分明地隔绝开来。 酒味酣浓,人声鼎沸。 她置身于其中,面色红润,言笑晏晏,在推杯换盏中游刃有余。 季延崇忽然想到来时,餐厅的通道转角处,值班经理正小声叱责员工没有及时将枯萎的摆花换掉。 -- 第27页 一簇盛放的粉橙色月季,独有一朵枯萎了。 而她沐浴在华贵水晶顶灯打下的盛光里,比墙角那株枯萎的月季还要了无生气。 * 终于熬到散场,沈愉初已经头晕眼花,脚步虚浮踉跄踩在地毯上,浑身瘫软歪倒在李延山身上。 迷迷糊糊的,再睁开眼,身处出租车的后排,李延山坐在她旁边,看着她,微妙的似笑非笑。 暗夜的黑笼罩着,唯有偶然几道路灯的光影流淌过他的侧脸,半明半晦,叫人看不真周。 沈愉初无端感受到了距离。 “要吐早点说啊,别吐我车上。”司机将四面车窗都降下,在前排小声骂骂咧咧,“天气这么坏,还拉了个醉鬼。” “去酒店吗?”沈愉初头疼欲裂,勉强撑着额头立起来,眼前猛然一阵晕眩,天旋地转之间,复又软趴趴地靠在了他的肩上。 眼下的场景,这种提问,加上配合的动作,难免引导人往某些歧义的方向思考。 李延山“嗯”了声,不疾不徐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还有十分钟,你再忍耐一下。” “忍耐什么?”她现在完全CPU过载,攥着他的袖子,茫然地问。 李延山鼻音轻呵一口气,笑了,朝她低头靠过去,话音一顿,笑意再不似熟悉的乖觉,“你说忍耐什么?” 第14章 进入酒店,沈愉初歪在大堂沙发上,将check-in事宜全权交由李延山处理。 期间似乎听到几句前台小哥对她醉酒状态的担忧,不知道李延山怎么应对过去的。 她瘫软成橡皮泥,被他连人带行李一起搬运上楼。 喝醉了,万事万物都打上了一层浪漫的滤镜,像厚涂的原画,一桌一椅都像是失去了边界线,靡靡的昏黄灯光、深灰遮光材质的窗帘、暖咖色的栽绒地毯,一切的一切都在尽职尽责地营造宾至如归的居家感,令人不需要摇篮曲就能顺利入眠。 顾忌李延山还在场,她强忍着一头栽进松软大床的冲动,只斜靠在房间角落的墨绿色沙发上醒酒。 李延山不急不缓将转椅拉出写字台,拖至正面她的方位,坐下,无处安放的两条长腿前伸微张着,身体前倾,手臂搭在膝前,十指交叠。 是个极具侵略性的坐姿。 沈愉初因突如其来的对峙而感到不适,闭上眼,抬起双手揉太阳穴,“我没事了,你回去吧。” 她知道自己或许应该关心一下他住哪个房间,但一场应酬带来的损耗是全身心的,她实在太累了,疲于再进行任何多余的社交。 久久没有听见动静,沈愉初困惑睁眼。 一声意味不明的哂笑在喉间滚了滚,他的评判丝毫不客气,“就这么甘愿为他人做嫁衣。” “那不然呢?”沈愉初陡然无名火起,一连砸出几个反问反唇相讥,“说什么也不喝,任人说我扫兴?回头让马良才说我能力不足?让市场部怪我不会来事弄丢了生意?” 李延山并未因她突然的爆发而动怒,对她的观点既不同意也不否定,就那么漠不关心地看着她。 他的平静更衬得她激昂的焦躁烦郁莫名其妙。 沈愉初觉得羞愧,为喝得烂醉如泥而羞愧,为奴颜婢膝的狗腿相而羞愧,为喝醉后控制不住情绪而羞愧。 羞耻的下一阶段恐怕就是恼羞成怒。 简直咄咄怪事,她为什么要在这里接受一个实习生的审视和诘问。 “你走吧。”沈愉初转身面朝窗,头也不回下了逐客令。 李延山没有动作。 大脑浸在酒精里,此刻思考能力欠佳,沈愉初只对局面失去掌控而觉得烦躁,并来不及深思更深的怪异感。 没有等来回应,她面带薄怒回身。 “别激动。”李延山漫不经心换成跷二郎腿的姿势,挂上一副极度官方的笑,“我只是好奇,你这么尽心尽力为源茂做事,陈怀昌能不能知道。” 沈愉初差点就气笑了。 太好笑了,居然轮到一个实习生来教她怎么工作。 可惜她不能大步流星走到门口,打开大门请他走人。 “还不走?”沈愉初靠在沙发扶手上,尽力撑住,不让气场相差太多。 李延山默不作声,盯着她看。 一直盯得她心里开始发毛,怀疑是不是脸上沾了没吃完的青菜。 动作比判断快,她还没反应过来,手指就摸上了脸。 甚至还用力搓了两把。 李延山抬手撑住下额角,绷不住笑了。 沈愉初僵住,气场垮得稀里哗啦。 “我现在走,怕你待会儿一头栽马桶里。”李延山展出今晚最真挚的一个笑容,“去洗漱,我等你睡下就走。” 沈愉初觉得他真的更适合笑起来,明明还是个大男孩,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好吓人。 旋即她又被骨节分明的细长手指吸引了注意,他头顶正好有一盏小小的射灯,将他的手烘托如名贵珠宝。 她怔怔望着那手,眼神慢慢失去焦距。 见她有睡着的趋势,李延山干脆地起身走到浴室门口,做了个请的姿势,“是要我请你进去?” 哪怕沈愉初现在醉到走不了直线,也知道这样不妥当,非常的不妥当。 室温很低,花洒撒下的热水弥散出层层白雾,洗澡的动作早已刻板成条件反射,直到光着身子站在浴室镜前举着吹风筒吹头发,酒精许是随着汗液挥发了些去,她才清醒回过神—— -- 第28页 她在做什么。 一个半陌生的成年男人就在一道什么都挡不住木门之外,她居然被他三言两语,就哄进了浴室洗澡。 最可怕的是——她还没有拿换洗衣服进来。 浴缸旁挂了件白色浴巾,沈愉初匆忙取下来裹在身上,捆紧。 其实该遮的部位都遮得严严实实的,但单穿浴袍在深夜的暗示性太强,她没敢出去,隔着卫生间的门敲了两下,“我没事了,你回去吧。” 咕噜噜的转轮声靠近,在卫生间门口停住。 沈愉初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四下寻觅趁手的武器。 脚步声又走开了。 “开门。”他的声音很远,“放心,我在阳台。” 沈愉初悄悄将门拉开一条缝隙,手捂住浴袍领口,眼睛贴在门缝上偷瞄。 门口果然只有她的小登机箱。 做贼似的把箱子扯进来,锁上门。 箱子在门后摊开,蹲下翻找干净衣物,边找边开始思考,他为什么还不走呢? 深更半夜,她喝醉了、洗了澡,他还长久逗留在她的房间不肯离开。 总不至于是想和她被子蒙头促膝长谈一整夜吧。 对这方面,她有限的经验提供不了太多指引。 这是不是算成年人之间的某种心照不宣? 在她对他有一丝心动的时候,他是不是也回以相似的感受? 或者是觉得,都这样了,不睡白不睡? 嗯……你情我愿的话,好像也没有什么问题。 经过贺欢的殷殷教导,看似坚固的荆棘壁垒,内里却是泥巴筑的,酒精一泡,有逐渐垮塌的趋向。 沈愉初不敢再细想,匆匆从最底层抽出一条睡裙,扬声道:“你先走吧,帮我把门带上,我马上就出——” “啪——” 一个盒子掉出来,她手忙脚乱去拾。 是贺欢趁她不备,塞进行李箱的大盒避 \ 孕 | 套。 大脑瞬间被嗡鸣声占据,短暂尖锐的空白。 套上睡裙,往下拽两下裙边,她懵懵然拖着行李箱出来。 黑箱中缝的拉链没有合拢,虚靠在墙上,夹层摇摆两下,敞开了。 有蒙蒙的白色蒸汽从身后涌出来,湿漉漉的,带着酒气。 通往阳台的玻璃门打开了。 李延山单手抓着她的包,在她处心积虑带的一堆名品烟里略带挑拣翻了翻,挑出一盒,包随意扔在阳台藤椅上。 屋外电闪雷鸣,处处透着狂风骤雨将袭的惶恐。 大夜弥天,他安静矗在那里,雕花扶栏下的玻璃隔档被黑夜融进背景,只有一簇火星在肆虐的风中忽明忽灭。 酒意无限放大空调的轰鸣,她愣愣看着他,在山雨欲来的天边,目光沉沉,一言不发,身形挺拔而孑立。 她突然悚惶,一种大厦将倾的浑噩忧惧自心底吊诡生出。 “轰”一声巨响,闪电炸出刺眼扭曲的堇色光瀑,将他冷白的皮肤映如死神般苍白。 沈愉初惊慌失措,跌跌撞撞冲上去,一把拉他进来,“你不要命了?!不怕被雷劈死?!” 烟还在夹在指间,他点了点烟灰,轻笑了声,“好像也不错。” 烟圈就吐在她的耳边,气流是温暖潮湿的,在耳后激起一片战栗。 沈愉初心脏怦怦跳得快爆炸,埋下头嘀咕,“真是个疯子。” 可刚一垂下头,她就慌了神。 蓦地发现—— 太近了。 他们实在太近了。 情急拉拽之下,她和他紧贴在一处,他没拿烟的那只手臂被她攥住,就像环住了她。 低下头就能清晰看见他胸肌的轮廓,甚至能感受到单薄衬衫下他血管的跳动。 不用眼睛看,能感知到他的一举一动。 他乜了眼烟雾报警器,不知在什么上碾几下掐熄了烟。 社交距离被打破,不适和期待同时环绕。 她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推开。 他也没有。 憋了一天的暴雨终于落下,雨势又急又大,硕大的雨滴汇成急流,劈头盖脸从开启的阳台风口倒灌进来。 沈愉初咬了下唇,没有说话。 鼻腔被酒味充斥,闻不到其他气味。 冲动被酒精推搡着叫嚣着,在血管里骎骎疾行。 上个 | 床而已,成年人的游戏,她也不是承担不起。 种满妄念的藤蔓飞速生长,眨眼就攀满了整堵心墙。 她迷蒙地环住面前精瘦的腰身,侧脸贴了上去。 有力的心跳和耳朵里的神经跳动汇合,不比她的缓慢。 李延山整个人顿住,时间暂停如地老天荒。 太漫长了。 难捱得她如坐针毡。 所有他无动于衷的时间,对她来说都是难忍的折磨。 她赧然缩肩,想撤回手。 下一步的动作被预料到,她被锢住。 极缓的,极缓的,手掌徐徐抚上,停在她的腰后。 推她背抵住墙,手被他反手别在腰后,动弹不得。 握住手腕的动作太用力了,滚烫的温度几乎将她灼伤。 熄灭的烟蒂不知扔到了哪里,他腾出那只手,捏住她的面颊,用力让她抬头,直直看进眼睛里。 沈愉初被迫和他如此近距离地对视。 那双深邃的眸中不止是情 | 欲,还有太多复杂的情绪,她一时想不明晰。 -- 第29页 她依稀听见他喉间咕哝过一句什么话,但没有听清。 他个子实在太高了,沈愉初踮起脚、仰起头,才能勉强和他互望。 李延山低下头,唇凑过去,轻触到她的嘴角。 沈愉初本能闭眼,手紧紧攥住他胸前微润的衣物,煎熬地仰面等待。 期待中的吻迟迟没有落下。 猝不及防的,她被一下推开。 轻柔的,但也决绝的。 “这么熟练啊。”他笑了下,说。 拖长的腔调慢条斯理的,一字一句像凌迟。 沈愉初完全懵了。 她怀疑这个人是不是李延山。 李延山不是个很乖的小孩吗? 他怎么可能,怎么可以,这么对她说话? 她错愕地复望向他的眼睛。 那双眸子里满是清冷凉薄,如果深究,甚至能看出其中存了几分隐隐的鄙夷。 他再开口,声调像淬了冰碴。 “沈愉初,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一句话如当头棒喝,沈愉初浑身一激灵,瞪大了眼往后退。 后腿触到床,一时不备,直接仰面倒了下去。 她觉得,这时她应该质问,或者责骂。 但一接触到柔软的床垫,酒后的神识当即抵抗不住困意来袭。 她惊愕着、气愤着、窘迫着,睡着了。 * 季延崇的确动了念。 说也奇怪,她的手段并不高明,比以前试图勾 | 引他的那些女人差远了。 但看她贝齿轻咬下唇,棕眸里荡漾着潋滟的水意,连身上的香槟色睡裙都泛着贝壳般的丝光。 周围的空气被她熏染上了醺醺的酒意。 他就是动了欲 | 念。 他将她的忐忑、焦虑,和期望,都看在眼里。 难得有一次,她不像个面具堆砌的假人。 “真把我当什么圣人了。”季延崇淡笑下,不知是嘲她还是嘲自己。 他自控过了,还是俯下身,打算吻她。 身形相错的瞬间,从她的发间看过去。 墙边,属于她的行李箱里,滚出了一盒崭新的避 | 孕 | 套。 作者有话要说:  女·其实有贼心没贼胆·主 第15章 沈愉初在床上煮汤圆似的滚了几个来回,闭着眼睛摸索到一个枕头,抱在怀中。 季延崇把玩几下避 | 孕 | 套盒子,嫌弃地扔在床头。 这时他是发自内心地觉得她真能耐。 事无巨细啊,不光准备了烟,还预备了避 | 孕 | 套。 季延崇拿起烟盒,拇指熟练挑开,看一眼烟雾探测器,又瞟了眼正在经受狂风骤雨洗礼的阳台,眉头微皱,再平展开。 可以合理推测,既然她是有备而来,刚才那些投怀送抱的举动,显然是因为认错了人。 他坐在床边,看着她似笑非笑,“给谁准备的?杨兴,还是鑫远那个姓刘的。” 沈愉初已然意识涣散,口中念念有词,一些完全不成句子的咕咕囔囔。 季延崇哂笑一声,烟盒随手扔到另一个盒子旁边,“总不是为了陈怀昌吧。” 没有期待得到有价值的回应,她却突然接了声“陈怀昌!” 季延崇顿一下,凑近她,盯着她半睁的眼,试探地问:“认识陈怀昌?” 她直勾勾地回望,眼神木愣愣的,“……啊?” 季延崇很温柔地笑,好脾气地重复道:“陈怀昌。” “陈怀昌……”她跟着他又念了一次名字,停顿一秒,骂得铿锵有力,“王八蛋!” “什么?” 季延崇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 沈愉初不悦地鼻音哼唧,对睡眠被扰而不满,翻了个身,头埋进枕头里,又低声咕咕哝哝开了。 季延崇不放过她,握住肩把她扳回来,“陈怀昌是……” “王八蛋!”一回生二回熟,沈愉初骂得很是娴熟。 季延崇低头,看见她义愤填膺握起的小拳头,乐得要笑出声来。 他随口扯了个人,“马良才?” “王八蛋的走狗!” 她这回嗓门更大了,看来恨意足够深刻。 季延崇简直乐不可支。 原来她那面具似的假笑底下,有着这么有意思的活泛内里。 他在这个和醉鬼聊天的无聊游戏里发掘出了无限的乐趣,“钟文伯?” “……嗯?”她很困惑,似乎不太想得起来是谁。 “别睡。”季延崇拍拍她的背,阻止她睡着,“钟文伯,记得吗?源茂的董事。” 沈愉初左钻右拱想往床里躲,发现怎么都躲不开那只手,只好烦不胜烦地开始想,思索了半天,“哦……有个好老婆。” 季延崇想起吴亮离开时咒骂杨兴和孙宏达,试探着问:“市场部高级经理孙宏达。” “臭屁王!”她好像实在不耐烦了,手在空中乱舞,赶蚊子一样赶人。 拳打脚踢的,偶尔被畩澕獨傢整理她砸中两下,还挺疼。 季延崇笑了笑,决定放过她,把她按进被子里。 站起身,食指勾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往外迈了两步,回头看一眼,折返回来,“李延山?” 沈愉初忽而一下就不踹人了。 “好看!”她说。 季延崇笑了,对比刚才那几位,他能得到她一个正面评价可真不容易。 -- 第30页 她安安静静地躺了一会儿,小声冒出一句,“……屁股很翘。” 季延崇难以置信地笑了。 原地伫了一会儿,在想是不是能听到更多惊世骇俗的身材评价。 好在她夸完翘臀就歇了,七扭八扭的,找了个舒服的睡姿,把头闷了进去。 他在床边蹲下来,平静地垂眼觑她一阵,“讨厌陈怀昌?” “唔……”她一如既往哼哼唧唧。 “为什么?”他问。 沈愉初懵懵懂懂的,“……嗯?” “为什么讨厌陈怀昌?钱没谈拢?”他嘲讽地眯起眼,“还是你想要名分?” 沈愉初现在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骨碌碌滚到床的另一侧,被子上拉蒙住了头。 等同挂上了“请勿打扰”的牌子,今天彻底暂停营业。 季延崇慢慢站起来,不再看被子里的小小鼓包。 屋外,狂风暴雨仍然嘶吼,漫进的雨水打湿了地毯,窗帘和阳台门裹在一起,扇出了重重的响声。 第16章 沈愉初从几欲裂开的剧烈头痛中醒来, 从床头柜上艰难摸到手机,闹钟被她不知什么时候按掉了,现在时间十点四十分。 社畜警铃在脑中叮铃大作, 几乎连滚带爬下床, 迅速开启工作模式检查邮件,拿起手边的矿泉水灌两口。 喉咙里肿成了泡发的胖大海, 每次吞咽都要越过高山。 这时才发觉, 太阳穴发紧,脑后有根筋疯狂跳动,鼻腔堵得呼吸困难。 她想起前两天跟申杰打电话的时候吹了很久冷风,当时喉咙有些不适,这么多天都没有发作,没想到被酒一激, 重感冒虽迟但到。 一连打了几个喷嚏, 神思从起晚了的惊悚中慢慢苏醒, 昨晚发生的事件变成电影画面,一帧一帧在脑海里重演, 八台机位三百六十度全方位。 “啊——” 沈愉初崩溃蒙住头。 发到网上, 就是典型的社会性死亡案例。 她主动勾 | 引李延山, 被对方拒绝并无情嘲讽。 啼笑皆非,脚趾抠地都不能妥帖形容她此刻的心情。 “没关系,没关系, 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 一辈子很短,很快就过去了……”沈愉初惘惘拿着手机自我催眠,试图重新沉浸回工作模式。 举起矿泉水瓶,刚喝到半口, 愣住。 一大堆工作微信里,有来自李延山的一条。 【Amanda,早上去您房间叫您,您好像不在房间,不知道您是不是今天有其他安排,我先去安城公司了,稍后您方便的时候随时联系我。】 依旧客气,依旧礼貌。 “现在的孩子心态这么好吗”的念头一闪而过。 拉开厚重的窗帘,展露出一整面落地窗,天还是雾蒙蒙的,淅沥沥的小雨在整块封住的玻璃上汇成涓涓水流。 根本就没有阳台。 沈愉初整个人怔住。 让她尴尬得无地自容的社死经历,忽然变成了一桩灵异事件。 行李箱靠墙立着,棕色手提包搁在上面。 沈愉初生出一个奇怪的猜想。 她慢吞吞地走过去,拉开包。 不出意料,带来的几盒烟一盒不少,塑封包装完好。 没有人在台风天的阳台上抽过烟。 她觊觎李延山,日有所思,以至于酒后做了个非常真实的梦。 也不是没做过匪夷所思的春 | 梦,酒后幻想个把勾 | 引场景也算不上什么大事。 紧绷的弦一下放松下来。 松懈了,身体发虚,不得不扶了下墙稳住身形。 墙上贴了墙纸,摸上去是一纵一纵的质感。 她刚才给杨兴回了封邮件,杨兴的秘书看到了,打电话来,问今天需不需要给她安排车。 沈愉初勉强开口,嘶哑得吓人。 杨兴秘书吓了一跳,劝她,“您还是去医院看看吧。” 沈愉初谢过他的关心,强撑着聊了几句工作上的事,顿一顿,问:“昨天跟我来的那个实习生……” “年轻人还是精神旺盛,在公司里转一圈,跟着供应的人去仓库了。”杨兴的秘书像看稀奇景那么笑了,“还是第一次见到总部来的人想去仓库的。” 沈愉初觉得有些奇怪,但没有深究的意思。 大概是实习生还没正式开始工作,看什么都觉得好奇吧。 灌几口冷水,她搬了笔记本电脑,在窗边工作,最初时还好些,只是头疼嗓子疼,坐了会儿,不适感愈发严重了,又冷又热,浑身肌肉都酸痛不已。 地图上搜一下,不远就有一家医院,处理完手上最紧急的几件事,已是头晕目眩,只好打车过去。 台风过境,门急诊挤满了人,输液室里座位都坐满了。 被横劈的树干砸了头的、在水洼里摔了一跤头破血流的,医生护士忙到脚不沾地,像沈愉初这种情况不严重的病人自然紧急程度靠后。 等叫号区没有空座,人多得连下脚的地方都很难找,沈愉初找了个靠窗的墙角,背抵在墙面上,支撑身体不倒。 接到李延山电话的时候,嗓子火辣辣的,已经不太说得出话,保持接通的状态,直接地图上发了个定位过去。 旁边有个一起等叫号的好心阿姨,见沈愉初扶着墙摇摇欲坠,喊了声“作孽哦”,把她拉到自己的座位上,还建议她在附近找一家诊所,可能会更快些。 -- 第31页 沈愉初强撑着感谢阿姨的好意,听见李延山在电话里说了声“我知道了”,就挂断了。 坐下,听阿姨有一句没一句的絮叨,抱怨一场台风把家里后院搭的葡萄架吹倒了,底下的花全压死了,赶上天晴的日子还要重新种。 广播又叫了一个号,阿姨眯眼睛看了眼挂号单,“哎哟到我了。”急急往诊室里去了。 沈愉初头晕眼花,一个匆匆从走廊尽头过来的护士在她眼里晃成了重影。 重影停在她面前,问她的名字。 沈愉初费劲地把挂号单递上前去。 护士简单确认了下,说VIP病房正好空出来了,让她上楼去。 沈愉初迟缓地分辨护士话里的意思,哦了声,撑着椅子想站起来,说:“那我去补交费。” 护士说不用,“台风天情况特殊,你直接过去就行。” 沈愉初隐约觉得不合常理,但她实在烧得头疼糊涂,宿醉又未完全清醒,想不了那么多。 被架上不知从哪儿变出的轮椅,一路电梯到最顶楼。 沈愉初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VIP病房,比五星酒店也差不了多少,加宽的病床,旁边有一张陪床,有独立卫浴,有电视有冰箱,甚至还有写字台和电脑。 身边有医生护士护工来来去去,沈愉初任由他们折腾着,心想,原来申杰的事还遗留了这么个后遗症,皮肤底下闷的痦子,发出来了也好。 她在满鼻消毒水的洁净味道中睡去。 * 温暖湿润的风拂过,脸颊被发丝弄得有些发痒。 沈愉初半梦半醒想伸手去抚,拽到留置针微疼,茫然睁眼看过去,点滴顺着透明管流进皮肤里。 周遭奢华的装潢让她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在医院里。 床头柜上有个木制时钟摆件,恍如隔世的错觉,以为过去了很久,原来也只有半个小时。 风吹过来的方向,李延山坐在窗边的米色沙发上,白衬衫黑西裤,一手搭在沙发扶手上,垂眸看kindle。 通往露台的门敞开着,露台正对着安城湖,雨停了,带着湖水潮气的风吹进来,卷起白色的纱帘,纱帘下方绣的白色小花迎风飘舞。 静谧的,安逸的,空气湿热着,美人美景,画面细腻浪漫,像一部老旧的南洋电影。 不知道为什么,每一次见到与世间割裂开的他,都会莫名心悸。独处的他,再不是那个乖巧听话讨人喜欢的大男生,疏离的冷感扑面,有种生人勿进的压迫感。 她心颤一下,但不由自主的,看了很久。 “醒了?”他没有听到声音,却转过头来,正好捕捉到她的窥视。 “啊……嗯。”沈愉初感觉到睫毛颤动,大概是心虚,垂下头避开目光对视,扶着床想坐起来。 李延山扔下kindle过来,一脸正直地劝她,“再躺会儿吧,护士说您要多休息。” 沈愉初摆摆手,把手机拿过来,计算下时间,今天下午肯定是赶不回去了,Ivy不在,只能给马良才打电话报备。 马良才听说她生病了,先充分表达了十分钟来自领导的关怀,然后问道:“还能坚持吗?今天下午和市场部开会……” 沈愉初艰难地哑着嗓子,“老板,我刚开始吊水,预计还要两个小时,下午应该是赶不上了。” 马良才听她状态惨烈不似作假,不满意也没有办法,声调骤冷,但措辞温和,“好,那你stand by吧,但是晚点可能要辛苦你在医院加一下班。” “好的老板。”沈愉初虚伪地笑,扯出一连串咳嗽。 应付完马良才,沈愉初顿感疲劳程度骤升一个等级,皱眉揉着眉心。 面前递上一杯温度适宜的温水,和李延山明晃晃的笑容。 来自睫毛精的五官,渐渐和昨天面目表情推开她的人重合。 沈愉初微微用力紧抿了下唇,掏出手机打字给他看,【昨天你送我回去的?】 李延山点头,说:“是的。” 沈愉初再问:【我说什么了吗?】 紧张地抬眼看他。 “没有没有,您什么也没说。”李延山摆手否认,怕她不信似的,赶紧又补上了全过程,“我把您行李送进房间,您就说要洗……休息了,让我也回房休息,我就走了。” 他说的这些,沈愉初半点印象也没有。 但是无论怎么看,都是李延山的版本更符合现实。 半晌,她突然哑着嗓子开口—— “你的房间有阳台吗?” 李延山一脸不知所以,摇头,“没有,怎么了?” 看,果然是梦一场吧。 她深深缓了一口气。 太好了。 不然她都不知道接下去该怎么面对他。 “我昨天应该帮你喝点的。”李延山没有在阳台的问题上多停留,转而说起昨天的酒局,满脸懊丧自责。 沈愉初不出声地轻笑,开玩笑道:【要是把你喝进医院,我罪过就大了。】 “有个问题想问问您。”李延山认真地望着她的眼睛,像是真的很想知道她的答案一样,“您为什么留在源茂?” 沈愉初做了个吞咽的动作,干巴巴的半口口水都没有,嗓子里像在下刀。 【钱多。】她打字说。 “就这样?”李延山挑了下眉,不太相信的模样。 -- 第32页 沈愉初笑了下,【那我来个官方说法,源茂给我提供了很高的平台,让我】 “不是不是。”李延山也笑了,止住她噼里啪啦打字的节奏。 * 半个小时过去,护士来换另一袋药,微黄的液体挂上去,轻声细语地提醒沈愉初道:“这一袋会有点疼,你可能要忍耐一下,实在不舒服的话,让你男朋友按铃叫我们。” 沈愉初眼神躲闪了下,“是同事,我带的实习生。” 声音都哑成公鸭嗓了,还偏要解释全了,更像欲盖弥彰。 “啊真可惜,你们看起来很相配。”护士讶然笑笑,没有再过多地打趣。 一个电话就让她们腾出一间VIP病房的人,可不是什么能随意开玩笑的对象。 季延崇全程没说话,手机震动两下,他垂眸乜了眼,走出病房,到走廊尽头的窗台前接电话。 电话是钱侃打来的,也是个穷奢极欲的公子哥儿,算是季延崇在狐朋狗友里比较信任的。 钱侃说:“那个叫丽丽的,找到了。” 季延崇回国后,着手找了以前跟过陈怀昌的三个……女人,说是情妇倒也没那么热络,但也比露水情缘强点。 这个丽丽就是其中之一,所谓外围。 一手举着电话,另一只习惯性想夹支烟,季延崇摸了下烟盒,瞥眼医院白得骇人的布景,又放回去了,“怎么说?” 前两次都无功而返,没想到陈怀昌公私分得很开,睡觉就是睡觉,半点公事都不透露给床边的女人。 “说陈怀昌接过几回工作电话,但她听不懂。”钱侃特别无语,“我说‘听不懂复述总会吧’,那姐们儿说‘听都没听懂怎么背得出来’,我真是服了。” “那就算了。”季延崇目光散漫,语调淡淡,本来也没在这条路子上有多少期待。 重新回到那间VIP病房前,他停住脚步,透过房门上透明的玻璃窗看进去。 嘴唇苍白,面颊不太正常的红润,素面朝天的样子,倒比她铠甲一般的全妆看上去更真实些。 生病了也不消停,病床升起上半截,架着小桌板见缝插针开始工作了。 青白条的病号服下伸出纤细羸弱的手腕,可瞧那打字的动作,指尖有力翻飞,跟千军万马过境似的。 怎么说呢……让人无端端联想到打不死的小强。 淡漠的神色褪去,季延崇连自己都没察觉到地嘴角微挑。 说是打不死的小强,好像太唐突这副铿锵玫瑰的美貌。 别人听不懂陈怀昌在说什么,那病房里这位呢? 一个公司的,多少能知道点什么吧。 季延崇端上一副清朗的笑,推开门。 第17章 听见推门的响动, 正被裹进一团乱麻里的沈愉初头也没顾上抬,直接从网页版微信里找到李延山,发条信息过去:【我这里没什么事了, 你回酒店休息吧。】 说完全神贯注投入奋战。 除了连续不断的键盘敲击声, 和轻巧的闹钟的咔哒声,再没有别的声响。 直到有护工大叔敲门, 说送餐时间到了。 沈愉初猛地从电子表格里抽身, 短暂产生了“我是谁我在哪”的困惑。 李延山还坐在窗边的沙发上,神情凝重,像是陷入了什么苦思,连她起床的动静都没有留心。 她推着输液架走过去,站在他身后,从老式的木质框窗望出去, 正正能俯瞰整片安城湖。 入了夜, 湖上笼了一层银纱, 在飘忽的白色纱帘遮挡下,湖边泛起的点点灯景都像是熠熠星光。 时值盛夏, 下过一场暴雨, 倒是温度宜人。 “晚餐来啦!” 护工大叔大嗓门推着小车进来, 同时惊醒了两个人。 每份菜品都用精致的骨瓷小碟盛装着,分列在两个餐盘里。 桃心碗盛的南瓜小米粥,主菜有葱烧海参、清蒸鲍鱼、百合兰度牛柳, 蔬菜是玉米笋秋葵和凉拌菠菜, 还有天麻山药炖石斑鱼汤,夸张的连盅带蒸盘地端上来。 沈愉初暗暗为VIP病房的晚餐配置而咋舌。 默认的两人份,李延山又在病房里守了一下午,于情于理都得留下吃饭。 于是两个人在餐桌边坐下来, 面对面,各自执著端碗。 一手吊着针,另一只手举着筷子,不方便打字,沈愉初便将就哑着嗓子寒暄,“怎么还没走?” 餐具偶然的清脆相击停下来。 李延山很正式地放下筷子,神情严肃,“我有件事情,想向您……向你,请教一下。” 沈愉初自然地夹起一块海参放进嘴里,“好啊。” 李延山问:“你有男朋友吗?” 脆弹的口感在嘴里蹦开,沈愉初差点咬到舌头。 慢嚼咽下,她语气平淡,“为什么这么问。” “就……”李延山略尴尬地哈哈干笑两声,难得结巴,大手不自觉摸上后脖颈,“我最近有点喜欢一个女生,但不知道该怎么……” 沈愉初低头喝粥,没去抬头确认男生的冷白皮肤上是否染上了几点红晕。 原来他有喜欢的人了啊…… 也对,青春洋溢的年岁,相貌不俗的高材生,这样才更合理吧。 “同学吗?”沈愉初笑着打听。 “不是,她已经工作了。”李延山挺不好意思地觑她一眼,声音越说越低,“我不太了解上班族的喜好……” -- 第33页 原来是想找她当参谋。 心口微微有些发酸,是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程度。 假如这点酸涩是因为挤入的柠檬汁,那多半要回头找水果摊老板算一算账,疑他卖的柠檬不够货真价实。 沈愉初笑了笑,放下汤勺,问:“多大了?” 李延山犹豫了下,说:“和你差不多吧。” “性格大概是什么类型的?”沈愉初再问。 李延山顿了顿,避开她直看过去的目光,低头喝汤,囫囵道:“就……跟你很像。” 细思量一下,沈愉初觉得故事走向不太对劲。 她疑虑地偏了偏头。 似乎察觉到她对答案不满意,李延山认真想了想,补充道:“很干练,也挺冷静的。” 女强人吗? 沈愉初略感意外,“私底下也是这样?” “私底下……”男生想起了什么,忽然害羞地笑笑,“私下还挺可爱的。” 他笑起来,左侧脸颊上有个浅浅的酒窝。 沈愉初将目光从梨涡移开,数着餐盘里的秋葵个数,言不走心地问:“从你们的聊天里,透露过什么蛛丝马迹吗?比如喜欢什么,或者讨厌什么……” 很像是个尽职的僚机了。 “你喜欢什么?”李延山突然问。 “啊?我?”沈愉初讶然反问。 原来刚才的柠檬像红酒,是有后劲的,酸意缓慢地翻涌浸润上来,在胸腔内掀出小范围的浅浪。 李延山急忙跟她对视,又触电一样火急火燎移开,语速变得飞快,停顿都没了,噼里啪啦倒豆子,“我是想你们年纪差不多应该喜好也会比较相似。” 沈愉初有点不敢去想,他过激的反应下暗藏了什么潜台词。 或许是昨天的梦境太过真实了,他推开她的时候,眼神到底有多清绝,让她记忆深刻,以至于十年怕井绳。 她有种梦境将会一语成谶的惶恐预感。 招架是本能,对话不能再这么令她遐想下去。 “那我就帮不上什么忙了。”沈愉初再抬头,满面疏远的职业微笑,“我的生活很枯燥的,好像没什么有趣的事物可以推荐给你。” 李延山用短促得难以捕捉的审视目光看她一眼,不无失望的语气,“哦,那我再想想别的办法。” 埋下头去喝汤,不说话了。 * 一场病来势汹汹去得也快,沈愉初在宽大舒适的VIP病房住了一晚,病情好了大半。 办理出院手续时,医院简称VIP病房是台风灾害后的临时应急举措,不需要额外收费,只收取了正常诊疗的费用。 如果说五年社畜生涯教会了沈愉初什么,那一条肯定是—— 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事。 第二条,就算有,也不会砸到她头上。 阴差阳错住进豪华病房,多半是沾了谁的光。 时间轴最对得上的是李延山,就那么巧,他刚知道她在哪家医院,就有护士来接她。 但李延山一个一穷二白的学生,看穿着打扮,绝不像有这种背景的人。 思来想去,沈愉初只能猜测,会不会是安城分公司的总经理杨兴,听秘书说她病了,神机妙算地帮了她一把。 只能下次找机会试探一下,回份礼就是了。 一大清早天刚蒙蒙亮,为了赶上上午九点在公司的会议,沈愉初赶了最早一班高铁回程,特意没有告诉李延山,上了高铁才发微信让他今天自由活动。 路途中信号时断时续,回城后才收到李延山客套的感谢。 * 又是一天千篇一律的高强度工作,沈愉初撑着初愈的身体坚持到下班时间,实在疲乏了,决定把剩余的工作带回家做。 按了底楼的门铃,贺欢一反常态地在门口等她,见着她就深深躬下去,“姐妹,我对不起你!” 沈愉初拉着箱子退后一步,故意迟疑,“你把马桶堵了?” 气得贺欢追着她打,负荆请罪的氛围登时就消了。 她进房间换上舒服的睡衣,贺欢抱着膝盖坐在地上解释来龙去脉,“就是上回我跟你提过的那个交流项目,去法国的,机会特别难得,我们公司好多人抢破了头,不知道那项目负责人怎么昏了头就看上我了。” 沈愉初短暂地顿了一下,放下手里的梳子,回头拥抱贺欢,“那是好事啊,恭喜你!” 贺欢张开双臂回抱她,面上笑着,假装难以忍受地嘶了声,“好肉麻。” “我也觉得。”沈愉初苦下脸。 同时放开,面觑面,哈哈大笑。 沈愉初拿起发梳,撑开黑色发圈扎头发,笑意融融地问:“什么时候走?” “那边招人招得急,让办好签证就过去。”贺欢笑意收敛,紧张兮兮地觑她,“也就是说……” 沈愉初云淡风轻地哦了声,接下话茬,“没事,我们问问房东,看看能不能提前退租。” 其实麻烦肯定会有,但这是贺欢的好机会,她不想表现得扫兴。 沈愉初从毕业回国,就跟贺欢一起合租了这套两室一厅,全明户型,全新装修,采光通风皆良好,而且离两边的公司都很近,楼下就是商圈,离地铁口就五分钟路程。 唯一的缺点就是租金略贵,九千块一个月,押二付三。 沈愉初最近装修远航路的房子,花钱如流水。 -- 第34页 而贺欢虽是公派出国,自己要出钱的地方也不少。 前几天刚交了房租,两个人都穷得叮当响,谁都舍不得这几万块钱。 吃完晚饭,沈愉初和贺欢在客厅给房东打电话,手机置于茶几上,房东太太微怒的声音从公放里传出来,“怎么能说不租就不租的咯?你们临时临了跟我说退租,我到哪里找合适的下家来。” 沈愉初努力卖好,“阿姨,我们也不是马上就搬走——” 房东太太不悦打断,“你们实在要搬,可以,房租和押金我是不会退的。” “那这样您看行不行。”意识到房东抗拒意味浓厚,沈愉初咬咬牙,另外想了条路子,“您先把一半租金退给小贺,我负责再找一个租客住进来,保证不损害您的利益。” 贺欢比她更急,至少得把贺欢的钱要回来。 “那不行!”房东太太情绪激动,“当初是看你们两个小姑娘干干净净又有文化,我才租给你们的,要是找了那些不三不四的租客,万一把我好好的房子弄坏了怎么办。” 贺欢凑过来,讨好道:“您放心,我们肯定替您找一个干干净净又有文化的租客。” 房东太太冷笑,“那我怎么知道别人会不会带乱七八糟的人回来?” “呃……”沈愉初被堵得语塞,跟贺欢傻眼对望。 “好了好了,你不要再说了,我不会同意的,要么你们就搬走。”房东太太不愿再说,直接撂了电话。 “这可怎么办?”贺欢惘然问道。 沈愉初也想不出办法,只好先放下这件事,拿上干净衣服去洗澡。 等洗澡出来,房东太太再打电话来,态度较刚才缓和了太多,“刚才我跟我老公商量过了,算了算了,我们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你们可以找别的租客,但是要我事先看一眼,我同意了才行。” “谢谢阿姨!”沈愉初和贺欢喜出望外,赶忙道谢。 没想到,第二天早上,还没出门,房东又是一通电话砸过来,说她想了一宿,觉得还是不妥,反悔了。 沈愉初急着上班,只能跟贺欢约定晚上回家后再商议。 * 职业道德的最后一次培训,沈愉初依旧坐在李延山旁边。 和往次相谈甚欢的氛围不同,因她有意的疏远,一整个上午,他们都没有说上三句话。 对话仅限于两声问“早。” 午休时分,沈愉初叫了外卖便当,和几个同事在pantry一起吃。 刚拆开一次性筷子,还没动口,房东太太的电话来了。 “小沈,我想来想去,唉你们小孩子在外面打拼也怪辛苦的,攒点钱不容易。就按你说的吧,你去找个租客,一定要找爱干净的啊!” 沈愉初被房东的反复搞得焦头烂额,给贺欢打电话通知了这个喜忧参半的讯息,“就是这样,还是尽快找合适的租客吧,不然我怕她又变卦了。” 贺欢说:“好,我在同城网站上挂个招租,再在我们公司问一下。” 心里惦记着这件事,沈愉初午饭也没心思吃,随便扒拉了几口,就回到座位,在源茂的内网论坛里也发了招租信息。 一个中午过去,来问的人倒是不少,可惜有人房租还有一个多月才到期,有人出差了过几周才能来看房。 沈愉初不敢冒险等待,按房东太太这一天几变的性子,多一天都是变数。 有个认识的女同事,知根知底又好说话,倒是保证能尽快搬进来。但她养了两只猫一条狗,当初租房的时候,房东曾经三令五申明令禁止养宠物,也就不成了。 一天下来,毫无收获。 沈愉初悻悻收拾东西等电梯,不巧又在电梯间碰到了那帮实习生。 上回提议吃面的高胖小哥站在李延山对面,正在义愤填膺地替他打抱不平,“你们学校怎么能这样啊?!让你说搬就搬?你这一时半会儿上哪找房子啊?” 第18章 很少有人知道, 从培训中心的茶水间穿过去,再沿着长长的消防通道走一段,推开防火门, 有一个空旷的露台。 季延崇去那儿抽了支烟, 顺便处理些琐碎的杂事。 安城酒店总统套房的阳台玻璃门被台风吹坏了一块,酒店发了维修账单来, 赔了点钱。 私下联系陈怀昌情妇的事, 叮嘱钱侃收尾做干净些,别将风声透露到陈怀昌跟前去。 还有上回无意间听到吴亮的抱怨,他特地走访了一趟安城仓库,有些发现,命人去跟进。 一根烟抽完,正好处理了个七七八八。 含片薄荷糖, 回教室去。 刚从消防通道出来, 就看见沈愉初在转角那株徒长的鹤望兰盆栽边打电话。 电话那头是她的室友, 应该和她很相熟,沈愉初神态语气都自然得多, 愁眉苦脸得很是真实, 言谈间烦躁地伸手去拉拽鹤望兰阔大的叶片, 下手力道大了些,整支宽叶都被她扯向一边,她又像吓了一跳, 赶紧松手, 还探头往里检查植物有没有受伤。 看她白衬衫黑套裙黑高跟,一丝不苟的通勤着装,做出这种有几分孩子气的举动,季延崇觉得好笑。 他没有走过去, 懒散靠在在转角处听完她打电话,大致弄清了全貌。 室友突然要搬家、房东善变,以及—— 她急需一个新室友。 * -- 第35页 沈愉初没有掺和进实习生们的交谈,抱臂抬头专心数电梯楼层数字。 但空间狭小局促,谈话声遮掩不住地流进她耳朵里。 高胖小哥为李延山抱完不平,齐刘海甜妹立刻凑上前献关心,“发生什么事了?” “学校宿舍不让住了。”李延山苦恼地揉了把头发,“本来答应让我住到新生入学,昨晚宿管来了一趟,突然改口了,限我这周内搬出去。” 他个子高,头发又浓密,皱眉揉头发的动作让他看上去很像一只受了委屈的大狗狗。 有个好心的小哥说:“要不……你先去我家住几天?” “我先找找能长住的房子吧。”李延山感激地看他一眼,“但是实在不行的话,就只有麻烦你几天了。” “你爸妈不在本地吗?要不回家住几天吧。”齐刘海甜妹提议。 高胖小哥脸色微变,不自然地扯了扯齐刘海甜妹的袖子,让她别再往下说。 “没关系的。”李延山对高胖小哥微笑着摇摇头,笑中带着一丝明晃晃的苦涩,声音微哑,“我母亲很早就过世了,父亲早年另外组建了家庭,已经很多年没有来往了。” 人群阒然,飘忽几声尴尬的抽气。 “对不起啊……”齐刘海甜妹底气不足地道歉。 李延山耸肩笑笑,“没关系。” 怎么看,眼底都流淌着受伤和无助。 沈愉初忍不住看他。 这一瞥,发现他西装外套袖口的纽扣不知什么时候掉了,一根黑线突兀地凭空歪曲着。 一种奇异的母性光环击中了她。 自幼缺少父母关怀的可怜大男孩,自己一个人艰难成长,连颗扣子都没有人缝。 心底深处有一块地方,还存着为数不多的一点柔软。 一电梯的小朋友叽叽喳喳为李延山出谋划策,有实用的,也有天马行空的。 她忽然莫名地同情他。 电梯门开了,人群渐渐散去,沈愉初落在后面,视线不知不觉往缺失伴侣的袖口看。 踟蹰几步,她追上去,拍了拍那孤单的衣袖,“Alex,你在找房子吗?” 听她三言两语介绍清情况,李延山面上微露迷茫,和惊喜交织在一起,五颜六色。 好像是不敢相信有这么巧的事情,他正着急找住处,她就缺室友了。 沈愉初细回想了一遍眼下的情形,从他的角度看来,还真像是她处心积虑图谋不轨。 于是她话锋一转,“但是租金稍微有点贵,性价比普普通通,你可以再考虑一下。” 不似热情招揽,反倒像是隐隐推拒了。 “太好了,我正愁得不行。”李延山倏然扬起的欣喜语调截断了她的犹豫,“今天方便看房吗?” 沈愉初微讶,“现……在?” 在她刚觉得不成事了的时候。 李延山委屈点点头,“我怕再拖几天,宿管就要把我的东西扔出去了。” 白净有朝气的大男孩,眼里水汪汪可怜巴巴的,太过可人的表情,无法让人联想到诉苦,更像是卖萌。 谁能拒绝这样的小可爱呢。 “可以。”沈愉初脑子不过线地脱口应下,强忍住了想rua他的手。 并排走在停车场里,被两排汽车夹在笔直的线内,一种奇怪的感觉慢慢浮上来。 她原本都决定和他拉远距离了,也确实这么做了,现在竟然要把他带回家,还可能做一对朝夕相对的室友。 事态怎么就发展成这样了。 没容她深思,手机在包里嗡嗡震动起来,周明打电话来,“Amanda,马老板让我把DD报告发给他,我说还没给你看过,他说他先看。” 刚开工的项目,连初稿都没定。 “进度怎么样了?”沈愉初皱眉问。 周明答说:“我刚刚让大家把各自的部分拼一拼。” 沈愉初说好,弯腰在包里摸车钥匙,“别发给老马,先汇总发我邮箱里,我改一下。” 马良才的传统爱好了,突击收半成品报告,然后写千字review挑刺,邮件to全组人,以彰显自己深厚的业务水平。 时间紧迫,她打开地图软件,目的地设为家,开启导航,“Alex,你有驾照吗?” “有。”李延山肯定。 沈愉初径直走向副驾,车钥匙抛给他,“麻烦你开车了,跟导航走就行,我有点急事要处理。” 一路无话,她抱着笔记本电脑眉心紧拧,大脑急速飞转,紧绷得后背都沁出了细密的汗,终于赶着将报告发了出去。 电脑一阖,疲惫扔回包里,靠在椅背上长舒了一口气。 马良才要是再心血来潮来这么几回,她非被折磨得神经衰弱不可。 往车窗外看,车刚开进小区。 地面车位都被停满,李延山在地下车库标识下的路口处停下车,偏头对她说:“您先下吧,车库走出来应该挺远的。” 沈愉初不想拂他好意,嗯声道了谢,抬手指向右前方的高楼,“就是那边那一栋,2号楼。” 底楼的灯坏了,物业说明天会修。 在其他煌煌灯火的楼栋衬托下,2号楼尤显得黑洞洞的。 她有些尴尬地提包去拉车门,“我在楼下等你。” 楼下栽种一棵干高冠大的香樟树,晚风吹过,叶影憧憧。 沈愉初顺着树边绕过去。 -- 第36页 不防一个黑影正不声不响地倚在树干上,一见她,张牙舞爪就朝她扑来,“愉初——” 沈愉初吓得三魂七魄乱飞,极度紧张之下,喉咙肌肉僵硬,惊叫声憋在嗓子眼里,反身就跑。 “愉初,愉初!”黑影呼天抢地地呼唤。 这个声音好像是…… 沈愉初停住预备逃跑的步伐,不可思议地回头。 申杰的脸在路灯的照耀下终于见光。 还是一如既往的衬衫西装马甲三件套,戴了金边眼镜,腰背挺拔,衣冠楚楚的模样。 可惜表情并不那么儒雅,气喘吁吁追上来,累得手撑住双膝,大口喘气,“愉……愉初,你,你跑……跑什么……” 分手后,沈愉初拉黑了他所有的联系方式,黄雯雯看他又看得紧,他好不容易等到今天黄雯雯陪准岳父母出去应酬,偷摸从黄家溜出来找沈愉初。 好在这个小区他来过好几次了,和保安混了个脸熟,直接放他进了小区。 在楼下等了快一个小时,才见沈愉初款款归来。 她还如他记忆里那么漂亮,明眸皓齿,腰肢纤纤。 想到沈愉初的大气聪颖,申杰不免和黄雯雯作起了对比。 刚认识黄雯雯那会儿,申杰有些厌倦了沈愉初那副永远波澜不惊的微笑表情,觉得沈愉初性格太过板正无趣。 正好古灵精怪的黄雯雯出现在他面前。小姑娘嘛,即便有骄纵的小情绪,也是俏皮可爱的。 可时间长了,他就有些吃不消了。黄雯雯自小被娇生惯养,动辄对他颐指气使。 申杰又开始怀念起沈愉初的好。 “愉初,我们谈一谈,好吗?”申杰深情款款地望着沈愉初,想去牵她的手。 “我没什么好说的。”沈愉初面无表情抽回手,转身欲离去。 申杰一把攥住她的胳膊,要把她往怀里拉,急迫道:“愉初,你听我解释,你要相信我爱的是你。” “放手!”沈愉初用力挣扎,混乱中高跟鞋踩了好几脚皮鞋的脚面。 申杰痛得嗷嗷嘶气,嘴上依旧不依不饶打感情牌,“我们这么多年的感情,你怎么忍心说放下就放下——” 沈愉初忽然不动了,“你想和我复合?” “对,对。”申杰见她态度似有缓和,喜出望外,“不对,我们根本就没有分手,我没有同意。” 沈愉初挤出个假笑,暗暗往后退,“那黄小姐呢?” 申杰的深情眼神闪烁几下,胡乱瞟地上的落叶,语无伦次道:“她……她怀孕了,我……” 沈愉初暗自考虑,要不要用手提包抡他。 包里有笔记本电脑,沉甸甸的,万一砸出个脑震荡什么的,总归不太道德。 她一犹豫,申杰又无耻地做好了心理建树,“愉初,我爱你——” 还张开双臂,下一秒就要扑过来的架势。 沈愉初吓出一身鸡皮疙瘩,当下决定,就举包照着他的脸甩。 手臂刚准备开始蓄力,肩被轻轻一揽,带了个半圈,被隔在男人宽大的肩背之后。 “哟,还想享齐人之福啊。” 曳长的音调不屑冷嗤。 沈愉初往前趔趄半步,恍惚抬头,路灯一灯如豆,看见他流畅明晰的下颚线。 李延山虚虚揽住她的肩,对申杰的满面哂笑是赤 | 裸 | 裸的挑衅,“我真是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么不要脸的人。” 申杰猝不及防被打断再续前缘的拥抱,被对面男人的清绝五官惊得一怔,紧接着出离愤怒,横眉质问沈愉初,“他是谁?!” “跟你有关系吗。”沈愉初强压下砰砰的心跳,顺势往李延山的怀里倚了倚。 第19章 “你拉黑我, 就是为了他?!”申杰已然气到面目扭曲,“沈愉初,我真是搞不懂你, 越活越倒退了, 这种毛头小子有什么好的。哈,你们早就搞在一起了吧, 你别装了——” 沈愉初本来没有多生气, 听他泼莫须有的脏水,气得笑了,反唇讥他,“他有什么不比你好?你是比他好看,还是比他年轻?” 申杰抖着食指气得哆哆嗦嗦指她,“我不够好看不够年轻?你再说一遍, 我——” 李延山微笑着, 手盖上申杰颤抖的手, 慢慢发力攥成拳头,“大叔, 先把你这一脸褶子收一收, 我们再谈年不年轻的事好吗。” “嗷嗷嗷, 放手!”申杰又气又痛,面目模糊,拧着胳膊气急败坏嘶吼, “别以为我不知道, 你就是想要那套房子——” 沈愉初讽刺地笑了。 这么说,上回第三者打给她的那通电话,申杰是知情的了。 她神色冰冷,凉声道:“申老师, 你可能忘记了,当时我父母转钱给你的转账记录,还有我支付的全部装修款,银行流水一打就有。如果你不愿意转让房产给我,我可以主张我父母出资的那部分作为借款,请你连本带利还给我。” 说完,像起来什么似的,嫌恶地扬了扬眉,“缺钱的话,找黄小姐要吧,反正她有钱。”说罢换上忠告的语气,“毕竟年老色衰就是眨眼间的事了,能要一点是一点,你说对吗。” 申杰不可置信,痛心疾首,“沈愉初,你居然变得如此恶毒!” “要么给房,要么还钱。”李延山上前一步,单手攥住申杰的衣领,直接把申杰提得脚离了地面,阴沉下脸警告道:“我要是下次再看到你纠缠愉初,就没有今天这么好说话了。” -- 第37页 “你看看你什么眼光,竟然看上这么个野人!”申杰面色通红,双手死掰扼住咽喉的手,两脚悬空乱踹,不挑词地胡乱开骂,“你们狼狈为奸、一丘之貉,你们,你们……” “大叔,骈四俪六的词就省省吧。”李延山轻描淡写将他甩了出去,面不改色地看申杰背撞大树嗷嗷叫,冷笑道:“不过有一点我倒觉得你说对了。能看上你这个傻逼,眼光是多少有点问题。” 申杰没等李延山第二回 警告,忙不迭爬起来就灰溜溜跑了,平时总端着的学者做派尽失。 当然,像“你们给我等着”之类的狠话,是没有忘记恶狠狠地放了。 * 上楼进了家门,沈愉初依然久久不能平静下来。 心情不可谓不复杂。 有骂跑渣男的兴奋,有对刚才口不择言的懊悔,还有让李延山见证这种场面的羞耻。 她借口倒水,在厨房里躲了几分钟。 从橱柜里拿出一只新买的锤纹玻璃杯,简单冲洗一下,倒进大半杯矿泉水,觉得有些单调,又泡进一片干柠檬。 端着杯子走出来,李延山坐在沙发上,静静看了看她,什么都没有问。 沈愉初想续上刚才的话题,讷讷张了张嘴,又有点不知从何说起的无奈。 于是默然把水杯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 贺欢要走了,最近早出晚归忙交接,她不在家,不太方便让李延山参观她的房间。 安静流淌的气氛令她奇异的汗毛直竖,但又不觉得难受。 她抿唇背过身去,看看属于自己的房间,迟疑道:“要不你先看看我这一间吧。虽然说是主卧,其实两间房间的大小格局都是一样的,都是朝南向。” 李延山应好,起身随她走过去。 乳白色的房门推开,房间称得上宽敞明亮,屋内陈设相对简洁。 进门左手边是一壁书架,塞满了各式书籍。右手处是推拉门的衣柜,旁边有一张原木质地的梳妆台,为数不多的护肤品和化妆品被大大小小的收纳盒安排得很整洁,桌边有个简白色的台灯,这也是她工作学习的地方。 一米五的床在房间中央,湖蓝色的床上用品,不带繁复的花纹,清清爽爽。 最吸睛的是正对面,一整壁的落地窗,窗景框柱香樟树最茂密的树冠,可以想象白日午后是怎样一番葱郁的美好景观。 从房间出来,沈愉初领着李延山接着转了转厨房,一一拉开橱柜门展示,“我很少做饭,但厨具都齐全,你要用的话自便。” 李延山看着橱柜里满满当当的餐具,和其中唯一撕了塑封的小煮锅,无声点点头,对她说不常下厨深以为然。 沈愉初摸摸鼻子,利索地关上橱柜门,快步引他参观了卫生间和阳台,“我和我室友之前是每两周请一次家政阿姨……”说到一半看见男生稍稍起球的西装下摆,自然改口道:“不过以后我们可以轮流打扫。” 李延山微微撇了下嘴角,不太自然的模样,似乎意识到她在照顾他的自尊心,神色复杂地瞥她一眼,什么话都没有说。 House tour完毕,房子地段好装修也新,李延山挑不出什么不满的地方。 期间贺欢给沈愉初打了个电话,说在小区门口买水果,马上就回来。 沈愉初决定让李延山再等等,看完贺欢的房间再走。 于是俩人回到客厅,隔着茶几相对坐下,又陷入了无话可说的境地。 沈愉初思前想后,不希望潜在的未来室友误以为她是个感情生活复杂的人,枯坐半晌,还是开口解释,“刚才那个……是我前男友,劈腿了。” 这话题实在令她有些难堪,沈愉初垂下眼去,盯着木地板的拼接缝隙,“你放心,这样的事情不会经常发生。” 短暂的沉默令她隐隐忐忑。 好奇怪,她以前面对他,似乎并没有这么多深层复杂的在意。 难道是因为见到了他充满攻击性的一面? 数到第三块木地板的时候,李延山说话了,“他刚才说的房子是……” 沈愉初哦了一声,“我们一起付首付买的房子,产证上只有他一个人的名字。” 谈起当初买房的事,她忽然的恼火。 当初申杰父母死活不同意写两个人的名字,沈愉初和他们理论,闹得稍稍有些不愉快。 沈愉初父母得知,竟然也站在申杰父母那边,沈爸爸语重心长跟她说:“男方家说什么就是什么了,反正你们结婚了也是一样的。” 根本就不一样。 到最后,沈妈妈掉了一夜眼泪,哽咽着给她打电话,让她听婆家的话。 沈愉初拗不过,只好顺从。 现在想起来,那时候就该撕破脸皮一了百了。 话开了口子,怎么都止不住了,像是久抑的情绪突然找到了倾泻的出口,她想,横竖那么窘态的纠缠场面都被他看到了,还有什么更丢人的不能说呢。 沈愉初坦然说:“其实要不是他今天死缠烂打,我是不想退而求其次选借款方案的,借款算成利息也没有多少,但房子跟着年初那波房价上扬,涨了二十几万了。” 她咬了咬下唇,掀起眼皮觑李延山,“你是不是觉得我有点,那个。” “哪个?”李延山问。 但他声线平直,并不含太多好奇的成分,似乎对她所说已心下了然。 -- 第38页 “就是……”沈愉初一时语塞,“不太……嗯,就是,钻钱眼?心机重?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不会。”李延山语气肯定,“我觉得这是你应该争取的。” “是吗。”沈愉初抬眼望向他。 这一句语气并不浓重的“是吗”,饱含了对理解的感激。 李延山坐在落地灯旁的单人沙发里,落地灯开启,将他半边身子隐在阴影里。 他浴在半光明半晦暗的光线里,直直回看着她,说:“而且我觉得这还不够,你知道如果换了我,我会怎么做吗?” 沈愉初莫名心一坠,想起了那个在电闪雷鸣的阳台上抽烟的疯子。 他微笑着,嘴角弯出一个完美的弧度,说:“如果是我,我会想尽办法搞垮他,搞垮他们。” 沈愉初耳膜跳动得飞快,死死盯住他精致的嘴型,生怕他下一句冒出来一句扭曲的“让他们生不如死”,让她无从接腔。 好在,并没有。 说完刚才那些话,他倏忽敛了声息,重重“唉”了一声,懊恼地垂下了头,“我也只是说说而已,他太过分了,Amanda,我是真的为你抱不平,我太生气了!” 说罢还握拳捶了一下沙发扶手。 充满少年气的牢骚,熟悉的大男孩又回来了。 沈愉初僵坐原地,手指紧攥住沙发靠垫,不知该如何解释刚才那股转瞬即逝的吊诡感。 “咔哒——” 房门转响,贺欢拎着两个红色塑料袋从外面进来,像往常一般吊儿郎当地叫:“初,我回来——” 饶是阅美男无数的贺欢,骤不及防入目娱乐圈爱豆走进现实的场景,也下半句话截断在嗓子眼里,在大门口呆愣愣怔住。 “你好。”李延山害羞地朝她挥了挥手。 贺欢看看美男,再瞥一眼面色古怪的沈愉初,当即就反应过来—— 这多半就是沈愉初的心悸弟弟! “我……是不是,回来得不是时候?”贺欢满脸色 | 情的笑,鞋一脱,趿拉上拖鞋,腰背躬成煮熟的大虾,倒着往自己房间走。 边走还边充满遐想地抬手吆喝,“你们放心,我现在就把自己锁进房间里,就是地震洪水我也不出来。你们随意,啊,随意,尽兴,一定要尽兴,就当我不存在,千万别客气。” 作者有话要说:  House tour:住宅参观 第20章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你回来了。”沈愉初像是聋了一般, 什么都没听见的感觉,神情自如起身相互介绍道:“李延山,贺欢。” 李延山被姐姐直白的眼神和话语逗得满脸羞窘, “欢姐好, 我是来看房的。” “嗷,看房啊, 看房好啊, 住一起好,哈哈哈哈。”贺欢眼睛都快笑没了,没想到她临走还能凑成这么一桩好事,大力士举了举手上沉甸甸的塑料袋,“我去洗点水果招待客人。” 走到厨房门口,蠢蠢欲动的八卦之心快要憋死她了, 回身一招手, “初, 干嘛呢,进来厨房帮忙。” 沈愉初无奈跟进去。 贺欢一个反手锁上厨房门, 背抵房门, 眼冒金光, 低声嘶吼道:“是不是他!是不是他!” 沈愉初指一指勒得变形的塑料袋,不得不提醒贺欢,“你买的是西瓜。” 贺欢低头看一眼塑料袋里的东西, 强词夺理, “西瓜怎么不能洗了?西瓜皮多脏啊!你看,蒂上还有土呢!” “好好好。”沈愉初放平砧板,抽出切水果的刀。 贺欢西瓜一放,挤上来, 复读机上身,“是不是他!是不是他!是,不,是,他!” 沈愉初拿着刀在圆滚滚的西瓜上比划,耳朵边嗡嗡嗡嗡嗡,实在被贺欢缠得没办法,只能低声“嗯”了声。 瞬间点燃贺欢的爆竹引线,“居然带回家来了,弟弟是不是很棒?是不是食髓知味?这么快就要回锅肉了?” 一连几个问句,沈愉初简直头疼,“我们没有……” “不要告诉我,你们在安城没睡成。”贺欢笑容顿失,瞪目观察沈愉初脸上的表情。 沈愉初勉强笑笑。 “白白浪费我给你带的避 | 孕| 套了!”贺欢快气炸了,“你就告诉他,你早就对他有意思,想勾搭他,为了搞他还提前准备了套,不就万事大吉了?到底是哪一步不行?!” 说着说着都要气晕过去,贺欢恨铁不成钢地拳头狂捶橱柜台面,“啊呀孺子不可教也!气死我了!” 沈愉初回想起那个她投怀送抱却被李延山无情拒绝的诡异梦境,阳台上充满戾气的身影仿佛重现眼前。 她恍惚了下,避着贺欢侧了侧身,“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 * 季延崇独自留在客厅,横竖只一个人,没什么好装的,懒散歪翘着二郎腿,漫不经心地点点手机。 今天这出赶巧的解围来得及时,断了她刻意的疏远,甚至,她愿意对他剖析真实心声了。 礼尚往来,他也掀一掀面具,表露一点本我。 不过,虽然她当时表情看似稳当,他还是看得出来,好像把她吓到了。 不知道将来,等她发觉他接近她的真实意图,会是什么反应。 季延崇忽然弯起嘴角笑了笑。 他没提醒她们,这房子的隔音是真的不太好。 闺蜜间的私房话,当打发时间,他有一搭没一搭听着。 -- 第39页 唯独,听到那盒避 | 孕 | 套的来源和用途时,他挑了挑眉。 * 西瓜留了半个,去皮切成一口一个的薄片,用牙签插着,放在大水果盘里端出来。 贺欢既然回来了,沈愉初带李延山去参观了客房。 一模一样的格局和家具,乱得不止一星半点,书架上的摆件七倒八歪,满地都是一堆一堆的衣服。 贺欢不太好意思,挠了挠头,讪讪关上房门,“哎呀反正房间就这样,别看了别看了。” 三人回客厅坐下,沈愉初简单将申杰早先来闹事的经过告诉了贺欢。 “王八蛋还敢来!”贺欢听得后怕,“初,你真的要找个能唬人能打的男室友,谁知道申王八蛋还会不会再缠着你。” “我学过自由搏击。”李延山福至心灵,赶紧自荐。 手机殷勤递过来,照片一张张划过,这是什么什么大赛的获奖照,那是什么什么协会颁发的证书。 满目金晃晃的奖牌和坚实的肌肉,沈愉初和贺欢看得眼花缭乱。 “就你了。”贺欢当即拍板。 “我保证能保护好Amanda!”李延山自信保证。 “下次你前男友再来骚扰你,你要是不介意,就……”他害羞地瞄了眼沈愉初,“就跟你前男友说我们同居了……” “我觉得可以。”贺欢嘴角都快咧到天边了,手肘一直暗戳沈愉初。 事到如今,这馊主意听起来,好像也是最好的选择了。 沈愉初觉得有些事还是要跟李延山交代清楚,正色道:“我室友还要几天才搬走。” 李延山摆手,“没关系,有同事说可以收留我几天。” 沈愉初说:“房租还剩三个月,到期后我应该不会再续租了。” 李延山嗯嗯点头,“没关系,只要让我有个过渡期找别的房子就好。” 沈愉初余光扫过他质地平平的衬衫,真诚告诫道:“你要考虑清楚,房租真的不算便宜。” 李延山乖巧笑,“没关系,我在学校里一直有打工,攒了些积蓄的。三个月而已,还能过得去。” 一问一答,连贯流畅,就算有破绽也轻易绕过,简直像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兵法活用。 沈愉初停顿一下,问出心底最介意的问题。 “对了,你进哪个部门,定了吗?” 同一个部门的上下级,还是异性室友,别人可能会说闲话,她自己也觉得不是太方便。 “定了,市场一部。”李延山调出公司邮件给她看。 白纸黑字,不会有假。 沈愉初打电话通知了房东。 房东家就住在隔壁3号楼,过来只需要五分钟。 李延山长相出众,举手投足间少年气满满,三两下就把房东太太逗得眉开眼笑,当场答应租房。 沈愉初目光越过笑得合不拢嘴的房东太太,看他,在租房合同时签下自己的名字。 好吧,这下再没有不行的理由了。 走一步看一步吧只有。 * 夏日炎炎,下午三点半,正是午饭后犯困的时候。 落地窗边的工位上,沈愉初半点没有困倦的模样,两只眼睛紧盯着电脑屏幕,眉目专注,手指在键盘上敲敲打打改报告,头上戴着耳机,一心二用参与电话会议的讨论。 桌面上,手机嗡嗡震动起来。 沈愉初按下会议静音,接起电话,嗯嗯应了两声,脚蹬桌腿滑出来,左看右看几眼,喊了声,“Ana,你现在有空吗?有资料要闪送,快递小哥到楼下了。” Ana从一堆比山还高的文件里抬起无焦距的眼,形容枯槁,“好的,我这就去。” “我去吧。”周明凑出脑袋。 沈愉初把资料递给周明,“那就麻烦你了。” Ana抱怨道:“实习生妹妹走了,我们连个跑前台寄快递的人都没有了。” 有其他部门的同事经过,打趣道:“怎么不叫艾琳姐姐帮忙?” 沈愉初笑笑,说:“艾琳姐太忙了。” ivy刚出差回来,正站在打印机旁打印报销单据,听完全程,满脸苦涩,“我现在连报销都要自己做了,我刚才让艾琳帮我打印报销单,你们猜她说什么?” 沈愉初设想了下,艾琳肯定说:“打好了,自己来我工位拿。” 果然,ivy不思议地扬起声调,说:“艾琳居然让我过去拿,意思我还得跋山涉水换两部电梯去秘书那一层?那我干嘛不自己打。” 众人哈哈大笑,笑中同时流露出能够身临其境推己及人的痛苦。 ivy流连地望着空出的实习生工位,“Amanda,你说我们的命怎么这么苦。” 除了高级别管理人员,源茂对所有中级管理层实行秘书共享制度,一个秘书对接好几位经理,自然是手中事物烦杂。 可是,更主要的是——秘书姐姐们本来就是“皇亲国戚”关系户,又都是在源茂耕耘十几二十年的老人了,是目前全集团脾气最大的群体。 让订个机票酒店还行,要是谁胆敢开口要求她们做寄快递或是打印报销之类的跑腿杂活儿,秘书姐姐的一张灵巧利嘴,能怼得人躲进厕所隔间哭一下午。 电话会议接近尾声,例行道完几句“大家辛苦了”的套话,沈愉初摘掉麦克风,起身去茶水间接水。 周明刚从楼下寄完资料上来,Ana又一头扑回文件整理的归档大业里去了,Ivy还在打印机旁跟各式各样的报销单做斗争。 -- 第40页 他们的时间应该用来做更能创造价值的工作。 沈愉初想了想,折返工位放回水杯,“不行,我得再去HR抢一个实习生来。” Ivy听了直摇头,“其他条线肯放人?” 沈愉初苦中作乐道:“不放,我就躺在公司大门口撒泼打滚,让每个说不的人都踏着我的尸体过去。” Ivy笑得直不起腰,笑完摸摸眼泪,“哎对了,那一群实习生小朋友,你有看中的没?” 沈愉初下意识想到李延山,摇头,“没有,能有一个就不错了,听HR那边安排吧。” Ivy拢了拢手上的单据,“你去找HRD吧?我跟你一起去。” * 走到HR总监办公室门口,门开着,董事钟文伯也在,正跟HR总监麦克说着什么。 沈愉初拽了拽Ivy,“Ivy姐,钟董在,要么我们待会儿再来?” “没事,不用。”Ivy敲两下办公室门,径直走了进去。 沈愉初只好道声“打扰了”,硬着头皮跟了进去。 麦克有些意外地扬了扬眉,开玩笑说:“啧,这来势汹汹的,搞得我有点紧张。” 钟文伯笑着站起来,让出座位,拍了拍椅背,示意Ivy坐,同时跟麦克说:“别紧张,我这不还在呢,真有什么,我帮你做主。” 麦克嘿嘿干笑着说“好好好。” Ivy坐下,翘起二郎腿,向麦克直截了当说明来意。 麦克迟疑着看了眼钟文伯,为难道:“我看到你在系统里提的申请了,但……老马不批,我也不好越俎代庖。省得等到年终算成本效益的时候,老马倒过来怪我给你们安插人。” 道理是这个道理,沈愉初和Ivy对视一眼,既是不占理的一方,那就只能考虑打苦情牌。 没想到,钟文伯顿了顿,插话问:“真人手不够?” Ivy暗暗向沈愉初使了个眼色。 沈愉初立刻会意,见有转圜余地,放飞演技,哽咽着诉苦,说起部门的员工每天都要加班到凌晨两三点,三秒钟就红了眼眶。 钟文伯听她哭完,大概是起了怜香惜玉的心思,不赞同地乜了一眼麦克,抱起手臂,皱眉道:“实习生而已,给一个就是了。少一个实习生能Save多少cost?要是老马追究起来,让他来找我。” 钟文伯都这么说了,麦克只能陪着笑脸说没问题。 “算了,给都给了,干脆给两个吧,别小气兮兮的,寒了员工的心。”钟文伯一拍桌子,做了最终裁决,“就给她们那个……哎,那个叫什么名字来着……Amanda,上回跟你去安城的那个,叫什么来着?” 沈愉初僵住了,大脑就迟钝了一秒,麦克已经飞快点开邮件确认完毕,出言提醒道:“叫李延山,Alex。” 钟文伯说行,“就他吧,反正Amanda跟他共事过,熟人交流起来也方便。麦克,你再多给她们安排一个。好了,这事就这样吧。” 沈愉初蚊子音讷讷,“钟董……” 钟文伯没听见,大手一挥,“要是谁有意见,写正式报告给我。” 沈愉初目瞪口呆。 第21章 时间一晃而过, 贺欢动身飞大洋彼岸,次卧迎来了新房客。 上回看房时给了李延山小区的门禁卡,因此沈愉初只在玄关处迎他。 一梯四户的房子, 沈愉初租的这套在电梯的斜对面, 门完全敞开,能从斜角看到电梯口的楼层数字跳动。 她穿着浅灰色短袖T恤和黑色系脚休闲裤, 趿着深灰色的竹棉拖鞋, 立在门口,看着电梯一层一层上来,手攥住门把手,又放开,再抓住。 自从钟文伯强行把李延山塞给她,沈愉初就陷入了些微的焦虑。 一个部门上班天天见, 回家了还要朝夕相处, 同进同出。 要是真的问心无愧也就罢了, 偏偏她还有那么一点点隐秘的小心思,就让变得少许难捱起来。 何况她还做了一个梦, 一个很真实的梦, 一个所有尴尬情绪都历历在目的梦。 梦里, 男人眯起眼挑着嘴角看她,嘲讽意味十足的,“挺熟练啊。” 啊啊啊啊啊她到底为什么会做那样的梦! 大脑为什么在梦里编那样的走向!那样的台词! 想起来就想猩猩捶胸以头抢地。 但如果因为梦境, 而逃避一个人, 对什么都没有做过的他来说,好像又不太公平。 诸多因素使然,她没有当一个好室友,开车去接李延山搬家。 东想西想, 神思被电梯“叮”一声拉回,梦里满脸戾气的男人出现在面前,拖着一个银色的大行李箱,正笑眯眯地招手向她问好。 沈愉初侧身让出过道,往地上放了一双黑色的男士拖鞋,笑说:“还担心你找不到,正想下去接你呢。” 是习惯使然的客气话,她从来没这么想过。 她甚至在考虑要不要毁掉租约。 李延山拘谨地换好拖鞋,回身关上门,才拖着行李箱慢慢往里走,“上回来过一次了,还有印象。” 沈愉初没有跟上去,在鞋柜边站着靠了会儿,思虑良多。 再不说点什么,他就真的要搬进来了。 沈愉初最后挣扎:“那个……我平常加班很多,回家很晚,可能会吵到你睡觉。” 李延山立马立正站好,笔挺挺地答非所问,“好的,我一定动静小一点,不影响你休息。” -- 第41页 沈愉初默了默,“嗯……我倒也不是这个意思……你随意就好,不用特别顾忌我。” 李延山义正严辞,认真道:“要的要的,我们是室友嘛,要相互体谅的。” 沈愉初忽然有点无从下口的愧怍。 她沉默地看着李延山拖着箱子进了次卧,斟酌再三,再次出击,“而且我厨艺很差,也不怎么会打扫卫生。” 李延山拉开窗帘,让饱满的阳光洒进来,明亮的笑意携着暖阳一道积极表态,“没问题,我会做饭,以后下厨的事我全包了。” 沈愉初到嘴边那句“要不你再考虑一下别的房子”,怎么都说不出口了。 她只能退而求其次,“在公司里,能不能不要提我们合租的事?” 与其说是问,不如说是要求。 李延山愕然看她,非常意外。 沈愉初有点受不了他受挫的小眼神,假装看窗外避开对视,“其实本来也没什么,我只是怕同事听了,可能会多想。” 屋内一片寂静。 良久,李延山轻轻开口,“因为我只是个实习生吗?” 声音小心翼翼的、颤巍巍轻飘飘的,每个字都像是被尖刀扎过再含屈吐出。 “当然不是!”沈愉初被年轻人的脑回路惊呆了,深感越解释越不清,直接板脸强硬道:“公私分开,本来就是应该的。” 李延山沮丧地垂下脑袋,低低哦了声,“我知道了,我什么也不会说的。” 高高大大的个头,委委屈屈的小模样,对比鲜明,看上去实在是太可怜了。 要是有人将这一幕拍成照片放上网,下面的评论绝对是一水的“给他!答应他!他要什么都给他!” 沈愉初气势一泻千里,愧疚感不知所起,心虚地长叹了口气。 算了。 她劝自己看开一点。 别说她只是一个小小的助理经理,就算她是老板,也没有强横让下属搬家的权力。 以后就当是不认识的合租室友,回了家就各自回房锁门,少来往就是了。 她扶着门框,笑笑,说:“好的,那你早点休息吧,我不打扰你了。” 说罢就要转身回房。 她想减少交集,但李延山和她互动的心思很是热烈,扬声叫住她,“Amanda,我还有一些生活用品要买,你能带我去一趟超市吗?” 怕什么来什么,沈愉初无奈停住。 人家的要求提得太正当,她还真没什么拒绝的理由。 李延山不好意思地笑着摸摸后脑,“我对这附近还不太熟悉。” 沈愉初吸一口气,回身,手指了个大概的方位,语速加快,“从小区侧门出去,马路对面有家进口超市。顺着路再往右手边走一段,大概十五分钟,有一家平价超市。” 错愕又一次浮上李延山的眼,他僵在原地,手背在身后,手足无措的样子。 好了,这下,小孩又为她直截了当的拒绝而受伤了一次。 小男生的心灵真的好脆弱。 沈愉初不知不觉放柔了音调,友好地笑着呵护幼小且好看的小心心,“我今天还有工作要做,比较急,没有办法陪你去了,不好意思。” “好的呢,没关系。”男生嘴上说着没关系,话语里的失落藏不住。 沈愉初狠了狠心,提步往自己房间走。 边走边觉得自己莫名其妙,这有什么狠心的? 她只是他的室友,不是他的姐姐,也不是房东,没有任何免费陪他做这些琐事的义务。 她沉浸在自我反思中,没留神,身后大男生咚咚咚追了上来,方才的沮丧一扫而空,热情洋溢邀约,“你有什么要买的吗?我帮你带回来。” 刚才想东想西,沈愉初这才看清李延山的着装。 深灰色T恤,黑色运动短裤。 跟她身上这套家居服放在一起,怎么看都像是情侣装。 沈愉初赶紧回忆他穿的什么鞋,试图找出相悖的点来反驳自己的奇思妙想。 越努力想,越想不起来。 她又不愿意走到玄关特地确认,像是她有多么在意似的。 视线飞快从衣服上移开,路径选择似乎不对,直接上移看见他的脸。 不像社会的成熟男人,喜欢用发胶将发型梳得一丝不苟。 他自然茂密的黑发,不加修饰,额前有碎发自然垂下来,阳光照过,有点点碎动的金。 “没有,谢谢。”沈愉初淡定地回道。 一口气憋到回到房间,关上门。 在脑海中快速回忆一遍。 还好,即便她内心经历了几度大起,表情管理依旧很到位,没有显得太过落荒而逃。 * 下午扯理由的时候,沈愉初说有工作要做,倒不是说谎。 在房间里工作到十二点指针过零点,坐得腰酸背痛,伸了个懒腰,拿起水杯,发现空了。 开门出去,李延山的房门关着,悄无声息,大约是睡下了。 她摸黑进了厨房,倒满一杯水,慢慢喝着,习惯性地拉开冰箱门。 暖灯亮起,水果、牛奶、鸡蛋、火腿,塞得满满当当。 沈愉初对做饭不太在行,也没有时间,贺欢本人更是行走的厨艺盲区,俩人在家吃饭,都是速冻食品和外卖交替对付。 在加班的深夜,拉开满满的冰箱,她忽然觉得,以往这间只用来睡觉的出租屋,有一点家的感觉了。 -- 第42页 * 沈愉初去邻省出了趟短差,没再和李延山碰上面。 四天后回来,实习生的培训期结束,李延山向Ivy报过道,已经加入了战投部。 那天钟文伯阔气上头塞进来的另一名实习生,沈愉初有印象,是屡次当众对李延山表达过好感的齐刘海甜妹,英文名叫安吉拉。 沈愉初先去Ivy办公室汇报了这次出差的情况。 从Ivy办公室出来,周明在门口等她,向她反馈这几日部门的工作。 俩人一前一后走着,经过格子间大排档,沈愉初无意中瞥见,靠墙的那排,李延山和安吉拉,两个人,一人一把椅子,挤在一个狭窄的格子间里,对着仅有的一台电脑琢磨着什么。 安吉拉时不时笑盈盈地凑过去说几句话,亲密开心的样子。 李延山盯着电脑屏幕,面上表情淡淡,但还是会应话。 大办公间似乎有放大音量的魔力,明明每个人都在压低嗓音正常交谈,机器的轰鸣声一一拆解开来,也都在可忍耐的范围内,但所有悉悉簇簇的杂音交织在一起,便让耳朵说不清的烦躁。 “怎么回事?”沈愉初语气平直地问。 周明往那边看一眼,说明道:“我们部门只剩一个空闲座位了。我想反正实习生跑腿出外勤的时候多,也没有多少同时需要用电脑的时候,就让他们共用了。” 沈愉初收回视线,继续往前走,“不要区别对待正式员工和实习生,我们都没有把他们当作是团队中的一员,他们又怎么能有归属感呢。” 周明支吾一声,顿觉脸上火辣辣的,“我知道了,不好意思。” 沈愉初扭头朝周明温和笑了笑,“不怪你,都是因为我走之前没有安排好,我待会儿就发邮件给行政申请新工位。” 既然说起了两个新人,Ivy肯定没空管他们,才让他们可怜兮兮的连个正式座位都没有,沈愉初自觉承担下张罗的差事,抱起手臂说:“你们带一下两个实习生。安吉拉就由……” 周明立刻举手主动请缨,“我来带吧。” “行。”沈愉初点点头,环视一圈,“那Alex……Ana,你来教,可以吗。” Ana比了个OK的手势。 沈愉初不经意往两个实习生椅子挨椅子的方向瞟了眼,“现在就各自去领人吧。用心点,带出来了,能省不少事。” “好的!”周明和Ana不约而同应声。 * 日子刚迈入九月,陈怀昌召集所有高管召开例会,例行总结Q3、计划Q4。 本次会议其中一项重点,是关于拓宽目前经营范围的具体实施意见和推进方案,沈愉初做好PPT、写好演讲稿,马良才在会议上引经据典侃侃而谈。 汇报完毕,进入提问环节。 陈怀昌摸着两撇梳得整整齐齐的小胡子若有所思,思考一会儿,命秘书将演示文稿页面调回去,“这几个预测数据,我没有看到任何有效的supporting。” “有的,您稍等。”马良才猝然飞个眼神给身后的秘书,低声怒道:“去,把Amanda给我叫来。” 作者有话要说:  Q3:第三季度 Q4:第四季度 supporting:支持文件 第22章 沈愉初顶着马良才杀人的眼力逼视, 站在清清楚楚写了“详细分析请见附件五、附件六”的脚注旁,微微弓腰诚恳道歉,双手将刚才匆匆额外打印的附件五、附件六递给陈怀昌的秘书科林。 科林接过来, 简单翻阅两下, 用压低了但不大不小正好整个会议室都能听见的声音说:“不好意思陈总,这两份材料之前就有, 是我疏忽了。” 陈怀昌无可无不可地唔了声, 眼镜往下拨了拨,视线从推低的眼镜上方射过来,慢条斯理将沈愉初从头看到脚,“没事,以后仔细点。” 也不知道是在对谁说。 “好的陈总。”科林恭敬颔首。 沈愉初在科林的背上看到了一大口锅。 老板要挑你的刺,何愁鸡蛋里挑不出骨头。 知道不是工作有误, 她毫无心理负担地加入科林的无辜道歉队伍, “不好意思陈总, 下次我一定将脚注标得更明显一些。” 下次一号字体加粗好了,亮蓝和大红交替, 醒目吸睛。 “还有下次?”马良才吹胡子瞪眼。 沈愉初低头, “不会再有下次了, 抱歉。” 她在想,这一场无谓的质询和道歉,虚耗了太多时间, 她都可以完成很多工作了。 还好陈怀昌让其他高管散了, 不然耽误一屋子时间宝贵的领导看她认错,集团会少赚很多钱吧。 屋内短暂沉闷一霎。 “安城是你去的?”陈怀昌冷不丁开口。 沈愉初微笑点头,“是的陈总,是我, 情况报告我发给科林了。” 陈怀昌想说话,顿了顿,看一眼旁边点头哈腰的马良才,“老马先回去忙吧。” “哦哦哦,好的。”马良才起身离座,路过沈愉初身边,无意义叮嘱道:“好好汇报,仔细点儿。” 沈愉初微笑着目送马良才离开。 没想到一回头,发现科林也跟着出去了,还谨慎地关上了门。 为了让投影清晰,遮光窗帘都拉得严严实实,深棕色的厚重大门掩上唯一亮光的缝隙,不该出现的密闭窒息感出现,一道早有预料的烦躁涌上心头。 -- 第43页 如果有选择,她是真的不太想和陈怀昌单独共处一室。 手极快地握了一下拳,旋即松散开来。 她笑不露齿,语速略快,“陈总,安城的事情是这样的——” “最近忙不忙?”陈怀昌突然打断了她。 沈愉初敛了声,平静客气地答:“还好,和以前差不多,谢谢陈总关心。” 陈怀昌没有半点要追究她这不咸不淡态度的意思,慢悠悠站起来,理一理棕色西服下摆,“经理考核期快到了,有信心吗?” 陈怀昌的身材,对比同龄的钟文伯马良才之流,确实要好上太多了,常年的锻炼使他年近半百却依然挺拔紧实。 光看外表,不难想象,当年也是一位风流的翩翩公子。 不然,也俘获不了季家那位心比天高的艺术小姐的芳心。 沈愉初垂下眼帘,“是的陈总,我有信心。” 冷呵一声,黑色皮鞋踩在深灰色地毯上,脚步声越来越近,“Ivy在上面,你怎么升?” 沈愉初面不改色,应道:“我没有想那么多,只想做好眼前的工作。” 这话勉强还能算是客气。 “怎么?难道你打算顶‘助理经理’的名头顶一辈子?” 陈怀昌直接停在她身边,相隔半个人的距离。 再开口,就不是公事公办的语气了,语调温和,“我知道,之前是闹得不大愉快,你走的时候受委屈了。” “您说哪里的话,不论在哪个部门,都是为源茂做事,我没有别的心思。”沈愉初不急不缓退了半步,臀挨到圆会议桌的边缘。 陈怀昌根本不在意她说了什么的语气,又朝她走了半步,循循的语气,“回总裁办来,我保你能升,你想坐什么位子?事物专事?涉外专事?” 沈愉初忽然觉得反胃。 她的脸色大概不太好看了,陈怀昌叹口气,语重心长地给她安排好了后路,“我知道你心气高,要不这样,你跟着科林,以后你接他的班。” 沈愉初在心里笑,总裁办主任的职位,说给就给,也不知外面那些为了这个职位争破头的人,听了会不会寒心呢。 她想起来,早上出门出得急,忘了吃早饭,饿过劲儿了,胃部难受得一阵一阵无规律地抽搐。 “初初。”陈怀昌熟稔地唤她的小名,“气一阵就算了,回我身边来,好吗?我们像以前那样,我还重点培养你……” 他抬起的手齐肩,就快要抚到沈愉初的发尾,轻轻扫了扫,没碰上去。 沈愉初咬紧了下牙。 她其实没想到,他敢在公司里就这样,摄像头的红灯还在角落一闪一闪。 但退一万步说,就算早料到了,又能怎么样,总裁大张旗鼓叫她来述职,她还能不来么。 她能用包抡申杰,难道还能举起桌上的盆栽砸总裁的头? 这跟自愿注销工资卡有什么区别。 万一手劲大了,陈怀昌又没做什么过分的事,她搞不好还要吃牢饭。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她顺着会议桌边边慢慢挪远,隔开距离,继续装傻。 陈怀昌笑了声,“躲什么,你以前可没这么怕我。” 自信的,尽在掌握的口吻。 沈愉初有点无可奈何了,不知道他到底要纠缠到什么时候。 看来陈怀昌对季太子爷要回巢的事半点风声都没听到?还有心思考量她的小小晋升。 也可能他听说了,没把季太子爷放在眼里。 沈愉初望向会议室门,暗暗期盼科林快点出现,告诉陈怀昌时间来不及了,要赶紧出发赶下一场行程。 仿佛上天听到了她的请求,门倏然开了。 门后的人却不是科林。 钟文伯探半个头进来,挺意外的样子,“哎,你这儿有人啊。那我待会儿再来。” “没事,进来吧。”陈怀昌不知什么时候退回主席座,正襟危坐,冷漠朝沈愉初点点下巴,“那个谁,你先回去吧,我说的事,你再好好想想。” 推开厚重的隔音门,沈愉初从会议室出来,久违地呼吸一大口新鲜的空气。 空调温度打得极低,冷气一下闯进呼吸道,激得本就不适的胃猛然烧心的酸。 乘电梯下楼,犹豫要不要去便利店随便买点吃的垫一垫肚子,微信工作群已经再一再二再三呼唤她,分别有谁谁谁去她座位上找过她了,急需她回去救火。 沈愉初瞬间遗忘吃东西的念头,奔回工位开工。 刚站稳,解除电脑锁屏,无意一瞥,微微一怔。 桌角的水培绿萝旁边,静静躺着一个精致的三明治,番茄鲜红,生菜翠绿,煎蛋和火腿的香气隔着保鲜膜丝丝钻出来,勾出胃里的馋虫。 手机嗡嗡震动两下,来自她的小室友李延山的微信。 【Amanda,看你早上没有吃早餐就出门了,我在你桌上放了个三明治,自己做的。】 沈愉初心头微暖,下意识回头搜寻他的踪影。 李延山有了独立的工位,在最靠近走廊的那一排,和她隔着大半个办公区对望,举着手机,冲她浅浅一笑。 忽然想起了什么,笑容迅速在清朗的面上消匿,埋头多发了一句。 【放心,我放的时候很小心,没有人看见。】 沈愉初弯起的嘴角也随之不知不觉沉了下去。 -- 第44页 胃里的酸好像弥漫到了心底。 一点点愧疚发酵开来。 她要求他在公司里避嫌,而她更是假装完全不认识,是不是有点伤害了他。 心情复杂地捧着三明治坐下来,撕开保鲜膜,小心咬了一口。 好好吃! 甜甜咸咸,香而不腻。 沈愉初分辨不清,是她太饿了,还是真的非常美味。 她此刻简直想冲动放言,李延山做的三明治,能吊打所有便利店冷柜里的同行。 空空的胃里进了食物,抽搐的胃被舒缓的妥帖感慢慢抚平。 电脑重启完毕,几乎是开机的一瞬间,右下角对话框就疯狂跳出。 三两口咽下三明治,沈愉初一头扎进工作里,哪还记得什么伤春悲秋。 直到晚上加完班站在家门口,她才想起来—— 李延山特地给她带了早餐,而她连声谢谢都忘了说。 天哪,她怎么会是这样的白眼狼。 沈愉初暗暗谴责自己。 开门的一瞬间,自责被遗忘了,胸腔被一种迟来的暖心充盈。 温暖的灯光从门缝里洒出来,能涤荡尽归人的疲倦。 像是家里有人,在等待迟迟夜归的她。 她拉开门。 家里确实有人,还跟她撞了个满怀。 李延山举起一只手臂,想要开门的动作。 不过,与其说是对撞,不如说是,她直接扑进了坚硬的胸膛。 有热度的体温,匀净的雪松气味,淡淡的,萦绕身侧。 夏夜太静了,阒然得不像话。 她听见声音来自头顶,他说:“回来了。” 熟稔的,带着清逸笑音的。 沈愉初忽然觉得好累,好困,上下眼皮迫切想要黏在一起。 她埋在他身前,想什么话都不说,也想什么话都说。 但她感觉自己冷静地从他怀里退出来,照常换鞋放包,像熟人一样寒暄,“还没睡啊。” 李延山说:“刚才从阳台窗户看见你回来了。” 沈愉初往玄关里走,这才发现李延山居然是戴着围裙的。 贺欢凑单买的围裙,大片黑色,红色粗系带,有灰色点缀。 穿在他身上,竟然显得诚然大气。 围裙,大气。 沈愉初险些被自己不伦不类的词汇搭配逗笑。 李延山笑吟吟地跟在她身后,热情邀请她,“我做了宵夜,想等你一起吃。” 沈愉初习惯想要拒绝,“我其实不——” 他一大步跨到她面前,弯下腰,与她平视,用一双湿漉漉期待表扬的狗狗眼看着她,“好不好?” 沈愉初甚至觉得他在撒娇。 “一起吃吧,好不好?”他的眼神好软好温暖。 拒绝的话到了嘴边,一滑,变成软绵绵的,“那我先去洗手。” 第23章 沈愉初换了身干净的居家服出来, 淡蓝色短袖,宽松的灰色运动短裤。 厨房里有悉悉簇蔟的声响。 毕竟是吃人嘴短,沈愉初不好意思光坐着等吃, “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 进到厨房里, 问句戛然而止,感叹难自制地溢出来, “好香啊。” 没有任何美食, 能超越深夜的食物气味。 宵夜填满的不只是空荡的胃,还有操劳一天的空虚灵魂。 李延山戴着围裙举着锅铲来推她,“你去餐厅等吧,马上就好。” 沈愉初被料理台上多出的一排新家伙吸引了注意,讶然问:“这些都是你买的?” 李延山回头看一眼,哦一声, 满脸挂着兴奋面对沈愉初自豪挺胸炫耀, “在超市抽奖中的!” 沈愉初见过这个牌子, 德国造,光是正中间那台多功能料理机, 就要差不多一万块钱。 她狐疑歪头, “我们小区对面的超市吗?” 她在这家超市买了几年东西了, 怎么从来没有遇上这样的好事。 李延山回到炉灶前,用夹子将拌好的面盘在镶了金边的白瓷碟里,“不是, 我前几天想找你说的那两家超市, 结果迷路了,走了好远去了别的超市。” 那碟子是源茂某位高管结婚时赠送给特定宾客的回礼,据说是出自名家之手,盘子边缘还有大师的签名纹样, 价格不菲。 这样的餐具,用起来着实叫人焦心,一不小心磕了碰了,得心疼上好几天。所以沈愉初和贺欢都一直没有拆开使用,置于玻璃橱柜后面充作摆件。 李延山在一排碟子里独独选中这款,沈愉初猜不出他是品味不俗还是根本无心。 盘子悬在台面边缘,沈愉初走过去扶住,顺手替他按开抽油烟机的照明灯,“超市名字你还记得吗?抽奖活动到什么时候?我也想去转转。” 李延山低着头,煮锅上方飘出打转的白雾,叫人看不清他的脸庞。 不高不低的温和声调,听得不太真切,“我当时迷路了,看到路边有家超市就进去了,不记得叫什么名字了。” “噢。”沈愉初本就是随口一问,没放在心上。 “面好了,走吧走吧。”李延山一手端一盘,指挥沈愉初拿上叉子,手肘轻轻推她往餐厅去。 沈愉初几乎是被他拱出厨房的,忍住笑意站在餐厅和客厅中间,一手举着叉,一手指了指茶几,提议道:“我们……要不要在客厅吃?我和贺欢以前习惯坐这里。” -- 第45页 李延山欣然应了,把意面盘子在茶几上放下,从沙发上拽下一个蜜色灯芯绒靠垫摆在地上,拍一拍,示意给她用作坐垫,自己在旁边木地板上直接盘膝坐下。 “地上凉。”他说。 沈愉初有片刻的恍惚。 明明她才是年长的那个,却处处被他照顾。 盘腿在垫子上坐下,面前清油油的青酱意面,往上冒着热气,清香诱人。 她三餐不规律得很,其实早就饿过了头,看着白盘翠面,胃捧场地咕噜开了。 叉子卷起面卷,空中翻滚几轮,放入口中。 烫得呼哧呼哧大呼气,手捂着嘴,惊喜不已,“唔,好好吃!” “真的吗。”李延山扭头看着她笑。 沈愉初连连点头,眼里冒星。 她自问应酬时也进过不少高档西餐厅了,面前这一盘简简单单的青酱意面,绝对能排进她心目中好吃意餐的前三。 可她吃得感动,李延山却表现得兴致缺缺的模样,只随意用叉子在盘子里卷一卷做做样子,并不入口。 “我不太饿。”察觉到她眼中的问询,李延山答道。 没等沈愉初说话,他沉默一瞬又说:“我晚上下班的时候,看到你在工位上啃干面包。” 屋内忽然安静。 他随着话音看过来的视线,似乎包含了太多未知的信息。 沈愉初被灼烫似的睫毛颤动。 她飞快低头,嘴上机械地嚼动着,专注吃饭,不咸不淡地“噢”了一声,算是应答。 李延山没有再说话。 感觉过了好几秒,也可能是过了一个世纪,他才将目光移开。 夜深了,除了蝉鸣,只剩偶尔有车驶过,压过不平的路面,闷闷一声响动。 并不吵闹,更凸显一层夜的宁静幽深。 客厅大灯未开,只点了沙发转角处一盏暖黄的落地灯,光线暖黄温馨。 自从五年前从家里搬出来,夜晚,在沈愉初的印象里,是快要坐到腰间盘突出的加班,和喝到七晕八素的晚宴。 今晚好像是唯一一次,不一样的夜。 在这样的氛围里,席地而坐,肩并肩吃夜宵。 莫名在沈愉初心上平添出一笔家的错觉。 她享受着美味的食物,也享受这样自然放松的气氛。 余光能瞥见白净修长的手,指甲修得整齐,干干净净的,让人很容易心生好感。 她听见耳畔的呼吸节奏停顿,李延山细微地叹口气,轻声问:“你是不是心情不好。” 沈愉初微不可觉地蹙了下眉。 那股家的生活气息挽留不住,慢慢自心头散开去。 李延山嗯了一声,“我中午听说,你被总裁单独叫去了。” 些许的凉意自地板传递上来,包裹住小腿。 沈愉初并不想彻底破坏这样美好安逸的夜晚。 手上卷叉子的动作放缓了,语气淡了淡,“是吗。” 没有多余的话作为回应。 理智陡然回笼,在中间划出一条无形的三八线。 沈愉初热络地笑了,转头面对他,赞不绝口,“面真的很好吃,清新不油腻,松子很香,罗勒的味道很浓郁。” 给人感觉,下一秒,她就会掏出钱夹来,刷卡买单,多付10%的小费,并在点评网站上给一个五星好评。 “现在的年轻人会做饭的真的不多了,你好厉害啊。像我这种厨艺渣,看着就觉得好羡慕。”沈愉初依旧无懈可击地微笑,继续不吝啬由意面延伸开的赞美。 她抬眼直视过去,那一瞬间他面上的表情似研判。 可眨眼之后,刚才看见的探究神情像是幻觉。 他分明是一脸低落,眼帘垂下去,被额前的碎发遮在阴影里,委屈的语气,“做多了自然就会了。我妈很早就走了,很多时候我都自己做饭。” 沈愉初想起他的家庭情况,抿抿唇,不知道说什么才合适,短暂的悄无声息之后,“对不起。” “没事。”他勉强笑说:“大概是在我六、七岁的时候就走了,其实我也记不太清了。” “哦,这样……”沈愉初说。 气氛自此突然沉闷起来,叉子不小心碰到餐盘,清脆的响动分外明显。 其实他们并没有多熟悉,阴差阳错成了室友,能够坐在一起吃顿宵夜而已,还远远达不到交心的程度。 至少,分享快乐是自然可以,但还没到能互敞心胸互触沉重往事的地步。 沈愉初自觉担上转移话题的重任,故作轻松道:“我以为你一直住校的。” “没有,我以前住在一个阿姨家里。”李延山答得很快,铁了心要和她促膝长谈,过往像泄了口似的水,赶在沈愉初打岔之前全盘脱出,“她是那种……在外人面前,很客气很友好的人。” “私下对你不好?”沈愉初捕捉出语境里的潜台词。 “私下里,也不能说不好,对我还是很客气,但是……”他苦恼地搅动面条,“唉,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我妈一直身体不太好,需要在山清水秀的地方疗养,阿姨为了照顾我妈和我,常住异地,不得不和在这里工作的丈夫分居。” 越来越是交浅言深的方向了。 沈愉初对接下来可以预见的深入隐隐恐惧,以吞一大口面的动作作为掩饰,“不开心的话,你可以不说。” -- 第46页 她知道自己可以找借口离开,回到自己的房间,锁上门,关掉今晚这场越界太多的交谈。 她甚至动了动腿,但没有站起来。 心里感觉到畏缩。 但她想到,他会就此打住的可能性,又觉得有些失望。 沈愉初尚在走与不走的难题里纠结,李延山已然抛下了重磅炸弹—— “我其实是非婚生子。” 现在离开,无论如何也不太合适了。 沈愉初伸直的腿又盘了回去。 李延山开口,语气缓慢涩然,“我爸有家里安排的结婚对象,我出生没多久,我爸要结婚,我和我妈就被送走了。” 沈愉初极轻极轻地呼出一口气,生怕扰动了空气似的,“你和你父亲……现在还有来往吗?” 他情绪难辨地呵笑一声,“十多年没见过了。葬礼他都没出现,我也就没什么打算了。” 沈愉初当即反应过来,他是指他母亲的葬礼。 一个小小孩,比桌子高不了多少的年纪,就要独自面对母亲的离世、父亲的抛弃。 不忍心再戳他的伤心事,沈愉初将话题兜转回阿姨身上,“后来一直是那个阿姨抚养你?” 李延山顿了顿,“算是吧……她丈夫,欠了我爸家一点人情。” 这话落在沈愉初耳朵里,又听出了多一层的意思。 阿姨的确抚养他长大,但未必出自甘愿。 “其实没人跟我说过这些,都是后来我自己猜测的。”他咧嘴笑笑,索性在餐盘旁放下叉,“小时候我甚至想过,我爸有结婚对象的事,我妈知不知道?她真的是因为爱情生下我的吗?” 沈愉初无法回答他。 他似乎也并没有希望从她这里得到什么回应。 他垂着眼,手反搭在沙发上,似思考似放空,落寞萧索的模样。 沈愉初犹豫半晌,还是默默将手伸过去,轻轻拍了拍他的肩。 李延山一下回神,满带歉意地笑了,“啊,抱歉,我好像把今晚弄得过于沉重了。” “我去厨房倒杯水。”沈愉初配合地笑了声,借口倒水离开,留给他一点缓冲。 起身的瞬间,手腕被拽住。 “姐姐。”他叫她。 异样的心绪不知是因为手腕传来的温度,还是因为这一声突如其来的“姐姐”。 李延山没给她找理由拒绝的时间,“姐姐,我都告诉你我的秘密了。” 沈愉初僵直着,听他说话如同宣判。 “你要不要也用一个秘密作为交换?”他笑着说。 第24章 沈愉初微微偏头, 揣摩地回看他。 李延山澄澄净净的目光,含笑扬眉,太过无邪的笑意, 让这句话怎么听来都不像无赖的道德绑架, 反而使她因为考虑拒绝这天真的请求而暗生愧疚。 沈愉初试图用玩笑打岔过去,笑说:“那我现在渴了怎么办。” “我去倒水!”李延山腾一下站了起来, 积极道:“我去倒一杯水, 换你一个故事,好不好?” 本就是肩并肩的距离,两个人都站起来,低头仰头间,面对面了。 很近,让呼吸都缠绕。 沈愉初没说好, 也没说不好。 她深深觉得, 长得好看就是有天然优势, 让拒绝的话变得分外难开口。 李延山朝她蹭了小半步,低下头, 脸在沈愉初眼前因靠近而逐渐放大, 清润的声音低下去, 自带暧昧混响,“可以让我多了解你一点吗?” 沈愉初挑眉看他一眼。 剧烈的心跳和表面的平静裂出深渊般的缝隙。 李延山仿佛预见出她即将开口的的万般花式拒绝,速即补救, “作为室友, 或者作为同事,都行。” 说完一蹦三跳奔向厨房,“我去倒水了!” 等他接了杯水回来,沈愉初已经荡平了颠沛的心绪, 坐在沙发上,不带感情地瞥他一眼,背课文似的,说:“我爸是仪表厂的技术员,我妈是幼儿园老师,吵吵闹闹的,但感情很好。” “我在大院里长大,院子里都是我爸厂子的同事,大家彼此认识,互相照应。” “我念的我妈上班的那家幼儿园,我爸厂里的厂办小学,然后上了社区中学,连读六年,高考考了C大,毕业后进源茂工作。” 一口气说完,她忽然陷入片刻的失神。 二十多年,不长不短,原来汇成语言表述出来,竟是如此的平淡乏味。 “姐姐。”李延山靠在沈愉初身旁的沙发扶手上,安静地听完,眉头蹙紧,一副上当受骗后很苦恼的样子,“你耍赖,这根本不能算是秘密。” 沈愉初忍不住嗤一声笑出来,没多想就调侃道:“你怎么对我这么好奇。” 笑着笑着自己就僵住了。 对,他为什么对她好奇呢? 生怕李延山抛出什么惊世骇俗的回答,她连忙抢话道:“我年轻的时候——” 李延山严肃地更正,“现在还是很年轻。” 沈愉初笑了,顺从改口,“好,我以前。” 她以前。 她以前什么呢? 她其实随口说的。 矢在弦上,他满眼期待地望着她。 她只好顺着话认真思考起来。 在她短暂而又贫乏的一生中,只有一件事,勉勉强强,可以和秘密沾一点边。 -- 第47页 沈愉初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我以前,错信过一个人。” 只要开了头,后面的话也不算太难,“其实也不能全算是错信,我是……算是,自愿的。” 李延山一动不动,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她。 “人在一帆风顺的时候,很容易误以为自己三观正直,以为自己占据道德高地,动辄对别人的际遇痛斥谴责。” 袒露心声,似乎比她想象中要更容易一些。 “但是,倘若命运猝不及防地将选择砸在面前,选择歧路,就能轻易达成别人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能达到的高度,谁又能真的不为所动?” 沈愉初低着头,手撑在沙发的阴影里,细语如呢喃,“我那时候才意识到……” 手指在靠垫布料上紧攥出一折一折的纹,“原来我的道德感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强。” 她沉默了。 李延山没有催促,平静地垂眸望着她,安静等待这段过于漫长的停顿。 她无神地探地,张了张口。 “哔——哔——哔——” 突发的车辆报警器声,在阒然深夜,称得上是尖锐。 沈愉初再抬起头来,脸上徜徉着得体的微笑,“很晚了,去休息吧,我来洗碗。” 李延山看着她,略有失望,但什么都没有说。 * 第二天,沈愉初有意起了个大早出门,和李延山晨跑的时间错开。 工作日,照旧忙忙碌碌一上午。 沈愉初见Ana从走道过去,扬声叫住,“Ana,上回让你起草的,关于增值税法过渡时期的决策合理化建议,写完了没?” “来了来了!”Ana小跑回电脑前,操作几下,同步报备,“发邮箱了,sending了,在路上了在路上了。” 邮件到达,沈愉初轻击点开,粗略扫过,目光从平静渐变得惊喜,或许还掺杂了几分困惑。 条理清晰,层次分明,有法条有实务案例,其中对法规的解读和提出相关应对措施,可谓是毒辣,一针见血。 “怎么样怎么样?”Ana不知什么时候到了她身边,凑着脑袋和她一起看,兴冲冲地问。 沈愉初慢慢拖动鼠标滚到底,仔仔细细看完,如实说:“特别好,我都找不到可以改动的地方。” “是吧!我就说厉害了。”Ana激动地直起身,招招手,“Alex,快来,师父不抢你功劳。” “什么?”沈愉初随着Ana挥手的方向看去,李延山羞涩地挠挠头站起来,往这边走来。 Ana邀功似的语气,“这份东西是Alex写的,想不到吧!” 李延山站在Ana身边,生涩,又带点小小骄傲的神情。 Ana喋喋说明这份报告出炉的全过程,“我本来只想叫他照着模板给我搭个架子出来,谁知道他全写完了,我一看,天哪,反正我是写不出来这种水平。” “没有没有,是Ana姐教得好。”李延山报以感激的微笑。 沈愉初跟他们一起笑起来,“哎,你们还开始互相吹捧了。” “没有,我实话实说。”Ana诚恳道:“经理,现在唯一的问题是,我带不了他,我只希望他能多带带我。” 李延山被Ana夸张的形容和语气弄得挺不好意思,只耷着脑袋嘿嘿笑。 好不容易把这俩人戳回去工作,沈愉初定定盯着电脑屏幕,由衷感觉到了内卷的碾压式袭来。 这是实习生的能力吗?现在的小孩初出茅庐就能做到这种地步了? 扪心自问,至少在她第一年工作的时候,肯定做不出这种水平的东西。 沈愉初想了想,拿起手机,很中老年风格地给李延山发了个大拇指,【很棒。】 几乎是发出去的同时,他有了回复。 【我写得很努力的。】 【想让你看到。】 沈愉初简直惊了下。 这两句话……是她想的那种意思吗。 她抬眼看去,吵吵嚷嚷的一群人,Ana在闹着要拜师,李延山被大家包围着善意调侃,偷着朝她瞄来。 沈愉初秒速低头。 不自觉啧了声。 这小孩,最近,好像越来越不收敛了。 没一会儿,Ana和周明,两位名义上的“师父”,商量好了来找她,撺掇她给两个实习生办一场迎新。 沈愉初自然没有不答应的理由,歪头想想,很没新意地提议道:“那晚上大家一起吃个饭?” 周明笑着点头,“那个……我们已经商量好了,一致同意吃火锅。” 沈愉初假装被气笑了,“合着你们是来通知我的是吧。” Ana笑得眯了眼,无比诚实,“倒也不能这么说,你不去,谁给我们买单啊。” 沈愉初像是大梦初醒一样,肃然起身,“哦,这是个问题,我去找Ivy申请点活动经费。” 敲了敲Ivy办公室的门,“Ivy姐,晚上我们打算欢迎一下新来的小朋友,你去吗?” Ivy在接电话,口型比了个OK。 * 午休时间,沈愉初赶在公司食堂关门的前十分钟,打上了最后一波菜。 这个点,早就不剩什么了,餐盘里残羹冷炙一堆一堆,看上去十分倒胃口。 “Amanda!这里这里!”有人扬手叫她。 于是食堂里唯三的三个人凑成一桌。 钟文伯的助理大口大口嚼着菜,问沈愉初:“你也到这个点才吃饭啊。” -- 第48页 “有个会,耽搁了。”沈愉初喝进一勺紫菜蛋花汤,自然顺口反问道:“你呢?” 谁知钟董助理像是被开启了吐槽开关,筷子往餐盘里一摔就抱怨开了,“别提了,我今天真是跑断了腿。早上我给钟董送个材料,送到他家发现没人,才知道钟董搬到上弘路一号去了。” 不算熟悉的豪宅小区名称入耳,沈愉初倏尔一愣,从餐盘上抬起头。 另外一个同事搭腔问:“哎?我记得钟董一直住天幕花园。” “就是啊!”助理哭丧着把脸埋进手掌里,“不声不响的,我是他助理啊!居然都没人通知我。” 同事只好用“老板就是房子多”的说法来安慰她。 结果助理说越说气愤,连钟文伯的私人行踪都一顺嘴泄露了,“晚上钟董本来要参加一个酒会,发言材料我昨天熬夜写出来了,改了三遍,都要吐血了,结果刚才钟董跟我说,晚上有事,不去了,让我帮他推掉。” 工作这么久,谁都有过心血作废的苦痛经历,一时皆心有戚戚。 “而且,是跟你们俩我才说的啊……”助理左右看一眼,食堂只剩两个工作人员在打扫桌椅,确认没人注意到这边,才神神秘秘压低了声说:“我去的时候,钟董的平板就放在桌上,是豪华温泉酒店的订房界面,他还问我,怎么绑定银行卡。” “钟太太回国了?”同事的第一反应是这个。 “当然没有。”助理故作玄妙地昂起头。 沈愉初埋头吃饭,顺便在心里努力劝服自己。 她是去上弘路一号接过Ivy,但上弘路一号那么多住客,谁还不许老板和员工同住一个小区了。 钟文伯和Ivy? 没那么巧的事吧。 何况晚上Ivy还要跟他们一起吃火锅迎新呢,不管钟文伯订酒店的目的是什么,至少都和Ivy没关系。 “有可能是帮别人订的吧。”沈愉初说。 非常站不住脚的开脱。 助理和另一个同事一脸不可言说的吃瓜表情,同时言不由衷道:“是的吧,应该是这样的。” * 下午临下班前,沈愉初照例进办公室向Ivy汇报日常工作。 Ivy安排完公事,想起什么似的“哦”了声,“对了,我晚上突然有点私事,聚餐就不去了。你让他们随便点,回来找我报账。” 沈愉初怔怔看着她,费了些许力气才保持住镇静,“哦,好的。” 简直,耸人听闻。 钟文伯比Ivy,应该,大了不止二十岁吧。 而且,最重要的是,钟文伯是已婚啊。 她从来没有想过,不敢想,不可思议,Ivy和钟文伯之间,居然还有这样的一层关系。 可是现在回想起来,并不是没有踪迹可循的。 她去上弘路一号接宿醉的Ivy,Ivy对爱情那种及时行乐的观念。 还有上次在HRD的办公室,钟文伯在,Ivy招呼都不打就进去了,钟文伯主动让座给Ivy,还替她们作主安排人手。 细回想起来,后知后觉的细思极恐漫上心间。 “你怎么了?”Ivy注意到她良久没动作,抬头问:“还有什么事吗?” 沈愉初看着Ivy,欲言又止,“没什么,我先出去了。” 飘回座位上,还是出神的模样。 她不是什么道德标兵,没有对别人的择偶交友指指点点的癖好。 就是震惊,单纯的惊讶。 以至于Ana叫了她好几声,她才回过神来,不在状态的,“啊?” 周明在她眼前挥了挥手,“想什么这么入神,刚才Ana叫你好几声都没反应。” “我在想工作上的事。”沈愉初收了收心神,见他们一个个穿戴整齐背上了包,便问:“要走了吗?” 一边起身收拾自己的东西。 终于有一天能按时下班,Ana兴奋得一手叉腰一手指天,“我已经提前安排两个小朋友去替我们排队了,去了就能吃上。” 一行人打车到了火锅店,亲眼见到门口人山人海的排队盛况,Ana才意识到,她高兴得太早了。 李延山早就看到他们,带着一张不知道从哪里薅来的板凳走过来,扬了扬叫号单说:“前面还有三桌,很快了。” 边说边自然地将凳子放在沈愉初身后,比个手势让她坐。 同事间猛然爆出一阵嘘声。 Ana痛心疾首,“Alex,你才刚来几天,怎么就学得这么狗腿!” 第25章 嘘声四起, 李延山面上羞怯的红,被他们哄笑着推来搡去,完全不知道反抗的憨憨样子, 傻大个极了。 “好了好了, 小孩都要被你们推死了。”沈愉初看不下去,佯装恼怒, 提包就要站起来, “我不坐了行了吧,让给你让给你,怕了你们了。” “那怎么行。”Ana大笑,抬手指座,“您坐,您坐。” 插科打诨间, 时间很快过去, 叫号机大嗓门响起, 一行人被服务员领进大堂。 十来个人浩浩荡荡,占据了火锅店深处最大的餐桌。 大圆桌, 红棕色沙发围一圈, 在最外侧留一个豁口, 用于进出和上菜。 大家鱼贯钻入,进了一多半人的时候,发现沙发座略显拥挤, 服务员搬来一个黑色木椅摆在缺口处, 势必要留一个人坐椅子。 又硬又冷的木椅,显然不及柔软有靠垫的沙发座舒适。沈愉初主动找借口揽下,“最外面的位置留给我,我待会儿要出去接个电话。” -- 第49页 大家都明白那是托辞, 纷纷嬉笑着感谢,“谢谢领导。”依次填进沙发座里。 李延山落在最后一个,磨磨蹭蹭的,等所有人都进去坐好开始三三两两凑在一起研究菜单时,他从众人看不见的角度,轻轻往里推了沈愉初一把。 沈愉初半倚着沙发靠背站得本来就不稳,毫无防备侧腰受了一股力,一个趔趄,跌坐在沙发边缘。 动静轻微,只吸引了最靠近的两三个人的目光。 沈愉初扶了下桌沿,诧异偏头看他。 那人还一脸毫无知觉的表情,仿佛见她坐下才自然接道:“那我坐外面吧。” 留给沈愉初的沙发座最外沿,舒适度比椅子高,进出也方便。 沈愉初先是对他的大张旗鼓有些微词,想一想又觉得在这种小事上承了他的好意也没什么大碍。 只好趁人不注意,朝他瞪了个眼神,示意他收敛一点。 她本是想警告他的,没想到李延山被她挤眉弄眼的模样逗笑了,低下头,握拳遮住口鼻,假借咳嗽掩饰。 齐刘海甜妹安吉拉坐在最里侧,正好和李延山面对面,对心仪对象的一举一动都颇为关注,闻咳嗽声,大脑警报器嘟嘟作响,抬头关心道:“感冒了吗?” 穿越整张桌子送的关心,被全桌的人尽收眼底,在座的哥哥姐姐们都是过来人,一时“哦哟”的哄声不断,“Alex,你看妹妹多关心你。” 众目睽睽,不回应太不礼貌。 沈愉初拿出手机察看邮件。 余光感觉李延山飞快瞟她一眼,而后淡淡应道:“没有,有点呛。” 男方不温不火的回应,显得甜妹安吉拉像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大家不好再起哄,随意打趣几句,便了结了这个话题。 今天在座的没有大领导,连Ivy都不在,人人都活泛很多,叽叽喳喳争着点菜,点餐平板传来传去。 李延山扬手找服务员要了一份纸质菜单,贴在桌面上,滑递给沈愉初,轻轻侧身靠向她,小声问:“你想吃什么?” 邻座的周明久梦乍回似的,一拍大腿,“对对对,应该让领导来点啊!” 正兴致勃勃举着点餐平板的安吉拉陡然僵住,尴尬地抬起头,慌慌忙忙就要把平板往外传。 “你们点吧,我什么都吃。”桌上氛围忽然拘束起来,沈愉初笑着,假意瞪周明一眼,“对,我一直看着呢,点菜就数你吵得最凶,你自罚一杯火锅汤吧。” 周明被她似嗔似怨地瞪一眼,眼神都发直了,呆愣愣的,迟疑着问:“辣的还是不辣的?” 身上动作,竟是真的要起身去拿汤勺了。 Ana猛拽周明袖子拉他回座,笑嗔他,“少说两句吧你!” 哄堂大笑。 玩笑重新挑热氛围,一阵逗趣,桌上又嘻嘻哈哈起来。 服务员端上鸳鸯锅,食材摆了满满一桌,一盘错位摞一盘,跟搭积木似的,再后来的实在放不下了,叫服务员加了一辆小推车摆菜。 无处安放的小推车,塞在本就不宽裕的沙发出口处,李延山被迫将椅子挪了又挪让位,直到座椅贴着沙发放,和沈愉初挨得很近,几乎手臂贴手臂。 动作间,衬衫擦过衬衫,蹭上一触即消的温度。 可次数貌似太过频繁了,沈愉初斜眼向上睨他。 李延山满脸无辜,耸耸肩。 不是处心积虑的借势勾 | 引,就是孩子实在太单纯了,什么歪念都没有。 不管他是有心还是无意,沈愉初自低下头看手机,不再搭理他。 手机震动两下,跃上一条来自隔壁的微信,【你胃不好,先吃点不辣的垫一垫,好吗?】 沈愉初的呼吸卡了一瞬的壳。 他若是简单粗暴塞过来一句命令式的“少吃点辣的”,她或许会感到有些冒犯。 但迂回委婉的商量语气,令人无从拒绝。 她保证,她本来是想礼貌客气地回复“谢谢”,最多加一句“你也是。” 但手速快于思考,一条微信已经先于她的保证弹射出去,【小小年纪怎么这么能操心。】 李延山埋头看手机,轻轻“嗤”的笑了声。 沈愉初的心,突然咯噔咯噔纵了两下。 像是娇嗔吗? 不像吧。 嗯……更像是倚老卖老。 沈愉初再三品味这条信息的语境后,放下心来。 余光里,李延山修长的手指在手机屏上跃动,打字打到一半,被身后插上来服务员打断,“打扰一下,上一下饮品。” 李延山侧身让出空位,刚才没发完的信息也不编辑了,直接收回椅背上的西装口袋里。 沈愉初也放下手机,说不上来是失望还是松一口气。 点餐的时候图省事,Ana给所有人都点了罐装可乐。 一罐一罐分下来,最后一瓶留在李延山手上,他拉开拉环、插上吸管,才放在沈愉初面前。 Ana眼明嘴快,食指指着他,嗷嗷叫起来,“好你个Alex啊,只帮经理开饮料,忘了你师父了是不是!” 李延山突然被cue,摊手直说冤枉,“真的只是顺手。” 对面,安吉拉的笑容明显僵了一下。 桌上气氛松散欢乐,同事起哄开起玩笑,“这才刚坐在一起,马屁就拍上了啊。” “就是,狗腿!” -- 第50页 “太马屁了,你才应该喝火锅汤底。” 有人作势叫服务生再拿个小碗,要给李延山灌火锅汤。 李延山被一桌人狂cue,挨不住了,手肘戳戳沈愉初的手臂。 Ana率先叫起来,“不许求助场内观众啊!” 沈愉初筷子敲敲桌面,假正色道:“要不我再叫一箱可乐,让Alex在线表演开罐给你们看,再让你们把易拉罐环带回家珍藏?” 众人嘿嘿一顿笑,对李延山说:“Amanda帮你说话,今天就放过你。” 锅底沸腾,人多吃饭香,也不讲究什么顺序,火锅菜一碟一碟往下放,大快朵颐,胡吃海喝,火锅又辣又烫,可乐消耗得很快,桌上的饮品不知什么时候进阶成了啤酒。 吃到后来,好几个人都喝高了,满脸不知是热的还是醉的潮红,大着嗓门吹水,话题五花八门。 沈愉初从清汤锅里夹了一筷子金针菇,备餐撕得不碎,整整一大簇都被她拖了起来。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叫人帮忙,身后就挑来一双公筷,替她将金针菇分开,还把她剩下的半捧夹回自己碗里。 沈愉初都不用回头看,就知道是谁。 他到底是眼疾手快得过度了,还是一直在观察她吃饭啊! 她轻声道了“谢谢”,闷头吃菜。 话题正说起,当初是怎么进的源茂。 Ana后怕地捂脑袋,“我闯过了八轮面试。我的天,现在想起来都觉得不可思议,八轮啊!” 周明说:“我是搭了我导师的顺风车,当时源茂和他合作了个项目,我一直在实验室打下手,后来项目做完,他做了个顺水人情把我推进来了。” 接着,桌上好几个人都分享了自己的经历,大同小异。 周明看向沈愉初,问:“Amanda,你呢?” 沈愉初顿了一下,抬头笑说:“我是实习生,实习完就留用了。” 齐刘海甜妹紧张追问道:“听说实习生转正还要重新选拔,是真的吗?我好害怕啊。” “这个我不太清楚。”沈愉初握筷子的手紧了紧,语气浅淡如常,“那时候我阴差阳错就进来了,没有重新考核。” 沈愉初能察觉到,忽然自李延山的方向递来的灼灼目光,太直白了,看得她几乎寒毛直竖。 “说到这个。”Ana喝多了,举着扎啤杯打了个响亮的酒嗝,杯底“砰砰”碰两下桌面,“Amanda,你是我见过最像工作机器的人。” 吵闹了一晚上的一桌人,罕见地点头一致赞同。 周明问:“Amanda,你平时有什么爱好吗?” 沈愉初怔了怔,“没有。” Ana摇头说不信,“骗人!怎么可能有人没有爱好呢。” 沈愉初认真思索了片刻,实话实说,“真的没有,没有爱好,也没有特别厌恶的东西。” 另外一个同事好奇道:“那你长这么大,就从来没有过特别想做的事?” 有。 沈愉初大脑如过电。 她唯一能想起来的,能称得上是很想做的事,只有过一件—— 睡李延山。 说起来,真的是,有伤风化。 沈愉初抿了口可乐,异常坚定地点头,“没有,真的没有。” “绝对没有。” 好在大家都半醺醺然,没人奇怪她用词的绝对。 有个母胎单身的同事将话题接过去,苦叹道:“我好想谈恋爱啊!我从来没有谈过恋爱,好想感受一把甜甜的恋爱是什么滋味。” Ana听到恋爱顿时兴奋,问李延山:“哎对了,Alex,你有女朋友吗?哪天带到公司来,师父帮你掌掌眼。” 一桌人旋即燃起来,八卦的小眼神晶晶亮,“对啊对啊!干脆叫来一起吃饭吧!” 沈愉初仿佛彻底置身事外,专注涮筷中的一片毛肚。 李延山被吃瓜群众的热情团团包围,实在躲避不掉,羞涩难为情地笑着承认,“其实我也没有谈过恋爱。” 众人纷纷惊呼不会吧。 沈愉初抬眼回收毛肚,差点被齐刘海甜妹眼中迸出的亮光灼伤。 “你们学校的小姑娘,眼光这么差的吗?” Ana颇为懊丧地重叹一口气,“唉,我要是再年轻五岁,我就追你了。” 李延山有一下被姐姐的直白热辣吓到,很快又害羞抿起嘴角笑起来,“不过我有喜欢的人了。” 有人了然,“哦,还在暧 | 昧期。” “不会吧!你长这么好看,还需要追人啊?!”有长相平平的男同事疯狂感叹世道艰难。 李延山蜻蜓点水瞄了沈愉初一眼,“我不太确定,她知不知道我在追她。” Ana捂着心口连说:“我不行了,我要晕过去了,天哪这是什么纯情的桥段!” 沈愉初也觉得心口像是大塞车,呼吸越来越困难。 第26章 沈愉初全程没有参与对李延山的调侃, 又不能表露出对话题内容的兴趣,甚至会因为意识到对话题内容感兴趣而感到自责和焦虑,只能耳朵竖起来的同时假装漠不关心, 成为全桌唯一一个状似只顾闷头吃火锅的人。 吃到后来, 周明匪夷地叫她,“Amanda, 平时你总不按时吃饭, 我真是没想到……你居然这么能吃。” 旁边的李延山“噗嗤”一声。 沈愉初一噎,假笑着,顶着杀人眼光抬起头来,“今年的年终评定不想过了是吧?” -- 第51页 “您吃,您吃,够不够?要不要再吃点别的?”周明侧身扬手招服务生过来, 高声喊道:“服务员, 我们要加菜!” 沈愉初后知后觉肚子太撑, 揉了揉肚子。 一侧眼,李延山正垂眸见证她苦恼揉胃的场面, 笑得嘴角高高弯起。 沈愉初瞬间懊悔转化为挤兑, 对周明阴笑, “加的菜都算你账上。” 周明招手招到一半,顺当改口,“服务员, 我们又不加菜了!” 满桌哈哈大笑, 好几个同事笑得直拍桌子。 沈愉初半抬头,往邻座笑眯眯的男生空掷一个眼角,无声诘问,“你看我干嘛?” 李延山被她瞪了, 也不抵抗,依然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只乖顺地摸着后脑傻笑。 沈愉初瞪得更用力,情感强度进阶到感叹号的高层次,意思是:“别看了!” 李延山笑意更浓,挑了挑眉,手指在桌面空写三个字—— “很好看。” 沈愉初的脸被火锅的热气蒸得微红。 她愤愤在桌底踹了他一脚。 结果他傻了吧唧的,也不说拍拍被她踢脏的裤腿,只知道笑。 沈愉初笑意攀满眉眼,偏偏作冷的“嘁”他一声,嫌他没救了。 * 说说笑笑,一顿火锅吃到晚上十点多,散场出来,大家在火锅店门口告别。 沈愉初没有喝酒,还吃得很撑,查了下地图,步行到公司只要十多分钟,于是打算回公司开车回家。 李延山远远隔了一米多的距离,站在台阶上,身量太挺拔,蓬松的发顶触到火锅店映红的灯笼,灼灼望着沈愉初。 沈愉初发现他现在越来越会装柔弱了。 那可怜巴巴的小眼神,都不用说话,意思明晃晃是“今天让我搭车好么?” 平常,按照她的严格要求,他们上下班都是各走各的。李延山默默照做,唯有出门时偶尔会露出一点“我不开心了但是我不说”的别扭神情。 今天可能火锅汤喝上头了吧,敢提要求了。 她还没想好怎么拒绝,齐刘海甜妹先从后面挤上来,灿笑着邀请,“延山,你也搭地铁吗,我们一起走吧?” 只是共邀他一起走到地铁站,连不顺路的借口都用不上。 李延山微怔,旋即向沈愉初投来求救的眼神。 在别人看不清的角度,灯笼灯盏投下的剪影里,他悄悄合手比了个“拜托”的手势。 甚至,他还微不可觉地指了下小腿,那里,被沈愉初一脚踹脏的鞋印还挂在上面。 沈愉初接收到隐隐的威胁,无奈叹口气,被迫兼职两个实习生小朋友的司机,“你们俩可是今天的主角,怎么能搭地铁呢,我送你们。” 李延山立刻接茬,“谢谢经理。” 齐刘海甜妹笑容微僵,看李延山一眼,又看沈愉初一眼,只好笑着应下,“谢谢Amanda姐姐。” 三人各怀心思地往公司走。 齐刘海甜妹时不时想出一个和李延山互动的话题,小心翼翼地,抛出。 李延山有一搭没一搭地简短回应,以“嗯”、“哦”为主。 沈愉初吃得太饱了,说不动话,也深感这样单箭头的谈话氛围令人窒息,沉默往前走。 拐进公司地下停车场,找到她那辆半新不旧的银色小车,沈愉初拉开驾驶座门坐了上去。 李延山紧跟着拉开后排车门。 齐刘海甜妹在两排座位之间犹豫了一下,还是跟在李延山身后,走向后座。 沈愉初拉下安全带,听见后面李延山低声对齐刘海甜妹说:“把经理当司机不太好。” 从后视镜里看,齐刘海甜妹捂着包,正举着一条腿半跨不跨,满脸尴尬。 沈愉初笑着打哈哈圆场,“没事,不用在意这些细节,上都上车了,别费劲挪了。” 齐刘海甜妹悄悄舒了一口气,迈腿坐上去。 “那我坐前面吧。”李延山说。 说完就拉开车门下车,换到副驾位,坐上去,扣安全带关车门,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气氛僵硬到,连车载空调打出的冷气都凝固了。 沈愉初救不动场,干脆装作刚才在仔细进行开车前的检查,什么都没有注意的样子,打开广播,制造点音量来驱散冻结成冰的氛围,启动汽车。 开出去十多分钟,齐刘海甜妹忽然拔高了声调开口,“Amanda姐姐,我听周老师说你男朋友是大学教授,好厉害啊!” 路遇右转,沈愉初打着方向盘转了小半圈,说:“分手了。” 齐刘海甜妹怔了怔,看李延山一眼,微微皱起眉头,声音依旧婉转轻快,“啊……为什么呀,好可惜哦。” 沈愉初无心在背地里攻击申杰,觉得他根本不配。 于是淡淡道:“性格不太合适。” “可惜我身边没有年纪适合的男性,不然就可以介绍给你了。”齐刘海甜妹扒上前座的靠背,问沈愉初:“Amanda姐姐,你是不是比较喜欢成熟稳重一点的男人啊?有阅历的那种。” 边说,边意有所指地瞟了李延山一眼。 李延山拿出手机,摁亮解锁,打发时间。 沈愉初想了想,反正和她差不多年龄的男性,对于齐刘海甜妹来说,应该都能算是成熟有阅历的,随意应了声:“是吧。” 李延山手指一顿,意味深长看她一眼。 -- 第52页 可能觉得没意思,关掉游戏界面,把手机收回口袋里,全程保持沉默。 夜间行车,视线受限,沈愉初全身心专注开车,只从内后视镜里瞥见一眼齐刘海甜妹,甜妹仿佛忘记了刚才的尴尬,满脸喜滋滋的,不知道在高兴什么。 先送齐刘海甜妹到家,再绕一大圈回到自己家,停好车,沈愉初和李延山并排走在小区内部绿荫环绕的石径小路上。 天上一轮弯月,半遮半现在油画般的薄云后,很美。 转到一处圆形花坛,耳中是树叶被风吹动的沙沙声。 李延山忽然停住,“你真的喜欢年长的男人吗?” 沈愉初一愣,旋身看他。 他停在白瓷的圆拱门廊下,西装搭在手臂上。夜幕下,黑眸深沉,望不见底。 沈愉初想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在说车上的对话,摇头否认,“没有,我刚才随口说的。” “那。”李延山顿了下,比刚才更加认真,“你和年长的男人……交往过吗?” 沈愉初被他语气里的郑重其事震住,嘴角绷直,下意识回答,“我只交过一个男朋友,就是你见过的那个。” “是吗。”李延山一动不动地盯着她,似在分解她的每一个微表情、每一个语气词,借此判断所言的真假。 沈愉初不躲避直视,在回看过去的动作里获得回缓,抢回对话里的主导权,“小孩,刚吃了迎新饭就膨胀了,还拷问起我来了。” 夜深人静,篱笆墙下,年轻男女。 对视却不含太多暗昧,反而更像是一场来得突兀的对抗。 李延山沉静地看着她,不言声。 兴许是暗夜令万物都深邃,扑面而来的气场压迫到摄人。 沈愉初感到不适、感到费解,轻轻蹙了蹙眉。 逼人感,像后端连着操控的线,一刹那扯线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李延山展开外套抖一抖,轻轻披在她肩上,软融地笑,“对了,刚才在饭桌上,你说你没有喜欢的事物,是真的吗?” 淡淡的气味,像清晨森林的自然清香。 近距离的呼吸,他的眼睛像溪泉一样清澈明亮。 沈愉初一瞬间没彻底从刚才的对峙中脱离,没有对这个绅士举动表示感谢,硬邦邦地反问:“为什么问这个。” 李延山保持着为她披上外套的姿势,手臂虚环着她的肩,轻轻带了一下,让她往前走。 稍纵即逝的触碰,他不好意思地把手收回,青春洋溢地露牙笑,“想要投其所好。” 沈愉初逐渐回神,笑着呛他一句,“Ana怎么说你的,不要拍马屁。” “我……”李延山无辜又苦恼地挠了下额角,想否认想解释,一副不知道该怎么表述内心才妥当的困扰表情,“我不是在拍马屁啊。” 一道手电筒光从前扫过。 夜巡的小区保安从花径里钻出来,看到他们,友善地笑着问好,告别时还叮嘱道:“散步啊?早点回去吧,夜里蚊虫很多的。” 沈愉初谢过保安。 俩人继续慢慢吞吞往回走,陡然断掉的话题,谁都没有重拾。 “我本来以为,你就是天生热爱工作的那类人。既然你不喜欢工作,为什么还那么拼命?” 李延山问完她,率先提出一个猜测,“是希望从工作中获得成就感吗?” “工作对我来说,不热爱,也不讨厌,每天都像是,面前有一张to do list,一样一样完成了,就打个勾,就这样。”沈愉初笑了笑,拢了拢西服领口。 衣摆宽大,黑色铅笔裙下,两条细白的腿在西服下摆里晃荡。 “没你们想的那么变态,就是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心态罢了。” “没有想过改变吗?突然的逆反,想掌控人生,什么的。”李延山问问题时,会习惯性温和看她。 沈愉初不知他们为什么突然谈起了哲学,只是觉得似乎很适合月影中的花廊,便顺着他往下答:“没有,好像从来都是命运把事件砸在我面前,我就接纳,这样的。” 他若有所思。 哲学探讨中断了几分钟,黑色的影子在地上拖得很长。 沈愉初仰面问他,“那你呢?你是目的性很强的人吗?” 他笑了,反问道:“你觉得呢?” 沈愉初假意用心思索片刻,不满地摇摇头,“看不太出来。” 李延山又用那种,仿佛饱含一切的目光望着她,淡笑着,说:“可能是吧。” 每当他这样看她,她就会想起那个诡谲的梦。 想起那个在雷电交加的暴雨夜,邪性倦感的疯子。 穿过红绿交叠的灌木丛,家就在前方。 空调外机的声音轰轰的,叫人陡然清醒。 沈愉初倏忽意识到,似乎是自己太过于关注他了,将他的一举一动抽丝剥茧分拆,才会感知到那么多的情绪转折。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怎么还可能是了。”她不想再深究,轻轻捶他的肩,没好气催促道:“快点走啦,我今天还有好多工作没有做完。” 第27章 日轮当午, 沈愉初照旧淹没在对话框海洋里。 正常公往来,邮件你来我往就够了。每一个需要动用私聊方式的蓝色方框,都代表一个棘手的难题, 不是变急, 就是顽疾。 第一次,在跳出新对话框时, 她没有条件反射的心里一坠。 -- 第53页 Alex Li:【一起吃午饭吗?】 沈愉初瞥了眼右下角的时间, 指向十二点二十五分。 打下“好”,又删掉,换成“吃什么”,手指顿一下,还是删掉,改成“不了, 还有没做完”。 心情起起伏伏。 对面typing状态良久。 Ana欢快的高扬嗓门在办公间里荡漾开来, 大肆吆喝, “又该吃午饭啦!有没有要去食堂的?” 周明满眼羡慕问:“你最近这么悠闲?” Ana嘿嘿笑着走过来,胳膊肘撑在沈愉初和周明中间的蓝色格挡上, 抱拳凡尔赛, “实在抱歉, 徒弟太能干了,我现在轻松得能飞起来。” 沈愉初笑了,打趣道:“这么闲啊?那下午再帮我做一份——” “领导!你吃午饭吗?我们一起去食堂吃午饭吧!”Ana一秒变脸, 无骨似的从隔板上滑过来, 谄笑堆起来,眼睛眯得都看不见缝。 李延山从位置上站起来,正往这边看。 沈愉初摇头拒绝,“我手上还有点要收尾, 你们去吧。” Ana将昨天准点下班的热情延续到了今天,盛情得过分,“人是铁饭是钢,不能不吃饭。Alex,你说对吧?” 把徒弟招过来,挤眉弄眼的,示意他统一战线。 李延山像是毫无准备地被师父委以重任,蹙着眉冥思苦想好一会儿,才艰难憋出一句古板的口号,“吃……吃饱了,才能以更加饱满的精神状态投入工作中。” 准备搭伙去食堂的同在周围聚集,听到他这句,纷纷笑了,直呼救命,“什么鬼。” 沈愉初无奈又好笑地揉眉心,“你们师徒,不如改行去说相声。” 话是这么说,她还是锁了屏,将桌面的物稍稍归置整齐,杯子盖好杯盖,站起来,跟随大部队下楼前往食堂。 沈愉初鲜少在正常饭店踏足公司食堂,出了电梯门鼎沸的人声就率先入耳。 食堂是自助餐式的餐点回廊,各式珍馐码放在银色餐盘上,香飘十里,任君挑选。 饭搭子们很快四下散开,各自觅食。 沈愉初端着盘子四处转悠,不意外的,在选菜区,“碰巧”,碰上了李延山。 李延山也不跟她打招呼,也不说话,就默默跟在她后面走,她拿什么,他也拿什么。 有时候最后一份被她恶趣地夹走了,他也不恼,继续乖巧当一只闷声小尾巴。 举止活脱脱像个小跟班。 沈愉初想笑他。 一转身,得高仰脖子才能看见他的脸,他又是一身白衬衫黑西裤的,身材高大笔挺,要是再加副墨镜遮挡住略显青涩的面庞,更像是雇佣兵保镖。 见沈愉初回身看他,李延山稍稍挑起一侧的眉,像是在问“什么”。 他倒是把沈愉初要求的,“在公司里装不熟”这一条室友准则,贯彻落实得彻底。 自打最近几次聚众情况下单独相处,俩人用视线进行交流的水平直线上升。 沈愉初乜他一眼,无声问“干嘛跟着我”。 李延山端了端手里的白餐盘,满脸的无辜都在尽力诠释“巧合”二字。 沈愉初懒得看他假装,低头自顾自夹了半盘蔬菜色拉,撒上鹰嘴豆和油橄榄,淋上油醋汁,味道酸甜,清爽开胃。 “愉初!”有人叫她的名字。 在公司里不叫她英文名的人,屈指可数。 廖永新坐在靠选菜台最近的一张桌,被里三外三的同簇拥着,听意思大家都在道恭喜。 沈愉初微笑颔首以示回应,“Hi Austin。” 营销副总裁下个月退休,市场一部高级经理孙宏达内升了,给廖永新腾出了经理的位置。 不出意外,考核期一过,廖永新的名片就要改印市场一部经理的title了。 源茂很大,光是总部就占据三十层的大厦,不同部门的同,平时能碰上面的概率屈指可数。今天在食堂巧遇廖永新,可不都铆足劲儿了起哄让他请客吃饭。 廖永新人逢喜,浑身散发出古代状元郎大登科般的喜悦,不迭点头应道:“一定一定。” 有人不依不饶,追问时间。 廖永新这会儿心情好得不得了,都是为他贺喜的人,当然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就outing回来以后吧,我待会儿拉个群,挑个大家都有空的时间。” 说着就从西裤口袋里掏出手机,拖人进群。 直到他笑呵呵的,举起手机展示刚建好的群,“大家谁没进来的,互相拉一下啊。” 众人这才嘻嘻哈哈地放过他,吉祥的词儿接二连三外往蹦,什么“步步高升”啦、“宏图大展”啦,喜庆极了。 有相熟的男同哈哈开玩笑调侃廖永新,“Austin,人家都说‘升官发财娶老婆’,你这个个人项是不是要提上日程啦。” 廖永新握拳咳了声,笑说:“哎,八字还没一撇的儿。” 说完,目光穿过一群等着看好戏的同,直望向沈愉初,“愉初,吃饭那天你一定要来啊。” 人群瞬间炸了,“哦哟”声此起彼伏。 使劲揶揄他,“廖经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啊?” 沈愉初没想到,她会被廖永新猝不及防单拎出来,况且,此处承接的上一个话题,更是微妙。 食堂里掀起了一阵小范围内的高 | 潮,周围所有人都面带调笑,眼光在她和廖永新之间来回转。 -- 第54页 她现在若是说好,现场就像是一部郎有情妾有意的俗套偶像剧;若是说不好,作为跟廖永新同期的经理候选人,又未免显得像是嫉妒的成分居多。 沈愉初举着餐盘怔仲站着,尴尬得如芒刺在背。 正在这难以下台的时候,身后突然一股力道撞过来。 沈愉初毫无防备,一个趔趄往前扑去。 一只大手从侧方迅捷伸上前来,稳稳托住她的胳膊,使了巧劲,让她一下站住了。 另一只手迅速平展托底,平平从底部抬住了餐盘,没有当场打翻不说,连菜汁都没往外溅出几滴。 她几乎瞬时就想到了是谁,一抬头,如所料撞进一双沉稳的黑眸。 见她站稳,李延山慌慌张张地松开扶她的手,惶恐着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刚才没站稳,您没吧?” 沈愉初承他好意要配合演出,又因为刚被吓了一跳,表情还未回暖,于是退了半步,生疏道:“没。” 出突然,围观的同都惊呆了,一时都忘记刚才的话题,纷纷上前出言关心她。 看李延山胸前挂着实习生的名牌,有几个管理人员难免绷起脸,斥他毛躁。 李延山半低着头,喏喏接受批评。 沈愉初清楚李延山刚才是在替她解围,见不得他挨说,把他往身后拉拉,摆手说:“他也不是故意的,算了算了。” 小风波过了,沈愉初得以顺利从和廖永新的死亡交流中逃脱。 沈愉初选择了食堂最角落的空桌,带着李延山先行就座。 本部门的同选好食物,陆陆续续跟过来坐下。 只剩齐刘海甜妹,端着餐盘一步三回头,犹犹豫豫的。 沈愉初顺着她频频回头的方向看过去,是培训时见过的圆脸姑娘,眼下正坐在廖永新那一桌冲齐刘海甜妹挥手。 甜妹想跟许久未见的闺蜜同桌,又唯恐单独离开本部门的大部队不妥。 沈愉初笑着扬扬手,“去吧,吃个午饭而已,别搞那么拘束。” 齐刘海甜妹脸上顿时绽开一个极为灿烂的笑容,“谢谢Amanda姐姐。”蹦蹦跳跳往圆脸姑娘那边去了。 吃个午餐,一波三折,终于握起筷子开吃,食欲都快过劲了。 她心不在焉地挑挑拣拣吃饭,周明坐她旁边,迟疑几下,还是开口问:“Amanda,升经理的,你考虑过怎么办吗?” Ivy在上面,沈愉初升不上去,就算通过考核,职位也还是个助理经理。 报告签字轮不到她,换句话说,年终分红拿不到多少,累死累活的职责却一样不少担。 “没想过。”沈愉初不甚在意地抬碗喝汤,“过一天算一天吧。” 隔着大半张桌子,她似乎遥遥接收到了李延山不赞同的目光。 * 吃完饭回到办公室,没等她坐稳,综管的经理火急火燎冲过来找她,“Amanda,江湖救急!SOS!” 沈愉初早就习惯了她风风火火的个性,“慢慢说慢慢说。” 综管经理急切捶两下隔板,“快,借我两个人。” “路演啊?”沈愉初问。 第一件跃出她脑海的急,就是明天的定向增发路演。 综管经理狂点头,“对,急需俊男美女撑场面,你快来。” 沈愉初摇头,“Ivy姐会去,我就不去了。” “你不知道!”综管经理急得直跺脚。 “上一场在桐城办的,我律所的同学也来了,结束后,居然跟我吐槽我们源茂人的颜值不行。”她用力“呸”一声,“上台的领导我控制不了,台下工作人员我还不能全挑颜值霸王吗。Amanda,一雪前耻的机会就在眼前,你真的不考虑吗?” 听完始末,沈愉初哭笑不得,“真的去不了,那天我要代马总出去开个会。” 老板们每天受邀与会的大小会议数不胜数,十分重要的亲自出席,十分不重要的直接推掉或忽略,还有一些不那么重要又需要有人参加的,大多会分派给下面的中层小领导“代劳”。 “那也没办法了……”综管经理失落地垂头,不死心地环视,想再抓几个出挑貌美的男女。 目光扫描到打印机方向,看到正在复印的李延山,综管经理整个人如同被钉住,暗呼一声“卧槽”,直接上前把人拽回沈愉初面前,“你们从哪里找来的小男模?!” 突然被一个不认识的女人死死抓住,李延山满眼都写着震惊。 “你吓到孩子了。”沈愉初无奈地将综管经理的手臂扒开,简单介绍道:“是我们新来的实习生。” “借我两天!”综管经理星星眼死盯住李延山,低嚎差点破音。 沈愉初简直头疼。 综管经理要了李延山的邮箱,目光黏腻流连,几乎贴在他身上,恋恋不舍,“小帅哥,千万记得穿正装啊,一套那种,领带别忘了系……” 护徒弟狂魔Ana看不下去,“Bella姐,你太吵了,快走吧。” 综管经理不服,呛回去,“干嘛!你们能天天欣赏,就不能包容我多看几眼啊!” Ana和综管经理一起做哭嚎状,趴在沈愉初格子间上痛苦脸,“Amanda,救命啊!有人抢徒弟啊!快给我作主啊!” 沈愉初生无可恋地和李延山对视一眼。 * 季延崇像以往每一天一样,做好早餐,等沈愉初回复完工作邮件,一起边看早间新闻边吃。 -- 第55页 由于体脂率太低的缘故,吃完早饭再晨跑,是他的习惯。 沈愉初是个有来有回的人,不会做饭,就包揽下洗碗外加收拾厨房的活。 跑完七公里回家,进入玄关,听见厨房里“乒乒乓乓”的响动不绝于耳。 季延崇换鞋,唇角不自觉勾起一抹浅浅的弧度。 不得不说,相对于工作上的麻利,她在家务上的确不太擅长。 往里走两步,没进客厅,工地施工般的动静停了,她接了个电话。 脑中轻易就能描绘出,她戴着洗碗手套站在一池泡沫前,手忙脚乱点开外放的样子。 季延崇笑了笑。 不知道再以“超市中奖”为借口购置一台洗碗机,她还会不会相信。 第28章 电话是装修公司打来的, 说装修进入了收尾阶段,委婉催促沈愉初结末期款。 第二个电话,是她主动拨出去的, 打给前男友的现任, 所谓的“情敌”。 季延崇记忆中,鲜少听到她用如此示弱的语气说话, “黄小姐, 上回我们说的房子——” 电话对面的年轻小屁孩儿粗鲁且得意,“知道了知道了,急什么,一套不值钱的破房子,谁稀罕坑你。” 不问自答语带炫耀,“我们最近很忙的。你知道, 我最近孕期反应嘛, 申老师一直照顾我, 没有空,等过了这几天, 我会联系你的, 你等我通知吧。” 沈愉初像没有脾气, 温声道:“好的好的,那我等你电话。” “嘟嘟”的忙音过后,厨房被长久的无声状态占据。 季延崇见识过她满血复活的速度, 无意打扰她的心灵恢复期, 回房拿上干净衣服,进了浴室。 抛开最初接近她的目的不谈,季延崇越来越觉得,这姑娘挺有意思。 她有自己的自尊, 却愿意为一套房子自甘蒙辱。 她敢胆大包天地在室友怂恿下带避 | 孕 | 套主动勾 | 引他,也会在他的屡次试探下收回触角。 她看似逆来顺受,却在他刻意制造的对峙中累建出铜墙铁壁。 不想便罢,一旦想起来,便觉得,不合常理的表述,其实还有很多。 她的示好不是拉近关系的号角,而是生疏远离的壁垒。 她摒弃了除工作以外的全部,却又坦言并非热爱。 她说她只被动接受命运的安排,可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固执的选择。 她身上有着太多的矛盾,所有的矛盾又似乎和谐在她身体里共生,成功自洽到令矛盾本身都不值一提。 她是清醒着,自愿沉沦到浑浊世间。 共事和同住的状态,让交汇和旁观的交织占据了每天的二十四小时。 季延崇不止一刻意识到,他和沈愉初的相处模式,早已背离了他的初衷。 最开始,他只想替代沈愉初的前室友,成为她无话不谈的知心好友,进而探取与陈怀昌有关的秘密。 关系却在双方有意无意的放任自流下,在暧 | 昧和不暧 | 昧的边界反复旋绕,甚至对抗。 他能清楚看见,她那不值一提的心动,和反复无常的抽离。 越是如此,季延崇愈发难以理解她和陈怀昌之间的渊源。 她绝不会是传统意义上的捞女。 搭上已婚老男人,总得图点什么,不为名利,那就是为情。 这么说起来,陈怀昌倒是和她那个前男友有些异曲同工之处,外表都是翩翩君子,内里是腐烂的黑絮。 但是,像她这样的女人,让你更难以想象,她会陷入一场不顾一切不计后果的纯粹爱情。 无论对方是谁。 * 快速冲凉出来,衣裤对镜穿戴完毕,季延崇垂眼睇一眼蓝底斜白条的化纤领带,笑比河清,握在手中随意搓了搓,捏出道道杂乱的皱褶。 然后,赶在沈愉初出门之前,挑着领带出了浴室,在玄关拦下她,无可奈何地垂着眼角求助,“姐姐,我不会打领带。” “试了一早上,还是失败了。” 柔软的米色丝质衬衫和笔挺的灰色西装裤是职场人的铠甲,再配上她刚从鞋柜里拎出的黑色低跟高跟鞋,打开门就能化身为无往不前的女战士。 沈愉初狐疑地放下鞋和包,光脚踩在地上踅身,看看皱巴巴跟咸菜似的领带,再看看他的领口,“那你以前是怎么打的?” “买领带的时候让店员给我打好,后来直接套。”季延崇抬起领带绕过脖子,动作故意笨拙缓慢,喉咙微微收紧,语气自然地可怜兮兮,“没想到昨天洗的时候被洗衣机搅开了。” 手上的领带,不知道失败了多少次,才能皱到这种程度。 沈愉初很轻易就信了这套说辞,让他别动,走到他身前,轻轻踮起脚,接过他手里的领带。 穿过来,搭过去。 还不忘轻声细语安抚他说:“今天别紧张,估计就是迎宾之类的,到时候他们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笑就行了。” “哦,好。”季延崇垂眸笑笑。 从他的角度看下去,她微微低着头,头顶的点点碎发在空气中轻盈地飘,睫毛随着手上动作的起伏而颤动,还有扫过昂贵金棕色腮红的饱满苹果肌。 距离无限拉近,她闻上去像一朵浸过晨露的唐昌蒲。 纤细的手指轻巧利落地将领结推上去,衣领向下翻好,整理平整,细致拍一拍衣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沈愉初左右端详自己的作品,露出满意的浅浅微笑。 -- 第56页 神态、动作,若是重叠出另一时空的画面,也许就是即将送丈夫出门的妻子。 同居的日子里,有太多琐碎的片段,让季延崇一时错觉像家。 例如,沈愉初总是加班到深夜,季延崇原本没有进宵夜习惯,也会在零点后准备简单清淡的餐点,两人并肩坐下来,共进夜宵,顺带聊聊当天工作中的琐事。 他越来越得心应手的,假装乖巧听话。 内心却能一次比一次更为清醒地提醒他,这种和睦融洽注定无法长久。 不久以后的某一天,沈愉初会幡然意识到他对她的欺骗。 何况,他最终的目的,必然会损害源茂普通员工的利益。 这自然也包括她。 他和沈愉初,是判然不同的两类人,是无法左右的不会同行。 季延崇微笑着从玄关墙面上的大穿衣镜自视,目光却沉沉如深渊,“你也打半温莎。” “是你运气好,你要早几个月问我,我都不会。”沈愉初最后上下左右审视一遍领结,非常满意,在铺了棕灰色皮坐垫的换鞋椅上坐下,弯腰穿鞋,“上回有活动要打领带,Ivy教我的,不过她也只会打半温莎结,你将就一下啦。” 不算久远的回忆被无意唤醒,季延崇理领结的手顿了顿,不动声色地侧头,重复问道:“Ivy姐只会打半温莎?” 不是为了确认,又是为了确认。 “对啊。”沈愉初赶着上班,对他那句没有来由的提问,随口一应,没往心里去,留下声“晚上见”,就匆匆出了门。 这倒是意料之外的收获。 季延崇记起,他回国那天,在上弘路一号,电话里躲躲闪闪不自然的钟文伯。 后来,他在车里听钟文伯打电话安排,顺便等沈愉初出发。 Ivy从楼上匆匆下来,钻进沈愉初的车。 “原来是她。” 季延崇忽然笑了。 * 季延崇在公开路演上,满眼穿红衣披红巾的人,灌了一耳朵喋喋不休的套话,台上满是画得美满的大饼。 除了宣讲、答疑,还有数不清的文艺节目,尤其是一群艺校女生穿短衫短裙舞狮,陈怀昌、马良才、孙宏兴,有一个算一个,在台下笑得花枝乱颤。 季延崇身高拔群、颜值能打,不少人悄悄用手机拍他。 虽然现在还没有人认出他,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他还是尽量躲避了,颇费了一番功夫。 结束后,预估沈愉初还没有下班,季延崇返回源茂大楼。 在电梯里遇到了马良才和HR总监麦克。 季延崇贴在电梯厢角落,头压得极低,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马良才先按楼层,办公室和战投部在一层,二十八楼。 麦克边按二十六楼的电梯按键,边问:“老马,Amanda的考核,你想清楚了没?” 可能是季延崇的打扮实在太过青涩,实习生的不挂名工牌也令人无心防备,两位高层不避讳地谈起了人事选调问题。 季延崇思忖一下,从马良才一掠而过的平直表情中确认他确实不认识自己,便随手按亮三十层。 等到电梯门缓缓合上,电梯启动运行向上,马良才才开口,“说实话,Amanda工作能力是要比Ivy强一点。” 经理职位就一个,二选一的局面摆在眼前,麦克“嘶”了声,扭头看马良才,“你该不会想……” “但你又不是不知道,Ivy是陈——”马良才说到一半陡然住口,防备地瞥陌生人的背影一眼,压低了嗓音,“是……那位亲自定下的,我怎么能动。” 季延崇状似一动不动盯着前方虚空发呆,耳朵里听了个真周。 Ivy是陈,定下的。 不难猜,Ivy是陈怀昌定下的。 麦克显然是知情人,连叹几口气,有些欷歔的样子,“所以Amanda……” 马良才淡定道:“Amanda还年轻,再锻炼两年吧。” 结局揭晓。 季延崇静静看着麦克和马良才一一离开电梯的背影,在三十楼逗留几分钟,从消防通道回到二十八楼。 Ivy和钟文伯的奸 | 情。 在此之前,他并没有想好,如何运用这个秘密。 在白天的考虑中,他想过,如果用来要挟钟文伯,对抗季老太爷,似乎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不过,他现在有觉得会更有趣的决定。 华灯璀璨,二十八楼依旧忙碌如白日。 季延崇径直走到Ivy的办公室门,抬手轻敲两下。 耐心等待,得到Ivy“进——”的应答声,旋开门进去,反手锁上,不疾不徐走到客椅上坐下。 Ivy抬起头,见是部门里的实习生,很是意外,“有什么事吗?” 季延崇不说话,双腿微分,上身前倾,手肘压于膝上,十指交叉,微笑看着她。 分明是在笑的,Ivy却突然觉得背脊一阵发凉。 极其荒谬,她白天在会场还见过他一次,那时他明明还是个清清爽爽的大男生,笑起来有一个甜甜的酒窝。 而现在,坐在她面前的,穿着打扮毫无二致,她竟然无端感觉到是另一个人。 一个极具侵略性,光是撑住和他的对视,就让她汗毛直竖,的人。 Ivy在这样压抑的对峙中如坐针毡,刚想开口夺回局面。 一直一动不动的人,却起身了。 -- 第57页 季延崇从容地走到茶几边的胶囊咖啡机前,给自己悠闲地倒了杯espresso。 逼人的注视顿消,Ivy一下就从背脊僵直的状态中解放出来,又怒又急,低喝道:“你干什么?!” Ivy对自己的反应感到难以置信,她又不是什么初出茅庐的新人,大世面也见过不少了,怎么置于被一个年轻小屁孩激出恐惧的生理反应。 背对她的高大人影压根没有搭理的意图,自顾自的,低头闻了闻咖啡,嫌弃撇了下唇。 端着黑色马克杯走回来,残忍的天真语气,像是好奇地看她,“你说,我要是现在打电话给饶嘉淑,会怎么样。” 饶嘉淑,是钟文伯的太太。 Ivy脸色骤变,“你什么意思?!” 咖啡杯放在桌上,季延崇散漫坐下,居然还有闲情逸致地调整了座椅高度,满意了,才往后靠着,懒散摊了摊手,“你说我什么意思”。 “滚出去!”Ivy几乎无法控制情绪,抓了面前的文件就攥成团往前砸,“你当我这里是什么地方,还轮不到你到我面前大放厥词。” “那就重新认识一下。”季延崇偏头避过毫无攻击力的纸团,慢条斯理起身,左手绅士微压腹前,倾身微鞠,右手绅士地伸出,似笑非笑,自我介绍道:“你好,我是季延崇。” Ivy震惊到说不出话来。 “请问,现在,我有资格了吗?”季延崇淡笑着,眼神亮意灼然,当中竟含几分故意为之的认真。 第29章 手上传来冰凉的触感, Ivy才惊觉,她竟然在大脑一片空白的情况下,下意识听从了季延崇的指引, 和他握了手。 Ivy可能是全源茂为数不多的, 知道季延崇即将“即位”的人。 有一天她在钟文伯家过夜,无意中听到钟文伯接季老爷子电话, 知道了季老爷子打算启用孙子的心。 可后来, 每回在马良才跟前受了气,她气急追问钟文伯后续,钟文伯都支支吾吾含混敷衍过去。 Ivy甚至曾考虑过,这事是不是要黄了。 谁能想到,季延崇本人,居然, 以谁都不会过多关注的实习生身份, 光明正大的, 在所有人眼皮子底下,过了那么长时间。 作为家族集团的继承人, 演技好到, 叫人完全看不穿他到底想做什么。 惶恐中夹挟受骗的愤怒, 紧抓座椅扶手到手指发白,Ivy急于抛出质问,快速且尖锐, “你就不怕我告发你?!” “去啊, 尽管去。”相对Ivy,季延崇实在显得太过镇定了些,不慌不忙的笑容里什么内容都没有,“顺便让陈怀昌知道, 钟文伯是怎么尽心尽力地帮我的,让陈怀昌好好看看,什么叫养不熟的白眼狼。” “你——”Ivy双目圆瞪,气懊地一拍桌。 “嘘嘘嘘。”季延崇眼都不抬,漫不经心指了指过道的方向,“有人看过来了。” Ivy发现自己又一次跟随他的指示看向了玻璃墙外,猛地转回脖子。 从他踏进这间办公室开始,她就全盘失去了对场面的控制权。 Ivy如鲠在喉。 季延崇指尖在桌面轻击两下,客气的语气,和话中释放的凉意形成了千沟万壑。 “请问,现在我们可以好好说话了吗?” Ivy急促地两度深呼吸,问:“你想干什么?” “想和你商酌一下另谋高就的可能性。” 季延崇拿出名片夹,黑色大理石和同色磨砂质地金属拼接,即便没有明显的logo,也能轻易昭显出不菲的价格。 两指夹出一张质地精美的名片,食指贴着桌面推过去,“我朋友的公司正在招人,可以考虑一下。” Ivy极快地扫了眼名片内容,名头是大,不说数一数二,也是业内领先的外资公司了。 到了这个时候,Ivy已经完全意识到,什么“商酌”,说得好听,在他等同于通知的“商量”面前,根本没有她反抗的余地。 但她不甘心就这么轻易顺从,冷哂一声,“业内哪家能对标源茂的薪资水平?能给到和我现在一样的薪水?” 结果季延崇比她还要无情,淬了冷意的目光看过来,“你工作成果能创造多少价值,心知肚明就好,做人不要有不切实际的期望。” 全句不带一个脏字,却比咒骂更伤人。 “为什么。”Ivy用力攥紧拳,只剩下一个问题。 “为什么?” “我想让Amanda升上去。”季延崇抿了口咖啡,耐心良好地有问必答,让这场对话更像是消遣的午后闲谈,而不是逼人让位的决绝。 Ivy瞬息醒悟,喉头骤紧,“你想利用Amanda对付陈怀昌?” 全程不变表情的季延崇终于笑意微敛,眼底覆上一层薄薄的凉意,“所以是真的?沈愉初和陈怀昌。” Ivy鼻息冷哼,“关你什么事。” 季延崇从来不选择无能的对骂式对话方法。 他冷静到冷酷的地步,“艾薇女士,有没有人跟你提过,你可能有一些情绪控制问题。” Ivy左右招架不住,手心直冒冷汗,但挺直的脊背顽强支撑着,不让泄了气的气势透露太多。 “我不知道。”她僵硬道。 季延崇略显匪夷地偏了下头,无奈地轻耸下肩。 似乎是真心费解,都到这个地步了,反正早晚他都会挖出来,面对一个势在必得的对手,她还有什么隐瞒的必要。 -- 第58页 轻视,是抗衡中最重的打击。 你根本不屑于和我正面抗击,因为我毫无还手之力—— 我远远不配。 没有什么,比这种认知更让人挫败了。 Ivy脸色发白,长久地屏住呼吸。 “我真的不知道,Amanda在总裁办时期的事,我怎么可能知道。”她别无选择地溃败,收起尖刺,缓和下来将所知所想和盘托出,“但我觉得,是有的。” 季延崇眸光微黯。 但他连“为什么”都没有问,笃定地等她开口。 Ivy抬眼看他一眼,短促吸一口气,飞快垂头避开,缓慢开口道:“我只知道Amanda被总裁办踢出来以后的事。有一段时间,她没有职位、没有工作,属于什么部门都不要的透明人。” “所有人都发现了,这很不正常,太不正常了,但没人敢过问,怕因此得罪总裁办。” “我当时就觉得不对,要是Amanda是真的做错了事,直接开除就行了,那么大费周章,发着高薪水不派活,一看就是故意晾着她,又不想让人走。” “那时候,我正在竞争投资主管的职位,对方能力资源都比我强太多,我知道我没有胜算,所以我就赌了一把……” “你主动拉拢了她。”季延崇肯定道。 “是。”Ivy点头,“我假意不知情,问她忙不忙,然后把手上一些杂活分给她干。差不多一两周之后,陈总听说了,找我问Amanda的近况。其实那时可说的就不多,我全都说了。过了几天,和我竞争投资主管的人就不声不响地自动离职了。” “从那以后,我就定期……”Ivy涩意地顿了下,似乎难以启齿。 季延崇这次没有善解人意地接话了。 他凉薄地垂眸睨着她,不发一言。 Ivy深呼吸后,继续说道:“定期把Amanda的情况,报给陈总。” “比如?”季延崇问。 Ivy说:“比如,她的工作情况,她最近和什么人走得近,还有……她的感情状况。” “然后就一路高升至高级经理。”季延崇抬手,言不由衷鼓了两下掌,“好买卖。” 语言中显而易见的羞辱翻起Ivy心中久困的愧怍和耻辱,Ivy咬着牙,艰难启齿,“我一直很痛苦,并不以此为傲。” 季延崇面露明显不信的哂笑,似是不屑再谈这件事,话锋一转道:“钟文伯也知道你偷打小报告的事?” “他不知道,跟他没有关系!”Ivy着急抢说。 季延崇“嗤”一声笑了,边笑边摇头,“看不出来,你们还挺情比金坚。” Ivy遑急道:“我们是真心相爱的,他和饶嘉淑根本就没有感情了——” 话蓦地截断,她想起了饶嘉淑和季延崇的关系。 季延崇照旧是那副面无波澜的笑,像雕塑师巅峰时期最完美的得意作品。 他是饶嘉淑一手抚养长大的。 最早年的经历像是遮了浊雾,模模糊糊的记忆和懂事后琢磨出的细枝末节对应,拼凑还原当年发生的一切。 他那位好父亲季鸿远,跟门当户对的富家千金结婚的日子就在眼前了,优柔寡断没本事的男人,权和利想要,宠爱的心尖肉也不想放,两头牵扯,惹怒了季老太爷。 季老太爷早年是何等雷厉风行的人物,根本没和儿子商量,直接命心腹钟文伯将这对没名没分的母子送出了国。 钟文伯夫妇,是主动提出要照顾他们母子的。 饶嘉淑远赴国外,钟文伯继续留在季老爷子身边当狗腿。 在季延崇的记忆里,饶嘉淑永远对他笑眯眯的,大方给他买美食和玩具,对他几乎是有求必应。 在母亲刚过世的几年里,尚未发展出完全独立人格的幼年季延崇,将对母爱的渴望,或多或少移情到了饶嘉淑身上。 直到有一天下午,他独自在花园里玩,见园丁在浇水,觉得很有趣,莽撞撞地冲进折射出彩虹的水流里,浑身被浇了个透。 园丁吓坏了,连忙关了水,催促他赶紧回去换干衣服。 他像往常一样去二楼找饶嘉淑求助,浑身湿乎乎的,绕过白色的木制扶手,在饶嘉淑的房门前,听到她和钟文伯打电话。 印象里,他从未见过那般歇斯底里的饶嘉淑。 她刻薄地冷笑,“你马屁拍错人了吧。妈是个短命的,儿子被扔到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连问都没人问一声,根本半点赢面也没有!” 听不见钟文伯的回应,也能知道俩人一定爆发了极为激烈的争吵。 “还不是你当初抢着邀功!” “你就是想把我抛弃在这里,留我一个人照顾那个野种!” 那个年纪的孩子,还并不能完全领会这些刺人的话语背后隐含的鄙视和厌恶。 他只记得“野种”这一个词。 直到现在,那尖锐刺耳的声调,还能被大脑百分之百精准地忆起。 原来,在总是温柔慈祥对他微笑的饶嘉淑心里,他只是一个没有多少利用价值的野种。 季延崇意味不明地笑了。 办公室门开启的响声,是关掉记忆的厚重大门的钥匙。 钟文伯收到季延崇的信息就急匆匆地赶来了,风尘仆仆地跨进来。 无声的硝烟弥漫,Ivy红唇发干,整个人像脱水的鱼。 钟文伯诧异忐忑地望向季延崇,“您这是……” -- 第59页 “既然对我的提议不感兴趣,那抽空更新一下Linkedin吧。”季延崇没理他,心情并不愉悦的样子,利落抽走桌面上烫金的友人名片,站起身来嫌弃地掸一掸衣摆,“你们聊,我不打扰你们了。” 端着无懈可击的微笑退出办公室,体贴地从外关上门。 一副为他们留出私聊空间的礼貌做派。 钟文伯和Ivy面面相觑。 他一时都不知道该先问哪一件,是季延崇知道他和Ivy的事,还是Ivy知道李延山就是季延崇的事。 Ivy无助呆滞地看着他,嘴唇哆嗦着,半天没说出一句话。 “怎么回事?”钟文伯只能主动询问。 Ivy颤巍巍地看他一眼,眼里终于有了生气。 开口就是一句劈头盖脸的质问,“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他就是季延崇?!” “先告诉我刚才发生了什么。”钟文伯没答她的诘问,捉住她的手腕,急迫追问道。 Ivy被他摇得整个身子都晃,只好重述一遍刚才发生的对话。 钟文伯听着听着,眼眉渐渐挑起,竟然有喜上眉梢的架势,“他为了沈愉初,让你离职?” Ivy茫然看着他。 钟文伯当即掏出手机,大喜道:“我要给季老先生打个电话。” 第30章 沈愉初下午在一家五星酒店的会议厅, 以马良才的名义旁听一个业内峰会,傍晚在主办方举办的餐会上吃完晚饭,看看时间还早, 回公司加班。 意外发现钟文伯在Ivy的办公室里。 钟文伯坐着, Ivy站在他面前,极其着急恼怒的样子, 以钟文伯为圆心不停来回兜圈, 间或激昂的指指点点。 虽然动作激烈,嗓音却压得很低,沈愉初站在走廊上,只听得见瓮瓮的争执声。 她没有再看,低头快步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打开电脑。 繁琐重复的工作一旦开启, 就放出了吞噬时间的妖怪。 这一忙, 就忙到了指针过十一点。 伸直腰背, 扭动一下僵硬的脖颈。 一个一个格子空空荡荡的,人走得差不多了, 只有李延山还在。 电脑屏幕的蓝光投射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 显得尤为冷若冰霜。 沈愉初滑了滑鼠标, 点开和李延山的对话框,问:【现在在做什么?】 Alex Li:【修正投资备忘录】 沈愉初愣了下,有些讶异。 有话答话, 不带寒暄也没有称呼, 末尾连个标点符号都没有。 不很像他的一贯风格。 沈愉初难得问他,【一起走吗?载你回去。】 终于得到他遥遥投来的一瞥,他唇角牵线般动了一下,算是笑过了。 屏幕上, 跳出两个平直的黑色文字,【谢谢】 接下来,下楼、走路、上车,无一不是貌合神离地各走各的。 车辆启动以后更是,各看一边,简直就像拼车的陌生人。 虽然李延山平时也不是话很多的类型,但这种异常的沉闷显然过了头。 沈愉初从内后视镜瞟副驾一眼,他安静抱臂,眺着远处光鲜冰冷的霓虹灯。 车在红灯下停住,沈愉初决心打破车内这能冻死人僵局,“今天在会场发生什么事了吗?” “嗯?什么?”李延山木然转头,不咸不淡瞥她一眼,反射弧略长地答道:“哦,没什么特别的。” “你是不是心情不太好?怎么一直不说话。”沈愉初在把控方向的间隙,一眼两眼地觑他脸上的反应。 李延山容色镇定,“没有,刚才只是在想工作上的事。” 沈愉初好心提醒道:“吃不消的话,和Ana沟通一下,让她少压榨你一点。” 在沈愉初没能分出心神看他的时刻,他的目光穿过起雾的冷气沉沉凝视她,“没事的,我很珍惜难得的学习机会。” 一天高强度的工作后,职责外的额外硬聊使沈愉初身心俱疲。 她简单“哦”了声,不再说话了。 李延山长久地看她一眼。 到家后,一前一后缄默地换鞋。 寻常,若是两个人都在家,到了这个时间点,李延山都会来敲沈愉初的房门,碰头凑在一起头脑风暴一下宵夜吃什么。 而今天,李延山洗完手出来,在客厅碰上拿着干净衣服准备进浴室的沈愉初,只是轻声道了声“晚安”便回房关上了门。 沈愉初看出他心情不好又不欲多说的样子,没再打扰他,即使心里泛着小小嘀咕,颔首点了下头作为回应,仍如往常一般进浴室洗澡。 忙碌了一天之后,洗澡不简简单单是保持卫生的基本诉求,更是释放压力的氧活SPA,一套质地细腻香味高级的洗护产品依次宠幸下来,身心都得到了舒缓。 站在镜子前,举着吹风机,歪头拨弄头发,隐隐约约听见敲门的声响。 按掉吹风机开关,略显吵闹的嗡嗡声在耳边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两下清脆的敲门声。 浴室门的磨砂玻璃倒映出李延山模模糊糊的影子,声音隔着门板依旧清晰,不再清清冷冷,像平时一样带着清朗的笑意,“饿了么?我做点东西,我们一起吃?” 沈愉初以为他今晚都不会再跟她说话了,很是意外,握着吹风机走了两步,拉开了浴室门。 半湿的头发,水珠顺着脖颈流进吊带裙里,胸前洇湿一小片水迹。 -- 第60页 李延山匆匆一瞥,视线飞速挪开,低头看地面,喉结轻轻滚动。 “吃么?”嗓音似乎比平时喑哑两分。 沈愉初从他飘忽的眼神中察觉到了不妥。 自从合租室友换成李延山之后,沈愉初如果在家穿吊带睡裙,都会外披一件薄外套。 刚才匆忙之中忘记了。 她知道现在自己在他眼中,是什么样子。 肩带细得可以忽略不计,V字领外风光半隐。 每一个毛孔都瞬间张开,拼命往外散发滚烫的羞赧。 沈愉初故作镇定地放下吹风机,捡起搭在毛巾架上的浅灰针织衫,努力从容地披上,微微侧过身去,边扣扣子边说:“好,我把浴室收拾一下。” 李延山转身大步往厨房去,走两步,停下了,没有回身,只稍稍朝后偏了偏头,扔下一句“过来。”又向前走了。 沈愉初顿了一下,拿上毛巾擦着头发,在他身后跟了上去。 边擦边想,她好像很少听见,他使用表命令的祈使句。 * 通常,在宵夜准备阶段,沈愉初都在房间里做自己的事情,等李延山做好饭来叫她。 但今天李延山难得邀请她参观,又考虑到他心情不虞,沈愉初搬了笔记本电脑坐在流理台旁。 回复了两封邮件,在停顿思考第三封的措辞时,视线有意无意地飘向了不远处的男人。 他换上简单的黑T,手起刀落,肩和手臂的肌肉因提刀的动作而紧绷,眼神似专注似放空,所有注视都倾注在手中的银刀尖。 斜上方有射灯打下,为他镀上一层光,是专属舞台的镁光灯。 沈愉初第一次,get到男人做饭时的帅气与魅力。 她想,若此时场景骤换至战场,他也依然能这样运筹帷幄举重若轻。 比起以往又煮又煎又烤的复杂宵夜,今天李延山只简单做了一份帕尼尼,从中间切半,分在两个盘子里,在台面上放下,单手拖张椅子过来,坐在沈愉初对面。 沈愉初双手捏起,张嘴咬一口下去,煎蛋、火腿、生菜,和半融化的芝士片,无比满足。 “为什么这种汉堡叫帕尼尼?”她忽然想起来问。 “Panini是Panino的复数形式。”李延山没碰食物,一只脚搭在高脚凳的杠沿上,另一只随意踏在地上。 对面的女人领口露出白皙的脖颈,很容易让人联想起刚才洇开的水渍。 他将视线收回,落在盘中的面包上,解释道:“在意大利语里,pane是面包的意思。” “为什么是Panini,不是Panei?或者Paneni?”沈愉初舔一下嘴角的奶酪渍。 手肘撑到台面上来,大半张脸被面包挡住,只露出忽闪忽闪的大圆眼。 “-ino是缩小化词缀。例如gatto是猫,gattino是小猫。”李延山盯着她的眼睛,说出脑海中第一个蹦出的词。 沈愉初捂嘴“哇”一声,由衷夸赞道:“你懂得好多啊!你的第二外语是意大利语吗?” 他害羞地咬了下下唇,清浅地笑笑,说不是,“我二外学的西班牙语。” 沈愉初和他搭着话,一边偷偷观察他的面部表情。 从他主动来浴室敲门,似乎一切都恢复了正常。 直到此刻,隔着流理台转角的对望,她掉进他眇眇忽忽的凝视。 沈愉初终于确定,今晚,在李延山身上,那一丝丝忽隐忽现的、说不上来的不悦,是冲她来的。 他略微蹙眉的凝睇里,传递着沈愉初解读不出的信息。 一种探究,一种遗憾,一种失望,一种……恨铁不成钢? 收拾完碗筷,沈愉初回房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思量推敲了很久。 她究竟能做出什么事情,会让李延山觉得不开心呢? 难道上周末本该轮到她打扫卫生间,她漏掉了? 没有啊,室友口头协议约定,单周是李延山,双周轮到她,上周明明就是单周啊。 她在百思不得其解的迷惑中睡去。 梦里,她和李延山在会议室,她正拍着桌子慷慨陈词,李延山突然叫停,信步走到她面前,低下头和她平视,手轻轻一推,将她压在会议桌上。 他手撑在她身侧,目光沉邃地看着她,鼻尖贴着她的鼻尖,淡淡说:“姐姐,你穿件衣服吧。” 身上骤凉,她慌忙中低头一看,西装套裙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白色的真丝吊带睡裙,睡裙还湿透了,变成半透明的质地,紧紧勾勒在身上。 沈愉初是捂着心口吓醒的。 砰砰砰的巨大心跳声余音绕梁。 她绝不肯承认这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由于怪梦来袭,九点上班打卡,她八点钟就出现在了公司大堂。 在一楼便利店里徘徊两圈,买了一个三明治一瓶酸奶,走到自助收银机前面,刚想刷条码,沉默片刻,又快步折返,拿了一瓶灌装咖啡。 拎着袋子乘电梯上楼,整层开放办公间都没见人。 她在工位上放下早餐,撕了张便签条,贴在咖啡罐上。 【不知道你昨天为什么生气了, 如果是我有哪里做得不好, 随时找我聊哦。 ——YC】 如何落款,沈愉初执笔犹豫了好一会儿。 公司里以英文名称呼为主,整个办公间估计也没几个人知道她的本名,写YC比简写A更保险一点。 -- 第61页 她走到李延山的办公桌前,看了看,将咖啡藏在一摞厚厚的文件后面,便签对着桌角,往里推了推。 试验一下,正常在桌边站或坐,无论哪个角度都看不见便签。 “Amanda——” 沈愉初应声回头,马良才提着公文包挺着肚腩满头汗地往办公室,冲她招手,“正好你在,快来,出大事了。” 就沈愉初的经验来说,工作的紧急程度,一般要设置成老板紧张程度的双倍。 如果老板说“不急”,那就是“有点急”。 如果老板说“没事”,那就是“有点事”。 而老板如果觉得“出大事了”,那就是天要塌了。 “好的马总。”沈愉初大脑都晕眩了一刻,高频迈步跑过去。 她离开后,李延山隔壁的工位,齐刘海甜妹安吉拉手里握着一支笔帽,从被转椅挡住的办公桌下钻了出来。 安吉拉走到李延山桌前,从文件堆里挖出了那罐咖啡。 捏着便签,皱着眉迷惑地看了很久上面的留言。 脸色发白,想也不想地将纸条揉成一团,扔进身后的纸篓里。 截断未知信息的传递,安吉拉本想把咖啡放回桌上,手伸到半空顿了一下,挣扎了好几秒,狠心跺了跺脚,拽开拉环,哗啦啦倒进了旁边的绿萝盆栽中。 第31章 Ivy毫无前兆的离职消息, 于这个千篇一律的周五上午在办公室传播开来,此前没有任何风声传出,人人听闻都是一脸愕然。 尤其是对沈愉初而言, Ivy递了辞职信就干脆请假不来了, 所有工作在没有交接的情况下直接砸向下,打了沈愉初一个措手不及。 从马良才办公室听完大篇幅临危受命的委任状出来, 沈愉初被迫电话打扰Ivy的休假, 简略过一遍工作上的事。 谈完工作,电话里短暂沉默,电流的滋滋声静静流淌。 沈愉初闷声问道:“Ivy姐,定了哪天走?” Ivy的嗓音传递出又涩又哑的浮肿感,与故作的轻扬语调格格不入,“惯例三十天呗。不过我把年假全请了, 最近太累了, 正好在家歇一个月, 让我也好好爽一爽。” 沈愉初顿了下,发声轻软似喟叹, “怎么会这么突然……” “外面正好有个好机会。”Ivy自我打气似的哈哈大笑, “而且像老马那种傻叉领导, 我实在是伺候不动了。” “之前你不是说季——” 沈愉初陡然收音。 从唯一一次说起季太子爷要回来接班,Ivy就再也没提过这茬。也是,在她看过的文艺作品里, 豪门世家都风起云涌的, 说不准其中又出了什么变数。 诸多起伏,最终汇成一声轻微的“唉”。 对话重归沉寂。 “Amanda,你……”足足半分钟的停顿过后,Ivy重新开口, 奇怪地半吞半吐闪烁其词,“你觉得新来的实习生怎么样?” 沈愉初怔一下,没明白Ivy问这个问题的用意,但习惯成自然地如实回答道:“挺能干的,都很勤快,能上手做很多事,现在的年轻人真的很厉害。给我减轻了不少负担。” 一通不吝啬的夸赞,仅得到Ivy一声欲言又止的“你能这么想……那最好。” 沈愉初觉得Ivy的状态很不对劲。 但她没有追问。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和Ivy之间不再事事分享了呢。 或许从来就不是。 Ivy和钟文伯在一起没有告诉她,离职也没有告诉她。 她和李延山合租,也没有告诉Ivy。 沈愉初选择缄默。 “Amanda,你……”一模一样的开头又出现一次,还是不知如何接下去。 沈愉初意识到Ivy可能有话想对她说,“嗯,我什么?” Ivy努力挤出一声略干的笑声,“没什么,你要好好保重。” “你也是。”沈愉初坐在电脑面前,随手点开日历备忘事项,啊了声,“Lily的婚礼你会去吗?” 以前离职的实习生Lily结婚,特地回来给沈愉初和Ivy送了请帖。 “什么时候?”Ivy懵了下,“我最近都忙晕了。” “我看看。”沈愉初找到请帖,翻开确认时间,“就下周末,周六。” “去的吧。”Ivy想了想,不太确定地说。 沈愉初嗯了声,“那你好好休息,我们下周六见。” Ivy应好,“我挂了,拜拜。” “再见。” * Ivy的突然离职,使沈愉初连续过上了脚不沾地的恐怖日子,每天睁开眼就是自旋陀螺,晚上做梦不是她被追杀就是她杀人后四处逃窜,起床后精神和肉 | 体都极度疲累。 与其同时,沈愉初敏感地发现,李延山最近待她也有些微妙的不同。 他还是会为她准备早餐和宵夜,说话时也还是会面带微笑。 但就是……怎么说呢,再也没有任何踩线或试探的行为。 甚至,前天在公司电梯里,人挤人的沙丁鱼罐头,她不小心蹭到一下他的手臂,李延山不动声色地缩回了手。 沈愉初在忙碌的间隙偶尔一两次想起他。 之前那么多若有似无的好感表达,应该不全然是她的错觉。 在递出的咖啡示好没有后续之后,沈愉初心里冒出了一个念头—— 是不是他……有了女朋友? 或者是,别的有好感的女生。 -- 第62页 强度暴增的工作让沈愉初无暇分心,喘口气的时间都难找,酸涩情绪也就没有酝酿的余地。 她都抽不出空来辨别自己有没有难过。 主动送出一罐示好咖啡,是她自认能分出余力做到的最多,没有回响,也就等同于回答。 她想,既然李延山在她面前半句话也没提,感觉他并不缺她的祝福。 那就这样吧。 * 事情的转机出现在几天之后,Ana慌手慌脚来找沈愉初,说弄丢了一份加密文件。 从档案室借出来时有名有姓地登记过,丢了一定会被追责。 沈愉初听得脸色发紧,抱着最后的一丝期望问:“原件还是复印件?” Ana面如死灰,“原件。” “哪天借的?” 答案已在脑中过了千百遍,Ana回答得又快又肯定,“上周一,我上周三下班前看过一眼,确定那个时候是还在的。” “收在抽屉里?” “没,就放在桌上。” 沈愉初心里呼呼灌凉风。 此时再追究保管事宜于事无补,当务之急是先把东西找回来。 她一时都已经想到,万一实在找不到了,她作为主管领导肯定也要承担责任,承认错误的保证邮件应该怎么写。 抬头看了眼,走廊角落闪着红点的摄像头。 为了保证商业秘密不轻易外泄,办公区域是没有摄像头的,但Ana那排工位靠近过道,很可能被摄像头一起囊括进取景画面。 沈愉初站起身,往电梯方向疾走,“走,去保卫科。” 到底监控录像会存几天,沈愉初心里其实也没底。 Ana六神无主地跟上,走两步,回身招手,无助呼唤如今对她已是半师傅半徒弟的李延山,“徒弟!徒弟!救命!” 李延山大步追上来。 进了电梯,才低声问Ana发生了什么。 沈愉初背对他们,站在前排。 电梯门擦得锃光发亮,她从倒影看见他头发好像长长了一些,比起急得团团转的Ana,他还是那副永远可靠的样子,气场稳如磐石。 Ana急得一直搓手,李延山轻出声稳住她,“别担心,监控录像会保留三十天。” 说这话的时候,他抬眸看向的是沈愉初。 视线在电梯门的反光里交汇,一错而过。 沈愉初冉冉挪开。 电梯下到一楼,说明情况后进入监控室,保安大哥的说法和李延山分毫不差。 事态紧急,没空追问李延山是怎么知道的了,近一整个礼拜的监控录像着实量不小,沈愉初简单和Ana做了划分,“我和Alex看上周的,你和保安大哥看这周周一周二。” 说干就干,四人当即分散开来。 沈愉初和李延山坐在背墙的一侧。 她拉开椅子坐下,有意无意的,没看李延山。 李延山好像也没有看她。 机房没有窗,冷空调虽然开着,磨人的闷热后知后觉袭来。 用admin的权限登入,设置好起止时间,拖动进度条半自动式倍速播放。 房间内长时间只有鼠标点击的“哒哒”声。 沈愉初正全神贯注盯着屏幕,不知过了多久,侧面,忽然手肘轻轻碰一下她。 她正完全沉浸在视频里,身心都毫无准备,下意识顺着力道来的方向仰头。 放大的笑意近在咫尺,黑眸里亮光流转,连密长睫毛的细微颤动都清晰入眼。 虽然说不上来具体是哪一点,但沈愉初很确定,他和前几天不一样了。 恍惚中,她甚至觉得看到了一条毛绒绒的大尾巴在他身后欢快地摇来摆去。 沈愉初一头雾水。 但,一种奇异的、轻柔的、难以回避的,细微痒意,顺着胸腹爬上来,停在发声处。 好奇怪,刚才不堪忍耐的闷热感,倏忽一下就消散了。 她错开眼,情不自禁地清了清嗓子。 李延山喉间低笑了声,两根手指轻拽了下她的衣袖,下巴往屏幕方向点一点,轻声说:“看这个。” 沈愉初神识空茫,顺从地往他指的方向看。 屏幕里,她举着一罐咖啡,犹犹豫豫在他办公桌前徘徊。 沈愉初古怪地乜他。 这有什么好看的,嘲笑她优柔寡断? 李延山被她横眉瞪一眼,并不生气,嘴角反而扬得更高了。 飞快往身后瞟一眼,确定没人注意,大手见缝插针安抚似的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她继续看下去。 沈愉初触电似的一瞬收回手。 刚才的轻痒似乎蔓延到了手上,被他碰过的地方滚烫滚烫的。 不过她很快被监控录像吸引了注意力。 画面中,她放下咖啡离去。 紧接着,齐刘海甜妹安吉拉从椅子下钻了出来。 沈愉初和李延山一起观赏了一遍,安吉拉是如何扔掉便签,又是怎样倒掉咖啡的。 至此真相大白。 她那罐没有回应的示好咖啡,原来并没有达成使命,只得到了这样的浪费下场。 “姐姐。”李延山俯身贴在她耳边,气声唤她。 沈愉初刹那间浑身肌肉不自觉缩紧,汗毛直竖。 他从来不在公司这么叫她。 李延山将进度条拖回,定格在她拿着咖啡检查便签的画面上。 -- 第63页 “写了什么?”他挑着眉眼笑。 顾忌还有旁人在场,他一直说悄悄话的语气,靠她那么那么近。 沈愉初简直心惊肉跳,条件反射惊回头看Ana和保安大哥。 还好,那俩人背对他们,各自专注看屏幕,谁也没有注意这里的异动。 “姐姐。”他再俯身下来,鼻息暖融融地扑在她的耳后,柔调低语似情人间呢喃,“你写了什么?” 机器的轰鸣声都远去了,视野里只剩下他压抑轻笑的眼。 沈愉初难以描述此时的感觉。 同事就在身后,几步之外,喘息声大一点都能听见的距离。 李延山就在她身边,若有似无的暧 |昧小动作。 她很紧张,却又不完全是紧张。 如果非要用语言形容出来的话,那就是—— 她觉得他毛绒绒的狗狗尾巴扫到她了。 不仅是碰到了,而且是频繁,在她后颈处、脊背处,甚至手臂、腰侧,扫来扫去。 “啊!抓到了——” 背后突然一声喜怒交加的惊叫。 沈愉初一秒回正,正襟危坐。 动作过大,以至于碰掉了无线鼠标。 不过也没人在意了。 Ana的拍桌惊呼声不绝于耳,“原来是马丁马这个王八蛋!动我东西也不跟我说一声,吓死我了,我这就去找他算账——” 说话间,Ana已经来到了沈愉初背后,瞥见屏幕上暂停的监控画面,稀奇道:“哎?这是我徒弟的工位吧,Amanda你在干嘛?” 第32章 沈愉初在桌下踹了李延山一脚。 李延山偷偷看她, 求饶的眼神像投降。 如果其中的笑意没有满到漫出来的话。 “有天加班喝了他一罐咖啡,还给他的。”沈愉初轻描淡写地胡诌,正色问:“怎么回事?” “抓到了, 是我不在的时候马丁拿的。” 加密文件有了去向, Ana卸下了心头大石,有心开玩笑了, 照着李延山头上就是一个脆栗, 惊道:“我说徒弟,你膨胀得也太厉害了吧!经理喝你咖啡,还要赔给你啊?” 沈愉初微笑着轻击两下掌,玩笑道:“Ana同志,你再不动起来,档案室的老师很快就要追杀过来了。” Ana立刻忘了什么咖啡不咖啡, 咬牙切齿的风风火火地就拔腿往外冲, “哦对对对, 气死我了,我要杀了马丁马!” 沈愉初向保安大哥道了谢, 李延山乖巧地将所有的椅子都搬回原位, 一前一后从机房出来, 往电梯间走的方向有一条长长的、空无一人的走廊。 李延山快两步追上沈愉初,伸手还没拍上肩膀,她就旋风一样转身用力瞪他。 天知道刚才在机房, 她都快吓死了! 红唇下, 咬着牙槽警告,“以后在公司不要把尾巴露——” 李延山一脸懵地眨了两下眼。 沈愉初被自己噎了下,“……以后不要在公司搞那些小动作。” 中途改了口,气势没能一鼓作气到结束, 声势也就随之软了下来,听上去居然有几分像撒娇。 “哦。”李延山当即往左边挪了挪,保持不过分近的距离,颇为小心地确认,“像这样可以吗?” 沈愉初闷闷攥了下拳,但奇怪的是心里并不生气,干脆不理他了,兀自朝前走。 占据腿长的天生优势,他不过是腿一迈就重新追上了她,眼睛里闪烁着窃喜的小光芒,“姐姐,便签上写了什么?” 沈愉初不想和他兜圈子,况且本来就是写给他看的,没有隐瞒的必要,便实说道:“问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向你道歉。” 男生脸上浮现出一种,得到确认的,自得的笑。 话说到这,沈愉初脚步一顿,站定了,揣摩地看上去,“所以你之前是,生我的气了,对吧?” 他居然大喇喇地“嗯”了一声。 沈愉初愕然睁圆了眼,“为什么?” 在最近的相处中,她自问没有错处。 “没什么。”李延山嘴角挂着压不下去的笑意向前走。 这回变成沈愉初追着他要答案了,她踩着高跟鞋小碎步颠了几下追上去,“为什么生气?” 李延山看她一眼,出了汗,额角有几缕细细绒绒的碎发黏在脸上。 想替她拂开,手伸到一半,想起她刚才的威胁,反弹似的像投降般举起双手,“还没碰到,不算违规。” 沈愉初不想承认,她竟然觉得和小孩斗嘴很有意思。 真是越活越倒退了。 张了张嘴,她深吸一口气,将幼稚且毫无营养的回嘴咽了下去,只围绕一个中心问题提问:“所以到底为什么生气了?” 李延山开始装傻,“没有。” 完全不怕刚才说过的话打脸,当代大糊弄标杆。 沈愉初不可置信地食指指他,“你刚刚明明说有。” “你听错了。”李延山放肆的笑明目张胆。 好久没有认真和他对视了。 小孩实在长得太好看了,笑起来弯弯的眉眼自带深情滤镜,上头指数直接冲爆计量设备。 “你们这些小孩真是——”沈愉初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既蹙眉又憋笑。 * 季延崇现在心情很好。 从一开始,他就是带着明确目的接近沈愉初的。 他对沈愉初的好奇,与其说是始于陈怀昌,不如说,是始于她在停车场的一次有趣的电话对决。 -- 第64页 因此,即便在如此长的时间内无所收获,他依然愿意放任关系发酵,多少是由于,将她看作是眼下枯燥生活的调剂品。 他并不急切,可以逐步推进,耐心等待收网。 直到几天前,和Ivy进行的那一场对话。 Ivy对沈愉初和陈怀昌之间关系的确认,让季延崇形成了这样一种认知—— 她连陈怀昌都能看得上,却在他的明显试探下屡屡回缩。 更进阶一层,在她心里,他还比不上那种半老头子。 这种不合常理的对比使他困扰,也让他在重新审视中意识到一种可能—— 在与沈愉初的交往中,他应该,或多或少的,产生了不应有的占有欲。 对于她曾经和陈怀昌的渊源、对于陈怀昌对她念念不忘的觊觎,季延崇都感到了难以忽视的愤怒。 这让他无法不重新进行评价和判断。 他想从Ivy那里得到的答案,到底是肯定或是否定,这成为了他眼前一时无解的命题。 他理智上不会就此离开她,使之前刻意铺垫经营的一切付诸东流。 但在明晰内心之后,他也无法像以前无心时一样,对姑父曾经的情妇释放好感。 更令他不虞的是,沈愉初对他显而易见的远离熟视无睹。 她依旧上班下班、照常度日,连面上情绪都毫无波动。 就好像,他对她来说真的不值一提。 在这场自我较劲的过程中,季延崇甚至迁怒于她。 为什么她即便被陈怀昌摒弃、被赶出总裁办,也不肯离开源茂。 这是季延崇一生中从未有过的体验,非常糟糕的体验。 直到,他看到她主动示好的一幕。 得知她对他并不是毫无反馈,季延崇看着屏幕上端着咖啡举棋不定的她,意识到自己笑了出来,也讶于自己如此轻易完成了自我和解。 他被激起的雄心好胜心倏然找到了别的出口。 既然过去都是不值一提的过往云烟,陈怀昌在过往里留下了记忆垃圾又怎样。 就让陈怀昌对她贼心不死、对她依旧垂涎。 她终将被他俘获,心甘情愿成为倒插陈怀昌的一柄利剑。 回到大办公区,正好遇上安吉拉走过去。 过去根本入不了眼的人,季延崇第一次看出乐趣,故意问沈愉初,“你准备拿她怎么办?” 沈愉初诧异地看他一眼,“不怎么办啊,误会解开就好了。” “你不生气?”季延崇玩味挑了挑眉。 沈愉初像是好脾气地摇摇头,“有一点不高兴罢了,不至于为这点事就生气。” 说完又开始装凶狠,“但是工作上不能犯错,不然我真的会发火的。” 话是这么说。 十分钟后,沈愉初笑眯眯地走到安吉拉的座位上,“安吉拉。” 小姑娘年纪轻,干了坏事心里根本兜不住,看见沈愉初就哆哆嗦嗦的,被她一喊名字,吓得直接从椅子上蹦起来,“啊——什么事啊Amanda姐姐?” “这个是给你的。”沈愉初端着角度完美的微笑,递给安吉拉一罐咖啡,“有想法及时沟通。” 安吉拉整个人都快崩了,抖着手接了过来。 季延崇在旁边挑着嘴角观赏了全程。 她嘴上说是无所谓,实际也没生气,却举重若轻地绵里藏了针。 他垂眸睨了眼手机上,刚打出的“处理掉”三个字,鼻息滚动笑了笑,一一删掉。 像这种段位低不聪明又挑事的人,留在沈愉初身边,偶尔给她制造点醋意也没什么不好。 他好像越来越看懂沈愉初这个人。 不该说她是老好人,应该说她铁石心肠才对。 她是自主用看似柔清的温水在身周冻成了坚固的冰障,对世界的感知并不丰盈。 所以她不会对安吉拉生气,不会因他过去几天疏离而受伤。 也是正因为如此,她不会在被赶出总裁办后主动离开源茂。 她的在乎和不在乎之间,并没有太大的差距。 季延崇突然,很想敲碎冰层,看看这朵唐菖蒲花在空气里鲜活呼吸的模样。 他要给这朵无欲无求的麻木小花,来点人为的刺激。 不过不能冒进,太激进了容易把她吓回冰壳里。 得一点一点来,徐徐图之。 他看着她的笑意中有不容商榷的笃定。 因为他脑海中,开始浮现出了一些亟待实施的有趣想法。 * 清晨,沈愉初起床后,照例回复完紧急的工作邮件,端着水杯,边喝边进厨房等早餐。 一进去,就看见窗边,迎着熹微晨光在水池前清洗番茄的人,很紧实…… 嗯? 等一下。 紧实? 大脑一嗡。 定睛一看,李延山光着上身,下身是黑色的紧身速干运动裤,外套围裙。 满眼晃来晃去的胸肌背肌二头肌三头肌。 也,就,算,了。 那种贴在身上的裤子,和潜水服也没有什么区别。 所以他在小区里跑个步,到底包那么紧干什么?! 血液猝然冲向头顶,在每一根神经里沸腾,煮熟路过的一切脑细胞,以势不可挡之势奔腾滚向鼻腔。 沈愉初猛地抬手捂住鼻子。 万幸,她的血液还算争气,只在身体里闹得天翻地覆,没从鼻子里喷出来,制造无法挽回的丢脸惨剧。 -- 第65页 男人全无露肉的自觉,坦然掀目看她一眼,自然得不能再自然地问:“醒了?” 没有得到她即时的回应,他居然还用鼻音,清晨尚有一丝慵懒睡意的鼻音,有一点点低哑性 | 感的鼻音,“嗯?”了一声。 沈愉初大脑空白,拼命想,有个词叫什么来着。 铁汉柔情? 不对。 猛男下海—— 啊不是。 是下厨,猛男下厨。 见鬼! 他这么清秀的面孔下,为什么有这么紧实的肌肉啊?! 沈愉初彻彻底底石化在原地,僵硬得天荒地老海枯石烂。 沈愉初说:“今天天气真大。” 李延山瞥一眼窗外,嗯了声,“是不错。” 沈愉初说:“昨晚月亮真结实。” 李延山偏头回忆了下,点头,“是挺亮的。” 沈愉初说:“把衣服穿上。” 李延山说:“哦。” “裤子也换一下。”沈愉初补充道。 李延山说:“好。”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冷漠脸):我生气了,速安排女主哄我。 作者(更冷漠脸):没有,以后也不可能有,你自我排解一下。 第33章 李延山再回来, 裤子是换成了宽松的黑色运动裤,但……上身灰色的速干运动T恤,紧得能勾勒出每一块肌肉的线条。 沈愉初想说他, 张了张嘴, 不知从何说起。 算了,反正现在无论他穿什么, 在她眼里的效果都无限等同于裸 | 身。 作为一个二十七八岁、有正常生理需求的女性, 此刻她随便吸吸鼻子,仿佛闻到了四处发酵的荷尔蒙气息。 沈愉初手托着腮,怅然不知所起。 但凡申杰的身材能有他一半好,即便依然是个快枪 | 手,她也不至于那般难熬。 唉,要怪就怪当初做春 | 梦的时候不知道他有这样的好身材, 要是早知道, 把这部分也做进梦里就好了…… “姐姐。”李延山忽然叫她。 沈愉初正陷在浅浅的遗憾里, 做梦一样低低“嗯”了声。 李延山忍笑忍得唇紧抿成一条线,努力维持声线镇定提醒她, “你手机拿反了。” 沈愉初大梦初醒。 好的吧, 屏幕是朝向他的, 自己盯着纯白的手机背壳入定了许久。 而且还拿倒了,摄像头在下面。 “没看手机。”她神情自若地将手机倒扣在台面上,语气稳如泰山, “我刚才在想事情。” “哦。”李延山没拆穿她, 露出一副“if you say so”的憋笑神情,弯腰把煎培根的锅顺手放进洗碗机里。 全新的洗碗机,十二套大容量,纯黑的电子触屏板看上去十分高级, 直接拉高了整间厨房的格调。 沈愉初由衷感叹,李延山不仅是个如假包换的田螺姑娘,还是条行走的锦鲤本鲤。 搬进来的第一天,他就中了进口超市周年庆的特等奖,搬回来一整排加起来总价超过六位数的厨房电器。 上周末,沈愉初加班回到家,被前来开门的陌生阿姨吓了一跳。 一问,是某家没听过的家政公司开业大酬宾,免费赠送全屋清扫服务两次,额外附带空调清洗维护一次、地毯深度清理一次。 并且他们并没有因为是免费的就随便糊弄了事,两个阿姨两个小伙,极度敬业,抽油烟机和窗玻璃都擦得锃亮,窗帘拆下来洗干净,甚至连床垫和沙发都做了清洁消毒。 但是,前几天,当李延山告诉沈愉初,他无聊转发某大V微博,抽中了一台最新款的独立式洗碗机的时候,沈愉初还是觉得有些过分了。 “你是有什么抽奖秘诀吗?”她很困惑,同时也非常诚心地请教他。 李延山苦笑着叹了口气,咬着下唇垂着头恹恹道:“可能是上天看我过去太苦了,想补偿我一点吧。” 看着那小可怜的表情,沈愉初要是再冲动一点,都想直接往他银行账户里打钱。 沈愉初不忍心再往孩子伤口上撒盐,于是抽奖话题就此终结,再也没提起过。 在她七想八想的间隙,早饭做好了。 沈愉初端着两杯黑咖啡出客厅,在茶几上放好,扯过坐垫,盘腿坐在地上。 李延山抬来两份班尼迪克蛋,脱掉围裙,在沈愉初旁边坐下。 水波溏心蛋的流心稠密地淌下来,和香浓的荷兰汁混在一起,流过烟熏三文鱼片和捏成扁团的水煮菠菜,浸满了烘得干燥的切片面包。 和咖啡的浓醇香气混在一起,色香味俱全,沉睡一夜的胃就此被唤醒。 沈愉初举着刀叉切着切着,忽然想到。 自从和李延山住到一起,欧美各国的料理,她都有幸品尝过不少了,无一不是口味正宗、摆盘精美。 但他似乎,一次中餐都没有做过。 严格说起来,好像不是太合常理。 李延山自幼年就寄人篱下,不得不自己做饭,那么简单的快手家常菜,他应该更拿手才对。 但这么久了,他连剩菜面条都没有煮过一次。 毕竟吃人嘴短,有得吃就不错了,沈愉初怕他觉得她蹭吃还挑三拣四,于是态度非常委婉地试探道:“你是不是,不太喜欢中餐?” 工作时间久了,沈愉初看人总是先看眼。 -- 第66页 面对气场更强的人,显得不露怯。 面对气场较柔的人,显得更尊重。 由于这个习惯,她没有错过李延山眼里闪过的错愕。 他连举叉的动作都在半空顿了一瞬。 实在非常明显。 * 暮色四合的时分,沈愉初外出开会,季延崇独自下班。 为了避免穿帮的风险,他的车不停公司地下停车场,停在距离源茂十分钟的商场的收费停车场里。 刚出了旋转门,那个叫安吉拉的实习生叫着他的名字从身后追上,一路跑过来的,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延,延山,我……我有话想跟你说。” 正值下班高峰期,经过的同事三三两两往这边看,虽然都不太认识,但不妨碍吃瓜人一颗火热的吃瓜心。 顾及现在的身份,季延崇不能像以前一样冷脸甩手就走。 过去,季延崇对女人没有任何强烈的感觉。 环肥燕瘦的各式美人不停歇地主动送上门,他都兴趣寥寥。 他甚至还思考过,他是不是不喜欢人。 不过,关于女人,他现在有了明确的认知。 不是喜欢的类别,而是厌烦的类别。 第二讨厌蠢钝的女人。 第一讨厌蠢钝而不自知的女人。 季延崇将安吉拉带到大楼转角的角落处。 身后的落地玻璃映出身着正装的挺拔身影,季延崇静默地立在原地,面带空泛的微笑,不喜不悲的目光落在女生的脸上。 安吉拉被他盯得满脸通红,大气更喘不匀了,羞涩地垂下头,两只手无措地绞着衬衫裙的布腰带,支吾吞吐,“我……从培训的时候就开始喜欢你了,你能不能……我是说,我们,能不能……” 玻璃幕墙和石砖地面在接收一整天太阳光照射后,正是恣意向外辐射远红外光的时候,体表快速升温。 “说完。” 季延崇耐心告罄,瞄眼表面,出言催促。 女生似乎将这份浮躁当作了鼓励,欣喜地扬起脸,一鼓作气,“你……你做我男朋友好吗?” 季延崇笑了笑,温柔地一字一字抛出凌迟刀,“你配吗。” 安吉拉如坠冰窟,脸色唰一下变白,眼角和唇角都在难以自制地颤抖。 告白之前她想过他不接受的可能性,但她没想到,他居然会以这么决绝的方式回绝。 眼泪夺眶而出之前,他已经消失在视野范围之内。 * 钱侃在来的路上堵车了,让季延崇在车上等了十多分钟,心里不免有些紧张,脚下步伐加快。 季延崇出国时间晚,是后来才加入他们这帮二代圈子的。 但不得不说,有些人天生就是领导者。 从排挤季延崇,到唯季延崇马首是瞻,到底中间发生了什么,钱侃已经记不太清了。 找到长停车位里的黑色拉贡达,钱侃拉开副驾车门一屁股坐上去,一口气不停地汇报道:“崇哥,你上回让我查你们家安城仓库,果然有问题,他们——哎你在看什么啊?” 季延崇抬着ipad,目不斜视。 微微蹙眉,神情严肃到像是在看分分钟百亿上下的股价波动。 廉价的西装扔在后座,领带扯松了,解开衬衫最上面的两颗扣子。 停车场灯光疏淡,看不出衬衫的质地,于是昔日那种富贵公子的形象,又依稀重现眼前。 钱侃头凑过去,一字一顿念出视频标题,“十,天,教,你,成,为,中,餐,大,厨。” 读完,钱侃更加迷惑了。 抠了抠额角,愈加不解道:“你怎么了?” 季延崇收起ipad,不咸不淡乜他一眼,“陶冶情操。” 确实是大意了。 百密一疏。 虽然沈愉初今天心血来潮的提问,被他用“曾经在西餐厅后厨打过很长时间的工,所以对西餐更为擅长”为借口蒙混了过去。 但以后时间还长,亡羊补牢为时不晚。 钱侃对季延崇勉力钻研中餐视频的行为感到百思不得其解,扶了扶眼镜,小心提议道:“我刚从五星酒店挖了个大厨,要不先借你用几天?” “不用。”季延崇言简意赅。 再来一回抽奖锦鲤,她能再相信就是世界奇迹。 钱侃闷头琢磨了会儿,恍然大悟地一拍后脑,“哦——我知道了!你是不是给你姑父那小金丝雀……” 声音在季延崇漠然的视线里一寸一寸低下去,“做,做饭啊……” 最后一个“啊”字低到喃喃。 钱侃想了很久,但觉得还是得提醒提醒他,“崇哥,你觉不觉得你……太认真了一点?” 天哪,还做饭,他和季延崇认识这么多年,别说吃过他做的饭,就连见也没见过两回。 季延崇别不是对那小雀儿真上心了吧! 季延崇刚在钱侃的胡闹提议里找到新思路,拿出手机发了个定位给钱侃,说:“让你的厨师每天往这个地址送两回餐,早上六点、晚上十一点,要在家就能做的家常菜,不要按门铃,打电话我下去拿。” 钱侃点头,“哦……好是好,但是你——” “你刚才说安城仓库,什么情况?”季延崇问。 话题成功打岔。 钱侃立即从身后拿出一个牛皮文件袋,旋开卷上的白线,边说:“上回你说了以后,我就派人一直盯着安城仓库,那边进货和出货的时间一般来说都很稳定。但几天前我们蹲到一次例外。” -- 第67页 钱侃将一系列跟拍运输卡车的照片依次展示在汽车中控台上,说明道:“货物送进城南的一家废品处理站,过夜后换了辆车出来,到另一家废品场又中转一次,我们的人一直跟,说是最后出城,运到了城郊的一个仓库里。” 季延崇眼色沉深,“仓库所有权在哪?” 钱侃翻着资料答道:“是个挂名的,原厂效益不行,库房给钱就租,没立合同。” 季延崇耐人寻味地沉默,降下车窗,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 钱侃拢手替他打上火,继续说道:“我们的人后来也打扮成长途司机,去找那个废品处理站的司机借火,司机闲聊里说到,不止安城,周边的几个地级市,都不定期有车送货过来。” 季延崇声音寡淡,辨不出情绪,“外审内审都没发现。” 他查了账,钱侃说的那一天,一批库存货品在ERP里做移库处理,计管理费用作正常报废,原进项税也已转出。 其中的猫腻显而易见,有人将正常状态下的库存商品申报作废,通过不同的废品站中转,再卖出去牟利。 这次的金额不大不小。 但这帮人轻车熟路,肯定不是第一次做了。 再加上司机所说其他城市分公司的份额,窟窿大到深不可测。 季延崇眉心紧拧,翻阅着手中一叠印有“内部信息”的资料。 钱侃看得眼花缭乱,茫然感叹道:“崇哥,你现在不是实习生么,权限这么高吗?能拿到这么多东西。” 季延崇略无奈地睨他一眼,“你说我是怎么拿到的。” 钱侃冥思苦想了好一阵,醍醐灌顶般嚎起来:“是小雀——” “不要这么叫她。”季延崇冷冷道。 钱侃叫出来就后悔了,在季延崇身周温度骤降的西伯利亚冷空气里后悔,“哦,好的崇哥。” 每次一起吃完东西,沈愉初都会主动要求洗碗,登入经理权限后的笔记本电脑便不设防地留在客厅。 她其实警觉性不算低,自设密码复杂到大小写字母加数字加标点,但他过目不忘,一眼就记住了。 公司内网还有一层系统自动生成的PIN码,但她完全没有考虑过在家的信息泄露问题,通常将密码板遗留在桌上,因此PIN码对季延崇来说也不是难题。 是她正常的加班时间,登入登出时间不会有出入。 办公室其他人在经过允许后,也常通过她的权限完成工作,每天下载和上传的文档量多入牛毛,没人在后台仔细一条一条查看下载记录的话,根本看不出季延崇使用过的痕迹。 季延崇翻出这批次产品报废的最终批准页面打印件,食指在孙宏达的电子签名上短促击了击。 他陪沈愉初去安城“稳定军心”时,无意中听见被裁掉的吴亮愤懑不平骂安城分公司总经理杨兴和市场副总裁孙宏达,说他们私下搞猫腻早晚有一天会被发现。 可能就是指这件事。 “崇哥,现在怎么办?”钱侃紧张兮兮地问。 季延崇在手机上搜出一则安城仓库的招聘信息,转发给钱侃,“先安排人进去。” 钱侃诧道:“不报警吗?” 季延崇沉声,“不要打草惊蛇,守着仓库,先等买家出现。” * 沈愉初没有想到,参加实习生Lily的婚礼,会倒八辈子血霉,碰上申杰和他的小女友。 第34章 沈愉初到达酒店, 在繁花装饰的拱门下见到了迎宾的Lily夫妇。 无愧今日的主角身份,Lily的造型美得耀眼,纯白婚纱膨起的裙摆远远拖出一地, 有两人专职负责跟在她身后让拱起的裙摆重回平展。 她较之前稍稍憔悴了些, 厚厚的妆容也遮不住的辛劳,但眼睛笑得眯起、嘴角持续高扬, 浓烈到燃烧的幸福笼罩了她。 “恭喜。”沈愉初笑着上前道贺。 “谢谢。”Lily好奇地咦了声, 往她身后看,“男朋友没陪你来吗?” 在别人结婚的档口说分手了,无论如何都不合适,沈愉初没答话,只笑着说:“Ivy姐有事来不了了,千叮万嘱让我一定要帮她送上祝福。” 一面双手送上红包, 她自己的一份, 还有Ivy托她垫的那份。 旁边的伴娘笑呵呵地上来接。 每位宾客都要和新人合影留念。摄影师一手托着相机, 挥手比划了下站位,对沈愉初说:“来, 这位女士麻烦转过来, 笑一下。” 沈愉初挽着Lily的手臂, 笑盈盈地配合拍照。 摄影师喊:“一二三茄子——” “咔嚓”声响后,Lily叫住摄影师,“照片给我看一下。” 看完就瘪下嘴角, 嘤嘤假哭, 垂头丧气道:“我今天四点就起来化妆了,结果往你旁边一站,还是没比你好看。” “不可能,我看看。”沈愉初一脸不赞同的凑过去看照片。 主要是她太白了, 而Lily是亚洲人正常的偏黄肤色,第一眼看到照片的人,一般都会被亮到反光的沈愉初吸引。 “谁说的,今天谁都没有你美。我觉得你今天的眼睛特别好看,你看,这种欧式眼妆不是谁都能驾驭的,是你眉弓高眼窝深才撑得起来,看起来眼神超级深邃。” 沈愉初专注找出一个点,用词夸张,手指在照片上描了描,笑着给新郎递了个眼神,“不信问你先生,是不是你比在场的所有人都要好看?” -- 第68页 新郎是较敦实的体型,和娇小依人的Lily很相配,呵呵对Lily连声笑道“那当然。” “真的吗,那我以后自己试试这么化眼妆。”笑容重新爬上面颊,Lily拉着沈愉初的手不放,“今天我实在脱不开身招待你,别介意呀Amanda姐姐。” 沈愉初笑着轻拍下Lily戴了纯白蕾丝手套的手,嗔她傻。 迎宾环节结束,Lily专门叫了一个伴娘领沈愉初落座。 在场没有沈愉初认识的人,她坐下后便开始研究桌上的伴手礼,粉色扎花的礼品袋,里面装了好几个花花绿绿的精致小盒子,可能是零食。 沈愉初在举着袋子认真辨认盒子上的字迹,刚才领她就座的伴娘小碎步跑过来,面带歉意地解释说男方家来的宾客太多,坐不下了,既然她这边空出两个空座位,介不介意和男方的客人共桌。 其实婚礼现场座次全看新人的安排,沈愉初对特意征求她同意的举动受宠若惊,连连点头应道:“好呀,当然没问题。” 伴娘对她再三感谢,顺便小声贴在沈愉初耳边对她笑说:“你真的好漂亮哦,刚才拍照的时候我就一直在偷偷看你,可以加个微信吗?我最喜欢和美女做朋友了。” “谢谢,你也很好看呀。”沈愉初笑着拿出手机让她扫二维码。 伴娘加完好友,发了个可爱猫猫的问好表情包,心满意足地回头招呼两个宾客坐过来。 沈愉初顺着声音的方向抬头。 不远处,申杰和一个小腹微隆的年轻女孩子并排站在一起。 申杰还是一如既往的西装三件套打扮,背挺得笔直,儒雅的做派。 他身边的年轻女人,或者说,用“女孩子”来称呼更贴切些,圆圆的娃娃脸,亚麻灰色的中短发,五颜六色的皮筋一截一截绑出两个紧实的小辫,一左一右向上翘起,异常俏皮可爱。 些许的违和感,明明自己都还是个孩子,就要做妈妈了。 沈愉初平静地对上申杰骤缩的瞳孔。 他甚至戒备地往黄雯雯身后缩了一下,像被烫到。 沈愉初第一次如此深刻的,对自己过往的品味难以苟同。 李延山的身影浮现眼前,无论哪个方面,对比都实在过于强烈。 她无意在不相干的人身上多费心神,垂眼继续研究手中的伴手礼。 “老公?”申杰久久不动,黄雯雯奇怪地戳他,“你怎么不给我拉椅子了,你是不是不爱我了?” 可能是情绪不稳的原因,末尾带哭腔的颤音。 “没有,别瞎说。”申杰赶紧为黄雯雯拉开椅子,扶着她坐下。 黄雯雯这才破涕为笑,甜甜笑道:“老公你对我真好。” 沈愉初和申杰对视一眼,难得默契一次,决定假装互不认识。 然后沈愉初的耳朵就再没清静过。 黄雯雯一会儿抱怨气味闷人,一会儿抱怨喜糖硌牙,在座椅上扭来扭去,丝毫不顾及周围人的心情,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哇老公你看,他们用这么多红色,好俗哦!我们以后千万不要这样。” “新娘的头纱拖那么长,一点也不好看。” “啊菜谱上是波士顿龙虾诶,居然都舍不得上澳洲龙虾,好小气哦。” 同桌都是新娘Lily的亲友,闻言纷纷不悦地皱眉看她。 申杰尴尬地低声提醒道:“你小声一点。” “本来就是嘛,还不让人说了。”黄雯雯委屈地嘟起嘴,眼泪说流就流,喋喋不休地连翻诘问:“你为什么站在别人那边?你觉得新娘很好看对不对?你是不是不爱我了?” 手背抹不停的眼泪,负气起身就走。 申杰慌神追上去哄,低声下气。 沈愉初听得眉角直跳,无比庆幸黄雯雯不知道她是谁,否则难说会不会直接闹脾气掀桌。 “怎么这个样子哦。”隔壁的阿姨不迭摇头,啧了几声,手肘轻轻撞了下沈愉初,寻求认同,“小姑娘你说是吧?” 沈愉初抿了下唇说还好,“孕妇情绪稍微有点敏感,可以理解的。” 阿姨没找到一起数落的同盟,没意思地不搭腔了。 又过了十来分钟,黄雯雯被申杰拥在怀里回来,明显被哄好了,眼睛虽然红肿,嘴角挂着甜滋滋的笑,我见犹怜的样子。 桌上有人执筷品起冷碟小菜,沈愉初刚将注意力转移到菜品上,忽然听到身后有陌生声音叫“沈经理”。 人声沸腾嘈杂,她花了些时间听清楚,人已经到了身边。 “是沈经理吗?经常听莉莉说起你,啊呀没想到原来真人这么漂亮!”身着大红色旗袍的中年女人端着酒杯,满脸堆笑,“我们家莉莉说了,你平时在公司很照顾她的,谢谢你啊。” 沈愉初从胸花认出来人是lily的妈妈,忙礼貌地回身站起来,先贺了恭喜,再笑着摆手道:“没有没有,是Lily本来就很优秀,很能干的一个孩子。” “哪里哪里,那孩子懒着呢,还是要谢谢你多多栽培。”喜日子,又听人夸自家女儿,Lily母亲笑得嘴都合不拢,抬手掩着,感谢的话说了一堆,忽然想起什么,“稍等一下,我把我先生也叫过来。” Lily爸爸被拽来的时候已经不知道在哪喝上了,面上红通通的又是喜意又是酒意,伸出手掌,问:“怎么称呼?” 沈愉初微笑回握手,“免贵姓沈。” -- 第69页 Lily父亲大脑迟缓地转了一下,“沈什么?” 沈愉初无奈瞥一眼正在试图喂申杰吃糯米红枣的黄雯雯,笑道:“叔叔您叫我小沈就好。” Lily父亲双眼迷茫地盯着她,大着舌头,不太合适地紧紧追问道:“我知道你姓沈,你说过了。我是问,你叫沈什么?” 身形摇摇晃晃,但大有一副不问到答案不罢休的决心。 以前贺欢每次摊上倒霉事,回家都会捶胸大悔出门没看黄历。 沈愉初现在多少能感同身受了。 不好在人家女儿大喜之日不给面子,看实在躲不过去,她只能硬着头皮颔首答:“我叫沈愉初。” 耳边一直不停的女生嗡嗡碎碎念声在顷刻间停了。 Lily母亲刚刚被其他客人拉住说话绊住了脚,这时才匆匆赶过来,手忙脚乱地把老公从沈愉初身边拽走,责怪道:“哎呀你这个人真是的。” 不住地对沈愉初致歉,“沈经理,我先生喝多了,你不要见怪啊。” “没事,叔叔高兴嘛。”沈愉初笑了笑。 再寒暄几句,主持人上台提醒宴席即将开始,Lily父母被来寻的伴娘带走。 沈愉初尽量忽略圆桌对面直勾勾射来的目光。 按照她原本的计划,她和黄雯雯只需要交割房屋时见一面。 仅婚礼同桌的一面之缘,黄雯雯未必记得住。 但显然一切都都偏离了她的设想。 现在还要不要打招呼,成了她眼前棘手的难题。 没等沈愉初权衡清楚,宴会厅灯光暗了下来,台上的表演开始,新郎新娘、伴郎团伴娘团、三叔六伯齐齐上阵,节目层出不穷。 黄雯雯安静了几分钟。 黄雯雯当然知道“沈愉初”。 从认识申老师的第一天起,沈愉初这个名字就一刻不停、冤魂不散地出现。 所有人都在夸,申老师的女朋友美丽、申老师的女朋友能干、申老师的女朋友温婉大气。 黄雯雯从来没有把沈愉初看在眼里。 在她心里,快要三十岁的女人,无非是人老珠黄的,毫无女性竞争力的,每天只会对着镜子苦恼眼下新出现的细纹,一并哀悼无法挽回的青春。 毕竟,在黄雯雯这个年纪看来,连二十五岁都像是永远到不了的明天。 但黄雯雯没有想到的是,原来沈愉初这么漂亮。 太漂亮了,出乎意料的漂亮,比大学城里见到的所有女同学都要漂亮。 五官是黄雯雯原来只在国际超模脸上见过的大气。 一袭浅雾霾蓝色的连身裙剪裁良好,不喧宾夺主又不过分简单,完美勾勒出腰线和臀线。 不老,一点都不老,少女的青涩尚未彻底褪去,举手投足间更有一种成熟清俊的女性魅力。 而且,不仅漂亮,沈愉初还落落大方、进退得体。 甚至,从黄雯雯走进宴会厅开始,一直到现在,就不停地听见有人在夸沈愉初。 嫉妒无法抑制地出现在脸上,使她面目扭曲狰狞。 大家都在沉浸观赏节目,突兀出现的女声又细又尖,“呀,有苍蝇!” 沈愉初立刻反应过来,攻击是针对她而来。 她静默两秒,默念两遍“房子”,没搭腔。 台上是伴娘团的古风舞蹈,白纱轻扬,似一只只纯洁的翩翩蝴蝶。 耳边,是隐隐却尖利的指桑骂槐。 “老公,你说有些苍蝇怎么就阴魂不散呐。” “哎呀真烦,一天的好心情就被搅坏了。” “刚才我就说我们不要坐到这边来啦,这边全是穷人——” 从刚才就不满的阿姨听不下去了,不顾是不是在婚宴上,厉声斥道:“小姑娘家家的,嘴巴就不能放干净点。” 黄雯雯从小娇生惯养,从来没被人吼过,懵了一瞬,当即拔高音调刺回去,“我说你了吗?” 阿姨怒火中烧,“‘这边都是穷人’,是不是你说的?!” 黄雯雯的眼泪重新出鞘,嗓门却不服输,抹着眼泪尖牙酸道:“穷就穷,还不让人说了。” 沈愉初听不下去,拎包起身离开了大厅。 天空灰如稀释后的墨汁,外面淅沥沥下了中雨,她没开车来,点开打车软件,前面排了一百多个人。 干脆走回家。 雨滴看似细如牛毛,连续不断地浇在身上,肩头很快湿透了。 高跟鞋踩到两块松动的地砖,污水在小腿后侧溅上几滴泥点。 沈愉初烦恼地冒雨拉开手提包拉链,想找出湿巾。 湿巾没找到,先翻出一只嗡嗡震动的手机,电话来自“妈妈”。 沈愉初接通电话,“喂妈——” 第二个“妈”字还没有喊出声,就被急促截断,“初初,你和申老师分手了?” 心揪在喉咙口,沈愉初霎时唇紧抿住。 沈妈妈根本不等她的回应,兀自语速飞快,“你爸前几天给申家寄了一箱柿子,被快递退了回来,我刚才打电话问申妈妈,才知道你们分手了。” 其实实际不止如此,申杰的妈妈还在电话里尖酸炫耀找到一门好亲事,话里话外嫌弃沈愉初配不上他们家儿子。 被女儿蒙在鼓里,又莫名被前亲家阴阳怪气一顿,沈妈妈没有半分好语气,短促的气音又急又粗,“申老师多好的人,你怎么就把握不住呢?我跟你爸早就跟你说过,你那脾气得改改,天天摆张臭脸,哪个男人能受得了你——” -- 第70页 雨越下越大,马路牙子上积了一摊水,一辆公交车贴着路边驶过,飞溅起一大片水花。 沈愉初跳着躲避,沉坠的心却没有随着跳跃的动作浮起来,她喃喃且无用地试图安慰,“没事的妈,我在接触别人了……” 沈妈妈腾一下炸开,“你以为你还年轻啊?年纪老大不小了,上哪里再找像申老师这么合适的?念的书又多,又好说话,对以后小孩的教养也好。你跟我说说,人家申老师脾气这么好,都受不了你,你还不反思一下为什么?!” 再多听一句,沈愉初觉得自己都有可能哽咽出声。 她急促扬高声调,“妈我有工作电话进来下次再打给你。” 飞快挂断电话,设置拒绝接听。 雨水疾降,在手机屏幕上汇成流,只能一遍又一遍地擦拭。 她一直没有告知爸妈她和申杰分手的事,就是知道他们会是这样的反应。 在她父母看来,快三十岁了还没嫁人的女人已经剩得不能再剩,而且,再没有比大学青年讲师更完美的女婿了。 沈愉初觉得,今天真的糟糕透了。 她觉得难堪,觉得倒霉,觉得愤懑,需要勉力才能维持不失态的状态。 太过分了。 这一切都太过分了。 她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 胸口化身堆放陈粮的粮仓,泡了满仓的陈醋,又闷又堵,酸得发胀。 麻木地走了不知道多久,已经感觉不到雨点砸在身上,远远能看见小区大门顶上那盏圆球状的亮灯。 沈愉初越走越慢,直到停了脚步。 她不想就这么回家。 浑身湿透,裙子黏在身上,头发一缕一缕往下淌着水。 她不敢想象,让李延山看见她如此狼狈的样子。 这超越了她对之前发生的任何一件事的在意程度,比今天的所有窘态加起来都要可怕。 沈愉初在空无一人的公交车站坐下,包甩在旁边,脸埋进手掌里,思考是不是先去商场买一套新衣服,再去SPA店洗个澡,干净光鲜地回家。 一件宽大带着体温的外套从天而降,包裹住她。 暖意瞬间从颈后发散开,融进了每一寸每一寸的肌肤,像是整个人都陷入了温暖的怀抱。 “姐姐,我来接你了。” 第35章 李延山带来一把格纹的大号伞, 勉强可以遮挡住两个人。 沈愉初缩在伞下,依旧选择披着他的外套,头被完全包裹住, 手在下巴处捏合下摆, 只露出一张巴掌大的脸。 她只简单推说是没打到车,于是冒雨回家。 李延山撑着伞静静走在她身边, 什么都没有问, 只附和抱怨几句突如其来的大雨,不让关心的话语二度撕扯她的难堪和狼狈。 沈愉初不确定这是出于大男生的粗线条还是敏感的体贴,但是无论怎样,她都对此心怀感激。 回到家,花洒开到最大,一场痛痛快快的热水澡带走了所有的寒意。 头发抹上护发精油, 用吹风机吹至半干, 淡淡栀子花的香味萦绕身周, 连心情都跟着明亮起来。 沈愉初隐约听见门口有说话声,手指拨弄着头发从浴室出来, 看见李延山刚关上门, 正站在玄关处拆包裹。 薄薄的一条针织空调毯, 白色和明黄色交错的方块,颜色鲜亮明快,展开一抖, 阴沉的天被瞬间点亮。 茶几上, 在她习惯的座位前面,一个白色的厚马克杯乖巧放置,杯中冒着腾腾蒸汽的热巧克力,面上漂着两朵胖乎乎白晃晃的棉花糖, 随着热浪起伏有“duangduang”的软糯质感。 “给我的?”沈愉初笑着走过去,热巧端至面前晃一晃。 视野里,那双笔直修长的腿越走越近,停在她面前。 李延山抓住毛毯的两个边角,自后向前包住她。 沈愉初在无限放大的近距离里看见,他嘴角微不可觉地勾了勾,眼里有什么奇异的情绪一晃而过,手上动作往反方向交叉,将她裹成了一个结实的茧。 心跳猛地错漏一个节拍。 似曾相识的心慌来得不见端倪,一刹那间她恍惚错认,从天而降的毛毯像一张捕猎的网,手中的饮料是陷阱前方香甜的奶酪点心。 类似的惊觉像是警告,一而再再而三出现,将她从沉溺边缘拽回。 可她想不透原因。 沈愉初茫然失去头绪,微张着嘴,怔怔看着他。 “抱歉,是不是太紧了?”李延山一秒放手,紧张无措地退了两步,想解释又不知从何说起的样子,讷讷道:“我不太会做这种事,没有经验,不好意思啊姐姐,弄疼你了吗?” 僵凝的气氛快速形成,更快速地在笨拙的道歉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没有,没关系。”沈愉初弯腰捡起掉地的毛毯。 李延山赶紧卖好似的笑,点一下她手里的杯子,努力推销,“小时候淋了雨回家,我妈就会给我喝这个。” 灼灼耀耀的眼神实在太过热情,让沈愉初觉得不马上喝一口都是犯罪。 她噗嗤笑出声,“你把我当小孩子啊。” 李延山更窘迫了,“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开玩笑的。”沈愉初笑着将杯子拢在手心里,低头轻轻吹了吹,荡出一道一道浓稠的波纹。 浅抿一口,甜得发腻的热量炸弹,应该非常符合小朋友的喜好。 -- 第71页 她能感觉到,他坐在旁边的单人沙发上,小心翼翼地觑着她的侧脸,判断她脸上是否有隐忍、哀伤,或是痛苦。 其实她真的没有。 当社畜的时间长了,情绪免疫自动建立,满血复活也是必备技能,否则,面对常年恼人的领导、偶尔甩锅的同事、时不时挖坑的下属、动辄翻脸的客户,要是事事都走心掀起一场惊涛骇浪,心早就不堪重负累死了。 没有心,是当代社畜的基本生存法则。 白天发生的种种轻易翻篇,留给她的滞塞郁气早已在浴室里被水流冲走。 黄雯雯的坏脾气最终要由申杰用一生来买单。 至于她的父母……她早就从家里独立出来,父母的婚恋观对她而言亦不是那么重要。 窗外的雨停了,清新透亮,黄昏笼罩,她裹着柔软的毛毯窝在沙发上,通过甜食补充能量,抬手就能触及的地方,还有一个青春可人的貌美弟弟。 从她懒洋洋瘫倒的角度望过去,正好能看到分明的喉结。 这一瞬间沈愉初觉得,生活还是很美好的。 “姐姐。” 突然的唤声惊醒了昏昏欲睡的沈愉初,她自觉失态,忙撑着胳膊坐起来,理了理散乱的鬓发,“什么事?” “你明天有安排吗?”李延山热切地看着她,满满的期待就快要从他的眼里蹦出来,“我有个同学买了游乐园的套票,临时有事去不,送给我了。” 意料之外的提议,却也不算完全意外。 沈愉初知道他是在竭力哄她。 但是,共游游乐园,无疑是稍显过线的行为。 她难免犹豫。 失望的阴霾已然悄悄攀上他的眼,但男生还是做着最后的尝试,苦苦游说,“明天是套票有效期最后一天,不去就浪费了。” 沈愉初受不了他这种低声下气的哀求。 虽然李延山是在用哄小女孩的方式来逗她开心,她不忍拂他这份好意。 她扬了扬嘴角,喝下一大口热巧,抬眼笑容明媚,“好啊。” * 沈愉初其实没来过这家新建的主题公园。 两年前修建完毕对外开放,从开业一直风靡至今,还有很多外地游客千里迢迢乘坐飞机高铁来玩。 但她并不是个十分少女心的人,对此关心程度寥寥。 因此,她对一眼望不到头的蛇形进场队伍毫无心理准备,被结结实实吓了一跳。 “那个……”沈愉初艰难做了个吞咽的动作,表情空白地看向李延山,都不知道怎么跟他开口说她还没入场就打起了退堂鼓。 更令她没有想到是,李延山压根没看黑压压等待安检的人群,直接把她领到了一条没人排队的通道。 穿着中世纪欧洲仆从服饰的工作人员笑盈盈上前来,躬身为沈愉初戴上一顶银灿灿的皇冠,抑扬顿挫的音调说欢迎语,“Welcome home, your highness.” 沈愉初受宠若惊,颔首后扶着皇冠飞逃至李延山身后,疑惑道:“我们不用验票吗?” 李延山镇定地哦了一声,说不用,解释连贯流畅,“我同学的爸爸在这里工作,我们刚才走的员工通道。” 沈愉初没想到他的欧皇体质范畴如此之广,将信将疑地哦了声,跟着他走。 头上的皇冠吸引了一路小朋友的羡慕垂涎,李延山自动变身保镖,挡住无数奋不顾身想扑上来的熊孩子。 经过一片夸张的哈哈镜通道,扭曲地倒影出二人的身影。 沈愉初早上在衣柜前纠结了好一会儿,她没有梦幻的公主裙,但也在仅有的简素色系衣服里稍稍费心挑选出适合游乐园氛围的着装。 扎起高高的马尾,白色短T,蓝色薄针织衫于胸前系个松垮的结,当作披肩搭在肩上,简单配一条牛仔短裤,白色平底鞋,一身清清爽爽,像轻快的少女。 李延山则是黑色卫衣、牛仔裤、黑色工装靴,身高气场都足够,不苟言笑的时候简直像杀手。 沈愉初在路边的小木盒里抽出一份园区地图,但没展开细看,因为李延山看似目的明确。 沈愉初猜测着,既然是逗她开心,那可能是年轻小女孩们喜欢的某种休闲娱乐活动。 旋转木马,摩天轮,湖上划小船,或者在抓娃娃机上给她抓个毛绒公仔。 “我们先玩什么?”她打开地图,试图从行进路线的方向判断出终点。 李延山转过头来,从把人影拧成漩涡的哈哈镜里看她,语调淡平,“姐姐,你蹦过极吗?” “没……啊?”她像被按下了暂停键,人为控制着,一帧一帧往前慢放,“你想蹦极?” 李延山审视地嗯了声,“我很想玩,你怕吗?” 霎时的身体紧绷没有影响发声的自如,她说:“还行。” 几十米的高台从巍峨山间笔直延伸出去,下面是碧绿幽深的河水,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快要冲破耳膜,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兴奋。 沈愉初不知自何时开始陷入僵直反应,大脑一片空白,直到坐电梯升到最高,工作人员替她穿好黑色装备、收紧扣和绳索。 她和李延山被绑在一起。 她听见自己用无比漠然的声音问道:“是两个人一起跳吗?” 工作人员说是,不住夸她冷静,然后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提醒他们,一定要互相抓紧对方。 -- 第72页 和鲜活朝气的肉 | 体紧紧相拥,能感受到血液流动的蓬勃生命力,但她现在一丝一毫悸动都无法感知。 肾上腺素飙升至极限,心脏和耳膜疯狂鼓动成同一频率。 她被李延山拥在怀中。 为了躲避高处凛冽的山风,沈愉初将头整个埋在他宽阔的肩上。 她感觉自己可能在剧烈喘息,也可能中止了呼吸。 和想象中不同,恐惧没有全方位占领思维,因为失去思考能力,脑中全然是一片噪白。 他贴在她耳边,“怕吗?” 沈愉初镇定道:“还行。” “没关系,我们挪到边缘看一下。”俩人之间死死不放手的样子像考拉,李延山抱着她,龟速向最凸出的那块铁板挪动。 沈愉初分不清,是不是风吹得她睁不开眼。 一下一下的蹭动停止了。 “姐姐,向下看。”他的声音被呼啸的山风裹挟,听上去遥远而不真切,不似温柔的鼓舞,更像判析和诱伏。 她睁开一条缝,无路可进了,半步之前就是悬崖。 脑海中电光石火间出现自己以各种动作无防护坠落的画面。 “害怕吗?”李延山再度确认。 她想她现在一定面色惨白如纸,让这声“还好”没有任何信服力。 李延山耐心地捧起她的脸,看进她的眼里,“可以跳吗?” 像是跃下前最后的发令枪。 她已经无法说话,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指甲快要抠进肉里。 没有头朝下纵身一跃,预想中的失重感迟迟未至。 动了动腿,确实还踩在实地上。 沈愉初困惑地睁开眼。 他是微笑着的,但目光幽深沉寂如研判,“你不想跳,只是因为我想,你不愿意让我扫兴。” 沈愉初无法回答,哽住。 “姐姐,闭上眼。”他笑着伸手蒙上她的双眼,使这场血脉偾张的冒险突然变成一次充满禅意的诱益,“试着切断对外意识的活动,停止对认可或不予认可行为的思考,聆听自我意识的判断。” “你想跳下去吗?” 在空无一人的空旷高台上,岑寂无声,字字虚影与内心叩问重合。 她听见一种醒悟和陷溺。 “不想。”沈愉初猛地睁开眼,嗓子沙哑但凿凿,“我不想。” 李延山垂眸定定望着她,顿了顿,忽然被取悦似的笑了,“那我们去玩别的。” 回身招手。 立刻有两个晒得黝黑的工作人员上前来,手脚麻利地解除绳索。 安全感一瞬回笼,歉意也一并上涌,沈愉初没想到他这么容易就放弃,忙补救道:“对不起,我不是想扫你的兴,其实你可以不带我自己玩一次……” “我很高兴。”李延山笑着看她,眼里充满得逞的快意和不知出处的兴奋,看上去怡悦是真,甚至还有几分得意。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你说,你不想做什么。” 第36章 接下来, 沈愉初和李延山一起开了回碰碰车,出来时正好撞上花车巡游。 沈愉初一向自认没有多少少女心,但当童年时期耳熟能详的经典卡通形象一一活灵活现出现在眼前, 身边围绕的全是尖叫和欢呼掀起热烈的气浪, 她轻易就被感染,兴奋地跟着其他观众一起招手叫好。 一只由工作人员扮演的憨憨小熊, 故意跌跌撞撞旋转着舞到她面前, 冲她伸手弯腰,像是要邀她共进一支舞。 小范围的热浪更加汹涌,喝彩和口哨快要冲破耳膜,左右的人都是一副激动得快要晕过去的模样。 沈愉初在不断攒动的人浪中欢跃扭头,“你快看他在对我——” 拥挤着的每一张面孔都高燃,有人被她蓦然回头的容貌惊艳, 疯狂吹起高亢口哨。 唯独不见李延山的踪影。 像饱满的气球被戳破, 激昂的情绪一泻千里, 近乎类似动物大迁徙中找不见同类的茫然失措。 她拼命踮起脚尖,于熙熙攘攘的人海中探寻。 沈愉初顿住。 张惶被暂停在目光定住的地方, 少年感十足的大男生实在太过醒目, 他笑得露出几颗足以反光的白牙, 拨开人群朝她走来。 穿得像个冷酷的黑衣杀手,手里却高高举着一支粉色的、散发着草莓香气的、胖嘟嘟熊爪样式的冰棍。 终于来到她身边,将保护完好的小粉熊递给她, 李延山笑得都腼腆了起来, “给你的。” “谢谢。”沈愉初接过来,不知道她的嘴角此刻都翘到了天上。 拜刚才的惊鸿一瞥所赐,有蠢蠢欲动的男人历经千难万阻挤上来,可惜搭讪的开场白还没出口, 就被李延山由上自下地冷冷一瞥挡了回去。 沈愉初见他那么自觉充当护花使者,而且还嘬着他“上贡”的甜滋滋的冰淇淋,听着耳边如鼓擂擂的隆隆心跳声,也就无所谓计较他悄悄乘势揽住她肩膀的动作了。 一个小时的花车巡游结束,沈愉初找到城堡形状的垃圾桶,游乐园像有一顶名为“童真”的结界,她被无穷无尽地熏染,一时脑热,踮脚做了个投壶的动作,幼稚地将冰棍杆儿远远投掷进去。 李延山在几步外的路灯下笑着等她。 沈愉初内心直呼救命啊。 那眼神看上去,居然有几分不合时宜的,像是在看人类幼崽的温柔宠溺。 -- 第73页 明明他才是年纪小的那个,他才应该被大人娇宠溺爱。 沈愉初忽然懊悔,没让小朋友如愿蹦一回极。 舒缓的碰碰车和欢快的花车游行,他其实并没有表露出兴致索然的样子,但沈愉初还是倍感愧疚。 她摊开地图,试图在惊险的娱乐项目里挑出一个刺激程度适中的。 挑来择去,沈愉初最终将目光聚集在过山车乐园上。 她牵一牵李延山的衣袖,指着远方露出的轨道最高点,尽量摆出一副跃跃欲试的姿态,“想不想去坐那个?” 由于是家庭式主题公园,这里的过山车不是欢乐谷那种上天入海式的云霄飞车,门口的提示标牌注明十二岁以上即可乘坐,坡度和落差可见都不大。 “真的?你可以吗?” 李延山半信半疑地回问她,略感担忧的不信任表情。 沈愉初豁出去了,假意哼一声,已经在拽着他往入口走了,“你不要小看我哦我跟你说。” 李延山被她扯着袖口,“嗤”地笑了声。 一左一右坐上车,绑好安全装置,听启动音乐播放,车厢往前慢慢滑动,等待第一个甩动高 |潮的到来。 刚才放了豪言说不怕,沈愉初嘴唇紧抿成一条直线,手都快要抠进泡沫坐垫里。 “姐姐。”李延山轻缓地把她的手拉出来捋直,顺着她紧绷的目光看进她的眼睛,“我有一个请求,可以答应我吗?” 沈愉初的大脑已然应激性自动关闭,盯着侧面深黑的瞳仁,一副听之任之的呆滞模样。 黑眸中心是深邃漩涡,语音幽幽远远的,像蛊惑,“害怕了,或者开心了,像别人一样,叫出来。” “啊。”沈愉初愣愣回了一个气音。 李延山笑着捏了一下她的肩窝。 身后猛然发力冲向最高点。 “不要压抑,不要习惯于被动接受世界强加给你的情绪,可以将尖叫视作你给予这个世界的反馈。” 在沈愉初放慢了的思维里,这是被抛向最高点之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潜意识帮助过载的CPU处理了。 脸部肌肉在迎面扑来的气流中放松控制,声带和发麻的头皮共振,被急速翻涌的血液激到咽喉处。 “啊——” 尖叫声激出的同一时间,李延山握住了她的手。 她条件反射转过头看他,正坠入他沉静望过来的银河。 车厢倒翻在半空中,犹如悬在空中飞舞。 沈愉初听说过一种心理学效应,叫吊桥效应,将走在吊桥上的惊悚生理唤醒错误归因为看见美丽异性的心跳加速。 她不知道,此刻是不是因为吊桥效应作祟。 心头小鼓快要被敲出爆破的高音,心动过速强烈到惊心动魄。 * 手脚发软地被李延山扶下过山车,沈愉初坐在门口的长椅上缓了很久。 李延山又买了一支猫爪冰淇淋来哄她。 奶香浓郁在鼻尖萦回,香草味麻醉了战栗的心。 李延山在她旁边坐下。 他给自己买了瓶矿泉水,拧开瓶盖,仰头吞咽的动作,有晶莹的水珠顺着喉结滚下,隐没进黑色的领口。 沈愉初吮着甜软的奶油,不自觉观赏了水珠滑落的全过程。 面容发烫的,惊觉着收回眼神。 她在惊悸中后知后觉。 刚才,在过山车上,她竟然,被一个小朋友谆谆告诫教做人了。 她简直失笑,玩闹似的拍了他一掌,“从哪里学的那些话?” 李延山也不知道躲,傻乎乎地挺着任她揍。 他一秒明白她在说什么,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在瑜伽馆打过工,上岗前要专门培训这种话术,老板说现在的客人都吃这一套。” 说这话时,他满脸真挚。 太用力的真挚,真挚到荒谬。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每当看见他无比真诚的神态,沈愉初心中,都会吊诡地浮现出一股来路不明的不真实感。 “妈妈,你看有公主——” 沈愉初的忖量被近乎破音的亢奋尖叫声截断。 旁边一个经过的小女孩牵着妈妈的手叫起来,盯着沈愉初头上的皇冠,眼里迸出无穷的星星,无限羡慕垂涎。 沈愉初笑着起身走过去,蹲下来,眼神征得女孩妈妈的同意,将皇冠摘下来,插至小女孩的发间,“你是小公主。” 女孩妈妈笑着谢过沈愉初,摸摸小女孩的头,引导她道:“你有皇冠啦,现在你该说什么?” “谢谢阿姨。”小姑娘甜甜仰头道。 女孩妈妈僵了下,尴尬地瞥了眼沈愉初,纠正道:“你应该说谢谢姐姐。” 小女孩摸着皇冠,眨巴眨巴眼睛,小脑瓜转不过来,陷入了迷惑。 幼儿园老师明明告诉她说,只要见到和妈妈差不多大的女性,就要叫阿姨。 眼前的漂亮阿姨,虽然好漂亮好漂亮,比动画片里的公主还要漂亮,但看起来只比妈妈小一点点呢,为什么是姐姐呢? “没关系。”沈愉初理解地笑了笑,对女孩妈妈宽慰地摆手。 对小豆丁大的小孩来说,她确实算是阿姨了。 女孩妈妈向她投以感激的一望,对小女孩说:“我们要和哥哥姐姐告别啦,告别之前要说什么呢?” 小姑娘热切地挥挥胖乎乎的小手,对李延山说“哥哥再见”说得毫无心理负担,再看向沈愉初的时候一时没改过口,懊丧地挥了下小拳头,“阿……姐姐再见!” -- 第74页 送别了小女孩,沈愉初眼睛止不住往身旁瞟去。 男生身形挺拔,碎发迎风,没有受过社会磋磨的年轻人,哪怕全身黑色打扮故作老成,浑身亦是掩盖不住的青葱气息,汩汩往外冒。 相差五岁。 其实也只有五岁而已。 沈愉初第一次直观地惊觉,五岁年龄差,竟然就可以跨越辈分,形成一条看不见的、楚河汉界似鲜明的鸿沟。 人为营造的梦幻城堡轻而易举促成了虚高的心境。 原来游乐园也会打烊。 沈愉初一瞬间失语,飘飘忽忽的,重新降落回现实地面。 “我们也走吧。”温热的手从侧面伸过来,进进退退,犹犹豫豫地磨蹭了许久,到底还是没敢直接牵上去。 手插回牛仔裤口袋里,李延山忽然看她,害羞地咬了下唇,眼神闪烁地,叫她“公主”。 * Ivy的辞呈在人事系统里获批。 沈愉初正式升为经理,获得搬进独立办公室的权限。 这天午后,她忙忙碌碌地收拾东西“搬家”。 Ana扒着办公室的门露出半个头,手里拿着张表,问:“Amanda,下周团建征询地点,你想选哪里?” 沈愉初忙得没空看内部邮件,闷头在一堆纸箱里,“有哪里——算了算了,你随便帮我选一个就行。” “好嘞。”Ana低头在纸上随意打了个勾,“要帮忙吗?” 沈愉初刚抬起头,还没来得及回答,就看见周明面色苍白地冲进来,“不好了!安吉拉和孙副总吵起来了。” 第37章 副总裁和实习生对拍桌子的千古奇闻, 眨眼间就传遍了公司上下。 沈愉初风风火火从季延崇面前冲过去的时候,他刚收到钟文伯的微信。 钟文伯来征询他的意见:【您看需要我介入吗?】 季延崇感受着她疾步奔过卷起的风,带着清晨露水花香味的清风。 忽然有些好奇, 昨天的“敲冰实验”是否初见成效。 他想知道, 她是不是还会像以前那样,自我界限不清晰, 佛系到了一定境界, 落在他人眼中,便有些滥好人的地步了。 季延崇目送她远离的方向,盲打回道:【让她去。】 * 在公司这个小社群中,地位上的悬殊注定了安吉拉会吃亏。 沈愉初几乎健步如飞地奔到副总裁孙宏达办公室门口, 大老远就听见孙宏达毫无形象的咆哮。 门前聚集了一小圈看热闹的同事,见沈愉初来了, 自发让出一条小路。 面上表情纷呈, 揶揄也有, 同情也有,震撼更多, 等着看她怎么收拾烂摊子。 廖永新也在场, 替沈愉初敲了敲敞开的门, 低声通报道:“孙总,Amanda来了。” 沈愉初短促吸一口气,整理了下面部表情, 带着恰到好处歉意示弱但又不过分谄媚的笑容, 跨进办公室,顺便带上了门,隔绝外面指指点点的各路视线。 齐刘海甜妹安吉拉垂着脸站在孙宏达办公桌对面,果不其然已经哭花了妆, 现在一点也不甜了,气得背一抽一抽的,手背不停抹眼泪。 孙宏达的造型也没有好到哪里去,气得脸红脖子粗,哼哧哼哧喘大气。 手掌一看就是拍桌子拍多了,通红通红的。 “孙总——”沈愉初上前挡住安吉拉,微笑开口问好。 不出意料被孙宏达炸 | 药桶似的打断,“Amanda,你来得正好,我问你,你平时是怎么管教下属的?他们在战投,也是随随便便就冲进你办公室,对你没大没小撒泼?” “是你先说我们的!”安吉拉从沈愉初身后冒头,奋起反抗。 沈愉初一把把她拉回来,往身后一塞。 心里极度费解,明明平时貌甜嘴甜的小姑娘,敢跟副总裁拍桌子就够令人震惊的了,怎么一轴起来,十八罗汉都抓不回头。 她在来的路上听周明说了大致情况。 起因是战投部做了一个新品牌的市场开拓计划,发到孙宏达手上,孙宏达看完大骂狗屁不通,被在市场一部实习的圆脸姑娘午饭时转告给了安吉拉。 下午安吉拉来市场一部送东西,正巧又听见孙宏达开着大门在办公室里挑刺,据说情绪十分激动。 计划的分析和评估内容主要是周明负责,安吉拉也跟着打了不少下手,工作心血被diss到一无是处,小姑娘一时没忍住,直接和孙宏达刚了起来,吵得一层楼都沸腾了,孙宏达气得要直属经理去领人。 孙宏达是众所周知的暴脾气,当即跳起来怒斥,“你当我这里是什么,菜市场啊?!” 孙宏达骂骂咧咧地骂,安吉拉呜呜咽咽地哭。 面对一个没气量到连实习生都要计较的副总裁,和一个没眼里见到没理都敢正面刚老板的实习生,沈愉初耳朵嗡嗡响,太阳穴一阵一阵发紧。 孙宏达对安吉拉发脾气不算解气,直指沈愉初,“Ivy走了你才接的班,你要是管不好手下的人,就趁早让老马换人管!” 沈愉初决定先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甜妹带离战场,不然骂战永远不会结束。 她再三保证会给孙宏达一个满意的答复,孙宏达才同意让她把人领回去了解情况。 * 考虑到经理办公室可能会让安吉拉更加紧张,沈愉初挑了走廊尽头最小的一间会议室,给安吉拉倒了杯茉莉绿茶。 -- 第75页 锁上会议室的门,在白色小圆桌前面对面坐下来。 沈愉初耐心等到安吉拉抽抽噎噎擦掉半纸盒的抽纸,垃圾桶存了大半揉皱的纸团,女生终于渐渐平复下来。 “我知道这次,你本意是为了集体荣誉而争,我很感激。”沈愉初顿了顿,尽量放柔缓了声音,不刺激此刻过于敏感的脆弱神经,“但是,这件事,你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吗?” 安吉拉猛地抬起肿红的眼睛,不可思议地瞪着她。 显然不认为自己有任何错处。 沈愉初没有抱安吉拉一开始就清醒的期望,柔声说:“无论出于哪种原因,你都不应该当众对副总裁大呼小叫。” 安吉拉不服气,“可他贬低我们这么多人做了这么久的心血,说得特别难听。” 沈愉初说:“我猜猜,是Kathy告诉你的,对吧?” Kathy是圆脸姑娘的名字。 安吉拉眼泪鼻涕地呼气,鼓出一个大鼻涕泡,双眼迷茫,“你怎么知道的?” 沈愉初有些无奈,吸了口气,依然耐心道:“和好朋友之间私下抱怨是一回事,大张旗鼓拿到台面上争执又是另一回事。这里是职场,观点不合就要扯着头发吵架的是幼儿园的小朋友,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安吉拉根本一个字都听不进去,抢话道:“可是他也骂人了!” 沈愉初简略颔首,没有否定,“是,这就是职场不公平的地方。” 和实习生小姑娘拌嘴的副总裁,也真是够闲够无聊够做得出的。 但她不能这么说。 安吉拉瞪着圆圆的大眼,不理解地望着她。 沈愉初起身出去,再回来时,带了一盒棉柔洗脸巾,递给安吉拉,轻声道:“洗个脸,去给孙总心平气和道个歉,能做到吗?” “凭什么?”安吉拉一瞬仿佛被触到逆鳞,难以置信地受挫语气,“Amanda姐姐,你怎么会这么决定?!你到底站在哪一边?” 看着眼前刺猬一样软硬不吃的年轻人,沈愉初忽然觉得疲惫,为这一桩从头至尾就很荒唐的事而感到乏力。 “那你认为我应该怎么处理?”她一动不动,冷静地问。 安吉拉噎住,眼睛转了好几圈,握拳愤起,“找马总为我们出头!我们明明是占理的!” 沈愉初不带感情,“再吵到陈总那里去,让陈总给我们当裁判,对吧。” 安吉拉一愣,先前是没有想到这一层,被沈愉初一提醒,可能自动代入班主任解决学生争端的画面,用力点头。 沈愉初被过分的天真堵到一时滞塞。 “你看过古装电视剧吧?”她思考了下,换了种方式,尽力试着靠拢年轻人的思维,循循善诱的温和口气,“我们这样的部门,听上去好像运筹帷幄很厉害,其实在古代,大概就相当于王公贵族养的门客、幕僚一类,锦上添花而非雪中送炭。但是呢,孙总手下的前台部门,对于整个公司来说,是冲锋陷阵的将军,是盐总商、是铁冶所,是整个国家存在的根基。你想想看,在不是根本性问题的矛盾面前,主公会选谁呢?” 安吉拉听进去了,讷讷的熄了片刻声,想起了什么,又支棱了起来,“可是入职的时候HR明明说过,鼓励我们和领导有话直说,把新鲜思维带入源茂。HR还说,领导都很宝贝我们实习生。” 引导变成了一场你来我往的机锋,沈愉初感觉耐心在无邪面前一点一滴流逝。 先前她还觉得奇怪,照她的观察,安吉拉并不是挑事精的性格,怎么敢到副总裁面前拍桌子。 现在她明白了,原来世上真的有“无知者无畏”这件事。 谁能想到有朝一日,她的工作职责居然包括——教导实习生“不要跟副总裁吵架”。 她平视着小豹子一样高高噘嘴的安吉拉,沉声打破安吉拉过于理想的职场设想,“你有工作上的想法,当然可以在领导面前直抒胸臆,但如果只是为了发泄私人情绪,那么平等原则并不适用。” 气流像停滞了,安吉拉眼泪哗哗往下掉,终于无话可说了。 沈愉初准备起身。 没想到安吉拉钻了牛角尖,平常看着胆子不大的人,一旦破罐子破摔起来,不撞南墙的决心简直让人咋舌。 将棉柔巾盒子往桌上一摔,突兀嚎啕起来,“你偏心!你这种决定是针对我,你只是不想保护我。”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沈愉初缓慢眨了下眼睛,非常讶异。 安吉拉擤着鼻涕搓着眼睛,怒气冲冲地质问:“如果是周老师,你还会逼他去道歉吗?” 沈愉初快要被气笑了,声线无波澜地坦诚,“如果是周明,我刚才当着孙总的面就会把他骂到狗血淋头。” 安吉拉哭到倒抽气,逻辑混乱到一塌糊涂,气急败坏地说出脑中蹦出的第一句话,“如果是李延山,你就不忍心了吧!” 沈愉初对撒泼打滚式的小孩感到无语。 她根本不需要做这样的权衡,因为李延山绝对不可能制造出这种让她为难的局面。 现在觉得多说无益,安吉拉情绪激昂,根本什么都听不进去。 “等你能控制情绪了,我们再来谈这件事。”沈愉初提步欲出门。 安吉拉将她的回避视为心虚,在身后口不择言,“我看到你给他的咖啡了!你喜欢他!你就是嫉妒我和延山同龄——” -- 第76页 沈愉初猛地顿住,疾步回身,双手一下拍在桌面上,“啪”的一声巨大回响。 脸色阴沉得像二月里的河冰,上身前倾,鲜少露出咄咄的情态,厉声道:“下班后,出了公司大门,你可以尽情发泄你的私人感情。但是在这里,你没有资格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 安吉拉习惯了她好言好语的样子,一下被拍懵了,猝然收住眼泪。 “坦白说,你今天犯的错误,是非常愚蠢的。现在有无数待办事项等着我去做,我却要特地分出精力来为你这种毫无意义的错误擦屁股。之所以我还能平心静气坐下来跟你苦口婆心说这么多,是因为你在我手下,我希望能教会你一些书本上学不到的东西。” “他也骂人了,凭什么只有我道歉。”安吉拉反应过来,逆反心理被激起,“我签的实习合同里没有必须道歉的条款,我不道歉,你能怎么样。” 是真的不计后果的撒泼耍赖了。 一股名为“烦躁”的恼意顺着血流在体内四处乱窜,沈愉初冷淡回答:“你愿意就是我和你一起去道歉,你不愿意就是我自己去道歉,对我来说没有区别。” “至少我努力争取过了,你凭什么说我的争取毫无意义?!”安吉拉横眉怒怼。 没有被社会摧残过的人,动不动就谈论价值、谈论意义。 手机在西装口袋里翻滚,每一次震动都代表多一件嗷嗷亟待她的有意义有价值的工作,沈愉初对在这里浪掷时间而后悔,她从一开始就该放弃安吉拉。 她漠然抱起手臂,“好,我问你,你今天的举动,能否让孙总对我们部门的工作成果印象改观?能否增加我们出具报告的商业价值?能否在将来的合作中减轻我部员工的工作量?” 一连串事关“价值”事关“意义”的问题劈头盖脸砸过去,安吉拉整个人都懵了。 “都没有。”沈愉初没期望得到回答,替她冷冰冰地下了结论,“除了让我们和市场部的关系更加恶劣,我看不到任何作用,毋宁说积极层面。” “我很失望,你完全做不到分清职业素养和个人情绪。”沈愉初背身打开门,“咔哒”解锁的声音是敲下的宣判音。 “出去收拾东西,下午HR会联系你。” 看也不看满脸眼泪鼻涕懵然到极致的安吉拉,大步离去。 结束和安吉拉的部分,还有一个大龄幼稚炸 | 药桶孙宏达等着她处理。 沈愉初亲眼见过这位大爷当众把培训部高经堵到下不来台,心智大概也没比安吉拉成熟多少,而且还位高权重得罪不得,更难搞。 沈愉初面带微笑地道歉,“孙总……这件事的确是我们的不是,毕竟是在公司,吵架的行为多少显得不太专业。” 孙宏达老脸挂不住,这一番致歉词连他一起数落进去了。但他听说那个敢和他叫嚣的实习生当天就被开了,沈愉初又认错态度太好,让他发火都没处发。 “至于源心品牌的市场开拓计划……”沈愉初笑眯眯地递上一叠打印纸,是相关往来邮件,最后一封由总裁陈怀昌批复的被她用黄色记号笔高亮了,“看陈总的批复,我以为陈总对我们的工作成果还是比较满意的。当然,我们毕竟不是前台部门,确实可能存在认知与实际业务脱轨的情况,还请您明示,我会立即请示陈总,以便我们在今后的工作中有所进益。” 她搬出了陈怀昌,孙宏达再不满意也哑口无言,“下午我是急躁了点,一时无心嘴快说错了,报告没什么问题,我是想说的是态度,你懂我意思吧?你们员工的态度,工作态度!” 沈愉初一迭不停地点头说明白了,“是我平时疏忽了对员工的情绪管理培训,我回去就马上开会,让整个部门都反思检讨、引以为鉴。” 毕竟是不同部门,沈愉初主动给个坡,大家各自就坡下驴就算完了,再执拗下去也没有意义。 孙宏达冷哼了几声,不冷不热地指责了几句,不满终于算是翻篇了。 沈愉初从孙宏达办公室回去,毫无意外地又接受了一番马良才的雷霆震怒。 同作为高管层,马良才自觉高管的威严受到了极大的挑战,耳提面命数落她几乎一个小时。 傍晚,连总裁办主任科林都找沈愉初喝了一次咖啡,提醒她注意员工行为规范。 结果就为了这档鸡毛蒜皮,白天计划的工作一样都没做完,晚上还要腾出下班时间搬办公室。 整层楼都空了,只有她办公室的灯还亮着。 沈愉初抬着一个高度足以遮挡视线的纸箱,摇摇晃晃往办公室里搬。 手上的重压突然消失,眼前的阻碍一下失去,让白炽灯光照进眼睛。 李延山站在她面前,左手抓着一沓文件,右手轻松托住她需要双手才能搬动的大纸箱。 下班了,没穿西装也没打领带,简简单单清清爽爽的白衬衫,不眨眼地看着她笑,扑面而来的气息像夏日的柠檬汽水。 整日份的郁气和委屈这一刻才积聚,沈愉初顺手拿起桌上的水培绿萝,两只手叠环在玻璃花瓶的凹陷处,垂头跟在李延山后面走进办公室,恹恹叹了口气,“小孩,我今天好累啊……” 话一出口,是她也没想到的娇声,有那么一点点发嗲的意味。 沈愉初自己先愣住。 李延山一言不发地飞瞥她一眼,眼里剔透的亮,有说不明白的情绪膨胀。 -- 第77页 他飞快把文件和纸箱都在地毯上放下,关上办公室门,踅身回来,“要,要……要抱一下吗?” 沈愉初从他关门的动作开始惊讶,听完问话后简直震惊到合不上嘴。 他冷白色的面颊飞上两片融融浅淡的红,神情试探中带着几分认真。 竟然不是在开玩笑。 沈愉初慌了神,双手后抵住办公桌的边缘,压低嗓音斥他,“这是公司!” “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李延山怔了半秒,立刻后退到背抵住门,吞吞吐吐地辩解,“就是小时候我累了,我妈都是这样问我的,我只是想——” 沈愉初眼睁睁看见光在他眼里瞬间黯淡下去。 密闭的小四方空间里,失望很快发酵,变成失落的二次方,继而酝酿为不满足。 倦怠从心底生出枝丫,藤蔓顷刻将整个人紧紧卷裹,释放出漫天的惫意分子。 应付一整天的牛鬼蛇神,她真的很累了,也许是真的很需要……一个拥抱。 外面一个人也没有,最后一个同事半小时前已经离去。 门关上了,对着过道的玻璃是磨砂的,模模糊糊什么也看不清。 在思绪还没完全捋清的时候,沈愉初感觉自己已经张开了双臂,细软轻笑声似嗔怪,“那还不快点过来。” 比想象中更快的,撞入坚硬的胸膛。 她软软地趴上去,沉缓地舒了一口气。 疲倦因子化为稀释后的糖浆,丝毫不发腻,就连甜蜜都是清新的。 严丝合缝的相拥似交缠,她讶于二人间的契合,戒备的关卡逐渐自发松动,放任自己沉进清甜的怀抱。 慢慢的,李延山抬起手,轻笑着揉了一把她的头发,手停在她的脑后,以嵌合的手势,势在必得的。 分明很正常的动作,不知道为什么,沈愉初竟然觉得难以形容的强势,进而联想到占有欲。 意识恍恍惚惚,沈愉初陡然奇异地觉得,她义无反顾地扑进了一株捕食中的瓶子草。 第38章 经全司投票, 本次团建地点最终定在…… 沈愉初几天前去过的游乐场。 时至今日,团建出游早已不是香饽饽,不能选择玩伴就罢了, 还要额外占用周末时间, 在大家心目中和加班没什么区别。 但这次是沈愉初当上经理后的第一次团建,得为底下人做个正面表率, 不能带头逃跑。 她不得不带着繁重的工作任务, 负重出行。 幸运的是,大家都很给她面子,往年一到团建就扎堆头疼脑热请假的情况没有出现,全员出动。 天刚擦亮,沈愉初上了出行的大巴车,挑了前排的靠窗位, 一坐下来就开电脑。 周明跟在她后面上车, 自然而然地坐在她旁边, 从双肩包里摸出一瓶咖啡,殷勤笑着问道:“Amanda, 喝吗?” “不了, 谢谢。”沈愉初摇摇头礼貌谢过。 周明忙不迭拉开背包, “我带了晕车药,有湿巾,还有——” 殷切的介绍口儿实在太像走街串巷的小贩, 沈愉初忍不住捂着嘴笑了, “好的,哆啦A梦,我待会儿有需要会找你借的。” 周明晃了下神,反射弧略长地想再说什么, 一只修长分明的手倏忽落在肩上。 “周明哥,现在有空吗?我有点问题想请教下你。”李延山抱着电脑站在过道里,满脸挂着求助的示好笑意。 后排同事凑上前来打趣道:“哎Alex,有什么问题不请教你师父?” “别——”斜前方正在拆薯片袋的Ana叫起来,求饶似的四处拱手,“谁不知道现在是他教我不是我教他。拜托,我能力有限已经很伤心了,非要逼我当众承认吗?” 众人哄笑。 李延山作为全部门唯一的实习生宝贝,能力又超乎寻常的强,是众星捧月的对象。 许多同事不约而同地发现,被李延山问过问题之后,反而是他们自己得到了很大的提升,有种修仙小说里“开悟”的感觉。 因此大家都愿意把事情分给他做,更乐于被他“请教”问题。 周明暂且将万能背包收起,放在车顶的行李架上,问道:“你有什么问题?” 司机师傅从驾驶座上扭头回来半通知半告诫道:“我们马上要出发了,请大家找座位坐下来,不要站在过道上。” 李延山局促地看了下周明,再看向原本坐并排的Ana,“师父,要不……” “知道了,我换过去好了。”Ana不以为然,拎起薯片袋就站到周明身边。 周明迟钝地瞄了一眼沈愉初,只好起身将座位换到李延山旁边。 引擎声响,大巴车缓缓启动,对此处的小范围聚焦结束,大家睡觉的睡觉、聊天的聊天。 沈愉初在某个刚好抬头的瞬间,捕捉到男生回望的那一眼得逞后心满意足的笑。 她秒懂了李延山“请教问题”的目的。 前排座椅靠垫上,审美差劲的红蓝色广告突然惹人躁动,沈愉初猛地将它翻过去,眼不见为净。 赧意烘烘上脸,指尖下鼓动的血管仿佛情景再现。 一个拥抱后劲十足,天知道她昨晚开车回家时费了多么大的努力,才在不住低头窃笑的小男生旁边,将拼命想要上扬的嘴角压平。 这小孩,还没怎么样呢,就管起她和谁坐来了。 无论是年龄还是职位因素作祟,不甘心陡然腾升。 -- 第78页 她要让这小孩知道,她才不是愿打愿挨! 趁Ana不备,沈愉初飞快发了条微信过去,【适可而止啊!】 破天荒用上了感叹号。 发完却莫名怂,不敢看李延山的反应,闷头吭哧吭哧努力工作。 偏偏只是斜角相错的两排,隔得极近,那边的交谈声轻而易举穿过走道飘过来。 李延山无比诚心道:“conclusion部分也想麻烦你帮忙看一下。” 周明按照工作习惯建议道:“这部分还是直接让Amanda过一遍比较好。” 李延山恍然大悟般噢了一声,侧身询问ana的意见,“师父,我们换个座位好吗?” ana被徒弟的上进心感动得热泪盈眶,麻溜地让出了沈愉初旁边的座位。 错身而过的时候,Ana百感交集地拍了拍李延山的肩,很是欣慰地赞他,“徒弟,你辛苦了,好样的。” 然后车内便奇怪地画风突变,众人纷纷开始花式夸赞起李延山的敬业,“知道人家为什么厉害了吧,出去玩的路上也不忘工作。” “反正我这辈子是做不到这样,Respect。” “实习生后生可畏啊!” …… 沈愉初作为现场唯一一个清醒看透李延山目的的人,无语地看他大费周章折腾来折腾去。 他居然还笑着承下了大家的表扬,难道内心不会因为目的不纯而感到羞愧吗! 沈愉初见他毫无心理负担地坐下,忍住哂笑,咬牙做玩笑状,“你师父被你赶来赶去的,还有没有地位可言了。” Ana抢先大气挥手,“没事!不要耽误孩子学习,为师是自愿的!” 沈愉初哑口无言。 李延山旋即一唱一和地耸肩摊手,意思是——你看,不是我说的。 沈愉初往车窗一侧挪了挪,斜视他,一侧眼角稍稍挑起,眼神无声传递嘲笑信息:也不嫌麻烦。 而李延山则用笑得眯起的双眼,以及因为硬憋住不笑出声而悄悄抖动的肩膀,身体力行地表达了什么叫做“开心”。 不就是去的路上坐在一起么,薄物细故的小事,也能高兴成这样。 沈愉初鼻音轻哼一声,“唰”一下拉拢车窗窗帘,膝盖高高架起电脑,宣告开启“我要工作了”的冷淡勿扰模式。 “Amanda,麻烦你帮我看看这个。”李延山故意提高音调,将电脑屏幕转向她。 说好是交流工作,不能置之不理,沈愉初再不平也只能靠过去看。 骨节分明的手指在黑色键盘上飞跃,界面上的空白word里出现一行【姐姐,你生气了吗?】 干巴巴的字体,沈愉初心里默念,却自动读出了委屈的背景音。 啪嗒啪嗒,第二行字—— 【周明哥喜欢你。】 沈愉初心头一突,再不能简单装聋作哑敷衍过去,睁大了眼,警告似的扔个眼神上去。 身边快乐的气压骤降。 画面感跃然,大狗狗粉粉白白的耳朵耷拉了,连细小的绒毛都垂下去了,耳朵尖一抖一抖的,可怜地等待主人开哄和爱抚。 沈愉初感觉到一条大毛尾巴没精打采地扫来扫去。 坦白说,周明那一点隐秘的心意,她不是一无所觉。 但在周明有所表示之前,神谕出觉得并没有必要挑明,让同事关系陡然变得尴尬。 况且,自从安吉拉被开除以后,周明对沈愉初的态度始终战战兢兢,担心受连累,也为没有教好实习生而丧气。 诸多因素共同作用,沈愉初决定就像普通同事一样对待周明。 “唉……” 李延山幽幽地,叹了极长极沉重的一口气。 不得了,小孩眼帘垂了、嘴角耷拉了,甚至连宽肩都垮了下去。 年轻人的吃醋,和告白一样直球,直白地将人架在火上烤,也让人心最快升温。 周明的事情另说,她先得把这条垂头丧气的大狗子哄好。 可是不能说话,光靠打字解释起来太过复杂。 要不直接推说她不知情? 太假了,这小孩精着呢。 沈愉初打开一个空白文档,很快打下一行字,戳了戳仍旧摆着造型在一旁深沉黯然的大男生。 李延山神色黯淡地侧过身,往她手指的方向看。 鲜活的光亮从天而降,眨眼就覆满了他的双眸。 【但我不喜欢他呀。】 沈愉初暗自撇着嘴偷看他的侧颜。 到底是年轻人,再是五官分明线条流畅,笑起来的时候,苹果肌上满满的胶原蛋白像是下一秒就要嘭出来。 她面无表情地化身没有感情的打字机器,【Attention,你嘴角咧得太夸张了。】 “哦,抱歉。”李延山屏了屏呼吸,试着收敛,但明显成效甚微。 确定前后左右没人关注,沈愉初掩着嘴小声,“嘁,小孩。” * 本次团建行程两天一夜,公司选定下榻在游乐园的主题酒店,规格略超标,因此经理级别失去独居单间的权利。 沈愉初和ana分在一间,听说是以某部少女漫画为主题的主题房,走进房间即像是步入某座欧洲中世纪城堡,化身贵族公主,在高雅的古典乐中醒来,女仆微笑轻挽白色帐幔,浪掷整个上午穿一条繁复的蓬蓬裙,撑着碎花洋伞在花园悠闲品一顿下午茶。 Ana一进房间就到处狂奔,大呼老年少女心复苏,“等我找到对象,一定要来住一次!” -- 第79页 嗷呜嗷呜嚎了几声后,突然抽风,扯过白纱床幔往头上一盖,矫揉凹造型,“Amanda,快看!我像不像在逃公主?” 沈愉初占据写字台,摆正电脑,旋身配合地骑士躬身,“公主,我准备开始浪漫地看你们发给我的尽调报告了。” Ana傻眼,“你也太惨了……” “再不走,你就别去玩了。”沈愉初敬业地换上一副早年播音腔,“噢我的安娜公主,看在上帝的份上,我是说,拜托留下来帮我好吗?尊敬的公主殿下。” “本公主很忙的。”Ana小碎步往外溜,真正意义上成了在逃公主本主,拉开门正好看见李延山,一把抓住胳膊塞进门里,自己往外一跳,讨好道:“我把我亲爱的徒弟押给你行吗?我快一整年没有休假出来玩过了。” 沈愉初捧着肚子笑得不行,假装绷着脸,脸上肌肉都崩酸了。 “反正你们俩都是工作狂魔,肯定对游乐园没兴趣。好了本公主已经决定了,此事休得再议,退朝吧!”Ana心知沈愉初没生气,演戏演全套,台词从进口剧集跳跃到十万八千里外的古装剧也没在意,谄笑着弓着腰关上了门。 李延山没跟上剧情,好好走着路走到一半,猝不及防被扯进来,一脸懵怔在原地,无措地看着沈愉初,开场白都忘了组织。 沈愉初觉得刚才的小剧场有点羞耻,看向电脑回避视线,不走心地说:“你想玩就去吧,我们开玩笑呢。” “我不去。”李延山已然从迷惘中走了出来,不紧不慢走到她身边,抱手靠在写字台桌面边缘,热枕的目光和直白的话一齐发动攻击,“我想看你。” 沈愉初惊愕愣住,全部大脑神经都在皱缩。 谢天谢地,他没有说“我想玩你”。 不过,这句话的谐音,是不是更像我想干…… 瞳孔地震,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在抓耳挠腮。 她悚栗地甩了下头,将恐怖的联想从脑子里甩出去。 “姐姐,你怎么脸红了。” 沈愉初连头也不敢抬,全身力量汇聚在食指前端,把鼠标左键按得咔咔直响。 愤愤腹诽,真是学坏了,这么干净的人,居然都会不怀好意地笑了。 社会真是个大染缸! 作者有话要说:  attention:注意,警告 第39章 沉默一时弥散开来。 却并不是尴尬, 美好浪漫的环境加成出“此时无声胜有声”的奇妙氛围,整个房间变成一个连续不断加压的密封罐头,再强的冷气也对冲不了加温的速度。 尤其是, 当两步以外就是两张松软的床, 蓬松绵软的质感,看到就恨不得能一头栽进去翻滚。 “咳咳——”沈愉初按住手背上不听使唤执意耸立的汗毛, 清了清嗓子, 一本正经布置任务,“既然来了,你帮我把大家各自的part整合一下,格式字体调整齐,逻辑不通的地方简单改一改。” “哦,好的。”李延山很快回自己房间搬了电脑过来, 配合她的公务腔, 郑重其事请示道:“经理, 请问我可以坐您对面吗?” 沈愉初低头专注回邮件,问句简短从脑海里荡过, 没有敏锐察觉不妥的信号, 随口应道:“行啊, 随你。” 没几分钟,她发现她陷入了一个赤 | 裸 | 裸的视线圈套。 隔桌相对,李延山打两个字, 就要抬起头眼神闪烁地盯着她看一会儿, 埋下头去再打两个字,又瞥她一眼,不知道想到什么,兀自开心又羞涩地笑起来。 灼热, 频繁。 “Stop——”沈愉初有种接受监考的坐如针毡感,受不了地叫停,抬起头时却愣住了。 李延山把沙发座的脚踏搬过来了,摆在写字台前,蜷腿勉强坐下。 那么高大的个子,手长腿长的,拘束在小小方方的沙发脚踏上,就像网图里被强行塞进儿童下午茶套装的可怜爸爸。 沈愉初本想责他两句,不想被他滑稽又可怜的样子逗笑,气势没堆起来,只能无可奈何地笑着叹气,“二十分钟发给我,不然……” “不然?”他好奇地探视。 沈愉初气得冷哼,还敢反问,难道这小孩还想跟她讨价还价不成? “不然我就自己做。”她刻意冷声道。 “不用不用。”李延山这回真急了,立马全情投入,“我现在做,马上就好。” 果然冷脸才能出效率,不到十分钟,屏幕右下角弹出新邮件提醒。 沈愉初得意哼一声,双击点开。 是关于源茂近期准备收购的一家3D打印企业的尽调报告。 逢当集团要进驻完全不了解的行业,通常习惯是站投本部和专业第三方机构分别做DD,互不干涉,调研结果交叉互补,共同为管理层提供决策依据。 但这次不知道马良才在高管会议上怎么忽悠的,竟然没有额外聘请第三方,全部重担都压在了战投部,所以沈愉初格外尽心,生怕出一点岔子。 也正是因为如此,她点开PPT的心情十分沉重。 这个项目,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不容乐观。 正文内容开始的前几页就让人无语。 沈愉初几乎扫一行叹一口气,放开鼠标,电脑顺滑推至李延山面前,指尖清脆点点屏幕,“你怎么看?” 李延山明显地顿了很久,迟疑地眨了下眼,“可以……直说吗?” -- 第80页 和聪明人沟通就是顺畅。 沈愉初笑着鼓励他,“那你试着委婉一点说说看?” 李延山思考几秒,缓缓开启山路十八弯的铺垫,“我经手过的项目还不多,经验上可能有所欠缺,视野也不是很到位——” “也不用这么委婉。”沈愉初挥挥手,示意他直接点,“你的能力我知道,不用这么自谦。” “整个行业尚未出现爆点,规模化量产暂未实现,行业发展不及预期。”李延山语速快直简略。 行业报告能看到的内容,显然没有答到沈愉初想听的点上。 她很快就释然笑了笑,心想她是不是对实习生的要求过高了。 李延山忽然一个转折,“不过依旧是个前景广阔的行业,只是试试水的话也无妨,行业发展问题倒是其次。” “嗯?”沈愉初感兴趣地撩了下眼皮,“但是?” 他为难地僵了下,含含糊糊道:“这家公司的股权架构……好像有点问题。” 何止是“有点问题”,股东的地点从百慕大到英属维尔京,没几家可追底细的,壳公司一层套一层。 沈愉初闭着眼摇头,头一下往后倒在座椅靠垫上,“我要是管理层,这份报告翻开的第一页我就不会往下看了。股东壳套壳的,通通没有业务实质,说没问题都没人信。” 李延山默契地应景叹气,快步起身离开,几分钟后,端了杯热腾腾的红茶回来,放在她面前。 “谢谢。”沈愉初下巴抵在杯沿上,吸着冒上来的清新热气回血。 摆明了有问题的项目,为什么公司还会主动去投呢。 就看利益蛋糕端在哪位高管面前了。 她把周明写的否定意味极强的结论页读了好几遍,五官苦恼皱在一团,“所以conclusion不能这么写啊……” 光标闪烁,删删减减,噼里啪啦一通大改后,发给马良才。 长出一口气,合上电脑。 对面,好看可爱的脑袋嗒在竖握的拳头上,一双亮晶晶的黑珍珠似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 憨乖大狗狗的即视感又出现了。 沈愉初忍住想狠rua一顿头毛的冲动,瞥了眼过午的时间,“辛苦啦,快去找他们一起玩吧。吃顿好的,回来找我报销。” 李延山一动不动,“你不去吗?” “我还有好多好多事要做啊……”她苦着脸伸懒腰。 “那我帮你。”他坚决得像块铁板。 沈愉初心疼和欣慰混在一起泛滥成灾,柔声哄劝小朋友,“听话,你先——” 手机置于桌面,震动带起的共振吓人一跳。 看清来电人,沈愉初凭空进行了两轮深呼吸,才接起电话。 马良才的声音听上去前所未有的友好,“Amanda,现在有空吗?来我房间找我一趟,我们聊一聊。” 沈愉初应好,掐断电话,起身的动作完全是壮烈捐躯前的苦涩,“祝福我吧。” 李延山无话安慰,只能笨拙但赤忱地说:“我等你回来。” * 乘电梯上至顶层的临海套间,沈愉初负手立在大落地窗边,以翻滚的青灰海浪为背景,潜心迎接即将到来的训诫。 “你发上来的报告我看过了。”马良才坐在电脑桌后的老板椅上,扶了扶眼镜,“Amanda,你知道,我对你的业务能力呢,一向是非常信任的。” 沈愉初微笑颔首,“谢谢老板。” 马良才点开结论页面,语气温和但不客气,“这个conclusion,是不是可以再润色一下?” 沈愉初早有预料地摸出笔记本和中性笔,“好的老板,您看是哪部分需要改?” “重新写一版吧。”马良才摆出的实话实说坦诚模样十分虚伪,“我也不瞒你,这个项目,内部决议是肯定要投了,你把这样的conclusion拿出来,不好看嘛,对不对?” 沈愉初不想说,现在这版已经是经她润色再润色过后的版本了。 她缄默了下,“老板,您可以再细看一下,我们在结论里完全没有提出任何建议,也不含任何有倾向性的字眼,只是把本次尽调的关键点做了总结。” 马良才被她的垂死挣扎震惊了,诧异盯她看了半天,“你真以为凭你一份报告,就能左右管理层的决定?” “不不不,我没有这个意思。”泼天大帽子甩下来,沈愉初连忙摇头否认,“我只是觉得,即便公司决定要投,让管理层事先充分理解项目目前存在的问题和风险,也是非常有必要的。” 马良才气得笑了,一脸肉挤出的褶子一抖一抖的,真话都被气了出来,“你以为我们让你写尽调报告,是真的为了让你发现问题?” 沈愉初咬了下干燥的嘴唇,“马总,我可能没有太听明白您的意思。” “你们年轻人想做出点成绩,我懂。”马良才算是留情面,没发脾气,只是拔高声调凉声道:“我付工资给你,是为了让你写出一份管理层愿意看到的报告,漂亮的数字,完美的结论,你懂不懂?” “我懂您的意思了。”沈愉初垂眼低应。 意料之中的结果,并不能完全抵消无能为力导致的沮丧。 沈愉初恹恹回到房间,脚步掠过热切来开门的李延山,弹跳着一头闷进枕头里,隔了多层棉布的声音瓮瓮的,“你先回去吧,我要平复一下。” -- 第81页 李延山看着她陷进床铺的身影,无措僵凝,安抚的伎俩故技重施,“要抱一下吗?” “可以。”沈愉初翻身坐起来,眼皮撂着,每一个音都在往下滴水。 * 沈愉初穿的黑色衬衫装饰了假袖口,随着张开双臂的动作,衣袖滑开,露出白皙纤细的手臂。 她明明是成熟温婉的类型,在季延崇眼里,却不知为什么感觉她像个要不到糖吃的小孩。 季延崇尽可能舒缓地将她揽进怀里。 只有在身体触碰的时候,才能真切体会一次她的柔弱。 常年饮食不规律,她真的很瘦。 沈愉初双臂垂落,即便同意拥抱,也很刻意不形成依赖亲密的姿势。 但她不知道,每一次,她的脑袋都会无意识地在他怀里磨蹭点火。 衰颓时期的拥抱,自带情感加成,像是某种不可言说的共生羁绊。 经历过几回沈愉初的满血复活,这是季延崇第一次亲身参与她回血的过程。 过去这段时间,季延崇不想看她总是麻木无心无欲无求的样子,想方设法欲敲碎她隔离的厚重冰墙。 这时他才倏然醒悟,他也许更不想看到她的消沉颓唐。 手臂离远,侧目让视线穿过她细软的波浪发,举起手机发了条信息出去。 “你在干嘛。”沈愉初敏感察觉他的动作,埋头在他胸前发问。 “没什么。”演得太久,撒谎已成了本能反应。 季延崇蹙起了眉。 这个发现并不令人愉悦。 沈愉初没有追究,戳戳他的腰际,递给他一支录音笔,努努嘴,让他听。 季延崇“嘶”的咬牙,微微躬身避开。 对上她无知无觉的澄澈双眼,他只能沉默,将冲至喉间的话咽回去。 沈愉初的一切,都和他原本臆想中“情妇”的形象相差甚远。 不说妖娆妩媚,至少不该是一张白纸。 沈愉初完全不知道他这一秒内心的百转千回,见他岿然不动,不满地啧了声,自己按下播放键。 一段对话原原本本重现在他眼前。 季延崇不禁冷笑。 源茂比他想象的还要千疮百孔,还要不加掩饰。 不难猜测,这个漏洞百出的收购项目,马良才就算不是幕后推手,也是最大的帮凶。 季延崇习惯性伪装勤学好问,“可以把项目的资料全发给我吗?我还没有怎么接触过DD,想多学习一下。” “这个项目都这样了,还有什么好学的。”虽然说得有几分赌气,但沈愉初还是果断地将资料一股脑打包发了出来。 “收到了,谢谢。”季延崇避开她,顺手转发出去,仅附一个【查】字。 他们资源时间都有限,挖得不深。 但季延崇可以。 处理完蛀虫的事,季延崇开始专注探索她的逻辑世界,“为什么要录音?” “不是为了推卸责任——”沈愉初倏忽收住,悻悻道:“好吧,就是为了推卸责任。” 季延崇因她的坦白而失笑。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沈愉初抬起头,神神秘秘地竖起一根手指,鬼鬼祟祟压低嗓子,“我听说,有可能,季家太子爷要回来掌权了。” 季延崇一瞬震颤,第一反应——她是不是知道了什么,在试探他。 但他旋即想通,她多半是从钟文伯的小情人Ivy那儿得知的小道消息。 他下意识的讶然没有躲过她的观察。 沈愉初盯着他将计就计继续震惊的瞳仁,笑着拍拍他的肩安慰他,“惊呆了?安啦,季太子爷位高权重的,跟我们这些小喽啰没关系的。” 说完眨眼变脸,狠瞪的眼是有那么一两分戾气,“不过你要是敢说出去,我就灭口。” 发丝轻摇,怀中香软的气息愈加醇浓。 季延崇嗓音哑了半度,“你保存录音的目的是什么?这个项目真出了问题,你就算拿出录音,也会被连坐。” “我知道,我知道。”她烦躁不安时拱来拱去,像情侣间撒娇,“我就想让季太子爷知道马良才是个什么样的高管,靠不住的,让他趁早换人。” “你担心季太子爷——” “太子爷”这种称呼,从自己口中说出来非常诡异。 季延崇借停顿压下怪异感,随心刺探,“不担心陈总?” “陈总?”沈愉初舌桥不下的迷惑不似作伪,“无所谓,只要还有人给我发工资就行。” 难能的畅快出处不明,淌流过思绪,让每一寸皮肤都舒展。 季延崇听见自己笑了,手反抵住那颗圆溜溜毛茸茸的后脑,顺势将她紧摁进怀。 作者有话要说:  conclusion:结论 第40章 这个拥抱, 比预想的要长久太多。 沈愉初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最初浓厚的安抚意味逐渐发酵变异,变成体温相贴、气息交缠。 李延山湿热的鼻息簇蔟喷洒在她的颈侧, 覆在后背的手嵌入的强势令人发疼, 脑后的发剃短了,蹭来蹭去, 同时带来柔软的触感和微弱的刺痛。 一呼一吸之间, 她像在抹了麻药的刀尖上跳舞。 沈愉初甚至不敢抬头。 光是想象鼻尖相抵的画面,就足以让理智沉醉进靡靡的温床。 膝窝完全软了下去,不知什么时候吊上脖颈的胳膊被一片战栗攻陷,她变成滚烫躯体上的一个挂件。 -- 第82页 直到鼻音不可控制嘤咛出声时,沈愉初清晰感觉到了他的某种变化。 一道惊雷照头劈下,她猝然清醒, 根本来不及多想, 猛然推开的举动不带迟疑。 “茶都凉了。”沈愉初佯装没听见他几不可闻的闷哼声, 端起杯子走到水台,背对李延山, 借添热水的动作平复缭乱的呼吸。 热水高高跳进杯里, 平静的红茶水面激出一轮一轮的漩涡, 一圈圈向外荡去,最后被杯沿阻截。 李延山没有说话。 沈愉初脸颊烫得惊人,来自身后的视线也灼热得惊人。 她能清楚地感知到, 他的呼吸声比平时粗重太多, 喘气声在狭小的空间里无限放大,将她的心跳带至同一频率。 都是成年人了,这意味着什么,她心知肚明。 理智复苏, 沈愉初不由反思自己,竟然放任情形偏航至此。 有点后悔,但细究下来,其中更夹杂着一丝隐秘的快乐。 李延山一直没开口。 她想他已经足够绅士,尊重她的拒绝,没有任何进一步侵略的举动。 因此沈愉初觉得,作为首先背约退出的一方,此时她似乎应该狡辩些什么,以缓和微僵的气氛。 没错,她是年长者,要主动肩负调和的责任。 下定决心,沈愉初屏住一口气转身,仰面面对近在咫尺的、覆盖厚重隐忍的黑眸,心理建设一瞬间完全垮塌,不假思索的解释脱口而出,“Ana随时可能回来。” 李延山眼神忽然变得微妙,头侧偏几度,嘴角浮起一抹耐人寻味的笑,小学生式点头,“哦——” 沈愉初压下漫天的窘迫,蹙眉睨他一眼。 不怪她多心,是他这个“哦”字实在拖得太长了些。 李延山搓了一下刘海,尚未出口的诡辩被“滴滴滴——”三声跳出的提醒打断。 马良才简短而强硬的追杀虽迟但到,【尽快改好发我邮箱。】 沈愉初重新在椅子上坐下来,挪正电脑,重重的键盘敲击声响起,一口喟叹呼尽了肺部的氧气,“有时候真的觉得很乏力,想换个赛道。” “比如?”李延山突然正眼看她,直截的注视如窥察。 他的反应比她想得要更大一些,沈愉初讶然瞥他,顺心答道:“去市场部吧,销售部也行。” 李延山沉默了下,冷声“哦”了声。 这个回答似乎不是他期待的答案。 不过瞬息之间,正经沉着的端视泰然敛起,单纯的少年感重现,他感叹说:“那边工作压力好像很大。” “我在这里压力就不大了么。”沈愉初眼睛黏在屏幕上,笑了声,“那边虽然累,好歹是能拿业绩说事,没有人 | 权至少还有奖金。总好过我现在——除了PPT越做越好,其他什么好处也没有。” “为什么不试试申请内部调动呢?”他还站在写字桌前,高大身形投下的阴翳和她的身体重合。 “我也不知道,现在虽说不够好,但好像也没有那么差。离真的一咬牙申请调职,感觉……就差那么一口气了。”沈愉初顿了顿,自己都没想清楚的事,三言两语更说不清,她只能边思考边斟酌道:“只差一口气,能够促使我踏出那一步的关键的一口气。” 李延山没吭声,端着下巴眯眼看她,似乎若有所思,低喃道:“契机啊……” “嗯,也可以这么说吧。”沈愉初耸了下肩。 手机群嗖嗖跳出几条微信提醒,沈愉初顺序点开。 周明说:【Amanda,我们现在出发去隔壁小镇泡温泉打麻将,你来吗?】 Ana紧接着弹出一条语音,“别忘了捎上我徒弟啊!” 沈愉初想回复,手机界面不防被他盖住。 她错愕抬头,看见他绽放出一个极尽完美的笑颜,微扬的声音清澈中带着几分勾人。 “姐姐,我们翘了团建吧。” * 半小时后,起伏的青黄山峦之间,沈愉初立在一处矮山的山顶,无言望着眼前硕大的广告牌,沉重地判断,安全但会输钱的国粹麻将,和极限运动无动力滑翔伞,到底哪一个能更让她心碎。 “想玩吗?”李延山一如既往微笑地看着她。 沈愉初讷讷张唇,空洞地回望他一眼。 年轻人就是年轻人,每回带她玩的都是心跳极限。 她想不通,为什么全家乐式的游乐园,会有这么多惊悚的游乐项目。 好在她已经经历过一次过山车和半次蹦极的考验了,不然肯定立刻转身就走。 ——好吧,虽然很害怕,而且她还有一点点的恐高。 但也不是完全不动心。 面前高耸的LED显示屏上,滑翔伞宣传视频滚动播放,那种在蓝天白云下自由翱翔的感觉,确实轻易令人心生向往。 李延山安静站在离她两步的地方,静静凝视,并不出声催促。 沈愉初在他耐心的等待中挣扎了一个世纪。 最后,她踟踟蹰蹰地指着画面寻求确认,“我们是玩双人滑翔伞对吧?就像这种,后面有教练负责操纵的。” “对。”李延山笑着颔首。 “好……吧。”沈愉初做了像大海那么宽的心理建树,终于下定决心,踮起脚尖游目,“那我们的教练在……” “马上到了。”李延山笑着纵目往一个方向。 -- 第83页 沈愉初顺着看过去,一位晒得黝黑黝黑的小哥气喘吁吁地冲了过来。 真的是“冲”,跑得比见到红布的赛牛还快。 等小哥跑近了,沈愉初认出,外面广告标牌上最大的照片就是这位教练的。就她一目十行的扫视结果,貌似是个业界知名的大拿,国内外获奖到手软的那种。 教练冲至面前,自我介绍都忘记,盯着李延山的眼冒激越的金光,声音犹如见到偶像般发颤,“终于见到您本人了,季——” 李延山上前一步握住教练的手,完美的微笑好整以暇,“您好,我们是来体验滑翔伞的。” 教练怔住,旋即反应过来地拍了下脑袋,嗷了声,“季——机不可失,遇上今天这么好的风可不容易!” 沈愉初怎么想都觉得这段对话有点诡异,对他们之间的哑谜感到费解,奇怪地瞄李延山。 李延山清朗的笑容纹丝不动,“既然风机不可失,那我们尽快开始吧?” 教练大掌一合,“好!” 沈愉初落在后面,视野里,总觉得教练宽厚的肩膀激动得有点发颤。 * 考虑沈愉初是第一次尝试,教练为他们选择了一处相对较平缓的斜坡。 三五工作人员陆续出现,提来一堆丁铃当啷的装备。 滑翔伞在草地上铺开,看着就很容易相互缠绕的绳索在李延山手里谜般顺从,很快便根根分明一一列示开来。 阳光正好,他低头专注的模样,脸侧都覆上一层迷人的柔光,认真是男人永恒的魅力加成。 沈愉初蹲在一旁,负责将炸 | 药 | 包那么重的背包座椅立住,见李延山熟练的操作,很是新奇,往他身边蹭了蹭,“你以前玩过吗?” 李延山一抬头,距离近得能看清眨眼时颤动的睫毛。 沈愉初尴尬想回挪。 李延山看出她的意图,很快又垂下眼去处理绳索,“嗯”了声,顿了顿,随意找了个话题,“你怕吗?” 沈愉初自我触探内心,实话承认道:“有一点。” 突然,一阵尖锐的吵闹声划破平静的山野风光。 一男一女气势汹汹地跟工作人员嚷嚷,手里门票样的纸张气愤地往地上摔,“我们提前一个月就预约了万教练,凭什么让他们插队?” 俩人口中的万教练,就是沈愉初他们的大拿教练。 距离有些远,几个手舞足蹈的工作人员不知做了什么解释,总归是好说歹说将俩人请走了。 其中一张扔在地上的票被风卷起,起起伏伏地吹到了沈愉初脚边。 她顺手捡起瞥了眼,门票背面,最后一条注意事项加粗字体十分醒目—— 为了场地协调,请务必提前三周以上预约。 他们是临时起意来的,必然没有预约过。 手里的票陡然烫手。 沈愉初抱着腿想了想,唯一思考出的结论是——李延山多花钱了。 虽然据他自己所说,过去四处打工攒了些积蓄。 沈愉初不想看到他为了玩乐,或者说为了带她玩乐,打肿脸充胖子破费。 她重新蹲回李延山身边,考虑是不是应该直言不讳让孩子长个记性,面色微冷,“我们插队了?” 李延山讶然回头,触到她略带凉意的目光,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了很久。 也可能没有很久,只是直白的盯视让她寒毛直竖,所以觉得时间很长。 “确实插队了。”李延山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羞恼地挠了下额角。 他招了招手,把万教练叫过来,站起身,展臂搭背介绍道:“万教练是我同学的哥哥,我刚才在酒店打电话拜托他了好久好久,才能没预约进来。” 万教练的黑圆脸短暂地疑惑了一下,当即拍着胸脯接道:“呃……对,弟弟的同学就是我的同学!预什么约啊,自己人不用这么见外。” 沈愉初半信半疑的,视线在俩人之间睖巡,“哦,是这样吗。” “好了,穿装备吧!”万教练眼神瞟李延山一眼,大嗓门吆喝起来。 立即有两位工作人员上前来,要帮沈愉初穿戴。 巨大背包背在身上,人顿时矮了一截,踉跄倒退两步,险些跌坐下去。 李延山看着她略显笨拙的动作,噗嗤笑了,“我来吧。” 工作人员都像听从指令的机器人,眨眼间散得人影都不剩了。 阴影慢慢遮住日头,熟悉的气息近到身前,让她一下就想起早前在酒店的滚热拥抱。 李延山盯了她的鼻尖看了会儿,视线下移到唇上。 她难耐地举起手背遮掩。 “背包的下端保持在膝盖附近,待会儿你要坐在上面。”李延山边解说,屈膝蹲下去,为她调整肩带的长度。 接下来,系搭扣的过程更加漫长。 大腿前侧各一个,腰前一个,还有拉至胸前的一个。 沈愉初在对他是不是故意放慢动作的怀疑中,结束得面红耳赤。 总算完成全部准备工作,李延山站到她身后,由万教练帮忙穿配好一切。 震惊和恐惧乍然在沈愉初大脑里炸开。 “等,等一下!”迅猛回身的动作差点扭到腰,连声音都吓哑了,“是你带我飞吗?!” 第41章 一直在旁做起飞指引的万教练听不下去了, 手握对讲机都没来得及放下,就对沈愉初开启迷弟疯狂安利模式,“他是D证, 我才是C证, 你真的没有任何担心的必要。他的飞行经历比国内好多教练都要丰富,是我的偶像!你是没看过他飞跃峡谷的视频, 太惊险了——” -- 第84页 “万教练, 再不飞,阵风要来了。”李延山张开一只手迎风感受,善意地笑着提醒道。 万教练转头看向李延山,不知想到什么,猛地怔住,后知后觉浮现出自知失言的懊丧。 沈愉初现在心提到了嗓子眼, 对自身安全的巨大担忧让她无心关注万教练忽上忽下的内心活动。 毕竟是要将性命交付出去, 她不知道ABCD证的等级区别, 便将衡量标准换成便于自身理解的形式,揪着心扭头问李延山, “你……无意冒犯, 你飞过多久了?” 李延山听话地有问必答, “我有十年飞行经验了。” 沈愉初缓缓舒了半口气。 飞了十年,没死,也没缺胳膊少腿, 可以推断出, 至少飞行技术是过关了。 “别紧张。”李延山将一只手搭在她肩上,掌心滚烫得能烧炙皮肤,拇指安抚性地轻轻摩挲了下,“姐姐, 我一定会保证你的安全,相信我好吗?” 沈愉初支吾了下。 换成其他任何一个场景,她都无条件相信李延山。 可到底是性命攸关的场合…… 李延山见她迟迟不说话,眼帘难过地垂下颤了颤,收回手,慢吞吞地说:“没关系,那就算了。” 并且效率极高地开始动手解绳索搭扣。 虽然嘴角低低耷拉着。 眼底冒出的阴霾不是暗黑色的,是遮了明亮太阳的浅浅薄薄的乌云,是“委屈了但我不说”的小可怜。 沈愉初对他这种无声的示弱沮丧毫无抵抗力,想要坚决拒绝的底气一下就弱了,憋了半天伸出手,“证让我看一下。” 万教练在一旁看着,痛心疾首又硬憋着不敢言的模样,见她怀疑到想看执照的地步,更是惊讶得差点一头撅过去,急得原地打转恨不得捶胸顿足。 李延山本人倒是不疾不徐翻开手机相册,从后面递上来,“没随身带出来,这是照片。” 沈愉初接过来看,接连划过的几张照片,有Brevet de Pilote,有Passeport Pilote。 她没见过飞行执照,照片看上去像模像样,应该是真的。 五颜六色的飞行护照上,留有密密麻麻的手写记录,沈愉初从和英语很相近的几个词里辨认了下,Date,Site,Duree…… 应该都是他过去的飞行记录。 但她越看越疑惑,“怎么是法语的?” “这当然是真的!”万教练头发都快要烧起来了,急得跳脚。 沈愉初觉得万教练的举动似曾相识。 盯着那张皱成一团的黑圆脸思考了会儿,想起来了,就跟邻居家小姑娘在爱豆被污蔑时的反应一模一样。 李延山没什么表情的瞥万教练一眼。 万教练立刻会意,对沈愉初咚咚用力拍胸脯,“有问题你来找我!我把整家基地赔给你!” 沈愉初瞠目,“倒是不必承诺到这个地步……” 真有问题她就牺牲了,怕是等不到赔偿的那天了。 此时其他工作人员也上来七嘴八舌地劝,沈愉初在看过照片后本来就相信了李延山的能力和技术,加之被这么多人群体忽悠,勉强点头应了。 李延山在她身后,很近很近的地方,说话时带出的气息尽数停留在她脖颈后的汗毛上,“姐姐,待会儿我说跑,你就用尽全身力气跑,千万别在崖口停下来,也不要跳。” 沈愉初根本没有说话的念头。 她想她大概是疯了,被他撺掇几下,就一时勇上了崖边。 抬眼是湛蓝的天,偶有几朵轻薄的云团飘过,连绵的低山蜿蜒不绝,进了秋,叶红草黄,火热热的一片。 脚下不远处,就是陡空的山坡,纵目望一眼,心里都发颤,脑部应激画面是踏空摔下去,咕噜噜滚到山底,团成一个扎满草叶的肉饼。 “准备好了吗?”李延山的嗓音听起来像是跑道起点举起的发令枪。 沈愉初肾上腺素飙升至顶端,报警器乌拉乌拉的闪着红光乱响,热气在头顶炸出蘑菇云,手脚末端却是凉的。 她攥紧两侧的绑带,下意识找话题拖延时间,“不跑会怎么样?” 她是惜命的,绝对听从指挥,问出这种问题只是好奇。 “可能会摔死吧。”李延山轻描淡写地答,甚至好像还笑了笑。 沈愉初呼吸都停滞了。 当初做的荒唐梦一语成谶,他是真的不怕死。 “跑。” 她感觉他从后面轻轻推了一下,脚下条件反射地开始跑。 万教练拽着绳索也跟着他们一道狂奔,在悬崖边缘用力把他们甩了出去。 一根尖锐叫嚣的“滴——”声横平心电图线从眼前划过。 “姐姐,别害怕,有我在。”李延山温柔的宽慰声和呼呼的风声混在一起。 好吧,这回真是要生死一体了。 脚下腾空的一瞬间,沈愉初的心跳仿佛都停止了,浑身血液都积聚在嗓子眼里发不出来,闭眼认命等待刮脸的飓风。 出乎意料的,想象中的呼啸俯冲没有出现,连跌宕上下都没有。 沈愉初纳闷但惊喜地慢慢睁开眼。 他们被风托着,迂回前行,轻飘飘的,缓悠悠的,眼前是碧蓝天空,脚下是层次的梯田,一切美景尽在俯瞰。 小时候幻想过在云团上蹦跶,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她变成了一只货真价实的鸟儿,生平第一次体会到“心旷神怡”是何等的舒畅。 -- 第85页 “喜欢吗?”李延山贴在她身后问。 沈愉初看不见他的表情,但她觉得他一定在笑。 太美了。 太轻快了,太浪漫了,太不真实了。 大自然带来的感动淳朴震撼,让她几乎哽咽,“谢谢你。” 要不是李延山,她一辈子都不会迈出这一步,一辈子都体验不到这种极致轻盈的快乐。 “那就好。”李延山闷笑几声,缓缓引导她,“那么现在,张开手。” 和她相比,他在空中是绝对权威。 沈愉初听话地照做。 李延山的手从后面伸上来,在她手腕附近绕了一圈,往她双手里分别塞了什么东西,说:“握紧。” 沈愉初顺从握紧,低头辨认是什么。 “红色这根,连着伞尾的。”李延山似故意地停顿了下,“是我们的刹车绳。” “你是不是疯了!” 沈愉初悚得头皮发麻,下意识就想往后塞回去。 “别松手。”李延山出声警告,“要是绳索缠住,我们就得一起死了。” 这句威吓成功冻住了沈愉初。 不止是两柄烫手山药在手上,她整个人都僵住,一动不敢动。 起飞前沈愉初在网上搜索过,滑翔伞是相对安全的极限运动,但架不住教练一心找死啊! 李延山在天上把刹车绳交给她的举动,就跟把副驾上完全不会开车的人放到驾驶座上,说“你帮我开一下车”没有区别。 旧日梦魇重启,电闪雷鸣的阳台上抽烟如今看来已太小儿科,毕竟他现在的举动无限等同于自 | 杀了。 她不算脆弱的心脏今天受到了太多刺激,已经蹦不动了,呼吸彻底罢工。 一双大手徐徐覆住她紧得发疼的手,拍了拍,动作轻缓,但莫名有种不容置疑的强势在里面。 他应该常年参加户外运动,手心有一层薄薄的茧。 沈愉初想。 “呼吸。”李延山逐渐发力,整个包住她的手,“感受风的来向,方向在你手中,全凭你掌控。” 看不见他的身影,触手可及的四周空无一物,这道声音成为生命唯一的准绳。 沈愉初在他耐心温和的引导中,慢慢找回呼吸,将注意力专注在他的话语上。 他说:“左边的操纵绳,慢慢往下拉一点。” 手部动作浅浅地指引。 渐渐的,沈愉初有些摸到窍门,一点一点地掌握控制航向的技巧。 橘红色交织的大伞在她手中变得乖巧起来。 在一次成功转向后,沈愉初无法克制地爆发出喜悦的欢呼。 “姐姐,你真的很棒。”年轻的“老师”毫不吝啬对她的夸奖,含笑的声音听上去无比认真,“承担未知的风险,才能收获超越预期的快乐。人生不也是这样么。” 沈愉初醍醐灌顶。 她就说呢,这小孩为什么突然想起带她来玩滑翔伞,原来是听了她缺乏契机的犹豫,来当她的人生导师来了。 最后,沈愉初在李延山的手把手教导下,成功完成了一次非常完美的定点降落,连膝盖都未曾着地。 一群工作人员神情紧张地涌上来,迟疑着觑了觑李延山,都没敢说话,埋头替俩人解除装备。 沈愉初迫不及待地回身寻找李延山,兴奋地大笑着喘息。 他逆着光,也在低头笑着看她。 沈愉初感觉一股又热又急的热流急速从心头奔涌而出,强烈到极致地淹没所有神经,势不可挡,她不再是简简单单馋他年轻的肉 | 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他是为她打开新世界大门的钥匙,是她共经生死后的战友。 她脸发烫,心也烫,心跳和耳膜一起砰砰砰,太激动了以至于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李延山也什么都没有说,两个人面对面,只剩下旁若无人的对视和傻笑。 工作人员都多多少少感受到了奇怪的气场,大气不敢出地低头做事。 只有万教练,握着对讲机绷紧脸不管不顾冲上来,极度不赞同地对李延山道:“客人,您刚才的举动……实在是太危险了!” 沈愉初知道,万教练说的是李延山在空中将刹车绳交给她的事。 她挡在李延山面前,“都是我不好,您批评我吧。” 李延山反手将她往身后一拉,像一只护主又憨憨的大金毛,“不,不关她的事,您说我就好。” “不,都是我的错。” “不怪你,怪我。” “没有,还是因为我。” …… 万教练困扰地眯起眼,不知所以地眨了好几下。 虽然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但他很肯定,面前的两个人和上天之前不一样了。 * 从滑翔伞基地出来,沈愉初在门口等李延山,远远看见万教练拿了一个本子,热情地捧给李延山。 李延山快速写了几个字,还给他。 万教练抱着本子左看右看,还激动地抱了李延山一下,一脸痴笑亲自将李延山送到门口。 沈愉初狐疑问道:“万教练刚才让你写什么?” 李延山默了一秒,说:“本次体验的改进建议。” 万教练憨笑着,“对对,没错。” “没想到你对滑翔伞这么精通,好厉害。”沈愉初笑眯眯地夸他。 李延山咳嗽了一声,一个“嗯”字拖了很长,才说:“大学比较缺钱,每个假期都在滑翔伞基地打工。” -- 第86页 他说到“缺钱”的时候,万教练的眼皮奇怪地鼓动了一下。 “您怎么了?”沈愉初好奇。 万教练低头清了清嗓子,“没事,眼睛进沙了。” 第42章 飞翔的愉悦是无价的, 体验飞翔的代价却是不便宜的。 沈愉初在网上查过滑翔伞体验的价格,转了两千块钱给李延山。 李延山盯着微信界面,久久没有点收款, 颇自尊受挫地撇了撇嘴角, “姐姐,我是个男人。” “谁说只有男人能买单?”沈愉初轻推他一下, “好了快点收下, 不然我觉得你性别歧视哦。” 李延山无奈地垂眸看了她许久。 是非常真实的无奈,近乎无语的无奈。 现在他的一举一动都能在沈愉初心里掀起一片波浪,沈愉初揣着他的脸色,暗忖是否太过伤害小孩的自尊心,但钱转都转出去了,再收回来也很奇怪, 她找补个台阶递过去, “收吧, 明天你请我吃饭好了。” 李延山对她的坚持感到无可奈何,简直束手无策, 良久长呼出一口憋闷的气, 摇着头点击收款, “谢谢姐姐。” 沈愉初故作轻松地往前走,“实在过意不去的话,下次再带我玩别的吧, 你们年轻人喜欢玩的东西。” 夜幕渐深, 广播一遍遍播放,通知城堡广场前的焰火表演将要开始,人流与沈愉初反向汹涌而来。 李延山快步跟上,一把拉她入怀, 将她与不断擦肩冲撞的游客隔开,“你也是年轻人。” 沈愉初像入巢的雏鸟,躲避在宽大温暖的羽翼下,肌肤相贴的快乐使她忍不住低头窃笑,“我老了呀,你都叫我姐姐了。” 李延山几乎立时停住。 沈愉初没有抬头看,都能感受到自亮晶双眸降下的光束。 “其实我不想叫你姐姐。”他难得没有笑,确切抛出一句略显郑重的试探。 她侧脸贴住坚实的胸膛,仿佛为他这句话附赠了什么奇怪的可信加成。 “那你想叫我什——”沈愉初盈盈笑着抬头,在触及深邃目光时忽然顿住,意识到话题在往十分危险的方向发展。 她飞速四望一圈,“你看那边!” 随手一指,山腰上凸出来的钢筋大家伙很引人注目,是上回没能成功跳下的蹦极。 正好有人从高台上纵身跃下,深蓝色的粗绑带像弹簧的绳,空中的弹跳伴随着持续不断破嗓的尖叫,叫声里兴奋远远大于畏惧。 沈愉初怔怔地望着。 本来只是想岔开话题而已, 她在滑翔伞上消耗掉的胆量被原封不动地补充至满,甚至迭翻几倍,富余的澎湃勇气鼓舞着她、敦促着她,她迫切想得出实验结果,以检验自己是否已脱胎换骨。 李延山一眼看破她转移话题,想接续刚才的对话,将探索推进深入,或许挑明到某种程度也未可知。 但他在看到沈愉初闪闪发亮的眼睛时停了下来,问她:“怎么了?” “我们……”沈愉初回头看他,祈求中翻滚着压抑不住的跃跃欲试,深吸一口气,“去试一下吧。” 李延山定定看她,像看出师的徒弟,良久,勾起唇角,“好啊。” 蹦极的过程比她想得要轻易许多,眼睛一闭,往下一跳。 迟来的童真和冲劲在她身体里熊熊燃烧。 在呼啸的风声中,她紧紧抱住李延山,放任自己被他身上发散的年轻朝气感染,放肆惊叫。 混乱中好像还在他肩上背上挠了好几爪子。 坐电梯下来时,沈愉初手脚还止不住地发颤,心情语言动作都是前所未有的激动,她兴冲冲拽住李延山的手腕,喋喋不休像一朵憋了一百年才得以开机的小喇叭,“太刺激了!好有意思!你知道吗刚才我都觉得我重生了一——你那是什么眼神?” 她今天的头发扎起一半,韩系的温婉发型,历经两次上天入地后,即便尚不算蓬乱,散开的部分也稍有几丛顽皮地翘起。 “没什么。”李延山笑着,指尖插 | 进她的发间,一下一下慢慢往下捋顺,“很少见你笑得这么……” 真实。 他顿了下,“开怀。” 沈愉初猛地收住大笑,用力抿了抿唇。 该死,不会很丑吧。 一直到酒店楼下,沈愉初都顽强地做好不苟言笑的表情管理。 李延山没有要和她告别的意思,一路跟着她进了大堂旋转门,“我送你回房……我是说,送你到房间门口。” 沈愉初依旧做作地板着脸,尽管声音里的笑意早已满溢出来,“我又不会走丢。” 李延山不拆穿她的小心思,配合着一脸严肃,坚持道:“那也要送的。” “Amanda!Alex!” 浩浩荡荡一大群兴奋过头的人,像丧尸入境般冲过来。 下意识举动,沈愉初默不作声地挪了一步,和李延山站开距离。 李延山面无表情地瞥她一眼。 沈愉初心虚移开视线,看向狂奔而来的ana。 Ana咦了声,“你们不是加班吗?” 沈愉初面无异色点了点头,“嗯,加班到刚才,出去吃点东西。” 怕他们继续追问,沈愉初大气不喘地先行抛出问题,“哎,你们不是去泡温泉了吗?” 随后跟上来的周明诚意邀请道:“我们特地赶回来看晚上的焰火表演,一起去吧?” -- 第87页 沈愉初摇头,“我不去了,我要回去加班。” 确实该回去加班了,不然今天的to do list该开天窗了。 周明这时才发现,沈愉初的表情好像很难看。 再配上一旁沉默不语低头看地的李延山…… 由此得出理所应当的判断是——李延山在工作上做错事,惹沈愉初不高兴了。 周明暗肘了下Ana,递了个眼神示意她看。 Ana一秒会意,暗叹一口气,为人师父的光环在心中闪闪发光,“那至少把徒弟归还给人民群众吧?” 沈愉初和李延山皆是一愣。 Ana铁了心要把李延山救下来,不让他跟着沈愉初继续挨骂,捂着心口哀戚道:“经理,我的徒弟他才是个实习生啊,你压榨他到这个地步,良心不会痛吗?” 李延山愕然,摆手否认,“没关系,我是自己愿意——” Ana双手一拍,“你看,孩子都被你压迫得斯德哥尔摩综合症了,你于心何忍啊Amanda!” 沈愉初痛苦地高举尔康制止手,“别说了别说了,再说下去我都想当场剖腹谢罪了。” 手臂传来细微的触感,李延山低头一看,Ana对他鬼祟地猛眨眼,身体力行地想趁沈愉初不备将他拖走。 李延山不得不再次声明,“其实我想加——” Ana壮烈打断,“别怕!天塌下来师父给你顶着,我们温柔美丽的经理是不会怪罪你的。” “你这高帽扣的。”沈愉初笑着比了个揍人的假动作。 Ana抱头躲到周明身后。 沈愉初跟他们笑了会儿,看了下手表,对李延山说:“那Alex你跟大家去玩吧。” 再不放他走,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能顺利结束对话。 李延山显然理解她的意图,朝她无奈地摇头笑。 自己想脱身,就不管他了。 沈愉初趁大家没注意,悄悄吐了下舌头,口型是“sorry啦”。 Ana心满意足地带上李延山,跟着大部队走了。 沈愉初在电梯里收到李延山的微信。 【自己掌控人生的方向,不要畏惧试错。】 沈愉初反复看了三遍这句像极了中老年语录的人生箴言,发出一声带笑的“嘁”,手机揣回裤袋里。 小孩是不是心灵鸡汤看多了。 回到房间,在桌前坐下来,解除电脑锁屏,新建一个空白文档,一字一字敲下—— 《岗位调动申请书》 书写的过程顺畅到不可思议,几乎没有犹豫地落笔,附件贴进邮箱,点击发送,一气呵成。 电脑发出发送成功的“叮”,房间玄关处同时传来开锁的响动。 “嗨,经理。”Ana笑着从门后探出脑袋。 沈愉初讶异地掠眼时间,“这么快就回来了?” Ana直奔行李架,激情澎湃地从箱子里扯出一条大红色连身短裙,“我是回来换战袍的!刚刚在楼下看中了一个小哥,天哪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信息中心还有这么一号人物。” 沈愉初点开Excel正式进入工作,顺口接道:“很帅吗?” “完全长在我的审美点上!”Ana光速换衣服,来回牵扯的动作让口齿不甚清楚,“但要说帅不帅嘛……那要看和谁对比了。” “和Alex比呢?”眼前全是密密麻麻的数字和字母,沈愉初脑不走心,鬼使神差问出口。 问完自己先愣了下。 好在Ana正专心和后背拉链作斗争,又满心都是新认识的同事小哥,不在意道:“那比不了,小哥放在人群里还能算帅的,跟Alex一比就差远了。” 沈愉初走到ana背后,提她提上拉链。 ana谢过,理理衣摆,在衣柜全身镜前凹身姿,嘴上说:“但是吧,就是吧,Alex真的太帅了,帅得太过分了,给人一种……只能远观不能亵玩的距离感,根本不敢上手追求。我经常看着他的脸琢磨,到底是什么样的美女才能配得上这张神颜。” 沈愉初走回写字台前,脑中浮现出的侧颜确实好看得人神共愤。 嘴角抑制不住地弯起。 “哎Amanda!”Ana从镜子里看沈愉初的倒影,猝不及防回头,发现新大陆般捂嘴叫道:“你有没有发现,其实你们的颜值很配欸!” 大脑“轰”的一声,沈愉初一秒收敛笑容,迷蒙眨了下眼。 “可惜他年纪太小了。”Ana几乎马上就泄气了,掰着手指头数了数,丧气叹道:“你和我是同岁,那就比他大五岁。俗话说三岁一个代沟,都快差出两个代沟了……两个代沟还能叫代沟吗,那得叫鸿沟了吧。” 一下咬住下唇的力道过大,松开有一道浅浅的刻痕。 沈愉初不知道她为什么陡然僵住,也许是因为一直回避的问题被点醒,也许是因为内心深处的恐慌被拖出日光下暴晒。 一整日的欢欣雀跃“簇簇”的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长久的沉默。 “你说得对。”半晌后,沈愉初说。 ana补好烈焰红唇的妆容,旋转着秀了一圈艳红的超短裙战袍,兴奋道别,“我走啦!记得给我留门。” “加油。”沈愉初坐在电脑前挥了挥手,问:“你今晚还回来吗?” “呃,对哦……”ana抵住房门,窃窃坏笑着,假装羞涩的一抿嘴,“不回来我会记得微信告诉你的。” “咔哒”门落锁声响后,沈愉初独自呆坐了几分钟。 -- 第88页 屏幕的冷光照在脸上,平凡无奇的一行字被她反复输入了几遍,依然语序混乱语法不通。 食指烦躁地长抵住删除键,全部删掉。 说不清是什么感觉,不是生气,不是懊恼,也不是难过。 一种沉闷的且混乱的淤塞在心间缓缓漫开。 呼了口气,起身到吧台边倒水。 等热水烧开的时候,手机弹出一条语音邀请,是去往大洋彼岸有一阵了的前室友贺欢。 沈愉初接起。 “嘘——什么都别说,我想先知道一个问题。”贺欢大刀阔斧直奔主题,“你和心悸弟弟睡了没?” 心里的淤泥泄了个口子,噗噗流尽。 “还没。” “我的天啊……”贺欢一如既往浮夸地发出惊叹,“我都让位这么久了,你们天天孤男寡女在一个屋檐下,都是忍者神龟吗?!” 沈愉初一时噎住,不知是为贺欢点出的事实,还是为夸张但颇为精确的措辞。 “该不是弟弟生活习惯太差,让你退却了吧。”在她无语啧啧的瞬间,贺欢的思维已然发散到了天边,“难道让我说中了?不会吧……看起来挺干净的小帅哥啊,真是人不可貌相。让我猜猜,脏袜子乱扔?从来不洗碗?啊!该不会是不爱洗澡吧?!” “不是。”越听越夸张,沈愉初忍不住发声为李延山正名。 李延山在家就是个天天做饭的田螺姑娘。 而且家里的卫生问题也因他的锦鲤体质得到完美解决。 贺欢迷糊了,将“心悸”变为一个贴切的动词,“那……你还心悸他吗?” 沈愉初侧耳夹着手机,举起电热水壶倒水,倒到一半,突然怔住。 这么长时间以来,她似乎从来没有直面自己的内心,正视过他们之间的关系。 遇到李延山之前,她的人生都是灰白色的,按部就班,浑浑噩噩,没有好或是不好,日子似贫乏晦涩的书籍,一页页翻过,一天天活下去。 呼吸,吃饭,工作,睡觉,活着。 没有期待的高峰,亦没有失落的低谷。 她忽然想起从Lily婚礼淋雨回家那天,李延山给她买的那条明黄色毛毯。 他是灰白画卷中唯一一抹颜色,是火,是光,他出现了,整幅画都为之点亮。 蓝天白云间,滑翔伞下他稳稳覆上来的手像有魔力,她的心奇妙地发酸、发涩、发痒、发颤。 沈愉初没有办法描述自己的沉迷。 她按住软得一塌糊涂的心,简单向好友阐明。 “和他在一起,我真的很开心。” 贺欢震惊得缄默下去。 认识这么多年,贺欢知道沈愉初一直是一副淡淡的清心寡欲无欲无求的模样,从来没有听见她如此郑重其事的,表达过对什么人或是什么物的热爱。 贺欢花了整整一分钟消化这个重磅信息,继而发展为更深的困惑,“那我就不得不采访一下沈女士了。既然都到这一步了,请问你还不睡他,是在等什么?等六月飞雪吗?” 沈愉初眼光黯淡下去,酸胀的心眨眼坠入冰窟,“我们不合适。” 贺欢傻眼问:“为什么?” “我们处在不同的人生阶段。” 沈愉初停顿了下,组织好语言,冷静匀速的语言表明她并非一时脑热,而是深思熟虑后做出的判断。 “他对我感兴趣,是因为我和他身边大多数年轻女孩子不一样,他觉得新鲜,动心是真的,更是短暂的,将来他真正踏入社会,遇到更多像我一样的女人,这种新鲜感未必能继续维持。” “而我现在需要的,是一个谈婚论嫁的对象。成家,安定,对他来说,应该是一种太过遥远以至于从未考虑过的未来。” 电话那头陷入沉默,沈愉初笑了下,开玩笑缓解僵凝,“我要是现在问他三五年内考不考虑结婚,说不定能把孩子直接吓晕过去。” “说不定他愿意呢。”贺欢犹豫了下,没有底气道。 沈愉初听出好友话语里安慰的成分,摇头笑了笑,说:“他的人生还有太多太多可能性了,我不能,也不想做那个局限他世界的人。” 既然是注定没有结果的恋爱,干脆就不要开始。 贺欢听得云里雾里,被一通又是未来又是现在的大道理绕晕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所以,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你们互相有好感?” 沈愉初不自觉弯了下唇,“应该依譁鄭儷是。” “拜托!那就不要想那么多,直接睡啊!”贺欢无语。 “你以为别人谈恋爱,都是从一开始就想好要走到最后了吗?你以前和申王八蛋在一起的时候我就想说了,你根本不喜欢他,只是因为谈恋爱了,就想要走到结婚,步骤根本就不对啊!” “你想清楚了决定好了,不和弟弟谈恋爱,也不妨碍你们睡觉啊!” “你看你年纪轻轻的,成天过得像苦行僧一样,我看不下去了,快去接受一下年轻弟弟的滋润吧!” 沈愉初不是第一次接受贺欢的新型观念洗礼,接受度其实不低,但还是被劈头盖脸砸过来的一连串嘶吼震懵了,迟疑着说:“这样对他……是不是不太公平。” 贺欢苦苦相劝,喊到破音,“大家都是成年人,有什么公不公平的,请到我们现代人的世界来转一转好吗?!” -- 第89页 “可是。”沈愉初莫名口舌生津,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重重咽了下空气,“我不想他被我伤害。” 贺欢果断摆出一条可行建议,“那你从一开始就把态度摆明,只上 | 床,不谈情,他愿意就愿意,不愿意再拉倒。” * 挂断电话,沈愉初倒了半杯的水都忘记喝,重新投入工作,效率奇佳,噼里啪啦打字打得手心冒汗,房间内只有键盘和鼠标敲击的脆响。 大脑和心境空前的清晰,满心都是山穷水尽时复又柳暗花明的惊喜。 “叮咚——” 不知过了多久,门铃声响。 沈愉初以为是Ana回来,自然地起身,拉开门。 “姐姐,是我。”明净灿亮的笑靥在门后出现,高大的男生提起手里画满了主题餐厅卡通人物的环保袋,“给你买了吃的。” 沈愉初仰面凝视着他。 刚才被遗忘的渴,后知后觉的,突如其来的,从喉间钻出,翻倍生长。 第43章 电脑暂时搬到床上, 李延山将食物一一在写字台上铺开,棕红牛排和翠绿色拉的组合配色鲜艳美丽。 沈愉初去床头柜上拿纸巾盒,行进中, 大脑悄悄转成一个看不见的陀螺。 贯彻贺欢老师学的第一步——表达清楚:她跟他, 只上床不动心。 好的,那么现在问题来了—— 该怎么表达才不突兀呢? 她没有经验, 只好求助于网络, 眼前飞快闪过碎片时间刷手机看到的网络用语。 小弟弟,我真想狠狠把你办了。 你们男生对我这种小姐姐有欲望也是人之常情,我可以抽出两个小时陪你过你们小孩喜欢的约炮。 呵,恋爱是不可能恋爱的,这辈子都不可能恋爱的,只有当当炮友才能维持得了关系这样子。 …… 仅仅是将以上语录在心中快速滚过一遍, 沈愉初就已经想一头栽进马里亚纳大海沟最深处从此长眠不复醒。 “姐姐。”一直目不转睛盯着她的李延山突然出声。 沈愉初惊掉手中的叉子, 反应敏捷地在落地前一把抓住, “啊?” 他在忍笑,忍得肩膀微颤。 “胡萝卜的叶子, 好吃吗?” 沈愉初这才发现, 配菜中小指粗细的水果胡萝卜, 橙红的部分被她三两口嚼掉,然后她就陷入漫长的沉思,咀嚼了很长时间的绿叶子。 她面不改色, “年轻人不要挑食。” “哦。”男生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 笑声轻快爽朗。 这一刻的沈愉初,是一个完美的牛排切割机器人,面带考究的假笑,动作优美。 还是……先铺垫一下吧。 她叉起一小块肉, 举至半空,装作突发奇想不经意地问:“你为什么不找女朋友?应该有很多女孩子喜欢你吧。” 救命啊,她简直是年度最佳尬聊选手。 李延山动作顿住,笑意慢慢收敛,直至唇角绷直,慢笃笃地反问:“你说我为什么不找女朋友?” 沈愉初直愣愣的,无意识地看着前方精致完美的轮廓。 呼吸系统罢工,大脑也停止运转。 一把名为“心悸”的粉色柔软大锤追着她的心脏狠命地敲。 他的声音跟随热海的浪穿进耳朵,似近似远,每一个字都听见了,又好像没有听清似的亟待确认。 “姐姐,这么久了,我不信你感觉不到。” 心里暗自猜测是一回事,亲耳听见的巨大冲击又是另一回事。 沈愉初整个呆住,半晌才记起初衷,不想成为破坏氛围的杀手,吞吞吐吐讷讷开口,“你……你对……” “我?我对?”李延山疑惑却耐心。 嘴唇反复翕动至干涸,沈愉初心一横闭上眼,叉子一放,一口气摔出问题,“你对及时行乐有什么看法?” 感动得想要落泪。 天啊,她问出口了!她出息了! 还好她提前闭上了眼睛,看不见李延山此刻的表情,只能从急促上提的话语里品觉出他有多震惊。 他难以置信,“姐姐,我确认一下,你的意思是,你要及时行乐?还是你要我及时行乐?” “都不是。”尴尬程度快要超越她能承受的极限,沈愉初冷静睁开眼,眼里一片刻意的清明,“有个朋友刚刚和我聊到这个问题,正好你在这里,我顺便咨询下你们年轻人的看法。” 她看见李延山因为惊讶而睁大的眼睛,大概有平时的一点五倍。 “就我之前的室友,贺欢,你见过的。”沈愉初在心里对贺欢默念五遍“对不起原谅我”。 经过她一番站不住脚的狡辩,李延山似乎情绪稍缓,面上的惊诧减轻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些许玩味和观察。 “真的只是随口一问,你可以理解为,调研。”沈愉初严谨地挑选词汇,郑重颔首,反复确认,“对,没错,就是调研。” 对面的小孩微微低下头,右手掩住脸避笑,“哦——原来是调研——” “说话不要拖那么长。” 沈愉初皮肤烫得炙人,叉子上挂的牛肉块若是贴在脸上,立即就能听见“滋滋”的响亮煎烤声。 “好的。”李延山一秒乖乖正襟危坐。 不要以为她没看到他还在笑。 笑得睫毛一直在颤。 沈愉初破罐子破摔,腿一抻无赖追问:“所以你到底怎么想?” -- 第90页 李延山敛目思考片刻,“我尊重这个世界的多样性,不judge别人的选择。” “那你自己呢?”沈愉初定定盯住他,生出几分紧张,无意识地刻板摸耳环上吊着的玫瑰金珍珠。 他视线平抑上移,和她四目相对,“取决于对象是谁。” 沈愉初不知觉坐直身体。 换言之,对某些对象,他就愿意乱来? 难道他以前有过约炮的经历? 可是,他如果完全不能接受这种事,也就不可能答应她的提议。 沈愉初一片混乱,不知道她到底想要他答是还是不是。 她确定自己没有在脸上原封不动呈现出一时间千回百转的心思。 但她觉得李延山还是看穿了她。 李延山放下刀叉,直接走过来,在她旁边蹲下,眼神和语气都专注到期待的地步,诚恳道:“姐姐,我没有交过女朋友,这方面很迟钝的。你让我猜女生心思,我很有可能会猜错。” 沈愉初在他的坦诚中自惭形秽。 他的声音温柔得像春末夏初的流水,“所以你可不可以直接告诉我,你想表达什么?” 坦白换坦白,沈愉初犹疑着剖开心扉,“我暂时没有谈恋爱的打算。” “但是?”他面带轻薄一层探究。 她短吸一口气,提至嗓子眼,鼓足勇气直视他,“我刚才其实是想问你,愿不愿意和我在不谈恋爱的前提下进行接触。” 李延山略意外地平视过来。 沈愉初看不透他在想什么,只能从目色最外层看见耐人的研判。 空气一时凝滞,长久阒寂无声。 烧烤炉已经架好,她在铁板上焦灼地翻来覆去,等待审判结果。 是故床头电话叮铃铃响起来的时候,沈愉初吓了一大跳,小腿直接踢上桌脚。 她“嘶”了声,忍住顺着腿极速攀爬扩散的痛意,起身去接电话。 “Amanda,我是科林,陈总请您上来一趟。” 沈愉初对此有心理准备。她刚发了调岗申请,高层一定会找她谈话。 “好的,我马上上去。” 但是,对方是陈怀昌。 她要在酒店房间里,和陈怀昌见面。 这个认知让沈愉初无比烦躁,短促薅了一把头发,重重搁下听筒。 为了配合房间主题,电话配置是老电影里才会出现的黑色旧式电话机,听筒自重惊人,摔下去“咚”的一声,荡出回声的惊响。 她的情绪变化一丝不差地落入李延山眼里。 他侧头看过来,一只手撑在额角,微偏的动作无端看上去揣摩意味浓重。 “陈总找你吗?”他问。 沈愉初不奇怪听筒漏音严重,只感觉李延山嗓音似乎较平常冷淡。 她嗯了声,走到衣柜的落地镜前理衣服,严肃凝重的神情完全不会让人联想到“女为悦己者容”,只会觉得看到上战场前穿戴战袍的战士。 可惜战士还能拼着尊严奋起一搏,而她只能气闷的虚与委蛇。 沈愉初挺胸一步一顿走到房间门口,推开门的时候停了下,“十分钟后随便找个什么借口给我打电话。” 黏在她身后的视线仿佛不带体温。 * 总裁住的顶楼套间,比马良才的房间还要大,光是会客厅就有楼下标间的四五倍大小。 “来了。” 陈怀昌随意一抬头,懒洋洋地擦着高尔夫球杆,旁边茶几上放着开启的笔记本电脑。 他今天穿得比平时休闲,白色高尔夫Polo衫,黑色休闲裤,酒店的黑色丝棉拖鞋。保养良好的皮肤和身材很难看出年龄,只能在视线逼视中感受到阅历碾压。 “陈总。”沈愉初在会客厅门口站住,客套问好,余光略感惴惴地追随科林离开的背影。 陈怀昌乜了眼她像是随时准备逃跑的站位,不悦地皱了皱眉,“站那么远干什么。” “不好意思。”沈愉初挪蹭到真皮沙发对面,大半米开外,不肯再近了。 陈怀昌明显不满意地“啧”了下,沈愉初权当没听见。 僵持两秒,陈怀昌无可无不可地放弃,瞥一眼电脑屏幕,邮件发起人的证件照笑得美丽斯文。 “你想调岗?”陈怀昌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沈愉初兀自垂着脑袋,“是的陈总。” “为什么?” 沈愉初背诵套话,“我在目前的部门已经待了三年有余,在近来的工作中愈发意识到自己的短板,期望能够参与一线工作——” “不,我不是问你这个。”陈怀昌直接打断她,“我让你回总裁办,愿意给你锻炼的机会,你不领情就算了,我就当你是不愿意挪窝。可你现在又想折腾到前台去,你让我怎么想?” 沈愉初料到他会出言刁难,平静微笑狡赖,“我想先综合性地提升自己的能力,以便将来进总裁办,能更好地为您服务。” 陈怀昌被她脸不红心不跳的诡辩逗笑了,夸张地捧腹大笑,笑到眼角浸出泪花。 他摘掉无框金边眼镜,散着残余的笑意抹掉笑泪,声音放柔缓,“初初,说过多少次了,我不需要你为源茂抛头颅洒热血。” 沈愉初一瞬死抿住唇,不动声色地往后退步。 陈怀昌重新戴上眼镜,调整了下角度,笃悠悠道:“你只要乖一点,陪着我就行。” -- 第91页 沈愉初在背后攥紧拳头,用力得指节发白,“陈总,我一向非常敬重您。” 陈怀昌慢条斯理从沙发上站起来,笑得像一条嘶嘶吐信的黑蛇,“我喜欢你,你不愿意,可以,你要在外面闯一闯,也可以,这么多年我都等了,谁让我乐意惯着你呢。” 笑脸一塌,眼神骤然阴冷,“但你要是一直敬酒不吃吃罚酒,我就不会像现在这么客气了。” 沈愉初已经退到会客室边缘,背抵住门框,对人面兽心的人再吐不出敬语,“你不要逼我。” 陈怀昌不屑“哈”的一声,“怎么?又要闹辞职?” 他摇着头,很失望的样子,“初初,几年过去,我以为你成长了,没想到还是这么小孩子气。我不答应,你以为外面有哪家敢用你?到处碰壁的苦头吃过一次了,还不够?” 刻意遗忘的黑暗回忆从胃里泛上来,在胸腔中积聚成火,沈愉初一阵恶心,咬牙切齿撑住。 陈怀昌走到一整面墙的落地窗边,志得意满地负手看海,“故人之女嘛,我理应要多关照关照。” “要是我妈知道你是这种人,一定会恨你。”沈愉初慢慢从身后摸出手机。 “乐观点嘛,说不定她很愿意认我这个女婿呢。”陈怀昌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得趣地睨她一眼,哈哈笑着拍了下大腿,“别费劲录音了,又不是没试过,你递交给合规的举报被压下来了吧?发给季老爷子秘书的邮件杳无音讯吧?” 沈愉初滞住,拼命压抑大幅的喘息。 陈怀昌想着想着,还把自己逗乐了,“何况,就算真公开了又怎样,我说是你妈对我余情未了,你觊觎我的钱财和地位,世人最多夸我一句风流。” 怒火熊熊燃烧,眨眼窜至头顶,沈愉初终于忍不住,冲上前高扬起巴掌,“无耻!” 体力差异悬殊,巴掌被陈怀昌一把锢住,他甚至还下流地捏了把。 手上传来紧攥的痛意,被他摸过的地方火辣辣的烧,沈愉初抽不出来,顾不上会不会激怒他了,高跟鞋狠狠踏上他软薄的拖鞋鞋面。 陈怀昌喉咙里溢出一声低吼,吃痛松了手。 沈愉初趁势从他的禁锢中逃离,大口大口喘着气。 没等她往外逃,捂着脚背的陈怀昌突然笑了,笑声因为疼痛有些嘶哑,听起来更为变态,“我还真就喜欢看你这不屈的小模样。” 沈愉初怒目圆瞪,隔夜饭都要呕出来。 陈怀昌就着站位弯下腰,一把将电脑拖至面前,在沈愉初的调岗申请邮件里回复“Approved”,谑笑里带着几分令人作呕的宠溺,“想去就玩去吧,我都等了这么多年了,也不介意多这一时半会儿。” 沈愉初看着他道貌岸然地直起身,眼神阴冷,用恫吓的语气威胁,“别怪我没警告你,在我耐心耗尽之前,你最好做点让我满意的事。” 她觉得陈怀昌已经疯了。 同时觉得她可能也快气疯了,怒极反笑说“谢谢陈总的批复”,操起桌上的水杯就照面泼了陈怀昌一脸,转身就跑。 总是发胶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现在凌乱地往下滴着水,陈怀昌慢慢抬起头,眼红如困兽。 沈愉初用尽全身力气窜到门口,门铃正好响起。 “叮咚——叮咚——叮咚——” 快且急,一直不停,像着火催促。 身后没有追上来的脚步声。 沈愉初果断拉开门。 “老陈,晚上凑个局——”钟文伯抬着一盒雪茄从门后冒头,见到她意外地一笑,“哟,小沈经理也在啊。” 沈愉初勉强挤了半个笑,“钟董。” 钟文伯得意地晃晃手里的盒子,“要不要试试?我刚收的好货。” 她边说话边往外走,“不好意思钟董,我不会抽。” 钟文伯遗憾地摇了摇头,“那就可惜了。” 刚才全身心被愤怒和震惊占据,后怕和屈辱后知后觉涌上来,沈愉初头也不回往电梯口走,“钟董没什么事我就先下去了。” “去吧去吧。”钟文伯摆了摆手。 * 手机跳出新信息,季延崇垂眼睨视。 钟文伯从乐园另一头的酒廊赶来,路上花了点时间。 根据钟文伯的描述,应该没发生什么事。 在等待钟文伯赶至的时间里,他动过很多念头。 想把她带出来,有太多更加快速有效的办法。 但自利些考虑,他不想采取更多增加自我暴露可能性的举措。 并且,如果她和陈怀昌真的是那种关系,他岂不是成了阻碍他们重修旧好的恶人。 他想知道她的抉择,在她大胆问他要不要和她保持肉 | 体关系以后。 季延崇在这种奇异而复杂的不虞中按耐下来。 门锁轻短“滴”了一声,有人在门外刷卡。 他假装一无所觉地前去开门,“姐姐,你回来了,我还没来得及给你打电话——” 确实,时间还没到她所要求的十分钟。 沈愉初面色镇定如常,除了眼尾稍稍泛红,几乎看不出任何异样。 季延崇小心翼翼地试问:“怎么了?陈总批评你了吗?” 她没有回答,反手关上门,看着他的双眼急需倾诉和宣泄,“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能帮我保守吗?” 第44章 -- 第92页 沈愉初双手握住冒着热气的水杯, 坐在靠墙那张床的床尾边缘。 季延崇站着,斜倚在和她面对面的水台上,无声低着她, 静待她往搭好的框架里填充细节。 在她身边演了这么长时间的戏, 等的就是她敞开心扉的这一日,他再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将她拉入对抗陈怀昌的阵营。 但自心底爬出的烦躁像午夜的鬼影, 张牙舞爪蜂拥上前,试图捂住他的耳朵。 沈愉初眼睫低敛,看不出神情,淡声开口,“陈怀昌,就是陈总, 是我妈的初恋情人。” 季延崇略意外一挑眉。 习惯性轻描淡写的动作, 没能全貌展现他内心的讶异。 故事以他没有料到的方式开场, 从开头便揭开无可救药的狗血序幕。 他只对陈怀昌上位后的经历感兴趣,加之他本身与季家来往并不密切, 只大约知道姑姑在某场艺廊开幕酒会上对勤工俭学的俊朗服务生一见钟情, 服务生很有手段, 一步步挤下季延崇那不成器的父亲,成为源茂的一把手。 “他们的情节很老套,负心汉被富家小姐看上, 抛弃了青梅竹马的恋人。”沈愉初低着头, 看不到他的表情,叙述仍在继续,“当年我和你一样,以实习生的身份进源茂。一次我妈来给我送东西, 正好在大厅遇到陈怀昌……陈怀昌请我们吃了一顿饭,第二天就把我调进了总裁办。” “陈怀昌说会看在我妈的面子上重点培养我,为了弥补对旧情人的亏欠,可以助我留用。以我当时的学历和能力,肯定留不下来,所以我……” 她难堪地停了下来,“我不是想为自己辩解什么,在这件事上我并不无辜,我明知道那是不正确不公平的,但我还是感激涕零地接受了。” “他确实参加什么活动都带着我,手把手地教了我很多。我根本没有往那方面想,直到有一次在外面吃饭,陈怀昌让我下载一个阅后即焚的app,说他老婆会翻他手机,让我以后都通过那个app和他联系。那时候我已经觉得不对了,但我……我那时候真的很愚蠢天真,自欺欺人地骗自己说,可能因为是旧情人的女儿,他觉得难以对夫人交代。” “有一回出差,陈怀昌住酒店的总统套房,让我送文件过去……”沈愉初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不适地撩起眼皮从斜下方看他。 季延崇手指在惯放烟盒的口袋边捻了捻。 烟瘾陡然膨胀,他甚至有一点调头摔门而出的冲动。 见他没有反应,沈愉初挂着说不清是庆幸还是失望的表情抿了抿嘴,“他问我愿不愿意跟他。我吓坏了,怎么可能呢,他明明和我妈曾经是恋人,怎么可能对我……” 季延崇攥了下食指骨节,咔嗒一响。 眼角微微抽搐,她急促地呼吸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平复的音调,平视前方说:“我拒绝了,他笑着看着我,说我一定会后悔。后来他试图……总之我不愿意,挣脱他逃出来了。他也没有强迫,就那么让我走了。” 她直直盯着地毯,似乎陷入了某种沉思,不说话了。 季延崇以极深的目光探她,波澜都隐没在看不见的阴影里。 几秒的缄默后,他揣测以“李延山”的角度,现在该说什么。 “没报警?” “报了。”沈愉初不带温度地苦笑了下,“但他真的什么都没做,只能不了了之。” “后来呢?”季延崇停下在口袋里摩挲烟盒的动作。 沈愉初顿了顿,舐了下微干的唇瓣,“我当天晚上回去就递了辞呈,但一直没有HR联系我,我觉得奇怪,登进人事系统发现根本没有我的申请。” “我当时豁出去了,心想大不了我不去了,实习工资实习报告我都不要了。我开始找工作,但简历投出去都石沉大海。有个HR姐姐可能是可怜我,偷偷告诉我,是源茂不让录用我。” 她自嘲地笑笑,说:“源茂实在是太大了,没有公司愿意为了像我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员工得罪源茂。” 季延崇抱着手臂,默不作声地凝视她。 难怪她在安城听到吴亮被HR封杀时,会有那么奇怪的感同身受。 是他很熟悉的操作,不过他从来都是实施手段的一方,第一次站在员工的角度反向看待,不是工具,是伤害。 沈愉初吞咽了下,茶杯搁在膝盖上,手捏住杯柄无意识转动,“就这么闹了一个多月,积蓄都花光了,意识到根本不可能找得到下家,不用陈怀昌逼我,我自己灰溜溜就回来了。” 说到这里,她眼中泛出几丝意外,“我没想到的是,他没有再找我。包括我谈恋爱,他也没有特别的举动。我心怀侥幸,是不是时间久了,他对我的兴趣也就淡了。” “举报过吗?”季延崇扮演的实习生再问。 尽管他比谁都清楚举报有多徒劳。 沈愉初点点头,“闹得最厉害那段时间,我给合规交过两次举报材料,都被退回来了。我还给季老爷子的秘书发过求助邮件,不过刚才陈怀昌拿这件事嘲讽我,可能是他从什么渠道压下来了吧,我也不知道。” 依然是以“李延山”的身份在问:“没考虑过联系季夫人?” “我曾经想过到季家大闹一场,但后来陈怀昌再也没骚扰过我,我……”羞愧浮现在她略感苍白的脸上,话语低如呢喃,“我也确实需这份工作来付账单。” -- 第93页 季延崇莫可奈何地叹一口气。 这种强取豪夺以权势压人的事,他在圈子里见过太多。 陈怀昌的举措,他更能理解。 强大不可撼动的捕食者,捉到一只心仪的小猎物锁进笼里,看她为逃跑撞得头破血流,再把她换进更大的笼子,让猎物以为重获自由,慢慢自愿放弃飞翔的翅膀,在她彻底失去戒备的时候出现,从天堂跌入地狱的绝望眼神中获得巨大快感。 比起享用猎物,捕食者更热衷玩弄掌控的过程。 季延崇对她的遭遇心生怜悯,但也仅限于此。 这条铺设良久的路显然被证明无用,沈愉初甚至没有近过陈怀昌的身,既然陈怀昌根本没信任过她,她也就不太可能知道什么有利用价值的秘密。 不可否认,在他听到沈愉初不是他所想的“姑父的情妇”时,胸口淤堵已久的滞涩眨眼就消失无踪。 但与此同时,被激起的求胜心也无从释放。 他垂眸看她颤抖的睫毛,和微微泛红的眼眶。 季延崇心想,或者不如说是自我告诫,是时候放弃她了。 他破天荒的,与一场角逐中的弱小者共情。 原本打算把陈怀昌拉下台就算了,现在觉得,不送他进去蹲个几十年,对不起沈愉初所经历过的苦难。 此刻沈愉初溺在回忆和思考中,无暇顾及他。 季延崇拿出手机,快速发条指令出去,【明天调我去财务。】 门锁咔哒一声。 Ana夹着房卡从外走进来,看看沈愉初又看看他,被滞凝的气氛弄得一脸懵然,“这是……怎么了?” 或许是刚剖开内心吐露过往的缘故,沈愉初的反应远远没有平时敏捷,慢半拍地抬头看他,求助和不知所措全然留在脸上。 季延崇习惯成自然地进入角色,随便编了个不突兀的场景,低头认错,“不好意思经理,我不会再犯这种低级错误了,以后我一定仔细检查后再发出来。” 沈愉初在与他的对视中瞬间回神,眼神极快地瞥过Ana,对他故作严厉警告道:“这次就算了,下不为例。” Ana忙挤在中间充当和事佬,“算了算了,年轻人谁还没犯过错呢,以后注意就行了。” 季延崇和沈愉初对望一眼。 Ana回来了,他不再多留,聊了几句就告别离开。 厚重的棕色房门在面前缓缓关实,季延崇握住手机,只停顿了一次眨眼的时间。 【让人收拾上弘路一号,我今晚搬回去。】 再不看房间,果断转身离去。 * 沈愉初迎上Ana忽然凑近的疑问,“咦Amanda,你眼睛怎么红红的?鼻子也是。” “是吗。”沈愉初抽了纸巾以擦拭作遮挡,“好像有点着凉了。” Ana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换季是要多注意的。” 沈愉初将纸巾揉成团扔进垃圾桶里,转移话题道:“别说我了,你的信息中心小哥呢?” Ana的“嗐”声长拖出一条银河,垂头泄气地往床上一躺,拳头猛捶床,“别提了,你知道吗,小哥居然有男朋友!” 这猝不及防的事实,让沈愉初一时没能成功找到开导Ana的心灵鸡汤。 “出师不利啊……”Ana哭丧着脸呜呜假哭,“为什么我的情路如此坎坷!” 谁不是呢…… 沈愉初跟着叹了口气。 * 第二天中午回程,沈愉初在人群里没找到李延山,听和他同屋的同事说,李延山昨天忽然有事,晚上就回城了。 沈愉初不无失落地噢了声,上车坐好,翻出手机微信。 属于李延山的球星头像安安静静待在原处,没有一条新消息提醒。 第45章 沈愉初提着包回到家, 家里黑洞洞的,一丝人声也没有。 李延山还没回家。 她在鞋柜上放下旅行包,换上拖鞋, 将所有灯都打开。 先去浴室洗手, 再经过客厅,进到厨房里倒一杯水。 途径的所有房间, 都跟离开去团建的那天一模一样, 没有人为动过的痕迹。 所以……李延山昨晚没回家? 他去哪里过夜的? 沈愉初握着玻璃杯,仰头喝水,顺便点开微信。 未读信息很多,没有一条是属于他的。 也是。 到目前为止,他们之间的关系,说到底, 只不过是合租的室友外加上下级同事而已, 确实没有相互报备行踪的必要性。 沈愉初收起手机, 回卧室加班。 总裁陈怀昌直接批了调岗,分管副总裁马良才同不同意就不重要了, 人事流程走完, 正式调岗应该在下周或者下下周, 所以手上的工作能收尾的尽量收尾,一时做不完的列明交接清单,不给后人留太多坑。 往电脑前这一坐, 就坐到了过午夜十二点。 沈愉初拿上干净换洗衣物出来, 玄关顶灯是声控的,在她跺脚刻意制造响动后才亮起,孤零零一盏,几圈光晕模模糊糊, 更显寂冷。 李延山还是没回来。 太静了,四周寂然无声。 不知道今天是逢了什么好日子,没有小孩石破天惊的哭嚷,小区的野猫也没发 | 情叫 | 春,入秋有段时间了,连蝉鸣声都匿迹。 虽然李延山平时也不是喜欢制造噪音的人,但家里太安静了,那种温馨的人情味儿消失得无影无踪。 -- 第94页 沈愉初快步踏进浴室,将水龙头开到最大,制造出一点声音。 * 习惯真是好可怕的东西。 早上,沈愉初照例起床洗漱,穿好衣服,手上扩着黑发圈,边扎头发边走进厨房自然而然问:“今天早餐吃什——” 愣了一瞬,才接受空空荡荡的厨房。 要不就是他凌晨回来又凌晨出门,要不就是彻夜未归。 淅沥沥的小雨从窗口打进来,在大理石柜台上浸出一大片无规则的水渍。 沈愉初弯腰从冰箱里拿了瓶矿泉水,走过去,往窗外看了下,木然关上窗。 在公司楼下的便利店用半个饭团一杯美式凑合解决掉早饭,沈愉初乘电梯上楼,经过大办公间,故意没往李延山的工位那边看,大步流星走进办公室,头也不回地掩上门。 为什么不想看呢? 她问自己。 Ivy留了一台胶囊咖啡机没带走,沈愉初选好澳白胶囊,摁下开始按键,抱着手臂漠然听机器咕叽咕叽。 可能多少带点赌气的意味吧。 气他夜不归宿,气他夜不归宿也不解释去向,气他夜不归宿也不解释去向并且不联系她。 不论她是不是名正言顺有赌气的立场。 咖啡制作完成的“滴”提示音和背后“笃笃”的敲门声融为一体。 “进来。” 时隔一夜而已,沈愉初竟然已经开始觉得他的容貌陌生。 但大男生纯真灿烂的笑容依旧像夏末清晨的第一缕微风。 沈愉初稳稳端起白色的马克杯,不动如山,“什么事?” 语气冷冰冰的,表情貌似也有点生硬。 李延山举着手中装订好的文件笑了笑,“齐城公司的资产剥离方案初稿刚才Ana姐发你邮箱了,我打印了一份纸质版,比较方便看。” 重点都用荧光笔标记出来了,一目了然。 沈愉初简洁颔首,“放桌上吧,谢谢。” 他应该不是在躲她吧。 因为她主动提出约炮,他觉得她是个随便的女人? 还是她坦白了和陈怀昌的过往,他不想引火烧身,想跟她划清界限? 她倚在办公桌上,微微歪头打量他许久,面上充满揣度和困惑。 李延山无辜地眨了下眼,大步回身关上办公室门,走回她旁边,凑近了,放低声音,“姐姐你怎么了?不高兴吗?” 他关切的神情没有半分异常,惴惴不安的担忧模样,仿佛她只要一说不开心他就马上会使出浑身解数哄她,直至重见她绽放笑颜。 沈愉初的疑惑却没有因此而消减,她犹豫了下,说“还好”。 李延山此时表露出了他憨憨直男的面目,直接将“心情还好”和“心情不错”划上等号,笑舒了一口气,“那就好。” 沈愉初顿感无语,勉为其难挤出的笑容都僵掉了。 李延山爽朗地反手揉了把头发,想起什么似的哦了一声,“对了,姐姐,跟你说一声。有个同学搬家,我去帮忙,这几天都住在那边,不回家了。” 高挑白净的大男孩,笑得真挚又坦白。 沈愉初看着那双澄净的眼睛,没将“是女同学吗”的疑问问出口。 “哦,知道了。”她的不满尽数落在比简短更简短的回应中。 不过那傻小孩好像什么都没听出来,就会定定盯着她乐呵呵傻笑。 不是一向很会揣摩人脸色的吗。 沈愉初腹诽不止。 * 吃过午饭,HRD麦克单独call沈愉初聊调岗。 沈愉初去到麦克的办公室。 麦克说人事安排,“你会跟市场二部的经理Lyn平级调动,有问题吗?” 沈愉初摇头,“没有,谢谢。” 核对完具体的流程和细节,沈愉初正欲告辞,麦克从身后叫住她,扬了扬手里的表格,“哦对了,你们部门的实习生也要调走。正好你过来了,顺便签一下调动函吧,省得过几天我还要单独找一趟Lyn。” “什么?”沈愉初怔住。 麦克哦了声,“还没来得及跟你说,就是你们那个叫Alex的小男生。财务部现在太缺人了,我只能把他调过去了。” 太突然,好不容易从钟董手里抢到的人。 沈愉初本已快走到门口,又折返回来坐下,“麦总,我们就一个实习生,把他要走我们就转不开了。” 麦克很是理解地笑,“谁让他出名的能力出众呢。我也不瞒你,是商贸科长点名要他,我也就做个顺水人情嘛。” 沈愉初当即了悟,虽然麦克笑眯眯看似态度很好,其实事情已经拍板,没有留给她商量的余地。 麦克见她不语,好言劝道:“你要真为了小朋友好,就该让他各部门多转转,多长长见识。” 事已至此没有挽回的可能,沈愉初只能退而求其次,为部门争取最小的损失,“战投实在转不开了,您要调走Alex,至少再给我们补一个人,好吗?”边说边堆起拜托拜托的手势。 无论男女,人对美女总是更宽容,尤其是当美女可怜巴巴哀求你的时候,英雄欲爆棚。 麦克被她逗笑了,撑着额头勉勉强强笑说行吧,“他们这一批有个挺干练的小孩儿,我想办法给你们拉过来。” “谢谢麦总!”沈愉初夸张地感恩。 HR这回效率极高,沈愉初前脚刚踏出麦克办公室门口,调走李延山的邮件就下了。 -- 第95页 当天下午财务部就来要人,让李延山立刻收拾东西跟他们走。 沈愉初外出开会,没有亲证现场,只从Ana发给她的声嘶力竭的语音里体会到战况有多激烈。 这哪里像是调职,分明就是抢人。 沈愉初手机倒扣在会议桌上,无意识转了半圈中性笔,黑影在指尖一晃而过。 她和李延山的接触,就此又更少了一层啊…… 蹙着眉以极小的幅度摇了下头,轻轻叹了口气。 时间过得很快,日子回归往日的平静乏味,李延山在她生活中的痕迹越来越像雨打水面,除了短暂激起几圈波纹,再无别的踪迹可循。 终于到了沈愉初离开战略投资部的这一天,一大清早,她踏出电梯门就迎头满面彩花飘带,满办公区的鲜花气球,还有各式洋溢不舍的笑脸。 大家暗中准备的惊喜是沈愉初没想到的,鼻子微酸,她按耐住欣慰,拽落发间的彩带,玩笑嗔大家,“我就搬几层楼,你们搞得像是我走出这扇门就要和我老死不相往来了。” 众人哄笑。 戴着搞笑五彩生日尖帽的Ana上来挽住沈愉初的胳膊,学她的样子说话,“不是啊,就想着搞个欢送,说不定你一高兴了会请我们吃饭。” 沈愉初夸张地拖长了“哦”声,假意气哼,“怪不得在这儿等着我呢。” 大家笑着拥上来,说尽好话。 最后沈愉初半主动半被动的,被“讹”了一顿高档餐厅散伙饭。 Ana在欢笑中拿出手机,“我把我徒弟……唉,不是,前徒弟叫上。” 沈愉初忽然笑不出来了。 李延山每晚下班前都会发一条微信给她,不过发与不发也没什么区别,无非是“今天我不回家”的车轱辘话来回转。 他去哪里过夜,和谁在一起,在财务部适应得怎么样,忙不忙。 什么都没有。 老大哥周明攥着笔数人头,问Ana:“怎么样,Alex来吗?” 沈愉初专注和其他上前告别的同事说话。 Ana失望地摇了下头,“说财务部不放人,要加班。” 沈愉初瞥了眼墙上的时钟,无情催赶道:“好了好了,都工作去吧。” 喝酒是饭局永恒的主题,沈愉初脸微红脑袋微醺回到家。 家中没有半丝人气,只有玄关的感应灯在等候深夜的迟归人。 走到次卧房间门口,沈愉初停了下来。 这几天经过次卧,她都会不自觉加快脚步快速溜走,就像那里是一个满是灰尘的储物仓库,或是油污遍布的餐厅后厨,黑洞一样的存在,总之令人避之不及。 只有今天,她停了下来。 她不知道故事走向到底如何,但她确定必然不该是像现在这样,骤然降温,也许会在不久的某一天戛然而止。 酒精作祟,反复的犹疑之后,她拧开次卧房门。 门框是一条分界线,鞋尖蹭进门半步,又飞快撤回原地。 未经主人允许,在门口偷窥已经是很不道德的行为,非法入侵更可耻,她实在做不出来。 没有亮灯是心虚使然,落地的窗帘大敞开,今夜亮得莫名浓烈的月光洒进来,朦胧地照出屋内的轮廓。 这是沈愉初第一次看见他房间的全貌。 第一印象是——东西少得出奇。 桌面、柜中,无一不是干干净净,没有丝毫生活的气息。 唯有全黑的、平整且一尘不染的床铺,让她意识到确实有人曾经在这里生活过。 简直就像是,房间的主人,从一开始就未曾打算在这里常住。 沈愉初按亮手机屏幕,黑暗中等待双眼适应。 李延山按时按点打卡说今晚不回家的微信还没来,及时给了她一个弹语音窗口的借口。 她好像也没有很紧张,只是手指在门框上蜷曲抠弄了下。 太过专心在屏幕中心的球星头像上,可能是日有所思,竟然觉得有模糊的铃声在身后响起。 等她回头去看时,不出意外地发现是错觉。 calling标识后的点点点一个一个出现,又一个个消失。 “喂?” 等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响起时,沈愉初已几乎不抱接通的希望了。 她屏息的时间可能有点长,李延山疑惑地叫了一声“姐姐?” 沈愉初目光移向黑色的床单,镇静问:“你今天回家吗?” 问出口才发觉口吻像妻子深夜查岗,匆忙做出补救,“只是确认一下,你不回来我就锁门了。” 李延山没有察觉出任何异常,电流传递过来的年轻嗓音笑意如常,“不回了,今天加班有点晚,就在同学这里住下了。” 他似乎身处某处空旷的走廊,话末颤有微不可觉的回音。 沈愉初语气不见失落,淡淡道:“知道了。” 她确实不失望,这与她的事前预判一致。 事实上,她也不知道自己打这一通电话的目的是什么。 大约只是不想眼睁睁看着他从她的生命中淡出。 但强行将二人绑在一起,亦违背她的本意。 注定没有结果的感情,就干脆不要开始,这是她做出的决定。 有时候觉得难以割舍,有时候又觉得就这么断了其实也很好。 再启唇,她说:“我挂了,晚安。” -- 第96页 “姐姐。”对面沉默了下,突兀叫她。 指尖在挂断按键的上方悬空,沈愉初鼻音“嗯”了声。 他奇怪地顿住,似乎也没有想好叫完她以后该说些什么。 沈愉初清楚听见电话里他拖延的漫长呼气声。 最后变成一句朴素的中老年式叮嘱,“你一个人在家,要注意安全。” 沈愉初甚至记不清她答的是“行”还是“好”,似乎只是没礼貌的“哦”了一声,连声谢谢都没说。 第二天中午,沈愉初又在食堂遇到他。 李延山夹在财务部的男男女女中间,一群人面带笑容聊得热火朝天。 他似乎已然顺利融入商贸的团队,并且如鱼得水。 沈愉初放弃打招呼的念头,闷头吃饭。 “愉初?” 沈愉初闻声抬头,看见廖永新端着餐盘,笑眯眯地瞅了眼她对面的座位,问道:“这里有人吗?” “没有,坐啊。”沈愉初将盘子往自己的方向挪了些。 廖永新坐下来,和她寒暄几句近况,哦了声,期待地觑她,“这周五晚上我请客,你会去吧?” 沈愉初想起来,有一次在食堂,众人起哄让廖永新请客吃饭,庆祝他成功升经理一职。 他们同一年进入源茂,入职培训就坐在一桌。 当年同批次的同事,只有他们俩保持同步晋升的状态,每年的晋升培训常做搭档,一同见证过对方的春风得意,也深知对方在泥坑里摸爬滚打的窘迫。 看着廖永新被提拔,有种回望自己近五年历程的百感交集。 “当然啦。”沈愉初笑着点头。 廖永新笑着松开紧握的手,声调放松许多,“你几点下班,我来接你。” 沈愉初握了下筷子,下意识摇头说“不用了”。 廖永新没有退让,“必须的,你也是主角之一啊。” 沈愉初不解其意。 廖永新摊手说:“你也升了,就当作是我们两个人的庆功宴好了。” 沈愉初知道是托词,承他好意笑了,“那我是不是该出一半钱。” 廖永新笑得愈加舒怀,说真不巧,“我已经付完账了。” “廖经理这么大手笔……”沈愉初佯作苦恼地叹了口气,“我是不是只能恭敬不如从命了?” 廖永新目不斜视地盯着她的脸,“你负责漂亮的出场就好。” 第46章 周五傍晚临下班的时分, 沈愉初坐在市场二部主管的工位旁。 虽然她职位是经理,比主管高两级,但她毕竟是新手, 一无所知再端个管理层架子, 工作很难开展下去。 因此她秉持不矜不伐勤学好问的精神,虚心向下属请教, 整天都泡在外面的大办公间里, 人美没架子还时不时请下午茶,很快和大家打成了一片。 廖永新从隔壁过来,解了领带,西装外套搭在臂,休闲的模样,笑着敲了敲市场二部的玻璃隔门, “愉初, 可以走了吗?” 同事全爆发出一阵“wow”的浪潮, 七拐八拐的音调和眼神互补互促。 主管哦哟哦哟地揶揄廖永新,“Austin, 我也可以走了, 你怎么不问我啊?” “就是就是, 凭什么Amanda由你亲自护送,我们就只能自己打车去饭店啊。” “差别待遇哦——” “哎呀咱们没有Amanda美呗,还能为什么。” …… 沈愉初在一片看好戏的调侃声中直起身来, 自怨自艾地“啊”了声, “我的厚脸皮就这么被你们发现了,我是好说歹说Austin才勉强答应带我一程的,现在你们这样说Austin,搞得我都不好意思蹭车了。” 主管嘿嘿笑, 弯腰比划请的手势,“您蹭!您蹭!” “Austin,不介意再多带两个人吧?”沈愉初左右手各指一名同事,“正好可以在路把刚才的工作说完。” 廖永新顿了下,只能顺应她说“不介意”。 车后,沈愉初为了和主管聊工作方便,一起坐在后排,副驾坐一位高大的男同事。 廖永新调整了下后视镜,借势回望,叹了口气。 主管大惊小怪地叫起来,“Austin,你后面的门把手缺了个角诶!” 廖永新回头瞥了眼,对沈愉初笑了笑,解释道:“前几天接孙总儿子,被他扳坏了,最近太忙了没来得及去修。” 孙宏达的儿子好像才五六岁。 沈愉初对廖永新毫不避讳的目光,借着和主管拍肩开玩笑的动作避开,“是个小小大力士啊。” 车内一时皆啧啧称奇,主管甚至掏出手机来拍照片留念。 到了饭店,廖永新居然包下了一整间小型宴会厅,很多亲切但许久没有联系了的熟悉面孔,沈愉初在熟稔轻快的氛围中逐渐放松。 觥筹交错,她感叹廖永新不愧在市场部历练多年,当年刚进公司时当众发言都会脸红的小小子,现在对应酬游刃有余,了酒桌就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各种交际话术信手拈来。 沈愉初自愧不如,抱着学习的心态观摩了一整晚。 临近午夜,酒席渐散,廖永新执意要送她回家。 沈愉初摆手说不用了,劝道:“你今天喝了很多,早点回家休息吧。” 廖永新不肯,掰扯现成的理由,“你是我接来的,我得负责把你全须全尾地送回去。” 沈愉初脱不了身,更不想和廖永新在宴会厅大门口拉拉扯扯,已有不少喝得脸红的同事相互搀扶,用“懂的都懂”的眼神看着他们嬉笑着经过。 -- 第97页 沈愉初见廖永新面不红气也不喘,不像喝高的样子,勉为其难同意了。 她替廖永新叫了代驾,在代驾的帮助下强行把他塞进后座。 廖永新被锁在后座里,无奈苦笑着自辩,“我真的没醉。” “好好好。”沈愉初敷衍地坐副驾驶,打开导航指挥代驾开车。 车停在沈愉初家楼下,沈愉初结了代驾的费用,一回头,廖永新沉默地捂着手。 她看看廖永新,再看看还残留着血迹的车门把手。 他是被门把的缺口割伤了。 伤口不大,但看起来很唬人,血顺着掌纹往下滴。 沈愉初头疼地摸出纸巾,只剩小半包了,全部扯出来塞进廖永新手里,让他自己压住。 翻遍背包,没有找到创可贴。 就算有,看他这个血流的情况,估计一片小小的创可贴也压不住。 沈愉初站在车旁,按亮手机搜索能够简单处理伤口的地方,可惜附近的诊所于一个小时前早已关门。 她低头看廖永新的手,纸巾已经被血浸红,暗夜里瞧着很是惊悚。 虽然应该不至于因为这个小创口流血而亡,但大晚的,她也做不到就这么把他一个人扔在车里等血干。 沈愉初别无选择,“你不赶时间的话,要不去我家,我帮你消毒包扎一下?” “那就打扰了。”廖永新还握着那半沓纸巾,若有所思地笑了。 楼后,沈愉初叫廖永新去洗手间冲洗伤口,自己找出电视柜里塑料的药品箱,等廖永新出来,让他坐在沙发,蹲在他面前,掰着手观察了下伤口,创面不大也不深,刚才在楼下可能是光线原因,才会看着渗人。 她用碘伏棉签仔细消过毒,再剪出一叠医疗绷带紧紧按压住伤口,“你自己按一下吧,血止住再贴创可贴。” “好,谢谢。”廖永新顺从地用另一只空闲的手按住纱布,眼睛好奇地四处瞟,“愉初,我们认识很多年了吧?” “翻过今年就六年了。”沈愉初收拾药箱的利索动作稍稍放慢了些,短叹一口气,发自内心地喟叹道:“唉,时间过得真快啊……” 随着年龄增长,人就是会越来越频繁地感叹光阴流逝。 她在像李延山那么大的年纪,好像从未有过类似的惋惜和怅惘吧。 名字没有征兆地从脑海中跳出来,随即跃出的是男生畅笑的脸。 沈愉初敛目怔了瞬,很快回神,将纱布卷收紧药箱的缝隙里。 “冒昧问一下。”廖永新忽然直勾勾地盯住她,“你和你男朋友是不是分手了?” “啊?”沈愉初竟然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他说的是申杰。 廖永新专心觑她的侧颜,“我看他很久都没来接你下班了。” 沈愉初简单“嗯”了一声,算是承认。 “那你现在,是单身吗?”廖永新直接追问,眼神追着她的身影。 沈愉初拉开柜门,略粗暴地将医药箱塞进去。 “是单身。”她没有回头,就着背影放低的声音像嘟囔,“但是有……” 有什么呢?发展对象?潜在炮友? 空空如也的次卧告诉她,很可能已经没有了。 “有发展对象也没关系,至少有机会竞争了。”廖永新如释重负地一笑,“我很久之前我就想说了,现在终于有机会问出口。愉初,我有没有机会?” 沈愉初不受控制地再次瞟向次卧紧闭的房门。 廖永新无疑是更符合她现阶段择偶观的对象,比她大两岁,工作稳定,性格成熟,相识多年算是知根知底,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迈入家庭生活的优选伴侣。 如果没有认识李延山,沈愉初觉得她应该会在权衡之后果断同意。 但偏偏,为什么,偏偏让她认识了李延山。 她才知道,原来她也会对某个人近乎痴迷地动心,会燃烧,会绽放,会渴求,会因害怕失去而在爱情的边界畏缩胆颤不敢伸出试探的手。 “愉初?”廖永新略显急切地再出声唤她的名字,“至少给个公平竞争的机会,好吗?” 沈愉初仰面对廖永新那双灼亮急迫的眼睛,心跳如常匀速缓慢,心思却完全沉浸在另一个不在场的人身。 她对李延山的心动,又有什么用呢。 他们各方面都不合适,几乎注定走不到最后。 就算愿意勉强尝试,俩人之间能称之为火花的吸引,早已在他刻意或不刻意的远离里中断熄灭,以后…… 大概也不会有什么以后了。 沈愉初在廖永新火热的注视中眨了眨眼。 内心深处的自我诘问更像是劝诫,或许李延山就像申杰一样,是她生命中来了又去的一个短暂过客。 不管自我意愿如何,时间长河滚滚流逝,人总得向前看。 她是不是该考虑开启另一段新的旅程了。 廖永新自然从她眼中看到迟疑和动摇,赶紧一鼓作气趁热打铁表忠心,“愉初,如果你还有任何犹豫,我保证我可以——” 后半句话被骤然开启的防盗门截断。 玄关灯亮起,宣告话题的结束。 身形挺拔颀长的男人面无情绪从外进来,清俊的面庞和恰到好处的紧实肌肉相得益彰,无论容貌还是身材都是细腻和力量的完美结合,外形优越得足以令大部分男人自惭形秽。 -- 第98页 更令廖永新如鲠在喉的是,男人身周那种孤清到令人绝望的冷蔑,冷冷扫过来的一眼如鹰隼带傲的轻慢鄙弃。 没等廖永新反应过来,沈愉初撂下一句“我室友回来了”的解释就已迎了出去,“不是说今天不回来吗?” 她眼中倏忽迸发的雀跃和欣喜遮掩不住,像小鸟一样欢快地碎步扑棱,伸手接他脱下的外套,动作和问话都自然得像迎接丈夫回家的妻子。 廖永新确定自己没有眼花。 男人那股病态的傲气在触到沈愉初的一瞬间消融化水,眼神绵软到亲和温润,甚至脉脉含情,“是啊,但这么多天都只有你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 态度旁若无人地亲昵。 廖永新手脚冰凉僵在原地,男性直觉告诉他,面前的俩人绝对不止室友关系这么简单。 他就是沈愉初口中的发展对象? 直到沈愉初将男人带到他面前,开口相互介绍,“这是我室友李延山,这是我同事廖永新。” 廖永新方才回过神,继而更为讶然。 刚才一瞬间被李延山过于强烈的气势悚到,现在靠近了才看清,这位竞争对手未免太过年轻,从眉梢到颚尖都尚且散发着浓烈的青春气息。 “你好,Austin。”廖永新平定下心神,伸出手,“愉初,你室友……看去似乎有点面熟。” “Alex。”李延山稳稳回握住,礼貌笑了下,“我也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表示友好的握手动作中,力量的较量是只属于两个男人的角逐。 * 决心放弃沈愉初的当天,季延崇搬回了弘路一号,加快进度另辟道路直击财务核心。 和沈愉初之间发生的一切都出自他煞费苦心的筹谋,季延崇从来不是藕断丝连的人,自认有组建和脱离的绝对控制权。 起初几日零零星星的不适,被他视作惯性的正常戒断反应。 他措置裕如地打入财务部,迅速建立起新的利用网络,并且有所斩获。 季延崇在第三次预备走出房门问她想吃什么宵夜的深夜幡然醒悟,她是一杯后劲极大的烈酒。 以至于他恢复了过去在国外灌烈酒助眠的习惯。 不见沈愉初的举动,从一开始认为的“没有必要”,逐渐发酵演变,更像是“回避”。 再听到沈愉初的消息,是她转岗那天请客,Ana发微信叫他同去。 季延崇意外发现,他竟然会在意沈愉初有没有主动邀请他。 回想起她当初诚邀他当炮友的直言不讳,季延崇当时就明白,很可能在他离开之后,她能做到比他更快更有效地抽离。 那天晚,莫名腾升的怒火驱使他将车开到沈愉初住所。 熟悉的猪肝色防盗门出现在眼前,他却又感到困惑,想不通自己大张旗鼓来这里的目的。 质问她凭什么对他显而易见的疏间无动于衷? 季延崇没有想到,沈愉初会正好在那时打电话给他。 他无法忽视、无法挂断,疾步走到走廊尽头的消防通道,违背理智地接通。 在对她是不是也在思念他的揣测里,他感觉到了一丝无法否认的窃喜。 无内容无重心的一场莫名其妙的通话,他居然不觉得厌烦,并在末尾主动叫住她,拖延挂断的时间。 兴奋和愉悦持续到挂断电话,他在消防通道骤冷的空气里冷静下来,警告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季延崇开始了更为刻意地疏远。 直到说不清是巧合还是命运使然,他看到廖永新接沈愉初下班的那一幕。 那一刻,内心昭然的憬悟不留情面地告知,他处心积虑铺设的陷阱,不仅网住了她,也反噬了捕猎的人。 这让之前所有做作的疏远都成为一场毫无意义的自我较劲,变成一片只困住他自己的罗网。 沈愉初领廖永新回家的场景,他就在楼下冷眼旁观,并意识到她确实是个冷情无心的人。 因为失去陈怀昌这个竞争对手而无处安放的胜负心突然找到别的出口,置换为另一重名为独占欲的枷锁。季延崇彻底清醒,他和她之间始于第三者,却又无关他人。无法克制的烈焰熊熊燃烧,叫嚣说—— 她属于他,她终将属于他。 他不能再等。 这一次,季延崇决定顺心而行。 第47章 季延崇确实知道廖永新。 除了最初钟文伯介绍最有潜力的年轻管理层时提到廖永新之外, 后来季延崇调查安城公司那批谎报报废的商品,发现有近一成,都流进了以廖永新舅舅名义开设的公司仓库里。 证据确凿, 一应俱全, 足以端掉孙宏达廖永新杨兴等一干人。 但季延崇不想打草惊蛇,暂时压在手里。 对季延崇来说, 廖永新实在过于微不足道。 这种人, 远远不配出现在沈愉初身边。 沈愉初竟然还把他带回家。 季延崇尽量克制住俾睨的神情。 得知上楼是为了处理一个芝麻绿豆大小的伤口,季延崇心口最后的那点火星悄无声息地自我熄灭了。 他毫无心理负担地扮演一个分不清场合也看不懂脸色的年轻人,赖在客厅不动,当沈愉初如影随形的跟班,插 | 进他们的每一个话题。 这是他和沈愉初早已习以为常的相处方式,但在觊觎沈愉初的旁观者眼里, 应该多待一秒都是煎熬。 -- 第99页 果然, 不到二十分钟, 廖永新主动起身告辞。 沈愉初送廖永新到门口,季延崇懒得跟出去, 拿起廖永新喝过的茶杯走进厨房。 廖永新还以为他听不见, 居然茶味十足地小声问沈愉初考不考虑换个女性室友。 季延崇嘴角浮起一抹冷笑, 手一抬,直接将杯子扔进垃圾桶,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 终于送走廖永新, 又结束了疲乏耗尽心力的一天。 沈愉初回身进来, 发现李延山脱了衬衫,只穿一件内搭的白色T恤,呆呆杵在厨房门口,正愁眉苦脸地兀自嘟囔, 窘蹙和苦恼混杂一体,愁得一向平滑的眉间都挤出了数道深纹。 她望着眼见团团转的傻大个,一时分不清,对他无故失踪的生气,和失而复得的欣喜,到底哪种情绪更能占据上风。 没等沈愉初考虑好措辞开口,愁颜不展的李延山扬眉看见她,冲动地几步冲到她面前,小朋友背书式大声坦白道:“姐姐,对不起,我撒谎了!” 沈愉初正在酝酿的漠然冷待,在他孩子气的举动中轰然坍塌。 面对诚恳认错的男生,她心中生出了一种仅有真姐姐才会产生的宽和包容。 她没责问出声,但也不想没有底线当任他来去的软弱者,于是默不作声地看着他,仅掀了下眼帘示意他继续说。 “我没有同学在搬家,这几天是我故意躲到同学家去了。”李延山再靠她近一步,懊恼地搓了把脑后短短的发桩,“你之前说不想和我在一起,我很难过,试着避开你,但发觉做不到。” 沈愉初不想承认,愤怒的防线已经在他喃喃的自责里失守。 李延山猛然盯住她,心迹直闯闯的,傻乎乎像喊口号,“我想和你待在一起,分开一天都太折磨。” 沈愉初退倚坐在沙发靠背上,声色轻淡但发涩,“为什么不直接跟我说呢,你这样的行为有一点……幼稚。” 李延山突然迈前一步,令她措手不及地凑上前,右臂以不容反抗的姿态从后锢住她的腰,头埋进她的颈窝,声音却是和动作截然相反的柔软,用气声反复道歉,“我知道,我知道,对不起,对不起。” 沈愉初迅速溺于熟悉的怀抱,他身上的味道清凉好闻,但莫名给人千里之外的距离感。 男生在她颈侧拱来拱去,用黏黏糊糊的声音哀求她,“不要生气了,原谅我,不要赶我走,好不好?” 和已经举白旗投降的身体不同,沈愉初梗着脖子,咬着下唇扭头不看他,坚持不开口。 李延山停下动作,飞快瞥她一眼,忽然放开她,退后一步,以迅雷不及之势反手脱掉自己的上衣。 毫无征兆。 猝不及防。 沈愉初整个人都懵了。 心脏猛蹦到嗓子眼,眼前五颜六色发花,血液狂乱无章地疯流至四肢百骸。 这这这这这,这算什么? 色 | 诱吗? 她在电视里看过类似的镜头,但性别好像反过来了。 他直勾勾看着她的眼里,逐渐深浓的火光照亮了她。 太美好的肉 | 体了。 被她小心翼翼藏起来的画卷重新铺陈,没有褪色,鲜亮如昨。 对她仍旧有近乎致命的吸引力。 他重新挤上前来,以绝对拥有的强势,滚烫的身体热烈包裹住她,可怜巴巴的伏乞软黏得像晒化的巧克力软糖,“姐姐,再给我一次机会,好吗?” 滚热粘湿的鼻息在耳畔扩散,沈愉初浑浑噩噩地伸出手,抬至他的背后。 她在厨房无意撞见的那一次就很想摸了。 手感比想象中还要好。 好很多,简直太好了。 紧实、光滑、流畅。 她爱不释手。 李延山仿佛自这个动作得了某种许可,心急火燎地来寻她的唇。 沈愉初深觉他的青涩,他只会野兽般毫无章法的拱动,一切亲密的举动都在粗暴地横冲直撞。 不知不觉已被他双臂拦腰举离地面,她勾住他的脖子,抬起头,顺从地送上嘴唇。 触电般的第一下触碰后,他狂迷地撬开她,攻城略地式的啃噬,霸道,粗暴,急切,生涩,完全没有技巧可言。 “不要,不要这样。”沈愉初艰难地用含混不清的气声一步步引导他。 天呐,他怎么连亲吻都不会。 太干净了,以至于她觉得自己在犯罪。 一切都来得太突然了,但又好像顺理成章。 战场没能如沈愉初所想转移到卧室,他已经快疯了,直接后推她到沙发上,仓促跪上来。 “没有那个。”沈愉初用力推住他的肩,在紧急关头叫停。 李延山撑起上半身,紧紧咬住牙关,大颗大颗的汗珠顺着鬓边滚落。 “我去买。” 齿缝里艰难挤出的三个字,被他讲出了咬牙切齿的感觉。 他捡起地上的T恤边走边套,飞快出门的动作快成一道闪电影。 沈愉初甚至觉得他才出门就回来了。 费心穿上的衣服再费心甩掉。 紧接着,他从楼下便利店的塑料袋里,掏出了一个十只装超大盒。 沈愉初瞠目结舌,“你买得太多了!” “不够可以再买。”他一条腿跪上沙发,重新欺身上来。 忍无可忍的急迫。 -- 第100页 在沈愉初看来,就像一大包沙袋从天而降,重重砸下来,死死下压住她,成为她沉重而甜蜜的负担。 她挣扎着想起来关灯,被反手按住,毫不留情地拖回野兽的洞窟。 第一次全凭冲动,又急又凶,不讲法则。 结束时,沈愉初大汗淋漓,空洞盯着天花板,大口大口喘气,像一只在退潮的滩涂上奄奄一息的鱼,除了无助地吐泡泡,只能被动等待死神的降临。 太可怕了。 太可怕了! 太!可!怕!了! 揽住她的男生一双黑眸亮得灼人,自豪地蹭来蹭去,“姐姐,你开心吗?” “我——”一张口,嘶哑得惊人,沈愉初蹙眉收住音。 李延山笑了,“我知道你开心。” 沈愉初用尽力气冷嗤一声。 自负的小孩! 不过他的确有自信的资本,刚才一段旅途,她曾三度被抛上璀璨的夜空。 是前所未有的快乐体验。 “我——”沈愉初困难地撑起身体,嗓子疼到让每一个出口的字都是煎熬,“我去清洗一下。” 餍足的大男生屁颠屁颠,“我抱你去。” 沈愉初无力反抗,被迫接受。 清洗的过程,毫无意外地偏离了最初的单纯设想。 从浴室出来,李延山轻柔地把她放回主卧床上,还贴心地递上一杯不知从哪儿变出来的蜂蜜水。 温热浓稠的液体滋润过冒烟的咽喉,就像接连干涸龟裂的土壤终于接收到雨露的滋养,重新焕发生机。 “好一点了吗?” 李延山跪在地上,双手撑在床沿,充满期待地望着她。 “嗯。”沈愉初多一个字都没力气说,水杯还给他,翻个身准备睡觉。 灯关了,屋内霎时陷入黑暗。 靠外的床垫塌陷下去,“那再来一次好吗?” “什么?!”沈愉初震惊得弹起来,“你不累吗?!” 低哑的嗓音已贴在她的耳垂,“一点都不累。” 沈愉初受够了。 李延山会无师自通再举一反三也就罢了,他还强迫沈愉初跟他花式互动,倒逼沈愉初进行技术革新。 往垃圾桶里扔掉第六个套套时,东方已泛起了鱼肚白。 沈愉初命若游丝。 堪比一夜间完成十遍铁人三项,从头发丝到脚指头都酸软无力,连动动嘴皮子都像是在陡峭山间进行越野障碍跑。 见他伸手去床头柜上,牙咬住包装准备撕开第七个,沈愉初吓得面色惨白,死活拽住他的胳膊,下了“要么睡觉要么出去以后老死不相往来”的死命令。 来不及看他不满的神情,沈愉初闭上眼就撅了过去。 梦里,她在森林深处不停逃窜,被猎食中的庞大巨兽一爪按住,抵在地上碾压摩擦。 清晨,闹钟响了第十遍,沈愉初才拖着死气沉沉的躯壳起床。 抖抖索索站在水池前,举着电动牙刷的手臂都在颤抖。 一朝开荤的年轻小处男真的好可怕。 再一想,不对啊,以前申杰也没有这样。 看来还是分人,人和猛兽是不一样的。 不过……有一说一,现在有了对比,由不得她不踩一捧一,申杰的表现真的可以说是极差了,硬件软件都不行。 “姐姐,你起啦。” 李延山面带微笑地出现在浴室镜中。 沈愉初现在听到他的声音都有应激反应。 天知道昨晚这道声音逼她说了多少她做梦都说不出口的羞耻语录。 她还在尴尬地脚趾抠地,一只大手就已捏住她的后颈,将她上半身按倒在洗漱台上。 沈愉初惊恐瞪圆了眼,“不,不不,不不不不不!” 俯在她身侧的呢喃似恶魔低语,带着挑衅和得意的笑意,“反对无效”。 沈愉初浑身抖如筛糠。 她已经在后悔了,后怕了,胆战心惊,觉得说不定过几天她就会口吐白沫死在床上,成为社会新闻吸引眼球的爆炸性新闻标题——女子不知节制,暴毙出租屋内。 清亮的浴室镜,起了浑浊的雾。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超冷漠的):啧儿~ 第48章 沈愉初几乎是苟延残喘地爬上副驾座, 离被吸成人干的程度也就几步之遥。 算上早上在浴室的一次,整整七次啊!一夜七次啊!天哪,这居然不是什么胡诌的江湖传言, 是活生生的一夜七次啊!实打实的一夜七次啊! 腰酸背痛腿打颤, 她是一条被扔进油锅反复油炸后的咸鱼,体内每一滴水分都被尽数炸干, 现在只剩干巴巴的躯干和吃撑了的灵魂。 她恨恨地睨了一眼驾驶座上意气风发的李延山。 是真的神采飞扬, 像是连续一整个礼拜吃低脂营养轻食保持有氧运动饱读心灵鸡汤还天天睡足八小时,眼睛清澈明亮,气色好状态佳,浑身上下都在努力向四周发散活力健康因子。 他正在给商贸科长打电话请假,“对,我公交坐反方向了, 又在路上睡着了没注意报站……嗯嗯好的, 我一定尽快赶到, 真的非常不好意思。” 嘁,脸不红气不喘, 说得跟真的一样。 不好, 他看过来了! 沈愉初心一紧, 飞快瞥开,拿出手机低头专心给主管发微信,【我有点不舒服, 晚点到, 有急事给我打电话。】 -- 第101页 主管秒回,【好的,不过……】 沈愉初预感不佳地挑了挑眉,【不过?】 主管说:【不过Austin早就到了诶, 我昨晚见他送你回家,还以为你们……】 后跟一个猥琐的嘿嘿表情包。 沈愉初刚来就发现了,市场部的风气很不一样,大家都很爱开玩笑,过线不过线的都有,线踩吧踩吧也就消失了。 她入乡随俗适应得很快,反正独八婆不如众八婆。 沈愉初哼哼冷笑,手指快速击打,【这么会联想,不如把你调去做八卦杂志,你说好吗?】 反击完毕,猜想接下来只是无营养的口水战,便不再回复,手机收回包里。 车早已汇入城市交错的道路,时间错过了早高峰,除了偶遇红灯,基本一路畅通。 唯独左边不时递来的视线实在太炯炯而热烈,让她想假装视而不见都很难。 李延山一直的,不停的,见缝插针的,瞄她。 “别看我!”沈愉初凶巴巴地瞪过去。 自以为偷窥得很成功的男生满脸被抓包的惊悚,收起火热的凝视,像个受尽委屈的小媳妇儿,嘟着嘴看向前方,碎碎咕囔道:“噢……不看就不看,不要凶嘛……” 沈愉初良心瞬间受挫,觉得她这种冷漠翻脸的举动,真的很像一个拔那什么无情的渣男。 她抿着唇,握拳干咳一声,轻声道:“我是好心提醒你,注意道路安全。” 李延山把想转头又不敢转的心理活动表现得淋漓尽致,憋屈道:“噢……知道了,没关系,我没有因为被你吼了就难过……” “超难过”三个字,明明加粗挂在脸上。 沈愉初哑口无言。 不知道她昨晚是不是误触了这小孩的什么神秘开关,怎么突然变得茶里茶气的。 大狗子哼哼唧唧两声,车内的空气仿佛惊现弹幕,“快哄我快哄我怎么还不哄我哄我哄我哄我X100。” 沈愉初无奈之下,一手摸出手机登入代表公司邮箱的蓝色标识app,一手抬起做了个拉链拉上嘴的动作,“好了,我要看邮件了,silence,ok?” 一面在内心劝说自己,她没说shut up已经很客气了。 李延山果然听话至极,扭开晨间广播,不说话了。 一夜没回的邮箱快要爆掉,沈愉初看着那351条未读提醒,揉着眉心一一点进去。 共处的时光短暂易逝,高耸入云的源茂大厦出现在道路尽头。 车在去往公司前的最后一个十字路口停下来等红灯。 李延山忽然开口问:“我请好假了,你呢?” 沈愉初沉浸在拖拽邮件的痛苦里,随意嗯了声,“我跟同事说会晚一点到。” 车越过十字路口变车道,拐进一处收费停车场。 “你干嘛?”沈愉初莫名其妙。 李延山按开安全带,上身急急俯过来,紧紧环住她,头埋在她肩上黏糊地磨蹭,“要是直接开到公司停车场,你肯定又避嫌不让我靠近。” 卑微请求的声音瓮瓮的,充满甜黏的泡沫,“让我抱一下,就一下,一下就好。” 天啊,他怎么这么黏人啊。 沈愉初以为年轻人又精虫上脑,其实没有,李延山只是单纯抱着她,沉迷依恋地抱着她,闭着眼蹭来蹭去。 沈愉初感受着他灼烫急促的喘息,爱不忍释地抬手抚摸他的头发。 * 在车里磨磨蹭蹭耗了十多分钟,沈愉初顾及一场和产品部的会议,寡情地结束亲热,在会议开始前赶到会议室。 产品部负责人从电脑后抬起头,惊艳地“哇”了一声,“Amanda你今天气色好好哦!” “是吗。”沈愉初快速找了座位,拉开椅子坐下来,匆匆打开电脑。 有别的同事闻言看过来,也重重点头,“嗯嗯真的耶,是换腮红了吗?饱满红润粉嫩,好漂亮的颜色哦!” 也有人小心提醒,“你昨晚是不是没睡好啊,黑眼圈好像有点重。” “呃……” “呃?” 两个人面面相觑,既相互赞同对方的话,也察觉到了矛盾之处。 人怎么能在黑眼圈明显的同时做到气色好的? 沈愉初低低埋着头,嗯嗯啊啊敷衍几句,心虚得只想逃窜进电脑里。 * 接下来的日子,沈愉初由衷感悟到,年轻的大男生,是爆燃的荷尔蒙森林大火,是随时待命的预备役火箭燃料推进器。 沈愉初都怕他买套套买到破产。 她全部的私人时间都被李延山无偿征用,消磨在床笫之间。 古代最最荒淫无度的君王也不过如此。 沈愉初屡次疾言厉色说教,试图让李延山懂得竭泽而渔的局限性。 李延山回以满脸“你怎么爽过就翻脸不认人”的委屈,黑黑的瞳仁雾蒙蒙湿漉漉的,可怜可爱地撅起嘴,“姐姐,是我让你不舒服了吗……” 沈愉初再度为自己的薄情寡义而羞愧,话锋一转,“当然,我不是说我没有舒服,我的意思是——不是,我们现在不是在讨论舒服不舒服的问题……” 李延山立即兴致勃勃地打断她,寻求产品使用反馈,“那你刚才舒服吗?” “呃……”沈愉初噎住,身下一塌糊涂的沙发坐垫让她无法作伪。 她只能勉为其难地扭过头去不看他,“嗯,但是——嗯……” -- 第102页 但是后的词汇全数被吞回腹中。 学坏容易学好难,不过短短几日,李延山已经从一个赤忱的好孩子彻底变黑,戏谑笑着挑事,“是这样比较舒服,还是这样——” 嘤咛变得细腻而破碎,她攥住他宽阔的肩,紧紧闭上眼,头无助地后仰。 “哦——看来是这样比较舒服。” 在她看不见的角度,黑得发亮的眸愈发深邃,满意地审度她仰倒时露出的脖颈。 皎白、纤细、脆弱,盈盈一把,不堪一折。 以欣赏战利品的视角鉴赏完毕,才埋头下去慢慢品啄。 * 短暂的几日上头以后,沈愉初重新找回年长者的冷静,不再对他予取予求,该拒绝时就果断拒绝。 李延山并没有因此而疏远,反而更黏她了。 他们的活动范围从家往外扩展,沈愉初不得不承认年轻人就是会玩儿,李延山总是能想出各式各样的计划,让他们的业余生活丰富多彩。 这天李延山说抽中了某家酒吧的霸王餐,带沈愉初去尝试。 是一家从装潢到酒都品味极度不俗的酒吧,他们坐在吧台小酌,跟不同国籍的调酒师相谈甚欢。 调酒师们给她尝试了几款还未推出的新品,临走不光给予免单,还额外赠送一瓶自酿红酒。 回家的路上,沈愉初被他牵着走在小区的花径,笑着看风将浅米色裙边吹鼓,仍然陶醉在微醺的美好里。 李延山就看着她笑,什么都不说,就微笑。 月色皎洁,为万物都披上一层朦胧的滤镜。 他冷白的肌肤,高挺的鼻梁,微翘的唇角。 不,他不需要滤镜,任何滤镜对他的颜值都是累赘。 他长得好好看啊! 他不光好看,还很聪颖,工作能力无敌,性格还极好。 哦,还会做饭,而且运气奇佳。 自从和他住在一起,家常小炒会出现松鼠桂鱼等饭店菜已经不会让沈愉初惊讶了,有一天她甚至发现晚饭喝的汤是佛跳墙。 离谱,就很离谱。 除了家境不好这一点,他简直完美到拿着放大镜也挑不出缺点。 现实生活中真的有这么完美的男人吗? 沈愉初觉得这一幕美妙得过分了,让人无端端心生敬畏和颤栗,不敢相信是真的。 “你真的没有谈过恋爱?”她晃了晃他的手,置疑之意颇丰。 李延山答得没有半点迟疑,“真的没有。” 沈愉初不相信。 倒不是不相信他的初吻和初夜,毕竟她经历了他从生疏到熟练的全过程。 但是,以李延山的条件,迷晕大半个校园的女学生都不在话下,怎么可能没有谈过恋爱呢。 “以前没有女生主动跟你表白吗?”她在空中旋了半个圈,狐疑地蹙起眉盯他。 李延山被她看得步伐停了下,笑得无奈,妥协似的举起双手投降,老实答道:“太多了。” “咦——”沈愉初啧啧,想捶他。 “所以很烦。” 从不自觉皱起的眉头来看,他这句应该是真话。 不知道追他的那些女生是用过多么令人讨厌的方法,让他如此反感。 不过,沈愉初伸出一根手指戳他手臂上紧实的肱二头肌。 啧,听听,这是什么凡尔赛语录。 “好吧。”她释然地长出一口气,望着地上的青石,“能成为你的第一个女人,我很开心。” 以后他遇到喜欢的女生,虽然她应该会有点伤心,但还是会洒脱地放他自由。 李延山突然定住,握住她手的力气大得差点让她惊呼出声。 眼角的笑意完全消失了,绷紧的面庞在浓黑的夜色下看着有几分骇人。 他倾身回望过来,下沉八度的语调充满了警告。 “姐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沈愉初心头一激,怕他少年意气上来,连声敷衍说好好好,“不说了不说了。” 双手推搡着他向前走。 * 照旧是个平平常常的工作日,七点多钟,沈愉初对着电脑,啃着田螺姑娘李延山一早做好的餐蛋三明治。 田螺弟弟好巧不巧来了信息,【姐姐,我今晚可以搭车吗?】 怕她不同意似的,紧接着再追一条,【我最近好忙,刚来商贸人生地不熟,工作好多,好累,挤公交好辛苦。】 沈愉初冷笑一声。 呵呵,搭车是假。 自从前几天半夜在车库,沈愉初半推半就被他撺掇到后座上…… 他就开始痴迷于请求“搭车”。 她叼住三明治,郑重地腾出双手,噼里啪啦打字,【我九点走,过时不候。】 很冷酷很无情很霸道总裁的句式。 结果九点她刚下到一楼大厅,李延山的电话就来了,“姐姐,临时要加班赶一份文件,等我会儿好吗?” 他声音又低又混沌,一听就是用手捂住手机在哪个角落偷打电话。 沈愉初举着手机往外走,“如果我说不等呢。” “那……”他骤然低下去的情绪像泄了气的皮球,“那……我也没有办法。” 出了大厦,远眺到附近超市红红绿绿的霓虹灯牌,沈愉初想起家里洗衣液正好用完。 心里暗夸他运气好,“等你,你尽快哦。” -- 第103页 “好!”显而易见的雀跃几乎穿透听筒。 傻子。 沈愉初挂掉电话,手机揣回包里,站在原地笑了会儿。 刚想往前走,身后有人叫她,“Amanda!” 她寻声回头,是很久没见的周明,正气喘吁吁地从电梯间追上来。 “好巧。”沈愉初笑着招手打了招呼,看了下这条小路唯一的出口,问道:“你也去超市吗?” 周明唔了下,仓促扫了眼道路前方,“嗯。” “那一起吧。”沈愉初踅身往超市走,顺口寒暄道:“最近好吗?大家都好吧?” 周明快步跟上,笑着摇头,“没你带我们了,大家天天都叫苦连天的。” 沈愉初笑说怎么会,“我还不知道吗,你们都很棒的。” 进了超市大门,错综的货架在眼前纵横开来,沈愉初刚想提议要不分头行动,周明就问:“你买什么?” 沈愉初照实答“洗衣液”。 周明说:“正好我也是。” 既然目的相同,那就搭伴同行吧。 找到售卖洗衣产品的货架,沈愉初躬身从各色产品中挑选,挑得眼花缭乱。 “Amanda。”周明忽然叫她,很郑重其事的感觉。 “啊?”沈愉初回头。 周明深呼吸一口气,满面严肃地问道:“你和Austin在一起了吗?” 把沈愉初吓了一跳,差点纵起来,“没有,怎么可能。” 周明见她表情不似作伪,舒了口气,紧拧的眉头舒展开来,“公司里最近在传,而且我刚才听你打电话——对不起,不是故意偷听的。” 沈愉初摇摇头,表示不在意。 “听你的语气很……就想确认一下。”周明忙道:“希望你不要介意。” 沈愉初一直知道周明对她有感觉,只是周明从未表明过,她也就假装不知。 她想到她和李延山不清不楚的炮友关系。 虽然仅仅是不清不楚的炮友,但她此刻的心意无比清晰。 无论是廖永新,还是周明,都无法比拟李延山在她心中的位置。 她,至少目前,以及肉眼可见的将来,都不会为了他们放弃李延山。 思及此,沈愉初对上周明充满期望的眼睛,半真半假地笑着解释,“我和Austin只是同事关系,刚才和我打电话的是我男朋友。” “哦……”周明眼里的光霎时黯淡下去。 “借过。”一个抬着巨大纸箱的促销员从俩人中间穿过,看见周明手里拿着的一盒洗衣凝珠,好心提醒道:“你买的这个送赠品。” 箱子在地上放下,从货架上拿下一个同款小盒塞到周明手里,“足足有六颗呢,很划算的!” 周明毫无生气地看了眼手里的小盒,转手递给沈愉初,“这个送给你试试。” 在沈愉初心里,周明永远都像一个贴心的老大哥。 “那就谢谢啦。”她笑着接过。 从超市出来,告别周明,沈愉初回车上等了一会儿。 没多久,李延山从电梯方向匆匆跑过来,笃笃敲了两下驾驶座的窗,“等很久了吗?” 沈愉初晃了晃手里的洗衣凝珠,解开门锁,摇头说:“没有,正好补了点日用品。” 作者有话要说:  silence:安静 shut up:闭嘴 第49章 自从捅破了最后一层窗户纸, 李延山虽然没直接搬行李,但人是雷打不动每晚抱着个枕头死乞白赖睡在主卧,他们同进同出、同吃同睡, 和真正的情侣同居无异。 一场酣畅淋漓的亲密过后, 沈愉初想翻身下床清洗,一具黏腻腻热呼呼的身体从后挤上来, 紧紧拥住她, “姐姐,我好快乐。” “我也很快乐。”沈愉初感觉背上盖了一个火炉,和蒸桑拿没有差别,安抚地拍拍他的手背,“乖,放开我, 我去冲一下。” “我很喜欢你。”李延山置若罔闻, 半分没有放手的意思, 潮湿汗淋淋的脑袋在她肩上没有章法地乱拱,无意义地一遍遍重复, “我好喜欢你。” 如同一道惊雷劈下, 沈愉初挣扎着扭头, “我们不是说好了不——” “好,可以,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李延山仿佛心满意足地喟叹, “只要能和你在一起, 以什么名义我都愿意。” 这番似宣言似宣战的话吓到了她,他的想法完全背离她的初衷,根本是反向而驰。 她希望他们是平等清醒的炮友关系,而不是建立在某一方隐忍的付出上。 沈愉初用力挣开他的桎梏, 扭身回看,双掌贴住他刀砍斧削般的脸,迫使他和她对视,“不,不该这样。我和你——” “不要说了!”印象中李延山第一次对她大声,他像是极不耐烦地掀开她的手臂,一翻身面朝墙面,高高拉起被子盖住半张脸,“我要睡觉了,我什么都不想听,你不要再说了。” 沈愉初望着他裹在被子里的背影,又心酸又心疼,她忽然意识到这样下去不行,她不能让他,或者说,让他们,都越陷越深。 她吸吸鼻子,光脚下床,捡起地上扔成一地的衣服,走进浴室,将脏衣服一股脑扔进洗衣机。 弯腰拿起洗衣机和墙壁夹缝中的粉红塑料盒,打开,伸手准备拿起一颗洗衣凝珠时,忽然愣住。 她记得清清楚楚,这是超市送的赠品,一共六颗,拿回家的当天她用掉了一颗。 -- 第104页 现在,将近半个月过去了,里面还剩工工整整的五颗洗衣凝珠。 之前家里用的大桶家庭装洗衣液,数量不太明显,一旦换成洗衣凝珠,使用量和剩余量就无所遁形。 要么是李延山这么久都没有洗衣服。 而这明显不符合实际,因为无论沈愉初什么时候扑进他怀里,他的衣服都带着高级而清淡的清香,难以描述的好闻,还有难以描绘的距离感,冷冷淡淡,像雨雾又像深林。 她在浴室里找了一圈,披上浴袍又到阳台上逛了一圈,没有发现除了这盒洗衣凝珠以外的任何洗衣产品。 并且,到了阳台上,她仰头看着头顶的摇动式晾衣杆,又发现了一个新的盲点—— 她似乎,从来没有,见过属于男生的衣服,晾起来晒干过。 沈愉初忽然记起,当初让李延山搬进来,是因为她无意中发现他的袖扣掉了,因此起了恻隐之心。 但是,从那之后,她再也没有见过那件西装外套。 当然也没有再看到他的任何扣子缺失过。 李延山的衣服虽然材质普通,但永远一尘不染,柔软且没有一丝皱褶,一看就是被人精心熨烫护理过。 沈愉初不得其解,匪夷所思地回到浴室,脱下浴袍迈入淋浴间,花洒最初打开时喷洒下水管里储存的凉水,激得她往后一跳。 她又想起了一件不合常理的事情—— 还在站投的时候,有一次她同时轧两个线上会议,李延山参与了其中一个部门内会议,因此会议结束后她找李延山要来他写的会议纪要。 通常来说,根据普通人的记录习惯,要么干脆全中文,也有人习惯以中文为主,伴以部分好记且方便书写的英文。 而李延山的随手小记,是以英文为主,穿插少许中文词汇,中文甚至还没有其他各种沈愉初看不懂的小语种多。 会议中他需要不停地思考和参与讨论,不会专门分神改变随手记的记录方式,证明这是在他无意识状态下最顺心的语言习惯。 这不太符合以中文为母语的人的说话习惯。 刚看到时沈愉初就觉得有点奇怪,但后来一想,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谁知道学霸的世界是不是就是这样的,当时没有多想。 手指插在头发里搓揉泡沫,大脑在飞转,将平时星星点点的细节联想到一起,奇怪的点实在太多了。 李延山明明工作忙到飞起,到底是从哪个平行时空抽出时间熬佛跳墙这种费时费力的大菜的? 还有,真的有人会运气好到这种地步,家里全是各种抽奖抽回来的高级家电吗? 洗完澡,沈愉初用干发帽包住头发,在浴室里没有出去,站在洗脸池前,拿起手机,以“洗碗机”“抽奖”等词为关键词排列组合搜索,按照时间排序,根本没有符合李延山所言的抽奖。 心里一阵一阵发凉,往深处想想,甚至有点毛骨悚然。 不细想也就罢了,细思处处都是破绽。 可是,如果说李延山如此处心积虑只为了骗她,图什么呢? 她自问家境平凡一穷二白,职业方面更是,不过是源茂一个平平无奇没实权的小中层罢了。 浑身上下可能也就只有长相稍微出众一点,但李延山明明长得更好看,顶着那张脸那身身材,想找什么样的女人没有,这么费尽心力来欺骗她,谁赚谁赔还两说呢。 难道是整蛊吗?幼稚地跟同样幼稚的朋友打赌? 可是什么样整蛊,是要把打赌人自己也搭进去的? 想破脑袋也没有头绪,沈愉初轻轻拉开浴室门,踮起脚尖探出头往主卧看去,漆黑一片没有声响,猜想他可能已经睡着。 她缩回浴室,锁上门,算了下时间,给贺欢打越洋电话求助,吧啦吧啦说了好一通,“你说他是不是有点奇怪?” 贺欢沉吟片刻,严肃道:“他奇不奇怪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你是真的对他很上心了。” 沈愉初一窒。 “你口口声声说只做炮友的,初,我觉得你现在状态一点都不冷静啊。”贺欢说:“这样吧,设想一个场景啊,假设明天就要你们断了,你必须眼睁睁看他和别的女人双宿双飞,你设身处地想想,真的能做得到吗?” 沈愉初无言以对,只能靠不停绞动吹风机电线发泄情绪。 最后,浪迹情场多年片叶不沾身的贺欢献上友情忠告总结—— “趁早抽身吧。” 沈愉初呆滞地挂掉电话。 贺欢的话像当头泼下一桶冰水,让她整个人都清醒了过来。 太久以来,她都耽溺于这样似是而非的爱情,却忘记这不过是镜花水月一场,如同走在高悬的绳索上,终点无疑是无疾而终。 沈愉初扪心自问,贺欢说得对,她已经很难想象没有李延山的日子。 纠缠得越久越深,她就越放不下。 僵在原地许久,她烦躁地一把扯掉干发帽。 沈愉初决定尽早回头是岸,在彻底无法自控之前。 第二天一早,沈愉初早早到了公司,躲在洗手间隔间里给黄雯雯打电话,“喂,黄小姐,请问一下,申杰的那套房子,最近能抽出时间去过户吗?” 黄雯雯估计还没起床,起床气一大把,含糊咕囔了句麻烦死了,“那就下周一。” “好。”沈愉初自然答应。 -- 第105页 出来洗手,她对着镜子想,只剩不到一周的时间,那套房子就能真正属于她了。 考虑到新房刚装修完毕不宜入住,瞥了眼手表的时间,离上班还早,沈愉初立刻动身下楼,推门走进一家租房中介的店铺。 * 自从决定要和李延山拉远距离,沈愉初就变成了一个,放在网上会被群起而攻之的那种,尝到年轻小男生的身子就翻脸无情不认人的渣女本女。 看到李延山发给她的撒娇微信,她以“工作太忙没看见”为由,无限拉长回复时间。 李延山抱着枕头出现在主卧门口,她以“要加班到很晚不想有人打扰”为借口,强硬推他回次卧睡觉。 周末更是,留下一句“要加班”就躲到公司,回绝李延山所有的约会邀请。 无数次看到李延山因受挫而湿漉漉的委屈眼,沈愉初狠心咬牙,决绝得像个杀手。 一周过去,李延山再是迟钝,也察觉到了她的目的。 他打连环电话,要求和她坐下来谈谈。 沈愉初不敢见他,怕面对面时她会心软难以坚持,坚定拒绝。 * 周一,商贸的晨会没抢到本楼层会议室,定在市场部那一楼。 散会后,季延崇抓着笔记本电脑出来,经过市场二部,听见有人提到沈愉初的英文名,不知不觉放慢了脚步。 有人问市场二部的主管,“Amanda不在吗?我有东西想找她签字,系统里提了一直没批。” 主管说:“你微信跟她说一下吧,她今天请假了。” “嗯?生病了吗?”找沈愉初的女同事关心道。 主管摇头,“不是,说去一趟房产交易中心,不知道干嘛,可能买房了吧。” 埋头苦干的同事不约而同抬起头,爆发出一阵羡慕不已的呼声。 好几个女生因此瞄见了路过的季延崇,登时红了脸,急速在公司内网里问这是谁。 季延崇对她们惊喜的窃窃私语恍若未闻,大步流星地走向电梯间。 别人不知道,但他知道,沈愉初终于拿下了她那套,心心念念的,不怎么值钱的,小房子。 季延崇笑了笑。 他不会错过每一个对她来说重要的时刻,要让她在潜移默化里将他和快乐的回忆紧紧联系起来。 按下下行按键,季延崇打电话给商贸科长,“喂,不好意思科长,我家里临时有点事,早上想请个假。” 第50章 沈愉初在路上查了查房子的即时交易价格。 当初她爸妈只出了一半首付, 后来将近一年的月供都由申杰负担,市场价格又涨了将近三十万。 空手套白狼也不过如此,她感到非常满意。 因此, 即便在房产交易中心大门口多等了十多分钟, 她仍然笑容不改。 黄雯雯被申杰殷切地搀扶着走来,困倦不已, 走两步就要打一个哈欠。 黄雯雯今天穿的贵价潮牌最新季的连衣裙, 粉色的直筒裙,胸前一个大大的动物头,在黄雯雯身上朝范儿全无,要不是肚子明显鼓了起来一些,怎么看都像是个小姑娘。 沈愉初低头看看自己衬衫西裤的装扮,笑容满面地迎上去。 产证办理过程中, 黄雯雯反复不耐烦地重复, 像是发脾气, “房子给你,以后不要再让我发现你缠着申老师。” 沈愉初面带微笑, “好的。” 在交税款的窗口前, 黄雯雯百无聊赖地手指卷头发, 忽然想到什么,盯着沈愉初噗嗤笑出声,“要不要一道帮你缴了?毕竟这点钱对我来说不算什么, 以你的家境, 应该很困难吧。” 沈愉初面上不显山露水,其实心中难以置信,没想到世上还能有这样的好事。 被口头奚落几句,居然就能换到十万块出头的交易税费吗。 这不是不谙世事的大小姐, 这是傻吧。 果然申杰觉得不妥,伸手拉黄雯雯,被黄雯雯一掌挥开。 “怎么样?很简单,大方承认你是穷人就行。”黄雯雯肆意挑衅。 当事人沈愉初却半点没有被冒犯的感觉,顺着话题坦然点头,满足黄雯雯炫耀的心,“对,我手头的确不宽裕。” “哈哈哈哈哈哈,申老师,你听到没有,哈哈哈哈哈。”黄雯雯心满意足地抹掉眼角的笑泪,整个走廊都回荡着放肆的笑声,引来无数阿姨叔叔的皱眉侧目。 沈愉初静静盯着pos机突突往外吐小票。 黄雯雯拿起柜台上的圆珠笔在小票上签名,出人意料的并不潇洒,圆圆胖胖的字体,像出自小朋友的手。 签完满意地递进去,自满到挑起纹得根根分明的眉毛,回头冷笑着挑眼看沈愉初,讥讽道:“你就没有自尊心么。” 沈愉初无动于衷地从工作人员手中接过证明单据,不声不吭走到办理产证的窗口前。 终于拿到了! 新鲜出炉的红本本,还带着油墨的清香。 沈愉初低头一一点清所有的文件,确定没有遗漏后,小心放进透明文件袋里,头也不抬道:“那取决于你对‘自尊心’的定义。” 黄雯雯因她没有征兆的冷漠语气怔住,笑意凝固在嘴角。 沈愉初唰一下拉上文件袋拉链,收进黑色手提包中,不卑不亢地回头,“如果你的自尊心是指:心安理得地挥霍父母辛苦挣回的钱财,当家庭中不劳而获的吸血者。这种自尊心,那么我是没有。” -- 第106页 “你懂个屁!”黄雯雯很快回过神来,气得高举手指指指点点,“我们家有的是钱——” 沈愉初比黄雯雯高了大半个头,这时垂眸低看,淡笑着哦了声,“冒昧问一句,黄小姐,你有别的兄弟姐妹吗?” “就我一个,干嘛?”黄雯雯气得鼻孔朝天,没好气道。 沈愉初不以为意地耸了耸肩,说:“那我是真的很担心,你们家可能很快就会没钱了。” 黄雯雯想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沈愉初在骂她,气得不停掐申杰的胳膊泄愤,“你之前明明不是这么说的!你,你你你——” 申杰苦着脸又不敢躲,还得护着孕妇,哄完黄雯雯,怒而斥责沈愉初,“我没想到你居然变成现在这样,这么尖酸刻薄!看看你自己丑恶的嘴脸——” 沈愉初低头回了两条微信,忽然问:“申老师,你学习过《关于高校教师师德失范行为处理的指导意见》吗?” “你什么意思。”申杰防备地退后一步,大脑飞转后冷笑一声,“让你失望了,我们学校根本没有明令禁止师生恋。” “是没有。”沈愉初颔首,“不过我问过你以前的学生,在你任教黄雯雯班级的学期,习惯性逃课且多门挂科的黄雯雯,反常地超过多名品学兼优的同班同学,以不太合乎常理的评定分数获得了交换机会。” 看着申杰越来越发青的脸色,她想起什么似的竖起食指指天,“哦对了,我还听说,你教的那门课,给黄雯雯打了98分的全系最高分。” 申杰气急败坏,“你是在暗示我——” “我什么都没有暗示,我只是作为一个有责任心有道德感的无利益牵扯者,受几位同学之托,上书检举,请求教育部门和学校彻查此事。”沈愉初撂下最后一句,转身就走,“既然你问心无愧,自证一下没有进行利益输送也不是多困难的事。” 申杰想追上前,可因为搀着孕妇没办法,只能站在原地干吼,“沈愉初,你不要欺人太甚!” 黑色高跟鞋哒哒往前走了几步,倏尔回转,“没关系,就算工作上受到处罚,你还可以依仗岳父岳母啊,毕竟那是所有赘婿最好的出路。” 沈愉初努力挤出能想象到的最刻薄的笑容,“算是我送你的分手大礼,不客气。” 其实这算不上什么,只要黄雯雯的父母舍得花钱,学校再有心包庇,处分估计雷声大雨点小就不了了之了。 但至少够申杰烦上好一阵了。 她曾经有过更决绝的念头,想如何兵不血刃地还击,让申杰最引以为傲的名声破裂、让一向高傲的娇小姐黄雯雯吃瘪。 但时至今日她才发现,即便他们下场凄惨,她也不会从中获得任何快乐。 不付代价地得到了一套房子,还能甩脱一个针线活快枪渣男,无论怎么想都是血赚,她根本就不在乎这两个人过得好还是不好。 走出交易中心大门,她步履轻快,哼起了不知名的小调,走到地上停车场入口,瞳孔的光聚集,脚步渐渐慢缓。 高大的男生站在她那辆小车旁边,西服外套抓住手里,白衬衫下宽腰窄肩,每逢独自一人时,眉宇间尽是松散的随意感和颓靡的孤僻感。 不是第一次见到了,沈愉初还是会被这种自带冷空调的清冷感震慑。 不少经过的女人悄悄往那边看。 有一个胆大的红发姑娘,走着走着忽然改道绕路过去,瞧着是想要搭讪。 但红发姑娘运气似乎不怎么好,李延山在她到达目的地之前看见了沈愉初,一瞬欣喜跑来迎接。 沈愉初愣了愣,“你怎么来了。” 李延山笑得和今日的秋阳一样灿烂,“你的同事说你来这里过户房产。” “不该为了这种事请假的。”每次看到他,沈愉初都无法否认心底溢出的欣悦,很艰难才扳起严肃脸。 “我怕他们欺负你——”李延山乖巧主动地接过她手里的包,小心觑着她的脸色,猛地一下收住口,辩解道:“我不是故意的,就是你在家打电话,我不小心听到过一两次……” “先回公司吧。”折腾一上午,沈愉初也饿了,瞥眼时间接近午饭时点,便问道:“吃饭了吗?” “还没。”李延山摇头。 沈愉初两步一回头瞄他,高高大大的一只,屁颠屁颠像个小跟班儿似的跟在她身后。 不知道他是怎么过来的,跑得额头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她停下,回递一张纸巾,“先擦一下吧。” 李延山怔怔看她一眼,胆子大了,两只手抓住包带,梗着脖子不肯接,弯下腰,“姐姐帮我擦。” 换成以前,他这么耍赖,沈愉初很可能就又气又好笑地替他擦了。 她捏了捏手心里的餐巾纸,揉成团,“那就算了。” 李延山在原地僵住须臾,疾步上前扯住她的手腕,语气强硬又幼稚地质问:“到底是我哪里做得不好惹你生气了,你对我这么冷淡。” “我不是对你冷——”沈愉初说到一半,顿住,鼻子长长呼气。 她想她确实有必要跟他挑明了说清楚,不再遮掩任何情绪,仰头直直盯着他的眼睛,一口气宣泄,“好,那我就说清楚。我不想和你谈恋爱,是因为我觉得我们所处的人生位置不同,很难有结果,当初我以为我们达成了一致,才同意和你上床,但后来我发现你并不是这么想的,你还年轻,有太多机会可以试错,而我不想也没有多余的时间可以挥霍在没有未来的感情关系上。所以你希望我像女朋友一样跟你相处,我做不到。” -- 第107页 李延山好像被她连珠炮似的长篇大论惊呆了,一声不吭垂眸望着她,嘴角古怪地似翘非翘,见她噼里啪啦强势一通,他面上表情居然有点……欣慰? 沈愉初怀疑他不是惊呆了,该不是惊傻了吧。 说到傻,无独有偶,另一个傻子怒气冲冲从身后追上来,反射弧颇长地追架,“沈愉初!你给我站住!” “雯雯!雯雯!”申杰居然跑得还没有一个孕妇快。 沈愉初自觉跟这对夫妻无话可说,转身欲上车。 黄雯雯的脚步却自发顿住了,不可置信地顿住,迟疑着,小心翼翼着,喊了声,“表哥?” 沈愉初自己当然不可能是表哥,那么黄雯雯口中的表哥当然就是…… 但是李延山也是一脸莫名。 黄雯雯收敛了气息,一步一步走到李延山身前,“对吧?是延崇表哥吧?” 沈愉初拉汽车门把的手僵住。 黄雯雯的表情显然已经确认,双手捂住嘴巴不让自己惊叫出来,“季延崇?” 面上的青涩气息陡然敛下,专职变脸演员都难自愧不如的娴熟。 当着沈愉初的面被拆穿身份亦不能使他有半点惊慌。 李延山,或者说,季延崇,没有否认的意图,面无表情地飞瞥沈愉初一眼,再看回黄雯雯,自高而下的睨视拉出无限距离。 “你是谁。” 沈愉初听见他不带感情地问。 黄雯雯激动得快要哭了,“我是黄雯雯呀,我妈是你妈妈的干姐姐呀!你还记得吗?去年忌日我们全家还出国扫墓——” 沈愉初几乎无法直立,飞快钻进车中,钥匙插了几次插不进钥匙孔。 “不记得。”季延崇毫不怜香惜玉地推开黄雯雯,抢在沈愉初锁车门之前迈着大长腿坐进副驾。 足足有半分钟,或者对沈愉初来说大概有一个世纪,她都大脑一片空白,只能听见尖锐的“嗡——”在脑中炸开。 她看见舞台的厚重红丝绒帘幕在眼前缓缓拉启,低温空调冷如冰柜,一道亮得刺眼的灯光“嘭”一声射下,照得她睁不开眼,她惊慌失措地左右环顾,观众席上只有她一个人。 没有观众的空旷剧院突然响起了出处不明的掌声和呼唤,沈愉初手脚不听使唤,愚笨地跟着鼓掌。 舞台上俊美的演员停了下来,立在聚光的舞台中央,环着手臂,好整以暇地欣赏她手忙脚乱的蠢态。 她一瞬间明白,不是人在看戏,分明是戏在看人。 第51章 恍恍惚惚一段路开出去, 驾驶完全凭借本能。 沈愉初在后车响彻天际的喇叭声中惊醒,意识到不能再拿生命为赌破坏道路交通安全,急急转向停在路边, 报复似的用尽全力按下双闪按键。 季延崇泰然自若地降下车窗, 手肘闲适搭在窗格上,仿佛这是一场秋日午后的郊游兜风, 完全无惧刚才六神无主的司机险些造成交通事故以至于车毁人亡。 在她的慌乱无措的对比下, 他极佳的心理素质多少显得有些许无耻。 沈愉初尽量将天崩地裂局限在眼眶中,“为什么不否认?” 他面色平淡地看过来,平静的凝视中带少许可察觉的愉悦,“没有必要。” 终究还是愤怒占了上风,短且急促的语调让她变成一锅煮沸的开水,不竭上冒密集而巨大的泡。 “装了这么久, 不继续演下去, 不觉得可惜?” 纵使尾音上扬, 也根本让人感觉不出这是一句问句。 她竭力控制住话里不断冒出的讥讽。 季延崇淡淡笑了笑,“你现在可以知道了。” 平直无波的语气, 过于理所当然, 居高临下的内核跟“你配知道我是谁了”没有区别, 让这场恶劣的欺骗听起来像是一种恩赐。 他纡尊降贵允许她知晓了份,而她竟然还没有匍匐下去谢主隆恩。 “你还要我感恩戴德?对你欺骗我这么久的事实?” 沈愉初在侧攥紧拳头,才勉强抑制声音不过分发颤。 她甚至能听见质问和血液在胸腔里激荡出的回响。 过去那双总是温吞湿润的眼睛微微眯起, “我没有这种意思。” 黑眸过于剔透, 上半圈总能反射出透亮的光,可再也不像狗狗眼了,只是一个眼神的变化,就让半圈倒影成为掂量人心的观测仪器。 沈愉初死死瞪住那双眼, 忽然想起一个记忆尘埃中微不足道的细节。 他带她去体验滑翔伞那天,她执意要看他的飞行执照,他将照片递给她看的时候,拇指一直横压在画面上。 根据俩人当时的站位,那个动作其实稍显怪异,但他的自如实在太过行云流水,纵使沈愉初发现他压住的地方是姓名栏,也仅仅因为确认照片无误便没多加在意。 不仅如此,那些困扰了她很久的疑虑,现在通通有了解答。如果不是亲经历,沈愉初很难想象,有人会真的这么有闲无聊,处心积虑。 季延崇望她的目光中轻微浮笑,似乎很满意欣赏她心思飞转的模样。 原来气质神态对人的影响真的能够有那么大,他明明穿打扮都没变,只不过撤下了青涩纯真的面具,瞬间就奶狗狼狗都不是了,整个人举手投足间尽是不紧不慢的优雅。 他长手长脚地屈尊在她这辆小车里,原本只觉得像是大型狗狗被塞进小笼子,现在怎么看都像是国王拿金锄头般别扭。 -- 第108页 沈愉初想不通他是怎么做到的,一旦不刻意收敛,存在感立即强烈到几乎爆炸,填充狭小空间的每一寸,令人扼住咽喉般难以呼吸。 她可能没有把控住眼神扭曲的幅度。 “问吧。” 他调整了下坐姿,更侧向她那一面。 往前摊手的肢体语言很有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意思。 沈愉初的揣摩被阻断,神思一时没能归位,但她现在很生气,潜意识告诉她不能在他的问话后留下暂停的空档,要一句连一句,要制造出咄咄逼人的气场。 于是她凶神恶煞冷笑,“为什么要装实习生——好吧我知道了。” 妈的,出师未捷。 她是气糊涂了,随便一想就能明白,他是回来抢公司的,实习生能最大限度在不受注意的情况下深入集团内部。 季延崇很客气地抿了下唇,隐住笑意。 沈愉初气得昏头昏脑,不明白他为什么这种时候还能笑得出来,不该因为被拆穿而胆战心惊吗?不该因为欺骗感情而面红耳赤吗? “为什么是我?”她泡在沸腾的岩浆里,厉声诘问。 “最开始,我以为你是陈怀昌的情妇。” 季延崇果然兑现有问必答的无声承诺,将真实答案不加修饰地递出。 “后来你知道不是了——”沈愉初醒悟地哈出一声,抛出尖锐的冷嘲热讽,嘲他也讽自己,“所以你才会消失一段时间,因为觉得我失去了利用价值。” “是。”季延崇毫无愧疚地颔首承认。 沈愉初在熟悉的连环质问里找回战场,思路逐渐清晰,“那为什么又回来?” 那张万年无动于衷的精致面庞上终于出现了一丝松动,他匪夷所思地看她,像是不理解为什么她会问出这种问题。 “因为喜欢你。”冷静得仿佛在阐述什么金科玉律。 自以为是的告白,不过是来自捕食者的施舍,“何不食肉糜”式的喜爱。 多么可笑。 眼珠在眼皮底下急速滚动一下,沈愉初冷冷勾起嘴角,抱起手臂格出安全范围,“你和陈怀昌果然是一家人,你们有钱人是不是都觉得把我们普通人玩弄在股掌中很有意思?能满足你们某种变态扭曲的心理癖好?” 忽然沉寂的几秒像不小心按到的静音按钮。 “不是。”他再开口,声音黯几度下去,“我和他不一样。” 沈愉初短促吸一口气,胸脯起伏在逐渐适应下得到平缓,“回来了为什么还要继续装?” 季延崇耸耸肩,“因为觉得很有意思。” 不再掩饰的本意恶劣得坦坦荡荡,沈愉初冷呵一笑,一句话都不想再多说,干脆扭头看窗开始枯黄落叶的梧桐树,拒绝对视。 “沈愉初。”他再也不乖乖地昂脑袋叫她姐姐,直呼大名。 上半忽然倾过来,右手扣住方向盘,制造一个无法脱逃的狭窄三角区。 “何必把你自己放在受害者的位置上。这一周来你是什么态度,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天天在外面看房想搬走么。你敢说考虑过和我的未来?” 沈愉初忽然堆不住强势的态度。 心中对李延山弟弟的怜爱和愧疚已经形成了条件反射,那个一门心思只喜欢她的奶狗弟弟,一眨眼变成面前这个高高在上的男人。 她心里发虚,猛地回头,不躲不逃直视他的眼,口是心非,“我对您的态度从来都是坦荡的,您欺骗我是板上钉钉的事实,请您不要将两件性质完全不同的事情混淆。” 季延崇看她良久,叹了口气,眼帘垂下去,声音中的强势顿消,“我骗了你,是我不对。对不起。” 道歉道得干脆利落。 但沈愉初根本分不清他什么时候真什么时候假,面对他突然的示弱也半点不敢松懈,刚塌下去的腰背又挺直起来,“你就不怕我向陈怀昌告密?” 季延崇看她一眼,没说话,收回胳膊重新坐正,利落理了下衣服下摆。 看他那气定神闲的脸,每一个微表情都在尽全力表明脸的主人是多么的不担心。 如果沈愉初向陈怀昌告密,但最后还是季延崇上位成功,那沈愉初的下场可以预见。 他知道她不会做出这样不留后路的事情。 沈愉初可气又可笑地“哈”了声,闭眼倒回座椅靠背上。 是,他算计得清清楚楚,根本不怕有后顾之忧。 她忽然有些无力,因为习以为常的份压制倏尔失了效。 但有一点她很清楚,他如果真有他所说的那么喜欢她,那就该对她边的一切都很在意,在意申杰,在意黄雯雯。 但凡他能提前调查一下黄雯雯的家背景,今天这种掉马事件就不会发生。 不,大概他压根不在意掉不掉马。 无论申杰还是黄雯雯,都入不了他不可一世的眼。 沈愉初难免为可爱弟弟的消逝而感到万分惋惜痛心。 一时间无人说话,高度慎默的氛围使车厢内持续加压。 不欢而散是显而易见的结束语,季延崇凝视她的侧脸,索然为今天画下句号,“等你冷静一点,我们再来谈这件事。” “我还不够冷静?”沈愉初被戳到痛处,猛地睁眼腾起来,反击,“如果我不冷静,就不会时时刻刻谨记您是我的老板,努力克制住扇您耳光的冲动。” -- 第109页 她突然的反抗让季延崇本已消淡的情绪重燃,他盯她,倏忽笑了,直接将左脸凑了上来。 不是任君惩罚,而是“我赌你不敢真打”的笃定。 沈愉初倒吸一口气,强忍没退,并且再次认定他绝对心理扭曲,“老板,我真心劝您,在我还能控制自己情绪的时候,早点下车,否则我真的很害怕,我在一时冲动之下会做出一些违背本心的事情。” “举个例子?”他更兴致盎然了,甚至微不可察地挑了下眉。 沈愉初反复在侧握拳,放开,握拳,放开,再握紧,尖细的冷嘲从牙缝里艰难挤出去,“比如将您狠狠踹下车。” 季延崇扯了下领带,笑问:“再追上来踩上两脚?” 沈愉初面带比小丑还假的假笑,“如果您执意要求,我也不是不能满足您。” “哈。”季延崇敛下眼,手肘撑在车窗上,修长分明的手指掩住唇。 从沈愉初的角度看去,能看到他因无声大笑而迭迭抖动的肩。 沈愉初越来越觉得,真实的季延崇可能真是个疯子。 为了她的生命安全,不能再和他合租下去。她右手一摊,“不介意的话请把钥匙还给我,鉴于您的富有程度,我想您不会在意剩下这不到一个月的房租钱。” 季延崇边笑边摸出钥匙,递给她。 沈愉初一把夺过,左手对副驾车门做了个请的手势,“麻烦您下车。要我下车请您吗?需要红毯吗?” 动作和话语都似曾相识,她突然记起在安城的那天晚上,那个异想天开的梦。 那么,那个梦会不会也是真的? 也就是说,她很久前想和他上床,但被他拒绝了? 但是后来他为了上她的床,天天想尽办法不择手段? 到底什么毛病啊。 沈愉初看他的眼神愈加古怪起来,“下不下?” 季延崇态度良好地投降,“好好,我下车。” 右手作势拉上门把手了,左手忽然伸上前,拂掉了她沾在唇上的一缕头发。 沈愉初习惯成自然,竟然没躲开,直到一触即消的触感消失在唇边,才反应过来他做了什么。 季延崇将她懊悔不已的眼神尽收眼底,忍不住扬了下唇角。 像沈愉初这样的容貌,若是甘心当一只依附男人的金丝雀,合该有大把男人捧鲜花珠宝排队求爱,住进由最好的一切堆砌而成的金屋里。 而不是自己一个人在职场苦苦打拼受尽委屈。 “有事随时来找我。”他说。 沈愉初一脸打工人拿手的皮笑肉不笑,“多谢老板关心。” * 季延崇抄兜望那辆破破旧旧的二手银色小车绝尘而去,眼角最后一抹笑意尽消,拨了个电话出去,冷声无起伏,“黄雯雯是谁?” 对面很快调查回来,给予反馈。 当年季延崇的母亲年少落魄时,曾经受过街边开小饭馆的黄雯雯父母接济。后来被接进季家手头宽裕了,便认黄母做了干姐姐,提供资金供他们创业,黄家父母也算争气,成就了一个小小的餐饮王国。 季延崇冷哂。 听上去还算善良的父母,怎么能娇养出这样的女儿。 “行啊。” 沈愉初不够狠心,但他可以。 他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黄家的好日子应该也过够了。” 作者有话要说:  乖巧弟弟下线了,以后都是黑弟弟,性格真的不怎么样的那种。 其实我觉得光就假扮别人跟姐姐接触的这个行为,就挺能体现出弟弟顽劣幼稚的一面的,反正肯定不是成熟稳重的霸总会做出的事。 而且前面每次写到男主视角的时候,我觉得铺垫得挺多啦,弟弟就是真的满疯的,不疯也做不出后面的剧情,自己疯还带坏姐姐一起疯(bushi) 说实话,这篇文差不多算是我写文到现在成绩最差的一本了,一度难受到不敢看收藏和评论,但填坑要有始有终呀,我还是会按照原来的大纲和人设写完的。先深深鞠一个躬感谢追文的读者大可爱们~不喜欢黑疯男主的读者可以撤啦,希望下本还有机会遇见~ 之后应该会多写一些欢乐沙雕文,不太写这种啦。 第52章 在沈愉初讲述完整个故事之后的整整一分钟, 贺欢都像是失去了语言能力,只能简单粗暴地重复内心深处最质朴的惊叹。 “我……日啊。” 沈愉初无精打采横在沙发上,左手举手机, 右手无力地搭在额上, 眼睛糊着加热眼贴,吸薰衣草精油续命, 慢半拍的喘气声透出一股浓浓的生无可恋。 “你等等, 我脑子转不过来了,你听听看我理解得对吗。”几轮通肺的大喘气后,贺欢缓过劲来,声调因为极度难以置信而有些许跑偏,“就是,一个豪门大少爷, 费尽心机假装贫穷少年留在你身边, 给你做饭帮你请家政还送你家用电器, 最后不惜献身把自己的肉 | 体也搭给你,就为了……好玩?” 沈愉初愣了下, 觉得贺欢阅读理解的角度十分清奇, 自己还隐隐有点被带跑偏的趋势。 她本来坚定自己是弱势受害者, 听完贺欢的总结,甚至产生了一点“咦我运气好像还有点好”的欣喜。 沈愉初及时亡羊补牢回头是岸,“请注意你的立场, 我才是被欺骗的受害者。” -- 第110页 “哦, 好的。”贺欢忙应声,可是沉默一下,又缓缓说:“不过,恕我直言, 你……什么都没损失啊?” 沈愉初是一个面无情绪的复读机,“我感情上受到了欺骗。” “哦哦,对哦。”贺欢这头迷途羔羊并未知返,还试图拉下沈愉初一起重蹈覆辙,“可是初啊……你琢磨琢磨是不是这个道理啊。他大手笔跟你合租,解了我们的燃眉之急,对吧?” 沈愉初点头,“对。” 贺欢说:“他天天给你做饭,是事实吧?” 沈愉初再点头,“是。” 贺欢说:“他还给你买了很多以你的消费水平绝对买不起的——” 沈愉初察觉到对话走向的再次脱轨,赶紧拽回贺欢,“不是这个问题,是他欺骗了我的感情。” “哦哦,我又忘了,不好意思。”贺欢这次闭嘴的时间比之前都要长,然后八卦地试探道:“那……他活儿好吗?” 沈愉初忽然缄默。 画报男模般的好身材……不提也罢,充沛不竭的体力和似火燎原的热情……无关紧要,不需要酝酿也不需要休整……都是小事,花样百出……不太重要,旷日持久……索然无味。 好吧,说不出口。 不是她立场不够坚定,是否认的话实在太违背良心。 沉默此时等同于回答,贺欢忍不住咯咯笑,“这样吧,你就当嫖了只万里挑一的高质素鸭,不对,是万里挑一的高质素鸭主动付嫖资被你嫖。不亏啊姐妹!” 一些有肉有声的画面跃然而出,沈愉初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能像现在这样容易受他人言语影响。 对啊,骗点感情算什么大事啊,只要没骗她的钱,一切都好说。 贺欢故弄玄虚道:“按照你设想的关系,彼此快乐完就一拍两散,他是不是骗你又有什么关系呢?除非……” “除非?”沈愉初好奇。 贺欢忽然正经,“除非你很喜欢他,想和他有特别俗的未来。” 沈愉初怔住。 又因意识到自己怔住了而更加发怔。 为什么要怔住呢?她不是早就想清楚了不可能吗。 她还没作声,贺欢就自己畅想开了,浮夸地惊叫,“哇,你要是能傍上他,下半辈子就不用愁了,还上什么班啊,直接把电脑甩领导脸上,啊哈哈哈哈我早就想这么干了。” 那笑得,沈愉初都怕她撅过去。 “初,我帮你设想了一下,哈哈哈哈哈太爽了!” “以前以为他穷的时候,都知道结婚没可能……”沈愉初说了一半就顿住,都不知道嘴为什么未经大脑就说出这种难以理解的话来。 结婚?和季延崇?太可笑了吧。 “算了不说他了。”她端上十分洒脱的语气,“就按你说的,就当是包养了一个鸭,现在鸭要从良了,不接客了,没了就没了。” 对,就当嫖鸭! 认识太久,贺欢对她的情绪了如指掌,叹了口气问:“你现在怎么样?” 沈愉初认真感受四肢的无力,恹恹诚实道:“我现在,像全身绑满了沙袋。” “那怎么办啊?”贺欢担心道。 沈愉初一把扔掉眼贴,腾一下坐起来,“洗个热水澡,然后加班。” 贺欢噎得好半天没说出话来,“你……是真的难过吗?” 沈愉初弯腰将发热眼贴扔进垃圾桶,理所当然道:“难过也要加班啊,不然谁给我发工资。” “你这个女人真的太恐怖了。”贺欢哦莫哦莫仰天叫了好几声,“妈呀还好你不是我的竞争对手。” 沈愉初在一连串“太可怕了”的感叹声中进入浴室。 * 无暇分神的工作是一切伤春悲秋的最佳良药,足足大半个上午过去,沈愉初一次都没想起来那个恶劣少爷。 周末市场二部要举办一场针对全国一级代理商的产品培训,沈愉初第一次主持,当众演讲倒是问题不大,但她既怕失了气势又怕让代理商产生距离,不免慎重再慎重向其他同事学习经验。 抱着电脑从会议室出来,路过副总裁孙宏达的办公室,被孙宏达探出半个身子叫住,“晚上要陪鑫远的刘总吃饭,你也去。” 沈愉初有些意外,因为鑫远是市场一部死抓着不放的超级大客户,怎么会这么好,让她这个市场二部的经理参与其中分一杯羹。 和马良才拐弯抹角循循善诱的劝说方式不同,孙宏达习惯蛮横下达通知,“你有天大的事都给我推了。刘总点名要你去,你不能不给面子。” 沈愉初在安城被赶鸭子上架应酬过一回刘总,于是点头应下,“好的孙总。” 反正也没有她回绝的余地。 孙宏达把她的灰色西服套装从头扫到脚,眉皱了起来,招招手让她进办公室,嫌弃道:“你就穿这一身?” “请问是有什么问题吗?”沈愉初礼貌微笑询问。 “太严肃了,又不是去开会。正好快午休了,你去前面商场买条裙子。”孙宏达大手一挥指点完江山,沉吟一刻,抛下一个意味奇异的描述,“妩媚点的。” 沈愉初展现出外套下的柔软丝质白衬衫,“晚上我可以脱掉西装外套,就不会显得那么板正了。” “老马到底怎么教人的,这点事也要我教你?”孙宏达不屑地翻了翻发肿的眼皮,连带攻击上了马良才,“刘总特意点名让你去,难道是为了看你穿得像个教导主任吗?优势在哪里,就要抓住嘛,懂不懂?” -- 第111页 沈愉初一脸不得不笑的假笑,“我明白了。” 她半条腿都跨出了办公室门,孙宏达又大剌剌提了另一桩,“记得化个妆。” “好的。”她回头笑如假人。 沈愉初抓紧午休时间买了条黑色铅笔半裙,配丝绸衬衫恰到好处,裙子将将到膝盖下,裙摆处有起伏弧度的鱼尾,让这条正装裙正经中带了几分女人味。 然而还是没令孙宏达满意。 孙宏达上车之前不虞地瞥了她一眼,“粽子也没你包得严实。” 沈愉初早猜到孙宏达没什么好话,为了讨刘总欢心,怕是巴不得她直接穿高叉泳衣去吧。 她在心里默默唾弃三百遍,假装讶异低头看一圈裙摆,面上露出愧疚的样子,局促小声道:“孙总,要不……晚上我还是不去了吧,以免裙子不得体,给源茂丢人就不好了。” 似乎是客气软弱的话语,认真品味起来,其中传递的信息却是强硬的—— 要不我就这样穿,要么我就不去了,你自己跟刘总交代吧。 一旁的廖永新听了都惊住了,悄悄往后拉了她一把,示意她不要跟孙总正面刚。 沈愉初没动。 她认得清自己打工人的地位,在酒桌上被占口头便宜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她又不是特殊职业从业人员,卖笑也得有个限度,这回一旦退让开了口子,以后孙宏达怕是要让她专职陪酒了。 她摆着客气的笑容,却配上一副马上就会转身离开的姿态。 “先去!凑合去!”孙宏达极为不满,一掌猛拍车门,在地下停车场震出惊天回响,“明天早上去我办公室等着!” 沈愉初立得笔直,适度抿起的嘴角不卑不亢。 饭局定在源茂旗下一家高档温泉酒店的宴会厅,传闻中次次迟到的刘总,破天荒地早早出现在酒店大门口,一见到孙宏达一行人,立刻堆起满脸褶子笑起来,直接掠过孙宏达和廖永新,抬着双手朝沈愉初奔过来,“哎哟,好久不见啊小沈总。” 沈愉初礼貌回握,“刘总,您叫我小沈就好。” 刘总握住她的手就不放,两手合拢搓来搓去,“那不好吧?” “我们孙总在呢,您叫我总,我都不敢应您。”沈愉初笑着往孙宏达后面退。 刘总摇头笑,笑得呲牙咧嘴,“哈哈,那我就叫名字吧,小沈总——你看我又叫错了,我待会自罚一杯。” 孙宏达暗暗给沈愉初递了个眼神。 沈愉初会意,哎呀一声,“这怎么能怪您呢,说起来都怪我,上回没好好做自我介绍,这杯罚酒我必须替您喝。” 一番话说得刘总花枝乱颤,本来就不大的眼睛简直笑成了眯眯眼,“你不介意的话,我就叫你愉初了,不,这样多不亲切。孙总,我叫我们小美女初初,你说合不合适啊?” 孙宏达说:“合适,当然合适!Amanda你说呢?” 沈愉初终于抽回了手,皮肤都被搓红了,“刘总高兴就好。” “太好了。”刘总直接挤开廖永新站到沈愉初旁边,深情得像在诉衷肠,“初初小美女啊,你不知道,上回安城见了一面,我这心里啊,太难受了,连做梦都梦到你好几次。” 沈愉初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仍然在孙宏达的监视下强行营业,“我也觉得和您一见如故。” 孙宏达身为副总裁不便捧哏,便趁人不注意给廖永新使了个眼色。 廖永新在酒桌饭局上历练已久,早已变成滑不溜手的老油条,违背本心的黄腔也常开,但这回对象变成了沈愉初,他说不出口,为难地瞥了眼沈愉初,勉强接道:“刘总和美女有缘啊!” 刘总早就听不进其他人说什么了,只顾着盯着沈愉初的脸嘿嘿笑。 眼见着刘总又要上来抓她的手了,沈愉初前跳一步作殷切领路状避开,“要不先落座吧?这么让刘总干站着多不好。” 刘总化身捧场王,“对对,落座,落座,都听小美女的。” 一行人进了宴会厅,内部装潢豪横,每一个花瓶每一幅挂画都能看出价值不菲,但拼凑在一起反而感觉略缺了些许意境,看得出设计是尽想往山水禅意的高雅方向靠拢的,但凡事过犹不及,值钱的东西堆砌太多,总有些画虎不成反类犬的意思。 按照次序依次落座,沈愉初刚在廖永新下首坐下,便被孙宏达点名,“Amanda,你过来,挨着刘总坐。” 孙宏达说得太直白,沈愉初不太好直接驳领导面子,别无选择坐了过去。 一顿饭吃下来,喝了不少酒不说,她不是第一次遇上刘总这种色鬼扑食式的客户,还算有应付经验,没有当场吓慌,但尽管她极力周旋,还是没躲过刘总时不时伸来的魔爪。 饭局接近尾声,刘总喝得站立都颤颤巍巍,被秘书和廖永新一左一右架到门口,大着舌头对沈愉初说:“初,初……初初小美女啊,二场你就不要参与了,不,不合适!” 桌上其他老油条纷纷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女同志确实不太合适。” 然后互相对一个眼神,像是听见了什么惊天大笑话似的,一齐放声哈哈哈哈。 沈愉初对他们所谓“二场”的内容有了猜测,忍着没将鄙夷的神色表现出来,连送到门口的场面行为都懒得做了,光站起来道别,“那我就不去了,您慢走。” -- 第112页 一桌人都走了,唯一留下的沈愉初责无旁贷收拾瓶里喝剩的酒,并叫服务生来买单。 门从外向里推开,来人却不是去拿账单的服务员,是去而复返的廖永新。 廖永新面色难看,刚被酒熏得通红的脸颊此刻脸白如纸,在门口踟蹰不前,“愉初……” 沈愉初点着酒,头也不抬地嗯了声,“是什么东西落下了吗?” “我……”廖永新犹豫得过分,杵在门边不往里进。 沈愉初终于觉得有点不对,抬头问:“什么?” 廖永新眼神闪烁,始终不敢正面看她,站在一把椅子背后,支支吾吾道:“刘总的房卡没拿,孙总让你晚点送上去。” 一张写了房号的白信封慢慢放在桌上。 沈愉初徐徐直起腰背,直直看着廖永新,心里有个小小的、关于友情的角落在坍塌。 廖永新和她同一天进入职场,连签合同那天都坐在一个hr面前,在每一次培训中相互鼓励打气,从两个一无所知的职场小白一步步走到今天,虽然因为工作繁忙而联系渐少渐浅,但总是完整见证过彼此努力的汗水。 不论男女感情发展如何,沈愉初都觉得,至少他们是朋友这一点,是真的。 “孙总……我……”廖永新手垂在身侧,又慌乱收到身后,被她直白的审视盯得眼神虚浮,语无伦次,“对不起,我实在没有办法。” 廖永新是孙宏达一手提拔起来的,他不敢违抗孙宏达的指令。 “你不要恨我,好吗?”廖永新终于敢和她对视一次,虽然很快就移开了。 “不会,只是觉得有点失望而已。”沈愉初笑了笑,拈起桌上的信封,放进包里。 廖永新死死瞪住她拿信封的手,满脸无可抑制的失望,“你会去……啊。” 沈愉初觉得他很好笑,特地送来给她,她接了,他不是应该高兴? 他既想圆满完成孙宏达交代的任务,又希望她不要接,那就是让她勃然大怒当场拒绝,由她替他挡在前面去违抗孙宏达? “不然您帮我婉拒一下?”沈愉初还是笑着,不带任何温度的笑。 廖永新脸一下涨得通红。 沈愉初将没开封的酒一一放回纸袋里,拎起,一眼都没留给原地僵住的廖永新,“我先走了,您自便。” * 买完单开好发票,沈愉初去花园逗留了会儿,直到亲眼看到廖永新离开,才走到酒店前台,把拆了信封的单独一张房卡递给工作人员,“您好,我刚才在走廊上捡到一张门卡。” “谢谢您。”接待她的前台工作人员大概是个新手,非常紧张地低下头在前台左右看来看去,“为了表达对您的谢意,我们送您一个……一个……”蹲下去找了下,左右各举起一瓶饮料,“送您一瓶可乐好吗?或者橙汁?” 沈愉初被她可爱到了,噗嗤笑了出来,“不用了,谢谢。” 年轻小姑娘摇了好几下头,坚持道:“应该的应该的,要不您两瓶都拿走吧。” “那我拿一瓶可乐好了。”沈愉初放下纸袋,接过可乐瓶,右手将房卡越过前台递过去。 棕红色的卡片递到一半,在半空中,猝不及防被从后而来的修长的手截住。 沈愉初愕然回头。 “房卡是我的,不好意思。”季延崇面带闲散自如的笑将房卡滑进西服口袋,坚定的语气自带双倍可信度。 第53章 季延崇自然拎起地上装酒的纸袋, 起身时顺势贴在沈愉初耳边低语,“还不走?等她反应过来查我是不是房客?” 沈愉初忍住耳畔的一侧颤栗,不知道他葫芦里卖什么药, 在骂他和假装不认识之中斟酌了一秒, 见前台小姐姐看过来的目光已垂垂狐疑,只能咬牙转身, 横他一眼, 低声叱道:“走。” 一路疾步到停车场。 沈愉初跟在他身后,眼神无处安放,只好盯着他海军蓝西裤下紧实修长的小腿,问:“你为什么在这里?” “替商贸科长开会。”季延崇反手指酒店大门的方向。 立牌上的大金字标明一场某行业协会举办的财务交流会刚刚结束。 沈愉初眼神都变了,上移凝在他肩后。 才去商贸几天,一个实习生, 连正式员工都不是, 就能代表科长出席会议了。 她淡声道:“看来你在商贸吃得很开啊。” 季延崇忽然停住, 害她差点一头撞上去。 他转过身来,看着急促后退的沈愉初, 微笑道:“你用这种语气说这种话, 我只能认为你是在嫉妒。” 郁气上涌, 沈愉初昂头讥嘲,“我只是夸你演技精湛。” 季延崇闻言轻笑了声,用一种“你说是就是吧”的宽容眼神注视她。 沈愉初无语又可气地哈出一声短促的讥笑, 搞不懂她为什么一时脑热跟了上来。 腿部贴住的车“啾”一声亮起灯。 沈愉初费了些力气管理表情, 才假装没被吓到。 车是低调的暗黑灰色,但凑近了仔细看,能发现车身通体遍布一层非常淡的、极致细密的闪。 西幻故事里,从魔王的古堡仰头看天, 应该能观赏到同款的银河。 “上车。”季延崇说。 背部被他手掌贴上的地方像触电,沈愉初警惕前跳一步,防备地看他。 他笑容淡了,再次重复的语气不算多良好,“上车。” -- 第113页 沈愉初被他忽冷忽热的态度激得火起,直接摸出手机点进叫车app。 刚选好出发地址,手机便被他夺下,在拨号界面输入报警电话,塞回她手中,将她拇指挪到拨出键上方。 “有问题尽管打。” 沈愉初猜不透他现在脸上挂着的淡笑是不是嘲讽。 胸中一团火,噌一下爆燃。 她这辈子都没像现在这么频繁的生过气。 她狠狠瞪他一眼,恶狠狠拉开车门坐上去,凶神恶煞死盯挡风玻璃。 季延崇俯身进来,往她怀里塞进一个装酒的纸袋。 沈愉初下意识一捧,登时气得鼻腔能呼哧呼哧往外冒火,也顾不上合不合适了,冲动之下直接一把攥住他的领带,“你什么意思。” 季延崇微怔,旋即轻笑一声,眼神下移到她近在迟尺的红唇。 沈愉初听见心脏在跳楼机上狂坠时爆发出的尖啸。 她绷住脸,故作冷漠地放开。 季延崇却不退了,保持似触非触的近距离,糖衣炮弹式眼神黏住她的脸,装模作样地理了理领带。 沈愉初如坐针毡,尽力后缩。 季延崇从纸袋里拎出一瓶酒晃了晃,看清品牌后嫌弃啧了声,塞给她,“现在可以喝一点解气,待会儿可以喝了庆功。” “庆……功?”沈愉初懵然。 他明显没有解释的意图,从车前绕到驾驶座。 沈愉初趁这个机会在搜索引擎上搜了下车,而后无法克制地“嘶”了大口凉气。 其实她一直觉得她赚得不算少了。 但看着搜索结果,她不得不伤感,原来起早贪黑努力干一个月,还比不过人家一个车轮。 她想起她那辆破破的二手小车。 他以前天天努力装作很想蹭车的样子,其实心里指不定有多埋汰吧。 “怎么?”注意到她略显哀怨的目光,季延崇眼神撇过来。 沈愉初“嘁”了下,不欲与他争执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只当作没听见,扭头看向车窗外。 季延崇看她几眼,没追究,从后座拿过一个iPad,解锁递给她,“你看看。” 沈愉初不明所以地接过,第一眼落下便两眼发直,再不记得和小孩拌嘴,凝重翻阅手头的资料,很快理出了大概—— 公司内部,有人将质量合格的库存商品谎申报废,通过层层转运,转进利益获得者的口袋。 不定期不定量,每一个步骤都取得了应有的审批,因此一直没被发现。 案件涉及包括安城在内的八个城市公司,已经持续有数年时间。 在季延崇给她看的iPad里,有近几批问题产品的明细、全程跟踪偷拍的照片,还有系统里每个步骤负责人签字批准的截图。 证据确凿。 沈愉初看着那触目惊心的总额,没忍住惊叹道:“这帮人胆子也太大了!” 季延崇视线往她这边偏了偏。 沈愉初翻到廖永新的名字,食指悬在屏幕上方顿了下。 她不确定具体会判多少年,但证据确凿犯罪事实板上钉钉,应该跑不了要坐牢了。 咔哒锁上iPad,光一下暗下去,只有街边路灯迷迷离离的黄光照进来。 闭眼仰靠,想起那一长串名字,她不得不佩服地喟叹道:“营销和采购两个大头都被拿下了,太厉害了。” 一声短促的轻笑溢进耳朵。 显然笑声的主人对她这番真情实意的夸赞十分受用。 她睁开眼,好奇道:“你什么时候开始筹备的?” 车辆驶入灯红酒绿的市中心,城市璀璨的光在他脸上映出流光溢彩的幻影。 “从去安城那次。”他打方向盘转进一处闹中取静的街道,熄火停车。 烟灰如影的车身隐入一排终年常绿的高大灌木丛,是个绝佳的观察位。 沈愉初注意力还停留在意念烫手的iPad上,追问:“你想让我举报?” 毕竟举报这么多人,很可能会遭致打击报复。 自认识以来,季延崇好像是第一次露出被她噎到的表情,“不是,只是想让你知情。” 沈愉初点点头,捏住下巴思忖片刻,理所当然道:“那你需要我做什么?” 季延崇气场一寸寸沉低下去,“不用你做任何事。” 沈愉初怔松,或者说狐疑更为恰当。 既然不为利益交换,她对这件事又没有利用价值,季延崇为什么要让她知道? 她飞快举起iPad,用他的脸解锁,然后快速翻动已经看过一遍的资料,思考是不是有她还没发现的陷阱。 季延崇面色骤暗,直接从她手中抽走iPad,“别看这个,看对面。” 沈愉初顺着他的话看向街对角围墙内的四层小楼,庭院深深,小楼修得雅致精巧。 她在手机地图上找到对应地点,竟然没有名字也没有介绍,只能看见一栋光秃秃的无名楼,要不是实地看见,她肯定会以为是什么待拆的危房。 “这是哪里?”她偏头,疑惑问道。 “孙宏达在里面。”季延崇欲言又止地乜她一眼,补充道:“都在。” 沈愉初恍然,是他们男人所谓“二场”的那种地方。 不想再看,又免不了俗地好奇偷瞟几眼。 季延崇给钱侃打电话,“可以报警了。” 说完侧头盯着沈愉初的眼睛,特意一字一顿地强调,“让我们安插进分公司的人打电话。” -- 第114页 摆在驾驶台上的手机开启外放,钱侃充满忧虑的声音流出来,“是不是还可以再等等啊?现在会不会打草惊蛇?” “无所谓。”季延崇一动不动地看向沈愉初,眼神像是穿透她看向了别处,戾气渐生,“再找个人打匿名举报电话,说孙宏达可能今晚就要逃亡国外。” 钱侃迷茫地啊了声,“为什么啊?” 指节随着他握拳的动作清脆响了几声,骤低的语气阴冷覆盖,“因为我一眼都不想再看到这个人自由活跃在世界上。” 直到挂掉电话,钱侃依然云里雾里。 但沈愉初竟然听懂了。 从见到他那一刻起就无缝包裹自身的刺猬尖刺有了软化的迹象,“你听到了啊。” “姓刘的上回在安城就明显对你有所图谋,孙宏达又是个。”粗鄙的词碍于她在场没发出声,季延崇冷笑,“廖永新拿着房卡回去找你,是个人都明白发生了什么。” 沈愉初眨了下眼,小声道了声谢谢。 她不会自作多情到认为季延崇攻击孙宏达是为了她,但她……说是借刀杀人也好,借了东风也好,总归是体会了一把复仇的快感。 “就是为了你,不要擅自减轻心理负担,算是你欠我的。”季延崇仿佛看穿她的心思,突兀伸手捏住她的下颚,引至身前,“我很生气,看不出来?” 凑近了,沈愉初看出来了。 不光生气,气得还不清。 笑容明明徜徉在他脸上,眼里却透着浸骨的寒冷。 看着看着。 可是,灯光昏暗暧 | 昧,在密闭的空间内,曾经上过床的男女,距离这么近,鼻尖对鼻尖,呼吸缠呼吸,氛围实在很容易扭至歧途。 她被迫仰头直视他的眼睛,看他漆黑的眸光里薄怒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说不出意味的浓烈。 下颚传来的触感由重变轻,从扼住变为轻抚摩挲。 一下,一下。 鼓槌被扔至她心上,弹起来,自动在心膜上跳舞。 重蹈覆辙的征兆在眼前惊现。 沈愉初一瞬清醒,若无其事地打掉他的手,“放开我。” 季延崇低头看了下被拍掉的那只手,指腹变态地捻了捻,嘴角微勾,颇为愉悦,“行,看戏。” 沈愉初镇定地摸了下下巴。 洗浴中心后门外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几辆车。 孙宏达、廖永新等一干人从楼里出来,是被“请”回去协助调查的,因此没有手铐,每个人都被两个一脸正气的便衣左右架住,看上去仅像是两个熟人搀着一个醉鬼,在浓郁的夜色中,悄无声息地上了车。 托最佳观赏位的福,孙宏达愤怒的争辩能够一字不落地落入耳朵,连他挣扎时涨红的脸都看得清清楚楚。 桌上冷眼旁观沈愉初被揩油的源茂员工,一个不落,都灰头土脸被“请”进了车里。 “高兴了?”季延崇凑过来。 说一点都不开心肯定是假的,沈愉初压了压情绪,“还行。” 从兜里夹出一张房卡,在指间如魔术般连轴旋转,季延崇说:“还有一个。” 让他极度不开心的导火索,还有一个,鑫远的刘总。 季延崇目光沉沉望向前方,忽然问她:“你还记得姓刘的对他老婆是什么态度?” 沈愉初只在安城饭局上见过一次刘总夫人,歪头回忆道:“不是很喜欢,但好像……他好像有点怕他太太。” 季延崇嗯了声,表示赞同,告诉她刘总是靠岳家发迹的,“他在鑫远只有18%的股权,要不是他老婆持有37%作为他的一致行动人,他还能坐得住?” 沈愉初看着他手里流畅地翻来滚去的房卡,“那你打算——” “嘘。”他食指封住她未尽的话语,“来了。” 沈愉初差点惊到咬他一口。 嘴唇的肌肤敏感得过分,甚至能感知到手指上血管的鼓动。 她屏息冷冷扫开他的手,“不要动手动脚。” 街道尽头,警笛声由远及近。 和刚才带走孙宏达一干人的经侦便衣不同,这回来的都是身穿制服的警察。 沈愉初第一次见到这种阵仗,听了好半天才明白,是警察扫黄来了。 楼里先被押出来一排或妖艳或清纯的漂亮女人,末尾居然还有几个面貌清秀的男人。 沈愉初额角突突直跳。 眼前忽然被手机挡住,定睛一看,《世界名画集锦》。 “净化眼睛。”季延崇极度厌弃。 欣赏到第十三幅世界名画时,沈愉初终于听见了熟悉的声音,“你们知道我是谁嘛!居然敢抓我!我告诉你们,我是刘——” 秘书没喝太多酒,明显比老板要清醒很多,在后面疯狂提醒,“别说!别说!” 警察厉色冷怼,“老实点!” 沈愉初双目圆瞪,很努力才勉强收起大开眼界的表情。 季延崇低眸看了眼表盘,唇角微勾,“来了。” 咔嚓咔嚓闪光灯不知从哪里窜出来,将眼前照得亮如白昼,一群记者蜂拥而至。 “刘总!真的是鑫远的刘伟!” “刘总,您是涉嫌嫖 | 娼被捕对吗?” “您不觉得对不起您太太吗?” “请问您如何向您岳父家交代呢?” “刘总您说句话!” -- 第115页 …… 刘伟喝得醉醉醺醺的,能站直就不容易了,两眼空洞愣在原地任拍。 秘书高喊:“不许拍!不许拍!” 记者们越来越多越挫越勇,警察上前交涉,引来市民围观,现场顿时乱作一团。 “走吧。” 看够热闹,季延崇心满意足欣赏一眼她变幻莫测的瞳孔地震,才泰然启动汽车,从另一头驶出这条过分拥挤的小路。 沈愉初一直在努力克制自己那仿佛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调动所有看不见的身体部位,脚趾在高跟鞋里疯狂蜷缩,手指藏在腿侧轮流抠座椅皮面。 想着想着,她突然觉得不对,疑惑地哎了声,转头看他,“既然都安排好了,那你要那张房卡做什么?” 季延崇睨了眼控制台上那张棕红色的房卡,冰凉一眼送出了挫骨扬灰的气势,“烧了,洒进海里。” 沈愉初“哈”一声笑了,“幼稚。” 惹得大少爷极其憎恨的东西,其实只是一张无辜的小卡片。 不还回去还要赔工本费一百块钱呢。 做人要知恩图报,不管是不是顺带的,毕竟是替她出了一口恶气的恩人,沈愉初尽力忍住了嘲笑。 季延崇看她一眼,“要是没有我,你本来打算怎么向孙宏达交代?” “就说我不小心弄丢了,前台说房间登记人不是我,不肯给我新卡。”沈愉初无所谓地摊了下手,“孙宏达脸皮再怎么厚,也不可能较真追究这种事情,不会让事情闹大的。” “真是个聪明的姑娘。”他的赞许听上去似乎是出自内心。 沈愉初耳垂飞上一片退红娇,“你人才多大点,口气倒是不小。” 季延崇意有所指笑了笑,“我小不小你不知道?” 沈愉初囧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浑身的水分都被蒸干。 好像有个恶劣无聊的天神,时不时依据心情往这个定点车厢里打气加压。 还好这时钱侃打电话进来,询问下一步计划。 季延崇简单说一句“把消息发给媒体”后便挂掉。 沈愉初在他说这句话时大脑已高速运转一圈,赶紧提醒他,“高管经济犯罪,对源茂声誉负面影响很大的,股价也会受到波及,万一你将来继承源茂——” “心疼我啊。”季延崇恶意地坏笑。 沈愉初困扰得只能以手遮面,“我只是怕你不懂商业。” “怎么办呢。”季延崇若有所思地颔首,“本来是该从陈怀昌手里把源茂抢回来的,但我刚才改主意了。” 沈愉初步步惊心,所在手掌里不看他,生怕又掉进他挖好的什么天坑里。 “我不能容忍任何人那么对你。”季延崇单手控制方向盘,腾出右手拨开她掩面的爪子,“除了陈怀昌那种傻逼,什么阿猫阿狗都敢对你颐指气使了。” 沈愉初心跳剧烈,潜意识觉得这位大少爷又要发表什么惊天言论然后吓她半死。 “所以,既然源茂已经烂到根了,不如——” 刻意拖长的停顿在故弄玄虚。 “不如?”沈愉初的心也随之提了起来。 “不如——”他哧一声笑了出来,“不如,我们一起摧垮源茂吧。” 轻而易举的语气,仿佛搞垮一个树大根深的商业帝国是件多么容易的事情。 而且,最重要的是,他要那个搞垮的商业帝国,明明就是他自己家的产业啊! 沈愉初怔怔盯住那张笑得异样开怀的精致眉眼,脑中只剩一个念头—— 疯了,他是真的疯了。 第54章 沈愉初双手打转揉太阳穴, 无法沟通的痛苦充斥心胸,“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季延崇则要坦然太多,甚至显得极度兴致勃勃, 说知道, “让源茂进入破产清算。” “计划呢?”沈愉初摊手。 季延崇不以为意轻松道:“现在开始想。” 沈愉初噎得说不出话,干瘪地鼓了两下掌。 虽然觉得没有必要, 但她还是友情提醒了一把, “你可能忘记了,源茂是你家的产业。” 季延崇轻嗤一笑,纯手工打造的方向盘皮套成了他手里消遣的玩具,“我不需要。” 这是沈愉初在面试新员工时常遇到的场面。 初出茅庐的年轻人,意气风发,自信能创造出远超父辈的一片天地。 不过大多数都在经历社会毒打后认清现实。 她嘴唇翕动一下, 看向他的目光里写满了欲言又止。 季延崇极尽无奈地叹了口气, 手机上操作几下, 将屏幕怼到她面前。 是国外某银行的账户余额界面。 沈愉初已经尽量快地移开视线了。 但是。 那一行数字实在太过扎眼了。 三位数一个半角逗号,一共有……两个逗号, 隔开九个数字。 还没乘汇率。 瞳孔地震, 心灵海啸。 金字塔顶端的人都是钱精转世, 存款利率太低,没有钱精会将大把的钱铺在银行存款里。 除非,这些钱对他来说, 仅仅是以备临时状况的流动资金。 流动……资金…… 而且, 这只是一家银行的,存款余额。 沈愉初久久凝视他的脸,嘴角隐隐抽动,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想知道我全部身家?”季延崇读心技能满格, “回去列个清单给你。” -- 第116页 沈愉初突然腾起,尔康手拒绝,“不需要!藏好!不要露富!你被绑架了绝对不是我找的绑匪!” 不是仇富。 只是钱是打工人的命门。 大少爷戳到了她的命门。 季延崇怔住一秒,眼里那种不知出处的欣赏又浮荡出来,“居然有人觉得你性格冷。” 沈愉初差点龇牙,“那依您高见呢?” 季延崇微顿,斟酌措辞后道:“还挺搞笑的。” 沈愉初暗中握拳。 呼…… 算了算了,退一步海阔天空,他是老板,还是刚刚帮她报了仇泄了愤的老板。 没关系,打工人对待老板,总是有着超越常理的忍耐力。 结束一轮深呼吸,她松开攥紧的拳头,面带露出八颗牙齿的标准微笑,“好吧。即便您很有钱,也没必要搞垮源茂吧?” “你看前面。”季延崇挑了下眉眼示意她。 右前方的人行道弯弯曲曲,绕开一棵枯树。 干枯的树干高大粗壮,不难想象曾经的挺秀繁茂。 “就像那棵树,看似参天,其实内部早就被蛀得千疮百孔。”季延崇声音逐渐放得幽凉,“只要把树根挖出来,慢慢一根根锯掉——” 他眼神空洞而疯狂,唇角勾起一抹似是而非的弧度,慢条斯理说话的样子,真的很像电影里的变态杀手。 一瞬间,沈愉初脑中炸出导致童年阴影的杀人狂电影画面,大脑发懵去拽他袖子,“你快别说——” “噗嗤。” 沈愉初从他笑得埋下去的身躯中醒悟,他在故意吓她! 这人到底是有多幼稚啊! 她一掌拍上眼前宽阔的背,“你只有八岁吗?季八岁?” 手被捉住,看过来的黑眸笑得弯弯,闪了闪,“你特意把我的姓氏和某个数字放在一起说,我只能认为你是在暗示我——” 沈愉初气得胸脯剧烈起伏,心里话冲口而出—— “闭嘴!” 说完自己先愣住了。 这还是她吗? 她从来不会这么激烈地说话,也从来没有使用这么极端的祈使句。 都怪他! 都怪他顽劣幼稚,她才会气得稀里糊涂口不择言。 沈愉初大口喘气,用尽全身力气抽回手,冲动撸起袖子打算好好跟他交涉交涉。 季延崇却一反常态严肃起来,“源茂都烂到根了,现在知道让我回来接烂摊子。我看起来是有多像傻子?” “所以。”他蛊惑她,“考虑好了吗?” 沈愉初察觉到他们之间思考方式上的绝对差异。 她觉得源茂不好,就算在再不能忍的情况下,也只是想过换一份工作而已。 而季延崇想的是将源茂连根拔起。 她忽然没来由地觉得,他可能真的能做到。 他有着绝对的自信,会虑周藻密思考、有条不紊地计划,然后不择手段地实施,为达目的无所不为。 而这一切都建立在,他觉得有趣的前提上。 他会因为觉得有趣而回来抢源茂,也会因为偶尔一次生气而决定搞垮源茂。 和这位大少爷比起来,沈愉初的想法就显得太过正常以至于无趣了。 她没考虑过太远的未来,只想好好打工,赚工资,还房贷,再好好打工赚工资还下个月的房贷。 她嗫嚅一下,“我……再考虑考虑。” 这个计划太远大且疯狂了,她其实根本没考虑参与。 对于她明显的敷衍,季延崇也没追究,收起目光,轻描淡写道:“晚上去我家?” 沈愉初一晚上受了太多惊吓,再多的惊雷也吓不动了。 她眼神闪烁,随便找了个烂借口,“我没带洗漱包。” “你常用的牌子我都买了,衣服……”他上下扫她一眼,谛视视线像X光扫描,声调略哑下去,“可以让人送。” 沈愉初冷笑。 还买了她用惯的洗浴用品,是笃定她会再跟他上床是吧。 “虽然你帮了我,我很感激。”近幼稚者幼稚,她被激出了逆反心理,凉声道:“但恕我直言,我们不是什么可以共度夜晚的关系吧?” “真遗憾。” 季延崇明显假意地叹了口气,方向盘一旋往右,转向开往她家的方向。 沈愉初还在意外他怎么这么轻易妥协,就看见他不疾不徐地睨来一眼,似铺设陷阱般循循。 “没关系,我不急。” 就像她已经无处可逃。 * 沈愉初一晚上没睡好。 梦里,孙宏达骂她,廖永新哀怨诉她,刘总和刘总夫人打架波及到了她。 还有季延崇,深更半夜站在一棵枯死的大树旁,老港片的阴间打光,绿光从下至上,阴恻恻笑着伸出魔爪,“你……别……想……逃……” 一哆嗦吓醒了,浑身冷汗。 艰难拖着疲惫的身躯上班,照例在公司楼下的便利店买早餐。 排队结账时,有个不熟的同事跟她打招呼,“早啊Amanda。” “早。”干站着有点尴尬,沈愉初寒暄道:“买早餐吗?” 同事突然掩嘴笑了起来,“你也没吃早餐吧。” 沈愉初晃了晃手里提着的三明治。 “啊……” 如果沈愉初没看错的话,同事脸上流露出的表情应该是失望。 -- 第117页 买完单挤进电梯,旁边站的是隔壁销售部的经理,沈愉初礼貌颔首点了下头,“早啊。” 经理一下抿住嘴,对着她笑得神秘,“早啊,快吃早饭吧。” 不能怪沈愉初疑心重,是真的有点奇怪了。 等她跨进市场二部的办公区域,听见有人小声悉簇,“来了来了!” 和她更为相熟的主管昂扬窜起,兴奋道:“她来了她来了,她来公司吃早餐了!” 沈愉初直接站定,“你们谁能给我翻译一下,一大清早都在说什么早餐密码?” 一群人笑得花枝乱颤,七手八脚推搡她,“你进办公室就知道了。” 推开办公室门的那一刹那,沈愉初结结实实滞住了。 满满一办公室的……餐车。 浮夸到了极致,有整洁精致的白色餐布,码放整齐的镶金边的筷勺刀叉,而且竟然有大大的圆形不锈钢保温餐盖。 好事的同事们一窝蜂拥上去掀开盖子,“摸一摸,连碟子都是热的。” “哇你们看那杯冒着热气的咖啡,正好是我们Amanda最喜欢的澳白呢,提神又补钙。” “什么大佬如此富有又细心啊,羡慕死人了!” …… 沈愉初站在门口一动不动,笑得牙根痒。 如此不成熟的大手笔作为,都不用想,就知道出自哪位钱多得发慌又闲出鸟来的大少爷。 他不是应该正绞尽脑汁呕心沥血忙着把源茂整到破产吗?这么有空吗?! 那边欣赏早餐满汉全席的惊呼声此起彼伏。 有个下属好奇凑过来,“Amanda你是不是快要嫁人当阔太太去了?” 立刻有人摆出烂漫花朵造型憧憬道:“就是那种,每天喝喝下午茶做做美甲收收租的那种,朴实无华的生活吗?” 也有人忧心忡忡,“啊!那你要把我们丢给谁……” 沈愉初对着一屋子戏精扶额,故意气道:“让Lyn回来带你们。” “不要吧……”一片痛苦哀嚎。 沈愉初原来对Lyn不是很了解,调职过来才听说,Lyn经常在孙宏达那里受气,然后转头就把气撒在下属身上。 她忽然有点担心,以前跟她的那帮下属,在Lyn手下会不会过得不好。 没给她留太多思考时间,年近四十的主管上前来装小女孩娇滴滴撒娇,“答应人家,就算嫁了有钱人也不要辞职好吗?就每天来摸摸鱼。” 其他同事忙接对对对,“天天收租也是会烦的。” “你们都去当编剧好了。”沈愉初眉间已经皱出一片川字纹的海洋,“我不知道是谁送的,让大家拿去分了吧。” 谁都不信,但不妨碍欢呼,有人跳出来喊:“我我我!我馋这份糖浆松饼很久了!” 旁边同事一边挑拣一边笑着戳他,“要点脸,让Amanda先挑。” * 最终沈愉初挑了一份欧姆蛋,下刀切开的神情像是剖腹般惨烈,吓呆了一众蹭早饭的男男女女。 没有浪费粮食,大家吃饱喝足,竟然有人估摸着差不多的时间,上来收餐车。 一问才知道,是某家五星级酒店的送餐服务。 沈愉初打开微信,吃人嘴短也敢恶狠狠打字,【有意思啊?】 季延崇好像早就知道她会去寻仇,秒回,【天天吃三明治,不厌倦吗?】 沈愉初光速把装有餐蛋三明治的便利店袋子收进抽屉,【谁说我今天吃三明治。】 季延崇:【那就饭团。】 每个字都透露出一种“我还不知道你”的笃定。 气愤和羞赧交织,为这种在他面前近乎透明的状态。 对,她是喜欢买这种即买即走、能在电脑前边干活边吃的早餐。 早餐交锋第一轮,是她被KO。 不甘示弱,咽不下这口气。 沈愉初攥紧手机,再请出战,【您大张旗鼓买这么多,请问是在暗示我能吃吗?】 发完有点得意。 除了“我没有”,他还能回什么?还不是只能被动束手就擒。 有新消息进来,她迫不及待地点开。 季延崇:【以后每天按时向我点餐,就可以不送这么多。】 沈愉初在措手不及中迎来了第二句。 季延崇:【还是你更喜欢我做的。】 句号,居然是个句号。 这甚至不是个问句! 哪里来的自负王。 有钱人家的自信心是批发的吗? 沈愉初磨牙冷笑,【豪门大少爷不该会做饭,您崩人设了。】 季延崇:【只给你做过。】 手指一抖,手机“啪”一声翻贴桌面。 沈愉初慌忙敛下眼,耳垂忽然发烫,继而烫得有些失控,将一片白净面颊污染。 手机嗡嗡震动两下。 沈愉初在看与不看之中挣扎了半分钟,破罐子破摔般拿起手机。 季延崇:【Enjoy your meal.】 沈愉初逮住一切机会回击,【不巧,我已经吃完了。】 季延崇:【我知道。】 季延崇:【提前说明天的份。】 沈愉初陡然僵住。 紧闭双眼,手指一划,飞速删除对话,眼不见心不烦。 伴随一声尖叫,有个女同事八卦着扑上来,“Amanda!你是不是偷偷在跟送满汉全席的富豪聊天?!” -- 第118页 “没有。”沈愉初实在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只好架起冷漠脸。 主管啧啧摇头,“不行,有钱竞争者出现,我要给Austin打小报告了。” 抱着沈愉初的同事大叫一声好啊,“我们二部出了叛徒!” 主管嘿嘿阴笑,“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了吧,是,我是收了Austin的好处,答应帮他追Amanda。” 大家纷纷作势揍人,“你居然是这种吃里扒外的人!” “Amanda对不起,我也不想的,实在是敌人给得太多了。”主管假装愧疚对沈愉初说:“所以,不管你批不批准,我都要本着契约精神,把你有大手笔追求者送早餐的消息传递给Austin——” 拿出手机点开公司内部聊天软件的界面,手指上下滑动找到廖永新灰下去的头像,疑惑道:“哎?他怎么还没到公司,他不是一向来得挺早的嘛。” 主管出了门口,顺手逮住一个经过的市场一部同事,“Austin今天有事外出吗?” “我记得没有吧……好奇怪,我刚有东西找孙总批复,孙总也不在。”一部同事烦躁地揉了把头发,“烦死了,我明明在schedule里看好孙总没行程的。” 主管随口问:“怎么是你去提交?” 同事说:“谁知道为什么今天我们部门的主管没来,孙总秘书也不在,客户都急得火烧眉毛了,只能我奋不顾身……” 说着说着觉得不对,扫一圈中高层的办公室,好多都锁着门关着灯。 “出差了吗?没听说啊。” 在场唯一的知情人沈愉初全程稳稳保持事不关己的表情。 拉下去那么多管理层,季延崇肯定会趁这个机会塞自己人进来。 她在心里暗暗祈祷,希望新来的直属副总裁是个好说话的好领导。 * 一大批中高层同时消失,公司对此讳莫如深闭口不言,一时间闹得人心惶惶。 过了中午,有一个未经认证的匿名网友在行业论坛发布消息称源茂多位高管“疑似因经济犯罪被逮捕”,几个知名行业公众号转发表示关注,虽然在文章末尾注明了“消息未经证实,不确定真假”,但还是在业内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 法务和外宣部门灯火通明,负责招聘的HR部门也不遑多让,满地都是打工人苦苦熬夜秃掉的头发。 不到一周,孙宏达的继任者正式上任。 沈愉初在电梯间听见两个HR闲聊说起,英文名叫唐纳德,是钟文伯花大价钱从某外企挖来的能干角色。 新老板雷厉风行,上任第一分钟,自我介绍都没有,就把沈愉初叫进办公室,安排走访八家问题公司。 沈愉初从办公室出来,扬手叫实习生,“Cici,帮我订一下机票酒店。” Cici应声抬头,在看过来的第一秒吓得又低下去。 唐纳德神出鬼没在身后,“为什么要叫她做?秘书呢?” 没想等她回答,唐纳德自言自语回忆,“我的秘书叫……” 打开邮件看了下,“艾琳。” 沈愉初面如死灰。 好嘛,一来就是个大boss,暴烈秘书的王中王。 唐纳德啪嗒啪嗒给艾琳发邮件,【Please assist.】 “我们是市场部,秘书的工作应该交由秘书去做。” 沈愉初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跟空降的新老板解释“源茂的秘书不干活”这种极端特殊情况。 唐纳德发完邮件,潇洒转身离开,留下一个千古卓绝的棘手难题。 Cici这时才敢迎上来,“Amanda,那我是不是得去找艾琳姐了?” 然后被艾琳骂到狗血淋头,再被全秘书处阴阳怪气,至少得躲进厕所里哭大半个小时才能缓过来。 沈愉初看Cici耷拉得都快哭了的小脸,叹了口气,“我带你去吧。” * 一层楼都听到了艾琳的咆哮。 大家心有戚戚地对觑,对沈愉初这个倒霉鬼致以崇高的敬意。 谴责秘书处的帖子常年飘在公司内网首页呈现hot状态,但人家秘书们该吃吃该喝喝该凶凶,根本没在怕的。 源茂秘书极度狂妄的原因,说起来错综复杂。 首先,所有秘书都是从季老爷子在任时期留下来的元老,光是搬出资历来,就能压几乎所有人一头。 再次,这帮人常年横着走惯了,性格是真的很难缠。 最重要的一点,秘书处的工作表现和绩效不挂钩,没有哪个领导愿意去淌这滩操心劳力又不增加业绩的浑水。 多种因素使然,秘书处这个历史遗留问题越来越严重,简直快成一颗毒瘤。 沈愉初从秘书处出来时,打开内部聊天软件,收到了一片花花。 Cici跟在她身后,顶着一双哭肿的大红眼睛,“Amanda,你都不生气吗?” “生气啊。”沈愉初边回复边心不在焉说。 Cici呆呆听她波澜不惊的语调,迟疑道:“没……没看出来。” 绕过走廊拐角,在电梯间遇到了马良才。 马良才哟了声,“这不是Amanda嘛。” 沈愉初客气地笑,“马总好。” “好久不见啊,最近过得怎么——哦,我差点忘了,市场部那边现在肯定快烧起来了吧?”马良才一脸不憨厚的贼笑,非常小人得志的样子,“怎么样,想不想回来啊?毕竟你在我手下那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要是想回来,我虽然不能让你平级调动,但让你给Lyn打个下手还是没问题的。” -- 第119页 沈愉初当时的调岗申请是陈怀昌直批的,没经马良才的手,马良才憋了一肚子气,今天终于找到机会当面出恶气,嘴叭叭的。 沈愉初带着Cici进电梯厢,转头回来笑了下,“不用了马总,我还是想待在更能为公司创造价值的地方。” 电梯门缓缓合上,将马良才不可置信的脸缩成一条夹缝,然后消失。 沈愉初主动带Cici来找艾琳,承担了绝大部分火力,Cici现在已经彻底变成她的死忠粉,崇拜道:“你好厉害啊!你都没说什么,马总脸就气红了!” 沈愉初摊了摊手,“对啊,我也没说什么。” Cici不解道:“可是,Amanda你这么厉害,刚才在艾琳姐那里,为什么你不骂她呢?肯定不会输的!” 沈愉初平静道:“我要是和艾琳姐较真,肯定被她拽着大吵大闹。” Cici心有余悸,猛点头,“嗯嗯,一定会这样的!” 沈愉初说:“吵完我也得不到什么,还白白浪费了一上午。” Cici星星眼无条件捧哏,“哇!你说得好有道理啊!” 沈愉初没忍住笑着揉了下Cici的头发。 她想她是不是到了年纪了,要不怎么会看到可爱的小孩就喜欢。 电梯下到一楼,她们要转乘另一部到不同楼层的电梯。 沈愉初仅余光一瞥。 季延崇站在咖啡厅门口,阳光下细微闪光的浅灰色的衬衫,较窄的黑色休闲领带,半布洛克雕花牛津皮鞋,身材比例太好,整个人显得优雅而修长。 沈愉初不禁腹诽他胆子变大了,之前的不合身西装也不穿了。 不过现在这种合身得体的打扮,比以前要年轻时尚太多。 更……更好看了。 不住偷瞄他的人不少。 沈愉初旁边的女生就在花痴,“哇,我好想变成他手里那杯咖啡哦!” 同行的人笑道:“少来啊你。” 沈愉初咋舌。 她自认前面有一株宽大的绿植遮挡,肆无忌惮混迹在偷看他的人群里。 手机在外套口袋里震动,掏出来,低头一看。 季延崇:【过来。】 登时面红耳赤,她狠瞪手机一眼,仿佛能将恨意通过电波传递。 “Amanda,电梯来啦!”Cici回头叫她。 手机握在手里垂下,沈愉初选择对他的召唤置之不理。 对面立刻启动第二波攻势,【现诚挚征求改进秘书处的建议。】 沈愉初走向电梯的脚步渐次放缓。 季延崇:【提议凡经采纳,酬十倍工资。】 眼睛在瞟到“十倍”两个字时发直,调头就走,“Ci你先上去吧,我去买杯咖啡。” “我陪你去——”Cici话还没说完,就只能看见沈愉初健步如飞离开的背影,和一句消散在风中的“不用了”。 作者有话要说:  Enjoy your meal:祝你用餐愉快。 schedule:日程安排。 Please assist:请协助。 第55章 源茂男神榜和女神榜第一名同坐在一张咖啡桌前, 每一帧都美好得像电视剧截图。 然而当事人沈愉初被四下各路眼神盯得寒毛直竖,瞟了眼窗外,“出去说?” 季延崇不忘实习生身份, 自然落后她半步。 自从知道他演技有多精湛, 沈愉初畩澕獨傢整理就无时无刻不在心底暗嘲。 嘁,真能装。 出了大门, 向右拐进大喷泉旁的花园小路, 路边种了两排高大的法国梧桐,正是落叶漫天的时节,仍带暖温的秋风摇曳,遍地棕黄,踩上去有细碎的咔嚓声响。 季延崇将手中的咖啡递给她,“还没喝过。” 沈愉初沉浸在思考中, 无意识顺手接过, 垂首认真道:“设置秘书岗绩效考核, 除了常规的出勤率、文件处理正确率等,再额外设定工作态度考核项目, 由对接同事打分。” 季延崇意料之内地轻微点了点头, 问道:“怎样避免恶意负分?” “评分实名制, 只有秘书本人不知道谁打了多少分。”沈愉初抿了口咖啡,敛目看一眼,拇指抹掉杯口的口红印, “有权限打分的都是经理以上级别的员工, 应该会比较爱惜羽毛和同事情谊。” 季延崇低“呵”了声,大概是被“爱惜同事情谊”这句逗笑了。 口红印擦不掉,被抹糊开来。 沈愉初觉得自己说了句废话。 其实根本没有必要担心恶意打分的问题。 因为只要开放打分权限,秘书处有一个算一个, 绝对被积怨已久的同事们打爆负分,一个都跑不了。 “继续说。”他往前走,眼角笑意蔓延。 沈愉初跟上去,“再加设一个末尾淘汰制,每季度淘汰一名老员工,另招新人,这样可以避免一次性大换血而造成的青黄不接的局面。” 季延崇颔首,“按月淘汰吧。” 哦,对。 沈愉初想起来了,他不是想搞好源茂,是想搞垮源茂,当然是盼着越乱越好。 “今天为难你的那个,叫什么名字?”他顿住脚步,棕叶在脚边旋出一片小范围漩涡。 沈愉初在秘书处的悲惨遭遇早在内网论坛传开了,她不过心地哦了声,“你说艾琳啊。” “艾琳。”季延崇沉沉重复一遍,意味不明地淡笑了下,“总要杀鸡儆猴的,我看今天就是个好日子。” -- 第120页 沈愉初忽然有点想近前去,把他眉间的阴郁扯平。 明明长相少年感满满,怎么说起话来老气横秋阴恻恻的。 还好她及时克制住了自己。 她左右看一眼,压低声音道: “改进秘书处……你能说了算吗?陈怀昌还在上面呢。” “他现在自顾不暇,管不上这种小事了。”他语气极度不悦,横瞥她,“你能不能对我有点信心?” 极具毛流感的眉毛,弱化了天生凌厉的眉峰,这时候紧紧拧在一起,倒是有点年少冲动的感觉了。 沈愉初忍住逐渐泛滥开来的笑意,仍旧一脸严肃问:“你打算从哪里下手?找马良才吗?” 秘书处名义上是挂在营运副总裁马良才底下的。 “说起这个。”大少爷仿佛又被开启了什么不虞的记忆开关,脸色暗暗沉下去,“马良才对你也不怎么好。” 沈愉初持续低头跟咖啡杯上的口红渍作斗争,顺口答道:“老马其实不错了,只是——” “只是能力差、性格烦、嘴碎、爱推卸责任。”男声音色更低了,晦涩得几乎降下雷雨。 “呃……”沈愉初噎住,为他极为妥帖的形容,“差不多吧。” 太贴切了,活灵活现的马良才被勾勒在眼前。 季延崇不吭声了,兀自向前走。 沈愉初莫名其妙,加快脚步追上去,踅身探出头侧看他,问道:“你要对付老马了吗?” 季延崇面无表情地瞥她一眼,“你好像很喜欢他。” 沈愉初一愣,摆头否认,“我不是,我没有。” 她被马良才压榨得不能再压榨了,怎么可能喜欢。 感觉就像是……毕业后才得知一直很烦人的教导主任被换掉了,高兴中又带点空荡荡的失落。 他将她的情绪尽数囊入眼中,垂下眼,往她手机里发送数份文件。 经历过孙宏达的事,沈愉初几乎当即就明白这些是什么。 “罪证”。 是马良才违规的证据。 手机在手中的分量,变得沉甸甸。 第一个案子为引,是她曾经做过的,针对一家3D打印企业的尽职调查。 一一点开,都是马良才在任期间通过的投资项目。 粗粗看上去没有太多关联,难为季延崇能把这些项目联系在一起。 七拐八绕的壳公司被卸下面纱,最终的控股股东都和马良才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沈愉初越看脸色越凝重,再看向小孩的眼光简直肃然起敬,迫切追道:“这些离岸公司的股东信息,你是怎么扒皮出来的?” “想知道?”眼尾一扬,掀出浅浅的得意。 沈愉初觉得他下一句就要提出些非分的条件了,立刻板住脸,“不想。” 季延崇无谓地耸下肩,假装失望。 沈愉初的冷淡只保持了一秒钟,再度震惊,长喟感叹道:“原来老马暗地里薅了源茂这么多羊毛。” “嗯哼。” 沈愉初怎么看都觉得他欠兮兮的。 当然,作为一个成熟的都市女性,她下定决心不计较小男生的各种幼稚行为。 于是她沉着着一张脸,凝神分析,“孙宏达的事正在风口浪尖上,陈怀昌应该不会大张旗鼓处理马良才。” “你想怎么处理?”季延崇盯着她的睫毛,突然发问。 “我?”沈愉初不可思议地一根手指指向自己,“我说了算吗?” “对,你说了算。” 太过理所当然的语气,怎么听怎么像真的。 沈愉初深受鼓舞,“我觉得……就轻拿轻放吧,老马虽然人是烦了点,但也不是太坏——” 话还没说完,季延崇的不满已铺天盖地袭来,“为什么你一直在替马良才说话?” 沈愉初目瞪口呆,“不是你让我说的吗?!” “轻拿轻放?”季延崇攻击性爆炸地冷笑,“他想得美。” 沈愉初心累地呷了口咖啡,觉得口中这又酸又苦的滋味,和小孩子心性简直如出一辙。 “喂。”沈愉初叫住他,“十倍工资还算数吗?” “算数。” 超前几步的男人好像想到了什么,忽然转身大步走回来,语气僵直,“咖啡我买的。” 沈愉初近乎无语,“那我再买一杯还给你?” 季延崇深深看她一眼,迅雷不及夺走她手里的咖啡,就着杯口的口红印喝了一口,抿了下唇,挑剔地啧了下,“真难喝。” 做下判断,嫌弃地塞回她手中,转头就走。 耳垂烫了,隐隐发痒。 沈愉初在一轮接一轮的深呼吸中,跺碎了满地脆黄的落叶。 大少爷真病得不轻了,改天劝劝他早点找个医院入院治疗吧! * 马良才的事,一天后,沈愉初在食堂听Ana讲了后续。 Ana神神秘秘端着餐盘坐到她旁边,抑制不住昂扬的情绪,“Amanda你知道吗!老马申请提前退休了!” “啊?是吗?”沈愉初佯装讶然,手里握着的筷子配合地抖了抖。 “嗯嗯!”Ana用力点头,兴奋道:“你还不知道吧!一大早科林来找老马,在老马办公室里谈了将近一个小时,然后俩人一起上去总裁办了,估计跟陈总聊了,不知道聊了什么,反正下来就说要退休了。” -- 第121页 沈愉初做惊讶状,“是这样吗?啊真不可思议啊。” Ana狐疑地看她,“你怎么一点也不惊讶的样子?” 沈愉初深深觉得她很有必要向季延崇进修一下装样儿的艺术。 她立刻摆出严肃脸,“我是太惊讶了,以至于说不出话。” Ana想了想,好像也说得过去,便没再追究,转而说起打工人最关心的事,“哎,对了,你们部门的季度奖发了吗?” 沈愉初摇头,“还没。” Ana苦兮兮地狠咬一块牛肉粒,嚼筷子嚼得嘎吱嘎吱响,“最近在Lyn手下受的委屈太多了,等发了季度奖,我要去黄小姐的私房菜大吃一顿泄愤!” 周明端着餐盘过来,坐到俩人对面,正听到个末尾,好奇问道:“黄小姐的私房菜是什么?” “你们都不知道吗?新开的网红店,主打创意菜,每天超多人排队。” 说着,Ana点开点评软件给他们看。 照片里排队的人乌泱泱望不到头,四位数的人均消费额赫然在目。 隔壁桌拼桌的同事嗤了声,“你现在去就没人排了。” Ana诧异道:“为什么?” “新闻都曝光啦!他们家为了营造生意很火爆的假象,专门雇人排队的,两百一天呢。” Ana追问:“那到底好吃吗?” 那同事是受过伤害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特别难吃!别看点评软件上那些大V软广,在微博上搜一搜,全是吐槽又贵又难吃的。” Ana赶紧低下头去搜,粗扫过去全是吐槽,不免垂头丧气,“啊……还真是啊……” 沈愉初安慰地拍拍她,“别难过,就当又省一笔钱了,买件新衣服吧。” 桌上的同事们就着话题聊了起来,“黄小姐的私房菜真是挺难吃的,和黄氏餐饮一贯的水准不符啊。” “黄氏餐饮又是什么?” “一家餐饮公司,我们常见的好几家连锁餐厅都是黄氏旗下的。” 说着就报了几个名字,都是耳熟的饭店,引得大家连连点头。 “黄龙饭店是最早的一家,我爸妈他们刚结婚的时候就开了。昨天我妈还跟我吐槽,说越做越难吃,还越来越贵。” 本地人大多都吃过黄龙饭店,一时都不免为老板丢掉初心而欷歔。 有人刚来,插话道:“你们不知道吗,黄氏最近倒大霉了。你们说的那几家餐厅全停业了。” “为什么啊?” “原因多了去了,消防设施不合格、卫生许可证到期未换领,还涉嫌偷税漏税。” “全都关了,是得罪人,被盯着举报了吧?” “就算是,也是因为自身做得不合格呀。” “那倒是,还是应该规范经营。” “对对,我昨晚看新闻曝光黄龙饭店的后厨,太脏了!天哪我一想到那个画面都要,呕——” 谴责黄氏餐饮的话题终了,桌上又兜兜转转回打工人本命话题,“季度奖能早点发就好了。” “我岳父岳母前后脚住院了,住院费一大笔,我盼着季度奖救急呢!” “我也是,我女儿有好几个兴趣班都到期了,天天等着发季度奖交学费。” “不知道年终奖有多少。要是还不错的话,我就把现在的房子卖了,添点钱置换一套大一点的,我爸妈今年退休了,想把二老接来一起住。” …… 沈愉初听得心里很不是滋味。 大家的期许其实很朴实,囿于小小格子间,辛辛苦苦任劳任怨,就盼望着季末年末的一点奖金。 而当他们满怀期待畅想如何花掉奖金的时候,完全不知有人正在暗地里筹划摧毁他们赖以生存的源茂。 可是这能怪季延崇吗? 沈愉初陷入了一个无解的思考怪圈。 季延崇只不过是抓出了被高管们藏匿起来的阴暗,曝晒在阳光下,让高管们自食其果受到应有的制裁罢了。 但,事实就是,不管他本意如何,第一块多米诺骨牌倒下,覆巢之下无完卵。 孙宏达等人被请走“协助调查”的消息爆出的当天,源茂股价直接跌停,即便源茂尚未发出官方公告,再开板后依旧一路暴跌,昨日盘中最大跌幅超过了6%。 市值蒸发只是个开始。 源茂实在太大了,太多太多的人会因为源茂坍塌而失去养家糊口的来源。 对季延崇来说,源茂只是一个聊以消遣的游戏。 但对源茂的普通员工来说,源茂是他们安身立命的基础。 她明白,再多的普通员工,都不会存在在季延崇的考虑之中。 不需要共情,她本来就是这些人中的一员。 她无法做到坐视不理。 趁着午休还没结束,沈愉初找了个机会把季延崇叫了出来,【老地方见。】 发完都唾弃自己。 那条梧桐小路上也就见过一次,怎么就成老地方了。 算了算了,眼见午休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她踩着高跟鞋噔噔蹬蹬往楼下跑。 季延崇已经等在那里了,不知无意还是故技重施,又递给她一杯咖啡。 沈愉初上过当了,没接。 季延崇也不勉强,收回去,“什么事?” 为了让他答应,就要把条件开得有诚意一点。 至少听上去有诚意。 “我帮你把陈怀昌拉下台,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 第122页 但话刚出口,她就警惕补充,“违法的不行。违反公序良俗的也不行。” 他眼神聚焦的时间好像有点长。 沉默的时间好像更长。 大概过了一辈子,季延崇才慢慢的、服气的、尤其老套的,对她竖起拇指,因为气到极致而变得有气无力。 “为什么你觉得,我会让你,对陈怀昌,做违反公序良俗的事。” 沈愉初在他受挫的眼睫里尝到了心虚。 怎么办,明明是她有求于人。 心里已经打起了鼓,可是多年职业惯性使她没有选择退让,强势道:“因为你看起来不像是会遵守公序良俗的人。” “我的确不是,但我不会让——”季延崇掀起眼皮深远望她一眼,叹了口气,“算了。” 这下沈愉初真的心虚了。 不过,也不能怪她把他揣测得太坏吧,想想他一直做的事情,她只不过是合理揣度。 合理揣度。对,没错。 她不知什么时候悄悄踮了起脚,小心翼翼地,觑着他的脸色。 “条件是什么?”他别开眼睛,面无情绪扑克脸。 该谈判了,其他情绪都可以暂且放一边。 沈愉初挺直腰背,重落地面,“你要保证普通员工的待遇不受损害。” 他好像还没缓过来,一言不发望着远方的车流。 今天的风好大,卷起满地落叶,吹得她头发乱舞。 沈愉初心慌意乱,盯着他大风中也岿然不动的风衣衣摆,胡乱说话当描补,“对你来说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情。” 说完就后悔,台阶都堵死了,还不如不说。 她明明以前不是这样的啊。 沈愉初愁得想跺脚。 果然,季延崇脸上的无可奈何满溢出来,“没有一句话那么轻松。” 沈愉初讷讷看着他。 察言观色的能力更上一层楼,谈判技艺却一朝倒退回学生时代。 “不过。”一个大转折,重新点燃了沈愉初心尖的火焰。 “可以考虑。” 他故意拖慢的腔调,不影响她眼里一瞬亮起。 “条件是什么?” 现在换沈愉初问同样的问题了。 季延崇斜她一眼,“一起吃顿晚餐吧。” 第56章 穿进市中心最繁华的区域, 从某个没有指路牌的转角驶入,一条被常青绿植遮天蔽日覆盖的幽静街道,云集了全市最高级的餐厅, 未必是最贵的, 但一定是最雅的,各式菜系大相径庭, 同样的是独门独户的院落和清幽雅静的调性。 耳畔只剩啾啾鸟鸣声, 因此,一点点细微的嘈杂,都在静谧的反衬下显得格外突兀。 最临近路口的四合院落,牌匾挂名为黄小姐的私房菜。 中午才提起的餐厅名,招得沈愉初耳熟多看了一眼。 这一看,一个熟悉的人影出现在眼前。 黄雯雯穿了一身娃娃衫似的白色泡泡袖裙, 小腹微隆, 双手撑着后腰。 边上的两位年长男女应该是黄雯雯的父母, 将怀孕的女儿妥善地护在身后,跟一帮提着施工器具的人拉拉扯扯。 车开的距离不算太近, 沈愉初只听了个大概, 黄小姐的私房菜是黄父黄母为黄雯雯开的餐厅, 因为停业周转困难欠缴下一季的房租,那帮工人是这个四合院的业主请来拆卸装潢的。 前面穿工服的应该是业主代表,叉着腰气势就壮, “合同上签得清清楚楚, 租期十年,提前退租要赔偿十二个月的租金,你们不赔钱还想要宽限?做什么梦!” 没听清黄父说了句什么,业主代表没好气道:“你们周转困难, 那我们的损失谁来承担?” 沈愉初一下想通其中关节,转头正落入一双看好戏的眼,“是你举报的黄氏餐饮?” 季延崇显然心情愉悦,手指在真皮包裹的方向盘上轻快击打不知名的乐调,横目一眼,“谁让她不长眼把你弄哭。” “好啊!你偷听我讲电话!”沈愉初指着他瞪圆了眼。 季延崇偏头想了想,自顾自地补充,“哭过不止一次。” 沈愉初气得捶他。 丢了铠甲的脆弱软核原来早在无知无觉时便已摊开在他面前,她就像没穿衣服一样又羞又恼。 季延崇笑着承了。 “延崇表哥?!”一声尖锐惊喜的叫声破窗而入。 黄雯雯欣喜地扒开父母,伸出脑袋对业主代表指向车的方向,“那是我表哥!我表哥会帮我们的,我表哥很有钱,他是源茂的——” 季延崇脸上不知什么时候没了笑容,一层淬冰的阴霾覆盖住双眼,不痛不痒看着黄家三人,像是回答沈愉初刚才的问题,“是我让人举报的。” 黄雯雯正提着裙子小碎步奔来,半路上听到季延崇的话脚步一僵,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慢慢走到车前,看见沈愉初,本就难看的脸色更为阴沉,“你怎么在这里?!” “这是谁?” 紧步跟来的黄母问。 黄雯雯贴着黄母耳边嘀咕几句,黄母当即变了脸色,眼神复杂地在季延崇和沈愉初之间游走。 黄父被业主代表夹缠住,姗姗来迟,根本不关心副驾上坐的什么女人,只盯着季延崇“小崇什么时候回国的?” 黄母也顾不上沈愉初和黄雯雯之间的恩怨了,忙接老公的话茬道:“就是,回国也不告诉我们一声,让我们做长辈的多操心。” -- 第123页 一上来就是自诩长辈的责备口吻,沈愉初听了,轻微不适地皱了下眉。 季延崇自然更为不悦,食指敲击方向盘的节奏加快,不说话,平静回视。 黄父紧紧拧起了眉,憋了两口气硬是憋了回去,“小崇啊,雯雯说是你举报的,我说怎么可能呢,人怎么会这么没有良心,你说是吧?” 黄母推开女儿,直接扒上敞开的车窗,“就是!去年我们还举家去国外给你妈扫墓了——” “你们这么有良心啊。”季延崇哂笑隔空鼓了两下掌,无声的拍击充斥着嘲讽,“当年我妈被季家赶走,她向你们求助,你们肯定无私地伸出援手了?” 黄母脸上一瞬卡壳,悻悻和黄父对视一眼。 黄父不自然地清了下嗓子,“当年的事情太复杂,你们小孩子家家的不懂。” “对,我当然是没你们懂得多。”季延崇挂着一抹毫无温度的浅笑,食指摹出中控台上一条无波澜的横线,“你女儿插足他人感情,是你教她用钱摆平的吧?” “你不要胡说!”黄母怒急高叱,体面的高级套装也没压住蓬勃的羞怒。 “当年你妈要不是好运遇到我们赏她一碗饭吃,早在街边就饿死了,哪儿还能有你。”黄父满脸愠怒,手指一点一点几乎快戳上季延崇的脸,“做人要知恩图报!” 季延崇脸上忽然绽开一个极为灿烂的笑,“你们送她去陪酒的时候,好像也没多客气啊。” “你听谁说的?李依荷说的?!”黄母突然被戳中痛脚似的炸开。 黄父在屡次深呼吸中重新沉下气来,“小崇,当年的事你没有参与过,道听途说肯定做不了真的。” “那什么是真的?”季延崇虚心请教的样子,却毫不掩饰不想应酬的心态。 黄母被黄父一肘子戳腰,猛跳一下,回过神来用尽全力勉强挤出个笑容,说:“我和你妈妈是结拜姐妹,我们是一家人。” 黄父及时端上一副皮笑肉不笑的假笑,帮腔道:“对对对,这是板上钉钉的,到了阎王那里也改不了的。” 沈愉初快要听不下去,她不知道黄父黄母和季延崇母亲到底曾有过什么恩怨纠葛,但好歹逝者为大,不断将一个已逝之人拉出来当作谈判筹码,实在太不道德、太不体面。 她在将斥出口时被季延崇按住。 季延崇一瞬不瞬地盯住唾沫横飞的俩人,从面色到语调都平静到可怕,嘴角徐徐浮出的诡笑似圣似恶,“那不如你们下去找我妈?我妈肯定很愿意当着阎王的面报恩的。” 一脚油门踩出,沈愉初跟随惯性重重向后甩至靠背。 她从后视镜的倒影里看见,黄母面色煞白紧抱双臂,浑身打哆嗦。 黄父睚眦怒视,前追几步,恨猛跺脚。 沈愉初收回视线。 “想问就问吧。” 季延崇脸色平缓到根本看不出刚经历过那样一场丑陋的争执。 沈愉初其实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大脑陷入某块奇怪的沼泽地,泥泞黏稠,短暂浑噩。 右手抓住左手腕,再反过来,抓住又放开,鼻音低稠,“他们……会怎么样?” 季延崇略讶然瞥过一眼,“你想问的是这个?” “嗯……”沈愉初闷闷应声。 她不愿把对他母亲的无意探究变成伤口上的另一把盐。 季延崇直视前方道路,无所谓道:“破产,还能怎么样。” 停业整改期间,房租、人工一样不少,毋宁说还有可能面临的高额罚款,餐饮王国的现金流也不比其他小饭店坚强。 车内气氛僵沉。 “本来他们那点陈芝麻烂谷子我是懒得管,谁让他们正巧欺负上了你。”他温煦地笑了,语气轻松,“恶上加恶,我再不插手,就说不过去了,是吧。” 沈愉初沉默。 固然是黄父黄母倚老卖老在先,但季延崇最后说的那句,让活人下去找逝者追偿的话,也委实有点令人胆颤。 闭上眼,他那时的表情还在眼前,让她心脏止不住蜷缩。 自然而然的恶像空气,从他黑白分明的眸中出逃,眨眼就肆虐整个空间,碾压万物。 沈愉初幡然想起,那才是本真的季延崇。 不像他人会发射委婉的糖衣炮弹,他没有任何包装恶意的企图。 他凭心而行,想如何便如何,势在必得,无往不利。 而她被他偶尔展露的温和假面迷惑,渐渐接受了这种温水煮青蛙的方式,竟然忘记这不过是一场捕猎。 车辆在一处庭院前停下,黑西装的工作人员上前来泊车。 季延崇绕前半圈到副驾驶位,亲自为她拉开车门。 沈愉初的睫毛紧缩一颤。 “怎么了?”他问得镇定,话语里并不含太多探究,像是早就知道她会问什么。 沈愉初抱着包下车,“你说话一直都这么……” 顿了下,思考不激怒他的措辞,“锋利?” 有服务生近前领路,季延崇绅士地抬手让沈愉初先行,“我不做没有价值的事情。” 沈愉初稳踩一块块青石板,在满盛的蕨类中通行,“你在我身上浪费的时间,也被证明了没有价值。” “不一样。”他轻笑着跟在身后,态度十分坦然,“你很有趣,你不觉得吗?” -- 第124页 有趣。 沈愉初品嚼了下这个形容,咽下顺着呼吸蔓延而上的不痛快,冷静道:“其实你根本不需要我对付陈怀昌,要是我没猜错,你早就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只待出击。” 法餐厅装潢优雅昏暗,侍者领他们进入包厢就座。 “如果你指的是把陈怀昌拉下马的证据,没错,我是有很多。”季延崇抬手止住侍者,主动为她拉开椅子,“但是还不够。” 沈愉初在宽大座椅的前三分之一处坐下,腰背直挺,“你到底需要我做什么?” 和她谨慎如临大敌的表现截然相反,季延崇闲适地坐下,笃悠悠翻开酒单,细慢品赏,“我要季家彻底放弃他。” 侍者上前倒水,动作轻柔优雅,整个包厢都听不见呼吸声。 “季夫人。”沈愉初认真思考可行性,“陈怀昌在外面的那些桃色风流,季夫人知情吗?她介意吗?” 她不太懂,报纸上常见的“各玩各的”是不是适用于每一对豪门夫妻。 “不知情。”季延崇点了一款酒,继续道:“以我对季心卉的了解,容不下感情瑕疵,应该非常介意。” 沈愉初点点头,盯着锤纹杯里起伏的柠檬丝络若有所思,“那么只要拿到陈怀昌出轨的证据就好了,这个应该不算太难。” 点餐完毕,侍者倒退着出门,轻轻掩上房门。 季延崇满面厌恶点开一个视频,暂停后递给沈愉初,“你看到这里就好,后面的内容有点……不堪入目。” 沈愉初只看了一眼,当即火烧火燎移开。 大脑被白花花的精神污染片刻占领。 “反正没什么好看的。”季延崇手撑住侧脸,偏头回忆一秒,中肯评价道:“我看了,特别差。” 沈愉初好像听懂了,眉角止不住抽了抽,没有画面盛似有画面的精神污染在脑海中肆无忌惮暴虐。 季延崇从嫌弃视频发展为嫌弃手机,锁屏,两根修长的手指拎着手机边角扔到桌边,“其中一个小情人偷拍的,打算以后用来勒索,被我买下来了。” “陈怀昌不像是这么不谨慎的人。”沈愉初蹙眉。 季延崇不以为然,“再嚚猾的马也有失蹄的时候。” 沈愉初很快想通,“所以让你为难的是季老爷子那边?” 季延崇聊赖摆弄着洁白的餐布,“嗯”了声。 他不像是来和她开通气会的,倒是真像来吃饭的。 沈愉初决定不追究他的闲散适意,兀自正襟危坐,“季老爷子是什么性格?” “说一不二,厌恶欺骗,不能容忍失控。”他话语散漫,但不容置疑的绝对稳扎在每一个音调里,“我们只能从这一点下手。” 沈愉初顺着他的话往下想。 比起女婿的身份,陈怀昌首先是源茂的总裁。 陈怀昌是否出轨,或许真的不在季老爷子的考虑范畴内。 为了让季老爷子彻底放弃陈怀昌,他们需要找出陈怀昌刻意隐瞒季老爷子的点,还要拿出相应的证据,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思考陷入僵局。 沈愉初拨出花瓶里的洋甘菊,换个角度插回去,又拔出,再插回去。 季延崇勾唇观赏她辣手摧花的全程。 拨开记忆的重重迷雾,沈愉初艰难从中捕捉到一个残存的角落,猛然抬起的眼烁烁亮道:“我好像知道一件事!” 第57章 希望的光芒只在眼中短暂闪耀便一划而过, 沈愉初泄气地撑住下巴,“但是年代久远,可能已经找不到证据了。” 季延崇没有简单放过, “说说看。” 桌边新奇的灯像一面发光的弯折屏风, 沈愉初保持着托腮的姿势望着灯光在木地板上投下的虚影,慢慢回忆道:“那时我刚进源茂没多久, 有一天结束饭局, 我喝多了,特别难受,在回程的车上闭着眼睛休息。陈怀昌和科林可能以为我睡着了,没避着我,谈到他们为当时那次定向增发签的抽屉协议。” 季延崇听了上半段就猜出了大概,“签回售条款了?” 沈愉初意外他过于敏锐的认知, 诧异嗯了声, “还约定了收益, 但我记不清是百分之几了” 是定增时常见的抽屉协议,为了保证发行成功, 发行公司会暗地里向投资人承诺兜底收益, 吸引投资人投资。 季延崇面无疑虑, 看似对资本市场的操作极为熟悉。 标有漂亮花体字Mr.Ji的订位牌在他手中旋转为一首白色的诗。 她的注意力被翻舞的画面吸引了短暂片刻,眨了下眼睛,继续说:“上个月有一次新定增, 就是你还去参加公开路演的那次。” “你觉得他们会故技重施。”季延崇肯定道。 “对。”开头有了, 但可行性又成了问题。 沈愉初再度陷入苦恼,“但是怎么查呢?抽屉协议这种事,双方不拿到桌面上谈的话,其他人根本没办法知道。” 无奈之下, 抱着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的心态,她狠心一咬牙,“要不我进总裁办吧,总有机会——” “不行。”季延崇打断她,浅蹙的眉心配合出完全否定。 沈愉初不甘心,“可是——” “没有可是,不行。”他不容置喙。 洋甘菊被抛物线扔回线条细腻的白瓷花瓶里,沈愉初小声嘀咕,“他要真对我做什么事,我会报警的。” -- 第125页 被嫌弃已久的手机倏忽出现在她眼前,他指尖敲击的落点显示,视频时长一分三十秒。 “报警来不及。”他重复重击两下,“看到了吗?他只需要一分三十秒。” 沈愉初苦闷着憋了下笑。 原来人会同时存在“有点想笑”和“很不想笑”两种情绪。 她全程冥思苦想,沉闷中用完餐,食不知味,感觉愧对厨师的一番辛劳。 补完妆回到包间,推开门正巧餐后甜点端上桌。 沈愉初想起刚补上的唇妆,微微有些尴尬。 厨师心细手巧,用蔓越莓果酱在白碟下方雕了餐厅的名字,红彤彤的十分喜气。 见沈愉初多看了一眼,侍应生殷勤介绍道:“这是我们餐厅特制的过滤后的浆果酱汁,由百分之六十的草莓果酱和百分之四十的蔓越莓果酱……” 沈愉初定定盯着那个完美的红字,已然听不进服务生在说什么了。 “印章!” 她兴奋地击了下桌面,惹得侍应生诧然注视。 “抱歉。”沈愉初歉意笑笑,止不住激动地对季延崇一股脑托出想法:“就算签订协议再是隐秘,公章是一定要借的,印章管理那里会有记录。” 他仿佛被她的激昂感染,眼底漫出的笑容也充满希冀,“值得一试。” 沈愉初趁他高兴,趁热打铁谈条件,“如果我成功了,按照之前说好的,你要保证源茂的普通员工利益不受损害。” 季延崇扔下手里的甜点叉,态度十分良好,“可以,我找人收购源茂,要求必须接收原员工,原工资福利待遇不变。” 空口无凭,工作习惯让沈愉初无论如何都想留下书面证据,左右看一圈,从他手边抽走订位牌,从包里翻出一支黑色签字笔,在白色卡纸的背面手写了一个简短的合同。 笔放在卡纸上,顺着桌面递过去,努努嘴,“喏,签字。” 季延崇怔了怔,嗤笑了下回应她的不信任,拿起笔流畅签下名字,顺带调侃她,“要不要我再盖个指纹?” 沈愉初没有把这句话当成是调侃,能盖指纹当然是最好,只是大概没人会随身携带印泥吧。 她当真在桌上搜寻起可以用来盖指纹的东西。 “沈愉初。” “嗯?”她应声抬头。 季延崇忽然站起身,上半身微微前俯,左手文雅地按住衣前摆,右手却丝毫不绅士地越过铺着平展白色餐布的方桌,拇指从她下唇上重重碾过。 沈愉初还没反应过来,他已坐了回去,恍若无事发生般往卡纸上印下指印。 被擦过的地方火辣辣的,不知是生理原因还是心理原因。 沈愉初用低头的方式掩饰剧震的眉眼。 须臾平复过后,她强藏下咚咚的心跳,面浮一层警告的微笑假面,“你知不知道,刚才你那个举动,我可以告你性骚扰。” “告吧。”他举起来对光照了照,满意地弹了下纸张下角,递还给她,“我只是不惜一切代价实现你的意愿而已。” 目光温和,口气强势不容觊觎。 * 出击的时机不算太难等。 因为若干高管涉及经济犯罪,还有一小批跟着马良才一道薅公司羊毛的员工被迫离职,新来的空降又一时接不上趟,整个总裁办近来都处在焦头烂额的应对之中,很容易让季延崇发现一个空档。 傍晚,正值饭点,总裁办全员外出,本来留有员工镇守,谁知道留守的员工突发急性肠胃炎,临时从其他部门抽调一个叫Cinderella的新人来帮忙。 完美的时机。 沈愉初担心季延崇在场影响她发挥演技,要求他留在走廊拐角间放风。 她独自进入办公区,敲了敲玻璃门,一脸焦急地问:“科林没在吗?” 辛德瑞拉从厚如小山的文件里抬起头,“他这周都不在。” 一个懵懵懂懂戴着大黑镜框的萌妹,临时被拉过来救场的,除了分派的某些简单归档工作,就只用在来人时说一句“某某出去了,明天再来吧。” “但是我很急。”沈愉初急得搓手,大步往总裁办公室走,“没办法了,只好直接找陈总了,麻烦你帮我通报一下。” 辛德瑞拉摇摇头,“陈总也出去了。” “急死我了。”沈愉初哎呀一声,满面焦虑地跺了跺脚,“那还有谁在?” 空旷的办公区表明这显然是一句废话。 辛德瑞拉为难地提议,“要不您明天早上再来?” “明早就等不及了!”沈愉初急得上火的样子,小碎步团团转,视线落到辛德瑞拉面前的电脑上,眼睛一亮,“对了,你有临时权限的吧?你帮我找一下,上上个月定增项目的补充协议。” 她尽量把话说得自然,假意焦躁,实则暗中偷偷观察辛德瑞拉的表情。 她在赌,赌这个临时抽调来帮忙的新人可能并不知道所谓的补充协议是不能见光的抽屉协议。 “稍等,我找一下……”果然,辛德瑞拉没听出什么问题,在系统里输入关键词检索出结果,“有的。” 沈愉初喜上眉梢,“你打印一份给我。” 辛德瑞拉迟疑一下,拿起手机,“我得请示一下科林。” “这么麻烦。”沈愉初不耐烦地啧了声,“那你搞快点,我很急。” -- 第126页 根据季延崇的消息,科林临下班前被市场监管部门叫去做笔录了,现在肯定接不到电话。 辛德瑞拉连打了两遍,听筒里都传来正忙的嘟嘟声。 沈愉初一挑眉,明知故问,“没人接?” 毕竟做了这么久经理层,板起面孔欲发火的样子还是挺唬人的。 辛德瑞拉被她逼得不行,“您还是明早再来吧,我真的做不了主。” “我要是能等到明早,还用得着在这里跟你磨这么久?”沈愉初在心里暗暗道了句抱歉,直接一掌拍在文件山上,“啪”的一声,怒急了的模样,冷笑道:“好,那你给我发一个书面邮件,就说你不能及时提供我需要的文件,一应责任由你承担。” “我——”辛德瑞拉欲哭无泪。 唱完红脸,沈愉初将马良才的假好人战术运用起来,白脸开唱,懊恼地抓了把头发,“对不起,我刚才语气不太好,是我太着急了,真的不好意思。” “没事。”辛德瑞拉都不敢直视她。 沈愉初左右为难地在办公区里转了几圈,收敛所有的毛刺,蹲下趴在桌边,眨巴眨巴着大眼睛,用湿漉漉的哀求眼神仰面看去,声音低软,“其实我也理解你的为难,唉……这样你看行不行,我用手机拍一下,你也不用在系统里留下打印记录,明天我再向科林说明情况,好不好呀?” 辛德瑞拉对美人的星星眼攻势束手无策,“这个……” 沈愉初笑着拍拍胸脯,很讲义气的样子,“放心,科林问起来,我就说是我自己翻出来的,绝对不连累你。” 辛德瑞拉想了好一会儿,犹犹豫豫的,“那,那你拍吧……” “谢谢!你真好!”沈愉初一跃蹦起来,以最快速度拍下照片,飞快浏览一遍确认无误后,做贼心虚拽着季延崇火速逃离一路狂奔到停车场。 照片一张张发送出去,沈愉初长叹一口气,“我这回真的是没有退路了,你一定要把陈怀昌锤死。” 带着体温的温暖风衣覆上后背,伴着一声轻描淡写的“看吧”,豪车后备箱缓缓打开,几个大纸箱里堆满了纸质资料。 沈愉初简单翻阅面上的几张,很快想通这些大概都是锤死陈怀昌的证据。 看着面前浩如烟海的资料,她拽着风衣领口惊讶回头,“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准备的?” 有外出吃饭的同事返回,被难得一见的车吸引了注意力,往这边看过来。 “上车再说。”季延崇推她一把。 沈愉初上车坐好,系好安全带,重新翻看手机里的照片,“接下来你会怎么做?” 季延崇启动汽车,打方向盘绕出停车场,汇入拥挤的车流,颇有兴致瞄她一眼,“如果是你呢?” “我想想啊……”少倾的停顿过后,沈愉初食指点着太阳穴思忖,慢慢将不成系统的思路捋清,“陈怀昌会否认对抽屉协议知情,声称是科林一人所为,科林无论怎样都只能认下。” “嗯哼。”他似满意地发声,鼓励她继续说下去, “但对季老爷子来说,陈怀昌承不承认都没有区别,他知道陈怀昌骗了他。” “然后以匿名形式发视频给季夫人,如果你对季夫人的了解无误,她应该会跟陈怀昌大闹一通。” 对公要解决孙宏达和马良才的麻烦,对私要应付季夫人,足够让陈怀昌乱了阵脚。 “杜绝季家人在外为陈怀昌奔走的可能性,这时候你再甩出陈怀昌违法乱纪的证据。”脑补完一整部商战大剧,沈愉初说得情绪昂扬,扬眉敞笑,半空中一旋手,“手到擒来!” 她在季延崇含笑侧目的目光中,发现自己不小心比出了幼稚的手 | 枪手势。 有些窘迫地收起手,坐直,看挡风玻璃外的绿化树。 一队戴黄帽子的小朋友在老师的带领下穿过人行道,落在队末的小男孩趁老师不注意,对同学biubiu两下。 动作和她刚才一模一样。 沈愉初看得想捶胸,悔不当初。 季延崇显然也看到了,噗嗤笑出声,腾出右手在她头上比划了个小帽子的造型,颇为微妙。 沈愉初忿忿拍掉那只捣乱的手,重重清了清嗓子,恼羞成怒,“看路!” 无声的气氛更加奇妙,特别搭配他一直未下垂的嘴角。 在沈愉初忍无可忍发声声讨之前,季延崇忽然正襟敛笑,正经道:“我发觉你其实挺有当老板的天赋。” “我?”沈愉初狐疑地指了指自己。 车辆在红灯下缓缓停住,季延崇转过头来看她,脉脉而专注的眼神总是让她错以为她是宇宙的核心。 她看见两片完美唇形交替张翕。 “沈愉初,不如我把源茂送给你吧。” 沈愉初整个人僵住,错愕怔视他。 他面色平静和缓,倒映着傍晚橙光的眼中竟然有几分认真。 她这一辈子没见过的大起大伏,在认识他的短短几个月里都经历完全了。 想想源茂的市值,沈愉初肯定,这一刻,她至少拥有这条街最坚强的心脏。 是玩笑吧? 对,一定是玩笑。 她变成铁板上的烤肉,滋滋熟透之前给自己翻个面,调整一下坐姿看向车窗,冷淡道:“你别开我玩笑了。” 信号灯由红转绿,他重视道路前方,“我是认真的,你考虑一下。” -- 第127页 沈愉初努力掩饰目动言肆的自己,提出一些较为真实的阻碍,“我交不起印花税。” “我给你出。”他更加不以为然。 沈愉初整个人大无语。 荒诞到没人敢信的提议,然而他们可能在参加一个叫做“看谁更镇定”的比赛。 她看向季延崇,季延崇也在看她,不约而同等待对方的妥协。 现在,光是安静并排坐在一辆车上的画面,都让沈愉初觉得荒谬。 “我能问你个事吗?” 季延崇颔首,“你说。” 沈愉初慢慢理顺那个在心头存在已久的问题,“你既然毫不在意源茂,为什么要回来?我的意思是,无论是争夺还是摧毁,总要有一个诱因,对名利的渴求也好,对摧毁本身的渴望也好。但我在你身上看不到促使你行动的……” “Trigger?” 英文的思考方式果然是他的第一选择。 沈愉初点头,抓了下快要从肩头滑下去的风衣,“对,我只能看到最浅薄最直接的一层冲动,我想那甚至都不能称之为动机。” “冷吗?”他瞥来一眼。 沈愉初摇头制住他的动作,“不冷。” 他听见了,还是凭感觉开启了暖空调。 相处中有太多类似的细节,从他身上体现出自然而然的绅士,和刻在骨子里的隐秘傲慢。 时节迈入晚秋,路边的大树逐渐卸下叶片,露出光秃秃的歪曲枝干。 几不可闻的空调运转声填充空白场景,缄默些许,季延崇徐缓开口慢述。 “从小,身边所有人都告诉我,我生来的意义就是源茂,我要夺回源茂,从此自愿被禁锢在暗无天日的办公间里,呕心沥血废寝忘食,尽我所能让源茂蒸蒸日上。” “大概上中学的时候,我用家族信托里的钱作为本金,在股市里赚了一点,我将获利连本金一道再转投,原油期货、大宗商品,只做市场瞧不上的短线投机,赚得也不少。然后,一切都变得非常容易,投资地产、转手公司,钱生钱的速度快到让我自己都无法想象,甚至不需要我自己操作,私人银行有专门的经理人替我打理离岸信托。在未来可以预见的岁月里,只要不闲着没事烧钱取乐,我所拥有的财富,十辈子也用不完。” “那时我开始思考,以源茂作为目标,以此而塑造我的人生,是否恰当。或者更直白一点,源茂能带来的权力和金钱,是否值得我牺牲余下的一切自我。” 他的嗓音是低沉与清扬的最佳综合,说话娓娓,叙述的节奏擘肌分理,纵使说了这么大一段话,也绝不会给人夸夸其谈或是伐功矜能的感觉,沈愉初在舒适地听取中感受到一种缓慢而强烈代入感。 在心里将他的长篇大论翻译成社畜能听懂的语言,就是说—— 我太有钱了,看不上。 人非圣贤,她很难控制自己不产生嫉妒艳羡的心理,无论是他自带金汤匙的富贵出身,还是使财富增值的强大能力。 她从一二三专心致志开始数了十棵树,岔开心思,总算平复了情绪,不至于当场眼红失态。 “那你现在找到新的人生意义了吗?”她好奇地问。 “没有。”季延崇同样回问,但并不含太多疑惑,更多像是一种宣判似的观念输出,“你觉得呢?印上带title的名片是否就能赋予人生更高的价值。” “没有人生意义,我们普通人其实只能想到上班拿工资这种阶段,只要活着就可以了。”沈愉初真情实感地剖析,一字一顿重复,“能活着就很好了。” 季延崇不赞同地笑了笑,并且不吝于让她察觉到他的不赞同。 话不投机,不可能产生交集,沈愉初决定放弃这个话题。 “那么,对付黄家呢?”刚问出口,她就火急火燎威胁他,“你别又说是为了我,我想知道真实原因。” 季延崇顿了下,说:“契机的确是因为你。” 凭借着对他的了解,沈愉初试着问:“顺便打发时间?” “对。”他没有否认。 沈愉初似怅然似释怀地哈出一口长长的气,“听起来,你的精神世界似乎比我们普通人空虚很多嘛。” 他也笑了,“大概是吧。” 语气并没有让沈愉初觉得,他是在同意她做下的判断。 她没有细揪,因为想提的问题实在太多,滚雪球一样往下走,“这也是你喜欢极限运动的原因?” 季延崇沉思一秒,颔首应是,“总要用一些事物来驱散无趣。” 他像年轻人一样爱好刺激的极限运动,同时持悲观消极如穷途末年的人生态度,截然相反的两面性在他身上共存。 谈话一时陷入沉寂。 有些隐埋的疙疸,并不是不提起,就可以当作不存在。 沈愉初闭了闭眼,忍不住将话题往不该发展的方向延展,“那你现在是用我来驱散无趣吗?” 他看过来,面上一闪而过的疑虑似货真价实,“我是觉得你很有趣,但我没有这种意思。” 停顿一下,补充,“至少现在没有。” 他做到坦诚。 沈愉初抓住风衣领边的手渐渐攥紧,声音慢频加速,“你有没有想过,你现在觉得我很有趣,是因为我和你那个阶层的人不一样。我会为了一套房子跟情敌强颜欢笑,对职场压榨从来没有反抗意识,我满脑子只有钱,而且只是极度低要求的钱,只要能吃饱饭够付房租就行——” -- 第128页 季延崇皱眉阻止她继续说下去,“这些都是你有趣的部分。” 沈愉初烦闷地顺抓过柔顺的长发,越想越觉得是这个道理。 他大概从来没见过像她这样,只为了在钢铁森林中生存下去,麻木挣扎的行尸走肉。 她没有依从他的意思乖巧闭嘴,语气生硬地说完,“等你多接触几个像我这样平凡普通的女性,就会发现我原来贫瘠又乏味。” 但她早就应该知道,他从不接受任何说服。 冷峻的线条于脸上汇聚,季延崇态度强硬,“我不接受假设性设想,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一个人产生过像你这样的兴趣,没有别人,我只喜欢你。” 不像表白,更像宣战。 沈愉初呼吸渐急,“你觉得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恋爱关系。”他理所当然。 沈愉初手指发冷,定定盯住他,“你甚至没有询问过我的意愿。” 车辆驶过急转的曲道,季延崇方向盘打转到底,“你需要的话,我可以告白。” 沈愉初看不见自己的样子,但她觉得此刻她一定脸色煞白,“如果我不同意呢?” 他貌似有条不紊,但眉眼间隐隐浮现的不悦没有隐藏。 季延崇没有搭腔。 半晌,车辆终于回归笔直的车道,他启唇道:“不重要。” 一锤定音,结束争执。 “停,好了,不要再说了。” 沈愉初垂下眼帘,一下泄了劲。 心间泛酸发空,她有一点想落泪。 她后悔了,她什么都不该问。他严重缺乏同理心,根本不能强求他用正常人的角度去换位思考,他们谁也无法说服对方。 但凡他贫穷一点,或是个人能力荏弱一点,都不会疯成这个样子。 可他年轻、英俊、聪明、富有,世人穷极一切想要追求的东西,在他身上轻而易举汇集。 表面上看似给予尊重太过虚妄浅薄,实则将沈愉初视为他的所有物。 他不容置疑地替她解决身边所有的困难,大度给她股权、给她钱的行为,出自扭曲的喜爱,是一种主权宣示行为,是霸道的占有欲作祟。 只要他还对沈愉初感兴趣,沈愉初就必须喜欢他。 即便沈愉初还没有喜欢上他,他也有千百种方法让她无处可逃。 身处的豪车忽然变成一个黄金打造的牢笼,无法言喻的窒息感涌入,堵塞口鼻。 沈愉初怔望向前方看不见尽头的道路。 迷惘和寒凉交织成旋律,天大约是真的开始冷了,她目光空洞地拽了拽身披的外套。 第58章 陈怀昌是在一个工作日的下午被带走的。 连带着整个总裁办都没能逃脱, 连人带资料全军覆没。 动静要比孙宏达那时大太多了,尽管公司紧急邮件三令五申不许员工凑热闹,还是有少许现场画面顺着网络私下传开, 再被好事者透露至媒体。 到了这个时候, 大家才后知后觉发现,源茂的高管层已被侵蚀至真空状态。 说是群龙无首也好, 无头苍蝇也罢。 尽管公司公告再三发布表明运营如常, 在或恶意或无意的舆论引导下,资本市场上流言齐飞,大厦将倾的笼罩,股价一路长泄停盘。 正在以无法想象的速度蒸发的市值,几乎要让人忘记,这是一个原本看似坚不可摧的商业帝国。 平时不怎么关注股市的普通员工都是这时才知道, 一直狂跌的股价原来早是预兆。 曾一度被视为城市地标性建筑的源茂大厦, 高耸坚固, 不过一夜之间,看似一阵风来都能吹摇。 楼内, 人人无心工作, 从你我脸上无法克制的惶恐中揣测—— 源茂是不是要倒了。 在一片对未来饭碗的忧虑愁云里, 也有人分心注意到,悄无声息挂帅的年轻新总裁,似乎就是荣登源茂男神排行榜第一名的实习生。 失去掩饰的新身份曝出。 那个长得又帅能力又强让无数妹妹基佬心动过速的实习生, 竟然是季家太子爷! 众人纷纷倒吸一口凉气, 极尽所能在暗地里各种扒皮。 于是沈愉初被迫卷入话题中心。 原因是季太子爷由暗转明的大手笔追求行为。 尤其是天天蹭吃满汉全席早餐的市场二部员工,一个个瞪大了难以置信的眼睛,在对视中交换不可言说的神秘微笑。 所有人一边倒地认为,早在战略投资部的时期, 沈愉初就发现了季延崇的身份,然后借经理的身份近水楼台。 沈愉初假装没听见流言,反正她也不是真的在乎。 想一想,陈怀昌和孙宏达都进去了,马良才辞职了,黄雯雯家业快倒了,听说申杰被学校停职调查了。 所有和她不对付的人都没有好下场。 但可能因为她本来就是一个情绪不够浓烈的人吧,心里并没有多少大仇得报的快意。 源茂前途不明,最近的喝酒应酬比往常少了很多,沈愉初乐得轻松,照常上班加班下班。 在这样看似一切如常却又处处迷雾的气氛中,迎来了季老爷子的七十大寿。 沈愉初也收到了邮件邀请。 其实按照往年惯例,她这种级别的经理是不够资格参加的。 今年或许是为了挽救风口浪尖的源茂,寿诞办得极其盛大,沈愉初猜测她大概是被算进去凑数的。 -- 第129页 她婉拒了季延崇的同行邀请,相约几个相熟的经理一起进场。 说实话,拒绝的时候,她没想到季延崇会同意。 他的决定应该是不容反驳的,除非他从一开始就没想要沈愉初同意。 多思伤神,她没细想。 寿宴在源茂旗下一家豪华酒店举办,整个酒店暂停对外营业,客人完全自由,打高尔夫还是游泳,都随各人自愿。 沈愉初没多久就和同行的人走散了,独自端着一杯菠萝汁在花园里消磨时光。 倒也不算无聊,许多平时只能在电视杂志上看到的名人就那么三三两两从旁边经过,光是辨认和对比就足够打发时间。 兴许是她今天运势极好,居然有业界大佬主动跟她搭话,还交换了名片。 沈愉初正捧着几张烫金名片美滋滋嘬饮料,有个穿得很正式的中年西装男径直向她走来,很是熟悉地开口,“Amanda,原来您在这里。” “请问有什么事吗?”沈愉初没认出来人是谁。 对方答道:“季老先生有事找您。” 沈愉初很困惑地眨了眨眼。 她进源茂时季老爷子已经退位多年,唯一能称得上交集的,就是她被陈怀昌封杀时给季老爷子发了一封杳无回音的求救邮件。 对方弯腰比了个请的手势,“请吧,大家都在等您了。” 大家? 周围的客人都在自娱自乐啊,哪里来的大家等她? 她满腹狐疑地跟着进了顶楼一间小型宴会厅,有摆设极美的一圈自助冷餐,餐点桌被不合季节的繁花簇拥。 侍者在前拉开金色的大门,她第一眼看见季延崇,心不在焉地倚在窗边,一身礼服正装,细密暗线闪金的黑色西服套装,黑衬衫黑领结黑皮鞋,唯有胸前口袋里插了一株不知名的小花,盔状的白色花瓣吸睛而不张扬。 见她来了,季延崇懒洋洋瞥来一眼。 也是在场这么久,沈愉初唯一一次见他动作。 季老爷子穿着一身暗红色唐装,拄着拐杖站在主位上。 精神奕奕,发质良好的银发一丝不苟地向后梳齐,深凹的川字纹习惯性皱起。 旁边的中式木圈椅里坐了几位看着很眼熟的生意人,笑眯眯的像看客。 几位打扮华美的年轻女性,拥在季老爷子面前,举着香槟杯或站或坐,听见开门的动静,纷纷回头,脸上的表情五花八门,以微不可觉的反感居多。 沈愉初一时没想明白他们在干什么。 但所有人都在看她,不能随便趁乱混进哪块人堆里,贺寿礼物在进场时交给了工作人员,她只简单上前礼貌道了贺。 宴会厅内所有年轻女性穿着都如同明星走红毯,沈愉初穿了一件改良版的白底蓝花旗袍,简简单单清清爽爽,和周遭奢华惊艳的风格格格不入。 季老爷子沉沉盯着她,不苟言笑,突然开口,“有一项任务,正常四万块钱可以完成。你发现有一名员工,借助家人的职业机会,不花一分钱就解决了,但是他向公司报账五万元。假设现在你是公司管理人,你会怎么处理?” 沈愉初没防备,彻底怔住。 什么情况? 不是祝寿吗,怎么猝不及防就开始面试了? 这又是哪门子的面试题? 眼神疑惑瞟向季延崇求助。 季延崇也跟其他人一样,面带微笑呈专注聆听的样子,似是很想知道她的回答。 沈愉初茫然收回视线,完全凭本能回答,“暗中收集证据,但假装不知情,不作任何处理。” 引得几位年轻姑娘一片哗然。 而季老爷子,以及季老爷子旁边几位年纪稍长的生意人,都或多或少表露出满意的表情。 “我再换个问题。”季老爷子将雕着龙头的拐杖交给旁人,由助理搀扶着坐下,“你们被调任去管理一个新的下级公司,发现法务部门形同虚设,公司有很多做法触犯了集团红线,该怎么处理?” “开除!”有个头戴粉色盘花、身穿粉色蓬蓬纱裙的小仙女先喊起来,傲气十足,“干不好就换人干!有钱还怕找不到好的员工。” 旁边穿米色披肩礼服的温柔长发姐姐理智补充,“开除可能有些极端了,但不管怎么样,肯定要问责管理人员。” 几位姑娘观点不一,七嘴八舌。 全场就数沈愉初一个人最不在状态。 她只能从现场情况揣测,难道是季老爷子喝得兴起,突然想考验一下年轻小姑娘的执业能力? 想着想着,注意力又飘到了季延崇那里,落入一张名为凝视的网。 在场所有艳丽或是仙气的迷人光景都被他忽略,一直看向她。 太灼烈的视线,让她不自觉回缩一下肩膀。 季延崇笑了,盯着她,目不斜视,抬手捻了一把胸前的白色小花。 明明是很正常的一个动作,沈愉初不知道两颊为什么忽然烧灼起来,就好像…… 就好像,她就是他手里那朵花一样。 “沈经理?”助理挥挥手提醒她,“季老先生在叫您。” 沈愉初赶紧收敛,一下立正站好。 “沈经理,你怎么想?”季老爷子道貌凛然的表情,问她。 沈愉初认真思忖片刻,回答道:“不问责,先把合规做起来。” 从红毯团不约而同的吸气声中,她明白她又和大众意见不一了。 -- 第130页 没有准确答案,她只能凭借自己的想法说下去,“原来的管理层比我更了解企业,只要他们肯做,一定能比我这个空降兵做得更好。现在的问题是根本没有人在意合规,所以第一步,我至少要保证,有人肯着手开始去做这件事情。” 有个穿收腰深V黑裙的烈焰红唇姑娘哂笑,“不立威,他们把你当软柿子捏。” “如果一开始就站在原有管理层的对立面,在对新环境完全不了解的情况下,他们很容易揪出我的错处,继而阻碍工作开展。”沈愉初不紧不慢地解释,“我不是去交朋友的,但在两眼一抹黑的时候,更不能去竖敌人。” 显然,她们中的大多数人都不赞同她的观点。 沈愉初不卑不亢立在原地,察觉到一束善意的打量目光,来自一位一直未开口的女士。 季老爷子面露疲态,宣告拷问结束,沈愉初在想识趣退场时被叫住,“沈经理,帮我送送客吧,你们年轻小姑娘凑在一起,比和我这个老头子有话题。” 沈愉初深觉古怪地应下。 然而这几位姑娘其实并不需要她送。 在电梯口,傲气的小仙裙女生临离开前还高高扬起下巴冷哼,撂下狠话,“你别以为你就赢了。” 沈愉初莫名其妙。 好歹算是完成了季老爷子交代的任务,她回到楼下花园,在小湖边“偶遇”了刚才善意端量她的那位中年女士。 沈愉初干脆径直走到她面前,“您找我吗?” 女士讶然回头,旋即笑了,“难怪季家看中了你。” 隐隐约约的猜测带着逐节降低的体温攀上心口,沈愉初顿了顿,“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 “季家的事我管不着,还是等他们自己跟你说吧。”女士掩嘴笑了下,不带恶意,并不让人难堪。 她直爽道:“我就直说我的部分了。你很优秀,有考虑过换份工作吗?” 第59章 不算大的宴会厅, 如今只剩下两个人,华贵热烈的装潢吊诡烘托出难言的空荡寂寥。 季延崇懒散倚在黑色雕花窗框上,食指有一搭没一搭敲击框沿, 没有节奏, 画满油画的圆顶荡回的回音听得他心烦。 和他不表露在外的不耐烦相比,季老爷子倒是精神满面声如洪钟, “你瞧, 那丫头就是个天生的职业经理人。技能可以后天慢慢培养,但意识很难由教授的方式掌握,她一个野路子,能有现在这种意识,难得,太难得。” 季延崇没有接话, 有些早已遗忘的细节在心里抽丝剥茧穿成一条线, 逐渐钻出浓雾笼罩的迷林。 季老爷子没注意到孙子的表情变化, 仍在喋喋不休表达他的满意,“我刚刚问的问题, 没有绝对的对与错, 但至少她的思路和老头子我想得一样。而且看她胸有成竹的样子, 她肯定能处理好。” 季延崇敛下嘴角的谑笑,转过身去面对季老爷子,微笑肯定道:“原来当初我不是偶遇沈愉初, 是您给安排的。” 是啊, 哪能那么巧,他去找钟文伯,正好就能在上弘路一号的地下车库巧遇沈愉初。 之前他以为是因为无意撞破了钟文伯和Ivy的奸情使然,现在看来, 真正的操盘手早有其人。 季老爷子哈哈笑了两声,算是承认,“我给你选的这个媳妇,老钟说你很满意,是不是?” 不知出处的烦闷,就像现在空气里散不掉的甜腻女士香水味。 季延崇忽然有点能感同身受,沈愉初讨厌被掌控的心情。 他是喜欢沈愉初不假,但说什么也轮不到面前这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头子操控。 季延崇意味不明地轻笑了声,从墙边抽了张椅子坐下,“她性格不够强。”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让你跟其他世家联姻?”季老爷子手握住拐杖的龙头,重重敲了敲地面,“你出身不好,女方太强势,我怕你以后压不住。” 出身不好。 季延崇慢慢把这四个字嚼了一遍,笑得愈加灿烂,“那您听没听说,她以前跟姑父有过一段?” 季老爷子不以为意,“几年前她给我发过求助邮件,不过那时我没上心,就当怀昌在外头看中个把小女孩儿,不是什么大事儿,我懒得掺和。后来老钟跟我说,有个小经理能力挺强,我一看,这不是就当年那个小丫头嘛。正好,她恨你姑父,才会真心实意帮你。” 语气中对沈愉初的轻视,让季延崇觉得可笑。 一把年纪了,冠冕堂皇连人家小姑娘的最后一点价值都算计得清清楚楚,还不以为耻,真够要脸的。 “不过我没想到你自己就把怀昌解决了,虽然方式……唉,我知道你们年轻人有你们年轻人的方法,但我还是得说你两句,你这次做得太极端了,杀敌八百自损一千,太冲动了。”季老爷子自然不知道对面满心的腹诽,还在自以为是地说:“年轻人,总要吃点苦头才会懂事。正好,我看那小丫头性格很冷静,正好管管你。” 季延崇盯着那张过于精明的脸,还好不算一无是处,至少让他开始反思他对沈愉初的作为。 他算是由衷地颔首,“您说得对。” 季老爷子见他不反对,放下拐杖,端起手边的茶杯,心满意足地呷了一口,“反正人我是带给你看过了,你要没意见,我就做了这个主了。” 季延崇满眼空洞的笑意,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 第131页 见他没个正形似是而非,季老爷子砰一声搁下茶杯,厉色道:“结了婚你要在外面玩,我不管你。但你要接源茂,就必须按我的意思把婚结了。” 季延崇笑着看向窗外。 太可笑了,怎么就能那么笃定,他会需要这种独断专行的施舍。 神思一转,这么想来,沈愉初对他不满也还挺情有可原。 在沈愉初之前,唯一在意过的人,大概是十几二十年前想要讨好的饶嘉淑。虽然事实证明,那也没有必要。 久而久之,能算是人格缺陷了吧。 他从来没有过换位思考的习惯,从前没有人敢在明面上忤逆他,他也根本不在乎别人的感受。 不过现在他能确定,要是照老头所想的方式定下结婚,她一定会生气。 季延崇不耐地抚了下胸前的唐菖蒲,觉得这间房内的一切都令人烦躁,不伦不类的中欧搭配,厚重过时的大水晶灯,花纹过于复杂的厚绒地毯,自以为是的安排,来不及散去的浓烈香水味和甜到发腻的甜品味,还有腐朽发臭的棺材味儿。 可还没到和季家决裂的时候。 季延崇屏息一刻,直接站起身来,笑道:“刚才见好几位叔伯都来了,我就不叨扰您叙旧了。” “刚来就走,又打算去哪儿?”季老爷子不悦叱他。 “去找沈愉初聊聊。”季延崇头也不回。 身后缓缓合拢的宴会厅大门截断了飘散在空中的一句“混小子”。 季延崇调整一下手表的位置,只觉得烦。 季老爷子的助理门神一样候在门口,季延崇挑了挑下颚,随口问一个,“沈愉初人呢?” 助理尊敬颔首回答道:“在花园里被徐宁女士叫住了。” “徐宁?”季延崇蹙了下眉。 助理以为他刚回国不知情,忙殷切介绍道:“徐女士是天明集团的董事长,就是刚才坐在季老先生左手边第二位的那位。” 季延崇没说话。 走廊明亮到刺眼的顶灯迎头打下,他挺拔而单孑地立在那里,礼服上细密的金线被亮光耀出反光的冰凉感。 看得助理忍不住暗暗咋舌。 这模样,哪怕放进俊男如云的演艺圈里,也能叫人由衷感叹一句老天爷赏饭吃。 真就是世事无常,谁能想到呢,当初被灰溜溜赶出国的野种,居然成了最后接班源茂的胜利者。 助理眼珠子转了一圈,想卖个好,主动上前说:“听说徐女士想将业务扩展到晖城,最近一直在招兵买马,不知道是不是想挖沈经理去晖城……” 絮絮叨叨说了半天,回神一看,那位相貌出挑的太子爷正出神地望着虚空,似乎压根没在听。 助理自讨个没趣,恹恹熄了声,退回墙边站好。 季延崇漠然扫过一眼这聒噪且偶变投隙的助理,乘电梯下楼,穿过群魔乱舞的大堂。 “小宗。” 转角那根雕了繁复花纹的白瓷石柱后,绕出一张跟他有两分肖似的脸。 心中无波无澜,季延崇本打算无视越过,余光瞥到花园石径尽头的来向,脚步顿了下,选择停了下来。 * 沈愉初和徐宁谈了大概十分钟。 花园里人多口杂,徐宁没细说太多,只是交换了名片,让沈愉初回去考虑一下,有意向的话尽快联系她。 沈愉初一时不知道作何反应。 她已经从围观人群的指指点点中得知,她被季家老爷子看中了。 再加上季延崇,他们会放她走吗? 和徐宁分别,周围喝醉的宾客开启狂呼乱舞模式,有个喝多的人一头栽进小湖里,溅了沈愉初半身水。 沈愉初为救援的工作人员让开位置,蹙眉将裙角拧出一把水,决定提前离场。 远远看见花园的出口处站了两个人,季延崇目光淡然,身前矮了一个头的是董事长季鸿远。 要是换了别人,沈愉初绝对没有偷听墙角的癖好。 但那人是季延崇,本能比清思更快驱动了耳朵。 她听见季鸿远婆婆妈妈道:“你这次是不是做得过分了一点?怀昌毕竟是你的亲姑父,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一家人——” “一家人。”季延崇冷笑着打断,“你知道他背着你们贪了多少?” “不,不会的吧……”季鸿远明显不信,执着道:“你是不是误会你姑父了?上周末我们一起打高尔夫,他还让我放心把源茂交给他,神情不像作伪。我知道,你年轻气盛,但你听我一句,这么多年你姑父兢兢业业运营源茂,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季延崇心不在焉地四顾四下的花草,好似事不关己的模样。 季鸿远发觉白费口舌了,无奈想叫他回神,“小宗……” “这时候知道说一家人了。”季延崇抽出前胸口袋里的花,有一下没一下地捻着,凉薄地哂笑,“我妈死的时候,你怎么不知道要见家人最后一面?” 季鸿远一下乱了措辞,眼神闪烁,“我那时候……你爷爷……我刚结婚……” 季延崇撩起眼皮,其中的轻慢丝毫不加掩饰。 说来说去全是翻不过去的陈年烂账,季鸿远住了口,长长重叹一口气,“小宗,我知道你心里对我有怨恨,我确实不是个好父亲,这么多年都没去看过你。” 话锋一转,“你要怎么恨我都可以,那是我们两父子之间的事。但你姑父与此无关,你就放他一马吧,他要是真进去了,你姑姑得多伤心。” -- 第132页 “与其担心别人,不如担心自己吧。”季延崇嘴角弯起嘲讽的弧度,“没人告诉你,陈怀昌职务行为违法,你也要承担连带责任?” “啊?!”季鸿远吓了一跳,瞠目看向身后的秘书。 秘书一脸复杂,再想避开视线已经来不及了,只能点了点头。 眼角细密的皱纹陡然堆砌在一起,季鸿远惊愕失色,“不可能,老爷子怎么可能这么对我……” “因为老头要向我示好。”季延崇伸手拍了拍季鸿远肩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气定神闲地笑笑,“好好享受自由吧,好日子不多了。” 扔下面色煞白的父亲,他一转身,笑容尽褪。 冷嗤一声,低声嘀咕,“这点常识是怎么当上董事长的。” 方才还居高临下不可阻遏的人,一句话冒出年轻气盛的反叛气息,这才稍微有了点人气儿。 攥住裙边的手指紧了紧,沈愉初面无情绪地走上去,“走吗?” “你也在啊。”亮澈的笑容重新挂上嘴角,季延崇视线下移到湿透一圈的裙摆,眉心一紧,脱下外套披在她肩上,“怎么弄的?” 沈愉初忍了忍,没接腔,只重复问:“走吗?” “爸!”身后传来一声年轻女孩薄怒的低喝。 沈愉初应声回头,不远处走来一老一少同款……仙姑,白衣飘飘,油亮的黑色长发在头顶盘成古意浓浓的髻。 年轻小道姑三步并作两步奔上来,拽季鸿远的胳膊,“爸,你和这种——” 他轻描淡写递过去的目光闲散,却不容半点轻视。 小道姑硬生生把难听的称呼咽了回去,“有什么好谈的。” 年长的女人虽然比季鸿远清瘦太多,眉眼间瞧着有五六分相似,稍加猜测就知道是季鸿远的妹妹季心卉。 “怎么不叫人?”季心卉惯性地微扬下巴,半敛着眼皮瞧人。 小道姑应该就是季延崇同父异母的妹妹,竟然是个和陈怀昌同仇敌忾的,噘着嘴忿忿气道:“姑姑,你怎么还跟他说话,明明是他害得姑父——” 沈愉初没想到,像陈怀昌那种恶人,在季家竟然还挺有人气。 季心卉很有点艺术家不食人间烟火的孤傲意思,淡淡哂笑,“商人的恶臭把戏,输也就输了。” 季延崇揽着沈愉初的肩,不动声色笑着似在赏猴戏。 晚来凉风,感觉到沈愉初在怀中打了个寒噤,他紧了紧手臂,不客气拨开眼前跳脚的小姑娘,“借过。” “凭什么?!”小姑娘毫无意义地回怼不肯让路,“这里是我家的产业。” 季延崇应该是没什么跟小姑娘打嘴仗的心情。 沈愉初却有些听不下去了,不客气道:“现在是他的产业。” 起先谁都没有留心季延崇护在怀里的女人,几个人都被吓了一跳。 太安静太清瘦了,半张脸都缩在宽大的礼服里,谁知一出声竟是个呛口辣椒。 季心卉先反应过来,淡瞥季延崇,冷呵一声“在铜臭里打过滚了,就看不上人了。” 这完全就是迁怒了,她是在说季延崇,还是一手扶持的丈夫陈怀昌呢。 沈愉初整张脸从礼服里探出来,语气又急又硬,“没了源茂的铜臭招牌,您以为您能达到多高的艺术地位呢?还是应该感激一下现在为您运转铜臭商业的人吧。” 季心卉还陷在怔松里,沈愉初又说:“您敢跟我打赌吗?换一个没有出处的艺名,看看您的作品还能不能受到如今的吹捧。” 季心卉平日最看重自己艺术家的清高,脸色瞬时气得一道白一道红,“谁的艺名没有经历过积累,你——” “其实直接承认不敢也没多难。”沈愉初满面冰霜般的冷意,“我的意思是,您既然享受了鸡蛋的福利,就别又当又立嫌弃下蛋的鸡了。” 不等季心卉编出回击的话,沈愉初直接回堵道:“不好意思,我是个底层俗人,说话比较粗鲁,你是艺术家,多担待些。” 三言两语把季心卉堵得直抽气。 * 上了车,季延崇开启热空调,回身拿出一盒纸巾,抽了几张替她擦拭裙子,“抱歉,让你不高兴了。” 沈愉初抱着手臂,凝息看着窗外,不说话。 裙摆半干,纸巾能起作用的时段早已过去,他旋大空调的风,打火启程。 沈愉初一直一言不发。 季延崇似觉得不对劲,在开车的间隙抽空偏头看她,“你怎么了?” “我在气我自己。” 天边悬着浓厚云层后的满月,像副不真切的朦胧油画,从中心一点一点圻裂开。 一个急刹,车辆靠路边停下,打亮双闪。 “到底怎么了?”他问。 沈愉初终于抑制不住就要冲上喉头的热意,陡然仰面看他,声调拔高却沉稳,“我气我自己这样没有底线。” 坠入的那双黑眸似永恒的波澜不惊,她的声音因带上潮意而微微颤抖,“刚才你是故意让我撞见的,对吗?” 季延崇伸手抹掉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滑出眼角的泪,在她不自觉闪避的动作后缓缓收回。 “你故意提起董事长抛弃你们母子的往事,你想引起我的怜悯心。季夫人讥讽时你也是故意闭口不言,你想试探我,看我会不会挺身而出。” “我明明知道……”沈愉初觉得自己莫名其妙,她明明没有那么难过,但就是止不住颤栗的双肩,“我明明知道你在试验我,但我还是无法忍受别人那样对你。” -- 第133页 季延崇顿了下,没有看她,手插回裤袋,默不作声,眸色深深望向前方暗夜。 无声的回答,证明了猜测的正确。 “你们选中了我,对吗?” 大约是憋得太久了,她平静的声调中竟然流露出了一丝歇斯底里的绝望。 他猛然转过来的眼神变得凛冽,“谁告诉你的?” 沈愉初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兀自压抑着抽泣的冲动,“可能在你们看来,我应该感恩戴德,你们纡尊降贵选中了我。” 她定定盯着他的眼睛,声声拷问,“可你有没有想过,我为什么要像货物一样,任你们挑拣。” 季延崇再度沉默下去。 今天的事,他不是主谋者,但确实也没有阻止。 沈愉初没有等到他的回应。 他甚至避免对视,让她无从从视线中判断也许会一闪而过的真心。 事实上,她不知道,她刚才说的话,他到底认同几句。 他可能根本意识不到那些事对她的伤害。 这场不能算是争执的争执,也许会和以前寥寥的几次一样,没有意义,没有结果。 她也难过地缄默下去。 车内无人说话,短短几十厘米的距离,像隔了千沟万壑。 过了一会儿,沈愉初已经快速收拾好情绪,只有些微裹着鼻音的气声证明刚才的争执不是幻觉。 “走吧。”她平静平视前方,面色不见异样。 季延崇少见的,没有强硬截住她的发泄,也没有否认她的指控。 空调的暖意上来了,但月光清冷,路灯清冷。 汽车缓缓开动,驶向她想不出出路的困局。 第60章 源茂的大船在风雨飘摇的河道里艰难航行, 在掌舵人有意无意的放纵下,愈加进退维谷。 然而普通员工的日子仍是如常。 沈愉初参加一场酒局应酬,事先做了功课, 听闻这家客户的李总平时就爱听几曲小调。 她在路上找视频, 现学着客户的家乡方言,在酒局上唱了一首。 仓促上架的方言当然错漏百出, 仅有个三五成相似罢了。 但她音调清甜, 细声软语的唱腔,一身白底青花的素雅旗袍,白皙的肌肤配上嫣嫣笑意,画面美好得像刚出炉的桂花蒸米糕。 客户方来了四个人,全都拍红手掌笑眯了眼睛。 合同没等到第二天进会议室,直接在酒桌上便敲定下来。 磋磨合同细节花了不少时间, 散场时已临近午夜, 打着酒嗝的李总醉醺醺地回头找她, “沈,沈经理!我们再……再去下, 下一场!” 沈愉初假醉捂着额, 堆笑歉意道:“我今天实在喝得有点多了, 下回一定陪您不醉不归。” “我们……”李总舌头都快捋不直了,伸手想握她的肩,“我, 我们找个地方……再唱, 唱——” 沈愉初笑着悄悄后退,不妨抵上一堵坚硬的胸膛。 李总的手在她眼前直接被打掉。 季延崇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在身后似笑非笑地眯起瞳仁,声音寒意凛然, “李总,我陪您唱。” 李总猛地被拍下手掌,重心不稳,被手下人眼急手快上来搀扶才勉强没摔倒。 晃着脑袋,瞳孔半天不能聚焦,“你……你是谁?” 底下人贴着耳边小声告诉他,这是源茂的新总裁。 “谁……谁?”李总晃荡着满脑袋的酒意,转不过弯来。 手下人急了,放高嗓门,“源茂的总裁!” 李总酒瞬间醒了,一脑门子冷汗,“哎哟,您看我这喝多了,有眼不识泰山……” “上车等。” 沈愉初被季延崇拽着手腕往身后推了一把。 他一眼都没看她。 她只觉得攥她手腕的力道大得惊人。 在车里等了没一会儿,他应付完李总,很快上车,没看她,也没说话,面无表情地发动车。 “你没系安全带。”沈愉初出声提醒。 季延崇恍若未闻。 车轮驶过酒店停车场的减速带,颠簸一下。 沈愉初拔高声调,带了几分正经的警告,“安全带。” 他停顿了下,面上寒凉的怒意不减,但还是如她所言拉下安全带。 车辆似一支从出口处射出的箭,速度开得像F1方程式。 沈愉初先前是装醉不假,但其实离真醉也差不了太多了,要不是她偷偷到处吐酒的功力逐年见长,早被那个李总灌得天地颠倒。 她不顾形象地蹬掉高跟鞋,在座椅上瘫软蜷成一团,有气无力喃喃,“我今天很累了,如果你是专程来找我摆臭脸的话,我真的没有力气配合你吵架,改天再约个时间吧。” “我以为。” 她本以为得不到回应的,没想到他开口了。 季延崇哂笑一声,“源茂还没有落魄到需要你出去卖唱的地步。” 卖,唱。 沈愉初错愕扭头看他,被这两个字震得半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季延崇握住方向盘的手紧了紧,嘴唇张了下,但什么都没说便合拢。 或许是冲动之下出口的无心之言,事后也察觉到了不妥。 但他也没有纠正的意思。 高级皮质座椅自动升温,沈愉初却觉得后背一片凉意。 她不自觉坐得挺直,鞋也重新穿好。 -- 第134页 数度想开口,尖锐的反击已经到了嘴边,被她硬硬吞下去。 酒店地处郊区,地址偏僻,此刻道路一片漆黑,再没有旁的车,天地茫茫,只有眼前两道笔直的车灯光是亮的,照亮空中扬起的沙尘。 不知过了多久,发懵的大脑慢慢找回理智,沈愉初终于恢复了思考能力。 她忽然意识到,眼下的困局,是真的,完全的,彻底的,无路可解。 哪怕他真的做垮了源茂,找了别的公司来接盘。但只要有一天,她还局限在他的羽翼下寻求庇护,只要有一天,她还不能自己自由展翅—— 那她就永远都不可能获得与他之间的平等。 在一条仿佛全世界静得只剩他们的道路上,她感觉到烈烈地烧灼,也看见烈焰后沉寂的灰烬。 也许是阶级所限,他天生无法与打工人共情,无法理解社畜为了一份糊口的工作能够做到什么可悲的地步。 陪酒、卖唱,伏低做小。 过去他将她视作消遣,兴许还觉得她在酒桌上的行为很是有趣。 现在他将她视作己物,便再不能忍这样“自甘堕落”的举动。 沈愉初眼里很平静,过分的平静,似极致挣扎后的平静。 她目视前方,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地说:“只希望您以后再开这辆拉贡达时能记得,至少有一个轮胎,或者一个把手,是由我们这样的人卖笑卖唱换来的。” 猝然的急刹车。 沈愉初不肯看他,紧紧抓住车门,手指攥得发疼。 空气不是阒然的,因他灼灼看过来的视线寂静又嘈杂,发沉,失望,自嘲。 沈愉初拧着身体,似乎在盯着后视镜,似乎在透过后视镜看后面的荒原,却又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看什么。 安全带咔哒一声,是耳畔唯一的声响。 季延崇开门下车,手拢起,打火机打起的火苗燃起蓝蓝绿绿的光,在下一秒就要熄灭之前, 他在路边点燃一支烟。 原来车外的风很大,他的头发被吹得蓬乱,那一点火星在簇黑的风里忽明忽现。 沈愉初下车,夺下他手里的烟,“才多大的人,肺不要了?!” 季延崇任由她痛斥、任由她抢走烟。 突然握住她的肩,将她硬扳过去,不容拒绝地俯身亲她。 沈愉初右手捏住燃烧的烟,左手难以自控地抓住他的衣领。 他极少这样霸道。 在亲密行为上,他有一条自己的绅士准则。 自从真实身份揭穿之后,他一直尊重沈愉初的步调,从未试图强势靠近她。 烟草味随着呼吸喷在她脸上。 沈愉初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不想推开他,也可能是因为清楚根本推不开。 她避开眼,左手松开,举起挡住侧脸,垂垂挣扎,说:“烟味。” 季延崇动作顿了顿,吻仍旧落下来,落在她手心。 但并不轻柔,近乎碾压式的亲吻。 从手心往外圈发散,发烫,顺着手臂往上攀登。 沈愉初难耐地蜷起指节,捏在指间的烟被他就势俯过去吸了一口,烟白的雾圈蜿蜒荡起。 烟味,酒味,世间最纸醉金迷的气味醺醺萦绕。 “真不愿意跟我?” 他看过来,沉沉的目光,如同周遭的暮色。 沈愉初伸出手,遮住那双眼睛。 只要遮住眼睛,蓬勃朝气的外貌还能还她一个青葱的李延山。 这个年纪的大男孩,应该意气风发想要在职场中闯出一片天地,应该在踢球时为场边女孩无意投来的目光而患得患失,应该仰脖灌下一瓶冰镇的汽水,应该尽情挥洒下满额的汗珠。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老成、世故,问她,你愿不愿意跟我。 早衰的灵魂配不上这副芳华的皮囊。 她不喜的视线第三次落到点点猩红的烟火上,季延崇碾熄了未尽的香烟,放开她,“去我家吧。” 走出两步,倏尔折返回来,“可以吗?” 示弱的试探,将沈愉初斟酌着的婉拒措辞堵回喉咙。 一路无人说话。 沈愉初第一次拜访上弘路一号的宅邸。 三百多平的豪宅,居然只设置一室一厅,空旷得像午夜的荒野,没有家具的地方,全是大片的留白,黑白灰的装潢,颜色和线条都冷硬到杳无生气。 浴室里有沈愉初常用的洗浴用品,未开封,整齐码放在宽大洗手池的墙边。 她从中挑出一个香薰蜡烛,点燃,混合了甜橙和天竺葵精油的柔淡气味,总算为这个死气沉沉的空寂大宅增添了一丝生气。 冲完澡,裹上白色的浴袍出来,步入式衣帽间的左侧挂满了吊牌未拆的女士服饰。 身心俱疲,沈愉初无心去仔细翻找,拿起手边的一条白色真丝睡裙套上。 他背对她坐在床上,紧实的背肌如流线,面朝一整面囊括了万家灯火的大落地窗。 缭乱的夜灯流成蜿蜒曲折的光河,美不胜收。 宽大得过分的床,没有床头,也没有床底,厚重的暗灰色床垫直接摆在乌金木做成的底板上,能看清木上深深浅浅的圈圈年轮。 沈愉初犹豫着,光着的左右脚焦虑地交叠了下,还是朝床边走去。 大家都是成年人,也不是没睡过,心知肚明地来了,再推拒未免太显矫情。 -- 第135页 何况她也很想念他的身体。 对于她的主动,季延崇只是短暂的一怔,旋即凶狠反压,狂迷的吻铺天盖地落下。 她被清凉的薄荷味笼罩。 因为她嫌弃烟味,所以他去清洁过口腔。 他总是愿意在这些小事上迁就她。 但他今天异常地悍戾,更像是在发泄,发狠看向她的眼里充斥不知是对她还是对自己的失望。 她在那样绝望的注视中被抛上浪尖。 结束后,沈愉初只能浑身瘫倒着、劫后余生般剧烈喘息,两眼发直盯着同样暗灰色的天花板。 无主灯的设计,灯源散乱各处,视线找不到聚焦的地方,只能无神地涣散着。 忽然,微凉的指尖从侧边探来,压住她的嘴角,轻轻上提,“笑一下吧。” 或许刚结束一场情 | 事的嗓音略略喑哑,而她竟然从中听出了哀求的意味。 像他这样的人,会哀求吗。 沈愉初茫然坐起来,黑灰色的被子从身前滑落,空调未开,晚秋的凉意翻滚侵袭上来。 只看见他走向浴室的背影。 身形被擦得透亮的大理石地砖倒影,屋内灯暗着,只有窗外的流光映上,说不出的孤清茕茕。 时针已走向下半夜,没有等到季延崇回来,她就睡着了。 迷迷糊糊不知过了多久,她被难以挣扎的禁锢感惊醒。 季延崇死死抱住她。 他像是被梦魇住了,大滴大滴的汗从额角滚落,滑进全黑的枕头里。 沈愉初被一种发酸发颤的心软占领。 她探过去,吻他高挺的鼻尖,吻他紧抿的嘴角,吻他绷紧的面颊。 手指一下一下,轻抚过他蹙紧的眉心。 拧在一起的眉渐渐舒展开,但手臂抱她更紧。 沈愉初怜悯地看着他,万般情绪都化为一口漫长的嗟叹,浑噩地抱上去,将侧脸贴近他的心口。 他身上是她记忆里熟悉的,清晨林间的气味。 但沈愉初今天才发现,原来细嗅下去,能闻到苦寒的腐木气息。 第61章 沈愉初醒得很早。 窗帘敞了一夜, 天是靛黑色的,天际线一点点的青白还不足以叫醒整个沉睡的世界。 枕下肌肉线流畅的胳膊,和近在咫尺的完美睡颜, 都让她忍不住勾起嘴角。 翻了个身, 胳膊撑起来,静静凝视身侧熟睡的人。 浓密的黑发可爱地蓬乱着。 两条英挺的眉毛浓而黑, 毛流感十足。 睫毛又长又密, 偶尔微颤一下,莫名让她想到一只脆弱的黑色蝴蝶。 脸部骨感瘦削分明,无端衬得冷白的面庞更为苍白。 沈愉初听说,心思阔达的人,在睡梦中也会笑的。 而他在梦里也蹙着眉。 年纪轻轻,怎么就有那么多烦忧。 她吻了吻那紧绷的眉角, 用拇指指腹轻轻熨平。 不惊动他, 轻手轻脚地起床洗漱。 衣帽间里的女士服装多半不是季延崇自己挑的, 各种风格都有,沈愉初花了好一番力气才找到一身适合上班穿的正装。 上班途中, 她叫出租车司机绕了趟远路。 季老爷子寿宴那天, 季延崇借给她披的礼服外套脏了。 沈愉初翻出内侧的清洗标识, 不能手洗、不能机洗、不能干洗,问了几家洗衣店都拒收,她只好花大价钱送去奢侈品养护点, 今天正好去取。 奢侈品养护店的小姐姐一身职业套装, 戴着白色的无尘布手套,小心翼翼地将衣服装进硕大的硬纸袋里,拎给沈愉初,想起什么似的哦了声, “对了,沈小姐,我们清洗的时候在口袋里发现了一些东西。” 俯身在柜台后找了会儿,递来一个小小的透明塑封袋,是在寿宴上收集的大佬名片,当时顺手收进礼服口袋里了。 沈愉初道了谢,接过来。 最上面那张,金色的字体龙飞凤舞—— 徐宁。 攥住塑封袋的手指慢慢收紧。 从店里出来,沈愉初在路边等车,间隙给家里打了电话,是她爸沈文军接的。 毕竟要去晖城,需要事先跟家里通个气,沈愉初开门见山直说:“爸,我打算过段时间换个工作。” 电话里传来一声粗重急促的呼吸,“初初,你是不是……得罪了同事,所以干不下去啊?” 沈愉初笑了,“没有,你想哪儿去了,就是正常跳槽。” 沈文军的口吻充满了担忧和不信任,“你都快三十了,出去找工作,还能有公司要你吗?” 嘴角的笑意徐徐褪去。 一辆出租车打着转向灯减速靠近,沈愉初切出叫车平台核对了下车牌号,拉门上车。 “只是可能,还不一定,就先跟你们说一声。” “怎么突然要换工作呢?我们干了一辈子,也没听周围谁说要换工作的。” 都是干不下去被开除了,才灰溜溜走的。 沈文军急道:“要不你给领导送点东西——” 奢侈品店的纸袋,折角硬挺,放上后座时不小心戳到手肘,隔着衣服也划出一道白痕。 沈愉初轻轻“嘶”了声,卷起衣袖,破了薄薄一层皮,没出血,但火辣辣的疼。 她沉声截断,语速加快,“真不是你想的那样。” 听出她清淡语气下的不耐烦,沈文军敛住声,一遭大喘气,换了话题,“你妈说,你给她说你找到新男朋友了?” -- 第136页 沈愉初犹豫了下。 由不得她不犹豫,季延崇和她的关系,怎么可能称之为“男朋友”。 “初初?” 沈愉初回过神,轻微吸一口气,进得满鼻呛人汽油味。 “是。” 顿了顿,她说。 沈文军似看穿她的迟疑,重重叹了口气,“我当时一听就想,你肯定是怕你妈生气骗她的。你都快三十岁了,对象哪能好找呢。” 早高峰,车堵得厉害,一辆一辆小车淤塞在路口,限制住一个又一个铁框中的人。 不耐烦的滴滴叭叭一声迭一声,你比我叫得高,我比你响得长。 沈愉初看着前方数不清的红色刹车灯亮,一时如鲠在喉。 沈文军试探着劝道:“其实爸爸觉得,小申的条件真的很不错了,一表人才,又有文化,你要不要再试试——” “我就跟你们说说跳槽的事。就这样吧爸,我马上要上班了。”沈愉初听不下去,敷衍应了两声便挂断。 “砰——”一声,前车擦挂,两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下了车,扯着嗓子对骂起来。 一时间,叫嚣声,喇叭声,围观车辆的起哄声,交汇一处,似锣鼓漫天。 “师傅,靠边停一下。”焦躁地瞥了眼表盘,沈愉初决定去搭地铁。 艰难从蒸肉罐头似的地铁车厢挤出来,通往源茂的地下通道里,前后左右都是人,化身一片机械浮萍,随着人浪随波逐流。 大办公区域里异常热闹,人里三外三地涌在一起。 “怎么了?”沈愉初走过去。 边上的姑娘捧着一个精致礼品盒,乐呵呵地说:“钟董太太回国了,给大家分礼物呢。” 话音刚落,饶嘉淑从人群的缝隙看过来。 油亮的黑发精致地盘起,一根碎发都没落,脖子上一圈莹白的珍珠项链,淡金色粗花呢的套装里金线闪闪。 “哇,你长得太漂亮了!”饶嘉淑捂嘴惊叹着,笑眯眯的,亲切上来牵住沈愉初的手。 得知她是市场二部的经理,饶嘉淑更是赞不绝口,又是内外兼修,又是才貌双全,一口一个合眼缘,拉着她半天不愿松开。 小职员时期,沈愉初收过饶嘉淑千里迢迢带回来的饼干、巧克力。 现在升职了,伴手礼变成某奢侈品牌的钱夹,醒目挑眼的桃粉色,硕大醒目的金色LOGO熠熠发光。 * 傍晚,沈愉初下楼去便利店,打算随便买点关东煮凑合对付掉晚饭。 她绕过一排货品架。 打过一次照面的季老爷子助理,行踪莫测冒出头来,“沈经理,季老先生在等您。” 沈愉初停下,视线从不远处咕嘟咕嘟冒泡的酱油色汤汁上移开,“有什么就在这里说吧。” 助理怔了下,“季老先生不是很方便。” “没关系,我可以等他方便的时候再谈。”她疏淡地笑了笑,作为碰面的结尾。 那人大概是从没见过她这样的,一瞬间都惊了,半晌扔下一句“您稍等”,跑出去请示。 沈愉初走到柜台前。 等她点单完毕,助理抱着一个黑色文件夹回来,“季老先生请您先过目这份协议。” 刚盛出的关东煮,冒着滚滚白热气,即便加了隔热杯垫也极烫手,仅仅握了几秒钟,指腹就泛起了浅浅的红。 沈愉初不愿为难同为打工人的助理,纸杯左手换右手的倒着,眼神示意他到就餐座位那边谈。 她还是第一次见到婚前协议这种东西,实在是新奇。 一目十行扫视完毕,合上文件夹,放在一边。 她吹了吹纸杯上的热气,竹签挑起熟透的白萝卜,抬在嘴边吹凉。 坐在对面的助理见她一言不发自顾自吃起来,震惊之余只能主动发问:“对于这份协议,您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 沈愉初咬下一口,汤汁爆出,烫得唇舌发麻。 “好的,请稍等。”助理拿起文件夹起身,推开玻璃门走出去。 伴随着店员下一句有气无力懒洋洋的“欢迎光临”,再回来的人阵仗颇大。 拐杖上巨大的龙头雕刻出现在眼前。 季老爷子今天换了一身暗青色的唐装,和正容亢色的神情似同根同源。 还是那样施舍般的语气,“既然你没有问题,那我就默认,你对我们开出的条件很满意。” “问题其实是有的。”沈愉初折起纸巾擦了擦嘴角,“不知道您是在找孙媳妇,还是在招职业经理人呢?” 季老爷子冷笑一声,“沈经理说笑了,职业经理人可开不到这个价位。” 凌厉眼神一指,助理忙上前来翻开协议,纸张哗哗作响。 “您说笑了。”沈愉初也不带内容地笑笑,“时代不同了,现在这种价位放出去,猎头都未必愿意接这笔生意。” 毫不留情面,便是在暗指老爷子跟不上时代了。 这大概是她从季延崇身上获得的成长,即使面对对自己年龄阅历全方位压制的人,但气场也可以分毫不露怯。 她话语里分明不含半点嘲讽,却无端令听者有意,似是让季老爷子该退休退休,过清闲日子就算了,少再插手。 季老爷子面色陡然一凛,眼底讥鄙倾出,“别人求都求不来的机会,你们年轻人心气高,不愿意也罢。只是源茂不需要你这种心不齐的人,心大了尽管出去,试试有没有公司愿意招你。” -- 第137页 沈愉初简直要笑出来,手里的竹签并列插回纸杯里,慢慢笑着说:“我发现您和陈怀昌真是一扇门里出来的一家人。几年前,陈怀昌也对我用过这一招。” 指尖放回上衣口袋里,摩挲了下徐宁的名片。 “那时候我确实不得不妥协了。” 那串电话号码一天内看过无数次,几乎可以倒背下来。 “不过现在,我已经不是当年的我了。” 心中最后的一丝游疑如大梦初醒,照出眼前一条笔直清晰的大路。 沈愉初灿然笑了,“我不会再受你们摆布了。” 第62章 不带分毫犹豫, 沈愉初拨通徐宁的电话。 徐宁在应酬里分不开身,电话里将见面约在半夜,一家安静的清吧里。 沈愉初如约赴约。 徐宁已经到了, 一个风风火火的爽朗女人, 先仰头豪气灌了一大扎酒吧的自酿啤酒解渴,才跟沈愉初一人一杯贵腐对坐。 第一个问题便直奔主题, “季家肯放你走吗?” 沈愉初没有直接回答, 抿了下唇,反问道:“如果您觉得季家不会放我,为什么会主动向我提议呢?” 徐宁哈哈笑了,“源茂现在的情况,可不太像是司机没经验所以一直走错路。怎么说呢,照我看来, 更像是, 司机明知道哪里有沟, 偏偏要把车往沟里开。” 意思说得很明白,季延崇在把源茂往万劫不复的火坑里推。 源茂早晚要倒, 季家早晚要垮, 没有人能一直限制住沈愉初。 沈愉初端起细长高脚酒杯, 低头抿了一口。 酒刚从冰桶里拿出来,冰凉的口感中和了过分的甜,入口丝滑。 徐宁是局外人, 都能看出来, 那季老爷子一定也知道了。 难怪季老爷子会亲自来拉拢她,想用她牵制住季延崇才是真。 “不过。”徐宁话锋一转,“我能在事后承担季家人的怒火已经很不容易了,许可证就不要让我去要了吧。” 沈愉初听懂了。 如果她能成功为徐宁所用, 徐宁才答应为她提供庇护。 但若是沈愉初连离开源茂这一点都做不到,那徐宁自然也不愿意白白惹怒季家。 商人的利益权衡,沈愉初并不怪徐宁。 事实上,徐宁能为她提供逃离的出口,她已很是感激。 “好。” 沈愉初郑重颔首。 * 从酒吧出来,沈愉初径直去了上弘路一号。 她站在小区门口的大遮阳伞下给季延崇打电话,“你在哪里?” 他是过了一会儿才接起,对她主动打电话的举动明显感到有些意外,“我在邻市,怎么了?” 沈愉初抬眼瞟了眼精致高耸的富丽堂皇,楼内的灯火比月光还要亮几分,“我在你家楼下。” 电话里传来悉悉簇蔟的响动,脚步声、衣料摩擦声,他似乎在往外走。 不一会儿走到室外,门关闭的闷响声之后,听筒被吹出呼呼的风声,“我现在回去,你先回家,我到了去找你。” “没关系,我等你。”沈愉初静了下,声音轻淡得快听不见,“我有话想和你说。” 而后漫长的停顿,让沈愉初数度以为通话已经停止。 重重的风响,一下一下撞上她的耳膜。 那头呼吸突然变得粗沉,连同嗓音一道沉闷。 “一定要说?” 他知道。 原来他是知道的,她要说什么。 鼻尖发酸,沈愉初喉头哽住,一下答不上话。 反倒是季延崇先开口了,应机立断开门密码报给她,“你先上去,有什么等我回来再说。” * 空无一人的大宅,灯光全然熄灭,紧闭的窗帘尽数隔开窗外的人间烟火,比上回还要显得寂凉几分。 沈愉初将所有灯打开,把清洗护理后的礼服挂进衣帽间里。 一整间衣帽间的衣服,挂得整整齐齐,沈愉初顺手扫过,荡出一道无言的波纹。 当然不是他扮演李延山时穿的那些料子,质地精良剪裁考究,完美地被包在防尘袋中,一尘不染不见皱褶,没有半点烟火气。 没有参观的欲望,简单清洗后,沈愉初爬上床。 床铺上尽是他的味道,很浅,很淡,但无孔不入。 她在熟悉的气味里很快睡着,做了很多记不清的梦,很疲惫。 半睡半醒意识迷离,模模糊糊听见客厅传来声响。 明明还陷在四处逃亡的梦境中,却有一缕清明在脑中响起,问自己,是不是他回来了。 她陡然清醒。 窗外天已大亮。 她三步并作两步跑出去,“你回——” 半截话音错愕收在嗓子眼里。 客厅里的饶嘉淑,看着只穿着睡裙光着脚从卧室里奔出来的她,面上亦是诧异万分,“你是谁?” 沈愉初忍不住哂笑。 这便是富人的友善。一天前才拉着她的手非要说跟她合眼缘,所谓的一见如故原来如此场面。 大门这时传来动静,季延崇自玄关处走出,带着浑身的风尘仆仆。 他先看见沈愉初,疾步走过来,刚想说什么,眼神在触到饶嘉淑时瞬间疏离,嘴角坠上一抹客气的淡笑,“您怎么来了。” 清晨露重,他明显赶了一夜的路,黑色西装上带来凛凛的冷风。 -- 第138页 沈愉初被寒意拥住,缩着抱住胳膊,这才意识到她仅着了一条真丝睡裙,从他臂弯里退出来,转身回卧室去换衣服。 走到卧室门口时,听见身后影影绰绰的一句“小宗,生日快乐。” 她脚步顿了下,走进衣帽间里。 他们的关系到底有多薄弱啊…… 薄弱到,她甚至,都没有一次想起来问一问,他的生日是哪一天。 换好衣服,惯常的白衬衫灰色正装裙,回到客厅。 客厅里只剩下饶嘉淑的喋喋不休,季延崇满面倦意靠在棕灰色的皮质沙发上,手抵住额角,一言不发。 面前的茶几上,摆了一个巨大的蛋糕盒子,和包装精美的礼品盒。 这台茶几曾几度吸引过沈愉初的目光。 一座黑色的鳄鱼雕塑,被一块玻璃横隔分开,玻璃像是非洲某条静谧但危机四伏的河流,上露出鳄鱼暗中狩猎的眼。 沈愉初走过去,在季延崇旁边坐下,被他顺势捞进怀里。 饶嘉淑看了她一眼,充满高傲轻蔑但不言不语的短暂情绪一闪而过。 没摸清底细,沈愉初没有贸然出声,假装什么都没看见,扭过头。 楼层太高,即便客厅有一整面墙的落地窗,坐在沙发上看出去,也只能看见灰蒙蒙的一片天。 饶嘉淑对她的兴趣显然不大,只瞥了一眼,很快移开,继续跟季延崇说话,“季家今天备了宴,就摆在家里,说是简单的家宴,不过到底是你的生日,怎么也简单不了,季老先生发话了——” 季延崇不咸不淡地轻笑,“我说您怎么一大清早登门,原来是老头请您来当说客了。” 饶嘉淑略尴尬地停顿,在否认和承认之中斟酌,最后什么都没说,另起话头劝道:“你们毕竟是一家人——” 门铃声响适时打断了话不投机的僵硬氛围。 季延崇边起身边对饶嘉淑笑,那笑里却不含多少热度,凉讽之意轻飘飘的,“您看,钟叔把密码给了您,还自己知道敲门。” 按下可视门铃,钟文伯的脸出现在屏幕上,招呼还没来得及打,就被季延崇干脆截断。 “钟叔,劳烦您在楼下稍等会儿,帮我带几个人上来。” 可视屏幕后方走近几个穿工作服的人,季延崇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同时震动起来。 他垂眸看一眼,笑了,“正巧,来了。” 钟文伯一脸懵然的,领着几个人,以及两个高大的纸箱,上来了。 “小少爷——” 季延崇抓起手边的黑色长风衣,边穿边招手叫沈愉初走,还不忘笑着对钟文伯说:“您来得真及时,正愁没人帮我守着安装。” 工作人员已经手脚麻利地拆掉了纸箱外包装,露出里面深灰色的子母门。 沈愉初蹲下去穿鞋,视线顺过钟文伯佝偻下的背。 钟文伯把大门密码给了饶嘉淑,季延崇生气了。 他不是换锁,而是直接整个大门换掉。 没人说话,大概是都震住了。 季延崇耐心等沈愉初穿好,搂她走出门之前,回头,“还真把自己当我妈了?” 饶嘉淑整个人僵住。 * 下到车里,季延崇也没说去哪儿,只闭着眼靠上椅背,略显憔悴的惫意浮在脸上。 沈愉初转头盯着他,觉得他现在心情极度不好。 本来要说的话,被今天这一出意外打岔,拐进了说不出口的境地。 他忽然睁开眼,掀起眼皮看向她,座椅向后调到底,“过来吗?” 沈愉初摸了下鼻子,在这个短暂的动作里即做出决定,蹬掉高跟鞋,爬到驾驶座,坐在他的大腿上。 右手臂从他脖子后面钻过,将头轻轻靠上去。 深秋的地下停车场,冷热一相遇,反倒没那么发闷。 只是灯光一如既往的幽暗。 季延崇手臂收拢,将她紧紧箍在怀中。 再没了在楼上的游刃有余,嘴唇和钻出青渣的下巴一同在她发间摩挲,声音发哑,“晚点再说,好吗?” 没有前言,但她听懂了。 沈愉初跌入一种愧疚的困顿里,脚踩淤泥,深陷下去。 头埋进他的颈窝里,声音也闷腾腾,“对不起,我不知道今天是你生日。” 她从来没想过他的生日。 而那些人,专程挑着他生日这一天,试图利用他。 季延崇抱住她,身上清冷的木香驱散了周遭的汽油味。 “现在知道也不晚。”他高挺的鼻尖在颈侧缓慢地浅嗅,像转瞬即逝的轻吻。 “要不然去我家吧?”沈愉初从他肩上撑起来,“我给你做饭。” 季延崇低下头去,闷声笑,“你会吗?” 沈愉初很是不服,反驳的话却没有太多底气,听着像是不服输的小孩犟嘴,“煮个长寿面还是可以的。” “别——”他似乎心情好了许多,愿意跟她开玩笑了,“我可不想在生日当天被毒死。” 沈愉初气得照着他的胸口捶了一拳。 旋即被不由分说搂回身前。 沈愉初扭身从包里抽出手机,按亮。幽暗的蓝光在昏暗的地下亮起,明显又羸弱,像末世中唯一一盏残存的指路灯。 季延崇瞟她,用眼神问她“干嘛?” 沈愉初专注盯着手机,“点个外卖,让他送到车里来。” -- 第139页 豪车里吃早餐,少了很多选择,会滴汤漏水的都不行,她挑挑拣拣,最后还是选了垃圾食品。 季延崇瞥她下单的界面,用微微眯起的眼神表示嫌弃,被她不甘示弱地反瞪回去。 来得很快的外卖小哥,居然真的找到了地下停车场里,降下车窗就能拿到写了大大“M”的棕色纸袋。 他们都没什么胃口,各自对付着咽了几口,又自动恢复成相拥的姿势。 其实不很舒适,但不知为什么,谁也没提出要走。 铁皮的车框,像旧日时光的末日里,容人跻身残喘的残剩堡垒。 “你有什么生日愿望吗?”沈愉初趴在他胸前,一本正经提议,“在我财力能达到的程度,我都会尽量做到。” 季延崇垂眸,长久地凝视她。 所有不出口的繁复情绪,在出口后都汇成一句悠久的喟叹。 “让我抱一下吧。”他只说。 未尽的言语,摊开的软弱。 沈愉初受不了这样的氛围。 “跟我说说你吧。”她故作轻松,“我的老底都快被你揭完了,我对你还一无所知呢。” 椅背放下,他调整了下姿势,双手交叠在脑后,很坦然的样子,“你想听什么?” 沈愉初在朦胧黯淡的微弱黄光里看他,“随便,你的过去都行。” 季延崇只笑,“范围这么大,反而不知道说什么了。” “那就……”沈愉初尽可能挑最最保险的安全话题,“说说极限运动吧,你好像还蛮喜欢的。” “我想想啊……”他头向后仰去,盯着车顶的目光似若有所思,放低的嗓音又沉又远,“拿到执照后的第一次潜水,差点死了。” 沈愉初一瞬屏住呼吸。 他慢淡阐述的故事像事不关己,“那次是真运气不好,遇到暗流,被暗流往海底吸,怎么挣扎都游不出去。” 沈愉初听得心尖都揪起来,抓住他衣领撑起来,“然后呢?” “然后啊……”他不聚焦的眼神像是放空,“氧气越来越少,体力也支撑不下去,就干脆放弃了。” “放……放弃?”沈愉初瞪大眼睛,“什么意思?” 他简短嗯了声,“觉得死了就算了,一了百了。” 沈愉初蹭一下坐起来揍他。 季延崇左右躲避她毫无章法落下的拳头,声音覆上了点笑意,“当时真的是这么想的。” 沈愉初气得拧他的脸,揪得他眉头全都皱起才罢休,恨恨道:“那后来呢?” 他无所谓地耸耸肩,“没过多久,反而感觉到吸力减弱,挣脱了,就游出来了。” 虽然话说得轻描淡写。 寥寥几个字,沈愉初光靠想象都能感受到其中令人震悚的惊心动魄。 她捂住心口,后怕地摇头,“这是你最危险的一次经历了吧,好恐怖。” “不是。”他想了想,挺认真地侧了下头,说:“有一次在非洲,感染了疟疾。” 沈愉初已经说不出话来,只能将“震惊”两个字化为具体表情。 季延崇说:“一个人在肯尼亚医院里躺了一个多月,后来被转移到法国,又躺了一个多月。” 沈愉初怜惜的,伸出拇指抚着他的鬓额,小心翼翼的,“没人陪你吗?” “好像医院打给饶嘉淑了。”他脸上没什么情绪,“反正我好了她才来。” 沈愉初咬住下唇。 心酸在胸腔里鼓胀,将每一个名为爱怜的细胞流转到心间,再随着心跳的潮涌发散到四肢百骸。 季延崇看进她的眼睛,将她的情绪变幻收进眼底,突然笑着逗她,“还有很多,滑翔伞遇到气流突变——” “你怎么总自己找死!”沈愉初气得牙痒,用力捶他,郑重其事一字一顿告诫道:“生命是很珍贵的,以后不要再做这些找死的举动了!” 两只手都被他捉住,手背举至唇边轻啄,“以后应该不会了。” 他看过来的目光实在太深挚。 沈愉初在这样滚烫的直视中发颤。 颤抖自胸中靠近后背的地方开始,顺着每一根神经传导,四散。 可她要离开。 她担不起其中绸缪的情谊。 交缠的呼吸变成了细细密密的吻,像要从对方身上汲取最后一丝孱弱的养分。 这是他们最温柔的一次。 第63章 一灯如豆的地下车库, 比他处更为昏黄的角落,朦黑的暗影在上下颠簸。 缱绻的温存,绵长, 磨人。 沈愉初无力地趴在他身前, 海浪抛坠,满额的汗珠顺着紧闭的眼尾滑落, 肩上披着他的黑色风衣外套, 将整张光滑的背藏住。 楚腰蛴领,引吭的细长脖颈,被一只大手钳住,像屠宰场前的白天鹅。 下一刻,天鹅却覆下去,和大手的主人亲昵交缠在一起。 时间流逝远离感知之外, 甜蜜而煎熬, 浪掷的光阴自有春影作陪。 * 玻璃上薄薄一层白雾做了屏障, 车窗开了一条缝隙。 沈愉初支起胳膊,托住腮, 微笑着看他, 似是在赏一副世界名画。 世界名画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浸湿, 还被她揉得乱蓬蓬的。 还好不影响他的颜值,由于年轻的容颜作底,反倒更增添了一分少年的盛夏气息。 季延崇摆弄几下手机, 抬起眼问她, “今天请假?” -- 第140页 “你是老板,还是寿星。”沈愉初笑着应了,从座椅的缝隙里翻出手机,三两下发完请假邮件。 他们开车出城, 再开了很久。 沈愉初盘腿蜷在副驾上出神看天。 “到了。”季延崇伸手揉了一把她的头发,叫她。 沈愉初回过神,发现车停在一个小型机场。 跟在他后面下了车,早有工作人员候在口相迎,沈愉初跟着进了室内。 一间不算小的会议室,等他们坐下,奉上两杯热茶,墙上的投影视频开始播放操作守则和注意事项。 刚结束一场磨人的欢 | 爱,又坐了很久的车,教学式的视频看得她连声掩嘴打哈欠。 季延崇凑过来,对着她的脸颊直接咬了一口。 “啊——” 沈愉初惊得差点跳起来。 他看着她笑,假意严肃皱眉,“专心点。” 沈愉初震惊揉着脸,虽然并不疼,但她不管不顾“嘶哈嘶哈”地抽气,忿然指责,“你是狗吗?” “快看。”季延崇用手把她的脸夹成尖叫鸡的形状,扭向屏幕,恐吓道:“不然待会儿要一起死了。” 沈愉初没坐过私人飞机,只好耐下性子,半信半疑地继续学习。 反反复复播放,来来回回填鸭式观看,四十多分钟看下来,沈愉初觉得她都快会开了。 懵懵懂懂上了飞机,小小的一架,在宽阔的停机坪上远看像玩具。 季延崇把沈愉初推上左边座位,自己反手撑一下上顶,轻捷钻进右侧。 后座没有乘客。 没有飞行员,没有乘务员,也没有别的什么工作人员。 当季延崇开始细心向她解释每个仪表盘的作用,沈愉初终于觉得疑惑。 停机坪上风不小,沈愉初扯着嗓子冲他耳边喊,“我是坐飞机的,又不是开飞——” 她在季延崇平静的注视中电光石火地明白过来。 怔了下,调头就跑。 季延崇占据长手长腿的优势,一把就将她捞回来。 沈愉初看着他镇定无比的脸,从最初的难以置信进阶到气急败坏,瞪着他哼哧哼哧大喘气。 真是疯了,让她开飞机?! 第二次逃跑以失败告终,手腕被攥着捉回来,沈愉初悚然到几乎破音,“不想生日这天死于食物中毒,难道就想生日这天死于飞机事故?!” 季延崇被她逗笑了,看着她笑,可大笑也透出一点青枝横陆前的哀凉意味。 语调倒是镇静的,平和开口,“我第一次产生自己能控制人生的感觉,就是第一次开飞机的时候。后来每当有重大转折,我都会开着飞机出去转转。” 沈愉初陡然怔住,挣扎也停了。 “我知道你面临的选择。” 她呼吸忽然急促。 季延崇盯着她的眼睛,眼里像圆月映冬雪,“我想让你不要犹豫。” 沈愉初忽然觉得大脑有些缺氧。 最近她好像常常觉得思维迟缓。 她怔仲看着他,大风吹乱了他的头发,下巴上有浅浅的青色胡茬。 再漫长的故事,即便读者 不舍翻过最后一页,也终有完结的一天。 季延崇缄默片刻,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似的重新开口,仔细告诉她哪里是方向舵,哪个是操纵杆。 他倾靠过来,手覆上她的手,放在前方的操纵杆上,“后拉会减速上升。” 身体靠得很近,呼吸能在耳后吹出暖热的气浪,是满溢情愫的嗓音,却让她感觉不到半点暧 | 昧。 只有难过,由浅至浓的难过自胃里升起,在心间缓慢胀开。 “你为什么连开飞机都会。”沈愉初脸上挂着笑,想用玩笑缓和气氛,无论声音是否发涩,至少语调轻松,“你以前到底有没有认真读书啊少爷!” “也有后遗症。”季延崇很配合她,也朗声笑笑,“开车遇到上坡会想往后扳掉方向盘。” 沈愉初放声大笑。 现场教学在他们刻意的磨磨蹭蹭中持续了二十多分钟。 沈愉初化身缺乏动作能力的婴孩,连隔音的通讯大耳机也要由他为她戴上。 飞机转上了直行跑道,沈愉初紧张得两手发抖。 她下意识向他投去求助的目光。 季延崇似乎早有预料,正微笑着回望她,眼神过于有力,安如泰山般的笃定。 “放心开,我能补救。” 今天的天色好奇怪,灰蒙的天不见太阳,却清亮透着不知从哪儿照下的光,亮堂堂的。 朝着剔透亮光的方向,沈愉初推动油加速,操纵杆向后拉起。 过去那么多次乘坐飞机的经历,没有一次让她知道,原来升空时真的能有迎面破风的痛快。 剧烈的颠簸让恐惧和热血一同沸腾。 可是一想到旁边坐的是他,她就突然不畏缩了。 真正凌空的时候,世界都缩成微不足道的小点。 沈愉初渐渐放下紧绷的心脏,在季延崇的指引下,将飞机开往某个方位。 越过青翠的山头,海浪在金黄的沙滩上拍出一条银白的细浪,无边的蔚蓝大海倏忽显现,尽收眼底。 沈愉初呼吸停滞,“美不胜收”四个字都太过轻巧,描述不出眼底的撼然。 她听见他在耳畔的轻笑,仿佛在说:“看吧,其实也没那么难。” -- 第141页 如果没有他,她一辈子也不会体验到这样极致的美丽与刺激。 降落是季延崇操作的。 落地停稳,震耳的引擎声消失。 沈愉初还没来得及抒发激越的飞后感,他已经俯身过来,紧紧抱住她。 血流急停,快乐像是瞬间隔了一层看不见的气浪,一下便离远了。 肩头似有濡润的湿意,又好像没有。 沈愉初好像又见到了那条,从他掉马以后就再没出现过的,毛绒绒的委屈大狗狗,耷拉着耳朵和尾巴。 她觉得他不是埋在她肩上,而是坠进了她的心里。 他的嗓音里充满了怠倦委顿的无力感。 “你要离开我了,是吗。” 沈愉初想说她并不属于他,想说他们根本不是正常的男女朋友关系。 但她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季延崇的演技,的确曾经骗过她。 只是她愿意相信,只能相信,这一刻,他的难过是真实的。 于是她也觉得真的很难过很难过。 第64章 沈愉初换工作的最大阻力来自父母。 沈文军和周梅轮番电话轰炸, 周梅态度更为激烈,几通电话说服不了,直接找到出租屋来。 “你要是二十三四, 我绝对不拦你。可你快三十了, 隔壁楼和你一起长大的小红,双胞胎都生了。你自己不着急?没结婚就够让我们难堪的了, 连个男朋友都处不下去。”周梅叉着腰堵在房间门口, “要我说,你回头哄一哄小申——” 沈愉初跪在沙发上叠衣服,头也不抬淡淡提醒道:“他劈腿了。” “哪个男人不那样?”周梅自然而然得难以理解,“男人等结了婚就收心了。” 沈愉初皱了下眉,“我已经决定了,你们不用再劝了。” 周梅听得讶然, 一时话都忘了说。 沈愉初从小就是个很听话的孩子, 就算工作后慢慢开始形成主见, 但对于她不认同的话,顶多只是悄悄阳奉阴违, 从来没有当面顶撞过。 沈愉初表完决心, 当即开启左耳进右耳出模式, 专心收拾行李。 周梅每多来劝一次,都让她的去意更为坚定。 新房的装修验收完成,本来就是买来跟申杰当婚房的, 现在看来多少有点晦气, 况且去晖城安家也要花不少钱。 一直跟她沟通的中介妹妹很热心,以全新装修为卖点,给沈愉初谈出了一个高于市场价不少的价格。 拿着这笔钱,沈愉初在晖城重新置办了一套还算新的小两居。 她不是一个人离开的。 徐宁同意让她带团队过去, 战投和市场二部,跟过她的人,有接近一半的人家不在本地,源茂前途不明,不少人愿意跟她走。 离开那天正逢周末,机场安检口人满为患,沈愉初夹在大排长龙的队伍里,不断回头张望。 人声鼎沸嘈杂,眼前只有小朋友哭叫笑闹着奔来跑去的虚影。 季节迈入冬,轻薄的浅棕色羊绒大衣下,攥住拉杆箱把手的手指松了又紧。 “你在找人吗?”排在她身后的Ana凑出脑袋问。 沈愉初自然收回视线,“没有啊。” 其实她也没有指望他会来送别。 从试驾飞机那天回来,季延崇就再也没有找过她。 沈愉初想,他们可能真的散了吧。 像他那样的人,骄傲自负,怎么能容忍被女人甩。 Ana表情变了又变,八卦之魂快要在眼球里烧起来。 “有什么就说吧。”沈愉初无奈道,都怕Ana当场自燃起来。 “你和老板——”压低的嗓音也盖不住尖叫的意味,Ana双手震惊捂住嘴,挤眉弄眼,“我是说前任老板,到底怎么回事?天哪,我不敢想象,你们在我眼皮底下暗度陈仓那么久,我居然一点都没发现!” 一种很迟钝的窒息感,在心上,像流水漫开。 “可能,因为,真的什么都不算吧。”她轻描淡写地说。 “啊?”Ana意外怔住,“公司里传得轰轰烈烈的那些,不会真的只是传闻吧?” 不知源头的传言确实甚嚣尘上,甚至连沈愉初本人也有所耳闻。 无非是说她心机如何深重,早早发现季延崇的真实身份,传闻中的原话说她“费尽心机使出十八般武艺征服总裁”。 沈愉初不知道他们口中所谓“十八般武艺”是什么意思。 说来可能都没人信。 在这段无法定义的关系里,她唯一费尽心机做的,竟然是离开。 * 不过,沈愉初的惆怅很快被别的事情分去了大半注意力。 徐宁在晖城的新摊子,是真的一团乱。 倒不像徐宁之前说的“完全白手起家”,在晖城也置办了一些资产,收购的几家公司的人各自为政,互相攻诘,一盘散沙。 把这些资产和人整合起来,成了沈愉初的首要难题。 她年纪不算大,看着又是个温柔文弱的姑娘,那些人仗着资历仗着是地头蛇,第一天就闹罢工。 沈愉初根本没费心思去沟通,没按时到岗的,一律按旷工处理。 她再想起当初季老爷子考验她的问题, 原来真当面对类似的场景时,她的做法并没有想法那么迂回。 那头老员工们闹得如火如荼的,这头沈愉初招新人也招得如火如荼。 -- 第142页 闹了几天,她按照员工守则,真以旷工为由开除了闹得最凶的几个人。 不仅如此,她还阴险地鼓励员工相互举报。 本来卯足火力攻击她的战线瞬间垮塌,变成狗咬狗的混乱撕咬。 一天,在工厂视察,蹲在车间吃盒饭的时候,跟着她来了晖城的Cici不解向沈愉初请教。 沈愉初很耐心教她,“如果是进入一个已成型的企业,确实不能这么激进。但晖城这里明显不是,他们自己都还在内讧,我们要赶在他们团结起来之前先下手为强。” Cici歪着脑袋似懂非懂。 沈愉初掰开一次性筷子,搓掉毛刺,说:“开掉的那批人,即便留下来也靠不住,不如早点斩断。” 后来很长一段日子,沈愉初都为招兵买马熬枯了头。 一天,她接到了一个完全没料到的电话。 许久未曾联系的Ivy,在电话里朗声笑着问:“听说沈总最近在招人?” 第二天一早,搭最早一班飞机过来的Ivy,拖着行李箱出现在办公室门口。 “还不错啊,看起来走上正轨了。”Ivy收起大冬天里的浮夸墨镜,好奇而满意地左看右看,半晌摸着下巴得出结论。 “别提了,天天兵荒马乱的。”沈愉初让秘书倒茶,扬头问Ivy,“喝点什么?我这里只有袋泡茶,怕你看不上。” “现在你是老板了,你说了算。”Ivy摊手笑。 袋泡绿茶在印着公司名字的一次性纸杯里冒着热气。 坐下寒暄几句,不可避免聊到钟文伯。 沈愉初匆忙岔开话题。 “没关系的。”Ivy挺豁达地摆摆手,“他和饶嘉淑分不开的,中间牵扯的利益太多了。” 看着看似释然的Ivy,沈愉初好像想通了,Ivy会决绝出现在晖城的原因。 * 虽是久别重逢,沈愉初没有和Ivy聊太久,毕竟现在需要她决断处理大务小事太多,具体岗位和入职方面的事都让HR谈。 不过忙归忙,Ivy毕竟是一手把她带出来的人,沈愉初尽量抽了一整个晚上,请Ivy吃饭,当是接风洗尘。 悠闲慵懒的意式餐厅,两杯甜白佐餐,松快跳跃的音乐。 “你和季延崇的事情,其实我早就知道了。”Ivy晃了晃杯里透白的酒,“对了,你还不知道吧,当时是季延崇逼我离职的,因为你升不上去。” 这事确实是第一次听说,沈愉初微怔,“对不起。” Ivy摆手笑说不用道歉,“你确实工作能力比我强,即便没有他,早晚我也得给你挪位。” 后来又扯了些别的话题,沈愉初眼神入神地盯着高脚杯中晃荡的黄白液体,明显有些不在状态了。 短暂的沉默,她忍了忍,最终还是没忍住。 “他最近怎么样?” Ivy放下酒杯,叹了口气,“应该……不能算好吧,我觉得。” “我走之前,听钟文伯说,源茂已经在打包资产包,不等挂ST了,准备能卖的就卖了。” “哦。” 沈愉初没什么表情,淡淡应了声,转而说起其他。 * 冬去春来,然后蝉鸣声在滚滚热浪中如期而至。 再听到后续时,沈愉初在机场贵宾厅候机,前方电视正播放到一则财经新闻。 赶在源茂被ST之前,季家将45%的股权分批次转让给一家叫Mill的跨国企业,自此季家失去控股股东地位。 Mill的发言人接受采访时表示,将尽数接收源茂原员工,保持原有薪资待遇不变。 “沈总,我们该登机了。” 秘书在旁出声提醒她。 “哦,好。” 沈愉初收起笔记本电脑,平静起身。 至此,尘埃落定的怅然像她刚饮下的那杯咖啡,酸苦和回甘交织,重铸百般滋味的回忆。 也仅仅是回忆。 不管是是否出于本意,季延崇还是完成了对她的承诺。 正午回晖城的航班,阳光晒得刺眼。 空姐体贴地将沈愉初座侧的三扇遮光板都拉下。 “谢谢。” 她道谢的时候,心里却在设想,前面的驾驶舱里,机长看到的该是什么样的耀眼光景。 平板上展示的是一份中英双语合同,沈愉初仔细阅读其中一条法律条款,反反复复默读了五遍,才意识到这是一则不用细看的通用条款。 摘下眼镜,咔哒锁上屏幕。 她早就在高强度的飞行中练得百毒不侵,今天却不知道为什么有种晕车的错觉。 蹙眉揉着眉心,空调太凉,盖上棕色的毛毯,闭眼躺下休憩。 季延崇,和她,是早已失去交集的两条直线。 她缓慢地感知,原来,伤心不只是将人狠狠从高空砸在水泥地上,让人四分五裂、让人肝胆俱裂。 伤心也可能是清醒睁眼的午夜,是宴席散场后寂静黑暗的玄关,是想要分享却回身无人时僵住的笑意。 是漫长旅途中失神的错愕。 * 刚落地,马不停蹄到公司。 各部门负责人早已闻声而至,一溜烟候在办公室门口。 公司逐步成型,沈愉初的秘书二十四小时转成急旋的陀螺,恨不得一个人长出八个脑袋八只手,还是不够用。 于是沈愉初决定额外雇一个私人助理,协助处理生活相关事宜。 -- 第143页 秘书在前推开门,沈愉初踩着黑色高跟鞋走进办公室,指了下HR负责人,“有合适的人选了?” HR负责人鸡啄米式点头,“简历漂亮得我都……词穷,按理说绝对不该申请这个职位。而且人长得也特别好看,要我说,进演艺圈当个小鲜肉也绰绰有余。” “面过了?” 沈愉初根本无心在意一个生活助理的简历或是容貌到底能有多天花乱坠,专心低头签桌上叠成一摞的文件。 HR负责人忙说是,“刚面完,人还在楼下没走呢。虽然话说得挺诚恳,但我总觉得干不长久。” 沈愉初淡然哦了声,“行,你看过就定下吧。” “您不亲自面一下?” 还有大把要紧事等着沈愉初决断,她随意道:“生活助理而已,你帮我把把关,只要人细心点、性格好相处点就行。” 她话已至此,HR负责人也不好再说什么,另汇报了几件别的工作,在其他部门负责人沉重的假咳催促声里起身告辞。 沈愉初龙飞凤舞的签字笔在手里一顿。 说是第六感也好,或是胡乱猜测也好,心底忽然升出一股奇异的感觉。 “等一下。”她抬头,出声叫住,“把简历给我看看。” “哎!”HR负责人笑成一朵花,碎步回身,将早已准备好的简历双手丰上。 中英各一份,简明的风格,白色底,灰黑色边框。 比照片还抢先飞入眼里的,是顶上第一栏—— 姓名:李延山 “呵。” 沈愉初扯了下嘴角,冒出一声“果然如此”的冷笑。 HR大叔缩了下脖子,后退半步,“老板,怎么了吗?你这个表情……我有点害怕。” 沈愉初似笑又非笑,答非所问,“你刚才说他还没走?” HR大叔在老板似佛面蛇心的表情里打了个寒颤,小心翼翼地揣度着“上意”,回应声越答越小,缩着肩膀,“对,在下面做笔试题呢。” 沈愉初飞快将简历上下通读了一遍。 她也是第一次知道季延崇的过往。 这种精英履历,用来应聘一个小小的生活助理? 好嘛,故技重施是吧,卷土重来是吧。 沈愉初发出“哈”一声哂笑,纸张“啪”脆声反拍在桌面。 “把人叫上来,我亲自面。” 第65章 窗外依旧是蒸腾的热浪, 空调依旧为了制冷轰轰作响。 季延崇西装革履,微出现在她眼前,俯身伸出右手, “您好。” 仿佛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重现。 只这一眼, 刚才足足打了五分钟的腹稿霎时挥散如烟。 他外貌瞧着是变成熟了些,不过面庞依然精致帅气, 依然到处招摇。 而她变了太多太多了。 波浪长卷发剪成齐肩, 颜色也染回了黑色。 气场也不同了,据说新来的实习生都很怕她,说她走起路来简直大步生风。 HR负责人友善地拍了下季延崇的肩膀,指了指沈愉初办公桌前的客椅,“坐吧,不要拘束。” 季延崇礼貌道过谢, 不拘谨地坐下来, 咧嘴, 直白直视她的眼睛。 还是不一样的。 他今天这身苍青色西装,面料极佳、剪裁极服帖, 一看就是高定货, 和上回不一样。 沈愉初扭头对HR负责人道:“让我们单独谈谈, 好吗?” * 只剩下两个人,面对面。 沈愉初翘起二郎腿,捏着简历重新扫了眼, “简历写得不错。” “谢谢。”季延崇扬眉一, 露出几颗皓白的牙。 沈愉初客气地,“怎么不把你凭借一己之力搞黄一家上市集团的事写进去?” 他自如应对,“那我现在就不能坐在这里见你了。” HR筛简历时要是看到,如果没主动搜索新闻, 大概率会认为他是个胡言乱语的疯子。 “你还挺有自知之明。”沈愉初不由得赞同他,再将他从头看到脚,“换了名字,衣服不穿之前的了?” 季延崇颇为不好意思似的理了理前摆,应是,“毕竟是重逢,总不能穿得太寒酸。” 沈愉初放下简历,透过玻璃镜片看着他,觉奇异。 是有什么在汹涌着的,但她还无法辨识。 沈愉初从来没有想象过重逢的场景。 但是现在想来,按正常的套路,应该不是泪流满面伤心欲绝,就是时过境迁慨万千吧。 可她和季延崇之间一点也不尴尬,更像是在破冰。 大概是她语气不善最初挑起。 但他们为什么在一句一句针锋相对? 哦,是他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突然要应征她的私人助理。 沈愉初收敛私人情绪,将话题回归到正常面试的路径上,“你为什么认为自己能胜任这份工作?” 季延崇说:“随叫随到。” “还有呢?”沈愉初再问。 季延崇说:“具备管理公司的经验,能够应对各种突发情况,如有需要,可以身兼不同岗位的职责。” 沈愉初算是满意地点点头,调整了下坐姿,“再说一个吧。” 然后。 世界上最尴尬的事,莫过于,你在面试你的旧情人,但是在换坐姿的时候,高跟鞋鞋尖不小心在桌下划过了对方的小腿。 被捉住的是她来不及抽回的脚。 -- 第144页 深邃无底的压抑眼神压上来,倒影出整片浩瀚苍穹。 “没有人比我更在意你。” * HR负责人一头雾水从办公室退出去,刚关上门,转身遇上等着拿文件找沈愉初签字的秘书。 对走廊的落地玻璃常年落下百叶窗,关上棕黑色的木门,外头便看不见里面的情况。 秘书探头看一眼,诧异道:“哎,这么快就面完了?” HR负责人摇头,“没,沈总说要单面。” 心里直犯嘀咕。 明明刚才还在说不过是个生活助理而已,让他帮忙把关就够了,怎么一转眼就单面上了? 嗐,老板心真是海底针哪。 他无可奈何地摆摆手,说:“里面刚开始,你等会儿再来吧。” “我这事有点急,等不了了,我先问问沈——”秘书却等不及了,手拉上不锈钢的竖条门把,拽了两下,没拽动。 秘书困惑不已,“哎?门怎么锁了。” * 沈愉初确实很有当老板的天赋。 晖城公司被她一手扶起来,风头无两,很快便压了其他城市公司一头。 但即便做老板做得再成功,还是逃脱不了相亲的命运。 眼见沈愉初即将迈入三十大关,然而事业做得风生水起,貌似半点没有着急个人事项的意思,沈文军和周梅急得上火。 周梅三天两头电话狂轰乱炸,不惜以断绝关系为条件逼迫沈愉初。 以往推脱了无数次,这回只好妥协。 对方名叫王俊力,比沈愉初大一岁,是一个IT公司的小中层,父母是退休老师,晖城本地人,有一套全款小三房和一辆中档越野车。 放在相亲市场上,算是相当抢手的条件了。 饭局约在一家中高档日料店,有私密榻榻米包厢,方便交谈。 沈愉初的生活助理兼司机季延崇开车送她到达目的地。 为这事,他脸色阴沉了一整天,嘴唇紧抿成一条线,看他握方向盘握得发白的手指、手臂上暴起的青筋,像是跟这辆车有什么深仇大恨。 王俊力早早在日料店门口等了,按照事先的约定穿了白色Polo衫。 长相其实还可以,中等个头,微胖,戴个眼镜,脸上挂着温和憨厚的。 季延崇摸摸自己流线分明的下巴,志得意满,今天第一次了,挑衅问沈愉初,“觉得怎么样?” “还不错。”沈愉初一面解开安全带一面实话实说,“可以接触看看。” 容瞬间从他眼角隐去。 沈愉初下车,王俊力从一身浅米色连衣裙对上暗号,大约没想到她居然这么漂亮,脸上绽出莫大的惊喜容,匆匆迎上前来,“沈小姐你好,我是王俊力。” 沈愉初礼貌回握,“你好。” 王俊力恋恋不舍将目光从她脸上移开,无意往后一扫,愕然道:“这位是……” 季延崇抢先前迈一步握住王俊力的手,“您好,我是沈总的助理。沈总行程忙碌,需要二十四小时陪同以备不时之需。” “哦——”王俊力急于在沈愉初面前卖好,赶忙连声应道:“理解,理解。” 沈愉初回头朝紧紧跟在身后的季延崇扔了个眼刀,口型说“死皮赖脸”。 季延崇一点反应也不给,表情比她还要难看上三分。 在饭桌上,无论王俊力跟沈愉初说什么,季延崇都要插话进来。 相亲会面莫名其妙变成了三人饭局。 后来沈愉初出去接了个工作电话,再回到包厢,发觉王俊力看她的眼神变了。 眼神震撼中带点敬佩,敬佩中带点恐惧,恐惧中带点羡慕,羡慕里又带着些许的不舍。 又过了一会儿,等沈愉初再接完第二个电话回来,包厢里只剩下季延崇一个人,不紧不慢地吩咐服务生煮雪蟹锅。 瞧他那意气风发的表情,就知道是谁搞的鬼。 沈愉初在棕红坐垫上跪坐下来,“王俊力人呢?” “说有事先走了。”季延崇拿起公筷,客客气气地问:“您要尝尝鲍鱼肝吗?” 不过刚问完,自己倒先嫌弃上了,“很一般,但是可以吃。” 沈愉初没搭理他,直接问:“你跟他说什么了?” 他说:“先吃饭。” 沈愉初不动,“先说。” 气氛一时安静,僵持了会儿。 毕竟地位今时不同往日了,季延崇只好先放弃,重重叹了口气,放下筷子,“我言辞中,大概不小心,透露了那么一丁点,我是您包养的小奶狗,那种意思。” 沈愉初一脸“你怎么好意思说得出口”的窒息表情。 季延崇看着很是愧疚,眨一眨过于密浓的眼睫,“您别生气,我及时补救了。” 沈愉初环着手臂冷,“怎么补救的?” 季延崇得开怀极了,“我让他不要介意,像你们这样的成功女性,在外面有点什么很正常,我认得清自己的地位,绝对不会有搏上位的企图——” 沈愉初举起手边厚烧的瓷杯,粗暴打断他,“你看这杯麦茶。” 季延崇垂眸,“看到了。” 沈愉初问:“是不是茶?” 季延崇噙着,顺从说:“是茶。” 沈愉初将茶杯怼到他面前,“你看像不像你?” 一秒的沉寂过后,他哈哈大,“你真的变了很多。” -- 第145页 沈愉初视线从眼镜上方射过去,死亡凝视。 虽然大还是没停下,他到底从善如流改口,“您,我是说您,您真的变了很多。” 沈愉初面色铁青,筷子短促击了两下桌面,“闭嘴,吃饭。” 季延崇以极小音量飞快咕囔了句什么。 沈愉初面无情绪,“你说什么?” 季延崇立刻摇头,“没什么。” 其实沈愉初听清了。 他背过身去偷偷说的那句悄悄话是—— “怎么办,还挺喜欢。” * 年终,晖城公司业绩荣登集团第五,对于一家刚成立不久的新公司来说,已经是奇佳的成绩。 徐宁高兴得不得了,大手一挥,豪气奖励了沈愉初一套江景大宅。 高端小区,酒店式公寓服务,装潢一流,拎包入住。 一切都很美好。 如果沈愉初没有在应酬宿醉的第二天早上六点被门铃吵起来的话。 她顶着银色真丝眼罩,怒气冲天瞪着门外的人,“有没有人告诉过你,未经允许就出现在老板家,是会被开除的。” 季延崇毫无自觉晃了晃手里大包小包的食材,“生活助理的职责,就是替您解决衣食住行的一切烦恼。” “现在才六点。” “半个小时准备早餐,正好。”他竟是直接往厨房去了。 沈愉初烦躁得不得了,撂下一句“随便你”就回卧室补觉。 迷迷糊糊中,觉重物压下,有什么在反复细密啄她的颈侧。 沈愉初“唰”一下睁开眼,忍无可忍揪住他的衣领,突然暴躁,在季延崇意外的眼神中,翻身将他压在身下。 * 最终,她还是吃上了季延崇亲手做的早餐,只不过比预计中晚了一个小时。 用完早餐,沈愉初扎上头发换上运动装,去小区健身房运动。 这家在整个晖城都极为有名的高价健身房,仅对本小区住户免费开放。 邻居非富即贵,于是健身房演变为另一个重要的社交场合。 沈愉初碰上了另一家上市公司的总经理张齐。 因为外形不俗,又是黄金单身汉,常年是晖城的话题人物。 在行业峰会上有过几面之缘,张齐主动上前跟沈愉初打招呼,着着,忽然眼角一抽。 沈愉初顺着张齐诡异的眼神回望,看见不知什么时候换了一身黑色运动装的季延崇,在划船机上,一脸哀怨地盯着他们,还时不时拉扯衣领,露出锁骨上再明显不过的红痕。 张齐听公司里其他人提到过沈愉初新招的男助理。 但凡和这位男助理碰过面的女生或gay,提到他,没有一个不露出心心念念的痴汉的。 张齐看看季延崇,又看看沈愉初,恍然大悟。 沈愉初暗中捏得手指关节咔哒响。 运动社交进行不下去了。 沈愉初哼哧哼哧出了一身汗,把季延崇提溜回家,凶狠叉腰警告,“照你这么作下去,我要跟全晖城的男性绝缘了。” 季延崇大喇喇在沙发上瘫成大字型,手长腿长的,指尖还无意识轻击绒面扶手,惬意得不得了。 不过语气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意有所指地瞟了几眼卧室,“沈总,您不能索取了我,又始乱终弃。” 太茶了。 茶得简直放飞自我,茶得让沈愉初濒临崩溃。 被他茶言茶语逼出的怒火,被他次次搅黄的相亲带来的压力,都极需宣泄。 沈愉初一迈步跨在他腿上,冷冷道。 “脱衣服。” 不等他动手,直接上来撕扯黑色的T恤,露出一侧精瘦的腹肌。 季延崇举起双手,保持投降姿势往后倒下去,嘴角浮出戏谑而宠溺的古怪轻,“怎么现在这么霸道。” * 似乎过于激烈了。 沈愉初拖着明亮黄白色的空调毯,躺在沙发上往外看天,心想。 脖颈后压住的胳膊微微上抬,发现她同步的动作后,恶趣地动了下,“沈总,您打算什么时候开始对我负责?” 沈愉初用毛毯在身上滚了一圈,弯腰捡起散落各处的衣服,根本没想回答他的意思,提步往浴室的方向走。 虽然没有被拦下来,但那人一起跟她挤进了浴缸。 白雾缭绕,沐浴露的苦橙花香气弥漫,似乎是谈心的绝佳场所。 沈愉初闷闷地闭着眼,良久不作声。 季延崇很有闲情逸致的,点燃她常用的香薰蜡烛,摆放在浴缸边的黑白花砖上,还仔细调整了方位,使玻璃杯上的图样正对自己。 沈愉初像是睡着了。 背后肌肤相触的部分,知到清晰的血管跳动,滚烫的热意。 那些热流,从体温发散,荡在水流中,像是一股一股淌进了她的心里。 莫名的失重。 她忽然睁开眼,问:“为什么这么久不联系我?” 季延崇从后将她环得更紧,“我怕自己忍不住来找你。” 老板生涯让她变得毒辣而直接,“还有呢?” 耳后的声音顿了顿,似在权衡,缓缓开口,“你那时一心想离开我,我得留白一个缓冲期,让你冷静下来好好回想——” 他话还没说完,沈愉初已经攥起拳头揍了下去,“你到底长那么多心眼干什么!” -- 第146页 带她去开飞机,留下美好的最后一幕就立即消失,刻意按下戛然而止的暂停键,让她难以适应、耿耿于怀。 白色的绵密泡沫乱飞。 季延崇左右躲闪,“说了真话,怕你会生气。但又不想再骗你,唉。” 沈愉初一顿,攻击弱了下来。 他把头埋在她肩上,细嗅的动作太深情,“以后都不会了。” 到底是心软了。 心软了,但不愿就此服输。 她不情不愿哼了声,“你就不怕过这么久,我早就找男朋友了,或者随便找个什么人结婚了。” 身后没了回应。 沈愉初扭身回头,双手捧起他的脸,非要跟他对视。 然后从那处变不惊的笃定眼神里读出—— 是,他不怕,他不在意,哪怕她恋爱了、甚至结婚了,他也有本事搅黄了,再把她抢回去。 哪怕装小助理装得挺适应角色,骨子里依然是那个霸道傲慢的人。 沈愉初愤愤将掌中的泡沫压他额上,恫吓道:“你还是别说话了!” 他垂眼揣度着她的脸色,低低反抗了声,“这不是没敢说么。” “快闭嘴吧你!” 沈愉初总觉得,能把她这么好性的人气成这样,世上大概也只有他一人了。 怎么想,都不想跟这种男人挤在一个浴缸里了。 此刻连他流畅分明的下颚线都显得分外恼人。 长得好看又怎么样,还不是倨傲又烦人。 她连要气恼回瞪他一眼都气忘了,直接迈腿跨出浴缸,迤逦出一地水痕。 懒洋洋的嗓音裹着水汽从身后飘来,“沈总,我这算是转正了吗?” 沈愉初觉得这分明是挑衅,是战场吹响的号角声。 一切剑影的交锋都化在眉来眼去里。 她脚步在光洁而漫布泡沫的瓷砖上停了下,按下勾唇的弧度,也捺下不知所起的欣喜,冷声轻嗤了声,似宣战般扔下一句,“准备一下,明天上岗吧。” ---正文完--- 第66章 番外一 几个同事聚在茶水间里吃午饭, 有个新来的员工瑟瑟开了口,“你们觉不觉得,沈总的气场好强啊……上午被她看了一眼, 我到现在小腿都还在颤。” 好几个人跟着附和, “沈总的长相就是很大气的,一看就让人紧张的那种。” 有人疯狂摇头, “别说了别说了, 一想到沈总的眼神,那种被支配的恐惧就上来了。” Cici搅着勺子叹息回忆往昔,“你们不知道,我刚认识沈总的时候,她不是这样的,一头棕色的波浪长卷发, 轻声细语的, 特别温柔。” 大家目瞪口呆纷纷表示不信, 但经过几位源茂老员工的一致证实,最终只能得出结论——职场使人凶猛。 “而且有越来越凶的趋势。” “而且你们发现没有, 每次李助理在场的时候, 沈总都会变得特别暴躁。” “是啊是啊, 我好几次都担心李助理会被沈总当场开除。” Cici哎呀一声,欲言又止,不吐不快的便秘脸, “你们说的这个李助理, 他其实姓季……” Ana端着饭盒走进来,一进门就皱眉捂鼻子,催促道:“赶紧吃完开窗散散,哎呀这个味儿大的。” 同事们脸上八卦的小表情一时还来不及收敛。 Ana弯腰洗餐盒, 不住回头狐疑问:“说什么呢你们?” Cici尴尬地举了举手,“报告组长,是我不好,是我在向大家透露李助理的真实身份。” Ana眉梢一挑,面色突变,满是洗洁精泡泡的饭盒都不要了,哐当往水槽里一扔,“问我啊!我是前排观众,没人比我更清楚当时的情况了!” 大家赶紧给Ana让出一个空位,筷子敲饭盒嗷嗷待哺。 在Ana和Cici互相补充的详尽叙述下,最后搞出了一个“富三代不懂经营搞垮家族企业,前女友不计前嫌念旧收留”的感人故事。 众人醍醐灌顶,“我说怎么李助理学历那么厉害也甘愿当小奶狗呢,原来是破产后一蹶不振从此失去人生信心了。” “原来是这样,合理,太合理了。” 有人最近追剧追得情绪敏感,当场落泪,“我们沈总可真是个情深义重的好人哪!” 之所以群众坚决盖戳认定“沈总包养小奶狗”,和小奶狗本人的举动脱不了干系。 沈愉初烦得直翻白眼。 季大少爷这个人,长得帅又有钱,普通人想要得一切对他来说都是唾手可得,于是活着就是图个乐。 如果说季延崇以前的乐子是搞垮源茂的话,那他最近乐此不疲的新乐子就是—— 尽职扮演被老板包养的小奶狗。 沈愉初不许他臭不要脸赖在自己家,季延崇就干脆在同小区买了一套房。 虽然他本人对此颇有微词,因为事出突然,没能跟沈愉初买在同一栋楼。 但事情传到公司里,就演变成为“沈总极度宠爱男狐狸精”的有力证明。 不然,富人区的江景大宅,他一个破产少爷,就凭小小生活助理的工资,别说买了,连租金都负担不起。 同事们听了,有鄙夷的,但毕竟沈愉初长得漂亮能力又强,表示羡慕的也有不少。 沈愉初听到这个故事,源于某天找不到倒茶的助理,自己端着茶杯去了趟茶水间。 下班前夕,摸鱼的打工人一部分在茶水间里聚集。 -- 第147页 有老好人正在苦口婆心劝季延崇,“年轻人,靠身体吃饭是不长远的,沈总说不定哪天就厌倦你了,你外形条件这么好,现在出道虽然晚了点,好歹得抓住青春的尾巴找个退路。” 男狐狸精本人不以为耻,甚至兴致勃勃地跟大家讨论起了沈愉初始乱终弃的可能性。 沈愉初沉稳地端着水杯走进去,微笑颔首跟大家问好。 在场的所有人,当天都喜提临时加班通知一则。 最为离谱的是,男狐狸精缠了她一整晚,最近演技上头越来越娴熟,伴随着下下撞击,声声质问她,“你,舍,得,对,我,浅,尝,辄,止,吗?” 沈愉初只想操起枕头打爆他的狗头。 * 因为沈愉初和季延崇的恋爱关系,向来统一战线的沈父沈母有了隔阂。 听说沈愉初找了个比她小五岁的男的,而且是她的私人助理,据说长得还很帅,周梅气得快撅过去,见天捶着桌子嚷嚷老天不长眼,女儿居然被男狐狸精迷昏了头,还要养男人。 沈文军倒是接受顺利,觉得女儿都三十多了,能找到一个就不错了,就别挑拣了赶快定下来。 反正都比较让人无奈。 周梅的反感情绪更为激烈,所以过年期间沈愉初带季延崇回家,碰灰吃了个闭门羹。 季延崇是个亲人观念淡薄的人,对见家长一事没什么执念。 但脸上总归是不怎么好看。 于是,为了回家特地腾出来的三天时间,无所事事。 今年过年来得迟,行人虽是棉袄厚裤,树枝上早早绽了春意,钻出一个个嫩绿的苞芽,配上市政挂的小红灯笼,别致的可爱。 他们临时起意,牵着手在街上晃,走哪儿算哪儿。 街角遇上一家小型画廊,装潢清简,品味不俗,引得沈愉初在展示窗外驻足。 右下角摆放的一副海景画,画者签名是会心。 沈愉初咦了声,指着回头问:“这是不是你姑姑?” 季延崇应声瞟了眼,不很确定,“是吧。” 沈愉初还在源茂的时候,听说季心卉一画难求,往往是上一幅还没画出来,下一幅就早早被预订了。 没想到现在也需要放在画廊寄卖了。 “怎么了?”季延崇搂住她的肩。 沈愉初微叹一口气,“有点愧疚,当初不应该指责你姑姑靠季家名声,其实真的画得挺好的。” 画廊春节不开门,歇了进去转转的心思,继续往前散步。 也是因为这一出偶遇,她才时隔这么久想起来问一问,“季家人怎么样了?” 说话呵出团团白雾,季延崇把她的手放进自己的黑色羊绒大衣口袋里,“老头进疗养院了。” “是被你气的吧。”沈愉初斜眼。 她是后来回头翻新闻,才断断续续知道她走之后,季延崇和季老爷子那场股权大战的盛况,堪称惊心动魄。 季延崇不置可否,“年纪一大把了,该享享清福了。” 沈愉初想起刚才那副画,多问了句,“其他人呢?” “都拿了自己应得的部分,收敛一点,下半辈子吃喝不愁。” “你没多分一点给他们?” 季延崇满眼莫名,“我为什么要多分给他们?” 沈愉初将心比心想了想,坦然说:“如果是我的话,可能会适当给一点补偿。” 毕竟是自己一手搞垮的,心里多少会对家人有些亏欠。 季延崇啧了声,摇着头意有所指,“真好奇你的生意是怎么做起来的。” 沈愉初瞬间垮脸,冷淡将手抽回,“正式通知你,你被开除了。” 一直到上车,沈愉初都不肯跟他多说一个字。 这回轮到他求饶了,蹭来拱去讨好。 “说到这个,老头好像是说过,季家今后没我这个人。”季延崇忽然兴奋,从她胸前抬起头,充满期待地看她,“我不能姓季了,你说以后我跟你姓沈怎么样?” 沈愉初冷漠脸系安全带,“你怎么一天天的,疯成这个样子。” 他很失望,埋下去吸了吸,叹气感叹,“你没有以前温柔了。” * 沈愉初没想到,季延崇带她过夜的地方,不是酒店,也不是哪座豪宅。 他们当年合租的房子,屋内陈设都原封不动。 他脸上少许得意,非要强装不在乎的口吻,“想着万一将来想回忆一下,就买了。” 沈愉初眼睛控制不住四处瞄,嘴上仍旧淡淡的,“是不是还想,万一将来我生气了,你就带我回这里,怀柔一下。” 季延崇一滞,被戳破的尴尬只闪现了一秒,“我发觉你这个人真的很没意思。” 故地重游,当时的心态像隔了一层透光屏风,看得见,摸不着,隐隐约约勾起情绪。 沈愉初刚想回头问他有没有拖鞋,便被反手按倒在玄关柜上,旁边的全身镜将画面完全囊括。 …… 电视里,春晚一如往常热热闹闹。 他事先预订了餐厅送餐,满当漂亮摆了一桌子。 零点,市民广场上燃起焰火,这栋楼前没有再高的建筑物遮挡,往窗外一望便是绝佳观景位。 沈愉初酒足饭饱,有一搭没一搭地挑配菜里的青菜吃。 或许是场景太熟悉,也可能是共度除夕的缘故,她心底总有一种家的温馨感漫过。 -- 第148页 “你妈妈是个怎么样的人?”沈愉初忽然问起。 “软弱。”季延崇闲散坐在地上,双肘往后搭上沙发,“保护不了自己,也保护不了亲人。” 沈愉初扭身按了他一下,“你别这么说啊。” 季延崇不说话了。 过了会儿,他从侧面凑过来,环腰抱住她,“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吗?” “嗯?为什么?”她其实也很好奇这个问题。 季延崇似是沉浸在回忆中,勾起嘴角笑了下,“我第一次见你,你在上弘路一号的地下车库接电话。” 沈愉初想起他说的是哪一次,脸色当即不太好看。 他的语调和表述同样浮夸,“我当时就觉得,哇,这个女人,那种当面一套背地一套的样子,特别迷人。” 一个灰色抱枕使劲按在他脸上,“你还是别说话了。” 到了睡觉的时候,她还在想这件事。 “我们哪天去看看你妈妈吧。”昏昏欲睡时,她声音轻浅快要听不清,“她一个人这么久,可能会觉得孤单。” 季延崇一翻身坐起来,抓住两边肩膀直接把她摇清醒了,“你打算以什么身份去?” 沈愉初又气又烦,伸手抓他,没好气道:“她儿子的老板。” “不要转移话题,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季延崇目光灼灼,期待万分。 沈愉初使劲甩开他,背对他躺下,“虽然你可能已经忘记了,但我觉得还是有必要提醒你一下,你才是男性。” “我知道啊。” 她直接被子拉到头,“在大自然中,求偶行为,一般是由雄性主动进行的。” “通常来说是的。”季延崇懒散往后一摊手,“但我是被你包养的啊。” 沈愉初瞌睡都没了,无语回头睨他。 他对男狐狸精的人设越来越适应良好,慵慵懒懒靠在床头的样子,眼神靡靡,容颜妖绝,将那种不事生产的调调演绎得淋漓尽致。 无言僵持。 季延崇又败下阵来,从床头柜上摸到手机,点开一份文件递给她,“以前说要给你看我的财产清单。这是刚拟出来的,你先看看,之后律师会跟你联系。” 按开床头灯,沈愉初疑惑坐起来看。 食指记不清已在屏幕上滑动几下了,总之划不到头。 羡慕,嫉妒,震惊,还有些许的难堪。 天天说包养他,这时她才发觉,她攒下的那些钱,对他来说真如同九牛一毛。 终于看到末尾,脚注下注明清单用途。 他要立遗嘱,将全部财产留给沈愉初。 沈愉初默默盯着屏幕发怔。 “你怎么没反应?”季延崇狐疑凑近看她好几眼,颇为失落地靠回床头,“我还以为你会感动得扑进我怀里哭。” “我在想。”沈愉初猛抬起头,眼睛发亮,“遗嘱你随时可以更改,而且离你……那个,还有很长的时间。” 不祥的预感在心头升起,季延崇佯作戒备格开她,“你该不是想现在就掐死我啊。” 沈愉初绽放出今天最诚挚的一个笑容,“根据戈登的股利理论,双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 在一起太久,默契早已在不知不觉中生成。 季延崇噎住,不住摇头,一言难尽,“知道了,我给你注资。” “谢谢!”沈愉初真情实感喜上眉梢,一跃蹦起来,竟是要打开手机拟合同了。 “你这个人真是……”季延崇看着她光洁的背,小声抱怨,“一点也不浪漫。” 沈愉初兴致所起,经过他的时候,跨坐停顿,勾住脖子,往他脸上用力亲了一口。 黑暗中,有阴影攒动。 季延崇在喘息的间隙问:“求婚钻戒还要吗?” “不要。”沈愉初嗓音潮湿发腻,黏糊糊的,“换成金条吧。” 第67章 番外二 季延崇死都想不到, 有一天,他会为了六千五一个月的工资,早上六点半起床。 也是没办法的事。 谁让他使了点手段, 把沈愉初原来的司机安排给了其他高管。 就一天, 他没起来送她,回头就听说, 小区里那个叫张齐的, 还有个叫宋什么的小富二代,俩人抢着送沈愉初上班,硬是在车库门口争了十几二十分钟。 季延崇听得脸都绿了。 从那以后,天天起早,一天都没落过。 反正起都起了,顺手给她做一份早餐, 再去健身房晨跑。 他不知道别人家生活助理都干些什么, 到了他这里, 就是一个二十四小时到岗的保姆。 要安排家政给她打扫卫生、要把她的礼服送去洗衣店、要联系车行给她的车做保养。 零零碎碎,婆婆妈妈。 为此, 他不得不自费花七千块请了个私人助理, 还倒搭五百一个月, 来完成他的助理工作。 凡是不需要他亲自出动的事务,都外包给别人去做。 总算是清闲一点。 除此之外,要在她的所有工作时间stand by, 完成她各种临时性的需要。 跑腿买个东西、给客户挑份礼物, 也就罢了,算是在助理的正常职责范畴之内。 但她经常会提很多无理要求。 时不时要代她审合同、代表她上谈判桌、帮她调内部架构、替她在外面挖人,前段时间封账审决算,这几天又在定预算。 -- 第149页 烦得很了, 烟还不能当着她的面抽,一抽她就皱眉。 季延崇常笑话她顺带自嘲,“沈总,您花一个助理的工资,请了一整个总裁办回来。” 沈愉初心情好的时候,会趁人不备过来偷亲他一下作为补偿。 要是碰上工作压力大的时候,只能收获她一个大大的白眼。 有一说一,当了老板以后的沈愉初,脾气真是渐长。 也就算了,季延崇憋着火下楼抽支烟,自家媳妇,忍就忍了。 但有时候沈愉初忙晕了头,会头也不抬地冲他张口就喊,“哎那个谁——” 这就让他有点没法忍受了。 * 季延崇听说,近来,公司里在疯传,他是沈愉初包养的小奶狗。 这个说法,最初是他自己流传出去的。 后来,也是他明里暗里推波助澜。 觊觎她的人实在太多。 以前在源茂就挺多的,现在她当了老板,气场愈强,整个人看着都神采飞扬,追求者更是前仆后继。 所以他的工作职责,还额外包括挡下那些追求者。 下午,季延崇陪沈愉初去参加晖城一个行业协会组织的会议,会场外,他看出有个男的对沈愉初挺有意思。 男人了解男人,一眼就能看出眼神里什么东西。 因此季延崇故意频频出言逗沈愉初生气。 沈愉初忍无可忍转头朝季延崇大吼“你给我闭嘴!” 然后一转头,就对客户绽开了十二万分的亲切笑容。 那男人远远看着,表情立刻变了,上来拍拍他的背,同情地递根烟,“兄弟,不容易。” 季延崇接过来,看不上的牌子不抽,只捏在手里笑笑,眼神没离开前头笑靥如花的沈愉初,笑着说那是,“这脾气,除了我,谁受得了。” * 晚上有场饭局。 这是唯一一个让季延崇觉得,沈愉初当了老板以后,能令他满意的方面。 她有老板架子了,不会再做出以前那些低三下四讨好客户的举动了。 不然他可能会当场发火。 饭局上的任务就是:开场要热场,中途保持着不冷场,替沈愉初挡酒,还要分神记着那些手不安分的,回头找个机会给点教训。 饭局酒局上,从来都是别人捧着他,这辈子都没这么烦过。 经常烦得很了,得自己出去,在冷风里排解排解,再回来。 但看到沈愉初谈成合同以后心满意足的笑,又觉得其实挺值了。 * 散场,安排好客户的下一场,然后叫个代驾,送沈愉初回家。 季延崇早就发现了,她喝了酒以后,不管多少,尖刺消失,会勾住他的脖子、浑身软绵绵地靠在他身上,而且十次有八次都会异常主动。 没有男人能抵抗得住那种柔波带水的眼神。 只有这时,觉得她不是老板,而是一个独属于他的女人。 “啊——” 在沈愉初的惊呼中,将她一把打横抱起,单脚带上卧室门。 又是打工人辛勤耕耘的一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