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养夫君攻略》 第1页 [古装迷情] 《娇养夫君攻略》作者:恬未【完结】 本文文案: 短介绍:武力爆表小甜心X高冷醋精状元郎 顾瑶八岁那年搬到了李衍家隔壁。 她悄咪咪爬上泡桐树,看到李府远近闻名的‘小状元’正坐在泡桐树下习画。那孩子长得斯文俊秀,金相玉质,长大了必是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顾瑶一时惊为天人,红着脸扭捏道:“我是顾瑶,你是谁?” 李衍抬起头,看着那上蹿下跳的小姑娘,笑得让人如沐春风。 “来人。”他说道:“把她给我踹下来,丢出去。” 谁知风水轮流转,李家后来惨遭打压清洗,顾家封侯如日中天,一时风头无二,攀亲的人从皇宫排到了城门。 求亲之人络绎不绝,她老爹问她可有意中人。 顾瑶点点头:“不过,应是妾有情郎无意。” “这有何难?”她那粗人老爹大手一挥:“绑过来便是!” 于是一纸赐婚,大晟第一公子,前状元郎李衍被绑着抬进了顾家。 洞房花烛夜,李衍吐出嘴里的布条,撂下了这辈子第一句狠话:“在下就算死,也不会爱上你。” 顾瑶闻言,心头一颤,难过得捏碎了手中的酒杯。 李衍:??? “没想到你竟然恨我至此。” “……没有,你别瞎猜。” 高亮: (1)女宠男欢脱甜文|双C|先婚后爱|HE|成长型女主,后期强|群像,有副CP (2)背景架空,考据勿入 (3)坑品良好,一般日更,欢迎宝贝们收藏养肥~ 内容标签: 欢喜冤家 青梅竹马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顾瑶 ┃ 配角:李衍等配角 ┃ 其它:甜文,互宠 一句话简介:强扭的瓜超甜:D 立意:面对困难勇往直前 第1章 她躲在枝叶摇晃的泡桐树上,像…… 定安三十年,顾瑶八岁,举家从盐城小镇搬到了大雍京城。 京城的远亲膝下无儿女,弥留之际把小宅留给最会读书的阿兄。这座小宅坐落在干净体面的二里桥巷子,里头有稀稀疏疏十几户人家。 和老家江南不同,京城天气干燥,四季分明。 刚来那几日,小姑娘水土不服,清早起来鼻血横流。顾老爹糙人一个,将旧袄子一拆,从里头揪出两坨棉花,塞到鼻孔里堵住。 这日,顾瑶一出门,便撞见一个珠圆玉润的男娃。那男娃约莫四五岁,穿着大红开档袄,额点朱砂,白白胖胖,看起来像从年画里走出来抱着锦鲤的福娃娃。 “你是什么人?” 顾瑶一本正经:“吾乃灵山白鼻大仙。” 男娃看了眼她鼻子里的棉花,并不相信。 “你看好了。” 顾瑶掏出两枚圆润的鹅卵石。 上面粘着鸟毛,乌漆麻黑,像颗硬邦邦的鸟蛋。 她大喝一声:“嘿呀!”,随之一声脆响,还没等小男娃瞧个仔细,两颗石头顿时在她掌心化作齑粉,成白烟散去。 “扑通”一声。 男儿膝下有黄金。 但某些时候另当别论。 小男娃学着画本子里的模样,单膝跪地,双手抱拳,眼睛晶晶亮:“师父!请教我这个功夫吧!” 满口吴侬软语的灵山白鼻大仙方才还超脱世外,此时认了小弟,也算是和凡人结了尘缘。 顾瑶高深莫测地捋了捋不存在的白胡子:“乖徒!” 既然拜了师,当天下午师徒二人便正式开始修行。当然,便是从自家大门的垫脚石开始修起。等到了晚上,顾老爹回家看到门口石墩子变成了参差不齐的牙豁子,伸手便去了厨房,抄起了门角的高粱糜子扫帚。 师徒同心,命运多舛。当天晚上,魏掌柜发现胭脂铺子的看门狮亦是惨遭毒手,亦是默然从账房里拿出了一根木尺。 当然,这种皮肉之苦并未阻止师徒二人的修行之心,反而徒增心心相惜之感,接下来的三天内,顾瑶发觉小徒儿的修行更加卖力了,虽然并未有任何进步。 但这并不重要的,修炼就是持之以恒的决心。 顾瑶十分欣慰。 又过了几日,灵山白鼻大仙照例在巷子口等自己那年画娃娃一般的乖徒,却见一户颇为考究华贵的大门吱呀打开,从门里走出一位面若桃花的豆蔻少女。 她约莫十一二岁,杏眼善睐,穿着素雅的湖绿长裙,鞋子上用淡粉色的丝线绣着讨巧的樱花和祥云,看着像是一位文质彬彬的大家闺秀。 那女子看到顾瑶后,露出一抹如释重负的笑容来。 “阿弟口中的师父,想必便是这位小妹吧。” 还没等顾瑶回答,便看到女子胳膊下探出一只圆滚滚的脑袋来。 正是自己的小徒弟。他脆生生道:“师父!这是我阿姐!” “阿姐,这是我师父,乃灵山白鼻大仙!她能一拳捏碎这——么大的石头,师父,再给她看一看吧!我可没撒谎!” 女子闻言也露出好奇之色,凑近了些许:“他前些日子天天拿门口的石狮子练手,惹得阿爹好几顿尺子;这些日子愈发猖狂了,竟然敢偷店里的银两……” 顾瑶道:“可惜我家里没有银子,不晓得银子能不能捏碎呢。” 姐弟二人闻言,竟相顾一笑。那女子伸手揉了揉顾瑶毛茸茸的脑袋,柔声道:“初次见到小妹,便心里喜欢。听你开口讲话,软软糯糯,像是吃了糖粽子,你莫非不是京城人?” -- 第2页 顾瑶摇摇头:“我从盐城来。” “江南小镇,鱼米之乡,我知道。”少女的眼睛蓦地亮了亮:“听说你们那边有海港,能迎四方商客,往来的商船大的能装下几百人,不知道有没有机会上去看一看,能瞧一眼也满足了。” 原来这姐弟二人便是巷子口魏家胭脂铺子掌柜的一对儿女。长姐名叫魏佑娣,乖徒是家中嫡子,名唤魏子潇。这姐弟二人眉眼相似,瞧这都极好相与,性格却一动一静,十分稀奇。 于是师徒二人变成了三人行。魏佑娣性格体贴,对两位小辈处处照顾。尽管也是年岁尚小,却已经像个小大人般沉稳端庄,少与顾瑶二人吵闹。 唯一一次失态,便是看到了顾瑶麻溜地爬到了树上。 那是一颗探出墙外的泡桐树,大半欣长挺拔的树身在庭院内,茂密若紫霞的树冠落在墙外,洒下了一片紫白相映的泡桐花,美不胜收。 魏子潇刚买的纸鸢挂在了上头,像块慌张无措的补丁。 “你们现在这里等着,莫要走动,我去找魏二来帮忙。”魏佑娣说道。 魏二是魏家的小厮,人高马大,十分可靠。可话音还没落地,魏子潇的眼珠子里便含了一包泪,小嘴撅得能挂二两油。 “我不要魏二!他、他踩死了我的雪儿,呜哇!” 雪儿是魏子潇养的芦花鸡,刚破壳没几日,便丧命于魏二的足下。 这梁子算是结下了。 看着魏佑娣面露为难,顾瑶便跃跃欲试地跑到了树下。 “让我来罢!” 只见眼前人影一闪,那扎着两簇荷花包的小姑娘便跳到了墙根大石,借力轻松跃上了墙头。 泡桐树的枝干茂密,却不甚粗壮,离墙头也有些距离。即使她动作麻溜得一气呵成,却也只是小小一只,使劲儿伸手也够不到近在眼前的枝干。 魏佑娣方才反应过来,脸色苍白,颤声道:“瑶瑶,你别动,等我我去找梯子过来!” 一旁的魏子潇也有些呆傻,他看到顾瑶像只初出茅庐的小鸟一样纵身一跃。 盛夏的阳光灿白耀眼,宛如夜市摊子上雪白的牛乳,洒在小鸟一般的姑娘身上,给她镀上了层毛茸茸的金边儿。 似乎是风送了她一程,顾瑶的奋力一跃竟然也够到了面前的树枝,却晃了晃身子险险站稳,洒落了一地的泡桐花来。 “师父,我……我不要纸鸢了,你要不下来吧,我们去找魏二……” 几片花瓣掉到了魏子潇身上,他来不及拍打,迈开小短腿跑到墙边,伸出小小的双手。 若是师父掉了下来,他一定要接住。 “没、没关系,交给我罢!” 顾瑶抱紧怀里的树枝,小心翼翼地翻身上去,柔软的裙子勾在了树梢上,上面落下了些许尘土。 她打量了一下地面,感到一阵眩晕。但是那是自己的小徒弟呀,他那么信任自己,那么可爱天真,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自己身上,自己怎能半途而废? 再说,那个纸鸢也是崭新的,她从未见过这么精致、裹着金边儿的稀奇玩意儿,她舍不得,也想多摸摸看。 于是顾瑶深吸一口气,小手往前一伸,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一点一点地挪动起来。 纸鸢卡在枝干深处,若想拿到它,需要小心翼翼地爬过去,再取回来。 这样必然要翻过墙头,进到这座院子里来。 二里桥巷子有许多户人家,这户人家是巷子里最气派,也最精致的一户。顾瑶平日里只能见到这漆红的朱门,锃亮威武,守门狮和深深的院墙和时不时传来昏昏欲睡的慵懒曲调儿。 里面住着哪位达官贵人呢?是否坐着轿子,养着一大群婢子小厮,呼来喝去,锦衣绸缎? 她有种隐秘的好奇,在窸窸窣窣挪动的时候,忍不住拨开眼前的树叶,悄悄地打量着。 入目是一片春光烂漫,花团锦绣。 亭台楼阁琉璃瓦,羊肠小道如溪流,雪白的卵石浸泡在清浅的池塘中,几尾肥美的艳红锦鲤摇着尾巴,悠哉悠哉。她似是着迷了,眼前争奇斗妍,飞花如雪,满目望去皆是她从未见识过的玲琅美景,似乎阿兄口中的蓬莱仙岛,亦不如这般精巧,也不似这般夺人眼球。 顾瑶短暂地忘记了自己身处何方,直到莫名一阵凉风吹过,近在咫尺的枝叶沙沙作响,她才蓦地惊醒,双手抓紧身下的枝干。 几枚淡紫色的花瓣打着旋儿飘下。 好险,差点滑下去。 就这般慢慢匍匐着前进,她终于够到了纸鸢,将其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再原路返回。只是这次,又是一股妖风,吹得她额耳边的发丝溜进鼻尖,忍不住鼻子一痒—— “阿嚏!” “谁?” 一束清脆的声音自下方传来,如玉石乍碎。顾瑶动作一滞,下意识朝下望去。 树影婆娑,光影晃动如惊鱼。 在泡桐树下,锦绣中央,入目而来的,先是乌发中一支羊脂玉般洁白温润的发簪,再是洒脱鲜亮、色泽绵密的云绣织锦,一针一线皆是考究。姿态闲雅、玉容霜姿的少年郎手持一支浸润的狼毫,面前是一张坦然的画纸,一朵娇艳欲滴的工笔牡丹等他添笔。 而那挺直薄削肩头,还有几朵泡桐花等他拂下。 六月,蝉鸣不歇。 -- 第3页 一身粉色罗裙的小姑娘呆呆的抱着纸鸢,她躲在枝叶摇晃的泡桐树上,像只幼犬一样睁大了无辜的眼睛,看着树下落满了泡桐花的少年。 顾瑶结结巴巴开口:“我……我叫顾瑶,你是谁?” 四目相对,一丝染了春桃的粉,悄无声息地蔓上了少女的耳垂。 第2章 “来人,把她给我踹下来,丢出…… “我……我叫顾瑶,你是谁?” 站在树下的清贵少年露出一抹笑意。 若是顾瑶没有被美色冲昏头脑,或许能看出些笑意不及眼底,趁早溜之大吉。只听他道—— “来人,把她给我踹下来,丢出去。” 似乎是头顶的太阳光芒过盛,又或者是他的唇角挽起漂亮的弧度,顾瑶感到一阵眩晕。 下一秒,小厮的长棍便挟着风声甩了过来,她听着风声下意识躲开,却忘记自己身处何处,落叶一样从树上掉了下来。 不远处,带着魏二和木梯的魏佑娣急急赶到,看到这一幕后吓得瘫坐在地:“瑶瑶!” 耳畔边是呼啸的风,魏子潇撕心裂肺的哭声,和远去的蝉鸣。 她还没来得及细细捕捉这盐渍梅子般酸涩的情感,便狠狠摔到了地上,泥土的腥味和青石板呛人的味道争先恐后地涌入鼻腔。 而在疼痛传来之前,顾瑶恍然想起阿兄曾说过的情窦初开,虽然她开得惨痛。 但不影响这结实的一摔中,带着迷人的泡桐花的香味。 …… 顾家的人天生怪力,即使是村里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头,精神气儿来了也能杀牛逮猪。 除此之外,大抵是力气给的底气,顾家的人耐摔耐造,遇到点事儿也不放心上。 但凡事总有个例外。 比如顾老爹这个糙汉讨到了位知书达理的老婆,这是例外; 老婆又生下两个冰雪漂亮的孩子,更是天大的例外。 若其中一个孩子叫顾宜修,不仅样貌好,还会读书呢? 那老顾家的祖坟不仅是冒青烟,简直是烧得火光冲天。 而此刻,这位能烧祖坟的顾宜修正麻利地挽起袖子,打算做碗小米粥,让干完苦力活的顾老爹回来吃口热乎饭。 门外突然有人敲门。 那声音急促匆忙,让人不安。顾宜修直接丢下半碗小米,跑去门前。 “找谁?” 魏佑娣先是安抚了下哭哭啼啼的阿弟,才温声道:“此处可是顾瑶姑娘的住处?” 大门很快被人“吱呀”一声打开,挨家挨户找了大半天、早已满头大汗的魏佑娣长舒一口气,却在看到来人后,一句“贸然打扰,多有得罪”卡在了嘴边。 开门的是一位约莫十六岁上下的少年。他皮肤极白,凤眼微挑,虽穿着简衣素衫,却因出挑的五官,整个人显得清俊。 还未有人开口,便听到怯生生的声音:“阿兄……” 那双淡漠的眸子蓦地柔和起来:“瑶瑶?” 顾瑶从魏二的背后探出脑袋,额头上剐蹭的伤口被郎中涂了层止血膏,看起来一片狼藉。 “这是怎么回事?”顾宜修的声音冷了几度。 正所谓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打小谁都拿顾瑶没办法,但只要她阿兄面无表情地往一站,凤眼一凛:“你可知错?”,便能让这个小丫头吓得哇哇大哭。 不过兄妹二人平日里也算亲密,一个本性护短,一个本性记吃不记打,只要没闯祸,她也能大胆包天地揪住阿兄的头发,给他编花辫子,顾宜修竟也不发脾气。 魏佑娣的袖子突然一紧,原来那个小姑娘边躲在了魏二身后,一边扯住了自己的衣裳。 这是有多害怕? 她见状,忍不住开口解释:“瑶瑶方才爬树跌了一跤,磕破了额头。不过事出有因,乃是为了阿弟的纸鸢才受的伤,并非她顽皮。” 闻言,少年眸中却闪过一丝冷意,语气生硬:“阿瑶向来顽劣好动,既然是她逞能,便不再追究了。此次连累姑娘破费,亦是个教训。” 他说罢,微微一拱手,便转过身回屋去。顾瑶撇撇嘴,依依不舍地松开魏佑娣的袖子,想到待会儿定少不了一顿训斥,百般不想进屋。 直到那不容抗拒的声音再次响起:“还不进来?” 顾瑶不情愿地应了一声。 “师父!” 眼瞧着眼前的大门要关上,魏子潇突然从阿姐背后冲出来,包子脸急的通红:“这、这次都怪我不好,惹得师父受伤……” 说罢,便把纸鸢往顾瑶怀里一塞,眼中已蓄满一包泪。 “给我的?” 魏子潇点点头。 “太好啦!” 小姑娘好了伤疤忘了疼,爱不释手地抱着纸鸢,又笑成了一朵可爱的喇叭花。 就这样过了几日,顾瑶的伤口已经好得差不多,顾宜修却依旧不肯让她出门,每日除了温书,就是在小院儿里给她放纸鸢。 许是愧疚作祟,魏家事后又多次送了些气血补品和祛疤膏来,顾宜修照收不误,每日给顾瑶涂抹。只是那伤口痊愈后仍是留了疤,小小的,弯弯的,像是一枚月牙。 也始终是顾宜修的肉中刺。 作为顾家最有希望出人头地的苗子,他向来有自己的主意。 这日,眼瞧着天□□晚,顾宜修做好饭后,又穿上干净整洁的衣服,出了家门。 -- 第4页 顾家已经搬来快一个月,陆续与邻里熟识。大多数人都晓得顾家有芝兰,便时常在他面前谈起李家的玉树。 李家祖籍并非京城,先前追随天子迁都,才扎根此处。但在更早以前,李家便有了显赫的祖先,鼎盛之时乃是权倾朝野,连始皇帝都要竟让几分的高门望族。 虽说贵族世家已有式微之势,但李大人乃是当朝工部尚书,多少手里还有些实权在,也是达官显贵之辈了。 一路上,顾宜修看似漫无目的,脑海里却将妇人之间的闲话记得清清楚楚。等他来到那座贵不可攀的朱门前,向来淡漠的脸上露出一抹刻意的、几乎嘲讽般的笑意。 “来者何人?” 守门的小厮手持五尺长棍,大声呵斥。 “无意借过此处,还请见谅。” “借过?尚书府怎容尔等随意打量,还不快滚!” 顾宜修倒是不气不恼,鞠身还礼后,便大步离开了。 原本也没打算从正门进去。 三日前,从魏家姐弟处了解到事情因果后,顾宜修罕见地有了个念头。 十六年来,“一点儿也不像老顾家的孩子”这句话他听了无数次。平日里克己复礼,手握万卷书,昼夜勤读,鲜少有离经叛道之事。 如果说顾瑶继承了顾老爹所有的习性和怪力,他则更像病逝已久的阿娘,除了冷淡的眉眼轮廓之外,脾气更为相似。即使在儿时窝在母亲膝上,顾宜修清楚记得,母亲的手中也总有一卷诗,细细地念给他听。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1】” 所以,有时候顾宜修自己本人竟也会忘记这件事—— 他也姓顾。 骨子里流淌着的,亦是顾家的血。 七月的大雍,流金铄石,烈日如火。 一个月前曾被小姑娘爬过的泡桐树,如今已残花落尽,只有枝头的绿叶洒下一片慷慨的绿荫,让李府的小公子惬意地读完一本晦涩的《兵策》。 顾宜修轻松翻过了高墙,拍了拍手的尘土,信步走到树下,来到锦衣小公子面前。 微风吹来,书页哗哗作响,送来一阵沁人心脾的檀香。 李衍早有察觉,淡然道:“如此造次,可知此乃何处?” “不久前舍妹因一枚纸鸢,扰了公子清静,作为兄长——” 顾宜修冷笑:“定然是要上门道歉。” 那一晚月上柳梢头,晚风清爽,好不惬意。 顾瑶一觉睡到了傍晚,天已蒙黑,墨蓝色的天幕上,挂着几颗瓜子皮一样零散的星子和瘦瘦的月牙,十分清净。 灶台边有一碗白粥,被竹篾盖子捂着,一旁还有枚咸鸭蛋。咸鸭蛋是沙黄的,筷子一戳便是一层香油,就一口清淡的白粥吃,香的很。 顾家虽说不富裕,但顾瑶爱吃的东西向来不吝啬 吃饱喝足,她搬着小板凳,坐在庭院里,眼巴巴地等阿兄回家。 约莫过了半个钟头,大门被人从外面推开,发丝微乱的少年看到院子里的小姑娘,脚步一顿。 “可用了晚饭?” 顾瑶点点头,雀跃地从椅子上蹦下来。 “阿兄,你的下巴为何破了?” 顾宜修失笑,伸手捏了捏顾瑶的鼻尖:“方才天黑,路上摔了一跤,无妨。” 小姑娘小狗似的蹭了蹭少年的手掌,毛茸茸的发丝扫过,让人心尖儿发痒。 “阿兄,我明日能不能出去玩?魏子潇今儿个还来找我呢,我想出去和他放纸鸢。” “不可。”顾宜修笑着掐灭了她熊熊燃烧的小火焰:“明日背十首古诗,若是背不出来便各抄十遍,午时给我。” 顾瑶瞪大了眼睛,嗷地一声哭出来:“为、为什么呀!” “二十首。” “嗷嗷嗷嗷阿兄……” 若是天色再亮堂些,顾瑶的眼神儿再好使一些,便能看到自家阿兄的脚步有些踉跄,那是李家小公子留下的一脚。不过这件事她或许永远也不知晓,毕竟他顾宜修若是不想开口,谁也撬不动这张嘴。 若干年后,时过境迁,这位顾家芝兰平步青云,成为了令无数学子闻风丧胆的国子监司业,每每新弟子入学,总能听到这位司业离奇传言:比如他软硬不吃,比如他心狠手辣,又比如他不近女色立志娶古籍为妻…… 但他们亦永远不会知道,许多年前的夏天,这位顾司业也有冲冠一怒,少年意气的时刻,和那位日后载入史册的大雍状元,结下了不小的梁子。 第3章 配堂堂尚书之子倒是高攀,配你…… 花开似锦,新绿满城,二里桥巷子经历了几轮春夏秋冬,花谢花开,转眼间到了定安三十六年。 午时一过,李府的马车便悠悠出发,去琼琳阁取订造的镯子。 这镯子用处不小——不久后的暮春,皇帝有意举办飞花大会。 这飞花大会乃是纪念先皇后诞辰设立的节日,先皇后病逝后,便改为五年一度,京城的名门望族悉数参与,热闹非凡。 到了如今,不少世家会专门遣派小辈出席,一方面给自家长脸,另一方面也希望也是借此机会,给适婚的小辈寻一段门当户对的好姻缘。届时只需与交好的世家交换喜礼,等女子及笄之礼一过就上门提亲。 按照大雍的规矩,男方需送玉镯,女方送玉佩,交换时皆以红绸包裹,上绣连理枝。 -- 第5页 “吁——” 突然间,前方传来一阵喧闹,人言鼎沸。正在行驶中的马车咕噜噜地停了下来。 “发生了何事?” 一双纤长白皙的手掀开车帘,声若碎玉。 “公子,前面好像有什么热闹,一层层的都是人,马车过不去。”马夫老实回答:“不如公子先下车步行,琼琳阁便在不远处。” 一旁骑着白马的小厮闻言,怒斥道:“大热天让公子步行,这种话你也说得出口!” 这位狐假虎威的小厮乃是李衍的贴身书童,名唤李冲,最大的特征便是长了双吊梢眼,看起来尖酸刻薄。 那马夫顿时涨红了脸,支支吾吾不敢还嘴。这时,那双手又放下帘子,车内人徐徐道:“事到如今,李冲你难道有别的法子?” “公子,我……” “那便闭嘴。” 李冲脸色时红时白,半晌才回了声“是”。 于是主仆二人便牵着白马,往琼琳阁的方向走去。只是越往前走,越是拥挤,直至到了一堵人墙前,围观的人足足有里三层外三层。 李衍不得已停下了脚步,皱眉心想,昔日曦河公主巡游,都未曾见此等热闹。 这时,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阵喝彩声。旁边一位头顶着菜篮子的民妇情绪激动,抄起一只鸡蛋就往前砸。 “好!捉得好!” “这小娘子看着瘦弱,倒真有本事!” “就是就是,方才我看着登徒子人高马大,没想到被女侠一拳打趴下,真是大快人心!” 听到这里,李衍隐约猜到大抵又是喜闻乐见的见义勇为,只是听说手擒登徒子的勇夫是位小娘子,脑海里莫名想起一人。 他木然地抬起头,往人群中央一扫。 这些年来,少年的身子如竹节般拔高,在同龄的人中鹤立鸡群。他只需微微垫脚,便看到层层人群中,一位娇小玲珑的粉色身影,无比眼熟。 她乌发如瀑,明眸皓齿,两团荷花包扎在脑后,显得娇俏可爱,一双乌黑水灵的大眼睛里满是得意,同儿时相比,似乎变得消瘦了些,两腮边的婴儿肥消退些许,平添了几分灵气。 放眼一看,不过是个娇滴滴的小娘子,实则不然。 一个尖嘴猴腮的中年男子被她死死制服住,被人指指点点的时候,脸已涨成了猪肝色,却动弹不得。 这位徒手撂倒男人的姑娘,不正是顾瑶? 怎的这般巧? 李衍眉头一簇,正拔腿欲走,突然看到顾瑶身后亭亭玉立的女子身影,蓦地止住脚步。 那女子杏目圆瞪,看着被降服的男子,恨不得生啖其肉。 她身后站着三四位人高马大的护卫,此事亦是虎视眈眈,形容肃穆。 “今日多亏了这位姑娘出手相救。”那杏目女子厉声道:“你们这群废物,还不快把贼人给我捉下!” 一声令下,那几位护卫“刷啦”亮出长剑,直指那登徒子脖颈。男子吓得抖如筛糠,未曾想到自己一时色心上脑,竟招惹了此等大人物。 一时间恶从胆边生,横竖都是一死,不如鱼死网破! 只见他大喝一声,竟然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张嘴便狠狠咬伤小丫头的胳膊。 这一口使了狠劲,顾瑶一声痛呼,下意识地缩回手臂,让那贼人趁机一把掀翻在地,朝人群中逃窜。 “站住!哪里跑!” 她暗念不好,拔腿便追,突然看到那贼人的正前方有一处熟悉的身影。 那双水灵的眼睛一亮,脆生生喊到:“阿衍!拦住他!” 只见人群之中,一位身着足蹬金丝滚边儿黑靴的少年挡在那登徒子前方。他凤眼薄唇,褪去了儿时的婴儿肥,看起来惊人的精致俊俏。 说时迟那时快,还没等那登徒子逃之夭夭,李衍抽出身上佩剑,又快又准地击在那贼人腿肘,只听“扑通”一声闷响,那尖嘴猴腮的男子就痛得栽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 “哎哟!哎哟!哪个不长眼的挡本大爷!” 那贼人破口大骂,却一抬头,看到了一位居高临下睥睨着他的少年。 这么一位少年郎站在雪白的骏马前,过分出众的容貌让背后的喧嚣红尘都失去了颜色,春意盎然是他,他就是大晟最为蓬勃的生机。 不知为何,男人顿时没了底气。 “太好了!” 顾瑶匆匆赶到,伸手摁住那男子双手,向他脖颈一劈,那贼人顿时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身后的护卫围了上来,将男子带走。顾瑶抬起头,眼中含笑。 “方才多谢你出手相助。” 李衍微微蹙眉,下意识伸手拍开。 “放开。” 他这生人勿近的脾气,顾瑶最熟悉不过。 又听到那少年冷声质问:“方才你喊我什么?” “阿衍,”顾瑶红了脸:“你不喜欢?” “我们关系想必没有好到如此地步,顾姑娘。” 顾瑶看起来有些失落,她刚想开口,便听到身后传来女子银铃般的笑声。 “能看到李尚书家的公子如此窘迫的一面,今儿个出宫也算值了。” “……” 李衍表情严肃,微微拱手,轻声道:“见过曦河殿下。” 来人正是曦河公主。 她眉眼浓艳,一身便衣却难掩清贵,滴溜溜的杏眼在两人之间打转:“说来真是巧合,你竟与本宫的小恩人相识,看来当真是缘分了。” -- 第6页 小恩人? 李衍微微蹙眉,没有接话。 从小到大的经验告诉他,但凡和顾遥扯上关系,准没好事。 他一向自视甚高,对人冷热不定,全凭心情。十六年来,最为少年意气的时刻,便是六年前同顾宜修打了一架,而这一切都是因为顾瑶这个祸水。 等等,祸水这个词,一般都是形容美人,她顾瑶仅占了后一个字,不如说是扫把星更合适。 如今这扫把星成了整个大雍最尊贵的公主的恩人,这个念头让他无端感到烦躁。 “顾姑娘,今日出宫乃一时兴起,本宫无以为报,便以此金钗为信,届时你若能来飞花大会,本宫必备厚赏。” 顾遥眼睛顿时亮晶晶,她接下金钗,甜甜笑道:“多谢殿下!” 回宫的路上,马车内。 曦河公主慢慢点起一笼淡香,车厢内顿时充满了清雅昂贵的香气。 “你何时如此喜形于色了,倒是让本宫惊奇。” 李衍抿了抿唇。 “方才本宫看得出,顾姑娘对你一片真心。你打算如何回应?再过几年,你们二人皆要谈婚论嫁了。” “恕臣下无礼,还请殿下勿要再谈论此事。” “怎么,你不喜欢她?”曦河的脸上露出一丝玩味:“她虽为贱民,模样尚可,我方才已经打听到,她兄长慧名在外,父亲亦干着清白活计,配堂堂尚书之子倒是高攀,配你李衍可是绰绰有余。” 少年别过头,拒绝回答。 他固执到以为这样就能听不到对面之人的调侃。 可是公主的笑声仍是让他烦躁,他不喜与顾瑶有任何牵连,这个力大如牛的疯丫头,哪里有一点姑娘家的体面?更别说她还有个极端护短的哥哥,那日竟然翻过墙头来和自己动手。 这种家庭若是能养出大家闺秀,才叫滑天下之大稽。 夕阳西陲,一抹橙色的晚霞染红了半边天。 马车渐渐缓了下来。 李衍撩起车帘,看到外面熟悉的景色,已经快到巷子口。 曦河道:“应当快到了罢。” “多谢公主。” 她懒洋洋地托起下巴:“何以谢我?送我大雍国之栋梁回府,本是举手之劳。” 马车“吱呀”一声停下,一轮淡蓝色的月亮悄悄爬了上来。 “李衍。” 少年下车前,突然被人喊住。 车内,那位贵不可攀的女子轻挽红唇,眸中燃烧着男人也不曾有的、浓烈的野心。 “记住,本宫需要你,但更需要顾瑶这般女子,你就算看不惯,也给本宫就好生受着。” …… 与此同时,巷子的另一端,草长莺飞的春日催发了庭院里的野草,顾瑶和魏家姐弟一起在院子里拔草,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顾瑶神秘兮兮地从怀里掏出金钗,把受邀前去飞花宴之事也说了出来。 “瑶姐姐要去飞花大会?” 魏子潇发出鸭子般的怪叫:“不愧是我师父!” 他最近声音变得十分粗哑,笑起来更是难听。顾瑶及时堵住他的话:“是呀!还有七八日,我这衣服都没着落呢,你瞧我这一身如何?” 魏佑娣看了眼她肩头的补丁和搓出毛边儿的袖子,轻叹口气:“我有一件罗裙,虽说有些陈旧,倒也挺适合你。” 顾瑶立即像小狗一样蹭来蹭去:“魏姐姐最好了!” “不过,你当真是为了那封赏才去?” “是,也不是。”顾瑶笑得眯起眼睛:“听说李衍也会去,难得能有机会光明正大同他一起,这等机会多难得呀。” 魏佑娣的眸中闪过一丝欲言又止,过了半晌,她才说道:“你可知,这次飞花大会,谢家的嫡女也会出席?” “谢家嫡女?”顾瑶微微一愣:“那位前年搬来的谢姑娘?” 二里桥巷子里,最大的权贵便是李尚书府,与之门当户对的,便是前年年末突然搬来的谢家。 李尚书年过半百,发妻早亡后也未续弦,膝下仅长子李衍。李衍天生聪慧过人,六岁便以一篇《忠良赋》名动京城,自此天才之名远扬,大有继承祖先衣钵之势; 谢家乃百年望族,虽然近年来因家主病逝而式微,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攀附的新贵依旧络绎不绝。谢幼云养于深闺,自幼饱读诗书,才貌双绝,举手投足皆是大家风度。 魏佑娣缓缓点头。 “这次飞花大会,李家给谢家准备的盛礼,便是求亲的玉镯。” 第4章 久而久之二里桥成了一个殉志胜…… 说起谢幼云,顾瑶曾与之有一面之缘。 事情还得从前年,即大雍三十四年,一座桥谈起。 二里桥巷子背靠二里桥。 二里桥因二里河而成名。 某夜,一位不知姓甚名谁的书生跳河了,原本是个习以为常的事情,结果巧就巧在他是位郁郁不得志的书生,恰好有几分才气,写过几句郁郁不得志的诗词。 有一好事者,添油加醋地撰成一本《怀才不遇录》,颇有神秘色彩地在结尾里,让那书生的在天之灵顺着二里河流入宫内去,吓死了昏庸的老皇帝。 这个结局可谓是众望所归。 然这位籍籍无名之辈在死后大放异彩,想必是他自己也意料不到。后来越来越多的文人以此效仿,凡是遇到了过不去的坎儿,都会从这里一跃而下,久而久之二里桥成了一个殉志胜地。 -- 第7页 老皇帝也察觉到此书苗头不对,下令封为禁书,在民间搜刮焚烧,凡持有此书者皆要杀头。 人人都怕杀头,于是这本书即便再精彩,也无人敢买了。但是年复一年,来二里桥跳河的人,仍然络绎不绝。 顾瑶知道这件事情是许久以后了。某次傍黑,人烟稀少,她打来半瓶子香油从桥上过,看到一对男女在争执。 女人正值双八年华,气喘吁吁,美目含泪; 男子书生打扮,气质翩翩,面容忧郁。 书生道:“你便听我的话,跟我回去可好?” 女子道:“听话能有何好下场?不过是按部就班,嫁人生子。” “这难道不好?”那书生嘴唇发抖:“你、你我早有婚约在身,婚后也能举案齐眉,难道你心中另有他人?” “不,我心中只有你一人。” 书生道:“既然如此,我会疼你爱你,只娶你一人,就这也不可吗?” 女子道:“这是怜悯,是施舍,你觉得我想要的是这个?” 书生大怒:“为了你,我不昔变卖祖宅换红妆。如今你却说不嫁便不嫁,我看明明是红杏出墙,哪儿来的如此多的理由!” 女子闻言,一颗眼泪滚滚而下:“你、你怎敢如此污蔑我?” 那书生却拂袖而去。女子又哭喊道:“你要去哪儿?” “当然是退婚!另外,我要告诉令堂,真是教女有方!” 蓦地轰隆一响,一束闪电劈开了头顶阴沉的天,将不远处的顾瑶吓了一跳。 她猛然清醒,掂起手中的香油瓶,匆匆回家。 不知为何,许是这风雨欲来,黑云压境。 顾瑶回头看了那座二里桥。 漆红的桥身红得像血。桥上的女子一身白衣,茕茕孑立,好似变成了一副了无生气的画。 又过了几日,天气晴朗,斗大的日头悬在天上,晒的人困意十足。 魏子潇是个不怕晒的,即使下刀子,他也得第一时间冲过来,和师父分享他刚刚学会的酸梅排骨。 顾瑶喜欢吃肉,平日里别说山珍海味,就是肉馅儿饺子都得盼到过年。所以每当魏小少爷捧着新菜找上门来,她都兴高采烈地要以身试毒。 万幸魏小少爷在做菜方面的确有几分天赋,平日里跟着一群纨绔吃喝闲逛,凡事有入得了口的饭菜,回去捣鼓捣鼓都能做的八九不离十。 若不是家里有胭脂生意,这上京的酒楼估计都不敢招待这位贵客,生怕饭碗被人抢了去。 这日不知为何,顾瑶一筷子排骨刚下肚,舌尖儿还没来得及感受那股酸甜,巷子口突然传来一声哭喊。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魏子潇生平,一爱下厨二便是凑热闹。他把排骨往桌子上一扔,当即凑到门前探头探脑。 “哎呀师父,快来看呐,那之乎者也竟然把宅子买了!” 之乎者也是魏子潇给那书生起的诨名。因着那书生说话文邹邹,时不时蹦出个难懂的句子来,便以此取笑他。 顾瑶想起那日在桥头目睹的争执,当下也放下筷子,凑上去:“忘了跟你说,那日我看到之乎者也在和一女子争执,他变卖宅子是为了娶妻,今日看来,这亲怕是成不了了。” “当真如此?没想到这酸书生,倒是个情种子。”魏子潇突然眼前一亮:“师父,你说的没错!有辆马车驶过来了!” 只听得一阵车轮滚动的声响,顾瑶探出头去,半晌,看到一辆颇为考究的马车停在书生的祖宅前。 低眉顺眼的丫鬟不知从何处窜了出来,纷纷前去,有的拿起脚凳,有的掀开车帘。微风吹动,铃铛声响,一双洁白柔软的手撩开了帘子。 一位年岁与顾瑶相近的女子从马车上缓缓下来。 看到女子容貌的刹那,魏子潇心头一动,突然听到一朵一朵的桃花在枝头绽开的声音。 一头乌黑的直发乌黑油亮,精致的发包一丝不苟,若是瞧得仔细些,便是那鹅蛋脸,柳叶眉,像是从山水画中走出的忧郁美人。 她安静地站在马车边,好似一朵濯清涟而不妖的清荷,可是微微上挑的丹凤眼瞧这就不好相处,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感。 这便是谢幼云了。 这也是顾瑶,和这位世家小姐第一次相见。 谢家的搬入让二里桥巷子风波再起。毕竟大雍开国起便是高门贵第,如今不知为何从富丽堂皇的老宅搬到二里桥,世人也是众说纷纭。 有人觉得,这二里桥前有尚书府,后有护城河,乃是一处宝地。 也有人说,谢家早就式微,再赶上谢家家主英年早逝,留下谢夫人和寡女二人,无力支持祖宅高额开销,只能遣散家仆千人,多到这巷子里苟且续命。 但不管这世人如何议论,这一切似乎都与谢幼云无关。不管何时出现在众人视线之中,她都是一副完美无缺的模样,从衣着到发丝皆是无可挑剔,宛若大雍世家礼制的活拓本。 而这一切,本应当与顾瑶毫无瓜葛。 直到那日。 那日又是一个阴雨天,秋季的冷风吹在脸上,宛若绵密的银针,扎得人生疼。 谢家搬来那天,书生便失踪了,无处可寻。那日同他争执的女子在门前哭了几声,也是恹恹离去。后来顾瑶再次见到她,竟然又是在二里桥上。 -- 第8页 那座桥依旧是漂亮的朱红色,构造精巧,经历了百年的风雨,仍然屹立不倒。 午时,日头躲在乌云中,消失不见。 天地一片昏沉。 女子穿着那日的白衣,站在桥上,脚尖危险地探出护栏。 下一秒,她果然直直地坠了下去,宛如一片轻盈的纸鸢。 “扑通”一声,那是肉身入水的声响。 “卡擦”一声,那是顾瑶手中的油瓶子,碎在了地上。 深秋十月,戾风潇潇。 顾瑶还没来得及冲到桥上,不知从何处涌来的人群便将最佳观赏点占据得严严实实。 “有人跳下去了,快救救她呀!谁来救救她!” 她大声呼喊。 这么多人瞪着眼睛看着水面,有年轻的小伙,强壮的中年男人,抱着孩子凑热闹的妇人,滴溜着眼珠子的孩童,他们的脸上带着麻木,似乎早已见惯不怪了。 但总有人会凫水吧,难道热闹比人命还重要吗? “哎呀呀,这下子是活不成咯!” “底下的淤泥半腰深,一头黄牛掉进去,都不见的得能上来,别说是小娘子了!” “香消玉损,香消玉损……” 顾瑶的声音好似卡在了喉咙里,她想起那个书生,想起那日鲜活的两个人,如今一个已经掉到了水底,连朵水花都没有,那么另一位呢?之乎者也呢? 终于有两个男子跳到了水里,又是连续的“扑通”声。他们二人脱去了上衣,像鱼一样凫水,干扁的脚底时不时从水花中露出来,白得刺眼,再用力地一蹬后消失。 最后,那女子终于被找到了,只不过她早已双目涣散,气息全无,脸上、鼻孔里全是淤泥,看起来狼狈不堪,正如此时的天气。 “我就说,没了,没了!” “哎,肖家大郎,你这般跳下去救了个不瞑目的死人,可得去烧个香,小心被缠上哟!” 似乎无人在意女子的模样。她在两个时辰前还是鲜活的,甚至在不久前,还在书生的祖宅前失声痛哭,似乎被心爱之人的抛弃成为了最后一根稻草。 如今她冰凉凉地挺在地上,再也不会笑,更不会哭了。 顾瑶不知为何,心头涌上一阵难过。她看着那些若无其事的人,更是觉得悲从中来。 这个女子死了,她死了呀!一个生命如此消逝,它如此美好,如此鲜活。但这浑黄水花,就这么把人吞噬了。 在众人身后,柳树旁的小道,突然响起繁杂的脚步声。顾瑶仿佛心有感知,抬头望去,看到谢幼云跑了过来,散乱的发鬓被汗水粘在耳旁。 她生平还未有过如此不体面的时候,似乎也未这样气喘吁吁的模样,像是火烧眉毛。可当她看到地上了无生气的女人时,蓦地红了眼眶,落下一滴泪来。 “还是迟了……” 谢幼云松开怀里的盘缠,干净的小包裹掉在地上,染上了灰扑扑的尘土。 “说好会帮你的,明明马上就可以自由了。为什么不等等我呢?” 顾瑶本还好奇二人之间有何渊源,看到此情此景,却难过得说不出话来,只能静静地站在一旁。 不一会儿,谢幼云迅速擦掉眼泪,抬手替女人合上了眼睛,又变成了昔日端庄冷静的大家闺秀。 那是她为数不多的、如此生动的时刻;也是顾瑶为数不多的、与之心心相惜的瞬间。 这跳河的女子是殉情么,还是郁郁不得志,抑或是二者皆有呢? 在场的所有人都不知晓,或许只有谢幼云记得,这位女子如何的妙笔生花,写下《怀才不遇录》,让京城的纸价一夜之间翻了几十番!她亦知晓,这位女子在赴死前,给她送上一封信,卸下浑身上下的枷锁。 “今日我自断活路,并非为情,也并非为世间一软弱男子,乃是被骨肉父母绑上轿子,盖上这人血盖头。今日我身死,我要为鬼为魍魉,扰得那狗皇帝不得安宁,扰得这男人的天地不得太平!直至有一日我大雍女子,有书读,有自由,不必像我一般——” 此处一点泪渍,笔墨晕染,宛如自嘲一笑:“囹圄困囿,不得解脱……” 第5章 这样张扬的少年郎,连钓竿都甩…… 又过了几日,飞花大会的名帖才悠悠寄到。 顾老爹捻了捻苍蝇腿似的灯芯儿,拿蜡烛点了油灯,就着昏黄的光晕眯着眼端详。 “这真是宫里头的东西,看着分量就不一样,你看看这纸,多沉呐!上面的金粉可当真是金子?” 他大字不识,上面的小楷自然是一点都不认得。端详够了,他又把名帖递给顾宜修,让他念一念。 这封信用词文雅,即便听了一遍,顾老爹和顾瑶仍是没懂所言何物。顾宜修索性道:“十日后飞花大会开宴,此乃曦河公主亲笔信,邀你前去赴宴。又怕你寂寞,允你带一人同行。” “那便让你阿兄陪你去罢。” 顾老爹指了指家里最上得了台面的人。 出人意料,顾宜修没有立刻答应,他转身问了问自己小妹:“你若是想带魏家姐弟也可。” “阿兄,你不行么?” 顾宜修沉默了半晌:“春试要紧。” 还有不到两年便是春试了,大雍的学子过了这一关,便是殿试。 同旧时相比,新帝改良科举制,无人举荐的寒门子弟可投碟自应,同世家子弟一样参与三年一次的春试。 -- 第9页 若是考入前十,便能进入殿试,同年深秋入宫,由皇帝亲自出考题选出三甲,成为天子门生。 顾瑶自然是晓得轻重,便爽快应允:“阿兄定是一甲!” “你这丫头片子,年纪不大,口气不小!”顾老爹朗声大笑。 大雍的一甲有三位。状元次第者,为榜眼;少俊者,为探花。 他又何尝不想考中一甲? 十八年来,家境清寒,母亲早逝,顾老爹为养家糊口,每日在京城找些体力活,日暮方归。 长兄如父,他却时时充当严母的角色,动辄对顾瑶管教呵斥。但这个古灵精怪的小丫头,不经不曾惧他,还毫无芥蒂地同他亲近,像极了一只憨呼呼的小狗。 这只小傻狗,为了攒钱给他买书经,三四年来未曾添置新衣,身上这件还是自己的旧衣裳,洗的领口泛了毛边儿。 但一提起哥哥,她都骄傲得像只灰扑扑的小孔雀,恨不得把“我阿兄最厉害”写在脑门儿。 他该如何来回报这些沉重踏实的恩情呢? 顾宜修看着幼妹,眼眶温热。 春夜微寒,灯火昏黄。这座小宅家徒四壁,却足够遮风挡雨,也足够让他们一家三口相依为命。 这样就够了,顾宜修想,殿试一甲也好,飞花大会也好,功名利禄皆是身外之物,自己从始至终想守护的,不过面前两人而已。 …… 五月暮春,泡桐花开。 飞花大会设在琼林苑,这是一座小巧玲珑的园林,乃先皇后生前最爱的避暑胜地,此时并非暑夏,来到这遍地绿荫的地方,若是衣衫单薄,甚至会感到一丝薄寒。 因为要摆宴三日,赴宴的公子小姐们便在一处道观暂时落脚。这道观名叫青云观,因依附皇家园林而香火旺盛,马车一路驶来,随处可见束发戴巾,身着青兰道袍的小道士。 今儿个一大早,马车便等候在了顾家小宅。那车子小巧玲珑,内设暖桌香炉,低调却精巧。魏佑娣瞧见了车帘上的飞龙祥云图,便晓得这是曦河公主派遣的马车。 她做到马车上,轻抚这造价不菲的软垫:“之前觉得瑶瑶你这身怪力,在女子身上算不得幸事。如今看来,倒是自有造化,是我浅薄了。” 顾瑶闻言,一丝薄红染上脸蛋:“说起来那日,我还遇到了李衍。若不是他点破,我都不晓得那位是曦河殿下。” 魏佑娣道:“你呀,记吃不记打,忘了头上的疤怎么来的么?” 面前的小姑娘杏眼雪腮,脸上带着软捏捏的婴儿肥,隐约能瞧出来是个美人。只是那额前的碎发下,有一枚弯月般的疤痕,是儿时从树上跌落留下的。 顾瑶闻言,眨了眨眼睛,小狗一般乌黑湿润的瞳仁瞧着便让人心头发软。 魏佑娣顿时便理解,为何顾宜修对李衍看不顺眼。 有这么个乖巧可人的囡囡在,若是在富贵人家里,怕不是捧在手心里都怕化了,娇生惯养还来不及,怎么容得了旁人如此欺凌? 过了一会儿,马车缓缓停下,周遭隐隐传来喧闹声和阵阵的香火气。 这是一排干净而精巧的客舍,两人一间,屋内摆设简单朴素,却宽敞明亮。 顾瑶和魏佑娣的房间正对着一颗茂盛的银杏树。这棵树四周用结绳围着,无法靠近。但是远远一看,那粗壮的树身足足要两个男子合抱。 微风吹过,树梢摇晃,叶子沙沙作响,听着倒是惬意。 飞花大会明儿一早开始,今天人差不多都来齐了。现正值夜宵,不少世家子弟吃不惯山中素斋,便托小厮生起篝火,再去山脚的酒家买些酒菜,席地而坐,临溪而食。 大雍虽是礼制之国,却沿袭前朝开放民风,如此放浪形骸之事在月亮底下便是浪漫的,逍遥的。再有着这道观的香炉和山间清风。每个人都觉得自己飘飘欲仙,手可摘星辰。 除了顾瑶。 她随着魏佑娣一同凑了热闹,在一群脂粉味儿浓郁的贵女中来回穿梭,眼珠子滴溜溜打转。 此等场合,李衍肯定会来的。 他人呢? “哎哟!这可是条大的!” “不、不愧是子曜兄,厉害呀!” 篝火侧,几位少年围在岸边,蓦地发出一声惊呼。 顾瑶被吸引了注意力,循声望去,只见眼前青光一闪,水光乍破,银白色的水花中,一只肥美鲜活、圆鳍圆尾的鳜鱼咬紧钩线,跃出水面来。 明明是春夜,万籁俱静,溪水潺潺。 道观中,不知哪位小道士弹起了古琴,乐声神秘悠扬。 但这丝毫没有影响霜雪般的少年扬起钓竿,像是箭靶上的红心一样吸引了密集的注意力。他那一金丝月牙白的外衫,高高的马尾,晶亮得宛若玉琢的凤眸,溅起的水花也颇为偏爱地打湿了额前的刘海,让那瓷白的额前多了几抹比绸缎还要亮泽的碎发。 就是那短暂的一秒,李衍轻易地成为了焦点,骄傲清冷的少年被人簇拥在中央,像一轮滚烫的,火热的,令人无法直视的太阳,吸引着她飞蛾扑火般的迷恋。 这样张扬的少年郎,连钓竿都甩出一抹惊艳的弧光,宛如人间的烂漫的春季,似乎连那棵银杏树都要为他摇动树冠,鼓掌喝彩了。 李衍呐。 顾瑶看着他,一时间亦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 -- 第10页 随着他的笑而笑,随着他的静而静,随着他的心跳而心跳,如此牵一发而动全身,难道说喜欢也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毒药吗? 有谁能够告诉她呢? “这下子有口福了,李公子钓了只那么大的鱼呢!” “鳜鱼刺少肉多,细腻肥美,宜清蒸……” 众人议论纷纷,魏佑娣轻笑道:“若是阿弟在,怕是已经捋上袖子、跃跃欲试了。” 想起魏子潇,顾瑶的肚子莫名饿了起来。 这些年魏家的胭脂铺子愈发红火,店面也从一开始的地摊货郎变成上下两层的门面,不少世家小姐也来光临。谁知这位小少爷沉迷下厨,丝毫不管家里的胭脂生意,把魏掌柜气得不轻。 好在魏佑娣是个靠谱的,平日里除了找顾瑶消遣,便是一猛子扎进店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能拿主意。 魏姐姐便是这样得体又聪慧的女子,顾瑶心想,不知道以后会便宜了哪位郎君呢? 但即使她不嫁人,凭她的本事也能活得很不错。 这么想着,她又忍不住看向李衍。 他早已收了钓竿,随意地坐在岸边,漂亮的唇角勾着一抹惬意。 少年尚未长成苍天大树,左手撑在地上时,清癯的肩头撑起月白的外衫,像是一支尖锐的箭簇。 在他身后是矜持腼腆大家闺秀们,她们只敢偷偷地打量,他的一举一动都能让她们像是惊慌的小鹿般羞红了脸。 顾瑶得意得尾巴都要翘到天上。 不愧是她相中的如意郎君! 夜幕深沉,在山野间没了束缚地少年们钓上了许多鲜活的鱼儿,小厮们利索地处理干净后,炖成了一锅奶白的鱼汤。很快,香味便勾的人食指大动。 不知是谁特地带了美酒来,一时间众人性质更甚,举杯推盏之间,酒气慢慢熏红众人的脸颊。 许是万物萌动的春天,许是面前滚烫炽热的篝火,许是这挣脱了礼法约束的山野,少年少女们的心事也像溪水,微微荡漾起来涟漪。 “阿嚏!” 一阵轻风吹来,顾瑶打了个喷嚏。魏佑娣给她递上手绢。 “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去厢房拿些衣服,可不要染上风寒。” 顾瑶乖乖点头。 魏佑娣便起身去拿那件她早已准备好的外衫。她的脚步有些匆忙,满脑子挂念着那个不会照顾自己的小姑娘,却没想到折返的路上,那棵茂密粗壮的银杏树旁边,听到猫儿一般的动静。 脚步顿时一滞,她微微凑近,脚底一个没注意踩到了树枝,“咯吱”一响。 “呀!” 淡紫色的罗裙像狐狸尾巴一样一缩,魏佑娣眼前白光一闪,却是女子凝脂般的肩头。 那是个秀发散乱,杏眼惶恐的姑娘,她怯怯地躲在男人怀里,发出一声轻呼。 原来方才猫儿般的动静,竟然是…… 她瞪大了眼睛。 “怎么,你还要继续看下去?” 略微低沉的声音响起。 在那棵茂密的银杏树下,不为人知的角落里。 那身着蓝衫的男子带着精致的玉冠,他的面容清秀,长长的睫毛平添了几丝女子般的乖巧阴柔。 一双桃花眼潋滟着风情,一张薄唇含着笑意。 手中的白玉骨扇轻轻一折,似乎收尽了人间大好的春光。 第6章 他哪儿有这么上赶着的道理?…… 一阵夜风吹过,男子怀中的娇娘动了动,软声道:“殿下……夜风冷,我们不如先回罢。” 听到那声娇滴滴的“殿下”,魏佑娣猛地清醒过来,随之脑海中升起一个离奇的念头。 此人既能参加飞花大会,定是非富即贵,再看这蓝衣玉骨扇,莫非是那位风流名声在外的煜王? 但不管那人身份如何,此时都不宜在此耽搁。 魏佑娣微微垂首,借着夜色掩起面容,轻声道:“小女子多有冒犯,并非有意,这便离去。” 朦胧的月色下,她姿态端庄,不卑不亢,说完便转身离去。 不过是十六七岁的姑娘,却如此娴静得体,毫不失态,方才之事若是被那些贵女们撞见,有几位能这般从容? 不过,到底也是年轻了些。 魏佑娣走得飞快,却无法掩饰通红的耳垂,像是一枚小小的、成熟的石榴籽,将心思泄漏无疑。 当真是有趣。 男子展开折扇,笑意悠长。 …… 回到篝火旁,顾瑶正呆呆地抱着一只酒碗,纹丝不动。 直到一件温热的外衫披到身上,她才眨巴眨巴眼睛,迟钝地转过身来。 “魏姐姐……” 魏佑娣看到她嫣红的小脸,蹙眉道:“你这是怎么了?” 顾瑶捧起酒碗:“我喝酒啦,甜甜的,很好喝呢!” 说罢,她又问道:“魏姐姐,为何你的脸这么红,难道你也喝了这果酒么?” 魏佑娣想起方才活色生香的一幕,表情一滞:“许是被风吹的。倒是你,莫要再喝了。” 此酒虽甜美爽口,却后劲十足。一旁的贵女们都只浅啜几口,晓得这佳酿的厉害。但是顾瑶打小没碰过这般好喝的东西,一时间便喝的多了,醉呼呼地坐在篝火边烤手。 她端着小小的酒碗,偶尔低头一看,竟发觉里面映着轮尖尖的月牙,在她手心里躺着呢。 -- 第11页 那月亮比天上的小,却近得能用鼻尖戳到;那月亮也比天上的薄,酒碗一晃就稀碎了。好像这世间的东西,都像阿娘生前说的那样,越美越是脆弱。 当时她不明所以,现在到了豆蔻年纪,情窦初开,好像也有了一知半解。 但顾瑶此人最大的优点,便是从来不钻牛角尖。小时候发现李衍对她没那个意思,还害她从树上摔下来,也只是郁闷了一阵子,随后便想开了。 他喜不喜欢无所谓,喜欢一个人是自己的事儿,天王老子来了也拦不住自己的一见钟情的心意。 因此这份多愁善感还没来得及滋生便夭折了——镜中花也好,水中月也罢,管它消不消散,活在当下不好么? 她端起酒杯,一口气干了干净。 …… 翌日,清晨。 午时还未到,典礼司的人便热火朝天地来了琼林苑,准备布置会场。这次天子也会出席,太子殿下亲手操办此事,自然不希望出什么岔子,于是便叮嘱典礼司的人多加上心。 飞花大会本是庆贺先皇后生辰,说是大会,实际上也就是吃喝二字。一群世家吃饱喝足了,该游山游山,该玩水玩水,期间若是能你侬我侬成就一桩姻缘,也是再好不过。 昨儿晚上喝了酒,又吹了点风,今天一起床,顾瑶头就痛欲裂,手脚冰凉,在被窝里赖了小半个时辰才爬起来。 结果就这样错过了道观的早膳。好在魏佑娣起了个大早,给她带了一碗皮蛋白粥,一个豆腐包子,看着她吃下去后,又端来一碗暖呼呼的醒酒汤。 原本计划饿肚子的顾瑶大为感动:“魏姐姐,你真好。” 魏佑娣轻笑道:“阿爹时常酒桌上论生意,一回到家都醉的不省人事,阿娘每次都给他做醒酒汤,久而久之我也学会了。” “下次我绝对不会喝这么多了。” 说罢,头顶一热,魏佑娣揉了揉她的头:“瑶瑶真乖。” 吃饱喝足,又被人摸了脑袋,若是条小狗,顾瑶现在估计都要开心地甩尾巴了。 魏姐姐可真好,比阿兄温柔多了,若是能当自己的姐姐就好了。 这个想法突如其来,又并非全无道理——既然阿兄和魏姐姐也因自己熟知,关系尚可,若是能成亲,魏姐姐不就真的成自己的姐姐了? 她索性直接问道:“魏姐姐,你觉得我阿兄如何?” 魏佑娣正拿起篦子,对着铜镜梳头,闻言思索了一会儿。她同顾宜修也认识许久了,虽说第一次见面不太愉快,但后面相处起来也勉强可以,关系不咸不淡。 但要是看透这个人,纵然是生意场上经历过人情世故的姑娘,也只得摇摇头,老实道:“顾公子为人义气,作为朋友,我十分欣赏他。” 其他的便不知晓了,顾宜修这个人习惯拒人于千里之外,除了顾老爹和顾瑶,似乎没有人能入得了他的眼,自然也不给别人了解他的机会。 “那魏姐姐喜不喜欢我阿兄呀?” 魏佑娣手上的动作一顿,倒是没预料到这个问题,脸蛋微红:“姑娘家家的,怎么一大早就说这些……” 她小声嘀咕:“我对你阿兄没有男女之情,你可不要朝那个方向去想。” 这话的确是大实话,有时候俩人偶然在街头遇到了,也只是点头示意,也不寒暄。平日里若不是有顾瑶当纽带,她和顾宜修也没有什么话可说,只有冷场。 顾瑶做了个鬼脸,见好就收。她方才也就是试探试探,如果能猜中少女心事,属于瞎猫撞上了死耗子,她也乐于成一桩美事。 现在看来魏佑娣对自己阿兄没那种感觉,其实也不难理解:阿兄虽说样貌、才学样样拿得出手,但是小时候打起自己的屁股,手下也是毫不留情的;外加上总板着那张冷冰冰的脸,长得再俊俏也让人敬而远之了。 这种不知怜香惜玉的男人,魏姐姐想必不喜欢的。毕竟她这么喜欢自己呢! 想到这里,顾瑶顿时有些得意:论讨人喜欢,她竟然是略胜一筹。 打小自己就只能在劲儿大上超越顾宜修,又因为他是哥哥,这个优势也等同于无;论脑子,论聪明,论心眼儿,她压根不是顾宜修的对手,就像顾老爹时常说得那样:“顾瑶这丫头贼像我,实心眼子,也实心脑子!” 又磨蹭了一会儿,门前渐渐热闹起来,多了些许嬉闹声。原来是方才典礼司的人过来通知,说是开宴的时辰将至,请诸位公子小姐们尽快出发,莫误时辰。 于是众人都陆续收拾完毕,聚在院子里等马车过来。 虽说昨夜有些荒唐,众人皆是放浪形骸了一把,但今儿个有皇家的人在,诸位公子小姐们又换了副模样,端庄矜持得判若两人。 这时,一扇女子厢房内传来“扑通”一声闷响,像是什么重物坠地的声音。在马车边儿上插科打诨的几个世家子弟晓得那是顾瑶和商贾女的房间,彼此交换了个目光,笑得不怀好意。 “这位女侠不是刚起床,好手忙脚乱。” “这你便就不懂了吧,既然是女侠,自然不拘小节” “听着声响儿估计摔得不轻,小心待会儿出来个丑八怪。” “鼻梁给摔塌了,哈哈!” 李衍已经坐在了马车上,不经意听到了这段对话。背后嚼小姑娘舌根,也是刻薄至极,他不屑于这种人为伍,冷声道:“我们先走罢。” -- 第12页 “少爷,咱们不等谢小姐了么?”李冲想起李老爷的嘱咐,有些犹豫。 李衍皱起眉头,冷声道:“她谢家自有的马车,与我何干。” 李家的确有和谢家结亲的意图,毕竟谢家虽说近年来有些没落,但他李家也大不如前了,世家们当下早就没了以前的清高,抱成一团互相取暖。 虽然心里清楚,但李衍打小也是娇生惯养的脾气,本觉得小娘子梳妆打扮不过就半个钟头,谁知道竟然等了这么久,他哪儿有这么上赶着的道理?又不是非她谢家不可了。 “好的少爷,都听您的。” 马车便咕噜噜地动了起来,恰好这时一阵清风吹过,面前的车帘被掀了起来,厢房里的大门也被人推开。 李衍下意识抬头看去,从那翩翩起舞的车帘的间隙内,只见顾瑶轻快地从门里跑了出来,一身鲜亮的粉色罗裙,像是这浓云中露出来的一抹藏起的春色。 马车外的议论声骤然停下,方才还插科打诨的世家子弟面露惊艳。 那是一个如此可人的小姑娘,正值豆蔻年华,脸蛋白嫩得能掐出水来。只是平日里素面朝天,如今敷了一层薄粉,穿了一身女子的罗裙,整个人便像出水芙蓉一样水灵。 她笑意盎然,即使方才因为慌张跌了一脚,被众人取笑逗乐,也没有大家闺秀的扭捏作态。小姑娘迈着期待的步子跑到客舍院子里,像是一只雏鸟回归了自然的怀抱,鲜活得让人移不开眼睛。 饶是那匆匆一瞥,也让心高气傲的少年眼前一亮,心想这丫头整日没个正形儿,穿着她哥的旧衣裳四处跑,如此一打扮到还说得过去,有几分姑娘家的模样了。 李衍轻声一笑,收下帘子后,懒洋洋地翻开案几上的书读了起来,转头便把小丫头忘了干净。 第7章 所幸他听了事情原委,便愿意伸…… 飞花大会设宴琼林苑,这座皇家园林清秀阴凉,坐落于青山之中,微风送来远处的流水潺潺。 不远处,一群马车慢悠悠地驶来,停在园林入口处,里面的人正打算下来,便听到一阵霸道急促的马蹄声。 “让一让!让一让!马蹄不长眼,好狗不挡道!” 只见三四辆珠光宝气的马车迅速追上众人,马蹄飞扬,卷起半米高的尘土,呛得人连火都发不出来,直打喷嚏。 “什么人啊!” “还能是谁,那几位煜王党的公子爷呗。” “呵,抱上煜王大腿便以为自己也是皇亲贵戚,我才瞧不上这些狗腿子,自以为是!” “哎呀好了好了,别说了,嘘……” 紧接着几个小厮风风火火地赶来,麻溜地跪在地上,充当起人肉脚凳。不一会儿,车帘被人掀开,几位人高马大的世家公子从车上下来。 在场的人虽说都是非富即贵,但也极少见到这等纨绔行径。那几位公子毫不留情地一脚踏上小厮的背脊,气势十足地下了车。 当今天子昏庸无道,生了几个儿子倒是野心蓬勃。大皇子虽被封了太子,却是摊扶不上墙的烂泥,只能和典礼司的人一同操办宴席祭奠;二皇子煜王虽为人低调,但他早年戊边打仗,在军中已有威望和亲信,不可小觑;三皇子熙王沉迷字画,不问国事,但在国子监威望极高,身后是成千上百的国之栋梁…… 而今日如此嚣张跋扈的便是煜王党,父辈皆是马背出身的将领,为人处事不讲道理,只拼血性,一般的公子小姐都敬而远之。 众人自觉不好惹,只能吞了这口怒气,忍气吞声。 顾瑶和魏佑娣珊珊来迟,看到这等场面,嘀咕道:“这人真是好不讲理,比巷子口骂街的孙大娘还凶!” “我们往后站一站,莫要凑过去了。” 顾瑶点点头,知道这里不好生事,只能站在后面让他们先入场。 结果,不知是哪儿横生了枝节,众人正依次入园,一声惊人的暴呵声响起。 “武器?你他妈哪只狗眼见我拿了武器?啊?!” 煜王党中为首的青年身材孔武,浑身筋肉,这声怒喝便是他发出来的。而承受这份怒火的女官已经瑟瑟发抖。 “这、这位贵人,小的也是按规矩办事,求您不要为难小的……” “规矩?谁的规矩?!你他妈说出来给老子听听,不然这鞭子我非但要带进去,还要抽你这个贱人身上!” 说着,他手臂一甩,那凶狠的十三节鞭倒钩“噌噌”绽开,令人头皮发麻。不难想这一鞭若是抽在人身上,怕不是要刮皮带肉! 那女官当即缩起脖子,舌头打结:“是……是太子殿下的规矩,除了禁卫军外,不可携武器入场……” 她的眼里满是眼泪,因为晓得这几位纨绔皆是兵营出身,丝毫不会怜香惜玉,而她只是个最底层的女官,在这些贵人面前跟低贱的蚁虫没有任何区别。 “太子殿下?你这个贱人,敢拿太子殿下来威胁老子?”他怒目圆瞪,高举起鞭子,劈头盖脸地就要狠狠一抽—— 在场的人都别过脸去,想把自己摘身事外。有几位于心不忍的,也被一旁的好友拦着,不敢向前。 谁都好—— 谁能救救她! 催命般的呼啸声从天而降,那女官绝望地抱住头,护住自己的脑袋。 “住手!” 一声脆喝炸响。 -- 第13页 那持鞭的纨绔动作一顿,立刻扭头去看声音的主人,到底是谁活腻歪了,赶着送死? 结果却看到,人群中央,不知何时站着一位粉衣小姑娘。她约莫十二三岁,唇红齿白,扎着少女常见的双髻,几缕秀发从耳边垂下,看起来弱不惊风。 心底发出一声冷哼,持鞭男子像是看到了天大的笑话,迈着大步走向顾瑶,全然没了方才的暴怒,反而嬉皮笑脸道:“哟,这不是我们的女侠吗?” 一旁的同党看着顾瑶白腻的脸蛋,吹了声下流的口哨。 “一个公主面前逞了风头才混进来的贱民,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敢他妈在老子面前行侠仗义?” 顾瑶不为所动,她运了一口气,伸出双手,护在胸前,俨然一副提防着他动手的姿势。 “欺辱手无寸铁之人,”她冷声道:“你也只有此等能耐!” “草!” 男人顿时发生一声暴怒的吼声:“今日我便要你看看老子的能耐!” 如果说方才还是威吓为主,这次那持鞭的男子显然是真的大动怒气,如闪电般甩出十三节鞭,“呼呼”地刺破冰冷的空气。 不少女眷大惊失色,发出了尖叫声。而一旁的魏佑娣大喊了一声:“瑶瑶!”便也要冲上去,却被一双手猛然抓住。 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的谢幼云摇了摇头:“快去找人!” 说时迟那时快,眼看那寒光凛凛的鞭子要落在顾瑶头上,小姑娘一个侧身巧妙躲开,尔后趁其不备伸手一抓,那铁鞭竟在电光火石之间止住了呼啸,被人死死握在掌心! “一口一个贱人,她不过听命行事,何来贱人一说?” 话音落下,顾瑶用力一扯,那大汉竟被鞭子扯得一个踉跄。 “草!你、你他妈的还不给我松手!老子的东西是你这个臭表……” 顾瑶置若罔闻,只是眉心一皱,下一秒,带着十足蛮力的掌风便挥了出去。 男人躲闪不及,竟然硬生生接下那一耳光,整个人脑子“嗡——”地一响,下一秒便是天旋地转,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扑通”一声,一阵烟尘飞起,在众人目瞪口呆中,方才还凶煞的男子口鼻流血,狼狈不堪地被一个巴掌掼倒。 过了几秒钟,他一脸痛苦地从地上爬起,一只手摸了摸腮帮子,扭头“呸”出一口碎牙来。 那群同党像是没反应过来,等那棵带着血的碎牙吐到了脚边,这才围过来:“大、大哥!” 血腥味弥漫了整个口腔,男人缓缓抬头,凶恶的眼中已经满是血丝,猩红可怖。 若是方才他只是动怒,此时此刻怕不是起了杀心。 在场众人都提心吊胆,大气不敢喘,但顾瑶却丝毫不惧——越是虚张声势,越是草包一个,就像炸毛的公鸡一样,不过是为了让自己看起来膨胀可怖,实际上? 她大喝一声,单手一碾,那条凶狠锃亮的十三节鞭在她手中仅发出一声哀鸣,竟直接断成两节,垂头丧气地跌在地上。 “我杀了你!我杀了你!你这个贱人!草!”男人转头抽出同党的佩剑,疯了一般地朝她冲过来。 光天化日之下,那短剑已经开刃,锋利无比,捅进去便是死路无疑! 这可不能徒手抓,只能躲了! 就在这时,手臂突然一紧,一双大手把她一扯,顾瑶整个人便往一旁栽去。 来不及稳住重心,她就这样滚到了地上,再次抬头时,却发现一个身影挡在了她面前。 一身白衣,高挑清隽的少年郎不知何时出现,伸手掏出佩剑剑鞘挡往前一挡——只听“咣当”一响,那是兵器相接的刺耳的声音,让人听了头皮发麻。 “公子小心!” 说时迟那时快,李衍用刀鞘挡住了那短剑气势汹汹的攻击,紧接着抬腿又是蓄力一踹,踹的那男子倒退几步,尔后趁他反应不来,另只手往那男子身上穴位一点,那男子立刻浑身酥麻地跪倒在地。 李冲气喘吁吁地从后赶到,连忙帮着李衍把人制服住。 “草你大爷,是谁!还不把老子放开!”他气得两眼翻白,又动弹不得,只能喊人帮忙:“你们是死了吗,妈的!给我上!打死谁算老子的!” 话音落地,他的同党竟也有些跃跃欲试。只见李衍直起身,眼神一凛,莫名的威压让扫过之处顿时噤若寒蝉。 “谁敢?” 如果说方才顾瑶已经震惊众人,面对白刃也只能躲开,李衍不废吹灰之力一击便化解,还将这大汉制服,这身手怕只是深不可测。 不错,真不愧是她顾瑶的看上郎君! 正当她心猿意马之时,身后突然传来抽泣的声音,她转身一看,发现魏佑娣正在在自己身侧,见状抓起自己的双手,仔仔细细上上下下地打量。 “幸好、幸好来得及!” “魏姐姐……我没事的,你瞧!”她活蹦乱跳地转了一圈:“简直是毫发未伤呢。” “你呀!”魏佑娣真的有些生气,也有些后怕。她伸手点了点顾瑶的额头,又是一颗泪珠滚了下来:“若不是谢姑娘带着我去搬救兵,那刀子迟早得扎你身上!你让我如何向你阿爹、向你阿兄交代呢!” 顾瑶愣了愣,这才软了口气,可怜巴巴地低下头:“我知道错了魏姐姐,但是我若是不出手,那女官想必……” -- 第14页 “你的心意是对的。” 一句清冷的声音传来。 二人皆是一愣,这才发觉魏佑娣身后还有一人。 好一个冰肌玉肤的美人!一双凤眼聪慧过人,一身白衣不染纤尘,纤长的脖颈被衣领牢牢包裹着,精致的发髻也无一丝不妥,像是一个精致又完美的玩偶,不是谢幼云又是谁? 顾瑶面带感激地说:“谢姑娘,今日真是多谢。” 谢幼云面无表情地微微颔首:“本是想找来禁卫军解决问题,恰好遇到李公子的马车。” 原来是他的小厮早上忘记带舞剑,半路折返,这才让魏佑娣一行在半路遇到他。 所幸他听了事情原委,便愿意伸出援手。 说实话,魏佑娣也好,顾宜修也好,都对李衍没有什么好印象,毕竟儿时害顾瑶从树上摔下,可不就是他的功劳?但今日一看,李衍此人也算是个君子。 魏佑娣感慨道:“瑶瑶,待会儿可要好好感谢李公子。” 顾瑶突然想起什么,急匆匆转身,却发现附近一片混乱,哪儿还有李衍的身影? 突然间,人群一阵骚动,三四个禁卫军面容肃穆地赶了过来,一吊梢眼小厮紧随其后。 这人好像是李衍的贴身侍从,名唤什么来着? “李冲!” 脑中灵光一闪,顾瑶终于想了起来,忍不住大喊。 第8章 旁人的剑,我不想用。 “李冲!” 听到有人呼喊,李冲下意识回头,便看到顾瑶笑意盈盈的双眼。 他的脑海里闪过这小娘子单手碾碎铁鞭的一幕,已到嘴边的嘲讽顿时咽了下去,神情顿时有些别扭:“怎么,找不着我家少爷,便来骚扰我?你趁早死了这条心,我才不告诉你少爷在哪儿……” 顾瑶撇撇嘴:“我只是想跟他道谢。” “切,少给自己贴金了,我家少爷那就是侠肝义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跟你有什么关系。”李冲立刻换上一副得意洋洋的神态:“我家少爷就是这么好心肠。” 顾瑶用力点头。 李冲立刻又像吞了苍蝇似的。他挥挥手,让她赶紧走开,不要耽误自己跟禁卫军的人打交道。 禁卫军一介入,事情结果很快便知晓——那几个气焰嚣张的煜王党被赶了出去,罚俸半年。 闹腾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也不过是轻轻放下,没有什么实质性处罚,一时间众人对煜王的势力又好奇起来。 离午时还有半刻钟,宫女们款款入场,根据官阶引导众人落座。 顾瑶虽是曦河邀来的座上宾,但也仅是沾了公主光,而公主的面子必然没有太子和其他皇子的面子大。于是她与魏佑娣还是坐在了宴席的尾端。 方才四处都寻不到的李衍在前排出现。一位毕恭毕敬的内官领着他落座,那是极靠近皇室的位置,中间间隔了数不清的空位,离她仿佛有十万八千里。 她想起李衍扯住自己的手臂,把自己救下的那一瞬间,手臂上似乎还残存着他掌心的温度。 明明方才离他这么近,如今身处这种场合,才发觉自己同李家的门第竟是如此悬殊。 顾瑶托起腮,幽幽叹了口气。 “怎么了?可是肚子饿了?” 魏佑娣坐在她一侧,听到这声叹息,下意识问道。顾瑶学着画本子里深闺小姐的模样,摇了摇头。 这小丫头何时也有心事了? 魏佑娣忍俊不禁,刚想开口安慰,便看到禁卫军成列阵进场,连忙安抚地捏了捏顾瑶的小手。 气氛顿时变得肃穆不少,众人纷纷正襟危坐,静静等待接下来的大场面。 所谓的大场面,便是天子和太子入席。 不知过了过久,只听一阵鼓声轰鸣,禁卫军突然提起手中的刀鞘放在腰际。不远处,成群结队的内官与宫女涌来,其中隐约可见三四个步辇,每个步辇后都有两位宫女手持明黄色羽扇,威仪十足。 如此阵仗,当是皇室之人。 果然,曦河公主率先从轿子上下来,她一身紫衣,妆容浓艳,看起来气势十足。 紧随其后下来的是一位身着四爪蟠龙的黑衣男子,他面容俊秀,却紧张得频频看向典礼司的人。 “皇兄。”曦河笑道:“这琼林苑是避暑胜地,怎的今日你却大汗淋漓?” 姬成玄微微一叹,擦了擦额头的汗滴,小声说:“曦河,你快帮孤看一看,哪里可还有不妥?” 太子的性子向来温吞,尤其是在天子面前,更是胆小软弱。曦河习以为常道:“典礼司做事缜密,乃父皇亲言。此次宴席已万事皆备,皇兄尽可安心。” “好……那便好。” 随后二皇子和三皇子也从轿子上下来,四人站好后,鼓声骤停,最中央绣着飞龙戏珠的羽扇缓缓打开。 那是一个无比奢华的步辇,上坐一位清癯枯瘦的老朽。他已风烛残年,头戴九旒冕冠似有千钧之重,压得他目光昏沉;下巴处系着一丝不苟的朱缨,陷在松弛的肉皮之中。 这便是当今的大雍天子。 现场顿时响起震耳欲聋的万岁声,老皇帝露出一抹笑意,浑黄的眼珠子在众人面前扫了扫。 落座后,他才缓缓抬起手,笑道:“众爱卿平身。” 当朝皇帝好大喜功,挥霍无度,早已是怨声四起。他年轻时尚能做一个勤勉的君王,皇后故去后便日益颓丧,不理朝政,只贪图享乐。亲自立下的太子亦是上不了台面,只知道操办些祭祀宴席讨他欢心,宫中的事务大多推到了二皇子和三皇子手中。 -- 第15页 老皇帝和太子坐在一侧,曦河和两位皇子也陆续落座。顾瑶和魏佑娣何时见过此等世面,正一番探头探脑,却感受到一股玩味的视线扫来。 是二皇子,煜王。 他一身蓝衣,手持白玉骨扇,含笑看向这边。 这不就是昨天晚上被自己撞见苟且之事的男人? 魏佑娣面色一红,连忙垂下头去,佯装伸手抚平裙子上的褶皱。 “煜王殿下可是在看这边,我没看错吧……” “可不正是,今日我穿得这么素净,真是昏头了!” “好姐姐,你先看我今日的芙蓉妆如何?口脂可是太淡了?” “不淡不淡,我听闻殿下反而不喜好浓妆艳抹的女子。” 周围响起少女窃窃私语声,躁动的情思似乎能催开山上的桃花。顾瑶没察觉到魏佑娣的慌张,好奇地见了几眼煜王。他确实身姿丽佚,就是一双桃花眼瞧着多情了些,好似一朵香气四溢的花,催着别人去摘下。 她摇头晃脑道:“不过如此。” 看着远处刻意避开视线的女子,姬成煜捏了捏手中的扇子,轻笑道:“怎么有几位生面孔,是哪家的小姐?” 三皇子的注意力全在这酒盏的题字上,随口应道:“许是旁支子弟。皇兄,你瞧这行书,是不是颇有道骨?” 煜王笑眯眯地看向一旁端坐的女子:“四妹妹也不认得?” 曦河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这是本宫邀来的客人,并非出身世家,皇兄不认得也是正常的。” “哦?便是你跟父王所说的,救命恩人?” 曦河面色一凛,当即问道:“你怎知……” 姬成煜没有理会,他想起昨晚的月色朦胧,怀里的女人柔若无骨,肩头馨香,但这滋味似乎都比不上那惊慌的眼神,像小鹿一样惹人欺凌。 习惯了送到嘴边的珍馐,自己好像还未采摘过此等素白的小野花,着实新鲜。 他饶有兴趣地看着魏佑娣,指尖微微用力,暧昧地在扇柄上揉搓起来。 …… 未时将至,宴席过半,杯盏狼藉。 老皇帝身体早已经支撑不了许久,几杯黄汤下肚,已是酒酣耳热。众人也酒过三巡,被暖洋洋的微风一吹,更是头脑昏沉。 顾瑶吃了昨日的苦头,今天几乎滴酒未沾,吃菜吃得肚子圆滚滚;魏佑娣却没怎么动筷,盘子里几乎空空如也。 “魏姐姐,你怎么啦,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魏佑娣下意识抬头,正好与煜王的视线打了个照面,她顿时双颊滚烫,手中的筷子似有千钧重。 “无事,许是有些困倦。” 顾瑶懵懵懂懂地点点头。 就在这时,只听一道尖利的嗓子响起,伴着“咣”的一声金锣,让人精神一振。 “未时到,行满杯令!” 这满杯令乃大雍宴席一大传统,在尾声时,由场上恰逢双八年岁的晚辈登台助兴,一般是载歌载舞,抑或吟诗作对,主题都离不开一个“酒”字。 表演结束,要举满杯给尊者敬酒,对方若是心满意足则一饮而尽,否则便只喝半杯,当众给人难堪,是以满杯令。 在这里的尊者,毫无疑问是那位九五至尊。 而今日,这满杯令亦是一次大出风头的机会。 试问在场的哪一个人,能有这样千载难逢的时刻,与皇帝对饮呢? 一时间,众人蠢蠢欲动,每个人都伸长了脖子,好奇究竟是谁能得此殊荣。 只见那位提着金锣的内官下台后,直接往一个方向走去,然后停在了李衍面前,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 “李公子,请——” 少年微微颔首,从宴席上起身。 和煦的春日私心偏爱,给他镀上了一层柔和的煦光。四面八方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羡慕者有之,敬佩者有之,妒忌者有之,迷恋者有之,可他生来瞩目,早已习以为常。 “把长歌取来罢。”他跟李冲说。 长歌为一把软剑,乃母亲留下的遗物之一。昔日的飞花大会,母亲便是以剑舞行满杯令,用的便是这把长歌,让她一舞名动京城。 这时,李冲突然脚步踉跄地跑来,脸色惨白如纸。他哆嗦着从怀里掏出那布绸,往面前一摊:“少爷、不好了!长歌不见了,被人偷走了!” 一旁的内官吓出一身冷汗:“什么!这……这可如何给陛下交代啊!” “你可四处找过?”李衍蹙眉:“马车里也找了么?” “小的哪儿都找过了,的确是没了!少爷,这剑尚未开刃,定是被人蓄意偷走了!” 看着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的二人,李衍看着空空如也的包裹,整个人却出乎寻常的冷静下来 这崇山峻岭,山花烂漫,要上哪儿去找一把剑呢?李冲说得没错,谁也不会在这里偷一把没有开刃的软剑,唯一的可能性便是被人别有目的地带走了。 但现在这个问题不重要。众目睽睽之下,天子面前,无论是自己还是李家,都丢不起临阵逃脱的脸面。 该怎么办才好? 他环顾四周,突然眼前一亮,吩咐道:“李冲,你去帮我折支荼靡,要花、叶皆在。” “少爷,这都啥时候了,我们还是赶紧去找禁卫军借把剑……” “旁人的剑,我不想用。” -- 第16页 少年清隽过人的眉眼中,骄傲与怒火丛生,似乎是给他染上了人间喧嚣的烟火气,霜雪般身姿因愤怒而染上了别样的旖丽。 只听他冷声道:“如此小人行径,不过是想看我出丑。痴心妄想!” 第9章 这世间宛如成了一堵墨色的幕布…… 未时,山风袭来,卷来一阵清淡的花香。 不知是什么花瓣在空中翩跹飞舞,牵引着众人灼热的视线,追随着那位挺拔清秀的少年。 李衍缓步上台,走到宴席中央。他是尚书之子,不会参与武试,却每日晨起练武,未曾懈怠,因此这短短的几步距离,少年每一步都挺直了背脊,像是一支翠绿挺直的青竹,任山风吹起白色的袖子,吹成一朵白色的饱胀的花。 待他站定,李衍朝九五至尊行了一礼。众人这才发觉他手中好像拿的是一截枝条。 原本应当是一把雪亮的软剑,如今却被一枝纤细的树枝代替,应是刚刚折下枝头,顶端雪白娇艳的荼蘼花三五成簇,开得正盛。 如此被他握在手中,宛如一缕从指尖漏出的春风。 李衍转过身,似是没察觉那些震惊复杂的目光,从容道:“诸君,献丑了。” 接下来一幕,让很多人终身难忘。 一秒过后,鼓声乍响,惊起林中山燕怪叫着飞起。 穿堂风仿佛似如怨如诉的笛声,李衍随着鼓点蓦地挥起花枝,空中划过雪白的流光。 白色的荼蘼被如玉的指尖轻晃,短剑一般将风切开,“沙沙”之声宛若女子垂首梳鬓;下一秒,少年足尖一点,雪白的身影腾空而起,广袖被吹出一段波浪般的弧度。 那一瞬间,周围的声响飞速堙灭,这世间宛如成了一堵墨色的幕布,少年化成了唯一的刺眼的白,左手将那花枝宛若利剑般甩了出去,又再空中画了一个柔韧的弧,绕过纤长的脖颈堪堪停在右肩。 荼靡如雨滴微颤,几朵软弱的花瓣脱离了花蕊 ,从空中洋洋洒洒地掉落。 这是一首刺痛的舞,明明像首优美的小诗,却像是被绸缎包裹着的匕首,柔软光泽的缎面之下是锋刃,是钢铁,是不容折断的傲骨。明艳的少年和一支荼靡花,白色的花和白色的衣角,都被卷入这沉沉的春风中,仿佛眨了眼睛,眼前的人就会化作一缕白烟消散。 “隆隆——隆隆——” 鼓声急促,宛若蔓延山头的烈火,气势十足。少年徐徐敛起花枝,放在眉下,清丽的眉眼比荼靡还要艳上几分。 “啪嗒——” 不知是谁突然失手摔下了酒杯,一阵脆响,众人这才恍然清醒,方才竟是一片鸦雀无声,连呼吸都刻意放轻,面面相觑之际,此刻都长长地缓出一口浊气来。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1】” 有人喃喃自语。 这是多么美的一幕。 顾瑶觉得,自己怕是以后想起任何关于暮春的东西,都会想到他——想到他挥着一支花枝的模样,他宛若白鹤一般凌风挥剑的模样,如此随意地就占据了她的世界,将他化为了荼靡白色的花瓣,暮春的小诗…… 这么想着,眼前的视线渐渐模糊,眼泪一滴一滴地流下来。 她莫名觉得眼角刺痛,难得过无法自已。 …… 这场剑舞毫无疑问是成功的,李衍结束的时候,众人寂静了许久,过了一会儿才爆发出阵阵的喝彩。 他风轻云淡地转过身,接过内官递来的酒,朝整个大雍最尊贵的人敬了一杯。 老皇帝眼神熠熠,仰头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一滴不剩。 “李衍。” 老皇帝突然开口喊住了他:“你这剑舞,朕在十几年前也见你母亲舞过,她手中的那把剑哪儿去了?” 李衍道:“回陛下,因臣看管不力,不慎让长歌丢失,是以今日以花代剑。” 老皇帝倒是没想到还有这一出,先是微讶,又赞许地看着这位处变不惊的后辈,备了份风风光光的赏赐便让人下去了。 “真是后生可畏啊。”姬成煜摇了摇扇子,笑意盈盈。 他余光瞥了眼曦河,只见她亦是噙着浅笑,却不及眼底,滴水不漏。 姬成煜的笑意顿时有些意味深长。 装的可真好。 谁不知道,这李家的小公子,早已成了你的幕下宾?那日备马车送人回府,不就是做给他的人看? 自己这位妹妹,虽是女子身,野心却不比大雍任何一位男子少。或者是说,若她是个男儿身,此时此刻大雍怕不是早已被她搅得天翻地覆。 幸好,她不是。她失去了许多本应得的东西。 且李家向来清高,何以被一介女流驱使?就算李衍今日大出风头,前途无量,但现在羽翼未丰,毁了他亦是轻而易举。 姬成煜慢悠悠端起酒杯,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 上午的宴会就这么过去了,到了下午众人已有些散漫,纷纷三五成群地游山玩水。 顾瑶心心念念着这一支荼靡枝,却不料看到了李衍的贴身小厮——李冲。 他正念念有词地寻着什么东西,眼睛像被牛皮糖黏在地上似的,也不怕走路撞着头。 “李冲,你家公子呢?” 一听到这个声音,李冲忍不住翻了白眼:“小爷我忙正事儿呢,别瞎捣乱。” -- 第17页 那把软剑虽然造价平平,却是公子生母留下的遗物,自己没看好被贼人偷了,心里怎么都迈不过这个坎儿,更别说公子本人了,但公子却没有处罚他,他应当比自己还要难受上百倍。 想到这里,李冲愧疚难忍,鼻头一酸,竟然眼睛红了。 顾瑶被他这副模样吓了一跳,连忙道:“你可是要找什么东西,我也来帮忙罢?” “是一把软剑,被我不小心看丢了,所以公子只能折树枝上台。”李冲的声音中带了一丝哭腔:“那把剑是公子生母的遗物啊,丢了就买不到了,我真是废物!怎么就丢了呢!” 顾瑶了解事情原委,当下更是觉得义不容辞,连忙安慰了几句,也帮忙找了起来。 但这荒山野岭的,找一把薄薄的软剑宛如大海捞针,她找来宫女们四处打听,也都说没有见过。就这样到了黄昏时分,漫天的晚霞已经将澄黄的太阳遮了七七八八,远处的树丛已是模糊不清了。 眼看着太阳下山,光线更为昏暗,要是这半个时辰内还找不到,估计只能无功而返。 顾瑶轻叹了口气,伸手揉了揉酸痛的小腿,打算先去找宫女们要杯水喝。 天色向晚,逐渐到了晚膳时分,大部分的内官和宫女都去了膳房打下手,屋内飘来阵阵浓郁的香味。顾瑶顺着香味找到了膳房,前脚还没踏进去,便听到一个惊喜的声音。 “顾姑娘?” 顾瑶转头一看,发现是个瘦瘦弱弱的小娘子,身上穿着低等女官的衣服。 她看到顾瑶后,面露感激之色,轻声道:“总算找打您了,今日上午多谢您和李公子出手相救,若不是您,我怕是要被那位大人活活打死……” 原来是那位差点被鞭子抽打的女官。顾瑶笑道:“不过是路见不平罢了,我平素最见不惯欺凌弱小,下次遇到了我定要把他打得满地找牙!” 那小女官掩唇一笑,脸颊微红。 “对了,有句话我不知该不该说……” 她环顾四周,目光闪烁,压低了声音道:“我听闻李公子的剑丢失了,您可是在四处翻寻?” 顾瑶连忙点头:“你可有线索?” “中午时分,我看到那几位闹事的男子被逐出去,其中一位好像说要报复。”小女官回忆道:“然后就看他们上了其中一辆马车,拿下一个刀剑一样的东西。我本以为他们是要闹事,但他们却把剑丢到山下了……” 这闹事的男子想必是那些被赶出去的煜王党了,没想到他们贼心不改,竟然用如此下三滥的手段! 现在有了线索,顾瑶忙道了声谢,转身就要去找李衍,却又被那小女官喊住。 “顾姑娘,他们丢剑的地方好像有些隐秘,不好描述,我应该还记得大致位置,可以为你带路。” 见顾瑶一愣,小女官立刻又垂下头:“若、若是顾姑娘不放心,我也可以指出地点……” “我不是这个意思。”顾瑶连忙道:“那就多谢姑娘好意了。” 小女官微微一笑:“您和李公子救我性命,这都是我该做的,不足挂齿。” …… 就这样,二人就着西垂的日头,往山下走去。根据小女官回忆,他们先是去了李衍的马车偷了东西,又找了处附近的山崖,把软剑扔了下去,那应当是在马车驻点附近。 二人到了马车处,小女官指着不远处的马槽,说道:“他们便是在那里扔了李公子的剑。” 那是一处陡峭的崖坡,植被稀少,乱石遍布,难以下行。 若是一个不小心就要滚下去,少不了一顿皮肉伤。 顾瑶站在崖边看了会儿,先不说此处真的有那把软剑,就算是有,现在贸然下去也有些危险。再怎么说她孤零零一个小娘子,既已知晓线索和地点,不如回去跟李衍一起寻找。 就在这时,身后突然响起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她下意识想回头,突然被人猛地一推,脚步踉跄地往崖下跌去。 第10章 剑身碎成了三四截,依稀可以看…… 在极速下坠中,顾瑶脑子里只有一片空白,甚至没有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呼。 呼啸的风声撕扯着她的理智,整个人宛如一片落叶一样转眼就消失不见。 悬崖边,瘦小的女官看着自己的双手,不住发抖。 “对不起……是、是他们逼我……对不起!” 那群人的确把剑扔在了下面,她没有骗人,但是目睹这一切的她被发现,那几位兵营出身的男人力大如牛,把她整个人像小鸡仔一样提起来,双脚悬空于高空之中。 那男人笑得狰狞万分:“既然你看到了,便留不得你!死你一个贱婢谁会在乎!” “不要!不要!求求您了,不要杀我……我、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那个男人鼻青脸肿,面露凶光。他方才被顾瑶那一巴掌打得不轻,一颗后槽牙粉身碎骨,张开口就疼得龇牙咧嘴。 看到小女官面露惊恐之色,一个更为阴暗的念头在脑海里成型。 “让我放你一马也不是不行,给老子听好了,待会儿你把那两个人引到这里来,推下去。”男人狠狠吼了一声:“听懂了吗?” 小女官死命抓住他的袖子,脸色惨白如纸,哪儿有不答应的道理? “老子明天要看不到他俩谁的尸体,你还有你那老母就去当他们替死鬼!” -- 第18页 “我……我知道了,求求你们……放过我母亲……我发誓!我发誓!” 这一招借刀杀人极其恶毒,他们拿捏着小女官逼她去当刽子手,自己则能逍遥法外,洗脱嫌疑。饶是所有人都知道人是谁杀的,但只要捏着那女官和她老母的性命,打死不承认,谁又能奈他何? 退一万步,他李衍动不得,那个贱民出身的小姑娘还动不得吗? 回想起这一切,小女官已经泪流满面,双腿发软地跪坐在地——那可是她的恩人呀,她怎么会对恩人做这种事?顾姑娘还那么小……自己怎么会……不行,如果不杀了她,母亲就会死,她也是被迫的,她也不是有意的! 顾姑娘,若是你在天有灵,不要来找自己,去找那几个恶霸吧,他们才是真凶啊! …… 此时,天色已晚,道观的小道士敲响了暮钟,众人陆续去用晚膳。 魏佑娣中午为了躲避煜王的打量,硬是没敢抬头夹几筷子菜,饮了几口酒便觉得困倦。此时醒来,发现窗外已经漆黑一片。 屋子里空荡荡的,没有点蜡,也没有饭菜。 “瑶瑶?” 这小丫头会不会也睡着了? 她摸索着下床,借着清浅的月光,找到桌子上的火石,卡擦几下点亮了两根蜡烛。 纤细大的火苗点亮了小小的客舍,小丫头的被褥空无一人,被褥和早晨一样整整齐齐。 她跑哪儿去了? 正在这时,急促的敲门声响起。魏佑娣把门打开,竟是意料不到的人。 “李冲?” “顾姑娘可回来了?” 魏佑娣摇摇头。 那小厮面色一白,喃喃道:“奇了怪了……” “发生了什么事,你快告诉我。” 李冲搓了搓手,声音因为害怕而有些不稳:“顾姑娘下午说要帮我家公子找剑,直到现在也没消息。方才我本想找她问下情况,结果四下都寻不着……” 现在已经天黑,他已经找过道观、膳堂,甚至把琼林苑都翻了个底朝天,还是没人。 若是她也不在客舍里,那就只有一个可能——山里。 “你的意思是,顾瑶因为帮你们找东西,现在可能被困在了山里?” 李冲迟疑着点点头。 大脑嗡地一响,魏佑娣身子一软,扶着门框勉强支撑着身子。若是瑶瑶在山里,那岂不是宛若大海捞针?更别说这山间夜里天寒地冻,还有专门野猎的野兽…… “魏姑娘,魏姑娘?你可还好?” 魏佑娣冷静下来,瑶瑶不会出事的,她并非寻常女子,至少有自保的力气。但是天气这么冷,她会冻着吗?没有用晚膳,她会饿着吗? 鼻尖一酸,魏佑娣紧紧抓住李冲的袖子,颤声说:“快去告诉你家主子,让他去找人手来,快!” …… 顾瑶是被一阵水声吵醒的。 滴滴……答答…… 她缓缓睁开眼睛,模糊的视线晃了晃,许久才看清楚面前的一株野草,上面开着白色的喇叭一样的花。 天上的雨水掉在草叶上,在这寂静无人的夜里无比清晰,唤醒了昏迷不醒的顾瑶。 自己这是在哪儿?为什么下雨了?自己要必须得躲雨才行! 她试着从地上起身,浑身却像是被马车碾过一般剧痛,尤其是脚踝,一动便是一股钻心的痛意。 “嘶……” 这一疼似是打开了闸门,回忆如潮水般涌了过来。她想起自己是来为李衍寻母亲的遗物——一把软剑,没想到却被那女官暗算,被她推下了悬崖,醒来后便是这番狼狈不堪的模样。 顾瑶尝试着站起来,好几次都痛得不行,只好暂时坐在地上,慢慢地打量四周的环境。 这是一个深达两米的大坑,应当是猎人冬猎的时候挖的。真不知自己是幸运还是不幸,这陷阱在山崖半山腰,若是没有掉进来,自己非得摔得鼻青脸肿、粉身脆骨不可。但掉进了这隐蔽的陷阱里,自己该怎么出去呢? 若是在平常,以这小丫头爬树摸鱼的本事,这两米的距离根本不足挂齿,但如今她脚腕的伤口深可见骨,血流不止;外加上这下雨天,泥土湿滑黏腻,不好攀爬。 屋漏偏逢连夜雨,一阵冷风吹来,顾瑶冻得一个激灵,连打两个喷嚏。 “阿嚏!阿嚏!” 不行,她不能坐以待毙,至少要把伤口处理一下。 之前在老家有一个屠夫,在杀猪的时候不小心看到了手指,一时粗心没有处理,后来竟然那手指肿得青黑,只能把整只手都切掉了。 顾瑶翻开裙子,找到里层的小衣,“呲啦”一声撕成布条,缠在伤口上。 红色的血液很快就浸透了薄薄的布料,她咬紧牙关,揪住布条的两端狠狠一系。 “呃啊——!” 流血的伤口顿时被紧紧束住,不再流血,只是那一瞬间的痛苦太浓烈,顾瑶咬破了嘴唇也没忍住一声惨叫。 口中的血腥味弥漫开来,她疼得浑身发抖,眼泪和天上的雨水糊了满脸。 阿爹、阿兄、魏姐姐…… 你们在哪儿? 好疼,好疼…… 她又冷又痛,刚才包扎伤口又用尽了所有力气,不得不慢慢挪到边角靠着。 “救命啊!有人吗?” 窸窸窣窣的雨滴从天而降,越来越密,像是一张无形的网,将她的呼救声尽数捕捞。顾瑶歇息了一会儿,缓了缓气,继续大声呼喊着。 -- 第19页 “有人吗?救命啊!我在陷阱里,救命啊!” “有人吗?我在陷阱里,救救我!” “有人吗……救救我……” 这场雨下了多久?半个时辰,还是一个时辰? 顾瑶睁着眼睛,不认输般和老天较劲。雨声越大,她的声音也越大,即使到后面,声音已经嘶哑,喉咙干燥得宛如刀割,她也没有放弃求生的希望。 一定会有人来找自己的! 过了一会儿,许是老天爷被她打败了,雨势竟然慢慢减小,之后缓缓停了。 乌云散去,一轮明月爬上山坡,轻盈的月光撒了满地碎银。 顾瑶慢慢爬起来。她刚才在趁着下雨,泥土松软,在陷阱坑里挖了不少小坑,自己只需要伸手抓紧这些凹陷的土坑,就能慢慢爬上去。 只是不知道现在自己只有一条腿能用,能不能使上劲儿?不管了,总比坐以待毙强。 说干就干,顾瑶咬紧牙关直起身来。有了布条的束缚,伤口已经不再流血,痛感也不似方才那般难以忍受了。她单腿直起身来,伸手抓住最近的那个土坑,另一只手握住另一端翘起的草根,借力一撑,身体顿时脱离了陷阱的地面。 “瑶瑶,你可以的……你不能输……” 她一边给自己鼓劲,一边拼命去够上面的土坑。失手了就摔下去,摔下去就从头再来,好在这陷阱不深,如此折腾七八趟后,她终于气喘吁吁地爬到了地面上。 明月当头,清风徐徐,不远处树影婆娑,虫鸣似乎被放大了几百倍般吵闹。 眼前是如此静谧的美景。 只可惜顾瑶现在无心欣赏,她像是窒息了一般长舒了一口气,身子却脱力般晃了晃,倒在了一旁的马尾松上。 她真的爬出来了。 顾瑶累得像脱了水的鱼,除了用力地喘息,胸口生疼之外,似乎再也不会做别的事情。 这时,余光一束白光闪过,她动了动眼珠,看到了几片粼粼闪光的碎片。 在不远处石头上爬满了松软的青苔,还有一把破碎的剑。 剑身碎成了三四截,依稀可以看到一个“长”字,和半只“歌”字。 顾瑶笑了笑,笑着笑着又想哭。她好像也变成了这把碎掉的长歌剑,无人问津地躺在荒郊野岭里,却执着地、努力地发出求救的声音。 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别怕,我来……把你捡起来。” 她挪着酸痛的身体,那短短几步路仿佛走了三年五载,将剑身和碎片一点点捡起,又撕掉一片裙边,把这些碎片包裹起来。 这下好了,剑也找到了,自己人也没事,剩下的问题便只有如何回到山上。 天地之大,空荡的山谷发出古怪的声响,像是山间精怪的呜咽。 小姑娘后知后觉地害怕起来,她抱着怀里的碎剑,想把自己缩成一团,为了让自己安全一些,也是为了取暖。 她没有力气再上山了,刚才已经筋疲力尽,又冷又饿,她还能看到明天的太阳么?她还能再见到阿爹、阿兄、魏姐姐和李衍吗? 她不想死在这里! 谁来救救她,谁来救救她吧! “找到你了。” 顾瑶从膝盖中抬起头来,以为是幻听,自己是太想念李衍了么?为何听到了他的声音? 下一秒,脚步声靠近,一个高挑雪白的身影渐渐清晰。 月光下,突然出现的少年头顶星空,满身银辉,宛如一个来拯救她的神明。 第11章 她神采恹恹地抱着李衍,有一…… 面前的少年步步走近,好似一朵云被风送到了她面前。顾瑶忍不住喊了声他的名字。 “李衍。” 他真找到她了。 “嗯。还有力气站起来么?” 顾瑶摇摇头。 方才死里逃生,她早已筋疲力尽了。现在又看到了李衍,力气仿佛已经如抽丝般消失。。 李衍看了眼她的腿,皱起好看的眉,似乎在思考什么。半晌他转过去,蹲下身,清瘦却结实的后背对着她。 “上来。” 好久,意料之中的重量没有袭来,李衍转身,看到小姑娘涨红了脸,眼睛晶晶亮。 “你想自己爬回去?” 小姑娘的喉咙里立刻滚过一声愉悦的欢呼。她小心翼翼地圈住少年的脖颈,把自己托付到他尚且稚嫩却有力的背上。 扑通、扑通—— 她的心脏好像要从胸口跳出来了,像只乱蹬腿的小兔子似的。李衍会听到吗?这么响的声音,好像月亮都觉得吵闹,躲到了云里去。 “你——” 李衍走了几步,声音有些犹豫:“你怀里是不是有什么东西?” 说罢,耳朵竟有些红,在月光下像枚晶莹剔透的鸡血玉。 “哦,是这个,喏!”小姑娘捣鼓了一会儿,掏出一个皱皱巴巴的布绸,鼓鼓囊囊得不知塞了什么东西。 只听她说:“阿衍,你的剑我找到了。” 虽然已经碎成碎片,再也恢复成完好无损的模样,但至少她为他做了某件事情,这件事情还很重要。不知道李衍会不会高兴一些呢? 期待的回应许久没有传来,背着她行走在月光下的少年不知为何沉默不语。 “怎么啦?”顾瑶忍不住凑近一点:“我以为找到了剑,你会很高兴。” -- 第20页 “多谢。” 许久李衍才回应。 他今日在那么多人面前获得天子赏识垂怜,一时间风头无二,连被风托起的衣角都如此的意气风发,一如他手中那株普普通通的荼靡枝,都显得金贵了起来。 可他怎么也会有这么软弱的时刻呢? 好像是一只被雨淋湿的小狮子,看起来像一只小土狗一样可怜。 许是夜风变得柔和,少年的温度过于安心,干燥的香气也让人神识迷乱,顾瑶一开始只是怯怯地露住他的脖颈,现在也变得困倦。 她神采恹恹地抱着李衍,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瞌睡。 少年背脊挺得笔直,浑身都像绷紧的弦,脚步有力地踩在地上。 “所以你就是为了这把剑,才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李衍破天荒地开口了:“为什么?” “因为那是把重要的剑,如果丢了,你会很难过。”顾瑶已经睁不开眼皮,声音喃喃:“我怕你难过,李衍……” 李衍微微一愣。 “你怎么知道?” 回应他的是少女的沉默,等他忍不住微微侧头,才发现顾瑶已经趴在他的身上,睡得香甜。 月亮洒下轻盈如纱的光辉,小姑娘长长的睫毛投下浅浅的阴影,软软的脸蛋压在他的肩上,显得无比的乖巧。 “多谢。” 这句话这么轻,被风一吹就散了,小姑娘似乎在梦中听到了,挽起唇角,睡得香甜。 …… 顾家的小姑娘失足坠入山崖一事闹得沸沸扬扬。这事儿乃是在飞花大会发生的,能在皇家眼皮子底下发生这件事,无疑是个挑衅。老皇帝大怒,派正宗府去钦察此案,结果还没等圣旨落地,一位女官便投案自首。 当日顾瑶同她在膳房相遇,她看顾瑶形单影只,便动了歪念头,想偷了公主赐给她的金钗,于是把人便到了偏僻的马槽处,谁知顾瑶不肯给她钗子,二人争夺之际,她歹心一起便趁人不备推下了山崖。 那女官对所有事情都供认不讳,任正宗府的人如何逼问幕后指使,都缄口不言。眼看着皇帝给的日子要到了,正宗府只好给她定了罪。 故意杀人者,处以笞刑。 没过几日,那女官便被执了刑,在场看热闹的人都忘不了那惨烈的一幕,女子痛苦的惨叫声和“咻咻”的鞭子声,挥到人的皮肉时,甚至有烧熟的肉香味,不少人当场受不住,呕了一地。 顾瑶知晓这件事,已是三日后了。她那日精疲力尽地在李衍背上昏睡过去,再次醒来已过了十日。 飞花大会已经结束,她回到了熟悉的顾家小宅,顾宜修衣不解带地给她每日上药。 “阿兄。” 小姑娘一开口说话,嗓子沙哑难听,像是魏子潇的鸭子叫似的。正伏在床边小憩的顾宜修浑身一震。眸中闪过一丝光亮。 他欣喜道:“瑶瑶……你终于醒了,可是想喝水?” 阿兄从来没有这么温柔过,顾瑶很感动,连忙点点头。 过了一会儿,顾宜修端来一碗温水,送到她嘴边。 “慢些喝。” 顾瑶乖乖抿了一口,嗓子舒服了些,看到阿兄目光从未有过的柔和,忍不住道:“阿兄,我肚子饿,想吃糖。” “好,你等着。” 顾宜修转身出去,然后又捧着几颗糖果子回来。这是为过年囤的年货,平时都锁在一个小耳房里,挂了把防盗防鼠防顾瑶的大铁锁,顾宜修还说里面有黄鼠狼,不许她进去偷吃。 顾瑶一口气吃了个痛快,又把手指上的糖浆舔干净,眯着眼睛像是一只酣足的小猫。 这样被伺候了几日,顾宜修像是被人夺了舍似的,对小姑娘百依百顺。这样的日子也不是过不下去,顾瑶很满意。 于是某天晚上,顾宜修端着一碗汤水来到顾瑶床前,喂她喝掉。顾瑶以为是前日一样的老母鸡汤,十分信赖地含住勺子喝了一大口。 一口浓郁的苦涩立刻在嘴里炸开,直冲天灵盖。她“哇”地一口吐了出来。 “是药!” 顾宜修道:“是药才得喝下去,喝干净,一滴都不能剩下。” 顾瑶宁死不从:“我不喝,拿走拿走!” “这是李衍送来的药,你也不喝?” 竟然是李府送来的?顾瑶面带迟疑。 “李公子还说希望你不嫌弃,能喝下他的心意。”顾宜修慢条斯理地看着小傻子上钩:“你若不喝,我明日只好跟李公子实话实说,让他莫要再对你上心。” 顾瑶一把夺起碗,视死如归地深吸一口气,仰头灌了下去。 都说色字头上一把刀,含恨喝下一大碗中药的顾瑶过早地明白了这个道理。 李府确实送来了中药,只不过其中还有一把红缨团扇,上面的仕女画似乎是李公子的亲笔,算是一份真挚的谢礼。当然,这个谢礼以“舍妹尚未及笄,不宜与外男深交”为由,被顾宜修铁面无私地藏了起来。 又过了几日,魏佑娣和魏子潇二人听闻了顾瑶好转的消息,上门探望。姐弟俩一个给她带了四层亲手做的珍馐点心,一个给她带了些解闷的话本子,让她找点乐子做。 看着顾瑶比受伤前还圆润的脸蛋,魏佑娣忍俊不禁:“顾公子倒是把你照顾得妥当,瞧你这精神头,比受伤前还要好。” 一想到这几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顾瑶撇撇嘴,心想自己反倒成了那些深闺大小姐了。 -- 第21页 这么一想,谢幼云可真是厉害。 “魏姐姐,近日可有什么趣事儿发生,快跟我讲讲,我这浑身都要发毛了,阿兄就是不肯让我出门。” 魏佑娣揉了揉顾瑶的脑袋:“最近风平浪静的,倒也没什么大事。你呀就安心听你阿兄的话,莫要再随处跑了。” “对呀师父,那日听说是李公子把你背回来的,你们二人可有什么进展?” 魏子潇打开了食盒,给顾瑶递上一块栗子糕。顾瑶就着乖徒的手咬了一大口,心满意足道:“我后面睡着了,都忘了。只听说他把我送了回来,不晓得阿爹和阿兄有没有登门道谢。” 一提起这件事,顾瑶的脑海里又想起那个风雨交织的夜晚,浑身如坠冰窖般发冷。魏佑娣心疼道:“早知道我便不去小憩,就在你跟旁守着你,让那个女官没有下手的机会。” 一向温柔得体的魏佑娣也忍不住懊恼,双手紧攥成拳:“若是我早知道她是那般忘恩负义之人,绝不会让你去救她,让那十三节鞭抽到她身上得了!” “哼,这小人死前已变成一个血葫芦,浑身没有一处好肉。”魏子潇恨恨道:“只可惜师父你没有亲眼去看刑场,保证大快人心!” 顾瑶闻言,愣了愣,一时间百感交集。自己好歹从那群煜王党手中救下了她,她这般恩将仇报,究竟是为何呢?难道说是受了那群人的指使吗? 但是事已至此,人也香消玉损,自己再也无法亲自去问一问她为什么了。 或许这世间也没有那么多为什么,有纯粹的善,也有纯粹的恶,也有善恶交织的人。她或许也有自己的难处,只是她选择了背叛自己的良心,来渡过自己的难关。 善恶终有报,不管是否有幕后主使,她也付出了应有的代价。 正在这时,门外突然一阵喧闹,哒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众人还不知发生了何时,一个嘹亮的声音响起,透过小小的院子传入顾瑶的房内。 “曦河公主到——” 第12章 顾瑶委屈巴巴地垂下头,仿佛…… 那位嗓门洪亮的内官一声吆喝,巷子里的门扉都悄悄支开一条缝,偷偷竖起耳朵。 顾老爹平日里老实巴交,就是个粗莽的汉子,左邻右舍都找他帮过忙,按理来说这阵仗不像是闯了什么祸;但他们平头老百姓,又哪儿来的机会得皇室青睐? 曦河的马车已经停在了门前,顾家小宅的大门“吱呀”一声打开,顾宜修便看到一位杏眼娇艳的女子从车撵中下来。她头戴点翠珠钗,身穿暗红色刺绣长裙,目光落到他身上时,带着一丝不怀好意的玩味。 “草民参见曦河殿下。” 不必说,这位便是当今圣上唯一的掌上明珠,四公主曦河了。她慢慢走来,身上飘着若有若无的昂贵的香气,手腕上的翡翠镯子叮当作响,高贵得不可一世。 “你便是顾姑娘的兄长,顾宜修?”曦河居高临下打量了他一眼,目光停留在少年的胸口,那里还没有成熟的韵味,却多了几分青涩的风情。 她眸光微动:“听说你要参加下一届春试,可有把握?” 在那一瞬间,顾宜修面色一动,似乎在疑惑她是如何知道自家的底细。但转念一想,这大雍除了那位九五至尊,她贵为公主,还能有什么是她不能调查的? 顾宜修错开她过于灼热的视线,语气冷淡:“草民当尽己所能。” “有野心,本宫很喜欢。” 她轻挽朱唇,大步迈进院子里。 再说顾瑶这边,方才亦是听到了曦河公主亲临的消息,她想从床下爬下来,却听到那脚步声已到了跟前,一时间有些慌乱无措。曦河一进来便看到半边身子挂在床边的顾瑶。 她脸色一红,结结巴巴道:“殿、殿下,您怎么走这么快呀……” 曦河佯怒:“怎么,几日不见,嫌本宫叨扰了清净?” 一旁的魏佑娣无奈地叹了口气。 “回禀殿下,瑶瑶年岁小,口直心快,还望殿下莫要怪罪。” 曦河心里觉得她可爱讨喜,也没有生气,反而亲自把她扶到床上,笑到:“我便是这般风风火火的性子,已经习惯了,你们也都快起身吧,在本宫面前莫要拘谨。” 又转身对随从的宫女说:“快把本宫带来的补品煮上,端一碗上来。” 小宫女低眉顺眼地退了出去,一旁的魏家姐弟俩也起身,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一旁。 曦河虽不愿与她们生分,周身强大的气场却不得不让人紧张起来。她坐在顾瑶床边,看着小姑娘把自己裹成肉粽子,一时间心头一软,忍俊不禁。 几日不见,小姑娘的脸蛋竟是更加圆润,顾家可真会养人。 她不禁想起那日李衍把她从半山腰背上来的样子,顾瑶像只命不久矣的小鹌鹑,浑身上下都是伤口和水汽。 李衍竟然不嫌弃,咬着牙背着她硬是走到了回到了山上。说起来,这厮真真是面冷心热,知道她是为了替自己寻剑才受的伤,心里头愧疚得不行,也不肯拉下脸来亲自拜访,只是把补品送了好几车。 哪儿有这样对待自己的恩人的? 好在今日自己亲自来登门道谢,把飞花大会上没能给出去的赏赐,一次性送来了。 曦河慢条斯理开口:“今日前来,本宫是有一事告知,不知顾家家主可在?” -- 第22页 话音落地,方才的内官从兜里掏出一只明黄色的卷轴,“刷啦”一声抖开。 “顾尚武听旨——” 顾老爹这几日寻到了去粮仓搬货的活计,每日搬到傍黑,能赚上十文钱,现在还没有回来,顾宜修匆忙赶来,跪下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昭曰:顾尚武教女有方,封昌安军什长,赐食俸三石、锦绢十匹。其女顾瑶性资敏捷,侠义有功,赐金百两、珍奇首饰一匣,以表励风俗,钦此!” 话音落地,众人仍是面色愣怔,寂静无声。曦河笑道:“还不快快接旨?”,顾宜修这才拿下内官手中的卷轴。 “草民接旨!” 那日,曦河公主没有耽搁,宣完旨意后便乘车离去了。小宅里只剩顾瑶和顾宜修时,她才小心翼翼地发问:“阿兄,阿爹这下可成将军了?” 如果没听错的话,阿爹貌似在军中被封了个什么十、什么长的官衔,应当是那种一呼百应的大将军罢! 脑海里顿时浮现出顾老爹威风凛凛,手持红缨枪的模样,一时间忍不住笑出声来。 顾宜修道:“什长乃十人之长,当时兵营中最小的官衔,不是你所想的将军。” “那也比没有强。”顾瑶天性乐观,她美滋滋地想,阿爹力气盖世,为人勇猛,若是在战场上定是有一番造化。今日是什长,说不定过几年就立了大功,成为将军了呢! 到时候,说不定她还能有自己的小马和甲胄,也能跟着大将军南征北战。 旁人家的小娘子若是知晓了顾瑶的心思,说不定都要吓得脸色惨白。但是顾瑶一直以来对自己的认识十分清晰——别家姑娘手捻绣花针,是干绣活儿;自己手捻绣花针,是练指劲儿。 这些女红并非她不想学,只是实在是做不来,稍微用力,手中的针线就断了,顾家哪儿来的钱经得住造呢? 倒不如把力气用在该用的地方。 顾宜修似乎看透了顾瑶的想法,冷不丁泼了一盆冷水:“你若是去征战,日后可嫁不到李家。” 小姑娘立刻被踩了尾巴似的:“为何为何?” 朝堂上的事情不宜多讲,他也仅是有所耳闻,但一看到自家幺妹对李衍如此热衷的模样,他这个当阿兄的难免心里不畅快。 “大雍文武势如水火,向来不容。李家又是名门望族,世代文官,怎么会与武将结亲?” 这句话无异于当头一棒,把顾瑶的美好设想打得稀碎。她开始觉得这个圣旨无比碍眼,方才的雀跃顿时无影无踪。 小丫头撇撇嘴:“那我们就私会。” “然后届时教女无方的折子,定是一本一本地参到阿爹头上。” “那、那就私奔……” “嗯,这个法子倒是可行,但若是被人发现,按照大雍民律,你和李公子都要处以鞭刑,以正风气。” 顾瑶委屈巴巴地垂下头,仿佛已经和李家小公子成了一对苦命鸳鸯。过了会儿,她又闷声道:“若真是如此,我还是更宁愿阿爹能当上大将军。” 闻言,顾宜修挑了挑眉,一时间感动交杂着无奈,心情颇为复杂。 这小丫头怎的越来越傻? 他叹了口气。 “先想一想晚上吃什么吧,阿兄给你做。” “要烧鸡。” 顾宜修冷酷地拒绝:“没门儿。” …… 这封圣旨让二里桥巷子讨论了许久,不少人特地来顾家宅子前看热闹,顾老爹一开始还觉得不舒服,后来习惯了也就没再驱赶,反而是那些看客看够了,腻歪了,也作鸟兽散。 生活还要继续,顾老爹不再去粮仓干苦力活,却每日都要去兵营操练。好在那兵营就在京城近郊的,一天的操练下来还能来得及回家用顿晚膳。 日子也就这样平淡如水地过去了。 另一边,魏家今日风波频频,某日夜里,打更的更夫路过魏宅,听到了半夜三更还有人哭号。 那声音像是魏家那位被惯坏了的小公子发出来的,宛如杀猪般撕心裂肺,打小就听过的人定是耳熟能详。 事实上也的确是魏子潇在遭罪。他近日频频透支月钱,前些日子被魏夫人不小心说漏嘴了,魏掌柜这才知道这混小子一直在跟他阿娘撒娇要两份月钱。 魏子潇一个月月钱足足有百两,饶是他不学无术吃喝玩乐,也是足够的了,这钱到底花到了哪儿去?魏掌柜寻思不过来,从书房拿出戒尺,把人揪了出来屈打成招。这下子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一跳,这小子竟然偷摸着和京城的一群纨绔开了家酒馆。 这几个月的月钱都被当成了本金,散了个干净! 魏掌柜气的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抓起戒尺就往他身上打——家里的胭脂铺子生意一点都不上心,非得去跟群酒肉朋友搞什么酒馆子!这生意场上的水多深呐,他这逆子连帐本子都没看过,可不是成了人傻钱多的冤大头,被人哄的团团转!魏子潇像杀猪那样叫,魏夫人心疼得以泪洗面,时不时挡在自家儿子身前,给魏掌柜添了更多的堵。 于是一气之下,罚这败家玩意儿去祠堂跪了三天三夜。 这三天,魏佑娣每天都给他偷偷送粥来,好在魏子潇身体结实,胃口好,心情也好,每次都吃得一干二净。 “你这样也不是个办法。”自家阿弟骨头里还是倔的,魏佑娣很清楚,这样挨打并不会让他放弃开酒馆儿的念头,只能循循教导:“咱们自家的胭脂铺子生意正是红火,急缺人手,你若是想经商,不如给你开个铺子试试手。” -- 第23页 魏子潇夹起一只炒嫩笋,吃得津津有味:“这是蓬莱楼的招牌炒笋,阿姐你对我真好。” 魏佑娣叹了口气,把食匣放到一边:“你考虑下我说的罢。” “若是我继承了家里的铺子,那阿姐你呢?” 魏子潇突然开口:“阿姐你把家里的生意照顾得那样好,比我更合适,不是吗?” 那又如何? 她是女子,终究要嫁人的,到时候便成了夫家的人,是一盆泼出去的水。 “家里的生意,阿姐不会同你抢。”魏佑娣露出一抹笑来。 第13章 他捏起簪子,朝着向阳处细细…… 魏佑娣从来没想过自己的人生。 她像是一面干净的镜子,向来映照的是别人的影子,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模样。有一天有人问她,你想成为什么? 她却只能哑口无言。 正如现在。 “我终究要嫁做他人妇,即使你现在想开酒馆玩一玩,没关系,但有朝一日这铺子还是得交到你手上。” 魏佑娣努力说服他:“不然阿爹阿娘操劳半生的心血,就要白白交给别人了,你也不忍心吧?” 魏子潇看到自家的阿姐,眼神中闪过一丝失望。他撇撇嘴,明明个头已经跟嫩竹一样开始抽条,可他的高兴与不高兴都写在脸上,像小时候那样。 “连阿姐你也这样。” “子潇……” 他许是还小,又从小娇生惯养,一些我行我素的习惯早已扎根在骨子里。但是魏佑娣也不是生来就是这般忍让的,十几年前,她一开始也是个喜欢什么就拿什么的小娃娃。 魏家祖上并不风光,死读书这条路走不通,魏佑娣她爹脑子一转,拍拍大腿走上了经商之路。 结果还真别说,家业慢慢红红火火,魏掌柜也娶了一房体面人家的小姐。又过了一年,那小姐生了魏佑娣,办了抓阄宴。小小软软的魏佑娣被奶娘刚一放到那大红毯子,咿咿呀呀地往前爬。 “这孩子聪明,你瞧这小腿儿蹬得多快。” 女娃娃很少被夸聪明,魏掌柜想听的词语注诸如“贤惠”、“娴静”,于是他不悦地清了清嗓子。 于是,在众人的注目下,将后的小“贤妻”爬呀爬,终于停了下来,伸手把面前的东西一把抓住。 那是个松木算盘。 “哦哟!了不得!” “魏掌柜,你家娃娃有出息,今后要继承家业啊!” 魏掌柜一下子从八仙椅上站起来,把伸手夺去算盘,随手把一样东西塞到那小拳头里,丝毫没察觉到是根锋利的绣花针。 “抓错了,抓错了,佑儿想要绣花针,喏,阿爹给你拿过来。” 阿爹的声音那么大,模样又那么激动,一不小心连针扎到了娃娃掌心都没察觉。魏佑娣吃痛,哇哇大哭起来。 “哟,哭了!” “准是高兴了,小娃娃也不会笑,高兴难过都是哭。” 后来她果然没再碰过算盘,似乎把这件事儿给忘了。直到又过了几年,胞弟出生,魏家又办了抓阄宴。 这下子,红布上放的算盘还是那个松木大算盘,只不过它被放到了最前边儿,招摇得很,魏子潇一伸手就能抓住。 也是在众目睽睽之下,魏子潇咯咯乱叫着爬了过去。他路过了毛笔,路过了三字经,路过了算盘,看都没看一眼。 “没关系,定是个读书的。” “没准儿要抓印章呢,将来怕不是个当大官的!” 然而,令众人大跌眼镜的是,魏子潇小胖手一伸,抓了个又长又细的木疙瘩。 那是个掌饭勺子。 这胖小子死死攥着勺子眉开眼笑,快活极了。 于是魏掌柜再一次从八仙椅上蹿起来,气急败坏地伸出手。魏佑娣似乎用尽了平生的勇气默默伸出脚,趁他一个不注意,把他绊了个狗吃屎。 “来人,还不把勺子给我夺下来!” 摔地上的魏掌柜气得满脸通红,弹了弹身上的土,依旧不死心。 这次,魏佑娣再也不敢了,她只能怜悯地看了眼哇哇大哭的魏子潇,决定日后对他好些。 现在一想,也是冥冥之中定有安排——她那不靠谱的弟弟,或许在这一点上做得比她好,至少他心里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想要什么,而不是一直从始至终为别人而活。 魏子潇看到阿姐出神的模样,嘴里的鲜笋也没了滋味:“算了,阿姐,你就让我自个儿呆会吧。不然被阿爹看到你给我开小灶,又让我再跪三天。” 几日后,魏掌柜到底舍不得委屈自家独苗苗,亲自来祠堂接人回去。看到魏子潇人清瘦了一大圈儿,他清了清嗓子,扔给他一只钱袋子。 于是二人恩怨便这样化解了。 口袋丰盈的魏子潇当然不可能闲在家里,他当天就喊上一群狐朋狗友,去他的小酒馆里吃喝。 到了地方,一行人先去了包厢,魏子潇鬼鬼祟祟地跑去了帐台。 账房一看到魏子潇,立刻老练地寒暄:“哎哟,这不是二少爷吗?今儿个您怎么来了,快上好茶好水,来来来,您坐这儿!” 魏子潇开门见山:“人来过么?” 账房尴尬地搓了搓手:“那位姑娘还没来过,但是咱这儿生意红火的很呐。” “哎去去去,少爷我又不缺银子,生意好抵什么用。” -- 第24页 魏子潇郁结,人不来他何必在这个地段儿包这么间门面? 原来这魏二少爷的小酒馆叫半步倒,隔壁是家文雅的书店,名曰鸿鹄屋。谢幼云每月出来一两趟,每次都会去鸿鹄屋买上几本书。这小酒馆算是她的必经之地。 账房眼神一动,看透了小少年的心思,机灵地打圆场:“二少爷,日后咱都给您盯着,若是谢姑娘来了,及时跟您报个信儿,钱也自然不会收的。” “行吧,”魏子潇神色恹恹:“别做得太明显,云姐姐可聪明着呢。” …… 又过了一个多月,顾瑶的伤口总算好了七七八八。这几日她呆在家里,跟顾宜修地关系迅速恶化,兄妹俩时不时就拌几句嘴,虽然一般情况下,顾宜修都懒得理她,但顾瑶在家里憋得发疯,无聊到四处挑衅,总有几次成功激起了顾宜修的怒火。 于是,顾老爹看她腿伤痊愈,立刻给她塞了几文钱,打发出去买糖糕吃。 说起顾老爹,这些个日子天天跑到兵营去操练,把这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累得回家倒头就睡,比干苦力活还辛苦。 但他也知道,这是老顾家的转机,至少他们家终于吃上皇饷,搁在以前那可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因此拿到月俸的第一天,顾老爹就给家里俩娃买了一颗羊头,一斤羊肉和六张大烧饼,半数都落在了顾瑶的肚子里。 只要吃肉,顾瑶就很快乐,更别说时不时还能从老爹手里扣出点儿零花——之前看到糖果子摊子,只有自己眼巴巴瞅着的份儿,哪儿有现在这么快活? 阿爹能当上大将军,可真好。 这么想着,不远处栗子糕的香味飘了过来,顾瑶精准地锁定了小摊的位置。 这是魏子潇最爱的糕点铺,有时乖徒也会买来几盒孝敬她,但这次她可是要自己堂堂正正地买! 店小二殷切地迎了上来:“这位小娘子,请问要点什么?” 顾瑶豪气万丈地挥了挥手:“我要两只、不,四只栗子糕!” 店小二伸出两只手:“咱们家薄利多销,十只起卖,您只要四只实在是不够本儿啊。” “那十只多少钱?” “只要十文钱。” 顾瑶手里只有五枚铜板,也就是五文钱,这让她的手心迅速出了一层汗。 “钱不够,算了。” 小姑娘往往脸皮薄,像顾瑶这般直白的倒是没见过。店小二愣了一下,看她垂头丧气的模样,转身给她拿了四只栗子糕。 “以后记得来多来支持咱家生意哈!” 香喷喷,软糯糯的糕点被包在油纸里,送到了小姑娘面前。 顾瑶笑的眼睛弯成了月牙。 “一言为定!” …… 买到了栗子糕,顾瑶心情大好。最近自己的运气实在是太好了些,虽然腿受伤了,但是李衍也背了自己呀,不知道有多少小姐想和他套近乎;今天还拿到了阿爹的零花钱,还买到了好吃的栗子糕,她顾瑶的人生真的是达到了大圆满。 待她转悠到了坊市中央,又看到一抹清隽的身影,从马车里缓缓出来。 许久不见,少年似乎又拔高了几分,挺直的双肩也变得更加宽阔了,像是一个成熟的男子。他今日穿了件明亮的蓝色锦衣,衬的人愈发面若冠玉,宛若一颗熠熠的明珠。 顾瑶见李衍往首饰铺子走去,连忙快步赶上。这么久了,她还没有机会和李衍亲自道谢,那把剑后来如何了,她也很好奇。 但是说白了,不过是她想见他而已。 首饰铺的掌柜老远便候在门前,油光满面的老脸笑成了褶子,把李衍迎了进去。 顾瑶想都没想,也跟了进去。 这座富丽堂皇的铺子名唤琼林阁,是京城数一数二的首饰店。一些有头有脸的人家时常在里面采买头面。 顾瑶跟着一行人来到了二楼,楼上满是胭脂味儿,不少世家小姐正挑选首饰,清风一吹,她们衣角的香味更是浓郁几分。 掌柜的掏出怀里的钥匙,打开了一只小柜子,又从柜子里小心翼翼地托出一只木匣,从里面掏出一只盈润可人的点翠白玉簪。那只玉簪带着一丝白腻,好似美人沐浴后雪白的手腕。 这只玉簪被毕恭毕敬地递到了李衍手中,他捏起簪子,朝着向阳处细细打量。 阳光从窗户缝隙中洒落,细细的灰尘清晰可见,落在长而卷的睫毛上,少年原本便精致的眉眼多了几丝专注,愈发动人。 那双手指节纤长白皙,漂亮得像是一支鲜嫩的花枝。 顾瑶觉得自己又回到了那一日——他一身月白色的长衫,在宴席中央,享受着众人注视,尔后随意地伸出手,手里握着一支荼蘼花。 第14章 李衍看着她微张的瞳仁,明亮…… 眼前的一幕如诗如画,但顾瑶心里却有点嘀咕。她虽然大大咧咧,却也不是个傻子——这明显是送给小娘子的簪子嘛。 他究竟是为谁订的发簪?这么昂贵的东西,总得是个重要的人吧? 小姑娘心头涌上一丝好奇和酸涩,她刚不受控制地凑近些,李衍在这时恰好转过了头。 “顾瑶?” 自从她帮忙拿到长歌的碎片,李衍对她的态度缓和了许多。第一次听到自己的名字,被这么好听的声音唤出来,顾瑶有些不争气地飘飘然。 -- 第25页 她凑过去,眉眼间的雀跃掩饰不住。 “李衍,你在这里买什么呀?” 李衍的目光放到玉簪上,面容带了一丝柔和。 “帮人看支首饰。你在这里做什么?” 他不愿多说,便把话题引开。 顾瑶老实道:“看到你就过来了。” 听到这话,默默站在一旁的掌柜察觉到了些许玩味。大约几个月前,李家的小公子就找他来订这支簪子,从簪子的款式挑到簪子的材质都是亲力亲为,上心的程度让人浮想联翩。 李家也是京城里有头有脸的大户,又有这么个宝贝儿子,马上要到弱冠之年,可不得好好考虑一门婚事。 他猜这玉簪便是定情物,指不定给哪家的掌上明珠,到时候整个京城都有一顿大热闹瞧。结果自己没打听出什么名堂,一个布衣小丫头又搅合进来。 难道李家这位心高气傲的小公子,实际上好的是清汤寡水这一口? 事情走向顿时扑朔迷离,掌柜的眼神好奇而炽热。 可惜李衍只是点了点头,没有再跟她聊下去的意思,把玉簪放回小匣子,他看起来还比较满意。 “那就麻烦掌柜,过几日送来。” 掌柜诚惶诚恐地拱起手:“李公子乃我琼林阁贵客,这些都是应该的。” 顾瑶还傻乎乎地站在一旁,绞尽脑汁地想打开话匣子,结果李衍只是朝她微微点头示意,便要离开。于是她赶紧跟上,追着他下楼。 她有好多话想跟他说呢,比如谢谢他那日来救自己,谢谢他带来那么多的补品,长歌怎么样了,有没有修好…… 这么想着,脚步便有些急切,一个没注意就撞到别人身上。 酸痛感来袭之前,鼻尖先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檀香,柔软丝滑的布料似乎造价不菲,贴上去带着一丝冰凉。 那人轻笑出声,是个男子。 顾瑶脸上一热,赶紧起身,原本受伤的脚踝又有些疼痛,似乎是方才脚步太急,牵动了伤口。 一双大手伸了过来,颇为轻柔地扶起她的胳膊,帮她站稳。 “你这小不点,力气倒挺大。” 男人的声音有一丝耳熟。顾瑶抬头一看,那是一张令人惊艳而又多情的桃花眼,可不正是在飞花大会上远远见过的二皇子姬成煜? 她刚想开口,便听到李衍的声音:“见过二殿下。” 姬成煜转身,看到不远处的李衍,微笑中带了一丝讶然:“子曜,你怎么也在?” 顾瑶顿时挺直了身子,从姬成煜的手中拉开些距离,扶住一旁的楼梯把手。李衍却没有看她一眼,继续同姬成煜客套。 “来这里取定做的首饰。” “这几日似乎听到你与谢幼云的风声儿,看来这小道消息也不是空穴来风。”姬成煜敲了敲手中的扇子,笑得人畜无害。李衍向来不喜别人的调侃,不管是善意还是恶意,他都不愿成为这种茶余饭后的谈资。 于是语气也降了几度:“既是小道消息,还望殿下莫要轻信。” 听到他笃定的语气,顾瑶心里蓦然一松,像是颗大石头落在了地上似的。李衍瞥了她一眼,目光放到了她脚上,微微皱起眉头。 “既然如此,那本王下回再听到流言蜚语,可得为你好好正名一番。”二人并不相熟,姬成煜也有事在身,便没了闲聊的性质,随意寒暄了几句便散了。 顾瑶和李衍一起从琼林阁出来,把在一旁候着的李冲吓了一跳。这丫头片子是哪儿窜出来的?方才怎么没看到她? 眼瞧着李衍要上马车,顾瑶急忙追上去:“李衍!” 李衍转过身,声音中已有一丝不耐:“何事?” 他最近对顾瑶的态度好转了些许,但并不代表着对她产生了更多的耐心和好感,顶多算是平日里打个照面点头示意的关系。要搁在别人身上,这已经是感恩戴德了,毕竟他尚书府岂是那么好攀附的? 但这她怎么就跟个牛皮糖似的,甩也甩不掉,也不晓得是什么孽缘。 “那日你救了我,谢谢你。” 李衍道:“不用道谢,你也帮我寻回了长歌,算是抵消了罢。” “还有那么多补药,很贵的……” “这是尚书府的心意,不足挂齿,你收下便是了。”他不解地皱起眉。 那些补品的价格贵到乍舌,但对尚书府来说也算不得什么开支,甚至比不过自己的一只墨砚。但他不知道小姑娘一家三口的开支是多少,顾老爹每个月能拿多少俸禄,这些小钱已经是了不得的数字了。 可惜这个时候他还是风光得意,是那个整个京城都享有盛誉的大雍明珠、芝兰玉树。等到之后他跌落云端,被千千万万的人一脚接着一脚地踩到尘埃里,突然想起小姑娘那日道谢的心意,想必是一颗滚烫的真心,被自己如此轻易地丢到了脚边。 顾瑶还想说什么,却也被堵回去了。她有些焉巴地“哦”了一声,伸手理了理额前的头发。 退后一步,脚踝似乎又有些酸痛。 真是伤筋动骨一百天,虽说伤口早就痊愈了,但要恢复成从前皮实的状态,还得继续修养。 这时,只听李衍道:“要上车吗?” 顾瑶以为自己听错了,抬头“啊?”了一声,回应她的是李冲别扭的提醒。 “我家少爷问你要不要上车,你傻了还是聋了,切。” -- 第26页 小姑娘方才还是一颗叶子皱巴巴的小白菜,如今又因欣喜而变得水灵。她点点头,连忙喊道“要的要的”,一边麻溜儿地钻了上去。 这是李衍的马车,虽然不大,也不奢靡,却处处透露出主人的讲究与精致。比如那梨花木小案几,上面铺了一层毛绒的貂皮,应当是怕冬日天凉,貂皮铺在上面,手腕碰到案几也不会发凉。 还有一盏红泥小炉,上面煨了一壶浓茶,清香四溢,比普通的香薰更为清雅。 顾瑶好奇地打量了一会儿,然后李衍的声音突然响起。 “坐里面。” 这小丫头脚崴了,动作倒挺快,他还没上车呢,屁股就已经坐在软榻中间了。 顾瑶挪到了榻子的最里侧,脸蛋红扑扑的像枚成熟的果子。她看着有些拘谨,眼神儿却滴溜溜直打转,一会儿飘忽到了泥炉,一会儿打量车帘,最后目光落到他身上,又像触火一样迅速地收了回去。 李衍像寻常一样坐在软榻,但似乎为了和她拉开距离,他亦是朝另一端挪了挪。 “少爷,先去哪儿?” “先送她回去。” “好嘞,那还挺顺路的。” 俩人都住在二里桥,只是尚书府在巷子口,顾家小宅子在深巷。 天边的日头渐渐西垂,灿烂的橙黄色的晚霞晕染了几束阳光,照在地上金灿灿的。 马车咕咕噜噜地驶入了巷子里。一路上,顾瑶都没有和李衍搭话,因为一到车上,这位小少爷便拿起一本书卷看了起来。那上面的字密密麻麻,连个插画都没有。顾瑶偷偷瞥了一眼就觉得昏昏欲睡。 阿兄也好,李衍也好,他们怎么都爱读这种稠密的书呢?那种画本子不好看么?不识字的人看画也能读懂来龙去脉呢。 顾瑶心里嘀咕着,看他认真的样子,也不忍打扰,只是少年侧脸漂亮清秀,一不小心就看入迷。 “你若是有事,开口便可。”李衍终于忍无可忍:“不要一直盯着我看。” 顾瑶脸蛋一红,“嘿嘿”地傻笑几声,让自己没有那么尴尬。 “我、我没事,就是好奇你在看什么。那么多字,你都能读懂吗?” 李衍微微点头,伸手又翻了一页。 这一页虽说也是密密麻麻的字,但顾瑶却是认出了其中的几个,她忍不住微微凑近,炫耀一般念了出来:“妻子好合,如……如豆必吃!” 说罢,她面露惊恐:“这书真是可怕,为什么好妻子是豆子,还要吃掉她?” 李衍看着她微张的瞳仁,明亮而又湿润,像一只无邪的小鹿。 鬼使神差般开口道:“妻子好合,如鼓瑟琴,意思是妻子与丈夫志同道合,像是琴瑟和鸣……” 话音未落,马车突然踩到了一块凸起的青石板,猛地一阵颠簸摇晃。正有些出神的李衍来不及收稳身子,竟直直地朝顾瑶的身上倒去。 “扑通”一声,重物扑倒软榻的闷响。 饶是有软榻缓冲,顾瑶仍是脑子一嗡,恍恍惚惚,身上似乎被压了一颗巨石般沉重。而李衍似乎也没好到哪儿去。 封闭的马车内,厚厚的车帘阻挡了外面的一切声响。 浑身的感官似乎在一瞬间被调动起来,女子身上的馨香被无限放大,触及之处都是陌生的温软,让他生平第一次感到手脚迟钝,慌乱无措。 这是女人的身体,是和男人完全不同的柔软、娇小,细腻,好像小时候养的一只小狗,每次看到自己都会往怀里跳。 满怀的软玉温香。 第15章 他们鼻息交错,在彼此的眼睛…… 二里桥巷子是条有点历史的老巷子,青石板有的被磨成平的,有的缺了半边身子,有的莫名凸起来边角,懂事地促成了一桩意外。 顾瑶愣了好一会儿,才发现自己身上沉甸甸的东西是李衍。他们鼻息交错,在彼此的眼睛中都看到了一丝诧异和不知所措。 这个人,看着清瘦,怎么会这么沉? 双手触及之处,好像是他结实的胸口,硬得她手腕有些发麻。但这具身体竟然是软的—— 向来都是遥不可及的少年,身体原来也是炽热的,心脏扑通扑通的声音,竟和自己的产生了微妙的共鸣。顾瑶觉得时间好像凝固了,自己只要一低头,就能趁他不注意,尝一尝他的味道。 下一秒,少年猛地反应过来,迅速撑起身子从她身上挪开。 “抱歉。” 这是他鲜有的手足无措的时候,不仅红了脸,连说话都没头没脑:“疼吗?有没有伤到?” 她慢慢起身,腰部确实有些酸痛,但好在软榻做了缓冲,二来她向来皮实,摆摆手:“没事,我挺好。” 李衍松了口气。 “这次……是我唐突了。” “嗯。” 但感觉还挺好。 顾瑶还在回味他硬邦邦的身体和好闻的香气,一时间也没在意李衍的歉意。结果落在李衍眼中,就是姑娘家被冒犯,有些闷闷不乐。 这可不行。 尚书府家规严格,李衍更是小辈中的翘楚,向来都与京城的纨绔子弟划清界限。自己无缘无故唐突了姑娘家这种事,是值得唾弃、令人不齿的行为。 更何况顾瑶这种五大三粗的丫头都跟被霜打的茄子似的,这事儿肯定是自己做的不对。 就在这时,马车停了下来,小厮没眼力劲儿地喊道:“少爷,顾姑娘家到了。” -- 第27页 “……” 李衍的话哽在喉咙里,他素要面子,不想让下人看到自己难堪的一面,只能撩起车帘,让顾瑶下去。 顾瑶离开时依旧神情恍惚,甚至没跟自己打声招呼,就乖顺地下去了。 算了,尽快找机会解释清楚,届时再送上点姑娘家喜欢的珍奇首饰。 不过顾瑶喜欢什么样儿的首饰?李衍突然想起,这小姑娘的头上只有几根头绳,素净得很,倒是正好衬一支漂亮精巧的簪子。 …… 再说顾瑶下了马车,飘进了顾家小宅,转头撞到了顾宜修身上。 他温书久了,起来舒展舒展,结果就看到幺妹魂不守舍地进来,直直地往自己这边走。 结果他不开口叫魂儿,小姑娘还真一头撞上去了。 “哎哟!” 顾瑶疼得揉揉鼻子,又忍不住咧嘴嘿嘿一笑。 “吃了糖糕,把你脑子也吃了?”顾宜修冷声道。 顾瑶想起马车上和李衍贴的那么近,少年的呼吸和气味都好像做梦一样,自己仿佛还能闻到,还能感觉到,这时候她就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人,顾宜修的冷嘲热讽也不足为惧了。 自己虽然与哥哥、阿爹相依为命,但李衍和她接触到的任何一个男子都不同。他身上的香味是清新的,就算凑近了闻也是舒服的味道。他也浑身干干净净的,握着书卷的手比女子还要细白,浑身纤尘不染,讲究十足,那具修长的身体更是滚烫的,精瘦的,一看就是打小被细心呵护长大,跟自己瘦巴巴的模样大相径庭。 好在顾瑶并不会怨天尤人,她时常听人说女大十八变,自己到了及笈之年,定也是个水灵灵的大姑娘。 “阿兄!我给你、阿爹还有都买了栗子糕。” 然而,她往怀里一掏,满手黏腻,脸色一变,拽出一只干扁黏手的油纸包来。 那四只圆滚滚的栗子糕,全在马车上压碎了。 想到这里,方才还雀跃的心情顿时有些低沉,她可怜巴巴地看向顾宜修,想要讨得一点同情,却看到顾宜修皱起眉,把油纸包接了过来。 “没、没有脏,只是碎了,还能吃的。”顾瑶怕他扔掉,连忙小步跟了上去:“阿兄,阿爹说不能浪费吃的。” 顾宜修道:“我用糯米皮再包一包。” 方才还在温书的少年,此时捋起袖子就下了厨,倒水和面,再拿木葫芦瓢抄了一瓢水,呲啦一声浇在热锅上,架起蒸笼蒸起糯米皮。 他把栗子糕用勺子捣成粉末,就这半透明、黏糊糊的糯米皮,像包饺子那样包成了六七个小巧玲珑的金元宝,拇指和食指一捏,一朵漂亮的褶子就封住了“栗子馅儿”。 “好了。”过了一会儿,顾宜修端着盘子出来,六只金元宝乖乖躺在豁口的磁盘上,看着倒是饱满可爱。 “起个名字罢。” 顾瑶先是“哇”地拍了顿马屁,把自家哥哥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然后颇为自信地报了个名字:“就叫闻着香!嘿嘿,这闻着还真的香得很呐,栗子味儿和糯米香齐活儿了。” “……” 顾宜修感觉自己的手艺正在被践踏。 见他转身就走,顾瑶凑过去,想偷偷尝一口,结果却被人拍下了爪子。 “阿兄,小气鬼!” 顾宜修面无表情地看了她几秒,顾瑶立刻认怂,把手嗖地背到身后。 “先去洗手。”顾宜修见她嘴馋的模样,到底是没忍心:“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家里就顾瑶一个宝贝女儿,顾老爹和顾宜修都宠着,虽说不能像世家小姐一样娇生惯养,皮得过分了还得挨一顿苕帚抽,但凡是有些吃的喝的,还是先紧着小丫头。 他们给了力所能及的最好的。 下半月又是顾瑶生辰,她也十四岁了,要不要开始找亲家呢?若是阿娘在,这种事情想必不用自己操心,也定会给她找一个好归宿。 说到底,顾宜修饶是再聪明早熟,也不过是个十八岁的少年,操办此类婚姻大事,对他来说还是有些力不从心。 生平第一次感到些许无奈与茫然,顾宜修心里一阵烦闷。他觉得顾瑶还是那个小小傻傻的丫头片子,只有小狗那么丁点儿大,一转眼就出落得亭亭玉立,有时候猛地一看,都会有种陌生的感觉。 但就算是在自己眼前长大的妹妹,有一天也要嫁作他人妇,只是时间问题。 “今年生辰,你想要什么?”他强迫自己不再多想,看到顾瑶甩着水珠子进来,顺势问道。 顾瑶一愣,这才想起自己的生辰就在十来天后,沉思了半晌:“我想要李衍。” 顾宜修板起脸:“十首古诗。” “嗷嗷嗷阿兄我骗你的,我想养小狗。” 顾瑶眨巴眨巴眼睛,水汪汪的眼神里满是恳求:“阿兄,我真的好想养一只小狗。” …… 又过了几日,转眼也到了月底,魏家的生意铺子越来越红火,魏佑娣半年核一次帐,这几天刚把入春以来的账本子看完,突然感觉自己似乎忘了什么事儿。 对了,她还要帮魏子潇的酒馆核帐。自家阿弟只管散钱,不管盈润,自从开门以来这帐本子一次也没瞧过。于是她便想着这一阵子忙完,也去帮衬帮衬酒馆的生意。 虽说是小生意,但也是自家的真金白银,来之不易,不能让他这么霍霍。 -- 第28页 事不宜迟,魏佑娣喊上自家的马车,便出发去半步倒。 结果马车走了一半,突然一个急刹车,紧接着是小厮骂骂咧咧的声音。 “谁家的小孩,不长眼睛往路中间跑,这条街是你家开的?!” 出事了!魏佑娣心头一紧,立刻掀开车帘,问到:“怎么回事?” 魏二从车上下来,面色发白,似乎也是吓了一跳。他伸手指了指前方一个哭哭啼啼的孩童:“小姐,咱们家马车走得好好的,这小孩不知从哪儿窜出来,看到马蹄子躲也不知道躲,若不是被这位公子救下,估计就没命了!” 魏佑娣从马车上下来,缓步走到小孩面前,这才发现这孩子安然无恙地被一个俊俏的男子抱在怀里。 孩子吓得瑟瑟发抖,那男子抬头看到了魏佑娣,眸中闪过一丝光亮。 “魏姑娘,真是巧。” 魏佑娣目光一顿,嘴巴动了动,最终还是喊出了那个名字:“参见煜王殿下。” 姬成煜看了眼孩童,又看了眼马车,笑道:“自飞花大会后,我时常想着和魏姑娘再见一面,没想到是这种情形,实在是有趣的紧。” 他站起身,似乎想上前一步,却眉头一皱,吃痛地发出一声低呼。 “方才救人心切,好像伤到了脚踝。” 魏佑娣急声道:“殿下,莫要妄动,我去找人帮忙。” 姬成煜垂下头,看着有几分可怜兮兮。他朝魏佑娣点点头,小声道:“好疼。” 这句话声音不大,却被魏佑娣听了一清二楚。不管他是为了谁受伤,这件事总归跟自己有关,既然都遇到了,也没有不帮一把的道理。 她找来魏二,让他把姬成煜扶到车上,又叮嘱他先留下来,以防那孩童走失,她让马夫带着她先去找一家医馆。 这般有条不紊地张罗事情,一看便是管过事儿的姑娘。魏家可真会埋没人才,姬成煜坐在软榻上,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的背影,对她的兴趣越加浓厚。 这个小插曲算是意外,今日的去酒馆的计划也系数泡汤。魏佑娣回到马车上,轻轻叹了口气。 “魏姑娘,怎么不坐到软榻上来?”姬成煜看她挤在一只小小的脚凳上,拍了拍一旁的垫子:“若是男女避嫌,你坐在软榻另一侧也并无不可。” 魏佑娣和他同处一室,本就心里不舒服,脑海里都是那棵梧桐树下他放浪形骸的模样,一时间只想拒绝。 “殿下腿脚不便,还是宽敞些好。” 姬成煜看她回避自己的意图,眯了眯眼睛。 “行。” 然没过多久,这位八尺男儿皱了皱眉,漂亮的桃花眼里带了一丝委屈。 “我感觉,我的手腕也有点疼。” 第16章 今天可真是好日子呀! “手腕疼?” 难道方才也扭了手不成? 魏佑娣没有多想,立刻凑过去帮忙查看,却见他狡黠一笑,伸手扯住了她的胳膊,把她拽到了身边。 这个距离是这么近,她一个不稳,差点栽倒在他怀里,陌生而昂贵的檀香已在鼻尖萦绕。 魏佑娣顿时红了脸,手忙脚乱地撑起身子。 “殿下,抱、抱歉……” “抱歉什么?”姬成煜看到她紧张兮兮的模样,唇角的笑意更深。 他身居高位,贵为皇室,想爬床的女人多不胜数,他也并非荤素不忌。若是遇到可口的,也会下点心思去追求。毕竟不轻易得到的,才会更美味。 魏佑娣的耳垂嫣红似血,在一片凝白的后颈中显得如此突兀,让他顿时有种莫名的冲动,想要张开獠牙咬上去,听她悲凄抽搐的声音。 但现在还不是时候,姬成煜见好就收,挥了挥衣袖,又是一副什么也未发生的模样。 “没事,本王只是不想跟你生份,你坐过来也无妨。” 魏佑娣没有回头看他,只是微微点了点头,身体僵直地端坐在那里,纹丝不动。 但还是太近了,他身上的味道,勾着金丝的衣角,说话时空气的浮动……魏佑娣希望自己变成一只鹌鹑,最好能够用羽毛把自己遮住,不要让他看到自己就好了。 结果一路上就这么难熬地过去了。到了医馆,大夫掀开裤腿,发现脚踝果真肿得青紫发亮,给他涂抹了一些药膏后,叮嘱他这个月内,要每日涂三次。 回去的路上,姬成煜十分厚脸皮地继续蹭了魏佑娣的马车。 “一日三次呢,本王记性怕是没这么好,时不时给忘记了,会不会影响痊愈?” 伤筋动骨的事情非同小可,他又是金尊玉贵的二皇子,若是真想追究,皮肉伤都能拉出去砍了头。魏佑娣突然想到这一点,连忙道:“定然不会的,煜王府的下人们怎么会怠慢殿下呢?” 姬成煜轻声一笑:“本王素日对下人宽厚有加,他们出岔子也不是一回两回,本王也甚是头疼。” “这……” 他漂亮的眸子眨了眨,软声道:“魏姑娘,不如这上药的活计就交给你罢,如何?” 魏佑娣愣了几秒,下意识回应道:“这似乎不太合适……” “有何不可?本王虽不是太子皇兄那般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点权利还是有的。”姬成煜敲了敲扇子,话音一转:“再说,本王也是为了从你的马车轮子下救人,才会遭罪,你说你是不是该表示表示?” -- 第29页 比如,亲自把自己送到嘴边来。 说完如此大逆不道的话,他竟然有些孩子气,笑得桃花眼微亮晶莹,像是斟满了酒,让魏佑娣的心头微微一酥,鬼使神差地把拒绝的借口咽了下去。 “魏姑娘,你若再不说话,便是默认了?” 魏佑娣迟疑了一会儿,缓缓点了点头。 话说到这份儿上,再拒绝那就是她不知好歹。她魏家再大也是商贾,仰人鼻息,繁荣没落都是他们拍拍大腿的事儿,而姬成煜巧舌如簧,她相信若是自己拒绝,他就算不摆出身份来威胁,光靠一张嘴都能把黑的说成白的,让她万分愧疚主动来伺候。 所以既然给了台阶,就下吧。 …… 顾瑶的生日是在春末夏初,是个十分舒适的日子。 眼瞧着她就要14岁,出落成一个大姑娘,没有件入得了眼的衣裳可不行。于是顾老爹从牙缝儿里省了些月俸,交给顾瑶,让她去瞧一件合适的新裙子。 结果半路上遇到了意料不到的人。 隔着包子铺雾蒙蒙的蒸汽,顾瑶看到了谢幼云,她怀里抱着一只严严实实的包裹,粉面略带薄汗,结果一不小心手滑,包裹里的东西“噼里啪啦”地掉了出来。 好像是书。 谢幼云冷静地看了眼四周,手脚麻利地开始捡掉在地上的书册。可是那足足有六七本,就在这时,一双细白的手捡起了其中一本,拍了拍尘土。 “给我——” 蓦地抬头,发现是甚为眼熟的小姑娘,此时此刻正好奇地打量着手里的画本子。谢幼云清了清嗓子,顾瑶这才抬起头,把手中的册子递过去。 “云姐姐,真巧,你怎么买这么多书呀?” 谢幼云把那本书放到包裹里,数了数没有缺少,这才舒了口气。 “方才真是多谢了。昨日鸿鹄屋的人来府上,跟我说进了些新书,我这才忍不住过来买了点。” 顾瑶看着她怀里鼓囊囊的一大包,这还是买了点?阿兄要买一本书册子,可是要攒很久的钱呢。 “没关系,只是举手之劳嘛!” 话音刚落,肚子咕噜噜地响了起来。 顾瑶一下子红了脸,心想这还没到晚膳的时间,怎么就饿了呢?明明自己出门前偷偷去厨房,吃了一只咸鸭蛋来着。 谢幼云笑了笑,看到一旁恰好有个酒馆,便顺势请她吃顿饭。 在顾瑶身边,年纪比她大的女子,都容易对顾瑶产生好感。一是她的确模样可爱,性格乖巧,撒起娇来并不刻意,反而甜丝丝得让人受用;二是她为人直爽,力气也大,总能给人留下行侠仗义的好印象。 谢幼云虽与她交情尚浅,却也十分有好感,于是饭局就顺水推舟了。 结果到了店里,掌柜的就冲了过来,搓了搓手,跟特地等着她们似的。 “哎呀呀,两位贵客,两位贵客哟!” 顾瑶和谢幼云被这阵仗唬住,一时间只知道站在那里,等老板下文。 “您二位真是跟咱们半步倒有缘,今儿个咱们开张大酬宾,您恰好是第一百位零一位贵客,想吃什么全都不花钱,想去什么包间就去什么包间!” 还有这种好事!顾瑶眼睛一亮,谢幼云却觉得这话有明显的猫腻。 她冷声道:“这酒馆我之前也曾注意过,已经开门数月了,为何还要开张酬宾?” 掌柜的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很快,他又笑成一朵褶子花,含糊道:“这位谢……这位姑娘真是好记性,咱们现在是庆祝开门满三个月,也得酬宾。二位贵客,来来来,里头请!” 于是两个人莫名被掌柜的拉进了店里,又被同样热情似火的店小二迎上了顶层的雅间,等二人屁股一落座,雅间的大门便急不可耐地关上了。 “啪嗒”一声脆响。 “这……”顾瑶扭头看了眼谢幼云:“掌柜的可真是奇怪,第一次见到上赶着给人吃霸王餐的。” 谢幼云点点头,她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虽说在京城极少出现绑架拐卖之事,但也不是没有可能。 结果就在这时,大门又被人“砰”地挥开,一个气喘吁吁的身影出现在门前。 这是位高鼻杏眼,唇红齿白的少年郎,他约莫十三岁左右,脸上还有些纯真的婴儿肥,却也能看出日后出落得俊俏。他扶着门,毫不在意地用花里胡哨的锦衣抹了把汗,这才开口道:“真、真巧哇!” 魏子潇笑得咧开嘴:“云姐姐,师父!” “魏公子。” 谢幼云语气中并无多少惊喜。 顾瑶有些惊讶,能这样突然遇见,得是多大的缘分呢!而且他魏子潇在吃的方面品味不错,说明这家店还是受魏二少爷认可的,一定十分美味。 “哦,我和几位好友来这边消遣,恰好看到店小二带着你们上去,还以为我认错人了呢,嘿嘿。”他摸了摸毛绒绒的脑袋,笑得十分讨喜:“云姐姐,我可以坐你们这儿嘛?我还没吃饭,肚子好饿好饿。” 他殷切地看着谢幼云,眼神中的迷恋与爱慕坦露无疑。而谢幼云又是这般聪慧的人,怎么看不出小孩子的心思呢?她只比顾瑶大了一点点,但在心窍和察言观色方面,可是比魏佑娣还要胜上几分。 少年人连暧昧都是滚烫的,像是盛夏的太阳,可惜她是一湖平静的死水,连春风吹过都留不下几抹皱褶。 -- 第30页 大概也是小孩子心性,自己不理会,想必很快就忘了罢。谢幼云冷静地抬起头,一眨不眨地盯着魏子潇的眼睛,看着一丝潮红慢慢爬上小少爷的脖颈。 “魏二少爷既是和友人同来,还是守约为好。我今日是与顾姑娘小聚,还是将地方留给我们二人罢。” 这话说得并不婉转,是为了保证魏子潇这种傻子也能听懂。闻言,他果然失望地垂下头,小狗一样从喉咙里滚出几声呜咽。 “好不容易……跑过来的。” “什么?” “啊没事没事!”魏子潇很快又重振旗鼓——小娘子嘛,尤其是云姐姐这样文静娴雅的大家闺秀,肯定都是羞赧的。若是第一次就答应了自己,还真是有点说不过去。 “那云姐姐,下次我们一定要好好喝一杯。”魏子潇乖乖退了出去:“师父也再见!” 顾瑶把脑袋从菜单上拔起来,挥了挥手。 菜很快就端了上来,果然是色香味俱全,考究而又美味。因为不收银子,顾瑶把这里的招牌菜统统点了个遍,面前的米饭也堆成了小山,若是吃完了还能再续。 今天可真是好日子呀! 顾瑶心想。 就在这时,门前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是杯盏碎裂的脆响。隔壁的厢房似乎出了什么事情,下一秒便是男子的爆吓。 “好啊,好啊!你他妈给老子带绿帽子来了!” 第17章 小姑娘也少有如此伶牙俐齿的…… 怒骂过后,又是杯盘刺耳的碎裂声,一个细细的声音开始抽泣。 顾瑶是最见不得女孩子委屈的,她三下五除二把嘴里的菜嚼了,跟谢幼云道:“我去帮忙。” 谢幼云伸手拦住了她:“等一下,先莫要冲动,我看店小二去找掌柜了。” 掌柜的要上来还需要点时间,隔壁的人便又开始了,比如什么“老子到底哪里对不起你?”“他哪里比我好,比我有钱,比我年轻,比我能让你这个小浪蹄子爽?” 那细细的声音接了一句嘴:“确实比跟你爽。” “我他妈……”男人顿时暴跳如雷:“我他妈揍死你,草!你他妈吃老子的,穿老子的,睡老子的,还他妈看不起老子!” 听到这里,顾瑶和谢幼云皆是目瞪口呆,大雍民风何时如此开放了,光天化日之下闺房之乐都能拿出来吵架,这热闹不看还是人么? 等顾瑶和谢幼云赶过去,雅厢前已经围了不少看客,都往门里探头探脑。只见众目睽睽之下,一个身着绸缎,挺着肚腩的中年男子正骂骂咧咧,在他旁边坐着的男子哭哭啼啼,却死活不肯扭脸看他。 等等,男子? 虽说薄粉敷面,身材纤瘦,小凳儿上坐着的确确实实是个男子。他举止颇为阴柔,跟女子很像。 “我说哪儿有如此奔放大胆的小娘子,原来啊是对兔儿爷!” “别说,那小倌儿身段可真不赖,这哭哭啼啼的模样可比女人有滋味多了。” 顾瑶听到众人议论纷纷,好奇地问:“什么是兔儿爷?” 谢幼云下意识道:“便是有龙阳之好的男子,是京城的俚语。” 说罢,面前的小姑娘扭头看了她一眼,似乎有些震惊。也是,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怎么会晓得这些东西? 谢幼云表面风轻云淡,心里头却砰砰直跳,正不知该如何化解,掌柜的恰好赶了上来,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管事儿的一来,就控制住了场面,事情的来龙去脉也浮出水面——原来这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名唤康秧,专好些不男不女的二刈子,这癖好在京城也是有了名。但这回竟然撕破脸皮,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闹这么大,主要是因为他颇为喜爱的这个小倌背着他红杏出墙! 还是跟自己的亲儿子搞到了一起! 众人听得啧啧称奇,连谢幼云的眼神儿都隐隐透露出一股狂热。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中年男子好歹也是要脸的,语气也柔了些许:“好了好了,娇娇儿乖,跟我回去,你要那金圈子银钮子,我都给你买,别闹了行不行?” 那小倌还是别过头,阴阳怪气道:“方才还是小浪蹄子,这就娇娇儿了,我看你比老娘们还善变呢。” “你……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不是喜欢你相好的吗?成,老子今儿个就把你连那逆子一起扔出家门儿,我看你跟谁!” “我跟谁?” 那小倌轻蔑地一笑。 他看着面前脸涨成猪肝色的男人,心里只觉得畅快。当时不知用了什么下作手段,把他老娘害死,又强取豪夺把他当成金丝雀,如今只是稍微跟他儿子搞一搞,报复一下,他就受不了了? 这才哪儿到哪儿,以后自己有的是法子折磨他,让这个老畜生为自己当年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只见,小倌朝人群中伸手一指,脆生生道:“我跟他!” 众人纷纷扭头望去,那指尖所指之处,站了位高挑的少年郎。 他姿若霜雪,凤眼薄唇,端得一副极为出挑的好样貌,只是冷眼倚在墙边,颇有一番居高临下的姿态。 顾瑶看到那人后,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 “李衍?” …… 那小倌眼光倒是不错,放眼望去,人群中最清贵、模样最好的也就是那位小公子了。只是不知为何,自己指了他之后,突然感受到一股莫名的威压。 -- 第31页 在场或多或少也听说过这位尚书府小公子,一时间竟有些激动。 哎呀呀,这小倌虽低贱如猪狗,却在今日把尚书府都拉下水,真是个好手段呐。 那中年男子打量了眼李衍,满眼不屑,冷笑道:“就他这气虚的小身板,能满足的了你?给老子宰了当下酒菜还差不多!” 越是高洁的人,越是有人想看他们坠落云端,而且还要坠到泥土里,被人万般践踏,卑微到极点。此时此刻,成为众矢之的的李衍恰好满足了某些人的阴暗幻想,不少人都抱着肩看戏,眼神儿是自己都察觉不出的快意和刻薄。 但他李衍是谁?这种亏岂是他也吃得了的?想看他笑话的人多了去,但可惜他偏偏不如那群阴沟小人的愿。 只见他脸色如常,只是抬手一挥,在一旁候着的李冲凑了过来。 “喊几个人,把这个肥头大耳的男人绑了送去正宗府,至于这个,”他的目光冰冷地扫过小倌:“先控制住,带到我这来。” “是!” 李家的小厮办事颇为利索,李衍一发话,不一会儿一群人高马大的家丁就上了楼。那中年男子看他是个弱不惊风的少年,蛮横道:“你他妈算老几,管老子家私事?” 但是他很快便笑不出声了,那几个家丁力气奇大,任他如何挣扎都脱不了身,不一会儿双手就被粗糙的麻绳捆住,只剩一张嘴不停地骂骂咧咧。 而那小倌哪儿想到这个少年这么不好惹,连忙从桌子底下一钻,一个打滚溜了出去。顾瑶恰好在门旁,伸手把他拦住。 “站住!” “好狗不挡道!”他气急败坏。 “嘿,我今儿个就挡狗了!” 小姑娘也少有如此伶牙俐齿的时候,方才他这么轻薄李衍,把她给气坏了。 结果身后很快来了位家丁,把这瘦了吧唧的小倌逮住,用绳子捆在了椅子上。 “李公子,您看要不要小的去找官府?” 掌柜的擦了擦满头的汗,讨好地说。 “不必了,我的人会把他押回去。”李衍说:“今日动静太大,也是耽误您生意了。” “没有没有,说到底这也不是您的缘故。” 李衍今日也是来此闲坐,无端惹了一身腥,若是追究起来,他们酒馆反而得去尚书府赔罪。但好在李衍此人虽不好惹,却也不喜欢为难人,更不会小肚鸡肠。 “你他妈是谁啊!敢他妈的捆老子,老子一没杀人二没放火,这大雍还有没有王法了!” 那中年男子眼瞧着自己真的要被押走了,一时间情绪更加激动,像只在案板上鼓起刺来的河豚。李衍闻言,轻蔑地撇了他一眼。 “康秧,四十三岁,吉安人。” 那中年男子脸色一白,愣在当场。 “定安二十八年,你毒死自己的奶娘,强迫她的独子与你承欢。” “按照大雍律法,你犯了六杀之一的谋杀之罪,当杀人偿命。” 此言既出,在场人都面色一凛,一片鸦雀无声。 那中年男子的额头上滚下一颗颗大汗珠,他开始浑身发抖,眼睛不受控制地看着面前上有青涩稚嫩地少年。李衍继续说道:“除此之外,你外加娈童、当众污蔑,数罪待举,若是你还觉得自己无辜清白,那便在公堂上去说罢!” 这番闹剧竟走向如此地步,在场的许多人都未能预料。最后那中年男子被灰溜溜地押走,看热闹地人也被店小二疏散了。 顾瑶和谢幼云留了下来,一同和李衍进了那小倌所在的雅厢。同他们一起进来的,还有不知道什么时候溜进来的魏子潇,他看到那个小倌,也是吓了一跳。 “这是男人女人?” 小倌方才还神色恹恹,看到那康秧被押走,又神采奕奕,闻言给魏子潇抛了个媚眼,恶心得魏二少爷搓了搓浑身的鸡皮疙瘩:“草,别这么看我!” 小倌翻了个白眼:“毛儿都没长齐的小崽子,谁稀罕似的。” “你……!” 眼瞧着俩人掐得起劲,谢幼云打断两人的争执,开口道:“李公子,方才喊你留下,是有一事相求。” 顾瑶和魏子潇纷纷竖起耳朵。 “何事?” “我要个人。”谢幼云伸手指了指被缚在椅子上的小倌。 这话让人摸不着头脑。谢家要是缺人,找什么样的小厮找不到,非得要个不男不女的小倌干嘛? 李衍也有同样的疑惑,他蹙眉道:“人倒是可以给你,但为什么要他不可?” 谢幼云看了眼这眉清目秀的小倌,他瞧这也就十六七岁,因为长了副好皮相,打小就被康秧这等禽兽盯上,没有过几天好日子。 她需要这种人,准确来说,她需要这种人身上养料一般的苦难。 但这个想法该如何给外人说呢?总不能说她谢家的大小姐,有个不得了计划,背地里是另一副不娴熟不淑女的模样? 好在李衍看出她的为难,也没再追问下去,问了问那小厮:“你可愿去谢家做事?” 小倌看了眼浑身上下都挑不出毛病的谢幼云,也直犯嘀咕。这群富贵人家,表面上都人模狗样的,实际上背地里连禽兽都不如,比如康秧跟他的那几个变态的狐朋狗友。 “我若不去的话,还有别的选择么?” 李衍冷声道:“随你。” -- 第32页 “那算了,我还是去吧。”小倌垂头丧气:“谢姑娘看着不似那般蛇蝎之人。” 魏子潇不满地瞪了他一眼:“云姐姐人可好了!” 方才这小孩就频频打量他,看着很不爽,小倌懒得理睬。 这事儿就算定下了。临走前,那小倌又给李衍磕了好几个头,答谢他方才给自己一个公道,告慰了枉死老母的在天之灵,然后就乖乖跟在谢幼云身后。 人差不多都要走了,李衍正抬步离开,便听到顾瑶的声音响起。 “李衍,等一下。” 她伸手扯住了少年的袖子,细白的手指,像是一截水灵灵的嫩葱。 第18章 她像是被吓了一跳的猫儿,瞪…… 李衍没马上回应,先扫了眼小姑娘拽住自己的手,等她讪讪放开,才开口:“何事?” “月末魏姐姐要给我操办生辰宴,你要不要来?”顾瑶满怀期待地看着他。 李衍疑惑地挑起眉,想都没想地拒绝了。 先不说那几日恰好赶上生母忌日,李衍他何时与顾家的关系这么好了? 最近的确听闻四公主把顾老爹拨给了京郊的兵营,吃上了皇饷,但那也远远够不着他们尚书府的关系。这京城一年有多少人过生辰,发到李府的名帖成百上千,他若是有点交情就去了,岂不是得忙死。 小姑娘肉眼可见地有些失落。 “那好吧。” 结果回到马车上,李衍看到熟悉的软榻,又想起那日略带旖旎的回忆。他原本想着给顾瑶买支簪子,结果最近忙于忌日,把这事儿忘得一干二净。 “李冲。” 隔着厚厚的车帘,小厮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哎!少爷,有何吩咐?” “过几日你去买支簪子,月底送到顾家。” “好嘞,少爷,可是送给顾姑娘?您看什么样儿的合适?” 李衍想了想,小姑娘平日里素面朝天,压不住花哨的款式,思来想去还是银簪更为合适。 一来素雅,二来档次也不会太低。 “就银簪罢。”想了想,他又补充道:“买支带陵苕花的。” 陵苕月末开,恰好赶得上小姑娘的生日。 …… 再说魏佑娣答应了姬成煜的要求,每天都要往煜王府跑。 不过她也不好抛头露脸地过去,每次往返都坐着一辆没有辨识度的马车,在那戒备森严的漆朱大门前停下,然后迅速地闪进门内。 看守的侍卫已经提前得到了主子的叮嘱,到也不会拦住她。到只是觉得有些惊奇,煜王府时常进来不同的女人,她是最谨慎低调的一个,其他人巴不得昭告天下自己攀上了高枝——因为姬成煜本人不仅样貌出众,出手也阔绰,高兴了还会甜言蜜语地哄人,何乐而不为呢? 但魏佑娣真的以为自己是来上药的,像只单纯无知的小白兔。 姬成煜看到在门前候着的魏佑娣时,心里也是这么想。 真傻。 又让人心动。 他稳步走过去,快到近处,才让下人搀扶着,一瘸一拐地来到跟前。 看到玉树临风的青年跛脚走来,魏佑娣慌忙行了大礼,心里的愧疚又多了一层。 “快快起身。” 姬成煜像是得了不治之症,竟然咳了几声才让她免礼,明明伤的是脚踝而不是脑子。 最后他要在卧榻上上药,带着懵懵懂懂的少女来到了内房,大门一关,下人眼观鼻鼻观心地退去,空荡荡的内房顿时更加空旷。 孤男寡女,很适合发生些什么。 姬成煜心里都是小算盘,表面装的不动声色。他坐在卧榻上,双手撑在绵软的褥子,心里已经在想这么柔软,魏姑娘躺上去也不会不舒服,颜色衬不衬魏姑娘身上的皮肤,她喜不喜欢滑溜的丝绸料子。 他真是体贴。 然而魏佑娣是个习惯照顾人的姑娘,在她眼里姬成煜就是个需要照顾的老弱病残,一个扭了脚的男人,没有什么威胁。于是她拿起药膏,无比认真地上药,并且对姬成煜时不时的咳嗽声、清嗓声表示疑惑。 “殿下,药已经上好了。” 她收拾完药箱,就恭敬地站在一旁。 “好。你动作倒是麻利。” 姬成煜看起来有话要说。 魏佑娣觉得有点奇怪,难道是自己没有抹好?他为何欲言又止,总盯着自己瞧,像是有什么说不出口的难言之隐…… 还是说他想出恭? 这个念头突如其来却又有几分道理,魏佑娣向来善解人意,她立刻垂下头,谦卑道:“那小女子就不打扰殿下了。” 她脸红什么? 姬成煜了然一笑,单手支颐,暧昧丛生。 “这么快就想走,难道是嫌我煜王府招待不周?” 魏佑娣慌忙摆手。如此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若是穿出去自己的名声可就完了。虽然他煜王不在意,但是她可没有那个能耐。 而且,自己也没有理由留在这里。 “殿下说笑了,只是天色将黑,若是回去迟了,不好与家父交代。” “那便坐本王的马车回去,他大概也不会怪罪于你。” 不知什么时候,姬成煜竟已凑在眼前,伸手试探般撩起魏佑娣的一缕乌发,暧昧地缠绕在指尖。 “若是他还不满,本王便跟你一同回去,亲自登门解释如何?” -- 第33页 姬成煜最令人痛恨的一点,便是他多情又聪明,清楚地知道自己皮囊好看,心眼儿又多,若是想诚心地“勾引”一位小娘子,那她几乎毫无还手之力。 魏佑娣果然哑口无言。 她也不是找托辞,回去晚了阿爹定是要盘问她的,她也没有撒谎的习惯。但是自己同煜王来往的消息,自然是越少的人知道越好,毕竟连魏子潇和顾瑶都不晓得。 若是被阿爹知道了,定是要逼着她和魏子潇去和煜王走动走动,跟个笑话似的赶着倒贴。 “殿下可是另有吩咐?”她看着自己缠绕在指尖的发丝,黑色与白色交织,鲜明得让她眼睛发痛,背脊宛若被人抚摸一般酥麻。 姬成煜摇了摇头,声音含笑,鼻尖似乎要和她相触:“你做得很好,佑儿。” 魏佑娣似乎没有听清,许久才反应过来,一丝潮红迅速从脖颈蔓延至脸颊。 她像是被吓了一跳的猫儿,瞪大了圆圆的眼睛,清秀的面容上闪过一丝无措。 “殿下……” “你不喜欢本王这么喊你?” 魏佑娣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急得脸红成了樱桃,却一抬头看到男人眼中一闪而过的促狭,才后知后觉这个男人许是在拿她找乐子。 但她能做什么呢?或许只有逆来顺受罢了。 她摇摇头,闭紧了嘴巴。 姬成煜看出了她藏不住的恼怒,笑道:“可真不经逗。好了,以后本王不喊便是,但是前半句话可是真心的,魏姑娘上药的手艺精湛过人,本王的伤都舍不得好了。” …… 又过了几日,日头渐盛,蝉鸣迭起。 午时的阳光透过支窗,将屋内照得敞亮。这是一间颇为考究的房间,床是金丝楠木的,上面铺的是绫罗织就的锦被,银丝绣得云纹在阳光下时隐时现;另一端是一只燃着香炉的文房书架,几株君子兰放在流光溢彩的紫釉花盆中,排成巧妙的菱形,给书册作几分装点。 “少爷!少爷!” 李冲满头大汗地跑了过来,怀里揣着一只木匣子:“银簪已经买来了,小的也不太懂女人家儿的玩意儿,还得请您过目……” 李衍正站在书桌前,聚精会神地给一只翠鸟点睛,被这么一打断,不得不把笔放下了。 “你难道是两条腿走过去的,怎么热成这个样子?” 李冲干笑着擦了擦头上的汗:“方才去书房找少爷,结果您不在,又绕着庭院儿跑了一圈,才想到这里。” 平日里李衍大多呆在书房中,极少回厢房小憩。但是现在逐渐变热,书房沉闷不通风,他便更乐意呆在泡桐树荫下,或者凉爽一些的厢房。 李衍接过木匣,拿出里面的银簪。 这是一只小巧精致的簪子,顶端坠了几串胖胖的珍珠,中央雕着一朵栩栩如生的陵苕花,虽不如李衍料想的素雅,却胜在俏皮可爱,与顾瑶正是相配。 “可以。” 他简单扫了一眼,也没太上心,随手丢回了木匣子里:“晚膳前送去顾府罢,莫要太声张。” 李冲点点头。 于是到了傍黑,漫天的彩霞染红了半边天,李府的小厮把打包好的簪子送了过去。顾瑶起初还不知是何物,得知是李衍的赔礼后,顿时眉开眼笑。 傻笑的状态一直持续到晚膳,顾瑶筷子上的米饭还没送到嘴里,便“嘿嘿”一声,就这空气咬了一大口,嚼得起劲。 顾宜修对她犯傻已经习以为常,闷声吃饭;顾老爹慈祥地问道:“瑶瑶啊,今天可是有什么好事,能不能给爹爹讲讲?” 顾瑶从怀里掏出一只发簪,得意洋洋地对着二人比了比,雪白的珍珠串儿划出一道漂亮的弧光。 “喏,我有簪子啦!” 顾宜修微微蹙眉:“这簪子定是不菲,你是从哪里得到的?” “别人送我的呀。” 顾瑶等的就是他这句话,声音蓦地亢奋起来。 “是李衍送我的定情信物!” “噗——” 对面二人呛了口饭,顾瑶摆出一副“我就知道你们会这样”的表情,无疑是火上浇油。 顾宜修那边还有李衍送来的团扇,本来都要把这事儿忘了,顾瑶今天这么一吆喝,顿时又想起来,一时间周遭的气压冷到了极致,连顾老爹都察觉出了几丝微妙。 “囡囡啊,李公子怎么会送你簪子?你们二人不是不、不熟吗?” 顾老爹这个粗糙的汉子也察觉到了哪里不对,但是他又觉得顾瑶和李衍年龄太小,哪儿懂得情啊爱啊这些玩意儿,说不定,是小孩子过家家? “之前不熟,但是感情是可以培养的呀。” 顾宜修冷哼一声:“也就你这个小傻子一厢情愿。” “才不是呢!”顾瑶不乐意了,她把簪子举到兄长眼前,拨开珠坠儿,露出一行小字来。 那行小字极为隐秘,但却如此清晰。顾宜修瞄了一眼,下意识攥紧了筷子。 “看吧看吧,这不是喜欢我,是什么?” 她说的没错,那里的确有一句小诗,情意绵长,旖旎动人,任谁看了都会觉得这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郎,送给心上人的定情信物。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第19章 李公子若是真的对她有意,也…… 顾瑶的生活因为那支簪子变得更快活了。 -- 第34页 她之前便是一个大大咧咧的性格,如今多了点儿女情长,一到晚上便觉得多愁善感,到了白天又只会傻笑,好像变了个人似的。 这些变化落在家里两个男人眼中,都觉得不可思议。 “之前以为她没心没肺,除了吃喝玩乐万事不放心里,”顾宜修冷漠地把鱼头斩成两半:“昨天晚上突然开始念诗,十个字只念对了四个。” “囡囡好学是好事,你有空了就多教教她,咱家会念书的也就你了。”顾老爹没觉得不妥。他每天的生活就是从近郊兵营到小宅,生活简单,头脑也简单。 顾宜修心里莫名生了股闷气。 这八字没一撇的事情,小丫头差点得了相思病,怎么这么蠢?李公子若是真的对她有意,也不会这么久还不来见人一面。 莫不是拿自家妹妹逗趣? 但那日送来簪子的确是李府的人,一想到这俩人背着自己谈情说爱,顾宜修就有点别扭,毕竟在他眼里,顾瑶也好、李衍也好,都还是小孩子年纪,婚姻大事可不能任他们胡闹过家家。 但他早也不是六年前那个一腔怒火就翻墙头找人打架的少年了,再过两年就是弱冠之年,有的问题也不是一顿拳头就能解决。 再说顾瑶自从拿到簪子后,整天好似飘飘欲仙,每天脚踩在地上都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她本想把这件事情分享给魏佑娣,却发现魏姐姐这几日都不在府内,每天都是一大早出门,傍黑才归,说是去酒馆帮忙。 而自己的乖徒呢,近日也是找不到人影儿,好不容易有次在巷子口遇到了,却见小少爷正气的脸蛋通红,滴溜溜的大眼睛怒火迸发。 “师父,可否帮徒儿一个小忙?” 他看到顾瑶,冲过来先打了个招呼。顾瑶心情好,看到怒气冲冲的乖徒,都觉得他更可爱几分。 像只龇牙咧嘴的小奶狗。 “那小倌真是欺人太甚,云姐姐好心收留他当下人,就该有个下人的本分。”魏子潇委屈巴巴地指了指谢府的方向:“结果这厮不给我通报,还扬言放狗咬我……” 显然,他刚才吃了个大闭门羹,正在气头上。打小他就被娇生惯养,自然是咽不下这口恶气,转头就去搬救兵。 顾瑶却好奇道:“你去谢府作甚,去找云姐姐么?” 魏子潇的脸红了红,忍不住笑道:“嘿嘿,上次云姐姐说爱吃甜品,我顺手做了些杏仁奶糕。” “杏仁奶糕?在哪里?” 乖徒指了指手中的食屉:“喏,都在这儿呢。” 魏子潇的形象顿时高大起来。 顾瑶道:“帮你出头为师义不容辞,这就带我去罢!” 于是,魏子潇便一扫方才的颓靡之态,雄赳赳气昂昂地带着顾瑶去了。 有了师父那可是二打一,就算来了条狗也不在话下。 年幼时顾瑶徒手捏爆鹅卵石的一幕给魏二少爷留下深深的烙印,在他眼里顾瑶便是无所不能,即使自己是个废物,好歹有人罩着。 到了谢府门前,那小倌正巧拿着扫帚开门,看到魏子潇后,眼中闪过一丝戏谑。 他哼着阴阳怪气的调子:“郎有情来妾无意,正道是,我本将心托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魏子潇跳脚:“你说谁?” “我唱戏呢,关你什么事儿?” “你就是在胡说八道,就是在内涵我!” “哟,谁敢内涵魏二少爷呀。” 魏子潇气得要哭了,他咬紧牙关,突然想起自己带了靠山,顿时又把眼泪憋回去。 “师父,就是他!” 小倌看到了顾瑶,他对欺压女子没什么兴趣,嬉皮笑脸的模样也收敛起来,对顾瑶说:“顾姑娘,魏二少爷,你们请回吧。我们家小姐今儿个真不在,你们还是择日再来罢。” “当真?我们并无恶意,也与云姐姐素来交好,你莫要误会了。”顾瑶态度温和。 “顾姑娘,您和我家小姐的关系咱是知道的,所以我就说实话,今儿个真的见不到。” “行,那好吧,只有如此了。” 顾瑶觉得这小倌没什么道理唬人,便打算劝一劝魏子潇,结果扯了扯乖徒的袖子,人却一动不动。 她以为魏子潇不察觉,又轻轻扯了几下,便听到他突然道:“我和云姐姐约好了,今日来见她的。” 少年的声音在风中吹得发颤,他似乎已经明白今日确实是见不到谢幼云了,但是满腔的难过憋得人难受,他不说出来,脚下就跟生了根似的。 “她明明答应我的,为什么今日不肯见我?” 是他哪里做错了吗,还是说他惹人讨厌了? 魏子潇嘴唇哆嗦了几下,到底还是没能问出这两个问题,给自己保留了一点点体面。 他手里攥着的是温热的食屉,里面是他花了一个晚上通宵蒸出来的杏仁奶糕。一只只地摆好,造型讨巧,看着像白白胖胖的水萝卜。 因为从来没做过,他失败了好几次才做得像模像样,心里想着谢幼云吃到奶糕的模样,就算手上烫了好几个泡,他这个娇生惯养的大少爷,竟也没觉得辛苦。 但是现在,他觉得很累,好像身体的力气都被抽走了,从头到脚都不属于自己了。 为什么谢幼云要毁约?既然不想见他,为什么又答应他呢? -- 第35页 小倌似乎也没想到魏子潇会是这个反应,他因为打小被康秧□□折磨,向来痛恨这些纨绔子弟,对魏小少爷更是带着偏见。但说到底,魏子潇和他也没什么仇恨,自己方才做得是不是太过分了? 于是他忍不住道:“小姐不是故意不见你,是……” 他想起早上的场景,浑身打了个哆嗦,嘴唇蠕动,犹豫着要不要跟他们讲。 毕竟为了拘束自家闺女的自由,用把大铜锁挂在厢房的母亲,说出来谁能信呢?谢夫人确实是精神状态不佳,但早上他目睹的这一切,让他寒毛直竖,觉得这个女人怕不是已经丧心病狂。 谢夫人对女儿的控制欲,已经到了扭曲的地步,不然也不会当这下人的面左右开弓,连抽谢幼云好几巴掌,再把人锁到房间里,跟囚犯一样只送些饭菜进去。而一旁的下人却只是眼观鼻鼻观心,似乎对一切习以为常,见惯不怪了。 “是她昨日得了风寒,今天卧床不起,怕感染给你们。方才是我故意刁难你的,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希望魏二少爷原谅小的。” 小倌忍了忍,到底没说出实情。这种家丑谁愿意外扬呢?况且顾瑶和魏子潇也做不了什么。 闻言,魏二少爷的脸色果然好了些,他瞪了那小倌一眼,似乎在说“我就知道是你在搞鬼!” 但今日到底是见不到心上人了,魏子潇心里头难受,恋恋不舍地看了眼高墙深庭,把奶糕都给了眼巴巴瞅着食屉的顾瑶。 二人就这么慢慢悠悠地走回家。谢府离顾家小宅不远,几步路就到了。魏子潇魂不守舍地把顾瑶送到门前,才想起顾瑶一开始找他,似乎有话要说。 “师父,你方才可是要跟我说什么事儿?” 顾瑶抬头,昔日雪白乖巧的年画娃娃,不知不觉出落成一个少年模样,个头竟然比自己还要高了。她笑道:“本来看你心情不好,就这么算了的,既然你问了,为师就直说了罢。” “师父你只管说,能帮的上的,我一定不遗余力。” 顾瑶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嘿嘿一笑:“我呀,我最近被人送了支簪子,你说我是不是也得学着魏姐姐那样,打扮打扮,然后……” 话说了一半,她就无法抑制地想起了李衍的脸。这几日他都没来找她,按照他的脾气也不是不能理解,这个人一直都是极要面子的,表面上看起来对自己波澜不惊,谁知道一送便送了这么直白热辣的定情信物呢? 她感觉自己像是抽了筋似的,笑得停不下来,连话都说不利索了,看到魏子潇在一旁越来越迷惑,这才用掐了自己一把,继续道:“然后趁生辰宴的时候,也能打扮的漂漂亮亮,为自己寻一门好……好亲事?” 魏子潇有些惊讶。 他完全没想到顾瑶会跟他说这事儿,或许他是一个男子,对情啊爱啊的理解,就是主动出击,勇往直前,搞不懂小娘子弯弯绕绕的心思。 但是顾瑶现在急切地需要有人和她分享这份喜悦,她找不到魏佑娣,找不到谢幼云,只能找到同样为情所困的魏子潇。当然,他能提什么建议呢? 所以他思索了一会儿,说道:“魏家最不缺的就是胭脂水粉,师父若是需要直说便是,我明日便托人送来。” 顾瑶眼睛晶晶亮,她点点头:“我不是为了讨你要这些,只是想和你们家妆娘学一学手艺,不知道可否?” “哎,这还不是小事一桩!” 魏子潇点点头。 小姑娘眉眼中的欣喜遮不住,连声道谢。 她才十四岁,情窦初开,纯白如一张一尘不染的纸,可以不顾一切地爱上一个人,也可以因为一句简单情诗就幻想余生。 对于她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来说,现在心悦的人是什么样子,情爱就是什么样子。 于是在顾瑶眼中,它是意气风发的,明艳张扬的,带着霜雪般孤傲清隽的。 也是温柔的,滚烫的,带着清新的茶香和夏季泡桐的簌簌声。 像是一朵雪白的荼蘼花。 第20章 她发觉这似乎并不是一本正经…… 翌日,风和日丽,天气清爽。 夏日的气息渐渐浓郁,对顾瑶来说,最明显的就是半夜开始踢被子,每每醒来被子要么是横着的,要么就在地上。 天蒙蒙亮,顾宜修敲响了顾瑶的厢房。 昨日提了一嘴自己要去采购书籍,这小丫头也吵着要跟着去见见世面,于是今天一大早,他就得把人拽起来。 顾瑶照例赖了一会儿床,正打算用被子蒙着头,却伸手抓了个空。 “阿兄,再睡最后最后一小会儿……” 顾宜修一声冷笑:“那我不如自己去。” 鸿鹄屋每月月底会清理一批古籍,不少人会趁这个时候去采购,不仅是冲着折半的价格,不少富家子弟也会趁这个机会去淘书。 顾家离书屋并不算近,也没有马车,须得一大早出发才不算晚。顾宜修看着在床上不肯起来的顾瑶,叹了口气,伸手给她捡起被子,又给她盖上。 就在这时,他眼前一晃,小姑娘手心里似乎握着什么东西。 那玩意儿尖得发光,像是一枚簪子。顾宜修太阳穴一跳,带着一丝不祥的预感,凑近一看——可不正是李衍送的那只! 她竟然抱着这支簪子睡? 顾宜修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然后打了舀井水洗了把手,又折返回顾瑶床榻边。 -- 第36页 小姑娘睡得香甜,似乎不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顾宜修毫无内疚地把冰凉地手扎进小姑娘脖子里。 结果一声尖叫,顾瑶蓦地睁开眼睛,从床上一骨碌坐了起来,伸手使劲儿搓脖子。 “阿兄!” 顾宜修没忘记顺手把她怀里的簪子顺了出来。 她看到顾宜修手里的簪子,顿时涨红了脸:“你、你还给我……” 今早起不来便是因为昨天晚上自己瞧这簪子入了神,大半夜才睡,结果索性抱着簪子一起进入梦乡。 “这么尖的东西放脖子边儿,不要命了?”顾宜修一脸恨铁不成钢,把簪子放到梳洗台上,倒也没为难她:“我看你自己的事儿都没这么上心。” 顾瑶这才想起昨晚缠着阿兄要去书屋,好在顾宜修对这事儿比较积极,心情也不错,看到幺妹唯唯诺诺地洗漱,还是带她出了门。 兄妹俩难得不在小宅里相处,顾瑶又是个人来疯,一到热闹的大街上,就神采奕奕,丝毫不见方才赖床的可怜样儿。 鸿鹄屋坐落在坊市深处,算是闹中取静。近日因为隔壁酒楼生意红火,逐渐也变得热闹起来。 顾宜修样貌出众,又带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气质,打街市中走过,四处都招惹小姑娘。但他模样并不和善,一双凤眼总是看着令人生惧,不少小娘子偷偷瞄几眼就红了脸,也没一个往前凑。 他并不理会,自顾自走过,身后跟着顾瑶这只小尾巴。 日上三竿,街市的烟火气逐渐浓郁起来。顾瑶半路上看到包子铺就走不动路,伸手扯了扯阿兄的衣角。 “我想吃包子。” “不行。” “那糖葫芦!” “不行。” “红糖糍粑……” “……不行。” 于是二人走了一路,顾瑶嘴馋了一路,要东要西。好在顾宜修意志坚定,没有被妹妹那双可怜兮兮的眼睛迷惑。 毕竟他也囊中羞涩,若是方才心软了,今天这趟书屋不就白来了么? 但道理是这么个道理,看到顾瑶委屈巴巴的样子,他心里并不好受。 算了,书可以再买,小孩子想吃点零嘴儿,也不是多大点事儿,大不了过几日自己去找个零工攒一攒钱…… 他从钱袋子里分几枚铜钱,握在手心,却一扭头看到顾瑶在背后朝他做了个恶狠狠的鬼脸。 “阿兄最小气了!” “……” 小姑娘到底是怕他的,放肆了一把后就脚底抹油溜了,也不敢看他的脸色,搞得顾宜修一口气憋在胸口,许久才顺下去。 晚上回去让她背那首三百多字的星河赋好了,这首诗古涩难懂,饶是他自己都背了一个多时辰,这小丫头肯定后悔得痛哭流涕,直呼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这么一想,顾宜修的心情也缓缓放晴。 …… 鸿鹄屋上下两层,后院是老板的私宅,一般不对外人开放。 顾瑶不一会儿就把上下两层逛了个遍。 一层大多是一些稠密复杂的册子,随便翻开一页都看得人头晕脑胀,她本以为楼上兴许有些连环画,结果也没什么差别。 好在二楼阳光充足,书架上摆着不少玉竹、菩提串儿之类的文玩,顾瑶过去摸索了一会儿,打发了半个钟头。 就在这时,她似乎发现了一处微妙的地方。 那是个小小的、十分隐蔽的角落,周围堆起了几株富贵竹,遮住了几本崭新而又宽大的册子。 一般来说,画本子都要大一些,定价也更贵。顾瑶高兴地搓搓小手,伸手把几盆富贵竹挪开,掏出其中一个画本子出来。 这个画本子长得很是奇怪,顾瑶之前看的都十分花哨,在封面上要么是打虎的大侠,便知道这是个讲江湖的本子;要么是一座玲珑小庭院,面若桃花的女子依偎在公子怀里,便知道这定是个缠绵悱恻的故事。 但眼前的画本子只有一行潦草的行书,应该是书名,顾瑶认了许久也认不出来,旁边一串小楷是作者,名唤“永安笑笑生”。 无论是书本身还是作者,都给人一种稀奇古怪的感觉。顾瑶好奇地翻开第一页,便看到一簇漂亮的簪花小楷。 “诗曰:今有佳人腰软酥,顾盼生姿教君枯……凡世间男女,莫逃不过食、色二字……” 这一页只有寥寥几句,顾瑶读了几遍,似懂非懂,只觉得颇重笔墨地写了不少女子的玲珑身姿,措辞直白热辣,让她脸颊微红,然惊吓还在后头——她发觉这似乎并不是一本正经书,手一软,册子竟“啪嗒”一下掉到了地上。 这一掉,恰好掀开了一页花里胡哨的插图,里面的男子和女子在荡秋千,只是那姿势颇为诡异,两个人前后抱着坐在小小的秋千架上,难道他们不怕秋千倒了摔个嘴啃泥? 这永安笑笑生也太没有生活经验,许是个没荡过秋千的人罢。 顾瑶觉得无趣,正想伸手去捡,便听到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顾瑶?” 李衍站在她身后,怀里抱着几本崭新的书册。在这里看到顾瑶让他感到惊讶,但更惊讶的是小姑娘脚边的画本子。 他目光一转,一览无余地扫到画上的内容。 第21章 二人四目相对,一瞬间,似…… 李衍冷声道:“这是什么书?” -- 第37页 顾瑶赶紧把画本子捡起来,心想莫不是李衍以为她看不懂?天地可鉴,自己也是识字的呀! 在心上人面前认怂并不是她的作风,她故作淡定地把书握在手里,还在他面前晃了晃:“当然是我找的画本子!刚才我可是看了许久呢,可有意思了。” 谁知听她这么说,少年的脸色愈加难看。他嘴唇动了动,想问她身为一个女子,光天化日看这种污秽之物,可知何为廉耻? 但转念一想,自己这么一问,反而有些像关心她。这个丫头片子打小就翻墙爬树,一点都不像大家闺秀的样子,自己也不能把她同寻常女子划等号。 他嗤笑一声,正要转身离开,却见顾瑶突然盈盈一笑,突然垫起脚,伸手贴了贴他的脸颊。 “阿衍。你的脸好红呀。” 一丝冰凉的触感袭来,李衍顿时一愣,眼前是少女凑近的面容。 她的手好冰……不,是自己脸颊太热了,为什么会热?是因为不小心看到了那些图吗? 少年身体强健,精力旺盛,尚不知晓人事。方才的一幕对他来说,又何止不是一次冲击?只是他听过同窗们肆无忌惮地讨论过,知晓是哪档子事儿,但如此直观地看到绘图,仿佛在他的皮囊下掀起一阵惊涛骇浪。 下一秒,李衍猛地拍掉她的手,后退一大步,仿佛看到了什么凶神恶煞般。 “阿衍?” “别动!” 顾瑶看着面前的少年,他有些奇怪,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难道是被自己碰到脸,所以害羞了么? 读书人都讲究发乎情止乎礼,自己如今收下了那支簪子,知晓了他的心意,却也没有把这件事拿到台面上讲,李衍又是那么心高气傲的小少爷,自然不会主动提起来。 她恍然大悟,自己方才的确有些急切了。 顾瑶并不是一个拖泥带水的人,下定决心要做的事儿便不会因柔寡断,她决定自己来捅破这层窗户纸。 她没在意方才李衍方才怪异的语气,反而笑得眉眼弯弯,乌黑明亮的杏核眼里是自己都没察觉出的爱意。 “李衍,我、我想跟你说个事儿。” 李衍似乎用尽了平生的耐心,他无比后悔自己过来这一遭,让那张画把一天的清爽都给糟蹋了。 但是顾瑶也没主动招惹自己,小少爷憋着一肚子火,也不想对着小姑娘发泄。 “什么事儿?” “你是不是送了我一只银簪来着,上面带了许多串珍珠的。”看到李衍点了几下头,顾瑶这才舒了一口气——看来的确不是自己多想,李衍果然对她也是有意的。 既然他迈出了第一步,自己何必再扭扭捏捏呢? 她看着面前俊秀过人的少年,耳畔边是躁动不已的心跳,一股喜悦掺杂着期待的情绪,似乎要把周遭的声响都要吞没。 ——我也喜欢你。 许是心头紧张,顾瑶下意识不敢看李衍的眼睛,伸手把耳边的头发撩来撩去。 “……我很喜欢那把簪子,谢谢你。” “不必谢我,那次本是我无礼在先。”李衍的声音也带了一丝不自然。 顾瑶的脸上带了一丝桃红,她目光炽热而滚烫,只是别过头没有让李衍察觉。若是李衍像姬成煜那般是个情场老手,估计已经能看出二人的气氛十分微妙,搁在别人眼中已经是暧昧不清了。 虽然他真的没这个心思。 “你不必说,我都知道的。”顾瑶想起簪子上的情诗,心脏越跳越快,好像要从胸膛里蹦出来似的。在一股莫名的冲动催促下,她脑子一热,脱口道:“因为我对你也……”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声音冷不丁响起。 “你在对我妹妹做什么?” 两人突然一动,扭头发现顾宜修不知何时上了楼,眼神不善地盯着李衍。 顾瑶满腔的浓情蜜意卡在喉咙,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小小的书屋,向来不对付的二人凑在了一起:一个出身金贵,心高气傲;一个天生心气儿高,聪颖过人。按理这种难伺候的人诺大的京城都挑不出一个,结果俩人偏偏都住在一条巷子里,自然是看对方极其不顺眼。 “阿兄……” 顾宜修甩过一记眼刀,吓得顾瑶一缩肩膀,攥住了李衍的袖子。李衍皱起眉头,满脸不虞。 这俩人真成一对儿苦命鸳鸯了。 顾宜修自觉已经成为棒打鸳鸯的恶人,但的确占理。堂堂尚书府公子,光天化日之下与未出阁的姑娘私会,说出去两个人名声都不好听。 而李衍也大为光火,因为那副椿宫图毁了一整天的好心情,此时此刻又莫名被人污蔑,简直满肚子都是气。 但对着顾宜修,新仇旧恨都有,他大可不必端着什么君子风度。 “我动手动脚?”李衍自以为撂下句大狠话:“眼神不行不如捐了罢!” 可惜这句狠话对于顾宜修来说,连挠痒痒都算不上。顾瑶打小听着骂街长大的,别说他顾宜修了,什么丑恶嘴脸没见过?平日里看着是个斯斯文文的读书人,但他可跟李衍这种大少爷不一样。 他是根野草,扎根在脏兮兮的泥土里,一路风吹日晒地长大,骨子里并不高洁。 但李衍呢?他这么干净,心底和鞋底都没一点泥巴点子,和顾瑶站在一起一点也不相配。 -- 第38页 顾宜修面色一沉,眉目之间皆是寒意。他看了眼顾瑶,沉声道:“瑶瑶,过来。” 顾瑶依依不舍地松开李衍的袖子,心想方才她还摸了李衍的脸呢,这要是让阿兄看到了可了不得。 想到这里,她的指尖似乎又感受到了那股柔软温热。男子的身体真是奇怪,胸前如此坚硬,脸颊确又这么温柔,好像要自己一边像依靠男人一样爱慕他,一边像照顾孩童一样怜悯他。 “那李衍,我先走了。” 她把书小心翼翼地塞回书架,跟李衍打了声招呼,乌黑的眼睛里满是不舍。 一上午很快就过去了,顾瑶在回去的路上困得直打盹儿,只想趴在顾宜修肩上睡一觉,又觉得他正在气头上,自己也不敢触这个霉头。 结果却在路上遇到了意想不到的人。 魏佑娣从一家医馆出来,手里提着几包草药。只见她行色匆匆,转眼便上了一辆陌生的马车。 “阿兄,我好像看到了魏姐姐,她怎么从医馆出来了?” 顾瑶以为自己看错了,顾宜修却敢肯定是她,但那辆马车并非魏家的马车。 真是奇怪,难得看到魏佑娣如此慌张。 “是你看错了” “也是,若是魏姐姐,肯定会跟我打招呼的。” 小姑娘心心念念着心上人,转眼便抛到脑后。 实际上,魏佑娣此时此刻正坐在马车里,听到顾瑶的声音,心情百感交集。 虽说自己只是出来买药,但她下意识觉得自己与煜王的事情,像是男女私通般见不得光。 等那兄妹二人走远,她才让马车出发,一路吱吱呀呀地来到了煜王府。 姬成煜早已等在厢房,手捧着本厚厚的书卷,百无聊赖地打发时间。 这几日她都是午时后才来,免得在这里用午膳,似乎是想尽办法不与自己过多接触。这便是让人兴味之处了,他之前也尝试过所谓的大家闺秀,一开始都束手束脚,清高得要命,但自己甜言蜜语地哄一哄,再送点珍奇玩意儿、准备点小姑娘爱喝的花茶点心,一个个很快就能被哄的心花怒放,在床上也开始费尽心思地讨好他了。 但是魏佑娣不一样,自己自恃容貌,她却避之如蛇蝎,难道是那次在飞花大会吓到了她不成? 姬成煜有一点点懊恼,就像一片茶叶那样的一点点。 这时,门前响起了丫鬟的通报,姬成煜眼睛一亮,心底涌上一丝连自己也意识不到喜悦。 “进来罢。” 魏佑娣低眉顺眼地进来了。上次郎中开的药很快就用完了,因为姬成煜每次都喊疼,伤口好像越来越严重,所以后面都用了双倍的药膏。这次除了药膏外,她还买了一些辅助伤口痊愈的药材,让小厮去煎上一碗。 “参见殿下。” 面前的女子盈盈低头,露出一片雪白的脖颈。姬成煜低头喝了口茶水。 “起来罢,以后不必给本王行礼,没人敢怪罪你。” 这句话颇为暧昧,似乎让周遭的气温都燥热起来。魏佑娣习惯了他的撩拨,熟练地拿出药膏,开始给他上药。 许是药膏终于起了作用,淤青看起来消散了许多,她又挖出一点,刚要抹上去,姬成煜忍不住开口道。 “魏姑娘,轻一点。” “……我还没碰到伤口。” 姬成煜无赖道:“我提前喊好,待会儿你上药的时候,我就不喊了。” 这么大人了,怎么还会这么幼稚?魏佑娣忍俊不禁,一抹温柔的笑意让她整个人变得生动起来,姬成煜眼神微微一动,身子忍不住往前凑了凑。 魏佑娣的手指纤长而又漂亮,她正仔细地涂抹药膏,丝毫没注意到身侧靠近的男人。 等到耳垂边吹来一阵滚烫的吐息,她浑身一凛,猛地捂住耳朵转过身,恼羞成怒地羞红了脸。 “殿下!” 姬成煜无辜地指了指自己的腿:“我只是想看看伤口……” 他脸色如常,无辜极了。 魏佑娣心脏跳得极快,过了好一会儿才平复下来。她一语不发地拿起药膏,继续涂抹。 “魏姑娘,方才怎么反应这么大?是因为我对着你的耳朵吹气?” “是。”她没有抬头,假装没听出男人的调侃。 姬成煜的目光更加玩味,也更放肆地在她身上打量。自己的耐心差不多要耗尽了,但魏佑娣却还对自己百般防备,再这么下去,自己或许真的要来点手段。 虽说难得到的才最美味,但若是猎物顽强抵抗,也让人扫兴。 正这么想着,一个婢子在门前通报:“殿下,药熬好了。” 姬成煜皱起眉头:“你熬的药?” “是的。今日郎中说,殿下的腿伤既然迟迟不好,便是用力不到位,需得内服加外敷。” 一想起药汤的味道,姬成煜就厌恶地直吞口水。他最讨厌苦味,打小就死活不肯喝药,魏佑娣不知道也就罢了,那些下人也一个二个没有脑子,还真就听了魏佑娣的话? 她还真是有本事。 过了一会儿,魏佑娣手中便多了一份黑漆漆的汤药。她低头吹了吹,递给了姬成煜。 姬成煜瞥了眼,长长的睫毛扫在眼底,情绪不明。 “本王不喝。” “殿下暂且忍一忍,郎中说这药适口,并不算苦。” -- 第39页 “本王不忍。” 见他一副油盐不进地样子,魏佑娣舀了一小勺,送到他唇边,跟小时候哄阿弟似的:“我吹一吹就不苦了,不信殿下尝一尝?” 面前的女子凑了过来,端着一只雪白的瓷碗,姿态温柔而又耐心。 不知怎么地,姬成煜心底一软,鬼使神差般凑到勺子边。 结果这汤药比他喝得任何一碗药都苦,但魏佑娣耐着性子,温声细语地哄着,一勺勺地喂给他,他一也一勺勺地喝了,汤药很快见了底。 “殿下觉得苦么?” 姬成煜点点头:“好苦。” 魏佑娣轻声一笑,似乎又回到了儿时,自己追着阿弟喂药的样子。她心头酥麻,眼前的男子看起来也没有那么可恶了。 但到底是个成年人,比小时候的魏子潇好多了。自家阿弟每次喝完药都要大哭一场,让自己使劲儿揉一揉脑袋,好声好气地哄上几个钟头。 下一秒,她的手已经习惯性地落在男人头顶,陌生的蓬松的触感传来,指尖好似灼烧。 姬成煜似乎也微微一愣,二人四目相对,一瞬间,似乎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 男人的喉咙里滚出一声叹息,魏佑娣依稀听到了一声“佑儿”,便被扯入一个满是檀香的怀中。 第22章 【入V通知】 那一瞬间,魏佑娣的大脑空白了一瞬,脸颊撞到了男人坚硬而滚烫的胸口,鼻尖满是陌生的味道。 姬成煜抱着她,下巴搁在她的肩膀,微微一蹭,鼻尖扫过她的耳垂。 “殿下——” “别动。” 姬成煜慢慢抱紧了她的肩膀,声音发闷:“药太苦了。” 魏佑娣的身子僵硬起来,手无措地抬起又落下,最后只好垂在身侧,支撑着自己不要倒进他怀里。 她的心脏跳得好快,但是还有一个声音,是姬成煜的心跳声。他们离得这么近,好像什么秘密都无处遁形。 若他是蛮不讲理的登徒子,魏佑娣心想,自己一定一定会立刻跳出来,不管不顾地跑出去。但姬成煜这么柔软,这么委屈,好像自己的确让他喝了很苦的药。 这个男人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她感到慌乱无奈,又对自己没有抵抗而感到厌恶。等这复杂的心绪梳理完毕,姬成煜却又松开她,柔声说:“小时候我不肯喝药,母后就亲自为我喝下去,喝完后她都会像这样抱抱我。” 看到怀里的女子面露惊讶,姬成煜自嘲一笑:“你是不是在想,为什么我会记得这等小事,因为在宫里,不是所有人都会把最柔软的地方留给别人,哪怕那个人是你的孩子。” 魏佑娣心头一动,一股酸涩蔓延开来。他的语气轻巧,可是哪儿有孩子不喜欢母亲的呢?自己小时候也是经常跟母亲撒娇的,更别说魏子潇了,他一出门就要阿娘抱,不然就一直哭,谁都拿他没办法。 但是姬成煜小时候呢? 没等她细想,姬成煜突然说自己要小憩,便让她离开了。往日都是魏佑娣要走,他各种挽留,但这次却有些反常。 到了门外,魏佑娣叫住了一个小婢子:“给殿下送一份蜜饯吧。” 小丫鬟一愣,马上恭敬地应了声是。 …… 顾家小宅近日忙活起来,一是顾瑶生辰到了,二是顾家多了个新成员。 “嗷呜!嗷呜嗷呜!” 一只肥肥的小土狗看着面前的积水洼,犹豫了一下,湿乎乎的豆豆眼看着对面的顾瑶,急得呜呜叫。 “虎子,别怕呀,来!” 顾瑶朝它招招手,狗子扑腾一跃,成功跳了过来。 “师父,这不就是只乡下土狗,怎么叫这么个名儿?”过来看狗的魏子潇十分失望,这位少爷还真以为是只小老虎呢。 “你听它不像寻常狗一样汪汪叫,而是想老虎那样嗷呜嗷呜,是不是很有志气?”顾瑶爱怜地摸了摸虎子憨憨的脑壳:“是吧虎子!” “嗷呜嗷呜!” 这只小狗是顾宜修在早上从集市抱回来的,刚出生没多久,就被主人拉出来卖了,毛茸茸的脖子被一根草绳委屈巴巴地拴着。 卖狗的小姑娘看他俊俏,只收了他一枚铜板,实现了顾瑶的生辰愿望。 小土狗额头毛茸茸的,有一簇聪明毛,浑身都是土棕色,只有四只爪子和鼻头是黑的,这样一看倒也像是老虎的近亲。 顾瑶爱不释手,抱在怀里又搓又抱,亲了好几口,被顾宜修看到了,拉着赶紧给狗子洗了个澡,于是小院子一大早就惨叫连连。 洗完澡后虎子又是一条好狗,看到主人身边儿多了个漂亮的少年郎,讨好地去嗅了嗅人家的裤腿。 魏子潇“嘿嘿”一笑,顿时对虎子多了些好感:“师父,这条狗还挺通人性。” “那当然。虎子没有小伙伴,还挺孤单的。” 魏子潇反应了一会儿,才察觉出顾瑶在说他是狗。一时间有些生气:“师父你也打趣我!” “我可是在夸你,比起小猫,云姐姐说她更喜欢小狗。” 魏子潇立刻神采奕奕,比早上发现自己又长高了些,还要开心点。 虎子是条人来疯的狗,感觉气氛不错,也绕着两人的大腿上蹦下跳直叫唤。院子里吵吵闹闹,顾宜修“啪”地掀开书房的支窗,冷声道:“安静!” -- 第40页 再吵闹就连人带狗扔出去,他说罢,又无情地甩上了窗户。 …… 到了月底,墙头的陵苕花成簇盛开,橙黄墨绿相□□缀。 小姑娘生辰这天太阳毒辣,万里无云,天气晴朗得像是被水洗过一样。 顾瑶一大早就被魏家的妆娘喊醒了。小姑娘之前跟魏子潇说,这次要在生辰宴上惊艳一把,为自己找个好亲事,妆娘们最爱听这种话,立刻红娘上身,家伙事儿都带得十分齐备,嚷嚷着今儿个必要让顾瑶脱胎换骨,美动京城。 于是顶着鸡窝头的顾瑶,睡眼惺忪地看着屋内七八个小娘子,迷惑地挠了挠头:“你们是谁?” “顾姑娘,我们都是魏府的妆娘。”为首一个嗓门亮堂的大姐一一介绍,穿红衣裳的是魏家的钱柱子,挑胭脂的眼光独到狠辣;穿黄衣裳的擅长做发髻;穿蓝衣裳上的擅长描眉;穿紫衣裳的擅长张罗衣裙;穿白衣裳的擅长配首饰…… 这一连番轰炸下来,顾瑶早就昏头转向,她呆呆地点点头,坐在床榻上问:“所以我现在要做什么?” 嗓门洪亮的大姐咧嘴一笑:“啥都别做,交给我们姐儿几个!包你漂漂亮亮,拿下小情郎!” 这边儿顾瑶的厢房大门一关,魏家姐弟俩也起了个大早,来顾家帮忙打下手。在搬到京城以前,顾瑶的生辰过得很草率,吃完长寿面了事。今年顾老爹托吃上了皇饷,家里条件渐渐变好,也是托了顾瑶的福,便想着好好张罗一次。 这次魏子潇可以大显身手了。平时不睡到太阳晒屁股不起床的小少爷,一大早就叮里当啷忙活起来。他袖子一挽,围裙一系,就跟大将军披上战袍似的,整个人瞧着都不一样。 “若是阿爹看到你这副模样,定是不会再嫌你吊儿郎当。”魏佑娣笑着说。 “那老头子才不会让我做饭呢。” 明明是个生意人,魏老爷思想却很陈腐,他平素最看不惯男人围着灶台打转,说是膳房阴气重,挡家里的财运,每次一看到魏子潇倒腾菜品,都得大发雷霆,不然也不会逼得魏子潇偷偷开了个酒馆子。 这次姐弟俩只说去顾家送贺礼,没提亲自下厨的事儿,是以魏老爷爽快地应了,还给了笔银子让他俩出手阔绰些,别给魏家丢份子。 魏佑娣给顾瑶买了身漂亮的淡紫色衫裙,上面用银丝勾了几只漂亮的蝴蝶,可随风舞动。 小姑娘皮肤白皙,灵动可爱,这个颜色正衬她。只是淡紫色的裙子不好染,成本高,自然要贵上许多,魏佑娣还凑了点自己的私己钱。 过了一会儿,日头高挂,灶台的香气勾起所有人的馋虫,顾瑶的厢房终于打开了,门内传来一阵热闹的调笑声。 “哎呀呀,羞涩什么劲儿,姐儿几个的手艺你都不信?” “对呀对呀顾姑娘,你这回可真是天仙下凡、迷的人眼睛发直呢!” 顾宜修和顾老爹匆匆把堂屋的桌子收拾干净,闻言也好奇地凑到院子里:“可是瑶瑶打扮好了?” “是的呢,瑶瑶有些害羞,也不知道我给她买的裙子合不合适……” 魏佑娣的话说到一半,突然戛然而止,周遭响起轻轻抽气的声音。 随着一个人影出现,四周似乎安静起来。 浅色的罗裙如梦似幻,清风吹拂,银丝勾勒的银蝶翩翩起舞。在往上,是被浅芙色纱幔包裹的曼妙细腰。顾瑶似乎第一次穿如此繁琐的裙子,步伐有些矜持,纤长的脖颈和锁骨衬的她亭亭玉立,耳垂上两串淡紫色璎珞轻轻晃动。 “好看么?” 一丝桃红爬上了小姑娘的脸颊,她今日略施薄粉,肤若凝脂,杏眼水润,羞怯一笑时带了丝少女特有的青涩的味道。 “师、师父?”魏子潇结结巴巴:“你真是我师父么?莫不是妖精变得?” 魏佑娣忍俊不禁,轻轻拍了一下阿弟。自己的眼光真是不错,这条裙子本就灵巧,正适合顾瑶这种古灵精怪的小姑娘,这么一看还真是买对了,就算再贵也值! “美极了。”魏佑娣柔声说:“真是女大十八变,瑶瑶这才小,便是个美人胚子,长大还了得!” 顾老爹深以为然:“乖乖,老子他妈上辈子积了多少阴德,也能生出个这样的囡囡!” 方才对着铜镜,顾瑶已经有些讶然。虽说这世间男女皆追求天生丽质,但胭脂水粉一施更是光彩照人,锦上添花了。 顾瑶心里一得意,凑到顾宜修面前,转了个圈圈:“阿兄,好看么?” 小姑娘笑得漂亮,也有些晃眼,连顾宜修也只能点头承认:“好看。” 自家阿兄眼光甚高,那日曦河公主一来,惊艳四方,阿兄也只是神色淡淡,并没有多看她几眼。但是今天阿兄夸自己好看,可见就是真的好看! 顾瑶心情不错,吃饭的时候都多干了几碗饭,掌勺大厨魏子潇看着众人吃得一粒米都不剩,心情也大好,掏出了自带的好酒。 顾老爹一闻这酒香,眼睛唰地一亮,这便举杯推盏,喝得不亦乐乎。于是过了一会儿,堂屋已是满屋酒气,鼾声如雷。 魏佑娣也难得尽兴,喝了几口,这便醉了,头枕在胳膊上小憩。顾宜修酒量最差,沾杯就倒,这次被喝上头的顾老爹一通劝,又因着是幺妹生辰,也喝了一些,此时已经是不省人事。 -- 第41页 最后没有睡着的只有顾瑶和魏子潇。 千杯不倒的魏二少爷还没尽兴,有些苦恼地看着桌子上的狼藉:“这如何是好,我做的芙蓉糕都没端上来呢……” 顾瑶闻言,摇摇晃晃地起身。 “哎,师父,你去哪儿?” 小姑娘脚步有些飘忽,但走得也算稳当,她扭头冲魏子潇“嘘”了一声。 “我去找人。” “这半下午的,找谁呀?” “秘密。” 顾瑶今天一通精心打扮,带上了那支睡觉也舍不得撒手的银簪,全然都是为了一个目的: ——她一定要在今天,回应李衍的心意。 第23章 向他示好的贵女数不胜数,…… 顾瑶脚步昏沉, 却目的明确,一转眼就溜到门外i。另一边,魏佑娣因脖子不适发出痛呓, 魏子潇连忙把她扶起, 靠在椅子上。 结果一抬头,哪儿还有顾瑶的身影? 眼前的景色还是熟悉的景色,沿途的柳树挥着长长的辫子,夏日的蝉鸣像沸腾的鼓点, 似乎在给她鼓劲。 从巷子深处到李府这短短的几百米,顾瑶脚下生风, 耳坠的璎珞相互碰撞, 发出清脆的响声。 远远望去, 李府的朱漆大门像一颗甜枣。守门的小厮刚吃了午饭, 正眯缝着眼睛打瞌睡, 突然听到一个甜脆的声音:“请问——” 他不耐烦地掀开眼皮, 却见眼前站了位娇俏可人的小姑娘。小厮结结巴巴道:“这位姑娘, 可、可是有事?” 顾瑶问:“你家公子在么?” “哦, 公子现在正巧不在。”他看到小姑娘失望的神色, 心生不忍:“不过, 一般傍黑就回来了。” 从现在到傍晚还有两个时辰,顾瑶心想可真是不巧。 但上次鼓起勇气的告白被人打断, 这次说什么她都不能退缩了。况且,李衍会喜欢吗?小姑娘这才感到一丝紧张。 尚书府到底是官家府邸,在门前闲晃并不合适。顾瑶被风一吹,酒劲缓缓上头,顿时有些头晕脑胀。 她靠在墙根处小憩,头顶是泡桐树大片大片的树荫, 淡紫色的花朵如云如霞,美不胜收。一身紫衫的小姑娘躺在树下,好像和洋洋洒洒的泡桐花融为了一体。 李衍从马车上下来时,看到的便是这副景象。此时的天空爬上了些许晚霞,小姑娘的发髻和肩头都落了不少花瓣。 “顾瑶?” 喊了几声,小姑娘终于醒了,揉了揉眼睛,懵懂得像一只小兽。 “李衍,你终于回来了。” 她身上有一丝淡淡的酒气。李衍皱了皱眉:“喝酒了?” “今天我过生辰,所以阿爹让我喝了一些酒。”顾瑶平日里就喜欢闹腾,现在黄汤下肚更是兴奋:“李衍李衍,我酒量可好了,喝了两三杯都没问题。阿兄一口就倒,他没我厉害!” 既然是小姑娘生辰,李衍态度也温和不少:“晚上天冷,还是快些回去罢。以后少喝些酒。” 她今日一身紫衣,比平日里漂亮不少,有几分女儿家的模样。若是喝醉了随处乱睡,遇到登徒子可就麻烦了。 这小姑娘虽说和小时候一样没大没小,打扮一下也是秀色可餐。李衍回想起方才她闭着眼睛小憩,颇有几分娴静模样,可惜一醒来就变成了叽叽喳喳的小喜鹊。 “等、等一下。” 顾瑶连忙开口:“我有话要说。” 幸亏有夕阳金灿灿的余晖,把巷子照得亮堂,遮住了小姑娘脸上的羞红。李衍停住脚步,他身后是漂亮精巧的马车,风尘仆仆的小厮正一脸好奇地打量着两人。 “何事?” “我……” 顾瑶觉得心跳到了嗓子眼儿,一时间有些紧张。 虽然酒壮人胆,但眼前的人是李衍呀,就算是个大将军,看到心上人也会握不动刀的,别提她只是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 “我、我戴了你送的银钗,你觉得如何?” 小姑娘半晌憋了句这个。 李衍目光一扫,果然看到了自己送的银簪,雪白的珍珠镶嵌在乌黑浓密的发髻中,显得圆润可爱。 “不错,很适合你。” 顾瑶摸了摸鼻尖,笑得有些傻。 清风徐徐,送来一阵泡桐花的香气。小姑娘肩头的花瓣被风吹下,有几颗夹在了发丝之中,李衍突然冒出一种冲动,想要帮她抚下来。 但这种冲动来得快,消散得也快,像一阵鸿雁般留下了浮光掠影,很快便被打消了。 天色向晚,李衍转身欲走:“若无他事,便早日回去罢。” 两人之间得气氛,不知怎么奇怪起来。 下一秒他的衣袖被人捉住,猝然之间,顾瑶的话如同一枚石子打破平静的湖面。 “李衍,我也喜欢你。” 许是顾瑶喝了酒,有几分混沌;许是今日是她生辰,自己难得耐心。 许是夏季得蝉鸣声聒噪,扰乱了人心神—— 他愣了愣,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我说,我也喜欢你呀!” 这一次,顾瑶的声音更响亮,遮住了喧嚣的蝉鸣。李衍清楚地听到了每一个字,十六年来难得短暂地感到一丝紧张。 从儿时到现在,向他示好的贵女数不胜数,却极少有如此热烈而大胆的表白。 “什么叫‘也’?” 李衍冷静的神色让顾瑶有一丝迷惑。 -- 第42页 不一样,太不一样了。 和自己想的结果,完全不一样。 她一把拔下头顶的簪子,拨开珍珠,递到李衍面前,让他看到那行小字。 “这是你送我的簪子,我拿到的时候,发现上面有这句情诗了。” 可少年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她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你、你难道不晓得么?” 李衍想到那日自己只是草草瞄了一眼,压根没有细看,谁也没想到簪子里竟然有这种玄机。 “我也是第一次知道。”李衍顿了顿:“抱歉。” 这句“抱歉”似乎把什么炸碎了,小姑娘眉眼一动,脸上的笑意消散无踪。 生平第一次,她想逃跑,想消失,想躲得远远得。可是李衍为什么要道歉?她想要的不是一句“抱歉”,这和她想的告白完全不一样。 明明精心打扮的,穿上了如梦似幻的裙子,涂了薄薄的胭脂,梳了精巧可爱的发髻,明明是自己最喜欢的夏天和泡桐花。 但是,为什么? “……你别哭。” 大颗大颗的眼泪掉了下来,顾瑶伸手一抹,脸上不知何时竟然一片濡湿。 好狼狈呀。 “我……”她哽咽道:“我没有……” 李衍叹了口气:“别哭了,顾瑶。” 这种事情如何能强求呢?她知道这个道理,所以伸手想掐自己一把,让自己不要再掉眼泪了,可是刚拧一下就被李衍捉住手。 “你放开,嗝!”她莫名打起了嗝:“我不想哭了,嗝!” “你哭就哭,掐自己作甚。”李衍觉得这小丫头片子越来越离谱:“到时候你哥以为我欺负人,再来找我打一架不成?” “我阿兄才不会打架,嗝,你莫要污蔑我阿兄清白!” 眼前的小姑娘已经哭成小花猫,却还要呲牙咧嘴地炸毛。李衍并不想翻旧账,但她情绪来势汹汹,一时间难以控制。 女孩子家脸皮本来就薄,又闹出这档子乌龙,搁谁身上都不好受。 金尊玉贵的小少爷何时哄过女孩子?这一番下来几乎耗尽了所有的耐心,李衍递给了她一张手绢,面色晦暗不明。 他心里刚给李冲这厮记了一笔,这时一阵尴尬的“咕噜”声传来。 顾瑶捂住肚子,脸更红了,恨不得用手绢把自己的脸遮起来。 “去吃点东西吧。” 马车还没走,李衍给车夫打了声招呼,马车又“哒哒”地停在二人面前。 “我想吃烧鹅、粉蒸肉和豆豉鸡。” “……” 李衍点点头:“行。” …… 夜色浓郁,街市也活络起来,满是人间烟火气。 马车带着两人到了一家酒楼。这酒楼的南越厨子是老板费了老鼻子劲挖来的,点心做得十分地道,不少南越人来这边吃菜。 店小二不认得李衍,但瞧着一身清贵的打扮,便晓得是个官家公子。再看到他身后亦步亦趋的漂亮小姑娘,店小二心领神会,带着二人来到一处僻静的雅厢。 推开拉门,便是一处假石流水,雪白的鹅卵石光滑可爱,清新的熏香让人心旷神怡。雅厢的隔音很好,把门一关似乎就是一个小小的世界。 李衍把菜单递给顾瑶,让她看着点,小姑娘倒是毫不客气,把店里的招牌菜点了个遍,都是酸甜口的大鱼大肉。李衍最后看不下去,加了几道清炒时蔬。 他口味跟京城人差不多,喜欢吃咸口,看到酸梅排骨这种菜就兴致缺缺。 菜上了满满一桌,小巧玲珑的点心看着让人食指大动。这时候,店小二抱了罐酒坛子过来。 “今儿个客官您出手阔绰,这是咱家的招牌仙子醉,送您尝尝,不收银子!” 这家酒楼不仅点心好吃,仙子醉也是扬名在外。李衍极少喝酒,本不想收下,却见顾瑶已经豪气万丈地端起酒碗,让店小二倒了满杯。 小姑娘一口气干了干净,辣的眼角堆起了泪花。 这酒听着就烈,喝到嘴里如火灼喉,刺激的她鼻子发酸,眼泪掉个不停。 可她今天过生辰,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只是这一碗下去可不是白开水,也不是上午喝得甜滋滋的果酒,小姑娘被酒气冲得头皮发麻,慌乱之下揪住了李衍的衣服。 “好辣!” “……” “那就别喝了。” 顾瑶说:“你们不都说借酒消愁吗?为什么我喝了反而更难过了。” 不知不觉中,她的手用上了劲儿,只听“刺啦”一声,少年的袖子被撕掉一片。 李衍的耐心宣布告罄。 他一把捉住顾瑶的手,声音夹杂着压抑的怒火:“给我松开!” 第24章 一个轻柔的、无比珍惜的吻…… 顾瑶看了看手中的碎布, 突然意识到闯祸了。 她把人李衍的衣服扒了! “我不是登徒子呜呜呜……” 李衍的脸红了白,白了红:“我也没说你是。” 少年的手臂细嫩,光滑温热, 顾瑶泪眼朦胧地喃喃道:“好像鸡腿, 会不会很好吃……” 说罢,吞了口口水。 李衍浑身汗毛直竖,一下子抽开手臂,正在这时, 店小二上了几盘菜,他果断把白斩鸡挪到顾瑶面前:“鸡腿在这儿。” 小姑娘饿得肚子咕咕叫, 拿筷子夹了几口又不吃了, 她生平第一次对食物失去热情, 这很反常。 -- 第43页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 今天上午明明一切都很好, 所有人都很开心, 她也是开心的, 但是下午自己就像一只落败的小母鸡。 这家点心馆子其实并不是很合京城人的口味, 只是吃个新鲜。李衍挑了几个喜欢的菜尝了尝, 便没了兴致。只是一个没注意, 小姑娘已经开始醉得打漂。 她脸色熏红,酒意酣然, 眼睛里好似含了一汪泪,看着水亮晶莹。 “没了。” “……” 眼瞧着顾瑶够着了酒坛子,李衍眼疾手快地把酒坛推远。她不高兴,怒声道:“李衍,你不喜欢我就算了,还不让我喝酒。” “你喝醉了。” “我没醉。”顾瑶的声音有些大了:“你凭什么管我!” 李衍的火气也“蹭”地上来:“你一个女儿家, 喝醉了成何体统?” “我不需要你告诉我女儿家该怎么做!” 她酒精上脑,嘴比脑快,还没反应过来话就脱口而出:“女儿家就该是大家闺秀吗?可你也不是翩翩君子,总说一些傲慢伤人的话,我知道你不在乎,别人都说你是尚书家的公子,自然是随心所欲,不用在意任何人的脸色,但是我也是人呀!就算我阿爹不是大官,我也是个人,被你拒绝的时候会难过!” 顾瑶说着说着,眼泪又不争气地淌了出来。这些情绪积压已久,一次性的爆发往往有可怖的威力。他李衍不过仗着自己喜欢他,仗着自己家世好,人又聪明,自命非凡得不行。那又怎样?在阿兄和阿爹眼中,她顾瑶不见得比他差! 这位天之骄子的小少爷,向来是被人捧着长大的,小时候编狗尾巴草都有一群达官显贵说他心灵手巧。谁能料到,今天被一个小姑娘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 但李衍并忍了忍,没有反驳。 方才一瞬间,他的确是想把这个小丫头的嘴巴塞住,但他突然看到了小姑娘额头处,那枚小小的月牙一样的疤痕。不知为何,所有的气焰都消散不见。 他的确对她没有男女私情。 他向来敢说自己光明磊落,不屑于京城那群声色犬马的纨绔为伍,但过于清高的另一个说法就是不通人情,无意伤人亦会伤人最深。 “我不会再喜欢你了。” 这时,顾瑶突然抬起头说。 李衍下意识道:“什么?” “但我没办法今天喜欢你,明天就能忘得一干二净。就像小时候第一次遇到你,你害我从树上摔下来,虽然我不在乎,”顾瑶说着,趁他一个不注意,把他往自己面前一拽。 小姑娘的力气大得吓人,李衍猝不及防,反应过来的时候,顾瑶白森森的牙齿已经快咬上了他的脖子。 “但我现在生气了,想报复回来。” 他下意识想挣脱,却宛如陷入坚石镣铐,动弹不得。顾瑶使劲儿捉住了他的手,几乎是逼迫他朝她倾过身子,像只毫无防备的羚羊。 她一定会留下一个深深的牙印,像她额头的那个月牙,像他小时候对她做的那样—— “啾” 一个轻柔的、无比珍惜的吻,落在了他的下巴。 最后关头,她舍不得。 …… 七月,烈日似火,蝉鸣聒噪。 午时还未到,街头已经热得头昏脑胀,几个挑着扁担的货郎躲在树荫下,拿起肩头的抹布擦了擦额头的汗。 一辆宽敞的马车咕噜噜驶过,车帘曼曼舞动,间隙中可见一只纤纤玉手伸进小巧的铜冰鉴,捏起一粒晶莹剔透的紫葡萄。 那一闪而过的景色让人忍不住浮想联翩,货郎艳羡地盯着匆忙离去的马车。 “那娘们儿的胳膊,瞧见了么?” “瞧见了。” “雪白雪白哩,跟俺老家的雪一个色儿。”其中一个货郎吞了口口水:“铁定是凉的,比冰葡萄还凉。” 另一个揶揄道:“别说是凉的,就算人胳膊是甜的,你也照样舔不上一口。瘌蛤蟆要吃天鹅肉,咱也得撒泡尿照照自个儿。” 话虽这么说,马车驶去老远,俩人还依依不舍地盯着,最好能再看一眼里头坐着的千金小姐。可那辆马车渐渐地走远了,驶向了大雍最贵不可及的地方——大雍王宫。 马车穿过一扇又一扇红门,好似驶入一条迂回曲折的迷宫,从坐撵搜查到马蹄,要到那九五至尊面前,每个人都得比刚出生时还要干净。 等到一个尖细沙哑的嗓音响起,紧随其后的女官掀起了马车的挂帘。 “谢姑娘,前头就是御书房了,一路舟车劳顿,您可要先去休憩片刻?” 几个手脚麻利的宫女搬来了脚蹬。马车内的姑娘从容不迫地擦净手上的葡萄汁,对着铜镜检查了一下仪容,这才应道:“多谢吴公公好意,方才在车内喝了点水不碍事,莫要让陛下久等。” 说罢,一位身着浅青色长裙,娴静端庄的妙龄女子下了马车。一路奔波,她未见疲惫,连发髻都一丝不苟,吴总管在宫中见过了不少大家闺秀,没有一位能比她大方得体。 她完美得像是一副仕女图。 此番前来,谢幼云多少也能猜到老皇帝的意思。果不其然,御书房的大门一打开,意料之中的那个人正端着茶杯,好整以暇地品茶。 谢幼云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礼:“参见陛下,李大人。” 李尚书抬起头,目光和蔼,却充满审视。老皇帝坐在一张挺阔的小叶紫檀平头案前,姿态闲适,仿佛是要和二人拉家常。 -- 第44页 “幼云,上次见你还是你父亲带你来的。那时候你才到朕膝盖那么大,看到朕就直哭,如今已经是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他和李尚书对视一眼,对方含笑点了点头:“幼云和衍儿也差不多大,一个属马,一个属羊。” “那不就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嘛!” 谢幼云挂着一抹凝固的微笑,双手在侧紧握成拳,骨节泛着清白。如果能走,她定是头也不回的离开,可是自己能回到哪儿呢? 父亲一死,谢家摇摇欲坠,家产被悉数瓜分殆尽,她和母亲拼死拼活从那群狼心狗肺的人嘴中要了点银两。然二人无力维系老宅开支,只能被人从谢家老宅赶出去,搬到二里桥巷子。自那以后母亲便时而清醒,时而疯癫,脑子里唯一的东西便是谢家。 那个被自己成为“阿娘”的女人,早早地给她定了个好价钱,盘算着把她卖给一个有钱有势的夫家。 谢幼云看着面前的两个男人,心想,自己来这里的意义是什么?谢家早已成一个空壳,里面早就腐蚀殆尽,除了她再也没有一个人能直起谢家的脊梁。 “幼云,你觉得衍儿如何?”老皇帝和善地问他。 “李公子乃大雍庭阶之玉树,卓尔不群,幼云不敢高攀。” 她看了眼皇帝,又看了眼李尚书,像只无力挣扎的幼鸟。 …… 李家和谢家定亲的消息很快传遍了京城,顾老爹从兵营里都听到了这个消息,晚上怒气冲冲地回家,却发现顾瑶这丫头不在。 顾宜修从书房里出来,看到顾老爹站在庭院里,疑惑道:“爹,今儿个怎么回来这么早?粥还要再热一会儿。” “我来找顾瑶这丫头!她人呢!” “一大早便去了鸿鹄屋。”顾宜修说:“说是今天要读完《诗三百》。” 生辰日那天自己不小心喝醉,醒来后已是日暮黄昏,顾瑶不晓得去了哪里。等到一家人都完了晚膳,才看到小姑娘摇摇晃晃地回来。 她显然是喝了不少酒,浑身酒气,脸蛋通红。顾宜修问她去了哪儿,她也一声不吭。 后来第二天,这小丫头竟然起了个大早,来到自己的书房中,说自己想要识字念书。顾宜修觉得惊奇,但到底是件好事,于是便悉心教了她一个多月,如今她已经识得不少字,日日去鸿鹄屋里借些启蒙的经书读。 这么勤奋苦读,连魏子潇找她偷鸡摸狗也不干,顾瑶简直像脱胎换骨,变了个人似的,也不晓得受了什么刺激。 顾宜修看到他大汗淋漓,皱起眉头:“阿爹,你可是有什么急事?” “李家那小子要和谢家的姑娘成亲了,这丫头片子被人始乱终弃,你说我急个什么劲儿!”顾老爹怒声道:“把那丫头给我找来,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老子也得给她讨回公道!” 顾瑶一只脚还没迈进家门,便听到自家老爹嘹亮的声音。她蹦蹦跳跳地进屋:“阿爹,今儿个怎么回来这么早呀!” 顾老爹把她逮了个正着:“囡囡,你老实告诉爹,李家那小子做了多少对不起你的事儿!” 顾瑶听到这个名字,微微一愣:“怎么突然提起他?” 她地迟疑落在故老爹眼里,无异于晴天霹雳。于是,在顾宜修大呼不好,阻止他之前,顾老爹怒声吼道:“果然如此!你可知这混小子背着你,和谢家定了亲!” 第25章 那双冰冷的凤眼真是漂亮,…… 顾瑶已经许久没有听到李衍的名字。 明明才过去两三个月, 自己却几乎把那日的记忆忘了个干净。 她伸手抚了抚嘴唇,遥不可及的少年那日被她轻易吻住,动弹不得。只等自己反应过来, 才发现自己做了什么, 酒顿时醒了一大半。 后面自然是无疾而终,忘记了如何回去,也忘记回去后做了什么,自己像是躲藏一样躲了两三个月, 几乎要把这个人淡忘掉。 结果被顾老爹这么一提醒,顾瑶神色恹恹:“哦。” 顾老爹一个粗糙的汉子, 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 正打算撸起袖子去找李衍干架, 顾宜修突然道:“先吃晚饭, 其余的再说。” 被他这么一提醒, 顾瑶的肚子咕咕直叫。她挤出一丝笑来:“正好饿了, 阿兄, 饭什么时候好呀~” 俩孩子默契地避而不谈, 顾老爹一拳打到了棉花上, 他向来搞不懂儿女情长这些事, 见顾瑶也没说什么,顾宜修也没再提, 也只能将此事揭过。 第二天,顾瑶依旧一大早到了鸿鹄屋。她来到一楼前的一扇小门,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推门走了进去。 这道门通往掌柜的私宅,并不对外开放。若是没有钥匙,是打不开的。 小门背后别有洞天, 乃是一片百花争艳的花园。绣球花成团成簇,美不胜收。一颗枝叶繁茂梧桐树下坐着一位红衣女子。她手持一枚黑棋,正聚精会神地看着面前的棋盘。 等顾瑶来到她身后,红衣女子并未回头,笑道:“你果然来了。考虑的如何?” “曦河殿下。” 顾瑶说:“我识字不多,也没见过大世面,除了力气比寻常人大一些,再也没有别的长处了。” 那红衣女子缓缓起身,她眉眼浓艳,野心蓬勃,不是曦河更是谁?她笑道:“本宫选你自有本宫的理由。” 顾瑶干巴巴地笑了几下。 这个女人是整个大雍最尊贵的公主,一辈子都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但她却有一个超乎寻常的野心。她想要以女子之身登上王位,打破所有腐旧顽固的枷锁。而这条路并不好走,所以她需要前仆后继的人为她铺就一条鲜血淋漓的路。 -- 第45页 几日前,她找到自己,给自己一个选择——是选择继续成为顾宜修的妹妹,顾老爹的女儿,将来的谁的妻子,还是堂堂正正地以顾瑶的身份活下去,即使是她的一枚棋子。 顾瑶知道这其中的代价,无非是像阿兄那样挑灯苦读,无法自由快活,也无法像寻常女子那样谈情说爱,一旦加入了曦河的阵营,那么便是腥风血雨,是漩涡海啸,她回不到过去的单纯无忧无虑的日子,但是她可以重新开始。 一切,都重新开始。 “我答应你,殿下。但是,我有一个请求,不要让我阿兄和阿爹牵扯进来。”小姑娘的眼睛里有期待,有不安,但更多的是恳求。曦河看了,只觉得心头发软。这个小姑娘什么都不懂,自己明明在做一件好事,却搞得像上战场似的。 “你放心,这件事情不会牵扯到无辜之人。”曦河笑吟吟地牵起她的手,眉眼中满是欣喜:“这下好了,瑶瑶一来,我们云上学堂又多了位得力干将。” 云上学堂便是曦河最大的野心。她要建一个广纳天下女子就读的学堂,不论贫富、不论出身、不论年纪,山野农妇也好、懵懂女童也好,只要愿意读书,她都一视同仁。待学堂发展壮大,他日必将与国子监势均力敌。 “那你择日便办理入学罢。”曦河拍了拍小姑娘的肩膀:“放心,盘缠与食宿皆已齐备,届时自会有马车接你。不过要辛苦你,一年半载之内无法与家人相聚。” 顾瑶从小到大,从来没有与家人分开过,顾老爹即使去了兵营也会在傍黑回来,和家人一起吃个晚膳。这么一去,估计一年来才能回来一次。 她鼻子有些发酸。 而且说不定自己离开这一年,李衍已经和谢幼云定亲了,自己对他的爱慕真的要无疾而终。 但这又怎样呢? 如果她一直是这个单纯的、无知的、没心没肺的顾瑶,自己和他也一样是没有结果。那不如去看看更广阔的世界。说不定可以忘了他。 “好,我这便回去收拾行囊。”顾瑶对曦河行了一礼:“殿下知遇之恩,永生不忘。” “好了好了,小丫头片子别学大人讲话。”曦河笑得合不拢嘴:“你呀,倒也不必有这么重的负担,像你这么大的孩子能为我做什么呀?还跟从前一样,和学堂的同僚们多多相处,快快活活的就好。” …… 定安三十八年,京城因一件大事儿热闹非凡,那便是四年一届春试即将放榜。 这天一大早,巡抚衙门前已经围了里外三层。寒窗苦读数十载,皆在于今日。不少学子削尖了脑袋也要往前挤,好似挤进去就能金榜题名。 长长的榜单上,密密麻麻的名字挤在一起。有人欢喜有人愁,唉声叹气者有之,欣喜若狂者有之,还有人胸有成竹胜券在握,慢悠悠等人群散去。 “哎呀,张兄,我怎么没瞅见我的名儿?该不会这次又落了榜罢!哎、哎!怎么与老母交代!” “此乃时也,命也,我等四年后又是条好汉。” “对,又是条好汉!” “不过今年倒也离奇,大雍百年从未有过并列之说,但你瞧这一甲可是有四人,李家小公子的名字后面还有个人呐!” 此言既出,人言鼎沸,纷纷往前挤着要看看并列一甲的奇观。果然,榜首第一个名字是李尚书家嫡子李衍,但在其后以分号隔开,列了另一个名字。 “顾宜修?” 一个男子惊呼道:“京城实乃人才济济,竟会有人与李公子势均力敌,实乃神人也!” “之前可闻所未闻。” “确实如此,大隐隐于市,也不知这顾兄是何等高人。” “啧啧啧……” 此时此刻,“隐居于市”的高人手提着一只歪脖子鸡,在巷子里,被一只狗拦住了脚步。 一条褐色的大狗从门内冲了出来,看到来人后,兴奋地伸出爪子往他身上蹭。顾宜修穿了一身素白,转眼间就滚上了褐色的狗毛。 “虎子,坐下!” 虎子闻言,立刻憨头憨脑地绕了一圈,一屁股坐在地上,尾巴欢乐地甩来甩去。 这傻乎乎的模样,可真是越来越像它的小主人了。 顾宜修勾了勾唇角,摸了摸狗头,大步往家里走。 自从顾瑶去了学堂,这两年家里就清净不少,今年年初的时候,顾老爹因一身蛮力能吃苦,提了个千夫长,家里的情况顿时好了很多,时不时还能吃点荤腥,比之前的日子好过太多了。 他倒是不担心阿爹,只是顾瑶自从去了那个云上学堂,两年也只回来了一次。这次春试放榜,本以为她也会知道,结果回家一看还是连个人影儿都无。 这小丫头,当真是在学堂里乐不思蜀了。 多想无益,时候也不早了,再磨蹭下去顾老爹回来就得饿肚子。顾宜烧开了水,把鸡往里面一丢,开始麻利地褪毛。 “顾公子好歹得了春试一甲,怎么也不出去快活,在这里杀鸡做甚?” 门前不知何时多了一抹倩影,顾宜修闻声抬头,看到曦河倚在门前,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她似乎精心装扮了一番,一身明亮的湖绿色衬得人肤若凝脂。她缓步走到庭院中,好奇地打量着铁皮桶里的歪脖鸡:“原来是这么样拔毛的,我之前见过御膳房的人刮鱼鳞,还以为鸡毛也是用菜刀刮掉的。” -- 第46页 顾宜修没有回应,他视若无睹地把鸡从滚水中拎出来,放到案板上。滚烫的鸡肉升腾起一阵白烟。 曦河自讨没趣,眼睛一转,想了个坏点子。她身手捡起一枚石子儿,轻松一弹,那只热气腾腾的鸡转眼便飞了出去,狠狠摔在地上。 “你做要什么?”顾宜修终于肯搭理她。 “没有事情就不能来找你?” 她的视线灼热而又滚烫,顾宜修别开脸,神色莫辨。 “你还在怨我拐走了你妹妹?” 青年脸色一变,虽然转瞬即逝,却被她捕捉正着。曦河看着这张俊脸被说中心事,越看越欢喜,忍不住用葱白的玉指,托起青年尖尖的下巴,细细打量。 “草民不敢。” 那双冰冷的凤眼真是漂亮,有愤怒,有傲慢,有倔强,她最爱这种难以驯服的眼神,顾宜修这个男人真是从头到脚都让她垂涎不已,若不是待会儿还有事,她真想现在就把这个男人办了。 红唇凑到耳边,女人的声音柔媚惑人:“你不如和我春风一度,如何?我呀,保证让你欲罢不能。” 顾宜修瞳孔骤缩,一抹绯红爬上脸颊。 “殿下,请自重!” 曦河达到了目的,放开手,在一旁笑弯了腰。顾宜修这才意识到自己被耍,一时间面色更是冰冷。 “不逗你了,我是来恭贺你,和李家的小公子并列榜首。”曦河意味深长道:“这可是大雍三百年来独一遭,京城都要炸开锅了。父皇很是期待下个月的殿试,你可莫要让他失望呐。” 第26章 李衍微微一愣,抬起头,和…… 殿试在一个月后的清和殿举行, 春试前十位优秀的考生中,有不少是寒门子弟。他们第一次来到做梦都不敢想的地方,激动得舌头打结, 双股战战。 老皇帝本就精神不济, 看到几个寒酸的书生唯唯诺诺的模样,已经开始打起瞌睡;而随同而来的三皇子也只关注国子监的几个同僚,幸好曦河还能主持大局,时不时冲他们笑一笑, 用眼神鼓励他们继续说下去。 于是,那场殿试还算顺利地结束了。 结束后, 众人被内官带到春风亭小憩, 等待殿试结果。大雍殿试分三甲, 一甲者无非状元、榜眼、探花, 即刻荣誉加身, 授以官衔;二甲、三甲者略有逊色, 往往分配到地方任职。 这不同的起点, 决定了截然不同的仕途轨迹。一甲的天子门生起点便是京城要职, 奔赴外地的二三甲虽也是青年才俊, 若是想调回京城, 没有个三年五载的功名苦劳想都别想。在这期间,他们的同期已经步步高升, 广结皇城人脉。 说是一步之差,咫尺千里,也不为过。 到了下午,填榜官发榜后,内官来到春风亭,现是向这十位才俊连连贺喜, 最后又问道:“谁是李衍、王元识、顾宜修?” 人群一阵骚动,似乎都猜到了这位内官的用意。不一会儿,三个人从人群中走了出来。他们皆高挑挺拔,面容俊俏,看着便是人中龙凤。 滚烫而羡慕的目光从四面八方涌来,内官脸上早已见惯不怪,行了一个大礼,伸手“请”道:“三位才俊,陛下有请。” 内官带着一行人走了不久,便来到了宣武大殿。饶是再见过世面,第一次看到那巍峨的宫殿,雕龙的玉阶,都难掩兴奋与震撼。 他们一路走过玄青广场,来到台阶前,走了足足有五百步,每一步都更加靠近那至高无上的皇权,也更令人心情激荡。这三位才俊之中,最长不过二十有四,最年轻不过双九年华,举手投足皆是雄姿英发,风光无限。 他们仰望着宫殿,宫殿也在注视着他们,大雍残喘了几百年的腐朽王朝,正需要如此意气风发的少年;而他们也跃跃欲试,捧着满腔热血,挥笔为这万丈凡尘泼上一抹浓烈的红。 在这一年,三个踌躇满志的天子门生,接受了隆重的恩赐,皇恩浩荡,史无前例。 在这一年,大雍迎来了史上最年轻的状元和探花郎。 …… 二里桥巷子出了一个状元、一个探花郎,已经成了风水宝地,沿途的地皮铺子也涨了钱。 先是热闹的人来了一波又一波,后是各路书生秀才也要来拜一拜,巷子口卖绿豆蜜冰的发了财,开始张罗起烧香祈福的生意,且日渐兴隆。终于有一日,不知谁的香触犯了天怒还是人怨,将那李府门前的泡桐树燎起了火,虽说小厮手脚麻利救得及时,树身也焦了半边。 李尚书觉得不雅观,想把这半死不活的树砍了,李衍却拦了下来。他想马上就要立夏了,说不定今年还能再开一次泡桐花呢? 也不知怀揣着什么想法,他好说歹说,算是保住了这棵树。 结果到了初夏,这棵树依旧暮气沉沉,像是死透了。 “少爷,咱们得赶紧出发了,不然可赶不及。” 李冲一出门,便看到自己少爷盯着树发愣。被他这么一提醒,李衍抬起手,敲了敲黑黢黢的树干。 细白的手指立刻染上一层淡淡的碳粉。 “这棵树的寿岁比我祖父还要老,若是就这么死了,倒也可惜。” 李冲面露不解,不晓得他在感慨些什么,但一转眼自家少爷又恢复平日里矜贵的模样,端坐在马车里。 “走罢。” “哎,好嘞!” 殿试放榜后一月,皇帝于御花园中宴请一甲才俊,名曰闻喜宴,是以拉拢栋梁之材为其所使。 -- 第47页 初夏,御花园中百花争艳,芳香宜人;假山流水间杂着鸟鸣,十分悦耳动听。在这亭台水榭之中,几位妙龄女子于其中嬉笑,银铃般活泼的声音给这里增添不少生机。 其中一位便是当今榜眼王元识的胞妹,王元凝。她本就出身京城王氏,性格骄纵跋扈,听闻兄长要来闻喜宴,便也吵着闹着跟来了。 好在这次闻喜宴请了不少皇帝的得力幕僚,不少人带来待字闺中的女儿,想要拉拢一下这些前途不可限量的新贵,其中便有几个小姐妹同王元凝交好,此时此刻正偷偷摸摸地躲在一处隐秘的亭子中,打量着不远处的几个修长的身影。 “喏,那三人便是今年的天子门生啦。” 王元凝自然是一眼就能认出自家的哥哥,她得意洋洋地朝对面指了指:“我阿兄这次可是榜眼呢,陛下授他翰林院编修,我爹说他这下子可真是给祖宗争光!” 一位颇为大胆的小娘子笑道:“我就喜欢翰林院的小郎君,真是巧了不是!” “你想的倒美,我可不想要你这样的嫂子!” 一群小姑娘转眼间又笑弯了腰,戏耍玩闹。就在这时,那三人突然被一群人簇拥着,朝着王元凝这边走来。 一阵清风吹过,少年们的衣袖如云朵般鼓起。这三人容貌皆是上乘,但其中两位更是惊艳卓绝。一个一身白衣,眉眼若裁,淡漠的眸中透露出一丝疏离,宛若一朵高岭之花;另一位金冠玉带,唇红齿白,身姿削薄却挺拔如翠竹,好似脚下的路不是鹅卵小道,而是金莲大道。 相比之下,王元识虽也是一表人材,却显得没有那么出挑。 直到这一行人离去,小娘子们依旧是呆若木鸡,不知是谁艳羡地轻叹一口气,才发现彼此都涨红了脸,喘着气,像是在水里憋了许久似的。 “那两位想必是今年的新科状元和探花郎了。” “哎呀呀,得是什么样的女子,才能配得上这样俊俏的郎君。” “说不定是我呢!” “你呀真不害臊,小心我回头告诉你娘,让你抄女德……” 这几位少年聪慧过人,前途无量,又生得一副好样貌,也不怪少女怀春。就连宴请的大臣见了,都难掩欣赏之色。 一番觥筹交错,酒过三巡,众人也喝得畅快尽兴,老皇帝身体支撑不住早早回去了,宴席上只有醉后的丑态百出。 初入仕途的第一顿酒,一口不喝的人不多,连一向滴酒不沾的顾宜修都被迫喝了一杯皇帝的赐酒。 他突然起身,朝李衍的位置走去。 “李公子。” “顾公子。” “可否借步片刻?” 顾宜修看了看不远处的亭子,旁边是御花园高高的藩篱。李衍立刻懂了他的意思,点了点头。 五月,清风徐徐,最是宜人。 顾宜修的酒量不行,那杯御赐酒下肚,已经是微醺。但他理智尚在,只是声音有些拔高,等人站定,他问道:“有件事情一直想问你,但平日里我不可能向你开这个口,今日酒后借机,想把这件事情弄个水落石出,以解我心头之患。” 李衍和他并无交集,一时间也不晓得顾宜修所知何事:“你问便是。” “两年前,我妹妹生辰日那天发生了什么?” 话音落地,李衍的脸色微微一变,尽收顾宜修眼底。他皱起眉头,伸手攥住李衍的衣领,冷声道:“你若不说实话,我不介意在这里再跟你一分胜负。” 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顾瑶从那以后就变了一人似的?而且顾宜修没理由地觉得,顾瑶一走两年,吵着要去那什么学堂,定是与这件事情有直接联系! “她想我袒露心意,”李衍面色不改,一字一顿道:“我拒绝了她。” 顾宜修闻言,突然一声冷笑,把他松开了。 “你倒是实诚。” “这种事情,何必说谎。” 得知两人已再无瓜葛,顾宜修心情好了不少,他一方面觉得李衍这厮眼高于顶,并非良配;另一方面,他又理所应当地觉得,他不喜欢瑶瑶,实乃有眼无珠。 但看到李衍一副孤高的模样,顾宜修又想起那日殿试的情景。按照大雍传统,新科状元应受封翰林修撰,做一些重要且清闲的肥差。但这位小少爷却主动提出要去大理寺,最后被受封大理寺正。 顾瑶也曾跟自己提起,李衍曾在酒楼中救下一名小倌,对大雍律条信手拈来,想必是一开始便为自己规划好了一盘棋。 而顾瑶并不在他的棋盘之内。 顾宜修好像明白为什么那日回来,顾瑶会沉默不语,不仅仅是心意被人拒绝,更是把他当成了一个镜子,看到了平庸的自己。 “既然如此,我也有一事相问。” 这时,李衍突然开口。顾宜修冷冷地看着他:“什么?” “殿试当日,你为何弃题不答?” 殿试共有八个问题,众人各自回答,择优打分。但那日,顾宜修不知为何发挥平平,连李衍向来都瞧不上的王元识都比不上。 后来便成了一甲之末的探花郎。 顾宜修闻言,清冷的眉眼在一瞬间变得柔和:“你可知一甲之中,何为探花?” “少且俊者。”李衍说罢,微微蹙眉,这是个什么无趣的理由? “我妹妹喜欢,”顾宜修微微颔首:“便是理由。” -- 第48页 …… 二人很快便分道扬镳。 顾宜修打算随意走动走动,醒一醒酒。李衍不想再回到那些宴席上虚与委蛇,索性坐在亭子里,吹吹风,小憩片刻。 就在这时,头顶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是从那高高的藩篱中传来的。李衍警惕地走近,双手握拳。 这等皇家园林,守备森严的地方,是谁敢这么大胆,竟然做如此偷摸之事—— “呼——累死我了。” 清脆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莫名的熟悉。李衍微微一愣,抬起头,和那藩篱上的人四目相对。 那一霎那,顾瑶惊讶的面容映入眼中。光阴瞬间倒回至好多年前,初夏的时节,也有一场令人啼笑皆非的相遇。 但现在是定安三十八年。 一阵清风起,吹来了不知何处的泡桐花香。 第27章 她笑道:“恭喜你成为新科…… 在来到京城前, 顾瑶并不喜欢夏天。 对她而言,大雍的夏天分为两种:一种是家乡小镇盐城,门前小桥流水, 夏天爱吃一碗蛋花酒酿丸子, 加点秋天做的桂花酱,冰甜爽口;另一种是繁华嘈杂的京城,这里白日摩肩擦踵,夜市光怪陆离, 还有白色荼靡花一般清傲漂亮的少年,遥远得像是在一座冰山的山巅。 但喜爱归喜爱, 京城的夏季总是转瞬即逝。到了九月就天气转凉了, 只能眼巴巴地看着盛夏一点点从指缝间溜走, 抓也抓不住。后来到了云上学堂, 这个坐落在山头的书院, 八月已经没有蝉鸣的聒噪, 头顶的繁星变得清爽, 同窗早早换上了厚实的秋裙。 她从没想到, 自己会如此思念某个时节, 但万事难预料, 就像脑海里上演过无数次重逢,独独未想过再次见到李衍是这种情形。 但现在并不是感怀的时候——顾瑶脚下的藩篱并不结实, 她早已不是个轻盈的女娃娃,少女玲珑有致的身体压得藩篱摇摇欲坠,发出吱吱呀呀的吟声。 她只好麻利地跳到地上,“扑通”一声,溅起一阵灰蒙蒙的尘土,只是落地的姿势不甚雅观, 让她有些懊恼。 算了,大家闺秀的形象早都没了,自己又有什么好矫情的。 她理了理衣服,若无其事地冲李衍笑了笑:“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你。” “顾瑶。”李衍方才有些微讶,现在也已平复下来:“你怎么会在此处?” 顾瑶笑道:“我是来找我阿兄的,你有见到他么?” 顾宜修前脚刚刚离开,应该走得不远,李衍给她指了一个方向,小姑娘道了声谢。 搁在平常,她怕是不会如此善罢甘休的。李衍似乎也看出她改变了不少,谁知顾瑶突然又折回来。 “我是不是还没有贺喜你?” 李衍愣了一下,这几日贺喜的名帖纷至沓来,几乎能把李府淹了,他丝毫不在意地摇摇头:“无妨。” 只见她笑道:“恭喜你成为新科状元。” 小姑娘眉眼弯弯,清澈明亮,这个笑容发自肺腑,干净而又纯粹。 这是顾瑶的由衷之言。 从学堂到京城,紧赶慢赶也要一天的马车,她为了不错过兄长揭榜特地提前回来,可惜仍是记错了日子。 回到京城的时候,半座城都空荡荡的,她打听了一下才知道大家都去看今年的新科状元郎。 这状元郎年仅十八,说是天降文曲星也不为过,且才貌双全,乃是人间数一数二的挺拔姿色,是以众人都赶着去瞧这个天大热闹。 这些形容都让她想起了一个人,那个人给她悸动,又让她难堪,但他始终是白月光照在心头的影子,擦不净、忘不掉。 她跟随者欢呼的民众,来到一条被围得水泄不通的街。这是状元郎游街的必经之地,许多人在这里伸长脖子等着。顾瑶进了家酒馆,坐在靠窗的位置,将下面的热闹一览无余。 “来了来了!状元郎来了——” “在哪儿呢!我咋没看到!” “瞧,那不就是么!” 议论声宛若沸腾的滚水,让人等的抓心挠肺,一双双期待的眼睛看向街道的尽头,不知过了多久,哒哒的马蹄声突然响起。 唇红齿白的少年郎身着红袍,面容俊俏,他骑着雪白的金鞍白马,手握圣诏,一路旗鼓开道。 大雍最为繁华的春季,旭日为他镀上了一层金灿的光芒。他是如此地意气风发,打马经过时,一束束鲜花和锦囊扔到他身上,他也置若罔闻,骄傲得不肯倾斜一丝余光。 那袭鲜艳的红烧尽了人间烂漫的春色——少年天资卓绝,万众瞩目,比所有虚虚假假的流言还要惊艳,直让人觉得天道不公,独独偏宠他一人。顾瑶坐在楼上,看着一身红衣的李衍从远处走来,又走向远方,带着一身的荣光与支离破碎,仿佛要从人生的高点戛然而止,化为一缕仙气逸然的青烟,飞升直上。 她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直到日上三竿,茶水凉透,才缓缓起身。 该走了,再耽搁下去,怕是连兄长的闻喜宴也要错过。 在回来时,曦河公主托人给她送了闻喜宴的名帖,结果小姑娘来得匆忙,把名帖忘得一干二净。 于是她左右观察了会儿地形,才偷偷摸摸地寻了处僻静的地方,三下五除二爬上了藩篱。只是没想到,自己爬树的功夫全然没有退步,在李衍面前出丑的功夫也炉火纯青。 -- 第49页 回想起这些,顾瑶的耳朵隐隐发烫。这下好了,本来觉得自己已然脱胎换骨,来日定要在李衍这厮面前大出风头,没想到机会来得如此快,不过出的是洋相罢了。 但是李衍还是没变。 顾瑶想,不管他人如何变化,这个人是最有骨气的。他依旧那么意气风发,这很好。 至少自己的这份喜欢并不低贱。 李衍如此聪慧,定然是听出了这句真情实感的祝贺,朝她拱了拱手:“多谢。” 不知为何,两年前顾瑶因为他,几乎是逃避般去了云上学堂;如今却又如此得体地寒暄,生分得让人觉得难过。 她默默地看着他,意识到自己或许是该离开了,但还是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对了,你与谢姑娘如何了?可是定了亲,选好了吉日,还是已经……” 李衍漂亮的眸子紧盯着她,眉头簇起:“此乃私事,恕不告知。” 顾瑶一愣,后知后觉自己有些失态,当即告了别,快步离开了。 …… 闻喜宴结束后,顾瑶同顾宜修一起回来,又在家中呆了大半个月,好好同家人团聚。 顾宜修名列一甲探花郎,被陛下亲封国子监丞。虽说是个六品小官,却也是个不错的起点——敢问历代天子,谁不重视科举才俊?国子监不知培养了多少国之栋梁,在朝中实力稳固,自成一派。 更别说,大雍的科举制度便是那位国子监生考前必拜的学圣青山居士,一手创立推进。当今圣上亦曾拜青山居士为师,每每提起这位圣人,语气都要恭敬三分。 顾宜修进了国子监,便是自动站了队,归化到了三皇子手下,得其庇护。 但他为人相当刚正,怕是不肯受人牵制,早晚会吃些苦头。顾老爹知道自己无权无势,只是个勉强解决温饱的千夫长,不能给顾宜修提供什么靠山。于是这几日便在这么悲喜交杂中过去了。 又过了几日,眼看着顾瑶回学堂的日子临近,魏府恰好递来了名帖,说是魏佑娣邀她共用午膳。 自己已经许久没能见到魏姐姐了,那天,小姑娘早早到了雅厢,等了足足半个时辰,都没见到魏佑娣的身影。她心里直犯嘀咕:魏姐姐一向守时,莫不是出了什么意外? 心里正盘算着要不要出去寻人,雅厢的大门便被人打开了。 魏佑娣像是匆忙赶来,额头上都是细密的汗珠。顾瑶看到人安然无恙,才长舒一口气:“魏姐姐,你这回真真让我担心了一把,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儿,害得我止不住心惊胆跳。” 魏佑娣连连赔罪,点了份小姑娘喜欢的桂花冰粉赔罪。 “方才有事耽搁了,实在脱不开身,”魏佑娣笑道:“不然,我怎么舍得让瑶瑶等我。” 她说的的确是实话,不过隐瞒了相当多的细节。方才自己做了煜王府的马车来,姬成煜这个狗皮膏药一样的男人也跟了过来,说担心她与别的男子相会,非得亲眼看到顾瑶才肯离开。 这般反常的行为,是因为半年前,魏姥爷给她说了门亲事,对方是个年少有为、白手起家的青年,可惜最后无疾而终。这事儿被姬成煜知道后,足足泡了大半个月的醋罐子,凡事听说魏佑娣接了别人的名贴,都得旁敲侧击一番这人是男是女,是否心怀不轨。 魏佑娣知道后简直哭笑不得。但是姬成煜如此幼稚的行为却让她心头一软——吃醋便是说明在乎,有时候也不失为一种情趣,更何况姬成煜吃醋的程度拿捏得刚刚好,没有一丝哀怨,反而徒增几分可爱。 刚才在马车里,姬成煜确定那人是顾瑶后,心情十分愉快,同她黏黏糊糊、腻腻歪歪了好一会儿才肯放人,魏佑娣想起方才的耳鬓厮磨,只觉得脸颊发烫,连忙低头假装在看小二送来的菜单。 顾瑶点的菜都是店里的招牌,很快便上齐了。小姑娘又要了一坛酒,看到魏佑娣刚刚皱起眉头,便笑道:“魏姐姐,我早就不是小孩子啦,喝点酒也不碍事。” 魏佑娣笑了笑,收回了手。 她不由得重新打量起眼前的小姑娘。她如今腹有诗书,明白了很多道理,也知道了不少人情世故,但是那份天真浪漫依旧被保护的很好。 她还是那个顾瑶,只是人最终是要成长的。 这并不是坏事,魏佑娣十分欣慰。 两人许久未见,边聊边吃,十分融洽。这时,包厢外响起了敲门声。顾瑶起身去开门,却发现店小二点头哈腰地站在门外,额头满是豆大的汗珠。 “这位贵客,真是不好意思,都是小的该死……” 这劈头盖脸的一通道歉让顾瑶迷惑不已,等店小二冷静下来,她才搞清楚事情的原委——原来是这个粗心的小二把雅厢记错了,她和魏佑娣的厢房应当是在隔壁。 本来只是个乌龙,她不计较在哪里吃菜,但不巧这座雅间早已被人定下,人也到了酒馆。但雅厢de菜都上齐了,顾瑶二人也不能菜吃了一半,就得给人腾地方吧? 店小二眼看就要急哭,顾瑶安抚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我们也不会为难你。那定了这间雅厢的人是谁?可否接受与和我们拼桌?” 话音落地,楼梯处突然传来一道冰冷的声音。 “不可能。” 顾瑶身体一震,抬头望去,看到李衍缓缓走了过来,身旁是一位娴静端庄的女子,正是已经同他定亲的谢家嫡女,谢幼云。 -- 第50页 一时间,四目相对。二人皆是一愣,一丝难以形容的古怪蔓延开来。 第28章 她深深地吸了几口气,总算…… 谢幼云先开口道:“好久不见, 顾姑娘。” 顾瑶反应过来,挤出一丝笑意:“云姐姐,真是巧。没想到大家都瞧中了这个雅厢, 可真是风水宝地。” 屋内的魏佑娣也听到动静, 连忙赶来,看到李衍和谢幼云在一起,脸色也有些复杂。 “既然如此,便不打扰二位。”李衍问店小二:“可还有别的包厢?” 店小二愁云惨淡:“这位贵客, 真是不好意思……别的雅厢也都满了,您看看既然认识不如凑合桌, 今天这酒水就给您免了, 算小的给您赔个不是。” 李衍似乎还想说什么, 谢幼云便点点头:“李公子, 天色已晚, 我们还是尽快用了晚膳, 莫要耽搁时间了。” 于是店小二又搬来两个椅子, 添了两份碗筷杯碟。这顿饭变成了四人行。 李衍坐在了顾瑶对面, 小姑娘方才啃鸭头啃的正欢, 如今也矜持了起来, 把鸭头冷落在一旁。 “刚才我跟瑶瑶先吃了点,估计也都凉了, 你们二位再点些菜吧。” 气氛有些僵硬,魏佑娣笑吟吟开口。 做生意的多是能言善道、察言观色。她知道顾瑶心里不好受,便开始张罗起来:“相逢即是缘,这里我年岁最大,饭钱就算到我账上,权当咱们给瑶瑶接风洗尘。李公子, 谢姑娘,莫要客气。” 这一桌子点的都是顾瑶爱吃的菜,什么八宝鸭、酸梅排骨、花生甜汤,李衍和谢幼云自然是吃不惯的,于是又点了几份菜,陆陆续续地端了上来。 李衍对吃喝用度十分讲究,他随便下了几筷子,就兴致缺缺。顾瑶虽然眼馋八宝鸭,但也不想在李衍面前啃骨头,只能猛夹面前的糖醋里脊。 但另一个原因,便是李衍和谢幼云坐在一起,看起来登对极了。 之前大大咧咧没能发觉,此时此刻这郎才女貌金风玉露的一对璧人近在眼前,顾瑶觉得无比刺目。她闷声不说话,只知道吃菜,不一会儿盘子只剩最后一块糖醋里脊,两双筷子清脆地碰到了一起。 谢幼云笑了笑,收回手,把最后一块里脊让给了她。 一旁的魏佑娣察觉气氛不妙,又打开了话匣子:“听闻近日连城闹涝灾,连着下了五六天的大雨,我们新进的一批货正好困在那儿,不知什么时候能到,真是让人发愁。” “连城地处中原,为何会遇到此等大雨?真是咄咄怪事。”谢幼云问道:“魏姑娘,你们行商耳听八方,可有知晓原因?” “说是修建那白沙大坝,触怒了河神。”魏佑娣说罢,又觉得当着李衍的面这么说也不太好,赶紧笑了笑:“不过只是坊间传闻罢了,工部花了那么多真金白银,难免有人听风就是雨。这话也就咱们自己人关起门来讲一讲。” 李衍却不吃这一套:“修缮大坝乃是造福一方之幸事,连城良田万顷,说是我大雍粮仓亦不为过,有了这引水渠,连城的庄稼便不怕旱季。此举应放眼百年,再下定论。” 魏佑娣当然听出这话中的刀光剑影,生意场上最为迷信,大家酒桌上也好讲些坊间故事活络气氛。她一时间没注意,没有考虑到工部尚书的公子也在场,连忙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的酒:“李公子果真见识了得,方才是我多言了,这一杯给李公子赔罪。” 然而酒杯还没举起来,便被人夺走了。顾瑶生怕别人抢走了似的仰头喝尽,辣得好一会儿都说不出话。 “哎呀!”魏佑娣连忙拿出帕子,让她擦了擦眼角的泪花:“瑶瑶,这是酒呀,可不是白水,不能这么喝的。” 她还是一个小姑娘,就算在学堂里识字读书,也才将将十六岁,这四个人里最小的就是她了。魏佑娣照顾她的口味,点的都是她爱吃的菜;谢幼云也把最后一块糖醋里脊让给她,没有和她争抢;李衍虽和她年纪不相上下,但出身世家,见识远非一般人可比,谈起修建水利这等国家大事,也是一针见血。 所以为什么自己不能快点长大呢? 她感到挫败,喉咙中的火辣退去后,才开口道:“我有些口渴,没事的魏姐姐。” 小姑娘焉了吧唧,像冬白菜似的:“我不喝便是了。” 下一秒,一碗温热的花生甜汤端到面前。 “甜的。”李衍低头擦了擦唇角,没有看她。 他的手白皙细长,方才衬得瓷碗都晶莹了几分。顾瑶感觉胸中的气焰又燃烧起来,燎得她面颊赤红。 “谢谢。” 小姑娘轻声道。 …… 众人从酒馆出来已经天色向晚,几颗零星的星子挂在夜空中,显得无比寂寥。 谢幼云找了个托辞先走了。 方才吃饭的时候,瞎子都能看出来顾瑶和李衍的气氛不太寻常,她走得十分干脆利索。魏佑娣今日也忙于新开张的胭脂铺子,本想叫辆马车送顾瑶回去,顾瑶却摆摆手说算了,自己走一走消食。 再过几天又要回到山顶的学堂,冷清得让人清心寡欲,她想趁机会逛一逛京城的夜市,浸一浸人世间的烟火气。 李衍喊了家里的马车,但今天正赶上集市,马车过不来,只能在街口等候,走过去得有五六百米。 这五百米对于顾瑶来说,仿佛有五公里那么长。她和李衍一起并肩走在热闹繁华的夜市里,铺子灯火通明,把少年清隽的五官映照出淡黄色的暖意。 -- 第51页 他看起来近在咫尺,又遥不可及。 顾瑶偷偷瞥了他几眼,在心里默念他已经定了亲,定了亲呀,不要再想这些有的没的。 于是“啪啪”拍了自己脸蛋两下,想要清醒过来,却看到李衍皱起眉头:“你这是作甚?” “我,我打蚊子。” 李衍沉默了一下,没有揭穿她拙劣的演技。 “听说你去了云上学堂,可还习惯?” 顾瑶老实回答:“还好,学堂在山顶,平日里比较清静,适合念书学习。” 说罢,她忍不住看了眼李衍的脸色:“我之前看到你和阿兄,总是读一些密密麻麻的书,如今也能理解你们的乐趣所在。” 许是耳畔边的万家灯火暖意融融,让人轻易卸下防备,李衍也不知为何,说了句颇为真心的话:“大雍向来有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说法,但流传下来的,就是对的么?你敢于迈出这一步,已经做了许多女子不敢做的事情。” 第一次听到李衍袒露心声,顾瑶微讶。 他刚刚好像夸了自己? 小姑娘喜上眉梢,脚步轻盈,杏眼含笑,连头顶的月亮都比寻常更为圆润可爱。 不远处,一个小姑娘正在卖簪花,竹编的席子上,淡粉色的泡桐花扎成一束束,等人来买。 顾瑶指着小摊笑道:“李衍,你瞧……” 正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起,人群之中炸起一阵惊呼。只见一匹黢黑的烈马扬蹄狂奔,一路噼里啪啦掀翻瓜果满地,顾瑶还没反应过来,那尘土飞扬的马蹄已经近在咫尺,眼瞧着就要踩在她头上砸个窟窿,她突然被人往旁边一扯。 转眼之间,天旋地转,她被人抱在怀里,又因着重心不稳狠狠摔倒在地,两个人就这抱在一起的姿势在地上滚了好几圈,直到碰到角落堆起的谷垛才停了下来。 现场一片了狼藉,满地都是菜叶子烂鸡蛋,无人在意在街角的谷堆旁,一股莫名的情绪迅速滋生。 耳畔边是激烈而又急促的心跳声,噗通、噗通—— 夜市里,熙熙攘攘的呼喊声悉数远去,有人似乎在喊着“哎哟,我的瓜摊儿!”“我的鞋子呢!”但顾瑶都听不见了。 顾瑶从来没有离死亡如此之近,后知后觉的恐惧让她冷汗津津,那一瞬间马蹄带着呛人的土腥味儿和腥臭,若是没有李衍,她定是要活活受着那一脚! 李衍这下子也被摔的七荤八素,眼冒金星,好不容易清醒过来,身上的小姑娘又悄悄把他抱紧,勒得他十分难受。 他想要把人推开,却看到顾瑶浑身发抖,像只雏鸟,背上全是冷汗。 “你可有受伤?” 小姑娘的声音发颤:“没,只是有些害怕,刚才……” 刚才差点就要小命呜呼了。 她深深地吸了几口气,总算冷静下来,这才发觉自己一直压在李衍身上,对方的脸色已有不耐。 她在李衍怀中。 这个熟悉的香味,是他马车里的茶香,清淡宜人。而夏衫如此轻薄,她只觉得彼此的胸膛都变得滚烫,因为沾染着对方温热的体温。 她不知为何,浑身燎起一阵莫名的火气,让她不知不觉中直勾勾地盯着少年的脸蛋看。他高挺的鼻梁,漂亮的眼睛,还有那淡粉色的薄唇…… “既然没事,还不快起来?” 李衍发现自己动弹不得。不知道是她有意还是无意,小姑娘向来力气惊人,她方才就一紧张,把自己抱得几乎要窒息,现在明明缓过劲儿了,却不知为何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瞧,双手像钳子一样把自己钉在地上。 少年恼羞成怒,脸上迅速染上薄粉。但接下来的事情彻底出乎他的意料。 顾瑶的眸光闪烁,意味不明。 半晌,她低下头,凑了过来。 第29章 他金尊玉贵地长大,皮肤白…… 少女的脸庞凑过来时, 带着一股温热。 她的眼睛懵懂天真得像一头小兽,即使是在做这种事情,也是受着那簇火焰的趋势。她干净而无暇, 唇角带着滚烫的迷恋, 缓缓地贴近。 就在俩人即将接触的瞬间,一个孩童嚎啕大哭,嘹亮的声音竟是近在咫尺。妇人的呵斥声紧随其后,似乎如惊雷一般炸醒了谷堆后的两人。看到顾瑶眼神逐渐清明, 李衍冷声道:“顾瑶,从我身上起来!” 小姑娘微微一愣, 似乎刚刚睡醒般打了个寒战, 立刻手忙脚乱地爬了起来, 身子还撞到了谷堆, 一屁股坐在了上头。 “李、李衍, 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要……” 要什么?要揩油, 要吃豆腐, 还是要行苟且之事? 顾瑶的脸涨得通红, 说话似乎都有些不利索。一对着他自己就控制不住冲动, 尤其是看到李衍动了动手腕, 上面一圈被五指箍出的红印后,更加羞愧难当。 他金尊玉贵地长大, 皮肤白皙,轻轻一碰都是一道红痕,看着刺眼,又莫名让人有种想要凌虐的冲动。 打住打住——他已经定了亲,是有妇之夫了! “你说是谁有妇之夫?”李衍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自言自语的小姑娘,她过于紧张, 一不小心把内心的想法坦露无疑。 顾瑶嘀嘀咕咕:“你难道不是同谢幼云定了亲?” 她说的也没错。李家与谢家的亲事的确是定下了,但这也是家里的安排,李衍不是很纠结于男女嫁娶,毕竟世家子弟的选择不多,首先必须要门当户对,其次才是两情相悦。 -- 第52页 谢家乃大雍百年望族,谢幼云又是嫡女,出身高贵,满腹经纶,端庄秀丽,没有人比她更合适。 这是他权衡利弊后,做出的决定。 若是能和谢幼云成为夫妻,他们定会相敬如宾,李家和谢家也能相互扶持,没什么不好。 见李衍没有反驳,顾瑶脸色一白,露出一丝苦闷。她神色恹恹道:“总之,谢谢你刚才救了我。” “无妨。” 李衍又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整理了一下衣领,看到顾瑶还坐在谷堆里,问道:“天色已晚,还是早点回去罢。” 顾瑶“噢”了一声,连忙起身。 剩下的路走得很快,顾瑶的心情却与方才大相径庭。她无心欣赏这繁华的夜市,不在意热腾腾的包子,也不在意酒馆里传来札客咿咿呀呀的吟唱,直到李家的马车出现在视线中,两人草草告别。 顾瑶刻意放慢了脚步,看着李衍走向马车,少年身子挺拔高挑,晚风把他的衣袖吹得像一朵绽放的荼蘼花。 她心想,若是李衍能回头看一眼,那么今晚就完美地结束了。 可惜少年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他回到那辆华丽的马车上,余光扫到小姑娘一个人漫无目的地离开,她在车水马龙的闹市中,显得有些寂寞。 他的手搭在车帘上,似乎想伸出去打个招呼。但犹豫了一下,还是放下了帘子。 算了,两个人的关系只能止步于此,自己还是不要再做引人误会的事。 “诶,少爷,那个是不是顾姑娘?咱们要不要捎她一程?” 李冲探头探脑地看了几眼,嘟囔道:“那丫头片子怎么长这么快,之前还是个矮冬瓜,难道是我看错了……” 李衍冷声道:“你要看,不如就下去看,勾着脖子不累么?” “嘿嘿,小的就是随口一说。”李冲知道自家少爷的脾气,自然不会轻易让人上自家的马车:“瞧我真是犯浑,少爷您都要娶谢家小姐过门了,定是要跟别的女子避嫌,咱们这就走,这就走哈。驾!” …… 那日回去之后,顾瑶收拾收拾东西,便打算回学堂了。临行前,魏佑娣送来加绒的马甲和一对白狐围领儿,顾瑶带着十分合适,显得俏丽灵气。 “你这一走,何时才能回来呢?”魏佑娣叹了口气。现在魏家的胭脂铺子越做越大,她也越来越忙了。魏子潇一心铺在酒馆上,家里的生意不管不问,肆意妄为,全靠魏佑娣搭把手。 她心思活络,脑袋灵光,也会察言观色说些场面话,天生就是做生意的料子。但魏掌柜希望她能早点嫁人,相夫教子,不要整日在胭脂铺里抛头露面。 于是现在她时常去见一些“青年才俊”,像是卖胭脂一样把她自己卖出去,换个好价钱。 “应当是明年了,或者后年罢。” 顾瑶临行前,还要去一趟鸿鹄屋。前几日曦河公主送来密信,约她在书屋相会,许是两年未见想要看一看她的长进罢。她也没多想,一边收拾行李,一边说:“真不想回去,学堂虽然吃喝不愁,但还是家里好。那边太冷清,教书的女夫子还喜欢打人掌心。” 魏佑娣忍俊不禁:“你也被打过么?” 顾瑶委屈巴巴地摊开手:“每日一次,我都成了夫子那儿的熟客了。” 小姑娘喜欢赖床,时常迟到,积累了三次就要打一顿掌心。外加上学堂位处山林,有爬不完的树,摸不完的虾,经常过了门禁回不去寮舍,只能翻墙头。 墙头下的夫子等候多时,手里的戒尺早已饥|渴难耐。 “你呀,本来以为到了学堂,能约束住你的性子,现在看来还是不成。”魏佑娣伸手给她揉了揉手腕:“看来日后你得找位成熟稳重的夫君,把你看好管好。” “我不要夫君,我只要魏姐姐。”顾瑶把脸贴到魏佑娣膝盖上,小狗一样蹭了蹭:“魏姐姐,你就和我阿兄成亲罢,这样你就真的是我姐姐了,好不好?” 魏佑娣弹了弹她的额头,假装嗔怒:“都是大姑娘了,怎么学不会害臊呢?你阿兄如今进了国子监,前途无量,定是要娶一位官家小姐进门的。你到时候可不能在人家面前没大没小的。” 顾瑶想了想自家哥哥成亲的模样,浑身起了层鸡皮疙瘩。顾宜修这么多年不近女色,像个看破红尘的苦行僧。但他也到了要嫁娶的年纪,或许这几年自己就要有嫂嫂了。 真不知是何等奇女子才能拿下他,顾瑶心想。 “那魏姐姐呢,也是要嫁人的么?” 魏佑娣点点头:“是呀,女子哪儿有不成家的。” “那你要嫁给什么样的夫君呢?”顾瑶的眼睛亮晶晶:“模样端正,家世显赫,还是要知书达理风度翩翩?” 天底下的男人那么多,能集以上优点于一身的,少之又少。但也不是没有——魏佑娣的脑海里想起了姬成煜言笑晏晏的模样,脸蛋顿时染上一抹飞霞。 这个人是大雍的二皇子,身份如此尊贵,自己和他并无可能。 李衍仅是尚书之子,顾老爹如今也是千夫长,二人都是云泥之别,更何况魏家是精明市侩的商人,在世家大族面前更是拿不出手。 想到这里,她心中痛苦难当。自己背着所有人和他在一起,每次只能偷偷私会。而一旦她下定决心斩断这段见不得光的关系,姬成煜便委屈地说是不是自己哪里不好,惹得她讨厌,她只能一次又一次心软。 -- 第53页 “我呀,”魏佑娣轻声说:“我只希望他对我好,一辈子爱我一个人。不管他是不是英俊潇洒,风度翩翩,即使他样貌平平,只要他能与我相濡以沫,便好了。” 顾瑶眨巴眨巴眼睛,似乎不太明白为何魏佑娣会说出这种话。毕竟在她眼里,魏姐姐无所不能,温柔体贴,喜欢她的男子都能从这里排到城门外。 “可是既然是夫君,相濡以沫、呵护疼爱是他应当做的呀,魏姐姐,你这么漂亮,这么贤惠,定是能找到世间顶好的夫君。” 魏佑娣闻言,只是摇头笑了笑。若天下男子都能做到如此,也不会成就如此多同床异梦的怨偶。 她的阿爹和阿娘在一起时也是蜜里调油,如今不也是一地鸡毛么? 相濡以沫,一心一意说得轻巧,但又有多少人能做到呢?所谓一纸婚书,也不过是在新人眼中稀奇。到了七年之痒,那婚书还不如意一张茅厕纸。 “你呀,现在还不到想这些的时候。等你过了两年再好好想想罢。”魏佑娣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 …… 七月初,京城的盛夏悄然来临,热得草木恹恹,花朵无力地垂下脑袋。 不知道有多久没有下雨了,家家户户开始往庭院、门前洒水,但很快便会被蒸发殆尽,尘土飞扬。 与此同时,远在千里之外的连城,正在经历着史无前例的涝灾。那个吞了成千上万两白银的白沙大坝成为了最后一道防线。 但,水势已经拦不住了。 这几天,连城的知县夜以继日地守在坝前,看着河水像猛兽般嘶吼咆哮,像是战场上响起地闷雷。他脚底发软,耳朵几乎被震聋,却不能走,若是走了,这么多双壮丁的眼睛盯着,这么多双含着惊慌绝望和疲惫的眼睛盯着他,他的乌纱帽定然不保! “赵大人,快、快不行了,这大坝怕是撑不过今晚!” 张县丞是个贪生怕死的小人,当初花了不少钱买的官,此时此刻怕不是悔恨莫及。 “张大人可以走,但是日后要么留下你的人头,要么摘下这乌纱帽,你可想好了?” 张县丞愣了愣,犹豫不决。 “当时为了修缮这白沙大坝,工部批了上万两白银,到了你我手中还剩多少,你张大人心里难道不知道?”赵县令笑道:“你瞧啊,报应来了。” 他伸手指了指那滚滚河水,震耳欲聋,宛如一张血盆大口,贪婪得想要将生灵吞噬殆尽。 一旦崩塌,洪水滔天,人命在它面前轻如鸿毛。 县丞吓得两股战战,膝盖一软,竟一屁股坐在地上:“这、这可怎么办才好!大人,这可怎么办才好!快想想办法呀!” “太迟了。” “什……什么?” 太迟了,已经跑不掉了。 赵县令的脸上竟然露出古怪的笑来,似乎带着一丝解脱。 “事到如今,你我再无活路——连城亡矣,连城亡矣!” 他振臂一呼,而后纵身跳入了洪流之中。 第30章 他狠狠抓住桌子上的茶杯,用…… 顾瑶临行前一天, 曦河约她在鸿鹄屋相见。 小姑娘以为要检查课业,一路上紧张的不行,谁知到了地方, 却见面前摆了一只案几。 上面满是玲珑有致的糕点, 和一壶放在铜冰鉴中的花茶。 “两年不见,瑶瑶出落得亭亭玉立,差点认不出来了。”曦河正在品茶,看到小姑娘后, 指了指对面的软榻:“莫要客气,快坐罢。” 顾瑶听话地在对面落座。 “这几日过得如何, 可有解思乡之情?” 不知为何, 明明曦河颇会拿捏人心, 为人也不拘小节, 顾瑶总是有几分拘谨, 她像报流水账一样把自己这半个月的事情说了个遍。提到顾宜修刚去国子监第一天就吓哭一个小姑娘, 曦河笑得乐不可支, 气氛顿时轻松不少。顾瑶也渐渐打开话匣子, 二人一边吃糕点, 一边闲聊, 不知不觉已经过大半个时辰。 “今日找你来,实际上是有一事相求。” “殿下但说无妨。” 曦河笑了笑:“莫要紧张, 对你而言此乃一件机缘。” 看到顾瑶迷惑的神色,曦河把目的徐徐展开:“我想让你去蜀地帮我找一人。” “是何人?” “此人名唤云雩先生,来去无踪,只知道其在蜀地磬牙山上隐居修行。”曦河公主的问道:“你可愿帮我找到此人?” “殿下,为何要找云雩?他是何人?” “你只需把这件信物给他,他自会明白。至于云雩的身份, 若是你能找到他,自然会晓得。不过此行满是艰难险阻,蜀道陡峭凶险,一不小心可是粉身碎骨,你可有此等觉悟?” 顾瑶微微一愣,蜀道的凶险早有耳闻,自己上树爬墙的功夫根本不够用。曦河殿下身边高手甚多,为何会看中她? “敢问殿下,为何选我来做此事?” 曦河笑道:“云雩先生有个稀奇古怪的规矩,便是只邀女子光顾。瑶瑶你与寻常女子不同,一身力气不仅能吃苦,关键是还能自保,是以本宫相信你,是最合适的人选。” 更重要的是,顾瑶出身寒门,在京中无权无势,就算出了什么问题,顾老爹一介千夫长也没有能耐掀起风浪。 她不是没有更合适的人选,只是这种卖命的活计,世家贵族怎么肯淌混水?而且她亦是欣赏顾瑶的本事,打算把她培养成自己的嫡系手下。若是能把此事办好,那么顾瑶也能收入自己麾下。 -- 第54页 曦河盛情难却,顾瑶本以为会像云上学堂那般有车马护送,也不算辛苦,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应了下来。 “好!我果真没有看走眼。”曦河满意地点点头:“既然如此,你明日还是先回学堂收拾行李,七日后便出发罢。” …… 七月底八月初,暑气蒸腾,夏意渐浓。 蝉鸣声不绝于耳,吵得人烦躁南安。 大理寺坐落在京城的西北部,离二里桥巷子不远。在二里河成为殉志胜地之前,大理寺的登闻鼓前每天都要排起长龙,挨个敲鼓鸣冤。后来官老爷们被吵得头疼,便排了一批人守在鼓前,要想敲鼓先搜身,搜完一次搜两次,两次之后又三次,直到搜出个什么长命锁、金簪子等危险物品,让人赶紧滚回去为止。 长此以往,登闻鼓也渐渐地人气没落了,官老爷们独享清净。 但是李衍觉得很不合理。 前日,他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妇人想要击鼓鸣冤,明明浑身上下没有丁点儿首饰,结果硬是被侍卫从鞋底搜到了一枚松树叶。 那松树叶锋利如针,气得侍卫当场跳脚,揪起老妇人的衣领破口大骂,问她是否心怀不轨想要行凶。 最后老妇人自然是没能击成颜面全无地走了。 午膳时,李衍便与身旁的同僚说起此事。 “既然要层层搜查,为何不拟定标准,何为危险品,何为首饰?” 那同僚经李尚书一手栽培,对李衍十分客气,实诚回答道:“这明确了标准,等同于瓜分了咱们的权力,对我等不利呀。” 李衍打小也是在官场里长大,自然晓得这句话说得意思。若是有条细说明什么准戴,什么不准戴,那么民众去敲鼓时,便有据可依,那些侍从也就找不出理由不让敲鼓。 但现在大理寺故意模糊了标准,那是非黑白全在侍卫一张嘴里。今日一根松树叶都能是杀人武器,明日鞋上的灰尘也能藏毒纳垢,谁外出时能脚不沾地,一点泥巴都没有呢? 李衍皱起眉头,口中的饭菜也没了味道。 “对了,李大人,下官与令尊也是相识已久,起初令尊在大理寺时我便是他的左膀右臂,只是令尊去工部高就后联络甚少,作为他一手提拔的老手下也甚是愧疚,不知令尊可有时间,让下官去府上拜访拜访?” 那同僚搓了搓手,油光满面的脸上挤出一丝虚情假意的笑来,脸上的褶子皱成了花。 李大公子从小到大没少应付这种人。自己阿爹向来为人低调,不轻易站队,奈何李家树大招风,那些想要趋炎附势之人络绎不绝。有的人巴结不上李尚书,便想从他这里下手,一番甜言蜜语口腹蜜剑,哄得人头晕脑胀。 但可惜,他李衍和他爹一样,最厌恶的就是结党营私。这也是开朝世家的骨气——他们与当今的新贵比,有了百年的积累沉淀,家底丰厚,势力稳固自成一派,自然瞧不上这种油滑嘴脸。 但俗话说人不为己天打雷轰,谁不想往上爬过好日子呢? 李衍也没拒绝的不留情面,他点头应下,暂且把眼前之人应付了,转眼就把这事儿抛在脑后。 但那个因鞋底的松树叶被赶出去的老妇一直萦绕不散,李衍从膳堂回来后,本想小憩一会儿,但却静不下心来。 算了,不如将此事暂且记下,回头请示一下父亲该如何处理。 就算他家势力通天,该守的规矩还是得守,自己只是个六品寺正,能做的实在是不多。这时候便要靠官场上摸爬滚打出来的经验取胜。他默默将此事记在纸条之上,打算今晚退值回家,将此事与父亲再商议商议。 然就在这时,门前的侍卫突然走了过来,行了一礼。 “李大人,有人找您。” “可有递名帖?” “没有名帖。不过……”侍卫顿了顿,突然低下头,凑到李衍耳边:“不过他们说是曦河殿下的人,要同你立刻过去见一面。” 曦河殿下? 李衍面带疑惑,这位公主向来理解周到,极少这般猝不及防地找到自己。 除非是,发生了什么要紧之事。 李衍不容多想,立刻起身,匆忙走了出去。 只是他没想到,所有人也都没有想到——他这一走,便再也没有回来。 …… 三个时辰前,大雍皇宫。 这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早晨。上了早朝的老皇帝困倦地回到御书房,开始慢吞吞处理成堆的奏折。 一旁的曦河伸手给父皇捶了捶背,力度正好。老皇帝眯起眼睛,长舒一口气。 “打小你就最懂事儿,朕的这几个小子都犯浑,只有老四你让朕省心。” 曦河笑了笑,手上力度不减,声音中带了一丝女儿的娇憨:“给父皇解忧是儿臣的本分。儿臣没有兄长们的才智谋略,这辈子也没有远大抱负,就想跟父皇在一起一辈子,永远被父皇疼着、宠着。” “傻丫头,胡说什么,”老皇帝嘴上说着,眼睛已经笑意盎然:“你呀,都多大岁数了,迟早要嫁人的。我看今年就给你招个驸马,赶紧祸害别家去。” “刚才您还说儿臣贴心呢,这就说儿臣是祸害了。父皇,儿臣这就走,给您留个清净呗!” 说罢,她当真双手一松,作势要走。老皇帝马上笑呵呵地拍了拍她的胳膊,哄道:“你呀还是小孩子脾气,好了好了,都是朕的错了,朕的曦河是贴心小棉袄,可还满意?” -- 第55页 “这还差不多。”曦河又笑吟吟地给老皇帝捏起肩来。 “真是舒服,你这小丫头的手法越来越好了……” 就在这时,一个内官满头大汗地跑了过来,差点平地被绊个趔趄。他看到曦河公主也在,脸色煞白地行了一礼:“陛下,连城急报!” 老皇帝缓缓支起身子:“连城?可是水患一事?” 连城此次水患乃千年一遇,七月份的时候,连城县令的折子来了一封又一封,不过是问朝廷要钱修复水坝,近日却没了动静。 老皇帝以为又是个讨钱的折子,随意道:“呈上罢。” 内官看了眼曦河,显然是察觉到她在场,女子参政不合规矩。曦河心底一声冷笑,手上的动作却没有停下。 “还愣着做什么,拿上来!” 内官只好低头,说了声“是”。 如果说哪里不太对劲,便是这个折子太过破旧,像是被雨水泡过,经过无数人之手一样皱皱巴巴。 许多字已然模糊不清,上面还有不少泥点。老皇帝一开始看得十分不耐烦,后来竟整个人浑身紧绷,双手发抖。 “父皇!” 曦河连忙喊道:“来人呐,快喊太医!” 老皇帝却一伸手,把她的话拦了下来。 他面色阴郁,浑浊的眸子里满是压抑不住的,滔天怒火。 下一秒,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他狠狠抓住桌子上的茶杯,用力往墙上一摔,刺耳的碎裂声响彻殿内。 “李尚书……好你个李尚书!来人,把李鸣之给我绑过来!” 他的声音满是怒火,听着让人汗毛直竖:“敢阻拦着,杀无赦。” 夏日,豆大的太阳悬在头顶,像是一把明晃晃的闸刀。 曦河公主脚步匆忙,满头大汗。她一路从御书房走到泰和宫,找到了自己的贴身侍卫。 “殿下?” 小侍卫从没见过公主如此惊慌失措的模样。 她脸色惨白,像无头苍蝇一样急声道:“李衍在哪儿……” “李公子?殿下,李公子不是大理寺当值么……” “把他给我带过来,我要见他。” 看到小侍卫呆愣当场,她声色俱厉地吼道:“你听不懂本宫的话吗!现在、立刻把他给我带过来!” 第31章 若是这句情诗是真的,说不…… 曦河公主的人果然等在大理寺前, 李衍匆忙出来时,一眼认出了曦河的贴身侍卫。 那个男子坐在马车上,形容肃穆:“李公子, 殿下请您一叙, 上车罢。” 李衍问道:“可有说是何事?” 侍卫摇摇头:“只晓得是急事,殿下她要您立刻过去。” 和自己料想的一样,果然是有急事发生了,但是什么事情能让堂堂一个公主, 直接在白天当值的时候来找人? “既然如此,那便走罢。”不容多想, 李衍登上马车, 一路快马加鞭, 直接来到了泰和宫。 马车后避开了正门, 他从侧门被引到一条被葡萄藤紧紧包裹着的暗廊, 不知通向何处。李衍按耐下心中的猜测, 跟在那侍卫身后。 这个侍卫是曦河的贴身侍从, 向来忠心耿耿, 曦河对其十分信任。但依旧是太过奇怪了——周遭一片寂静, 饶是晌午时分, 这一路走来竟是连个低眉顺眼的宫女都没有。 二人最终来到曦河寝宫前。 “李公子,请。” 虽说李衍同曦河的交情不浅, 但二人回面考虑到男女大防,从未在曦河的寝宫相会。这等私密之处,即使是老皇帝过来也要让内官再三通报。更别提李衍一个外男。 李衍纹丝不动:“到底是何事,非得在此处相谈不可?” “殿下只让小的带您来此处静候,其余的事情小的也不清楚。” “那我便去马车上等候,”李衍转身就要离开:“此处不宜久留, 若是殿下怪罪于你,便说是我一意孤行——” 话未说完,那侍卫突然叹了口气,闪身拦在他面前。 下一秒,只见那侍卫挥了挥袖,一股奇妙的暗香传来,他顿时身子一软,失去了意识。 …… 且说顾瑶回到云上学堂后,便开始着手整备行囊。 蜀地气候湿热,地形崎岖,路上定是风尘仆仆、车途劳累。她本想着做充足准备,最后翻了翻衣柜首饰匣,竟也没有多少东西。 小姑娘平日里并不讲究,别的同窗都好买些胭脂水粉,换着花样儿编发绳儿,她懒得拾掇,每天依旧是清汤寡水。这次回到京城,魏佑娣到时给她添置了不少琳琅小饰物,让她学着打扮打扮。 说到底,顾瑶底子不差,之前的生辰宴令人惊艳,若是在梳洗打扮上用用心,也是个让人眼前一亮的小美人。 只可惜,这些金银珠钗在蜀地没什么用。顾瑶百无聊赖地在首饰匣中拨来拨去,无意中发现了一支熟悉的银簪。 簪子上的珍珠圆润可爱,陵苕花栩栩如生,通体的银色在阳光下熠熠闪光,看起来精致而又俏皮。 她鬼使神差地把簪子拿到手中,指腹沿着那句情诗的刻印来回摩挲。当时兴奋的心情早已无影无踪,徒留唏嘘感慨。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若是这句情诗是真的,说不定此时他们已经是一对佳偶。可惜终究是一场乌龙,比水中月镜中花还要虚无缥缈。 -- 第56页 小姑娘看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打算把簪子放到了匣子里。但转念一想,李衍这厮和谢幼云都定亲了,早就跟自己没有可能,难道她要一辈子沉溺在这场无疾而终的暗恋吗?她何时变得如此窝囊了? 不就是个李衍么! 她就要戴,天天戴,直到自己看到这簪子,听到这句诗不会有任何触动,那才叫本事呢! 小姑娘最擅长给自己打气,转眼间稀巴碎的一颗心又被她粘了起来,她顾瑶又是硬邦邦,响当当的一条好汉! 七日后,她意气风发地坐上了前往蜀地的马车,满怀期待地想着自己到了蜀地的生活。都说蜀地山水养人,蜀菜别具风味,她盘算着自己先去找那个云雩先生,把曦河殿下的信物交给他后,自己再多待几天,体会体会风土人情再回书院。 但人算不如天算,顾瑶几乎没有出过远门,自然不知道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马车颠簸了一路,顾瑶吐了一路,她吃不下什么东西,吐到最后什么也吐不出来,头昏脑胀地蜷在软榻上。就这么捱了几日,到了蜀道地入口,马车便缓缓停了下来。 “姑娘,前方栈道无法行车,恐怕你须得下车步行了。” 顾瑶脸色苍白地从车中下来,小身板摇摇晃晃。车夫心生不忍,多嘴了一句:“要不然您还是回去吧,便是蜀地的人都走不惯这磬牙山的通天栈道,你一个小姑娘何必自讨苦吃。” 车夫伸手指了指眼前高不见顶的青山,顾瑶仔细看了几眼,才发现一条爬虫般简陋而又狭窄的小道,像条伤疤一样盘绕着青山而上。 那栈道年久失修,不少地方长满青苔,山风吹过吱呀作响,难以想象要是站在上面,脚底是万丈深渊会是何等感受。 这便是磬牙山,这便是蜀道! 顾瑶只觉得头晕眼花,心想自己为何答应了曦河公主的请求,而曦河为何又偏偏让她来做这件事。但是事已至此,自己若是回去该如何交差? 她是大雍的四公主,若是得罪了这个人,她勾一勾手指头就能让顾家轰然倒塌。阿爹好不容易升为千夫长,整日训练泥里打滚,浑身青肿;阿兄更是起早贪黑地去国子监,挂着一个六品官职,因为没有势力关照,每日做着最多最累的活计,回家时总是披星戴月。 自己绝对不能拖后腿。 顾瑶咬紧牙关,或许这栈道只是远看起来摇摇欲坠,实际上还是结实宽阔的?不然每日那些挑山工是如何上山的呢?而且云雩先生就住在磬牙山,要是这栈道年久失修定是不会有人定居的。 思来想去,顾瑶终于下定决心,她背起自己的行囊,跟车夫告别后,一个人踏上了这条未知的栈道。 蜀地和京城不同,因为地处盆地,气候潮湿,难得见到明晃晃的太阳。 顾瑶刚走了半日,天上就下起了雨。 起初只是淅淅沥沥的雨滴,小姑娘掏出行囊中的草帽带上,步履不停。后来雨势越来越大,砸在一旁的树叶上啪嗒作响,好似撒了一地的黄豆子。 周围的声响顿时嘈杂起来,一阵山风吹过,吹得顾瑶满脸的雨水,眼前一片模糊。她不得已停住脚步,披上了蓑衣。 山间轻雾缭绕,气温清寒。身上的衣服被雨水打湿,贴在身上沁心凉。顾瑶浑身哆嗦了一下,手指冻得僵硬,系了好久才把蓑衣系在身上。 她捡起行囊,抱在怀里,抬头看了眼面前的磬牙山。自己宛如一只渺小的蝼蚁,拼命地走了将近一天的时间,也只不过走到了半山腰。 再往上,怪石嶙峋,荆棘丛生,不知什么飞鸟发出怪叫,在这空荡荡的山林中显得无比可怖。 她突然生出一种不管不顾的冲动,就这样下山罢,不管自己许下的承诺,不管得罪大雍的四公主,躲到被窝里喝一碗暖暖的姜茶,然后昏天黑地睡上一觉。 在这个念头的驱使下,她脚步微动,却在这时听到一声细末的“叮当——” 大雨倾盆,几乎淹没了所有声响,但她还是听到了。顾瑶看到一支银簪像流星一样从身上滑了下去,叮叮当当地磕在不远处杂草丛生的青石上。 “不好……” 风雨交织,簪子摇摇欲坠,下方便是深不见底的山谷。她心底一凉,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去。 她跑的这样快,头顶的草帽被吹向了空谷,乌黑的头发失去了束缚,如海浪一般翻涌。 只是在她抓住簪子之时,才发觉这青石上并不是杂草,而是湿滑的青苔。 失去重心的瞬间,顾瑶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如落叶般翻滚下去。 …… 是夜,泰和宫灯火通明,安宁如常。 曦河一路脚底生风,宫内的下人垂下头,眼观鼻鼻观心。她心情不好时,脚步总是很重,这个时候没人敢触霉头。 “人可带到了?” “是的,李公子已在殿下寝宫。” “好,退下吧。” 李衍昏昏沉沉地抬起头来,那麻药的效果似乎还没消散,只看到面前的大门“吱呀”一声被人打开,一个红衣女子站在自己面前,声音如被水浸泡过沉闷。 “李衍,你怎么是这副德行?” “这要问你的侍卫……咳咳!” 他想从床上爬起,一时气火攻心,捂着胸口咳了起来,曦河似乎猜到了怎么回事,面色愧疚地递过去一杯水。 -- 第57页 “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你莫要怪罪。” “臣怎敢怪罪殿下。” “好了,我们莫要再浪费时间了。李衍,” 曦河的表情从来没有那么正经过,她一向从容不迫,但若是仔细观察,不难看出这位金尊玉贵的公主面色灰白,眼周因疲惫而青黑一片。 “这几日你必须呆在泰和宫,哪儿也不要去。” “为何?” “你暂且不用知道原因,呆着便好。” 外面白光一闪,一束闪电劈了下来,照得黑夜亮如白昼。 竟然已经是这个时辰了么?李衍面色不善,他来泰和宫一事想必无人知晓,若是回去得晚了,李府定是要四处找他。 想到这里,李衍心中突然莫名惶惶不安,他起身,双腿还有些发软,咬了咬牙往门外走去:“家父尚不知我在此处,难免焦急,殿下若是有要是相商,可递名帖于李府,恕不奉陪。” “都这个时辰了,你要去哪儿?” “回府。” 太奇怪了,一切都如此奇怪, 曦河殿下到底在做什么?为何要把他藏于寝宫?为何不让他回家? 电光火石之间,一个颇为荒谬的念头在脑海升起。李衍顿住脚步,伸手缓缓摸向腰际,短刀并未被收走,还在自己身上。 曦河似乎察觉出他的意图,自知隐瞒不住,她轻叹一口气:“罢了,此事终究瞒不住你。” “殿下中午召李尚书入宫,现在李府想必已经重兵围守。你即使现在回去,”曦河顿了顿,看着眼前霜雪般清傲的少年,眸中已满是悲悯:“早已无力回天。” 第32章 昔日风光无限的小少爷,今…… 夏季, 暴雨骤降,铅云压顶,空气沉闷古怪, 萦绕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绝望意味。 曦河话音落地, 看着面前的少年脸色一变,眸中闪过一丝从未有过的惊惶。 下一秒,李衍一言不发地冲了出去。 从皇宫到尚书府的路途并不陌生,在儿时父亲时常带他入宫去, 他会坐在老皇帝的腿上,一板一眼地喊一声皇帝伯伯, 逗得对方朗声大笑。 那时候, 这条路那么长、那么远。他坐在回府的马车里总是睡着, 醒来时便枕在父亲的腿上, 马车也刚刚好停在李府门前。 长大后, 他把这条路走了一遍又一遍, 有时去见曦河, 有时是面圣, 他也像父亲那般利用路上的时间, 慢慢悠悠地读完一本书经。 此时此刻, 眼前飞速闪过的景,拥挤的人潮, 吆喝的夜市小摊已经不能更熟悉。但现在好似大梦一场,一切都陌生的难以置信。 他在马车上时,脑海里满是曦河的那句“重兵围守、无力回天”。下了马车,脚踩在巷子口熟悉的青石板路上,才晓得这无力回天四个字,该如何写。 一股烧焦的味道飘散四溢, 庭院中升腾起一股浓黑色的烟雾,几乎与头顶的乌云融为一体。 李衍看到了巨大的橘色火舌,贪婪而可怕地舔舐着尚书府高高的围墙和庭院。那些精巧的楼阁水榭,那些母亲生前悉心照料的花草,全都淹没在了这滚烫的海洋之中,化为乌有。 “轰隆”一声,不知是什么倒塌在地,掀起一阵呛人的灰尘。他浑身一震,似乎大梦初醒,整个人失去理智一般冲入门内。 守在门前的禁卫军亮出雪白的刀剑:“闲杂人等,速速远离!” 可他只是冲着火焰大喊:“爹!” 眼看着禁卫军要过来捉住他的胳膊,少年掏出腰际的短刀,浑身上下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三下五除二地把那个训练有素的禁卫军打到,冲了进去。 那些熊熊大学映照在他眼睛里,火焰随风乱舞,钻入眼中痛得好像摔碎的瓷片,眨一眨眼睛都要流出腥浓的鲜血来。这时,一声带着哽咽的哭号响起:“少爷,是你么,是你么,少爷……” 李衍循声望去,一个鼻青脸肿的人影跌跌撞撞地朝他跑来,等那人走近,李衍才从那肿胀的五官中依稀辨别出李冲的模样。 “李冲?你这是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我爹在哪儿?” 李冲脸上泪痕遍布,嗓子哑到说不出话来:“今日下午,他们这群畜突然把尚书府围了起来,说、说老爷贪污受贿,要严刑审问。我不让他们带走老爷,他们就把我打了一顿,少爷……少爷,你不该回来啊!你赶紧走,走得越远越好!” 他哭了太久,哀求了太多,统统无济于事,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 李尚书已年近知命,头发花白,被那些禁卫军像犯人一般押走,尊严尽失。若是被李衍看到,指不定会做出什么冲动的事情来。 听到李尚书暂且活着的消息,李衍心里的裂口总算没有汩汩地流着血。 “好,好……人还在就好。” 李衍往前迈了一步,却一个踉跄,差点栽倒在地。李冲连忙扶着他的胳膊。 就在这时,耳边突然传来一声暴喝。 “陛下有令,凡阻碍者杀无赦!你们再不滚,小心小命不保!” 门口那位禁卫军很快追了上来,他抽出长刀,目光不善地盯着李衍。 “这里是尚书府、这是我家!你们如此行径,可有铁证,可有公道,可有大雍律法!” “我呸!少跟老子装蒜,他妈的你刚刚打老子的时候,又是什么律法!” -- 第58页 那禁卫军孔武有力,人高马大,看着颇为眼熟,可不正是飞花大会那日被赶出场外的煜王党?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他早就等着这个时机,一把掐住李衍的脖子,新仇旧账一起算:“别以为你他妈是尚书公子就能为所欲为,这种搜刮民脂的狗官,老子今日就是杀了你,也是为民除害!” 这句“狗官”挑动了李衍的神经,他瞳孔骤缩,咬紧牙关,“卡擦”一声卸掉了这人的胳膊。 “草!” 男人的左手臂软绵绵地垂了下来。他痛得眼睛通红,目眦欲裂,狰狞道:“我他妈让你血债血偿!” 说罢,男人一把拔出长刀,刀刃卷着戾风向李衍劈来,它的速度太快,李衍暗声道了句“不好”,举起手中的短刀竭力应对。 千钧一发之际,一个人影闪过,刀子直直地捅进温热的肉体,发出惊悚的“噗呲”声。 “——!” 李衍微微一愣,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粘稠的液体带着一丝新鲜的铁锈味,闻着令人作呕。 最后关头,李冲活生生地替他挡了这一刀。 “李冲!” 吊梢眼的小厮唇角吐出细碎的血沫子,他瞪大了眼睛,似乎满是不舍,口中发出破碎的语句:“少爷……少爷……” 李衍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怒吼,他举起手中的短刃,电光火石之间划破了那个男人喉咙。 那个男人难以置信地伸手,摸了摸刺痛的脖子,鲜血像涌泉一般喷出,他往后退了几步,魁梧的身子“扑通”一声倒在地上,很快便一动不动了。 李衍抱住李冲的身子,双手摁在伤口处,温热的血液从指缝中漏出,滴滴答答地淌到地上。 “李冲……李冲,你看着我,看着我!” “我不想死……少爷……”李冲的脸上露出绝望与恐慌来:“少爷,救救我……我不想死……” 人是如此的沉重,他的双手几乎要被压碎了,痛得不可思议。李衍的眼睛眨了眨,似乎有什么酸涩的液体汹涌而出,滴落在李冲的脸上,冲开了些许干涸的血液。 “你不会死的,李冲,你得给我活着,不准死!”李衍颤声道。他同自己一起长大,才十六岁,这么小,人生才刚刚开始,怎么会死? 早上的时候,李冲送自己出门时,还神采奕奕地看着大理寺的官服,说真希望自己也能穿一次。说罢,似乎察觉到自己的话有些大逆不道,立刻“嘿嘿”笑了几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那么鲜活的人,那么鲜活的一条性命,怎么会……怎么会这么轻易就逝去了?明明不过一眨眼的时间,为何就奄奄一息了呢? 李冲似乎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挤出一丝微笑来。 他的小少爷发冠凌乱,眼角通红,狼狈得得不了。 明明是那么骄傲的人,明明是那么意气风发的人,此时此刻连睫毛上都布满了灰星子,李冲抬手,似乎想帮他擦一擦,但还没举起来就涣散了眼神,气息断绝。 “……” 怀里的人没了动静,李衍缓缓低下头,一滴一滴的眼泪砸在李冲的脸上。 儿时,自己没有别的玩伴,只有这个吊梢眼的小厮陪着自己练字习画。 原本李衍觉得他长相过于刻薄,但时间一久,渴了总有人递来清茶,累了总有双力度适中的手给自己捏揉肩膀,虽然有时他咄咄逼人,但却本质不坏,乃至情至性一人。 但他却因自己而死。 李衍痛得肩膀都直不起来,他好像被人重重打了一圈,内脏全都搅在一起,混沌不堪。 昔日风光无限的小少爷,今日有人为他而死,有人因他而死。 他的手上多了两条沉甸甸的血债,注定了在日后的每一个日日夜夜,他都要饱受折磨不得解脱。 但是至少——他像念佛般在心里不断呢喃着——至少父亲还活着,至少他还活着!现在还不是最糟糕的情况,他还不是孤立无援。 许久,李衍缓缓放下怀里冰冷的尸首,再次抬起头时,眸子亮的惊人,带着一丝破釜沉舟般的浓郁的绝望。 他会活下去。 他要活着洗刷父亲的冤屈,即使死了,他也要堂堂正正地、清清白白地去死。 …… 定安三十八年,夏。 连城大涝,白沙大坝在苦苦维系七日后决堤,滔滔洪水瞬间倾泻而出,将这片肥沃的平原淹没殆尽。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大坝决堤之后,连城水位高达9尺,死伤无数,水面数日皆是浮尸,恶臭难闻,连城沦落为一座了无生机的空城。 京城知晓此事后,龙颜震怒,下令彻查连城涝灾一事,没想到竟牵扯出工部尚书李鸣之贪污受贿一案。李鸣之在位期间,卖官鬻爵、贪得无厌,朝廷下拨的用于修缮白沙大坝的两万辆白银,被他暗中克扣后,仅有5000余两。在滔天的洪水面前,这个纸糊的大坝几乎断成两截。 里面填充的不是条石木桩,竟是廉价轻盈的碎石木屑! 如此边角料,能撑七日已是奇迹。 得知此事后,九五至尊下令将李鸣之打入死牢,择日定罪。李府家产悉数充入国库,家丁、婢子发配为奴,直系血脉牵连施以流放之刑。 此令既出,满朝震惊。李家乃世家大族,没想到竟然因为一座小小的连城,被人连根拔起。只是可惜了——可惜了李尚书那引以为傲的独子,年仅十八岁成为大雍最年少新科状元郎。 -- 第59页 少年一身红衣,身骑白马,一日观尽长安花,应是光芒万丈,前途无量的天纵英才,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光辉一笔。 却猝不及防地在人生的高光坠落。 令人唏嘘。 第33章 那个小丫头嘴上说要断个一…… 顾瑶是被一阵“嘶嘶”声吵醒的。小姑娘睁开眼睛后, 同一条浑身青绿的小蛇对视了。 “啊啊啊啊——!” 她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又“扑通”摔在地上,头晕眼花。门前传来一声丧心病狂的大笑。 随后一个悦耳的男声响起:“小顾瑶今儿个真奇怪, 这太阳都没晒到你屁股呢, 怎么就起来了?” 一个身材高挑,眉目含笑的青年从门外走进。他看起来不过二十五六,却已经满头银辉,发丝随意地披在肩头。 顾瑶揉了揉摔疼的屁股, 哀怨道:“是不是你把翠翠放上来的?” 翠翠是那条小青蛇的名字,男人笑了笑:“我可什么都没做, 再说翠翠温顺乖巧, 也没蛇毒, 你这么怕她作甚?” 翠翠愉快地吐了吐蛇信子。 顾瑶欲哭无泪, 就算她不怕蛇, 冷不丁地和一条蛇在床上相遇, 任谁都得吓得魂飞魄散。 “好了好了, 翠翠, 到我这边来。”男人招招手, 小蛇就“嘶嘶”地从床上下来, 钻进了男人的袖袋。“中午我想吃烤山兔,你待会儿去捉一只肥的兔子, 可别忘了。” “……” “小顾瑶,忘了我可是会生气哦。” “……知道了。” 得到了满意的答复,他施施然离开,顾瑶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叹了口气从地上爬起来。 毕竟寄人篱下,身不由己。 这样的生活已经持续了三个多月。那日她从通天栈道上滚落, 本以为要一命呜呼,没想到一睁开眼睛便看到了这个满头银发的青年。 他自称是云雩,顾瑶喜出望外,便要把曦河的信物交给他,但云雩却不肯收下, 之后这个男人便以“报恩”的名义,让顾瑶留了下来。 顾瑶一开始心急如焚,想要回到学堂。但自己从山崖跌落腿部受了伤,在这里休养了两个月后,竟然也适应了山里的生活。 举目望去,一片山清水秀,逍遥自在。平日里云雩倒也不难为她。说是报恩,不过是做些洗衣做饭的家务。 再说他医术高超,为自己治伤也消耗不少精力药材,顾瑶想在这里安定下来也不错,便也不急着劝他收下信物了。 于是起来后,顾瑶简单洗漱,便去山里打野兔。她已经熟悉了附近的地形,不一会儿就捉了只肉乎乎的灰兔,五花大绑地带回小木屋。 结果便撞见云雩刚洗完头发,湿漉漉的银丝散在肩头,白色的外衫松松垮垮地系着,胸前大好春光。 “小顾瑶,”他坐在太阳底下,懒洋洋地眯起眼睛:“来得正好,过来给我擦干头发。” 顾瑶早已见惯不怪地把兔子放到地上,接过他手中的帕子,目不斜视地擦起来。 手中的银丝柔软滑腻,有皂角的香气,只是顾瑶一不小心就控制不住力道,一下子薅下来好几根发丝,疼得云雩呲牙咧嘴,眼泪汪汪。 但下次,他还是会让顾瑶伺候。 顾瑶觉得自己俨然成了云雩的贴身婢子。 “云雩,你的头发一直都是白色的么?” 男人似乎要睡着了,闻言黏糊糊地说:“不是,谁从娘胎里出来就少白头啊。” “那是怎么变白的呢?” 顾瑶等了许久,也没等到回答。过了半晌,才听到男人动了动嘴唇:“因为一个人。” “你夫人?” 他不可置否地“嗯”了一声。 “那她现在人呢?” “死了。” 顾瑶的手抖了抖,迅速看了眼云雩的表情,内疚道:“真抱歉,我不是故意要揭你伤疤……” 看到小姑娘一脸无措,云雩终于忍不住,“扑哧”一声大笑起来。顾瑶这才发觉自己被耍。 “我说小顾瑶,怎么别人说什么都信?可真是个小傻子。” 云雩笑得眼角都是泪花:“我看着像已经娶亲的有妇之夫么哈哈哈哈,谁要娶亲,我才不要娶亲,自由自在多好……哎哟!疼疼疼——” 顾瑶生气地使劲拧了拧发尾,把男人拽得头皮生疼,嗷嗷直叫。 她把帕子往云雩脸上一甩:“自己擦罢。” “嘶……你这个丫头劲儿这么大还蛮不讲理,以后谁还敢娶你……” “反正跟你也没关系。” 顾瑶气冲冲地走开了,像只炸毛的猫云雩摇头笑了笑。 他拿起帕子,哼着小曲,慢条斯理地给自己擦起头发来。 …… 与此同时,京城因李府被抄家一事炸开了锅。 李家的人平日里清傲不近人情,但也没做过伤天害理之事,更不会有人把贪污受贿之名和这个煊赫的世家联系起来。 但事情便是这样发生了,短短的三日李府便被清扫一空,昔日气派精美的府邸,很快便树倒猢狲散。李尚书锒铛入狱,罪名待发。因他克扣水坝银两导致大坝溃堤,死人无数,怕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而李府的小公子呢? 好似没有人见过他,又好似有人说他被囚禁在宫中,作为质子,逼迫李尚书认罪伏法。 -- 第60页 一时间众说纷纭,真相愈发扑朔迷离,流传到坊市之间早已真假难辨。 “在想什么?” 姬成煜从她的颈间抬起头来,目光带着一丝迷惑。怀里的女人明显心不在焉,剥完橘子把橘子皮递给了自己。 他不轻不重地咬了口她的耳朵,魏佑娣打了一个激灵,一下子从他怀里跳出来。 “殿下,这是在外面……” 姬成煜没有理会,把她一把扯回来,下巴放在她的肩头,伸手捻起一缕馨香的秀发,嗅了嗅。 男人的眸中请潮汹涌:“你刚才心不在焉,有什么烦心事不能跟本王讲?” 这间乐馆的厢房虽说隐秘,却并不是很隔音,方才隔壁戏子婉转如莺啼的调子可是被听的清清楚楚。 魏佑娣紧张得直起身子,双手撑在软榻上,一副防备十足的模样。 两年多过去了,姬成煜心想,便是养只猫儿、狗儿都能养熟了。这个女人怎么就如此生分?好似从来没被爱过一样。 他一时觉得索然无味,直接把人松开,懒洋洋地捏起剥好的橘子,递到她唇边:“不愿开口便算了,当本王没说。喏,张嘴——” 魏佑娣乖顺地把他指尖的橘子吃了下去。姬成煜轻声一笑,心里躁动的火焰总算平息下来。 似乎感受到他心情好转,魏佑娣犹豫了一会儿,突然问道:“殿下,你可听闻李府的事情?” 姬成煜掰橘子的动作顿了顿,语气平静如常:“自然听说了。” “那殿下可知道李公子的下落?” “呵。”那双潋滟的桃花眼眯了眯,笑道:“佑儿的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你现在都敢当着本王的面,想别的男人?” 他的手捏上魏佑娣的下巴,轻轻摩挲,语气轻柔却带着一丝危险。魏佑娣本能地想要挣脱,身体却僵硬得动弹不得。 “殿下误会了,只是我同李公子相邻,难免挂念几分。” 她说的句句属实,毕竟同李衍也认识了许久,两家都在二里桥巷子口,离得很近。平时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关系,遇到了这等大事,本着几分情分她也不能无动于衷。 更别说,万一顾瑶知晓了这件事,会是什么反应。那个小丫头嘴上说要断个一干二净,但是感情哪儿能像做菜一样手起刀落呢?大多是藕断丝连,百般纠葛,就像她与姬成煜。 他不是良配,她心里很清楚,但是把他从自己的生命中切割出去,就像拔掉一颗牙齿。时间会治愈疼痛,但牙齿的豁口永远都在。 姬成煜闻言,微叹了口气。 “他倒是可惜了。本当是前途无量的新科状元,如今李尚书锒铛入狱,父皇的意思应当是以一儆百,严惩不贷。” 这是实话,连城一事让老皇帝民心大失,他只能用这种方式,让百姓的恨意转移到李尚书身上,不然何以平民愤? 皇权面前,任何人都能是牺牲品,李府如此,李衍如此,他的母妃亦是如此。 “这可如何是好,若是瑶瑶知晓了,该怎么办呢……” 魏佑娣满脸苦闷。 “顾姑娘去了学堂,没准遇到了别的青年才俊,你也莫要为她担心。”姬成煜笑了笑,往酒杯里倒了一杯酒,端到魏佑娣面前:“尝一尝?” 魏佑娣半点饮酒作乐的念头都没有,她脑海里满是顾瑶。若是被她知晓了,定是要难过的。 “多谢殿下,”她心事重重,叹了口气:“这杯酒就算了罢。” …… 是夜,逍遥楼。 一辆金贵的马车刚刚停下,老鸨便闻着味儿扭出来了。那张浓妆艳抹的脸上露出热情的假笑,厚厚的脂粉几乎要裂出一条缝来。 不一会儿,马车里的贵人下车,她便招呼着身旁婀娜多姿的姑娘,掐着水腰迎了上去。 “哎哟哟,玉公子,盼了大半年的月亮,可算把您给盼来了。” 年轻俊俏的男人莆一下车,身边便围满了莺莺燕燕。他似乎是熟客,轻车熟路地揽上姑娘们的香肩,笑道:“许久不来,不知瑟瑟姑娘可还好?我这次带了不少珍玩,你们若是喜欢便拿去罢,算是本公子的一份心意。” 一听说有赏赐,姑娘们顿时雀跃起来,柔若无骨地攀附着这位俊俏而又阔绰的少爷。他来路不明,却出手大方,不少姐妹都想攀上这条高枝呢。 老鸨顿时眉开眼笑,把他迎了进去:“玉公子,不瞒您说,瑟瑟这丫头想您想得茶饭不思,整个人跟小鸟儿似的瘦了一圈儿,待会儿您可别太折腾她……” 逍遥楼便是这人间极乐之地了,只要有银子,便能无比快活。越是月上梢头,这里越是热闹。风花雪月的场所最会在夜色的掩护下,消遣无边的寂寞。 子时,一个人影敲响了包厢的大门。屋内响起一声慵懒的:“进来。” 屋内香烟缭绕,一片旖旎,显然是骤雨初歇。身着夜行衣的侍卫面色不改,似乎早已习以为常:“二殿下,连城的县丞已被做掉,尸首伪装成畏罪自缢,应当没有破绽。” 姬成煜懒洋洋地躺在美人怀中,睫毛上挂着些许汗珠,原本便俊俏的五官瞧着越发旖丽。 他勾起唇角,方才在魏佑娣那里感受到的烦闷消失无踪,心情难得畅快起来。 “做得好,那就把此事也安在李鸣之头上。”他顿了顿,脸上带了一丝恶劣的笑:“跟之前一样。” -- 第61页 黑衣侍卫应了声“是”,尔后一眨眼便消失在房间内。 李鸣之难逃一死,再多一项冤债也算不了什么。 他想起魏佑娣恳求他的模样,若是她知道这一切的幕后势力是自己,伪造李尚书受贿文书的黑手是自己,让无辜的李府坠入无间地狱的恶鬼是自己以后—— 她会是什么表情呢? 第34章 曦河勾起红唇:“顾大人,…… 香烟缭绕, 屋内的气氛很快便恢复如常,仿佛那黑衣人从未来过。 “殿下,方才您说的李大人, 可是那位贪污受贿的工部尚书?”瑟瑟抬起潮红的小脸, 娇声问道。 姬成煜往她嘴里塞了颗葡萄,语气温柔:“这件事连你们都晓得了,看来这京城也藏不住什么消息。” “这狗官搜刮民脂,害死这么多人, 谁人不晓这遗臭万年的小人。” 瑟瑟一口咬住他的指尖,俏皮地眨了眨眼睛:“若是能杀了他的头, 奴家定是要去吐一口口水呢!” 怀里的女人一番卖力讨好, 姬成煜捏起她的下巴, 给她喂了一口葡萄。 樱桃小嘴乖巧地吞咽, 他的脑海里却不知为何想起了魏佑娣的脸。 跟瑟瑟比, 她笨拙而又不懂情趣。这里哪个女人不比她柔弱无骨, 不比她伶牙俐齿, 但自己就跟魔怔了似的, 空闲的时候就往她那里跑。 逍遥楼也是许久都不来了。 他一番出神, 手上的力气大了些, 瑟瑟忍不住一声痛呼,姬成煜这才松开。 “抱歉, 疼么?” 瑟瑟美眸含泪:“痛死奴家了。” 姬成煜垂眸,那里果然一片红痕,他用指腹揉了揉,长长的睫毛在眼睑投下一片浅影。 他本是个多情人,最擅长一副温柔眼,哄得人眼花缭乱, 不问西东。 瑟瑟哪儿是他的对手?不由得看得痴了,心头一颤,埋在他颈间,双手如腾蛇般缠上。二人正你侬我侬,姬成煜突然脖子一轻,瑟瑟捏着他的羊脂玉吊坠仔细打量。 “这是什么?” 这吊坠正是魏佑娣去年送他的生辰礼物。他贵为皇子,珍宝无数,自然也不稀罕一块拇指大小的羊脂玉,那日只是看她满脸期待,才戴到了脖子上。 没想到这一戴就忘了摘下来。 姬成煜笑道:“想要?” 那玉石温柔细腻,衬得女人愈发白皙。瑟瑟点点头,捏着吊坠不放手:“玉公子,不如你就把这个给奴家,算是方才的赔礼,好不好嘛~” “这枚玉并不稀奇,你若是想要,我送你一块翡翠镯子如何?” “奴家就要这个。”瑟瑟撅起红唇,娇嗔道:“奴家晓得玉公子大方,但是这上面有公子的温热,奴家带着好似与公子同在,那翡翠镯子哪儿比得上呢?” 姬成煜平日里惯着她的小脾气,喜欢她撒娇的模样,若搁在寻常早就摘下给她了。但这次看到她想自己讨要这枚吊坠,心中竟生出隐隐的不耐。 明明只是一枚羊脂玉,算不得价值连城,也没有什么意义。为何自己心中如此烦躁? 不过是魏佑娣送的罢了,他心中这么想,却下意识地甩开了瑟瑟的手。瑟瑟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后便乖巧地闭上嘴巴,没有再提坠子的事。 …… 京城风雨变幻,如盛夏骤雨,来去无常。但在千里之外的蜀地,顾瑶的每日与绿水青山为伴,日子清净安逸。 她与云雩相处下来,发现这人并非表面看起来这么不正经,相反经过他的简单调理,自己身上的伤痊愈的很快,外加一日三顿药膳,整个人似乎把京城的浊气全都排了出来。 比如今日去溪边浣洗衣物,她看到自己映照在溪流中的倒影,溪水中的女子明明眉眼未变,却容光焕发,明艳袭人。 于是回去晾衣服的时候,小姑娘找到机会问:“云雩,你给我吃了什么神仙丹药么,为何我现在变漂亮了?” 男人形象全无地瘫在八仙椅上,翻了个有气无力的白眼:“这么自恋,小心栽水里淹死,我可救不活死人。” “能不能拜托你一直把我变漂亮?” 云雩被这个贪心的小姑娘气笑了:“小顾瑶,这磬牙山遍地天材地宝,比京城养人多了。你若想一直漂亮,便不要回京城,待这儿陪我得了。” 顾瑶可不依,这磬牙山虽好,却不是她的家,她亦不是如此超凡脱俗的境界。 京城虽鱼龙混杂也灯火通明,有至纯至善也有恶贯满盈,更多的则是游离于中间的小市侩。但他们也一样可爱,让大雍变得鲜活、富有烟火气息。 “那还是算了,比起变美,我更想要我的阿兄和爹爹。” “你还有个阿兄?”云雩恍然道:“难道那支簪子是他送你的?” “什么簪子?” “那日你从山上摔下来,我发现你时,你手里头攥着的簪子。”云雩说:“看你那么呵护的模样,应当是你相当在意之人所赠罢。没想到我们小顾瑶,还是个情种子。” 顾瑶微微一愣,下意识地蜷了蜷手指,仿佛那冰凉的触感还在。 她醒来后,浑身遍体鳞伤,却在床头发现了那支簪子。本以为是云雩帮她找到带来的,没想到竟是她从山上摔来时死死攥住的。 下意识里,她不惜以血肉之躯为盾,把簪子护得这么好。 那年少一瞥,一见钟情,虽然飘渺如浮光掠影,收尾仓促得令人心痛,却让人如此难以忘怀。但这世上又有谁能比一朵荼蘼花更洁白,更无暇呢? -- 第62页 “对了,说起来,我有件事情一直想同你说。”云雩似乎没察觉到小姑娘的情绪,又或者他并不在意,随口挑起另一个话题来:“四公主让你带来的信物,你可知是何物?” 那信物被放到木匣子里,顾瑶从来没打开过。经人这么一提,她也好奇起来:“殿下没有让我知晓。你现在好奇了,难道是打算收下?” 云雩笑了笑,发丝在阳光下熠熠闪烁,像是跳跃的银蝶。 “看在小顾瑶的面子上,我是肯定要收的,但是我做事从不爱吃亏,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明日帮我把书房扫一下。” 这算什么条件?顾瑶点头如啄米。 “然后但凡是你看到的书,都要给我倒背如流。” 顾瑶惊悚地看了他一眼,依稀回到自己小时候,为了逃避背诗被顾宜修撵着满院子乱窜的情景。 “你是不是被夺了舍!”她怀疑自己那无所不能的阿兄千里迢迢上了云雩的身。云雩笑弯了腰,抹了抹眼角的泪花。 “小顾瑶,你怎么这么傻,不过装傻可不顶用。书房里的书你什么时候背完了,” 这世间的男人,可恶起来果然都是一个德行。 云雩眯起眼睛,好整以暇道:“我什么时候收下信物。” …… 这几日,京城下了场不大不小的雨。顾宜修退值回府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没有带伞。 国子监的同僚走得七七八八,剩余的几个挑灯夜读的,还没有要走的意思。 外面的雨越来越大,暮色深沉,再耽搁下去就来不及准备晚膳,他抬起袖子打算直接冲到雨里去。 “顾大人?” 不远处突然传来女子的声音,顾宜修脚步一顿,便看到一辆马车缓缓停在国子监门前,一双纤纤玉手挑开了车帘,曦河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见过殿下。”顾宜修行了一礼。 雨水从天而降,打湿了青年鸦羽般的长发。他刚退值,身上的衣服还没来得及换下。这身白鹇绯色官服穿在他身上惊为天人,带着几分山水画中的朦胧意境,比那些满肚子坏水的老头子穿得好看多了。 雨水浸透了些许布料,那抹绯色似乎也渗入了他的皮肤中,衬得他愈发面若冠玉。 曦河欣赏够了,往身侧使了个眼色,马车内钻出个小宫女,她怀中抱着一把结实的油纸伞,一路蹦蹦跳跳地来到顾宜修面前。 “顾大人,殿下让奴婢把这把伞给您。” 这把伞很沉,顾宜修接过来的时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昂贵的熏香。这是曦河身上的味道,娇纵而又带着一丝男人也少见的强势蛮横。 “多谢殿下。” “举手之劳而已。今日碰巧路过国子监,本宫向来喜爱猫儿,见不惯它们可怜兮兮地淋雨。”曦河勾起红唇:“顾大人,别忘记找个时间,把伞还回来。” 顾宜修清冷的眸子递来一瞥,那抹视线清冷得像株雪中的梅,却带着一丝恼羞成怒。 他这么聪明的人,怎会听不出上位者话中的狎昵和傲慢? 雨水滴滴答答,金贵的马车渐渐走远,化为一抹小小的黑点。青年淋了会儿雨,才认命般地撑开伞,遮在头顶。 回到家中,果然已经耽误了晚膳的时辰。 顾宜修换了身干燥的衣服,便开始做饭。等到白粥的香气渐渐飘起时,一条棕色的大狗闪电般闯了进来,浑身的毛发湿答答的,作势要抖一抖。 顾宜修立刻说:“你若是敢在屋子里抖毛,今晚就莫要吃饭了。” 虎子立刻害怕地垂下耳朵,乖巧地跑到院子里,朝顾宜修“嗷呜嗷呜”地叫唤两声,表示自己已经到了室外。 “行了,我看到了。” 得到了允许,大狗立刻甩了甩身上的水珠,一阵水花乱溅,不一会儿又是条毛绒绒的好狗。 外头还下着雨,虎子抖完毛立刻钻到了堂屋里。顾宜修已经点上了蜡烛,橘黄色的烛火增添了几分暖意。 “吃吧。” 他把虎子的饭放到地上,是根大棒骨,从猪肉铺子老板那儿要来的。虎子立刻埋头啃得咯吱咯吱响,他转身去准备自己的晚膳——一碗简单的白粥还有一份清炒莴笋。 不久前,倭寇进犯,顾老爹随着兵营去了东边的台山前线,昔日热闹的顾家小宅只有一人一狗。 铛铛铛切菜的声音和噼里啪啦的雨声交织,显得空荡寂寥。 很快,一碗翠绿喷香的莴笋端上了桌,正在这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顾宜修还没坐下又得起身,去开门。 “来了。” 这个时间段,会是谁来找他呢? 大门“吱呀”一声被人打开,一个笑容满面内官站在门前,声音爽朗嘹亮:“顾大人,恭喜顾大人,贺喜顾大人!” 顾宜修认出这是宫中的传令使臣,他行了一礼,问道:“敢问大人,是有何事?” 那内官递来一封羽书,郑重其事地做了个揖:“顾大人,方才军报说台山大捷,令尊此番立下汗马功劳,这不,陛下立刻派下官过来给您通报一声儿,可真是天大的好事儿呀!” 顾老爹这功劳可谓是天时地利人和,老皇帝早就不得民心,此番大捷可不正是一场及时雨?内官的语气中带着一丝羡慕,瞧着陛下的意思,等到顾老爹班师回朝,定是赏赐隆重,封侯赐爵也毫不夸张。 -- 第63页 可真是风水轮流转呐。 第35章 那是个年轻俊俏的男子,身…… 这几日, 山中地气候愈发清寒,顾瑶起来直打哆嗦。 云雩依旧露着的脖子,仙气飘飘, 若不是身处乱糟糟的茅草屋, 顾瑶都以为他要成仙飞升。 正发呆着,面前扫来一抹黑影,顾瑶下意识抓住后才发觉是把短剑。 剑鞘通体银白,好似一尾银鱼, 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云雩笑道:“反应速度不错,小顾瑶真是进步神速。” 顾瑶爱不释手地打量着短剑:“这个是?” “嗯……你可以当成出师礼?”云雩说:“反正这把剑送给你了, 你且好生收着。” 别说, 云雩的手艺还不错。这把短剑虽说不算漂亮, 胜在质地轻盈、刀刃锋利, 刀鞘上雕了一只憨态可掬的小狗, 看起来滑稽。 怎么会有人刻只狗在刀上?跟小孩子过家家似的。但若是自己这么问他, 他肯定说“哪儿来的规矩说刀上不能刻小狗了?” 正好, 顾瑶家里也有只威风凛凛的狗子, 也不是不能接受。 “不过, 你说出师礼的意思是?”顾瑶眨巴眨巴眼睛。云雩高深莫测地笑了笑, 摊开右手伸到她面前:“意思是你已经出师,可以把信物交给我了, 明儿个一早就能下山。” 顾瑶心中喜出望外,她终于可以回京城,回二里桥巷子了。 “我是说,我又没拜你为师,你莫要自抬身价!” 小姑娘说完,蹦蹦跳跳地回去收拾行囊。云雩听到这句没大没小的话, 轻笑一声,也没放在心上。 当初便是喜爱她至情至性的性格,和不同于寻常之人的力气天赋,所以见她带着曦河的信物,他也就把人收了。没有拜师,却真的把她当成关门弟子培养,也算是随了曦河的愿。 之前他让顾瑶背完了书房里的书,小姑娘也一一照做了,虽说是一副老大不情愿的模样。但她不晓得,那些书都来头不小,绝大多数都是当今圣上都渴求不来的古籍绝本,囊括医术、剑法、诗文、兵法方方面面。外加上自己每天让她做的晨操,实际上也是他潜心钻研出来的短剑剑法,虽说无名——云雩想了想,但在朝廷或江湖上,亮出自己的名号,还是能唬到不少人吧? 是以这次下山,自己送了她一把短剑。 顾瑶捧着匣子找到云雩,兴奋道:“打开瞧瞧罢!” “不打开我也知道这里头是什么。不看不看。” 小姑娘撇撇嘴,把盒子往他怀里一丢,背起地上的行囊。 云雩接住匣子,哑然失笑:“你就这么迫不及待要回去?” “这是当然,”顾瑶点点头:“我已经三年没回家了,恨不得现在就能飞回去呢。你若觉得寂寞,到时候我会常再来瞧你的。” “那我真是多谢你的好意了,不过,”青年话锋一转,唇角挽起一抹洋洋得意的弧度,“难道你不知道,这次我亦是同你下山?” 顾瑶愣了愣,尔后又笑起来:“真的?” “贫僧从不打诳语。” 这三年来,两人朝夕相处,顾瑶原本还有些不舍,奈何归心似箭。这下子他也要同行,顾瑶自然愿意多一个朋友。 “不过你为什么突然要下山呢,什么时候打算的?” “没什么道理,我就是这么想一出,是一出。” “……” …… 清秋,落叶翩飞,皇宫里树也染上了一丝萧索。 打着旋儿的枯叶铺了满地,地上一片金灿。 今儿个天高气爽,碧空如洗,瞧着便让人心里头舒坦。老皇帝心情也不错,台山捷报连连,从倭寇手中连收几座城池,军心大振。外加上台山大军班师回朝,老皇帝早就准备好大张旗鼓地张罗一番,狠赚一把颜面。 “父皇,方才城门传来消息,说是台山捷军已经回朝,百姓都夹道相迎,”曦河端了杯茶水过来:“这下子大哥可真是威风了,您可得好好褒赏他一下。” “哼,他威风?军报里临阵脱逃、抱头鼠窜的不正是这小子!” 这次台山一战,老皇帝特地派了太子代驾亲征,一是为了锻炼这位未来的天子,二是帮他拉拢人心,收买军心。谁知这个不成器的废物如此无能,在战场上吓得尿一裤子,颜面尽失。 他一想到日后这大雍江山要交给这么个废物点心,就开始头疼。但眼下,自己的其他几个儿子也不是那么顺眼—— 二皇子过于风流不正经,三皇子浑身书生气,只有四公主品德上乘,可惜是个女子。 曦河见他揉了揉额头,会心一笑,她挥挥手清退了下人,才从怀中掏出一包粉末。 “父皇,今日儿臣又只做了一些清心散,您若是心绪烦躁,喝点这个也有用处。” 老皇帝没有吭声,定定地看了一眼那包粉末。前些日子曦河不知从哪儿捣鼓出来的方子,说是能清神醒脑、延年益寿。这方子给太医院看了,也说没问题,所以自己就喝了一杯。 喝完后,果然是飘飘欲仙,烦恼全无。老皇帝觉得自己通体顺畅,几乎能飞起来。但药效很快就过了,到了第二日,他就全无感觉,心里头却有些抓心挠肺,总想着再来一包。 曦河出现的正是时机。他最终还是点点头,让曦河把那包清心散放了进去。 茶香悠悠,诱人深陷。老皇帝捧着茶杯,脸上是自己都察觉不出来的沉迷,过了一会儿他便双目迷蒙,唇角挂着一抹满足的酣畅。 -- 第64页 “父皇,父皇?” 曦河试探地喊道。 “怎么了?” 老皇帝的声音有些迟钝,看来已经起效了。曦河的眸中闪过一丝残忍的冷色。 她把茶杯缓缓从老皇帝手中夺下,趴在他膝头,一副撒娇的模样。 “父皇,这次台山大捷,顾家可是出了不少力呢,听说那日太子哥哥差点被人从马上挑下,是顾大人舍命相救。” “哦?朕想起来……确有此事。朕原本也准备给顾家封爵……” “可是父皇,那些赏赐太少了,儿臣反倒觉得,俗话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顾家有一女胆识过人,儿臣想替她也讨个官爵。” 老皇帝闻言,眉头皱起,喃喃道:“女子……女子怎可为官……大雍从未有此等规矩……” “父皇,您若是不答应,儿臣可这就走了?”曦河倒也不急不恼。 她凑到他耳边,轻声说:“也不会再给您做清心散。” 老皇帝混沌的眼珠一怔,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急切起来。 堂堂九五至尊,竟然从椅子上跌下来,只为扯住曦河的衣角。他像个小孩子似的委屈巴巴地:“朕……朕……朕给就是了。” …… 御书房的大门死死地关上,自然也无人知晓发生了何事。与此同时,台山捷军即将归城的消息也在宫内四散开来,大雍这回扬眉吐气,整座京城都因为这件事喜气洋洋。 两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小宫女受不住头顶的大太阳,躲到御花园假山偷懒。这边流水潺潺,树冠丰茂,少有人烟,一时半会儿也不会被掌事姑姑发现。 其中一个小宫女伸手扇了扇满是汗渍的小脸,抱怨道:“这秋老虎可真厉害,暑天儿都没这么晒。” 另一个看到她手腕一抹鲜红,忍不住好奇问道:“小虹儿,你这红绳儿可真好看,上头穿着的可是红豆?” 小虹儿得意洋洋地抬起胳膊:“正是红豆。你可知这豆子有个典故?” 小虹儿有个青梅竹马,是个穷书生,当初知道小虹儿进了宫,还大哭了一场,给她送了个定情信物,就是这个红绳了。 小宫女摇摇头:“我大字不识,你可别考我这个。” “红豆又叫相思豆,我带着它呀,就是把我情哥哥的相思带到身上,哎呀说了你也不懂。”她转眼又忧心忡忡:“前些日子收到他的书信,说他为了娶我,去台山打倭寇挣功名,不知何时能回来。” “莫要担心,小虹儿的情郎定是吉人天相。再说,台山我们打了场胜仗,我听说呀,”小宫女神神秘秘地压低了声音:“这次有个武曲星下凡,陛下要给他此侯爵呢!有了这等厉害人物,你还担心什么!” “说的也是。不知道这武曲星长什么模样,京城里头都传的神乎其神的,我也想看看这等大英雄……” 小姑娘叽叽喳喳的声音不知消停,像是清早的麻雀。她们许是过于投入,直到隐忍的咳嗽声响起,才发觉不远处有一个人。 那是个年轻俊俏的男子,身材消瘦却肩膀挺直,看起来气质非凡。 可惜他穿着一身布衣,手里提着一桶水,看起来颇为吃力。下一秒,他果然又捂住嘴咳嗽起来,手中的水桶脱力洒在地上,刚打好的清水“哗啦啦”地淌了一地。 两个小宫女于心不忍,跑过去帮忙捡了起来。那青年抬起头,声音沙哑地倒了谢。 小宫女愣了愣——这个人凤眼薄唇,五官精致如玉雕般俊逸非凡,真是一副难得一见的好样貌! 两个小姑娘顿时小鹿乱撞,不禁红了脸,话都说得结结巴巴。 “没、没关系……” 这时,另一道轻蔑的声音响起—— “我说二位好心肠的小娘子,可晓得他是谁么?” 第36章 这位前途无量的新科状元,…… 不远处的水井旁, 一个粗使小厮抱着肩,笑得十分恶毒。小虹儿性格泼辣些,当即翻了个白眼, 不予理会。 这些女子就喜欢这种小白脸儿, 真不知道有啥好看的,小厮看到小虹儿的爱理不理的模样,心头蹭地升起一股怪火,讥讽道:“这位可是罪臣之子, 他爹之前是工部尚书,连筑堤的钱都贪!三年前的连城水患死了多少人, 都是他爹害得!” 两个小宫女顿时一愣, 脸色苍白, 忍不住看了眼面前的青年。他面色冷淡, 似乎对这样的指责, 早已习以为常。 “要是我, 巴不得离这种狼心狗肺的东西远点!” 说罢, 那小厮扬起光秃秃的脑袋, 嘬了嘬嘴巴, 狠狠啐了口唾沫, 像是吐在了青年脸上似的 “呸!” 这一番话下来,两个小宫女也不敢多问了, 见青年突然凑近,小虹儿尖叫一声,手中的铁通“啪嗒”一声又掉地上。 他只是想接过来铁桶。 面前的男子愣了愣,看了小虹儿一眼。那一眼冷漠得令人发寒,两个小姑娘脸一阵红一阵白,突然间掉头就跑。 他若无其事地弯下腰, 咳嗽着把桶捡了起来,转身就走了。 桶里的水都洒了,花还没浇完,自己得去再打一桶水浇花。 这是他每天的活计,也是曦河好不容易为他保下的一条生路。当初最痛苦的时候,不是没想过一死了之,却被曦河不知用了什么手段保了下来,没有流放到西北,也没有沦落为奴隶。 -- 第65页 他现在在御花园当一名飞龙使。名声虽然响亮,却只管着御花园的花花草草。 到了井边,那小厮还没走,冷眼看着青年吃力地打水。那个铁桶又大又沉,寻常男子打上来都颇费力气,更别说他现在的身子。等他好不容易汲满了一桶,刚掂上来,不知哪儿横来一脚“咣当”一声踹翻了桶。 里头的水迅速地淌了满地,氤氲了一片潮湿。 小厮收回腿,嬉皮笑脸道:“哎哟哟,可吓死我了,你他妈瞪谁呢?” “滚。” 青年薄唇微动,吐出这么句话来。 “我可真是吓死了,该不会得罪了咱们新科状元郎,哎哟,我这种小人,哪儿上了您的眼呐!”小厮见他弯腰去捡,一下子又伸脚去踹,结果一不小心踹到了青年胳膊上。 这一脚他可没收劲儿,落在人肉上那叫一个狠,青年“闷哼”一声,立刻捂着胳膊疼得直冒冷汗。 “草,你他妈在这跟我装什么装,我用力了吗?”看到他额头密密麻麻的汗珠,小厮也有些心虚,但很快,他想起李尚书干过的那些事儿,便觉得痛快:“疼吗?这一脚你活该受了!你之前多光彩啊,吃的穿的哪儿样不是民脂民膏,现在被我踹一脚就觉得疼了,难受了?” 他骂着骂着,怒气真的上了头,伤人的恶语脱口而出:“我在连城的爹妈被水淹死时不难受吗?我大伯、我嫂嫂、我刚出生的侄女儿被淹死的时候不难受吗?!一家十几口,十几口人啊,一个都没了!一个都没活下来啊!李衍,你他妈有什么资格喊疼,你怎么不跟着你那千刀万剐的爹一起去死,给我去死啊!” 李衍愣了愣,颤抖的身体突然停了下来,紧握成拳的双手也松了劲。 眼前目眦欲裂的男子也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却已经被恨意和痛苦,雕琢成这么一副不堪的模样。他好像要把自己撕碎了,再吞到肚子里,骨头都要嚼成渣才肯罢休。 ——像是一只扎起浑身冒的猫,明明已经伤痕累累,心痛如绞,却还要将仇恨发泄出来。但是他至少有人去恨,李衍有些麻木地想,他也曾有过如此痛苦的时候,那时候的他连恨的人都没有。 不,也是有的。 他恨过他爹。 他很想问他,为什么丢下他一人就死了呢? 那时候他正跪在殿前求情,一路上凹凸不平的路面和石子儿,把他的膝盖割破了,鲜血直流。他双足鲜血淋漓,只能就这么一路跪着,从玄青广场跪到大殿,身后拖出了一条血痕。 那条长长的血痕像是一条尾巴,惊骇众人。 不久前他曾来过这里,作为一甲的状元郎。那时他们三人如此意气风发,未来可期,一步步用脚去丈量玄青广场,走了足足五百步。 正在这时,宫内传来了李尚书在狱中触墙身亡的消息。 冰凉的井水逐渐渗透了衣服,李衍回过神来,下意识动了动胳膊,疼痛难忍。 那一脚力气十足,胳膊肯定青肿起来了。 他皱起眉头,却不打算撩起衣袖看一看。他得在未时把花料理好,便又从井里打了桶水上来。 看到他木着脸对自己视而不见,无疑是火上浇油。那小厮骂了一句“操”,看到他吃力地提着水桶,正想给他腰上来一脚,却突然听到一声脆喝:“你要做甚!” 这个声音如此清亮,饱满而又富有生机,小厮不禁回头望去,只见一位亭亭玉立的姑娘站在小道上。 她杏眼樱唇,精致可人,一身粉色的罗裙造价不菲,看着也不是寻常的布料。 能出现在这里的,非富即贵,那小厮暗呼不好,连忙行了一礼:“这位贵人,小的、小的什么都没做!” “我明明看到你想偷袭他,脚都伸出去了,还敢狡辩?” 这姑娘好一个伶牙俐齿,看着软糯糯的模样,实际上并不好惹。小厮急得结结巴巴,满头冷汗,半晌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行了。” 井边的青年开口,他不想把事情搞大,转身刚想跟这个女子道谢,却在四目相对的瞬间,愣怔当场。 “啪嗒”一声,什么东西掉在地上,但二人都毫无知觉。 气氛好似凝固成冰。那小厮趁机脚底抹油溜得飞快,诺大的御花园此时此刻寂静起来,像是只有他们二人的世界。 “好久不见。” 李衍开口道。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眼神?顾瑶在很久后都难以忘怀,他似乎没有变化,虽说站在一处爬满了青苔的井边,手中握着脏兮兮的绳索,但他还是那样的漂亮,让人一眼看到便无法忘却的惊艳。 只是原本倨傲的、霜雪一般清高的眼神,此时蒙上了一层绝望的灰败。 难道说这三年他经历了什么?这位前途无量的新科状元,本应成为大雍史上最年轻的大理寺卿,为何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顾瑶胸口一阵钻心的疼痛,她在深山中呆了三年,时光是凝固的,她甚至比在京城是更加天真烂漫,也更加潇洒。这不是李衍,在她最后的记忆里,少年还是那个身骑白马,一身红衣的状元郎,半个京城的人都为他开道相迎。他绝不会出现在这里,眼中的光亮消散,如此麻木不仁—— “哈~可算找到你了!” 不远处,一个银发青年走了过来,自然地站在顾瑶身侧。他眉眼含笑,俊逸非凡:“小顾瑶,刚才走着走着你就不见了,跑的真比兔子还快,我可不认得路,待会儿走丢了你得负责。” -- 第66页 顾瑶浑身抖了一下,好似被吓了一跳。她下意识地看了李衍一眼,而不是回应云雩的话,可是李衍只是淡淡地看了眼二人,点了点头,便提着水走了。 他的步伐平稳,背脊依旧挺直,好似这么多磨难亦没有压垮他的脊梁。 这是他最后不能丢掉的尊严,也是仅有的东西。 “怎么,犯傻了?”云雩见她没有回应,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看什么呢,嗯?” “没什么。”顾瑶闷闷道:“走吧,曦河殿下还在等我们。” 云雩自讨了个没趣,点点头,跟在顾瑶身后离开。 御花园是泰和宫的必经之地,二人此番下山,还没稍作休憩,便来到了曦河这边。 三年不见,宫内似乎未有变化,二人来到泰和宫,一个低眉顺眼的小宫女便迎了过来。 “顾姑娘,云雩先生,殿下已在殿中等候。” 泰和宫装潢并不华贵,和皇宫倒有些格格不入。比起外在的装饰,曦河更注重实用性。是以她把宫殿内的一切都规整得井井有条,格局简单明了。 二人被小宫女带到了一座屏风处,小宫女绕过去说了些什么,便脚步轻快地离开了。 过了不久,曦河的声音响起:“二位舟车劳顿,快来坐罢。” 顾瑶闻言,绕过屏风,只见三张案几摆在面前。曦河坐在正对着众人的主位,在她的左手边坐了位意想不到的人。 竟是谢幼云。 顾瑶微微一愣,云姐姐为何也在此?她竟然与曦河殿下的关系如此之好么? 与她对比鲜明,谢幼云似乎早有预料,她对顾瑶和云雩点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 见众人落座,曦河眉眼含笑,和颜悦色道:“这次让你们三位过来,一是为了庆祝瑶瑶能顺利归来,本宫在此准备了接风宴,都是自己人,莫要跟本宫客气;二是有件好事要同你们相商。” 她顿了顿,举起手中的酒杯:“云上学堂将近日迁回京城,瑶瑶,此事皆是你的功劳,若是没有你,若是你没有带着云雩先生下山,此事怕是要夭折腹中。” 顾瑶看了眼含笑不语的云雩,这家伙难道有这么厉害? “恭喜殿下。” 谢幼云率先开口,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这时候,顾瑶似乎发现了一件事情。 三年过去,按理来说李府和谢家早该完婚了,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谢幼云没有梳妇人的发髻? 难道说她还没有成婚? 第37章 青年站在一片浓郁的秋色之…… 这个念头突如其来, 让顾瑶心头大震。 她不由得往对面看去,似乎有所感感应,谢幼云也抬起头, 和她四目相对。 那双眼睛沉静无波, 较三年前并无多大变化,谢幼云依旧是礼节备至的世家贵女,举手投足仿佛被刻尺丈量般般完美无缺。 她朝顾瑶微微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 顾瑶和云雩二人一路舟车劳顿, 还没整顿休息就来了泰和宫,曦河也没有说太多场面话, 开门见山道:“二位此番前来, 曦河感激不尽。但建业之事向来道阻且长, 此时正是最为紧要时机, 接下来本宫又要把一件大事交给你们。” 她看了眼谢幼云, 沉声道:“这也是今日本宫把谢姑娘引荐给你们的缘由。此次她亦会参与其中, 本宫相信有了她, 此难题定会迎刃而解。” 谢幼云出身世家大族, 任谁提起谢家, 语气上都要带上几分向往与恭敬。有时曦河也在琢磨, 为何向来家风古板的谢家会出了这么个奇女子。她像是一座浅眠的火山,蕴藏着不为人知的力量。 后来, 她用自己的秘密作为交换,加入曦河麾下。但碍于世家的脸面,谢幼云极少抛头露脸,这次若不是曦河有意引荐她给众人,估计她也不会出席。 云雩好整以暇地举起酒杯,笑道:“殿下直说便是, 至于做与不做,我等自有定夺。” 听到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曦河浅笑着摇了摇头,许久未见这个人依旧如此我行我素,倒是半分未变。但这次他肯手下自己的信物,随顾瑶下山,已是幸事。 “这件事说起来,也不算难办,我需要瑶瑶与幼云一同,为新学堂选址。” 老皇帝终于受不了曦河的软磨硬泡和清心散的诱惑,取消了每年奢侈铺张的生辰宴,将这批预算拨入曦河手中,为她使用。她第一时间便找到了花银子的好门路——再建一处云上学堂。 不过这一处不能再以诗词歌赋为主。既然大雍有文试、也有武试,那么这座学堂便以练武场为主,让愿意习武的女子们有个去处。 所以她把目光锁定在了顾瑶身上:“此事云雩先生暂且不用过问,等日后武学堂成立后,自有你发光发热之处。只是这前期的选址,要辛苦瑶瑶和幼云去周旋。” 谢幼云答应了下来。 “瑶瑶,瑶瑶!” 云雩戳了戳她的胳膊,顾瑶微微一愣,立刻反应过来,也点了点头。曦河笑道:“怎么,就这么疲惫,在本宫面前都出神了?” 顾瑶垂下头,错开视线,行了一礼:“顾瑶不敢。” 这时,一直置身事外的云雩开口:“小顾瑶许是方才在御花园里头丢了魂儿。不如我给你唤回来?” 顾瑶瞪了他一眼,方才不是说好不提此事么? -- 第67页 云雩幼稚地瞪了回去,唇角挂着看好戏的笑。 “哦,御花园?”曦河公主果然问道:“本宫也许久未去那里了,前些这泰和殿都是金桂香,想必是桂花树都开了花罢。” 可是顾瑶哪儿有心思注意到桂花,她犹豫了一瞬,心底的种子难以抑制地破土而出,她忍不住问道:“殿下,我在那里好像看到了一位故人。” 曦河和谢幼云都微微一愣,彼此交换了个目光。 一时间气氛少许沉默,云雩好奇地打量着众人的脸色,突然一声轻笑:“小顾瑶,我在山里教了你那么多东西,可从没教过你胆小如鼠。怎么一到了京城,你就打算当缩头乌龟了?” 顾瑶哑然。 是啊,现在念念不忘又有何用,方才在御花园中,自己为何不敢上去问一问,哪怕回他一句“好久不见”呢? “是本宫考虑不周,你们二位此番下山也不容易,不若先去小憩片刻。待会儿再开宴罢。”曦河恰到好处地打起圆场。虽说泰和宫是她地地盘,但难免隔墙有耳。在这里说些有的没的,对大家都没好处。 那位故人是谁,自然不用多说。 “多谢殿下。” 既然公主都发了话,一行人便由宫女带着,去侧殿小憩。 云雩真的有些疲惫,急着去休息,脚步轻快地走在前。谢幼云和顾瑶跟在后面。 “你方才是不是有话要问我?” 谢家女聪慧过人,当下没有旁人,索性压低了声音开门见山。 顾瑶忍不住抬头看了眼她的发髻:“我并无他意,你莫要觉得冒犯。” “你直说便是。” “我今日看到你梳着未婚女子的发髻,所以一时有些惊讶。我记得三年前你和李衍的婚事已经定下……” “确是如此。”谢幼云的声音中听不出任何波动:“但婚约现已作废。” 顾瑶瞪圆了眼睛,万千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她本以为自己会欣喜,却是惊讶多一些:“当真?” 谢幼云似乎想起什么,恍然道:“顾姑娘,你这些日子不在京城,大概没有听闻此事。三年前谢府已经退婚,我同李公子已经没有任何瓜葛。” “……为何?” 脚步声回响在空荡的宫殿中,谢幼云嘴唇动了动,扭头看了她一眼。那一瞬间,顾瑶察觉到谢幼云眼神中的悲悯,有些许后悔自己问出了这个问题。 “三年前,李家因人祸被打压清洗,树倒猢狲散,这便是谢家取消婚约的原因。” 顾瑶的脚步停了下来。 这些话落在耳畔,像是炮仗一样炸得她头晕眼花。人祸?打压清洗?李府——是那个有着漆朱大门、白色高墙的李府么? 她想起了儿时那个宽敞挺阔的庭院,李府的墙总是幽深挺拔,里面时常传来悠闲的丝竹声。还有一棵巨大而又茂密的泡桐树,到了春暮夏初,满巷子都飘满了淡紫色的泡桐花,美不胜收。 “那……李衍呢,他还好么?” 谢幼云似乎早就预料到这个问题,摇了摇头:“他怎可能过得好?” 李家事发是在一个盛夏,那时候李尚书被打入牢中,罪名代发。那几个月,对李府不利的证据一件件地搜集到了台面上,像是揭开一个臭气熏天的沉痼。当时京城的世家人人自危,看到李府被抄家清洗的惨状,纷纷避之如蛇蝎,连李府的马车都拦着,不让从家门口走过。 从人人羡之的新科状元郎,到人人避之如蛇蝎,他好像一颗过早燃尽光亮的星子,爆发出无比灿烂的一瞬后便迅速陨落,让人扼腕叹息。 那些日子李衍是如何度过的?她并不清楚,只是听闻他四处奔波,为父亲翻案。他母亲早逝,亲缘寡淡,诺大的李府只有父亲一人相依为命,结果李尚书还是没能熬过开春,便在狱中自尽身亡。 那时,李衍已在玄青广场上跪了两天两夜,初雪轻飘飘地落在了他的肩头,几乎把人冻成了一座冰雕。看到的人都不忍心,别过了脸,加快脚步走过。 谩骂也好,同情也好,雪地中静静跪着的少年无动于衷,背脊依旧挺得笔直,虽然老天几乎把他摧毁了,但始终没有折断他身上的傲骨。他像是一支腊月里披雪戴霜的竹,清隽而又倔强地昂着头,不肯罢休。 他依旧是那么耀眼,即使在身后拖出了一条刺眼的、鲜红的血痕,即使他听到父亲身亡的消息,呕出一口鲜血来,几乎魂归西天。 他依旧是那个李衍。 骄傲的,不可一世的,永远不会低头的李衍。 …… 到了傍晚时分,夕阳西垂,澄澈的天空被抹上一层金色的晚霞。 御花园早恢复了宁静,清风吹过,只有花草虫鸣,像是与世隔绝的桃花源。顾瑶走在来时路过的鹅卵石小径,一路树荫遍地,满地都是黄色的落叶。她的目光在园中搜寻了一会儿,很快便找到了目标。 他在那里。 青年站在一片浓郁的秋色之中,身躯削薄修长。他看起来同三年前更为挺拔,肩膀也更加宽大,少年青涩的气质经历岁月沉淀,变得成熟而厚重。 如果李府没有那场横祸,顾瑶心想,现在的李衍应当是如何的惊艳卓绝、意气风发? 李衍似乎没有察觉到她的到来,他正拿着札子记录今日当值的日志。这是他每日的工作,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每天与花草为伴,为他们浇水施肥,把这些金贵的宝贝照顾的妥当。 -- 第68页 在此之前,李府的小少爷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何时干过这等活计?他连花圃都不愿进去,生怕弄脏了干净的鞋底。 但现在,他的鞋子早就一片泥泞,鞋底磨出了白边儿,要多不体面,就有多不体面。但他却不舍得丢掉,如果丢了冬天就要光脚,像之前街边的乞丐那样长满鲜红流脓的冻疮。 清风吹过,树叶簌簌作响,顾瑶不知自己站了多久,正打算说些什么,便看到李衍突然一个踉跄,差点栽倒在地。 “啪嗒——”一声,他手中的札子掉到了地上,青年剧烈地咳嗽之后,痛苦地喘息了几下,身体摇摇欲坠如一片生机暗淡的枯叶。 正在这时,一双手扶住了他的肩膀,尔后是一声急切的:“李衍!” 第38章 李衍的视线有些无处安放,…… 男子的身躯轰然倒下, 顾瑶往后退了一个趔趄,伸手把人抱紧。 触碰之处,纵使隔着一层衣物, 依旧一片滚烫。 “李衍, 你醒醒……” 朦胧之中,李衍似乎察觉到了一丝呼唤,他使劲睁开眼睛,只看到一双惊慌失措的眸子, 那里面是难得的挂念与担忧。 “顾瑶……” 他说罢这句话,似乎用尽了全力, 便再也坚持不住地昏了过去。 怀里的人呼吸急促, 面色潮红, 明显是发了高烧。 他怎么会把自己搞成这副模样? 她想问他, 你不是李衍么, 你不是大雍最年少的状元郎吗, 你的人生不该是这样, 你应该像之前那样意气风发地笑着, 余光也不屑不分给他人。 而不是这样躺在自己怀里, 像是一枚破碎的瓷器, 像是被人丢下的无家可归的小狗。 她打听了许久,才打听到李衍现在的住址。那是一处皇宫角落的厢房, 背阴潮湿,经常害人起一身红色的疹子,平日里连下人都不愿意来此居住。 大门倒是没有上锁,屋内除了一张床和桌子,再也没有其他的东西,便是有贼光顾也要空手而归。但看得出来, 李衍把这里收拾得很干净,床单被褥都还算暖和。 顾瑶把人放在床上,脱去了鞋袜,又找来被子盖好。 在磬牙山上时,她曾读过一本医书,里面的药方都配有工笔绘图,十分通俗易懂。若是伤寒之人,只需找些葱白、姜水便能退烧。 这两种药材都很好找,直接去膳房借一些便是。 这时,床上的人伸手扯住了她的手腕。 滚烫的温度贴上了她薄凉的皮肤,刺痛仿佛如针扎般绵密。她回头,看到李衍睁开了混沌的眸子,喃喃道:“别走……” 顾瑶只好拐回去,耐心解释:“李衍,我去给你熬药,你等等我马上就回来。” 如此一解释应当没事的了罢?结果她刚迈出一步,又被人扯了回去,这下子差点栽倒在他身上。 “骗子,你骗我。” 他的声音气若游丝,却不知哪儿来的力气,五指死死擒住少女纤细的手腕。 “我、我不走,你先松开我好不好?” 她不忍对一个发烧的人生拉硬扯,只能温声细语地哄,但效果平平。 “你说你不会丢下我……”他的情绪有些激动,声音带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哽咽:“为什么还是……留我一个人……” 李衍浑身像是进了蒸笼,意识和理智都化作水汽消失不见。他忘记了自己身处何处何地,何时何方,以为自己回到了三年前那个大雪纷飞的初冬。 那个身处地狱、鲜血淋漓的少年,即使拖出了一条几百米的血痕,却依旧为了心头那一点点萤火般的希望,努力地活着。 他的阿爹还在狱中,还在等他为李家翻案。纵使不利的证据如雪花般纷至沓来,每次早朝都是对李尚书的一场鞭笞,每每走到街头都是对李府不遗余力的辱骂,但他阿爹还活着,他就算失去了一切,不再是那个金尊玉贵的李府小公子,他也是他阿爹的孩子。 可那天,这最后一点萤火也消散了。 那个说要为了他活下去的男人,最终为了自己的气节,一头撞死在墙上,血溅三尺,无牵无挂,如此潦草而悲惨地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那一瞬间,山河空旷,天地无边,这世上再也没有他的容身之所。 …… 不知过了多久,李衍终于缓缓醒来。他睁开眼睛,看到了熟悉的房梁,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身处何方。 “你醒了。” 一个遥远的声音传来,他动了动身子,浑身的关节似乎都在叫嚣着作响,喉咙里更是痛如刀割。 “来,喝点水。” 他被人从床上扶起,温热的水已递到唇边。李衍下意识地就着喝了几口后,才勉强发出声音。 “多谢。” 一场久病初愈,那双眼睛还有些昏沉,他依稀看到了一个女子的身影。过了一会儿,只见她凑过来,问道:“你可知我是谁么?” 李衍答:“顾瑶?” 小姑娘愣了愣,唇角挽起一抹笑意。 “看来你是真的醒了。” 昨夜烧得最凶的时候,他又抓着她的手不放,一会儿喊爹一会儿喊娘,一会儿还喊李冲,搞得顾瑶几乎把他李府上上下下的人都当遍了。今早烧一退,她又喂了碗药下去,这人才悠悠好转。 虽说风寒已经褪去,但人还是有些迟钝。李衍脸色苍白地坐在床上,头痛欲裂。他伸手揉了揉额头,顾瑶在这时凑了上来。 -- 第69页 她坐在床侧,双手自然而然地放到他的太阳穴上,熟练地帮他揉捏起来。 “你虽然风寒好了七八成,但还有两三成需要调养。现在身体不舒服是正常的,谁让你拖到现在。” 昨天若不是她下了猛药,这个人怕不是要把风寒活活拖成肺痨,到时候便是大罗金仙也难治了。 “谢谢你。” 女子的身体带着一股馨香,柔软温热,李衍的视线有些无处安放,他微微侧过头,看着一处发霉的墙角。 小姑娘的手法还不错,不一会儿昏胀的痛感便消失了,浑身似乎卸下了千斤重担。 “你若是想感谢我,不如好好珍惜你的身子。”顾瑶闷声说:“你昨天烧得很危险,知不知道?” 回应她的是李衍漠然的神色。他麻木地点点头,像株了无生机的芦苇。 若是就这么死掉,他想,或许也不错。 这不正是他父亲在狱中做出的选择么? 救下一条命颇费功夫,但是放弃一条命,只需要一念之间。但就在这时,背后突然一痛,转身便看到小姑娘捏紧拳头,气得直喘粗气。 她是对刚刚醒来的自己下手了么? “看什么看!你觉得委屈?”顾瑶作势又要给他一拳,可是李衍躲也不躲,就这么死气沉沉地看着她。 “我昨天为了救你,一夜都没有睡……我、我到处为了你借药材,熬了一宿的药,还要被你抓住手哭爹喊娘,我一个还没出阁的姑娘被你喊了好几声娘亲,我说什么了!” 她说着说着,情绪上来,竟有些语无伦次:“这条命是我救回来的,你不能做主!你要给我好好活着……不然我就……” “抱歉。” 李衍打断她的话,挤出这两个字来。 他似乎没有触动,像是被冰封的河流。顾瑶突然徒生一股无力感,她好似站在冰层之上,拼命敲打呼喊着冰层之下的少年。 可少年不为所动,紧闭双眸,不肯看她。 这两个字烧透了她的心,让那里流出汩汩的血液来,伤口像是一颗流泪的眼睛。 “我不是让你道歉。” “我知道。” “我也不是为了让你感激我。” “我知道。” 她无力地看着面前的男人,好似一拳打到了棉花上。但是她能怎么办呢?让李衍回到三年前,让李尚书死而复生么?她做不到。 顾瑶深吸一口气,从床边起身,没再说什么。她昨夜借来的小药炉里还熬着药,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烧沸了,房间里都是苦涩辛辣的味道。 她到了一小碗,碰到床边,拿起勺子吹了吹。 昨夜她就是这样一口一口喂下去的。 后面李衍昏迷得沉了,张不开嘴巴,她就把药含在嘴里,直接喂给他。 李衍似乎也想到什么,盯着汤药看了一会儿,目光闪烁。 “你是自己喝,还是让我直接喂你?” 他默默伸出手,结果顾瑶手中的碗,一勺一勺慢慢把药喝光了。 或许是大病初愈,李衍的脸色还有些苍白,动作也略有迟缓,看起来多了一丝脆弱,像只被人绞了锋利的爪子的猫。他喝完了汤药,眉头皱在了一起。 “苦。” 话音落罢,却听到女子轻笑一声,李衍莫名地看向她,却见顾瑶笑得肩膀耸动,眼角泛起湿润的晶莹。 “咳,是我考虑不周,我去给你拿点蜜饯。” “……” 她匆匆跑了出去,似乎不愿被他看到脸上的表情。 耳畔边的风呼呼作响,这里离膳房并不远,但她好似有了无穷无尽的力量,让她忍不住足踏长风,任深秋的清寒划过乌黑的发梢。 他说,苦。 这一瞬间,他仿佛还是自己最为熟悉的、讲究到令人忍不住翻白眼的小公子。但此时此刻,心里的欣喜几乎冲破了胸膛。 顾瑶跑着跑着,有什么湿润的东西从眼角滑落,和凄寒的秋风缠绵不休。 她想,只要好好活着,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吧?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 天色向晚,暮色沉沉。顾家小宅送走了一批又一批贺喜的人。自从顾老爹大捷归来,不日便得到皇帝召见后,京城莫名窜出许多亲朋好友来上门恭贺。 那些人脸皮厚如城墙,顾宜修这么大个冷面阎王站在门前,也挡不住他们的热情。直到虎子从门内“嗷呜嗷呜”地扑出来,才叫那些人惊慌四散。 过了一会儿,大门又被敲响了,顾宜修大为光火地打开门,便闻到一股冲天的酒醺,让人忍不住捏起鼻子。 “你怎么喝成这样?” 顾瑶脸上两坨熏红,她睁开亮晶晶眼睛,食指和大拇指比量着:“我只想喝一点来着,只有一点……” 顾宜修叹了口气,认命般把人扶进门:“你喝这么多,明日准会头疼。” “我没事……我可以……”顾瑶喃喃道:“我没喝多,我只是,只是有些难受。” “难受什么?” 小姑娘愣了愣,突然间哇地一声哭出来。 顾老爹火急火燎地从屋里跑出来:“你又欺负你妹妹?!” 顾宜修冷漠地翻了个白眼。 他才不屑干这种事。 就在这时,小姑娘突然抱住他的腰肢,哭哭啼啼地把脸埋在兄长怀中。 -- 第70页 “阿兄,我好难过,我好难过啊……” 顾宜修看着胸前氤氲的眼泪鼻涕水儿,手里的拳头硬了硬。 第39章 “没想到,这支簪子你还留…… 顾瑶就这么大哭了一场, 情绪发泄出来,整个人倒也精神了。她糟蹋完顾宜修的衣服后,抽抽啼啼进了屋。 没人知道她经历了什么, 任谁逼问顾瑶也不肯开口——实际上是出于丢人, 并非其他原因。 她给李衍留下风寒方子后,没再耽搁便离开了。但从那里出来后心情郁郁寡欢,这一天带来的冲击实在是太大了,她索性去了酒馆借酒浇愁。 俗话说借酒浇愁愁更愁, 她心中的悲伤难以自已,看到阿兄那张可畏的冰块脸也有几分和蔼可亲。 顾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觉得难受。 也许她只是想找个机会大哭一场, 尤其是路过巷子口, 看到那棵被烧焦的泡桐树, 心里有个声音告诉她, 再也回不去了。 儿时的二里桥巷子、吵吵闹闹无忧无虑的小伙伴, 懵懂的一见钟情, 都再也回不去了。 “起来, 喝点醒酒汤。” 顾宜修没好气地把人摁到椅子上。顾老爹刚回到家, 正是父慈女孝的时候, 见状不满道:“你动作轻点儿, 囡囡正难受,你这个当哥哥的也不晓得问一问咋回事。” “说一说怎么回事。”顾宜修毫无感情地问。 顾瑶可怜巴巴地看向顾老爹。 “我遇到了李衍。” “什么?”顾老爹的声音提高了一个八度:“那小子又来招惹你?” 这么些年来, 顾老爹在外头打仗,对李家的情况也只是略有耳闻。他对李衍的印象只有那个清高不可一世的小少爷。 “他没招惹我。” 顾瑶想,应该是她去招惹的人家,不过幸亏去招惹了一把,不然他怕是要小命呜呼了。 顾老爹一看闺女这模样,顿时有些恨铁不成钢。他之前对李衍的印象便不好, 惹得顾瑶掉了几回眼泪,这下子又让自家的囡囡伤心了。 “好了爹,她现在也不说不出所以然,赶紧让她喝了醒酒汤吧。” 顾老爹骂骂咧咧地走开。 这李衍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不知好歹,他家瑶瑶哪里不好?如果顾瑶真的喜欢他,顾老爹心想,自己不介意用粗暴一点的法子。 第二日,顾老爹前去面圣。现在他是老皇帝面前的红人,一路上阵仗浩大,生怕别人不晓得皇恩浩荡似的。 赏赐也跟流水一样端了上来,除了白花花的银子和奇珍异宝外,顾老爹封官加爵,一跃成为了平宁侯,官衔也从一介名不见经传的兵营小长官到三品骁勇大将军。 顾老爹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能跻身京城世家。他这次前来,自以为能赚几两银子便不错了,到时候把小宅修缮一下,剩的钱给瑶瑶当嫁妆。 是以大殿上,顾老爹激动得话都说不利索。他本来就是个粗人,除了使劲儿磕头也憋不出别的话来。 结果到了家,便看到自家门前被堵得水泄不通,比前几日更甚。 这些突然冒出来的亲朋好友鼻子比狗还灵,顾宜修好不容易送走了一波,又来一批,其中不乏有逮着自家好大儿来做上门女婿的。 可惜这些好大儿模样千奇百怪,看得顾宜修火气直冒——他妹妹就算不是绝色倾城,也是清水出芙蓉的小家碧玉,这些倒插门一个二个算盘打得响亮,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德行,要模样没模样,要才学没才学,还想把便宜都占了? 真是够厚颜无耻。 顾老爹回来时,顾宜修正处理着一个喋喋不休的公子哥。他自称是顾老弟兵营的兄弟的胞妹的小舅子,怎么说也是沾亲带故,如今二十有七,看到顾宜修就喊了嘹亮的:“哥!” 顾宜修眼中的寒意几乎要化成刀子:“你喊谁哥?” “这不想当顾大人妹夫么,嘿嘿,先喊一喊熟络熟络嘴皮子,到时候成亲了喊错了可咋整。” “成亲?” 手中的拳头被他捏的咯吱作响,那公子哥听到清脆的“咔吧”声,缩了缩油乎乎的脖子:“哥……有、有话好说,我就来看一看瑶瑶,万一我俩看对眼了,你也不能棒打鸳鸯不是……” 顾宜修利索地吐出一个“滚”字。 就在这时,顾老爹大步迈了过来,他一把扯过这个油嘴滑舌的公子哥,一只胳膊就轻而易举地把人举了起来。 “你这臭癞蛤蟆,还想进老子家门?去你妈的,看老子不手阉了你这腌臢玩意儿!” 到底是上过战场的,顾老爹身子上多了几分戾人的血性,对付这等恬不知耻的小人就该硬碰硬,同他门讲不出什么道理。 那公子哥果然吓得涕泗横流,连连求饶,最后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才脱身,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离开了。 有了这些前车之鉴,后面来求亲的人也少了许多。他们兴许觉得顾家此次是麻雀变凤凰,却没想到顾老爹好歹是舞枪弄棒的,自家儿子入赘了搞不好可就小命不保。 于是顾府门前又恢复了些许宁静。 但顾瑶身上却出了件“大事”。 她的银簪丢了。 那支戴着珍珠串的银簪向来随身携带,最后一次见到是刚下山被曦河召见的时候。 但她最近和谢幼云频频见面,俩人把京城划了片儿,依次筛选了几处合适的选址,又一一同那些手揣地契的富商约了相谈时间,忙得昏天黑地,一时半会儿也没在意簪子的去向。 -- 第71页 她慢慢懂得曦河让谢幼云参与的用心——这些地主非富即贵,她顾家的名头还不算响,但以谢家的名义去相谈,事情顿时变得容易许多,更别提谢幼云向来有条不紊,总是能把每块土地的利弊分析的一针见血。 是以,这几日她便把簪子抛在了脑后,今日梳发时突然想起,四处翻找都找不到,才着急起来。 那天自己都去了哪儿?若是掉在了泰和宫,曦河应当会派人送来;若是掉到了路上,那可就宛如大海捞针了,除此之外,自己还去过那里呢? 这时,脑海中浮现出一个身影,顾瑶的心脏猛跳几下 ——御花园! …… 金秋气爽,丹桂飘香。 几株葱绿的桂花树开出了细碎的花朵,香气四溢,附近宫里的娘娘们多了几分游览的兴致,时常结伴来御花园赏桂。 虽说比之前多了几分热闹,李衍负责的花圃藏在了假山后,依旧是了无人烟。 风寒一好,他便来到了花园。 这次会是什么? 李衍怀着一丝自己也不愿承认的好奇,熟练地走到假山后,果然有一只红色的布囊躲在一处凸起的石头上。他的眉眼亮了亮,闪过一抹转纵即逝的笑意。 已经连着四天了,每天一早这里都会有人放下一个小小的布囊。第一个是青色,里面是几双厚实干净的鞋子,尺码正是合适;第二个是黄色,里面装着些干净的帕子;第三个包裹是蓝色,里头是一些常用的药包。 这个红色的布囊方方正正,颇有重量。他心中一跳,快速打开后,竟是几本珍贵的古籍。 这几本古籍饶是李府没落之前,都是他可望不可求的孤本!许多人都认为早已不存于世,但现在它们真真切切地出现在自己手中了…… 他突然觉得有些烫手,双手一松,那几本书落在了地上。 “哎呀,快捡起来!脏了你还怎么看。” 似乎有人比他动作更快——那双属于女子的、细白的手赶紧把这几本书捡了起来,心疼地拍了拍上面的尘土。李衍轻声道:“顾瑶。” 小姑娘愣了愣,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这几日总有人往这里丢布囊,是不是你?” 虽是猜测,但李衍的眼神却很坚定。除了顾瑶,没有人知晓他在这里,也没有人知道假山后有如此隐秘的地方。 顾瑶爽快地点点头:“没错,是我。东西你都收下了吧?” 他点点头,一句“谢谢”却哽在喉咙里。 小姑娘虽然大大咧咧,却粗中有细,送的东西都是常用且不昂贵的必需品,让他没有收下的心理负担。除了今日这几本秘籍,他觉得似有千钧之重似的——她是哪儿弄来的呢? “你放心,这几本书我早都背会了,这是我给你默的手抄本,不过已经给云雩打了招呼了,毕竟是他的藏书,他同意的还挺爽快的。” 云雩? 这个名字似乎有些耳熟,李衍还没回忆起来,便听到顾瑶问道:“今天来找你,其实还有一件事情。” “何事?” 小姑娘的脸蛋微红,目光闪烁,半晌才开口:“你有没有见过一支银簪……” 当着他的面,提起那支银簪,好似又回到了那乌龙百出的一天。但是顾瑶突然发现自己的心境已经全然不同——此时此刻,她在怀念。 那明明是自己再也不愿回忆起来的一天,如今想起却感觉好似过去了很久,久到怦然心动的燥热消失不见,徒留物是人非事事休。 她心头有些伤感,不敢直视李衍的眼睛。自己都尚且如此,那么李衍呢?他这三年是如何度过的呢? “你说的可是这个?” 李衍从袖中掏出一支银簪,一阵清风吹过,珍珠叮当作响。顾瑶点点头,欣喜地倒了谢。 “没想到,这支簪子你还留着。” 他突然开口。 第40章 她一字一顿道:“作为友人,…… “挺、挺好看的呀, 我平时可喜欢戴了。”顾瑶的语气 故作轻松:“多谢你帮我找到了,不然弄丢了,我上哪儿找一个一模一样的。” 他笑了笑, 却不及眼底, 好像陷入了什么回忆里。一时间气氛有些沉默,顾瑶看了眼高升的日头,突然想起自己在这里也已经耽搁了许久,是不是该走了。 她正打算告别, 却被李衍喊住了。 “顾瑶,谢谢你的布囊。” 她愣了愣。 “但是, 以后莫要再送了。”李衍说。 “为什么?” 他反问道:“我亦想问你, 为什么?” 顾瑶的脚步蓦然定住, 好似在这湿润的泥土上扎了根, 无论如何都没有力气再迈出一步了。 她一字一顿道:“作为友人, 也不行吗?” 顾瑶说得没错, 他们大小一起长大, 同住一条巷子, 说是青梅竹马也不为过。 李衍浑身都写满了“我不信”, 但她现在反而对李衍没有了起初小心翼翼的心态, 尤其是之前照顾他一晚之后。 儿时的迷恋总带着一丝一厢情愿的美化,觉得他无所不能, 白璧无瑕,像一朵可望而不可即的高岭之花。现在她年岁和阅历都有所增长,换一种眼光去打量李衍——他也是个血肉之躯的人,会发烧,会做噩梦,会像被人丢掉的小狗, 吃到苦的东西脸上露出讨厌的神色。 -- 第72页 顾瑶说:“你可以不收,但我送不送是我自己的事。” 李衍皱眉。 “随你。” 他又离开了,顾瑶总觉得他好像离自己更远了一些。每次自己想往前迈一步,他都要后退两步,现在尤其如此。 之前还是李府小少爷的时候,顾瑶觉得门第的沟壑不可跨越,如今是人心的沟壑,任凭自己如何努力,也不过是一头热。 她看着李衍在花圃中穿梭,神情专注而平静,突然开口:“既然无功不受禄,你可愿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我近日在择址,有几处地方瞧着还可以,实在是挑不出一个最好的来。如果你能搭把手,多一个人商量也是好的。” 这件事情不需要对外保密,老皇帝已经把银子拨给了曦河,怎么用全凭她心意。 顾瑶扬了扬手中的古籍,继续顺毛哄:“我那里还有很多呢,怎么样,要不要考虑一下?” 李衍这次倒没有犹豫,十分利索地答应了:“成交。” …… 择址的事情还在紧锣密鼓地进行中,曦河留给顾瑶和谢幼云的时间充足,商量出一个好价钱。虽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但总归是要给人家一些银子补偿补偿,这笔补偿也不是个小数目。 顾瑶这辈子还没见到过这么多钱,银票攥在手里还有些心虚。她庆幸自己把李衍也拉上了“贼船”,多一个聪明脑袋,少一分风险。 说做就做,第二日傍晚,顾瑶等李衍退值后,带他来到鸿鹄屋后院商议。 “目前我们有两处备选,一处是在西街坊,地方倒是亮堂干净,且地处闹市,人烟鼎盛,美中不足是开价太高;另一处在城南郊外,若是在此建立武学堂,学子往来可能并不方便,但地方宽敞,价钱也只有西街坊的对半。” 顾瑶展开一张简易地图,图上有两个红点,便是她和谢幼云定下的两个备选。 “你觉得如何,但说无妨?” 李衍盯着地图看了几秒,突然间指了指西街坊红点的隔壁,问道:“这里可是正宗府?” “正是。” “此处多是小商小贩,支摊没有规矩,若是把武学堂的地点设置在此处,大门前很快便被堵得水泄不通。届时不仅出入不便,更恐有火患。” 顾瑶惊讶道:“为何?” “寻求庇护。”李衍点了点正宗府:“小商贩大多是小本生意,最怕有人闹事,把摊子支在衙门前,一是为寻求庇护,二是无力与门面铺子抗衡。” “你竟然也懂得这个?”顾瑶微讶。 在她眼中,李衍这个人多少有些不接地气儿,当少爷时更是清高不已,他能为小商小贩说出这番话,属实出人意料。 “这些问题,本质上来讲是因为大雍对坊市的管制并不成熟。”他徐徐道:“前朝抑商已久,研究甚少,这个问题并非朝夕能够解决。” “所以说,以你的见解,还是城南郊外更为合适?” 李衍不可置否。 “城南郊外虽寂寥些许,但背靠护城河入海口,不久的将来定时要成一座码头,届时这个地理位置便是得天独厚,便是别处的学子也能渡船前来。长远来看,此处上佳。” 这番言论既有高瞻亦有远瞩,顾瑶的眼睛立刻闪闪发光,她看着面前的青年,欣喜道:“你这么一说,果真如此,我想殿下建立这武学堂也并非为了眼前。阿衍,这次多亏有你!” 她和谢幼云苦恼许久的问题烟消云散,心里的大石头也落了地。若不是男女大防,她真想抱住李衍转个圈。 听到夸赞,李衍难得舒展了眉头。 这三年来压在身上的锁链似乎松懈些许,没想到契机竟是顾瑶。 他看着面前的小姑娘,目光带着些许温和,连他自己都未注意到。 “对了,为了答谢你,待会儿请你吃晚膳。”顾瑶见他开口,连忙道:“不许拒绝。” “天色已晚,再不回去,宫门要关了。” 他看了眼头顶的月色,夜幕深沉,鸿鹄屋挂起了黄色灯笼,氤氲出一片柔和的光晕。 在清寒的深秋,看着倒是有几分暖意。 他现在不如之前自由,宫门一关便回不去偏厢,只能彻夜不眠,四处游荡。 “那好吧。”她有些不舍地看向他。 青年面若冠玉,长长的睫毛在眼睑打下浅灰色的阴影,明月的清晖洒了他一身,让他看起来有些寂寞。 许是大病初愈,他瘦了很多,本就削薄的肩膀更加突兀,像是被人折成两半的竹竿。顾瑶觉得颇为刺目,心里想着如何让他好过些,至少不要再像这般清寂伶仃。 于是李衍起身告辞,顾瑶这时把他喊住:“李衍。” 他止步,扭头看她,静静地等待下文。 你若是有难处,同我直说便是。这句话滑到喉咙又卡嘴边,她知道怜悯毫无用处,而他又最是要强,于是只能笑了笑:“没什么,只是想喊喊你的名字,三年未见,我想多喊几句,一一补回来。” 这句话若是搁在花前月下,便带了几分旖旎。但李衍表情未变,只是微微发愣。 若是顾瑶稍有了解,便晓得这个名字连同着李府,成为了许多人不愿提及的忌讳。它背后是连城上万条无辜的人名,在他人眼中,“李衍”二字早已跌落神坛,满身污秽。 -- 第73页 可是对顾瑶而言,这是最特殊的名字,是心头的白月光,朱砂痣,春尽的荼蘼花,是大雍那个最耀眼、最风华绝代的少年。 …… 一场秋雨一场寒,一连几场淅沥沥的小雨下来,气温骤降,不少人索性换上了厚实的秋装。 宫里头已经用上了炭火,宫女们早早地将炭盆子擦拭干净,每日一换,里头的炭火烧得又红又足,烤得人昏昏欲睡。 老皇帝目光迷蒙地躺在曦河膝上,唇边缓缓流出透明的涎水。曦河温柔地拿出一张帕子,给他轻轻擦拭。 “父皇,这清心散可不能时常服用,像这样一日三包已是极限。”她柔声道:“今日的分量可以了。” 老皇帝闻言,口中发出“呜呜啊啊”的声音,似乎有些不满。但他已经牙齿掉了几颗,就算是意识清醒,口舌也不利索了。 宫人们最近都说老皇帝老得快,像是阳寿将尽,一夜过去衰老了几岁,后来这些话被太子听到,便重重打了那几个宫女的嘴,勒令下人不要谈论此事。 但老皇帝的变化都被人看在眼里,就算封住了下人的嘴,也遮不住这一双双明亮的眼睛。 太子心里也直犯嘀咕,觉得父皇今日萎靡不振,却又不知道原因在哪儿。他向来是个榆木脑袋,不如二弟聪明,也不如三弟稳重,更别说身上还带着皇家最忌讳的良心和孝心。 于是今日听闻老皇帝下了早朝便去了御书房,便想亲自过来问候一番。 “太子殿下,四殿下正在里头,说是任何人不能打扰。”没想到,门前的一个小内官把他拦住了。一时间太子的威严尽失,他口气难得强硬:“他们有何事是孤不能知晓的?若是有什么后果,孤来担着!” 于是他便大步迈进了这御书房,后来想起,满腹悔恨,这大概是他此生最不堪的一日——他看到了儿时年轻威严的父亲面如死灰,口角流涎,像只摇尾乞怜的狗一样趴在曦河的脚边。 一股凉意直窜头顶,太子脚底一软,眼前过于震撼的一幕,让他浑身都难以抑制地发抖,腹中涌上一股强烈的反胃感。 “呕!” 他的动静不小,惊醒了不远处的二人。老皇帝看了他一眼,似乎没认出来他是谁,一双混沌的眸子满是麻木。 曦河的动作顿了顿,转过身,目光冰冷地投在他身上。 “皇兄,谁让你进来的?” 太子抑制住反胃感,颤抖道:“你、你这个蛇蝎女人……你对父皇做了什么!” 曦河笑了笑。 “本宫,什么也没做呀?” 下一秒,她挥手出刀,一把冰凉至极的短剑从她袖中甩出,带着浓烈狠戾的杀气。 第41章 他一仰头,把酒碗中的酒悉…… 太子的脚下生了根, 一步也挪不动,只能眼睁睁看着刀子扎到腿上。 他惨叫一声栽倒在地,下意识地捂住伤口。殷红的鲜血从指隙中淌出来, 看起来狰狞可怖。 曦河走到太子身边, 伸手抬起男人的下巴,柔声道:“皇兄,方才在门前让你莫要进来你不听,现在可是得偿所愿?” 这个一人之下, 万人之上的东宫之主,在自己的胞妹前吓得都如筛糠。他狼狈地求饶, 喊着老皇帝的名字, 可是老皇帝对发生的一切置若罔闻, 他双目迷蒙, 唇角挂着笑意。 “孤什么都没看到, 孤这就走, 求求你看在我们是兄妹的份上……” 曦河冷笑, 她这个大哥还真是个软骨头, 在这座死气沉沉的皇宫里讲什么兄妹情谊, 怕不是被吃的连骨头都不剩。 “皇兄, 如此并非我本意,你应当晓得, 我们四个兄弟姐妹里,你待我最好。”一声惨呼,曦河缓缓抽出太子腿上的刀,淅沥沥的鲜血撒了满地。 铁锈味的血液和女子一身朱红相呼应,衬得她面庞愈发艳丽,又带着一丝可怖。 “既然如此, 为何要这么对我?”太子悲戚地问。 “并非是我要这么对你,皇兄,要怪就怪你命不好。”曦河笑道:“不过,我今日不会杀你,这太子之位暂时还得由你来坐。” 但他也只能当个太子了。 她举起短剑,在他的下腹处比量了一下,满意地看到男人惨白的脸色。而他似乎意识到什么,突然疯了一般大吼,手脚并用地在地上爬了起来。 “你……你要对孤做什么!救命!救命——啊!!” 一声惨绝人寰的惨叫,宛若被人宰杀的猪羊,撕破了皇宫令人窒息的沉寂。 漆黑的鸦群躁动不安,抖落着乌羽从御书房外的梧桐树上飞起,惊起枯叶纷纷。 …… 再说顾瑶后来找了个时间,把李衍的一番见解悉数讲给了谢幼云,如她所预料的一样,谢幼云也十分赞同。 于是二人很快便行动起来,以谢府的名义给地皮的主人递了名帖,这个富商并非京城本地人,能摸爬滚打在京城里稳脚跟,想必不是个简单角色。 于是到了约定那日,她们特地选了傍晚,等李衍退值同去。 富商约在了一家新开的酒楼,这酒楼建在郊外,马车都要走大半个时辰才到,同城内地寸土寸金不同,这里的酒楼建得高大宽敞,往往都有三四层的雅厢。 富商已经在雅厢里等候多时。 “谢姑娘,顾姑娘。”他笑眯眯地拱了拱手,看到李衍后微微一愣,似乎意料之外:“这位公子贵姓是?” -- 第74页 李衍道:“免贵姓李。” “李公子,幸会幸会!鄙人姓贾,名执。三位一路舟车劳顿真是不好意思,快,先坐下,我去给你们添点茶。” 跟顾瑶印象中精明的商贾不同,他看起来心宽体胖,和蔼可亲,见到他们后两只眼睛都笑成了一条缝。 他没有招呼店内的伙计,而是殷勤地端起茶水,给他们每人都倒了一杯清茶。 菜很快便端了上来,贾执很会点菜,也不知道从哪儿打听到二人的口味,点的都是二人喜好的菜品。 明明是个腰缠万贯的大老板,却如此圆滑谦卑,不愧是生意人。气氛顿时还算不错,众人吃吃喝喝,正打算把话题往地契上引,却见店里的伙计便抱了两个酒坛子上来,“咣当”一声放在桌子上。 贾执端着酒碗,笑道:“这可是店里的上等佳酿,皆是三十多年的好酒。来,三位,咱们先喝一杯开头酒,我先敬你们一杯啊!” 说罢,他一仰头,把酒碗中的酒悉数饮尽。 顾瑶和谢幼云对视一眼,很快明白了这个人的用意。 大雍的生意人喜好把酒论兄弟,你有多少诚意,全靠酒量量衡。没想到贾执这厮如此老奸巨猾,对着两个小姑娘也要来这一套? 谢幼云脸上已有怒色,若是这次李衍不来,自己和顾瑶一旦喝醉,后果不堪设想。没想到自己此次以谢家的名义递交名帖,这男人依旧怀揣着如此龌龊下流的念头。 在他们眼中,只要是女子,管她出身如何,他们都毫无敬畏之心且色|胆包天。 “贾掌柜,我和顾瑶家里管教甚严,不许沾酒,不若我们便以茶代酒罢。” 她不动声色地举起茶杯。谁知贾执却嘿嘿怪笑一声,油滑道:“谢姑娘,咱有这个机会和谢家这等望族做笔生意,是求之不得的好事,日后如是有需求,还能继续联络。我已经干了一杯,您这儿捧着一杯茶水,未免也太不厚道,搁生意场上岂不是怪我招待不周,惹得贵人不满打我脸啊!” 说罢,他自顾自到了一杯酒,递到了谢幼云面前。她目光沉沉地盯着那碗酒,没有动弹,这时顾瑶却道:“这杯我替云姐姐喝了罢。” 结果她的手还没伸过去,李衍便拦住了她,眼神里满是警告。 “贾公子,在场除了你我之外都是女子,今日这酒不如我来陪你喝。”李衍端起酒碗,里头大约只有大半,于是又倒了些进去。 满满一碗的酒水在他手中微荡,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仰头喝了干净。 这酒辛辣刺激,一口干下去,喉咙顿时滚烫如灼烧。李衍极少喝酒,之前没人敢劝他喝,如今光景不同,他喝下这一碗酒之后,眼角都被辣出泪花。 顾瑶递上一张帕子,他刚想接过来擦一擦,便看到贾执大声朗笑,点了点头:“这位小兄弟真是豪爽,好!”他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啪”地拍到桌子上,正是顾瑶一行人想要的地契。 众人脸色又变了变,贾执笑道:“谈生意吗,最重要的就是诚心诚意,既然李公子如此海量,贾某哪儿能拂了诸位兴致,李公子,请—— ” 又是满满一杯的酒。他的眼神中带了一丝不怀好意——李衍是他们三人中唯一的男子,也是他盯紧的对象。这俩小丫头片子不知天高地厚,想要这张地契还给自己讲清高,好听点是不谙世事,难听点就是不懂规矩,蠢不自知。 李衍顿了顿,看了眼桌子上的地契,又把酒碗端了起来。顾瑶突然夹了一筷子排骨,塞到了李衍的碗中,小声说:“先吃点东西垫一垫,不然你喝不过他,身子也会很难受。” 他看了眼碗中的排骨,喷香诱人,若是吃到肚子里,定能暖暖胃,就算喝醉了也能好受些。贾执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目光凶恶而有神,他在等李衍做出选择。 带着扳指的手指在地契上敲了敲,李衍顿了顿,依旧端起酒碗,面不改色地一饮而尽。 于是,这顿饭下来,贾执和李衍二人喝了足足四五坛酒。贾执在生意场上混得风生水起,这种场子来的多了,早就喝出了酒量,而说他做东,更是把李衍往死里灌。 李衍虽看着意志清醒,实际上脚步虚浮,眸子染上一层朦胧的酒意,脸色也显得苍白。 “李公子看着有些不适,贾某在楼上已经备好客房,不如我们一同先上去休息休息?” 贾执说着,把李衍搀扶了起来。顾瑶冷声道:“多谢贾掌柜好意,不过顾府的马车已在门前等候,届时自会将李公子送回去。” 贾执笑了笑,酒酣耳热上了头,眼神中的玉望便毫无遮掩,他打量着谢幼云,又打量着顾瑶,说道:“顾姑娘,虽说你们拿到了地契,但贾某可还没有上印,这印章可还在楼上,你们若是不愿上去,那地契之事,恐怕需改日再谈。” 顾瑶闻言,气得牙根痒痒。她伸手把李衍从这个男人手中拽回来,怒声道:“你言而无信,简直无耻!” 贾执不怒反笑,色|迷迷地打量着顾瑶嗔怒的脸:“顾姑娘,贾某好心好意带李公子去小憩,你这倒打一耙,可真是铁了心要毁掉贾某和李公子的交情啊。” 言下之意,便是李衍喝了这么多才拿到这张地契,顾瑶此时若是不跟他们上楼,便是不识抬举,前功尽弃。 她咬紧牙关,气得捏紧拳头。 -- 第75页 若是去,此番定然十分凶险,上面既然是客房,他若是想动手动脚简直天时地利;但若是不去,李衍喝了这么多酒,受得这么多罪,岂不是徒劳无功! “云姐姐,你带李衍去楼上休息,”顾瑶冷眼打量着贾执:“我去同你取印。” 谢幼云当然不同意。 她怎么会让比自己小的姑娘,替自己冒这个险?就算顾瑶力大惊人,万一这坏种备好了迷药,她就是被送到嘴边的肥羊! “贾掌柜,我们既然诚心来谈,今日定是要拿到这地契回去交差的。”谢幼云的声音带了一丝高傲和怒气:“我跟您有话直说罢,要选址于此的不是谢家,要做这笔买卖的也不是谢家,而是当今大雍的四殿下,贾掌柜可得想清楚,免得得罪了不能得罪的人。” 不到万不得已,他们极少会搬出四公主的名头。 贾执闻言,果然面色微动,他在思考谢幼云这番话可信度几何,但一般人也没那个胆子敢顶着曦河公主的名义办事。 他冷笑一声:“好,既然如此,三位不如一同来贾某客房,贾某这就给你们盖印,如何?” 第42章 小姑娘气得鼓起脸蛋,像只…… 顾瑶算是看出来, 贾执一开始没料想到她们会带上李衍,也没料想到她们实际上是在为四公主驱使,是以现在有些气急败坏。 “贾掌柜, 我们诚心诚意和您谈生意, 您好歹也拿出点态度罢。” 若是说谢幼云还端着世家小姐的架子,顾瑶可没有这一套,她一语戳破了贾执的欲盖弥彰:“这章在你房间里盖得,在这里就盖不得了么?” 贾执的脸上有些绷不住, 二人僵持了许久,他突然恶劣地笑了笑, 摊牌道:“这里当然能盖, 但贾某突然想起, 这玉章啊被我落在家里了, 今天怕是盖不成, 地契也不能给你们了。” 说罢, 谢幼云和顾瑶都气得不轻, 这人可真是厚颜无耻。 “贾某干的都是小本生意, 能力不足, 胃口也不大, 这次是真过意不去,麻烦二位替我给四殿下赔罪了。” 她曦河就算是四公主, 那也到底是个无权无势的女人,日后说不定嫁到漠北和亲了,这笔生意做不成对自己也没什么影响。再说,他在京城里摸爬滚打几十年,也有自己的人脉关系,倒也不差这口饭吃。 他和这世上的中年男人一样, 向来不把年轻小姑娘放到眼里。 顾瑶和谢幼云气归气,也不想同这个人打交道了。定址的事情并不着急,这里不行自然还有别的备选。于是众人不欢而散。 天色已经不早了,月亮明晃晃地挂在枝头。 谢家和顾家都派了马车过来,谢幼云看着顾瑶扶着李衍,有些担忧地问:“李公子,你可还好?” 李衍这次杯贾执灌了许多酒,看起来很难受。平日里他对自己极为严苛,几乎滴酒不沾,这次喝到脸色苍白,顾瑶和谢幼云心里十分愧疚。 “无妨……小憩一下即可。” 但他自己回去显然不太可能。顾瑶认得他的住所,便由她来送人。 谢幼云说道:“若是需要帮忙,我也可以跟来搭把手。” “我没问题的。”顾瑶领了谢幼云的好意,笑道:“我先送他回去,再回家,也不碍事。” 谢幼云点点头,转身便上了马车,离开了。 马车一路咕噜噜地行驶,过了大半个时辰才来到宫门。一路上李衍虽勉力打起精神,却还是受不住困倦睡了过去,身子晃了晃倒在了顾瑶肩头。 醒来后,他便看到小姑娘的脸庞离得极近,鼻尖是一阵温香。 “我正想唤醒你,”顾瑶指了指不远处巍峨的宫门:“已经到了。” 李衍立刻直起身子,离她远了一些,懊恼地扶额:“下次直接把我推开就好。” “你说什么呢,我怎么会推开你。今日本来你最辛苦,都是应当的。” 顾瑶说着违心话,其实李衍一开始也没有靠得那么近,是她伸手把人的脑袋往肩膀处摁了摁。 温柔的肌肤相贴,驱散了深秋的清寒。 然而到了宫门前,大门已经关闭,守门的小将士铁面无私,说闲杂人等没有皇帝的诏令不得进宫,李衍掏出当值的身份牌也没用。 好说歹说一通,那小将士依旧不为所动,顾瑶嘴皮子都要磨破了,气呼呼地嘟囔了一句:“榆木脑袋!” “算了,他也是恪守本职。”李衍看起来倒是无所谓。 秋意渐浓,夜晚越来越冷,他被冷风一吹,酒意醒了大半。 小姑娘气得鼓起脸蛋,像只刺猬,看着让人心头一软。李衍突然发现自己有些发呆,赶紧晃了晃脑袋,把方才心头涌上的悸动晃出去。 一定是酒意上头……他心想,以后决计不能再喝酒了。 对一切还毫无知觉的小姑娘冷得打了个喷嚏,她跺跺脚,哈出一口白气。 “算了,我看今晚你也回不去,不如就在顾府住下,如何?” 李衍下意识拒绝:“此举不妥,太过逾矩。” 都什么时候了,还讲究什么妥不妥?顾瑶大咧咧反问道:“那你去哪儿,总不能穿这么一点衣服,在外头游荡罢。这种天气可是能冻死人的。” 李衍似乎被说中了,眉目间闪过一丝懊恼:“我自有去处,你回去罢,不用再管我。” “哦,你说说,你今晚的去处是哪里?” -- 第76页 小姑娘抱着肩,目光清亮如星子。 她早已经不是七八年前那个单纯、一根筋的女娃娃,如今的顾瑶像只聪明健壮的小狗,对喜爱之人憨态可掬,但毛茸茸的肉垫里亦藏着尖利的爪子,张嘴也有一口獠牙。 顾瑶一眼就看出来李衍只是在应付她。 “……” 在这般注视下,李衍别过头去,耳朵上染上一丝恼羞成怒的薄红。 “为何要跟你讲。” 许是酒意还未消散,他也说出如此幼稚的话来,倒是出人意料。顾瑶笑得大声而猖狂,惹得守门的小将士直甩眼刀:“肃静!这里可不是你们花前月下的地方!” 她立马捂住嘴,眼角的笑意却半分未减,得意极了。 …… 翌日,天气放晴,万里无云。 不知何处飘来了沁人心脾的桂花香,顾瑶睁开眼睛后,舒适地伸了个懒腰。 她磨蹭了一会儿,慢吞吞从被窝里出来,梳洗完毕后便冲向了厨房。 昨日回到家里后,让李衍睡在了书房。顾老爹和顾宜修虽然对他不甚待见,却也是通情达理之人,便收留他一晚。 只不过,顾老爹半夜起来,偷偷给书房上了把大锁,顾宜修早早起来去国子监的时候,才给他解开。 天色还早,李衍刚刚醒来,睡眼惺忪。他寻着动静慢吞吞挪到厨房,看到顾瑶后显然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方。 “昨晚睡的如何?” 自然是比那破烂潮湿的偏厢好得多,李衍点点头:“昨天多谢了。” “客气什么。” 顾瑶手端着两碗白粥走了出来,她边朝堂屋走说:“你去拿一下腐乳和腌芥菜。” 话音落地,似乎是米粥太烫,她一声低呼,手腕颤了颤,米粥溢出些许。李衍下意识地扶住了她的双手,稳住了两只满当当的小碗:“小心。” 但很快,温热的掌心飞速撤去,顾瑶小声倒了谢。 这是顾家最简单的早膳,每天早上顾宜修出门前会把白粥做好,用竹篾盖子捂住,等顾瑶起床后粥仍是温热的。 白粥丝滑粘糯,吃久了口中发酸,这时候配上几口咸鲜的芥菜就能下去大半碗。若是有咸鸭蛋,就用筷子戳一点腐乳在蛋白上,一口咬掉,油香油香的,和寡淡的米粥中和一下却是刚刚好。 李衍从未见过白粥的这个吃法,加了一筷子芥菜后,他学着顾瑶的样子放到勺子里,再挖上一勺粘糯的粥,刚送到口中的一霎那,就是又鲜又香,令人食欲大开。 过了一会儿,一碗粥见了底,两个人都默契地再去盛了一碗。 这顿饭吃得人十分满足,把锅碗瓢盆收拾干净之后,清晨的旭日恰好升到头顶,往院子里洒下一片阳光。 顾瑶惬意得眯起眼睛,仿佛又回到了磐牙山的那段日子,自己和云雩无牵无挂,在深山老林中活得像山涧野人,连时辰都忘了…… 等等,时辰? “李衍,你几时当值?” 李衍刚刚洗完手,手上还挂着湿漉漉的水珠,他听到顾瑶一声惊呼,瞪圆了眼睛。 “应当是卯时……” “……” “……” “我用马车送你去。” 李衍也顾得不什么,点了点头。 好一阵鸡飞狗跳之后,李衍坐上了马车,快马加鞭地前往宫门,幸好二里桥巷子离宫门并不远,紧赶慢赶地总是赶上了。 他刚回到偏厢中,有人已等候多时。 是曦河公主的贴身侍从。 也是三年前,把自己从大理寺带出来的侍从。李衍看到他之后,早已平息或者刻意遗忘的回忆如潮水般涌来,他好像又闻到了大火燃烧的焦味。 膝盖似乎又在隐隐作痛,他双手紧握成拳,指甲陷入肉中,克制着自己不要再回想。 “李公子。”侍卫冷冰冰道:“殿下有请。” “何事?” “是关于令尊的案子,近日殿下搜集到了当时作为证据呈上的口供和折子,似乎看出了点些眉目,请您过去再仔细瞧一瞧。” 李衍眸光一凛,立刻道:“带我去。” …… 与此同时,城郊兵营刚刚结束一天的操练。 这支几千人的兵营如今全权归顾老爹管辖,他本就从这里走了出去,再回到熟悉的地方,上手得也很快。 结束完一天的操练后,几个弟兄带着酒瓶子过来找他,说一直没找到机会跟他贺喜,今天定是要不醉不归。 虽说如今已经是顾将军,但顾老爹跟这几个弟兄也是出生入死,从不摆架子。他实力也在,手下的人也服气,于是他也同昔日一样跟这群人称兄道弟。 几杯黄汤下肚,几个大老爷们纷纷叹了口气。 “怎么了怎么了?今晚还能不能行了。”一个刀疤脸拍了拍桌子,粗声道:“一个个大老爷们,学什么唉声叹气的,有屁就放,没有憋着,老子喝酒最烦听到这扫兴的玩意儿。” 一个黑黑瘦瘦的男人尖酸道:“大郑儿一没婆娘,二没相好,在这儿叽歪可真是威风。你哪儿晓得兄弟的苦!” 原来他家的婆娘最近给闺女找了门婚事,背着他把彩礼收了,说是要给家里的幺子娶媳妇用。他觉得自己窝囊,凑不够儿子的彩礼钱,只能卖女儿换钱。 -- 第77页 “那小子长得贼眉鼠眼,家境清寒,真不晓得怎么凑到几百两银子!”他猛灌了一口酒,嘟囔道:“老子不同意,几百两银子就想娶我闺女,想得美……” 这群人基本上都有老小,一霎那都沉默起来。 “那该咋办。”大郑儿直着舌头问:“几百两银子都、都不乐意了,你难道不让你丫头嫁、嫁人?” 那黑瘦的男人说不出话来,一杯又一杯地喝着闷酒。 “老子也没说不行,就是那丫头喜欢,对她好,就成。”他喃喃道:“不用几百两银子,也成……” 在场之人中,顾老爹最是理解兄弟的心情,若是有人花几百两银子买了顾瑶,他定是要拿着自己的饮血大刀追他个几里地。 但若是瑶瑶喜欢呢? 顾老爹想到了李衍,心头像是有把火在烧。 第43章 就算她稀罕李衍稀罕得不行…… 顾老爹虽说是个粗人, 但也当爹又当妈地看着俩孩子长大,顾瑶已经十九岁,到了该定下婚事的年纪, 他不能不操心。 但男子和女子在此事的区别是大为不同的, 婚嫁一事上,男子所占的便宜更多些,因此他在考虑女儿婚事的时候,多了几分随性而为, 少了几分面面俱到。 最后酒局散场,几个弟兄留下满地狼藉, 勾肩搭背地离开, 顾老爹也踩着清凌凌的月光, 在回家的途中想通了—— 囡囡喜欢的, 他也无所谓。 他和顾宜修那种天生爱操心的性格不一样的, 顾老爹的劲儿都是使到了力气上, 因此动了动脑子便感到疲惫, 一到家吃了点醒酒汤, 听顾宜修跟顾瑶拌了几句嘴, 心满意足、大石落定地睡下了。 到了第二天, 顾老爹难得休息,没去兵营, 找到顾瑶语重心长道:“前些日子,我去面圣你可晓得?” 马上要过冬了,顾瑶正翻箱倒柜地找魏佑娣给她买的毛领儿,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那时陛下提了一嘴,不晓得是不是跟咱客套,说若是有你有属意的男子, 他就下旨赐婚,你如今可有这个想法?” “没想法。”顾瑶四处都找不到:“阿爹,你有看到我那条白色的毛领儿么,我下山带来的,哪儿都找不到。” “怎么能没想法,你不是喜欢李家那小子么?我没看到,问问你哥。” “李衍他又不喜欢我。” 顾瑶闷闷道:“前些日子还让我不要去御花园找他了,许是怕我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这有何难。”顾老爹嘿嘿一笑。 彼时,顾瑶还不晓得她老爹这憨厚一笑背后是什么,她现在忙于武学堂的事,没心思考虑成不成婚。 毕竟喜欢一个人是一码事,成亲是另一码事。就算她稀罕李衍稀罕得不行,那也不代表着她立刻、马上就得和他定亲。 况且她也想象不到李衍成亲的模样,就像她想不出来顾宜修成为新郎官儿一样,这俩人都过于清冷了,凡是沾上点世俗的情情爱爱,都有种被玷污的感觉。 到了下午,谢幼云又约她在半步倒酒馆相会。到了地方,才发现竟然多了一人。 “咦,师父?” 魏子潇从桌子旁起身,朝她招了招手。 三年不见,他个头长得迅猛,杵在酒馆里像是一根儿打枣杆。魏家的人似乎都比较高挑,连魏佑娣也比寻常女子高一些,只不过她太过纤瘦,平时看不出来。 少年早已消去了婴儿肥,五官俊俏而精致,一看就是无忧无虑,娇生惯养的小少爷。他招招手,让顾瑶坐在谢幼云旁边。 “乖徒,你怎么在这儿?” 谢幼云约她出来,是继续洽谈选址一事。贾执的那片地已经告吹,两人把目光投向了备选的西街坊。 但是为何魏子潇会在这里?顾瑶心里冷不丁冒出一个念头来。 “嘿嘿,此事说来甚巧,师父你们要瞧的那块地,”魏子潇压根儿藏不住眼中的骄傲:“恰巧在去年被我买下,我如今成了那片地的主人了。” 原来魏子潇的酒馆生意愈来愈好,早就有了再开一家分楼的念头。魏老爹看他有模有样,也不再阻碍他去干生意,在他十五岁生辰的时候,给了他一笔银子,让他用在刀刃儿上。 他把来龙去脉给顾瑶一讲,顾瑶也为他高兴。自家的乖徒长这么大除了吃喝玩乐啥也不想,十足的纨绔子弟,没想到这酒馆的生意做得如此兴隆,不愧是魏家的人。 “如此一来,也是缘分,”谢幼云唇角挂了丝笑意:“若是魏公子不赶时间,我们现在就可以谈一谈地契的事。” 谢幼云从来没有对他这么笑过,也从来没有如此认真的对待过他,魏二少爷激动的耳朵都红透了,亮晶晶的眼睛像小狗一样。 “当然当然,是、是缘分。”魏子潇嘿嘿直笑:“这块地尽管谈,你们出什么条件都行,要不我直接送你们如何?” “这可使不得。此地乃是曦河殿下要买的,我们无权为她作主张。既然她要用银子买下来,我们只能这么做。”谢幼云顿了顿,又补充道:“但魏公子,价格便宜一些,倒是可以的。” “好说、好说!” 顾瑶看着他这幅没出息的样子,就差把地契摇头晃脑地叼到谢幼云面前了,忍不住偷笑。笑完又觉得,自己似乎也没好到哪儿去。 若是李衍有求于她,她也会跑得飞快,恨不得瞪大了亮晶晶的眼睛,让他伸手揉一把自己的脑袋。 -- 第78页 她光是想一想这个场景,心里就发软。 “魏公子,你开的这个价钱诚意十足,我们十分感激。但还有一个问题,便是你的那块地在正宗府附近,”谈到这个问题,谢幼云面带苦恼:“若是附近的小贩随意摆摊,怕是会影响学子进出,你可能帮我们出谋划策?” 魏子潇看到她秀眉紧簇,赶紧道:“这有何难?去请几个能干的侍从在门口守着,两米以内不准小摊贩靠近即可。” 魏二少爷被宠溺着长大,原则便是能用银子解决的事儿,都是小事儿,绝不自个儿都动脑子。 闻言,谢幼云轻轻摇了摇头:“这给学堂的银子有限,若是把钱花在了这上头,别处就没有银子了。” 地皮的价格几乎等于白送,只是勉强收了点钱,算是面子上过得去,结果谢幼云这么一说,魏子潇立刻道:“那地契你们便再打个对半拿去罢。” “这怎么能行?” “云姐姐,莫要跟我客气,能帮到云姐姐我就高兴,即使让我白送也是送得,反正这点钱也不算什么!” “那真是感激不尽。” 顾瑶在一旁,全程目睹谢幼云像只狐狸一样给魏子潇挖坑,魏子潇眼都不眨地往下跳,心想原来谢幼云也会些小手段! 不过,果然是面面俱到的大家闺秀,做事滴水不露,不仅让魏子潇打血折出了块这么好的地,还哄得人心花怒放。她着实是开了眼界。 于是择址一事便顺利解决了,地契到手后,二人没再耽搁,立刻坐上马车直奔泰和宫。 …… 此时,曦和宫内气氛却十分压抑。 饶是见惯了大场面的宫女们一个个都心惊肉跳,她们垂着头,恨不得把自己遮起来。 曦河依旧在发怒。 “啪嗒”一声脆响,一只上好的瓷器摔到了墙上,瓷杯得粉身碎骨,同地上数不清的碎片融为一体。 “殿下喜怒……”一个小内官看了眼脚边惨烈的碎片,颤声道:“小的只听到这些,陛下还没定下此事,二殿下也只是有个提议。” “提议?好,真是本宫的好皇兄!”曦河气得浑身发抖,她从桌前起身,漂亮的杏眼里满是凶狠:“给我继续打听!既然是个提议,本宫就拭目以待,谁笑到最后还不一定!” 小内官战战兢兢地应了声好,这才脱身,手脚并用地跑了出去。 她似乎还不泄恨,蓦地推掉了桌子上所有的东西,笔墨纸砚噼里啪啦掉了一地,她看着狼狈不堪的地面,直喘粗气。 过了一会儿,角落处走出来一个男子。他凤眼薄唇,一身布衣也难掩目光清傲,端得一副极为出挑亮眼的好样貌。 “你方才过于冲动了。” 曦河发了一通脾气,现在有些疲惫,她喃喃道:“我早知道有这么一日,只是没想到,竟是他先下手为强,真是孰不可忍。” “煜王做事本就诡计多端,殿下何必自责,”李衍打量着满地狼藉:“不如先想应对之法。” 自打前几日曦河这边搜集到了三年前李府一案的证据,李衍这几日便成了泰和宫的常客。 他潜意识里觉得父亲并不是如此贪财之人,李家昔日家大业大,并不缺钱也不缺拥趸,连城这种小地方从未入过李尚书的眼。 更何况有传言说,那连城的县丞和县令死得蹊跷,那些作为证据呈上的折子里却说他们是被李尚书买凶干掉的,让李尚书死后也背上了被人唾弃的臭名,这一点他必须得弄个水落石出。 结果这时,一个内官进来通报消息,说是近日北匈的使臣来访,有意同大雍和亲,煜王觉得曦河正是最为合适的人选。她一是身份尊贵,二是大龄未婚,三又有勇有谋,定是能成为一代名后,给两国带来百年安宁。 但北匈是什么地方?那里夏季水草枯黄,冬季狂风暴雪,北匈人茹毛饮血,而衣皮苇,全都是一群未开化的野人,古往今来有多少和亲公主能有善终? 但古往今来,有多少公主自愿去和亲呢? 她心怀野心,也自认有能力,从来不觉得自己比皇兄们差多少。在日后,那王位也能和他们挣上一挣。但这次她意识到即使自己是大雍最为尊贵的女人又如何?是父皇最贴心的小棉袄又如何?她是个女人,在男人们的利益面前,定是要被吃得一干二净。 曦河闭了闭眼睛,再睁开的时候,已经冷静下来。她让下人来收拾收拾大殿,随意问道:“那些证据文书你也看了,可有收获?” 李衍眸光一动,伸手掏出一份皱巴巴的信纸。 因年代久远,信纸已经发黄,但因保存完好,上面的字迹十分清晰。 “这是连城县令留下的遗书,遗书中有我爹买凶杀|人的控告,在当时是一锤定音的证据,但是我这几日仔细看了看,发现了一处疑点。”李衍一字一顿道:“这笔迹,像是出自一个我熟知之人,而那人与煜王在兵营中走的极近。” 他擅长丹青,通过笔墨走势就能轻易记住他人的笔迹特征,不管那人如何刻意模仿,都无法做到完全摈弃个人的风格。 曦河眼前一亮,立刻振作道:“此话当真……” 话未说完,便看到一个宫女急匆匆地走了过来:“殿下,谢姑娘和顾姑娘求见。” 第44章 曦河伸手挑起他的下巴,看…… -- 第79页 顾瑶和谢幼云带来了个好消息, 她们今儿个终于把选址一事搞定,此番前来便是把大致情况上报。 终于听到一个好消息,曦河脸色好看不少。 “此事多亏了你们二位, 这几日也辛苦了, 最近不会有什么急事,便好好休息罢。”她笑着看了眼顾瑶:“瑶瑶真是被本宫摧残得紧了,这趟下山想必还没怎么同家人相处,小小年纪就办了不少大事。” 顾瑶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 四公主惯会拉拢人心, 手段高明,给顾瑶顺毛后又含笑望向谢幼云:“幼云, 这次选址落实, 也有你的功劳。明日替本宫拟一封感谢信, 给魏家送去。他们生意人腰缠万贯, 好东西见的也不少, 赏赐便免了。这封信一定要以我的名义送去, 你才学八斗, 文字秀慧, 定是能让他们满意的。” 谢幼云应了声“是”。 随后曦河又和众人寒暄了一番, 便放人了。 结果刚出宫门, 顾瑶突然被人喊住,她扭头一看, 竟惊喜地发现是李衍。 她的眉眼立刻染上欣喜:“这么巧,你也在。” 方才听到了顾瑶和谢幼云来上报选址一事,李衍便一直在内殿等候,同时又将那封遗书看了一遍,将那人的笔记一经对比,已经确定了八九不离十。 “顾姑娘, 谢姑娘。” 谢幼云微微颔首:“李公子。” “顾瑶,你现在可有时间,我们借一步说话。” 顾瑶看了眼谢幼云,对方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先行一步,她赶紧回应道:“好呀。” 这句“好呀”太过雀跃,尾声像是小麻雀翘起的尾巴,李衍心情似乎也变好了一点,他眉眼舒展,把人带到了御花园假山后。 这个地方较为偏僻,顾瑶之前也同他单独在此见过面,不知为何今日突然有种私会的感觉。 尤其是看到那个假山后,顾瑶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前天魏子潇给自己的那本《春间三十六式》。 这本书的作者还是那个永安笑笑生,最近尤其畅销,许多人高价难求,魏子潇神秘兮兮地说他是用两坛五十年陈酿“贿赂”了一个书贩,才拿到了一本。 顾瑶很快就把所谓的“三十六式”看完了,内心没什么波动,一是小姑娘还没有过男女之间的想法,她之前在深山老林,修身养性得像个苦行僧;二是画册上的男子模样甚丑,从头到脚都不讨人喜欢,所以她草草扫了几眼,除了啧啧称奇,再无别的念头。 但为何这御花园的假山和那书里的一模一样? 而且,书里的落榜书生也恰好带了小姐来这里,再后来他们就……顾瑶看着李衍走在前方的背影,忍不住满心的胡思乱想,这这这不正是和书里一样吗?那待会他们岂不是要、要宽衣解带! 李衍脚步一停,顾瑶猝不及防地撞了上了结实的背脊,痛得她“哎哟”了一声。 “怎么了?”顾瑶揉了揉鼻子。 “没事,方才有人经过,现在已经走掉了。”李衍顿了顿,又道:“你方才在出神?” 顾瑶似乎没意识到自己已然满面春色,头摇得像拨浪鼓:“我没有出神,我只是在想私会……” 李衍挑了挑眉,嫌弃道:“一个女儿家,整天脑子里在想什么东西。” “女儿家怎么就不能想了。”顾瑶小声嘟囔,她不仅想了,她还看了,她不仅看了,她还把李衍代入书里…… 等等—— 那画上男子变成李衍,一切似乎都迥然不同,仔细一想他李衍也是人吧,人嘛不外乎食色性也,她心头蓦地一跳,看到李衍似乎要转过头来,立刻大喊一声:“不要动!” 李衍才不会听她的。 他和顾瑶四目相对,那一瞬间,小姑娘的眼中散发出一股奇妙而又诡异的光芒,让她整个人似呆滞又似迷离。不知为何他感到一阵寒毛直竖。 绝对不是在想什么好东西。 李衍十分肯定。 “我有一事想跟你告知,”他开门见山道:“你同魏佑娣自小相熟,她和煜王牵扯不断,你也应当知晓罢?” 顾瑶点点头。 “此事便与煜王有关,具体事宜不便多言,若是你见到魏佑娣,劝告她离二殿下远一些。” 姬成煜本就不是什么好人,顾瑶早就知晓的。但是李衍的表情如此严肃,让她觉得这背后定有什么蹊跷。 “我知道了,但若是魏姐姐问我为何,该如何解释呢?” 李衍蹙眉,想了想才说:“便说他出入逍遥楼,并非良人罢。” “逍遥楼,是画本子里的青楼吗?” 小姑娘瞪着圆溜溜的眼睛,里头满是恼人的求知欲和探索欲。孤男寡女讨论起这个话题,怎么想都不太合适,李衍清了清嗓子,懊恼道:“你整日都在看些什么?” “就画本子呗,”说起这个,顾瑶来了兴致:“李衍李衍,我跟你讲,我手头有好多画本子,我阿兄不让我看,我就偷偷藏到被褥夹层里,他从来都没找到过。” 顾宜修若是知道她看这些东西,定是要狠狠教育一番的。这位年纪轻轻的国子监司业如今可是玉面阎王,哪儿个监生不是出身富贵,到了顾宜修手下,都会被他收拾得瑟瑟发抖。 原因无他,主要是“一看到顾司业,就觉得害怕,总感觉他在蔑视我。” 而顾瑶是打小跟顾宜修长大,已经习惯他臭着一张脸和一些刻薄发言,小心脏和脸皮已经无比皮实。 -- 第80页 “你不必把这件事告诉我,”李衍嫌弃道:“总之,魏佑娣也是个聪明人,我言尽于此,说与不说全权在你。” 若是那封信真是煜王手下的人所写,那么他父亲之死、李府的覆灭也定然少不了姬成煜的参与。 毕竟这封信是逼死李尚书的导火索,也是李家被定罪的重要证据。光凭这一点,他已经有了同姬成煜复仇的理由。 所以自己定然是要与二皇子走上你死我活的对立面,若是魏佑娣夹在其中定然极不好受。他虽然与她交往甚少,却也住在一条巷子,看在这份情谊上他稍作提醒,但也已经仁至义尽。 “我晓得的,明儿一早我就去找魏姐姐,把这事儿告诉她。”顾瑶抬起头,冲他笑了笑:“阿衍,多谢你。” …… 十二月,京城天气愈发清寒,国子监的监生们开始期待着漫长的冬假。 大雍的学子一年只有一次假期,就是在新年的冬季,每次大概正月初一放到正月十五。若是偏远的学子,还能早走七天。 虽说离正月还早,却已经有人蠢蠢欲动,心思早就飞到了天边儿,一把年纪的老夫子哪儿闹得过正是精力旺盛的少年郎,几堂课下来嗓子都吼哑了。 于是这几日,凡是上课的学堂,顾司业都要“若无其事”地从窗户前路过,脚下不出一丝声音。 这也导致每每都有那么一两个正在闹腾的监生冷不丁扫过窗外,和他四目相对。 在那股冰冷的视线中,监生仿佛被扒了衣服丢掉隆冬雪地里,浑身上下的鸡皮疙瘩条件反射地紧急集合。于是吵闹的学堂一瞬间安静下来,鸦雀无声。 顾宜修很满意,夫子也很满意。 久而久之,这些少年也聪明些,派一些靠窗的人盯梢,若是顾司业来了,便吹个口哨,众人便立刻息声。结果今日,那盯梢的监生看了许久,也没看到那抹可怖的白衣。 怎么回事?难道说今天顾司业没来? 少年的小脑袋瓜里满是疑惑。 与此同时,司业厢房内。 一缕轻烟在房间的角落静静燃烧着,香炉早上刚被人清理过,锃亮整洁。 不远处的软榻上,红衣女子和衣而坐,体态端庄,眼中却媚态万千。 曦河看着书桌前不为所动的男子,伸手把玩着温热的茶杯:“顾司业,本宫这次特地来找你,你就只顾得看你的经书,把本宫怠慢至此,胆子可真够大的。” 话虽这么说,曦河的脸上却带着轻松的笑意。顾宜修专注的模样还挺好看,这个男人总是对什么都极其淡漠,因此当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什么东西时,便显得尤其—— 她舔了舔嘴唇——尤其美味。 真想看看这个人被清欲困扰的模样,压抑之久后的放浪形骸,才是最为动人。光是想一想他的乌发和自己纠缠在一起,就已经别有风情了。 顾家可真祖坟冒青烟,出了个这样的宝贝。 “年末有监生测考,事务繁多,臣恐接待不周,”顾宜修面无表情:“所以四殿下若是无事,便请回吧。” “哦,真是稀奇,你竟然敢对本宫下逐客令?” 曦河缓步走到他面前,伸手将他面前的经书抽走,“啪嗒”一声丢到地上,然后顺势坐这张宽敞结实的梨花木书案。 她微微凑近,长而浓密的睫毛眨了眨,仿佛在扇起了旖旎的风。 “顾大人真是贵人多忘事,本宫之前借给你的伞,打算什么时候还回来?” 那是三年前的雨天,曦河的马车经过国子监时给他的一把伞,伞骨是漂亮的黑色,像是一块冷熄的炭火。 顾宜修微微一愣,似乎想起了什么。 趁这个空档,曦河伸手挑起他的下巴,看到一抹薄红染上如玉的脸庞。 第45章 他要这个女人陪他度过如此…… 自打姬成煜计划着与北匈和亲后, 曦河总觉得自己头顶悬着一把铡刀,不知何时会落下。她这几日因为此事焦头烂额,大早上一起来便想找顾宜修。 可惜顾宜修此人, 向来是吃软不吃硬, 但软也只吃顾瑶的软,旁人向来不放到眼里。 此时此刻,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曦河,神色不为所动。 不知道为什么, 许是这张脸正合口味,顾宜修就算对她爱理不理, 曦河越觉得心生欢喜。且越是难搞的人, 拿下才更有意思, 她骨子里和姬成煜一样, 都有种强烈的征服欲。 提起雨伞, 顾宜修的眼神微动。 “那把伞不在此处, 明日我会派人送去泰和宫。” 他的皮肤细腻若圭玉, 被自己手指钳住, 很快便留下触目惊心的红痕, 看着脆弱易折。但是那双凤眸却如此冷漠, 仿佛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能让他喜形于色。 “若我现在就要呢?”曦河玩味道:“顾大人神通广大, 难道要给我变出来不成?” 顾宜修眉眼浮出一丝不耐,下一秒果断伸出手,摁下她柔软的胳膊,自己的下巴从女子的手中解救出来。 “殿下是在无理取闹么?” “是又如何?” “……” “臣恕不奉陪。”他从书案前起身,捡起被扔在地上的经书,拍了拍后放到书架上, 然后推门就要离开。 一双手先于他出现,“啪”一声把大门又紧紧合上。 不大不小的司业厢房内,正午亮堂的日光从大门的缝隙中溜进来,给两个人打上一层浅浅的阴影。 -- 第81页 不知为何,许是彼此距离太近,姿势太过亲昵,周围浮动着暧昧不已的气氛。 顾宜修垂眸看着面前的女人,片刻后又错开视线。 “顾宜修,你说恕不奉陪,为何不敢直视本宫的眼睛?” 曦河踮起脚,微微凑近,嫣红的唇像铺天盖地的血,轻易地占据了他的视线。 他微微侧过头,避开那束滚烫的视线。 曦河缓缓凑近他的脖颈,双手下滑,抱在了男人精瘦的腰肢。顾宜修的身体一颤,下意识退后,“咣当”一声撞在门上。 “顾宜修,我喜欢你,我们不如各取所需,如何?” 她滚烫的呼吸凑近,撩动脖颈那存敏感的皮肤,像是被火烫了一般泛着粉。 这世上没有男人能够拒绝软玉温香投怀送抱,更何况是曦河这样无可挑剔的女人。 但顾宜修面若冰封,凤眸黑得发沉,周遭的气氛压抑得都要让人喘不过气来。 他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生动的神采,尽管这是恼怒,却也旖丽得让人心头发颤。 “殿下所说的各取所需,臣做不到。” 但面前的女人不怒反笑,她伸手摸了摸顾宜修的脸,笑得胜券在握。 “顾大人,希望你说话算数。但,我等心甘情愿的那一天。” 指腹划过的地方,滚烫如火焰般燃烧,顾宜修下意识放缓了呼吸,垂下眼睫。 …… 顾瑶睡得并不安稳,早上起来的时候,烦躁地挠了挠头发。 自打自己看了那永安笑笑生的《春间三十六式》,整个人变得奇奇怪怪,先前和李衍在假山后尴尬的一幕还历历在目,没想到自己竟然做起了强取豪夺的梦。 梦中的自己化成了一个村头恶霸,娶了位娇滴滴的大小姐。大小姐身材高挑,坐到小巧玲珑的轿子里挺直了背脊,漂亮的红盖头几乎要触及车顶,一看就是个端庄娴雅的大美人。 大美人不肯下轿子,她就吭吭地把人抗到房间里,奸笑着挑开小美人的盖头。 那是一张漂亮而又清丽的面容,五官朦胧看不清楚,只有一双冰冷的凤眸清亮如泉,满是高傲,像是一把随时将人捅穿的匕首。 “顾瑶,你好大的胆子!” 竟然是个男人的声音!顾瑶大惊失色,大喊道:“你是谁啊!”便把自己吓醒。 这个梦真是诡奇,吓得自己一身冷汗不说,到最后也没看清楚新娘子长什么样。只是声音有些熟悉,不过她也回忆不起来了。 早膳的香味已经飘了进来。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她慢吞吞地寻着香味去厨房,途径庭院的时候,看到顾宜修正在晾衣。 “今儿个太阳打西边出来,午膳还没好,瑶瑶就起来了。” 他头也没回,便知道偷偷摸摸去厨房的人是顾瑶。全家只有她一觉睡到大晌午,还要早饭午饭连吃两顿。 但顾瑶脸皮已经皮实,顾宜修的冷嘲热讽对她丝毫没有作用。 “阿兄,你再这样下去,会娶不到娘子的。” “……” 娶不到夫人,到时候只能可怜兮兮地像街口的赵老光棍一样,被人指指点点。脑海里浮现出顾宜修被人千夫所指的模样,顾瑶忍不住大笑出声。 别说,以顾宜修的性格,可能真的打一辈子光棍,自己都成亲了他还两袖清风,潇洒一人。 “是么。”顾宜修面无表情。 倒是不知三年前心碎上山的人是谁,刚下山又买醉大哭的傻子是谁,一把鼻涕一把泪往自己身上抹的人又是谁。 顾瑶占到了口头便宜,心情大好,大早上多吃了两碗饭。 只是她和顾宜修不晓得,有句话便是人生无常,一语成谶。 一大早就消失不见的顾老爹,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去兵营训练。 每月一次,他同所有四品以上的将领一同去上朝。老皇帝近日身体不适,原本日日早朝,现在改成了两周一次,三品以下的武官更是每月最后一日才来禀报述职。 恰好赶上了这个机会,可谓是天时地利人和,顾老爹准备的十分充分,因为这一次,他有一个无比重要的任务需要完成。 他要求陛下给顾瑶的一纸赐婚。 …… 这几日,北匈的使臣即将前来,二皇子姬成煜负责接待。 这本该是太子出面的场合,老皇帝却指名让煜王全权负责,朝中又是一片猜测纷纷。 有人听闻太子近日深居简出,躲在东宫里抱病不出,也有人认为老皇帝有意培养二皇子为太子,刻意打压。 不管猜测如何,姬成煜比昔日受到重用,心情十分舒畅。他又趁此机会给曦河下了个绊子——北匈和亲之事,差不多也是板上钉钉了。这样一来,他这个野心蓬勃的妹妹,怕是难以脱身。 煜王宫内,香烟袅袅,丝竹缠绵。 低眉顺眼的内官附在姬成煜耳边说了什么,他眉眼一亮,勾起唇角点点头:“让她进来罢。” 过了一会儿,一个面容清秀的蓝衣女子款款走进。她薄纱遮面,眉眼含羞,走到房间中间便不动了。 姬成煜笑道:“今儿个怎么如此盛装打扮,过来——” 蓝衣女子羞怯地看了他一眼,听话地走了过去,坐在软榻边。 “来了那么多次了,怎么害羞了?”姬成煜拍了拍身侧的位置,语气温柔:“莫怕,坐到本王身边。” -- 第82页 她乖乖地凑近,像一只懵懂而又天真的小兽。姬成煜猛地把人拉到怀里,两人拥抱的瞬间,她发出一声惊呼,不知是谁的心跳声如擂鼓般响亮。 是他的。姬成煜想,是他自己的心跳声。 为什么会这么急促,这么悸动,是因为她主动来找自己了么?还是因为她今日穿着自己最爱的、漂亮的蓝色? 香炉的檀香浅浅燃烧,烧得人心朦胧,双目迷蒙,好似隔了一层白雾,让人看不清也不愿看清。女子墨色的长发披散在玉枕之上,肤白似雪,眉眼清亮,她勾起唇角笑得温软,却比平日多了几分艳丽的风情。 姬成煜缓缓凑近,喃喃道:“佑儿……” “魏佑娣”笑了笑,主动攀上姬成煜的脖子,把他拉近,将两人之间的缝隙缓缓吞噬。 两边的帷帐不知何时落下,这一方小小的天地化作一片汹涌的海,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餍足,像是一个在沙漠中饥渴难耐的旅人寻到了一方绿洲。 独属于他的绿洲。 他拥有这里的水树芳萋,拥有这里的鸟语花香,拥有这份心安之处。姬成煜想,他好像明白了,为何那颗羊脂玉并不昂贵,却独独讨他喜欢。他从未有过情难自已的时候,但看着魏佑娣温柔地注视着自己,他心里的软弱和安心同时出现,滋生出痛苦和妥协。 大雍山河秀丽,那个王位至高无上,他是大雍的二皇子,有个扶不起的太子皇兄,他打小就知道自己比皇兄更应当做到那个皇位。 可是另一方面,这个被生母早早抛弃的少年,内心是一处千疮百孔的荒漠,不能有情,也不该用情。 而魏佑娣就是那片绿洲,是他的妥协与痛苦,是他的温柔和心安,是他想要守护又想要毁灭的软肋。 姬成煜不停地喊着魏佑娣的名字,仿佛只有这么做才能确定内心的想法。等他登上王位,他想,他的身侧会有魏佑娣的位置,他要这个女人陪他度过如此漫长又荒唐的一生,死后也要和他葬在一起。 “佑儿,你愿不愿意,”情到深处,姬成煜喃喃道:“愿不愿意一直在我身边……” 就在这时,一声清脆的碎裂声骤然响起,帷帐内的人微微一顿,低声怒道:“谁?” 那人没有说话,却传来了清晰的喘息声。姬成煜烦躁不已地把软榻上的女子盖住,一把掀开帷帐,却如遭雷击般愣怔当场。 入目是满片狼籍,一个女子看着铺满帷帐的软榻,双手有些抑制不住地发抖。 是魏佑娣。 她僵硬地站在房间中央,脚下是一地的碎片和冒着热气的梨汤,汤里加了许多调补的药材,应当是精心熬制了许久。 第46章 她使劲去掰姬成煜的手,可…… 这碗汤是魏佑娣花了整整三日才学会的, 为了凑到最好的火候,她失败了很多回,手上全是伤口。 梨汤尚存一丝温热, 满室香甜, 与空气中旖旎古怪的味道交织。 那朱色纱幔中的二人,雪白与殷红交织,魏佑娣将眼前的一切尽收眼底。 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哦,是近日听闻他身体不适, 火气攻心,便给他熬了些清火的梨汤。煜王府的小丫鬟说姬成煜正在里头厢房, 若是她亲自去送, 殿下定会惊喜。 所以, 这就是他所谓的“惊喜”么? “佑儿, 你怎么会……”姬成煜愣了愣, 蓦地看了眼被中, 香汗敷面的女子眉眼妩媚, 哪儿有半分魏佑娣的影子? 怎会如此?! 刚才自己明明看到的是魏佑娣!难怪她今日如此主动地投怀送抱, 姬成煜以为她已经下定决心追随自己, 于是一时情难自禁。 谁知这女子摇身一变竟是另一番模样, 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时,余光扫过墙角的香炉, 他似乎辨出什么,怒吼一声伸脚把香炉“咣当”一声踹倒。 “迷魂香!” 但事情已成定局,魏佑娣看着满房的狼藉,那蓝衣女子光洁的肩头和遍布的红痕,饶是尚不知晓情事也知道两人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可真狼狈啊,魏佑娣。 你才是, 最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听到男人的那声怒喊,她浑身一颤,想转身就走,可是双脚似乎被生了根,无论如何都移动不了半分。姬成煜这时冲了过来,扯住她的胳膊,眸中罕见地闪过一丝惊慌:“佑儿,你听本王解释,本王被人下了迷魂香,出现了幻觉,把她错认成了你!” 魏佑娣缄默不语,她伸手想把姬成煜推开,可是女子的力气哪儿里抵得过男人呢?更何况是一个情绪激动的男子。 可是她想走啊,她不想留在这里,眼睁睁地看着心爱之人和别的女子苟且,闻到两人令人作呕的气味,心底痛得像被钝刀一点点搓磨,连呼吸都带着血腥味。 “放开我。” 她使劲去掰姬成煜的手,可他反而双臂一伸,牢牢把她抱在怀中,两条结实的手臂形成了牢不可破的禁锢。姬成煜的声音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意:“佑儿,你相信本王,本王若是知道那不是你,定然不会碰她!” 若是知道……若是知道!可事已成定局,哪儿有那么多‘若是知道’?难道她要对面前的一切视而不见、任他为所欲为,一句错认便轻轻揭过? “你放开我!” 她突然发出一声爆吼,让在场的所有人都身体一僵。姬成煜愣了愣,那双漂亮而又多情的桃花眼,带着一丝悲戚地看着她。 -- 第83页 可是魏佑娣说不出话来了,她喉咙里堵着一块哽咽,好似吞了一只匕首,除了疼痛感受不到任何东西。 “我不想留在这里……你让我走好吗……求你让我走好吗?” 眼泪突然突破了防线,控制不住地流下来。她终于伸手捂住脸,狼狈地泣不成声。 她从来没有这般失态过。 从小被忽视也好,被欺骗也好,被利用也好,她从始至终只想做一个温柔而又善良的人,从未有过怨言,也向来逆来顺受。但为什么这样的自己要经历这种痛苦? 难道因为她的温柔廉价而又不值一提么? 是的罢,这世间多得是温柔乡,姬成煜这般男子想要多少女人就有多少女人,能找到她一个魏佑娣,自然能找到千千万万个李佑娣、赵佑娣……她不过是,魏佑娣痛苦而又清醒地想,她不过是一个打发时间的玩物。 她现在像一只被逼到绝路咬人的兔子,红着眼睛,满脸泪痕,伤痕遍布。 可这一切都是因为他。 姬成煜的双手蓦地失去力气,连抬起来挽留一下都做不到。魏佑娣趁机抽身,逃也似的跑了出去,从大门处消失不见。 地上的梨汤渐渐变凉,破碎的瓷片翻着尖锐的角。 姬成煜喜欢吃梨。 他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他喜欢吃梨,是因为小时候母后曾经给他熬过一碗枸杞清梨汤。那是一个隆冬的雪天,他高烧不退险些丧命,退烧后唇角还燎了几个大火泡,母后给他煮了一锅梨汤让他喝下,那几颗火泡便消了下去。 这件事知道的人不多,除了他,就是几个忠心老仆。 但是她是如何得知的呢? 大雍的二皇子看着地上破碎的瓷片,伸手捏起一片残存在破碗中的梨片,放在口中木然地嚼。 嚼着嚼着,他停了下来,伸手轻轻锤了锤胸口。 心脏突然像是被人死死攥了一把,那是久违的、锥心刺骨的痛苦。 …… 翌日,京城下起了纷纷扬扬的初雪。 往年的雪要等到腊月才能下,今年降得早了些,一夜过去大街小巷早已银装素裹,一片白净。 按照顾瑶老家盐城的习俗,第一场雪要吃红豆薏米粥。但顾宜修怕路面湿滑,比平日提前一个时辰出门,家里没来得及做,便给她留了纸笺和几枚铜钱,让她去街上买点早点填饱肚子。 顾瑶出门时,雪正下得兴起,细碎的盐粒般的雪花簌簌从天而降,不一会儿便落满了睫毛、头发。小姑娘穿着粉色的袄子,领口缀着一层暖和的狐毛领儿,衬得人冰雪可爱。 就在这时,大门被人敲响。她打开门一看,竟是魏子潇。 小少爷还在打着哈欠,一看就是被人从床上赶下来的。他从头到脚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手里端着一盘白白胖胖的饺子。 “师父,我家今早包了荠菜饺子,给你送来尝尝。” 京城人爱吃饺子,过年吃饺子,清明吃饺子,初雪这天自然也要来一碗仪式感十足的饺子。饺子寓意吉祥,若是谁家做得多了还会给邻里分去,比如魏佑娣每年都会给顾家送几趟。 但今年来的竟是魏子潇,顾瑶道了声谢,接过热呼呼的饺子:“难为你今天起这么早,往年都是你阿姐来送。” “阿姐昨夜染了风寒,今早没起来,身子不太利索。” “风寒?她怎会染了风寒呢?” 魏子潇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她昨天喝得醉醺醺回家,我爹觉得她有失女德,让她跪在祠堂抄了一夜女训。” 顾瑶闻言,气得直皱眉。这魏掌柜也太铁石心肠了罢,就算魏佑娣喝了点酒也不至于让她在大冷天跪祠堂。这种清寒夜,那些力壮如牛的将士都冻得瑟瑟发抖,四处跺脚,她一个清瘦的女子跪了一夜,不染了风寒才怪! “这件事,阿爹做得的确不对,但是阿姐也很奇怪,昨天回到家一身酒气不说,连我跟她说话也不理我,”魏子潇委屈地撇撇嘴。他被家里宠到大,从来没有被人忽视过,更别说一直包容他的阿姐了。可是昨天他刚追上去,魏佑娣就把厢房的门死死关上了。 她眼角还红红的,好像哭过一场。 魏子潇热脸贴了冷屁股,只得悻悻离去。 “既然如此,我不如去探望一下她。”顾瑶担忧道:“你们可有给她喂药?” 魏子潇一愣,缓缓摇摇头:“她……她自个身体难受,应该会让贴身丫鬟去熬药罢。” 说到最后,看到顾瑶越来越难看的脸色,他也失去了底气,叹了口气:“师父,你别这样看我,我晓得了,咱们现在就去开点药方。” 于是两人坐上马车,立刻去医馆抓了几包药材,马不停蹄地往魏府赶。 顾瑶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她和魏佑娣自小相熟,自己一直是被照顾的那一个。魏佑娣就像他们的长姐,总是温柔体贴地关照所有人,她自己若是有什么不快却又总是憋在心里,不爱与人分享。 就像她与二皇子的关系,不为人知了一年才告诉顾瑶,而顾瑶若是再问下去,她却不愿再讲了,之后也没有提及。所以直到今日,顾瑶知晓的她是喜欢姬成煜的,但是两人是什么关系,如何相处的,今后有什么打算,她一概不知。 而魏佑娣也极少谈论自己的事。她的痛苦、难过似乎都被很好地压抑在心中。 -- 第84页 她不愿失去魏佑娣,对于她而言,魏佑娣已经是自己的亲人了。 到了魏府,魏掌柜夫妇已经去忙铺子的生意,整座宅邸十分安静。魏子潇把她带到魏佑娣的厢房前,敲了敲门。 房内穿来一丝沙哑的声音:“是谁?” “阿姐,是我,”魏子潇听到这个声音,心底一凉:“我和师父给你熬了些风寒药,你、你现在身体如何了?能起来喝点吗?” 许久无人应答,就当二人打算再敲一敲门时,房门却被人打开了。 魏佑娣脸色惨白地站在房内,她脸上带着一丝病气,刚想开口,便被剧烈的咳嗽声打断。 “咳咳……我自己来吧……咳咳。” 她把碗端过去,含笑看着顾瑶和魏子潇,眉目里满是感激:“你们俩还专门过来做甚,咳咳,我身体好点了,正想去熬点药。” 顾瑶却把她的药碗夺了过来,不容拒绝道:“魏姐姐,你这身子还没好,怎么就下地了,快快躺下,我来照顾你罢。” “咳咳……我没关系,瑶瑶,子潇,你俩离我远些,染上风寒就不好了。” 顾瑶看她都这样了还在担心别人,一时间有些难受。她给魏子潇打了个眼色,魏子潇立刻反应过来,一把抱起魏佑娣,将人放到床上。 于是,这碗药便在半推半就间喂完了。魏佑娣第一次被人伺候着喝药,神色有些别扭,却精神不少,比一开始的死气沉沉好了许多。 一碗汤药见了底,魏子潇去拿蜜饯,房间里一时间只剩顾瑶和魏佑娣二人。 “这次多谢你和子潇。”魏佑娣说:“这风寒不碍事的,明日差不多便能好。” 顾瑶没有回应,反而问道:“魏姐姐,昨日到底出了什么事?” 魏佑娣闻言,微微一愣。 脑海里又不可避免地会想起煜王府的软榻上,纠缠不休的二人。 她皱起眉头,压抑住内心泛起的干呕。 第47章 “你若是敢动他试试。”…… “无事, 只是最近生意不好做,心里头有些烦不过,便去喝了点酒, 染上风寒。” 魏佑娣想了想, 还是没说出昨日在煜王府发生的事情。 不过近日魏家胭脂铺的确遇到了麻烦,一个名叫明镜阁的新胭脂铺开到了他们家不远处,不管是胭脂品类还是造型,都和魏家的极为相似, 但价钱只有魏家的三分之一,生意日益红火, 分走了不少客人。 连不少老熟客也开始用明镜阁的胭脂了。 顾瑶闻言, 便晓得她不愿同自己多讲, 和她叮嘱了一些口食忌讳, 魏佑娣笑道:“瑶瑶下山后, 不仅长大了, 还学了不少本事。这些都是那个云雩先生教你的?” “差不多吧。”顾瑶心想, 云雩那个家伙也只是让自己把书背了一遍, 全靠自己领悟, 平日里只晓得换法子吃些野味。但他的确有真本事在身上, 若不是那个风寒的方子,李衍那次高烧怕是有性命之忧。 想起李衍, 顾瑶又看了眼窗外。这么大的雪,他有没有炭火呢?有没有暖和的衣服?他已经不是那个金尊玉贵的小少爷了,不知能否适应这么寒冷的严冬。 “魏姐姐,有句话我不晓得当不当讲。” 魏佑娣道:“你我之间情若姐妹,都是自己人,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那日我去面见曦河殿下, 在宫中遇到了……一位友人,”顾瑶说:“他同我说煜王时常出入于风月场所,魏姐姐,你应当知晓他并非良人。” 魏佑娣和姬成煜关系亲密,顾瑶怕担上挑拨离间的嫌疑,下意识地隐去了李衍的名字。 她一边说,一边打量着魏佑娣的表情。果然,魏佑娣的脸色白了白,嘴唇蠕动了许久,似乎有话要说,却难以开口。 “我晓得了,多谢告知。” 厚厚的棉被内,魏佑娣的手指因用力而泛起清白。本以为一夜过去,自己已经对他万分失望,谁能料想听到顾瑶的这番话,她竟然又是心如刀绞! 若是自己当初不对他心软,是不是就不用受这份苦? 他若是真心想待一个人好,便是天上的月亮也能给人摘来,但是若她要那颗轻浮的心,他却给不到。因为他天性如此,缺少自我的约束,缺少对情的敬重,游戏人间,流连花丛,任由自己在寂寞之中沉沦深陷。 魏佑娣本想自己或许是那个让他浪子回头的人,但现实并不是话本子,没有一往情深的故事,多得是七年之痒和一地鸡毛。 “魏姐姐,我也只是略有听闻,你肯定更了解二殿下的为人。” “这件事可是李衍同你说的?” 顾瑶愣了愣,许久才轻轻点了点头。 “我猜便是。” 魏佑娣叹了口气,忍不住咳了几下,哑着嗓子说:“他打小便是这样善恶分明,三年前他已经自身难保,还在大理寺为一个老太太讨公道。” 顾瑶愣了愣,她倒是从来没听过这件事。但是以李衍的性格,的确是他清傲端正的作风。 “魏姐姐,你莫要怪罪他,他……” 顾瑶急的舌头打结,一边是李衍一边是魏佑娣,若是魏姐姐生气了,她夹在中间该如何是好?却见魏佑娣笑了笑,伸手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 “瑶瑶放心,我不会怪罪于他。李公子并非为了挑拨离间,这点我还是能理解的。” -- 第85页 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她和姬成煜的事情乃私事,很多人或许知晓了煜王私下的作风,为何都选择不告知呢?大概是不想掺和这种麻烦里。 但是身为朋友,这种欺骗真的是“善意”吗?当最后撕破俩面,真相暴露在彼此面前,每一个欺骗都是一道道血肉模糊的伤痕。 “魏姐姐,你真好。”顾瑶扑到她怀里,毛绒绒的脑袋在她身上乱蹭。她知道魏佑娣最吃这一套,果然听到了女子无奈的笑声。 “瑶瑶,你可知有时候我也很羡慕你。” “真的吗?”顾瑶的脸埋在被子上,声音发闷:“可是魏姐姐,你又聪明又漂亮,身为女子,能打理那么多铺子,管理的井井有条,比许多男子强得多,我也很羡慕你呢!” 魏佑娣愣了愣,眸中闪过一丝沉思。 是啊,她还有胭脂铺子要打理,就算没有姬成煜,但是那几个铺子生意那么红火,足够让她和魏子潇后半生衣食无忧。 她喃喃道:“我做得真的很不错吗?” “魏姐姐,你做得岂止是很不错?简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奇女子,在若干年后,宫里头的娘娘都要用你的脂粉呢!” 魏佑娣这下子忍俊不禁,弹了弹顾瑶的额头,和她笑成一团。 她突然觉得胸前的郁结少了很多,像是一团乱麻被大火烧了个精光。这个小姑娘是个天生的乐天派,虽然有时说些不着调的话,但每每和她在一起,魏佑娣都觉得自己充满了希望。 “瑶瑶,”魏佑娣突然说道:“李公子才貌双全,为人正派,此等男子实乃难寻。” 顾瑶正闹腾,闻言静了静,眨了眨水灵灵的眼睛。 “我当然晓得。” 魏佑娣瞧着她笑,笑得顾瑶脸蛋一红,蓦地琢磨出她的意思来。 “你呀,今年也十八九了,眼瞧着到了年底,马上又得长一岁。”魏佑娣心头生出些许不舍,却还是摸着小姑娘的脑袋,说道:“你阿爹如今也有了官爵,可以为你谋一门好亲事。你若是心有所属,现在也有了底气和本钱了。” 顾瑶听到自己飞速的心跳声。底气和本钱?魏姐姐是什么意思,难道她在鼓励自己坦白心意么? 她又想起之前阿爹问她赐婚之事,冥冥之中,好似有什么事情即将发生,但她却不敢猜也猜不出是什么。 可五年前自己的那次失败的告白,让她太过痛苦,刚刚萌生的念头迅速被浇灭。她垂头丧气地说:“可他已经拒绝了我一次,我怕五年前的一幕重演。而且,”想到这里,顾瑶心头发紧:“李衍好像也不是三年前的李衍了。” 他经历了巨大的变故,如果说三年前的李衍是一朵洁白无瑕的荼蘼花,少年意气风发,誓要为苍生立命,如今的青年沉重的像一朵吸饱水的棉,痛苦和复仇的血海深仇将他的内心浸染得面目全非。 “可是你也不是三年前的瑶瑶了。” 顾瑶惊讶地抬起头,看到魏佑娣眼中温柔而又包含鼓励的神色,好似在告诉她,这次会不一样。 她的心意,会得到不一样的结果。 …… 小姑娘从魏府出来,去成衣店添置了几件男子的冬衣和棉靴,便快马加鞭去了宫内。 为了方便她和谢幼云进出,曦河给二人分别发了一个腰牌,可以泰和宫的名义进入皇宫,没想到竟在这个时候派上了用场。 小姑娘想到李衍的面容,内心便像小鹿一样乱撞,但一股不安依旧萦绕不散——镜子里的顾瑶跟几年前相比,出落得纤瘦漂亮,她还认识了很多字,不再只看些画本子,但是这样的她李衍会喜欢吗? 但留给她犹豫的时间不多,没过一会儿她便来到了御花园。 这个时辰,他应当还在当值。结果她在假山附近寻了好几遍都未果,花洒和水桶都好好地摆在水井边,好像没人动过。 真是奇怪,他能去哪儿呢? 一个念头一闪而过,顾瑶转头就往偏厢跑去。到了地方,偏厢果然隐隐传来人声,李衍应当在这里。 顾瑶来到门前敲了几下。 声音戛然而止了,但过了许久,也没人来应门。 她又喊了几声李衍的名字,依旧无人响应。 “奇怪,刚才明明有声……” “……唔!” 这是李衍的声音? 瓷片破碎的骤响,不知是谁泄漏了一声粗鲁的咒骂,李衍的声音再次消失不见。顾瑶脑袋一嗡,立刻用力推门。结果这扇破烂的木门,竟然纹丝不动! 被人反锁了! 顾瑶后退几步,而后“砰——”地一声,一脚踹开了大门。木屑飞扬,尘土满天飞,她顾不上被呛得眼睛生疼,直接冲到了屋内。 “李衍!” 入目是一片狼藉,破碎的瓷片横列在地上。一个蒙面男人站在床前,难以置信地看着被顾瑶一脚踹开的木门。 “你敢过来一步,我就把他杀了!” 顾瑶定睛一看,发现李衍正努力地从床上挣扎起身,却像被人抽干力气一般跌了回去。那个男人见状,立刻伸手掐住李衍的脖子,咬牙切齿道。 “你若是敢动他试试。” 顾瑶一字一顿道。 男子眸中闪过一丝犹豫,似乎被她吓得不轻,手底一个用力,李衍发出难耐的低喘。 “顾……瑶……” -- 第86页 他费力地喘着气,眉眼被欺出一抹殷红。 “房内……有香……快走!” 顾瑶下意识看了眼房内,果然在墙角发现了一枚香炉!那男子蒙着脸果然是为了不吸入这个香烟! 她立刻把香炉踹翻,蒙面男子趁她不备,突然手持匕首一跃而起。只听“铮铮”两声脆响,顾瑶闪身一躲,抽出防身的短刀,迅速地挡住了男子的偷袭。 “背后袭击,果真小人作风!” 一声怒喝,小姑娘像是一头发怒的狮子,亮出了锋利的爪牙。 李衍看到她这副模样,突然古怪地悸动了一下。但下一秒,顾瑶便飞起往男子脸上踹了一脚,直接把人掀翻在地,摔了足足一米远。 蒙面男子歪头吐了一口血,低声咒骂一句,从怀中掏出一袋粉末往空中一扬—— 顾瑶暗道不好,立刻捂住了口鼻。 一片呛人白色的烟雾顿时弥漫了半个房间,蒙面男子迅速钻入雾中,消失不见。 第48章 顾瑶下意识侧过头,看到那…… “咳咳……咳咳!” 眼前的烟雾令人喘不过气来, 顾瑶摸索着打开窗户,让外面的清风吹了进来。 方才的蒙面男子已经趁机溜走,现在也不是去追的时候——李衍双眸紧闭, 面色苍白, 似乎支撑不住昏了过去。 再次睁开眼睛,已经是暮色时分,窗外的月亮已经爬上树梢,天空泛着淡蓝色的昏光。 李衍看着地上被踢翻的香炉, 才确定下午看到顾瑶并非幻梦。但很明显,屋子里除了他再也没有其他人, 顾瑶已经走了。 他看着这间屋子, 莫名感到一阵空荡。她就这么走了?自己都还没醒来, 连声招呼都不打, 怎么能走呢? 李衍也不晓得自己心里是什么念头, 他在床上躺了一会儿, 突然看到桌子上有一只布包裹, 里面露出了毛绒绒的围领儿, 像是一件衣服。 他撑起身子起来, 想要去看一看, 结果双脚刚刚沾地,便“扑通”一声栽了下去。 “怎么啦?” 门外传来清脆的声音, 下一秒,一抹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屋内。 是顾瑶,她看到李衍后,眼睛亮了亮,而后又笑出来:“你醒就醒了,怎么还是软绵绵的呀?直接喊我一声便是, 我就在外头。” 她伸手作势要把人扶起来,李衍别过头,用手撑着床沿自己爬了起来。 “我怎知你没有走,屋子里又没有人。” “哦,原来你一醒来就在找我呀。” “……” 再闹下去有人就要炸毛,顾瑶最晓得他的脾气,见好就收,解释道:“我去给你做饭啦,你方才中了软骨散,得五六个时辰才能完全恢复。现在吃点东西,多少可以涨点力气。” 一般人中了软骨散,连吞咽都是问题,李衍虽然能勉强下床,但顾瑶还是准备了好入口的白粥、糯米糖糕。 很快小小的桌子上摆好了热气腾腾的饭菜,显得有了几分家的模样。这座偏厢昏暗无光,总是十分冷清,她一来似乎多了几分生气,连屋内都亮堂了。 “你自己来,还是让我喂你?”顾瑶把筷子握在手中,满眼跃跃欲试。 “自己来。” 李衍无情地扼杀了她的热情。 结果天不遂人愿,他现在站都站不稳,手一捏起筷子就打颤,糖糕没夹起来,白糖倒是洒了不少。 顾瑶幸灾乐祸:“还是我来罢。” 李衍表情淡淡地放下筷子:“那我便稍后再吃。” 话音落下,便听到一声清晰的“咕噜”声,不知是谁的肚子不满地叫了起来。 “……” 顾瑶憋笑憋得要撅过去,她抬头看了眼李衍,一抹羞红爬上如玉般的脸蛋,顿时觉得新奇而又有趣。 下一秒,小小的房间里满是她停不下来的笑声。 “我喂你吃又不会对你做什么哈哈哈!你好像忠贞不渝的良家妇女……”顾瑶指了指他通红的耳垂:“你就这么怕我对你图谋不轨?” 对面的青年脸色越来越黑,他迅速抛出一记眼刀:“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怕你?” “那你肚子都叫出声了,还嘴硬呢!” 这是激将法。李衍在心里默念三遍,这是这个疯丫头的激将法,但是—— “喂就喂。” ——他不能输。 李衍露出视死如归的表情,挺直了背脊坐好。顾瑶满意地夹起一筷子糖糕,站起身子凑过去:“啊~” 他瞥了眼送到嘴边香甜可口的糕点,冷笑道:“我要喝粥,谁说我要吃糖糕了?” 还是炸毛了。 顾瑶慈爱地点点头,舀了一勺白粥让他喝,只听李衍又道:“这么烫,我怎么喝下去?” “那我给你吹吹。” 小姑娘轻轻吹了好几下:“好了,不烫了。” “太稠了。” 顾瑶又撇了点汤。 “太稀了。” 小姑娘把汤勺抵到青年唇边,瓷白的勺子抵着那么淡粉色柔软的唇,透露出几分强势的意味:“就这样了,爱喝不喝。” 李衍眸中闪过一丝得逞的笑意,这才低头,把汤喝完。 两人就这样慢吞吞吃了许久,倒是把所有的饭一扫而光,不知为何这平淡无奇的白米粥和糖糕好像比平日好吃许多。 最后一块糯米糖糕,顾瑶给李衍分了一半。李衍向来食不言,寝不语,吃到喜欢吃的东西会微微眯起眼睛。 -- 第87页 他喜欢糖糕,嚼起来的时候脸颊鼓鼓的,像是小仓鼠,这个时候这位难伺候的小公子会变得尤其可爱,顾瑶看着心都要化了。 “好吃吗?” 李衍微微点头:“尚可。” “那就是好吃。” 他哼了一声,不可置否。 这副模样让顾瑶想起巷子口之前跑来一只小黑猫,总是喜欢蹲在高墙上睥睨众人。小黑猫肥肥的,浑身毛发油亮,顾瑶用小鱼干贿赂了一回,猫大人跟给面子地让她摸了摸爪子。 虽然有锋利的指甲,虽然除了小鱼干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 却有着这么小小的、柔软的爪子。 和李衍像极了。 小黑猫也好,眼前家境中落青年也好,那个金尊玉贵的尚书公子也好,他们并不爱与人亲近,却总有一颗柔软的、鲜活的心。 即使身陷囹圄,也依旧没有放任沉沦。三年前初雪中不屈不挠的少年,不为生的希望低头认错;三年后的青年,依旧在点头之交的友人报以不平。 顾瑶心想,魏姐姐说得对,过了这个村可就没了这个店,即使今天自己袒露心意仍然很可能被拒绝,但她依旧还是喜欢他。 “你脸上是什么?” 李衍突然开口。 正在鼓劲的小姑娘愣了愣,显然是状况之外。她摸了摸脸颊:“什么也没有呀?” “在唇角,下面。” 她摸了摸左边,还是什么都没有。 “怎的这么笨手笨脚。” 李衍伸手点了点她的唇边,那里是方才啃糖糕时粘到的糖粒:“别动,在这……” 顾瑶下意识侧过头,看到那颗小小的、晶莹的糖粒,下意识地将面前的指尖含入口中。 唇瓣之间送来一股濡湿,舌尖滑过微凉的指腹,将那细碎的甜味悉数卷走,蜻蜓点水一般留下温热。李衍的话戛然而止,脸上是尚未来得及收回的诧异之色。 “啾。” 少女的唇离开手指,发出暧昧而又清脆的声响。她毫无意识地砸吧砸吧嘴,好似在回味。 “甜……的……” 下一秒,似乎突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一抹潮红蓦地从脖子爬到了脸蛋。 好甜。 口中的甜味萦绕不散,好似把她的理智冲破殆尽。她捂住嘴,看到李衍怔然的神色,下意识地后退了一大步,“咣当”地撞到了身后的凳子。 徒劳地解释:“我、我不是故意的……” 扑通、扑通。小小的房间内,是谁的心跳声动如擂鼓,几乎要将这窗外的雪色,融化成烂漫的春天。 连这天上的月亮,都害羞地躲到云里,偷偷吃糖。 …… 那日,小姑娘可以说是落荒而逃,从偏厢里溜走后,才想起来那蒙面的男子。 她忘记问李衍,那男子究竟是谁,为何要来对他行凶?但一想起方才自己的所作所为,她心想自己短时间内怕是不敢再去找他了。 不行,要清心寡欲! 小姑娘一路默念着回到家里,撞上了喝得醉醺醺的顾老爹。他看到自家囡囡,喜气洋洋地把人抱在怀里:“瑶瑶!” 顾瑶被酒气熏得头疼:“爹,你要勒死我了……” “爹有话想、想问你……” “问什么?” 顾老爹揉了揉她的头发,把满头的乌丝揉成了鸡窝:“你可还喜欢李家那小子?” “你是说李衍?” “那还能有谁!” 顾瑶结结巴巴道:“好像是有点喜、喜欢。” 闻言,顾老爹果然松了松胳膊,嘿嘿直笑:“囡囡,阿爹这次给算是做了件好事!” “啥好事?” 她总觉得阿爹今个不太对劲,虽说他平日里喝酒也好耍酒疯,但从来没有这么亢奋过。今天也不知怎么了,竟然缠着她不放。 之前都是去烦顾宜修的,但今天顾宜修恰好不在。年底国子监事务繁杂,这几天他都是到大半夜才能回来。 所以,今天竟让她倒了霉。 “你俩的婚事呀!”顾老爹看她满脸呆傻,语重心长地说:“陛下给你俩赐、赐了婚,马上就能成亲……只要你不挑日子,我反正不信这个!” 什么良辰吉日,他李衍要是敢三心二意,对他囡囡不好,他和顾宜修能把人卸了再也拼不回去。 “……爹,喝多了就睡罢,天冷了小心着凉。” “嘿,你这小丫头,不信老子!” 顾老爹挥着拳头,大声嚷嚷:“咱们顾家的家门,他是不进也得进!非进不行,非进不可!” 顾瑶被逗笑了,没想到她阿爹平日里看起来大大咧咧,却这么操心她的婚事,也是怪难为他一个大老爷们。只是这事八字还没一撇,李衍现在身份也大不同以往,这件事哪儿有那么简单? 再说,就算圣上要赐婚,也得问问她和李衍的意思。 “那若是李公子不愿意进门可怎么办?”顾瑶随口道:“我喜欢他,他可没说喜欢我。我们从来没有两情相悦过,怕只是郎无情妾有意罢了。你难道要把人绑来?” 顾老爹闻言,眼前突然一亮——这还真是个好法子! 不愧是他老顾家的闺女! 第49章 那双清傲的凤眸看了她一眼…… “成亲?” 李衍抬起头, 莫名地看向软榻上的曦河,秀眉紧簇:“臣目前还没有成亲的打算。” -- 第88页 第二天一大早,他便被召进了泰和宫。李衍本想借机询一下昨日的蒙面刺客, 却被人问了婚嫁之事。 “那正好, 你和顾家那小姑娘便择日完婚吧,下个月正好有个吉利日子,你意下如何?” 曦河的表情不似在开玩笑话,她也极少说些玩笑话。上位者金口玉言, 很多话说出口便是当真了,李衍自然也晓得这个道理。 “是陛下的意思?” 曦河赞赏地点点头:“同聪明人说话就是愉快。你猜得对, 平宁侯前些日子求父皇赐了婚, 想必这赐婚的圣旨, 很快便会发下去了。” 平宁侯便是顾将军了。这事儿既然是顾家提出来的, 顾瑶本人应当也知晓。 但为何她昨日只字不提, 只是送了些衣裳过来? 李衍收紧了五指, 紧攥成拳。若真是这样, 那些衣服和冬靴算什么?聘礼——给他李衍下的聘么? 青年的气压顿时阴沉几分, 曦河叹了口气, 心想这两人兜兜转转, 还是要在一起。不管以后是佳偶还是怨偶,这大婚是逃不掉了。 更何况, 李衍若是能入赘到顾家,也并非一件坏事。 “平宁侯正是父皇眼前的红人,顾家也风头正盛,对你当下而言也是条明路,”曦河缓声道:“况且,你同顾家那小姑娘打小一同长大, 青梅竹马知根知底,依本宫看,这桩婚事倒也不错。” “多谢殿下指点,但这并非我的明路。” 李尚书一案已有眉目,他要做的并非攀附权贵,自己并不是待价而沽的货物,即使在三年前,他李衍也绝不会为此折腰。 李衍抬起眸子,那双漂亮的凤眸斟满清傲,像是一盏明镜。 曦河心底一动,笑着摇了摇头:“你是要拒婚?” “圣旨既未下,此事便有回旋的余地。”他一字一顿道:“顾将军并非不通情达理之人。” 曦河笑道:“那你可要抓紧时机,依父皇的意思,这圣旨便是这两日下,若是被按上抗旨的罪名,届时本宫也保不了你。” 李衍自然晓得个中道理,他要找到机会,同顾将军谈一谈。不过当下,还有一件更为紧急的事情。 “臣还有一事向殿下禀报。” “哦,何事?” 李衍便将昨日蒙面男子一事向曦河如实告知。那蒙面男子行事疑点重重,他看起来并非想要自己性命,而是想在房间里搜寻什么,因此只是给他下了性命无忧的软骨散。 自己的房间里空无一物,他想要什么?除非是—— “那封遗书?” 曦河闻言,面色一凛:“若是那封遗书,便说明你暗地搜查一事已经被皇兄察觉。” 那蒙面男子只可能是煜王的人。倒也难为他在此时还能分出心思来应付自己。曦河心想,她给自己的好皇兄使了那么大一个绊子,他本应焦头烂额、分身乏术。 那迷魂香是她派人去下的,魏佑娣也是她安排的探子指引过去,结果正如自己所料,二人心生间隙,姬成煜怕是难以挽回魏佑娣的心。若是此时此刻他还能应付自己,那只说明两件事—— 一是自己这个皇兄,本领比自己想象的要大一些;二是自己错估了魏佑娣,在他心中的分量。这步棋走得不是很妙。 但不管是哪一种可能,她都不能再掉以轻心了。 “事到如今,本宫再问一遍,你当真不愿背靠顾家这棵大树?”她看了眼李衍,冷声道:“有了顾家扶持,我也好借机把你调回大理寺,你难道不想继续调查你爹的冤案,把这背后黑手揪出来?” 李衍闻言,皱起眉头,垂下双眸。 他行了一礼,语气不卑不亢,而又不容抗拒。 “臣不愿。” …… 然而,事情远比李衍想象的波折。顾将军既然已是将军,想要见上一面并非易事,何况他只是个料理花草的飞龙使。 这飞龙使听着好听,实际上却没有任何实权,不过是老皇帝看他可怜,给的名头罢了。 是以他连兵营也进不去,且那些当兵的大老爷们向来爱憎分明,一听说他的名字,便骂了句李尚书“狗官”,又狠狠呸了一口。 三年来,这种事情不计其数,李衍早已见惯不怪,他冷冷地看了那守门的将士,转身走开。 见不到顾将军,他面前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顾宜修,二是顾瑶。前者在国子监,自己有了前车之鉴,不一定能顺利见到,如此看来,他也别无他选。 结果到了顾府,他敲了许久的门也无人来应,正要离开,身后突然响起一道声音。 “李公子?” 魏佑娣看到他,脸上的笑意带了几分惊讶:“你来找瑶瑶?” 李衍点了点头:“魏姑娘。” “可真是不巧,今日我见她上了马车,应当是外出了。” 确实是不巧,今日和他们顾家人见上一面,简直比登天还难。他不抱希望地问到:“魏姑娘可知她去向?” 魏佑娣笑了笑:“多亏我多问了一嘴,她今儿个应当是去了子潇的酒馆,好似去见个友人。李公子若是着急,可去三步倒看看,也不晓得她还在不在。” 赐婚御旨不知何时会下,此事自然是争分夺秒。李衍道了谢,转身便往酒馆赶去。 …… 与此同时,三步倒小酒馆。 时近黄昏,酒馆人来人往,呼喝声不绝于耳。 -- 第89页 面前的银发男子给自己倒了杯清酒,他已经喝了足足一坛,却依旧神色清明,不见醉意。顾瑶已经红了脸,眸子里染上几分酒酣。 “方才是谁跟我说,今日非得把我灌到不可?小顾瑶这就不行了?” 云雩举起瓷白的酒杯,跟她碰了碰:“再来一杯?” 顾瑶苦着脸:“不行不行,再喝下去,阿兄又要骂我了。” 两人许久未见,近日恰好武学堂选址一事尘埃落定,她终于抽出时间和云雩会上一会。 这些日子云雩也不见踪影,不知跑到了何处。但他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顾瑶也晓得他的脾性。 “这有何难,待会儿给你一粒醒酒丸,服下便无大碍。” “当真?” “自然是唬你的。” “……” 顾瑶瞪了他一眼,自顾自地夹了块糖醋排骨,咬的咯吱作响。 “不过今日约小顾瑶出来,确有一事。”云雩看着她吃得香甜,笑得弯起眉眼:“小顾瑶,要不要同我成亲?” “……!” 小姑娘口中的排骨噎在了嗓子眼儿,她锤了锤胸口,端起杯中的酒猛灌了一口,才缓过气来。 “你、你这是喝醉了还是在说胡话?这种事情可不能开玩笑。”她莫名其妙地看着云雩:“再说,你不是已经有了夫人?” “……都说了,那是我逗你开心。”云雩清了清嗓子,表情看起来正经了几分:“我并非在胡言乱语,若是你答应,明日聘礼便能送到顾府。所以,你意下如何?” 顾瑶看着他认真的表情,愣了愣,手中的筷子“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最近自己这桃花运也太多了些:昨日是阿爹让她同李衍成婚,今日是云雩要和她成亲,这世上难道就没有别的女子了?为何这事都轮到自己头上? 云雩还在等待下文,顾瑶也正了神色,缓缓道:“我的回复便是,不可。” 男子看起来有几分落寞,但似乎也猜到了这份回答:“也是,小顾瑶如此冰雪可爱,定是有不少青年才俊趋之若鹜。” “那是另一回事,”顾瑶道:“虽然平日我对你没大没小,但在心里我一直敬你如师长,你救我性命、授我以渔,这份恩情足以让我为你赴汤蹈火,但唯有此事是你情我愿。” 她一字一顿道:“我心已有所属,便不愿辜负我的心意。” 云雩笑了笑,她的理由滴水不露,任谁听了都无法反驳。 看来,三年前自己救下来的那个傻气的小丫头终究变模样,但是仍未丢掉内心的赤诚和天真,这真是万幸。 婚姻大事,应是两情相悦,真诚相待。若不然只能成就一对怨偶。他与顾瑶成婚之事,本就是自己的一片私心,为的是在日后洪水滔天中护她周全。 皇权相争,向来是白骨累累,血流成河。顾瑶只是曦河的一步棋子,棋子的性命轻如鸿毛,日后一个不慎便是粉身碎骨。若是和他成婚,以他的身份,放眼大雍还未有人能撼动。 不过既然小姑娘不愿意,他也有别的办法护她。 “既然如此,那便罢了。”云雩换上一副戏谑的神色:“不过,小顾瑶的意中人,可是送你银簪之人?” 顾瑶点点头,眉眼一片柔软之色。 这神色落在旁人眼里,正是女儿家的娇羞,云雩大为新奇,越发想要见一见这银簪的原主人。 就在这时,小姑娘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她想去趟茅房,结果还没迈开步子,突然间酒意上头,双腿一软,便一个趔趄向前倒去。 云雩眼疾手快地起身,伸手把她牢牢接住。 “啧啧。这可真成了只小醉鸟儿了。” 顾瑶下意识地抓住他的胳膊,还未来得及道谢,店小二便打断了她的话。 “顾姑娘,有人来找……” 下面的话戛然而止,顾瑶暗道不好,这姿势从背后看好似两人抱在了一起,暧昧十足,定是引人误会了。 不过,这个时候,能是谁来找她呢? 顾瑶抬头望去,一位身材高挑的男子站在不远处。 他像一抹凛冬的寒意,站在人言鼎沸的酒馆内,周遭的喧嚣都迅速远去,那双清傲的凤眸看了她一眼,情绪晦暗不明。 是李衍。 不对……为什么是李衍? 第50章 李衍却毫不捧场:“我们不是…… 顾瑶莫名感到一丝惊慌。 苍天无眼, 她和云雩清清白白,为什么会在这么尴尬的时候被李衍看到? 好在云雩察觉到了她的意图,迅速把人放开, 戏谑道:“怎么喝这么多, 我若不扶着你,非得摔个嘴啃泥不可。” 顾瑶听他在为自己开解,松了口气,感激地笑了笑。 李衍此番前来的目的很简单, 便是要顾家趁赐婚御旨下来之前,取消婚约。但看到云雩也在, 他一时半会也没找到合适的机会说出口。 见状, 店小二颇有眼色地添了凳子茶水, 请李衍坐下。 李衍表情很淡, 他在外人面前一向如此示人, 顾瑶早已经习惯, 问他来找自己是为何事, 李衍淡淡地说现在不是好时机。 一旁的云雩端着酒杯光明正大的打量, 而后凑到顾瑶耳边问:“这就是送你银簪的那位小郎君?” 顾瑶红了脸, 点了点头, 他突然提高了嗓门:“模样俊俏,就是瞧着脾气不善, 心高气傲了些。” -- 第90页 顾瑶看到李衍沉下来的脸色,急得想缝上云雩的嘴巴。 “吃菜!” 她夹了一筷子排骨丢到云雩碗碟中,尔后生怕顾此失彼,又给李衍夹了块鸡腿。 周遭的目光顿时变得意味深长。两个男子,一个女子,三人品貌皆是鹤立鸡群, 从一进门起就点燃了众人的八卦之心。 云雩为老不尊地开始煽风点火:“哎呀呀,那么大只鸡腿呢,一共就两个。” “正常鸡都只有两只鸡腿,喏,这一只给你。” 眼瞧着顾瑶把另一只鸡腿也给了自己,云雩当然不会收。他不过瞧着年轻人脸皮薄,想要逗一逗,反正平时逗小姑娘也挺有意思的。 但李衍是个不经逗的,他过于清傲,像是一根挺直欣长的翠竹,只能折断,不能弯腰。 这时,一双筷子夹着鸡腿伸了过来,速度快得晃眼。李衍霎时反应过来,指尖就近挑起一枚浑白的瓷勺,“啪”地一声脆响,瞬息之间,瓷勺将筷子死死挡住。 “很好。”云雩的眼中闪过一丝赞赏,收回手。 这小姑娘眼光倒真是不错,能让他真心称赞的人,放眼整个大雍也是少之又少。 于是云雩见好就收,施施然起身,知趣地把时间留给两位:“今儿个总算是见到小顾瑶心心念念的情郎了,在下心满意足,便不叨扰。李公子,日后有缘,定会再见。” 过了一会儿,暮色四起,时辰已经不早了。 顾瑶问道:“你今日是有什么话要同我讲?” “到外面去说罢。” 此时,酒馆的生意正是火热,说话都得扯着嗓子。云雩走前已经把帐结了,两人到了外面,发现天上正飘着雪。 地上已经覆了一层雪白,踩上去咯吱作响。今年的雪又大又厚,看来明年是个丰收年了。 两人沿着街坊中央的小路走,顾瑶心情欢快,走在前头,扭头便看到几片雪花落在了李衍肩头和发顶,映衬得他愈发冰肌玉骨。 儿时自己第一次同他相遇,便看到他的肩头落满了淡紫色的泡桐花。 可惜现在是冬天,春天还未至,夏天更是早着呢。 “李衍,你还记得你家的那棵泡桐树么?” 小姑娘笑嘻嘻地指了指他的肩头:“我一次见到你,你的身上落满了泡桐,当时就在想这些花也颇有眼色,专门落在好看的人身上。” 那时候李衍也不过小小年纪,便已经像个大人一样神定气闲,挥笔画一条活泼的鱼儿,可以稳稳当当地悬着手腕,将鱼身一笔勾就。 李衍却陷入缄默。 对他而言,雪天算不上美好的回忆。 三年前的初雪,他孤身一人在玄青广场前,双腿几乎被废,只能用膝盖跪在凹凸不平的青石板砖上。那一年的雪下得很大,迎面而来的的西北风把碎雪吹到他的发丝中,化作冰冷砭骨的针,融化后只剩一片刺痛。 苍茫的冬季带来的无边的压迫感,无力的白和无边的寂寞融为一体,让他茕茕孑立、孤身一人,去对抗几乎不可逆转的命运。 所以,今日的雪和昨日的雪又有何区别?更何况顾瑶口中的泡桐树早已死了,先一步离他而去。 “顾瑶,顾将军求陛下赐婚一事,你可知晓?” 青年的声音无端泛着冷意,顾瑶慢下步子,犹豫片刻,还是点点头:“我知道。” “既然如此,我便开门见山。” 她果然知道。既然知道,昨日为何闭口不言,让自己也蒙在鼓中呢? “我希望顾将军,能够取消婚约。” 顾瑶脸上的笑容消失不见,她似乎能猜到李衍的想法,但是亲耳听到他要拒婚,还是不好受。 许久,她才挤出一句话来:“为何?” “我是罪臣之子,顾家正得圣上器重,自然是高攀不起。” 根本不是这样。顾瑶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什么都没有,除了愤怒。他的确是应当愤怒的,如此骄傲的一个人,竟然要因为一张轻飘飘的纸,娶一个女人,余生都要和她同床共枕。 可是,顾瑶敏锐地察觉到,李衍似乎在同自己置气。 他乌黑的眸子死死地盯着自己,好似要从她脸上找出什么情绪。她到底该怎样才能让他满意呢? “可是阿爹说,陛下已经口头答应了此事,圣旨恐怕明天一早就要下了……” “所以你一早便知道,”李衍冷不丁打断她的话:“你可知等圣旨一下来,此事再无回旋余地?” 她愣了愣,立刻反驳道:“我没有这个意思!” “那你昨日为何不告知于我?” “我也是昨晚才知道……” 顾瑶看着他眸中的猜疑,这比他亲口拒绝她更为痛苦。为什么他不相信自己,明明赐婚一事也不是她的意思,只是阿爹爱女心切罢了,但即使如此,一切也不是不可挽回! “顾瑶,昨天我还在想,”李衍定定地看着她,唇边带着一抹自嘲般的笑意:“三年来众叛亲离,落井下石我已经见惯不怪,但至少你仍是诚心待我如昔日。” 但现在看来,他依旧被欺骗、被强迫,自尊心被人踩在脚底任意践踏,尽管他在不久前,还以为自己至少有一位可以交心的友人。 不过是自作多情,满是荒唐。 “你……”顾瑶气得眼睛通红——他所言的确在理,此事是阿爹操之过急,但是他又何必说这种伤人的话! -- 第91页 她对待李衍,从来都是真心。这几年他经历了太多变故,竖起浑身的刺来保护自己,这都可以理解,但她的心也是肉长的,不代表她不会难过呀! 大雪纷飞,两人一阵沉默无言,只有脚底“咯吱咯吱”的踩雪声。 “哥哥,要不要给姐姐买只辫绳呀!” 李衍的袖子突然被人扯了扯,一个扎着两团发髻小姑娘直勾勾地看着他。小孩挎着一只竹篮子,小脸冻得通红。 她看到二人停下,连忙掀开篮子,攥起一把花里胡哨的辫绳儿,上面拴着一只小铃铛,被风吹得叮当响:“这是同心结,两条只要一分钱,铃铛是在月老庙开过光的。漂亮哥哥,你给你娘子买一条,你们定能夫妻恩爱,白头偕老!” 这丫头一本正经地学大人说话,看着让人忍俊不禁。 李衍却毫不捧场:“我们不是夫妻。” 小丫头傻乎乎地眨了眨眼睛,看了看李衍,又看了看顾瑶。 顾瑶来到小姑娘身边,拿起两根同心结红绳儿,学着他冷冰冰的口气:“我们马上就是夫妻。” 她丢下一整枚铜板给小丫头,小丫头捏着亮晶晶的铜板,乐得露出了豁口大门牙:“谢谢美人姐姐!” 这是两条火红的同心结,红绳末端坠了一颗金色的、铜钱孔儿大小的铃铛,十分可爱。顾瑶带了一只,衬得皓腕肤若凝脂。另一条她本想给李衍,却想起方才得不愉快,直接塞到了袖袋里。 “马车就在前面,李公子,就此别过罢。” 连他的名字也不想喊。 顾瑶气呼呼地往家的方向赶,她打算回去就跟阿爹解释清楚,强扭的瓜不甜,趁陛下的赐婚圣旨还没下来,赶紧把这个婚约扼杀在摇篮里。 就算是再喜欢李衍,她也想要他心甘情愿,强人所难并非她本意,而且昨天的气氛明明很不错,现在什么都毁了。 顾瑶的身影渐渐走远,李衍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头脑似乎也清醒过来。他方才的确有些冲动,但是看样子,目的已经达到了。 心里不知为何有些微动,像是哪里破开一寸缝隙,呼呼地灌着冷风。 他转身正要走,那卖辫绳的小孩又扯了扯他的衣角。 “你这些辫绳,还有多少,都给我罢,”李衍看到她冻得直跺脚,又补充道:“早点回去罢。” 小丫头却不是为了这件事,她指了指不远处的地面,说道:“你快去追姐姐呀!” “我和她并不是夫妻,莫要胡言。” “哎呀,你们大人可真是烦,姐姐的围领儿掉了,回头肯定被冻出风寒来。就算不是夫妻,这种事情也是举手之劳呀!” 李衍这才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只见白茫茫的雪地上,一条毛茸茸的白狐围领儿躺在地上,不仔细瞧还真瞧不出来。 正是方才顾瑶戴在脖子上的,不知怎么被风吹掉了,谁也没有在意。 第51章 顾瑶转过身,看到是他,…… 好在顾瑶没有走远, 李衍很快便把人追上了。 “顾瑶!” 北风呼啸,把人的声音削弱不少。顾瑶没有听到,他伸手拍了拍小姑娘的肩膀。 顾瑶转过身, 看到是他, 诧异之中又带了几分喜色:“你想通了?” 却见李衍把白狐围领儿递到她面前:“你的东西掉了。” 合着是来拾金不昧的。 顾瑶肉眼可见地失落下来。她这才感到脖子一阵清寒,拽过来毛茸茸的围领儿,重新系好。 暖意又回到自己身上,她把自己裹得像是一个厚厚的雪球, 从头到脚都很扎实。反观面前的男子,只穿了一件淡蓝色的单衣, 风雪几乎要把他吞噬了。 “你不怕冷?”她不是给他买了厚衣裳么, 为何不穿呢? 李衍淡淡道:“出门匆忙, 忘记穿了。” “那你倒是记得同我退婚。” “……我们并未定亲。” 顾瑶哼了几下, 心想反正迟早会定亲, 就算没有皇上赐婚, 自己和他也不见得会无疾而终。她已经不是五年前那个横冲直撞的傻丫头了, 魏姐姐都夸她可爱伶俐呢。 提及方才的话题, 二人又有些沉默, 但谁也没有挪动步子。 顾家的马车就停在一百多米开外, 并不算远,顾瑶心想她在心里默数到五, 若是再打不开话匣子,自己就先走人。结果下一秒,便听到李衍破天荒开口:“方才,抱歉。” 细碎的雪花落在他长长的睫毛上,徒增几分琉璃般的脆弱感。顾瑶愣了愣,似乎听到了天大的奇闻。 真是稀奇, 他原来也是会说道歉的。可他还是不会和自己成亲,不是吗? 似乎看透了顾瑶的所思所想,李衍顿了顿,解释道:“三年前我父亲含冤而死,直至今日我仍为真相奔波。如今若说我有任何念头,便是为父亲沉冤昭雪,”他的眼睛清澈而真挚:“其余皆是身外事,此生不强求。” 这是一条注定了腥风血雨的路,需与刀光剑影为伴,一步不慎便性命不保。 他要面对的是大雍至高无上的皇权,和早已盖棺定论的偏见。 可他一个人该怎么走下去呢?他纵然是天资聪颖的英才,那也是孤身一人,无依无靠,寂寞和无助一样会渗透到他的皮肉,让他备受折磨。 她该怎样才能靠近他? “我知道了,”顾瑶轻声道:“我会同阿爹讲的,你且放心。” -- 第92页 “多谢。” 小姑娘抬头看了他一眼,又叹了口气,突然凑近踮起脚尖,帮他挥去肩头的雪花。那些雪花很快便消失了,可她知道,他的肩头依旧沉重。 “这几日降雪清寒,下次多穿点。” 她说罢,转身离去,身影渐渐消失在飞舞的白雪之中。 …… 到了顾府。顾老爹已经用罢晚膳,顾宜修还未从国子监退职。 顾瑶看到阿爹,索性开门见山地把要退亲之事说了。不过她掩饰了下李衍的目的,说成了自己不愿成亲,李衍也恰好有这个念头而已。 顾老爹自然是不信的。 他从小养到大的囡囡,是什么脾气他自己还不清楚?这丫头定是被李衍欺负了,回来还帮人说好话,真是岂有此理! “此事已定,你莫要再操心。”顾老爹不耐烦地挥挥手:“李家那小子爱怎么地就怎么地,老子才不管他的想法。” “爹,成亲之事最是讲究两厢情愿,若是他不愿,以后该怎么过日子呢?” 顾老爹捏紧斗大的拳头,往空中狠狠挥了挥:“他不跟你好好过日子,老子有的是法子让他后悔!” “爹!” 顾瑶叹了口气:“总之,我也觉得不是时候,若是现在成了亲,阿兄怎么办?哪有妹妹先一步成家的道理?” 顾宜修的事儿可轮不到顾老爹操心,那孩子最有主意,谁也管不到他头上。有时候连顾老爹都觉得,顾宜修面无表情的时候,有点怵人。从小到大,也就顾瑶敢招惹他,趁他睡觉给他扎一头小辫子。 不过,顾瑶说的话也在理,她若是不想成亲,顾老爹也没法逼她嫁出去。 但这事儿坏就坏在,顾瑶也好,李衍也好,都不知道赐婚之事已经覆水难收。直到顾老爹从怀中扔出一个明黄色的卷轴,顾瑶惴惴不安地打开,发现是一封赐婚的御旨。 “就今天下午,陛下召见了我,下了赐婚的圣旨。”顾老爹挠了挠头:“这事儿已成定局,老子也没想到这御旨拟得这样快。” 顾瑶感到一阵头疼。 “囡囡,此事你莫要再插手,三日后你去拜堂成亲便是,”顾老爹拍了拍胸脯,胸有成竹道:“明日你便去挑挑嫁衣,你阿爹自有法子!” 所谓的法子很简单,顾老爹跟女儿许下承诺,便趁夜色溜回兵营。 拿到赐婚圣旨后,他和几个弟兄约好,一起拿个万无一失的注意。 俗话说众人拾柴火焰高,他们几个弟兄并非只会在马背上厮杀,打仗也要讲究兵法,对付李衍这种心眼儿多的读书人,自然得用智取的法子。 一盏鬼鬼祟祟的烛光下,大郑儿掏出麻绳儿,黑猴掏出一瓶蒙汗药,其余人陆陆续续掏出些铁链子、软骨散等,瓶瓶罐罐堆满了桌子。 顾老爹抱了抱拳:“小女此番出嫁,多亏各位弟兄。若是事情顺利,届时咱们哥几个好酒好肉,不醉不归!” “小事儿一桩,老顾,弟兄几个办事儿,你放心。”黑猴摇了摇蒙汗药的小瓶子:“这瓶里的药,一滴都能放到一头熊。李家那小子肯定受不住。” “对对,到时候老子用这麻绳儿一捆,保证他动弹不得!”大郑儿力气大,在战场上捆战俘捆出了经验,打的死结便是刀劈也劈不开。 顾老爹大为感动,伸手拍了拍左右的弟兄。 “那后天晚上,就拜托兄弟们了。” …… 与此同时,天上的大雪越下越大,似乎还未有停歇的意思。 不少铺子派了小厮清扫,奈何这雪势凶猛,不一会儿门前积雪便堆到了小腿肚那么高。 临近年关,魏佑娣担心胭脂铺的生意,这几日都在店中呆到深夜,一边看这几个月的账本子,一边和妆娘们讨论新年的脂粉颜色。 趁这个机会,他们打算大赚一笔,往江南开一张分铺。届时,江南的铺子便归魏佑娣全权打理,这让她感到欣慰,又压力重重。 “我瞧着这绛红色倒是不错,只是去年已经出了胭脂,今年不如就出口脂?” 妆娘拿出去年的胭脂盒子,打开来,伸手摸了些绛红色的脂粉涂在手腕上。 这颜色虽喜庆,但新岁新岁,要的便是除旧迎新。若是魏家尝了去年的甜头,今年继续出口脂,怕是客人不买账。 魏佑娣正想开口,便听到小厮火急火燎的声音。 “小姐,小姐不好了!” “何事如此慌张?” 小厮指了指门外,急的满头大汗:“门前有人闹事,指名道姓让您出面呢!” 闻言,魏佑娣立刻起身,一边急步前往,一边冷静问道:“魏二会些功夫,他可在?” “小姐,魏二已经去了,但是……” 那小厮面露难色,叹了口气:“您过去,便晓得怎么回事了。” 外头大雪呼啸,刚一掀开厚厚的门帘,魏佑娣便被风吹得清醒。见她露面,众人都急切地瞧着她,等她拿定主意。 “我是这家掌柜的女儿,何人因何事在此喧哗?” 很快,一个珠光宝气,体态丰盈的妇人从人群中走出。她轻蔑地瞥了眼魏佑娣,冷笑道:“都是老熟客了,我难道还不认得魏姑娘?” 魏佑娣看到来人,愣了愣,眸中闪过一丝不解。 面前的女子正是店里的老客户,平时有事没事都会来店里消费一笔,出手十分阔绰,店里的丫头小厮也对她十分巴结讨好,为何今日会来店里闹事? -- 第93页 她恭敬道:“原来是赵夫人,既然是店里的熟客,敢问夫人今日是有何不满?小店洗耳恭听。” 赵夫人掏出一枚胭脂,声音尖戾:“不满?你家的货都是些什么下三滥,我用了之后满脸都是疹子!你说,你们该怎么赔我!” 她撩起脸庞边的垂发,那里果然一片红肿,看着着实可怖。 围观的人议论纷纷,对着赵夫人指指点点,赵夫人起先还十分气愤,如今羞愧至极,已经带了一丝哭腔:“你瞧瞧,你瞧瞧啊,又痒又痛,我连着几天都睡不好觉,醒来就是这副鬼样子,连门都不敢出,还不如让我死了!” 魏佑娣见她情绪越加激动,连忙安抚道:“赵夫人,实在不好意思,您难过、生气我们都理解的。只是这红疹到底起因如何,还是得先去瞧瞧郎中,再下定论。” “我一直以来都只买你魏家的胭脂,用了之后才这样,你说这话什么意思,难道我还能诓你不成!” “赵夫人,我们家的胭脂从来没有发生过这种问题,您是熟客,应当是只晓的……” 话未说完,魏佑娣便眼前一黑,那盒有棱有角的胭脂砸中了她的额头,一阵刺痛。 “我呸!你这个贱人!”赵夫人收回手,眸中满是恨意。 “你怎么动手呢!” “小姐,小姐你还好吗?” 这一动手,现场便混乱起来。魏佑娣捂着刺痛的额头,满满挥挥手,让周围的人冷静下来。 赵夫人的眼中仍带着恨意,似乎看到她没有流血,那份歹毒又浓重几分。 她恨恨道:“这下知道姑奶奶不好惹了?你若是还敢说这种话,老娘就撕烂你的嘴!” 魏佑娣只是瞥了她一眼,接着冷声道:“魏二,去报官。” 赵夫人一愣,随机涨红了脸,暴跳如雷:“你敢!” “是,小姐!” 魏二转身便跑,赵夫人气得浑身发抖:“好啊,好啊!你恶人先报官,这京城还有没有天理!” “赵夫人,你若是有冤屈,待会儿官府到了,直说便是,”魏佑娣的声音依旧冷静,“而我自然也要为我家的胭脂,洗刷冤屈。” “你……你!” 她这幅模样无异于火上浇油。赵夫人脑子嗡地一响,伸手便抡起一个巴掌。 那带着玉扳指的手掌携带着呼呼的掌风,直直地向魏佑娣袭来,然而下一秒,一只手攥住赵夫人的手臂,截住了这狠辣的耳光。 第52章 “甭管闲事,老子是平宁侯…… “是谁……” 赵夫人抬头, 看到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攥住了自己的胳膊。他长着一双桃花眼,此时此刻却冰冷如雪,让她骂人的气焰顿时消散了不少。 “这位是二殿下, 岂敢无礼!” 赵夫人一个哆嗦, 吓得说不出话来。 “敢对本王的人动手,”姬成煜冷声道:“你这民妇,好大的胆子。” 赵夫人看到姬成煜,顿时泄了气, 唯唯诺诺道:“民妇不过是想讨个公道,谁知这胭脂铺子好不讲理, 难道还是我的错不成……” “出手伤人, 便是你的道理?” 魏佑娣被他护在身后, 只能看到他的肩膀, 不知姬成煜是什么表情, 让赵夫人顿时面如死灰。 这时, 魏二跑了过来, 一路哈着白气。他对魏佑娣点了点头:“小姐, 官府的人马上就到。” 赵夫人闻言, 慌乱地伸手把头发揽了揽, 遮住了那片红疹。这个小动作恰好落在魏佑娣眼中,她突然生出一个猜测。 她捡起地上的胭脂盒子, 仔细打量了一圈,眸中闪过一丝了然。 “赵夫人,你是从何处买到这个胭脂?” “你这话是怪我诬赖不成?听一听啊,二殿下您可要为民妇做主,瞧瞧这魏家胭脂铺子赚的都是什么黑心钱!” 然而魏佑娣却笑了笑,徐徐道:“这胭脂盒子虽和魏家地胭脂仿得一摸一样, 但有一点破绽。” 在众人惊疑的目光中,她敲了敲盒子的木壳,一阵沉闷的咚咚声。 “这只胭脂盒子是实心的,但我魏家的胭脂,为了便于女子携带,盒子的中央乃空心。赵夫人,官府的大人马上就要过来,你若是就此坦诚,我们还有回旋的余地。” “你……你血口喷人!” 就在这时,姬成煜一声轻笑,用扇子托起赵夫人的下巴。 两侧的发丝从脸庞垂下,可怖的红疹暴露在众人眼前,他掏出一张帕子,往赵夫人脸上一擦,那红珍顿时消失不见,帕子上一抹刺眼的鲜红。 “这……” “竟然是画上去的疹子,好歹毒呐!” “该不会是来讹魏家一笔钱吧?” 众人议论纷纷,赵夫人都如筛糠,拔腿就要跑,却被折扇拦在胸前。 扇沿弹起密密麻麻的倒钩,淬着可怖的银光。赵夫人尖叫一声,吓得瘫倒在地。 “别让她跑了。”姬成煜扬起手,几个近侍利索地把人摁在地上。赵夫人哪儿见过这等阵仗,吓得哭爹喊娘:“冤枉啊殿下,冤枉啊!都是明镜阁指示我来的,都是明镜阁让我干的!魏姑娘,求求你看在我是熟客的面儿上,大人不记小人过……” “啧,真吵,给本王拖下去。” 看着赵夫人被拖走的身影,众人也看够了热闹,渐渐散了。 魏佑娣行了一礼,语气平常:“多谢殿下。” -- 第94页 姬成煜一眨不眨地看着她,苦笑道:“你我之间,何必言谢。” 魏佑娣没有回应。事到如今,她已经努力去淡忘那天的事情,再次提起来,心中依旧刺痛。 她转身就要回去,却被人一把拉住了手:“佑儿!” “殿下,请您自重。” 光天化日之下,人来人往,她用力想把他的手甩开,没想到却让姬成煜加重了力道。 “好,本王自重,”他自嘲一笑:“如此天寒地冻,本王连杯热茶都喝不成?” 他不似撒谎,嘴唇冻得泛着一层青白色,方才没有察觉,如今一看姬成煜的脸色也带着一丝病气。 “就当是还了本王方才的人情,可好?” 姬成煜的眼神中已经带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哀求,话说到这个份上,若是她还不答应,众目睽睽之下未免有些不近人情。 魏佑娣只能点了点头。 “二殿下不嫌弃的话,请。” 铺子为了接待贵客,专门有一间茶房。茶房图个清净,设在了顶层,平时极少有人走动。 魏佑娣刚一推开茶房的门,便就拖入一个带着一丝风雪气息的怀抱,随后昂贵的檀香伴随着唇上的温热,在一片漆黑中袭来。 姬成煜一脚踢上大门,把她困在小小的双臂之中,仿佛为她打造了一个牢笼。但是困住的人却是他——他发现自己如此思念一个女人,方才跟随着魏佑娣上楼,那熟悉的背影已经让他的思念疯狂生长。 他像是个笨拙的棋手,猝不及防地走错了一步,满盘皆输。但是输了也好,姬成煜想,若是能得到她,给出自己的真心又如何呢? 可是他想给,她已经不想要了。 魏佑娣拼命挣扎着,她趁着喘息的空隙,呼喊道:“放开我……” “放开你,你是不是又要离开?”姬成煜的声音带着一丝痛楚:“佑儿,我到底该怎么做,才能让你回头?” 黑暗中,所有的情绪都被放大,她想起那日便浑身发抖,一霎那好似失去了挣扎的力气。可是,她的痛苦也不比他少,若她来原谅姬成煜,那么谁来理解她的痛楚呢?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松开她,屋子里满是交错的呼吸。魏佑娣反手甩了他一个耳光,“啪”地一声脆响。 这一巴掌用了十足的力气。姬成煜却没有躲开,生生受着,唇角缓缓溢出一抹血痕。 他用拇指擦了擦,轻声一笑。月光下,那双漂亮的桃花眼愈发动人心魄。 “没想到,有朝一日本王会为了你的一耳光,感到高兴。” 魏佑娣觉得他疯了,她的手被震得发麻,姬成煜竟然像没事儿人一样,对自己笑得愈发温柔。 再待下去,疯掉的人可能就是她。魏佑娣看了眼他残破的唇角,一语不发地转身离开,却听到身后人轻声唤道:“佑儿……” 她这次狠了狠心,没有理会,大步离开,却听得“扑咚”一声,好似沉闷的身子栽倒在地。 魏佑娣转过头,看到姬成煜倒在地上,满脸痛苦。 指尖触及之处,皆是一片滚烫,他伸手捂了捂住额头,似是发起了高烧。 为了见她,他这几日拼命地清理曦河的眼线,已经许久没有好好休息,积劳成疾。外加上今日大雪,他来得匆忙,寒风灌了满头满脸。 方才看到魏佑娣离开的身影,竟是急的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真是狼狈,他想。 …… 翌日深夜,明月高悬,御花园的一处偏厢已经熄灭了烛火。 这几日天气骤寒,李衍睡前把门窗都关的严实。虽说这窗户只是纸糊了一层,没有什么保暖效果,却好歹能够遮风挡雨。 李公子很满意。 不知是不是退婚之事尘埃落定,他这几夜睡得无比安稳,一觉醒来大天亮,三年前纠缠不休的梦魇也消失了。 这样也好,就当养精蓄锐了。 屋里的人很快边合上眼睛,屋外头,三个窸窸窣窣的男人出现在窗户边。 “黑猴,你这能不能行,不是说一滴倒吗?”顾老爹伸手在窗纸戳了个洞,指了指熟睡的李衍:“这都两天了,老子看他睡得倒香,精神头越来越好了!” 黑猴急红了脸,可惜脸上太黑啥也瞧不出来:“好兄弟,你放心。今儿个最后一天,我准备了五倍的量,待会儿全吹他屋子里。保证他比死人还听话!” 说罢,他作势掏出空心竹筒,把碾成粉的蒙汗药吹进屋内,就在这时,大郑儿突然觉得哪里不对:“等等,你不能吹!我们待会儿还得进去,也昏迷了咋整?” 大郑儿看起来是个五大三粗的熊货,实际上粗中有细,顾老爹觉得他考虑很是周到。却听到黑猴儿骂道:“个瓜皮,你不晓得憋气?” “嘿嘿,也是。” 黑猴把药一吹,屋内很快便响起一阵咳嗽声。一股药粉味让李衍从梦中惊醒,他披上外衫,惊疑地打量着四周。 什么味道? 大脑一片昏沉,他摇晃着想从床上下来,结果下一秒便眼前一黑—— 男子的身子“啪嗒”倒地,半晌便没了动静。 一旁提心吊胆的三人长舒一口气,吓死了,还以为这次也失败了。 不然只能用拳头把他打晕,有一定概率打残或打傻,他可不想让囡囡跟一个傻子共度余生,是以此乃下策。 -- 第95页 人已经放到,剩下的事情就好办多了。大郑儿麻溜地把李衍捆了起来。这小子看着瘦弱,但个头还挺高,大郑儿花了好一会儿才把人捆成麻花。 他在李衍胸前系了个死结,拍了拍手:“齐活儿!” 于是,趁着夜黑风高,三个人把李衍扛起来,大摇大摆地从宫门溜走。 守门的小将士面色纠结地看着迎面而来的三人,忍不住道:“顾将军,您这……这是在做甚?” 如果没看错,他们手上抬的是个人吧?而且好脸熟,不就是每天在御花园里浇水的那位吗? 这是要干什么? 小将士看着自己崇拜的大将军,心中的信仰摇摇欲坠。 “甭管闲事,老子是平宁侯,绑个自家女婿还绑不得了?” 他这一嗓子把小将士吼得一懵,吓得对方只晓得点头。 “自、自然是可以……” 于是三人没便旁若无人地从宫门出去,转身上了马车。 小将士看着马车离去的身影,挠了挠头,突然觉得哪里不太对:“欸,好像……不可以……” 第53章 小姑娘笑了笑,凑到自己漂…… 顾瑶早晨是被一声鸡叫惊醒的。 她一睁眼, 便和一只咯咯叫的老母鸡四目相对,尖叫一声后,又听到房间角落里传来幽幽的声音。 “顾姑娘, 您可算醒了。” 顾瑶抱着被子, 惊悚地发现屋内有七八个小娘子。 她们都目光炯炯地盯着她,好似饿狼盯着一块肥肉。 “既然醒了,便开始罢。姐妹们,我们时候不多了!” “好嘞!” 一双双雪白的腕子伸手来拽顾瑶的被子, 小姑娘吱哇大叫:“你们要做什么?” “给你梳妆呀~” “我梳什么妆,为何要梳妆?” 那几位小娘子面面相觑 “顾姑娘, 这个时候可别逗咱们开心了, ”妆娘们捂嘴笑起来:“当然是成亲!” “噢, 成……什么, 成亲?!” 顾瑶被小娘子们摁在铜镜前, 看着镜子里目瞪口呆的脸, 似乎还没反应过来。 “今儿个是顾姑娘大喜的日子, 可莫要再说胡话了, ”其中一个小娘子拿出一枚温柔的帕子, 哗啦啦拧尽了水, 轻柔地在她脸上擦拭:“瞧这底子多好,白得跟块玉似的, 一点儿瑕疵都没有。” 接下来又是绞面,一根红绳系上两端,中间穿着一枚铜钱,手指叉开,那红线便像剪刀一样从皮肤上刮过。不知是谁的手指随着嫣红的线弹着她的额头:“上弹天地父母,身体康健。” 随后是鼻梁:“中弹夫妻琴瑟和鸣, 恩爱不离。” 最后是下巴:“下弹早生贵子,儿孙满堂。” 屋内的热水蒸腾起白色的薄雾,让眼前的呢喃和穿梭的妆娘,都有些如梦似幻。顾瑶生出些许不真实感,镜子里的人面容娇嫩,绞过皮肤光洁如玉,细绳没控制好力度的时候,还留下了几抹浅浅的红痕。 是痛的,应当不是做梦罢? 新娘子是一刻钟也停不下来的,开过面后又要梳妆打扮。大概又是折腾了整整三个时辰,闺房的大门才吱呀一声被人打开。 顾宜修站在门外,等了许久,脸色并不好看,是以来往的宾客都对他敬而远之。 厢房稍有动静,他便迅速地望过去——只见一抹红梅般的身影出现在眼前。屋顶上有一层厚厚的积雪,白得让人喘不过气来,而这一抹红,又有些鲜艳得刺痛。 顾瑶披着火红的盖头,像是一个呱呱落地的婴孩一样走不动路。她被两个女傧左右搀扶着,小心翼翼地丈量这个熟悉无比的庭院。 “我来吧。”顾宜修走到妹妹身边,代替了一个小娘子,搀扶起她的手臂。 一旁的女傧下意识道:“新娘子今儿个除了夫君,不能碰外男……” 顾宜修冷冷地送去一瞥,那一眼吓得那傧娘缩了缩脑袋,又听到顾瑶笑了笑:“他是我阿兄,谁都碰不得,他也能碰得。” 说罢,一只藏在流苏喜服下的手探了出来,自然而然地挽上了顾宜修的胳膊。 像是儿时那般。 兄长的身子好似颤了颤,而后又是一声轻轻的叹息,带着她缓缓走向大门。 “我本以为哥哥你今日会去国子监,”顾瑶喃喃道:“连我都以为阿爹是随口一言。” “他已经帮我告了假,我也是一早才知晓。” 下意识的埋怨被他咽回肚子里,顾宜修看了眼一身火红的顾瑶,再怎么说今日也是她大喜的日子,至少在今天他希望顾瑶可以是天下最快乐的女子。 虽然他并不快乐,因为从始至终,这件事情都没有问过他的意思。只是圣上金口玉言,一纸婚约赐下了,人也带来了,这婚不成也得成。 于是他最疼爱的妹妹,就这样成为了别人的娘子。 李衍虽才貌无可挑剔,但他会像自己一样呵护她、疼爱她、把她视为比性命还要珍贵的存在么? 从庭院到大门的路如此短暂,顾宜修还没找到答案,等候多时的锣鼓便“咣”地敲响,那一身喜庆的喜婆挥起了红帕子,扯着嗓子喊道:“吉时到,女婿要过门儿啦!” 大雍的上门女婿,都要一早便守在老丈人的门前,晾上半天以示诚意。然后等新娘子梳洗完毕,吉时来临,便是以锣鼓为号,让新娘子迎新郎入门。 -- 第96页 面前的大门“吱呀”一声打开,喜婆在地上放了一只火盆子和许多铜钱,新娘子要等新郎一一跨过,随后才能一同去拜堂成亲。 耳畔边锣鼓喧天,热闹非凡,顾瑶的世界依旧是鲜红的,但她听到了稳健的脚步声向她走来的声音。那双黑色的、绣有喜纹的靴子迈过了被视为钱财诱惑的铜钱,跨过了除晦的火盆,终于来到了她身边。 那一瞬间,熟悉的香味在身边站定,周围的空气好似染上了一抹令人面红耳赤的火热。这是她的心上人呀,穿着喜服,站在她身侧,要和她一起恭拜天地父母,成为白首不相离的夫妻了。 光是想到这一点,她便难以抑制地颤抖,心脏好似要从胸膛里飞出来。 “李衍?” 她小声唤了唤身侧的男子,却没得到回应,那微弱的声音像是一滴水。很快便被嘈杂的乐声吞没。 但她却没有勇气再喊他第二次了。 这一路,李衍并没有按照习俗,牵起她的手腕。于是顾宜修继续搀着她,把二人引到喜堂。 喜堂似乎隔绝了外面的喧嚣吵闹,似乎有一霎那变得沉默起来。顾老爹端坐在八仙椅上,隔壁放了一碗茶,代替他早亡的妻子。 “怎的,再愣一愣,天都黑了。”他拍了拍桌子,似乎唤醒了宾客的兴致,周围的人又开始喜气洋洋地笑起来。只不过不知为何落在顾瑶的耳朵里,竟然有些僵硬虚假。 顾将军独女大婚,虽然没有铺张的场面,但是前来赴宴的人络绎不绝。有人牵头炒热了气氛,这群人精立刻学得有模有样,喜庆得好似那成亲的新郎官是自己。 那经验老到的傧相嗓门洪亮地喊道:“新郎新娘,跪——” 顾瑶慢吞吞地跪在地上,繁琐的喜服把胸前勒得紧紧的,让她有些难受。 盖头轻轻晃了晃,细碎的流苏露出些许缝隙,她看到李衍也缓缓跪下,穿着和自己一样的朱红色。 “一叩首,拜天地!” 周围响起了稀里哗啦的喝彩声。 “二叩首,拜高堂!” 顾老爹擦了擦眼泪,把亡妻的茶水洒在二人面前。 “三叩首——” 左右两侧的女傧把二人扶起来,面对面站好。傧相的话便终于重重落下。 “夫妻对拜!” …… 顾家为二人准备了新房,是置于庭院深处,坐北朝南的厢房。 这个房间起初被当作祠堂使用,因为采光好,又清净。结果顾老爹懒得收拾,时间久了索性闲置下来,正巧在这次派上了用场。 窗外的天色已经不早,宴席还未散去,宾客大快朵颐之时,新人只能被送入洞房,相顾无言。 有些地方是有闹婚的规矩的,一群人吃饱了没事儿干,便来寻新人的乐子,让新郎官挑开盖头后,做一些上不了台面之事。但是这次顾宜修面带煞气地守在庭院前,似乎连一只偷窥的鸽子都飞不进去。 同外面的热火朝天不同,房间内,喜烛“哔啵”地燃烧着,气氛沉默得有些诡异。 顾瑶坐在床榻上,等着李衍用桌子上的玉如意,挑开她的盖头。 但李衍坐在她身边,一动也不动,好似睡着了一样。 若不是胸口浅浅起伏,顾瑶都以为顾老爹拿了个人偶来应付自己。可是为什么李衍不动手呢?她肚子好饿,掀开盖头就能喝合卺酒,吃桌子上的点心了。 而且这被褥下的桂圆花生也塞太多了罢,坐着也难受。 “李衍,你是不是睡着了?”她问道:“该挑盖头了。” 对方只是沉默。 “就桌子上的玉如意来就好,快呀,我肚子好饿,想吃东西。” 回应她的只有肚子咕噜噜的响应,带着小姑娘不忍心发散的怨气。但是李衍依旧没有动作,而且,连一句话也不肯说。 等下,今日他说话了吗? 她突然发现,自己一天都没有听到李衍开口,那么自己为什么就确定这个人是李衍,而不是别人?! 一股巨大的惊骇席卷而来,饶是她再相信顾老爹不会傻到坑自家闺女,但这红色的喜服过于刺眼,像一把火一样烧得人心烦意乱。她几乎是一把扯下头上的盖头,并从床上跳了下来。 久违的世界出现在眼前,小姑娘眯了眯眼睛,适应了一会儿,头上金灿灿的凤冠晃了晃,发出细碎的声响。 烛光下,床榻边,李衍似乎被她的举动吓到,缓缓抬头,清隽的脸色无任何表情。 幸好,是他,真的是他…… 呼吸似乎又通畅了起来,她长舒一口气,在心里默念了一句万幸。 “真是的,你为何不理我?”顾瑶把掉在地上的盖头捡起来,放到桌上,顺势坐在凳子上,眼睛死死地盯着一盘盘糕点:“害我一直不等你挑盖头,饿得前胸贴肚皮……” 她迅速塞了几口栗子糕下肚,总算舒坦了不少。房间里弥漫着糕点的甜香,她吃了一会儿发现李衍还是没有动弹,便拿了一块梅花糕递给他。 “你怎么不过来呀?莫要客气,先吃点东西填饱肚子罢。” 梅花糕散发出诱人的香气,凑近到男子面前,可是过了许久,顾瑶的胳膊微微发酸,也没见李衍抬起手来。 “还是说你想让我喂你?” 小姑娘笑了笑,凑到自己漂亮的小夫君面前。 -- 第97页 他穿红衣可真好看,眉目疏朗,俊逸诱人。 只是一双眸子不知为何淬着一丝冷意,看着些许古怪。 顾瑶以为那是疲倦,毕竟他一早便要忍着寒风等在门前,便不忍再逗他,把糕点塞到他手上。 “算了,还是你拿着……” 剩下的话戛然而止,像是被谁扼住了脖子,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那宽大的喜服袖子下,一条粗糙的麻绳拧出了一个死结,将李衍的双手紧紧捆在一起。 所以他跨过火盆子后,没有牵过自己,也拿不到桌子上的玉如意,接不了自己递过来的梅花糕。 因为他,根本动弹不得。 第54章 小姑娘犹豫了半晌,最终还…… 顾瑶哪儿能想到是这种情景? 青年冷白的手腕被死死缚住, 麻绳已经勒进皮肉,印出凌虐的红痕。 她舌头打结:“我……我这就给你松开。” 这个死结系得很紧,可以看出来是个熟练的老手, 饶是顾瑶也费了一番力气, 手指都磨破了才解开。 刚刚摆脱束缚,两只手腕便软绵绵地垂下,好似了无生机的芦苇。那深陷肉中的勒痕太过刺眼,顾瑶想碰一碰, 却被人一掌拍开。 顾瑶连忙道:“看着很疼,我只是想给你揉一下, 不会对你做什么……” 李衍的眼中满是防备。 也是, 任谁被做了这种事, 都不会心平气和。顾瑶心虚地看着他:“别生气了, 好吗?” 可是面前之人并不理睬。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顾瑶, 看着她蹲在自己面前, 睁着无辜的幼犬一般的眼睛, 祈求着原谅。 但是许久的缄默过后, 她没有听到自己希望的回应。饶是再神经大条, 也察觉出来哪里不对。 顾瑶起身凑近, 一只手握住男人的脖颈。温热的皮肤在她的掌心下跳动,李衍垂下眸子死死盯着她的动作, 却见她突然眼前一亮,食指在结喉处迅速一点。 “咳咳!”嗓子突然一阵发痒,李衍咳了几下,下意识伸袖遮住下巴,却蓦地皱起眉头。 手腕一片青肿,一时半会儿消散不了, 轻轻一动都是针扎般的剧痛。顾瑶看他这副模样,愧疚道:“你被点了哑穴,我才发觉,对不起。” 李衍怒极反笑,他已经过了气愤的顶点,此时此刻竟然已经有些麻木。 “虚情假意……” 顾瑶听出他口中的冷嘲热讽,焉巴巴地垂下头,不敢直视那双过于冷漠的眼睛。 屋内火红色的喜字此刻看起来都古怪难言,像是血淋淋伤口。没想到阿爹竟然用了这么直白粗鲁的法子,这让她怎敢面对李衍呢? 她嘴唇蠕动许久,也别不出一句话来,半晌直起身子,就这么一言不发地跑了出去。 室外的清风袭来,院子里被覆上厚厚的白雪。 只是那么一瞬,刺骨的寒风几乎要把人冻结起来。房间里只剩李衍一个人,他身上的嫁衣刺眼得有些可笑,但是他连脱下衣服都做不到。 疼。 真的好疼。 他摊开掌心,手腕处的勒痕宛如一只流泪的眼睛,红肿可怖。在那其中,各有一道横穿的疤痕,曾是一处深可见骨的伤口。 这时,大门又被人打开,顾瑶带着两张湿乎乎的帕子,走了进来。 “我来给你冰敷一下,半个时辰就好得差不多了。” 说罢,她便蹲下,轻轻地托起两只备受折磨的手腕。 冰冷的帕子轻柔地擦拭着那片红肿的皮肤,像是蚂蚁啃食一般细细的刺痛。于是,那两道刀疤无法逃避般地被她察觉。 动作微微一顿,小姑娘的目光凝在刀疤上,尔后抬起头,愣怔道:“为何这里会有割伤?” 她如今知晓医术,一眼便看出这陈年的伤口,定是出自一把又快又狠的匕首。 她难以想象当时是怎样的血肉模糊,两只手——一左一右,都有一样的伤疤,伤口横穿整张手腕,而落刀之时,定是将皮肉连带着经脉齐齐割断。这意味着什么? 一个可怕的念头升起,让她浑身打了个冷颤。 “你回答我,李衍!” 冷不丁地,李衍突然笑了笑。 因为三年前,他得以跪在玄青广场申冤的代价,便是废去双足双手。那一天,清傲的小少爷被人挑断了手筋和脚筋,用膝盖一点一点地爬到了至高无上的皇权面前,为了早已覆灭的李家,为了他骨子里丢不掉的傲气和清白。 那一日大雪和刺鼻的血腥气,似乎又萦绕在鼻尖不散。 “只是被割断了手筋。”李衍的语气听不出悲喜,似乎在旁观他人的故事:“不过,如今已经都接上了。” “那你的武功呢?”顾瑶看起来竟然比他还要痛苦。这让李衍觉得惊奇,只听她颤声道:“你、你的武功呢李衍?” “你觉得他们会留下一个会武功的余孽,给自己埋下祸根?” 他一声轻笑,抬起双手,在摇曳的烛光下,那么疤痕早就没了三年前的鲜血淋漓:“所以,只能把我废了。” 腿上突然一热,有什么液体啪嗒掉了上去,氤氲出一抹深红。 顾瑶捂住脸,迅速擦掉眼角的泪珠。但是眼泪却越擦越多,黄豆般打湿了一片布料。 “对不起…… ” 若是知道他被人废去武功,若是知道他收到过这等屈辱,她宁愿跑到深山老林里孤独终老,也不会让武功尽失的他,被绑着抬入顾府。 -- 第98页 他曾是那么心高气傲,睥睨众人。 可是为何会变成这副模样? 少年昔日利剑出窍,行侠仗义,一枝荼蘼尽揽山川的春意,也曾一身红装骑白马,一日观尽大雍繁花。 但如今,一朝十几年的苦练化为泡影,自云端跌落红尘,又泥泞满身。 他已经,拿不了剑了。 …… 夜半时分,热闹的喜事逐渐冷却,顾府恢复了昔日的宁静。 喜房的蜡烛烧弯了腰,垂下点点滴滴的烛泪。方才小姑娘哭累了,索性抱着桌子上的合卺酒喝了起来,那阵仗像是要把自己灌醉似的。 李衍后半夜勉强吃了点点心,一个没注意,顾瑶已经干掉了一壶酒,开始预备着耍酒疯。 她眼睛红红的,鼻子也红红的,如今喝醉了,连脸蛋也是红的。 “够了,别喝了。”李衍把她的酒碗收走,小姑娘却死死攥着,不肯松手。 “阿衍……” 又要来了。 李衍轻叹一口气,然后便听到顾瑶带着哭腔的:“呜呜呜呜对不起……” 她刚才闷着头道歉,哭哭啼啼地说些乱七八糟的话,哽咽得根本听不懂在说什么。喝醉后又开始不厌其烦地说“对不起”。 失去武功的那些日子虽然痛苦,但是已经过去了。时间让伤口愈合,也让冲淡了经受的痛苦。李衍自己也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和他人说起此事,以这般冷静的口吻。 只是顾瑶的眼泪像是开了闸的大坝,不要钱似的流个不停,让他都有点莫名其妙。 “你若是想和离,明日……明日我陪你去找阿爹,就说是我要你写休书,他肯定会答应的。” 她说完这句话,心脏却一抽一抽地痛了起来。可是他在顾家受了这么多委屈,若是想和自己和离也是正常的,这一切都是一个错误。 “……陛下亲赐婚约,三年之内不可和离,否则便是欺君之罪。”李衍叹了口气:“好了,别哭了,早点睡罢。” 再不休息天都要亮了,明日若是睡到日上三竿,这误会怎么洗都洗不清。顾瑶一听“睡”字,泪眼模糊地看了看绣着鸳鸯戏水的大床。 洞房花烛夜,“睡”似乎只有那一层意思。 红色的被褥子一片喜庆,里头塞满了花生桂圆,寓意着早生贵子、多子多福。所以李衍的意思是……是要洞房吗? 她起身,跌跌撞撞地往床边走去,只是一个腿软,眼瞧着就要摔倒,李衍迅速扶住了她。 两个人顿时失去了重心,“扑通”一声倒在床上。 “咯吱咯吱”,床上的花生桂圆发出碎裂的惨叫。 小姑娘浑身酒气,目光悲伤而朦胧。李衍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皱起眉头:“顾瑶,你还不快起来!” “洞房。” 说罢,顾瑶开始解自己的扣子。 此情此景本是旖旎,若是被旁人看到却要大呼惊奇了。一个醉醺醺的小姑娘,睫毛上还挂着眼泪,满脸视死如归地扯着自己的衣裳。 “……你可知自己在做什么?” 李衍伸手想要阻止她的动作,却没想到被她力气大得惊人,眼瞧着扣子解不开,索性扯住领口的两端,“呲啦——”一声刺破了一个口子。 一片殷红之中,雪白的肩头一闪而过,女儿家细腻温热的皮肤,很快在这寒冷的冬夜起了层鸡皮疙瘩。 “我们……今天拜堂成亲……本该洞房。” 万幸她停了动作,没有再继续撕扯那可怜的领子,堪堪露出了一点玲珑的锁骨——若是再撕开,李衍估计就要君子非礼勿视,自戳双目以证清白。 “今日成亲,本就并非我意,”李衍冷声道:“洞房之夜我不会碰你,日后也绝对不会。” 顾瑶闻言,委屈的眼泪又冒了上来。 “可是我想和你……至少我可以让你……”小姑娘又羞又急,结结巴巴:“我、我真的提前准备了的,洞房的时候该怎么做,做什么,我都知道的!” 说罢,耳朵便染上一抹羞怯的粉色。 她急着要证明自己,便想去拿那本永安笑笑生的倾世巨作、被自己藏在床缝中的《春间三十六式》,结果人还没下床,便被李衍拽了回来。 他自然晓得她是从哪儿了解的,毕竟之前就撞见过她在看椿宫册子,这小姑娘瞧着傻,实际上一肚子花花肠子。 但是她的喜服已经撕得破破烂烂,若是这样跑出去,第二天指不定要染上风寒。 李衍轻轻叹了口气。 “你若不睡,那便随意。” 说罢,他背过身去,空出一半的位置。 小姑娘犹豫了半晌,最终还是窸窸窣窣地爬上床,伸手戳了戳李衍的后背:“你不生气了?” 他没有理会。 顾瑶不肯放过,又戳了戳:“李衍……你不说我睡不着。” “……”清冽的声音带着不耐烦:“睡不着就给我出去。” 他说到底还是回应了。顾瑶莫名心底一暖,长舒一口气。 忍不住捏起小被子,偷偷往他身边凑了凑,热呼呼的脸蛋近乎贴在他身上。 那就当他不生气了。 第55章 看着李衍面不改色地下了床…… 第二天一大早, 晨曦透过窗缝,将屋内照得温暖亮堂。顾瑶惯例赖了会儿床,遮住眼睛翻了个身。 -- 第99页 她喜欢卷被子, 每次起床都得手脚锁着棉被, 抱在怀里打几个滚儿,才能慢吞吞巴拉起来。 结果这次刚把腿搭上去,竟听到了一丝闷哼。 还挣扎起来了。 怪哉,被子也有起床气么? 顾瑶睡意当头懒得动脑子, 嘟囔了一声后,索性手脚并用, 把不安分的“被子”抱了个严实。 小姑娘力气不同寻常, 手脚使了劲儿, 便同一个钢铁牢笼, 钳得人动弹不得。 “被子”激烈地抗争之后, 又慢慢安分下来, 像是认了命。 顾瑶满意地用下巴蹭了蹭。 今日的被子带着一丝温热, 抱着暖烘烘的舒服极了, 她没过多久又陷入黑甜的梦乡。 这回笼觉睡到了日晒三竿, 小姑娘睡饱酣足, 惬意地睁开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一抹微微鼓动的温热,红色的柔软的布料蹭的人鼻尖发痒。她忍不住凑过去, 小动物一样用脸蹭了蹭。 滑滑的,凉丝丝,好像不是被子的布料……? “醒了就给我松手。” 李衍的声音冷不丁出现,竟然近在咫尺。 顾瑶微微一愣,抬眸一看,两人近得鼻尖好似都要碰到一起, 温热的呼吸交错。 她这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的手脚紧紧地缠在对方身上,怀中的属于男子的温度陌生而又滚烫,连李衍的心跳声都似乎听的清晰。 好、好热! “你怎么不推开我呀……” 李衍凉凉地瞥了她一眼。 “呵。” 也不知是谁手脚不安分。 她在睡梦中的力气更加不知收敛,李衍一开始何尝不是用了浑身解数,愣是没有撼动半分,反而火上浇油,她嘟嘟囔囔地收紧了力气,整个人愈发过分地挂在他身上,像只软绵绵的小猫。 于是他只能睁着眼睛直到现在。 看着李衍面不改色地下了床,开始穿衣,顾瑶也红着脸,连滚带爬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按照大雍习俗,今日一大早新婚夫妻要给家中长辈敬茶。但是顾老爹已经没了踪影,家里只有莫名清闲的顾宜修。 顾宜修一晚上几乎没睡着,他看到李衍从新房中出来,开始磨起手中的短剑。 呲啦呲啦的声音着实刺耳,李衍皱着眉头看了他一眼,二人四目相对,又纷纷别开眼睛,装作没看彼此。 “哎呀,腰好痛……昨天晚上也太不舒服了。” 这时,顾瑶又从新房里走了出来,她一边揉着腰,一边把脸皱成小苦瓜:“为什么你瞧着一点都不难受呢,李衍?” 昨天晚上,她忘记把床褥子里的花生桂圆清理干净,就这么睡着了。早上起来腰上都是一片青紫,硌得人浑身难受。 听到这句话后,顾宜修投来一个惊心动魄的眼神。 披露啪啦一阵火花,磨刀石突然发出一声惨叫,那把短剑几乎被他磨出火星子,看着怪可怖的。 不知是不是李衍的错觉,那个眼神隐约带着杀心,再看过去,顾宜修已经丢了短剑,眼不见心不烦地往厨房走。 “我们顾家的规矩是男人做饭,瑶瑶早上喜欢吃粥,”顾宜修故意重重地咬字:“你应该会做吧,妹婿?” 这阴阳怪气的样子,若是被国子监的监生看到了,顾司业苦心经营的威信定是要彻底崩塌。 现在正是吃冬笋的季节,从地里刚挖出来的水灵灵的冬笋,切成碎末,伴着肉丝一起煮上白米,便是一碗咸香软糯的竹笋肉丝粥。 可惜李衍在下厨上毫无天赋,顾宜修冷眼旁观,并不打算帮忙,顾瑶想去搭把手,也被他故意支开了。 于是这位大雍前状元郎、素有天才之名的小公子,看着案板上歪七扭八的冬笋,陷入了人生前所未有的僵局。 若是之前自己有武功在身,切出均匀的笋丝并不在话下。但现在不如以往,挫败感已经如一座大山一般压在面前。 但他李衍岂会轻易言败? 青年眉眼瞬时变得严谨而认真,额角甚至冒出了细密的汗珠。知道的晓得他在对冬笋下手,不知道的以为他在谋划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顾瑶悄悄溜进来时,便看到了李衍眉头紧锁,神色如临大敌。都说男子专注时最好看,他本就生得清隽袭人,此时竟有几分少年时意气风发的模样。 李衍很快发现了她:“粥马上就好,但还得再等一等。” 案板一片狼藉,这哪儿是没做好,分明是毫无头绪。 顾瑶看出了一丝淡淡的窘迫,喜上眉梢,心想这可不正是一个证明自己的好时机? 趁这个人抓瞎,她趁机在厨艺上大显身手,一展神通,收获李衍崇拜向往的目光,这首先抓住了他的胃,日后还不得牢牢抓住他的心,让他对自己死心塌地! 真是聪明伶俐步步为营,顾瑶! 可惜小姑娘徒有一番志气,却也是个吃了十几年白食的,真的自己上手,不见得比李衍强多少。 糟蹋了几根冬笋后,二人看着刀下的横七竖八的惨状,陷入沉默。 顾瑶许是有点尴尬,拿着菜刀的手没控制好力度,刀锋一滑,直接滑倒了手上。一阵刺痛后,红滚滚的血花呲了出来,殷红一片,场面倒是很壮观。 于是到了最后,还是顾宜修来救场,让李衍带着吱哇乱叫的顾瑶赶紧去包扎。 -- 第100页 好在李衍对上药之事还算熟练,他找到止血药后,倒出些许药粉在伤口上,又用干净的帕子包好。 伤口在食指指腹上,虽然不大,却切得有些深。顾瑶后知后觉地觉得痛,小脸皱得像啃了一口苦瓜。 她看着李衍系了个漂亮的结,神色十分专注,纤长的脖颈就这样毫无防备地暴露在自己面前,让人很想冷不丁伸只冰冷的手进去。 不行不行,不能冲动。 二人之间的隔阂还未消,一旦这么干了,自己就算哄到天荒地老,也不一定能把人哄回来。 但这种感觉,就像面前出现了一盘栗子糕,她馋得口水直流,却不能伸手拿一块。 顾瑶幽幽叹了口气,李衍恰好包扎完毕抬起头看,看到她一副眼冒绿光的模样,有些莫名其妙。 “好了,这几日你小心不要碰水。” “阿,那今晚洗漱可能要麻烦你了。” “……你只是破了根手指,不是整只右手。”李衍不用思考都知道她打着什么小算盘,果断地拒绝:“自己来。” 不错,很冷酷,很喜欢。 顾瑶似乎还想说什么,缠他几下,却听到顾宜修的敲了敲厢房的门。 原来是魏佑娣来找她。 …… 魏佑娣在大婚当日并未出现,是以今日过来,带了好些随礼,把顾家的小庭院塞得满满当当。 顾瑶也想她想得紧,二人有说有笑地进了顾瑶先前的厢房,东西交给了魏家的随身小厮去整理。 “前些日子听闻你大婚,不巧琐事缠身,没能亲自给你贺喜,瑶瑶可有怪我?” 顾瑶握住她的手,摇摇头:“我听闻前几日你们铺子在和别家打官司,忙得不可开交,这种时候自然是能理解的。魏姐姐今日能来,我就很开心。” 魏佑娣松了口气,她最近因为赵夫人故意找茬一事,和明镜阁的官司打得不可开交,还要一边走走官府的关系,一边照顾姬成煜。 他不知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副模样,高烧三日才退,人傻的只晓得念魏佑娣的名字,不是她亲自喂药,他便不喝。 所以这几天她筋疲力尽,今日才抽出时间来看望顾瑶。 说起贺礼,魏佑娣神神秘秘地掏出一个小罐,清了清嗓子:“瑶瑶,我虽说与你无血缘关系,但一直待你如亲生姐妹。一直以来都以长姐自居,这个东西是从我的嫁妆里拿的,算作我们姐妹的私密。你好生收下,莫要与旁人道。” 这是个土黄色的小陶罐,顾瑶以为是胭脂水粉,好奇地打开看了看,鼻尖嗅到了一丝甜腻腻的桂花香。 “好香,可是沐浴用的香脂?” 但这也太小了,小小的一罐,也就婴孩的拳头大小。魏佑娣笑道:“你猜的有五成对,这的确是女子涂抹的香脂,但……却不是用在沐浴后,而是用在别的地方……” “什么地方?” 魏佑娣目光流转,没有立刻同她讲,而是带着几分羞怯,附在她耳边轻语,顾瑶闹了个大红脸,烫手似的把罐子收回袖子里。 怪不得魏姐姐不让她同外人说,这种东西也难为她鼓起勇气,给自己送来了。 可惜她暂时还用不到,顾瑶想。 只能先收着了。 …… 二人分别已是晚上,顾家留魏佑娣吃饭,魏佑娣念着姬成煜还没喝药,找了个托辞回去了。 用了晚膳后,李衍闲来无事,点了支蜡烛,坐在书桌前夜读。他近日在排查二皇子在军营中的关系,等到时机成熟,他必须要一击必中地将真相公之于众,是以必须得找到令人信服的证据。 这并非一件易事。 当年的证书和折子一部分保存在翰林院,一部分保存在大理寺,都不是曦河的手能伸到的地方。那么现在自己只能靠手头上的东西,一点点挖出蛛丝马迹。 就在这时,大门突然被人推开,李衍眼疾手快地收起遗书,抬头一看,只见顾瑶湿着头发,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 她的乌丝盘在肩头,还在滴水,空气中满是皂荚的清香。 “李衍,我的伤口方才沾了水,好像有点痛,”她眨巴眨巴小狗一样的眼睛,充满期待地看着他。 “所以,你能不能帮我擦一下头发?” 第56章 李衍找过来的时候,便看到…… 乌丝泛着潮湿的水汽, 很快便氲湿了肩头的衣服。李衍拿起帕子,慢条斯理地把发梢裹住,轻轻揉搓。 他坐在床边, 顾瑶坐在脚凳上, 高度刚刚好。 其实并不是真的想让他帮忙擦发。 只是迈进新房的那一刻,看到他在聚精会神的夜读,不忍开口打扰。在自己家中,如此尴尬的气氛还是头一遭。 就算自己再大大咧咧, 也是深更半夜孤男寡女,对方又是自己的心上人, 顾瑶难免会有点紧张。她觉得自己默默呆在房间中更尴尬, 索性找点事情做。 这样房间里都是簌簌擦发的声音, 就算没有人开口, 也没那么冷场了。 “李衍, 晚上吃饭的时候, 你为什么不肯跟我阿爹说话?” 方才顾老爹从军营回来, 一家人在堂屋吃饭。本来是和和美美地迎接新女婿, 现场的气氛却比数九寒冬还要冰。李衍一声不吭, 也不看顾老爹一眼, 顾宜修的话也不多,顾老爹本来给李衍、顾瑶夹了菜, 李衍愣是一口也没尝,气的顾老爹吹胡子瞪眼。 -- 第101页 顾瑶试探道:“你是不是还在生气?” 李衍的动作顿了顿,情绪晦暗不明:“是又如何?” “你生气是人之常情。”顾瑶的语气有些低落:“换位思考,若是我被绑去嫁个了不喜欢的人,说不定连人家屋顶都给掀了。” 李衍不知是不是经历了大风大浪,倒是没有过激的举动, 只是大婚之夜说了些气话,脸色也一直寡淡。 平日里,就算这位小公子拒人于千里之外,那也是带着几分清傲和神气的,他从来没有像一潭死水一样,任春风如何用力,都吹不起丁点波澜。 “你别生气了,好吗?” 小姑娘转过头来,眼神中都是诚恳的歉意:“只要能让你开心,我做什么都好,阿衍……” 烛光昏黄,光亮明明灭灭,看不清楚面前人的神色。李衍垂下视线,长长的睫毛投下阴影,就这样和她四目相对。 顾瑶的皮肤是极好的,软嫩白皙,好似一块温润细腻的玉,衬得那双杏眼乌黑湿润。 不知为何,李衍突然感到一阵心悸,视线不由自主地往下,看到了那双浅粉色的、柔软的唇。 方才那句软软糯糯,像猫儿撒娇一样的话,是她说出来的么? “你怎么不说话呀?” 转身的姿势并不好受,她的下巴几乎贴在他的膝盖上,却不敢凑上来。见他不理不睬,顾瑶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总不能是看自己看出神了吧? 李衍缓过神来,图突然起身,收起帕子:“天色已晚,明日还要早起,睡罢。” 新年将至,得去采办年货了。顾老爹和顾宜修一大早都要去当值,忙不过来,只能交给他俩去办。 一听第二天要起个大早,顾瑶赶紧钻到被窝里,贴着墙根安分躺好。 “呼”地一声,屋内的蜡烛被悉数吹灭,李衍却没有上来。 他抱着一床铺盖,铺在床边,又将被子抱下来。 顾瑶看着他一气呵成的动作:“你这是做甚?” “从今夜起,我睡地铺,你睡床上。” “为何这么突然……是不是因为今早我卷被子?那我保证我以后乖乖睡觉,绝对不乱动了!” “我们虽已拜堂成亲,却并非你我本意,还是应当注意男女大防。” 顾瑶不满地皱起眉头:“我不介意什么男女大防,你这样睡在地上,会着凉的。” “我介意。” 李衍没有理会,他径自躺了下去,盖上被子。 见他铁了心不肯睡过来,顾瑶也无计可施,只能缩回床上。 夜色朦胧,房间里的“喜”字还没被揭下,在月色中透露出有几分怪异。 顾瑶睡不着。她脑子很乱,时不时就想低头看一看李衍有没有瑟瑟发抖,又担心自己翻来覆去的,吵到他休息,只能无聊地打量着天花板。 横梁上的木纹稀奇古怪,像极了一只眼睛。 这个念头把她吓到了,她小心翼翼地喊了喊李衍的名字:“李衍?” “……” “李衍,你睡着了吗?” 他声音带着一丝睡意,比平日软很多:“……睡着了。” 顾瑶悄悄松了口气。 其实他要打地铺,也不是不能理解。毕竟二人成亲如此突然,任谁都无法迅速接受要和一个异性同床共枕。 自己尚且没有适应和人共处一室,夫妻相称,那么李衍呢?陌生的宅子,陌生的床铺,坐在陌生的桌子上和别人的父亲兄长一起用餐。 他定是很不好受。 这个两天自己和他说了多少对不起,已经记不清了,但是李衍从来没有正面回应过。哪怕现在他也是充满防备的。明明共处一室,却感觉好遥远,连睡觉都要和衣而卧,侧过身子背对自己,好似眼不见为净。 这样也好,至少她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贪婪地看着他。 不知过了多久,耳畔边李衍的呼吸也归于平静,顾瑶打了个小小的哈欠,轻轻把头凑近他的方向,像是一只依偎着热源的小兽。 “其实你能娶我,我很开心……”她闭上眼睛,喃喃道:“至少我可以……成为你的家人……” 小姑娘的声音很轻,轻的像是细草摩擦的声响,却如此清晰地被传递到了李衍的耳边。 黑暗中,李衍的眼睛眨了眨,一丝晦暗的情绪一闪而过。 …… 第二天一大早,李衍准时醒来。他昨天做一晚上的噩梦,一会儿被蛇缠住,一会儿被恶熊扑倒,好不容易睁开眼睛,差点被胸口的重量压得背过气儿去。 小姑娘像只八抓鱼一样缠着他的身子,睡得酣甜。 外头寒风凛冽,顾瑶和他挤在小小的褥子上,暖和得像只小火炉,倒是没让他觉得清寒。 他推了推顾瑶的身子:“顾瑶,起来。” “唔……阿兄,我再睡一小会儿……” 说罢,她蹭了蹭脑袋,毛茸茸的头顶扫过脖颈,一阵酥麻。 “你又压在我身上了,你不起来我也动弹不得。” 李衍伸手拍了拍她的额头,小姑娘吃痛地睁开眼睛,目光迷蒙地盯着他看了几秒。 随后大叫了一声,“嗖”地从他身上一跃而起,拖着屁股向后挪了几步。 “我……”她迅速瞄了眼床铺:“我不是睡在床上的吗?怎么会……” -- 第102页 怎么醒来还是在他身上? 难道是梦游? 她懊恼地红了脸,说不出一句话来。越解释,越显得自己居心叵测,好像专门在夜里下手的采花贼似的…… 可不正是?李衍的领口被自己压得凌乱,怎么看怎么暧昧。 顾瑶呜呜地道歉,李衍也没和她多言,让她抓紧时间起来梳洗,待会儿还要去采办年货。 “可是你知道我们要买什么吗?”顾瑶问。 李衍风轻云淡地摇摇头。 小时候管家早早置办好年货,哪儿轮得到他操心,后来他孑然一身,过不过年也都一样。 两个人面面相觑,陷入沉默。 …… 好在顾家有个顶事儿的——顾宜修一早就在厅堂留了年货的单子,从鞭炮买几响到别忘记取琼林阁定的头面,纷纷列得一目了然,清清楚楚。 顾司业真是为家里操碎了心。 顾瑶拿着单子,看着阿兄熟悉的笔迹,十分感动。 二人起得早,集市的铺子刚刚开张,还得再过一个时辰才能热闹起来。倒是不少小摊小贩已经开始吆喝。 “一文钱的大包子嘞!皮暄馅儿足的肉包子嘞!” 顾瑶顿时走不动路,脚步不受控制地走到冒着白烟的包子摊儿,掏出两枚铜板:“老板,来两只!” “好嘞!” 大包子又软又烫,李衍找过来的时候,便看到小姑娘手里举着两只白白的包子,一跳一跳地跟自己打招呼。 “我说怎的一转眼就不见了,原来是为了吃。” 顾瑶吃着包子,听到冷嘲热讽也乐呵呵,她把一个递给李衍:“快快!趁热尝尝,我最喜欢吃这家的肉包了,皮薄馅足,吃了保准儿暖和。” 她里头穿着棉衣,外头是一件雪白的兔皮夹袄,玲珑浑圆的珍珠小扣子一直扣到脖子,裹得密不透风,看起来更像只白白胖胖的大包子:“好吃吗?” “尚可。” “噢~我晓得了,以后多带你来吃。对了,那边的鲜肉小馄饨也不错,等阿兄发了月俸,我请你吃虾仁儿的。” “……你的脑袋里也就惦记着吃。” “嘿嘿,民以食为天呀。” 二人拿着肉包子,边吃边走,很快到了首饰铺。 顾家的日子好过以后,每到过年都会给顾瑶添点首饰。之前是在名不见经传的小摊上挑选,今年顾老爹被封了侯,早早地便来琼林阁定了一套头面。 掌柜的把二人迎到二楼,上了好茶让他们稍等片刻。 二楼都是迎贵客的地方,之前顾瑶跟在李衍身后,偷偷溜进来一次。 那是一个午后,少年迎着光,仔细地打量着手中的簪子。他周身镀上了一层金色的毛边,显得俊俏而又神秘。 “对了,你之前在这里定的玉簪,是给谢幼云的么?” 李衍愣了愣,回忆道:“不是。” 顾瑶好似舒了口气。 那支簪子是为了生母忌日特地定制的。他母亲最喜欢玉簪,生前不管去哪儿都喜欢带一套白玉头面,是以每年忌日,李衍都会给她置办些玉制的首饰玩物。 就在这时,楼梯处响起一阵脚步声,三四个衣着光鲜的公子哥走了上来。 为首的男子被另外三个人簇拥着,看起来地位最高。他约莫二十又七八,样貌只算周正,气质沉稳,脸上带着官场上常见的淡笑。 二楼地方不大,他很快便看到了顾瑶和李衍,有些惊讶道:“子曜兄?” 李衍抬头,面色如常:“王大人。” “许久未见,没想到今日能在这里相会。” 那男子正是王元识,看到昔日一同殿试的故人,他有些唏嘘:“子曜兄如今变化不小,一时不敢相认。这些年真是别来无恙啊。 ” 话虽这么说。 明眼人一眼都能瞧出,王元识的语气中,多少带了点上位者的优越感。 第57章 或许他们真的可以成为一对…… 果然, 他转身跟一同前来的公子哥们介绍道:“这位是三年前同我一起殿试的李衍李公子,你们应当知晓的,毕竟子曜兄年纪轻轻, 一举拿下状元, 当年可是大出风头啊!” 惊讶的目光顿时集中在李衍身上,多少带了些探究。 王元识如今已经是四品侍讲学士,在朝中混得风生水起,仕途一片光明, 而李衍既然是状元郎,为何在朝中反而销声匿迹了? 在场有几位官场老手, 自然晓得朝中结党营私、派系斗争的厉害, 只是笑而不语。 其中一人年纪尚轻, 口直心快:“既然是王大人故友, 定是出类拔萃之辈。只是下官见识少, 便斗胆问一句, 李大人现在在何处高就?” “飞龙使, 平日在御花园看护花草, ”李衍看着王元识, 勾了勾唇角:“时隔三年, 王大人亦别来无恙。” 话音落地,众人面露惊讶之色。方才询问的年轻公子, 也是满脸尴尬。 “飞龙使?这名头真是中听不中用呐!子曜兄,你这可真是被大材小用了。”王元识语气痛惜:“当初你我皆是天子门生,一甲出身,何等意气风发,如今……唉,真是令人唏嘘。” 顾瑶身为旁观者, 听得直倒胃口。这王大人可真是阴阳怪气,拐弯抹角地想看李衍出丑,语气酸的都要拧出水来了。 当初春试和殿试时,如何被李衍摁在地上摩擦,此时此刻像是终于大仇得报的样子,小人得志的模样简直令人作呕。 -- 第103页 “夫君,这位王大人是你的故友?我怎么没听说过呀。” 顾瑶贴过来,熟练地挽起李衍的胳膊,笑得甜美:“怎么不给我介绍介绍?” 如花美眷在侧,男人眼中都染上了几分艳羡。 “顾瑶。”李衍见她主动凑过来,不晓得出于什么心思,忍不住低声提醒。 但这无意的一句狠狠戳到了王元识痛脚。他老大不小还没有成亲,主要原因就是他老娘是出了名的难缠,门当户对的世家大族不愿把女儿嫁过去。 是以他已经年近三十,还是光棍一个,只有几个暖床的婢子。 “李大人看来是仕途失意,情场得意,”他挤出一抹笑来,阴阳怪气道:“如此佳人,也难怪李大人淡泊名利了。” “瞧王大人这话说的,不知王大人何处高就?” 小娘子撒个娇尚且是娇憨,说出这种话来,便有些逾越了。王元识瞥了她一眼,脸上的笑带着一丝轻蔑:“鄙人不才,目前担任翰林侍讲学士,不过是两袖清风的闲人一个。” 在大雍,年纪轻轻便官居四品,任谁都得夸一句青年才俊。但是顾瑶并不买账,毕竟她阿兄是国子监司业,父亲又是平宁侯,一个翰林侍讲还没那个资格瞧不起她。 “是么,嘿嘿,看得出来。” 她开心地看着对面的男人变了脸色,抱着李衍的胳膊做了个鬼脸,得意洋洋。王元识气得怒极反笑,直接道:“噢?那小娘子又是哪位世家千金,口味甚是奇特。只爱沾花,不爱君子?” 这便是拐弯抹角地骂顾瑶喜欢侍弄花草的飞龙使,瞧不上他这风光体面的翰林侍讲。 “千金称不上,只是我顾家保家卫国洒热血,向来瞧不起伪君子!” 身后突然议论纷纷。 “顾家?哪个顾家?难道说是那位平宁侯?” “这……保家卫国的顾家,还能有哪个?” 王元识闻言,脸上阴晴不定。眼前的小姑娘穿衣打扮称不上华贵,头上的簪子也不过是个随处可见的银簪,她怎可能是平宁侯的女儿? 顾将军如今风头正盛,朝中谁人见了都得敬上三分,定然不让自己的女儿嫁给李衍。 但事已至此,再跟一个小姑娘继续拌嘴,多少显得面子上不好看。他勉强笑了笑,回头跟随行的公子哥道:“实在不好意思,方才王某遇到故人,情难自已,耽误了诸位的时间,如今看来,真是王某一厢情愿,应了那句人心叵测啊!” “王大人,莫要跟女子一般见识,咱们这就走罢。” “就是就是。” 一行人正要离去,只见顾瑶走到那三米多宽的黄花梨木雕花屏风前,伸手一拍,伴着一声沉闷的巨响,屏风如一阵旋风般被人推了出去,堪堪擦着王元识一行人的面门飞了出半米远。 那雕花的屏风距鼻尖只差半指,差点就能把人鼻子齐齐削掉! 王元识等人双腿一软,吓得往后一个趔趄,差点跌倒在地。回头一看,方才那娇滴滴的小姑娘拍了拍手,面色一片轻松。 她笑得甜美动人:“抱歉,手滑。” ??? 手滑能滑动一个三米多宽的实木屏风? 众人吓得两股战战,一时间竟僵着身子,不敢动弹。 这时,李衍突然开口:“昔日殿试上,你可知记得陛下出得第一个考题?” 他的目光清冷而锐利,这么看着王元识的时候,仿佛又回到了五年前,那个天资过人的小少爷如何轻描淡写地,将他经年累月的勤学苦读轻易踩在脚底。 王元识下意识躲开他的眼睛。 “陛下问我们:何为君子?” “正是。你当时便答:君子慎独,不欺暗室,守心明性,卑以自牧也。” 这个答案很准确,在卷面上定是能得满分。 但是陛下并不算满意。 王元识迷惑地抬起头来,看向李衍,似乎不懂他为何提起此事:“所以,这句话哪里不对?” 实际上,陛下想要的并非是一句答案,表面是问君子,实际上是考自知之明。 说白了,他只是想看一看这站在殿前的青年才俊,谁是第一个站出来,标榜自己是君子之人。而这个好大喜功的倒霉鬼,便是王元识。 人贵有自知,在官场上尤其如此。有时一句无意之言,便能断送整个仕途。 李衍站在不远处,眼神睥睨,几乎摧毁了这个人仅有的、脆弱的防线:“没想到时隔多年,你依旧不明圣意。” 他说罢这句话,再也没理会王元识机会崩溃的神色,转身离开。 身后传来了气急败坏的呼喊声:“你说清楚,啊!李衍,你给我说清楚,我哪里不懂得,哪里不知晓!” 顾瑶幸灾乐祸地笑出声,一蹦一跳地跟了上去。 …… 二人在一楼稍等片刻,很快便取好了定做的头面,从琼林阁离开。 到了上午,日头正足,街坊也陆续热闹起来。两人买了不少年货,一部分放到了马车上,一部分拿在李衍手中,顾瑶手里攥着冰糖葫芦,吃得眉飞色舞。 这冰糖葫芦是李衍给她买的,似乎是为了感谢她方才那威势十足的一掌。顾瑶看着身侧的小郎君,心情愈发明媚。 那贼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视线滚烫灼热,李衍忍不住微微红了脸。 -- 第104页 “看我做甚?” “我的夫君,有何看不得?”顾瑶说完,看他没什么反对,愈发得寸进尺:“夫君,你方才好厉害,直接捏住了他的七寸,真是不费吹灰之力达到最佳效果!实属才华盖世冰雪聪明英俊潇洒玉树临……唔!” 一只手伸过来,往她嘴里塞了一只糖炒栗子,堵住了小姑娘滔滔不绝的胡话。 “吃个东西这么多话,也不怕噎着。” 无人察觉到,他的耳朵染上一层薄粉,一张嘴却得理不饶人。顾瑶迅速把甜糯的栗子吞下,笑得眉眼弯成月牙:“我夫君天下第一好,怎么夸不得了!” “闭嘴!” “还是说你害羞了呀,阿衍,让我看看你的耳朵!” “顾、瑶、这是在外面,你给我老实点!” 见他又要炸毛,小姑娘息事宁人地住了嘴,继续啃自己的冰糖葫芦。 “美人姐姐,我就说嘛,你们肯定是夫妻!” 不知从何处跑来的小的女娃娃拉住顾瑶的衣角,指着李衍道:“方才姐姐喊你夫君,我都听到啦!” 二人定睛细看,可不是之前在大雪天,卖红绳儿的小女娃么?没想到今日又在这里遇到她。 小女娃挎着跟上次一样的竹篮子,笑得心满意足:“是不是那红绳儿起了作用?我就说,大哥哥大姐姐这么般配,肯定能白头偕老的。喏,我这里还有多子多孙花生结、一心一意鸳鸯结、白头偕老长久结,你们可要再买点?啥样的我都有!” 李衍说了句“无聊”便要离开,却被顾瑶扯住。 她掏出几枚铜钱,从里头挑了两根穿着红豆的红绳儿,买了下来。 “这次你一只,我一只。” 说罢,她就要把那丑绳子系在李衍手腕上,他下意识抽回手,奈何顾瑶用了力气,竟然动弹不得。 没过一会儿,两人的手腕上便多了一摸一样的红绳儿,十分显眼。 “好看吗?” “……丑死了。” 小女娃捧着脸发出一声欢呼:“真是般配极啦!” 顾瑶爱不释手地打量着,不知想到什么,眼睛愈发明亮,脸蛋也慢慢变红。 带上了她的小红绳,好像面前的男子做上了她的标记,染了她的颜色,成为她的人了。 那她是不是可以偷偷地—— 只是偷偷地、悄悄地在心底想,或许他们真的可以成为一对真正的夫妻,白头偕老呢? “你又在打什么主意?” 顾瑶笑得狡黠,扬了扬手中的红绳:“李公子,俗话说无功不受禄。收了我的礼,可得答应我一个要求。” “……” 这明明是她硬系上去的。 但他却不知为何,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了:“先说说看,什么要求?” 第58章 她跟顾宜修撒娇撒惯了,对…… 顾瑶瞧他认真的神色, 口中的“给虎子洗澡刮毛儿”的请求,硬是说不出口了。 唔……要不要换成“跟我一起看新年花灯”或者“在猝不及防的时候被我亲亲”? 但李衍想必不会答应,还会觉得她脑袋有病。 “那先留着, 我得好好想想。” 虎子的毛她可以自己刷, 但是李衍给她的机会可就这一个呀!随随便便浪费掉多肉疼。 李衍狐疑地盯着她:“你最好不要动歪脑筋。” 正在动歪脑筋的顾瑶立刻严肃起来:“我最正经了,这点你还信不过我吗?” “当然不信。” ??? “夫妻之间连这点信任都没有呜呜呜……” “……” 两个人回到家中,已经过了午时。 顾瑶方才在街上胡吃海塞,又是糖葫芦又是炒板栗, 已经饱得差不多,回到家里就被虎子扑倒, 一人一狗开始闹翻天。 李衍面无表情地路过狗毛乱飞的现场, 回到厢房。刚在书桌前坐下, 一只皮毛油亮的肥鸽子就落到了窗台。 “咕咕~” 这只鸽子看着寻常, 额头却带着一撮儿红毛, 看着精神抖擞。 是信鸽。 李衍立刻关上了厢房大门, 来到窗前, 取下了鸽子腿上的纸条儿。 前几日他给泰和宫寄去密信, 通过一本本折子的字迹筛查, 基本把伪造遗书之人找了出来, 只是他需要找机会打入二皇子兵营,因为那人正是二皇子的副手章仪, 担任蛟龙大军主簿。 这等人物本就难以近身,李衍需要一个接近他的契机。 今日信鸽送来的应当是泰和宫的回信。纸条上面的字迹潇洒大气,正是出自曦河之手。她只写了寥寥数字: 「北匈使者将至,章随同接待,此乃良机。」 下个月,北匈皇子和使臣来大雍求和, 结束两国长达百年的边境纷争。此事由姬成煜全权负责,他拟于下月底开设接风宴,届时章仪也会出席。 这便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李衍回到书桌前,迅速提笔回应,将纸条卷好,重新系到鸽子腿上。小鸽子低头啄了啄李衍的掌心。 这只鸽子和之前的不同,之前的肥鸽是京城本地鸽,叫起来是“咕咕儿”,这只明显来自南方,京城话和顾瑶一样不标准。 “拜托你了。” 李衍心情愉悦,用指腹摸了摸小鸟头上的红毛儿。 “咕咕!” -- 第105页 鸽子发出“今天一定送到”的叫声。 …… 日子过得飞快,又下了几场雪后,巷子里的梅花开了,时常传来一阵清幽的香气。 国子监已经考完试,开始放冬假,监生们得到解脱,顾宜修也终于闲了下来。 他一闲下来,意味着顾瑶的好日子也到头了。 平时顾宜修一大早就要去当值,顾瑶自由自在地睡到日上三竿。李衍也比较安静,看到她睡懒觉就借着熹微的晨光晨读,丝毫不会影响顾瑶的睡眠质量。 结果国子监一放假,顾宜修也整日呆在家中,他看顾瑶不顺眼,看李衍更不顺眼,说话也忍不住夹杂着火气。 于是某日下午,顾瑶熬了一碗桂圆核桃粥,送去了书房。 “谁?” 顾瑶的声音从门外传来:“阿兄,是我呀。” 大门露了条缝,小姑娘毛茸茸的脑袋探进来,笑得十分狗腿。 “天气寒凉,阿兄案牍劳累,你贴心的妹妹做了碗补脑热粥,给哥哥暖暖身子暖暖心!” 顾宜修头也没抬,只是一声冷笑:“是么,小白眼狼还知道你有个兄长。” 自家妹妹成了亲后整日跟在李衍打转,跟人家小尾巴似的,每天庭院里都是此起彼伏的“李衍李衍”,听得人耳朵起茧子。 “那怎么能忘呢。”顾瑶把粥放好,又凑到顾宜修背后,给他熟练地捏起肩膀:“阿兄,这些天你辛苦了,瞧着你白头发都要累出来了,下回给你做黑芝麻糊吧!” “嗯。” 顾宜修淡淡地勾起唇角,在有韵律的揉捏中,慢慢放松下来,依在椅背上。 然而,这一副兄慈妹孝的场景并没有维持多久,顾瑶假装若无其事地开口:“对了阿兄,你最近是不是不打算出远门?” “说吧,你想做甚?” “我想借家里的马车去庙会。” 顾家的马车有两辆,一辆是顾宜修的,另一辆本是顾老爹的,但他习惯起个大早走着去兵营,就留在家里给顾瑶用。 “平日里不是有一辆马车么,你用便是,不用同我讲。” “唔,家里的那个只能坐下两位,这次我想同子潇他们一起。” 顾瑶的声音带着一丝哀求。 本来马车之事不用她操心,毕竟魏家有好几辆马车。但偏偏近日魏小公子赌钱被他老爹捉了个正着,马车连带着月例银子被扣了个精光,日子很不好过。 结果不晓得他从哪儿打听到,谢家要去白龙寺烧头香,再去拜一拜月老庙,找庙里的师父给谢幼云瞧一瞧八字。这谢家为了把闺女嫁出去,无所不用其极,起先还顾及到世家大族的体面,如今再也掩饰不住败絮其中,托了红娘,到处介绍有钱的世家。 不管那人地位几何,不管是大腹便便还是老态龙钟,只要是有点脸面,能保住岌岌可危的谢家,都要了八字来算一算。 这次从白马寺下山,谢幼云估计就要定了亲。 魏子潇这下子可坐不住了,就算被魏掌柜打断腿,也要把这事儿拦下来,于是便拜托了顾瑶帮忙。 顾宜修想了想,那几日也不用马车,点头应允。事情如此顺利,顾瑶乐开了花:“阿兄,到时候我给你在月老庙求个姻缘。听说白龙寺可灵了!” 她一高兴,手上的劲儿就忘了收,顾宜修被她捏的差点提前加入老弱病残,赶紧把她轰了出去。 于是到了庙会当天,魏小公子满脸期待地上了顾家的马车。 “没想到小爷也有这一天,被我爹知道我上了国子监的马车,他指不定得夸我光宗耀祖了!” 魏子潇一上马车就开始四处打量,可惜这辆马车朴实无华,顾宜修只是收拾得整洁了一点,并没有太多装饰。 但他依旧很兴奋。 顾瑶和魏子潇这种虾米一样不爱动脑子的小孩儿,天性里对顾宜修带着几分敬畏。小时候魏子潇看到这位顾家长子,吓得手脚不晓得往哪儿放,干脆躲到顾瑶背后,顾瑶躲到魏佑娣背后。今日可算满足了他的好奇心。 马车咕噜噜启动,少年总算安分下来。这次顾瑶带上了李衍,他话不多,一路上顾瑶叽里咕噜说几句,他偶尔搭话,更多的时候是听顾瑶和魏子潇两个不着调的人,说些不着调的话。 比如—— 魏子潇:“师父,你和李公子成了亲,我该怎么喊他才好?师母行不行?” 顾瑶:“啊这,好像不行。” 魏子潇:“师父夫?” 顾瑶:“……还是喊他李公子吧。” 又比如—— 魏子潇:“这次我一定要向云姐姐坦露心意,不然我还算什么男子汉。师父你说我做的对吗?” 顾瑶:“啊对对对,不愧是为师的乖徒!” 魏子潇:“若是她不答应,我我我就抢亲!” 顾瑶:“有魄力,不愧是为师的乖徒!” 两人胡言乱语了一路,到了傍黑,马车终于到了白龙寺。 寺庙坐落在白龙山的半山腰,通体是明黄色的,山中的薄雾衬托出了几分出尘的仙气。 到了地方,魏子潇开好两间上房,便要与二人分头行动。 他现在对庙会没有兴趣,打算浅拟一个惊天地动鬼神的表白计划,明天一早就去找谢幼云,争取抱得美人归。 这正合顾瑶的心意——还没下马车的时候,她看着庙会上热闹的小摊,已经心神荡漾。于是,客房的椅子还没坐热乎,她便兴致勃勃地去逛庙会了。 -- 第106页 “阿衍,你去不去?” “不去。” 这三四个时辰的舟车劳顿,他也不晓得小姑娘哪儿来的精力,一路上叽叽喳喳个没玩,下了马车还生龙活虎的。 “啊,那我要是被人拐跑了怎么办?” 李衍像看傻子一样看着她。 “可我想和你一起嘛。” 庙会上有那么多好吃的好玩的,到时候自己拿不下了,李衍还能帮忙拿着。小姑娘的算盘打得啪啪响,索性凑过来,扯住李衍的袖子,摇了摇:“李衍,阿衍,夫君,衍哥哥~” “……你给我住口。” 她跟顾宜修撒娇撒惯了,对着李衍也来这一套,不一定能行得通。 虽然他最后应下了,并不是因为她可爱,也不是吃她撒娇这一套,而是在房间里突然窜出来一只乌黑油亮的蟑螂,要换房的话只能等隔壁的客房打扫干净,须得到晚上了。 但这事儿总像是命运的推波助澜,比如说京城哪儿有这么肥美的蟑螂呢?一般都小拇指大小,弱得经不起一踩。刚才那只拳头大小的蟑螂被李衍发现的时候,漆黑的豆豆眼闪过一丝挑衅的意味,那是强悍的实力给它的底气。 他李衍向来是个敢说敢做,爱憎分明的人。 他可以冒着大雪跪上几天几夜,可以咬牙忍住筋脉尽断的痛楚,但是要他牺牲身上任何一件东西去打死那个张牙舞抓的蟑螂,他做不到。 俗话说,识时务者为俊杰。李衍迅速改口,答应了去逛庙会的请求。 …… 明月高挂,夜风习习。 不远处,摊贩在寺庙前排起了长龙,点起了一盏盏暖阳色的灯笼,好似铺出来一条烟火大道。 这个人头攒动的庙会是年前最大的集市,不少人携家带口,策马车过来瞧个热闹。但也有不少年轻的小娘子和小郎君,是冲着一口老井去的。 那口井在月老庙前,年岁已久。传言说,若是在里头映出一轮满月,看到的有情人便能终成眷侣。 第59章 她咬牙切齿道:“因为他已…… 顾瑶听闻过那口井的传说, 但她今日并不打算去凑热闹。一是那口井很受欢迎,逢年过节都要排长龙;二是今儿个不是满月,看了也没意思。 眼前一路灯火通明, 亮如白昼, 小贩的叫卖声盖住了锣鼓喧嚣,琳琅满目的糕点,姑娘头上的步摇和叮咚碰撞的玉佩,让人看得目不暇接, 恨不得多长出几只眼睛。 走了不过二三十米,顾瑶已经火速解决了大半包盐渍桃脯, 吃了个过瘾, 心情大好, 坏处就是上下牙齿一碰, 酸得小脸皱成一团。 她可怜兮兮地摊开手, 李衍视若无睹:“方才打赌输了, 有人要学狗叫。” “汪汪!” 这两声叫得清脆响亮, 毫无迟疑。李衍这才把热牛乳递给她。 小姑娘是属小青蛙, 眼睛大肚皮小, 看到什么都要吃。刚才吃了串冰糖橘子, 又要买桃脯,信誓旦旦地说绝对能吃下, 若是吃不完,就是小狗。 结果顾瑶果真变成了汪汪叫的小狗,却也如愿喝到了牛乳。 温柔香甜的牛乳冲淡了桃脯的酸涩,牙齿总算不再酸痛,她喝了小半壶,总算缓过劲儿来。 这时, 前方某处小摊子人头攒动,突然爆出一阵惊呼。 “那边怎么回事?”顾瑶探头探脑地张望了一会儿,兴致勃勃道:“我们要不要去看看?” 还没等李衍回应,人群又是一阵唏嘘。小姑娘像小鸟一样飞过去,回头招呼着:“快呀快呀!” 这摊子被人围了里三层外三层,顾瑶好不容易挤到前面,才发现这是个简陋的露天擂台,一张棋盘,两把椅子,一条布幡上写着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棋王争霸”。 有人的地方便有江湖,但是这里的争霸擂台不过是用来自娱自乐,一个庙会不仅能评出一位“棋王”,还有“诗仙、“狐狸仙”、“剑圣”……大家都不论输赢,一笑而过。 但这次的气氛却有些不同寻常。 方方正正棋牌上,黑白分明的棋子已经分出胜负。一个面如死灰的男子拉拢脑袋,眼神绝望地盯着放在棋盘中央的短刀。 这把短刀像雪一样冷、一样白,坐在对面小麦肤色的北匈男子轻描淡写地掏出来,“咣当”一声甩到棋盘上。 “都说大雍男子通晓书画,精湛棋艺。今日一看,都是些不入流的货色。” 那北匈男子说得一口流利的官话,也下得一手好棋。从傍黑到现在,他不吃不喝地厮杀了两个时辰,滴水未沾,未曾有败绩。 围观者也从看好戏变成了敬畏不语。 棋场上确有刀光剑影,但眼前横插在棋盘上的短刀,却是实打实的。顾瑶瞧着这气氛不对,赶忙问了问身边一位瞧起来慷慨解惑的大哥。 那大哥叹了口气:“也怪那小公子意气用事,有几分三脚猫功夫,瞧人家是北匈人,便要显摆,结果被人忽悠着立了誓。” “什么誓?” “赢了,他要那北匈人跪下来给在场的人一一磕头喊爷。” 这倒是有趣。 “输了,就把手剁了,喂狗。” 现在看来,那小公子一副将死之人的神态,想必是落败了罢,典型的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只是在大雍下棋乃雅艺,即使是棋盘厮杀也是不动声色,讲究一个谦让体面。若是真的见了血、动了腥,这输赢反倒令人作呕。 -- 第107页 那小公子许是意气用事,没想到这北匈人如此较真,一时竟想落荒而逃。这时,人群中冲出来一个紫衣女子,一拳便把人扑倒在地。 “敢跑!”紫衣女子怒喝道:“说好了输赢无悔,你这个懦夫!” 那女子也是小麦肤色,乌发披肩,耳边各垂下一缕油亮的小辫。 小公子动弹不得,哭爹喊娘,像小鸡仔一样被她重重拽回去,摁在棋盘上。 “阿哒,这人不服输,按照我们北匈的规矩,应当切了他的脚!” 小公子哭得更凄惨了。 阿哒在北匈中,应当是哥哥的意思。顾瑶这次发现二人模样有几分相似,穿的也都是一身束脚紫衣和鹿皮靴子。 看到那小公子哭哭啼啼,北匈男人面露不屑,朗声笑道:“原来这就是你们口中的大雍男儿。好,今日放过你可以,只要在场之人,能够赢我,我便饶了你的狗命,如何?” 那小公子疯狂点头。 “若是输了,”北匈男子顿了顿,指尖轻松挑起短刀,瞬间“扑哧”一声穿透了木桌。 那短刀的刀刃擦着小公子的额头,深深地插|进了厚实的棋盘桌上。小公子吓得发不出声,两眼一翻直接昏了过去。 “我不仅要你的胳膊,你的腿,我还要在场人,大雍的天、大雍的地都作证,你们大雍男人都不过是一群草包软蛋!” 这番狂妄的言论像是炸开了锅,引得众人引论纷纷,恼怒不已。但北匈人挑着眉,视线从人群中一一扫过,却没有一人敢迎着这样挑衅,走上前来。 顾瑶并不擅长棋艺,她只晓得下棋的规矩,之前云雩教过她几招,却因为屡战屡败,再也没有学下去。 但如今看来,简直悔恨莫及! 方才还骂骂咧咧的男人们顿时息了声,面上带着一丝恨意。顾瑶深吸一口气,刚打算自告奋勇,手腕却突然被人抓住。 她转过身,看到李衍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背后,将她向后一扯。 “我来跟你下一局,如何?” 华灯流连,暖黄色的光影映在他脸上,给眉眼淬上一抹久违的意气风发。 他大步向前,高挑的身影轻易穿过人群,仿佛又回到了五年前的飞花大会上,少年从漫山遍野的春色中折下一枝荼靡,从容不迫地完成了一首剑舞。 时隔那么多日日夜夜,昔日的少年抽枝拔节,早已从青葱翠竹变成了清傲的大树,他又成为了众人的焦点。 “棋盘已毁,阁下确定要同我下这把棋?” 李衍微微颔首,清朗的声音没有丝毫犹豫:“是。” 北匈人打量了他一眼,像头目露精光的狼,伸出舌尖舔了舔干燥的下唇。 “爽快!那便一局定生死!” …… 这盘棋下得很快,不过半个时辰,黑子便偃旗歇鼓,大势已去。 胜负已分。 “你输了。” 李衍放下最后一粒白子,缓缓抬头,看向对面蹙眉不语的男子。 然而,话音落地,现场确实悄然寂静。因为在场之人,凡是懂点棋艺都知晓,这盘棋之精彩,并非市井之地能见—— 这位清隽过人的小公子,除非师从名门,不然此等棋艺境界实乃天资非凡! “……我输了。” 北匈男人最终还是松了手,将那苦苦挣扎的黑子“啪嗒”放下。 再次抬起头,那双带着一丝狼性的眸子已经染上了深深的敬意。北匈人向来崇拜强者,若想让他们信服,最好的法子便是打败他们。 “怎么可能!”紫衣女子难以置信地扑过来,看着被绞杀殆尽的黑子,喃喃道:“阿哒的棋艺是那个人教的,明明已经天下第一,怎么会输!” “青罗!”北匈男子一声带着怒气的低喝,那紫衣女子收回手,面带不甘地瞪圆了美目。 “愿赌服输,希望你放了那位小公子。”李衍起身,没有再理会沉默的兄妹俩,径直朝顾瑶走来:“我们走罢。” “嗯。” 方才的一局棋,看得顾瑶心惊胆战。她自然希望李衍赢,但万一输了,她就干脆和那两人打一架,绝不会让李衍当众受辱。 万幸,她的小郎君那么争气,轻描淡写地把对方杀的片甲不留,颜面全无。 他可是李衍,大雍史上最年轻的状元郎,被世人誉为“天下才有一石,子曜独占八斗*”的李衍! 顾瑶的心脏又难以抑制地跳动起来。自己真是走了什么大运,竟然能有这么聪明的夫君,忍不住弯起唇角,笑得直冒傻气。 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呼唤,竟是那对北匈的兄妹俩追了上来。 “方才阁下走的匆忙,还未知晓阁下姓名,”那北匈男人自顾自道:“我叫鹘,这位是我的妹妹青罗。咱们不打不相识,敢问阁下可愿与鹘结为兄弟?” 这人也太不拘小节了些! 饶是顾瑶这般肆意妄为的性子,也有些瞠目结舌。这世上真有人当街拜把子,可真是大涨见识。 然而,更令人目瞪口呆的事情紧随其后。 李衍上报了名姓后,自然拒绝了男人的结义。结果那男子竟然不依不饶,眸中的敬佩好似更浓郁了几分。 他把自家的妹妹往面前一推,硬生生地塞进了顾瑶和李衍二人中间。 “既然兄弟不成,我也不强求。李兄,我妹妹青罗可是我们部落第一美人,模样漂亮,细腰丰臀,日后定能生下健壮勇猛的儿子!” -- 第108页 他越说越激动,小麦色的脸颊染上兴奋的潮红:“实不相瞒,这次来大雍,我的任务之一便是解决青罗的终身大事。李公子,你觉得我这妹妹,可与你般配?” 他说罢,青罗轻轻一笑,自然而然地把自己的身体依在李衍身上。 低低的领口下,那波涛汹涌的山峰让人移不开眼睛。 然而,还未等李衍开口,便听到一道清脆响亮的女声:“不般配!” 众人皆是一愣,循声望去,这才发现李衍身边的那位小姑娘,已经气得脸蛋通红。 她咬牙切齿道:“因为他已经名花有主,是我的夫君了。” 第60章 她像只毛茸茸的小狗一样钻入…… 小姑娘气得鼓起脸, 像只护崽的小动物。在这对兄妹眼里却是一点气势都无。 “我早就听闻你们大雍男子三妻四妾,李兄这般才俊,再多一个青罗也未尝不可。”那叫鹘的男人不以为然:“你们大雍不是有句话, 叫红颜知己, 多多益善?” 在北匈这种力量至上的部落,一个男人若是能战胜另一个男人,胜者可以掠夺落败者的一切,包括无辜的女人。所以这一纸婚书又有何能耐, 成不成亲又有何干系? 听到这种话,顾瑶惊讶得合不拢嘴——哪儿有这样当哥哥的? 他妹妹又不是什么物件, 说塞给男人便塞了, 婚姻大事岂能儿戏? 然而这时, 依偎在男子身上的青罗却被一股力道猛然推开。 一瞬间失去了重心, 青罗一个趔趄差点栽倒。再抬头时, 眉眼中已经带着怒色。 李衍却是连目光也吝啬:“鹘公子, 我这人不受嗟来之食。” 他的目光如刀, 暗含锋锐:“只会让我觉得, 恶心。” “有趣。”青罗却轻笑一声, 目光中突然透露出些许兴奋:“你这般有骨气, 在床上想必更有滋味。阿哒,这个人我要定了!” 真是可忍熟不可忍, 顾瑶心想自己还在这儿呢,这两个北匈人真是不可理喻。 ‘我夫君都说了他不愿,你们莫要欺人太甚!” 青罗上下打量了她一眼道:“当下不愿,可不代表日后不愿。你这小身板儿颠一颠就散了,在床上也是个小鸡仔,哪儿能让男人尝到乐子呢?不过, 我们北匈也不是不讲道理,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你敢不敢跟我比一场?” 青罗身材姣好,个头高挑,一身紧实的小麦色的皮肤,看起来像只矫捷的母豹。 和她相比,顾瑶的小细胳膊细腿儿,瞧着实在实力悬殊,毫无胜算。 顾瑶道:“比就比!” 二人都被点起了斗志,决定一不做二不休,比试百步穿杨一决高下。现场没有靶子,便找来十只苹果,谁能一箭穿透更多的果子,谁便获胜。 顾瑶手中没有弓,便用了青罗的背着的那支,上面用迷彩绘了活灵活现的鹰隼图腾,鹰眼是一颗绿色的琉璃球。 鹘缓缓勾起唇角。北匈人擅骑|射,青罗更是个中翘楚,箭术比他这个当哥哥的还要厉害。 这一局,青罗几乎必胜。 因为那把弓,乃是北匈人改良后的满月弓,顾名思义,须得用混身蛮力,将弓身拉满如满月,才能将箭身寸出去,但是一般的大雍人,是根本不晓得这弓的玄机,更别提顾瑶一介女流。 二人三局两胜,青罗先来了第一把,只见她潇洒地拿起弓,大喝一声,双臂结实的肌肉绷紧,将那根牛筋制成的弓弦稳稳拉开。 而后只闻“嗖——”地一声,一道雪白的流光闪过,带着白羽的箭矢精准地从第一只苹果穿透,最终稳稳地在末端刹住车。 “四只。” 这力度和准头,已经比得过大部分的部落男人。 青罗得意一笑,斜睨了顾瑶一眼,把弓扔给她:“到你了。” 顾瑶接住弓,拿在手中端详了一会儿。 她极少用弓。比起这种需要找准头的工具,她更喜欢用短距离近身攻击的刀剑。这玩意儿也就给云雩打野兔的时候用过。 但是这把弓瞧着笨重,掂量在手里头,还挺轻? 李衍看着顾瑶满脸轻松,下意识打量起她手中的弓箭,目光落在弓首上时微微蹙眉。 然而还未等他深思,小姑娘便捏起一支白羽箭架好,手指微微勾起弓弦,似乎在寻找手感。 这弓倒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沉,比不上云雩送她打野兔的那把,甚至连一半都没有。 小姑娘做好准备,眼神一凛——下一秒,弓弦发出一声“吱呀”惨叫,转眼被小姑娘扯出满月般的弧度! 青罗发出一声惊呼,在一旁旁观的鹘亦愣在当场。 “嗖”—— 白羽箭刺破长空,如流萤般冲向目标,它气势汹汹,带着雷霆万钧般的杀气,直直地冲向前方—— 然后,“扑哧”一下,直接镶入树身。 “怎么会……”顾瑶看着那把偏离准星的箭矢,拔腿便跑了过去。 那箭矢擦着苹果上方狠狠差入树干,只露出一截凶狠的尾羽。她把箭拔出来,来回看了几遍,喃喃道:“不可能,怎么会偏了呢?” 身后传来青罗的大笑:“本来还以为你有几分能耐,结果竟然是个花拳绣腿。” 她看了看面色晦暗的李衍,声音柔媚:“这样的姑娘在我们部落里,可是只能许给老弱病残,没滋没味儿。” -- 第109页 顾瑶听到她的挑衅,虽然怒火从烧,却全神关注在羽箭上,没有分神理睬。这时,青罗又射出了第二发,一举穿透了6枚果子。 比上一次还多了两只。 她笑得得意洋洋,脸上写着“你输定了”,把弓箭丢给顾瑶:“你现在认输,还来得及。不然待会儿哭泣鼻子,可别说我欺负你。” 顾瑶抿紧嘴唇,目光像是燃着一簇火焰。 三局两胜,留给她失误的机会不多了,若是这次再没有找准,那可怎么办…… 羽箭没有问题,自己的力度也没有问题,瞄得准头更是没得说,那为何刚才……等等! 箭在弦上之际,她动作一滞,突然缓缓收弓,看了眼弓首和弓尾。 弓首的鹰隼镶满宝石,粗若手腕,弓尾则仅拇指细小,是以整张弓的重量在上方——这意味着,一旦举起弓身,整个弓会被压着往下沉! 失之毫厘,差之千里,发箭的时候若是偏移一点,结果便是大相径庭。 她终于找到原因了!顾瑶眼中闪过一丝绝处逢生般的喜悦,她端起胳膊,架起羽箭的时候,试着稍稍往上抬了抬。 凭感觉来说,这个角度好一些。但她若是要找准手感,估计下一发可以,这一发还做不到。 “再往上点。” 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一热,一只属于男子的宽大的手突然出现,将她的左手往上托了半分。 “好,发箭!” 那一刻,李衍的呼吸声似乎近在咫尺,顾瑶就着被人揽入怀中的姿势,果断利落地松开弓弦。 白色的流光如破竹之势,挟卷着刺骨的寒风冲向红色的果子,只听“卡擦”的几声脆响,尾端的白羽割破了第一只红色的果子,将其冲得汁液四溅粉身碎骨,然后是第二、第三只…… 最后,那羽箭凶猛地钻入树身,“嗡嗡”地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铮鸣。 “……十只?” “嗯,十只。” 身后温热的胸膛随着李衍的声音而起伏,顾瑶欢呼一声,欣喜地转回头,一把抱住了男人的身子。 “太棒啦!阿衍!” 她像只毛茸茸的小狗一样钻入了他的怀中,陌生的温热袭来,让李衍的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 方才他察觉到弓箭的玄机,本想出口提醒,却鬼使神差般地直接上前,手把手地托起她的手腕。 为何自己要这么做?他也给不出答案。 现在她抱着自己,呼出的温热的气息,把胸口熨烫得一片酥麻,好似被什么虫儿啃咬一般,说不出来的微妙的感觉。 这是怎么了? 耳畔边的心跳声震耳欲聋,像是发了病。 就在这时,鹘轻咳了两下,似乎在提醒,这场比试还未结束。 “还有最后一发,”青罗看着立刻弹开的二人,语气中带了一丝从未有过的认真和严肃:“我承认你有那么点本事,但这此,我要你自己来一决胜负!” 同样是习武之人,她其实能看出,上一把就算李衍不过去,仅靠顾瑶自己的准头和力道,定是能社穿五枚以上的果子。 她的实力,或许不在自己之下。 青罗深吸一口气,再抬起头,眸中已然是凶光毕露。 她咬紧牙关,大喝一声,将弓弦拉至满月,而后随着一声尖鸣,白色的箭矢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冲了出去。 “噗嗤——” 七只果子被击中,惨烈地倒在地上,四分五裂。 她过去数了数,而后一言不发地回来,把箭交给了顾瑶。 顾瑶被她的态度也带得紧张起来,她方才靠李衍的帮助,找准了准星,只要这次力度给足,再来必定也是一击十枚并中。 小姑娘架好箭矢,缓缓抬起弓箭,稍作调整,手指一松——她送出了最后一支、一决胜负的羽箭。 白色的流光穿透了所有的果子,如一晃而过的流萤,再一次插|入了坚硬的树身。 十枚。 顾瑶转过身,看向青罗,目光明亮如泉。 “我赢了。” …… 到了后半夜,庙会似乎更加热闹起来,不少偷偷出来约会的年轻男女两两成行,趁着夜色浓郁,少了几分约束顾忌。 顾瑶抱着怀里的弓,偷偷侧过头,打量着李衍。 “别看了。” 他有些恼羞成怒地开口。 “唔……” 小姑娘被捉了现成,红着脸垂下头:“我只是想谢谢你,因为没想到你竟然直接上手来帮我。” 李衍的声音有些僵硬:“没什么。” 二人默默无言,心头却像有根羽毛似的,挠得直发痒。李衍觉得有些闷热,扯了扯领口,看向小姑娘抱着的弓箭:“弓沉不沉,我帮你拿?” 刚才结束了和青罗的比试,两行人正要分道扬镳,青罗却把自己的弓箭送给她,还颇为傲娇地让她好好保管,这本是她打算送给夫君的定情信物。 顾瑶顿时便觉得这弓箭实在烫手,可是青罗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凶巴巴地说她要敢不收,以后见到李衍一次便抢一次,于是顾瑶只能老实收下。 “啊,不、不用的,我力气比你大。” “……” 也是。 气氛顿时又陷入沉默。 不知何时,眼前的景色慢慢开阔,喧闹的小摊逐渐稀疏,丛丛叠叠的灌木,在地上洒下游鱼般的树影。 -- 第110页 两人一路走,竟然走完了长长的庙会。 夜风徐来,虫鸣阵阵,月亮从云彩中探出头来,洒下清浅的月光,让视野一片开阔。 “那是什么?” 小姑娘伸手指了指前方。李衍定睛一看,竟然是一口井。 井旁爬满了青苔,扶手上系着红丝带,随风舞动。 二人来到井旁,拿起几根红丝带看了看,上面写满了“白头偕老”、“一生一世一双人”之类的情话。顾瑶突然“啊”了一声,看向李衍:“这是那口情人井!” “???” “就是传闻中,若是一对的男女在井中看到了满月,便能长长久久。” 清澈的井水倒映出二人的面容,在二人头顶,静静地挂着一轮下弦月。 “今日又不是满月。”李衍嗤笑一声:“以后少听信这些怪力乱神之语。” 顾瑶的脸上闪过一丝失落——他说的对,满月已经过去了,今日来的真不是时候…… “等等!”小姑娘忽然灵光一闪:“我好像看到了——” 衣袖被人一扯,李衍只好循声望去。 只见看着她指了指手中的弓箭,笑得像只终于得逞的小狐狸。 夜色浓郁,波光粼粼的水面,静静地映照着两人的影子,还有一把名唤“满月”的弓。 李衍愣了一下,而后眉眼舒展,再也藏不住那抹轻盈的笑意。 她的月亮,原来藏在怀里。 第61章 云姐姐一定是像碾小虫一样…… 那日回到客栈, 李衍依旧是睡在了房间另一侧的软榻上,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却已与往日不同。 顾瑶隐约觉得,李衍看她顺眼了些。 比如说回应她的频率明显增加, 即使她说了不少废话。 早上下楼用早膳, 也会等等她。 小姑娘心情大好,与之对比鲜明的是焦躁不安的魏子潇。他看着容光焕发的顾瑶,羡慕得两眼发光。 俩人约好早膳后,在魏子潇的客房碰个面, 交流下魏小公子昨晚呕心沥血拟定的计划。 谢家不知在这白龙庙呆到何时,他决定今天就速战速决。 “就在今晚, 天时地利人和!”魏小少爷掰着手指:“喏, 我特地翻了黄历, 今日宜定亲、求嗣、祈福……” 顾瑶惊讶道:“你的计划也包括求嗣?”这可真是一步到位。 魏子潇立刻红了脸, 摆摆手:“口误口误, 此乃长远考量……” 但是今晚庙会放烟火, 她本想跟李衍一起去看。魏子潇连忙软着嗓子恳求:“师父, 这可是乖徒的终身大事。你和李公子两情若是久长时, 又岂在顿顿酒肉。” 他看到顾瑶一言难尽的表情, 紧张道:“我说错了吗?” “……你若是打算和云姐姐表白心迹, 最好拟张草底,先给为师看一看。” “呜呜呜, 好。” 魏子潇的计划很简单,寺庙后有条清涧,月光一洒很是惬意。他按照谢幼云的口味,借了寺庙的膳堂,做了不少精巧可爱的点心,只要顾瑶把人邀请来即可, 剩下的就靠他自己发挥。 但这事儿他忘记交代不能与外人道,许是自己也紧张,顾瑶找到谢幼云后,对方没有立刻答应。 “魏公子找我是何事?” 顾瑶面露犹豫,她不晓得要不要同谢幼云讲。 “他是有话要同我说,”谢幼云眸光一闪:“你来当说客?” “嗯。”顾瑶笑道:“云姐姐,果真什么都瞒不过你。” 谢幼云笑了笑。谢家的流言蜚语漫天飞舞,已经成为了京城的谈资,她却依旧云淡风轻,妆容精致而得体地出现在各种场合。 不管别人怎么觉得,谢幼云是顾瑶打心底敬佩的女子,这处变不惊的端庄大气,多少男子也比不过呢。 对谢幼云而言,魏子潇接近于一张白纸,心思好猜得很。她没有为难顾瑶,点头爽快地答应了, 于是到了约定的时候,早早来到溪涧边的魏小少爷忐忑不安地等来了意中人。 只不过,是已有准备的意中人。 冬夜的晚风并不舒适,魏子潇冻得瑟瑟发抖。小少爷顿时有些后悔选在室外,还是容易起风的溪边。但是他一听到脚步声,看到谢幼云的一瞬间,他又觉得冷一些也没什么。 少年人的爱意总是纯洁而热烈。 有些好笑。 谢幼云想,她为什么会招惹一个小孩子,干净的像刚烧好的琉璃一样?更残酷的是,待会儿她还要把这只瓶子摔个稀巴烂。 “云姐姐!”魏子潇的眼睛亮晶晶:“这里这里!” 他生怕夜间清寒,搬了两只小火炉,拿了两件暖和的貉毛披风,枣红色的小炉上煨着一碗白白胖胖的梨子。 谢幼云来到他身侧,打量着眼案几上琳琅满目的糕点。魏子潇以为她好奇,赶紧介绍道:“云姐姐,听闻你喜欢吃山楂,我这几日做了山楂片糕,味道还不错,你可以尝尝,哦!我还做了最拿手的白糖糯米丸子,板栗牛乳糕,都是甘甜可口的……” 他说着说着,一阵风刮了过来,魏子潇顿时变了脸色,像是做了错事一样冲去拿披风,小心翼翼地给她披上。 “瞧我,只顾得介绍吃的,云姐姐你冷不冷?要不要披点东西?” “不用了。把你今日找我来,就是请我吃点心?” -- 第111页 谢幼云等他说完,才找到说话的间隙。 她不喜欢打断别人讲话,尤其是魏子潇。比起她母亲、族内男子的冗长说教,魏子潇像只紧张兮兮的小狗,想要在年长的人面前表现一番,却又毛手毛脚、顾此失彼,挫败感诚实地挂脸上。 魏子潇闻言,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冻得通红的鼻子,喃喃道:“倒、倒也不是。” 明明一开始,按照他那个开门见山的计划,他要清清楚楚地、像个男人一样坦白自己的心意。但是看到她的一霎那,勇气全都溜走了,只有欣喜若狂,让他得意过了头,把正事儿忘了个干净。 可是这月亮这么好看,他突然不想那么急切了。 “我想和云姐姐吃点心,也想和你看看月亮,这里的景色是我逛了一整天,认为最好看的,想让你也看看。这些点心,也是我特地为你准备的,听闻你喜欢吃点心,所以想给你尝尝。” “我不喜欢。” 谢幼云说。他的脸上闪过一丝错愕,似乎对突如其来的拒绝打了个措手不及。 “魏公子的心意,我心领了。天寒露浓,还是早些休息。” 她说罢,看不清脸上的表情,转身就走了,像一缕白烟似的。 魏子潇愣了一会儿,心里问这是拒绝了眼前的月亮呢,还是拒绝了他的心呢? 不管是哪个,他都是一只被人遗弃的小狗了。 这时,谢幼云的脚步停了下来,转身又朝他走来。魏子潇满怀期待地抬起脸,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神情有多么可怜。 白白胖胖的糯米丸子冒着诱人的香气,等人来尝。但是几经夜风吹过,外头的糯米皮已经凉透了,只有里头的芝麻馅儿还滚烫香甜。 “还给你。” 谢幼云解下披肩,薄薄的肩膀顿时失去了庇护,有些我见犹怜。 少年长得俊俏,笑起来更是讨人喜欢,委屈的时候,水汪汪的眼睛也让人肝肠寸断。这也是魏二少爷一直以来蹬鼻子上脸,还没有被戒尺抽死的原因。 但是谢幼云却不为所动,一刀一刀地捅着他脆弱玲珑的心。 真疼呐。 他好像明白师父之前为什么要离开了。 “我不收,既然给了你,哪儿有收回的道理。” 谢幼云倒是失笑:“你怎么跟小孩子似的,还蛮不讲理?” “我……”魏子潇不争气地酸了鼻子,声音带了些许沙哑:“我不是小孩子!我喊你姐姐,并不是真的想做你的弟弟,你难道不知道吗?” “嗯,我知道。” “那你……那你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不能。” 谢幼云见他不肯收下披风,便把披风叠好,放到软垫上。 “为什么?”魏子潇忍不住哽咽出声:“我、我有钱,也听话,云姐姐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为什么我不行?谢家让你去嫁那些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头子,不就是为了钱么?只要你想要,我把酒楼给你,或者卖了,总有几千两银子的。” 他把自己全都剖开了,角角落落都只指她看——你瞧,这是我的心,这是我的肾,这是我的肝,你想要吗?只要你想要,我都给。 但是,听到如此掏心窝子的话,她的声音却和表情一样冷,让人直打哆嗦:“前些日子,听闻地下赌场有人一掷千金,输了几百两银子,那个人想必是魏公子罢?” 魏子潇一愣,一股羞耻感瞬间涌来,他无声地垂下头。 “你们这次前来,我也只看到了顾家的马车,想必你家里已经断了你的月银,连酒馆的账本子也是你姐姐在看管,”她的话字字见血,像是一个个巴掌,把他方才的得意抽得七零八落:“子潇,我想要的,你未必能给我,你能给的,我并不想要。更何况,我不会任谢家摆布。” 说罢,她起身,这次真的是再也不回头地离开了。 …… 第二天一大早,顾瑶还在赖床,李衍准备下去用早膳,结果一推门,一个人高马大的东西就从门外栽了进来。 李衍下意识扶住了那人的身子,只觉得一片滚烫,再定睛一看,原来是昨夜神秘消失的魏二少爷。 “魏子潇?” 魏小少爷睁开眼睛,一片迷蒙。 “呜呜呜……” 他一个六尺男儿,挂在李衍身上,哭得像杀猪一样。 这个哭声凡是住过二里桥巷子的,都很熟悉。顾瑶迷迷糊糊被吵醒,揉着眼睛起床,看到眼前的一幕,直接给吓清醒了。 “这是怎么回事?” 她看着眼前凄惨的场面,颤抖地伸出食指:“阿衍,你们打架了?” 男人之间难免用拳脚讲道理,她那个风光霁月的阿兄,小时候也跟人打过架。李衍这种脾气难伺候的,也不是没可能。 李衍立刻甩来一记眼刀。 “他一大早就在门口发癫,谁知道怎么回事。” 顾瑶这时才闻到浓郁的酒气,又看了眼魏小少爷烧得通红的脸,顿时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 昨儿个他要跟谢幼云表白,看样子应当是失败了。 不,应当是惨败了…… 谢幼云瞧着弱柳扶风,大家闺秀,实际上是个极有主意和主见的。顾瑶和她一起为武学堂择址的时候,便见识过她的近乎冷酷的理智和果断。 昨天晚上,云姐姐一定是像碾小虫一样,把脆弱可怜的魏子潇碾成了碎片。 -- 第112页 顾瑶叹了口气,让客栈的人给他灌了碗醒酒汤,到了傍黑人才悠悠醒来。 醒来后,魏子潇似乎沉默了许多,像是一株被雨水打弯了头的小树苗。他和二人倒了谢,便回去收拾行李了。 第62章 此番前来,北匈男儿与大雍…… 到了年底, 隆冬的风吹来大片的雪花,将京城染上一抹素白。 大雍官员婚嫁有九天长假,外加上冬至休沐, 顾瑶足足有小半个月无所事事。 李衍虽已经复值, 但他如今已经进了平宁侯的家门,定然不会让他再做飞龙使了。然李家还未翻案,还是得给他找个名字好听、不辱平宁侯面子、也没有实权的官职挂着。 但这等闲差一时半会也很难找,于是李衍每日还是去浇花。只不过那个潮湿的偏厢已经不住了, 改成了杂物间。 这样过了小半个月,接风宴的名帖送到了顾府。 北匈的使臣在年末姗姗来迟, 让正在筹备新年祭奠的监礼司哀嚎不已。这次筹备接风宴的是姬成煜, 相较于他那位懦弱无能的大哥, 这是尊不好伺候的大佛。外加上连日的风雪, 筹备难度增加, 折磨得监礼司怨声载道。 等到如期举办的那一天, 天气难得温暖了起来, 风和日丽的像春天, 好似卯足了劲儿, 给北匈人瞧一瞧大雍的好天气。 丝竹声早早响起, 被邀请来的世家大族依次入座。这次名帖发给了顾家,除了平宁侯以外, 顾瑶和顾宜修也收到了曦河的邀请。小姑娘想带着李衍过去,结果还没开口,人就已经自动找了过来。 “你要参加的话,便是要以我的夫君的身份,可以吗?”她有些忐忑地问。 李衍出人意料地点点头:“可以。” 这是实话,他早有计划要趁接风宴的机会接近姬成煜和章仪, 届时能找出些蛛丝马迹,便是一次逆风翻盘的机会。 只是,真的会如此顺利吗? 他看着毫不知情的顾瑶,犹豫再三,还是和她说了实情:“此次前去,我有要事在身,并不是为了陪你。” 顾瑶的脸上闪过一丝失落:“原来如此。那我可以帮忙吗?” “不用,”他本意并不想把顾家也拉下水,毕竟风险太大,代价也不可预估:“出席宴席也是正事,顾家如今地位非同往日,莫要分心在我的事上。” 小姑娘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能抿紧嘴巴点点头。 于是到了当日,李衍出现的瞬间,坐席上突然寂静了几秒。 顾家的位置在列席中上,左右坐的都是有头有脸的官员,猛然看到李家人出现,不少世家已经面露不满。 “这倒插门,可就是不一样,多大的罪过都能翻过身来。” “也不晓得平宁侯家的小姑娘看中了他哪一点?” “还能是什么,终归是以色侍人,要么是脸,要么嘛是……” 意味深长的话才说了一半,那长舌男人突然捂住额头,发出“哎哟”一声痛呼。 罪魁祸首,是一只花生米。 “谁那么不长眼……” 这时,只见顾家的小姑娘缓缓收回手,指尖夹着另一颗圆溜溜的花生米。 她的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怒气,方才只算是警告,若是那长舌男人再多说一句,她就要过去揍人了。 剑拔弩张之时,一双手递过来一张帕子,李衍温声道:“擦一擦,马上就要开宴,待会儿还要敬酒。” 他抬眸看了眼那面色苍白的男子,似乎意有所指:“莫要脏了自己手。” 那男子脸色忿忿、正欲狡辩,这时仪礼的乐师突然换了首肃穆沉重的曲子,众人顿时正襟危坐。 皇帝来了。 他是被人搀扶着上来的。 短短几日不见,老皇帝竟是连路都走不利索了。他的头发变得稀疏,露出发皱的头皮,眼窝深得像是干掉的丝瓜瓤。 四个皇子皇女紧随其后。太子看起来脸色惨白,面无血色,好像大病初愈。姬成煜和曦河脸上都挂着笑意,三皇子看起来置身事外,刚坐到座位上便开始发呆。 “岁暮天寒,众爱卿早早在此等候,尽显我大雍地主之谊,朕倍感欣慰。” 众人又诚惶诚恐地行了大礼。 老皇帝咳嗽了几下,乐呵呵道:“好了,都起身罢,北匈的使臣也到了,莫要让贵客久等。” 一声吊着嗓子的“北匈使臣到——”四五个高大的男男女女被引了上来。他们皆是小麦色皮肤,肌肉结实,眉眼有股桀骜不驯的野性。 大雍崇尚藏锋,再尖利的刀剑,也要妥善地藏在刀鞘里;北匈崇尚力量,无论男女老少,皆坚信成王败寇。 这时,顾瑶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呼,扯了扯李衍的袖子:“那俩个北匈人,瞧着像鹘和青罗!” 话音落罢,礼官宣他们入座。这次的使臣队伍颇有诚意,以北匈皇子和嫡公主为首,高阶的文官武官各两位随从。 眼瞧着鹘和青罗位列上坐,顾瑶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这对北匈兄妹,身份竟然如此尊贵? 似乎注意到小姑娘的打量,鹘和她四目相对,勾了勾唇角,而后又同青罗一阵耳语。青罗亦是两眼发光地看了过来。 顾瑶和她点头示意,对方“哼”了一声,颇为傲娇地别过头去。 过了一会儿,婀娜多姿的宫女端来一只只装满御酒的金樽,老皇帝站起来,举起金灿灿的杯子,向众臣示意。 -- 第113页 宴席开始了。 …… 冬末春初,午间的风已经多了几分拂面的轻柔。宴席过半,不少人喝得面红耳赤,拉起就近的人装疯卖傻,吐露苦水。 就在这时,一个高大的身影突然从坐席起身,举着手中的金樽来到老皇帝面前。 鹘面色微红,眸光流转,带着一丝醉意。众人纷纷将目光投向他,只见这位北匈的皇子面色从容,行了一个标准的大礼。 “陛下,鹘今日尽情领略大雍好客之风,心向往之,是以有一事相求,亦是此次造访的一大目的。” 老皇帝笑道:“北匈此次造访,阵容隆重,朕也看出了你们的用心,有何要求,但说无妨!” 鹘收起嬉笑的神色,郑重道:“陛下,这百年来北境纷争四起,百姓流离失所。此番前来,北匈男儿与大雍佳丽永结同好,日后北境铸甲销戈,再无动乱之苦。” “哦?敢问这北匈男儿,可是綦律鹘殿下?” 鹘点点头:“便是在下。” 老皇帝满意地点点头。 綦律鹘样貌英俊,出身高贵,若是没有意外,下一任北匈首领便是他。北匈派来他求亲,可谓是诚意满满。但是放眼大雍,谁愿意自家闺女去北疆和亲呢? 这时,姬成煜见缝插针地抚掌笑道:“綦律殿下才貌双全,勇猛无双,得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子才配得上。” 曦河冷冷地撇了他一眼,姬成煜视若无睹:“说来倒巧,本王恰好晓得一适婚女子。今儿本王这个做兄长的,便大言不惭一回——四妹曦河与你甚是相配,你觉得如何?” 这一回,不仅仅是在场的官员震惊了,连老皇帝都有些错愕。 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给自己的妹妹提亲,难道不晓得他们皇室须得谨言慎行,因为天家开口便是金口玉言,把这件事放到了台面上来说,逼得和亲之事与曦河联系起来。 这小子,何时有了如此强硬的手段? 老皇帝眯起眼睛,一时间心烦意乱,索性不再搭话,装聋作哑。 “皇兄的疼爱,妹妹可是遭受不起。綦律殿下,婚姻之事对女子而言乃终身大事,还望殿下谨慎挑选和亲对象,莫要听信这种玩笑话。” 曦河慢悠悠开口,眉眼之间带着一丝轻松的笑意。 明明身处话题的中心,她却一点也不紧张,反而有一丝微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狡黠。 “这一点,本宫的好皇兄也应当自省。皇兄整日操心本宫的终身大事,连自己的都顾得不了。张尚书,你家女儿今日身体可还安康?” 她话锋一转,蓦地转向张尚书,众人正不解其意之时,却见张尚书突然一个哆嗦,手中的酒樽直直摔了下来。 姬成煜心头闪过一丝不详,冷声问道:“曦河,你在说什么终身大事?竟连我本人都不晓得,莫要意气用事!” “哦?二皇兄是想让本宫在这里,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出来么?” 姬成煜目光阴沉,按照计划,方才自己说出要让曦河和亲后,自己的势力会随机迎合起哄,让老皇帝骑虎难下。 结果千算万算,没想到曦河玩了一手黄雀在后。 而且他如今竟然丝毫猜不出她的想法! 张尚书看起来要哭了,已经一句话都说不出口。曦河拍了拍手,朗声道:“宣张尚书之女,张金如!” 随着声音落下,不远处缓缓走来一个妙龄女子。她姿态娴雅,却步履蹒跚,因为她正怀着身孕,挺着西瓜一样滚圆的大肚子。 “小女张金如,拜见陛下、曦河殿下。” 离得近了,姬成煜总算看清楚了张金如的脸。她瞧着有些眼熟,好似在哪里见过? “张姑娘,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但事关皇室子嗣,此事若是隐瞒可是欺君之罪,”曦河面容冷峻,并不是在恐吓这个瘦弱的姑娘:“今日陛下在场,诸臣百官也能见证,你便告诉本宫,这肚子里的孩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皇室子嗣?欺君之罪? 巨大的信息量砸的众人头晕眼花,还未等大家咂摸出味儿来,便看到张金如颤抖着抬起手,指向一个男子。 一瞬间,四面八荒的目光集中而来,纷纷看向二皇子。姬成煜微微一愣,脑海里突然想起不久之前,魏佑娣捧着梨汤,同他决裂的那一幕。 他想起来了,为何这女子如此眼熟! 那时候他中了迷药,把一个蓝衣女子错认成了魏佑娣,酿下大错。而现在站在自己面前的女子,可不正是那蓝衣女人! 第63章 她看着面前眉目疏朗、皎若…… 姬成煜下意识地想起, 那日张金如应当是喝了避子汤,但自己只顾得去追魏佑娣,没有当面看到她喝下去。 今日竟被当众揭开, 成为了一把匕首, 猝不及防地捅了他一刀。 曦河似乎很满意姬成煜的神情,慢条斯理地走上前去,站在张金如旁边,脸上带着悲天悯人的关怀。 “金如, 你告诉大家,那天发生了什么?”她意味深长地看了眼上座的姬成煜:“放心, 为了皇兄改邪归正, 本宫绝不包庇, 一定会站在你这边的。” 张金如已经开始哭起来, 她本就长得小家碧玉, 哭得惹人怜爱。在众人眼里, 已经自动把她划分到了弱势的一方。 强取豪夺的戏码百看不厌, 多的是热衷狗血的人。又何况姬成煜的这层身份, 满足了众人对皇家丑闻的窥视欲。 -- 第114页 现场一片寂静, 但一双双眼睛已经瞪得溜圆, 在张金如和姬成煜之间来回打量。 张金如哭完,哽咽着开始讲述起来。她说自己被下了药, 等到醒来后发现已经丢了清白,而和她同床共枕的男子,竟然是煜王。 之后,煜王给了她一碗避子汤,让她不要惹麻烦。 说到这里,众人忍不住窃窃私语, 时不时交流鄙夷的眼神。 期间,曦河时不时带着悲伤的神色,给张金如递过帕子,似乎对一切感同身受。与之形成鲜明对比,姬成煜显得愈发冷漠无情、人面兽心、衣冠禽兽……总之,连带着老皇帝在内,看向二皇子的眼神都十分诡异。 最后,张金如说完腹中胎儿已经成形后,引来一片唏嘘,结束了她的哭诉。 “事到如今,父皇,”曦河转过身来,朝老皇帝行了一礼,言辞恳切:“是木已成舟,无可挽回,唯有为二人赐婚,才能给张姑娘一个交代,也是陛下维护我大雍的公序良俗,为万民作表率。” 姬成煜似乎被气到了极点,怒极反笑,突然开口:“好、好!不愧是本王的好妹妹,只是张姑娘肚子里的孩子还未出生,没有滴血认亲,如何证明这孩子是本王的?” 的确,方才曦河的言论、张金如的哭诉都太过震撼心扉,让人不由得先入为主,陷入到了某种情绪中。现在听二皇子这么一说,似乎又有点道理。 曦河似乎早有预料,勾起红唇,笑得轻松。 “这有何难?待孩子出生后,自然可以滴血认亲,只是张姑娘要保重身体,切记要护好腹中胎儿。” 言下之意便是,若是这孩子不小心没了,第一个怀疑的便是姬成煜,到时候他真是有理讲不清。 “曦河说得有理,”老皇帝这时终于开口:“既然张姑娘已经有孕在身,是得好好照顾。若这孩子真是煜王子嗣,那朕不会不认!不如这几个月,你便在煜王府住下,朕为你做主,赐你侧妃名分,如何?” 侧妃?这话从皇帝口中说出来,无异于当场赐婚! 以张尚书户部尚书的身份,自家女儿做个侧妃实在是有损门楣。但更令人意外的,则是老皇帝似乎直接承认了孩子,并没有信任姬成煜的反驳。 一时间,朝堂的势力天平又在摇摆不定。原本以为曦河身为女子,绝无可能干预朝政,但看老皇帝对她的宠爱。几乎已经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她最终会走到哪儿一步,还是未知。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今日这一局,四公主大获全胜。 …… 这一小插曲很快便揭过去,宴会又恢复了歌舞升平。在场的人个个都是人精,知道这等丑闻多说无益,又装作和和气气的样子,将现场的气氛烘托得其乐融融。 曦河已然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也选择闭口不谈,方才还给姬成煜敬了一杯酒,不过对方并没有喝。 只有顾瑶气红了脸,差点要冲上去把姬成煜暴打一顿。 她想起自己大婚前魏姐姐郁郁寡欢的模样,本以为是打官司打得筋疲力竭,现在一想,很可能是因为姬成煜。 只是那个时候她忙于自己的婚事,没有办法分心去关照魏佑娣的感受,她本人又不会主动向别人吐露心事,若不是今日曦河殿下主动揭发,顾瑶不知要被蒙在鼓里多久。 仅仅作为一个旁观者,她都气得头昏脑胀,热血直冲头顶,那么魏姐姐本人呢?她定然是很不好受,自己默默承受着所有的失望、痛苦。 顾瑶气上心头,一个没注意吃了一口麻椒,火辣的刺痛迅速从舌尖蔓延至全身。她灌了一大口银耳甜汤 ,才把辣味压下。 “怎么了?” 李衍察觉到她的异常,问道。 方才看到她脸色不善,再细看,已经是鼻尖红红,眼含清泪。他想起顾瑶和魏佑娣情同姐妹,想必是情绪有些激动了。 “吃到了辣椒,好辣呀。” 顾瑶说。 李衍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我就知道”,还是把自己没有动过的银耳汤端到了小姑娘面前,顺便收走了桌上的花椒鸡翅:“不能吃辣就别吃了。” “我是能吃辣的,只是吃得少罢了,”顾瑶老家在江南水乡,吃惯了浓油赤酱,少有辛辣的口味,但小姑娘向来好强:“阿兄才是不能吃辣呢!有一次他吃了一口酸萝卜,放了点剁椒,辣得泪流满面。说起来那是我唯一一次见他哭,可太好笑了……” 话音落地,小姑娘才觉得有些不对。方才还逼着她把挑出来的茄子吃干净的顾宜修,好像不见了。 奇怪,她那么大一个阿兄去哪儿了? 与此同时,御花园假山处。 “失踪”已久的顾宜修被曦河拦住了去路。她想和这位年轻的国子监谈一谈,但是顾宜修并不理会。 于是当着他的面,曦河支开了随从,假装崴了下脚,笑吟吟地把胳膊伸给他。 顾宜修别无选择,只能面色冰冷地扶了上去,搀扶着她往前走。 两个人似乎从未有过肌肤之亲,也没有这样安安静静地相处过。曦河虽然对他很感兴趣,但整日都围着她的野心打转,只能时不时地挤出点零星的时间,“调戏”一下顾大人。而顾宜修则除了顾家人谁也不在意,像一块软硬不吃的木头。 这是曦河最头疼的地方,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清心寡欲的男人?自己这样的公主主动示好,都能毫不在意,他到底想要什么呢? -- 第115页 “方才让顾大人看笑话了,”曦河打开话匣子:“我们这些人,看着光鲜,实际上的腌臢多着呢。你和顾瑶的关系便不一样 ,如此兄妹情深,让本宫着实羡慕。” 两个人距离如此之近,顾宜修闻到了淡淡的酒气。 她处变不惊,方才喝了不少酒,硬是没有表现出来。 只是话变得有些多,神情也终于像个她这个年纪的女子,摘下了总是微笑的面具,变得活泼而生动。 “殿下谬赞了,”顾宜修回复得滴水不漏:“臣等一介草民,自然不能与天家相比。” “你可莫要同我将这些客套话,今日应付那群北匈人,本宫提心吊胆了一整天,也只有和你一起的时候,本宫才敢这么敞开心扉。” 曦河不在意地挥挥手,好奇地打量着面前的男人:“顾大人,你一直扯着本宫的手臂,莫不是要给本宫拉筋不成?” 顾宜虚虽然扶着她,却没有用多大力气,胳膊也收敛着避开和她的其他部位触碰,所以一旦他的步子大了点,曦河就得迈开腿跟上。 她方才只是假摔,脚踝一点事都没有,顾宜修清楚得很。他一直想把人甩开,却一直找不到时机。听她这么一抱怨,便晓得她是真的在逗弄自己。 顾宜修干脆停下脚步,把自己的胳膊抽出来。 “殿下似乎安然无恙,既然如此,臣便告辞了。” 曦河自然不会让他离开,她追上来,扯住顾宜修的衣袖:“顾大人,你的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 她的身上散发出阵阵昂贵的檀香,无法避免地渗透到自己的衣服上。顾宜修看着那双养尊处优、染着殷红蔻丹的手,目光一阵刺痛。 见他不吱声,曦河敏锐地察觉到他还在生气。她擅长揣摩人心,是为了解、把握那人的脾气,便于她拉拢、拿捏。 但是不知为何,许是喝了些酒,她突然有一股冲动。 在这种冲动的驱使下,她突然问出一个令她自己也无法理解的问题:“方才若是陛下真的让我去和亲,你会如何想?” 和亲,便是要到北匈去。那里夏季水草丰茂,冬季狂风暴雪,足以摧毁一个文弱的大雍女人。 若是去了那里,无异于被宣判死罪。古往今来,多少女人以这种方式被牺牲,来成全两国的和平。即使是一国最尊贵的公主,在权势面前,也不过是男人的棋子,跑不了被男人吞吃干净的命运。 顾宜修似乎也没察觉到她会问这个问题,他怔了一下,才开口:“臣或许无法阻止。” 曦河眸中的光亮渐渐暗淡。 “但臣,并不支持这种做法。” 她下意识问:“为何?” “因为臣也有妹妹,懂得当今世道下,女子的不易。殿下虽身份尊贵、心深似海,却依旧是女子,不应当为男子的野心牺牲。” 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甚至仅有的一丝动容,也是因为他想起了顾瑶。 可是这些话,依然在她心头用力地捏了一把,让她忍不住浑身一颤,连这草木枯黄的冬季也多了一丝浪漫。 曦河啊,你怎么会有如此软弱的时候。明明要有一副钢铁之躯和一颗钢铁铸就的心,才能安抚她蓬勃的野心。 可是有时候,情愫就是这么蛮不讲理而又不可理喻。她看着面前眉目疏朗、皎若玉树的男子,突然觉得自己或许,是有一点心动。 他像一个清冷端庄、不入红尘的谪仙,若是跌落凡尘,爱上一个女子,会是什么样子? 第64章 “章仪,你如今变成了何等…… 顾宜修过了一会儿便回来了, 身上带着一股熟悉的香气,顾瑶皱起鼻子嗅了嗅,一时半会儿也想不起来。 宴席已经到了尾声, 众人该吃吃、该喝喝, 也都尽兴而归。唯有北匈的和亲之事暂告一段落,将在使臣回去之前好好商议。 开始退场时,顾瑶面露苦色——她方才胡吃海塞了不少难以消化的糕点,此时此刻肚子有点难受, 于是便和顾老爹和阿兄打了个招呼,自己去御花园散散步, 消消食。 她对御花园还算熟悉, 却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来, 脚步不由自主地绕起了路, 来到了李衍看护的一亩花圃。 方才他有事离开, 不知道去哪儿, 也没有和她细讲, 只是说不用等他, 直接坐马车回去就好。 应该是他开参加宴席之前就提到的, 要处理的事情。 一阵清风吹过, 花圃中的山茶簌簌作响,枝头上雪白的花朵发出轻颤。 到了冬季, 花圃会更换时令的盆栽,让这里时刻看上去都鲜花似锦,生机勃勃。 李衍把它们照顾得很好,他不管做什么都带着一个种使命感。在大理寺的时候要兼济天下,在御花园浇花也要兼济一亩三分地,总之李公子对旁人要求高, 对自己的要求更是严苛。 真是越想越喜欢他了,顾瑶的心化成了一汪春水。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藩篱后传出模糊的声音,像是起了争执。顾瑶好奇地赶了过去,只听一个男子的声音,愤怒地喊了一个名字。 “李衍!” 李衍在这里? 他跑来这么隐秘的地方做甚? 一个隐约的念头从心底升起,顾瑶心想,这大概就是李衍此行的目的罢,那么她是要现在就转身离开呢,还是继续听下去? 就在她犹豫不定的时候,一群人在这时出现了。 -- 第116页 以曦河为首,身后领着老皇帝和跟随游玩的几个北匈使臣。他们看到顾瑶在这里,面露惊讶。 “参见陛下。”顾瑶行了一礼。 “顾家的小丫头,你这里做什么?方才看到顾将军在等你,还不快过去?” 老皇帝心情不错,竟然主动关照她。顾瑶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的行为,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就在这时,藩篱后突然传来一声怒喝:“够了!你说我对不起李大人,污蔑李家,你可有证据,可有证言!”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愣,过了一会儿,曦河骤然开口,语气严肃:“陛下,儿臣先去看一看!” “不,”老皇帝看了眼藩篱,混沌的眼珠动了动:“朕亲自去看看。” 这么多年来,李家的覆灭一直是朝中的忌讳,这个百年望族的沦落太过突然,也太过干脆利索,不少人都猜测背后是否有皇家推波助澜。 事实上,老皇帝也将李家视为心头大患,尤其是李尚书那天资聪颖的儿子,年纪轻轻便考上状元,一时间风头无二,坊间更有好事者,认为李衍是紫薇星下凡,这是皇权最不能容忍之事。 有皇帝带头,一群人便都浩浩荡荡地跟过去了。 而在藩篱背后,李衍按照计划,一步一步地将章仪逼上绝境。 只要他想,没有做不到的事情。 即使横在他面前的是已经盖棺定论的案件,是不可撼动的大雍的皇权,但是他不会心生怯意,也不会退缩——如今的他已经失去了一切,除却一条性命一无所有,更没有退缩的理由。 面前的男子正如自己预料一般,起先对伪造遗书之事矢口否认,直到李衍突然问他,是否晓得那位被“迫害”自尽的连城县丞,实际上是个连字也不会写的文盲呢? 章仪的脸色顿时变得惨白,他似乎没预料到这个问题,毕竟当时伪造遗书时,参考的字迹确实注有那位县城的名字。 但是小地方的县官儿架子很大,多有随行的文书,那位县丞是花钱打点上去的草包,私塾没上过几天,大字更是不识一个。平日里起草的折子都是一个姓许的文书替他撰写的。 “那你又如何判定,这遗书不是县丞授意,让文书替他写就?” 李衍冷静道:“因为那位许文书在大坝决堤前,已经被洪水冲走,第二日便确定遇难。他和老母亲住在低洼区,是第一批受害的百姓。” 他翻遍了数千页的连城水祸的结案书,一页一页地通读,一行一行地查找遇害者的名字,终于在几个通宵后,他最终从一万多人中确定了那个文书的姓名和遇难的事实。 章仪浑身的血液已经冻在一起,冷汗淋漓。他感到天旋地转,为何当时二殿下没有告知此事,为何他不能再细心一点,多去打听打听? 但是他们只是伪造遗书,并不在意连城百姓的死活,是以最后也是栽了如此大一个跟头。可若是他死活不肯承认,那李衍他能如何呢?毕竟人都死了,也无法作证不是么? “李大人,我承认你言之有理,怪不得二殿下费尽心思要把你除之而后快。但是此事我就算死,也不会承认,”章仪红着眼睛,发狠道:“这些算不上确凿的证据,只要我不承认,你别想翻案!” “章大人说的对,你若是不敢承认,目前的证据确实证明不了什么。”李衍淡淡道:“但是这个东西,你瞧着眼熟么?” 他丢来一封信。 那封信已经年代久远,章仪打开后,看到了上面的私章,微微一愣,面色已然变得惨白。 信封内除了那封信,还有京城钱庄的票筏子,有了这个不管人在哪儿,都能从京城的钱庄里取一定额度的银两。之前朝中为了鼓励寒门学子参加科考,会从各个乡县选来家境贫困的学子,由三品以上的官员施善帮扶。 而章仪,则是李尚书当时帮助过的学子之一。 那时候他还在卫泽县章门村住着茅草房,每日点苍蝇腿一样的小灯,盼望着、等待着每半年寄来一次的银两。 那寄来银两的大人并不透露自己的名姓,只有一封简单的信,鼓励他勤学苦读,莫负前程,里头是一张票筏子,他可以从卫泽县的钱庄里取出十两白银,足够担负他半年的吃喝住行。 数目虽然不多,却像是萤火一样,点亮了青年因穷困潦倒而麻木的心。 那个大人是谁呢?年少时的青年时常想,若是自己能够入朝为官,能够与他并肩站在朝堂,该是如何的光景?他真想知道那位大人的名字,告诉他自己没有辜负大人的期望,在日后还会以大人为榜样,成为一个为民造福的父母官。 而如今,他收到李衍的这封信,看到了熟悉的印章,心中升腾起一个难以置信的念头:“这是何意?” “你应当认得这私章罢,”李衍说:“这是我父亲的私章,他在数年前救助过一个贫困的学子,每半年给他寄一张十两的票筏子,连寄了五年。” “我……我不认得……” 他像烫手一样把信扔掉,信封沾上了地面的灰尘,他又迅速捡起来,用袖子擦了又擦。 “当初入朝为官后,你曾与父亲来信,说自己将不负父亲的期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誓为改变大雍的沉疴痼疾,可你现在,已经化为了这沉疴本身,满腔热血早已臭不可闻。” -- 第117页 李衍死死地盯着他,目光清亮得让他无法直视:“章仪,你如今变成了何等模样,当时寒窗苦读的初衷可还记得!夜夜入睡可还安宁!” 章仪似哭似笑,最终捂住脸,发出了无法抑制的哽咽声。 少年自有凌云志,不负黄河万古流。 他也曾有过金榜题名,荡胸生层云,胸怀豪情壮志;他也曾在坠落之前,彻夜难眠,心中的信仰摇摇欲坠。可是如今,站在这里的章仪早已面目全非,只有欲语还休。 他终究是选择了一条坦荡的平川,背弃了自己的树林,错过了沿途所有的风景,变成了一个全然不同之人。 但是选择已经落下,错误已经无法可挽回,自己亲手葬送了恩人的性命,也把那挥笔洋洋洒洒写下“为万世开太平”的青年抹杀殚尽。 李衍看着他,心中的痛苦并不比他少半分。那日他搜寻父亲遗物,何尝不是又一次伤害?刻意忘却的、被时间冲淡的惨境历历在目,又扯着他回到了三年前。 “是我……”章仪颤声道:“是我做的,都是我做的……” 他自暴自弃般喃喃自语,全然没有发现背后已经陆续站了不少人。 当朝的天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和那几个皇子皇女,以及北匈的使臣,都面带惊讶地看着二人。 “章仪,你所说的,可都是实话?” 老皇帝突然开口。 章仪浑身抖了抖,震惊地回过头来,看着身后一双双锁定自己的眼睛,有鄙夷、有愤恨、有震惊、有怀疑…… 姬成煜厌恶地瞪了他一眼,别过头去;曦河看了眼李衍,面带赞赏地点了点头。 他晓得自己已经被二殿下抛弃,成为了彻底的弃子。而这一切,不过都是李衍设下的局。 何等心思缜密,何等聪慧过人,让他输得这么狼狈丑陋,宛如过街老鼠。 是他的报应,不是么? 章仪低下头,轻声道:“回殿下,臣方才所言,未有虚假……还望陛下,赐臣重罪。” 第65章 他把香囊放到了顾瑶枕边,…… 众目睽睽之下, 章仪的一番自首,又让事情变得扑朔迷离。 现场鸦雀无声,一双双眼睛在李衍和章仪面前来回打转。 李家的案子本已盖棺定论, 此时此刻闹出这么个事儿来, 不知道如何收场了。 “陛下,儿臣以为此事事关重大,应当即宣大理寺涉入此案。”曦河向老皇帝请示。 老皇帝想了想,半晌没有回应。 按理来说, 此案已经翻篇,再重新启动调查, 无异于让大理寺自己打自己的脸, 老皇帝也是考虑到这一点, 还在犹豫。 再说, 李尚书已经在狱中自尽, 李府也被抄家清洗, 累累人命白骨在先, 若是最后真的翻案了, 那些冤魂该何处诉苦?朝廷又该怎么重振威严?最重要的是, 好不容易被打压气焰的世家, 极有可能拿此事做文章。 老皇帝想一想都开始头疼,本想说一句明日上朝再议, 却听到李衍开口:“陛下,臣斗胆有一请求。” “唉,说罢说罢。” “请让臣,接手调查李府旧案。” 话音既落,惊疑的视线从四面涌来。老皇帝目光一凛,问道:“胡闹!兹事体大, 朕怎会交予你一人,此事将由大理寺接手,爱卿,”他看了眼李衍,目光沉沉:“朕知晓你的心情,真相如何,终会水落石出,朕会给你一个说法。” 李衍张开口,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听曦河道:“父皇,儿臣以为此案确该由大理寺接手,但李大人亦可监案,更能体现陛下的光明磊落,知人善用。若此事真当如章仪所言,是他栽赃嫁祸李尚书,那么李公子想必已经有了调查的方向,他能参与乃是一大助力。” 老皇帝闻言,点了点头:“你说得也有几分道理,只是他来监案,是以何等身份?何等品级?此事不若暂且搁置,到时再议……” 他口中的到时再议便是“就这么算了”,曦河最晓得他的脾性。只听姬成煜冷笑道:“父皇,若是儿臣没有记错,李尚书还未翻案,李大人目前也是飞龙使,纵观大雍百年,未曾有从飞龙使跃进大理寺之人。若是父皇这么做,破格提拔一介草民,让天下读书人如何作想?” 这话说得夹枪带棒,但话糙理不糙,一甲门生趋之若鹜的大理寺,凭什么他李衍一步登天呢?他现在又不是状元郎,也不是李府的公子,没有一个足够站得住脚的身份。 “儿臣认为父皇的决断是英明的,此事应当先由大理寺接手,李公子是否监案还是择日再议……” “是么,二殿下说他身份低微,可是对我顾府有微词?” 顾瑶突然开口,打断姬成煜的话。小姑娘虽瞧着纤瘦,声音却清亮有力,无形中带着一丝威慑。 她走到李衍身边,悄悄地伸进他宽大的袖子中,牵起他的手。 顾瑶的手小小的,热呼呼的,攥得却又是那么紧,掌心贴过来的时候,心间似乎有一股细微的颤抖闪过。李衍不由得微微侧头——她额头的碎发有些长了,说话的时候有几缕扫过了秀气的鼻尖,长而卷的睫毛扑闪扑闪。 看着竟有几分乖巧。 她说:“我的夫君,怎么就是低贱的草民?且即使是草民,又何以低贱?天子作民父母,以为天下王,二殿下此话着实有失风范。” -- 第118页 “大胆!本王也是你敢轻易置辞?” 姬成煜眯起眼睛,顾瑶毫不畏惧地瞪了回去。现场的气氛顿时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火星子几乎都能蹦到人脸上去。 “那作为平宁侯的夫婿,他可有资格,再登大理寺?” 一道低沉的声音缓缓响起,众人不禁循声望去,只见顾瑶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两个男子,如两座大山一样做出保护的姿态。 其中一个男子身材孔武有力,苍髯如戟,凶戾的眼睛死死盯着姬成煜,似乎极力压抑着怒气:“二殿下,你方才说我囡囡,怎么了?” 顾宜修没有说话,却也是轻轻拍了拍顾瑶和李衍的肩膀,走到二人面前,把两个小辈罩在身后。 他向来跟李衍不对付,但是既然进了顾家的门,既然顾瑶喜欢,他就勉为其难地把他划为自己人。 而顾家人,除了力气大,也很护短。 此时此刻,顾家的威望非同小可,连小辈都护不住岂不是太可笑?顾老爹心想,大捷班师回朝的时候,老皇帝还亲自给自己敬酒呢,他姬成煜又算个什么东西?一不是皇帝二不是太子,只不过是个被民脂民膏养着的废物,他也敢对在战场上卖命的顾家人口出狂言? 一直默不作声的老皇帝这时终于开口,他淡淡地瞥了眼李衍,轻叹一口气:“好了,诸位爱卿,此事朕会好好考量,定会给各位一个答复的。” …… 回去的时候,夜色已经爬上半边天,浮起了几颗孤零零的星子。 顾老爹和顾宜修的马车走在前,顾瑶和李衍的马车走后,两个人一路上气氛有些奇怪,彼此似乎都有话要说,却又没有开口。 情绪的大起大落着实令人疲惫,一旦松弛下来,两个人想起袖中的牵手,又有点尴尬。 但这只是一个原因。 顾瑶突然打破沉默:“李衍,你之前说要来参加接风宴,可是为了此事?”、 “是。” 果然如自己所料。 “为何不肯告诉我?” 青年坐在马车的角落中,浓郁的黑暗把他包裹得严严实实,给他的眉眼打上一层灰暗的光晕,遮掩住他眸中的闪过的神色。 “此事非同小可,需步步为营,若是稍有闪失便身败名裂,我不想让顾家参与进来。” “但你我既然已是夫妻,又如何将你和顾家干脆地分开?”顾瑶问道:“还是你觉得,这种事情当前,你应当和顾家划分界限?” “顾瑶,我所说并非虚言,你难道要为了我的事情,拖着整个顾家下水?” “你怎知顾家会被拖下水!” 小姑娘蓦地转过头来,拔高了声音:“不管何时,家人都不应如此界限分明,因为这就是家人,当是互相信任、互相扶持,而不是……” 剩下的话被吞到肚子里,小姑娘起先还觉得愤怒,现在却是委屈了。她猜测李衍不打算让她参与此事,是因为这件事乃他和曦河的密谋,越少人知道越好。 说白了,不过是李衍并不信任她。 他可以和曦河出谋划策,引得章仪在皇帝面前说出实情,却不肯让她知晓半分,哪怕她主动询问是否可以帮忙,他心中的那堵墙依旧把她拒之门外。 她明明是他的妻子,就算没有两厢情愿,也是绝对不会害他的贴心人,为何他总是看不到自己的心意?今日若不是她偶然撞见,和曦河等人碰了个正着,估计还要被蒙在鼓里。 闻言,李衍眸光微动,他张开口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抿紧嘴唇。 顾瑶看起来真的是有些难过。 她平日里大大咧咧,万事不放心上,就算谁把她惹毛了,也是能动手绝不憋在心里。 唯有对着李衍,她不舍得也不想用这么粗暴的方式,所以刀刃只能朝着自己,一颗玲珑心被捅得破碎不已。 她说罢,又赌气一般挪了挪位置,坐在马车的另一端,离他远远的,一路上再也没有开口。 很快,马车便到了家门。刚一停车,顾瑶头也不回地跳了下去,早早等在门前的虎子“嗷呜”一声扑过来,扑到顾瑶怀中,疯狂摇着尾巴。 “虎子,饿了吗?走,咱们吃饭去!” “嗷呜嗷呜!” 一人一狗边走边闹,很快便走远。李衍下了马车,静静地在门前站了一会儿,径直回了厢房。 顾家人休息的时间很早,一般吃罢晚膳,再过一个多时辰便要休息了。小姑娘洗漱完回到厢房时,看到李衍正挑灯夜读,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书,听到动静后抬头看了她一眼,又僵硬地低下头去。 切。 她“哼”了一声,一句话也没说,湿脚丫子重重地踩过李衍的被褥,爬上床去。 “要睡了么?” 李衍问道。 顾瑶瞪了他一眼,正想给他做个鬼脸,却发现李衍朝她走了过来。 小姑娘心中警铃大作,一下子把自己蒙到被子里,假装睡着了。 只听那脚步声在床边停下,床侧“吱呀”一响,有人坐了上来。 “你之前不是说,想听我给你睡前讲一讲话本子,”李衍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距离极近,不知道要做些什么:“今日正好得闲,反正也无事可做,恰好手边有一本,不如就……”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紧张,继续道:“不如就给你读一读。” -- 第119页 话音落地,被子下团鼓囊囊的东西一动,“嗖”地探出一个红扑扑的小脑袋来。 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眨呀眨,满是期待,别别扭扭地问:“此话当真?” “那当然,不过先说好,”不是是蜡烛的原因,还是房间太过闷热,李衍的脸莫名翻着一层薄薄的粉:“我也只是偶尔得闲,所以只读一章。” “好好好!” 顾瑶立马乖乖躺好,掖起小被子,期待地闭上眼睛。 李衍心情莫名轻松不少,他舒了口气,拿起书本,哗啦啦翻到第一页,轻声读道:“吾友东鲁落落平生,幼秉天资,才华素茂……”* 不知过了多久,屋内的烛光明明灭灭,李衍读完了一章,合上书本,耳畔边已经响起小姑娘均匀的呼吸声。 她睡得酣甜,被子抵在下巴,只露出一颗圆圆的脑袋。 这时候倒是乖巧听话,李衍注视着她的睡颜,不由自主地笑了笑。 他这时才从怀中掏出一只小巧的香囊,里面装了许多安神助眠的花瓣,散发着清幽的香气。他把香囊放到了顾瑶枕边,然后缓缓起身,吹灭了蜡烛。 一夜好梦。 第66章 顾瑶贴过去,白嫩的脸蛋凑…… 过了几日, 皇宫里终于传来消息:老皇帝松了口,让李衍参与此案的重启。并且以大理寺正的身份,参与到李尚书一案的调查中。 时隔三年, 李衍再次回到了大理寺。 虽说是同一个起点, 这回却非同寻常,对于现在的李衍来说,再次回到大理寺,远比意气风发少年时更有意义。 然而, 这份诏书来的却不是时候,时临春节, 大理寺忙碌甚于平时, 李衍的复任被拖到了年后。 但顾家小宅依旧洋溢着喜庆的气氛, 顾老爹甚至为了李衍, 从街上买了三斤卤牛肉, 一斤猪大肠和熏鸡腊鸭若干, 准备新年大吃一场。 顾瑶这几日得瑟得像只小孔雀, 捏着一只小香囊, 脸上洋溢着傻笑。 这只香囊是她前几日醒来, 在床头发现的。当时她便问了李衍, 李大人坐在书桌前,无比专注地读着圣贤书:“不知道, 别问我。” “哦,我晓得了,大概是某个好心贼半夜溜进来,送给我的赔礼罢。” 李大人攥紧了书本,卡擦一响。 “可是在我们大雍,送了香囊便是以身相许, 我已经为人妻,这可怎么办?”顾瑶贴过去,白嫩的脸蛋凑到李衍面前:“不知那心虚的贼,是否愿意一吻芳泽?” 李衍合上书,一言不发地起身,走出门外,身后是顾瑶丧心病狂的笑声。 这种弱智情节还发生过许多次,每次都是小姑娘贼兮兮地拿着香囊,想尽办法地逗一逗李衍,直到有一次她甜腻腻地从背后闪现,喊了句“衍哥哥”被顾宜修听到,正在收拾房间做新年扫除的顾宜修差点闪了腰。 李衍听得多了早已练就不理不睬的神功,小姑娘没讨到巧,又跃跃欲试地来祸害他,顾宜修温文儒雅地说:“滚。” 小姑娘一兴奋,精力就像吃饱睡足的小狗一样旺盛,把虎子都折腾得精疲力尽,一到半下午就开始呼呼大睡。 虎子已经五六岁了,近来日益沉稳,毕竟按照狗的寿岁,它其实已经算不上年轻。顾宜修让她少折腾狗,把她赶到了外面。于是顾家小宅又恢复了清净。 新年临近,巷子两侧的行道树上总会挂些红包或红纸灯笼,红包里没有钱,只是图个好彩头。也有些喜欢热闹的人家给看门的石狮子带上大红花,瞧着一片鲜红喜庆。 魏家是生意人,比寻常人家更在意彩头,是以顾瑶来的时候特地带了几颗橙黄的大柿子和朝贡的甜橙。 “魏掌柜,魏夫人,新年大吉,事事称心如意!” 魏掌柜捋着山羊胡子,笑得眯起眼睛,这几日胭脂铺子生意不错,他心情也畅快,问道:“可是来找子潇?这浑小子不在,不晓得去哪儿鬼混。” “我来找魏姐姐。”顾瑶四下瞅了瞅,没有看到魏佑娣的身影:“她在这里还是在胭脂铺?” “佑儿?佑儿近日身体欠佳,几日没有出门了,”魏夫人不知想起甚么,叹了口气:“若是小病,这么久总该好了罢,我瞧着怕不是这孩子心中有郁结。顾姑娘,你俩年龄相近,见一见也好,许能说些体己话,安慰安慰她。” “哼,这丫头片子妄想飞上枝头变凤凰,不晓得自己几斤几两,依我看就不该给她送饭,饿她几天,把不该有的心思都消一消!” 顾瑶闻言,便晓得是怎么回事。这几日煜王迎娶侧妃的消息闹得沸沸扬扬,魏姐姐定是听说了罢。 她看着魏夫人担忧的神色,点了点头:“夫人放心,我和魏姐姐情同姐妹,我这就去劝劝她。” …… 魏佑娣在绣楼里刺绣,这绣楼足足有两三层那么高,顾遥爬上去已经是气喘吁吁。她心想,若是自己被关在这种地方,也索性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了,毕竟这爬楼梯也是个体力活。 绣楼坐北朝南,窗明几净,阳光把屋内照得亮堂。魏佑娣听到了动静,扭头看到是顾遥,脸上绽开一抹笑来:“你怎的找到这种地方的?” 屋里有些杂乱,满是针线和半成品,她给顾遥收拾出一个椅子:“快别站着了,坐下罢,想喝什么茶?” “魏夫人告诉我你在这里。”顾遥坐下,好奇地打量着这间小巧的房间:“我想喝魏姐姐泡得陈皮普洱。” -- 第120页 “好,好。” 魏佑娣似乎很高兴见到她,又是给她泡热茶,又是上点心。但顾遥这次来可不是吃东西的。她想问问姬成煜的事情。 “魏姐姐,你别忙活了,先坐下罢。”顾遥拍了拍身旁的椅子:“听闻魏夫人说,你已经许没有出门了?铺子的生意还好么?” 魏佑娣挤出一抹笑来:“这几日生意还不错,阿爹让子潇帮忙接手学一学,我反而落得清闲。” 这胭脂铺子虽说是魏掌柜白手起家,但平日里都是魏佑娣在操劳。这下子魏子潇一接手,岂不是白捡了个大便宜? 顾遥一时间心情复杂,不知该如何开口。 她和魏子潇关系也不错,也晓得这是魏掌柜的意思,只是魏姐姐她该如何是好? “魏姐姐,你若是觉得烦闷,心情不好,我就带你出去走走如何?咱们下下馆子,听个曲儿去。” 魏佑娣笑道:“瑶瑶成了亲也晓得疼人了,你放心,子潇他肯接手是好事,这样爹也高兴,我也高兴。” 顾遥见她不愿多说,叹了口气。 她的心病的确不在这里。 魏佑娣看着杯中的茶水,微微发愣,不知在想些什么。只听顾遥小心翼翼道:“魏夫人说你心生郁结,可是因为二殿下?” 茶水微微一晃,几滴水珠迸溅而出。 魏佑娣的表情一霎那凝固了起来。 “不是。” “魏姐姐……” “我不在意他,我们已经结束,他怎么样又跟我有何干系……” 然而说着说着,尾音已经开始发颤。 她突然深吸一口气,别过头去:“瑶瑶,求你别问了。” 顾遥的眼眶一热,她从未见过这样的魏佑娣,一直以来她都是温柔的,微笑的,永远将一切打理妥帖,永远让人安心。 这是她第一次流露出脆弱的一面,像是一枚摇摇欲坠的瓷杯,坠在地上便是粉身碎骨。 “我知道了。”顾遥伸出手,攥着她冰凉的指尖,轻声道:“魏姐姐,我永远站在你身边。” 魏佑娣鼻尖发酸,像是吃了枚酸果子,眼泪都要逼出来了。 可她怎能当着顾瑶的面哭鼻子呢?自己一直是她的姐姐,不能让小丫头为自己担心。魏佑娣赶紧擦掉眼角的潮湿,点点头:“瑶瑶莫要担心我,我一定会好好的。倒是你,怎么成亲了这么久,还是个小丫头呀?” 她捏了捏顾瑶的鼻子,顾瑶仰起头,咯咯直笑。 虽然成了亲,但李衍一直都是打地铺,并不同榻而眠,二人只是相敬如宾地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当然,这些顾瑶并没有和外人道。 “我还没长大呢,魏姐姐。”顾瑶刚想凑过去撒个娇,这时传来的小丫鬟的声音。 “小姐,二殿下找您,在门前候着呢。” 魏佑娣脸色一白,眸中闪过一丝彷徨无措。顾瑶正要起身,却被她一把拦住。 “不要……”魏佑娣摇摇头:“你且在此等候,我来处理就好。” …… 魏府门前,一辆低调的马车停在不远处,手持折扇的青年站在门前,一双桃花眼含情脉脉,愁绪万千。 大门吱呀一声打开,心心念念之人出现在眼前。 “佑儿。” 魏佑娣刻意和他保持了一段距离,稍稍站定后,行了一礼:“二殿下。” 他下意识凑近,她便后退一步,像只警觉的小鹿。 姬成煜微微一愣:“你我何时要如此生疏?” “我们何时又亲密过?” 几日不见,她竟也有些伶牙俐齿。姬成煜沉默了一下,昔日总是流光溢彩的眸子,蒙上了一层破败的暗淡。 他声音沙哑道:“我不爱她。” 张金如是个意外,她若没有身孕,若不是尚书之女,若不是曦河当着众人的面让他下不了台,他的人生里不会有第二个女人。 姬成煜时常想,等一切都尘埃落定,他身边只会有魏佑娣一人。他们会像平凡百姓的夫妻一样相敬如宾,走过无数个春夏秋冬。 但是现在,张金如的出现宛如一根扎在肉里的刺,流了血,化了脓,让他感到痛苦。 魏佑娣别过头,没有理会。 “佑儿,父皇已经下了皇诏,我不得不娶她。但是我发誓,我心里只有你一个……佑儿,你看着我,你看着我的眼睛,里面可有一丝谎言?” 魏佑娣颤声道:“这又跟我有何干系?是不是还要我道句恭喜,恭喜你迎娶侧妃,佳人在侧,软玉温香,以后长夜漫漫二殿下再不寂寞?” “佑儿!” “殿下还是请回罢,今日我出来一会,便是想把事情讲清楚,”魏佑娣轻声道:“请殿下莫要再来找我,至于侧妃娘娘,希望你能好好待她,毕竟那是你的骨肉。” 姬成煜突然大步向前,双手擒住魏佑娣的肩膀,力度大到几乎要把她捏碎:“该怎么你才会相信我,你才会回到我身边?我……我把她做掉,孩子也打掉,好吗?只要没有她,我们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他的力气越来越大,魏佑娣吃痛地低呼一声,冷汗涔涔:“你疯了!放开我,你放开我!” 可姬成煜已经红了眼睛,他想一切都是张金如的错,若是她服下了避子汤,他怎么会如此狼狈? 魏佑娣还在呼喊,他眸光一暗,擒住她的下巴就要凑上去,突然听到一声怒喝。 -- 第121页 “你敢碰她!” 姬成煜触电般松开怀中之人,抬头看去,只见顾瑶不知何时出现,怒气冲冲。 她的手中拿着一柄锋利的短剑,刀锋正对着自己,泛着可怖的寒光。 第67章 顾瑶得逞地扑过去,往他脸…… 顾瑶掏出短剑的一霎那, 四周响起紧凑的脚步声,三四位人高马大的侍卫冲了过来,将姬成煜护在身后。 他们抽出雪亮的刀剑, 对准顾瑶和魏佑娣, 杀气腾腾。 “住手。” 姬成煜挥了挥手,那些长刀又被收了回去。他又冷冷看着顾瑶:“你这是要对本王行刺?” 顾瑶见几个侍卫迅速退下,也收起短剑,却依旧纹丝不动地站在魏佑娣身前:“方才动手动脚的人, 好像是殿下罢?” “顾瑶,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你以为你是平宁侯的女儿, 本王就不敢动你?” “殿下大可动一动试试。” 说话的人是魏佑娣, 她缓缓站在顾瑶身侧, 抬起头, 目光冷得像冰。姬成煜愣了愣, 直勾勾地盯着魏佑娣:“佑儿, 你现在是为了她, 威胁本王?” 魏佑娣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 她站在顾瑶身边, 浑身都在发抖——姬成煜的眼神阴郁可怖,看着像是要把她生吞活剥一般, 可是她不能屈服,若是现在屈服了,拿什么来保护顾瑶呢? “是……又如何?” 姬成煜眯起眼睛,眸中闪过一丝悲戚,很快便被暴怒所掩饰。 他好像听到了心底有什么东西碎掉的声音,那个碎裂的东西像是往他胸口凿了一记, 让人痛不欲生。 “最后一次,佑儿,”姬成煜的唇角弯了弯,勾出一抹极淡极浅的笑来:“方才本王就当你在说气话,只要你说你愿回到本王身边,本王既往不咎,我们还像之前那样举案齐眉,如何?” 这抹笑看着让人寒毛直竖,魏佑娣忍不住紧紧握住顾瑶的手。顾瑶一字一顿道:“二殿下若是再继续纠缠下去,我不介意让我阿爹来主持公道。” 魏家距顾家并不远,顾瑶还真是能说到做到。 姬成煜嗤笑一声,然后目不转睛地看着魏佑娣,似乎在等她点头,像从前那样示一示个弱,她就能回到他身边。 但是许久,魏佑娣也没有回应。 头顶渐渐浮起朦胧的月光,她别过头,把脸埋在浓郁的夜色里,这是一个无声而又固执的拒绝。 “本王知道了。” 姬成煜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他说罢,极快地转过身去,上了马车。 像是毫不留恋似的。 …… 姬成煜走后,二里桥巷子又安宁了几日,新春的气息愈来愈浓郁。 除夕这一天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朝日蓬勃,金灿灿的晨曦把屋子照得暖和亮堂。 新房的大门一早就被敲响了,李衍一般卯时起,他洗漱完毕打开大门,发现是人高马大的顾老爹。 顾老爹扫了眼屋内,囡囡还在睡懒觉,被子却掖得好好的,应当是李衍早上起来给她盖上的。顾老爹笑道:“贤婿,劳你照顾我这不省心的闺女,这压胜钱你收着,图个吉利。” 李衍行了一礼,说了些贺喜的话。顾老爹也没多客气,爽快地掏出俩红包,递到李衍面前:“收好咯,来年的日子还得红红火火,哎哟,莫要客气,快收着!也让小丫头片子赶紧给老子起来,大年第一天就赖床,没个利索德行!” 李衍还没反应过来,怀里已经塞了两只红包,沉甸甸的,里头的钱串子叮当作响。 按照顾瑶赖床的本事,睡到日晒三竿是轻而易举。可惜今日美梦正做到一半,她就被人晃醒了。 依稀还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 小姑娘习惯性地蒙起被子,充耳不闻,还粘粘乎乎地嘟囔道:“再睡一会儿……就一会儿……” 可惜来人并不好说话,身上突然一轻,暖和厚实的被子便不见了,冰冷的空气把她冻了个哆嗦。她便生气了,气呼呼地伸手去摸被子,被子却怎么都摸不着,凭空从床上消失了似的。 “再不起来,饺子可都没了。” 李衍使出杀手锏,这招果然好使,话音落地,便看到顾瑶伸了个懒腰,缓缓掀开眼皮。 “几时了……” “卯时过一刻。” “呜呜呜好早,为什么喊我起那么早呀。” 刚起床的顾瑶毫不在意自己的形象,素面朝天,穿着浅色的中衣,在床上滚来滚去。慢吞吞地起身下床后,一头乌黑的头发略显凌乱地堆在肩头。 “我鞋子找不到了?” “床左侧。” “篦子呢……” “昨夜看到你放到了银匣子里。” 一番风波曲折,小姑娘总算是梳洗完毕,穿戴整齐,活蹦乱跳地去厨房打算偷吃几个饺子。 盐城过年不吃饺子的,但是为了入乡随俗,顾家也慢慢学会了包饺子。今年顾老爹剁了不少五花猪肉馅儿,掺着白菜拌在一起,加点糯糯的粉条儿,香得让人直吞舌头。 吃饱喝足,又收了压胜钱,嘴短又手软的顾瑶不得已背负上贴年画春联儿的重任。好在李衍过来帮忙,她只需要糊浆糊就行。 李衍个子高挑,踩在马车的脚蹬上便能够到门楣,把几条花里胡哨的挂钱儿贴上去,然后是两张凶神恶煞的年画。 -- 第122页 顾瑶“咕叽咕叽”地和着浆糊,看着李衍专注地捋着年画纸,心里突然滋生一个大胆的念头。等李衍擦了擦脸,她突然道:“阿衍,你的脸上好像有点东西。” 李衍下意识抬起袖子蹭了蹭:“什么?” “好似是墨汁,你别动,我给你擦擦。” 他闻言不疑有他,果然乖乖站在那里等着。顾瑶得逞地扑过去,往他脸上一刮,留下一团冰冰凉凉的东西。 是浆糊! “上当了嘎嘎嘎!” 李衍一愣,立刻伸手擦了擦,手指立刻变得黏糊糊。他挑了挑眉,冷笑一声:“就这?” 顾瑶警觉地后退一大步。 下一秒,青年眼疾手快地端起浆糊碗,长腿一跨,逼近了顾瑶面前。她下意识往后退,他便慢条斯理地逼近,直到她背后传来了大门冰凉的触感,才发现自己已经毫无退路。 “我错了嘛……哎呀,你别跟我一般见识,好嘛~” 顾瑶可怜兮兮地瞪圆眼睛,缩起肩膀,试图撒娇过关。 可惜李衍毫不怜香惜玉,他慢慢走近,直到自己的身子把她彻底遮住,清亮的眸子打量着小鹌鹑似的少女。 紧接着无情地举起搅拌的木棍,上面湿乎乎地挂了好多浆糊。 这些浆糊即将抹在顾瑶脸上。 他的声音决绝而冰冷:“太迟了,顾瑶。” 随后,便是好一阵吱哇乱叫,鸡飞狗跳。 …… 这场浆糊闹剧最终以顾宜修怒火从烧让两个人重新去做一碗结束。到了傍黑,巷子里的左邻右舍都来拜年。魏家派的魏子潇,他送来了两大筐红鸡蛋,瞧着倒是喜庆。小少爷穿了鹅黄色的新衣,带着褐色的风兜棉帽,衬得整个人肤白如玉,精致得像个年画娃娃。 他本想在顾家多呆一会儿,结果这时谢幼云前来拜谒,立刻垮起了小脸,躲躲闪闪地走了。 “方才那位是魏公子?” 谢幼云问道。 顾瑶把交换的飞贴递给谢幼云,叹了口气:“可不是,到现在也没走出来,没想到我这乖徒还是个情种子。” 谢幼云似乎愣了愣,又往魏子潇跑去的方向看了眼,没说什么,留下谢府的飞贴便离开了。 又过了半个钟头,巷子口噼里啪啦地放起鞭炮来,声音震耳欲聋,几乎要把天上的星星给敲下来。虎子吓得满屋子乱窜,平日里八面威风的大狗直接躲到堂屋的桌子底下,蜷成毛绒绒的一团。 顾老爹把饺子端上来,一人盛了一小碗。 京城人吃饺子蘸醋,盐城人沾酱油,顾老爹喜欢油辣子,于是小小的桌子上,林林总总的蘸料比饺子碗还多。一家人围在一起,筷子你来我往,饺子在料碗中起起落落,冲淡唇齿间浓郁的猪油香。 薄薄的白烟从饭桌上升起,飘向清爽无垠的夜空,不远处噼里啪啦的炮仗像个不停,夹杂着孩童的嬉闹声,女子的吆喝声,人间烟火气息莫过于此。 “唔……” 李衍刚夹起一只饺子咬了一口,突然低呼一声,筷子停在空中。 “怎么了?”顾瑶问。 “饺子里有东西。” 他把饺子放到碟子中,小心翼翼地剥开饺子皮,扒拉出一枚小小的孔方兄。 “是铜钱?” 顾瑶欢呼一声:“是铜钱呀!阿衍,你运气真好,吃到铜钱的人,来年一年都有好运气!” 顾老爹朗声大笑,应和道:“没错,贤婿,这锅里就下了一个吉祥饺子,正巧被你吃到了,我看明年你是要走大运咯!” “这回的吉祥饺子有两只,我还放了一枚。”顾宜修也难得带了笑意:“谁吃到了另一个,也是好彩头。” 话音落罢,只听“嘎巴”一响,顾瑶愣愣地捂住嘴,慢慢从中捏出来一枚小小的铜钱。 “这……” 这是另一只吉祥饺子? “哎哟!囡囡可真厉害!” 顾瑶看了眼李衍,又看了眼手中的铜钱,嘴角差点咧到耳朵上:“嘿嘿,如果有好运气,我就不独吞啦,这个铜钱是大家的,好运气也是大家的,来年我们一家人,还要平平安安地在一起。” 除夕夜,窗外是明亮澄澈的月光,巷子里是万家灯火,华灯初上。 守夜时,一家人都默契地坐在堂屋,一起见证新年的第一缕晨曦。只是守到一半,小姑娘终于忍不住打起了瞌睡,一下一下地晃着头。 最后她终于捱不过困倦,身子一倒,脸蛋找了个支撑点,便睡着了。 李衍肩膀一沉,一颗毛绒绒的脑袋伸了过来,睡意香甜。 他侧过头,目光落在她纤长的睫毛和小巧的鼻尖,那双本想唤醒她的手,又慢慢折返。 算了,今儿个起得早,她也是真的困了。 “唔……” 这时,顾瑶的嘴巴动了动,似乎是说起了梦话:“馄饨……包子……糖醋鱼……还有……” 李衍失笑,轻声道:“你怎么就晓得吃?” “还有……还有李衍……” 她说罢,咂了咂嘴巴,心满意足地勾起软软的唇角。 第68章 顾瑶轻声道:“那么,闭上…… 翌日, 宫里头的贺礼送了过来,约莫是一些黄酒和牛羊肉,金银八宝, 还有一份红底儿烫金的名帖。 名帖是封邀请信, 京城的登天楼在年末放烟花,因为往年发生过踩踏事件,登天楼限制人数,有邀请信才能站在近处观赏。 -- 第123页 顾老爹对这种风花雪月的事情向来兴致缺缺, 便把名帖给了顾瑶,让他们年轻人去瞧瞧热闹。 顾瑶欢快地应了下来, 转头去找李衍。李衍正在屋内逗鸽子, 看到顾瑶进来后, 小鸽子咕咕儿地凑过来, 跟她打招呼, 看起来亲昵极了。 顾瑶向来很招小猫小狗的喜欢, 平时虎子就爱往她身上蹭, 巷子里的小黑猫也允许她摸一摸爪子, 第一次见面的信鸽更是浑然没有警觉性, 咕咕儿地撒娇。 “明天晚上登天楼放烟花, 要不要一起去看?” 李衍看了她一眼:“你想去?” 何止是想去?一看有戏,顾瑶都要摇起尾巴了。 “阿爹收到了登天楼的名帖, 他让我去玩,”顾瑶期待地说:“我自己嘛肯定没意思,这不是来邀请日理万机的李公子?” 京城的烟花比鞭炮还热闹,到了大年初二夜里,半边天都能被五颜六色的烟花染遍,四处都是“咻咻”的声音。 李衍儿时经常去登天楼看烟花表演, 他有些见惯不怪,耐不住小姑娘死缠烂打,最终还是答应了。 主要是即将上任大理寺寺正的李大人,还真是闲人一个。 新年过后便要重启李府的案子,重新忙碌起来,这样热热闹闹过个年也不错,他想,更何况顾瑶出门也就吃吃喝喝,并不算麻烦。 然而到了出发的那一日,他隐约觉得自己把事情想得太简单。 下了马车,小姑娘磨磨蹭蹭好了一会儿,抱下来两件白狐裘衣——一件大的,一件小的,边缝儿都用银丝匝紧,密实轻软,十分暖和,瞧着倒是登对儿。 顾瑶的小心思泄露无疑,她清了清嗓子,解释道:“这可是我专门为今晚订购的裘衣,听闻登天楼夜间清寒,没有御寒保暖的衣物可不行。” “我们为何要穿一模一样的?” 小姑娘的耳尖泛着可疑的红:“因、因为两件一起买,掌柜少收十两银子,况且我也想和你穿一样的衣服……” 后半句话大概才是真心话,她的声音渐渐小下去,弱如蚊喃,连直视李衍的眼睛都做不到了。 似乎是为了应景,此时刮来一阵夜风,带来了几分冷意,她忍不住打了两个喷嚏。 李衍却很配合地接过裘衣,若无其事道:“是么,那还真是巧。” 他把衣服穿好,系紧,果真是十分暖和。这裘衣的质地不菲,乃是上好的白狐皮,识货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来这种水平的只能是宫里头的贡品,既然能到顾瑶手中,那十有八九是把这几张料子直接赏赐给了顾家。 小姑娘的谎言有些拙劣,但心意却真挚。 他不至于去戳穿她的一番好意,虽然他不明白两个人穿一样的衣服,能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可是顾瑶看到他穿上之后,也手忙脚乱地穿好了,眼睛亮得似有流星闪过。 她看看自己,又看看李衍,高兴得眉眼弯成月牙儿:“好看、好看。你瞧,街上的小娘子都在偷偷看你呢!” 君子如珩,羽衣昱耀。他本就样貌出挑,气质卓尔不群,像是一束傲雪凌霜的翠竹,穿上这上好的衣装后,竟然比少年时还要夺人眼球。 那时的李小公子虽然样貌才华鹤立鸡群,却过于倨傲,微微一瞥中总有几分居高临下的意味。如今他经历了几番变故,眉眼中多了几分沉稳和成熟,让他身上的棱角瞧起来没那么可畏。 是以街上的视线从四面涌来,不乏有火辣大胆者,顾瑶也不觉得气恼,只是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边,两个人像是两只白白的雪兔,依偎在一起。 …… 与此同时,煜王府的气氛便没有那么轻松了。 自打二殿下从魏家回来后,整个人似乎变得阴郁寡言,府内像是阴云密布一般压抑了许久。直到一封密信被送至书房,姬成煜的脸上才有了几分笑意。 “原来如此,”他一行一行地读着信件,神情愈发诡异:“真不愧是本王的好妹妹,敢给自己老子下毒,也是天底下闻所未闻的蛇蝎心肠!” 接风宴结束后,姬成煜安排了几个密探前去调查老皇帝与曦河的关系,结果还真的让他刺探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安神散。 这种东西像是普通的安神药粉一样,需与茶水冲服,无色无味,用药也大同小异,唯一的不同便是曦河在其中加了双倍的“舒麻草”。 这种药草时常被用来制作麻沸散,因为有镇定舒缓之用。然而单次服用过多,则极易导致幻觉发生,让人患上药瘾。因此但凡涉及舒麻草的药方,都要刻意注明用量,并需太医院过目把关,才能流传在外。 而曦河的安神散,已经远超一般的用量,轻而易举地便能致瘾。 真是好毒的一盘棋! 姬成煜突然想要发笑,他看着手中的白纸黑字,每个字似乎都在控诉曦河的累累罪行,但是在世人眼里,甚至在魏佑娣眼里,曦河永远都是温柔得体、不争不抢的模样。 他姬成煜有多花名在外,她就有多少贤名。 可这个狠心的女人,逼着张尚书以侧妃之位嫁女,逼得魏佑娣与自己决裂,所有人在她眼中都不过是一枚棋子,为了达到她的目的,她可以不惜一切代价。 哪怕是自己的父皇,哪怕是自己的兄弟至亲。 凡事妨碍了她的野心,都要统统铲除,不留情面。 -- 第124页 姬成煜笑够了,擦了擦眼角的眼泪,喃喃了一句:“父皇可有想过,自己打小偏爱之人,恰好有着最大的狼子野心,这都是天理昭彰,报应不爽。” 说罢,他高声唤来一个得力小厮,把一件重要的事情交代出去。 ——这皇宫里,最常见的便是嚼人舌根。不仅是宫女、老嬷嬷,乃至金尊玉贵的娘娘们,都有一个被冷落后火热起来的八卦之心。 小厮低眉顺眼地进来,面色波澜不惊。 “你过几日找个浣衣局的宫女随便说一说,”姬成煜支起下巴,笑的眉眼弯弯:“就说四公主学了北匈的巫术,用在了老皇帝身上。晚上听到她念下蛊的咒语,凡是靠近她的人,都得小心了……” 流言蜚语有时候便是杀人的刀子,尤其是这种半真半假掺合的流言,最是伤人于无形。 不知自己这心狠手辣的好妹妹,会怎么应对这口口相传的流言,怎么应对来自世人的窥视揣摩。姬成煜笑了笑,光是想一想,便令他很期待了。 …… 天色逐渐向晚,登天楼上已经人满为患,姑娘小姐们的首饰叮当作响,放眼望去,只见衣香鬓影,车水马龙,好不热闹。 烟花大约在戌时开始,亥时结束。马上就要开始的时候,连登天楼的墙角都站满了人,他们仰着头看着天上,表情充满期待。 顾瑶看着下方乌泱泱的人群,有些发怵。幸好她拿到了名帖,可以站在最佳的观赏位置,不然要挤进人群中,怕是要成了烙锅底的玉米饼。 “咻——啾!” 第一束烟花突然腾空而起,在众人不注意的时候,像是流星一般窜到夜空中,给宁静的夜幕划开一道金光闪闪的豁口。 随后,光束腾飞到了最高处,“哗啦”一声炸开,像是一朵牡丹一般炸开成千上万的花瓣,在空中划出细细碎碎的伤痕,最后迸发出绚烂的光和热后,从高高的地方坠落。 人群发出赞叹的声音,他们的眼睛被那瞬间的光亮点燃,像是一面记录了一切的镜子。 “我小时候看人家放烟花,总以为这炸开的、密密麻麻的火星子,是天上的星星被炸碎了,掉下来的,”顾瑶忍不住伸出手,仰起头,看着淡红色的夜幕:“所以我总是伸出手,想要接到一颗。” 低头细看,她的掌心依旧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可是小时候就是这般,即使长大后她知道了,若是能接到,也都是一些散发着火药味儿的烧焦的纸屑,可至少在天上的时候,这些火药比星星还要闪亮。 或许天上的星星掉到了地上,也只是平平无奇的一块石头,谁知道呢? 这时,手心突然一沉,一颗圆滚滚的饴糖被人放了上来。 顾瑶微微一愣,扭头看向身侧的青年,他穿着昂贵的白狐裘衣,玉质金相,眉目若裁,缓缓开口道:“天上星辰最是虚无缥缈,若是我,即使得到了,亦不如良药苦口后,一颗饴糖。” 顾瑶愣了愣,在那一瞬间,心底突然被什么击中,冒出无数柔软的,酸涩的,令人眼眶温热的泡泡。 他为人倨傲清高,也有人言其不识时务;他寡于表达,也有人说其冷血。 可此时此刻,他光是泄漏那么一点点的温柔,就已经让自己沦陷。 懔懔焉,皓皓焉,其与琨玉秋霜比质可也。 “阿衍,你还记不记得,庙会的时候答应我的一个请求?” 李衍回想了片刻,点了点头。 顾瑶轻声道:“那么,闭上眼睛。” 头顶的烟花尖叫着冲上夜空,“哗啦”一声炸成碎片。青年似乎有些反应不及,她不知哪儿来的勇气,抬起手便捂住了那双含着清泠的眼睛。 而后,漫天闪烁着蜂群般的金色流萤,她踮起脚尖,缓缓凑近。 第69章 她一定要为他放上最好看、…… 那一瞬间, 周遭的声音迅速堙灭,连头顶的烟花都销声匿迹。 顾遥的耳畔边只有“扑通、扑通”的心跳声。 温热的呼吸近在咫尺,就在她即将得逞的瞬间, 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响起。 “你们在做什么?” 一个三四岁的小娃娃吮着手指头, 好奇地打量着他们。 那双童稚的眼珠里满是求知与好奇,顾瑶只觉得耳朵一阵火烧火燎,赶紧道:“大人的事情,小娃娃少管。” 说罢, 她挥挥手,示意那小孩儿走开。小孩却在这时拍拍手, 兴奋地大喊:“我晓得了, 是姐姐你在偷亲这个哥哥!” 这一嗓子可好, 喊得周围的人群齐刷刷看过来, 夹杂着几声轻笑。顾瑶面红耳赤, 扭头心虚地瞄了眼李衍, 突然间凶巴巴道:“我、我才没有!” 李衍一脸高深莫测。 “刚才只是看到有虫子飞到你脸上, 想给你吹掉, ”小姑娘拼命证明自己的清白, 嘴硬得不得了。她转头对小娃娃说:“这个哥哥是我夫君, 我要亲他大可光明正大的亲,才不会偷偷摸摸呢。” 这下子脸红的人变成了李公子。他清了清嗓子, 皱起眉头:“胡说什么。” “胡说什么。” 小娃娃奶声奶气,学得有模有样,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登天楼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这下子,顾瑶也没心思看烟花了,她恨不得把脸埋到裘衣的毛毛里, 把自己遮起来。更可恶的是,李衍竟然还勾着唇角,跟着别人一起笑她! -- 第125页 她气得鼓起脸,打算不理他了。 但他笑得这么开心,眼睛明亮得好似炸开了一束烟火,漫天的星子成了一张浪漫的背景,让眼前的一幕变得如此难忘。 “算了,大人不记小人过。”顾瑶嘟囔了一句。 这时,突然有人喊起顾瑶的名字,她循声望去,面前人群被缓缓剥开,两个高挑的身影映入眼帘。 是鹘和青罗。这对北匈兄妹今日换了身儿大雍装束,深邃的眉眼让他们多了几分异域风情,周围不停地有人在打量他们。 “你们竟然也来看烟花。” 青罗骄傲地扬起下巴:“我们可是远道而来的贵客,你们的老皇帝昨日就送来名帖了,说是在这里看最漂亮。” 鹘点点头:“百闻不如一见,今日看来,大雍的国力果真强盛,这么多的烟花不知要花多少银子,我们北匈从不搞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 “哼,我觉得不过如此。”青罗高高的马尾一甩,挑衅地看了眼顾瑶:“有机会来草原上,参加我们的日轮节,带你骑着骏马用燃着火苗的箭矢射靶子,才叫刺激呢!到时候咱们再比一场,我定是能赢你!” 顾瑶被她勾起了几分兴趣,点头道:“那我且拭目以待。” 烟花过后,正是夜市最热闹的时候,又赶上新春,不少酒楼请了艺伎吹拉弹唱,热闹非凡。 俗话说择日不如撞日,两个北匈人对大雍的夜市十分好奇,于是顾瑶决定去带他们喝点酒。结果四个人里头,只有她最能喝,剩余三位都是一杯倒。 李衍已经久不沾酒,平时就不怎么行的酒量,今日喝了烈酒,不知不觉就定定地坐在软榻上发呆,顾瑶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他慢吞吞地转过头:“何事?” “你还好吗?他们两个都喝多了,我一个人可没办法把你们三个都送回去。” 顾瑶指了指对面软榻上的兄妹俩,两人一个醉得不省人事,其中一个看到顾瑶后又举起杯子,拉着她要接着喝,另一个突然开始呜呜嗷嗷地抽泣,哭得肩膀一耸一耸。 哭的人正是鹘。 他一个人高马大的汉子,闹出如此动静,引得周围人频频侧目。顾瑶看他哭得投入,转头问青罗:“你哥哥怎么啦?” 青罗也迷惑地摇摇头。 这时,鹘突然直起身子,眨巴眨巴湿润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顾瑶看,眼神颇为怪异。 顾瑶忍不住往李衍身边靠了靠:“鹘大哥,你可是有事情要同我说?” 他重重点头,脸上闪过一丝委屈,看起来像是只垂着尾巴的大狗。 “我昨日遇到了一个人。” 众人面色凝重:“什么人?” 闻言,这个五大三粗的男人突然红了脸,支支吾吾了好一会儿才说:“一个女人。就是你们大雍人说得,一见钟情呗……” 原来是昨日他在街上闲逛,看到一个白衣女子掉了张手帕。他捡起来,快步跟上,打算把手帕还给人家时,却在姑娘转身的一瞬间,听到了爱慕悄然滋生的声音。 “那姑娘长得真美,远山一样的眉毛,带着一丝哀愁,我们草原儿女生性洒脱,从未见过像这样盈盈草一般的女人。” 盈盈草是北匈夏季水边常见的水草,纤细柔弱,有时会开出小小的淡紫色的花。 顾瑶“哇”了一声,青罗有些伤心。 “我是不是要失去阿哒了?” 鹘伸手揉了揉妹妹的脑袋:“别胡说,你是我妹妹,咱们流着一样的血。那女人兴许这辈子都见不着了,京城这么大。” 说着说着,他又有些难过。 没想到这个北匈汉子也有如此多愁善感的一面。 李衍突然开口:“你还记得帕子上绣了什么字?” 鹘闻言眼前一亮,大掌拍了拍桌子,赞赏道:“你要不说我都忘了,那帕子上确实绣了字!” 众人期待地看着他,只见他又挠了挠头,面露难色:“但大雍的字实在是太稠了,我不认得。” 既然如此,那姑娘姓甚名谁都不晓得,只能暂时称呼其为“手帕姑娘”。鹘后面又使劲儿回忆了一些细节,例如那姑娘身上很香,似乎是栀子花的味道,又带着些脂粉味,头顶的簪子是简单大方的银簪,上面雕刻了一只活灵活现的蝶儿。 “栀子花香想必是香囊,蝴蝶银簪也并不罕见,”顾瑶分析道:“仅凭这两点,你若是想找到帕子姑娘,还是有些困难。” 鹘难过地垂下头。 但很快,生性乐观的北匈人又重新振作起来,他不晓得想到了什么,猛地甩甩头:“先不管了,若是日后相见,我一定要表白心迹!” 顾瑶想起他北匈皇子的身份,好奇地问:“那鹘大哥可是要把她娶到北匈去?” “是啊。”鹘一脸理所当然,“我会带她回草原,做我的王后。” 他的女人,肯定要跟着他回草原的。那里天高地阔,牛羊遍地,再娇贵的盈盈草也会喜欢上北匈自在的风和清澈的水。 而且,他们北匈和大雍三妻四妾的传统不同,北匈的王只能有一个王后,后宫也只有一个妃子,若是彼此背叛,三心二意,便是对神明的不敬,施以干旱的惩罚。 可是顾瑶却不赞同地摇了摇头:“大雍到北匈,长路迢迢,背井离乡,没有人家愿意把女儿嫁过去的。” -- 第126页 “即使是做我的王后,享受荣华富贵?” “没错。” 她想起前朝覆灭前夕,被送去和亲的女人。那些女人都是皇宫里娇生惯养的公主,有不少折损在半路上,活活颠簸至死;有的命大的到了部落,难以适应边疆的水土,抱病而亡,更有凄惨的被人残忍玩弄,死得衣不蔽体,伤痕累累。 她感慨道:“婚姻之事,应当你情我愿,不可强人所难。” 李衍听到这里,突然拿起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仰头喝尽。 顾瑶余光瞥到,心头一惊,光是说起前朝的女人,自己这夫君可不正是绑来的!也不晓得方才他听进去多少,有没有放在心上。 这不就是给人伤口撒盐么? 她有些懊恼地捂住嘴。 又过了一会儿,北匈兄妹俩喝得不省人事,纷纷倒在了桌子上,不知从何处来了两个额头刺有纹身的壮汉,把两人搀扶着送走,临走前还冲顾瑶叽叽咕咕说了些北匈话。 顾瑶一点都听不懂,但她能猜出来,应当是道谢。 外面月光高挂,夜色浓郁,两人从酒楼离开的时候,李衍的酒已经醒了大半,顾瑶却喝得眼睛朦胧。 小姑娘方才还兴致勃勃,中途不知怎么又焉巴下来,像是霜打的小白菜。还时不时抬头瞄自己一眼,又迅速躲开视线。 奇怪。 李衍把她扶起来,问道:“能站稳么?” “嗯。” 这点酒倒不影响走路,只是风一吹,让人头昏脑胀。李衍有意走慢了些,照顾着她的步伐,只是小姑娘似乎怀着心事,只晓得闷头朝前走,差点撞到街上的行人,幸好被他一把拉住。 顾瑶被他一扯,这才抬起头,怔怔地看着他说:“阿衍,你要不要放烟花?” 这句话没头没脑,李衍一头雾水:“为何?” “我给你放个烟花,好吗?”顾瑶伸出手,比划一下:“给你放个这么这么这么大的……” 瞧她的气势,这烟花得大到吞没整个京城了。李衍说不用,她又固执地直摇头。 “烟花已经放完了,我们回去罢。” “已经结束了?” 顾瑶抬头看了看天空,发现真的是一朵都没了,神色顿时有些委屈。 “明年还会有的。” “明年你也愿意陪我来么?” 李衍顿了顿,轻声道:“至少这三年,会的。” 圣旨赐婚,三年之内不可和离。 顾瑶似乎也想到了这一点,鼻尖一阵发酸:“那我明年、后年一定一定,要给你放一朵又大又漂亮的烟花。” 李衍有些不解,她大概是喝酒喝多了,在说些胡话。可是顾瑶却认认真真地,把这句话在心里默默地念了又念。 她一定要为他放上最好看、最漂亮的烟花。 让她的念念不忘,有那么一点回响。 如果没有,亦是无妨。 三年,已经是很久很久了。 第70章 趁他还没反应过来,曦河取下…… 新年过得飞快, 一转眼就到了尾声。 巷子里的鞭炮声从初一响到了初七,顾老爹和顾宜修难得休沐呆在家里,把顾瑶惯得吃了睡睡了吃, 喂得白白胖胖。 小姑娘一个人的时候偷偷照了照镜子, 隔着一层薄薄的中衣左看右看,最终把爪子伸向了肚子。 软肉很快便挤在指隙间,微微晃动。 “真的胖了……” 顾瑶哭丧着脸,痛恨自己午膳时忍不住吃的十几只饺子。可那是猪肉饺子啊, 香喷喷圆滚滚,吃一口香得人都迷糊了, 连李衍都不动声色地吃了不少。 等等, 他也跟自己一起吃吃喝喝, 为什么他没有胖, 只有自己长肉了? 这时, 身后的大门突然被人推开, 有人直接走了进来。 冷不丁四目相对, 李衍下意识看了她一眼, 瞬间红了脸。 “光天白日, 成何体统?” 顾瑶慌慌张张地伸手捂住自己的小肚子:“你什么都没看到!” 这下子可好, 该捂的没捂,不该捂的却挡了个严实。李衍深吸一口气, 直接背过身去,声音僵硬:“谁想看你,快把衣服穿上。” 好一阵窸窸窣窣之后,顾瑶终于穿戴整齐,他才转过身来。 “对了,你最近觉得我有没有什么变化?” 小姑娘扭扭捏捏地站定, 又在他面前转了一圈儿。李衍简单扫了一眼:“没有。” “你莫要诓我,明明吃胖了一圈儿呢。”顾瑶指了指自己的小肚子:“不信你捏一捏?” “……既然如此,明早随跟我去晨习。” “什么晨习?何时起?” 李衍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自然是卯时一到。” 小姑娘平时都是睡到日晒三竿的,卯时别说起床了,连梦都没做一半,天色还是蒙蒙亮,太阳都是清灰的呢! “难道你平日卯时起来,都是去晨练了?” 李衍不可置否。 顾瑶大惊失色,怎么会有人凌晨起来就去晨习啊,恐怖如斯! 但一想到小肚子上的软肉,第二日一早,小姑娘还是哈欠连天地起来了。 早晨,冬末春初,呼一口都是白滚滚的水汽。顾瑶刚打开门,被风一吹,萌生了几分退意,往回缩了缩脚步,李衍站在门外的青石板小道上,看她拐回去披了件棉马甲,提醒道:“既然要晨练,便不用穿那么多衣裳,不然会觉得负重。” -- 第127页 他一身轻装上阵,束脚的长裤便于行动,干净利索。与之对比起来,顾瑶裹得像只球。 小姑娘自然是晓得这个道理,但是日出正当寒,大不了待会儿再脱掉就是,而且今日乃她的首次晨练,李衍应当会手下留情的。 事实证明,是她天真了。 二里桥不远处有个山坡,这山坡顶多算是丘陵,平日里有人在这边游玩,小娘子基本上不费周折就能爬上去。 但他们今日并不是要慢吞吞地爬坡,而是要跑,跑个十来回正好半个时辰,可以回去吃早点。 顾瑶刚跑了两个来回,脑袋上就已经都是汗,方才穿的棉马甲也沉甸甸地压在身上,如千钧重。 她慢慢停下脚步,逐渐和李衍拉开距离——他竟然脸不红心不跳,大气也不喘一个,看着跟没事人似的。 “你该不会要认输了罢?” 清晨的日头越升越高,他站在太阳底下,表情带着几分得意和倨傲,阳光把他的每一根发丝都照得明亮。 顾瑶只觉得一阵恍惚,仿佛又看到了三年前那个春风得意的小少爷,他也是总喜欢带着几分嘲弄的表情,但是那时的李衍目光总是高高在上,亦不会回头等她。 “怎么可能!”小姑娘咬紧牙关,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去:“接着来!” 说十圈就十圈,李衍的脚部受过那么严重的伤都能坚持下来,她哪儿有坚持不了的道理? 于是,不想被人看扁的小姑娘继续晨练,最后虽然完成了十圈儿,却也付出了相应的代价——下山的时候一个没注意,小腿的筋抻了起来,拧得生疼。 顾瑶疼得直冒冷汗,连路也走不动了。 许久没有动弹,这次劳累过度,便抽筋了,自己还真是有点娇气。 “我好像抻着腿了,等一下就好……”顾瑶捏了捏硬邦邦的腿肚,却迟迟没有效果,肚子还不合时宜地叫了起来。 她有些着急,捏得毫无章法,这时却见李衍走了过来,突然背对着她蹲下:“上来。” “你这是……” “我背你下去。” 天色已经不早,再回去晚了估计顾老爹会着急,而且方才小姑娘肚子也叫了好几声,若不及时吃点东西填填肚子,怕是要腹痛。 顾瑶怕他不耐烦,没再耽搁,小心翼翼地伸手环住李衍的脖子,双腿跨上了结实的腰间。 上次被他背着,已经是许久以前了。那时候的她傻乎乎地掉下山坡,划破了腿,一个人抱着一把破剑,可怜兮兮地坐在山里数星星。 然后他也是这样出现,背着她一步一步走了回去。 但是和那时比,现在已经全然不同。李衍又高了些,背脊更加有力,肩膀也更加宽阔,自己面对的不再是那个略有青涩的、削薄的少年躯体,而是一个成熟的男子。 顾瑶怀着几分羞怯,不敢把身子都贴上去,却听到他说:“抓紧。” “我……我身上有汗,你不介意么?” 李衍低哂:“现在为何要介意这个?” 她的心脏砰砰直跳,只好抱紧他的肩膀,双手触及之处宛如着火一般滚烫。 “好的,我抓紧了。” 下山的路坡小道宽,倒是并不难走。迎面时不时地吹来阵阵清风,李衍脚步轻快地背着她,并不显得吃力。 两人一路上都没有说话,顾瑶怕他分心,不敢轻易开口。只是沉默蔓延开来,耳畔边便只有自己响亮的心跳声。 甚是吵闹,也甚是嘈杂。 若是两个人能心意相通,自己是不是可以肆意地抱紧他的身子,把脸埋到他的脖子里,像小狗那样蹭来蹭去?而不是现在这样,又亲密又生疏,让人觉得煎熬。 她轻轻叹了口气。 就在这时,一只黑色的小虫子飞了过来,绕着两人飞来飞去。顾瑶挥手驱赶,那小虫灵活地躲开,没过一会儿又飞了过来。 这次,它落在了李衍的脸颊上。 李衍的注意力全在脚下,没有理睬小虫的捣乱。顾瑶伸着巴掌拍也不是,不怕也不是,只好直起身子,打算凑过去吹掉。 “阿衍,你身上有虫子,别动……” “在哪儿?” 话音未落,李衍下意识转过头,看向自己的肩膀,却是眼前一花,一个温热的东西擦过了唇角。 “……!” 脚步微微一顿,他似乎还没反应过来,便听到背后传来一声小小的,幼崽一般的呜咽。 “你……” “住口——” 顾瑶大喊一声,再也顾不得什么男女大防,直接把脸往他肩头一埋,双腿无意识地夹紧。 腰间似乎被人丝丝钳住,传来一阵刺痛,李衍发出一声闷哼:“你做什么?松开……” 小姑娘闻言,乖乖卸掉几分力气,毛绒绒的脑袋却依旧埋在自己身上不肯起来。 唯一暴露在外的耳朵,红得发亮,像是一颗小巧玲珑的石榴籽儿。 …… 与此同时,山上的春风并未吹到宫里。这几日,一个流言在宫女之间穿得风风雨雨。这个流言带着几分玄妙,又似真似假,一时半会儿也无法证实有几分属实,有几分是夸张。 “你是说,曦河殿下会巫术?” “嘘!可别把名字说出口,这是泰和宫跟前洒水的鸢儿跟我讲的。” “那她定然是知晓些什么!” -- 第128页 “我猜也是,那些当主子的,从来不把咱们这些下人的当人看。” “你们两个小贱蹄子,在说什么呢!”这时,一个冰冷的声音响起,两个交头接耳的小宫女吓了一跳,抬头一看,可不正是泰和宫的掌事嬷嬷? 小宫女立刻“扑通”跪下,颤声道:“奴婢该死,请嬷嬷饶命!” 掌事嬷嬷冷冷地瞥了二人一眼,扭头吩咐道:“来人!把这俩长舌的雀儿拖下去,掌嘴百下!” 话音落地,两个小宫女立刻哭作一团,拼命求饶。但很快她们便被折着胳膊拽走,响亮的耳光声和惨叫交织响起。 但这已经不是第一起了。 自打几天前,这个流言莫名出现,泰和宫变成了众矢之的。如今不仅仅是下人在讨论此事,今早已经有大臣呈上折子,要求曦河证明自己并未与北匈人勾结,给老皇帝施行巫术。 而证明的法子,十分简单。 曦河看着面前的茶水,迟迟没有动弹。 在她对面站着的是二皇子,他手中端着茶水,笑道:“皇妹这是生分了,连皇兄的这杯茶都不敢喝?” 众目睽睽,那些大臣死死盯着曦河的一举一动。老皇帝叹了口气,轻声道:“成煜,你为何非得为难曦河不可?” 姬成煜的眸中闪过一丝愤恨:“父皇,既然朝中已经出现了不满的声音,您为何非要包庇?儿臣如此举动,也是为了证明曦河的清白。您每日喝的这茶水都有安神散,如今她只要敢喝上一口,不就证明这安神散没有被她下蛊么?” 老皇帝迟疑地看了曦河一眼,最终悠悠地叹了口气,别过头去。 “皇妹,你到底喝不喝?” 姬成煜的眸中闪烁着阴郁的光芒,将茶水递到她唇边。 曦河抬起头,轻蔑地看了他一眼,突然笑道:“这就是你的计策?” 姬成煜愣了愣。 趁他还没反应过来,曦河取下面前的茶杯,仰头饮尽。 一整包安神散冲泡的茶水,被她悉数喝进肚子里。 第71章 她伸出手,理了理他的衣领…… 曦河喝罢, 捏着茶杯底端,杯口朝外,给众人过目。 下一秒, 茶杯被她一扔, 掉入了姬成煜怀中。 她面色从容,似乎没有丝毫影响:“诸君方才亲眼所见,本宫将安神散一饮而尽,并无异常, 真相便是如此。想必那流言也该销声匿迹了罢。” 姬成煜勾唇角,他捏起茶杯在手中把玩, 微微凑近, 用只有二人能听到的耳语说:“曦河, 你的手藏在袖子里, 是在发抖么?” 这安神散成瘾极强, 又足足下了一整包, 对于第一次喝的人而言, 已经是难以承受的剂量。 她刚开始也只给老皇帝一小勺, 即使如此, 已经让老皇帝当晚如群蚁嗜心, 折磨得难以入眠。 此时此刻,曦河的骨头缝里都在发痒, 宛如一颗颗豆芽菜往身上使劲扎根,让她变成一块供其寄生的肥田。她的喉咙已经开始灼烧,意识恍惚,但是姬成煜就在眼前,死死地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她不能倒下! “皇兄说笑了, 本宫的手不伸出来,只是怕众目睽睽之下,这一巴掌扇你脸上。” 她得意地看到姬成煜眉眼染上一层愠怒,朗声笑道:“既然如此,曦河便先退下了。诸君若是无事,可在宫中多替本宫好好澄清,毕竟人言可畏啊,不是么?” 说罢,曦河便退去了。她步履平稳,不像有异,看着和平日没有两样。 连贴身伺候的宫女都没察觉出曦河的异常,只是暗暗佩服她能如此力挽狂澜,起初落于下风,竟能在最后逆风翻盘。 到了泰和宫,曦河似乎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叮嘱宫女关上大门,自己突然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 “殿下!” “殿下小心!” 宫女们手忙脚乱地扶住她,把人慢慢搀进内殿的软榻上。刚一沾上床铺,她便昏天黑地地失去了意识,腹中如火燎般的灼热感又让人无法安息。曦河冷汗涔涔,断断续续道:“去太医院……找张太医……给我脱血丸。” “是!” 小宫女被她惨白的脸色吓得不轻,连礼都没回,撒腿便跑 脱血丸是一剂猛药,能让人在短暂的时间内逼出体内所有毒素,算是这安神散的唯一解药。但服用脱血丸后,就算能去掉毒瘾,也得丢半条命,因为顾名思义,凡事服用者须得将毒血吐尽,身体透支,才能寻得一片生机。 事到如今,即使是死,她也顾不得了。若是染上安神散的药瘾,她岂不是生不如死?唯有放手一搏,给自己寻得一线生机。 等待期间,曦河宛若在海中浮沉,时而清醒时而混沌,唯有浑身上下被啃噬般的痛苦弥久不散。她不知不觉伸出手把胳膊挠得鲜血淋漓,让一旁的小厮拿绳子将双手捆住才止住。 又过了半个钟头,那小宫女终于带着脱血丸回来。她小心翼翼地倒出一枚,放到曦河唇边。 “殿下,请您服用。” 曦河想也没想,直接吞了下去。 “给我拿只盆来,便退下罢。” 小宫女应了声“是”。 服下的药很快起了作用,腹中突然一阵绞痛,浓郁的血腥味已经冲上喉咙,她咬紧牙关,拼命忍住,不想弄脏这床榻,可是盆子却迟迟没有送来。 -- 第129页 这时,殿内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曦河看到来人,瞳孔微张:“怎么是你?” 顾宜修面色冷淡,眸光却一眨不眨地锁着她,似乎想把那张苍白到可怖的脸看出花儿来。 “方才你喝了那么多安神散,当真无事?” 她笑道:“顾大人,你是在怀疑本宫?本宫当着你们所有人的面喝得一点不剩,现在又特地闯入泰和宫,真当本宫不会降罪于你?” “我何必怀疑殿下,”顾宜修微微颔首,目光锐利:“臣一开始便晓得罢了。” 曦河笑得越发张扬:“竟是这样么……那本宫是不是还要多谢顾大人,方才隐忍不报之恩?” 心头突然被一痛,喉咙中的腥甜愈发难受。她难受地皱起眉头,声音已经微微发颤:“既然如此,顾大人看也看了,便走罢。莫要让本宫把你赶出去,沦为笑柄!” 这话说的颇为刺耳,顾宜修闻言却不急不恼。他蹙紧眉头,突然在她身侧坐下,伸手缓缓抬起她的下巴。 曦河恼羞成怒:“你好大的胆子……” “你吃了什么?” “与你何干?” 她微微一愣,别过头去。顾宜修没有说话,沉默了一会儿,缓缓松开她的下巴。 方才指尖不自觉用力,那里的皮肤被磨出了一片浅粉。曦河重重地喘了几口气,正要开口让他赶紧滚,突然间“哇”地一下,一口嫣红的液体从口中喷涌而出。 鲜血不断地从她口中吐出,像是不要钱一般喷洒了一地,顾宜修的官服无法避免地沾染上些许,看着猩红可怖,好似凶案现场。 “殿下!” 都是血。 哪里都是血。 哪怕捂住嘴,唇角也能渗出血液来,她像是行将就木的重患一般,几乎将自己的内脏都吐出来。 内殿顿时都是血腥味,有谁大声喊着自己名字,将自己抱在怀中。可是意识在渐渐涣散,曦河一开始还能捂嘴,现在只能抓住对方的衣服,用微弱的力气将其推开。 “滚……” 顾宜修的声音罕见地带了一丝怒气:“谁让你吃的脱血丸?!” 曦河闻言勾了勾唇角,似乎想笑,可是眼泪却止不住地淌下来,直到蹭到顾宜修的官服上,才发现那是血。 她的口中、眼角纷纷流出腥浓的鲜血来,无法控制也无法阻止。好似生命也这样蛮横地被抽光,消失不见。 她能怎么办呢?若是不吃脱血丸,染上药瘾,所有计划前功尽弃。吃了脱血丸,便要闯一闯鬼门关,用那细微的希望去赌,赌自己能拣回一条命。 “顾宜修……”曦河喃喃道:“不要看我……” 他没有回应。 曦河眨了眨眼睛,将挂在睫毛上的血珠抿掉。 而后一片漆黑袭来,眼前一片模糊。曦河绵软的身子往后一跌,很快便失去意识。 …… 顾宜修回到家中的时候,已经是夜色深沉。 他从泰和宫出来时已经浑身血迹,顾老爹看到后吓了一跳,低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不是我的血。” 路上他本想换件衣物,却因今日入宫突然没有来得及准备,于是只能这样略带狼狈地出现在家人面前。 “瑶瑶呢?” “刚躺下。” 那就好,自己这副模样被她看到了,定是要牵肠挂肚。 这皇室之争腥风血雨,白骨累累,他不愿让她卷入其中。 顾老爹叹了口气:“你别操心那小丫头了,她现在也成了婚,有人护着。你也老大不小的,何时能有个知心人呢?” 顾宜修把斑驳的外衫脱去,浸泡在凉水里,没有回应。 “爹,这血是四殿下的。” 顾老爹瞪圆了眼睛:“你们两个何时……” 顾宜修没有说话,他又想起了曦河。她满身是血,昏过去的时候也没卸下防备,眉头紧张地皱成一团,看着十分痛苦。 他本想去找太医,却被管事嬷嬷拦下,说是曦河先前交代过,今日不可让太医院的人进来。朝中那么多双眼睛,今儿个都盯着泰和宫呢,她必须要硬生生捱过去。 顾老爹看他出神,叹了口气:“宜修,你打小就跟别的小孩不一样,平日里爹对你很放心。但你和你娘太像,就是慧……慧什么来着……” 慧极必伤。 他像是没有扎根在地上的飞鸟,眼中只有空荡荡的天穹,不在意身边之人,也不在意发生的苦难。 而顾瑶和顾老爹是他唯一可以休憩的巢。 可若是没有了家人,他会如何呢?顾老爹不敢想,他那知书达理的娘子,被家人联姻后逃了出来,嫁给自己过日子。但是没过几年,给他了留下一儿一女后便撒手人寰。 顾宜修和她很像,都那么沉静,冷漠,注释着你的时候,一双眼睛似乎能看透一切,却又满不在乎地移开。 “爹,此事我自有分寸,你莫要多想。” 顾老爹沉声道:“成,你自己注意点,别嫌爹啰嗦。” 顾宜修点点头,眸中若有所思。 …… 翌日,顾瑶难得起了个大早,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她昨日去晨习后早早歇下了,现在精神头儿还不错,但主要还是因为今日是李衍重回大理寺的第一天。 诏书下来的时候,将官服也一起发了下来。小姑娘刚刚濯完脸,李衍已经穿戴整齐,打算上马车。 -- 第130页 “等一下。” 小姑娘从屋内跑出来,慌慌张张地喊道:“你们今日怎么走那么早,我都特地早起了呢,差点追不上。” 马车是顾宜修的,先送李衍过去,再去国子监。这两个地方离得很远,李衍没有磨蹭时间,早早收拾完毕了。 “何事?”李衍微微蹙眉:“莫急,慢点说。” “没有事,只是想送你一逞。” ……又不是生死离别,搞得他有种去战场卖命的错觉。 可是看着顾瑶明亮而又温柔的眼睛,李衍的心底微微塌了一块,软软的,带着一丝酸涩的情绪迅速蔓延。 但这种感情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味,下巴突然一痒,小姑娘的手不知何时凑了上来,小心翼翼地熨了熨领口。 清晨的风吹过,送来一阵极淡的花香。 她伸出手,理了理他的衣领,李衍一动不动,也没有躲开。 “晚上记得早点回来。” “嗯。” 李衍点点头,而后转身上了马车,启程离去。 第72章 顾瑶定睛一看,手里的书卷…… 送走了李衍后, 顾老爹也起身去兵营练兵,小小的宅子顿时只剩下一人一狗。 顾瑶和虎子闹腾了一会儿,又哈欠连天起来, 想回屋睡个回笼觉, 却在这时响起了敲门声。 开门一看,竟是谢家的马车。 谢幼云掀开车帘,向她点头示意。 “顾姑娘,方才曦河殿下传来密信, 请你我去泰和宫一趟。” “现在么?” “正是。” 许是有要紧的事发生,不然以曦河事事周到的性格, 不会如此匆忙地召她们入宫。 顾瑶没再耽搁, 简单收拾一下后, 便坐上了谢家的马车, 往宫中驶去。 到了地方, 曦河已经在内殿等候了。不过这次内殿挂起了纱帘, 隐约从烟白色的帘子后, 看到一个伶仃的人影。 “参见殿下。” 曦河的声音含着笑:“起来罢, 快坐, 莫要跟本宫客气。” 她的声音有些虚弱, 没有平日的底气,反而有些沙哑。顾瑶和谢幼云四目相对, 从彼此眼中看出了一丝疑惑。 “近日本宫身子不甚利索,让下人帮忙挂了帘子,怕把病气传给你们,”曦河轻笑几声:“你们能听到本宫的声音罢?这料子想必不吸声。” “回殿下,能听到的,可清楚呢。” 顾瑶的声音叽叽喳喳, 像是窗外精力旺盛的黄鹂鸟儿,曦河听了觉得欢喜,不由道:“今儿个没有外人,本宫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有时候本宫都羡慕瑶瑶这精神头儿,吃好喝好便是万事大吉,李衍这般难伺候的性子,想必有得好受。” 谢幼云也深感认同,轻笑着睨了顾瑶一眼。顾瑶挠了挠脑袋,心想曦河殿下这话说的可真是不好琢磨,到底是她有得好受,还是李衍有得好受? 这两种情况都成立,她和李大公子的性格千差万别,一个闹腾,一个喜静。李衍看书的时候,她不能叨扰;李衍更衣的时候,她不能偷看;李衍睡觉的时候,也不让她挤上来,以至于两个人成亲这么久,还是相敬如宾。 但她也有难缠的时候,比方说早上喜欢踢被子,晚上还会讲梦话,生气的时候倔得两头驴都拉不回来,但是李衍似乎都一一接受了,也没有表现出厌恶的样子。 她想不明白,便不想了,看着空荡荡的案几出神。 曦河拍了拍手,唤来了一个小宫女,吩咐她端些瓜果清茶上来。 “本宫今日想必是糊涂了罢,竟然连招待的点心都没准备……咳咳!”她说着说着,突然捂住嘴咳嗽起来,空气中开始弥漫出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谢幼云微微探起身:“殿下……” 曦河摆摆手:“没事……咳咳,我们继续。” 没过多久,端着果盘和茶水的宫女陆续进来,曦河的手伸出纱帘,其中一个宫女快步走进,接过她手中的帕子。 帕子上带着一抹刺眼的红,引人注目。 但是四殿下不愿开口,她们也问不出什么,只能互相交换个神色,默默把这件事压在心底。 三人又闲聊些许,话题终于慢慢迈入正规。 “许是天气暖和了,这几日宫里的虫儿甚是聒噪,”曦河放下茶杯,语气玄妙莫测:“一两次还好,时间久了,总是扰人清净。本宫并非没有容人之量,只是万事讲究适可而止,你们以为呢?” 谢幼云低下头:“殿下所言有理。” “那么本宫现在要把这个事情交给你们去做,不过你们也莫要害怕,脏手的活计自然不会丢给你们,”曦河顿了顿,目光闪烁:“只是此事风险不小,尤其是瑶瑶,答应之前可得考虑妥当。” 冷不丁被点名,顾瑶下意识问:“什么风险?” 曦河没有立即回答她,而是轻轻抬手捏起一只葡萄,指甲微微用力,酸甜的汁液从裂口中流淌出来。 “生死离别,总会被你遇上一个,瑶瑶,你愿意吗?” 顾瑶愣了愣,竟然不知自己要面临如此残忍的抉择。 明明今天早上,她需要操心的事情还只是再赖床半个钟头,还是赶紧起床去送一送李衍。为何突然之间要自己面临生死抉择了? 她好一阵子没有言语,曦河也耐心等着。她的确是野心蓬勃,但是也只有她罢了,即使她是荣宠风光的大雍四公主,也不能要求所有的女人都和她一样志向远大,不择手段。 -- 第131页 “殿下想要我们做什么?”顾瑶问:“我想知道,再做决定。” “倒是有几分机灵。”曦河笑了笑,语气轻松:“莫要多想,方才本宫只是做了最坏的打算,算是给你们通个气。” 实际上,只是武学堂的建造该提上日程罢了。 只是,表面是一座武学堂,背后培养的却是她曦河日后冲锋在前的刀刃,这种目的该如何告知他人呢?若不是完全信任的手下,曦河也不会傻到说出口。 她方才便是在试探谢幼云和顾瑶,愿不愿意跟从自己,又是否忠诚——比如,乐不乐意为自己卖命,乐不乐意与心爱的人分别? 可惜,顾瑶并不好拿捏。 她看着天真懵懂,但怎么说都是云雩亲手教出来的好徒儿,自己也不能掉以轻心。 “一件事情,是武学堂的建造之事,目前本宫已经督促工部加快推进,此事便交给幼云督办;另一件事便是希望你们二人,替本宫做一场谈判。” 顾瑶和谢幼云闻言,脸上的笑意逐渐收敛。 在此之前,为了招揽全天下有能有才的女子,她已亲笔授函给三十六郡的巡抚,收到的回应寥寥。原因便是这天底下的权力还是在男人手里,她贵为公主,他们也不愿卖这个面子。 毕竟,这为女人谋福祉的事情,跟他们男子何干呢?且若郡中女子都去京城舞文弄墨,舞枪弄棒,谁来洗手作羹汤?谁来生儿育女?谁来维系父纲夫纲呢? “虽说招生之事道阻且长,但本宫亦坐以待毙。如今,唯有雁郡难以攻克,本宫希望你们以京城刺史的身份,前去谈判。” 目前,老皇帝已经愿意亲笔拟旨,让三十六郡尽快列出女子名册,送来京城召选。唯有雁郡是块难啃的骨头,因为自古以来,这个地方与北匈接壤,乃是北匈的故土,民风骁勇善战,刚刚被划进大雍的版图不过二十余载。 边陲郡县人心浮动,若不是有铁骑兵营驻扎镇守,怕是早就反了天了。 而顾瑶又与那北匈大皇子交好,若是能打通雁郡,或许能从中选出将领之才。是以雁郡,绝对不可放过! “既是为天下女子谋福祉,我定是要参加。”谢幼云开口道:“敢问殿下,何时出发?” 曦河看了眼顾瑶,反问:“瑶瑶,雁郡山高路远,舟车劳顿,若是水土不服命陨半途也是大有可能,你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两双眼睛齐齐朝她看来,顾瑶思考了片刻,她没有远大的豪情,也没有以天下为己任的壮志,但是此事既成,将让女子走入男子的权力核心,瓜分兵权乃至话语权。 拳头不硬,说话没人听,她晓得这个道理。 一路上艰难险阻,难以估量,她也晓得这个风险。 “我去。” 她坚定道。 至于为何答应? 顾瑶心想,大概因为她也是个女人,如此简单。 …… 天色逐渐向晚,沉甸甸的日头挂在西边,像是一枚晶莹的鸡蛋黄。 晚霞漫天,染得头顶的云彩熠熠闪光,像是被镀了层浅浅的金色。李衍挂上自己的名牌,完成退值。周围的同僚抬头看了他一眼,又匆忙低下头,一言不发地离开。 回到大理寺的第一日,他一整天几乎都没有说话,那些昔日和他热络的同僚避之如蛇蝎,极少数的人因为要替他搜寻档案,才勉强搭几句。 其余的时间,他都在独自伏案,一言不发。 但这并不重要,毕竟回到大理寺后,最要紧的便是如何给父亲翻案。至于那些同僚如何排挤自己,倒也无所谓了。 他就这样一言不发地出了大门,面前突然来了辆马车,挡住了去路。 马车停的稳当,车帘子动了动,露出一张熟悉的小脸。小脸挂着傻兮兮的笑,看着像只小狗。 “阿衍,我来接你啦!” 家里的马车是平宁侯的,他并非血亲,不能随意使用,大理寺也没给他配备马车,所以退值回家变成了一个难题。但好在二里桥离这里也就十几公里,若是步子快些,一个时辰也就到了。 但顾瑶可舍不得,她到家看天色尚早,便兴致勃勃地来接人了。 而且,自己下个月便要去雁郡,路途遥远,少说也要两三个月才能返京。自己还不得抓住一切机会,好好和他培养感情? 李衍上了马车,坐到了软榻的另一侧。马车咕噜噜地走起来。 小姑娘举起书,似乎看得津津有味,只不过时不时抬起眼睛,偷偷打量他一眼。李衍头也没回地道:“看我做甚?” “胡说,我明明在认真看书,再说你没看我,怎么知道我在看你?” 李衍勾起唇角,指了指她手中的书卷:“某个傻子拿反了,读得可真是认真。” 顾瑶定睛一看,手里的书卷可不正是反着的!自己方才竟然没发现,真是丢人丢大发了。 “那、那又怎样,你是我夫君,我看一看怎么了。” 小姑娘说罢,突然灵机一动,露出一抹坏笑:“还是说李大人,想要月例钱呀?” “……” 李衍面无表情地扭回头,不愿理会。她却越来越投入,掏出怀里的小钱袋,从里头拿出两枚孔方兄,“啪”地一声摁在矮几上:“这两文钱可否看李大人两眼?” 按李衍的脾气来说,他肯定不会玩如此无聊的把戏。 -- 第132页 但是今天的李大人不同以往,他一整日都没怎么说话,正好这傻丫头冲锋陷阵地给他寻乐子来了。 “好啊。” 他冷笑着瞥了眼不知天高地厚的顾瑶,单手支颐,语气中带着一丝不屑:“不知这位千金大小姐,想看下官多少眼?” 第73章 目光纠缠宛若一碗黏腻的糖…… 李衍说罢, 把那两枚铜板拿走,又擒住顾瑶的下巴,迫使她同自己四目相对。 两秒钟后, 他松开手。 “不过, 说看两眼,就看两眼。” 这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小姑娘又从荷包里掏出一串铜钱, 豪气万丈地拍在桌上,“啪唧”一声脆响。 “那我要看一百眼。” 说罢, 她学着李衍之前的举动, 伸手挑起他的下巴。 青年的皮肤白皙, 在昏暗的车厢内, 透露出一股莹润的白。她的手一碰上去, 好似摸到了一块温热平滑的玉。 只是她个子矮了些, 坐着的时候更是气势不足, 李衍垂眸看着她, 清凌凌的凤眸依旧带了几分居高临下。顾瑶气哼哼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低下头来。” 李衍偏不听她的, 反而挺直了背脊, 含笑睨着她。 顾瑶无比认真地觉得,李衍在逗她玩儿。 就像她闲着没事逗虎子一样。 “……” 顾瑶突然换了主意:“那我不看你了, 我要让你跟我说‘瑶瑶大人英勇无双,小李子崇拜得五体投地’,怎么样?” 她晃了晃钱袋子。 这个主意相当不错,自己虽然个子矮人一头,尊严可以拔高哇。顾瑶,你可真是个才貌双全的小机灵鬼儿! 她笑嘻嘻地收回手, 好整以暇地坐好,等着他乖乖听话给自己低头。结果李衍只是冷淡地瞥了她一眼,薄唇轻启,利索吐出俩字儿:“做梦。” 小姑娘又拍上几枚铜板,大有“老子有的是钱”的纨绔派头,也不晓得是从哪个画本子里学来的。 “瑶瑶大人英勇无双,小李子崇拜得五体投地!快说快说!”顾瑶也不在意,捏着嗓子学了一遍,示意李衍照着念。谁知李衍突然伸手捏住了她的脸颊,食指和大拇指像夹子一样,把她的脸蛋子夹在中间。 “湖开唔,你要捉生么!”(放开我,你要做什么!) 她开始挣扎,又怕自己用力把他伤着,只能瞪着气冲冲的眼睛,唰唰地甩眼刀。 指尖的触感温热滑腻,少女的皮肤柔嫩,不需刻意用力,轻易就能留下一抹嫣红的指痕。李衍的眼神蓦地暗了暗,视线停留在那浅粉色、嘟起来的唇上,神色变得深邃几分。 方才好一阵胡言乱语行不通,顾瑶又开始扮可怜,她看到李衍突然变得古怪的神情,以为是他开始动摇,趁其不备扭头一口咬在其虎口处。 “嘶!”李衍收回手,上面果真有一排整整齐齐的牙印儿,他隐隐怒道:“你属狗的么,直接上嘴?” “谁让你不松开我。” 她还委屈呢!被他捏得脸颊生疼,顾瑶伸手揉了揉腮帮子,跟松鼠似的,好一会儿嘴巴里的酸涩感才消退。 顾瑶闷闷不乐地把钱收起来,最后发现还少了两枚,在李衍另只手里握着,便向他讨要:“还给我。” “什么?” “两枚铜钱。” 看都看了,竟然还要回去?可她并不是想要那两个铜板,只是想找点茬。 李衍见状,把两枚铜板递到她面前,她刚要伸手去接,面前的胳膊突然又举了起来,自己坐着根本够不着。 小姑娘急得咬牙切齿:“真没想到,李大人竟然这般幼稚!” 他神色一片坦然:“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位千金大小姐难道没有听说过?” 这不就是拐着弯儿地骂她幼稚?顾瑶当即把腿收回软榻,改为半跪的姿势,微微直起身子,伸手去够他的拳头。 “你给我!” 这辆马车狭小而又逼仄,即使是顾瑶这般纤瘦的小身板,也不能完全站起身子。所以这个姿势并不好受,外加上马车走得并不平稳,一进到巷子里车轱辘便被颠得咣当响。 青石板路年岁已久,四处都是坑坑洼洼,一不注意碾过一处凸起,马车车身左右一摆,顾瑶顿时失去重心向后摔去。 “……!” 有谁仓促地喊了声她的名字。 后面是硬邦邦的车厢,脑袋嗑上去,不死也得傻几年。 那一瞬间,顾瑶脑海里闪过两个鲜红的大字——完蛋。她的大好人生,聪明伶俐的小脑袋瓜,还没为大雍好好发挥光和热然后记入史书,还没把李衍手里的两文钱抢回来再把他压在身下这样那样,她就要仓促谢幕了。 就在这时,手臂突然被人一扯,在她差点撞上车身的一瞬间,又被一股力气扯到温热的怀里。 这下子,她的脑袋没有磕到硬邦邦的车身,倒是磕到了硬邦邦的胸膛。小姑娘头晕眼花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听到有人在念她的名字。 “顾瑶……顾瑶?醒醒……该不会撞傻了罢?” 你才傻了,你全家都是傻子。 不对,他的家人也包括她自己。 “你才是傻子……” 李衍见她安然无恙,舒了口气,胸膛里那颗疯狂跳动的心脏总算安稳些许。 只是方才看到她失去重心,小身板像落叶一样向后跌倒的瞬间,一种近乎失态的冲动迅速打破了他的冷静,这是生平第一次,他对顾瑶如此在意。 -- 第133页 没错,是「在意」。 李衍看着怀里迷迷瞪瞪的小姑娘,心里宛若攒着一团乱麻,毫无头绪。 不过,既然已经朝夕相处这么久,他也并非草木,总会受到几分触动。这种触动唤醒了他三年前几乎死掉的一部分,算不上是坏事。 他面冷心热,并不是铁石心肠之人。 但是任凭这触动发展,总有一天这份感情连他自己也控制不住,往自己心里向下扎着密密麻麻的根,若有一天自己要连根拔起时,定是要鲜血淋漓才能收场。 不行,不能发展到那种局面。就此为止,就此打住,能够保持这种距离,已经是最好不过了,他不能再往前走了。 李衍的双手微微用力,刚想把她从自己怀中推开,却见顾瑶眸中精光一闪,伸手抓住他的一只拳头,得意洋洋地抱在怀中。 “嘿嘿,被我捉到啦!” 小财迷蓦地起身,还未来得及拉开彼此的距离,只顾得紧抱着自己的拳头不放,再一抬头,才发现鼻息已经吞吐到彼此脸上,温热而缠绵。 目光纠缠宛若一碗黏腻的糖稀,几乎要在空气中发出粘稠的声响。她的眼睛好亮,他也没有躲开,在那一秒,两个人似乎都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好近—— 两个人的距离好近,像是让人意乱情迷,理智燃烧成一捧灰的近。 车子咕咕噜噜往前走,案几上本来应当点起的蜡烛,冷在角落无人问津,车厢一片朦胧昏暗,似乎给面前人渡上了一层模糊不清的灰。 顾瑶慢慢伸出手,扶住他的脸颊,缓缓凑上去。 李衍没有躲开。他垂眸,注视着她愈来愈近的眼睛,僵硬的身子下意识地前倾。 温热的呼吸交错,彼此的味道也清晰可闻,渴望凑近的唇瓣即将吞噬掉彼此之间最后的距离时,马车突然“吆——”地停了下来。 “小姐,姑爷,咱们到家咯!” 车夫粗嘎的声音喊道。 车内突然“咚”地一声闷响,好似什么重物掉下了软榻。过了一会儿,便看到顾瑶满脸狼狈,耳朵通红地下了马车。 车夫面露疑惑,难道是自己这刹车技术出了问题?不可能啊,方才停得很稳当的。 “到就到了,下次莫喊了。” 她哀怨地看了车夫一眼,忧愁地揉了揉后脑勺。 真是的,就差一点…… …… 与此同时,初春的风似乎也吹到了酒楼。 三步倒的生意越来越好,魏小少爷本就下了心思,好一番折腾挖来厨子,又对菜品酒酿十分苛刻,砸了不少真金白银,如今这座酒馆已经远近闻名,越来越红火了。 魏子潇前些日子被他老爹摁在胭脂铺子里学了大半个月,总算能看懂账本子了,才获得了些许喘息之机。 是以今晚他喊上了厮混的狐朋狗友,攒局做东,一群人足足喝到了子时,才烂醉如泥地回了家。 魏小少爷被人搀扶着上了马车,结果走到半路,突然一阵颠簸,方才吃下的酒菜哗啦一声冲上了喉咙。 “停、停车!” 马车吱吱呀呀地停下来,魏子潇连忙下车,就近找了一颗树,弯腰“哇啦”吐了起来。过了一会儿,他才直起身子,气若游丝地喊人拿来水和干净的帕子。 只是喊了许久,也没有人回应。魏子潇心里纳闷,扭头本想自己去马车上拿,却看到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两位蒙面男子。 在他们脚下,正是昏死过去的马车车夫。 “你、你们是谁!” 恐惧顿时如潮水涌来,一阵寒风吹过,冷得魏子潇打了个哆嗦,酒意顿时醒了一半。 那两个黑衣人死气沉沉,没有回答,突然迈开步子走了过来。魏子潇见状拔腿就跑,不出三四米便被人轻而易举地从后揪住。 “救——” 口中的呼救还没喊出,一个拳头冲着面门呼啸而来。 初春的夜风带着几分冷意,和铁锈般的血腥味。 这是魏子潇昏迷前,最后的意识。 那一夜,魏府守门的小厮迟迟等不到自家少爷,整夜灯火通明; 而在巷子口不远处,宁静的胭脂铺突然冒出了一缕带着焦味的青烟。明黄色的火苗“簇”地升起,迅速蔓延成一片滚烫的火海,舔食着浓稠的夜色。 第74章 他穿着墨绿色的官袍,银簪…… 第二日清晨, 二里桥巷子便发生了件大事儿——开了十几年的魏家胭脂铺半夜走水,烧了间仓库,损失十分惨重。 魏掌柜一大早去现场看了看, 只见昨日还满满当当的仓库, 今日只剩焦黑稀落的废墟,差点没背过气去。魏夫人直接瘫倒在地,两眼红肿,哭诉道:“苍天无眼啊, 刚进的一批货,都是家底儿呀!这下没了, 工钱该怎么发, 日子可怎么过呀!” 顾瑶匆匆赶到之时, 魏佑娣正把母亲从地上搀起来, 她此时是竟出奇的冷静。 魏夫人白白胖胖, 哭得浑身无力。魏佑娣一个人有些吃力, 这时身侧多了一双手, 帮她把魏夫人扶了起来。 “瑶瑶。” 顾瑶冲她点点头, 二人心底默契, 一齐把魏夫人背进了屋内休息。 “方才多谢你。” 把魏夫人安置好, 两人又马不停蹄回到现场。见顾瑶想帮忙,魏佑娣匆忙答谢:“瑶瑶, 这里太危险,你先回去罢,待会儿官府就来了,交给他们处理就好。” -- 第134页 顾瑶看了眼满地狼藉,担忧道:“你一个人可以吗?子潇为何不在?” 魏佑娣叹了口气,子潇昨晚就没回来, 不知跑哪儿喝酒去了。自家人对他太过宠溺,彻夜不归之事已经不是第一次。 她摇摇头:“估计在友人处过夜罢,京城消息传得快,他晓得后立刻就会回来的。” 虽说人纨绔了些、不务正业了些,但子潇没有坏心眼儿,对家里人也是上心的,平日里嚷嚷着不关心家里生意,前几日跟着魏掌柜在铺子里,做得也有模有样。 谁知到了傍黑,魏子潇依旧不见人影,连个消息也无。魏家忙了一天后,这才察觉到不太对劲,连忙又托人去寻找魏小少爷。 顾家的男人都还没退值,只有顾瑶一个人在,她便与魏佑娣一起去酒楼寻人。 一路上,魏佑娣似乎很是焦急,她上午忙得团团转,累得几乎没有喘息之机,好不容易等官府过来勘察完毕,就等明早找人来清理,在这种关头魏子潇又不见了。 魏佑娣脸色苍白,一天滴米未进,又提心吊胆,眼瞧着就要昏过去,顾瑶瞅到一个馄饨摊子,连忙把她扶了过去坐下。 她要了一小碗虾皮鲜肉馄饨,一碟咸菜,让魏佑娣先吃点垫垫肚子。 “魏姐姐,快吃点热的吧,暖暖身子。” 夜间天气清寒,若是一直空腹在外面灌冷风,夜里想必会不好受。魏佑娣道了声谢,拿起勺子慢慢喝了口汤。 热汤入腹,整个人似乎活了过来。她沉默不语地吃着,一勺又一勺,慢慢将馄饨吃完了。 “魏姐姐,若是这几日需要帮忙,直接跟我说便是。我们之间不必生分。” 顾瑶表情真挚,说的话也诚意十足。魏佑娣挤出一丝笑意,摇摇头:“这不是小钱,那个仓库里囤着的是整个春季的货,阿爹本想大干一场,把过年赚来的钱全都砸进去。这下子都打了水漂,该如何是好啊……” 再者,还要给几十个长工短工发工钱,若是找不到纵火致人,那清理费和修缮的费用都要魏家自己出,魏佑娣光是想一想都觉得头疼欲裂,更别提魏掌柜和魏夫人了。 他们操劳了一辈子的心血就这样被人糟蹋,该是多痛苦?多无助? “别担心,我来帮你们想想办法,实在不行咱们巷子里可以先给你们赈些银子,”顾瑶突然灵光一闪,有了个注意:“明日我去问下云姐姐,若是谢家肯出面帮忙,定是事半功倍的。” 昔日的李府被清算后,谢家成了巷子里最有头有脸的人家。不管其如何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世家大族到底有寻常人家仰望的光环,更何况是曾经显赫一时的谢家。 捐赈肯定是越多人知道越好,若是谢家肯协助,其影响更甚,说不定真的能凑够一大笔钱,帮魏家度过难关。 只是顾瑶想得天真,魏佑娣打小作为商人女长大,最是清楚这些世家大族向来不屑与他们为伍,会不会冷眼旁观还不好说。 更何况,谢家也拿不出多少钱,他们已经自身难保,不然也不会让谢幼云嫁给城北的糟老头子。这件事情早在生意场上传开了,谁人不晓得这是走投无路、丢人现眼的烂棋呢? “瑶瑶,此事我会想办法,多谢你的好意了。”魏佑娣笑了笑,帮她拢了拢耳边的碎发:“你不要为了我难过,做生意其实也是靠天吃饭,若是老天非得砸你的饭碗,我们也没办法不是?” 顾瑶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她察觉出了魏佑娣话中的无助和悲伤,丰厚的家底一朝被毁,这种滋味定是不好受。 无论如何,她都要把这件事情同谢幼云谈一谈。谢家不愿意支持,谢幼云可不会!她一定会伸出援手的。 于是,两个人各自怀揣着打算,把酒楼都找了个遍,依旧没有找到魏子潇的影子。到了三步倒的时候,跑堂的活计说昨晚魏少爷便坐马车离开了,也不晓得去哪里。 他伸手指了指酒馆旁那条坦荡的大路,那是昨夜魏子潇离开的方向。 月亮静静挂在天上,照着无疾而终的二人。魏佑娣喃喃道:“他会去哪儿呢?” “少爷朋友广布,吉人天相,定不会有事的。”跑堂的活计安慰了几句,又被客人喊了过去。这里的生意如此红火,人来人往,热闹非凡,让人心里更加难受。 原来他做得这么好。 他也不是浑浑噩噩,只晓得吃喝玩乐。 只是自己身为长姐,一直对他要求严苛,没有发觉在家人看不到的地方,这个小小的少年,也有了自己的一方小天地。 魏佑娣突然哭了起来,她心底的悲伤再也压抑不住,好像从早上看到爹娘半辈子的积蓄化为乌有,又察觉自己对幼弟颇多亏欠,一时间悲从中来,无法释怀。 顾瑶默默站在一旁,默默听着她压抑的抽泣声。她的眼泪太少了,难得能哭出来,说不定反而是个解脱。 等到身边的人冷静下来,小姑娘递上一张干净的帕子。魏佑娣道了声谢,整个人看起来果然好了很多。 “时候已经不早了,再不回去,恐怕你家里该着急了。” 顾瑶看了眼天空,头顶的夜幕深沉,银白色的月光洒在地上,不知道能不能照亮魏子潇回家的路呢? “好。” 两个人坐上马车,吱吱呀呀地往回走。一路上,依旧是沉默以对,无人开口。但是心事却在悄然蔓延,像是藤蔓一样将这小小的马车,包裹得令人喘不过气来。 -- 第135页 巷子口似乎有人,手里举着一顶小小的灯笼。马车慢慢停了下来,外面有人问:“魏姑娘,可有见到顾瑶?” 话音落下,车帘动了动,小姑娘探出脑袋,惊讶道:“李衍,你怎么在这里等我?” 他穿着墨绿色的官袍,银簪束发,眸中酝酿一阵低沉的风雨。 她慌忙给魏佑娣打了声招呼,下了马车。面前的男人不知在外面呆了多久,清隽眉眼似乎都挂上了初春的寒霜,带着一丝水汽。 “魏子潇不见了,我和魏姐姐去找他……” “我知道。” 他已经了解了魏府的事情,也晓得小姑娘同魏佑娣去寻人。只是左等右等到了深夜,她还没回来,索性出来找一找。 这一找就是大半个时辰,初春风露重,他不觉得冷,只觉得自己心里好似少了一簇火,感到烦躁。 而这簇火,在看到完好无损的顾瑶后,突然熄灭,化为了一缕袅袅的薄烟。 “魏姐姐,那我就回去了。” 魏佑娣掀开车帘,笑着看了二人一眼,点点头:“今日多谢瑶瑶了,李公子,今日对不住了。快把人带回去罢,让她好生歇息。” 李衍点头,算作告别,迈开步子便往回走。小姑娘连忙追了上去,一前一后的两道影子,很快并肩而行,慢慢地重叠在一起。 “啊,对了,怎么只有你呀,阿爹和阿兄在家里么?” “他们出去寻你了,我在巷子这里等着。” “啊……阿兄该不会生气吧……” “呵,你最好自求多福。” “呜呜呜夫君、衍哥哥……” “手拿开。” “你不能见死不救呜呜呜,一日夫妻百日恩呜呜呜……” “……” 二人的身影逐渐走远,魏佑娣才放下帘子,轻声道:“走罢。” 马车又动了起来,吱呀作响。 到了魏府,四处灯火通明,今夜显然谁都无法安宁。魏佑娣迈进堂屋,果然看到魏掌柜和魏夫人坐在八仙椅上,沉默无言。 桌子上放着两杯凉了的茶水,和一封鲜血淋漓的信。 魏佑娣的目光像是被吸引了似的,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想看一看那封信,却在这时,听到魏掌柜开口:“你还有脸回来?” 她愣了愣,顿时停住脚步,向魏掌柜行了一礼:“阿爹,我去了子潇常去的酒馆,还是没有找到他……” 话音未落,“啪”地一声脆响,魏佑娣的脸蓦地被扇到一边,头上的簪子被甩出去一米多远。 密密麻麻的刺痛紧随其后,她眨了眨眼睛,颤抖着伸出手,摸了摸迅速红肿起来的左脸。 “爹……?” “你还好意思喊我爹!”魏掌柜伸手指着她的鼻子,目光猩红,好似在看着一个不共戴天的仇人:“你瞧瞧你做了什么好事啊!就为了攀上高枝,害得我们一家人多惨!我怎么有你这样的女儿,真是造孽,真是造孽啊!” 魏佑娣大脑一片空白,她只晓得摇头,迷茫地看向魏夫人,嘴唇颤抖着好久才拼凑出一句:“娘……到底怎么了?” 魏夫人别过头去,哭得早已经说不出话来。她把那封带血的信交给魏佑娣,让她自己看。 魏佑娣抓住信纸,一股血腥气萦绕不散。上面只有寥寥几行字,大意便是魏子潇昨夜与二皇子的车夫斗殴被带走,现在在煜王府押着,若想让他回府,便要以人换人。 「魏子潇之命,带魏佑娣来换。」 再往下,便是署名。魏佑娣看到煜王府的用印时,仿佛是被人敲了闷棍似的,一阵天旋地转。 姬成煜…… 原来火灾也好,魏子潇也好,这封信也好……是他!都是他干的! 魏佑娣的脑海一片空白,不断地想起那日姬成煜离去时,沾染疯狂的笑意。她痛苦地后退一步,一股反胃感涌上喉咙,让人恶心得想吐。 难道都是她的错吗? 视线天旋地转。 “扑通”一声闷响,急火攻心之下,她终于失去了意识,昏倒在地。 第75章 连顾瑶都晓得天要下雨,哥…… 魏佑娣醒来, 已经是第二天上午,周围只有一个小婢女候着。 “小姐,你醒了?” 小丫鬟殷切道:“可要吃点什么?” 她睁开眼睛, 没有作声, 脑海里一片茫然。 一闭上眼睛就是那封信,信上的血和煜王府殷红的印,带来一阵强烈的不适感。 “不用……就给我来杯水罢。” “是。” 小丫鬟一退下,屋内顿时又是一片空寂。她摸索着下了床, 披了件外衫,正打算出去和家里人商量下那封血信的事, 却见顾瑶推门进来。 她看到魏佑娣赤着足站在地上, 赶紧让她回到床上去。 “魏姐姐怎么一醒来就光着脚到处跑, 快快躺下。” “我没事的, 莫要担心。”魏佑娣挤出一丝笑意:“你怎么来了?昨儿个回去那么晚, 不好好休息休息?” 这个时候她还在挂念旁人, 小姑娘叹了口气, 解释道:“子潇没有回来, 我也着实担心。今早过来打听情况, 变得知你看到血信昏了过去。” 魏家纵然家大业大, 也只是一介商贾,如何能与二皇子抗衡?看到顾瑶过来, 魏夫人便抹着眼泪,把血信之事和顾瑶讲了讲,希望得到顾家的帮助。 -- 第136页 乖徒危在旦夕,自己怎会会坐视不管?况且此次机会,正好让魏姐姐与其一刀两断,再无纠葛。 “煜王此人多疑, 想必不会把子潇藏在府中,他让你过去应当是另有图谋。”顾瑶拍了拍魏佑娣的手,温声安慰:“不如这样,待会儿你先吃些东西垫垫肚子,我带你去见一个朋友。他知晓些旁门左道,说不定能替我们拿拿主意。” 魏佑娣已是走投无路,闻言点点头,感激地握紧顾瑶的手。 …… 魏府没了昔日的热闹,诺大的庭院满是清寂。一大早魏掌柜便去官府询问这纵火之人的消息,魏夫人则带着几个家丁去清理仓库。 家里头正是一团乱麻,也无暇顾及魏佑娣的去处。魏佑娣随便吃了点东西,苍白的面颊总算恢复了几分血色。趁此空档,顾瑶让小厮送了张名帖出去。 到了晌午,一封回帖寄了过来,约二人在一座茶楼相见。 午时一过,顾瑶便带着魏佑娣前往茶楼。一路上,魏佑娣愁眉紧蹙,不住地问那人是谁。顾瑶也不清楚对方是否乐意暴露身份,便说得十分含糊。 到了地方,店小二说人已经在雅间儿等着了,便带二人上去。 这个茶楼地处闹市,算是闹中取静,给人一处歇脚聊天的地儿,因此雅间都不算大,只是隔音不错,适合干点见不得人的勾当。 顾瑶此番定然不是见不得人,走的亦是歪门邪道。二人一进来,便听到青罗咋咋呼呼的声音。 “这个乳鸽可真好吃,阿哒,给你鸽子腿!” 这两个北匈兄妹吃得满嘴流油,不亦乐乎。看到顾瑶后,正埋头吃肉的鹘突然一愣,手里的筷子掉到地上。 喉咙也噎得说不出话来:“唔嗷嗷嗷嗷!” “……” 猛地灌了一大口水下去,鹘站起身,冲到魏佑娣面前,激动道:“是你!” 顾瑶惊讶:“你们认识?” 魏佑娣疑惑地摇摇头,还往后挪了挪步子。 “没想到是你!”鹘指了指魏佑娣,看向顾瑶:“她就是那日我同你讲的簪子姑娘!” 缘分还真是妙不可言的东西。 鹘肉眼可见地快乐起来,仿佛从一匹漠北孤狼变成了巷口大黄,对魏佑娣殷勤地端茶倒水,体贴备至。 青罗被挤到了顾瑶旁边,牙齿咬得咯咯响:“你们大雍女人一个个都有巫术,我阿哒从来没有这样过。” “你若是和魏姐姐相处久了,你也会喜欢上她的。” 青罗年纪小,又好强,心思单纯,世界小的仿佛只有她阿哒。连顾瑶都晓得天要下雨,哥要嫁娶,这个北匈的小姑娘却难以迈过这个坎儿。 但她的担心纯粹是多余的,今日可不是谈情说爱的好时机。待茶水上来,润了润喉咙,众人便直奔主题。 “你若是想救出你弟弟,我倒是有个法子,但是这个法子伤天害理,你可愿试试?”鹘谨慎地说道。 魏佑娣闻言,亮起的眸子又黯淡下来。 “伤天害理是指,让其昏睡三天三夜雷打不动山崩不跑地裂不醒。”顾瑶补充:“还会让人七窍出血面容可怖。” 青罗拍手道:“我晓得了,你们在说葛叻丸!我小时候最喜欢用那个整蛊老头子了!” 老头子指的是他们部落的酋长,因为溺爱闺女所以时常纵容青罗的某些“孝举”。 北匈地处草原,北接大漠,南接荒原,一开始并不富庶。在学会烧杀掠夺之前,北匈兵惯会在败北时,服用葛叻丸来装死。起先大雍兵并不知道北匈人会玩这一套,被“尸体”横跳背刺的不在少数。所以现在的大雍军就算打了胜仗,在缴械的时候也得拿枪戳一戳横七竖八的尸体,确保人死得干净。 没想到如今,这被大雍兵恨的牙痒痒的旁门左道,在这时派上了用场。 鹘从怀里掏出一只白色的小瓶子,小心翼翼地倒出一枚棕色的药丸,递给魏佑娣:“喏,这就是我们的北匈的葛叻丸。” 魏佑娣放到掌心,轻轻闻了闻,惊讶地抬起头:“没有味道?” 本以为这种草药至少会带一丝清新的草香,结果竟是一丝味道也没有。鹘得意地挑起眉毛:“正是如此,而且若是搓成药粉,倒入水中,则是无色亦无味。” 那日,魏佑娣只需如约去煜王府赴约,让姬成煜喝下这下了葛叻丸药粉的茶水,便能挟持他从心腹那里获得魏子潇的下落。届时,顾瑶和鹘会时刻观察着魏佑娣左右的动静,以防姬成煜挖下陷阱等她跳。 不,这一定是个鸿门宴,只是有他二人在还能脱身。若是她自己贸然去,即使有葛叻丸也是羊入虎口。 如此一来,魏佑娣也算有些了把握,面色恢复了些许,瞧着没有今早那般虚弱了。 “对了魏姑娘,你喜不喜欢骑马?”鹘兴致勃勃地提议:“今日正好带了我的白马珍珠,它虽说年岁不大,却矫健稳当,在我们部落最受女人欢迎,你若是喜欢我便赠与你!” 北匈皇子的眼睛亮晶晶,他似乎毫不在意忍痛割爱。但魏佑娣性格内向,对于第一次认识的人,还是有些羞赧,她摇摇头:“多谢鹘公子的好意,小女子无功不受禄,便免了罢。届时若是能救出子潇,还得我欠诸位的人情,哪儿好意思再伸手讨要您的东西呢。” 鹘有些失望地“噢”了一声。 -- 第137页 “哼,算你有点眼色,”青罗瞪了她一眼:“这可是我阿哒要送给未来王……妻子的定情礼,千金难买呢!” 在他们草原,男子向女子求欢,不用金银珠宝,也不用香囊荷包,一匹温顺结实的小马,足以触动草原儿女向往自由的心扉。 魏佑娣闻言,更是不能要了,她红着脸别过头,再也没敢看那北匈男人一眼。 总听闻北匈人热情奔放,今日确实是见识了,两个人满打满算也只见了两次,还加上街边那相逢都称不上的路过,这样也能爱上一个人么? 魏佑娣心想,她是不会轻易地再把自己的心交付出去了,如今那颗心也实实在在地化为碎片,再也没法映照出第二个人的影子。 她要把姬成煜抹去,从内到外,完完全全地抹去。 …… 那日回去后,顾瑶悄悄把这个计划藏在了心里。她这次是以自己的名义帮了魏家,不想把家人拖下水——现在顾宜修在国子监,在他人眼中便是三皇子的党羽,即使他本人并不屑于拉帮结派;而李衍与曦河走得较近,顾老爹又只晓得冲锋打仗,动脑筋的事情他向来不愿意做。 顾瑶想了想这个计划,暂时没有发现什么纰漏,还算是周密。 这么想着,回到家中,便看到顾老爹也从外面回来。她好奇地问:“阿爹,今日怎么回来这么早?” 顾老爹道:“方才去胭脂铺子搭把手,一群大老爷们抬不起个房梁,都他奶奶的吃白饭。” 昨日顾宜修和几个邻里给魏家送去了些许银两,李衍也帮忙调查魏子潇的下落,仔细一想大家都在尽己所能地帮助魏家。 顾瑶心头一暖,冲老爹笑道:“那是必然的,阿爹如此英勇无双,世间能有几位?” “你个丫头片子就是嘴贫!” “嘿嘿,我说大实话。” 顾老爹哈哈大笑,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一同进了屋。 到了晚上,临睡前,顾瑶看到李衍窸窸窣窣地铺好被子,还是忍不住把下午的计划跟他说了。 李衍脑子灵光,小姑娘心想,自己同他商讨商讨,说不定能发现些纰漏。结果李衍一听,顿时蹙紧眉头:“你是当真的,还是在异想天开?” 顾瑶愣了愣:“肯定是当真的呀!到时候只要让姬成煜喝下茶水,再挟持他逼问出魏子潇下落,不就行了?” “若是煜王不肯喝水,该当如何?” “那边在帕子上洒下药粉,蒙住他的口鼻。” “若是那药失效了呢?” “怎么会失效呢?难道你没听说过葛叻丸?那可是鹘公子亲手给我的。他对魏姐姐一心一意,不至于骗我们……” “哦,那看来你们的计划完美无缺,相比那鹘殿下有十成的把握,我的意见便不重要了。”李衍听她一声声地喊着“鹘公子”,眼神满是信任,冷笑一声:“祝你们后日一帆风顺。” 顾瑶闻言,愣了愣,而后“噗嗤”笑了出来。 “阿衍,你该不会是——” 她的语气十分欠扁:“吃、醋、了、罢?” 第76章 这一眼带着挣扎,最后又变…… “吃醋?” 小姑娘点点头, 看起来像只翘着尾巴的小麻雀:“你说我三句话不离鹘殿下,我看你才在意他吧!” 再说,人家早己心有所属, 跟她有啥关系。 李衍扬起下巴, 神情似笑非笑:“你过来。” 顾瑶心中闪过一丝不妙,警惕道:“你要作甚?” “你以为我像你一般幼稚?” 暖黄色的灯光摇曳,他的眉眼氤氲着一抹柔和的朦胧,少了几分昔日的凌厉清傲。李衍弯了弯唇角, 声音放轻:“我现在武功尽失,还能对你做什么?” 这句话听着有几分脆弱, 尤其是在这温柔的烛光下, 他的眼睛漆黑发亮, 像是被雨水打湿了, 看着让人心头发软。 顾瑶抿了抿嘴唇, 乖乖凑过去, 不情不愿地嘟囔道:“……好了好了, 你要说什么, 我听着便是。” 话音落下, 便看到李衍迅速抬起手, 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手往她额头一敲,“咚——”地脆响。 这动作快准狠, 哪儿有方才半点虚弱的模样? ??? 顾瑶反应不过来,额头红了一小片,酥酥麻麻的触感。 ——上当了! “李衍!你诓我!” 幼稚鬼!大幼稚鬼!顾瑶啊顾瑶,你怎么就这么人美心善,信了他的邪! 他都把不怀好意写在脸上了,怎么还被美色蛊惑啊呜呜呜…… 想到这里, 她又羞又恼,一蹦三尺高,想要扑过去一雪前耻。谁知对方轻松侧身一闪,让她扑了个空不说,还趁机捏住了她的脸蛋。 “你晃开唔!”(你放开我!) “噗。” 这个人竟然敢笑出声! 正可谓旧仇未报又添新恨,顾瑶气得咬牙咯咯响,偏偏李衍拿捏住了她的要害,见她捋起袖子要动真格,淡定道:“这几日顾大人公事繁忙,心情欠佳,你再闹下去难免会打扰到他。” 所谓一物降一物,顾瑶这种混世魔王就怕顾宜修这样的狠角色。李衍绝对是故意的,但是他说的也有道理。 惹怒顾宜修的后果很严重,她不想去挑衅。 小姑娘果然气焰消了大半,故意踩着他铺好的被褥爬上床。 -- 第138页 整整齐齐、蓬蓬松松的被褥子上顿时多了几个脚丫子印儿。 睡了!不理他了! 她躺好,掀开被子,把自己紧紧裹成一团球,气呼呼的后背对着李衍。 李衍似乎笑了一声,轻快得让人无法捕捉。而后灯花倏忽一晃,蜡烛熄灭,房间陷入沉沉的夜色。 …… 第二日,便是如约去煜王府的日子。 魏佑娣坐上马车,车内只有她一人。顾瑶和鹘一路紧随其后,隐藏在人群之中,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马车到了王府便只能下来。守门的小将士看到魏佑娣后,问也没问,直接把大门打开,请她进去。 距离上次来这里,已经过了好几个月。上次自己来时,捧着一盅炖梨汤,吹着冬天的西北风也不觉得冷。现在魏佑娣又回到了这里,一路穿过熟悉的花园,来到富丽堂皇的主殿,竟然有恍如隔世的感觉。 姬成煜似乎笃定她会来,从上到下都打点了一通。魏佑娣几乎是畅通无阻地来到殿前,连个下人都没看到。 四周一片寂静,她没有进去,站在殿前静静地候着。 直觉告诉她,姬成煜在看着她。一股浓烈的,无法忽视的视线,从她下了马车起便紧紧跟随。 果然,面前的大门“吱呀”一声从内打开,那个熟悉的、让她夜夜不得安宁的声音在这时响起:“佑儿,你果然还是来了。” 魏佑娣看着面前敞开的大门,像是一张随时吞噬她的血盆大口。她深吸一口气,冷静道:“殿下以子潇为挟,毁我魏家家业,民女怎敢不从?” “那并不是本王的目的,”那边沉默了一瞬,而后,便听到他轻叹一声,说道:“你如此聪慧,应该知道的……算了,先进来罢。” 另一边,顾瑶和鹘躲在了殿旁的屋檐上。二人看着魏佑娣走进去,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默契地掀开一片瓦砖。 “不会被发现吧?” 光明正大爬人头顶偷窥,这种事儿顾瑶还是第一次干。鹘老练地摆摆手:“谁没事儿往头顶瞅?” 也是。 顾瑶往前凑了凑身子,两个人挤在一块手掌大小的缝隙中,将殿内的情景一览无余。 殿内十分清净,没有丁点儿下人的影子。只是在大殿正中央摆了一张案几,上面备了不少清淡的点心和茶水。 杏仁奶酥、桂花米糕、普洱茶……全都按照她的口味,罗列得琳琅满目。 姬成煜坐在案几对面的软榻上,他看到魏佑娣后,脸上露出一抹笑意。 “佑儿,快坐。” 魏佑娣款款落座,面前的糕点芳香宜人,她却看也不看一眼,当作没瞧见似的。姬成煜拿起一双白玉箸,夹起一块糕点,送到她唇边。 “子潇在何处?” 姬成煜动作顿了顿,没听到似的:“张嘴,这是你最爱吃的奶酥,本王特地请得最地道的厨子。” 魏佑娣双手紧握成拳,她看了眼姬成煜,那双含情脉脉的桃花眸深不见底,带着几分让她颤抖的疯狂。 她只好凑过去,就着他的筷子,咬了一口。 浓郁的奶香带着微苦的杏仁味儿,迅速占领了舌尖。他这才满意地收回手,“啪嗒”把筷子扔到桌子上。 “你若是留下来,今天魏子潇便能平安回到魏府。” “殿下已经有了侧妃,佳人在侧,民女不敢高攀。” 姬成煜闻言,突然轻声笑了起来,眸中闪过一丝欣慰的光亮:“原来佑儿你是在意她?你吃味了对不对?你看到本王迎娶侧妃,心里不好受对不对?” 魏佑娣没有回应,她的确是难受的,只是她不是因为嫉妒张姑娘,而是觉得恶心和痛苦。 为那日看到的纠缠的躯体而恶心,为自己粉身碎骨的一颗真心而痛苦。 至于张金如,她也是个可怜人,不知进了这煜王府,成为了人人艳羡的煜王侧妃,又是过着怎样的生活? 光是代入自己想一想,都觉得浑身发抖。 姬成煜这个人,若是爱你便是甜言蜜语,掌上明珠,把你宠得天上有地上无;若是他对你没有兴趣,便是世间最冷最硬的心肠。说到底,他爱过谁呢?自己不过是他的执念,他最爱的人永远是他自己。 这么一想,她有些许释然了。 “我不会留下来。” 姬成煜微微一愣,扯了扯唇角:“佑儿,你难道不想让魏子潇回家?” 魏佑娣好笑地看着他,反问道:“那我留下来,是以何种身份?你的小妾、通房、外室……” “只要你想要,本王什么都给你。” 姬成煜打断她的话,神情变得无比认真。 只要她想要,只要他能给,言外之意便是,即使是正妃之位,若是她想要,也是她的。 但这算是一种赏赐还是恩典呢? 魏佑娣心里竟然没有丝毫波澜,更别说感动了。 “佑儿,若是你不喜张金如,本王便让她消失,这样整个煜王府都是你的,本王只有你一人,”姬成煜柔声道:“你我二人,在这府邸白头偕老,一生一世一双人,可好?” 他的身子微微凑过来,似乎一个没注意,袖子碰倒了茶杯,温热的茶水顿时洒了出来,打湿了他的衣裳。 但是姬成煜并不在意,他掏出一张帕子,低头慢条斯理地擦拭着。 -- 第139页 这是个好机会。 魏佑娣心脏跳的飞快,她端走茶壶,装作清理案几的模样,将藏在小拇指甲中的药粉,悄悄抖落进茶壶之中。 药粉迅速和茶水融在一起。姬成煜似乎毫无察觉,仍然在低头擦拭着袖上的水渍。魏佑娣的心脏和双手都在疯狂颤抖,深吸了几口气才平复下来。 “若是二殿下早这么说,我们也不至于走到如今的境地,”魏佑娣端起他的茶杯,重新给他到了一杯茶水。茶水依旧散发着清雅的香气,察觉不出来任何不同:“殿下,我需要时间来想一想。” 姬成煜放下帕子,看到面前的茶杯,沉默了几秒。然后,就在魏佑娣以为他发现了蛛丝马迹,自己露馅之时,姬成煜又微微一笑,将茶水接下。 他换了一种神色,举起小巧的茶杯,就这阳光打量着:“看来佑儿心中,还是有本王的。” 魏佑娣死死盯着茶水,挤出一抹笑意来,低头送了一口茶水。 姬成煜也低下头,薄唇慢慢凑近杯子,然而下一秒,他又将茶杯挪开,发出一声嗤笑。 “来人。” 魏佑娣一愣,立刻如芒在背。 他发现了? 他发现了! 一个模样尚幼的小宫女走了进来。她脸上还带着一丝婴儿肥,看起来不过十一二岁,满脸都是稚嫩。 “本王心情好,今日赏你一杯茶,喝了罢。” 小宫女诚惶诚恐地道了声谢,双手高举着接过茶杯。 魏佑娣看着眼前这一幕,浑身的血液突然冻在了一起。 那是下了药的茶水,他竟然赏赐给下人喝,偏偏还是这么小、这么无辜的小孩子! 他发现了! “住手!” 不知从哪儿来的勇气,她一声高呼,夺过那小宫女手中的杯子。 姬成煜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说道:“佑儿,你这又是怎么回事?” 魏佑娣直直地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带着挣扎,最后又变成一丝无法言语的解脱。 这是她和姬成煜两个人的事,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无辜的小孩子被牵扯进来,即使整个计划失败,也不能连累无辜的人。 不然,还不如鱼死网破! 趁面前之人不备,她迅速仰头,喝尽了杯中的茶水。 第77章 “还有一个大麻烦,我放心…… “哗啦”一声, 姬成煜一把掀翻面前的案几,碟子里的点心噼里啪啦掉了一地,瓷盘四分五裂, 翘着锋利的角。 小宫女下意识道:“殿下小心!” “滚!” 男人爆发出一声怒吼, 那小宫女吓得尖叫一声,连滚带爬地冲了出去。 姬成煜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松动,他不再游刃有余,一个箭步冲了过来, 把人抱在怀里。 “佑儿,快吐出来!” 魏佑娣死死咬紧牙关。 她没有吞下去, 而是将茶水含在口中, 等姬成煜上当过来后, 她突然拽住他的衣领, 把人猛地一拉。 而后凑过去, 贴上他的唇。 他的呼吸蓦地一滞, 很快便伸手摁住了她的脑袋, 反客为主。 这是个圈套, 可是她的味道铺天盖地涌来, 像是干渴之人遇到绿洲, 即使是海市蜃楼,又有谁能拒绝呢? 冰凉的液体在罅隙中纠缠, 沿着两个人的下巴淌下来,姬成煜眸光一闪,似乎想把她推开,却转而握住了她的手。 那双手温热纤细,因为时常持笔记账,中指磨起了茧子。他轻轻地摩挲, 好像在用镇纸抚平一张画布,十指交缠,温柔而缠绵。 但是下一秒,那些茶水便起了效果。 “扑通——” 姬成煜的身子再也支撑不住倒了下来,顺势也将魏佑娣压在身下。 “你给我……喂了什么?” 魏佑娣没有理会,她拼命挣扎着,推开他沉甸甸的身子,想从地上爬起来。姬成煜目光一晃,却是蓦地吐了一口血,染红了她的前襟。 她的胸前一片温热,突然被人擒住下巴,迫使她不得不和这个男人四目相对。 姬成煜的唇角带着血丝,殷红得刺眼:“……为什么?” 他的语气哀恸不已,好像把一颗心摔碎了又拢起来。魏佑娣只想用力把他推开,却听到他更大声地问:“为什么?为什么要对本王下毒……?” “你放开我!” “放开你?然后再给本王继续下毒么?你就如此恨本王……恨不得要杀了本王么?” 他想要的不过是让她回头。 可她却想让他死。 他到底是被下了药,几乎是用最后的意志勉强支撑着身子,再也无法把身下的女人锢住。魏佑娣不知哪儿里爆发来的力气,竟一下子把他推开。姬成煜重重地被掀到在地。 喉咙一阵腥甜,他心头一急,竟是又吐出一口鲜血:“佑儿!” 这一声带着一丝绝望,唤得魏佑娣肩膀抖了抖。 她脸上、身上都是鲜红的血,有的是温热的,有的已经干涸了。 都是姬成煜的血…… 这药虽不会直接害他性命,却也有的好受。魏佑娣抑制着发颤的嗓音,按照原本的计划,问道:“子潇在哪儿?” 姬成煜却笑了笑。 他的耳朵和眼睛开始流血,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像是开了一地的红梅。 -- 第140页 “本王说了……你留下,他才能活着……” 魏佑娣死死地盯着他,他唇边的笑意更深,骤然喊道:“来人!” 不好! 话音落下,四周一片响动,密密麻麻的脚步声凭空在殿内响起。 六个高大的男子鬼魅无影般出现,他们身着黑衣,宛如一堵密不透风的墙,把姬成煜保护起来。 “把她给本王拿下。” “是!” 魏佑娣不会武功,双足像是扎了根一样动弹不得。可等那几个黑衣男子闪到眼前,她又不知哪儿来的力气拔腿就跑。 可她哪儿是他们的对手? 果然,她没跑多远便被人揪住领口,带着威胁之意的掌风朝她脖颈袭来。她忍不住尖叫一声,身后蓦地发出“噗咚”一声闷响。 一个黑衣男子应声倒地。 发生了……什么? 魏佑娣还没反应过来,身子突然一紧,转身被揽入一个滚烫的怀中。 紧实蓬勃的小麦色肌肉下,一颗强而有力的心脏扑通扑通地跳动着,再向上望去,一张黑色的面纱覆面,只有双绿色的头狼般的眸子紧紧地看着她。 “没事吧?” 是鹘。 魏佑娣小声道:“他们有六个人,你打不过的。” “不试试怎么知道?” 说罢,男人突然握紧她的腰肢,狠狠往怀里一摁,带着她侧身躲过了一记掌风。 他的手好大,不知道是不是北匈人体格大的原因,魏佑娣的腰肢盈盈一握,他一只手就轻松拢住。 魏佑娣只觉得浑身滚烫,尤其适合他紧贴的地方,仿佛是一块烙铁。但耳畔边刀光剑影不断,来不及让她讲究男女大防,提心吊胆地看着面前的男人灵活地躲过一次又一次攻击。 二人眼看着就要冲出殿外,这时门前又闪出两个黑衣男子,前后夹击般堵住二人的退路。 “佑儿,”身后响起姬成煜鬼魅般的声音:“给本王回来,否则这个护着你的男人,绝对不可能或者走出这煜王府。” 话音落地,一个身影飞速闪过,只听“咚咚”两声闷响,堵在门前的两个黑衣人应声倒地。 “你带着魏姐姐快走,我善后。” 一个同样带着面纱,娇小的身影出现在二人身侧,魏佑娣一下子便猜出来人,惊讶得脱口而出:“不行,瑶瑶!” “你可以吗?” 眼看着那些黑衣人又要追上来,鹘的眼中也染上了一丝担忧之色。饶是知道小姑娘力气异于常人,但要应付五六个高壮的男子,还是有些于心不忍。 “放心,我不和他们打,只要能拖延点时间就好,稍后我很快会追上你们,快走罢!” 情急之下,鹘带着魏佑娣也不能施展拳脚。他点点头,没再耽搁,双手抄起怀里的女人便迅速离开。 姬成煜看着二人远去的身影,脸色惨白如纸。他看向蒙住脸的小姑娘,咬牙切齿道:“把她给本王杀了……不要留活口!” “是!” 几个黑衣人得令,纷纷伸手向腰间摸索,然后抽出一把雪白的短剑来。 既然不留活口,那便刀剑伺候。顾瑶也神情严肃起来,悄悄抽出短刀。 这把短刀是云雩在下山前,为她量身打造的出师礼,不仅轻便好使,还削铁如泥,上面雕着一只傻头傻脑的小狗。 那就来吧。 小姑娘深吸一口气,双腿站稳,握紧手中的刀剑。 …… 与此同时,城郊一处仓库内。 午时一到,面前的木门便会吱呀一声推开,送来一只酸苦的馒头,和一碗冰凉发馊的粥。 这是魏小少爷这三天来,唯一的食物。 那豁了口子的破碗刚放进来,他便冲过去,三下五除二把粥吃了个大半,然后撕开发黄的馒头皮,沾着剩余的一点汤汁,泡软了再塞进嘴里。 这顿饭对于他来说,仿佛是世上难得的珍馐,若是被人看到了准得惊掉下巴——昔日大手大脚,纨绔不堪的魏小公子,竟然沦落到此番境地。 但任何一个人,若是向他这样被打个半死,饿了一天一夜,滴米未进后,看到这些发馊的饭,也能吃下去。 不吃?那便等死,他也试着绝食,等来的便是一顿暴打,打得他鼻青脸肿,现在眼睛还是模糊的,几乎睁不开。 他把饭吃得干干净净,总算填饱肚子。 这样,就算晚上不给吃的,也不至于饿得难受了。他在昨天被打了一顿,饿着肚子睡在脏兮兮的地上,大半夜胃疼得睡不着。 如今肚子里有点东西,整个人仿佛又活了过来,魏子潇放下空荡荡的碗,开始发愣。 只是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到头呢? 魏子潇心想,自己难道要被关在这里一辈子?阿爹和阿娘这几日想必很着急了吧,阿姐呢?她那般柔软的人,不知道有没有以泪洗面? 都怪他,惹了不该惹的人!若是那天自己乖乖呆在家里不出门,也不会被人盯上了。 魏子潇想哭,眼泪却已经流光了,怎么都哭不出来。前几日又冷又饿,身上还都是青紫的伤痕,他哭得几乎要瞎了,如今竟然一点也哭不出,好像已经麻木。 不行,他不能坐以待毙!若是自己死在这里,或许一辈子都不会有人发现! 小少爷环顾四周,这个仓库只有一小扇窗户,在三米多高的墙上,他肯定是爬不上去。而面前的木门并不难闯,只是门外有三个守卫,个个孔武有力,打自己跟打小鸡仔似的。 -- 第141页 该怎么办? 他正焦头烂额,突然看到不远处的一捆绳子。 那是仓库里留下来的垃圾,除了绳子外,便是些破败不堪的麻袋、瓦片。 魏子潇走过去,将那捆绳子抽出来,仔细打量着。绳子还不算破,自己用力一抻,弹起了些许灰尘,但没有断开。他握在掌心,脑海中逐渐有了一个计划。 这时,门前又响起了脚步声。其中一个守门的男人闯了进来,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吃完了吗?” 魏子潇抿紧嘴唇,点点头。 男人嘟囔了一句脏话,低头捡起地上的破碗。 就在这时,魏子潇突然拿起地上的瓦片,往他后脑上狠狠一敲。男人痛得一阵眼花,刚要发出痛呼,口中便被塞进了一团臭烘烘的麻袋。 紧接着,魏子潇绕到男人身后,用绳索死死勒住男人的脖子。 “唔……唔!!” 男人拼命挣扎着,口中发出野兽濒死般的呜咽。魏子潇咬紧牙关,大脑一片空白,只知道死命地勒着绳子,双腿在地上磨出一道乌黑的痕迹。 “快放手!” 这时,大门处传来熟悉的声音。 魏子潇微微一愣,扭头循声望去。 李衍站在门前,似乎是匆匆赶来,呼吸有些紊乱。 “李公子,你怎么……” “你再不松手,他就要死了。” 魏子潇微微一愣,突然松开手,那个高大的男人已经昏死了过去,脖颈处一片殷红。他看了看自己的手,大叫一声捂住脸,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哭得满脸泪痕。 “我……我杀人了?” 李衍走过去,摸了摸那人的脖颈,松了口气:“人没事,只是昏了过去。” 魏子潇愣愣地看着他,仿佛在做梦一般。 “你……你是不是来救我的?” 李衍点点头。 魏小公子再也抑制不住,抱住李衍就嗷嗷大哭,像个做错了事情委屈巴巴的小孩子。这时,门前来了更多的人,魏子潇以为是那伙人的党羽,吓得缩到李衍背后。 “顾将军借了我一些人手,都是自己人,你放心。”李衍安慰道,他又站起身,把魏子潇往前一推:“此处不宜久留,你们快走。” “李公子,那、那你要去哪儿?”魏子潇不安地回头。 此时此刻,李公子像是从天而降的救世主,他像只无助的幼鸟,只想扒拉在李衍身边。 李衍勾起唇角,眉目中是他自己也未能察觉的柔和。 “还有一个大麻烦,我放心不下。” 第78章 小姑娘刚想脱掉外衫,查看…… 煜王府造地宽敞, 顾瑶并不熟悉,之前也从未来过,显然处于下风。 那群黑衣男子手持短剑, 乃是近身武器, 她须得和他们拉开距离,才有逃脱的可能。毕竟目前不是恋战的时候,少了鹘这一战斗力,她只能逃为上计。 但自己要往哪儿跑呢? 顾瑶灵光一闪, 看到了不远处的花园,郁郁葱葱的树木是极好的隐匿场所。只是自己必须得拉开距离, 否则树木枝条横斜, 极易近身缠斗。 她没再耽搁, 闪身便往花园冲去。身后响起姬成煜的声音:“给我追!” 这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树丛, 顾瑶闪进去之后, 像无头苍蝇一样找了个方向便跑。 她无法停住脚步, 身后之人紧追不舍, 若是被追上便是一番缠斗。饶是她有功夫在身, 地处煜王府也对她极为不利。 更何况, 此番她戴着面纱而来, 便是不愿暴露自己的身份,拉顾家下水。 “站住!” “别跑!” 背后的声音越来越近, 前方有一处怪石嶙峋、藤蔓遍布的假山,她闪身一躲,钻到了假山后面。 这假山足足有三层楼高,四处都是突出的乱石,钻进去宛若一处迷宫。她身材娇小,正打算寻一处缝隙藏身, ,就在这时身后冷不丁传来一阵脚步声。 “人呢?” “定是藏起来了,给我搜!” 他们追来了!那群人离她如此之近,粗重的喘息声几乎就在耳畔。她不得不踮起脚尖,贴着假山的背面缓慢移动。 可是偏偏如此倒霉,那些紧追不舍的黑衣人越来越近,她却找不到一处可以躲藏的地方,甚至连一块遮蔽的巨石都没有! “这假山也不能放过,好好找找,你去背面看一看!剩下的人,跟我上来,她定是跑不远的!” “是!” 话音落下,便听到一阵清晰的窸窣声传来,她心脏顿时跳动如擂鼓——怎么办?他们要过来了,只要转过弯,来到假山背面,便能一览无余地看到她! 实在不行,顾瑶深吸一口气,捏住手中的短剑,那便上!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藤蔓微微一动,一只手攥住她的胳膊,用力一扯。 一句短促的惊呼过后,小姑娘的身影便这样凭空消失了。那黑衣男子匆匆赶来,却见藤蔓摇晃,微风四起。 “奇怪,方才明明听到有声音……” “是风罢。” “嗯,她想必就在附近,再好好找找。” 近在咫尺的声音渐渐走远,藤蔓之后,狭窄的假石缝隙内,响起如释重负的喘息声。 “你……” 她抬起头,想问面前的人为何在此,却不经意间坠入一片深邃的黑。 -- 第142页 这缝隙狭窄,藏下两个人已经是竭尽所能,她不得不被他抱在怀里,以一种暧昧却又拥挤的姿势。 李衍个头高挑,他微微低下头勉强支撑住身子,尽可能地给怀里的小姑娘留下充裕的空间。 “你为何在此?” 李衍语气平淡:“我不来,你是不是要一个人送死?” 此话一出,方才的气氛顿时一扫而光,顾瑶气鼓鼓地否认道:“什么叫送死?我才不会输给他们。” 是么,也不知道方才紧张兮兮的人是谁,四处寻找藏身之所的人是谁。 “那你有把握把他们都干掉?” “什么意思?” 李衍打量了一下四周,狭窄而昏黑的缝隙,全靠那藤蔓遮住,才能勉强藏身:“此处不宜久留,若是他们上心,把藤蔓掀开,我们可就无处藏身了。” 他这话说的,难道是害怕不成? 也是,李大人现在今非昔日,一身的武功被废了个干净,可不全靠自己么! 这话越听,越让顾瑶无端升起一股英雄救美的豪气来。 “你若是怕,我就去打他们,”顾瑶道:“把他们统统打跑……” 李衍只是笑。 他看着小姑娘惊慌却极力掩饰的模样,心情竟然还有些不错。 “不逗你了,这假山之后有一处暗门,等他们走远,我们便能离开。” 小姑娘狐疑地眨眨眼睛,黑暗中那双眸子晶亮:“你怎么如此熟悉?难道之前来过煜王府?” “嗯。” 他好似回应了,又好似什么也没说。 顾瑶正欲深问,便见他突然伸出手,捂住了她的嘴巴,食指放在唇边,比出“嘘——”的手势。 “有人来了。” 话音落地,果然又听到那几个黑衣男子走动的声音。其中一个似乎离得特别近,黑色的衣角甚至擦过了藤蔓。 心脏“扑通扑通”地急跳,顾瑶死死盯着那抹黑衣,几乎要将那里灼烧出一处洞来。 “找到了么?” “没有,四处都寻了。” “……那边去东边找一找!殿下说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 纷乱的脚步声又渐渐消散,果真往东去了。顾瑶动了动,方才因为紧张,脸颊一阵燥热,心脏也跳的好快,身上也都是他的味道,是清淡的茶香。 她忍不住想呼吸些新鲜空气:“我们现在出去罢?” 李衍点点头:“动作要轻。” 缝隙狭小,只能一个一个地出去。顾瑶决定自己在前探一探情况。 她小心翼翼地掀起藤蔓,打量了四周,果然没有那群人的踪影,于是便走了出去,张望片刻,才对李衍说:“好了,出来罢。” 结果话音落地,一阵疾风袭来,直冲顾瑶命门。她迅速掏出短剑一挡,金属交接的嗡鸣声带来巨大的冲击力,震得她虎口发麻。 “你果然还藏在这里。” 一个黑衣人突然出现,他站在顾瑶上方的乱石上,手中亮起一枚匕首。 “受死罢!” 小姑娘地处下方,劣势明显,她想也不想立刻纵身跳到一旁,那匕首擦着她的身子,直直地插|进脚下的泥土。 “不要出来!” 她一声大喊,示意李衍藏好,但是话音未落,便看到他从藤蔓中现身,一把拉住了顾瑶的手。 顾瑶气急败坏道:“你怎么……” “跑!” 他果断撂下一字,拉住小姑娘便冲向假山背后的灌木丛,那里似乎是一条死路,顾瑶被他死死攥着手腕,以极快地速度向前冲刺着。 背后的脚步声紧随不止,时不时还有暗器从背后袭来,李衍每次都能灵活闪开,让她心中更是疑惑重重。 他不是武功尽失么,为何还能躲开暗器? ——难道说是听风辨声? 听风辨声,精准预判,宛如背后张了一双火眼金睛,这得是多么深厚的功底才能做到! 在废掉武功之前,他得是如何的意气风发?废掉这一身武功,十几年的心血付之一炬,他又何以如此坦然? 可惜她再也无法知晓了。彼此错过的那几年,一切像是空白的纸张,他只要不愿意敞开心扉,她便永远都不会知道。 二人很快穿过灌木丛,面前是一片藩篱。 “阿衍,前方是死路……” 李衍的声音不紧不慢地传来,带着一丝笃定:“相信我。” 小姑娘愣了愣,伸手和他五指相扣,用力点点头:“好。” 黑衣男子紧追不舍,看到二人义无反顾地往藩篱冲去,唇边已经带了一丝嘲讽的笑意,看来这个功劳,自己注定要独占了。这两个傻子竟然慌不择路,直接冲进死路! 就在这时,只见李衍往墙上一点,撤下缠绕的藤蔓,一堵被挖开的大洞出现在面前。 这是暗道! 煜王府竟然有这种暗道?! “艹!”黑衣人忍不住咒骂一声。 顾瑶来不及深思,便被李衍一把拽了进去。二人迅速穿过后,一辆精巧的马车已经等候多时。 “快上车!” 车上的马夫是魏二,这是魏家的马车。 顾瑶没有多问,也不敢耽搁,她迅速钻了进去,顺便伸手把李衍也带了上来。方才一路狂奔,几乎都是他的体力在支撑,此时此刻他已经有些不堪重负。 -- 第143页 但他来不及匀口气,立刻道:“快走!” 魏二得令,立刻甩起马鞭:“驾!” …… 马车一路狂奔不止,顾瑶提心吊胆了许久,时不时往后张望,幸好那人没有追来。 这匹马是精品,步伐矫健,跑起来飞快,一般人哪儿能跑得过呢? 摆脱了身后的追杀,顾瑶长舒一口气。 “此次多谢你了,阿衍。” 李衍坐在一旁,面色有些发白。但他本就肤色细腻白皙,合上眼皮闭目养神,也看不出太多的情绪。 他好像真的疲惫了,为了找出魏子潇,已经耗费了许多精力,又在煜王府一路狂奔不止,搁在寻常人身上早就体力透支了。 便是顾瑶,都有些精神不济,心脏依旧跳得飞快。 这时,空气中弥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他直起身子,看到顾瑶突然抬起肩膀,疼得“嘶”的一声。 不知何时,那里氤氲出了一片殷红,最底层的血液已经干涸,像是一出深沉的暗斑。 小姑娘刚想脱掉外衫,查看伤势,却被人捉住手。 “你要做甚?” “我想看看伤口。” 这里的布料已经破碎成缕,如无意外,应当是方才在灌木丛穿梭时,不小心刮伤的。 “方才血液已经和布料粘在一起,你贸然脱掉外套,必定会连皮带肉地撕下去。”李衍沉声道:“需要用温水先沾湿,再慢慢脱去。” “那……那便等到回府再处理。” 李衍点点头。 只是这个伤口位于肩膀后侧,她使劲儿扭头,才能看到点点的血斑。 待会儿该怎么给自己上药呢? 小姑娘顿了顿,小心翼翼地看向李衍,水汪汪的杏眼里面写满了请求。 “阿衍,待会儿上药,你能不能帮帮我?” 第79章 李衍的目光打量了她一眼,…… 没有等来意料之中的挖苦, 李衍点点头,下马车的时候还好心等了她一下。 小姑娘肩膀有伤,李衍先下去, 又递只手把她牵下来。 看到这一幕的魏二莫名感到凄凉。 “今日多谢了, 快回去复命罢。”李衍此番借的是魏家的马车,一是考虑到此事与顾家无关,不能用顾府的车马;二是他去救的是魏子潇,魏家借给他也理所应当。 是以魏掌柜很是好爽, 大手一挥便把家里的良驹借给了他。 也多亏了这匹好马,他们才能平安回来。魏二憨厚地笑了笑:“这次多亏了李大人救下我们家公子, 我们还得谢谢你呢!” 李衍笑了笑, 点了点头, 便带着顾瑶回家。 顾瑶听闻了方才的对话, 惊讶道:“你已经救了魏子潇?” “凭你们那破绽百出的计划, 等你们逼问出魏子潇的下落, 人估计都饿没了。” 按照顾瑶的原计划, 他们是想挟持姬成煜来问出下落的。这个法子或许可行, 但他们得有胜算才行, 绝不会像现在这样几乎全身而退。 “那你是如何找到他的?”小姑娘好奇地问。 她以为自己在大理寺只是整理案轴? 李衍慢条斯理道:“车轴的轨迹可以很好地指引方向。店里的跑堂描述了一下马车的外观及车轮模样, 只需找到合适的车轴,再追踪即可。” 这句话说起来容易, 却需要极其敏锐的观察能力和耐心。李衍从小就画得一手好画,尤其是工笔栩栩如生,还原细碎的花瓣和纤细的鸟毫。所以他才能在万千交错的车轴中一眼锁定正确的那一条,普通人但凡眼神儿不好使,这条路就绝对走不通。 说到底,不过是天赋异禀, 也没别的缘由。 到了屋内,李衍让她在床榻上坐着,把最外层的外衫慢慢脱去。 这些天,天气回升不少,走在阳光下已经有了春天的气息。 她这几日换上了薄薄的夹袄,上面用银丝勾着几只扑腾的蝴蝶,看起来活灵活现。 李衍说的对,这伤口淌出来的血液已经干涸,即使现在慢慢撕下来,都牵扯着皮肉生疼。她呲牙咧嘴地把夹袄脱掉,只剩一层浅色的罗裙,和腰间藕色的绢纱腰封。 她看着纱裙下若隐若现的肌肤,有些害羞地拢了拢衣领。就在这时,大门被人打开,李衍手中拿着湿漉漉的帕子,走了进来。 帕子还是热的,冒着青白的烟。看到小姑娘已经在床榻上乖乖坐好,他便快步来到床边:“转过身去。” “为、为什么?” 他一凑近,便是那股淡淡的茶香,皮肤好似被他抚摸过一样散发着热气。顾瑶不晓得自己怎么回事,或许是受伤了脑子也有些混乱,她满脑子都是胡思乱想。 “你的伤口在后肩,背过去更方便些。” 李衍的声音倒是听不出什么异常,仿佛对他来说就是上个药罢了。 也是,毕竟他这么奔波,肯定很累了罢,顾瑶对自己满脑子的坏念头感到羞愧。她也不再扭捏,索性转过身,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样。 “上药可能会有点疼,我尽可能轻一些,”李衍拧开金创药,瓷瓶与木塞分离,发出“啵”地声响:“你不用忍着,痛就跟我说。” 先是温热的、吸饱了水的帕子触碰到了肩头,猛地刺激让她微微一颤,发出幼鸟般的嘤咛。过了一会儿,稍微适应后,皮肤上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才消散退去。 -- 第144页 李衍下手很轻,又显得十分熟练。这位昔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少爷,经历过那么多次遍体鳞伤之后,也学会了处理鲜血淋漓的伤口,直至今日,已是十分熟稔。 不一会儿,干巴巴的血迹就被擦净,僵硬的丝线变得柔软,李衍喉咙里滚出一个“脱”,清亮的声音变得有些许黏腻。 顾瑶小心翼翼地脱去外衫,而后又是一番轻柔的擦拭,她最终又脱去中衣,露出圆润白皙的肩头。 雪白的皮肤宛若凝脂,温热而又滑腻,但几道深深的刮痕却翻开了皮肉,散发出浓郁的血腥气。 李衍往药捻子上倒上些许粉末,尔后慢慢地摁压在伤口上。 “啊,疼!” 冷不丁被碰到伤口,一股钻心的疼痛袭来,顾瑶下意识往前一躲,扭头委屈巴巴地看向李衍。 “轻点。” “疼是不可避免的,再轻都会痛。”他把顾瑶拉回自己身边:“别动,才上了一次药。” 她这次不再躲了,只是咬紧了牙关,双手拧着身下的被褥。好不容易药上完了,她也跟洗了个澡似的,满头都是冷汗。 伤口已经被包扎好,依旧是麻麻的阵痛。李衍说得每天换一次药,所以这种“折磨”她还要经历很多遭。 “不、不换药不行吗?我小时候磕着碰着了,用水冲一冲就没事了呜呜。” 她可怜兮兮地缩在床上,肩膀不敢轻举妄动。李衍无情地拒绝了她的提议:“不行,明日还需再换一次。若你等不急,便去找郎中给你换,不然就等我退值。” “外头的郎中看到我的身子,若是色心大起怎么办?” 她不由得捂住胸口,像画本子里的贞洁烈妇一样的姿势——这换个药,自己好歹要脱掉中衣呢,被别人看到了多害羞。 李衍的目光打量了她一眼,唇角勾起一丝嘲讽的弧度:“却不知谁占了谁的便宜。” “???” 顾瑶愣了愣,缓缓低头看了眼小小的“丘陵”,脸蛋突然红到耳朵根。 “李!衍!” …… 与此同时,魏府的小公子回了家,府内接连几日低沉的气氛总算缓和些许。 魏夫人抱着魏子潇哭了许久,左右来回打量,一会儿摸着他的脸觉得瘦了,一会儿看着他破破烂烂的衣角觉得他受苦了,赶忙让家里的丫鬟忙活起来,端上满满一桌子魏小少爷爱吃的饭菜。 魏掌柜也难得红了眼睛,看着狼吞虎咽的小儿子,连连叹气。 “此番我儿受苦了,娘看着这面黄肌肉的孩子,走在街上不敢相认。若不是……”魏夫人捻起帕子,擦拭起汹涌的眼泪:“若不是李公子神通广大,查出了你的下落,不知阿娘还得为你担惊受怕多久!我的儿啊,真是阿娘对不住你,让你受苦了。” 天下当娘的,总爱把孩子的苦难落到自己头上,哪怕那孩子顽劣不堪,招惹祸端,又或是飞来横祸,她也总愿背负起骂名来。 魏子潇风卷残云般吃了大半桌子的菜,心满意足地拍了拍肚子。 “不是娘的错,方才我已经听李大人说,这绑我之人是二殿下,”魏子潇说道:“娘也莫要多想,与身子无益。” 可是他们魏家好端端的人家,哪儿能招惹到煜王呢?魏掌柜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是魏佑娣招惹是非。 就在这时,有丫鬟进来通报,说是小姐醒来了。 魏佑娣也喝了点下了葛叻丸药粉的茶,万幸只有一点,回来之后便昏昏欲睡,索性昏迷了一个下午。现在醒来,便迫不及待地想要看看魏子潇的情况。 “来的倒是时候,”魏掌柜冷哼一声:“让这个不孝女给我滚过来!” 小丫鬟被这怒气吓了一跳,哆嗦着应了声是,才退了下去。 不过一会儿,魏佑娣急匆匆地赶来。她面色惨白,看到魏子潇后眼睛一亮,随后又迅速红了眼眶。 “子潇……” 魏子潇也抽了抽鼻子:“阿姐……” 魏掌柜在这时重重地清了清嗓子,抬起眼皮,恨铁不成钢地瞪了眼魏佑娣。 “你还有脸回这个家?” 魏佑娣低下头,呢喃道:“孩儿知错了。” “你知错?好,你跟我说你错在哪儿了?” 她错哪儿了?魏佑娣露出迷茫的表情,爱一个人是错的吗? 是啊,被伤害得遍体鳞伤的人不是她吗?她到底错在哪儿了?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编造也编不出来。魏佑娣脸色惨白地站在那里,像是一缕轻飘飘的烟。 “孩儿……” 魏掌柜面色不虞地等着下文。 “孩儿……没错……” “你说什么?” “我……没错。” “混账东西!” 话音落地,魏掌柜的怒火一窜三尺高。他猛地从椅子上起身,在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之时,伸手甩了魏佑娣一巴掌。 “你一个女人,不知检点,不知羞耻,勾引当朝二殿下,给家族惹火上身,你还没有错?” 魏夫人尖叫一声,她颤抖着说:“老爷,老爷,她这几日身子也不利索,你就饶了她罢! ” “你还敢护着她?”魏掌柜怒火攻心:“若不是你管教不严,我怎会有这种下贱的女儿!今日谁敢护着她,我非得打断他的腿不可!” 魏佑娣没有说话,她呆呆地站在那里,伸手摸了摸红肿的脸颊,无声地看向魏子潇,一行眼泪缓缓流出来。 -- 第145页 “阿姐……”魏子潇难过地起身,挡在魏佑娣面前:“爹,都是那二皇子纠缠不休,跟阿姐没关系!你莫要误会她!” “纠缠不休?他怎么不纠缠别的女人,偏偏是她?”这几日,魏掌柜压力颇大,此事怒上心头,早已经没了理智,将所有的火都倾泻到魏佑娣身上。 他指着她地鼻子,怒吼道:“都怪老子让你抛头露脸,干什么生意勾当!从今日起,你给老子上绣楼,不没有我允许,谁也不能放你出来!” 魏佑娣闻言,脸上终于有了神色。 她颤声问:“爹,分铺已经快要建好,正是重要关头,女儿忙完分铺的事情,再关禁闭也不迟啊!” “你还敢提分铺?” 魏佑娣难以置信道:“这是您……您之前答应我的铺子……” 她无比期盼的铺子,为了这件事,她熬过无数个日夜,从选址到装潢无一不是她亲力亲为,如此呕心沥血,为什么父亲言而无信?! “好,那就从今日起,交给子潇打理。”魏掌柜轻蔑地看了她一眼:“老子给你的,自然也能收回去。一个女人,最好就是做个贤妻良母,日后莫要再动这等歪心思!” 第80章 时隔三年,那些无处可诉的冤…… 魏掌柜此话一出, 不仅仅是魏佑娣,连魏子潇也面带恼意:“爹,这分铺乃是阿姐操劳已久, 你便是给我, 我也不收!” “没出息的东西!这铺子你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 说罢,魏掌柜拂袖而去,留下众人面面相觑。 魏夫人心疼道:“子潇, 你刚刚回来,身子还不利索, 非得拨你爹逆鳞做甚!分铺你若是不想要, 还让佑儿帮你打点便是, 别气坏了身子, 嗯?” “娘, 我都说了我不要铺子, 那本该是阿姐的, 你们为何都要塞给我?” “子潇, 莫要胡言乱语, 你阿姐迟早要嫁人的, 那铺子若是给了她不就白白便宜了外人?” 魏夫人说罢,看了眼魏佑娣, 示意她也来劝一劝魏子潇:“佑儿,你说是不是?” 母亲的眼神递给了她,魏子潇也看着她,魏佑娣在一瞬间突然有种想要逃跑的冲动。无意间,她的指尖扣紧掌心,直到一股钻心的疼痛传来, 她才恍然醒来般松开手。 “娘,你和阿爹一开始,就是如此打算的么?” 魏夫人愣了愣,微微别过头,语气有一丝愧疚和生硬:“佑儿……阿娘知道你对分铺一事十分上心,本以为你只是小打小闹……毕竟女儿家迟早要嫁人的,若是把这铺子交与你,整日抛头露面,不好说人家。” 如今已有些风言风语,明里暗里地嚼魏家舌根,说把一个好好的大姑娘,养成了市侩商人。魏夫人叹了口气,看到魏佑娣难以置信的神情,无奈道:“佑儿,你一向善解人意,娘也晓得你心里苦,这件事的确是爹娘做的不对,日后为你多备些嫁妆作为补偿。” 听到这里,魏佑娣总算明白,分铺一事,原来一开始便是诓她的。 这日日夜夜呕心沥血的操劳奔波,不过都是给别人做了嫁衣。事到如今,她发现自己站在这个家中,宛如一个彻彻底底的棋子。 魏子潇一回来,又是端茶送水,又是呵护备至。而她得到了什么? 一个巴掌,一颗破碎的心。 先是姬成煜用如此下作的手段,逼她现身,好不容易死里逃生,回到家中却发现分铺被拱手让人,期待被人撵碎,自己不管在何处,都无容身之处。 “阿姐?” 魏子潇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意,他似乎想上前,却又不敢迈进脚步,魏佑娣脸颊一凉,伸手碰了碰,竟是满手泪水。 “好,好……”她的声音竟然出奇的冷静:“我晓得了,我都晓得了。” “佑儿……” 她转过身,脑海一片空白,不知怎么走出厅堂,走出大门,宛若行尸走肉一般走到了巷子里。 外头下起了雨,连绵的雨丝密密地织在一起,打在她身上。身后传来丫鬟匆忙追来的声音,她冷声道:“不要跟过来。” “小姐,您刚刚醒来,身子尚虚,不能淋雨呀。” 魏佑娣没有理会,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小丫鬟没有追来,抱着伞担忧地看着她,又一跺脚,回去找夫人想办法。 雨水似乎越下越大,走到了巷子口,天色已经青蒙一片。她慢慢走上了二里桥,站在桥上,看到脚下的涓涓溪流,升腾起青白色的烟。 顾瑶曾经说过,她总是事事以他人先,从未顾及过自己的感受。久而久之,旁人的索取变成了理所当然。 然而她并不像这无穷无尽的二里河,总有干涸的那一天。 在今天,她才意识到经年累月的痛苦,在一霎那的决堤,是何等的势不可挡,绝望与背叛感几乎要把她吞噬殆尽。 淅淅沥沥的雨水打在身上,将浑身的罗裙尽湿透。她不知站了多久,等到头脑清明,才发觉头顶的雨水已经消失不见。 魏佑娣转过身,发现身材高大的北匈男人安静地站在她身侧,手中拿着一把乌骨帛伞。 他的眼睛宛若草原夜晚的萤火,在那张刀削般棱角分明的脸上,显得干净而温柔。 “魏姑娘,身体尚未痊愈,为何要淋雨?” “鹘公子。”魏佑娣行了一礼,回答道:“只是出门,忘记带伞。” -- 第146页 女子雪白的脖颈弯了弯,宛若雪白的芦苇被风吹低了头。 真是个拙劣的借口,耳畔遍响起一阵低沉的笑意。魏佑娣猜到了他什么意思,微微红了脸。 “你在说谎。” 魏佑娣愣了愣。 他伸手擦了擦女子的眼角,粗糙的指腹划过细嫩的皮肤,像是草原苍茫的风吹过大雍摇曳的花圃,吹得这春意都茂盛了几分。 “眼睛还红着呢,像只兔子一样。” 这话脱口而出后,才发觉带了几分狎昵。 雨水滴答滴答地打在伞面上,脚下的青石板路散发着湿润的腥气。 男人的结喉动了动,握住伞把的手泛着用力的清白。 “魏姑娘,在下有话想同你说。” “鹘公子先日于我有大恩,有话可直说,若是我能尽绵薄之力,定然在所不辞。” 她的神色凝重,好似真的在等他说出什么了不得的请求,让她得以倾尽所能。 可是鹘只想请她骑一骑小马。 “现在?” 魏佑娣看了眼蒙蒙细雨。 “不过是毛毛雨,怕甚,”鹘毫不在意道:“我们北匈的马就算在大雪地也不打滑,这雨不算什么,再者有我在,定是能护你周全。” 说罢,他吹了声口哨,不远处响起“哒哒”的声响,一只雪白的宛若珍珠的小马跑了过来。 它漫步在雨丝中,油亮的毛发挂着晶莹的雨水,显得如此从容洒脱,好像拨开了魏佑娣的一处心弦,有块地方坍塌下去,自由自在的风灌了进来。 鬼使神差般地,她抬起头,和那双翠色的眸子相对。 “好。”她听到自己坚定的声音:“但我从未骑过马。” “不用怕,”他笑了笑,眉眼间有几分意气风发:“珍珠乖顺,最听我的话。我说要护住你,就绝不会食言。” 鹘长腿一迈,熟练地翻身上马,朝魏佑娣伸出一只手,打算把她拉上去。 魏佑娣身材高挑,但在北匈男人面前,依旧是娇小玲珑。她把手递过去,那只宽厚的、属于男人的手立刻收拢,将那细白的柔荑握紧。 只听一声惊呼,下一秒,魏佑娣便被他单手拎了上来,坐在了马背上。 鹘宽大的身子把她牢牢包裹着,像是温暖的巢穴守护着一只幼鸟。她的后背紧贴着结实的胸膛,连鹘的笑声都能感受得到。 “抓住缰绳。” 她把手放了上去。 “做得真好。”男人轻轻一笑,低沉的声音让她心口一麻,好似被一片羽毛撩拨了一下:“驾!” 一声清喝,小马快活地扬起前蹄,发出了嘶鸣。而后朝着春风拂面的方向,“哒哒”地跑去。 …… 春雨连绵下了两三日,催开了大理寺门前的梨花,细碎的花瓣如碎雪般随风撒落。 太阳终于出来的那日,阳光如牛乳般洒在地上,屋内窗明几净,亮堂怡人。 大理寺主簿是个干活拖泥带水,退值溜得飞快的人。李衍一连三日在门前堵人,每次都被他逃之夭夭。这人似乎消息颇为活络,他今日吸取教训,直接来到了藏档室。 主簿看到李衍后,脸上的笑挤成了一朵花:“是什么风把李寺正吹来了,来来来,李大人快请坐。” 李衍看了眼面前的硬木圆凳儿,丝毫没有坐下的意思。他打量着四周密密麻麻的案件卷轴,开门见山道:“主簿大人,三年前连城水患一事,可有结案文书?” 主簿挠了挠头,苦恼道:“这……下官也记不清楚了,想必这个案子并不是下官建档,所以……” “我查了那年的当值簿子,那日确实是你在值。主簿看到这个,可能想起来?”说罢,他把一件金黄的物件儿扔到桌子上,咣当作响。 这是老皇帝特许他为李府翻案时,给的镀金令牌。 李衍的目光深沉难辨,沉默之中一股无形的威压悄然滋生。主簿被那令牌吓得抖了抖,立刻垂下头去,唯唯诺诺道:“李大人言重了,下官年纪大,总有脑子糊涂忘事儿的时候,李大人且稍等片刻,下官这就去找,这就去找……” 不一会儿,主簿便“吭哧吭哧”抱着一叠文书过来。这些文书足足有两指厚,被浸了樟脑药水的草绳牢牢困住,散发着久远的,微苦的气息。 “李大人,这里便是连城水患的结案文书,都在此处了。” 这些文书泛着微微的黄,不少页脚还卷着边儿。 时隔三年,那些无处可诉的冤屈再次重见天日,摆在自己面前,化为了面前的白纸黑字。 大坝决堤的轰鸣也好,被洪流卷走的哭喊声也好。 大雪纷飞的冬天,带着血腥味道的青石砖,苍茫而又不可及的主殿,单薄的少年伶仃一人对抗整个大雍皇权的一意孤行。 三年前的一切又在眼前再现,痛苦鲜活得让他宛若万箭钻心。 李衍看着这叠文书微微出神,过了许久才点了点头,将文书带走。 第81章 好似微微一用力,就能把她…… 李衍拿着连城一案的文书, 并没有立刻翻阅,而是带回了家中。 大理寺如今非昔比,李尚书昔日亲手扶植的派系树倒猢狲散, 早已对自己避之不及。他此番再进大理寺, 表面是调查李尚书贪污一案,实则要从连城把二皇子所有的棋子连根拔起。 -- 第147页 他倒要看看,这名不见经传的弹丸之地,究竟有多少不见天日的沉疴。 回到家中已经是晚膳时分, 小姑娘近日也忙了起来,每每回家都要披星戴月, 洗漱完倒头就睡。 她似乎在忙于武学堂建造一事。这几日, 老皇帝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次, 曦河去庙中祈福, 无暇估计武学堂的进度, 于是原本让谢幼云同工部的人对接, 如今为了增加人手便把顾瑶也派了过去。 是以最近顾瑶奔波于家中和武学堂之间, 回到家中已经筋疲力尽。 这日, 她看到李衍挑灯夜读, 便好奇地凑过去, 发现他手中读的不是诗卷,而是厚厚的文书。 “这是何物?” 李衍没有立刻回应, 他沉默了一会儿,暖黄色的灯光影影绰绰,给他的清隽的眉眼镀上一层暖黄色的光晕。 “是连城水祸的结案文书。” 顾瑶愣了愣,为何李衍要看这几年前的案子,难道他要去连城复审翻案不成? 连城离京城虽不算远,但一去也要一月有余。他们才成亲不到半年, 就要分别了么? “你要去连城?” 李衍的目光顿了顿,微微点了点头:“若是有必要,定是要去一趟。” “大概是什么时候?” “最快便是下个月罢。” 顾瑶“哦”了一声,有些低落。 但是他为何又要去连城呢?等等……连城水患?那不是三年前的事情?李尚书是因为什么而死来着? 朝中说他贪污受贿,克扣大坝银两,致数以万计的连城百姓无家可归,数以千计的连城百姓命丧洪流。 祸起连城,所以李衍他调查此案,是因为李尚书。 顾瑶刚想开口,李衍便伸出食指,做了一个嘘声的手势。 “莫要声张。” 小姑娘点点头,目光中带着一丝难过。 三年前发生的事情,自己也只听到了只言片语,他经历了何事、遇到了何人,自己一并不知晓,这一切就像是一条鸿沟横在二人面前。 她若是永远跨不过去,便永远是相敬如宾。 “我能你一同去连城么?” 李衍抬起头,眸光带着一丝探究:“为何?” “因为我……” 那双清泠的凤眸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让她的慌乱无处遁形。顾瑶深吸一口气,继续道:“下个月我要去雁郡,连城乃必经之路,两个人想必比一个人大,所以我觉得跟你一起去没什么不好,再说路上有人说说话也不烦闷,不是么?” “是么,我倒是觉得一路上听某人叽叽喳喳,说不定比舟车劳顿还令人疲惫。” 顾瑶闻言,小脸儿一皱:“胡说,我哪里吵吵闹闹!” 李衍勾了勾唇角,缓缓摇了摇头,继续看起结案文书来。 小姑娘爬到书桌前,像只小狗一样蹲下来,下巴搁在桌子上,可怜巴巴地看着他:“你就让我跟你一起嘛,李衍,就当我求求你。” “你为何想同我一起?”见她又想开口,李衍迅速道:“类似方才的理由行不通,莫要再试了。” 这个男人是铁石心肠吗!一点也不晓得怜香惜玉。她憋了许久,最后索性破罐子破摔,把实话抖搂出来:“因为我想帮你。” 李衍侧过头,目光沉沉:“你想帮我什么?” “李尚书一案,孰是孰非,终会水落石出。如果你想要真相,那为何不让我助你一臂之力?” 烛光微动,将面前霜雪般清俊的男人雕刻出了几分温柔。在那一瞬间,顾瑶觉得他似乎想要敞开那么一点心扉,但是下一秒,那试探的脚步又收了回去,他缓缓敛去眸中的柔软,重新变得冰冷而坚硬。 “你去雁郡本已有要务在身,还是莫要被他事分心。”他淡淡地说完,目光又重新回到手中的文书上:“时候不早了,尽快休息罢。” …… 那夜二人的谈话便草草结束,从那以后,李衍的态度似乎也有些冷淡,好像一只被侵犯了领地的猫儿,非得用这种方式重新划清界限,才能寻回安全感。 她心中苦恼,却也不想在兄长和父亲面前表露出来,只能去找魏佑娣。结果到了魏家,却听说她并不在府内。 “小姐这几日天天不着家门,也不晓得去了哪里,”贴身伺候的小丫鬟一脸愁容:“夫人昨儿还说,小姐连铺子也不管不顾,且性情大变,前些日子还哭哭啼啼,后来竟然就好了,好似被人夺了舍。” 这的确奇怪。顾瑶想象不出来魏佑娣甩手掌柜的模样,只能跟小丫鬟说,若是魏佑娣回了家,便让她来找自己。 而魏佑娣这几日,也确实没有操劳铺子的事情。魏掌柜忙得昏头转向,时常一转身下意识喊“佑儿”,便听到老实巴交的账房道:“掌柜的,小姐今儿个也没来,还是您不愿意让她来的。” 可把魏掌柜气得七窍升天。 但说出去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让他跟一个小丫头低头,魏掌柜一时半会儿还做不到。于是魏佑娣乐得清闲,整日去京郊跑马。 没错,自从那日骑着珍珠,在雨中畅跑了一圈儿后,魏佑娣突然理解了北匈人为何会用小马来做姑娘的彩礼。 一匹温顺、健壮的小马,能够带着她跑上一整天也不停歇,自在的风几乎把她的魂儿都吹到天上去了。天上能有什么烦恼?北匈的女人活在马背上,什么烦恼也沾不到她们身上。 -- 第148页 只是时间久了,她的大腿先受不了,娇嫩的腿侧磨得发红,好几日都酸痛。鹘索性给她装了一副马鞍,把珍珠打扮得花里胡哨。 今日他还带来了一些好酒,说是要跑得酣畅之后再喝,别有一番风味。 “你们北匈人不怕喝昏了头,从马上栽下去?” 她的眼睛乌黑发亮,早已不见那几日的郁郁寡欢。鹘笑道:“从马上摔下去的孩子,打小就被赶出部落了,他不配做北匈人。” 魏佑娣晓得他是在逗她开心,勾起唇角,笑得柔和腼腆。 “好,等我骑上几圈,便来找你喝酒。” 这几日她已经不需要鹘在背后圈着,自己也能操纵着珍珠,“哒哒哒”地溜达几圈。速度虽然不快,但对她来说已经足够了。 刚一骑上马背,珍珠便愉快地打了个响鼻。魏佑娣捋了捋它柔软的毛发,双腿一夹马肚:“驾!” 小马便扬起蹄子,快活地小跑起来。 初春的风拂面不寒,好似一捧温热的水,夹着嫩草和湿润的泥土散发出来的腥味,让人由内而外焕然一新。 她的乌发盘在头顶,和北匈的女人不一样。鹘看着马背上纤弱的身影,心想自己把她圈在怀里时,腰肢是那样的酥软,胳膊是那样纤细,好似微微一用力,就能把她包裹起来。 而北匈的女人呢?都像青罗一般扎着乌黑的麻花辫,微卷、浓密的长发散在肩头,骑马的时候好似波浪一般融入风中,自由又飒爽。 但魏佑娣盘着精巧的发髻,穿着丝质柔软的罗裙,耳朵上挂着小巧可爱的玛瑙耳环,精致得像是仕女图上的女子。 她骑着珍珠,与北匈的草原如此格格不入。 但是自己却想把她带回去,带到部落中,让北匈的水和天,将她改造成自由自在的模样。 只要有水和肥沃的土壤,大雍的花,不是也能开在草原么? …… 与此同时,顾瑶与谢幼云同工部的人确立完工期后,上了同一辆马车。 谢家似乎山穷水尽,连马车也拿去典当,对外则称是车辙坏了拿去修缮。实际上,谢幼云毫不避讳地对顾瑶说:“就是卖掉了而已。” “可是你出门会不会不便?” 谢幼云打小便是锦衣玉食,虽说后来家境没落,也时常端着世家贵女的架子,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体面的。 若是像今日这般,没有借到顾家的马车,她难道能穿着缎面的鞋子徒步走上大半个时辰? “连女儿都能卖的人家,何况是一辆马车?”她倒是不急不恼,仿佛此事与自己无关:“顾姑娘,下个月便要启程去雁郡,你可同家人交代了罢?” 顾瑶想起那夜与李衍的不欢而散,目光中带着一丝苦恼。她点点头:“阿爹倒是支持,兄长不太高兴。他近日打算去找四殿下谈一谈此事。” 谢幼云莫名笑了笑:“此事还值得顾大人特地跑一趟泰和宫?国子监离那儿可有一段距离。” 小姑娘愣了愣,慢慢琢磨起这句颇有深意的话。 “不过你家那位呢,他如何表态?” 说起李衍,顾瑶突然觉得头更痛了。她把此事简略与谢幼云讲了讲,谢幼云挑了挑眉,表情有些高深莫测。 “所谓当局者迷,便是如此罢。” 两个人,一个大大咧咧,一个心细如发,他俩倒是乐在其中,看着怪让旁人着急。 顾瑶幽幽叹了口气,什么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身处其中,难受的只有她一人罢了。 “罢了,不说这个,”小姑娘摇摇头,像是要把烦恼甩出去似的:“择日不如撞日,今日我请客,云姐姐,咱们定要不醉不归!” 说罢,她让车夫掉了个方向,往最近的酒馆儿驶去。 第82章 我若是不肯摘下,只是不想…… 在谢幼云眼中, 顾瑶这个小姑娘是巷子里最有意思的人。 整个二里桥巷子,有那么多户人家,李家养出的天之骄子, 在他们世家圈内也是鹤立鸡群, 但钟鸣鼎食之家出身的孩子,但凡有点上进心,总能混出点模样来;而魏家的那个长女,从名字上便能看出爹娘的偏心。 只有顾瑶, 年纪小小又那么奇怪,喜欢上了和自己天差地别的少年, 被伤害, 空欢喜, 兜兜转转竟然还能得偿所愿。 说到底, 老天真的对她偏爱。 但小姑娘的情路也并非一帆风顺, 她端起酒盏, 温热的酒水在月光下泛着清浅的光。 “雁郡一行要多久?” 谢幼云想了想, 给了个含糊的数字:“两三个月罢。” “竟然这么久, 雁郡有那么远么?” 小姑娘酒量明明很好, 此时却带了一丝醉意。许是头顶的月光太温柔了, 照得人朦胧,意识也不清醒。 “说起来, 你和李公子近日如何?”谢幼云的脸上带了一丝不动声色的好奇:“看你肚子也没有动静,外面的说法倒是挺多。” 她总是这样突然冒出一两句惊世骇俗的话,顾瑶已经逐渐习惯了。她红了红脸,小声道:“什么说法?” 谢幼云笑了笑:“不外乎你不行,或者他不行,还能有什么说法?” 倒不是他不行, 也不是顾瑶自己的问题,时至今日两个人都没有同床共枕,何来的孩子?再说,顾瑶倒也没觉得感情好必须要用孩子来衡量。 -- 第149页 看到顾瑶迟迟没有回应,谢幼云也给自己倒了一小杯酒,轻抿了一口:“不想说便算了,这终究是你俩的事,外人也不好插手。” “云姐姐,那日你为何拒绝子潇的心意?”顾瑶没头没脑地问道:“是不喜欢他吗?” 可是子潇人那么好,谁会不喜欢他呢?他像只干净而温驯的小狗一样,总是仰头看着喜欢的人,想用湿漉漉的鼻尖蹭一蹭她的衣摆。 谢幼云好笑地睨了她一眼:“这把火怎么就燎到我身上了?” 顾瑶摸了摸鼻子:“就是好奇嘛。” “如果你想摘一颗果子,正确的法子是等它成熟,魏公子便是那颗青涩的果子。虽然长得漂亮,也能止渴,但如今并非采摘的最好时机。” 然下一秒,便听到谢幼云继续道:“但以上皆是推辞,我若是不肯摘下,只是不想要那颗果子而已。” 小姑娘闻言,愣了愣,突然听到心头有什么东西破碎的声响。 那个声响被灌进了呼呼的冷风,吹得她连骨头都是冷的。 若是不喜欢,一切都是徒劳,便是再鲜艳欲滴的果子又如何呢? 原来只是他不想要而已。 顾瑶觉得自己变成了那颗努力长得又红又甜的果子,等他路过时垂在他的眼前。可他只是瞥了一眼,并没有摘下,直接走开了。 一时间心酸难以自抑,她默默无言地倒了杯酒,在心底和可怜的魏小公子碰了一杯。 酒过三巡,时候已经不早,是时候回去了。 桌子上已经七七八八倒了不少酒坛,本来酒量不错的顾瑶,不知为何灌了不少闷酒,趴在桌子上睡着了。谢幼云一个人也扶不起她,便托店小二去联络了顾家人,帮忙把她送回去。 “李衍……” 小姑娘还在梦呓,声音断断续续:“李衍……” 刚巧捕捉到这一句的谢幼云失笑,就在这时,那句梦呓突然有了下文:“和离……” “……” 似乎听到了不得了的东西。 这时,一位身材高挑,风尘仆仆的青年来到店中,他一身白衣,银冠束发,面若清霜,目光先是在酒馆内扫了一圈。 看到一座小山包似的顾瑶后,他突然迈开步子,走得迅速。 谢幼云起身,朝他微微行了一礼:“李公子。” 李衍点点头,目光放到小姑娘身上,迟迟没有挪开:“这是怎么回事?” “她似乎有什么心事,喝了不少闷酒,你待会儿看着给她喝点醒酒汤。” 小姑娘的眼睛睁开一条缝,看到来人后,八爪鱼似的赖在李衍身上,嘴里还呜呜哼哼个不停,也听不出是在骂人还是在撒娇。 谢幼云笑着看了她一会儿,起身打算离开。 “正好顺路,不如同我们一起回去罢。” 李衍看了眼天色,已经夜幕深沉,女子独身走在外面,多少有些不安全。 “不用了,这里离巷子也不远,散散步便到家了。”谢幼云干脆利索地拒绝了李衍:“李公子,那便改日再回。” 李衍也不做挽留,点头别过。 …… 马车狭小而昏暗,他把人塞进去后,车厢内充盈着浓烈的酒香。 小姑娘刚一坐稳,便又开始不安分,细白的小手往他身上乱蹿。最后他不得不把她的手攥住,才没让顾瑶得寸进尺。 但是顾瑶本意并非吃人豆腐,她此时混沌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自己要离开李衍,去雁郡。 雁郡啊,多么远,多么荒僻的地方,万一自己一去三年五载回不来可怎么办? “顾瑶!” 小姑娘使了点力气,跃跃欲试地被他的手甩开,李衍有些愠怒,声音提高了几分:“你便是喝醉了,也莫要乱动,不然……” “不然,要怎样?”她突然问道。 黑暗中,浓烈的酒气蒸得人直发晕。李衍觉得自己也有些醉了,但是还没等他回应,顾瑶突然抬头看着他,乌黑晶莹的眼珠子滴溜溜打转,几乎不见丝毫醉意。 “就把你扔下去。” 他听到自己这么回答。 顾瑶撇撇嘴,垂下头,委屈得连头发丝都恹恹的:“你不是已经丢下我了么?” 李衍面露疑惑。她继续道:“我要去雁郡,一去好多好多天,为何不能同你一起出发?我难道在你心中,就如此无用,连在路上解个闷儿都不行么?” 兜兜转转,原来还是这个心结。看着她带着几抹醉红的脸蛋,李衍突然想,连城一路舟车劳顿,若是有一只小鸟在自己耳边叽叽喳喳,似乎也不错? 原本是想在连城把事情解决,一切都将会重新开始。 可是现在看来,春天已经悄无声息地入侵了他的生活,就连触碰着小姑娘的指尖,都开出一朵生机盎然的花来。 “你真的想去?” 顾瑶点点头。 “这可并非是儿戏,若是累了,悔了,也没有回头路可走,”李衍的语气变得严肃,他看到小姑娘瞬间雀跃的表情,迅速道:“顾瑶,你现在尚不清醒,这个答复你明日给我,也不迟。” 于是到了第二日,刚刚梳洗完毕,打算去当值的李大人,便在出发前被人拦住了马车。 “你昨日说的话,可还算数?” 顾瑶似乎一醒来便跑了出来,连鞋子都没穿好,脸蛋上带着一丝惺忪的睡意。 -- 第150页 可她的目光却是清亮的。 李衍道:“我何时言而无信?” “那好,我要同你一起去,”小姑娘松了口气,眉眼顿时染上欢欣:“那便一言为定咯,到时候你可不能偷偷走!” 坐在马车上的青年面色如常,看不出喜怒,只是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收到了她的答复。 而后放下车帘,马车咕噜噜地走动,逐渐消失在巷子口。 小姑娘的身影已经化成了一抹黑点,他的唇角这才动了动,缓缓勾起一抹轻松的弧度。 …… 到了下午,顾家小宅的大门再次被人敲响。小姑娘打开门一看,正是昨日寻不到人影的魏佑娣。 “魏姐姐!” 魏佑娣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轻轻应了一声。 “昨日府里的丫鬟跟我说,瑶瑶来找过我。今日一得空我便过来了,”魏佑娣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好奇道:“可是有什么急事,需要我帮忙?” 小姑娘连忙摇摇头,便把自己要去连城和雁郡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同她讲。魏佑娣听罢,很是羡慕地看着她,轻轻叹了口气:“如此定能见到大世面,京城女子难得有此等机会。” 雁郡地处大雍北侧,再往西走走便是大漠,有一条繁华的商道,魏佑娣早有耳闻,也想去亲眼见识见识,可惜此生怕是没有这个机会了。 “瞧我说个不停,魏姐姐,子潇可还好?仓库可清理完了?” “都好,子潇近日在打点铺子,有模有样,再过不久他可就是分铺的……” 魏佑娣顿了顿,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下去了。 一提及此事,那被至亲的爹娘提防、欺骗和利用的感觉便涌上喉咙,让人几欲作呕。见面前的女子突然变了脸色,顾瑶紧张道:“魏姐姐,怎么了,可是身体还不舒服?” 魏佑娣沉默了半晌,才缓缓开口:“爹把分铺给了他。” 顾瑶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作为一个旁观者,她亦能看出魏姐姐对分铺一事多么用心,她日夜操劳,奔波劳累,都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得到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铺子。 她甚至打算把铺子开在盐城的渡口,面朝来往的商船。 可是这个梦想被亲手打碎了,倒为别人做了嫁衣。 “魏姐姐……” “瑶瑶,我无事,此事与子潇无关,莫要怨他。” “我晓得,他志不在此。” 两个人,不过都是求而不得。 “那你打算怎么办?” 魏佑娣沉默了下去,像是一颗被烧焦的树枝。她喃喃道:“身为女子,还能怎样?无非找个人嫁了,相夫教子……” 但是她的脑海里却又响起呼呼的风声,那匹温顺的马迈开蹄子迎着风跑,迎面而来的都是自由的气息。 顾瑶似乎想起什么,眼睛一亮,突然道:“我有个法子。” “什么法子?” 她狡黠一笑:“魏姐姐,你可曾想过,自己去做一门生意?” 第83章 顾瑶的脸染上一丝薄粉,目…… 顾瑶口中的“自己去做一门生意”, 意思并非是开间分铺这么简单。她把自己的想法同魏佑娣讲了讲,魏佑娣一听说要单独以自己的名义去做生意,便打起了退堂鼓。 她下意识道:“我做不成的。” 魏掌柜摸爬滚打了几十载, 如今胭脂铺子才立稳脚跟, 各种心酸难以为外人道。 但是顾瑶却不这么觉得,小姑娘天生是个乐天派,她笑道:“若是你有这个打算,改日可以让云姐姐一起来参谋参谋。” 说来也巧, 话音落地,便听到大门被人敲响, 顾瑶开门一看, 方才提及之人正在眼前。 谢幼云来找她商议雁郡一行。既然顾瑶要和李衍一同, 便不能和她一道出发了。他们定然要提前走的, 才能不耽搁雁郡的事情。所以这次索性直接上门拜访, 把时间捋清楚。 顾瑶笑盈盈地说:“云姐姐来得正好, 正打算寻你拿个主意。” 谢幼云看到堂屋内出来打招呼的魏佑娣, 挑了挑眉。 三个人虽说彼此熟悉, 但也只是以顾瑶为纽带, 没有了小姑娘攒局, 两位娴静的大小姐也难以敞开话匣子。但是今日,魏佑娣倒是颇为坦诚地将分铺的来龙去脉讲了清楚, 谢幼云大致了解后,脸上的神情已经动然许多。 “分铺之事,实乃不公,魏姑娘能容忍至此已是大肚量,”谢幼云沉声道:“没想到你竟有如此抱负,今日算是重新认得你。” 魏佑娣外表温柔, 眼角圆润,看起来唯唯诺诺,很好相处。 但这世道是欺善怕硬的世道,越是好相与的,越是受委屈,不仅外人如此,连家人之间也是捏软柿子。 她的目光中带了一丝赞赏:“我觉得顾姑娘说的也有几分道理,若是你能独立门户,自己闯出一番天地,也算是柳暗花明。” “生意场上,一看运气二看人脉三看胆量,这三样我一样都不沾,哪儿可能柳暗花明呢?” “此言差矣,魏姐姐,你运气极好,因为打小出生在生意世家,而熏目染,最晓得生意场上的话术,其次你也识得人脉,若是需要顾家帮衬,尽管开口,最后是胆量,”小姑娘笑吟吟地看着她说:“魏姐姐,你在认识鹘公子前,可敢骑马?” 魏佑娣愣了愣,而后眸子缓缓亮了起来。她摇摇头,又点点头:“没有,但是我想,我或许可以重新开始。” -- 第151页 一辈子那样长,而她们又都那样年轻,若是失败了、犯错了,从头再来就好,有什么畏首畏尾的呢? “只是这本钱,大概得攒个三年五载,”魏佑娣算了算光是盘一间铺子的本金,就已经掏空了她的积蓄,没有个三四年,是买不了一间铺子的。 “你若是有困难,便同我讲,”小姑娘盘算起自己的小金库:“虽然不多,但我定倾囊相助。” 魏佑娣感激地笑了笑,但是她哪儿会要小姑娘的钱?再说,她现在也成亲了,这些钱若是都掏出去,也得和李公子商议商议。 她的眼神微微暗淡,摇了摇头:“没关系,此事从长计议,钱总归是能赚够的……” “我这边有两千两银子,可够借你盘间铺子?” 谢幼云语气风轻云淡,仿佛在说什么习以为常之事。 二人愣了愣,脸上皆是一片震惊之色。顾瑶下意识问道:“多少?两千两银子?云姐姐,你是从哪儿攒下来的?” 就算是世家大族,也不可能给姑娘家这么多银钱,且听她的意思,这笔银子并不是月例,而是私房银子。 谢幼云看着众人脸上的惊奇,脸上露出了一抹淡淡的笑意:“二位莫要多想,这些银子并非是坑蒙拐骗而来,乃是我所赚取的酬金。” “什么酬金?” 顾瑶好奇地问道:“若是有如此赚钱的活计,魏姐姐也可以参考参考。” 谢幼云的表情高深莫测,她思忖了许久,才下定决心似的,缓缓开口:“小说的酬金。” 对面二人的嘴巴张得大大的,圆圆的,似乎是个意料之外的答案。 这并不怪她们少见多怪,在大雍识字写书的多为男子,虽说不少大家闺秀也能写点小诗,但若是能出版成册,赚这么多钱,也不是一般人能做到。 魏佑娣好奇地问:“敢问谢姑娘,所著何书?改日定去采购几册支持一下。” 谢幼云却是含笑看了顾瑶一眼,看得小姑娘有一丝紧张。只听她笑道:“鄙人不才,这些银两不过是时运加持,所写之物并无丝毫文学价值。若是二位想读,应当也多少听闻过永安笑笑生的名字?” 顾瑶的脸上顿时出现了十分精彩的神情。 永安笑笑生? 就是写出了自己每次看了都会脸红心跳,藏在床下的那本《春间三十六式》的永安笑笑生? 现在这个被自己佩服的五体投地的永安笑笑生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还是熟悉的人,让她莫要惊讶。 怎么可能不惊讶呢!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这么离奇的事情竟然都能发生,顾瑶都要掐自己一把确认自己不是在做梦。 永安笑笑生是谁?一本《春间三十六式》以其独特的脑洞和常人所不能做到的姿势轰动了整个大雍,曾经一一书难求,其中各种刺激情结数不胜数,看完无不抚胸长叹,难以忘怀。 而永安笑笑生是谢幼云——这个从头到脚丝不苟的大家闺秀,写出了如此泼辣热烈的东西? 顾瑶整个人好似被雷劈了一遭又一遭,外焦里嫩。 谢幼云满意地看着二人惊讶的神色,习以为常:“此事你们须得替我保密,莫要让外人知晓,若是被知道了,” 她顿了顿,笑意变得促狭:“我就把你们写进书里,和那些五大三粗的臭男人成亲。” 魏佑娣则一时半会还没缓过来,目光有点惊异。 “所以,魏姑娘,”谢幼云笑道:“这两千两银子,可够你盘下一间店铺?” 何止是一件铺子,便是一栋闹市里的酒楼,也就七八百银两。 两千两银子!! 这是何等的富裕啊! 两人看向谢幼云的目光,顿时多了一份敬意。 …… 这个笔名算是谢幼云不为人知的隐秘。 打小的时候她便开始对离经叛道的东西十分感兴趣,奈何出生于世家大族,谢家家规刻板清严,把年轻后辈像是木偶一样束缚在躯壳里。 唯有提笔绘图写话本的时候,才有那么一丝鲜活的感觉。 好似睡了一觉支起木窗,冰凉的西北风趁机钻进来,把脑海里臃肿的棉絮吹了个通透。 父亲在世的时候,家规更加严苛,他染上了肺疾后时常午夜咳醒,休息不好,于是白日里的脾气更加不稳定,时不时便要给她挑些毛病。 有时候让她头顶着水碗在院子里罚站,从正午站到傍黑,肚子咕噜噜叫着,头顶的水却得丝毫不动。 父亲去世后,母亲便时常歇斯底里,起初还能保持着体面,后面索性也不避开下人,耳光巴掌伺候就伺候,但凡谢幼云有那么一丝忤逆的势头,便要动辄打骂。 所以她便养成了食不言,寝不语,沉默为金的习惯。 外人都觉得她做作,总是端着大小姐的架子,背脊从来都是挺拔的,似乎想比别人鹤立鸡群,实际上那只是无数个日日夜夜,她被迫穿着竹夹板,头顶着水碗动弹不得的下场罢了。 若是说自由,便只有提笔的时候,她笔下的人物大多是落魄书生和小姐,不是为了讨好那群蝇营狗苟的男人,只是她觉得既然已经当了锦衣玉食的小姐,人前已经背着枷锁喘不过气来,为何爱一个人都要门当户对呢? 她无法自在,便让笔下的人物自在,让她们去离经叛道,去放浪形骸,而后又用笔名与自己割裂开来,永安笑笑生和谢幼云,是同一副皮囊的两个人,就像同一片天上既有太阳又有月亮。 -- 第152页 但她们又的确是一个人,彼此安抚着,弥补彼此魂灵的缺口,才能有活的欲|望。 二十多年,无人知晓这件事情,她自己也不晓得为何要同顾瑶和魏佑娣坦白。 大概是身上的枷锁有了松动的迹象吧——母亲已经卧病在床,家里的东西也都典当了七七八八,遣散了奴仆和家丁。 二里桥巷子的这个小宅子,也日益空荡。 世人都说谢家大势已去,颇有惋惜可怜的意味。只有她是雀跃的,在心里隐隐期待着,这个千疮百孔的牢笼快点瓦解,让她自由。 那日,送走了魏佑娣,她又在顾家留了一会儿,和顾瑶讨论雁郡行程事宜。小姑娘要陪着夫君去连城,便得提前半个月出发,若是一路顺利,能在四月初抵达雁郡。 “云姐姐,那便到时候见。”二人商议好,小姑娘把她送到门前 谢幼云同她告别,然后便迈步离开。走了几米后,她又回过身,看到顾瑶还在门前站着,看到她后又笑嘻嘻地挥挥手。 “夜间天寒,进去罢。” 顾瑶道:“李衍基本上都是这个时辰回家,我在门口等他一会儿。” 谢幼云笑了笑:“其实我觉得,李公子是很在意你的。” 小姑娘愣了愣。 “那日你喝多了酒,颇为难缠,李公子表情并未有不耐之色,反而处处温柔,我想他若是对你厌烦,以他的性格,定然不会如此虚情假意,”谢幼云说:“但是,这也仅是我的一家之言,你姑且一听。” 顾瑶的脸染上一丝薄粉,目光亮晶晶。 李衍恐怕自己也没意识到自己的心意。 骄傲的少年长大后竟是丝毫未变,一双慧眼明察秋毫看透是是非非,唯独极少看向自己。大概他这种世家长大又天资聪颖之人,不愿去向内窥视自己的。 不过,像他这么聪慧之人,看透自己的心意,或许也只是时间问题。 第84章 两个人莫名觉得气闷,好似…… 魏佑娣那日回去后, 很快便下定决心,打算开一间书屋。 一是这些银两来源于谢幼云,她开书屋多少也能帮忙卖些小说, 给谢姑娘多赚点酬金;二是京城的书店并不算多, 大部分都是男人来光顾,她打算开一间启蒙的书屋,凡是女子来买书,价钱都砍半。 这生意虽说会赔本, 但大雍对书屋有额外津贴,她算了笔账, 加上每月补贴的银子倒是能勉强平衡开支。届时再想把法把名气打响, 实际上也是能够盈利的。 她把这事和小姑娘说了说, 顾瑶也十分赞同。两个人一拍即合, 打算过几日去瞅一瞅待售的良铺。 小姑娘马上就要启程去连城, 留给二人择址的时间有限, 于是这几日魏佑娣天天傍黑归来, 忙个不停。 今日回到家, 堂屋灯火通明。 按照寻常来说, 这个时间魏掌柜和魏夫人已经用完晚膳, 回房歇息了,谁会给她留灯呢? 答案很快便揭晓。 魏子潇困倦地坐在八仙椅上, 撑着头,漫不经心地打着哈欠。 在一旁的茶几上,还留着几盘精巧的点心,市面上从未见过,一看便是魏二少爷亲手做的。 “怎么不回屋休息?” 魏子潇眨了眨眼睛,神色渐渐清醒, 看到眼前的女子后,下意识撒起娇来:“我这不是在等阿姐回家嘛。” 堂屋门户大敞,他只穿一层薄薄的外衫,魏佑娣皱眉摸了摸他的额头,果真是一片冰凉:“这么冰,若是受寒了怎么办?也不让下人给你拿件衣裳。” “不冷的,我一个大男人,不抗冻怎么行。” 魏佑娣被他逗笑了,转身先把大门关上,挡住呼呼的夜风,这才在他身边坐下。 黄豆酥还是热乎的,松松软软,香香甜甜,旁边的白瓷碗里是她喜欢的山楂杏酪,冒着丝丝的白烟。 “这些都是给阿姐准备的,”魏子潇邀功一般兴致勃勃地说:“快尝尝呀,凉了就不好吃了。” “今日是怎么了?子潇何时要和阿姐客气起来了?” 她奔波了一整日,也有些饿了,尝了几块酥糕,又吃了点杏酪,皆是入口即化,甜而不腻。自家弟弟在下厨上颇有天赋,怪不得酒馆的生意愈发红火。 看她吃饱喝足,魏子潇才开口:“阿姐近日好像有些忙碌,时常寻不到你,去胭脂铺子里找人,竟然也找不到。” 昔日魏佑娣总是围着家里的胭脂铺打转,若是在家中寻不到人,那肯定是在胭脂铺子里忙活。但是最近她不知在操劳什么,家里和铺子里都不见踪影。 “近日是有些忙碌,爹既然已经把铺子交给了你,我再过去难免有些不合适,你也应当挑起重担,把铺子经营起来。” 魏子潇勉强笑了笑,二人突然陷入沉默。 这世道上,多少兄弟阋墙是由于钱财。钱是个好东西,但有时候也让人苦恼,毕竟在银子面前大多数情谊经不起考验。 但是魏佑娣并不是因为钱财之事沉默。 她其实是觉得委屈。 一个分铺,充其量也就两三百两银子,而银子总能赚回来的,她在意的是家人的欺瞒和利用,以及毫不掩饰的偏心。 魏子潇似乎也明白,是以今日才会这么讨好她。 可说到底,这事儿也不是他的错,自家阿弟的心思在何处,她难道能不晓得?吃喝玩乐他是样样精通,但一看账本子不如要了他小命。且她向来心疼魏子潇,无论如何也不会拿他泄恨。 -- 第153页 只听魏子潇深吸一口气,突然道:“阿姐,分铺我不会要的。” “……你在说什么胡话,爹都已经给了你,便好生收下,我亦不会因此事怨你。” 魏子潇顿了顿,小狗一般湿漉的眸子紧紧地盯着魏佑娣:“我今日同阿爹说了,那个分铺给你,我要去读书。” 魏佑娣愕然道:“你说什么?” 读书?魏子潇最厌恶的事情便是读书,小时候光是背古诗都能背得嗷嗷大哭,活像杀猪。但是为何现在反而要去读书了? “阿爹已经同顾大人打了招呼,后日便让我去国子监,”看到魏佑娣满脸惊讶,他安抚道:“阿姐,你放心,这次我不是在赌气,我是真的想读书,日后考个功名,讨个闲差,还是能继续开酒楼的。” 魏掌柜这辈子早就挣够钱,也当够了低人一等的商贾,所以他最大的愿望便是家里能出一位读书人,迈上仕途,给祖宗挣面儿。奈何魏佑娣是个女娃,唯一的希望便是魏子潇,但他只晓得吃喝玩乐,屁股坐不稳半个钟头,就得跑出去厮混。 没想到这混小子竟然自己开窍了,想读书,魏掌柜大喜过望,立刻带他去找了顾宜修。顾大人稍作打点把他安排了进去,还把他分到了地班。 国子监共有四个班级,分别对应天地玄黄,其中天字班最优,黄字班最次。魏子潇的资质只勉强够去黄字班,但怎么说都是十几年的邻居,魏家也向来照顾瑶瑶,顾宜修便做了个顺水人情,把魏二少爷安排去了地班。 无论从监生资质还是师资,地班都很不错,魏掌柜十分满意。 “所以阿姐,你莫要心生芥蒂,这分铺本该是你的,我……我绝对不会跟你抢。” 面前的少年眼睛明亮,带着一丝恳求,他好像一只委屈的小狗,拼命地想要证明自己的忠心。 “可你不是最讨厌读书的么?” “但是我更不想失去阿姐。” 魏佑娣鼻子一酸,匆匆垂下眸子。 “所以爹已经答应把铺子给你啦,阿姐,你能不能不要再躲着我了?”魏子潇拿起她的手,轻轻地用脸蹭着干燥的掌心,声音柔软:“我什么都可以不要,但是我不能离开阿姐。如果阿姐不开心,那我也会不开心的。” 那次被歹人绑架,他似乎想通了很多东西。若是最后关头,李大人没有赶到,他的下场可想而知。 所以,自己必须得有真本事! 为了他自己,为了魏佑娣,也为了……魏二公子的脑海里浮现起一张清秀而又不苟言笑的脸,他的心底涌上一阵酸涩。 谢幼云。 她诗词歌赋样样精通,知礼节,晓经书,和她比自己实在是太自不量力。 当初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就去跟人家剖白心迹,今日再一想,被拒绝也是情理之中,谁会喜欢上一个只晓得散财的纨绔子弟呢? “你能这么想,阿姐别无所求了。” 魏佑娣轻声一笑,伸手安抚般揉了揉魏子潇的脸颊。 原来这个家中,还有人在乎自己,还有人看到自己的委屈。 只是没想到,这个人竟然是年纪最小,也最不靠谱的子潇。 但小小的少年也终会长大,成长成可靠的大人。正如他把酒楼经营的那样好,也学着去承担一个家的责任。 魏佑娣觉得,自打魏子潇被绑架回来,整个人好似成熟了许多,时至今日,终于是脱胎换骨了。 这是一个令人欣喜的变化。 …… 一转眼,又过去了小半个月,出发去连城的日子要到了。 这几日,顾瑶忙碌着收拾行李。她这次一去好几个月,要带的东西杂七杂八,收拾起来乃是个大事项,更别说身边的亲朋好友听闻此事,纷纷给她寄来许多路上用得着的玩意儿,比如水囊啦、防风沙的面纱啦、结实耐冻的皮靴啦…… 还有一个小包裹,是谢幼云寄来的。她好奇地打开,发现里头是一个黄铜匣子。 上面有个小机关,她轻轻一摁,匣子就“啪”地打开。入目一滩滑腻腻的精油,散发着轻盈的香气。但是吸引她注意力的,却是这精油里头的东西。 白白的、软软的,她轻轻捏了一下,竟然只是薄薄的一层……好像是肠衣? 这是什么玩意儿? 小姑娘好奇地打量了许久,伸手拿起一只,接着灯光大量,这扁扁的、水滴般的形状怎么看怎么像…… 脑海里突然萌生出一个邪恶的,不可言说的念头。 难道是…… 等等! 谢幼云应该不会给她这种东西吧,不对,她就是会给这种东西啊! 《春间三十六式》里的某些片段不可控制地涌入脑海,顾瑶只觉得脸蛋火辣辣地燃烧,刚想把匣子合起来,便听到背后传来男子的声音:“这是何物?” 顾瑶一个激灵,手一抖,匣子中的精油撒了大半。 李衍闻到了一股香甜的味道,他下意识看向香味来源——小姑娘面红耳赤地攥着那只匣子,里头满是精油,泡着好几只透明的、薄如蝉翼的东西。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 完蛋,他果然还是看到了。 顾瑶蠕了蠕嘴唇,半晌憋出一句:“不、不是我买的……” 李衍看她愈发红扑扑的脸蛋,又看那肠衣的形状,脸上突然出现了一瞬间的愣怔。 -- 第154页 “……” “……” 相顾无言,沉默是今晚的月色。 过了一会儿,他清了清嗓子,把这个话题掀过:“明日便出发了,路途遥远,只带必须品即可。” 顾瑶“噢”了一声,把匣子扣紧,默默地放到一旁。 空气中似乎有尴尬在流淌。 两个人莫名觉得气闷,好似房间里点了□□十只火炉,熏烤得人面皮滚烫。 小姑娘用手扇了扇风,干笑道:“还没到春分,怎的就热起来了,今年真是奇怪。” 第85章 李衍微微颔首,突然伸出手…… 行李收拾得心照不宣, 顾瑶把铜匣子随手一扔,再也不敢多瞧一眼。 就在这时,房门被人敲响, 打开门一看, 正是刚刚退值的顾大人。 他今日回来的比平常早些,应当是一路快马加鞭,眉目间还有几分风尘仆仆。 小姑娘就要出远门了,仔细一想, 这已经不是第一回 。她小小年纪像是一盏风筝,总是喜欢飞出这小小的庭院, 往无边无际的天上自由自在。 而他永远是那个牵线人, 站在地上, 等她回头。 “阿兄, 怎么啦?” 暖黄色的厢房内, 自家幺妹探出一颗毛茸茸的脑袋, 像是一只雨后冒出来的小蘑菇。顾宜修清了清嗓子, 声音带了一丝无奈:“你明日便走了, 当哥哥的定然要为你送送行。” 母亲早逝, 父亲也不是很靠谱, 顾宜修看着野草般肆意生长的顾瑶,只能操更多的心。姑娘家到底和小子不同, 若是走偏一点,便容易被人戳脊梁骨。 好在他的瑶瑶很是乖巧,打小没让他太操劳,平日里皮上天了也只是小打小闹,这小姑娘实际上也不傻,大是大非可通透着呢。 顾宜修从袖子里掏了掏, 拿出一只钱袋子,沉甸甸的都是碎银,往小姑娘手中一扔。顾瑶接了个满怀。 “阿兄,这是?” “钱你都不晓得?”顾宜修扬了扬下巴:“三个月的月俸,全在这里了,路上莫要节省,够你好吃好住。” 顾瑶闻言,却摇了摇头,不肯收下:“阿兄,我自己攒的盘缠已经足够,吃喝住行也不必那么讲究,再说了这次也不是我一人,李衍同我一起呢。” “他只能陪你到连城,雁郡离盐城仍有数日的路程,你一人还是莫要掉以轻心。” 钱硬是被塞了回去,顾宜修脸上写满了不容拒绝。小姑娘“嗷呜”一声,小狗似的扑到兄长怀里,抱紧他精瘦的腰肢。 “阿兄你真好!” 顾宜修叹了口气,摸了摸她的脑袋。 “不然阿兄也跟我一起去吧?”顾瑶突然有些不舍:“一路让我来好好孝敬孝敬您。” “想得美。” 顾大人冷酷无情地拒绝了她。 虽说不放心这小丫头一个人出远门,但若是真的遇到冲突捋袖子冲,他说不定还得躲到顾瑶身后。 更何况,他现在已经是国子监司业,哪儿能说离开就离开?他们可跟大理寺不同,没有异地审案的特权。平日里靠他镇着,若是随意走了,监生们不得揭竿而起四处造业。 明日的马车一大早就得出发,顾宜修也没有耽搁太久,前几日顾老爹已经交代了顾瑶几句,如今他也只是捡一些没有交代到位的,再叮嘱几遍,无非是莫要同李衍分开,路上若是吵架了尽快和好,毕竟连城也不比京城,民风比较刁悍。 “既然你也并非第一次出远门,也不用我再多说什么,”顾宜修勾了勾唇角,清冷的目光难得有几分柔和:“想做什么就去做吧,若是觉得委屈,中途放弃也未尝不可,有阿爹和我在,谁也不能说你什么。” 最后他又啰嗦了几句行李的事情,小姑娘拍拍胸脯保证收拾到位后,他也没再说什么,看了她几眼便离开了。 …… 翌日清晨,马车已在门口等候。顾瑶哈欠连天地从床上起来,磨磨蹭蹭地上了马车。 李衍已经神清气爽地坐在马车中。这辆车子是宫里特地批下来,给大理寺异地办案专用,主打结实耐操,舒适度也就一般般。好在李衍十分讲究地准备了合适的软垫,坐着或者躺着都很舒服。 这人倒是在某些方面很是挑剔,许是之前做大少爷做习惯了,顾瑶乐享其成,一坐上去便没有骨头似的往后一瘫:“好舒服啊。” 马车咕噜噜走了起来,她又起身四处打量:“这马车这么宽敞,软垫也十分舒适,就算不睡客栈,也能在此处将就一晚,你们大理寺可真是富裕,我看刑部的马车就破破烂烂的,指不定跑着跑着就得散架。” 李衍被她的话逗笑了,眉眼舒展几分,他一上马车就拿起文书继续看,也不晓得那结案文书有什么好看的,明明都看了四五遍了,他竟然还能读的津津有味。 “这次四殿下批下来的银两十分充备,不会让你在马车上留宿,”李衍随口说道:“待会儿若是累了,也可以下去走走。” “那我们今天要走多久?” “天黑前至少要到浚城,在那里找间客栈小憩。中途没有别的城镇,也没有酒楼,只能吃些干粮。” 顾瑶倒是对吃的不讲究,只要李衍能容忍,她也不是什么问题,毕竟面前的这个男人比她挑剔多了。 结果正如她猜测的一般,到了午时饭点,马车途径了一家小小的驿站,驿站旁是个蜀地面馆子,瞧着门面不大却十分干净。李衍放下手中的干粮,喊停了马车。 -- 第155页 “既然有饭馆儿,便把干粮留着罢,以备不时之需,”李衍一扭头,发现小姑娘手中已经是空空如也,挑眉道:“你的干粮呢?” “吃光了。” “?” “刚才在路上太无聊,一不小心就都吃完了……” 她本来就是个闹腾的性子,李衍又全神贯注地思索连城一事,没空理她,她只能咔呲咔呲地啃干粮。等反应过来,准备的烙饼已经吃了七七八八。 李衍的目光顿时带上了几分无语凝噎。 他总算晓得,昨天顾宜修为何要给她塞那么多钱,若是没人看着点,这小丫头真的能把所有的钱花到吃上,然后随便在马车上凑合过夜。 这可不行,李公子掌握着本次的财政大权,可看不得小姑娘这般胡来。 “既然吃光了,待会儿你便只能吃素面。” “啊?” 顾瑶的疑惑在两碗热气腾腾的小面端上来时,得到了完美的解答。 小面滚烫,散发着令人垂涎的香气。只是一碗是清汤寡水,只漂了几朵葱花,一碗浇头冒尖儿,红烧牛腩下方卧了颗蛋,还有三颗吸饱了汤汁的油果子。 她的爪子跃跃欲试地伸向带浇头的那一碗,却被一声冷笑打断。 一双纤长的手扣住了碗,而后当着她的面,把那满当当的浇头端走了。 李衍把清汤寡水推到她面前,勾起唇角:“这碗是你的,吃吧。” 顾瑶不满地撅起嘴。 “你忍心让一个小姑娘吃这点儿东西,自己霸占那么多浇头吗?” “忍心。” “???” 他没有理会顾瑶的虎视眈眈,低头吃起面来。 不愧是世家子弟,吃饭的规矩像是刻在了他们的骨头里,就算是吃面也吃得很好看,坐姿端正,食之不言,且吃得挺快。 不一会儿汤面就见了底,香气却是丝毫不减,直往人鼻子里钻。 顾瑶嚼着口中的清汤面,越发寡淡。 最后,这碗饭虽然吃完了,却又像啥也没吃,顾瑶摸了摸肚子,觉得有点委屈。 她摔跤不委屈,风餐露宿也不委屈,但是吃得不好,她就是不开心。 就这样上了马车,她有些恹恹地想,不然还是睡一觉好了。既然要到天黑才能住客栈,这一路上便用睡觉打发过去。 这时,车帘被人掀开,李衍站在车下,手里拿着一只油纸包,里头是一只热腾腾的牛肉大包子,散发着扑鼻的香气。 “喏,接着。” 他伸出手,递到她面前。 包子白白胖胖,皮薄多汁,鼓囊囊的肉馅儿隐约可见。顾瑶眨了眨眼睛,问道:“这是给我的?” “不然给谁?”李衍倚着车门,眉眼含笑:“不吃就给我。” 顾瑶顿时精神满满。 说来也是神奇,她就是这么好满足。 虽然被李衍逗了一把,但他总算是良心未泯,晓得那碗清汤面垫不了肚子,给她买了只大肉包。不然她不敢确定半路上怒上心头,会不会抱着他直接啃。 李公子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从那口森森白牙下逃过一劫。 小憩了几分钟,马车又朝东继续前行。按照计划,在天黑之后他们须得找地方落脚,最好是个城镇,一来比较安全,二来客栈也多。 这么紧赶慢赶,在漫天金灿的晚霞下,他们终于到了浚城。 这是一座小巧又拥挤的城市。因为在京城附近,不少人出行便会在此停歇,久而久之便盘活了此处的客驿行业,随处都是吆喝住店的客栈。 只是到底比不上京城,马车没走多远便已经到了坊市,大大小小的客栈看了遍,李公子还没有看上眼的,眼瞧着太阳要落山,他们只好去了看起来最大,也最干净的一家。 到了地方,小厮利索地搬来脚蹬,又带着马夫去拴马。店小二扯着嗓子,嘹亮的声音招呼道:“二位贵客,请问是打尖儿还是住店?” 浚城人说话和京城人有几分像,不过他们更加豪爽利索,没有京城人自诩皇城脚下矜持的做派。听到李衍回答住店,店小二便伸手瞧了瞧墙上的木牌,利索地报起价来:“天号五百文、地号三百文、人号一百五十文、通铺六十六文,客官您要什么房?” 这个价格并不便宜,他和顾瑶又要分开两间房,睡通铺是绝不可能了,最好是开两件人号房。结果正欲开口,李衍的余光一瞥,突然间凛了几分神色。 见他久久没有回应,店小二怀疑地抬起头,打量了二人一眼。二人衣着也不像寻常人家,不晓得在犹豫什么? “阿衍?要不我们要两间人字号?” 顾瑶扯了扯他的袖子,轻声道。 “你们二楼的房间,是什么房?” “回客官,是地号房。通铺和人号房在一楼,天字号房在三楼。” 李衍微微颔首,突然伸出手揽过顾瑶,紧紧扣住小姑娘的肩膀。顾瑶脑子“嗡”了一声,傻乎乎地抬头看他。 只见他面色不变,果断道:“那请给我和夫人开一间地号房。” 第86章 “送死和错失复仇的机会,…… 店小二把地字号房的钥匙递给两人时, 顾瑶依旧是混混沌沌的状态——他说什么?夫人?一间房? 一间房里估计就一张床,等等两人平时也没有分屋睡,但是这是客栈呀!话本子里最令人遐想的情节大多发生于此。 -- 第156页 小姑娘还被那句冷不丁的“夫人”砸的头昏眼花, 转眼到了楼梯拐角, 李衍便松开了搭在她肩上的手。 “客官,明儿午时退房,若是延一个时辰便是五十文,先给您提前招呼声儿。” 店小二说罢, 没在打扰风尘仆仆的二人,便下去了。 两个人赶了一整天的路, 早就舟车劳顿, 累的不行。这地字号房至少有个泡澡桶, 待会儿小厮会来送热水, 可以泡着解解乏。 房间只有一张床, 一套八仙桌椅, 和一扇小巧的仕女屏风。 “这里只有一张床, 要不晚上我们挤一挤?”顾瑶问道。 李衍进了屋, 却没有放下行李。他伸出食指, 在唇边比了比一个噤声的手势, 小声道:“你去门前守着,我去窗前, 莫要声张。” 顾瑶看他神色认真,隐约猜出些什么:“有人跟踪我们?” 李衍点点头。 方才刚进到客栈,身后便多了几道鬼鬼祟祟的身影。李衍此行打着异地结案的幌子,真正的目的地并没有告知太多人,但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他的行踪怕是已经泄漏出去。 “那我晓得了。” 别看小姑娘平时大大咧咧, 认真起来还是相当靠谱,她立刻贴在墙边 ,屏息凝神地集中注意力。 果然,过了一会儿,一只细而长地竹筒从地面伸了进来,缓缓吹进一股轻烟。 两人早有防备,立刻伸手捂住口鼻,待那缕轻烟吹散后,李衍猛地松开手里的包裹,“扑通”掉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门外顿时多了几分动静,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瞬间响起。 “吱呀——” 大门被人推开一条缝,一双贼溜溜的眼睛打量着四周,似乎还在适应浓稠的黑暗。结果他刚探出脑袋,便突然听到一声女子的冷笑。 “你找谁?” 那黑衣男子吓了一跳,便头皮一紧,直接被人狠狠拽了进来。 “草!” 这小姑娘不知哪儿来的力气,一下子把他一个大男人扯了进来,还用力一甩,跟条鱼似的把他扔在地上。黑衣男子立刻暗呼不好,大概是遇到了强敌,可是既然已经陷入圈套,只能与之一战。 黑暗中,拳□□加的声音不断响起,顾瑶动作极快地和他过招,虚影连连。趁他不注意,一直隐匿在床边角落的李衍瞬间来到那人身后,往他后颈一劈,干脆利索地把人撂倒。 那男人翻了个白眼,昏了过去。顾瑶看着他的黑衣,突然觉得眼熟:“之前在煜王府追杀我们的,好像穿着这身衣服。” “是二殿下的影卫。” “影卫?” “你可以理解为,一群为他卖命的死士。”李衍淡淡道。 这群人他并不陌生,凡是皇亲贵戚,都会养一些随身的高手为其卖命。曦河也有一批暗侍,但从始至终从来无人见过。 二殿下的隐卫功夫相当不错,只是这次面对顾瑶一个小丫头,实在是大意了一些,又被二人合起来算计了一把。 但兵不厌诈。 被活擒的隐卫还在昏迷,顾瑶本想搜一搜身,却被李衍推开,最后竟是他亲自动手。 这个时候也不必讲究什么男女大防,顾瑶有些纳闷,但看他搜寻的仔细,又觉得此等细心的活计,还是得交给大理寺的大人。 没过多久,隐卫浑身上下都已经被搜了个遍,人也慢慢醒了。 他看到李衍和顾瑶二人后,吓得瞪圆了眼睛,下意识想要咬舌,却发现嘴里已经被塞了一团麻布。 “你舌根底下的毒药已经被取出来了,噢,手腕处的暗针也被拆了,腰带上的匕首在我这儿,鞋尖儿的暗钩也卸了。”顾瑶掰着手指,把他身上的暗器细细数来:“现在你只能点头或摇头,只要乖乖出卖你主子,我们便饶你一命,如何?” 黑衣男子听闻自己的武器悉数被收缴,眼神顿时变得危险。被绞掉爪子的野兽难道就会变得温顺么?不,除了爪子,他们还有犬牙。 只听顾瑶问道:“谁把你派来的,可是姬成煜?” 黑衣人死死地盯着她,倔强地梗着脑袋,一动不动。 这人咋回事,直勾勾地盯着她看什么意思?莫非是个登徒子? 顾瑶“啧”了一声,想要速战速决。 “你不说我也能猜到,哼。” 他身上的黑衣并非是全然的黑,在某些特定的角度下,可以看到银丝勾勒的暗纹,上面纹着几只青鹭。 那是煜王府隐卫的标识。 当然,这些是方才李衍告诉她的,他似乎对姬成煜颇为了解,从煜王府的构造到他手下的人,全都摸的一清二楚。 那隐卫自知隐瞒不了身份,又别过头去,不肯看她。小姑娘又逼问了他几次,皆是无疾而终,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样子。 李衍站在窗边,窗户打开了一条细小的缝隙。他方才特地选了二楼,便是为了待会儿的近身战,可以从窗户这里跳下去,踩着屋檐迅速撤离,赢得一线生机 但是小姑娘的拳脚实在厉害,三下五除二便把煜王府这群训练有素的隐卫干倒了,这条退路也没用上。 他突然道:“你可知你的计划已经失败,若是回去复命,也是死路一条?” 那黑衣男子动了动,似是不解。 “你不知道么?煜王下手向来干脆,你的不少在任务中致残的弟兄,想必并非抱疾还乡,而是被他直接做掉了罢。” -- 第157页 说罢,李衍从包裹中找出一枚明晃晃的银牌。 这银牌大约拇指大小,上面雕刻着一串数字——七八。 黑衣男子在看到那银牌后愣了愣,乌黑的瞳孔骤然紧缩,宛若一根淬毒的针。 “这是从京郊乱葬岗寻到的银牌。这并不是唯一一个,你若是有朝一日去那里看看,说不定大有收获。” 那银牌在月光下,闪烁着轻盈的光芒,它的主人也是一名隐卫,这些为煜王府卖命的黑衣人,身上都挂着一只银牌,代表着可以辨识的身份。 那银牌被缝到了衣服夹层,除非人死,不然谁也无法从他们身上取下。 “但你今日若是坦诚,我会保你性命,给你一笔银两,让你余生无忧。”李衍适时地放下诱饵。 那黑衣人脸上闪过一丝动摇。 他垂下头,似乎在思考,许久都没有动弹。 就在这时,小姑娘眼角余光一闪,突然发出一声惊呼——“躲开!” 只见电光火石之间,这黑衣男子竟将手腕扭曲成一个诡异的角度,而后迅速从绳索捆扎中挣脱开来,宛若无骨。 这一切发生的如此之快,又如此诡诞,连李衍都没有反应过来,那人已经迅速冲向窗边,作势逃跑。 不行! 不能让他跑! 好不容易到手的人质,好不容易可以从他身上挖出对煜王府不利的蛛丝马迹,如果他肯如实招来,李家的案子即可顷刻翻盘,无需去连城如此遥远的地方! 这样重要的人质怎么能眼睁睁地让他跑掉! 三年前将李府燃烧殆尽的大火似乎又烧了起来,将他的理智烧的一干二净。只是这一次,他绝不能再像三年前那样,眼睁睁地看着大火将所有的一切吞噬了干净。 那透过窗户溜进来的几抹月光,似乎幻化成了可以窝在掌心的希望,他拼命冲过去,想要把月光攥在手里,可下一秒,便听到顾瑶大声喊道:“小心暗器!” 那是被藏在发丝中的银丝,乌黑绵软,如发丝一般隐匿在头顶,只是一旦缠上了人的脖颈,便如索命的白绫一般紧勒不放,直至人脖子断裂,呼吸全无。 李衍纵身一闪,堪堪闪过那致命的一记,那抹银丝擦着他的耳垂闪过,几率乌丝齐齐割断。 耳垂一痛,嫣红的血珠冒了出来,那是一道狭长的伤口。 这一声呼喊打断了李衍的冲动,趁此机会,黑衣人迅速掀开窗户,纵身一跃,消失在茫茫的夜空中。 李衍立刻反应过来,拔腿便想追过去,却被顾瑶拉住了衣袖。 “放开我。” 清冷的声音夹杂着抑制的怒火,让人寒毛直竖。可是顾瑶却没有松开。 “李衍,他已经逃跑,你追不上的!” 这次的声音冷得彻骨:“松手!” “我不!” “顾瑶!” 小姑娘却攥的更紧了:“你现在武功全失,他又内力高强,难道让我眼睁睁看你送死?” 却见面前的男人冷笑一声,转过身,目光寒若冰霜:“送死和错失复仇的机会,哪儿个更令人痛苦?” “只要活着,总有办法不是吗?” “办法不是苟且偷生!” “可你在流血!” 顾瑶的眼睛蓦地染上一片殷红。 “……” 现在不是在意这个的时候。 这三年来,那些无法摆脱的梦魇,那些煎熬的绝望的日日夜夜,被遗留在世间的孤苦伶仃,眼看着就能得到解脱,结果就这么从自己面前溜走了…… 他像是一个溺水的人,眼瞧着就能抱上浮木,但是一朵浪花拍来,把他毫不留情地拖向了深渊。 “我知道他是重要的人质,让他溜走也非我所愿,但是,”顾瑶的声音带了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意:“李衍,难道为了报仇,连性命都可以不管不顾么?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李尚书看到你这副模样,九泉之下如何安宁?” 再者,眼睁睁看着他流血,看着他毫不留恋走向毁灭的她,又如何安宁? 这句话掷地有声,说得他微微一愣,方才几乎要把人吞噬殆尽的火焰,好似稍微收敛。 潜伏在黑暗中的、被压抑的野兽得到了短暂的释放,而后又收回拳脚,缩进了青年心中的樊笼。 耳垂后知后觉地痛了起来,他看着自己的双手,上面带着一抹浅浅的血迹,好像是他自己的。 浑身紧绷的弦骤然松了下,脱力感铺天盖地地涌来。 那不可一世的,清傲的少年郎,经历过万般的磨难和挫折后,从云端坠落尘埃,遭受万般践踏、落井下石,才堪堪保住自尊和挺直的脊梁,只是,他的内心依旧无法抑制地滋生了如夜色般漆黑的种子。 在顾瑶眼中,像是一只被人遗弃了的,却不肯屈尊低头的大型犬。 房间陷入可怕的沉默,好像有几秒,又仿佛过了许久,寂静像是沼泽一样把一切都吞噬殆尽。 李衍垂下眸子,半晌,又缓缓抬起头,神情已经恢复如常:“你说的对,方才是我冲动。” 他说罢,没有等待顾瑶的回应,转身慢慢将地上的包裹捡起来,像是慢慢凑齐自己的魂魄。就在这时,身后响起脚步声,遂即腰间一紧,一具温热的躯体从身后抱住了他。 呼吸声顿时一错,他没有动弹,只是微微侧过头,看到她白皙的额头抵着自己后背,神情难辨。 -- 第158页 “李衍,不要难过。” 顾瑶轻声说。 第87章 好家伙,这些女人该不会…… 窗外月色正好, 冲淡了屋内淡淡的血腥气。 顾瑶脑袋一热就把人抱住了,等反应过来时,发现李衍也没把她推开, 索性得寸进尺地往下摸了摸。 男人腰肢精瘦, 隔着一层不算薄的春衫,滚烫的体温烫得人面染霞红,心跳宛若小鹿乱撞。 “顾瑶。” 略带警告的声音响起,小姑娘愈发胆大的手停了下来, 恋恋不舍地收了回去。 “比起担心我,还是操心下过几日的行程。”两人一分开, 李衍又恢复了一副冷静的样子, 仿佛方才什么都没有发生:“既然二殿下已经知晓我们的行踪, 接下来的路程要做好准备。” “连城定然也有圈套。” “没错, 走一步算一步罢。” 此时此刻, 他们在明, 姬成煜在暗, 只有提起精神多加提防, 似乎也没有别的办法。好在这次让顾瑶同行, 她身手了得, 他反应迅速,两人倒是配合默契。 如此一来, 也算是想通了,两人心中的大石头落了地,一时间也有点困倦。恰好小厮送来了热水,便先后洗了洗热水澡,冲去满身的疲惫后,倒在床上。 正所谓银子花哪儿, 哪儿值。地字号房间的床又大又软,果真对得起这三百多两的价格。李衍这次没有再别别扭扭地分床睡,两人同床共枕凑合了一晚。 身心俱疲的情况下,即使是孤男寡女睡在一起,什么也不会发生。 更何况,两人本来就是夫妻。 翌日一早,他们又坐上马车,匆匆赶路。 连城距离此处依旧有四五天的路程,在剩下的几天里,顾瑶警惕了一路,都没有再遇到藏匿的隐卫。只是行到僻静处,偶尔有几个不识好歹的路匪拦路抢劫,都被她三下五除二打得哭爹喊娘。 于是,一行人还算顺利地抵达了连城。 …… 这是一座土地肥沃,地势平坦的小镇,地处内陆,商贾并不发达,连城人大多以务农为主,靠天吃饭,自食其力。 这里也是大雍的粮仓,除了江南的鱼米以外,这里上贡了大雍最好的面粉和高粱酒。是以当地人大多以“馍馍、煎饼”等面食为主,性格憨厚勤劳,好以酒量称兄道弟。 但马车刚一踏入城门,李衍出示通关令牌后,守城的士官便脸色一变,交换了个眼神,让二人先在马车中等待。 顾瑶忍不住小声问:“发生了何事?” “无妨,想必待会儿要会一会这连城的县令罢了。” 果真如李衍所料,没过多久那士官便匆忙返回,脸上带着一抹讨好的笑意,将一位男子带了过来。那男人站在马车外,毕恭毕敬地冲二人行了一礼:“下官乃连城县令赵寅,李大人从京城远道而来,有失远迎,实在不好意思。” 说罢,两个小厮便搬来脚凳,拉开左右两侧的车帘。 映入眼帘的是一位衣着体面,方脸大耳的中年男人,想必就是赵寅了。李衍换了一副噙着笑意的表情,微微颔首:“赵大人亲自在城门守候,已是体贴周到,莫要自谦了。” 不管是多大的官,只要是从京城来,地方的官员几乎立刻就能敏锐地知晓,把一切准备妥当。昔日老皇帝也想着微服私访,结果不知为何所到之处,处处都是套路,一怒之下也断绝了这个念头。 这或许便是小官员的生存之道,他们利益一致,靠着自己微小的势力拼凑成一副关系网,有时候京城的消息知道的比本地人还快。 赵寅脸上的笑几乎成了一朵褶子。他又寒暄了几句,似乎才发现站在一旁的顾瑶,笑道:“这位想必是尊夫人罢,真是气质非凡,一看便娴雅静姝的贤内助啊。” 还没等顾瑶开口,李衍便轻声一笑,目光轻轻睨过来:“确实是……娴雅静姝。” 小姑娘偷偷瞪了他一眼,却看到他唇角的笑意,脸颊一阵燥热。 城门人来人往,也不便耽搁,赵寅立刻活络地给二人安排了接风宴。李衍没有推辞,赵寅在这时微微凑近,好似与他耳语,却熟稔地从袖中掏出一只沉甸甸的钱袋子,丝滑地塞到了李衍袖袋中。 “一点微薄的心意,里头都是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算是下官给尊夫人的见面礼。” 所谓不值钱的小玩意儿,大概率是沉甸甸的金块。李衍眸中的寒光却极快地一闪而过,令人难以捕捉。 他拍了拍赵寅的手臂,意味深长道: “那便多谢赵兄好意。” 这句赵兄喊得可不得了,赵寅一路上都在飘飘欲仙。 能同京城大理寺的人称兄道弟,说出去他们赵家祖坟都要冒青烟的。于是,赵寅更加殷勤地给二人找了家颇为豪奢的酒楼下榻,还包了雅厢准备了接风宴。 在马车上,顾瑶对这酒楼之豪奢还仅是猜测,毕竟她在上京也去过大大小小不少的酒楼,有平价近人的,也有讲究上档次的。结果马车刚一停下,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家占地庞大,足足有七八层、金光闪闪的酒楼。 这门面几根漆红大柱,盘着九条用金粉铺刷的金龙,即使从远处看也是十分显眼。一进去便是擦得光可鉴人的细墁地砖,白玉台阶旋转至上,宛若漫步于天宫。 赵寅十分满足地看到顾瑶惊讶的神色,看来自己找的这地方还是真找对了。 -- 第159页 之所以劳民伤财地盖这么一座酒楼,并非是面向当地人。连城人靠地吃饭,兜儿里能有几个钱?每次派上用场都是类似今日的场合,让京城远道而来的贵客打个尖儿,过个夜,一来二去也撑撑面子,表示他们连城也不是靠地吃饭的穷乡僻壤,二是这里头的小厮丫鬟都是自己人,那么多双眼睛可都用得上呢。 “李大人,请!” 他站在白玉台阶前,笑得眯起眼睛。 接风宴在二楼雅间。说是雅间,这二楼更像是一个夹层,整层开阔大气,却只有不到十张案几,适合私会。 结果二人刚一上楼,便发现这二楼已经坐了不少人,几个大腹便便,笑容油滑的男人已经列席坐好,听到动静后纷纷起身,面上挂着相似的假笑。 “哦呦,赵大人,这位便是京城的贵客罢!” “真是气度非凡,与我等一比,便是非同凡响啊!” “是也,是也。” 这群人混迹官场,早就对拍马屁之事信手拈来。李衍被带案几中央,正是主座的位置。赵寅和顾瑶分别安排在了他的两侧。 赵寅熟络地介绍道:“这位是京城大理寺的李大人,这几日要来咱们连城办案,你们可得好好配合,莫要打马虎眼,动歪心思,让李大人对咱们连城有偏见。” “那是肯定,李大人若是有用得着下官的地方,下官定全力配合。” 说话的是瘦巴巴的男人,一身松松垮垮的官服套在身上,活像被风吹起来的风筝似的。这副虚情假意、低三下四的模样让顾瑶感到好笑。 她一个没忍住,偷偷捂住嘴笑了笑。 原来李衍平时也要应付这种场合啊,还真是不容易。 李衍面色如常,朝那位瘦巴巴的男子点了点头,唇角挂着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 …… 接风宴可谓是十分丰盛,各种山珍海味接连不断,连城上好的高粱酒也喝了不少,等到结束的时候已经是夜色浓稠。 夜空月朗星稀,十分清爽,酒席却是一片狼藉。 连城人凡是吃饭都要灌酒,李衍坐了主座,被人接连敬酒,已经喝的很多。赵寅更是不省人事,喊来一个小厮,口齿不清地交代他把李衍和顾瑶送上房间,便“咣当”一声栽在案几上,呼呼打起鼾来。 这高粱酒度数不低,李衍虽看着清醒,眸中已经带了几分醉意。顾瑶倒是安然无恙,拒绝了小厮的搀扶,走到李衍身边,把手递给他:“走吧,我带你回房。” 在异地他乡,警惕一些总不是坏事。 李衍面色如常,迟缓地点了点头:“好。” “……” 他这是喝了多少? 小厮在前方带路,把二人送至顶层的房间,便退下了。顾瑶一只手搀扶着李衍,一只手推开门。 入目是一片烟雾缭绕,诺大的房间装潢挺括,十分气派。 房间正中央是一张柔软舒适的大床,这大床看着就很舒服,如果上面没有三个面含春色,衣着清凉的女子的话。 “你们是谁?”顾瑶问道。 那三个美娇娘看到顾瑶后,亦是面面相觑,最后中间那位最为貌美的女人娇滴滴开口:“奴家是奉命伺候李大人的。” 这声音甜而不腻,娇媚入骨,顾瑶一个女子听了都浑身酥麻。她看了眼李衍,却发现他不知何时把浑身的重量都压在她的肩头,似乎失去了意识。 “……你们也看到了,李大人这副模样,三位姑娘想必英雄无用武之地,还是退下罢。” 闻言,那三位小娘子却面露难色,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是一动不动。 “小娘子,我们既然是奉命而来,便不能半途而废,”那位小娘子娇滴滴开口道:“姑娘若是不介意,便让我们一同来给李大人宽衣解带罢。” 和她们,一同来? 顾瑶心中“嗖”地升起一阵无名火。 好家伙,这些女人该不会把她当成一伙的罢? 第88章 我这一介小小的编撰师,也…… 顾瑶的脸色已然带着一丝不悦。 不用怀疑, 这些莺莺燕燕定然是赵寅安排的。他不安分也就罢了,竟用了如此下作的讨好方式。 李衍意识并不清醒,半个身子的重量倚在她身上, 小姑娘只能把人扶到椅子上。 就在这时, 那三位小娘子也凑了过来:“哎呀,这回的大人长得可真是俊俏,唇红齿白,春宵一度也值当!” “正是正是。” “小娘子, 看你一人不方便,不如姐姐们帮你个忙。把李大人的衣物褪去吧!” “瞧瞧, 骚狐狸藏不住尾巴了罢, 这么会脱男人衣服, 怎么上次跑那么远?” “呸, 上次赵寅这混球给老娘找了个糟老头子, 老娘躲还来不急, 实在是下不去嘴, ”那女人眸光流转, 芳眸落到李衍身上, 便摆出一副柔媚的神态:“倒是这小郎君, 实在是俊俏的紧,看着便好吃呢~” 话音落罢, 只听“咔嚓”一响,另只椅子的椅背在顾瑶的手中,顷刻化作齑粉。 她面色如常,笑意盈盈,额间却青筋暴起,泄漏出再也压抑不住的怒火。 “……” 三个女人吃惊地看着化作碎屑的椅背, 和小姑娘一派轻松的神色,一时间噤若寒蝉,脸上的贪婪随着血色褪尽:“女、女侠饶命啊!” -- 第160页 “我数到三,若是你们谁还没有出去,别怪我不客气,”顾瑶咬牙切齿道:“一、二……” 还没等她数到三,那三个浓妆艳抹的女人便尖叫一声,捂着胸口逃跑了。 她们冲开大门,生怕顾瑶在身后追赶似的,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耳畔总算是清静了,顾瑶舒了口气,起身去把房门关上。 再转过身,却看到方才还一醉不醒的人,此时正睁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你何时醒的?”顾瑶差点被吓了一跳。 李衍“哼”了一声:“早便醒了。” 他方才在袖中藏了张干净的帕子,饮酒后便用擦嘴为掩饰,将酒水悉数吐出来。 “……” 这招还真是大胆,众目睽睽之下躲酒,也是他艺高人胆大。 总之也是件好事,没有喝那么多酒,也不会如此伤身体。 “你等一下,我给你要一碗醒酒汤,”顾瑶不放心地嘱咐道:“总归是喝了点酒进肚子,方才也没见到你动筷子,小心第二天腹痛。” 李衍没有反对,小姑娘便哒哒哒地跑了出去。过了一会儿,端着一碗颜色清浅的醒酒汤过来。这醒酒汤味道寡淡,李衍喝了一点,突然皱起眉头:“太苦了。” “你想吃蜜饯吗?我去给你找一些。” 大晚上倒也不必如此折腾,李衍摇摇头,又端起碗,小口小口地啜饮着。 一碗汤很快便见了底,顾瑶刻意观察了他的神色,只见吃了苦的李大人微微蹙起眉头,不经意泄漏出一点点不开心,像是闻到橘子皮的猫。 他突然开口:“方才多谢你。” “谢我什么?”顾瑶好笑道:“是醒酒汤,还是那群莺莺燕燕?” 李衍清了清嗓子,面上带了一丝霞红。生平第一次,他装醉装的很痛苦,被那几个女人围起来的时候,差点装不下去。 若是那几个女人真的胆敢碰他一下,现在估计已经都要捧着折断的手腕,一片哀嚎了。 正要开口,便看到顾瑶微微一愣,伸手指了指他的衣领:“你这里好似有片水渍。” 李衍低头一看,发现雪白的领口处,一抹暗黄色的水渍像斑点一样出现。 顾瑶道:“高粱酒?” “……嗯。” 许是垂着头,他的声音有些发闷。 怎么回事? 顾瑶看着李衍垂眸的样子,他带了一丝酒意,连眨眼都有些迟缓,但是却认真地看着那滴水痕,在明黄色的烛火下显得那么柔软。 好似那滴高粱酒终于打破了他高高在上的矜持,让他跌落红尘,做一个不小心将酒水洒在衣襟上的普通人。 小姑娘突然笑了笑,眉眼顿时活络起来,好似从窗外捻一抹春意涂在眸子里。 “有什么好笑的?” “我笑你傻呀。” 李衍冷哼一声:“之前某人吃东西都能吃到嘴角上,那岂不是白痴一个?” “对对对,李大人说的对。” 小姑娘掏出帕子,微微凑近,给他轻轻擦拭了一下。 近在咫尺的呼吸声交错在耳畔,彼此的脸颊似乎都有些温热。李衍微微合上眼睛,心脏声有些加快。 方才,那口口声声要给自己宽衣解带的人,如果是她的话—— 他心想,如果是她的触碰,好像自己并没有那么排斥,也不会那么恼怒了。 …… 第二日,顾瑶照例赖了一会儿床,起来后发现已经日上三竿。 李衍正打算出门,看到小姑娘揉着眼睛坐在床上,随口叮嘱道:“午膳在一层,现在还来得及。” 顾瑶看到他一身整齐的官服,发丝也用银冠束好,显得有几分严肃,便好奇问:“你要出门?去哪儿呀?” “青天府。” 青天府便是连城的衙门,每天无非是鸡毛蒜皮的琐事。但李衍并不是来这里办案的,他去青天府实则去找一位叫贺辽的男子。 这十年来,贺辽亲笔编写了《连城方志》,据说将水患之时连城的惨状记录得十分详尽,大理寺结案文书中大部分引用的便是这位贺辽的原文。 朝廷规定地方每年修撰地方志,十年抽查一次,各郡、县都有安排特定的官员负责。赵寅已经给贺辽打过招呼,约了个午时以后的时间见一见。 顾瑶脑子里突然冒出了一个新鲜念头,雀跃道:“那要不要我同你一起?” 李衍瞥了她一眼:“你若是暂无别的安排,过来也可以。” 小姑娘欢呼一声,又听到他挑眉道:“你不是来捣乱?” “当然,”顾瑶把小胸脯拍的啪啪作响:“我这次肯定是来帮忙的,你放心好啦!” 当然,顾瑶口中的“帮忙”,好似和寻常人的不一样。过了午时,再三催促才慢吞吞下楼的顾瑶,就让李衍深深地皱起眉头。 八字眉,山羊胡,小姑娘粉嫩嫩的脸蛋还涂了层黄色的脂粉,一身青灰色的扎脚短裤加黑布鞋,看起来像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厮。 李衍道:“……你这是什么装扮?” “嘿嘿,从今儿起,我就是李大人的书童了,”顾瑶粗着嗓子,装模作样地行了一礼:“小的叫李耀,少爷喊我小耀子就成。” 这幅扮相本就滑稽,外加上顾瑶颇有天赋的表演,本应当引人发笑的。 -- 第161页 但是意料中的笑声并没有传来,李衍的脸上却出现了一丝怔忪,不知为何沉默了下来。 “……” 顾瑶干巴巴地挤出一抹笑意:“阿衍,你怎么啦?若是不喜欢,我……我也来不及去换了。” “无事。” 他终于开口,声音有一丝沙哑:“走罢,再不出发就要误时了。” 小姑娘点点头,跟在他身后。 她或许不是有意,毕竟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了许久,有时候连自己也会怀疑,儿时无时无刻不跟在自己身后的书童,是否只是一场梦? 大火中燃烧的李府,橘黄色的火焰吞噬天地,倒在自己怀中的少年,叫李冲。 他只有十五岁,那么年轻,那么仓促。 那是李衍第一次让一个活生生的人,在自己怀里断气,也是他第一次意识到人死之时眼中的渴望和绝望如此巨大,那一抹绝望的眼神所带来的震撼和痛苦,几乎伴随着那场大火和父亲自绝的大雪,成为了无数个日日夜夜的梦魇。 都过去了。 李衍深吸一口气,缓缓松开紧握在身侧的拳。 他们不会白白牺牲,至少自己还记得,李府每一个惨死的姓名,每一处化为灰烬的角落,他会带着无数的冤屈活下来,一一为他们昭反。 …… 贺辽修撰方志的地方,位于青天府的一处清幽的角落。因为赵寅提前打过了招呼,李衍和顾瑶一路畅通无阻地找到了这里。 眼前是一处狭小却明亮的厢房,四周被改造成了书架,琳琅满目的书籍把中间的书桌围得严严实实。但是举目望去,一个人影也没有。 顾瑶走进去,试探地喊了声:“贺大人?” “哗啦”一声脆响,书桌上堆成小山的书籍洒落一地,从中探出一只乱糟糟的脑袋。 “谁?” 李衍循声望去,只见一个面色清瘦,发丝散乱的男子从书籍中抬起头来,头顶用一只呲毛的毛笔将乌发盘起,十分不修边幅。 贺辽很快发现了门口的二人,他眨了眨挂着黑青眼袋的眼睛,疑惑地挑了挑眉:“你们是谁,怎么进来的?” 这话说的颇为无礼,李衍倒是没有在意:“贺大人,在下大理寺寺正李衍,昨日赵县令已经同你约了时间,便是午时过后罢?” 贺辽愣了愣,伸手挠了挠脑袋,突然间“哎呀”叫了一声:“我想起来了。” 他看了眼李衍,突然往后一躺,太师椅发出“吱吱呀呀”的惨叫声。 “你就是那个想看方志的李大人,对不对?” 若是说不拘小节,可这态度也太过于目中无人,饶是顾瑶这种大大咧咧的性格,都觉得有几分不妥。 只听李衍面不改色地点了点头,声音带了一丝不容抗拒:“既然如此,便烦请贺大人与我配合。” 贺辽不重不轻地“嘁”了一声。 “要我配合,你先说出你的目的,”他看着李衍逐渐沉下来的脸色,眸光竟是一扫颓态的锐利:“我这一介小小的编撰师,也不归你们京城的大理寺管罢?” 第89章 面前清隽疏朗的男子转过身…… 这句话语不惊人死不休, 贺辽颇为挑衅地抱着肩膀,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 “抱歉,是我考虑不周, ”李衍遂将目的托出:“此番前来, 是为调查三年前连城水患一案。” “那个案子早就结案了,你们大理寺不是最清楚?为何还反过来问我一个小小的修撰师?” “正是已经结案,此事才颇有蹊跷,”李衍慢条斯理道:“疑案复核, 此乃大理寺的职责之一,贺大人应当晓得, 本官就不多赘述。” 贺辽嗤笑一声, 不屑道:“结案了便是结案了, 都过去那么久了, 该抖落出来的事情, 早就抖搂出来了, 李寺正如今不远千里赶来, 皆是徒劳功。” 他伸手指了指门口, 挥了挥:“归罢, 归罢。” “你这人真是好生无礼, 李……我家少爷奉命核案,本是公事公办, 与贺大人无怨无故,为何贺大人的态度却如此蛮横?”顾瑶忍不住开口:“难道,你不想让这水患的真相公布于众?” 贺辽讽刺一笑:“李大人这书童可真是伶牙俐齿,瞧着模样细皮嫩肉,谁知一张口便是理不饶人。” 李衍微微颔首,看了贺辽一眼, 不动声色地站在顾瑶身前:“我这书童打小牙尖嘴利,本官却不觉得是件坏事。她说得也不无道理,贺大人以为呢?” “人走茶凉,人死灯灭,再大的道理也抵不过时间,既然人都不在了,真相有那么重要么?” “你身为修撰师,水患之时你记录三千多页的随笔,作为方志素材留档。但给到大理寺手中的结案文书,却只有短短二十多页,真相到底是什么?我想没有什么比你的这些文字更有力量。” 李衍一字一顿道:“你的亲眼目睹,你的笔下所书,皆能为死者说话,贺大人——请你现在为真相,站出来。” 贺辽顿了顿,缓缓掀开眼皮,上上下下地打量起面前的青年。 他一身官服,浑身皆是凛然之气,若是在三年前,这个青年来问他讨要随笔,他定是会满心欢欣地双手奉上。 但是如今,一切都已经盖棺定论,真相被权力掩盖,由当权者书写的结案文书,早就将三年前发生的一切涂抹得面目全非,他也是个人,权势熏天之下,个人如同蝼蚁,再火热的心肠也会冷却,再坚定的信仰也会动摇。 -- 第162页 眼前的青年,虽说有向上的火焰,但那火苗如此弱小,能够燎原么? 到头来,说不定还会被大雍早已腐朽的权力洪流吞噬、扑灭,化作一簇湿冷灰烬。 那可就太可惜了。 大雍已经多久没有如此明亮的光、如此鲜活的血液了? 贺辽的嗓子里发出一声轻轻的笑声,他看起来倒是柔和了很多,没有了方才的针锋相对。 “那三千随笔,早已不在我手上。” 他突然咳嗽了一声,瘦削的肩膀撑起松垮的外衫,好似两只打枣竿:“李大人,此乃实话,若有欺瞒,我定天打雷轰。所以,还是请回罢。” 李衍顿了顿,目光逐渐染上一层灰败。 他手中的拳头松了松,又紧紧攥在一起,最终轻轻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咳咳咳……咳咳……” 贺辽的咳嗽声越来越剧烈,如他的心绪般难以平静。三年了,那些哭泣声、惨叫声,绝望的申|吟声不绝于耳,让他无法入眠。 逝者已矣,而他目睹了一切,活得如此沉重而痛苦,简直是生不如死。 所以今日李衍前来,并不是对他毫无触动。相反,青年身上的真挚和明亮,将他久违地点亮。 他看着二人离去的身影,苍白憔悴的面容上,突然缓缓露出一抹释怀的笑意。 ——若是像李衍这样的人多一些,或许这个令人憎恶的世道,还不是如此无可救药。 …… 此时已经华灯初上,夕阳西斜,两个人慢慢走在回去的路上,气氛并不愉快。 这次来到连城,最重要的便是找到当时的目击者。毕竟三年前给李尚书直接定罪的导火索,便是他因贪污大坝银两,买凶屠害了揭发了此事的连城县丞和县令。 此点同那贪污受贿的罪名相比,或许并不算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却能四两拨千斤——若是李尚书没有杀害县丞和县令,那买凶之事的动机亦不成立,那么他的贪污之罪如何定论呢? 是以贺辽记下来的随笔非常重要。就算没有了那三千页随笔作为书面证据,贺辽若是肯出来提供证词,也不是不行。 可是今日一会,李衍觉得此人并不会乖顺地伸出援手。 他需要好好想想办法,再做计议。 “阿衍,有件事情我不晓得要不要同你讲,”顾瑶走在他身边,突然道:“是我方才在贺辽的厢房中看到的。” “说罢。” “他面色苍白,咳声急促,呼吸无力,像是有痨疾之兆,再加上房间有一股草药的腥味,有些熟悉,闻着好似是半夏草……”顾瑶思忖了一会儿,语气突然激动:“没错,是半夏草,风寒久而不愈,服以半夏草,化痰清肺可解痨疾!” “你可确定?” 顾瑶点点头:“半夏草的味道,我不会忘的。”当时她去蜀地,中途跌落磬牙山,被云雩救起了后就得了严重风寒,足足喝了小半年的半夏草,才痊愈。 多亏了那个方子,如今她依旧活蹦乱跳的,不然痨疾拖累,她或许并不比贺辽好到哪儿去。 “我们这就回去,把药方写下来,给贺大人做个人情,”眼瞧着事情有了眉目,小姑娘的眼睛晶晶亮:“人情可是要还的,届时我们再开口,他或许便不会如此强硬了。” 事到如今,也没有别的法子,李衍觉得可以一试。 就在这时,许是太过激动,小姑娘的肚子突然“咕噜噜”地抗议起来。 一阵适时的夜风送来夜宵的香气,顾瑶抬起头看了李衍一眼,水灵灵的杏核眼中满是请求。 李大人立刻拒绝:“……不行,我不会去吃那些地摊小食。” 小姑娘眨巴眨巴眼睛,双手合十放到贴着假胡子的下巴处,模样滑稽却依旧可爱。 “李大人,这是我此生唯一的请求!” 话说到这份儿上,李衍皱起眉头,最终还是叹了口气,松了口:“仅此一次。” “好耶!” 小姑娘振臂欢呼。 …… 机会难得,顾瑶立刻拉着李衍冲到了夜宵街上,灵巧得像是一条被放生的鱼。 “烤肉串儿嘞,雁郡嫩羊现杀,一串儿两文钱!” “烙饼馍馍,一文五张,筋道弹牙!” “客官莫要错过俺家的烤腰子,吃了滋阳补身,个个都说好!” 那烤羊腰闻起来又咸又腥,落座的食客还是男子居多,几个人坐在矮凳上,裤脚一捋,就着便宜的高粱酒,吃着吱吱冒油的烤串儿, 那拿着扇子扇火的伙计看到了李衍,热情地举起一把白生生的腰子,招呼着两人坐下。顾瑶突然很好奇,她从小打大从没吃过所谓“滋阳”的东西。 “我想尝尝。” 李衍面色不善:“要吃你自己吃。” “啧,”许是美食当前,顾瑶的胆子立刻肥了不少:“李大人是不想吃,还是自尊心作怪呀?” 她右手捏出兰花指,揩了揩眼角没有的泪水:“你我夫妻一场,无需强装面子,我都晓得,也都理解……” 李衍嗤笑一声,看向她的眼神变得高深莫测,让人无端感到后背发毛。 “我看你是脑子癔怔,病得不轻,”他伸出手,扯了扯顾瑶唇边的小胡子,满意地听到她嗷嗷地发出痛呼才松手:“小耀子,书童就要有书童的样子,本少爷今儿个不饿,不吃了,走。” -- 第163页 “哎!等一等!” 他说罢竟然真的转身离开,顾瑶已经饿得饥肠辘辘,哪儿能放弃宰他一顿的机会,立刻追上去顺毛哄:“李大人,方才是我嘴欠,小耀子知错了,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好不好?” 李衍停住脚步,好笑地看着她,却是没有回应。 顾瑶觉得有戏,立刻对天发誓:“我绝对不会再开那种玩笑了。” “呵。” “真的真的。”她对着嘴做了个缝上去的动作。 李衍也没真打算饿她肚子,也晓得这小丫头的吃货本质,神色缓和不少:“知错就改,善莫大焉,走罢。” “李大人最好了!” “李大人威武霸气!李大人玉树临风!李大人英俊潇洒形象高大!” “……我竟不知你这溜须拍马的功底如此深厚。” 顾瑶达成了目的,心情大好,暗暗赞叹自己炉火纯青的厚脸皮:“我才不是拍马屁呢,我对李大人的仰慕之心日月可鉴,句句真实。” “是么,那恰巧我没有带钱,待会儿便由你先垫付吧。” “收回前言。” 两个人相视一笑,吹过耳畔的夜风,似乎也带了几分柔情。 “不过李衍,你确定不想尝尝那羊腰子吗?”顾瑶悄悄打量了他一眼,清了清嗓子:“当然,我不是在质疑你,只是男人吃点总不是坏处罢,那家生意瞧这比别处都红火呢。” 李衍的脚步顿了顿,突然直接停了下来。跟随在其后的顾瑶猝不及防撞到了他的后背,鼻子撞得酸疼。 小姑娘的痛呼还卡在喉咙里,面前清隽疏朗的男子转过身,眸中带了一丝意味深长。 “此事倒是无需费心。” 第90章 她举起一只小小的、圆滚滚的…… 连城人生活惬意, 虽说日子穷了点,却没有京城的压力,官员们天色稍晚便纷纷退值, 闲来无事遍寻个地摊儿酒馆小酌两三杯。 顾瑶那日在夜宵街上尝了许多鲜, 回去已经夜色浓稠。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几乎得把自己从床上拔起来。 清晨的阳光正好,李衍已经不见踪影,她嘟囔着揉了揉惺忪的眼皮, 慢吞吞地下床开始更衣洗漱。 倒不是她勤快,只是今日要去早市买半夏草。 这种药草十分娇贵, 越是新鲜效果越好, 清晨采摘带着露珠的半夏草为最佳, 若是到了日上三竿, 那药效几可以忽略不计, 当盘菜炒一炒得了。 这便是她今日早早起来, 困意十足也要去早市的原因。 与此同时, 李衍和赵寅约好, 跟几个主要地方官员巡视了一圈, 基本都是听这群人巴结吹嘘, 牛皮恨不得吹到关外。 最后一行人来到白沙大坝,三年过去, 这座巨大的大坝被修缮完毕,倾泻的河水在日光下闪烁着粼粼的光芒。 “李大人,此处便是造福我们连城百姓无数的白沙大坝,”赵寅满脸自豪地指了指脚下奔腾的河水:“有了这大坝,储水、分流、泄洪皆不在话下,只要不再出现三年前那百年难遇的暴雨, 此大坝定能造福我连城千百载啊……” 提到三年前,众人的眼神都带了一丝沉重。 再凶猛的洪水也会褪去,逝者也已入土为安。但是这份惨烈的回忆已经深深地扎根于连城人记忆里。凡是提起那场暴雨,不管多么油嘴滑舌的官员,脸上都会闪过一抹凝重。 “此处的栅栏也是三年前新装的?” 李衍指了指岸边的木栅栏,大概得有半人高,十分结实。 “正是,当时出了点意外,为了防止人从此处跌落,便顺带修了一圈儿栅栏。” “哦?什么意外?” 赵寅这次没有立刻回答了,却听到一个随后的官员嘴快地回答道:“李大人有所不知,当时的连城县令正是从这儿掉下去的呢!” 身旁的人迅速碰了碰他的胳膊,示意他闭嘴,却没想到那个官员性格直爽,嘴皮子还十分利索:“怎的,我可没说谎。当时我就在坝上搬沙子呢,后来打捞了一个多月都没捞着人,你说不建个栅栏能行么!” 当着现在县令的面儿提前一任,赵寅的脸色果然不太好,他清了清嗓子,瞪了那官员一眼,向李衍解释道:“李大人,他说得却是没错,不过此事仅是个意外,您莫要放在心上。” 莫要放在心上? 李衍的心跳声几乎已经响彻耳畔,原来如此,原来那位县令是坠河而亡,自己的难题已经解决了一半。那么若能再找到那位县丞的死亡原因,李尚书买凶杀|人的罪名,便能彻底翻案! 没想到,苦苦寻求的真相竟然来的如此猝不及防,李衍压抑着内心澎湃的情绪,面上不露声色,淡淡道:“是么,倒是人生无常。” “唉,正是如此。” …… 到了晌午时分,赵寅安排了午膳,李衍找了个托词推掉,转头立刻回了酒楼。 到了厢房,一入门便是一股浓郁的药草味儿。李衍微微蹙眉:“你这是泡了药浴?” 小姑娘正趴在桌前,手中还搓着一粒铜钱大小的黑丸子,面前摆满了三四碗粘稠的中药,还冒着滚滚白烟。 “你来得正好,我估计今日就能做好半夏丸,你打算什么时候给贺辽送过去?” 李衍下意识看了眼桌面,上面有一只掌心大小的木匣子,里头已经整齐地码了几排黑丸子。 -- 第164页 显然是小姑娘一上午的成果。 “有劳了,”他眉眼有几分缓和:“若是今日能完成,明日一早便过去,此事不容耽搁。” 否则夜长梦多,他怕生出事端。 越是临近真相,越是不安,姬成煜的人还在暗处虎视眈眈,千万不可在这个时候出岔子。 “那下午你若是得空,便同我一起做,”小姑娘指了指面前的药丸:“药已经熬好了,等冷却成膏状,再捻取合适的量,搓成适合入口的小丸子。” 她举起一只小小的、圆滚滚的半夏丸:“喏,这么大就正合适。” “好。” 于是那天下午,两个人索性闭门不出,在屋内把半夏丸准备妥当。做完这些,顾瑶又细心地写了个方子,塞到了木匣子里面。 “我觉得我们的诚意已经够了,”她揉了揉酸痛的手腕,额头上起了一层薄薄的汗:“你觉得呢,可还要再准备些别的礼品?” 李衍摇摇头,眸子一眨不眨地看着顾瑶,语气不由得带了几分柔软:“够了,你快去休息罢,剩下的事情我来安排。” 明日若要去找贺辽,还得和青天府打声招呼,也让贺辽知晓,不然贸然打扰,于礼不合。顾瑶本就起得早,此时又消耗了颇多精力,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你这么一说,我还真的有点困了。那你呢,你是不是又要去找赵寅?” “嗯,明日与贺辽会面,还是通过他来安排最为合适。” 顾瑶看了他一眼,觉得这个官当的可真是辛苦。自己是个平民老百姓,不用同这些官场上的人打交道,活得轻松惬意。李衍却需要周旋其中,被这些条条框框的规矩束缚着。 说着假惺惺的寒暄,喝着索然无味的酒,堆砌毫不真诚的笑脸……彼此你来我往,藏锋遮芒,即使对其深恶痛觉,见面依旧是笑脸相迎。 可是他也是大小在尚书府长大,这些事情耳熏目染,正如魏佑娣在生意场上如鱼得水,他也熟悉官场上的话术规矩,对他来说已经比普通人更加适应了。 顾瑶知晓这一点,还是忍不住心疼。 “若是你父亲还在,你是不是不用这么辛苦。” 李衍顿了顿,摇了摇头。 “为何突然提起这个?” 顾瑶撇撇嘴:“心疼我夫君还不行?” 她上下打量着面前的男子,从腰肢到肩膀,最好到那张姣好的面容,脸颊染上一丝薄红:“李大人好像瘦了。” “你以为我们是来游玩的?” 李衍给她丢了一个“不然呢”的眼神。 出差在外,一是水土不服、而是舟车劳顿,肯定是要消瘦些许的,不少人都折腾的够呛,回到京城便要休假几天。 “算了,真不解风情。”顾瑶摆摆手,慢吞吞地从桌前起身,打着哈欠往床边走:“快去快回,莫要耽搁晚膳……” 小姑娘的脑子里,没有什么比一日三餐更重要——不管是多急的差事,都不能耽搁吃饭。 刚一躺到床上,困意便袭来,她依稀听到李衍应了一声,随后便是关门的声音。 下一秒,便陷入了黑甜的梦乡。 …… 翌日,风和日丽,春意盎然,是个适宜外出的好天气。 按照约定的时间,二人准时来到了青天府。贺辽正埋头吃着早点,听到动静后,懒洋洋地抬起头来。 “你们京城人都这么积极么?”他嘴里嚼着包子,模糊不清地说:“这才几点钟,哪儿有约人这么早的,我早点都没吃完呢。” 窗外已经是旭日东升,按照平时当值的节奏,早朝都该上完了,但显然这座青天府还没有完全醒过来。 等贺辽吃饱喝足,李衍才缓缓开口:“今日前来,目的同前天一样,还望贺大人交出随笔,或以证人书下口供。” 贺辽想都没想便拒绝了:“不干不干,我不是说了吗?随笔没了,我也不想给自己惹麻烦写什么口供。李大人,你还是请回罢。” 说罢,他又剧烈地咳嗽起来,瘦骨嶙峋的手抓住一旁的茶杯,赶紧往嘴里灌了水。 “消瘦、盗汗、咳嗽……”李衍旁边的小书童突然开口:“贺大人可是曾经患上风寒?” 贺辽不晓得为何突然说起这个,他点点头,便听到那小书童老神在在地捋了捋山羊胡子,晃头晃脑道:“看你的症状,也快成痨疾了罢?再这么拖下去,怕是性命不保啊。” “我本是抱恙之身,未曾想过长命百岁,”贺辽轻笑一声,似是自嘲:“此事无需你来提醒我。” “是么,但是我家大人可是很关照贺大人的情况,特地给你准备了点见面礼。” 顾瑶说罢,从袖中掏出一只小木盒,放到贺辽桌上。 小木盒散发着阵阵苦涩的药味,打开一看,里面都是些铜钱大小的黑丸子。 “半夏草?” “正是。” 贺辽嗤笑道:“我已服用半夏草一年有余,如今的情况你也见到了,仅是苟延残喘罢了,难不成李大人的半夏草金贵些,能治好我这肺疾不成?” 顾瑶笑眯眯地指了指盒内:“你不如先看看药方。” 木匣一侧果然有一条小小的纸片,贺辽半信半疑地掏出来,展开一看,上面是几味常见的中药。 这药方和郎中给自己开的大同小异,能看出来的确是治疗痨疾的方子。只是手中的这个方子里的半夏草剂量更大,且写明必须要清晨采摘、带着露水的半夏草,文火慢熬两个时辰。 -- 第165页 两个时辰,怕不是半夏草早就化成了汁水,哪个大夫敢这么写方子? “这真的有效?怕不是……咳咳!” 他又咳嗽起来,眉头痛苦地皱在一起,胸口疼痛难忍。 顾瑶将匣子往他面前一推,认真道:“贺大人不如尝一尝。” 胸口一股钻心的疼痛袭来,贺辽额头冷汗密布,忍不住低声申|吟。 “若是贺大人怀疑,我们便一人一半。” 顾瑶说罢,将一只丸子掰成两瓣,自己毫不犹豫地吞了下去,面色如常。 贺辽见状,咬了咬牙根,伸手拿走另一半送入口中。 猛地一入口,便是被放大了无数倍的半夏草的苦涩味,他强忍着没有吐出来,嚼碎后吞下去。 就在这时,神奇的事情发生了。 胸口的绞痛突然消失,喉咙涌上一阵灼痒,他立刻拿起帕子,“哇”地吐出一口乌黑的血来。 第91章 顾瑶的声音带了一丝怒意:…… “你给我吃了什么!” 手帕上的鲜血乌黑浓稠, 触目惊心,贺辽的脸上闪过一丝怒意。顾瑶却笑道:“此乃积淤的恶血,是好事。” 她指了指贺辽的胸口:“贺大人是否觉得呼吸通畅, 胸口已不再闷痛?” 贺辽愣了愣, 下意识地摸了摸喉咙,又摁了摁胸前,眸子一亮。 “果真如此……” 他喃喃道,又抬起头来, 面光认真地打量着面前的书童:“明明是同样的方子,为何你们的药丸有如此奇效?” “无他, 不过是用了最新鲜的半夏草, 日后你若是需要, 一定要去早市买。过了午时, 这草不如煲汤, 效果甚微。” 连城地方小, 街坊里就那么一两家郎中, 水平自然是有限的。风寒又不是什么顽疾, 拖到现在只能说明这药草和药汤熬得不对。 贺辽闻言, 缓缓从座椅上起身, 对着顾瑶和李衍行了一礼,语气中带着一丝敬意:“李大人, 这几日贺某态度颇有怠慢,在这里给您道个不是。如今已知晓大人您的心意,大人所托之事,且细细道来罢。” 顾瑶回头和李衍对视,从彼此眼中都看到了一丝欣慰。李衍便把此行目的细细展开,将李尚书被诬赖买凶、受贿一事也一一告知。 最后, 他看着贺辽若有所思的神情,补充道:“昨日我得知,三年前的连城县令乃是坠河身亡,你这边可能佐证?” 贺辽沉默了一下,回应中带了丝犹疑:“我是知晓此事,但是并非亲眼目睹,无法做人证,但当时吊唁的名帖还在,不知能否作证?” 李衍立即问道:“可有官印?” “自然是有的,二位稍等片刻,我去找一找。” 说着,贺辽从那张太师椅上起身,朝身后的书架走去。那上面乱糟糟的堆满了书籍和卷轴,估计除了他本人,谁也不晓得这里头都藏了些什么东西。 好在贺大人的记性不错,没多久便找来了一封发黄的名帖。他舒了口气,递给李衍:“幸好我这个人好囤东西,不然丢掉了可就罪过大了。” 李衍小心地展开陈旧的纸张,里面是几个潦草的大字,简略地写了连城县令在视察水况时不幸落水,又罗列其在位时为民父母官的功绩云云,以表悼念。 这吊唁信也好歹是公文,但行文格式错误百出,不过只要有右下角的官印,皆是万事大吉。 李衍将名帖收起,松了口气:“多谢,此物足矣。” “那便好,”贺辽自嘲地笑了笑:“没想到我这满屋的破烂,也有用武之处,倒是我该感谢李大人。” “还有一事,三年前连城似乎有一位县丞?贺大人可知他如何过世?” 贺辽回忆道:“这件事情我只是有所耳闻,没有前去吊唁,也不知晓真相,只是听说这县丞是被人谋害,是真是假便无从得知了。” “谋害?”李衍接着问:“是以何种方式?” “这倒没听说。” “那你可听闻过那县丞平素的为人处事,或特殊喜好?” 贺辽想了想,面露难色:“不知当不当讲,但是我知道这县丞一职,乃是他塞了银子买来的。因为他大字不识一个,文书都是由许大人亲笔代写,哪儿有那个本事参加科考?” 这和李衍之前探到的消息大致一样。若是能找到这位许大人,或许能知晓更多一手的线索。 这县丞或许真是被人所谋害,但是要想证明凶手并非李尚书,还需要一个确凿的证据。章仪如今已经认罪,押入刑部大牢,但是他死活不肯托出背后的指使者。 这背后之人只可能是姬成煜,但是他乃大雍二皇子,扳倒他谈何容易?须得铁证如山,才能让他彻底翻不了身。 “你可知那许大人如今身在何处?” 贺辽摇了摇头,幽幽地叹了口气:“我同许期本是同年为官,关系甚好。自三年前县丞出事,作为他的心腹,许期便销声匿迹,找不到行踪了。” 线索又断了。 贺辽的声音带着一丝歉意:“不好意思李大人,或许还有别的法子。” “许期是重要的线索,贺大人不妨再想一想,他可能在哪儿。” 贺辽点点头。 “那不如这样,我这就把之前许期与我互通的信件找来,再细细通读一遍,许能发现些什么。届时有了进展,便让人去通报二位。” -- 第166页 目前也只能如此了。 李衍点点头,神色晦暗难辨。 …… 从青天府出来后,二人都没有说话。 本来已经燃起的希望,在最重要的关卡上断掉,这种失落和痛苦比一开始便宣判死刑还要沉重。 明明只差一步,离真相咫尺之遥,为何横生枝节? 一个大活人神秘消失,从人间蒸发,只有一种可能。 顾瑶和李衍都心知肚明——那就是死亡。 他作为县丞代笔的文书,一向是其心腹。姬成煜的人若要谋害那位县丞,怎么会放过与他形影不离的许期呢? 此时此刻只能寄希望于贺辽能从友人来往的信件中,窥得几分蛛丝马迹,让一切起死回生。但是希望渺茫。 “算了,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我们想想别的办法。” 回到客栈,顾瑶一屁股坐在床上,踢掉脚上的鞋子:“俗话说山不过来,我们便向山而去,定能找到别的线索。” 李衍勾了勾唇角,笑意却未达眼底:“小耀子可是有了法子?” “唔,我是想许期一个大活人,不可能不留下半点行踪的,既然贺辽不晓得,那我们打听一下他的人脉,总有人知道点消息吧?” 说得不无道理,李衍不可置否,但是这种办法需要大量的时间和人力,将许期的师友亲人一一找来,并不是两个人就能顺利完成的事情。 但不得不说,顾瑶给了一个全新的方向。贺辽是提供了一条重要线索,但这并不代表着他是万能的。 李衍坐在桌前,给自己倒了杯茶,看着杯中的茶叶出神。 事到如今,还有别的法子么? 不知何处发出一声微响,茶叶微微一晃。 李衍迅速抬起头,看向顾瑶。小姑娘眼神一凛,一个骨碌从床上爬起来,目光死死地盯着房顶。 他们的房间是最顶层的高级厢房,头顶是碧瓦朱檐。 “有人。” 顾瑶比了比口型。 这时,那声音又消失不见,紧接着李衍突然转向窗边:“他在那里!” 说时迟那时快,下一秒那窗户便“彭”地一声四分五裂,漫天的碎屑纷飞。一个黑衣男子迅速从窗户内闯入,在地上打了个滚做缓冲,立刻起身攻向一旁的顾瑶。 “铛——” 兵器碰撞发出的脆响,千钧一发之际,顾瑶掏出腰际的短刀,挡住直冲面门而来的匕首。那黑衣人似乎早有预料,另只手迅速甩出另一只匕首,朝着顾瑶狠狠刺去。 顾瑶迅速捏住他的手腕,二人陷入僵持。 左手边是锋利的匕首,它的主人拼命地往下压,想把她捅个对穿,另只手握着短刀,阻挡着另一只匕首的进攻。 她被刺客压在身下,彼此角力,呼吸都急促起来——若是有那么一息松懈,被捅穿的人就是自己! “李衍,你快走!” 这个刺客对他们颇为了解,一进来就直接攻击自己,因为李衍不会武功,先把她解决掉,一切都好办。 可惜他低估了,身后这个被挑断手脚筋的男子,昔日武力的深厚。即使功力全无,作为一个正常男子,他依旧有着极强的自保能力。 就在这时,李衍迅速用食指和中指扣住茶杯,朝那刺客脖颈处一扔,那茶杯便呼啸着精准地朝其后脑勺飞去。但这次这个刺客吸了上次的教训,在茶杯呼啸而来的瞬间稍稍一侧头,便让那杯子“哗啦”一声碎在墙上。 他冷哼一声:“不自量力……” “是么。” 下一秒,只听背后传来男子极近的声音,刺客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被一片尖锐的磁片划破了喉咙。 “咕……唔!” 汹涌的鲜血争先恐后地从伤口处喷出,将大半张床喷成了血红的颜色,浓郁的腥味顿时在房间里充斥开来。李衍立刻道:“顾瑶!” 说时迟那时快,小姑娘默契地将人一推,而后迅速拿起短剑,朝刺客胸口插|了进去。 “唔!” 一声闷哼,那结实的身体蓦地挺了挺,便渐渐失去了声息。 “你还好罢 ?”小姑娘探了探刺客的鼻息,确定人已经凉透后,转头便关切地问道。 李衍眉头紧簇,看着她身上的血迹,许久才摇摇头:“我无事,你呢?” “如今所见,都是别人的血。” 她的喉咙里滚过一丝轻轻的叹息。 “但是……。” 小姑娘的面色惨白:“这是我第一次杀人。” “抱歉。”李衍轻声道。 “你为何要道歉?” “这接连行刺皆是因我而起,冲着我而来,却让你也受到牵连……” “这个刺客是二皇子的隐卫,若是讨债,”顾瑶的声音带了一丝怒意:“还是冤有头、债有主!” 李衍点点头,并没有就这个话题再说下去。毕竟现在并不是互诉衷肠的好时机——这个刺客依旧是隐卫,却不是上一次遇到的那个,说明姬成煜派来的杀手,不止一个。 那另一个隐卫会在哪里? 突然间,一个毛骨悚然的念头同时涌入两人脑海,他们四目相对,异口同声道:“贺辽!” 第92章 这个青年,背靠顾家,出身…… 青天府依旧宁静如常, 贺辽的屋子里点着暖黄色的烛火,在月色下显得温暖静谧。 -- 第167页 但是刚一推开门,一股浓郁的血腥味便迎面而来。 到处都是血。 四面墙上的书籍上血痕斑斑, 地上都是打翻的卷轴, 和支离破碎的瓷片。看来定是有一番激斗。顾瑶心一沉,连忙呼喊:“贺大人!” 接连喊了几声都无人回应,李衍道:“先找一找。” “嗯。” 两人在房间内分开搜寻。这间厢房并不大,只是被密密麻麻的书籍堆满, 十分杂乱。顾瑶找了一圈,脚下突然踩到一个团绵绵的东西。 那是只垂下的手掌, 软绵绵地耷拉在地上, 了无生气。 她倒吸一口冷气, 迅速掀开凌乱的书卷, 贺辽的脸逐渐露出来。他斜靠在书架上, 上面的书落了满地, 把他遮住了。 “找到了!”顾瑶连忙喊来李衍:“贺大人在这里!” 李衍匆匆赶来, 伸手探了探贺辽的鼻息, 眼中闪过一丝希翼:“还有呼吸。” 幸好, 人还活着, 虽然气息已经十分微弱,已是命不久矣。 似乎听到了二人的声音, 贺辽的眼皮颤了颤,缓缓睁开眼睛。 那双眼睛在上午还是神采飞扬的,充满希翼的,如今瞳孔涣散,已然是强弩之末。 “二位大人……” “贺大人,你怎么样?”顾瑶道:“我们这就把你送到医馆, 你坚持住!” “我已经……不行了……” 他的胸前被开了一个大洞,鲜血淋漓,能撑到如今已是难得。 他看着李衍,伸出手,似乎有话想讲。李衍立刻握住那只满是血污的手,目光凝重。 “许期……曾来信同我说……他惹祸上身,去避避风头……” “他可说去哪儿?” 贺礼的喉咙滚了滚,似乎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才挤出这两个字:“雁郡……” 连城与雁郡相邻,距离不远不近,却一直有车马往来。雁郡势力混杂,临近边疆,若是逃生乃是一条上上之策。 “好,多谢贺大人。” “那信在我怀里,他们没有搜到……李大人……请你拿去……你一定,”贺辽的话从喉咙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滚出来:“一定要查清此事……我好后悔一开始没有……相信您啊……” “好,贺大人,我定会查个水落石出,让连城的真相公布于众。”李衍沉声道:“本官一定说到做到。” 贺辽的脸色露出一抹欣慰。明明已经气若游丝,那只手却握得那么紧,指尖都泛起清白。顾瑶突然觉得有些难过,心间沉痛难忍。 “贺大人,够了,我们送你去找郎中,你一定会没事的!” 贺辽摇摇头,看向顾瑶,唇角勾起一抹笑意:“原来你是女子……真厉害……比我厉害多了……” 说罢,他的身体深处突然发出一声叹息,长长的,轻轻的,好似把生机从这具躯体里抽走了。 下一秒,他就这么睁着眼睛,脑袋一歪,静静地死了。 “贺大人!” 顾瑶晃了晃他的身子,还是温热的,明明还是温热的,可惜那个人不会醒来了。他身上似乎有很多谜团等待别人却发现,可他平淡无奇的三十多年的人生,就这么结束了。 “顾瑶。” 李衍轻声喊了喊她的名字,小姑娘这才松开手,使劲摇了摇头,双手紧攥成拳。 “他明明有很多想跟我们讲,为何偏偏没有这个机会?”顾瑶语速极快:“李衍,你看到他的眼睛了吗?多么不甘,多么绝望,好不容易能治好肺疾,他想活下来,却在这个时候……” 却在这个时候,死了。 关于三年前,贺辽有很多事情想讲,他见证了滔天洪水,见证了生离死别,见证了连城最真实最详细的惨状。他想把那三千页的随笔再次记录下来,这是他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连城人,留给后人难得可贵的史实,也是珍贵的教训。 可惜,他再也没机会了。 有些真相,有些教训,永远地被埋在土里,再也无人知晓。 “我知道。” 李衍伸出手,缓缓地覆盖上贺辽的眼睛,帮他将那双暗淡的眸子闭上,又拿出帕子把他脸上的血迹擦干净。 贺辽发丝散乱,歪着头,闭着眼睛,身上都是他生前最爱的书籍。一场盛大的葬礼,在此刻已经完成。 而他,安详地断绝了呼吸,像是睡着了。 …… 临行的时候,赵寅又给二人办了送别宴。这次出席的官员不多,气氛也有些低沉。 小小的镇子出了两个刺客,他这个做县令的压力很大,头顶着乌纱帽不晓得还能不能戴稳了。 他给李衍倒了杯酒,胖乎乎的脸上强挤出一抹笑意。 李衍突然道:“赵大人,正好有一件事想向你打听。” “李大人但说无妨。” “你可认识许期?” 听到这个名字,赵寅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他眨了眨眼睛,摇摇头:“从未听说过。” “是么,”李衍接过酒杯,看着杯中盈盈的酒水,笑道:“真是无奇不有,这世上竟有人不认得自己的妹夫?” 话音落下,一声脆响,赵寅手中的酒杯失力地从手中滑落,坠在地上四分五裂。 他已经满头大汗,突然间趴下身,“梆梆”地磕了一个响头:“大人饶命!大人!我、我什么都不知晓啊!” -- 第168页 这突然的插曲令满场哗然,众人都停了筷子,惊讶地看向那个颤抖的中年男人。 李衍看着他,目光发冷,面上不见丝毫松动。 他语气严厉道:“赵大人一开始便知晓我等目的,为何瞒而不报?” 昨日拿到了贺辽胸口里的那封信,才知晓赵寅有个妹妹,而妹妹的丈夫便是许期。 所以一开始,赵寅全然都在演戏,这个男人将他们引荐给贺辽,害得他们绕了那么大一个弯子才知晓许期的下落,更是导致刺客注意到贺辽,杀人灭口。 李衍已经怒火丛烧,恨不得揪起他的领子,质问他为什么。 为什么要隐瞒许期的行踪,为什么知晓他们的目的后,不全力配合?不然贺辽怎么会死! “李大人!李大人,下官不是瞒报,是因为……是因为三年前的事情,凡是沾上那件事情的人,都下场凄惨啊!”赵寅脸色惨白,声音中满是恐惧:“那个县令跳了大坝,一身轻松,可是县丞他贪生怕死,不敢跟着洪水而去,结果有一天……有一天一群人找到他,把他杀了,家里人都屠了,凡是跟他关系好的官员、心腹全都杀光!那一夜,半座城都能听到的惨叫声啊!” 赵寅痛苦万分地捂住耳朵:“许期他若是不跑,我妹妹,还有她年仅两岁的孩子,全都得死!全都得死!” 三年前,许期带着妹妹前往雁郡,再无行踪。赵寅带着恐惧战战兢兢地活着,生怕面哪一天那群人再找到自己,杀人灭口。 这三年来他没睡过一次好觉,每每闭眼都是明晃晃的刀子,梦中的他像是家畜一样被宰杀,亲人一个个惨死于对方刀下。 究竟是哪方的势力,才能肆无忌惮地屠杀这么多人?又是何等的权势,才能把此事压了下去,这么多条性命消逝得悄无声息。 “所以李大人,下官不是有意隐瞒……是下官实在不想沾染那件事情……”赵寅看着李衍,又一下下地磕着头:“求求你放过我,放过许期吧!他好不容易活下来,我妹妹还有孩子不能没有他啊!求求你了李大人!你行行好,就这么算了吧!求求你啊,不要去找他……” 在场的人没有想到事情会是如此展开,顿时陷入一阵沉默。李衍看着面前的男人,一下下地磕着头,地上已经有了血迹。 他读的书不多,当上了县令,一辈子也就混到头了。平日里仗着这芝麻绿豆官,偶尔耍耍威风,巴结巴结上层,但凡遇到点大事儿便不管不问,在百姓中也没有什么声望。 但是为了亲人,他弯下腰,一下又一下地磕着头,磕得发丝散乱,发冠掉落,花白的头发散在肩头。 一双手摁在了他的肩膀,赵寅愣了愣,抬头看到李衍不知何时来到了他面前。 青年风姿绰约,面容清隽,好似一颗熠熠闪光的明珠,跟他们比是如此的明亮,如此的鲜活。 他看着自己,伸手掏出一张帕子,送到自己面前。 “赵大人无需担心,若是能找到许期,本官发誓定会护他周全。” 他的声音如此坚定,好似一束光冲破了乌云,洒落地面。赵寅嘴唇颤抖着,过了许久才伸出手,接过帕子。 上面带着一股淡淡的茶香。 “李大人,为何您要如此执念?” “正如你为了保护你妹妹,敢铤而走险,我亦是有如此不得不去做的理由。” 他们这些幸存的生者,无一不背负着逝者的枷锁。赵寅也好,李衍也好,逝者如斯,活着的人总是清醒地痛苦着,痛苦地苟活着。 赵寅将妹妹一家送往雁郡,一辈子都要把这个秘密藏在心中,哪怕代价是永生不与昔日相依为命的妹妹相见。 而他为了父亲奔波于世,茕茕孑立也要拼命活下去。 因为无法解脱。 即使是死亡,也无法解脱。 “赵大人,”李衍看着他,一字一顿道:“相信我。” 相信他。 可以相信他么? 赵寅的脑海里响起这个声音。 相信他吧。 这个青年,背靠顾家,出身优渥,眼神明亮,他生来便是大雍无法磨灭的明珠。 他可以让这个世道变得好一些,哪怕一点点,但是除了他,还有谁能做到呢? “好,”赵寅点了点头,眼泪终于流了出来:“好,我信你,我相信你。” 第93章 话虽这么说,但是李大人八…… 宴会结束后, 赵寅送了封密信,把自己所知晓的全盘托出,像是竹筒倒豆子一样, 将许期在雁郡何处, 化名为谁,都一一在密信中交代。 送出密信后,赵大人心里久违地松了口气,好似头顶悬着的闸刀落了下来——从即刻起, 他能做的便是相信李衍的承诺,其余的生死有命。 拿到密信后, 李衍当着那信差的面阅完, 就着烛火将信焚烧殆尽。 许期在雁郡的首府躲着, 那边人口稠密, 往来人员复杂, 管理混乱疏松, 最适合隐姓埋名。 “密信已经烧尽, 你回去复命罢。” 那信差人高马大, 胳膊上的肌肉结实, 一看便是棍棒泥地里打滚的武夫, 怎么会是信差? 赵寅同他的交情,能做到如此地步已是难得。他也不妄想得到更多的信任。 那男子瞄了眼灰烬, 再三确认后,行了一礼,转身便离开。 -- 第169页 从连城到雁郡路程不短,约莫五六日才能抵达,路上又是一番折腾。好在大理寺的马车倒是结实稳当,李衍又在连城布置了软垫香薰和干粮, 减少一路的舟车劳顿。 他还给顾瑶买了不少话本子,不过都是经铁面无私的李大人审核过的,内容和立意都十分正向,结局也都是有情人终成眷属。 于是这一路上,顾瑶总算有了些事儿干,李衍安静地读书,她也煞有介事地坐在案几对面,捧着话本子看得津津有味,看入迷了连头也不抬。 话本子就这么好看? 李衍时不时扫过去几缕目光,心里疑惑。 马车在路上行了四五个时辰,沿途的景色已经从郁郁葱葱的白杨树变成了灌木林,终于找了个驿站停了下来。 正值晌午饭点,这小巧的驿站已经人满为患,厅堂连拼桌都拼不下来。店小二看着二人衣着考究不敢怠慢,利索地拿着抹布把外头的一套桌椅擦了干净。 “客官,今儿个阴天,有点小风,坐在外头吹一吹也挺舒服,您意下如何?” 李衍看着来往的马车,皱起眉头。 小姑娘看话本子废寝忘食,一路上连口水都没喝,现在肚子咕噜噜叫起来,眼巴巴地扯了扯李衍的衣袖。 “阿衍,我们速战速决罢。” “……” 顾瑶对吃的很不讲究,只要好吃,坐在石头墩子上都能端着碗干饭。但是他李大少爷打小就是个讲究人儿,是以今日他被拉着坐下的时候,还在想,自己最近是不是太娇纵她了? 在连城的时候陪她吃夜摊儿,现在又坐在外头嗦粉儿吃面,搁在之前自己都得晃晃脑袋,看看里头不是不进了水。 “两碗臊子酸汤面,客官请慢用!” 面前端上两只面盆大小,沉甸甸的青底儿大瓷碗,看着能把人摁里头。汤上面淋了一层辣子和芝麻香油,劲道的面条像是手扯的,有些粗细不均,却十分紧实弹牙,在汤里泡久了也不软坨。 看着色香味俱全,酸味儿又开胃解乏,吃上一碗热气腾腾,汗水随着疲惫一同蒸发掉。 “这分量不少,”李衍道:“你若是吃不完,也不要勉强。” 顾瑶有些苦恼:“方才那店小二记录咕噜报了一堆菜名,就这个面我听懂了,其他的都不晓得是什么。” 虽说未到雁郡,但也靠近大雍的西北,这边的人说话鼻音重,语调也奇怪。顾瑶念着京城人吃面比较多,听到一个“面”字直接就点了。 结果端上了两个红彤彤、绿油油的大碗,看起来像是两顿火锅。 “这还没到雁郡,我已经听不懂这边的口音了,”顾瑶叹了口气:“现在觉得鹘公子和青罗的官话说得可真标准,至少能让我明白他们的意思。” “点都点了,吃罢。” 这碗虽大,二人也没点什么浇头,很快便见了底。还别说,这面味道还挺不错,怪不得生意如此红火。 这时,一阵“咕噜噜”的肠鸣声响起,似乎近在咫尺。 李衍下意识看了眼顾瑶面前见底的大碗,挑眉问:“你没吃饱?” “不是我。” 她脸一红,连忙摆手。这时,那咕咕噜噜的声音再次响起,顾瑶循声望去,便看到一双乌黑明亮的大眼睛,死死地盯着桌子上剩下的汤汤水水。 不远处站着一个小姑娘,模样大约五六岁,乱糟糟的头发胡乱扎了个小啾啾,不合身的脏衣服包裹着黑瘦的身子,看起来像是秋天干巴巴的芦苇。 “小孩儿,过来,”顾瑶朝她招了招手。那小孩犹豫了一下,黢黑的脚趾头抓了抓地,眼神却难掩渴望。 看来是饿急了。 “我给你再要一碗面,给你吃好不好?” 小孩眼前一亮,重重地点了点头,正想跑过去,却在炸起一声怒喝:“你这小兔崽子,老娘一会儿没看住你就跑来看人家吃食,也不晓得上辈子是什么饿死鬼投胎,丁点儿大的肚皮吃不饱,老娘还伺候不了你了!” 一个干瘦的女人跑了过来,伸手便甩了一巴掌,把小孩打得鼻血横流。但她似乎已经麻木了,不哭不闹地捂住脸,眼神冷漠得仿佛挨打之人不是她自己。 “给我回去!衣服洗了一半就想跑,看我不揍死你个死丫头!” 眼瞧着另一个耳光又要扇下去,这时李衍突然把筷子“啪”地一放:“住手!” 女人的动作一滞,凶神恶煞的表情在看到李衍后,突然收敛了许多。 只会对幼童下手之人,多半是欺善怕硬。她看到二人衣着不菲,看起来便招惹不起,那副嘴脸立刻变得讨好起来。 “真是不好意思,打扰了贵人的清净,贱民这就带着这死丫头离开,二位贵人莫要光火!” 她扯了扯那小女孩的胳膊,示意她赶紧走。那小孩却不知为何看了顾瑶一眼。 那一眼满是绝望与恳求。 “等一等!” 顾瑶突然开口:“这小孩面黄肌瘦,似乎已经饿得不行了,不如让她吃顿饱饭再回去也不迟。” 女人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恶毒,恨恨地瞪了眼那小孩:“这位贵人有所不知,我这孩子打小是个贱皮子,给她吃一顿好的,下一顿便不肯吃糠咽菜了。我们娘俩相依为命过苦日子,哪儿有钱养一个千金大小姐?” “哦?我看你们二人眉眼毫无相似之处,瞧着不像母女俩。” -- 第170页 还未等那女人开口,那小女娃便突然哭了出来,从那女人的手掌心拼命挣扎:“你不是我娘!你才不是我娘!我娘早就死了!” 女人似乎看出事情败漏,一时间又气又怒,伸手急急地捂住小孩的嘴巴,却见银光一闪,一把短剑“嗖”地一声擦着她的大腿飞过,直直地叉入不远处的地面。 只听顾瑶冷声道:“再给你一次机会,说,这小孩是怎么来的,是不是你女儿?!” “女侠、女侠饶命啊!”女人“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浑身害怕地发抖:“这女娃,是我在路边捡来的,真的!真的是捡来的!我、我从来不干买卖的勾当,女侠饶命啊!” “好一个捡来的,你可有报官,可有帮她寻亲?” 那女人只晓得喊“女侠饶命”,其他的一概也不会说了,像是吓傻了似的。李衍看了眼那不住磕头的女人,又打量起这瘦瘦小小的女娃娃。 她虽说瘦小,却很聪明,方才看出来顾瑶动了恻隐之心,立刻便将自己的身世全盘托出,这个时机可谓抓的又准又巧。 但是一个五岁的小孩,真的如此聪慧么? 然而现在也不是多想的时候,李衍沉声道:“既然这孩子并非你亲生,便不能在你手中为你当牛做马。按照大雍律,你已构成强行掳掠,依律杖打一百,流放三年。” 那女子脸色苍白,浑身一颤,一屁股坐在地上,难以置信道:“我辛辛苦苦把她拉扯大,怎的就掳掠了?大人啊!我冤枉!我实在是冤枉啊!” “冤不冤枉,到了官府再说。” 李衍说罢,一双清透的眸子又落到那女童身上,问道:“小孩,现在有两条路,一是与官府寻亲,我可替你安排慈幼局,暂且可为你寻个安身之处,或者——” “我想跟着你们。” 小娃娃眨了眨眼睛,看向顾瑶。 那双漂亮的杏眼清凉如泉,满是恳求。顾瑶心头一软,看了李衍一眼。 “阿衍,或许——” “我们此行并非是行善而来,收起你的念头。” “可是……” 那个瘦瘦小小的小孩凑了过来,伸手拉了拉顾瑶的胳膊,眼中已经含了一包泪。 “姐姐,求求你们,不要丢下我,”她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若是留我一个人,我定会死的!昨日我听到有她要将我卖给别人做童养媳!我不要,我不要当童养媳!呜呜呜!” 李衍微微蹙眉。 “我想留下她。” 顾瑶突然下定了决心似的,语气带了几分笃定:“她年纪尚小,又是女童,留她一人在此,我怕是日夜难安。” 李衍看着她执拗的神色,别过头,声音冷淡:“随你。” 顾瑶正想雀跃,却听到他又补充道:“不过,若是这小孩出了任何差池,顾瑶——” 小姑娘立刻道:“我全权负责!” 话虽这么说,但是李大人八成会帮她收拾烂摊子。 顾瑶冲那女娃伸出手,笑得眉眼盈盈。 “小孩,今后就由我来罩着你啦,我叫顾瑶,你怎么喊我都行!” 那女童愣了愣,犹豫了一下,才递出干瘦的小手,很快便被一只干燥而温暖的手牵住。 她怯怯道:“姐姐……” “哎,这么乖!” 二人紧握着手不松开,亲昵得不行。李衍别开眼睛,轻轻哼了一声。 第94章 顾瑶低着头,伸手抓紧了他…… 小孩跟着二人上了马车, 一路上颇为乖巧地挤在顾瑶旁边,像只安静的小鸡仔。 顾瑶给她分了点干粮。小孩眼前一亮,明明已经饿得不行, 却还是没有狼吞虎咽, 小口小口地嚼着烙饼。 真是愈发惹人怜爱了。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别人都喊我二丫。” 顾瑶闻言笑出声:“这名字也太凑合了,你喜欢这个名字吗?若是不喜欢, 我们可以给你换一个。” 二丫猛点头:“我想要新名字。” “那你想叫什么?” 二丫陷入了沉思。 她大字不识一个,别说起名了, 就连“二丫”这俩字咋写都不晓得。 这时, 一直在车内没有出声的李衍突然开口:“取名一般由长辈来取, 寓意泽被后辈, 既然你把她收留了, 这件事情便由你来做最合适。” 顾瑶想了想, 灵机一动:“虽说我向来聪慧机灵, 但李衍你脑子也不差, 不如我俩一起想一想, 俗话说众人拾柴火焰高嘛……” 这句话换来了一个白眼, 李大公子颇为高傲地“哼”了一声,又继续看他那本苦涩难懂的书。 马车一路朝北而行, 又过了四五天,一行人总算来到了雁郡。 这是座热闹而危险的城市。热闹属于白天,危险属于夜里。从北匈逃窜的流民太多,新任郡守上任不久便下了宵禁令,戌时一过便要关闭城门,家家户户闭门不出。 街头尘土纷飞, 却无人洒水清扫,也不见妇女老少的身影,街头几乎都是些人高马大的男人。其中不乏虎背熊腰的北匈人或混血人,他们大剌剌地走在街头,无人在意。 这些女人哪儿去了?顾瑶放下车帘,忍不住心想。 这个问题很快得到了解答。 马车到了客栈,顾瑶从车上下来,不怀好意的凝视便从四面八方涌来。 -- 第171页 粘稠的目光宛如舌头一样将她舔了个遍。 李衍冷着脸,往四周扫视了一圈。那几个猥琐的男子这才低下头去。 一行人准备下榻的客栈算是这里最好的一家,与其说是房间舒服,不如说较为安全,几个高壮的护院像两堵城墙一样注意着四周,是以一些动了歪心思的小偷小摸也不敢靠近。 “客官,这是您的钥匙,请您收好。” 掌柜递来一把黄铜钥匙,顾瑶接过,道了声谢。 客房在客栈的三层,顾瑶打开门后,入目便是一座宽敞的大床,和一张柔软的榻子。这榻子上有张小方桌,可以饮茶消遣,撤去便能睡觉。除此之外屋内还有一间推门,推开后是一间书房,内置张橡木书桌,一顶刺绣屏风,背后是个小巧的木桶,用以洗浴解乏。 “二丫,待会儿小厮来送热水,你先好好洗个澡。” 小孩抬起胳膊嗅了嗅身上的味道,小脸一红,小鸡啄米般点了点头。 二丫身上脏兮兮的,衣服也不晓得是从哪里捡来的,一点也不合身。顾瑶打算待会儿让她好好洗一洗,再托小厮买几身小孩儿的衣服。 没过多久,小厮便烧好了热水,送了上来。顾瑶试了试水,便对二丫道:“你到屏风这里把衣裳脱掉便能洗澡了,水温刚刚好。” 二丫有些扭捏地过来:“姐姐,我……我想自己洗,可以吗?” 这小丫头自尊心倒是蛮强的,顾瑶觉得有些奇怪,但也没勉强。反正这木桶就在屏风后,他们都在房间里,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也能及时赶过来。 “也行,你洗完澡估计新衣服也买好了,到时候我给你送进来。泡澡的时候若是感觉不舒服,记得喊我。” 二丫点点头,乖得不行。 …… 这个房间很宽敞,雁郡似乎什么都比京城宽阔些,不管是吃饭的碗,还是说话的声音,抑或是睡觉的床,好似都带了几分粗犷和豪放。 李衍已经把随身的东西收拾完毕,正坐在软榻上提笔写一些东西。顾瑶凑近后才发现是个住址。 “这是?” “叶期的住址。” “我们今天就要去找他么?” 李大人这才抬起头,看了她一眼:“你若是不觉得疲惫,定然是越来越好。二殿下的人还在虎视眈眈,拖延时间只会对我们不利。” “我倒是还好,就是二丫好像撑不住了,今晚若是我们出去,便只能让她一个人留在这里。” “你若是担心,便留在这里守着,我先去探一探。” 李衍说罢,又想起什么似的:“对了,我来雁郡一事须得保密,莫要向郡守透露我的行踪。” 他这次打着大理寺异地查案的名头去的连城,如今到了雁郡已经是个人私事,无论如何不能以大理寺寺正的身份出面。 而顾瑶此番亦是受曦河殿下的委托,以京城刺史的身份同郡守商谈女子名册一事。武学堂开堂在即,雁郡还未送人参与京城的召选。是以到了雁郡以后,她除了要协助李衍调查,还有要事在身。 但是这件事情本来便要等谢幼云到来后一起去做,现在并不着急。 “你一个人我不放心,方才你也看到了,虽说夜晚铁骑兵营的人会来巡逻,但若是有危险他们不一定会及时赶到,你若是出门,我一定要同你一起的。二丫呆在客栈不会有危险,我找两位客栈的护院在门前守着。” 李衍闻言,没有立刻吱声,目光落在纸笺上,许久才吐露了句:“随便你。” 小姑娘挑了挑眉,突然一屁股坐在他身侧,伸手叩了叩案几:“你怎么啦?” “没怎么。” 呵,按照她同这个人打小相处到大的了解,李大公子绝对是炸毛了。 但他是何时炸的毛,为何炸的毛? 顾瑶百思不得其解,这个人似乎在马车上就不怎么说话,对二丫也不亲切,像是被冻成了一块硬邦邦的石头。明明自己没做什么让人误会的事情吧?为何突然间开始这样? 只听李衍冷冰冰道:“你若是闲的发慌,便去找那个小丫头,莫要在我眼前晃悠。” “二丫在洗澡呢,不让我过去。而且,我就想在你眼前晃悠。” “……随你。” 没有赶她走,这是个好信号,至少证明她顺毛捋一捋,还是能把人哄好的。 不过,结合他方才频频提起二丫的行为,顾瑶脑海中突然有个想法。 “你是不是吃醋了呀,李大人?” “吃醋?”李大人眼睛睨了过来:“我为何要吃醋?可笑至极。” 他满脸写着“是的我生气而且很难哄你最好把握住机会”,眉眼间的别扭早就无疑无疑。 越是极力掩饰,越是破绽百出,李大人僵硬地收回视线,似乎要提笔写字,可是脑子里已经忘了方才要写什么了。 “你的书笺也拿反了。” 顾瑶好心提醒。 “……” 不行了,他要起来,不能在这个房间呆着。 可是他刚一转身,却被人抱了个满怀,像是蓄谋已久似的。李衍愣了愣,身子又跌回软榻。 两个人的心跳声飞快,在这小小的房间内,清晰得无法掩藏。 她颇为贪恋地抱了一小会儿,把脸在他胸前蹭了蹭,鼻尖满是淡淡的茶香。这个味道她很喜欢,总是令她无比安心。 -- 第172页 “阿衍,你怎么还跟小孩子吃醋呀?她很可怜,我打算把她送到云上学堂,让她有书念。” 李衍没有动弹,也没有回复。他静静地聆听着,胸口随着呼吸起伏。 小姑娘见他不吭声,抬起头来,对他甜甜地笑:“所以呀,二丫终归是有自己的生活的,我不过是她的过客,但是你不一样。” 你不能是我的过客,你是我的归人,我的温柔乡,我的栖息港。 剩下的话卡在了喉咙里,她却说不下去了。这时,却听到李衍哼了一声,挑眉问道:“怎么不说了,泄气了?胆子就这么丁点儿?” “谁说的,这、这不是……” 这不是时机不好嘛。 现在可不是花前月下的时候,二丫还在洗澡,随时都能出来,若是被小孩看到了多不好。 可不能荼毒大雍的花朵。 但就这么饶了他,似乎也心有不甘,该怎么办呢? 顾瑶想了想,突然心一横,眼一闭,勾住他的脖子便凑了上去。 李衍的笑意还未收回,唇角突然一热,小姑娘那双漂亮的眸子近在眼前。 她似乎十分紧张,鸦羽般的睫毛眨呀眨,和她的嘴唇一起颤抖着。 应该是这样做的吧? 顾瑶的大脑一片空白,眼睛也不敢睁开,生怕看到李衍的神情。 可是嘴唇是这么温热,虽然只是安静地贴在一起,却有一种奇妙的战栗感,把她整个人都烤化了一般,软绵绵地挂在他身上。 彼此呼吸交错,鼻尖相抵,所有的感官都放大在彼此微凉、柔软的唇上,连时间和烦恼统统忘掉,连姓甚名谁,身处何方也统统忘掉。 只有柔软和温暖的感觉,以及甜津津的空气,在缓慢而温情地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两个人缓缓分开,顾瑶低着头,伸手抓紧了他的前襟,没有开口。 “顾瑶。” 略带沙哑的嗓音响起,她此时已经成了熟透的虾子,从头到脚都红透了,哪儿敢抬头回应他的呼唤? 李衍见她没有回应,索性伸手抬起她的下巴,让二人四目相对。 少女明亮的杏眸柔情缱绻,还有一丝羞赧一闪而过。她想别过头,却又被人擒住下巴,动弹不得。 “你可知自己在做什么?” 顾瑶底气不足:“我、我亲都亲了,你能把我怎么样?” 面前清隽的男子笑了笑,眉眼间似乎有万千星辰。他的衣襟被她抓得皱成一团,唇角亦是泛着一抹令人遐想的红,却难得笑得如此温柔。 “嗯,不能把你怎样,”他轻声道:“总不能吃了你。” 第95章 似乎察觉到一股过于炽热的…… 顾瑶谨慎地打量着他:“你不吃醋了?” “我何时吃了醋?” “明明就有……” 小姑娘又得意洋洋地翘起尾巴:“真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啦, 李大人!” 瞧她小麻雀一般叽叽喳喳的模样,全然忘了下巴还被人拿捏着。李衍敛起笑意,目光一路流连, 落到了她的唇上。 少女淡粉色的唇水润而香甜, 还带着方才厮磨时染上的嫣红,宛如一颗引人采摘的、成熟的果子。 他的目光带了几分深邃,看得顾瑶的脸蛋一热,忍不住微微闭上眼睛。 下巴被一股力度微微抬起, 熟悉的温热的鼻息近在咫尺,两人的距离慢慢凑近, 方才那令人沉醉的触碰好像又要来临。 一个恼人的敲门声不合时宜地响起了。 “客官, 您买的衣服送到了。” “……来, 来了!” 顾瑶脑子一嗡, 直接从人怀里起来, 慌慌张张跑去开门。 她也不晓得自己此刻是什么想法, 有一丝被人打断的羞怯, 有一丝恼怒, 有一丝尴尬, 更多的是无可名状的情绪在心头横飞直撞, 惹得人不安宁。 门外站着一位小厮,他买来了大小合适的衣服, 顾瑶感激地道了谢,把跑腿的铜板给他后,便迅速地合上门。 方才她甚至不敢抬头,生怕被人看到了唇边的旖旎。 可她心底仍然忍不住想,若是没有这个小厮的打扰,方才是不是又要……又要那个…… 光是想一想, 整个人害羞的都要捂住眼睛。她情不自禁地:“嗷!” “……你鬼叫做甚?” 小姑娘没有吱声,拔腿就去找二丫,给她放好新衣服,却不知为何停下脚步:“今晚你睡软榻!” “……?” 李衍自然不乐意。 “我和你做了这种事,我怕我晚上把持不住……” 明白了她的话外之意,李衍身子一热,耳朵也泛上了层淡淡的粉,语气有几分羞恼:“顾瑶,你到底是不是个女子?” “行吧行吧,那我怕你把持不住。” 她说罢,也没敢看李衍的脸色,脚底抹油般溜了。 …… 到了书房,小姑娘才缓下脚步,长舒了一口气。 果然冲动不得! 她调整了几下呼吸,才来到屏风钱,把衣服往上面一甩:“二丫,我把衣服搭屏风上了,你记得换上……” 话未说完,便听到“扑通”一响,似乎是被她这突然的动静吓到,水花甚至溅到了屏风外。顾瑶脸色一变,立刻关切地冲过去:“二丫,你怎么啦,没事儿吧!” 小孩果然被她冷不丁吓到了,正要起身擦水,又脚底一滑摔进桶里。顾瑶连忙拽住她细细的小胳膊,把小孩从水中扯出来。 -- 第173页 白皙的皮肤在水光中盈盈发亮,洗掉了原本的脏污后,透露出几分孩童的娇嫩来。 二丫其实长得不赖,光是那双大眼睛就惹人怜爱,隐约能看出来是个美人胚子。如今又洗得白白香香,倒真有些脱胎换骨了,像是“清水出芙蓉”…… “耳朵是不是进水了?先别背过去,给我看看。” 这小孩不知为何,被顾瑶捞起来后,害羞地背过身子,死活不让她看一看耳朵。顾瑶觉得有些奇怪,该不会是这孩子身上有什么伤疤罢? 也是,二丫都已经五岁了,可个头又瘦又小,如今洗了个澡才勉强有点孩子般灵动的模样。之前被那女人捡到,也没过上几天的好日子,说不定还要当成出气筒挨揍呢。 顾瑶心头一软,拿着帕子想给她擦一擦头发,却一个不小心,帕子从手中掉了下去,她发出一声低呼。 “姐姐!” 面前的小孩下意识转过身,急声唤道,却没想到这一转身,让恰好弯腰的顾瑶看清了正面。 那一瞬间,有什么东西在顾瑶脑海中碎裂了…… 二丫……二丫好像…… 小孩脸色一变,立刻拿起帕子裹住身子,可惜为时已晚。 “你是男孩子?” 怪不得要自己洗澡,怪不得方才转过身子不愿意面对自己,一切似乎都解释通了。 二丫又羞又怯,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他身子有些微微发抖,近乎恳求般看向顾瑶:“姐姐,我、我不是故意要骗你的。” 顾瑶看了眼屏风上的衣服,都是些淡粉色、鹅黄色的裙子。她不晓得此时此刻自己为什么反而在意的是这个,许是今日已经受到了太多的刺激,她不愿意再动脑子了。 “先换上衣服吧,不然要着凉了。” “姐姐是不是要赶我走?” 他伸出手,扯住了顾瑶的袖子,眸中已经带了水光:“我……我不是故意的,求求你不要丢下我。” 倒不是要赶他走,把这么小的孩子丢在这里,她还做不做人了?只是为何要撒谎呢,为何要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女娃娃呢? 顾瑶摇摇头,语气放缓了点:“二丫,或许现在不能这么喊你了,待会儿我们会给你一个新名字。你先把衣服穿上,然后到外面来,同我和李衍讲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好吗?” 二丫忍着眼泪,用力地点点头,转身去穿衣服。 顾瑶没有再留在此处,尽管是个五岁的娃娃,却也得避嫌了。她起身离开,为他合好了门。 没过多久,二丫便穿好衣裳,走了出来。 虽然已经知道是个男孩,但是他穿着那嫩粉色的春裙,却丝毫没有违和感。 小孩子本来就还没长开,唇红齿白,眼神懵懂而清澈,顾瑶原本还有些生气他口口声声喊着姐姐,却不肯说实话,如今也心头一软。 他怯怯地抬头看着二人一眼,脚步下意识地往顾瑶身边凑。 李衍沉着脸来还是蛮吓唬人的,虽然达不到顾宜修那种效果,却也能吓一吓四五岁的小娃娃了。 小孩忍不住站在顾瑶身侧,瑟瑟发抖,像是一只小鹌鹑。 “说罢,你撒谎的缘由是什么,动机是什么,原本打算什么时候交代?” “我……我不是故意撒谎的,那个女人把我当女儿养,去骗别人的钱……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呀呜呜呜!” 他说一半便说不下去了,直往顾瑶怀里钻。顾瑶道:“二丫还是小孩,你别用大理寺的那套手段对付他。” “那你来问。” 换成顾瑶,情况便大大不同。二丫的情绪果然稳定了许多,说话也利索了。 “因为那个女人说,我长得像女娃,所以一直让我穿裙子,把我当成童养媳卖给别人骗钱。每次收到聘礼,她便带着我连夜逃跑,已经是第四回 了……” 在此之前,他跟着那个女人颠沛流离,一路行骗。因为长得漂亮,和小女娃没有什么差别,那个女人便把她打扮成丫头,骗取老光棍的老婆本儿。 那些老光棍看到细皮嫩肉的小丫头自然走不动路,乖乖把聘礼下了,尽想着取媳妇儿的美梦。等到了日子才发现早已人去楼空。 于是二丫便一路逃命般往北跑,本来目的地是雁郡,幸好遇到了顾瑶,被解救了下来。 “那你的娘亲是谁,还记得么?家在何方,有印象吗?” 二丫摇摇头,眸中满是难过。 “我只听说,我娘死得早,把我扔在了柳树下,那个女人就这样捡到了我。” 小小的孩子,过早地失去了母亲,本该是无忧无虑的童年,也变得支离破碎。 他如此懂事,如此乖巧,如此粘人,正是因为吃了太多生活的苦,好不容易尝到了甜,便拼命地想要讨好挽留。 顾瑶许久都没有开口,而是伸手揉了揉二丫的脑袋。 过了一会儿,李衍突然道:“昭者,日明也,日晓也,有向善向明之意。这个字,你觉得如何?” 二丫愣了愣,脸上带着一丝不知所云,便听到顾瑶笑了笑,对他说:“二丫,你喜欢‘昭’这个字么?” 顾瑶跟他解释道:“昭、昭昭,不错。作为名字也是朗朗上口。” 这是一个多么明亮的字眼,饶是大字不识的小孩,也晓得日晓、日明是何等美好的意象。他用力点点头:“喜欢,我很喜欢!” -- 第174页 “蛰虫昭苏,羽者妪伏。便叫昭苏罢。” 昭苏昭苏,万物苏醒,恢复生机。 像清晨的太阳一般,唤醒万物,将漫漫的长夜点亮,送来崭新的一天。 他的人生也将有一个新的开始、新的身份、和新的可能。 小孩闻言,欢喜得不知所措,只晓得用力点头,喃喃道:“我有新名字啦,昭苏……昭苏……” 顾瑶道:“你可晓得是怎么写的?” 昭苏摇摇头。 “这两个字呢,说难也难,说简单也不简单。但只要认真学,相信你那么聪明,定是难不倒你。” 顾瑶把他唤到书桌前,伸手倒了点茶水,用手指蘸着水,一笔一画地写了下来。 “昭——苏——” 小孩聚精会神地看着,口中不住地跟着念:“昭——苏——” “怎么样,能写下来吗?” 昭苏点点头,又仔细打量了几眼,也蘸了点水,乖乖地临摹起来。 小手指肉肉的,也没有什么笔画顺序,自然也不美观。好一会儿才临摹下来,丝毫看不出是“昭苏”二字。 昭苏抬起头,乌黑的眼睛巴巴地看着他,缓缓蜷起小胖手。 “姐姐,我、我写的如何?” 写得可以说一点都不像。 但是她却点点头,伸手忍不住往他脸上搓了一把:“很棒,只要在练几次,你就能出师啦!” “真、真的吗?” “那是当然,姐姐怎么会骗你呢……” 顾瑶觉得自己心都要化了…… 这就是养崽的快乐吗?看着面前认真写字的小娃娃,她突然想起李衍小时候的样子。那时候他还是自视清高的尚书府小公子,现在一想,不也就是个白玉团子?装的像个小大人,实际上捏起来不一样是个软绵绵?! 对!没错!肯定是软绵绵!只恨当时自己也是个团子,没办法对他这样那样…… 似乎察觉到一股过于炽热的视线,李衍后背一凉,抬起头来,和顾瑶冷不丁四目相对。 “???” 发生了什么? 那又是什么眼神? 第96章 她此时脸蛋红扑扑,吐着小…… 对昭苏来说, 这一天心情跌宕起伏,过度紧张之下有些疲惫,天色刚黑便趴在桌子上睡了。 顾瑶把他抱到床上, 回来看到那些半干的字迹, 原本还是鬼画符,如今已经大有长进,依稀看出来是“昭苏”二字。 “啧啧,果然是名师出高徒哇。” 小姑娘不忘顺便夸一夸自己。 房间安静得很, 意料之中的冷嘲热讽没有响起,她余光一瞥, 发现软榻上的人正在发呆。 李衍将赵寅提供的线索全部都默写在了纸笺上, 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字眼, 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越靠近真相, 越是情怯。这握在手中的白纸黑字, 罗列出一个具体的住址, 今晚只要自己能到那里, 或许就能揭开最后的真相。 “阿衍, 你还好吗?”顾瑶看到他沉默不语, 凑过去问道:“先别看了, 我们去吃些东西,填饱了肚子再说。” 小姑娘心态乐观, 只要是生死以外,都是小事,顾家给足了她爱和安全感。李衍没有拒绝,他点点头,从软榻上起身,将纸笺折进袖袋中。 “想吃什么?” “天色也不早了, 就在客栈里吃罢。” 难得小馋猫没有借机胡吃海塞,李衍一时间还不适应。这几日奔波着赶路,吃得也不是很好,饶是皮实的小姑娘都瘦了一圈儿。 下巴似乎尖了不少,褪去了几分稚气,五官也显得清丽。 但时间的确有点晚了,两个人最终还是在客栈里凑合一下。 好在雁郡虽民风彪悍了些,环境苍茫了些,吃的东西却不凑合。现切的小乳羊肉用白水煮开,沾点粗盐和辣椒末,往热气腾腾的烤馕里一夹,再冰冷的心都能被这厚实的馕瓤和醇香的羊肉捂化了。 只是小姑娘吃不了辣,被肉香迷花了眼,嗷呜咬下一大口后,火辣的痛楚立刻席卷舌尖。 见她辣得满头大汗,店小二眼尖地端来咸奶,给二人一人倒了满当当一大碗。 “客官,这辣子乃是我们雁郡的特产,名叫见手红,平时手摸了再去摸脸,脸上都得肿一片,”店小二骄傲地是指了指色泽莹润的咸奶:“不过咱家咸奶最解辣,喝一口就舒坦!” 顾瑶闻言,举起碗喝了点,果然舌尖上的灼烧感少了许多。 “呼……总算活过来了。” 李衍倒是面色不变,他们京城人本来就比盐城人口味重一些,虽然吃辣吃得也少,但也不至于拉成顾瑶这幅模样。 但是她此时脸蛋红扑扑,吐着小小的舌尖,模样倒是有点像兔子。 平时都像小傻狗似的,喜怒哀乐皆形于色,半点心思都藏不住,就这样跌跌撞撞地闯入了他的领地,来到了他的面前,大大咧咧地说着喜欢。 时间久了,连他自己都已经习惯了她的陪伴。也不知从何时起,自己对她的闯入也没有那么排斥,和她触碰也总是撩起一阵火花,一路肆无忌惮地燃烧着,烧到了自己的心房。 这种感觉虽然陌生,令他不安,却比痛楚更能让他产生活着的感觉。 顾瑶身上蓬勃的朝气,把春天的生命力送到了他荒芜的土地上,让那里慢慢长出一层浅浅的青绿。 -- 第175页 他或许不再讨厌她了。 或者说,他或许有那么一点喜欢。 …… 叶期的住所在城北的一座小宅,这附近比较热闹,人口众多,却靠近北城门,涌来的难民大多从这里溜进来,是以居民鱼龙混杂,多的是亡命之徒。 马车停在了不远处的大路上等候,没有再进入狭长的巷子。李衍从车中下来,目光投向一处亮着烛光的小宅。 那座宅子并不起眼,在一排低矮的房子中,只是稍微干净了些。顾瑶踮起脚张望了一会儿:“屋内好像有人。” “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门前,轻轻敲了敲大门。 未到宵禁,路上还有点人烟,他们出现在此倒也不显得突兀。 很快,屋内响起了脚步声,一个女子凑到门前,对着门缝警惕地问道:“谁?” “在下是贺辽贺大人的友人李衍,贸然登门拜访,多有打扰。” “贺大人?” 门内的女子愣了愣,似乎在消化着李衍的话:“我不认识什么贺大人。” 李衍微微蹙眉:“敢问叶期可在此处?” 屋内的人顿了顿:“你究竟是谁,为何知道我夫君的名字,还找到了我家来?” “既然你不认得贺大人,总认得赵寅罢。” 屋内突然传来一阵不小的动静,似乎是碰到了什么东西,噼里啪啦好一阵刺耳的声音。那声音再次响起时,已经带了一丝不安:“你……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紧接着又是“砰砰”几声闷响,木门随之震动,她竟然用脑袋在撞门! 顾瑶忍不住开口:“这位夫人,你冷静一下!” 好在另一个脚步声及时赶来,把女子拉了回来,温声细语地道:“怎么了,痛不痛?” 她喃喃道:“夫君,他们要来抓我们了,他们就在门外,快跑呀!我给你们挡着啦,你、你快带着绣绣离开这里!” 那温柔的声音叹了口气:“别怕,别怕,绣绣方才在屋内喊娘亲呢,你先进去看看。” “绣绣找我?” “嗯。” “好……绣绣……绣绣……” 踉跄的脚步声走远了,大门吱呀一响,一个面容苍白、带着几分病气的男子出现在二人面前。 他面容清秀,瞧着有几分书生气,神情平淡如水。 “方才听闻二位提到了贺辽这个名字,”男子看着瘦弱温柔,眸子却异常坚定:“你们是不是认得我贺大人?” 李衍缓缓点点头。 “我们从连城来,是贺大人把这封信交给我们,我们才能知晓你的行踪。” 他从袖中掏出一封带着血迹的信,上面的血液已经干涸,泛着黑红色。 叶期平静的面容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缝,他伸出手,打开那封信,的确是自己逃亡雁郡前给贺辽的诀别信,但是这上面哪儿来的血? 他的手指发颤:“这上面怎么会有血?” 李衍抿了抿嘴唇,轻声说:“贺大人为了保护这封信,和你的下落,不幸身故。” “……” 那双白净的手突然青筋暴起,将信纸抓出深深的褶皱。叶期大口地喘了几下,似乎是一条被冲到岸边、缺氧的鱼。 “贺兄……怎么会……”巨大的悲伤涌来,让他一时间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他竟会为了我而死……而我竟还在苟活于世!” “叶公子请节哀。” 没过多久,叶期激烈的情绪稍缓,用袖子揩了揩眼角:“在下方才失态,多有得罪。二位既然是贺辽的友人,不若先进屋来罢。” …… 这是间朴素的物屋子,除了堂屋外,便只有一间厢房,四周的墙壁空荡荡的,没有任何字画装饰。 方才那个女人哼着小曲儿在堂屋里,就着这唯一一根蜡烛纳鞋底。在她身旁放着一个小枕头,被小被子裹得里三层外三层。 顾瑶看到了小枕头,面上带了一丝迷惑。 叶期似有察觉,轻声道:“自从绣绣走后,内人时常精神错乱,把绣绣的枕头当成了孩子,抱着不肯撒手。” “绣绣是你们的孩子?” 她记得赵寅说过,自己的妹妹在逃向雁郡时,已经有了一个孩子,想必就是绣绣罢。 没想到这孩子竟然夭折了。 叶期好像想起了什么,眸中闪过一丝悲痛,他轻轻点点头。 “在逃跑的路上,绣绣发起了高烧,没过一晚上便走了。从那以后,内子便患上了失常,把那个小枕头当成了我们的绣绣。” 那个坐在烛光边的女人哼着歌,仔细一听是首摇篮曲。她眉眼秀丽,肤白若雪,安静时像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大家闺秀。 只是额头上撞出来的青紫,增添了几分诡异和狼狈,是她方才如此癫狂的作证。 同为女子,顾瑶最为了解她所经历的痛苦,一个母亲失去了自己的孩子,宛如失去了半条性命。毕竟那是自己身上的肉呀,是自己的一部分,是她最亲最爱的人。 她垂下眸子,不忍地挪开了视线。 “你们既然从连城赶来,一路舟车劳顿,定是累了罢,”叶期让二人坐下,给他们倒了一壶茶水:“粗茶淡水,实在是招待不周了。” 李衍摇摇头,看着杯中的茶叶在水中打璇儿,选择了开门见山。 “此番我们前来,是为了三年前连城水患一事。” -- 第176页 叶期似乎心里有底,闻言只是顿了顿,低头送了一口茶。 “贺大人声称,三年前的县令坠入河坝,溺水而亡。再过不久,县丞也被发现死于家中,不过他并非是畏罪自尽,而是被人从后割破了喉咙,仵作说是他杀,这一点你怎么看?” 叶期平静地听完了李衍的叙述,像是置身于外的旁观者。他“啪嗒”一声缓缓放下茶杯,轻声道:“县丞大人确实是被人杀害,在下觉得那位仵作说得极是。” “赵寅曾同我说,县丞满门在一夜之间被屠杀殆尽。那叶大人可曾知晓,下了此等毒手之人,究竟是谁?” 李衍的眸子锐利得让人难以直视。叶期似乎想到了什么,蓦地白了脸,伸手想去拿茶杯,却因手抖得厉害,半杯热茶泼在了他手上。 那一夜,没错,就是那一夜。 半个连城都无眠的夜碗,鲜血将护城河染红的夜晚,他带着绣绣和发妻拼命逃跑,冷箭直冲面门而来,死亡触手可及的夜晚。 叶期抬起头,莫名看了眼那小小的、脏兮兮的枕头。 那一夜带着腥臭味的风,似乎又吹了起来。 他的绣绣啊。 他那么小,那么小的身子,被一支凶狠的木箭,直直地穿透了。 第97章 这个世道,一定是疯了!…… 木箭是没有怜悯之心的, 看到什么便要贯穿什么,哪怕那是一条刚出生的小生命。 小小的身体很快便抽搐着没了声息。那个牙牙学语的孩子,马上就能开口说话了, 可是如今却已经死了。 身后的女人发出一声像是野兽般古怪而又悲痛的哭号。但哭号很快便引来了更多的木箭, 他悲痛欲绝地抱着孩子哭了几声,又慌忙起身抱住已经昏过去的妻子,拔腿狂奔。 他的绣绣被扔在了路边,唯一一片长了草芽的地上。 他想, 小草啊小草,至少比青石板路柔软吧。 那个夜晚, 夜色和以往一样深沉、静谧。 头顶满天繁星, 真是灿烂极了。 “叶大人?” 一声呼唤追回了神思, 叶期蓦地抬起头, 宛若大梦初醒。 “抱歉, 在下有些走神, 李公子方才问凶手是何许人也, ”叶期缓缓摇了摇头:“在下那日仓促逃命, 并为看清杀手面容, 且那杀手并非一人。” 屠杀满门这种事情, 一个人不可能完成,再者县丞府中还有身强力壮的护院, 看守的护卫若干,即使是武功盖世也不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完成数家的屠戮。 顾瑶冷不丁道:“那些凶手可是穿着黑衣,衣服上可有图文?” 若是姬成煜的人,八成是那些隐卫。这群人为他卖命无恶不作,干的就是杀人放火的勾当。然而叶期却摇摇头:“他们并没有穿着黑衣, 衣裳倒是没有什么特别。” 气氛又陷入了低落。 章仪已经亲口承认自己曾在声讨李尚书的证据中作假,那证据从何而来?他们现在要证明的,不是李尚书清白,而是摧毁二皇子势力的铁证。 这时,李衍微微蹙眉,问道:“你可曾听闻他们交谈,口音如何?” “口音倒是熟悉,正是连城的口音,李大人难道怀疑那杀手是别处派来的?” “并非没有这个可能。” 叶期脸上闪过一丝迷茫:“可是连城弹丸之地,那位大人又仅是个小小的县丞,到底是怎么招惹此等心狠手辣之徒?” “他并非招惹,只是被当成了棋子,无辜受了牵连。” 叶期闻言,看向李衍的眼神带了几分审视。 “您……究竟是何等人也?为何认得贺辽,又为何知晓此等消息?” 能下出这种判断,了解的背后真相,定然是由他所在的高度决定的。叶期下意识地察觉到,面前年轻的男子,同那杀手背后的滔天势力,或许是不分高低。 李衍冷声道:“叶公子,这个问题,我不回答是为你好,你可明白?” 叶期背后蓦地冒出一阵冷汗,青年的眼睛清寒如霜,似乎能看透他心里所有想法。自己那点小聪明,他只需一瞥便能识破! 他已经携家带口就此隐姓埋名,若是祸从口出可怎么对得起死去的孩子?叶期仓皇道:“是……李公子,所言极是。” “既然是连城的口音,叶公子可知晓你们当地是否有江湖打手,抑或此类人群?” 叶期陷入了沉思。 “很难回答么,叶公子?” 李衍眸中闪过一丝了然的光。叶期垂下视线,摇摇头:“平日里我也很少关注这些人,李公子今日一问,倒是真的想不起来。” “是么,毕竟从方才起你便在撒谎,如今又怎么能圆回来呢?” 话音落下,叶期面色一白,额头顿时布满豆大的冷汗。他下意识问:“你怎知……”又自知失言,面露懊恼地捂住嘴。 “连城离雁郡不远,仍受铁骑兵营镇管。据我说知,铁骑兵营针对地方势力下手十分狠厉,若是连城的任何一股势力造成了此等灭门惨案——” 那兵营的报告早就送到大理寺去了,还轮得着他亲自来调查? “那铁骑兵营应当即刻出手镇压,不会将幕后黑手留至今日。” 可是没有,这件事情发生后,那背后的势力竟连铁骑兵营都不敢出手,其通天能力可想而知。 叶期也是晓得这一点,嘴唇哆嗦着,不知道该回应些什么好。 -- 第177页 “李公子,我……”他突然痛苦地抱住头:“我不是有意要欺瞒,只是我实在是不想再失去这栖身之所,你能懂吗?” 他骤然抬起头,神情激动地伸手指了指顾瑶,对李衍道:“她是你的夫人罢,你愿意失去她吗?你愿意拿她的命作赌吗?!我已经失去一个孩子,我不能再失去我的妻子!” 眼瞧着气氛剑拔弩张,顾瑶连忙道:“叶公子,请你冷静一下,我们并非要你涉险,只要你提供线索,我们定会护你们……” 话未说完,一个身影突然“嗖”地冲了过来,挡在了叶期面前。 方才还坐在烛光旁纳鞋子的叶夫人,突然张开双臂,像是母鸡一样将叶期护在身后。 她瞪圆了黑溜溜的眼睛,重重地喘着气,大声道:“你们要做甚!” “叶夫人,我们……” “不准伤害我夫君!给我滚开!” 她伸手指了指门外,厉声道:“给我滚!” 叶期看着面前娇小的女人,叹息着摇了摇头。他伸手拍了拍叶夫人地肩膀,轻声道:“雪娘,他们并无恶意,你先去歇息罢……” 叶夫人打量着他,从头到脚,似乎在检查伤势:“他们方才对你做了什么?夫君,为何你要发火?是不是他们害得你发火?” “雪娘,我真的没事,听话,嗯?” 他像哄孩子一样哄着雪娘,哄着她慢慢回到榻子旁:“你看,绣绣都睡着了,别吓到孩子。” “绣绣……绣绣……” 她立刻担忧地凑到枕头边,抱起枕头在怀中,轻轻晃动着:“绣绣……别怕……绣绣……阿娘不是故意要吓到你……” 看到她这副模样,叶期的眼中闪过一丝痛楚。顾瑶将方才的一切尽收眼底,开口道:“尊夫人的病,乃是神智受到刺激后留下的创伤所致,并非不可根治。若是叶公子肯帮我们这个忙,我们会从京城请来最好的大夫,为她诊治。” 叶期闻言,脸上闪过一丝动摇。他转过身来,看向顾瑶和李衍,语气中带着一丝犹豫不决:“你们的好意,叶某心领了。只是在下已发誓再不涉入三年前的浑水之中,在此苟活于世,便当作是在下的报应罢。” 就在这时,在无人注意到的时刻,一抹银光闪过,随即便是刀刃入肉的“噗嗤”声。 太快了,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顾瑶甚至还没反应过来,方才还抱着枕头的女子已经抽出带着血的剪刀,唇角溅上了一抹血迹。 “呃啊!” 叶期的胳膊出现了一个大豁口,里头血肉翻飞,深可见骨。他一下子栽倒在地,殷红的鲜血很快便将他的袖子染透。 “叶期,叶期!” 叶夫人一步步走进,她面色狰狞,与方才判若两人。但是此时此刻,她的眼神是清明的,只是带着一股近乎疯癫的恨意。 “杀人偿命!叶期,你拿命来!” 说罢,她高举起剪刀,这次朝着叶期的胸口捅去。说时迟那时快,顾瑶迅速出手,将叶夫人的手腕捉住,用力一捏,叶夫人吃痛地尖叫起来,剪刀脱力而出。 她被顾瑶捉住了双手,却仍是不甘心,一双充了血的猩红的眼睛,狠狠地瞪着叶期:“你怎么还有脸活着!你怎么还有脸活着!你这个懦夫,小人,贪生怕死的废物!”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在场的人都措手不及。李衍迅速将剪刀踢走,又把叶期从地上扶了起来。他的左臂被剪刀破了个大洞,钻心的疼痛让他几番张口,都说不出话来。 顾瑶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雪娘……你……你都记起来了?”男人勾了勾唇角,露出一丝苦笑:“是的,你早晚会记起……那天的事情你也亲眼目睹了,不是么?” 叶夫人闻言,更是激烈地挣扎起来。是啊,亲眼目睹!一切都在她眼前发生了——那个夜晚,在那些人濒死前的哀嚎声和浓郁的血腥味中,夫君抱着他们的孩子,和她一起逃命。 她的兄长安排了家里的马车去城门接应,就快到了的时候,一嗖冷箭从后面追了过来。 那一瞬间,时间似乎停滞不前,她眼睁睁地看着她的夫君,这个叫叶期的、她深爱不已的男人,惊骇地举起手中的孩子,将那支木箭拦下。 他成功了。 那支本应穿透他脖颈的木箭,穿透了孩子的脑袋。小小的人儿啊,还没见过这个世界,刚从她的肚子里出来,就要告别了。 她记得孩子的脑袋绽开的模样,鲜血四溅的模样,这一切发生的如此之快,叶期回过头来,茫然地看着她,脸颊上还带着孩子的脑浆和血液。 那个眼神似乎有些迷惑,似乎还没搞懂刚才发生了什么,但他看过来,是因为她发出了野兽般凄厉的号角——她如何不嚎叫?她的丈夫亲手杀了孩子,她的孩子在自己面前惨死,她如何不哀嚎,如何不尖叫,如何不颤抖。 昨日还逗弄孩子的夫君,摇着拨浪鼓笑得像孩童一般幸福的夫君,杀了他们二人的孩子! 这不可能!这个世道,一定是疯了! 下一秒,她的喉咙一阵干呕,力气全无,眼前的世界飞速旋转起来。 她失去了意识。 失去了那一段记忆。 变成了一个抱着枕头唱摇篮曲的疯女人。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叶夫人撕心裂肺地哭喊着:“你还我绣绣!你还我绣绣!你还我绣绣!他还没有一岁!他还没有一岁!你凭什么,让他死得那么痛苦!啊——!” -- 第178页 一个失控的母亲,体内竟爆发出强大的力气,竟然隐隐要挣脱顾瑶的怀抱。顾瑶咬紧牙关,只好道:“叶夫人,对不住了。” 说罢,便往她后颈劈了下去。 女子停止了剧烈挣扎,身子晃了晃,向后倒到了顾瑶怀中。 眼泪从眼角滑过,气弱游丝的哽咽断人心肠:“我的绣绣啊……阿娘该怎么为你报仇?” 她昏了过去。 第98章 下一秒,她似乎反应过来,…… “雪娘!” 叶期看到昏迷不醒的妻子, 不顾伤势地想来搀扶,却被李衍拦住。 顾瑶把雪娘抱到了床上。 这个可怜的女人在那天晚上受了太大的创伤,造成了失忆。如今何突然清醒过来, 便是一通歇斯底里的发作。 或许对她来说, 失忆反而是一种自我保护,将那段痛苦的回忆忘却,用枕头粉饰太平,哪怕生活已经支离破碎、满面疮痍。 究竟该选择谎言掩盖下的平静, 还是痛苦的清醒着? 顾瑶给不出这个答案。她没有经历过这种撕心裂肺的痛楚,但仅作为一个旁观者, 她都能感受到, 那个夜晚的凶残和浓郁的血腥味, 更别提雪娘本人了。 叶期失魂落魄地望着妻子, 温文清秀的面容仿佛瞬间衰老了不少。 “雪娘……没想到你都记得, 你原来如此恨我。” “用亲生骨肉给自己挡箭, 你难道指望自己被原谅?”顾瑶怒声道:“叶期, 你简直枉为人父!” “我知道, 我知道……”他伸出自己的双手, 低头看着满是鲜血的掌心, 手掌微微地颤抖:“我无时无刻不再后悔着,无时无刻饱受煎熬, 无时无刻想要以命抵命,但我还是苟活着,我该如何是好……” 顾瑶这才注意到他的伤势。那伤口深可见骨,若不及时止血,怕是有截肢的风险。 她深吸一口气,在心底告诉自己这是重要的人证, 不能让他有个三长两短,于是便找来一块干净的布条,就着屋内仅剩的金创药,给叶期做了包扎。 包扎完伤口的叶期似乎也冷静了下来,他颓然坐在椅子上,沉默不语,烛光给他镀上了层柔和的金光。 人性是个复杂的东西,它赋予了一人千面:一个为人老实忠诚的朋友,或许贪生怕死;一个不求上进的伪君子,或许对家人推心置腹,即使死亡亦是在所不辞。 “那群杀手的口音,不是连城本地,也不是连城周围。” 叶期突然开口,语气中带了一丝沙哑:“应当是京城来的。” 李衍凝了凝神色:“此言当真?” 事到如今,叶期已经毫无留恋,索性将一切全盘托出:“我曾听闻那群黑衣人交谈,说是殿下要求不留活口。放眼整个大雍,敢自称殿下之人能有几位?” 他们这些穷乡僻然的百姓,在掌权者眼中与蝼蚁无异。龙争虎斗殃及池鱼,如此轻易地便把他们的性命、生活和世世代代的平静打破,烧成灰烬。 他们的命可不值钱啊。 明明他们为了活下去已经拼尽全力,连城人世代为农靠天吃饭,是再辛勤不过的一群人。但是他们的性命也如此的廉价,一盘棋,一个阴谋,便能轻而易举地把他们连带着抹消掉。 反正明日的大雍有没有他们,都没有什么不同。 “你可有证据?” 叶期木然地点点头,起身,去软榻上拿起了那个枕头。 他用剪刀将枕头拆开,从中掏出一个小小的银片。 那银片削薄,拇指大小,上面刻了数字,仿佛是一个称号。 “这是……”顾瑶想起,李衍曾说过这是隐卫缝在衣服内的银片,代表着他们的姓名和身份。 她看了李衍一眼,对方正好也投来一个肯定的眼神。 “这是我从一个杀手的尸体上捡到的。有了这个,李公子想必已经能知晓凶手的身份了罢?” 他将银片递给李衍。这银片被保存得很好,数字清晰可辨。李衍接过,拿在掌心中,轻盈得没有任何重量。 却沉重得让人心绪难平。 “若是还不够,李大人,”叶期道:“我愿作为人证画押,为你提供一份口述。” 李衍看着他,点了点头:“那便多谢叶公子。” “但是,我有一个要求。” “但说便是。” “你们一定要护雪娘无恙。”叶期勾了勾唇角,挤出一抹艰难的笑来。 他的目光投向熟睡的妻子,温柔而宁静:“我和她是青梅竹马,又做了少年夫妻,绣绣是我们满怀期许才得到的孩子。” “她恨我,是必然的,有时候我也在想,为何那时候的我如此懦弱,竟然让孩子替我去死。” “大概是我更爱雪娘吧,我爱她,没有我谁来保护她?若是让我从绣绣和她之间做出选择,我大概会毫不犹豫地选择雪娘。虽然听起来像是狡辩,”叶期的声音逐渐染上一丝悲痛,微微颤抖:“但这世上,就是会有更爱妻子的丈夫。但要我再做一次选择,若是让我知晓,雪娘会如此肝肠寸断,恨我至此,我会自己死去,至少……” “至少……她还会爱我。” 心中似乎有一股火焰熊熊燃烧着,顾瑶的拳头攥紧,心想那不是你的孩子,但那是雪娘的孩子,是她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孩子,你又有何立场,替她的骨肉做出选择呢? -- 第179页 仅仅是你口中的爱么? 可是,爱这种东西实在是太过复杂。连她自己都搞不懂,爱到底是什么。但在叶期眼里,爱是执念,即使有些一意孤行。 身为局外人,她或许不该用自己的标准,来评定叶期和叶夫人的感情。 “我答应你,”李衍说道:“有我在,你们夫妻二人的性命定然会安然无虞。事后你们若想隐姓埋名,我也可以为你们在京城选一处僻静之地,让尊夫人康养余生。” 叶期闻言,眉眼大恸,他行了一礼,深深地弯下了腰:“多谢。” “你无需谢我,便当是为你们的孩子,赎罪罢。” 叶期发出一声哽咽,他点点头,不再言语。 “对了,还有一事,”李衍又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正是贺辽的那封带着血迹的信件:“贺大人生前有一遗愿,想让连城水患一事的真相公布于众,你可知晓一些线索?” “三年前的那次水患么?”叶期道:“结案的报告,我已经交给郡守,郡守大人应当已经交给大理寺了罢。” “但是贺辽曾写下三千多页方志,那结案报告却仅有两页,其中是否有什么猫腻?” 叶期闻言,脸上露出一抹惊讶:“三千多页?竟有此事,贺大人可曾把那方志给你?” “那方志如今已不可寻,是以我才问你是否有所耳闻。” “贺辽虽与我交好,但他格外珍惜笔下的文章,若是他没有,那方志也定然不会在别人手里,但是……”叶期想了想,缓缓道:“我当时亦曾追随县丞前去观察水位,也亲临过那白沙大坝,当时洪水涨得很快,县丞大人没敢久呆,瞄了一眼便回去了。” “哦?我先前也跟着赵寅前去看了眼大坝,如今已被重新修缮过,十分结实。但是我听闻三年前的水患,乃是大坝偷工减料所致,你可能证明?” “是的呀!这件事连城人谁人不知?正是那县令和县丞……”说到这里,他似乎意识到自己乃是县丞的亲信,脸色有些尴尬:“正是他们二人中饱私囊,克扣上头发来的银两。拨下来的上万两银子,八千多两都让他们二人分了,剩下的丁点钱……买了下等的材料,随便盖一盖应付了事。” 连城几乎从未发生过洪水,那两位大人也是觉得这大坝修得莫名其妙,是以便借机大揽油水,随便修个大坝给了上头面子。谁能想到这百年难遇的洪水突如袭来,在咆哮的洪流中,本应成为最后一道防线的大坝如纸糊般崩溃了。 李衍闻言,目光一凛,立刻问道:“此事你可否作为口述,加入作证?” 叶期点点头,面容哀伤道:“这也是贺辽的心愿。” “原来竟然是这两只官仓鼠,害得如此多百姓失去性命,怪不得贺大人如此执念,”顾瑶愤愤道:“真是死不足惜!” “连城虽地处内陆,历史上多发旱灾,谁也无法预料到竟会有一场洪涝。”叶期叹息。他时常想,一切似乎都是从那场洪涝开始的,若是没有那场洪涝,后面的事情也不会发生。 “建一座大坝,眼前来看劳民伤财,但见效长远,”李衍轻声道:“乃是造福百代之利事。” 叶期闻言,愣了愣,突然道:“这句话在下觉得耳熟,好像先前听人讲过。” “你在何处听闻?” 叶期想了想,那是大坝拟选址时,他跟着县丞一同去那支流附近观察。在那个地方,他遇到了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男子。 之所以说他印象深刻,一是那男子虽至中年,却依旧俊美潇洒,样貌堂堂。二是他注意到了叶期,主动问道:“你觉得,这白沙大坝该不该建?” 叶期道:“连城百年无涝,地处内陆,在下看来意义并不大。” 那男子摇摇头,似乎并不赞同,脸上却没有露出半分不满:“小友你看,连城良田千顷,却饱受旱灾之苦,若是有大坝蓄水,可在旱季应急,让百姓有口粮;在山洪来时,也是一道坚硬的屏障。我晓得大坝之事,劳民伤财,但长久来看,日后连城百年都会造福于此啊!” 叶期将那件事情娓娓道来,已经过去许久,但猛然一想起,他才意识到那位大人的肺腑之言,在自己脑海中留下了如此深刻的印象。 李衍许久没有开口,过了半晌,才听到他道:“你们知晓他的名字么?” “这个在下便不晓得了,但是他应当是京城里的大官,真正的为民着想。那么好的人,老天应当待他不薄罢。”叶期说罢,顿了顿,视线莫名落到了李衍身上。 不知是否是错觉,他突然发觉,面前年轻的男子似乎和那位大人有些相似。 这时,只见李衍面色平静地道了声谢,有些突然地说要回去了。 事情已经告一段落,真相也已水落石出,也的确该走了。 顾瑶跟在李衍身后,同叶期告别后,一起进了马车。 车子咕噜噜行驶起来,按照原本的计划,往客栈驶去。此时已经月色深沉,宵禁后的街头一片空荡,他们只能抄小路,躲开巡逻的士兵。 马车经过溪边时,耳畔边传来哗啦啦的水流声。这条溪流是白沙河的一条分支,它奔涌的河水经大坝的运输,流淌在宁静的月色下。 “停一下。” 李衍突然道:“我想下去走一走。” 顾瑶道:“我陪你?” -- 第180页 “嗯。” 二人下了马车,默默地沿着溪边走了一会儿。影子拉得很长。 李衍最终在一片柔软的草地上停下:“下雨了。” 顾瑶看了眼晴朗的夜空,不明所以。 下一秒,她似乎反应过来,伸出手,沉默不语地握住了他的掌心。 两人缓缓十指相扣。 夜风呜咽,树叶摇曳,默默地安慰着月色下茕茕孑立的、孤独的青年。 他那随冬雪一起离去的父亲磊落一世,最终含冤而死,在狱中屈辱潦草地结束此生。 但是,那静静伫立在夜色之中的白沙大坝会记得。 它奔流不息,咆哮着、呼啸着,在此刻为他送上一曲安魂的挽歌。 第99章 “滴水之恩,以身相许。”…… 那天回去后, 李衍将许期和许夫人接到了客栈,给他们开了隔壁的客房,还找了几位护院寸步不离地看守。 按照原本的计划, 今日他便要返京, 但不巧许夫人醒来后大病一场,脑袋烧得糊里糊涂,没有十天半个月下不来床。 于是李衍也暂缓了归期,索性和顾瑶一同留在雁郡, 届时再一同回去。 只是顾瑶变得有些奇怪。 自从那日二人从溪边回去后,顾瑶突然有些粘人。虽说平日里她也总喜欢挂别人身上, 但从来没有这样腻歪过。 小厮正好烧好了热水送了上来, 李衍先去沐浴, 刚脱下中衣, 便听到顾瑶的声音隔着传来:“你要洗澡么?” “有事?” “倒也没事……”小姑娘的声音带着一丝担忧:“我只是随口一问, 那你洗罢。” 话音落下, 便听到屏风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只见李衍又穿好了衣裳, 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你怎么不洗了?” 他反问:“你打算在这边守着?” 顾瑶面色一红, 立刻转过身:“我这就走!” 衣领被人从后扯住, 她没有溜成功,反而被他捉了回去。 书房的推门虚掩着, 狭小的空间内,蒸腾的水汽让房间里的温度不断攀爬。 他的眉眼好似被打湿了,眼睛清澈发亮,好看极了。看她莫名发起呆,李衍皱了皱眉:“今日便要问清楚,你这几日怎么回事?” “没、没事啊。” “撒谎。” “我才没有。” “那你心虚什么?” 顾瑶“啧”了一下, 缓缓抬起头,有些哀怨地和他四目相对。 “难道你还要管别人关不关心你么?李大人管的真宽!” “……为何要担心我?” 所以说,这几日她时不时飘来的视线,看书时非得和自己挨着挤在榻子上,出门也像小尾巴似的跟着,以上种种古怪行为,都是“担心”作祟? 顾瑶摸了摸鼻子,又移开视线,声音变得微弱:“那天跟你从溪边回去后,我一直觉得自己做的不太对,至少应当安慰你一下,而不是沉默……” 最后也沉默着回去,上了马车,两个人几乎没有怎么说话。 明明李大人的案件已经有了希望,一切都在往好的地方发展,为什么他还是没有对自己敞开心扉呢? 所以顾瑶想,李衍是不是还没有走出来,毕竟三年来为之奋斗的目标达成了,人也是会感到迷茫的。 那天晚上,除了和他十指相扣,别的再也没有做了。或许他需要更多的安慰呢? 这时,听到头顶传来一声轻微的叹息。 “心眼儿那么少,想的那么多。” “你才心眼儿少呢!” 李衍看她又生龙活虎起来,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此事莫要在意,你做的已经够了,应当是我感谢你,帮了我一个大忙。” “既然如此,我可以索要谢礼么?” 小姑娘狡黠地笑了笑,眸光流转,困着他小小的影子。李衍下意识问:“什么谢礼?” 衣裳首饰?她不缺;话本子,也看了不少;那带她去吃酒楼? 这个她绝对不会拒绝。 他方拿定主意,只见顾瑶突然踮起脚,两只细白的手腕搭载了他的肩膀上,把二人之间的距离拉近。 她紧张地闭上了眼睛,纤长的睫毛微微颤抖着,好似蝉翅。眼瞧着那淡粉色的唇近在咫尺,李衍的眸光暗了暗,突然伸手抵住了她的嘴巴。 意料之外的温热没有传来,反而是指腹略带粗糙的触感,顾瑶睁开眼睛,惊讶地看向他。 他的食指依旧放在她的唇上没有离开,目光投向指尖下的那抹嫣红,神色晦暗不明:“这就是你要的谢礼?” “滴水之恩,以身相许。”小姑娘的声音有些模糊:“话本子里都是这么说的。” 李衍松开手,扶住她的肩,把人一旋,再一推,顾瑶一个趔趄来到了门前。 “以后少看些话本子。” “!!!” 可恶! 这个人明明当着自己的面洗澡,诱惑她,结果她乖乖上钩后,又被戏弄了! 但是这次已经失去了先机,她被人赶出门外,和昭苏无辜的大眼睛四目相对。 小孩天真无邪地问:“姐姐,你们在做什么?” “……在商量晚膳吃什么。” 恰好两个人的肚子都咕噜噜叫了起来。顾瑶乐得哈哈大笑,牵起昭苏的手道:“走吧,我们去吃好吃的。” -- 第181页 “不等李衍了吗?” “他要洗澡呢,喝洗澡水就饱了。” 昭苏眨巴眨巴眼睛,不敢说话。 …… 两个人到了大街上,顿时被香气四溢的牛羊肉迷花了眼,将什么李衍此类的不愉快的东西统统丢到脑后。如今顾瑶有了兄长的小金库,兜里鼓囊囊,出门是倍儿硬气。 站在小吃街前,顾瑶大手一挥,意气风发地说:“想吃什么莫要跟姐姐客气,今天姐姐什么都给你买!” 昭苏的脸上闪过一丝红晕:“姐姐你真好……” “那是必须的,谁让昭苏也喜欢姐姐呢。” 不像某人,小气吧啦的,亲一口要了命似的。 怪不得阿兄打小就不待见他,就他这副清高的模样,傻子才会喜欢。 天下第一大傻子顾瑶丝毫没意识到自己想法有诸多歧义,一转眼便被糖葫芦串儿夺走了注意力,回过神来已经买了两串在手里。 “给。” 她把最大最红的果子给了昭苏,昭苏好奇地打量着,不知如何下嘴。 “这个是什么?” “冰糖葫芦呀。” 顾瑶咬下最上头的果子,嘎吱嘎吱作响:“有点酸,你快吃,小心化了。” 昭苏第一次见到这么漂亮的果子,红彤彤的,外面裹了一层亮晶晶的糖衣,像是神仙才吃到的好东西。 他不舍得吃,一路上捏在手里,久而久之冰糖化了,淌了一手都是,只能伸出舌头舔掉。 “你怎么不吃呀?” 顾瑶回头才发现这孩子一口也没吃,冰糖却稀稀拉拉地开始融化。昭苏砸吧砸吧嘴巴,愣愣道:“好吃,甜甜的。” “你若是喜欢,以后还会给你买的,这个就放心吃罢。” 昭苏的眼睛一亮,有些扭捏地问:“那、那京城也有冰糖葫芦么?” 他从来没有去过京城,雁郡对他而言已经是见了世面了。顾瑶点点头,声音中满是怀念:“京城当然有,那里的人比雁郡还多,灯火比雁郡还亮,晚上都宛若白昼一样,夜市从早到晚都很热闹。” 不知道离开这么久,阿爹和兄长如何了,魏姐姐有没有开一间书屋,子潇在国子监过得好不好。 不知不觉地,她已经把京城当成第二个故乡。 “姐姐,你喜欢京城吗?” 顾瑶想都没想地点点头:“喜欢。” 虽然不比盐城老家那般小桥流水,天气也干燥,但是京城这座城市,让她遇到了那么多值得挂念的人。所以,她没有理由不喜欢京城。 昭苏闻言,笑得眉眼弯弯:“那我也喜欢。” …… 夜色逐渐浓稠,银白色的月亮挂在空中。临近宵禁时间,街上的行人逐渐稀少,生意也陆续收摊了。顾瑶和昭苏吃饱喝足,慢慢走回客栈。 嘴上虽然说让某人去喝洗澡水,但是看到雪白的羊肉汤,还是给他带了一份。当然,李公子向来挑剔,是吃不惯这些地摊小吃的。他若是不吃,那顾瑶便自己喝掉。 她把这个想法和昭苏讲了讲,小孩子听罢,漂亮的小脸难得严肃起来。 “既然是姐姐的心意,李衍不会不接受的。” “哼,他若是这样善良,可就不是李衍了。” 昭苏惊讶道:“难道他是个坏人吗?” 那倒也不是。 顾瑶正想着怎么和小孩子解释,便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想起。 “顾姑娘?” 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客栈附近,一辆马车安静地停在门前,声音便是从马车里发出的。 顾瑶下意识望去,只见车帘微动,一个白衣女子从中款款走出。 她面容秀美,举止端庄得体,微微上挑的凤眼却透露出几分疏远,像个不苟言笑的冷美人。 正是谢幼云。 “云姐姐,你怎么来了?”顾瑶立刻加快了步伐,眉眼欢欣:“我还以为你还要再晚几天呢。” 谢幼云的目光却落到了昭苏身上。 “一个月不见,你和李公子的进展如此突飞猛进?” “啊,什么进展?” “这个孩子是哪儿来的?” “你是说昭苏啊,”顾瑶连忙摆摆手:“这是我从驿站救下来的孩子,打算把他带到京城去。” 谢幼云闻言,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所以你们的孩子呢?” 怎么又提到孩子?顾瑶一头雾水:“什么孩子?” “你,和李大人的,孩子,”那双清冷的凤眸隐隐闪烁着求知的光:“这大半个月日夜朝夕相处,你们又是夫妻,难道没有……” 眼瞧着话题越来越危险,顾瑶立刻打断了她接下来的话,紧紧捂住昭苏的耳朵。 “云姐姐,一路舟车劳顿,想必也累了罢,快快进去,我带了碗羊肉汤很香呐,不晓得你爱不爱喝。” “……” 谢幼云就这么半推半就地进了客栈,余光瞥见走在前方的小姑娘红红的脸蛋,像是姣妍的桃花一般,她瞧着都想上手捏一把,李公子看来属实能忍。 第100章 她也有一些坏心眼儿,妄想给…… 谢幼云一来, 倒是承了许多人情,给顾瑶带了不少信件。 京城的亲友对她很是挂念。魏家的姐弟担心她在雁郡水土不服,送了些药来;顾宜修送了封家书, 顾老爹索性给了一袋子银钱。 -- 第182页 如此行事作风, 倒也很有顾大将军的风格。 她把顾瑶喊到了自己的客房,一股脑儿地将东西给她。顾瑶看到了钱袋子,喜闻乐见,又打开顾宜修亲笔写的家书, 细细读起来。 顾大人虽然一肚子墨水儿,但在顾瑶面前却从来都不揣着, 知道她不喜欢咬文嚼字, 这家书便十分简练直白。 “瑶瑶:见信如晤, 近日可好?听闻你们连城一行还算顺利, 不知为何迟迟没有音讯, 是以写此信来问询近况, 托谢姑娘捎给你。阿爹怕你银两不够, 又添了几两, 随信寄到你手上。记得多穿衣, 多吃饭, 睡好觉。家中一切安好,勿念。” 顾大人平日里喜怒难辨, 一开口更是没什么好话,国子监的监生害怕他,魏子潇这种小虾米也害怕他,只有在自己的妹妹面前,才有了几分人情味儿。 顾瑶读完,心里头暖暖的, 没忘记和谢幼云道谢。谢幼云摆摆手:“举手之劳。” “阿兄他全篇都在问我如何,别的事情倒是没怎么交代,”顾瑶问:“云姐姐,最近京城可有发生什么事情?” 仔细一算,他们从出发到如今已经满打满算一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谢幼云的神色突然严肃了几分:“说起来这个,倒是真有一件事情让你知悉。” “何事?” “宫中这几日不甚太平,四位殿下都被召进宫内,不得外出,听说是陛下突发重疾。” 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儿上,顾瑶便晓得陛下的情况怕是十分危急,不然也不会将所有的皇子召回身边。 大雍,怕不是要变天了。 “这也是我提前赶来的原因,四殿下的传令,要我们果断行事,尽快返京。” 顾瑶感到一阵茫茫的压力,无形地坠在肩头。她点点头:“陛下的事情,李衍知晓么?” 谢幼云神情莫测:“大理寺人人长着四只耳朵,你夫君只会知道的比你多,不会知道的比你少。” 顾瑶鼓起脸。 “那他嘴巴可真是紧,一点风声儿都不透露。” 谢幼云轻笑了一声,淡淡道:“他是为你好,宫中密事知道的越少越安全,我想这是李大人保护你的一种方式。” 同为世家子弟,谢幼云打小在权贵中熏陶,政治嗅觉更为灵敏,也晓得皇权的可怖之处。即使他们是人人羡之的高门望族,在掌权者眼中,也不过是一颗棋子。 正如被毁掉李家,那富丽堂皇的尚书府,最终也难逃付之一炬的命运。 李衍恐怕也是这么想,并不想让顾瑶掺和太多的是是非非。 “对了,我上午已经同郡守交涉,约好明日一早便去拜见。你可要同我一起?” 小姑娘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儿,想必这几日并不轻松。谢幼云本想让她多休息几日,但京城的情况不容乐观,曦河殿下希望她们提前回来。 而雁郡的郡守又日理万机,除了明日上午,近期再也没有合适的时间。 顾瑶却很爽快地应了下来:“当然,我们尽快推进,早日回京。” 谢幼云“嗯”了一声,又问道:“不过在那之前,你可曾打听过那郡守的嗜好与脾性?” 顾瑶自然是打听过的,她知晓那郡守年纪轻轻却雷厉风行,上任没多久便将雁郡周围的流寇镇压消灭,同铁骑兵营的关系也很好。 而且据说他的母亲是北匈人,所以力大无穷,冬猎的时候曾经徒手打死一只野狼。 “倒是与我得到的信息差不多。不过,”不知为何,谢幼云微微蹙眉,看了眼小姑娘白白嫩嫩的脸蛋:“那郡守还有一个广为人知的事情。” “何事?” “他颇好女色。” 谢幼云默默在心里数了数,据目前所知,那郡守除了五年换了四个夫人外,已经纳了十房小妾。 皆是顾瑶这般清丽可爱的类型。 …… 当天晚上回到客房,顾瑶满脸愁云惨淡,手里的钱袋子也不香了。 这雁郡的郡守竟然这么好色,正房加上小妾都有十几个,一想到明日要会见这样油腻的男人,她就觉得沮丧。 小姑娘的脑海中,已经浮现出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形象,眼神猥琐,满口黄牙,贼溜溜的眼珠子在自己和谢幼云身上打转。 打住打住!再想晚膳都要吐出来了。 昭苏乖乖在书桌上习字,照着李衍给他写的一首古诗临摹,倒也有模有样。看到顾瑶后,小孩甜甜地喊了声:“姐姐!” 这声姐姐让她心情亮堂不少,顾瑶凑过去,看到那歪歪扭扭的临摹,鼓励道:“这是你今日默写出来么?” 昭苏点点头,不好意思地挠了挠鼻子:“李衍写得真好看,我、我怎么都写不出来。” 李大公子的字和他的为人一样傲骨铮铮,横竖撇捺似乎都挂着冰霜。当然,李公子最擅长的还是丹青,只不过这三年来,他再也没有画过了。 “昭苏也很聪明,我看比昨日进步不少。假以时日,也能写得一手漂亮的好字。” “真的?” “那当然,字如其人嘛。” 昭苏长得那么漂亮,写得字也得赏心悦目。小孩似乎受到了鼓舞,愈发认真地临摹起来。这时顾瑶环顾房间,才发现李衍并不在。 “真奇怪,李衍去哪儿了?” 昭苏指了指窗外:“他说出门走一走,应当是在楼下吧。” -- 第183页 这座客栈占地不小,呈回字形,中间是一处人造的池塘,大约有一米多深,种了很多荷花。现在未到花季,荷叶圆圆胖胖挤成一团,碧绿可爱。 顾瑶在池塘边发现了李衍。他坐在池边,月亮洒下一片轻盈的银辉,给他镀上了一冷意。 “已经不早了,你怎么在外头吹风?” 听到小姑娘的声音,李衍转过头,漂亮的凤眸带着几分懵懂。 “你喝了酒?” 李衍淡淡道:“晚膳的时候喝了一点。” 顾瑶皱起眉头,喝了酒又吹冷风,第二天肯定要头疼的。 但是他一向极为自律,不会无缘无故喝酒,也不会无缘无故地出来吹风。 她大概能猜到是什么事情,心底叹了口气,来到他身边坐下。 夜风爽朗,吹皱了一池春水,把二人的倒影打散。草丛中响起了吵闹的虫鸣,好似情人之间喃喃低语。 “明日我和云姐姐去会一会郡守,事情顺利的话,很快便能返京了。” “那就好,叶夫人今日也已好转,再静养两三日便能痊愈。” “回到京城,你是不是要入宫?”顾瑶突然问。 李衍肯定是要立刻将证据呈给皇上的。他是由皇帝亲自下令参与李尚书一案的重启调查,有任何进展或证据可以跳过大理寺,直接汇报给九五至尊。 李衍不可置否,点了点头。 “需要我做什么吗?” “你做的已经够多了。”他转过身,看着顾瑶,眸光从来没有如此认真:“此行多谢。” 一阵清风吹来,把她的发丝吹得缭乱,像是心底蔓延开来的,苦涩而又令人心动的情动。 月光下的男子一身白衣,眉眼干净又漂亮,宛如一朵雪白的荼蘼花,花瓣上还沁着晶莹的露珠。 看着真是适口极了。 她想,不如就再努力一回,把他心底那座顽固的、不见天日的城池,彻底打开。 “那你打算给我什么谢礼?”她微微凑近,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双眼睛,里面倒映着小小的自己:“你应当知道罢?” 许是那丝酒意冲淡了理智,在那一瞬间,李衍怔了几秒,脑海里无法避免地想起在软榻的那一吻。 那是一个很浅的吻,只是唇瓣的厮磨,并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可是他很紧张——虽然掩饰得很好,但他知道自己实际上没有顾瑶勇敢。 但直至方才,他才敢笃定,自己是喜欢那个吻的。 已经无需去否认、掩饰或者自我欺瞒。 下一秒,一只手抬起顾瑶的下巴,拇指温柔地摩挲着淡粉色的唇瓣。她的身子一颤,凝固的眼神顿时带着一丝湿意,像是被雨淋过、湿漉漉的小鹿。 不知是谁的呼吸变得紊乱,和心跳声一同屏蔽了扰人的虫鸣,浓稠的空气缓慢地流动着,让人有种窒息的灼烧感。 少女微微张开口,含住了他的指尖。 雪白的贝齿没有用力,幼崽般的噬咬给痛楚叠上一层酥麻,她也有一些坏心眼儿,妄想给他染上属于她自己的气味。 暧昧滋长,情意丛生。 出乎意料地是,他并不排斥。 李衍松开了她的下巴。 然后,小姑娘脸上遗憾的神色还未消散,面前的男子却微微起身,扣住她的肩膀,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落在额头。 淡淡的茶香萦绕在鼻尖,他的发丝抚过小姑娘的脸颊,撩拨得让她脸颊通红。明明做过比这更过分的事情,但她突然意识到这次是不一样的。 李衍第一次如此主动。 是不是意味着…… 答案呼之欲出,让她几乎忘记呼吸。 “明日你回来,我有话同你说。”他的声音带着一丝笑意:“某人还要早起,今晚就好好休息罢。” 第101章 早日离开时还好端端的客…… 郡守家在市郊一处偏远的院子。一大早谢幼云便把顾瑶喊醒, 两个人坐着马车去了。 大约行了一个多钟头,马车才在一处挺阔气又低调的庭院前停下。小厮们利索地放下凳子,静候着二人下车。 大门不远处, 一个头发花白的管家笑眯眯地看着二人, 官话说得极好:“二位姑娘自京城而来,一路长途跋涉,实在辛苦。我家大人已在府中备好接风宴,请二位跟我来。” 又是接风宴, 顾瑶不由得想起她和李衍在连城吃的那顿,全程都是寒暄客套, 再好的珍馐也索然无味。 结果二人却被领到了一处紧闭着的房门。 仔细一听, 里头还隐隐传来靡靡的丝竹声。虽说宴请的场合时常会有歌舞助兴, 但这曲子也太过轻浮, 咿咿呀呀的唱词不住地喊着“情郎”。 然而待小厮将门推开, 面前的情景才是真的让人瞠目结舌——在那一片香汗淋漓、衣不蔽体的舞娘中, 七八个柔若无骨的女人如蛇一般缠着软榻上的男子。他眉目英气, 鼻梁高挺, 带着北匈人的特征, 却长了一双狭长的凤眸。 “两位刺史大人, 请随意找地方坐下罢。” 这句话不知为何惹来那群水蛇般的女子一阵巧笑。一只涂了蔻丹的手捏着葡萄,暧昧地送到男人的唇边。男人习以为常地张嘴吞了下去。 顾瑶只觉得脸颊一阵发热, 她想转身离开,却听到“砰”地一响,那守门的小厮已经颇有眼色地将门合上。 -- 第184页 “齐大人,承昨日沟通,今日我同顾大人就武学堂一事前来拜访,您现在是否方便?” 谢幼云看着面前的旖旎春光, 开门见山地提起公事。 此言既出,那软榻上的男人才悠悠抬起头来,看向房门前站着的二人。鹰隼一般的目光在顾瑶身上饶有兴趣地停留了一会儿,齐涉突然勾起唇角,露出一抹古怪的笑来。 “小雀儿,你叫什么名字,为何突然自己送上门来?” 他上下打量着顾瑶,那淡粉色的唇、娇软的身子,乌黑明亮的杏核眼,面前的小姑娘每一处都长在了他的喜好上。他不由得眼睛发亮地探起身子:“过来,到我面前来。” 北匈人喜欢将年轻貌美的小姑娘比喻成鸟雀,那声“小雀儿”的意味便十分狎昵,惹得那环伺的小妾们打量连连。 这个人,果然是个登徒子! 顾瑶的心底迅速燃起一层怒火。她此番前来,乃是以京城刺史的身份,同他的官级不分上下,甚至有了曦河的令牌,她的级别高于郡守。 可是这个男人依旧对她毫无敬意,态度轻浮,眼神轻佻! 她的声音夹杂着怒意:“齐大人,难道郡守府的下人如此不知规矩,没有通报我们的身份么?” 齐涉似乎对她的怒气有些惊讶,挑了挑眉毛,唇边的笑意更深:“原来是只呛口的小雀儿。” 谢幼云立刻冷声道:“齐大人若是不愿商谈,那我们只好即刻返京,将齐大人之言行如实汇报给陛下。” 这下子,连谢幼云的表情都有些阴沉。齐涉没再逗弄她们,拍了拍手,屋内的莺莺燕燕顿时乖顺地离开了。 屋内顿时空荡荡,一片寂静,他摊开手,冲二人道:“好了,碍事的东西都走了。两位……刺史大人——” 他故意在末尾重重咬字,神色似有揶揄:“此番前来,有何等重要指示,齐某洗耳恭听。” 这话实则是挑衅。毕竟谢幼云在来到雁郡前,已经以京城刺史的名义递了名帖,希望与他商谈武学堂一事。 此番揣着明白装糊涂,便是给她们二人下马威,让她们知难而退。 然而,顾瑶向来软不吃硬,他一番挑衅反而激起了小姑娘的胜负欲,非得给他个难堪不可。 “齐大人,京城的武学堂在两个月后便要竣工,届时会有一批学子入学。如今三十多郡已经派了合适的姑娘赴京参与遴选,为何雁郡迟迟不肯响应?” 小姑娘瞧着可爱,好强心一上来,便有些咄咄逼人。她死死地盯着齐涉的眸子,看着那双眼睛从起初的玩世不恭,到后来的不爽,细微的变化皆被她捕捉到。 这个郡守,果真是个自大狂。他喜好打压着别人,却容不得别人做出一丁点的反击,顾瑶只是抛出一句反问,齐涉的表情已经变得阴郁。 他见不得样貌乖顺的雀儿有着烈性的脾气。虽说这种女人在床上也有一番滋味,但他的妻妾从来都是温顺的,被女人挑衅让他感到难堪。 “顾姑娘……哦不对,顾大人,”齐涉眯起眼睛,像是在瞄准远处的猎物一般:“我雁郡女子虽体质强健,却并非是为了习武此类勾当。矫健的女人才能生下矫健的孩子,英勇的母亲才能养育出英勇的雁郡男儿,不是么?” 这话说的,合着雁郡的女人活着,便只有繁衍后代的作用?怪不得他方才把那些舞女、小妾都称之为“碍事的东西”。 人怎么就成了“东西”呢? 谢幼云突然冷声道:“齐大人此言差矣,我大雍从未规定女子不可入仕,也从未规定女子必须生育后代。不知齐大人抱有此番观点,又有何依据?” “谢大人,春夏秋冬,四季轮回可有依据?” “此乃自然之律法。” 齐涉哂笑:“那女子长有胞宫,有繁衍之能,为男子生育后代,也是自然之理。” 谢幼云正欲开口反驳,顾瑶突然摁住了她的手,递给她一个“让我来”的眼神。 对付这种人,不能靠嘴皮子功夫。 鹘和青罗曾经说过,让一个北匈人心服口服的法子,便是干趴他,那里的人流着慕强的血。是以今日和他磨嘴皮子是没有用的。 她大步上前,站在齐涉面前,五指收拢成拳。 “既然你我观点相悖,要说服彼此也只是无用功,不如换个法子。” 她将拳头捏得咯咯作响,齐涉见闻,笑得更加肆无忌惮。方才他还觉得小姑娘咄咄逼人,如今看来,倒真有几分逗人发笑的天真。 真有意思。 万花丛中过,他生平第一次遇到如此有趣的女人。 “好啊,顾大人有何想法?” “赌。” 顾瑶毫不退缩地看着他,一字一顿道:“扳手腕,一局定胜负,输者要服从赢者的任何命令,齐大人以为如何?” 他看着小姑娘雪白纤细的手腕,突然间拍了拍大腿,仰头大笑:“顾大人实属妙人,真是让本官大开眼界!” 他笑了许久才停下,唇角挽起一抹悚然的弧度:“任何命令?” “任何命令。” “好!” 于是一声令下,大门从外打开,小厮们鱼贯而入,搬来一张案几,搭起一个简陋的擂台。 …… 这是一场令整个郡守府都闻风而来的比赛。娇小的姑娘和他们那徒手杀死山林野狼的大人面对面,进行一场最为简单的力气对决。 -- 第185页 小厮和方才的莺莺燕燕们又被请了回来,作为见证人。他们看着瘦瘦小小的顾瑶,心里忍不住一声叹息。 知道有羊入虎口,但没见过有如此傻的羊,不仅亲自送到狼的嘴边,还把自己的后路都给封死了。 他们家大人怎么可能会放过眼前的小姑娘? 不管从哪方面讲,顾瑶都太合他胃口了。只是此番挑衅,似乎把他也惹怒了,不晓得今夜这小姑娘能不能活下来。 谢幼云知晓顾瑶的本事,但是同眼前雄壮的男子一对比,还是忍不住为她捏把汗。 但是话已经撂了出去,她们也别无选择,这一局,顾瑶非赢不可! 一声“开始!”,两人的掌心迅速握在一起,手肘相贴,开始角力。 顾瑶的神色十分认真,细白的手腕被他几乎包裹在手掌中,像是一节弱不惊风的芦苇。结果几秒钟过去,二人竟然僵持着,纹丝不动! 一开始的漫不经心的齐涉突然眼神一变,不由得认真地打量着面前的小姑娘。那细白的手腕宛如钢铁铸就的高塔,在他的蛮力碾压下竟然毫无反应! 怎会如此! 众目睽睽之下,他的额头冒出了一丝冷汗。 然而,紧张的气氛不仅影响着二人,连围观的众人也不由得屏息凝神。下一秒,顾瑶突然咬紧牙关,用力一压,只听“噗通”一声闷响——那粗壮的手腕像是倒塌的军旗一样,狼狈而猝不及防地倒在了案几上。 她不费吹之力便扳倒了齐涉的手腕! 现场一片死寂,这一切结束得太快,似乎没有人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仿佛是只电光火石之间,齐涉就输了。 而且,还是毫无悬念的输赢! 直到一个清脆的声音,打破了寂静:“我赢了。” 齐涉抬起头来,看着表情惬意的顾瑶,似乎还未反应过来。 “齐大人,愿赌服输罢,”她笑得眉眼弯弯,缓缓起身,神色带着几分居高临下:“对了,好心提醒你一下,遴选在四月底,莫要耽误了时间。” …… 回去的时候,天色已暗,一轮明月缓缓爬上天幕。 马车按照原本的路线返回,来回又是一个多时辰。谢幼云听到顾瑶肚子咕噜噜地响,笑道:“要不要找家酒楼吃点晚膳?今日你是功臣,便由我来请客。” 此事解决的出乎意料地顺利,顾瑶毫无疑问是最大的功臣,谢幼云正想找家酒楼犒劳犒劳她,却见小姑娘摇摇头。 “不啦,我回去有些事情。” “方才就见你急匆匆上了马车,可是同李大人有约?” 顾瑶被她说中了心事,面色一红,嘿嘿笑着摸了摸鼻子。 作夜李衍同她约了今日,说是有话要说,到底要说些什么呢? 月色下,马车咕噜噜地行驶,她的心思却飞得更快,恨不得立刻缩地千尺,来到他身边。 就这么想着,马车逐渐来到客栈附近。 然而,本应当是清净的街道,不知为何越来越嘈杂,似乎夹杂着杂乱的脚步声,和妇女、小孩的尖叫与哭喊。 马车猛地刹车,车夫的声音夹杂着一丝恐惧:“前面过不去了!” “发生了什么?” “那里走水了!” 顾瑶当即掀开车帘,朝外面望去。 面前的人群四散开来,宛若逃亡,而他们逃离的方向,正是不远处的客栈—— 橘红色的火舌翻滚着、贪婪地舔食着夜幕。早日离开时还好端端的客栈,此时被一股浓烟包裹着,烧得惨烈无比。 第102章 结果手中的指尖颤了颤,…… 滔天的烈火几乎要把夜景烧出个窟窿, 周围的好心人提着水去灭火,也只是杯水车薪。 “麻烦让一下!” 人流如织,哭喊声铺天盖地, 眼前的惨象似乎是一场噩梦。谢幼云拼命推搡着逃命的人群, 几乎寸步难行。但是顾瑶却跑得飞快,人群对她来说似乎毫无阻碍。 “顾姑娘!” 无论她如何大声呼喊,顾瑶连头也没回,两人拉开了越来越大的距离。 终于, 逃亡的人流逐渐稀疏,被火焰包围的客栈近在眼前。咆哮着的橘色的烈焰散发着炽热的高温, 恐吓着每一位试图接近的人。 “有没有人啊!求求好心人救救我夫君吧!” “我夫君还在三楼, 他没出来!谁来救救他啊!” 纤瘦无助的女子哭得撕心裂肺, 却无人理睬。顾瑶走过去, 把她从地上扶起来:“叶夫人, 李衍在哪儿?” 那求助的女人正是雪娘。她看到顾瑶, 便像看到救命稻草一般, 扑过来抓住顾瑶的衣袖:“顾姑娘, 求求你救救我夫君, 他在三楼, 还没有下来!” “你有看到李衍吗,昭苏呢?”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快去呀, 快去救救叶期啊!” “姐姐!” 就在这时,一个稚嫩的声音响起,从人群中跑来一个小小的身影,正是昭苏。看到他完好无恙,顾瑶松了口气。 昭苏灰头土脸,身上的衣服被烧出几个窟窿, 像是刚从地上滚了一圈儿。 “姐姐,李衍在楼上!他先救了我们,又回去救叶公子,但是……”他的声音染上了一丝哽咽:“但是他好久没出来了,姐姐,他、他会不会……” “你说什么?” 昭苏看到她的神色,吓得说不出话来。 -- 第186页 那一瞬间,顾瑶的大脑“嗡”地一响,仿佛被人迎面打了一拳,面前的火焰蔓延开血红残酷的颜色。 她轻声道:“昭苏,扶着叶夫人去安全的地方,不要靠近这里。” “姐姐……那你呢?” “莫要担心我。” 顾瑶没有犹豫。 她抬头看了眼熊熊烈火,撂下这句话,只身扑进了火海。 …… 客栈内部已经化为一鼎火炉,滚烫的浓烟和高温比火焰更加致命。顾瑶凭借着脑海中的记忆,一路闷头冲上了三楼,直奔叶期的客房。 方才听昭苏说,李衍冲上去是为了救叶期,那么他现在一定是在叶期的客房。 陈旧的地板在高温中发出绝望的尖叫,头顶的房梁也摇摇欲坠。辛辣呛人的黑烟熏得人泪水涟涟,几乎看不清脚下的路。这时,客房的大门轰然倒塌,将顾瑶拦在门外。 她深吸一口气,一脚将大门踹开,朝屋内喊道:“李衍!” 入目之处浓烟滚滚,看不清屋内的摆设。她刚想进去,脚底便被绊了一下,趔趄着往前冲了几步。 一不小心吸了几口浓烟,她的嗓子顿时宛若刀割:“李衍!你在哪儿!咳咳……” 举目望去,皆是一片火海,她的眼睛已经痛到流泪,身上的衣服也已经破败不堪。 燃烧的哔啵声,倒塌的轰鸣声,这么多嘈杂的声音缠在一起,让她的呼唤若不可闻。她走到房间中央,火焰几乎已经烧到了她的身上,可是举目望去,哪儿有李衍的身影呢? 这时,她似乎看到了一扇窗户。 在火海之中,人会在求生欲望的驱使下,走向窗边透气。 脑海中灵光一闪而过,顾瑶大步迈了过去,大声喊道:“李衍,你在哪儿!回答我!” “咳咳……” 窗边果然有微弱的声音传来,顾瑶精神一凛,拔腿便冲过去:“李衍,是不是你?” 拨开层层迷雾,缭绕的黑烟之中,那张熟悉的面容映入眼帘。 是他。 一股说不出的情绪席卷而来,让她欣喜若狂,又几欲落泪。但是李衍的情况似乎很不好。 他接连救了几人,体力已经接近透支,所以方才折回去救叶期的时候,才会被火海困在这里。 “你怎么来了?”他看到顾瑶后,眼前一亮,随即又皱起眉头:“快走……这里随时可能倒塌,不要停留!” “我来救你!”顾瑶不由分说地扶住他的胳膊,想要把他支起来:“现在出去还来得及,跟我走……” “不行……你先把叶期送出去,我跟在你们身后。”他说罢,看到顾瑶不满的神色,语气突然放缓:“放心,我不会有事。” 叶期已经陷入昏迷,不省人事,脸色透着死气沉沉的苍白。 顾瑶无比清楚,李衍提出的说法,是最为合理的。 她背着叶期,李衍紧随其后,这样三个人都能逃生。若是她执意救李衍出去,那么叶期必死无疑。 可是李衍不会让他死,她亦明白。 烈烈的火焰咆哮着,呼啸着,几乎要将一切燃烧殆尽。顾瑶看着昏迷的叶期,内心似乎有无数只手在撕扯——李衍的情况并不乐观,可以支撑住他走到最后吗?若是中途他没有跟上自己,被浓烟吞噬、被火海吞没,该如何是好? 光是想一想,心头便痛若刀绞,几乎令她喘不过气来。 但是时间已经耽误不得了。 “你说今晚有事情要同我讲,”顾瑶咬紧牙关,将叶期扛在身上,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待会儿我要听你亲口告诉我,你发誓。” “好。” 她看了他一眼,别过脸,背起叶期便朝外走去。 身后响起了紧随的脚步声,李衍果然如他所说的那般尚有余力。但顾瑶却不敢大意,一路上不仅要注意脚下脆弱的木板,还得分出心思来分辨身后的脚步声。 烈火当前,每分每秒都是生的希望,她只能不停往前走,无法回头。 一路有惊无险地到了一楼,眼瞧着大门就在眼前,突然头顶一声巨响,霎那间一簇沉甸甸的灰尘从天而降,呛得人睁不开眼睛。顾瑶还没反应过来,便听到一声不详的脆响。 “呲啦——”木材折断的声音。 “瑶瑶!” 巨大的黑色阴影从头顶骤降,顾瑶还没反应过来,身子突然被人从后一推,整个人带着叶期踉跄着往前扑倒。 “咣当!” 断裂的房梁重重地摔到地上,溅起灰尘无数,和她方才所站的地方不过半米远。 “要塌了!客栈要塌了!” “小姑娘,快跑啊!快跑啊!” 这一瞬间,时间仿佛凝固不前,顾瑶站在火焰之中,却感觉浑身如坠冰窖,连呼吸都带着冰冷刺骨的疼痛。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快的没有给她反应的时间,快得没有让她回过神来,意识到方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不知是谁狠狠扯住了她的胳膊,连带着叶期一同把她拖了出去。然后不过两三秒,那座被烧成空壳的客栈,便在她面前轰然倒塌。 …… “咳咳咳!咳咳咳!” 漫天的灰尘让不少人咳嗽起来。 头好痛。 眼前一片模糊,喉咙仿佛被砂石磨过般干涩。 顾瑶缓缓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柔软的青草地上。周围依旧十分嘈杂,空中弥漫着烧焦的灰烬,像是一群黑蝴蝶。 -- 第187页 自己在哪儿?为什么……为什么会有烧焦的味道?刚才发生了什么? 她缓缓起身,愣愣地看着前方。那是一片焦黑的废墟,牌匾被烧了一半,依稀可以看到“客栈”二字。 客栈?……客栈! 李衍! 那一瞬间,巨大的悲伤席卷而来,将她从头到脚生生吞没。她僵硬地迈开步子,朝废墟冲去,却被人伸手扯住。 “顾姑娘,你受伤了,莫要乱动。” 是谢幼云。 方才在最后一刻,谢幼云冲进火海,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将她和叶期扯了出来。 若是没有她,两个人估计就要被压扁了。但谁知道拼死拼活地把人救出来,还没有来得及缓口气,便看到顾瑶又挣扎着起身。 “顾姑娘,身子感觉如何?” “李衍呢?” 顾瑶问道。 那双眼睛中的痛苦已经熊熊燃烧起来,让她想要不管不顾地冲进废墟,徒手刨开碎石瓦砾。谢幼云看她面色惨白,身子摇摇欲坠,连忙道:“你刚刚醒来,现在最重要的,是你自己的身子……” “不!” 顾瑶起身,甩开谢幼云的手 他没有死,只是被废墟埋在了下面而已,他还在等她,他明明和自己许下约定要亲口把那件事情告诉她! “顾姑娘,你听我说,”谢幼云伸手扶住她的肩膀,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李公子他没有事,好好地,还活着。” 顾瑶愣了愣。 那双乌黑的杏眼瞪得滚圆,似乎是见证了什么难以置信之事,豆大的眼泪突然流了出来。 “真的?” 谢幼云叹了口气,指了指她身后:“他没有被房梁砸中,我把你救出来后,他也被人救出。你们两个真是福大命大,除了些擦伤,并无什么大碍。” 只是李衍吸入了过多的烟尘,一时间还没有清醒,还在昏迷中。 顺着谢幼云指的方向看去,就在她醒过来的不远处,李衍安静地躺在草地上,呼吸轻盈均匀。只是那张白净的脸上带了烟熏火燎的痕迹,显得有些狼狈,纤长漂亮的右手伤势最重,被房梁刮过,伤口血肉模糊。 这是他在那生死关头,为了将自己推开才受的伤。 顾瑶走过去,跪坐在他身边,轻轻托起那双手,发出小兽般的呜咽。 若是不是这双手,而是他的身子被房梁砸中,会是什么后果? 光是想一想,铺天盖地的后怕都让她心脏痛得缩成一团,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 快醒来吧,李衍。 她有好多话、好多话想说,有好多问题想问。 为什么要在生死一刻推开她?为什么在火海中看到她的第一句话是要她快走,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 她的眼泪流个不停,眼睛肿的几乎睁不开,像只核桃。 这辈子的泪水都要流光了。 “哭得……真是丑死了……” 一道微弱的声音传来。 顾瑶顿了顿,吸了吸鼻子,以为是幻听。 结果手中的指尖颤了颤,缓缓握住她脏兮兮的掌心。 昏迷不醒的男子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瞧着她。 “李衍……” 他声音沙哑:“嗯,我在。” 不知为何,看到他醒来,明明该高兴的。 可是小姑娘还没笑出来,嘴巴却一撇,哭得更大声了。 第103章 既然他说了他是她的,那…… 顾瑶打小有个坏毛病, 平时摸鱼爬树疯脱了形,磕磕碰碰乃是家常便饭,在外人跟前, 顾大女侠从来不掉一滴眼泪。但一回到家里, 看到了顾宜修或者顾老爹,金豆子便是很难憋住了。 便是大珠小珠落玉盘,越是亲昵的人,哭得越是凄惨, 直到被人摸摸头哄开心了才肯停下来。 这个坏毛病完全是被顾宜修和顾老爹惯出来的。 但李衍并不晓得她有这么个天性,看着顾瑶哭了好一会儿, 才来了句:“我又没事, 你哭那么厉害做甚?” 她很是委屈:“可你的手受伤了。” 好似受伤的人是她似的。 他不禁哑然失笑, 粗略瞄了一眼, 伤口的确血肉模糊瞧着可怖, 但也只是伤及皮肉, 好好修养便可。 大概是关心则乱了。 “伤口没有大碍, 只是瞧着吓人了点, 我没事。” 顾瑶这一天心力交瘁, 方才实在是情绪爆发才哭哭啼啼, 现在说收也收住了。 只是经历了心惊肉跳,大悲大喜交错的一天, 她顿时失去力气般感到头晕目眩。 “李公子,”这时,谢幼云突然走了过来,看到李衍醒来后舒了口气:“万幸你无事,方才官府的人已经到了,抬出去不少尸首, 此番走火,死伤人数怕是十分惨重。” 这家客栈生意十分红火,最贵的客房都很抢手,人来人往的十分热闹。 这场大火,不知道要吞噬多少人的性命。 说到这里,谢幼云的面色突然一变,压低了声音道:“但我方才听到他们说,此火烧得突然,又蔓延得迅速,不像是自然起火。李公子,你亲临其中,可有察觉到不对劲的地方?” 李衍看了眼周围的人群,摇了摇头:“这火确实蹊跷,但现在并非好时机,此处人多口杂,小心为上。” “我知道了。” -- 第188页 谢幼云很快便止住了话题。她看到顾瑶像小兔儿一样红着眼睛,扒拉在李衍旁边,突然笑了笑:“我来的好像不是时候。顾姑娘,外面天气轻寒,不如我去找一下落脚点,今晚让大家也好好休息下。” 谢幼云做事雷厉风行,十分利索。没过多久便带来了好消息——不远处一家客栈还有几间空房,可以供众人入住。 不过因为失火意外,周围的客栈价格翻了两三倍,依旧是一房难求。这家客栈还剩最后三间,全被谢幼云果断地定下了。 等众人到了地方,才发现客房十分狭小,床铺只能睡下一人。在房间的另一侧虽设有软榻,也是窄小生硬,得蜷着身子才能躺上去。 叶期自然是和叶夫人住一间,李衍手上带伤,必须睡床,所以他和昭苏住一起。软榻的大小倒是很适合小孩子。顾瑶便和谢幼云住在一起。 到了屋内,谢幼云打量了一下床铺,很是爽快地把床让给了她。 “你身上有伤,还是在床上好好休息,”谢幼云淡淡道:“今日凑合一晚罢。” “多谢云姐姐。” “对了,方才在马车上我找到了一些金创药。”谢幼云说着,递来一只雪白的瓷瓶:“幸好马厩离客栈较远,没有被大火波及,还能找到一些常备的药材。” 这种时候,金创药便显得十分珍贵。 “快拿去给李公子上药罢。” 顾瑶感激道:“好的,待会儿我若是回来的晚了,云姐姐不必等我,吹了蜡烛先睡便是。” 谢幼云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笑道:“自然的,你若是想让昭苏过来也行,那个孩子应该很‘懂事’罢。” 昭苏的确很乖巧,平时不哭不闹,像个小大人。但是谢幼云的“懂事”显然有更深层次的意思,顾瑶没有反应过来。 她捏着手中的药瓶,来到了李衍的房门前,敲了三下。 “叩叩叩——” “哪位?” 顾瑶不知为何萌生出一种与人私会的紧张感:“是我。” “进来吧,门没有锁。” 小姑娘伸手一推,果然“吱呀”一声推开了房门。入目是和自己那边相似的布局,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软榻,再无其他。 昭苏已经在软榻上睡着了,小孩今天也筋疲力尽,顾瑶的敲门声都没有惊醒他。 李衍站在床边,正打算换掉脏掉的外衫,但是一只手受了伤,动作有些笨拙。 “我来帮你。” 顾瑶走过去,让他伸开胳膊,从背后帮他把外衫脱去。 “多谢。” 昏黄的烛光下,他的面容好似染上了一丝柔和,眉眼漂亮得好似在引人浮想联翩。顾瑶手中还残存有他的温度,结结巴巴地开口:“举、举手之劳罢了。” “大晚上过来找我,不会是专门帮我更衣的罢?” 他的声音带了一丝促狭,顾瑶这才想起正事,连忙掏出药瓶,让他在床边坐下:“云姐姐在马车上找到了金创药,你快坐好,我来帮你上药。” 李衍闻言,倒是乖顺地坐到床边。他现在摘掉了发冠,乌黑的长发散落肩头,昔日清傲犀利的眉眼柔和不少,和他平日里穿着官服、一丝不苟的模样大有不同。 好像……很好欺负的样子。 顾瑶连忙晃了晃脑袋,警告自己不要多想。 右手的伤口看着鲜血淋漓,稍微处理一下后,倒是没有那么吓人了,只是皮肉绽开,疼痛是难以避免的。顾瑶几乎用了最轻的手劲,还是能感受到他身体的紧绷。 “疼的话就喊出来,我又不会笑话你。” 李公子高傲地“哼”了一声,额头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却依旧一声不吭。 上完了药,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苦味,是药的味道。顾瑶抬起头:“好啦,这几日伤口莫要碰水……” 话未说完,面前突然一暗,那清隽的五官突然凑近,微微侧过脸,吻住了她的嘴唇。 这一切发生的如此突然,小姑娘还没反应过来,周遭的空气已经变得温热而粘稠。 “唔……” “闭上眼睛。” 她鬼使神差般地照做了。 失去了视线,感官在一瞬间被放大到极致,铺天盖地的是他身上淡淡的茶香和苦涩的药味,以及掌心下衣料丝滑的质地,被她收紧的五指抓出花朵般的褶皱。 这不是他们的第一个吻,但是却如此不同——在今日经历过生死诀别后,两颗心终于贴近,紧紧地拥抱了彼此。 柔软的厮磨比甜言蜜语更为直接,连空气似乎都变得燥热起来。她坐在那张小小的床上,和他面对面,两个人之间再无任何间隙,呼吸都和唇瓣一同纠缠不休,让心脏不堪重负地跳动着、叫嚣着,几乎要破膛而出——但是谁在乎呢? 她整个人滚烫得几乎都要被点燃了。 不知过了多久,两个人才慢慢停下,呼吸像是杂草般错乱。 “李衍,”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娇软:“你今日要同我说的话,是什么?” 明明被欺负的是嘴唇,但是那双眼睛却水光潋滟,眼梢带着一丝嫣红,让人忍不住怜爱。李衍注视着她的面容,声音喑哑:“你难道猜不出来么?” 他神色微动,低头似乎又想凑来。却被顾瑶伸手拦在胸前。 小姑娘羞红了脸,却勇敢地和他四目相对:“我想亲口听你说。” -- 第189页 他轻轻叹了口气。 “我是你的。” 顾瑶怀疑自己听错了,愣怔地看着他:“什么?” “只此一次,听不到便算了。” 他故意逗她,看着小姑娘脸上露出焦急的神色,似乎在拼命回想起方才那简单的四个字,是不是自己的幻听。殊不知这副模样太过可爱,他忍不住用行动告诉她。 淡粉色的唇再次毫无征兆地被人堵住,这次似乎不再是浅尝辄止,在逐渐升温的厮磨中,她的一个疏忽便让城池失守,被他强势掠夺。 空气是温热的,而他是湿润。两样东西碰撞到一起,是一种新奇的体验。她从来不知道,爱一个人会如此甘甜,而两个人对彼此的索求是如此的热烈,好似干涸的河流遇上了春雨,只得用如此亲昵的方式才能填满心头浓烈的爱意。 她看过不少猎艳的画本子,上面的男男女女所做的事情,远比现在更加过分。但是不知为何,现在所发生的事情,带来的感受却比那些直白的画面更加火热。 “我是你的……” 呼吸交错中,李衍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温柔:“顾瑶,我是你的。” 顾瑶腰肢酥软,在猛烈的攻势下,不知不觉间已经向后倾斜。一只手被他握在掌心,另只手岌岌可危地支撑着身子。 她好似一颗糖,正在被他的温热抿化。 “李衍,我要……” 她要支撑不住了! 就在这时,手掌突然扫到一个冰凉的东西。 “啪嗒——” 那东西掉到地上,骨碌碌滚了几圈,发出一声脆响。 是金创药! “唔……” 不远处的软榻上传来一丝梦呓,昭苏似乎翻了个身子,哼唧了几声又沉沉睡去。 顾瑶这才猛然想起房间里还有人,她方才竟然全都忘记了! 她急忙把李衍推开,小声道:“昭苏还在呢……” “……” 李衍沉默了一下,神情有些不爽,像是只午睡时被人打扰的猫。 只听他突然道:“把他丢出去吧。” “???” 顾瑶瞪了他一眼:“你敢。” 似乎又觉得自己有些凶了,她别过头,嘀嘀咕咕:“再说,你、你还受了伤,万一不小心碰到伤口怎么办……” “哦,也是。” 李公子一眨眼又恢复了风光霁月的模样,他撂了撂耳畔边的发丝,和被她抓得满是褶皱的衣领,缓缓直起身子,拉开了二人间的距离。 顾瑶又莫名有些遗憾。 “李衍。” “嗯?” “晚安!” 似乎是趁人不备,小姑娘飞快在他脸上“啾”了一下,而后一下子窜到了门边。 既然他说了他是她的,那她亲一口总没事吧! 瞧她那又怂又跃跃欲试的模样,李衍轻声一笑,看向她的目光意味深长:“晚安。” 来日方长。 第104章 她作势就要拆开包扎的细…… 顾瑶回到客房里, 谢幼云已经睡下了,屋内一片漆黑。 她蹑手蹑脚地跑回床上,更衣脱鞋一气呵成, 刺溜钻进被窝里。 小姑娘蒙着头, 在被子里滚了好几圈儿,才把脑袋伸出来,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 她的眼睛晶亮,嘴巴像是抽了筋, 笑个不停。 幸亏夜色浓稠,没有人看到她微红脸蛋和情意萌动的表情。如今躺在床上, 四周清净无声, 柔软的触感似乎更加清晰起来。 不行……不能再想了, 因为她好想去见他! 虽然才分开了不到一刻钟, 但是思念已经在心底疯狂生长, 睁开眼睛是他坐在床上, 勾起唇角冲自己微笑;闭上眼睛, 是他凑近的面庞, 温热的唇寻找着她的, 耳鬓厮磨。 她想下床, 光着脚踩着月光就去找他,不管他是不是睡着了, 她想和他挤到那张窄窄的床上,抱住他的身子,伴着淡淡的茶香入眠。 可是,也只是想一想了。 今日大家都需要休息。 除了她。 顾瑶发出几声小兽般的呜咽,又慢慢拽起被子,蒙住自己的脑袋。 月朗风清, 客栈陷入一片沉寂,似乎连每个人的呼吸声都能听到。 今夜注定无眠。 …… 第二天起来,顾瑶挂着黑眼圈,困倦地打了个哈欠。 昨晚不知道几时入睡的,满脑袋胡思乱想,活跃的不得了。结果窗外的鸡都叫了几声,她才勉强有了几分困意,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谢幼云已经起床去用早膳,留了纸笺让她醒来后就下去。 等她到了一楼的厅堂,食客已经稀疏,叶期和叶夫人已经吃完上楼,看到顾瑶后,谢幼云冲她招了招手。 “给你留了位置,快来。” 她指了指李衍旁边。 昭苏很是乖巧地坐在了谢幼云一桌,李衍那里正好多了一个空位。顾瑶“哦”了一声,脚步却有些犹豫。 这时,李衍恰好抬起头,和她四目相对。 两个人顿时僵硬了一瞬。 “傻愣着干什么,快过来。” 最终还是他开口,打破了微妙的气氛。顾瑶欲盖弥彰地清了清嗓子,语气中的雀跃难以掩饰:“知道了。” 客栈的条件虽然不行,早饭却很踏实,几个大肉包子下肚,轻松填饱了顾瑶的小肚皮。 -- 第190页 吃得口干舌燥,她又喝了不少甜羹,放下碗来,才发现身边已经空无一人。 昭苏和谢幼云不知何时回去了,只有李衍还坐在身侧,撑着头,默默地看她方才大快朵颐。 “你看我做甚?” “欣赏某人的吃相。” 顾瑶老脸一红。 “别以为我听不出来你的意思,”她立刻矜持地放下碗,拿起帕子擦了擦嘴角:“可不是谁都有这种好胃口。” 确实。 李衍不可置否。 按理来说,她平时大大咧咧,并不讲究什么笑不露齿端庄淑女,在李衍面前早就没有“形象”二字。但是不知为何,自从昨日两人互通心意,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 算了,不要想太多,两个人老早就睡一间屋子,她起床时披头散发的模样都被瞧去了,过年咣咣咣吃饺子的模样也见过,还有什么好讲究的? 老夫老妻罢了。 这时,只听李衍道:“对了,方才趁众人都在,我们商议了一下回京之事,若是没有意外便明早回京,你意下如何?” “这么快?”顾瑶有些担忧地看了眼他的伤口:“你原本还需要静养几日,一路上奔波,我怕伤口恢复不好。” 李衍倒是觉得无妨。如果只是皮外伤,路上勤换药,少碰水便好。再者,此番匆忙返京,是因为今早官府的人查明,那大火是从房顶开始烧的。 而那个位置,正是叶期所在的客房。 他怀疑是二皇子的隐卫纵的火。他们定是知晓叶期的行踪,想要杀人灭口。幸亏自己把叶公子看得紧,不然人估计就没了。 再耽搁下去难免夜长梦多,敌暗我明的状况对他们极其不利,既然如此不如尽快返京,至少在京城,二皇子的忌惮大理寺和顾将军的势力,不会如此肆无忌惮。 如此听来,倒也不无道理,顾瑶点点头:“其余人既然同意,那我也没意见。但是你得答应我,好好换药,好好养伤。” “嗯。” 得到了满意的答复,小姑娘顿时放了心。 她突然环顾周遭,见四下无人,便从长凳的另一端慢慢挪动,靠在他肩膀。 肩头的重量传来,李衍没有躲开,微微歪了歪脑袋,像是小猫一样和她蹭了蹭。 两个人一时间都没有说话,安静地享受了一会儿独处的时光。 …… 翌日,众人便按照计划赶回京城。返京之路虽然也要数十日,但每天都离家越来越近,有了这股期盼的劲头,赶路的时间过得也是飞快。 于是,一路紧赶慢赶,快马加鞭,十日后众人顺利抵京。 “可算是到家啦。” 马车刚一驶入巷子,顾瑶便兴奋地掀开车帘,打量着眼前熟悉的景色。昭苏好奇地凑过去,问道:“这就是姐姐长大的地方?” “算是吧。” 八岁以前,她在盐城,但是八岁往后,她便生活在这里了。二里桥巷子毫无疑问是她第二个故乡。 “真好看!”昭苏难得有了一丝孩童的活泼:“京城的树好多,人也好多啊!” 这一路上,昭苏一直坐在李衍的马车上。叶期和叶夫人与谢幼云同乘。方才到了京城,他们便按照原本的计划,给叶期在大理寺旁找了间僻静的小宅。这样李衍每日去当值,能时刻观察到叶期的情况。 而昭苏便是要跟着二人回家了。 等到了顾府,顾瑶带着昭苏和李衍一起下马车后,顾宜修的脸上露出了十分精彩的神色。 他能想象得出来,自家妹妹和夫君去了趟雁郡,肯定是带了几分猫腻,说不定还会搞出点烂摊子让他收拾。 只是没想到,意料之中的烂摊子的确是有,却是个活生生的小娃娃! 顾大人的脸色顿时一沉,吓得昭苏瑟瑟发抖地扯着顾瑶的衣袖。顾瑶看到兄长死气沉沉的冰块脸,也不由得缩了缩脖子,站在了李衍身后。 “解释一下。” “解、解释什么?” 顾宜修嘴里说出冰冷的话来:“这个孩子,是怎么回事?” 看样子,兄长应当是误会了,谁家能在一个月内搞出这么大的孩子!但是顾宜修明显在气头上,按照她和兄长相爱相杀的经验,此时的上上策是溜之大吉。 可是有了昭苏这个小尾巴,她肯定是不能溜的。 李衍只好解释道:“这个孩子是瑶瑶在中途救下来的孤儿,因为无依无靠,便暂时收留了他。” 顾宜修精准地捕捉到重点:“你喊她什么?” 李衍面不改色地重读:“瑶瑶。” “……” 很好。 看着自家幺妹脸上露出娇憨的傻笑,顾宜修意识到这趟雁郡之旅,或许真的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十几年过去了,一种想要打一架的冲动再次卷土重来,顾大人面不改色地心想。 最终是顾老爹的到来拯救了古怪的气氛——他手里提着三斤牛肉和一只大鹅,打算今天晚上好好地犒劳一下舟车劳顿的囡囡,看到昭苏后,一秒钟就接受了自己家里多了一张嘴的事实。 反正也不是养不起。 “如果是亲外孙就更好了!”他大声嚷嚷:“囡囡,贤婿,你俩说我啥时候能当上外公?!” 顾宜修翻了个白眼,进了书房;顾瑶红了脸,逃也似的进了房间。 -- 第191页 为了方便,她和李衍还是住在新婚的厢房里,昭苏住在了顾瑶之前的房间。时隔一个多月,这个房间依旧十分整洁,应当是时常有人打扫。 那个人是谁,用脚趾头一想都知道。 顾瑶看着光洁一新的房间,心想自家兄长如此贤惠的一面,若是让国子监那群人嫌狗烦的监生知道了,指不定得惊掉下巴。 但事实上,顾大人也只对她颇为偏爱便是了。 房门被人“吱呀”一声关上,顾瑶一回头,看到李衍进了屋子,把行李放到了茶几上。 “都说了让我来,你怎么又去拿行李,”顾瑶连忙冲过去,捧起他的右手紧张兮兮地打量:“伤口好不容易快好了,要是扯开了怎么办?” “无妨……” 话到嘴边,看到顾瑶十分在意的模样,李衍清了清嗓子,话锋一转:“不过,好像的确有些痛。” “我就说!” 她作势就要拆开包扎的细布,李衍突然伸手掐了掐她的脸蛋。 顾瑶的动作一顿。 四目相对,那双清泠泠的凤眸闪过一丝促狭的笑意。 尔后便在那电光火石之间,她突然凑过去,踮起脚,在他的唇上啄了一下, 那一吻如蜻蜓点水,转瞬即逝。李衍并不满足,在她想要撤开的瞬间一把揽住她的腰支,加深了这个吻。 烛光摇曳,窗外已经天色渐晚,夜风穿过窗台,将蜡烛的火焰吹得明明灭灭。 床榻上,两个人的影子像游鱼一般闪烁,随着烛光时隐时现。 “阿衍……等一下!” 顾瑶突然推开了他,声音中带了一丝慌乱:“你的伤……” 乌黑的发丝铺在柔软的被褥上,少女娇红的脸蛋愈发令人怜爱,像是熟透了的蜜桃。 “伤已经好了。” 怎么可能…… 昨天刚换了药,还没好一半呢,这个人怎么睁着眼说瞎话? 第105章 然而今日,皇宫里唯一一…… “你骗人。” 顾瑶紧张地看了眼他的右手。搞得李衍以为自己是断了右臂, 而不是刮擦了一片皮肉。 她的脸蛋红扑扑的,不知是羞的还是热的,引人想要轻轻啄一口。李衍也这么做了, 他轻轻凑过去, 嘴唇扫过柔软的脸颊,又一路向下,若即若离地吻着唇角。 像是一只悠闲小鸟一下一下地啄着果子。 房间里满是清浅的呼吸声,夹杂着一些酌饮般的亲吻, 顾瑶只觉得自己身子飘飘然,好像随时要昏过去。 他、他哪儿学的这些! 这个人平时除了在大理寺办案就是默不作声地读书, 哪儿来的时间琢磨这些东西? 顾瑶被他吻得迷迷糊糊, 不小心便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你还有心思想这个?” 李衍不满地捏了捏她的脸蛋。 小姑娘并非纤瘦美人, 身上该有的肉都有, 身材柔软匀称, 脸上还有几丝婴儿肥。 虽说现在消散了不少, 但是被他一捏, 还是很可爱地溢出指隙。 手感很好。 “就素有些好七……”(就是有些好奇) 李衍笑了笑, 微微扬起下颌:“真想知道?” 顾瑶点头如啄米。所谓夫妻便是有福同享, 有本子一起看嘛, 好东西可不能吃独食! 看着她期待的小眼神,李衍清了清嗓子, 买足了关子:“不告诉你。” 说罢,他颇为倨傲地“哼”了一声,把手松开。 顾瑶这才反应过来被他捉弄了,这个人分明是在报复方才自己的走神!她气呼呼的伸手去扯他的发冠,他躲开,两个人便互相较起劲来, 最终李衍突然捉住她作乱的手,声音带着一丝古怪:“别乱动。” 小姑娘被他压得难受:“我不动便是了,你也别用膝盖戳我!” “……” 他沉默了一瞬。 “不是膝盖。” “那是什么?” 李衍没有回复,他突然起身下床,姿势有些别扭地离开了。 “???” 猜不透。 第二日一早,顾瑶便去了趟谢府,找谢幼云借了些画本子。 谢幼云好奇道:“别的女子对这些东西都避之不及,你倒是有趣,好似要苦苦钻研似的。” 顾瑶抱着怀里的书,下定决心般:“须得让李衍刮目相看” “他是你夫君,不是你的对手,为何要这么想?” 顾瑶歪了歪脑袋,经谢幼云这么一点拨,两个人的相处确实是不同于世间寻常的夫妻,但是那又如何?这是他们的相处之道。 “算了,是我方才度多嘴,”见她没有回应,谢幼云起身,又给她找出来几个画本子:“这世间有情人千千万万,只要合得来便是天生一对。” “正是如此。” 这时,谢府的小厮突然过来通报,说是四殿下送来了密信。 密信自然是要保密的,顾瑶看她拆开了信纸,下意识要起身,却被她喊住:“等下。” 密信只有短短一行,却足以让谢幼云面色惨白:“你不必回避,四殿下说收到此信后,要当即同你和李大人告知。既然你在这里,那便正好。” “出了什么事?”顾瑶从未见她语气有过这般波动,不由得也紧张起来。 谢幼云深吸一口气,稳了稳情绪。 “陛下驾崩了。” -- 第192页 …… 与此同时,大雍皇宫。 太宸宫内的香炉已经烧了三天三夜,那股腐臭的味道依旧挥之不去。在宫殿中央摆了一只价值不菲的冰棺,老皇帝静静地躺在里面,已经气息全无。 老皇帝,或许现在已经是先帝,是七天前驾崩的。似乎没有熬过那个阴雨绵绵的夜晚,他窝在龙床上,看着床榻边的一众儿女,撒手人寰。 到了如今已有七天,饶是密封的冰棺也已经阻碍不了尸首的腐烂。宫女们不得不点上了浓郁的香薰,遮掩太宸宫内的臭味。 除了几位皇子的心腹外,皇帝驾崩的消息并没有泄漏出去。太宸宫内也只有一众皇子守灵。 说是守灵,实际上彼此都是心照不宣。 皇帝在咽气前拼命想要立下遗诏让太子继任,但他们都十分默契捂住了老皇帝的嘴。姬成煜把帕子塞到了他的口中之后,曦河凑到他耳边,笑道:“父皇想让大哥继位,难道是不知大哥已经不能人道,无法为您诞下皇孙?” 老皇帝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曦河。 昔日自己最疼爱的小女儿,总爱缠着自己,永远也长不大的样子小女儿,怎么会说出这等话来? 但是在这个时候,他才仿佛真的认识到了她。 她送来清心散里窝藏的是狼子野心,从一开始,每一声“父皇”都是算计。 “大哥,”曦河笑了笑,冲站在不远处,瑟缩成一团的男人喊道:“父皇好像不敢相信,不如你来亲自告诉他。” 太子痛苦地靠着柱子,拼命摇头,不敢凑近一步。他难以置信眼前发生的一切——出生在皇家,他已经不奢求兄友弟恭,但至少他们是血脉至亲,为何要如此歹毒? 那个皇位,真的如此的好,让这些人不顾亲情人伦也要坐上去? 老皇帝呜咽着,梗着脖子,似乎想对众人说什么,但是姬成煜却没给他机会。他冷冰冰道:“父皇弥留之际,已经神志不清,现在起所有的言论皆不作数,你们意下如何?” 曦河和三皇子点点头。 没过多久,老皇帝便开始咳嗽起来,把口中的帕子咳了出来,一缕鲜血从唇角溢出,带着一丝腥臭味。 他乌黄浑浊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众人,这些都是他的亲生骨肉啊,他从小抱在怀中,慢慢养大的儿子和女儿,如今聚在一起,静静地等着自己死亡。 这般凄凉的下场,到底是哪里做错了呢? 老皇帝急促地喘息着,神情痛苦,瞳孔逐渐消散。 到底是胸中愤懑难平,一股急火攻上,喉中一腥,他最后哇地吐出口浓血,一代君主便这么了断生息。 是直至今日,继任之人仍未定,那至高无上的龙椅静静地等待莅临。 蜡烛静静地燃烧着,却照不透众人脸上的神情。太子和太子妃跪在冰棺的正前方,曦河和皇子跪在两侧。天色一黑,按照大雍的规矩,头七的夜里要给亡魂烧纸钱。 一个小宫女不安地走了进来。她端着铜托盘,上头是厚厚的黄纸。走了这么几步路,她却是低着头,连一丝多余的眼神都没有。 径直走到了太子面前,她颤声说:“太子殿下,时辰到了。” 面前的铜炉却没有打开,连火都没有点着。小宫女托着纸钱,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好又大着胆子重复一遍:“太、太子殿下,时辰到了,请您点燃铜炉。” 话音落地,太子妃抬起头来,脸色带着几分疲惫。她侧过头轻声道:“殿下,您该点炉了。” 回应她的却是一片沉寂。太子妃皱了皱眉头,凑到跟前,才发现太子一眨不眨地看着冰棺,面无表情。 她伸手拍了拍太子的肩膀,便听到“咚”地一声闷响—— 太子的身子直直地倒了下去。 小宫女手中的托盘脱力掉下,摔得“咣当”作响。下一秒,殿内传来撕心裂肺的尖叫声。 “殿下!” 太子妃扑过去,双手发抖地晃了晃他的身子。手下的人已经冰凉僵硬,纹丝不动,瞳孔已经涣散。 “殿下!殿下!为什么……为什么?” 随着她的晃动,太子的脑袋歪了歪,无神的瞳孔注视着一旁的曦河。 乌黑的鲜血从他的眼中、鼻中、口中缓缓流了出来,像是无声的河流。 在那一瞬间,曦河后背一麻,久违地感受到了一丝可怖。 她缓缓起身,一步一步地来到太子面前,伸手放到了他的鼻下试探鼻息。 下一秒,她迅速把手抽开。 “皇兄……” 曦河看着这张鲜血淋漓的脸,有些难以置信。 她不想杀他的! 她一开始便不想杀他!若不是那次他撞见了自己给老皇帝吃清心散的情景,她本来可以放他一马。但是为什么,偏偏在那个时候,偏偏是他推开了御书房的大门,目睹了一切呢? 脸上突然一痛,一股重重的掌风,把她的脸狠狠掴到一旁,火辣的痛意缓缓袭来。 “是你杀了他!”太子妃的手还在半空中,没有收回:“你为何要杀他!你为何要杀他!他对你那么好,他打小就是最疼爱你的兄长!” 心中的恨意让她想把面前的女子杀死撕碎,可是痛苦却让她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你是他唯一的妹妹啊,你知不知道,你是他唯一的妹妹!他最疼爱你了,他是你的亲哥哥啊!” -- 第193页 曦河麻木地听着这些锥心的话语,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看着太子,心想这个人直到死都是如此的软弱,竟然选择了自杀的方式,来逃避接下来的储位之争。 可是,这个软弱的大哥打小护着她,替她背黑锅,替她挨太傅的戒尺,在及笈大典上跟她说“曦河只需快乐无忧便好”。 就算被她害得断绝子嗣,也依旧没有恨她。 然而今日,皇宫里唯一一个真心待她的人,被她亲手害死了。 她终于变得孑然一身,再无挂念。 太子妃哭着哭着便昏了过去,没多久便来了一个小太监,把人扶下休息了。 曦河缓缓站起身子,一步一步地往殿外走去。 “曦河。” 姬成煜突然喊住她。 曦河停住脚步,缓缓回头。 姬成煜的脸上带着一丝欣赏:“本王今日是不是才算真正认识了你?” 她没有回应,厌恶地瞥了他一眼,转过身大步离开了。 第106章 “听不懂也没关系,一…… 泰和殿。 曦河忘记自己是如何一路走来, 她回到殿内,身侧的宫女迅速上来服侍,皆被她打发了下去。 来到内殿后, 她一路脱下外衫, 随意踢到脚边,噼里啪啦扔下珠钗耳饰,到了床前,整个人像疲惫至极似的倒了下去。 随即陷入深深的睡眠中。 再醒来已经是傍晚, 身上好好地盖着被子。 曦河从床上起身,揉了揉脑袋, 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吟。 方才一觉, 满是噩梦, 浑身的衣物被冷汗浸透。她好似从索命的地狱里一层层爬上来, 皆是无法言语的疲惫。 她哑声道:“给我倒一杯水。” 不一会儿, 脚步声越来越近, 最终停在床前, 来人手里捧着一杯茶水。她接过, 道了声谢, 仰头一饮而尽。 “殿下还要么?” 淡漠的男声传来, 曦河微微一愣,转过头去, 这才发现站在自己床边的人,竟然是顾宜修。 “你怎么在这里?” 顾宜修面上并无太多表情。 “自然是公事。” “公事包括帮我收拾内殿?” 原本自己扔在地上的衣服,已经收拾得妥帖,叠放在软榻上。珠钗首饰也都被人一一从地上捡起放好。 不知为何,明明殿内也有宫女,但是她直觉认为是顾宜修一件件地把衣服捡起来, 整理得井井有条。 顾宜修别过头,没有说话,只是接过曦河的茶杯,去桌上给她又到了一杯茶水。 身后突然响起一阵密集的脚步声,紧接着一双细白的胳膊伸来,抱住了他的腰肢。 “啪嗒” 手中的瓷杯脱离坠下,在地上滚落很远, “别说话。” 曦河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她收紧了手臂,语气中带着一丝不容抗拒:“让本宫抱一会儿,就一会儿。” 顾宜修原本抬起起手缓缓垂下,轻轻地搭在桌子上。 一时间,两个人沉默无言,夕阳将相拥的影子拉得极长。 曦河是一只永远不会落地的鸟。 她的人生是飞得更远、更高,去挑战荆棘丛林,去跨越山海,在如此辽阔的地方让生命和清风相融,永不停歇。 而他像一阵清风。 在一段旅程中可以和她相伴,托起她的翅膀让她飞得更高,但是两个人都心知肚明,鸟儿不会停留,而清风没有方向。 他们是彼此可以相伴,但却并非不可或缺的存在。 “顾宜修,你身上用了什么香薰么?” “回禀殿下,臣没有。” “真好闻。” 她的鼻尖轻轻蹭过男子的背脊,嗅了嗅上面的味道,是干净的皂荚香:“本宫很喜欢。” “承蒙殿下厚爱。” “今晚留下来,好吗?” 顾宜修闻言,伸手掰开了腰间束缚,转过身,那双冰冷的凤眸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曦河的唇边挂着一丝浅笑,似乎在向他邀约。 纤长的玉指暧昧地划过他的胸,最后来到喉结处,她的指尖像是亲吻一样,在上面逗留。 她想知道这个比寒冬还要冰冷的男子,是否也有一颗滚烫的心,是否也会在床榻上露出属于尘世间的,富有人情味的表情。 而不是像现在这般生疏的,遥远的,似乎是指尖一触即化的雪花。 “殿下身体不适,臣便不打扰了。” 他捉住她的手,轻轻放下,然后转身便要离开。曦河没有阻拦,只是静静开口:“为何来找我?” “只是顺路。” “顺路从国子监顺到了泰和宫?” 顾宜修脚步一顿,突然转过身,唇边勾起一抹极淡的,几乎令人以为是错觉的笑意。 “殿下可以这么以为。” 他说罢,从袖中掏出一枚小小的玉佩,放到了案几上,便离开了。 那枚玉佩穿着鲜艳的红绳儿,上面刻着一只小鸟,清风吹动红绳轻轻摇晃。 小鸟儿尖尖的爪子抓着树枝,目光清亮,似乎要引亢高歌,展翅飞去。 …… 第二日,天色晴朗,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 顾瑶昨日把皇帝驾崩消息告诉李衍后,他并没有太多惊讶的情绪。 早在二人去雁郡之前,老皇帝已经有了生命垂危的征兆。只是宫里的斗争纷乱复杂,他不想让顾瑶参与,便没有谈起。 -- 第194页 但是如今曦河已经传来密信,将此事告知,实际上便是拉他们下水,让他们通过分享情报成为同盟者。 这是个很聪明的法子,没有给他们以选择的机会,在看到密信的一霎那已经成为了四公主的幕下之兵。 毕竟知道这个消息的人,放眼整个大雍,不会超过个位数。 他们在无形中被拉入了储位之争。 李衍微微蹙眉,表情并不好看。他自从查清楚李尚书的冤屈后,便对朝堂产生了厌恶心里。那里一将功成万骨枯,权利的背后不知是多少棋子留下的鲜血。 他不愿当人棋子。 但是,若是让他择君而栖,曦河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她有野心,有魄力,够决绝也够冷酷,不管是对内还是对外,刀锋永远锐利。这是成为一个君主必不可少的品质—— 一个软弱的皇帝,最终会愧对于大臣和百姓,而一个冷酷的皇帝,会将自己置于国家之后,让自己化为国之薪柴,烧之不尽取之不竭。 她或许难以被定义为一个好人,但她绝对会成为大雍的明君。 李衍对顾瑶道:“你可愿助她一臂之力?” “你是说四殿下?” “嗯。” 小姑娘没有立即答应,想了想,又重重地点点头。 “若是四殿下,我愿意。她是大雍最好的选择。” 李衍不可置否,得到回应后,立刻提笔回信,唤来信鸽送去泰和宫。 从现在起,他们平静的生活,或许要卷入权力的漩涡中,充满腥风血雨和不确定性。 鸽子咕咕叫着,展翅飞去,飞往皇宫的方向。顾瑶看着天空,神情多了几丝怅惘。 “我们选择的是对的么?” 李衍道:“这决定于历史是由谁来书写。” “但愿我们不会后悔。” 历史是胜利者书写的历史,他们身上发生的事情,做出的抉择,站在不同的层面,不同的立场,会有不同的解读。而他们能做的,便是无愧于心,其余的便交给后人评判。 到了傍晚,信鸽又飞了回来,带着曦河殿下的回信。信上表达了对他们的谢意,另邀请他们明日一早去泰和宫议事,且要坐她安排的马车。 “为何不能坐我们自己的马车?”小姑娘刚刚洗完澡,头发湿漉漉的。她凑在书桌旁,好奇问道。 “这边代表着,我们和她为同一阵营。” 李衍淡淡开口,把信读完后,放到蜡烛上烧了起来。 米白色的信纸很快发出焦糊的味道,火苗慢慢吞噬着上面的一笔一画,逐渐将所有的一切烧成灰烬。 “阿嚏!” 许是燃烧的轻烟钻到了鼻子里,顾瑶突然打了个不轻不重的喷嚏。李衍看她发梢还滴着水,皱起眉头:“夜间清寒,不擦干净就到处乱跑,染上风寒怎么办?” 顾瑶撇撇嘴:“我听到信鸽的声音就匆匆赶来了,头发还没来得及干呢。” 于是李衍拿着帕子坐在床边,小姑娘坐在脚凳上,往后一靠,高度正好。 顾瑶的头发乌黑浓密,洗完之后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像是一把湿漉漉的水藻。李衍耐心地拿着帕子,轻轻地揉着她的脑袋,力度把握得很到位。 之前顾老爹也给她擦过头发,几乎能把她的头皮掀起来。小姑娘疼得嗷嗷叫,从此以后便不让他碰了。 没想到小李子的手艺还不错。 过了半刻钟,头发终于干了不少,小姑娘便贼兮兮地跑到书架上,抱着几个画本子过来。 “对了,前几日我从云姐姐那里借了不少宝贝,要不要试试看?” 她“啪嗒”一下,将那些画本子都扔到床上,五颜六色的封面看着人眼花缭乱。李衍只是略微扫了一眼,就立刻移开视线:“你怎么会看这种东西?” “嚯,你果然心虚了!只需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什么心虚?什么放火点灯?李衍看着小姑娘控诉的表情,不悦地皱起眉头:“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听不懂也没关系,一会儿你就懂了。” 顾瑶兴致勃勃地翻开一个画本子,打算看起来。就在这时,好端端的书本却被人抽走。 李衍露出些许晦暗不明的神情。 “你可知这画上的人在做什么?” “当然知道,”顾瑶骄傲地挺起胸脯:“他们在做能生宝宝的事情。” “……” 她竟然知道。 她从哪儿知道的? “那你看这个是有何意?” 自己有何用意?顾瑶想,当时为了知道一些床第之间的事情,日后不能让他瞧不起,难道自己还要给他生孩子么? 不行,她可没这个打算呢!都说生孩子宛如闯鬼门关,她怕疼,又想时时刻刻粘着李衍,不想让那个大肚子成为亲近的阻碍。 只是被这样一双清透的眸子盯着,难免会有些压力。顾瑶脸上染上一抹羞赧,别过头:“反正不是要生孩子。” 她的神色不似在说谎,李衍微微凑近,却看到她躲闪的眼神。 “那便不生,随你。” 小姑娘惊讶地转过头:“真的?” 他一声嗤笑:“这有何不可?没人说女子非得生儿育女。你有自己的想法,是好事。” 顾瑶的喉咙里滚过一声欢呼,她立刻扑在男人身上,往他脸上响亮地“啵”了一大口。 -- 第195页 “我好喜欢你啊,李衍。” 身下的男子愣了愣,过了一会儿,才看到一抹绯红爬上了脸颊。 他转过头,别扭道:“不知所云。” “不知所云,但有些人红了耳朵。” “……” 第107章 而他们这些正殿里的人,…… 翌日, 曦河的马车果然一大早等候在门前。顾瑶和李衍上了马车,一路往泰和宫驶去。 大雍的皇宫安静地蛰伏在天幕下,好似一只昏昏欲睡的龟。此番前来, 天气阴沉, 乌云堆积在头顶,颇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迫感。 曦河在外头的花园中等着二人。她拿着一只轻巧的银水壶,壶身不过巴掌大小,壶嘴纤长优雅, 正在给几朵芍药花浇水。 见到二人到来,哗啦啦的水声戛然而止, “许久不见, 你们二位可还安好?” “多谢殿下挂念, 一切安好。”顾瑶好奇地打量着花园。方才下了马车, 小宫女便带着二人来到了泰和宫的花园之中。这是顾瑶第一次来, 虽说跟御花园比小了不少, 却胜在精巧。 曦河看了眼二人默契的模样, 笑了笑:“看来确实挺好。不过最近可能又要麻烦们了。不过相信我, 不会很久。” 李衍抬起头, 开门见山道:“殿下打算什么时候出手?” “我的好皇兄昨日已经集结了京城的护卫军, 今日点兵点将,明日估计就要火烧泰和宫了罢。” 李衍皱起眉头:“那您是否需要现在备车?” 姬成煜曾在军队呆过, 在京城护卫军中颇有声望。他若是一声令下,只需一天便能集结一只万人军队。 曦河手中无兵无权,若是大兵压境,该如何是好? 只见她轻声一笑,眸中闪过一丝决绝:“引颈待戮并非本宫的作风。他既然敢来,我便敢迎。是以今日让你们二位过来, 乃是由要事相助。今日,务必要帮我把此事办妥。” 她的神情带了几丝严肃,顾瑶也忍不住紧张起来:“今日是否来得及?” “时间颇为紧张,但是本宫明日便会召百官入宫,”曦河仰起头,目光看向头顶阴郁的天幕,语气晦暗不明:“是该上一上早朝了。” …… 自打老皇帝抱恙以来,时隔半个月之久,终于又上了早朝。 晨光熹微,东方刚露出些许鱼肚白,时辰还早,皇宫门前,百官已从玄青广场上按照职阶依次列序,缓缓来到正殿。 人群聚集在一起,难免议论纷纷。毕竟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老皇帝病入膏肓的风声早就透漏了出去,他老人家身子骨到底如何了,正好通过这次早朝知晓。 结果到了殿中,那高高在上的龙椅却是空空如也,不见老皇帝的身影。反而在一旁挂起了一串珠帘。 “众爱卿久等了。” 曦河的声音传来,只见她头戴金冠,乌发高束,耳畔边不见一丝碎发,身着刺绣红衣,金色的丝线刺了五爪蟠龙,层叠繁复裙尾迤地,好不雍容。 众人显然毫无预料,微微一愣后,看着她一步一步地走到龙椅左下方的坐席。 两旁的宫女走过来,放下珠帘,将她遮住。 “念及父皇近日身体欠佳,此次早朝便由本宫亲自主持。众爱卿有事启奏,稍后本宫还有件事情,须得你们众人知悉。” 话音落下,一侧的大臣中立刻传来洪亮的声音:“四殿下,我大雍从未有女子主持国事之局面,今日你垂帘听政,可有陛下的亲授?” “正是。二殿下、三殿下为何不出面,反而由一女子抛头露脸?” 那几个官员是武官,说话直爽,不计后果。他们都与姬成煜交好,是以今日看到曦河坐在龙椅旁,震惊之余颇为不忿。 有人起了个头,文官的队伍也开始议论纷纷。两派向来势如水火,谁也看不惯谁,但若是维护起君权,便是同仇敌忾了。 他们本以为这王位最终会落在二皇子,或三皇子头上,谁能料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怎么四公主一介女流也来分一杯羹? “这、这实在是有违礼法!” “正是,正是。” 似乎预料到了这个场景,曦河轻笑一声,语气不急不缓::“看来众爱卿颇有异议,无妨,本宫有容人之量,诸位的意见本宫无可置否,但是祖宗礼法,难道是不可变的么?规矩是死的,我们人是活的。大雍已有百年之历史,期间历法更迭不下数十次,讲究的便是不破不立。” “四殿下,正如殿下所言,有些东西是不破不立,”那武官一看自己得到了声援,声音也洪亮了不少:“但是老女子持政,便是动了礼法的根本!这几百年来都是我们男主外女主内,冲锋打仗何时见你们女人来了?现在想要坐上这龙椅,哼,”他面露不屑:“没有此等好事!” “赵将军说得对,这古往今来便是天地阴阳,男女调和。男为阳,女为阴,若是殿下坐上了那个位置,岂不是要动了天道,届时我大雍必遭天谴啊!” 两边的人吵吵嚷嚷,听着就头疼。曦河一声冷笑,突然道:“天道?本宫不信天道。” 话音落下,她突然起身拨开珠帘,走下台阶,来到百官面前。 她的脚步极为有力,面容平稳,眉眼锐利,以一敌百的情况下,反而胜券在握。 曦河走到某处后,停下来,转过身,同那个声音最大的武官四目相对。明明是柔弱的女子,她却不见丝毫怯懦,反而有种令人冷汗直冒的、属于上位者的压迫感。 -- 第196页 “赵将军,你信么?” 人高马大的汉子被她这么一问,竟然大脑一片空白。 那双眼睛无情而又可怖,仿佛他说出了不满意的答案,便要坠入无间地狱。 这个纵横沙场许多年的男人,手下血债无数,此时此刻竟回答不了这么简单的一个问题。 他信天道么? 不信的,若是信这一套,他早就死在沙场上,哪儿可能从死人堆里爬出来那么多次。对于他们这种人来说,与其让天道主持生死,还不如依仗手中的刀剑。 但若是不信,他感觉颜面尽失。 赵将军只能沉默着,一言不发。 曦河的声音再次响起:“赵将军,本宫在问你,你信不信所谓的天道,回答我!” 男人咬牙切齿地看着她,最终从嘴中挤出两个掷地有声的字来“不信。” “好。” 曦河转过身,看向那群面容忿忿的文官。 他们这群人,心思山路十八弯,心窍比蚂蚁窝的窟窿还要多。 要让他们信服,其实不难。 文人软弱,没有骨头。他们浑身上下只有嘴硬,只是他们极好拿捏的弱点。但也不排除有一两个刺头。 但那也没关系,杀了就好。 曦河看着身着文官官服的官员们,笑道:“诸君信天道么?” “信。” 说话的是一个目光执拗的中年男子。曦河脸上的笑意更深:“是么,天道曾说男为阳,女为阴,那许大人迟迟不娶,难道是阴阳不调,舍阴逐阳?” 这位许大人有龙阳之好,本来并不是一件秘闻,他在京城的圈子里也是有名的出手阔绰。 但被人当众讲出来,还是第一次。许大人羞恼难当,嘴角抽搐了几下,最终什么都说不出来,只得以袖颜面。 “诸君所言如此冠冕堂皇,本宫方才坐在上面,觉得实在是高处不胜寒。果然一下来,便觉得同你们拉近了许多,你们真实的想法,也被本宫瞧了一清二楚。” 她微微颔首,睥睨众人,语气中带着一丝不容抗拒:“本宫再问一遍。” 这一次,众人不再议论纷纷,一股死寂在正殿中蔓延,让她的声音愈发的清脆响亮:“此次早朝,由本宫主持,众卿有事便速速禀报!” 百官低下头,垂下视线,没有一丝声响。 曦河等了许久,依旧是无人开口,便转身朝龙椅的方向走去。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哂笑。 “慢着。” 曦河的脚步一顿,缓缓转过身来。 正殿门前出现了一抹修长的身影,正是姬成煜。他两手空空,神色自若,从正殿门前一步步走近。 “皇妹莫要心急,本王有事禀报。” 他在曦河三米处停下,和她四目相对。曦河冷声道:“皇兄来得可真是时候,可惜时辰有些迟了,有什么话便留到下次再说。” “呵,皇妹打小就是个急性子,不爱听人把话说完,”姬成煜笑道:“还是说你怕本王当众揭穿你假传圣意的狼子野心?” 假传圣意?! 话音落地,便是一石激起千层浪。果然,陛下怎么会让她一介女流主持朝政!这四公主真是贪得无厌,竟敢把主意打到如此地步! 曦河眯起眼睛。 很好。 眼下的这种情况,她早有考量,也准备了应对的办法。 只是现在时机并不成熟,她需要继续煽风点火…… “皇兄此言真是颇伤你我兄妹和气,让外人瞧了笑话。陛下病危之时,亲口将朝政之事转移给我,你难道没有听到?” 姬成煜闻言,仰头大笑:“本王竟不知皇妹如此有趣,只是当下的场合开不得玩笑。” 他语气一沉,眼中蓦地闪过一丝凶狠的光:“陛下如今身在何处,你这个罪魁祸首,难道不知晓么?!” 此言一出,或惊异或震惊的目光从四面八方涌来。可她要的便是这个效果! 她表面上却不动声色。 “哦?本宫何时又成了罪魁祸首?”她红唇轻启,露出一抹玩味的笑意:“本宫只是主持朝政,并无他心。倒是不知皇兄召集这八千名护卫军围在外头,是什么意思?” 众人纷纷向外看去。只见在不远处,一群乌泱泱的军队,已经将皇宫的大门死死堵住。 而他们这些正殿里的人,早已成为了瓮中之鳖。 第108章 君应为国之影,而非国之…… 姬成煜没有掩饰自己的目的, 在集结了京城的护卫军后,便围堵宫门,玩了一场瓮中捉鳖。 看到众人脸上的不安, 他颇有些无辜地勾起唇角:“曦河不喜欢皇兄送你的大礼么?” “皇兄的这份大礼, 曦河怕是无福消受。” “是么,那还真是不巧,本王可是花费了好大的心思,想卖给你一个人情, ”顿了顿,姬成煜突然拔高了声音:“毕竟本王的登极大典, 还要有劳曦河你多多出力了。” 曦河眯起眼睛, 眸中闪过一丝杀意。 应该说不愧是亲兄妹么, 连先兵后礼的威胁手段都如出一辙。 她笑了笑, 迈着步子悠然地踱到大殿正中央, 站在台阶上, 微微颔首睥睨着众人。 臣子们沉默着看着皇权相争, 平静的湖面下, 实际上早已暗涌连连。 “皇兄, 你可知举兵殿前, 乃是谋逆?” -- 第197页 在她的背后是代表着皇权的龙椅,她穿着张牙舞爪的蟠龙红裙, 无形中给人以浓烈的压迫感。 “谋逆?” 这个罪名可不小,但是姬成煜却反而仰头大笑。 他转过身,厉声道:“你毒害先帝在前,逼死太子在后,本王不过是为大雍除害,铲除你这狼子野心之人, 若此为谋逆,未免天理不容!” 这番话让众人目瞪口呆——这是什么意思?老皇帝死了?太子也死了?些许胆小的臣子早已两股战战,几欲昏厥——朝堂上的皇权斗争腥风血雨,他们这波人不知今日还能不能活着见到第二天的太阳。 无论如何,他们今日势必要在二人之中,做出选择。 “臣认为二殿下言之有理,”方才被曦河给了下马威的赵将军第一个站出来,目光怨恨地瞪着龙椅前的女人:“今日便是豁去末将这条老命,也不能让此等女子登上王位!她何德何能,让我大雍蒙羞!” 有一人响应,四周的议论声也渐渐多了起来。没过多久,姬成煜背后就陆陆续续站出来了不少人,大部分都是同他关系较好的武将。那些人一腔热血,头脑简单,为人粗鲁,平日里在军营中厮混,女人对他们来说不过是□□玩物。 他们选择姬成煜,不仅仅是认同他配得上那个九五之尊的位置,更是因为曦河身为女人敢于挑战他们的权威,令他们感到厌恶。 但文官却在犹豫不决。他们大部分是国子监一派,按理来说更偏向三殿下熙王,而不是此时此地争得头破血流的二人。 因此,眼下的情景对曦河极为不利。 姬成煜有了大半武官的支持,而她身侧空无一人。 她必须要拉拢那批软弱却聪明的文人。 幸好,她昨日便已经预料到了当下的场面。 “原来二哥今日赶来,是来罗列本宫罪状了。”曦河冷冷一笑,艳丽的眉眼中满是寒意:“那正好,本宫还在想今日当着众爱卿的面,如何将那件事情公之于众,既然二哥给了本宫抛砖引玉,那就莫要怪本宫,不讲情面,来人——!” 话音落下,侧殿传来了脚步声响。 低眉顺眼的小太监带着两个人,来到了众人面前。 其中一个男子冰霜之姿,眉眼如画,清隽袭人。他站在曦河身侧,目光毫不避讳地与姬成煜相遇。 姬成煜眼神一凝,面上露出几分狐疑的神色。 “这不是李家的那位?” “瞧着是他,他为何出现在此处?” “谁知道……” 不过一个罪臣之子。 姬成煜打量了眼李衍,冷笑道:“这便是你所谓的‘不给情面’?” 曦河轻轻一笑,后退半步,让李衍站在众人面前。 他看向那群面色煞白的文官。里面有许多熟悉的面孔,那些头发花白的男人躲避着他的目光,但在李府出事前,曾经是亲昵叔伯,是父亲在国子监的同窗,是情谊深厚的世交。 他们看到他,目光带着恐惧和怜悯。 李家的覆灭,对于世家来说是个太大的打击。他们终于认识到皇权面前,钟鸣鼎食不过是皇权的恩赐,碾死他们或许麻烦,但也并不是不可能。 世家变成了听话的狗,肉骨头便是富贵依旧。 可是如今的李衍站在了他们面前,将所有的自欺欺人的幻想打破。 “李大人,前些日子你奉陛下之命,复查三年前李尚书贪污受贿一案。如今进展如何,且与大家分享一下罢。” 曦河的声音落下,众人皆是一凛。那段视如避讳的日子再次被提及,宛若一道陈年疤痕被解开,鲜血淋漓的伤口展露在众人面前。 “是。” 李衍抬头,目光落到姬成煜身上,带着几分彻骨的寒意。 他早已不是昔日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了,在短暂的人生中,他有着光鲜的儿时,一袭红衣锣鼓开道的少年时,和被踩入泥泞差点折断傲骨的青年时。 可他从来都不信命。 他是李衍,是万众瞩目的大雍明珠,也是大雍踩不断亦无法玷污的铮铮傲骨。 而至今日,真相终将大白,以慰亡灵。 “数月前,我奉命去复查李尚书一案,来到连城。在李尚书的诉罪状中,被处以极刑的罪状,便是他借工部尚书之名贪污大坝银两,至连城水患数万人死亡,此为一;后又为摆脱罪名,将连城县丞、县令杀人灭口,手段残暴,性质恶劣,此为二。” 李衍的声音落在殿中,清晰而有力。整个大殿鸦雀无声,连呼吸似乎都刻意地放缓。 “以此诉罪状为切入点,我赴往连城,调查连城水患一案,结果真让我找出了些令人震惊的蛛丝马迹。” 他侧过身,向众人介绍身侧俊秀温柔的书生。 “叶期,便是连城县丞的文书,他今日作为我的人证,将向各位还原三年前的真相。” 三年前,那个让半个连城都无眠的夜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众人屏息凝神,看着叶期。叶期慢慢地走上前来,伸手掏出一只银牌。 那个银牌上只有简单的数字,但是却让姬成煜脸色一沉,目光阴郁起来。 “三年前,连城发生水患,县令畏罪自尽,跳进了洪流之中,而没过多久,县丞在家中也被杀害。只是杀害县丞之人,身上带着此银牌。” -- 第198页 李衍看向姬成煜:“二殿下想必不会陌生罢。” 姬成煜笑道:“这银牌随处可见,李大人为了给令尊洗刷罪名,真是劳心费力。” 众人也多有犹疑,似乎并不相信一个小小的县丞文书,能手握什么证据。 李衍看了眼叶期:“叶大人,请继续。” 于是,叶期便把那一夜的惨状,自己妻儿逃亡讲了一遍。期间,他还掏出了一个账本,上面记载着县丞贪污受贿的记录。 他是县丞的亲信,这些送礼之人所求之事,都在这里留下了痕迹。其中便有白沙大坝克扣的银两。 “这银两从户部拨下来时确实是两万五千余两,赵县令一人吞了一万两,县丞八千余两,剩下的银子,仍只有三分之一用于修缮白沙大坝。” 所以,这白沙大坝在洪水面前,宛若纸糊,起不了丝毫作用。 而连城的百姓,变成了最后的、也是最为惨烈的受害者。 “若是白沙大坝好好竣工,连城不会有如此多的伤亡,”李衍道:“他们的性命因贪念无辜受累,亦是使得当地连续三年未能上贡,直接影响国库之储备。这个事实,是否与诸君所知的略有出入?” 这何止是略有出入,简直是全然不同!三年前李尚书因为连城死伤惨重入狱,大坝的后果全部由他一人承担,如今看来,不过是当地的官员无视大雍律法才导致的惨案!简直是鲜血淋漓的冤屈! 那为何李尚书没有上书呢?为何要为那两个小县官背锅? 在场的人早已宦海沉浮十余载,个个都是人精,动一动脑子便晓得,这怕是个莫须有的罪名,是个早已设置好的圈套。 李尚书,成为了牺牲品。 那他是为谁而牺牲? 众人看着叶期手中的银片,又忍不住将目光投向姬成煜——若是煜王一手操办,那他对世家大族的态度可想而知! 前有李家,后面便是千千万万个李家!谁敢保证,下一个被开刀、为权势开路的,不是他们全家老小?李府当时的惨烈谁人不知?李衍从云端跌落地狱,长跪在玄青广场的三天三夜,谁人不胆寒? 一时间,文官人人自危,先前对于姬成煜的摇摆不定,此刻皆化为了恐惧和怨念。 “今日本宫召集文武百官至此,便是要还李尚书一个清白。”曦河及时走上前来,站在李衍身侧,鼓励般冲他一笑,又冲众人道:“也是表明本宫与世家的立场,这个大雍并非我们皇家的大雍,诸君,大雍有今日之境界,靠得是百年前诸家列祖列宗抛头颅,洒热血!本宫,绝对不会忘记这一点,大雍亦不会忘记这一点,若是有人敢恩将仇报,那他不配坐在这个位置!” 空旷的殿内,久久地回荡着她的声音,像是一个隆重的海誓山盟。 “百年前,各位世家的祖先倾囊相助,让始皇帝建立起这个国家。它从一个积弱的小国,一路走到现在,才有今日的繁荣昌盛。君应为国之影,而非国之功成——” 曦河目光明亮,一字一顿道:“你们,才是大雍不可或缺的力量。” 第109章 他最终止步于曦河面前,…… 情况顿时翻天覆地。 文臣开始动摇, 大殿内响起了窃窃私语。姬成煜看着曦河的眼神带了几分玩味。 这个手段倒是巧妙,一番煽动性极强的言论,拉拢了人心, 又凭一己之力扭转了原本不利的局势。 自己这个妹妹, 若真的是个男子,该是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对手。 可惜,在场的文武百官并不是掉几滴眼泪就能打动的蠢货,她的手段或许聪明, 却不够高明。只有手握的精兵良将,刀锋架在谁脖子上, 谁才会乖乖听话。可惜曦河她手中, 没有好用的刀。 是以即使失去了文官的信任, 姬成煜看起来依旧从容不迫。他的手无疑是地揉捏着腰际的折扇, 好似在爱抚一个不甚听话的小野猫。 “可是四殿下, 我大雍向来没有女子为君的传统, 你这么做莫不是要触怒天道, 殃及大雍国运啊!” 感动之余, 不少人又犹豫不决。虽说四殿下言之有理, 颇为动人, 但是就算她有仁善之心,自古以来从未有过女子执政。若是他们跟随了这么一个离经叛道的女君, 把一个女人推上了龙椅,日后怕不是要背负着千秋万载的嘲弄。 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诸位大人言之有理,曦河也并非执意打破这公序良俗。一是我大雍律法中,从未有过女子不能执政之说;二是先帝驾崩之时,并未指定储君。且诸君若是觉得有悖天道,那敢问——” 她的目光带着几分倨傲:“难道你们以为, 这天道能凌驾于我大雍天子头顶?” 天子,便是天命之人,九五至尊,区区天道于她而言,算得了什么? 她已经在挑战这百年来顽固不化的礼法,便是注定了死后落得争议满身。既然如此,不如放手一搏。 “四殿下说的也在理。” “但若是四殿下登基,着实是坏了老祖宗的规矩啊。” “我瞧你是老糊涂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就在这时,姬成煜突然一声冷笑:“四妹果真是伶牙俐齿,既然说先帝并未立下储君,那不管是谁坐上那个位置,都是名不正且言不顺。”话锋一转,他的话中带了几分试探:“除非,你能找到国印。” -- 第199页 国印乃历代大雍皇帝立下遗诏时,为防止篡改,将在储君的姓名上印下刻有大雍二字的印章。 这个印章并不大,相反十分小巧,约为拇指般大小,从始至终只有在皇帝临终时,才能用到。 一直有传言称国印并不在皇帝手中,甚至不在宫中,姬成煜已经翻遍了老皇帝的寝宫,也没有发现丝毫踪迹。如今他丢出这个问题,一方面确实是为了为难她,另一方面也是试探曦河她是否知道国印的下落。 只见殿前的女子轻声一笑,目光中带了几分嘲弄。似乎觉得他这个问题实在是有些愚钝。 “二殿下以为,本宫站在这里是以何立场?难道本宫从小在这里长大,会不晓得这宫里的规矩,今日轮得到你来对本宫指点说教?” 曦河勾起唇角,脸上闪过一丝怜悯。 她看着姬成煜,仿佛在看这一只热水中挣扎的蚂蚁。 这个眼神人十分不爽。姬成煜默不作声地捏紧拳头——自己的兵马已经将宫门包围,大多数的武将也已经投诚。她曦河有什么筹码同他争? “今日诸君齐聚一堂,乃是一件幸事,在场之人都是有福之人,能够目睹今日的场面。”曦河慢悠悠地挪起步子,抬头朝大殿门前笑了笑:“我说的对不对,三哥?” 话音落下,众人皆是循声望去,只见不知何时,在大殿的正门口,几个人影不知站了多久。 为首的便是玩世不恭的三殿下,熙王。 此时此刻,昔日那张无欲无求的脸,也难得正经起来,目光依次打量过诧异的众人,最终与龙椅前的女子交汇。 “本王果然不喜欢这种场合。” 熙王懒洋洋地抱起胳膊,叹了口气:“曦河,你速战速决。” 姬成煜看了眼熙王,又看了眼曦河,突然间放声大笑:“好,好,果真是本王的好兄弟,好妹妹。你们二人竟竟然勾结在一起,真是始料未及的一着好棋!” 熙王平日里不争不抢,除了收集文玩字画,便是闷头扎在国子监中,同那几个画痴、书痴谈道论经,不知国事朝政为何物。 按理来说,他应当是置身事外的。为何与曦河达成联盟? 她到底是用了什么手段! 拉拢了熙王,意味着他背后的国子监势力也投诚于她,胜算的天平顿时摇摇欲坠。 “勾结?二哥,此话倒是偏颇了。”熙王的眸光闪烁着几分奇怪的狂热:“本王何时说过,要同四妹结营?” 顿了顿,他突然勾起唇角,微微后退一步,给一直站在身后的男子让出了面前的道路。 “这是居士的选择,也是本王的选择。居士愿意辅佐何人,本王也愿意臣服于她。” 众人这才发现,三殿下身侧站着一位身材修长,满头银发的青年。他看起来不过三十上下,面容俊美,噙着一抹从容的笑意。 “居士?”姬成煜挑眉:“不过是个江湖骗子,何必用此等下作的手段?” “注意你的言辞!”熙王目光一凛:“你可知,这位大人是谁?” 众人目光早已经将他打量了遍,却没有一个人能认出来,面前这位白发男子的身份。 “他是青山居士。” 国子监对于大雍的学子而言,是可望而不可及的殿堂。而青山居士,便是烙印在所有读书人脑海中的圣人。 他一手创办了国子监,拟定了科考之制,繁文深典信手拈来,乃是众监生逢考必拜的存在。 一时间,那些文臣的眼神顿时变得熠熠闪光。 “当真是青山居士?” “瞧着三殿下的样子,不会说谎。” “但他……他不应当已经上百岁了,为何还是如此年轻?” “这倒是不晓得了……怕是有驻颜之术罢。” 就在这时,那青山居士却笑了笑,轻松道:“时隔三十年,再回到这里,便是我也下定了不小的决心。今日看来,还是无可避免地惹了一身麻烦。” 他看向姬成煜,一双漂亮的凤眸似乎在瞬间,就将他看透:“你便是姬成煜?” “谁准你直呼本王名讳?” “小顾瑶跟我提起过你,呵。” 他古怪一笑,这一声轻笑带着几分调侃,让姬成煜心生恼怒。 “三弟,如此不伦不类之人,你也敢随意带到殿内?” “青山居士若是不伦不类之人,那我们是什么?蝼蚁,抑或是蜉蝣?”曦河嘲弄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云雩先生,事到如今你也莫要遮掩,反正今日你的身份定是藏不住的。” 好戏即将开场,曦河早已按耐不住内心的兴奋,笑意盈盈地看着姬成煜。 他是否意识到,今日的跳梁小丑,是他自己呢? 他有没有想过,今日自己会是这样的结局? 自己这骄傲自大的二哥,野心同自己一样蓬勃,但是脑子却不好使。这样的人好好地活着,难道不是一种罪过么? 云雩颇为无奈地看了她一眼,心想若不是她以“小顾瑶再也不会见到他”做威胁,他才懒得搅浑水。但是那张熟悉的面庞在脑海中一浮现,便是挥之不去了。 罢了罢了,就当是命有此劫。 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他摘下脖颈处的项链,向众人展示。 那是一只白玉做成的,拇指般大小的笛子。 但很快便有眼尖地人认出来,这哪儿是什么笛子!这是一枚印章! -- 第200页 印章上清清楚楚地雕刻着“大雍”二字。 “是国印!” “什么?怎么可能!” “我看得一清二楚,的确是大、雍二字。” 姬成煜眯起眼睛,看着他手中的玉章,冷声道:“你们这又是什么鬼主意?十文前不值的小玩意儿,也敢妄刻我大雍的国号?!” “二殿下说笑了,”云雩笑了笑:“国印的字体特殊且繁复,除了见过遗诏之人,其余人皆是无从知晓。若是给我十文钱去刻,我也一时半会刻不出来的,更何况,二殿下难道不想知道为何这国印在我身上?” 姬成煜脸色铁青,嘴唇紧抿,一言不发。 直到人群中,传来一声惊呼:“云家人!” 云氏,乃是大雍开国皇帝的姓氏。始皇帝云萋本不愿为王,但奈何民心所向,在位二十年后,临死前将皇位蝉让给出生入死的好友姬让。 遗愿便是保云家人世代安然无恙。 有人说,云氏乃神族转世,与凡人格格不入的白发,超脱世俗的聪慧,可知上晓天意,通达民情。这群人世代辅佐着姬家,并且有过觊觎之心。然而,总有那么几个多疑的皇帝,对其声望十分忌惮,百般刁难,于是云家人便逐渐隐退山中,直到新皇诞生。 他们手中的国印,便是始皇帝蝉让时,怀揣着病躯匆忙雕刻而成的玉章。粗糙却又满怀真心,期盼着自己的好友将大雍带向一个继往开来的时代。 如今,老皇帝驾崩,云家人出山,选择着他们的明君。 那么这次,他们会选择谁呢? 众目睽睽之下,云雩迈开惬意的步子,银辉般的白发宛若天上的月光,发丝随着步履翩翩飞舞。 他最终止步于曦河面前,垂下头,以一副臣服的姿态,将国印双手呈上。 第110章 若是瑶瑶少了根寒毛,看…… 众目睽睽之中, 曦河伸出手,将国印取下。 几乎是在那一瞬间,姬成煜突然从袖中甩出一只短箭, 速度之快让人根本无法反应。曦河下意识护住国印, 那枚呼啸着的暗器便直直地扎进她的胸口。 “殿下!” 那小太监下意识惊呼出声,却被李衍伸手揽入怀中,整个人被他死死抱住。 现场一片混乱,曦河的身子“噗通”一声倒了下去, 百官们早已四散奔逃。可是大门外便是姬成煜那八千护卫军,早已把生路死死堵住! 早已无处可逃。 殿内, 宛若修罗般的男人一步步走近, 他的目光赤红, 死死地盯着倒下的女人, 即使如此, 她的手中依旧紧握着那枚玉章。 只要得到它—— 只要得到它, 他就是名正言顺的王! 然而就在这时, 云雩突然开口道:“小顾瑶, 我给你的短剑还在么?” 他转身, 笑意盈盈地看着那位被男子护在怀中的小太监。 仔细一看, 那小太监虽然敷了层黑粉,显得皮糙肉厚, 却有双漂亮而又灵动的杏眸,乃是一乔装打扮的女子。 “你竟然一眼便识破了我的变装术。” “小顾瑶就算是易容我也认得。” 李衍看了眼二人,抱紧了怀中的小姑娘。 “这位小郎君,”云雩看着他晦暗不明的眼神,表情却并无一丝慌张:“帮我把殿下扶过去休息,可好?” “你把她一个人丢在外面?” “小顾瑶的武功那么厉害, 定然是没事的,再者你们不是还有底牌没有使么?” 这个男人并非寻常人物,李衍一眼便能断定。他看似轻佻,却极为聪慧,仿佛已经超脱凡尘,但是他偏偏却又对顾瑶如此在意。 李衍虽然不想承认这丝醋意,但他看到二人熟稔至此,确实感到一丝不爽。 不过当下并不是吃醋的时候,曦河已经昏迷不醒,姬成煜虎视眈眈,他迅速反应过来,同云雩一起将曦河左右架起扶去内殿。 姬成煜见状,眸光一凛,拔腿便要追去,却在这时面前横过一只寒光四射的短剑。 顾瑶人不知鬼不觉般凑到他面前,将那锋利的刀锋架在了他的咽喉。 “二殿下,你的对手是我,”小姑娘冷声道:“接招罢!” 姬成煜早年带过兵,平日里瞧着风度翩翩,总是捏着一把扇子,实际上身体却精壮得很。他猛地后退一大步,挥袖抽出暗器用力一掷,顾瑶下意识用短剑格挡,竟是被他的力度震得虎口发麻。 “顾姑娘,你我无冤无仇,本王并不打算取你性命。否则,别怪本王不看在佑儿的面子上,把你除之后快!” “你还敢提魏姐姐?!” 一提起魏佑娣,顾瑶的怒气蓦地冲上头顶。她咬紧牙关,朝着他的面门裹着呼呼的掌风,挥去一记流星拳。姬成煜侧身躲开,另只手迅速劈向她的脖颈,被她一弯腰闪了过去。 而后足底运力,朝他腹部猛地一撞,男人发出一声痛呼,身子后退趔趄了好几步。 稳住脚步后,姬成煜缓缓抬起头,伸手抹了抹唇角,指尖上带了几丝血痕。 “倒是有几下功夫,是本王轻敌了。” 顾瑶恼怒地瞪着他。 “不过小姑娘,本王没这个时间陪你玩。门外的八千护卫军,你若是有那个本事,便去拦着罢。” 经过一番缠斗,他已经发丝散乱,银冠岌岌可危地挂在头顶。姬成煜索性伸手一摘,将那银冠轻巧地扔在身后。 -- 第201页 三千乌丝倾泻而下,落满他的肩头,眼中的怒意和唇角古怪的弧度,让他看起来似乎有几分疯癫。 “众军听令!” 一声令下,殿前的护卫军收敛了声息,肃穆得像是一颗颗苍天大树。 “在场之人,勿留活口,统统杀无赦。” 那些身着甲胄的军队,本应是护卫百姓、护卫人民的利刃,如今却对准了这群手无寸铁的官员,抽出雪白的,杀气腾腾的刀剑。 “姬成煜!老子都已经站在你这头,为何如此歹毒!” “二殿下!二殿下求你饶了我吧,我跟着你,我、我发誓绝无二心!肝脑涂地!” 呼救声,谩骂声,还有军队凑近时宛若阎罗般的脚步声。 殿内慌乱不已,哀声遍野,唯有顾瑶和三皇子面色不变,近乎冷静地看着他。 “二哥,你已经错得太多,”熙王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现在住手,还为时不晚。” 姬成煜没有理会,他死死盯着拦着面前的顾瑶,眉眼中满是令人胆寒的杀意:“你就这么想死?” 顾瑶抬起头,和他四目相对:“像你这般狼心狗肺之徒,永远得不到魏姐姐。” “看到那个龙椅了吗?本王今天就能坐上去。”姬成煜仰头大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只是一个小小的女人,本王有什么得不到的?” 是啊,只是一个小小的女人。 他的眼前莫名浮现出二人初遇的那一幕。她像只惊慌失措的兔子,误入了猎食者的领域,他的嘴唇在不知哪个女人的身上,沾染着凡尘中随处可见的烂俗的脂粉气。 明明是脂粉商人的女儿,为什么,偏偏她那么干净? 干净到一想起她,心脏都在隐隐作痛。 姬成煜努力想要忽视这抹不适感,语气中已经夹杂着更多的不耐:“给本王滚开!” “我若不呢?” 他抽出一枚短小的匕首,安静地架在她的脖子前。 “那便对不住李大人了。”他笑了笑:“真可惜,本想让他成为本王的幕下之宾的。” 那寸脖颈柔软而细腻,刀锋一用力,便能切开那微微鼓动的血管,夺去她的性命。 身后传来一声声的惨叫和恳求声,这是胜利的噪音。等一切平息后,这个大殿内将被鲜血清洗,清洗得干干净净,宛若新生。 他会坐上那个龙椅,成为俯瞰这个大雍的九五至尊。 然而,随着惨叫声缓缓平息,意料之中的平静却过早地到来了。 “怎么回事?” 姬成煜转过身,发现不知何时,那八千近卫军身后,传来了隆隆的脚步声。 玄青广场上的青石板似乎都在震动,众人被一股奇妙的战栗击中,不由自主地抬头望去。 那宫门前,出现了乌泱泱的、数不胜数的军队。 那是多少人? 五千,一万?还是……五万? 为首的将军身骑黑马,魁梧有力。他手持流星锤,尖锐的倒刺在阳光下泛着致命的寒光。 “敢欺负我家囡囡,”顾老爹粗哑的声音中夹杂着滚烫的怒火:“老子手中的锤子,非得把你砸个屁滚尿流,脑袋开花!” …… 那一天,玄青广场血流成河,横尸遍地。 本来已经把控局面的八千近卫军,被迅速出现的五万人马碾压,五百余人被杀,剩下七千四百余人皆为俘虏。 姬成煜被生擒时,殷红的眸子死死盯着顾瑶,一字一句地问到:“为什么?” 顾老爹手下的昌安军也就一万余人,并非像近卫军这般精锐,是以姬成煜一开始并未放在眼中。 而且,就算京城城郊有四支兵营,为何偏偏来得如此巧妙?为何能在这么快的时间内集结? 但他明白,所有的问题都指向一个答案——曦河。 她实在是太聪明,将他的每一步都料想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是以今日,原来是他自己演了一出尴尬的独角戏。 姬成煜披头散发,大笑着被人押了下去。 “囡囡,你可无事?” 顾老爹关切地问道。 方才还甩着大锤将人咋成肉泥的大将军,现在看到自家白白净净的小囡囡,心都揪到了一起。 虽然自家小囡囡能一拳把那个二皇子打穿,但方才定然也是吓到了,不然不会煞白着小脸儿,安静得像只小鹌鹑。 “阿爹,我无事,方才只是有些累了。” 顾瑶笑了笑,安慰似的捏了捏老爹的胡子:“我去瞧瞧曦河殿下如何了,你赶快回去吧,可别让姬成煜跑了。” 顾老爹看到她一副什么都不肯说的模样,深知自己也套不出什么话来,只好挠挠头,和她道别离开了。 反正李衍也在她身边,应该没事儿的吧? 算了算了,这小丫头一看到李家那小子就活蹦乱跳了。 顾老爹一走,顾瑶立刻松了口气,面色沉重地朝内殿走去。 这一切都被曦河殿下言中了。昨日她将自己和李衍召见进宫,最主要的目的,就是让他们无论如何也要在一天之内,集结四只城郊兵营的兵力,埋伏于宫殿附近。 今日果然如她所料!若是顾老爹没有带着援兵赶来,那么今日命丧于此的丧家犬,便是他们! 她感到一阵后怕,又觉得曦河殿下的心思未免也太过缜密,让人有几分畏惧。 -- 第202页 但到底也是□□凡胎,方才她胸前中了暗器,也不晓得情况如何,顾瑶脚步匆匆地来到内殿,却看到曦河已经换了身衣裳,精神抖擞地醒来。 “都说了本宫无事,你们快回去吧,”她指了指李衍:“你还不去看看你夫人?她一个小姑娘,被你们俩男人丢在外头,若是瑶瑶少了根寒毛,看本宫不把你俩都砍了!” 话音落下,却看到顾瑶站在不远处,脸蛋红红的,应当是把一切都听到了。 曦河朝她招招手。 “殿下,您身体如何?”顾瑶走近后,站在李衍身旁问道:“方才那支暗箭可有伤到您?” 曦河摇了摇头,伸手掏出一枚玉佩。 “多亏了它。” 那枚玉佩拦住了凶狠的暗器,代价是自己断成了两半。顾瑶仔细一瞧,却发现上面雕刻着一只小小的,引亢高歌的小鸟儿,做工十分精细,依稀可见完好时栩栩如生的模样。 可惜,已经碎掉了。 第111章 “我爱的人,若是一…… “这么好看的玉佩, 碎掉了真可惜。” 回去的马车上,顾瑶想起曦河手中的碎成两半的玉饰,感叹道:“不过说来, 殿下也真是有福之人。如此凶险的情况下, 竟然毫发无伤。” 只是那一瞬间受到冲击昏了过去,没过多久,曦河便又活蹦乱跳。李衍看到她脖子上的划痕,脸色并不好看:“与其担心别人, 不如担心下你自己的伤势。脖子上是怎么回事?” 顾瑶这才发觉,方才被姬成煜拿匕首抵着的地方, 泛着隐隐的刺痛感。 她语气轻松:“许是不小心划到了, 放心罢, 没有流血, 并无大碍。” 李衍的眼神中满是不赞同。 “好啦, 下次我会注意的, 不会让自己受伤。”顾瑶凑到面色清冷的男子身边, 脑袋蹭了蹭他的衣袖:“阿衍, 不要再生气啦, 我这不是没事么。” 李衍垂眸, 看着她对自己撒娇,心里突然有某处地方一软, 原本打算让她长长记性的话,也吞了回去。 那双带着委屈的眸子,毛茸茸的脑袋,无辜而又可爱的神情,他相信若是给这小姑娘装个尾巴,都能被她摇上天去。 于是袒露了心声:“怎么像小狗似的?” 顾瑶“嗷呜嗷呜”两声, 抱住他的腰肢,凑到他怀中:“我就是你的小狗。” 李衍瞥了眼默不作声的马夫,欲盖弥彰地清了清嗓子,耳朵上染上一层可疑的红晕。 “无聊。” 明明就很吃这一套! “汪汪!” “……” …… 春日过后,京城的夏季带着闷热袭来。 那日的风波过去许久,玄青广场前的血腥味渐渐消散,恢复了昔日的平静肃穆。 老皇帝轰轰烈烈地下葬后,姬成煜谋逆失败的消息才被放出去。 成者为王,败者为寇,这是古往今来的道理。昔日风光无限的二皇子沦为阶下囚,他被压下天牢,择日处斩。 处决前夜,狱卒给他送来丰盛的晚宴,破天荒的还有一瓶好酒。男人没有动碗筷,目光看着那狱卒放下餐盒,突然开口。 “是你吗,佑儿?” 狱卒蓦地一惊,大步向后一退,“咣当”一声撞到了对面空空如也的囚房。 姬成煜缓缓起身,隔着结实的栏杆,一步一步地朝她走来。 哗啦啦——脚镣拖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音。 在天牢的深处,幽深的走廊吞噬着所有的声响,无人在意这里发生了什么。 “你是来看本王落魄的模样?” 他握住栏杆,看着对面一言不发的女人,唇角勾起一抹笑意:“那便好好看看我,明日可就看不到了。” 闻言,魏佑娣终于抬起头,目光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他很是狼狈,本应是风流潇洒的皇子,如今瘦骨嶙峋,一身素衣,上面沾染了梅花般的血迹。 那双眼睛里是什么呢?有惊异,有释然,唯独没有他想找到的眷恋。 曾经的魏佑娣不会这样看着他。 那时候她的眼中偶尔会闪过迷恋,在两个人曾拥有的最好的那段日子,她冲自己笑起来的时候,腼腆温柔得像是一只饱满多汁的桃儿。 但是现在,桃儿是酸涩的,生硬的,没有了那种一捏,指尖便被充盈的汁水包裹的柔情。 “为何要走到这一步?” 她问道。 这句话姬成煜自己也问了很多次,为什么? 每一个漫漫长夜,月光亲吻着冰凉的地面,他看着自己狼狈的影子,伸手想要了解自己的性命。可总是在最后停下来,似乎在等一个人,又想在等一个答案。 如今,姬成煜等来了他思念的人,可是她亦无法解答。 门外传来狱卒长刻意的咳嗽声,提醒着她时间已经所剩无几,魏佑娣的脸上闪过一丝痛楚,随后便很快地掩饰下去:“我要走了。” “你可曾爱过我?” 在她转身离去前,姬成煜突然问道。 魏佑娣的脚步一顿,没有转过身,也没有回应。 “算了。” 姬成煜的眼睛满满染上一层潮湿的水汽。他笑了笑,一滴液体却极快地坠落:“佑儿,我本来有一个荒唐的决定,但是现在我不想那么做了。待会儿出去,不管发生什么,只管走,莫要回头。” -- 第203页 在问出那个问题后,他突然不想听到她的答案。 爱过又如何,不爱过又如何?此生的缘分已经尽了,还想在奢求来生么?他不想再有来生了。 他放弃了那个绝望的念头,决定放她走。 如果说,他的归宿是凄惨的死亡,那至少他爱的人,可以得到生的希望。 魏佑娣微微侧过头,似乎想问他些什么,为何要说如此决绝的话?为何要在最后告诉她这些? 可是他注定并不会回答。 她再次迈开步子,这次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那抹身影在视线里消失后,姬成煜在心底默默开始数数。他从一数到了1000,然后缓缓起身,拿出藏在枕下的火药。 这是他在那日和曦河在殿前对峙时,留下的两败俱伤的手段。当时没有时机使出来,如今倒是有了用武之地。 姬成煜看着手中的火药,打量了下这座密不透风的牢笼,只需几秒钟,这里就会被夷为平地。 所以她应该,走远了吧。 “轰隆——” 夜幕下,魏府的马车已经走了很远,而那声巨大的爆炸声依旧传递了过来,似乎连地表都在微微震动。 车夫慌忙道:“小姐,好像是那天牢方向……” 车厢中传来了深深的呼吸声。 过了许久,才听到沙哑的回应:“走。” 车夫以为自己没听清,却又听到魏佑娣一字一顿道:“我们走罢。” 就像他说的,此去便是此生已尽,缘断情涸,万事不回头。 …… 一场突如其来的爆炸引发了走水,将大雍百年来的天牢摧毁。那一夜,墨蓝色的夜幕被烧得滚烫,大火肆意地吞噬着一切,直到翌日下午才堪堪扑灭。 而让众人津津乐道的是,这天牢关押的无不是穷凶极恶之徒,他们犯下了令人发指的累累罪行,能够惨死于大火之中,实在是让人拍手称快。 这其中,也包括第二天要处死的二皇子,姬成煜。 他的牢房已经被大火烧感殆尽,寸缕不剩。被发现的时候,遗体已经并不完整。 有人说,他死于这场大火中,保留了最后的体面;也有人说,他只是不想面对明日被人处死的结局,懦弱地了结此生。 然而不管真相如何,众人已经无法知晓。 “我听说,那二皇子的手已经僵硬了,硬是掰开后,发现他死死握着一只羊脂玉佩不放。” 鹘的声音带着一丝迷惑:“玉佩,为什么死前会握着这种东西?” 魏佑娣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只羊脂玉佩,她想了想,大概是几年前,自己送给他的生辰礼物。 如今再回首,当时怀揣的心意已经忘却,也不知道为何当时的自己看到这个玉佩后,便心心念念地想要送给他。 鹘看她面色怔然,突然快步跃上马,勒紧马绳儿,让骏马停了下来。 魏佑娣回头,不解地看着背后的男子。 “你在走神,这样很危险。” 鹘把她圈在怀中,声音带了一丝不容置疑:“不要拿自己冒险。” 滚烫的胸口随着呼吸起伏,让她的心跳有些加快。魏佑娣环顾四周,声音带着一丝羞怯:“我无事,你快下去罢,被人看到的话……” “这是在城郊,谁会来这里跑马,”鹘心情大好地看着面前开阔的风景:“当然,除了你和我,我们有最好的小马,跑上一天也不觉得累。” 跑马是件自由自在的事情,魏佑娣接触到后,迅速地喜欢上了在马背上的感觉。风是自由的,方向也没有边际,她在那个时候才会有活着的感觉。 所以她爽快地答应了鹘的邀约。 “对了,有件事情想同你说。” 鹘突然开口,声音蓦地凑近。魏佑娣瑟缩了一下,便看到自己紧握着的缰绳五指,被属于男性的宽厚的手掌握住。 她的手光滑细白,一看便是娇生惯养,没有干过粗活,也没有习武。和他常年挽弓射箭、满是薄茧的大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娇弱的大雍女人。 鹘心想,但是脆弱中又带着坚韧,好似某种藤蔓,卷着纤细的叶子,却永远向上攀爬。 “我要离开京城了。” 魏佑娣闻言,侧过头问道:“何时?” “三日后启程。” 马儿哒哒地信步慢行,温热的风迎面吹来,吹得人起了离别的思绪。 “魏姑娘,”鹘的声音顿了顿,似乎夹杂着一丝紧张,又带了几分难得的正经:“你……想不想去草原?” 他的心跳声如此大,仿佛要从胸膛里出去,把一颗滚烫的真心,捧到她面前。 可是魏佑娣想了想,半晌,她的声音仿佛从极远处传来:“草原并不适合我。” “你没有去过,为何就这么肯定?” 魏佑娣笑了笑,她仰起头,看着广阔的天空,声音带着一丝解脱:“下个月,我的书屋将在盐城开一家分铺。从小到大,我一直都想去看一看瑶瑶口中的港口,和巨大的货轮,这次终于得偿所愿。” 她想去看看那些金发碧眼的商人,那些远道而来的琉璃花瓶,那腥咸的海风,和更加广阔、更令她心驰神往的世界。 马背上的风让她自由,那么码头上的风,也一样可以做到。 背后的男人沉默了许久,突然间“驾”了一声,一夹马肚,带着她疾驰起来。 -- 第204页 荒凉却漂亮的风景拉扯成了细细的线,呼啸的风声卷着雨后清新的气息刮过耳畔,魏佑娣从来没有觉得,天地有如此宽阔。 “我北匈的王后,并不会像你们大雍一样困在围城,所以,你若想去便去吧,我知晓自由是多么令人心驰神往——” 鹘将怀里的女人搂紧,在她发出惊呼的瞬间,低头吻上了她的耳垂:“我可以等。” 他低沉的嗓音,滚烫的呼吸熨贴着耳垂,像是一记咒语,抽走了她浑身的力气。 “我爱的人,若是一只向往天空的飞鸟,那我,便做她归栖息的巢。” 第112章 结局 正文完结 两个月后, 良辰吉日,新帝的登基典礼拟在6月底。 大朵大朵的陵苕花绽开层层叠叠的花瓣,锦簇雍容, 好不热烈。 前夜, 泰和宫彻夜灯火通明,司礼监忙碌的身影交错着奔波的宫女,他们衣袖翻飞,面色肃穆, 脚步轻快得似乎踩在滚烫的火炭上。 距离天亮还有四个时辰,一分一秒都恨不得掰成两瓣使。然而与外面的热火朝天比, 内殿却异常平静。 明日即将万众瞩目的新帝, 此时正坐在案几前泡茶。 茶水散发着清淡的香气, 闻着让人心情宁静。 曦河举起玲珑茶杯, 浅啜了一口, 满意地眯起眼睛。 小宫女慌慌张张地闯了进来, 行了一礼:“殿下, 顾大人到了。” “本宫知道了, 下去罢。” 已经临近亥时, 万家灯火熄灭的时候。他终于肯见自己一面。 那一抹白色的身影出现时, 曦河正百无聊赖地看着杯中的茶水,眉眼中并没有明日登基的喜悦, 甚至连紧张也无。 相反,在顾宜修的眼中,她有些松弛过头了。 “本宫的人去国子监请了三次,顾大人终于百忙之中,拨出时间来了。” 听到动静,软榻上的女人缓缓起身, 笑着朝他走了过来。 明明是个在传闻中令人闻风丧胆的女人,但是在自己面前,却永远是一副骄傲而柔软的模样,像是从一只凶狠的狮子变成了优雅的猫。 “夜色已深,不知殿下找我来是为何事?” 顾宜修的表情十分冷淡。 此时此刻,夜色阑珊,诺大的内殿中只有两个人。如此孤男寡女,若是被有心人拿去做文章,对一个尚未立稳脚跟的新皇来说,可谓后患无穷。 “为何不愿做国子监祭酒?”曦河开门见山道:“为何要抗旨?” 昨日,面前的这个男人本该成为大雍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国子监祭酒,但是旨令已经下达,他却婉拒了。 “顾大人难道是以为本宫提拔你,是出于私情?” 顾宜修看了她一眼,不可置否。 这个顾虑的确是存在,但主要还是因为,顾宜修本身并不追求大起大落,跌宕起伏的仕途,他有些过于无欲无求了。 能让顾大人放在眼中,盛在心上的,不过是巷子里的那座小宅,和自己的血脉至亲而已。 “爱卿如此聪慧,应当知晓本宫的难处。一个女子,站在九五至尊的位置,注定了从头到尾都是争议满身。但这些本宫并不在意,既然踏上了这条路便没有后悔可言,”曦河的声音带了一丝坚定:“但是顾大人,本宫尚未立稳脚跟,需要自己的羽翼。而你,正是本宫需要的人。” 顾宜修聪明,冷酷,没有野心。他是一枚安全而又好用的棋子,每个上位的帝王,势必要拉拢他这种人。 不同于李衍的心高气傲,难以驱使,没有野心的人若是能为己所用,便和一把顺手的武器无差,她需要顾宜修,不管是出于私情,还是自己的千秋大业。 “承蒙殿下厚爱,臣并无此意,也并不愿追逐名利,只愿淡泊余生,与家人相伴。” “顾大人,这世间是有两全法的,你不尝试,怎知本宫不能做到?”她步步紧逼:“还是说,你一直对本宫心怀芥蒂,因为什么?” 这个问题颇为直白,尤其是出于一位新帝之口,饶是再左右逢源、八面玲珑的人,也不晓得要不要回答。 出人意料地,顾宜修果断道:“因为顾瑶。” 曦河的脸上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 “原来你一直恨我,恨我利用她,利用你们顾家来夺得王位。”曦河笑着笑着,突然垂下眼睛,声音带了一丝偏执:“可是顾大人,若是你在我的位置上,你该当如何?生于皇家,心慈手软便是罪过,太子的死难道还不能让你明白这一点么?” 话音落下,曦河意识到,这是她第一次对外人谈起兄长的死。 过了半晌,顾宜修的声音淡淡传来:“臣不愿明白。” 他天性淡漠,是个过于早慧的孩子,打小便学会了将自己摘出这万丈红尘,做一个冷眼睥睨众生的存在。却惟独把那个小姑娘放到了心尖儿上,把此生为数不多的柔软与爱意,悉数给了她。 如此清冷疏离的一个人,活得与众生格格不入,唯一在这人世间学到的东西,便是保护她。 在那一瞬间,曦河竟然有些羡慕。 但是似乎也曾有人,这么宽容地爱着自己。只不过那个人——她的太子兄长,最终没有落得一个好下场。 “好,本宫知晓你的心意了。本宫向来不会强人所难,此事便算了。” 曦河挥挥手,挤出一丝笑意。 -- 第205页 “不过,顾大人若是并无抱负,做本宫的驸马也是一个极好的选择。” 面前的男人突然抬起头。一双清透的凤眸和她四目相对。 曦河没有躲开。 窗户没有关紧,一缕清风袭来,吹得内殿的蜡烛闪闪烁烁。女子的艳丽面容掩藏在暖黄色的烛火中,似乎打上了一层温柔的光晕。 沉默之中,一丝悄无声息的暧昧如藤蔓般滋长,从二人的脚下一路缠绕向上。 她看着男人的唇,薄中透露出淡淡的粉色,不知吻上去会是什么感觉。但这个念头仅是一闪而过,宫墙外,更夫的声音传来,似乎是将这个旖旎的梦境唤醒了。 顾宜修退了一步,无言地拉开了二人的距离。 一瞬间,漫天的委屈汹涌而来,化为陌生的脆弱感冲击着她的心房,一丝酸涩的情意,让她摇摇欲坠的眼泪冲上了眼眶。 “我是不是失去你了?” 顾宜修没有回答,他只是伸出手,抚了抚她耳边的碎发。 “自明日起,殿下要注意自称,”他笑了笑,一瞬间宛若春风惬意:“这句话,臣逾矩。” 曦河“扑哧”一声笑出来。 “你不说,本宫真的注意不到,毕竟,本宫也是第一次当皇帝,一时半会怕是很难改回来。” 她从来没有笑得如此开心过,好似听到了世上最好听的笑话,眼睛里也是亮晶晶的:“提醒得很得当,朕恕你无罪。” …… 翌日,登基大典准时举办,四公主曦河登上王位,成为了大雍史上第一位女帝,开启了属于她的瑞平元年。 那一日,天下大赦,减税三年,京城举办庆典,早市夜市连绵不断,整整一个月欢庆不散,四处洋溢着喜庆的气氛。 除了顾府。 小姑娘在小吃街上流连忘返,一不小心吃多了,回到家中过了一两个时辰肚子便开始胀气,此时此刻正抱着肚子,在床上打滚喊疼。 李衍面无表情地给她揉着肚子,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谁敢相信,这么大的人了,竟然还能因为贪吃遭罪? 虽然这么想,手上的动作却没有停下,李大人耐心而又细致地控制着力道,给她揉着小肚皮。 “好点了没?” 别说,被他这么一揉,肚子暖烘烘的,似乎真的不疼了。顾瑶立刻狗腿地开始拍马屁:“好多了,我家李大人真是厉害!” 李衍并不吃她这一套。 李大少爷极少伺候人,为了让这个小贪吃鬼好受些,方才又是熬药又是按摩,几乎没闲下来过。顾瑶似乎也觉得有些羞愧,委屈巴巴地捉住他的手,放到自己脸庞边蹭来蹭去:“别生气了阿衍,我下次绝对不会这样。我这不是为四殿下高兴么,一不小心就、就吃多了。” 说罢,她还拍了拍自己的肚子:“现在好多啦,你看,一点也不胀气了!” 只是吃多了积食,算不上什么大毛病,自己给她揉了这么久,也该消化了。李衍这才收回手,起身打算去处理案子。 这几日因为新帝登基,天下大赦,许多陈年旧案重新归档,堆积在李寺正手头的活计宛如一座大山,瞧一眼都能让人昏过去。 但是他还没起身,一具软绵绵的身子立刻缠了上来。 小姑娘最近有些缠人,总是扒拉着他不肯松手,像是把他当成了某种巢穴一般。李衍拍了拍她的胳膊:“松开。” “不松嘛。” “……别闹。” “你最近好忙,每次都是我睡着了你才睡,我还没醒你就去当值了,”小姑娘委屈巴巴地开始撒娇:“阿衍,你就让我抱一会儿。” 李寺正努力想着审批到一半的流程,声音却带了一丝沙哑:“这几日赦免的案子比较多,确实是有些忙。” 但是她再这么抱下去,他不确定自己还有没有那个心思,去处理枯燥无味的案子。 显而易见地,顾瑶没有这个觉悟。而且为了煽风点火,她的手还不安分地往上游移,很快便擒住了他的下巴。 那双白皙的手在他的唇角打着旋儿,似乎在描摹着一副精细的工笔画。 夜色正浓,万籁俱静,世界安静地似乎只有他们两个人。 下一秒,李衍转过身,将她压在身下。 那双作乱的胳膊被男人扣住,摁在柔软的床铺上。他低下头,颇为凶狠地咬住她的唇瓣,将她的惊呼悉数吞入口中。 温热的唇瓣带来一阵愉悦的战栗,顾瑶的眸中闪过一丝得逞的笑意。只是那么笑容还没持续多久,她的肩头突然一凉,细碎的吻落在上面,种下了一粒粒火种。 “阿衍……” 语气中带着一丝慌乱。 于是那些吻便轻柔许多,似乎是在安抚。 “瑶瑶。” 她呢喃着回应,声音像是被蒸腾过,带着一丝软糯:“唔……” 挣扎的话语很快被吞噬殆尽,化为滚烫的呼吸。 月色清明,一阵清风吹过,窗外的树梢轻轻摇动,打散了满地的银霜。 …… 定安四十二年,女帝登基后,迅速开始推进武学堂开幕一事,并颁布新科举令,让女子亦能参与科考。 自此,女子可以入朝为官,开创了大雍女子执政的时代。而为武学堂一事功不可没的顾瑶,亦是被授予三品学堂监事,谢幼云为二品学堂理事,二人隔日上朝时,有老臣为表示对女子执政的不满,当众触柱不治身亡; -- 第206页 两位女子并且因为自己的身份,而选择沉默寡言,时常在朝堂上抒发己见,与不少大臣发生过争执。顾大人和李大人有时候也会意见相左,针锋相对,但是到了家里又会和好。 定安四十三年,李大人喜迎二十五岁大寿,顾瑶神秘兮兮地捂住了他的眼睛,说是准备了一个惊喜的生辰礼物。 他被带到了一个地方,然后眼前的遮掩移开,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崭新气派的府邸。 这个府邸最为眼熟不过了,他在这里度过了无忧无虑的少年时期,宛若置身于一个醒不来的梦境。 熟悉的漆朱大门崭新气派,书有「李府」二字的牌匾,似乎也从那场大火中死而复生,完好地挂在上面。 “喜欢吗?” 李衍点点头。 “我们进去看看。” 李衍被她拉着,来到了院子里。一切都和昔日的李府一样,熟悉的亭楼水榭,熟悉的花园和布局,随处可见的细节几乎都如昨日般重现,不敢想小姑娘花费了多少心思。 恍然间,宛若大梦三生。 “别发呆呀,还有最后一件礼物没有给你呢,”顾瑶神秘兮兮地眨了眨眼睛:“这可是今日的压轴好戏。” 她带着他来到那高高的白墙前,一株小小的树苗被人悉心地种在了墙边。 那是株泡桐树苗。 小姑娘笑得眉眼弯弯:“从今日起,你要和我一起浇水,让它变成亭亭如盖的大树。” 她看着他,轻声说:“好不好?” “好。” 李衍听到自己回答道。 小小的叶子,纤细的树身,同昔日的大树相比,简直是微不足道。但是在未来,它也会努力扎着跟,抽枝展叶,变成一颗枝叶繁茂、花若云霞的苍天大树。 然后,在一个蝉鸣不歇、烈日炎炎的夏天,会有一个蟒头蟒脑的小姑娘,为了卡在树梢上的风筝,呲溜溜地爬到树上—— 遇到她命中注定,一见钟情的少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