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故春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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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重生] 《旧故春深》作者:是辞【完结】
文案:
那年深春,丹桂社在天津贴演新戏,姜家四小姐结识名角孟老板,此后她便常去捧他的场。
那是京剧最好的年代,却不是他们最好的年代。戏彻底散场之时她说:还有来生的话,会再见的。
一百年后她全都忘了,可他还记得。
前世是梨园一梦,乱世飘萍,各有各的身不由己;今生是世家相逢,追逐千里,续上这段未了情缘。
旧故春深,莫忘前尘。
内容标签: 前世今生 民国旧影
搜索关键字:主角:姜晴,孟月泠/孟逢川 ┃ 配角:傅棠,袁小真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不见雨纷纷,莫忘旧故深春。
立意:山水定相逢。
第1章 楔子
夏末的时候,黄秋意正在带领剧团排练《玉簪记》,不日就要公演,孟逢川早已经彻底告别舞台,架不住恩师央求,抽空去帮忙□□下师弟师妹。
下午刚离开剧院,车子平稳地行驶在南昌路的一段,解锦言的电话打过来。
孟逢川冷淡地问:“我不是已经把地址发给你了?”
“你这话说的,我还不能给你打电话了?再说,你只给了我个地方,人家姑娘名字和长相我都不知道,到时候我跟谁相亲去?”
说到“相亲”孟逢川就觉得眉头直跳:“你别说那两个字,我妈原话说只是认识一下……”
“真要是认识一下的话,你为什么让我替你去?”
“不去也成,我现在给她打电话,把这件事回了。”
可这个忙解锦言是帮定了,他急忙说道:“去,我去,你好歹给我个名字,她没告诉你人家姑娘的名字?”
“没记住,好像叫庆庆,还是静静。”
“照片呢?漂亮吗?”
“你跟狗见了肉包似的。”车子快要行至路口,孟逢川紧盯着前方路况,云淡风轻地说:“今晚六点半,映竹轩,靠窗最里面的堂座,不管庆庆还是静静,所见即所得。”
解锦言答应下来,调转话头,立刻就开始讨回这个人情:“下月末老爷子八十大寿,我知道你早就不演了,但私下里的,人这一辈子可就这一个八十整寿,家里肯定要大办,就为了老头开心一下,不论京还是昆,你怎么也得……”
孟逢川早就习惯了他的啰嗦,打算等他说完这一大段话再出声,车子右拐,眼见右边有个女人的身影踏上斑马线,孟逢川如常减速,准备礼让行人。
南昌大厦的路口,她穿灰色T恤、米色丝麻长裤,手里拉着的行李箱上还挂着件外套,有些不合季节的保守,长发温柔飘荡,命运眷顾一样出现在孟逢川视线中。
她看到车子临近的瞬间下意识后退,与他互相礼让,可孟逢川认清那张脸后,整个人像是被施了定身咒一样,还好脑袋在转动,他错觉刚刚那一秒钟好像与她进行了对视,心跳加速地好奇她有没有看清自己。
一切都是霎那间的事情,手机里解锦言发现他始终不讲话,挂着疑惑的语气叫他名字,她已经通过马路沿着街边走远,孟逢川被身后车辆的鸣笛声惊醒,魂不守舍地完成右拐——随后顾不得实线还是虚线,立刻调转车头,跟上了那个身影。
那是他这辈子第一次尾随别人。
孟逢川也没想到,这么一跟就跟到了云南。四个小时航程,三千公里,从东到西。
彼时上海尚且热得不够尽兴,大理的夜晚却十分凉爽,他穿着不合时宜的夏装,在她下榻客栈对面的小旅馆里凑合了三天才等到空房,可那几天就连等待都是满心侥幸的。
至于真正与她说上话,又已经是很多天之后的事情了。
从古城里摩肩擦踵、灯火通明的洋人街,到回客栈必经的那条小巷,皎洁月色充当路灯照亮前方,孟逢川怀着如常的心态问她:“方便问你的名字吗?”
她在心中认为他有些老派的正式,萍水相逢何必在乎名字。
“姜晴。”
孟逢川扭头看向她,心头一恸。
姜晴,天津姜家姜四小姐,字佩芷。好京戏,擅作文,胸怀大义,死于……
死于……
孟逢川不愿回想。
可旧人旧事正影影绰绰地浮现在脑海中,即便此时远在西南,还是不得不说一说那百十来年前的津门往事。
作者有话要说:
元旦快乐,岁初宜开张。
今天字数少了点,后面就多起来了。楔子是现代,然后先写民国,后写现代。
戏曲相关纯属作者胡诌八扯,欢迎讨论,不必细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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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昨夜津门雨(1)
三月初,惊蛰刚过,天津骤然下了一场大雨,暗示着今年是个早春。房檐边淅沥作响,下人掀开帘帐,姜老太太撑着拐杖打卧房里走出来,一滴雨水闷头砸在了头顶,把老太太惊得一哆嗦。
丫鬟赶紧抽出帕子,姜老太太摆摆手:“没事儿。”
到正厅主座坐下,老太太慢悠悠地吹着手中的那盏参茶,问道:“小的那几个,都谁在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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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鬟答道:“二少爷在东院逗鸟儿,我过来时还听到他在跟小厮闲话,说是昨天大沽口又响了炮声呢……”
说到炮声,姜老太太语气关切:“佩芷呢?我的小四儿呢,这外面总不太平,她惯是爱乱跑的性子,把她叫过来跟我呆在一块儿。”
府里冬天挂上的棉帘帐都还没撤下去,正厅的帘帐又被掀开,姜家二少爷姜仲昀嘴里哼着曲儿打趣道:“奶奶,您成日里就知道惦记佩芷,合着我们哥仨儿都海河里捡的。”
听姜仲昀这么说,丫鬟忍不住掩嘴偷笑,姜老太太执起拐杖虚指了他一下:“捡你做什么?捡篓螃蟹还能吃,捡你有什么用。我问你,见没见到佩芷,她上哪儿去了?”
姜仲昀栽在靠门的那张红木八仙椅上,姿态放荡:“这您可问着了不是,捡我就是给您报备您亲孙女行踪的,我可是打小儿就陪她一起上树掏鸟蛋,不信您去问问她,三个哥哥里最亲的是谁?她一准儿提我名字。”
帘帐边冒出来柄折扇,人未进门声先到:“大清早净听你在这儿往自己脸上贴金了,姜仲昀,我何时曾说跟你最亲厚?”
姜老太太笑眯了眼:“我的乖孙女来了。佩芷,快进来,外边儿冷。”
姜佩芷穿了件月白色的长衫,早春天寒,长衫外套了银鼠皮坎肩,胸前那颗芙蓉扣上挂了枚珐琅彩制的袖珍香笼,做工考究,淡然生香。再向上看,一张脸未施脂粉,长发盘起,头上又戴了顶晟福祥的礼帽,活脱脱的男人打扮。
见她撩起衣裾踏过门槛,倒像是个标志公子哥的模样,姜仲昀凉飕飕道:“你一打扮成男人,准没好事儿。告诉你多少次了,我们男人家可不会像你这么精致打扮,你这样的,倒像是私寓里的相公……”
“所以你们都是些臭男人,我最讨厌你们这样的。”
“那我下次见到佟家大少爷可得问问,他是香男人还是臭男人。”
“姜仲昀!”佩芷狠狠地剜他一眼,不想提那个人的名字,“你怎么知道私寓里的相公是怎样打扮的?你当心我告诉二嫂。”
“好啊,长行事了,姜佩芷,你去告诉……”
姜老太太把茶盏撂在桌面上,发出了声清脆声响,明知兄妹俩只是例行拌嘴,她还是明晃晃地拉偏架:“仲昀,你不兴总欺负佩芷,我要不高兴的。”
姜仲昀嗤笑:“谁欺负得了我们姜四小姐?人家能耐大着呢。”
佩芷靠在姜老太太座位的把手上,搭着姜老太太的肩:“奶奶,给您掌掌眼,我新得的宝贝。”
说的是她手里的那把泥金扇,摊开来看,扇面上绘着春花蛱蝶图。
姜老太太点点头:“画是好画,就是少了两句词儿。”
佩芷道:“我正准备今儿个去找白柳斋给我题呢,这扇面儿正配他的字。”
姜仲昀勾勾手,丫鬟接过了扇子给他递过去,他拎在手里仔细地看。
姜老太太又问他:“小荷和我说,昨儿个大沽口又打炮了,怎么回事?”
姜仲昀答道:“还是前几天那码事,没完没了的。奉系军想进天津,北塘开始戒严,埋了好些鱼雷。听到没,小四儿,你可别往那边去。”
佩芷对此略有耳闻,问道:“不是说国军把他们打回去了?怎么又来?”
“昨儿个来的是日本人,见天儿地找由头闹呢。你又不是不知道,现在这世道,大伙儿凑一块儿就想着怎么打仗呢,有仗打那些大人物才能借机征军费啊。”他把那把泥金扇朝着佩芷扔回去,“这画是周绿萼的吧?”
“你怎么知道?”佩芷小心接住扇子,嫌他粗鲁,瞪了他一眼。
“他在上天仙挂头牌唱了三天杨妃了,我们四小姐可迷着呢。”姜仲昀脸上挂着嬉笑,“怎么着,周绿萼是你得意的带香味儿的男人?”
“奶奶,你看二哥都说的什么话呀,三两句话不离男人,我一姑娘家都被他给带坏了。”
佩芷转变了策略,姜老太太叹口气,看向仲昀的眼神挂着不悦,仲昀赶紧坐直了身板:“奶奶,臭丫头拿您当枪使呢,上海红透半边天的青衣来天津卫,唱三天了,她可曾说过要带您去看了?小没良心的。”
姜老太太扁嘴看向佩芷:“仲昀这话说得有理,佩芷,你怎么不说带奶奶去听戏?”
佩芷向仲昀暗送飞刀,老实解释:“我是没说过带您去看,因为我都在心里记着呢呀。这前三天周绿萼嗓子都还没放开,只知道凑热闹的棒槌懂什么呀,我早留了后儿个晚上的厢座儿,要带您去看呢。”
她又对仲昀说:“我的票可是二楼正中间的包厢,视野最好的位置,你懂吗你?”
姜老太太果然被哄得笑呵呵的,仲昀起身笑道:“呵,这还骂起我来了,我走行了吧,不讨你们祖孙俩的嫌。”
佩芷把他叫住:“我准备出去呢,你得陪着奶奶,给奶奶看看你新养的那只彩毛鸟儿,稀罕得很。”
仲昀问:“你出去做什么?眼下世道乱,让父亲知道你成日里乱跑,看他打不打你。”
“有奶奶做护身符,我怕他做什么?”
“可不是,我还在这呢,谁敢打佩芷?”
姜老太太附和着,仲昀则满脸无奈。
佩芷道:“我这把扇子上缺两句词儿呀,刚刚不是说了,约好了今日登门,让白柳斋给我赐个墨宝。词儿我都想好了,就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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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昀抬手打断:“省省,我真怕你脱口而出两句新诗,难听得很。”
“你怎知我只会写新诗呢,这古韵古香的扇面儿当然要题旧诗,你听听看呀。”
姜老太太好奇:“听,他不听奶奶听。”
仲昀摆摆手,推着佩芷往帘帐外去:“得得得,你赶紧给我出去,比我养的鹦鹉还吵。”
佩芷扯着脖子朝屋里喊:“奶奶,等我晚上回来给您看,第一个给您看,只给您看。”
姜老太太应声,仲昀长叹一口气,直揉太阳穴。老太太嫌弃地剜他一眼,嘀咕道:“唉声叹气的,我是活不长了?”
仲昀直在心里念“阿弥陀佛”:“奶奶,您这是说什么话,合着我干什么都不对。”
“对,你干什么都不对。”
“……”
白柳斋酷爱食肉,尤其是白肉,佩芷出了姜府,抬手招呼了辆黄包车,直奔正阳春买烤鸭,打算顺道给白柳斋带去。
雨后街上的泥尘都染上了抹清新的气息,佩芷显然心情不错,到了吉祥胡同白柳斋家里后,先是和他一起赏了赏周绿萼的画,恰又赶上快要午饭时间,白柳斋便留她在家中吃饭,佩芷答应。
他对周绿萼的画赞誉极高:“笔触有大家风范,更难得的是神意皆具,现在好些画家一昧地模仿古画的神韵,有的甚至以假乱真,倒是卖了不少好价,米芾在天上都要纳闷儿,自个儿怎么凭空多了这么多画作。”
佩芷赞同:“我倒是更欣赏他的画,比起画来,绿萼的戏显得木讷。”
白柳斋摇摇头:“这话不中听了,他若是听到你这么评价他的戏,要跟你翻脸的。”
佩芷不在意地笑:“话虽这么说,他唱杨妃我可是真金白银捧了场的,他不高兴也要给我个面子。”
白柳斋“欸”了一声:“这么一算,丹桂社似乎是明日抵津,说是带了新戏来的。”
“丹桂社?”佩芷想了想,“孟老板年纪也已不小,还唱呢?”
白柳斋点了点她:“你说的是老孟老板,他早已经不唱了,搁家里享福呢。现在挑班抗大梁的是孟二爷孟小老板,这些年也来过两回天津,难不成你都没去听?”
佩芷爱戏不假,孟小老板这号人物也略有耳闻,可确实没打过照面:“还真一次都没去。总是有原因,不得去看。孟老板我倒是熟,他谢绝舞台时我还小,最后一场《金山寺》唱完,父亲带我去扮戏房见‘白娘子’,我还摘了他盔头上英雄胆。”
白柳斋有些艳羡:“总要给姜先生面子。”
佩芷坦然:“我沾他光嘛。待我瞧瞧这位小孟老板的庐山真面目,总是比不上孟老板的身段和嗓子的。”
白柳斋说:“‘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音’,小孟老板还年轻,再打磨几年未必输他老子。”
佩芷兴趣更浓:“都是唱青衣的,你刚夸过周绿萼,我倒要看看他是何方神圣,这么快就让你改了口。”
白柳斋咂摸着,语调悠长:“这位的戏,绝非凡品,旷世难寻啊。”
佩芷嘴角带笑,正要呛他几句,通过半开的窗户看到打远跑过来的小厮,长相眼熟。那小厮气喘不停,显然是跑了不少里路,佩芷隐约猜到了是什么事儿。
她先小厮一步开口:“她又胡闹了?这次醉哪儿了?”
小厮喘着粗气说:“我瞅着……瞅着是进了……进了……协盛园……”
眼神中闪过嫌弃,佩芷和白柳斋道别,随手往小厮身上扔了两枚坐洋币:“下回着急就叫个车,喘得像什么样子。”
她急匆匆地走,身后传来白柳斋的询问:“扇子!字儿还没题……”
佩芷回道:“先放你这儿,回头我再来拿。”
一路火急火燎地到了协盛园,这个时间早场戏刚开锣,听着锣鼓经想必已经开始拔旗了。协盛园门口还算热闹,一侧墙面上贴着丹桂社新戏的预告画报,上方的巨幅画像显然是那位小孟老板,无暇看他的扮相如何,佩芷低调地往后门去,月白身影一闪而过。
戏园子的后台本来就不消停,如今加上个醉酒的人大闹,乱得叫一个彻底。佩芷脸上讪讪的,一通胡乱致歉,打算带人离开。
可那人酒品极差,吵吵嚷嚷的,险些拽掉佩芷的帽子。戏园子的老板凑过来与她商议赔偿,还有戏班子的管事也要借机讹上一笔,佩芷分身乏术……早场上不到三成座儿,后台这番景致一定比前台更热络,也更聒噪,佩芷宛若身在闹市,还得是南市三不管的地界儿,乱中最乱。
这时,楼上最中间那间扮戏房的门被推开,出来了位扮好的美人儿,杏眸似凤,斜飞入鬓,珠钗上泛着璀璨光亮,身上却只穿了件素净的白色水衣,清隽地立在松木栏杆前。
一开口竟然是男声,斯文动听,但缺少温度。
“盛老板,您这后台的戏可比前台的热闹多了。”
他声音不大不小,却能让围在佩芷身边的所有人都安静下来,除了醉酒的那位。佩芷循着声音抬头看过去,楼上的人居高临下,姿态傲兀,一闪而过的神色总像是在白她。紧接着所有人都散了开来,继续去做手头上的事情,盛老板也嘟囔着“算了”,背手走远。
刚刚报信儿的小厮姗姗来迟,已经叫了家里的汽车来,扶着醉了的那位离开。佩芷盯着楼上的身影看,他正用中指轻按脑侧的太阳穴,其余手指不自觉地轻翘,美得像是画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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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卫叫得上名字的角儿,佩芷都见过,这位却是眼生头一回。她在心里纳闷,何时来了这么个扮相清越的天仙,可扮相太美了也未必是好事,保不准一张口就是个糟践戏的。
佩芷转身要走,最后一眼恰好看到——楼上的那位眼神冷漠地扫过楼下、扫过她,先一步回身进了房间。
第3章 昨夜津门雨(2)
汽车里,穿深紫色丝绵旗袍的女人浑身酒气,佩芷忍不住捏鼻子,眼神闪过嫌弃。她又凑过来,瘫倒在佩芷的肩头沉沉入睡。
佩芷忍不住叹气,问起坐在前排座位的小厮:“她不是一直在袭胜轩留长包(长期包厢)?今儿怎么去协盛园了?”
佩芷知道她最近好上了个唱戏的,那人长期在袭胜轩挂牌演出。
小厮哪儿晓得佩芷知道这些,吞吞吐吐的,不敢说清楚:“二小姐许是,许是酒吃醉了跑岔了……”
佩芷说:“她喝醉了不还是你们给叫车?她想跑错你们敢送错?赶紧给我说明白。”
小厮道:“唉,还不是孟月泠到天津了……”
佩芷问:“孟月泠?”
小厮说道:“现在管丹桂社的孟二爷。他们戏单子排出来之后,发现少了个唱二路的旦角儿,袭胜轩那位削尖了脑袋想傍孟月泠,就去协盛园了……小姐喝醉了之后,偏要去找他。”
佩芷弄明白了怎么回事,懒得再追究这些赖账,肩头的人压得她肩颈作痛。
从协盛园到赵府有段距离,佩芷便跟那小厮聊了起来:“丹桂社在协盛园唱新戏?”
小厮点头。
佩芷又问:“老孟老板孟桂侬来了没?”
小厮想了想后摇头:“没听说,孟大贤要是来了,整个天津卫都不得消停了。”
佩芷觉得有道理:“孟月泠的戏,你听过么?”
说起来孟月泠,小厮眼睛一亮,转身看向佩芷说:“四小姐,您要让我说孟桂侬孟大贤,我可能一天都憋不出一个屁来,我没您小时候有福气,孟大贤都得给姜先生面子,哄着您呢……”
“甭拍马,说正题。”
“说孟月泠,我能给您侃三顿饭不重样……”
“你还想蹭我顿饭?”
“我哪儿敢呀。”小厮眯着眼睛摇头,俨然已经沉醉其中,“孟月泠,孟月泠就是个妙人儿!”
“……”佩芷语塞,“没了?”
“他现在可是满北平最烫手的人物,咱们天津戏迷也买他的账。早些年第一次来我们这儿跑码头的时候,头三天打炮戏,您猜猜唱的什么,《樊江关》《二进宫》,最后一天的大轴就是他老子早年唱出名的《金山寺》,这是公然叫板呢。现在他的戏可叫个一票难求,去年我跟着大少爷去了趟北平,大少爷放了我半日的假,我挤进去听了个蹭,嘿嘿……”
他说的大少爷并非是佩芷的大哥姜伯昀,而是赵家的大少爷赵显荣。佩芷平日里上戏园子听戏最烦的就是这些不买票溜进去听蹭戏的,赶上名角儿登台,从池座儿到廊座儿的过道挤满了人,夏天里她在楼上都闻得到汗臭味儿。
佩芷说:“这么大的人物,协盛园岂不委屈他的尊驾了?”
小厮说:“四小姐,这您就不懂了。人家啊,嫌戏园子太大了,人多,吵。”
佩芷可不这么想,这些角儿她见得多了,本事不行、借口一堆。她笑说:“他是怕大戏园子座儿多,蚊子嗓压不住座儿。”
小厮摇头:“不可能!孟二爷嗓子亮着呢,您真小瞧他了。他这个人呀,就是性子冷了点,孤僻,不大爱理人,说话也少。”
佩芷兴致缺缺,总觉得声誉太过的人等到真正见到了难免会觉得名不副实:“扮相呢?你知道我一向不只是听戏的,扮相太差,什么好戏我也看不进去。”
“这您放心,孟老板的扮相,那叫一个沉鱼掉雁、闭月关花……”
好好的词儿被他给改得稀奇古怪的,佩芷没忍住笑出了声,小厮见把她逗笑,马屁拍得一鼓作气:“我知道您最近得意上海来的周绿萼,周绿萼的扮相倒也好看,但在我心里,韵味儿还是差了孟老板点儿。但周绿萼现在是您眼前儿的红人儿、心肝宝嘛,您到时候要是因为偏心看不上孟老板,可不能怪我胡扯……”
什么心肝宝,佩芷收了笑容:“你当我跟你们家小姐似的,成日里不是酗酒就是养戏子?我看他的戏、捧他,只是赏他的光,少攀扯那些有的没的。”
小厮用手打嘴,叫了赵府里的下人出来,把醉酒的小姐扶了进去,转头跟佩芷认错:“您瞧我这张臭嘴,再也不敢乱说了。”
佩芷又给了他些办事得利的赏钱,拎起帽子跟在后面进了赵府。
小厮掂量着手里的银元,小声嘀咕着,“不就是养戏子,我他妈要有钱,我养十个。”
午饭佩芷是和赵显荣一块儿吃的,表兄妹俩寒暄了一通,赵显荣看了眼房间里昏睡的亲妹妹,确定她安然无恙后匆匆忙忙地回了洋行,下午还要见位大客户,他忙得很。
佩芷坐在阳台的沙发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翻手里的书,打发时间。中午刚过,打西边又挪过来块巨大的黑云,看起来雨还要下。
这时身后的窗户被推开,赵巧容披着件外袍,双手拢了拢领口,又打了个哈欠,才懒洋洋地说:“你还在这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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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芷白她一眼:“赵巧容,你要死能不能自个儿悄无声息地死?隔三差五折腾我算什么事儿?”
“谁说我要死了?你才要死了,死丫头,训起我来了,合着你才是我姐呢!”赵巧容回呛她,从桌子上摸过了烟盒,擦亮洋火点燃香烟,吞云吐雾起来。
赵巧容赵二小姐,佩芷实打实的亲表姐,赵家阳盛阴衰,每代最多只有一个女孩,正房嫡系的更难得。上一代唯一的女子就是佩芷的母亲赵凤珊,嫁的是天津赫赫有名的富商姜肇鸿。赵巧容的婆家也是数一数二、顶顶有名的,早些年她风光大嫁到北平,丈夫是手握兵权的谢三少谢蕴,夫妻感情并不如想象中和睦。去年谢三少莫名其妙吞枪死了,谢家带着大部分的兵回了东北老家,赵巧容则也回了天津孀居。
她的孀居生活倒是极其丰富,现下举国四分五裂,世道动乱,全国各地又有自发组织的妇女联合会,宣传女性解放,早就不兴守贞节牌坊这一套了,这么说起来她倒是个彻头彻尾的“新时代女性”。
可佩芷只觉得她过分:“我哪儿是你表姐?我都快成你老妈子了,你在外边惹事,你那跟班的第一个找我报信儿,可算是看准我给你擦屁股了。”
“哎呀,谁让你是我的好妹妹呢。”赵巧容理亏,上前用没夹烟的手指勾她下巴,“我们佩芷今天穿得可真俊呀,满天津最风流公子哥儿就是你了。”
佩芷冷笑:“姜仲昀说我穿得像私寓里的相公。”
赵巧容笑出了声,赶紧收住:“他懂什么呀,私寓里的哪舍得得用你这么考究的料子,我瞧瞧,这上边还有暗纹呢……”
可算遇上了识货的,表姐妹俩凑在一起,佩芷给她显摆:“可不是,你看出来了,瑞蚨祥新到的料子,我拿的第一手货。”
赵巧容直点头,按灭了一根烟,紧接着又点了一根。她看着佩芷低头欣赏袖口那块布料子的笑脸,忍不住出神。赵家缺少女丁,赵凤珊嫁到姜家之后,赵、姜两家交好,姊妹俩打小就在一起玩,都是调皮捣蛋的男孩子性格,再加上个姜仲昀,爬树、上房顶都没少做过。可如今她赵巧容早已经遍布疮痍了,佩芷仍旧跟少时一模一样。
佩芷笑着在赵巧容发呆的眼前摆手:“表姐?想什么呢?”
赵巧容掸掉一节长长的烟灰,像是抖落了十余年岁月的灰烬尘屑:“跑神了,你刚刚说什么?”
佩芷说:“让你给我弄丹桂社新戏的票呢,我今天出来之前跟二哥斗嘴,还把他给骂了,今儿晚上回去就让他给我弄票,不好张这个口。”
赵巧容故意问:“找你大哥呀,你大哥那么大本事。”
佩芷低头摆弄着挂在扣子上的香笼,嘀咕道:“你拿我解闷儿呢?”
姜家大少爷姜伯昀最嫌恶男人扮女人,说那叫不伦不类、罔顾廉耻。其父姜肇鸿当年倒是迷过孟桂侬,孟桂侬也是男旦,他尚且不敢在自己亲爹面前置喙。孟桂侬归隐后,姜肇鸿对戏的兴致就歇了下来,姜伯昀则开始明目张胆地表达厌恶,顺带看爱泡戏园子的佩芷也不顺眼。
赵巧容无奈一笑,挂着宠溺问她:“你扶我回来,我手里的钱夹呢?昨儿个跟孙太太她们一起打牌打到了后半夜,牌桌上还说到了孟月泠的新戏,我也记不清你看没看过他的戏了,可怎么着也算个名角儿,就算我自己不去看,也得豁出去我这张脸,给我们佩芷讨张票不是。”
佩芷抿嘴敛笑,即便大哥不喜她听戏,但从小到大对她也是宠爱的,一众哥哥姐姐的庇护之下,她活得自由自在,凡事只要张口,必有回应。
可说起钱夹,佩芷仔细回想:“我没看到什么钱夹啊。”
赵巧容说:“黑色皮料包着赭色缎面儿,上边是湘绣的‘玉楼点翠’。”
佩芷说:“你形容出花来都没用,那么好的东西,我要是见到了,怎么可能不帮你好生收着。”
赵巧容一拍手,想到了什么:“保不准喝多了之后被我掉在哪儿了,票就夹在里面呢。你快去给我找找,我们后半夜散了牌局,就在孙公馆东边的那栋小楼喝的酒。他们家下人不敢乱动,真要是掉在那儿了,一准儿地给我收起来,你去拿就行了。欸,你还是得先去趟协盛园,后台乱,万一有手脚不干净的……”
佩芷歪头打量她:“赵小姐,您放着家里的下人不使唤,让我给你当跑腿的?”
赵巧容笑道:“反正你也得回家,这不是顺路嘛?我让下人去,回头还得交给你,一来二去的,麻烦死了。”
佩芷起身戴上帽子:“那我这就走了。”
赵巧容拍了拍佩芷的后腰,婀娜的身躯靠在窗边,即便头发凌乱、面容憔悴,也仍有几丝风韵尚在。她打趣起佩芷:“这身打扮可真俊俏,还香香的,你要是个男的,我保准儿养着你。”
佩芷朝她抱了个拳,用戏曲里小生的音调诙谐地说:“承蒙赵二小姐抬爱,小生心领,先行一步。”
赵巧容被逗得直笑,声音追着佩芷说:“票子随便你拿,钱夹要还我啊,那做工讲究得很……”
佩芷嫌弃地看她一眼:“谁稀罕你的钱,抠死了。”
佩芷先去了协盛园,直接找上盛老板,盛老板一见她是和赵巧容一起的,恨不得躲着走。佩芷赶忙把人拉住,不得不搬出身份,在这个年代,身份就是万能的通行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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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压低嗓音说:“家父是姜肇鸿。”
盛老板一愣,语气支吾:“这,您,您是?”
佩芷答道:“在下家中行二,姓姜名洄,字仲昀。刚刚醉酒闹事的是我表妹,赵家您一定也听说过。”
盛老板笑眯了眼:“知道知道,当然知道,我就说都是些小事,这赵小姐不是被您给领回去了?姜二少还有什么吩咐?”
佩芷礼貌地说:“是这样,表妹的钱夹丢了,我来帮她找。后台太乱了,还是要劳烦盛老板帮忙问问,看没看到一只赭色的缎面钱夹,上面是湘绣工艺……”
盛老板带她去后台,一边走一边说:“您移驾,我带您一起去问。昨儿个丹桂社到的我这儿,他们的行头和砌末(道具)都是自己带的,好些个箱子,孟老板讲究,不稀罕用我们这些官中(公用)的,所以收拾起来这后台难免乱了点,您见谅……”
他说个不停,佩芷余光瞟到楼上那间扮戏房的门又打开了,几个人乌压压地簇拥着最中间那位穿红帔花褶子的,小声说着“二爷要上台了”,被拥着的那个人一言不发,表情始终冷冷的,倒像是个不配吃戏饭的“整脸子”。
“整脸子”被梨园行列为艺病之一,说的就是那种从脸上看不出喜怒哀乐的人。有先天性面瘫,也有的是不善于做表情,老话说“瞧见墩饽饽都不乐”,说的就是这种人,属于祖师爷不赏饭吃。
盛老板带着佩芷跟这群人擦身而过,佩芷忍不住多看了两眼,确定就是那会儿在楼上“劝架”的那位。对方显然发现了佩芷在盯着他,不仅如此,还看到盛老板为了迁就佩芷略弓着的腰,浑身写着谄媚。
于是乎,他十分自然地白了佩芷一眼,随后用手紧了紧鬓花,悠然走远。
佩芷睁大了眼睛,一股火上来险些冲掉头顶的帽子,她指着红衣背影,难以置信地问盛老板:“他瞪我?他刚刚瞪我?”
第4章 昨夜津门雨(3)
佩芷情急之下忘记压低嗓音,那人显然耳力极好,闻声又回头看了她一眼。她赶忙将声音放粗,呛声道:“看什么看!”
盛老板两头都惹不起,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莫须有的汗,眼看着那尊大佛走远了准备上台,他按下佩芷的手臂,语气谦卑地说:“没有的事儿,没有的事儿,他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瞪您,您别窝火。”
佩芷粗声说:“他就是瞪我了!你少在这和稀泥,我还不瞎。”
盛老板说:“哪能……”
有个脸上画着豆腐块的丑角儿打他们二人身边路过,闻言凑过来插科打诨:“二爷就是瞪你了,瞪你怎么着了?外边谁让二爷瞪一眼心里可美着呢!”
佩芷心想放你娘的屁,咬牙跟他辩驳:“那是他们贱,我又不贱,他凭什么?”
“凭你们这样的人他见得多了,二爷最看不上你们这些纨绔……”
盛老板赶紧把人推走,转过来安抚佩芷:“您别动怒,咱们先去找钱夹,这才是要紧事不是。”
佩芷仍旧在心中窝火,盛老板试图给她讲道理:“您家的表小姐中午刚大闹过我们后台,二爷记着呢。这些成了角儿的,多多少少都有点儿怪癖,孟二爷在的后台,一向都要安安静静的,何况闹呢。”
听到“孟二爷”三个字,佩芷明显惊讶:“他就是孟月泠?”
盛老板叹了口气:“嚯,合着您还没认出来他呢?不应该呀,这外边挂着恁么大的戏报子……”
佩芷站在协盛园外的那张巨幅画报前,半仰着头打量画上的人,耳边隐约传来园子里的唱戏声,听不清楚具体是哪一出。
实话实说,画报上的人着实美得不可方物,过去她总给那些旦角儿的扮相挑刺儿,这个下巴太短,那个下巴太尖,这个鼻子太大,那个鼻子太小……这样看起来,孟月泠的扮相真是长到了她心坎儿里,一切都算得上个恰到好处。
这下她更好奇他张开嗓子唱两句是什么样了。
协盛园对面干货店的掌柜走到佩芷身边,伸手匀她瓜子,佩芷眼神提防,摆手拒绝。
那掌柜的也不在意,兀自嗑了起来,吧唧着嘴问她:“孟老板好看吧?”
佩芷点头:“好看,一个鼻子两个眼的,刚好。”
掌柜的嗤笑:“您瞧您这是夸人的话?我可是看您在这儿看半天了,眼睛都看呆了。”
佩芷一笑置之,那掌柜的又说:“别急,后儿个就有耳福了,丹桂社明天到天津。”
白柳斋也说丹桂社明日抵津,可刚刚盛老板亲口承认扮好要上台的是孟月泠,绝不会错。佩芷摇头对掌柜的说道:“人早就到了,你听岔了。”
“早就到了?”
“听到里边的戏声了吗?孟月泠就在台上呢。”
掌柜的不信,指着天说:“这天还没黑,协盛园上不到四成座儿,孟老板就算提前来天津了,铁定也是要唱大轴的。”
佩芷说:“我也明白这个道理,可真是他,我刚从他们后台出来,亲眼看到他要登台了。”
掌柜的疑心道:“你不会是协盛园的人,在这儿诓我买票呢?”
佩芷笑道:“我给您发誓,里边保准是孟月泠,不是的话,就让大沽口的炮把我给轰……”
没等她说完,掌柜的已经攥着瓜子朝着协盛园飞奔过去,佩芷回头看了一眼空无一人的干货店,嚷道:“你的店!不管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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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月泠的戏诱惑更大,他暂时要把店抛诸脑后了。
佩芷确定店里没有第二个人在,她心善,走远了几步还是扭头回去,干货店门口放着个小马扎,像是专程给她准备的。折腾了半日,她这件月白色的长衫已经彻底蹭脏了,顾不得些许,佩芷坐在小马扎上,随手捞过了一把南瓜子嗑了起来。
面前正对着孟月泠的那张戏报,佩芷狠狠地盯着他,恨不得把他立刻掀下来,揉个稀碎。她把马扎换了个方向坐着,又觉得画报上的孟月泠在侧面盯着她,怎么都不顺意。
总跟着赵巧容的那个小厮出现在视线内的时候,佩芷仿佛见到了救星,离老远把人叫住。
小厮跑了过来,小声问道:“四小姐,您在这儿干嘛呢?”
“我也纳闷我在这儿干嘛,打发时间罢。”佩芷问,“你又干什么来了?表姐让你来的?”
小厮抓了颗脆枣扔嘴里嚼,答道:“钱公馆的人把小姐的钱夹送回来了,小姐让我来给您送票呢,说您兴许在协盛园,没说您在协盛园对面的干货店啊……”
佩芷拿了块松子核桃糖塞到他手里:“这个好吃。”
她拿到了票,孟月泠那场戏也唱完了,干货店掌柜的颠颠儿地跑了回来,脸上挂着愧疚,直跟佩芷道谢。
佩芷从袖子里掏出了几个钱给他:“我就照着你贴的签子给你卖的,少了你别找我,我自己还吃了点儿。”
“没事儿,您爱吃这个糖是吧,卖得可好了,我给您包上点儿带回去吃……”
“不用不用……”
佩芷一通婉拒,还是盛情难却,拎着袋松子核桃糖叫了辆黄包车,乘着初上的月色回家。
刚跨进姜府的门槛,佩芷就闻到了浓郁的饭菜香气,她叫了个端菜的下人问老爷在不在家,下人摇头说不在。佩芷便衣服也没换,直接掀了帘帐进去。
进了门照例先喊“奶奶”,她刚吃过糖,声音甜得很,哄得姜老太太笑眯了眼。姜夫人赵凤珊给下人递了个眼色,立马有人送上一副干净碗筷,佩芷落座。
她从主位的姜老太太开始扫了一圈,奶奶、妈妈、大哥、二哥、二嫂,除了姜肇鸿都在。大嫂去年因难产去世,大哥尚未娶续弦。三哥姜叔昀去了德意志留学,也不在家。
佩芷打探道:“爸怎么没回来用晚饭?”
赵凤珊答道:“漕运商会的耿先生请客做东,你爸爸去耿公馆了。”
佩芷点点头,心放下了大半,吃嘴里的肉都更香了几分。
姜老太太看佩芷肉吃得香就开心,又瞥到佩芷脏掉的衫尾,语气宠溺道:“我的小四子又跑到哪儿淘气去了?早上出门的时候还干干净净的。”
二哥仲昀嘲笑道:“她也就能保证出门之前衣裳是干净的,像是出了姜家这个门就立马在泥里滚一遭似的。”
佩芷偷偷瞪他,暗自腹诽今晚光是父亲不在家还不够,大哥要是也跟着去就好了。
果然,姜家大哥姜伯昀沉声开口:“你何时能有个姑娘家的样子?总打扮成男人算什么事?”
佩芷扁嘴:“谁说姑娘家就都要文文静静的,天底下那么多姑娘还都一个模样了?老古板。”
她眨着一双眼睛朝姜老太太和赵凤珊使眼色,姜老太太在,赵风珊自知不需要做出头的人,低头静静地吃饭,没搭话。
姜老太太跟佩芷交换眼色,姜伯昀又说道:“是我古板还是你胡闹?上次你被人偷了钱包,用我名字在天香院赊账,奶奶你总是纵着她,纵得她无法无天的,宝艳楼胡同什么地方?一水儿的风月场所,这事儿过去仨月了我都没给自己摘清楚,请客应酬的都道我爱去天香院。”
佩芷抿嘴偷笑,夹了口罾蹦鲤鱼:“我后来不是没给你惹祸了?天香院怎么了,里边的姑娘曲儿唱得可好听了,你脑袋里净是想些不干净的东西。”
“我想不干净的东西?你早日做些正经事!”
“大哥你总爱翻旧帐,谁说女人吵架爱翻旧帐的,都是污蔑,你说是不是,二嫂?”
二嫂用帕子擦了擦嘴角,偷笑着没应声,佩芷继续说道:“你和爸爸当初若是同意我去读大学,我至于现在每天闲得给自己找乐子?”
她顺口就说了下去,没想把饭桌搞沉默,于是赶忙又加上一句:“爸今晚去了耿叔叔家吃饭,你怎么没去?”
仲昀不如伯昀成器,挂了个闲职,上班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姜肇鸿出门应酬,是必带姜伯昀的。
不说还好,一说伯昀更恼火,狠狠瞪了佩芷一眼,压下了千言万语,闭嘴吃饭。
佩芷喃喃道:“今天这是什么日子,一个个的都瞪我。”
左手边的仲昀凑到了她耳边,小声嘀咕道:“耿六爷好京戏,孟月泠来天津了,照例是要去他那儿拜码头的,就在今晚这顿酒席上,大哥自然不愿意去。”
佩芷摇摇头,心里正想着下午瞪她的那位大爷,耳边就提起来了,真晦气。
姜老太太看着饭桌上的孙儿孙女们“其乐融融”,多下了几次筷子。赵凤珊小声叮嘱她肉不可多吃,看似无意地碰了碰下手的姜伯昀,伯昀僵持了两秒,还是夹了块八珍豆腐放进佩芷碗里。
佩芷抿嘴笑着,故意拿乔:“我爱吃肉。”
伯昀冷哼:“吃点素,干吃肉也不长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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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昀接话:“浪费粮食。”
佩芷刚要叫“奶奶”,伯昀、仲昀异口同声地先一步叫了出来,显然是学她的,她一天要叫八百遍奶奶,姜家人心照不宣。
整顿饭倒吃得还算和睦。
直到洗了澡换了身干净衣裳后躺进了被窝里,佩芷攥着戏票发呆,票共有两张,时间是后天和大后天晚上,座位都是二楼包厢。整出戏分两个晚上演完,戏名是《孽海记》。
早听说丹桂社是带着新戏来的天津,佩芷心想这算哪门子的新戏,嘲讽之余又忍不住好奇。《孽海记》是昆曲名剧,现如今只留下了个残本,便是《思凡》和《双下山》二折。把昆曲戏改成京戏并不罕见,罕见的是改这么个残缺不全的故事。
入睡的前一秒,佩芷猛然想起来被她忽略掉的一件事——孟月泠的新戏首演,她是打算去看的,可上午刚答应过奶奶,后天晚上陪她去看周绿萼来着……
第5章 昨夜津门雨(4)
那天半夜,姜老太太因为吃了佩芷带回来的松子核桃糖,闹了半宿牙疼,佩芷也被吵醒,披着衣服跑到老太太那儿去哄她,再回到卧房睡觉的时候天都放青了。
清晨姜肇鸿没看到她,显然不悦,姜老太太叱责他道:“佩芷陪了我半宿,你是不是她亲爹?要她多睡会儿怎么了。”
姜肇鸿早出晚归,佩芷起来之后他早已经不在家里了,自从去年他当选英租界公董局的华董之后,平日里更忙了几分,在家总是见不到人。今天据说又要开什么行业规范会,早饭都没吃完就坐车出了门。
晌午,佩芷坐在抄手游廊边上,时不时地扔两把鱼食到池子里。天空阴渗渗的,池子的鱼都不大愿意冒出来抢食。
两个打扫院子的下人结伴路过,叫了声“四小姐”问好就要走。佩芷听到他们刚刚在说孟月泠,问道:“孟?月泠又怎么着了?”
以前没觉着他有多出名,这几日倒是处处都听到人提。
下人说:“本来都说孟老板带着丹桂社明天才到天津,也不知道是哪儿传出来的假消息。人昨天就到了,下午还倍儿精神地唱了出《御碑亭》,可惜时辰太早,协盛园才上了两成座儿,没几个人看到,看到的出了戏园子都可显摆赚到呢。”
佩芷想到昨日在后台看到的那身红帔,倒像是《御碑亭》中“跪妻”那段孟月华的打扮。
另一个下人接着说:“文寿老给他唱的王有道,田文寿,丹桂社的四梁四柱,论辈儿孟老板应该叫他一声六表叔叔。”
“上回孟老板来天津,还是前年冬天?在上天仙唱了一个来月,唱完就封箱回北平了。这么一数,两年没听到他唱《御碑亭》了,里边可是有一段孟月华穿红帔的,真想瞧瞧孟老板穿红的扮相。”
“《御碑亭》有什么好看的,你有点出息,孟老板好戏那么多……”
佩芷安静地听这两人一唱一和念叨孟月泠,半天才插进去话:“你们都是从哪儿听来的?前年唱过的戏都拿来数了,他就那么招人喜欢?我这两天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外边街上都传遍了,这不是人已经到天津卫了吗,咱们肯定要讨论的。”
“四小姐,您这么爱听戏,没看过孟月泠实在不应该。人家不经常来天津,好容易来一次,您弄到票没呢?”
佩芷平常跟下人不摆架子,说起戏来更能聊上几句,听到下人这么问,她语气得意地答:“什么票是我弄不到的?他两天晚上新戏的票我都有,就是还没想好去不去。”
下人语气激动:“当然去啊!难不成您还有别的安排?”
他们恨自己不是个丫头,还能跟着去伺候,借机听个囫囵。
佩芷说:“本来说好要去看周绿萼……”
“您怎么分不清两只螃蟹哪只肥呢?”
嘴快的那个顺嘴就说了出来,另一个小厮赶紧打他,他也佯装打自己的嘴。
佩芷倒没生气,老神在在地点了点头:“是这个道理。”
她立刻下定了决定,指着那个嘴快的下人说:“那我就去会会你们都说‘肥’的孟老板,要是他新戏唱砸了,看我回来打不打你一顿。”
两个下人一溜烟儿地跑了,留佩芷坐在原处淡笑。
一眨眼就到了孟月泠新戏首演的日子,协盛园不甚宽敞的门口热络非凡,整整摆了两大长排的花篮,仔细看上面的条幅都是天津卫赫赫有名的人物所赠,给足了排场。周围灯火通明,还有霓虹灯板照亮,恍如白昼。
盛老板在门口迎接贵客,佩芷还坐在车上,离老远都能感觉到他那副谄媚的语气。
姜老太太眯了眯眼睛,低声问佩芷:“这周绿萼在天津这么受欢迎?”
佩芷旋即一笑,解释道:“周绿萼在上天仙,我现在带您在协盛园门口呢。”
“怎么来协盛园了?”
“不看周绿萼了,看位更大的角儿。”
赵凤珊也跟着来了,她担心姜老太太有个头疼脑热或是不舒服,佩芷年纪小,她信不过。明明还有两个丫头跟着,思前想后还是不放心,决定亲自来。
姜老太太正嘀咕着“更大的角儿”,盛老板亲自给打开了车门,一看是佩芷立马挂上了笑脸,语气殷切:“姜二少!您也来了!”
姜老太太反应迟钝了些,人还不傻,眼看佩芷自然地应声,再加上她今日同样是男装打扮,立马就明白了过来,掩着嘴角偷笑。赵凤珊也无奈摇头,她向来是管不住佩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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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听着盛老板的恭维,姜老太太腿脚慢了些,不长不短的一段楼梯走了半天,盛老板的嘴皮子就没消停过,佩芷也要赞他一句能说会道。他亲自送她们上楼,转身又脚步轻盈了跑了下去,显然是还有贵客未到。
佩芷摇了摇头,直白地说:“吵得很,这楼梯再长点,我真要叫他闭上嘴巴。”
赵凤珊笑着给她讲道理:“你还小,这种恭迎见得少,等再过几年嫁了人,就发现眼下不过是小巫见大巫。”
姜老太太也赞同地点头,提及嫁人,佩芷总是不愿多说,便含糊应付了过去。
大戏终于开场,九龙口的鼓佬儿先动鼓槌,伴奏声起,孟月泠穿着黄蓝相间的水田衣,做尼姑打扮,手执拂尘踩着鼓点一甩,脚步轻盈地登场,站定后就是一个亮相,简单大方,行云流水一般畅然——立马得了个碰头好儿。
协盛园面积不大,总共两层,楼下的池座临时加了三排椅子,减少了一半的过道数量,要不是廊座儿实在是“吃柱子”(柱子遮挡视线,影响看戏),必定也是要加座儿的。从楼下到楼上,满场的叫好声响彻云霄,掌声不断,仿佛整座戏园子都在跟着震动。
佩芷本想用手捂耳朵,可发现手不够用,她的右掌正在拍打左掌,已经不自觉跟着鼓了起来。她盯着戏台子上的人,就那么几秒钟的工夫里,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挑,佩芷笑了出来。
由头无外乎是,他今日的扮相绝不仅仅是美轮美奂,美之一字的内核过于单薄。扮上小尼姑色空的孟月泠,着实在美之上增添了些娇俏。
佩芷用手欲盖弥彰地挡住了嘴,笑意更浓,她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只要看着他就想笑,明明心里还在记恨着他那天瞪她那眼呢。
孟月泠开口的时候,全场都屏着呼吸似的,佩芷也同样。
他把《思凡》一折开头的曲牌改成了道白:“在下小尼姑色空,于仙桃庵出家。”
俗话说”千金道白四两唱“,足以见得道白有多考验功底,眼看着一句结束又是一阵叫好声,佩芷难免觉得这些戏迷太捧孟月泠。可实话说,只这一句就可以确定,孟月泠并不如她曾经所想的那样,是个绣花枕头。
他的嗓音圆润清脆,吐字饱满洪亮,什么燕语呢喃、莺歌婉转之词纷纷涌入佩芷的脑海,她已经在心底里给他施加了无数的溢美之词,却又觉得远远不够,哪一个都能不完美契合台上玉人一般的他。
丫鬟剥了一小碟的南瓜子,往常佩芷听戏时最爱吃这些,今日却只是怔怔地盯住台上,时而用右手手指在左手手心上打拍子,活脱脱的一副纨绔公子模样,听戏听到入迷。
她小声提醒佩芷:“四小姐,瓜子给您……”
佩芷摇摇头,眼神都没分过去分毫,食指在唇边比了个“嘘”的手势。
节奏骤然加快,孟月泠再度转念为唱,小尼姑思凡心切,决定瞒过师父下山,唱词诙谐通俗,姜老太太在旁边笑出了声音。
接着姜老太太伸出了手,像是跟丫鬟要什么东西:“千里镜呢?快给我,让我看看这个小尼姑长什么样子,听着倒是挑不出毛病。佩芷,这是个男孩儿还是女孩儿?不是那个周绿萼了?”
佩芷紧盯着台上的人,分一缕神答姜老太太:“不是周绿萼,这是北平来的孟月泠,您猜猜是男孩儿女孩儿?”
姜老太太攥着观剧用的千里镜,这是去年三哥姜叔昀回津探亲时从德国带的西洋玩意,手柄可以伸缩,举着倒也不费力。她眯着眼睛看了半天,一本正经地答:“我老眼昏花了,看不出来是个男孩儿,许是女孩儿罢。”
佩芷的笑容有些幸灾乐祸,赵凤珊看出了端倪,语气无奈地告诉姜老太太:“母亲,佩芷这是在拿您打趣呢,台上的保准是位男旦。”
姜老太太恍然大悟一样“啊”了一声:“老话说‘扮戏要像’,他倒是极像。唱念水准也高,是个色艺双绝的好孩子……”
佩芷扑哧笑出了声音:“奶奶,您瞧瞧您这是夸人的话吗?宝艳楼胡同的妈妈们才最爱夸自家姑娘色艺双绝。”
她倒是熟门熟路,江湖三教九流都略懂分毫,姜老太太和身边的丫鬟都被她逗笑,赵凤珊则只能无奈一笑置之。
那晚的戏只唱到尼姑色空和和尚本无双双下山,邂逅定情,便是昆曲仅存的两折演完了。新戏里又添了几个新角色,增加了一些俏头在里面。
而最大的改动莫过于,昆曲《孽海记》里和尚本无是丑角儿扮演的,丹桂社的新编则改成了小生饰演,更像是一出才子佳人戏,后续发展如何,还要看明日分解。
散戏后,池座儿有许多挤在台下冲台的,千呼万唤孟月泠再出来谢幕,他倒是怎么唤都不出来了。厢座儿的观众则次序下楼,赵凤珊亲自搀着姜老太太起身。
佩芷拿过另一个丫鬟一直端着的雕花匣子,说道:“你们先回罢,我等会儿叫车自己回去。”
赵凤珊正要问她去干什么,姜老太太说道:“我才想起来,佩芷,你刚刚怎么没给那个小尼姑扔个彩头下去?就当时帮我送的,回头我再挑好玩意补给你。”
佩芷晃了晃左胳膊下夹着的匣子,说道:“我带了更值钱的呢,这宝贝可不能扔,扔下去就碎了,我亲自给他送去。”
丫鬟打趣道:“四小姐来的时候还不是这么说的呢,她说看完戏让我原样抱回家去,还说那孟月泠就是个绣花枕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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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芷用折扇轻敲那个丫头的头,拿腔拿调地说:“怎么说你们姜二爷呢?”
赵凤珊摇摇头,跟姜老太太说:“也不知是谁家的纨绔,走罢,我们先回。”
丫鬟也回头小声念叨:“纨绔!”
佩芷一笑置之,想了想还是用双手捧着那匣子,以示尊重,一路横行无阻地去了后台。
便是两度看到孟月泠出来的那间扮戏房,照理说孟月泠这种名角儿,自然是有自己单独的扮戏房的,所以佩芷猜测这间屋子定然是他的。
周围异常诡异的安静,人都不知道去了哪,佩芷在门口捏了捏嗓子,轻轻敲响了门,用男声问道:“孟老板?”
里面无人应答,佩芷想到都说孟月泠是个冷淡的性子,不答话也是常理。他刚从戏台上下来,定是要先回扮戏房把行头脱了的,绝对在里面。
佩芷娓娓道来:“孟老板,前几日家妹醉酒,在后台闹事,实属误会。”
房间里传来东西落地的清脆声响,像是不小心,但铁定是听见了她的话。佩芷难免觉得他有些过于拿腔作势,发出了声响还不回应她,她已经大人不记小人过,把他瞪她那一眼翻篇不提了,他竟然还耿耿于怀,实在小气。
佩芷继续说:“今日初听孟老板新戏,扮相有如天仙下凡,嗓音好比骊歌鸣啭,在下特备薄礼,亲自送来,也算当作赔罪。”
里面仍旧一声不发,佩芷短暂地厌弃自己,怀疑刚刚夸奖的话是不是说得太过,再低头看手里的匣子,心想这哪里是薄礼,再没有她这么大方的了。
“孟老板?”佩芷缺乏耐心,甚至怀疑里面难道真的没人,“孟老板,求求你理理我呗……”
房间蓦地爆发了阵阵笑声,听起来绝不是一个人发出来的,佩芷正满心不解之际,里面的人打开了门,两扇门大开,房间中的景象呈现在佩芷面前——这是间打通了的大通房,面积至少有三四个小房间组合之大,里面都是丹桂社的人,有坐着的、有站着的、还有弯腰捡刚掉下的粉盒的……
共同点是每个人都在盯着门外的佩芷,佩芷愣在原地,难以消化这个房间居然如此之大,正中间有张单独的桌子,坐在那里只穿着白水衣水裤的可不正是孟月泠。
他是最后一个扭头看她的,戏妆还未来得及卸,下了台就不见台上的那副娇俏模样,只剩下冷冰冰的表情,穿过一众嘲笑看戏的人,淡漠地扫向她。
佩芷顿时面红耳赤。
作者有话要说:
2022.1.15捉虫,“碧桃寺”改“仙桃庵”。
第6章 昨夜津门雨(5)
只消那么几秒钟的工夫,佩芷立刻转过了弯来,以她如今这身打扮,在外边就是姜家二少爷,丢的是姜仲昀的脸,关她姜佩芷什么事。
如此一想,果然缓解些许双颊的滚烫,佩芷扯出了个笑,举起手里的匣子:“我……我是来给孟老板送礼物的。”
离她最近的那个一身短袄打扮的显然刚刚开门的人,也是屋子里最不像唱戏的一位,略微有些猫腰,双手窝在棉袖筒里,正歪着头打量佩芷。接着他又回头看孟月泠,似乎是在听孟月泠的指示,佩芷也跟着看了过去。
结果孟月泠只在她身上停留那么一瞬间,便转身背了过去,旁边有个上了年纪的师傅上前帮他掭头(卸妆时先褪去盔帽、水纱、网巾)。
门里的人从袖筒里抽出了一只手,做出要关门的动作:“这位爷,您请回吧,二爷他说不收。”
两扇门发出吱嘎一声就被合上,佩芷吃了半个闭门羹,心底里自然有些恼火,他孟月泠明明一个字儿都没说、嘴巴都没张,怎么就“说”不收了?可一想到他刚刚在台上那副漂亮模样,实在招人疼,她立刻实诚地认为:无妨,这股火还可以压住。
佩芷单手抱着匣子,用另一只拿着折扇的手背去贴自己脸颊,还是有些热乎乎的,一边下楼一边忍不住嘀咕:“姜佩芷,你变的也忒快了些,他就那么好看?”
心里有个声音在回答:好看得紧,色艺双绝嘛……
角儿不出来返场谢幕,观众自然走得快,这么一会子前台坐席就只剩下满地苍凉,戏散场后大多如此。
佩芷招呼过来不远处差遣伙计的盛老板,先把匣子和折扇放在了桌子上,她今天穿了身狐皮短袄,绛紫色的绸缎料子做外衬,显得更加像个富贵少爷。
从里怀的口袋里掏出钱袋,佩芷随手抽了几张票子塞给盛老板:“孟月泠在你们这儿唱多久?”
盛老板接过钱,满脸疑惑地答道:“签了一个月的合同,多了不敢说,这个月他肯定在我们协盛园。”
佩芷点点头:“楼上正中间的包厢我包了,够不够?”
“够,够够的了。”戏园子里的每张座位都是明码标价,盛老板不会因小失大,坏自己招牌,他又问佩芷,“姜二少,可这孟老板往后的戏单子还没排出来,您不先看看都是什么戏再买票?这两日人才刚来天津,所以票紧着,今后啊,票好买的。”
佩芷抱起匣子拎起扇子就走,笑着回他:“管他什么戏,座儿给我留着就成。”
盛老板追着送她出门,给她竖了大拇指,恭维道:“‘听戏即听角儿’,姜二少,您真内行!”
……
次日正午,佩芷在姜老太太的院子里打发时间,每隔一会就问一遍什么时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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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跟着姜老太太最紧的那个丫鬟叫小荷,忍不住取笑她:“这才看一场戏呢,四小姐就魂不守舍了,眼巴巴地守着时辰,可这天还没黑呢,还能什么时辰呀。”
“你怎么就知道我是挂记着孟月泠呢?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老太太您作证,我可没提孟月泠,四小姐自己说的。”
佩芷一愣,飞走的一半思绪飞了回来,认真说道:“我就是觉得他的戏真不错,扮相也漂亮,这号人物我居然才见到,我以前都在干什么呀……”
姜老太太看她这副如痴如醉的样子,忍不住提点:“你可不要迷上戏子,听听戏就够了。要是实在喜欢,就叫来家里唱堂会,奶奶给你掏这个钱。”
姜府的东苑有座戏台子,当年姜公还在世时,倒是常请名角来家里唱堂会。老爷子去世之后,姜肇鸿对京戏没那么痴迷,戏台子就也闲置了,东苑位置有些偏,甚至不常打扫。
佩芷生怕姜老太太提起亡夫,赶忙制止住了来家里唱堂会的话头,反问姜老太太:“奶奶,就孟月泠昨日穿水田衣那副扮相,您说漂不漂亮?”
姜老太太如实回答:“漂亮,漂亮得像个丫头,可以和我的佩芷孙女比上一比。”
“哎呀,您夸他漂亮就夸他,跟我比做什么。”
“奶奶忘记了,我们佩芷不乐意被比来比去的……”
她倒不是气这个,重点是在于:“您说我要是个男的该有多好?我要是男人,一准儿地娶他……”
姜老太太一口茶水卡在喉咙眼处上不来也下不去,直咳了几声才平复下来:“大白天的,你在这儿跟我说什么胡话?你娶他做什么!让肇鸿或是伯昀听到,一定要打你!”
佩芷一拍手:“对呀,奶奶您提醒我了,他昨儿个没收我的礼,收了我的礼才算数。”
“什么礼?你昨天让人给你端着的匣子里装的什么?我就说觉着眼熟。”
“就从您的架子上挑的值钱物件呀,您不是说让我给他个彩头,太廉价的拿不出手,传出去都要说二哥抠门儿……”
“架子最上边的那柄玉如意?”得到佩芷点头的回答,姜老太太气得拎起拐杖就要往她身上打:“那是我给你留着当嫁妆的,将来送给你的丈夫!”
佩芷提着衣裙躲开拐杖,祖孙俩围着院子里的石桌玩起猫抓耗子的游戏:“我又不知道!看那个值钱就拿着了,本来没想送他,谁成想他戏那么好……”
“他戏好也不值那个价!那玉如意值多少钱?你知不知道值多少钱!一场戏你就给我送出去了?”
“哪有给孙女婿送玉如意的,玉如意不都是婆家送媳妇的!”佩芷试图安抚住激动的老太太,“您别动怒,我是送了,可他没收,在我屋里好好放着,我知道值钱。”
姜老太太喘着粗气站定,放下了拐杖,小荷捡起来掉在地上的坐垫,拍了拍上面的灰尘放好,再扶姜老太太坐下。
“咱们姜家有钱,老太太我爱送什么送什么,他不要拉倒,换个女婿就成。”
佩芷一通点头,很有眼力见地给茶添了热水:“对,奶奶说得都对。”
远处来了个看门的小厮呼叫佩芷,似乎是有人来家里找她,佩芷作势要走,姜老太太下达命令:“如意你赶紧给我送回来,我怕你一个不小心把那宝贝磕着碰着。”
佩芷哼哼着走远,临了出院子前给姜老太太抛下句话:“奶奶您别急,我晚上再去问问孟月泠要不要,他要是不要,我明儿个一准给您送回来!”
姜老太太气得把拐杖朝着她扔了过去,可惜距离太远,她上了年纪,不仅臂力不够,准头也失了太多。可看着佩芷蹦蹦跳跳远去的背影,姜老太太还是露出了笑容,跟捡回拐杖的小荷说:“这古灵精怪的性子,也不知道像姜家的谁……”
小荷讲漂亮话:“既然不像老爷夫人,许是像了老太太您年轻的时候吧。”
哄得姜老太太的心情那叫一个愉悦。
姜府门口来找佩芷的是白柳斋。
佩芷平日里在家里自然穿的是女装,早春加上阴天的缘故,她穿了身棉制的短袄和长裙,鹅黄色与乳白色相间的颜色,衬她年轻俏丽的模样。
白柳斋打远看到她走过来的身影就招呼道:“你赶紧换身儿男装,跟我去我家……算了算了,就这么去也成,反正周绿萼也知道你的真实身份,快跟我走。”
佩芷不愿被他拽着走,站定挣扎:“干什么去?火急火燎的,你妹妹要生孩子了?”
白柳斋被她逗笑:“你妹妹才生孩子!自然是火烧房子的大事儿。”
“不是柳阁姐姐生孩子,就不算大事……”
“你还有闲情雅致跟我在这儿逗闷子,周绿萼在我家。”
“绿萼啊……”佩芷愣住,才想起来居然忘记了这茬,“我昨天看孟月泠之前,去找他了,想着跟他知会一声,晚上不去看他的《醉酒》了,可他没在戏园子,等了他好久人也没来,我留了张条子就走了。”
白柳斋问她:“你条子上怎么写的?”
佩芷如实说:“就写‘抱歉,今晚临时决定去看孟月泠新戏’,他们给我拿的条子太小了,写不了几个字……”
“你怎能告诉他你去看孟月泠?”
“可我就是去看孟月泠了啊,我不想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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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柳斋一时语塞,觉得她说得有道理,可又不是这么个道理。周绿萼和孟月泠同是唱青衣的,平日里就少不了被放在一起说,佩芷为了给孟月泠捧场,放了周绿萼的鸽子,周绿萼心里定然不会好受。
她还是被白柳斋央求着去了趟吉祥胡同,这下倒是不愁时间过得太慢,整个下午都耗在白家。
周绿萼时而有些无伤大雅的脾气,根源在于他跟佩芷一样,什么心情都写在了脸上。佩芷与他交好,更多的原因也是两人性情相投。至于周绿萼的戏,在佩芷眼里也不过是“可看”的程度,更别提昨日已经见过了孟月泠这尊真佛,她甚至想劝说周绿萼,要么继续回上海去唱,要么就彻底撂下戏,转投书画领域。
可周绿萼眼下正在气头上,佩芷自然不会上赶着去触霉头说这些话,只能先把他安抚住。加上白柳斋以及白柳斋的妹妹白柳阁都在,倒是很快把他给哄好了。
本来道理就是那么个道理,在孟月泠来天津之前,佩芷已经接连捧场了三天,足够给他面子。可或许正因为前三日日日不缺席,因孟月泠缺了这么一遭,情况才更恶劣。
白家兄妹皆擅书画,周绿萼有作画天赋,佩芷算半个行家,每每凑在一起都是聊那些阳春白雪的东西,佩芷以往乐在其中,今日总觉得心神不定。
眼看着八斗柜上放着的座钟彰显着时光流逝,窗外的日头也不见了,天要彻底黑了。周绿萼正在帮白柳阁改画作上远山的线条,白柳斋在旁边看着直点头,佩芷拿下衣架上挂着的围脖往头上套,显然要走。
她先走倒是没问题,一下午过去周绿萼也忘了本来介怀的那一茬,白柳斋打算亲自送她出门。
佩芷还得留出回家换身男装的时间,不能久留,想到马上就能看到孟月泠,佩芷的脚步都轻快起来,扭头跟认真改画的两个人道别:“绿萼,柳阁,我先走了。”
白柳阁抬头:“没注意天都黑了,绿萼,你也呆不久了,该去戏园子了罢?”
周绿萼点点头:“估摸着已经唱到倒三(倒数第三出戏)了,催戏的可能都去家里了,我是该走了。”
四个人一起出了白家门口,胡同里家家户户门前的灯笼都亮了起来,但还是黑得看不清彼此的面目表情。
佩芷说:“别送了,我和绿萼结伴,家里的车应该就等在胡同口,我让司机送绿萼到上天仙。”
话说得圆满,白家兄妹放下心来,想着这场短暂的风波算是过去了,她替周绿萼安排妥当,周绿萼也有些沾沾自喜,到底她对他还是不一样。
可佩芷话没说完,眼下她一门心思扑在孟月泠身上,想着要去看他,心思都变得轻盈起来,人也有些得意忘形:“快走罢,再晚我怕赶不上看孟月泠。”
白家兄妹暗道完蛋,佩芷已经走远了几步,周绿萼才跟上来,出了胡同发现姜家的汽车果然等在那儿,佩芷先一步上车,周绿萼却站在旁边叫了辆黄包车走。
佩芷探出车窗叫他:“绿萼?你怎么不上车?”
周绿萼说:“就不耽误姜四小姐去看孟月泠了。”
黄包车扬长而去,佩芷用手扇了扇飘起来的灰尘,赶忙关上车窗,叫司机开走。她心想周绿萼倒是贴心,确实不能再耽误了,否则真赶不上看孟月泠了。
第7章 昨夜津门雨(6)
汽车在大门外等着,姜老太太和赵凤珊先上了车,佩芷急匆匆地跑了出来,头顶的绒帽都戴歪了,一只手抱着匣子,另一只手还在系长衫领口的扣子。
正要上车,车里的姜老太太看到她手里的匣子,眼睛一亮:“你把它给我放家里!戏园子鱼龙混杂,被手脚不干净的偷了怎么办?”
佩芷说:“我捧着,我一边看戏一边捧着,行了罢?”
“不行,你换个别的物件儿送那个孟月泠,这个不行。”
佩芷不敢上车,抱着匣子的手直往后躲,语气有些焦急:“奶奶……您看看这都什么时候了,再不走来不及了,反正您这柄玉如意也是要给我的,我送谁不是送……”
鲜少见到她这样心急,脸都苦了,姜老太太立马心软,招呼她上车:“快上来罢,外面冷。”
佩芷赶忙钻进了车里,还把那匣子靠边放,用自己的身体紧紧护着。姜老太太和赵凤珊见她这副防贼式的眼神,都忍不住笑了。
佩芷则小声嘟囔:“您当个宝贝,人家还不稀罕要呢,我送都送不出去……”
姜老太太假装板脸:“那你痛快还我。”
佩芷摇头,赶紧转移话题:“二嫂呢?这两天倒没见她张罗着跟来。”
姜老太太打趣道:“二少奶奶若是跟来了,你这个‘姜二少’还怎么捧戏子?”
赵凤珊答她:“许是去赵家打牌了,听闻巧容今日在家攒局。”
眼看着赵凤珊语气淡淡的,还带着那么一丝愀然,佩芷心知肚明原因为何。
去年大嫂难产去世,姜家长孙也未能保住,大哥不愿提及续弦之事,独身已久。三哥远在德意志,早已经到了适婚年纪,却始终不愿意回国成家,至于在那边是否有谈女朋友,也完全没听他提过。
姜家到了佩芷这一代倒算得上是儿女双全、多子多福,可惜家中的少奶奶只剩一位二嫂,打牌都凑不齐人,二嫂只能出去找牌搭子,家里难免显得冷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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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芷不再多说,怕的是引火烧身,三哥离得远挨不着,催婚的火自然要烧她身上。
屁股刚一坐稳,戏就开场了,再晚定是要迟到的。
佩芷还真就捧着匣子看起戏来,丫鬟要帮她拿都不让,赵凤珊摇摇头,示意丫鬟任她抱着。
她紧盯着台上,就等着孟月泠出来,他一上了台,便是古书上跑出来的人物,活脱脱的小尼姑本人。佩芷难免觉得有些错乱,台下那么冷冰冰的脸居然做出这般娇俏的表情,一双眼灵得出水,震耳欲聋的掌声和叫好声中,佩芷忍不住又笑了。
姜老太太和赵凤珊对视,小声道:“瞧瞧,迷上了这是。”
赵凤珊注意到了斜对过坐北楼第二间包厢里的人,无暇看孟月泠,她指给姜老太太看,说道:“您看那是不是祈王府的小王爷?”
姜老太太支开了千里镜看过去,赵凤珊说:“差不了,他旁边跟着的那个就是祈王府的老管家,还没剪辫子。早听说他们也搬回天津的旧王府了,倒是头一次见着真人。”
姜老太太点点头,老神在在地说:“我听说小皇帝还在他租界的园子里搞小朝廷,心倒是不死。”
去年有不少前清的遗老遗少来天津定居,有些人跟着溥仪在静园组织所谓的“后逊清小朝廷”,有些则仗着家财殷实,大肆挥霍、浪荡度日,其中还有的改掉了姓氏,便包括赫赫有名的佟家,其后代大多都是些有钱无势的少爷秧子,出钱阔绰,秉性顽劣。
两人嘀嘀咕咕说个不停,佩芷眉头一皱,扭头瞪她们:“你们俩这样不礼貌,要是爱聊,何必跟我来这儿?”
赵凤珊摇头说:“不聊了,听戏。”
姜老太太则说:“听戏,看孟丫头。”
赵凤珊没忍住,笑道:“妈,人家是男人。”
佩芷绷着一张脸,紧盯着台上的戏码,没再讲话。
其实她是戏看得不舒坦,心情也跟着差上几分,无意迁怒其他人。
那场戏散场的时候,倒是满堂叫好,佩芷嫌弃地看着周围和楼下热络景象,其实这出戏倒也不算差,只不过她有自己的考量。
孟月泠今日倒是返场又谢了一次幕,他脸上没有昨儿个佩芷在扮戏房见到的那么冷淡,嘴角是含着缕笑意在的,可也仅仅是那么一缕而已,正频频合掌颔首,谦卑地对观众的喜爱表示感谢。
有人让他再来一段,他也置之不理,似是听不到一样,谢够了就又下去了,再怎么唤都不上来。盛老板在台下劝大家,示好的声音被淹没,但人也是散开了,陆续离场。
佩芷依旧让她们先回,自己要去后台找孟月泠。
姜老太太笑说:“人家若是还不理你怎么办?”
佩芷冷哼,做出挥拳的动作:“那我就打他一顿,看他理不理我。”
赵凤珊无奈一笑,叮嘱她小心点,就扶着姜老太太下楼了。
佩芷站在包厢里,看着楼上楼下的座儿们都相继离开,很快就剩她自己。她本打算按照昨日的路线去后台,可一想到孟月泠的冷淡,总觉着今日的结果不会有什么不同。
可她是花钱的人,何以至于如此卑微,佩芷看到楼下晃来晃去的盛老板,灵机一动,从楼上叫他。
盛老板应声:“姜二少,您有什么指教?”
佩芷说:“指教谈不上,你带我去见见孟老板。”
毕竟孟月泠如今和盛老板有合同在,盛老板引荐,他总不至于太拂了人面子。
俩人往后台扮戏房走的路上,盛老板就一直在给佩芷打预防针:“您给他送大礼,这是好事儿,见他一面自然也是应当。可孟二爷的脾气我摸不准,提前得给您说清楚了,他若是真就不见,您也别动怒,东西我帮您送到就是了,反正都是心意嘛……”
佩芷嫌他啰嗦:“我今日就要见他,见不着我还不回去了。”
俨然是副纨绔相,盛老板大为头疼。
今日与昨日不同,那间大扮戏房的门是敞开着的,也不见昨天那么多人,丹桂社大部分的人都已经离开,只剩下零零散散的几个在收拾东西,收拾完也陆续走了。
门外边还站着个留辫子的老头,显然不是戏班子的人,佩芷疑惑之际,盛老板略微弯了腰,似是跟这个老头问好,老头也礼貌地颔首回应盛老板。
佩芷没多作理会,直接看进去房间里,昨日孟月泠坐着的那张椅子是空着的,旁边另放了一张椅子,上面正坐着个翘着腿的男人,穿了身长袍马褂,墨蓝色的游鳞纹锦,料子倒是考究。头发用发油梳得整齐,手中握着柄折扇,略显阴柔沉郁的脸上挂着笑容,正看着不远处说着什么。
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佩芷才发现正在脸盆架子前洗脸的孟月泠,他这次动作倒快,早已经掭了头,换上了件烟青色的长衫,看样子只差脸还没洗干净。弯着腰的原因,长衫显现出了里面身体的轮廓,颀长的身形、劲瘦的腰、单薄的身板……
仅仅一个背影,佩芷觉得他又是全然地变成男人了,眼神止不住地闪躲,最后硬生生地盯在了地面上,低着头跨过门槛。
盛老板刚一进门,就弓着背向坐着的那个人问好:“棠九爷!我还踅摸您上哪儿去了,没想到您就在后台。”
孟月泠也直起了身子,扯过架子上搭着的手巾擦脸,并未回头看,更别说理会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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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棠漫不经心地抬头,笑道:“我除了找他来,还能去哪儿?”
这话说得让盛老板难接,幸亏身边还有个佩芷,盛老板赶忙给她介绍:“这位是棠九爷,祈……”
没等说完,傅棠抬起扇子,示意盛老板噤声,随后他看向佩芷:“傅棠。”
佩芷本来觉得他不大礼貌,打招呼问好也不站起来,即便是坐着,作个揖也没有。可他周身的气场有些明显,好像主动跟你说了自己的名字都是一种恩赐。佩芷本打算跟他作揖,可手里捧着值钱的匣子,胳膊提起了又放下,只能点点头:“姜佩……姜仲昀。”
听她沉着嗓子说完名字,傅棠煞有介事地点点头,随后用扇子指了指孟月泠:“来给你献宝的?”
孟月泠攥着手巾,转身看向盛老板:“做什么的?”
他原本的模样生得也是顶天好看的,鬓角还挂着几滴没擦干净的水,不比傅棠阴柔到有些丫头气,孟月泠的长相斯文隽秀,骨相中透出的那股不染纤尘的清冷气质更让人忽略不得。
佩芷偷偷打量他卸了戏妆的脸,或许是扮上戏的模样长进了她的心坎里,如今即便褪下了粉墨,全然地变了个模样,可人已经在心里了,就走不出去了。
盛老板从他冷漠的语气中就感受到了不妙,小步往后退,准备溜走:“这位姜二少给您备了份厚礼,我才把人给带来见您的……那我就先出去了,不耽搁你们闲话。”
他跑得快,孟月泠在心里冷哼,扫了眼一溜烟儿就没影的人,没说什么。
眼看着佩芷要开口,孟月泠先她一步道:“东西放这儿,人可以走了。”
“你当我就是个送东西的?”佩芷本来还沉浸在他好看的皮相中,冷漠的声音立马把神智唤了回来,不仅如此,她还因为被轻怠有些恼火。
孟月泠略微蹙眉,轻描淡写地问:“你不是?”
“我当然不是!”佩芷抬起头和他对视,那瞬间不知道为什么,双颊骤然红了起来,讲起话来舌头也跟着打卷,“我……我是……我是来骂你的!”
她说的是心里话,刚刚那后半场的新编《孽海记》她看得不满意,即便很多观众都动容到落泪,包括姜老太太在内。
傅棠在一旁抿嘴笑,俨然看戏的态度,孟月泠直直地盯着她,显然不惧与她对视,反而是佩芷频频眨眼。
没想到孟月泠下一句说道:“用你原本的声音跟我说话。”
“我……”佩芷早就知道,那天他听到了,他一个唱戏的,怎么可能听不出来。
傅棠语气悠长:“原来是个丫头啊。”
见她不吭声,孟月泠把手巾丢进了脸盆里,话却是说给她听的:“出去。”
“等会儿……我话还没说完,我先不出去。”
佩芷生怕他像丢手巾一样把自己给丢出这间屋子,下意识向后退了两步,可他显然没这个意思。整间扮戏房内安静无声,就等着佩芷张口,在孟月泠漠然的眼神和傅棠期待的眼神交叠之下,佩芷咬牙开口:“你今日这出戏,很是不好!”
孟月泠问:“哪里不好?”
“三流的本子!二流的唱词!一流的你……”
听到最后那四个字,孟月泠的脸上闪过轻笑。说是笑,也不过是嘴角略微扬了起来,立刻就被他压了下去。
佩芷没注意到,傅棠眼尖,拿扇子指着他说:“瞧瞧,我看到什么了?”
孟月泠说:“你看错了。”
第8章 昨夜津门雨(7)
佩芷看不懂他们俩打的什么哑谜,傅棠也没再继续抓着孟月泠不放,他手里的扇子一偏,指向了佩芷,笑着说道:“你说得对。”
佩芷一愣,想象之中傅棠应该是帮着孟月泠讲话的,他怎么还赞同起她来了。
傅棠站了起来,拂了拂衣裾,又对着孟月泠说:“你看,不光我说你这戏本子改得烂,观众的眼睛还是雪亮的。”
孟月泠面色波澜不惊,冷淡说道:“观众的眼泪也挺亮的。”
佩芷感到不悦,毕竟刚刚姜老太太也是落泪了的,她总要帮自家奶奶说话:“你这是什么话?让人哭的戏并不等于好戏,你这出戏就是不好,还不让人说了?”
孟月泠看向她,眼神里明晃晃地写着疑问:他几时不让她说话了?
佩芷也觉得心虚:“不是不让我张口的意思,是你没听明白我说的话……”
傅棠点点头:“是啊,你看看,人家都把你给骂了,你也不给个反应。”
孟月泠走到桌边,拿掉暖瓶上的塞子,先把手放在上面感受下温度,眼看着里面的热气汹涌地向上冒,显然水温极高。
他倒了盏热水在盖碗里,拎着碗边,扭头不紧不慢地说:“本子是吕梦荪写的,唱词是钱绍澜和林斯年一起编的,关我什么事?”
佩芷说:“可戏是你唱的,是你们丹桂社的戏。”
孟月泠:“你不是夸我一流么?”
话音落下,佩芷和傅棠都有些语塞,眼看着桌边的人动了动脑袋,只吹了一下碗里的热水,就满饮了下去,她光看着都在心里嫌烫。
孟月泠放下茶碗,发现这两人都在盯着自己,微微蹙眉道:“你们俩就在这儿看我如何喝水?”
傅棠利落地合上了扇子,说道:“饿了饿了,先去宵夜摊子坐下再说,这位姜小姐要不要一起去?咱们聊聊他这出烂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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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月泠从衣架子上拿了围巾挂在脖子上,转身就出了门,佩芷仍旧抱着那如意匣子,和傅棠一起跟着他走出房间,心里本想拒绝,一开口就变成:“有什么好吃的?”
听到她这么说,孟月泠明显回头看了她一眼,眼神中挂着些嫌弃。这一眼看得佩芷起了逆反心理,更要跟着了:“我去,可他不想让我去,你说了算吗?”
傅棠笑不可支,语气有些嚣张:“当然算,你甭理会他。”
他让门口留辫子的老头先走,佩芷看着老头走远,一边下楼梯一边问傅棠:“那位是你家的管家还是门房?怎么还留着辫子?”
她完全没想到傅棠的出身是怎样的,只当是家中有着一位仍旧活在前清时代的下人。
傅棠的笑容让人捉摸不透,他显然不愿意明说,只笑着跟她打太极:“我待下人一向宽纵,喜欢留便留着罢,又不用我来给他梳辫子。”
佩芷也跟着笑了笑,不比孟月泠下了台就是冷着一张脸,傅棠的长相虽然有些阴郁,可总是挂着似有似无的笑,让人觉得和气些。虽然那笑容并不能代表什么,甚至像一堵墙,将外人生生地隔绝在他的内部领地之外。
出了协盛园,走到对面街角,路上都是傅棠和佩芷在闲话,说些初相识的客套话,孟月泠始终快他们俩半步,一句话未讲。这一片地界彻底散了戏后冷清了不少,他们耽搁了些工夫的原因,旁边桌位吃宵夜的人都陆续离开了,剩不超过三桌。
坐下后,傅棠看着佩芷小心地放下匣子,问道:“这不是要送给静风的?你怎么还抱着,刚才放在屋子里就是了。”
佩芷偷偷瞟了眼孟月泠,心道原来他也有字,字静风。烟羽直上时,则为静风。又有苏东坡诗云: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好一个“泠月之下有静风”。
她眨了眨眼,才回应傅棠:“是送他的,可他没说收,这东西值钱,我不敢直接扔在那儿。”
孟月泠显然冷笑了声,佩芷不怪他笑,送人东西本就没有等对方说“要”的道理,她这样显然看起来不够诚心,还像是在拿乔。
果然,他对佩芷说:“吃完东西,你带回去。”
佩芷摇头,把匣子往他面前推了推:“我是真心要送你的。这两天的戏,我都没给你扔彩头,理应当送你这份大礼。”
孟月泠说:“买票看戏,才叫理应当。”
佩芷说:“可我是姜家人,没有只买票就算完了的道理,除非台上的唱得太不入流,那我扭头就走了,你显然不是。”
“嗯,我是一流的。”他面无表情又一本正经地重复她说过的话,随后用手轻轻覆上雕花的匣子,“收下了。”
佩芷抿嘴笑了出来,翘起的嘴角都按不下去:“这宝贝值不少钱,说是能买几座宅子,我……”
宵夜摊的老板双手端着碗馄饨过来,招呼道:“馄饨来了——”
傅棠先把碗推到了佩芷面前,佩芷等老板喊完继续说:“其实还是我奶奶要送……”
老板又端着碗过来:“来咯,馄饨给您上齐了,还有碗砂锅粥马上好,您稍等。”
佩芷本来想告诉他,这匣子里的玉如意是姜老太太要送给未来女婿的,她今儿个把东西送了他,就算是给他下聘了,今后是可以随时娶他的……可两回被打岔了过去,佩芷满脑子想着砂锅粥。
“砂锅粥?”她发现自己和傅棠面前都放着碗馄饨,便把视线给了孟月泠,“你的砂锅粥上来了能给我吃两口吗?我用干净的勺子,就……”
“不行。”孟月泠拒绝得果断。
佩芷感觉双颊有些泛红,她打小在家中被娇惯大的,凡事都可着她先来,她便怎么想的就怎么说了。可孟月泠一个外人,确实没理由惯着她。
傅棠笑道:“你想吃再叫一碗就是了。”
佩芷摇摇头,好像对砂锅粥的欲望都在孟月泠的“不行”中被浇灭了,她说:“我吃不完一碗,不要浪费了。”
傅棠没再强求,转而问道:“你姓姜,可是祖上是滇商的姜家?”
佩芷掩着嘴,她把整个滚烫的馄饨扔进了嘴里,直到嚼碎咽下去才点头回应傅棠:“我爷爷那一代往前数是滇商,茶马古道最有名的荣振祥商号就是我们家的,他先是去了京城做生意,后来才在天津定居的。”
傅棠点头:“我就说,天津卫叫得出名的姜家也就这一个了。当年我暂住利顺德饭店,因缘际会见过你大哥一面,你家中有多少兄弟姐妹?”
“家中有三个哥哥,我行四,是最小的。”穿着男装的缘故,佩芷撂下勺子,对他们两个作了个揖,“我姓姜名晴,字佩芷,你们叫我佩芷就好。”
傅棠回她了个礼:“姜四小姐客气了。”
而孟月泠始终没动,两人看了过去,发现他正盯着袖口,佩芷刚刚把勺子放下的动作利落潇洒,溅起来的汤正好飞到了对面孟月泠的衣袖上,他的表情显然不悦。
佩芷赶忙抽出帕子要帮他擦,孟月泠向后一躲,似乎在短时间内做过了心理建设,轻叹一口气,拿出了自己的帕子擦拭。
砂锅粥紧跟着也送了上来,孟月泠显然巴不得早点吃完离开,顺带远离对面那位姜四小姐。佩芷心不在焉地吃东西,频繁偷瞄孟月泠,傅棠看得真真的,摇头无奈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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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场不过半分钟,傅棠提起来要说孟月泠的戏,佩芷这回轻轻地放下勺子,还故意看了看对面孟月泠的脸色,才缓缓说道:“这戏本子再不能更烂了,那吕梦荪是个什么人物?孟老板,你还不如找我写。”
孟月泠显然没有理会她的意思,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喝砂锅粥。
傅棠捧场问道:“你还会写东西?”
佩芷表情有些神气:“我会的可多着呢。这《孽海记》原本存留的‘思凡’和‘双下山’二折,‘思凡’是小尼姑色空的独角戏,讲的就是年方二八的小姑娘春心荡漾,准备离寺。‘双下山’则是色空和本无双双下山后相遇、定情的桥段。想给这出戏编个尾巴实在是容易,观众爱看的一定是两人定情之后遇到了重重艰难,但最终还是战胜了阻碍,皆大欢喜的团圆结局。
孟老板唱的这出,前半本大多沿用昆曲这两折原本的东西,可是唱词儿差了一大截,丢了昆曲的雅致,又不愿意彻底归为平实,水词儿倒是不少,所以我说是二流的唱词。后半本全然是新编,可直白地说,这不就是仿的《桃花扇》的路子?国破家亡、被迫分离、女子贞守,最后二人受了点化,双双入道,凄怆地回归最初的生活。”
她一口气说了一大堆,没等傅棠开口,孟月泠停下了喝粥的举动,并未抬头,却是在回应她:“兴亡离合从古至今都是不衰的话题。”
佩芷看着他说:“那也要看怎么写,末流的东西,写出来也是糟践人的。今天你这出戏,台底下观众泪洒一片,并非是这出戏触动了人心,而是兴亡离合触动人心。这样说起来,你这出戏编的是失败的,而且是对前人失败的剽窃。”
剽窃一词的帽子太大,傅棠也皱了皱眉。孟月泠捏着手里的勺子,轻声道:“戏曲里本来很多东西就是具有高度共通的,譬如《西厢记》与《玉簪记》。”
傅棠接话:“《西厢记》的张生和《玉簪记》的潘必正,都有考取功名之心,暂借住寺庙之中,邂逅了崔莺莺和陈妙常,害相思病。定情后,男主人翁前去赶考,崔莺莺长亭送别,陈妙常秋江送别,后团圆……可细数起其中的细节及情感,到底还是不同的。”
佩芷哼声,语气倒是客气,话却不留情面:“孟老板,您未免太看得起那位吕梦荪,他的本子和《孽海记》残本,您居然用《西厢记》《玉簪记》相比?”
她能说会道,悄然间就把孟月泠说出的话加重了含义,反正就是变着法地表达对这戏本子的不满意。孟月泠这才抬起头看她,用冷漠的眼神盯着佩芷,似乎要把她身上凿出冰来。
傅棠赶忙笑着从中间打圆场:“我作证,静风说的可不是这个意思,你这嘴皮子倒是厉害。”
佩芷歪头:“还没人说得过我。”
孟月泠很明显冷哼了一声,佩芷小心地看向他,直勾勾地与他对视,她认真地对他说:“但就这一会儿,我看出来了,你很喜欢《桃花扇》。”
孟月泠愣住,没想到她会说这样一句。这回轮到他先躲开眼神,什么都没说,低头继续喝粥。
可佩芷知道,她说对了。
第9章 泥金扇生尘(1)
孟月泠习惯了喝滚烫的水,粥也要刚出锅最热的时候才好,略微变得温了,他就不动勺子了,像是寻常人眼里粥凉了一样。而傅棠根本就没吃几口馄饨,似乎只是尝尝而已。
真正把一碗都吃光的只有佩芷,她觉得这家味道不错,照理说孟月泠和傅棠一定都是挑剔的主儿,能被他们两个看上的宵夜摊,味道自然不会太差。
下午在白家光顾着聊画,晚上急着来看孟月泠,她完全没吃晚饭,一碗馄饨进肚之后甚至觉得肚子里仍有空余。她瞥到孟月泠剩下的半碗粥,腹诽他实在是浪费,刚上桌的时候分她几勺不是正好?
孟月泠起身,佩芷以为他要去付钱,赶忙也要起身,却被傅棠一扇子压了下去,屁股重新落在了板凳上。
她看着傅棠,满脸不解。傅棠说:“这顿宵夜本来就说好他请我的。”
佩芷说:“可他没说请我。”
她直觉孟月泠并不喜欢她,还是要算清楚才好。
傅棠说:“就当我吃了两碗馄饨,你再坐一会儿。”
佩芷起先还没明白为什么要再坐一会儿,直到看到孟月泠付过钱后走远了些,这个时间路边的店面早都关了门,他就立在人家的房檐下边,拿火柴点燃了一支香烟,静静地站在那儿抽,倾泻满地的月光似乎在与他作伴……可那副身影还是看起来孤冷又寂寞。
佩芷多看了两眼,心不在焉地问傅棠:“你不抽烟?”
“不抽他那个,我偶尔抽这个。”傅棠指头一转,把扇子横攥在手中,比了个姿势。
佩芷皱眉:“你抽大烟?”
傅棠嗤笑,转回扇子轻敲了下她的脑门儿:“想什么呢,我比量的是烟斗,抽旱烟的,不是你想的抽大烟的烟枪。况且伺候我抽烟的人回去了,今儿个就不抽了。”
佩芷嘀咕着:“抽个烟还让人伺候,少爷做派。。”
傅棠觉得她有意思,主动说道:“孟家是梨园世家,祖上是唱昆的,直到他爹这一辈才开始唱京戏。真要侃起昆曲来,你说不过他,他也是没爱跟你争论。但你放心,他知道自己这出戏的本子不行,也就是孟月泠唱,大伙儿才买账。但凡换个人,保准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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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芷眨了眨眼,她还真不知道这些,小时候看孟桂侬,也只知道他唱得好,其他来历一概不知。她小声问傅棠:“所以他真的很喜欢《桃花扇》,是吗?”
傅棠盯着她看了几秒,旋即收敛了笑容,摇摇头:“他爹喜欢。”
佩芷说:“他爹喜欢,他身为儿子,也很容易喜欢嘛,潜移默化地影响……”
傅棠说:“他跟他爹不对付。”
佩芷立马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表示今后不会再说,傅棠欣然一笑,觉得她有些可爱。
姜家的汽车出现在协盛园门口,姜老太太她们回家之后,赵凤珊见佩芷迟迟不归,又惦记着佩芷晚上还没吃饭,便差了司机来接。
佩芷捧起来桌子上的匣子,放到孟月泠怀里,他接得很是不情愿,许是还想着让她带回去。佩芷摆手跟二人道别:“改日见,傅棠,静风。”
她转头走了,孟月泠皱眉问傅棠:“谁让她叫我‘静风’的?”
“她许是觉着叫你大名太疏远,还是‘静风’亲近。”
“大可不必。”
孟月泠扭头先走,傅棠赶紧跟上:“你不觉得她挺有意思的么?现在女人都能出来听戏了,懂的、不懂的都跟风捧角儿,可真正有想法的,就在男人堆里也是不多见的,大多不过是随波逐流之辈。更别说还懂什么《桃花扇》了,你看她那样子,显然是读过的……”
孟月泠说:“我只看到她戴歪了一晚上的帽子,前些天穿了身浅色的长衫,像在泥地里滚了一圈。上下楼分不清该提前裾还是后裾,衣裳尾巴永远在拖地。”
傅棠说:“这叫不做作,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那么爱干净。她家里有钱,一天换上一身衣裳不费事儿。欸?你说前些天就见过她,你才来天津几天啊……”
孟月泠不再多说:“道不同不相为谋。”
“你给我说说,你见过她几面了?静风……”
而佩芷回到家中后,还是让厨房给她做了砂锅粥,一则是她这不争气的肚子确实仍有些空落落的,二则来自她的那么点大小姐脾气,想要吃的总是要吃到口中才能顺心,否则觉都睡不安生。
佩芷的院子和姜肇鸿、赵凤珊的挨着,厨房的下人把粥送到佩芷的房间里,姜肇鸿看到了,也跟着过去,进了佩芷的屋子。
当时她正埋头在书案上写什么东西,还有些废稿团成了团丢在地上。
姜肇鸿本来是打算过来教训佩芷的,架不住她说好话,还有美味砂锅粥在眼前,夜晚中的食物难免多添了些诱惑力。
结果父女两个一起坐在书桌旁喝光了一小锅粥。
佩芷在给孟月泠的这出新戏写戏评,若是快些,在明日太阳下山前送到报社,还来得及上后日的《津门戏报》,新戏的戏评和新闻一样,当然要抢全天津第一手。
恰好她写到了探讨家国兴衰离合的段落,姜肇鸿虽然不喜她过多研究这些政治学术,但还是有些欣慰,帮着她提了一些发散性地思考,佩芷一边喝粥一边记了下来。
那倒是父女两个鲜少的温馨时光,赵凤珊披着外袍在门外看了许久,笑着先回了院子,不打扰他们。
吃完已经很晚了,姜肇鸿帮她收拾了锅碗,末了还不忘叮嘱佩芷,不要跟外边的学生一起闹学潮,佩芷沉浸在文章之中,乖顺地答应。
她熬了个夜,把要登报的戏评写出了个草稿,地上和桌子上都堆了不少纸团。写的过程中频频想到孟月泠演到那段时的表情动作,佩芷不用照镜子都知道自己在那儿傻笑。
后来稿子写完了,她一头栽进被窝里,临闭上眼睛不知怎么着,想到了晚上一起吃宵夜的时候他冷冰冰的样子,佩芷心道:真讨厌。
早已经过了零时,那便是昨日的事情了,佩芷认为,比起真正的孟月泠,她还是更喜欢台上虚假的孟月泠。看戏么,看的就是个“假作真时真亦假”。
睡醒后饭都没吃,她先把写完的稿子誊了一遍,然后换了身长衫,拎着帽子就跑出了姜府,直奔报馆去。
《津门戏报》的朱总编透过窗户看到风风火火攥着把稿纸赶来的佩芷,赶忙出去迎她,外面的办公区域人员混杂,朱总编照旧带佩芷进了自己的办公室,端茶送水伺候着,叫道:“姜四小姐,您早。”
佩芷白他一眼,摘掉了帽子:“说了不要这么叫我,我给你写稿子这事儿要是传到我爸爸耳朵里,咱们两个就都仔细着皮。”
朱总编赶忙改口:“您瞧我总不长记性,石先生,叫您石先生。”
佩芷俏皮一笑,递过去了稿子:“你瞧瞧,没毛病的话最好尽快登,我猜《粉墨时报》也肯定要抢这第一手,你自己掂量。”
朱总编接过,信誓旦旦地说:“我就说您肯定要给周绿萼写篇文的,这不,说来就来……”
待看清右数第一行的标题,《人间几得孟月泠,津门新唱》,马屁拍错了马,朱总编只能埋头看起文章来逃避。
佩芷喝了口茶水,这会儿倒是觉得肚子有些饿了:“不是周绿萼,他的《醉酒》美则美矣,缺乏意趣,昨晚也开始改唱别的戏码了,不然座儿都要抽没了。孟月泠不是也来天津了,别告诉我你不知道,你前两天去看了没?”
朱总编吞吞吐吐道:“知道知道,这不是以前没见您提过孟月泠嘛,哪成想您这回速度这么快,就去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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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芷肚子咕咕作响,没有闲心继续跟他废话,匆匆留话就要走:“你记得赶快看我这篇稿子,这两天的戏我都看了,满天津能两场全看的也挑不出几个。你要觉得可以,就上明天的戏报头版,那些没弄到票的都得抢着看,记得加印。”
朱总编连连答应,又把人送了出去,临了还不往提钱:“去年的稿费我还给您留着呢,您不拿走?”
佩芷想了想:“下回拿,先放着,我又不要你利息。”
朱总编帮她开门:“我等着您。”
风风火火地来,又风风火火地去。
佩芷在报馆门口干站了半分钟,想着这儿离登瀛楼倒是近,可她实在是饿得走不动道儿了,还是叫了辆黄包车过去。
在登瀛楼点了几个菜,她一个人吃得兴致缺缺,付钱的时候有些懊悔,想着这么些钱在同义成能吃多少屉肉包子,那些菜她也没吃完。
出了登瀛楼,正是中午日头最足的时候,雨倒是不下了,今天刚出了太阳,给人一种久未见阳光的感觉。佩芷先去了趟吉祥胡同白家,因为突然想起来那把等着白柳斋题字的扇子。
白柳斋说:“上次就要跟你说,我这儿没有泥金颜料,还得现买。今儿个柳阁恰巧去王串场,我让她到厚载的画斋买,别的地儿的东西我不敢用在你的扇子上。”
佩芷立马给他表演了个感激涕零,表情夸张,白柳斋嫌弃地睃了她一眼,让她赶紧走,他手头上有幅山水图还没画完,不想被佩芷给打断兴致。
她显然是被轰了出来,坐在白家门口数着胡同里的灯笼,正想着接下来去哪儿打发时间,脑袋里就出现了个人,恰巧胡同外有个卖糖火烧的小摊,去人家里做客总不能空着手,佩芷把刚出炉的糖火烧都买了,有十来个,个个烫手。
她拎着袋子叫黄包车:“去西府。”
黄包车夫回道:“好嘞,祈王府。”
车已经动了起来,佩芷在车夫身后说:“不是祈王府,是西府。”
车夫说:“就是祈王府。”
佩芷不理解,执拗地说:“我说的是去西府。”
身型偏瘦的黄包车夫气喘得越来越急,回她道:“等到了咱们再说成不?这位少爷,我这快要岔气儿了。”
佩芷偷偷吐了吐舌头,没再追问,心想着他总不可能光天化日的把她给卖了。
最后车停在了一座府邸门口,匾额上赫然写着“西府”,佩芷指给他看:“你看看,这不是西府?哪有什么祈王府。”
她又不认识王爷,去什么王府,给钱的时候她特地多给了些,刚刚总觉得过意不去。
黄包车夫跟她道谢,见她心善,就多说了两句:“这儿啊,就是祈王府,换了块儿匾而已。”
佩芷后知后觉,突然间想通了,也明白过来昨天那个老头为什么留辫子。
第10章 泥金扇生尘(2)
姜家就是那种上了年岁的中式大宅,据说早年也是栋王爷的府邸,后来没落了宅子就被卖掉了,辗转至姜公手中,成为了姜府。
故而佩芷走进近了这西府中,觉得并不陌生,格局甚至有些相像。只不过傅棠的院子里栽了好些的树,树上已经开始打花苞,但佩芷对花草研究不多,大致看过去也说不出来到底是什么。
傅棠从屋子里走了出来,手里提着个金灿灿的鸟架子,可上边却没有鸟。他一看是佩芷,脸上立马挂上了那副不真诚的淡笑,招呼道:“你说改日来我家做客,没想到这‘改日’就是今日。”
佩芷说:“我恰巧出来逛逛,没处去就想着来找你了,还给你带了糖火烧。”
“我猜你就是随便在街边买的,不好意思空手来我府中,可你未免太敷衍了些,送静风的可是稀罕物件儿,下次给我也带来个。”
“你看到我送他那柄玉如意了?是不是极值钱的?够在北平买几栋宅子?我送得好不好?”
傅棠看她一连串龙吐珠似的问话,无奈摇摇头,把鸟架子放在了院子里的石桌上:“你这么多问题,哪一个不是明知故问?”
佩芷腆着脸笑:“你拎着个鸟架子做什么?看起来是纯金制的。”
傅棠哼了一声:“我养的傻鸟飞走了,金架子都留不住它,没良心的东西,外边的吃食能有我喂的好?”
佩芷兀自拿了块糖火烧掰开,这一路过来已经不再烫手,温度刚好:“你自己都说是傻鸟,可不是就得做傻事?给你尝尝,咱们俩一人一半。”
傅棠纯粹盛情难却,接了过去,很是赏脸地吃了那么一小口:“糖火烧北平也有,犯不着特地来天津吃。难不成你还没吃饭?我让厨房……”
佩芷赶紧摆手:“我吃了,这不是看糖火烧热乎着。”
傅棠笑道:“昨儿个我就发现你能吃了,下次你敞开了吃,宵夜吃两碗不丢人。”
佩芷又气又笑,忍不住呛他:“是你吃太少,就你那鸟胃,鸟养多了,自个儿的胃也跟着变小了……”
两人正你来我往地闲聊着,一墙之隔的院子里忽然响起了唱戏的声音,想必是有人在吊嗓。佩芷本以为是别家,可一想到偌大的府邸不可能就一间院落,于是看向了傅棠。
“这是吊嗓声?”
傅棠见怪不怪,点点头。
佩芷刚想问哪位角儿在他家做客,立马想到了他与孟月泠交好,那么隔壁院子里的还能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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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芷问:“孟月泠住在你这儿?”
傅棠又点头,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间,眉毛一挑:“时间刚好,他这个人真是守时。太规矩的人,难免有些无趣。”
佩芷走到墙根下,耳朵贴着墙听,傅棠跟着凑近,看着她的举动哑然失笑:“你就这么迷他?吊个嗓子都要听墙角……”
佩芷比了个“嘘”的手势,发现听不清又问傅棠:“从哪去他的院子?咱们去听听。”
傅棠摇头:“他吊嗓子的时候,不许人旁听。”
佩芷说:“我们不旁听。”
傅棠问:“你这还不叫旁听?耳朵都快钻墙缝里去了。”
佩芷眼神中有些狡黠:“我们这叫偷听。”
傅棠失语,只能点头称是。
他一个不留神,她就已经盯上了离墙最近的那棵树,傅棠试图阻止,伸手拽了她的袖子,佩芷还以为他着急,反手挣脱开,小声说道:“等我爬一半了你再爬,别急。”
傅棠心想他哪儿急了,又认为她真是淘气,许多男孩子都没她这么野。那树干粗壮,是院子里养的年头最久的一棵,正好方便了她往上爬。
佩芷爬到一半后低头叫他:“你上来呀。”
傅棠说:“我没想爬。”
佩芷以为他骄矜,一副了然的表情问他:“你想想,你多久没爬树了?”
傅棠在心里答,有十来年了,虽然他小时候也没怎么做过这些淘气的事儿。
佩芷缓慢地挪了挪,已经找好了观看孟月泠吊嗓的最佳位置,低头又问了一遍:“傅棠,你都多久没爬树了,别拿乔了,快点。”
那一刻傅棠忍不住在心里猜测她今年多大,明明外表看起来与他和孟月泠差不多的年纪,可她身上未经世事的天真无形中削减了她的年龄,傅棠总觉得他也要被她拉着回到十岁时翻墙上树的光景了。
佩芷还给他搭了把手,傅棠提心吊胆地爬上了树,生怕院子里突然过去个下人,他顾及颜面,绝对有可能爬半道儿就扑腾下去。
两人并坐在树上,恰好看得到独自站在院子里的孟月泠,他的仪态极好,只要是立着,腰板就是直着的,侧影清隽,伴随着唱时不时地比量个身段出来,男装并不如戏装看起来贴合他女性化的举动,难免显得有些阴柔,可亦是另一种美,佩芷撑着下巴,陶醉地看着。
傅棠则享受这一刹那的心无旁骛,站得高的缘故,所看到的天空都敞亮了,气喘得也更顺畅了。
下边的人唱着,树上的人听着,直到佩芷骤然想起了另一茬,和傅棠说道:“我在门口的时候还想问来着,进了门就忘了。”
傅棠说:“问什么?”
佩芷说:“你是不是不姓傅?他们说这里是祈王府。”
傅棠一笑置之,佩芷如此问显然在他意料之中,他看着远处的青天灰墙,低声道:“我母亲姓傅,我也姓傅,没有骗你。至于外面的牌匾,是我亲笔题的,也是我命令换的。”
佩芷笑道:“那你确实没骗我,字儿倒是不错。”
傅棠回道:“谁骗你了?”
佩芷老神在在地说:“人没法选择自己的出身,但是可以选择今后的日子怎么过活。”
傅棠忍不住扭头看她,刚刚还觉得她心智不成熟,心底里住着个小孩子,现在看起来又像个大人了。他接道:“有得选未必就是好事,选择也会做错的。”
佩芷想到了赵巧容,赵巧容便是年轻的时候做错了选择:“若是错了,尝试硬着头皮走下去,走不动了就再重新做选择,日子就还有得过。”
她直觉傅棠有心事,说这些不过是为了安慰他,可没想到傅棠似乎根本没仔细听她的话,重心放在了孟月泠吊嗓上。他认真地问她:“你刚刚听到没?”
佩芷问:“听到什么?”
傅棠说:“他调子低了,乙字调没唱上去,还有刚刚那句,倒数第三个字的音没咬准,不应该……”
佩芷显然惊讶,本以为傅棠只是略懂些戏的票友水平,昨儿个听他说了两句《西厢记》和《玉簪记》也没当回事,这下才发现傅棠不是一般的懂。
她尴尬地说:“我想着怎么宽慰你呢,这段没仔细听……”
傅棠忍不住教训她:“你听他吊嗓得挑着听,刚刚那段是《梅妃》,静风好久没在台上演过这出了,当然得听。”
说到梅妃,自然要提李隆基的另一位宠妃,佩芷转头问傅棠:“那他会唱《贵妃醉酒》吗?那身段动作,他要是做起来一定更漂亮。”
傅棠想了想,慢悠悠地说:“没在台面上唱过,但他爹孟大贤会这出戏,我猜他肯定学过。”
佩芷兴致勃勃道:“我前几天新得了把泥金扇,上面绘的是春花蛱蝶图,还差个字儿这两天就能题好,我想送他,唱《醉酒》拿着最合适不过了。你可知最近在上天仙挂牌的周绿萼?他唱《醉酒》的时候拿的扇子都是有说头的。”
津门戏界的绯闻轶事,傅棠自然有所耳闻,回她道:“就是那个上海来的周绿萼?我前天便是去看了他……”
两人全然没发现院子里吊嗓的人都没了声音,孟月泠抬头看着树上的两个人,冷声打断他们的对话:“你们还要在上边聊多久?”
佩芷和傅棠一前一后灰溜溜地下了树,孟月泠已经穿过了月亮门,来到了这边院子里,淡漠地立在那儿看他们俩拍身上的灰尘,佩芷不好意思看他,傅棠也觉得脸面有些挂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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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月泠对傅棠说道:“你跟我说鸟儿飞了要去找鸟儿,不能给我伴奏,就找到树上去了?”
傅棠理亏,招呼下人去书房取他的京胡:“不找了,听着你干唱,我也觉得空落落的,还是得给你拉一段。”
“怎担得起棠九爷亲自拉琴。”孟月泠显然故意寒碜他。
“孟老板客气了,能傍孟老板是我的福气。”傅棠同样说些虚情假意的话。
佩芷看着忍不住偷笑,等到胡琴拿过来了,傅棠坐下像模像样地拉了几个音,佩芷说:“你还会拉胡琴?”
傅棠学她昨晚上的话:“我会的可多了去了。”
孟月泠说道:“棠九爷可是文武昆乱不挡、六场通透的人物,生旦净末丑没有他不能行的。”
佩芷以为他在故意挖苦傅棠,傅棠也连连告饶:“孟二爷,君子非礼勿听,您饶了我行不行,别给我戴高帽子了。”
孟月泠略微挑起了嘴角算作淡笑,这茬就过去了,傅棠又问他唱哪一段,他端着刚倒好的热茶,短暂地想了想后说:“没什么想唱的,也吊得差不多了。”
佩芷颤颤巍巍地举起了手,才敢插话,小声说道:“那个……孟老板,您会不会《醉酒》?”
她这下倒是不敢叫他“静风”了。
傅棠笑她倔:“你就是不到黄河心不死,那把泥金扇给我留着,回头我给你来出《醉酒》,他不行,怕砸了他饭碗。”
孟月泠冷眼看着,他打心底觉得她有些傻气,或许是不谙世事所致,傅棠胡诌八扯的话她也信,点了点头,不再提了。
《醉酒》这出戏,他坐科的时候学了五成,孟桂侬是没教过他的,但他当年还没唱成角儿的时候,少不了给孟桂侬跑龙套,近距离地看过不少次,自觉学到了七八成,只是没在台上演过。老话说“戏要三分生”,如今这个程度他再熟悉熟悉,上台出演不成问题。
傅棠拉了段西皮二六,佩芷在旁边观摩,认真盯着的样子看着就是个好忽悠的,虽然傅棠确实有两把刷子,但也就是两把刷子而已,最多三把,将就入孟月泠的眼,他的眼光一向很高。
孟月泠兜了一口热茶下去,淡淡开口:“你的水平就别诓人扇子了,拉好你的琴。”
傅棠眼神中闪过玩味,抬头看向站着的人:“怎么着,孟二爷,来一段四平调?”
孟月泠语气很是随意:“那就这段,好久没唱了。”
佩芷立马心花怒放,眼睛亮着光似的看向他,孟月泠感觉到那缕炽热的视线,不着痕迹地转了半边身,余光都不给她分毫。
作者有话要说:
祝大家腊八快乐吧。
第11章 泥金扇生尘(3)
那天日头还没彻底落下山去,孟月泠就离开西府了。
佩芷不知道他何时出的门,傅棠留她在西府用晚饭,她答应了,可到饭桌上发现迟迟不见孟月泠,一双眼睛止不住地往门口挪。
傅棠心领神会,面儿上不多说什么,只断断续续地用公筷给她夹菜,直到佩芷发现碗里堆出个小山:“傅棠……我真的没那么能吃,昨儿晚上那是饿着了。”
她性情直率,讲话一向直来直去,傅棠见多了那些表里不一的人,常年习惯于用一副恰到好处的客套待人,乍地遇上了佩芷,两人凑到一起,倒是极说得开。
傅棠说:“这顿饭就我们俩,静风早去协盛园了,你放开了吃。”
佩芷脸上有些发烫:“关他什么事,他在不在我都是一样吃的。”
傅棠点头,可那神色中却写着意味深长,佩芷想到了别的,问道:“他怎么这么早就去戏园子了?是不是因为我在你这儿?我看出来了,他有些烦我。”
傅棠脸上的笑容僵住:“你倒不必这么想,俗话说‘饱吹饿唱’,他不吃这一顿也是常理。”
“那你们昨日一起吃晚饭没有?”
“吃了……”
“前日呢?”
“也吃了……”
“你看,还是我在这儿的缘故。”
傅棠想了想,再度试图给她解释:“你知道他们丹桂社有个田文寿?常跟他演对儿戏的那个老生,人称‘文寿老’,今日他有场《乌盆记》,静风许是去看了。”
佩芷自然知道这位田文寿,孟桂侬演艺生涯的最后那几年,所有的生旦同台戏都是和田文寿一起唱的。如今孟桂侬都退休了几年了,田文寿傍完老的傍小的,绝对算得上丹桂社的长青藤。
可佩芷觉得还是说不通:“文寿老的戏都是压轴的,这会天还没黑,离倒二也还早着,他犯不着去这么早。”
傅棠动了动筷子,对上她认真的神色,也是头一次打量她的长相,她这张脸本来是有些英气的,如今跟他刨根问底,那抹英气之上又加了些耿直正气,倒是适合扮上武生,绝对是好材料。
傅棠说:“你说得有道理,他确实有些烦你。”
佩芷苦了脸:“你也看出来了?我早就发现了……我们好歹算是朋友,又都迷他的戏,你不说宽慰我一下?”
傅棠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撂下了筷子:“我刚刚不是在宽慰你?我说他事出有因,并非躲你,是你打破砂锅问到底,我也没法给你找补。”
佩芷想了想,把菜吞进肚子里后,赞同地点了点头:“对不住,我刚刚没听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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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棠没想到她道歉这么利索,学她失落的语气说:“是我不擅长宽慰人。”
一会的功夫,她就又转哀为笑了,一边大快朵颐一边问他:“你刚才盯着我看,然后笑什么?”
傅棠想了想,直白地说:“我那会儿觉得你适合唱武生,你票过戏没有?”
“没有。”佩芷摇摇头,睁大了眼睛问:“武生我基本功不行,其实我想唱花脸,拎铜锤的那种大花脸,多霸道。”
傅棠本以为她会说想唱青衣或是花旦,没想到出来个铜锤花脸的答案,他笑着说:“你在这儿跟我逗闷子呢?”
佩芷说:“谁逗你了?”
看她是有几分认真在里面的,傅棠想了想,随后还是摇头:“你气太弱了,唱不了,私下里票一出过过瘾还行。”
佩芷问他:“孟月泠说你各工全能,真的假的?”
傅棠说:“半真半假。”
佩芷一拍手,脸上写着“跃跃欲试”四个大字:“那等将来有机会,咱们仨来一出《大·探·二》(《大保国·探皇陵·二进宫》)。”
傅棠听她这话险些笑掉大牙,概不论孟月泠这尊大佛乐不乐意陪他们俩票戏,《大·探·二》是出生、旦、净合演戏,唱功繁重,他都不敢说来就来,更别提加上佩芷这个完全没唱过戏的了,孟月泠保准要被气得扭头就走。
虽然他期待看到把孟月泠鼻子气歪的场面,可这件事还是太滑稽了,傅棠问她:“你的意思是,你唱徐延昭(净),静风唱李艳妃(旦),我唱杨波(生)?”
佩芷点头:“这不正好齐活?你别笑了……”
傅棠跟她直摆手,笑得停不下来:“天还没黑,你这梦做得挺美。”
佩芷白他一眼:“我这叫胸怀大志,你莫欺少年穷。”
傅棠收敛了笑容:“嗯,会有那么一天的,我等着看你剃头呢。”
佩芷下意识伸手护住了额头,皱眉道:“我忘了勾脸要从月亮门画起了,不唱了不唱了……”
俩人插科打诨地吃完了晚饭,佩芷闲不住,张罗着要去协盛园看戏,不仅看孟月泠,还要看田文寿的《乌盆记》。
她邀请傅棠一起,说自己已经在盛老板那儿留好了包厢,傅棠本来静悄悄地站在廊下,廊边正挂着那个空落落的鸟架子,等他那只傻鸟飞回来,架不住佩芷催他。
“你的鸟该回来就会回来的,不回来了,你怎么等也没用,还不如跟我去看《乌盆记》。”
傅棠说:“我亲自在这儿等着它,它或许会知道自己有多重要。”
佩芷拉着他就走:“心里没你的傻鸟,你站成望夫石都没用。”
“有道理。”傅棠轻笑,没让下人跟着,跟她一人叫了一辆黄包车,直奔协盛园。
刚走进协盛园,佩芷一眼就瞟到了远处站着看戏的孟月泠,梨园行有规矩,行内人不准坐池座儿,防止离得太近了偷戏,故而他靠在廊座儿最边上的那根柱子旁。
台上的并不是田文寿,《乌盆记》还没开演,这个时间座儿也上得不多,大多坐在池座儿,他再靠前站也是没关系的。可他似乎是为了远离人群,只独独地站在一边,有些落落难合之感。
佩芷一眼看到他,完全是他骨子里的那抹气质太脱俗出尘,似不食人间烟火,又误入此处。
她用胳膊肘顶了顶傅棠,短短一天,俨然已经跟他混熟,傅棠又气又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你眼睛倒是尖。”
佩芷给他下达命令:“你去叫他上楼上包厢,正中间那间,我先上去。”
傅棠问:“你怎么不去叫他?我先上去。”
佩芷叹气:“我去叫,他保准甩我个白眼,回身就走,你信不信?”
她显然一副傅棠只要说“不信”她就立马上前试给他看的样子,傅棠纵容地点头:“行,你先上去,我去叫他。”
佩芷一溜烟儿就上了楼梯,惴惴不安地在楼上等他们俩。
不多时,包厢的帘子掀开,傅棠先一步进来,兀自坐下,看了眼四周说道:“我一直瞧不上这正中间的包厢,如今一坐下,视野倒确实开阔。”
他转头看向站在那定了身一样的孟月泠,指着特地留出来的中间座位:“静风?来坐啊,愣着做什么?”
孟月泠也不想表现得过分骄矜,可走到椅子边的那几步路,总觉得佩芷期待的眼神有些吃人,他伸手比了下:“你坐中间。”
“你还怕她对你做什么不成?”
傅棠打趣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佩芷拽了过去:“你过来。”
坐下后,佩芷主动搭话,问孟月泠:“孟老板,你吃了吗?”
孟月泠扫了她一眼,似是犹豫了两秒要不要搭理她,还是礼貌地回了句:“还没。”
佩芷“啊”了一声:“那你还来得及吃吗?还是要等散戏了吃宵夜?”
傅棠扭头看她,佩芷和他对视,从傅棠的眼神里明确地看出来他对她没话找话行为的鄙夷,佩芷只能无奈地眨了眨眼回应。
孟月泠显然对这枯燥的话题没什么兴趣,又起了起身,佩芷和傅棠齐刷刷看过去,傅棠问道:“怎么了?”
“我先去上妆,扮好了再来看文寿老。”
他竟然真的是要来看这出《乌盆记》的。
傅棠哼声算作应答,佩芷看着他出了包厢,眼神还有些恋恋不舍。傅棠用扇子敲了她的头:“甭当望夫石了,他说回来就一定会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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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芷白他一眼,傅棠又说:“你不是光喜欢他的戏?那就在台下看他,别跟他本人扯上关系。你看他这个人性子那么冷,不招人喜欢的。”
佩芷说:“何止是不招人喜欢?我觉着可以算让人讨厌的程度了。”
她没少在心里骂他,眼下倒是又想起来他平白无故瞪她那一眼了。
“那你还跟他没话找话。”
“理是这么个理,可你喜欢他的戏,多少对他这个人也没辙。”
傅棠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开口却说:“戏是戏,人是人,二者无关。”
台上唱的是哪出戏两人也没听进去,佩芷有些出神,忽然又问傅棠,似是让他帮忙解惑:“我都不知道,我怎么就惹着他了,他巴不得躲我远点。”
傅棠没想到她还在耿耿于怀,认真说道:“你莫要多想,他这人太爱干净了些,上次你溅脏他的那身衣裳好像还是他新裁的,洗不干净了。但这事儿真是小事儿,他犯不着跟你个丫头置那个陈年气。”
佩芷叹气:“不是这事,在这之前我就惹他了。”
接着她给他讲了赵巧容大闹协盛园后台那事儿,还有孟月泠瞪她那一眼、她吼他那一嗓子,总归不是个美好的初见。
傅棠听完沉默了半晌,似乎是寻思着怎么安慰她,最后发现还是没辙,摇摇头道:“那他确实挺烦你的。”
作为目前已知的唯一一位孟月泠的好友,傅棠亲自盖章,佩芷只能叹气。
傅棠想了想,又说:“但他这个人就是这样,无论他厌恶不厌恶你,都是那副生人勿近的样子,你又何必介怀。或者应该说是‘所有人勿近’。”
佩芷皱眉:“可他不是挺喜欢你的?跟你挺亲近的。”
傅棠嗤笑:“你哪只眼睛看出来他喜欢我了?我们俩也就是个君子之交——淡如水。”
楼下的戏台子已经空了,倒数第三场戏结束,很快就是田文寿的《乌盆记》。傅棠虚指了下戏台:“就说文寿老,跟静风是沾点亲的,也很是欣赏静风,要不是应工不对口,肯定是要做静风的开蒙师父的。这些年丹桂社交到他手里之后,文寿老始终陪着他到处跑码头,帮衬他不少。文寿老无儿无女,拿他当半个亲儿子待……”
佩芷说:“这不是挺好的。”
傅棠摇摇头:“可他跟文寿老并不亲厚,平日里甚至过于生分,我看跟他性子有关系。就说好些次文寿老想揽一揽他肩膀,他都不让,场面弄得很尴尬。早些年这么经历了几回,文寿老就也知道他什么脾气了,不强求了。”
佩芷皱眉:“他怎么这样,像是别人不洗澡一样。”
傅棠被她逗笑:“你没见过之前在北平的时候,那些男戏迷追他,他避之不及的样子。”
“女戏迷呢?女戏迷他就不避了?”佩芷如是说。
傅棠故弄玄虚:“静风是不缺桃花的,以前……”
佩芷问道:“有什么风流轶事?”
傅棠笑她:“瞧你这幅看热闹的嘴脸。”
佩芷正要让他继续说,眼看着帘子又被掀开,便是初见他的那副样子,脸上扮好了相,画中美人一般,只穿了身白水衣水裤,衬他身型更加清癯,悄然走进了她的包厢。
佩芷张口就问:“你冷不冷?”
孟月泠一愣,显然也为她的问话感到惊讶,开口还是如磐石冰冷,勉强搭腔:“不冷。”
傅棠道:“冻不死的青衣,热不死的花脸。数九寒天他穿这么点也过来了。”
孟月泠淡笑,上了个妆的功夫似乎换了番心情,还跟他打趣道:“棠九爷内行。”
佩芷插不上话,也不去强行插,只偷偷地打量孟月泠,他这一扮上戏妆,她难免觉得他更顺眼了,眼睛从他身上移不开。
《乌盆记》开演,还没轮到文寿老上场,包厢里又进来了个人,穿了身灰蓝色短袄,便是那天给佩芷开门的那位,孟月泠的跟包,名叫春喜。他手里抱着个暖瓶,走到孟月泠身边给他倒水,小声说道:“二爷,刚烧开的水。”
孟月泠扭头对他说:“你也去看戏罢,我凑合喝茶壶里的。”
春喜点了点头,还跟傅棠打招呼:“棠九爷。”
傅棠点了个头算作给孟月泠的面子,春喜又看到了佩芷,没忍住扑哧笑了出来,臊得佩芷一阵脸红。他显然了解孟月泠的脾气,在冷漠的眼神扫过来之前溜出了包厢。
孟月泠只摇了摇头,没说什么,看向了戏台子。
傅棠小声问她:“春喜看你笑什么?”
佩芷面无表情地告诉他:“我求孟月泠理我,被他听到了。”
傅棠轻笑,友情告诫她:“甭求他,没用,他就怪脾气,你越求他他越要逆着你来,贱……”
孟月泠双眼都没挪开戏台子,可话显然是跟他们俩说的:“我还在这儿。”
傅棠说:“哦?听着了这是。”
佩芷没说话,试图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孟月泠说:“少吭声。”
傅棠故意跟他叫板:“瞧瞧,跟我们孟二爷一间包厢看戏,规矩就是多。”
佩芷赶忙递了盏茶到傅棠嘴边,堵住傅棠的嘴,笑着应和孟月泠:“好嘞。”
作者有话要说:
压轴是倒数第二,大轴才是倒数第一,提醒一下。
然后再啰嗦几句剧情,感情进展慢我是知道的,存稿的过程中也犹豫过要不要修改,加快一下进展,但还是保留了没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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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快不起来,现阶段女主也不算爱上男主,只能说是肤浅地迷恋。男主则是生人勿近,我觉得要是强行让两个人一直接触,事态走向应该是男主厌恶女主…
感觉对于想看爱情的读者挺抱歉的,但我真的是要写爱情的,只是现在爱情还在萌发的路上。进展快的我写过男女主第六章 就滚床单,但这本就是会有些慢,可以当作是在看一个普通故事,然后故事里逐渐发生了爱情这样。
最后就感谢一下追更的读者,以及给我评论回馈的读者,
第12章 泥金扇生尘(4)
绸缎商刘世昌路过定远县,借宿于窑户赵大家,赵大夫妻见财起意,用砒霜将刘世昌毒死,并把他的尸体烧制成了乌盆。后有鞋匠张别古向赵大索要欠款,赵大用乌盆偿还。
张别古回到家后,发现只要唤“盆儿”,就会有刘世昌的鬼魂回应他,后来张别古代替刘世昌击鼓鸣冤,包拯明察秋毫,为其雪冤,处置了赵大。
这便是一出《乌盆记》。
田文寿到底不年轻了,这几年早就彻底不碰武戏了,但《乌盆记》也算唱做兼具,少不了毯子功。演至刘世昌中毒身亡的片段,甩发、坐摔等一套动作做下来,他显然已经觉得吃力,更别说还有个过桌抢背。
那天晚上的压轴戏上了个满座,叫好声不断,佩芷整个人已经扒在了栏杆前看,双手大开大合地故起掌来。
她急切地对他们俩说:“文寿老脸上是汗还是泪?他功夫确实瓷实,可到底还是上了岁数。”
佩芷回头一看,发现坐在那的两个人比她淡定多了,只轻轻地用右手拍打左手,这是种极其矜持的鼓掌方式。至于她的问话,傅棠没吭声,看向了孟月泠,似是不知道,等他作答。
孟月泠睃了傅棠一眼,在嘈杂的环境下冷声答她:“豆油。”
戏台上为了追求效果,会用搽豆油来表现角色出汗的状态。
佩芷眨了眨眼,不想显得自己太过无知,只能说了句:“生行的戏我看得少,不了解这些。”
傅棠一笑置之,另一位显然压根不在意,佩芷偷偷看了他一眼。
《乌盆记》唱罢,随着田文寿下了台,孟月泠也起身就走,佩芷和傅棠则跟着去了后台,打算见一见文寿老。
田文寿私下里倒是个极和善的,还是那间大扮戏房,他已经脱了戏服,只穿着水衣水裤,坐在那用手巾擦额头的汗。跟包给他送上了小紫砂壶,里面盛的是滚烫的茶水,他饮了两口,看着远远过来的人招呼道:“棠九爷。”
傅棠攥着扇子朝他作揖:“折煞我了,您还算我半个师父呢。”
既是师父,田文寿查验起他的功课来:“我教你的《汾河湾》怕是要忘光了?也没见你演过。”
佩芷在一旁听着二人寒暄,惊讶傅棠居然还跟田文寿学过戏。
几句过后,田文寿又看向了孟月泠,他跟孟月泠说起话来有些熟谙又疏离:“你今天跑厢座儿去看我了?”
孟月泠说:“随便看看。”
田文寿转头跟傅棠佩芷说:“他爱看这出儿。小时候还没学戏的时候,他娘总带着他上戏园子看,我记着他喜欢,我这身子骨儿在台上也没几年了,能唱就多唱一回……”
佩芷正感动于田文寿是为了孟月泠才坚持唱这出戏的,一扭头发现,孟月泠早已经走远了,那背影实在是让人觉得冷漠。
田文寿不在意地笑笑,他也歇够了,起身拍了拍傅棠的肩膀:“我得赶紧去把脸洗了,你跟你的朋友在哪个包厢呢?下一场是静风的《梅妃》,别错过了。”
佩芷一愣,看向傅棠,傅棠显然也不知情,跟田文寿说道:“我还念叨着这出戏他许久没唱过了。可他跟我说,你们这回来天津,衣箱里没带梅妃的行头。”
田文寿闷头在那洗脸,他的跟包在旁边机灵地答傅棠:“管衣箱的黄师傅点箱的时候装错了,今天这场戏本来要唱《樊江关》的,戏报子都放出去了,樊梨花的行头找不着了,田老做主,说既然带来了梅妃的宫装,那就唱《梅妃》好了。给二爷跨刀(随从、协助主角)的还是那个从袭胜轩借调来的,就前些日子赵家小姐为了他闹后台的那个,还不知道他熟不熟悉嫣红(梅妃宫女)的戏份……”
傅棠跟佩芷嘀咕:“我说他今儿个吊嗓怎么唱《梅妃》了。”
说到闹后台的赵小姐,佩芷莫名心虚,拉着他就要回包厢,连孟月泠穿宫装的样子都不急着看了。
范师傅正在帮孟月泠穿戏服,孟月泠远远地看着那两人穿过人流走出扮戏房,随后收回了目光,面上没什么表情。
那天晚上田文寿也来了佩芷的包厢,跟他们俩一起看了孟月泠的《梅妃》。田文寿发现佩芷是个女孩之后,傅棠还拿她要唱花脸的事儿打趣,两人一本正经地讨论佩芷到底唱哪个行当,便都是些碎屑不成篇的交谈了。
散戏后,田文寿先行离开,傅棠去后台找孟月泠,打算跟他一道回去,扭头发现佩芷也跟了过来。他看得出她对于孟月泠这副好皮相肤浅的痴迷,这种痴迷他还在北平时见得多了,相比起来孟月泠真正的本事都变得无关轻重。
傅棠当着孟月泠的面逗她:“你难道要跟我们一起回西府?”
佩芷摇头,问话有些傻里傻气的:“不吃宵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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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显然顾虑的是孟月泠没吃晚饭,她和傅棠在西府用的晚饭过于丰富,这会子绝对吃不下什么宵夜。
孟月泠静静地坐在那儿摘头面,像是根本听不到他们俩在旁边说话一样,但佩芷知道,他只是不爱搭理他们。她一低头就看到他骨节分明的手正一样一样地把点翠鬓簪放在桌面上,范师傅走了过来,开始帮他摘发网……
果不其然,傅棠说:“晚上吃了那么多,吃不下了。静风,你怎么打算的?”
可傅棠不去,佩芷就也没了去的由头。
孟月泠答道:“我自己吃,你先回。”
傅棠手里的扇子在佩芷眼前一点:“走罢。”
他压根没理会她,佩芷便只能跟着傅棠离开,连句道别的话都没有。
出了协盛园,傅棠本想先帮她叫辆黄包车,佩芷拒绝了,说要散散步再回家,傅棠没强求,自己坐上那辆车走了。
她沿着路边走了半条街,这个时候街边的铺子大多正在打烊,慌乱中上演着最后的热闹。
佩芷有些老神在在,心里无限回想着孟月泠在台上的样子,莫名地觉得心底里有些惦念他,她一贯敢想敢做,身子立马转了回去,顺着刚走过的那条街折回去。
打远就看到挂着煤油灯的宵夜摊,佩芷没靠近,捕捉到孟月泠的身影。
恰巧就是上次他们三个一起坐的那张桌子,今夜变成他一人独坐,看起来还是叫了一碗砂锅粥,不知怎么,她觉得他是个守旧的人。
那情景看得佩芷觉得有些寂寥,可她也知道,这只是她一厢情愿的猜测,孟月泠显然是享受这种寂寞的,她倒是个从不寂寞的人,可他只觉得她吵闹。
那碗粥他吃了没几口就不动勺子了,佩芷坐在一家店门口的台阶上,猜得到定是粥不烫了。他起身付了钱,发现脚边站了只瘦弱的野猫,脸上依旧是那副冷冰冰的表情,佩芷没觉得他会理会这只猫——他连她这个人都不大理会呢。
他转头跟宵夜摊的老板说了两句话,老板笑着点了点头。佩芷便看到,孟月泠端着剩下的那半碗粥走远了些,随后他提起长衫的前裾,弯下了腰,把剩下的半碗粥倒在了地上,那只小猫凑近后埋头吃了起来。
他把碗还了回去,又拿出了烟盒跟火柴盒,点燃香烟后,站在路边抽了起来。
佩芷坐在那儿拄着下巴,默默地看着他,偷窥别人是不光彩的,可她总是喜欢偷偷看他。佩芷默默地告诉自己,今后再不能这样了。
许是那抹视线凝聚在他身上太久,孟月泠察觉到了,蓦地转头看了过去,佩芷正对上他投过来的目光,立马扭头遮住了脸,假装在挠头。
孟月泠自然认出她来了,但也没说什么,烟抽完后,他转身就走了。
佩芷再回过头去,便只看到那个消失于黑暗街巷的背影。
凭空叹了口气,她在心里自言自语:姜佩芷,要光明正大些。
次日,佩芷先去吉祥胡同找白柳斋取了题好字儿的扇子,接着立马去了西府。
傅棠立在廊下,看着门房带过来的穿男装的人就头疼,朝她嚷道:“你怎么又来了?”
佩芷皱眉,心想孟月泠嫌弃她便算了,傅棠竟也嫌起来了。她只能说:“你还要赶客不成?”
傅棠对门房说:“把她给我赶出去。”
佩芷“啊”了一声,立马求饶:“别呀……”
傅棠忍不住笑,笑她明知道他说的是玩笑话,可还是会当真那么三分。门房见他笑了,也明白怎么回事了,自然不会真的赶佩芷,无声退了下去。
她今日来西府,倒也不是来找傅棠的,张开口问的第一句正话自然是孟月泠在不在。
傅棠看她没出息的样子,哼着调子给鸟喂食,不大情愿地答她:“我又不跟他睡一个院子,你要找他就别来我面前晃,碍眼。”
佩芷奔着隔壁院子就去了,傅棠从后边看到她腋下夹着个长条形的雕花木匣,闭着眼睛都猜得到这是又要去给人献宝。他故意说道:“说好了扇子给我,我给你来出《醉酒》,你又去热脸贴他冷屁股干什么?”
佩芷扭头剜了他一眼,朝他比了个“嘘”的手势:“你小点儿声,生怕他听不到?”
傅棠笑她:“姜四小姐也知道,他孟月泠见了你躲着走。”
佩芷充耳不闻,沿着墙根摸了过去,傅棠看她小心翼翼的样子只能摇头。
穿过了月亮门,脚边栽着片日本海棠,院子里空无一人,房门倒是开着的。今日偶有和煦春风刮过,孟月泠正坐在屋子里桌前,手里拿着本书看,又或许是戏纲。
佩芷躲在窗边,猛然意识到自己此时的举动依旧有些像偷窥,赶忙直起了腰板。软烟罗糊的窗屉是松绿色的,佩芷就盯着那抹松绿,开口叫他:“孟老板,你在吗?”
孟月泠一向是八风不动的冷淡性子,佩芷猜想,若是按照台上表演的夸张程式,他看到她一定是要叫着躲开的。
屋子里的人沉默了片刻,才开口答她:“有事?”
佩芷道:“昨天说的扇子我带来了,想送给你。”
孟月泠道:“唱《梅妃》用不上扇子,您还是自己收着罢。”
佩芷就知道这扇子不是那么容易送出去的,她早已经想好了下下策,眼下不过是挣扎一下。佩芷便说:“万一你有一天要唱杨妃了,总不能缺把好扇子,权当提前备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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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月泠放下了书,再度推辞道:“姜四小姐,上次已经收了您的大礼,不好再收了,请回。”
虽然他总是这样漠视一切,可似乎她的示好还是成为了他的负担了,佩芷再不多言,决定启用下下策。
她冲进屋子里,冒着孟月泠的冷眼,把装着扇子的长匣子塞进了他的手里,并非故意,但确实不可避免地拂过了他的手背。
“你必须收着。”
看似强硬地留下这么一句话,可人倒是溜得快,孟月泠只看到抹衣摆消失在门口。
屋子外面,佩芷蹲在窗户下,用双手攥住双耳,摸他手背那一下没让她觉得脸红,可耳根子倒是烫得离谱。
第13章 泥金扇生尘(5)
一会儿的工夫,傅棠还站在廊下逗鸟,佩芷从隔壁院子穿了回来,坐在了离他不远的石桌前。眼尖的下人上前给她倒了盏热茶,佩芷掀开了盖子,把茶碗捧在手心里吹凉。
傅棠问:“送出去了?”
佩芷哼声,语气有些得意:“那么好的东西,怎么可能送不出去?”
她自然不会上赶着告诉傅棠,那扇子是她强塞进孟月泠手里的。
傅棠笑了笑没说什么,院子里除了鸟叫声静默了会儿,佩芷嘬了一口热茶,突然想起了什么,扭头问傅棠:“你看没看过《津门戏报》?”
傅棠想了想:“倒是没专程买过,天津的戏报不少,上回在耿六爷家里我看过一份《粉墨时报》……”
佩芷眉头一皱,撂下了茶盏:“你什么眼光?《粉墨时报》写的都是什么东西,一帮老学究缝缝补补出来的四六体老文章,隔着张纸都能闻到股酸味儿,你不嫌臭?”
傅棠无辜中枪:“耿六爷家的报纸,你说我干什么?我也觉着上边的观点有点迂腐,他们就喜欢那些骨子老戏。你家和漕运耿家也相熟,下次你去他家把《粉墨时报》都收缴掉好了。”
佩芷攥着拳头:“你别激我,我下次去耿家保准搜一搜有没有,有的话,全都得被我给撕烂。”
傅棠被她认真的表情逗笑,勉强说道:“我让人去买份《津门戏报》来,怎么,今天有姜四小姐的大作?”
佩芷腼腆一笑:“还真有,我给孟月泠的新戏写了篇戏评。但你现在八成买不到了,会被抢空的。早上倒是送到我手里一份,可我落在白家了,不然定给你带来。”
傅棠立马变了态度:“写静风的?那不看了。”
“……”佩芷又问他:“那晚上他的戏你去看不看?”
傅棠摇头:“不去。你以为我跟你似的,满天津就追着他一个角儿,今晚我去凤鸣茶园。”
佩芷试图争取:“你真不跟我去协盛园?我准备了节目。”
“难不成你要上台票戏?你要是唱大花脸,我把协盛园包圆儿了给你捧场。”
“那让你失望了。”
后来傅棠问了一嘴她晚上要做什么,佩芷故作玄虚,他就也不问了。
这日她没在西府吃完饭,想着孟月泠对她避之不及,她是在哪儿都能吃上饭的,所以西府的饭桌还是留给他来坐好了。
晚上傅棠还真没出现,倒三和倒二的间隙时,佩芷带着人进了协盛园。老远就有人到后台给盛老板报信,盛老板出去迎佩芷,周围已经入座的观众也纷纷投过来好奇的目光。
佩芷挥挥手,身后抬着匾额和梯子的人就开始动手,盛老板眼睛尖,问佩芷:“姜二少,您这是来送匾的?不等他唱完抬上台去给大伙儿瞧瞧?”
佩芷低笑:“不要那么高调,他一定也不喜欢的,直接挂上就行了。”
手底下人行动利索,三两下就把匾额固定好了,周围看客盯着那挂得紧紧的红布,也不知道是送谁的、写的什么,虽然丹桂社最大的角儿是孟月泠,但保不齐是田文寿或者其他人的铁杆儿戏迷呢。
有人凑趣问道:“这匾上写的什么?亮个相给我们大伙儿瞧瞧啊。”
佩芷今日手里没拿扇子,而是捧着个汤婆子,阳春三月天气宜人,她倒像是体弱多病分外畏寒。闻言摇摇头:“你们看着罢,等他上了场,这红布就掀开了。”
盛老板都可着佩芷来,只暗自在心里想,她不愿高调,可这么大块红布挂着,岂不是更高调,表面上什么都不敢说。
手下挂好了匾就回去了,压轴戏也已经开场,佩芷甩下盛老板,溜到了后台。
她轻车熟路,扮戏房里的其他人也已经习以为常,今日田文寿不在,不然佩芷还想和他打个招呼。
她跨进门槛的时候孟月泠就从镜子里看到了,范师傅正在帮他画脸,见佩芷凑了过来,范师傅还打算先停手,给他们俩腾地方聊天。
范师傅善解人意,佩芷很是欣喜,可孟月泠显然是不需要这份善解人意的,他问范师傅:“我自己画?”
范师傅看出来自己会错了意,手里拿着描红笔笑着说:“合着我想错了,我继续画。”
佩芷说:“我没什么要紧事,不耽误你们。”
范师傅笑了笑没说话,但也算是回应佩芷,总比孟月泠什么反应都没有强得多。
佩芷心宽,像是送他扇子那样,把手里的汤婆子又塞到了他手里,范师傅赶紧收了手,险些把嘴唇画歪了。
一瞬间的工夫,范师傅继续动笔,孟月泠眼神中闪过不悦,可手心里的汤婆子突兀又温暖,他蓦地就想到了她昨日问他冷不冷了,没说出指责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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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芷说:“三月里倒春寒,虽然你说你不冷,可我今天白天摸你手背也是凉的……”
范师傅闻言又停了手,显然是在咂摸佩芷最后这句话,春喜抱着个暖瓶回来,正好也听了个正着:“啊?二爷,你让他摸小手了?”
离孟月泠桌子近的人也投来目光,他们都还以为佩芷是个男人,忍不住皱着眉头打量她。佩芷自觉失言,想开口解释,又不知道该先解释自己是女人还是解释她没有摸孟月泠的手。
孟月泠倒是比她泰然多了,夺过了范师傅手里的笔,自己画起了唇。他从镜子看到还有人在看热闹,冷声问了句:“都闲得没事做了?”
一个是欲盖弥彰,一个是冷静默许,那些人倒是继续去做自己的事情了,可表情还是有些耐人寻味。春喜走不开,只能抱着暖瓶“迎难而上”。
他试探着问佩芷:“姜少爷,我给您倒杯水喝?”
佩芷这回倒是拒绝得快,说走就走,离开了扮戏房。
春喜看着佩芷纤瘦的背影,靠在桌边和孟月泠说:“虽然姜少爷细皮嫩肉的,可到底还是个男人,且家里是有太太的,二爷你这样……”
孟月泠瞥了春喜一眼,春喜立马闭上了嘴。他又把手里的汤婆子递了过去,当作给春喜找点事做,春喜手脚麻利地拿下去换热水。
戏服穿好之后,春喜也捧着汤婆子回来了,急匆匆地往孟月泠手里塞:“刚烧开的热水,二爷你赶紧拿着,我受不了这烫。”
或许是习惯喝热水的缘故,孟月泠更耐得住高温,便接过去捧在了手里。
春喜说:“这东西倒是好,二爷您就捧着罢,等要下台了,我再给您灌一壶,正好暖一暖冰凉的手。姜少爷知道疼人,要是是个女的就更好了……”
春喜又说:“二爷您看,这汤婆子的套子上还绣着小兔子呢,可我怎么看都是两只公兔儿……”
“你话太多了。”孟月泠冷声道。
“我错了,我忘了二爷您扮好之后不爱说话了。”
春喜立马捂住了自己的嘴,赶紧离孟月泠远了些,孟月泠也觉得世界安静了不少,他穿好了戏服便不能坐下了,独自立在桌前不知在想些什么。
最后他低头看向了手里的汤婆子,套子是秋香色的,上面还系着丝绦,表面绣着双兔闹春,那两只兔子明明雌雄莫辨,哪里像春喜说的都是公兔子。
他认为戏散了之后她一定会再来后台找他的,到时候他便把这汤婆子还给她。
那晚夜色华灯,喧闹的戏园子与往日没什么不同,孟月泠从上场门登台亮相,观众给了个碰头好,他则不着痕迹地注意到了那方罩着红布的匾额。
接着红布被扯了下去,上书“遗世月华”四个大字,笔走龙蛇一般,同样出自白柳斋之手。识货的观众叫好声更甚,绵长不休,孟月泠对于这些场面司空见惯,毫不打怵,该怎么唱就怎么唱下去。
佩芷独坐在包厢里,拄着下巴望着台上,眼神痴痴然,嘴角不自觉地染上了笑容。
这厢风光正盛,那厢却是另一番景象。
上天仙茶园的后台,周绿萼今日戏散得早,手里正攥着写了孟月泠新戏戏评的《津门戏报》,笔者署名“石川”,石川就是佩芷的笔名。他本以为佩芷会给他的《贵妃醉酒》写一篇戏评的,不想被孟月泠的新戏给截了胡。
耳边又听人在嚼舌,姜二少刚在协盛园赠了孟老板一块匾,消息传得倒是真快。
拜孟月泠所赐,孟月泠来天津之前,他场场戏都是满座,孟月泠来了之后,座儿已经不满好些天了。更让周绿萼心里不得劲的无外乎是——佩芷也好些天没来捧他的场了。
种种事情交叠下,他难免心里气不过,扭头问那两个碎嘴子:“你们说孟月泠昨儿唱的什么?”
“唱的《梅妃》……据说还是临时换的戏码,原来不是这出。”答话的人显然是看出了门道的,语气也有些微弱,生怕惹恼了周绿萼。
孟月泠昨日唱《梅妃》,佩芷今日送“遗世月华”的匾,倒是相配。
周绿萼冷笑了一声:“真真可笑,如今贵妃受了冷落,梅妃得万千宠爱。”
同是李隆基的妃子,这二人少不了被放在一起比较,也正是这个原由,孟月泠改演《梅妃》的行为在周绿萼眼里总像是挑衅。
周绿萼气冲冲地回到了自己的扮戏房,让跟包叫来了派戏管事。
他语气懒洋洋的,说出的话却直白得很:“来天津这么些天,《醉酒》唱腻了,折子戏大伙也觉得不过瘾。忽然想起来《梅妃》这出戏我倒是会唱,您看看明儿个给改成贴这出?”
管事看他跟孟月泠是卯上了,这对戏园来说可是好事,把噱头搞出来,上座率肯定更高,便答应了下来。
这厢孟月泠则发现自己想错了,散了戏佩芷没再去后台找他,像是知道他要把汤婆子还给她,她就不出现了。本来还了她这事儿就算了了,没还上就难免还会顾虑着,这不是他所愿意的。
直到收拾好了之后,整间扮戏房都空了,最后离开的是孟月泠和春喜。春喜看着被孤零零放在桌子上的汤婆子,摸了下还是热的,上面两只兔子活灵活现,像是会因为被扔在这儿一宿而伤心……
春喜一把抓住了丝绦,拎着递到了孟月泠的手里:“二爷,回去路上拿着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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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月泠没说什么,默默捧着汤婆子,两人一起出了协盛园。
立在门口,他叮嘱了春喜几句,春喜点头应和,他目光一扫,猝不及防看到了个意料之外的身影——协盛园对面的宵夜摊,她没去后台找他,倒是跑这儿来馋嘴了。
佩芷叫了一碗孟月泠常吃的砂锅粥,坐在他们坐过的桌位,似乎是在体会他昨夜孤独喝粥的情境。可她怕烫,正低头嘟着嘴吹碗里的粥。
孟月泠走了过去。
佩芷一抬头,嘴巴还张着没来得及闭上,眨了眨眼,看到他指头上挂着那只汤婆子。佩芷心想:他指头好漂亮呀。
她抢先一步开口,似是还有些炫耀自己的机灵:“你是来还我汤婆子的?”
孟月泠本来是打算还她的,可见被她猜中,他又没那么想还了。他把拎着汤婆子转为抱着,低头冷淡地扫了她一眼,随后否定道:“不是。”
佩芷皱眉,这回答显然出乎她的意料,她也想不出他过来找她还能是因为什么了。
佩芷便问他:“那你来干什么?”
他以一副审视的姿态看着她,片刻间就找好了说辞:“我来告诉姜四小姐一声,倒春寒在四月。”
佩芷大为不解:“啊?”
她说过的话转头就忘,孟月泠只能再多讲一句:“你说在三月。”
他说完就抱着汤婆子走了,佩芷愣在原地,迟迟没明白过来,整碗粥都吃得不知滋味。
作者有话要说:
财大气粗姜佩芷 爱喝热水孟月泠
第14章 泥金扇生尘(6)
周绿萼唱起了《梅妃》,甭管前天看没看到孟月泠的梅妃,不少戏迷都跑到了上天仙,表面上是捧周绿萼的场,实际上大多抱着副看热闹的心态,立马上了个满座。
白柳斋和周绿萼有私交,是常去看周绿萼的,周绿萼从没唱过《梅妃》,见状自然知道原由在于佩芷。可周绿萼脾气拗,他劝不动,佩芷又一门心思扑在孟月泠身上,日日到协盛园点卯,比仲昀去商会还勤快,也不常常往吉祥胡同跑了。
次日白柳斋大清早到姜府找佩芷,想着让佩芷去劝说劝说周绿萼,眼下满天津卫可都是等着看笑话。
佩芷想得简单:“绿萼就是脾气大了些,他觉着我是捧他的,便只能捧他一个,我如今迷上孟月泠了,他心里不痛快,我明白。你也不用着急,他自己个儿在那儿生闷气,孟月泠的秉性不会理睬他的,这笑话便闹不起来。”
孟月泠确实对此一无所知,他一向不爱听这些穿凿附会的风言风语,即便丹桂社里有人在私底下说,也断然是不敢说到孟月泠面前的,进了那间扮戏房就要管严了嘴巴。
没想到的是,这天晚上佩芷照常来到了协盛园,她一向是不大理会孟月泠唱什么戏码的,她都照看不误。可今天门口的牌子上明晃晃的写着“贵妃醉酒”四个字,下面还接了孟月泠的名字,且这次不用她叫,傅棠主动出现在了协盛园,要蹭她的包厢看。
佩芷寒碜他小气:“想不到棠九爷也是个寅吃卯粮的败家子,现在连张厢座儿的票都买不起了。”
傅棠丝毫不觉得羞耻:“这叫节俭,协盛园麻雀大点儿的地方,我就不多占个包厢了。你当我乐意坐你这正中的包厢,这原来就是摆池座的地儿。”
佩芷道:“你还嫌弃上我的包厢了?那你去坐别人的包厢,反正天津卫想请您棠九爷看听戏的能绕九条河。”
两人呛着嘴进了包厢后落座,这才说起来孟月泠为何突然要唱《醉酒》。
傅棠说:“孟丹灵昨儿晚上到天津了。”
孟丹灵,孟桂侬长子,孟月泠一母同胞的哥哥。六岁学戏,一唱成名,打小就是北平赫赫有名的童伶,唱念做打都很有孟桂侬的风韵。本来定是要继承孟桂侬的衣钵的,可惜天妒英才,倒仓(变声)后嗓子就不行了。
这种情况大多数人都会选择去唱二牌,可他不愿意给别人跨刀,便拿起了京胡,改学场面,成为了有名的“京胡圣手”。孟月泠唱出名堂之后,孟丹灵便开始给孟月泠操琴,已有多年。
佩芷问道:“他怎么才来天津?孟月泠的新戏都演完多少天了。”
傅棠答她:“他女儿生病了,那丫头从小就体弱多病,说句不中听的,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没了,所以这亲弟弟还是得放一放,天大的戏都不行。”
佩芷莞尔,不禁想到了姜肇鸿。
至于决定演《醉酒》,确实有孟丹灵的促成。
他为人一向好强,不愿意挂二牌也正是这个原由。刚到天津就听说了周绿萼唱孟月泠刚唱过的《梅妃》这回事,心里面自然憋着股气。
外面看热闹的人都把眼睛盯上了协盛园,这周绿萼的战书都挂好了,就等着孟月泠来迎战了。盛老板顶着压力,知道孟月泠一向不喜这些俗事,情急之下便只能找上了刚抵津的孟丹灵。
孟丹灵自然愿意帮忙劝说,但眼下还缺了件贵妃穿的蟒服,那些被人穿了不知道多少次的官中行头孟月泠是断然不会碰的。
盛老板有备而来,津门苏记专做戏服,苏师傅连夜绣好最后一针的缂丝蟒服,被盛老板高价买了下来。
两个小厮推着挂蟒服的架子,盛老板协同着孟丹灵进了扮戏房,劝说孟月泠演《醉酒》。
这身蟒做得确实考究,孟月泠多看了两下,显然是满意的,居然很容易就应允了。盛老板立马兴冲冲地去找人写戏报子,必须立马挂出去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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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眼看着压轴戏唱完,楼下池座的过道就开始加凳子,佩芷跟傅棠说道:“看样子多卖了不少票,跟他首演新戏那两日差不多。”
她没想到他会理会周绿萼,可两人互相卯上了倒也没什么不好,她一直想看孟月泠唱《醉酒》,如今唱了,倒是顺了她的意了。
傅棠但笑不语,佩芷想起来又问他:“他演《孽海记》你怎么只看了下半场呢?头一天才热闹,还有冲台的。”
“头一天不就‘思凡’和‘双下山’么,有这工夫我不如听昆曲,静风唱过,可惜你没这个耳福了,只能听钱绍澜写的那些酸词儿,但也比林斯年的强上些。”
就这一场《醉酒》,协盛园加再多的座也够不上那一件蟒服的价钱。可盛老板是商人,不会做蚀本的买卖,他想得周全,等丹桂社走后,他再把这身行头卖出去,孟月泠那么多戏迷,不愁找不到买家。
这是个惠而不费的买卖,既挫了周绿萼和上天仙的锐气,又可以往外说孟月泠的《醉酒》首演是在他们协盛园,对于盛老板来说可谓双赢。
回忆那晚,似乎满场的观众都跟台上的贵妃一起醉在了百花亭,慨叹人生春梦一场。
佩芷曾说周绿萼的《醉酒》少了意趣,孟月泠的则填补上了这些,他在台上的一颦一笑都像是漫长历史中走出来的人物,不会有看周绿萼时隐隐约约产生的那种脱离感。
傅棠也有些惊叹:“静风鲜少有这么秾丽的扮相,这出戏改了之后真是,美得纯粹又极致。”
佩芷盯着台上,若有所思。
同样作为李隆基的妃子,《贵妃醉酒》讲李隆基约好杨贵妃在百花亭设宴,但因临时去了梅妃那里而未能赴约,贵妃黯然醉酒,是一出折子戏;
《梅妃》讲的则是江采萍爱梅,李隆基以梅园许之,赐号梅妃,恩宠一时。杨玉环入宫后,梅妃受冷落,于梅园中自怜自叹,递诗给李隆基诉情。后安史之乱,李隆基携贵妃先行出逃,另遣人带梅妃离开,梅妃拒绝,于安禄山进宫前自刎。
一个唱“恼恨李三郎,竟自将奴撇,撇得奴挨长夜”,一个唱“我只索坐幽亭梅花伴影,看林烟和初月又作黄昏”,不过都是多情女遇上君王薄幸。
看着孟月泠活灵活现的贵妃,佩芷反而想起了他扮的梅妃,她想孟月泠其人应该更像梅妃,但他是自愿遭受冷落的,也不需要什么李三郎的宠爱。
次日津门九家戏报齐齐刊登了连夜写好的戏评,那场戏看得他们笔酣墨饱,通篇自然不乏溢美之词。就连《粉墨时报》那些老学究都松了口,曾经他们最是看不上粉戏(色情戏),即便是改编后的雅致版本也不放过,路过戏报子都要吐上两口唾沫。
《津门戏报》关于这场戏的戏评并非出自石川之手。那晚散戏后好些人流连在协盛园门口不愿散去,其中就有《津门戏报》的朱主编,他等着佩芷出来,想让她连夜写篇戏评,可佩芷拒绝了。
傅棠不解,认为她一向追捧孟月泠,不应该拒绝。
佩芷还有些处于余韵之中,尚未完全抽离出来:“今夜各家戏报的主笔注定要不眠不休整夜,既然大家都写,我就不凑这个热闹了。我拒绝了朱主编,他也能立马找到别人来写的。”
傅棠有时候觉得她冒着傻气,但她实则是大智若愚,该懂的人情世故都懂。这样倒是很好,不会被骗,也不会生欺人之心。
佩芷又接了句:“‘我为东道主,不做奴才文章’,我想写自然就写了,不用他来提。”
“这是哪位大家的名言,我竟没听过。”
折子戏短小,散戏早,外面的街头都还热闹着。孟月泠头一次登台唱《醉酒》,有一段的弦儿总觉得不太对劲,到了后台认真地跟孟丹灵说了起来,佩芷和傅棠便先走了。
这场戏太火,门口还站了一排听蹭的,恋恋不舍地散去,协盛园对面的那间干货店买了个空,掌柜的咧着嘴跟佩芷打招呼。
她问傅棠:“你不是也爱胡琴,怎么没去跟他们交流交流。”
傅棠调笑道:“我不过是个外行,除非哪天我真的寅吃卯粮了,那我就下海。”
“那我岂不是也得学一门行当?权当未雨绸缪。”
“放心,姜家不会败那么快的。”
“借你吉言。”
但佩芷眼下无心学戏,她略微正色,跟傅棠提议:“我想给孟月泠在天津组织个票房。”
傅棠挑眉:“你是觉着你自己捧他还不够。”
佩芷娓娓道来:“你看过周绿萼的《醉酒》,他昨天还在演《梅妃》,就是在跟孟老板叫板。上天仙的地方比协盛园大,虽说今天协盛园加了不少的座儿,咱们没输,可也没赢。其实他的戏不怎么样,但他在天津有个萼蕊票房,很能捧他,所以座儿不会空。我想着孟老板要是也有个票房,排场就有了……”
她说得头头是道,傅棠却蓦地笑了,那笑容有些轻浮,又有些无奈,似乎还带着些失望,佩芷不明白其中原因。
“你什么看法?别光笑呀。”
“我没什么看法,但这些不过虚名,有什么用。”
“用处大了,既然叫一声‘角儿’,总要有排场。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珍月票房’,到时候我在吉祥胡同租个院子,让白柳斋给我题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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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速度倒快。”傅棠摇摇头,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
他闲散惯了,说话也总是不着调,佩芷白了他一眼,总觉得他说了跟没说一样。
出了协盛园后还没走多远,姜家的车出现在视线内,佩芷和傅棠作别,先上车回家了。
街道灯火通明,傅棠攥着扇子在原地踯躅了两秒,转身又回去了。
等傅棠上楼进了扮戏房,孟月泠竟然才开始掭头,孟丹灵已经先走了,他跟丹桂社的其他人一起住在万花胡同租的房子里。
春喜搬了把椅子到旁边,傅棠掸了掸衣摆坐下,孟月泠问他:“你不是跟她走了,怎么又回来了。”
傅棠但笑不语,总像是憋着一肚子坏水,孟月泠瞟了他一眼,见他不说也不问。
这时派戏管事进来了,便是丹桂社管衣箱的黄师傅,兼领了派戏的差事。
黄师傅问孟月泠:“二爷,今天这出《醉酒》反响好,明儿个咱们继续唱这出?”
孟月泠纹丝不动:“你怎么不说今后日日唱?”
黄师傅看向傅棠,想着让他说句话,傅棠摇了摇脑袋,表示爱莫能助。黄师傅便改口道:“那要不唱《梅妃》?”
孟月泠轻笑:“这是捅了李隆基妃子的窝了。”
选这么两出戏确实有黄师傅自己的私心在里面,外面都说周绿萼要砸孟月泠的台,他可不得想着多让孟月泠露几手,镇住那些乱舞的牛鬼蛇神,让他们知道知道谁才是大王。
黄师傅解释道:“这不是看大伙儿都喜欢么,最近天津挂头牌的角儿都流行唱隋唐戏呢,咱们也不能免俗。”
孟月泠扭头看向他:“那让你说,唱哪出?”
黄师傅愣住,仔细权衡过后答道:“那还是《梅妃》,吊这些戏迷几天胃口,再唱《醉酒》。”
正好周绿萼今天又唱《梅妃》,明日让孟月泠来教教他梅妃到底是怎么唱的。
孟月泠盯了黄师傅两秒,随后敷衍地点了点头:“就这么着罢。”
得到首肯黄师傅就走了,坐在旁边的傅棠则又在笑,孟月泠瞥他一眼,没说什么,起身去洗脸。
直到他脸都洗完了,对着镜子检查洗没洗干净,傅棠才松口:“姜四要给你在天津组织个票房。”
孟月泠擦脸的动作显然一顿,但这件事也不算太在他意料之外,闻言居然笑了出来,只是那笑容是个冷笑。
傅棠则拎起了他刚刚唱《醉酒》用的扇子,便是佩芷送的那把泥金扇,春花蛱蝶图绘得栩栩如生,边上题词一首。
花满庭砌,碧蝶舒翅,云鬓俱是春意;行也思君,坐也思君,望穿骊宫夜雨。
傅棠说道:“白柳斋的墨宝,看来这词儿是她自己写的,你看到没有?”
“看到了。”他又不瞎。
傅棠又说:“可惜,我本来觉着她是懂戏的人。”
孟月泠倒是公允:“未必不懂。只是现成的笑话跟热闹,不看白不看。”
傅棠说:“你倒是看得透彻。”
孟月泠语气自嘲:“向来如此。”
次日,孟月泠挂了《梅妃》的牌,周绿萼则又挂起了《醉酒》,这下满天津的戏迷都准备好了看热闹,巴不得两边赶紧打起来才好。
第15章 此间多是非(1)
有人说孟月泠根本没理睬周绿萼,全然是周绿萼单方面造势,故而形成双方在打擂台的假象。
周党自然要跳出来反驳,若是孟月泠真的不在意这件事,又为何突然唱起了《醉酒》?显然是接了这战书的。萼蕊票房的文生写了好些吹捧周绿萼的戏评,也连夜登上了津门的各家戏报。
又有懂行的低调票友品评这件事,道这二位虽然都是角儿,可根本不是一个水平的,孟月泠犯不着纡尊降贵和周绿萼牵扯上。
这还得从眼下正年轻的这一代青衣说起,要说当仁不让的头号人物,自然要数“北月、南香、关东裳”,说的便是北平的孟月泠、上海的秦眠香、奉天的余秀裳,其他的都得往后稍稍,没法儿比。
这三位中,孟、余皆是男旦,只有秦眠香是女的。且这秦眠香还是孟月泠的师妹,两人皆师承俞芳君,任谁都要赞一句俞大贤好福气,有这么两个出息徒弟。
再往远了说,俞芳君、孟桂侬、段青山三位并称为“三大贤”,曾一起在前清任内廷供奉,故而有了这么个名头。俞芳君教出了这两位高徒之后,没再收徒,跟孟桂侬一样过起了闲适养老的日子。段青山倒是还在唱,但不常登台,据说也在教徒弟……
如今天津卫的观众,包括佩芷在内,多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协盛园的票紧,凑不进去看孟月泠的便都转投了上天仙,捧了周绿萼的场,末了还要佯装内行的样子贬两句孟月泠的戏不行,实则他连个孟月泠的影子都没见着。
真正捧孟月泠的那些票友其实大多随了孟月泠的淡然性子,只是低调地看戏,场场不落地捧他。可架不住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还有些根本不看戏但两头跑传闲话,从中挑拨,一时间内甭管是上天仙还是协盛园门口都热闹得像是过年。
可人多自然是非也多,意见相左的人争吵起来都已经算不得什么大事,协盛园座位少的原因,戏票供不应求,有票贩子抢了票转卖,从中谋取巨额差价,据说为此还打了起来,引来了巡捕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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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晚唱完《梅妃》,黄师傅照例来扮戏房找孟月泠,跟他最后核对一遍明日的戏码。
黄师傅报了一连串的戏目,刚说完压轴戏,还没说大轴戏演什么,孟月泠就把他打断了:“大轴改成《龙凤呈祥》。”
黄师傅不解:“二爷你唱孙尚香?”
《龙凤呈祥》是出群戏,并不以孙尚香为主,且其中最精彩的一折应当算是《甘露寺》,可《甘露寺》这折也没孙尚香什么事儿。
孟月泠摇头:“袭胜轩的那个……”
他忘了名字,黄师傅提醒道:“叫宋小笙。”
便是赵巧容的相好的,孟月泠演梅妃,他演梅妃的宫女嫣红。
孟月泠说:“让他演。”
黄师傅满心疑惑:“那二爷你的戏码呢?”
有的角儿非大轴戏不演,孟月泠倒是没这个规矩,就说丹桂社刚来天津那天,他也是一时兴起就登台来了出《御碑亭》,黄师傅还以为他又有了什么巧思。
没想到孟月泠告诉他:“明儿我歇一天。”
黄师傅暗道不妙,这外面一群人等着看他打周绿萼的脸呢,周绿萼戏不如孟月泠好,双方这么互相叫板地演下去,懂戏的人早晚要出来臊一臊周绿萼,让他再不敢嚣张。
可孟月泠一向说一不二,黄师傅叫了两声“二爷”,孟月泠也没搭理他,他便只能摇着头出去了。
第二日,协盛园门口等着看热闹的人皆出乎意料,戏报子放了出来,不见孟月泠的名字,大伙不信邪等了一天,加上买了票进去看戏的,无一例外没见着孟月泠。
这种时候周绿萼在上天仙唱的是《梅妃》还是《贵妃》就都不重要了,仿佛一场打戏正到高潮之处,一方拎着兵器退场了,骤然宣告结局。
等周绿萼下了戏,跟包把消息报给了他,他显然也十分惊讶,不明白孟月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这晚佩芷自然照常去了协盛园,她本来想约傅棠,这几日实在是热闹,可傅棠拒绝了。她便带了几个朋友来,想着要给孟月泠组织票房,总要吸纳一些成员。
恰巧白柳斋今日没去看周绿萼,佩芷叫上了他和白柳阁兄妹俩,还有个在王串场开画斋的方厚载。方厚载本来还要叫冯家的大少爷冯世华,佩芷一听是开纱厂的那个冯家,找了个借口没让他叫。
冯世华的父辈定然跟姜肇鸿有来往,且佩芷从不跟世家少爷一块玩儿,一则是怕哪个不小心把她的行踪捅到姜肇鸿那儿去,给她惹麻烦。二则为的是避免见到佟家的那位,同样是个大麻烦,此处暂不细说。
佩芷还没说明她要给孟月泠组织票房,只说是请他们仨听戏,指望着用孟月泠的戏来打动他们。
听说今日大轴唱《龙凤呈祥》她还有些惊讶,问过白柳斋最近周绿萼演《龙凤呈祥》了没有,白柳斋说没有,佩芷还在心里怪派戏管事怎么选了这出戏。
《龙凤呈祥》倒是出好戏,台上的都是丹桂社的四梁四柱,功夫瓷实,可孙尚香居然是宋小笙演的。佩芷满腹疑云,强撑着坐了一会儿还是没继续看下去,独自溜出了包厢,把正看得入迷的盛老板提起来问。
要不是盛老板告诉她,她都不知道今日孟月泠休息,还想着后面刘备和孙尚香成婚会不会换成孟月泠演。
盛老板夹在中间难做,只能一个劲儿地认错:“您看怪我,怪我没提前知会您一声,其实这宋小笙唱得也不错……”
佩芷心里不是滋味,没再回包厢,先走了。
出了协盛园,佩芷叫了辆黄包车直奔西府。
她本想找傅棠算账,孟月泠今日不唱,他不可能不知情,可他居然没告诉她。
叩了半天的门环,佩芷都要怀疑门房出去喝酒了,里面才打开了门。
开门的是西府的管家,也就是那个留辫子的老头,佩芷跟傅棠一样叫他一声“邵伯”。邵伯说:“王爷跟孟老板上凤鸣茶园听戏去了。”
佩芷大火,许是最近时常见面的缘故,她俨然已经把傅棠当作了朋友,虽说孟月泠冷淡,可也算说得上话,那就算半个朋友。
眼下这种情形,她总觉得自己被孤立了,两个人跑去别处看戏,她竟全然蒙在鼓里。明明昨儿个还好好的,怎么今天就都不理她了?
她总往西府跑,邵伯知道她是个丫头,手里提着的煤油灯照得人脸上都昏暗暗的,眼看着佩芷扁了嘴,似是随时要哭出来。
邵伯见她可怜,便多说了几句:“霓声社在凤鸣茶园挂牌,便是段青山的那个霓声社。他前阵子搬回的天津,虽不常登台,但今日赶上孟老板休沐,自然是要去看看的。见的都是些旧识,便没让人跟着。”
佩芷抽了抽鼻子,虽说委屈,也不至于立马就哭出来。邵伯关上了大门,佩芷坐在西府门口,越想这事儿越气。
本来还想去凤鸣茶园抓他们两个,可她坐上黄包车就改了主意,直接回了姜府。
姜仲昀看着不该这个时候出现在家里的人居然出现了,忍不住说风凉话嘲她:“嚯,这不是我们姜四小姐?今日没去听戏,这么早就回来了。”
佩芷没理他,上姜老太太的院子里给姜老太太问了个好,顺道告了仲昀一状,才回了自己的屋子。
她心想,他们不是不带她一起玩么,她也不稀罕,那就桥归桥、路归路,各走各的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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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佩芷一整天都没出门,实在是不寻常,姜老太太百般纳罕,还有些心焦。
晚上姜肇鸿和姜伯昀带了消息回家,北平北平具体怎么了也没法说我不能理解到底哪个字不能写实在是不知道怎么改了
一屋子的人听到这个消息都静默了,那场面想想都危险可怖。姜老太太上了年纪,本就脆弱敏感,再加上挂记了佩芷一整天,情绪在这一刻爆发,抽出了帕子揩眼角的泪。
嘴上念叨着:“那都是跟佩芷一样年纪的孩子……”
赵凤珊凑上前去安抚婆婆,姜肇鸿无奈地唤了声“妈”,扫了一圈不见佩芷:“佩芷呢?”
幸好她今日没出去,姜仲昀答话:“四妹在房间里看书,没去外面。”
姜肇鸿自然知道自己的女儿是什么德行,冷哼一声:“叫她别再出去乱跑,安生几日。”
这下佩芷不用故意把自己圈在家里了,她打小跟着仲昀屁股后面调皮捣蛋,两人最是知道看姜肇鸿的脸色行事,该消停还是要消停几日。
佩芷便老老实实在家里呆着,往姜老太太的院子跑得勤快,奶奶年纪大了,便是不什么说话,静静地多陪陪她也好。
北平和天津到底隔着些距离,虽说各地都有声音在谴责段政府,但不过一周,天津地面上便又恢复了往日光景,连讨论那件事的声音都听不到了。
可佩芷还是没出门的意思,平日里最爱出去闲逛的人失了野性,姜老太太百般忧心,甚至遣了下人连夜去把东苑的戏台子给收拾了出来,又让仲昀去找戏班子来家里唱堂会,给佩芷热闹热闹……佩芷回了姜老太太,为了让她放心,还是换了身男装出门。
出门后佩芷漫无目地闲逛了会儿,想不到去哪儿,便去了吉祥胡同白家,白家离得近,故而佩芷时常与白家兄妹走动。
白柳阁是个浑身书卷气的女子,生了张小脸,上面挂着雀斑,眼睛是细长又有韵味的丹凤形。她从窗户看到佩芷进了门,提醒埋头作画的白柳斋:“佩芷来了。”
白柳斋便没白柳阁那么沉着了,撂下了画笔急冲冲地去迎佩芷,语气也显而易见地激动:“你可算出门了,上你家找你,门房只说你不见客。”
佩芷不解,提起兴致问他:“发生什么了?”
白柳阁默默地翻了页书,似是充耳不闻,白柳斋叹了口气,说:“绿萼今天上午的火车,已经离津了!”
佩芷一愣,才意识到这些天外面似乎有了不小的变动。
那日孟月泠停演,宋小笙代他唱了出《龙凤呈祥》,周绿萼则依旧在上天仙跟孟月泠叫板,唱的是《梅妃》。
第二天消息才传了出来,原来那晚孟月泠跟西府棠九爷一起去了凤鸣茶园,看的是霓声社贴演的《定军山》。段青山擅演这出,年轻时便是以《定军山》博得了太后的喜爱,可那晚唱黄忠的并不是段青山,而是段青山的徒弟,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新人,名叫袁小真。
大轴戏才上了六七成的座儿,散戏后观众很快就走了个干净,段青山、孟月泠、棠九爷,还有几个互相都认识的知名票友一起去了后台袁小真的扮戏房。
段青山爱茶,一行人在房间内品起了政和白茶。据传棠九爷不仅拉了胡琴,还跟袁小真唱了段《游龙戏凤》,这正德帝自然是袁小真唱的,傅棠唱被调戏的李凤姐,可见气氛之融洽。
于是乎便有人问上了孟月泠近几天满天津谣传的他与周绿萼打擂台的事儿,孟月泠倒也没拐弯抹角,直白道:“有所耳闻。”
那人自然要问:“那你今日怎么突然停演了?难不成还怕了他不成。”
孟月泠但笑不语,末了架不住友人再三追问,才说了这样一句:“此生注定唱戏娱人,可下了台在戏外,就不给人当笑柄了。”
便是这句“唱戏娱人没得选”“戏外不给人当笑柄”刺伤了周绿萼,他一贯雷厉风行,立刻就决定收拾东西回上海,不唱了。上天仙撤下了周绿萼的牌子,风沙席卷而过一般宣告这出“戏外之戏”就此落幕。
离开天津的前一晚,周绿萼专程去了趟协盛园,台上孟月泠唱的是《三击掌》,他坐在一楼的廊座儿,认真地看完了整出戏,也是真心实意地鼓了掌。
散戏后,周绿萼去了后台扮戏房,见了孟月泠一面。
他说:“你说得对,唱戏娱人,这条命就够贱的了,何必又在戏外给人当笑柄。不管是杨妃还是梅妃,‘花无百日红’,不过都是些可怜人,还比什么输赢呢。”
孟月泠对他并无敌意,可也没什么好意,周绿萼对他来说就是个陌生人。孟月泠什么都不想说,沉默应对。
周绿萼不在意,继续说道:“我知你对我没什么话说,可我还是想来问问你。原以为你根本不会理我,不论是名声还是本事,我都远不如你,否则这‘北月南香关东裳’便该有我的名字了。可你那天还是贴了《醉酒》,这证明你是回应了我的,我说得可对?”
似乎在这场闹剧中,只要孟月泠回应了他,他就不算输。
至于孟月泠,孟丹灵跟盛老板一起劝他演《醉酒》、黄师傅又刻意排《梅妃》的戏码,他都知道背后动机为何。盛老板为协盛园的财路,孟丹灵和黄师傅为丹桂社的面子,他都明了,也可以说是自愿任他们摆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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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周绿萼问上门了,孟月泠也不遮掩,他坐在那儿,抬头看向站着周绿萼,明明是仰视,却丝毫不显弱势。
“我贴《醉酒》,一则我确实想唱。”
这出戏他早就有演的打算,他不想唱的话,谁人也不能强迫,更不至于一身做工上好的蟒服就把他给收买。
“二则,你唱得不行。”
他再不唱的话,这些戏迷的欣赏水准都要跟着降了。
整件事唯一在孟月泠控制之外的,就是戏园外产生了争执与打斗,这是他不想看到的,所以那日停演了,这场笑话也就到此为止了。
周绿萼气极反笑,可心底里又欣赏他的直白,半天只能说:“成,我喜欢直白的人。”
孟月泠显然对他的“喜欢”避之不及,闻言立刻收回了视线,叫范师傅过来给他缠发网。
周绿萼本来要走,恰好看到黄师傅在旁边归拢砌末,别的砌末都是一起放在箱子里的,只有一把扇子单独装在扇盒里,放在孟月泠的化妆桌边上。
周绿萼拿起了扇盒,黄师傅对他没什么善意,冷冰冰地说:“这是二爷自己带来的,你别给动坏了。”
周绿萼打开了扇盒,摊开那把扇子,意料之中,果然眼熟。
他一向睚眦必报,心里记着孟月泠刚刚直白伤人的话,临走前还要留话刺回去,谁也别好过。
“孟老板,这是姜少爷送你的罢。”
孟月泠没答话,周绿萼便告诉他:“这扇面是我亲手为她画的,专程送给她,‘皓蕊居士’的章子便是我的。她说想要把泥金扇放在架子上摆着,不想竟送给你了。”
孟月泠正拿着根描眉笔对着镜子补眉毛,闻言动作停了那么一秒,也不知道周绿萼看到没有。
“其实对于她们这些人来说,戏子不过就是戏子,跟手里的玩意没什么差别。她昨日捧我,今日捧你,后日又不知道捧谁。我为了她跟你卯上,她巴不得我们打得更激烈些,她才有热闹看。我倒是要谢谢你,孟老板,没有您的提点,我不会这么早明白这道理。”
孟月泠看起来波澜不惊,冷淡答他:“不客气。周老板,我这后台乱,不送了。”
“好。孟老板,我知您下个月要去上海的,有缘分我们上海见。”
……
早上周绿萼低调离津,晚上孟月泠就在协盛园唱起了《贵妃醉酒》,便是第二次唱这出戏。盛老板临时加了两排座,戏票卖了个空。
有人说他这是把周绿萼逼走了还不忘记踩两脚,亦有人说二人早已冰释前嫌,孟月泠此举是在为周绿萼送别,众说纷纭。
贵妃着盛装摆驾百花亭,是执着泥金扇登场的,扇子几乎没离过手。因苦等不来玄宗,贵妃饮酒数杯,微醉,被两个宫娥搀着下去换衣裳。
演到这里的时候,孟月泠本应该搭着两个宫娥的肩下场,随后便是高力士、裴力士二人垫场,给出贵妃换下蟒服的时间,再穿宫装上场的贵妃便不拿扇子了。
这厢孟月泠刚搭上宫娥的肩,所有人都认为他要下去了,他却又松开了宫娥,脚下踏着醉步,转身看向了远处,倾城容貌挂着丝哀愁,仿佛因等不来那位薄幸君王而怨怼。
这显然是临场加的动作,孟丹灵赶忙紧张起来盯着他,手里拉琴的动作没停,给他垫着弦儿。底下的观众有的已经在笑,笑这台上的贵妃是真醉了,都忘了接下来该干什么了。
接着他摊开了手里的扇子,双手细微地颤抖着,在一众观众猝不及防中,泥金扇脱了贵妃的手,被丢了出去,在空中抛了个弧线后落到了一位不知姓甚名谁的观众手中。
演高力士的那个丑角儿是个机灵的,赶忙接了句:“完了,娘娘这是真喝多了,扇子都赏了!”
一片呼声和叫好声中,贵妃再度搭上宫娥的肩膀,醉步蹒跚地下去了。
二楼正中的包厢里,佩芷气得站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2022.1.21捉虫,“二道贩子”改“票贩子”。
第16章 此间多是非(2)
佩芷好些天没来看他的戏,今日一来就看到他把扇子给随便丢了,那可是她送给他的,他倒是一点儿也不心疼。
袖口里的手也攥成了拳头,佩芷打算立马去后台找他算账,速度快的话还能在“贵妃”上台前把他给打趴下,这戏也就不用继续唱下去了。
没成想余光瞟到了北楼第二间包厢里坐着个眼熟的人,穿蜀锦长袍马褂,手拿折扇翘着腿,还有梳得整齐的头发,以及总是带着抹似有似无笑容的脸,除了棠九爷还能是谁?
佩芷怒气腾腾地掀开帘子出去,直奔傅棠的包厢。
眼看着贵妃上了台,观众又在叫好,傅棠则意思意思鼓了两下掌,接着便感觉到身边坐下了个人,他扭头一看,看到眼神能杀人的佩芷。
傅棠脸上的笑容有些僵住,没说话。
他跟孟月泠都是能忍住不开口的主儿,非要比出来个胜负的话,自然是孟月泠更能坚持。可佩芷是有话完全藏不住的,她质问道:“棠九爷这是躲着我呢?”
他脸上的笑容疏解开来,否定道:“未曾躲过姜四小姐。”
“那为什么那天他停演你不告知我?你们俩还一起去了凤鸣茶园,也不带我。”
她像个孩子,因为伙伴不带自己玩而生闷气,可他们都早已不是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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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棠承认,他和孟月泠较之佩芷心思深沉许多,可但凡换做其他人,早就知道是什么意思了,也就不了了之了。只有她,还是会气冲冲地来问个明白。
傅棠简洁明了地告诉她:“道不同不相为谋。”
佩芷眉头一皱,沉默了半晌,还是刨根问题要他讲清楚何为“道不同不相为谋”。
傅棠不说,她就不走,倒也不耽误他看戏,可就是坐在旁边死死地盯着傅棠,傅棠受不了,放下了继续看戏的念头,扭头问她:“你为何要给他组织票房?”
佩芷不用想就能答:“自然是因为喜欢他,喜欢他的戏。”
傅棠摇了摇扇子:“不对。平常的时候,你要给他组织票房,是因为你好戏、懂戏。可在那天,你只不过是想看热闹,给他和周绿萼的争斗加两把火。”
佩芷语塞,顿时不知如何反驳,更让她无法接受的是,她心底里好像真的是这么想的。
台上的《醉酒》还在上演,佩芷头一回坐北楼包厢,以一个全然不同的视角看着台上的孟月泠,隐约有些陌生的感觉。又想到初看孟的这出戏时,她满心都在把他跟周绿萼做比较,想的净是那些有的没的,她何时变得这么心浮气躁了?
佩芷和傅棠都沉默了起来,暂停了交谈,静静地看完这场戏。散戏时候满场荒凉余味,傅棠攥着扇子立在栏杆前,看着楼下混乱的座位,和佩芷多说了几句。
“其实你没错。都说‘捧角儿’,只不过没几个真把角儿当人看的。热闹起来了,戏好不好先抛在脑后,比的是上座率和排场,角儿也就成了个任人摆弄的玩意了,这跟罐子里斗蛐蛐儿有什么差别?我想静风并不愿意做只蛐蛐儿。”
“你可能觉得我较真儿,听戏不就是图个乐呵,我看得出来你爱热闹。眼下这个年代,没了热闹老百姓都不知道日子该怎么过下去了。可台上的毕竟是个活人,而且戏是好东西,真要喜欢,不应该作践。”
若说上次一起爬树听孟月泠吊嗓让佩芷发现傅棠懂戏,如今则是让她发现傅棠爱戏。
那晚回到姜府之后,佩芷一反常态地有些沉默,傅棠的话似是抛出了饵,她不禁开始回忆。光阴被无数场戏串联,碎片簌簌洒落——她已经浸在这戏园子里太久了,久到有些迷失。
那年佩芷十六岁,从中西女中毕业,考上南开大学,可那亦是她学业的终止之时,
姜肇鸿不同意她继续读书,他认为女孩子只要有些学识够用就好。姜伯昀也是个老古板,自然站在父亲一方,姜老太太无知,听闻外面时常有学生闹□□,也不赞同她去上学。家中最有话语权的三个人就这么拍了板,佩芷闹过也没用。
直到错过了大学报道的期限,这件事也就板上钉钉了。佩芷哭了几日,几日过去,便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前两年仲昀还不以为然,拿这件事嘲笑过她,说她想上学也不过是三分钟热度,几天就抛在脑后了。佩芷没反驳,只是实打实地冷落了他半个月,他才知道这件事开不得玩笑。
其实她不过是性情使然,姜佩芷就不是会自怜自艾的人。后来佩芷便开始给自己找乐子,没多久就沉浸在了戏园子里。
学业停止的第二年,姜肇鸿还动过让佩芷成婚的念头,她是定了亲许了人家的,对方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佟家大少爷,名唤佟璟元。
佟家自然也百般乐意,可姜老太太第一个不准,直说佩芷还小,要在家里多陪她几年。赵凤珊也劝说他,叔昀还没娶妻,佩芷不急。
她倒是无形中躲过了一遭,否则还真不知道怎么应付。
佩芷想着这些,倦倦地就睡着了。
次日又轮到姜老太太纳罕,纳罕佩芷不过出去了半天,就又把自己关进房中。
老太太站在房门外,关切问道:“我的乖孙女,最近是谁怎么着你了?奶奶瞧着你不开心呐。”
佩芷正攥着本书卧在榻上,书没看进去,频繁出神。她只是莫名地觉得有些羞于去见孟月泠,脑海里总是回想他昨晚唱《醉酒》时把扇子丢了的场面,一遍遍地想,把自己的脸颊臊得发烫。
她回姜老太太:“奶奶,我没事儿,您别瞎操心我了,我好着呢。”
这厢她油盐不进,姜老太太便去找姜家第二的富贵闲人,姜仲昀无端端地受了老太太一通训斥,无非是怪他平日里不够关心妹妹,姜仲昀表面不敢忤逆姜老太太,出了房门直奔佩芷的院子,抓她出门逛戏园子。
“我平白无故挨了奶奶的骂,姜佩芷,赶紧的。天津卫的角儿那么多,走了一个周绿萼你就害相思病了?”
佩芷狠生生地瞪他一眼,他竟然还停留在她捧周绿萼的时候,那都是多久的事儿了:“你才害相思病,你全家都害相思病。”
那晚佩芷便跟姜仲昀一起光顾了协盛园,恰好盛老板在门口,离老远就叫道:“姜二少!”
佩芷朝他笑了笑,旁边的仲昀则冷哼一声。
盛老板凑上来要开口寒暄,还想着问问这位脸生的面孔是哪位少爷,仲昀就先一步上了楼,奔着包厢去了。
盛老板指着仲昀背影问:“这,这位是……”
她本可以给仲昀再安上个姜大少或者姜三少的名头,先凑合用着。可大哥古板,从不进戏园子,三哥远在国外,也不好用。她以往在外用的都是“石川”这个名字,要不是当初着急给赵巧容找钱夹,也不至于冒用仲昀的名头,真是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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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芷面不改色心不跳,从容回答盛老板:“他啊,不太熟。”
到底没说出个姓甚名谁,佩芷便也上楼了,剩下盛老板独自在门口纳闷,想着这不熟的两个人长得还有点像是什么回事……
佩芷掀开帘子进了包厢,正好看到仲昀抿了一口香片茶,眉头闪过嫌弃,立马撂下了茶盏。
他跟佩芷说:“我坐下了才咂摸过来,他这刚刚那声儿‘姜二少’不是叫我的,四妹妹,你可别拿着你二哥的名头做坏事。”
据仲昀对她的了解,凡是捅娄子的事儿,她必不会用自己的名字。
佩芷白他一眼:“我还没嫌你的名声臭呢。”
“欸?你这话就不中听了。”
姜仲昀自然知道孟月泠这号人物,只是他不大懂戏,不如佩芷往戏园子跑得勤快。
他和他的那些狐朋狗友都是在夜里饮酒取乐,个个都是宝艳楼胡同的常客。估计佩芷每日大轴戏快看完的时辰他才慢悠悠地出门,凌晨归家,美其名曰“应酬”。但他也还知道每周在家安生呆两日,不知是做给谁看的。
今晚孟月泠唱《金山寺》,《白蛇传》的故事家喻户晓,仲昀便是再不懂戏也看懂了。
佩芷问他:“那你能看出来他的戏好么?”
姜仲昀眯了眯眼睛:“是跟别人的不大一样,能感觉出来,他的戏有韵味儿,我说不明白。”
佩芷开心地笑了。
姜仲昀又说:“所以你如今是迷上孟月泠了?演青蛇的是宋小笙罢?我认出来了。”
佩芷惊讶:“你竟然还知道宋小笙,可他和孟月泠差得远了,你好好看孟月泠成不成?”
仲昀摇头:“看得见摸不着的,有什么意思?把戏园子的老板叫来,等戏散了让他带孟月泠来这儿打个招呼。”
昨日刚听了傅棠那一番话,此时仲昀就举了个活例子,佩芷嫌弃地看着他:“你拿他当什么了,还让人来包厢里给你问好。”
仲昀不解:“这怎么了?不都是这样,他爹孟桂侬当年也得来包厢给咱爹问声儿好。我看你现在是真迷他,把他惯得礼数都丢了。”
佩芷心里不是滋味,可又不知道怎么去跟仲昀说,只能扭头不理他,散了戏闷头就要往出走。
这时候楼下的人都在挤着出去,乱哄哄的,姜仲昀拉住她,骂她是“驴脾气”,兄妹俩在包厢里打闹了两下。
这时门帘子被掀开,宋小笙妆都没卸,特地来跟姜仲昀打招呼。
“二爷,看到您今儿个来了,专程来给您问个好。”
姜仲昀松开了佩芷,略微正色:“行,我也是闲着没事儿,跟我妹妹来凑凑热闹。”
他指着穿男装的佩芷:“这是我四妹,你拿她当个男的看就成,在这儿还冒充我呢。”
佩芷白了仲昀一眼,宋小笙聪明,自然知道怎么回事,又叫了声“姜四小姐”。佩芷看着他谦卑的态度,不敢想要是换做孟月泠站在这里的情景,赶忙让他下去卸妆了。
协盛园门外站着俩姜府的小厮,是常跟着仲昀出门的,来的路上佩芷还嫌弃他看个戏也要带下人,不成想这人还真带对了。
五步以外,有个梳中分发、穿粗布衣裤的男人,佩芷不认识他,可认得他手里的扇子。男人正举着扇子,姿态招摇,生怕路过的人看不到一样。
干货店的掌柜端着瓜子凑了过来,照例给佩芷递了递,佩芷摇头拒绝。
掌柜的告诉她:“昨儿个孟老板唱贵妃,醉了之后赏了把扇子,这不落到他手里了,在这儿嘚瑟半天了。”
佩芷一笑置之,本打算跟仲昀走了,没想到掌柜的接着说:“明面儿上是嘚瑟,其实是找卖家呢。那扇子一看就是值钱物件儿,更别说是孟老板拿过的,自然有人想买,可他狮子大张口,这就不要脸了……”
佩芷一咬牙,狠狠给了仲昀一掌,仲昀大叫:“姜老四!你干什么!疼!”
佩芷语气激动,指着拿扇子的男人发号施令:“那是我的扇子,把扇子给我抢回来。”
小厮立马冲上去出手,对方自然反抗争抢,可两拳难敌四手,还是被按在了地上挨揍。姜仲昀也过去踹了两脚,夺过扇子交到佩芷手里。
协盛园二楼的一扇窗户半开着,孟月泠已经卸了戏妆,面庞清隽又冷淡,立在窗前抽烟,左手还端着个盛放烟灰的琉璃蝶。
下边发生的事情他自然看得清清楚楚,他以冷笑置之,低声说了句:“纨绔。”
随后“啪”地一声阖上了窗子。
仲昀自言自语道:“还敢惹你姜二爷的妹妹。”
佩芷又给了他一掌,打得仲昀向后躲了两步:“在协盛园附近我才是姜二。”
姜仲昀冷哼:“成,合着我的名头被您给褫夺了,那我现在是谁啊?”
佩芷随口说道:“你是姜二少的家奴。”
“有穿我这么好的家奴?”
“那你是家奴头儿。”
姜仲昀气得发笑,挥手让两个小厮把人给放了。接着姜家的汽车到了,佩芷独自上车回家,仲昀则去会狐朋狗友了。
路上,佩芷攥着手里的扇子,并没有感受到失而复得的快乐。
他把扇子那么一丢,像是情分就尽了,她总觉得他们这辈子都不会再说话了。而且他在天津最多停留月余,走了之后还不知道下次何时再来,她又没什么去北平的机会,那便是这辈子都不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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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怎么的,思及此处,竟有些哀从衷来。
第17章 此间多是非(3)
姜仲昀的太太名叫汪玉芝,汪玉芝没读过书,字儿都不识几个,小聪明一堆,大智慧没有。但还算会基本的察言观色,为人也不算粗俗无礼,毕竟是名门世家汪家的掌上明珠,有些小姐脾气也是理所应当。
姜仲昀颇擅言辞,平日里在外胡闹,回到家里保准能把汪玉芝给哄好,成婚这么多年以来,一大家子都在同一幢府邸里生活,拢共也没见过几次二人真吵起来。
这么一说,姜仲昀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汪玉芷门儿清着。
前阵子赵巧容在家里攒局,汪玉芝去打了两晚上的牌,认识了个新牌搭子,津水银行曹行长的夫人曹太太。
曹行长是孟月泠的戏迷,孟月泠来津他比谁都高兴,除去必要的应酬,自然都要去捧孟月泠的场。
有钱有势的银行家捧捧戏子而已,本来算不得什么大事,可曹行长惧内,家里的钱财都归曹太太管,曹行长平日里的支出曹太太都会定期审计。
前两天曹太太发现,经曹行长的手竟然送出去了幢宅子,这可是笔大费用。曹行长找了几个借口都没搪塞住曹太太,最后只能如实交待:赠给孟月泠孟老板了。
曹太太说着这件事儿,一不留神又点了一炮,她输了一晚上了,坐得腰酸背痛,便起身站了会儿,让丫鬟坐下帮她打两把。
曹太太点了根烟,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叫道:“玉芝!差点忘了,我还要提醒你来着,你可要看紧了你家男人。”
汪玉芝正在暗自庆幸,庆幸仲昀虽然爱玩,为人浪荡了些,可是不过都是小钱,断然不会做出这么过分的事情。
曹太太说:“早先还想着,我家男人不是喜欢听孟月泠的戏么,常常往协盛园跑,你家的也是一样,这二人还能凑一起认识认识。”
汪玉芝听得云里雾里,她知道姜仲昀不懂戏,怎么可能常去协盛园。
曹太太又说:“如今出了这码子事儿,我看也甭让他们俩认识了,咱们都各自管好自家的男人,我有表弟在土地局当官儿,我让他帮我看看这宅子怎么要回来。至于你……”
汪玉芝说:“你倒是说清楚,姜仲昀他干什么了?”
曹太太叹了口气,语气尖酸:“搞银行业的男人财大气粗,只会傻颠颠地送宅子,被人诓了都不知。你家姜二少才叫个浪漫多情,场场不落还不够,听说时常往后台跑,跟孟老板那叫一个亲密。
你还不知道呢?他还给人送了块儿匾,就挂在协盛园呢,写的‘遗世月华’,嵌着孟老板的名字。要我说读过书的人就是不一般,这酸词儿,咱们便是削尖了脑袋也想不出来……”
汪玉芝一手的好牌都没了打的兴致,旁边的马太太摇了摇头:“那孟老板在台上比女人还美,女人看他迷他也就算了,他这又招了一堆男人喜欢,真作孽。可你说你们的男人给他一个劲儿地送东西有什么用?他再漂亮也是个男人,还是要娶女人的……”
冯太太一席话说完,汪玉芝噌地起身,抓过手袋就气哄哄地走了。
其他太太互相对视了几眼,很快便当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又叫了旁边坐着的太太补上汪玉芝的空,这牌还得继续打。
汪玉芝先回了姜府,夜晚还长着,姜仲昀自然不在家,汪大小姐憋着一股气,坐上了家里的汽车,满天津卫找起姜仲昀来。
最先去的自然是协盛园,可戏园子都要关门了,最后一场戏早散了。汪玉芝又去了几个仲昀爱去的地方,最后在候家后的一间私寓里找到的他。
她到人家门口的时候,恰好赶上姜仲昀脸上挂着薄醉,搭着个油头粉面的少年从院子里出来,那少年一看就是个唱戏的。若是换旁人或许还能说只是喝醉了扶着而已,可对方是她丈夫,汪玉芝一眼就看明白了。
两人坐上汽车后吵了一路,仲昀给她解释捧孟月泠的是佩芷,跟他没关系。可汪玉芝看到刚刚那一幕之后,捧戏子这事儿早就变得不重要了,跟他没关系最好。
到了家里,两人进了院子还在吵,汪玉芝一股脑儿地把仲昀婚后犯过的错全数了一遍,仲昀换了身儿衣裳她还没说完。仲昀被烦得头疼,又气她翻旧帐,翻旧帐最没意思了,接下来自是一番争吵不休。
姜家人都没能睡个好觉,除了离得远的姜老太太,老人觉轻,特地搬去的里院。佩芷披了身衣裳,刚进院门就看到姜肇鸿、赵凤珊、姜伯昀都来了。
大半夜一家人都衣衫不整地凑在了仲昀的院子里,个个睡眼惺忪的。汪玉芝扑进赵凤珊怀里边哭边诉苦,家里人都知道仲昀的德行,佩芷嫌弃地剜了他一眼,仲昀则不在意地耸耸肩。
父母自然是劝和不劝分,佩芷不管这些,她只知道自己跟汪玉芝都是女人,丈夫是这么个没正经的人,凭什么还劝人继续在火坑里呆着。
佩芷说:“二嫂,你跟他离婚。现在年代不同了……”
姜伯昀拽着她胳膊就往出走:“你给我睡觉去,大半夜在这儿说胡话,臭丫头。”
本以为这件事在天亮前就解决了,第二天早饭的时候,佩芷发现少了个人:“二嫂呢?”
赵凤珊说:“玉芝想家了,回娘家住几日。”
这下倒是更严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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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芷只知道他们吵架是因为仲昀的作风问题,不知道还有孟月泠这一茬。她不禁再次感叹当初冒用仲昀的名头实在是草率,如今多了不少麻烦。
汪玉芝回了娘家,这件事必然很快就被传开,这种节骨眼儿上,她这个假的姜二少也不太适合出现在协盛园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恰巧佩芷还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孟月泠,便没再往协盛园去,而是去了吉祥胡同,她正好有几个学问想向白柳阁讨教。
晚上佩芷跟白家兄妹俩在正阳春吃烤鸭,白柳斋还问她怎么没去看孟月泠,佩芷只能说一句“说来话长”。
邻桌恰巧也在谈论孟月泠,佩芷控制不住耳朵,认认真真地听了个全乎。
说的是今天下午曹太太带着人去了协盛园,想向孟老板索回曹行长赠的宅子,孟老板则说未曾收过曹行长这份礼,双方产生了争执,阵仗闹得很大。
路人甲说:“这曹太太的堂兄是土地局的,在警局也有关系,正所谓强龙难压地头蛇,我看孟老板这个亏是吃定咯。”
路人乙问:“先不说这些,你们不好奇这孟老板到底收没收曹行长的宅子吗?曹行长可真有钱,出手这么阔绰。”
路人丙认为没收:“孟老板何许人也?虽说性子冷傲了些,可人是磊落的,说没收就是没收,犯不着在这节骨眼儿上还骗人。”
路人丁另知内幕:“这你就不了解这位孟老板了。表面上看着是个清冷的,谁知道背地里怎么讨好那些高官富商。我有亲戚在曹公馆做事,可是听说不仅有曹行长,还有别家的少爷被他勾引了,那可都是有家室的。这位孟老板确实比女人漂亮,可又不用守女人家的妇道,哈……”
佩芷站了起来,狠狠拍了下桌子,拍得她手掌通红,只能在心里龇牙咧嘴,表面上还要冷脸,看向邻桌的那四个人。
他们看佩芷衣着考究,自然不是寻常人,遇上了孟月泠的戏迷纯属倒霉,四个人默默动起了筷子,没继续说了。
白柳阁拉佩芷的手,劝她坐下:“他们说的也未必是真的……”
佩芷急道:“当然不是真的!他才不是那样的人。”
孟月泠若是那样的人,最该讨好的应该是她姜佩芷,何必挑那些已经结婚的糟老头子。
烤鸭佩芷也吃不下了,她先走一步,还不忘结了账,随后叫黄包车直奔协盛园去。
她到的时候大轴戏已经唱了一半了,佩芷在楼下看了两眼。今晚他唱的是《穆柯寨》,孟月泠的武戏也是一绝,刀马旦的戏码不在话下。
楼梯还上完,佩芷就听到一楼廊座儿有刻意喝倒彩起哄的,嘴里嚷着“送宅子”,看来下午确有其事。
她这楼梯也不上了,扯了盛老板去了后台,后台还是有些吵,台上的穆桂英和杨宗保正打得难分难舍,锣鼓频密。
两人出门到了后院,才算是个能说话的地儿,盛老板语气关切地问佩芷:“姜二少,听闻您跟太太……”
佩芷无奈道:“先别说这个,今天下午曹行长的太太来闹了?”
盛老板点头:“您听说了?我以为您这些天被家事烦得焦头烂额,顾不上孟老板了呢。”
佩芷说:“你得多雇几个人来稳着场子,你看看刚才廊座儿都闹成什么样子了?改明儿岂不是戏唱半道儿就冲上去闹孟老板了?”
盛老板频繁点头:“对对对,您说得对。我下午就想着了,是得雇几个能护院的打手,咱们这戏园子小了点儿,也没寻思有朝一日会来孟老板这尊大佛。让姜二少您操心了,这家里边还……”
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怕的就是盛老板这种人。佩芷也不粗着嗓子说话了,而是用了自己本来的声音:“你怎么分不清轻重缓急?你老挂记着姜仲昀的丑事干什么呀?”
她声音不如寻常姑娘家那么纤细清甜,而是多了几分醇韵,可也是实实在在的女声。
盛老板一愣,虽说他一直觉得这位姜二少细皮嫩肉的,怀疑过是个女人扮的,可没想到真是个女人。
佩芷摘了帽子,露出盘好的长发给他看了眼,又把帽子扣了回去。看着盛老板终于安静了,佩芷又重复了一遍:“你现在就赶紧雇打手,保护好孟老板,记住没有?”
盛老板又开始点头,跟捣蒜似的,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
出于礼貌,佩芷主动告诉他:“我是姜四,之前冒用兄长的名字是属无奈,并非故意欺瞒你。”
盛老板连连摇头:“没事没事,姜四小姐,这都是小事。”
他哪敢承受她的道歉,本地名门望族的家世他都了解,姜夫人赵凤珊生了三个儿子,才得了这么一个女儿,姜家全家都宝贝着的姜四小姐姜晴,可比姜二少重要多了。
话说完了,佩芷就要从后门离开,盛老板叫她:“姜四小姐,孟老板这马上要下戏了,您不去后台见见他?”
佩芷迟疑了片刻,摇摇头:“不了,有事先走了。”
她还没想好见了他说什么。
至于曹太太这事,孟月泠自然是不会站出来辩解的。田文寿还劝说过他,这种凭空泼身上的脏水,该跟大伙解释还是得解释几句的。
孟月泠身为这件事的主角,却是整个丹桂社最沉得住气的,每日还是照常吊嗓、练功,该干什么干什么,仿佛事不关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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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回田文寿道:“那日我就解释过了。”
他说了他没收曹行长的宅子,看热闹的人不信,他总不能挨个登门去求他们相信他是清白的。
他这么说,田文寿也没了法子。孟丹灵随了孟桂侬的性子,有个好强较真儿的厉害脾气,这两日在协盛园门口就跟人吵了不知道多少回,听不得别人说孟月泠不好。
孟月泠照理说应该是随了他们的娘,可他娘也没像他这么孤高。想到柳书丹已经去了十几年了,田文寿看向孟月泠的眼神又挂了抹怜悯,没再多说了。
戏子到底是戏子,丹桂社的其他人解释破了嘴皮子都没人信,更何况对方是津水银行的行长和行长太太,大伙都知道该站哪边。
傅棠问孟月泠:“这两天外边传得沸沸扬扬的,你倒是在这儿扮不动明王,就没什么想法?”
孟月泠似乎认真思考了一番,才慢悠悠地答他:“这两天的戏,唱得不舒坦。”
他是爱戏的,傅棠何尝不是,叹了口气道:“是啊,我这听得也不舒坦。”
廊下挂着的鹦鹉学道:“不舒坦,不舒坦……”
唱戏的是疯子,听戏的是傻子,门外兵荒马乱,这一疯一傻倒是毫不上心,还在为只鸟儿发笑。
协盛园二楼正中间的包厢已经空了好些天,便是不常注意的都发现了。
又不知是从哪儿传出来的,说这姜二少爷和汪大小姐夫妻俩吵架、汪大小姐回了娘家,便是因为姜二少捧孟月泠,任谁听了不道一句孟月泠是“红颜祸水”。
姜仲昀带着这个消息来告诉佩芷,佩芷攥着一摞子信封冲出门,正好撞到仲昀。
她麻烦了不少人,可算弄明白了曹行长在英租界杏花村的那处宅子送到了谁的手里。
其实想也想得到,成了婚的男人无外乎就那些事逃不开,曹行长在外边有了人,那天应酬喝多了酒,央不住对方撒娇,就把宅子给送出去了。
那宅子他倒是动过心思想要送给孟月泠,孟月泠自然是拒了。没想到这么快捅到了曹太太那里,曹行长便推到了孟月泠身上,孟月泠倒也是倒霉,接二连三的遇上是非。
姜仲昀紧张了她两句,又告诉她这最新的传言,他还笑得出来。
佩芷胳膊一耷拉,长叹了口气:“我还以为我可算要把这些事情给解决了。”
她要把拿到的证据送到报馆去,《益世报》收了她不少的钱,况且是银行行长的丑闻,这新闻是必上头版的。
仲昀坏笑:“不愧是我妹妹,直接让他上《益世报》,你是生怕天津卫明儿个有人不知道这事儿啊。”
佩芷早没了刚刚的开心劲儿,其实当初她冒用仲昀名字的时候就想到了早晚会出岔子,没想到出在这节骨眼上。
仲昀见她有愁容,大发慈悲道:“为难什么呢?说给我听听,我帮你出出主意。”
佩芷短时间内已经想好了法子:“我用在《津门戏报》写文章的笔名澄清一下,是我冒用了你的名字做的那些捧孟月泠的事儿,跟你没关系,如何?”
仲昀不解:“就算是我捧个戏子怎么了,何须澄清?你二嫂都没因为这个跟我吵架。”
佩芷白他一眼:“你以为我是心疼你的名声?是人家的名声被你给坏了。”
她说完就要走,姜仲昀把她给拽住了。
“你等会儿。”虽说仲昀不理解她的想法,可到底是亲妹妹,他必然要护着她,“你莫做无用功,你那个笔名,名不转经转的的一个穷酸文生,满天津除了你那几个朋友谁认识你?你便是发了澄清也是没人信的。”
说着说着仲昀又问佩芷:“不是,被我捧就这么丢人?”
佩芷又说:“那我用自己的名字登报澄清总行罢?妹妹用哥哥的名字在外边捧戏子,还是姜家四小姐做出来的事儿,合情合理,这下定有人信。”
仲昀听得眉头直皱,摇摇头:“佟璟元看到怎么办?还有爹那边呢?你这招舍己救人可不高明。要我说你就别管这些烂摊子了……”
眼看着日薄西山,佩芷先去了报馆。
路上她还在想,都说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她马上要帮孟月泠把曹太太的事儿给摆平了,那关于仲昀夫妻二人的谣言她是不是也应当顺道给办了?
姜四小姐的名头好用,就是因为太好用了,她出门在外才不用。如今想用了,倒是发现麻烦事不少,佟璟元定要来烦她,父亲或许也会动怒……
她不禁感叹好人还真难当,又羡慕起来孟月泠雷打不动的定力来,她这辈子是没指望了,只能寄希望于下辈子。
作者有话要说:
越写越向着群像化发展,尤其是我后面还想写傅棠等人……
但下章我觉着亲密度可以加个10%。
第18章 此间多是非(4)
几日后,耿公馆宴客,佩芷没想到再见孟月泠竟是在这儿。
漕运商会的耿耀滕耿六爷好客,爱在家里设宴,他与姜肇鸿交情深厚,合作了有几十年,还是看着佩芷长大的。
照理说他们大人的应酬场合佩芷不愿意去,可为了躲找上门的佟璟元,佩芷便主动跟着来了。
那晚傅棠也出现了,还有人在小声议论耿六爷人脉之广,连棠九爷都请得动。但他只吃了饭,没多做停留,像以往蹭佩芷的包厢那样,似乎只是来蹭饭的。长桌上坐的人太多,他们又离得远,也没说上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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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了之后饭桌上依旧上演觥筹交错,佩芷厌烦,捱了一会还是难忍枯燥,正打算溜出去,就看到耿公馆的下人引着位迟到的客人进来。
他今日穿了身冷灰色的长衫,略有些浑浊的颜色被他穿起来依旧满是出尘的气质,走进的这尽是虚伪与客套的酒局,让人觉得违和。
耿六爷笑道:“孟老板!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孟月泠答道:“散了戏有事情耽搁了。”
这厢饭菜都已经吃得差不多,众人便移步到旁边的偏厅落座,也没人问孟月泠吃了没有,边走边起哄让他务必得给大家来一段。
佩芷在后面嚷了句“他还没吃东西呢”,奈何声音太小,立马被压了下去。
大伙围着孟月泠坐下,唯独让他站在中间,佩芷端着盘她觉着味道不错枣泥酥,立在隔开餐厅和偏厅的屏风旁,本想递给孟月泠问问他吃不吃,现在也挤不进去了,只能咬牙看着这个场面,心里很不是滋味。
她是自愿站在这里的,可这间厅子里,只有下人是站着伺候人的,耿六爷既然请了孟月泠,他就应当是来做客的,何以至于还是要低其他人一等、给他们唱戏取乐?
佩芷本以为孟月泠是断然不会唱的,毕竟他是那么傲兀的一个人。
可她想得太简单了些。
他面上不悲不喜,平静开口:“那唱段《大登殿》。”
耿公馆的下人给他倒了盏茶,佩芷看着他接到了手里,没有喝的意思。佩芷便知道,那茶水是温的,他不会喝了。
周围安静了下来,孟月泠张了口,手端着茶盏唱了起来,便是“讲什么节孝两双全“那段。
佩芷不信刚刚起哄的那些人都爱戏,只是他们知道耿六爷好戏,拿孟月泠来讨耿六爷开心。她气孟月泠答应得这么爽快,可她早已经不是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了,正因为心底里知道孟月泠没得选择,只能答应,她才更感觉到一种深刻的无力。
今夜姜伯昀和姜仲昀都来了,伯昀自然是如坐针毡,频繁地用手里的扇子敲打手腕,那节奏根本不是孟月泠清唱的调子,他显然是烦躁的。
仲昀爱看台上漂亮的、雌雄莫辨的男旦,孟月泠穿常服的样子虽然斯文,但还是缺了点女人味,他不喜欢,偏头和同样不懂戏的严家少爷聊天,脸上挂着不正经的笑容。
其他人也是表情各异,许多是完全不懂戏的,但皆因商贾出身,似乎觉得白看了孟月泠的表演就算赚到,坐在那儿不懂装懂地听下去。
她觉着这偌大的厅子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撂下了装枣泥酥的盘子,扭身跑了出去。
孟月泠找到佩芷的时候,她正在花园的假山旁边站着,孤零零的一个人。
他站在游廊朝她问道:“你在干什么?”
佩芷转身看向他,脸上写着惊讶,他们已经太久没说过话了。
他刚刚才厅子里便看到她了,人多的缘故,又都拥着刚到的他,他没来得及细瞧。
眼下倒看得真切,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她穿女装,倒大袖的月白色旗袍,上面有影影绰绰的竹样暗纹,胸前挂着杏色流苏压襟坠子,一支素金簪把青丝挽起,除了双腕上的春带彩鸳鸯镯,再没别的装饰,连耳环都没戴。
她的眉眼之中有一股罕有的英气,弱化了通身温婉的气质,未语先笑:“ 我在看池子里的鱼。”
孟月泠走了下来,两人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一起站在池塘前。
一片沉默中,佩芷忍不住偷瞟他,孟月泠转过头来把她抓了个正着,四目相对,有些尴尬。
“我……”“你……”
两人同时张口,又同时闭口,佩芷急忙说:“你先说。”
孟月泠看着她:“你先说。”
佩芷脸上闪过一丝为难,干巴巴开口:“我想说,好巧啊,你也出来了……”
她显然是没话找话,孟月泠也看出来了,但还是认真回她道:“我专程出来找你。”
佩芷说:“找我做什么,你不是在里边给他们唱《大登殿》么。”
他答道:“唱完了。”
佩芷见他没明白她的郁结所在,急匆匆说道:“耿家既然请了你,就是请你来做客的,你跟他们没区别,凭什么刚进门还没坐下就得给他们唱一段?便是去风月场所点首小曲儿还得掏钱呢。”
孟月泠蓦地笑了,笑容转瞬即逝:“你说得有道理。”
“你既知道,还那么好说话,让你唱你就唱。”
“我若是不答应,他们就会一直惦记着这茬,眼下这时候我便出不来。”
出不来便不能寻你。
佩芷问:“就不能不唱?”
孟月泠没想到她会这么问,也从来没人会问答案这么显而易见的问题。他猜她心里也一定知道答案,知道答案还能问出口来,或许算得上有一颗赤诚之心。
他答道:“不能。”
佩芷说:“我以为以你如今的地位,你有得选。”
他想他哪来的什么地位,吃了戏饭,就注定跟“地位”这两个字无缘了。至于有没有得选,他若是有得选,当初就不会学戏。
早些年戏班子跑外码头,到了当地第一件事就是拜客,挨个上门去拜会当地的大亨,多是些高官富商,也有流氓头子。受到过的轻蔑和嘲讽数不过来,自然还有各式各样的羞辱,那些日子没有一天不是硬着头皮熬过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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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月泠已经把这些当作忘了,只要不想起来,就姑且可以当作没发生过。
如今熬成角儿了,这客还是得拜的,只是当地会有一位地面上说一不二的人物在家里设宴,譬如天津的耿耀滕耿六爷,还有上海的韩寿亭韩爷。他们把有名的人一股脑都给请了,美其名曰招待、接风,可到了酒酣耳热之际,还是要拿戏子取乐,让你唱你必须得唱。
耿六爷已经算斯文之流,他是读过书的,也是真心爱戏。孟月泠接手丹桂社当老板以后,就放话不再唱堂会了,好些人背地里损他此番行径好比□□事后穿回了衣裳,故作清高,耿六爷倒是没说什么,只是有些惋惜。
至于不斯文的,上海上一任的流氓大亨姓孔,人称一声孔三爷,其人脾气古怪,喜被吹捧。孟月泠一副冷淡的模样孔三自然看不顺眼,又觉得他生得漂亮,没舍得下狠手,只是点了好些选段让他唱,还不准喝水润嗓。回去后他嗓子哑了一整日,头天的戏码唱得是失水准的。
他算运气好,孔三不过嚣张了一年,就被韩寿亭给赶下去了。可武汉有个双庆社的台柱子便毁在了孔三手里,说是席间不知怎么惹了孔三不快,孔三逼他尽吃些辛辣咸甜的东西,据传还被下人按着灌了辣椒水,总之这台柱子的前程就这么毁了。
只听得到池子里的水流哗啦作响,孟月泠没说话,似是有些走神。
佩芷则也在想,她一直刻意忽略了一点,孟月泠不可能出科后立刻就有了今天的地位,他也是一步步走过来的。
她那日见不得宋小笙来包厢里给仲昀问好、见不得宋小笙语气态度十足的谦卑,没说几句话就赶宋小笙去卸妆,都是因为她不愿去想孟月泠处在这种情况时的情景。
她有些痴想,认为他就应该像空中的月亮一样,高冷不可亵渎。可他最多是污泥里爬出来的芙蕖,追根溯源总是不干净,欲洁何曾洁。
孟月泠开口打破沉默的时侯,佩芷在心里暗暗祈祷,祈祷他千万不要再接她刚刚的话茬,她不想继续聊下去。
或许是祈祷奏了效,他说了旁的。
“那天的报纸,我看到了。”
“《津门戏报》的澄清么?我只是说了实话而已,我二哥他名声不好,是我给你添了麻烦。”
而且她也是自私的,经历了好一番的纠结,甚至一度都想不管这事儿了。
仲昀说她是舍己救人,确实如此。先是姜肇鸿动怒,好一通责骂,幸亏仲昀站出来说话,说她是为了他这个哥哥,也是为了姜家的声誉,平息外边的风言风语。
姜肇鸿自然知道这是借口,但也没继续训斥佩芷,又赶上汪玉芝被诊出来怀孕已有三月,天大的喜事一桩,仲昀到汪家把人给接了回来,整个姜家看起来又恢复了往日的和睦,姜肇鸿这儿便是虚惊一场。
麻烦的是佟璟元,接连好几日来家里烦她,好像她已经嫁给了他、他疑心她不贞一样。佩芷是打定主意不会嫁他的,他爱娶谁娶谁去,这几天正变着法儿地躲着他。
孟月泠说:“《益世报》也看了,我知道都是你做的。”
佩芷赶忙解释:“我做这些不是为了让你谢我的,你千万不要谢我,也不要觉得欠着我。早先我想着看你和周绿萼的热闹,周绿萼跟你叫板也是因为我迷上你了,他心里不是滋味才闹出来这些,都怪我。如今就当咱们俩扯平了。”
孟月泠说:“谢你是应当的。既然你不想我说,那便不说了。”
佩芷点点头,小声说道:“我还以为你会怪我多管闲事,毕竟你自己都没出来解释。”
他冷声道:“没这个必要,不过是群乌合之众。”
“有必要,你的名声是极重要的。”
她说完这句他又不接话了,沉默之中,满目夜色温柔,周身春风骀荡,佩芷想着事情都已经解决,整个人都轻快起来,抿嘴笑着。
他们俩中间隔着一臂的距离,佩芷不着痕迹地蹭了蹭,缩成了半臂。
孟月泠察觉到后也动了一步,增了半臂远出来,佩芷执拗地又蹭了过去,便看到孟月泠扭头看向她。虽然脸上没什么表情,依旧是那副冷冰冰的样子,可她知道,他是在问她此举为何意。
佩芷说:“我们不是和好了吗?”
孟月泠眉头微皱:“和好?”
这个词用在他们身上并不恰当。
佩芷点头:“就是和好了,离那么远太生疏了。”
她跟协盛园对面干货店的掌柜讲话都没离这么远。
可佩芷又想起来,上次傅棠说他不准田文寿揽他,想必是他不喜与人亲近。
于是乎她又退了回去,且故意退回了一臂的距离,像是在示意他也退回来,两人都回到刚刚的位置,有些小孩子气的想法。
孟月泠没有动的意思,佩芷便说:“我说的和好,是我们俩朋友的关系和好了,刚刚只是觉得,朋友间说话不该离那么远。”
说到朋友,他不禁想到佩芷的另一位赠扇的朋友:“周绿萼也算你的朋友?”
佩芷点头:“自然算。但不妨碍我觉着他的戏不怎么样,我是捧过他,那是因为……”
孟月泠本想问她为何要把周绿萼赠她的扇子送给他,可那扇子已经被他给丢了,如今再问,倒显得像是在耿耿于怀一样。
于是他问了另一个问题:“那换作周绿萼遇上这些事情,你也会出面帮他,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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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此间多是非(5)
佩芷显然没想到他会这么问:“绿萼……”
答案毫无疑问是肯定的,可那瞬间不知怎么的,她竟然说不出口。好像说出口了,就把孟月泠和周绿萼放在同一个地位了。
倒不是说孟月泠有多重要,比起情分来,她自然跟周绿萼更熟识些,可正是因为跟孟月泠尚有些距离感,便无形之中把他放在更重要些的位置了,这也说明不了什么。
她没立刻作答,其实也是另一种表明答案的方式,孟月泠不着痕迹地扫了她一眼,她只留给他一个脑勺,正略低着头,看着泄了满池的清辉,鱼儿在月光之中自在浮游。
他收回视线,张口打破了沉默:“姜四小姐平易近人、虚怀若谷,将来必是成大事的人。”
一顶高帽子扣在了佩芷的头上,她戴得并不舒服,她知道他不是爱恭维的人。
她本想开口解释,帮周绿萼和帮他是不一样的帮法。便说在《津门戏报》刊登澄清,她可算是赔上了自己的名声,这件事换成周绿萼的话,她未必下得去这个决心。
虽说都是会哭的孩子有糖吃,周绿萼若是遇上这种事定会央求她帮忙,可她更容易心疼他这个不会哭的孩子……孟月泠显然不懂这些,她想着想着又觉得他小气,就说初见时她跟赵巧容扰乱了协盛园的后台,他显然也是记她的。
她忽然又不想跟他解释了,只在心里怪他。
两人各有各的小九九,一时间谁也没再讲话。
孟月泠看着把该说的话说完了,他找她就是为了来道谢的,她既不用他谢,还让他知道她对他们这些戏子都是一视同仁的,那他就不会把这份恩情太当回事、把自己太当回事。
他转身就走,多一句话都不说,佩芷下意识挽留他,猛地拽住了他的手臂。
“你等下,话还没说完呢。”
明明是假山石旁,才子佳人相会处,树上挂着的灯笼照得他们脸颊都泛着恰好的红,她攥着他的手臂,他低头望着她,双双都叫个欲语还休。
可他一开口,冷淡的声音就打破了所有旖旎的气氛:“姜四小姐,自重。”
佩芷赶紧松开了,小声嘟囔着:“又不是没摸过你的手。”
倒弄得她像是个轻薄浪子,他是黄花闺女。
孟月泠装作没听到她这句话,佩芷则问他:“那我明儿还能去西府找你吗?”
他不想见她,他们保持距离是好事:“我明天不在西府。”
“不在西府在哪儿?你又要停演?”
他没答她,佩芷脑袋灵光,转了转说道:“我知道了,你们丹桂社在万花胡同租的院子,傅棠跟我说过。你总不能每天都在西府闲着,肯定要去万花胡同跟他们对对戏、练练功的,那我去万花胡同找你也行……”
他在心里怪傅棠多嘴,问佩芷:“你找我何事?”
佩芷笑得神神秘秘:“我有个好东西给你。”
他显然有些无奈:“莫要再送我东西了。”
佩芷摇头:“不是的,这次不是什么值钱的物件,等明天你看到就知道了。”
孟月泠并没有什么期待的表情,但也没有再走的意思。佩芷放下心来,随口说道:“刚刚我吃了块枣泥酥,还挺好吃的,尝着不像是天津师傅的手艺,也不知道老耿在哪儿新寻来的点心师傅。”
她直呼耿六爷为老耿,倒把耿六爷叫得憨厚慈祥了几分。
佩芷像是怕他走,没什么心机地给他讲这些事情:“他有好些儿子,亲的、干的,就是没有女儿。前几年他外边的太太又给他生了一个,还是儿子,想必就是没这个命。所以我小的时候,他想认我当干女儿,我父母自然是愿意的,可我那个时候已经懂事了,我拒绝了,你猜为什么?”
她知道他不会猜,自问自答道:“因为我觉得他长得不够漂亮,我跟他说:你什么时候变漂亮了,我才答应你……”
当时自然是逗得满屋的大人都笑了出来,十几年过去,耿六爷没变漂亮,佩芷也没认这个干爹,但还是有情分在的。
孟月泠静静听着,开口却说:“你明日还是到西府找我。”
佩芷老实答应:“那我以后能去万花胡同看看吗?我还没见过戏班子在台下是怎么练功的。”
孟月泠说:“看台上的就好。”
台上光鲜,台下一年四季都是汗味,没什么观赏性。
佩芷低声道:“我还没想到明儿晚上去戏园子穿男装还是女装,你觉得我穿什么更漂亮?”
这种问题他自然不会回答,很是自然地沉默应对。
佩芷也不在意他回不回答,嘀咕道:“我好些天没去过协盛园了,那日匆匆看了两眼《穆柯寨》,也没好好欣赏你的打戏。前天实在想听戏了,我还去了趟凤鸣茶园,都说你停演那天特地跟傅棠去捧的袁小真,可我去得不巧,戏单上没他的名字,我随便听了一场就走了。”
说到袁小真,孟月泠淡淡评价了句:“还好。”
她倒不这么认为,他和傅棠都不是好糊弄的,更别说孟月泠眼光高,说“还好”那一定是很好了,她早晚要这袁小真的庐山真面目。
佩芷又说:“我不是故意不去看你的戏的,只是觉得你也不想见到我,再加上仲昀那些事儿,我就更没脸出现在你面前了。那间包厢我包了一个月的,也空了好些天了,你还是发现了的对罢?我知道你在台上看着八风不动的,其实台底都看得真真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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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话跟大珠小珠落玉盘似的,搁他们梨园行里来说就是让人找不到气口(换气瞬间)的铁肺,孟月泠插不进去,便静静地听她说,顺便看看她能自言自语多久。
身后的游廊走过来一群人,打断了二人的独处。
耿六爷亲自出来送姜家人,他跟姜肇鸿走在最前面,接着便是赵凤珊、姜伯昀,姜仲昀散漫地跟在最后。
走到差不多刚刚孟月泠站着叫佩芷的地方,众人停下了脚步。
耿六爷说道:“瞧,我就说晴晴在假山石这儿,她小时候就爱来这里看鲤鱼,孟老板也在?”
佩芷转过头去,最先捕捉到的居然是伯昀紧锁的眉头,显然是因为看她和孟月泠站在一起而感到不悦。她下意识地看向姜肇鸿,姜肇鸿倒是表情如常,又许是藏得太深,佩芷看不出什么情绪。
赵凤珊叫道:“佩芷,我们要回家了。”
佩芷跑了过去,姜肇鸿看向孟月泠,头微不可见地颔了颔,已经算是给了他天大的薄面,叫了句:“小孟老板。”
赵凤珊、姜伯昀、姜仲昀也跟着点头致意,举止间写满了家教,孟月泠则鞠了个半躬,算作回礼和道别。
姜肇鸿没让耿六爷再送,孟月泠站在原地,看着他们走远,他今夜竟然错觉过离她很近,此刻又觉得很远。
令他没想到的是,佩芷突然回了头,朝他说道:“孟老板,再见。”
他又拿不准这距离了。
孟月泠没应声,反而是耿六爷在旁边接话:“你跟我就从没这个礼貌。”
佩芷朝耿六爷做了个鬼脸就跑了,惹得耿六爷发出了不符合他狠戾面庞的慈笑。
耿六爷摇摇头,看着孟月泠说:“这鬼丫头,下回把她扔河里喂鱼。”
孟月泠回了个虚假的淡笑,没说什么。
第二天吃过了早饭,佩芷眼看着姜肇鸿出了门,估摸着他已经坐车走了,她紧跟着出门,正好看到守株待兔的姜肇鸿。
她暗自庆幸自己穿的是女装,否则姜肇鸿必然认为她出去胡闹。
可他也没说什么,似乎什么都不知道一样问她:“要出门?坐我的车送你一程。”
佩芷把手里的东西藏到身后,摇了摇头:“不用了,爸爸,你快去商会罢,我不急。刚刚吃多了,我走走路消食。”
姜肇鸿没强迫她,点了点头,平静的脸上藏着万般心思,她猜不透。
他上了车后,叮嘱她道:“刚吃了东西别跑这么快。”
佩芷乖顺地点头,车子便开走了。她则叫了辆黄包车,直奔西府。
邵伯引着她进门,恰赶上傅棠从屋子里出来,嘴里叫着“邵伯”,想是有什么东西找不到了。
看到佩芷的瞬间,他眼睛一亮,愣在了原地,没说出话来。
佩芷笑着问他:“怎么,几日不见,棠九爷贵人多忘事,不记得我了?”
声音倒是耳熟的,傅棠又挂上了那副万年不变的笑容,朝着隔壁院子声音不大不小地嚷道:“静风,过来看看,你的头号戏迷穿上姑娘衣裳了……”
孟月泠不知听到没有,就算听到也铁定不会理他的。
佩芷说:“昨日你又不是没看过,他也见着了呀。”
“昨日那么些人,还在饭桌上,未曾细看,不比静风能大饱眼福。”
佩芷游刃有余地应付他的打趣:“棠九爷就白饱这个眼福?也不说赏我点什么。我忘记了,你一贯小气。”
“被你说着了。”傅棠笑着摇摇头,又压低了些声音问她:“他昨日跟你道谢没有?”
佩芷说:“你知道他要跟我道谢?”
傅棠语气平常:“我为何不知道?不然你以为他为何特地跑去耿公馆,应酬的酒局我和静风都是能避则避的。”
佩芷问:“你们怎么知道我定会去耿公馆?”
傅棠抬头白了她一眼,似是嫌弃她蠢笨。他先当了孟月泠的探子,若是饭桌上看不见她,那便是人没来,他吃过饭就撤了,孟月泠也就不会来了。
可他没把这些话掰开来给佩芷说,而是调转了话头问她:“你今日来,又是给他献什么宝?”
佩芷又迟钝地问他:“你又如何知道我是来献宝的?”
傅棠伸手夺过了她手里的那卷手稿:“一摞废纸,看样子不值钱。邵伯,帮姜四小姐带下去丢了罢。”
佩芷又夺了回来,啐他“俗气”,奔着孟月泠的院子就去了,傅棠坐在那儿没动,说她“不识逗”。
孟月泠完全没想到,她这次给他献的宝居然是她自己编的戏词。
两人坐在院子里的石桌前,佩芷本来坐的是他旁边的石凳,又立马起身跟他隔开了了一个人的位置,显然是在刻意地表达照顾他的感受。
可她的刻意不让人觉得讨厌,而是有些孩子气,又像是在打趣他,等他邀她坐回来。
孟月泠自然不会如她的愿,翻开手稿看了起来。她的字他倒是头一次见,似是自己创出来的。寻常人写楷书大多逃不开颜筋柳骨,譬如傅棠学的就是颜体,而他书读得不多,但这些年有保持习字,临的是柳体。
后来才知道她自小学的是欧阳询,天津有一位段老先生桃李满天下,亲手教她执笔,字迹方正疏朗,又有股峻意,倒是适合她。
佩芷说:“我不是说你这出新编的《孽海记》本子不行嘛,可你到了上海,自然还是要演的。我本想帮你把整个本子都重新写,可时间肯定不够,照着吕梦荪他们的改还行,可我猜你不会给我戏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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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帮你想了些好词儿,你看喜欢哪句就换上去。还有就是,一出戏总要有段拿得出手的流水(西皮流水,京剧板式之一),你可能又要在心里觉得我俗气,可一出戏流传开来,戏众唱得上口的还得数流水嘛,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所以我帮你写了段完整的流水,应该放在后半部分里,但我还没想好具体放在……”
孟月泠一张张看下去,大多是些单句不成段落的唱词,她怕不合他心意,同样的句子罗列了许多种选择,差别仅仅在于里面的某个用词不同,摆在他面前任君挑选。
他粗略扫过那些,最后看到了她说的那段流水。
佩芷心思跳脱,又抽出了前边的单句,认真说道:“你看这里,我记得原来的词儿是‘小尼姑我心思寂寞’,还有赵色空下山之前的一些话,我记不清了,可无外乎都是些春心荡漾之词。这么写实在是太肤浅了些,未下过山的小尼姑之寂寞怎么可能和《战宛城》的邹氏思春一样?依我看来,她还有一层心境应该是对山下世俗生活的好奇,所以才会想遇到一个男人成婚生子,这才叫思凡嘛。”
她见孟月泠不说话,追问道:“你难道不这么认为?虽然你就唱了那一场,可我都是认真听了的……”
他毫不怀疑她的认真,答道:“你说得有道理。”
她仿佛受到鼓舞,笑着继续说:“还有这里,给你写本子的人审美实在是俗气了些,小尼姑下山遇到小和尚便够巧的了,更巧的是这小和尚俊得惊天动地、时间无二,给赵色空写了好几句夸赞本无的话,都是水词儿。我觉着简简单单地用个‘清秀’就好,不过都是乱世中的凡人,淡淡然便足够打动观众。还有……”
孟月泠彻底沉默了,他没想到世上会有这么巧的事情,一瞬间倒有些高山流水遇知音的错觉。
当初他拿到本子的时候,就挑出了这些问题的,跟佩芷的看法大同小异,佩芷说的他都完全赞成。只是他情绪一向不外露,否则换做寻常人怕是会立马激动得站起来。
可当时编演这出新戏的时候他需要忙的事情太多,所有的身段都要他亲自来排,实在分身乏术,没办法做得面面俱到。吕梦荪三人都是跟孟桂侬年纪差不多的老学究,固执得很,又仗着长他一辈,到最后也不肯改。
丹桂社在孟桂侬手上传下来的规矩,两年一出新戏,初春开演,跑一年的外码头,年底回北平封箱。孟月泠本打算这出新戏先不演了,什么时候改好了再演,孟桂侬自然不准,父子争吵,孟桂侬直说被他气得半死,病了半个月,最后还是孟丹灵从中周旋,孟月泠让步。
他何曾不想尽善尽美,追求个极致,可这么些年经历了太多的事情,他也越来越认清,人生尽是将就。
他本以为就这么下去了,这出戏他将来也不会再演,可突然出现这么一个人告诉他:你当然有得选。
孟月泠回过神来,看向低着头认真讲话的佩芷。
佩芷发觉旁边的人一直不出声,扭头看了过去,恰好跟他对视。
“你……”
佩芷有些支吾,本想问他盯着她做什么,又反省是不是她离他太近了,她刚刚讲得认真,没注意就蹭得近了些。
她被他盯得双颊开始滚烫,低声问道:“你在听我说吗?”
孟月泠说:“在听。”
他听得字句认真,铭记于心。
他还盯着她,佩芷的眼神开始躲闪:“那……那你认同吗?”
“认同。”
简单的两个字却让佩芷眼睛一亮:“真的?你别骗……”
他冷声打断了她:“我后日离津。”
这下轮到佩芷说不出话了。
傅棠无声穿过月亮门,院子里的日本海棠前些日子还打着花苞,如今已经开了些了,但还没开得彻底,大概四月下旬才最漂亮,可惜孟月泠没机会欣赏了。
他看到石桌前沉默着对视的两个人,眼神一暗,接着挂上了笑容,走过去挤到二人中间:“让我瞧瞧这词儿,当初静风求我帮他写本子,我……”
作者有话要说:
2022.1.21修小bug
第20章 长雾中望月(1)
傅棠极擅音律,写起戏词来游刃有余,孟月泠当初确实找过他来写这个本子,他跟孟月泠好一通拿乔,但其实就是不想接这个差事,孟月泠便不搭理他了。
下人送上来笔墨纸砚,傅棠用朱笔改了改佩芷写的词儿,尤其是那段流水,一经润色之后更加精妙。孟月泠是最后敲板的,他自认学识确实不如傅棠和陪芷渊博,只是调换了几个字词的顺序,唱起来更顺口些。
他说唱就唱,来了一段,院子里就他们仨,傅棠沉得住气,佩芷倒是捧场,还给他鼓掌,被傅棠用扇子敲了头。
随后他仔仔细细地把那些手稿都收了起来,细看还是按照佩芷拿来的顺序排的。其实那摞纸被她卷起来攥在手里,再加上刚刚三个人传来传去,早就变得皱皱巴巴的了,可他还十分珍视,拿进了屋子里,放在桌子上用镇纸压着。
佩芷静静地看着,她一直觉得孟月泠是个很冷漠的人,那一刻却下意识认为,他亦是个温柔的人。
虽然她还未曾体会过她的温柔,那瞬间居然有些羡慕那摞手稿。
他没在西府多做停留,洋钟刚走过十点钟,他就要出门,去万花胡同,这个时间估摸着丹桂社的人在河边吊嗓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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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芷要送他出门,傅棠在廊下看着,没说什么。
孟月泠转身问她:“你还跟着我做什么?”
他当然不会带她一起去万花胡同。
佩芷说:“我送送你。”
孟月泠似在打趣她:“西府何时改姓姜?”
佩芷没听出来他的玩笑,她正想着他说的那句“后日离津”,可他倒像是没说过这话一样,看来不过是在告知她而已。
佩芷老实回答他:“暂时还没。”
孟月泠笑了那么一瞬,转身就走了,连句再见都没说。
佩芷又把他叫住:“孟老板——”
孟月泠回头,佩芷笑着问他:“你笑起来好看,为何不常笑?”
他没想到她会问这个问题,大概是刚刚和谐的气氛尚有余韵,他认真答她道:“我不爱笑。”
这回人彻底走了。
佩芷本打算晚上去协盛园看戏,她好些日子没看到台上漂亮的、灵动的“孟月泠”了,即便那是虚假的他。
傅棠起初不赞同她去,佩芷追问缘由,傅棠只说了三个字:“避风头。”
她这才迟钝地意识到,她登报那么一澄清,便是把自己跟孟月泠扯在一起了。男未婚、女未嫁,才子佳人、知慕少艾,并非丑闻,而是美闻。
佩芷最近没怎么出门,竟然没听说这些,还担心那些无良小报会不会乱写。
傅棠摇头:“满天津卫哪家报馆敢不给姜先生面子?”
原来竟是姜肇鸿。
可她眼下管不了这么多,孟月泠后日离津,她只能再看他两场戏了,实在没有错过的道理。
当晚大轴戏开锣的时候,协盛园的座儿都看得真真儿的,姜四小姐低调进了北楼第二间包厢,最爱坐北二的自然是西府棠九爷。
傅棠架不住佩芷非要来协盛园,便让她坐他的包厢,这样闲话便能少些。旁人只会觉得她是个纯粹迷孟月泠戏的。
今日孟月泠唱《大·探·二》,这出戏其实水词儿也不少,但极显唱功,傅棠坐在包厢里闭着眼睛、敲着扇子,看起来就是极会品戏的。
相比起来佩芷就像个棒槌了,紧紧盯着台上的李艳妃移不开眼睛。两人一个是听戏,一个是看戏,倒也互不干扰。
散戏之后,二人到后台小坐,今天的压轴戏是宋小笙唱的《女起解》,下台妆都没卸就去看孟月泠的《大·探·二》,也是有些痴劲儿在的。
佩芷跟傅棠走进扮戏房的时候,宋小笙正弯着腰跟孟月泠请教,穿青黑褶子的“苏三”站在“李艳妃”旁。孟月泠倒也不吝赐教,站了起来,捏了个兰花指作攥着铁链的动作,给宋小笙唱了两句,宋小笙连连道谢。
春喜机灵,搬了椅子过来,佩芷没坐,傅棠坐下了。
接着宋小笙也去卸妆,孟月泠开始摘头上的鬓钗。
傅棠说:“我看他是个苗子,可他现在就自己个儿这么到处搭班唱戏,也难唱出来什么名堂。要我说,之前给你唱二路的那个不是剁网子(将包头网子剁毁,以示终身不吃戏饭)跟人跑了么,那这宋小笙就是老天爷给你降下来的,你把他收进丹桂社……“
孟月泠说:“他不愿离开天津。”
傅棠就也不说什么了,嘴里哼着调子,显然心情不错。
偌大的扮戏房内,丹桂社的其他人难免偷偷打量佩芷,佩芷倒是没什么感觉,许是习惯了,姜四小姐出门总是会被人多注意几眼,这也是她出门爱穿男装的原因。
傅棠看到,笑着说:“你说你也这么大个角儿了,弄个单独的扮戏房不行?这戏园子虽说小了点儿,可也总有间你的地方罢,这么大的屋子,说些话都不方便。”
佩芷也跟着点头,孟月泠说:“我一向都是跟人共用扮戏房的,你又不是不知。”
傅棠故意寒碜他:“是,数你孟大老板最没架子,平易近人。”
孟月泠刺了回去:“棠九爷谬赞了,您也不差,这不是坐得挺舒坦的。”
傅棠嗤笑,随后拎了佩芷出来打趣:“那个什么,孟老板,咱们姜四小姐为了捧您,也花了不少人力财力,对罢?”
他显然是在挖坑,孟月泠用沾了油的手巾擦脸上的油彩,谨慎问道:“怎么?”
佩芷感觉到一丝不妙,果然听到傅棠说:“姜四小姐还没票过戏呢,您什么时候圆她个梦,咱仨来一出《大·探·二》。其实依我看,这三折全学的话,等到能登台那天怕是得猴年马月了,但咱们可以先学个《大保国》嘛……”
佩芷直接上手捂住了傅棠的嘴,傅棠把她手臂拽开,笑着说:“我这不是在帮你吗?”
她显然害臊,气哄哄地看着傅棠:“我可以自己跟他说!”
孟月泠在镜子里看得清楚,随后起身往脸盆前走。
佩芷见他不说话,以为他不好意思拒绝,善解人意道:“我说着玩儿的,唱大花脸还得剃头呢,我……”
孟月泠脸上泛着油光还没洗,问她道:“你要唱徐延昭(净角扮演)?”
佩芷说:“我本来是这么想的……”
孟月泠蓦地笑了,她只看到了一眼,他就扭头弯下腰洗脸了。
身边傅棠也在偷笑,佩芷说:“你们两个真烦人。”
傅棠晃着扇子:“你别急,等他洗完脸,万一这事儿有谱儿呢。”
“没谱。”孟月泠起身拿了干净毛巾擦脸,又对她说道:“别做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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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怎么可能不好意思出口拒绝,他太好意思了,佩芷哼了一声,走到了窗边站着。
这扇窗户正好从侧面看得到协盛园的正门口,一辆汽车正停在那儿,佩芷多看了两眼。
接着便看到赵巧容从车子上下来,宋小笙出了协盛园奔着她走过去,这宋小笙年纪轻,跟佩芷差不多一样二十出头,小赵巧容许多。
二人像是恋人,又像姐弟,赵巧容伸手帮宋小笙理了理长衫领口的扣子,旁边人来人往,宋小笙显然害羞,按下了赵巧容的手。
佩芷听不到,但想得到,赵巧容自然是说“这有什么”之类的话,随后二人上车,离了协盛园。
短短这么一会儿,佩芷看得眉头直皱,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一向不去插手这些兄姐的事情。
等孟月泠收拾好了之后,三人加上春喜一起出了协盛园,刚走出门,佩芷就停住了脚步。
傅棠扭头问她怎么了,孟月泠没问,因为他也看到了不远处站在车外的姜肇鸿。
姜肇鸿主动开口:“棠九爷,小孟老板。”
傅棠回了个揖,孟月泠点头致意,叫了声“姜先生”。
虚情假意的寒暄也免了,佩芷跟着姜肇鸿上车回家,孟月泠则跟傅棠结伴,朝着不同的方向各走各的路。
另佩芷没想到的是,姜肇鸿什么也没说,他自然应该说些什么,表面上越是波澜不惊,心底里才越是波涛汹涌。
次日是丹桂社在津的最后一日戏。
白天佩芷的姑姑来了家里,汪玉芝有喜,很有可能是姜家的头个长孙,她自然要来瞧瞧,很是关心。佩芷走不开,直到陪着用完晚饭,才急匆匆地奔着协盛园去。
北二的包厢里坐着的是几副生面孔,她便找来了春喜,问他棠九爷来了没有。
春喜说:“棠九爷上午跟二爷来了万花胡同,说晚上的戏他不爱看,不来了。”
那晚孟月泠唱的是《穆柯寨》,接《穆天王》连演。
散戏后,出了协盛园,孟月泠跟春喜分开,路上行人星星点点,都奔着家去了。
他拿出了烟盒跟火柴,抽出一支香烟夹在指尖,刚要点燃,就看到站在后门外的佩芷,正百无聊赖地踢脚边的石子,脚下的白色皮鞋踢破了也不在意。
手上的烟又塞回到盒子里,他走了过去:“怎么没去扮戏房?”
佩芷说:“去了,看黄师傅着急收拾砌末和行头,没什么落脚的地儿,我就出来了。正好外面风还挺舒服的,吹吹风。”
孟月泠没再追问,而是转了个方向,换成了她回家的那边:“走罢。”
他的意思显然是陪她走走,佩芷小跑了几步,跟上了他。
天阶月色凉如水,佩芷看着脚下的路,低声说:“你明日上午走还是下午走?”
孟月泠说:“下午。”
留出一上午的时间来给他们收拾东西。
佩芷说:“哦,那我就不送你了。”
虽说他本来也没想她送他,孟月泠冷淡答了句“嗯”。
两人沉默了许久,足有半条街的时长。耳边只听得到她脚下的洋皮鞋踩在石子路上的声音,哒哒作响。
他是习惯了安静与沉默的,佩芷并非如此。她其实有很多话想问他,又因为问题太多,无从开口——她竟然完全不了解他,他的冷漠像一道厚厚的围墙,把所有人都堵在了墙外。
她抬头看到孤独的月,蓦地开口:“‘寒月上东岭,泠泠疏竹根”,你的名字很好听。”
孟月泠说:“书我读得少,未曾听过这句。”
佩芷告诉他:“柳河东写的,回头我找出来,送给你。”
她总想着送他东西。
孟月泠拒绝道:“不必了,这并非我的名字。”
佩芷愣住,反应了两秒才明白过来,戏子出科后上台挂牌,多会取个艺名。
他明日就要离津,临走前这一晚,他才初次告诉她:“我姓孟,名逢,字静风,艺名月泠。”
佩芷停住脚步看向他,总觉得这句话似乎迟了些,迟了一个月。
……
次日下午,丹桂社众人坐津浦车赴沪。
上了车后,黄师傅从随身的包袱里掏出了个扇盒,里面装着的自然是那把泥金扇,递给了孟月泠:“二爷,这好东西还是装你的箱子里罢,我怕在火车上被人被摸了。”
孟月泠接过,没什么表情。
黄师傅说:“昨晚协盛园对面干货店的掌柜的给送来的,之前不是被你给丢下去赏了么,拿到的那个人还在戏园子门口高价往出卖呢,就差撂地摆个桌子拍卖了,不要脸的东西。可我问他怎么到他手里的,他也没说清楚,放下扇子就走了。”
他心情略微复杂,竟然在庆幸,庆幸她不是那样一个欺凌人的纨绔。
与此同时,佩芷在姜府中也收到了一份意外之礼。
盛老板亲自带人送来,仔细了一路,护送着个等人高的架子,上面挂着的是那身苏记做的蟒服,便是孟月泠扮贵妃穿的那身。
盛老板告诉佩芷:“孟老板从我手里买下来了,让我今儿给您送来,他知道您爱看《醉酒》,得意这身儿蟒。您放心,除了孟老板,没别人穿过,我也不敢给人穿……”
佩芷抚着那缂丝的料子,成片的牡丹花绣得繁密秾丽,半晌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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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长雾中望月(2)
说起这上好工艺的蟒服,北平孟家的宅子里也有一件,打孟月泠记事起就挂在家里显眼的地方,是前清的那位老佛爷专程让宫里的师傅为孟桂侬裁的,据说牡丹的花样也是老佛爷亲自选的。
孟桂侬把这身儿蟒当作毕生最大的一份荣耀般珍视,隔三差五掸掸上面的灰——老佛爷去世后,他也离了升平署,再唱要穿女蟒的戏,他也不肯穿这身儿了。
搁孟桂侬的话来说,这些人不配。
柳书丹是最早敢进戏园子的那帮女子之一。柳家虽是小门小户,可柳父在私塾教书,柳书丹是受了文化教育的,思想不如传统女子那么迂腐。
她常去看孟桂侬的戏,最重要的是懂他的戏,二人自然而然地就结合了。
可惜她成婚后便一心帮孟桂侬操持家务,骨子里仍旧是相信“男主外、女主内”的。虽曾打算过挑闲暇的时间到学堂教学生国文,继承柳父的衣钵,但因怀上孟丹灵便作罢了。
她没能继承父亲的衣钵,倒是帮孟桂侬生下了可以继承衣钵的孩子。
孟丹灵自小听见唱戏声就笑,寻常孩子进了戏园子又哭又闹,他却总是能安安静静地听完全场。又比如啼哭时柳书丹怎么哄也哄不好,孟桂侬随便唱一段就能把他安抚住,还会对着亲爹笑,眉眼颇有孟桂侬的风范。
那时孟桂侬便笃定,孟丹灵将来必成名角儿,继续光耀他梨园孟家的门楣。
之后又过了几年,便是孟月泠出生了。
孟月泠出生那年,孟丹灵六岁,恰好是该开蒙的最好年纪,孟桂侬不放心把他交到别人手里,亲自为孟丹灵开蒙,孟丹灵一身的本事都是孟桂侬手把手教出来的。
继承衣钵的儿子已经开始学艺,孟桂侬自然希望家中再添个女儿,柳书丹怀孕时嗜辣,肚子是圆的,种种迹象都让他更加认定,他将要儿女双全。
那大抵是孟月泠第一次让孟桂侬失望。
他们父子俩之间的结,早在出生的那一刻就已经打下,至死无法解开。
婴孩时期的孟月泠不像孟丹灵那么招人喜欢,他不爱笑,总是静静的,哭也比其他孩子要少。柳书丹还曾担心过他是不是有什么先天不足之症,幸亏没有。
她是极疼孟月泠的,并没有因为他不是个女孩儿而差别对待,甚至因为他小而更加疼爱他。
父子俩虽不亲厚,但一家四口人,父亲偏爱长子,母亲偏爱幼子,倒也算得上平衡,日子过得还算和睦。
一切的美满都在那年冬末结束了。
孟丹灵的倒仓期按理说早已过去,倒仓时也百般注意,可到了岁末他的嗓子还是粗喇喇的,最后孟桂侬不得不承认,他寄予厚望的长子嗓子当真不中用了。
那时孟月泠已经读了好些年的私塾,跟着外公柳先生读书认字,柳先生正要帮他找学校读中学。他虽不爱笑,但自有一股沉稳淡泊的气质,又喜诗书,像是能做文人的料子。
那天飘着大雪,雪片砸得人脸上生疼,北风狂作,钻得骨头里都是阴冷的。
柳书丹出门买菜,顺便接孟月泠下学回家,他手里攥着串冰糖葫芦舔了一路,冻得手都僵了。
刚回到家进了院门,母子俩就看到眼睛里燃着最后希望的孟桂侬,亦是把孟月泠看作最后希望的孟桂侬。
因为孟丹灵倒仓的事儿,他那时已经变得易怒,朝柳书丹嚷道:“他多大了!还当是个孩子,吃什么糖葫芦!”
唱戏的都是忌甜的。
那天的记忆里,最后的画面是他被父亲单手挟在腋下抱了起来,孟桂侬要送他去俞芳君那里学戏。
柳书丹在雪地里苦苦央求丈夫:“小逢不学戏!你当初答应了我的!你答应得好好的,不能不作数!”
他在母亲凄厉的叫喊声中哭了出来,糖葫芦落在地上,孟丹灵闻声跑出屋内,雪越下越大……
火车轰隆隆地行进,空气里隐隐泛着股闷窒,四月初的天气,车上人来人往,竟然还觉得热。
孟月泠用手撑着头,冷不防地打了个寒噤,睁开了眼,额头布着层细密的汗。
孟丹灵坐在他旁边,问道:“小逢?魇着了?”
孟丹灵递了手帕给他,想让他擦擦汗,孟月泠没接,还是拿了自己的帕子出来,轻擦了额头的汗。
孟丹灵站起了身,拍了拍孟月泠的肩膀示意他出来。
孟月泠跟着他出了车厢,站在两节车厢中间的地方,两人各点了支烟。
兄弟俩齐齐看着窗外不说话,山岭穿梭而过,如同过往一般不给人抓住或重来的机会。
那支烟抽了一半,孟丹灵才幽幽说道:“娘还在的话就好了。”
孟月泠没理他,只静静地抽着烟。
孟丹灵又道:“至少还能有个疼你的人,你现在这样子,大哥担心你。”
孟月泠语气淡淡地回他:“大哥,我没事。”
后半句他没说出口,若非要说有事,那便是想她了。
孟丹灵像是看出来了,又许是兄弟连心,他说道:“我也想娘。”
烟抽完了,二人也没立刻回去。
孟丹灵主动说道:“其实爹只是嘴硬,他心里还是挂记着你的,也盼着你好。小时候娘太宠你了,什么都可着你先来,他就是羡慕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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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月泠发出了个冷笑,孟丹灵看得真真的。
这么些年孟丹灵从没放弃过缓和孟月泠和孟桂侬的关系,在北平时关乎丹桂社的大事小情多是孟月泠让步,可家事上,孟丹灵说破了嘴皮子也没用,已经僵持了许多年。
孟月泠缓缓开口:“大哥,你的心思我知道,但别再说这些没用的了。”
孟丹灵叹了口气,百转千肠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孟月泠想起往事,说道:“我还记得月泠这个艺名是大哥找人取的。丹灵为日,我为月,太阳吃不了戏饭了,月亮便吸收太阳的光辉,帮太阳唱下去。爹听到了,上台前一晚把我打了一顿,他恨我。可大哥跟我说,大哥愿意把自己所有的福气都给我,大哥才是盼着我好的人。”
孟丹灵用手指狠狠抹了两下眼睛,声音挂着哽咽,拍了拍孟月泠的肩膀:“大哥当然盼你好,大哥也心疼你。”
当年孟月泠出科时,俞芳君带着他回到家里,告诉孟桂侬他明日便要登台唱戏了,想着让亲爹给取个艺名,是理应当的。
孟丹灵跟孟桂侬学的艺,严格来说不算坐科,八岁时登台唱了第一场戏时,孟桂侬找了东四牌楼最有名的算命师傅给取的“丹灵”这个艺名,特地用了柳书丹的丹字,其中蕴藏的深意不言而喻。
可到了孟月泠这儿,孟桂侬当时语气很是敷衍,同俞芳君说:“你这群徒弟排到什么字辈儿了?你随便再给他凑个字就行了,找我干什么。”
俞芳君也没辙,本打算就这么回去随便取个名字让人写牌子了,正好遇上了学胡琴回来的孟丹灵,孟丹灵答应今晚一定给俞芳君把名字送去,俞芳君应承了下来。
那天北平下着凄历厉的夜雨,孟丹灵冒雨去找当年给他取名字的那个师傅,让师傅写了两张字条,一张先送到了俞芳君那儿,另一张带回了家。
即便撑着伞,一路快跑也还是湿了大半个身子,孟月泠赶紧拿毛巾帮他擦,孟丹灵不在意地笑笑,摊开干燥的手掌心,里面攥着的字条上写着“月泠”二字。
孟丹灵笃定地告诉他:“小逢,这就是你今后的艺名了。明日上台好好唱,就跟平时唱戏一样,别害怕,大哥在台下陪着你。”
他说:“大哥,我不怕。”
那天他本来很早就上炕睡觉了,孟丹灵拿着名字去给孟桂侬看,不设防地说了算命师傅的寓意。
柳书丹去世后,孟桂侬性情大变,平日里除了酗酒便是抽大烟,。那天他正好喝了点酒,摔了酒瓶子就把刚睡着的孟月泠拎起来打了一通,幸好孟丹灵拼死挤在中间,否则他第二天未必上得了台。
好像当真是他吸了孟丹灵的气运一样,这吃戏饭的福气,他又何曾想要过。
那时他还是怕孟桂侬的,等到他不怕孟桂侬之后,也唱出些名声有钱了,便从家里搬出来了……
火车在第二天上午到站,下车后孟丹灵连伸了几个懒腰,黄师傅盯着丹桂社几个年轻的小子搬衣箱,田文寿和几个年纪长些的先走一步,到丹桂社预先在鸿福里租的房子落脚。
孟丹灵问道:“这会儿早场戏都还没开锣,香儿应该会来接我们罢?便是不看在我这个大哥的面子上,也还有你这个师兄呢。”
孟月泠略微眯眼看了看头顶的日头,周围熙熙攘攘,吵得人恍惚:“我倒宁愿她别来。”
秦眠香不仅来了,还来得很是高调。
孟月泠一行人刚出了车站,春喜指着远处跳得老高:“姑奶奶在那儿呢!”
孟月泠放眼望去,只觉得这脑袋愈加发昏了,装作没看到就要走。
秦眠香跑了过来,身后举着两米长“喜迎寰宇第一青衣孟月泠抵沪”横幅的人也跟着跑了起来,还有记者举着相机,镁粉洒在空中,追着孟月泠拍。
孟丹灵笑道:“这丫头还是这么好排面,小逢,你就别想着跑了。”
秦眠香冲上来就抱孟月泠,孟月泠拎着箱子没立刻挣脱开来,便被她状若亲密地揽着。她倒力气大,强拉着孟月泠看向照相机:“大家随便拍拍就好了呀。我师兄孟月泠刚到上海,明晚将会在四雅戏院演出,还请大家明早开票后赶紧去抢,去晚了可就什么都没有啦。”
孟月泠拽着她手臂把她从自己身上弄了下去,记者又争相想采访他,孟月泠甩了秦眠香一个冷眼,她立马就明白不妙,赶紧让那些记者散了。
秦眠香拉着孟月泠的手臂,说道:“师兄,大哥,我叫了车来,咱们走罢。”
他们看向路边,发现并排停了五辆汽车,每辆都擦得干干净净,像是能照出人脸上的灰,还有路过的小孩好奇地看着,这还是送了田文寿他们走之后剩下的车子数量。
春喜极其激动,称赞道:“小姑奶奶,您真阔气!”
秦眠香极其骄傲地冷哼:“不然怎么叫小姑奶奶呢。”
孟丹灵无奈地笑:“你知道他最讨厌张扬,每次来都搞这些,我看下次再来上海是不会告诉你了。”
秦眠香说:“他不告诉我也没用,我有内应。咱们先走,我还叫了一辆货车来拉你们的行头,直接送到四雅戏院去。”
她此次都安排得妥帖,只是这一通高调还是免不了,像是有些在故意作弄孟月泠。
孟月泠扯开了她的手:“赶紧走。”
次日,丹桂社新编的《孽海记》在上海四雅戏院首演,四雅戏院是上海最早的新式戏院之一,面积比老式的戏园子宽敞许多,足有协盛园的二三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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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下全是普通座位,按阶梯状排列,二楼则是十来间包厢,整体装潢都是红色,很是亮堂。门外贴着的巨幅戏报上依旧用的是秦眠香想出来的那个夸张名头,任谁过路都要多看两眼。
秦眠香自然是日日有戏的,但这次早早就放出消息要停演两日,知情的都知道她是要去捧孟月泠这个师兄的场,四雅戏院的戏票一放出去就被抢光了。
当晚上半场唱完,叫好声比协盛园更甚,震得人耳朵都发麻。
孟月泠早已经退场了,一楼的观众还流连在舞台下面不愿散去,逼得戏院的管事亲自出来疏散。
好不容易把人都劝走了,管事正准备去叫洒扫,便看到空荡的坐席中站起了个人。
他喊道:“这位小姐,戏散了,孟老板不会出来了,快离开罢。”
那人朝他走了过来,身上穿的府绸旗袍面料很是考究,双腕成对的玉镯也一眼看得出价值连城,定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或者阔太太。
“请问您这儿的后台怎么走?”
第22章 长雾中望月(3)
俞芳君当年并不看好秦眠香,她人长得是漂亮,但不像大家闺秀,更像小姐身边的俏丽丫头。
可她的嗓音又有些醇韵,开蒙时俞芳君犹豫了许久,实在是觉得她这嗓子不适合唱花旦,还是让她学了青衣戏。
孟月泠学戏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初学那半年没开窍,开窍后俞芳君显然觉得如获至宝,看出了他身上的潜质,便打算让秦眠香给孟月泠唱二路,师兄妹搭档最合适不过,指不定还能日久生情,又是一段佳话。
可秦眠香打小就好强,俞芳君当年把一间单独的扮戏房给了孟月泠,她不服,是唯一一个敢站出来问“凭什么师兄有她没有”的,结果自然是遭了俞芳君一顿打。
如今说到这些往事,秦眠香还是满眼的争劲儿:“本来就是,凭什么我就只能给师兄唱二路,要我说师父还是眼光不行,所以你看他这么些年都不敢来上海呢,怕是没脸见我。”
她正坐在孟月泠的扮戏房内,四雅戏院的后台也是新式的装潢,屋子里除了孟月泠和秦眠香,还有孟丹灵、田文寿、范师傅,以及进进出出的春喜。
孟丹灵说:“那你还让戏报子上写他是\'寰宇第一青衣\',照理说您秦老板得第一个不同意啊。”
秦眠香白了孟丹灵一眼:“大哥还是不懂我,虽然我不服师兄,可我也承认他唱得比我好那么一丁点儿,也就那么一丁点儿罢。”
孟月泠淡淡一笑:“我看你酒还没喝,人已经醉了。”
秦眠香故意拖人下水:“文寿叔,黄师傅,你们说呢?我跟师兄是不是差不太多,毕竟我们也是齐名的嘛……”
范师傅正认真在那儿洗片子(修饰脸型的假发),见状笑着看向了田文寿,显然是把问题抛给了他。
田文寿拿秦眠香没办法,宠溺地说道:“嗯,是差不太多。我们香儿越来越有自己的范儿了,就要直逼月泠的地位了。”
秦眠香看向孟月泠,示威道,“你听到没?”
孟月泠敷衍地点点头:“春喜,给她拿面镜子照照。”
秦眠香就喜欢逗弄孟月泠,凶狠说道:“你少来这套,我知道自己什么模样。文寿叔都发话了,大哥,你说是不是。”
孟丹灵眼看着自己也被牵扯了进去,笑着说:“嗯,对,香儿说得都对。”
孟月泠说:“他们骗你,师兄不骗你。”
秦眠香又气又笑:“合着我还得谢谢师兄?”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打发时间,等着黄师傅把片子洗完,秦眠香请客,跟他们这些丹桂社的老相识叙叙旧。
戏院管事引着人到后台敲门的时候,秦眠香刚把手搭在坐在那儿的孟月泠肩膀上。
他自然是抵触的,正攥住她的手腕向下拽,秦眠香知道他不乐意被人碰,故意上手揽他。孟月泠对她已经算很是宽纵,只跟她做斗争,且她主旨不过就是为了逗他,他要是真被她惹生气了,那她才最高兴,唯恐天下不乱。
门响之后,秦眠香说:“进来。”
管事推开了门:“有人找孟老板。”
秦眠香又问:“谁呀?”
管事说:“是一位小姐,自称姓石。”
“石小姐?不认识。”秦眠香又问别人:“你们认识么?”
孟丹灵、田文寿、范师傅都摇头,就连春喜也跟着摇头,秦眠香刚打算说“不认识的人别瞎往后台带“,孟月泠就站起来走出去了。
佩芷在外面站着,听到了这几句对话,也看到秦眠香揽着孟月泠,心里正后悔来找他,巴不得他也说不认识什么石小姐。
可他竟出来了,她又开始纳罕他何时知道她石川的笔名,总不至于一位完全没听过的石小姐就让他亲自来见。
佩芷按下了好奇,抬头同他对视,他看起来总是波澜不惊的,不知心底里是否也像表面上一样淡定。
竟然是他先开口:“你怎么来上海了?”
她想这是什么问题,有些赌气地回他:“我凭什么不能来上海?”
孟月泠微蹙眉头,凭空受了她的一股火,解释道:“我并非这个意思。”
佩芷“哦”了一声,老实说:“我误解了。”
她视线从他身上挪走看向了门口,孟月泠也看了过去,才发现秦眠香正扒着门探出了个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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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眠香问道:“师兄,这是哪位石小姐呢?”
春喜也凑了过来,看到佩芷的瞬间眼睛里闪过惊讶、疑惑,还有和秦眠香一样的好奇。他小声告诉秦眠香:“这不是石小姐,是天津姜家的姜四小姐。”
俗话说“北平学艺、天津走红、上海赚钱”,梨园行要想成角儿是必过天津这道关的,全因天津戏迷最不好糊弄。可秦眠香当年却在天津唱砸了一次,即便如今她的名声和本事都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了,可她还是不愿再去天津,也好些年没去过了。
所以“北月南香关东裳”这个名头许多天津卫的戏迷是不服的,直说她秦眠香都不敢来天津,怎配得上跟孟月泠齐名,便是余秀裳有了新戏还会来两趟呢。
秦眠香还偏偏就不去,在上海唱得风生水起,赚得盆满钵满,倒像是跟天津卯上了,如今可以说是全国人都认同她的地位,但这全国后边还得加个括号——除天津外。
她虽不常去天津,可当年到天津拜客自然是要拜姜肇鸿的,姜肇鸿的名字在天津地面上无人不知。不知道是年头太久记不住了,还是故意的,秦眠香说道:“哦?天津姜家?没听说过。”
佩芷就站在一边,处境有些尴尬,正想着要不要走。
孟月泠把秦眠香推进扮戏房去,带上了门,随后看向佩芷:“你在上海停留多久?”
佩芷心里有些气恼他,表面上看不出什么,快速答道:“停不久了,我一会儿就走了,连夜赶火车去南京。”
他显然信了,略微沉吟后跟她说:“你等下。”
孟月泠又进了屋子,很快便出来了,手里还拎了件单薄的风衣,挂在臂弯上。
两人谁也不说话,佩芷慢他半步,跟着他出了四雅戏院正门,走出门口的那瞬间他停下来等了她一下,佩芷便也停了下来。
一股入夜冷风吹迎面吹过来,她只穿了件单薄的旗袍,强忍着也还是细微地抖了抖,他像是早有预料,默默递过去了臂弯的那件外套。
佩芷没有立刻去接,正因为知道他不喜与人接触,想着这件风衣要是被她给穿了,他岂不是就不要了。
孟月泠告诉她:“许是要下雨,这两天夜里都很冷。”
佩芷才不管上海下不下雨,她又想到,他是不喜与人接触,可刚刚秦眠香跟他那么亲密,也没见他少块肉。佩芷便一把拽过了风衣披在身上,先他一步下了台阶,高跟鞋踩在水门汀地面上,发出尖脆的响声。
孟月泠看了眼她的背影,跟了上去,只当她心情不好。
他又主动问道:“你住哪里?”
佩芷冷淡地答:“礼查饭店。”
他便带她沿着苏州河边走,看似漫无目的,实际上就是送她回饭店的路线。
两人谁也不说话,上海滩的夜晚很长,比天津和北平的都长。
在天津时佩芷看完戏出来,街上的店铺都关门了,整条街昏暗暗的。可此时在上海,周围还是有许多行人和卖东西的小贩,路过的建筑上都挂着大大小小的霓虹灯牌,照得整条街亮堂堂的。
这时路过了个卖烟的小贩,年纪看起来比春喜还小,个子不高,脖子上挂着摊开的箱子。
孟月泠一挥手,小烟贩立马就机灵地跑了回来,佩芷见他还有闲心买烟,脸色?愈加阴沉了几分,站在旁边等他。
他手里攥着烟盒,边走边拆了开来,佩芷正要张口说“不许在我面前抽烟”,他就给她了个东西,佩芷险些以为他要请她也抽一支。
接过去一看才发现,那是张精致小巧的烟花卡,上面绘着好莱坞电影风格的男女,正在浪漫共舞。
佩芷立马就笑了,转头问他:“这是什么啊?”
他把手里白色的烟盒给她看了一眼:“烟盒里赠的。”
白金龙香烟曾出过爱情主题的烟花卡,随烟附赠在盒中,据说共有十二款图案。
佩芷收敛了笑容:“你自己买烟,就顺便拿送的东西糊弄我?”
孟月泠低声说:“不是。”
他从不抽白金龙,而且他自己的香烟和火柴就在她身上风衣的口袋里。
佩芷双手攥着那枚烟花卡,不得不承认心里别扭着的那股劲儿缓解了许多,虽然她还是不大喜欢秦眠香,也不懂他为何与她那么亲密。
佩芷问他:“你刚刚是有事吗?”
孟月泠否定:“没有。”
佩芷不想再骗他,如实说道:“不骗你了,我今晚不走。我二哥要到南京公干,但我们提前出来了几日,后天上午走就来得及。”
孟月泠停下了脚步,转身看向她,佩芷觉得心虚,略微低着头不敢跟他对视。
他的声音还是冷冷的,但似乎染上了些无奈:“我确实有一桩事。”
佩芷呆呆地问:“什么事?”
孟月泠又问她:“你吃晚饭没有?”
佩芷摇了摇头:“但我吃不下。”
她连夜坐火车,虽说是头等车厢,但还是莫名没什么食欲,仲昀倒好,到了酒店倒头就睡,他嫌火车上的床不舒坦。
孟月泠似乎是在跟她商量:“我师妹在明月饭店请他们吃饭,你大抵不愿意跟他们一起,我请你单独坐一桌,你看看有没有什么想吃的,这家饭店菜做得不错。我需要去见一个人,打声招呼,你若是不想吃,等我下来我们就走。明月饭店离这儿不远,不会耽搁太多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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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头回一口气跟她说这么多话,佩芷本就是好说话的,更别说对方耐心跟她商量。她又有些后悔刚刚不应该诓他,他显然是有事的,那个需要打招呼的人他或许开罪不起。
佩芷点点头:“走罢。”
孟月泠“嗯”了一声。
到了明月饭店,他先把佩芷安排在二楼的一间包厢里,随后独自上了楼。
佩芷坐在包厢内翻菜单,多是清淡的本帮菜,偶有几道糖或红烧的。她一向嗜甜,提起了些食欲,但还是没什么胃口,吃也吃不了几口,太浪费了。
刚把菜单合上没半分钟,佩芷又想到他本应该在楼上跟秦眠香他们一起吃这顿饭,因为她骗他要走,他连饭都没吃。这么想着佩芷便叫来侍应生,还是点了几道清淡的汤菜,特地避开了咸甜口。
这是间四人包厢,大小刚好,装潢典雅。
佩芷站在窗前看楼下陌生喧闹的街景,远处是夜色下风平浪静的黄浦江,她等着孟月泠回来,莫名有些“此心安处是吾乡”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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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长雾中望月(4)
孟月泠说话算话,不出一刻钟就下来了,恰好遇到来送冷菜的侍应生。他让了对方一步,紧跟着进了包厢。
风衣被佩芷挂在了衣架上,她只穿着旗袍,坐在那儿显然是在等他。
孟月泠坐在了她对面,侍应生出去后带上门,便只剩下他们俩。
佩芷一下子就闻到了,他喝了酒,不确定是否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烟味,看来这一刻钟内他并不清闲。
她直白问道:“你去见谁了?”
孟月泠喝了口清水,答她道:“韩寿亭。”
佩芷又问:“大人物?”
孟月泠说:“和耿六爷差不多,巴结他的人都要叫声韩爷。”
佩芷故意问他:“你也叫他韩爷吗?”
孟月泠轻笑:“我叫他韩先生,上海和北平天津不同,这里流行叫先生。”
佩芷煞有介事道:“那便是跟我爸爸也差不多。”
在天津,谁见了姜肇鸿都要礼貌地叫声“姜先生”。
孟月泠竟是认真听了她的话的,随后说:“差不多,但又不同,他是流氓大亨。”
佩芷这下便明白了,好奇道:“他也在楼上跟你的师妹他们一起吃饭吗?”
孟月泠摇头:“他只是恰巧在这儿有酒局。”
点的菜陆续都上齐了,两人动起筷子,可佩芷总有些担心,愣愣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孟月泠注意到了,本想问她怎么了,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他不习惯主动开口关心别人,更何况他今日跟她说过的话已经够多了。
直到佩芷忍不住,主动说道:“那么大的人物,你不去跟他吃饭,反而在楼下陪我,他不会生气吗?”
她显然是替他考虑,他刚盛的一碗汤正端在手里,似是礼尚往来一般,主动递给她了,人情算得倒叫个清清楚楚。
他从没跟另外一个人交代过这么清楚,只是自从他回来进了这包厢,她问问题的嘴就没停过,他便顺着答了下来,实际上他并不想告诉她这些。
那时尚且不知,她这是在一块砖一块砖地击碎他那面无形的墙。
他的沉默在她眼里像是为难,佩芷双手捧着汤碗,小口嘬了两下,认真地建议他:“你还是上去罢。”
孟月泠见她会错了意,摇头道:“不会生气。”
佩芷不信:“真的吗?”
他仿佛在心中叹了口气,放弃掩饰:“你也闻到了,我喝了酒,他还让我抽了支烟,所以不会生气了。”
她脸上还是写着些忧虑,孟月泠又加了一句:“最多我们出门时避开他们就好了。”
佩芷在心里做了番斗争,随后重重地点了下头:“没事,我们不怕他。他若是明日去找你算账,你就跟我一起回天津,我让老耿帮我护着你。”
孟月泠看着她一本正经的样子,像是韩寿亭明日就会来找他翻旧帐,他孟月泠不得不逃到天津求耿六爷庇佑一样。
佩芷不明白这其中的人情,如今上海滩人尽皆知,名伶秦眠香是韩寿亭的女人,虽然外界说法不好听,可秦眠香声称,她跟韩寿亭的关系是平等的。便是近些年流行的男朋友、女朋友的说法。
孟月泠昨日到上海,已经去韩公馆拜过客。今天去跟韩寿亭打招呼问好,是以秦眠香师兄的身份,算是秦眠香的娘家人,他不想让韩寿亭看轻了秦眠香。
这些事情说来话长,他不愿意讲给她听。
“好,多谢姜四小姐。”他客套又敷衍地答应。
佩芷点点头,仿佛这不过是件小事情,接着便把碗里的汤很是豪迈地喝光了。汤碗放下的那一瞬,她看到坐在对面的孟月泠正在低着头笑。
她像是发现了什么秘密一样,笑着歪头看他,孟月泠收了笑抬头,恰好跟她对视,不明白她笑里的含义是什么。
佩芷说:“你刚刚笑了。”
孟月泠说:“人都会笑。”
佩芷说:“可你不爱笑呢。”
他显然不愿意跟她继续讨论笑这个问题,无声吃菜,一副不再继续沟通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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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芷嘴巴闲不住,吃也堵不住嘴,追问道:“孟老板?你别不又不理我,这屋子里没别人了,就我们两个。”
她还记得那次在协盛园看田文寿的《乌盆记》,傅棠给他留了个中间的位置,可他像是怕她会吃了自己一样,非要坐在边上。
她想着想着就笑了:“你如今倒敢跟我单独坐在一间屋子里,不怕我吃了你了。”
孟月泠心想他何曾怕过她,他只是纯粹地嫌弃她。
佩芷又问回了笑这个问题上:“你是自小便不爱笑么?”
孟月泠“嗯”了一声,算作应答。
佩芷又说:“那你怎么能学戏呢?我知道是因为你大哥倒仓后嗓子不行了,你们孟家是梨园大家,自然想着传下去,可你明明不适合学戏……”
孟月泠看向她,答案昭然若揭,他没得选。
佩芷解释道:“我只是觉得你父亲不应该强逼你,有人天生爱笑,便有人天生不爱笑。我看过《梨园原》,不善于做表情的叫‘整脸子’,不能吃戏饭的。”
这也是她对他的第一印象。
孟月泠说:“他没办法。”
他说这番话并非理解孟桂侬,更别说原谅,只是他长大成人之后心智开阔了,便知道了孟桂侬一系列行为的原因,仅此而已。
佩芷问他:“那你在台上怎么笑出来的呢?”
把一个不爱笑的人放到台上让他笑,实在是为难人,佩芷不信他能转变得那么快,可如今他在台上的一颦一笑都是灵动的,佩芷至今记得他掩嘴笑的模样,美得刻在了她的脑海里。
孟月泠冷声告诉她没什么意外的答案:“打出来的。”
佩芷立马噤声,自觉失言。
她以为他说的打是被师父俞芳君打出来的,实则不是。
俞芳君打过所有的徒弟,唯独没怎么打过孟月泠,起先是没敢打,毕竟是孟桂侬最后的念想,打坏了就彻底完了。后来则是不用打了,他开窍了,学东西永远是最快的、最好的,没有挨打的理由。
这窍还是他亲爹孟桂侬给开的。
俞芳君曾把他领回去过一次,跟孟桂侬说:“这孩子我教不了,瞧见饽饽都不乐,你让他上台冰着个脸给座儿们看啊?”
俞芳君走后,孟桂侬拿出了之前教孟丹灵时用来数拍子的戒方,坐在那儿让他站好,站好了笑给孟桂侬看。
他不笑,孟桂侬立马用戒方抽了他一耳刮子,一侧脸颊立马泛起了红,火辣辣地疼。
他一直不笑,孟桂侬便左右开弓,把他两边脸蛋都打得通红,他起先忍着疼,后来忍不住了,便一边哭一边受着,更笑不出来了。
柳书丹在外面还没回来,孟丹灵跪在孟桂侬脚边求情,求情也没用,孟桂侬把他们俩一起抽。
后来孟丹灵也被打得胳膊上都是红印子,他的脸已经疼得没知觉了,仿佛下一秒就要疼死了。
可他不想死,他还有娘,他便开始笑。
没想到孟桂侬又一记更狠的打在他脸上,他当时彻底崩溃了,攥着大哥的手朝孟桂侬嚷道:“我笑了……爹,我笑了……”
孟桂侬厉声道:“你那叫笑?笑得比哭还难看,座儿们都得被你给吓跑!”
孟桂侬的要求不仅是让他笑,还要笑得好看。
那天他疼晕了过去,恍惚中听见柳书丹哭着跟孟桂侬争吵的声音,他则在恍惚中似乎回到了上次娘给买糖葫芦的光景。
柳书丹见他舔着舔着糖葫芦就笑了,蹲下跟他说:“我们小逢只是不爱笑,但笑起来可是好看呢。”
他问柳书丹:“娘还会给我买糖葫芦吗?”
孟桂侬一辈子没吃过甜的,学戏本就命苦,倒是苦到了底。孟丹灵也跟着不吃,家里就没见过甜的东西。
柳书丹答应他:“当然会,小逢好好读书,想吃什么都可以。”
他似乎没再笑了,但他知道,自己是开心的,很开心。
他甚至说:“我会好好读书,将来给爹写戏纲,编好多好多新戏本子……”
那顿饭的最后吃得有些沉默。
佩芷频频偷瞟对面的孟月泠,他像没看到一样,似乎在走神,寻不到回来的路了。
二人出了包厢走下楼梯,刚到楼下大堂就瞧见门口站着一群人正在寒暄道别。佩芷一眼就看到打扮得时髦吸睛的秦眠香,还有那些一看就是商贾政客的人,正围着个中年男人。
她立刻抓住孟月泠的手腕,跟他一起躲在了柱子后面。
孟月泠不解:“怎么了?”
她攥着他的手还没松开,扒着柱子看向门口,小声说道:“嘘,他们在门口。”
孟月泠自然也看到了,他只是觉得没必要躲,但又懒得说什么,便看她动作:“那怎么办?”
她四周望了望,扭头认真地跟他说:“我们从后门出去,你跟紧我,一定要快。”
孟月泠略微蹙眉:“其实……”
没等他把话说完,她已经找准了时机,拽着他就奔着后门跑过去,他们一直跑,直到跑到路边才停下。
她用一只手提着手袋和他的风衣,另一只手抚着胸前喘粗气:“这些饭店的后门我最熟了,小时候我跟我二哥还有我表姐他们偷跑出去玩,每次碰上我爸爸或者我舅舅,我们都是从后门出去的,防止碰到他们。”
孟月泠看起来平静得多,还是把刚刚那句话说完:“其实没必要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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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芷说:“有必要,省了不少麻烦呢,让那个韩先生看到你,总归还是不大好。”
孟月泠想到她刚刚还说要护着他,现在见了韩寿亭就开始跑了,说道:“你不是说不怕他。”
这么一说,佩芷也觉得有些狼狈,解释道:“强龙难压地头蛇嘛,到了天津地面上,我肯定不怕他……”
她的手臂向下耷拉,男人的风衣本来就长,衣尾蹭在了地上。孟月泠赶紧接过了风衣,拎开来抖了两下。
佩芷会错意,以为他要帮自己披上,默默转了身子凑了过去。他是愣了两秒的,帮她披衣服的举动太亲昵,他自然不做。佩芷见衣裳还没落在自己身上,疑惑地扭头看他——
那大抵是目前为止二人离得最近的一刹那。
也仅仅是一刹那,孟月泠立刻把风衣按在了她身上,挪开了目光,先走一步。
佩芷尚且没觉得什么,小跑跟上了他,他们漫步在外滩马路,佩芷不再觉得冷,反而认为晚风混杂着江风很是和煦,空气中泛着股潮湿的柔意。
佩芷语气轻快地说:“你刚刚为什么不让我结账呀?这没什么的,和朋友在外面吃饭,都是我来结的。”
尤其是和周绿萼那些伶人,像是无形中默认由出身好的佩芷请客。
孟月泠说:“你千里迢迢来捧我的场,理应当请你吃饭。”
佩芷说:“这算什么捧你的场,我坐的是池座儿,不值几个钱。”
这还是她从票贩子手里买来的,楼下的坐席卖出了包厢的价,也就她肯花这个冤枉钱。丹桂社在外面演出,前三日的票都不好买,她在天津的时候也是赵巧容托人提前拿到的包厢票。
孟月泠自然知道这些,说道:“你明日还来看的话,我帮你安排个包厢。”
佩芷显然乐意:“可以吗?我本来打算明天也找票贩子买呢,反正我舍得出钱,就算买不到厢座儿票,池座儿票总是不缺罢。”
孟月泠答她:“可以。”
他们走上外白渡桥,月色下满目波光粼粼,佩芷显然心情不错,又是扒在桥边向下望,又是边走边转个圈,孟月泠不理会她,安静走脚下的路。
她只是觉得此刻很是安逸,虽然他总是沉默寡言,但和他走在一起总是很舒服。
佩芷忽然想起了什么,凑近问他:“我刚刚跟戏院管事自称石,可你怎么知道是我的?不会是你真的认识什么石小姐罢!”
他自然不认识什么石小姐,可他确实知道石川是她的笔名。
当初傅棠给他看《津门戏报》上的那篇戏评,对于整出戏指出的一些问题倒是都和他不谋而合,那时只觉得此人颇有学识见地,难免有些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感觉,但傅棠也没告诉他那就是姜佩芷。
后来佩芷帮他改戏词,说了那些话,才让他将她和报纸上的石川联系起来,也并不足够确定。
今日听到来人自称“石小姐”的瞬间,他隐约有些预料,没成想真的会是她。
他默默离她远些,不答反问:“你怎么来上海了?”
姜仲昀到南京公干,她何以至于跟着来。
佩芷说:“自然是想你了呀。”
孟月泠慢了半步,她则快了半步,扭头看向他,快速接道:“想看你的戏。”
他却在心中松了一口气。
到了礼查饭店门口,佩芷问他:“那明天白天我还能见到你吗?”
全国追着他看他的戏的人不是没有,孟月泠却总觉得她不太一样,难以拒绝她,但他确实不想和她纠缠太多。
他说:“明天再说。”
她这一路脸上都是愉悦的,这愉悦却在最后分别的时候有些崩塌,孟月泠看出来了。
可她还是对着他笑了笑,把身上披着的衣服还给他:“再见,孟老板。”
孟月泠接过,回道:“再见,姜小姐。”
他看着她走进饭店,身影很快就消失了,孟月泠打算离开。
姜仲昀从不远处停着的一辆车旁走了出来,手里拎着件女士的外套,显然是要出来找佩芷的。
他把孟月泠叫住:“孟老板,方便聊两句?”
第24章 长雾中望月(5)
佩芷这趟跟着仲昀出门是先斩后奏,仲昀早已经做好了回去受责骂的准备,而她非跑不可的原因是姜肇鸿想让她和佟璟元先订婚。
这些年流行西洋做派,婚礼都不时兴大红了,而是穿洋服婚纱。报纸上亦经常看到大户人家刊登的订婚布告,大多在订婚半年到一年之间,再登的就是结婚布告了。
前些天佟璟元频繁来姜家找她扑空,然后突然就消停了起来,佩芷便知道他憋不出什么好屁,接着姜肇鸿告诉她,佟家提议订婚。
其实她本来先去找了傅棠,想着叫傅棠一起去上海转转,顺便捧孟月泠的场。傅棠对此毫无兴趣,直道他孟月泠不缺座儿。佩芷便打算跟着仲昀到南京,坐津浦车在终点站浦口下车。
火车快到上海的时候,列车员挨个车厢通知,她听到后临时决定从上海下,想着还赶得上去看孟月泠的上海首演。仲昀自然不放心她一个人,也跟着下了车,直到到了饭店还在说她胡闹。
她虽算不上是全然奔着他来的,可结果倒也两全其美。
次日姜仲昀受上海的朋友邀约坐船出海,他倒是到哪儿都不耽搁享受,本打算带佩芷一起去结识些朋友,青天白日他的朋友们都还是很正经的,不过是些年纪差不多的世家公子小姐聚在一起谈谈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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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芷昨夜有些认床,直到凌晨才睡着,又听说是仲昀的朋友,自然是不乐意去的,仲昀走了之后她便继续睡了。
再度叫醒她的是饭店前台的电话,佩芷迷迷糊糊接听,只听到对面告知:“姜小姐,有一位秦眠香秦小姐在楼下等您。”
佩芷顿时就不困了。
她以为理应当出现的是孟月泠,虽然他没答应她,这种想法有些痴人说梦,可万万没预料到竟会是秦眠香。
即便秦眠香已经等在楼下,佩芷还是让人多等了会儿,精挑细选了件颜色鲜亮、工艺繁杂的旗袍,她昨日穿的那身太素了。
刚下了电梯,佩芷就觉得今日比昨日冷了些,庆幸外面还穿了件外套。
秦眠香是极爱赶时髦的,她比佩芷矮了那么点儿,但脚下的细高跟鞋比佩芷的高,站起来倒是跟佩芷差不多。佩芷正觉得今日冷,她却穿了件飞袖的阴丹士林旗袍,两条胳膊白花花地露在外面,佩芷心想她皮肤倒是白净。
秦眠香的眼尾向上挑,再加上明显的唇珠,唇形丰润,平添了股媚意。她笑着对佩芷说:“我奉师兄之命,今日陪姜小姐逛逛上海滩。”
佩芷没笑出来,语气平淡地问她:“他呢?”
秦眠香说:“师兄刚到上海,今晚还要继续演新戏,自然忙着。”
佩芷心里泛了股酸意,想着他们是兄妹俩自然是亲近的,她怎么算都是个外人。
既来之则安之,她在上海没什么朋友,仲昀也有自己的乐子,秦眠香是现成的向导,她不用白不用。
两人就在礼查饭店吃的午饭,用的是西餐,餐厅里有不少外国人来来往往,比佩芷在天津见到的要多上许多。
实话说,佩芷是不大喜欢秦眠香的,并非因为看到他们师兄妹亲近,只是她一向不喜欢长袖善舞的人,这样的人太过精明,难免让人觉得目的性强。
秦眠香突然凑近了餐桌前低声问了佩芷一句话,没了一向招展的姿态,语气好奇又小心试探。
“姜小姐,你会不会讲洋文?”
佩芷愣住,可那瞬间却觉得对秦眠香所有的偏见都荡然无存了,她也不过是跟自己年纪差不多的女孩,又因为学戏而没读过什么书。
“会些英语。”
佩芷不知道秦眠香说的洋文具体是哪种语言,但大概率是英文。她读的中西女中入学考试便是要考英文的,她自然会,不算多高的水平,日常交流总没问题。
秦眠香看她的眼神挂上了抹崇拜:“我最佩服会讲洋文的人了,我也找了家庭教师教我说,可太难了,学新戏都变得简单了。”
佩芷朝她笑了笑,发自内心地说:“也有可能是老师的问题,你别全怪自己。”
秦眠香笑得很是爽朗:“你这话我爱听,未必是学生的毛病呢,回头我再换个老师试试。”
吃完饭后佩芷在饭店前台那儿给仲昀留了话,随后和秦眠香一起出了礼查饭店,坐上了秦眠香的汽车。
秦眠香问她:“你想去些什么地方呢?大世界?还是百货公司?西餐厅就算了,我瞧你住的这间饭店做得就不错。”
佩芷是爱热闹的,大世界里还有杂技表演,可她没什么心情,又想着晚上还要看孟月泠的戏,久坐该烦了,也不想去。
她想了想,答道:“据说上海人是最时髦的,那就去逛逛罢,我添置些新衣裳带回去。”
秦眠香显然跟她一拍即合:“裁衣裳的事儿,我在行。”
两人先是去了永安百货,里面各种洋货都有,佩芷看上了好几个搪瓷和玻璃的摆件,可惜太大了,不方便带回天津,只能作罢。
秦眠香手里捧着本永安公司出的《永安月刊》,冬天还没过去多久,她随便指了下便定了两件皮大衣,一件女士款,一件男士款。
闻言她劝佩芷:“那你就多挑两件旗袍,塞在箱子里好带回去,你瞧瞧那件月白色提花的,适合你,我记得你昨日穿的就是白。你穿素净些的漂亮,我身上这件阴丹士林其实就不适合我,只不过现在上海正流行着,我喜欢你身上这件。”
她俨然已经跟佩芷十分熟络,说话不藏着掖着,佩芷便也如实说道:“我倒觉得你这身蓝色的漂亮,你竟也相中我身上的了。”
秦眠香撂下了《永安月刊》,她一向雷厉风行:“你既喜欢,裁一身便是,不过不在这儿,我带你去个更好的地方。”
女孩之间建立友情便就在这须臾之间,佩芷说:“那等会儿你也量个尺寸,我记下来。我这件的料子是我三哥从国外带回来的,其实不大适合我,但胜在稀罕,我二嫂跟我要我都没给。回头我找常给我裁衣服的师傅给你做上一件,你喜欢飞袖的款式?”
两人一路上聊着衣裳料子,从北平瑞蚨祥五字号聊到天津八大祥,佩芷打心底里觉得秦眠香是个有着极高审美的人,尤其是她们还都欣赏孟月泠。
“回头你若是去天津一定要到我家找我,我还有个表姐,她也是极懂这些的。上回她拿了个缎面的皮钱夹,工艺很是讲究,可她舍不得给我。”
“那你知不知道你表姐的尺寸?我若是去,也不能空手去呀,给她也带两件上海时兴的旗袍……”
“不必带她的,让她眼红我去,她平日里得了稀罕东西最爱在我面前显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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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一言我一语的,前面开车的司机都被吵得头疼,幸亏马上就到秦记了。
秦眠香给她介绍道:“这个秦记可不是我的秦,只是恰巧同姓而已,上海的富太太们都要来这儿裁旗袍,要等拿到手可是有得等呢。”
佩芷为难道:“可我明日上午便要去南京了,回来应该不会到上海了。”
秦眠香说:“不打紧,我师兄总要回北平的,做津浦车必定在天津下车,让他跑一趟便是。”
佩芷觉得有道理,但一想到孟月泠那个冷淡脾气,她又不确定了。说道:“可他未必愿意帮你跑这个腿。”
秦记的师傅开始帮佩芷量尺,佩芷站在那儿不动,秦眠香到处看看布料,随口说道:“他保准愿意。”
佩芷正要问她如何保准,秦眠香又说:“昨儿晚上在明月饭店,我看到你们俩跑过去了。”
佩芷一愣,解释道:“我怕韩先生看到不高兴。”
“他不高兴个什么劲儿呀?”秦眠香轻笑,转而又说到孟月泠,“他都能那么掉价儿地跟你从后门跑出去,回天津特地送件旗袍算什么。”
那时佩芷还没意识到,一向冷漠持重的孟月泠是不屑那样仓皇地从后门跑出去的,他也完全可以轻易地挣脱开她,可他没有。
听秦眠香说话的语气,加之昨天她站在韩寿亭身边的那一群人中,佩芷只当她认识韩寿亭,最多算是熟络,便是像孟月泠和耿六爷的关系。
佩芷短暂走神之际,秦眠香嘟囔了两句:“不知道他今儿个又犯什么轴,上午明明没事儿,下午去排一遍戏码就够了,偏偏把我给薅了起来,我一向是睡到中午才舒坦的,幸亏今晚不用上台……”
孟月泠本来帮佩芷留了个包厢,眼下也用不上了,秦眠香邀佩芷到她的包厢去,佩芷自然乐意。坐的是南楼第二间包厢,亦是佩芷从未坐过的位置。
包厢门口站着两个穿拷绸短打的男人,佩芷只当是秦眠香一向的阵仗,两人掀开了帘子,秦眠香推着佩芷先进了包厢,佩芷发现里面早已经有人落座等待——是韩寿亭。
秦眠香扑过去抱了下韩寿亭,还轻吻了韩的脸颊,倒像是洋人流行的贴面礼。
佩芷迟钝地意识到了什么,秦眠香则拉着她过去,给韩寿亭介绍道:“寿亭,这是姜晴姜小姐,天津的姜家,你知道罢?”
韩寿亭同她礼貌地颔首,给足秦眠香面子,主动说道:“姜小姐,令尊是姜肇鸿姜先生罢,去年他来上海,有幸见过几面。”
佩芷朝他礼貌一笑,点头道:“韩先生,您好。”
韩寿亭示意她落座:“你不必拘束,当我不在就好。我其实也懂戏,眠香非逼着我来看,我便来看看她夸上天的师兄。”
秦眠香抿嘴笑了起来,脸上荡漾着的幸福骗不得人,拉着佩芷一起坐下,等着大轴戏开锣。
佩芷完全没想到他们两个会是一对儿。
韩寿亭的岁数是秦眠香的二倍还多,再长个十岁都能当秦眠香的祖父了。
虽然他保养得还不错,算得上一位清癯体面的中年男人,讲话也是斯文的,不像那些没文化的流氓头子,可头上到底还是泛着拔不光的银丝,和秦眠香站在一起像是对父女,佩芷闭着眼睛都想得到外面是怎么说秦眠香的。
后半场的《孽海记》用上了佩芷写的那段流水,秦眠香还夸她写得好,佩芷坦然地说全靠傅棠帮忙润色。
散戏后佩芷自然想去后台找他,想问问他这一整天为什么不出现,毕竟她明日是真的要走。
秦眠香让韩寿亭先回去,她陪着佩芷一起去了后台,两人还没到孟月泠的扮戏房,离老远就看到房间门口挤了成群的人。
好不容易挤到了门边才发现,原来今晚他安排了采访,上海当地多家知名报社的记者都来了,把扮戏房挤得里三层外三层,孟月泠自然是妆都没来得及卸,正被围在中间回答问题。
佩芷本想等一会儿,春喜就过来告诉她们俩:“小姑奶奶,姜小姐,你们先回去罢,二爷这一时半会儿结束不了。这回请了太多家报社了,外面还排着队呢。”
她们便只能先走了。
出了四雅戏院,秦眠香让佩芷坐她的车,她顺便送佩芷一程,佩芷刚要开口拒绝,本打算在门口等孟月泠结束出来,想着他总不能不回住处。
没想到姜仲昀在门口等着,不知道等了多久,手里还拿着把雨伞。看到佩芷后他走了过去,要带她回饭店。
佩芷感觉到今晚仲昀的表情有些严肃,识相地答应跟他回去。
和秦眠香分开前,佩芷让秦眠香帮忙告诉孟月泠,她明日十点钟的火车,九点半从礼查饭店出发前往火车站,希望能见他一面。秦眠香答应了下来,佩芷便跟仲昀先走了。
回到饭店,仲昀进了佩芷的房间,跟她说道:“刚刚那个是韩寿亭的女人秦眠香罢?我跟你说多少次了,你少跟这些戏子一块儿玩,在天津的时候便是这样,到了上海还是一样。”
佩芷白他一眼:“你管我跟谁玩,你不是也爱跟那些男不男女不女的戏子胡混在一起?那些人的戏还没秦眠香的好呢。”
仲昀说:“你跟我能一样?我拿他们当个玩意儿,图一乐呵。”
佩芷一边整理今天买的衣裳,一边跟仲昀争吵:“你不把戏子当人看,倒是还挺得意的,至少我拿他们当人看,你应该觉得羞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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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昀被她气得直笑:“我羞耻什么?姜小四,你说说,我羞耻什么?”
“你自己想去,别在这儿烦我。”
“我不烦你,我就告诉你一声,爹发电报过来了。”
“他说什么了,松没松口?”
“没松,叫你回去跟佟璟元成婚。”
佩芷不疑有他,说道:“行,那我也不用跟你去南京了,我就在上海呆下去了。”
仲昀骂她“驴脾气”,蛮横说道:“行,你出息可大了!我逗你的,他让你回去,亲事以后再说。奶奶还活着呢,你在外边跟着我漂泊,她在家里心疼得偷偷抹眼泪呢。”
佩芷也心疼奶奶,但她没办法,只能这么曲线抗争。
仲昀又笑道:“但我这趟公干的差旅费用倒是可以提一提了,等到南京,二哥带你潇洒潇洒,可不能苦了我四妹妹。”
“刚刚不是还叫‘姜小四’?”佩芷把他推出门外,“赶紧出去,我烦死你了。”
“四妹妹,明儿二哥准时叫你起来啊,不用怕睡过头,有二哥在。”
佩芷啪地关上了门。
那晚上海下了一整夜的雨。
佩芷本就认床,睡不安生,窗外雨水刷刷落下的声音吵得她愈加心烦,不知何时才进入的梦乡。
第二天一早仲昀强行把她从被窝里拽出来的时候,她觉得整个脑袋都在嗡嗡作响,仲昀把窗帘拉开,窗外泛着股潮意,细听还在下着小雨。
饭店的行李员用推车把她和仲昀的箱子运了下去,放到车上。
佩芷走出电梯后看了一眼大堂挂着的钟,刚好快要到九点半。她又扫视了一圈,没看到孟月泠,甚至觉得有些意料之中的平静。
仲昀叫她:“四妹?该走了。”
分针已经偏离了正中的位置,表示九点半已经过了,佩芷走出大门,仲昀亲自帮她打伞,护着她上了车。
路上车开得有些慢,雨眼看着要停了,整个上海滩却泛起了浓雾,有愈集愈重之势。
仲昀本来还担心赶不上火车,可一想这么大的雾,火车也是不敢准时出发的,便放下心来。他看佩芷有些沉默,佩芷只说是没睡好有些头疼,他便没再问了。
等到兄妹俩坐到了车厢里,十点钟已经过了,列车员通知他们:火车要延误片刻,等雾散些再出发。
佩芷在心里确定这一程不会再见到孟月泠,若是换个寻常的天气,她或许还会抱有一丝希望——他在赶来的路上。
可这般大雾弥漫,他就算想来也没法来了。
车子迟迟不开,佩芷跟仲昀说了声,下车到站台去等,仲昀给她独处的空间,没跟着下去。
他隔着窗户看到佩芷叫了卖烟的烟童,急得站了起来,可再一看,她跟那烟童一起蹲了下去,像是两个小孩子凑在一起。
而她只是拆了好些个白色烟盒,没有要拿火柴点烟的意思,仲昀便放心坐下了。
佩芷拆的是白金龙,她把这个小烟贩卖的所有白金龙香烟都买下了,可惜总共也才六盒,里面的烟花卡还重复了两个。
佩芷把重复的烟花卡送给了那个烟贩,小男孩年纪不大,笑着说“谢谢姐姐”,至于拆开的香烟,她本想让他随便送给周围的人,又想到拆开的烟也能卖,便让他随意处理了。
男孩看佩芷出手阔绰,便问她还要不要白金龙,他可以快点跑回去拿。佩芷看着指不定何时就散去的雾,便不使唤他跑这一趟了,免得白跑。
没想到空中的雨又大了起来,颇有冲散雾气的趋势,可雾气亦有可能继续集结,雨和雾倒像是在无声争斗着,幸好不会让人觉得吵闹。
佩芷站在站台边上,等雨停、等雾散,自己也说不清是否还在等那个明知道不会来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烟花卡——民国年间的盲盒
我发现固定两点多钟更新对于我来说太难了,导致我现在一到两点多没法更就觉得有点恐慌……
以前追过我连载的读者应该知道我都是指不定什么时候更的,所以不要默认我每天两点多固定更哦。
第25章 长雾中望月(6)
孟月泠出现在站台的时候,最先看到他的是车窗边的姜仲昀,那瞬间仲昀开始后悔,那晚同孟月泠讲的话还是轻了。
他今日穿了身素白色的长衫,仿佛要与朦胧雾雨融为一体,走过来站到了她身边——佩芷等累了,蹲了下去。
她仰头看向他,从他那张冷淡的面庞中看不到一丝一毫的狼狈,可见他并不是急着赶来的,如今碰上,只是因为天公不作美,火车延误而已。
佩芷不讲话,孟月泠便也不讲话,两相僵持,自然是她先输下阵来。
佩芷问他:“你来干什么?”
孟月泠说:“送你。”
佩芷赌气道:“不用你送。”
他便说:“那我走了。”
若是换做别人,佩芷还会觉得对方是在故意拿乔,心里想的是等她挽留。可孟月泠并非如此,她知道,她若是放他多走一步,他就会头也不回地离开。
佩芷拽住了他的衣袖:“你便是这一会儿都等不及?此次一别,再见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孟月泠停下了脚步,先是低头看她攥他袖口的手,显然是在示意她放开。可眼看着要走了,佩芷也跟他卯上了,就是不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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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无声僵持不下,急坏的是车厢里的姜仲昀,站在那儿不知该不该出来制止。
孟月泠像是在心中叹了口气,伸手把她的手臂拂了下去,他已经拒绝得这么明显,佩芷便也不再强人所难,只目不斜视地看着他。
他们都不习惯南方的气候,夜雨后的空气里俱是潮湿,凉渗渗的染透衣衫。佩芷刚刚上了火车后就把外套脱了,只穿着旗袍立在站台半晌,也觉得有股阴冷。
他转过身去,任佩芷看着他,什么都不说。佩芷也跟着转了过去看他看向的方向,没什么特殊,不过是火车车头,还有远处漫无天际的雾气,伴随着打在火车上的雨滴声响。
他在陪她等雨停、等雾散,亦是等她不得不走。
他们在雨中静默了许久,倒像是无声胜有声。
佩芷本来还想和他说许多的话,渐渐的,这份想说的心思也被他冷漠的态度冲淡了。
她平静地问他:“你对我,就没什么想说的话?”
孟月泠答得利落又无情:“没有。”
雾已经愈发稀薄了,列车员举着喇叭朝站台喊道:“火车马上就要开了,没上车的赶紧上车。”
佩芷看向他,语气焦急道:“可我有话对你说。我不像你一样,心思深得不见底,什么话都在里面藏着。我本来想跟你说,孟月泠,我觉得我对你的感觉不一样,跟你在一起,我总是会觉得很舒服、很放松,我也喜欢追着你,想见你,看到你和眠香亲近,我会偷偷不开心……我本来想问你,你说,我算不算有些喜欢你?
虽然这看起来跟那些痴迷你的戏迷们没什么差别,但不一样,我比他们懂你。我知道你要否定,可如今这些都不重要了,即便我对你起了那么些不该有的心思,我也决定把它收回去了。”
孟月泠静静地听她说着,直到她停下,像是说完了,他便点了点头,也仅仅只有点头这唯一的回应。
佩芷的语气带了些恼火:“你还不说话?”
孟月泠终于开口,却说道:“姜小姐,你该上车了。”
佩芷的眼眶立马就红了,最后狠狠地盯了他一眼,转身上了火车。
仲昀在窗边关注得很紧,看出这二人是不欢而散,便长舒了一口气,就差哼上两句。
佩芷坐下后克制住了那股情绪,不想在仲昀面前表演什么为情落泪,她也是要面子的。
仲昀问道:“你们说什么了?他还在站台站着呢。”
她故意不看窗外,头等车厢每个房间内的桌子上都放了今日的晨报,佩芷故意把报纸立了起来,挡住仲昀的脸。仲昀就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不再烦她,瘫在了床上直打哈欠。
没想到报纸上就登着孟月泠,上面附了两张照片,一张是昨天在四雅戏院拍的,他作赵色空的打扮,穿的还是那身水田衣,照片上看不出颜色了,可佩芷知道,是蓝黄相间的。另一张是日常照,应该是他在照相馆拍的穿长衫的半身照,一起放在了上面。
佩芷顺着照片就看了下去,无外乎都是些关乎他新戏的问题,极其浅显枯燥,佩芷一目十行就瞟了过去。
可到了这最后一段,记者很是好事地写到:近年国内晚婚盛行,然孟月泠先生业已到适婚年纪,却迟迟未闻喜讯。笔者与孟先生相谈甚欢,探听到择偶标准一则,望成就一段沪上良缘。孟先生道……
后接孟月泠的话,他说:“没什么固有的标准,她能懂戏、懂我就够。”
记者追问,要他给个具体的例子,孟月泠带笑说道:“譬如我的新戏,本来是不满意的,她帮我改好了,与我的想法不谋而合,这叫做无声胜有声……”
火车已经开始动了,佩芷冷下来的那颗心似乎热起来了,撂下报纸猛地跑了出去,仲昀紧跟着起身,看到报纸上的孟月泠就觉得不妙,他刚刚光顾着看着窗外了,也没注意这份报纸上还有孟月泠。
仲昀在身后追佩芷:“四妹,你别胡闹,火车已经动了,真要想见他二哥帮你,现在不行……”
佩芷一节车厢一节车厢地跑过去,可火车逐渐加速,她只看得到一眼,那抹白色身影立在站台前一动不动,站得那么直,一定是他。
她挤进了杂乱的三等车厢,停住脚步,火车已经到了最快的速度稳定行进了。
仲昀在周围人异样的眼神中拉着她回去,眉头直皱地数落她:“又怎么了?刚才上车不是挺坚决的,你什么时候便得这么优柔寡断了?”
佩芷认真地说:“喜欢一个人就是会变得优柔寡断的。”
仲昀冷哼:“你懂什么是喜欢,趁早撇了这份心思。”
她早已经忘了上火车之前跟孟月泠撂下的狠话,刚分开不过片刻,便已经在心里盘算着下次见面,不禁就笑了。
仲昀她又是哭又是笑的,皱眉嫌弃道:“早知道不带你出来了,烦死了。”
那厢孟月泠一直看到最后一节火车驶远,才转身离开了站台。走出火车站发现秦眠香的汽车正等在路边,她今日终于肯添了件外套,遮住她白花花的胳膊,靠在车旁显然是在等他。
春喜则蹲在那儿,好不容易看到孟月泠出来了,赶紧抖开了手里的风衣,往孟月泠身上披,嘴里嘟囔着:“二爷,你来送姜小姐便送,可好歹也多穿件衣裳。小姑奶奶都说,这上海的雨天阴冷阴冷的,你万一冻出病来,这一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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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这些戏子最怕的就是生病,亦不敢生病。戏班不论在哪唱戏,除了耽搁在路上的时间,还有每年农历的三月十八祭神日不准登台唱戏,其他时间都是寒暑不辍的。一旦病了,少则十天半月,多则数月,不仅自己遭罪,也对不起台下的座儿。
秦眠香一副了然的样子笑着,把春喜打断:“你懂什么,你们二爷这叫‘沾事则迷’,闷头就跑了出来,哪里顾得上穿衣裳呢,还知道拿伞就不算傻了。我算算,从鸿福里到火车站,就算一路跑着,也总要跑个两刻钟?这大雾天的,黄包车都还没人跑得快……”
孟月泠懒得理她,打开车门上了车,秦眠香也跟着挤了上来,春喜坐在前排座位,还带了暖瓶,把孟月泠便携的水杯拧开了盖子,倒上热水递过去。
喝水的工夫,秦眠香还在追问:“师兄,你到底跑了多长时间啊?你师妹不会算数,算不清楚。”
孟月泠冷声答她:“包银(伶人的薪资)你算得挺清楚的。”
秦眠香笑道:“到我手里的,当然要算清楚,可师兄的腿长在师兄身上,走了多久我上哪儿知道呢?”
也就她敢这么肆无忌惮地招惹孟月泠,谁让孟月泠拿她当亲妹妹待,春喜只敢在前面看热闹。
她见孟月泠喝完了水也不理她,便伸手去要孟月泠的杯子:“我也渴了。”
孟月泠挪开手不给她:“你的嘴像刚吃完小孩儿,还想喝我的水。”
秦眠香也不生气,故意阴阳怪气道:“哦,师兄不喜欢这种大红色,毕竟姜小姐搽的是淡淡的颜色呢,嘴唇都是淡粉色的。怪不得师兄要冒雨跑去见姜小姐,也不知道跑了多久。”
孟月泠看出来她是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了,冷声说道:“半个钟头。”
秦眠香没想到他突然答得这么痛快,惊讶地看了过去,孟月泠则把水杯递给了春喜拿着,顺便拍了拍司机的肩膀:“走罢,直接去四雅戏院。”
司机答应,此时雾已经散得差不多了,车子畅通无阻。
路上秦眠香自然还是喝了孟月泠的水,他看到杯子上面明显的口红印,皱了眉。
秦眠香朝他嚷道:“你什么表情?又不是没喝过一杯水,回去让春喜给你洗干净就是了。”
她要把杯子递回给春喜,孟月泠夺了过来,又塞到她手里:“春喜再去买个新的,到时候拿着□□找你要钱。”
秦眠香又气又笑:“行啊,孟月泠,你现在开始避我的嫌了。”
春喜还火上添油,笑嘻嘻地跟秦眠香说:“小姑奶奶,我下午就去永安公司买,回头找您要钱!”
秦眠香白了春喜一眼:“要你娘的屁,没钱。”
她又看向孟月泠,发现他正无声望着车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她知道,他人还在这儿,神已经不知道飞多远去了。
秦眠香本想跟他说点什么,最后直到四雅戏院也没说出口。
第26章 念漫漫鸿笺(1)
孟月泠开始学戏的时候已经十二岁了,寻常的孩子六七岁便该开蒙,坐科七年,到他这个年纪的都快出科了。
秦眠香则是还没记事的时候就被父母卖给了俞芳君,据说家里边还有个弟弟快吃不上饭了,俞芳君瞧她模样不错才买下的。
秦眠香到俞家之后,便开始做粗使活计,俞芳君的太太不是个省油的灯,在她真正开始学艺之前,挨师娘的打是常事。
若论拜师学艺的时间先后,秦眠香应该算是孟月泠的师姐,孟月泠刚压腿的时候,她已经开始学跑圆场了,过去她没少拿这个来打趣孟月泠。
俞芳君的那一批徒弟几乎都要叫孟月泠一声“师兄”,其实他一开始是靠着年纪才取胜的。
孟月泠开蒙晚,但有天资,身子骨比大多数六岁开蒙的师弟师妹们都软,孟桂侬一门心思缅怀着他无缘吃戏饭的长子,一眼都不愿意多看幼子,俞芳君都说这是孟桂侬的损失。
那时候孟月泠每天都要比其他人多压半个时辰的腿,也比其他人晚半个时辰上炕,俞芳君说这是让他把晚了别人的时间给补出来。
孟月泠认为俞芳君讲话很有道理,有那么一段时间里,他把师父视为更像父亲的存在,更重要的是俞芳君真心赏识他。
孟月泠压腿的时候,往上加砖头加得最勤快的就是秦眠香,全因为她每次过去帮他多加两块砖,就能借机偷偷懒,少跑一圈圆场。
后来孟月泠的筋骨舒展开了,也不用别人帮忙了,秦眠香还觉得很是可惜。
孟月泠被孟桂侬抽脸那次,脸还没彻底消肿就又回了俞芳君那儿继续学唱腔了。
每天吃过早饭,秦眠香把自己的那颗水煮蛋偷摸揣进口袋里,休息的时候剥开了皮给孟月泠滚脸,再在孟月泠满脸嫌弃和惊恐的眼神中把鸡蛋吃下去,她说这叫不糟蹋粮食。
那时候俞家班所有的孩子日子都苦,学艺艰难,他们每天都是在同伴的哭声中度过的,久而久之师弟师妹们都学会了小声哭,因为一旦被俞芳君听到,保准要把他们全薅起来打通堂(一人犯错,全部挨打)。
可除了孟月泠,他们都没见过外边的样子,只觉得虽然苦,但生活都是这样的,也就不算多苦了。
那时候秦眠香喜欢缠着孟月泠让他给她讲外面的东西,时间一长孟月泠能讲的都讲完了,他一个小孩子见识也有限,没什么好说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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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秦眠香说:“师兄,你要是不给我说这些,我怕我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死在他们俞家了。我跟你不一样,你是被你爹给送来学艺的,出科了就能走了。可我是师父买来的,跟那些到了年龄拜师学艺的不一样,照理说出科后前三年的包银要交给师父,可我不是,我一辈子都得替他赚钱,一个子儿都落不到自己手里……”
孟月泠承诺她:“师兄给你赎身,你等我攒钱。”
师兄妹俩一起坐在墙边,秦眠香靠着他的肩膀,抬头看天上孤零零的月亮:“师兄,你说我们能成角儿吗?”
孟月泠说:“我能,你未必。”
秦眠香眉头一皱眉,坐直了问他:“凭什么你能?难道我真就要给你唱二路?”
孟月泠说:“你现在偷的懒,将来都会来找你的。”
秦眠香有些不耐烦:“你这话跟师父倒是一样。”
孟月泠说:“师父有时候是错的,但这句话是对的。”
“那我争取明儿个开始不偷懒了,这样说不定我也能成角儿。”
“你最好明天还记得今晚说了什么。”
记忆里那晚的最后,孟月泠把睡着了的秦眠香抱回炕上,俞家极尽苛待她,她瘦得可怜,倒真像她说得那样,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死在这儿了。
她迷迷糊糊地还攥着孟月泠的衣裳,嘀咕道:“师兄,我等着你救我啊……”
孟月泠从未忘记答应过她的话,出科后的头三年里,他从未给自己买过一身新衣裳,省吃俭用,往返于戏园子和家里,
前后脚出科的师弟师妹们都知道把钱花在刀刃儿上,给自己裁件拿得出手的衣裳,然后去结交朋友,人情都换做了实实在在的座儿和钞票,日子过得风生水起。
那年寒冬还是孟丹灵看不下去,送了他一件大衣。
孟月泠刚挂牌唱戏的那两年,其实并不卖座,北平爱听戏的行家和知名票友对他的评价都不大好。无外乎是说他不如孟桂侬,不仅不如孟桂侬,还不如当年还是童伶的孟丹灵,直说这梨园孟家要断在他手里。
但他那时候一则是还没适应戏台,二则是没找对适合自己的路子。照理说作为孟桂侬的儿子,自然要继续走孟桂侬的路子,譬如孟丹灵当年还是童伶时颇有名气,便是传承发扬了孟桂侬的戏路。
可孟桂侬的那套唱念做打的方式,孟月泠不仅不喜欢,也觉得不适合他,他要找一条属于自己的路子,开辟自己的风格。
那时一则年纪小,被台下的人批评得也有些受打击,唱得有些畏手畏脚,身上既有孟桂侬的影子,亦有自己的想法,后来回想确实有些不伦不类。
二则他那几年把赚钱看得太重了,少花了许多心思在精进技艺上,就是为了攒钱给秦眠香赎身。
孟月泠给自己定下的期限是三年,他要三年攒够给秦眠香赎身的钱。
孟桂侬听闻此事倒也没说什么,只当他看上秦眠香了,把她赎出来娶回家做媳妇。他自己赚钱娶妻,当爹的省心,自然乐意。
可有一天,秦眠香突然告诉他,她要去上海了。
上海有个叫陈万良的富商到北平来谈生意,恰巧在戏园子里看上了秦眠香,连捧了几天的场。陈万良临走前一晚问秦眠香愿不愿意跟他去上海,他肯出钱帮秦眠香赎身,秦眠香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到了上海之后,陈万良养着她,看起来颇得意她,她甚至不用再继续唱戏了。
可没出三个月,陈万良腻味了,就把她给抛弃了。
孟月泠专程跑了一趟上海,帮她找了个新住处,没用得上的赎身钱倒正好用来租房子。
秦眠香要跟陈万良走的时候他自然劝过,她也自然没听,如今吃亏倒算是长教训。且她终于知道要好好唱戏了,也不算全然的不值当。
再之后,她又正经交往过一个灯具公司的小开,好景不长,很快便分开了。
过程中她结识了不少有头有脸的人物,其中便有韩寿亭。韩寿亭不懂戏,但每天都去捧她的场,散了戏后雷打不动地送她回家,亦不越雷池半步……没多久他们就在一起了,直到如今。
当年俞家班的那么些人,转眼来十年过去,只有他们师兄妹两个唱出名了,且还不是一般的名。
孟月泠如今的风范,既不像孟桂侬,更不像俞芳君,放眼整个国内都是独一无二的,常有不出名的小戏子猫在台下池座儿偷他的戏,只不过偷不到精髓,空学了个皮相,画虎不成反类犬,东施效颦而已。
而秦眠香的戏,细看起来还有些俞芳君的风范,但又并非全然照搬俞芳君的戏路。她又懂得因地制宜,海派的戏众更爱看身段,恰好弥补了她唱腔上的不足,秦眠香便也在动作和行头上花功夫,很是受上海戏迷拥簇。
秦眠香卧在扮戏房的桌子上睡着了,猝然睁开眼醒了过来,发现身上又多披了件外套,想必是春喜给她添的。
她把外套挂在椅子上,起身走到房间内唯一的沙发旁边,孟月泠正躺在上面,身上盖了件厚厚的棉被。
暖瓶里的水是刚烧完不久的,秦眠香倒了杯水,随后把孟月泠叫醒,把水递了过去。
孟月泠沉声问:“什么时辰了?”
秦眠香说:“春喜还没来叫,想必还早,你先喝杯水。”
他咳了两声,坐起来缓慢地喝着杯里的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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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刚到四雅戏院,他就觉得有些不对了,接连打了几个喷嚏,隐约还感觉头疼。下午强撑着把今晚的戏码顺了一遍后,头倒是更疼了,他便说睡一会,指不定醒来就好了。
此时一看,情况肯定是没好的,嗓子也开始不舒坦了。
秦眠香忍不住数落他:“你一向劝我多加衣服,你看你如今都干了什么,阴冷的天儿跑出去,自然是要生病的。”
他不说话,坐在那儿不知道在想什么。
秦眠香见他从出了车站就有些魂不守舍的,说道:“又不是这一别就再也见不到了,你怎么着回北平也是要路过天津的。既然已经决定了不去送她,看着大雾火车延误又颠颠儿地跑着去,你何时开始这么犹豫不决了?”
孟月泠只淡淡一笑,殊不知他早在心里把这一面当作与她的最后一面。
他把水杯放在了茶几上,瞥到了登着他采访的报纸,秦眠香也看到了,提了起来指着最后那一段问他:“瞧瞧,上海的小姐们怕是更要来看你的戏了,巴望着能懂你呢。可我是知道你在说谁的,这倒也挺明显。你说她会不会看到这份报纸?”
孟月泠没想到这家报社为了抢鲜竟然今早就刊登了出来,他本以为最迟也要后天,那时她早不在上海了。可虽然今天发了,他也不认为她会看到,火车上的报纸没那么全乎。
“不会。”孟月泠斩钉截铁地说。
这间扮戏房是孟月泠和田文寿共用的,刚刚顾虑他身子不舒服在睡觉,田文寿就去了隔壁的房间扮戏,此时也已经上台了。
春喜这时进了门,提醒道:“二爷,您该扮上了。”
范师傅跟着进来,秦眠香朝他们说道:“师兄今晚怕是唱不了了,歇一日罢。”
孟月泠已经扯开了被子坐起来穿鞋了,摇头道:“没事。”
那厢大新舞台也派了人来催秦眠香了,她语气急躁道:“随便找个人唱就得了,今儿我不是唱《四郎探母》吗?那铁镜公主谁都能唱。”
催戏的不敢得罪她:“秦老板,姑奶奶,那杨老板头三个月就邀您了,就等今晚这出了,您给忘了?”
还是孟月泠发话,她才终于肯走,还百般不放心地说散了戏来找他,孟月泠答应。
等到范师傅快给他画完脸,他忽然发现嗓子唱不出声音了,唱戏的就是这样,怕的不仅仅是头疼脑热,更怕的是引发别的毛病,嗓子说不好使就不好使。
范师傅也说:“二爷,要不别画了,我还是给您掭了头罢,咱赶紧再派出别的戏顶上。”
春喜早就有防备,急忙跑到就近的诊所,带了个医生过来。
医生说是风寒引发声带跟着出了毛病,拿针灸刺激一下能唱得出来,坚持下兴许能唱完一出戏,可医生也是不建议这样的。
孟月泠便让医生施针,这才是他到上海的第三日戏,不可能说不唱就不唱了。他成名至今不易,是知道珍惜戏迷的,不想让他们扑空失望。
医生给他用的针极粗,从后脖颈一直扎到了后脊,再者他们这些常年唱戏的身上的都会有些小毛病,十来针一股脑地扎在他身上,孟月泠疼得直流汗,强忍着还是低声闷哼着,看得春喜和黄师傅都直皱眉头。
拔了针之后,他张口试了试,确实能唱出来了。便赶紧擦干净脸上的汗,再补了补妆,范师傅开始帮着扎靠,他下午觉察到身体不对劲,就猜到嗓子要掉链子,临时把戏码换成了场打戏。虽说这靠旗绑在身上极重,但总比唱功的戏让他有把握。
那场戏下来之后,一回到扮戏房内春喜就帮着范师傅赶紧把他身上的靠旗解下去,穆桂英行头脱了之后,里面的水衣已经彻底被汗给浸湿了,孟月泠撑住桌子站着缓了两秒,才慢慢地坐下,让范师傅给他掭头。
秦眠香风风火火地赶来,路上已经听人说了孟月泠针灸和改演打戏的事儿,进了屋子就挨个把人数落了一遍,怪他们没拦住他。
孟月泠被她吵得头疼,把她按了下来,只低声说道:“今日的事,错全在我。”
与此同时,南京得月台。
佩芷跟着仲昀一起出来听戏,台上的恰巧也是个男旦,仲昀看得津津有味,佩芷听得心不在焉。
她刚刚咳嗽了两声,似乎也有些着凉,邀她和仲昀看戏的是位姓冯的世伯,冯家的妈妈赶忙煮了姜汤和银耳雪梨羹,专程送来,此刻她正捧在手心里喝。
仲昀看她有些闷闷不乐,低声说道:“怕是要感冒,听完戏我们赶紧回饭店,给你多盖两层被子,闷着睡一觉就好了。”
佩芷却说:“我只是想三哥了。”
仲昀笑道:“你那是想他么?你是想他从国外给你带的酒心朱古力。”
姜叔昀出国后第一次回来那年,恰好赶上佩芷生病,也是头一回吃外国的朱古力,许是心情好,病也跟着好了,从她以后她就总觉得这黑不溜秋的东西是包治百病的灵药,一生病了准嚷着吃。
可叔昀这两年都没回来,家里的朱古力也早被她吃光了。
佩芷抽了抽鼻子,嗓音也有些低哑:“三哥大抵是把我给忘了。”
“胡说。”仲昀答应她,“等回家了,我给他写信,让他下次回来多给你带几盒。”
“他肯定不答应,非说带回来也存不住。”
“回去二哥给你买个冰箱,专门让你存朱古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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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芷大喜:“真的?二哥,你真好。”
仲昀朝她比了个“嘘”的手势:“你先老实把姜汤给喝了。”
佩芷点头答应,他又让她看戏,还好事地问:“也没差那位孟月泠到哪去罢。”
佩芷狠狠剜了他一眼,一字一句地跟仲昀说:“差、远、了!”
第27章 念漫漫鸿笺(2)
上海这场雨蔓延到了南京,接下来的那几日里,淅沥沥的小雨就没停过。整座金陵城烟色朦胧,秦淮河畔烟云雾里,山水画一般,倒显得北方的雨有些伧俗。
佩芷到底还是生了场病,虽说借此机会免去了跟仲昀出去见人应酬,但独自在饭店的房间里除了吃就是睡,再不然便是卧着,仲昀连风都不让她吹,生怕一个不小心又严重了,这样回到家里挨骂的还是他,了无生趣。
为了打发时间,佩芷让仲昀给她选了几本书,可仲昀的眼光她实在不敢苟同,拿的都是些明清的传奇,故事极尽离奇烂俗,漫篇都在洒狗血,书便就这么撂下了没再看。
趁着仲昀出门,佩芷披着张毯子,立在窗前吹风。
楼下石子路上穿着蓑衣或是撑伞的人匆匆来去,佩芷透过雨丝风片,好像能看到那个穿白色长衫的男人,正急匆匆地赶往火车站去见她。
那时她光顾着郁结于他晚到,忽略了他到底还是来了,且还是个大雾天,来得并不容易。
以前总觉得奶奶说“倒春寒”是唬人的,如今倒是信了,风有些凉,佩芷连着打了两个喷嚏。
关窗的那一瞬,她才想到那日他穿得也不多,她已经生病好些天了,他是不是也病?她病了还好,她是富贵闲人,不必为生计发愁,他总是要登台的,不可能说不唱就不唱了。
这么想着,佩芷难免有些焦急,本想给他发个电报问候一下,可她上火车之前跟他说了那么决绝的话,他又是那么个令人讨厌的冷淡性子,未必会回复她。
佩芷便给秦眠香发了份电报,虽然她已经删减很多次了,但发过去之后还是觉得自己有点话多,先是询问了孟月泠的身体情况,随后又是一通叮嘱。
电报发出去后,像是石沉大海,佩芷一直没收到回电。她又不好意思再去发了,她的电报内容啰嗦,又满是少女情意,上次那个发电员看她促狭的眼神佩芷记得真真的。
几日焦灼的等待之后,佩芷也冷静下来了,她换了另一个法子,那就是给他写信。发电报要经太多人的手,还是写信私密,她不信有人敢拆她的信。
可提起了笔,佩芷又折在了开头,她想不出怎么称呼他最恰当。
“静风”太亲昵,以他们如今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她是叫不出口的,这信笺便成了情书了。“孟老板”她倒是常叫,可略显生疏,致信过去像是在汇票据。至于“孟月泠”或是“孟逢”,更不成了,像是陌生人。
姜仲昀还以为她写的是家书,催她道:“你再磨蹭两天,可以当面递给爹了。”
佩芷懒得理会他:“谁说我写家书?你管我给谁写信呢。”
仲昀一愣,才反应过来她要写给谁,故意说道:“怎么不发电报?电报不是更快。”
佩芷心无城府地答:“我发给他师妹了,没回我。”
仲昀说:“那便是不想回你,你写信也没用。”
佩芷气得不再理他。
给孟月泠的第一封信,佩芷从南京写到了天津。
孟月泠收到信的时候,已经是四月末了,上海的天气越来越热。他把信拆开看过又塞回到了信封里,放在桌子上没多理会。
秦眠香立在窗棂边抽烟,转头问道:“佩芷寄来的?”
孟月泠没说话,答案显而易见。
秦眠香说:“上次她发来的电报我立马就回了,虽不知道她为什么没再回我,但应该还是挂记你的,你最好还是亲自回封信或者电报给她。”
这厢在上海的师兄妹都还不知道佩芷看到了那份报纸,孟月泠说:“她临走的时候和我说了绝情的话,我跟她的关系,结束在那一顺当就够了。”
秦眠香说:“女孩儿的心思说变就变,指不定人家一到南京就后悔说那些话了,也要把那些话收回了呢。便不说别的,你心里明明有她,不然做什么在报纸上说那些话?即便她第二天就走了,看不到了,那万一被就看到了呢?你怎么着也解释不清了。”
回想那天采访的时候,那个记者很是健谈,讲话彬彬有礼,孟月泠便多说了几句,答了择偶标准的问题。他只说希望那个人能懂戏、懂他,记者顺杆儿爬央求他说个实例。
当时她跟秦眠香刚被春喜给劝走,他看了两眼挤满了人的门口,脑袋里不知怎么的,就想起来她帮他改戏词儿时认真的模样了。
反应过来之后,话已经说出口了。
采访结束的时候,他还是跟记者说,最后那一问的对话不要发出去。
没想到那家报馆先斩后奏,第二天就发了,抢了刊登孟月泠采访的头一份,紧接着就来给孟月泠道歉,无外乎是怪罪下面的人做事不仔细,把报方摘得干干净净。
他让春喜记着这家报馆,今后不接受他们的采访,没再继续追究。
孟月泠秦眠香说:“那天的话,我有点口无遮拦了。”
秦眠香白了他一眼:“她姜四是什么格格公主不成?说还不能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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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月泠摇了摇头,也点了支烟抽,沉声答她:“不能说。”
其实那晚在礼查饭店门口,姜仲昀并未说什么。只怪他把事情看得太透,便只能自己个儿在心里难受。那晚佩芷脸上的愉悦在最后分别时崩塌,他心中的愉悦何尝不是。
姜家二少爷只站在那儿盯着他,他本就低人一等的身份更低了,上赶着来给人羞辱。
姜仲昀说:“不论是姜家,还是佩芷,你这种人都高攀不起。孟老板,我对你并无敌意,我虽不懂戏,但看得出来您戏好,可以说是梨园行里的头把交椅。但到底吃的是戏饭,唱戏娱人、仰人鼻息,她姜四怎么着也不能下贱到那个份上,您说呢?”
他还能说什么,他只平静地说:“姜二少多心了,姜四小姐捧孟某的戏,孟某心存感激,仅此而已。”
秦眠香看出了端倪,又说了些开解的话,无外乎是身份地位的事儿。这些话骗一骗刚出科的孩子还成,之于孟月泠,不过听听就忘了。
孟月泠无形中把问题给她抛了回去:“你跟之前那个灯具公司的陈少爷怎么没成?”
秦眠香立马沉默了,旋即换了个话茬:“今天三月十九,离师父生日还三个月了,你想好送他老人家什么大礼没有?”
孟月泠淡淡一笑,把香烟掐灭在烟蝶里:“去年送什么,今年还送什么。”
俞方君去年染上的大烟,恰赶上过寿,孟月泠空手而去,但包了他一年的烟土钱,送的都是上好的云土。孟桂侬也是抽的,他连亲爹都没送,倒是想着师父,外人都不知道到底该说他孝还是不孝。
秦眠香说:“我本来还想学你去年的照着送呢,合着你都不换个样。我不管,那我也送,正好让寿亭派人置办。”
孟月泠睃了她一眼:“咱们俩都送,你是生怕他抽不死。”
秦眠香笑着在那儿认真地想:“那我给他送个烧烟的贴身小厮……算了,他那个母夜叉老婆,最爱打人了,好好的人都得打个半死,我就不作践小孩儿了。”
大烟这东西,一年入皮,二年入肉,三年入骨,孟月泠知道韩寿亭手下有不少门路,看着秦眠香春风得意的模样,孟月泠提点道:“他若是碰这些东西,你别跟着碰。”
“师兄,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婆妈了?我心里有数,我这嗓子本来就有点粗,本钱便不如你的,再碰大烟,我都可以改唱老生了。”
“你有自知之明,是好事。”孟月泠还有闲心打趣她,看起来风轻云淡的,随手把桌子上的信收进了抽屉里,倒像是就此尘封的意味。
那厢佩芷去了西府见傅棠,已经又是一场雨之后了。
他院子里的海棠都开了,满目绿肥红瘦,傅棠正在孟月泠住过的那间院子里,提着衣裾弯腰研究脚边的几簇日本海棠。
见到佩芷,他语气风凉道:“哟,我瞧瞧,这不是我们姜四小姐吗?太久没见,都快不记得长什么样儿了。”
他显然有些怨怪,佩芷解释:“我回来之后一直在家里写信,哪儿也没去,这不是一写完就来见你了。”
傅棠冷哼:“出门半个月,也没见你给我写封信。”
佩芷说:“棠九爷何时变得这么小心眼?”
傅棠站直身子引她回到自己的院子里,地上还落着些被风雨吹落的海棠花,满目深春凋景。
佩芷上赶着跟他没话找话,明知故问:“你这院子里的海棠都开了,真漂亮。”
傅棠说:“‘花发须教急雨催,月圆便有阴云蔽’,接连下了两场雨,倒是都给催开了。”
佩芷头回给他献宝,上次和秦眠香一起逛永安百货,她看上的琉璃和搪瓷摆件都太大了,但还是选了副装在画框里的琉璃工艺品,里面裱的是一块扇形的七彩琉璃,细节上很是精巧。
“我专程给你带回来的,别人都没有呢。”
傅棠对这些稀罕物件早已司空见惯,比起礼物本身,佩芷的一腔好意才更贵重。可傅棠知道,她选这扇子的图案,是因为还惦记着上次送孟月泠泥金扇那事儿,他不过说了几句要扇子的玩笑话,亏她一直记着,倒像是他耿耿于怀一样。
傅棠故意说:“你拿这么个玩意儿糊弄谁呢?我要静风那把。”
佩芷跟哄小孩似的,塞到他手里:“等我下次去上海,或者绿萼什么时候再来天津,我再给你弄一把,你先拿着这个。”
傅棠说:“那我要你亲笔题字的。”
佩芷说:“我的字禁不起细看,学字的时候没少偷懒,你真的要?”
傅棠说:“没事,我不嫌弃,白柳斋水平太高,我看着不快。还有那扇面,我不要春花蛱蝶图,你也给我换个。”
佩芷眉头一皱:“你事儿可真多。”
在西府吃过晚饭后,傅棠带她去了凤鸣茶园,很是高调地进了包厢。
佩芷问他最近都看了谁,她回了天津还没进过戏园子,如今看过了孟月泠,再去看她以前看过的那些角儿的戏,她也看不下去了。像是山珍海味吃惯了,吃不下去粗茶淡饭了。
傅棠跟她卖关子,告诉她等下戏开锣了就知道了。他又想起了什么,忽然问她:“你说你回了天津便写信来着,给谁写信?”
佩芷说:“还能是谁?”
“静风?”傅棠眉头一皱,“他回你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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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寄出去呢。但我在天津的时候给他师妹发电报,眠香没回我,许是他不让回罢。”
“你们在上海见到,都做了什么?”傅棠打探道。
“没什么,我临上火车之前,还对他说了绝情的话。”
傅棠摇摇头:“那他岂不是更不会回你的信了,别写了。”
佩芷轻笑:“你跟我二哥倒是说得一样,我知道你们心底里在想什么,我只是不愿意说出来,你们管我写不写呢。”
傅棠说:“行,不管你。你写,一天写一封最好,烦死他。”
佩芷白他一眼:“你少给我出馊主意。”
这时台上的戏开演了,佩芷看着是个眼生的生角儿,虽说她生行戏看得少,但也认出来这出是《空城计》了,便转头问傅棠:“这诸葛亮是谁扮的?”
傅棠答道:“袁小真。”
民国十五年的夏天如约而至,孟月泠和四雅戏院另续了两个月的合同,他的戏卖座,四雅戏院的宋老板本想续更久,可丹桂社的新戏还要到武汉、南通、嘉兴等地贴演,这次本打算的是把几个有名的外码头都跑全了,孟月泠便没答应。
谁料五月的时候,西北两省率先开战,紧接着独立团进入了湖南,又是一片战火连天。武汉离得近,少不得受波及,他便把武汉的行程给免了,继续在上海度夏。
那厢兵燹迭起,赤地千里,唱戏声倒有些像是靡靡之音了。
佩芷常常跟着傅棠去凤鸣茶园,也恰巧碰上过段青山上台,一饱了眼福。大多数还是袁小真的戏码,时间一长,那些生行戏佩芷也熟络了。
他们在天津迟迟等不来丹桂社回京的消息,傅棠看得透彻:“又要变天了,还是在上海不动为妙。”
从纤月到满月,再从满月到纤月,月复一月,彼此远隔漫漫山河,各有各的喜怒哀乐,互不相通。
她把所有话都赋予纸笺,字愈写愈多,信越来越厚,不论停战起战,寄往上海的信都未曾断绝。
只是他一封都没回过。
第28章 念漫漫鸿笺(3)
上海戏界素有“金九银十”的说法,说的便是伶人在九月和十月最是赚钱。究其缘由还要从上海开埠说起,总之如今这十里洋场不仅是远东冒险家的天堂,更是北平和天津两地的名角儿必来的地儿。
甚至有的角儿直接就在上海安顿下来不走了,开始在上海搭班唱戏,譬如秦眠香。早些年段青山也是在上海唱的,甚至在租界买了栋宅子准备养老,但他是天津人,又说看不惯上海街头到处都是洋人,还是回了天津。
有的角儿则是受上海的戏院相邀,特地从外地赶来上海,这便叫跑码头了。只不过别的码头唱上个把月的也就走了,上海却是要多留的,辛辛苦苦跑这么远,谁还不是为了多赚几个钱。
六月末,北平又易了新主,随后战火愈演愈烈,南边来的军队正一路向北进军。上海滩则依旧灯红酒绿,茶余饭后的小开们偶尔谈些这些战事时政,语气颇有些玩味。
恰赶上原定好的嘉兴和南通的戏院皆发来电函,告知丹桂社孟老板暂且不必如期赴会,时局动荡,万望自珍。上海四雅戏院的宋老板开出天价,想留孟月泠在沪度秋,孟月泠自己倒是无所谓,可还要考虑丹桂社其他人,直言这一趟出来得太久,好些人都是家里有老有小的,尤其是孟丹灵,已经挂记了许久家中多病的女儿。
他本准备就此打道回府,秦眠香也来帮着宋老板劝他,且还先把孟丹灵给说动了,随后才找的孟月泠。
孟月泠问她怎么说动得了的孟丹灵,秦眠香语气得意:“这你就不懂了,你自己一个人吃饱了不愁,他们可不一样。宋老板答应给他们的包银也跟着加,我跟他说大伙儿都多赚点儿钱回北平,过个好年,他自然明白其中的利弊。何况眼下战事正热,万一路上再有个好歹,我们怎么跟大嫂交代?”
孟月泠觉得她说得有道理,点头说道:“那你就去告诉宋老板我答应他了。”
“真的?”秦眠香窃喜,见他答应这么爽快又忍不住帮他着想,“那你在上海待这么久,你不怕回去就发现姜四结婚了啊?”
她显然又是在故意逗他,孟月泠晃神的功夫,指间的烟烧到头了,烫到了手指,他赶紧甩了出去。
秦眠香笑道:“我乱说的,便是结婚也没这么快结的。对了,我上次带她去秦记裁的那身儿阴丹士林旗袍做好了,下回我给你拿来。”
孟月泠明知故问:“给我拿来做什么?”
秦眠香说:“当然是让你回去的时候顺道给她送到府上去,这种随手的差事你总不会推辞罢?”
孟月泠倒是答应了,却说:“等到了天津,我让春喜跑一趟。”
秦眠香冷哼:“行,你就这么冷着她,她到底也是个大小姐,这么下去倒是很快就能歇下来对你的情意了。前些日子我见着周绿萼了,你猜怎么着,他说你在天津的时候唱《醉酒》拿的那把泥金扇面是他画了送佩芷的,我怎么才知道呢,你们仨之间还有这复杂的关系。”
听到周绿萼的名字,孟月泠无声冷哼,心想他巴不得逢人便说,语气不咸不淡地提醒秦眠香:“少看周绿萼。”
秦眠香故意问:“怎么,姜四捧过他,你便也不让我去捧他?”
这下他哼了出声,仿佛听到天大的笑话:“你清醒点。他的戏不行,看多了你也就朝他看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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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眠香叫道:“你盼我点儿好!”
后来她又压低声音问他:“师兄,你给我交个底,我听说宋老板给你开的每月包银都破万了?”
孟月泠说:“少打听。”
秦眠香说:“行,不打听。那他给你开了这么高的价,你不说在上海演几场《醉酒》?”
孟月泠拒绝:“不演。”
“为什么不演?天津都演了,上海怎么不能演,你不能厚此薄彼。”
“没行头。”
秦眠香大恼:“放屁,那你在天津难不成穿的官中行头?我不信。”
孟月泠懒得理她,准备换身衣裳出门。
秦眠香追着问:“你的行头呢?我还以为你爹把他那身儿老佛爷赏的蟒送你了,谁让你以前没唱过……行了行了,那我把我的蟒借给你,你唱一场让我学学总行罢?”
私房行头都是按照角儿的身形尺寸裁定的,他要是穿她的行头,怕是要露一截儿脚踝。孟月泠冷声答她:“特地给你唱一场当教学?秦老板把自己的面子看得太大了。”
秦眠香知道,要论挖苦人她比不过孟月泠,但她会烦人。
那年孟月泠携丹桂社在上海呆了整整半年,主要在四雅戏院挂牌演出,偶尔受邀到大新舞台跟师妹秦眠香合演几出双旦同台的戏,譬如《樊江关》,他扮樊梨花,秦眠香扮薛金莲,还有《虹霓关》,他扮东方氏,秦眠香扮丫环,自然都是秦眠香凭借师兄妹的情分促成的。
亦有秦眠香到四雅戏院与孟月泠合演,《白蛇传》她唱白素贞,孟月泠唱小青,《四郎探母》她唱铁镜公主,孟月泠唱萧太后……孟月泠唱白蛇和铁镜公主不少,唱青蛇和萧太后倒罕见,师兄妹二人不争戏份,孟月泠名声在秦眠香之上,但亦肯为秦眠香作配。
上海滩的戏迷皆赞兄妹情深,沪外之人则无不艳羡,还有票友痴妄奉天的余秀裳若是也在就好了,动荡不安之下,倒算得上一段沪上佳话。
连雨不知春去,亦不知夏去,天津骤然下了两日的雨,这天佩芷本来穿着旗袍出门,姜老太太院子里的小荷追出来非让她多添件针织开衫,一袭风吹过,佩芷惊觉秋天竟真到了。
那天是旧历九月初一,段青山请傅棠品茗,傅棠又邀了佩芷,二人一同前往傅府。门房引着二人进去的时候,佩芷还在小声跟傅棠嘀咕,她不懂茶,分不清他们口中的雀舌还是毛尖。
至于她今日来的原因,一则是梨园前辈段大贤请私宴,是个可遇不可求的机会,她当然愿意跟着来。二则是傅棠说,段青山是个老饕,家中的厨子来头都不小,还有个专门做点心的师父原来是宫里边的……佩芷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两人低声说着话,快要踏进厅堂的时候,里面迎出来了个穿蜜合色旗袍的女人,肩膀还挂着条蜀锦披肩,眉眼同样有股英气,但跟佩芷的截然不同。
若用软硬来区分,佩芷的英气是硬实的,必是不可折的性烈女子。但她的英气是柔软的,不如佩芷那么明显,整体的气质看上去更显温婉。
对方还没开口,佩芷先问傅棠:“这是……”
段青山无儿无女,妻子早逝后他并未再娶,至今独身一人。徒弟倒是不少,但没听说有这么漂亮的。
傅棠跟那人对视了一眼,哑然失笑道:“你都在台下看过她那么多场戏了,如今人站在你面前,你倒不认识了?”
佩芷满脸惊讶,显然不相信。
袁小真已经朝她伸出了手:“姜四小姐,我是袁小真。”
佩芷和她简短地握了一下手,还是难以置信:“你竟然是女的?”
傅棠嗤笑:“我早就要带你去后台见她,看看她卸了装的模样,你非不去,说这刚唱完戏浑身是汗的臭男人没什么好看的。”
佩芷害臊地瞪了傅棠一眼,显然是在让他闭嘴,袁小真倒是笑了,不甚在意地说:“夏天里刚下了台确实浑身臭烘烘的,水衣上都是汗,没什么好看的。”
她声音低醇又温柔,佩芷对她颇有好感,朝她笑了笑,转头又白一眼傅棠。
袁小真便引着他们两个进去见段青山。
那场私宴就他们四个,段青山不愧是老饕,佩芷一通盛赞他府中厨子的手艺。
傅棠呛她小家子气,堂堂姜家四小姐像是没吃过好东西一样,段青山看着他们年轻人打闹,笑着乱点鸳鸯谱。
佩芷和傅棠自然要解释,袁小真静静地看着,她话本就不多,此刻愈发缄默。
下午他们一起在段府的花厅品茶,袁小真正在低声给佩芷讲茶道,佩芷冷不防地听到段青山和傅棠说起了孟月泠,便立起耳朵听。
说的是孟月泠在天津的时候,段青山上门找过孟月泠那么一次,本想促成他和袁小真合演一出戏,袁小真唱了这么些年,其实一直反响平平,不温不火的。
虽然她是个女子,且目前也不是段青山的徒弟里最出名的一个,但段青山最是得意她,也很是看好她的前景。段青山觉得她只是差一出戏,差一出能让她名声大噪的戏。
袁小真跟段青山学了整整两年的《打金砖》终于能拿得出手了,段青山本想让孟月泠屈尊给袁小真贴一回配角,唱这出戏里戏份不多的郭妃,也算是借机帮袁小真招徕观众。
这种人情活儿,但凡是随手能帮的,孟月泠都会帮衬一把,更别说是段青山开口相求。但前提还得是袁小真得真有那个本事,他也不是任谁都帮的活菩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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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便有了停演那日去凤鸣茶园看袁小真的一出。
段青山本以为这事儿成了,说不定还能让孟月泠在天津多留个把月,也不是什么难事。没想到孟月泠还是没答应,直说要如期前往上海——何止如期,倒像是巴不得赶紧走的架势。
临走前孟月泠还给段青山推荐了个人选,便是宋小笙,宋小笙是有些本事的,可惜没遇上个好戏班子,其人又缺乏野心,所以至今籍籍无名。
段青山自然也不能强逼,虽觉得可惜,这事儿也只能就这么算了。
如今段青山和傅棠说的是,这孟月泠什么时候回来。袁小真听他这个师父的,到现在也没演《打金砖》,一捂又捂小半年了。但他总觉得这出戏会是袁小真的转机,虽说宋小笙是不错,但不够卖座,他还是想去求一求孟月泠。
梨园行的老前辈都要上赶着一而再再而三地去求他孟月泠,傅棠笑着摇摇头:“段老板您这就不厚道了,合着我捧了小真这么些月,还是不如他孟静风来唱一场郭妃实在呢?”
袁小真也看了过去,闻言低着头抿嘴笑了笑。
佩芷是知道傅棠捧袁小真的,便是孟月泠在津的那个月里,他也没区进戏园子那么勤快。外界的戏迷跟着他跑,凤鸣茶园的上座率已经比之春天的时候高了不少。
段青山和傅棠意见显然不同:“您棠九爷为小真花的心思,我这个做师父的都看在眼里,也是真心感激您,不然便不会隔三差五得了好茶便邀您来品茗了。只不过这人啊要成角儿,势必是要有那么一出定海神针般的拿手好戏的。譬如我当年的《定军山》,桂侬的《金山寺》,还有芳君的《梅龙镇》,这戏码一放出去,保准儿当晚的票是供不应求的,要的是这个效果。”
傅棠不在意地摇摇扇子,轻飘说道:“您啊,您那一套都过时了,眼下民国都一十几年了。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气运,多少‘挑帘儿红(一唱就红的人)’一步登天,登得高坠得也快,便说静风、秦眠香、余秀裳,哪个不是一步一个脚印儿走出来的。只要戏好,便没有‘金簪雪里埋’一说。”
二人意见相左,谁也说服不了谁,佩芷赶紧从中插科打诨:“小真,你看他们俩这股劲儿要是拿来竞选精忠庙(早期的梨园公会)庙首,谁能获胜?”
袁小真笑道:“我看都胜不了。”
傅棠淡笑,段青山则啐她:“小丫头片子,当然是你师父我赢。”
屋子里的四个人便都笑了。
这时段府的下人跑了进来,告知段青山:“老爷,上海那边传来电报,孟老板决定下月初一坐火车离沪,先到咱们天津来。”
第29章 念漫漫鸿笺(4)
他何时回北平、如何回北平,到处都有人盯着,削尖了脑袋想拿第一手消息,但这回提前一个月就让段青山知道,显然是有意为之。
南市几家最大的戏院子正待孟月泠一下火车就抛出橄榄枝,条件虽比不上上海“金九银十”的月包银,但也是北平天津两地能开出的最高价。
院子里的银杏叶纷纷落下之时,已经是十一月了,孟月泠终于在万众期待下终于踏上返程,丹桂社的其他人直接回了北平,只有孟月泠在天津停留,以及负责伺候他的跟包春喜。
佩芷眼看着他回来的日子近了就跟傅棠打听,傅棠大方地告诉她孟月泠下午抵津,佩芷信了。结果等到那天下午,消息早已经在整个天津卫传开了,佩芷才知道她被傅棠给耍了,人家上午就下了火车了。
而孟月泠拒了一众戏院的邀约,低调地前往段府去拜会段青山。
孟月泠跟段青山说道:“照理说您跟我开口,这忙我是应该帮衬的。在上海的时候眠香得了消息便跟我说,您还捂着这出戏等我,我心里过意不去。丹桂社的其他人已经先行回北平了,我让春喜留了身宫装行头,您看最近挑个日子,把这出《打金砖》给演了。”
段青山很是欣慰,又觉得过意不去:“这个忙是我倚老卖老央求你帮的。我知道你虽然年轻,但心气极高,出了名之后除了跟你师妹同台,或者偶尔帮田文寿搭戏,否则是不会做配的。你这次便是不在天津停留,跟着丹桂社一起直接回了北平,我也是二话不说没一个字儿怨言的。”
孟月泠语气很是谦逊:“‘父母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您也是为了这么个徒弟。小真的戏我看过,您眼光没毛病,我帮您抬她这一把,也算给自己积功德。”
段青山笑得满面红光,直让袁小真给孟月泠斟茶,客套道:“她啊,还嫩着呢。有能耐使不出,我这个师父跟着瞎操心罢了,倒要让你跟着受累了。”
袁小真给孟月泠递了盏茶,孟月泠接过,礼貌地跟她颔了颔首。
孟月泠又说:“应该的。我记得她原来的艺名还是我爹给起的,他定也要我帮这个忙的。”
袁小真原本的艺名唤袁栖真,当年段青山还在上海定居,有次带着霓声社到北平演新戏,尚未出科的袁小真跟了同去。三位梨园大贤在俞芳君家里小聚,酒后一起侃起了孔尚任的《桃花扇》,孟桂侬当即给两个孩子起了个艺名,一个是袁小真的前艺名袁栖真,一个便是秦眠香。
段青山骂了句脏话:“等再过俩月封箱了,我可得去北平找他算算账,给我徒弟起的什么名字,要我看就该把他叫来唱这个郭妃,老匹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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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小真和孟月泠对视,摇摇头,孟月泠便跟段青山说了别的,把这个话题给岔开了。
等到段青山准备歇午觉,袁小真送孟月泠出门,才说到这名字的事儿。
“秦老板名眠香,取的是侯方域和李香君洞房一折,良辰美景,师父觉得寓意极好,尤其是秦老板如今声动上海滩,戏路风生水起。而栖真这一折,侯李二人已经分别多时,李香君寄居道观,后接二人双双入道,师父觉得不吉利,所以去年给我改了艺名。
其实是我不争气,师父便多想这些有的没的,无意针对秦老板,还望孟老板切莫放在心上。”
孟月泠说:“其实你倒适合栖真这个名字。”
她性情温婉,看起来就是淡淡的不争不抢的性子,当年孟桂侬起这个名字倒也没起错。
袁小真笑道:“我也是喜欢这名字的,只是师父不喜欢,那便不这么叫了。”
孟月泠没再说什么。
当晚孟月泠跟当年专门给段青山跨刀的天津名旦杜瑶仙钻锅(临时学戏),郭妃的戏份不多,对于孟月泠来说没什么难度,当晚他就给弄透了。
后来杜瑶仙还频频跟人说教孟月泠这段戏的往事,直夸孟月泠不是孟桂侬的儿子,虎父无犬子,倒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话传到孟桂侬的耳朵里,孟桂侬自然是冷笑,少不得讽孟月泠几句,这便是后话了。
而佩芷下午找上傅棠算账,质问他为什么骗她,傅棠倒也没辩解,坦率承认了。
佩芷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跟我二哥一样,你们都合起伙来拿我当孩子摆弄。”
傅棠说:“这你便误解我了。”
佩芷又要去杜家找孟月泠,傅棠赶紧把人拦住,晓之以理:“你现在去干什么?你去跟他吵架?他应承了要帮段青山的忙,正跟杜瑶仙钻锅呢,你去不是添乱么”
佩芷也不是不懂事的人,便歇下了心思,耗在西府等孟月泠回来。
也不知傅棠知不知道她是在这儿等孟月泠,他什么都没说,直到夜深了,她也该回家了。佩芷问他:“怎么他还没回来?”
他倒是在那儿悠游岁月,正把玩着昨儿个刚淘来的喜鹊登梅鼻烟壶,闻言漫不经心地答她:“合着你在我这儿赖着不走是等他呢?他也没说来西府住啊。”
佩芷气冲冲地走了。
当晚回到家里,她房间的桌榻上放了件包好的旗袍,院子里的下人告诉她,下午的时候来了个丹桂社的人,说是帮上海的秦眠香老板给她送在上海裁的旗袍。
佩芷打开来看,没什么试的心思。当时秦眠香撺掇她裁的飞袖款式,她不习惯穿飞袖,柜子里的飞袖旗袍少之又少,便答应了。如今萧萧秋日,显然是穿不了了,只能等明年夏天。
佩芷把不合季节的新旗袍丢在一边,想着来送旗袍的定然是春喜,孟月泠怎么不来?
第二天清早佩芷又派了人出去打听,才知道孟月泠下榻在英租界维多利亚道的利顺德大饭店,显然是刻意避着她呢。
佩芷在家里生了半天的闷气,气傅棠唬她,又气孟月泠是铁石心肠。合着《西厢记》里边写的都是骗人的,什么“你便是铁石人,铁石人也动情”,眼下他倒是就快要让她也无情了。
直到下午,西府的邵伯登门帮傅棠传话,邀佩芷一起去凤鸣茶园听戏。佩芷想都没想就拒绝了,房门都没开,朝门房嚷道:“让他滚。”
邵伯在姜府门口没走,姜府的门房冒着惹恼这位四小姐的风险又报了一遍:“四小姐,西府的管家说,今儿凤鸣的大轴戏是孟老板给袁小真做配的《打金砖》,下一场指不定猴年马月了。”
这回房门倒是立马就开了,佩芷穿着件雪青色的印花呢绒旗袍,风风火火地跑出府去了。
天头刚黑下来,佩芷熟门熟路地进了凤鸣茶园北二的包厢,见傅棠不在里面,但扇子撂在了桌子上,显然人是来了的。
佩芷从二楼的后门穿到后台去,她如今知道袁小真的扮戏房在哪儿,那是凤鸣茶园最好的一间扮戏房,冬暖夏凉的,指不定孟月泠也在那儿。
刚走到门口,恰好傅棠开门出来,脸上还笑盈盈的,叫佩芷一起回包厢。
佩芷没理傅棠,朝着房间里看过去,袁小真旁边的化妆桌前坐着个穿水衣的清隽身影,头上已经缠好了包发网子,正对着镜子准备落笔描眼睛。范师父也跟着回北平了,今儿个要他亲自动笔化妆。
那瞬她在心里想,距离上次见他,至今已经过去近七个月了。
孟月泠也发现了这房门一直不关,扭头看了过来,恰好与佩芷对视。千万言语,千言万语都在不言之中,谁也没张口,他是不能张口,佩芷是不知如何张口。
顷刻间的工夫,他收回了头,冷声跟傅棠说道:“把门关上。”
佩芷重燃了的那么些许情意也立马被浇灭了。
房门吱嘎一声被傅棠带上,佩芷沉默着,直到回了包厢也什么都没说。傅棠看在眼里,他自是巴望这着她歇下了这股心思的,同样没说话。
那晚的《打金砖》效果极好,戏票供不应求。
孟月泠路过天津,只给袁小真作配演这一场,可遇不可求。可郭妃的戏份实在是没什么可看的,袁小真演的刘秀到最后《太庙》一折才叫精彩,连着有不少扑跌功夫,更别说那几个实打实的僵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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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下的戏迷眼睛不瞎,看得出来袁小真是真有本事,且肯花心血钻研,更别说她还是个女老生,如今终于有些刮目相待之感了。孟月泠给袁小真抬轿,希望大伙儿把眼光放在袁小真身上,也算达成目的,此后袁小真的造化如何,还要全凭她自己个儿去闯。
次日上午,孟月泠便准备坐火车回北平。
昨晚散戏后佩芷没去后台找他,本是想再也不理他了,她已经独自经历了一段感情从情起到情灭的全过程,独自体会了所有的复杂心酸,已经对孟月泠彻底失望了。
可知道人要走了,她还是立马叫了家里的汽车,匆匆前往火车站,一路上的焦急不知是否算通感孟月泠那日前往上海火车站的心情。
站台上,佩芷眼看着春喜拎着箱子先一步上了火车,孟月泠随后,她远远地叫住他:“孟月泠!”
他回头看她,显然意料之外。佩芷等他朝着自己走过来,反正距离开车还有些时间,列车员还没举着喇叭催促。
她就站在原地等他,等他朝自己走过来,她已经奔着他耗了这么多的努力,让他走这么一段路,也不算什么罢?
可便是这十几步的距离,仿佛远隔重山万里,亦是他们永远跨越不过去阻碍。佩芷看不到他细微波动的喉结,只看到他决然转身上车的背影。
她又叫了一声:“孟月泠!”
可他还是上车了,佩芷杵在原地,蹲了下去抱着膝盖,满心凄凄然。
自那日之后,直到天津与北平两地大雪纷飞冬日深深,佩芷再没给他写过一封信。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还有一段,但觉得放在下章更合适,所以这章就先这样了。
下章真的会好好面对面说话…
然后篇幅的问题,民国部分的情节走向我是早就定好了的,最多根据实际写出来的做小改动。
具体写多少我也说不准,但估摸着现在剧情才进展到一半左右,甚至一半都不到。
慢慢看~
第30章 念漫漫鸿笺(5)
北方的秋天如急风骤雨般匆匆而过,凛冽寒雪裹挟着漫长冬夜浩浩荡荡奔赴而至。从秋到冬,佩芷便没怎么出过门,成日里躲在房间里,倒是把架子上的陈书给翻完了大半。
姜肇鸿和姜伯昀迂腐,自是巴不得她安生呆在家里,收一收野性,这样等到来年开春后也差不多该把和佟家的婚事提上日程了;姜老太太和赵凤珊则更关心佩芷,她这么猝然地转变,姜老太太直说怕她在闺房里关傻了;至于仲昀,他最是知道其中情由,只静静地看着,顺便准备等待汪玉芝生产,他就要当爹了。
冬至过后,屋子里生起了炉子,佩芷从书房角落的剔红八斗柜里取出张九九消寒图来,开始描红。
这是她自小学字便养成的习惯,前清宫中也颇为盛行,所谓的九九消寒图便是一张双钩描红字帖,上书九字,每字九划,共九九八十一笔。从冬至日起,每天按笔画顺序描一笔,每过一九则成一字,待到九九之后,这冬天也就过去了,春回大地。
恰是二九那日,汪玉芝生产,诞下了姜家的长孙,佩芷做姑姑了。
整个姜家一团喜气,孩子才刚出生,姜老太太就叫着赵凤珊开始准备百日宴;姜肇鸿则忙着给孙儿起名字,百般犹豫,自是要起个最好的;伯昀包了最大的红包,俨然是家里最乐意抱孩子的那个,但也难免追忆亡妻……
仲昀和汪玉芝夫妻的日子依旧过得鸡飞狗跳,汪玉芝怀孕的九个月里,姜仲昀似乎把所有的对妻子的关怀都使尽了。成为父亲并不能让仲昀彻底收心回归家庭,他还是要出去胡混的。
四九的时候天津地面上已经开始积雪了,动物选择在冬日里长眠,大抵是因为冬日天寒,日光之下愈发没了新意。唯一的新事情应算得上是赵巧容从赵公馆搬了出来,她在租界里买了幢新宅子,名为沁园。
整个姜家都围着新生儿转的时候,佩芷冒着绵绵小雪,到沁园做客。
沁园的名字取自曲牌沁园春,也是赵巧容最喜欢的曲牌。她偏爱苏东坡的那句“世路无穷,劳生有限,似此区区长鲜欢”。赵巧容假痴不癫地活了这么多年,佩芷险些忘记了她们两个当年是同一个先生教的读书写字了。
佩芷没想到宋小笙也在,这个时节戏班子都已经封箱了,他倒确实应该赋闲在家。
眼见佩芷进来,宋小笙立马从沙发前站了起来,略微躬着肩膀跟她问好:“姜四小姐,中午好。”
佩芷顿时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一则没想到赵巧容竟然还在跟宋小笙在一起,二则突然认知到赵巧容之所以搬出赵家,竟然是为了跟宋小笙幽居。
赵巧容靠在沙发里,身上披了件毯子,手里捧着盏补气生津茶,回头懒洋洋地瞥了眼佩芷,随后拽着宋小笙坐下:“你甭理她,论辈儿她还得叫你声姐夫呢。”
佩芷心想这是哪门子的姐夫,白了赵巧容一眼,也走过去坐下了。
那厢厨房里正忙活着准备食材,赵巧容邀她来的时候便说了,恰好今日下雪,在家里吃涮羊肉再合适不过。宋小笙如坐针毡,赶紧又站了起来,说是去厨房盯着,赵巧容没再留他,笑着让他去了。
等到了饭桌上,佩芷倒也看出来些门道,这二人相处极其自然,宋小笙频繁地帮赵巧容夹菜,都是赵巧容喜欢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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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巧容给他了个眼色暗示,他便换了公筷,帮佩芷夹了颗虾球。佩芷看着那颗虾球落进自己的碗里,满心复杂——赵巧容定把她的偏好也给宋小笙说了,那宋小笙看着赵巧容的时候是自然的,看向她则还是不可避免地带着小心与讨好。
席间自然说到刚当爹的仲昀,赵巧容说:“我最近懒得出门,他又开始出去胡混了?”
佩芷说:“不然呢?二嫂怀孕的时候倒是像个人,亏我还以为他改好了。”
赵巧容说:“玉芝管不住他的。寻常家的太太要防着外面的女人,她不仅要防女人,还要防那些男不男女不女的男人,除非她像孙悟空似的变出几个分身来,否则……”
宋小笙用手肘碰了下赵巧容,赵巧容收了口,意识到失言了。
宋小笙便挪走了她手边的酒杯,提醒道:“今日喝得差不多了,莫再喝了。”
赵巧容跟他打商量:“我把这杯喝完,否则浪费了。”
宋小笙便一口兜了下去,把杯子挪得更远些:“这下就不浪费了。”
赵巧容笑眯了眼,手偷偷摸到他腰侧拧了一下,宋小笙顾虑佩芷还在这儿,强忍着按下她的手。
佩芷只当作看不到,想明白了赵巧容话里的意思,她以前只知道仲昀爱在外面鬼混,没想到竟然鬼混到如此地步,虽说倒也释怀了他看戏艳俗的审美,但还是觉得难以接受。
她便问赵巧容:“你怎么知道的?”
赵巧容轻描淡写地说:“我怎么知道,我跟他一起去的相公堂子呀,还算我带他见的这个世面呢。”
佩芷在心里骂他们两个胡闹,偷瞟了一眼宋小笙的表情,他只低下了头吃菜,像是不关心的样子。
佩芷说:“你们俩真成,哪有兄妹俩一起去逛堂子的?”
赵巧容嗤笑:“那你是见得少了。还是说,你在怪我们没带你,打小确实总是我们三个一起出去捣蛋的,但这事儿还不能带你去,你还小呢,等你跟佟璟元结了婚再说。”
她显然一副还要去的架势,宋小笙扭头看她:“巧容?”
赵巧容旋即笑了,搭在他肩膀头捏了捏他的脸颊:“我故意说这话气你呢,你看你,被我激了罢?”
宋小笙站起了身要离席,赵巧容说:“你干什么去?”
宋小笙说:“还能干什么去?去给你煮茶。”
午饭吃过后没多久,雪也暂时停了,赵巧容说要吃桂顺斋的桃糕,宋小笙便亲自出门去买了。
姐妹两个偎在客厅的暖炉旁闲话,佩芷才知道,赵巧容便是在堂子里遇见的宋小笙。佩芷心想合着这宋小笙还是个出淤泥而不染的,刚进了堂子就见遇上了赵巧容这么个阔气的主儿。
赵巧容说:“哪有那么好的运气?他穷得要揭不开锅了,家里还有个重病的老娘。仲昀先看上他了,要带他走,他出门时那个表情跟要自缢似的,我瞧着有意思,人长得也不错,就跟仲昀给要来了。”
佩芷想到上次在协盛园宋小笙来包厢跟仲昀问好的情形,此时在心中觉得仲昀有些龌龊。
赵巧容继续说道:“我出钱把他娘送到了洋人的医院,好说歹说坚持了一年,也看着她儿子能穿上件好衣裳了,去年开春的时候就放心走了。”
她对宋小笙并无恶意,此时还觉得他有些可怜。可她只是纯粹地认为,这二人身份悬殊,即便赵巧容如今是个孀居的寡妇,有再次择偶成婚的权利,他们也不会有好结果。
赵巧容点了支烟,睃了一眼不做声的佩芷说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佩芷叹了口气:“你既知道,那我就不再说了。”
赵巧容笑说:“佩芷,你还当你表姐我现在是什么黄花闺女呀?姐姐都三十岁了,半截儿身子埋土里了,什么样的男人我没见过呀。小笙知道照顾我、关心我,我就想要个这样的贴心人,怎么就都要对我指指点点?我大哥还在那儿跟我生闷气不来见我呢。”
佩芷解释:“我没说他不好。可找个肯对你好的人还不容易么?为什么偏偏是他,你们俩的地位差得太……”
“我告诉你,不容易。说到底,还不是因为他是个戏子?即便是他唱到孟月泠那般的名声了,照样还是不能妄想世家小姐的,咱们俩都是这样被教养出来的,你这么想也正常。”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赵巧容自然不知道她的心事。
佩芷沉默了两秒,幽幽重复道:“是啊,不能妄想的。”
她霎时间就要站在宋小笙这一边了,幸好悬崖勒马,佩芷又说:“可他之前照顾她娘,娘死了又照顾你,谁照顾他呢?你有没有想过,他不爱你,只是迫不得已要报答你。你以前跟我说过,要找个喜欢的人在一起,不然日子过不下去的。”
“等我死了,他爱找谁照顾他就找谁照顾她。”眼看着佩芷的眼神中闪过惊恐,赵巧容赶紧笑着改口:“你这人不识逗。我待他也好,你没看到而已。”
赵巧容又叮嘱她:“我那时和你说的话,不是诓你的,你……”
佩芷发现她已经连着抽了好几支烟了,蹙眉问到:“你何时开始烟瘾这般大了?”
赵巧容咽了口唾沫,夹烟的手细微地抖动着,眼神也有些涣散。佩芷脑海中的警钟大作,担心她是不是犯烟瘾了,急忙问到:“你的烟枪呢?你是不是该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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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巧容摆了摆手,手里的香烟已经丢了出去,攥着佩芷的胳膊,语气颤抖地说:“不用,不用管我……你先,先回……”
佩芷赶忙起身,到处翻客厅的柜子,什么都没找到,扭头一看赵巧容已经倒在了地上,胡乱拂掉了沙发旁矮桌上摆件。
佩芷又去叫沁园的下人,下人却皱着眉头回了自己的房间,幸好宋小笙回来了,佩芷险些打算叫车把人送去医院。
她听到开门声的瞬间就朝着门口嚷道:“宋小笙!她的烟枪呢?”
宋小笙把手里的桃糕丢在了地上,急忙跑过来,把赵巧容紧紧地抱住,挟着赵巧容上楼回房间。
赵巧容胡乱地叫着,挣扎着撕打宋小笙,宋小笙衣服和头发都乱了也不在意,佩芷关切地跟了上去。
进了房间佩芷才发现,这间主卧房里空荡荡的,除去床和柜子再没有多余的东西,想必是特地把摆件和挂画都挪了出去。
宋小笙从抽屉里拿出了绳子,就往赵巧容的身上捆,佩芷终于明白了点什么,上前帮忙,不可避免地被赵巧容踹了两脚。
他气喘吁吁地跟佩芷道歉:“四小姐,您先回,我一个人就成。”
他的动作确实也熟练,像是做过了许多次一样,先把赵巧容的手腕捆在身后,再去捆她的脚踝,甚至还摘下了赵巧容头上和身上的首饰,防止她受伤。
赵巧容挣扎着、嘶吼着、怒骂着,说出口的脏话极其难听,全部砸在宋小笙身上,宋小笙却是充耳不闻,把她绑紧了后还系在了床栏上。
佩芷只觉得心跳到了嗓子眼,赶紧出了门,靠在墙边,耳边还清楚地听得到赵巧容的反抗,她心里极不是滋味。
宋小笙短暂地出来,从走廊的柜子里取出了几方手帕,又要进去。
佩芷拽住了他:“你还进去做什么?她眼下正是反抗最剧烈的时候……”
他的脖子上被抓出了好几道红痕,险些要毁了这张脸。
宋小笙举起了手里的帕子:“我给她手腕和脚踝垫上点儿,不然淤青涂粉遮不住。”
赵巧容一向好面子,自是不愿意被外人看到这些的。
佩芷看着宋小笙凌乱的头发,还有额间细密的汗,她彻底对宋小笙没意见了,甚至关切了一句:“那你给她垫好了帕子赶紧出来,等她过了这阵再说。”
宋小笙眼神闪过丝惊讶,朝着佩芷腼腆一笑:“多谢四小姐关心,您先回罢,我这不能送了。”
他闪身就进去了,佩芷在门外看着,赵巧容已不是昔日光鲜的赵巧容,她像个歇斯底里的疯子,又像是这个病变时代的毒虫,在奢丽的床笫间蛹动。
佩芷莫名红了眼眶,跑下了楼,离开了沁园。
四九还没过去,恰赶上那日是大寒,孟月泠回了趟孟家老宅,看起来像是定期去看望孟桂侬。
早年孟家住在前门外的韩家潭,孟月泠和孟丹灵都是在韩家潭长大的,俗话说“人不辞路,虎不辞山,唱戏的离不开韩家潭”,那时候确实有不少大大小小的角儿住在这一带。
后来孟桂侬在沿儿胡同买了房子,歇演后就在这儿养老,孟丹灵和妻女至今仍跟孟桂侬同住,孟月泠则早就搬出去了。
他照旧是什么都没带的,但每次都会给孟桂侬送钱,出手并不小气。按理说甭论礼轻礼重,都应该提着点儿东西来,可他买什么孟桂侬都是不待见的,他便也乐得省力气,什么都不带了。
孟桂侬正卧在烟榻上逍遥,看到孟月泠进来了,颇有些嘲讽地说道:“这不是我们孟老板么?稀客啊,孟老板日理万机,竟亲自光临寒舍,还算记着你有个亲爹。”
孟月泠波澜不惊:“快过年了,来给你送钱。”
孟桂侬把厚厚的一沓钱丢到了地上:“你当老子稀罕你的臭钱?你什么时候知道给你老子买点儿上好的云土带来,就知道孝顺别人,合着我他妈帮俞芳君养的儿子?”
孟月泠冷眼看着他:“你觉着你说这些话是在羞辱我?你羞辱的是娘。钱我给你了,你爱买什么买什么,我管不着你。”
“小王八犊子!我的戏被你给改成了什么东西!还有脸回来见我,我看你巴不得早点儿把我给气死!”
“你放心,台底下的座儿眼睛不瞎,都比你懂。”
两句话就把孟桂侬气得充血,脸色涨红着丢掉了烟枪,也不抽了,撑着身子指着他骂:“放你娘的屁!我在老佛爷跟前儿唱戏的时候你还没生下来呢,你说我不懂戏!要不是你大哥嗓子不中用了,轮到你碰我的东西?”
孟月泠轻笑:“您也说‘要不是’了,事实不还是是么?一把年纪您也别跟我生这没用的气了,说来说去都是那么几句,我都替您累。”
他说完就推开门走了,孟桂侬拎起地上的鞋朝着空荡荡的门口扔过去,嚷着那些说了不知道多少遍的话,孟月泠都懒得细听。
嫂子从东屋里走了出来,见到他回头朝屋里喊道:“小蝶,出来看看谁来了?”
她留孟月泠在家里一起吃晚饭,孟月泠没拒绝但也没答应,孟小蝶从屋子里跑了出来,孟丹灵跟在后面帮她系紧围脖,生怕她再生病。
孟月泠弯腰把小蝶抱了起来,小蝶抱着他的脖子叫“小叔”,孟月泠露出了抹淡淡的笑,说道:“小蝶又长高了。”
小蝶转头问孟丹灵:“那我什么时候能跟小叔学戏?我想让小叔当我的开蒙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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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这个年,孟小蝶就七岁了,可她身子骨弱,孟丹灵更不愿意让她受这个苦。孟丹灵不想骗她,但这种温馨的场面又说不出口拒绝的话。
孟月泠看出来了,哄着小蝶说道:“小叔带你去买冰糖葫芦?再带你在银锭桥边玩会儿雪。”
小蝶很是雀跃:“好!小叔终于肯陪我玩了,可爹不让我玩雪。”
孟月泠跟孟丹灵对视了一眼,擅自作主道:“我们就玩一会儿,你爹说了不算,今日小叔做主。”
孟丹灵无奈地摇摇头,孟月泠把小蝶放下,牵着她的手出了院子。
从沿儿胡同往东走,出了胡同就是银锭桥,恰巧胡同口就有个卖糖葫芦的老翁,孟月泠给小蝶买了一串,小蝶攥在手里舔着,叔侄俩又手牵着手上了银锭桥。
小蝶老实了没一会儿,就跑了下去,西堍的树下正有几个小孩在堆雪人,小蝶的那串糖葫芦也给他们分了,画面倒是其乐融融。
孟月泠独自站在桥上,可望见远处西山,满目长空寂寥,心中亦寂寥,不禁想到了佩芷写给他的一封信。
她的每封信都很啰嗦,前半部分不知所云,多给他讲各种稀奇古怪的事儿,虽说这后半部分也没什么正题,但那些笨拙的字句中无不潜藏着真挚的情意。
“孟先生:展信安。
近日吾常去凤鸣茶园,捧老生袁小真场,疏于提笔,万望莫怪。上次去信言道,吾兄叔昀留学德意志,每每返津,吾缠其讲述洋人轶事,今想起一则,述予君听。世界之最南地,名为南极。此地遍覆白雪,终年不化,难以行路。十余年前,两队人马同时前往,其中一队率先征服此无主之地,另一队士气大挫,罹难于归途。吾未曾到过雪原,惟见过漫天大雪,海河成冰。孟先生于吾,亦如冰川,吾痴望得见冰川之下何如。听闻北平有一桥名为银锭,桥上可望神京右臂,是有银锭观山之称。今年大寒,平津两地必已遍布皑皑白雪,吾愿赴北平,不知可否与孟先生共见西山?——佩芷”
她说:“孟先生在我眼里就像冰川,可我想看看冰川下面是什么。”
她问:“大寒那天我会去北平,能不能跟你一起在银锭桥上看雪观山?”
孟月泠不知道什么南极北极,更没见过什么冰川冰山,只知道这封信他看了许多遍,内容快像戏词一样刻在脑海里。
因为那是她的最后一封信。
天空中又落下了小雪,像是春末在上海的时候他去火车站送她那日的小雪一样磨人,落在脸上跟挠痒痒似的。
小蝶玩得出了汗,笑嘻嘻地叫他:“小叔,我可不可以摘掉帽子和围脖?”
孟月泠的神志还尚未从南极跑回来,木着脸朝她摇摇头,小蝶便不敢脱了,还把帽子向下拽了拽,生怕他立马带她回家。
远处的西山已经望不清了,满目灰蒙蒙的,孟月泠低头拂了拂身上的雪,雪花融化在指尖,转瞬即逝。
他察觉到桥头有个人已经立在那儿许久了,转身看了过去。
佩芷穿着件粗毛领的大衣,直率的白仿佛要与雪色融为一体,双手插在口袋里,头上带着顶同色的绒帽,朝着他歪头一笑:“孟先生久等,我来赴约了。”
孟月泠愣在原地,刹那间从心头有一股暖流涌上脑海,大抵是涌得太急,让他张不开口了。
佩芷一步步地走上了桥,站到他面前,孟月泠还是一句话都没说。
佩芷大方开口:“我还以为你压根儿没看过我的信。”
他仍旧嘴硬,冷声说:“确实没看。”
佩芷冷哼:“成,狗看的,狗看的行罢?”
孟月泠回道:“你才是狗。”
佩芷抿嘴偷笑,认真地看了看远处,说道:“这哪有西山呀?我怎么没看到山?不是说银锭观山么,山呢?”
孟月泠嫌弃地给她指了下:“看反了。”
“哦,我一到了北平就不分东南西北了,差点没走出去火车站。”佩芷转了个身,像模像样地看了两眼,嘀咕道,“看完了,没什么好看的。”
孟月泠说:“那就回罢。”
佩芷仰头看向他:“可我也不是为了来看山的呀,我是来看你的。”
孟月泠避开了与她对视,看向远处,冷淡说道:“封箱了,今年没戏码了。”
佩芷同样冷了声音,说道:“你甭跟我打太极。你明明看了我的信,才在今天专程来这儿的。”
孟月泠带她看向远处的小蝶:“我陪她出来玩。”
恰好孟丹灵找了出来,雪越下越大,他带着小蝶先回去,看孟月泠在跟人说话便没过来,只远远的招了个手。
佩芷愈发生气,满心委屈:“所以你的意思是,是我自作多情,对吗?”
他迟迟不回答,桥堍的小孩都跑回家去了,像是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们俩,雪片狠狠地打在身上,不留情面。
佩芷一股脑地把话都说了出来:“孟月泠,我恨死你了,我讨厌你!我再也不要见到你,我要忘记你。你也不要再去天津,你要是出现在天津,我就让我哥哥带人去砸了你的戏台子。还有,你,你……”
孟月泠低头问她:“我什么?”
两人相对而立的场面像极了大人在欺负小孩。佩芷憋了半天也没想出来下句,抑或是更狠的话,只知道心里面委屈,眼眶也跟着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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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嚷道:“我说完了!”
接着一瞬间的事,她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拽着手臂带到了怀里——他把她抱住了。
佩芷眼里的泪水全部落在了他的大衣上,滴进黑沉沉的布料中,深不见底。
她的话说完了,该他说了,他在她耳边开口,声音是那样的温柔,又无奈。
他说:“姜佩芷,你不该来。”
佩芷哭着说:“我来了,我便要来。”
孟月泠点头,用冰凉的指腹帮她拭掉眼泪,她则抬起头与他四目相对。
他又说:“可你来了,我心中欢喜。”
不仅欢喜,更是他二十余年来的最欢喜,他一向情不外露,这后半句他说不出口。
他本以为她今日不回来了,可她还是把他们之间相隔的所有的路都走完了,他怎能再继续逃避下去,即便是明知不可为,亦要为之。
他把她抱进怀里的这一顺当,一切就都回不了头了。
她不顾大雪天寒,埋在他胸前呜呜哭个不停,孟月泠极耐心地哄,用手不断地安抚她的头,在心中跟她道歉,一遍又一遍。
“你怎么忍心一封信都不回我啊?”
“回了。”
“骗人。”
“没有。”
桥边起了风,倒是更冷了,孟月泠本想带她离开,可佩芷紧紧抱着他不放。
她说:“我等下就得去火车站了,再晚回去被发现就糟了。”
他听她的:“好,那就在这儿。”
她好不容易止住了哭意,又问:“那我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你?”
孟月泠想了想,答她:“春天。”
佩芷说:“等我的九九消寒图描完?”
孟月泠说:“差不多,或许还要再晚些。”
佩芷苦了脸:“太久了。”
孟月泠说:“可以写信。”
佩芷说:“真的吗?你不会又不回我罢。”
孟月泠轻叹了口气:“真的,不会。等下我把以前的信都给你,你慢慢看打发时间,日子便过去了。”
佩芷问:“你要把我的信还给我?”
孟月泠说:“是我的回信。”
原来回信真的有,整整一摞,甚至比佩芷寄给他的数量还多,因为她几个月没再寄信,这最后一封他回了很多次。
佩芷攥着那些信踏上返程,孟月泠送她到站台,就像世间最寻常的爱侣一样,他们拥抱作别,依依不舍。
火车已经开始动了,她还站在门边朝他喊道:“我在天津等你。”
孟月泠嘴角挂着散不去的淡笑,点头回应。
第31章 念漫漫鸿笺(6)
那年的除夕夜似乎与往年没什么不同,姜仲昀和汪玉芝的儿子乳名换做麟儿,若是大嫂未难产去世,以及姜叔昀归家过年的话,姜府中的喜气会更甚。
即便如此,姜老太太也已经足够欣慰,二嫂抱着麟儿最常去的便是姜老太太的院子,老太太一把年纪还能抱得上曾孙,喜不胜收,给麟儿的压岁钱手笔极大,并非钞票,而是装满整个剔红方匣的小黄鱼(金条)。
佩芷身为家中唯一一个还在拿压岁钱的孙辈,捏着红包里的一沓钱,直怨奶奶厚此薄彼。
仲昀把麟儿抱回到小床上,呛她道:“你也不看看你多大了,还在收压岁钱,我要是奶奶,早不给你了。”
伯昀也帮腔,劝道:“你赶快跟璟元成婚,便是不生孩子,奶奶给一小匣金条也是不够的。”
佩芷秒变了脸色:“大哥那么喜欢佟璟元,大哥怎么不跟佟璟元成婚去?大嫂走了,你现在还单着呢,三哥连个女朋友都没有,你倒好意思催起我来。”
她牙尖嘴利,一个人能回击伯昀和仲昀两个,姜老太太是不担心她嘴巴上吃亏的。但老太太也知道,她心里边听到这些劝婚的话不好受。
姜老太太用拐杖虚指了指:“你们两个哥哥,大过年的欺负佩芷,赶紧给我出去。仲昀,把你的儿子也抱走,省得他醒了要哭。”
伯昀恨铁不成钢地睃了佩芷一眼,佩芷朝他吐舌头,仲昀用被子把麟儿的头给盖住,接着抱着麟儿跟伯昀出去了。
佩芷看屋子里清净不少,连着吃了好几颗杏脯,随后凑到姜老太太身边,蹭了蹭姜老太太的肩膀:“奶奶,您真好。”
姜老太太闷笑:“你啊,少惹你大哥,他性子保守,平日里最是看不惯你出格的举动,你还跟他犟嘴。”
佩芷满不在意:“我有奶奶啊,我怕什么。大哥再厉害,也还是要怕爹,爹再厉害,也还是要怕奶奶。可是奶奶又纵着我,所以嘛,您说这个家谁最大?”
丫鬟小荷先笑了,姜老太太也点了点她的头:“所以啊,你有什么想让奶奶帮你做主的,趁早跟奶奶说。否则指不定什么时候奶奶走了,这个家里还有谁能护得住你?”
佩芷心头一酸,低声说:“奶奶,大过年的,您说什么不吉利的话呢。呸呸呸,赶紧吐掉。”
姜老太太笑了笑:“曾孙奶奶都抱到了,奶奶没遗憾了。其实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没看到你出嫁,其实奶奶也想看我们佩芷嫁人,但这事儿要顺其自然。现在不是都流行西洋做派了么,小荷,那个词儿怎么说的来着?”
小荷接道:“婚姻自主!”
姜老太太:“对对对,自主。奶奶看出来了,你有心事。而且你不想嫁给佟家那个小子,虽说你们俩打小是一块儿玩到大的,我本以为你会中意他,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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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芷揽着姜老太太的肩膀,隔着窗纱都看得到窗外的满目红光,灯笼连挂。姜老太太住的院子偏僻,听不大清鞭炮声了,但天上还是偶尔会闪烁过烟花的色彩,定是那些富贵人家放的最贵最大的。
她感觉自己的声音都变得飘渺了,依托在这个家中唯一一个无条件爱她的人肩头。可惜奶奶已经年迈,她很怕奶奶离开自己。
像是为了抓住姜老太太一样,又或许是此刻太过于心安,她把心事说与姜老太太听,让奶奶做姜府中第一个知道的人。
佩芷笑着说:“奶奶,我是有事要求您,等我想好了怎么说,再告诉您。”
姜老太太点头应和,抚了抚她的脸蛋。
佩芷又说:“奶奶,我有心上人了。”
姜老太先是一愣,接着笑了出来,佩芷紧接着说:“您可得给我保密。”
姜老太太频频点头:“好,奶奶不说,等佩芷自己说。”
姜老太太本想继续问她,这个心上人是谁、长什么模样、做什么的、待她好不好,可老太太突然就觉得没精神了。
佩芷帮着小荷一起扶着姜老太太上了榻:“奶奶,那我先走,明儿个起来再来陪您。”
姜老太太嘀咕道:“走罢,明儿个再来。”
除了姜老太太睡得早,其他人自然是要守岁的,等到热闹终于散了,一向好动的佩芷都觉得有些累了。
梳洗过后佩芷钻进被窝里,被窝都捂热了,她又忽然起来了,披了件外套挪到了桌案前,先是把除夕这日忘记描的九九消寒图给补上一笔,顺道把大年初一的也给描了。
随后九九消寒图放到一边,她抽出了张素笺,竟是开始提笔给孟月泠写信。
虽然还不算郑重,但是她已经跟奶奶说了有他这么一个人,倒像是已经把他介绍给了家人一样,还是她最敬爱和喜欢的长辈。此时夜深人静,她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带着异样的澎湃。
佩芷想要提笔告诉他这些,北平与天津离得近,去信也快,虽说年节都要休息,可最迟元宵节信总能到达他的手里。前提是她得快点写完,每次给他写信,她总觉得笔尖如有千斤重,踯躅着难以落笔,最终写下了一堆不甚满意的啰嗦话。
夜已经深了,她是整个姜家唯一清醒着的人,昏暗中倒有些萤窗雪案的架势。
她依旧在信首称呼他为“孟先生”,本想等他开口让她唤“静风”,可他似乎吃定了她不如他沉得住气,只会反过来称呼她为“姜小姐”;她在信尾总是会附一句“盼春至”,他在回信中亦会写“深春见”……
那时两地相思,却各有所盼,日子过得并不苦涩,还会因收信而满心愉悦。
他给她的那一摞从夏天跨越到冬天的回信,佩芷早在回津的当晚就都给看遍了,她一向心急。所以后来的日子里,她便把那些信一遍一遍地看,不厌其烦,像是每次都能体会到他的另一份情感。
这一夜,她借着房檐下的红灯笼,猫在被窝里看信,信纸都被照成了红色,直到困得睁不开眼才昏昏入睡……
次日清早,佩芷还没起床去给姜老太太问好,来姜家拜年的人就已经敲门了,而这来得最早的人便是佟璟元。
姜肇鸿自是最欣慰的,其次是伯昀,想必二人都觉得自己的眼光不错。佟璟元挨个给问了遍好,又陪着姜肇鸿下了两盘棋,已经到了日晒三竿的时辰,姜家陆陆续续又来了不少拜年的客人。
佟璟元也不用他们招待,便去了佩芷的院子里找佩芷。
那会儿佩芷刚起身洗漱,衣裳还没换,院子里的丫鬟冒着惹佟璟元不快的风险还是把他给堵在门外:“佟少爷,四小姐还没收拾好呢,您不能进去。”
佟璟元没想那么多,闻言嗤笑了一声,本想说他们俩自小一起长大,彼此什么没见过。话到嘴边还是换了一句:“是我太着急了,那我在院子里等她。”
像是生怕佩芷听不到,他隔着窗户又对屋子里喊了一句:“佩芷妹妹,我在外面等你,你好了叫我,我再进去。”
佩芷站在房间最里面的屏风后换衣裳,离那么远都听见他的话了,闻言也嚷着回他道:“你甭等我,我也不会让你进来的,你别烦我了。”
佟璟元就立在房檐下,倒是跟她对嚷了起来:“你还在跟我生气呢?就因为我上次跟叔父说让我们先订婚?你心眼儿可真小。”
佩芷冷笑:“佟璟元,你当我跟你闹着玩儿呢?”
佟璟元说:“难道你不是在跟我闹着玩儿么?”
隔着距离还是吵不起来,佩芷急急忙忙系好了灰鼠坎肩儿的扣子,冲出了房门:“我认真的,我告诉你多少遍了,你不要来找我,我是不会嫁给你的。我就是出家当姑子,也不会嫁给你,听懂了吗?佟璟元。”
佟璟元今日穿了身绛红暗纹马褂,头顶戴同色的六合帽,明明是一身儿合适过年的打扮,此刻却衬得他脸色愈加难看。
他默了半晌,才摆手唤来了身后跟着的小厮,小厮把手里的食盒放在了院子里的石桌上,佟璟元打开盖子,说道:“宫中老师父的手艺,你最爱吃的枣泥酥,天还没亮我就把人给叫起来了,现给你做的。”
佩芷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在心中无声叹了口气,其实她没想对佟璟元说这么重的话。可她话说得轻了,他就意识不到她心意的坚决,以及此事的不可转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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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芷看都没看那盒枣泥酥,冷着脸对佟璟元说:“你拿给他们吃就好了,我不爱吃枣泥酥。”
佟璟元笑道:“你忘了小时候我偷偷带你出去买点心,你怎么跟我说的了?你说,‘璟元哥哥,你会不会一直给我买点心’。佩芷,我当时答应你了。”
大年初一辞旧迎新,他二人立在干冷的院子里,空气中弥漫着爽厉的气息,像是今日势必要把昨日清算掉一样。
佩芷说:“那时候我们都太小了。”
佟璟元:“如今我们不小了,那你怎么还拖着这婚事?其实那时候我就知道,我是一定会娶你的,可你后来连璟元哥哥都不叫了。”
佩芷说:“你本来可以一直都是我的璟元哥哥。可他们告诉我我将来要跟你结婚之后,你就再也不是我的璟元哥哥了。”
佩芷还记得,当时似乎也是年节,两家人聚在一起,大人们闲话间告诉她,她将来要嫁给佟璟元,佩芷直接吓哭了。包括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都不能接受这个事实,佟璟元在她眼里和伯昀、仲昀、叔昀一样,都是她的哥哥,如果佟璟元成了她的丈夫,那让她今后怎么看待伯昀他们?
佩芷帮他把食盒的盖子重新扣上,显然没有要收的意思,转身毫不留情地进了屋子,关上房门,徒留佟璟元在院子里立着,不知何时离开的。
佟璟元走后,佩芷才去了姜老太太的院子,喝了两盏茶又吃了些杏脯,姜老太太直劝她别吃太多,小心胃里泛酸。可佩芷就得意这些酸甜口的,没当回事。
午后阳光晒得人懒洋洋的,佩芷躺在榻上,头枕着姜老太太的腿,低声开口:“奶奶,我想求你,帮我把和佟璟元的婚事给毁了罢。”
姜老太太似在意料之中,又似在意料之中,沉吟了会儿才答她:“好,奶奶答应你。”
民国十六年新历三月初的时候,冬天已经尽了,佩芷的九九消寒图描完了最后一笔,再在图上方题了寓意吉祥的“管城春晴”四个字,图就算彻底完了。
照例这四字应该是“管城春满”,只因她单名一个晴字,所以从开始写九九消寒图的时候她便自作主张把满改晴了。
那日给孟月泠去的信上,她还说等他来天津了,要把这张图送给他,贴在他卧房的床头。
早春的第一件喜事没想到是沁园传来的,赵巧容在沁园深居简出了整个冬天,连麻将牌都没打,却成了件大事儿——她终于彻底把大烟给戒了。
佩芷到沁园去看望,似乎更多的是心理作用,总觉得赵巧容的精气神儿比起以往足了不少,她是真心希望她这个表姐能好。
而赵巧容亦是说一不二、雷厉风行的主儿,直接告诉佩芷,她打算和宋小笙结婚。
佩芷自上次看到宋小笙照料赵巧容,倒确实对宋小笙没什么意见了,可若是谈婚论嫁,顾虑便又多了起来,自是不能像吃顿饭那么轻易地就办了。
过年的时候赵显荣来家里拜年,佩芷不见赵巧容,如今一问才知道她压根儿没回赵家过年,而是和宋小笙一起在沁园过的。
佩芷劝赵巧容和家里缓和些,且她如今把大烟给戒了是好事儿。殊不知赵显荣已经默认了自己这个妹妹在外边胡闹,只要别闹出诸如结婚、怀孕等有辱赵家门楣的事就好。
赵巧容说:“他巴不得我这辈子浑浑噩噩过去,早点儿死了最好。没想到我好了,我还要把肮脏混乱的过去给翻篇了。想让我为了个男人守一辈子的活寡?他也不看看他妹妹什么脾气。佩芷,你记着表姐的这句话,我们女人本来就够苦的了,凡事儿还是要为自己打算,自己都不替自己打算的话,就更没人帮你打算了。”
那时佩芷还年轻,尚且不觉话中深意,亦没有放在心上,左耳进右耳出罢了。
她掐着指头数着日子等孟月泠来天津,整个春天最常见的除了傅棠和袁小真,便是白柳斋、白柳阁兄妹俩。
大寒那日佩芷偷偷跑去北平的事儿只告诉了袁小真,袁小真虽没追问她到北平后发生了什么,但如今从佩芷的脸上也看出来了。傅棠看出一半,另一半并非没看到,而是不确定——等他知道孟月泠要来天津的时候,想必才算确定。
旧历三月末,西府的海棠花又开了,孟月泠如期赴约,携丹桂社抵津。
作者有话要说:
新年快乐呀~
第32章 把韶光窃了(1)
袁小真和佩芷一起,同去了火车站接孟月泠。她自然是奉师父段青山之命,段青山身为梨园大拿,没有亲自去接一个晚辈的道理,但似乎为显对孟月泠的看重,便派了袁小真走这一遭。
二人立在站台上,随着火车趋停,车上的人乌压压地向下涌。佩芷四处张望,终于捕捉到了孟月泠的身影,她回头叫了一声“小真”,袁小真跟上了她,她便像只出了笼的鸟儿一样奔向了孟月泠。
他还穿着去年的那件黑色风衣,手里攥着顶海狸皮帽子,下车后一边跟身边的人说什么,一边把帽子往头上戴。似乎察觉到远处有个身影朝他飞过来,他转头看过去,脸上冷淡的神情还没转换过来,攥住了佩芷的胳膊,在她撞进她怀里的前一秒把人按下了。
佩芷面色闪过不悦,反握住他的手臂,似乎认为久别重逢的恋人应当有一个拥抱。每次叔昀回家探亲都会这样抱她,叔昀还说,若是恋人应该抱得更紧以及更久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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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月泠朝她轻轻摇了摇头,佩芷这才发现他身边站着两个老学究一样的中年男人正盯着她,便是刚刚跟孟月泠说话的,佩芷没见过,闻着就有一股秀才的酸臭味儿。
他先跟袁小真颔了颔首:“劳你折腾这一趟,其实不必专程来接。”
袁小真笑着叫了声“孟老板”算是跟他问好,随后答道:“应该的。何况就算师父不派我来,佩芷也定要叫我陪她来的。”
孟月泠看了佩芷一眼,脸上的神情不自觉地放松了许多:“今日是不成了,明日我到段府去拜会他老人家,讨顿酒喝。”
袁小真答应:“您肯赏脸,他老人家自然乐意。”
他又转身跟丹桂社的人知会了几句,脚边的藤箱递给了春喜,丹桂社的一行人就先走了。
这次虽说多了两个佩芷不认识的人,总的来看人数还是比上回少了不少,更不见孟丹灵。佩芷心里有疑问,暂时按下不发。
出了火车站之后,袁小真很是识趣地叫了辆黄包车先走一步,她的表情挂着抹促狭,佩芷松开了孟月泠的手臂,跑到路边问她。
“你去哪儿?晚上要不要叫上傅棠聚聚?”
袁小真看了眼孟月泠:“还要看孟老板安排,他若是有工夫,随时叫我便是。”
佩芷还以为她又在打趣他们,便催着袁小真先行离开了。
这下就剩了他们两个,佩芷转头见到他双手插在口袋里、冷脸立在那儿看不出什么情绪的样子就觉得恼火,瞥了他一眼,也不上前揽着他了,先一步就走。
孟月泠心头闪过一丝疑云,大步跟了上去。
眼看着他几步就追上了自己,佩芷又快走了几步,身后的孟月泠无声笑着,脚步咬着她的脚步,又故意慢她半步,紧追不舍,却迟迟不收猎网。
佩芷察觉到了他的举动有些作弄的意味,猛地停下,扭头撞进他怀里。本想着狠狠地撞他一下泄愤,撞疼了最好,没想到他像是早有准备——佩芷只瞟到了一眼他扬起的嘴角,就被他揽进怀里了。
周围的人虽不比火车站里面的多,可还是络绎不绝的,她小声斥道:“你现在不觉得丢脸了?刚刚在站台上怎么不让抱呢……”
他这便知道她刚才是因为什么生闷气了,低声答她:“不是人多人少的问题。”
佩芷反问:“那是什么?你今日解释不清,我便不理你了。”
他说:“你突然冲过来抱我,我没做好准备。”
佩芷:“这要做什么准备?”
他眉毛轻轻蹙了下,一时语塞,像是没法解释了一样。
佩芷便说:“那我今后再也不抱你了,总行罢?”
说着她便挣开了他的手臂,颇有些行之合一的架势,等他应答。
没想到孟月泠居然说:“好。”
他只答一个字实在太过冷淡,佩芷恨恨地盯了他一眼,转身就要走。
结果他从后面把她抱住,在她耳边告诉她:“我会抱你。”
佩芷强忍上扬的嘴角,任他揽着自己,两个人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
她还要拿乔道:“我未必答应让你抱呢。”
孟月泠说:“那我是否需要问,‘姜四小姐,请问我可以抱你吗’?”
她已经重新挽上了他的臂弯,煞有介事地答他:“孟先生,不可以。你难道没听过一个词,叫做‘有伤风化’。”
孟月泠语气不咸不淡的:“姜小姐饱读诗书,孟某自愧不如。”
佩芷已经彻底忘了刚刚那茬儿了。
她想一出是一出,又有些怨怪道:“你在信中从不叫我佩芷。”
孟月泠点头:“你亦没唤过我静风。”
她抿嘴笑说:“我先开口,未免太不矜持。”
孟月泠说:“我先开口,也实在是孟浪。”
总之她说什么他都能对上,佩芷嗔视他一眼,正在心里拿捏着下一句该说什么反击,孟月泠突然停下了脚步,低头问她:“佩芷,我来晚了没有?”
春日已经快要尽了。
佩芷一愣,没想到他会这么问。其实她根本没觉得晚,只是心底里隐隐有些担忧,她知道他停留不过月余还是要走的,就算是一直呆在某个地儿,他也只可能在北平,而不是天津。
可这种刚团聚的时刻,佩芷不想说这些话扫彼此的兴。
她摇摇头:“没有,不早不晚。”
他莞尔一笑,是佩芷眼里顶天清隽的面庞和温润的笑容:“那就好。”
又走了片刻,她才迟钝地意识到:“你刚刚唤我什么?”
孟月泠说:“没什么。”
她追着他问:“你再叫一次,我刚刚没听清。”
他觉得平白无故地叫人名字实在傻气,拒绝道:“不叫了。”
佩芷给他设套:“我名字叫姜什么来着?”
孟月泠答:“姜晴。”
她气得直要跳脚,忽略了孟月泠脸上一直挂着的淡笑。
他陪着她逛了一下午,两人到起士林喝咖啡歇脚,佩芷才想起来和袁小真分开时说的话,便问他晚上要不要去西府和傅棠小聚。
孟月泠说:“我刚到天津,照理说今晚应当去耿公馆拜客。”
佩芷问:“就不能不去这一次?”
孟月泠摇头:“这是规矩。”
佩芷便说:“那我去跟老耿说一声,让你不要去了。他那儿门庭若市的,不差你一个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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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月泠耐心给她解释:“唱戏的最讲究规矩二字,规矩不可破。我这次不讲规矩了,外面的人说我倒是无妨,但丢的是整个丹桂社的脸面,影响颇大。”
佩芷看这耿府一行是免不了了,便改了主意:“那我跟你一块儿去,正好也有阵子没去他那儿了。”
孟月泠沉吟片刻,上次他在席间唱戏,她还没听完就跑出去了,他看出来了她心中想的是什么,以为她并不愿意掺和这种场面。
“你想去便去,别强迫自己。”
“我自然要去,今日我非但去,还要盯紧了,看谁敢瞎起哄,我便让他站中间给大伙唱一段。”
没想到那晚姜肇鸿也出现了,他跟耿耀滕是至交,来了并不稀奇。可佩芷却是跟孟月泠一起到的,落座的时候没跟姜肇鸿坐在一起,而是挨着孟月泠坐下了。
孟月泠本想让她去坐姜肇鸿的下首,佩芷不愿,他便也没办法。
耿六爷本来还担心姜肇鸿脸色不好,没想到他依旧如常,看不出什么波澜。
佩芷小声跟孟月泠咬耳朵:“没事的,我爹要是反对我跟你交往,他早就出招了,不至于纵容我到现在。”
她倒是放得下心来,颇有些有恃无恐。可孟月泠却不这么认为,姜家人除了姜叔昀他都见过,即便是看起来作风脱略的姜仲昀都不赞同他与佩芷交往,更不必说姜肇鸿。
来不及多想这位姜家家主的深沉心思,眼下姜肇鸿已经开始有动作了。
酒尚且未过一巡,姜肇鸿撂下了筷子,看向孟月泠:“小孟老板,听闻丹桂社这次来天津,要把全本的《红鬃烈马》演了。”
孟月泠同样放下筷子,礼貌答姜肇鸿:“家父歇艺那年便有这个打算,可惜他嗓子禁不住这累了,所以交给了我。”
“令尊的《武家坡》和《大登殿》我都还记得,只是这《鸿鬃烈马》,我最喜欢的其实是《三击掌》一折,小孟老板来一段罢。”
佩芷刚要张口,孟月泠在桌下按住了她的手,显然是让她切莫插嘴。这《三击掌》一折讲的是王宝钏誓嫁穷男薛平贵,与父亲王允堂前三击掌,断绝父女关系。姜肇鸿让孟月泠唱这折里的唱段,显然意有所指,佩芷还是不帮他说话最好。
今日耿六爷请的人不多,在耿公馆的小饭厅内设宴,座位间尚且有空隙,显然是还有人没到齐。为防有心人散席后传闲话出去,孟月泠先开口把姜肇鸿点这出戏的意思给化解了。
“姜先生,去年我在天津的协盛园挂牌唱戏,《三击掌》这出唱过不少回。姜四小姐捧孟某的戏,尤喜这出《三击掌》,每每必为王氏父女情深落泪,看来竟然是受姜先生熏陶。”
姜肇鸿不动如钟,闻言淡淡发出了个笑,耿六爷朝佩芷使眼色,佩芷也赶紧张口应和:“对呀,爸爸,你这么爱看这出戏的话,这回孟老板专程来天津贴演《红鬃烈马》了,等哪天唱到《三击掌》,我们一块儿去给孟老板捧个场呗。”
整张桌子鸦雀无声,都等姜肇鸿开口,像是根弦绷到了极致,再在众人紧张之下松开,箭也就没往出射。
姜肇鸿笑意愈深,松口说道:“小孟老板这回在哪家戏园唱?”
孟月泠答道:“凤鸣茶园。”
姜肇鸿点了点头,朝孟月泠举起了酒盅:“哪天演《三击掌》,托人到我府上传个信儿,我腾出时间来去看。”
孟月泠站起来回敬:“我把最好的包厢票给您留着,到时候送到姜先生府上去。”
姜肇鸿抿了一口酒便放下了酒杯,可孟月泠自然不能同样也只喝一口,佩芷在坐在那儿仰头看着孟月泠,满眼关切。
他端起了酒盅,一口就喝下去了整杯,再把空杯朝着姜肇鸿示意了下,一套动作做完才坐下。
佩芷早就忘了自己要护着他的狂妄之言,对面是她的父亲,她护不住他,内心难免沮丧。
孟月泠在桌子下攥住了她的手,天黑后耿公馆的室内还是烧了点儿炭火的,可他们俩的手都是冰的,正紧紧地从互相的手上取暖……
桌上的人看着虚惊一场,耿六爷先开口打圆场:“肇鸿,你可是好些年没进过戏园子了,这孟老板要给你留《三击掌》的戏票,你得算我耿六一个座儿。”
其他人也跟着应和,但不敢像耿六爷一样开口要座儿,姜肇鸿脸上转为和气的笑容,可眼睛又盯上了佩芷和孟月泠那方。
他再度开口,命令式地口吻道:“小孟老板,今日气氛好,这三击掌我等不及想听,你还是来一段。”
众人跟着起哄,可又不像上次那般起哄,而是挂着小心地劝说:“是啊,孟老板,来一段罢,来一段罢。”
佩芷在桌下跟他交握的手骤然收紧,孟月泠不着痕迹地用另一只手把她的手给挣开,再度起身答姜肇鸿:“姜先生想听,孟某义不容辞。”
满桌除了佩芷木着张脸,皆是一团和气,鼓着掌欢迎。
孟月泠刚出了座位,耿公馆的下人便进来禀报:“六爷,棠九爷来了。”
屋子里的人俱看向了门口,耿六爷豪爽笑道:“他自个儿来的?这饭都开席了,我还以为他今儿个又不来了!”
下人答道:“还有霓声社段老板的高徒,那个女老生袁小真,爷您前些日子看过的。”
耿六爷显然是最开心的,拍掌说道:“得,这下琴师和‘王允’都来了,你们在座的今日算有耳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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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棠懒洋洋的声音由远及近传来的时候,佩芷回头看过去,竟觉得眼眶有些湿,像是她与孟月泠二人在此孤立无援之际,终于寻得了同仇敌忾的救星。
傅棠道:“耿六爷,我带小真来您这儿可是为了饱口福的,怎么着成了送耳福的了?”
下人上前接过了傅、袁二人的外套,还有下人送上干净的餐具,另多加了个袁小真的位置。
耿六爷说道:“我们在这儿要听孟老板唱《三击掌》呢。”
傅棠跟佩芷短暂地对视,再看向站着的孟月泠:“王宝钏自己一个人跟谁击掌去?”
旁边有人帮腔道:“可如今棠九爷您来了呀。”
“对啊,您还带了个‘王允’来。”
袁小真到了裉节儿上倒是不含糊,大方开起了玩笑:“各位老板们,我这酒还没喝,就要冒昧演一把孟老板的爹了?”
大伙都跟着笑了,袁小真朝佩芷投过去了个笑容,佩芷便也跟着笑了。她又走到孟月泠身边,跟孟月泠小声商量着唱哪一段。
傅棠想要落座,被耿六爷推着说:“清唱有什么意思,咱们这又不是清音桌。棠九爷,您别拿乔了,我把我刚从赵十三那儿买来的琴让人给拿出来,你给他们拉一段。等唱完了,我陪您几杯。”
傅棠明知故问道:“行,这出戏谁点的?”
姜肇鸿笑着答道:“我点的。”
傅棠点了点头,敲敲手里的扇子:“姜先生,您内行。”
姜肇鸿回道:“棠九爷谦逊了。”
傅棠接过了耿六爷的琴,耿六爷跟傅棠学过几手胡琴,可惜天资不行,傅棠不乐意再教他。
而这赵十三本来是天津卫数一数二的琴师,可惜沾上了赌和毒,早就入不敷出。耿六爷想要买把好胡琴,可这胡琴向来是新不如旧,傅棠便让他把赵十三的那把琴给买来,反正赵十三也不拉了,让耿六爷摆弄总比彻底蒙尘强。
下人又送上了个剔红雕花的凳子,傅棠坐下拉了两下,赞道:“这琴还真不赖。”
他又问孟月泠:“孟二爷,咱来哪段?”
这出《三击掌》从始至终都是父女对唱,先是父女二人就嫁穷男一事意见相左,互不能说服对方。王允见王宝钏心意已决,便命其脱下华衣,接着就是父女诀别的戏份了,很是伤情,所以这后半段定是不能唱的。
孟月泠答他:“原版转流水那段。”
傅棠想了想戏词:“王允唱的‘薛平贵生来运不济’?”
孟月泠点头应答,他始终不着痕迹地关切着佩芷,她周围的人都扭过身子看起热闹来了,只有她是背对着他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袁小真朝饭桌上坐着的人说:“这王允我还是刚出科的时候给杜老板配过几回,词儿要是唱错了,各位莫怪。”
傅棠把她的话按下:“这位是在凤鸣茶园挂牌的袁小真,女老生,咱们孟二爷是不愁座儿的,可小真名声还差了点,在座的各位挑时间带上家眷友人多去捧捧场。”
众人直道“好说”,傅棠便开始拉弦了。
胡琴声响,佩芷才缓缓地转身看了过去,正对上孟月泠关切地视线。她朝他笑了笑,孟月泠没什么表情,可她却能从他的眼神变化中看出来他放下了心。
即便整间屋子这么多人,只有他们俩懂彼此,就够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想写甜的,越写越……
第33章 把韶光窃了(2)
那时佩芷尚且涉世未深,她把傅棠和袁小真当作能够与她和孟月泠共同抵御姜肇鸿这个大家长的同伴,其实是个巨大的谬误。
袁小真不论是名声还是地位皆远远不如孟月泠,平日里想傍孟月泠都是可遇不可求的。再者说,孟月泠如今主掌丹桂社,至少人人见了都要叫声孟老板,而袁小真所在的霓声社老板还是段青山,她便是连声“袁老板”都担不起。
所以听说在座的要让她唱王允,她完全不加推辞,并非她想显摆自己,只是推也推不掉。
至于傅棠,在姜肇鸿和耿六爷这种处高临深的人眼里,他前清贵胄的身份颇有些耐人寻味,毕竟民国都已经一十六年了,谁又认他是个什么名号的王爷。
寻常交际时敬他尊他的人里,有一部分是旧朝遗留下来的奴性尚且未除,又一部分是忌惮他雄厚的身家,抑或是担心静园里的那个小皇帝有朝一日卷土重来……
至于姜肇鸿和耿六爷这些一小部分的人,不过是表面虚与委蛇,只是耿六爷比姜肇鸿更迷恋京戏,与傅棠有些真挚的私交。
本质上来说,傅棠和孟月泠的处境没什么太大差别,他们如今的脸面都是靠别人给的。孟月泠今日这台下不下得去,不过全看姜肇鸿的心情。
而傅棠明知是姜肇鸿点的戏,他唯一能做的只是他自个儿不拉这琴,耿六爷和姜肇鸿自然也不会强求,可孟月泠和袁小真还是逃不开的。
话赶话的工夫里,他压根没想这么多,只是这些人情道理他太过熟谙了,就当是在西府办雅集,他也擅胡琴,顺水推舟就同意了。
姜肇鸿和耿六爷对饮了一杯,脸上依旧是那副高深莫测的表情,幽幽地跟耿六爷说道:“到底是年轻人,还做得出舍命相护的事儿。”
耿六爷明明一脸凶相,可比起姜肇鸿今晚的所作所为,他倒成了柔和派了。闻言笑道:“肇鸿,你得承认,咱们啊,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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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肇鸿没再接话,缄默地听着这段戏。历经商场半生锤炼,他似乎已经心如磐石了,他不羡慕年轻人脸上的意气风发,这意气风发在他的眼里只显得滑稽,廉价又可笑。
佩芷心中烦闷,她何曾受过这种压迫,随手拿了起了手边的杯盏,里面白盈盈的酒原是她打算喝整夜的,此时一股脑儿地全喝了下去。
孟月泠正在站在那儿唱着,看到她此举的瞬间,一心急就吞了个字儿,他向来沉得住气,此时却发现心里的担忧让他按捺不住。
傅棠看出来了,立马转了个弦,把孟月泠吞了的这个字给兜住了,席间的人几乎也没察觉到。更不必说这只是私底下随便唱的,便是错得明晃晃的,也不该张口挑错。
三人就合演了这么一段,便回到座位上去了,袁小真就坐在佩芷旁边,低声问佩芷:“乏了?”
佩芷知道她的问话并非只是表面的意思,朝袁小真露出了个淡笑:“有点儿,还能撑会儿。”
袁小真说:“我师父让我去西府给棠九爷送茶叶,恰赶上耿家的人来邀他赴宴,还说你和孟老板一起到的。我瞧着不对劲,便央他来……”
佩芷覆上了袁小真的手,摇摇头,示意她不必解释。
那晚散席的时候,佩芷的酒劲已经上来了,双颊泛着淡淡的红,整个人也有些晕眩。姜肇鸿扶着她出门上车,孟月泠自然不能在佩芷的父亲手里抢人,只能看着乌黑发亮的汽车扬长而去。
傅棠被耿六爷缠着也喝了不少,脚步虚浮,耿六爷送完了姜肇鸿又送他们,还派了家里的车,很是关切。
现成的方便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先送了袁小真回段府,袁小真下车之后,车子往万花胡同开,孟月泠和傅棠一时都没说话。
这次来天津,丹桂社租的还是万花胡同的院子,因为来的人少,有了单独的空屋子专门给孟月泠一个人住,他便没再去西府。
傅棠先沉不住气,开口问道:“你和姜四……”
孟月泠正靠着椅背闭目养神,闻言“嗯”了一声,没再多说。
傅棠却在心中喟然长叹,这不是他想看到的结果,亦不知二人何时暗度的陈仓。而孟月泠显然是知道他在想什么的,只是不愿意把彼此心里的话都搬到台面儿上来看。
车子都进了万花胡同了,傅棠才说话:“你这件事做得糊涂。”
孟月泠不这么见得,虽然这段感情开始的契机在他的意料之外,但到如今这番田地,他绝对不是糊里糊涂走出来的。
他回傅棠:“这次你跟我爹想一块儿去了。”
傅棠板着脸,等到车子停下,他让司机稍等片刻,跟着孟月泠下了车。
在车上的时候顾虑耿家的司机在,他们两个都不能把话说得太直白,此时傅棠才说:“她可是姜肇鸿的女儿,你看不出姜肇鸿今晚在饭桌上恨不得把你生吞活剥的眼神?她家里还三个哥哥没露面儿呢。”
孟月泠没告诉他,去年在上海的时候,姜仲昀已经露过面了。
“你说这些话是为谁说的?”他突然这么问傅棠。
傅棠显然被问住了,莫名有些心虚:“为你们俩,还能为谁?”
孟月泠点了支烟,在萧瑟清凉的晚风中划亮火柴,笑容带上了股玩味,低声说道:“你一向直率,原来到了感情上也不外如是。”
傅棠低咒了一声,夺过孟月泠的烟盒,自己也点了一支,吐了口烟圈才算稳住心神。
傅棠冷哼道:“你当她姜四是什么天仙下凡,便是人人见了都爱她?”
孟月泠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他今夜酒也喝了不少,傅棠是跟耿六爷喝的,他则是以一杯陪姜肇鸿的一口陪了整晚上,此时多少有些觉得嗓子不利索,打算进屋子里去喝热水。
他拍了拍傅棠的肩膀,笑意愈发深了些,认真说道:“她确实很可爱。”
傅棠狠狠把烟头撇在了地上,没再理他,转身上了车。
孟月泠站在原地,目送着汽车驶远,慢悠悠地抽完了手里的烟才进门。
那厢姜家里汽车也停在了门口,姜肇鸿没急着唤醒佩芷,更怕她一出车门吹到冷风着了凉,低声让迎来的下人到佩芷的院子里拿厚衣裳去。
倒是佩芷先察觉到车子停了,缓慢地睁开了眼,虽然就眯了这么一路,她却觉得精神了不少,坐起来就要下车。
姜肇鸿自然出手拦她,她从小就没喝过酒,还没入夏的晚风正是刺人,万一吹出个好歹,他没法跟姜老太太交代。
佩芷借着刚睡醒的一股冲劲儿强行下了车,姜肇鸿有些恼怒,但他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只是语气严肃地斥她:“你还嫌你今晚不够让我丢脸?”
“我让您姜先生丢什么脸了?我不是就跟了个戏子一起去的耿家?可那戏子还算是耿叔的座上客呢!耿叔一个漕帮出身的流氓头子都比你知道什么叫尊重人!”佩芷语气激动地回道。
姜肇鸿冷哼:“他算哪门子的座上客,你还真把他当个人物!”
佩芷跟着冷笑:“二哥真不愧是您的好儿子,你们俩说的话如出一辙,大哥那副瞧不起男旦的样子我也是打小就知道的,你们什么时候能拿人家当个人看呀!”
门口站着的门房还有给佩芷拿衣裳的丫鬟都远远地站着不敢靠近,生怕听到了父女二人的争吵内容,姜肇鸿瞥了周围一眼,压低声音:“拿不拿他当个人看这事儿用不着你来置喙!我告诉你姜晴,你是我姜肇鸿的女儿,乐意捧戏子我随你捧,我给你钱让你捧。可你要是想跟个戏子牵扯不清,还带到我面前来,我就不会放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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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肇鸿鲜少说过这种重话,佩芷立马红了眼眶,许是那杯酒作祟的原因,她总觉得胸腔泛着股闷堵,此时感觉愈甚。但那杯酒也壮了她的胆量,佩芷大声说:“男未婚、女未嫁,我乐意跟谁牵扯跟谁牵扯,民国都多少年了,您还指望用前清的那套拴着我呢!”
姜肇鸿始终被她气得发笑,攥着她的手腕:“你小声些,把你奶奶招惹过来我要你好看。你是许了人家的,现在说男未婚女未嫁,你不害臊!”
佩芷反驳道:“您别诓我了,奶奶上个月就告诉我了,婚事她给回了,你去找奶奶算账去,跟我吼什么?”
早有下人跑去请赵凤珊了,赵凤珊一边拢着披肩,一边急匆匆地跑了出来,赶忙挤到了父女二人中间,拉着他们俩要进府。
佩芷立马就哭了,抹着眼泪朝赵凤珊说:“耿叔在家中设宴,爸爸在饭桌上不给我面子,欺负人,等明儿个奶奶醒了,我一早就到她院子告状去。”
“你瞧瞧她怎么跟我说话的?她眼里还有长幼尊卑?”姜肇鸿先是跟赵凤珊说,又看向了佩芷,“你少大事小情都去烦你奶奶,她多大的年纪,还得跟在你屁股后面给你善后!”
佩芷越哭声音越大,也不用赵凤珊哄了,甩开了赵凤珊的手就跑了。
迈进府门之后,她又回头朝着姜肇鸿嚷了一句:“你一把年纪不害臊,就知道欺负我们年轻人。你这一晚上都用一口换人家一杯呢,你当我没看到!”
赵凤珊有些怨怪地看向姜肇鸿,姜肇鸿看着佩芷跑远,也没跟赵凤珊对视,背着手气冲冲地进了院子,徒留赵凤珊在原地,满心焦急。
次日清早佩芷故意没跟大伙一起吃早饭,像是为表还在与姜肇鸿斗气,赵凤珊送姜肇鸿出门的时候忍不住说了几句,姜肇鸿一股烦闷涌上心头,朝赵凤珊冷脸甩了句话就走了。
“都纵着她,反正佟家的婚事也退了,我今后再也不管她了,她是死是活与我无关!”
赵凤珊在心里埋怨他说话不中听,自然不会像佩芷一样口无遮拦地说出来。
上午佩芷照例去姜老太太的院子里问好,一路上步伐匆忙,心中还怀着股怨气,想着一定要狠狠地告姜肇鸿一状。
可进了院门她就把这事儿抛到脑后了,姜老太太正在坐在那儿,桌子上放着个鸟笼,里面是仲昀养的那只毛色极漂亮的金丝雀,佩芷见过。仲昀正站在姜老太太身边,手里还拎着鸟架子,上面立着的是只蓝喉金刚(鹦鹉),正叫着“顺遂吉祥”,惹得姜老太太笑眯了眼。
接着老太太伸手想端桌子上的那碗参汤,小荷和跟仲昀都紧紧地盯着,她端得费劲,可二人亦不敢出手帮忙,显然是老太太想要自己拿。
佩芷赶忙跑了过去,顺手接过了汤碗,蹲在姜老太太面前笑盈盈地说:“奶奶,您怎么还不服老呀。不乐意让他们两个喂,那我来喂您不就得了。”
仲昀帮腔道:“你手上有什么香味儿不成?怎么就偏偏让你喂才高兴。”
姜老太太笑着喝了口佩芷喂的汤,顺着嘴边还流下去了两滴,佩芷又接过了小荷手里的帕子给奶奶擦嘴,倒是幅祖孙主仆皆和乐融融的画面。
佩芷本打算来问个好就跑出去找孟月泠的,可她不是被宠坏的任性大小姐,虽然还是心痒想去见他,但亦能忍下来,在家陪了姜老太太大半天。
直到吃过晚饭后,佩芷才急匆匆地出门,眼看着时间也不早了,她便直奔凤鸣茶园去。
孟月泠来天津之前并未向佩芷透露他要在哪个戏园子唱,佩芷确实也没想到他竟然选在了凤鸣茶园,凤鸣茶园已有霓声社在,两个戏班子挤在一起,戏码也要对半分,丹桂社除了建立之初人少才跟别的戏班子搭过同一个戏园子,之后再没过这样的情况,佩芷越想越觉得疑惑,尤其是这次丹桂社并没有来多少人。
凤鸣茶园的包厢票佩芷没提前买,她直接去了后台,想着问问傅棠来没来,若是傅棠来了便蹭傅棠的包厢,若是没来便让袁小真帮忙弄张余票。即便实在没票了,她就不看了,在后台等孟月泠也是一样。
孟月泠和袁小真共用最好的那间扮戏房,便是上次唱《打金砖》那次佩芷找过来的那间。她推开门进去的时候,化妆台前的两个人都看了过来,孟月泠已经扮好了,袁小真则刚摘了髯口准备卸妆,想必她今日唱的是压轴戏,大轴留给了孟月泠。
袁小真随口问道:“你今日怎么这么晚才来?我今日倒二,唱的是《山神庙》,还想着你打戏看得少……”
佩芷很是实诚地看向了孟月泠,他还没穿上行头,头上华丽的头面和素净的白水衣成鲜明的对比,他看到她进门的一瞬间便已经嘴角带笑了。
他不怪她为何才来,像是知道她有事一样,抑或是只要她来了,他便开心。
佩芷看着孟月泠,答袁小真:“这么漂亮的王宝钏在这儿呢,谁要看你山神庙还是野猪林。”
孟月泠扭过头去敛笑,那一笑颇有些雌雄莫辨,极致的美便应该是雌雄莫辨的,就像菩萨亦无男女之分。
袁小真“哟”了一声,从镜子里看着佩芷的一副痴相,说道:“是我在这儿不合时宜了,师父本来要把这间扮戏房专门给孟老板用,我乐意为他腾地方。可孟老板偏留我,说他没有单独用一间扮戏房的习惯,要我说,这福气不给我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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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芷又用讨好的语气跟她说:“别呀,您日后可是霓声社的袁老板,到时候咱孟二爷早就老了,我俩都得提前讨好你呢。”
袁小真说:“姜四小姐有什么事情要知会?赶紧直说,我可受不住您这声袁老板。”
佩芷凑到了孟月泠的身边,他正对着镜子做最后的妆面整理,她从后方虚虚揽着他的肩膀,很是自然地伸过手去,帮他把右侧的鬓花紧了紧。
她想起了第一次见他那日,他冷冷地白了她一眼后怡然走远,当时便用手紧了紧鬓花。
他自然地覆上了她的手,确定那支花插紧了,低声说道:“自小养成的坏习惯,鬓花总戴不紧,台上都掉过好些次了。”
佩芷小声跟他咬耳朵:“下回我帮你戴。”
自古皆是男人为女人簪花,如今到了他二人身上,竟反了过来。
孟月泠略微颔首,算作应答。
他进了屏风后面去穿王宝钏的行头,佩芷又凑到了袁小真身边,说道:“袁老板,我没票……您救济救济我,我还没去前面,听声音座儿就不少。”
袁小真笑说:“是不少,多亏孟老板提携,我今儿这出倒二比以前唱倒一的座儿还多。”
佩芷朝着她扮了个可怜的表情,袁小真摇摇头,朝着屏风那边的孟月泠说道:“孟老板,您不是给她留座儿了,她怎么还来找我要呢。”
佩芷眼睛一亮,也不知道是在问谁:“还给我留票了?我正愁没买票呢。”
他从屏风后面出来:“你今后都不愁票了。”
佩芷笑着问他:“你凭借丹桂社孟老板的身份给我要来的常包么?”
孟月泠摇头,对着镜子整理身上的行头,漫不经心答她:“不是,我花正价给你包的。”
佩芷的笑脸垮了下去:“我还以为是白来的,合着也要花钱,那你还不不如让我自个儿买呢。”
孟月泠说:“花了不少钱,所以你得常来看。”
常来看戏,亦常来看他。
佩芷显然是信了,认真说道:“我自然会常来。去年你在协盛园的时候,我也几乎是场场不落的,除了你不想见我那几次。”
他显然对自己曾经待她冷漠毫不惭愧,转头告诉她:“南楼的第二间包厢,今后都是你的了。”
袁小真早不知道被谁给叫出去了,像是有什么事还没回来,佩芷皱眉问他,语气带着些不顾及的撒娇的意味:“怎么不是正中间的包厢呢?我喜欢那间,视野开阔……”
孟月泠脸上闪过一丝无奈的轻笑,他看着她一本正经的样子就觉得心窝子软,伸手刮了下她的鼻头:“这些话你可别到外边说去,像个棒槌(不懂戏的人)。懂戏的行家都要抢南二的包厢,这才是最好的。”
佩芷不信:“那傅棠怎么喜欢坐北二?”
孟月泠说:“他那是怪癖。”
他打算出去准备上台了,佩芷还追着问:“为什么南二才是最好的?”
出了扮戏房后,后台难免有些嘈杂,人来人往的,还伴随着各种砌末抬来抬去,他扯着她躲开迎面过来的人,佯装不在意地告诉佩芷:“不知道从哪儿传出来的说法,说台上的角儿,看向南二包厢方向的次数是最多的。”
佩芷直白问道:“你把我安排在南二,是想常常看见我?”
他似乎是害羞了,避开了与她对视的目光,草草否定:“不是。”
佩芷挤到他面前,非要与他对视:“真的不是?那你为什么躲着不看我?”
“不是。”他受不住她烦他,又改了口,“不全是。”
他在台上早已经驾轻就熟到可以不着痕迹地打量任意一个方向,根本不需要刻意把她安排在南二包厢。
佩芷追问:“那是什么呀,为什么呀?”
她像只漂亮但聒噪的鸟儿,孟月泠好脾气地躲她,眼看着就要上台了,他催她回包厢去,还说傅棠应该已经坐下了。
佩芷眼看着问不出,又不想错过他登台亮相,便悻悻地走了。
可他又叫住了她,佩芷显然是故意装出一副不开心的样子,转头的瞬间就挂上了笑容,等他开口回答。
孟月泠在心中无奈地叹气,像是在无形中一步步地后退,逐渐彻失自己的全部领土。
他告诉她:“只是想着要给你最好的。”
佩芷觉得一颗心已经飘起来了,嘴上却说:“我才不要什么最好的。”
他愣住,她又说:“可若是你给我的,那便是最好的,也是我最想要的。”
他脸上的笑容舒展开来,她便一溜烟跑向包厢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年我应该是过完了,过年让人疲累。
第34章 把韶光窃了(3)
全本的《红鬃烈马》由十三出折子戏组成,体量颇大,凤鸣茶园放出去的戏报子上写的是“十日大轴连演”,今日是首日,唱的便是《花园赠金》接《彩楼配》。
《花园赠金》讲的是相府千金王宝钏梦到红星坠落,次日游园时偶遇一露宿乞丐,虽打扮落魄,却有帝王之相。王宝钏得知其名唤薛平贵,赠其银米,并告知薛平贵二月初二前往彩楼参加绣球招赘。
《彩楼配》便是王宝钏彩楼招亲,巧施计谋,将彩球如愿砸中薛平贵了。
佩芷掀开帘子走进包厢的时候,傅棠已经坐在那儿开始品茗了,一看就是段青山专程给他的特供,而不是戏园子最常见的茉莉香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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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总是一副悠游岁月的姿态,不紧不慢地酌杯盏里的茶,看到佩芷进来也不过抬了下眼皮,倒像是这出戏来看得不情不愿。
佩芷嘲他道:“您倒是在我的包厢里装起大爷来了。”
傅棠笑着说:“你别说,这出戏我本来还真没打算看。”
楼下乌压压地挤满了人头,都是奔着孟月泠来的,只有他独一个,竟是来看袁小真的《山神庙》的。
佩芷说:“今儿可是他《红鬃烈马》首演,你居然不捧场,未免太不仗义。”
“他孟二爷还缺座儿了?巴不得我给他腾座儿呢。”傅棠嗤笑,又数落起这出戏来,连带着佩芷一块儿说,“你就是爱瞎凑热闹,这《红鬃烈马》有什么好看的,不如看二流话本子。”
说起这出戏整体的故事脉络,佩芷自然也是不喜欢的,只不过因为孟月泠要演,她怎么着也要帮孟月泠说两句。
佩芷说:“甭管什么戏,只要是他演,就都是好戏。”
傅棠给她倒了盏茶,摇头说道:“你当他真得意这出戏,演给他老子看的。”
佩芷问:“他不是跟他爹关系不好?”
傅棠冷哼:“是不好,但他老子当年没唱成这全本儿,他跟人示威呗。”
佩芷心想这孟月泠还真会气人,又打算找机会问问他和他父亲的关系,不知这问题是否能问,只是她竟然还不如傅棠了解他。
眼看着戏开锣了,薛平贵着富贵衣上了台,佩芷故意臊傅棠:“你不是不乐意看,还呆在这儿?”
傅棠比了“嘘”,盯着台上说道:“别说话,听他张口。”
佩芷这才认真看向台上,演薛平贵的是个她不认识的小生,亦不是去年孟月泠在协盛园的时候总唱许仙的那个,有些眼生。她见傅棠这么紧着台上,难免好奇,也盯了起来。
眼看着台上的小生张口道白:“唉,困煞俺英雄也。”
傅棠立马喷出了个笑,随意转了转手里的扇子,又端起茶来吃茶。
佩芷受不了他一副故弄玄虚的样子,问道:“怎么了?这台上的是哪尊大佛不成?”
傅棠语气颇有些嘲讽:“你当爷想看这出戏。我坐在这儿就是为了看他的。”
那小生还在念道白,佩芷略微皱了皱眉头,其实她觉得这个小生唱得不太行,第一句就呲了。可见傅棠说是为了来看他的,佩芷便没说重话。
“你不会想捧他罢?他唱得……让人耳朵不大舒服。”
眼看着台上的人一个僵身倒了下去,演的是薛平贵饿晕在花园外,可他显然是功夫不到家,腿弯得太过明显。佩芷看过袁小真的僵身,差距实在明显。
可即便这种水平,楼上楼下还一通叫好声。
傅棠竟然也跟着叫了个好,只是语气带着股揶揄,显然是个倒好,也就那么一声就歇下了。他转头跟佩芷说:“票友水平都不如,要不是我今儿个就穿了一双鞋,保准把脚下这双砸他脸上。”
佩芷这才看明白,他留在这是为了看笑话的。
幸好王宝钏紧接着上台了,佩芷笑着看向戏台,漫不经心地问傅棠:“演薛平贵的到底是哪路神仙呀?这种水平竟然能跟静风唱对儿戏。”
傅棠听到她自然而然唤出口“静风”,眼神瞬间暗了暗,佩芷自然没看到。
他语气没变,满不在意地说:“谁敢那么不要脸地往咱们孟二爷手里塞人?当然还是他那个顽固的爹,这小生叫潘孟云,是这孟大贤去世了的妹妹的儿子,论辈分应该算静风的表弟?原本他名里的孟字是做梦的梦,后来静风出名了,他像是生怕人不知道孟月泠是他表哥一样,才改成了姓孟的孟。”
佩芷看向台上薛平贵的眼神显然带了抹嫌弃,傅棠接着说:“练功的时候偷懒,甭论唱念做打,基本功都废了,还不如我上去唱呢。”
佩芷激他:“你倒是去呀,不还是让这么个人在台上糟践我的耳朵。”
傅棠不受她激:“你当我的戏那么容易看呢?你放心,他再傍不了静风了,就凭他刚上场那几句道白,静风保准儿下了台就让他滚回北平。你是没见过,他没事儿还忘词儿呢,静风都给他兜了好几次了,架不住人家会去找孟老爷子告状,所以去年他才没来。”
在佩芷眼里,这就等于是在欺负孟月泠了,于是她看向潘孟云的眼神又带上了抹凶狠:“他再不走,我赶他走。”
傅棠笑道:“其实他长得不错,亦不失为一笔好生意,不论到了哪儿,当地的太太小姐都对他青睐有加。等散戏了,我带你到后台瞧瞧他去。”
佩芷拒绝得果断,虽说台上的人扮着戏妆,跟本人的模样有些差别,可佩芷满眼都是孟月泠,哪还能看得上什么孟月泠的表弟。
《彩楼配》演到最后,孟月泠扮演的王宝钏脸上挂着小得意,娉娉袅袅地步下台去了,台下掌声刚响,佩芷就急匆匆地往后台去。
傅棠知道她为了去见谁,也没拦着,坐在那儿笑得让人摸不准心情,直到掌声彻底歇下了才慢悠悠地起身动地方。
佩芷急忙跑到后台,正好撞上下台的孟月泠,他下了台的瞬间脸上的笑容就没了,可看到佩芷,似乎那笑容又有了。
从有到无,又从无到有,影影绰绰,若是傅棠在这儿,保准要嘲讽他学的是变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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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迎上去,拾起了他的双手,果然冷冰冰的。许是要入夏了,这几日的晚风颇有些冷,更别说他在台上穿那么少。
佩芷攥着他的手,用自己热乎的掌心去摩擦他的,说道:“你身上冷不冷?我就猜你的手一定是凉的。”
台上的龙套都下来了,忍不住偷瞟他们俩,孟月泠按下了她的手,扯着她的手腕带她回扮戏房,一边走一边说:“习惯了。”
“我去年给你的那个汤婆子呢?”佩芷问他,又立马自问自答,“去年的东西也旧了,不要了,明儿个我再给你拿个新的来。”
孟月泠回绝道:“我让春喜带来了,从箱子里找出来便是,你莫再拿了。”
佩芷笑着应答:“好。”
袁小真想必是走了,扮戏房里只有他们两个。这次范师傅没跟着来天津,他便自己熟练地卸妆,鬓钗摘下来放在匣子里,比范师傅规整得还整齐。
佩芷坐在旁边静静地看着,看他像是褪去了王宝钏的躯壳一样,逐渐露出原本的模样。她的眼神一定很痴迷,心想的是曾经只喜欢台上的孟月泠,而不喜欢台下的,可其实没过多久她就已经分不清到底喜欢的是哪个了。
孟月泠问她:“你盯着我做什么?”
佩芷笑着答:“这屋子里就我们两个,我不盯着你盯着谁去,难不成看你表弟去?”
他显然一愣,旋即猜到是傅棠告诉她的,表情也没什么变化,只说:“你想看他去我也拦不住。”
佩芷问他:“你不吃醋?”
孟月泠说:“我素喜清淡。”
佩芷眼神挂着怀疑看他,孟月泠便置之不理,氛围还算不错。
接着傅棠便推门进来了,拉着佩芷神秘兮兮地要带她出去,孟月泠看了两眼,似是没当回事,任她被傅棠给拉出去了。
两人出了门直奔着另一头的房间去,进了门佩芷才知道这是哪儿,全因为那潘孟云确实和孟月泠有个三分相像,可惜多了些脂粉气,全然不见孟月泠身上的孤高清冷。
俗话说美人在骨不在皮,佩芷只能说他运气好,生得不错,但不论是说骨相或是风骨,潘孟云都乏善可陈了些。
傅棠显然是故意要带她来见潘孟云的,看着佩芷眼神中闪烁过一抹错愕,他笑着拿扇子敲了敲她,转头跟潘孟云介绍道:“这位是姜家的姜四小姐,她刚在台下觉着你的戏不错,便让我带她来看看你。”
佩芷朝傅棠冷笑,他显然是故意说那句夸潘孟云戏不错的话,这潘孟云许是阿谀奉承的话听得多了,还当真了。
他下台比孟月泠早,已经卸完了妆、换好了衣裳,刚还对着镜子梳发油。听了傅棠的介绍,立马就把姜家跟姜肇鸿对上号了,梳子塞给了旁边的跟包,脸上挂着谄媚的笑迎上来跟佩芷问好。
“姜四小姐,早听说您是个内行,您竟也来看我的戏了,这回来天津卫怕是再没有比您更让我这儿蓬荜生辉的贵客了。”
几句话下来,听得佩芷直起鸡皮疙瘩,这潘孟云的奉承和协盛园盛老板的奉承还不一样,盛老板是生意人的谄媚,佩芷看了只觉得虚伪,可这潘孟云生了副还不错的皮囊以及多情的眼睛,正水盈盈地望着佩芷,她总算知道为何那些太太小姐们都买他的账了——这不比下了台就冷冰冰的孟月泠招人稀罕多了?
只想了那么一瞬,佩芷就立马按下了这股想法,还要在心里责怪自己几句。潘孟云还在说什么漂亮话她都记不清了,只知道被他哄得脚像踩在了云朵上,他似乎还在夸佩芷身上旗袍的料子,礼貌地用手虚指着。
傅棠偷摸用扇子戳了下她的胳膊,佩芷这才回过神来。她一向耳根子软,此软非彼软,而是听这些角儿的戏好或是话好,就忍不住打赏,孟月泠显然是戏好一类的,潘孟云则是话好。
她便随手从食指上拽下枚素面镶金的红宝石戒指,塞到了潘孟云手里,说起客套话来:“刚刚在台上也没赏你点儿什么,就把这戒指送你罢。”
潘孟云双手接过:“谢姜四小姐的赏,您下回来知会我一声,我上包厢给您敬茶去……”
佩芷发现他看过来的眼神更脉脉含情了,暗道不妙,打算叫傅棠走,一扭头就看到傅棠一副看好戏的样子看向门外,那儿站着的可不是已经换好常服的孟月泠。
他一张脸冷着,看向佩芷也没什么笑的意思,潘孟云还好死不死地送上去触霉头,朝着孟月泠举起了手里的戒指:“表哥,你看,姜四小姐可真局气。”
佩芷眉头直跳,瞪了一眼罪魁祸首傅棠,正想开口向孟月泠解释。
可他凉飕飕地开口,却是回潘孟云:“驴拉磨挂根胡萝卜就成,给你脑瓜顶上挂枚红宝石戒指,你能把戏唱得不像驴叫么?”
潘孟云脸上挂不住,撂下了手,其他的人都隐忍地笑了,包括佩芷。
只有傅棠笑出了声来,随后悠闲地跨过了门槛儿,留话道:“得了,戏看完了,爷回府了。”
也不知他说得是台上台下哪一出戏。
孟月泠看了眼佩芷,说道:“还不走?”
佩芷讪讪点头,他就转身下楼了,她紧跟了上去,无暇顾及潘孟云如何。
刚出了凤鸣茶园,他转身把手里的汤婆子塞到了她的手里。佩芷触到一股热流,抬起手一看,正是去年她塞给他的那个,秋香色的套子上打着络子,上面绣的是双兔闹春,凑近了还闻到股皂荚的清香,想必是他让春喜洗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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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芷显然没话找话:“你让春喜把这套子给洗啦?”
孟月泠没答她,这才是他一贯的作风,不答废话。
他脚步有些快,佩芷小碎步赶上去,又问:“你的手暖了没有?就把汤婆子给我了,还是给你罢。”
他冷声答她:“你自个儿拿着。”
佩芷又说:“那你让我摸摸你的手凉不凉。”
他立马把双手背到了身后,显然是不让她摸的意思。
佩芷看出来了,也没强求,举着汤婆子给他看套子上的兔子:“你看这两只兔子像不像我们俩?这只威风凛凛、英气十足的当然是我,另一只端庄娴静、婉约明媚些的自然是你。”
孟月泠嘴角露出了个无奈的笑,一闪即逝,沉声说道:“不分雌雄。”
佩芷看到他偷笑了,也不指出来,只认真的说:“谁说女儿家只能漂亮呢?又谁说男人一定是威武的。”
孟月泠不再答她,佩芷突然凑到他面前,挡住他前面的路,孟月泠低头看她,没有说话。
佩芷一手拎着汤婆子,另一只手单指戳他胸前长衫的衣料,一字一句地说:“孟静风,你、吃、醋、了。”
他脸上闪过错愕,随即扯下了她的手,绕开她继续朝前走,步伐却不经意地慢了下来。佩芷也不管他承不承认,抿嘴笑着,跟他同行。
接着拐进了条略有些黑暗的街巷,佩芷默默凑他近了些,他发现了,默默松开了背握的手,牵上了她的。
佩芷脸上的笑便更得意了。
他在黑暗中开口,陈述道:“没吃醋。”
佩芷刚要说他骗人,可他接下来却说:“浅尝而已。”
她就要黏在他身上了,问他:“哦?那孟老板觉得味道如何?”
孟月泠答:“还不赖。但要少吃。”
佩芷笑说:“是得少吃,你要保护好你的嗓子。”
他“嗯”了一声,只是一个“嗯”字,却像是蕴含着千万种音调,囊括所有的情真意切。
那天佩芷还带了她写的九九消寒图,虽然春马上就尽了,差不多再下两场雨,天津的夏天就要来了。
她把那张消寒图亲自贴在了孟月泠的床头,他觉得单贴这一张纸多少有些寒酸,在即将入夏的时节里更有些不合时宜。
可佩芷自有一套道理,“管城春晴”是一份美好的寓意,在这山河破碎、人如浮萍的世道,信其无不如信其有;至于夏日将至,冬日九九还能给他带来一股寒意……孟月泠宽纵地点头,还要夸她一句好有道理,此举可称为转换利用——将冬日的寒冷转换到夏日再用。
消寒图贴完天色已经晚了,丹桂社的人都回来了,还有几个在院子里刻苦练功,看到孟月泠带着佩芷从房里走出来,有几个年轻毛躁的都在转着眼睛打量着。
孟月泠全当看不见,叫了辆黄包车,亲自送她回姜府。
二人同乘一辆,吹着清凉的晚风,佩芷却觉得心潮热了起来,只觉得那是人生中极其闲适的一顺当,亦是想要无限延续下去的一顺当。
快要到姜府的门口,她便让车停下了,孟月泠给了钱,让黄包车夫在旁边等一会儿,还得送他回万花胡同。
他们在姜府的高墙外道别,恋恋不舍地一抱再抱,她甚至说:“要不我再送你回去?然后我自己回来。”
孟月泠拒绝:“你在想什么,天色晚了,不安全。”
佩芷叹了口气:“可我舍不得静风。”
孟月泠回道:“我亦舍不得佩芷。”
那场面过分缠绵,引人春情荡漾。
末了他问她:“ 佩芷,你想不想学戏?”
第35章 把韶光窃了(4)
他的这个问题在阒静的夜里显得突兀,佩芷亦在意料之外,一时间没回得上来。
可他这么问,绝对不是一时兴起。去年在天津的时候,傅棠就拿她要票戏这事儿打趣过,虽说她想唱大花脸的想法多少有些不切实际,但至少说明她是有这个意向的。
而让他问出口的原因,则是因为今晚他下台之后看到她的那一刹那,他好像望见了今后的岁月,她一定每天都会站在那儿等他。他自然乐意见得她这样追随着他、守候着他,可他不能这么自私——他不愿她把他当作生命的全部,而是应该他们两个一起去探索彼此的未知。
这些话语他都深藏在心底,只是干干脆脆地问她一句:学不学戏?
佩芷语塞许久才开口,那瞬间不知怎么,一向颇有自信的她居然想要退缩:“我已经很久很久没学过新东西了,我怕我不行。”
她清醒地放任着自己在这个动荡的世道下沉沦,大抵最好的归宿应该是嫁人,做个略有学识与涵养的太太,这亦是她原本写定的结局。
眼看着时间实在是不早了,孟月泠说:“先回家罢,回去好好想想要不要学,其他的不必担心。”
佩芷答应,恋恋不舍地走远,又突然回头问他:“若是学的话,你教我么?”
她知道孟月泠很是严格,今日听他说潘孟云唱戏像驴叫,又确信他这张嘴亦不留情面。
孟月泠答道:“看你唱什么行当。”
他倒是不说假话诓她,佩芷没再多说,跑进了姜府。
孟月泠没急着走,站在原地点了支烟,还给那黄包车夫散了一支,直到两人抽完了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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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万花胡同的路上静悄悄的,街道上都已经见不到什么人影了。
不过过去一日,佩芷宛如已经忘了那晚与姜肇鸿的龃龉一样。次日清早,姜肇鸿出门准备坐车去商会,佩芷跑了出去留他。
“爸爸,今晚孟老板在协盛园唱《三击掌》,我在南楼的第二间包厢,你去不去?”
姜肇鸿也没拿乔,沉声说道:“已经听过了,不去了。”
佩芷巴不得他不去,便没再相邀,姜肇鸿又说:“你去耿公馆请你耿叔叔去听。”
佩芷应声,殊不知耿六爷昨晚就坐在她的隔壁包厢,只是没碰头而已。
那厢万花胡同里,孟月泠吊嗓的时候顺道跟丹桂社里唱王允的那个二路老生把晚上的戏码对了一遍,接着便称有事,出门去了段府。
加上被佩芷不情不愿带来的傅棠,五人齐聚段府,梨园大贤、时下名角、知名票友齐聚,外加一个半吊子的佩芷,像是开小会一样。
实际上这局是孟月泠攒的,为的是让他们都帮忙掌掌眼,看佩芷适合唱什么行当。
傅棠说他小题大做:“她拉我来的路上我还说,不就是学个戏,这么紧张什么,就差把到北平去把整个梨园公会的人都给叫来了。”
佩芷呛他:“那我不是没学过么,白板一张,你以为人人像你棠九爷一样各工全能、流畅通透呀。”
傅棠多少有些被臊着了,含糊说道:“唱戏还用学?嚷就行了。”
袁小真赶紧朝佩芷摇了摇头:“你别信他胡说,唱戏不是嚷戏。”
傅棠笑道:“你当她傻,机灵着呢。”
恰好段青山的挚友杜瑶仙来段府做客,赶上了个现成的热闹,她虽是常年给段青山跨刀的,但本事到家,十几年如一日,从未在台上出过岔子。甚至有过那么几回段青山出了毛病,杜瑶仙还帮忙给兜住了,故而也算是个名声在外、受人钦佩的大家。
她跟段青山一个是丧夫,一个是丧妻,老一辈的梨园大家,譬如孟桂侬和俞芳君都是打趣过这两位的,只是这二人始终只称对方为挚友。
不论台上台下,这二人总是容易意见相左,经常吵嘴。此时段青山说佩芷眉眼的英气比袁小真更甚,铁定是不适合唱旦的。
杜瑶仙不乐意:“小真这么漂亮的丫头都被你给逼去唱老生了,一辈子摘不下那臭烘烘的髯口。如今又一个这么俊的姑娘要票戏,你又要给人发髯口?不是个东西。”
段青山早被她给骂习惯了,张口闭口几次,还是没回骂回去,只指着孟月泠说:“月泠,来,你给他扮上,给咱们杜大娘瞧瞧。”
二人犟嘴,倒是小辈遭殃,袁小真一向不爱插话,傅棠则坐在那八仙椅上挂着浅笑瞧热闹。
孟月泠本想把这二人拉回正经的讨论上,一看佩芷眼神闪着兴奋,便改了口:“您这儿有片子么?”
“有,我这儿什么没有,还有一套点翠头面呢。”段青山给袁小真递了个眼色,袁小真就去拿了,他又转头跟杜瑶仙说,“这丫头要是真唱旦了,我这套点翠头面送她!”
这二人剑拔弩张,倒是佩芷听到“点翠头面”四个字儿笑开了花,俨然马上就要拿到手了一样。
孟月泠轻轻用手指点了点她的额头,有些打趣的意味,佩芷朝着他吐了吐舌头,略微收敛了脸上的笑容。
袁小真捧着几个匣子回来,最下面那个最大的匣子里装的自然是点翠头面,掀开来一看,自然不是凡品,若是就这么送了佩芷,段青山的手笔也忒大了些。
傅棠都凑进来看了看,夸道:“许久没见过这么全的一套点翠头面了。段老板,这甭管是青衣还是花旦,我都能唱啊……”
没等他说完,佩芷就截断了他的话:“堂堂棠九爷,还抢我一个丫头片子的东西呢。”
傅棠冷哼:“到你手里了么?就成你的东西了?”
孟月泠叫佩芷:“别理他,过来,我给你扮上。”
袁小真收回了目光,帮忙把其他的盒子都给打开了,样样齐全地摆了一桌面。
杜瑶仙似是有些技痒,接过了笔,亲自帮佩芷画的脸,那便是佩芷第一次扮上戏,妆面出自杜瑶仙之手。
可等到整张脸都画完了,杜瑶仙迟迟没放下笔,眉头直皱地看着佩芷。
佩芷还以为自己哪里不对,又是摸鬓花又是摸点翠,随后看了一圈其他人的脸色——段青山和袁小真是不明不白地笑着,孟月泠和傅棠则有些若有所思。
她忍不住找镜子,问他们:“怎么了呀?”
等到袁小真给她端了面镜子来,佩芷才明白了他们为什么个个表情复杂,全因为她扮上旦角之后的样子实在是太奇怪了些。
若仅仅是难看,倒也好说,可那并非是难看,只是让人觉得别扭。
且她是第一次勒头、包发网子,此时觉得整个脑袋都被箍得有些紧,还感觉到一阵接一阵的头晕,那时才算愈加理解了他们这些戏子成名不易。
佩芷直白承认:“我怎么瞧着这么奇怪?”
杜瑶仙也有些拿捏不住了,皱眉道:“是有些奇怪。老段,你赶紧给看看,怎么回事。”
段青山笑道:“还能怎么回事?沉香木当柴烧,用才不当呗!”
杜瑶仙白他一眼:“你才是柴火,你就是个老棒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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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芷脸上的表情有些沮丧,孟月泠便拽上她的手腕,打算带她下去把妆面卸了。
她嘴里嘀咕着:“是不是我五官不好看呀?寻常的姑娘家扮上戏不应该都是极漂亮的?”
孟月泠说:“哪儿的话,你只是不适合这么扮。”
他终于想明白了佩芷这套妆面的奇怪之处在哪儿了,依旧是她眉眼的那股英气作祟,即便是唱旦,也应该是戴盔头、扎靠旗,扮威风凛凛的刀马旦。
可她完全没有打戏的基本功,唱刀马旦难度实在是太高,其实佩芷的嗓音不错,段青山没说错,唱生行是最合适的。
孟月泠拿沾了豆油的草纸给她轻轻揩脸,低声问她:“你觉得髯口臭么?”
其实他本来想更直白地问她闻没闻过老生用久了的髯口,毕竟百听不如一闻。
即便是这么问,佩芷也是脸色一苦,她脸上油光光的,还混杂着油彩溶开后浑浊的颜色,颇显滑稽。语气也苦哈哈地说:“我早听说过老生的髯口是极臭的,可我不信,我想着小真总爱干净些,没想到不过一场戏下来,她那髯口也是臭烘烘的。”
孟月泠被她惹得发笑,无奈叹了口气道:“那你是不愿意学老生了?”
佩芷回道:“我只能唱老生么?你知道的,我看戏的审美实在是有些俗气,我喜欢看漂亮的角儿,其实小真扮上老生倒也是好看的,只不过多是些老气横秋的角色,还是差了点儿……”
她说着说着,像是已经触碰到确切的答案了,孟月泠看她终于跟自己想一块儿去了,点了点头。
佩芷拍了下掌:“对呀,我可以唱小生!”
说不定比潘孟云还像样。
孟月泠说:“早先见你穿男装时粗着嗓子说话,我还以为你是票过戏的,可以唱生行。”
佩芷说:“你早说,我们今日就不来这儿了,让我见到那么漂亮的一副点翠头面,还落不到我手里。你瞧着罢,等会儿傅棠保准又要嘲我几句,他总是招惹我。。”
孟月泠没说什么,任她小声嘟囔着,实际上他不过是过于慎重对待这件事,好像她不是票戏,而是一个极好的苗子刚要开蒙一样。老话说女怕嫁错郎,戏子则是怕选错了行。
佩芷擦干净了脸之后,把手巾当作了水袖一样甩了两下,接着朝着孟月泠作了个揖,拿腔拿调地说道:“宝钏——我是你的夫君平贵呐——”
孟月泠忍俊不禁,夺过了手巾,帮她把没擦干净的鬓角擦干净。佩芷恢复了正常,追问道:“你怎么不理我呢,还是说我现在还不配给孟老板跨刀。”
他觉得这么一会儿似乎把他过往一整年笑的份额都用尽了,嘴角像是被固定住了一样,笑容收不回去了。
他承诺她:“不必你给我跨刀,等你能上台了,我来傍你。”
佩芷显然乐意:“真的?我还以为你一向铁面无私,不会做这种事情呢。”
“真的。”他也是凡人,只要是人,就会有私心。
佩芷又有些担心:“若是我唱得不好,你不会也骂我是驴叫罢?”
孟月泠收敛了笑容:“不会,我只会让你滚下台去。”
佩芷这才有了些正经:“那你得给我找个靠谱儿的老师,小生好唱么?”
孟月泠说:“青衣用假嗓,老生用真嗓,小生用的嗓音则介于真嗓与假嗓之间,内行称之为‘龙虎凤音’,你说能简单么?”
佩芷说:“你竟还给我挑了个难的。”
孟月泠说:“你原本的嗓音就有凤音的韵味了。”
佩芷说:“你的意思是我有天资么?”
孟月泠点头:“比潘孟云的天资好多了。”
他俨然一副正色,认真跟佩芷说:“我知道你心里在害怕什么,但没什么可怕的。你不靠这个吃饭,全当消遣就成。”
佩芷反驳:“那不成,我还指望你陪我票戏呢。”
孟月泠答应:“陪的,我给您跨刀。”
佩芷改口:“我不要你给我跨刀,咱们俩唱对儿戏,《红鬃烈马》前半本儿我能陪你唱薛平贵,《白蛇传》我唱许仙……”
孟月泠接话:“你莫不如唱王金龙(京剧《玉堂春》的男主人公),我还得得给你下跪。”
佩芷笑说:“这个好,《会审》(《玉堂春》的一折,苏三全程下跪,向王金龙陈冤)这折我定要学。”
孟月泠说她心狠,她则牵起了他的手,像个登徒子。
他手背的肌肤是白净的,掌心却布满了茧,她用自己细嫩的指腹摩挲着那些吃苦的印记。
二人相视一笑,窗外的喜鹊叽叽喳喳地叫着,这春日尽得也妙。
作者有话要说:
感觉现在写什么新情节都会成为你们口中佩芷的死因哈哈哈
这一大章是纯甜的~
第36章 把韶光窃了(5)
那年夏天佩芷是在学戏中度过的,当得起安逸顺遂四个字。
起初她常往万花胡同跑,潘孟云见她学的是小生戏,趁孟月泠没注意,总想着凑过来给她指教指教,佩芷想着他虽然自身水平差了些,可嘴里说的理论总不会歪到哪儿去。
结果被孟月泠看到,自然是把潘孟云给训斥了,还要告诉佩芷,千万别别搭理潘孟云。
其实这潘孟云倒没什么坏心眼儿,大抵是相貌与孟月泠有个三分相像的原因,且他自小便没了双亲,孟桂侬见他不是个能唱旦的材料,就把他送到了京城名生盛松年那儿去学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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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年寄人篱下,又因为学艺不精没少挨打,也是受了许多苦的。佩芷觉得,他与孟月泠颇有些相似,只不过经历的同样的凄苦之后,孟月泠变得冷漠孤高,不喜与人亲近,亦不愿意向权贵谄媚。
而潘孟云则恰恰相反,他善于讨好,姿态极低,惯于敛财。
接触得久了,佩芷察觉到他对孟月泠还有股盲目的崇拜,他亦知道自己不成器,倒算得上有自知之明。
这样的人,戏品是极低的,上了台除了那些太太小姐们捧他的场,但凡懂点戏的人都觉得是花钱买罪受。
但生活中不乏为一个贴心有趣的朋友,许是这个原因,孟月泠才容忍他至今,佩芷对他的态度则是既讨厌又喜欢的。
潘孟云总想着瞎掺合,孟月泠生怕佩芷被他带入歧途,变成个驴叫小生第二人。他便不再让佩芷来万花胡同,而是去了西府。
至于选在西府的原因,则是因为他给佩芷找的师父是傅棠。
傅棠是百般不乐意收这个徒弟的,佩芷亦不相信傅棠能教她,二人少不了一通拌嘴。
后来傅棠真的开始教她了,佩芷才知道,原来别人夸他各工全能并非是阿谀奉承。孟月泠则说,天津卫出了名的小生演员他觉得都不过尔尔,相比起来,还不如傅棠。
有时候傅棠用京胡给她伴奏,还能连带着张口唱着跟她对词儿,还真有几把刷子。佩芷好奇心强,太久没学新东西的缘故,被孟月泠引着上了学小生的道儿,又开始对京胡提起了兴趣。
傅棠便随便教了她两下,没想到她上手极快,比那耿六爷不知道强了多少。傅棠很是欣慰,一日复一日地便都教下去了。
孟月泠也常去西府,他引她上道,当然不能做甩手掌柜。佩芷似是个蹒跚学步、牙牙学语的孩童,加上时不时来凑热闹的袁小真,足足承受了三人的厚望。
而她学戏之后,最爱往后台放行头的屋子里钻,那日孟月泠唱《武家坡》,袁小真唱的薛平贵,这二人在台上扮夫妻。
他穿黑青素褶子、头戴银鬓钗从台上下来,跟袁小真一前一后回到扮戏房。刚一进门,就见到个人从屏风后面蹦了出来——是作薛平贵落魄打扮时的佩芷。
袁小真穿的是官服,扮的是发迹后的薛平贵,佩芷先是朝她说道:“好啊,你是哪个薛平贵?看我一棒把你打得显出原形!”
袁小真懒得理她,自顾自走到化妆桌前摘髯口,准备卸妆:“这棒子不如打到你自己头上,薛平贵都时髦得烫头了?”
孟月泠也低声笑了出来,同样没有理她的意思。
佩芷缠了上去,用小生的嗓音问他:“宝钏,你不记得我了?哎呀!你怎么跟别的男人跑了哇!”
孟月泠忍住笑容,蓦然抬首望向她,他脸上的妆面还完好着未卸,那一眼颇有些百媚生的意味,佩芷瞬间有些愣神。
他用小嗓答她,随便张口便是极有韵味的道白:“不如你平贵好本事,做西凉王、娶代战女,留我苦守寒窑一十八载。”
佩芷一时间没想到如何答他,只能在心里怨怪这薛平贵忒不是个东西。
孟月泠见她还是副呆愣愣的表情,轻笑了出来,接着也不知道怎么想的,他用指腹揩了下嘴唇上的红油彩,抬手一抿,蹭在了她的嘴角和脸颊上,像是不失情趣的惩罚。
佩芷立刻就觉得双颊都烫起来了,眨了眨眼睛,还是没张口。孟月泠也有些后知后觉的羞臊,挪开了目光,对着镜子开始卸妆。
佩芷立在那儿觉得浑身发烫,嘴里念叨着天气热起来了之后穿戏服真受罪,赶紧把身上的富贵衣给脱了下去。
袁小真说:“今儿个还不算热,这也没到最热的时候呢。”
佩芷直说:“我有心火,行了罢?”
孟月泠听到后又偷偷扬起了嘴角。
盛夏的时候,恰赶上佩芷的生辰,那天他们四个人聚在西府,孟月泠手里拿了个彩条子,米白色布制,佩芷还不理解这是干什么使的。
接着他就朝佩芷的脑门儿上绑,直到他拿起了笔要给她从脑门顶上开始勾脸,佩芷才明白过来,他这是要给她扮花脸。
佩芷问他:“你还会勾脸谱?”
孟月泠直白地答:“不会。”
佩芷说:“那你还给我画……”
孟月泠说:“从小看得多。”
“……”佩芷不敢再说什么了。
不仅画了脸,傅棠这儿还准备了头面,以及花脸演员要穿的垫肩,一通忙活下来,她身上已经出了一层汗了。
最后傅棠往她怀里塞了个铜锤,她才后知后觉地问:“我……我这是扮的徐延昭?”
他们就在西府的花厅里,偶有凉爽的穿堂风吹过,些许缓解掉些燥热。孟月泠和袁小真没画妆面,但为了意思意思,孟月泠还是穿了件奢丽的褶子,自然是唱李艳妃,袁小真则随便套了件官服,唱的是杨波。
傅棠显然又成了琴师,毕竟这在座的四个人里属他最擅长琴艺,闻言懒洋洋地答佩芷:“你不是嚷嚷着想唱大花脸么?还得唱《大·探·二》,今日恰赶上你寿辰,就当给你祝寿了。”
佩芷心里开心,偷瞟刚刚给她勾脸的孟月泠,她还记得他当时冷淡地跟她说“别做梦了”时的光景,没想到他一直记着这件事。
她看向他说:“你不是让我别做梦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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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月泠答她:“那你就当是在做梦,醒了就忘了。”
佩芷说:“不行,我要记着,记一辈子呢。”
她又说自己记不住词儿,她现在能也就能背下来几出小生戏的戏词,《大·探·二》重唱功,徐延昭通篇的台词她是一句连贯的都想不起来。
孟月泠塞给她了个本子:“早给你抄好了,照着唱就行。”
佩芷撸胳膊挽袖子,准备发力,傅棠拉起了弦,四人拖泥带水地就把这出《大保国》唱下去了。
她中气不足,显然不是唱花脸的材料,几乎是扯脖子吼出来的,另外三人还要隐忍着发笑,不能笑得太明显,未免像是在拆台。
佩芷先是唱热了,脱下外袍,双手叉着腰用劲儿。偶尔还跟不上调子,孟月泠和袁小真倒是等着就行了,傅棠则要迁就她的调子,唱得不满意她还要重来……
这么一场下来,最受折磨的当然是傅棠。
总算是唱完了,傅棠就差把胡琴丢出手去,咬牙切齿地看向佩芷,感叹道:“这出《大保国》真神了,台下的座儿丢上去的臭鞋够咱们姜四小姐开鞋铺了。”
佩芷白他一眼:“我又没学过,第一次唱,唱成这样已经是极有天资的了……”
傅棠说:“是哪个遭天杀的说你有天资?”
佩芷看向孟月泠,孟月泠点头承认:“没错,我说的。”
傅棠说:“你不能诓她。”
孟月泠说:“我说实话。”
傅棠冷哼,脸上挂着嘲讽看向孟月泠。袁小真静观一切,没说什么。
那厢佩芷唱饿了,西府的下人送上茶点,她妆面都没卸就吃了几块,孟月泠赶紧带她下去把妆面给卸了。
他往草纸上沾豆油的时候,佩芷嘴也没闲着,嘴角还糊着糕点残渣,看孟月泠颇有些贤妻良母的架势。
她咽下去最后一口,等他转过身来,要把沾了油的草纸按在她的脸上。
佩芷攥住了他的手腕,说:“我能不能亲你一下?”
孟月泠为她的大胆眉头直跳,对着这张徐延昭的大花脸更是头疼。他挣脱开她的桎梏,毫不留情地把草纸糊上了她的脸,冷声拒绝:“不能。”
佩芷犯嘀咕:“为什么呀?我们都已经抱过好多次了。”
孟月泠说:“你让我今后还怎么唱《大·探·二》?”
佩芷嗤笑:“这样徐延昭在你的眼里就变得亲切了。”
孟月泠婉拒:“不必。”
佩芷显然是故意闹他的,笑得很是鬼祟。
她生日一向是要跟姜老太太一起过的,太阳快下山的时候便回了姜府,孟月泠和袁小真则留在了西府用晚饭,饭后一起去凤鸣茶园。
席间傅棠独自小酌了几杯,他一个人喝,是极爱醉的。他劝孟月泠也喝,孟月泠自是不可能喝的,他等下还要上台。
拉扯之际,傅棠说了句:“你现在倒越来越像个人了。上次见到耿六爷,他还说觉着你这脸上的笑模样多了。你看,大伙儿都不瞎。”
孟月泠既不承认也不否认,他本以为自己就要这么行尸走肉地过一辈子,可这副枯骨却在长出血肉,真像是要枯木逢春了。
那年夏天佩芷还在吉祥胡同买了间院子,本来是想给孟月泠组织票房的,经孟月泠的劝说,改成了个她自己的书斋,取名“石川书斋”,门口的匾自然是白柳斋题的。
石川书斋还没开门迎客的时候,佩芷只带了孟月泠一个人去看。
两人从院子里看到屋里,又从屋里看到了院子里,孟月泠坐在石桌前审视着这间五脏俱全、书香四溢的小院子,说道:“书房里还差组屏条,其他倒是都够了。”
佩芷也走了过去,侧坐在他旁边,手里攥着个小册子给他看:“我正选呢,这是厚载前些日子给我的,他卖的……”
孟月泠凑过来看,她蓦然一回头,发现他二人的距离实在是有些近,树上的蝉鸣都不觉得吵闹了,而像是在催动着什么。
他一向有神的双眼似是染上了一抹迷离,正向下盯着她丰润的唇,佩芷根本无暇细想,只知道下意识地凑近脑袋。
就在要触上的前一秒,他猛地错开了头,佩芷也紧跟着错开了,两人齐刷刷地站了起来,倒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他们约好了次日一起去王串场,也就是到方厚载的画斋去选屏条。
佩芷临出门前被仲韵缠住了脚步,到了的时候发现孟月泠已经等在那儿了。
他站在巨大的仁丹广告牌旁,穿了身清薄的月白色长衫,更显其清越风骨,像是溽暑时节的一股凉风,耐心地等待她的到来。
佩芷跑了过去,照理说开口第一句应该解释为何晚到,可一张嘴就变了,她自己也控制不住。
她直白地问他:“你昨日是不是想吻我?”
孟月泠没想到这件事竟还没完。可她显然也不需要他的回答,扬起嘴角笑了,接着踮起脚,飞快地在他脸颊印下一吻。
她亲完就要走,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掩饰内心的羞赧,孟月泠表面上看起来波澜不惊,不知心里是否跟她一样紧张。
周围车水马龙、人来人往,他拉住了她的手,留住她的脚步。
佩芷刚要回头看他,就听他在身后对她说:“佩芷,我没你想的那么好。”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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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贵衣就是穷人角色穿的衣服,样式大概就是衣服上打了各色的补丁,叫富贵衣是因为穿这种衣服的人日后都会飞黄腾达。
15w字了,你们不觉得现在这个连载氛围过于冷清么?
我需要回馈。
第37章 把韶光窃了(6)
佩芷初次上台票戏那日,溽暑未过,戏码便是《三堂会审》,她演王金龙,搭的是孟月泠的苏三、袁小真的蓝袍刘秉义、傅棠的红袍潘必正。
满满当当的四个人撑起一台戏,仍旧是那日在西府胡唱《大保国》的四个人,只不过这一回都扮得正正经经的,亦不能插科打诨地混过去。
戏报子早三日就放出去了,四人的大名差点挤不下那张纸。
首先这孟月泠的《三堂会审》自然不容错过,梨园行有所谓“坐死的《祭塔》、站死的《祭江》、跪死的《会审》”一说,听着孟月泠的苏三在台上唱将近半个时辰是一种享受,对孟月泠来说亦是一种考验。
许多角儿成名之后便几乎不唱《会审》了,尤其是在冬天唱《会审》,被成为伶人的一大畏途,久而久之唱的就都少了。
且这傅棠也许久没登台票戏,还有个袁小真作配,内行的人一眼就看得出来,这仨人是在这儿给上面那位姜小姐抬轿,这位姜小姐么,自然来头不小。
那日佩芷还邀了姜老太太出来看,赵凤珊跟着。姜仲昀虽说看不惯她跟戏子混在一起,可毕竟是佩芷头回登台,便也跟着来了。几人坐在南二包厢,隔壁就是耿六爷,这种热闹他定不会错过。
幸好她稳定发挥,不说演得多好,但至少在台上没出岔子,中规中矩地唱完了整场。
而石川书斋开门迎客之后,除去与佩芷相熟的几个好友时常来往,亦不乏津门文人雅士。
从京昆名剧到诗词字画,她倒是样样都能说得上来,颇有些博古通今的女诸葛的样子。姜肇鸿在外应酬都不可避免地从别人的口中听说她的名字,或许当日在耿公馆让他丢掉的颜面如今能找回些许。
但这并不妨碍他心底里的打算未曾变过。
经此一夏,佩芷踩着姜四小姐的身份,摇身一变成了天津名票,亦有尊重她的文人们会唤她一声“石川先生”。
这日一阵晚风吹过,佩芷发现最近早晚的天开始冷了,惊觉孟月泠已经留在天津陪她度过了这个夏天,好日子总是过得那样快。
起初她时常担心他随时会走,又不敢问出口,久而久之就把这股想法抛在脑后了,好像只要他们都不说出口,他就永远不会走一样。
直到她发现,熟悉的那几个丹桂社的身影都不见了,潘孟云和春喜也不知道去了何处,给孟月泠抱暖瓶和打杂的跟包是袁小真原来的跟包之一,街道上轰轰烈烈地传着戏界绯闻。
佩芷买了份报纸,头版的大字儿直白写道:孟月泠出走丹桂社。
下面的小字无外乎是些详细报道,写他留津后据传要搭班霓声社,与袁小真搭档。又说远在北平的知情人透露,孟桂侬在沿儿胡同的宅子里气得摔断了烟枪……
佩芷攥着报纸先是去万花胡同找他扑空,又去了凤鸣茶园,后台霓声社的小师弟告诉她,孟二爷带着好些人到石川书斋去了,阵仗颇大。
佩芷折腾了一圈,虽说是坐黄包车,等到了吉祥胡同口还是出了层薄汗。她急匆匆地跑向自己的院子,就等着跟他一问究竟。
可她刚一进门,叫了句“静风”,孟月泠就给她介绍道院子里的人来:“这位是《北洋画报》的林主编,这几位分别是他的秘书和画报编辑。”
林主编戴了副茶晶眼睛,一副老实憨厚的面孔,上前跟佩芷问好:“姜小姐您好,或者我应该叫您‘石先生’,您更愿意听哪一个称呼?”
佩芷愣住,迷惑地看向孟月泠。
孟月泠告诉她:“林主编想请你拍一期《北洋画报》报头下面的肖像照。”
她自然知道这位林主编是来干什么的,她早就见过他了。
《北洋画报》是近年在天津极流行的新刊物,上面囊括的内容种类颇多,从实事评议到戏曲电影,亦有副刊登连载小说漫画。特别之处则在于每一刊的报头下面都会登一张肖像照,多是各行各界的名人,像佩芷这种世家小姐自然也是他们会挑选的对象。
早先佩芷给孟月泠写信的时候提了这么一嘴,林主编当时主动上门邀约,但被她拒绝了。
她不愿以“姜四小姐”的名头出现在画报上,毕竟此名是靠姜肇鸿之荫庇,并非她自己凭本事谋得。
本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她也不在意多一个还是少一个在外人面前出风头的机会,只当是日常闲事写给了他。
不想他居然也默默记得。
佩芷问道:“林主编这次要给我安排个什么名头?”
林主编答:“那必然是‘津城名票’,您当仁不让,这年轻一代里边,您是最懂戏的了。”
这些场面话多是失实的,佩芷不会往心里去,可她多多少少有些成为了她自己感觉,不再仅仅是姜四小姐。
林主编还邀她在副刊连载小说,不论是以本名还是石川这个笔名皆可,佩芷早有写小说的心思,答应林主编回去便动笔,到时把稿子给他看。
夏末的最后一刊《北洋画报》,报头下面的肖像照是佩芷,而秋日的第一刊,则是孟月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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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一起去丰泰照相馆拍的照片,佩芷穿了在上海裁的那身阴丹士林旗袍,是极适合拍画报的,孟月泠则一反常态地穿了次西装。
佩芷帮他把领带扶正,那瞬间像是穿梭了时光,两人宛如老夫老妻,行为举止极其默契,倒应了那句“无声胜有声”。
他略微低着头看她,才回答她心中的疑惑:“佩芷,我不走了。”
佩芷应声:“我知道,我看到报纸了,说你要跟小真一块儿唱。”
孟月泠说:“这次来天津,我便没打算走。”
佩芷问道:“那你怎么不告诉我一声?”
他沉默应对,像是心事重重不可说,又像身体力行地告诉她说不如做。
佩芷心怀隐忧:“你怎么能说走就走?你的父亲兄长都还在北平,你大哥又不能唱,丹桂社总要有人接……”
殊不知他根本没想那么多,或者说想了,只是并未算在重要与优先考量的范围内。
他说:“丹桂社是我的‘舍’,你是我的‘得’,人生事不就是有舍有得?我只是想,你为了我走过太远的路,总是你在主动,而我不过是从北平到了天津,跟你比起来算不得什么。”
佩芷总觉得还是不一样,她千里迢迢去见他只是暂时的,可他来陪她显然是要一直持续下去的,他抛却的不只是家人,亦有丹桂社的同僚,甚至连春喜都没带,只身一人留津。
他见她眸中有些伤感,又安慰她道:“我在哪儿唱都是一样,拍照罢。”
佩芷又拉住他的手,小声说:“我会对你负责的。”
孟月泠轻笑:“胡说。”
佩芷言之凿凿:“我们在戏台子上演过夫妻。”
孟月泠摇头:“那只是戏,跟我演过夫妻的又不止你一个。”
佩芷的伤感活生生被他给气没了。
摄影师按动快门,镁粉飘洒在空中的那一刹那,他脑海里莫名回想起了那日与孟桂侬争执的情景。
孟桂侬只知道他恋上了个富家小姐,孟丹灵没敢说是天津姜家。孟桂侬不满他要出走丹桂社,带着脏字骂他:“你配得起人家么?人家拿你当个玩意你还眼巴巴地送上去!你图她什么?图她钱你自己个儿去唱两场堂会戏不行?成角儿了在这儿跟我装大爷……”
他早已经习惯了那些难以入耳之词了,可那瞬间不知怎么,还是忍不住回了一句:“她懂我。”
……
那年秋天,秦眠香率眠香社抵津,却不是来跑码头唱新戏的,而是给姜老太太祝寿,在姜府东苑的鸾音阁唱。
姜老太太年纪大了,寿是祝一年少一年的,姜肇鸿想大办,可大办下来其实最累的还是姜老太太。恰赶上姜老太太说想听戏,便打算在家里办个堂会,小小庆贺一下。
佩芷本想请孟月泠,毕竟如今在天津地面儿上最大的角儿除了段青山就是他孟月泠,可他早就不唱堂会戏了,佩芷不想让他为了自己勉强答应,这才动了心思,给秦眠香发去了电报,秦眠香立马就挪开了时间,风风火火地来了天津。
要说这姜老太太的戏瘾还是被孟月泠给勾出来的,那日《会审》听完之后姜老太太惦念了很久,要不是佩芷说他不唱堂会戏,姜老太太早就给请家里来了。
秦眠香的扮相多了几抹娇俏,还唱了出花旦戏,倒也哄得姜老太太开怀。姜老太太还叫了她坐在自己身边,给秦眠香递糕点吃,佩芷假装不高兴,满院的氛围倒也和睦。
没想到那日孟月泠也来了,那时姜肇鸿和姜伯昀早就走了,最后一场戏是姜老太太点的《四郎探母》,秦眠香唱铁镜公主,孟月泠客串了个萧太后。
他一张开嗓子姜老太太就听出来了,老人家眼睛不好使了,耳朵倒还机敏着,问佩芷道:“这是那个孟丫头?”
佩芷无奈纠正:“是他。奶奶,他是小子,不是丫头。”
她伴着姜老太太坐在那儿,总觉得斜后方有人盯着自己,一看过去才发现,是不知何时坐下了的佟璟元。
佩芷本来已经全然放下的心立马提了起来,走过去紧张地问他:“你来干什么?”
佟璟元一副满不在意的样子:“叔父叫我来的,今日奶奶祝寿,我自然要来送礼。”
佩芷说:“既然礼已经送到了,你人可以走了。”
她不知道外面的风言风语佟璟元听到多少,她与孟月泠素日里很是低调,再加上经常和傅棠、袁小真一起,外界对他二人的猜测虽有,但并不严重。
佟璟元用手里的扇子朝台上虚虚一指:“不急,看完这出戏再走。”
佩芷说:“我竟不知你何时开始看起戏来了。”
佟璟元说:“就是这两日爱上的。”
佩芷看他没有什么进一步的举动,便没再理她,回到姜老太太身边坐下。
眠香社的其他人很快就回上海去了,秦眠香在却在天津呆了整月,起初佩芷以为她要去北平探望师父俞芳君,毕竟她常年定居上海,来北边一次不易。
没想到她根本没这个意思,只是来天津游玩一般,佩芷这下倒是不愁伴了,还带她认识了赵巧容。她们三个对衣裳料子最是挑剔的人倒还真像佩芷想象的那样,完全能聊到一起去。
至于去北平探望师父俞芳君,秦眠香则语气轻飘地说:“他有什么可看的呀,我人去了,他保准说不如给他整两块烟土,抽死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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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芷心想他们师兄妹两个倒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都有些冷淡,便没再多问。
那年中秋是石川书斋最热闹的一次。
佩芷、孟月泠、傅棠、袁小真、秦眠香、白家兄妹俩、方厚载都在,还有晚到的赵巧容和宋小笙,一群人齐聚在院子里,酒菜摆满了桌面。
赵巧容和宋小笙是佩芷请的,虽说预先没想到他们会来,宋小笙提着好酒,赵巧容则说佩芷这间小院子她还没见过。
前些日子这两人选了个吉利日子登记成婚了,并且还登了报,显然是赵巧容做得出来的事儿。
结果就是赵显荣大怒,扬言与赵巧容断绝兄妹关系,可她手里有母亲留下的财产,不愁吃喝,还真跟宋小笙在沁园把日子过了起来,没再回过赵公馆。
佩芷觉着就他们两个人过中秋多少有些冷清,便邀了他们来。
院子里的桂树簌簌落着桂花,小小的院子里花香四溢,亦有好酒好菜入口,友人在月下吟诗,新诗与旧诗夹杂。若说这是一场幻梦,不如就醉死在这幻梦中,永不复醒。
秦眠香有一台胶片相机,看着就价格不菲,隔壁邻居的院子里也在合家团圆地庆祝中秋,她大剌剌地进去就薅了个人出来,让那醉眼朦胧的人帮他们拍张合照,结果那张照片拍歪了,直到洗出来才知道。
忘了是谁提的行酒令,袁小真和宋小笙都是完全没读过书的,赵巧容护着宋小笙,说宋小笙就当跟她是一伙儿的,于是袁小真就成了“酒司令”。
另外的人里,白柳斋的学识不及其妹白柳阁,孟月泠虽读过几年书,但也不算多,而秦眠香不过近些年来才略看了点儿书。于是大家便主张降低难度,只要袁小真选个意象出来,大伙儿轮着作诗就成了,好赖无妨,通顺就成。
袁小真拿不准主意似的看了眼傅棠,傅棠用扇子挡着,偷摸告诉她了个简单易行的。于是袁小真说:“那就‘风花雪月’顺着来罢。”
最后咏到月的时候,佩芷三杯酒下肚,已经有些醉了,她打量了一圈,赵巧容正在吟月:“昨夜月非今夜月,愿此月夜长相欢。”
秦眠香接了两句新诗:“我站在月下,渴望沐浴月的光辉,可神女从不怜爱凡人。”
佩芷便动了起新诗的念头,举着酒杯就要张口,被傅棠按了下去:“喝多了?人头都不会数了,还没到你。”
孟月泠低笑,看她双颊泛着红,默默把她手里的酒杯夺了过去。幸好她还算老实,没做什么反抗。
赵巧容看到这一幕,心里有些警醒。
傅棠随口诌了一句:“把酒疏狂三百杯,水中捞月不复回。”
终于轮到了佩芷,她嘀咕着说道:“我,我想做首新诗。”
新诗没什么难度,随便说两句就能糊弄过去,傅棠自然不愿轻易放过她,带头说不行。
可她似乎是听到秦眠香做新诗,自己也跃跃欲试了,站起来让大伙安静听她讲。
众人还算给她面子,想着若是说得太烂就罚她酒喝,没想到她又举起了酒杯,在一众希冀的目光中朗声朝天说道:“孟月泠,我心里有你!”
院子里顿时变得鸦雀无声,在座的除了赵巧容和宋小笙知情得少,其他人多少都是知道些的,只是没想到佩芷会大剌剌地说出来。
她见他们不做声,语气还有些沾沾自喜地强调:“我做完了!”
沉默过后便爆发了一阵哂笑,她许是喝多了感觉不到,孟月泠却觉得臊得慌,起身要把她送到屋子里去。而傅棠从佩芷说出那句话之后脸上的笑容就僵住了,迟迟没舒展开来。
孟月泠扶着佩芷进去,方厚载问佩芷要罚的酒怎么算,白柳阁小声说:“自然是孟老板回来帮忙喝。”
傅棠脸上又挂上了笑,半起身拿过了佩芷的酒杯一饮而尽,状若无意地说:“就这么一口,我帮她喝了罢。”
那晚直到午夜人才散去,袁小真和秦眠香陪着佩芷一起宿在石川书斋,恰好有两张床,其他人则各回各家。佩芷初尝醉酒滋味,体感就是再也不愿经历了。
天津的天儿刚冷下来的时候,秦眠香便回上海了。
秦眠香走后不久,春喜从北平来了天津,继续给孟月泠当跟包,他家人都在北平,当初没跟着孟月泠留在天津倒也情有可原,如今追了过来,或许少不了孟月泠给的条件优渥以及待他还算温柔的原因。
但孟月泠用春喜用顺手了,譬如袁小真借他的那个跟包,显然就不如春喜了解他的秉性,便是所谓的人不如旧。
后来冬日渐深,那年冬天少雪,算是个暖冬,次年年初的时候,天津的戏班子都封箱了。他们这些戏子一年到头唯一的休假也就这么一阵儿,恰赶上柳书丹的忌日,孟月泠准备回一趟北平。
佩芷听说他要回北平,还以为是回北平和父兄一起过年,不想他说只是停留一日,显然是给柳书丹扫个墓便走,佩芷便要跟着去。
她近些日子时不时地在吉祥胡同的石川书斋睡,家里人是知道的,即便是明说去趟北平,次日便回,应该也无伤大雅。
孟月泠本想拒绝,他承认自己的想法保守,顾念她的名声。
佩芷自是嘲他迂腐:“我是你的女朋友呀,况且你拜你的,我又不跟着你跪。”
他觉得她说得有理,又无理,总之不管有没有理,两人还是一起上了火车,佩芷像是奸计得逞,表情很是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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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他们下榻于开元饭店,佩芷刚进了房间,扭头就发现他人不见了,她扒在房门口一看,确定他开了两间房。
孟月泠发现了偷看的佩芷,善解人意地告诉她:“我就住在你隔壁。”
佩芷扯了个假笑:“好,真近呢。”
他准备进房间了,眼神挂着疑惑问佩芷:“你不进房间?”
佩芷说:“我热,我吹吹风,你先进。”
孟月泠叮嘱道:“关好房门。”
他就这么进了自己的房间,佩芷站在门口叹了口气,紧跟着也把门狠狠地带上了。
佩芷认床,夜已经深了还睡不着,躺在床笫间想了许久,果断打开了台灯,接着给饭店前台去电话。
前台礼貌地问她有什么需要,佩芷说:“麻烦你拨413房间孟先生,告知他速到隔壁找姜小姐。就告诉他,姜小姐亟需他过来一趟就好。”
饭店的前台见多了这种事情,只答应会帮佩芷转达。
不出五分钟,佩芷听到了敲门声,她穿着睡衣光脚踩在地毯上,跑去给他开门。
一打开门就看到一副长衫打扮的孟月泠,佩芷毫不怀疑,他一定是接通电话后立马换的衣裳,要不是时间不允许,想必他会把头发梳整齐了再过来。
佩芷作弄他的兴致立马就降了一半,拉着他进来坐到了床上。
孟月泠略带关切地问她:“怎么了?”
佩芷胡乱找了个借口:“没怎么,我怕鬼。”
孟月泠语塞,只能告诉她:“没有鬼。”
“我不信。”佩芷故意这么说。
整间屋子就亮着一盏台灯,照得人脸上都是昏黄的,深沉又暧昧。佩芷主张跟他出来之前是没想到这些的,只是发生到这儿了,她才发觉这种气氛很适合做点什么。
于是她主动靠近孟月泠,盯着他问:“静风,我们接吻罢?”
毫不夸张地说,她总能说出这种让他眉头直跳的话。
孟月泠说:“上次你吻过了。”
佩芷摇头:“那是我单方面地亲吻你,不叫接吻。”
他略皱了眉:“我不了解这些。”
佩芷又点头:“我也不懂,可是我想亲近你。”
他想他应该亦是想亲近她的,不然不会放任她离自己越来越近,近到彼此的呼吸都打在互相的脸上。
他声音都变小了些,像是生怕惊到她一样,喉结滚动后问道:“怎么亲近?”
佩芷张开了口,凑到他的唇上,相碰的那一刹那不知为何心也跟着动了。
她同样小声说话,一边说还一边点着他的嘴唇:“我也不知道,可能就是这样,本能……”
“本能”二字像是点醒了迷途中的他,孟月泠果断迎了上去,吃光了她后面的字节,他的吻有些不符合素日里的他的狂热,原来这就是本能,他竟然还有另一面。
从蜻蜓点水到蜻蜓入水,他们只在短短的片刻内就完成了关于亲吻的探索,佩芷向来较他更心急些,手伸向了他的长衫领口,想要解那颗扣子。
大抵是刚刚她太紧张了,手有些凉,触碰到他脖颈的肌肤时,明显感觉到他战栗了一下,紧接着他推开了佩芷的肩膀。
他们的唇都还水盈盈的,佩芷有些语无伦次:“我……我手太凉了,对不起……”
她想要凑近他,可他却像是瞬间从本能的驱使中清醒过来了,眼中还挂着一抹冷意。
那瞬间不知怎么,佩芷总觉得自己像是伤害到他了一样,可明明不过是一件小事,两个人的手握在一起一定很快就热起来了。
可他却同样说了句“对不起”,佩芷便有些不开心:“你干什么?别告诉我你还没准备好,你要什么准备呢,我不懂,我不喜欢你这样。”
她起身要走,猝不及防被孟月泠从背后抱住,两人一同栽在了床褥间。
佩芷要扭头跟他面对面,孟月泠不准,强抱着她,弄得佩芷又气又笑:“你现在是没理了,所以开始和我耍无赖。”
他依旧不做声,把头埋在她的背后,低声说:“好佩芷,睡觉。”
佩芷被他紧紧地圈在怀里,又因为折腾了许久,多少有些困意,浑浑噩噩便睡着了。
阒静之中只听得到佩芷绵长均匀的呼吸声,孟月泠缓缓睁开眼睛,沉默的这么长时间里,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却想得眼泪落在她的头发上。
他撑起身子,轻轻吻了吻她的脸颊,随后关闭了台灯,就这样抱着她和衣入睡。
次日,二人一同去了碧云寺。
柳书丹当年由其父柳公下葬,后来还把坟迁回了老家,亦跟孟家断了往来。
这么多年来,每逢柳书丹的忌日,孟月泠都是到碧云寺祈福祭奠。小的时候柳书丹带他来过几回,他便在这碧云寺给母亲供了个往生牌位。
上山的时候天空就在下小雪,等到二人出寺之后,雪片越来越厚,落到大衣上形状都是极齐全的,给远处的香山也蒙上了一层薄纱。
他面色低沉,没什么表情,佩芷本想问他是不是不喜欢下雪,又想到这日是柳书丹忌日,指不定当年也下过这么一场大雪。
可她还是有话跟他说:“静风,生辰快乐。”
孟月泠依旧没什么表情:“我早已不过生辰。”
佩芷点头,她自然知道,都是秦眠香告诉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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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打算回到天津给你煮碗长寿面,吃碗面而已,不算特地过罢?”
他显然一副不买账的样子,佩芷便说:“你娘刚刚跟我说的,偏让我给你煮。”
孟月泠无奈地说:“你不是怕鬼?”
佩芷说:“我怕呀,还好你娘漂亮,没吓到我。”
孟月泠说她:“满嘴胡言。”
可他还是被她的胡言乱语给逗笑了。
猛地刮起了北风,阴鸷地往人衣裳里钻,空中雪片乱舞,佩芷搂紧了孟月泠的胳膊,两人相偕下山。
作者有话要说:
感觉昨天作话好像说的太严肃了…
本意不是为了无度索要评论,只是觉得眼下评论区过于冷清了,搞得我自己的热情也要熄灭了,莫名心累了一下。
知道大家有在看的,我是觉得有一定数量的评论你们的阅读氛围也会好一些,以及我自己写得会更有干劲儿,我觉得我们可以是共赢的呀。
不要让我一直去透支自己的热情,我还要去反省是不是这本真的写太难看……(不是矫情,只是产生片刻的怀疑,然后我姐姐说不难看,松一口气……)
第38章 井底引银瓶(1)
去年花开,今又花开,后来多少的岁月里,佩芷都在怀念着这一年的光阴,可惜偷来的总是难得长久。
天津有一开纱厂的冯家,可谓纺纱业鳌头,家主冯裕成与姜肇鸿都是天津早些年共同投资实业的合作伙伴。冯裕成算是白手起家,而姜肇鸿则有祖上滇商积累的财富,占据天然优势,二人没有相比性。
冯裕成的长子名唤冯世华,一个佯装嗜好书画的纨绔子弟,常到方厚载的画斋去挑选些字画,不过喜好搅弄风月,在没读过书的女人堆里找找颜面。听说方厚载识得姜家四小姐,曾多次明里暗里地托方厚载帮忙引荐,方厚载没什么心眼儿,倒还真想帮这个忙来着。
冯世华自小便喜欢跟在佟璟元的屁股后面,曾经大清朝还在的时候,佟璟元算半个皇亲国戚,如今清朝早没了十来年了,他还爱跟在佟璟元的屁股后面,无外乎是这佟家的家产是在是太丰厚了些。
其父冯裕成不愿意上赶着巴结姜肇鸿,倒是个颇有骨气的华商,却生了个软骨头的大儿子。幸好膝下还有一女,很有学识见地,可惜还是要叹一句:偏生是个女孩。
冯裕成托人给冯世华在铁路局找了个职位,为的是让他在外面锤炼锤炼、吃吃苦头,可这不妨碍他瞎搞到火车站一带去,频出丑闻。冯裕成只好又把人领了回来,让他自顾自地出去胡闹,只当他是个废物东西,没救了。
这日冯世华邀佟璟元到宝艳楼胡同去玩,他是天香院的常客。
可佟家的门都没让他进,门房答他:“我们大爷从不去宝艳楼一带的。”
冯世华想着,自他去火车站受苦,已经小半年没见过佟璟元了,难免生分了些。如今看佟璟元的意思,倒像是没把他放在心上了一样,他务必得想个办法把人给约出来。
当初佟璟元和佩芷定亲,这事儿是佟、姜两家私底下决定的,也没声张,想着到了年纪二人把婚事高调地办了比什么都强。
随着佟璟元年纪渐长,男儿家心思野,佟家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想着佟璟元若是瞧上了别家姑娘,只要身世不太差,随时可以把姜家这门亲事给回绝了。
没想到去年春天姜老太太先开了这个口,佟璟元看起来倒也没多难过,佟家虽然略有不满,但知道这姜四小姐是个男孩性子,定是个不服管教的,不娶进来也省心。
所以这天津卫知道佩芷和佟璟元婚约的没几个人,偏偏就有他冯世华。
作为酒友,佟璟元酒后说过那么一嘴,旁人或许没放在心上,冯世华擅长投机,自然记得。眼下他给门房塞了点钱,托门房再跑一趟,告知佟璟元他那位未过门的妻子可是有些不老实,想着定能吊佟璟元出来。
虽说冯世华不知道这门亲事早在一年前就被佟老太太给毁了,但确实把佟璟元给引了出来。
他们去了南市碎金楼,隔壁还有个碎金书寓,门墙上贴着红纸,上书“宋碧珠今日进班”,弄得倒像是个什么富贵人家的私塾。
而佟璟元一个不愁吃喝的大少爷,活着就是为了找个乐子,主动请了这顿,在碎金楼设宴招待冯世华。二人起来相谈甚欢,直到次日天亮才酒醒归家。
那是民国十七年的五月初,五月中旬的时候,孟月泠在天津收到一封来自上海的信。
南京有一位京昆名家,唱小生的,名唤张少逸,多在北平、上海、南京等地演出,上月回济南老家祭祖,恰逢本月初日军进军山东,无辜罹难。
张少逸生不逢时,始终没出什么大名,这些年昆曲班子发展得并不好,时人多爱京戏,他却两头都放不下,也两头没讨到好儿。若是像北平的盛松年一样早早放下了昆曲专演京戏,也不至于一把年纪家徒四壁。
内行的人都知他本事,亦有知名票友当众声称,若是张少逸专习京戏,“三大贤”必为“四大贤”,且其中还要有人给张少逸让位。这话多少有些故弄玄虚、哗众取宠之嫌,但那三位倒是也没出来说什么。
给孟月泠写这封信的是眼下正在上海的梨园公会的理事,几位理事联名,邀孟月泠赴南京,亦集结了些南方的梨园名角,打算在南京组织义务戏,筹集资金为张少逸下葬,余款则给张少逸的妻小作安家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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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月泠自然是愿意去这一遭的,据说远在奉天的余秀裳都要腾出时间来走这一趟,看起来他是极尊崇这张少逸的,具体有没有渊源便不得而知了。
孟丹灵从北平来了趟天津,亲自给孟月泠送了一厚摞子钞票,九成是孟桂侬和俞芳君出的,一成是他出的。
孟月泠知他日子过得不易,他家里亦有妻小,小蝶多病,便抽了一沓出来还给他。
孟丹灵不要,孟月泠便趁他不注意,把钱掖回了他包的夹层里。
佩芷听说之后,自然主张前去,她倒并非十天半个月都离不开他,孟月泠知道,她是想借机出去玩。
孟月泠试图给她泼冷水:“不是去玩儿的,你见到的那些人不是唱京的就是唱昆的,平日里讨论的也尽是这些,还有的爱聊大烟,没你想的那么有趣。”
佩芷说:“上次从上海跟你分开,一到南京我就生病了,独自在饭店里呆了好几日,也没出去玩,你这次就不能带我一起去逛一逛?我也愿意为这位张少逸先生尽些绵薄之力。”
这倒不是尽不尽绵薄之力的问题,姜家里佩芷的长辈便不会同意,倒像是姜四小姐要被他孟月泠拐走一样。孟月泠并非畏惧承受风言风语,只是这些谣言更伤的一定是她的名声,这时代就是这么的不公允。
佩芷像是铁了心要走这一遭,直接找上了姜老太太,跟她阐述清楚了自己的打算,末了还说:“谁说只有男儿才能走四方,我也想多出去转转,眼下便是个机会。”
过了这个年之后,姜老太太的精神更差了些,平日里也不大爱动,佩芷常来陪她,舍弃了不少在外面的时间,专挑各种有意思的故事给她讲,能逗她一笑最好。
姜老太太看在眼里,也开口催过佩芷不必顾虑她这个老太太,该出去玩便出去玩,她一把年纪,早该寿尽了。每每这个时候,佩芷都忍不住红眼,肃声让她不要乱说。
如今佩芷说要出门转转,姜老太太自然乐意,只不过……
姜老太太问:“可,这孟丫头信得过吗?我的佩芷,就孤零零地跟他出去?”
佩芷瞥了一眼旁边的小荷,小荷是姜老太太信得过的,自小被姜老太太救回来养在身边,亦是佩芷信得过的。
佩芷眉眼颇有些得意道:“当然信得过了……奶奶,他就是我的心上人。”
姜老太太略一皱眉,显然是在缓慢消化这个消息。
佩芷补充道:“我也是他的,我们互相心悦,我们是恋爱关系。”
姜老太太眉头皱得更深了:“什么叫恋爱……关系?”
小荷在旁边笑着帮佩芷解释:“就是年轻人谈的男女朋友,先谈一阵儿,再决定结不结婚,婚姻自主嘛。”
姜老太太恍然大悟般“啊”了一声,旋即叹了口气道:“可,可这孟丫头配不上我们佩芷呀……”
佩芷笑脸一僵,姜老太太眯着眼睛看到了,立马改了口,做出让她走的手势:“算了,算了。这些事以后再说,你出去玩罢,家里有奶奶给你撑着呢。”
佩芷说:“等我给您带好吃的好玩的回来,到时候我再带您瞧瞧他,仔仔细细地瞧瞧他。”
姜老太太无奈地笑:“好,好,好。那你可得快点儿回来,上回你跟仲昀一句话都没留就跑了,你不知道奶奶有多担心,半夜急得睡不着觉,我们佩芷长这么大哪里离开过奶奶……”
说着老太太眼眶就红了,小荷拿出了帕子给她揩拭,佩芷则紧紧地抱住姜老太太:“我知道错了,上回不是一回来就给您认错啦?我保证,今后我去哪儿都来告诉您一声,您别嫌我烦就成。”
姜老太太说:“不烦,不烦,烦谁也不会烦我的乖孙女。”
月末,佩芷和孟月泠低调抵达南京,还在饭店遇到了秦眠香。
秦眠香见他二人开两间房,促狭地瞥了几眼孟月泠,佩芷赶忙扯了她两下,不想引火上身,频遭秦眠香的打趣。
佩芷自是一通解释,孟月泠最了解秦眠香秉性,告知佩芷一定要缄默于口,一旦开口,势必引发秦眠香更大的热情,佩芷连忙谨记于心。
彼时南京没什么规模大的戏院,几位梨园公会的理事颇好面子,认为此等雅事不应选在世俗的戏园子里举办,最后不知是哪位神通广大的能人跟南京当地的一位谭姓昆曲名票借了场地,是对方友人在城郊的一栋小公馆。
公馆内的装潢极具雅趣,楼下有一间宴厅,舞台虽不是传统戏台,但胜在场地正式,颇显格调。要求则是除一楼的各厅以及客房可用之外,不准进二楼房间。可即便只能用一楼,也足够大了,虽叫小公馆,不过是富人家惯称呼别院的方式。
这下定不算辱没张少逸了。
举办义务戏的当日,金陵城应景地下起了蒙蒙细雨,进了小公馆的大门,行至屋门口,阶沿上离着张牌子,写着“张公少逸悼亡会暨筹捐款项义务戏”。
孟月泠收了伞,插在门口的竹筒里,目之所及具是黑色的着装,他穿了身素得彻底的长衫,秦眠香说他像是韩寿亭手下的人。秦眠香毫不胃寒地穿了件飞袖旗袍,露她白花花的胳膊,幸亏长度还算正式,垂及脚踝。
佩芷也不忘打扮,即便是黑色,亦要选丝绒材质,长袖长摆,袖口还镶了圈毛絮。秦眠香直说她这一圈很是稀罕,自己也要找裁缝照着样子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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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月泠看着这二人头顶戴着时兴的纱网帽,像是试图参与进去话题:“这帽子不是穿洋装戴的?”
秦眠香毫不客气,小声呛他:“要你管中的洋的,好看就成。”
佩芷也问:“这么戴不好看?”
孟月泠毫不怀疑这二人的审美,老实点了头:“好看。”
那日孟月泠和秦眠香都有戏码,北平著名的小生盛松年没来,来的是继承了他衣钵的长子盛秋文,亦是个昆乱不挡的,跟孟月泠合演了出昆曲著名的唱段——《琴挑》。
佩芷作为个学戏不久的票友,不仅看到了一众梨园各行的前辈,年轻一代的也见到了北平盛秋文、奉天余秀裳,还有汉口名净奚肃德等人,倒像刘姥姥进大观园之感了。
只不过细听这些名角儿的交谈,其实也跑不开吃抽嫖赌,各有各的俗癖,与寻常人没什么差别。
这么一比,佩芷倒觉得孟月泠还算极少数洁身自好的。
孟月泠小声给她讲:“内行有个不成文的说法,要想成角儿,必吃足二十年苦头,许多人就是折在了这二十年里。成了角儿的,多是有本事在身上的,亦不怕吃抽这些口癖折损本钱。嫖赌磨灭的是人的神志,其实并非嫖赌让人灭亡,而是人自取灭亡。”
从他出科这么些年,京中有过不少成了名之后步入迷途的,死后连个安家费都没有,伶界同僚多动恻隐之心,便会组织义务戏为其募款,孟月泠参加过几回,后来再没去过了。
义务戏圆满筹措到了不少善款,全数捐给了张太太。梨园工会的郑理事做东,邀大家在南京畅玩,罗列了不少活动出来。
秦眠香疲于应付这些上了年纪的老师傅,连夜回了上海。她是极其精于算计、圆滑世故的,声称这一辈子都求不到这些人身上,若不是早些年见过张老先生一面,老先生对她颇是赞许,她都不会来这一趟。
佩芷倒想借此机会在南京多玩几天,上次一则没心情、二则生病,就记得这南京的烟雨和浓雾了,孟月泠便单独陪她出去逛。
两人逛了夫子庙,选了不少佩芷中意的点心,她还挑了几样姜老太太爱吃的口味,声称要早点回去,免得放久了跑味。
又不知从哪儿听说的,她主动提议去爬栖霞山。孟月泠倒是没什么,他常练武戏,体力差不到哪儿去。可佩芷就不行了,出门不是黄包车便是汽车,学戏了之后唱的也是文生,一出武戏都没学。
孟月泠自然逃不掉这个问责,全揽到自己身上,答应回去就教她一出武戏。
那时玄武湖的金陵凝翠刚开,有些还含苞待放着,有些放了三分,有些放了五分。
佩芷夸道:“这黄荷花可真漂亮。”
孟月泠纠正:“金陵凝翠是绿荷。”
他们一起坐在公园的长椅上,什么都不说,等着日落。
暮色四合之际,二人正在秦淮河畔游湖,听得到远处得月台传来的戏声,唱的昆曲《墙头马上》。不知是否与刚去世不久的张少逸有关,他在世的时候是极擅这出戏的。
孟月泠听了两句,觉得唱的没那么难听,临时起意带佩芷上了岸,买票进得月台,听这出没头的《墙头马上》。
墙头马上一见钟情倒是没看到,只看到了定情之后的故事。
裴少俊与李千金花园私会后,李千金随裴少俊私奔,裴少俊将李千金藏在裴家花园,匿居七年,生育一子一女。裴父发现后,认为李千金是娼妓,将她赶走,并送裴少俊进京赶考。
直到裴少俊考中状元,拜李千金之父为师,并向李父求亲。回到家中后告知裴父,李千金实为相国之女,裴父向李千金告罪,李千金不谅。裴少俊再向李千金陈情,当年休书并非出自他手,为裴父冒写,李千金原谅裴少俊,合家团圆。
这倒是一出极具反抗封建教义的昆剧,改编于《裴少俊墙头马上》,出自白朴之手,佩芷的书房有这出戏的原本,只是还没看过。
眼下是她头一回看,看到最后皆大欢喜的结局,亦忍不住潸然落泪。
她心思活泛,转头对孟月泠说:“你带我私奔罢。”
孟月泠只觉得这眉头又跳了。
她念那句戏词:“只要恩情深似海,又何惧旁人惊怪。”
孟月泠接道:“我深感戴,莫负了今宵相爱。”
她泪眼盈盈地看着他,孟月泠就不忍心给她泼冷水了,只问道:“你喜欢这句?”
佩芷摇摇头,颤声说道:“这句好记。”
孟月泠失语。
回去的路上,孟月泠还是开口说道:“其实这出戏不大好,当年我看过一次,便没想学。”
佩芷说:“李千金大胆追求爱情,对抗封建礼教,人又美丽多情,我就喜欢这样的人。”
孟月泠轻笑,答道:“你已经是这样的人了。”
佩芷反问:“真的吗?你也觉得我美?你为什么不常说。”
这么些夸奖的词儿,她倒还是最先听到“美丽”二字,孟月泠无可奈何地说:“我今后会常说。”
佩芷这才回到原有的话题上:“裴郎懦弱胆小,唯独好在长情。但这优点也太乏善可陈了些,我不大喜欢。”
孟月泠说:“他确实懦弱,且不负责任。世人皆想效仿司马相如与卓文君,殊不知卓文君后来过的是什么日子,巨商之女沦落到当垆卖酒,又有相如纳妾,文君著《白头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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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芷故意说:“好啊,你就是不想跟我私奔而已。”
孟月泠说:“我只是不赞同私奔这一行径。”
佩芷嚣张地说:“那你明媒正娶我?孟老板,我可是不好娶的。”
孟月泠低声重复:“是不好娶,但还是要明媒正娶。”
“你可不要让我等太久了。”佩芷话锋一转,“说起来我曾读过白居易的一首诗,倒是和你的想法一样。”
孟月泠接道:“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
佩芷惊喜:“你读过?”
说的便是白居易的《井底引银瓶·止淫奔也》,这首诗讲是女人跟随男人私奔、后遭男人相负的故事,“寄言痴小人家女,慎勿将身轻许人”。
孟月泠想她八成没看过白朴的原剧,给她解释道:“白朴的杂剧《裴少俊墙头马上》就是脱胎于这首诗的。不然裴少俊怎么那么懦弱,全靠李千金反抗,依我看这出戏应该叫《李千金墙头马上》。”
佩芷调笑道:“不如叫《佩少俊墙头马上》。”
孟月泠说:“佩少俊、姜千金,你一个人便能撑起这一台戏。”
当晚两人搂在一起入睡,秦眠香不过在南京留了一晚,那晚佩芷老老实实在自己的房间入睡,好像生怕秦眠香看到什么一样,她竟然也有害羞的时候。
秦眠香刚走,她大半夜便抱着枕头敲了他的房门,直白地跟他说她睡不着。
如今佩芷在他怀里讲甜言蜜语:“我以前是极认床的,可只要你搂着我,我便能睡好了。”
孟月泠脸上挂着淡笑,他更爱从背后抱着她,把她紧紧地护在怀里,又像是自私地独占她,即便胳膊被压麻了也不舍得放开。
他每晚会给她讲些梨园行的趣事,今夜讲的是昆曲式微,以及仅存的些水路班子闯杭嘉湖的杂事儿,天马行空、东一句西一句的,没什么主旨。但能哄她入睡,他愿意多说这些话。
她睡着之前还在说:“静风,你什么时候能一直陪我睡觉?我的床大得很。”
“会有那天的。”他无奈地纠正她,“成了婚,便不能睡觉你的床了。”
“能把我的闺床搬到我们的家吗?我认床。”
他不置可否:“我抱着你睡。”
她则咕哝了句不成话的气音,显然是彻底睡着了。
没多会儿,佩芷正在熟睡,孟月泠被电话的铃声惊醒,那铃声莫名听得人背后发凉,明明跟以往没什么不同,却附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悚然。
前台告知天津发来的紧急电报,内容简短,只六个字:奶奶中风,速归。
作者有话要说:
2022.2.28捉虫,“民国十六年”改“民国十七年”
“佩”改“配”
第39章 井底引银瓶(2)
两人连夜买了第二天一早的火车票赶回天津,路过上海的时候,那天恰好是五卅纪念日。
孟月泠在上海度夏那年,每天步行从鸿福里与四雅戏院来回,路过南京路。整个南京路挤得水泄不通,如今倒是一年比一年群情高涨,火车站的站台上亦有分发传单的学生。
佩芷略带艳羡地看向窗外,蓝襟黑裙、青春洋溢,可惜耳边很快就传来了站台上巡查员的哨声,紧接着巡查员跑过去追那些洒传单的学生,男男女女四散奔跑,又像是奔着一个方向去……
火车启动了,佩芷扭头去看,却怎么都看不到了,只记得最后的画面是好多人在奔跑。
孟月泠看得出来她内心担忧,一直没说什么。火车开动之后,他短暂出去了一趟,又端着张餐盘回来,上面是些简易的早饭。
佩芷没有要动的意思,她哪儿还有胃口吃得下东西,孟月泠便递了杯水给她。
许是没睡好的原因,佩芷喉咙发涩,喑哑地说:“明明走的时候还好好的……”
孟月泠说:“眼下北方正值春夏之交,指不定哪一股邪风吹到了身上。老太太今年快八十高寿了,不生病才离奇。等回到天津之后,你便好好在家中照顾她,不必急着找我。”
佩芷靠在他的怀里,忧心忡忡道:“我就应该一直在家里陪着她,都是我的错,要不是我太贪玩……”
孟月泠耐心地开解她:“没有谁对谁错,事情总是会发生的,发生之后我们一起去解决就好。佩芷,不要怕。”
好不容易哄着她吃了点东西,漱过口之后,孟月泠又是一通安抚,好说歹说劝她躺在床上眯着了,他也靠在另一张床上闭目养神。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醒的,孟月泠还没睁眼,为她突然的问话感到惊诧。
她问他:“你还记得你娘亲去世时的光景吗?心会痛吗?”
她像是自言自语:“爷爷去世的时候我还太小,好像都没怎么哭就过去了,可我现在很怕奶奶丢下我。”
他睁开了眼,一时间不知道从何说起,佩芷又说:“静风,我最怕痛了。”
孟月泠知道,她并非好奇柳书丹去世时的情形,只是在为未知又可能发生的事情而惊忧,以至于睡不好觉。
他不想编造一个虚假的蜜网,把她笼在里面,虽然在这种时刻显得有些残忍,他还是从心地说了实话:“人活于世,只要有情,就一定会心痛。”
佩芷说:“亲情、友情,爱情,这三者都会给我带来疼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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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显然从未经历过这些所带来的疼痛,他们过去未曾相识的岁月里,见识到的便像这山河的两面。他满目的分崩离析,她仍以为尽善尽美。
孟月泠点头,算是肯定。
佩芷却摇了摇头:“我不信,难道你也会让我心痛?”
前路事未可知,那瞬间他自认渺小,只知道在他可控的范围内永远不会让她心痛。
孟月泠承诺:“我不会。”
佩芷枕在自己的手腕上,朝他露出个盈盈浅笑,孟月泠也跟着笑了。
到达天津地面后,孟月泠送她回到姜府,亲自把佩芷装行李的藤箱递给了门房。
进门前她匆匆抱了他一下,低声说:“等我过几日去找你。”
孟月泠拍了拍她的后脑勺:“不急,你多陪陪奶奶”
两人深深地对望了一眼,佩芷就进去了。
已经过了一天,大伙还都聚在姜老太太的院子里。
恰赶上汪玉芝刚在游廊下哄睡着麟儿睡了,看到佩芷回来了,朝院子里知会了句:“小四回来了。”
姜肇鸿和姜伯昀是一个鼻孔出气的,知道佩芷跟孟月泠去南京,自然都没给她好脸色。仲昀没说什么,只比了个手势让她进屋去看奶奶。
只有赵凤珊看到了,跟着佩芷一起进屋,小声关切道:“晴儿,脸色怎么这么白?”
佩芷一下子眼眶就红了,不敢走近床边看姜老太太,反而扑到赵凤珊的怀里:“妈妈,我害怕……”
赵凤珊拍了拍她的背,带着她一起到了床边,贴身伺候的小荷退远了些。
赵凤珊的声音带着股温柔的力量,稳住了佩芷的心魂:“大夫说是寒邪入体、血脉阻塞,已经开了药了。只是人动不了,你看你回来了,奶奶高兴着呢。“
姜老太太躺在床上,口眼都斜了,见到佩芷后只能发出些“呜呜啊啊”的声音,听不清在说什么。
佩芷忍住了哭意,先按下自己的不安,因为她觉得姜老太太看起来比她还不安,于是佩芷安慰道:“奶奶,您先别说了,您听我说好不好?”
姜老太太显然是听得懂的,整个身子都在用力示意,佩芷执着她的手覆上自己的脸颊,说道:“我现在回来了,我哪儿也不去了,就在这儿陪您。”
姜老太太又叫了起来,佩芷也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只能自顾自说下去,压住她的话,安抚她。
“我伺候您好好喝药,您早日康复,我好带您去戏园子看戏呀?您忘了答应我的话了,您要是说话不算话,我今后可不理您了。”
姜老太太的眼眶已经红了,小荷凑过来一只手给她揩拭干净,佩芷赶忙又说:“我逗您的,哪儿舍得不理您呀。可别哭了,让他们看到该以为我欺负您呢!”
这些故作轻松的玩笑话就差把她自己给说动了。
佩芷在房间里呆了有一炷香的时间,没想到出了房门之后发现姜肇鸿、姜伯昀、姜仲昀和抱着麟儿的汪玉芝还在院子里站着。
赵凤珊语气无奈地说:“说过多少次了,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娘一日不起来,你们还一日站在院子里不走了?”
佩芷擦了擦脸,准备回自己的房间里去收拾下东西,再来照顾奶奶。
姜肇鸿见她连声招呼都没打,愠怒更深,厉声道:“站住!”
佩芷回头看他,满脸不解。
姜肇鸿说:“你还知道回来,我以为你跟那个戏子私奔去了。”
佩芷辩解:“什么叫私奔?您讲话好歹礼貌些,他是戏子,不是没教养的野人。”
赵凤珊已经偷偷扯姜肇鸿的衣袖,可他背过了手,依旧说出了口:“你图新鲜,爱在外边胡闹,我给你时间让你玩个够。如今你奶奶都已经这样,你还不知道收收心?你若是还打算跟那个戏子厮混在一起,今日不如不回这个家,我就当没你这个女儿。”
佩芷满肚子的担忧散不去,刚刚还生生忍下了一腔哭意,两感夹杂在一起,堵得她上不来气。
她看了眼伯昀和仲昀,电报唤的是“奶奶”,想必跑不出他二人之手,佩芷迁怒,说起气话来:“那你们俩谁给我发的电报?手怎么那么欠?不知道我在南京潇洒快活么……”
姜肇鸿大怒,打断她:“你还好意思问电报!你二哥怕你没收到,又发给饭店去问,对方说当晚是跟你同行的那个男人接收的。三更半夜,你不在自己的房间里,跑他的房间里做什么去?我怎么有你这么个不知廉耻的女儿,好好的婚约给毁了,整日里跟个戏子勾勾搭搭,不成体统!”
他俨然给她盖棺定论了,佩芷自觉已经不是在说气话,只是顺他心意而已。她站在院门口朝姜肇鸿嚷道:“您觉得我不知廉耻,我便做实这不知廉耻!您也甭想着把我嫁进佟家的家门儿了,他佟家皇亲贵胄,我这辈子高攀不起。”
汪玉芝怀里的麟儿被二人的争执声吵醒,大声哭了起来,汪玉芝赶忙抱着孩子出去,仲昀跟了上去。
佩芷白了他们一眼,气冲冲地奔着自己的院子去了,留姜肇鸿在原地气得指着她不知道该骂什么。
佩芷不去理会姜肇鸿如何,而是伺候起姜老太太的病榻来。姜肇鸿和姜伯昀每日还要到商会去,仲昀时不时去洋行点卯,她跟这几个男人倒也没什么打照面的机会。
起初佩芷还住在自己的院子里,日日往姜老太太那儿跑,后来经历了两回姜老太太半夜折腾,她便直接让小荷把姜老太太院子里另一间小些的屋子给收拾出来,搬了进去,除了时不时回自己那儿去拿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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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喜欢捧着本传奇或者杂剧,绘声绘色讲给姜老太太听,像是能想象到姜老太太笑的样子。
起初佩芷只是读书,最多帮忙喂个汤药,脏活累活都还是小荷跟院子里的丫鬟干,赵凤珊出嫁之前亦是娇贵的千金小姐,也是不做这些的。
直到有次深夜,其他的丫鬟都睡熟了,除了凑合在姜老太太房中脚榻上的小荷,还有离得近听到声音的佩芷。
许是晚上的粥不合姜老太太心意,眼下到了半夜,又是失禁又是呕吐。屋子里的味道难闻,佩芷硬着头皮进去,随时想扭头就跑,可小荷却面不改色地凑了上去,驾轻就熟地帮姜老太太擦身子、换衣服。
小荷的个子比佩芷还矮,瘦弱弱的,却能扶起体态丰腴的姜老太太。在晦暗的夜里、昏黄的烛火下,她像是受了神佛助力,看起来也更像姜老太太的亲孙女。
佩芷长舒一口气,凑了上去,小荷当是院子里的粗使丫鬟,把脏兮兮的衣裳丢了过去:“快拿出去洗了,床单等我给老太太换好衣服再拿出去洗。”
佩芷没做声,默默捡了起来。
手攥着衣服浸在冷冰冰的自来水里的时候,佩芷感觉手都像是抽筋了,并没有炎炎夏日触到凉水的快感,
她拿皂角用力地搓着衣服,越搓眼泪越不听使唤地落了下来。她好像从生下来就认为,她拥有的钱可以做到所有的事情,可如今到了奶奶身上,却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买多少灵芝鹿茸都没用。
眼泪不断的落到水盆里,她细嫩的双手从没做过粗活儿,已经凉得有些发僵。
这时小荷抱着床单和被罩走了出来,那么小的人三两下就能拢好手里的一大团布,干起活儿来利落得不得了。一见在那儿洗衣服的是佩芷,小荷赶紧上去拦:“四小姐!我不知道是您,还以为是小惠。您快放下,我来就成。”
佩芷摇摇头:“你洗床单更麻烦,一起洗罢。”
她还让小荷教她怎么搓衣裳,两人合力端起一大盆水,幸好是初夏,深夜不算寒冷,她尚可以苦中作乐。
有次姜肇鸿和伯昀、仲昀一起来探望姜老太太,老太太流了口水,佩芷给她揩拭干净,走到脸盆前熟练地搓洗起来。
三个男人不约而同地看了过去,皆满脸诧异。她力气还不小,把那帕子拧得很是干净,搭在了架子上晾好。
距离上次父女俩争吵已经过去好些天了,姜肇鸿主动开口说道:“你比你娘强,都会做这些粗使活计了,是爹的好女儿,再会点儿针黹就更好了。”
佩芷背对着他们,还没转过身,闻言顿时不想转了,咬紧了唇肉才忍住嘴里的话。
伯昀还浑然不觉,帮腔道:“佩芷将来的夫家有福气,我们家女儿不仅擅诗书、有学识,还能伺候公婆。等奶奶的病情稳定了,求亲的怕是要踏破门槛儿。”
仲昀不明不白地笑了声,还算正常些,只说:“这丫头怕是在这儿憋坏呢。小四子,你跟二哥说说,又想提什么要求了?”
佩芷觉得像是胸口压了两块大石头,只能恨奶奶不能张口,奶奶若是张口,早就把他们骂出去了。
如今奶奶卧病在床,她没了可以倚杖的人,便只能倚杖自己。
佩芷转身呛道:“我做这些,不是因为我是女儿、我应该做。而是因为生病的是我的奶奶,我想做。换句话说,你们都应当做这些,你们不做,我也没说你们不孝。可你们有什么脸面说这些!”
姜肇鸿是最先发火的,他是父亲,绝不容许身为女儿的佩芷这么跟他说话,亦为佩芷的言论感到荒谬:“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姜伯昀同样认为佩芷所言荒唐,但还是劝阻姜肇鸿:“爹,四妹在这儿没日没夜地照顾奶奶,许是累着了,心情不好,您别跟她一般见识。”
姜仲昀没说话,上前去扯了扯佩芷的胳膊,又像是带着讨好一样揽了揽他。
佩芷知道他是在缓和气氛,顺道给她台阶下。她扭过头去不看他,生硬地扭转了话题:“给三哥写信了吗?”
仲昀显然不知情,看向了父亲和伯昀,伯昀了也摇了摇头。
姜肇鸿说:“给他写信做什么!他早忘了这个家了。等信送到德意志,你奶奶早没了。”
佩芷眉头一皱:“你说什么呢?奶奶还在这儿呢。你们都出去!出去!”
她一通推搡,把三个人给推了出去,屋子里总算安静了,空气都顺畅了不少。
佩芷攥着姜老太太的手,低声道歉:“奶奶,您都听到了是不是?您一定难过。但我没办法,他们这些男人也太可恨了些。我知道,您要是能坐起来的话,也一定会这么做的。现在您坐不起来,佩芷也能自己保护自己嘛……”
她絮絮地在姜老太太床边嘟囔了会儿,最后说道:“他们还没给三哥写信呢,我都想三哥了,您也想他了罢,我去写信叫他回来。让他给咱们带酒心朱古力吃,您记不记得我以前每次生病,只要吃一块朱古力就好了,到时候您肯定也立马就好了……”
佩芷说做就做,在姜老太太的桌案上挥弄起笔墨来,一下笔险些写出来个“孟”字,她才想到,回来已经有十天了,她一门心思扑在姜老太太身上,始终没出过姜府,倒像是把孟月泠给抛诸脑后了,更别说带个话给他。
佩芷猛地起身冲出门外,打算立马就去找他,可扭头一看屋子里的姜老太太,她还是放心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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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芷灵机一动,叫了小荷来,又回到了房中桌案前,提笔写下了“临川四梦”的字条。
别的人她信不过,她只信小荷:“你去书局直接找老板,让他帮我订一下这上面的书。”
小荷答应,又问她还有没有别的事儿。
佩芷留了个心眼,并未直接让小荷去找孟月泠,而是说:“顺道再去趟西府,帮我传话给棠九爷,就说我在家照顾奶奶,一切安好,勿念。”
小荷办事利落,出去不过半个时辰就回来了,告知佩芷,书过几日派人去取就成,还带了包桂顺斋的桃糕。
佩芷给了她丰厚的赏钱,又叫她一起在姜老太太的床头吃,直说这是在馋姜老太太,年纪相仿的两个人,凑在一起倒也不枯燥。
那阵子的时光,过得是又快又慢的。好像每一天都很长、很煎熬,可是捱过去了之后又发现,这日历撕得也快。
佩芷偶尔偷得一会儿闲,坐在院子里看苍劲繁茂的绿树,望遥不可及的青天,掰着指丫数着寄给三哥叔昀的信还有几天能到,又踅摸着奶奶什么时候能动,她好带着奶奶去看孟月泠的戏。
她好久没去凤鸣茶园了,不知道南二的包厢还是不是她的,想必没少被傅棠霸占,他倒是颇迷袁小真的戏。佩芷此时才有些后知后觉,想着这傅棠不会是对袁小真有意罢?想着想着,她凭空捂住了自己的嘴,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大秘密。
庭院方寸天地里,人被束着,至少心还能飞出去,因为错觉好景在望。
直到那日姜肇鸿出现在院子门口,佩芷本来不大想搭理他,为前两次的龃龉耿耿于怀。不想他主动坐在了她的身边,要不是天色尚早、夏日依旧,倒有些父女俩夜下围炉谈心的模样。
可他不是来跟她谈心的,更像是通知,顶多语气还算温良:“十月的好日子不少,还正赶上金秋,你看选个你喜欢的日子,跟璟元把婚事办了罢。”
作者有话要说:
友情提示:民国时期人的平均寿命还蛮短的。
前面赵表姐也说过自己三十岁是半截儿身子埋土里。
然后三个哥哥的名字就是“伯仲叔季”的顺序排的,只有“伯仲叔”,看到这儿的应该都能分清了吧!
第40章 井底引银瓶(3)
佩芷没想到时至今日姜肇鸿仍想着跟佟家结亲,顽固程度不亚于还留着辫子等待复辟的前清余孽。
她想到这一年来姜肇鸿给过她的短暂自在,又想到姜老太太一病倒他就提这件事的时机,不禁冷汗淋淋。她像是只自以为脱困了的鸟儿,飞来飞去其实仍没离开姜肇鸿的视线,自由与否不过取决于姜肇鸿的一念仁慈。
姜肇鸿又说:“璟元……他是真喜欢你,他跟我说从小便喜欢。当初你奶奶赔上自己的面子,把婚约给取消了,他心里难过但也不想强迫你。如今你奶奶病了,他也没少往咱们家里送东西,是个有心的好孩子。”
佩芷问:“他有心,我便无心了吗?我自小便是拿他当哥哥待的,您觉着我能嫁给大哥或者三哥吗?”
姜肇鸿说:“胡扯。你大哥三哥跟你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有血缘关系,可璟元没有。”
佩芷说:“您把话说穿了都没用,我迈不过自己心里那道坎儿。”
姜肇鸿说:“随便你拿他当哥哥,他没拿你当妹妹就行,结了婚之后,也是知道疼你的。”
佩芷有些疲于开口,她没日没夜地围着姜老太太转,即便半夜姜老太太没闹,她也担心着睡不好觉,精神自是不大好。
姜肇鸿又说,语气颇有些为难:“且璟元说了,他不在意你跟孟月泠的事儿。璟元是读过书见过世面的,早就不像我们老一辈那么迂腐了……”
他说得含蓄,佩芷还是立马就看穿了他话里的意思,无外乎是他们都认定她与孟月泠已经把所有的事情都做了。如今她不是黄花闺女了,佟璟元还不嫌弃她,实属难得。
佩芷心里梗着一口气,知道自己解释了也没用,只能冷冰冰地说:“我不嫁,您别瞎张罗了,我跟佟璟元就不可能。”
姜肇鸿换了个出发点,孜孜不倦地给佩芷讲道理:“你提早把婚事办了,给你奶奶冲冲喜,她说不定病就好了。”
佩芷哂笑:“您想让我给奶奶冲喜好说,这儿现成的人呢,我现在就把孟月泠给您叫来,跟您谈谈我俩的婚事。”
姜肇鸿强忍着不跟她发火:“胡闹,我姜家的女儿怎么能下嫁戏子。你喜欢他,我让你跟他在一块儿了,如今玩够了,你还不肯收心成婚?”
佩芷说:“不能。我爱着孟月泠,跟他交往了一年,然后就把他抛下去嫁给佟璟元?这是你们男人爱干的事儿罢,我做不出来。”
姜肇鸿狠狠地拍了下石桌:“你自从跟他厮混在一起,讲话倒是越来越没规矩了!”
“爸爸,忠言逆耳。”佩芷话锋一转,搬出姜老太太来,“我去南京之前已经跟奶奶说过了,我跟孟月泠两情相悦。奶奶是同意的……”
姜肇鸿的脸上闪过狞笑,打断道:“她不可能同意你嫁给个戏子。”
佩芷认真地说:“奶奶一向疼我。”
姜肇鸿说:“正因为疼你,就更不会让你下嫁。我是这个家里最先发现她中风的人,她都说了什么、心里怎么想的,我会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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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芷莫名觉得胆寒,难以避免地往阴谋上想,冷声开口:“爸爸,奶奶刚一中风,您就想让我嫁给佟璟元,您确定奶奶中风跟您没关系?”
姜肇鸿忍了一刻钟的怒火在这一瞬间迸发,猛地抬手给了佩芷一巴掌,猝然到佩芷反应不过来,察觉的时候脸颊已经火辣辣地发烫了。
她用手覆上自己的脸,愣愣地看向姜肇鸿,姜肇鸿喘着粗气,呵斥道:“信口雌黄!冥顽不灵!”
他起身背着手走远,就要消失在月亮门了,佩芷含泪朝着他嚷道:“怎么,您心虚了?奶奶在屋子里看着呢,您这么欺负我,她心里最痛!”
姜肇鸿找上了赵凤珊,连喝了两盏茶水,怒不可遏地说:“你这个女儿是彻底养坏了,简直无法无天!”
赵凤珊帮他顺了顺背,劝他消气:“等我去劝劝她,她还小呢,你跟个小丫头一般见识什么。”
姜肇鸿反驳道:“她还小?你像她这般年纪的时候,都已经生仲昀了!”
他这个人陈腐固执,一向看不惯眼下年轻人的行事作风,婚姻自主、自由恋爱,甚至婚前媾居,还有些胆子大的当街搂搂抱抱。天津还差些,北方普遍更守旧,尤其皇城根地下,上海才更过分,姜肇鸿最不爱去沪地一带,多派姜仲昀代为前往。
半辈子的婚姻过来,赵凤珊最知他秉性,不触他眉头,把话题朝着别处引。
那厢孟月泠日日如旧,练功吊嗓、唱戏看书,除了偶有没法儿推的应酬,空闲时间多在石川书斋。佩芷让人在院子里打了个池子,里面养了一池的锦鲤,最近都是他在照料。
佩芷始终没传信过来,也没来找他。他知道她必然是抽不开身,并非浑不在意,也想见她、思念她,只是这种混乱的节骨眼儿上,他不想给她添乱,成了她的赘疣。
姜府的大门儿他是从来不会踏足的,可时间一久,孟月泠还是有些担心,便派了春喜到姜府去问。
门房一听春喜是孟老板的跟包,略微正色,跑进去似是问了问管家,随后才出来答话:“我们家四小姐忙着照顾老太太呢,哪儿还有时间看戏,你赶紧回去罢。”
春喜寻思着他说的这不是废话:“那你帮我告诉你们家小姐一声,我们孟二爷惦记着她呢,就算不去看戏,出来逛逛也行啊。”
春喜犯难怎么跟孟月泠禀告,最后还是一板一眼地把在姜府门口的情形给孟月泠复述了一遍。
孟月泠并非傻子,也觉察到了不对劲来,他相信佩芷不会这么长时间一句话都不给他带。思忖了会儿,他出门去找了傅棠。
邵伯告诉他傅棠在书房里,也没通报,孟月泠就自便了。
走进书房的时候,傅棠正坐在书案前出神,手里攥着张帖子。
见到孟月泠进来了,傅棠赶紧把那邀帖掖到了书下,站起来问孟月泠:“你何时来的?”
孟月泠说:“敲门了,你没应声,见你在里面,我就进来了。”
傅棠像是暗自舒了一口气,旋即脸上挂上了惯有的轻笑:“段青山前儿个又给我拿了罐好茶,走,我带你瞧瞧去。”
孟月泠不置可否,边走便问道:“你最近有没有她的消息?”
傅棠自然知道说的是谁,摇头道:“没有。这丫头肯定是慌了,陪她奶奶呢罢。其实中风哪儿能十天半个月就好啊,依我看,悬了。”
没什么意外的答案,孟月没再说什么。
离开西府的时候,孟月泠问了他一句:“明日你有安排没有?”
傅棠一愣,像是认真地想了想,随后说:“有,明儿还真有点事儿。”
孟月泠点了点头,傅棠又问:“怎么了?你有事找我?”
孟月泠说:“随便问问。”
次日,傅棠鲜少叫了府里的司机,坐汽车前往登瀛楼。
推开包厢的门之后,他发现姜肇鸿已经坐在里面了。傅棠掏出怀表看了一眼,笑道:“姜先生,您来早了。”
姜肇鸿淡笑:“为显诚意。”
傅棠撩了下衣裾落座,很快饭菜便上齐了,所有人都退了下去,宽敞的包厢内只容纳他们俩,多少有些冷清。
傅棠率先发问:“姜先生下帖邀我,所谓何事?”
姜肇鸿说:“家事,本应邀棠九爷光临寒舍洽谈此事,才最显诚意。只是小女最近为家母的病情烦忧,亦与我有些龃龉,不大适合请棠九爷上门,万望莫怪。”
傅棠尚能游刃有余地和姜肇鸿打官腔:“无妨,姜先生有话可以直说,在下洗耳恭听。”
姜肇鸿深深地盯了他两秒,随后开口:“棠九爷是个聪明人,我也不跟你搞那些盘马弯弓的了。”
傅棠比了比手:“您请说。”
姜肇鸿说:“小女贪玩,常爱在外边逛戏园子,最捧那位小孟老板。坊间都说‘捧戏子’,她倒是在‘捧戏子嫁‘,多是些上不得台面的话,敢往街头小报上写的,都被我给按下了。”
傅棠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让人不知在想什么。
姜肇鸿接着说:“可我也知晓,事实并非如此。她还常跟你在一块玩儿,跑西府的次数不少,票戏也是跟你学的。你和孟月泠是知己,可你便不中意佩芷了么?我看未必。”
傅棠脸上的笑容一僵,还是没说什么。
姜肇鸿说:“他们两个在一起了,你便不能张这个口了,可人心里的想法一旦滋生便遏制不住。我一把年纪,最知这些人情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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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棠已经彻底不笑了,满饮了一盏茶,再看向姜肇鸿:“您今日日邀我前来,到底有何见教?”
姜肇鸿说:“我来问问你,想不想娶佩芷?”
傅棠皱眉,显然满脸不解。
姜肇鸿娓娓道来:“佩芷跟佟家的大少爷佟璟元自小便是结了亲了,想必她没跟你们说过罢?如今佟家想把亲事尽早给办了,佩芷不愿。她中意的那位小孟老板,我是断然不会应允的,便是入赘我姜家,他都没这个资格。我就这一个女儿,一向疼她,能让她嫁个喜欢的人,再好不过了。”
傅棠说:“您觉得我就是她喜欢的人了?”
姜肇鸿舒展了脸上的笑容,点点头:“你莫要过于纠结这个喜欢具体是何种的,你只要知道,佩芷是喜欢你的就够了。”
傅棠显然被姜肇鸿一连串的话惊到了,竟也有答不上话来的时候。
姜肇鸿想他怎么着也还是个后辈,前清贵胄、涉世未深,嫩得狠,遇到点儿事情就容易打怵,人之常情。
姜肇鸿拍了拍他的肩膀,逼问道:“怎么样?当初你改祈王府为西府,还改了自己的姓,我就知道,你非池中物。上次在耀滕的酒宴上,你还肯舍身护人,为我们拉琴助兴,亦是个能屈能伸的人物,我看好你。”
傅棠稳住了心神,反问道:“您一定是有要求的罢?不如先说说要求。”
姜肇鸿突然发笑,指头凭空点了下傅棠:“你很聪明。要娶我的女儿,当然有要求。”
傅棠只能发出个干笑:“您说。”
姜肇鸿说:“你别怕,我没什么过分的条件。且我姜肇鸿的女儿出嫁,嫁妆是不会少的,这点你放心。聘礼我亦不在意,面子上过得去就成。可这面子下面的里子,你就不能吝啬了。这几年国内的实业不好做,我缺的是现银,你们这些皇家子弟,最不缺的就是银钱了,这也是我为什么看重佟家的原因。”
傅棠知道姜肇鸿精明,从不做蚀本的买卖:“您要多少?”
姜肇鸿摇摇头:“没有具体的数额,只要我开口,你就要出这个钱。凡是有了新的项目,鬃要出个四五成的底金罢。”
傅棠冷笑:“您还真是狮子大张口。”
姜肇鸿说:“听着多而已,对你来说不过拔两根汗毛。”
傅棠说:“毛再多的人,也是受不住成日里往下薅的。”
姜肇鸿说:“你若是这么想,我们确实没什么好谈的了。”
傅棠并非吝啬,可这钱要攥在自个儿的手里才安心,落到姜肇鸿的口袋里,保准儿要掉层皮。
姜肇鸿又说:“你的目光还是浅显了些。这点璟元比你有远见,我并非白拿你的钱,自然让你有营收,就像是你入了我姜家的股。等你和佩芷成了婚,我们便是一家人,你还怕我诓自己女婿不成。”
傅棠说:“他不仅有远见,还很大胆。”
姜肇鸿这个老狐狸,佟璟元只能说是个钱多的傻子,还想着从姜肇鸿那里讨到好处,势必要被啃得骨头都不剩。
傅棠颇有些油盐不进的架势,姜肇鸿收敛了笑容,叹息道:“看样子棠九爷是不愿意拜我这个泰山了。”
傅棠说:“您在这儿公然开价卖女儿,我不敢买。”
姜肇鸿说:“这个腌臜的世道,不论穷人富人、尊贵下贱,谁不是在出卖自己?你是前清的人,最是知道其中冷热。我帮她谋个好价钱,这便是一个父亲最大的慈恩了。”
傅棠在心中冷笑,面上却拍了两下掌,为姜肇鸿的发言喝彩:“您说得对,可恕傅某无能,没法儿跟您做这笔买卖。”
姜肇鸿看着满桌的筵席,两人谁也没动筷,可惜这些好菜。
他又看向傅棠,冷漠地陈述事实:“其实你只是自私,或者说远不如那位小孟老板爱她,这点她倒是没看错人。”
傅棠猛地站起了身,明明居高临下地看着姜肇鸿,却莫名觉得自己矮人一截儿。
姜肇鸿嘴角挑起了个嘲讽的弧度,这生意已经彻底坍崩,他便不再说场面话:“这也正常,你比佟家那个聪明多了,可我姜肇鸿一向不喜欢聪明人。小孟老板本也是聪明的,可到底年轻,一遇到了自以为的爱就不管不顾了,恨不得什么都给我,可他那点儿家底儿——”
姜肇鸿脸上的嘲笑愈深,还摇了摇头,不再继续说了。
傅棠原地定了几秒,什么也没回,似是心中过于羞愤,拂袖而去。
留姜肇鸿独自在包厢里,傅棠连门都没带,他也不在意傅棠的无礼,只坐在那儿不明不白地笑,笑容中似隐藏着深渊,窥不见底。
第41章 井底引银瓶(4)
敞开的门像在迎客一般,虽然这客并非是姜肇鸿想见的。西府的汽车消失在登瀛楼门口时,男人上了楼,驻足在姜肇鸿的包厢前。
姜肇鸿听到了脚步声,回头看过去,眼中闪过瞬间的错愕。虽说他认为傅棠不会把这件事告诉孟月泠,但凡事都有超乎预料的可能:“他竟把这件事告知于你了?”
孟月泠否定:“未曾。”
姜肇鸿便明白是他自己跟过来的了,幽幽说道:“你这次倒没捧着那破匣子来了。”
孟月泠说:“带与不带,在您眼里并无差别。”
他尊称一声“您”,虽然语气冷漠,但态度姑且算得上谦卑。姜肇鸿未准允他入内,他便没抬脚踏足,不卑不亢地站在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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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肇鸿问:“这么说你今日来,还是为了那件事情?”
孟月泠说:“晚辈知道姜先生不愿意听到肯定的答复,可事实确实如此。”
姜肇鸿比了个叫停的手势,背着他缓慢地饮了几口茶,孟月泠耐心等待他开口,仍旧伫立在门外。
姜肇鸿舒了一口气,才说道:“让我数数,这是你第几次来求我……”
第一次是去年孟月泠刚来天津那会儿,他给姜肇鸿递了帖子,姜肇鸿倒是好奇他找自己干什么,但没允准他进姜家的门儿,而是约在了商会里。
他当时捧着个檀香匣子,一看就是老物件儿了,老虽老,却不值几个钱。里面装的是他的家底,这么些年唱戏娱人,他确实攒下来了不少钱,还不是一般有钱。姜肇鸿听说过,上海“金九银十”的时候,戏院给他开出上万月银的高价。他为人也没什么不良的癖好,家底丰厚,算得上富甲一方。
当时他向姜肇鸿表达对佩芷的决心,虽说两人先私下定了情,可他为人保守,就算是自由恋爱,也想先把亲给求了,这样姜肇鸿才能放心佩芷与他。
殊不知那一匣子的地契存票压根儿入不了姜肇鸿的眼,看都没看就让他回去了,只道他们年轻人尚未定性,那时姜肇鸿扮的是体贴宽纵、撒手不管的父亲,孟月泠确实天真过,以为姜肇鸿是肯给他个机会的。
第二次则是今年的一月末,春节刚过,他觉着是个合适的良辰,买了节礼登门造访,打算借拜年的顺当再次求亲。
那次便打破了孟月泠的幻想,他们短暂地会面,姜肇鸿对佩芷最后的宽纵即将到了极限,亦向孟月泠陈明他不可能付得起的条件。孟月泠自知一时难以做到,但肯把所有的积蓄送予姜肇鸿,亦愿立字据承诺今后所有收入尽交姜肇鸿之手,甚至肯重新开始唱堂会……
他从未那样竭力讨好过一个人,甚至在今后无数的日夜里憎恶自己的摇尾乞怜与卑躬屈膝,可却仍没能得到姜肇鸿的丝毫怜悯。
等他出了姜府还没走远,他送的节礼便被门房丢了出来,像是生怕佩芷看到他亲笔写的礼单与署名一般。
他心想其实姜肇鸿根本不必如此谨慎,他是没什么脸面跟佩芷说这些的。那时只觉得前路艰难,但他亦会硬着头皮走下去,因为佩芷还在那儿等着他。
如今姜肇鸿把目标放在了傅棠身上,孟月泠才发觉他的野心有多大。孟月泠理解,一个是满清贵胄,一个是下等戏子,姜肇鸿如是选择没错。
只是他想着,到底是人,是人便有情,姜肇鸿也是宠爱佩芷的,总应该还讲点道理。
孟月泠说:“姜先生,虽然您看不上我的那点儿微薄田产,但我可以保证,此生绝不会让佩芷受苦。”
姜肇鸿嘲笑:“你不觉得这要求太低了些?你既知道她在闺中过的什么日子,凭什么嫁给你之后,这水平还降了大半截儿。”
对此孟月泠确实无言以对,他甚至没有勇气开口说他与佩芷的那么点儿无用的真情——在严酷的现实面前,真情不过是嘴上空谈。
姜肇鸿见他有些被问住了的样子,才大发慈悲地叫他:“你进来,坐下罢,把门带上。”
孟月泠照做,就坐在傅棠刚坐过的位置上。
姜肇鸿目光变得悠远,沉声说道:“我一直叫你一声‘小孟老板’,并非故意折辱你。我捧过你爹,我的女儿又捧你,我们姜家人倒是就迷上你孟家的戏了。天津卫是块宝地,九河下稍,逢水生财。你爹还唱的时候,爱往天津跑,我亦欢迎你常来。”
孟月泠默默地听着,知道他不止是在聊往事。
姜肇鸿继续说:“你爹的戏太好了,所以他不唱了之后,我便不进戏园子听戏了。说到这个,我到现在还没停过你的戏,可惜了。”
孟月泠谦恭地说:“您肯赏脸,晚辈愿亲自登门请您到凤鸣茶园去看一场,您想听什么戏码知会一声就成。”
姜肇鸿摆了摆手,表示拒绝:“在耀滕那儿听你清唱过几段,跟桂侬的腔调倒是全然不同。”
孟月泠点头:“我未走父亲的路,自己改了唱法。”
姜肇鸿兀自添了盏茶:“你倒是个有主意的。像我做了这么多年的生意,知道这个道理,踩着前人的脚印走,就只能捡人剩下的,可自古能者圣贤哪个不是开天辟地第一人。你能唱到如今的名声,必然不是仅仅靠着孟桂侬之子的身份得来的,我并非是眼红你的同行,承认你有这个本事。”
孟月泠心知肚明,他绝不会无端端地夸赞自己,面上还是道谢:“多谢姜先生赞许。”
姜肇鸿说:“你很好,相貌英俊、戏艺精湛、名动全国,亦有担当抱负,还能屈能伸,将来必有大作为。到那时候,你想找什么样的姑娘,都是信手拈来的,也一定会遇到个像如今喜欢佩芷这么喜欢的……”
孟月泠明知无礼,还是要冒昧打断姜肇鸿:“姜先生,您此言差矣。这世上有千千万万的女子,却只有一个佩芷。”
姜肇鸿摇了摇头,不为他的无礼而恼怒,只是叹惋:“好好的一个少年人,可惜遇上了情字就不管不顾的了,你只是还没想开。”
孟月泠说:“若执迷不悟是错,我愿意这一生都错下去。”
姜肇鸿本想好言相劝,家里有一个的油盐不进便算了,如今眼前又一个。孟月泠与佩芷不同,孟月泠不是他的孩子,姜肇鸿缺乏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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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收敛了笑容,也不想将这话题没完没了地进行下去了。尤其是孟月泠在他的眼里和傅棠也不一样,傅棠尚有谈的可能,孟月泠则是绝无可能。
姜肇鸿最后说:“小孟老板,你既不听劝,我也就不浪费这个口舌了。”
此言显然是在下逐客令,孟月泠亦不愿意多待,在这包厢里的每一分每一秒他都是煎熬的,起身便要走。
推开门之前,他还是停下了脚步,到底年轻,平日里只是为人处事冷淡了些,但他也是活生生的人,亦有满心愤慨亟待发泄。
孟月泠转头看向姜肇鸿,语气略微渲染上了些激动:“我不懂,只要对方有钱,她姜佩芷便能像个物件一样被你随意脱手吗?你也并非看不上的我的家产,你只是看不起我戏子的身份。说句狂悖的话,放眼全国也再找不出比我戏好、比我卖座的,即便是成了梨园行里顶头的人物,高攀求娶一位姜四小姐,也不配?”
姜肇鸿脸上露出了深深的狞笑,他像是有些变态地发现孟月泠还是没沉住气到离开这间屋子,到底是年轻人,走投无路之下一定会怨怪。
他是最残忍的卫道者,冷漠地回应他:“生为戏子,一生下贱。你爹当年见到我,比你如今的腰板弯得深多了。如今你在这儿跟我愤慨,可你能改变这个世道?耿公馆的饭局你敢不去?我让你喝的酒你说得出口拒绝?我是一个父亲,我绝不能让我的女儿跟你沦为同类。男怕入错行,你已经错了。女怕嫁错郎,我不能让她再错,我要给她谋个好前程。”
孟月泠望着姜肇鸿的背影,他并未坐主位,座椅离门口不远,离孟月泠亦不远。他们之间的距离那样近,孟月泠却在心里觉得那么远。他顺道把佩芷也给带走了,孟月泠抓不住,只剩满腔的无力与荒凉作伴。
推开门的瞬间,姜肇鸿不清不楚的声音传进耳朵:“你呐,确实不配。”
孟月泠决然下楼,步下楼梯的时候掏出了帕子,狠狠地朝着嘴上揩了两下,拭掉了一抹淡红色的血迹,血迹来自唇腔内咬破的壁肉。
姜府之中,佩芷也不得消停。
关乎婚事上,不论是赵凤珊还是姜伯昀、姜仲昀,甚至包括二嫂汪玉芝,都毋庸置疑地与姜肇鸿站在同一战线上。唯一会支持佩芷的人已经倒下了,偌大的姜府中,佩芷竟然觉得孤独。
他们仅从条件上看,皆认为孟月泠并非良配,赵凤珊和姜伯昀思想老旧了点儿,但赵凤珊至少是个女人,还知道要从佩芷的角度出发,看起来像是为她考虑。
姜伯昀在这种情况下就成了佩芷眼中的劲敌,仲昀频频给他使眼色他也浑然不觉,还敢说出口让佩芷侍奉公婆的话,佩芷最先把他给赶了出去。
剩下的赵凤珊苦口婆心劝了半个时辰,茶壶都见了底。可佩芷从小便是驴脾气,打定主意的事儿几乎没改过,赵凤珊生了退意,先离开了,留下仲昀在这儿继续游说。
仲昀是极胡闹的,竟跟佩芷说:“你先跟佟璟元把婚成了,皆大欢喜,结了婚以后你要是还得意那个孟月泠,把他养在外边就是了,多大点儿的事儿。”
佩芷气极反笑,扬手把茶盏丢到了他身上,仲昀皮糙肉厚倒是没什么事儿,只是那清初的茶盏就这么砸在地上缺了个儿了,糟践了好东西。
佩芷已经不知道该怎么骂他了,半天只说:“无耻!无耻至极!”
仲昀一副再寻常不过的表情:“这怎么了?你出去看看结了婚的那些,甭管少爷少奶,有几个干干净净的?你还小,二哥以前不好意思跟你说这些,可这大人的世界里,还真就这么肮脏,你现在不乐意听,可你早晚还是要进来的。”
佩芷轰他出去,嘴里嚷着:“你们这些不要脸的人,甭管结没结婚都不要脸,干那些不要脸的事儿。你不如现在就一刀把我脖子抹了,省得我看到这些瞎了眼之后还得自己动手!”
姜肇鸿回到府中就奔着姜老太太的院子去,离老远就听到佩芷的叫声,他在回家的路上已经想到了新法子,此时倒是个实施的好时机。
他走上前去呵斥道:“兄妹两个拉拉扯扯、吵吵嚷嚷,成何体统!”
姜仲昀赶紧站定,理了理自己的衣服,试图粉饰太平。
佩芷又给了他一拳,显然还憋着股气,跟姜肇鸿说:“二哥说混账话气我,我赶他出去他还赖着不走,真不要脸。”
姜仲昀“欸”了一声:“我还不是为了你好?臭丫头,不分好赖。”
佩芷正要再度反驳仲昀,姜肇鸿开口,却是向她发难:“行了,你还有闲心跟你二哥拌嘴,他都当爹的人了。”
佩芷在心里叹气,就知道他又要提婚事,转身进了门。
姜肇鸿跟在她身后,迈进门槛后问她:“晴儿,爹再问你一次,佟家你到底嫁不嫁?”
佩芷满不在意地答:“说了多少次了,不嫁不嫁。您那么喜欢佟璟元,您怎么不嫁给他呢?”
往常她说了这么无礼的话,姜肇鸿一定立刻就怒了,不像上次一样急火攻心给了她一巴掌,也定要训斥几句。可眼下他却沉默应对,吸引了佩芷的注意。
佩芷把视线从手里的书上挪开,看向门口的姜肇鸿,鸦雀无声了那么几十秒,姜肇鸿突然凑近,攥着佩芷的手就就走。
他显然用了力,佩芷手腕被他攥得生疼,整个人不得不被他拖着走,方向看起来像是朝着她自己的院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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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芷嚷道:“爸爸你干什么呀?我手腕要断了!”
仲昀看情形不妙,一边跟着一边问:“爸,您把妹妹给拽疼了……”
姜肇鸿冷声开口:“她不满意我给她安排的婚事,这佟家倒也不是非嫁不可。你中意那个戏子,疯了想和他在一起,我成全你!”
佩芷感到心慌,心跳到嗓子眼儿去,像是知道姜肇鸿接下来要说重话一样。
姜肇鸿一边扯着她走一边说:“我成全你们俩!你现在给我回你的院子去收拾东西,然后滚出我姜家的门,我跟你娘就当没你这个女儿,你爱跟谁在一块、爱跟谁结婚,都和我姜肇鸿没关系,亦和整个姜家没关系!”
佩芷开始挣扎,整个人用力向下蹲,试图拖住姜肇鸿:“我不走,我要奶奶,我要找奶奶!”
父女两个撕扯着,佩芷没有姜肇鸿力气大,狼狈地被他拖着,步伐没停。
姜肇鸿说:“还叫奶奶!你奶奶都被你给气倒下了,你还有脸叫奶奶。从今日起,那也不再是你的奶奶了,她是死是活,和你姜晴没关系!当不起你一声奶奶!谁养得起你这么个好赖不知的丫头!”
眼泪迸出眼眶,佩芷哭嚷着:“爸爸!您别拉我!我求求你,奶奶离不开我!求您让我照顾奶奶病好再走……”
姜肇鸿冷笑:“现在就走!我姜肇鸿求你了,你赶紧滚出我姜家的门,从小到大,你什么时候让我们省心过?大伙都宠着你、护着你,没想到你这么大了,还是什么道理都不懂!你是整个家里最不孝的一个!我要你这个女儿有什么用?指望你尽早把我给气死?”
佩芷哭得脸都花了,从小到大她没少犯错,但从没像今天这么丢脸过,院子里的下人都在看着,她的手腕已经疼得像是要断了,虽然用力挣扎着,可眼看着还是离自己的院子越来越近。
“爸爸……爸爸!我不走,您别赶我走,我知道错了……”
仲昀已经赶紧跑去把赵凤珊给叫来了,又跟着伯昀、汪玉芝一起赶来,一家子人倒是聚在了佩芷的院门口,姜肇鸿猛地松开了佩芷的手,她力气没收住,整个人跌在了地上,划伤了手腕。
赵凤珊蹲下护住佩芷,厉声质问姜肇鸿:“你做什么!怎么能这么对晴儿!”
姜肇鸿喘着粗气,手指佩芷,通知众人一般说道:“人都到齐了,也省得我再挨个说了。她不是什么都不听咱们的吗?像是大家都在害你一样,今后也不用听了!我今儿个把她给赶出去,她今后爱干什么干什么,跟我姜家一毛钱关系都没有!你们就当没这个女儿、没这个妹妹。明日我就登报声明,她姜晴独立了!姜佩芷,你满意了没有?我问你,这样你满意不满意?”
佩芷的头发乱了,满脸的鼻涕与泪,脸色也吓得苍白,瑟瑟发抖地躲在赵凤珊身后,哭着说:“我想奶奶……”
赵凤珊也哭了,拿着帕子给佩芷擦脸,摸着她的头说:“晴儿,你听你爹的话,别再执拗了。”
伯昀也是疼她的,见状很是于心不忍,叹气道:“四妹,爹娘和哥哥们还能害你不成?”
仲昀没说话,汪玉芝同为女人,也蹲下了,轻手轻脚地帮佩芷整理头发,看赵凤珊的帕子脏了,便抽出了自己的帕子递过去。
姜肇鸿再加一剂猛药,冷声说:“很快就不是你奶奶了!赶紧的,院子也到了,进去收拾东西。你爱拿多少珠宝或是私房钱就都拿走,反正就这一次了,当我这个做父亲的最后给你践行。从今以后桥归桥、路归路,你爱跟什么孟月泠还是谁谁谁在一起,都和我没关系。只你也记住一点,日子过不下去了,或是吃了苦了,别回来找我哭!”
佩芷仍坐在地上啜泣着,大半个人都躲在赵凤珊身后,只胡乱地摇着头。
姜肇鸿伸手又要去拽她,赵凤珊拼命地拦着,伯昀和仲昀意思意思地拉了两下姜肇鸿,不敢用全力,院门口一通混乱。
姜肇鸿在混乱之中又说:“你既知道你奶奶疼你,便不该异想天开她会同意你嫁给个戏子,璟元那么好的条件,你真当你奶奶老糊涂了?她不蠢!她很快就不是你奶奶了,这好亲事爱给谁便给谁去……”
这一遭显然把她给吓着了,整个人抖得跟个筛子,说话都彻底没了逻辑,只嘟囔着要找奶奶。
两相撕扯中,赵凤珊始终护着佩芷,那种仓促的局面,佩芷被挤得整个人倒在了地上起不来。赵凤珊凄厉地开口:“别争了!别拽了!我替她答应,我替她答应了!”
姜肇鸿收了手,伯昀、仲昀也停了动作,都看向佩芷。赵凤珊把佩芷扶了起来,哭着对佩芷说:“晴儿,我的乖女儿,快告诉你爹,你答应他了,答应嫁给璟元了。”
佩芷眼眶里的泪一连串地流了下去,喃喃说道:“爸爸……我错了……我答应,我答应……我错了……我要奶奶……我想奶奶……”
赵凤珊已经泣不成声了,汪玉芝也扭头抹泪,姜肇鸿红着眼睛摆了摆手,伯昀赶紧上前抱起晕厥过去的佩芷,仲昀立在原地,长叹一口气。
佩芷晕了许久,像是整个人陷进深渊之中拔不出来。赵凤珊晚饭都没吃,握着她的手陪在床边,直至深夜都不愿离开。
伯昀、仲昀和汪玉芝都来劝过也没用,最后轮到姜肇鸿,他看到佩芷手腕上那圈浓重的淤青,青紫相间、阴森可怖,满脸歉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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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肇鸿劝赵凤珊回去休息,让丫鬟守在这儿,赵凤珊不愿,更不怎么理会他。
姜肇鸿说:“她就是这么被你和娘给惯坏的。”
赵凤珊猛地回头瞪了他一眼,低声说:“今日这件事,我记一辈子!姜肇鸿,我就这一个女儿,她出了什么事,我铁定跟着去!”
姜肇鸿叹气:“我有什么法子?不动真格的,她便不知道这件事有多严重。”
赵凤珊说:“那你也不能这么吓她!你摸一摸,她额头热得烫手,吓没吓出病来还不好说。”
姜肇鸿说:“不会有事的,你太紧张了,回去歇一歇。”
赵凤珊把视线转向了佩芷,没再理会姜肇鸿,姜肇鸿叹了口气,又说道:“不过这事儿总算是定了,你我心里的石头也能放下了,再过几日等她缓过来了,就能跟佟家商议婚事怎么办了。”
一室阒静中,佩芷说着胡话:“疼……奶奶……我疼……”
赵凤珊眼里的泪水骤然落下,抬手默默地擦拭着,姜肇鸿则满心愧怍,转身要走。
又听到佩芷叫道:“静……静风……”
两人对视了一眼,略带不解。她刚叫出口第一个字的时候,他们还以为她要叫“璟元”,没想到是“静风”。至于这静风是谁,从今日起已经不重要了。
作者有话要说:
唱堂会很赚钱,因为都是有钱人家办的。
第42章 井底引银瓶(5)
那晚孟月泠唱《七星庙》,扮杨继业的那个武生名唤曹世奎,刚进霓声社不久,没想到这么快就有跟孟月泠合演的机会。孟月泠跟他之间本就缺乏默契,平日里排练的时候他也有些放不开手,为此没少麻烦孟月泠。但因佩芷近日一直没出门,孟月泠便当打发时间了。
晚上孟月泠沉着一张脸出现在凤鸣茶园的后台,那曹世奎离老远便跟他打招呼,孟月泠瞥了他一眼,没应声就走了。
许是这么一个插曲的缘故,曹世奎直接在台上掉了链子。
孟月泠扮的佘赛花和杨继业有不少打戏,两人在台上斗枪的时候,孟月泠游刃有余,相比起来曹世奎则叫个手忙脚乱。其实明明有心事的是他,可出岔子的却是曹世奎。
期间曹世奎动作慢了拍子,孟月泠则是跟着鼓点动的,所以曹世奎手里的枪头径直戳到了孟月泠的胳膊上。那一下下手不清,疼得他后背冒冷汗,但面儿上没表现出来,总算是带着曹世奎把这出戏给唱完了。
下了台之后,孟月泠脱了行头之后坐在那儿,把袖口撸了上去瞧,春喜立马叫道:“都青了!”
孟月泠又把袖子放了下去,显然没当回事,转身准备卸妆。
袁小真在包厢里跟傅棠一起看的这出戏,《七星庙》孟月泠不常演,昨天去找傅棠也是想着叫他来看。
两人身后还跟着来认错的曹世奎,孟月泠本不想理他,见他那么大个人,个头挺老高,平日里是有本事的。可动不动就打怵、关键时刻掉链子,孟月泠一向不喜这样的花架子。
他冷淡地跟曹世奎说:“我没心思跟你动气,你自己不嫌丢人就成。”
曹世奎一通承诺再也不犯了,孟月泠对于他人的誓言毫无兴趣,便让他走了。
今日段青山有酒席便没来,曹世奎是段青山选进来的,如今段青山不在,袁小真理应说几句。
她跟孟月泠赔罪,孟月泠不大在意地摇了摇头:“跟你没关系。”
袁小真说:“师父在这儿的话,也是要跟您说一句的。您在丹桂社的时候哪儿受过这委屈。”
春喜是向着孟月泠的,哼冷说道:“我们二爷确实没受过这委屈,从来了你们这儿身上的小伤就没断过……”
孟月泠敲了下桌子:“灌壶热水去。”
春喜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还是抱起了暖瓶出去了。
袁小真脸上的表情很是为难,孟月泠对她说:“磨合期难免有小剐蹭,你莫把他说的话放在心上,这些不是你该操心的。”
他肯多说这一句已经足以见得拿袁小真当朋友了,否则势必不会多言。
袁小真应声,想着这事儿还得跟段青山说一下,曹世奎必然要罚,免得他不长记性。
屋子里安静下来,孟月泠在镜子里看到坐在那儿不出声的傅棠,今日他倒是一反常态。
等到孟月泠换好衣服之后,主动跟傅棠说道:“去你那儿喝两杯?”
傅棠一愣,立马答应,袁小真便自己叫了辆黄包车回段府了。
那晚两人在夏夜的院子里对酌,明明是对酌,却各有各的难言心事,倒像是都在喝闷酒。
男子之间的相处方式与女子之间不同,后者越亲密则越无话不谈,前者却并非如此。他们相知相交多年,并非什么事都互相交待,此时同样。
直到深夜,傅棠已经彻底醉了,被下人扶到床上睡下了。孟月泠则不顾邵伯的挽留,孤零零地离了西府回万花胡同。
从他的脚步来看,倒没有傅棠醉得那么实在,但细看还是有些一脚轻一脚重。
走在黑漆漆的巷子里,孟月泠抬头望天,其实这么些天他一直都在想她,只觉那日匆匆道别,实在是草率。
可今夜他心中的思念愈盛,竟有些按捺不住了。姜肇鸿一定不会让他见佩芷,他确实得想个法子,即便不见她,也要托人给她带个话,确保一定能让她知道的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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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芷直到夤夜才醒过来,床边已经没人了,她强撑起了身子,刚准备叫人,就看到了不远处坐着打盹儿的姜肇鸿。
佩芷低声叫了句“爸爸”,姜肇鸿立马就睁开了眼,赶忙走过来,又不敢靠她太近,小心问道:“要什么?渴了还是饿了?”
佩芷点了点头,姜肇鸿又转身回到桌前,摸了摸茶壶,确定茶水还是温的,才倒了一盏递给佩芷。
佩芷一饮而尽,姜肇鸿提着茶壶立在旁边,见她还要便又给她添了一盏,佩芷连着喝了几大口才放下。姜肇鸿看着她手腕上挂着淤青,还有蹭倒在地的伤痕,满脸愧疚。
佩芷仰头看向他:“饿了。”
姜肇鸿说:“厨房里煨着砂锅粥还有汤,我让人去盛。”
姜肇鸿又匆忙地跑出去知会丫鬟,顺道把茶壶递了出去,让她们再泡壶热茶,才又回到佩芷跟前。
父女俩对视,一时间都没说话,姜肇鸿双手攥在身前,像是带着些紧张,跟她解释道:“你娘一直在床边陪着你,她担心坏了,我看实在太晚了,逼着她回去睡觉,才换我在这儿陪着你。”
佩芷避开他的眼神,靠在床头坐了起来。姜肇鸿上前帮她把被子向上拽了拽,顺便坐在了床边。
她不说话,姜肇鸿便说了,语气很是为难:“我……今日的事,是爹做错了,吓到你了。”
佩芷只摇了摇头。
姜肇鸿说:“你娘哭着跟我说,你要是有个好歹,她也不活了。可我要不是没法子了,是决计不会这么做的。你是家中最小的女儿,是被大伙宽纵着长大的,你扪心自问,爹平日里还不够纵着你?你三个哥哥哪一个比得上你?”
他说的是事实,佩芷沉默应对,并无不服。
姜肇鸿轻轻地执起了她的手,抚着那细嫩白皙的皮肉,跟他挂着斑的苍老的手成鲜明的对比。姜肇鸿说:“你是我姜家的女儿,自小过的便是最好的日子,从没吃过苦、受过累,凡事只要张口便有人帮你做,这样的女儿,爹怎么可能同意你嫁给那样的人?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爹知道你不喜欢璟元,可感情是能培养的,我跟你娘成婚之前还不知道她长什么模样,这么些年也过得好好的。因为我能给她最好的条件,璟元亦能给你这些。”
他见佩芷始终不言语,问道:“爹是不是又说你不乐意听的话了?不说了,不说了。”
他语气挂着小心,佩芷听得出来,开口却说:“我还不想成婚,跟谁都不想,我只想陪着奶奶。”
姜肇鸿心头一恸,拍了拍她的手背说:“你跟璟元成了婚,也是可以天天回来陪着你奶奶的,我回头跟璟元说一声,让他再买辆汽车,专程接送你一个人。成婚是天大的喜事,说不定你奶奶立马就好了,还能去佟府看你。”
他说的倒像是很圆满的前景,佩芷完全挑不出错来。今日这么一通下来,她难免产生了一丝怀疑,难道佟璟元真的有那么好?可若是佟璟元真的很好,她为什么没有爱上佟璟元,而是爱上孟月泠呢?
佩芷最后问姜肇鸿一次:“我真的非嫁他不可?”
姜肇鸿点了点头,殷切地说:“这是爹能给你觅得的最佳良配。璟元家境殷实,还心里有你,哪点不比那个孟月泠强?你难道肯相信他一个外人,都不肯相信你的爹娘哥哥们?”
佩芷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爹知道你没这个意思,爹只是担心你。我都这把岁数了,指不定会死在你奶奶前面,不给你寻个好婆家,我就是到了地底下也没法安心。”姜肇鸿略低了头,头上错杂布着银丝,愧疚地说:“下午跟你说的那些话吓到了你,爹很后悔,不知道该怎么跟你道歉。你不知道,你醒来还肯叫我一声‘爸爸’我有多庆幸,庆幸我的女儿没不要我……”
佩芷心软,眼眶也有些红,用另一只手覆上了姜肇鸿的手背:“您别想了,这件事过去了。您打小宠着我,什么都听我的,我不能因为这一件事就转过来恨您,那叫不孝。”
姜肇鸿说:“就这一件事,你听爹的。若是婚后璟元胆敢负你,你便回家,爹定给你做主。”
佩芷没应声,表情看起来还是很牵强,姜肇鸿看出来了,又说出这么一段话来。
“其实你奶奶也是希望你嫁到佟家的。婚事是她帮你退的不假,可那是因为她宠着你,你可曾问过她的想法?那日我还在跟她聊你的婚事,她中风得突然,倒下之前还跟我说,要让你高嫁,璟元最好……这些话我做梦都想着,寝食难安……”
佩芷一愣:“奶奶真这么说?”
姜肇鸿说:“你去问小荷,贴身伺候你奶奶的就她一个,小荷你总信得过。”
后来下人递上了碗粥和汤,佩芷一侧手腕用不上力,还是姜肇鸿一口一口喂的。
漫长的喂饭过程中,佩芷承认她不可避免地开始全然妥协,那时她确实天真,但她相信不论如何父母都不会害她,这身上最爱她的人便是他们了。
而孟月泠姑且可以排在第三,她确实爱他,可如今也不得不舍弃他。
次日姜府来了稀客,是赵巧容,找佩芷的。
人未至声先道:“我听下人说你病了,好端端大热天的,怎么还病了?”
凑近了看到佩芷手腕上的淤青,赵巧容脸上的笑立马就没了,关切问道:“这是怎么了?你爹把你给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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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芷说:“你别问了,没什么事。”
赵巧容说:“没什么事你不出去逛逛?我可听说你许久没进戏园子了。你数数,你有多久没出门了?”
佩芷放下了手里的书,说了个大概:“有一个月了罢,奶奶身边离不开人。”
赵巧容说:“你们家丫头干什么使的?老太太身边那么多人,你可别在她面前晃得人心烦了。”
她一贯的语气都是这样,显然是在想着让佩芷开心,不想佩芷的面色始终淡淡的,不见了以前的笑模样,整个人也沉重了许多,以前她来来去去都像是飞着的。
见佩芷不说话,赵巧容便转向了正题:“我今儿个来是传话的,孟月泠都找我那儿去了,他想见你。”
佩芷冷淡地说:“他想见我,为何不自己来,劳烦你做什么。”
赵巧容说:“我怎么知道,许是来不了罢,或是你爹不让他来。”
佩芷讥笑,冷淡地说:“那你帮我回了罢。”
赵巧容问:“吵架了?上个月不是还好好地一起去了南京?”
佩芷告知她:“我答应我爹要嫁给佟璟元了。”
赵巧容联想她手腕的伤,激动地说:“你爹逼你嫁给佟璟元是不是?你少听他摆弄,你一向不喜欢佟璟元,嫁给佟璟元干什么!”
佩芷没有兴致跟她说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我已经答应了,所以不能去见他了。”
赵巧容说:“我以前跟你说的那些话你都当耳旁风了!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不要为了那些没用的外在条件去嫁给一个不爱你、你也不爱的人,我……”
佩芷听得头疼,这些道理她何尝不知,赵巧容只知道斥责她,又怎知晓她的苦衷。
佩芷打断道:“我有什么办法?你有你娘留下的祖产,你说自己生活就自己生活,不必为生计发愁,我没这个底气!表哥只能跟你生气,却也拿你没办法,可他至少没登报声明跟你脱离关系!奶奶现在这个样子,我怎么舍得离开她、离开家?”
她越说越觉得自己软弱,各种意义上的软弱。她一向自诩为新女性,读过书、考上过大学、跟男人一样进戏园子,思想也算得上开放,可没想到最后还是沦落到这个受制于父母之命的地步,她何尝不满心痛苦?如若真有别的选择,她也不会妥协。
赵巧容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我怎么想的你定然知道,我不该指责你,你自有你的苦衷。可我也希望你能再想想我的话,虽说这婚还能离了再结,可受苦的是你自己,表姐只是心疼你。”
佩芷低了头,也有些歉疚刚刚语气不好,赵巧容自然不会放在心上,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问道:“叔昀回来了没有?你不如听听他怎么说。”
佩芷摇头:“谁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等他回来怕是一切都晚了。”
赵巧容又问:“不管怎样,你总要去见见他,他说这几日都在书斋等着你。”
佩芷答应:“我会去跟他说清楚的。”
小荷确实如姜肇鸿说的那样,是听到了他们母子两个的谈话的。亦坦然地告诉了佩芷,姜老太太确实说过,希望她嫁给佟璟元,而非孟月泠。
像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得到答案的佩芷十分平静,像心死一样平静。他们都希望她嫁给佟璟元,尤其是她最爱戴的奶奶也如是希冀,她有什么理由不成全他们?
那日佩芷终于出了门,叫了辆黄包车到吉祥胡同去。
佩芷推开门的时候,他正站在池塘旁喂鱼,闻声转过身来愣在原地,手里的鱼食也不撒了。
夏日正盛,她却穿了件长袖旗袍,身上还披了条纱巾,看起来像是提前度秋。脸上没什么表情,整个人还挂着抹病态。
孟月泠关切道:“怎么病了?”
佩芷一咬牙,直白地说:“我来是告诉你一声,我择日便要嫁给佟璟元了,所以今后不能见你了。”
他手里装鱼食的匣子脱手,鱼食洒落一地,像少年人仓促混乱的情感。
孟月泠只知道姜肇鸿见过傅棠,竟不知还有一位叫佟璟元的人物。他艰难开口问她:“你爹逼你的?”
他跟赵巧容问的倒是一样,佩芷说:“不是,我自己愿意的。我与他自小一起长大,知根知底,他爱慕我多年,再合适不过。所以孟老板,对不住……”
“我竟不知你何时有这么个青梅竹马!姜佩芷,你现在跟我说对不住,当初你招惹我的时候怎么不说?”孟月泠激动地说,为她的退缩恼火。
佩芷狠狠咬着牙,表面装作一副云淡风轻、浑不在意的样子,凉飕飕地刺他:“少不经事,难免伤人,还望孟老板莫怪。若是真的要怪罪,你我可另行商议赔偿。”
孟月泠狠狠地盯着她,开口却先软了语气:“你不用故意说这些狠话,你心里怎么想的我都知道。佩芷,别闹了。虽然……虽然我现在没办法解决,但只要我们两个的心在一块……我去求你爹,我去求他……”
佩芷说:“你自己的语气都不确定,我怎么相信你?太晚了,你早怎么不去求他?现在求还有什么用,你的那些不值钱的高傲和自尊要到什么时候才肯放一放?等到你想放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她突然间恨起他来,许是自我开脱的缘故,她不禁想,如果孟月泠早跟姜肇鸿求亲,事情如今会不会变得不一样?或者他大胆一点,他们直接生米煮成熟饭,这样姜肇鸿不答应也得答应,主动权就在他们手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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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什么都没做,佩芷一想到此处,更加愤恨道:“你根本不爱我,如果你爱我,怎么会不愿意与我亲近?我自己的脸面都不要了,可你还是在顾虑那些有的没的,你在怕什么?其实我们从一开始就不合适,不应该在一起!”
孟月泠摇头否定:“那件事我本打算以后再跟你解释……”
正所谓“人间桑海朝朝变,莫遣佳期更后期”,彼时谁也没想到会变成如今的光景。
佩芷讥笑:“不重要了,真的。”
他上前来要凑近她,佩芷制止:“你别过来!我要走了。”
孟月泠又想靠近,又不敢靠近,眼神中写满了恳求:“别走,佩芷……”
她已经忍不住了,立马转身要推开门出去,他猛地冲了过来从背后抱住她,他曾经最喜欢这样抱着她。
佩芷匆忙揩了下泪水,随后去扯他的手臂:“松开!”
孟月泠紧紧地抱着她:“我求求你……”
即便是再艰难的岁月里,他也从未这样求过人,更重要的是心底里的卑微,他竟然也会那般卑微。
他一遍遍地在她耳边说:“我求你,佩芷,把刚刚的话都收回去。这件事还能解决,一定能解决的,我们……”
以他的力气想要锁住她不让她走轻而易举,可最悲切的莫过于她去意已决。佩芷从手袋里掏出了一封信,塞到了他手里,哽咽说道:“我与你情起于信,如今情止于信,往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孟老板,请你自重。”
她就那么决绝地走了,信封里只塞着薄薄的一张纸,并不像曾经每每都是厚厚一沓。
上面的文字亦简单,过去她落款“佩芷”,如今自称“姜晴”,当真叫个至亲至疏。
“还将旧时意,惜取今后人。——姜晴”
好一个还将旧时意,惜取今后人,孟月泠满心荒凉,愣在那儿久久没动。
第43章 咫尺隔天涯(1)
婚讯见报的时候,反应最激烈竟是傅棠,他手拎着报纸出门,直奔万花胡同,拍了两下门之后才意识到,他又有什么资格生气?
可春喜已经手快地过来把门给打开了,他把报纸攥在身后,硬着头皮进了院子。
孟月泠显然已经看过了,看起来面无波澜,傅棠觉得自己的行为反而刻意,随手把报纸摔在了石桌上。
傅棠随口说道:“那佟家往上数三代就是个下等的包衣奴才,奴才当得好才给他祖宗抬了旗,还真当自己是什么人物了,姜四他爹眼睛可真瞎。”
报纸上婚纱照占据了头版,那佟璟元像是极其尊重佩芷的,两人专程拍了穿婚纱和西装的照片,下书“佳期拟准,共赴深秋”。
孟月泠说:“你想得俗了,人家是青梅竹马,知根知底的交情。”
傅棠试探着开口问:“你……你没什么打算?”
孟月泠没答他,沉默许久才盯着他说道:“我知道你那日去登瀛楼见了姜肇鸿,也知道你们聊了什么。”
傅棠语塞,自认理亏。
没想到孟月泠幽幽地问了句:“你为什么没答应?”
那一刻傅棠确定,孟月泠是知道的。正因为孟月泠知道,他就更不愿说出口自己当时拒绝的原因,像是那样就显得他的感情太轻飘也太不值得一提了些,因为他太自私,做不到为了佩芷而牺牲自己部分的家产。
孟月泠倒也不在意他说与不说,见状只自嘲地说了一句:“想娶的人不能娶,能娶的人不愿娶,怪哉。”
傅棠追说:“这件事便当真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孟月泠说:“她自个儿同意的。其实我想得到,她爹定然用她奶奶来逼迫她了,她没办法,我们都没办法。”
他们反抗过,只是力量太薄弱了些。时至今日,他颇有些认命的意思,心如止水到竟然谁也不怪。
他甚至真心地希冀她过得好,这么一桩好亲事,佟璟元人长得又不赖,公允地说姜肇鸿的选择没错。傅棠眼见这事儿板上钉钉了,没再说什么。
那时他们都低估了这段违背佩芷意志的婚姻会造成什么影响,包括佩芷本人亦没料想。
等到傅棠走了之后,孟月泠划了根火柴,把报纸给烧了。火燎着落在地上的纸张,像是这个时代吞没活生生的人,最后只记得照片上戴着白头纱的佩芷,表情很是冷硬,一副不开心的样子。
外界对这段婚事众说纷纭,毕竟佩芷前不久才跟孟月泠一起去了南京,《金陵日报》上有载,被好事之人带回了天津传扬,没想到一转头这位姜四小姐就要嫁佟家少爷了。俗话说“戏子无情”,没想到如今这叫“小姐薄情”,佩芷平白添了个骂名。
又有人说这姜四小姐只是赏识孟老板的戏,该嫁谁还是要嫁的,毕竟是姜肇鸿的女儿,不可能下嫁戏子……都是些坊间传言,捕风捉影。
那日下着雨,夏日俨然已经尽了,佩芷穿得极严实,独立在檐下听雨。
小荷撑着伞匆匆跑过来给她送书,便是之前佩芷找借口托她到书局去订的“临川四梦”。佩芷没什么心思看,让小荷放在桌子上就走了。
她没那么天真,虽然小荷帮着认证姜老太太确实说过希望她嫁佟璟元的话,佩芷刚听到的时候也深信不疑了那么一刹那。可很快等她沉下心来,就猜小荷和姜肇鸿一定是会错了意,奶奶的话或许没说完,或许另有隐情。只是已经到那种节骨眼上了,她没什么反悔的余地了——反悔好说,反悔之后的事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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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她回到屋子里打开来看那几本“临川四梦”,还是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令她失望的是,小荷竟真不可信。
四本书捆在一起,上面掖了张单子写着“临川四梦”,确实是她想要的书,可却并非是小荷到书局订的。临川四梦,为汤显祖的《牡丹亭》《紫钗记》《邯郸记》《南柯记》四剧合称,又称玉茗堂四梦,玉茗堂为汤显祖居所之名,亦有花唤玉茗。
书局的房先生与她略有薄交,因其亡妻闺名玉茗,故而他在单子上从不写“临川四梦”,而是写“玉茗堂四梦”。佩芷让小荷去订书的时候就多留了心眼,没想到还真印证了什么。那么由此可见,当日让小荷去传的话必然也没送到了。
可佩芷此时什么都不能做,赶小荷出去是轻而易举的事,可小荷是姜老太太捡回来的,姜老太太的院子里,再也挑不出比她待姜老太太真诚的丫头,有时候连佩芷这个亲孙女都自自愧不如。
她或许会对佩芷不忠,但一定不会对姜老太太不忠。等到佩芷嫁人之后,还要靠小荷伺候姜老太太左右,所以佩芷绝不能赶她走。
思及此处,佩芷满脑子的想法就都歇了下去,把那四本书丢到了架子上,没有翻看的意思。
姜叔昀回到天津的时候已经是中秋了,正如佩芷意料之中的那么晚、那么慢,佟家都已经下聘了。
姜叔昀戴着副金丝眼镜,穿一身千鸟格西装,活脱脱的西洋打扮,一进了家门就直奔着佩芷的院子去。佩芷手腕上的淤青还隐隐挂着,她不仅怕疼,凡是受伤必然不爱好,愈合速度极慢。
叔昀执着她的手,又气又恨道:“这婚咱们不结,三哥带你去德意志,立刻就走。”
佩芷留他,摇了摇头,平静说道:“三哥,我先带你去看奶奶。”
叔昀一路急匆匆的,身上已经出了汗,脱下了西装外套递给了下人,漏出里面的马甲和衬衫来,边走边问:“奶奶身体可还好?你给我写信只让我务必立刻回来,也没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还是从上海回来的路上才听说了你的事儿,你的信就不能写清楚些?”
可也就是佩芷让他回他才肯回来,若是换伯昀或者仲昀,他顶多回一封信也就罢了。
佩芷没回答他,只是默默带着叔昀进了屋子,直接让他看躺在床上的姜老太太,叔昀知道了怎么回事,顿时就沉默了。
姜老太太虽说不清楚话,但看得出来,见到叔昀回来是开心的,佩芷则躲在一旁抹眼泪。
等到从屋子里出来,叔昀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知道她走不了,亦为自己任性地留在国外而感到后悔。兄妹两个在院子里抱在一起,佩芷伏在叔昀的肩头,总算痛痛快快地哭了出来。
姜叔昀没想到,这一遭回国,倒像是专程来参加佩芷的婚礼一样,虽然外界就是这么传的。
他一向不喜欢佟璟元,莫名地不喜欢,究其缘由大抵是佩芷不喜欢,可眼下却不得不佯装欣喜地观礼。
婚礼是中式的,佩芷所选。若放在以前,她倒是想试试西式的婚礼,新娘也能跟新郎一样在外面祝酒,亲朋好友齐聚一堂再开心不过。可此时结婚的对象变成了佟璟元,她立马就没了这股心思,只想一个人静一会儿。
佟璟元率了一排汽车挤满了街巷,到姜家来接亲。佩芷亲自到姜老太太的院子里跟姜老太太道别,她之前从未说过,姜老太太听说她要嫁给佟璟元显然十分激动,非要起来,可她起不来,只能急得满额是汗。
佩芷用崭新的婚服给姜老太太擦汗,好一通安抚,总算是把人给稳住了。姜肇鸿松一口气,扭头看到旁边的赵凤珊泣不成声,母女两个又是一番不舍,可佩芷其实比起赵凤珊平静多了,就像是出去听个戏一样。
整条街的人都接到了佟家洒的喜钱,佟璟元带来的冗长的车队终于开走了,大伙都在门口张望着,只有姜肇鸿默默回到了姜老太太的院子里。
整个姜府的下人都在凑大婚的热闹,姜老太太这里倒是最冷清的,姜肇鸿坐在床头,姜老太太看见是他,闭上了浑浊的双眼。
姜肇鸿说:“娘,儿子知道您不想看到我,自从您中风之后,我也尽量少出现在您面前,怕惹您不快。”
姜老太太没有睁开眼的意思,姜肇鸿便自言自语下去:“儿子知错了,若是能重来一次,儿子绝对不会说那样的话气您,最该死的是我。”
那夜他喝了点酒,许是壮了胆的缘故,说起话来颇有些不管不顾。他像是把积压的不满一股脑都倾泻出来了,对姜老太太说道:“您只要多活在世一天,我姜肇鸿便一天不能做姜家的主!连唯一的女儿都管不住!您永远压我一头……”
姜老太太像是邪风入体,瞬间气血上涌,砸了手里的茶盏就倒下了,最先听到声音跑进来的是小荷……他不想回想那天的情形了,总之错全在他,但他也只能将错就错下去。
前往佟府的路上,佩芷头顶盖着红盖头,手放在腿上,一直没说话。佟璟元频频偷瞟她,自然得不到她的回应,他又伸手过去,想要牵她的手。
佩芷在盖头下显然是能看到的,立马就把手缩了回去,佟璟元的手悬在那儿了几秒,便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收了回去。
等到下车的时候,不知道是哪儿的旧俗,门口放着个火盆,显然是让佩芷跨的。佩芷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拖地的嫁衣,她这么一跨,怕是极可能把衣裳给点着,于是她根本没听那嬷嬷的话,提着衣摆直接从火盆旁边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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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跟着接亲的嬷嬷拽着佩芷大叫:“不吉利!不吉利!新少奶奶赶紧回去跨过来!”
佩芷挣脱她的手,不得不向后躲,离佟璟元近了些。旁边还有些看热闹的亲朋也笑着说:“璟元,你娶的这位太太倒是个有主意的,怕是要不服你的管教哟。”
佟璟元护住了佩芷,给了那好事的嬷嬷一个冷眼,嬷嬷立马就收回了手,可眼睛里也是写着不赞同的。
佩芷正要继续往前走,没想到猝不及防地被佟璟元给横抱了起来,接着他长腿一迈,跨过了火盆,又向前走了几步才把佩芷放下。
身边人自是一通起哄,佩芷沉默地听着这场闹剧,只想着尽早结束才好。
等到拜堂的时候佟璟元凑近她,小声说道:“佩芷妹妹,你终于是我的了。”
天黑后佩芷已经被送近了新房,佟璟元在外面与宾客推杯换盏,一杯接一杯的酒喝了下去,他越醉心里却越清明。
独自回新房的路上,佟璟元想到了很久以前的往事,专属于他和佩芷的往事。
那时佟家还在北平定居,前清尚在,强撑着最后的统治,两家人经常往返京津两地,佩芷没少到佟家去做客,大人们都喜欢拿他们俩打趣。
区别是佩芷那时还不懂大人们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佟璟元却懂。佩芷问他,他便骗佩芷说:“大人们的意思就是,璟元哥哥会永远跟佩芷妹妹在一块儿玩儿。”
佩芷自然愿意,欣喜答应:“璟元哥哥永远是佩芷的好哥哥。”
冬天里他带她一起进宫,两人在颐和园看雪,宫里的外国师傅支起个高高的黑匣子,让他们两个手牵手立在那儿别动,接着空中抛出了一团烟火一样的东西,他耐心告诉佩芷,这黑匣子叫“照相机”。那张照片他一直有好好存着,不知道佩芷的那张还在不在。
夏天里大人们在畅音阁一起听戏,两人就在外面的池塘边喂鱼。佟璟元一向是不爱听的,佩芷那时候也不爱听,佟璟元怎么也没想到有朝一日她会迷上京戏、迷上戏子。
还有她十二岁第一次给报纸投稿,亦是石川的处女作,他应该是最早知道石川是佩芷笔名的人。
她担心自己的稿子不被录用,惴惴不安,佟璟元专程赶到天津去陪着她等信儿,文章刊登的时候佩芷拿到了两块钱的稿费,她是根本不在乎稿费的,大方地分了佟璟元一半。
佟璟元更不差这一块钱,一出门两人就给花了……
那些都是很美好的回忆,可惜关乎他们的美好永远地停留在了十二岁。
大人直白地跟佩芷说:“再过两年你就该嫁给你的璟元哥哥了。”
接着佩芷看向他的眼神挂着一抹惊悚,猛地跑了出去,佟璟元在后面追,却怎么也追不上,这么多年都是如此。
第44章 咫尺隔天涯(2)
本是洞房花烛夜,可新妇并没有老老实实地等着他来洞房,红烛也已经被吹灭了。佟璟元没为难门外的丫头,还是推开门进去了。
佩芷没那么心大,何况她本就认床,不可能睡着,闻声撑起了身子。
佟璟元嫌点蜡麻烦,直接开了离床最近的灯,晦暗不明地照在两人身上,有些别开生面的突兀。
他笑得让佩芷捉摸不透:“你也太放肆了些,盖头都自己揭了。”
佩芷对他其实无话可说,他们本可以做一辈子的好兄妹,她绝对会像待三个哥哥一样待他。就像孟月泠和秦眠香那样,他们两个也没有血缘关系,可跟亲兄妹一样,谁也没有半点儿非分之想。
佟璟元兀自又说:“我知道你不愿意嫁我,否则那年你奶奶就不会一把岁数卖着自己的面子亲自上门来致歉毁约。”
他像是在佩芷心头的伤口上撒盐,眼看佩芷的眉眼闪过一丝痛苦,他就笑了,随手松开了领口的扣子。
佩芷提防地把手伸向了枕头下,想着他若是要动用蛮力,她定要誓死反抗。
没想到佟璟元只是热了,转身给自己倒了盏茶喝,他脸上染着薄醉的红,眼神挂着危险的迷离。
见她一副贞洁烈女的模样,佟璟元冷笑了出来:“叫什么来着,哦,孟月泠,对罢?霓声社、凤鸣茶园……”
佩芷语气激动地反问他:“你提他做什么!我已经嫁给你了!”
“你想嫁给谁还用我来说吗?你但凡今日脸上没那么不情愿,我都不会在这个时辰提他的名字!”
佩芷偏过头去说:“我一向如此,懒得隐藏。”
他上前像是要扯她的胳膊,佩芷躲开,压在枕头下的手像是在攥着什么,犹豫着要不要拿出来。
佟璟元暂时收回了手:“不给碰?姜晴,你还真当我不知道你跟他的那些事儿!我忍你们很久了!”
佩芷反问:“我跟他什么事儿都和你没关系!”
佟璟元说:“你现在是我的了人!你说跟我有没有关系?”
佩芷想到他拜堂时跟自己耳语的那句话,眼下一并回复了他:“我不是你的!谁也不是谁的,我只是我自己。”
佟璟元冷笑:“你的这些新式说辞拿到外边去唬那些装模作样的文人,甭在我面前说。”
他又凑过去,不想佩芷直接从枕头下抽出了把剪刀来,双手攥着,用尖端指着他。
佩芷的手也有些抖,强作镇定说道:“你别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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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璟元本想上前去抢走她手里的剪刀,可他喝了不少的酒,动作难免迟缓些,伸手随便那么捞了一下,竟然被佩芷给躲开了。
他心道不妙,并未恋战,退回了两步。佩芷刚放下些心来,没想到他端起桌子上放茶盏的托盘猛地砸落在地上,吓得佩芷背后骤起了一层冷汗。
佟璟元指着她,脸上的红光愈深,连喘了几口粗气才恨恨开口:“姜晴,你在这儿跟我装什么装!冯世华早就告诉我了,你去年冬天的时候就独自去过北平,没多久孟月泠就来天津了,你敢说你当时不是去见他的?今年年初,你又跟他一起去了北平,这些事儿我心里边都门儿清着,你知不知道我听到这些话的时候心里多难受!”
佩芷不留情面地说:“你这叫自寻烦恼,我没什么好说的。”
佟璟元盯着佩芷的领口没说话,佩芷发现不对,低头看了一眼,原来她刚刚躲闪的时候衣裳乱了,露出里面的肌肤来。佩芷赶紧用手拢紧了领口,不肯放下地拽着,另一只手还朝他举着剪刀。
佟璟元眨了眨眼,面色闪过一丝轻佻,语气玩味地说道:“你当我想碰你,我他妈的还没嫌你脏。”
佩芷何曾被如此羞辱过,羞意和恼意都涌了上来,牙齿都跟着打颤,却张不开口说回击的话。
折腾了一天佟璟元也乏了,准备去回自己原来的屋子睡觉,刚走到门口就被佩芷的质询声给拦住。
她的语气哀痛,又像是挂着不解,几乎是嚷出来一般问他:“那你为什么要娶我?为什么!”
佟璟元一时间竟觉得被问住了,立在门口没答话。他推着门出去的时候,佩芷显然听到了,声音追着他一般。
“你说啊!为什么?我们互不打扰各过各的不行吗?”
佟璟元心道不行。当初姜肇鸿主动找上他问他还想不想娶佩芷,他犹豫都没犹豫就点头了。姜肇鸿没问他缘由,似乎认定他爱极了佩芷,可此时被佩芷质问,他竟然不愿意开口说出自己的卑劣——冯世华告诉他佩芷早在解除婚约之前就与孟月泠私通的事情让他耿耿于怀,他一定要惩罚她。
次日天刚亮,佩芷就被佟府的嬷嬷给叫醒了,佟家还流行着前清的做派,养了好些迂腐的嬷嬷,这一个据说是佟璟元的奶母,讲话极有分量。
她叫佩芷起床,说要到佟老爷和佟夫人的院子去给公婆奉茶。
佩芷昨晚跟佟璟元闹了那么一场,再加上认床,本来就没睡好,一怒之下把那嬷嬷推了出去,反锁了房门,言道:“我嫁到你们佟家是来做少奶奶享福的,不是学伺候人的,你要是有什么事儿就去姜府找我爹,别来烦我。”
那嬷嬷被气得原地打转,直奔着佟夫人的院子去告状了。佩芷不管这些,照样睡到自己舒坦了才起来。
没想到出了房门就听到院子里的嬷嬷在跟丫头们嚼舌根,说她这个新少奶奶在洞房之夜竟然没有落红。佩芷直接朝着她们嚷道:“你们在那儿说什么呢?”
那个最年长的嬷嬷显然是不怕她的,阴阳怪气道:“鲍妈妈早上被你赶出来的时候,手里可是拿着喜帕呢,上面脏兮兮的,可就是没见到血,少奶奶,您……”
佩芷在心里骂她说的都是些什么狗屁,那鲍妈妈想必就是佟璟元的奶母,早晨叫她起床被她赶出去的那个,可喜帕又是什么?
佩芷立在那儿出神了片刻,这才想到昨天丫鬟被她逼着铺床的时候,先是把床上代表着“早生贵子”的干果给弄了下去,随后趁佩芷没注意往上铺了张素帕子。佟璟元走了之后她才在被窝里发现,抽了出来就丢到了佟璟元砸落一地的碎瓷盏上面,定沾上了茶水。
她懒得跟这些人解释,只觉得偌大的佟府压得她窒息,回房间里拿了手袋就准备出门,回姜府看姜老太太去。
佟璟元同样睡到日晒三竿才醒,丫鬟进来伺候他洗漱,他开口竟最先问佩芷:“少奶奶这一上午做什么了?”
丫鬟如实地说:“清早鲍妈妈叫她去给老爷夫人敬茶,少奶奶不愿去,直接把鲍妈妈给赶了出去,怕是也刚醒没多久呢。”
佟璟元嗤笑了出来,他们小时候能玩到一起去自然是因为性情相同,他在家里也是没少气佟夫人的。急匆匆地洗了脸刷了牙,佟璟元走出院子:“我瞧瞧她去。”
丫鬟跟着说:“少爷,您还是看看夫人去罢。老爷和夫人都动怒了,怕是……”
佟璟元不在意:“她平日里不是为这个生气就是为那个生气,我哄得过来么?她不是巴望着我娶妻生子么,我总要把咱们这位少奶奶哄好。”
丫鬟又说:“少奶奶怕是已经出去了,她要回去看姜老夫人。”
佟璟元恍然大悟般“啊”了一声:“人已经走了?”
丫鬟点头,又把院子里传的闲话给佟璟元复述了一遍,眼看着佟璟元的表情变得严肃凝重,丫鬟也不敢说话了。
佟璟元又问:“那她生气了没有?”
“没有,少奶奶什么都没说就出门了。”
佟璟元脸上闪过一丝冷笑,心想她倒是泰然,不论是昨夜二人的争吵,还是今天上午家中的风波对她都毫无影响,她不论对他还是对佟家都是无情的。
他在佩芷这儿碰了钉子,便出门寻朋友解闷儿。佩芷则回家去陪姜老太太,晚饭都没回佟家吃,一直拖到了天黑,要不是姜肇鸿和赵凤珊都催着她回去,她恨不得继续住在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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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璟元回家更晚,佩芷把门反锁着,他见她那副臭脸就觉得倒胃口,两人该干什么干什么,各忙各的,晚上也是分房睡,和结婚之前没什么差别。唯独急坏的是佟夫人,每逢跟人打牌都要吐苦水,在家中凡是见到佩芷,眼神恨不得在她身上剜出个洞来。
不过几日,佟璟元乐子也找得差不多了,他其实多少有些做戏给佩芷看,巴不得佩芷端出一副正房的姿态跟他闹上一闹才有意思,可没想到竟是他一人的独角戏,佩芷压根儿连个眼神都不给他。
那日他恰巧路过凤鸣茶园,临时起意就进去了,刚过晌午,戏园子里没几个人,佟璟元心想这孟月泠也不过如此,根本不卖座嘛。
佟璟元进了二楼的包厢,要了壶最好的茶,跷着二郎腿在那儿等着孟月泠上台。
眼见台上插了一排旗,等了好久终于听见锣声了,接着上来了俩人把那些旗给拔了下来,总算有扮了戏装的人上台了。
他听不进去,只提溜着眼睛找孟月泠,可没想到坐了一下午也没见到孟月泠的身影,浑身腰酸背痛的。
他出了包厢,叫了个人问:“孟月泠怎么还没上台呢?”
从他进了茶园这个打杂的就注意到了,下午就进戏园子的,八成是个外行,这类人被成为“看拔旗的”,因为戏园子每天开锣之前都要把栏杆上插的旗给拔了,随后这一日的戏码就开始上演了。但早场戏没什么看头,凡是角儿和好戏,肯定都是要放在晚上的,这个时候大伙都吃完饭了,溜达溜达就进戏院子了,那时候才热闹。
打杂的并未多说,老实回答道:“孟老板还没来。”
佟璟元咒骂了一声,合着他这一下午白坐了,心里更恨孟月泠,转身就走了。
打杂的立在原地,嫌弃地看了一眼佟璟元的背影,这时候瞟到袁小真进门了,赶紧凑上去告诉她:“小真姐,佟家的少爷刚走,在楼上包厢坐了一下午,还问孟老板呢。”
袁小真一愣,旋即告诉他别往外瞎说,打杂的点头答应。
天都黑了以后,孟月泠才不紧不慢地出现在凤鸣茶园,傅棠跟他一起来的。
两人一齐进了扮戏房,袁小真已经坐在那儿开始扮上了,她今晚要跟孟月泠一起唱《汾河湾》。看了一眼傅棠,袁小真才说道:“下午佟大少爷来了。”
孟月泠坐下的动作显然僵了那么一瞬,但没说什么,似是漠不关心的样子。
傅棠则问道:“他来干什么?”
袁小真直白地说:“来看拔旗的。”
傅棠会心一笑:“合着是个棒槌,我还以为他要来找静风的麻烦呢。”
袁小真通过镜子看向孟月泠,他正从匣子里拿片子,还是不说话,就像听不到他们说话一样。傅棠和袁小真对视了一眼,随后默契地不聊佟璟元了。
当晚佟璟元跟友人一起在碎金楼小酌,眼看着天色渐晚,他打算先走一步回府。
冯世华也在席上,他如今倒是知道碎金楼旁边的碎金书寓是什么地方了,不仅知道,还颇有些食髓知味,常流连于此处。眼看佟璟元要走,他挽留道:“璟元兄,不能一成了家就被老婆给管住了呀。自从你成婚之后再没留宿过碎金,碧珠姑娘很是寂寞啊……”
其他的男人也帮腔,留佟璟元今夜就宿在碎金书寓,不回家了。
佟璟元也是爱玩的,要说常在风月场中行走,难免遇上有同样嗜好的仲昀,但仲昀不仅爱女子,更爱戏子,所以多在有清倌的宝艳楼胡同那一带玩。佟璟元知道这一点,便避开了宝艳楼,常在南市这边活动,故而两人从没遇到过。
上次请冯世华在碎金楼吃饭,恰赶上碎金书寓来了新人,是个江南女子,声音嗲嗲的,样貌弱弱的,名叫宋碧珠。鸨母说她还是个雏,干净,佟璟元本想送给冯世华,可冯世华为了巴结他非跟他谦让,佟璟元就收下了,一直养到了现在。
可那宋碧珠有些心机,总想着让他给她赎身。佟璟元还没成婚的时侯,他觉得宋碧珠野心颇大,定然是想做他的正牌太太,如今他已经娶了姜四小姐,想必她就能歇下这股心思了,但不排除她还想做个姨太太。
他最近为了佩芷一个女人就够烦的了,自然不愿再去见宋碧珠,还是准备回家。
众人都喝了点儿酒,说话毫无遮拦,尤其是冯世华:“璟元,你就是太惯着她了,女人绝不能宠。她姜四在嫁给你之前跟孟月泠那些荒唐事儿,兄弟们可帮你记着呢!偏偏你就中意她,那好,那你就驯服她。女人嘛,无外乎那么几招……”
男人们发出心照不宣的□□,作陪的女人只能佯装娇羞地打他们肩头,佟璟元也凭空发出了一声嗤笑,摆手就走。
冯世华直道扫兴:“怎么还要走?”
佟璟元自觉身体里像是有只凶兽在叫嚣着破笼,语气调笑地回他们道:“回去□□老婆。”
屋子里的男人们发出此起彼伏的呼声,继续饮酒作乐。
深夜,鲍妈妈急匆匆地跑去给佟夫人报信,佟夫人都已经打算就寝了,披着衣裳出来。
鲍妈妈小声告诉佟夫人:“少爷进了新房跟少奶奶一起睡的,灯都熄了!今夜定不会出来了!”
佟夫人一愣,旋即脸上也染上了喜悦,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这俩孩子总算好了。我也不求这位大小姐能够孝顺我,她能早点为佟家诞下长孙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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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大抵是佩芷最不愿意回望的一段记忆,因为太痛。当危险真正到来的时侯,她才发现身为一个女子,力量是多么的薄弱。
他能撞开反锁的房门,也能抢走她防身的剪刀。佩芷拼命反抗,用尽全力回击,他们看似在互殴,可真正受伤的只有佩芷,一切也都木已成舟。
而佟璟元闻到了血的味道时,伸手向下一摸,接着打开了床头的台灯,在灯下细细端详指尖的红丝。
昏黄的光影中,佩芷透过泪水看到他脸上浮现出病态疯狂的笑,接着就像只疯狗咬到了块完整的美肉一样扑食。
那肉是挂着血的生肉,来自于这个时代下所有命不由己的人。
结束后佟璟元兀自点了支烟,夹着那支烟凑近了缩在床里的佩芷,佩芷被呛得睁不开眼,不禁想到同样抽烟的孟月泠,她以前竟没注意,他从不在她面前抽烟,此时想起只剩满心戚戚然。
佟璟元像是在安慰她:“你我是夫妻,我不跟你做这种事情跟谁做?你难道要我出去找别人么?我也知道以前误会了你,我的错,今后我们好好的,再不提孟月泠三个字。”
听到那个名字,佩芷眼眶里的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流落到枕头上。
她突然低声说了句:“我想去看戏了。”
佟璟元一愣,把烟按灭了问道:“你说什么?”
她像是自言自语,喃喃重复:“我想去看戏了。”
作者有话要说:
写流血是因为佟的粗鲁,没有强调初夜需要落红的意思。
然后啰嗦两句篇幅问题,具体民国写多少我还是没准,估计要25-30w吧,后面还是有一些剧情的。
这本的民国我真的算准备了好久,也是我目前为止最丰满的一个民国故事,现在正好写到了我最喜欢的部分……
快和我一起享受起来吧
第45章 咫尺隔天涯(3)
次日清早,二人醒了之后,鲍妈妈专程把早饭送到了房里,那张老脸挂着令人作呕的喜悦,立在桌边伺候他们用饭。
佩芷什么都吃不下,冷脸开口:“你出去。”
鲍妈妈不听她的,而是看向了佟璟元,佟璟元瞥了一眼佩芷,又给了鲍妈妈一个眼色,鲍妈妈才不情不愿地出去,还瞪了佩芷。
佩芷不在意这些,强撑着喝了几口粥,她犯不着因为跟佟璟元怄气而苦着自己,等下还要回姜府去看望姜老太太。
屋内鸦雀无声之际,佟璟元开口打破沉默:“佩芷,我昨日喝了些酒,下手难免失了轻重,后半夜酒醒之后肠子都悔青了,一晚上没睡。”
佩芷心想你睡没睡跟我有什么关系,低头眼观鼻鼻观心,没理他。
佟璟元伸手过去摸她的手,佩芷猛地扔了羹匙,动作夸张地躲掉了。佟璟元又凑过去想要揽她,像是觉得佩芷在跟他闹无伤大雅的小脾气,他愿意花些心思去哄她。
佩芷直接站了起来,木着一张脸盯着他。
佟璟元这才意识到,他以为佩芷会跟寻常女子一样,失了贞操之后就顺从了,尤其她要顺从的男人还是她的丈夫,这又不丢人,可他想错了。
但他还是忍下了要发脾气的冲动,依照自小对佩芷的了解,她一向是吃软不吃硬的,他得跟她好好说。
佟璟元先跟她打感情牌,坐在那儿问她:“你难道非要闹得家宅不宁?你我已经是夫妻,你以前跟别的男人的事情我也既往不咎,如今两家长辈都满意,我们俩好好过日子,我今后一定补偿你。还是说你还在惦记着……”
佩芷否定:“你少提他的名字!跟他一文钱关系都没有。”
佟璟元看似语气宠溺:“好好好,我不提,我知道你们俩没什么事,是我误会了你。好妹妹,佩芷妹妹……”
佩芷听得直打寒噤,转身到柜子里拿了件毛线开衫穿上,拎起手袋准备出门。
佟璟元抓住她的臂弯,语气严重了些:“我在跟你说话,你好歹理我一句。”
佩芷说:“听到了,你说完了?我要走了。”
即便是秋日里穿得严实,身上的看不到,还是能看到颌角和手腕的青紫伤痕,他盯着她的脸侧说:“你还要回家去看奶奶?”
佩芷摸了摸他视线关注的地方,有些疼,意识到了什么,把头发拨到了胸前挡着:“要去。”
佟璟元知道拦不住她,结婚之前姜肇鸿也早就知会过了,暂时要以姜老太太为重。
他跟着佩芷出门,低声在她身边说个不停:“佩芷妹妹,你还记不记得你十二岁那年第一次给报社投稿?当时你一颗心七上八跳的,我五叔从天津回来告诉我,说你想我,我便立刻到天津来陪你,你的稿子自然被选上了。其实当时是我去报馆跟主编打点的,就是为了让你开心,我真的自小就喜欢你……”
佩芷在心里叹了口气,停住脚步质问他:“你如今跟我说这件事做什么?让我知道你对我有多好,怕我今日回家告你的状,让我父母知道你昨晚打了我?你放心,你不要脸我还要脸。还是你想打击我,我当年登报的文章是不够水平的,没有你佟璟元,石川不会有今天?你的如意算盘打错了,我的文章写什么样我自己知道,不需要你一个没读过书的人来评判。”
她兀自往外走,佟璟元跟在后面,快到门口的时候差门房去叫司机把新购置的那辆汽车开出来,接着挽留佩芷:“你等会儿,坐汽车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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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芷拒绝:“我叫黄包车。”
佟璟元把黄包车赶走,拽回了佩芷:“车子是你爹让买的,你便是不看在我的心意上,也要给他个面子。”
成婚这么些天,他如今倒知道来讨好她了,佩芷冷笑,不得不跟他一起站在那儿等着。
车子开出来之后,佟璟元把车门打开,佩芷刚要上车,突然想起了什么,转头问他:“我能去看戏么?”
她并非为了征求佟璟元的首肯,而是因为她担心自己直接去了,佟璟元又要发疯,不管是在外面还是在家里,她都不会好受。
佟璟元的脸上闪过一丝狠戾,没想到她还惦记着这茬儿,强忍着脾气问她:“你就那么想去看他?”
佩芷冷淡地回答:“谁说去看他?我去看袁小真。”
虽说佟璟元不懂戏,也不关注梨园行的那些事儿,但袁小真的名字他倒确实听过。唱老生的女人实在是稀奇,再加上那袁小真长得不错,他的一位友人似乎还追求过袁小真,当然没成功。
听说她要去看个女人,佟璟元放松了些许:“那我派人跟着你,戏园子鱼龙混杂,我不放心。”
佩芷冷哼,他的心思她怎么可能不知,嘴上却没说话,直接上车走了。
留佟璟元立在佟家门口,半晌发出了个意味不明的笑,像是觉得平白赚到了一样。
那天晚上佩芷准备在姜家吃饭,除了姜肇鸿在外有应酬,三个哥哥都在家。
她先端了碗参汤要去喂姜老太太喝下,伯昀恰好也进来了,接过汤碗说:“我来罢。”
他肯做这些事,佩芷乐意见得,站在一边伺候着,间或用手帕帮姜老太太擦嘴,倒是副祖孙其乐融融的场面。
她几次伸手,伯昀瞟到了她手腕新添的伤,天黑了灯光暗淡,他又有些不确定,便差使佩芷去把帕子给洗了。
佩芷走到水盆前,刚想挽起袖口,动作就顿住了,接着她便没挽袖子,一张帕子洗完之后自己的袖口也湿了。
这时姜伯昀放下了汤碗,留小荷在跟前伺候姜老太太,他便拽着佩芷出了房门。
不顾佩芷阻拦,姜伯昀扯开了她手腕的衣袖,争执间头发也甩到了身后,露出颌角的伤来,姜伯昀激动地说道:“他打你?他竟敢打你!”
佩芷否定:“没有,我们两个吵架,我也打他了。”
伯昀更怒:“你怎么打得过他?他一个男人,欺负你易如反掌。走,大哥带你去讨公道。”
佩芷抢扯着他不肯走:“大哥,你别去,我真的没事。”
伯昀语气悲痛:“自小爹和哥哥们都没打过你,才嫁到他们佟家不过半月,你身上这么些伤痕,你让我怎么忍?”
兄妹两个在屋外争执着,这时小荷跑了出来,满脸急切:“大少爷,四小姐,你们俩小点儿声儿,老太太听见了!”
佩芷赶忙跑进屋去,伯昀跟着,果然看到姜老太太在那儿哭个不停,那张乌灰的面庞已经许久没露出过慈笑,歪斜的眼嘴上挂着泪,小荷怎么擦都擦不干净。
佩芷跪在脚榻上,整个人伏在姜老太太膝头,跟着姜老太太一起哭了起来。伯昀脸上挂着哀痛,立在那儿紧紧攥着拳头,满心悔意,暗骂错看了佟璟元。
没想到那晚佟璟元亲自来接佩芷,门房笑呵呵地引着佟璟元进来,知会道:“新姑爷来了——”
伯昀第一个冲出正厅,佩芷急匆匆追了上去,仲昀和叔昀以及赵凤珊皆满脸不解,只知道这俩人从吃饭开始就不对劲。
佩芷没料到一贯沉稳的伯昀会那么冲动,直接上前去给了佟璟元一拳,她整个人挂在伯昀身上拦着。要不是怕伤了佩芷,伯昀必然还要动手。
佟璟元没脸反抗,生受了那一拳,被下人扶起来也不敢作声。赵凤珊怪罪伯昀:“你怎么回事?好好的打璟元做什么?”
仲昀和叔昀像是猜到了点儿苗头,伯昀朝着还在愣神地两个人嚷道:“四妹身上有伤,你们俩还傻站着干什么?”
佩芷姑且能拦得住一个,怎么也拦不住三个,佟璟元只能紧紧地护着头,赵凤珊急忙叫下人去分开他们……院子里乱作一团。
这时姜肇鸿回来了,止住了他们,随后一家人进了屋子里说这件事。
叔昀受西洋教育,思想新潮大胆:“离婚,这佟家四妹不能再呆了。”
仲昀虽不大支持离婚这一行为,但毕竟是亲妹妹,他也想不到更好的法子,便赞同叔昀:“叔昀说得对,四妹得回家。”
姜肇鸿厉声呵斥二人:“闭嘴。新婚刚半个月就回家闹离婚,你让她今后嫁给谁?”
佩芷站在一边冷声开口:“我一个人还不能活了?”
姜肇鸿瞥了她一眼,许是心疼着她,没开口训斥。伯昀正准备说话,佟璟元竟直接给坐在主位的姜肇鸿和赵凤珊给跪下了,一通认错,又表对佩芷的爱意,全然不顾及颜面。
接着姜肇鸿给赵凤珊使了个眼色,赵凤珊就带着佩芷出去了。
没一会儿姜肇鸿又来找她们母女俩,佩芷看着月色下姜肇鸿的银发和疲态,知道他为这个家操持着十分不易,她心疼他。可这不妨碍他依旧让她心寒,且不愿意承认错看了佟璟元。
姜肇鸿安抚她道:“璟元认错了,他说自己是一时冲动。你们俩新婚不久,还没磨合好,当然不管怎样,璟元动手都不对,我让他给你认错,并保证绝不再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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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芷一颗心跟头顶的月亮一样凉得彻底,他们只知道佟璟元对她动了手,却并不知道佟璟元是在床上动的手,佩芷不是十几岁的小姑娘了,这种事情佟璟元不可能不再犯。
佩芷有些哽咽:“结婚之前爸爸明明跟我说,我要是受了委屈,您会为我主持公道。大哥那么死板的人都受不了,您就是这么给我主持公道的?”
姜肇鸿便说那些倚老卖老的话:“你还年轻,不懂夫妻相处有多不易。等过了这几年,你们两个也为人父母了,性子都沉稳了,就知道眼前这些事都是小事。”
寂静的院子里,下人都被遣出去了,只听得到赵凤珊啜泣的声音。
姜肇鸿甩了她一眼,显然是让她别再哭了,赵凤珊咬牙切芷地说:“你就是在顾虑你跟佟家的那些合作,几十年了,我还不知道你满脑子都想着赚钱?”
姜肇鸿愠怒:“胡说!我赚钱为了谁?还不是为了这个家?我不赚钱,这个家早散了,你们吃的用的,哪个不用钱?”
佩芷已经把眼泪忍了回去,像是有些哀莫大于心死。
姜肇鸿又对她说:“璟元也说了,你成了婚之后一门心思扑在你奶奶身上,冷落了他,他心里不快活,其实他还是太在乎你了。爹想了想,你到底算是嫁到佟家了,整日里往娘家跑,传出去多不好听。”
这件事情上佩芷决计不让:“我必须每天都回来看奶奶,您别忘了,我不得不嫁给他的初衷是为了什么。”
姜肇鸿不会忘,点头答应:“没说不让你回来,可你也不能整天都待在娘家,倒像是佟家苛待了你一样。璟元说你好些日子没进戏园子了,自你奶奶病了之后。他愿意陪你去看戏,上午来家里照顾奶奶,下午出去逛逛,跟璟元培养培养感情,多好……”
佩芷冷笑道:“璟元璟元璟元,满口的璟元说,璟元说什么您都信,是不是佟璟元才是您的亲儿子?”
说完她转身就走,佟璟元从屋子里追出来,急忙跟姜肇鸿、赵凤珊道别,和佩芷一道回去了。
车子路过凤鸣茶园的时候,门口灯火辉煌,来来往往的人络绎不绝。
佟璟元喊司机停下,问佩芷:“你不是想听戏?我陪你去。”
接着便要让司机去买票,佩芷把人叫住,从手袋里掏出表来看了眼时间,估摸着压轴戏快唱完了,那就要到孟月泠的戏码了。
“我今日没心情看。”佩芷拒绝,接着跟司机说:“回去罢。”
佟璟元回身看一眼热闹的凤鸣茶园,像是吃醋地说:“怎么,还看了看时辰,怕遇到他?”
佩芷长长吐了一口气,像是跟他同乘一辆车极其窒息的样子,但也没回击他的话。佟璟元一拳打在棉花上,也不自讨没趣了,两人一路无话回到佟府。
佟家的汽车刚驶离凤鸣茶园门口的时候,孟月泠跟傅棠下了黄包车,错过得正好。
两人一同进了茶园,嘴里说的是刚收到的邀帖。近些年天灾人祸频生,洋人的慈善拍卖募款方式流行起来,适逢刚上任不久的戴市长正想着一展宏图,准备在稽古寺那边再建一座学堂,和已有的官立中学堂一起,在铃铛阁一带兴办教育。
戴市长邀孟月泠前去致辞,至于傅棠,自然是想让傅棠掏些银子或者捐些拍品出来。
傅棠不打算去:“我倒不是舍不得这点儿钱,你让我直接把钱给那些穷苦人家的孩子分了我都乐意,可那戴市长……你甭对他抱什么幻想,钱能有一半儿花在办学校上就阿弥陀佛罢,我瞧着他就是手头紧了,找个机会跟大伙要点儿。”
孟月泠竟像是答应了,淡淡回傅棠道:“他没想拔我的毛就成。”
傅棠稀奇:“你小心他真踅摸来个什么点翠头面、缂丝行头出来,到时候你想不掏钱都难。”
孟月泠说:“我是铁公鸡,并非一毛不拔,而是无毛可拔。不如棠九爷家产万贯,须得时时刻刻提防着。”
傅棠听出来他又是在损自己呢,回呛道:“孟二爷可谦虚了,您要是都无毛可拔了,我也离下海唱戏那天不远了。”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调笑着进了扮戏房。
那厢佩芷和佟璟元回到佟府,下人就给佟璟元递上了邀贴,佟璟元打开看了两眼,他虽然没读过什么书,但也看懂了上面文绉绉的话。
“这戴庸霖又变着法儿地想着诓我的钱呢?”佟璟元嘀咕道,扬手就打算把那邀帖给丢了。
可他看到进了屋子的佩芷,计上心头,拿着邀帖进去了。
天已经黑了,佩芷发现屋子里就他们两个,难掩心慌。
佟璟元看出了她的惊慌,心里不大好受,但又不知道怎么化解,只能干巴巴地把那张帖子递了过去:“戴市长要办拍卖会,我陪你去看看?选几件你喜欢的珠宝首饰带回来,也当我捐善款了。”
佩芷没有打开看的意思,果断拒绝:“我要照顾奶奶。”
佟璟元又碰了一鼻子灰,帖子就丢在了桌子上没管,眼看着天色不早了,他准备今夜睡在这儿,唤丫鬟进来铺床。
佩芷防备地看他,幸好等到上了床他身上的衣裳还整整齐齐地穿着,佩芷提心吊胆地睡在床里,背对着他。
佟璟元看着她柔弱的背影,独自靠在那儿想了很久两人小时候的事情,直到关上了灯躺下,他才在黑暗中开口:“佩芷妹妹,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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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咫尺隔天涯(4)
自打佩芷成婚之后,虽然时日不久,但肉眼可见她整个人沉稳了不少,可那沉稳是经由大悲大痛后被迫沾染上的,细数其中的情感,想必忧愁更多。
许是见佩芷不开心,姜老太太的状态也跟着不好,佩芷只觉得那张老态龙钟的脸愈加疲怠了,两个人相互作用着,常常静默地独处半日,气氛早不如她还在闺阁时那般惬意。
佩芷心中憋闷,赵凤珊显然是受了姜肇鸿的意,下午日头还正盛着就催她回去。
佩芷便提着副笑脸跟姜老太太道别,随后差遣司机送她到凤鸣茶园,她是真的想听戏了。
站在凤鸣茶园门口的时候,佩芷满心惘然,如今才迟觉,当初停止学业后闷头钻进了戏园子,和如今再进戏园子,其实都是一种逃避。
换句话说,她跟那些耽溺于烟馆逃避乱世的瘾君子没什么区别。
司机是佟璟元的人,非要跟着她,佩芷没什么脾气,只当现成的人不用白不用,让他去买票。
票务处里的那个伙计是眼熟佩芷的,问司机:“你是帮姜小姐买票?”
司机纠正道:“是我们家佟太太,不是姜小姐。还有没有包厢票了?”
伙计摇头,又点头,看得司机云里雾里。接着伙计叫了看座的出来引佩芷进去,佩芷只当作买完了票,跟着进去了。
她被引到了南楼的第二间包厢,一个绝不陌生的地方。看座的说道:“姜小姐,这包厢一直给您留着呢。”
佩芷本不愿意进去,问道:“还有没有别的包厢了?”
看座的摇头:“这会子压轴戏马上要开锣了,近些日子小真姐的戏很是卖座儿呢。”
佩芷便也不再矫情,进去落座。
刚一坐下,周围其他包厢还有楼下池座儿的人都看了过来,佩芷这才意识到,想必这间包厢空了许久了,一直给她留着。当初他说只要他在凤鸣茶园唱一日,这间包厢就给她留一日,要她常来看他,佩芷想着这些,满心人事斑驳的荒凉之感。
那晚袁小真唱的是《搜孤救孤》,讲的是程婴为救赵氏孤儿舍弃自己亲儿子的故事。
宋小笙扮的程妻,被程婴以大义相逼,含泪舍子。佩芷看着台上眼熟的人,不知宋小笙何搭了霓声社的班,都是些熟面孔,他们还做着自己原本的事情,只有佩芷变化斐然。
她不禁想到上次跟孟月泠一块儿听袁小真唱《搜狐救孤》时的光景,两人在包厢里毫不客气地表达对这出骨子老戏的厌弃,憎恶满口吃人的仁义道德。她抛出个话茬他就能懂其中的深意,她亦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那些都是很美好的记忆。
袁小真一下了台就来包厢找佩芷,还作着一身程婴的打扮,正好拦住要出包厢的佩芷。
“不用人告诉我,我在台上就看到你来了。你要上哪儿去?”
佩芷如实说:“准备走了。”
袁小真问道:“大轴不看了?”
佩芷随便找了个借口:“还有事,不看了。”
袁小真立马就明白了,她只是不想看孟月泠而已,也没挽留,只问道:“那你明儿个来来不来?”
佩芷答道:“来看你的戏。”
袁小真笑说:“那真是不胜荣幸,蓬荜生辉。”
佩芷便说:“所以你可挑些有意思的戏唱,《搜孤救孤》这种我最不爱看了。”
袁小真说:“还有你这样直接点戏的?行行行,等我一会儿下去知会派戏管事一声。”
佩芷随手从无名指上拽下来枚鸽子蛋大的翡翠镶金戒指,塞到了袁小真手里:“这包厢我不能白坐,你别直接跟他说这是我给的,给春喜罢,就说是台下的座儿赏的。这样东西既到他手里了,我也坐得心安。”
袁小真看着手里那么大的戒指有些惊讶:“即便你要给,也不必给这么贵重的……”
旁边的司机投过视线来,佩芷按住她的手让她把那戒指攥紧了,说道:“我身上也没什么值钱的首饰,就这个罢,反正戴着也忒重了些。”
袁小真便没再推辞,答应下来,目送佩芷下楼离开了。
前台后台将两人生生隔开,佩芷从正门出去,坐上车到登瀛楼去吃晚饭,她宁可自己在外边吃,也不愿意回佟府去。
孟月泠则跟傅棠在后台的扮戏房里一边闲聊一边上妆,袁小真拎着髯口进来,傅棠主动说道:“听说姜四来了?你去跟她说话了?”
两人都暗自打量着孟月泠的动作,可他像是知道他们在盯着他一样,表面让人完全看不出端倪。
袁小真便答傅棠,故意没说佩芷已经离开:“嗯,来了。”
果然傅棠接道:“那我一会儿找她去,跟她一起听静风的大轴,你听不听?”
袁小真这才说:“听不了了,人家已经走了。”
傅棠语气悠长道:“哦?倒二都听了,哪有错过倒一的道理,她这样子倒像是我们静风小气,不让她看一样。”
袁小真没接话,两人显然是在等着孟月泠开口。
孟月泠语气淡淡的:“我未曾说过不让她看。”
那显然就是盼着她来看。
傅棠又嘀咕道:“也不知道她跟那佟家少爷日子过得怎么样……”
袁小真赶紧剜了他一眼,显然警告他闭嘴,傅棠收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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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孟月泠竟接话:“棠九爷管得也太宽泛了些。”
傅棠自认应该打嘴,袁小真心里想着刚刚见到佩芷那副忧愁萦绕的模样,没说出口。
她没着急坐下卸妆,而是走到了孟月泠身旁,伸手把掌心的戒指搁在了桌子上,戒指在桌面上晃了两下,平稳地立在那儿。
孟月泠看了一眼,没做声,显然在等袁小真开口。
袁小真直说:“今晚座儿上得有些满,小虎直接把她引到南二包厢去了,她就在那儿看的。”
孟月泠像是事不关己一样,冷声说:“没人不让她坐,那间包厢本就是她的。”
袁小真说:“可她如今……大抵是不想欠你,让我把这个给你。她让我别跟你说是她给的,本来让我交给春喜,我想着还是跟你说清楚了比较好。”
傅棠凑了过去,捻起那鸽子蛋大的戒面,对着灯光多看了几眼,小声说道:“这可是好东西,够给戴庸霖捐所学堂了。可我瞧着眼熟,凡是过了我的眼的宝贝,我是不会忘的。”
他在那儿想了半天,戒指放在桌子上,孟月泠都准备出去上台了,傅棠突然拍了下大腿:“我想起来了!”
春喜开了门,孟月泠迈出门槛的动作一顿,听得傅棠的声音从耳后传来:“这不是她登报的结婚照上戴的婚戒么?”
袁小真说傅棠是不是记错了,哪有把婚戒当彩头赏了的,孟月泠已经命令春喜:“拿去找人把镶金和翡翠给拆了,换钱回来领赏。”
傅棠嚷道:“这么好的工艺,也不用拆了罢?拆了价钱可要打折扣了。”
袁小真问:“真要卖?留着收藏也好。”
他想这东西对他来说有什么好收藏的,给了春喜个眼色,春喜立马笑眯了眼答应:“好嘞!”
次日佩芷还是照常那个时辰离了姜府,前往凤鸣茶园。进门的时候她还留了心眼,看了下门口立着的牌子上写的戏码,过去她是全然不看的。
傅棠几乎跟她是前后脚的工夫,直奔着南二包厢来,那时候冬天都已经快到了,他手里还拎着把扇子,脸上噙着笑,掀开帘子说道:“哟,我瞧瞧,这不是佟家大少奶奶么?”
没想到对上佩芷木然的面庞,他脸上的笑也僵住了。
佩芷给了门口的司机一个眼色,他是佟璟元的衷心奴才,还想着拦傅棠。
傅棠落座后,台上的戏已经开场了,佩芷静静地看着台上的袁小真,没了以往的活泛劲儿。傅棠心思却不在戏上,许久才幽幽开口:“你似乎不大开心。”
佩芷没看他:“棠九爷多想了。”
傅棠追问:“那姓佟的待你不好?”
佩芷发出了个意味不明的笑,语气有些故作轻松,像是以前那样调笑的语气反问他:“你瞎想什么呢?不说盼我些好。”
她明明就在眼前,傅棠却觉得她离自己很远,不禁想到二人刚认识的时候,她撺掇他一起爬树,竟已经多年前的事情了。
后来傅棠没再多问,像是受了佩芷感染,整个人也有些沉闷,静静地看完了袁小真的戏。
袁小真一下台,佩芷一秒都不多留,拎起手袋就要走,傅棠情急之下拽住了她的手腕,她手腕上的伤还没好,疼得皱眉,傅棠被她夸张的反应惊到,赶紧松开了手。
佩芷说:“我还有事,真的得走了。”
傅棠和袁小真一样,没戳穿她找的这个毫无水准的借口,放她走了。
佩芷走之后,傅棠留在包厢里继续看孟月泠的戏,派了个人去跟着。不多会儿人就回来报了,说佟家少奶奶独自去了登瀛楼用晚饭。
傅棠还不大相信,问佩芷是不是在等人,可却得到否定的答案,那便就是她自个儿一个人在外边吃饭。傅棠只觉得心底里有些闷闷作痛,说不好那种情绪到底是怎样的、因为什么。
戴市长举办拍卖会那天,佩芷刚到凤鸣茶园的门口,就发现今日袁小真的戏码排在倒一,倒二则是孟月泠,她本要踏进去的脚也就收了回来。
这个时间吃晚饭确实有些早,可她还不想回佟家,便还是去了登瀛楼,先没急着点菜,而是喝了盏茶打发时间。
佟璟元这时候来了,他不知怎么的,许是受了佟老爷的命令,还是得去参加拍卖会,让戴市长薅一薅羊毛,来这儿是邀佩芷一起去。
佩芷想着要躲凤鸣茶园里的孟月泠,又吃不下去东西,也不愿立刻就回佟府,于是便答应了佟璟元。
佟璟元显然是极开心的,大抵因为这是他与佩芷成婚后头回露面,且他本以为佩芷不会答应,没想到她居然同意了,算是意外之喜。
拍卖会在利顺德饭店的宴会厅举办,佩芷躲孟月泠躲到了这儿还是没躲掉,原来他今日跟袁小真对调了排戏顺序竟是为了来参加拍卖会。
孟月泠上台做致辞的时候,佩芷眼看着佟璟元的脸色沉了起来,心道不妙。旁边亦有些听说过她跟孟月泠的往事的人频频投过来目光,佩芷佯装不知,该鼓掌时便随大流鼓掌,看起来没什么过多反应。
其实她心里边时刻担心着佟璟元发疯,幸好他暂时还算正常。
那天姜肇鸿没来,来的是叔昀,想必是觉得叔昀更熟谙这种场合。
佟璟元看到佩芷突然朝着远处露出了个浅浅的笑容,自从结婚之后他便没见她笑过,一瞬间有些晃神。接着忍不住在心里想她是不是朝着孟月泠笑,循着佩芷的视线看过去,才发现是穿着西装的叔昀,身边还坐着个外国女人,两人想必正在用德语交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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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璟元放下了心,脸上严肃的表情也疏解了不少。
这种场合看似轻松,其实明里暗里都是些金钱勾当,佩芷坐在那儿百无聊赖地看着,只当是打发时间,随时都有离席的打算。
起初多是些瓷器摆件、珠宝首饰,直到推上来了个等人高的物件,佩芷猛地抬起了头,脸上很是惊诧。那等人高的架子上挂着的正是当年孟月泠送给她的那件蟒服,本应该摆在她家中的房间里,怎么被送到了这儿?
台上的拍卖师笑着介绍道:“这件蟒服据传是当年孟老板在天津唱《醉酒》时扮杨贵妃穿的,出自津门苏记的手艺,且没穿过几次,足有九五成新,适合收藏……”
佩芷忍不住看向叔昀,叔昀还如常跟人交谈着,佩芷想也知道,他是不知情的。
收回目光时,她像是瞟到了孟月泠,他也在看向她,可佩芷不敢跟他对视。当初与他诀别伤他实属迫不得已,她也是想着长痛不如短痛,才说了那些绝情的话,如今再伤他一次,实非她所愿。
佟璟元看着她的一通举动,虽觉得疑心,但他跟在场的其他人一样,都以为这件蟒服是孟月泠捐出来的,见状只是冷哼了一声,没有叫价的意思。
竞价开始后,起初是千元递增,逐步被叫到了九千元,便没人再叫了。拍卖师开始重申价格,就要宣布成交的前一秒,谁也没想到,佩芷举起了手。
宴会厅内顿时一片哗然,目光多聚集在佩芷和佟璟元身上,还有好事的看向了孟月泠。
拍卖师见惯了大场面,如常说道:“佟太太叫到了一万元!”
这一声“佟太太”颇显讽刺,佟璟元沉着脸,低声问她:“你今日答应跟我一起来,就等着在这儿让我丢人?”
佩芷冷声答他:“我只是看中了这身行头。”
佟璟元冷笑,显然不相信她的理由,阴鸷地坐在那儿一言不发。
其他人见佩芷叫价,便歇下了跟她竞争的心思,多少有些想看热闹的意味,巴不得这件蟒服被送到佟家。
眼看拍卖师又要喊成交,话刚出口就被堵了回去,众人跟着拍卖师一起看了过去,视线聚集在孟月泠身上,他轻抬起手,冷声加价:“一万五。”
佩芷大惊,心里怪他凑什么热闹,又思虑着要不要继续加价。
其实这身蟒服落到他们两个谁的手里都是一样的,只不过毕竟是他当初送她的,如今虽说不是她的意思,但蟒服被拿出来拍卖,责任在她,不该由他出这个冤枉钱。可佩芷又一想,孟月泠此番加价显然是故意跟她较劲,她若是再加,他岂不是也要加?
佩芷正在犹豫之际,佟璟元帮他做了选择,举手开口:“两万五。”
他这明显就是故意跟孟月泠叫板了,在场的各位谁也没想到今夜还有这场热闹看,最高兴的自然莫过于坐在那儿等着数钱的戴市长。
佩芷在桌子下拉佟璟元:“你干什么?”
佟璟元嗤笑:“你不是看上了么?我帮你拍回来。”
远处传来孟月泠的声音:“三万五。”
佩芷语气激动地跟佟璟元说:“我不要了,你别叫了。”
佟璟元没听她的,再度举手:“五万。”
佩芷把目光挪向孟月泠,想着他千万别再加了,他一向沉稳,定不会做此等冲动之事。
没想到他还是举了手:“七万。”
佟璟元的脸上挂上的愠色,不顾佩芷阻挠开口:“八万!”
孟月泠又叫“九万”,佟璟元紧接“十万”,整个宴会厅内只听到这二人你一句我一句的叫价声,拍卖师都省了不少力气。
安静的氛围下佩芷仿佛听得清自己的心跳声,她已经放弃了开口,木然视之。佟璟元看到她惨白的脸色,嘴角露出嘲笑,接着在孟月泠叫到十五万之后,停下了举手的动作。
佩芷一愣,在桌下攥住他的手臂:“你怎么不叫了?”
这么高的价格,如果真的要有一个人花这个冤枉钱,她宁愿是佟璟元。
佟璟元倒也不傻,故作大度地说道:“既然孟老板势在必得,我愿拱手相让。”
佩芷瞪他一眼,打算自己举手,手刚伸出去就被佟璟元给拽了回来。
佟璟元说:“差不多行了。”
他也觉得佩芷再叫下去让他丢人,可佩芷还是不想让孟月泠拿这个钱,她知道唱戏赚钱又多不容易。
眼看拍卖师就要喊成交了,佩芷焦急地想要直接开口叫价,佟璟元收紧了攥她手臂的动作,疼得佩芷没张开口。
佟璟元冷声给她陈述事实:“你若是想让他再多加几万,大可以继续叫。”
佩芷不解,佟璟元说:“在他眼里,我们两个是一体的,你叫或是我叫,他都不会让,你还不懂么?”
佩芷停止了动作,佟璟元见她安静了下来,伸手抚了下她的头。
接着拍卖师宣布孟月泠以十五万的价格拍得缂丝蟒服,可谓乐善好施,厅内的掌声震耳欲聋,佩芷却全然笑不出来,整个人失了力一样靠在了椅背上。
佟璟元看她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就气不打一处来,在桌子下强行握住了她的手,贴近她的耳边说:“你最好别在这儿表现出要死不活的样子来,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的心跟着那件衣裳一起跑孟月泠哪儿去了……”
佩芷瞪了他一眼,不着痕迹地躲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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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卖会还在继续,蟒服被推了下去,又呈上来了条玛瑙手钏,佩芷不过看了一眼,就转头跟佟璟元说:“我想要这个。”
佟璟元先是一喜,这还是她头回跟他要东西,随手举了下手跟价,很快将手钏拍到了手。
没想到接下来的所有拍品她都要,佟璟元不举手叫价,她便自己举手跟价,至于这账,自然要计到佟璟元头上。
就连拍卖师也说:“佟先生真是宠佟太太啊……”
佟璟元强揽着她在人前做戏,像是一副鹣鲽情深的样子。孟月泠在远处看着,他已经看了很久了,也看不下去了,再呆一秒都是煎熬,起身就走。
其实佟璟元看似亲昵地贴在佩芷耳边,嘴里却说的是:“你在这儿帮他报仇呢?你放心,钱我多得是,也舍得给你花。但我希望佩芷妹妹懂什么叫适可而止,否则对你我、对他都不好。”
佩芷便没再继续竞拍了,拍卖会结束,看起来皆大欢喜。
两人一路无话回到佟府,面色看起来都不大愉悦。
等到深夜上床熄了灯,佟璟元突然脱了上衣,扑到了佩芷身上。他这次像是学聪明了一样,不再跟佩芷互殴,虽然被佩芷抓到了几下,但他主要目的是把佩芷制服住,避免让她受更多的伤,他没法跟姜家人交代。
佩芷一想到那夜发生的事情就发抖,哭着问他:“你就这点能耐?你放开我,堂堂正正跟我打一架。”
她还想着打架,他的笑声挂着暧昧,无形中碾轧着她的纯真:“今晚你让我多花出去那么多钱,还不准我现在跟你讨要讨要了?”
佩芷咬牙切齿地说:“佟璟元,你拿我当什么了?花了钱就要跟你做这码子事?”
佟璟元愣住,收住了撕扯衣服的动作,她趁机挣脱开,把自己紧紧裹在被子里,缩了起来。
他点了支烟靠在床头抽,朝她说道:“我只是想不出如何回击你说的话,你跟那些女人自然不同。我喜欢你,你是我明媒正娶回来的妻子,所以我不该那么对你。”
佩芷不愿意听他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把头也蒙进了被子里,他则兀自说下去:“可这种事情你逃不掉的,等我教会了你,你就不会再这么抗拒了。”
他想要驯化她,佩芷机敏地察觉到了。
那夜只记得他最后说:“我愿意相信你只是看上了那身衣裳,跟他没关系,今天这件事就算过去了,我们俩今后好好的。”
他倒是说过去就过去了,孟月泠平白无故花出去十几万,佩芷心里那道坎儿过不去,她准备明日直接到商会找姜肇鸿质问。
可许是深夜里的悲观情绪作祟,又或许是她对姜肇鸿已经失望到一定地步了,觉得他做出来私自决定把蟒服捐出去的事儿也不意外,她甚至闭着眼睛都能猜到姜肇鸿的说辞。
眼下倒是还有件事,她准备去找袁小真,托袁小真帮她一次,浑浑噩噩地这么想着,佩芷便睡着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将近两年工资没了吧……
坚持一下,这章都写到4啦。
第47章 咫尺隔天涯(5)
接着漫长深冬如期到来,那年冬天多雪,初雪便浩浩汤汤的把整座津城覆白了。
恰赶上一日小雪,气温不算太冷,姜老太太坐在轮椅上,佩芷陪着她立在屋门口看雪,身边还烧着炉子。姜老太太身上盖着厚厚的毯子,头上也戴着顶獭兔皮绒帽,双手插在袖筒里,脸上还热得有些发红。
佩芷坐在个小马扎上,给她讲南戏《拜月亭记》的故事,瑞兰与蒋世隆在逃难途中私定终身,瑞兰父责其放浪,迫其回家。瑞兰思念世隆,于亭中拜月祈求再相会,后来世隆高中状元,瑞兰父招婿,恰巧就是瑞兰日思夜想的人,阖家圆满。
故事讲完合上本子之后,佩芷沉默了片刻,看着眼前皑皑白雪下雍容的府邸,和佟府如出一辙的奢丽,颇有些“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的意味。
一晃姜老太太都已经病了这么久了,佩芷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跟姜老太太说:“奶奶,您可得快点好起来啊……”
回应她的只有微弱的呜啊声,听得佩芷一颗心更沉。
那日姜肇鸿临时回了家中用午饭,佩芷听下人来报老爷回来了,立马穿上了大衣便走,和进府的姜肇鸿擦身而过。
姜肇鸿指着她的背影,语气哀痛地叫了声“晴儿”,佩芷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冷漠的面庞掩映在厚实的毛领间,只回头看了他一眼,像是离他很远的样子,转身后越走越远。
她又独自去了登瀛楼,菜还没上齐的时候,她站在二楼包厢的窗前,从手袋里拿出了盒白金龙香烟,点燃后静默地立在那儿吸,看着空中飘落的雪片,伸手便能接住,瞬间融化。
烟盒里面没有附赠烟花卡,像是有些事情一生只有一次,错过便不再。
孟月泠和傅棠恰巧要到登瀛楼斜对面的三宝茶楼会友,一下了车就停住了脚步,帽子还拎在手里没戴上,遥望着远处。
傅棠从车的另一侧绕了过来:“怎么了?瞧什么呢?”
顺着孟月泠的视线看过去,傅棠也沉默了。二人立在雪中,直到远处那人关上了窗子,傅棠拍了拍孟月泠的肩膀,他才戴上了帽子,转身进了三宝茶楼。
那阵子佩芷的日常实在是乏善可陈,在姜家陪姜老太太半日,下午到凤鸣茶园,有时候去得早了,倒三的戏码还没唱完,袁小真要是化完妆了就会到包厢里陪她坐会儿,说说话解解闷。偶尔也会和傅棠一起看,只是这压轴戏看完是必走的,避开了和孟月泠打照面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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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俨然已经成了登瀛楼的常客,从不回佟家跟佟家二老一起用饭,在佟夫人的交际圈子里,佩芷的名声是极差的。
晚上少不了要应付佟璟元,倒是没再发生第一夜那样的大打出手,可若说佟璟元没有用强,自然也是不可能的。正如佩芷所预料的那样,他在试图驯化她,她看似并未激烈的反抗,佟璟元本以为胜利在望,却不想她只是换了个反抗的方式,消极而顽固。
他征服不了她,从一开始白日里和朋友赌钱喝酒,逐渐演变成每日回家越来越晚,佟夫人让佩芷多管教佟璟元,还说佟璟元不过是想看佩芷吃醋,自然被佩芷给打了回去。
这年冬天比往年都要冷,天气一冷,佩芷便有些犯咳嗽,那日清早佟璟元正对着镜子系衣裳扣子,看到她在喝药,问道:“不就是小毛病?怎么还开始喝药了?”
佩芷没答他,他又没话找话:“哪个大夫开的方子?以前没见你吃过,靠不靠谱?”
佩芷含糊说道:“你说哪个以前?”
佟璟元说:“当然是我们小时候。”
佩芷便说:“小时候你天天住我家?你怎知道我吃不吃药。”
论吵嘴他一向是说不过她的,佟璟元便没再管她吃药的事儿,反正那苦哈哈的药汤不进他的嘴。
各自准备出门之前,他又问她:“听闻你昨晚跟棠九爷一块儿在登瀛楼吃的饭?”
佩芷点头,见他脸上那副争风吃醋的模样,语气有些冷嘲热讽:“怎么,嫁了你之后我连跟别的男人吃饭都不成了?”
佟璟元知道她一向跟傅棠交好,傅棠他是惹不起的,只叮嘱了句“注意分寸”,佩芷自然没搭理他。
那时已经是岁末了,民国十七年将尽,佩芷却没什么辞旧迎新之感。
回到姜家后发现仲昀和叔昀都在家,仲昀本就没什么上进心,不去上班是常事。叔昀并未从商,而是自己在海关寻了个政府的差事,因大雪而辍班在家一日。
两人正议论着《大公报》上的新闻,夏末佩芷还在闺中陪着姜老太太时,看到过报纸上写退返东北的那位大帅坐火车的时候被炸死了,引发一片哗然。如今不到半年,老的死了小的接任,通电全国宣告易帜,眼看着风向又要变了。
佩芷不大关注这些时政,这么些年风风雨雨,最多的时候整个国内能分出四方政权来,真应了“四分五裂”一词,她眼下只顾小家,或者说顾姜老太太,她把整颗心的盼望都交在奶奶身上了。
陪着姜老太太半年,姜老太太什么状况姜肇鸿这些男人不了解,可寸步不离的她再怎么逃避也心如明镜。如今倒像是在陪着姜老太太等死,她只是不知道怎么说服自己接受有朝一日无可避免的死亡。
下午她照常去了凤鸣茶园,门口的牌子上写着今日的戏码,孟月泠大轴唱《断桥》,袁小真压轴唱《失·空·斩》(《失街亭·空城计·斩马谡》)。
她到得早,倒三的戏码才刚演完,眼看着检场的在整理台上的砌末,南二包厢的帘子就被掀开了。
她本以为是傅棠,头都没抬,没想到那人直接坐在了她身边最近的座位,佩芷这才扭头看过去,发现是佟璟元。
他素日里在佩芷这儿尝不到甜头,常往外跑,醉酒更是常事。这会子天都要黑了,他显然滴酒未沾,眼神清明。
佩芷问他:“你来干什么?”
佟璟元笑着给自己倒了盏茶:“来陪我太太看戏。”
依佩芷对他的了解,他绝对不可能老实看戏,佩芷巡视了一周后收回目光,低声跟佟璟元说:“大庭广众的,你别胡闹,赶紧去找你的狐朋狗友去。”
佟璟元已经喝了口茶水,皱眉有些嫌弃,把剩下的半盏随手洒到了地上:“谁胡闹了?我想着近日有些冷落你,专程来陪你看戏,不求你感激我,可你也不能赶我走罢。”
眼看着袁小真的戏要开锣了,佩芷懒得跟他废话:“随你的便。”
袁小真扮的诸葛孔明上了台的时候,包厢的帘子又被掀开了,是凤鸣茶园看座的小虎,来给他们送茶。
小虎说道:“姜小姐,棠九爷让我来给您送壶好茶。”
佩芷这才发现,傅棠就坐在正对面北二的包厢里,不知什么时候到的,想必是知道佟璟元在这儿,便没来找佩芷。
其实佩芷看戏的时候是不大喝茶的,即便喝茶也就是润润口,她并不懂茶,对糕点倒还考究些。佟璟元也知道这壶茶是送他的,朝着对面的傅棠抬手作了个揖表示感谢,傅棠则微微颔首算作回应。
茶送到了,小虎转身要走,佟璟元把人叫住给了赏钱,小虎笑着说:“多谢佟少爷赏。”
没想到佟璟元说:“你叫我佟少爷,怎么叫她却是‘姜小姐’?”
小虎显然愣住,佩芷则觉得佟璟元在刁难人,给小虎了个眼神让他下去。门口的司机自然听佟璟元的话,又把小虎给拦住了。
佟璟元逼问:“今后该叫什么?”
小虎不得不改口:“佟少奶奶……”
佩芷旁观一切,她一直隐忍不发只是因为不想跟佟璟元在戏园子里吵起来,想想就丢人。接着佟璟元挥挥手放小虎出去了,佩芷则转头看向戏台,一句话都没多说。
眼睛虽看向戏台子,心里却想着,她好不容易从姜四小姐变成了姜小姐,如今又成了佟少奶奶,实在是讽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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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先凤鸣茶园的人都是叫她“姜四小姐”的,可实话说她并不喜欢这个称呼,就像孟月泠不喜欢被称为“小孟老板”一样。还记得那次去南京参加为张少逸丧事筹款的义务戏,孟月泠跟别人介绍她,说她是姜晴姜小姐,而并非天津姜家的姜四小姐。这种细微的思虑,即便傅棠都是浑然不觉的。
佩芷出神之际,台上正演到马谡和王平与张郃对打,败给张郃。
佟璟元显然已经忍了很久了,这才指着台上的马谡问她:“那个花脸的胡子怎么那么长?”
佩芷不情愿地开口:“那不叫胡子,叫髯口。”
佟璟元“哦”了一声,又指向戴着翎子的张郃:“那为什么只有他头顶插着两根鸡毛?”
佩芷冷声说:“那叫翎子。”
佟璟元连着被她呛了两句,语气有些悻悻的:“我什么都不如你,全然不懂这些。”
佩芷虽没看他,心中却是一沉,那瞬间不禁有些慨然,她其实不恨佟璟元,她只是觉得他可怜。
当初她凭自己的本事考上中西女中,英文考试是找了个洋先生临时抱佛脚学的。入学后她也始终名列前茅,中西女中沿用的是外国的学分制,佩芷比同龄人晚入学一年,但最终却是早了她们一年就修够了学分毕业的。
记得读中西女中的第二年,佟璟元专程从北平来天津看她,嚷嚷着自己也要考学校读书,紧跟着佩芷的脚步。结果自然是没考上,又因为面子上挂不住,佟老爷托关系把他塞进了个学府,可他入学后的成绩做不了假,上课也听不懂,自然没读下去。
至于听戏,他就更不行了,看了半天的《失·空·斩》怕是连人都没认全,三国历史更是一窍不通,他想必都不知道《三国演义》并非史实,而是戏说杜撰。
佩芷一向瞧不起佟璟元,可又一想,她不愿意被唤“姜四小姐”,可过去何尝不是在借着姜四小姐的身份行使特权。当初闹着读大学看起来像是反抗,可那反抗亦是不彻底的,后来沉浸在戏园子里虚度光阴那些年,她其实与佟璟元没什么太大分别。
佩芷像是发了善心,给佟璟元解释道:“髯口跟角色的性格有关系。至于翎子,张郃是司马懿的手下,非汉室正统将领,算作藩王藩将一类,所以戴翎子。”
她只能笼统地给他解释,细说起来一时半刻都说不完。
佟璟元却露出了笑容,像是看戏的兴致更浓了。佩芷用余光扫了他一眼,其实他容貌倒也不错,笑起来是好看的,可她实在是没什么欣赏他的心思,只觉得可惜了这么一副皮囊。
她不过对他动了片刻的恻隐之心,佟璟元还是那个佟璟元,《失·空·斩》唱完之后,佩芷起身要走,他却拉着她再度坐下,佩芷疑惑地看向他。
他显然已经弄清楚了孟月泠的戏码是安排在最后的,跟佩芷说:“都说最后一场戏才是最好的,你着急走什么?”
佩芷就知道他没安好心,可胳膊紧紧地被他攥着,直到孟月泠已经要上台了,她知道逃不掉,冷声让佟璟元松开手。
佟璟元知道她这些日看完压轴就走,从未看过孟月泠的戏,他像是要试验佩芷是不是真的对孟月泠断了情意一样,非要她坐下来看这出戏。
佩芷则想,她本不想看孟月泠,可既然他强拉她看,那她便却之不恭。扪心自问,她自然是想看这场戏的,她都已经半年没在台下看过孟月泠了。
那场《断桥》孟月泠唱白素贞,宋小笙唱小青,许仙则是霓声社的一个小生唱的。
小青拔剑怒视许仙,白素贞朝许仙道:“手指着负心人怨恨难填——“
佩芷看着白素贞脸上爱恨交织又忿恨悲切的表情,总觉得那就是孟月泠的表情,她透过白素贞看到了他,那句指责负心人的话也像是在说她,听得她心脏一沉,满脸羞愧。
佟璟元看着她愣愣的表情,嘴角闪过一丝冷笑,接着他从盘子里拿了块桃酥,状若亲密地要喂给她,佩芷摇头拒绝。
他显然不容她拒绝,强行把桃酥凑到了她嘴边,两人离得那么近,在外人眼里倒像是爱意正浓的样子。
佩芷想到孟月泠曾说台上的角儿最爱看向的就是南二包厢,不想再跟佟璟元这样下去,便接过了桃酥,随手放在了桌子上。
佟璟元看她眼睛粘着台上,冷声道:“你连一秒钟都舍不得错过他?”
佩芷像是要证明她舍得的样子,扭头看向了佟璟元,没想到佟璟元抬起了手,那个不愉快的夜晚的记忆涌上佩芷的心头,她下意识躲了下,还用手护住了自己。
尽在一瞬间里,佟璟元发出狞笑,他其实只是想帮她掖下鬓角的头发。对面包厢的傅棠一直关注着他们的动向,急得站起了身来随时要冲出去。
至于台上的孟月泠,刚指着许仙嗔出三个“你“字,正该接“你忍心将我伤”的唱段,直接唱走板了。
整个戏园子先是安静了大半,接着想必是懂的给不懂的指出来了孟月泠刚刚的失误,开始爆发叫倒好儿的声音。天津的戏迷本就苛刻,尤其是孟月泠出科十余年,犯错的次数屈指可数,如今被他们逮住了这么一次,自然不会轻易放过。
台上的三个人还照常唱着,俗话说“戏比天大”,甭管台下怎么着,台上都是照唱不误的。孟月泠只是漏了两拍,很快便跟上了调子,台下的观众也都恢复如常了,只是这事儿等出了戏园子必是要传得沸沸扬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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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璟元显然看出了些门道,故意问佩芷:“他这是出丑了?”
佩芷联想刚刚佟璟元伸手和孟月泠走板的连贯性,确定孟月泠一定是偷偷看她了,只觉得心中更加哀戚,不愿意再继续留在这儿影响他。
她白了佟璟元一眼,转身就走。佟璟元冷笑着坐在包厢里没管,对面包厢的傅棠却出去了,在门口拦住了佩芷。
他问佩芷:“怎么回事?刚刚看你躲闪的动作,他还对你动过手?”
佩芷到底还要些脸面,不愿意跟傅棠说这些,故意挖苦他:“棠九爷如今连我的家事都要管了?”
佩芷不懂傅棠心中的后悔与愧疚,挥手叫了辆黄包车走了,徒留傅棠在原地。
他确实后悔,钱财到底是身外之物,佟璟元都舍得这些钱,他怎么还舍不得了?他也愧疚,若是娶了佩芷的是他,他一定不会那么待她,她也不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如今说这些,实在是为时晚矣。
等到孟月泠下了台,先是叫来了凤鸣茶园的管事,让他给外面的观众退票,钱自然由他来出。管事出去了之后,他正一个人坐在那出神,没想到那管事又回来了。
他今日唱走板了,台下自然是没人扔彩头的,佟璟元却傻兮兮地来给他送银票。孟月泠知道,佟璟元是想嘲讽他。
这么一会子的工夫,傅棠已经重新挂上笑脸了,进门正好听到管事说是佟大少爷赏的,主动帮孟月泠接过,嘲道:“这姓佟的就是个棒槌。”
孟月泠心不在焉地笑了笑:“他顶多算个树桠子。”
但这钱他不收白不收,转手又给了管事,抵了给观众退票的钱。
民国十八年一月下旬,腊八刚过,满天津盛传孟月泠走板一事的风浪刚歇,大雪乌压压地堆满了院子,每家每户门口的红灯笼都挂起来了,姜老太太没能坚持过完戊辰年。
那晚佩芷正在屋子里描今年的九九消寒图,姜府的下人来报信,告诉她老太太没了。佩芷心头一恸,笔尖的墨猛然砸到了宣纸上,落了那么大个墨点,把字都给盖住了。
反正图也毁了,佩芷扔了笔,竟好长时间说不出一句话来,等到反应过来,泪早已流了满脸了。
那是近些年来天津卫最大的一场丧葬仪式,前往姜府凭吊唁的人数不胜数。
佟家还兴着旧俗,认为佩芷已经嫁了人,便不是姜家人了。眼下年节将至,若是戴孝倒像是咒佟家二老去世一样,可这孝服佩芷必然是要穿的,没等她张口,佟璟元站在了她前面帮她说话,佟家二老只能听之任之。
停了七日的灵,佩芷眼睛都哭肿了,也没怎么吃饭,夜夜跪在灵前,直到下葬还不舍地哭喊着。
与姜老太太永别后,佩芷回了佟家,却把自己关在房内足有两日,不吃不喝,亦不肯出来见人。佟璟元也没了心思出去胡闹,日日在门外央求佩芷,不敢告知姜家人,又怕佩芷想不开,正准备破门而入。
没想到她自己出来了,在满院红彤彤的灯笼照映下,她木然朝他说道:“佟璟元,我要跟你离婚。”
作者有话要说:
2022.2.28捉虫“民国十六年”改“民国十七年”
“民国十七年”改“民国十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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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咫尺隔天涯(6)
适逢年关将近,孟月泠收到孟丹灵从北平发来的电报,叫他回家过年。孟月泠去年便没回去,今年倒是也该回去看看了,不想这时傅棠来传话,姜府报丧了。
明明跟他没关系,心头却莫名跟着一恸,准备回去北平的心思就也歇下了。
傅棠不明就里,还问他:“你今年回不回北平?想必你大哥催过了罢,何时动身?”
孟月泠有些怔怔地坐下,心不在焉地答傅棠:“暂时先不回了。”
傅棠便说:“不回也成,到时候上我那儿去过年。”
西府到底养了不少下人,即便春节有回家去的,也还能凑起来些热闹。去年这时候他便是在西府度过的,当时佩芷要跟家里一起,但大年初一就来西府拜年,恬不知耻地跟他们俩要压岁钱,自然被傅棠给啐了,不过一年的时间里,人事俱已斑驳了。
姜府门前一通哀戚地热闹了好些日,姜老太太风风光光地下葬,那时已经是腊月末了。
耿耀滕好热闹,每年这时候戏园子都关门了,戏班子也封箱了,他是必请名角儿来家里唱堂会的。孟月泠虽然不唱堂会了,但耿六爷相邀,他也要去走个过场,反正是在台下看着,不用他出力。
今年赶上姜老太太年关底没了,耿耀滕和姜肇鸿交好,明面上自然不再像往年那么热闹,但还是下了帖子请他们,孟月泠、傅棠、袁小真都去了,段青山闲着无事,也跟着来了,耿六爷亲自相迎,他倒是极爱跟他们这些伶人聚在一起。
那日私宴多是些喜好京戏的人,段青山带了盒茶叶送耿六爷,耿六爷翻箱倒柜要找宝贝回给他,气氛倒和睦。后来一行人聚在花亭里,烤着炉火,唱起了清音桌。
说起这清音桌,是有来头的。早年慈安太后驾崩,算作国丧,上头下令遏密八音,戏班子不能干等着挨饿,便开始不加伴奏素唱,名曰“清音桌”。
今日耿六爷请的是个天津的老戏班子,苏和社。
傅棠低声跟孟月泠咬耳朵:“还不如我上去唱。以前还没觉着,你要是不来天津,我竟要日日受此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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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话说这苏和社的台柱子唱得没那么差,也就是个平平无奇的水平,傅棠有些言重了。孟月泠提醒他:“由奢入俭。”
袁小真坐在二人身后听得真切,心道他们俩讲话不客气,伸手戳了戳傅棠的后肩提点。傅棠比了个噤声的动作,没再说了。
那厢有个天津名票正和耿六爷攀谈着,声音不大不小,正好他们几个听得清。
想必是那名票觉得稀罕,问耿六爷怎么办起了清音桌来,耿六爷说:“肇鸿的母亲去世,我这边大肆办堂会总归不好。可我又好这口儿,想听了,便弄这么个清音桌罢。”
说起来姜老太太去世,耿六爷转头跟他们说道:“晴儿难过坏了,眼睛哭红得跟个兔子似的。那丫头啊,一向跟老太太亲厚,突然间人没了,定是受不住的。”
傅棠瞥见孟月泠撑在椅子旁边握拳的手,无声把茶碗推到了他面前,示意他喝茶,转头接了耿六爷的话:“她一门心思扑在她祖母的葬礼上,我们也许久没见过了,不知她如今状况如何。”
聊起这些闲事来,耿六爷一向是不设防的,掀开茶盏吹了两口,摇头道:“自然是没个好儿。丧礼之后回了婆家,上回见了肇鸿我一问,说是病了。”
孟月泠问:“病了?”
耿六爷睃了他一眼,点点头。
傅棠显然是帮他找补,说道:“小真,等姜四病好了,你可得瞧瞧她去,上回她不是还跟你吹自个儿几乎从不生病么,可得臊一臊她。”
袁小真帮腔道:“对呀,等过完除夕我去给她拜年罢。”
孟月泠在那儿兀自出神,耿六爷动了动眼珠子,低头继续喝茶,没说什么。
傅棠又挥手让人给孟月泠添茶,手指在桌子上点了点,孟月泠这才露出一抹笑来。他跟别人不同,寻常人都是越开心越爱笑,他一向不爱笑,凡是笑了,要么是应酬场合上不得不挂假笑,要么便是心里有事,嘴上才笑得多。
没想到次日佟璟元竟来了万花胡同,孟月泠本以为他是来找茬的,可他态度倒恭顺,虽然细看有些不情愿。
他竟是来谈公事的,想找孟月泠唱堂会。
佟府里也有一座戏台子,佟家二老时不时攒局,在家里办过不少回堂会,戏台子也不像姜府的鸾音阁闲置已久。
实话说孟月泠听到的一瞬间是动心的,佟璟元不懂戏,外界皆知他早已经放言不唱堂会了,佟家二老要请也不会来请他,那么佟璟元此举定然是为了佩芷。
接着他又觉得哀戚,孟月泠不知内情,只觉得人家夫妻俩伉俪情深,他算个什么呢?
果然,佟璟元说:“我太太倾慕你的戏许久,近日姜老太太去世,她忧郁成疾,因此我我亲自登门,想请你到家里去唱一场,权当博她一笑。”
不仅孟月泠,怕是满天津加上满北平的人也没见过佟璟元如此谦卑的样子。
孟月泠冷着一张脸,心里踯躅着要不要答应。他确实是想答应的,因为心里忍不住担心她,不知她眼下是否已经度过了最哀伤的时候,又怀疑她会不会想不开,上次还看到她在登瀛楼吸烟,不知何时她都学会吸烟了。
可他又不想去,虽说上次在凤鸣茶园见到佩芷躲闪佟璟元的动作让他产生过怀疑,可不论是拍卖会佟璟元手笔极大,还是今日佟璟元不顾颜面上门邀他,都能证明他们夫妻两个的感情不错,否则依照佩芷的性子,是一点委屈都不肯受的。
见到他不答话,佟璟元又说:“霓声社的段老板我也找过,他答应了,还有那个袁小真,就差你点头了。堂会在大年初一办,我不懂你们内行的价格,我知道你贵,可不论多少钱,我都按最高的来出,我也出得起。”
他拿钱砸人,孟月泠立马清醒了不少,冷声说:“我早不唱堂会了。”
佟璟元自然不走,语气染上了些焦急:“那还是钱没给到位,你直接说个数。”
他越急,孟月泠心里就越不是滋味。两人你来我往拉扯了几句,佟璟元眼看着这事儿是没谱儿了,气冲冲地要走。
没等出门,孟月泠把人叫住:“我答应了,价钱按行情来。”
佟璟元脸上瞬间挂上了欣喜,像是摒弃了对孟月泠敌意一样扭头看过来,孟月泠只扫了他一眼,拎起桌子上的书继续读,赶客的意思极其明显。
孟月泠承认,他还是放不下心,就当作借机看看她,她过得他也就放心了。这是最后一次,从此再无瓜葛。
那天佩芷刚跟佟璟元说完要离婚就晕倒了,接着连夜发了高烧,卧病在床了几日,等到好转了些的时候都已经是除夕了。
她未曾出门,佟璟元宿在自己原来的房间里,没敢打扰她,她这院子里倒也清净。
殊不知除夕夜众百姓亲朋之间走街串巷,都在议论着孟月泠答应佟家唱堂会的事儿。
早些年他才刚声名鹊起,不唱堂会了之后被人嘲讽是窑姐穿回了衣裳,如今又唱了,倒算是再下海了,说出去难听。
众人言辞之间很是玩味,有知道内情的说,孟月泠其实早就唱过了,便是前年姜老太太祝寿,明面儿上请的是孟月泠师妹秦眠香的眠香社赴津,实际上孟月泠也给客串了出《四郎探母》。
如今应承的这场虽是给佟家唱的,但谁不知道姜四小姐新嫁的佟家。这两场戏都跟姜四小姐有关,再加上她嫁人之前和孟月泠的那些绯闻传得沸沸扬扬的,大伙立马便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了,都道这姜四都已经嫁了孟老板还没死心呢,不禁感叹情之一字真是害人不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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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月泠不在乎别人是如何说的,那时他到西府小住,准备过年,傅棠听说他答应了,自然不反对,想着让孟月泠亲眼见见佩芷的状况,到时候也就知道是不是自己多想了。
大年初一那日下午,佩芷是被佟璟元强行拉去看戏的。
离婚一事她铁了心,虽然还没闹起来,可佟璟元显然是看出来她的决心了,觉察到了危机,不然他怎可能去纡尊降贵地请孟月泠唱堂会。
而佩芷一直按捺不发,一则是给自己养病的时间,二则恰逢过年,让姜家人缓缓姜老太太去世的哀伤。
两人挨着坐在台下,佩芷刚吃了块枣泥酥,佟璟元眼巴巴地问她味道如何。
佩芷没给他好脸色,低声跟他说:“我上次说的话并非吓你,你也不必这么谨小慎微地讨好我,佟璟元,我意已决。”
这时孟月泠上了台,佟璟元指着台上岔开了话题:“你看我把谁给请来了,你不就是爱看他么,那我就请来让他专程演给你看,我今后再也不因为看戏的事儿跟你闹脾气了。”
佩芷跟他小声说话的缘故,凑得有些近,在外人眼里怕是极其亲密的样子,于是她挪远了点儿。看到台上的人后愣了半晌,无言看起戏来。
佟璟元看出了她的小动作,虽然面带不悦,还是忍下了,想着先把她安抚住。
而孟月泠在台上难免也偷偷看她,她的病显然还未大好,面色憔悴,细看眉目间还挂着哀愁,不知是因为去世的姜老太太,还是身边的佟璟元。
那日孟月泠唱了两出戏,第二出戏快结束的时候,佩芷才拿过桌子上的戏单子看,发现戏码早已经排好了,下一出是《彩楼配》,可后面的名字却不是孟月泠了。
她这才意识到,他就唱头两场。这时台上的戏唱完了,耳边响起阵阵掌声,孟月泠就在这股掌声中下了台。
佩芷起身,手里还攥着那张戏单子,走出了亭子。亭子外没了火炉,她身上披了件厚实的大氅都觉得发寒,更别说他在台上穿得那么单薄,铁定冻得不轻。
这么想着,佩芷顺着游廊一路追到戏台后面,想必来唱堂会的人都安置在那边的院子里。还没出游廊,她追上了他,刚叫出个“孟”字,他就站住了,转头看向她。
那还是情断之后两人头一次这样面对面相视,带着一股久违的复杂情绪。
佩芷本想问他冷不冷,嘴张着也没说出来,短短这么一段路,她的鼻子都已经冻红了,口中吐着寒气。
佟璟元也跟上来了,就立在不远处,紧紧盯着他们俩,视线中蕴藏着压迫感。
佩芷更说不出来了,孟月泠也不方便说什么,看了一眼远处的佟璟元,再对上佩芷含泪的双眼,那一刻他莫名确信——他们还相爱着。
接着他抬起只手放在胸前,缓缓地绕了一圈,最后深深地望了佩芷一眼,便看似决绝地转身就走了。
站在原地的佩芷却立刻哭了出来,她病还没好,又哭又咳的,怎么也止不住。
佟璟元不懂那个简单的动作为何意,佩芷却懂。
俗话说“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过去她就是个爱看热闹的,真要说内行还得是傅棠之流。初看孟月泠贴演《霸王别姬》,佩芷不懂虞姬为何时常用手在胸前画圈儿,傅棠嫌她的问题低级,让她去问孟月泠。
孟月泠已经卸了戏装,穿一身长衫俱是风骨,抬手在胸前又做了一遍那个动作,耐心地告诉佩芷:“这个动作,在戏曲里面表示担忧。”
所以此时他在无声地说:他为她担忧。
她哭成这个样子定然不能再回亭子里去,便直接回了房间,佟璟元跟着,直到进了房间才开口。
“你刚才要跟他说话,我没拦罢?佩芷妹妹,我真的改了,今后……”
“没有今后了。”佩芷揩干净了眼泪,分外认真地对佟璟元又说了一次:“佟璟元,我们离婚。”
佟璟元逃避她提出离婚的要求,只让她好好休息,便匆匆离开了。佩芷独坐在房间里,看着他逃跑似的举动,不禁发出冷笑。
那时民国的法律虽比之前清健全了不少,也更现代化了些,譬如主张一夫一妻制,亦允许离婚。只是离婚的条文尚且不够明确,自从与佟璟元成婚后佩芷翻了不少书,还问过叔昀。
眼下想跟佟璟元离婚,唯一办法就是夫妻二人联合起草声明,签字画押,便可宣布离婚,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可佟璟元肯定不同意,佩芷知道他这关难过,但看在那些还算美好的青梅竹马情分上,佩芷不愿意和他闹得难看,尚且寄希望于好聚好散。
晚上佩芷开着门,坐在桌子前看书,门旁突然出现了奢丽的宫装衣摆,接着露出了抹倩影,脸正被手里的泥金扇挡着,作的是杨贵妃的打扮。
佩芷一瞬间有些错愕,还以为是出现了幻觉,看到了孟月泠。
可那扇子一挪开,佩芷看着那张陌生的化着戏妆的脸,面色一沉——是佟璟元。
他摆弄了几个《醉酒》里的身段,靠近佩芷,佩芷坐在那儿,虽没说话,但显然是在质问他此举为何意。
佟璟元蹲在她脚边,以一个仰视的卑微姿态对她说:“我这几日跟人学的,以前听说你还喜欢过周绿萼的这出戏,孟月泠也唱过。我是不懂戏,但我可以为了你去学,今后陪你一块儿听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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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芷毫无波澜,她一直觉得他可怜,此刻愈甚。佩芷平静地告诉他:“早在那晚之后,我对你就失去所有的情绪了。”
佟璟元急切地说:“你恨我那晚打了你对不对?我让你打回来,你今天就算把我打死都行,只要你能撒气。”
他拽着她的手朝自己脸上胡乱地打,盔头也被扫到了地上,滚到了一边去。
佩芷强行扯回自己的手:“你别这样,现在说这些都没有用了。”
佟璟元说:“怎么没用!有用,佩芷妹妹,我喜欢你,我不愿意跟你离婚。”
佩芷说:“我只想你尽快答应,我们好聚好散,不想闹得撕破脸皮。”
灯光昏暗,佩芷不确定他眼眶中亮闪闪的是不是泪水,他声音严肃又颤抖:“姜佩芷,你就是不爱我,你一丁点儿都不爱我。”
佩芷不否认:“我从未说过爱你。”
他脸上的戏妆早已经花了,佩芷低头冷漠地审视他,实话说他生得很好,佟夫人年轻的时候便是京城数一数二的美人坯子,佟璟元长得自然不赖。可不是谁扮上了戏都能像孟月泠那般美得如观音一般,她已经见识过了更高的山了,佟璟元迷不住她。
后来他显然彻底情绪失控,在屋子里一通乱砸,不知摔了多少值钱的物件,整个人又哭又叫,质问她:“你为什么不爱我?我到底怎么做,你才能爱我!”
佩芷脚边砸碎了个玉石盆景,她依旧巍然不动:“闹够了便歇息罢。”
他瘫坐在地上,哀戚地说:“你只是因为奶奶才跟我结婚……”
次日一早,袁小真来了佟府给佩芷送东西,佩芷嘴上说着:“什么样的东西值得你亲自跑这一趟。”
袁小真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佩芷接过一看,是个汤婆子,套着秋香色的套子,上面绘着双兔闹春,她绝不陌生的物件。
他用东西一向精细,套子还保存得好好的,上面泛着皂荚的清香。佩芷想到这个时候春喜定然回北平探亲去了,那这套子八成是他亲手洗的,嘴角不禁露出一抹淡笑。
袁小真说:“看到你笑了,我这一趟来得也值了。”
佩芷的手被汤婆子捂得热乎乎的,只觉得这个冬天忽然不冷了,春日将近。
第49章 西府有海棠(1)
佟璟元一味地拖延着,佩芷想也知道,他这种自小未吃过苦头的前清遗少,遇到事情必然想着逃避。整个佟家再没有第三个人知道这件事,他像是打算就这样冷处理,要么久而久之佩芷歇下了离婚的心思,要么逼得她闹到两家不宁,长辈自然要劝佩芷平息,总归都是他乐意见得的结果。
佩芷偏不如他的愿,在一个平常的日子里,穿着打扮亦没什么特殊之处,拎着个藤箱出了佟府。下人只觉得她奇怪,即便是鲍妈妈嗅到了股不寻常的意味,也只当佩芷跟佟璟元闹别扭回娘家,自古成了婚的女人都爱“一哭二闹三上吊”,没什么稀奇的。
佩芷没回姜家,当初她舍不得这个家,姜肇鸿以断绝关系要挟,她便屈服了,甚至一度幻想过或许能够和佟璟元把日子好好过下去,殊不知她其实只是靠着一口气支撑着。
如今姜老太太撒手人寰,整个姜家彻底由姜肇鸿做主,他是说一不二的。即便像叔昀这种接受过新式思想教育的人与姜肇鸿多生龃龉,也不得不为了个孝字向父亲让步,这点上孟月泠倒是跟他极有共通。
她不指望从姜家获得支持,而是低调住进了法租界的国民饭店。
搬到国民饭店的当晚就有人上门问候,佩芷没想到傅棠收到消息那么快,不禁板脸质问他:“棠九爷也太闲了些,还真要管上我的家事了?”
傅棠毫不客气地坐在了沙发上,笑道:“你当我跟你逗闷子呢,我真管。”
佩芷拒绝:“这是我自己的事儿,你帮不上。傅棠,我总要学会自己面对的。”
傅棠问了这样一句,像是在确定什么:“你来饭店住,是跟姓佟的闹别扭,还是……”
佩芷斩钉截铁地说:“我要跟他离婚,你听到了?非要问,以前没发现你这么讨厌呢。”
傅棠一愣,旋即笑得有些疑惑:“离婚?姜佩芷,可真有你的。婚随随便便地就结了,如今才几个月,又闹起离婚来,全国有几个离婚的,你在想什么?”
佩芷说:“王爷哪儿懂民国的法律,倒也是,你是男人,不必操心离婚的事儿,休妻就成了……”
傅棠赶紧打断她:“你别挖苦我了,我孑然一身,所以不操心这些事儿,行了罢?既然你心意已决,那我帮你啊。”
佩芷问他怎么帮,傅棠才神秘兮兮地说:“爷给你透露个事儿。”
佩芷敷衍地说:“爷您说,小的洗耳恭听。”
傅棠好一顿拿乔,可到底是带了实在消息来的,佩芷虽嘴上骂他盯着自己和佟璟元,也没追问原由。
说的是这碎金书寓的宋碧珠怀了孕,宋碧珠早就跟了佟璟元,虽说人还在碎金书寓里,但应该早就不接别的客人了,那么这孩子定然是佟璟元的。
佟璟元自然不愿意认,怪碎金书寓的鸨母没盯紧宋碧珠喝药,又要带宋碧珠去把孩子给做了。宋碧珠身在那么个泥潭里,早就央求过佟璟元给自己赎身,如今这么好个契机在,巴不得佟璟元要了这个孩子,把她安置在外面也成,她定不争不抢,或者去伺候佟少奶奶也是乐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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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局势僵持着,佟璟元何曾遇到过这种事,失了主心骨,又不知钻进了哪个温柔乡里躲着。
傅棠眼看着佩芷听到后毫无妒忌或是愤怒的神色,便知道这事儿能帮上她,劝说佩芷借此当个跟佟家谈判的筹码,离婚定不是难事。
若是换做以前,佩芷定然会这么做,可她如今病好了,像是恨不得把前尘往事那些赖账都干脆地清算了一样,另有一番考量。
次日一早,满天津卖得最红火的报纸是个名不转经转的小报——《津艺报》。
红火的原因是,上面刊登了一则佟家大少奶奶姜四小姐的离婚启示:吾宣布即日与佟璟元断绝夫妻关系,因其违背一夫一妻制原则,致使宋小姐有孕数月,特此告知。——姜晴于国民饭店二十五号房间。
那时正月十五还没过,孟月泠还在西府,下人好容易在外面抢了份报纸回来给他和傅棠看,傅棠目瞪口呆,才意识到她打算一个人解决这件事的心有多决然。孟月泠则哑然失笑,像是觉得这才是她的一贯作风。
街头巷尾众说纷纭,除去感叹这位姜四小姐的大胆出格,便是在琢磨这位宋小姐是谁,因佩芷称呼还算温和,看热闹的观众们下意识以为是哪家小姐,津门宋姓闺秀倒是无辜受了殃及,佩芷只能在心里跟她们道一句抱歉。
国民饭店的二十五号房间门口也热络非凡,一扇门之隔,佩芷听得出来门外乌泱泱地挤了不少的记者。可她没有接受采访的意思,其中几家有名的大报社昨晚刚拒绝了帮她刊登启示,平白错失了热度,此时只能追悔莫及。
门口的热闹没持续多久,姜肇鸿跟耿六爷借了人,把记者给赶走了,看守着佩芷的房间,他则进来跟佩芷沟通,眼下闹得难看,两家脸面都挂不住。
佩芷不这么觉得:“丢人的是他佟家,您做什么上赶着去淌混水?”
不过半年,许是真的上了年纪,姜肇鸿衰老了不少,也没了跟佩芷争吵的心思,只想着赶快将风波平定:“你想得简单,这婚若是真离了,丢人的就是你了。”
佩芷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我不觉得丢人,您多出去听听别人的看法,怕是不少女人跃跃欲试呢。”
姜肇鸿连说了好几句“胡闹”,可这么些时日以来,尤其是姜老太太去世之后,他发现佩芷越来越超乎他的控制。最关键的是,她没有以前那么怕他了。
佩芷还主动说道:“您要是实在觉得我丢人,不妨在《大公报》上也登一则启示,声明与我断绝关系。”
姜肇鸿差点儿被她给气晕过去,他不知道佩芷心里有多后悔当初被他那么一吓就同意了嫁佟璟元。
她后悔,亦不后悔,人总是在变的,当时她确实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去破局,如今其实也没有,如今的她只是彻底地不管不顾了。正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她眼前的日子过不下去,大家就都别好过。
姜肇鸿被她气走之后,赵凤珊又来劝,她当年出嫁之前也是个风风火火说一不二的性子,几十年来早就磨平了棱角,劝说佩芷息事宁人,佩芷则反问她:“如今已经骑虎难下,如何息事宁人?”
赵凤珊便怪罪她不提前跟家里人商量一下,佩芷幽幽地说早就对姜肇鸿失望了,赵凤珊听到后很是伤神。
伯昀劝说她回家去,还指望着和平解决这件事,他思想老旧,自然不愿意看到佩芷走到离婚的地步;仲昀则更像是看热闹的心态了,还夸赞佩芷祸闯得不错,他自愧不如。
叔昀早在年前姜老太太去世后就有了离家前往上海的打算,如今被佩芷这件事给牵绊住,他一向厌烦老一套的思想,是最支持佩芷离婚的。
而肯为佩芷刊登离婚启示的《津艺报》主编名唤李曼殊,是个年轻时髦的女郎,曾留学法国,恰巧跟他坐同一艘船回国,前后脚抵达天津,没想到还有这么段渊源,叔昀直说要去登门致谢。
那厢佟家二老倒应该感谢佩芷,若不是见报,他们哪能知道宋碧珠的存在,还有肚子里的孩子。
佟璟元年纪也已经不小,还始终无子,照理说宋碧珠这一胎来得倒是好。可二老看不上宋碧珠的身份,把常跟着佟璟元的那个小厮叫来问过才知道,宋碧珠从开了苞便是跟着佟璟元的,这么一想又觉得这孩子未尝不可一要。
佟璟元不得不硬着头皮回到家的时候,佟老爷和佟夫人已经决定留下这个孩子了,至于宋碧珠的身份,还有待商榷,气得佟璟元又砸了东西。这佟家也是一团混乱,佟家二老根本抽不开身去找姜肇鸿问罪。
佩芷好不容易送走了赵凤珊和三个哥哥,刚在房间里偷得半刻闲,这种天大的热闹赵巧容定不会错过。
她当然是主离派,还是忍不住说一句“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佩芷则说:“凡事总要经历过,不然怎知对错。”
赵巧容不禁想起往事:“我当年,虽不像你有喜欢的人,可也是不愿意的。耐不住父母劝说,又都说是段好姻缘,便糊里糊涂地答应了。所以我一直不想你走我的老路,谁成想……”
佩芷还笑得出来:“这个世道哪里是我们女人说得算的呀,咱们俩可就别互相数落了。”
赵巧容说:“现在就看佟家作何反应了,你这时间挑得好,十五还没过,街坊邻里走街串巷最爱嚼舌根了。我还是从外边听说的这事儿,都在找宋小姐,回到家去小笙跟我详说,我还问他有没有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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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妹俩调笑了几句,笑呵呵地携手出了门,到起士林吃西餐去,恰好错过了找来的孟月泠和傅棠。
佟璟元迫于压力安生在家里呆了好几日,冯世华上门去慰问他,顺道跟佟璟元报信儿,傅棠入股了《津艺报》,佩芷的离婚启示日日登着,像是生怕天津卫还有人不知道一样,顺带给《津艺报》吸纳了不少读者,以小姐太太们为主,越卖越好了。
冯世华扬言要给傅棠好看,佟璟元只当他吹牛,听过就算了,他这几日正烦心着,没说几句就赶冯世华走了。
冯世华这个人歪门邪道不少,狐朋狗友也多,几番打听下发现傅棠常带着袁小真出入各种场合,耿六爷的私宴次次不落。
说到这袁小真,他的社交圈子里的人并不陌生,范家二少爷追求袁小真未遂,常去捧袁小真的场,最近还眼巴巴地等着袁小真开箱。
恰巧冯世华前几日到天香院寻花问柳,听闻了一则袁小真的趣闻,照理说这种捕风捉影的事儿即便是闹到了明面儿上也没什么意思,毕竟眼下最有趣的莫过于姜四小姐和佟大少爷闹离婚。
可冯世华心思多,便找上了范家,打算拿范二少爷当回枪使。
那年冬末春初,佩芷在国民饭店住了月余,以一己之力与佟家对抗到底。《津艺报》的李曼殊主编率先发文声援,后来各报亦有女作家撰稿支持,大谈女性权益,整个天津卫倒是率先闹起了离婚潮。
佟家迫于舆论压力,终于登报声明,极顾颜面地用了“休”字,像是告诉大伙她姜佩芷是被佟家赶出去的一样。可满天津的百姓瞧了整月热闹,都心知肚明怎么回事,只笑这佟家还维护着微薄的面子——碎金书寓的宋碧珠都已经住进佟家偏院了。
佩芷又不得不面临来自姜肇鸿的新一轮劝说,虽说民国已经十几年了,这种从夫家回来的女儿,最好还是安安生生地回到闺房里,大门不出二门不入才好。
佩芷疲于跟姜肇鸿交涉,叔昀已经动身前往上海,她不禁后悔为何没跟叔昀一起走,效仿个红拂夜奔。
可她其实舍不得走,天津还有她挂念的人。
那日天气不错,佩芷正打算去吉祥胡同,邵伯来帮傅棠传话,邀她到西府赏花。
等到了西府,佩芷看着成片还没开利索的海棠,实在是没什么赏头,当初还是他说“花发须叫急雨催”,今年雨水还没怎么下,这么早叫她来赏棠倒像是戏耍人。
身边的傅棠不知何时不见了,佩芷转身,看到了个意料之外的身影。
两人相视而立,分外缄默。
佩芷其实有很多话想跟他说,却选了最煞风景的一句:“孟静风,你还恼我么?”
他用李太白的诗回她:“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佩芷无声叹了口气,先是失落,接着像是意识到什么,瞪大了双眼,刚要张口便听他接道:“你是乱我心者,今日之日仍烦忧。”
第50章 西府有海棠(2)
霓声社开台那日,上午后台就开始忙活了起来,先把行头和砌末箱子上的封条给撕了,再贴上写着“开锣大吉”“新喜大发”的喜联,祖师爷的龛台上足摆了十六盘贡品。
正午以段青山为首,带着全班除丑角儿以外的人拜老郎神。丑角儿照理说是不用拜的,因为当年李隆基喜欢票丑,所以流传下来这么个规矩。
集体开始上妆之前,也要等丑角儿画第一笔,其他人才能跟着动笔。这些规矩平日里倒不严格,每逢开台或祭神日却是一定要遵守的。
前台开演之前,还要“跳灵官”和“跳加官”,多是生角儿扮的,头戴相纱、脸盖面具,身穿大红官蟒,手执缎料条幅,上书“天官赐福”“加官进禄”等吉庆的话,一边跳一边展示,表达对台下座儿们的美好祝愿。
霓声社还有擅火彩的,在台上喷得极好,整个凤鸣茶园都闹起来了,年节氛围尤胜。
前台的叫好声在扮戏房里听得真真的,袁小真从屏风后钻了出来,对着镜子整理行头,随口跟孟月泠说道:“想起来我刚出科那两年跟师兄们争着抢着要跳加官,就是觉得好玩儿,其实一场下来累死了。我记得佩芷去年还说想跳,她怎么没来?”
孟月泠说:“想必遇到事情耽搁了。”
她这几日忙着收拾石川书斋的房子,今日答应了要来,孟月泠和袁小真合演《御碑亭》,宋小笙唱二旦王淑英,她定然不想错过。
佩芷确实有事,赵巧容的汽车开进了吉祥胡同,找佩芷陪她去医院。
她近日有些干呕嗜睡,像是怀孕的征兆,特地瞒着宋小笙。今日霓声社开台,宋小笙整日不着家,她打算趁此机会去找医生下个诊断,又因为心慌才叫上佩芷坐镇。
佩芷一时间难以消化这个意料之外的消息,一开始不看好的原因,如今发现这二人倒真把日子给过下去了,确实令人惊讶。
结果闹了个乌龙,佩芷学过洋文,便充当起来赵巧容的翻译来,洋大夫说这叫“假孕反应”,建议她饮食清淡些,别总窝在屋子里打牌。
赵巧容显然失落,又气道:“大烟戒了,我这人生最大的爱好便是打牌,打牌哪里不好?不也是在活动筋骨?”
佩芷看不明白她到底是失落更多还是气愤更多,总之少不了安抚她。等赶到凤鸣茶园之后,已经错过那场闹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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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二少爷场场不落地追捧袁小真,开台当日还送上了八个大花篮,可袁小真向来是连个眼色都不给他的。过去傅棠曾嬉笑着问过她:“这范二也算一表人才,未曾娶妻,家中有大哥继承家业,他万事不愁,其实还算个良配,你怎么就不搭理人家呢?”
袁小真不看他,只幽幽地说:“我为什么不搭理他,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么?”
傅棠便晃了晃扇子,假笑着走了。
如今范二少爷坐在楼上正中间的包厢,孟月泠和袁小真的《御碑亭》博了个满堂彩,两人相偕着谢场,俨然已经是极默契的搭档了。
掌声不绝于耳之际,范二少爷不知何时下了楼,出现在台上。不论是冲台的还是坐着的都惊住了,众人还没反应过来,范二少爷毫不顾及颜面地单膝给袁小真跪下。
袁小真还作王有道的打扮,站在那儿戴着髯口,看起来就是个活脱脱的男人,范二少爷穿马褂,行了个洋人求婚的跪地礼,旁边还站着饰演王有道妻子的孟月泠,场面极其诙谐。
北二包厢里的傅棠脸上笑容一僵,眼看着周围包厢里的人都站了起来瞧热闹,他却分外沉得住气地坐在那儿翘着腿,茶园内人多气氛浓,他尚且觉得热一般,甩开了扇子扇了扇风。
袁小真屈身试图拉范二少爷起来,那范二少爷当真迷惨了她,手举着枚戒指说:“小真!你就答应我罢,我追了你这么久,对你的心天地可鉴!”
周围爆发了一阵吁声,臊得袁小真双颊滚烫,还有胆子大的趁乱吼了声:“袁小真,你就答应范二少罢!”
袁小真一门心思跟范二少爷讲道理:“我早跟你说清楚了,你来捧我的场,我欢迎,其他的概无可能。何必在这大好的日子里给人当笑话看?”
范二少爷问她:“我愿意给你场面,不让你寒酸嫁进我范家,你还不肯答应?”
袁小真脸上挂了急躁:“你说这些有什么用?赶紧下去成不成?后面还有戏呢。”
楼上的傅棠皱眉听着,也听不大清楚,小声知会邵伯去后台请几个霓声社有力气的男人出来,他擅自做回主,把这范二少爷给丢出去。
范二少爷语气严肃地质问袁小真:“即便你已经是残花败柳,我仍视你如同珍宝,你怎么就不识好歹?”他今日闹这一出,就是为了让袁小真骑虎难下,就像姜四逼佟璟元离婚一样。
袁小真急得气恼起来:“你讲话客气些!”
霓声社那几个唱武生和画脸的都已经出来了,穿着水衣水裤,脸上都还上着妆,下一场是《龙凤呈祥》,角色多,大伙都在后台准备着。几个人强行把范二少爷提了起来,就要拽下台,台下观众都笑着看这场闹剧。
富少痴迷女戏子,大庭广众跪求婚,打响了天津卫新年的头一份喜报,国人自古传下来爱撮合姻缘的习惯在此时发挥得淋漓尽致,都等着袁小真答应,没想到霓声社竟开始赶人。
范二少爷没想到这么快就上来了人赶他,急忙嚷道:“你的那些事情,我都知道了!我不嫌弃你,等成了婚也会一心一意待你,你又何必自轻自贱?”
袁小真气得当台摘了髯口,随手塞到了孟月泠的手里,中气十足地质问范二少爷:“你少污蔑我!你们放开他,让他说清楚,我为什么事情自轻自贱?”
几个师弟松开了范二少爷,范二少爷拂了拂衣裳的褶皱,朝着台下指着袁小真说道:“她曾找过天香院的鸨母,拿了那种药!已经是残花败柳了,你们谁还敢娶她?我敢!”
袁小真当即脑袋里轰隆了一声,赤红着脸盯着范二少爷,其他人的视线则都落在她的身上,她闭着眼睛都感觉得到。
孟月泠对这些绯闻不感兴趣,知道袁小真难堪,低声跟她说:“走了,别理会他。”
袁小真转身要跟孟月泠一起下台,没想到范二少爷冲上来拽住了她,霓声社的师弟又冲上去制服范二少爷,台上又闹了起来,台下的观众则议论纷纷。
范二少爷嚷着叫着:“小真!你就答应我罢!我对你是真心的!”
曹世奎紧紧一巴掌捂上了他的嘴:“答应你爹个头。”
袁小真哪里受过这等污蔑,可她无法解释,当初帮佩芷的忙,她确实去过天香院找鸨母要过避子汤药,不想如今被范二少爷拿来做文章。
她只能坚持道:“我没去过,你少给我泼脏水。”
曹世奎跟着应和:“你这是得不到就想着毁掉呢,大伙别听他的!”
范二少爷辩驳道:“谁说我要毁掉!小真,你做过的事情为何不承认,我又不在乎这些!”
袁小真激动地指着他说:“你闭嘴!我即便做过,也不会嫁给你!”
“你承认了?可他们没人敢要你的。”范二少爷随手指了个台下的男观众:“你愿意娶她么?”
男观众脸上带着玩味的笑容,看了看袁小真,摇了摇头。
范二少爷又指了另一个男观众:“你呢?”
男观众连连摇头:“我结婚了!”
范二少爷脸上闪烁着得逞的笑,转头说:“小真,你看!”
不想袁小真已经掀开台帘儿下去了,不愿意再跟他这个疯子争论。
他像是觉得袁小真已经是自己的了,大声叫道:“你们没人敢娶小真,那我就娶了!从今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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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棠站在北二包厢的栏杆前,拿扇子敲了两下,吸引了部分人的目光,接着越来越多的人看过来。
傅棠脸上噙着笑,不咸不淡地说了两个字:“我娶。”
满园一片阒寂,看客俱是哗然,谁也没想到会闹到这个地步。
范二少爷的愠道:“棠九爷!您别瞎搅合!”
傅棠用扇子指向了袁小真的小师弟:“去把你师姐请出来。”
袁小真还没走远就被叫了回去,孟月泠独自回了扮戏房,忍不住用手轻揉额侧,大抵是觉得吵闹。而袁小真一掀开台帘儿,就听到傅棠的声音从楼上传来。
“范二少爷说没人敢娶小真,这话我听着不舒服,觉着不应该是这么个理。在座凡是爱听戏的,或是跟傅某相熟的,都知道我平时出入各处爱带着小真,也捧了小真好些年了。所以啊,今天范二少爷把小真架到这儿,我也就不得不张口了。”傅棠看向袁小真问道:“小真,你答应么?你年轻漂亮,戏也好,可有得选。不像我,除了有点儿臭钱,一无是处,还学会逼着姑娘嫁人了。”
众人都知道他表面上是说自己,实际是在骂范二少爷。
袁小真仰头跟傅棠对视,她还从未这样光明正大地盯着过他,傅棠也不回避她的视线,脸上还笑吟吟的,这种时候难免显得不郑重。
可她知道,他只是习惯这么笑了,代表不了什么的。
其实她应该拒绝,傅棠此举不过是为了帮她把面子博回来,她要是拒绝,效果会更好。可袁小真亦有私心作祟,眼前这么个千载难逢的机会,错过了就再没有了。
她朝他露出一笑:“我答应了。”
傅棠脸上的笑容顿了那么一刹,楼上楼下的人鼓起掌来,恭贺一桩好姻缘结定。只有范二少爷一人笑不出来,怔怔地像是难以接受眼前现实。
傅棠礼貌地朝周围和楼下的人作了个揖,回到椅子上坐下了,袁小真也回了后台,准备下一场戏。曹世奎把失魂落魄的范二少爷扯了出去,凤鸣茶园的管事出来告知,请大家稍安勿躁,《龙凤呈祥》照常上演。
佩芷姗姗来迟,身着白袍的赵子龙已经上台了,眼看着刘备也要上来了,佩芷悄悄去了后台,推开扮戏房的门,露出个脑袋猫在那儿。
孟月泠已经穿好了孙尚香的行头,不准备坐下了,闻声回头看过来,一见是她忍俊不禁。
佩芷闪身进了屋子里,故意咂着嘴说:“这么漂亮的香香,怎么就便宜了刘备那个老头儿?”
孟月泠无奈答她:“小真唱的刘备,想必在候场。”
佩芷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我还以为是段大贤唱刘备。”
若是段青山唱,那这刘备是有些老了。
佩芷给他解释:“我表姐临时来找我,我陪她跑了趟医院,所以耽搁了,没赶上看你俩的《御碑亭》。”
孟月泠点头:“猜到了。”
他催她到前台去落座看戏,还建议她去傅棠的包厢,佩芷有些不情愿:“北楼包厢我坐不惯。”
孟月泠也不强迫她:“他或许有新鲜事儿跟你说。”
佩芷便一溜烟儿去找傅棠问了,孟月泠看着她风风火火的背影,总觉得时间没有变过一样,可实际大家早已经在尘寰走过一遭了,眼下所感不过是追悼往昔产生的错觉。
正是那几日间,佟府请了大夫到偏院为宋碧珠安胎,佟璟元恰好碰上下人要把佩芷留下的东西给处理掉,其中就有几包药。佟璟元看着已经显怀的宋碧珠,又想到佩芷,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拿了包药给大夫瞧。
大夫赶紧拿得离宋碧珠远了些,告诉佟璟元是避子汤药,频饮伤身。佟璟元坐那儿愣神,半晌发出哀戚的狞笑。
没想到紧接着宋碧珠不见了,卷走了佟家偏院里值钱便携的珠宝,再也没出现在天津卫过。
第51章 西府有海棠(3)
散了戏之后,佩芷大概也知道发生什么了,急忙去后台找袁小真,袁小真看着她脸上挂着歉疚,像是知道她要说什么,先一步开口。
“你可别跟我说那些。”她深深地看了一眼佩芷,向她使了个眼色,显然顾虑孟月泠还在场。傅棠在前面被人绊住了脚,指不定什么时候也进来了。
佩芷感念她帮自己遮掩这件事,看向袁小真的表情夹杂着歉意和感激,袁小真握了握她的手,表示让她心安。
袁小真意味深长地说:“就当成全了我的私心。”
其实她还应该感谢佩芷。
屋子里还有孟月泠,不方便她们俩说体己话,佩芷暂时按下了愧疚,化愧疚为愤恨,咬牙说道:“这些没本事的男人,对他们来说对付女人最一本万利的法子就是把她娶回家了!”
对桌的孟月泠刚摘了鬓花,放下的动作顿了下,没插话。
袁小真不愿多说范二少爷,这时傅棠进来了,佩芷和袁小真听到开门声看了过去,恰好与傅棠对视。傅棠看了一眼佩芷,脸上的笑容未变,再转向袁小真,笑容却有些僵硬,接着竟错开了目光,袁小真也黯然地转回了头。
佩芷当这俩人是在害羞,那会儿她进了傅棠的包厢,傅棠怎么都不说,她好奇心被猫抓一样,叫了凤鸣茶园的伙计问才知道的。
她扯了傅棠出去,说是透气,实则春寒未散,入了夜外面的风还有些冷,月明星稀的,顶多天空的景致还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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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芷笑着说:“你这倒也算阴差阳错地如所愿了。”
傅棠不明就里:“如什么愿了?”
佩芷说:“你当我迟钝,你不是喜欢小真?上哪儿都带着。”
傅棠片刻失神,笑得有些荒诞不经:“是么,你是有些迟钝。”
佩芷真心实意地替他们俩高兴,比自己当初结婚时开心多了,轻快地跟傅棠拌嘴:“你才迟钝呢。”
傅棠心想,这满天津卫最迟钝的就是你了。这么一想,又立刻否定自己,怪他藏得太深,可孟月泠怎么早就看出来了?傅棠暗道他心思细、眼光毒。
接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了包香烟和火柴,抽出来还递给了佩芷一支,佩芷捏在指间,等他擦亮了自己的那支,火柴盒传到了她手里,她没急着点燃。
佩芷问他:“你何时开始抽这种烟了?”
她记得清清楚楚,刚认识的时候,他说他只抽旱烟,还要人伺候着才抽。
傅棠想到那个雪天在登瀛楼对过看到窗前郁闷吸烟的佩芷,不过是不久前的事儿,却像是恍如隔世了。他只是觉得,那个时候的她,内心应该是极纠结的,总之不好过。
傅棠不答,幽幽说道:“你还记不记得,当初你跟我说,若是做错了选择,便硬着头皮往下走,走不下去了再重新做选择,日子就这么过下去了。”
佩芷不懂他为何突然提起这句话,有些害臊地笑了笑:“那时涉世未深,不过是纸上谈兵。”
傅棠摇头:“说得很对。”
佩芷还捏着那支烟在手里把玩,烟丝都已经抖了出来几根,随口问他:“你做错选择了么?”
傅棠那时不确定,心中的惊惶到底是不是因为后悔,他确实有些畏惧面对袁小真,以及面对婚姻。
可他不想让佩芷再做错选择了,他真心地盼望她今后的日子能过好。傅棠告诉她:“有些事我想你应该知道。当初你爹逼你嫁给姓佟的,你怪静风无动于衷,对他颇有些失望,其实你误解他了。”
佩芷愣住,傅棠继续说:“你们从南京回来之后,你答应嫁给姓佟的之前,静风曾去见过你爹,具体说了什么我不知道,但定然是求过你爹准允你们的婚事的,可你爹不答应,他想必也无能为力。”
佩芷半晌说不出话来,呆呆地问了他一句:“真的?”
傅棠叹了口气,吸了口香烟,点头道:“真的。”
她便又不说话了,她从未怀疑过孟月泠对她的心,可她亦知道他性子高傲,当初在耿府姜肇鸿百般给他难堪,她以为凭他倨傲的性子定不愿意上门求人,两人相处了那么久,他也是毫无反应。甚至因为亲事未定,他不越雷池半步,她只能暗自气恼。
傅棠在月光下盯着她怔怔出神的侧脸,没张口打扰。其实他何曾不想她追问自己一句是怎么知道这些的,正如当初他派人盯着她跟佟璟元一样,她当真丝毫不好奇他对她过分密切的关注?
只要她今夜问一句,他便有了个说出缘由的契机,也算为了自己争取一次。
可他知道,她不会问。正像她曾经说的那样,飞走的鸟儿,他再怎么傻等也没用。
这时孟月泠和袁小真已经收拾好出来了,两个人换上了常服,性别又调转回来了,看得人一瞬间有些错愕。
孟月泠朝她淡笑,叫她:“佩芷?我们先走。”
佩芷把手里的香烟和火柴塞回傅棠手里,跟着他走了。
一路上她有些缄默,孟月泠看出来了,但他一向是享受沉默的,便没打破。只在走进僻静的巷子时拉住她的手,就这么默默地陪着她走过黑暗。
到了石川书斋门口,手还拉着,佩芷牵住不放,孟月泠无奈地跟她一起杵在那儿,低着头像是在问她做什么。
佩芷突然扑进他的怀里,孟月泠把她抱住,听她声音闷闷地说道:“对不起,当初说那些话,其实很后悔,一直很后悔。”
突如其来的道歉出乎孟月泠的意料,他以为他们就要这样绝口不提那段不愉快的过去,就像当初刻意回避在耿公馆那晚姜肇鸿对他的刁难一样。
孟月泠轻描淡写地说:“都过去了。”
佩芷摇了摇头:“是我太懦弱了,我还误解你什么都没做。傅棠刚刚跟我说了,奶奶中风了之后你找我爹求过亲,我却说你什么都没做,骂你维系着微不足道的自尊与颜面。”
她只知道孟月泠求过亲,仅仅一次就已经足够作践他了,她不知道他求过三次,所有的自尊和颜面都扫地了。
“怪我没说,我也有错。”他将另外两次潜藏于心底,不愿再说出来平添她的愧疚。
佩芷摇头:“我才是罪恶滔天的那个,我活该如此。其实我从未想过你还会在原地等我……”
孟月泠抚了抚她的头,平静说道:“你追了我那么远,我在原地等等你,也是应该的。”
佩芷有些哽咽:“我何德何能,其实我配不上你。”
外面的风言风语她并非充耳不闻,曾经的姜四小姐他一个戏子高攀不起,可如今风向彻底变了,老话说“一马不跨双鞍”,她成了婚又离婚,闹得满城风雨,都说可惜了孟月泠这么个干净的玉人。
孟月泠说:“外边那些腌臢话,你竟也信。天冷,先进屋去。”
他用手帕给她擦干净脸上的泪水,她平日里不施粉黛,满头最值钱的也就是那根挽头发的金钗,她戴金一向不显俗气。薄唇泛着白,圆润的鼻头被风吹得有些泛红,他忍不住用指头刮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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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屋子里打开灯,孟月泠看到她桌案上还摊放着未收拾的墨宝,想必出门之前还在习字。上书: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他问她:“最近在读《西厢》?”
佩芷摇头:“很小的时候读过,我爹说是艳书,才看到崔夫人拆散鸳鸯就给收走了,只记住了这句词,那会子想起便写了。”
说到姜肇鸿,他一笑置之,调转了话题:“那你今年的九九消寒图呢?”
他还记得她去年强给他床头贴图的光景,佩芷眉眼闪过一丝哀痛,低头说道:“被墨水给污了,便没重写。”
孟月泠想到了冬日里发生的事,只说:“来年再写。”
佩芷佯作瞋视:“你可真不会安慰人。”
孟月泠承认:“我确实不会。”
“消寒图上的字是描红的,那是我老师的字,并非我的。”佩芷拎起了桌案上她自己写的字问他,“这才是我的大字,好看么?”
孟月泠点头,夸赞道:“堪为字史,当为款识,佳人才思,世间无二。”
他明明冷着一张脸说这种恭维的话,佩芷却极捧场地被哄笑了,啐道:“你从哪儿学的酸词儿,还掉起书袋来了。”
孟月泠看她笑了,莫名也跟着笑,没开口解释。
天色已晚,他起身作别,佩芷提着盏汽油灯送他到门口,百般不舍。
她一向有话直说,从不绕弯子,在悄寂的胡同开口问他:“要不你搬来我这儿住罢?”
孟月泠讶异,盯着她的表情像是带着数落,她真是不知含蓄。
佩芷像是察觉到自己语气孟浪,改口道:“那我搬到你那儿去?”
那厢傅棠跟袁小真同行,亦有些诉衷肠的架势。
袁小真问傅棠:“你后悔了?”
片刻间的工夫,傅棠已经捋好了心思,否定道:“没有。”
袁小真苦笑:“可我觉着你后悔了,你现在都不敢看我了,想必也不会像以前那样不设防地跟我说话了。”
傅棠不知如何解释,含糊说道:“我许是还没从眼前的变动中转换过来。”
袁小真说:“那我给你时间。若是你当真后悔了,大可以说一声。”
傅棠望向远处:“我想我没有退路了。”
袁小真摇头:“你没退路,我有,我肯给你这个退路,成全你。”
范二少爷把袁小真架到了那个地步,傅棠出来英雄救美,言辞之间极显风度。他如今是没有反悔的机会了,可袁小真有。她大可以毁约,虽说少不了要折一折他的颜面,比起终身大事不情愿地拍了板,丢这么点面子不算什么。
可傅棠在冥冥之中总觉得,他把婚事拖了这么多年,早些年上门说亲的踏破了门槛,他从未搭理过,全都给遣了出去,像是一直在等一个人。又许是时机到了,这个人既不是姜佩芷,那么是她袁小真也未尝不可。
傅棠说:“我是个顶自私的人,那种情形下想要给你博回面子,大可以用别的法子。这个口既然张了,我便做好了一条路走到黑的打算。”
袁小真始终挂着不咸不淡的笑容:“你竟把与我成婚比作一条路走到黑。”
傅棠语塞,他眼下对袁小真的态度有些别扭,不再好像以前那样口无遮拦了。
袁小真兀自说下去,却是在一层一层揭傅棠遮羞的外皮:“佩芷与佟少爷的婚事不过数月,孟老板郁结,众人皆知。你以为没人注意到你,可我知道,你后悔。”
傅棠猛地转头看向她,可袁小真根本不瞧他,继续说道:“当初姜先生找过你,给过你机会,可你拒绝了,所以佩芷婚后过得越不好,你便愈加愧疚,这份愧疚吞噬着你,让你夜不能寐。”
傅棠心中一沉,心情复杂,想问她如何知道的这些,又不解她怎么看出来的这些,问题太多,问不过来。
袁小真叹息道:“所以你偷偷派人盯着她和佟少爷,或许算作保护佩芷。而今日英雄救美,放言娶我,不过是你对她的歉疚超出了负荷。当初你越没救得了她,今日便越想救我于水火,我不过是运气好,捡了个便宜,顺带成全了自己。”
傅棠问:“小真,你何时……”
她答道:“记不得了。”
当初段青山给她引荐棠九爷,他第一次进凤鸣茶园的后台,踏足她的扮戏房,孟月泠也在,还有几个天津名票。她脸上的戏妆还没卸,虽摘了髯口,但也是副男人的打扮。他不在意她样貌如何,更不管她是男的女的,一门心思放在戏上。
众人品起茶来,气氛热络之后,忘记是哪个没抑制住骨子里的低俗的名票开口,让她来一段《游龙戏凤》,正德帝给李凤姐插海棠花的那段,戏词略有些轻佻,倒像是真不拿她当女人看一样。
在座的大多是头一回见袁小真,并不相熟,能唱旦角儿的更没几个。其中最内行的莫过于孟月泠这寰宇第一青衣,他脸上挂着冷笑,就那么直直地盯着开口的那人,众人哪还敢开口让他唱李凤姐。
傅棠这时开了口,大伙还以为他要唱,他可是各工全能,票个李凤姐绰绰有余。没想到他随手拎起了个胡琴,材质不行,弦紧得很,早忘记是谁丢在这儿的了。他却泰然地坐下了,风姿绰约,直接改了戏码,让她来段《赤壁·舌战群儒》,他来拉弦,成全了她的诸葛孔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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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袁小真才知道,已经下了戏台子了,即便妆还没卸完,可他是拿她当个女人尊敬的。此事后来传了出去,都说她和傅棠唱了段《游龙戏凤》,不过是喜欢捕风捉影、玩弄风月的谬语,没多久便停歇了。
一段唱罢后,他挥了挥手让她去把妆面给卸了,老派的戏痴都觉得,扮上了之后是不应该在台下久呆,像是戏里的人会被这纷乱的尘世污了似的。袁小真卸了妆之后,却发现他压根不看向她了,众人聚在一起侃侃而谈,她的目光偷偷粘着他,怎么也移不开,这眼神上的窃贼她一当就是这么些年。
那晚最后,袁小真跟他开诚布公地说:“你不必有任何负担,把我当以前一样对待就成。能做夫妻全凭缘分,即便做不了,我们亦是朋友。其实我本想跟你说,就算我们成了婚,我也希望你能像以前一样,只拿我当个志趣相投的知己。我知道有些男人成了婚就不喜欢跟自己的太太谈天说地了,而是去外面跟别的女人打趣,我不希望我们变成这样。若不得不这样,我宁愿咱们没这个缘分。”
傅棠没想到她想得这般通透,愣在原地许久,袁小真转身准备进段府,傅棠上前一步拽住了她的手臂。
“小真,诚如你所说,你说得都对,我不辩解。如今佩芷的日子好起来了,也与我无关了,咱们俩便也就全了老天爷的这份心意罢。”
袁小真只觉心一沉,品他语气终于郑重了些,比大庭广众下在包厢里问的那句诚挚多了,才算相信他认真对待了这件事,“嗯”了一声算作应答。
那年深春,最大的一桩喜事莫过于西府娶亲,棠九爷迎娶女老生袁小真,津门上下奉为佳话,都说这袁小真是因祸得福。
二人办的是西式婚礼,简单宴请了双方亲朋,袁小真穿着塔夫绸的婚纱,和傅棠一起在席间与人推杯换盏。那厢南京政府和桂系军阀打得热火朝天,这厢倒是其乐融融太平盛世。
段青山大抵算得上是最开怀的,傅棠上无父母需要照顾,新妇进门少了不少掣肘,再加上傅棠的人品他信得过,怎么想都算是一门好亲事,多饮了不少杯酒。
傅棠拎着瓶三星白兰地,跟袁小真一起敬到了他们这一桌,佩芷和孟月泠正低声私语,同桌的便是那年中秋在石川书斋小聚的友人们,少了个秦眠香——婚定得突然,傅棠和袁小真跟秦眠香的私交尚浅,便没邀她,只往上海传了个喜报。
佩芷跟孟月泠嘀咕:“这还是头一次见到傅棠穿西装,平日里没见过他穿马褂之外的服饰。回头你也裁一身。”
孟月泠问:“好看么?”
佩芷盯着傅棠,像是心不在焉地答他:“还挺好看的。”
他语气酸溜溜的:“我觉着不过如此。”
佩芷嫌弃地瞥了他一眼,拉着他站起来喝傅棠和袁小真敬的喜酒。
赵巧容声称要养身体,那日滴酒不沾,大伙不饶她,于是成了宋小笙代喝。宋小笙一个人喝了两个人的份儿,连连告饶。
赵巧容毫不给他面子,当着众人面说他:“让你喝个酒真费劲。”
宋小笙红着脸笑,好脾气地不还嘴。
佩芷则路见不平,朝赵巧容说:“小姐夫帮你挡酒,你还说人家,那你倒是自己喝。”
她这一声“姐夫”叫了出口,虽说前面跟着个“小”字,赵巧容还是闪了个神,宋小笙的脸则越发红了,低头不看佩芷,闷声笑着。
赵巧容飞了佩芷一眼:“就你出来扮菩萨,夫妻间的事儿,你懂什么。”
姊妹俩自小就爱犟嘴,佩芷回她:“你敢做还不敢让人说呢。”
傅棠明晃晃地拉偏架,实际上就是为了呛佩芷:“人家那叫夫妻间的趣味。”
佩芷有些恼:“你是立马加进有家世的阵营了,我说什么都不是,就欺负我一个人罢!”
赵巧容朝着大伙用眼神挤了挤孟月泠:“别呀,你身边那么大个人呢,当我们看不到。”
白家兄妹、方厚载都尚未成家,闻言朝着佩芷和孟月泠含蓄地笑了,袁小真挽着傅棠,同样带笑。佩芷转头看向孟月泠,他眼神中正挂着宠溺和促狭,低头扫向她。
佩芷抿嘴也跟着笑了,没再跟赵巧容打嘴仗,傅棠则偕袁小真到下一桌敬酒去了。
那时西府的海棠花已经开得极盛了,成片的粉桃色结成了花墙,像波涛一样随风摇曳着,又不闻浓烈腻味的香气,旺盛地寂寂生长着。
傅棠请了照相馆的师傅拍照,等到婚宴散了之后,袁小真换了件绛红色绣龙凤双喜织锦缎旗袍,傅棠仍穿着那身西服,脱去了外套露出马甲,上面还挂着怀表链。佩芷和孟月泠皆穿白,用的是同一款料子,开春的时候佩芷亲自挑的舶来货,恰好裁了件旗袍和长衫。
四人在西府最大的一颗海棠树下合影留念,满面笑容。
那是最后一张合影,亦是他们四个的唯一一张,背面题字:民国十八年二月廿四,西府小影。
作者有话要说:
2022.2.28捉虫“他”改“她”
“民国十七年”改“民国十八年”
第52章 西府有海棠(4)
海棠花期还未彻底过去,佩芷和孟月冷开始同居。
在那个年代,未婚同居是极破格的举动,天津不比上海新派,整座城像仍笼罩着一层旧朝的纱,坊间皆是满口的礼义廉耻,对于佩芷的评价实在算不上好听,还有借此做文章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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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风声后姜肇鸿定然第一个不赞同,和赵凤珊一起上石川书斋来劝说佩芷回家,若是不愿意继续住在姜家大宅,再给她在租界置办一处园子也可。
佩芷不傻,直白戳穿姜肇鸿,她想姜肇鸿怕是恨不得给她颁个牌坊,让她下半辈子都锁在个四四方方的小院子里最好。别像表姐赵巧容那样,丢人丢得满天津卫都知道。甚至如果早知今日,当初大抵会把她掐死在娘胎里。
她怎么想的就怎么说了,赵凤珊又气又伤,姜肇鸿却心平气和,想必是近几个月为佩芷的事儿耗空了心神,又发现佩芷彻底不在他的控制之内了,不得不接受这种现实的落差。
他当初逼着佩芷和佟璟元结婚,为的是她今后能好好相夫教子过日子,绝不是为了看到她今日彻底向他这个父亲拔剑。
佩芷不领他这个情,姜肇鸿才意识到,当初发现佟璟元对佩芷动手,他劝佩芷隐忍,只这么一桩事,就让她彻底对他这个父亲灰心了。
姜肇鸿劝不动她,如今决定采用的其实是和当初逼她成婚一样的方式,姑且可以归纳到“恐吓”一类。
夫妻二人坐上回姜府的汽车,姜肇鸿对赵凤珊说:“她曾在国民饭店住了一个月,搬到吉祥胡同也已有两月?想必口袋里的钱不日便会见底,你回去告诉伯昀和仲昀,发电报到上海给叔昀,谁也不准救济她。看她能坚持多久,受了苦就知道回家找爹娘了。”
赵凤珊含泪答应,为了佩芷能早日回家,也只能这样了。
正如姜肇鸿预料的那样,佩芷手头的钱确实不多了。刚从佟府出来她住国民饭店,吃穿用度一如往常,后来也是发觉手头紧了,才想到搬去石川书斋。她不会做饭,一日三餐都要在外面吃,过去大手大脚的作风没改,钱漏得自然快。
若是光吃饭还好,恰赶上换季,以前每逢换季她是必裁七八套新衣裳添置衣柜的,往往料子还选多了,堆在姜府的库房里,多年不曾动过。
如今手头不宽裕,这年春天她只有一件新旗袍,便是参加傅棠和袁小真婚礼那日穿的,也不是最紧俏的料子,姑且入她的眼。
佩芷便开始提笔写稿,卖字赚钱。当初闹离婚的时候跟《津艺报》的李主编建立了良好的关系,《津艺报》主谈艺术,传统的京昆戏曲、新式的舞剧话剧,相关的文评都可以投稿,还有长篇和短篇小说连载板块。
佩芷每周供一篇戏曲评论的专栏稿,另外以前在《北洋画报》连载的长篇小说也开始在《津艺报》恢复连载,《津艺报》如今在天津的小姐太太圈子里行情不错,她也姑且可以混个温饱。
日子水平虽不如在姜家的时候,但外面的空气是自在的,关在金笼子里的鸟儿未必如外人看来那么幸福。
孟月泠看出她生活拮据了不少,她惯用软笔,墨一向是最上乘的桐油徽墨,如今换成了最普通的炭墨,他曾无意瞥见过她用毛笔戳着不合心意的墨水暗自较劲。
过去她洗澡要用外国香皂,石川书斋剩的那块用完了之后,她只能买一块便宜的国产香皂,或许应该叫肥皂,因为一点儿香味也没有。
诸如此类的用度上打折扣的事儿不少,孟月泠默默地把她原来惯用的东西都买了回来,佩芷却放在了柜子里闲置。
直到那月月末,她发现自己在登瀛楼挂的账也被结了,铁定跑不出孟月泠。
她像是憋闷了许久,晚上等他散了戏回来就跟他在院子里找架吵:“我图方便,一向是月末到登瀛楼去结账的,不是给不起,谁让你手快付这个钱了!”
她语气不好,孟月泠却丝毫不恼,平静地说:“我平日不能陪你吃饭,给你结个账不行?”
佩芷说:“不行!我不要花你的钱,我要是靠你养着,跟那些靠男人养着的太太们有什么分别?”
孟月泠说:“分别是人家是成了婚的,你跟我没成婚。”
他语气里带着股埋怨,佩芷一时语塞。早先孟月泠不答应跟她未婚同居,她为了让他同意,诓他先搬到石川书斋来跟她同住,她便跟他去注册登记。石川书斋这处宅子是佩芷买下的,孟月泠在万花胡同的宅子则是租的,所以才让他退租,二人住在石川书斋。等到孟月泠被她骗来了,她又反悔不答应他登记了,僵持到了如今这个局面,
佩芷歇了大半的怒火,安抚他道:“所以才不让你给我花钱呢,将来便宜了谁都不知道。”
孟月泠冷脸看着她,显然不喜欢她这句玩笑。他知道她心中是怎么想的,这世道对女人比男人苛刻百倍,明明未婚同居是二人共同的选择,外面的风声却都是在贬佩芷一人,言辞间对他还很是怜惜。可若是二人注册登记了,那他也一定要被放在一起数落,她像是在为他好,殊不知他根本不需要这份好。
此时说到这份儿上,孟月泠质问她:“你今日要么给我个痛快话,要么……”
佩芷丝毫不畏惧他:“要么怎样?你还要卷铺盖离开我这儿不成?你走好了,这下我的名声便更臭了。”
实际上她根本不在乎外面怎么说她,在乎这些的是孟月泠。两个人都不在乎自己的名声,却过分在意互相的,捏成了个死结,怎么也解不开。
佩芷看他一张脸愈发地冷了,上前去哄他:“怎么还真要生气了啊?明明一开始生气的是我,我不想花你的钱。我父母觉得我自己在外面养活不了自己,你这不算帮着他们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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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月泠说:“只是想告诉你,不是用不起。”
他确实不如姜家、佟家、以及傅棠的家产雄厚,但他也没穷到清贫的地步,便是他自己的吃穿用度向来也是极考究的,无需让佩芷受这个苦。
可她有自己的高傲,过去是跟男人抢着结账的姜四小姐,随便赏个彩头都是宝石戒指,如今无法接受要花他的钱正常,只是她忽略了这种严厉的拒绝会让他伤心。
月色太过轻柔,佩芷心窝子也跟着软上一软,上前扑进了他怀里,低声说:“那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没法养活自己?”
孟月泠摇头道:“没有,你已经做到了。”
她则接机提要求:“那你能不能奖励我一下?”
孟月泠以为她会提让他吻她的要求,正要低头凑近她,没想到她接着说:“所以你今晚来跟我睡一张床罢?我一个人睡,总觉得有些空落落的。”
孟月泠收住了要吻她的动作,冷声回她:“柜子里的香皂奖你了。”
佩芷苦了脸:“那算什么奖,不是本来就给我买的。”
孟月泠说:“谁让你不用?那东西想必还有使用期限,我不懂洋文,不会看。”
佩芷大惊,急匆匆地网屋子里跑:“我给忘了,我知道怎么看,我去看看。”
孟月泠露出了个无奈的笑容,跟着进了屋子。
当晚他抱着被子和枕头,来了她的房间,过去二人一直是一个睡西屋一个睡东屋。
佩芷在昏暗的灯光下看到他过来眼睛都亮了,赶忙拖着自己的被子枕头往里面挪了挪,招呼他过去,举止间带着孩童的稚气,亦有女人的娇俏。
佩芷以入夏了天气热为原由,两脚把他抱来的被褥踹到了脚底下,随后拍了拍床上给他留出的位置:“ 来呀!”
他像唐三藏入了妖精窝,缓缓上了床,佩芷猛地掀起了被子,被子就像妖精的口一样,把他给吞噬进去了。
可那亦是二人时隔已久的相拥入眠。
她钻进他怀里乖乖地躺在那儿的时候,孟月泠的心就跟着沉下去了,他低声跟她说:“莫要再想那些有的没的,尽早跟我去登记”
佩芷闭着眼睛摇头:“我们现在不是很开心么?而且表姐跟我说了,结婚之前总要试试你的,万一不中用,岂不是完蛋了。”
孟月泠还以为是试他平日里待她如何,想着不都已经试过了,忍不住问她:“我还哪里不好?”
佩芷哼声:“我还没试过,哪里知道?你知道邹家三少奶奶么?出阁之前还跟我一块儿玩过,嫁了个面儿都没见过的邹家三少爷,后来跟表姐一起搓麻将,抱怨自己守活寡……”
孟月泠耳根子立马红透了,才明白她说的是哪个试,冷声勒令她:“睡觉。”
佩芷用手指戳了戳他的胸口,明明还隔着层衣衫,他却觉得麻了半个身子,身体里有一种异样的冲动,忍不住攥紧了拳头。
她说:“你呀,说不准就是有问题的。”
他说:“你甭激我,没用。”
她闷头想计策,他又接了句:“登了记再说。”
佩芷说:“你也甭想骗我,没用。把我骗到手了,你有病没病我也没法儿反悔了。”
孟月泠气不打一出来,恨不得捏住她那张小嘴,她说这些话不过都是在搪塞他,他明明知道,还是忍不住较真儿。
深夜里万籁俱寂,孟月泠回过神来,幽幽开口:“过去我执拗于明媒正娶你,不想你因为下嫁而失了体面,没想到横生了差错。你说你后悔,我也后悔。如今,其实还是想明媒正娶你,可没办法去你家说媒了,你父亲那个人必然不同意,可我还是想娶你。不管外面的人怎么说,那些都不重要,不是吗?佩芷。”
她迟迟不答他,孟月泠低头一看,她闭着眼,睡颜安谧,手正搭在他的腰间,像个登徒浪子。孟月泠无奈一笑,摊开了自己一直紧攥着的手,手心里躺着枚淡青色的玉坠。
他把玉坠塞进了她的手里,也不管她听不听得到:“下个定礼,盼复。”
等到他睡着了以后,佩芷听到头顶传来均匀的呼吸声,才抬起胳膊看手里的玉坠。玉石已经被她给握温了,借着窗外照进来的月光,上面篆刻的朱红色小字寂然生辉,写的是“临风佩芷”,嵌了他们俩的名。
她重新握住了手,并抱他更紧了些,她心底里仍有无法言说的不安,只希望担忧的变故能晚点到来,让她再多偷得些良辰。
那年夏天整体过得无波无澜,佩芷和孟月泠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久而久之外面的传言平息了不少,街坊邻里对他们的态度也不像以前那么厌弃与针对。
佩芷偶尔上台票戏,顺带见识了傅棠的各工全能,那时才发现,孟月泠表面上看着不声不响,实际上是个极爱吃醋的别扭精。她跟傅棠学了出老生戏《汾河湾》,唱得不好,便跟傅棠一起票了一场。
傅棠唱柳迎春,佩芷唱薛仁贵,扮夫妻。他非说傅棠唱得不行,让她下次跟他一起票,佩芷忍不住白他,骂他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四个人还是昔年夏日的四个人,佩芷却比之那时戏艺精湛了不少,一切尚且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袁小真和傅棠说是夫妻,看起来却少了分亲密,更像是朋友,与婚前没什么变化。佩芷看着二人不咸不淡的相处模式,隐约觉察到了些不对劲,孟月泠劝她不要多管,佩芷觉得有道理,也没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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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赵巧容麻将都不怎么打了,夏日里天气热坐不住,再者她决定好好调养身子,想着在三十五岁之前还能要个孩子。
宋小笙虽少了些男人该有的野心,至今仍旧搭霓声社的班唱个二路的旦角,或许有的女人是瞧不上这样的男人的,可遇上了赵巧容正好合适。他知道心疼人,赵巧容不愁钱,他略有薄收,二人的日子过得风生水起。
即便是赵巧容脾气差,少不了有吵架的时候,他也懂低头。若是真能锦上添花,老天爷赐给他们个孩子,就彻底圆满了。
那天是农历初一,赵巧容约了佩芷和袁小真一块儿到挂甲寺去上香,大热天寺庙里烟熏火燎的,中午三人就回去了,先在登瀛楼吃午饭,然后到斜对过的三宝茶轩坐了会儿。
幸好下午天上来了几朵云,遮住了大太阳,风也轻缓不少,不像中午空气里俱是热浪,一阵阵过去之后旗袍里的衬裙都被汗濡湿了。
佩芷揶揄赵巧容:“以前没见你心这么诚,放心,佛祖都看着呢,你等着回去接孩子罢。”
袁小真攥着把巴掌大小的折扇,正在身前扇着驱热,闻言笑道:“孩子从天上降下来不成?”
佩芷说:“那你看,表姐跟佛祖求的嘛,不从天上掉下来还从地底下蹦出来不成?”
气得赵巧容伸手要掐她要腰侧的痒痒肉。
接着说起最近天津卫的新鲜事儿,赵巧容认识的太太小姐多,掌握着第一手的消息,说佟璟元又要娶妻了,对象钞关夏关长的爱女夏小姐。
姜家从商,虽然当初离婚的事儿闹得难看,但姜肇鸿到底是从佟家弄到钱了的,佟老爷觉得吃亏,再找亲家特地选了从政的,这回别想从他手里拿走一文钱。
说到佟璟元,佩芷已经觉得这个名字很陌生了,他的第二段婚姻还是不由自主,佩芷对他只觉得怜悯。
还有什么冯家大少爷因投机锒铛入狱,其父冯裕成四处奔走,据说他那个妹妹冯小姐是个厉害人物,已经进了家里的纱厂帮衬父亲,放言不会管这个不成器的哥哥。
仲昀仍旧和汪玉芝过着吵吵闹闹的日子,麟儿已经会说话了,有次仲昀偷偷带着他来见佩芷,“姑姑”二字说得不够标准,倒像是“咕咕”,惹得佩芷直笑。
仲昀又告诉佩芷,父亲也在给大哥踅摸婚事,大嫂离世多年,姜家长房媳妇的位置不能始终空缺着。他们这种老派到迂腐的大家长就是这样,自我感动式地奉献一生为家操持,摆弄完佩芷又去摆弄伯昀,佩芷表情淡淡的,没说什么。
姜肇鸿没能等到佩芷回家,亦没给伯昀选到个合适的妻子,便被浩浩荡荡的工人罢工牵绊住了腿脚,每日早出晚归。而实业在各国的挤压中愈发步履维艰,钱不好赚,他的烦心事只多不少,佩芷许久没见过他,不知道他头发愁白了大半。
那日姜肇鸿在家休沐,还是扎进了书房半日,为生意上的麻烦挖空心思,撑在桌案上打了个盹儿的工夫,不想梦到了佩芷。
小时候佩芷须得踩在小马扎上面,才能将就够住桌面,姜肇鸿坐在那儿教她读诗认字。一到中午她就爱犯困,脑袋搭在手臂上,站在那儿就能睡着,看得姜肇鸿心软。正准备把她抱去躺着睡,她就机灵地睁开眼睛,朝着他甜笑,得意地说:“爸爸,我故意逗你呢。”
那是六岁的佩芷,太遥远了。
时间的车轮碾过,不留一丝痕迹,众生仿佛沿江行走,指不定何时便朝着那混沌的长河纵身一跃。
凤鸣茶园的吴老板实在顶不住,找上了段青山,段青山逃不过,当初孟月泠能来凤鸣茶园唱是他一手撮合的,如今这种时候,他没有逃避的理由。
段府的下人来家里请孟月泠,当时佩芷正陪他对戏,二人打打闹闹的,气氛很是愉悦。下人说段青山请孟月泠谈公事,孟月泠便去了,佩芷有些敏感地察觉到不对劲,本想跟着,可他没让。
孟月泠在外跟人谈公事向来是谈包银的,价钱只高不低,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天。
段青山语气为难,但还是直白地转达了吴老板的意思,凤鸣茶园没法儿容他唱下去了。孟月泠立马就懂了,也没为难段青山。
次日凤鸣茶园门口等着看戏的戏迷们发现,孟月泠的戏码不见了,又变回了袁小真唱大轴,压轴是宋小笙挑大梁的旦角儿戏。
起先大伙以为他只是歇官公(带薪休假),几日过去之后,还是没有孟月泠的戏码,有些激进的戏迷便在凤鸣茶园门口闹了起来。
凤鸣茶园的伙计不知道原由,吴老板知道,却不敢往出说这其中弯弯绕绕的人情,只能任大伙闹着,实在止不住了就叫巡捕房来秉公处理。
接着孟月泠唱过几场堂会,主要是耿六爷的,当初他应承了佟家的堂会,耿六爷为此计较,直说孟月泠欠他一场,如今算补上了。至于别家的堂会,他应允得有些挑剔,凡是不相熟的、不懂戏的,他一概不应。没过多久,像是都听到了风声,再没人敢请他。
等到那年中秋,孟月泠在天津已经彻底没戏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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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西府有海棠(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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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件事他起初瞒了佩芷,想也知道跑不开姜肇鸿或佟璟元的手笔。姜肇鸿眼看着佩芷迟迟不回姜府,无计可施下难免动用赶尽杀绝的下策。至于佟璟元,大抵愤恨与妒忌更多。
不论是谁,孟月泠都不希望看到佩芷冲动地去找上门。因这二人一旦动怒,佩芷定是吃亏的那个。
但他也没打算真的将这件事瞒到底,并非无法瞒,而是不愿瞒。
中秋夜他亲自下厨做了几道菜,佩芷到酒坊打了壶杏花汾酒,二人坐在院子里对月小酌。
她没问他今日为何没登台,今晚凤鸣茶园一定早早就满座,说不定还有灯彩戏。
孟月泠看着氛围不错,才缓缓开口,心平气和地给她说了这个事儿。
佩芷的反应极其平静:“表姐早就告诉我了。宋小笙那个人,出了事都是第一个跟她说的。”
赵巧容就更不必说了,藏不住事儿,即便是大半夜都得把她搅醒告诉她。
孟月泠以为她怪自己没第一时间说:“我担心你冲动,才决定缓几日再说。”
殊不知她竟一早就知道了,那瞬间孟月泠心中莫名一沉,惊觉她变稳重了不少。
佩芷看起来一切如常,低着头夹菜,他哪里知道她早就预料过这些挫折。
“我冲动什么呀?我是去找佟璟元还是找我爹?他们两个现在捏死我跟捏死个蚂蚁一样简单,我才不傻了吧唧地送上门。”
她说得轻描淡写,不过是故作轻松,孟月泠看穿她的伪装,但不戳穿。
他沉声答道:“你能这么想,我倒是白担心了。”
不想她接着说:“就是连累你了……”
孟月泠猛地抬头看向她,显然为她这句话不满。
佩芷便收住了话茬,朝他笑着说:“你急什么,还不许我跟你客套一句了。”
他不给面子,冷声说:“不许。”
佩芷笑得有些空,又挪开了视线,低头给他夹了块鱼,随口问道:“那现在怎么办?你肯定是想唱的罢?让你歇着在台下听那些人唱,你肯定技痒……”
孟月泠直直盯着她的头顶,认真答道:“无妨,刚好歇一阵。”
佩芷较真:“你真这么想?别是为了安慰我。”
凡是跟戏搭边的,他一向苛刻,那种至纯至臻的心境佩芷能理解,一定是带着感情在的。譬如说不让她看戏她会心痒,过去他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除了祭神日以外寒暑不辍地登台,如今突然不让他唱了,换谁一时间也接受不了。
那时佩芷想,假使他表达出一点儿想继续唱的意思,她一定成全他。孟月泠大概猜得到她的想法,知道她为了成全自己,极有可能会再一次妥协,不情愿地回到姜家去。
孟月泠语气极自然:“我一不赌钱,二不抽大烟,往日里积攒下了不少钱,便是坐吃山空,保守估计也能吃上个十年。以前想歇歇不下,如今非让我歇,那我便歇一阵好了。”
佩芷抬头跟他对视,像是想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他是不是在故作轻松,他鲜少同人开玩笑,除去偶尔讲话刻薄。此时嘴角含笑朝她说道:“放心,外国香皂也用得起。”
佩芷没忍住笑了,埋怨道:“香皂这码子事儿你还过不去了?”
他没搭话,伸手斟满了酒,便听到佩芷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没事,我还有稿酬呢,咱们俩怎么着都饿不死。”
他毫不客气地说:“好,今后你养我。”
佩芷忍不住嗔他,嘴里嚼着鱼肉,酸甜可口,旋即朝他笑道:“那今后你能日日陪我在家里吃饭了?”
孟月泠心里其实一直装着事情,猝不及防被佩芷的笑容晃到了,他忽然轻快了不少,又觉得愧对于她,过去日日到凤鸣茶园点卯,忙起来排戏码更是顾不上她,她自己吃饭一定很孤独。
他答应她:“今后每天都给你做饭。”
佩芷抿嘴笑得收不住,她哪想到孟月泠还有这本事,虽说都是些家常菜色,但味道是真不错。若是再多钻研钻研厨艺,说不定还能当个大厨。
他当年学戏是被逼迫的,或许他并不喜欢,如今不能唱了,未必是件坏事。
佩芷未往深处想,丝毫没意识到,不论是学戏还是停演,他都是被迫选择的,从来都没能遵从自己的心意。而他至今为止唯一一件顺从了自己心意的事情,就是与佩芷相恋。
刚停演的那几日,他像是彻底辍艺了一样,每日连嗓子都不吊了。傅棠送了不少花来,他喂喂鱼,侍弄侍弄花草,佩芷写稿都时候他便坐在一旁看书,就这么闲散地打发着时间,也算得上岁月静好。
院子里的桂花开了之后,两人一起熬桂花糖,装进罐子里密封好,给西府和沁园各送了一罐。佩芷也开始跟着他学做菜,虽然做出来的效果差强人意,但姑且可以入口……
直到那日一块儿到凤鸣茶园去听戏,压轴是宋小笙的《金山寺》,恰巧是孟桂侬最擅长的一出戏。
南二包厢早已经坐了陌生的面孔,二人跟傅棠一起坐在北二,整场戏下来,佩芷发现他始终没讲话,脸色有些冷。她跟傅棠时不时地聊上几句,也不见他搭茬。
佩芷本以为他只是觉得宋小笙唱得不行,傅棠也说:“他许是紧张了,吐字有些含糊,字音也跑了几个。这出戏孟大贤当年唱得是真地道,静风唱得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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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芷看向了孟月泠,他默默饮了口茶,接傅棠得话:“我爹唱这出戏得时候,你还是个毛头小子,记事儿了么?”
傅棠“欸”了一声,用扇子虚指他:“甭管记不记事儿,戏能忘么?知道他活儿好就是了。怎么着,我一夸你爹你就不乐意听,那好歹是你亲爹呢。”
孟月泠语气不咸不淡的,没再继续和他拌嘴,而是嘱咐了句:“天寒,别拿扇子装大爷了。”
傅棠扭头跟佩芷告状:“你看他,好端端地非要损我两句,咱不理他。”
佩芷毫不客气地把两个人一起骂:“都幼稚。”
次日她到报馆去送稿子,回来路上顺便买了包桂发祥的香辣麻花,想着他以前要唱戏,凡是味道重的一律不吃,如今不唱了,总算能随便吃了。
刚到吉祥胡同门口,佩芷打远就看到自家院墙外围了好些人,安安静静地端着手立在那儿,画面有些怪异。
佩芷走了过去,挑了个人问在这儿干什么,那人朝着佩芷比了个“嘘”的手势,又指了指墙里。
佩芷心想这不就是她家么,接着才听到,原来里面的人在吊嗓,刚歇了片刻接着吊,正唱到《金山寺》的唱段。
她站在那儿只觉得心一沉,接着拎着麻花推开了大门,孟月泠正提着浇花壶在浇花,转头看她进门,便收口不唱了。
外面听墙角的人大呼扫兴,四散了去。
佩芷问他:“吊嗓呢?”
孟月泠道:“随便唱两句。”
佩芷点头,在石桌前解包麻花的麻绳,语气平常地说:“其实你每天确实应该吊嗓呀,即便是不上台唱了,技艺也不好丢下的。”
孟月泠说:“十几年的习惯,一时间改不了。前些日子没吊,还有点坐立难安。”
他坦诚地跟她说了,她反而觉得心安。摊开了油纸问他:“香辣麻花,我瞧着新鲜就买了点儿,你要不要尝一尝?”
他没拒绝,撂下了浇花壶去洗了个手,才回到石桌前拿起了一块尝尝。
两人静静地吃起麻花,佩芷则忍不住出神,想到最近两人每天都在一块吃饭,她嗜好甜咸口味,也爱吃辣,他却只食清淡,即便如今不登台了,习惯也还是改不了。
佩芷不禁感叹,老一辈盲婚哑嫁,是否也像孟月泠这样,久而久之把不喜欢也变成喜欢了。
麻花他只吃了一小块就没再动过了,还多饮了一盏茶,显然是不适应这种辣的。
佩芷瞧他不喜欢,便重新把麻绳系上,说道:“明儿个给傅棠拿去。”
孟月泠忍俊不禁:“他也是不吃这些的,说不定还要数落你平日里吃得多,所以薛仁贵才唱不好。”
第二天中午孟月泠打算吊嗓,佩芷寻了个借口去西府,找傅棠聊起孟月泠到底爱不爱戏这回事儿。
傅棠看向她的眼神像是觉得她全然不懂孟月泠一样,其实她是懂他的,唯独涉及到过去的事儿,她不知全貌。再者觉得他不愿意提及那些,便决定来问傅棠。
孟月泠刚出科那两年并不卖座,北平最先开始捧他的名票就是傅棠。那时年少,两个人都意气风发的,甚至还有些轻狂。
俞芳君向来按照孟桂侬的那一套教他,不管是唱腔还是身段,毫无例外地复刻孟桂侬的风范。可他亦有自己的想法,呈现在戏台上是极别扭的。
傅棠直言不讳,一来二去两人就相熟了,也引来了更多的人重新审视这位梨园孟家的传人。
佩芷忍不住打趣:“这么说你还算是他的伯乐了?棠九爷慧眼……”
傅棠白她一眼:“你少跟他学挖苦人这劲儿。我可不敢当他伯乐,他有本事,跟我没关系。”
至于说孟月泠到底爱不爱戏,傅棠笑得有些凉薄:“你没看他那日听《金山寺》,眼睛里飞的刀子都要把台上的白娘子给剜死了么?那还是他老子最得意的一出戏。得亏宋小笙是你姐夫,不然你猜猜他会说出什么不中听的话。”
佩芷想到他训潘孟云的情形来,那日他一言不发,已经是给够面子了。
佩芷既理解,又不解:“他不是也不喜欢他爹么,遇上他爹最得意的戏码,竟分外苛刻了。”
或许是她对宋小笙带了些家人的情分在,她觉得那日宋小笙唱得没那么烂,「水斗」一段的打戏十分利落,算得上叫座。
傅棠幽幽说道:“这谁又说得清?你即便是问他,想必他也说不清。但我想,他心里一定是有戏的,快二十年了,不是习惯,大抵算得上融入骨血了。”
虽然他说得云里雾里的,佩芷却觉得清明了不少。
一开始学戏没得选,可唱到如今的地位,绝对不是苟且度日能达到的。他有根骨和悟性,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材料,若是从了别的行业才叫可惜。
他对戏、对孟桂侬饱含的都是复杂的情绪,三言两语道不清,但佩芷能理解些许。将心比心,姜肇鸿做了那么些让她失望的事,可她仍旧拿他当父亲,血缘亲情难以斩断。
回到吉祥胡同刚下了黄包车,佩芷便看到墙外又挤了一堆偷听孟月泠吊嗓的人,这回她无奈地笑了笑,在胡同口坐了会儿,直到那些人散了,显然是孟月泠吊完了,她才缓缓往家走。
那阵子院墙外偷听的就没断过,其中不乏偷学的同行。老一辈的名角儿最讨厌这类人,少不了用各种法子防偷听。孟月泠倒是不在意,他其实自信到有些自大的,毫不客气地说那些人学也学不到精髓。而且若是只知道学别人的,也定然成不了角儿,局限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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津门有豪放直言的票友遇到孟月泠,问他为何停演了这么久。孟月泠并非为了自己的颜面,只说想休息休息,全揽在了自己身上。因为不论把姜肇鸿还是佟璟元给说出来,被架到风口浪尖的都一定是佩芷,他不愿意见到。
那晚两人一起坐在台阶上吹晚风,已经是深秋了,空中挂着残月。佩芷整个人窝在他怀里,他们都静静地不说话,却知道彼此在想什么,亦享受着这份安谧惬意。
他不想她为了自己妥协回姜家,她也不想他为了自己一直没戏唱。他卸甲归田地陪了她这么久,她总要为他考虑。
佩芷提议:“其实也不是非要在天津,过去是离不开家,现在我想多出去走走。静风,我们要不去北平罢?离得不远,想回来便回来了,北平的戏院总肯让你唱。”
孟月泠没想到她一直惦记着这件事,他不是没想过回北平,没说出口的原因正如她说的那样,他不想她远走。
当初来天津便是为了她,可以说只要她在天津一日,他便一日不会离开。
孟月泠问:“你想好了?”
佩芷点头:“想好了。难不成你会负我?你说过的,你绝对不会让我心痛,我记得。”
孟月泠说:“不会,我答应你的事情作数。”
佩芷便知道,即便是她再伤他千遍万遍,他还是在的,虽然话不多,面上也总是冷冷的,可他对她的情意说不尽,亦万般温热。可她不忍心让他再伤心,所以决定与他一起去北平,绝不后悔。
临走前她还去了趟报馆,找《津门戏报》的朱主编要了一直没结的稿酬。稿酬是每个月都要清算的,所以钱存在他那儿,他哪里想到佩芷还真有要的那日,钱早就花光了,也不记得数额。
佩芷不管这些,对他言语之间的挤兑视而不见,能从他手里要到多少便是多少,拿到了钱也绝不废话,立马就走。
那年秋末,佩芷和孟月泠便搬去北平了。
仲昀没想到她这次竟负隅顽抗到底,过去的半年里他虽来看过佩芷几次,却从未出钱接济过她。其实就连带着麟儿一起来,多少也是想间接地劝说佩芷早日回家。如今见她铁了心,当哥哥的不可能全然无动于衷。
伯昀没来,仲昀是最后一个到车站去送佩芷的,二人从小一起调皮捣蛋长大,佩芷从未听过仲昀说贴心话,说得她眼眶都红了。仲昀还帮伯昀转达了意思,无外乎让她记得回家来看看,姜肇鸿那边他们会帮忙周旋。
等到上了火车,佩芷才发现大衣口袋里有些鼓,伸手一掏,发现是厚厚一沓银票,不知道仲昀何时偷偷塞进去的。
西府的院子里满目枯枝,虽说都在暗自酝酿着抽新芽,来年还会再开,可眼前到底是一副急景凋年的画面,过于冷清。
傅棠站在窗前抽烟,窗边的剔红矮桌上摆着盆吊钟海棠,矿紫的花也快要谢光了,只剩老枝还顽强笔挺地立着。他把烟灰掸在花盆里,待到下次浇花,便融在土里了。
想到过去佩芷曾建议他在院子里种些四季常青的花树,毕竟海棠花只开一季。他说:“我这一生只过春天。”佩芷则劝他珍惜四季。他喜欢跟佩芷聊天,你一言我一语,即便是说些无趣的话题也不觉得枯燥。孟月泠能得到佩芷这么一个知己爱侣,傅棠羡慕他。
袁小真立在他身后不远处,久久地没出声。傅棠像是知道她在,朝着空旷的院子里说道:“小真,冬天快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昨晚看评论才发现个问题,38章的“民国十六年的五月初”写错了,应该是“民国十七年的五月初”,当时孟来天津一年。
后面还有三处“民国xx年”也跟着写错了,情节和背景都没问题,就是这个写错了,已经更正。
第54章 风吹梦无踪(1)
二人回北平回得低调,本身也没什么可知会的人,但北平地面上还是早早就听到了风声,根本不知道从何处传出来的。
孟月泠早年从家中搬出去之后,起先为了赶戏方便,还是搬回了韩家潭胡同,虽说离戏园子近,但确实吵闹。
后来他有了些积蓄,便在金鱼胡同买了间小院子,丹桂社常在吉祥戏院挂牌演出,正好离他的住处近,也清净了不少。
如今佩芷跟他回到北平,便住在金鱼胡同。
两人一起把家里打扫了遍,孟丹灵也带着太太何曼芸和女儿小蝶来帮忙,像是极其欢迎他们回来定居一样。
可佩芷心里知道,天津和北平紧挨着,风言风语铁定也传到了他们耳朵里,只是顾虑孟月泠不好意思说什么。
家里规整得差不多了佩芷就催他出去谈公事,她则慢慢地拾掇些细枝末节的的摆放陈设。
他从丹桂社出走之后,丹桂社的担子便暂时交付到了孟丹灵手中,可孟丹灵到底不能上台唱,台柱子又跑了,虽然填上了个北平小有名气的旦角儿,也不过将就支撑着,大不如从前。
起先还有田文寿在,文寿老那副身子骨禁不住折腾,孟丹灵本想给他安排吃重的戏码,否则台下的座儿都要抽没了。可他本就是顾念着陪孟月泠多唱几年才坚持至今的,眼看着孟月泠没有回头的意思,去年冬天便不唱了。
公事首先是跟孟丹灵谈的,孟丹灵巴不得他赶紧回丹桂社,孟桂侬为此不悦,直说丹桂社什么时候成了他孟月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了,又嘲了孟月泠几句,无外乎说他灰溜溜地回北平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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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月泠当听不见,不与他动气,孟丹灵笑着跟孟桂侬说:“爹,小逢不在,我还真要撑不住了。”
孟桂侬扬言:“你扶我起来,我上去给你唱,不求他。”
孟月泠冷笑:“您嗓子都塌多少年了,以前挣的脸面是一点也不打算要了。”
孟丹灵给何曼芸使了个眼色,何曼芸笑着打圆场:“小逢带了人回来的,家里指不定要办喜事了,您老就少说他几句罢。”
孟桂侬冷哼了两声,要说孟月泠找了个姜家四小姐,他是脸上有光的,可惜已经是嫁过一次人的姜四小姐了,那必然是要打折扣的,配孟月泠还算是高攀了。幸好他到了抽烟的点儿,慢悠悠地起身进屋去找烟榻了,没再多说,否则少不了又要产生龃龉。
亲兄弟之间不必多谈,一顿饭的工夫就说好了,孟月泠重新回到丹桂社挑大梁,兄弟俩再一起出去跟戏院老板谈公事便能定下。
佩芷在家也没闲着,书房收拾出来之后便写了几篇稿子,投到了北平当地知名的报馆去。虽说石川这一笔名在天津卫小有名气,到了北平却是彻头彻尾的新人,少不了要候着审稿流程,暂时没得到回复。
那段时间天愈发寒了,孟月泠少不了在外应酬,但每日是必回金鱼胡同给她做好了晚饭才出门的。他素来是不喜酒局的人,那阵子少不了带着酒气回家,佩芷知道他推不掉,从来没说过什么。
何曼芸是个没读过书的妇人,平时话不多,但性子和善,白日里得空便会带着佩芷熟悉北平街道。小蝶喜欢佩芷,每每见到都缠着佩芷让佩芷教她读书认字,何曼芸让她别总叨扰佩芷,佩芷倒不觉得吵闹。
小蝶虽然体弱,但一心想要学戏,天冷了亦不忘练基本功,孟丹灵许是拗不过她,亲自给她开蒙。佩芷有时跟她一块儿练,孟月泠虽然笑她,但两个人在家的时候他也开始教她些入门的打戏。
北平的京戏氛围比天津更甚,指不定哪个大街小巷就有个露天的戏台子,二人亦偶尔到戏院去看戏,之前在义务戏上见过的盛秋文也正正经经地在台下看到了,戏是真好。
孟月泠则夸她:“你若是自小学戏,未必不如他。”
佩芷则跟他开起玩笑:“那我现在下海呢?你觉着怎么样。”
过去到底是姜四小姐,孟月泠有些迂腐地认为她不应该到如此地步,并非不让她唱戏,只是如果喜欢的话,票戏就够了,无需靠这个吃饭。
佩芷想一出是一出,又开始想她若是起个艺名叫什么,孟月泠直言“贱名字有什么好取的”。
他这般自轻自贱,并不矫情,颇显坦率。正如佩芷一直认为他那股孤高之中蕴藏着破碎和残缺,虽然她已经触及冰川之下了,可触得尚不够深,破碎是因为曾经失去,残缺则是未曾得到。他一向深藏着自卑,渴望被爱,又悲观地认为没人会爱他。
这些都是她在见到孟桂侬之后、窥见父子二人冷漠地相处模式后意识到的。二十多年过去,并非靠她一朝一夕就能改变,每个人都有自己地命数,佩芷只懂他就好,正如他亦懂她。
天越来越短,那日佩芷独自在家,孟月泠跟孟丹灵一起去赴酒局,想必夜里才能回来。
临出门之前他做好了饭菜,叮嘱她吃完放在厨房就好,碗筷等他回来洗。佩芷独自吃了晚饭,看着桌子上汤菜俱齐,明明只有她自己吃,他也是一向不含糊的。
吃完饭后佩芷便自己把碗给洗了,洗完之后发现手背干得有些皲裂,本想去拿手油擦一擦,又想到秋天在天津时就已经用光了,来北平后她始终没怎么干粗活,倒是一直没想着买。
兀自在厨房里愣了会儿神,佩芷放下了擦手的心思,瞥到罐子里新买的银耳,想到他爱喝清淡的银耳羹,便拿了砂锅出来,准备给他做一碗,恰好喝完酒后可以垫一垫肚子。
她坐在灶坑前的小马扎上,却怎么也点不着火,许是冬日里放在外面的柴有些受潮,她亦没怎么看过平日里孟月泠是怎么点的,捣鼓了半天,手指还扎进了柴上的木刺。
佩芷凑在昏暗的灯光下挤那根刺,怎么也挤不出来,她何曾受过这些苦,层层委屈叠加,抱着膝盖在灯下就哭了起来。
等她哭完了回到卧房,路过梳妆台瞥见了熟悉的装手油的瓷瓶,打开一看就知道是新的,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买回来的。明明脸上挂着的泪痕还没擦干净,她扑哧就笑了,忍不住在心里怪自己刚刚有什么可哭的。
换上了睡衣洗漱后,她仔仔细细地涂了手油,在灯光下看自己泛着光泽的手背,一扫刚刚的哀伤。又拿了钩子把暖炉里的炭火翻了翻,就上床进被窝了。
电压不稳的缘故,她早早关了灯,往日里也不是没一个人在家里呆过,今夜却觉得分外心慌。外面刮起了北风,呼啸地摩挲着窗户纸,发出凄厉的叫声,她撑起身子朝外面看,总觉得院子里像是藏着个不速之客。
她低声问了一句:“静风?你回来了?”
没人应答,风还是刮着,窗外黑压压影子晃动着,还有落叶和枝桠正卷在一起缠斗,发出催命般的信号。
佩芷把脑袋缩进了被子里,额间热出了汗也不敢出来,忍不住胡思乱想:若是家中真来了坏人怎么办?她会不会死?
又有些疑惑:冬天何时变得这么可怕?她以前怎么从未体会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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担惊受怕地捱了不知多久,终于传来了熟悉的声音,孟月泠一边开门一边叫她:“佩芷,我回来了。”
佩芷猛地掀开了被子,摸黑光脚踩在地上,扑进他怀里嗅到了一丝烟酒气。她顾不得这些,无声流了眼泪落到他衣服上,哽咽说道:“你怎么才回来?院子里是不是有坏人?”
孟月泠心软得溃不成灾,用手给她顺背:“没有坏人,眼下不到九点钟,我看着起风了,像是要下雪,就先回来了。”
看她还光着脚踩在地上,孟月泠把她横抱起来放到床上,顺便打开了灯。
他转身要走,佩芷攥着他,急忙问道:“你干什么去?”
孟月泠无奈地说:“去打盆热水给你洗脚。”
佩芷有些害臊,乖乖地坐在那儿垂着脚,等他端水过来。
深夜盈盈灯火下,他坐着个小马扎,矮她半截,低头给她洗脚。
佩芷只觉得凉了半截的心暖和了不少,不好意思地说:“我大抵是自己吓自己,总觉得外面有人似的。”
孟月泠宽慰她:“没人,我从外面回来的,若是有人定然第一个把我给打晕,还能在这儿给你洗脚?”
佩芷笑了出来,很是骄矜地说道:“你伺候得很好,我要奖励你。”
他用手巾包住她的右脚轻轻地擦,闻言问道:“奖励我什么?”
她脸上的笑容转为坏笑,从水盆里拎出了另一只还没擦的左脚,猝不及防地踹上了他的肩头。他差点从小马扎上仰了过去,幸好平衡力好,腰一用力就坐直了,只是身上的长衫已经蹭上了一大摊水。
佩芷调笑道:“奖励你给我洗一辈子的脚,不必谢。”
孟月泠把她双脚捆到一起,扑上去制住了她,本想覆上去吻她,却在凑近后收住了动作,改为惩罚般挠她的痒。
佩芷挣扎着翻身压住了他,径直吻了上去,这回她的手是温热的,轻轻解开了他领口的扣子,细碎的吻落在他的下颌周围。
当温热的唇舌流连在他脆弱的喉结时,孟月泠低哼出声,像是还微微地颤抖了下,佩芷捕捉到了。
接着她翻身钻进了被子里,也不管另一只脚擦没擦干净,使唤他去倒水:“浑身都是酒气,你快洗漱,还睡不睡觉了?”
孟月泠也不再系那颗扣子了,衣衫不整地坐了起来,单手端起了脚边的盆出去。佩芷半张脸藏在被子里,忍不住笑了。
那晚他什么都没说,睡觉之前在灯下用针帮佩芷挑指腹里扎进的刺,她表情夸张,龇牙咧嘴的。孟月泠则说:“再别碰那些了,我来做就好。”
佩芷想到他手心薄薄的一层茧,反问道:“总不能凡事都靠你罢?我也应该学一学的。”
孟月泠则说:“你是怕我靠不住?我倒想你靠我一辈子。”
第二天他默默地忙了一白天,把窗户纸糊厚了一层,打扫干净了院子里的枯枝落叶。
没过几天家里又来了个做事的帮工,佩芷跟孟月泠叫她葛妈妈。葛妈妈就住在院子里的另一间小屋里,负责日常做饭和打扫,亦能在孟月泠不在家的时候陪着佩芷。
佩芷投到报馆的稿子迟迟没得到答复,许是默认没有通过,她也就不等了。恰巧傅棠从天津寄信过来,顺便提到了《津艺报》的李主编希望她能继续连载那部长篇武侠小说,停更了数月,天津已有许多读者惦念,只是不在一座城市中一来二去结款事宜会有些麻烦,佩芷答应了。
北平的冬日渐深,民国十八年悄然而过,孟月泠已经与吉祥戏院谈好了条件,来年春天在吉祥戏院开台,签了半年的合约,随时可以往下续。佩芷看着这件事定下,放心了不少。算起来他停演足有一季,刚好休息够了,亦不会太久而荒废技艺。
至于他选择吉祥戏院的原因,当然是离家近,不是没有别的戏院开出更好的条件,可他想今后每天陪佩芷吃饭。
两人一起在月下烛前描九九消寒图,等候着冬去春来。
一月末是柳书丹的忌日,佩芷陪他冒着寒风去了碧云寺。
烧香的时候,两人各拿着三炷香,刚凑近香灯没等点燃,孟月泠手里的一炷香断了。就断了一小截,他本没当回事,正要继续点,佩芷却小题大做地非要去换三炷香。
孟月泠听她的,嘴上还是说了句:“其实不妨事。”
佩芷却不这么认为:“你没听过那句话?烧断头香,来世要分离的。”
孟月泠淡笑着问她:“你已经把来世都安排好了?”
这辈子都尚且不能全由自主,谁又说得准下辈子呢?
佩芷说:“你别不信,说不准我们上辈子就烧了断……”
孟月泠伸手堵住了她的嘴,指尖带着股若有似无的檀香,佩芷噤声,没继续说下去。
他语气带着数落:“别乱说。”
佩芷言道:“你看,你还是信的。”
他本是不信的,因为是她说的,他才信。
相偕下山的时候,不像那年飘着大雪,这日是个晴天,也算是北平最近最暖的一天。他终于说出了口,给她讲柳书丹去世那年的光景。
当时他已经在俞家学戏快两年了,除去过年的时候回了趟家,平日里连柳书丹都见不到,明明孟丹灵学戏的时候都没这么苦,孟桂侬美其名曰他学得晚,就得比平常人吃更多的苦头,过年肯让他回一次家已经是莫大的恩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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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书丹平日里想他也只敢在俞家的院门外偷偷瞧他几眼,有次被孟月泠看到了,哭着喊着要找娘,俞芳君唯独打过他那么几次,便有那一次。
他被打还不认错,许是真的想柳书丹了,死咬着要见她。结果自然没见到,柳书丹还被孟桂侬责骂了一顿。听说孟月泠被打了,柳书丹忍不住又哭了一通,那次之后都不敢偷偷去看他了。
他像是被爹娘抛弃了,除去天资不错深受俞芳君的喜爱,所以挨打挨得少,看起来和那些被卖到俞家班的师弟师妹们没什么区别。秦眠香还爱开玩笑逗他,说他指不定真被爹娘给卖了呢,引孟月泠狠狠剜她一眼,半天不搭理她。
大抵在他到俞家的第二年春天柳书丹就病了,他全然不知,还想着早日学完了戏就能回家见到柳书丹了,平日里极其刻苦。
那年腊月末,行话说“男怕西皮,女怕二黄”,秦眠香还在为二黄的开蒙戏《战蒲关》发愁,频频挨俞芳君的打时,他已经开始学《祭江》唱反二黄了。
《祭江》这出戏唱功吃重,孙尚香是重头角色,长篇累牍的戏词他怎么都背不下来,俞芳君拿戒方打也打了,打得他一双手心红得发烫,再打下去怕把人打坏了不好跟孟桂侬交代,便把他关在了俞家的柴房里。只给了一盏汽油灯,让他捧着戏纲背,什么时候背熟了才能出来。
说到这儿到时候,孟月泠语气很是轻飘:“现在回想,觉得自己挺笨的,一出《祭江》就给难倒了,不像能成角儿的材料。”
佩芷却心疼他,他那时候还是个小孩子,孩童如何能懂那些晦涩的戏词的含义,全靠死记硬背,背不下来再正常不过。
她只能低声说:“不是的,不怪你。”
傅棠说他这一生只过春天,那么孟月泠的一生或许算得上只有冬天,那年还是最冷的一季。
柴房里四处漏风,他只穿了一件棉袄,片刻钟便浑身都冻透了,轮换着手拿着那本戏纲,说出口戏词都是颤抖的。
后来他不知道怎么缩在那儿睡着了,唤醒他的是外面的拍门声,来自俞家的院门外,是柳书丹。
柳书丹拿着串糖葫芦,从柴房的漏缝处给他递了进去,他哭着叫“娘”,号啕道:“我真的背不下来了……太难了,娘,我想回家……”
柳书丹泣不成声,让他拿住了糖葫芦,磕磕绊绊地安抚他:“小逢,你别哭,你听娘跟你说。既然这苦咱们都吃了,你就得唱个名堂出来,知不知道?不能白受这个苦。”
他还是哭着喊着“想娘”,扬言“不想学戏”,柳书丹鲜少对他疾言厉色,那天却吼他“不许哭”。
等他不号了,她才说:“你听娘的,好好背,慢慢背,小逢一向聪明,肯定能背会,早点背会就能回到屋子里烤火了,对不对?”
那时的北风太大了,盖住了柳书丹的咳嗽声,更让孟月泠觉得她声音气若游丝是正常的。她最后还在叮嘱他:“记得吃糖葫芦,好好学戏,要成角儿。”
很快她就走了,一度让孟月泠觉得那是一场梦,梦醒了他继续背《祭江》的戏词,背熟了就被俞芳君给放出来了——那是他生辰的前一天。
自从进了俞家学艺,他便没过过生辰了,那年也是一样。可没想到“生辰礼”迟了几天,正是柳书丹的死讯,且那时已经下葬了。
联想到那个雪天如梦一般地匆匆见过柳书丹,他便知道,柳书丹应该是在他生辰当天去世的。
柳书丹思虑成疾,正是因为孟桂侬逼孟月泠学戏,柳公一把年纪痛失爱女,从柳书丹病了之后就没给过孟桂侬好脸色,更惋惜失去了孟月泠这么个高徒,两家关系闹得难看,最后连柳书丹的骨灰都没给孟家。
如今他终于把这些事都说了出来,说给她听,虽然他还有一些事情没有告诉她,今日讲这么多已经觉得轻松了不少。他还笑着对佩芷说:“都过去了。”
佩芷沉吟许久,心中难免憋闷,半天才张口:“静风,我怎么觉得你那么像兔子呀。”
孟月泠不解,想到了那个双兔闹春的汤婆子,正在家里放着:“为什么是兔子?”
佩芷反问他:“你听过兔子叫么?”
孟月泠摇头:“没有。”
佩芷说:“兔子是不会叫的。所以不管再怎么受伤和疼痛,它都会忍着,直到死的那一刻。”
孟月泠没说话,亦不知道说什么。
佩芷又揽紧了些他的胳膊,还用脑袋蹭了蹭他,笑着说道:“所以我决定陪你一起做兔子,这样你就不孤独了。”
孟月泠也跟着笑了:“像汤婆子上绣的那样么?”
佩芷重重地点头,孟月泠却摇头:“我不想你做兔子,想你把所有的痛楚都与我说。”
两人下了山没立马回金鱼胡同,而是去了西琉璃厂□□联。
佩芷极其挑剔地左挑右选,小声跟孟月泠嘀咕着:“这一个个的还没我的字好看呢。”
孟月泠建议道:“那咱们直接买红纸,回去你来写?”
佩芷与他不谋而合:“就这么着。”
拎着东西刚出琉璃厂,便瞥见个衣着单薄的小姑娘跪在那儿,额顶插着根草,身前放着个脏兮兮的牌子,上面写着“卖身救母”。
周围不少男女老少站着看热闹,想必其中还有撺掇对方出手的,可知道内行的人断然不愿,说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她家里有个病怏怏的老娘,让你拿钱给她娘治病呢。你以为这漂亮姑娘那么好买回家?谁知道她老娘要讹你多少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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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芷于心不忍,从旁边的摊位卖了件棉袍,孟月泠拎着两人买的东西,陪她一起挤进了人堆里,还有相熟的人跟他问好:“孟老板?出来买年货了?”
孟月泠礼貌地一一答过,佩芷蹲下把衣服给小姑娘披上,又偷偷塞给了她不少钱,拽下她头顶插着的草,叮嘱她早点回家带母亲去看病。小姑娘朝着佩芷一顿叩头,佩芷拦不住,便拽着孟月泠连忙走了,省得她继续磕下去没完。
其实佩芷这种行为有些天真,即便是皇城根底下,这样家境困难的小姑娘不胜枚举,她救不过来。佩芷则说:“那就能救一个是一个嘛,反正我们现在也算衣食不愁,就当是给自己积德。”
那年春节傅棠和袁小真本想着来北平找他们俩一块儿过年,可到底是成婚的第一年,段青山虽不是袁小真生父,但对袁小真来说和生父没什么分别,理应当在天津和段青山一起过。
等到大年初一,段青山的牌局和酒局都排不过来,不愁没地方去。傅棠和袁小真便带着节礼来北平看他们了,还顺便带了个好消息,赵巧容除夕夜食不下咽,连夜找了大夫诊断,说是已有两个月身孕,如今正在天津安生养胎,不然势必也要跟着来。
二人北平停留了四日,最后一日恰赶上罗家办堂会,请的是盛秋文的戏班子,给傅棠和孟月泠都下了帖子。
虽说孟月泠回到北平之后还没登过台,但这种私宴的帖子他收到不少,都被他礼貌地回了。外人亦知道孟月泠的秉性,除去谈公事的饭局他拒绝不得,其他的小宴他都是能免则免的,这回也没打算去。
傅棠因许久没听过盛秋文的戏了,便叫他们一起去,袁小真一向是随他的,佩芷也想去凑热闹。
孟月泠问她是想去凑热闹还是想看盛秋文,佩芷说两者都有,她想看盛秋文也是为了跟他学习学习,毕竟都是唱小生的,盛秋文技艺更高。
他便小气地说盛秋文不过如此,不如其父盛松年。佩芷忍不住白他,让傅棠带她去,傅棠自然答应,他又默默地跟去了,成全了罗府设宴的罗公子。
北平倒是个卧虎藏龙、人杰地灵的好地儿,罗家祖产雄厚,如今的家主罗药便是开元饭店的老板,当年佩芷陪孟月泠一起来北平给柳书丹上香住的便是开元饭店,罗药亦是位名票,与北平的名角儿都有交情,极其嗜戏。
大抵是年节的原因,氛围便比平日里喜气,人请得虽少,却都是些斯文有礼的行家,谈吐之间便可见底蕴。先是台上演着,后来演也不演了,一群人在台下就吹拉弹唱了起来,佩芷亦许久没见过孟月泠那么认真地唱戏。
从京又聊到昆,说起来上次义务戏孟月泠和盛秋文的一曲《琴挑》,传到北平又被神化了不少,皆赞妙音。可惜在场的大多没听到,孟月泠好脾气地跟盛秋文又唱了一段,给大火开眼,满亭掌声如雷。
佩芷看着他唱得开怀,也跟着高兴,坐在那儿捧着杯八宝茶看热闹——开口的都是行家,她这位票友就不献丑了。
罗药看向孟月泠的眼神挂着沉迷,喃喃道:“孟老板今儿个若是扮上就更妙了。”
可他没带行头,别人用过的他自是不可能用的,罗药也就是说说而已,又问孟月泠:“孟老板何时登台?”
孟月泠告知他:“下月初丹桂社开台,在吉祥戏院,欢迎您捧场。”
罗药答应:“一定去,还得给您送上十八个大花篮。”
一副其乐融融的场面,佩芷却皱了眉头,小声跟袁小真嘀咕:“听傅棠说他还没娶妻,你看他总那么盯着静风,不会是有什么龙阳之癖……”
袁小真也皱了眉头:“应该不太可能……”
傅棠伸手把她们俩凑近的脑袋撞到一起,笑道:“胡扯什么呢!”
佩芷扭头朝他狠狠地做了个鬼脸,孟月泠在人群中看着,摇头笑了。
第55章 风吹梦无踪(2)
正月十五还没过,丹桂社上下已经开始忙活起来了,全社上下一团喜气,尤其是孟月泠的归来让原本低靡的士气振作了不少,都等着开台当日唱响了名堂,今年一年定多赚不少钱。
正是期望太高太满便容易失望的道理,变动发生在开台的前两日,吉祥戏院的高老板邀孟月泠赴府谈事,实则不过是通知,天津的姜先生给他施了压,不准孟月泠登台。
姜肇鸿在天津根基庞大,按理说手不应该能伸到北平来,可到底是高老板得罪不得的人物,只能顺从。高老板大感惋惜,他何尝不想孟月泠在吉祥戏院复出,白花花的银票谁不想赚,可他没这个命。
孟月泠表现得十分镇定,丝毫不乱地跟高老板把丹桂社继续在吉祥戏院挂牌的事宜给落实了一番,最后保证自己不会出演,请高老板放心。
高老板挂着泪眼送孟月泠出府,孟月泠毫不怨怪他,亦不质问他的软弱。此世命苦,生逢乱世,这世道就不是给他们这些平凡百姓留活路的世道,总是要任人作弄的。
他一路走着回了金鱼胡同,站在家门外瞬间觉得失去了进门的勇气,他不知道该怎么跟佩芷说这件事。
立在院墙外抽了不知多少支烟,嗓子都有些涩得发紧。想他过去他年少成名,十分自傲,虽不得不迁就位高权贵,但人人待他都恭敬三分,称一声“孟老板”,那时他从未觉得自己如此无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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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他恋上的是个寻常人家的女儿,门当户对,就不会有齐大非偶的这些麻烦,可他偏偏爱上的是天津卫赫赫有名的大人物的女儿,姜肇鸿只需动动口便能逼得他没了活路。
孟月泠把自己浸没在那股失败的情绪中无法自拔,隔着道墙还听得到佩芷的声音,她想必已经写完今日的稿子了,正在院子里跟葛妈妈闲话,葛妈妈许是正坐在石桌前做针线活。
佩芷近些日子偶尔到田府去看田文寿,和田文寿学了几段《乌盆记》。田文寿如今不演了,她说等她学会了要演给他看,全因为田文寿曾说他小时候喜欢看这出戏。
她给葛妈妈唱了起来,她刚学老生不久,唱腔尚有股雌音,像个过于斯文的男人,正唱“叹人生世间名利牵”,孟月泠听得一颗心拧成了藤一般,悲从中来。
许是烟抽了太多,他嗓子不舒服,咳了一声。
便听到佩芷不唱了,她像是能识别出他的咳嗽声,跟葛妈妈说道:“一定是静风回来了。”
他便赶紧丢了手里的烟,踩了两下脚边的烟头,状若如常地推门进了院子。
当晚他跟佩芷说了这件事,佩芷一直悬着的那颗心倒是彻底放下了,并非放心,而是径直坠落到地底。
她早就担心过这些,眼看着离开台日越来越近,不想还真生了差错。
那晚她分外缄默,像是骤然失了所有的心气,有些归于死寂了。
等到两人上床准备就寝,孟月泠凑上去从背后环抱住她,试图给她一些安慰。
他在她耳边开口,声音低沉又温柔:“我可以再歇一阵,就当作沉淀自己。上次不是和你说,我想编一出新戏,《孽海记》写得就不好,这回我想自己写,但我文采没你好,可能需要你帮我,如果你愿意的话……”
佩芷闷闷开口:“你别安慰我了。”
孟月泠说:“是安慰你,但不是骗你,我真的这么想。”
佩芷突然翻了个身,面对面地扑进他怀里,紧紧抱着他:“要不我回天津找他谈谈,他对我赶尽杀绝无妨,不能连带你……”
孟月泠抚摸她的头:“我们是一体的,何谈连带。”
至于她说回天津找姜肇鸿,孟月泠并非阻止他们父女俩相见,可姜肇鸿一定不希望看到她是为了他才回去的,气氛定然剑拔弩张。
他娓娓地给她分析眼前的情况和他的想法,虽说如今他二人如同案上鱼肉,但鱼肉也有鱼肉的抗争方式,以柔克刚,而不是与刀俎硬碰硬。
佩芷沉吟了片刻,旋即在黑暗中吻上了他,孟月泠捧着她的头加深了这个吻。他是温柔的,可今夜的她却有些急躁,吻得重且汹涌,还在用手胡乱地扯他的扣子。
孟月泠心底里有些抗拒,仍旧任她解开了,佩芷随着心意向下游移,听到他痛苦又隐忍的闷哼。接着她埋在他的锁骨处不动了,孟月泠伸手抚上她挂着泪的脸颊,轻柔地用指腹擦拭着。
阒寂的房间内发出了她幽咽的哭声,孟月泠把她抱在怀里,细密的吻落在她的鬓角,掌心抚着她的肩的头,一通安抚。
她哭了许久,折腾到深夜,两人身心俱疲。后来他哄她睡觉,语气卑微地跟她说:“相信我,都会好的。也求你……不要离开我。”
佩芷没答他,像是睡着了,他不想把她吵醒,可得不到肯定的答复,他心里空落落的,难以安眠。
纷扰的俗事像海河的浪一样一波接着一波,丝毫不让人喘息。
次日距离丹桂社开台只剩一天了,因孟月泠临时决定不能出演,不少人的戏码都要跟着改,他深感愧疚,亲自带着他们排了整日。
佩芷闲着无事出门逛了一圈,发现不论是街坊邻里还是路上遇到的人都偷偷打量她,有的还三两个凑在一起不知在叨咕些什么,直到回家葛妈妈递给她一份报纸,她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有人登报戏说她与孟月泠的感情始末,从孟月泠出走丹桂社迁居天津始,到如今携佩芷返回北平止。
实话说,上面写的整体脉络并非虚假,倒像是了解他们些的人写出来的,只是模糊了佩芷和佟璟元离婚、离婚后与孟月泠复合的时间点,言辞之间颇有讽刺佩芷水性杨花、孟月泠坏人婚姻之意。
再不过就是些“一马不跨双鞍,一女不配二夫”“聘则为妻奔为妾”的老调重弹,没什么新意。
佩芷看完就把报纸扔在那儿了,说了句“胡扯”,葛妈妈则把报纸掀了个面,她来家里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深知佩芷和孟月泠的为人,显然是相信她们的。
傍晚孟月泠回家吃饭,看到了报纸上的那篇文章,署名是“珺竹居士”,他总觉得这名字熟悉,想了半晌才说:“像是吕梦荪用过的的笔名。”
“是他?”佩芷撂下了筷子,想到那个留着三撇胡子的矮瘦小老头,一股迂腐穷酸的学究味儿。
吕梦荪这个人,佩芷虽没跟他说过几句话,却有牵绊。
那年深春孟月泠到天津贴演新戏《孽海记》,新编版本便出自他手。结果佩芷在《津门戏报》大肆赞颂了一通孟月泠,贬故事情节仿造《桃花扇》的路子,毫无亮点。且个别细节上更是落入俗套,难逃窠臼,算是个失败的改编。
许是早在那时候吕梦荪就对她怀有积恨了。
后来孟月泠又来天津贴演连台本戏《红鬃烈马》,吕孟荪跟来了,一起来的还有给《孽海记》写唱词的林斯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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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有这么个插曲,佩芷看过孟月泠演的全本之后,发现了个问题,便直说了。《花园赠金》中,王宝钏梦到红星坠落,又见到薛平贵身有帝王之相,才让薛平贵前去彩楼参加招亲,显然是有野心、重权势的。这样的女子又怎可能苦守寒窑十八载矢志不移?
过去写故事的都是男人,所以给薛平贵安排了个帝王之相、天降祥瑞的设定,满足了男人们的自大,却忽略了王宝钏这一人物的前后矛盾。
孟月泠觉得有道理,他许是也受了男性思维的局限,过去还未曾察觉,经佩芷一说便醍醐灌顶,当即叫了吕孟荪和林斯年来改本子,决定删去薛平贵有帝王之相的设定,改成王宝钏梦遇红鸾星、一见钟情薛平贵,后面的故事便都合情合理了。
林斯年是个耳根软的,经佩芷一顿解释便同意了,当即修改了那段的唱词。吕梦荪见他这么快就“变节”,气得憋红了脸,当即拂袖而去。
佩芷一向不愿纵着这些老学究,他不改拉倒,她又不是不能改,于是直接动手改了戏纲,气得吕梦荪提前回了北平,之后便再没见过。
所谓“君子好名,便起欺人之念”,惹上了这种酸腐文人,写文章登报内涵她,倒也在意料之中。
佩芷又看了一眼报头,旋即丢了报纸,叹气道:“这便去年冬天没回复我的稿子的报社,想必也少不了这老头从中作祟。”
孟月泠没想到吕梦荪这般小气,到底还是长他一辈的人,自小也唤他一声“叔叔”,一把年纪倒是越活越回去了。且专程选在丹桂社开台的前一日发这篇文章,显然是在故意给孟月泠使绊子。
当晚他迟迟没上床,佩芷趿着拖鞋到书房去找他,便看到他正在灯下写文章。佩芷凑近一看,忍不住笑了,他竟然在写澄清表文,打算连夜写好,明日送到报社去,赶上次日刊登出来,越早越好。
佩芷靠在桌边说:“你这副刻苦的样子让我想到了刚认识你的时候,我熬夜给你写戏评,天亮了才上床呢。”
孟月泠淡笑道:“你是在暗示我天不亮不准上床么?”
佩芷脸上挂着俏皮:“我可没这么说。其实你没必要写这个,公道自在人心,譬如葛妈妈,我们不需要解释,她亦是信的。”
孟月泠摇头:“关乎你的声誉,自然有必要。”
佩芷语气有些无奈:“咱们俩可真有毛病。自己声誉满不在乎,对方的声誉却看得比命还重。”
不想吕梦荪的文章只是个引子,丹桂社在吉祥戏院新年首演,孟月泠除去跑了趟报社便没出家门,春喜来传信儿,说傍晚吉祥戏院门口上演闹剧,有人寻衅滋事,喊着“抵制孟月泠登台”的口号,高老板叫了警察才平息。
孟丹灵跟着去了警局,才知道闹事的人是拿钱办事的,京中有几位一向看不惯孟月泠的富家公子因看了吕梦孙的文章,不准自家太太再去看孟月泠的戏,连带着把丹桂社一起抵制,这下倒把这件事闹得更大了。
等到孟月泠澄清的文章见报后,言论局势好了那么些许,他为人虽然冷傲,但名声素来是好的,许多戏迷也愿意相信他,甚至惋惜他不再登台,怪罪背后的有心之人。
还有一些自然是只愿意看热闹落井下石的,不管他澄清了什么,照骂不误,这点不论是北平还是天津,凡是人便会有劣性,不足为奇。
二人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因外面风言风语闹得沸沸扬扬,又许是别的戏院的老板收到了来自天津的风声,更何况丹桂社全员已经在吉祥戏院开演了,没有老板再上门邀约孟月泠。
佩芷陪他一起写新戏本子,他原本找了两个故事,决定选一个改编。其中一个是佩芷在《津艺报》连载的新武侠小说《凿玉记》,还有一个是李曼殊的一则短篇故事《鸳鸯恨水》。
从情感上来说,佩芷自然想他改自己的小说,但读了李曼殊的《鸳鸯恨水》之后,佩芷便下定了主意,劝他选择这篇。因这篇具有反抗封建、追求自由的意义,相比起来她的《凿玉记》写江湖恩怨、爱恨情仇,立意上薄弱了些,亦不如《鸳鸯恨水》情节跌宕,容易引人共鸣,而且短篇小说更适合二度创作。
那种相知相倚的日子倒也过得不赖,两人谈诗词、谈风月,日日有数不完的消遣,丝毫不觉枯燥。
那日已经入春了,梨园公会的理事长邬瑞华亲自上门,这位邬瑞华也是梨园行的老前辈,早年名噪一时的“铁嗓铁肺”,京城名净。
葛妈妈端了茶送上来,孟月泠给佩芷介绍,佩芷随着他唤邬瑞华“邬世伯”。邬瑞华竟先给佩芷到了个歉,佩芷直呼受不起。
邬瑞华娓娓道来:“前些日子吉祥戏院门口有闹事的,始作俑者是几个闲得无聊的公子哥儿,我是相信静风的为人的。不想近日还有人在背后传谣言,我便让人去调查了一番,逮到了几个搅浑水的小戏子,已经关在梨园公会了。”
看样子是想着趁乱踩孟月泠两脚的,梨园行正因为被人瞧不起,始终被成为下九流,所以梨园公会的管理极其苛刻。像这种倾轧同行的,以前也不是没有,立马就被逐出了梨园,此生不准再吃戏饭。
孟月泠仁慈,随口说了个情,便改成罚他们六个月的俸,一年罚完,每月罚一半包银和赏钱。邬瑞华笑着应承了,接着又问起孟月泠为何没演出,要帮孟月泠讨公道,可孟月泠当然不能把姜肇鸿说出来,便只说是“家事、个人原因”,才决定停演,并且在筹备新戏,邬瑞华便没再强迫,只说期待他早日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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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春色正浓,佩芷和孟月泠到琉璃厂去买文房四宝。恰赶上晚饭时间,孟丹灵休沐,跟何曼云带着小蝶,两家人一起下馆子吃涮肉。
佩芷坐在邻窗的位置,猝不及防看到楼下过去了个面熟的身影,打扮得很是光鲜,却坐在个龟公的背上——妓馆的姑娘出门向来脚不沾地,都是龟公背上绑着个特制的椅子驼着的。
佩芷跟孟月泠知会了一声,急忙跑下了楼把人叫住。龟公转了个身,背上的人看到是佩芷后显然也愣了一瞬,佩芷仰头看她,眼神挂着些许悲悯:“我给你的钱足够给你娘治病了,你怎么干起了这个营生?”
她明明坐得比佩芷高,心里却觉得比佩芷低贱一等,强撑着冷脸答佩芷:“我娘死了。”
佩芷语塞,沉吟了几秒才说:“那你也不能自甘堕落,做什么不好……”
小姑娘打断佩芷:“我能做什么?招工的不要女人,我又不识字,只有妓馆的妈妈肯收留我,教我赚钱,难不成你养活我一辈子?”
佩芷心头一恸,那瞬间有些难以言表的哀戚,她确实不知道怎么回应,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龟公背着人走远。她想这世道对女人竟这般的不公,像她这样富贵人家的小姐没有自由,不得不为了家族利益嫁给不爱的人,在婆家受苦还须得隐忍。贫苦人家的姑娘倒是有了自由,可她们没读过书,又不如男人有力气,浮萍一般在世间飘零着,只能沦落到出卖身体养活自己……
孟月泠在楼上看得清楚,他自小见过不少这种事情,比佩芷平静得多,默默下楼去牵走了路边发愣的佩芷,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头。
佩芷为这件事难受了好些天,她莫名觉得愧疚于这个小姑娘,老话说“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她没能把人彻底救活,还眼看着人落进了泥潭里。孟月泠在旁宽慰她,话说得不多,因为他知道,这些道理她都懂,只是心里尚且迈不过去那道坎儿。
眼看着天气越来越热,孟月泠仍旧赋闲在家,《鸳鸯恨水》戏本子写得差不多了,佩芷誊抄了一份寄到了天津,让傅棠帮忙润色。孟月泠则开始排身段,佩芷则在旁提意见。
又有唱片公司上门邀孟月泠灌录唱片,孟月泠对于这些新式的东西一向不感兴趣,早年间拒绝过多次,这次本来也要拒绝。佩芷却认真问了人家一通,先是问唱片能否保证音色,对方是带了灌录机和空唱片来的,当即让佩芷试录了两句。
佩芷一听录出来的声音眼睛就亮了,跟孟月泠说:“倒是跟我唱得差不离呢。”
孟月泠坐得远远的,语气有些风凉地答她:“嗯,雌音重得一模一样。”
佩芷白了他一眼,又问唱片公司的人唱片能保存多久、单张唱片售价多少、以及具体的保底金额和分红比例。孟月泠默默地听着,不禁抿嘴笑了,想她不愧是姜肇鸿的女儿,对方已经面露难色了,她还要再多加两个点。
直到对方点了头,答应了佩芷的条件,她立马拍板,扭头跟他说:“我谈妥了。”
孟月泠故意戏弄她:“你答应的你去录,我可没答应。”
不想只吓到了唱片公司的人,她则拍胸脯保证:“你们别慌,他听我的。”
对方齐刷刷看向孟月泠,像是要得他个准话,孟月泠无奈点头:“她说了算。”
那个夏天便是在灌唱片中度过的,他视佩芷为走在时代前沿的人,拽着他往前走,他又很怕她会随时抛下他,佩芷则说他“胡思乱想”。
彼时他已经歇演将近一年,北平的观众则更久没听过他的戏了,唱片一经问世便创下唱片公司销量的最高记录。当初签合同的时候佩芷还留了心眼,特地规定了销量达到一定数额后,分红也要跟着长一个点,唱片公司的褚老板直道她是一点利都不肯让,又夸赞姜肇鸿生了个聪慧女儿。
说到姜肇鸿,佩芷闪了神,笑了笑没说什么。
这厢北平热得让人喘不过气,辽宁却闹起了雨灾,梨园公会举办了筹款援辽的赈灾义务戏,邬瑞华邀孟月泠唱《祭江》。
那时他已经将近一年没扮过戏了,扮相与初见之时别无二致,美得动人心魄。佩芷在化妆台旁看着,随手拿起了描眉笔,帮他添了两下,顺便紧了紧鬓花。孟月泠抿嘴一笑,佩芷不禁错愕,心想他就应该生在台上,否则便叫雪埋金簪了。
她不知道的是,那时也有几家戏院的老板邀孟月泠谈公事,只不过他拒绝了,像是在等着什么一样。
奉天会馆,佩芷在台下看他的《祭江》,听他唱“看将来叹人生总是梦境”,台上的孙尚香殉了江,孟月泠已经下台了,满座掌声响起,佩芷沉吟着,久久未动。
那日安排的都是些悲欢离合的戏码,他卸了戏妆之后来台下陪她一起看盛秋文的《别窑》,盛秋文是个文武生两门抱的全才,这出《别窑》也是极好的。
那亦是佩芷看盛秋文的最后一出戏。
过去他们都不喜欢《红鬃烈马》的故事,怪薛平贵留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载负心无情。可至少到《别窑》这一折时,二人的感情都是真挚的,薛平贵即将出征,与王宝钏依依惜别。宝钏紧拽缰绳不舍,平贵忍痛打马离去……
佩芷看得潸然落泪,掏出了手帕揩拭,他则攥住了她的另一只手,无声安抚着。
当晚他靠在床头看书,等她洗完澡一起就寝,她进了屋却没急着上床,而是站在离床不远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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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月泠听到了声音不见人,扭头看了过去,她身上披着条单薄的毯子,脸上挂着坏笑看他。正在他不知所以的时候,她就松开了身上的毯子,落了在地上。
他不禁双眸一暗,感觉到了那股熟悉的渴望,眼前的人赤条条的,浑身干净得只剩下双腕的春带彩鸳鸯镯,分外勾人。
孟月泠不知道她这唱的又是哪一出,喑哑开口:“过来,冷。”
她像只泥鳅一样凑近床边,语气勾引地说:“大热天的,冷什么呀?外面的搬工都打赤膊呢。”
他掀起了被子把她卷进去,裹得严严实实的,都快让她呼吸不过来了,像是借此就能压住他脑海里孟浪的想法。
佩芷好不容易把脑袋挤了出来,头发已经弄乱了,愈发撩动他的心魄。
她直白地问他:“你是嫌弃我么?嫌弃我已经……”
孟月泠打断她:“你嫌弃我?”
她摇头,他便说:“那就结了,今后谁也别说嫌弃二字。”
她又伸出手拽他的扣子:“可我今天就要,你别想搪塞过去。”
他无奈地凑上前去吻她额头,低声说:“别闹了。”
她则抬起了头与他接吻,直到漫长地吻结束,呼吸都重了几分,佩芷说话口无遮拦:“孟静风,你顶着我做什么?”
他立马红了耳朵,皱眉捂住她的嘴:“闭嘴。”
这次她像是铁了心一样,绝不被他轻易糊弄过去。孟月泠不愿对她用蛮力,推拒不过,还是被她解开了几颗扣子,登徒浪子般的手伸了进去。
孟月泠立刻把她紧紧锁到了怀里,让她动弹不得,佩芷说他耍赖。
他问她:“你就这么等不及?”
佩芷像是破罐子破摔:“等不及,你一定有问题,我知道了。”
他在她耳畔闷笑,佩芷从未听过他发出那样□□的声音,竟还一本正经地跟她开起玩笑:“我有问题?你不是说我顶着你么。”
佩芷臊红了脸,忍不住叫道:“你还敢说!谁知道你是什么问题?”
他则拍了拍她的头,像是在安抚她,也像是在安抚自己,低语道:“再等等。”
佩芷说:“等到猴年马月?猴年已经过去了。”
孟月泠则说:“快了。”
佩芷直到快要入睡之际,才觉察到他像是话里有话,迷迷糊糊问了句:“你在等什么?”
他轻吻她的侧脸,答道:“等很多。”
早先和吉祥戏院的高老板谈好演出的时候,他以为姜肇鸿已经放他们一马了,那时打算的是在北平安顿好后与佩芷登记结婚,再带佩芷回天津去拜会姜肇鸿。
没想到姜肇鸿穷追不舍,他便只能转换策略,虽然不能登台,但他亦懂得享受眼下与佩芷朝夕相伴的生活。从春节开始,他每半月往天津寄一封信给姜肇鸿,信中汇报佩芷的生活日常,事无巨细,像是向姜肇鸿证明,她如今的日子过得很好,只差一个父亲的认同。
他相信姜肇鸿只要认真地看过,要不了多久就会被打动,所以在等一个姜肇鸿松口的时机。这是他等的第一件事,索性终于被他等到了。
八月初,他的最新一封信还没寄出去,便收到了天津发来的电报。
姜伯昀代姜肇鸿发来电文:父准允婚事,挂念佩芷,盼速速回津。
孟月泠拿着写着电文的字条急忙赶回家中,想着第一时间告知佩芷这个喜讯。可他却忽略了一点,他们性情不同,他被世事搓磨得不得不学会等待,可她是从不肯等的,她要破局。
这个时间葛妈妈大抵出去买菜了,院子里空荡荡的,不见她的身影。明明她的《凿玉记》正写到高潮部分,还跟他说这几日要在家赶稿,无暇外出。
他莫名心慌,那种慌乱从一开始的丝丝缕缕很快蔓延到充斥全身,他不愿意承认,他好像知道——她走了。
他独坐在院子里等了许久,等到葛妈妈做好了晚饭,问他佩芷怎么还没回来,他不知道该怎么答。等到太阳下山暮色四合,等到月亮都已经高悬于天空了,他手里攥着那张电文,却不知该如何给她看了。
第56章 风吹梦无踪(3)
北平没传来回音,赵凤珊在天津翘首以盼,以为佩芷和孟月泠会直接回来,接连几日把姜府上下打扫了个遍,尤其佩芷的闺房。她思虑周全,还把离佩芷的院子最近的一间客房重新规整了一遍,留给孟月泠住。
仲昀在家中偷闲,讲话口无遮拦:“四妹妹跟他在一块那么久了,指不定早就睡在一张床上了,您费劲收拾干什么?”
汪玉芝伸手拧他,赵凤珊也责备地看了他一眼,仲昀便耸了耸肩,不再多嘴。
一向稳重的姜伯昀都忍不住数着日子算佩芷还得多久回来,没想到几日后,姜肇鸿在商会收到电报,一看便是来自佩芷。
电文写:今此一别,斩断爱恨。乞父准允登台。
姜肇鸿看到电文后直向后跌了几步,瘫坐在沙发里,满腔酸楚。他想好一个“斩断爱恨”,爱的是孟月泠,恨的则自然是他这个父亲。
当初她随孟月泠前往北平,姜肇鸿还是从耿六爷那儿得知的。因是他姜家家事,耿六爷一直不便说什么,直到那日请姜肇鸿过府小聚,耿六爷到底是看着佩芷长大的,几杯酒下肚便说出了口,难免怪姜肇鸿心狠,他这才知道孟月泠在天津受了排挤没戏可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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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件事确实并非他的手笔,他眼里的佩芷,自小没受过苦,小时候便是跌个跟头都要小题大做地哭到把姜老太太引过来,全家人哄着才肯歇住。
他以为他什么都不必做,最多一年半载佩芷就会回家,再加上生意事忙,时局动荡,这几年的营收已经大不如前,他忧得白了头,何谈使阴招对付一个戏子?
姜肇鸿派人去探查便知道是佟璟元做的,也在他意料之中。两家的这桩婚事闹到此般地步,他最对不起的是佩芷,其次也觉得对不住佟家,过去两家那般交好,到如今在酒局上遇见都互不理睬,实在是难看。
他愧对于佟家的,就当作跟这件事扯平了。姜肇鸿没去追究佟璟元,不禁感叹佩芷变化之巨大,居然说去北平就去北平,她一定认为是他这个父亲把她从天津逼走,姜肇鸿又有些气恼,难道他在她眼里就是这样的人?
他另派人去了趟北平,知道她和孟月泠在北平安生过起了日子,孟月泠回到丹桂社,跟吉祥戏院谈好了合作。
这回是他出手,不准他在吉祥戏院登台,但他也只给吉祥戏院的高老板下了命令,之后北平的其他戏院因孟月泠的“丑闻”而不敢相邀并不在他的控制范围内。但想着借此或许可以让她早日认清现实返回天津,姜肇鸿便没出手相帮。
深春的时候听耿六爷说孟月泠仍旧在北平家中赋闲,他还错愕了一瞬,但因顾虑面子,亦没开口多问。等到回了商会,他把压在抽屉里的几封信一一拆开了,上面事无巨细,把佩芷在北平的日常都汇报给了他。许是人不在眼前的缘故,那时姜肇鸿觉得对孟月泠改观了不少,不像以前那么嫌弃他的出身了。
见她在北平过得好,姜肇鸿虽然思女心切,还是没急着回信,多少有些怄气。
真正打动他的是佩芷帮孟月泠跟唱片公司谈条件的那件事。
他一向嫌弃孟月泠的字迹一般,文采更加平平,可平铺直叙的几句话他却看了很多遍,拿着信坐在那儿出神。
他这三子一女,长子伯昀性情最像他,但过于保守了些,缺乏些冒劲儿;次子仲昀没什么好说的,只会享乐,白瞎了那股机灵;三子叔昀留洋归来,却醉心政治,不精商贸。这么一看,佩芷倒是个极会做生意的料子,可惜是个女儿,他从未想过培养她。
那晚他辗转难眠,披了件衣裳到院子里独酌,满心惶惶,对佩芷的思念泛滥成灾,恨不得次日便赶到北平去跟她道歉,请她回来。
可他们这一代的家长,还是太要面子了。他知道,等见了佩芷,他一定说不出口道歉的话,一张嘴就是申饬,说的全都是不中听的。
她在《津艺报》写的文章,他每期都看了,连载的《凿玉记》他也有读,还想给她提提意见,可惜无处可说。
后来北平又来了信,他没忍住,提笔回了。
那封信他写了好多遍,最后也没寄出去,而是叫了伯昀发电报过去,电报更快,他等不及了。
他承认愧对佩芷,虽然这句认错这辈子都不会说出口。他不是一个好父亲,他当初强行撮合佩芷和佟璟元的婚事时,他是真心认为佟璟元是良配,可惜他看走了眼。
如今,如今说什么都晚了。
姜肇鸿查到电报从保定发来,跟耿六爷借了人连夜去找,并向北平再发电报,问孟月泠是否知道内情,定要告知。
去了保定的人什么也没找到,她既然选择离开,必然轻装简行,说不定还会乔装改扮,不会轻易被人发现。而北平迟迟没传来回信,发给孟月泠的电报就像石沉大海了一样……
佩芷一路南下,向西南而行,恐怕就连姜肇鸿都想不到,她会回云南。
姜家发迹于云南喜洲,喜洲是茶马古道上的经济重镇,族亲至今仍在此安居。姜肇鸿十几岁时,佩芷祖父这一支举家迁往京城,后来才在天津定居,数十年间成为了天津赫赫有名的名门世家。
佩芷在天津出生,从没回过云南,此番回来,她想看一看自己的根在哪儿。
镇子不大,随处可参天的万年青,葱葱郁郁的,镇中心还有个戏台子,显然不是唱京戏的,而是作祭祀演绎用。此处偏远,虽说近几年滇系的军阀也少不了打仗动火,但整体还算太平。又因为地偏,缺点是不发达,民风却极其淳朴。
佩芷回了祖宅,典型的三坊一照壁、四合五天井式的老院落,满目岁月痕迹。如今的家主是姜肇鸿的堂兄姜肇甫,一个猫腰拄拐的精明老头,佩芷唤他“大伯”。
起先他们以为佩芷是回来打秋风的,都带着防备。几日后见她没什么异常,防备也卸下了,少不了打听佩芷为何独自回来。
佩芷但笑不语,给伯母婶婶们打下手,学做白族菜。她知道以姜肇甫的多疑性子,一定已经往天津送信了。
姜家男丁兴旺,女丁稀少,不仅天津姜家如此,喜洲这边一样。姜肇甫已经有了好几个孙子,却只有一个孙女,年方十岁,小名唤阿雯。平日里没什么同龄的姑娘陪她一起玩,她便只能出去找外人玩,佩芷虽早已不是小姑娘了,但长得年轻,又有童心,阿雯常爱跟她在一块儿。
此处山水极佳,东临洱海、西枕苍山,阿雯带佩芷爬苍山,嘲笑佩芷的体力还不如她一个十岁女童,佩芷无从辩解。
夕阳西斜时,两人一起躺在洱海边的树下看日落,佩芷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阿雯不懂诗词,字也不认识几个,佩芷柔声劝告她一定要读书识字,有大用处。小姑娘在星空下问她:“小姑姑,那你能做我的先生吗?”佩芷没答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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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南四季如春,一晃神的功夫,秋日已经深了,北平的消息传了过来,佩芷自从离了北平之后日日读报,没想到在这么远的地方还能看到——孟月泠歇艺一年,终于在半月前重返戏台,贴演新古装戏《鸳鸯恨水》,满城轰动。
报道用词十分夸张,据传数十家报社竞相采访,花篮摆满了整条街,京津两地前去捧场政客名人更是数不胜数,开票瞬间售罄……佩芷远在西南也替他开心,虽然她知道,他一向不喜欢那样铺张的排场。
而《滇报》的登的这张照片已经不知道经过几手了,根本看不清上面的人,但她想象得到他风光的样子,足够聊以慰藉了。
在喜洲停留的那段日子,佩芷像是落入陶翁笔下的桃花源,无忧无虑。
她找到自己的根在哪儿了,便不会再停滞脚步,如今知道他重回戏台更是放下了心,她的苦心没有白费。于是她准备继续出发,去下一个地方。
临行前阿雯百般不舍,佩芷很喜欢她,褪了右手腕的春带彩玉镯送她,堂嫂直呼“太贵重,受不起”。佩芷给阿雯戴上,提醒她“一定要读书”,还看向了堂嫂,堂嫂不懂佩芷眼神里的恳切从何而来,还是点头答应。
姜肇鸿在天津收到姜肇甫的信十分激动,本想亲自前往,可家中不能没他这个主持大局的人,麟儿还小,仲昀也不合适,伯昀主动提出前往,带了几个人连夜南下,自然是白跑一趟,那时佩芷早已经走了。
佩芷辗转到了汉口,安顿了下来。汉口近广东,南方的思想解放做得更好,早年汉口便闹过妇女运动,呼声和响应极高。而汉口作为华中地区地理位置优越,前些年战争频发时,有两位女先生还组织成立了“妇女救援会”,不仅宣传妇女解放,还教习各界妇女学习护理,促进了不少女性走入社会,有着极好的基础和土壤。
佩芷在武汉时结识了妇女救援会的现任会长魏胜男,她本名魏招弟,“胜男”是她自己改的名字。
救援会高呼“争取妇女解放”的口号,主张保护童工孕妇、革除童养媳、革除多妻制,禁止蓄奴纳妾,废除娼妓制度,这些都是何先生在中国首次的“三八”国际妇女节活动上提出的。如今主要推崇宣传的便是男女平等,力争女性婚姻自由,以及提高女性在婚姻中的地位。
佩芷深受触动,跟魏胜男一起参加了多次运动,发传单、喊口号,再加上她擅作文章,继续以石川的笔名著文,登报为女性发声呐喊。
魏胜男还在汉口兴办女性劳工学校和夜校,佩芷毕业于中西女中,又曾考上南开,不论是国文还是洋文都十分精通,便开始在夜校教书。
起先魏胜男给她开微薄的工资,后来佩芷看她办学艰难,日子过得很是清贫,无论如何也不肯收钱了。魏胜男心里过意不去,邀她到劳工学校学习医护和纺织,这样将来不论怎样都能混口饭吃。
佩芷从北平离开时带的盘缠不少,但她如今知道省吃俭用,且独自在外不能露财,便开始学习谋生技能,偶尔跟随学校派遣做一些短活,还能赚出些房租钱。
那阵子佩芷白天在劳工学校学习技能,几次想到在北平琉璃厂救过的那个姑娘,想如果北平也有这样的学校,那个姑娘是不就不必堕入风尘了?晚上则在女校教书,简陋的桌椅间坐着的各种情况都有的女子,下至十几岁,上至四十几岁,在昏暗的汽油灯下双眼泛着对知识的渴望。佩芷自觉找到了存在的意义,从未如此充实过。
她谈吐不凡,又精通洋文,手腕上还剩下的那只玉镯一看就价值不菲,学校里的学生难免好奇她身世。她便胡诌了个故事,编故事她一向在行,自称“石川”,出身书香世家,略有薄产,探亲途中因遇战事与家人失散,才辗转至此,暂留汉口。
民国十九年的秋冬佩芷都在汉口度过,广结桃李与女友,实话说,倒是鲜少思念孟月泠。又许是平日里太忙太累的缘故,无暇思念。
深冬汉口最冷的时候,广东举办妇女大会,汉口的妇女联合会自然要派人前往,魏胜男差了副会长萧蔓和组织部长窦木兰。
临出发两日前,她上门找佩芷,并送上了一张车票,佩芷不解。
魏胜男显然是不信佩芷的故事的,说道:“你刚参加运动的时候,曾说过想去广东,如今这么好个机会,你就跟着萧蔓和木兰一块去见见世面罢。坦诚地说,我巴不得你一直留在汉口,给夜校的女学生们教书,可我总觉得,那样着实埋没了你,你应该去见识见识更广阔的天空。”
她说:“过去我们女人只能看到天井里那么大的地方,就是见得少了。而你,能比我们这些人都走得更远,所以啊,让你替我们去探探路。”
佩芷心头一颤,低头盯着魏胜男打着补丁的棉袍,默默接过了那张车票。
次日她到成衣铺去买了件新棉袍,又买了两张戏票,棉袍是送给魏胜男的,戏票则是邀魏胜男一块儿去看汉口名净奚肃德的《打龙袍》。她来汉口之初便想去看奚肃德的戏,没想到如今要走了都还没看过。
那件棉袍魏胜男一开始还想让佩芷带到广州去穿,断然不要,佩芷说广州穿不上,强塞到她怀里才算收下。佩芷不知道的是,这件新棉袍转手就被她救济给了劳工学校的一个没过冬棉衣的女孩,她则继续穿着身上那件打补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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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听戏,魏胜男一向不喜京戏,汉口京戏氛围浓,平日里不少富家公子豪掷千金博戏子一笑的轶事,她认为京戏是“靡靡之音”。
佩芷忍不住反驳:“戏子亦有心,他们也在用自己的方式反抗,譬如前阵子复出的孟月泠唱的那出《鸳鸯恨水》,和我们妇女联合会的主张不谋而合,借戏曲呼吁的是反抗封建。”
魏胜男笑说:“说的像你看过一样。咱们俩谁也别想着说服,保留自己的想法就是了。”
佩芷拉着她进戏园子,她不肯,佩芷气道:“票都买好了,你不去,岂不是浪费一张?”
俩人压着开锣声进场,佩芷还是看戏以来第二次坐池座儿,第一次便是到上海看孟月泠那次,但四雅戏院是新式的大戏院,也不叫池座儿,而是叫普座,椅子比寻常戏园子池座儿的凳子舒服多了。
至于这小戏园子的池座儿区,实在是乱,还有听蹭的挤在她脚边,吓得佩芷整场戏都提心吊胆地抱着手袋,被魏胜男促狭地打趣。
年末,佩芷沿汉广铁路南下,抵达广州,并留在了广州与一众妇女共度春节。
除夕夜大伙一块儿包饺子,佩芷包的自然是一众饺子里最丑的,被轰出了厨房,到外面去点花炮。
她起先不敢点,被一个比她还矮上半头的小姑娘拽着,手里捏着支香点燃引绳,然后两人尖叫着跑走,便看到花炮在地上噼里啪啦地扭动着,周围的姑娘们叽叽喳喳地笑个不停,佩芷也跟着笑,笑着笑着就跑神了。
那般热络的时候,她想到了孟月泠,想他如今会做什么,是回到孟家跟家人一块过年,还是去天津找傅棠?都比他们两个去年一起过年要热闹。
她完全没想到,与此同时的他正独自立在院子里,看万家灯火,寂静不语,频频望向院门,等一个不知何时归来的人。
佩芷在广州见过不少“自梳女”,用束髻或编辫以示终身不嫁。佩芷未嫁给佟璟元之前还会时不时地捯饬发型,时髦的卷发都烫过,后来许是因为姜老太太卧病,便没了这份心思,与孟月泠在一起时亦是盘发或披发更多。
一坐上离开北平的火车,她随便买了支素簪子盘了个妇人髻,打扮低调,如今半年过去头发长长不少,始终没进过理发店。
恰赶上过年都凑在一起,自梳女大多有自己的聚居点,相互照应,算作另一种意义上的妇女联合会。佩芷所在的广东妇协中也有几个自梳女,佩芷便央一个姐姐帮她编长辫子,看起来有种干净爽利的漂亮。
有人好奇问佩芷:“石川,你嫁过人没有?”
佩芷坦然答道:“嫁过呀。”
又有人问:“那你丈夫是死了么?”
佩芷笑着摇头:“没死,我跟他离婚了。”
屋内的人先事安静了下来,接着又热闹起来,嘈杂地议论着。
“你是天津的罢,你们天津闹过离婚潮,说是个富家小姐起的头,后来好多姊妹便跟着离了。”
“我们那年的妇女大会上还那这件事当做典范大说特说呢。”
“石川,你是那时候跟着离的吗?”
佩芷笑意更深,哪敢说自己就是那个富家小姐,只点了点头:“对,我就是那个时候跟着离的。”
她们便夸佩芷:“你真有魄力!说离就离。”
又有激进些的说:“我看广州也也得闹上一闹,闹他个天翻地覆,闹他个人仰马翻。”
“我看你是唯恐天下不乱罢!”
佩芷在广州呆到开春,天气越来越热之际,广东妇协开始组织北上宣传妇女解放的活动,佩芷决定继续上路,借此机会多去些地方,立马报名参加。
分派的时候,佩芷原本被分到济南,因有个被分到奉天的大姐丈夫在济南宣传革命,佩芷便跟她换了下,恰好她还没去过东北,便准备启程前往奉天。
不想那日读报,看到了一桩新闻,上海的流氓大亨韩寿亭遇刺,其妻名伶秦眠香受惊,卧病在床,韩寿亭震怒,正派人满城搜捕刺杀者,放言掘地三尺也要把人找到,绝不轻饶。
妇协其他看到报纸的同志感叹:“真吓人,子弹擦着过去的,幸苦躲过了,否则便要去见阎王了。爬了一辈子爬到了这个地位,还不是要提心吊胆的,可怜妻儿也要跟着遭殃。”
佩芷这才知道,许是就这半年的事儿,秦眠香已经跟韩寿亭成婚了。她想到秦眠香身世可怜,自己一个人在上海无依无靠的,幸亏韩寿亭待她真心,但到底比不上有个亲人。这么想着,反正她也要北上到奉天去,便先买了到上海的车票,决定去看看秦眠香。
一路周折抵达上海,佩芷本以为秦眠香早就好了,却听人说秦老板仍旧在家卧床,自从遇刺后停演至今,她这才觉得有点不对劲。
佩芷直找上了韩公馆,恰好那日韩寿亭在家,门房进去通报,很快便有老管家出来迎佩芷进去。
她先在客厅见了韩寿亭,他穿着身黑色绣祥云仙鹤暗纹的长袍马褂,依旧不苟言笑,却没了上次看到的那般矍铄了,脸上的褶皱明显了不少,头顶的银丝也多了,想必和秦眠香站在一起更像父女。
韩寿亭见她前来像是很开心的样子,本准备戴上帽子出门,还是坐下和佩芷聊了两句,临走之前又不忘叮嘱佩芷宽慰秦眠香。佩芷只当秦眠香受到了惊吓,想着秦眠香不应该是那么胆小的人,面上答应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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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公馆的下人便引着她去了秦眠香的卧房,推开门的瞬间,佩芷发现屋子里黑沉沉的,窗帘紧闭,她从外面来,还能清晰地闻到里面有一股久不通风的闷堵。
佩芷进去后,秦眠香刚撑起身子靠坐在床头,下人打开了床头的珐琅琉璃台灯,照亮一块光明,台灯上的坠子发出清脆的响声。
秦眠香额间包着个暗红色的布缠头,面色呈现出一种虚弱的灰白色,眼神也没了往日的光。
看到佩芷走近,邀她坐在床边的绿丝绒椅子上,低声说:“你来了。我没想到你会来看我,告诉师兄了没有?你不辞而别,急疯了他。”
佩芷不答反问:“你怎么了?我看报纸上说你们不是没事吗?”
秦眠香瘦了不少,胳膊空荡荡地挂在衬衫式睡衣的袖管里,闻言向上撸起了袖子,直撸到上臂。佩芷看到上面缠着的纱布,问道:“你中弹了?”
秦眠香摇了摇头:“擦伤而已,子弹擦着我的胳膊过去,没什么大碍。”
佩芷看着她头顶的缠头:“那你是怎么了?卧床这么久?外面的戏迷都挂念你。”
秦眠香笑得苍凉:“我与他一起遇袭,子弹打过来,他竟然把我扯到身前,幸亏那一枪打偏了,否则你现在已经见不到我了。至于这个,头疼的老毛病了,唱戏久了心脏都有些问题,我不知道怎么的,近两年开始头疼。”
佩芷只觉得背后发冷,没想到韩寿亭会做出这种事,他平日里待秦眠香那么好,真到了裉节儿上竟还是先顾自己,推女人帮自己挨枪子儿。
沉默了许久,佩芷才干巴巴地开口:“许是……许是你忧虑太多……”
秦眠香笑了笑,反倒过来安慰佩芷:“事情过去一个多月,我早已经看开了。”
佩芷则问:“你既看开了,何不离开他,又不是养活不了自己,非要靠他。”
秦眠香摇头:“佩芷,你不懂。我说句不中听的,你这样出身的小姐,是不缺宠爱的。”
佩芷确实不懂,不懂这其中的关系,皱眉疑惑地看着秦眠香。
秦眠香同样看着佩芷,佩芷穿了件素色压花布旗袍,长发编成了条长辫子垂在脑后,她从佩芷的眼神里看到了一些过去没有的沉淀,她知道佩芷出走这半年里一定经历了不少。
可不论如何,一个人的出身影响着一个人的一生,佩芷眼里仍旧有着那么一丝纯粹的天真,不知她这种在泥坑里爬出来的人究竟经历过什么。
秦眠香挪开了目光,不再与佩芷对视,像是在看着屋子里黑暗的角落,缓缓开口:“我,我这一生不到三十载,我其实别无所求,只想有个人来爱我。”
佩芷一愣,秦眠香眼眶里蓄着的泪水已经落下了。佩芷递过自己的手帕给她擦眼泪,她并未大哭,只是泪没断过。
“我跟了寿亭五年,他过去的风流事不必说,可这五年间,他没有过别的女人。为我花尽了心思,甚至肯去学戏,我以为我这一生终于要靠岸了,我恨啊……”
佩芷作为旁观者看这件事,低声说道:“他未必不爱你,只是比起你,他还是更在乎自己。”
秦眠香苍凉一笑:“是啊。你说我怎么不死在那天呢?真为他挡枪死了,他会记我一辈子罢?”
佩芷说:“你别说浑话,不值当。”
“我何尝不知道不值当?可我没办法了,我累了。”
她平日里争荣夸耀的心思到如今全都没了,碎成了烟尘,不必风吹便散得干净。
她这一生遇到四个男人,韩寿亭是挚爱,相伴相知最久。韩寿亭之前她曾恋上过一个灯具公司的小开,陈三少爷,相恋之后他才知道她过去的事儿,尤其是她怎么从北平到上海来的。起初陈三少爷说不嫌弃她,后来陈家老爷夫人不知从哪儿听到了风声,不准自家儿子与她来往,没多久便断了。
陈三少爷之前则是带她来上海的陈万良,算不上有什么感情,她只是借着她跳出俞家那个火坑,伺候那么个精力匮乏的老头数月,换个自由身,她觉得不亏。
佩芷怎么也没想到,秦眠香口中的第一个男人竟然是俞芳君。孟月泠曾说俞芳君比孟桂侬懂得赏识他,所以她对俞芳君始终印象不错。在北平的时候还还在孟家见过几次,上了年纪也能看出年轻时的风姿,怎么会是俞芳君?
秦眠香嘴角露出抹嘲笑:“没想到罢?说起来惭愧,我还曾妒忌过师兄。因为师兄来俞家学戏之前,师父是最喜欢我的。”
佩芷忍不住皱眉,孟月泠学戏晚,但也不过十岁出头的年纪,那时秦眠香才多大?竟已经遭了俞芳君的毒手。
秦眠香说:“我可能也喜欢过师父罢……”
佩芷忍不住打断,莫名红了眼眶:“那不是喜欢!”
秦眠香抚了抚她的手,她如今的手背已不如秦眠香的白皙滑嫩了,秦眠香说:“师父说他是喜欢我的,所以才对我做那种事,他会偷偷给我留他们吃剩下的肉,有时候还会给我几颗糖块,有童伶戏演也会安排我唱重头戏,应该也算喜欢我罢……”
佩芷反驳道:“不算,你别想这些了,他就是禽兽。”
秦眠香看她反应像是意识到什么,迟钝地问道:“师兄没给你说过那些事么?”
佩芷以为是说秦眠香的事,孟月泠一向不爱说人是非,摇头道:“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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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眠香现实错愕,接着又释怀:“就他那个性子,太要面儿了些,确实不会和你说。”
佩芷听着她说的跟自己想的不像一回事,才问道:“什么事?不是你的事?”
秦眠香盯着她,久久才说:“佩芷,你应该回去,陪着他。”
佩芷摇头:“我回不去了。”
秦眠香说:“我知道。可你爹现在准了你们的事了,他也重新登台了,你现在回去刚好。”
佩芷又摇了摇头:“我不告而别,就是希望他忘记我,忘记我这个伤他弃他的狠心人。而我会在一个他不知道地方,默默地守着他一生,只要他能过得好。”
她恨姜肇鸿,恨那些横亘在她和孟月泠面前的阻碍,或许离开是因为想要逃避。又因为离开太久,她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只能不回头地继续往前走。
秦眠香的眼神复杂,犹豫了片刻,才开口给佩芷讲了件事,佩芷不知道的事,亦是他等着有朝一日能够开口告诉她的事。
“你没发现他不喜欢跟人接触,更不喜欢别人碰他么?”
佩芷点头。
“夏日里不论再热,长袖的里衣都要穿得整整齐齐,睡觉也不肯赤膊。”
佩芷再度点头。
秦眠香又问:“那你们俩亲热……”
佩芷双颊一红,为难地说:“我们俩没……”
秦眠香叹一口气:“你知道每年师父生辰我送什么贺礼吗?”
佩芷听她说过:“鸦片膏……”
答完才意识到了不对,佩芷愣在原地,眼神放空,心跳也跟着加速,像是触及到了真相的表层。
秦眠香送俞芳君鸦片膏,佩芷曾打趣她“孝顺”得恨不得自己师父早日抽死,可孟月泠一直是送俞芳君鸦片膏的,且送得比秦眠香还久。秦眠香送鸦片膏是因为小时候被俞芳君引诱着做了那些事,那孟月泠又为何如此?
“我说过,师兄来俞家学戏之前,师父是最喜欢我的。师兄来了之后,师父便把我抛在一边了。记得那年到我们到德升园唱一日的童伶戏,后台只有一间单独的小扮戏房,冬天烧着暖炉,比别的扮戏房暖和,可里面只有一张桌子,平时都是给戏班子里挑大梁的台柱子用的,师父便派给师兄了。我知道他要干什么,平时师母都在家里,他不方便。
所以我当着大伙的面跟师兄抢那间扮戏房,师兄愿意让给我,师父不让,当众把我给打了一顿,威胁我再搅乱就把我卖给老头子做小妾。我当时确实害怕,可我真的想救师兄,下了戏妆还没卸就跑去找师兄,可还是晚了,师父已经在里边了。”
当时孟月泠妆面还没卸,下台后先进了屏风后面脱行头,脱的时候难免弄乱了里面的水衣,正背着身低头系衣服绳子。身后衣领猝不及防地被人拽了下,露出大半个肩头,里面是男孩的纤弱的身板。
他转头一看,是挂着坏笑的俞芳君,还不明白是什么情况,问道:“师父,您扯我衣裳做什么?”
他用手护着自己,重新把衣服拢了上去,俞芳君的手已经顺着缝隙伸了进去,触碰到他胸前的一刹那,孟月泠只觉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心底里泛着恶心。
俞芳君说:“师父喜欢你、疼你,你让师父摸摸你。”
孟月泠拒绝,向后躲着:“不行,师父你再别过来了。”
俞芳君哪能听他的,把他逼到了墙角,直接用蛮力去扯他的衣服,那张龌龊的手掌像长虫一样在他的肌肤上游动。孟月泠拼尽全力挣扎,十几岁的孩子如何与一个正值盛年的男人相抗衡,他大叫着,俞芳君便用手捂他的嘴,继续去褪他的水裤……
他师兄妹俩的戏码是结束了,前台的戏还在上演,秦眠香悄声来到孟月泠的扮戏房门口,听到里面的扑打挣扎声,看得出孟月泠的抗拒。
她在门口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终于计上心头,开始狠狠拍房门,压低了声音大喊着:“来人了!来人了!有人过来了!”
俞芳君赶紧起身,整理好衣裤,急匆匆地出了门,虽然秦眠香已经跑远了,但他听出来是她,当晚又把秦眠香打了一顿。
秦眠香劝说孟月泠把这件事告诉孟桂侬,孟月泠拒绝了。两个小孩子互相倚靠着坐在台阶上,秦眠香忽然想起来了什么一样,凑到他耳边告诉他:“下次师父再欺负你,你就狠狠戳他左肋下面,他那里有伤。”
孟月泠愣住,不会蠢到去问她如何知道的,只是看她的眼神挂上了悲悯。
秦眠香却没心没肺地笑着,歪头很是神气地跟他说:“想想怎么谢我罢!”
……
听完这些,佩芷攥紧了拳头,眼眶盈着泪水,牙齿狠狠地咬在一起,久久不知道说什么。
她终于知道了他一直以来那些抗拒的举动的原因,他有陈年的心结未解,她却曾因为这个多次跟他闹脾气,甚至在要嫁佟璟元之前,用他不愿意与她发生关系的事来戳他伤疤。
满腔的悔意席卷着,佩芷低下了头,把脸埋在掌心里,咿咿哭了出来。秦眠香仍旧靠坐在那儿,伸手覆上了她的头顶,什么也没说。
如今姜叔昀在上海为政府工作,佩芷身在上海,却不愿去见他。本想找个旅馆下榻,韩公馆的管家已经收拾好了客房,佩芷便没再推辞,在韩公馆住下了。
那日的最后,秦眠香问她是否打算下一步回北平,回去见孟月泠。佩芷多少觉得没脸回去,但不得不承认,听了那些事之后,她回去的心思活泛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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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她这次从广州来是带着任务的,奉天当地的妇女协会还在等她过去交流经验,她不能做逃兵,还是决定前往东北。秦眠香见劝不动她,也不再多说了。
佩芷没想到半夜会被韩公馆的下人叫醒,手掌拍打在木门上发出催命一般的讯号,佩芷急忙披上件袍子开门,下人哀痛地告诉她:“我们太太自尽了!”
她急忙往秦眠香的卧房跑,房门大敞着,屋子里奢靡的吊灯都打开了,照得恍如白昼。佩芷站在门口,看到地板上有着成片的水渍,伴着稀释过的淡红色的血,秦眠香被从浴缸里抱出来放到了床上,韩寿亭跪在床边攥着秦眠香失去温度的手,低声发出哀痛的哭声:“香儿……你怎么想不开啊……我是真的爱你……”
佩芷不禁想到数年前中秋夜友人齐聚石川书斋时,秦眠香作小诗:我站在月下,渴望沐浴月的光辉,可神女从不怜爱凡人。
那是民国二十年的春天,草长莺飞。红颜未老,佳人已逝。
上海下了场小雨,佩芷许久不曾穿过纯黑色的旗袍,撑一把油伞,送秦眠香出殡。
周围除去韩寿亭的友人,便都是些梨园同僚了,一片伞盖相连,结成了陆地行云。佩芷在人群中瞥到了周绿萼,两人深深地对视了一眼,像是那一眼中便沧田俱变了。
灵柩停了三日供人吊念,孟月泠在北平看到了报纸才知道秦眠香的死讯,连夜前往上海,将将赶上出殡。
乌泱泱的人和伞之中,他好像看到了个熟悉的身影,连忙丢下伞挤了过去,人却已经不见了。送葬队伍走远,空荡荡的街上只剩下他和落雨作伴,而佩芷则踏上了火车,向北出发。
第57章 风吹梦无踪(4)
孟月泠在上海未久留,匆匆赶来就是为了送秦眠香最后一程,马路上的积水还没干,他就回去了。
回北平之前,他在天津歇脚两日,仍旧住在西府的那间院落中,又是一年海棠花开的季节,可惜人事俱已斑驳。
他连夜向姜肇鸿递了拜帖,次日去了趟姜府。如今姜肇鸿对他的态度十分复杂,终于拿他当一位真正的座上客,心底里甚至已经认同了这个女婿,可佩芷却迟迟不归,他这个父亲拿人家当女婿也没用。
孟月泠同姜肇鸿一起在中堂饮茶,并告知姜肇鸿在上海时似乎见到了佩芷,但乱世之中找一个人如同大海捞针,他已经托在沪的梨园同僚帮他留意佩芷动向。要想彻彻底底地去搜寻,还是要靠姜肇鸿的势力。
姜肇鸿又赶忙给姜叔昀发电报,叔昀在政府任职,便于行动。孟月泠其实未抱太高的期望,因为他知道,佩芷一定是不想回来,但凡她想,没什么能拦住她的——除了爆发战争或政变,这亦是他担心的所在。
北方春迟,孟月泠和傅棠共立在西府的廊檐下,檐顶还在滴落积年融化的雪水,他从口袋里拿出烟盒,分了傅棠一支,两人便静静地抽烟,许久不发一言。
傅棠在天津是收到了些风声的,静园里的小皇帝不安分,复辟之心不死,驻津的日本人正在暗中向其伸手,东北亦有关东军虎视眈眈。华中地区国共两党在内斗,内忧外患占全,没个太平。
傅棠说:“不管她去哪儿,只要别往东北或者华中跑就成。”
姜叔昀在上海收到了信,急忙派人去全城搜寻,适逢开明书店出版了一部武侠小说,名叫《凿玉记》,风靡沪上,他的同僚也在阅读。
叔昀一见作者署名石川,如同获得关键线索,连忙带了人去开明书店调查。可还是晚了一步,书店的老板说,这位石川小姐交了文稿拿到稿酬之后就走了,据说是往北方去了。
他把这一消息传回了天津,姜肇鸿连忙修书,让北方诸省的好友留意佩芷动向。
佩芷一路还算顺利地到了奉天,没想到会遇上宋碧珠。
当地尚且没有正式的妇女协会组织,只有几个自愿聚在一起相互帮持的的女子,佩芷便先跟她们一块把组织设立起来,约束章程,才能进一步发展下去,帮助其他的女性。
听闻其中有一个叫宋碧珠的在城外给流离失所的女人孩子施粥,佩芷还以为只是巧合重名,等到见了宋碧珠之后,发现她有些神秘,虽然穿着普通,但不像是穷苦的人,还有钱施粥。且她与人相处时,眉眼挂着不自觉的讨好,讲话亦很有分寸,从不得罪人。
佩芷在心中责怪自己的心思卑劣,竟在背后如此臆想人家,但因平日里少不了见面,她别扭了许久,还是问出了口:“你可是从天津来的?”
宋碧珠眼神里闪过惊恐骗不了人,佩芷像是瞬间知道了答案,她如今已经从良,最怕的便是被人抖搂出过去的事。
佩芷没说那些,只用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你认识佟璟元罢。”
宋碧珠没应声,想必是默认,佩芷才说:“我是姜四。”
宋碧珠这下更惊讶了,佩芷让她别说出去,她如今在外化名石川。两人一边做活一边聊天,佩芷原本就不恨她,并非像其他人家的正房太太一样,对丈夫在外面的女人抱有深深的敌意。
见佩芷与佟璟元离婚并非因为自己,宋碧珠才告诉佩芷,她当时怀的并非是佟璟元的孩子。至于到底是谁的,她也不知道,只能赖在佟璟元头上,因为其他的恩客家中都已有儿女,不缺这一个,只有佟璟元能帮她脱离碎金书寓那个牢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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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江南人,当初被人拐走,辗转被卖到天津,因长相不错,进了碎金书寓。起先她还以为要去读书,想着因祸得福,哪成想不过名为“书寓”,实际上就是个高级妓馆。
也不是没跑过,要么是没跑掉,要么跑了之后被抓回去打。几次过后她也不逃了,寄希望于恩客为她赎身,可那些出来嫖妓的男人都精得狠,花无百日红,他们怎可能花这个大价钱去赎一个指不定何时就失了兴致的女人,这女人还得是外边的好。
所以她不惜代价,偷偷倒了避子汤,用孩子让佟璟元为自己赎身。接着趁佟府松懈,卷了些珠宝就跑了。
南方她不准备再回,早已经家破人亡,寻不到根了,且当初拐她的就是个精明的南方人,她对那一带有了阴影,因喜欢雪,她便决定去东北。先从天津到了旅顺,一下车她就寻了个诊所,把肚子里的野种给打了,像是割掉了赘疣,接着来到了奉天,定居至今。
佩芷听了她的故事后,真心地可怜她,一个女人已经到了去借怀孕而挣脱牢笼的地步,得是多么的无助,更别说怀胎打胎对自身的伤害有多深。
宋碧珠说:“喝完了药之后便腹痛,下面开始流血,好多的血,疼得像是要死了一样。我那时想,若是让我活下来了,我必然要好好地活,绝不辜负了这条命。”
佩芷在奉天度夏,还跟宋碧珠一块儿去看了余秀裳的戏,虽说只看了那么一场,她如今早不是当初那个姜四小姐了,坐的是池座儿,更给不起镶金戒指当彩头——那样的一枚戒指,至少够三口人吃上一年的饱饭了。
宋碧珠问她何时回天津,想她到底是姜家小姐,还有孟月泠那样的恋人守候着,她总应该回去。佩芷给不出确切的答复,出来一年了,她确实想他,可不知他如今是否已经另有佳人在侧,她不敢再想,笼统地回宋碧珠道:“或许冬天罢,回去过年。你不是说奉天的雪漂亮?我总要见一见。”
宋碧珠说:“莫辜负了惦念你的人。说好了,等看过了雪,就回去罢。”
哪成想一声炮火就打破了所有的幻想。
九月中旬的一晚,佩芷和宋碧珠睡在同一张炕上,炮火声扰人清梦,两人借着窗外的月光对视了一眼,赶忙披上了衣服出去。
整条街巷的门口都出来了人,交头接耳地互相问着,有人说:“听着是北郊那边儿。”又有人说:“打起来了,赶紧跑罢。”
一夜的功夫,奉天便易了主,随处可见成群结队的日本兵,还有上门来搜查窝藏伤员的,全城戒严起来,命令百姓非公事不得外出。
风声鹤唳了足有半月才算平息下来,街口开诊所的薛诚与宋碧珠有私交,因他平日里见的人多,且诊所隔壁就是酒楼,能听到不少风声。
薛诚告知她们最近千万不要再轻举妄动,别在这个节骨眼上宣传什么进步思想。还有就是先别出城,城门口守着日本兵,语言不通,他们指不定瞧哪个不顺眼就当作特务抓走,严刑拷打,便别想活着出来了。
佩芷原本还想着往吉林和黑龙江去看看,再折返回天津,如今全都泡了汤,听闻日本人对这两省也有动作,保不齐什么时候东三省都要战火纷飞,佩芷便没轻举妄动。
世事往往就是这么能搓磨人,时至今日佩芷才懂孟月泠那些隐忍的抗争方式,生为普通人,身上的棱角总是要被打磨光的。如今能做的,就是保存着意念,矢志不渝,以待来日。
那年秋末,佩芷和宋碧珠一起收留了许多女童。战火席卷而过,逃亡路上先被抛下的总是女孩,还有隔壁巷子里的一家妓馆鸨母独自逃难走了,年纪大些的女孩还能自己出去找营生,年纪小的只能讨饭,受尽酸楚,她们便都收容了。
长此下去也不是回事,冬初的时候,石萍女学成立。钱上佩芷出了大头,几乎倾尽所有积蓄,宋碧珠也出了不少,置办了间大点的院子,她们俩睡小一点的那张炕,大炕则留给了小姑娘们住,挤在一起还能睡得暖和些。
奉天事变之后,天津也不太平。海光寺的驻屯军频频制造□□,趁机带着小皇帝赴潜东北,蓄谋光复。
傅棠早知有今日,只是早晚的分别,不少人找他打听风声,他便连戏也不听了,闭门在家,概不见客。袁小真也辍演了数月,在家陪他,俨然已经把傅棠放在了最重要的位置上。
实话说傅棠享受着这种被一个人全心全意挂念的感觉,但还是要说:“小真,你其实不必事事都随我,切莫全然失了自己的想法。”
她本就不像佩芷那么有主意,平日里对凡事都是淡淡的样子,听傅棠这么说,也只是一笑:“人得学会成全自己,我知道这个道理,所以我现在做的,也是在全我的心意。”
傅棠便不再说什么了。
整个冬天随着东三省的逐渐沦陷,孟月泠在北平没有一日是不担心的,他生怕她去了东北,眼下再难出来了。
姜家人担心的是佩芷吃不了苦,上次见姜肇鸿,听说赵凤珊常常以泪洗面。他倒不这么想,当初两人同居之后,朝夕相伴,他便发现佩芷比过去成熟稳重了不少,家中的活计也学着做,反而是他不让她做,自己全都包揽,到北平之后还请了葛妈妈。
如今,如今又有谁会在她身边帮她做呢?佩芷走后的这一年里,他鲜少露出笑容,内心百转千肠,不知道想到过多少事情。如今开始后悔,后悔当初不肯教她做那些事,即便有人帮她,难保不是个男人,人心就这么小,他是很容易妒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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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年春天,爱新觉罗·溥仪于长春再度登基,在日本人的匡扶下成立了伪满洲国,四分五裂的国这下又碎裂了不少疆土,风云变幻。北平的消息比天津灵通些,奉天的余秀裳为推辞日本人的演出邀约,深居简出了一冬,终于重新登台,在奉天戏院开演。
孟月泠从报纸上看到这则消息,孟丹灵赞余秀裳铮铮铁骨,孟桂侬的嗓子已经塌得不能听了,常在家里唱《桃花扇》里的那段《沉江》。史可法哀叹明亡之痛,孟桂侬惋的却是清亡,意义虽大差不差,但拿孔尚任的词来叹清也着实有些滑稽。
听着《沉江》,孟丹灵用本嗓念侯方域的一句道白:“这纷纷乱世,怎能始终相依?倒是各人自便罢!”
孟月泠听出他有些点自己的意思,幽幽接了句:“伤心当此日,会面是何年。侯方域既能重见李香君,我便也有再见她那日。”
孟丹灵只能长叹一口气,不便多说。
那时佩芷已经手头拮据了,宋碧珠略有学识,平日里她们俩轮番教女学生们读书认字,倒不必再招先生。薛诚得空还会来教基础的护理知识,也算是一门技能。可到底有一屋子的小姑娘等着吃饭,她们不得不另谋出路。
宋碧珠擅女红,平日里帮人缝缝补补能对付些钱。佩芷本打算继续撰稿,可如今奉天的报馆都被日本人操纵着,她不愿做奴才文章,此计行不通。机缘巧合之下,那年春天她便下海唱戏了。
余秀裳重新登台,奉天戏院张贴布告,缺了个唱配角的老生。佩芷的老生唱得其实还欠些火候,余秀裳慧眼识珠,或许也因为实在没什么竞争,就把她给选上了。平日里给她安排的戏码不多,佩芷除了赶戏以外还能在石萍女学照顾学生们,倒也两全其美。
起初听说她叫石川,余秀裳便有些沉吟,直到一起搭了个把月的戏,余秀裳才迟钝地想起来:“我这人一向记性差,你真的叫石川么?不是艺名?当年在义务戏上,你是跟着孟静风一块儿的那位姜四小姐罢。”
佩芷见他瞧出来了,便也不再隐瞒,坦率承认了。余秀裳端着个小紫砂壶,眼神里写着好奇,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佩芷央他:“您能不能别告诉他我在奉天?”
余秀裳深深望了她一眼,摇头道:“不能。早在奉天沦陷之前,他便给我写信了,告知我如果见到了你一定要告诉他,说你爱听戏……”
佩芷露出无奈的笑:“告诉他又能如何,他铁定立马要来的,东北如今说是龙潭虎穴也不为过,我舍不得他冒这个险,您觉得呢?”
余秀裳语塞,他确实认同佩芷所说。孟月泠心急,越是心急越容易出错,他躲了日本人一个冬天,要不是为了早日恢复奉天的秩序,也不会放他出来登台。孟月泠要是送上了门,他不敢想后果如何。
佩芷见他不言语便知道说得动他,又说:“眼下奉天已经不像去年那么戒严了,我若是想走,随时都能走。等我安顿好了我的那些学生,自然就回家了。”
余秀裳觉得有道理,听信了佩芷的话,暂时没有告知孟月泠这一消息。
后来常给他跨刀的那个老生私下里给日本人唱了堂会,他寻了个借口把人给赶走了,佩芷便开始给他跨刀。
余秀裳赏识她,她也不肯让余秀裳失望,平日里空闲时愈发刻苦地钻研起戏艺来。过去孟月泠也夸赞过她有天资,唱腔上虽然还有雌音,加以练习就会逐渐减弱。
可她的薄弱之处是打戏,佩芷一向要强,又开始学打戏,受过不少伤,见血的不见血的都有,常到薛诚那儿去看病,可不论再疼的时候也没哭过。
好像当初一语成谶,她终于像孟月泠一样,把自己活得像个不会叫哭叫疼的小兔子。他们两只兔子一雄一雌,雄的端庄娴静、婉约明媚,雌的威风凛凛、英气十足,如今各散东西,再难相见。
佩芷接连在东北度了两冬,她自小畏寒,冬日里极爱咳喘,但过去养尊处优,即便是和孟月泠一起搬到北平也没受过苦。出来的第一年在广东过冬,一点也没冻着,接着直接到了东北,骤然转寒,咳嗽加重了不少,但也不算什么大事。
民国二十一年年尾,奉天降了一场大雪,宋碧珠跟小姑娘们在院子里打雪仗,佩芷在屋子里烤火看着,许久未曾动过那么活泛的玩心,穿上棉袄也出去加入了她们。
没想到当晚便发起了高烧,咳得极狠,宋碧珠用帕子给她擦嘴,才在蜡烛下看到了血丝,像是咳出了血。连忙请了薛诚过来,说是烧到了肺,退了烧就好了。
她许是肺本来就有些先天不足,不适应东北严寒的天气,练打戏的时候又受过外伤,伤在了右肺处,赶上一场大病才咳得这么惨烈。
有几个觉轻的小姑娘从隔壁屋子过来,围在佩芷身边小声说:“石先生,对不起。你快好起来罢,我们再不朝你砸雪球了。”
宋碧珠把她们赶了回去继续睡觉,再凑到佩芷面前,发现她正用帕子掩着嘴咳,一边咳一边流眼泪。
她跟宋碧珠说:“就是想不通,这么好的女孩,爹娘怎么舍得丢下她们……”
宋碧珠一听她还在惦记着别人,也忍不住哭了出来,伸手却是帮佩芷拭泪水:“你快别管别人了,想想你自己。你说要回去的,这都又一年了,怎么还不回?我替你做主,等退了烧,你立刻回天津去,再不许来东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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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芷摇了摇头:“放不下了,舍不得回去,等她们再大些,能养活自己……”
薛诚断了药进来,宋碧珠接过,打断她:“别说了,吃药。”
吃过药后她也睡不踏实,许是咳得磨人,胸闷且痛,她浑浑噩噩地喊着:“奶奶……奶奶……”
宋碧珠背过头去哭,薛诚上前把她揽住,宋碧珠便埋进他的怀里,痛哭起来。
佩芷叫够了奶奶,又换了个人叫:“静风……我疼……”
那一病佩芷像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但到底还是活过来了,养到开春,戏班子开台了,她还能继续登台。天气越来越暖和,她不受寒的话,咳喘会减缓不少,只是少不了胸痛和咳痰。
疼的时候像是针在钻心,佩芷便又开始抽烟,就像之前抽烟一样,借着一支烟的顺当能游移片刻,疼痛也能忽视掉些许。
她独自站在后院,余秀裳依旧端着小紫砂茶壶,也点了支烟,凑到她旁边。
他说:“其实我还真舍不得你回去,上一个给我跨刀的,没你这么和我心意。”
佩芷调笑道:“所以我不是一直在这儿傍你呢么,不回去了。”
余秀裳笑得好看:“孟静风知道得气死。可你的病不能再耽搁下去了,回去罢。”
佩芷换了说辞:“不回了,你大可以告知他我在这儿,那我就往更东北去,让他找不到我。”
余秀裳说:“你上次搪塞我,如今看搪塞不住了,便改为威胁了。”
佩芷点头:“可以这么理解。”
余秀裳问:“为什么不回去?你记恨你爹?”
佩芷无奈道:“合着我跟他的事情,你们外人都知道了?”
余秀裳晃了晃脑袋:“可不是我爱打听,梨园同僚聚在一起,少不了说,一传十十传百的……”
佩芷不语,默默吸完了指尖的烟,胸腔的那股疼痛大抵是疼够了,也停歇了。
余秀裳了然道:“看来你是记恨你爹。”
佩芷说:“余老板,您手伸得太宽了些。”
余秀裳说:“行行行,我不说了。可你有句话说对了,我确实不想他来奉天,若是让日本人知道他在奉天有你这么个软肋,谁知道那些丧心病狂的会做出什么事儿来。这些年特务横行,已经失去一个眠香了,我不想静风冒这个险,你能懂么?戏还得靠他传下去呢。”
“我懂。”佩芷也是这么想的,若不是为了他能继续在台上唱,她也不会决然离开北平。佩芷又说,“也得靠你,您可别谦虚了。至于眠香,她是自尽的,没中弹。”
“眠香……唉……”余秀裳转了话茬,“你跟我说实话,我和孟静风,谁更胜一筹?”
佩芷忍不住翻白眼,心道他幼稚,嘴上毫不给面子:“当然是他,想什么呢。”
余秀裳按灭了烟头,用手指点了她一下,起身要走:“你讲话不公允。少抽烟,多喝药。”
本以为是柳暗花明,不想那一年间,佩芷的身体每况愈下,薛诚看了也面露难色,没说出“油尽灯枯”的词,仍旧给她开药调理。
又一年时光匆匆而过,佩芷教的年纪最大的女学生已经十八岁了,离开了石萍女学,到了奉天的一所私塾任教,终于能在这乱世中养活自己。
秋末佩芷生辰,那个女学生送了佩芷一顶绒帽,让她冬天戴着防寒。过去收过无数价值连城的贵重礼物,却都没有这顶帽子让她感触良多,且意义非凡。
冬天的时候,她就带着这顶帽子,每日要在雪地里走两公里路,到奉天戏院赶戏。许是心理作用,也可能是回光返照,她竟觉得自己好了不少,轻快地在雪地里跑了起来。
宋碧珠劝她别再去赶戏,自己可以多接些活儿,佩芷说她:“你再这么点灯熬油地缝缝补补下去,怕是要不了几年就老花眼了。”
宋碧珠回道:“老花眼也比你咳得睡不着觉强。”
佩芷描着九九消寒图等着春日到来,像是迷信地认为,春暖花开,万物生机勃勃,她也能跟着重生一样。
可惜天不遂人愿,房檐下的雪已经开始化了,姑娘们在院子里笑得开怀,她却觉得浑身酸痛无力,沉得起不来身。
民国二十三年戏班子开台的时候,给余秀裳跨刀的已经换了别人。
这两年间,姜肇鸿派出去的人几乎已经把满中国找了个遍,除奉天事变后日本人占领的东三省及周围地区,关于佩芷在哪儿的答案似乎越来越明显,他们却不敢相信。
那日北平有名票组织雅集,听闻有从东北来的梨园同僚,孟月泠专程去了。闲谈之际难免说到了余秀裳,有人提了一嘴他又换了个跨刀,感叹余秀裳运气不济,遇不到一个常年合演的搭档。
又有人说:“上一个倒是和他心意,虽没什么名气,叫什么来着,石川?据说是病了,兴许病好了还是她呢。”
孟月泠没想到,得到她的消息竟然如此的偶然。
他又问了那个同僚几句后,确定就是佩芷,连夜前往东北。孟丹灵闻讯自然前来劝阻,不愿他去冒险,惊得孟桂侬都跟着来了,大呼小叫地呵斥孟月泠不准去。
可他们拦不住他,他还是走了,势必要去见她。
临上火车前,他给傅棠发了个电报,告知了傅棠佩芷在奉天,傅棠先给姜家送了信,旋即也要收拾行李跟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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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厢拦着他的是袁小真,二人结婚后头一次产生龃龉,傅棠说:“小真,我这次不得不去,我喜欢她,至少喜欢过她,我不去没办法安心。我跟静风一起带她回来,从此我们两家都好好的,就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事了。”
袁小真冷脸说:“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你又何必在我面前假惺惺地自作多情?谁还有我了解你,你不爱任何人,你最爱的就是你自己。你当佩芷想见你吗?别做梦了。”
还有一句她没说出口,也只有她,才会看穿他自私的本性之后,还爱着他。
傅棠愣住了几秒,像是不愿意承她看得那么透彻,怄气一般拎起藤箱往外走。袁小真在他背后开口,立刻让他止住了脚步:“你要做父亲了。”
孟月泠低调地到了奉天,无暇和余秀裳算账,问过了佩芷的住址后匆匆赶到石萍女学。
门前挂着方写着“石萍女学”的匾额,他认得出是她的字。那瞬间有些近乡情怯之感,迟迟没有踏进门。
这时院子里跑出来了个穿新棉袍的女孩,此时已经是春天了,她这么穿实在是过于厚实了些,手里捧着碗水饺,蹲下丢了一个在地上,给巷子里的流浪狗吃。
孟月泠默默地看着,饺子还是肉馅的,他心想她们日子过得还不错,吃得起肉。
女孩跟流浪狗对话:“大黄,让你也尝尝肉味儿……”
女孩起身本来要进门,又转身看向孟月泠:“请问你是哪位?盯着我们牌子做什么。”
孟月泠说:“字写得好。”
女孩神气地笑了笑,那份自豪像是她写的一样:“我们石先生写的,你知道为什么叫石萍女学吗?”
孟月泠摇头:“不知道。”
女孩说:“石先生说,我们是乱世里的漂萍,但她希望我们能向石头一样坚硬,所以叫石萍。她是石川,川载着萍。”
孟月泠淡笑,跟着那个女孩进了院子。
院子里都是捧着碗吃饺子的女孩,身上穿着一样的棉袍,脸上笑得很是开心。
宋碧珠拎着锅出来,正要问“谁还要汤”,便看到了门口的孟月泠。她在报纸上模糊地看过他的照片,如今是头一次亲眼见到,身上的那股风韵骗不了人,她知道他就是孟月泠。
孟月泠说:“我来见她。”
宋碧珠脸上的表情有些酸楚,低头指了指西边的那间屋子。
他慎重地进了门,远远的就听到她的咳声,等到他推开房门的时候,她正扒着床边咳痰,却咳出了抹血,沾在帕子上。她把帕子折叠后擦拭嘴角,一抬正对上他的视线,眼神中闪过一抹仓皇。
孟月泠放下了藤箱,凑上前夺过她手里的帕子,用自己干净的帕子给她擦嘴。凑近了才看到她惨白的脸色,干裂的唇角挂着一抹血红,身板也瘦了一圈,很是病态。
两人谁也不张口,他把她抱到怀里,爱恨交加地问一句:“为什么?为什么这么狠心?”
佩芷不语,任他紧紧地抱着,她何尝不渴望这个拥抱,可又怕弄脏了他。
她想了许久再见到他会说什么,如今自然而然地开口,没想到是这句:“对不起。”
他听了之后更恨了,说:“跟我回北平,我们去看病,你别说这些。”
见到他来,佩芷觉得有力气了不少,甚至还能挣脱开他:“回不去了。”
明明已经十几年未曾哭过,他那瞬间无比想哭,像是拽不住要断了线的风筝,明知将要失去却不知该如何挽留。
孟月泠说:“姜佩芷,你别胡说。回得去,我说回得去。”
佩芷靠坐在床头,坐在那静静地看着他,看她爱的这副容颜,看他微皱的眉头,伸手给他抚平。他覆上她的手,给她冰凉的手染上温度,执手的动作都带着哀求的意味。
可佩芷像是在短短的瞬间把这几年欠缺的份额给看够了,开口冷漠地说道:“忘了罢。”
孟月泠愣住,怎么也没想到她会说这句。
佩芷重复:“忘了罢,都忘了。”
孟月泠说:“如何忘记?你忘得了么?”
她想她不必去忘记,人只要死了,就什么都忘了。
佩芷说:“想必我们上辈子烧了断头香,这辈子注定分离。还有来生的话,会再见的。”
他从不信前世和来生,他只要今生。孟月泠说:“都是骗人的。我们在台上演过夫妻,你忘记了?你唱许仙,我唱白素贞;你是薛平贵,我是王宝钏……”
可正像是台上的性别错了,他们全都错了,这一生便是错。
佩芷如同听了玩笑一般,笑道:“假的。”
他接道:“我当真了。”
她无奈地移开了目光:“孟静风,你来不就是想见我一面么?既然见到了,可以走了。奉天到处都是日本人,你别给我惹来麻烦。”
佩芷边说边咳,宋碧珠拎着热水进来,孟月泠起身接过,倒了一杯递给佩芷。佩芷不接,转头说:“碧珠,请他出去,我累了。”
宋碧珠站在门口为难,孟月泠看了佩芷一眼,跟着宋碧珠出去了。
他向宋碧珠打听佩芷的病情,宋碧珠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知道是病入膏肓了,便给她指了路,让他去街口的诊所找薛诚。
人走了之后,佩芷像是所有的精气神都用在刚刚那么一会儿了,莫名感到前所未有的疲累。她张开另一只从他进门便掖在被子里的手,手心里攥着的正是他当年送她的那枚篆着“临风佩芷”的坠子,玉石温热,和昔年那晚如出一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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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芷强撑着身子打开了书桌的抽屉,里面放着厚厚的一摞信封,都是她写给他的。之前她总想着他能忘了她,所以没有寄。最近几封则是邀他来见她,见她最后一面,思虑再三,还是没寄出去。
没想到他自己来了,她又回归了最初的心思,不愿给他看,想让他忘了她。她踢过来脚边的炭盆,把信随手丢了进去。
接着她扯过桌子上铺着的那张九九消寒图,最后一个字是“风”,静风的风。她已经好几天没钩过,如今补全了这个“风”字,再在上方题上“管城春晴”,旋即丢了笔,跌回了炕上。
最后看了一眼窗外的春光,她想,他总是深春来,未曾迟过。
她这一生不到三十载,波澜起伏,看遍世情。死前缠绵病榻,倾尽微薄的积蓄,给学生们买了新棉袍,让她们吃顿肉馅饺子。最后见了此生最爱的人一面,抱恨而终,却无怨矣。
第58章 风吹梦无踪(5)
尾声
孟月泠还没走到街口,忽然停下了脚步,莫名感觉到一股心痛,泪意上涌。
他立马掉头回石萍女学,一进院子就发现女学生们都端着碗发愣,饺子也不吃了,呆呆地望着屋子里。他赶忙进去,这次没再听到咳嗽声,而是宋碧珠的哭声。
那瞬间像是立马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可曾经柳书丹去世,他未曾在场,收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晚了,未曾直面过这般痛彻的悲楚。
他站在门口远远地看着炕上躺着的人,像佩芷看着死去的秦眠香一样,怎么也挪不动脚步,不敢靠近,仿佛这样她就没死一样。
那股心痛愈发沉重起来,他用手压着胸口,想开口说话,却疼得说不出来。反应过来的时候,泪已经落下去了。记不清上次落泪是什么时候,太久远了,感觉很是陌生。
她安静地躺在那儿,手里还攥着那枚坠子,她睡着的时候特别乖巧,像曾经每一次在他怀里时一模一样,他无法相信,心存侥幸地问:她还会醒来罢?
宋碧珠擦干了眼泪,像是怕她还会冷一样,给她盖紧了被子,她身上还有余温,尚未凉透,还真像是睡着了一样。
掖好被子,宋碧珠转身去翻炭盆里的炭火,发现盆边有信封的残骸,她赶忙起身走到桌前,看到未来得及关上的抽屉里空空如也,扭头惋惜地跟孟月泠说:“真狠心,到底还是烧了,她给你写过一摞子信,就放在这里。”
宋碧珠双手拿起桌上的那张九九消寒图,呈给孟月泠看,“管城春晴”四个字显然写得有些抖,可以看出题字的人手腕已经彻底没了力气,不见往日的风骨。
他只看了一眼,再抑制不住,背过身去用袖口拭泪。
宋碧珠把消寒图放回桌子上,低声开口:“她说她奶奶去世的时候,她特别难受,哭得泪水都干了。她不想自己走了,外面的孩子跟她那时一样痛,所以给孩子们裁新衣,请她们吃肉,让她们知道,石川先生去世的那日是个好日子,想起来应该笑的。你说她这个人……”
孟月泠苍凉一笑,他想他可真恨啊,她把所有人都顾念到了,唯独对他最无情,只留下一句“忘了罢”。
他来奉天原本是想带佩芷回去的,如今带走她的骨灰,也算另一种意义的归去。
佩芷的骨灰他送还给了姜家,姜肇鸿并非不爱佩芷,只是爱错了方式,又做错了事。可惜佩芷直到去世都还记恨着这个父亲,唯一的幸事大抵是没见到姜肇鸿愁白了头的样子,如今又一夜疲老了十岁。
赵凤珊哭得肝肠寸断,几近癫狂着怒骂姜肇鸿,伯昀和仲昀也始终回不过神来,家中哀痛一片,孟月泠无声离开了姜府,带走了佩芷剩下的那只春带彩玉镯、他送她的“临风佩芷”的坠子,还有一张癸酉年的九九消寒图。
他未在天津停留,直接回了北平。傅棠听闻佩芷死讯,同时收到了封奉天寄来的信,大抵是佩芷生前写的最后一封。字迹虚浮,不见笔力,但言辞恳切,她挂念友人,更放心不下孟月泠。
“傅棠:东风解冻,柳絮传檐,展信如晤。待你读信时,想必我已不在人世,即便已下九泉,衷心盼你与小真恩爱和睦,顺遂康健,不再多言。惟念静风,此心难安,烦劳劝其忘旧情、忘佩芷,再遇良人,常展欢颜,百岁无忧。——佩芷于民国二十三年孟春”
他攥着那封信在廊下静坐了许久,檐下挂着的鹦鹉时不时地叫着“春晴”,他望着远处的青天,间或飞过北归的鸿雁,不知在想些什么。
袁小真立在屋子里,望着他寂寥的身影,想他是否在后悔没能见到佩芷最后一面,是否记恨于她这个妻。院子里静悄悄的,风吹海棠,芬芳飘零,又一年旧故深春,却等不到故人归来了。
民国二十六年,佩芷去世三年后,日军从广安门进了北平,北平陷落。不出三日,天津也沦陷了。
沿儿胡同遭遇空袭,孟桂侬折返回家中,非要带那身老佛爷赐的蟒服,受流弹重伤。孟月泠亲自出面讨了个人情,才把他送进了洋人医院,可他身子骨早已经不行了,不过早死晚死的区别。
去世之前,他把孟丹灵叫了进去,浑浊的眼睛里挂着的那抹惋惜做不得假,他还是在心疼这个没能唱戏的长子,用尽死前所有的力气。病床边挂着已经脏了的蟒服,他把它留给了孟丹灵,紧接着咽了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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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月泠独自站在病床前,面色冷漠,不禁想到就在几天前,他听到孟桂侬小声念叨着孟丹灵的生辰,几年记性越来越差了,便总是嘀咕着:“十月初九……十月初九……腊月……腊月……”
他和柳书丹的生日都在腊月,他是腊月十五,柳书丹是腊月廿一。那瞬间他期待着孟桂侬说出“腊月十五”,可却听孟桂侬说:“腊月二十一……书丹,书丹……”
或许对于父亲的期待在那一瞬当就已经烟消云散了,此时只是更彻底了些。
他对着死去的人说话,从未这样平心静气地与孟桂侬交谈过,也像是对空气自言自语:“那身蟒,没那么好。我有一件更好的,送给你,换你去听一场我的戏,不会让你失望的。”
回应他的只有满室阒寂,他幽幽地重复:“真的不会让您失望的。”
三十余年,他与这个父亲至远至疏,原本就不亲厚,又因为他走了自己的路,不愿意复刻父亲的戏路,彻底分道扬镳,到死未能聚头。
他心底里荒芜了三十余年的那处渴望,渴望有朝一日得到来自孟桂侬的认同,随着炮火一并被打散了。人之一生,遗憾常有,圆满不常有,他早该看透。
没等日本人上门邀他唱戏,他便登了报,声明彻底歇艺了。
佩芷去世之后,他还坚持唱了几年,可每每在戏台上,看不到南二包厢熟悉的身影,下了台亦没有个懂他的人,他唱得寂寞。
如今孟桂侬去世,他像是连最后的追求都没了。傅棠劝过也没用,便随他了。
余秀裳闻讯寄来长信,当初隐瞒佩芷在奉天的消息,为的就是他能平平安安地把戏传承下去,余秀裳是个戏比天大的人,近几年也为此多次向孟月泠道歉,无法接受他如今彻底不唱。
孟月泠过去也认“戏比天大”四个字,可随着北平陷落,仓促间他好像耗尽了所有的心气,如今不过是应了那句——生生死死为情多,奈情何。
民国二十七年初,北平和天津恢复交通后,他迁到了天津,继续住在石川书斋,一个充满了昔日回忆的地方。墙上贴着的九九消寒图已经泛黄了,不知道再过几年会不会随风碎裂。
他亲自把院子里的池塘清理干净,继续开始养鱼,每每站在鱼塘前,看着无忧畅游的鱼儿,好像就能回到那年在耿公馆初见她穿女装的模样,月白色倒大袖旗袍、竹样暗纹、杏色流苏压襟坠子、素金簪、没打耳洞的耳垂,还有双腕的春带彩鸳鸯镯。
正像两只镯子鸾凤分离,他时常攥着那只镯子出神,情凄意切地思念她,心头绞痛。
那几年他开始学画丹青,起先总觉得画得不像,后来画艺精湛了,却有些记不清她的模样了,须得时时看着墙上昔年的合照,妄图刻在心里。
结果心却更痛。傅棠和袁小真察觉到不对,好说歹说劝他去了医院,大夫说是心脏出了毛病,开了不少的药。常年在台上唱戏,不论多么游刃有余的角儿,到底都是要提着心的,秦眠香和余秀裳都有心绞痛的毛病。
袁小真常往吉祥胡同去,她是女人,心思比傅棠细腻些。像是代替佩芷关照孟月泠一样,时常提醒他吃药。
没想到那些药都被他倒进了花盆里,他的病离死还远着,他正是觉得太远了,想早点了结此生。
民国三十年的中秋,石川书斋院子里的桂花开了,香气寂寂撩人。
傅棠和袁小真携着两坛桂花酒,来陪孟月泠度中秋。赵巧容和宋小笙不请自带,带了两篓螃蟹,还有他们的女儿,已经开蒙学戏了。
小院子许久没这么热络,几人在月下对酌,还是不如当初,多了几分空旷和孤寂,无法填补。
孟月泠虽然多年不曾登台,但平日里爱唱昆曲,此情此景让他想起《牡丹亭》的那出《离魂》,杜丽娘思念柳梦梅成疾,药石无医,适逢中秋佳节,推窗一看,月色蒙蒙,细雨微微……
他唱那段《集贤宾》,嗓音同昔日一样圆润孤冷,昆曲一唱三叹,多了份绮丽绵延,与空中泠月格外相衬,听得人肝肠寸断,泪眼婆娑。
杜丽娘思念柳梦梅,一如他思念佩芷,七年来未曾断绝。
海天悠、问冰蟾何处涌?
玉杵秋空,凭谁窃药把嫦娥奉?
甚西风吹梦无踪!
人去难逢,须不是神挑鬼弄。
在眉峰,心坎里别是一般疼痛。
两日后,旧历八月十七,一代名旦孟月泠死讯见报,正值盛年,因病去世,各地戏迷一片哀叹。
只有那晚中秋宴的其余四人知道,他并非病故,而是死于自沉。
中秋次日清早,傅棠和袁小真一同出门,路过医院顺便帮孟月泠取了药,送到吉祥胡同。推开院门发现,院子里那张石桌上的残筵还未收拾,像是破败的山河,亦如同缺憾的人生。
袁小真正要帮忙收拾,傅棠叫了声“小真”,二人看向不远处的池塘,当年佩芷买下这处宅子后专程打造的。池子里仆卧着个人,穿月白色长衫,看起来很是安详,了无牵挂。
他这些年活得很是孤寂,靠着佩芷给傅棠的那封信残活至今,还是走了。
挚友知己接连逝去,西府满园的海棠花开花落,却无人共赏,傅棠每每看着盎然盛放的花海,只剩无奈的嗟叹。
时代滚滚而过,佩芷和静风没能看到的太平,他替他们看到了。建国次年,袁小真产下一女,是他们唯一的孩子,取名傅春莺,字怀友。佩芷去世那年袁小真怀的那个孩子没能保住,如今重获掌上明珠,傅棠再无遗憾,感念袁小真为他倾心付出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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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风雨雨又二十过去,春莺也已经长成他们当年那般意气风发的年纪了,正如赵巧容不愿女儿学戏,女儿却偏偏爱戏并且从戏一样,春莺由袁小真开蒙,唱老生,进了国家京剧院。
接着一股巨浪打了过来,傅棠身份特殊,革命初始那年,家中很是艰难,受尽屈辱。过去那些日子都挺过来了,如今一把年纪,他无力再捱了。
尤其是袁小真和春莺受他连带,小真被叫去通宵问话,春莺亦遭人排挤。他确实是顶自私的一个人,凡事全都最先顾虑自己,自私了一生也有些无趣。
那日邻里听到他在院子里唱戏,低声嘀咕他不要命了,他这一生唯爱京戏,此心不移,临死之前小嗓也是好听的。
唱的是苏三那句:“想当年院中缠头似锦,到如今只落得罪衣罪裙。”
袁小真和春莺从外面回来,推开屋门发现他吊死在了房梁上。
春莺哭着说:“爸爸告诉我,他偷偷埋了家当在海棠树下……”
院门口涌进了人,袁小真眼眶里蓄着泪水,伸手捂住了春莺的嘴。
当年海棠树下四友赏棠,留下合照,只剩下袁小真一人。
那股巨浪咆哮而过,她在戏曲学院任教了几年,但到底力不从心,便退休养老了。
傅春莺直到中年未曾结婚,育有一女,起名傅西棠,取西府海棠之意,悼念父亲。
一九九三年的夏天,电影《霸王别姬》在内地上映,题材原因,京剧院组织集体观影,还专程请了袁小真出席。那时她已经八十多岁高龄了,由春莺和西棠一起扶着,身后坐着不少她教过的学生,甚至还有学生的学生。
两个多小时里,她坐得煎熬,但还是坚持看完。她像是跟着电影一块儿,把自己的这一生又回望了一遍,百感交集,泪流满面。
没多久她就病重入院了,袁小真自知行将就木,无心留恋人世。
电影里说:人得自个儿成全自个儿。回首她这一生,活得不赖,她心中唯有过傅棠一人,相伴多年足矣。傅棠去世后,还有子孙绕膝,成全这件事上,再没人比她运气更好了。
苟延残喘之际,模糊看到春莺在病床旁哭,她朝着女儿笑了笑,最后说道:“我去找阿九了……”
春莺自记事起,父亲常唤“小真”,事事不离小真。父亲的每一句“小真”都有回应,母亲唤父亲“阿九”,几十年如一日,很是恩爱。
他们那些人的过往,到如今袁小真去世,彻底结束了。又或许还没结束,西棠成年后常问姥姥昔年旧事,故事若是就此传说下去,至少能让人知道——他们存在过。
可也只是个故事而已了。
-《旧故春深·残月》完-
作者有话要说:
民国部分就此结束了,啰嗦几句吧。
开这本之前其实犹豫很久,一度想过不写两世了,因为民国部分的《旧故》就已经是个很完整的故事了。
也可以说,这本我倾注了绝大多数的精力在民国,现代的篇幅不会这么长,整体也会是一些偏轻松治愈的东西。
所以对于一些特别期待现代的读者,我其实一直不不知道如何回应,好想说我觉得更好的是民国呀,期待过高很容易失望的。
去年一整年没写长篇,因为丝毫提不起表达欲,没办法形容《旧故》民国部分对我的意义,总之让我重燃了表达欲,这点从章节字数上可以看出来。
但其实在连载的过程中,频繁灰心,上次说了评论的事情,有读者私信安慰我只是看的人少,但其实不是这样的,这本已经是我连载过程中看的人最多的一本了,但好像大家要么不太喜欢民国,要么不好意思回应,总之连载环境远不如我写上两本时开心。
现在说这些,也只是说说而已,因为我原本觉得自己需要回馈才能写下去,但如今写完了,轻松不少,也就不在意这些了。
接下来可能要停更几天,把现代部分的细纲拟好,就能开启新副本了。
原本想的就是冬天开文,春天写完。
最后希望大家会喜欢这个故事啦。
辞 2022/3/6
第59章 山水定相逢(1)
七月末,“京剧·津门故里”艺术展演活动圆满收官,为筹备活动,京剧院老中青三代演员加班加点,连周末都在彩排演练,如今活动结束,顾副院长宣布全院休假,总算能松一口气。
姜晴刚经历分手,并在这时向顾夷明提出辞职,顾夷明自然不准,和姜晴父母统一战线,两相僵持……
梁以霜输入密码打开门,客厅里空无一人,随手把落在地上的抱枕捡起来丢到沙发上,再踱步往卧室走。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地上的行李箱,衣柜门敞开着,床上凌乱摆着几件衣服。
被柜门挡住的人手里正拿着手机,开着免提,可以听到对面传来慈爱又不失威严的女声,正絮絮地说个不停。姜晴听到门口传来脚步声,露出了个脑袋,用右手指了指左手发出声音的手机,做了个苦哈哈的表情,又向梁以霜比了个“嘘”声。
梁以霜点了点头,走到床边拾掇她挑出来的那几件衣裙,摘了两件出来丢到了一边,再把其他的叠好,放进了行李箱里。
姜晴一通“嗯嗯啊啊”答复对方,语气和态度极其谦逊,最后说:“我知道错了,应该再好好想想,我爸妈一会儿来我这儿找我谈呢……对对对,该说,我听的……没有没有,哪敢敷衍您,您就放心吧,……嗯,嗯,对,好,您放心吧……嗯,您好好休息,您先挂,好,随时给您报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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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6页
总算把电话挂断,姜晴把手机丢到了床上,叉腰长叹了口气。
梁以霜问她:“顾老师?”
顾夷明,著名京剧演员,去年升任京剧院副院长,姜晴的恩师。
姜晴点了点头:“非觉得我是因为失恋脑子不清醒,我看起来有这么二百五吗?聊了快一个小时,我也算明白了,她就是想听我认句错呢,我赶紧认。”
“你以为你看起来很聪明么?”眼看着姜晴要跳起来,梁以霜话锋一转,“主要你这个节骨眼儿提出辞职转业,搁谁不往那方面想?顾老师一向最得意你,可不得按着你让你认错,赶紧改主意才好。”
看她躺在床上一言不发,梁以霜赶忙又问:“你不会已经辞了吧?”
“没有,院长正准备要出国做学术交流,现在院里大事小情都是顾老师处理,她不同意。”
梁以霜到从冰箱里拿了听气泡水出来,坐在沙发上漫不经心地问她:“那你怎么想的,你到底喜欢京剧么?”
姜晴说:“那肯定喜欢啊,吃这么多年苦呢。”
梁以霜:“那你作什么呢?不还是成了因为失恋闹辞职。”
姜晴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蹦了起来,走到客厅:“不是,你看就像男男女女恋爱,喜欢就在一起了,然后就要考虑合不合适的问题了呀。那我不适合做这一行,就得及时止损嘛……”
梁以霜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你学了快二十年戏了,现在才发现不合适?”
姜晴拿起她放在茶几上的气泡水,喝了一大口,还打了个嗝,才破罐破摔道:“那我跟宋清鸿不也是谈了几年恋爱才发现不合适么,总要给我试错的时间。”
梁以霜知道姜晴心里在想什么,她有一道迈不过去的坎儿,不论是顾夷明,还是一会儿要来的父母,说再多的话也没用,还是需要她自己扭过来那根绳。
于是梁以霜点了点她的腰,转而问道:“腰伤怎么样了?”
展演上她演的《金山寺》,排练的时候正赶上跟宋清鸿分手,也不知道有没有这个原因,练踢枪把腰给闪了,属于是带着伤完成的表演。
姜晴摸了摸后腰,皱眉说:“还成,后天上午再去做个推拿,下午的飞机。”
梁以霜看出来她没什么大事,问:“直接飞大理?”
姜晴说:“顾老师让我先去趟上海,有个青年演员的交流会,然后放我半个月假,我从上海飞云南。”
曾经读书的时候她们一起去过云南旅游,对那里留下了不错的印象,尤其是大理,可以算作短暂逃避现实的桃花源。
梁以霜再拿起饮料罐,发现已经被喝光了,嫌弃地白了一眼姜晴,语气风凉地说:“交流会,好差事哦。”
姜晴哼声:“没人去的好差事?要写报告的,说不定还得在会上读,可蠢了。”
梁以霜笑道:“挺好,臊一臊你,让你清醒清醒。”
姜晴大叫:“你不会也觉得我做这些是因为失恋吧!”
梁以霜转移话题:“出去散散心也好……”
没等她开口解释,门铃响了,姜晴哀叹道:“行了,新一轮的游说来了,”
梁以霜穿上拖鞋去开门,一打开门就看到面色阴沉的姜家父母,姜母张慧珠一看是梁以霜,短暂卸下了严肃的面具,笑吟吟地说:“霜霜也在哦,你快帮我一起劝劝她。”
梁以霜站在二老身后朝姜晴使眼色,语气如常地说道:“嗯,我来给晴晴送东西。那我先走了,您和姜叔跟她聊天吧。”
姜晴投过去骂“叛徒”的眼神,梁以霜视而不见,在张慧珠殷切的送别声中换鞋溜之大吉,留她独自承受父母的谆谆教诲,直到深夜才得个清净,一边护肤一边给梁以霜发语音。
“你知道么,这俩人根本没说我辞职的事儿,跟顾老师双管齐下。我这刚分手,手分得还热乎呢,他们已经已经要让我相亲了。拜托,相亲唉,条件夸得天上地下的,真这么好至于跟我相亲?”
总之不论如何,两日后的傍晚,姜晴准点抵达上海,好友贺蒲前来接机。
贺蒲是上海昆剧院的演员,长得眉清目秀的,但唱的是丑角。
曾有这么一桩趣事,贺蒲在朋友聚会上认识了个姑娘,两人一眼就天雷勾地火了,加了微信之后热聊了一周。那姑娘知道他是昆曲演员,一直以为以为他是唱小生的,脑补了个在台上风度翩翩的清越扮相。
结果贺蒲邀她看演出,姑娘倒是认真看了,就是在演出结束后问他,台上唱潘必正(生)的也不像他呀。贺蒲语塞了半天,才艰难地说:我唱的潘必正的书童,脸上画豆腐块儿的那个丑……那晚分开之后,姑娘就再也没理过他了。
如今贺蒲还对这事儿耿耿于怀,说起来就气:“丑怎么了?那老话还说‘无丑不成戏’呢。我跟你说,我俩真的特别合,我一度以为遇到soulmate了,可惜……”
台上向来是没有小角色、只有小演员的,这事儿虽说时不时的在朋友圈里被拿来打趣,也是因为贺蒲脾气好,真要说对这件事的看法,都是有些愤慨又无奈的。
姜晴一边笑着听他发牢骚,一边从包里翻出来了张邀请函,趁着红绿灯的功夫给他瞄了眼:“你看看,就这个交流会,你去么?”
贺蒲瞟了一眼就看出来了,哼声道:“等着抄我笔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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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到函上写的是邀请“青年戏曲演员”,而不是“青年京剧演员”,就猜到贺蒲有可能去了,尤其还是在上海举办的。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贺蒲又说:“我们昆剧院的老副院长进医院了,还不知道能不能出席,原本说他要做开幕致辞的。”
姜晴略有耳闻:“闻副院长?大学的时候听过几回他的公开课,他是冠心病吧?”
贺蒲“嗯”了一声,“他这次铁定要提前退休了,据说要请邵教授回来。”
姜晴:“邵教授?就那个‘昆曲皇后’么,她不是人在美国?能回来么?”
贺蒲:“所以说还在交涉呢,先请了个人来代理,也是闻院长教过的学生,据说正在交接工作,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来院里。闻院长躺在病床上,口述给他女儿帮忙交流,也不容易。”
姜晴低头打开了手机,笑道:“你这一天天的净听小道八卦了,这要我们顾老师知道,肯定说你不务正业。”
贺蒲笑了笑没反驳,语气有些故弄玄虚:“这位代理副院长呢,也是个人物……”
姜晴显然在回微信消息,漫不经心地应和他:“老艺术家么,当然是个人物。”
“不是……”贺蒲本想卖个关子,没想到姜晴根本没兴趣,只能说,“等你见到了就知道了,我看这个交流会八成由他代闻院长出席。”
他本以为姜晴至少听进去了,没想到她压根没当回事。次日交流会上,二人挨着落座,姜晴还特地挑了个靠边的座位,贺蒲隐约猜到了她要打瞌睡,哪成想她直接找了个空当儿就要出去。
贺蒲在桌子下拽着她不让她溜,促狭地说:“学艺先立德,怎么一到这事儿上你就想着偷懒耍滑呢。”
姜晴低声跟他保证:“我艺德没问题,但我听得犯困,出去放放风,买瓶水就回来,好吧?”
贺蒲拦不住她,放她走了,叮嘱道:“那你赶紧的,敢不回来你就死定了。”
眼看着后面涌进越来越多的人,姜晴感觉这间厅子里的空气都变得压抑了,赶忙点头:“马上回来,你给我占着座位啊。”
出去之后,她到自动贩卖机买了罐热咖啡,打开靠在贩卖机旁边喝,还要分出一只手回复顾老师的询问,以及张慧珠提醒她明晚相亲。对方正在上海,是张慧珠在戏校时的同窗的儿子,戏校毕业后一个回了天津,一个回了上海,所以这些年才少了往来。
眼看着张慧珠发来四五条近六十秒的语音,姜晴都没打开听,回复过去:“嗯嗯,我知道啦,妈妈,好的。”
接着手机又震动了两下,退出去和张慧珠的聊天框,发现是贺蒲催她回去:“买瓶水比拉屎还慢?我说的那个代副院长要演讲了,你还不回来?”
姜晴皱眉,看着那个“屎”字和“代副院长”出现在一串话中,笑着回复过去:“我差点以为你在说‘屎院长’,你怎么这样啊?”
贺蒲不管她的插科打诨,回道:“赶紧的,我说真的,他长得可帅了,不看是你的损失。”
姜晴在屏幕前摇了摇头,不紧不慢地小口喝着热咖啡,想她这么些年在戏校和剧院什么样的美男没见过,而做领导的都已经两鬓银丝,略微发福,虽说风姿不减当年,依稀可见年轻时的俊秀,但到底没什么看头了。
当然,这些老艺术家也不是以色侍人的,只是就贺蒲说这位代副院长容貌过人,姜晴发出如此感慨。
她装腔作势地回贺蒲:“有道是少年子弟江湖老,红粉佳人白了头。可惜,可惜呀。”
贺蒲回:“可惜你个头,不看拉倒。”
他多少有些无人畅谈八卦的懊恼,旋即又忍俊不禁,姜晴这个人一向不按套路出牌,他本想勾起她的好奇心,没想到反过来被她弄得抓心挠肝。此时想直接告诉她台上站的是谁,话已经打完还是删除了,心道等她发现错失了一出好戏的时候就知道后悔了。
孟逢川在台上从容不迫地侃侃而谈,台下挤满了年轻一代的戏曲演员,还有没毕业的学生,显然是听说他会出席专程来凑热闹的。这种场合他早已经司空见惯,除了偶尔低头瞟一眼稿子的空当儿,看向台下的时候还在不着痕迹地打量着每一张脸,没有找到熟悉的身影。
这场交流会的主办方是戏曲协会,他代闻院长出席,推拒了原本安排的开幕演讲的安排,改为资历更深的齐教授致辞,他的演讲则安排在了后面。讲台上放着的稿子是闻院长早就写好的,他略微做了修改,言辞风趣地娓娓道来,并不如想象中枯燥。
台下一片掌声中,孟逢川已经转身往下走了,坐席间小声议论着,佩芷在这时低调地回到了座位,塞给了贺蒲一罐热咖啡。
贺蒲说:“人都下去了,你知道回来了。”
姜晴说:“他有什么好看的呀。”
贺蒲冷笑:“你说有什么好看的,后面挤着的都是为了来看他的。”
姜晴看了眼后面乌压压的人,心想这位老艺术家还挺受年轻人欢迎,看来确实是位英俊的大爷。
作者有话要说:
植树节快乐,多偷懒了几天,回来了。
戏院、剧院、剧团等设定以本人私设为准,和现实同名纯属巧合,欢迎讨论,不必细究。
“有道是少年子弟江湖老,红粉佳人白了头。”出自京剧《汾河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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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不加引号的引用很少很少,上卷可能存在个别没标注的,但应该在合理引用程度的范围内哈。
第60章 山水定相逢(2)
当晚姜晴和几个在上海的同学小聚了下,回到酒店已经是深夜了。打开微信发现,来自张慧珠的未读消息足有将近二十条,她打开免提,把声音调到最大声听着唠叨,即便远在上海,也觉得像是在家一样。
张慧珠无外乎是在夸赞那个相亲对象,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甚至说出“走出失恋最好的办法就是开始一段新感情”这种时髦的话,可谓用心良苦。
姜晴听了大概,总算把那些语音放完了,语音下面则是推过来的微信名片,下面还有几条文字,叮嘱她:一定要加人家啊,明天晚上六点半,映竹轩,不要忘记了,不要迟到。
她哪儿敢告诉张慧珠,她明天下午的飞机就离开上海了,压根儿没打算去。
点开那个微信名片,昵称叫“生川”,头像是黑灰色的侧影,仔细看想必是扮上相在夜色下拍的,因为她看到了文生巾(戏曲中小生戴的盔头)的剪影,两侧有“如意耳子”,背后还有隐约飘荡着的缎带。
姜晴眉头一皱,因她原本就不待见这位相亲对象,于是脑补对方是个文绉绉、酸溜溜、思想保守、个子不高的大龄单身男青年,反正没一个褒义的形容词。嫌弃地退出了界面,她既不打算赴约,也没打算加对方,虽然不言语一声就爽约很不礼貌,但这是她想得到的破坏这场相亲的最好方式。
另一边孟逢川也在对着手机思量,看着这个微信昵称叫“green apple(腰疼版)”的名片,头像是一只被强行抱在怀里的猫,略显狰狞。虽然没露脸,但这个把猫紧锁怀中的动作,怎么看也跟母亲解青鸾说的“温柔含蓄”不相符。至于那个括号里的“腰疼版”,他就更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了。
退出界面,他也没添加对方为好友的意思,只回复解青鸾:知道了,会按时到。
接着反手把相亲时间和地点转发给了解锦言,说道:你姨给你介绍女朋友,要按时到。
解锦言:相亲啊?
孟逢川:不是。
解锦言:就是啊,明天周六?我去你家找你。
孟逢川:明天有事,黄老师的《玉簪记》鼓笛看戏(伴奏不全下彩排)。
想到上次解锦言把车放在了他这儿,一直没开走,他又跟解锦言说:中午请你吃饭,别开车,我把你车开过去。
解锦言想了想也行,回道:我朋友在南昌路那边开了间私房餐厅,去试个菜?
孟逢川没意见,回了个“好”。
结果第二天排练得并不顺利,黄秋意一把年纪还跟着周六加班,几个年轻的演员频出差错,甚至还有这个时候忘词儿的,气得黄秋意挨个说了一遍。
孟逢川安抚住黄秋意,又告诉了解锦言一声,这饭是吃不上了。原本上午该完成的工作量拖到了下午,走出剧院的时候,解锦言早蹭了朋友车走了,他的业余生活一向丰富。
开着车又路过了南昌路,解锦言打电话过来,孟逢川态度有些冷淡,尤其是解锦言提起相亲的事儿,两人闲聊着。
解锦言话多,他话少,车子里盘旋着解锦言的话语声,眼看着要行至路口,他盯着前面的路况,没搭理解锦言。
适逢周六,贺蒲开车送姜晴去机场,她摘了口罩攥在手里,过马路之前给贺蒲回了条语音:不是告诉你停这边么?非要停那边,我还得过去。
刚把手机放进口袋里,眼看着左手边拐过来辆车,她下意识后退了两步,那辆车也跟着停了,姜晴才后知后觉,她是行人,车子要礼让她的。无意瞥了一眼那辆车,她便拖着行李箱急匆匆地过了马路。
贺蒲下了车帮她把行李箱放到后备箱,两人上了车,如常往机场开。
快到机场的时候等了个红灯,贺蒲盯着后视镜看得挪不开眼,姜晴提醒他:“绿灯了,发什么呆呢?”
贺蒲说:“你看后面那辆帕拉梅拉,跟我们一路了。”
姜晴从副驾驶的侧边镜看了一眼:“咱们去的可是机场,怎么就是跟着你呢?”
贺蒲皱眉想了想,也没当回事:“也对,你看那辆车好看么?我也想买一辆。”
姜晴兴致缺缺,问他:“不攒钱买房了?”
贺蒲说:“买不起啊,我打算回苏州买,现在不急。”
姜晴笑了笑,又说:“你把我放下就走吧,停车麻烦。”
贺蒲说:“没事,送你进去呗,来都来了。”
姜晴没再推辞,任他把车停到停车场,有个专门帮着拖箱子的人,不用白不用。
等她办理好登机牌之后,发现时间尚有空余,贺蒲意思意思叮嘱了几句:“那你到了大理跟我说一声啊,注意安全。”
姜晴说:“知道了,你们一个个都拿我当小孩儿似的,霜霜也啰嗦好几天了。再说,我也不算去玩儿的,就散散心,兴许天天宅在客栈呢。”
两人说了几句就分开了,她去安检,贺蒲则原路返回离开机场,自然没看到不远处站了许久的男人。
孟逢川快速在手机上订了今天从虹桥飞大理剩的唯一一班机票,嘴角忍不住露出笑容。他原本见那两人关系亲近,还以为贺蒲是她男朋友,虽然旁听不礼貌,但听两人聊天,尤其是分别时也没什么亲密的举动,不禁在心中确定,她此时是单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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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飞机即将起飞,空姐在他身边告知全程距离和航行时间时,孟逢川还是觉得有些恍如梦中。
她坐经济舱,他没能在身边看到她,有些惋惜。可想到能与她离得那么近,且终于见到了她,还是有些心潮涌动,迟迟难以平复。
解锦言发来微信问他:我晚上相完亲去找你?把车开走,省得你总惦记这事儿,跟占了你个车位多大麻烦似的。
空姐已经在提醒将手机开启飞行模式,想到停在机场停车场的解锦言的车,孟逢川回道:不在家,有事。
忽视屏幕上方的“对方正在输入中”,孟逢川果断开启飞行模式,锁上了手机。
四个小时航程,三千公里,从东到西。
彼时上海尚且热得不够尽兴,大理的夜晚却十分凉爽,一下飞机他就感受到一股凉意,冲进他单薄的T恤中,这才知道她在上海的街头穿得那么保守的用意。
他默默追随者她的脚步,望着她的背影,在她不知道的情况下陪着她等行李、出机场、打出租,还下意识地记下了她的车牌号,虽然好像没什么用处。
他坐的出租车的司机说:“这个时间天快要黑了,往那个方向去的,显然是去古城。”
司机不紧不慢地开,孟逢川没否定,只盯着前面的那辆车,生怕跟丢了一样。
两辆出租车一前一后停在的古城外面的一条巷口,孟逢川看到她没要司机下车,自己挪到了车后,利落地搬出了行李箱,拖着往箱子里走。他本想上前帮忙,又生怕唐突了她,看到她力气还挺大,又忍不住暗暗发笑。
等到她进了那间装潢古典的客栈,院子里可见茶亭、假山、绣球花、石桥流水,看起来是个很有想法的老板,主楼是一栋三层的白色小楼,旁边还有几座平房,可见窗帘遮挡的巨大落地窗,分外雅致。
他在大门外等了十分钟才进门,老板长得有些粗旷,问他有没有预约。孟逢川说没有,询问是否还有空房,老板摇了摇头:“现在都在网上提前预定,空房都排到后天了,还是个家庭房。”
孟逢川说:“什么房都行,能预留吗?”
老板看他衣着单薄,不像专程来旅游的,身边也没有行李箱,眼神不禁有些打量。但看他也像个正人君子的模样,便收了他五百块钱的预定金,留了他的姓名和手机号,答应会在后天收拾好房间后通知他。
孟逢川道了句谢,出了客栈又要找落脚点。这边的客栈大多开在古城里,这条巷子总共就这么一家客栈,最近的一家也要进古城了,他还是觉得有些远。
这时看到斜对面有家面积狭小的小卖部,门口摆着个烟柜,旁边立了个牌子,写着“住宿上楼”,他便打算在这家小旅馆凑合两天,便过去开了房。
前台的阿姨因他长得好看多看了几眼,发现他谈吐和穿着都不像普通人,付钱也不含糊,怎么都不像会住这种小旅馆的。
孟逢川感受到殷切地注视,可跟个陌生人也没什么好解释的,便拿了房卡进房间了。
他这一世活了近三十年,从未动心,孑然一身,如今短短不到半日,像是把曾经缺乏的悸动全都补了回来。
而进了房间之后,看着逼仄的空间和暗黄的灯光,以及不知是否到达卫生标准的床褥,一贯镇定自若的人还是忍不住皱了眉,在心中感叹道:或许这就是心动的第一个代价。
房间里是没法儿呆了,他很快便出去下了楼,站着等累了便坐在小卖部旁边的台阶上,遥望不远处的客栈。空中可见赤红色的残阳,正依依不舍地下落,云南的日落太晚了。
上海已经天黑彻底,街上霓虹招展,解锦言在酒吧会友,后知后觉孟逢川说晚上有事实在蹊跷——他这位表哥一向孤僻古板,夜生活等于零,除了以前还当昆曲演员的时候少不了晚上加班排练,这两年天黑之后是必回家的,哪儿来的事儿?
解锦言掏出手机给孟逢川打电话:“不是,你大周末晚上的,有什么事啊?”
孟逢川还孤独地坐在那儿,冷漠地说:“你那边很吵。”
解锦言推开朋友出了酒吧,这才清静了些,追问道:“我跟你说,那姑娘根本没来相亲,我跟个傻子似的坐了半个钟头,我可是等她了啊,她不来我也没办法。倒是你,你忙什么呢?”
相亲的事已经不重要了,他根本没放在心上,孟逢川说:“我在云南。”
解锦言大惊:“你下午不是还在剧院?这才几个小时功夫,跑云南去了?你逗我呢?”
孟逢川嫌他话多,挂断了电话,打开微信给他发了个定位。解锦言不信,回发了个自己在美国的定位。
孟逢川在心里骂他,又开启了位置共享,解锦言在屏幕前划拉了半天,才在西南角看到孟逢川的位置,大叫:“你不是吧,大哥,昆剧院在大理有活动?”
“没有。”孟逢川不做解释,给他下达命令,“你不是知道我家密码?给我找几件春秋穿的衣服寄过来,地址一会儿发你。”
解锦言问:“我车呢?钥匙你放家里了么?我顺道把车开走。”
孟逢川看了眼自己的口袋,回道:“车在机场,你拿备用钥匙去开回来也行。”
解锦言发来带着脏话的语音:“妈的,停一天你知道多少钱吗?”
孟逢川说:“知道,所以让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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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思不在跟解锦言的闲聊上,不再理会解锦言,只默默望着那间客栈的外门,走出来过不少客栈里的游客,却始终不见他最想看到的那个身影。
那是见到她的第一天,直到深夜,他没有等到她出现。
第61章 山水定相逢(3)
接下来的整整两天里,孟逢川过得万分煎熬。他雷打不动地在小卖部门口等她,等成了个“望妻石”,等到小卖部看店的阿姨都记住他了,操着一口不甚清晰的普通话和他攀谈,她还是没出现。
圈子里的好友向来用他非工作日不常外出打趣,他哪里想得到,这一世的她竟然宅到如此程度。
小卖部兼小旅馆的老板娘向他打探道:“小伙子,等人啊?”
孟逢川含糊地答了句:“嗯,算是。”
这位阿姨显然没少看连续剧,给他安了个和女朋友吵架闹别扭的桥段,孟逢川没那么大的脸,尤其小卖部就在客栈斜对面,等看到了姜晴难保不会闹乌龙。
他便解释说:“我在等客栈的空房。”
老板娘“哎哟”了一声:“你非要等他家的干嘛?我就说你瞧着不至于住我这小旅馆,那大酒店不是多得是,还有临山临海的,大大的落地窗,早晨起来阳光好得很……”
孟逢川静静地听着,只露出一副不置可否的表情,对方见他不愿多说,就也没继续追问了。
姜晴宅在客栈里两日未曾外出,每天睡到日晒三杆,涂个防晒就躺在院子里的躺椅上晒太阳、看书,看累了就把书往脸上一扣,再睡个下午觉。
云南的日落很晚,古城里的夜生活丰富,可她被工作压榨了太久,全然没有出去玩的心思。再者她就自己一个人,古城里少不了有拉客的,喝酒也得小心,还不如在客栈里自在。
晚饭她则蹭了客栈老板一家的,上学的时候就来过的原因,她亲切地称呼老板和老板娘为四哥四嫂,蹭两顿晚饭也不妨事。
等到第三天晚上,她终于出门了。
晚上天快要黑的时候,孟逢川本以为今天又见不到她了,甚至怀疑她是不是已经走了,这时她穿宽松衬衫和长裙、脚踩帆布鞋,臂弯还挂着件浅色的长风,正掸开往身上套,步伐悠闲地出了门。
孟逢川默默跟了上去,本以为她要进古城,没想到她沿着古城外面走,这个时间古城里正热络着,可外面略显冷清,路上也没几个人,他看她一个人难免觉得不安全,殊不知最大的不安全因素是他这个“跟踪狂”……
姜晴拐了两条巷子,进了一家门脸低调的餐馆,名为“兰园食坊”,做滇菜的。她显然是熟客,从容穿过有些蜿蜒的前院,进了餐馆上楼,落座在靠窗的位置。
她不用看菜单,直接点菜:“黄焖鸡、凉面,再来一碗酸奶。”
孟逢川有样学样,坐在她隔壁桌位,恰好看着她的背影,而她只要一回头就能看到他。酸奶他并不喜欢,他依旧不习惯那些甜腻腥辣的食物,至于菜色,则点了和她一样的。
两人的菜想必是一锅做出来的,上菜也是一起上。孟逢川看着那碗颜色黑黢黢的、掺着辣椒的黄焖鸡,不禁皱了眉头。至于旁边那盘凉面,面汤中便可见红油,没一个他爱吃的。
一抬头发现她已经在大快朵颐了,还抽出一只手给人录视频,附带解说:“霜霜,我又来吃我们上次一起吃过的那家餐馆了,你瞧瞧这凉面,闻到味儿了吗?还有这鸡,外面可吃不到哦……”
孟逢川端着筷子审视那盘鸡,耳边听着姜晴的讲解,心道:外面可不是吃不到么,这盘黄焖鸡和外面的黄焖鸡完全是两个物种。
可听了她的褒奖,且她显然是爱吃的,孟逢川果断动筷,想尝尝她爱吃的东西的是什么味道。云南这边的黄焖鸡叫做“永平黄焖鸡”,肉是乌骨鸡肉,肉质更鲜嫩,所以整盘菜颜色看起来有些黑暗,味道确实不错,只是太辣了些。至于旁边那盘凉面,他也尝了一口,果然如预料之中那么辣,赶忙叫来服务生送上瓶水。
他这桌吃得缓慢,面前的她已经快速地将鸡肉食入腹中了,吃得极其畅快。不知怎么的,虽然他没吃多少,但也觉得心情愉悦,倒像是极其满意这顿餐食。
她把小碗里的酸奶吃光,用来解腻,接着没忍住打了个嗝,声音不大,只是孟逢川离得近,且耳力过人,才听了个清楚。她立刻用手捂住了嘴,掩耳盗铃一般打量打量了旁人,发现没人注意到这声嗝声,又偷偷地笑了,接着抽了张纸巾擦嘴。
孟逢川就在她身后看着,笑意直达眼底——那瞬间很想把她抱到怀里,或者刮一刮她的鼻子。
姜晴在手机上回了个消息,捞起风衣准备走人,路过孟逢川的桌位时,他故意抬起头,把自己的脸露得清晰些,让她看到。
余光可见她显然是朝他看了下的,可脚步却未作停留,直走到前台结账去了。
他忽然像泄了气一样靠到座椅上,丢下了筷子,想她果然不记得他了。懊丧不到十秒钟,孟逢川起身拿起手机,紧随其后结账,在她身后保持三五米的距离,陪着她回客栈。
路上她少不了看手机,这是当代人共同的弊病,孟逢川眼看着要到路口她还在看手机,难免焦急,随时做好上前拽住她的准备。
没想到她像是额头长了眼睛一样,在到达路口的前一秒收回了手机,乖乖地等红绿灯,很是闲庭信步,唯独急坏了身后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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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梁以霜远在天津,收到姜晴的微信:我刚才在餐馆遇到了个大帅哥,好像也是一个人来旅游的。说帅哥都辱没他了,就是倍儿有气质你懂吗?唉,就看了他一眼,刚刚那顿饭的味儿我都忘了。
梁以霜毫无兴趣,提醒道:你知道杀猪盘么?自己一个人在外面,别总瞎看。
姜晴觉得有道理,连忙答应。
可没想到的是,第二天她口中“倍儿有气质的大帅哥”就入住了和她同一间的客栈。彼时她脸上正盖着本书,靠在院子里的躺椅上晒太阳打盹儿,隐约听到了轻便的脚步声,落座在了躺椅旁边隔着张小桌的竹椅上。
凡是来旅游的,尤其是这种好天气,白天大多不在客栈里面,她这几天都是一个人在这儿躺着的,最多四嫂偶尔空闲会陪她一起坐会儿。
姜晴以为是四嫂,突然掀开了脸上的书,猛地起身想要吓她一下,没想到正对上惊讶的孟逢川,情形尴尬。
对视了几秒,姜晴挤出了个笑容,想要缓解这股尴尬,孟逢川却为那熟悉的笑容错愕,不知如何回应。姜晴也没好意思说话,接着站了起来,携书潜逃回房间了。
她站在二楼的阳台上,顶着大太阳朝下看,发现他还坐在那儿没动,不知在想些什么。
接下来的两三天里,她发现她跟这位新住客也太有缘分了些。他第二天就搬到了和她同一层楼靠楼梯的一间房,两人总是低头不见抬头见。院子里那么大点儿的地方,她也总能在不远处捕捉到他的身影,好像他也不怎么出去玩,喜欢宅在客栈里。
殊不知孟逢川每天站在房门内踱了多久的四方步,听到她关了房门走出来,才在她恰好路过他房门口的时候推门出去。姜晴忽视不得,便朝他露出个蕴含着“好巧啊”的含义的笑容,孟逢川则回之一笑,无声谦让姜晴先下楼梯。
至于两人真正说上话,是在古城里的洋人街。她在客栈里宅够了,开始出门溜达,洋人街摩肩擦踵、灯火通明,整条街分成了两条,各种各样的地摊看得姜晴目不暇接,从街头扫荡到了街尾。
当时她正蹲在一个摊位前,摊位里面是几个穿汉服的女孩,卖的是做工精巧华丽的团扇,她挑了一把举起来在灯光下看,猝不及防看到了站在旁边的孟逢川,四目相对。
她放下扇子,第无数次在心中感叹巧合,许是周围太过热闹,无形中消弭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她开口主动说了句:“好巧啊。”
孟逢川一愣,瞬间竟有些紧张,哪里叫巧,是他一直在跟着他。可他不能说这些,只干巴巴地回:“嗯,好巧。”
她起身正视他,指了指出城的方向,说:“你还要逛吗?挺晚了,我打算回客栈了。”
孟逢川接道:“我也打算回去。”
姜晴顺着说:“那……一起?”
他乐得如此,面上含蓄地点了点头,倒像是迁就她一样。
一路上两人并未聊什么,明明是同行,却跟她平时自己走一样没什么差别,姜晴甚至觉得有些尴尬。想着这位虽然气质出众、长得好看,可惜不太会来事儿呀,跟异性一起漫步都不知道找些话题。
她这么想着,却听他突然开口,以一副极其老派又正式地口吻问她:“方便问你的名字吗?”
姜晴心想,这是迈出开始交友的第一步了,虽然这种搭讪方式有些老土。她按捺住心里的小九九,淡定地告诉他自己的名字:“姜晴。”
他突然停住了脚步,直勾勾地看向她,姜晴有些尴尬,低声说:“怎么了?这名字挺普通的,重名应该挺多的。”
她不懂他心中的万千感慨,孟逢川继续向前走,否定道:“没有,名字好听。”
姜晴忍俊不禁:“好听什么呀,你就别唬我了。”
他像是为表自己的夸赞出自真心,诚恳说道:“‘银光耀眼雪初晴,新春天气也宜人”。虽然一个晴字简单,但是好听的。”
姜晴倒没管名字好不好听,而是有些惊讶地问:“你听戏?”
年轻人里还肯听京剧的越来越少了,而他引用的那句词儿,是《花园赠金》里王宝钏唱的。
孟逢川也出自试探,见状回道:“听的,你也听?”
姜晴点头,语气有些缺乏底气:“我就是做这个的,京剧演员。”
他心中又是一恸,没想到她就从事这个职业,可许是没什么名气,他从未听说过。偶尔北京上海两地举办一些戏曲行业的交流会,他也从未见过她。
她显然对自己“京剧演员”这一身份心虚,不愿继续说,转移话题问:“你叫什么呀?只是业余看戏,还是职业相关?”
他说:“孟逢川。我不是唱京剧的,以前唱过昆曲。”
这次轮到姜晴一愣,皱眉看着他想了半晌:“我就说看你有那么一丁点儿眼熟。我上学的时候,上昆(上海昆剧院)的闻院长做公开课,放过你的演出视频,但扮上了和本人还是有点差距的,所以我就没认出来。”
孟逢川有些不真切地问:“你看过我的演出视频?”
姜晴没当回事:“对呀,但是我昆曲听得少,怕听蹿词儿了……”
可孟逢川这个名字谁人不知,赫赫有名的昆曲小生演员,少年成名,二十岁摘梅(梅花奖,国内戏剧最高奖),闻院长曾教过他一年,从此以后大课小课的样本视频都是他。可惜二十五岁那年就告别了舞台,低调退隐,昆曲圈子里的叹惋声都传到了姜晴所在的京剧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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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对这种行业内神一样的人物向来是没什么兴趣的,天赋异禀的人物看多了,难保心里会不平衡。更多的还是她这种普通人,一步一个脚印地学艺,大概率一辈子都没那么大的名气。
孟逢川淡淡一笑,接着问她:“你在天津?你老师是……”
“你怎么知道我在天津?”姜晴纯属感叹,她没那么敏锐的捕捉能力,接着答道,“我老师是顾夷明。”
说顾夷明他就知道了,孟逢川说:“我记得顾夷明许多年没收过徒弟了,既然收了你,你的戏不会差。”
他无心的话臊得姜晴双颊发烫,她的语气莫名挂上失落:“没有,差得远呢。”
孟逢川在夜色下扭头看她,她则望着前路,若有所思。他霎时间像是隐约知晓了她的情绪所在,顾夷明颇负盛名,身为顾夷明如今唯一的徒弟,却是个籍籍无名的小演员——孟逢川的母亲是京剧演员,且他也比别的昆曲演员更关注京剧圈子些,至少他从未听过她的名字。
这种情况下,她所收到的评价绝不会好,所面临的压力也可想而知。
他本想出言安慰她些什么,可此时说这些实在有些交浅言深,自从见到她之后,他总是这样纠结,生怕唐突了她,让她对自己产生不好的印象。垂在身侧的手收成了拳头,细微地晃动了两下,他还是没伸过去,只是静默着和她一起往回走。仅此而已,又弥足珍贵。
作者有话要说:
答应我去云南一定要吃永平黄焖鸡
第62章 山水定相逢(4)
两人前后脚进了客栈,院子里安安静静的,出去玩的游客们还没回来,四哥正一个人坐在茶亭里煮茶,看到他们俩一起出现,纳罕地问:“你们俩认识?”
姜晴连忙摆手:“不认识,刚认识,恰好在洋人街遇到,就一起回来了。”
孟逢川“嗯”了一声表示应和姜晴的说法,恬不知耻地认同“恰巧”二字。
四哥邀他们俩喝点儿,喝的自然是茶,而不是酒。孟逢川略懂茶道,和四哥聊了起来,姜晴坐在一边百无聊赖地看看手机,此时时间尚早,回房间也没什么事做,茶亭里有风吹过,凉酥酥的,吹得人犯困。
今晚喝的是古树滇红,棕褐色的茶盏放到了姜晴面前,四哥说睡前喝点儿安神助眠,姜晴不懂茶,小口喝了两口,只觉得醇醇的,也品不出什么门道来。
孟逢川正跟四哥说什么“古白”“洗茶”“静置”,都是些姜晴听不懂的,百无聊赖之际,四嫂在前台大厅招呼四哥,四哥就急匆匆地过去了,这下茶亭里只剩下了他们俩,挨坐在同一侧。
孟逢川开口道:“你不爱喝茶。”
是肯定的口吻,而不是询问。他已经加以克制,否则想必要说:你还是不爱喝茶。
姜晴点了点头:“我爱喝咖啡,每次有重大活动之前,剧院点灯熬油地排练,就得灌咖啡。”
孟逢川淡笑,真诚地建议道:“咖啡还是要少喝,尤其是加奶的,对你嗓子不好,多喝点茶可以。”
姜晴语气挂上了俏皮,伸出一只手比量了下:“我知道,以前的名角儿不是人手一个小紫砂壶么,里面放着茶水,走到哪儿茶壶都不离手。”
孟逢川笑意渐浓,摇头说:“也不是都喝茶水,有的就爱喝热水。”
“热水烫嘴呀,而且没味儿。我妈也是唱京剧的,她常年用保温杯泡枸杞,还扔几根藏红花。有一次她让我帮她泡,我随手抓了一把丢里面了,她说我要补死她,还让我赔她钱,我才知道藏红花那么贵呢……”
他被她逗得嘴角始终挂着笑容散不去,姜晴单纯觉得他笑起来好看,比没表情的时候赏心悦目多了,便继续说下去。
“我以前有阵子爱喝奶茶,但顾老师不让我喝,说我喝完唱得像嘴里有痰似的……”她说完觉得有些恶心,找补道,“这是她原话。然后我就买了个保温杯,把奶茶放保温杯里带到剧院去,当她面儿喝。”
孟逢川满脸无奈:“你还真敢。”
“她眼尖着呢,当时就发现了,把我骂了一顿,后来天天检查我们的保温杯,我也没法儿带了。”
他半低着头笑,把她那杯凉了的茶水倒了,又给她添了一杯,低声道:“你再尝尝,这杯浓一些。”
姜晴本来不打算喝的,她潜意识里认为喝茶提神,生怕晚上睡不着。可不知怎么的,许是夜色太过温柔,茶亭上方橘黄色的灯也温柔,孟逢川的声音更温柔,在她身边发出蛊惑的网,她就接过来喝了一大口。
鬼使神差的,那一口她品出了花香。
孟逢川说:“就是花香。”
姜晴敷衍地说:“嗯,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吧。”
孟逢川一愣,没明白她这句话的含义。
她则放下了茶杯,朝他一笑,解释道:“我逗你的。”
他哑然失笑,姜晴又问他:“你第一次来大理么?”
孟逢川点头,他确实是第一次来大理,但不是第一次来云南。之前去昆明参加过活动,活动结束也就立马回去了,只记得云南的天特别蓝、特别近,没什么别的印象。
姜晴说:“第一次来,那怎么不见你出去玩?”
他学她在机场跟贺蒲说的话:“主要就是来散散心。”
“你也……”姜晴本想问他也失恋还是工作受挫,又觉得不礼貌,改了口,“散心挺好的,在这边光什么都不做地待着,心情就会好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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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逢川幽幽地说:“嗯,尤其我又没来过这边,一个人更不愿意出去了。”
姜晴说:“是呀,一个人出去是不方便。但其实大理还是有挺多地方可以逛逛的,这边风景好,你第一次来,每天宅在客栈里,可惜了。”
孟逢川便借坡下驴,问道:“那不如一起出去逛逛?”
姜晴一愣,隐约有一种跳进了预设的陷阱里的错觉,但她一向热心肠,再加上孟逢川生了副好皮相,还算是个名人,想着总不至于骗她,便答应了。
她低头把那盏茶喝完,没看到孟逢川脸上一闪而过的得逞的表情。
天色渐晚,客栈里的游客陆续都回来了,眼看着院子里热闹起来,很快大家又各自回房间,周围归于阒静。姜晴一直跟孟逢川坐在茶亭里,断断续续地聊着,丝毫不冷场。
她昆曲看得少,天津也没什么昆曲演出,二人就聊京剧。
说到孟逢川看的上一场京剧,他说是在天蟾舞台看的《武家坡》。
姜晴忽然想到什么,问:“你听没听过秦腔?”
这倒是涉及到他的盲区,孟逢川摇头:“没听过。”
姜晴说:“我之前有次到西安出差,顺便进戏院听了一场,秦腔叫《五典坡》,王宝钏骂薛平贵比京剧里骂得狠多了。”
她说着就拿出了手机找视频给他看,两人凑在一起欣赏了一段《五典坡》,她又找了段秦腔的《大保国》,李艳妃当堂和徐延昭对峙争吵那段,都是孟逢川熟悉的桥段,前世他们一起唱过。
没想到她如今“迷”上了秦腔,当然只是瞧个热闹,听得津津有味的,笑弯了眼睛。孟逢川不为视频里的唱段发笑,只是瞥到她笑了,便也跟着笑了。
姜晴不知他笑里的含义,扭头对他说:“是不是特别有意思?吵得可凶呢……”
他认真地点头:“嗯,回头有机会进戏院听。”
两人聊得东一句西一句的,姜晴对他的印象意外不错,觉得能跟他聊到一块儿去,虽然她话多、他话少,但每当她说累了或是不知该如何形容的时候,他都会接下去,也就聊得久了。她把这份投缘归结为同为戏曲行业从业者的默契,不如孟逢川满心的悸动。
临近十二点,她已经喝过了三盏茶,说得有些口干舌燥,也坐得累了。
孟逢川适时提醒:“很晚了,上楼?”
姜晴点头,两人一前一后上了楼梯,他把她送到了房门口。说实话,那瞬间姜晴还有些警惕,难免担心他送她回房不怀好意。
幸好他停步在门口,礼貌地说一句:“明天见。”
姜晴回了句“明天见”,刚要关门,他又伸手抵住了门,就在她再度提高警备的时候,他已经收回了手,低声问一句:“明天……”
“嗯?”姜晴等他说下去。
“明天一起吃早餐吗?”他强逼着自己主动邀请,不愿错失良机。
姜晴脸上闪过一丝为难,她这几天起得都很晚,早就错过早餐时间了。但此时莫名觉得无法拒绝,尤其是那么清隽的人就立在面前,礼貌相邀。
她不太确定地说:“那就……九点十五?”
早餐时间到九点半,她倒是掐得刚好。而九点多的早餐,对于他来说着实太晚了。
孟逢川看出她的为难,点头答应,还贴心地说道:“没事,起不来也没关系。”
她举了四只手指发“四”,而非发誓,说:“我尽量。”
关上房门后,姜晴跌在了床上,朝着墙顶发了会儿呆,总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又说不清楚具体哪里不对劲。接着她掏出手机给闺蜜梁以霜发微信:“异性邀我吃早餐,是不是想泡我啊!”
对面没有秒回,她就切出了微信界面,打开百度搜索:孟逢川女朋友。
没等搜索结果显示出来,她把手机扣到了床上,抓了抓脑袋,忍不住在心里骂自己在瞎想什么,不过是萍水相逢,巧遇而已,怎么聊了一会儿她就开始想这些,还关注人家有没有女朋友。
这时手机响起,梁以霜回了微信过来:“单纯从邀你吃早餐这件事来说,不是泡你。但在你那个环境下,显然是想泡你。”
姜晴回道:“你知道孟逢川么?唱昆曲的,我居然偶遇他本尊,刚刚与他畅聊三小时。”
梁以霜回:“不认识,杀猪盘警告。”
姜晴又回:“你去搜呀,人家有百度百科的。”
她正要继续给梁以霜讲一讲这位孟逢川的实绩,就看到梁以霜冷漠地说:“百度百科算什么?我现在给你建一个。”
姜晴被冷水泼醒,回道:“谢谢您,好意心领……”
她在屏幕前犹豫许久,还是重新点开了百度界面,大致看了一遍讨论的帖子,并未发现实质性八卦,都是些捕风捉影传他和他前搭档尤美珵的。她并非在心中偏颇孟逢川,只是这种外界传得神乎其神的,她身为业内人士可以负责任地说:全是假的。
拜那三盏茶所赐,她直到后半夜还没睡着,关上灯在黑暗中眼睛瞪得像头牛。心中记恨四哥说什么喝两杯安神助眠,好一个安神助眠。她便打开床头灯,猫在被窝里玩手机,直到微博都刷不出新内容了,她没忍住打开了搜索框,输入了孟逢川和尤美珵的名字,果然搜到了好多上百条的讨论,一看就看了半个多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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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戏迷极具研究精神,认真到姜晴看完都险些要相信这俩人真有过一段、孟逢川失恋心伤、远走大理疗愈了——明明一个钟头前她还在心里说都是假的。
那晚床头灯都没关,她也不记得几点钟才睡着,只知道睡前还是定了个上午九点的闹钟。
孟逢川回到房间后,和姜晴一样,也打开了搜索引擎搜索她的名字,却不是为了她的八卦,而是想看看她的演出视频。
姜晴这个名字确实不罕见,他搜到了很多其他行业同名的,在姜晴后面加上了“京剧”二字,也没什么收获,多是天津京剧院的官方新闻稿里面的。只看到一篇讨论的帖子,自然是她作为顾夷明的徒弟身份产生的,戏迷们嘴巴刻薄,说出来的话并不好听。
那瞬间他忍不住想,她唱得是有多差劲,可他并非戏迷,出于私人感情,大致浏览下来只觉得心疼她。
顾夷明的名字给了他新思路,他便转为搜顾夷明近些年的演出视频,尤其类似于《白蛇传》这种有唱二路的旦角儿的,果然在一出的片头找到了她的名字。
他这次出来得匆忙,随身的电子产品只有一部手机,便在手机上打开了视频,戴上耳机专程听她的唱段。坐在沙发上认真地听了一会儿,他放下了耳机,转身进了洗手间去洗漱。
孟逢川克制地评价她的戏:略欠火候。
他只听了这一段,又缺乏对她的了解,但他相信顾夷明的眼光,她现在唱得或许真的不怎么样,未来一定会好的。且如果她需要,他愿意帮她。
想到此处,像是觉得跟她有了不会斩断的未来,又想到刚刚与她在茶亭聊了那么久,他只觉得整个人都变得轻松了,走在地上都像飘着一样,心思雀跃。
这几日在大理他已经散漫了不少,以前雷打不动每天七点钟起,次日睡到了八点,出去散步了一圈回来,便坐在餐厅里等她下来一起吃饭。
可他等到九点半都已经过了,她还是没出现,彻底放了他鸽子。孟逢川坐在那儿无声叹了口气,因为等她一直悬着的那根弦像是终于放下了,又好脾气地淡淡一笑,独自吃了顿晚了许久的早餐。
第63章 山水定相逢(5)
中午十二点多,姜晴从楼上急匆匆地下来,刚露面在一楼大厅就停住了脚步。这个时间客栈里静悄悄的,偶尔听得到外面路过的鸟叫声,太阳晒得到大厅里都打上光影,是个极适合赖床的日子。
前台里坐着玩手机的四哥闻声看了过来,看着站在那张望的姜晴,笑道:“起来了?”
姜晴尴尬地点了点头,问:“昨天和我一块儿的那个人你看到没有?”
四哥朝着大厅另一侧的沙发努了努嘴,姜晴循着看过去,便看到沙发上独坐着个人,手里拿着本《仿佛若有光》,挡住了脸。
那人显然也听到这边的对话了,放下了书,远远地望向姜晴,可不正是孟逢川。
姜晴从他的目光中感受到了促狭,虽然放人鸽子很失礼,原本下楼的时候也是抱着歉疚的心思,可看着他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她不知怎么的,十分无耻地也笑了。
孟逢川摇了摇头,借放下书站起身的动作掩饰不经意的笑容,走近了她些许:“终于起来了?”
姜晴把手里的防晒衫穿上,遮住露在外面的两条手臂,边笑边解释:“对不起,我真的定了九点的闹钟,但是它响没想我就不知道了。”
孟逢川说:“可能是手机出问题了。”
姜晴倍感赞同,狠狠点了下头。
孟逢川又问:“你饿不饿?”
姜晴又摇头:“刚起来没多久,不想吃。”
他便说:“那出去逛逛?你昨天不是说洱海风景好。”
姜晴看着外面的大太阳面露难色:“环湖得租车,我本打算今天跟四哥说,明天我们租了车再去呢。”
孟逢川显然有备而来,四哥在前台里伸出了手,把车钥匙放在了台面上:“昨天他就跟我说了。”
姜晴有些惊讶,没想到他都安排好了,孟逢川走过去拿了钥匙,邀姜晴出门。
门口停着一辆低调的白色丰田,姜晴无形中在心中松了口气,庆幸孟逢川没选择那些咋咋唬唬的芭比粉轿跑,都是些覆了好几层膜、转了好几手的老车,安全隐患多。她又跟他道歉:“抱歉啊,说好了我带你玩的,结果睡过头了,车子还是你租的。”
孟逢川答:“应该的。”
姜晴又说:“租车多少钱呀?我加你微信转给你。”
孟逢川刚调好座椅,大致熟悉了一下车的操控,拒绝道:“没多钱,不用了。”
他拒绝完又觉得后悔,就这么错失了个加她联系方式的机会,暗骂自己不解风情。
姜晴也没坚持,便说:“那晚上回来我请你吃饭。”
这次他没拒绝,太过殷勤难免显得目的不纯。
说起吃饭来,她有些兴致勃勃,孟逢川打开导航,向洱海而行,听她在副驾驶说着,心情不错。
“你不是第一次来大理嘛,我带你去吃那家网红餐厅,也是滇菜。虽说网红餐厅不一定都好吃,但那家的椒麻鸡和菠萝饭还不错。你应该是南方人吧,江浙沪那边都嗜甜,菠萝饭你应该会爱吃。他们这边的鸡都是乌骨鸡,椒麻鸡里面还有饵块,我特别爱吃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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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逢川问:“椒麻鸡,会不会很辣?我不怎么能吃辣。”
姜晴认真想了想:“应该不是很辣,我前男友他不能吃辣当时也吃了不少……”
他这次没接话,莫名缄默起来。姜晴浑然不觉,又突然说:“你不能吃辣?你前几天不是去那个兰园食坊了吗?我当时看到你了,但你可能没看到我,我记得你点黄焖鸡了呀,也是辣的。”
孟逢川面不改色地扯谎:“我看是推荐菜就点了,没想到那么辣。”
姜晴不疑有他:“没事,到时候你尝尝看嘛,不能吃就吃别的,我很能吃的,不会浪费。”
孟逢川淡笑,一本正经地说:“能吃好,能吃是福。”
她显然也有体重的苦恼,笑着说:“好什么呀,我就最近放纵一下。戏服里三层外三层的,腰一粗太明显,顾老师又得骂我。”
他觉得她这样很好,虽然才聊了不到一天,但看得出来,她过得不错。虽然少不了说顾夷明严厉,但看得出顾夷明对她这个徒弟极为爱护,她也并非是纯粹厌烦的口吻。
车子行驶在沿湖公路上,远处可见万里碧空连接清澄的湖水,让人心情舒畅。她用自己的手机连了车子的蓝牙,放周杰伦的歌,路上随处可见电瓶车,电瓶车上坐着的大多是年轻情侣。
姜晴靠在车窗旁,短暂出神,不禁想到上次来大理的光景。当时跟梁以霜一起,还有宋清鸿,以及梁以霜当时的男朋友。那时都还是学生,出行一趟都精打细算的,租了两辆“小绵羊”,戴着头盔环湖。
她并非怀念宋清鸿,只是怀念那个时候的无比轻松的自己,不像如今掺杂着步入社会的成年人的烦恼。
孟逢川看她盯着人家的电瓶车,不禁在心中想他是不是租错了车,问:“你想坐那个?”
姜晴果断摇头:“太晒了,上次坐过,回去都晒伤了,涂油彩脸疼。”
后来她就怕晒了,这几日虽然常在客栈里的院子里晒太阳,可也都是穿得严严实实的,生怕再重蹈覆辙。
今天不知怎么的,她脑海里不可抑制地想到宋清鸿,明明刚分手后容易不可避免地想到前任的好,无限惋惜,她也想过,他们之间还是有不少好的回忆的,可她今天想的都是他的不好。
她爱磨蹭,尤其是出来旅游,每天出门之前都要犹豫穿什么,梁以霜更爱美,两个人凑在一起难免拖延时间。
记得就是在大理,有天她们俩下来晚了,宋清鸿和梁以霜的男朋友陆嘉时在大厅等着,陆嘉时好脾气地什么都没说,或许是习惯了。可宋清鸿非要说她几句,若是放在平时倒没什么,可毕竟是出来玩,非要搞得她好心情都没了,最后气得回击宋清鸿:你就没有过让我等的时候?
两人冷战了半路,虽然后来宋清鸿主动过来哄她了,可心情也坏了大半。此时难免拿孟逢川来做比较,孟逢川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都肯等她,为什么换做亲近的人却没了耐心?
那时还算是感情好的时候,如今回想,其实分手也是有迹可循的。至于和宋清鸿分手的原因,则只是单纯地没感情了,再者她与宋清鸿三观也不和,分手着实没什么可惋惜的,更多的应该是叹息。
孟逢川不知她在想什么,余光瞟到她头顶的帽檐,只是默默在心中记下:她怕晒。
没想到姜晴突然幽幽开口,问了个虚无缥缈的问题:“你觉得这世上有永恒不变的爱吗?”
孟逢川一愣,反问道:“你还在为前男友……”
姜晴说:“你怎么知道的?”
孟逢川说:“客栈老板说的,抱歉。”
姜晴摇头,轻松地说:“不是,我对他已经没有感情了,其实早该分开了。”
他便认真答她的问题:“有的。”
姜晴笑说:“对,有的,只是还没遇到,可能这辈子都遇不到。”
孟逢川说:“你怎么知道你遇不到?”
永恒一词太过久远,他未曾做到的事情不愿意夸口保证,可他对她的爱至少已经穿越了世纪。
姜晴说:“你有谈过很多年的感情么?这种感情结束的时候,会让人觉得很累,没有想象中的如释重负,就是觉得很累,更懒得去开始新感情。”
孟逢川摇头,他确实没谈过。他只是想说:“你会遇到的。”
“那借你吉言了。”姜晴为他的认真忍不住发笑,旋即又突然发问,“你这次来大理散心,是因为失恋么?”
“不是。”他否定得干脆。
她问得直白,道歉也爽快:“抱歉,因为我心里是这么想的,就问出来了。”
他说“没关系”,找了个人少清静的地方,靠着湖边公路停下,打算叫她下去走走。
姜晴想到自己刚刚一时感慨说出的话,后知后觉有些矫情,低声说:“跟你说这些有些交浅言深了,我就随便说说,你别往心里去。”
她不知道他有多乐意听她说这些,孟逢川说:“不浅。”
姜晴不解:“什么?”
“交情不浅。”他生怕自己的话显得唐突,补充道,“我们应该算……朋友?”
姜晴朝他灿烂一笑:“当然算。”
两人在洱海边散了会儿步,接着继续环湖而行,路过喜洲古镇停留了两个小时。
她随身拎了个轻便的托特包,下车前从里面掏出了把遮阳伞,孟逢川等她把伞打开,伸出了手:“我帮你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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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顶的太阳很大,姜晴以为他也想蹭伞,便递了过去,还在心里想着要不要补涂防晒,毕竟一把伞遮阳的面积有限,两个人打一把还是有些不够用的。
没想到他真像说的那样,是帮她打伞,伞全都可着她来,姜晴忍不住在心里偷笑,嘴上说:“你别光给我打呀。”
孟逢川摇了摇头,眉头被阳光刺得直皱,又皱得好看。姜晴心软,从包里掏出来墨镜递给他,忍不住数落他:“你也是的,云南紫外线很强,就算不打伞,至少也得带副墨镜吧。”
孟逢川接过,果然眼睛能睁开了,跟她到了句谢,把她的数落照单全收。
他们一起漫步在古镇的四方街上,姜晴有点儿饿了,随手在街边买了个破酥粑粑,调皮地举着油纸包着的被切成饼块状的东西跟孟逢川说:“这个居然叫粑粑。”
孟逢川忍俊不禁,知道她说的“粑粑”是何意。姜晴递给他一根竹签,让他插着吃,孟逢川盛情难却,吃了一块,品出来是红豆玫瑰馅的,甜滋滋的,蔓延在唇腔之中。
他觉得离她很近,又很远。
出来晚的缘故,回去的路上已经要日落了,他们背着西斜的夕阳回客栈,像是被晚霞赶着走一样,满心散漫和浪漫。
眼前的景致忽变,从海天相连变成了山川相映,姜晴靠在车窗旁边看天空,孟逢川静静地开着车,偶尔偷看她两眼。
她忽然说道:“我怎么感觉天有点儿阴了?”
两人先去了古城,他把车子停在古城外面,去吃她说的那间餐厅。
入座后孟逢川全听她的,姜晴极其爽快地点了菜,等菜的间隙拿出了手机看天气预报。
她语气有些失落:“真的要下雨了唉,接下来云南很多地方都有雨。”
孟逢川捕捉到她说的是云南很多地方,问:“你还想去哪儿?”
姜晴说:“我本来想明天带你去爬苍山,然后我就离开大理了,去雨崩村,后天迪庆已经有雨了,不知道客车会不会停。”
孟逢川想得到,往迪庆那边去的路都是山路,没通火车或高铁,一到雨天很容易停运,防止山石崩塌,造成事故。
于是他主动提议:“那明天去雨崩村?”
姜晴从手机前抬起头看他:“你自己去爬苍山?”
他想没有她苍山有什么可爬,说道:“我想跟你一起。”
姜晴察觉到不对,看他的眼神挂上了抹警醒。
孟逢川赶忙说:“如果你同意的话。你不同意,我会继续在大理。迪庆要下雨,你一个人,我多少有些担心你。我们一起的话,还能有个照应。”
姜晴卸下了防备,笑着说:“也不是不行,可你想去吗?迪庆出了名的地方是香格里拉,那边的古城没有大理这边商业化,呆两天也可以。”
他自然没意见:“都行,你不是来过,我还白让你当导游了。”
姜晴有些不好意思:“我算什么导游呀……”
三两句话就这么定下了,他像是生怕她反悔,菜还没上完,已经把手机递过来给她看买好的客车票了。姜晴心中觉得不对,总觉得被他赶鸭子上架,可他又没强迫她,还是她太好说话了。
她默默在心中怪罪自己,并警告自己下次注意,一餐饭吃得忍不住跑神,吃完的时候发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结过账了。
回去路上她忍不住说他,声称下次他还这样她就不理他了,说得像是两个小孩在吵架。孟逢川似笑非笑地听着,显然没过耳,俨然一副还会再犯的样子,姜晴佯装生气,先一步回了房间。
半夜十一点多的时候,四哥知道她明天要走,叫她到茶亭吃烤肉。姜晴穿了条宽松的裙子准备下楼,走到楼梯旁还是停住了脚步,敲响了他的房门,叫他一起。
看着孟逢川朝她笑,她本来想板脸也没板住,抿嘴跟着笑了。
当晚吃烤肉的几个人还合了张影,姜晴看照片上她和孟逢川被拍得都不错,便发了条朋友圈,还单独私发给了梁以霜。
她坐在茶亭外躲酒,吹着夜风,打开手机给梁以霜特地指出了合照里的孟逢川,附言:不错吧?我明天跟他一起去香格里拉。
梁以霜还没回复,她先收到了贺蒲的慰问,是直白的一连串问号。
姜晴回问:怎么了?
贺蒲说:你什么时候跟我们代副院长搞到一起去了?
姜晴愣了两秒,这才转过弯来,合着贺蒲口中的代副院长居然是孟逢川,她一直以为是个五十岁往上的老前辈。
正想着怎么回复的时候,贺蒲又说:据说他有事,迟半个月来院里,没想到居然是去旅游了……好气啊。
姜晴笑着回复:是的,来旅游的,恰好被我遇上了。
她打开微信里的照相机,对准了站在不远处夜色下、绣球花旁正在打电话的孟逢川,想着偷拍一张发给贺蒲气气他,没想到孟逢川突然转头看向她,她便赶紧低头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
孟逢川又转过身去,掩藏嘴角的笑容,答电话另一头的解锦言:“明天去香格里拉。”
解锦言气得要跳脚:“你什么时候回来啊?老爷子大寿可就下周了。”
孟逢川:“说不准,应该能回去。”
还要看她什么时候回去。
解锦言:“那你有没有节目啊?你妈和我爸都给我施压,他俩可真是好兄妹,也不看看我能劝得动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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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节目,孟逢川扫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姜晴,忽然有了主意,答应道:“会回去的,你别操心了。”
姜晴跟贺蒲闲聊,还调皮地问贺蒲有没有孟逢川的八卦,他们都是昆剧院的,肯定比她知道得多。贺蒲卖关子,又或许是本身就没什么可说的,半天没个主旨。
她不知道孟逢川电话已经打完了,正站在那儿看着她,看她低头对着手机屏幕傻乐,忍不住有些吃味,好奇她跟谁聊得这么开心……
那时姜晴不知,她错过了和他的相亲,错过了他的演讲,却在遥远的西南与他相见,终于成全了老天爷的安排。
而接下来的半月里,整个云南阴雨不断,他们被困在香格里拉的独克宗古城,未能如愿前往雨崩村,看不到往日里仿佛举手可触的湛蓝天空。
可这趟云南之行,她最幸运的事情就是遇见孟逢川。
第64章 独克宗之夜(1)
两人中午从大理离开,打算坐下午一点的客车前往香格里拉。孟逢川起得早,行李早就收拾好了,眼看时间越来越紧,她的房门还紧闭着,他把行李箱立在她房间门口,敲响了房门。
姜晴跑过来开门,打开门之后就又跑回屋子里收拾东西,看起来有些匆忙。她见孟逢川还立在门口,朝他嚷了句:“你进来呀,在沙发坐一会儿,我十分钟就好。”
孟逢川这才进去,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圈凌乱中带着整齐、整齐中稍显凌乱的室内,心道她是个随性的人。
她收拾得差不多了,随手把数据线这种小东西往包里丢,孟逢川以为可以走了,刚要起身,就听她嘀咕:“我手机呢?”
他刚要举起茶几上戴着绿色手机壳的手机示意她,可她手太快,把包一翻,里面的东西全都扣到了床上,充分证明她的包有多能装。
孟逢川憋着笑,在她身后开口:“你手机在这儿。”
她忙中出错,叉着腰叹了口气,接着重新把床上的东西往包里扔,孟逢川走过去,把手机递给了她,也被她一股脑儿地装了进去。
离得近了他才看清楚那张邀请函,伸手拿了起来:“你也去这个交流会了?”
姜晴瞥了一眼:“嗯,我去上海就是为了这个呀……”
她忽然想到昨天和贺蒲聊天的内容,接着说:“你是不是也去了?我当时出去买咖啡了,没听到你的演讲。”
孟逢川无声在心中叹了口气,那瞬间的感觉是全然的无奈,想到就那么错过了她一次,内心难免有点懊丧。可又一想,假使那个时候看到她了又有什么用?他也做不出立刻上前主动搭讪的事来,想必还是要错过。
如此一想,释怀了不少,他把那张邀请函递回给她,满不在意地说:“去了,演讲挺无聊的,错过也没关系。”
姜晴还安慰他:“未必无聊呀。我朋友也是昆剧院的,他跟我说是他们新来的副院长,我以为是上了年纪的那种,想着少听一个也没……”
孟逢川不得不打断她:“我觉得你现在应该快点收拾,再不走要来不及了。”
姜晴吐了下舌头,捞起了包:“好了好了,可以走了。”
孟逢川帮她看了一圈:“确定没落东西?”
“不确定。”她答得倒是确切,“落了东西让四哥给我寄回去。”
他不禁哑然失笑,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两人从大理的客运北站乘客车直达香格里拉,全程四个多小时。
大理的天还不是很阴,客车逐渐驶离大理之后,窗外的海天山色不断,依稀可见远处乌泱泱的黑云逐渐蔓延。姜晴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一会儿阴一会儿晒的外面,脸上没什么表情。
就在孟逢川想要问她是不是不开心的时候,她果断把车窗窗帘一拉,按下了帽檐,小声跟他说:“我一坐客车就犯困,睡一会儿。”
孟逢川点头:“睡吧。”
她未防倒在孟逢川身上,所以头向车窗那侧靠,迷迷糊糊入睡之后,头已经贴在车窗上了。若是平路倒没什么问题,还能睡得踏实,可全程山路颠簸,她的脑袋便不断地磕在车窗上。
孟逢川看着,有些有心无力,想伸手过去把她搂到自己肩膀上,可他时刻提醒自己,他们如今的关系不应该那么亲近。束手无策之际,他也是没了办法,便伸了只手垫在她的头和车窗之间。
可那段山路太颠了,他手心也没多少肉,姜晴的头撞到他的手上还是不舒服,很快就醒了。
她直起身睁开眼睛,他正准备收回手,就见她皱了眉头,显然也有些迷糊,小声嘀咕:“这开哪儿去了呀,颠死了。”
孟逢川莫名为她这幅样子心软,软得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伸手揽过她的头朝着自己肩膀靠拢:“继续睡。”
她显然很困,睁眼不到五秒钟就又闭眼了,混沌中感觉头枕的是孟逢川的肩膀,可脑袋像是有千斤重,怎么也抬不起来了,眼皮同样。只记得那是认识他以来离他最近的一次,近到闻得到他身上的茶香,不像香水的味道,而是每个人的衣柜里都有的一种特别味道。
孟逢川则享受着内心的侥幸,低头看不清她的脸,被帽檐挡住了,但知道躺在肩头的是她就足够。窗外可见浑浊的金沙江在风雨欲来时分外湍急,正如他欢呼雀跃的内心。
只记得她彻底转醒时是下午两点二十四分,她在她肩头睡了三十四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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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晴醒来后,下意识用手揉脖子,睡得有些酸痛,腰也有些不舒服。
没等她开和孟逢川说话,孟逢川先说:“刚刚有人问过司机,会在前面停车休息一会儿。”
姜晴呆呆地应声,用余光小心地瞥了一眼孟逢川,发现他没什异常,也没有提她刚刚躺在他肩头的事儿,她就装傻,殊不知他都记在心里。
中途停车休息的时候,旁边有许多买水果的小摊,姜晴凑过去买了一盒切好的小菠萝,一只手拎着塑料袋,另一只手撑着泛酸的腰,立在车旁边看远处乌云密布的山群,看起来像极了清早公园里遛弯儿顺道买早餐的老大爷。
他带笑凑了过去:“看什么呢?”
她略微皱眉,收回了视线,转头问他:“你腰好么?”
孟逢川闻言愣住,觉得这问题突兀又怪异:“什么算好?”
姜晴意识一丝不妥,成年人之间问腰好不好难免让人想入非非,她解释道:“就是你腰受没受过伤什么的,排练的时候……”
孟逢川恍然地“嗯”了一声,认真答道:“我腰功还不错。”
姜晴品着这几个字,想法越来越歪,赶忙指着车门转移话题:“上车了,快走。”
她先他一步上车,孟逢川默默跟着,忍不住又笑了——他说的真的是正经的意思。
客车直达香格里拉的独克宗古城,刚一下车姜晴就嗅到了一股冷冽空气,是干净的,也是凛人的。还有阴风往风衣里钻,明明才下午五点钟,却已经像是要天黑了一样,看不到浓烈的太阳。
他帮她从客车下面拿行李箱,少不了挪动几个放在靠外面的箱子,姜晴没跟他客气,站在不远处等着,看到他弯着弧度的腰,忍不住又想歪,欲盖弥彰一样移开了视线,四处打量着。
古城中路面崎岖,箱子不好拖动,他让她打开导航找客栈,他跟着她,一个人提着两个行李箱。
她订的是个藏式装潢的客栈,有前院和后院,穿过后院才是客房区,面积不小。两人开两间房,老板见他们是一起的,自然安排在相邻的房间。穿过沿院的长廊,从里面数第二间房间是她的,孟逢川住第三间。
两人分别进了房间安置,这次她倒是极快,拿着房卡出来,敲响孟逢川的房间。他开门本想引她进来,她没进去的意思,主动说:“房间里好冷,果然要下雨了,我们出去逛逛吧?”
俨然已经是结伴同游的样子了,十分自然熟络。孟逢川全听她的,拿了房卡跟她一起出去。
独克宗古城是藏民聚居地,但古城中已经有些商业化了,这点从街边店面统一的匾额和里面贩卖的东西可以看出来。天阴瘆瘆的缘故,姜晴逛得兴致缺缺,孟逢川见状便提议去吃饭,他们找了家藏餐,吃牦牛肉火锅,果然暖和了不少。
回去的路上路过一家咖啡店,她说自己想喝,故意让孟逢川在门口等她,实际上买了两杯,生怕他再手快付钱。
等咖啡的时候他忽然进来了,示意姜晴朝外面看:“下雨了。”
姜晴楞楞地眨了眨眼,旋即从包里拿出了伞,她那把伞是晴雨两用的,十分顺手地递给了孟逢川。孟逢川接过,转身竟然又回到了门口,姜晴对着他的背影笑了出来,想他还真听话,让他在门口等就真去门口等,幸好不是个傻子,下了雨还知道进来。
她拿着两杯热咖啡出来,递给了他一杯,孟逢川短暂错愕,先撑开了伞,才接过了那杯咖啡。
这会儿已经晚上七点多了,再加上阴天下雨的缘故,天早就黑了。两人在一把伞下,不得不凑近彼此,近得姜晴觉得好像又闻到他衣服上的那股香气,一度怀疑是错觉。
石子路面落了雨水的缘故有些打滑,姜晴想着今天坐车,不用走路,穿了双带跟的硬面小皮鞋,古城里的路高低不平,她险些滑倒,赶紧拽住了孟逢川的手腕。他一手拿咖啡一手拿伞的缘故,分不出第三只手,便用力抬了下撑伞的手臂,总算把她扶住。
姜晴尴尬地说:“天气预报说今天没雨,我出来的时候就没换鞋。”
孟逢川在心中要说一句“感谢天气预报”,开口却回她:“都怪天气预报。”
她攥住他手腕的手早已经收回了,孟逢川又说:“其实你可以扶着我。”
姜晴摇了摇头:“慢点走就行。”
她减小了步伐,孟逢川也跟着一起放慢了速度。可刚刚那一趔趄的缘故,两个人多少凑得更近了,肩挨着肩,和路上的情侣没什么两样。
孟逢川喝了口咖啡,总觉得他那杯咖啡是甜的。
回到客栈才刚八点钟,他送她到房间门口,把伞放在了她房里的伞架上,礼貌道别后回了自己的房间。
分开还不到十分钟,房间里的灯忽然全灭了,孟逢川立马就想到可能是跳闸,下意识出门去找她,担心她害怕。
姜晴确实吓到了,独自在外的缘故,尤其是今天这么阴冷,她本来就没什么心情,屋子里骤然归于黑暗的时候,短短几秒钟她已经在脑海里把所有的恐怖情节都过了一遍,摸黑推开了门跑出去,门都没关,正好撞到孟逢川怀里。
此时他也顾不得别的了,把她抱住,抚了抚她的头:“没事,应该是跳闸,顶多线路出问题……”
姜晴吓得心脏狂跳,抬头看他,想要说什么,却张不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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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借着被乌云遮蔽的晦暗月光看她的脸,忽觉同样心跳加速,且情难自控。于是十分自然的,他捧住了她的双颊,低头覆上了个蜻蜓点水的吻,那一刻两个人都细微地瑟缩了下,像是被冰凉的雨水打到。
廊檐边确实向下滴着雨水,院子里空荡荡的,远处客房里有人出去找老板,也有人在找电箱,没一个人注意到这对在黑暗中靠近彼此的男女。
他明明已经吻上了,唇还贴着她的,张口的每一个字都在牵动她。姜晴一直觉得他的声音斯文好听,此时正在她唇上发问:“可以吗?”
她没吱声,也没拒绝,他想那她一定是不排斥的。姜晴确实不排斥,甚至觉得天时地利人和,这种情形下就应该接吻。
说不清是谁更快一步,许是他,因他更急切,两人便吻到一起去了。他万般珍重一样捧着她的脸,她本想搂他的腰,抬手却攥成了拳,捏住了他的衣衫。
他前所未有地主动,只是吻她的双唇还不够,趁她张口换气的功夫便探了舌,分外缠绵不舍。她的心跳仍旧异常,只是从刚开始的惊怕变成如今说不清的情愫,她便遵照本能,开始回应他,他们一起把有限和短暂的时间化作无限与漫长。
直到开着门的房间里灯光亮起,正好照亮他们俩周围,可惜孟逢川不放过她,像是变了个人,姜晴不得不与他延长这个吻,不懂他汹汹吻势中蕴藏的深情。
这时客栈老板操着一口带着藏语味的普通话在不远处叫他们:“电恢复了——”
姜晴低头躲在他身前,让孟逢川挡住自己,孟逢川感觉到一股扫兴的情绪,还是按捺住,把她抱在怀里,扭头泰然自若地回应老板:“好,谢谢。”
第65章 独克宗之夜(2)
客栈老板说完那句话就走了,院子里传来阵阵凉风,姜晴在他怀里吸了吸鼻子,闷声开口,头一次叫他的名字:“孟逢川,你还要抱着我到什么时候啊?”
他也觉察到冷了,最后紧紧地抱了她一下,舒了口气:“回房间吧。”
姜晴“嗯”了一声,转身往房间里走,一回头发现他也跟进来了,带上了门。
刚刚接吻过,他又进了房间,姜晴难免在心里犯嘀咕,给他安上急色的罪名。可他兀自走向壁炉,把壁炉开关打开,然后又到窗前去检查窗子关没关严,顺便拉上了窗帘。
她刚要开口,就听他说:“房间里是有点冷。”
姜晴一愣,干巴巴地应和:“是啊。”
他叮嘱她:“晚上睡觉壁炉别关。”
姜晴说:“知道了。”
接着他转身就走,这倒是出乎姜晴的意料,她本以为瞧他的架势今晚要睡在她这儿了,还想着进展有些快。眼看人把门打开要走,她跟了上去:“你……”
孟逢川站在门外看她:“怎么了?”
姜晴一口气憋住,想他还问她“怎么了”,他刚刚做了什么事情自己不知道?亏她还觉得他老派、古板,这么一看倒像个情场老手。
“没怎么。”她生硬地说,接着果断关上了房门,留孟逢川一个人站在外面对着门疑惑。
孟逢川走后,姜晴一边洗漱一边跟闺蜜梁以霜吐槽这件事,梁以霜一针见血:“怎么,我瞧着你还挺惋惜他没留下,进一步发展。”
姜晴说:“关键亲都亲了,谁想到亲完他就走了?走得那叫个干脆利落。”
梁以霜说:“那不然呢?他要真留下了,你又要跟我骂人不正经、占便宜……”
姜晴说:“谁占谁便宜还不一定呢!你看他那张脸,怎么也是我占便宜比较多吧。”
梁以霜十分认同地点了点头:“这话倒没错。”
姜晴又炸毛:“梁以霜!你还真敢说,你姐妹差吗?”
梁以霜略微正色:“不差不差,逗你的。你自己在外面还是要注意点儿,跟他一块儿玩玩还行,这种萍水相逢的,哪有什么真感情呀。”
姜晴说:“我知道,我没跟他认真。”
到底坐了一下午的车,有些疲累,房间里的壁炉开着,温度逐渐上来,她洗漱后爬上床,没多久就睡着了,算是这趟出行睡得最早的一次。
隔壁房间的孟逢川和她截然相反,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竟有些失眠。后来实在睡不着,他把床头灯打开,靠在那儿喟然叹了口气,内心有些懊悔。他刚刚跟着她进房间,原本是打算赖着不走的,可一进门就改了主意,怕她认为他是个轻浮的人,便帮她打开壁炉拉上窗帘就走了,哪成想这个夜晚会这么难熬。
他忍不住好奇,她会不会也失眠,像他一样心头像被猫抓似的痒——殊不知她睡得极其酣甜,一夜好梦到天明。
次日她起了个大早,破天荒地吃了个早餐,只是客栈提供的都是些藏式早餐,她吃不习惯。独自坐在餐厅里发呆的时候,外面又开始下雨了,且有越下越大的趋势。
孟逢川这时出现在她视线中,坐在了她对面:“抱歉,昨天睡太晚了,才起来。”
姜晴没当回事,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早餐,像是怕不远处的老板听到一样,神秘兮兮地跟他摇了摇头,暗示他这份早餐不好吃。
他便提议:“出去吃?”
姜晴听着外面密集的雨声,又摇了摇头:“要不你先吃两口?这会儿雨下得大,不好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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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逢川看出来她不愿意出门,将就吃了个早餐,眉头闪过一丝嫌弃,也没吃几口。她像是找到同盟一样,抿嘴偷笑:“是不是吃不惯?”
孟逢川点头:“明天出去吃吧。”
姜晴答应:“等会儿回房间我找几家店,我们去吃。”
孟逢川说:“都听你的。”
两人都没什么兴致,没再动筷,姜晴去问了客栈老板能不能帮忙订汽车票,打算去雨崩村。老板摇头:“你们来得不巧,这几天雨大,山里面更大,汽车停了。”
乘着哗啦啦的雨声回到房间,姜晴搜了下从香格里拉回大理的汽车票,叹息道:“现在连大理都回不去了。”
大雨成全了他与她独处,孟逢川不如她那么懊恼,但看得出她不喜欢下雨天,正如名字,当然是喜欢晴天的。
他安慰她:“看什么时候回大理的汽车恢复,雨崩村四面临山,肯定要晚于大理的。”
她其实并不讨厌独克宗古城,比起大理古城的喧闹,这里有些隐居般的幽静。只是最近阴雨缠绵,屋子里都是冷的,明明上海、天津还在度夏,秋意尚且不明朗,此时身在西南,却像是要入冬了似的。
姜晴赞同他的想法,转而开始搜索独克宗古城里的美食,发现此地遍地都是藏餐,每家招牌菜都是牦牛肉,她就算再爱吃肉也禁不住天天吃,失落地说:“看看什么时候通车先回大理吧。”
幸好她还带了个平板电脑,从包里拿出来后爬上了床,盖着被子打算找个京剧电影看。可网上方便看的那些京剧电影她都看过了,戏码平时看得更多,没什么新意。便招呼坐在沙发上的孟逢川,拍了拍床边空出的大片位置:“你过来,坐在那儿不冷么?把毯子盖上。”
床上除了被褥还有一张毛毯,她扯过去递给他。孟逢川便靠在床边,和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又接过她递过来的平板。
姜晴说:“有什么昆曲电影么?你找个来看看,等雨停了咱们再出去。”
孟逢川在平板上搜索了几部,要么没资源,要么就是清晰度过低、音质过差,最后搜了部《墙头马上》出来,一九六三年拍摄,色彩秾丽,收音清晰。
他问她:“《墙头马上》你看过吗?”
姜晴摇头:“没有。”
孟逢川说:“那就看这个吧,这版曲子不错。”
正如他所说,曲子是真不错,他靠在床头,扶着放在腿上的平板,姜晴则侧卧在旁边,头压着双手静静看着,还没看到李倩君随裴少俊匿居后花园,他敏锐地听到了均匀浓密的呼吸声,低头一看,她躺在那儿睡着了。
孟逢川忍俊不禁,抬起手表看了眼,才刚中午,也算正好到了午睡时间。他无声把视频按了暂停,合上了平板放在床头柜上,贪恋地望着她的睡颜,忍不住伸手去抚摸她的头。
记不清看了多久,他像是被她感染,也感觉到一股困意,明明他从来没有睡午觉的习惯。他靠在床头闭眼打盹儿,手还贴着她的头,间或不经意地抚摸两下,享受这份午后的美好。
姜晴睁开眼的时候,发现离孟逢川更近了些,头正抵在他的腰侧,嗅到了他衣服上的淡淡茶香,让人感觉心旷神怡。
她动了下脑袋,牵动了孟逢川的手,他立马也睁开了眼,十分顺手地摸了摸她的头,沉声道:“醒了?”
姜晴有些不好意思:“今天起得有点早,又没喝咖啡,躺着听戏有点犯困。”
孟逢川说:“没事,想睡就睡。”
她不着痕迹地往床边蹭了蹭,和他拉开些距离,房间里安安静静的,只有壁炉发出细微的鼓风声。
她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被子也没遮住,孟逢川忍不住笑:“饿了?听着外面雨应该停了,出去吃饭?”
姜晴坐了起来,理了理头发:“嗯,我那会儿找到了家中餐厅,就是离得有点远,在古城的另一头,我们去吃中餐吧?”
孟逢川答应,见她穿的是条长裙,露着纤细脚踝,建议道:“你要不要换条裤子?上午雨下得挺大,温度有些低。”
姜晴打开手机看了下天气预报,发现比起昨天又降了几度,接纳了他的建议,从敞开放在地上的行李箱里找出了条长裤,拿着要去卫生间换。
卫生间比房间里要冷,他说:“我去下洗手间,你在房间里换吧。”
姜晴点头,其实就算孟逢川在这儿也无妨,她穿的是长裙,大可以先把裤子穿上再脱掉裙子,但他已经转身进了洗手间了,清晰地听得到落锁的声音。
裤子很快换好,她没再穿昨天那双不够防滑的小皮鞋,穿了运动鞋,拿上伞两人就一起出去了。
古城里路面潮湿,空气清新,虽然还不见太阳出来,但雨停后的风景也不赖。
但到底是高原,海拔不低,在客栈里没觉得什么,往餐厅去的路上都是山路,还有一条漫长的上坡路,姜晴走得有些累,开始喘粗气。
两人放慢脚步,她像是上午没吃饱,走得越来越慢。直到孟逢川突然停住,跟她说:“我背你。”
他用的是肯定句式,可姜晴连连摇头,看着旁边络绎路过的行人,她让他背实在太夸张。
见她拒绝,孟逢川伸出了手:“那我拉着你?”
姜晴犹豫了两秒,他已经极其自然地把她身侧的手捞过攥住了,他总是那么自然,导致姜晴也说不出来哪里不对,任他拉着慢悠悠地走,这下更像情侣同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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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餐厅之后,她点菜一向利落,最后对着酒水那页看得认真,孟逢川习惯喝矿泉水,不用操心,她指着上面最不像酒水的“胖卓玛”三个字问服务生:“这个是什么?”
服务生说:“本地的啤酒。”
她又问:“瓶子大吗?”
服务生摇头,她便点了一瓶。
服务生走之后,她看向孟逢川,正对上他带着数落的表情。
她语气有些俏皮:“我尝尝嘛,一瓶啤酒还是可以的。”
孟逢川不置可否,想着她出来散心,他就不扫她的兴了,至于这些迫于职业的约束,则以后再说。
两人饱餐一顿,优哉游哉地回了客栈,她一个人喝光了那瓶“胖卓玛”,还在路上小小地打了个酒嗝。
孟逢川听得清清楚楚,抿嘴笑着,嫌弃地离她远了些。姜晴捕捉到他挪了两步的动作,讨人嫌一样凑了过去:“你干什么?”
孟逢川故意说:“你身上有酒味,离我远点。”
她苦了脸,不大相信:“不是吧,就那么一小瓶。”
孟逢川但笑不语,显然故意招惹她。没想到她又说:“你别说,这酒好像有点后劲,我现在感觉脑袋有点沉。”
像是为了印证说的话,孟逢川见她一脚深一脚浅的,没再继续跟她嬉笑,伸手攥住了她的手臂,默默带着她往回走。
送她回房间后,孟逢川再次确认:“你确定你没醉?”
姜晴认真想了想,随后摇头:“没有,就是一点点,一点点后劲。”
孟逢川还要说什么,她就推着他出去了,像是嫌他唠叨一样。
他默默回到房间,警惕着敲门声,想着她有事一定会来找他。
不出所料,半个多小时后,她敲响了房门,孟逢川赶紧过去开门,见她头顶包了条墨绿色的毛巾,素着一张脸,双颊泛着淡淡的红。
迎接他开门的是一个喷嚏,外面冷,孟逢川本想让她进来,但还是问了句:“你房间里的壁炉还开着么?”
她点点头,说:“我没找到吹风机,问问你这儿有没有。”
哪个房间没有吹风机,他记得就放在柜子里。想到她房间里的壁炉没关,孟逢川推了她一下:“你先回去,我拿吹风机去找你。”
她乖顺地点了头,转身跑回了房间。
孟逢川回到屋子里关了壁炉,拿了吹风机,随后带着房卡去了她房间。
开门的时候她身上披着张毛毯,拖在地上,孟逢川忍不住皱眉,跟在她后面提起了毯子,像是婚礼上的花童。
她坐在床尾沙发上,看着他展开吹风机的线,插在墙边最近的插座上,还按了开关凭空吹了两下,像是试验吹风机是否完好。
她从毛毯里伸出手要接,露出里面的真丝睡衣,也是墨绿色的,看起来有些单薄。
他便说:“你老实披着毯子吧,我帮你吹。”
姜晴问:“你会吹嘛?”
他不解:“吹头发需要技术?”
姜晴说:“不需要技术,需要技巧。”
他拿着吹风机站在她身后,轻飘飘地拽开她头顶缠着的毛巾,像个严阵以待的托尼老师:“你说怎么吹,我学一下。”
姜晴拨开面前凌乱的发丝,伸手给他比划了两下:“先左侧偏分吹,再右侧偏分吹,这样吹出来的头发才蓬松。还有先吹头皮,再顺着头发往下吹……”
孟逢川静静听她讲完,语气谦恭地说:“知道了,姜老师。”
她哪里被叫过“老师”,也远达不到老师的水平,闻言抿嘴笑着反驳:“你少恭维我。”
孟逢川笑着打开了吹风机,开始给她吹头发。一时间屋子里只听得到吹风机吵闹的声音,但两人心中都觉得分外宁静安逸。
他不在意她房间里的吹风机在哪儿,不问也不找,等到头发吹了个□□成干的时候,她已经有点不耐烦了,从他手里挣开就爬回了床上。
孟逢川站在床边问:“不吹了?”
她说:“可以了,差不多干了。”
他不赞同:“你不该洗头的,洗手间有点冷,头发最好吹干。”
姜晴知道冷,刚刚冲澡的时候不小心把头发弄湿了,想着反正也该洗了,就顺便洗了个头,出来后有点着凉,打了几个喷嚏。
孟逢川嘴上这么说着,他不干预她的决定,收起了吹风机放在电视柜上。还细心地拾起了床尾沙发上的长发,黑色的,落在灰白色的沙发套上很明显。
他捻着捡起来的头发往墙边的垃圾桶去,姜晴忽然警惕,伸着脖子朝他看。
果不其然,他发现了。手里的头发没丢进去,而是拎起了干净的垃圾桶,把桶里朝向她,语气无奈地问:“这就是你找不到的吹风机?”
她吐了吐舌头:“对不起,不该骗你。我就是看时间还太早了,回房间怪没意思的。”
他不至于生气,先把藏在垃圾桶里的吹风机拿了出来,垃圾桶里面是干净的,再把头发扔了进去。
他说:“你跟我说一声就好了,跑出去感冒了怎么办?”
她说:“我也觉得我要感冒,脑袋昏沉沉的。”
孟逢川毫不客气地纠正:“你头昏是那瓶酒的原因。”
姜晴说:“差不多呀。”
她也分不清到底是那瓶酒的后劲还是要感冒的预兆,只知道在橘黄色的灯光下仰望他站在那神色无奈的好看的脸,感受着他温柔的对话,有些鬼迷心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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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逢川正想问她要不要继续把那部昆曲电影看完,她先一步张口,直率地说:“孟逢川,要不然你今晚留下跟我一起睡吧?”
第66章 独克宗之夜(3)
他愣在那儿,顿时忘记了自己原本要说什么、做什么,看向她的表情很是无奈,又像是带着责怪。
姜晴紧了紧身上的被子,匆忙解释:“我是觉得这样来来回回很麻烦……柜子里还有一床被子……”
他确实想要责怪她:“姜晴,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就敢留我。”
两人在安静中对望,姜晴眨了眨眼,低声说:“我觉得你不是坏人。”
不知怎么的,她分外相信他,也不知这份信赖来源于他姣好的皮相还斯文的举止,姜晴说不清。只是在潜意识里深刻地认为,他不会伤害她。
孟逢川说:“坏人会把‘坏’字写在脸上?你怎么知道我就不是?”
这倒是把她问住了,不知该怎么回答,她确实只是凭借感觉,而感觉是最不靠谱的东西。
他显然也没指望她答出来,转身要走,姜晴追问:“你要回去?”
他停住脚步,没回头看她:“回去洗漱,再来找你。”
她故意拿乔,又像是反悔,说:“你回去吧,我不会给你开门了。”
他竟然真就这么走了,利落地带上了门。她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心中难免觉得不爽快。
不出两分钟,门就被敲响了,她知道是他,披着毯子跑到门口,手已经摸上了门把手,但没开门。
他等了十几秒,又敲了三下门,姜晴说:“我说了不给你开门。”
他声音如常,隔着门有些飘渺:“那我等着。”
姜晴说:“你等着吧,我上床了。”
她还站在门里没动,他也没说话,只是隔了十几秒再度敲门。姜晴装死,想让他认为她已经不在这儿了,没想到他又隔了几十秒,再敲三下,频率稳定,敲得也极温柔耐心。可若是她真的上了床打算睡觉,听起来还是有些吵的。
无声拉扯了两分钟,姜晴猫在门里静静听着,门口这边壁炉烤不到,她的脚已经有些凉了,正准备再戏弄他一下。
可他像是知道她在一样,语气有些宠溺地说:“玩够了?晴晴,外面很冷。”
她明显感觉到脸一红、心一跳,赶紧打开了门,又转身不看他,飞快回到床上。
他关上门后跟着她,站在沙发旁边看床上的她,表情有一种抓到她尾巴的得意与促狭。姜晴这才看到,他一手拿着睡衣,另一只手拿着电动牙刷,显然是特地回房间取的。
她明知故问:“你干什么呀?”
他说:“我拿了东西就回来,怕迟了你不给我开门。”
姜晴用被子挡住偷笑的嘴角,听他又说:“得在你这儿洗漱了。”
他转身进了洗手间,姜晴在房间里先是听到电动牙刷的声音,接着是水流声,他应该在洗脸。那股水流声暂停后,很快又变成了更大的水流声,她知道他开始洗澡了。
姜晴捞过床头柜上的遥控器,打开了电视,用电视声盖住了水流声,心中果然平静了些。
他穿着睡衣从洗手间出来后,把换下来的衣服放在了沙发上,旁边就是她的衣服,区别是一个整齐地放着,一个凌乱地扔着。
见他出来,姜晴指着电视说:“你看,真的有山体崩塌唉,都上新闻了。”
她看的居然是当地的新闻台,时间太晚,右上角写着“重播”。两人的相处模式宛如老夫老妻,他站在床边听完了这段新闻,随口念道:“不知道客车什么时候恢复……”
孟逢川走向衣柜,本打算拿柜子里的那床被子,明明已经摸到了,却收回了手,关上了柜门。
姜晴不解之际,他已经拽上她盖着的被子的另一侧,十分自然地打算上床。
她忽然防备,拽了拽被子:“你干嘛?”
他低笑,问她:“你现在才开始紧张是不是太晚了点儿?”
姜晴说:“我又没说跟你睡一张被子。”
他用力一扯,把被子拽了回去,就这么上床躺下了。接着轻描淡写地跟她说:“柜子里那床被子有点受潮,不能用,委屈你一晚上了。”
姜晴说:“我怎么觉得你的话毫无诚意。”
他倒是坦然:“确实没什么诚意。”
房间里只剩下昏暗的床头灯,两人虽然在同一张被子里,中间却隔着一段距离,并未产生肢体接触。
眼看着他躺下,问她要不要睡觉,姜晴关了电视,他便按了他那边的总控开关,室内骤然归于黑暗,只剩下壁炉的点点灯光。她有些匆忙地躺下,缩紧被子里。
这时孟逢川突然靠近,打破了原本的距离,那瞬间她想,果然男人都是这样,即便是孟逢川这种在外面文质彬彬的人,上了床、关了灯也是个色胚。
他确实把她揽进了怀里,摸着黑低头要吻她,姜晴隐约意识到要发生什么,正犹豫是拒绝还是迎合的时候,他轻吻了她额头一下,分外温柔,也转瞬即逝。
接着便听他说:“晚安。”
姜晴仿佛被卡在那儿,不上不下的,憋了半天,才在他怀里闷声说了句:“我好像真的要感冒,有点鼻塞。”
他把她搂紧,安抚道:“不会的,闷在被窝里睡一觉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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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办法是这样的,人要感冒的时候盖着厚被子睡一觉,发发汗,就不会病起来了。
姜晴又说:“我喜欢踹被子……”
他低笑道:“没事,你踹不开。”
她意识到他表达的意思是他会一直抱着她,所以踹不开,忍不住说:“那我踹你怎么办?我踹人很凶的,我闺蜜都不愿意和我睡一床……”
他为她的碎碎念发笑,忽然低头凑近她,在姜晴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突然吻上了她,勾着她与他接吻。姜晴心想果然该来的还是来了,半推半就地回应着,心跳跟着加速。
可他始终没进一步的动作,一只手覆在她的腰背上,隔着一层单薄的睡衣,感受得到彼此的温度。他只是紧紧地贴着她,连抚摸都是克制的。
漫长的吻结束,他抽离开,摸了摸她的头:“好了,睡觉了。”
他习惯早睡早起,且无比确定,今夜一定好眠。
姜晴昏昏沉沉进入梦乡的时候,总觉得被他吻得起了高原反应,所以才会这么快入睡。又忍不住胡思乱想,她要感冒,他们又接了吻,会不会传染给他?来不及说出口,就嗅着那股淡淡的茶香睡着了。
她确实踹被子,但在孟逢川的怀抱里,整晚姑且还算得上安稳,被子裹得严严实实,她一度觉得很热。
次日她起来得不算晚,本来打算睡个回笼觉,却发现床上少了个人,屋子里没开灯,窗帘拉着,阴天里没有太阳光照射,满目昏暗。
她在黑暗中叫他名字:“孟逢川?”
自然无人应声,姜晴没了睡回笼觉的心思,起身在房间里晃了一圈,不见他的踪迹,连她房间的房卡也不见了。
那瞬间忍不住朝着不好的方向去想,想他难道真的是坏人,她识人不清。又或者他自己突然走了,留她一个人。他们连个联系方式都没有,姜晴现在想找他都没法子。
胡思乱想之际,突然传来房卡开门的声音,房间内短暂照亮了一束来自室外的光,门很快就关上了,是风尘仆仆回来的他。
他把雨伞放在门口的伞架上,打开门廊灯,看到了坐在黑暗里沙发上的姜晴:“醒这么早?”
她语气有些气恼:“外面还下着雨,你干什么去了?”
孟逢川不懂她气从何来,更不知她心里那些不好的想法,解释道:“出去买早餐了。”
他把手里的那几个袋子放在了桌子上,拉开了窗帘,房间里有些暗,开灯又太亮了。
姜晴扭头一看,最大的袋子里显然是他说的早餐,上面的LOGO是昨天他们吃的那家中餐厅的。还有个袋子里是两杯咖啡,她爱喝的云南小粒咖啡。最小的一个袋子里面则是药,看起来像感冒冲剂。
那家中餐厅太远了,即便味道不错,她也不准备再去。至于咖啡店,和中餐厅则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方向。她本来要发的那股火忽然就歇下了,半天没说话。
他到洗手间里拿了毛巾,擦身上蹭的雨水,如常问她:“洗漱没有?去洗漱,洗完吃饭了。”
姜晴“哦”了一声,默默进了洗手间刷牙洗脸。
她洗漱的时候他已经烧了一壶水,烧完却倒掉了,像是在消毒,接着又烧了一壶,才坐下跟她一块儿吃饭,那顿饭吃得有些缄默。
吃完饭后,他冲泡了一杯感冒灵,递给她之后去收拾桌子上的残藉。姜晴坐在床上,披着毯子、捧着杯子,固执地闹别扭:“我不想喝,你不是说我不会感冒么?”
孟逢川说:“喝一杯预防一下。”
她不听:“我想喝咖啡,放久了不好喝了。”
他不同意:“吃完药再喝,不差这一会儿。”
姜晴板着脸,等他收拾完把袋子放到了房门口,准备一会出去再扔,他回到床边坐下,感觉出来她有些脾气,耐心地问:“怎么了?不开心?”
她把杯子递给他,孟逢川长臂一伸放回到桌子上,转头盯着她,像是在等她答复。见她迟迟不张口,他凑过去,用手抚上她的脸颊,吻她的额头:“生闷气不好。”
她叹口气,躲开他的亲吻,说了出来:“你一声不响就不见了,我刚起来吓死了。”
他笑了出来:“你怕什么?”
最近接连阴雨的原因,她又是一个人出来的,确实没什么安全感。姜晴说:“不知道,反正很吓人。”
他好脾气地道歉:“对不起,下次不这样了,原谅我?”
听他这么认真地道歉,她又觉得事不至此,低头没说话。
他问她:“下午还要不要出去?现在还在下雨,下午说不定会停。”
她摇头,小孩子一样地说:“这里不好玩。”
他把手臂伸进她披着的毛毯里,穿过她的腋下,用力向自己一带,姜晴便坐在他腿上了。
“那就不出去,别生气了。”
说完他就凑上去吻她,像是吻不够一样,姜晴一开始并不回应他,可他吻个不停,铁了心要撬开她的唇。忘记吻了多久,她开始回应,伸出双臂搂上了他的肩颈,在阴天昏沉沉的室内,交换彼此浓重的呼吸声。
那一吻太久了,久到她明确地感知到自己有了反应,他也一样,正抵着她的腿。
他一只手扶着她的腰,捏起她的睡衣衣尾,最终只是克制地探了两根手指,无意触在她的肌肤上,望梅止渴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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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喘着粗气,低头错开,结束了这个漫长的吻。
忽视双方的反应,她突然说:“我要回家。”
孟逢川不解,喑哑地问:“为什么要回家?”
她胡诌了个借口:“太冷了,像冬天南方没有暖气一样。”
他答得毫不相关:“我家有地暖。”
她嘀咕道:“你家有地暖关我什么事,我家还有呢。”
他轻声叹气:“那为什么突然要走?”
她无从说起,独自身在异乡,她发现自己无法避免地依赖和关注孟逢川。不只是因为他对她的迁就和为她做的一些小事,而是从欣赏他这个人的角度来说,再加上他原本就有的那些光环,她确实开始迷恋他。
明明两天前还和梁以霜说跟他不会认真,可她今天突然发现,她想认真了。女人本就比男人容易感性,这种萍水相逢的际遇,最忌认真,逐渐失控的后果一定是受伤,所以不如斩断这份渐浓的希冀,赶紧回家,再也不见。
她说:“就是想回家了,我假期也快结束了。”
孟逢川便问:“你要从哪里飞?”
姜晴说:“先看看迪庆的机票。”
孟逢川说:“没有直达天津的。”
姜晴便说:“那就回大理飞。”
孟逢川说:“大理也没有直达,中转麻烦,时间还长。”
姜晴改口:“没有就没有,又没让你坐。”
他提供第三选择:“跟我一起飞上海。”
姜晴摇头拒绝,明明还坐在他腿上,两人那么亲近,聊的内容却是分开。
“飞上海就不麻烦?”
“不麻烦,至少留一晚,我送你去机场。”
她又摇头,显然不买账:“不去。你飞上海,我飞天津,咱们各回各家。”
孟逢川不得不搬出来外公解振平的名头来,想尽理由邀请她:“过几天我外公过寿,和我一起去。”
姜晴故意说:“你外公做寿,和我有什么关系?”
这一句多少有些指望他说出确定关系的话来,可他不解风情地说:“我外公是解振平,我妈是解青鸾,让他们给你指点指点。”
姜晴短暂沉默,解振平和解青鸾她当然不陌生,都是梨园前辈,解振平是老一辈出了名的唱功花脸,早已经退休。女儿解青鸾是大青衣,中年青衣演员中的佼佼者,至今仍活跃在舞台上,和顾夷明、张慧珠是同窗。
“没想到你家还是京剧世家,你怎么唱昆曲了?”
“不算京剧世家,唱昆曲是自己选的。”
她“哦”了一声,显然在跟他打太极,没有要答应的意思。
孟逢川没办法,低头埋在她肩颈处,呼吸穿过睡衣打在她肌肤上:“和我一起飞上海。”
姜晴嫌痒,试图推开他,可他紧紧抱着她不放,一吻落在了颈侧,激得姜晴麻了半边身子。
他忽然低声问她:“晴晴,你讨厌我吗?”
不可否认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她有些心软,嘴也跟着软了,含糊地答:“不。”
“那就跟我一起回上海。”他要带她去见家人。
姜晴仿佛看得见自己一步步溃退,他则又抬起头要吻过来,她赶紧扭头躲开,想着咖啡再不喝就彻底凉了,微不可见地“嗯”了一声。
第67章 把晴日看遍(1)
云南的那场阴天连雨还没彻底歇止的时候,姜晴和孟逢川一起,从迪庆飞上海。
他生怕她反悔,见她答应后立马就订了机票,只告诉了姜晴航班的时间。姜晴直言她连被他拐骗了都不知道,孟逢川对此丝毫不否认,毕竟看起来确实像那么回事。
那天还下着小雨,前往机场的路上姜晴还担心飞机能不能正常起飞,幸好按时登机。
这趟航班显然人不多,座位还有许多空余,头等舱则只有他们两个。
姜晴才知道他订的是头等舱,没说什么就坐下了,等他把行李箱放好,才开口问他:“你手机号多少?”
孟逢川刚说出个“一”,就想到她要做什么了,没再继续报下去:“你又想给我钱。”
她当然要给他钱,他们什么关系都不是,她没理由平白无故花他的钱。本打算支付宝转账给他,还不用像微信需要确认收款,没想到被他发现了。
她认真地说:“我应该给的。”
孟逢川点头,像是赞同她,却说:“欠着。”
姜晴忍不住发笑:“没见过强行借钱的,我不用欠。”
孟逢川说:“不收你利息。”
姜晴冷笑:“那我是不是还得谢谢你?”
“不用谢。”他像是跟她熟悉了,越来越堂而皇之的无耻,接着拿出了手机按了两下,朝她递过去:“先加个微信,方便日后催债。”
姜晴低头一看,是个微信二维码,她抿嘴笑着打开了自己的手机,想着确实该跟他加个联系方式。她都跟他亲过不知道多少次了,还睡在一起好几晚,虽然没发生关系,可竟然连微信还没加。
她扫了那个二维码,看到屏幕上弹出资料界面,有点眼熟。又把手机抬到了面前,定睛一看,脸上闪过一丝尴尬。
昵称叫生川,头像是扮上相的剪影,这不正是她脑补的那个文绉绉、酸溜溜、思想保守、个子不高的大龄单身男青年形象的相亲对象?
孟逢川正盯着屏幕等待通过她的好友申请,见她迟迟不按添加,凑了过去,伸出手指帮她点了下:“怎么不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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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晴支支吾吾地说:“那个……你……”
他这边已经收到提醒了,点进去准备通过,等他看到展开的资料界面,也停住了动作。足足静止了十几秒,两人谁也没说话,直到孟逢川开口,语气有些打趣:“你就是那个腰疼的青苹果?”
若说姜晴原本还带着一丝侥幸,比如张慧珠没把她的微信给对方,比如给了孟逢川也没打开看,毕竟他当时没有添加她为微信好友……可听他说“腰疼的青苹果”,她就确定,他知道是她了。
因为她现在的微信昵称是“green apple(休假版)”,腰疼版早在她到大理之后就换掉了。
她干笑了两声:“哈哈……是啊。”
孟逢川已经通过她的好友申请,把手机锁了之后放进口袋,接着很是平静地问:“那你的腰现在还疼吗?”
姜晴想了想,认真答道:“还行,还有点儿。”
他同样真诚地说:“等到上海我带你去推拿。”
姜晴见他没当回事,自己也就不尴尬了,笑着答应。殊不知他只是强颜欢笑,心里已经翻江倒海了。
他平静地坐在那儿不出一分钟,又拿出了手机,给母亲解青鸾发了条微信:“你要给我介绍的那个相亲对象是姜晴?”
如今他倒承认是相亲了。
解青鸾正在戏院排练,没有立刻回他,姜晴在旁边叫他:“孟逢川……”
他扭头看过去,等她开口。姜晴问:“那天晚上你没去映竹轩吧?”
这个问题不好答,说没去的话,像是放她鸽子一样,更别说他确实没重视这次会面,甚至让解锦言代为前往;说去的话,那就是骗人了,虽然她不知道他当晚已经在大理。
孟逢川摇了摇头:“我没去。”
姜晴舒了一口气:“那就好,没去就好。”
他问:“你不惋惜?”
姜晴说:“没什么惋惜的呀,咱们俩不是在云南遇上了,这叫缘分。”
他心里仅存的一丝失落顷刻间便烟消云散了,想想也是,即便他知道是她去了又有什么用,她又没打算赴约。
这时解青鸾得空看了手机,给孟逢川回过了两条语音,他点开听,解青鸾仔细地说:“是的呀,叫姜晴,晴晴。也是唱京剧的,夷明的徒弟。她妈妈是张慧珠,爸爸是姜军,都是我在戏校的同学。毕业之后一南一北离得太远了,才少了联系,前阵子我不是去北京出差嘛,恰好周末,就去天津见了夷明和慧珠,我们以前在戏校的时候关系特别好……”
他没想到他与她的联系那么近,可造化弄人,直到如今才牵上线。
解青鸾又说:“我问了的,人家女孩子谈过一次恋爱,但是慧珠不太喜欢那个男孩子,上个月可算彻底分手了。妈妈想着你没有谈过恋爱……”
听到此处,他下意识把手机拉远了些,微蹙眉头,像是生怕旁边的姜晴会听到什么似的,心里则怨怪解青鸾什么都往出说,排练厅里那么多人,指不定被谁听到。
“她可以教教你,你得学着谈恋爱呀,小川。锦言锦屏比你小都不用家长操心的,倒是你。你那天跟她见得怎么样?慧珠说她家姑娘害羞,不愿意说,你也不跟我说。锦言说你出差了,什么时候回来?”
孟逢川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旁边据说害羞的姑娘,忍俊不禁,打字回复解青鸾:“今天回去,解锦言接我。”
退出和解青鸾的聊天框,他重新打开姜晴的资料,点开了那张头像,一只被锁在怀里狰狞的小猫,问姜晴:“你头像是?”
姜晴瞟了一眼,笑着打开了自己的手机相册,给他看那只猫:“我闺蜜养的,叫小白,它有一只耳朵听不到,具体是哪只我也记不清了,性格特别好,可乖了。”
孟逢川品着“性格特别好”这五个字:“那怎么在你怀里……”
姜晴无奈地说:“我没猫缘,它见谁都让抱,就不让我抱,亏我隔三差五给它买零食。这是我和它的唯一一张合照,很有纪念意义。”
孟逢川被她逗笑,看得出她很喜欢小猫,问道:“你怎么没自己养一只?”
“我想养呀,可我前男友对猫毛过敏,不让我养。”她说完才发觉嘴快,虽然孟逢川如今还不是她现任男友,他们两个人的关系还是有点暧昧的,他对她前男友绝对不感兴趣。
孟逢川的脸色果然变了些,但并非针对她,只是单纯对于迟来的懊丧。幸好空姐适时过来提醒他们关手机,便结束了个这个话题。
飞机起飞前她一直在跟他说话,也没仔细听广播,等到飞机要落地的时候她才察觉到不对,看了眼手机的时间,疑惑道:“怎么这么快就要落地了?”
孟逢川还在装:“没事,你一会儿再睡觉。”
直到听到“经停成都”,姜晴恍然大悟,怒视孟逢川,他还笑得出来。
姜晴说:“你说回天津没直达,非让我跟你飞上海,可上海不是也要中转?”
孟逢川坦然道:“我没说飞上海不用中转。”
姜晴没忍住,朝着他腰侧就是一拳:“你故意骗我。”
他把她的手拽到身前,攥住不放:“我承认,你要报警吗?现在没信号,下了飞机的吧。”
姜晴听他一本正经地开玩笑,板着的脸有点崩塌,抿嘴忍笑:“到了成都我就报警抓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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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讨价还价:“到上海再报?让我离家近点儿。”
她彻底忍不住,笑了出来:“你心思可真深,孟逢川。霜霜一直说我傻,我今天才发现自己真傻。”
他凑过去要吻她,姜晴扭头躲开:“你少来这套。”
经停成都的时间不长,两人简单吃了个下午茶垫垫肚子,姜晴带了杯咖啡,打算到上海之后再吃正餐,和解锦言一起。
落地上海后,她自己推着行李箱走,孟逢川想帮她也不让,他默默地跟着,问道:“还生气?”
实话说还有点儿,可她对他只说:“我不想理你。”
他换了左手推行李箱,用右手去拉她左手,她无声甩开,他又拉上去,在旁人看来像是闹别扭的情侣。
最后她甩累了,还是被他牵着出了机场,她沉吟了一路,忍不住开口:“孟逢川,我觉得你这样不好,特别没……”
“正经”两个字还没说出口,面前突然出现了个男人,和孟逢川差不多高,不如孟逢川稳重,嘴角噙着笑,朝着孟逢川叫了声“哥”。
孟逢川给她介绍:“我表弟,解锦言。”
解锦言先是看到孟逢川和姜晴牵着的手,忍不住挑眉,想他这位表哥终于开窍了。接着抬头看向姜晴,看清她的脸后,突然有种说不清的感觉,用戏谑的语气说:“这是?我怎么像见过。”
孟逢川在心里骂他,冷淡地说:“谁你都见过,她叫姜晴。”
姜晴朝着解锦言点了点头,当作打招呼,解锦言热情地接过了她手里的行李箱,三个人一起往停车场走。
他跟姜晴说:“我真觉得见过你,你是做什么的?”
姜晴说:“唱京剧的。”
解锦言语气激动,和孟逢川说:“你看吧,我就说肯定见过。”
孟逢川泼冷水:“她在天津,跟你不是一个剧院。”
姜晴看向解锦言,显然好奇他是干什么的,解锦言主动说:“我是剧院的琴师,拉京胡的。”
她眼神中闪过惊讶,确实没想到解锦言竟然拉胡琴,他看起来太不像琴师了,或者说看起来太不像京剧相关的从业者。
解锦言显然预判了她的惊讶,语气桀骜地说:“没办法,天资过人,京胡不能没我这个奇才。”
孟逢川冷笑,发现解锦言开的还是那辆帕拉梅拉,等姜晴先上了车,他和解锦言把行李箱放到后备箱,问解锦言:“你这车一直停在这儿?”
解锦言冷笑:“我停得起么?第二天专程过来开走的,收据还在呢,回头你给我结了。”
孟逢川没理他,上车和姜晴一起坐在后排,解锦言哼了一声:“拿我当司机呢?”
“不是你自告奋勇的么?”他转头跟姜晴说话,又换了个温柔些的语气,“饿没饿?现在去吃饭。”
这回轮到姜晴不理他,解锦言在驾驶位笑得龇牙咧嘴的,孟逢川便转移话题问道:“锦屏不来?”
解锦言还有个妹妹,叫解锦屏。
他摇了摇头“不叫她了,咱们仨吃。”
车子刚驶离机场,解锦言问:“去哪儿吃?”
孟逢川说:“映竹轩,你上次不是没吃成么。”
姜晴闻言转头看他,他这话看起来是跟解锦言说,却更像对她说的。他同样看着他,佯装不解,又像在说:你终于理我了。
作者有话要说:
to do list:加微信(1/1)
第68章 把晴日看遍(2)
饭桌上,姜晴和解锦言相谈甚欢,倒真像是一见如故的样子。孟逢川受冷落,冷眼看着他们俩,把原因归结为解锦言实在是话太多了。
解锦言满嘴跑火车,话里有真有假,逗得姜晴直笑。正值气氛好的时候,他又极其自然地递过了手机:“咱俩加个微信。”
孟逢川眼神中闪过一丝错愕,没想到加微信可以这么草率,更让他惊讶的是,姜晴居然同意了。
她用自己手机扫了解锦言的二维码,两人添加上好友,速度之快令人咂舌。
解锦言看到姜晴微信昵称后面的“假期不足版”,笑着说:“我也要改一个,改个‘给爷祝寿版’。”
孟逢川冷哼,想他们俩都是年轻人,他像是已经半截身子埋土里,全然不懂这些了。
这么想着,孟逢川给解锦言夹了块最肥的红烧肉:“吃都堵不住你的嘴。”
解锦言不管他,又问姜晴:“你假期不还没结束呢吗?明天我爷爷过寿,就是他外公,你可得来。”
姜晴说:“都是你们家里人吧,我去不合适。”
解锦言说:“这有什么不合适的,你也不是外人。我妹妹还叫了她朋友呢,我妹唱花旦的,你们年纪差不多,肯定有得聊。”
姜晴笑着点头,像是答应了。孟逢川表面内敛,心中则上演目瞪口呆,他花了这么长时间,对她有了基本的了解、加到她微信、邀请她参加解振平的寿宴,解锦言居然一顿饭的功夫就全给做了,除了亲密接触。他不禁疑惑,难道他还是太保守了?
他们俩又聊起了冷门的原创歌手,孟逢川插不进去话,默默戴上了一次性手套,埋头剥虾,通通放进姜晴的碗里。
解锦言说:“我的呢?我也要。”
孟逢川捡起一块虾皮丢到他旁边:“你吃这个。”
到了映竹轩之后姜晴多少有些故意不理会他,一顿饭吃下来,对他仅存的那点儿气也消了,眼看着半盘的虾都要进了她的碗里,姜晴拦住了他继续剥虾的举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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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低声跟他说:“够了,不要了。”
孟逢川点头,把手里的那只没剥完的虾放进了解锦言的碗里,在解锦言的埋怨声中褪下了手套。
吃完饭往地下停车场取车的路上,解锦言走在前面,孟逢川和姜晴慢了半步。
他低声跟她说:“离他远点,他这人没谱。”
姜晴故意呛他:“你怎么还说自己表弟坏话?”
孟逢川说:“不是坏话,是实话。”
姜晴说:“你在背后说人家,就是坏话。”
他莫名觉得不高兴,认为姜晴在帮解锦言说话,殊不知自己现在的样子有多么小气。他无声冷笑:“当他面我也这么说。”
姜晴语塞,先他一步上了车,把孟逢川晾在那儿。
他看着她和解锦言都上了车,自己在车门旁罚站了几秒才打开车门上去,坐下正好听到解锦言问姜晴:“你住哪儿?”
孟逢川代替她答:“你说她住哪儿?送我回家,然后你爱去哪儿去哪儿。”
解锦言笑得很嚣张,故意触孟逢川的霉头,跟姜晴说:“你答应住他家了吗?光天化日的,咱可不能干强迫人的事儿啊。”
孟逢川看他的眼神仿佛能剜出刀子来,接着转头看姜晴,那瞬间姜晴仿佛从他的双眸中看到了克制的恳求,空气中又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羁绊与怜惜作祟,她没再气他,老实回答解锦言:“答应了。”
孟逢川松了口气,命令解锦言:“开车,早知道不让你来了。”
解锦言还要贫上一句“得嘞,孟老师,您说什么是什么。”
到了他家楼下,解锦言极其热情地要跟着上去,孟逢川恨不得踹他一脚,夺过了他手里的行李箱就卸磨杀驴,催他赶紧走。解锦言显然是故意的,见状留下了句“晴晴,明天见”就开走了。
两人进了电梯,孟逢川才幽幽开口,像是自言自语:“谁准他叫晴晴了。”
姜晴说:“我朋友都这么叫。”
孟逢川嘴硬:“他不许叫。”
姜晴被他冷着脸说出这么幼稚的话给逗笑了,抿嘴忍着,默默等电梯到达楼层,没再说什么。
进了门之后,他从鞋柜里拿了双客用的拖鞋出来,他这里没准备专门给女生用的,只能让她凑合穿。
姜晴没在意,坐在长椅上换鞋,好奇地扫了一眼室内的装潢,整体都是黑白灰的配色,软装更是灰色为主,没什么人情味的风格,显然是他一个人独住。
趿着拖鞋走到沙发前,茶几上放着本《缀白裘》,本以为是装样子放在那儿的,她拿起来才发现,很多页被折了角,打开发现里面写着标注,整齐的字迹笔画凌厉,和他很是相衬,一看就是他写的。
姜晴举着那本《缀白裘》问他:“你还看这个?”
《缀白裘》是清朝时修订编撰的戏曲剧本合集,收录了当时在演的昆曲和花部乱弹的零折戏,有很多是如今京昆舞台上仍在上演的。
孟逢川点头,弯腰打开了墙边的空气净化器,答她:“随便看看。”
她手里拿的只是一册,全本有六册,中华书局出版。她之前也想过看,但只是一时兴起,尤其这版是繁体竖排,她啃不动。
见他是认真读的,姜晴不禁有些佩服他,好奇问道:“我能去看看你的书房么?”
孟逢川没想到她会想看书房,他本来就打算带她简单参观一下,自然同意。
他书房里整整一面墙壁都是书架,她精确地找到了其他几册,刚刚茶几上看到的是第四册 ,她又抽出了前三册,像检查作业一样立在书架旁看,发现前三册果然也一样做了标记,满是读过的痕迹。
孟逢川问她:“姜老师,检查得怎么样?”
姜晴莞尔一笑:“完成得不错,可以给你写个‘优’。”
她认真看了一页,满目的繁体字让人眼花,有几个字她一时间还真想不出来是什么,果断放弃,把书塞回了原位。
姜晴说:“我之前也想过买这版《缀白裘》。”
孟逢川看出来她没买,大方地说:“你想读可以拿走,送给你,有些生僻的字词我都注释了,你能看懂。”
姜晴摇头拒绝他的好意:“我还是看简体横排的吧,你说我从哪本看起?有推荐么?”
孟逢川说:“四大名剧,有很多简体横排的版本,《西厢记》吧。”
他走到她身边,娴熟地找到了《西厢记》递给她,书籍裸脊精装,一看就是专门买来收藏的。
两人离得有些近,姜晴抬头问他:“这本有你的批注吗?”
孟逢川轻笑,像是很惋惜似的:“没有。”
姜晴问:“那我有不认识或者不懂的字词怎么办?”
孟逢川盯着她,无声中凑她更近,低声答应:“我陪你一起看。”
她没读过《西厢记》,《红楼梦》也没读完,但她知道宝黛共读西厢的故事,宝玉借张生的话对黛玉说:“我就是个‘多愁多病的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的貌’。”比的就是书中的张生和崔莺莺。
书房中萦绕着暧昧的气氛,姜晴不自觉地放轻了声音:“可我后天就回天津了。”
他说:“没关系。”
姜晴不知道他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别扭什么,大可以她先开这个口,可心里就像扭着股劲儿似的,非要让他主动。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正决定不再继续想,孟逢川已经低头凑了上来,把她抵在书架上,缠绵地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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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整面墙的书架上都是书,摆放极其整齐,看得出书主人是个极其喜爱规整的人,唯独有一方位置放的不是书,而是用相框真空裱好的九九消寒图,静静地立在那儿,立在那儿很久了。
当晚她本来准备睡次卧,他强拉着她进了主卧,睡在一起又不做正事,姜晴觉得心里像有只猫在抓一样,不上不下,又不知该怎么点他这个榆木脑袋,殊不知他另有思量。
黑暗中她翻了个身,背对着他,他从背后搂了上去,头埋在她颈后。
她被他的呼吸打得脖颈那一方肌肤发热,低声叫他:“孟逢川……”
接着就感受到他轻轻的一吻落在她的颈后,让她莫名感受到一股珍视。他回叫道:“晴晴……”
她忽然就忘记要说什么了。
只听得到彼此的呼吸声,他见她不说,便开口说下去:“你们聊的年轻人的话题我确实不懂,我好像有点无趣,没有锦言那么能说会道,哄你开心。”
姜晴一愣,没想到他会说这些。
他接着说,话语中带着一丝恳求:“可我会学,只要是你喜欢的,我都会去了解,你今后能带我一起聊么?”
她无限心软,甚至后悔晚饭时故意冷落他。可她又忍不住想问:今后以什么关系和他一起聊?脑海中一响起这句问话就立马打断,看起来太像索要名分。
姜晴解释说:“那会儿我是故意不理你,气你的,今后不会了。”
孟逢川便说:“那你答应我。”
那情景太像撒娇,姜晴失去抵抗,含糊地说:“答应你,你不要亲我了……”
明明一直是他靠近她,却像吸铁石一样在把她吸过去,姜晴全身心放松着,享受来自身后孟逢川的拥抱。
她在黑暗中始终睁着眼睛,迟迟未睡,久到以为他都睡着了,她才低声说:“孟逢川,很奇怪,总觉得像认识你很久了。”
仿佛明明之中有宿命感在作祟,她不仅相信他不会骗她,还觉得与他这样相拥而眠能够拥有前所未有的平静,远远超乎所谓的恋人间的亲密——更别说他们如今连恋人都不是。
她不知道她这样轻飘飘的一句话落入孟逢川的心中泛起多大的涟漪,孟逢川同样放轻声音:“你看没看过王家卫的《一代宗师》?”
姜晴立刻就猜到他要说的是什么,接道:“孟先生,世间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
他的声音居然带着细微的颤抖,喉结略微耸动,闷声说:“就是这句。”
她的声音比过去多了一丝清甜,是适合唱旦角的,而不是生角。孟逢川听得心头一紧,不知是为她猜中他的心思而愉悦,还是为她所说的话而动容,或许两者情愫都有,所以才超重。
黑暗突然被打破,放在床头柜上静音的手机屏幕亮起,姜晴眯着眼睛,提醒他:“好像是你手机有消息。”
孟逢川说:“不重要。”
次日清早,她睁开眼的时候,他已经不在床上了。他总是醒得比她早,又赖不住床,便先起来,姜晴默默在心中说他不解风情,缓缓起身,趿拉着拖鞋出了卧室。
客厅里不见人影,姜晴寻着香味进了餐厅,便看到他在厨房里忙活,毫不慌乱,慢悠悠地来回走动着。
听到她的脚步声后,他回头看了过来,姜晴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说:“孟逢川,你还有什么惊喜是朕不知道的?”
孟逢川显然一愣,不明白这个梗,姜晴问:“《甄嬛传》你没看过?”
意料之中,他摇了摇头,她刚想给他解释,门铃声响起,孟逢川说:“应该是外卖。”
“我去拿。”姜晴以为厨房里在做的就是早餐,没想到他还叫了外卖,想着他的厨艺或许也不怎么样。
没想到外卖是两杯咖啡,她拎着袋子回餐厅,看到料理台上的咖啡机,问:“怎么还叫了外卖?”
孟逢川开始从厨房里端早餐出来,放到餐桌上,解释道:“咖啡机是搬家的时候解锦言送的,没用过,咖啡豆过期了。”
姜晴感觉到一丝可惜,放下咖啡后快速去洗了个漱,再回到餐桌前吃早餐。
看到碗里的鱼片粥,姜晴说:“你怎么知道我爱吃鱼?我让我妈给我做,她说我事多,让我自己学。”
孟逢川淡笑:“那你学会了么?”
姜晴摇头:“我的厨艺不行,最多打打下手。”
接着她给他讲《甄嬛传》的故事,他静静地听着,一室静好。
吃完饭后两人出门,这次孟逢川开他自己的车,看到车子的瞬间,姜晴忍不住抿嘴偷笑,倒不是说车子有问题,只是昨天刚坐了解锦言的车,包括她之前坐贺蒲的车,他们三个都是不到三十岁的年轻男人,比较起来,孟逢川还真是最年长的那个。
委婉地说就是:太稳重了。
他先带她去见了他熟识的中医,给她做了个简单的腰部推拿,她果然觉得一扫近些日子的酸痛,浑身都清爽了不少。
中医叮嘱她:“练功之前一定要做好准备运动,别仗着年轻就有恃无恐,过几年吃苦的是你自己。”
姜晴老实点头,出了中医诊所之后松了口气,跟孟逢川说:“我最怕看医生,每次都要挨说,回去还要被我妈和顾老师骂。”
孟逢川语气有些无奈:“还不是你太让人操心了,不拿自己身体当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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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晴会想起前阵子排练腰受伤的情形,像是已经过去很久了,又想到顾夷明没通过的辞职信,她头一次感觉到些许懊悔。她有些想和孟逢川说,又觉得难以启齿,眼看着就要到饭店,也来不及说了,她便没张口。
她在那儿若有所思、幽幽出神,没注意到孟逢川一副了然的表情和看向她关切的眼神。
解振平的妻子是赫赫有名的戏曲作家田绣盈,年轻时候改编了不少京剧剧本,流传至今,于两年前因病去世。二人育有一子一女,长子解苍庚从商,娶的是京剧花旦演员尚琢,生下解锦言和解锦屏兄妹。解锦言学京胡,在京剧院做琴师,解锦屏则和母亲一样,工花旦。
解青鸾从艺,工青衣、花衫,嫁的是解苍庚的好友孟存渊,育有一子孟逢川。原本孟逢川也应该研习京剧,可他自小便有主意,大人们干涉不了,所以学的是昆曲,工小生。又在二十五岁那年退隐,开始和孟存渊学经商,准备将来继承家业。
孟逢川带着姜晴到饭店的时候,家里人都已经到齐了。
解锦屏从解锦言那儿收到的风声,怪了解锦言一路昨天晚上吃饭没叫她。到了饭店之后,她去找解青鸾通风报信:“小姑,解锦言说我哥要带女朋友来,你知道吗?”
解锦言拍了她脑袋一下:“谁是你哥?他是你哥,我就是解锦言。”
解锦屏回拍了过去:“你看你像个哥吗?咱俩谁先出来的还不一定呢!”
两人你拍我一下我拍你一下,打闹起来,闹着闹着跑到里面去找解振平了,留下解青鸾为那一句“女朋友”满头雾水。她和孟存渊对视了一眼,孟存渊也摇了摇头,表示不知情。
等到看到孟逢川身边的姜晴,解青鸾十分眼熟,张慧珠给她看过不少姜晴的照片,很快便对上号了。
没等孟逢川介绍,解青鸾一喜:“看来你们两个那天聊得不错,速度这么快。亏我和慧珠还在担心,一个害羞不说,一个干脆不理人。”
姜晴连忙摆手,解释道:“不是的,阿姨……”
孟逢川按下了她的手,没让她继续解释,给孟存渊介绍道:“爸,这是姜晴。”
解青鸾小声跟孟存渊提醒:“就是上次我跟你说的慧珠的女儿。”
孟存渊露出一笑,笑容愈发舒展开:“好,不错。快进去给你外公打招呼。”
姜晴还在云里雾里,就被他揽着往里面走了,像是上了贼船。
解振平是个光头,额顶可见一道常年勒头留下的印记,身子退休后发福了不少,精神还矍铄着,见到孟逢川进来就叫“小川”,显然是疼这个外孙的。
孟逢川把姜晴介绍给她,姜晴自小在电视上没少看过解振平,如今当面看到还是头一次,难免有些紧张。解振平坐在那儿盯着了她好几眼,就在姜晴愈发紧张之际,他突然发笑,笑容的映衬下光头都显得慈祥亲切了不少。
解振平指着姜晴说:“这姑娘是唱戏的吧?”
解锦屏在旁边恭维他:“爷爷你怎么这么厉害?”
解锦言小声骂她“拍马屁”,解振平瞪了他一眼,说:“眼睛亮着呢,准是从小学戏的,你唱什么?”
姜晴放松了些,老实回答:“唱旦的。”
解振平说:“和我女儿一个行当,行,一会儿跟我来一段《大·探·二》。”
姜晴立马又紧张了,像是小时候在家庭聚会上表演节目,可节目至少是她会的,姜晴说:“《大·探·二》我没唱过……”
她火候还欠着,这种唱功重头戏她哪里学过。
解振平不在意地挥了挥手:“管他唱过没唱过,凡是戏不就是西皮二黄,锦言的胡琴拉起来,你跟着唱就行了。”
姜晴苦着脸向孟逢川求救,孟逢川居然还在笑,安抚性地拍了拍她的背,小声跟她说:“没事,随便唱就行。”
他带着她到旁边的沙发上坐下,等着时间到了开席,姜晴莫名提着一颗心,想他说得简单,对她来说难度不亚于让一个文科生去考理科数学,还告诉她:随便答就行。
她跟孟逢川说:“你们家京剧氛围这么浓?过个寿还得唱上两嗓子?”
孟逢川笑着说:“老爷子好这口,你爷爷在家没事不来两句?”
姜晴想了想,认命地点点头。
寿宴设在绮梅厅,是个不大不小的宴会厅,共摆了三桌,并未请太多的人。孟逢川和姜晴还有解锦言、解锦屏兄妹坐在一起,同桌的还有解锦屏的朋友,多是年轻人和后辈。长辈们坐的是主桌,以及一些业内前辈,他们更聊得到一块。
姜晴正低头吃菜,孟逢川递过来了自己的手机,姜晴低头一看,是《大保国》的一段唱词。孟逢川说:“就这段西皮快板,他一会儿叫你的话,肯定是这段。”
姜晴问:“你怎么确定就是这段?”
孟逢川忍不住笑,低声跟她说:“他经常戏瘾犯了就爱来一段,这段总让我妈给他搭,我妈不爱理他,唱得很敷衍,他觉得情绪不够,想找个人跟他吵架而已,锦屏唱花旦的都被他抓去唱过。”
说的正是徐延昭和李艳妃“吵架”那段,姜晴忍不住笑了,觉得解振平也挺有意思的,就是个所谓的“老小孩”。
眼看着菜吃得差不多,酒也喝得差不多,主桌已经唱了起来,姜晴伸着脖子听着,一边看热闹一边担心被点名,像上课走神被老师叫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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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逢川在她身边开口:“现在唱杨波的那个是任万燊,他也有戏瘾,喝多了爱唱。你不用担心,就算被叫上去了,也轮不到你多唱。”
这时解振平盯上了他们这桌,先指着解锦言说:“锦言带没带胡琴?”
解锦言起身去拿:“带了,敢不带吗?”
解振平又问:“小川带来的那个姑娘呢,快来。”
姜晴硬着头皮站起来,看到解青鸾在座位上朝她招手,朝着解青鸾走过去。
解青鸾坐在那儿揽着她,低声告诉她:“随便唱就行,我爸他喜欢女孩,自小就疼锦屏,见到你也喜欢,才想跟你唱一段呢。”
姜晴点了点头,余光看到孟逢川带着笑容坐在那儿悠哉地看着,对上姜晴的视线还给她投过来了个安抚的神情。姜晴瞪了他一眼,在心中记仇。
解锦言拉了个凳子坐在旁边,正给胡琴上松香,接着从口袋里掏出了块垫布,熟练地放在了腿上,拉了两个弦儿:“咱们开始了?”
他的琴技确实不错,弦声如同行云流水般顺畅,不受控制脱手而出一样,可姜晴心里的那根弦始终绷着,一段唱下来自己都觉得差,要是顾夷明在场肯定就要开口骂了。
可眼下是私宴,大家极其给面子,都鼓起掌来,姜晴知道主要是给解振平的,她沾光而已。没想到一回头就对上孟逢川肯定的眼神,她皱眉摇了摇头,像是在说:“我唱得不好。”
孟逢川也笑着摇了摇头,仿佛在否定她的想法。
解振平站在那儿咂摸着姜晴刚刚唱的,众人都等着他开口,解青鸾适时解围,跟解振平说:“晴晴的声音甜润、清脆,是好听的,夷明说她小时候还学过花旦戏。”
姜晴点了点头:“学了《红娘》和《春草闯堂》,唱得不好,后来学的就是青衣戏了。”
解振平记性好,想了想,说:“夷明那孩子也是唱过花旦的吧?”
解青鸾说:“对,夷明是两门抱。”
解振平又说姜晴:“条件不错,就是一唱戏怎么嗓子就紧?”
姜晴没说话,她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孟逢川适时走了过来,轻拍了下她的背,开口道:“她才毕业没两年,容易紧张。”
解青鸾笑道:“紧张什么呀,这里没外人,你就跟和朋友唱歌似的,随便唱。”
解振平像是遇上了未雕琢完好的璞玉,让姜晴再来一段。姜晴没唱过《大·探·二》,一时间也不知道唱什么,她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戏,平时演出都是看顾夷明安排。
孟逢川和解青鸾对视了一眼,解青鸾立马接话:“《白蛇传》肯定学过,没学过也看过不少,就唱最开始游湖的那段南梆子吧。”
姜晴点了点头,这段她确实听过,也学过。解青鸾就坐在那儿,都没站起来,随口开腔给她起了个头,唱了句“离了峨眉到江南”,解锦言跟着拉琴。
她听解青鸾的,尽量放松着开口,放松得她都觉得有点过于惬意了,开口唱了下去。
才唱了一句,解振平拍了下手,在胡琴声中中气十足地说:“就这么唱!”
姜晴本以为自己会被他这么一嗓子吓得更紧张,可看着解振平顶着个光头在大笑,再加上厅子里气氛不错,她没忍住扬起嘴角笑了,慢悠悠地唱了下去,越唱越放松。
孟逢川在旁边听着,也跟着笑了。
虽然是私宴,大伙都是随便唱的,可掌声却不比剧场里的少,尤其在座的都是懂戏的,知道该在哪句话给好儿,姜晴有些害臊,唱完那段连连摆手说不唱了。
孟逢川带着她都回到旁边的桌上了,解振平还在看着姜晴,慨叹道:“现在的戏校要把孩子给教傻了,上了台心里都吊着根弦,想着老师教的那些要求规矩,那戏能唱好么……”
姜晴吐了口气,低声跟孟逢川说:“吓死了。”
孟逢川问她:“现在还害怕?”
姜晴摇了摇头:“好点了,刚被叫过去的时候害怕。”
他笑着说:“外公这几年嗓子也大不如前了,你听过他早年的戏能明显看出差距,但他还是爱唱,不管好赖,唱出来就过瘾了。”
姜晴看向孟逢川,明明来的路上她什么都没跟他说,甚至认识以来都没有说过她的烦忧,可这一刻她觉得他像是知道一样。
“至于老师教你的,也不过是个方法,你不愿意用也可以用自己的,不必盲从,更不要把这些教条当作负累。比方说我学昆曲,拜过女老师,就是女小生。她主张走小步、碎步,女人扮小生更俊俏柔美,那么走起来好看,男女走路习惯也不同,她驾驭起来很合适,我也学过那么走,只觉得猥琐,所以我还是走大步、四方步,没有听她的。”
她低下了头,静静听他在耳边说,忍不住嘀咕:“你没见过顾老师,她很严格的,说一不二。”
孟逢川循循善诱:“那你跟她沟通过没有?”
姜晴语塞,她确实没说过。虽然自小学戏艰苦,但因她喜欢,所以也算乐在其中。姜军和张慧珠在情况允许的范围内对她很是娇惯,再加上她脾气有些倔,有时候遇到情况不满意了,譬如顾夷明为人强势,她发现拗不过对方,就想彻底撂挑子——或许也有前阵子心情不佳的原因。
她在桌子下覆上了孟逢川的手,那瞬间想跟他说很多,又不知从何说起。孟逢川也不需要她立刻给出反馈,回握住了她的手,像是尽在不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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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解锦言终于放下了胡琴,垫布上落得都是松香末,他丢在一边暂时没理会,站起来拍了拍腿。接着拎着酒杯坐到了姜晴旁边,递给了姜晴一杯,打断二人宛如辟出的一方单独空间。
孟逢川冷眼扫他,他浑然不觉,问姜晴:“你能喝吗?”
姜晴点头:“少喝点可以。”
解锦言说:“那咱俩喝一杯?”
昨晚三人吃饭并未喝酒,她对解锦言印象不错,且她确实能喝点,就没拒绝。
那是杯三十多度的白酒,在白酒里度数不算高,解锦言喝的是五十二度的青花汾酒。
孟逢川夺过她手里的杯子放在桌上,低声提醒:“别再喝了。”
姜晴缓过嘴巴里那股辛辣的口感,点了点头。
解锦言看了眼孟逢川,朝他示意:“小姑叫你过去敬酒。”
孟逢川回头看了眼解青鸾,知会了姜晴一声,起身过去了。
他前脚刚走,解锦言就问姜晴:“你跟他在一起了么?”
问的显然是她与孟逢川是不是男女朋友关系。
姜晴笑着摇了摇头,如实说道:“还没有。”
解锦言没忍住,扑哧笑了出来:“我就知道。”
姜晴本想问他怎么知道的,没想到他接着就问:“那我能追你么?”
第69章 把晴日看遍(3)
解锦言从姜晴的眼神中看出了她心中所想,接道:“你是不是觉得我有点儿轻浮?”
见他快言快语,姜晴笑了,虽然刚认识解锦言,但她在心中觉得和他并不生分,甚至喜欢他的直白。
姜晴说:“是有点儿。”
解锦言也跟着笑,解释说:“我这人就这样,不像他,什么事儿都藏心里,心思深着呢。”
姜晴说:“你们兄弟俩真是……”
在背后说对方的坏话太过坦然,搞得她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解锦言说:“我没骗你,真觉得一见到你就有种亲切感,也挺喜欢你的。”
姜晴咂摸着那个“喜欢”二字,她觉得比起男女之间的爱情,更像是朋友之间的交情。
她开玩笑说:“说不定咱俩上辈子是……”
解锦言追问:“是什么?”
姜晴说:“是姐弟。”
解锦言嗤笑:“去你的吧,在这儿占我便宜呢。”
孟逢川被解振平扣着抽不开身,忍不住频繁地看向姜晴和解锦言那儿,不知道解锦言说了什么,两人都在笑着,他却笑不出来了。
接着解锦言伸手点了下姜晴的手腕,虽然点了那么一下就离开了,孟逢川却觉得想揍解锦言一顿,可眼下不得不应付一众前辈。他原本虚着喝杯里的酒,为求脱身,实打实地喝了几盅白酒,敬周围的叔伯,那些人见他喝得扎实,不好意思敷衍,连连说“够了够了”……
解锦言指着姜晴空荡荡的手腕问:“你不戴首饰么?锦屏她们年轻姑娘都戴呢。”
他总觉得姜晴的手腕应该戴点儿什么装饰。
姜晴摇了摇头:“不戴,练功的时候不方便。”
解锦言没再多问,又给姜晴添了半杯酒,自己的杯子则倒满了。
“再喝点儿?”他想跟她喝酒。
姜晴连连摆手:“我酒量不好,刚刚那一杯现在头还晕着呢。”
解锦言摇了摇头:“没事,我自己喝。”
说着还跟她放在桌子上的酒杯碰了碰,姜晴正想着要不要倒杯饮料陪他,孟逢川已经折回来了,拿起她的酒杯喝了个干净。
接着拍了拍姜晴的肩膀,问她:“回去?”
姜晴看着周围还在觥筹交错,问他:“能走么?”
孟逢川点头。
解锦言接话:“带我一个呗?我去你家。”
孟逢川说:“锦屏还在那边,你不送她回家?”
解锦言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解锦屏:“行,你们走。”
孟逢川便拉着她走了。
外面天已经黑了,两人站在饭店门口,等他叫代驾。
这时姜晴的手机响起,她打开一看,发现是解锦言给她发微信:“你什么时候回家?”
姜晴回道:“明天上午。”
解锦言回:“这么快?我还没带你玩玩呢。”
姜晴一笑,回复他:“有机会的吧。”
解锦言又问:“我哥他明天要去昆剧院报到,我送你去机场吧。”
姜晴从屏幕前抬起头,刚要问孟逢川,就对上了他的眼神,没想到他一直在盯着她。
那一会儿的工夫他喝了不少酒,尤其喝得又急,眼下也觉得有点头晕,脸上没什么表情,看起来有些阴沉。
姜晴问他:“解锦言说你明天要去昆剧院报到?”
他本来没好奇她在跟谁聊天,虽然她一边聊一边笑,如今可以得知,对面就是解锦言。
她见他只盯着自己不答话,摸不准他什么想法,刚要低头看手机,就被他拉走了。
直到两人上了车,他整个人放松着靠在椅背上,低声说:“送完你再去。”
姜晴“哦”了一声,善解人意地说:“你要是不方便也没事,我可以……”
“方便。”他就这么打断了她的话。
姜晴看出来他有些不高兴,她想他有什么好不高兴的,谁让他一直不说出口,还让解锦言捷足先登。更别说她明天就要离开了,将来一南一北的,相见也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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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借解锦言的话点他,主动说:“刚才解锦言问我,能不能追我。”
他猛地坐直了身子,转头看他,反应激烈,姜晴抿着嘴才忍住没笑出来。
他盯了姜晴几秒,又放松靠了回去,接着拿出了手机打电话给解锦言,解锦言显然还在饭店没走,很快接通。
孟逢川问:“解锦言,我是不是小时候打你打少了?”
对面解锦言不知道说了什么,便听他说:“你少坏我事。”
接着果断挂了电话。
姜晴在旁边默默看着,看他伸手用力揉了下太阳穴,忍不住问:“你还好吧?”
孟逢川说:“不好,头疼。”
“那你别说话了。”喝了酒之后坐车越说话越爱晕,姜晴善意提醒。
他心想他想听的是这些么,只觉得头更疼了,说不出话来。
到家之后他留下了句“我去洗漱”就钻进了洗手间,起初姜晴还以为他要吐,幸好很快就听到浴室里传来的水声,又忍不住担心他会不会倒在里面。
眼看着十来分钟过去,姜晴又回到了洗手间门口,朝着里面问道:“你没事吧?”
孟逢川冲了个澡精神不少,平静答她:“没事,你不要偷听我洗澡。”
姜晴笑着说:“你不是都洗完了?”
紧接着洗手间的门就打开了,她闻到一股清爽的气息,虽然其中还夹杂着淡淡的酒气。
他兀自走到餐厅的料理台旁边烧水,泡了两杯蜂蜜水,另一杯递给了姜晴。姜晴喝了几口,眼看着天色渐晚,她明天就要走,还得收拾行李,便赶忙去洗手间洗漱,出来后穿着睡衣对着行李箱发愁——她一向讨厌收拾东西。
孟逢川坐在沙发前默默看着,她的睡衣是宽松衬衫款式,裤腿空荡荡的,上身也过于宽敞,看不出身材。可她双手叉着腰,腰部便骤然收紧了一节,露出清晰的曲线。
仅此而已,却也看得他眼热。
他缓解过了那股酒劲,只是脑袋还有点昏沉,突然开口打破客厅里的沉默,叫姜晴:“该睡觉了。”
姜晴看了眼墙上的钟,将近十点半,夜生活刚开始的时候,却已经是他的“老年人睡眠时间”了。她头都没回,说:“你先去睡,我收拾完的。”
他没说话,就在姜晴转身要看他的时候,他已经出现在她身边了,把她横抱起来,姜晴差点没勾住脚上的拖鞋,伸手抱紧了他的肩膀:“你干什么呀?”
他抱着她进卧室,像是来势汹汹的样子,珍惜这最后一晚:“上床睡觉,明天再收拾。”
两人相拥而卧,姜晴明显感觉到他有了反应,可又迟迟不动。她是真的摸不准他在想些什么,可许是自己也喝了一杯酒有些上头的原因,她主动吻了过去,手也覆上了那处,立刻听到他吸了口气,呼气也沉闷起来。
接着他做逃兵,错开脸不再让这个吻继续下去,伸手攥住她的手腕向上扯。
他低声在她耳边说:“好好睡觉,我醉了。”
姜晴忍俊不禁,语气促狭:“你少来,醉了硬不起来。”
他嘴更硬:“真醉了。”
姜晴长舒一口气,没再跟他继续拉扯:“孟逢川,你真不行。”
…………
次日,拜孟逢川所赐,她昨晚没收拾好行李,临行之前难免匆忙。
孟逢川根本不在意这些,想到她在大理时都不怕落东西在客栈,更别说落在他这儿了。直到抵达机场,他们都不知道到底有没有落下东西。
姜晴眼看着要分开了他还不说出那句话,仿佛知道他不会说了,反而释然。想着若是今后不见了,那就当是一场际遇,若是再见的话……
没等她想完,孟逢川跟她说:“我订了下周末的机票,去天津找你。”
姜晴心潮涌动,一瞬间不知该说什么,干巴巴地讲了句:“周末两天太匆忙了。”
他说:“我想去,你等我。”
姜晴忍不住笑了,像是很牵强一样:“好吧,那我等你。”
他又问她:“落地了告诉我一声,有没有人接你?”
姜晴说:“我闺蜜,她男朋友开车。”
孟逢川放心地点点头,又想叮嘱些什么,姜晴突然扑进他的怀里,闷声说道:“你还想啰嗦什么?都要分开了,当然要多抱一会儿啊。”
孟逢川回抱住她:“抱歉,我缺乏经验,下次注意。”
姜晴只当他恋爱谈得少,没做多想。
两人也没抱多久,便不情不愿地分开了。接着孟逢川驱车前往剧院,姜晴回到天津,开始与他分隔两地。
梁以霜和大学时的男朋友陆嘉时在大学毕业那年分手,这两年人来人往,陆嘉时出国回国,于前阵子复合。
一起来接机的还有个陆嘉时的好朋友,叫姚松,他们上学的时候没少一起出去玩儿,都是相熟的。晚上四人在梁以霜家里一起吃饭,还喝了点酒。
孟逢川到剧院简单地露了个面就回去了,明天开始正式工作,代理剧院事务半年左右,上面自然希望他长期留任,可他志不在此,只答应帮忙,等邵教授明年回来。
他独自回到家中,明明姜晴没在这儿呆几天,他却已经习惯她在了,离开之后房子里冷清了不少。进卧室拿东西的时候,他发现她落在沙发上的睡衣,不禁露出一抹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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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像是找到了和她说话的由头一样,他们分开之后,她只在落地时和他说了一声要去梁以霜家里吃饭,就一直没回复他了。
孟逢川拨通语音通话,打给她,听她声音有些低沉模糊,问道:“喝酒了?”
她因为懒得回家连夜收拾屋子,再加上朋友聚在一起吃完饭太晚了,不想折腾,就在梁以霜家里凑合一宿。
“喝了点儿。”
他觉得她不让人省心,无奈地说:“不是说回去就不喝了?”
“我知道,下次不喝了,顾老师该骂我了。”
孟逢川被她的话逗笑,轻声跟她说:“你知道你落了东西么?”
姜晴问:“落了什么?”
孟逢川说:“睡衣,在卧室的沙发上。”
她“哦”了一声,话锋一转:“孟逢川,我是故意的。”
孟逢川一愣,明明才刚和她分开,却觉得思念已经要溢出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晴在《嘉时》那本里出现的时间线可能会和这本里有出入哦,当然是以这本为准。
因为最早构想的时候,是打算不让她继续唱京剧了的,但现在改了,所以两个多月的休假变成了半个月。(不然工作都没了……)
-两个省略号的内容我看看放在我“《旧故春深》上卷民国写完了……”那条vb的评论吧。-
还有个比较大的出入点是民国的时间,按理说故事是接着《谢却青山》结尾来的,因为谢蕴去世,表姐回天津孀居,但中间隔了好几年连不上,也是以这本为准。因为那本的时间是我随便写了个民国x年,没过脑子……顺便解释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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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把晴日看遍(4)
次日,孟逢川准时早起,吃早餐的时候看到不远处的咖啡机,那袋过期的咖啡豆已经丢掉了。他打开手机搜索云南小粒咖啡,下单了一包咖啡豆,想着在家里备着,等她说不定什么时候来了就能喝。
心里想着她,孟逢川本想给她打电话,又想起来她今天还没上班,她的假期还剩一天,这个时间绝对在睡懒觉。
于是他发了条消息过去,默默报备自己的行踪:“早,上班去了。”
姜晴给自己定了个九点半的闹钟,她已经跟顾夷明知会过了,明天准时到剧院销假,不能再这么散漫下去了。
睁开眼一打开手机就看到孟逢川的消息,姜晴不禁偷笑,心里怎么想的就怎么说了,打字回复过去:“咱们俩什么关系呀?你跟我报告干什么?”
当时孟逢川正在会议室里开会,感觉到口袋里的手机震动声,没忍住在桌子下开小差,看到她说的话脸色一紧,回了个问号过去。
姜晴就在被窝里等着他的回复,一看是个问号,又等了几分钟,再没下文了。她忍不住坐了起来,无声发出了个疑惑的笑容,明明最该发出问号的是她吧!
接着把手机一扔,起身洗漱。然后做了个清早的拉伸,梁以霜也已经去上班了,给她留了早餐,微波炉热一下就能吃。
吃完饭后她从梁以霜那儿离开,回到自己的家里,没想到从沙发套到床单被罩都已经换好了,客厅的窗户还是开着的,显然有人来收拾过。
她给张慧珠打电话,张慧珠正在菜市场等着杀鱼,周围吵吵嚷嚷的,告诉姜晴:“我一会儿就回去了,回去再说,这边吵得很。”
说完张慧珠就挂断了,忽略了姜晴那句“你怎么又不说一声就来”,姜晴甚至怀疑她故意的。
放下手机,她换了身衣服,因为懒得下楼,就在客厅里练了半小时基本功。她自小被督促一天三遍功,张慧珠早年因伤退出剧院,现在不练了,开始跳广场舞,姜军还坚持着,姜晴还小的时候,都是一家三口一起练的。
姜军唱老生,往前数十年的时候,他文武老生全行,如今年纪到底不小了,再加上家中张慧珠说了算,他才开始不演武戏,那些吊毛摔背翻跟头的活儿还是交给年轻人吧,他也该服老了。但是这功还是得练的。
半个小时过去,姜晴坐在沙发前打开电脑,刚要忙正事,张慧珠就回来了,自己开了密码锁进门。
她先把笔记本电脑放到一边,语气埋怨地问张慧珠:“您怎么知道我密码的?是不我爸又没管住嘴?我下次连他也不告诉了。我跟您说多少次了,别招呼都不打就来,为什么不告诉您密码您不知道么?”
张慧珠闻言笑了出来,把买来的菜放到冰箱里,还有杀好的鱼,显然打算晚上在姜晴这儿开火:“你瞧瞧,我刚一进门,一句话还没说,你就能说十句。”
姜晴起身朝着门走去:“我现在就改密码,谁也不告诉。”
张慧珠说:“你改,你赶紧改。今后你求我我都……”
“我求你来你你还不来?”
“我来,我能不来吗,小祖宗。我看你昨晚睡在霜霜那儿就猜到你懒得收拾了,这不特地过来帮你收拾,你还不领情,说上我了!”
姜晴说:“我是懒得收拾,那我也收拾啊,您看看,那床单被罩都给我套错了。”
张慧珠走到卧室门前:“哪儿错了?不都是黄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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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晴打开柜子翻出和米黄色的床单配套的墨绿色的被罩:“这才是一套的,您套的那叫什么呀?”
她过去开始拆被罩,张慧珠也上前帮忙,仍旧不解:“黄色的和绿色的怎么能是一套?”
姜晴被她万分迷惑的表情逗笑,解释说:“这叫撞色,这么搭配才好看。”
张慧珠弯腰伸手够被子的另一角,动作有些僵硬,姜晴赶紧拿了起来,跪在床上递给她:“说几百次了,不让您过来给我打扫卫生,我真懒得干就叫家政了,您那老腰都什么样了,留着力气跳广场舞行不行?”
张慧珠听着她的数落,不气反笑,知道她这个女儿是刀子嘴豆腐心,怕她受累,指不定哪一下就犯了腰伤。
母女两个快速把被罩换好,再把换下来的那条叠好,姜晴弯腰放进柜子里。
张慧珠说:“我告诉你爸了,下了班来你这儿吃饭,妈给你做好吃的。”
说起姜军姜晴就来气,恶狠狠地说:“让他敲门,我要改密码了。”
张慧珠笑着说:“你等晚上我们走了之后再改嘛。”
她回到客厅坐下,把抱枕垫在腿上,再拿过笔记本电脑,准备写那个戏曲交流会的汇报。
张慧珠坐在她旁边,忽然换了个语气,神秘兮兮地问:“你跟逢川怎么样了?怎么还提前一晚回来呢?没多跟他相处相处。”
姜晴忍俊不禁,故意逗张慧珠:“还逢川,叫得挺亲,您跟我爸见过他么?”
张慧珠说:“我和你爸是没见过,可你爷爷见过,早些年你爷爷到上海演出,还抱过他呢,我记得家里就有照片,哪天回去我给你找出来,那孩子从小就漂亮。”
姜晴一边想孟逢川小时候“漂亮”的样子,一边为提起爷爷而哀伤,爷爷早已经去世了。
张慧珠说:“解老的妻子叫田绣盈,你去翻翻你的剧本,不少编剧署名都是她。上学的时候,解老和你爷爷就是同班同学,后来我和你爸爸还有解青鸾也是同学,咱们两家还算世交呢。”
姜晴试图撇干净:“高攀了,我活二十来年了,才知道咱家还有这么个大富大贵的世家。您早说,还有宋清鸿什么事儿呀,看这些年把您给烦的。”
张慧珠不喜欢宋清鸿,因为她觉得宋清鸿心里没戏,缺少了点儿对于京剧钻研的匠心,更别说年轻人的浮躁。姜晴向来直白,直说她也没什么匠心,自然换来张慧珠一顿臭骂。
张慧珠说:“谁说跟他们孟家了,逢川他爸爸不是唱京剧的,当初青鸾选他解老也是不同意的,他相中的是他的徒弟,叫什么来着,也是个唱花脸的,可惜没成。”
眼看着腿上的电脑都熄灭了,姜晴听着张慧珠说他们那一辈人的八卦,听得津津有味,就等着张慧珠继续说下去。
“你爷爷和解老关系好,但是你爷爷去世太早了,我和青鸾又离得远,这几年才联系上,不得等你跟宋清鸿分手么?”
姜晴故意说:“这叫什么,造化弄人?孟逢川二十岁就摘梅了,这么好个人放在这儿晾着,您早点劝我分手,说不定现在孙子都抱上了。”
张慧珠冷笑:“你少在这儿跟我逗闷子,我哪敢说?说了你又要说我强迫你,说我卖女儿,我敢说你么?”
“还有您不敢的?家里谁不怕你?”
“家里除了我总共就你跟你爸俩人,管你们父女俩,真没意思。”
姜晴看了眼屏幕上一个字没写的文档,扭头又问张慧珠:“还有什么有意思的事儿没?给我说说。”
张慧珠想了想:“你想听他们家的?你别瞧不起我们这代人,嫌我们老了,我们年轻的时候也波澜壮阔着呢。”
“怎么个波澜壮阔,您说说呀。”
张慧珠想了半天,一拍手:“刚才就要说,被你给岔过去了。田绣盈原来是和你爷爷谈对象的,后来不知道怎么分开了,去了上海,再收到消息就是跟解老结婚了,没两年你爷爷就也结婚了。”
姜晴眼睛一亮:“还有这事?那我和孟逢川岂不是差点儿成兄妹了?”
张慧珠直皱眉头,提高了分贝:“你这个死丫头,说什么呢!嘴上没个把门的。我问你跟他怎么样子,你倒是从我这里套了一堆话,我不跟你说了。”
姜晴追问:“别呀,说说,爷爷怎么跟田老师分手了?”
张慧珠看了眼手腕的表:“我怎么知道?我要走了,今天教他们唱《苏三起解》,晚上回来我做饭,你不要碰那些菜,切得歪瓜裂枣的。”
姜晴直呼“扫兴”,看着张慧珠拎着随身的小包出去了。
她跟几个一跳广场舞的京剧爱好者组织了个业余的京剧社,没事还参加社区活动,在小区广场里演出,每天也忙得如火如荼的。
起先姜晴还心疼她,偷偷落过眼泪,张慧珠那一届被称为“明星班”,出过不少行业内的名人。其他的不说,光说唱旦的女孩,解青鸾如今还活跃在舞台上,十分卖座,一票难求。顾夷明虽然淡出舞台,开始教学生、管剧院,事业也顺风顺水。
唯独张慧珠运气差了点儿,她原本是唱刀马旦的,武戏一绝,可惜彩排的时候出了演出事故,从高台上摔了下来,腰部重伤,再也不能高强度地唱戏了,只能遗憾地退出剧院。
看她和一众业余爱好者一块儿唱戏,姜晴心里难免惋惜,替母亲怨恨,张慧珠倒不那么认为,每天开开心心的,姜晴也就不说什么了,任她忙活,偶尔还跟着去凑热闹,深得京剧社的大爷大妈们喜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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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着已经中午了,姜晴对着电脑开始写汇报,先给贺蒲发了条消息,自然是要抄他的笔记,贺蒲直接把他的草稿文件发给了她,姜晴一看发现内容太少,总不能原样照搬。
正在发愁,忽然想到眼前有个现成的救兵,她还一直没回孟逢川的消息,给他发了条微信问:“那天交流会上你的演讲稿还在不在呀?发给我看看呗。”
孟逢川正在吃午饭,猜到她在写汇报,明明稿子的电子版就在手机里存着,想到她那天都没听他的演讲,有些脾气,故意回她:“早删了。”
姜晴不信:“你少骗我,快点发给我呀,我今天得写完的。”
接着他一股脑地发来了好几个文件,除了演讲稿,还有他参考的一些文献,最后是一条链接。
她先打开了那个链接,发现正是他那天演讲的视频,极其清晰,显然是专程录制的版本。再一看视频作者叫“生川梅苑”,点进首页可以看到很多孟逢川的经典演出视频,显然是戏迷自发收集运营的账号,专门发孟逢川相关。
她把首页在浏览器上收藏起来,方便随时阅览,接着继续看孟逢川的那个演讲视频,不禁想起她那天若是没跑出去透气,初次见他应该就是这个观众视角,心中有些感叹。
姜晴拿起手机敷衍地回复孟逢川:“谢啦。”
孟逢川正等着她回复,见状追问:“怎么谢?”
姜晴在手机前忍不住笑,回道:“你也太计较了些,这点小忙还要讨谢礼,你又没帮我写。”
孟逢川认真地说:“你写草稿,我帮你改。”
这还差不多,姜晴发了个OK的表情过去:“我很快就写完。”
他能想到她狡黠的笑容,虽然远隔千里,还是忍不住对着手机笑了,宠溺地回复她:“快写吧,我也去忙了。”
正好有人来敲门通知:“孟老师,黄老师来了。”
说的正是黄秋意,他最近在排新编的《玉簪记》,知名作家傅西棠编剧,两人年轻时候是恋人,如今时过境迁终于破冰,合作这一出《玉簪记·新意》,也是剧院最近重点关注的戏目。
孟逢川点头,跟着出去见黄秋意。
天刚黑的时候姜晴写好了汇报,自己还是改了一遍,接着发给孟逢川,语气谄媚:“辛苦孟老师帮忙润色,辛苦辛苦。”
孟逢川刚从剧院出来,坐在车里看手机,笑着接收了文件,打电话给她:“吃晚饭没有?”
姜晴说:“快了,我妈来我这儿做饭,和霜霜正在厨房忙呢。”
说话的工夫姜军进门了,拎着她爱吃的酸奶蛋糕,一进门就喊:“晴晴,爸爸给你带了蛋糕。”
张慧珠看到他手里的两盒蛋糕就皱眉,大叫:“你少让她吃甜的!不长记性……”
孟逢川都听到了,甚至如同身临其境一样感知到那种温馨,声音愈发低柔:“那么爱吃甜的?”
姜晴在客厅里偷懒,拿着手机笑意不断:“嗯,我喜欢甜的。”
他的话顺着就说了出来,说完才觉得有些油滑:“你也挺甜的。”
姜晴笑眯了眼:“你在说什么?孟逢川,油腻。”
孟逢川叹了口气:“抱歉。”
两人又腻歪了几句就挂断了电话,姜晴跑到厨房里去偷吃,孟逢川在车子里坐了半分钟,像是在回味那份珍贵的惬意,接着启动车子,回了父母家里,忽然就想和他们一起吃饭了。
解锦言这一天没少给姜晴发消息,但都是些不痒不痛的寒暄,她随便回就好,这时又发来消息,忽然问姜晴:“天津有什么好玩的?”
姜晴心想没什么好玩的,回问道:“你要来?”
解锦言秒回:“打算去,反正没事,找你玩呗。”
姜晴一向心直口快:“你哥他周末也要来,你们俩一起的?”
解锦言看到她说孟逢川也要来,不禁嗤笑,接着回复姜晴:“当然一起的。”
姜晴在屏幕前却没了笑容,亏她和他分开的时候还以为他开窍要主动了,结果竟是和解锦言一起。她把手机丢到了沙发上,没再回复解锦言。
那头孟逢川回到了家里,解青鸾非要亲自下厨再加一道菜,孟存渊在酒柜前面选餐后酒,他站在旁边看着,时不时说两句话。
手机响起的时候他还以为是姜晴,立马打开来看,看到是解锦言的瞬间大觉扫兴,看到解锦言的话则立马气笑了。
解锦言说:“你周末去天津坐哪个航班?我跟你一起。”
他平日里从不骂脏话,打字也很少有,几乎都是对解锦言,眼下忍不住回复:“你他妈给我滚。”
解锦言看到屏幕上的那几个字,笑得直在沙发上打滚儿。
第71章 把晴日看遍(5)
姜晴回到剧院后,先去副院长办公室见了顾夷明,交了那份手写的汇报。
顾夷明接过后随手放在桌边,显然没当回事,跟姜晴说:“让你去这个交流会,就是想让你见见业内的年轻人,看看人家的精神头,顺道出去散散心。你现在怎么样了?还想辞职么?”
姜晴老实坐在那儿,低声说:“不想了。”
她觉得自己像个闹别扭的小孩儿,现在回想半个月前一门心思闹辞职,脸上都臊得慌。
顾夷明一喜:“这不就对了,我怎么跟你说的,年轻人失个恋,算什么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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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晴解释:“不是失恋,您怎么还拿失恋说事儿呢。”
“行行行,不是失恋。”顾夷明语气有些宠溺,接着说,“幸亏你按时回来了,玉华下周末演《秦香莲》,绍文的陈世美,孙武唱包拯,王老师快退休了,客串太后,你……”
姜晴猜到了顾夷明接下来要说什么,《秦香莲》这出戏她不陌生,刚进剧院那年她就演过,也是这个阵容,她唱的是皇姑,也就是陈世美高中后娶的那位公主,戏份不多,但扮相好看,也有令人叫好的唱段。钟玉华是顾夷明小两届的师妹,如今剧院里最卖座的大青衣,近两年没演过这出戏了。
“不是说让张菁菁唱皇姑吗?”她放假之前就听到风声了,但那时候还跟她无关,张菁菁是跟她同届毕业、一起进剧院的,也是唱旦的。
顾夷明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她:“你有点出息,南癸祠楼的戏台开始复用了,院里安排折子戏专场,人家有戏码,唱主角呢。”
姜晴这么一想,她确实挺没出息的,一起进剧院的同辈都开始独当一面了,她连唱个配角还推推攘攘的。倒不是嫌弃皇姑是个配角,同台的都是大腕,能学到不少,其实是个好差事,只是她不想唱这出,换个别的什么都行。
她跟顾夷明商量:“没别人了吗?我不想唱这个。”
顾夷明一股火起来,提高分贝:“你还跟我讨价还价上了?还在这儿闹别扭呢?慧珠还是太纵着你了,你赶紧给我收拾收拾,上排练厅排练去。”
姜晴杵在那儿当木头,顾夷明翻了下桌面上的文件夹,看了一眼后告诉她:“他们在五号排练厅,我跟玉华都通知完了,就你唱皇姑,赶紧去。”
说着顾夷明站了起来,推着她出去,低声叨咕着:“你给我精神点儿,别逼我去你家找慧珠和姜军聊聊,让你唱出戏还得求爷爷告奶奶的,你什么时候让我省点心?”
顾夷明没有女儿,只有一个儿子,也没从艺,现在人在国外。因为跟张慧珠关系交好的原因,对姜晴没少照顾,尤其是收了姜晴当徒弟之后,在事业上是拿姜晴当亲女儿对待的。只是她为人一贯严苛,姜晴没怎么见识过她的豆腐心,光听她的刀子嘴了。
顾夷明不知道姜晴心里想的那些有的没的,只知道一门心思地督促她唱好戏,再在不徇私的前提下多照应她,给她多一些和前辈们学习的机会。
姜晴硬着头皮进了排练厅,开始跟着排练《秦香莲》,直到周末孟逢川来天津,她一直没得闲。
那天晚上她跟孟逢川打电话,吐了点苦水,但说出来之后就觉得心情好了不少,虽然语气还是有些闷闷不乐。孟逢川哄着她,当下有些疑惑她为什么对这出戏这么排斥,但那种情况下也没问出口,他知道她要是想说就说出来了。
很晚的时候两人电话也没挂断,其实各自都有在忙自己的事情,只是通话一直保持着,直到她先一步上床,因为疲累很早就准备睡觉。
孟逢川本想开口说那就把电话挂了吧,可姜晴没说,他就也不想说了,直到听筒传来她均匀的呼吸声,孟逢川轻声叫了句“晴晴”,她也没回答。
他才知道她睡着了,手机还放在桌面上,他正对着电脑加班做工作安排,等到工作做完了,他又去洗漱,直到上了床才把电话挂断,明知她听不到,还是说了句:“后天见。”
他原本订的是周六上午的机票,但因为解锦言搅局,又改成了周五晚上的,生怕解锦言捷足先登。可解锦言到底是个隐患,那天骂完解锦言之后,他也没问过解锦言订没订机票。他知道依照解锦言的秉性,一向是说到做到的,所以得给解锦言找个差事。
次日清早他给解锦屏打了个电话,问解锦屏:“你最近在排《霍小玉》?”
解锦屏说:“对呀,你要来探班么?”
孟逢川说:“我最近忙,得空了去看你。你哥他倒是闲得没事,让他去陪你们排练吧。”
解锦屏说:“我们这才刚开始呀,还没响排(乐队参演的排练)呢。”
孟逢川说:“反正他也闲着,就当给他加强练习,你叫他就行。”
解锦屏说:“他能愿意吗?他懒死了,周末指不定去哪儿鬼混,我叫不动他。”
孟逢川耐心给她支招:“你叫不动他,不会让你爷爷叫他么?让他拉琴事小,他在那儿陪着你练,你多使唤使唤他,给他抽抽身上的懒筋。晚上堵车还能让他送你回家,你刚拿驾驶证,舅妈说你上周还把人车给碰了……”
解锦屏在心里直骂解锦言,语气委屈地说:“哥,还是你心疼我,解锦言就知道笑我,劝我走着去上班,他一天天能气死我。”
孟逢川语气温柔:“我就是忙,哪怕昆剧院和京剧院离得近点儿,我天天送你上下班。这样,我今晚早点下班去接你,带你去吃你上次说嫌贵的那家日料?或者你看看想吃什么,随便选。”
解锦屏语气欢快:“好呀,那我在剧院门口等你。哥,你真好,你才是我亲哥。”
孟逢川忍不住笑:“行了,别撒娇了,我在开车,晚上再说。”
当晚他到京剧院接了解锦屏,请解锦屏饱餐一顿,接着送解锦屏去了解振平那儿,解振平又把解锦言叫了过去。
路上解锦言看到解锦屏吃日料时发的朋友圈,他一眼认出了是那家最近很火的店,价钱也烫手。他给解锦屏评论:潇洒啊,小屏子,不带你哥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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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了解振平那儿,解振平发话让他周末去陪解锦屏排练,解锦言百般推辞,声称有事,挨了解振平一顿骂,扭头看到孟逢川坐在一边给苹果削皮,但笑不语,他就明白过来了。
兄妹三个从解振平那儿出来之后,解锦屏先上了车,打算跟解锦言一道回家,解锦言跑到孟逢川的车旁,撑着车窗朝孟逢川龇牙冷笑:“你真行,你是我亲哥。”
孟逢川说:“我当然是你亲哥,哥不会害你。”
解锦言骂了句脏话:“我机票都订完了,你给我来这么一出。”
孟逢川说:“退了。”
解锦言说:“我还不知道退了?你说说你让我花多少冤枉钱了?上回机场的停车费你还没给我呢。”
孟逢川说:“先欠着,从份子钱里扣。”
解锦言气得要说不出话来:“你想得美!谁输谁赢不一定呢。”
孟逢川说:“别坏我事。”
解锦言问:“你憋什么坏呢?人都带家去了,关系还没定,给我留机会呢?”
孟逢川冷笑:“关你屁事,赶紧走,锦屏还在等你。”
解锦言追问:“说真的,你那会儿突然去云南,干什么去了?”
孟逢川启动车子,打算先走一步,冷漠地留下了句:“少问。”
解锦言气哄哄地回到自己车上,没急着开走,解锦屏催促:“怎么不开车?你憋什么坏呢?早知道我坐哥的车走了,你真磨蹭。”
解锦言气不打一出来:“我把机票退了,祖宗!一会儿忘了怎么办,你赔我钱?”
周五晚上,孟逢川只身前往天津,飞机准时降落。
坐上出租车后,他打给姜晴,没说自己已经到了,只问她在哪儿。
姜晴那边传来乐器的声音,显然是在剧院排练厅:“还没完事,最后一遍了。”
孟逢川问她:“累不累?”
姜晴说:“还好,就是有点饿。”
孟逢川心想正好,他早就订好了餐厅。
姜晴没想到走出剧院会看到孟逢川,他就站在剧院门口,不知道等了多久。那瞬间心潮有些涌动,小别一周后,她看到他的瞬间是激动又陌生的。
她礼貌地跟钟玉华和孙武两位老师道别,走向了孟逢川,钟玉华多看了两眼孟逢川,觉得眼熟,但到底戏种不同,一南一北更不常打照面,一时间也没对上号。
孟逢川本以为她会扑到自己怀里,可她没有,那瞬间心里有些失落,忍不住伸手拽了她一下,接着主动抱住了她,安抚他心中的思念。
姜晴埋在他怀里,嗅到了那股熟悉的茶香,奇迹般地觉得一扫刚刚排练的疲累。
她低声说:“孟逢川,你要抱着我多久啊?大庭广众的,不合适吧。”
他语气有些别扭,克制着使小性子一样:“你不想我。”
姜晴忍不住笑,故意说:“你谁呀我想你?我只想吃饭。”
孟逢川叹了口气,牵着她到路边打车:“那就去吃饭。”
若说姜晴没想到他会今晚就到已经够惊喜了,更惊喜的则是他订的是个西餐厅,临窗可见海景,灯光昏暗低柔,周围人轻声细语,远处还有乐队合奏,氛围极好,就是过于高级了。
侍应生引着他们到座位,姜晴不用照镜子都知道自己现在什么德行,排练了一整天,钟玉华要求高,一遍遍抓细节,她被搓磨得满脸疲态,头发草草地扎在脑后,身上穿的是日常得有些粗糙的阔腿裤和丝麻衬衫,帆布包里放着剧本、保温杯、眼药水,还有一个没来得及啃的青苹果,怎么看都和这个场合格格不入。
桌面上摆着装饰的鲜花,立着一张写着花体晴字拼音的卡片,看起来很是正式。
姜晴忍不住跟孟逢川说:“你下次要带我来这种场合,能不能提前告诉我一声?”
孟逢川不解:“告诉你怎么算惊喜?”
姜晴又气又笑:“你这哪是惊喜,快成惊吓了,我好歹要打扮一下吧。”
孟逢川露出一抹笑容,语气挂着迷恋:“你不用打扮就是最好看的了。”
“你少说这种话哄我,打扮了更好看。”
既来之则安之,想着来都来了,更何况她真的饿了,剧院出来的时候还在后悔没吃了包里的那个青苹果。
起初她并不觉得享受,她太饿了,头一次憎恨西餐温吞的礼节,艰难地熬过了前菜,总算吃上了肉。她还要点面子,稍微加以克制,否则势必要当众上演狼吞虎咽。
即便如此,孟逢川还是开口提醒:“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姜晴无比叹息这么个浪漫的场合场合浪费了,惋惜没有精心打扮,无奈自己太饿,总之氛围完全没有想象中该有的浪漫。
她跟孟逢川打商量:“下次你能不能别挑工作日晚上,虽然周末也要演出,可以选在不演出的时候。”
孟逢川默默记下:“是我考虑不周。”
姜晴咽下嘴里的肉:“没有怪你,你不知道钟老师多挑剔,我们院里的老师就没有不严格的,我真的心力交瘁,饿得能吃两头牛。”
孟逢川关切地问:“没吃饱?”
姜晴说:“够了够了,不行晚上吃宵夜。”
他还选了款白葡萄酒,姜晴填饱肚子后举起酒杯,脸上挂上了一丝享受,朝他一笑。两人轻轻碰杯,她语气俏皮地说:“多谢款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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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逢川也跟着笑了,喝了口酒后说:“下次再来,提前告诉你。”
“当然要来。”她想这次来得太仓促了,又突然想到什么,话锋一转,“你怎么又带我喝酒?我复工之后都决定戒酒了,下周末就开演了。”
她得临时抱佛脚,好好保养嗓子。
孟逢川说:“少喝些没事,有助于睡眠。”
更何况她的问题也不是嗓子,民国时多少名角烟酒不忌,抽大烟的更是不胜枚举,嗓子照样一绝,她的郁结是心病。
当时姜晴并未觉得他这话有什么深意,直到带着他回到家后,彻底被他榨干了最后的力气,当然应了那句“有助于睡眠”,何止有助睡眠,她可是倒头就睡。
还在电梯里的时候他就忍不住了,把她揽在怀里,低头凑上去吻了她一下。等到进了门,姜晴把包放在玄关的柜子上,还没等穿上拖鞋,就被他抵得靠在墙上,承受他蕴藏着汹涌爱意的吻,彼此交换唇腔中甘甜醇韵的酒香气。
直到她喘不过气来,想要推开他:“孟逢川……你……”
他认真地解她胸口衬衫的扣子,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急切:“先做正事。”
姜晴忍俊不禁:“你才知道做正事?晚了。”
孟逢川双手勾住上她的双腿,就这样面对面地把人抱了起来,姜晴忍不住低呼,搂紧他的脖颈。他在她耳边发问,呼吸打过来:“卧室在哪儿?”
姜晴随手指了个方向,还有闲心打趣他:“你别逞能,这个姿势很考验腰。”
孟逢川被她逗弄得发出闷笑:“我跟你说过,我腰很好,你不要挑衅。”
他向她索要挑衅的代价,云雨连连,迟迟不退。
结束后姜晴躺在那儿没动,浑身像散了架一样,满心疲累。
孟逢川坐在床边收拾,还贴心地帮她擦干净,低声问她:“要不要洗个澡?”
姜晴摇头:“你别动我,让我歇一会儿。”
头顶传来他的笑声,像是带着嘲讽,姜晴翻了个身,把被子卷到腋下,撑着脑袋问他:“孟逢川,我合理怀疑,你这次来是专程来睡我的。”
他短暂蹙眉:“别说这么直白。”
姜晴笑道:“你敢做还不敢让人说了?我再问你,你行李呢,就自己一个人来的?”
他把手机递过来,屏幕上是微信聊天框:“把你家地址打一下。”
姜晴照做,再把手机给他丢回去,孟逢川又跟对方说了句话,才放下手机:“打车去剧院的时候顺道放在朋友那儿了,现在让他给我闪送过来。”
姜晴忍不住拍手:“环环相扣,安排得妥妥当当,不愧是你啊,孟老师。”
“谬赞了,姜老师,应该的。”
“那你上次装什么呢,我在你家的时候。”
“上次酒喝多了,影响发挥。”
姜晴扑哧笑出了声:“你真是……那之前呢,还有在云南那么些天呢?”
孟逢川认真地说:“不太合适。”
“怎么个不太合适呢?”
“刚认识,太轻浮了。”
姜晴直白地说:“你觉得你现在就不轻浮么?”
孟逢川说:“不那么轻浮。”
姜晴说不过他,看着他不着寸缕的上半身,脑海里立马闪回了刚刚的过程,她拍了下自己的脑袋,试图让它恢复常态,接着郑重地跟孟逢川说:“我看你这么熟练,一定是老手了。”
孟逢川摇头:“我不是。”
姜晴被他认真的语气震惊到,半坐起身子:“你少骗我,这种事情没必要骗人。”
孟逢川重复:“我不是,我只是看过书。”
实话说,当时姜晴是不信的,直到九月末去上海见他,在他的书房桌面上看到了好几本研究性的书籍,上面依然做着详细的标注,还有他的字迹,她才信了那么一点儿,不禁感叹:孟逢川,可真爱读书啊。
眼下,他把她捞进怀里,不算郑重地说出类似于确立关系的话:“所以你得对我负责,我赖上你了。”
姜晴说:“你少来这套,没用。”
他脸上有些冷,就在姜晴以为他要说出什么狠话的时候,他缓缓张口:“求你了。”
姜晴憋笑:“我考虑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
孟逢川,真爱读书啊。
那个还没写,晚点吧,半夜再去看。
第72章 把晴日看遍(6)
周六的中午,姜晴迟迟不醒,若不是听到她平稳的呼吸声,孟逢川都要怀疑她是否还活着。直到他实在赖不住床了,先起身把地上的衣服捡起来归拢好,接着带上了卧室的门,打开客厅的窗户通风,再简单地把洗手间里的凌乱收拾干净。
他正在给衣服分类,准备丢进洗衣机里,这时听到按密码锁的声音。上次姜晴吃饱喝足就忘记了改密码的事儿,张慧珠想着周末她一定在家赖床,拎着一兜子菜上门,算是给她这儿补给物资,没想到一进门就看到穿睡衣的孟逢川。
两人相对无言,孟逢川也大觉尴尬,庆幸刚刚简单收拾了下客厅,屋子里的空气也还算清新。他微微颔首,礼貌叫人:“阿姨好,我是逢川。”
张慧珠眨了眨眼睛,从上到下扫视了一下他的穿着,余光瞟到紧闭的卧室门,试图跟上年轻的速度,消化掉眼前所见的情况:“逢川啊,晴晴呢?还在睡懒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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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逢川大言不惭地点头:“她最近排练累坏了,让她多睡会儿。”
张慧珠咽下了要数落姜晴话,把装菜的兜子放在了料理台上,说:“我来给她送点儿菜,她也不经常做,不会做菜还非要搬出来住,我就得三天两头往她这儿跑。”
孟逢川心里门儿清,解青鸾要不是忙,想必也会经常不请自来,指不定撞上什么场面。他帮着张慧珠把菜放进冰箱,看到冰箱上贴着很多便利贴,写着“黑椒酱汁”“肥牛配料”“炒饭顺序”等烹饪配方和步骤,不禁露出一抹无奈的笑容。
张慧珠注意到,笑着说:“霜霜给她写的,她记不住这些,笨死了,做出来的东西还难吃。”
孟逢川默默给自己提高印象分:“没事,阿姨,我会做饭。”
张慧珠一愣,只觉得看孟逢川立马又顺眼了不少,盯了他两眼,旋即笑着说:“会做饭好啊,会做饭好。”
孟逢川又问:“您吃午饭了吗?要不我现在炒几个菜,您就在这儿吃。”
张慧珠还真没吃午饭,本来打算跟姜军出去买东西,说到姜军,她这才想起来人还在楼下车里等着她,她连忙给姜军打电话叫他上来。
听说姜晴的父亲要上来,他心里一紧,下意识惊忧起来,怎么都没办法说服自己放松,像是后脖领被人提着一样。
张慧珠进了厨房洗手,跟孟逢川说:“我先煮饭,菜你来做?”
孟逢川心想这考验已经开始了,赶忙挽起袖子跟着进去:“好,您把饭煲上就去歇着吧,我自己就行。”
张慧珠刚把米淘好,姜军就上来了,她一边擦手一边出了厨房,孟逢川默默把电饭煲启动,接下了张慧珠的活儿。
姜军一眼看到厨房里的男人,表情戒严,指着里面问张慧珠:“他谁啊?怎么在闺女这儿?”
张慧珠按下他不礼貌的手,低声提醒:“逢川,青鸾的儿子逢川。”
姜军瞪着眼睛,一股气上来还没歇下去:“谁儿子都不行,怎么就穿着睡衣跑闺女家里来了?”
张慧珠扯着他到沙发前坐下,孟逢川紧跟着出来,叫了声“叔叔”。姜军哼了一声,还算给面子地应了一句:“你什么时候来的?”
孟逢川说:“昨晚从上海飞来的。”
“哦,我忘记了,你们一家还在上海。”姜军低声跟张慧珠说,“太远了,不合适。”
孟逢川赶忙说:“我明年能搬来天津,这个您不用担心。”
第一回 合就算这么过去了,孟逢川回到厨房继续做菜,张慧珠低声数落姜军:“你闺女还睡觉呢,人家在厨房忙活做午饭,你摆什么脸色看?”
他不过是看到孟逢川突然出现在姜晴家中,还穿着睡衣,所以莫名看孟逢川不顺眼而已。
孟逢川简单做了三道家常菜,全看张慧珠带来的菜是什么随便做的,张慧珠闻着味道不错,姜军的脸色也缓解了不少,没了一开始看到孟逢川的针对。
张慧珠要进卧室去叫姜晴,推开门缝看到床上睡得酣畅的人,显然全无苏醒的意思。孟逢川在旁边适时开口:“让她继续睡吧,什么时候起来我再给她做。”
张慧珠满意地点点头,落座后和姜军说:“你闺女在里面睡得跟小猪似的。”
这话到姜军的耳朵里倒像是夸奖一样,他一手捧着饭碗,神气地扬了扬头:“能吃能睡,有福气。”
张慧珠扭头跟孟逢川说:“她爸最惯着她了,前几天还给晴晴买酸奶蛋糕,那东西甜滋滋的,能多吃么?我说了八百遍也没用,今后你可得好好看着点儿晴晴。”
孟逢川点头:“我尽量,这还得取决于她想不想听我的,我也没什么话语权。”
姜晴在卧室里闻到了香味儿,在睡梦中饿醒,缓慢起身后穿上睡衣出了卧室,直奔餐厅去,离老远就看到他们三个在笑着吃午饭,气氛极好。不远处落地窗照得大半个客厅都是灿烂的阳光,姜晴眯着眼睛看着,那瞬间有些错愕,懵懵地问:“我走错了?这谁家啊?”
张慧珠和姜军忍不住笑出了声,孟逢川也跟着笑了。
吃过午饭后,张慧珠和姜军没多留,很快就走了。
人前脚刚走,姜晴从柜子里开始翻密码锁的说明书,一通操作,孟逢川在旁边看着,笑着问:“改密码?”
姜晴点头,提溜着眼睛想新密码,改好了之后才说:“上次我就是一时心软,才没改。”
他揽着她回到沙发上坐下,把她抱在怀里,姜晴顺着躺下,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显然还是又困又累。他的手正在她的衣服里占便宜,姜晴抬头一看,对上他平静得没有一丝波动的正经表情,笑了出来:“你怎么这么会装正经?”
孟逢川不赞同:“谁装了?我是真正经。”
姜晴扯他的手:“正经人会说自己正经?”
孟逢川说:“会。”
他手臂一伸,从沙发旁的架子上抽出了那本裸脊的《西厢记》,略微正色,审问功课一样问她:“看到哪儿了?”
姜晴心虚地朝他一笑:“还没开始看,我这一周没时间呀。”
孟逢川说:“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唱秦香莲。”
他在笑她唱个戏份不多的皇姑累得半死,更别说今后唱主角了。
姜晴忽然语气有些认真,问他:“你说我是不是真的很没出息啊?顾老师总是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我爸妈呢也从来不给我压力,像是默认我就这样高不成低不就地混日子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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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逢川问她:“那你自己是怎么想的?”
姜晴说:“我怎么想也没用呀,我唱不好,像是遇到瓶颈了,突破不过去。”
孟逢川闷笑:“你才刚上台几年,没那么快遇到瓶颈。”
姜晴说:“和我同年进剧院的张菁菁都提名今年的青年演员奖了,我看过她的戏,确实唱得比我好,但要说身段上,我可是不差她的。”
孟逢川语气亲昵:“那晴晴为什么唱不好?”
她有些出神,回过神来之后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
接着她开始转移话题,问他:“你拿过那个奖么?”
孟逢川点头,开始翻手里的书:“拿过吧,忘了十六岁还是十七岁了。”
姜晴忘记他连戏曲最高奖都拿过了,直呼“没意思”,她说:“你们是天生吃这碗饭的人,羡慕不来。”
孟逢川认真地说:“你也有天资,只是花开的时间不同。”
姜晴一愣,翻书的动作停下了。他显然极关心她所在剧院的动向,低声娓娓道来:“你说的那个张菁菁我知道,南癸祠楼演折子戏专场,有她一出《武家坡》。”
他因为没搜到姜晴近年的演出视频,意外看过一段张菁菁的,继续说道:“张菁菁一看就是唱青衣出身,戏路过于板正,老话说叫大路活儿(基本套路演出),看多了难免觉得样板化。但她是上学时班级里成绩最好的三好学生,你的优势不在这儿。现在戏校的学生戏路都挺单一的,像你这种小时候还学过花旦戏的很少,你的身段比她们灵活,嗓子是本钱,也不差,只是你现在没唱出来,你在心里跟自己怄什么气呢?”
姜晴不知道怎么说,意外缄默起来,换孟逢川说个不停。
“以前民国的时候,角儿都是在戏台上熬出来的,唱得好的自然就留下来了,唱不好的就被涮下去了。那时候是百家争鸣,现在的民营剧团做不下去,大多是草台班子,没什么好说的。国有的四院一团,能进去的都不是普通人,可机会就那么多,总闹脾气可不好,晴晴。”
他说得字字认真,全然为她考虑,姜晴犹豫了一会儿,是听进去他的话了的,只是心中的事还是没好意思说出口,接着拿起了那本《西厢记》,翻了起来。
孟逢川不愿逼她,顺着她转移了话题:“在找什么?”
《西厢记》的故事她大概是知道的,也在昆曲公开课上看过片段,好像就是孟逢川演的。她问他:“《西厢记》你演过么?”
孟逢川点头:“但我们唱的是南曲,和这本不同。”
他夺过书,明明没问出她在找什么,却像是知道她在找什么一样翻着。
姜晴故意问:“尤美珵唱崔莺莺么?”
孟逢川没当回事,如实说:“我在戏校的时候就开始跟她搭档了,比较有默契。”
姜晴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孟逢川还没察觉,把摊开的书重新递给她,指了个片段。姜晴来不及多说尤美珵,定睛一看他指的地方,看清了几句话后忍不住脸红。什么“绣鞋儿刚半拆,柳腰儿够一搦”“我将这钮扣儿松,把搂带儿解”“花心轻拆,露滴牡丹开”“半推半就,又惊又爱,檀口揾香腮”……
她把书朝脸上一扣,低声尖叫:“孟逢川,你给我找的什么片段啊!”
孟逢川轻笑,扯开她挡脸的手:“你不是在找这段?”
姜晴嘴硬:“不是,我没有。”
他把她搂在怀里,两人一起躺在沙发上,孟逢川一只手举着书,语气有些耐人寻味,说的仍是眼前这页,张生和崔莺莺暗通款曲、私成欢爱。用词直白,又不缺雅致,放在今天看都是极大胆的。
他的声音斯文清冷,在她耳边读香艳的句子,分外违和:“‘灯下偷睛觑,胸前著肉揣。畅奇哉,浑身通泰,不知春从何处来’。春从何处来?”
最后一句显然是问她的,姜晴转身面向他,伸手捂他的嘴:“你还读出来,不要读了。”
他扯开她的手腕,书丢在地毯上,无人在意,两人凑在一起拥吻,在艳阳高照的午后。
整个下午他们都散漫地呆在家里,从躺在沙发上到坐在地毯上,姜晴依偎在他怀中,头一次认真翻阅这本古书,听孟逢川在耳边讲述具体的情节,让她不必费脑子去钻研词句中的含义。
只记得最后他翻到了一页,指着那句话问她:“你听没听过这句话?”
姜晴看了下前文,是张生在读崔莺莺给他写的信,接着夸赞莺莺:这的堪为字史,当为款识。有柳骨颜筋,张旭张芝,羲之献之。此一时,彼一时,佳人才思,俺莺莺世间无二。
那瞬间他自己都不知道心中在希冀着什么,意料之中,姜晴摇了摇头:“没听过,不是跟你说过,我没读过《西厢记》。”
孟逢川没再说什么,只把怀中的她抱紧了些,在她的额间落下一吻。
第73章 把晴日看遍(7)
周日下午孟逢川就回去了,明天周一还得起早上班。中午他在家里做的午饭,吃完后两人找了部老电影在沙发前看,看完他就走了,独自打车前往机场,没让姜晴送。
分开之前她并未表现出过多的不舍,更不舍的显然是孟逢川,把她抵在玄关的柜子上百般纠缠地吻,直到姜晴看了眼时间,催他:“该走了,再不走来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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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逢川叹了口气,抱着她说:“后悔了,早知道不答应闻院长帮他救急了。”
姜晴笑说:“不答应怎么,你还能立马来天津不成?”
孟逢川说:“能。”
她心头一动,推着他出门:“好了,快走了。”
他又重复周五晚上那句话:“你不想我。”
姜晴满心无奈,从未发现他还有这么粘人的一面。
好不容易把人送走,她独自坐在客厅里许久没动,那瞬间莫名觉得空落落的,仿佛她是个孤家老人,刚过完年送走家里的亲眷,房子里顿时变得冷清。
不知道坐在那儿发了多久的呆,她吐了口气,开始在客厅里做拉伸、练功,让自己投入到下周末的演出中。
姜晴不知道的是,孟逢川跟张慧珠要了她以前的演出视频,说是以前,其实就是近两年的。她没什么名气,网络上没有人专程上传她的演出视频,至于说钟玉华前年演《秦香莲》,孟逢川搜到了片段,上面也没有她。
张慧珠把姜晴的演出视频按照时间和戏码署名,凡是剧院有录制的都保存了下来,光当年演《秦香莲》的就有好几场。
回到家后孟逢川把视频投到电视上,倒了杯茶坐在客厅里看。这时解锦言来了,孟逢川不情愿地去给他开门,刚打开门就要挖苦他一句:“你属狗的?闻着味儿来?”
解锦言嘴角噙笑:“我不就是属狗的?”
他本想跟孟逢川打听约会情况如何,就听到客厅里传来的京剧声:“你怎么还听起来京剧了?别污了咱们孟老师的耳。”
孟逢川自小便有主意,明明家中都是搞京剧的,偏偏他开蒙的年纪要学昆曲,兄弟俩“相爱相杀”,解锦言没少损他。昆曲是雅部,京剧是花部,说他看不起京剧。
孟逢川拿起遥控器,把进度条退了点儿,示意解锦言一起听。解锦言踹了拖鞋瘫在沙发里,跟平日里坐得板板正正拉琴的模样大相径庭。
京剧圈的人物他认得比孟逢川还多,一眼就看出来演的是《秦香莲》,也就是《铡美案》,正演到国太带着皇姑来到开封府,包拯上前朝见。
他定睛一看,国太旁边穿着蟒服、戴着凤冠、扮相柔美的可不正是姜晴,虽然上着戏妆,依稀可以看出比现在青涩的面庞。
“晴晴啊……”解锦言低声说。
孟逢川冷冷地扫了他一眼,默默看下去。
国太是老前辈王少云唱的,坐定后包拯询问“国太到此为哪条”,国太道:“适才驸马开封到,不见回转我心焦“,哀嗽音凄切,镜头切到台下,可见不少叫好和掌声。
接着国太和包拯对话,皇姑终于开口:“他是皇家的东床娇。”
虽然只一句词儿,解锦言笑着说:“唱得不错啊,嗓子清亮,还甜。”
孟逢川没说话,两人继续听着,主要是国太和包拯的对唱,一段西皮快板,国太帮皇姑向包拯给陈世美求情,皇姑的戏词少。直到皇姑唱“皇亲国戚你难治罪”,这句的“罪”字有个嘎调(高音),还是那段西皮快板的最后一句。
解锦言本以为是个“车祸视频”,认真听着,没想到姜晴还真唱上去了,嗓音也没乱,就连脸上神气的表情都是到位的。他在沙发前忍不住拍了下掌:“好啊!这她什么时候的视频?有这水平,现在怎么搞的,我都没听过这个人。”
孟逢川又把那句退回去,重新看了一遍,说:“你看她唱完,台下没给好儿。”
解锦言仔细一看,何止没给好,连掌声都没有,台下一片鸦雀无声。
解锦言叹了口气,说:“现在的观众,唉,一言难尽。有的是不懂,不知道这句该给好儿,有的就是捧角儿,你看前面王少云唱的,也给好儿了,她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演员,意料之中。”
孟逢川沉默着,把这场演出的视频关掉,这场是当年的《秦香莲》首演,后面还有几场,张慧珠也留视频了。解锦言跟他一起又听了几场的这段西皮快板,低声说:“唱得都没头一场好了。”
当晚解锦言走后,孟逢川给解青鸾打电话,托解青鸾帮忙要两张《秦香莲》的票。解青鸾答应,转头打给了顾夷明,顾夷明答应得也爽快,可一听说她是帮孟逢川要的,又开始拿乔。
“玉华好几年没演过这出了,阵容还好,票不好弄啊……”
解青鸾知道顾夷明心里的小九九,直接点破:“你还想着把你儿子介绍给晴晴呢?别想了,我家要了。等你儿子回国来参加婚礼吧。”
顾夷明不服:“怎么就成你家的了?年轻人谈恋爱,最后到底落谁家还不一定。”
解青鸾说:“你儿子连京剧都不懂,他们俩能有话题?瞎撮合。”
顾夷明说:“就你儿子懂,说的跟他唱的是京剧一样。”
解青鸾说:“我儿子怎么不懂?他还能唱呢。”
两人争论了几句,像小孩子吵架一样,吵归吵,顾夷明还是留了两张票。
孟逢川则订了周六的机票飞天津,这回大方地带上了解锦言,把出票信息截图发给了他,明知故问:“去不去?”
解锦言回:“这么大方?不跟我要机票钱?”
孟逢川说:“你转给我我也收。”
解锦言自然不会转这个钱,默默推了周末朋友的局,准备跟孟逢川一起去趟天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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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头姜晴在剧院跟着紧锣密鼓地排练,拜孟逢川所赐,都周三了她还觉得腰疼,那天她刚接完热水,回排练厅的路上忽然停下了脚步,一手伸到身后扶着腰,满心怨念。
正打算给孟逢川发微信“慰问”他,钟玉华也出来接水,看到姜晴僵在那儿不动,关切地走近。
“晴晴,累着了?之前腰伤还没好呢?”
之前筹备艺术展演的时候她伤了腰,当即都动不了了,还是被剧院的男同事抱到医务室的,钟玉华略有耳闻。
姜晴点了点头,借口道:“可能刚才拉伸没做好,缓一缓就好了。”
“应该是最近累着了,你可别给自己压力,这出戏咱们唱过,正常演就行。”接着叮嘱了句,“别太操劳。”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姜晴品着“操劳”二字,双颊发烫,回应钟玉华:“谢谢钟老师关心,我没事,咱们回排练厅吧。”
回到排练厅后放下水杯,她开始拉腰,缓过了那股酸痛,给孟逢川发去问候:“孟逢川,你大爷的。”
孟逢川看着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脏话,不明所以,回了个问号过去,自然得不到答复。
周六晚上,津湾剧院,《秦香莲》开演。
前面没有姜晴的戏份,她的戏份只在最后半小时,前台都开演了她才开始化妆勒头,王少云和她在一个化妆间,由几个学生陪着来的,姜晴立马站起来,礼貌地叫了声“王老师”。
王少云没什么架子,摆手让她坐下,笑眯眯地说:“又是你这个丫头呀。”
她和王少云一块儿上台,登台的时候台下给了个碰头好儿,姜晴知道是给王少云的,她沾光而已。
戏照常演着,快到她那句嘎调的时候,她心里打鼓,实话说只要是在台上,就不可能不紧张。那瞬间不知怎么的,居然想到了解青鸾,想到解青鸾告诉她要放松唱,别紧着嗓子。
于是唱到那段西皮快板时,她接着包拯的词就唱了出来,自认唱得不算十成满意也有个八成,不如曾经第一次唱得好,但也比后几次好。
她那句词唱完之后,伴奏还有个四秒钟左右,随后才是包拯哼了两声,接道白。
便是那四秒钟的工夫里,姜晴本没抱希望台下会给好儿,没想到她戏词刚唱完,前排的座席先爆发了两声叫好,她用余光一瞟,没想到是孟逢川和解锦言,明明她跟他说过这周末要演出,让他别来,没想到他还是来了。
她从未见过那样张扬高调的孟逢川,与他平时内敛的行径不符,和解锦言一起将手举过头顶,为她这句叫好。紧接着后面的观众也开始鼓掌,掌声快速响起又快速落下,台上饰演包拯的孙武开始哼声道白。
短短几秒钟之内,她忽然就觉得心热血热了。
不敢多看台下的孟逢川和解锦言,她看着台上的包拯,接着和王少云一起走上公堂,继续把这出戏好好演下去。
谢幕的时候,姜晴本来打算不上去了,王少云拉着她回到台上,姜晴站在边缘,王少云被拥着站到中间。
她站在那儿看向台下的孟逢川,他正坐着朝她笑,不像刚刚那样豪放地鼓掌,而是把手掌放在胸前,左手未动,右手轻轻拍着,这才更像他的鼓掌方式,眼神里带着肯定。
他身边的位置是空的,解锦言不知道去哪儿了,台下上来了送花的工作人员,解锦言掺杂在其中,把手里的花塞到了姜晴手里。姜晴朝他也一笑,那瞬间居然觉得有些感动。
谢幕之后下了台,回化妆间的路上,钟玉华和她顺路,把她叫住:“晴晴,今天唱得不错,不畏场了。”
姜晴有些脸红:“钟老师辛苦了。”
钟玉华拍了她肩膀一下,两人各自回了自己的化妆间,没一会儿孟逢川和解锦言就找来了,由顾夷明引着,先跟同屋的王少云打了招呼。
顾夷明克制地夸赞了姜晴一句:“唱得还行,继续努力。”
她事情多,转头就走了,解锦言被王少云留着问话,少不了关切解振平几句,孟逢川堂而皇之地偷溜,走到她旁边。
服装师帮她摘掉了凤冠,脱掉身上的戏服,拿着出去了,姜晴上前虚虚抱了他一下,防止脸上的油彩蹭他身上。
“不是说让你别来,怎么还是来了?”姜晴问。
“来给你捧场。” 他如是回答。
姜晴想到刚刚自己那句嘎调,有些脸红:“唱得不好。”
“是还不够好,有进步空间。”他冷声说,话锋又一转,“但值得鼓励。”
解锦言看到他们拥抱,脸上闪过一丝失落,继续跟王少云交谈,没急着过去。
他有同学在天津京剧院任职,也就是这场戏的琴师,听说他来了,也找了过来,化妆间里一时间有些热闹。
姜晴卸了妆换好衣服后,年轻人相约去吃宵夜,再到酒吧小酌一杯,孟逢川头一次被算进年轻人的阵营,虽然有些格格不入,还是加入了。
宵夜他们一起吃了,酒吧姜晴和孟逢川没去,先走一步。有人挽留他们俩,解锦言心里门儿清着,按下了朋友,他们便一起去酒吧了。
吃宵夜的地方离姜晴的住处不远,两人乘着夜色漫步回家,姜晴觉得心中安宁,头一次演出结束后有没有那种沉重的负累感,而是觉得轻松畅然。
她徐徐开口,说起了几次想跟孟逢川说但没说出口的那件事:“我长这么大就跟我爸吵过一次架,就是刚毕业那年头一次唱《秦香莲》那天晚上。我家向来都是我妈唱白脸,我爸唱红脸,他从来没跟我说过狠话,那天却把我给骂了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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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逢川问:“首场不是唱得挺好,为什么还骂你?”
姜晴说:“因为台下没给好儿,我回到家就哭了。我说这句唱得挺好的呀,应该给好儿,为什么不给。我妈对我一向严厉,都知道心疼我,我爸却觉得我这种想法不可取,说我在台上唱戏,不能满脑子想着要好儿,说我这叫‘要菜(提过分要求)’‘啃台栏杆(在台上拼命要好儿)’,将来就得‘洒狗血(过火表演以求掌声)’。我被他气得更想哭了,现在想还觉得冤枉,哪有下了台要好儿的,我那时候才刚登台,正是需要鼓励的时候。”
孟逢川说:“所以你后来就不敢唱了,畏首畏尾的。”
姜晴低头:“可能有这个原因吧,当时和我爸真生气了,半个月没理他。”
孟逢川好奇:“那怎么和好的?”
姜晴笑着说:“我每次扮戏之前都会吃一个苹果,怕上台之后饿。还得是青苹果,不爱吃红的。后来有一天演出,我忘记带了,他看冰箱里的苹果数不对,特地开车给我送来的,虽然也没来得及吃,但是就算和好了。”
孟逢川忍俊不禁:“所以你的微信名字叫green apple。”
姜晴点头:“苹果好呀,据说吃苹果会让人开心。”
孟逢川眉头闪过一丝疑惑:“谁说的,有科学依据么?”
姜晴说:“应该有吧,难道我看的是伪科学?我给你找找……”
两人前脚进了家门,后脚外卖员便敲门,送来那天花店的最后一个订单。
他手捧着一盆蝴蝶兰,很是郑重地交送到她手中,姜晴接过,低头看到白瓷盆里面栽了四株,同样白色花瓣盛放着,花剑葱绿,有一种洁净的美。
她刚刚听到外卖员说是花店,还以为孟逢川给她订了花,可怎么也没想到居然是盆栽的。
她是喜欢的,只是忍不住说:“孟逢川,送花不是一般都送一束鲜花吗?”
孟逢川说:“鲜花会凋谢,盆栽常开,每年都在。”
她低头笑了出来,打算把这盆花放在个合适的位置,又忍不住说:“我没养过花,只养过绿箩,叶子黄了就疯狂给它灌水……”
孟逢川轻笑:“不用管它,植物的生命力很旺盛,我偶尔来帮你浇水就好。”
姜晴满心愉悦,拿出手机找角度拍照,室内一片温馨之际,孟逢川忍不住开口,替早已经消逝在历史洪流中的姜肇鸿说一句,也是他曾经没来得及说的:“晴晴,你爸爸他是爱你的,一直很爱你。”
她显然一愣,回头看他,没说话。
孟逢川又说:“只是有时候选择错了方式,才伤害到了你,但不妨碍他爱你,大家都很爱你。”
姜晴露出一抹淡笑:“我知道,我早就不怪他了。”
孟逢川点头,他想,她知道就够了。
那天深夜,万籁俱寂时,姜晴做了场噩梦。又或许不算噩梦,只是那梦太过吊诡,寒浸浸的,惹人心伤。
梦中她是旁观者,看到一个穿长衫的男人捧着个白瓷罐,像是孟逢川捧着那盆蝴蝶兰一样,走进一座中式的宅院,只见苍凉的背影。宅院中,两鬓泛着银丝的男主人承受着女主人的狠打和哀嚎;长子年纪也已经不小,蓄起胡子,双眼哀伤地泛着红;次子用袖子狠狠揩了下泪水,妻子正在哄着怀里哭叫不断的孩子……
远方还有个穿西装的男人坐在空旷的房间里出神,手里拿着本书,可见书名叫《凿玉记》。画面快速转换,又有个男人坐在游廊下,望着空中的鸿雁,不远处立着个女人,也能看出哀伤。
姜晴不认识他们,只觉得最后那个男人的侧脸有些像解锦言,他们都像是在哀悼思念着同一个人,那种痛心让她觉得感同身受,胸闷得上不来气。
睡梦中的人蹬了下腿,姜晴猝然睁眼,满身是汗。
孟逢川察觉到,跟着转醒,把她揽进怀里:“怎么了?”
她回过神来坐起身,孟逢川打开床头灯,清晰地看到她起伏过度胸脯,显然惊魂未定。
姜晴说:“做噩梦了。”
孟逢川到客厅去倒了杯水,回来坐在床头递给她,她拿着杯子愣在那儿,久久不说话。他把手腕上一直戴着的翡翠手串褪了下来,刚认识的时候她就注意到了,难免在心中觉得他老派。
他把手串套到她的手腕上,尺寸有些大,空荡荡地挂在上面。
她喑哑地问:“戴这个就不做噩梦了?”
孟逢川点头:“碧云寺开过光的。”
她低声说:“太大了。”
他默默承诺:“再过阵子,送你个合适的。”
没等她开口拒绝,他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响了,假使姜晴没被噩梦惊醒,他也会被这通电话吵醒,或许还要庆幸今晚忘记把手机静音。
电话是傅西棠打来的,傅西棠的母亲傅春莺是知名京剧、昆曲演员,早年唱老生,后来转唱小生,也是孟逢川的老师之一。
傅西棠告诉孟逢川,傅春莺旧疾复发,连夜送进了医院,想必时日无多,希望孟逢川得空去趟北京。
孟逢川心中一沉,不禁感叹人生多变,记不清那一夜是怎么过去的。
作者有话要说:
前世聊西厢是51章,孟月泠借张生夸崔莺莺的话夸佩芷,佩芷还说他酸来着。
第74章 相思从头诉(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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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傅西棠频繁往返于北京上海两地,傅春莺一生未婚,在那种保守的年代生下傅西棠,独自抚养长大,定居北京。傅西棠正忙于中秋节要正式开演的《玉簪记》,黄秋意是导演,傅西棠除编剧外兼任技术指导,不曾得闲。
傅春莺被救护车送进医院的时候,傅西棠连夜飞回北京,幸好人救了回来,心中放下了块大石头。而傅春莺刚醒,就跟傅西棠说要见孟逢川,傅西棠这才连夜给孟逢川打电话。
孟逢川是在二十四岁那年见到傅春莺的,早年间只是略有耳闻,殊不知傅春莺早已经看过他很多戏了。他挑大梁的第一出大戏是十六岁那年的《桃花扇》,昆曲式微依已久,千禧年后才开始活跃起来,当年那出《桃花扇》寄予着业内一众前辈的厚望。
他十六岁唱《桃花扇》,十八岁公演《牡丹亭》,二十岁唱《西厢记》,通常说的古典四大名剧便是这三出,昆曲舞台上的男主人公都是巾生,手拿折扇,正合他的戏路。还有一出《长生殿》,李隆基却是冠生,要戴髯口,声洪大方。
傅春莺颇擅昆曲,只是市场不景气,年轻时才多上演京剧。女小生常见,能唱冠生且唱得好的女子却只有她一个,二〇〇三年的时候全国巡演《长生殿》,场次不多,那时孟逢川年纪还小,在戏校学艺,没能亲眼得见。
后来没多久傅春莺就退休了,孟逢川保留了当年其中一场的视频,直到二十四岁才到北京下挂问艺(带艺拜师),只为学这出《长生殿》。
中间的那四年间,他把小生行当几乎学了个透,穷生的“三双拖鞋皮”(指《破窑记》的吕蒙正、《绣襦记》的郑元和、《永团圆》的蔡文英)以及雉尾生的“三副鸡毛生”(指《连环计》的吕布、《白兔记》的咬脐郎、《西川图》的周瑜)他都唱过,很有钻研精神。
可惜直到他二十五岁退出舞台,也未能上演这出《长生殿》,算是他和傅春莺共同的遗憾——剧院里有专演冠生的前辈,《长生殿》偶有上演,院方不肯冒险让他试水。
孟逢川几乎一夜没怎么睡,第二天起了个早,姜晴半夜做了噩梦的原因,也睡不安生,感觉到他频繁地翻身,也跟着醒了。
她在料理台旁边做咖啡,孟逢川做早餐,于一片细碎的声音中开口:“晴晴,我买了高铁票,一会儿得去趟北京。”
姜晴看了一眼时钟,才八点刚过,点头答应:“你老师怎么样了?”
孟逢川揉了揉眉头:“人是救回来了,还不知道怎么样,我放心不下,想去看看。”
姜晴体谅他的心情,爷爷去世的时候她记事了,老人缠绵病榻之际,家中没有不担心的。
“你去吧,晚上还得飞回上海?”
“嗯,得回去,月末有新戏,还有中秋晚会。”
这么一看他确实忙,姜晴把先做好的那杯咖啡递给他,低声说:“其实你这周不用来的,也不能每周都往我这儿跑,累死了。”
他脸上的表情略微舒展开来,朝她淡笑:“再忙也抽得出时间看你一出戏的。”
姜晴凑上前去抱他,语气分外柔软:“还是要谢谢你,不知道该怎么跟你形容昨天晚上我的感受,毕业两年了,在舞台上从来没有那么舒心过。”
孟逢川放下手里的杯子,抚摸她的头,发出承诺:“只要你愿意,我会一直做你最忠实的观众。”
姜晴故意拿乔:“怎么还得我愿意?我不愿意你就不做啦?”
孟逢川低笑:“不做了,你得跟我互相承诺。”
她埋在他胸前,忍不住说:“孟逢川,有你真好。”
孟逢川独自去了北京,顺便改签了自己回上海的机票,解锦言留在天津,当晚也得飞回上海。
中午解锦言找姜晴一起吃饭,姜晴说孟逢川的老师病了,还问他怎么没跟着去探望。
解锦言想了半天:“他哪个老师在北京来着……他老师太多了,记不起来了。你们这些唱戏的都五六七八个老师,哪像我们,一辈子就一个老师。所以你考虑考虑我,我专一啊。”
不知怎么的,解锦言的追求在姜晴眼里就像是开玩笑,至少她从未认真过。
姜晴回他:“专一吗?那你一辈子就一把胡琴拉断腰?”
解锦言语塞,指了她两下,笑得好看:“这么说就没意思了。”
结账的时候他也没跟姜晴抢,姜晴说好请他,他便心安理得地受着,所以她更加确定,解锦言是好朋友。
孟逢川到了北京后直奔医院,许是昨天半夜折腾太晚的缘故,傅春莺还在睡觉,胸前放着张装框的照片,手上布满老年斑,皮肤泛着被钝刀割出来般的褶皱,睡容还算安详。
他刚想上前把那张照片拿走,睡觉时压着胸口总归不太好,傅春莺进来了,拽开他的手臂,叫他出去说话。
“姥姥姥爷留下的照片少,就剩那一张了,她得捧着睡,带到棺材里。谁要是给拿走了,保准立马睁开眼。”傅西棠说。
孟逢川内心五味杂陈,他当年在傅家墙上看到过那张照片,背面还题着时间,民国十八年二月廿四,太久远了,只是他并不陌生。正是因为那张照片,他才知道傅春莺是傅棠的女儿。所以导致后来至今很长的时间里,孟逢川对傅春莺的感情都是复杂的,傅春莺在他眼里又年长、又年幼,他也分说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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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对于傅西棠,就少了那种复杂,傅西棠和解青鸾年纪差不多,是他的长辈,曾经的恋人黄秋意是孟逢川的老师,也是教过他最久的老师。
没多久傅春莺就醒了,两人进了病房,孟逢川亲自端着碗喂傅春莺吃了两口粥,傅春莺摆了摆手,才换成护工。
吃完饭后她像是有了点精神,傅西棠直说与昨晚奄奄一息的样子判若两人。
傅春莺催傅西棠:“回去,不是快演了?”
说的是那出筹备已久的《玉簪记》,傅西棠不紧不慢地说:“都挂记着您呢,剧团歇了半天,秋意跟我一起来的。”
孟逢川这才知道黄秋意也来了,黄秋意捧着束花进来,凑近给傅春莺看了眼,关切道:“傅老师,怎么样?”
傅春莺笑了,嘴上还是说:“浪费钱。”
黄秋意一本正经地说:“人人都爱花。”
屋子里的人都跟着笑了出来,气氛还算不错,孟逢川也短暂放下了心。
在医院里陪了傅春莺一下午,天黑的时候,孟逢川和傅西棠、黄秋意坐同一班航班飞回上海。
那年中秋和国庆恰好在一天,其他行业的人能放个小长假,剧院却不得闲。先是《玉簪记·新意》要正式首演,还有地方台的中秋晚会,请了剧院的武旦武生表演,孟逢川负责跟进。除此之外,还有一年一度的虎丘曲会,也在中秋节当日,于苏州举办。
虎丘曲会是自古留下来的民间昆曲集会,随着昆曲衰微也沉寂了,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昆曲爱好者尝试推进,直到千禧年正式恢复,称为首届。
主办方邀过孟逢川,他是在是忙不过来,才推拒了。但还是帮忙请了个老前辈出山,老前辈定居苏州,他便跑了趟苏州,回到上海又继续忙另两件事。
整个九月过于繁忙,孟逢川没再飞往天津见姜晴,她其实也没什么空,周末都有演出,两人各忙各的,往往直到深夜才能打一通电话,好好聊上几句。
月末前一周,姜晴在天津演完倒数第二场《秦香莲》,还有一场在十一假期之后。顾夷明夸她这次表现不错,要给她安排出折子戏,师徒俩正商量着戏码——十月份南癸祠楼折子戏专场的票已经放出去了,她的得安排到十一月,时间还宽裕。
那晚孟逢川问他要不要去上海看《玉簪记·新意》的首演,他要忙到十月三号才能放假,姜晴串休,提前两天开始休息,正合适去出门。
她在戏院看过不少京剧,昆曲倒是没有,更别说全本戏。想着他最近辛苦,两人也大半个月没见了,姜晴答应。
说话的工夫她手机就收到了出票信息,姜晴质问手机另一头的人:“你守在电脑前盯着呢?”
孟逢川低笑:“嗯,怕你反悔。”他的声音挂着疲累,忽然低了些许,像在她旁边耳语,“快来吧,晴晴,最近真的很累,想见你。”
姜晴告诉姜军和张慧珠,中秋不能陪他们一起过,知道她要去上海,张慧珠没当回事,声称她这么多年中秋都没离过家,出去一次也没什么。
姜军就不一样了,看着门口柜子上放着两盒蟹,还有一瓶好酒,是孟逢川特地寄过来的,让姜晴给二老送来。
姜军说:“当天津没螃蟹?送这些就把我闺女哄走了。”
张慧珠白他一眼:“人家逢川一点心意而已,你瞧瞧你。”
姜晴用手机搜那瓶酒的价格,低呼道:“爸,这酒可贵着呢。”
姜军被吸引了注意力:“我瞧瞧,真的假的。”
张慧珠故意说:“贵?那转手卖了吧。”
姜军反驳:“卖了干什么?放架子上留着。”
姜晴见状忍不住偷笑。
抵达上海那日,天已经黑了,像是临时出了事,孟逢川本来在去接机的路上,权衡之下还是得决定亲自去一趟,调转了车头。
姜晴下飞机后和他通话,孟逢川语气抱歉:“你直接打车回家好不好?我还得晚点回去。”
姜晴问他还要忙多久,孟逢川说不出个具体来:“说不准,你几点吃的晚饭?饿不饿?”
他还在分神关心他,姜晴说:“你先忙,别管我了,等我到家了跟你说。”
他还在开车,两人没再多说,电话先挂断了。他把家里的密码告诉了她,姜晴直接打车到他家里,把行李放下。
她这次来没带睡衣,因为上次从云南回来故意留在了他这里一套,本来打算换上睡衣宅家休息,打开衣柜就看到看到她的睡衣整整齐齐地挂在那那儿,显然已经洗过,和他的衣服挨着,柜子里闻得到浓郁的茶香气,味道应该出自挂着的香氛蜡。
那瞬间她忽然觉得满心安宁,一扫飞行后的疲累,甚至迫切地想要见他。
她给他打电话,他本以为她会不高兴,跟人周旋的时候还在想着回去怎么哄她,没想到她语气如常,问他现在在哪儿,要去找他。
“在中秋晚会现场,剧院有节目,出了点问题,我还在等他们上面的负责人出来交涉。”至于姜晴要来,他本来是不赞同的,“快放假了,这个时间外面正堵车,你在家等我?”
姜晴执意要去,他便不再阻拦,匆匆给她发了个定位,她一看正好在地铁线路上,便坐地铁过去了,肯定比打车快。
门口站着个剧院的实习生,脖子上挂着工牌,显然是孟逢川授意在这儿接应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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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晴随着人进去,说了几句才知道这个实习生还是她师妹,今年刚毕业。她大学读的并不是戏校,而是一所知名的综合大学,因为那年顾夷明受邀前往任教,也是学校开始兴办戏曲班的第一年,格外重视。
眼看着快要到后台,师妹提醒她:“师姐,一会儿进去你可别乱碰乱拍。”
姜晴点头,她去过电视台录节目,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那时天都黑很久了,不少人都在加班,各忙各的,匆匆走过头都不抬。姜晴甚至有些后悔非要来,忍不住问那个师妹:“节目出什么问题了么?”
师妹脸上的表情有些讳莫如深:“有些地方没沟通好,孟老师要跟人吵架呢。”
姜晴想不出孟逢川吵架的样子,到了后台之后远远地看到了孟逢川,身边正围着几个人,听不清在说什么。师妹刚要带她过去,身边横插过来一群人匆匆奔着孟逢川去,两人停住脚步,让他们先走。
带头的是个涂红唇的短发女人,在这种混乱的后台还踩着高跟鞋,看起来就很精明强干。
师妹小声跟姜晴说:“这个是文艺部部长,秦溶月,可年轻呢。”
两人一起站在不远处看热闹,姜晴说:“长得真漂亮,孟老师干嘛跟人吵架?”
师妹看了她一眼,本来以为她是孟逢川女朋友,眼下又有点不确定了:“你不应该担心孟老师么?孟老师看着就不像会吵架的人,吵不过秦部长。”
姜晴一愣,“哦”了一声:“我担心错人了是吧?”
作者有话要说:
来了来了
第75章 相思从头诉(2)
孟逢川看到来人后,不禁错愕了一瞬,秦溶月在心中嗤笑,她见多了男人这种反应,强势开腔:“孟副院长?您有什么指示?”
孟逢川很快回过神来,平静地说:“指示谈不上。我之前跟你们相关的负责人说过,我们的节目要铺地毯,今晚响排怎么还是没铺?”
秦溶月剜了一眼旁边的负责人,先应付孟逢川:“您提的这个要求我了解,但实在是做不到,现在舞台布景先进,脚踩的都是LED屏,随着节目表演会有美术老师做的舞台画面……”
她一边说一边给孟逢川指点着,孟逢川巍然不动:“我不需要了解你们是怎么运作的,我这边代表院方的诉求就是必须铺地毯,演员平时排练演出脚底下踩的是什么你们就得放什么。”
秦溶月和他斡旋着:“可能是下边的人传达我的意思有误,你们没怎么来我们的现场排练,应该适应一下我们的舞台,有没有地毯差别不大的。”
孟逢川纠正:“差别很大。演员穿的大多是皂靴,也就是厚底鞋,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只有氍毹才能做到缓冲。你们的舞台太滑了,今天我们有一位武生演员在排练的时摔倒,现在在医院里,还不知道能不能继续表演,你能认识到这件事的严重性吗?”
氍毹专指戏曲舞台上铺的地毯,姜晴在旁边听得真切,注意到他原本迁就外行说的是“地毯”,“氍毹”脱口而出,可以看出来他有些心急,或许还有愤怒。
秦溶月听说有人受伤,心里揪紧了一下,可她也有自己的任务在身,不得不想办法说服孟逢川:“美术老师给你们的节目设计了非常漂亮的动画,如果铺上地毯,整个地面屏幕被遮挡住,会大大影响节目效果。我们做的是晚会,自然要追求美感,还是希望您能理解,让演员们克服一下。”
她这种外行像是觉得戏曲演员无所不能一样,苦吃得多了,不妨再苦一点,吃不死人就没事。孟逢川觉得心痛,寸步不让:“人命就一条,秦部长,恕我不能理解吃这种没必要的苦。”
他拿准了眼前这个节骨眼上,秦溶月不可能再砍节目,她想和他和稀泥、打太极,孟逢川不吃这套,冷声说最后一次:“希望明天的响排能看到地毯,这对我们双方都好,否则我们不会再参加彩排。”
秦溶月也算有苦说不出,咬牙盯着孟逢川,两人对视,谁也不让,急坏了旁边的人,没有一个敢开口打圆场的。
姜晴也跟着紧张,生怕秦溶月破罐破摔,忍痛把节目给砍了,又希望她能答应孟逢川的要求,因为同为戏曲演员,她知道那些唱武戏的有多不容易,氍毹太重要了。
秦溶月终于开口,冷着一张脸问旁边的下属:“莉莉,我们仓库里最大的地毯尺寸是多少?”
莉莉说:“我得去看看,应该,应该是不够大的。”
秦溶月说:“应该什么?还不立刻去看?”
莉莉赶忙跑去仓库,周围电视台的负责人跟着打寒噤,孟逢川却松了口气,略微舒展开脸上的表情,贴心提醒:“只要保证舞台中间部分有覆盖就好,全覆盖的话,铺和收都比较麻烦。”
秦溶月冷笑回应,想他倒是贴心,反正都要铺地毯,大小不重要,反正事已成定局,她让步了。秦溶月说:“很少有人能说服我,孟院长,你算一个。”
他像是无意吸引了她的注意力,谦虚地说:“我不是什么院长,代理而已,明年晚会你绝对见不到我。”
秦溶月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接着大方地递过手机:“方便留个手机号?”
旁边的相关人员见状都各自散去,姜晴本来一副看八卦的眼神想看孟逢川怎么拒绝,没想到他根本没拒绝,十分顺从地接了过去,输入了手机号,递回给秦溶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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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知道两人留电话更多的是为工作上的事儿,姜晴还是不可避免地有些吃味,因为秦溶月脸上的表情不像是在聊工作,而是有些放松地朝孟逢川笑着。
事情总算解决,离开的时候加班的人也都快走光了,孟逢川开车回家,敏感地察觉到副驾驶的姜晴有些沉默。
“坐飞机累到了?”他看了眼手腕的表,已经十一点多了,这段路还在堵车,“要是没来找我,这时候你已经睡了。”
姜晴瞟了他一眼,低声说:“你知道我妈为什么从剧院退出来了么?”
孟逢川说:“听我妈说过一嘴,她是腰伤?”
姜晴点头:“很严重。也是录制晚会,当年刚开始搞现在这些花里胡哨的LED屏,她是唱武旦的,打戏一绝,排练的时候就总爱摔,回家说舞台滑,但还是坚持到了最后一场彩排,谁成想直接摔了下来。”
其实她一直觉得后来张慧珠还是能唱的,只不过张慧珠对自己一向要求过高,自认达不到该有的标准,实在唱不动了,就利落地主动退出了。
刚刚她看孟逢川和秦溶月交涉时,寸步不让,心里多少有些慨叹,想着当初要是有这样一个说得上话的人为铺氍毹而坚持,张慧珠如今是不是和解青鸾一样还活跃在舞台上?
孟逢川体会到她的伤心,不顾交通规范握住了她的手,拇指安抚地蹭了蹭她:“我现在有一定的能力,就会做能力范围内该做的事情,晴晴,你还年轻,会有你来改变规则的那天。”
更别说她早已身先士卒地改变过了,他只是在遵照她过去留下的脚步而已,这句话孟逢川在心中默默地说。
姜晴露出一抹笑容,旋即扭头看他,话锋一转:“虽然我知道你们是要聊工作,可你给秦部长手机号的时候,为什么笑得那么开心?”
孟逢川愣住:“我当时很开心?”
姜晴冷哼:“很开心很开心。”
孟逢川反驳:“没有吧。”
姜晴逼问:“赶紧说,当时有多开心?”
孟逢川憋不住,笑了出来:“好吧,确实很开心。”
姜晴大叫:“你承认了!被美女要手机号,当然开心,换我我也开心。”
孟逢川笑着摇头:“不是,我给她的是解锦言手机号。”
姜晴一愣,想到刚刚他把手机递回给秦溶月之后,秦溶月显然拨了过去闪他一下,他则拿出自己的手机,像是收到了一样点头,秦溶月便很快把电话挂断了。此时回想,姜晴忍不住感叹:“孟逢川,你好能演啊。”
“小事。”他把车子停进车位,下车之前转头问她:“不生气了?”
姜晴扫了他一眼,低头解安全带:“谁生气了?”
“不是生气那是什么?吃醋?”他语气一本正经的,像是在思考问题。
姜晴抬头看他,两人相视一笑,孟逢川伸手挂了下她的鼻子,牵着她一起回家。
《玉簪记》又被称为中国十大古典喜剧之一,自从昆曲兴起后,舞台上常演不衰,各地昆剧院改了不少版本,相差不大。其中尤以《琴挑》《秋江》二折最妙。
傅西棠新编的版本没有动这两折,近些年戏曲都讲究革新,但很多剧作家忽略了革新应该在继承的基础上进行创作,大刀阔斧地改了个稀烂,引发业内评论家的强烈批判,傅西棠在这方面倒是把火候把握得不错。
首演那日,时间和中秋晚会的撞上,孟逢川先开车跑了一趟晚会现场,最后落实了一遍安排,剧院也有负责人和老师在现场跟进,他才和姜晴一起去了戏院。
姜晴跟着他到了观众席,并未坐前方座位,而是到了二楼东南角的一个包厢里。说是包厢,其实就是单独辟出来的几排座,一般都是留给院方自己人的。比如说今天来的就有两个昆曲界的老前辈,还有省台领导、戏校教授,都是大人物。
孟逢川算是晚辈,少不了陪人说话,聊上几句。他把姜晴安置在靠边的座位,直到快要开演才得空,回到姜晴旁边坐下,无声吐了口气。
姜晴小声跟他感叹:“都是大拿呀。”
孟逢川朝她一笑,点点头:“重视这出戏。”
姜晴又说:“早知道我不来了,跟他们坐一块儿,我都替台上的人紧张。”
孟逢川说:“你得来,这场阵容往前往后数五年肯定是达不到的。”
不只是黄秋意导演、傅西棠编剧兼指导,唱陈妙常和潘必正的都是年轻一代最顶尖的昆曲演员,除此之外,伴奏、服装、舞美都是最好的,布景都是请的大师操刀。
戏开演了之后,两人默契地收声,认真看着台上。
潘必正穿月白色褶子,绣着玉堂富贵,戴小生巾,登场一曲《懒画眉》。陈妙常穿的则是墨绿色与鹅黄色相间的水田衣,梳大头,手执拂尘,看得出服装都是新设计的。
墨绿和鹅黄都是她喜欢的颜色,水田衣她也喜欢,只是京剧里不常见穿水田衣的戏码,她也没学过,所以没穿过水田衣。昆曲就不一样了,戏曲扮相上佛道不分家,女子都穿水田衣,知名的剧目就有《孽海记》《玉簪记》,女主人公分别是尼姑和道姑,还有《桃花扇》最后一出李香君入道,换的也是水田衣,比京剧里常见得多。
姜晴忍不住凑近孟逢川,低声跟他耳语:“昆曲里水田衣的配色有什么说头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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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逢川摇头:“颜色没有规定,全看服装师设计。”
姜晴小声嘀咕:“虽然我没穿过,但我总觉得水田衣应该用蓝黄配色,忘了在哪儿见过了……”
孟逢川一愣,偏头看她,她还盯着舞台,没有注意到孟逢川分外殷切的注视。
他不敢多想,只能如实说:“蓝黄这个配色,太常见了。”
姜晴点头,并未当回事。可接下来整场戏孟逢川却看得有些心不在焉,神思已经不知道跑哪儿去了。戏词里唱“天长地久君须记,此日里恩情不暂离,把往日相思从头诉与你”,他不禁想到那句“还有来生的话,会再见的”,如今见倒是见了,她却全都忘了——可他还记得。
谢幕的时候,两人正坐在那儿鼓掌,孟逢川随口问她:“你最喜欢哪折?”
姜晴语气有些俏皮:“《玉簪记》这出戏,是不是都说《琴挑》和《秋江》最好?可我有点俗气,我喜欢《偷诗》,还想着回去找找视频看,你有别的版本推荐吗?”
她这点倒是没变,有自己想法,还喜欢看热闹。孟逢川说:“黄(秋意)老师和梁翠萍老师有一版很经典,回去我找给你看。”
姜晴点头,说到孟逢川的老师,她便想问:“那你和尤美珵也唱过?”
没等孟逢川开口回答,身后有人碰了他肩膀一下,把他叫了过去。姜晴扭头一看,周围坐着的本来都是些上了年纪的领导老师,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个年轻女孩,她忍不住感叹“说曹操曹操到”,虽不知道尤美珵长什么样,但那瞬间笃定,那个女孩就是尤美珵。
接着便听到孟逢川上前打招呼,叫了句“美珵”。
电台的赵主任笑着说:“美珵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我正看戏呢,一回头就看到她了。”
尤美珵说:“我来晚了,没声张,怕打扰你们,就悄悄坐在后面了。”
一行人准备离席去后台见黄秋意和傅西棠,孟逢川慢了半步,回头叫上姜晴。
姜晴小声和孟逢川说:“我是不是不方便……”
孟逢川打断她:“没有,和我一起,结束我们就回家。”
姜晴没想到在后台看到了贺蒲,他刚跟黄秋意说完话,她回想了下,今天台上饰演潘必正书童进安的不是他,不知道他在这儿干什么。
她过去和贺蒲说话,问他有没有戏份,贺蒲有些惋惜地说:“没混上,还被黄老师叫来打杂,太惨了。”
姜晴没心没肺地笑:“是好惨啊。”
贺蒲说:“黄老师不给我排场大戏说不过去。”
两人凑在一起嬉皮笑脸地闲聊,尤美珵不知道什么时候凑到了孟逢川身边,低声开口:“我没想到。”
孟逢川知道她表达的是什么意思,一边关注着旁边老师们讲话,一边忍不住分神看姜晴,答尤美珵的话难免显得有些敷衍:“是吗?”
尤美珵问:“你觉得她就是你等的那个人?”
孟逢川确切地点头:“就是她,等她很久了。”
尤美珵脸上闪过一丝像是愤愤不平的情绪,和她学戏时候的那副不服输的表情如出一辙。尤美珵说:“可跟你搭档这么多年的是我,你说我不懂你,她懂吗?”
孟逢川说:“美珵,那都是戏,不重要。”
她曾经一直以为在他眼里是戏比天大的,没想到有一天会从孟逢川耳朵里听到戏不重要这种话,那瞬间尤美珵居然觉得对孟逢川很失望。
“你不唱了那年是我第一次对你失望,现在是第二次。”尤美珵说。
“那我只能说很抱歉让你失望。”
他的道歉毫无诚意,伸手轻拍了尤美珵的肩膀一下,像是将过往都拍散了一样。接着上前一步,加入了黄秋意他们的对话。
众人在后台寒暄了一阵后,又转而去了饭店,算作小型的庆功宴。席间他喝了点酒,不算多,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
姜晴本以为最近辛苦,会沾床就睡,她下午光是陪着他跑了趟晚会现场和看了出全本戏都觉得累。可他却很有精神,非要与她缠绵,一股热潮迟迟不退。
他还在她身体里的时候,姜晴闭着眼,忽然感觉到左手腕被他扣住,接着自指尖套上了个东西,拇指根的骨头明显感觉到玉器刮过的钝痛。
她立刻睁开眼,便看到手腕上挂着个紫绿相间的玉镯,她不知道那叫春带彩,讶异地问:“给我这个干什么?”
她想起上次做噩梦那晚孟逢川说要送她个合适的话,当时是想拒绝的,平日里经常排练,手腕上戴着个镯子不方便,可如今他强行给她戴上了,尺寸分外合适,丝毫不显累赘,姜晴心中是喜欢的,甚至有些自大地认为这镯子天生就应该戴在她手上。
“上面写着你的名字。”他明晃晃地诓她,不给她发出疑问或是拒绝的机会,以吻封住她的唇。
姜晴的双臂挂在他肩背上,随着交互的动作,刚戴上有些冰的玉镯撞击着他的皮肤,像是撞到了心坎里,一下又一下。巫山十二道峰,他偏要带她穿梭云雨,亲自数一数。
作者有话要说:
记得过年的时候有读者评论说特地看了春晚的戏曲节目,这里给大家推荐一下《同光十三绝》,很棒,忘记具体是哪年春晚的节目了。
当时还是铺地毯的,近年大大小小的卫视晚会应该都彻底不铺了,led屏幕做的舞台真的很滑,之前看了个报道就是演员在排练中摔倒受了很重的伤,小伤就更多了,但还是演员在从自身出发,去克服舞台的滑度,看得我心情复杂,不知道该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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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经很久不看晚会了,安排了这样一个情节,希望能够改变笔下的世界。
氍毹的读音是“瞿书”,就是地毯。
第76章 相思从头诉(3)
第二天姜晴陪着他早起,她明明在放假,因为他上班的缘故,她的生物钟比上班的时候还规律,且日日准时吃早饭。
孟逢川说:“家里每年中秋人都聚不全,八月十六才回外公那儿吃饭,我今天忙完收尾的事情就能提前下班,然后回家接你?”
昨天晚上解青鸾也有演出,解锦言伴奏,解锦屏倒是没什么戏份,但家里人也凑不齐,她就主动报名去跑龙套,还能近距离跟解青鸾学习。
姜晴有些走神,像是没听清他的话,右手拿着咖啡杯,低头注意着左手腕的镯子。她自小就没有戴首饰的习惯,耳洞都是前两年打的,长好了之后也不爱戴东西了,留下个肉眼。如今手腕上突然戴了个镯子,不可避免地总去看它。
孟逢川凑到她身边拉她的手,姜晴这才说:“你快下班告诉我一声,我可以去找你,省得你再回来跑一趟。”
她没那么娇贵,不是什么娇生惯养的大小姐,能自己做的事情绝不麻烦别人。
孟逢川摇了摇头:“怕堵车。”
姜晴歪头对他说:“堵车的话,你回来接我不也堵?再说,我打算坐地铁过去呀,地铁绝对不会堵。”
孟逢川不赞同:“一起堵车总比你一个人堵好。”
两人又说起来这个镯子,姜晴本以为他是买来的,有人喜欢金,有人喜欢玉,买个镯子再平常不过,张慧珠春节的时候还给自己买了个足金的手镯,姜晴直说怕她出门被人抢了。
可她只猜对一半,确实是买的,但并非她以为的那种橱窗里的商品镯,而是老物件,距今也得有一百年了,仔细看打磨的工艺是不如现在的机器切割均匀的,胜在料子好、年头久,放在如今也是罕有了。
孟逢川含糊地说:“民初的东西,花了点心思找的。原本是一对,叫鸳鸯镯,双手各一个。”
姜晴问:“那另一个呢?”
另一个的问题,他也不知道该怎么答,只知道再见到她的时候,手腕上已经就剩下一只了。依照他的猜想,那种混乱动荡的年代,极有可能路上卖掉换盘缠了。他不敢细想,即便时日久远,还是会心头作痛。
姜晴见他不说话,眉头短暂地蹙了下,眼神中闪过一丝悲痛,面露不解。刚认识孟逢川的时候,她只觉得她老派,还有不符合年纪的深沉,只当是他性情使然。逐渐了解相处下来之后,她又觉得这个第一印象有些轻飘,想不出用什么词形容他更合适,或许比较接近“复杂”。
没错,就是复杂,那种被沉重裹挟着的复杂,让她无法深入探索,更无从考据。
姜晴在他面前摆了摆手:“怎么了?我随便问问。”
孟逢川舒展开脸上的表情,抚了下她的头发:“想起来个事,走神了。另一个镯子我也不知道去哪儿了,要是成对的都在,会更值钱。”
姜晴小声问他值多少钱,孟逢川比了个数字,姜晴面露惊讶:“我还得唱戏赚钱呢,把它碰坏了怎么办?”
孟逢川释然般地笑:“不会那么易碎,碎了也没事。你没听过那个说法?玉碎是帮你挡灾。”
姜晴想了想价钱:“我觉得没有比这些钱打水飘更大的灾了。”
“胡说。”他伸手刮了下她的鼻子,“你好好的,比什么都重要。”
吃早饭的时候,她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孟逢川,你不会被奸商骗了吧?我想到霜霜有个朋友,她老公在北京做古玩收藏,虽然我不熟,但我可以让霜霜帮忙问问。”
东西都买回来了,这些就已经不重要了,孟逢川没当回事,心不在焉地说:“对于专门搞古玩的人来说,一百年前的东西也不算什么。我是经朋友介绍从一个专门研究民初物件的人手里买的,还算靠谱,多花点钱没什么。”
他虽然本科学的不是经商,但这两年跟孟存渊也算略有历练,见多了聊生意时商人的嘴脸。对方看得出他对这个镯子势在必得,自然要捏准了他的心思提价,他又不可能为价格退却,自然就只能上赶着吃了这个亏,算得上你情我愿,没必要过分纠结。
姜晴却已经低头跟梁以霜聊了起来,孟逢川喝光最后一口粥,起身站到了她旁边,弯下腰看她和梁以霜聊的。姜晴特地把手机挪到了两人中间,正在跟梁以霜打听,孟逢川一眼瞟到梁以霜说的“谢蕴”二字,只觉得眉头一跳,端起碗进了厨房。
姜晴朝他问道:“怎么走了?我要个联系方式,我们问问嘛。”
孟逢川脸上挂着似有似无的笑,挽起袖子开始洗锅碗:“别问了,问出来吃了多少亏,肯定会不高兴。”
姜晴说:“道理是这个道理,就像我发现刚买完的东西打折了,但好歹要知道一下,必须得知道。”
孟逢川笑说:“你这是给自己找气受。”
姜晴点头,斩钉截铁地说:“吃一堑长一智。”
孟逢川不再跟她卖关子,如实说:“你要求助的人就是你口中的奸商。”
姜晴在原地,半天不说话,孟逢川默默收拾厨房,忍不住笑,给她细细说来:“这个人不太正常,专门研究清末民初的物件,我去过他的藏馆,东西不多,都是最好的。这个镯子是当年老北平的一个工匠打的,两块石头到他手里,打了两对鸳鸯镯。另一对还是成对的,被他送给他太太了,也就是你闺蜜的那个朋友。抱歉,是不是应该说不太寻常,用错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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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晴咂摸着他说的话,揪着眉头,语气认真地问:“那他是黑人吗?这么黑?”
孟逢川频繁被她逗笑,擦干净最后一个碗放到架子上,摇摇头:“不是黑人,虽然我也怀疑他是。”
姜晴化悲愤为食欲,快速喝光了碗里的粥,小声嘟囔着什么。孟逢川站在厨房里远远看着,根本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只是觉得假日加班也很愉快,只要和她朝夕相伴,万事万物都不重要。
微信那头梁以霜还在等她答话,发消息过来:“你挖到矿了?不给我看看?加了之后告诉我一声,我让她那边赶紧通过。”
姜晴狠狠用手指戳屏幕,回绝道:“不!用!了!谢!谢!”
梁以霜回复:“大清早抽什么风?”
孟逢川出门上班后,姜晴回到客厅,习惯性地点开了收藏的网址,也就是那个“生川梅苑”账号的首页。她这几天有在看他以前的视频,主要都是早年的演出,还有一些参加节目的片段,比如分享会或者采访。
眼下正看到的是他到美国巡演《西厢记》的后台记录,简介上写着他当时才二十岁,面庞比起如今多了分青涩。当年央视海外频道派了记者做演出前的采访介绍,视频足有两个小时,记者带来的翻译没派上用场,孟逢川显然英语不差,只是涉及到一些内行的词汇时偶有停顿,但能立马接上,给外行解释他们演出前的准备步骤,直到他化完妆准备上台,采访结束。
她看着看着就睡着了,睡了个过早的午觉,又可以算作回笼觉。睡醒后她习惯性地坐在地毯上拉伸,手里拿着手机按了两下,切换到了下一个视频。
他一向低调,唯独二十五岁那年举办了个小型的生日会,戏迷全程记录,做了这个视频,极其用心。姜晴盯着屏幕,忽然想到,他就是二十五岁那年才宣布退出舞台的,看着视频里的人都面带笑容,她忽然觉得他这个决定有些伤人。
他过的是阴历生日,八月初四,姜晴不禁在心中感叹他还真是老派,年轻人都过阳历生日。电视上还在放着手机投屏的视频,姜晴打开手机里的备忘录,拉到最下面那条打开,她记性差,上面记录着亲近的人的生日和身份证号,从上至下分别是爸爸、妈妈、霜霜。
她在下面记录上“八月初四”四个字,没写称呼。因为前面都是两个字的,可她对他又没什么昵称,所以只能空着不写。
当晚天色刚黑的时候,姜晴才化了个淡妆,孟逢川还是开回了家里接她,一起去解振平那儿吃晚饭。
两人进门的时候,人已经差不多都到齐了,孟存渊、解青鸾、解苍庚和尚琢四个长辈正坐在沙发上闲谈,电视里放着的新闻台是背景音,见他们俩在门口换鞋,解青鸾热情地叫了声“晴晴”,姜晴点头,礼貌叫了句“叔叔阿姨”。
尚琢低声跟解苍庚说:“你儿子跟小川差不多大,怎么就不如小川稳重?”
解苍庚一副“我怎么知道”的表情,两人相视,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孟逢川问道:“外公呢?锦屏还没来?”
解锦言拉开落地窗,从院子里进来:“眼里只有小屏子,你这么大个弟弟呢?”
孟逢川说:“这么大个人,丢不了。”
这时解锦屏也搀着解振平进来了,解振平中午参加了个讲坛,穿的是长衫,现在早晚都有些冷了,老人尤其畏寒,脖子上还有条灰黑色的羊绒围巾,就挂在上面,也没系。
孟逢川看到姜晴抿嘴笑,给解振平问了个好后问她:“笑什么?”
姜晴跟她一起坐下,小声耳语:“你看你外公穿长衫,脖子上挂围巾,我爷爷也这么穿过……”
解振平把围巾拿下去了,解锦屏帮忙挂好,孟逢川想到他过去经常这么穿,那个年代是极流行的,可看她的表情显然觉得这么穿已经过时,他不禁有些感叹,那个时代已经结束了。
姜晴思绪跳脱,忽然又问他:“你今年怎么没过生日?”
昨天是中秋节,阴历八月十五,那他生日也就是十几天前的事,他却没跟她说。
孟逢川没当回事:“我几乎不过生日。”
解锦言凑过来插话:“他从小就不爱过,你别管他,我生日快到了,十一月末,我提前提醒你。”
孟逢川扫了他一眼:“你知道我多想揍你吗?”
解锦言哼声:“你小时候揍我还少?”
孟逢川坦率承认:“你这张脸太欠揍了。”
姜晴笑着听他们俩拌嘴,委婉地打听:“你最近没什么新桃花吗?”
“我?”解锦言摇头,“我就等着你这朵桃花落我身上呢。”
姜晴无奈地笑,全当解锦言开玩笑。
就在孟逢川要赶他走的时候,解锦言又说:“倒是有骚扰电话和短信,但我一向为人正直,这种都是不理会的。”
姜晴和孟逢川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孟逢川提醒解锦言:“我看你太闲了,多认识认识新朋友,丰富一下业余生活。”
解锦言忽然像被点穴了一样,盯着孟逢川:“你又坑我了?”
姜晴笑出声来,用手捂住嘴,什么都不说。孟逢川则拍了拍解锦言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哥不会害你。”
解锦言说:“你害我还少了?”
长辈们都已经进了餐厅,尚琢走过来叫他们,解锦言搭腔,懒洋洋地起身。孟逢川时刻不忘姜晴,下意识回头找她,接着自然地牵上她的手,携她一起去餐厅。那瞬间姜晴满心静好,甚至错觉已经与孟逢川相识很久,共度一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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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假期结束后,姜晴没什么缓冲的时间,最后一场的《秦香莲》她倒并不忧心,正如孟逢川所说,她有本钱,嗓子不赖,过去像是有心结,一直紧着唱这场戏,捎带着对事业也有些逃避的态度,这其中还有宋清鸿的一定影响,此处暂不细说。
和孟逢川在一起的这段时间里,她觉得自己被孟逢川影响甚深,这种影响是潜移默化的,她学会了个新词叫做“举重若轻”,也开始去直面事业上的烦恼与坎坷,这些都是和宋清鸿在一起的时候从来没有的。
南癸祠楼的折子戏专场正在上演,热度比预料中要高,顾夷明一通安排,姜晴的戏码已经排到十一月中下旬了,这倒是给了她不少排练的时间,姜晴也并未心急。
定戏码的时候,姜晴本来打算的就是选《金山寺》这出,她从小跟着张慧珠没少看武戏,张慧珠也带着她练,有一定的功底。张菁菁是和她同一年进剧院的,姜晴并非和张菁菁作对,只是两人暗里少不了较劲,相互敦促着进步。
姜晴敢说《金山寺》这出戏她唱得绝对比张菁菁好,也自认是拿得出手的,自然首选这出。顾夷明又有身为老师和院长的顾虑,反而劝姜晴换一出稳妥点儿的戏码,比如《游龙戏凤》,她的跷功是跟张慧珠学的,踩跷唱李凤姐绰绰有余,且这出戏轻松诙谐,即便考虑到出错的可能,也好圆上。
《金山寺》就不同了,水斗一段有大量的打戏,演员多,还得注重配合,白娘子的戏份吃重,文武兼具。演好了得观众一声好,演砸了补都补不回来。
依照往常,姜晴肯定就听顾夷明的安排了,顾夷明强势,她自觉犟不过顾夷明,从不浪费时间反抗。这一次她也没多坚持,时间还早,她答应顾夷明再想想,像是有些松动。
那天下班之后,随着秋日渐深,天越来越短,走出剧院的时候外面已经黑了。她坐在剧院门口的台阶上发了会儿呆,接着掏出手机给孟逢川打电话,说了这个事。
孟逢川当时还没下班,正在办公室电脑前写报告做安排,一堆事没理完,接电话的时候本想着要是有事的话晚上再跟她聊,可听她声音有些沮丧,他把耳机拿出来戴上,没舍得挂断。
他声音低柔,在北方瑟瑟的秋风中像是一股暖流,姜晴举着手机的手是凉的,心先热了。孟逢川问:“所以你还是想唱《金山寺》,对不对?”
姜晴说:“对,我想试试。其实我知道顾老师在担心什么,我也担心,怕搞砸,真要唱砸了太丢脸了,可能过个十年我都迈不过去这个坎儿……”
孟逢川被她说的话逗笑了,接道:“这么严重你还想唱,那岂不是非唱不可了。”
姜晴说:“也不是,说动顾老师也不容易呀。”
孟逢川说:“我知道你在犹豫什么,晴晴,怕没有用,你也无需害怕,既然已经认准了这出戏,那就抓紧练习,必须把它唱好。舞台事故是存在,但是你也知道,事故还是很少的,大多数情况下我们可以以自身去规避它,并非给你压力,但我相信你可以。”
听到她叹了口气,孟逢川知道她另有担心,又说:“至于顾老师那一关,你有没有想过她为什么劝你选择更加稳妥的戏码?你沉寂太久了,她除了担心你,也有些不知道你的深浅。眼下是个好机会,你得向她证明一下你的能力。当然,证明之前你得先说服她,让她先在口头上相信你,我们先给她放出去一个空头支票,等戏上演了再兑现,怎么样?”
姜晴低声说:“嗯,那我明天还得去跟她‘吵架’是吗?吵赢她。”
孟逢川闷笑:“对,吵赢她。这么多年你都没吵赢她,心里不窝火吗?”
“窝火啊,怕死她了,我确实得吵赢她一次。”姜晴忽然觉得茅塞顿开,这才注意到孟逢川那边静悄悄的,偶尔传来敲键盘和翻资料的声音,关切道:“你还在剧院没忙完?我忘记了,你事情多。”
孟逢川说:“还好,能做姜老师的私人热线,是我的荣幸。”
姜晴笑了出来:“孟逢川,好的不学,学会溜须拍马了。”
两人又闲聊了两句,姜晴问他:“你看过《金山寺》这出戏吗?”
孟逢川顿了两秒,这出戏他当然不陌生:“看过,你演我更要看了。”
次日清早,刚到剧院姜晴就去了顾夷明的办公室,一路上给自己做心理建设,真像是要去跟顾夷明吵架一样。
顾夷明正在给办公室窗台的那盆花浇水,闻声漫不经心地转身,上来语气就压制住了姜晴:“风风火火的,你要来拆我办公室的墙?”
姜晴一字一句地说:“我还是想唱《金山寺》,人手够的情况下。”
顾夷明显然愣住,没想到她昨天说回去想想竟然想了这么个结果。
办公室内安静了许久,顾夷明才开口:“人手够。”
这回轮到姜晴愣住,意识到她这话的意思是答应了,想着这架还没吵,顾夷明居然这么爽快地答应了。
顾夷明说:“我这两天安排一下阵容。主要从上次展演里的人挑,那次唱青蛇的是舒婵?她比你小,你带着她点儿,上台和展演还是不一样。南癸祠楼的戏台不算大,场面上得缩减。”
姜晴知道,顾夷明在尽量照拂她,上次“京剧·津门故里”艺术展演她演的就是《金山寺》,当时排练了也有大半个月,搭过戏的人更好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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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晴点头答应:“我会认真练习的,您给我分个小排练厅就行。”
顾夷明笑着说:“小排练厅你们放得开手吗?再把镜子给碰坏了,我还得让人补。”
姜晴谦逊地说:“都看您安排。”
顾夷明摆摆手:“出去吧,先把《秦香莲》最后一场给我演好了,我这还吊着口气呢。”
姜晴转身要走,快到门口了,还是停住了脚步,侧着头跟顾夷明说:“顾姨,这出戏我从小就看我妈演,长大后演过水兵(龙套角色),给您唱过青蛇,没少跟您偷学。那时候我就想,我什么时候能在台上唱回白蛇,这出戏对我来说意义不一样。”
她叫的是“顾姨”,而不是“顾老师”,更不是“顾院长”。顾夷明舒了口气,语气还有些强势:“那你就给我唱好了,千万别掉链子,我丢不起那个脸。”
她想到昨晚和孟逢川聊的话,转过身去看着顾夷明,头不自觉地有些低着:“对不起啊,老师,一直让你失望了,毕业两年一点儿长进都没有。”
顾夷明显然没想到她会说这话,语气渐缓:“不晚,你还年轻,日子长着。”
姜晴点头,又打算走,被顾夷明接下来的话拦住了。
顾夷明很少在她面前露出感性的一面,此时十分感性地说:“晴晴,外界的那些风声,说我偏向你、冷落菁菁,这些咱们都明白是谣言,我一直知道谣言的存在,从没理会过。菁菁她很好,你也很好,你们俩有各自的好,我支持良性竞争,但千万不要被谣言影响。我选你当徒弟,绝不止是因为你是慧珠的女儿,知道吗?”
姜晴忽然觉得和顾夷明产生已久的膈膜就在这霎那间消弭了,她认真点了点头,答顾夷明:“我知道,我特别好。”
顾夷明叹气,白了她一眼,感性用没了,恢复如常:“跟你说了一堆,就记住这句了,你好个屁,我看你这出戏给我演什么样。”
姜晴已经习惯了挨顾夷明的骂,点了点头,人已经出了门又探回头:“您快点给我安排啊,等您去给我指导。”
顾夷明满脸不耐烦,催她赶紧走,门关上之后,顾夷明又忍不住笑了。
她从桌边抽出两个文件夹,快到年底,戏曲界各大奖项都开始送奖,她打算给张菁菁报梅花,得奖机会渺茫,最好的结果是能被提名,也算是一种肯定。
至于姜晴,报梅花是不可能的,今年张菁菁评上的青年演员奖算是个戏曲奖的敲门砖,顾夷明打开青年演员评选的报名单,写上了姜晴的名字,至于能不能被选上,就要看她年底这出《金山寺》唱得怎么样了。
第77章 相思从头诉(4)
顾夷明一向行动利落,第二天就把该安排的事项都安排好了,姜晴被分到二号排练厅,开始跟舒婵等人排练《金山寺》,初步定在十二月初开演,十月末放票。
孟逢川在上海逐渐忙完中秋和国庆这股活动热潮,也是剧院最忙的一阵子,预计再忙起来就是元旦左右了,直到春节放假。姜晴和他相反,《秦香莲》圆满收官,钟玉华也在筹备下一出戏,她则全身心地投入到《金山寺》的排练中,因为唱的是主角白素贞,比起之前排《秦香莲》的时候要累得多。
为了节省时间,再加上排练一天确实辛苦,她开始想念张慧珠做的饭菜,否则她自己平时要么叫外卖要么随便做,实在有些应付。张慧珠和姜军迁就她的时间,晚上半个小时吃晚饭,姜晴吃完饭再回自己那儿,歇不了多久就上床睡觉了。
从十一假期之后,到整个十一月结束,她周末会睡个懒觉,中午还是会去剧院,练上一下午,天黑了才回家。不知不觉中,北方的天已经彻底冷下来了,冬日的脚步临近。她不禁在心中感叹,时间过得可真快,认识孟逢川的时候还是夏天。
孟逢川体谅她忙,因为是她第一出挑大梁登台的戏码,她严阵以待是应该的,他虽然心疼她,但也不会说什么劝她休息的话。戏曲演员就是个需要下苦功夫的职业,讲究个熟能生巧,才能尽量规避在舞台上出差错,他劝她休息才是害她,只能提醒她别过度练习,损伤身体就不好了。
那一个多月间,光阴如流水般匆匆而过,姜晴周末不得空,孟逢川便没跑来天津见她,本想着不让她分神,可两人到底没有那么深的感情基础,眼看着每天说的话越来越少,孟逢川坐不住了。
即便她没时间分给他,十一月中旬的那个周末,他还是飞过去见她,周五晚上出现在了京剧院门口,姜晴拖着疲累的身体走出剧院大门的时候,看到他显然惊喜。
孟逢川看着眼前的人,许是受工作原因影响,她爱穿宽松舒适的衣裤,浅色居多,天气渐冷后外面添了件米色的风衣,腰带草率地在身侧边打了个结。肩上喜欢挎着容量大的帆布包或者托特包,因为里面要放剧本和保温杯,还有她每天爱吃的苹果。头发松松垮垮地绑着,额前的碎发有些凌乱,上班日脸上是素的,连显气色的口红都不涂,显得整张脸过于白净得有些病态。
他偏爱她的眉眼,眼是心之窗,是情之种,凡是吃戏饭的,都要有一双发亮有神的眼睛,因为真正的好戏是要用眼睛演的。还有她的眉毛,他常年混迹在剧院中,却鲜少看到修细眉的年轻女孩,她偏爱细眉,他曾靠在床上看她对着镜子修过,一根一根地刮,形状带着浅浅的弧度,更显眼中灵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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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逢川上前,摸了摸她头,语气无奈:“怎么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 ”
姜晴叹了口气,自然而然地扑进他怀中:“我现在才发现,主角不好唱。前阵子排《秦香莲》,我就那几句词儿,跟着钟老师孙老师他们一块排练,虽然累,但是挺多时候也是坐在椅子上休息,偷偷懒。现在轮到我了,每个环节都有我的事,偷不了懒。”
她讲话一向直白,孟逢川忍俊不禁:“还想着偷懒?”
他牵着她上车,姜晴这才发现眼前陌生的车:“你什么时候在天津有车了?”
孟逢川解释说:“和朋友借的。去外面吃还是回家我做?”
姜晴想了想,把安全带系好之后从包里拿出来了个青苹果,一大口咬上去发出清脆的声响:“回家做吧,反正都要等,我想吃你上回做的那个牛肉汤,就是味道有点淡,加点辣椒油就好了。”
孟逢川启动车子:“家里有牛肉么?要吃饭了你还啃苹果。”
姜晴说:“我先吃个苹果垫一垫肚子。那先去超市吧,我冰箱里从来不放肉的,不会做。”
孟逢川全听她的,直接往家附近的那个超市去,俨然已经熟悉了从剧院到她家的路线。姜晴趁着等红灯的空隙,大方把手里的苹果递到了他面前:“喏,你也吃一口。”
孟逢川低头看到被咬得可怜的苹果,淡笑着说:“你自己吃吧,我不饿。”
姜晴盯着他,本来瘫倒在座位上,忽然坐直凑近,非要他吃,语气中像是发现了什么:“你嫌弃我?”
孟逢川摇头:“没有。”
姜晴逼迫:“那你赶紧咬一口。”
孟逢川顺从地凑过去吃了一口,一边咀嚼一边开车,余光瞟到她露出得逞和欣慰的笑容,在心中说她幼稚。
两人先到超市买了点菜,接着回到家中,姜晴瘫倒在沙发上,连下手都不给他打,孟逢川好脾气地一个人在厨房里忙,两人只能远距离对话。
姜晴平躺在那儿,看到沙发旁架子上的那盆蝴蝶兰,洁净地盛放着,她一个鲤鱼打挺起身,转而到餐厅去坐着,离孟逢川近点儿。他在厨房里看到了,默默笑着,什么都没说。
她漫不经心地给他说起排练的烦恼,《金山寺》水斗那段,白素贞和小青跟法海派出的神兵有长段的打戏,也是整出戏的高潮部分,热闹的时候单枪满场飞,演员之间的配合十分重要。
他手里举着刚在超市买的娃娃菜,耐心给她讲:“老话有个词叫‘一棵菜’,说的就是上了台不论是主角配角,再加上场面,都要配合得严丝合缝,像菜一样抱在一起。你得学会信任你的同伴,尤其是踢枪的时候,过于提心吊胆反而更容易出错。”
姜晴看着他认真的样子,抿嘴笑了,忽然感叹道:“你可真是我的人生向导呀。”
孟逢川摇摇头:“路是你自己走的,我的作用不大。”
姜晴一通恭维他:“孟老师谦虚啦,谁比得上孟老师好呢。”
孟逢川被她逗笑,转身背对着她,去看锅里的汤。
姜晴又问他问题:“孟逢川,我不会做饭,你想让我学吗?”
孟逢川反问:“你想学么?”
姜晴说:“我学过,明明步骤一样,味道却不如我妈和霜霜做的好吃,可能我上辈子是个名冠全国的大厨,天妒英才,老天爷把我这辈子的厨艺给剥夺了。”
孟逢川发出一声嗤笑,姜晴听到了,叫道:“你这是什么反应?”
孟逢川说:“你上辈子绝不是大厨。不想学就不学,又不是非要学。”
姜晴问:“那你会一直做饭吗?说不定工作忙,到时候就要怪我不会做饭了。”
“你已经在想将来的事情了吗?”孟逢川手里还端着勺子,忽然转头看她,认真地问。
姜晴愣住,眼神回避:“我随便说说。”
她是随便说说,殊不知他已经在心中畅想许久了。孟逢川认真地说:“确实会忙,现在来见你都是休息日,到时候还是得请个阿姨。”
姜晴“哦”了一声:“那你可得说话算话,放假的时候我要点菜的。”
孟逢川十分纵容:“我一向言出必践。”
当晚她已经洗过了澡,躺在床上玩手机,孟逢川洗过之后,端了盆热水进了卧室,姜晴撑起身子:“干嘛?”
孟逢川说:“给你泡脚。”
她脸上带着窃喜,坐起身来开始挽裤腿:“你伺候我呀?”
孟逢川点头:“你想跟我换下也行。”
姜晴赶紧把脚插进水里,绷不住笑容,孟逢川蹲在旁边,看到她挂着青紫的脚背,满脸心疼,伸手轻轻地抚了上去,意料之中听到姜晴倒吸冷气的声音。
孟逢川抬头问她:“疼不疼?”
姜晴没当回事:“还好。”
他没移开目光,还抬头看着他,手抚着她的脚踝,那瞬间姜晴忽然觉得认准了他,满心满眼都是他,躬身凑近,快速在他的唇上落下一吻。
孟逢川回过神来:“怎么突然亲我?”
姜晴笑说:“你一直盯着我,看起来很想让我亲你的样子。”
孟逢川也笑了,低头给她轻轻按摩脚踝,避开脚背:“明天还要去排练?”
姜晴点头:“我就说不要你来,这几周周末我都去练一下午的,耍枪花我总觉得动作不太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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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用手凭空比量了两下:“转完之后接踏步翻身,我总爱顿住一步,落个节拍。”
孟逢川想了想,帮她分析:“耍花枪的时候你在用手臂和手腕的力,踏步翻身的重心则在脚上,你可能没把这个发力点转移好。我见过很多人耍花枪这段接踏步翻身是直接用上半身的力量去翻,这样倒是很容易跟上节拍,但也爱摔倒,就成舞台事故了。”
他拿起毛巾给她擦脚,双脚都擦完之后把人推到了床上,姜晴盘腿坐在那儿,看他单手端起盆出去,很快关了客厅的灯回到卧室。
姜晴等他上床,两人一起躺下,孟逢川靠在床头,把她揽在怀里:“明天我陪你一起去排练,帮你找找问题。”
姜晴说:“孟逢川,我没想到你还知道这些,你还是不是还会反串呀?”
孟逢川说:“刚要开始学戏的时候,我妈本想让我学青衣,近些年乾旦(男旦)越来越少,小嗓我唱得不错。”
姜晴知道这个“不错”是他谦虚的话,解青鸾这么想,肯定认准了孟逢川是个好苗子。
孟逢川接着说:“可我不想唱京剧,我更喜欢昆曲,比起京剧来,昆曲消沉太久了,幸好那时候上面开始重视起来。”
姜晴问:“那你后来为什么不唱了?”
孟逢川说:“一个是我当时自认为已经到达巅峰了,年纪再长一些后,嗓子和状态肯定不如年轻时,造诣上倒是还可以钻研,但那些名望和奖项对我来说不是很重要。再者说,我爸他是做生意的,不怎么懂戏,但一直很尊重我的选择,支持我,所以我决定和他学做生意,早晚要把这些担子扛到自己身上,算是对他的回馈。眼下就是帮闻院长救个急,估计最迟明年夏天,邵教授回国,我还得回去的。”
他以为姜晴在静静地听着,低头一看,她的头正埋在他的腰侧,已经睡着了。
周六中午,他开车陪她一起去了剧院,本以为是集体排练,一路上可见剧院里空荡荡的,没几个人,等到进了二号排练厅,墙边放着一堆单枪,室内不见第三个人,孟逢川才知道她每周末都是自己来单独加练。
他平时喜欢穿衬衫和西裤,今天一反常态换了身休闲装,穿运动鞋,陪她一起练踢枪。姜晴不吝夸赞:“孟逢川,你踢得不错呀。”
他像是显摆,接住脚背踢起来的枪,漂亮地耍了个枪花,接着流畅地翻了三个踏步翻身,最后利落地站定,姿态丝毫不乱。
姜晴给他鼓掌:“你快教我。”
他放下手里的枪,上前帮她慢动作顺下来步骤,空旷的排练厅内只有他们两个的低语声,阳光从墙面上方的窗口照进,一室静好。
他突然在她耳侧说:“陪练要加钱。”
姜晴憋笑:“你也是黑商吧,艺术的事儿怎么能谈钱呢?”
孟逢川摇头:“黄(秋意)老师业余卖画,他说艺术就是要砸钱听响。”
姜晴哀求:“你饶了我吧,我们折子戏专场座位很少的,票价美丽,没什么油水。”
两人练累了,孟逢川坐在休息椅上,姜晴直接躺在上面,头枕着他的腿。
孟逢川问:“你的戏码排上时间了么?”
姜晴说:“顾老师本来打算定在十二月初,没想到南癸祠楼那栋老楼会这么受欢迎,临时加了几个前辈的戏,我的可能要排到中旬了。”
孟逢川点头:“那还早,时间很充裕。”
那次他从天津离开回上海时,姜晴和他说:“台上见。”
他有时候给她讲梨园旧事,少不了说一些俗语,这句“台上见”不应该是对他说的,而是对同台演出的人说。
孟逢川明白她的意思:“演出时间定下了和我说。”
他听从她的,直到那出戏上演才去天津捧场,期间一个月的时间里,没再往返两地。
她的戏码最后定在了十二月十八号,周五,她说“台上见”,他便没提前去,演出前一晚的紧张他能想象,但需要她自己来克服。
正式开演当天,他托顾夷明要了个工作人员的证件,但没到后台提前见她,而是去了祠楼的楼上。
南癸祠楼于清朝年间建成,是天津祈王府后身的一栋独楼,经历了半年多的修葺,整体保留了原有的古朴。文化/部决定把厅堂改建为戏楼,今年开始投入使用。最里面是简易的戏台,遵循过去小梨园的尺寸,三米半宽,三米深,观众可见九龙口的伴奏场面。
他所站在的二楼过道位置不算宽裕,又因为年久,暂时没有摆放座椅,空荡荡的。《金山寺》这出戏差不多半个小时,他就站在楼上看,满目可见岁月斑驳的痕迹。
从姜晴上台开始他就提着一颗心,白素贞和法海水斗结束后放下了一半,剩下一半直到谢幕台下响起振聋发聩的掌声之后才彻底放下。
这么一场戏下来,她肯定是喘的,胸前可见明显的波动,孟逢川默默帮她记着刚才那出戏的优点和不足,等到台下观众陆续都散了,他才慢悠悠地下了楼,去了后台。
后台的化妆间也不如戏院里的多,所有主要人物扮演者,比如白素贞、小青、法海,都挤在一间化妆间。姜晴和唱小青的舒婵都是头一次在舞台上挑大梁,家人也跟着来了后台,挤得整个化妆间满满当当的。
那是孟逢川第一次见到梁以霜,是个极漂亮的女孩,和姜晴是两种美,两人一浓一淡。梁以霜把怀中精挑细选的花送到姜晴怀里,她还没卸戏妆,头上还戴着白素贞的额子没摘,脸上的油彩却有些花了,不知道是不是激动得落了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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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夷明也在,开口主持局面:“今天辛苦大家了,都表现得非常棒,赶紧掭头,早点回家休息吧。”
她又单独夸奖了姜晴和舒婵:“你们这俩丫头,挺好,没让我丢脸。”
舒婵才刚毕业,满脸激动,跟顾夷明说:“院长,我今后会继续努力的!”
姜晴不顾脸上的油彩会不会蹭到顾夷明身上,扑过去就把顾夷明给抱住了,近乎哀叫地说:“老师,我没唱砸——”
旁边的姜军和张慧珠都跟着笑了,顾夷明满脸嫌弃:“你赶紧松开我,我这件大衣贵着呢。”
她松开顾夷明,扫视了一圈,显然在寻找孟逢川的身影,看到他站在门口,朝着她无声做了个鼓掌的动作,她便短暂自满地笑了,回到化妆桌前面开始掭头。
姜军开车带张慧珠和梁以霜先走一步,孟逢川默默在旁边等她收拾完一起回家。
路上她显然激动,一遍遍跟他讲刚刚在台上的心理活动,还要追问他刚刚的枪花耍得怎么样。孟逢川先表达了对她的肯定,才说了她的不足:“枪花耍的不错,就是脸上表情不对,太凝重了,你可能心里紧张,但不应该表现出来。那个情节上,白素贞的表情不该是那样的。”
姜晴摸了摸自己的脸:“我当时很凝重?”
孟逢川笑说:“有一点,无伤大雅。还有就是,我之前没看过你彩排整场戏,你的换气有问题,所以最后结束的时候才喘得厉害,不好看。”
姜晴认真请教:“那你说我该怎么换气?”
孟逢川见得太多了,一针见血:“你是不是在跑圆场的时候换气?你以为跑圆场的时候相对来说比较轻松,可以缓一缓。”
姜晴点头,孟逢川却摇头:“你可以去问问你妈妈,或者问我妈,她们俩绝对不是。她们都是在踢枪的时候去缓解紧促的呼吸,你选跑圆场的时候缓,只会喘得更快。”
姜晴一副受教了的表情,又开始怪他:“你不早跟我说,早说我不是演得更好,让顾老师哭着夸我。”
孟逢川说:“第一次不可能尽善尽美,你今后再唱这出戏的目标就是不断完善。下一场是什么时候?”
姜晴看了下手机,答他:“下周六。”
孟逢川点头:“那你接下来一周练习的时候可以试试。”
姜晴又说:“你还没夸我两句,说我比夸我还多,真讨厌。”
孟逢川眼神中闪过疑惑,开口喊冤:“不是你问我我才说的?”
姜晴白他一眼,显然在说气话:“问你你也得夸我。”
孟逢川借开车的空隙伸手勾她下巴:“我给你准备了贺礼。”
她没想到还有礼物收,孟逢川美其名曰是对她的鼓励,回到家一进门姜晴就看到了茶几上放着的盒子,飞快换了拖鞋跑过去看。
她打开木盒的搭扣,掀开木盒,怎么也没想到里面会是副白素贞戴的额子,显然是新做的,上面白色的绒球簇新着,正中间是一颗墨绿色的“英雄胆”。
姜晴低呼:“孟逢川,你为什么不在开演之前送我?那我就能戴着这个额子上台了。”
孟逢川说:“既然是贺礼,肯定是你唱好了才有,用来鼓励。万一你唱砸了……”
姜晴上前去捂他的嘴巴:“呸呸呸,你别胡说。”
她捧着那副额子爱不释手,轻轻地抚摸,语气带着窃喜:“这算是私房行头么?以前只有角儿才有的那种。”
孟逢川看她开心,自己也跟着愉悦,闻言说道:“算也不算,就一个盔头而已,够不上行头。上海有个专门做盔头的前辈,我妈在他那儿做过几回,我加塞儿托他做了这个额子。”
姜晴欣喜:“你意思是说,我这副盔头和解老师的盔头是同一个人做的。”
孟逢川说:“是,而且你的比她的新,开心吗?”
姜晴点头:“当然开心,我真的很喜欢很喜欢,今后每场《金山寺》都会戴着。”
没有什么比她开心更能让他感到愉悦的事情了,孟逢川心满意足。
第二天是周六,圣诞节临近,街上满是圣诞氛围。晚上姜晴带他一起,和梁以霜一起吃饭,选在了个川菜馆。
对于川菜馆这个决定,路上孟逢川忍不住说她:“一会儿别吃太辣的。”
姜晴装傻:“你真唠叨。”
孟逢川冷笑:“下周演《金山寺》的是我?”
姜晴说:“好好好,不吃辣,少喝酒。”
孟逢川瞥她一眼:“这还差不多。”
结果刚见了梁以霜她就给他下了个绊子,跟梁以霜介绍的时候只说他叫孟逢川,也没说他和她是什么关系。
孟逢川给她眼神暗示,她就装傻,还是梁以霜自己看出了门道,向姜晴投过去打趣的眼神。
趁着梁以霜去洗手间的工夫,孟逢川低声审问她:“你为什么不跟她说我们是什么关系?”
姜晴眨眨眼睛:“什么关系?你是我什么人?”
孟逢川语塞,“男朋友”这个词对他来说太过陌生,他沉吟了几秒,果断开口:“未婚夫。”
姜晴惊掉了下巴,忍不住笑,压低着分贝叫道:“孟逢川?我什么时候有你这么个未婚夫?你告诉我。”
孟逢川说:“一直都有。”
姜晴不理会他耍赖的话:“少来这套。你又没有明确和我说过确定关系的话,那我们就没有关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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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逢川试图帮她找回记忆:“那天晚上我就说了,你答应对我负责。”
姜晴说:“我负责了呀,不然你现在早就不知道哪里去了。”
孟逢川不解:“我们没有关系,为什么最近几个月只要见面就睡在一起?”
难道换成别的人,她也会这么随便?孟逢川不敢想。
姜晴装得有模有样,夸大其词:“是这样,你可能比较保守,觉得发生了那种关系,就必须要结婚,但不是的,我们年轻人的世界,大家都很随便的。只是说我们两个相处得还挺愉快,所以一直在一起……”
眼看着他脸色越来越冷,姜晴也快要编不下去了,幸好梁以霜回来,打断了两人的私密对话。孟逢川按住不发,强撑着跟梁以霜交谈,直到那顿饭结束。
他懂得察言观色,看得出梁以霜心情不佳,最后断定她可能是失恋了,像是在喝闷酒。离开饭店的时候,梁以霜有些醉,孟逢川先去把车开到了路边,再下车就看到梁以霜蹲在那儿,好像在哭,姜晴则弯着腰安慰她。
他礼貌地站在旁边看着,没上前打断,只听到梁以霜说什么“后悔”“珍惜”“想他”这种感性的话,语气哀戚,听得他有些动容。
先送了梁以霜,回家路上两人像是都受了那股哀伤的情绪感染,车子里有些沉默,只有车载音乐的歌声在回荡,彼此不知道对方在想些什么。
他把车子停进车位,扭头看到姜晴解开安全带,却没有下车的意思,像是要跟他说什么。她本就直白,尤其今晚喝了点酒,反而孟逢川因为开车滴酒未沾,话一股脑地吐了出来。
“孟逢川,那会儿说的话都是逗你的。但说实话,我确实一直有些耿耿于怀你没有明确说出追求和确定关系的话,我还跟霜霜说,睡都睡了,这个人还不跟我表白,是不是什么情场老手,要骗我这个小姑娘啊……”
她说着说着自己先笑了,一边笑一边继续说:“一开始我担心你只是跟我玩玩,很怕自己认真,太丢脸了,毕竟我们认识的时机实在是草率,一切发生得也很快,看起来就很不靠谱。但我一想,我还年轻,也没亏什么,那就玩玩嘛。可是后来我发现我开始看你以前的视频,偷偷记你的生日,见不到你的时候会想你,忙着排练也要看下你有没有发来消息,我觉得我完了,我甚至连跟你离婚能分多少家产都想过了。”
这句话在孟逢川的耳中意味着她已经想过和他的以后了,虽然她错了方向,但无妨,他可以纠正过来。
“说这么多,其实就是想说,我也不是很怕丢脸,《金山寺》我都唱成了,没有比这个更可怕的了。霜霜和喜欢的人分开了,劝我要珍惜眼前人,我的眼前人就是你嘛,所以我得明确地对你说一句,我喜……”
他没让她把最后一句说出口,凑过去吻上了她,姜晴挣扎,试图推开他:“你让我把话说完,今天王母娘娘来了我都得……”
“我喜欢你,姜晴,我喜欢你,我爱你,我爱你很久了。”他抢走她的话,从胸腔到颅顶都在发烫,但他还是强逼着自己说出口,就像遇到她之后一步步主动那样,“除了你,我不会与任何人在一起,我的心里眼里只有你,应该由我来说这些,由我来乞求你和我共度一生。”
姜晴愣住,瞪着眼睛半天不知道说什么,他把表白的话说完,略微退了回去,靠坐在椅背上,叹了口气,从实招来:“我确实是故意没有说确定关系的话,我不太懂这些,也不好意思开口。但我没有轻浮对待这段关系,我买了绿钻,戒托定制了几次我都不满意,还在改……”
他知道她喜欢绿色,才特地找了一颗,虽然只是求婚戒指,他也不想草率。
姜晴显然还在状况外,呆呆地说:“Q/Q绿钻?”
孟逢川满脸疑惑,佩服她的想象力,上次跟解锦言聊天,解锦言说想买(兰博基尼)sto,她惊讶地问解锦言怎么要转行做申通快递……
他笑着给她解释:“钻石,做成戒指。”
她忽然变得感性,凑上去抱他,有些感叹:“孟逢川,你速度也太快了吧,我有点跟不上。”
孟逢川说:“不快。从见到你的那一眼起,我就已经把这些都想过了。”
天津比上海冷得多,他身上穿的那件风衣有些单薄,两人下车上楼,刚进家门他就打了个喷嚏。姜晴催他快点洗漱上床,她后洗,从洗手间出来之后又满屋找药箱,打算给他冲个感冒冲剂预防一下。
孟逢川靠在卧室的床头,看着她跑来跑去,脸上不自觉地挂着笑容,始终下不去。
他喝了药之后,姜晴也上了床,卧室内只开着个床头灯,两人面对着面,他阖着眼睛像是在闭目养神,姜晴睁着眼睛,小声说着话。
“孟逢川,我觉得好幸福呀,我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有爸爸妈妈和霜霜就够幸福了,学戏虽然苦,但也幸福。谈了一段有点失败的恋爱可能算是我第一次受挫,但是又遇到了你,我有时候在心里想,我何德何能遇到这么多爱我的人。”
他的声音有点沉:“都是你应得的,你会一直是这个世上最幸福的人。”
姜晴说:“我很讨厌换床单被罩,太麻烦了,但是你知道吗?刚换完的床单被罩,上面会有一股淡淡的香味,而且特别柔软,那一觉一定会睡得特别好,我形容不出来那种感觉。总之就是,认识你之后,我觉得每天都像是睡在新换的床褥里,做梦都会笑出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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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逢川嘴角露出一抹淡笑,依旧闭着眼回她:“今后我来换床单,你是想让我说这句吧?”
姜晴抿嘴偷笑:“你来换最好了,但我也会帮你的。”
孟逢川在被窝里轻轻拍了她一下:“晴晴,我有些头疼,先睡觉好不好?”
姜晴伸手摸了下他的额头,不算很烫,许是着凉了的缘故,睡一觉就好了。她把手臂伸到他的颈下,凑上去搂着他,还像模像样地拍了拍他的背:“你睡吧,换我搂着你。”
他埋在她的颈间,很快就睡着了。姜晴伸手关了床头灯,在黑暗中吻了下他的额头,美滋滋地进入梦乡。
她被那种前所未有的幸福感充斥,直到凌晨意外转醒。孟逢川身上有些发烫,睡得有些不安稳,她莫名就睁开了眼,打开床头灯,适应光线后抽了张纸,给他擦额头上的汗。
姜晴又摸了摸他的额头,猜测或许有点低烧,但他没醒,她打算让他早晨起来再吃药。
昏暗的灯光下,她看到他放在胸前的左手,翡翠手串把手腕压出了痕迹。这条手串他除了洗澡时摘下,平时都是不离手的,睡觉也戴着。
姜晴觉得他这样不舒服,伸手想帮他把那条手串摘下来,却听到他喃喃地说梦话,像是在深夜中低声唤她。她怀着好奇的心思凑过去,就听到他叫:“佩芷……”
她僵在那儿,像是整个人被定住了,他还在低声唤着,姜晴却觉得睡前那些满溢的幸福感顷刻间跑得烟消云散了,她记不清自己是怎么躺下的,直到天亮了才睡着。
作者有话要说:
《自称初恋的男朋友在睡梦中叫了个女人的名字,他说那是前世的我,我该信吗?》
2022.4.1捉虫“七星额子”改“额子”
第78章 相思从头诉(5)
第二天一早,姜晴醒来的时候,孟逢川已经不在床上了。她看了一眼时间,才九点多,没睡几个小时,隐约听得到外面有细小的声音,猜测他在厨房做早饭,莫名有些抵触走出卧室面对他。
磨蹭了一会儿,尝试继续入睡失败,姜晴还是起身穿上拖鞋,推开门走了出去。
他在厨房里,没听到开门声,看到了个人影过去才知道她醒了,随口说了句:“起来了?”
姜晴含糊地“嗯”了一声,果断进了洗手间。
孟逢川独自立在厨房中,也有些出神,他昨夜睡得头疼,做了一宿的噩梦,一片混乱。直到天亮醒来发现自己浑身都是汗,梦中那股哀戚像潮水一样漫过颅顶,使他直到现在还平静不下来。
姜晴站在镜子前刷牙,从镜子里看到浴室玻璃上还没消散的水雾,地上的瓷砖也还没干透,可以想象他早晨起来后冲了个澡,不禁在心中感叹:看来昨夜这场有关佩芷的梦让他并不轻松。
她在洗手间里又磨蹭了一阵子,孟逢川已经把早餐端上桌了,走到洗手间门口去叫她,却发现她把门给锁上了,不像以前一推就开。
孟逢川便敲了两下门:“晴晴,饭好了。”
门里的声音闷闷的:“马上。”
他不知道是自己的心理原因作祟,还是事实如此,总觉得今早的氛围有些怪异。
两人对坐在餐桌前吃早饭,谁也没张口说话。
孟逢川寻了个话茬打破沉默:“我头疼了一夜,醒来觉得不对,看了下昨天喝的感冒冲剂,已经过期两个月了。顺道帮你挨个看了下药箱里的药,过期的我都扔了,一会儿出去再买新的放进去。”
姜晴低着头吃东西,敷衍地回了句:“哦,知道了。”
孟逢川察觉到不对,伸手想帮她拂开面前的头发,她却躲了一下,自己用手把头发拨到了脑后。
孟逢川问:“怎么了?没睡好?”
姜晴没理他,他追问:“晴晴?”
她并非有话不说的性格,只是心中窝火,有些闹别扭。脑海里的神智打了会儿架,她果断放下了手里的三明治,抬头直视他:“佩芷是谁?”
孟逢川心中一惊,愣在那儿不说话。
姜晴说:“你不是和我说没谈过恋爱?那佩芷是谁?一看就是个女人的名字吧。孟逢川,你觉得我很好骗吗?手串睡觉都戴着,是不是也是她送的?”
他反驳:“不是。”
姜晴说:“不是什么?你怎么解释?我听着。”
孟逢川说:“手串不是她送的,我没骗过你,这辈子认识你之前,没谈过恋爱。”
姜晴觉得他在耍赖,向后靠到了椅背上:“没谈过恋爱,那是你暗恋的人?求而不得,才退而求其次选了我。”
这种时候了,他居然还在想,“求而不得”这个词说得没错,但并非退而求其次才选择了她,而是非她不可。
孟逢川说:“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解释。”
他的话在姜晴耳中显得过于轻描淡写,怒气之下又觉得他态度不够好,姜晴站起身:“那你不要解释好了,你既然这么讲,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他上前去想要拉她,姜晴甩开他的手:“你别碰我。”
孟逢川这才心急起来,跟她面对面站着:“没有骗你,我怎么给你解释,我记得一段不属于我自己的记忆,佩芷是那里面的人,她已经不在了,曾经的那些人都不在了。”
姜晴冷着脸:“孟逢川,你在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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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逢川说:“佩芷就是你,姜佩芷,你什么都不记得了,我没有骗过你。”
姜晴尝试去理解他说的话,以失败告终,语气更加急躁:“你还在骗我!你是不是还要编,说我是你前世的爱人,你带着记忆来找我了?孟逢川,你觉得我会信吗?你在梦中叫别的女人的名字。我从来没有要求过你不准谈过恋爱,可你为什么要骗我?”
他心情复杂,那瞬间痛心有之,失望有之,只觉百口莫辩。
姜晴同样感到难过,不过一晚上的工夫,天上地下,跌得也太快了些,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孟逢川说:“如果事实就是这样呢?晴晴,这没什么不好。你记不记得刚认识的时候你跟我说,莫名很相信我,和我一见如故,这都是宿命。今后你可能会在某一天想起这些,到时候就知道,我从没骗过你,我骗谁都不可能骗你。”
姜晴看着他沉痛的眼神,听他说某一天她会想起,心底里有一种慌乱油然而生,她连连摇头:“记忆是痛苦的,我不愿意想起。”
她莫名想起很久以前的晚上那个突兀的噩梦,至今只要想起梦醒一瞬间的胸闷感仍觉惧怕,再加上孟逢川眼里复杂的情愫,她直觉那些过往不够愉悦,如果是好的回忆,她不可能忘记。思及此处,她向后退了两步,走出餐厅,边走边说:“孟逢川,你少骗我了。”
他像是捕捉到了什么苗头:“你有感觉对不对?有没有想起来那么一丁点儿好的回忆?你手腕上的镯子,就是姜佩芷的,也是你的,原来是一对,我花了很多心思才找回来。”
姜晴伸手要把手腕上的镯子褪掉,戴上容易摘下难,又像是镯子自身不愿意被脱下来一样,卡在她的手腕上纹丝不懂,反而是她疼得皱眉。
孟逢川上前阻拦,不愿她摘下来,姜晴为了躲他,走到了客厅,没再跟镯子较劲。正如她所说,记忆是痛苦的,那么她即便想起,也一定是从那些深深触痛着她的回忆开始,好比那个吊诡的噩梦,因此她的内心深处是抗拒的。
姜晴语气平复下来,刻意回避与他对视,望着地面冷声说:“够了,你别说了。就算佩芷存在过,你和她一起存在过,但是我不是她,她也不是我。孟逢川,你拿我当什么?我只是姜晴,不是谁的替身。你现在让我怎么回想你以前对我的好,我……”
“我从来没有这么想。你确实不是她,可我也不是曾经的我了啊!”孟逢川脑海中的崩溃倾塌,抑制不住斯文,声音激动:“我们都不是曾经的我们了,所以我们还能相爱,我觉得没有任何问题啊。只是区别在于,我还记得,你全都忘了,昨晚我实在头太疼了,但凡我能控制住自己,都不会去叫她的名字,刚和你睡在一起的时候,我每天晚上都提心吊胆的,这么些年过来,我已经养成浅眠的习惯了,我只能跟你道歉,甚至没办法保证今后不再叫……”
“那你就忘了吧,你把那些事情都忘掉。”
他从未觉得她那么陌生,站在他面前冷冰冰地说出这句话。虽然他确实长久地在被回忆困扰,但支撑着他这么多年去与记忆和平相处的,正是他们共同度过的那段偷来的时光,所以他不愿意忘记。
孟逢川像是听到了什么分外荒诞的话,冷笑一声:“姜晴,你在说什么?你觉得人的记忆是剧院的演出表?在电脑上随便填写排列,就能选择什么记得、什么忘记?如果我说忘就忘了,我就不会像个傻逼一样独身这么多年,就为了等你。”
姜晴强硬地说:“你等的不是我。你现在是怎么了,孟逢川,你在哭吗?该哭的不应该是我?”
他快速用手揩了下眼角,并非针对姜晴,而是积攒了这么多年的情绪在这个细小的缺口快速地爆发,又快速地歇止:“你质问我,我去质问谁?你以为我想记得那些?只有我一个人记得,从小就记得,一遍遍地做噩梦,提醒我,有些记忆我现在想都觉得恶心!可我不想忘记你,我希望你想起来,又怕你想起来,因为太痛苦了……说这些,我不求你能理解我,你可能觉得我是个神经病吧,对不起,晴晴,对不起……”
姜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不发一言,转身进了卧室,锁上了门。
孟逢川栽在沙发里,羞于去回想刚刚都说了什么,空旷的客厅内只剩下一声叹息。
两人就这样在一个屋檐下互不理睬,她独自在卧室里迟迟不出来,孟逢川则坐在客厅里发呆,捋不出个头绪,总觉得像是把一切都搞砸了。
几个小时过去,已经是下午了,孟逢川看了眼餐桌上吃一半的早餐,严格来说不算早餐,有些晚。他起身走到卧室门口,轻轻敲了两下门,低声问道:“你饿了没有?我早点做晚饭?”
意料之中,她没答话。孟逢川靠在门口的墙边,像是在等着。
没过几分钟,他在门外听到她接了个电话,不知道跟人说了什么,接着传来打开衣柜的声音,像是在换衣服。
她终于打开了门,换了身衣服,手臂上挂着件呢绒大衣,看到就立在门边的孟逢川显然有些惊讶,但脸色还是冷着。
他主动又问了一遍:“你要出去?我打算做饭。”
姜晴拒绝:“不用了,朋友约我吃饭,你还要赶飞机,直接去机场吧。”
他雷打不动地坐每周日傍晚的那趟航班飞回上海,两人起初在外面吃晚饭,吃完他直接去机场。有一次她忽然说想吃他做的炒虾球,和外面餐厅的味道不一样,孟逢川便开始在家里做饭,周日那天会早些吃晚饭,等他去机场后,她负责洗碗和收拾厨房,像是成为了习惯,已经持续已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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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逢川没再强迫,他的理性告诉自己,他们俩现在的状态不适合交谈,彼此冷静一下未尝不好。他点了点头:“去吧,走路别低头看手机。”
他还像以前那样认真地叮嘱她,语气温柔,姜晴转身都快要出门了,迟缓地“嗯”了一声算作应答,也不知道他听到没有。
等到她出了门,他拉开落地窗,站在阳台上向下看,楼层有些高,也看不清楼下走过的是不是她,他便放弃了,胡乱望着远处的高楼,不见过去的痕迹,像是在昭告他时代的更迭。
他站在阳台上很久,摆弄了两下手机,右手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心烦得有些想抽烟,他如今并没有抽烟的习惯,此时却迫切渴望。
这时放在旁边平台上的手机响了,他本以为是最爱烦他的解锦言,正想着拒接,没想到是谢蕴。他希望是个好消息,事实却不如他所愿,谢蕴说:“给你打电话是想告诉你一声,那个玉坠子八成是寻不到了。我今后也不会花太多心思在上面了,你得承认,东西要是还在,我早就收到了。”
孟逢川沉吟了几秒,回道:“好,麻烦了。”
谢蕴说:“客气了,应该的。”
电话挂断,孟逢川只觉得心情更差,他托谢蕴帮忙找那个刻着“临风佩芷”的坠子,当年他就带走了三样东西,镯子找到了,九九消寒图那么脆弱的一张纸居然也寻到了,他还觉得是老天庇佑。可惜玉坠子石沉大海,杳无音讯,看样子早已经在那个动荡的年代四分五裂了。
那会儿姜晴本来在卧室里补觉,一直没睡着,刚睡着就被电话吵醒了,是她的大学校友,叫姚松。姚松是梁以霜男朋友陆嘉时的好哥们,姜晴和他玩得也不错,毕业后一直有联络。最近梁以霜和陆嘉时闹别扭,陆嘉时到外地出差,梁以霜出门散心,恰好赶上周末,姚松就约姜晴吃饭,顺道打听打听。
姚松见了姜晴就觉得不对:“你是不是也心情不好啊?”
姜晴没否认,姚松说:“你们不是吧,那头那两个刚复合没多久又闹别扭,我寻思找你吃顿饭,咱俩乐呵乐呵,结果你也吊着个脸。”
姜晴想起上午在家里跟孟逢川吵架的情景,忽然笑了,认真问姚松:“我问你个事儿,你说你要是谈了个女朋友,她对你特别好,然后告诉你,你们俩上辈子就认识了,她带着记忆来找你了,你怎么想?”
姚松扑哧笑了出来,撂下了筷子,认真地说:“靠,我感动死,绝对认准她是我真爱,我爱死她。”
姜晴笑不出来,板着脸说:“你好好说话。”
姚松还在笑:“逗你的,这种话女人说的还能信一信,男人说的你千万别信,我们男人诡计多端着呢,九成九骗你的。”
姜晴淡笑:“是吧,我也是这么想的。”
姚松看得出她是在强颜欢笑,问道:“你谈恋爱了?你们一个个怎么那么容易坠入爱河啊。不对,上回你从云南回来的时候,不是还说考虑考虑我吗?”
姜晴满脸疑惑:“谁说考虑你了!霜霜开玩笑,我不是立马就拒绝了。”
姚松满脸惋惜地叹气:“唉,晴晴,我们又错过了。”
姜晴被他逗笑,忍不住骂他:“你少放屁。”
姚松又问:“那他是南方人北方人啊?”
上次梁以霜给她接机的时候,回去路上他们四个人坐在车子里,梁以霜拿她和姚松开玩笑,姜晴随口说了句不谈北方人,没想到这个时候又被姚松问起。
姜晴如实说:“南方人。”
姚松一副恍然的表情:“哦……那不高吧。”
姜晴想了想孟逢川的身高,又看了看姚松:“不用太高呀,好像是比你矮一点。”
姚松摆摆手,故意说:“那不行,你赶紧把他踹了,还是考虑考虑我。”
姜晴被他逗得一直在笑,用筷子指了指他:“你少扯,他以前唱昆曲的,个子太高不好找搭档。”
戏曲演员里唱生角的多要穿皂靴,鞋底就有十公分。若非姚松问起,姜晴还真没太注意过孟逢川的身高,确实不算特别高,但也不至于矮,刚刚好。
姚松看她笑了就放心了,给她夹了口菜,略微正色说道:“刚刚说的话都是逗你的,至于说什么上辈子、前世今生这种事儿,你们女生不是爱看韩剧么?我陪我前女友看过,什么神啊鬼啊的,比前世今生可怕多了,不也把你们迷得五迷三道的。”
姜晴摇头:“我不看韩剧。”
姚松满脸嫌弃:“你们那些京剧昆曲我也听不进去。就说这个事儿吧,全看你信不信。这事儿要是搁我前女友身上,她肯定就信。但我是觉得,咱们都老大不小了……”
姜晴打断:“你才老大不小了。”
姚松比了个告饶的手势:“对不起姑奶奶,我老大不小了,您还年轻。但咱们好歹都是成年人了吧,该有自己的判断。这个人如果平时对你好,尊重你、爱护你,他说什么你都可以信啊,因为那都是说的,人都挺务实的,还得看他怎么做。但要是对你不好,那这种话就是肯定不能信啊,显然忽悠你,大嘴巴子抽他。”
姜晴想了想,说:“对我是挺好的,我俩也挺合拍的。”
姚松摇摇头,语气尖酸:“羡慕啊,羡慕。”
姜晴忽然又问他:“平时都挺好的,然后他突然做梦喊别的女人名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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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松骂了句脏话:“靠,想什么呢,抽他啊,抽到他不叫为止。”
姜晴笑个不停,不再跟他继续说这个话题。
和姚松吃顿饭的工夫,虽然还没想好怎么面对孟逢川以及解决两人目前的问题,但不可否认让她心情好了不少。吃过饭后两人就分开了,姚松约了朋友打球,直接去了球馆,姜晴和他不同方向,坐地铁回家。
出了地铁站她慢悠悠地往家走,天黑后的风更冷冽了几分,姜晴看了眼时间,想着这个时候孟逢川应该已经起飞了,又看了一眼微信,以往他起飞之前都会和她说一声,这次却没有消息。她不禁想到吵架时他挂着悲痛的眼神,虽然不觉得自己做错或者说错了什么,但还是认为,她应该让他失望了吧。
虽然相处才几个月,但她知道孟逢川是什么样的人,情感告诉她,他既然斩钉截铁地说没骗她,那就是真的没骗她。可理智不赞同,他说的那种话谁听了会相信呢?
她一路想着,忽然看到远处路边站着个熟悉的身影,脚步就停下了——是孟逢川。
他居然没走,正站在那儿等她,不知道等了多久。虽然只是静静地站着,她却从他身上看出了一抹烦躁。夜色路灯下,他抬起了手,姜晴这才注意到他在抽烟,那是她第一次见他抽烟。
过去她还有些疑惑,像是潜意识里认为,他应该是抽烟的,如今终于看到,内心深处的那种熟悉感冲塌而出,像是曾经经历过这个情景,不免有些悸动。
孟逢川像是察觉到了她的注视,转头看了过来,接着按灭了指间的烟。姜晴没再逃避,朝他走了过去,语气虽然还有些冷漠,但说的是关心的话:“穿这么少在楼下站着干什么?”
孟逢川说:“还好,没等多久。”
两人一起回家上楼,进了电梯才感觉到些温暖,姜晴问他:“怎么没走?明天不上班?”
孟逢川答:“上,改签到明早。”
姜晴“哦”了一声,没再多说,只是那晚很早就上了床,孟逢川见她准备睡觉,也赶紧收拾收拾进了卧室。
卧室内一片黑暗中,她背对着他躺着,孟逢川主动搂了上去,姜晴没挣开。
他低声开口,再次道歉:“对不起,晴晴。”
她昨夜才睡了不到四个小时,演出更耗费精力,白天和他吵那么一架像是用尽了力气,此时不想再跟他深入地聊这个事情。姜晴说:“先睡觉好不好?我暂时不想说,让我自己想一阵子。”
孟逢川尊重她的决定,“嗯”了一声,那晚两人很早就睡了。
姜晴本以为他请了一上午的假,才决定改签到周一一早回上海,没想到她起来上班的时候他已经不在了。看到微信上他五点多发来的消息,告诉她起飞了,她还没到剧院,他已经抵达上海了。
想到他天还没亮就出门,只因为昨天吵架想多陪她一夜,姜晴越发心软,总想跟他说点什么,又开不了口。
分隔两地,两人又都在忙,跨年直到春节假期是剧院戏码安排的一个小高峰,他手头琐事多,姜晴则每周都有演出。接下来的半月里,两人未曾见面,沟通也少。她时常会想他,又迈不过去那道坎儿,僵持不下。
跨年的那天,她有一场戏,结束后姜军本想叫她回家去住,姜晴没答应,还是让姜军送她回了自己的小窝。眼看着快要到零点,她躺在沙发上,可以看到那盆蝴蝶兰,家中到处都是孟逢川存在过的痕迹,她骤然空虚起来,分外想念孟逢川。看着两人的聊天记录写满了时间,显然不常说话,但又一日都没断过,像是都在压制着殷切的情感。
她听着电视上跨年晚会的倒计时声,给孟逢川发送过去:“新年快乐。”
接着便盯着聊天框,她认为这种跨年的时刻,如果是真心相爱的人一定会想着彼此,如果他在想她,一定会立刻回复过来。姜晴又打了句“我想你了”,打算他回复后就发送过去。
可他迟迟没回,直到凌晨她躺在沙发上睡着了,又醒来回到床上睡,也没等来他的回复,只记得整夜睡得都不安稳,冥冥之中有些伤心,又担心。
孟逢川没时间回,他忙了一整天,天黑了还在剧院,丝毫没感受到跨年的愉悦和轻松。雪上加霜的是傅西棠的电话,彼时她还算冷静,克制着哀伤。
“逢川,剧院的节目盯完了吗?”
“这边刚结束,傅老师怎么了?”他隐约感到一丝不对劲。
傅西棠说:“那你来一趟吧,看样子是不行了。”
他电话没挂,立马下楼开车:“前阵子我去看她不是状态还挺好的?怎么突然不行了。”
傅西棠说:“反反复复的,成天靠机器吊着条命,我看她都觉得遭罪,还不如让她好好地走了。”
他听到傅西棠像是在哭,接着黄秋意接过了电话:“逢川?你现在在往机场去?”
“老师,我现在就去机场,您跟傅老师说一声,一定要坚持住,我去见他。”
赶去机场的路上,包括在空中航行的途中,孟逢川感觉到了一种久违的无力感,这种感觉过去他经历很多,本以为今生不会再承受了。当年的那些人和事,都随着近百年的岁月消散在河流中了,而傅春莺之于他的意义,就是最后一个连结的纽带,如今也要彻底断了。
傅西棠回到病房,坐在床边跟傅春莺说:“妈,我给逢川打过电话了,他在路上,您再坚持几个小时,几个小时就能看到他了,您想看他一眼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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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春莺说不出话来,眼神浑浊,几近闭合,被傅西棠握住的手动了动,像是在表达听到了。
傅西棠直抹眼泪,她也不知道自己的母亲为什么对孟逢川这个短暂的学生有这么深的感情,之前刚抢救回来的时候,能说话了第一句就说要见孟逢川,如今弥留之际,傅西棠擅自做主,猜测母亲还是想最后见一眼孟逢川,于是赶紧打了电话。
孟逢川一下飞机就打给傅西棠,傅西棠把手机开免提,让傅春莺听孟逢川的声音,孟逢川走得很急,有些微喘:“老师?我是逢川,我现在到北京了,打车过去……”
傅春莺“嗯啊”了两声,说不清话,声音太小,孟逢川周围又吵,只能问傅西棠:“傅姨,老师听到了吗?”
傅西棠背过身去哭得止不住,傅春莺想伸手,又抬不起来,黄秋意赶忙接话,握住傅春莺的手:“听到了,逢川,你慢点,注意安全。傅老师肯定要等到你……”
孟逢川一路跑到病房,生怕见不到傅春莺最后一面,幸亏见到了。
他坐在床边,握住傅春莺衰老的手,却发现自己的手在抖,从外面进来还带着冰冷,本想松开,可傅春莺却用尽力气把他回握住,那瞬间孟逢川感觉心在作痛。
傅春莺的另一只手放在胸前,手和胸之间还压着那个相框,轻拍了两下。
傅西棠已经被黄秋意带出去了,病房里只有他们俩,孟逢川没看那张相片,低着头紧紧攥着傅春莺的手,语气恳求:“老师,你能不能别走……你再陪陪我,我一个人太孤独了……”
傅春莺只能用力回握他的手,说不出话来,又用另一只手拍胸前的那张照片。孟逢川便明白她的意思,她理解他、相信他、心疼他,也放不下他。
那张黑白照早已经泛黄褪色,相片上的人脸也看不清了,甚至连傅西棠都只有在小时候看清过上面的人,随着年纪渐长,早已经忘了。只有傅春莺记得、孟逢川记得,如今要剩下他自己了。
孟逢川拿过照片,许久没有这么认真地审视过,也就他还能分辨出上面的人脸,甚至精确地说出每个人穿的是什么。他给傅春莺看,指着最左边穿浅色长衫的男人说:“这个是孟月泠,他穿的是月白色的长衫,病故的。”
傅春莺用了点了头,像是在表达她知道孟月泠是谁一样,还用手拍了下孟逢川。
孟逢川淡笑,又指着左边第二个穿旗袍的女人:“这个是姜佩芷,姜家的四小姐,旗袍的料子和那件长衫是同一匹布裁的,她后来死在奉天,也就是现在沈阳。”
傅春莺略微弯手,用大拇指和食指比了个两三厘米的大小,孟逢川没明白这个动作是什么意思。
他继续指到下一个人,也穿着旗袍,但能看出来是深色的:“这个不用我说了,袁小真,她原来不叫小真,叫栖真。身上穿的这件是绛红色,很深的红色,那天她结婚。”
傅春莺反应强烈,毕竟那是她的母亲,她拍了拍孟逢川的手,含糊不知道在说什么。孟逢川听不清,但还是耐心地听他说完,才指到了最右边那个穿西装的男人。
“这个……”他忽然愣住,语气激动地问:“老师,你能不能再等等,我想让你见个人,你一定要见他。”
傅春莺像是意识到什么,攥着他的手用力。孟逢川拿出手机,无暇看一堆的消息,打给解锦言:“你现在赶紧来北京,我给你发医院地址。”
解锦言显然在外面和朋友一起跨年,背景音吵得很,连忙到了外面,反问道:“你说什么?我这儿局还没结束呢。再说了,这大半夜的,我走去北京啊?”
孟逢川喟然地靠在椅背上,瞟到墙上的挂钟,显示凌晨两点半,他居然还以为是晚上。
解锦言见他不说话,追问道:“哥?出什么事了?我天亮再去行不?”
孟逢川尚且抱有最后一丝希望:“那你赶紧订最早的航班,一定要来。”
解锦言看出他语气紧迫,没再嬉笑,霎时间觉得回去继续玩的心思都没了,老实答应:“嗯,我现在订机票,回家了。”
孟逢川陪了傅春莺整夜,后半夜傅西棠在沙发上睡了一会儿,黄秋意靠坐在旁边,醒来后劝孟逢川去休息一会儿。
他眼睛里泛着血丝,一直握着傅春莺的手,也不知道是谁把谁给捂热,拒绝了黄秋意的劝说。天快亮的时候,傅春莺像是突然有了精神,许是躺累了,非要起来。孟逢川和黄秋意一起把她扶起来,背后靠了个枕头。
傅春莺非要把呼吸机的面罩拿下去,眼睛也睁开了,孟逢川的脑海中却起了不好的念头,强忍着心伤,不断安抚她:“再等等,再等等……天亮了他就来了……”
傅春莺摇了摇头,她等不了了,手伸向床边的照片,孟逢川帮她放到了胸前。傅春莺先指了下上面的傅棠,脸上挂上了笑容,眼角却流出了热泪。接着用手指抚摸照片上的父母,最后看了一眼孟逢川,人就不动了。
孟逢川感觉到眼泪不受控制地向外溢,黄秋意搂着傅西棠,病房内传出傅西棠的痛哭,他把头埋在病床前,久久不愿抬起来,外面的天已经大亮了。
解锦言赶最早的一班飞机,到达医院后还是晚了,傅春莺早已经咽气,至死还是睁着眼睛的。解锦言认出傅西棠来,大概猜得到去世的人是谁,可他不认识她们,站在门口像个陌生人,更不明白孟逢川让他来是为什么,只有些因同理心而感受到的哀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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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西棠收拾病床里的东西时候,解锦言拿起了那张照片,端详了半天也没看出来什么门道,手却不受控制一样,打开了相框,把照片拿了出来。
像是意料之中,在相片背后看到了题字:民国十八年二月廿四,西府小影。
“国”字是繁体,字迹俊秀端正,带着那个年代的气息。
孟逢川在不远处看了他很久才走近,解锦言把照片放回去,相框递给孟逢川,低声感叹道:“当年的冲洗技术不太行,这还不到一百年,颜色都快褪没了。”
孟逢川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说道:“一会儿要回一趟傅家,你跟我一起还是回上海?”
解锦言看了一眼远处的傅西棠:“方便的话我就跟你去呗,反正都来这趟了,等你一起回去。”
傅春莺住在一栋老小区中,据说她母亲袁小真还在的时候,母女俩便住在这儿了,傅西棠又买了新房之后想劝她搬家,也没劝动。
孟逢川想带走一件傅春莺的遗物,跟着傅西棠进了书房,里面放的都是傅春莺的东西,他已经许久没来过,这几年见傅春莺都是在医院。
傅西棠从柜子里拿出个铁盒子:“这里面都是她最宝贝的老物件。”
孟逢川一一看过,这才明白过来他给傅春莺指照片上的人时傅春莺的反应为何意。有一张袁小真八十年代在京剧院任职的证件,他打开来看,发现上面赫然写的是“袁栖真”。
他递给傅西棠问:“傅老师的母亲不是叫袁小真吗?”
傅西棠看了一眼,淡淡地答:“本来就叫袁栖真,据说当年是为了避开一个名字也出自《桃花扇》的角儿,才改的。后来人口普查就把证件上的名字改回来了,外人不大知道。”
孟逢川点了点头,又打开了个小匣子,里面放的都是印章。有傅春莺的名章,不是春莺就是怀友,傅西棠跟他一起挨个拿起来看:“怀友是她的字,姥爷起的,她一直捧着的那张照片上的另外两个人都老早就去世了,所以起了这么个字。”
孟逢川有些哽咽,他早年间在傅家墙上的字画上看到许多都印着怀友的章,还以为是傅春莺欣赏的画家,或是曾经的恋人,没想到居然就是傅春莺的字。
匣子里还放了许多闲章(姓名、字号以外的印章),慎独、永康休、自在随喜、蝉饮清露等等,还有几个长条形的警句。孟逢川耐心地逐个拿起来看,细细分辨,直到看到了个磨损最严重的,显然年头最久,超乎他预料的久——上面写的是“春晴”。
他确定那不是傅春莺的章,更不是傅棠和袁小真留下的,而是属于姜佩芷的。想到说起照片上的姜佩芷时,傅春莺用手指比量的那个大小,看样子说的正是这枚章。
孟逢川拿着不肯松手,问傅西棠:“我能拿走个章子吗?”
傅西棠大方地点头,又递过去个“自在随喜”,问他:“再拿一个这个?”
孟逢川摇头拒绝:“不用了。”
傅西棠捧着装章的匣子,看向了窗外,冬日里只能看到干枯的树枝,阳光还算不错。
她幽幽地说:“前些日子我刚忙完《玉簪记》,回来陪她,看她每天受罪,心里难受。有天跟她聊天我说,‘妈,咱不受这苦了,你想去就去吧,我能挺住’,她摇头,我说‘你还等什么啊’,她支支吾吾地跟我说,她在等春天。我想着那我就陪她一块儿等春天到,哪成想……”
孟逢川沉吟不语,盯着手里的章,反刻着“春晴”二字,与眼前的季节格格不入。
傅春莺拿起那张照片,又说:“姥爷好像是春天走的,她很想他,也想姥姥,现在终于能去见他们了。我打算把这张照片给她烧下去,不枉她在病床上天天抱着。”
孟逢川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
两人走出书房的时候,解锦言正在客厅里看墙上挂着的照片,面色凝重。
孟逢川试探地问他:“怎么了?”
解锦言说:“我以前是不是见过傅老师?看这些照片眼熟,想不起来了。”
傅西棠说:“你可能是小时候在电视上看到的。”
解锦言蹙了蹙眉,释然般叹了口气:“也对。”
孟逢川羡慕地看了他一眼,有时候遗忘未尝不是一种幸运。
彼时黄秋意正在医院处理手续,傅春莺还得回医院去找他,除了那枚闲章,孟逢川又带走了一张袁小真和傅春莺、傅西棠的合照,放进了大衣的口袋里。
三人一起下楼,傅西棠开车离开,孟逢川跟解锦言要烟,解锦言从口袋里掏出烟盒,摊了摊手:“打火机在机场被收了。”
兄弟俩在小区门口的超市买了个廉价的打火机,站在路边垃圾桶旁抽烟。孟逢川先抽完,按灭了烟蒂准备打车:“走吧,回去了,剧院还有事。”
解锦言没动地方:“再等会儿吧。”
孟逢川不知道他在磨蹭什么,瞥了他一眼,直到耳边传来远处熟悉的声音,孟逢川惊喜地望过去。姜晴朝着他们跑过来,给了孟逢川一个久违的拥抱:“孟逢川。”
他回抱住她,不禁看向解锦言,解锦言手里的烟也抽完了,朝他晃了晃烟盒,语气轻飘地说:“我再去抽一根,你们说。”
解锦言走远了些,背过身去不看他们,孟逢川抚了抚她的背:“你怎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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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晴说:“你跟我说了句你老师去世了就没回我了,我打电话给解锦言问,他就给了我地址,让我来北京,说你很难过。”
他紧紧地抱着她,分外感性,只觉得刚压下的那股伤感又涌了上来,熬了个夜再加上刚抽了支烟的原因,喉咙有些干涩,又像是不知道说什么。
她用手拍他的背,安抚他,早已经将上次的争吵和矛盾抛诸脑后:“我有两天假,我陪你回上海,一直陪着你,你可以对我哭……”
孟逢川刚体会过失去,无法想象再度失去她的滋味,低声承诺:“对不起,晴晴,我不能保证,但我会尝试去忘记……”
她摇头:“我相信你,孟逢川,我相信你。我们还有很长的时间,你给我讲,我愿意听。”
第79章 旧故又春深(1)
傅西棠低调处理了傅春莺的身后事,于那年春初举办了一场追悼会,供人悼念傅春莺,场面哀恸。
姜晴陪孟逢川一起出席,解青鸾也来了,代解振平送了一束花,解锦言意料之外同行,满目黑白色的着装,鲜花点缀上唯一的色彩。
傅西棠已经缓过了最痛心的阶段,时不时地还露出笑容,接待来客。姜晴看到傅西棠往傅春莺的灵前放了本书,只当是傅春莺喜欢读的,没做多想。
黄秋意当众念诵他给傅春莺写的哀悼文:“死亡绝不是终点,阴阳亦不能分离心肠羁绊的我们。让繁花开辟出天上地下亘古永恒的香街,于年年岁岁的春日共盼莺声,莫忘故人……”
姜晴转头看向孟逢川,他面色平静,但姜晴知道,他心中克制着哀伤。她握住他被风吹得冰凉的手,孟逢川回握着她,攥得有些紧。
解青鸾周末晚上还有演出,解锦言同样,两人连夜回了上海,姜晴和孟逢川则在北京多留了一日。
第二天两人去了趟香山北侧的碧云寺,上山的途中人烟稀少,隐约听得到鸟鸣。姜晴心情不错,感叹道:“这要是冬天上山,北风肯定吹得邪乎,走路都费劲。”
孟逢川淡笑,随口答道:“冬天上山哪有不冷的。”
这次来碧云寺,一则为了散散心,二则给傅春莺祈福。上山之前姜晴还在嘀咕,她没什么想跟佛祖求的,孟逢川给她解释:“也不是非求不可,无所求证明你现在过得很幸福,知足、惜福就好了。”
上完香之后,孟逢川问她:“你刚刚想的是什么?”
姜晴明媚地笑,拉着他往罗汉堂去:“我祝愿佛祖也能像我一样,天天开心。”
孟逢川笑得无奈又温柔,所谓求神拜佛,世人常常看重这个求字,身体力行地伏跪着发愿,唯独她不同,反过来去祝福佛祖,也只有她会这样了。
碧云寺有一座五百罗汉堂,姜晴给他讲她来之前在网上搜到的说法:“山西五台山的明月池可以照出前世,北京碧云寺的罗汉堂可以看出今生。你说我是不是应该去五台山照一照?”
孟逢川摇头:“我觉得只能看到一汪池水。”
姜晴说:“你现在倒是唯物主义了,我还以为你挺信这些的。”
两人进了罗汉堂,孟逢川压低声音:“信一点儿,不全信,这不是陪你来看罗汉了。”
这座罗汉堂呈田字形,规模极大,共有五百尊罗汉,保存完好。据说来碧云寺一定要到罗汉堂去数罗汉,姜晴按照在网上搜到的方法,先寻了尊合眼缘的罗汉,站在了面前。回头发现孟逢川还在她身后,姜晴催他:“你去找合你眼缘的呀,别跟着我。”
孟逢川说:“我不信这个。”
姜晴便开始数自己的,任他像个保镖似的跟着她。所谓“男左女右”,她从眼前这尊罗汉开始向右数,数到第二十五个,抬起了头,率先听到的是身后孟逢川的低笑。
看清楚了眼前的罗汉后,姜晴略微皱了眉头,小声问孟逢川:“他是不是有点生气?为什么生气?是说我今年容易动怒吗?”
孟逢川认真想了想,忍笑说道:“可能是不太高兴,所以动怒了,今年的全国青年戏曲演员奖是不是开始评了?下个月就出结果了吧……”
姜晴险些跳脚,顾虑眼下在幽静的寺庙内,伸手捂住了孟逢川的嘴:“你别乌鸦嘴,虽然我觉得悬了,但万一呢。”
她又转头看向了那尊不怒自威的罗汉,细细揣摩,试图从中看出什么门道来。孟逢川看着她那副凝重认真的表情,像极了平时对着剧本抓耳挠腮的模样,他在心中偷笑,上前扶住她的肩膀,向右移了一位,对上了尊喜笑颜开的罗汉。
他说:“要数虚岁,已经过年了,这尊才是你该对的。”
她立马舒展开了笑容,眼神中带着窃喜:“这尊好,这尊是笑的,是不是意味着我要拿奖了?”
孟逢川很实际地摇摇头:“说不准,应该没什么关联吧。”
她显然没把他的话当回事,神气地笑着:“我觉得有,这是个好兆头。”
出了罗汉堂之后,孟逢川忍不住说几句实话,语气委婉地给她打预防针:“青年演员的提名名单我看了,包括我们昆剧院送奖的都是一些比你资历深、舞台经验丰富的演员,比去年的竞争要激烈,你提得不凑巧。不过就算这届没拿,你今年好好演出,让更多的人看到你,最迟明年春天,肯定能评上前几名的。”
姜晴看他越说越有些低落,像是比她自己还担心似的,上前挽住了孟逢川的手臂:“我知道,顾老师给我交底了,她说话比你狠多了,让我别报太大希望,没想到今年会有这么多强劲的对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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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逢川说:“因为去年开放了年龄限制,上调了五岁,所以很多没有拿过这个奖的都想补上,你看今年入选的总名单,平均年龄比以往大了不少。”
姜晴又开始担心:“不会明年还是神仙打架吧?今年都给他们拿了,那明年不还是剩下一茬和我同龄的厉害人物。”
孟逢川揽了揽她,打趣地问:“你对自己这么没信心?明年还早。”
姜晴说:“也对,刚才罗汉都告诉我了,我今年一定会旺。”
孟逢川故意逗她:“他什么时候偷偷告诉你的?我看他只是笑了而已。”
姜晴斩钉截铁地说:“他就是这么说的,不旺怎么能笑得出来。”
她又陪他去了寺庙最后身的塔院,周围人更稀少。她在远处端详塔碑,孟逢川把手腕上翡翠手串摘了下来,双手递给了住持。住持立马明白了什么意思,沉声打着禅机:“正所谓舍得,如今你终于肯舍了?”
他曾在碧云寺虔诚进献香火,住持帮他为这条手串开光,当时问他所求为何,大多逃不开求财或是赎罪。可他并非如此,他愿前尘永世不忘,盼再遇牵挂之人,为一情字伤神,两生两世未曾转移。住持给他讲“舍得”二字的真意,劝他放弃“我执”,他不认这个“执”字,承认不舍。
如今他像是终于下定决心,摘下手串仿佛卸掉重任,没作出回答,转身带着姜晴离开。
刚走出塔院不远,姜晴忽然立定,没等孟逢川问她,急忙说道:“我落了东西,你在这等我,马上回来。”
孟逢川面露不解,但一向听从她的决定,立在一面寺墙下等她。姜晴找上住持,伸出双手像是在讨要什么:“对不起,我们不舍了。”住持深深望了她一眼,无奈地摇了下头,手伸出袖子,翡翠手串落在了她的掌心间。姜晴恳切地道了声“多谢师父”,小步跑回到孟逢川身边,与他一起相携下山。
春日渐深,姜晴和孟逢川仍旧分隔两地,据说邵教授已经开始准备回国事宜,届时孟逢川就可以卸任副院长的担子。那年的第一个好消息是傅西棠和黄秋意宣布婚讯,外界或许不太了解这两个人是谁,但戏曲圈子和文化圈子的人无一不是震惊的。
这对曾经的恋人搓磨了半生,人至中年,傅春莺的去世意外地促使他们凑到了一块儿,二人选择携手珍惜剩下的几十年。
四月中旬,谷雨当日是姜晴的生日,全国优秀青年戏曲演员评奖结果公布,姜晴获奖,位列名单的最后一名,那是她收到的最好的生日礼物。她前面的那位也是个熟悉的名字,是解锦屏。
顾夷明上午在剧院开会公布结果,姜晴直到晚上下班都没缓过来,觉得像是做梦,全然在意料之外。当晚在家中庆祝,梁以霜和陆嘉时都带了礼物来,席间还收到了孟逢川预定的鲜花,他未能赶来替她庆祝,只能远在上海解锦屏的庆功宴上与她遥举一杯。
她站在阳台上吹晚风,与他通话,孟逢川一本正经地说:“恭喜你。”
姜晴嗔他:“你也太正经了吧。”
孟逢川笑问:“姜老师明天提梅花(奖)?”
姜晴低叫:“你少来!拿到青年演员真的是撞大运了,哪有那么快。”
孟逢川说:“确实有很大运气的缘故……”
“孟逢川……”虽然事实如此,但他直白地说出来还是不一样。
可他接着说:“但也是你应得的,十二月至今你唱了七场《金山寺》,水准很高,实至名归。”
姜晴心中一暖,低声跟他说心中的想法:“我今年想尽量多学戏、多登台,年底让顾老师给我提金花(奖),应该可以争取一下吧?能被最终提名也好,要求不高。”
金花奖在业内被称为“小梅花”,含金量很高。
孟逢川柔声说:“可以。晴晴想做的,都会做到的。”
姜晴说:“你也太相信我了。”
“嗯,无条件相信。”他承认,接着又道歉,“今年没办法陪你过生日,明年一定。”
她早已经习惯了两人聚少离多的相处方式,因为都有要为之忙碌的事情,而且她在走上坡路,虽然辛苦,但乐在其中。姜晴不拘小节地说:“生日每年都过,不重要的。”
他说:“但是生日礼物得有,对吧?”
姜晴偷偷抿嘴笑,期待地问道:“那我有礼物吗?”
孟逢川说:“有,不好邮寄,下次给你带去。”
她只觉得心软得不像话,整个人都融化在那股柔情中:“我月末一放假就飞上海去见你,你等我。”
孟逢川答应:“好。”
其实五一她的假期只有两天,还要提前回来排练新戏,但他一定比她还忙,平时也都是他在两地跑,赶上放假,她就不让他折腾了。
放假前一晚她还有演出,滨湖剧院的早场,结束后还能赶得上晚上的航班飞上海。梁以霜不常看她演出,那晚去看了,还有陆嘉时,两人早已经和好,梁以霜的中指还戴着戒指。
陆嘉时开车送她去机场,姜晴独自坐在后排座位,瞥到一本被随手放在车里的书,拿起来看发现居然是傅西棠写的,腰封上写着推荐语,“傅西棠睽违十年的小说新作”“悲歌般的民国梨园回忆录”“知名学者黄秋意作序、已故京剧大师傅春莺题词”,用词夸张,书名叫做《春深残月》,看着封面差不多就是印象中傅春莺的追悼会上傅西棠放在灵前的那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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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以霜爱读书,尤其是中外名家的小说,显然是她买的。姜晴举起来晃了晃,问梁以霜:“你还看傅西棠的书?”
梁以霜点头:“前阵子不是说傅春莺去世,这本书上个月出的,我路过书店看到就买了一本。”
姜晴毫不客气地往自己包里塞,不顾梁以霜的阻拦:“我一会儿坐飞机,你先借我看一下呗,回来还你。”
梁以霜说:“你再给我买一本,被你看完的书都跟你包里的剧本似的,像小孩的尿片。”
开车的陆嘉时笑出声来,姜晴脸上挂不住,夸下海口:“我争取给你要一本签名版,行吧?”
梁以霜说:“那顺道写个我的名字,我名字怎么写你会吧?”
姜晴被她气得直笑:“你今天特地来给我捧场,还送我去机场,就为了气我是吧?”
梁以霜回头看向姜晴,平静地说:“算是,顺道告诉你一声,我婚期定了。”
姜晴意料之中,又觉得意料之外:“你怀了?”
梁以霜骂她一句:“你才怀了,我生下来你养?”
姜晴说:“不是打算年底再办吗?”
梁以霜看了一眼陆嘉时,跟姜晴说:“他把婚纱帮我改了下,我看着挺满意的,天天在家摆着占地方,就想着先结了吧。”
姜晴满脸疑惑,看看陆嘉时,又看看梁以霜:“你这理由不觉得有点草率吗?”
梁以霜说:“不觉得。夏天结婚也比冬天好吧,我不想被冻得影响我的美貌。你准备一下,伴郎我打算找姚松。”
姜晴呆呆地点头,又摇头:“伴娘是不是不用随份子钱?”
梁以霜说:“你想什么呢?没听过这个说法。”
姜晴说:“那你具体日期定下没有啊?我叫孟老师来吃席,帮我吃回来点儿。”
梁以霜说:“到时候给你俩送请柬,帮我恳切邀请孟老师来参礼。”
姜晴有些感动:“霜霜,你是不是想把捧花送给我?所以让我叫他去,其实不用提醒他,他想着这事儿的。”
梁以霜脸上的笑容有些玩味:“不是,宋清鸿也要来,我想看看热闹。”
姜晴语塞,半天没说出话来。陆嘉时提醒:“要到机场了。”
梁以霜催她:“一会儿赶紧下车啊你,把你放下我们就走了,去停车场耽误时间呢。”
姜晴大骂“无情”,接着就被抛下了车。
但她是替梁以霜高兴的,一路笑着登机。上了飞机后,她从包里拿出了那本书,翻开来看,最前面是黄秋意作的序,末尾还有傅西棠写的跋,最后是傅春莺的手写题词,应该是在生前早就写好的。
傅春莺写一手繁体字,再加上笔画勾连,她看不太清楚,决定见到孟逢川后让他帮忙解读。于是开始看小说的正文,一页页地翻下去。
全程两个小时左右的航程,这本小说只有十几万字,她囫囵地看下去,总觉得冥冥之中像是知道接下来的剧情一样,看得比常人快。
飞机下行降落的时候,姜晴靠在窗边,啜泣不断,眼泪全都流进了口罩里,胡乱用纸巾擦拭,又擦不干净。
孟逢川前来接机,一眼就看到了她红肿的双眼,关切问道:“怎么了?”
姜晴摇头,没说包里的那本书,随便找了个借口:“飞机上看了个电影,有点感动。”
他笑得无奈,把她捞进怀里安抚,被她紧紧地回抱住。
她没想到在孟逢川家里的茶几上又看到了那本书,扉页上有傅西棠写的“逢川惠存”和签名,显然是专程寄给孟逢川的。
她借机拿着书说:“能不能帮我跟傅老师要一本签名书?”
孟逢川问她:“你想要?”
姜晴装作不感兴趣的样子,摇头说:“帮霜霜要的,她喜欢小说,应该会喜欢。”
孟逢川答应:“小事而已,就是不知道傅姨现在在北京还是苏州,黄老师在苏州定居,可能需要点时间。”
“没事,能写个霜霜的名字吗?你知道她名字怎么写。”
“可以,我明天白天跟她说。”
她状若无意地翻到了最后那页傅春莺的题词,问孟逢川:“这页题的是什么呀?我认不清繁体字。”
孟逢川接过,傅春莺的字他并不陌生,低声读了出来:“‘我的父亲在艺术上有着极高的造诣和审美,但在私生活中颇自私利己,我的母亲温柔又强大,懂得谋求成全,虽然有时老天爷的好意让她并不好过。风风雨雨二十世纪咆哮而去,如今我业已成为耄耋老人,父母对我的教诲犹如在耳,我思念他们,若有一日团聚,不胜欣喜。我字怀友,源于父母对友人的殷切思念,母亲临去世之时还在给西棠讲述旧故琐事,本人文采不佳,听闻西棠著书,翘首期盼,时有催促。题词写过数千张,不料西棠笔速更慢,只盼阖眼之前得见书册。即便我无福阅览,不舍题字,万望后人莫把这段往事仅仅视作故事,他们真实存在过,我至死爱着他们、想着他们。——怀友。’”
当晚两人上床熄灯后,姜晴主动凑上去吻他,孟逢川只当她想他而已,痴迷地与她缠绵,没做多想。
结束后她低头埋在他怀里,闷声说:“有点累,想睡了。”
孟逢川抚了抚她的头:“睡吧。”
她忽然又问:“傅老师所说的他们,后来过得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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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西棠的书中并未细写,以姜四去世结束,断弦般戛然而止。
孟逢川一愣:“其实你可以看看那本书,傅姨的文笔不错。”
姜晴拒绝:“不怎么爱看书。”
孟逢川喑哑地说:“过得不好。她走之后,友人都不再开心了,相继病故,活着的也不过是将就维持生活而已。还有她的家人,她父亲其实是个很爱国的商人,天津沦陷……很艰难。父母夫妻离心,相继去世,大哥支撑着家业,独身到死。二哥的儿子在暴/乱中早夭,二嫂自/杀,他思妹、思子心切,后来精神都不好了。三哥死在后来的革命中,遗物有一块怀表,里面放的也是妹妹的照片……”
怀中的人久久没出声,孟逢川低声唤了句“晴晴”,她没应答。他以为她睡着了,殊不知她在无声落泪,泪水滴在深绿色的床单上,想必明日一早起来就没了痕迹。
孟逢川入睡之后,姜晴才抬起头,从枕头下面拿出了那条手串,重新戴回到他手上,她想他已经习惯戴着了。
第80章 旧故又春深(2)
每年春天都是演出旺季,那年京剧院推出“辛丑·连台本戏”的专题项目,共有两台戏同时推进。分别是三国戏专场和全本《红鬃烈马》。三国戏多以男人为主,旦角戏份不多,也没有姜晴的事。《红鬃烈马》则由剧院年轻一代的演员合演,比如张菁菁唱《武家坡》一折,姜晴被分到了《花园赠金》和《彩楼配》连演,搭档的是比她年长几岁的小生演员卢桐山。
五一放假前后她都在忙这出戏,南癸祠楼的折子戏专场还有她的一出《游龙戏凤》,虽不常演,一个月也就一场,但还是有些忙,此番放假来上海见孟逢川纯属忙里偷闲。
解锦言也忙,解青鸾人到中年还是个拼命三娘的性子,剧团的全国巡演已经开始放票了,他五月二号就得跟着一起去福州。原本放假之前还在问姜晴要不要趁着休息一起去上海周边玩玩,比如莫干山或是千岛湖,还问姜晴要不要去迪士尼,如今通通作罢。他们这种职业性质,放假了只想瘫在家里。
于是那晚约了一起吃饭,傍晚孟逢川开车先带她去了个地方,也就是做白蛇额子的那位头面大师的工作室,孟逢川叫他一声吴老师。
他早晨睡醒的时候就发现了手腕上失而复得的手串,看了一眼睡梦中的姜晴,猜到是她的手笔,并未多问。上海刚下过一场雨,路面还有些湿,但气温不低,姜晴多加了件外套还觉得有些热,孟逢川却严严实实地多穿了件风衣。
去吴老师的工作室路上,姜晴随口说起梁以霜要结婚的事儿,孟逢川一愣,接着问:“你要做伴娘?”
姜晴点头:“当然了,我俩从小就说好了谁先结婚就要给谁做伴娘的。”
孟逢川品着她这句话,一边开车一边状若无意地问:“伴娘要未婚吧。”
姜晴正低着头在手机上回消息,打趣地说:“理论上是这样。孟逢川,你急什么,我们在一起才几个月?现在结婚算闪婚吧。再说,霜霜早就定好要结婚,我现在插队也太不道德了点儿……不对,我说这些不是催你的意思,谁说我们肯定要结婚呢……”
他冷笑了一声:“最后一句不用非得说出来。”
她调皮地吐了吐舌头:“我故意的,气到你没有?”
孟逢川缄默,不理会她的追问,下车的时候却脱下了风衣,丢到了后排座位。姜晴在车前等他,觉得他奇怪。
他要送她的生日礼物是一套点翠头面,不过不全,只有顶花和两支鬓簪是点翠的,其他的鬓簪是鹅毛仿点翠,放在一起难以分辨。
头面分硬头面和软头面,硬头面可以成套使用也可以单独使用,主要分三种,按照由富到穷分别是点翠头面、水钻头面和银锭头面。旦角中,银锭头面多由落魄或贫穷妇人佩戴,水钻头面花旦戴得比较多,点翠头面自然是最昂贵的,只有富贵人家的小姐才能佩戴,比如姜晴即将要演的《花园赠金》和《彩楼配》中的王宝钏。
过去凡是成角儿的,必有一套像样的点翠头面,如今翠鸟已经是国家保护动物,点翠头面只能用仿点翠工艺制作。
姜晴有些难以相信,问孟逢川:“送我的?不是借的?”
孟逢川低笑,吴老师从盒子里拿出那副最大的顶花,小心递给姜晴:“这副顶花就值大价钱了,甚至有价无市,小心着点儿。”
姜晴轻抚上面的工艺,脸上带着欣喜,显然是喜欢的。可开口却说孟逢川:“你现在找到送我礼物的密码了,每次都送头面。”
孟逢川快速反思了一下,低声说:“下次换一个,我慢慢学习。”
姜晴笑了出来,用手里的顶花挡住了半张脸,开心地说:“我很喜欢,就是太贵了,想让你省点钱。”
孟逢川说:“识货就不觉得贵,等你戴上上台就知道了。”
前提是识货,他又指着盒子里剩下的六个鬓簪,让她猜哪两个是真点翠,其他的是仿点翠。姜晴对着看起来差别不大的鬓簪直皱眉头,在孟逢川和吴老师的双重压力下,艰难地选出来两个,举了起来。
吴老师当即笑出了声,拍了拍孟逢川的肩膀,回到工作台前继续忙了。姜晴像是知道了什么,尴尬地问孟逢川:“我选错了是吧?”
孟逢川点头:“你拿的这两个都是仿点翠,放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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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晴坐下,对着其他四个鬓簪仔仔细细地看,孟逢川看她那副认真的样子就想笑,无声拿出了手机给解锦言发消息:“换个吃饭的地儿吧,你重新定个位置发我。”
他们原本要去解锦言朋友开的那个私房餐厅,专程布置过的。
解锦言刚要出门,看到消息立马回问:“怎么了?吵架了?”
他对着门廊的镜子一照,总觉得自己的脸上写着幸灾乐祸。
孟逢川很快回过来:“没有,再等等。”
解锦言有些失望,联系朋友帮忙留包厢,出门后又打了个电话,一边说一边往车库走。
从吴老师的工作室离开后,孟逢川开车前往解锦言新发来的位置,这个时间街上有些堵,两人听着音乐,倒也不着急。
孟逢川想起了什么,提前告诉姜晴:“解锦言说他要带女朋友来。”
姜晴有些惊讶,因为之前从未听说过什么风声:“他这么快?”
孟逢川语气有些嘲笑:“他一向快。”
姜晴伸手要捂他的嘴:“孟老师,注意措辞,禁止飙车。”
孟逢川点头:“抱歉,我克制一下。”
两人怎么也没想到,解锦言所谓的女朋友居然是秦溶月。解锦言是最先到的,其次是姜晴和孟逢川,秦溶月到的时候都已经开始上菜了,四人坐在包厢里,隐约听得到外面的人来人往的声音,偶尔还有带小孩子的,很有节假日的氛围。
孟逢川看向解锦言,像是在问他什么,解锦言装不懂,给他们介绍秦溶月:“这我女朋友,秦溶月,在电视台工作。”
秦溶月略微歪着头打量孟逢川,眼神中显然带着质问,她早已经知道他当时给她的手机号是解锦言的。孟逢川有些回避秦溶月的视线,实话说他还有些难以置信,带着一丝疑惑问解锦言:“你确定你们在谈恋爱?”
解锦言夸张地说:“确定啊,我们俩很合适。”
姜晴举起餐前的柠檬水喝个不停,掩饰看热闹的心,干咳了两声,对孟逢川说:“挺好,挺好。”
孟逢川没忍住,笑了出来,像是看到了什么滑稽的场面,连连点头应和姜晴:“是挺好。”
接着他还是跟秦溶月说了声抱歉,虽然他本意并非作弄秦溶月。
秦溶月摆摆手:“都多长时间了,幸亏我没给他发什么暧昧短信。”
她笑得坦然,还看了一眼姜晴,姜晴也跟着笑:“没想到还促成了段……姻缘。”
解锦言却跟秦溶月说:“还不暧昧?你一开始给我发什么了,我是不是得给你复习复习?”
秦溶月冷眼看他:“我发什么也不是给你发的,是给他发的,关你什么事?”
解锦言给秦溶月使眼色:“你说关我什么事!”
秦溶月立马熄火:“哦,当我没说,忘记了。”
姜晴看着这俩人觉得不对劲,问解锦言:“她真是你女朋友吗?”
解锦言虚虚揽了下秦溶月:“当然,我还能把她拐来不成?”
秦溶月低头跟食物较劲,默默白了他一眼。姜晴和孟逢川短暂对视,开口转移了话题:“听说你明天就要去外地巡演了?”
解锦言松开秦溶月,拍了拍自己的后腰,又指孟逢川:“他妈……”
孟逢川用眼神给他压力,解锦言赶紧改口:“我小姑,从不喊累,本来院方觉得这场戏安排得太紧凑了,我以为能松动一下,解老师说不紧凑,明天上午就飞福州,我最近这一个月拉琴拉得腰都要断了。”
姜晴打开自己的手机,翻出了个好友的朋友圈,跟解锦言说:“剧院最近都到了演出季,我以前都没注意,朋友圈有个小学妹居然迷你,梦想是毕业进你们剧院,让你伴奏。”
解锦言接过姜晴的手机,看到那个学妹显然是看了他们剧团的演出,专程选了个偏僻角落的座位,带八倍镜拍了几张解锦言,显然还找了角度,成片不错。
他跟秦溶月一起看完,把手机递了回去,姜晴又给了孟逢川看。解锦言脸上的表情有些得意,懒洋洋地向后一靠,跟另外三个人得瑟:“你们终于知道我的魅力了……”
秦溶月泼冷水:“也就人家拍得好,把你拍得人模狗样的。”
孟逢川也拆台:“他就爱秀‘花过门’(琴师在唱腔中加入烘托气氛的炫技演奏),早年有场戏把弦拉断了,回去挨老爷子一顿骂。”
解锦言说:“我技痒不行?”
孟逢川说:“行,所以现在给你安排到我妈的剧团,得有个人制住你。”
姜晴爱看热闹,好奇地在网上搜索那场的视频,解锦言恬不知耻地要过去手机,直接帮她找了出来。视频不长,姜晴看了一遍,解锦言演出的时候都穿长衫,头发也不像休息时候那样随意,而是梳得整齐,身子也坐得板正,略低着头,正在拉一段“花过门”,俨然入化状态,陶醉其中。接着琴弦突然崩断,他又拿起脚边备用的琴继续拉,陶醉其中。
姜晴忍不住竖了个大拇指,有些崇拜地看着解锦言:“你有点帅啊。”
孟逢川无意和秦溶月对视,秦溶月的文艺部是专门举办大型晚会的,这算是一场小演出事故,孟逢川则是在台上唱的,两人在这点上倒是统一立场,一眼就能达成共识。
解锦言夸姜晴“好眼光”,嫌弃地瞥了一眼孟逢川和秦溶月,跟姜晴说:“你要不把他踹了吧,咱们俩才是最合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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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逢川冷眼扫他,姜晴笑出了声,知道解锦言是故意触孟逢川的霉头,又看了眼秦溶月,像是挑事一样笑说:“那你怎么谈恋爱了啊?真是,可惜了。”
秦溶月显然喜欢盘子里的帝王蟹多过解锦言,居然还在用蟹肉蘸碗里的汁,大快朵颐。解锦言余光扫了她一眼,有些恼羞成怒:“靠,秦溶月,我是你男朋友,我说这种话,你不揍我?”
秦溶月抬头,发现三个人都盯着她的反应,尴尬地笑了笑,试图稳住场面:“抱歉,我忘了,我生气一下?”
孟逢川像是看懂了什么,没明说,解锦言想跟秦溶月吵架,秦溶月显然没这个心思,姜晴只当这两个人有着独特的相处方式,笑着跟秦溶月解释:“开玩笑的,我俩说话都比较扯。”
秦溶月显然没当回事,孟逢川伸手摸了下姜晴的头,眼神带着点儿数落,姜晴则朝他调皮地笑。
她早先就和解锦言聊过这个事儿,就是那次孟逢川和解锦言一起去天津给她捧场、孟逢川临时去了北京看望傅春莺那次,她和解锦言一起吃饭,解锦言十分坦率地和她说:“你得承认,喜爱分很多种。有的人是深爱,有的人就是浅浅地爱,我是真的挺喜欢你的,但我肯定是后者。你既然不爱我,那我就去爱别人呗。”
她莫名觉得解锦言这个人很简单通透,她和他聊得来,一定会成为长久的朋友。
那顿饭吃完,解锦言指挥孟逢川和姜晴:“你俩买单,我和她先下楼出去抽根烟。”
姜晴点头答应,等人走之后和孟逢川说:“我怎么觉得他俩不太对劲。”
孟逢川说:“是不太对劲,白高兴了。”
姜晴说:“你高兴什么?”
孟逢川卖起关子来,没给她解释。
夜晚马路边,一男一女正抽着烟,解锦言质问秦溶月:“你刚刚演的什么啊?你看你那个反应像女朋友吗?”
秦溶月伸手:“二百拿来。”
解锦言说:“你说要二百还真要?中秋节目那个事儿我答应帮你联系黄秋意不就行了。 ”
秦溶月说:“你还要赖账?说好了事儿帮我办了还给我加二百,赶紧的。”
解锦言气不打一出来,拿出手机给她微信转账,嘴里叨咕着:“你看看你刚才的表现,还好意思要二百,帝王蟹倒是吃了不少,那不是钱?”
秦溶月说:“姐姐堵了一路来演你女朋友,才跟你要二百,追我的人排到了城隍庙,你怎么不明白这里边的道理呢?”
解锦言按灭了指间的烟,噙笑问她:“什么道理?你喜欢我啊?”
秦溶月正低头打开微信点收款,闻言快速锁上屏幕,两指夹住手机,用余下的三指拍了拍他的脸:“道理是这二百划算,我不喜欢你这款。”
解锦言刚要反驳,姜晴和孟逢川出来了,两两相互告别。
席间喝了点酒的缘故,孟逢川叫了代驾,两人坐在后排座位,把那幅头面放到了副驾驶上,他的风衣则被他随手放在身边,打算下车直接拎回家。
姜晴靠在孟逢川肩膀上,歪头看着窗外的夜色,想到明天上午就要飞回天津,忍不住问:“孟逢川,你什么时候能来天津呀?我想每天都见到你,每一天,把你看腻。”
孟逢川心软,低声说:“今年夏天应该差不多,我跟我爸说过了,先接手天津的公司,到时候就能每天见到你了。但是我没有房子,能不能先借住你那儿?”
姜晴笑:“没房没车?孟逢川,你这样可能会被我爸妈看不起唉。”
孟逢川:“我会尽快备齐,给我点时间,别嫌弃我。”
姜晴大发慈悲一样:“好吧,我帮你周旋周旋。”
孟逢川诚恳道谢:“多谢姜老师。”
姜晴笑眯了眼,又说:“霜霜打算在夏末举办婚礼,到时候你和我一起去。”
孟逢川点头:“我以为要叫我去做伴郎。”因为她是伴娘。
他又问:“伴郎是谁?”
姜晴说:“姚松,我们大学同学。”
孟逢川试探性发问:“喜欢你吗?”
姜晴打了他一下:“你在想什么?我没那么受欢迎。”
孟逢川略微放下心:“我有点情人眼里出西施了,是吗?”
姜晴点头,又摇头:“也不是,还是有很多人喜欢我的。”
孟逢川说:“那我还是很有危机感的啊……”
车子停在地下车库,姜晴先一步下车,去副驾驶拿那副头面,用双手捧着盒子。
孟逢川不急不忙地下车,风衣在车上放得有些乱,他伸手掸开,不想从兜里滚出去了个东西,掉在了车底下。他立马挽起衬衫袖口,半跪在地上,伸手去够。
姜晴凑过来:“掉东西了?我帮你。”
说着就要放下手里的头面,孟逢川赶忙朝她摆手:“没掉东西,我看车底下有点问题,你先去电梯门口等我。”
姜晴看他的样子有些狼狈,其实很想帮他,但还是转身慢悠悠地向电梯走去,她像是什么都不知道,又像是什么都知道,笑个不停,还朗声提醒孟逢川:“你快点呀。”
孟逢川总算把东西捡了回来,赶紧塞回口袋里,头发和衣裤都被地面蹭脏了,脸色也有些泛红,立在原地忍不住叹了口气。
第81章 旧故又春深(3)
夏末,梁以霜和陆嘉时举办婚礼,梁以霜为此严阵以待许久,必须精确到每一个细微之处都符合她的预期。姜晴忙于演出,休息日本就少得可怜,还要陪她一起备婚,直到婚礼举行的前一晚,她要穿的伴娘礼服已经换过五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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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晴跟孟逢川吐槽:“结婚太麻烦了,有这个时间我只想躺在床上,做个推拿。”
他说话算话,月初的时候来了天津,暂时住在姜晴的房子里,她这里位置不宽裕,顶多算个温馨的小窝。孟逢川借半张餐桌当书桌,正用笔记本处理邮件,闻言从电脑前抬起头,温馨提示:“你想做甩手掌柜也可以。”
姜晴偷笑,瘫在沙发上放空:“那就提前辛苦孟老板了。”
孟逢川无奈摇头,重新看向电脑:“你这称呼倒是改得快。”
婚礼是西式布置的,在露天花园举办仪式,随后宾客会移步到宴会厅用餐。梁以霜盛装打扮,美得动人心魄,还在房间里的时候姜晴就忍不住哭了出来。
没想到被梁以霜满脸嫌弃地打断:“你又不是没看过,别哭了,一会出去拍照丑死。”
孟逢川给她递纸巾,其实心里也有些百转千回,像是透过梁以霜看到了姜晴穿婚纱的样子,他只要稍微一想就已经觉得心要跳出来了。
姜晴用纸巾轻轻擦拭眼角,防止弄花妆容,语气埋怨:“平时和现在能一样吗?你自己照照镜子,漂亮死了。”
陆嘉时在旁边和孟逢川对视一眼,彼此都有些无奈,他开口阻止这对每句话都带“死”字的姐妹:“虽然我不迷信,但这种日子一直说死是不是不太好?”
姚松从外面推门进来,催促道:“要开始了,怎么着,咱们下楼吧?”
姜晴看向孟逢川示意,孟逢川点头,先下楼入座。花园里的座椅每五个相连摆放,孟逢川下去得晚,已经差不多坐满了,他选了靠后的一排,中间坐了一对情侣,左边空了一个座位,右边空了两个。
他走到左边礼貌问道:“请问这里有人坐吗?”
答他话的男人未语先笑,看起来就颇为健谈,特地往女朋友那边挪了挪:“没有,你坐吧,右边那两个座位有人。”
他女朋友看过来一眼,孟逢川短暂和她对视,看到了一张清冷的面庞,略微颔首当作打招呼。对方礼貌地回应了下,低声跟旁边的男友说:“你别腻歪,怪热的。”
孟逢川这才发现男人的鞋上正卧着一只小白狗,像是察觉到孟逢川视线,也正用水汪汪的黑眼睛看着他。他弯下腰试探性地伸手,问旁边的男人:“我能摸下它吗?”
男人点头,抬起脚把那只狗捞到了怀里,很自来熟地跟孟逢川介绍:“它叫Twinkle,是个小女孩。”
孟逢川抚摸上它的毛发,十分蓬松柔软,心也跟着融化:“确实像个小孩子。”
男人说:“养宠物就跟养小孩一样。”
他女朋友在旁边冷声接话:“应该比养小孩轻松一点,婚礼都快开始了,你看那俩人还没回来,就知道了。”
说曹操曹操到,孟逢川闻声望过去,一男一女正走过来,女人嘴里念叨着:“我就说不要带她来,你偏要带,还想抱她过来,万一又哭梁以霜会追杀我到明年……”
那个男人他倒是眼熟,正低头解释着:“不是听你的交给阿姨了,别生气,我也是想带她出来玩玩,都听你的,下次绝对不……”
孟逢川忍笑看着两幅面孔的人,起身伸出了手,主动叫道:“谢先生,没想到在这儿遇到了。”
谢蕴一愣,干咳了一声和他握手:“孟先生?你也来参加婚礼?”
孟逢川说:“我女朋友做伴娘。”
谢蕴看了一眼旁边的妻子谭怡人,谭怡人又看向了那个清冷的女生,孟逢川猜到她们可能不熟,主动提醒:“姜晴。”
谭怡人立马对上了号:“梁以霜那个唱京剧的发小儿。”
谢蕴顿时觉得尴尬,伸手又跟孟逢川握了握:“你早说,都是朋友。”
孟逢川在心中冷笑,表面客套地说:“谢先生,那个坠子还是劳烦你多上心。”
谢蕴答应得爽快:“小事,我觉得还是能找到的,今后多帮你留意。”
他又给孟逢川介绍了下旁边的人,他的妻子谭怡人和那个面庞清冷的秦昭都是梁以霜的朋友,至于那个短发男人则是秦昭的男朋友孟梁。五个人在一片安坐的宾客席中突兀地站着,孟梁想和秦昭坐在外面,让谢蕴和孟逢川这两个相识的挨着好说话,两人客套地推拒,接着谭怡人接到照顾宝宝的阿姨的电话,孟梁突然放下了怀里的Twinkle,秦昭低呼让他赶紧拿宠物尿片……
负责控场的工作人员作统一着装,手拿着对讲机上前劝阻被围观的五个人:“两位女士,三位先生,我们这边仪式马上要开始了。”
手里的对讲机响了两声,接着里面传来梁以霜严厉的斥责:“你们五个赶紧给我坐下!”
他们不约而同地朝着宾客席的后方看过去,果然在远处看到了准备出场的新郎新娘、伴郎伴娘。新娘梁以霜正举着对讲机朝他们示意,显然是在让他们老实点儿,新郎陆嘉时满脸无奈,好脾气地双手插着口袋等待。伴郎姚松笑得龇牙咧嘴的,至于伴娘,姜晴用手掩着嘴,显然也在偷笑。
孟逢川望着她,两人远远地四目相对,眼波中有千山万水,被他们不知疲倦地翻越。
婚礼顺利举行,宣读誓词的时候,刚刚在台下张牙舞爪的梁以霜痛哭不已,姜晴也跟着落泪,场面动人。随后众人移步到宴会厅用餐,姜晴因为是伴娘缘故,要随着梁以霜向宾客敬酒,孟逢川先跟同样来参加婚礼的姜军和张慧珠打了个招呼,长辈们多会提前就走,把场合留给年轻人,他们叮嘱了几句,让孟逢川看好姜晴,孟逢川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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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座位之后,孟逢川和谢蕴等人喝了两杯,期间视线一直跟着姜晴走,她也时常会看他,两人像是在眉目传情。
孟逢川察觉到斜对面有个人已经注视自己很久了,转头直白地对上对方的目光。宋清鸿长得是英俊的,身上隐约还带着股书生气,一看就是工小生的,只是这两年少不了浸润上了些许油滑,实在可惜。
宋清鸿主动上前,坐到了孟逢川身边,手里拎着个酒壶和两个小酒盅,酒壶里面装着透明颜色的液体,显然是白酒。孟逢川察觉到来者不善,淡笑应对。
“孟……副院长?”宋清鸿显然认出了他是谁。
“我上个月已经卸任了。”
两人交换了名片,上面写着的都是公司名字,孟逢川这才彻底确认眼前的人就是姜晴的前男友宋清鸿,虚伪地交谈起来,九句话里没一句实话。
姜晴在远处看到这两个人挨着坐在一起,满脸惊讶,梁以霜还笑得出来:“好热闹呀。”
姜晴白她一眼:“这俩人怎么可能能心平气和地在一起喝酒?”
梁以霜不吝夸奖:“这说明你眼光好,他们俩都知道识大体。”
姜晴咬牙说:“借你吉言。”
可梁以霜的吉言并未奏效,姜晴站在男厕所外,姚松恰好从里面出来,显然听到了里面此起彼伏的干呕声,一边擦手一边没正经地问姜晴:“采访一下,此时此刻你是在为前男友担心还是现男友担心?”
姜晴举起穿高跟鞋的脚装作要踹他:“你少废话,赶紧滚回去。”
姚松咧嘴笑着:“没良心,我帮你挡了多少酒,真不用我?万一他俩都倒了,你一个人怎么弄回去。”
姜晴觉得他说得也对,扯住姚松的衬衫袖子:“你等会儿,等他俩出来的。”
姚松笑个不停,姜晴勒令他闭嘴:“你笑屁,好笑吗?”
姚松说:“梁以霜都要笑死了,她说你们家孟老师看着挺成熟一人,怎么还干这种泄愤拼酒的事儿啊?”
姜晴语气暴躁:“我怎么知道?幼稚死了,两头牛都拦不住,喝死拉倒。”
两人拌嘴的功夫,孟逢川和宋清鸿出来了。两人的西装都还放在座位上,身上穿着衬衫和西裤,发丝凌乱,面色微红。孟逢川一手提着宋清鸿的上臂,把他丢到洗手台前,自己也低头洗了把脸。
姜晴走到两人中间,分别递了一瓶水,孟逢川拧开漱口,看起来比宋清鸿状态好点儿。宋清鸿拧了半天瓶盖使不上力,姜晴叹了口气,夺过水瓶帮他拧开。
孟逢川见状沉声说:“你帮他拧什么,拧不开让他渴着。”
姜晴嗔他一句:“你少说几句,你们俩都渴死好了。”
姚松赶紧上前撑起宋清鸿,跟姜晴说:“我把他送到房间去。”
姜晴提醒:“外套别忘了,我一会儿去拿他的。”
夜色渐深,宾客逐渐散去,宴会厅里的人越来越少,已经有服务生开始收拾狼藉。姜晴搀扶着孟逢川,取回他忘在座位上的西装外套,出门坐在了台阶上。
她从未见过他这么颓废的样子,衬衫解开了两颗扣子,头发乱在额前,眼神也迷离了,脸上挂着薄醉。薄醉或许不够恰当,他已经倒在她肩头,像是在闭目养神。
姜晴动了动肩膀,她没喝多少酒,还算清醒:“孟逢川,你不要睡在这儿,我还得叫人来抬你。”
他胡乱落下一吻在她颈间,吻得姜晴心跟着一颤,听他在耳边低喃:“没睡,闭眼睛缓一缓。”
姜晴闻着他浑身的酒气,嫌弃地说:“我该怎么说你,你们俩在干什么?往死里喝?”
孟逢川反驳:“没有,都收着呢。”
姜晴看他难受的样子略微心软了些,握过他的手,低声说:“我只是觉得没有必要这样。”
孟逢川说:“是没必要,但我心里会怨。”
姜晴问:“你怨什么?”
孟逢川说:“怨自己来得太晚,嫉妒他和你的那些时光,太嫉妒了,只要一想想,心里就像有火在烧,喝酒都不觉得难受了。”
姜晴抚上他的脸:“你相信命运吗?”
孟逢川说:“我相信,他戏弄我。”
姜晴淡笑,吻他温热的额头:“我觉得不晚,这一生会是很好的一生。”
他显然醉了,讲话比平时要粘人得多,整个人几乎窝在她的怀里,双手却紧紧揽着她的腰:“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娶你了,想过很久,很久很久,不能再错过……”
姜晴忍俊不禁:“你现在都搬来天津了,想错过也错过不了了吧。”
他摇摇头,浑身热气和酒气,在这个夏末无风的夜里显得分外磨人。
她没指望他说出什么清醒的话,更像是自言自语给他讲:“我和宋清鸿,纯属价值理念不同。毕业那年他也收到剧院的邀请了,他的戏其实不错,我以为能跟他一直唱下去。可他为了赶自媒体的热潮,拒绝了京剧院,开始创业。运气还不错,应该是赚了,上次听以前的同学说,他发展不错,也上过官方的节目。”
姜晴伸手碰了碰他,孟逢川“嗯”了一声,表示听到:“然后呢?”
“你也知道我毕业这两年多发展得其实不怎么好,之前唱得更是不行。他也一直是这么说的,让我干脆辞职,和他一起经营自媒体账号。我曾经真的动心了,跟着他去工作室看了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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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他们举办了个私人的那种京剧公开课,美其名曰宣传国粹,帮学员扮上相,还挺好的。可是那天有个两个女孩要一起要扮白蛇和青蛇,他拿了一青一白两件女帔出来,上面绣着凤凰,说是新做的行头,确实漂亮。
但我较真,跟他吵了起来,白素贞和小青是蛇妖化身,蛇是动物,穿的行头上肯定要绣花草,怎么也不可能绣凤凰呀。他说我钻牛角尖,外行不懂这些,只觉得好看就行了……那天吵完我就意识到我和他不是一路人,说了分手,他不想分,说要结婚,最后还是分了。
他对我说的话肯定是影响到我了的,我在云南遇到你的时候,正打算辞职,觉得自己不适合唱戏。现在回想,其实我爸妈、顾老师都是相信我的,只是他们不好意思表达出来。最好的当然是你了,没有你,我坚持不到今天,你真好啊。”
他把头埋在她的膝头,发出了声闷笑:“你讲了他那么多,夸我就一句?”
姜晴把他的头紧紧抱在怀里,像是要把他闷死:“我看你还是没喝醉,早知道不跟你说了。”
孟逢川漫不经心地戳了一下她的腰,姜晴笑着躲,他又把她抱住,头靠在她的肩膀上,姜晴同样歪头,把自己的脑袋再压上他。
他低声说:“你看着时间,我休息十五分钟,然后我们回家。”
姜晴“嗯”了一声算作答应,和他一起在夏末的夜里坐在台阶上,周围静悄悄的,好像还听得到蝉鸣。
这时路过了个搬桌椅的男服务生,礼貌地问姜晴需不需要帮助,以为孟逢川醉倒在这儿。姜晴摇头跟他道谢,解释他们休息片刻就好,服务生走后,又恢复了一片静寂。
她抬头看着挂满繁星的天空,预示着明天是个好天气,耳边传来他深沉的呼吸声,分外安逸。
姜晴低声感叹:“静风,今夜是静风啊……”
作者有话要说:
想着反正结婚人凑得齐,就挨个薅来客串了下。
第82章 旧故又春深(4)
尾声
黄秋意定居苏州,曾于千禧年置办了一块地皮,著名建筑设计师周复椿操刀设计,建了一座私家园林,取名泠隐山居。园中满目抄手游廊、绿漪芳树,水上浮着金陵凝翠,西北可望虎丘,景致极妙。
因是私家园林,黄秋意其人低调,秦溶月想借园林取景,只能托解锦言帮忙从中牵线,解锦言自然也少不了求人,总算得到首肯。
那年中秋,秦溶月独自带着器材,与解锦言一起前往苏州泠隐山居,还有恰好空闲的解锦屏跟着一块来凑热闹。遇上了受邀请前来度中秋的孟逢川和姜晴——黄秋意和傅西棠未曾举办婚宴,借中秋请了几个亲近的朋友小聚,算作庆贺。
夜幕降临之际,秦溶月结束拍摄工作,并未收起器材,记录下了那个诗意烂漫的夜晚。
黄秋意的外公是民国年间小有名气的京剧演员宋小笙,外婆赵巧容是天津名媛,建国后迁居到宋小笙的祖籍苏州,赵巧容颇有手腕,擅长经商,从此定居苏州至今。当晚,黄秋意找出来许多老唱片,有的已经不能放了,他便挨个放在唱片机上试验。
黄秋意说:“我外公他并不擅长昆曲,临去世之前还在后悔,没能早些学习。他十分钦佩民国年间的一个乾旦,是个昆乱不挡的人物,可惜英年早逝。我自小听戏便是听他的唱片,可惜只有几张京剧,也已经是孤本了,没有灌录过昆曲。”
众人聚在鹊仙亭中饮酒吃蟹,几个友人特地擦干净手,和黄秋意一起在灯下小心地翻看唱片。傅西棠看着几个戏字当头的人,无奈地与孟逢川对视,摇了摇头。孟逢川扭头看到凑在一起尝试喝黄酒的姜晴和解锦屏,小声提醒她们俩不要贪杯。
解锦屏抚着姜晴手腕上的镯子,直说好看,扭头让解锦言给她买一只。解锦言正在跟一个老师学吹笛,昆曲的主伴奏乐器并非京胡,而是曲笛,他倒是对乐器很有天赋,已经能上手吹出旋律,闻言拿着笛子敲了解锦屏一下:“花钱的事儿想起我了?”
秦溶月业余爱好摄影,从包里拿出了自己私人的相机,是部胶片机,固定在三脚架上调好位置,招呼大家:“我们来拍张照,回头洗出来寄给你们。”
众人看向镜头,秦溶月赶紧跑回到亭子里,解锦言拽了她一把,她便坐到了他旁边,闪光灯一闪,照片定格。
那个夜晚实在是惬意,戏曲把不同年龄的他们连接在一起,像是可以跨越时代的沟渠。唱片机里放映着百年前那位名角儿清冷圆润的唱腔,姜晴和孟逢川靠坐在亭子里的阑干旁,看空中孤悬的圆月,看池中戏水的锦鲤,友人在侧嬉闹,风吹过便是一阵浓郁的桂香,正如姜晴说的那样:这一生会是很好的一生。
十二月中旬,孟逢川在天津购置的新房全部装修完毕,陆嘉时给他介绍了个熟知的室内设计师,一切都不需要操心。姜晴随他一起搬了进去,她喜欢面积大、采光好的客厅,休息日常在家里练功,孟逢川也终于有了自己的书房和办公桌,不用再挤她那张餐桌。
圣诞节,姜晴专程抽空在家里布置了棵圣诞树,邀请好友来家里开暖房派对,在天津的梁以霜、陆嘉时还有姚松,从上海来的解锦言和解锦屏,新朋友和老朋友聚齐,还差一个人就能凑两桌麻将。秦溶月因为要忙元旦晚会,无暇抽身,她本来还邀了贺蒲,可他临时赶了出戏,要救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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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如此,也算足够圆满,热闹直到深夜还没散去。
孟逢川忍不住到厨房沏了壶茶,餐厅的桌子上还一片狼藉,他辟出来一寸干净地方静静地喝茶提神。
陆嘉时也是稳重内敛的性子,抽身坐在了他旁边,讨一杯茶,伸手拽掉了头顶被梁以霜扎的一小揪辫子,面露尴尬:“玩不动了……”
孟逢川终于找到了同盟一样,大方给他倒茶,撑着眉头揉了两下:“太闹了,我怀疑他们几岁。”
陆嘉时答:“反正加一起没有你岁数大。”
孟逢川不否认,拖他下水:“也没你岁数大。”
春节,姜晴在天津和父母一起过年,孟逢川也回了上海。他这一生家庭圆满、亲人和睦,他懂得惜福。
元宵节姜晴有演出,在滨湖剧院演《龙凤呈祥》,那场戏还是久违的父女合演,她扮孙尚香,姜军客串诸葛亮。演出结束后,姜军开车接上张慧珠,一起去姜晴和孟逢川那儿吃元宵。
搬家之后她有时候难免觉得家里空荡荡的,那天终于多了一位新成员,她养了第一只猫,是个英短银渐层妹妹,取名孟春。孟春还有个哥哥,在梁以霜家里,兄妹俩倒是能时常见面。
又一年春来到,中国戏曲金花奖在北京举行颁奖仪式,姜晴自年后除了平时的剧场演出,就在准备评奖的表演,年中她还打算参加中央戏校的京剧研究班考试,想继续进修,孟逢川自然鼎力支持。
去年一年她未曾停下脚步,最大的嘉奖就是金花奖奖杯,姜晴名列前茅,顺利摘奖,连夜回到天津。孟逢川到车站接她,却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庆功宴。
他显然提早背着她准备过,鲜花条幅全都不缺,在一家中式装潢的私厨,据说是个旧王府改建的,后身就是南癸祠楼。
院子里有一棵百年海棠树,故而此处取名为“棠·府”,原本因资金周转问题打算出兑,孟逢川得知后联系了解锦言注资,保证他稳赚不赔。解锦言得了保证才肯掏钱,此番专程前来参加姜晴的庆功宴,一起来的还有秦溶月和解锦屏。
解锦屏手里拿着酒杯,仰头看那棵巨树,发出疑问:“这是什么树呀?桃花树还是樱花树?”
姜晴带笑答她:“是海棠树,西府海棠。”
解锦屏拿出手机拍照,姜晴凑在旁边看,解锦屏说:“我在上海也见过类似的,花是向下开的,我还以为是要谢了的桃花。”
姜晴说:“那是垂丝海棠,南方比较多见。”
两人凑在一起交谈之际,姜晴忽然察觉身后的热闹安静了下来,转过身去,孟逢川单膝跪在了她面前,摊开手中的丝绒戒盒,她终于见到了那颗绿钻,比苹果绿要浓郁一些,又不如墨绿那么深沉。
她早就预料到了他可能会在她拿金花奖的庆功宴上求婚,只是没想到庆功宴就在今夜,也低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即便已经打过预防针,她还是哭得太快了些。
他仰视着她,双眸中不见冷意,满是炽热的深情,声音也温柔,娓娓开口:“这一天我等很久了。以前我想的是,这一生我一定要足够强大,才能护住你,让你不受任何的风雨。可事实并非如此,你永远有属于你自己的广阔的未来,而我能做的就是一直站在你的身后,无条件地支持你。即便你可能比我还忙,那么我就守好我们的家,将来守好我们的子女。
不论你要进京剧研究班,还是打算学昆曲,你唱京剧我在台下看你,你唱昆曲我上台陪你。总之不论如何,这辈子我来做你最忠实的戏迷,希望你能给我这个机会。”
姜晴强忍着哭意,还有闲情逸致和他打趣,兀自伸手就要拿戒指:“跪着送我这个戒指,就是为了当我一辈子的戏迷呀?那我答应了。”
周围的人发出阵阵笑声,眼看着两人开始争夺起手里的戒指,孟逢川按住她要自己往手指上戴的动作,急忙补充:“嫁给我,晴晴,我在求婚。”
姜晴哭着伸过去手,任他把戒指戴上中指,孟逢川起身把她抱住。
一片愉悦的欢呼声中,姜晴紧紧地拥着他,与他耳语:“如果早知道会遇到你,我会一直等着你。”
孟逢川心头一动:“现在也不晚。”
春风乍起,海棠花簌簌下坠,粉白色的花瓣飘散在月夜之中,落地化海。
海棠依然是昔年的海棠,旧故也是昔年的旧故,他们都还在。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这本就写到这里啦,最后的春天就是今年现在的春天。
其实上章的结尾我就很喜欢,已经可以算作正文结尾了,这章就是尾声。
因为足够圆满,所以没什么番外的想法,就不写番外了,全文完结。
从冬天写到春天,现在北方的春意也很浓了,刚好。
辞 2022.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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