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与探花》 第1页 [古装迷情] 《丞相与探花》作者:王琅之【完结+番外】 文案: 大燕国女相舒嫽最近有很多烦心事,最要命的一件就是她招惹了一朵不该招惹的桃花。 作为当朝丞相,舒嫽本着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良好心态兢兢业业的工作着,除了偶尔被皇帝操心婚事之外可以说是大燕的五好公务员。 京华一面,让她遇见了日后名列探花的崔绍,她以为同朝为官,关心同僚也是应该的,然而渐渐的,全大燕的人似乎对他们有什么误解…… 舒嫽:皇上,臣不是,臣没有…… 皇上:丞相啊,不用解释,朕是过来人,朕都懂,都懂…… 而崔绍笑的如沐春风:相爷,下官这里有家乡来的芸豆卷,相爷要不要尝尝? 舒相爷:尝你的大头鬼! 新文《奸王与太傅》预收中,神经病大奸臣女主与高岭之花太傅男主,请大家多多支持!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天之骄子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舒嫽,崔绍 ┃ 配角:裴彰,楚明则,皇帝, ┃ 其它:宫廷朝堂甜文 一句话简介:女相和探花郎的风流韵事。 立意:立意待补充 第1章 舒嫽是大燕国的丞相,女的。 她爹是丞相,他爹死了,她便成了丞相。 大燕民风开放,女子亦可参加科考,是以出了个把女相,并不算什么稀罕事。 身居高位,朝野间看不惯她的人不是没有,这些人一提起她大多要说上两句‘平庸之才不过承蒙祖荫才坐上了今天的位置’,舒嫽不否认这些,只勤勤恳恳,小心谨慎的做她的官,虽则没有什么大的建树,却一直也没什么把柄被人抓在手里,是以这个丞相的位置,也安安稳稳的坐了下来。 便又有人道:“那有什么办法,人家有皇上护着,胎就比旁人投的好。” 舒嫽扶了扶头上的乌纱帽“惭愧惭愧,其实,当今圣上是我的亲舅舅。” 鸡鸣过三遍,天边尚是昏昏沉沉的一片,宫门外,早就聚集了一班大臣,三两一群,正在低声交谈。 舒嫽陷在柔软的床榻中,阿娘正用银勺舀着香稠的莲子羹喂到了嘴边,她刚要张口,貌似有人从后面推了她一把,身体忽然不受控制的前倾,撞翻了莲子羹洒了一身滚烫,她刚要发作,从帘外传来轿夫的声音“相爷,到了。” 她睁开眼,才反应过来自己乃是在上朝的路上,抬手正了正衣冠,轿夫已经为她打起轿帘,舒嫽一矮身子从暖轿内钻了出来。 早春的清晨寒意仍在,舒嫽穿一身朱红官袍,从袖口露出的手几近苍白,淡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辨,乌纱帽下的脸生的修眉俊目,黛青的长眉舒展入鬓,一双眼睛黑白分明,鼻子小巧却挺拔,暖轿内温度正好,因而她嘴唇是淡淡的红色。 大臣们见她到了,齐齐躬身行礼“舒相到了。” 舒嫽回了一礼“诸位大人早。” 这时宫门缓缓打开,舒嫽与大臣们虚虚推让一番,便率先走了进去,等到所有人都站定,才从殿外传来太监的高声唱和。 “皇上驾到。” 大臣们随之跪了一地,齐声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上年过五十,保养得宜,并不十分显老,只鬓边有些许零星,沉厚的声音震慑常:“诸位爱卿平身。” 近来太平无事,臣子们的上奏无非也就是些鸡毛蒜皮,皇上状似听得认真,等他们折子递的差不多,一旁的心腹太监极有眼力见儿的宣布退朝。 等到皇上走了,一群大臣也打算各回各家,各干各的,舒嫽也是如此,然而她前脚刚迈出殿,就被李公公拦住了去路“奴才见过相爷,相爷,皇上有请。” 舒嫽心说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于是将右脚也迈了出来:“带路吧。” 其实皇宫的路她熟得很,闭着眼睛也能找到,皇上下了朝照例要在南书房批阅奏章,这条路三年来她不知走过少次。 香炉里燃着龙涎香,皇上坐在矮塌上低头看着手中书卷,拇指上色泽苍翠的碧玉扳指很是显眼。 舒嫽掀袍下跪“微臣参见皇上。” 皇帝没有过多的反应,只淡淡“嗯。”了一声。 舒嫽站起身来,垂首立在下面。 带着扳指的手将书翻过一页,手的主人吩咐道:“今年科举的会试已毕,过几日便是殿试,之后的琼林宴由你和裴彰一同主持,回去准备一下。” 她轻声回答:“臣遵旨。” 舒嫽听见一声“嗒”的一声响,书卷被放到了桌子上,一道威严的目光将自己笼罩,她知道,接下来才是正事。 果然便听见皇上低沉的嗓音响起“朕听说,你昨日又拒绝了镇北将军府提出的婚约?” “陛下明鉴,实是微臣配不镇北将军的公子。” 公子比臣小了整两岁,臣实在不忍心糟蹋了这棵嫩草。 “所以你就把人家给说哭了?” 她的头又低下去三分“陛下明鉴,是他先对微臣的下人不敬在先。” 臣冤枉,臣哪里知道那小公子看起来如此跋扈却是个水做的心肝,一说就哭,臣实在冤枉。 “简直胡闹!你要知道,镇北将军虽已经赋闲在家,那也曾经是我大燕的栋梁,你这样,要把将军府的脸面置于何处?” -- 第2页 舒嫽在心里叹一口气,神色恭敬得像是拜佛“陛下明鉴,臣,知错啦。” 皇帝拿并起两根指头虚虚点着她:“你啊,你啊,你要我如何向小妹交代。” 舒嫽见皇上面色松动,便知是要饶过她这一遭了,便展颜一笑,见她笑了,皇帝不由得也微微勾起了唇角,然而这笑意未起,便立刻被压了下去,他烦躁的挥挥手“快下去吧,朕见了你头疼。” “微臣告退。” 直到出了书房的门,舒嫽才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皇上真是越来越难应付了。 她爹死后,她娘晋文公主遁入空门云游去了,这两年来,皇上分外关注她的婚事,恨不能把全京城的世家子列成一排给她挑选,她有时会大不敬的想,这般精神,实在可与京城的第一媒婆较量一二。 从皇上那儿出来后,舒嫽没有急着回家,而是去找了裴彰,却被告知裴大人今日请假不在,不用想也知道此人大概又跑去了城外的衡云小馆消遣。 裴彰是翰林院大学士,也是本次科举的主考官,想是一连串的出题批阅把这位大人累着了,会试一完就忙不迭的告了假,好生歇息一番。 回府换了一身便服打算出城寻人,她策马而行,不便走大道,便上了朱雀街,不料行到一半,被前方聚集的人群堵住了去路。 舒嫽只好勒马停驻,见被人群围在当中的乃是一个书生,他对面的男子一身锦衣,身旁带着个小厮,正趾高气昂的嚷着什么。 在原地盘旋片刻,便听了个大概,原来这书生在街上走时不小心和对面的公子哥儿撞到了一块,没过一会儿公子哥儿发现自己随身的钱袋不见了踪影,便疑心是这书生所偷,堵了他在这儿索要。 这时节试子上京,想必眼前这位也是其中之一,此人生得俊俏脸面,风流身段,眉眼昳丽,却不见丝毫女气,穿浅色衣袍,葛巾束发,更显出几分读书人的翩翩风度来。 此时他正慢条斯理的与对方争论,脸上不红不白,仿佛身处如此窘境的不是他本人一般。 舒嫽有些不耐烦,便皱了眉道:“京城重地,何人在此生事?” 周围的百姓原本都在围观,没人注意这马上坐了个什么人,她这一出声,视线纷纷被吸引过来,只见此人虽生的文弱,却气势不凡,绸衣骏马,只怕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一时间人人揣测,摸清此人底细之前,谁也不知该如何动作。 反倒是那个小厮冲她大声嚷道:“你是何人,胆敢在此多管闲事。” 舒嫽不欲搭理,思忖一下,从腰间解下随身玉牌的扔给那书生,口中道:“拿着去找京兆尹孙大人,是非曲直,自有评判,□□的,当街吵嚷,像什么话。” 书生收了玉牌在手,眼神从上方掠过,含笑作揖“学生谢过大人。” 舒嫽微微颔首,趁着人群给她让开的一条路,策马离开了。 衡云小馆建在城外十里的雁池山,所幸山并不高,还修有小道,舒嫽纵马而上,在半山腰处勒马,停在一个小院前。 眼前竹影重重,碧绿的竹叶在风中沙沙作响,她沿着小径走进去,看到一间屋子,屋前的园中种了兰草,此时尚未开花,细长的叶子随风摇曳。 这竹林竹屋,兰草丛丛,一见便知是那人的手笔。 裴彰出身世家,祖父是当世大儒,告老在家的前任太傅,父亲是当朝的御史大夫,本人乃昭和十九年的状元,一篇《秋唐赋》才惊天下,更颇得皇上赞赏。 舒家与裴家向来交好,舒嫽与裴彰也是自幼相识,还是同一年参加科举的试子,那时二人都是十几岁的年纪,少年登科,好不得意,舒嫽任职户部,用三年的时间爬到了户部侍郎的位置,这时老相爷去世,皇上便直接将舒嫽提拔为了丞相。 而这裴公子却无心仕途,自从入了翰林院便埋头编修,一路升到大学士,但凡皇上有意将他调任,总是推三推四,皇上碍于他家两位老大人的面子,没有办法,只好由着他去了。 转眼又是一年科举,裴彰身穿半旧白衫倚在门上,隔着重重竹影望向她,白衫也染上些许浓荫,舒嫽恍恍惚生出几分感慨。 而对方见了她,轻飘飘的道:“舒相爷来了?在下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又‘啧’了一声“舒相今日这身打扮,可比穿那身官服瞧着顺眼多了。” 方才的感慨烟消云散,舒嫽瞥了他一眼,道:“我说兰阶公子,你不要忘了,自己食的也是朝廷的俸禄,还在翰林院挂着职。” 裴彰笑着侧过身“是,是,在下忘不了,相爷进来吧。” 进了屋内,一样竹制的桌椅,雅致非常,只是书卷四处散落堆叠,凌乱不堪,合上的,半翻的,地上的,床上的,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 舒嫽没有丝毫惊讶,轻巧的在这一片狼藉中找出一条路,坐到了桌前,裴彰抬手为她倒茶“今日怎么有空来找我?” “皇上命你我主持殿试之后的琼林宴,我想着你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忙于此事,便来找你。” 她垂眼吹着茶水,闲闲问道:“这届考生的文章你看了觉得如何?可有能看得上眼的?” 裴彰在她对面落座,翘起了腿“还是老样子,要么堆砌浮夸,要么死板无趣,若说看得上眼么……倒也有一个。” -- 第3页 “哦?”舒嫽看他,神情间颇有些意外“哪个考生这样大才,能被裴公子看上?” 要知道,她问这句话,本没打算他会作答。 “有个叫崔绍的。”裴彰悠悠的吐出几个字。 “他的文章,可谓是字工句琢,浑然天成。” 舒嫽揶揄道:“这世间能得兰阶公子如此夸奖的人可不多,只是不知道,这文章比之裴大人当年如何啊? 裴彰微微抬起仰起头,慢悠悠的道:“虽比我尚有差距,但也不失为数年难得一遇的人才。依我看,今年的新科状元,怕是已经定喽。”说着又小声嘟囔道:“说来这崔家数十年未有人出仕,家学却未曾没落,也算难得。” 舒嫽一顿“姓崔?可是临清崔氏?” 裴彰凉凉的道:“就是那个崔家。” 先帝在时,崔家乃是名重一时的世家,崔公更是朝廷的中流砥柱,自家人才辈出不说,朝堂上站着的人,十个中便有三四个是他的门生。 后来崔家因受贿获罪,数额巨大,牵涉甚广,先帝念其多年来劳苦功高,仅将其罢官,崔公和他的长子畏罪自尽,次子带着家人隐居故里,自此,数十年未再有人出仕做官,没想到此番科举,竟有崔家的人前来应试,说起来也算小小一桩奇闻了。 舒嫽正想着,裴彰忽然凑过来,冲她眨眨眼“我听说昨天下午你将镇北将军家的小公子骂哭了,可有此事?皇上没有向你问罪?” 舒嫽随手拿起一本书糊到他脸上“裴兰阶,再敢提这些事,我定要向皇上告你渎职。” 作者有话要说: 舒嫽:皇上,臣没有,臣冤枉…… 第2章 (修) 会试过后,共选出三十名试子参加殿试,日期就定在三日后。 是日天朗气清,泰和殿里,皇上一身明黄龙袍端坐高位,三十名试子分两列站在大殿当中,舒嫽眼尖的瞧见,其中一人,乃是那日她在街头碰见与人纠缠的书生。 他今日一身月白长衫,举止仍是风流斯文,站在一众才俊之中,仍旧分外惹眼。 舒嫽的手不由得摸向腰间,那块玉牌早已完璧归赵,京兆尹孙大人亲自转还给了她,还当着她的面对这书生好一通夸赞,听得她略有些牙酸。 此时李公公正扯着嗓子清点应试名单,只听“崔绍”二字落地,那道月白的身影向前迈出一步“崔绍在。” 舒嫽微微一怔,原来他就是崔绍。 知道这人便是裴彰口中文采非常的崔绍之后,舒嫽就不免对他多留意了些,一场殿试下来却略有些失望,只因此人在试子中虽然也算得上是出挑,比起旁人给他的评价却略显平庸,反倒是另有二位妙语连珠,倒是更加显眼。 次日放榜,如她所料,前三名分别是状元陈子桓,榜眼蒋函柳,探花崔绍。 裴彰扼腕叹息。 舒嫽在家翻着书,听得外面锣鼓阵阵,异常喧闹,所谓白马嘶风三十辔,朱门秉烛一千家,百姓们喜欢瞧读书人放榜游街的热闹,自是沿街拥挤,争睹风采,家里有出去采办的凑上去瞧了两眼,回来说探花郎很是俊俏。 一想到崔绍套着个大红花游街的样子,舒嫽竟有些觉得好笑,继而想起当年裴彰高中,跨在马上神采飞扬的模样,舒嫽在那年科举中名列第十,隔着第一名的裴彰有一段距离,那厮还不时回头挑衅,意在向手下败将展示自己的风姿,看的舒嫽直想把他从上面打下来。 新科进士游街完毕,按照惯例,设宴宫中款待,按照皇上的吩咐,由她和裴彰共同主持筹办。 琼林宴设在湖心小岛上,来往均需乘船,虽则有些麻烦,但胜在雅致,傍晚凉风习习,吹得人很是舒服,丝竹声声,飘散在水面,粼粼的波光,晃碎了满湖灯火,佳酿的醇厚味道掺着舞姬袖底香,只欲熏得人醉。 舒嫽的席位在左首第一位,旁边坐着裴彰,这人耐不住寂寞,好端端的位置不坐,挤到舒嫽这里对着那些个新面孔不住评判,舒嫽刚开始的时候还在认真的听,到后面裴兰阶从人家的家学渊源说到娶了谁家女,生了几个娃,她只好连连扶额,裴彰这八卦的毛病恐怕又犯了。 虽则舒嫽再清楚不过裴兰阶是个什么样的人,然而满朝上下除了他爹,恐怕也只有她一人清楚,旁人提起这位世家贵子,诗文横绝的裴大人,都要心悦诚服的赞一句清雅。 一则因为此人的确才冠当朝,二则因为此人生的颇为疏朗周正,更兼一举一动都是姿容傲人,哪怕是摔跤,他能都比旁人摔的有韵味。 是以哪怕此时他正拉着舒嫽聊八卦,落在别人眼里,也以为兰阶公子正吟弄风月,遗憾不能共闻他口中的绝世篇章。 幸好不多一会儿,皇上来了,可算是把她从裴彰的喋喋不休中解救了出来。 圣驾既到,众人闻声下拜,道了‘免礼’之后,皇上举起酒杯,向着在座诸位遥遥一敬“今日琼林宴,朕敬诸士子一杯,在座不必拘束,尽兴便可。” 诸人陪饮既罢,只见皇上坐在首位环顾四周人物,面上有几分高兴的颜色,舒嫽起身出列,躬身道:“臣敬皇上一杯。” 皇上笑着看向她:“丞相想让朕喝酒,可要拿出理由来。” 舒嫽朗声道:“臣要恭喜皇上,此番科举,皇上恩沐八方,尽得天下英才,臣为皇上高兴。” -- 第4页 皇上‘哈哈’一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道:“还是丞相会说话。” 席间诸位大人连连附和,舒嫽退回座位,裴彰‘啧’了一声:马屁精。 舒嫽把头微微扬起,十分不屑:就是马屁精了你能拿我怎么样。 其实这样的场合,皇上大多不过是来应个卯,露个脸以示皇恩浩荡,因此晃了一下便走了。 皇上走后,宴席上的气氛轻松了许多,在座诸位大多年少气盛,畅谈无忌,舒嫽不欲拘束他们,又觉得有些饿,于是自顾自埋头吃着案上的点心,裴彰又凑了过来,笑嘻嘻的道:“舒相爷这杯酒敬的好,这下满座皆知舒相乃皇上宠臣,日后谁还敢造次。” 舒嫽不客气的回嘴:“你若能把这份心思用在自己的仕途上,也不至于天天被裴大人唠叨了。” 裴彰‘切’了一声,还想说什么,却看见崔绍举着酒杯走了过来,举止温文,面含春风。 他本就生的好,此时被垂着的宫灯一照,更显得秀美非常,待到跟前,手中酒杯向她微微一举,未语先多了笑意“崔绍见过舒相,见过裴大学士。” 裴彰对这位探花很感兴趣,站起身来道:“无须多礼,我看过崔探花的文章,很有见地。” 崔绍恭敬道:“学生拙作,让大学士见笑,裴大人的才名才是天下士人共闻,学生的文章能入大人的眼,实在荣幸之至。” 方才还鄙夷舒嫽是个马屁精的裴大学士被这一席话说的有些飘飘然,可面上还得压抑着谦虚道:“虚名而已,不值一提。” 又道:崔探花可有表字?” 崔绍报上两字:“斯游。” “斯游?”裴彰把这两个字在嘴里念了一遍“有意思。” 崔绍侧过身,向舒嫽笑道:“下官是来向大人道谢的,那日多谢大人相助。” 裴彰斜着眼“哦?原来崔探花和舒相还颇有渊源。” 舒嫽懒得理他,只道:“你不必谢我,京兆尹断案素来公允,你能全身而退说明是对方理亏,与我并无干系。” “下官是谢大人替我解围,在下并无亏心是不假,若是当街和人这样纠缠下去,可实在丢脸。” 话如此说,面上却不见任何羞赧神色,舒嫽打量着他,有些微妙。 连裴彰那样的人都能对他评价如此之高,看他这样更不是那种会因为面圣紧张而有失水准的人,为什么会屈居探花,就有些值得玩味。 舒嫽不去理会他端着酒杯的手,而是道:“昨日殿试探花郎表现十分出色,本相在旁看了,很是欣赏,你能位列前三,也是意料之中。” 崔绍做出十分的恭敬神色“承蒙皇上垂青,来日同朝为官,还望相爷指点。” 舒嫽摆摆手“本相入仕也不过数载,自己尚摸不着头脑,哪里能指教别人,何况以崔探花的心智,想必也用不着本相指点。” 崔绍面上笑意愈深“舒相太过谦虚,打扰了这多时,那学生这杯酒,大人到底是喝还是不喝啊?” 舒嫽举杯站起身来“今日乃是琼林宴,还是本相敬探花郎一杯,就祝探花郎他朝走马上任,锦绣前程。” “那下官就多谢相爷吉言了。” 二人碰了杯,各自饮酒,崔绍行了一礼,也便回了自己的席位。 反倒是席间诸人见此有些坐不住,纷纷前来向她敬酒。 其实他们对这个女相的态度一直有些微妙,不知该如何讨好,更不敢轻易唐突,眼看崔探花能与相爷这般谈笑风生,一个个也都不甘落后,走上前来攀谈。 裴彰见状扯扯她胳膊“喂,你可有的招呼了。”趁早闪人回了自己的席位。 舒嫽在心里摇摇头,心道崔绍这杯酒,喝的可真是要命,目光便不由得便向这罪魁祸首飘过去,恰巧崔绍也正含笑向她这边望来。 与她眼神碰撞之际,拱手作揖,乃是赔罪之态。 舒嫽偷偷撇嘴,并不领情。 酒酣宴罢时,夜色已深,舒嫽被轿子抬回相府,管家和她的贴身丫鬟细罗已经在门口等候多时了。 见她下轿,脚步还有些虚浮,忙迎了过来搀住她的手臂,不由得抱怨道:“哎呦小姐,您怎么一身的酒气,做什么喝这样多的酒?” 一边说着一遍径直将她扶回了屋子。 舒嫽被她扶着,一进房间便歪在了贵妃榻上不起来,细罗吩咐小丫头叫厨房做了醒酒汤来,自己则去拧了手巾来替她擦脸,舒嫽眯着眼睛,任由她摆弄自己。 父亲去世之后,她将宅中大半仆人遣散,除却一些做杂事的下人,贴身就只留了这么一个大丫鬟。 细罗从小就在她身边侍候,对于她的性情习惯摸得一清二楚,二人的感情也亲厚非常,旁人说不得的话在她这里可谓百无禁忌,此时一边替她擦脸一边抱怨她“小姐,小姐酒量不好,醉酒更易头疼,怎么还这么不知节制。” 舒嫽含混不清的道:“无事,不过是今日御宴上,和他们多喝了几杯。” 所幸到后来裴彰人性未泯,替她挡了不少,否则她此时怕是神志都没了,都怪那个崔绍…… 细罗皱了眉“依我说,小姐当初便不应该出仕做官,一个女儿家成日混迹官场,才会这样叫人欺负。” 舒嫽笑笑“又说孩子话,我不做官,拿什么养家糊口。更何况,你家小姐我乃是当朝的丞相,满朝文武,有哪个不长眼的敢来欺负我?” -- 第5页 “是,是,我的相爷,丞相大人,”细罗答应着,仍不忿的小声道:“那您也不必这样辛苦不是。” 舒嫽在榻上微微翻了个身,胡乱答她:“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诶呦,快来帮我按按,实在头疼。” 细罗伸手替她按着头,又招来她的不满“哎呦,你轻点,好好的女孩子怎的手劲这般大……” 细罗瘪嘴,手下放轻了些“小姐你可真难侍候……” “死丫头……” 作者有话要说: 微妙,微妙~ 第3章 (修) 琼林宴后,皇上的任职诏书便下来了。 前三甲中,状元郎陈子恒外放从做官,任从四品琼州知府,榜眼蒋函柳任从四品翰林学士,成了裴彰的手下,崔绍任正五品礼部主事。 其余诸人,各有安排,虽则封的官职都不大,但若能在自己的位置上做出成绩来,升迁也不过是早晚的事,全凭各人的本事而已。 一个月后。 舒嫽刚从户部尚书处探病出来,坐了轿子打算回家。 户部尚书乃她父亲的旧友,昔年自己任职户部时对她也多有照拂,是以自己一听说吴尚书告病在家,便前去探望。 软轿从街上穿过,喧嚷人声充斥耳畔。 近日天气和暖了许多,行人也就越发多了起来,不知经过何处,原本的哄闹的声音变为女子略有些黏腻的招呼,舒嫽心中猜到这是京城里最大的花楼倚红楼,微风杂着脂粉气吹起她的轿帘,舒嫽不经意向外瞥了一眼,这一眼,却瞥见了个熟人。 崔绍站在倚红楼那显眼的招牌下,和一个穿红戴绿的女人对面笑语,形容颇为热络,交谈两句,崔绍便随那女人走了进去。 此时轿子也从倚红楼前略了过去,舒嫽暗自皱眉。 她在朝中偶尔听几个大臣嚼舌根子,也曾提到过崔绍,他逢人总带三分笑意,十分恭谨守礼,遇事从不推脱,办起事情来更不拖泥带水,因此很受称赞,只要这样做下去,前途可谓一片光明。 这样前途无量的后生,怎地光天化日的,就做起了这寻花问柳的勾当,真是枉费了他那副好皮囊,这样的长相身份,有的是好人家的姑娘往跟前凑,偏要往这烟花丛里钻,也不知是他嫖花娘,还是花娘嫖他。 舒嫽扼腕叹息。 可毕竟事不关己,是以她也没有多言。 没过几日,礼部尚书的孙子做百天,她带了礼物前去,席间多是朝中同僚,一见她来了,少不得要前来搭讪,宴至一半,舒嫽为了躲酒,借口出去吹风偷偷溜到园子里的假山后面打算避避风头,好不容易找到一个避人的地方,没想到那里早便站了一个人,见到她,脸上的三分笑意变作了七分。 崔绍行了一礼:“下官见过舒相。” 舒嫽嗯了一声,道:“不必多礼。”接着寒暄道:“本相已有一月未见到崔探花,哦不对,现在该称崔主事了,崔主事新官上任,在礼部可还适应?” 崔绍欠身拱手:“承蒙相爷关心,礼部同僚对下官都很关照,下官还算适应。” “嗯,那就好。” 舒嫽的眼神从他身上转来转去,欲言又止半天,还是忍不住出言提醒:“本相有句话,说来是多嘴,崔主事可愿意听听?” “相爷训诫,下官求之不得。” 舒嫽清了清嗓子,觉得这事实在有些难为情,但身为同僚,又不忍不去提醒,斟酌半晌,才拿捏好了分寸“本相也知食色性也,乃人之常情,只不过崔主事刚上任不久,多少双眼睛盯着,平日里行事,还是小心些好。” 崔绍一愣,随之听懂了她这弦外之音,苦笑两声“相爷这话,下官听了好生冤枉。” 舒嫽微微挑眉,两只脚长在你身上,你若不想去,难道还是有人逼你去的不成? 崔绍知她心中所想,笑得越发苦涩:“相爷若是不信,今日可随下官去一趟倚红楼,自然知道缘故。” 舒嫽面上登时涌起几分薄怒:“放肆!本相一个女子,怎能随你去烟花之地,我好心提点你,你反倒来拿我开心,简直不识抬举。” 说罢一甩袖子,径自离去,只留个崔绍一个背影。 崔绍站在原地,轻轻摇头,脸上还是一般的温润形容。 次日晚间,舒嫽用了膳,正在喝茶,细罗走上前来,手里拿着一张字条:“小姐,方才有人递来了这张条子,说要呈给您看。” 舒嫽取过来看,只见上面写道:下官冒昧,恭请舒相倚红楼一聚,望舒相赏脸。 舒嫽一口茶倒灌到了嗓子里,呛得直咳嗽,好不容易平复下来便直接拿这条子喂了火,气的想拍桌子:这个崔绍,自己逛窑子也就罢了,难道还要带着她这个丞相一起逛窑子? 请女人逛窑子,这是个什么爱好?她不答应,还不依不饶起来了! 一旁的细罗见她这幅样子,担心的询问道:“小姐,这是怎么了,这字条里面写了什么,您激动成这样?” 舒嫽摆摆手“无事,不过是一个脑子不太好的,不算什么大事。” 细罗‘哦’了一声,柔声劝慰:“既是脑子不太好,小姐您何必同他计较,气坏了身子多不值当。” 舒嫽点点头“你说的是,我不同他计较,我同他计较什么。” 熟料第二天,一模一样的条子在同一时刻递到了她眼前。 -- 第6页 舒嫽看都没看就将其撕了个粉碎。 第三天还是如此。 细罗手里捧着条子,已经不敢直视自家小姐,只得偷眼去看她的脸色,只见她一拍桌子站起身来“细罗,准备一身便服,我要出去。” 舒嫽站在门口,有些犹豫。 倚红楼的招牌高悬在头上,三个烫金大字分外醒目,两边垂下的灯笼和五彩的绫罗摇摇晃晃,浓重的脂粉味道直往她鼻子里钻,她打了个喷嚏,便感到一双柔若无骨的手攀上了她的胳膊,一转头,一个年纪已然不轻的女人挑着眼角望着她,眼里精光像是要将她活吃了一般。 “这位官人是个新面孔,以前没有见过,站在这里做什么,难道是害羞了?” 舒嫽不自在的甩开那双手,生硬的道:“我是来找人的。” 说罢不管那老鸨作何反应,径直走了进去,似乎怕被人认出来一般,抬起袖子遮住了大半张脸。 被她甩在身后的老鸨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找人的,来这儿的哪个不是来找人的,装什么清高,现在的小白脸忒没礼貌。” 舒嫽踏进大门,只听无数声“公子~”从四面八方响起,紧接着一大堆花娘围了上来,直要把她从里到外扒个干净,四五只酒杯举到面前就要往她嘴里灌,比方才浓烈百倍的脂粉气扑面而来。 她一边从花娘手里死命护着自己身上的衣裳一边躲酒,努力的左右张望,却怎么也不见崔绍,正疑心是否被他耍了,只觉有人大力将自己向右拉扯,她正纳罕哪里来的花娘这样大的力气,人已经进到了一个雅间之中。 雅间垂着珠帘,从外面瞧不见里面情形,舒嫽猛然被人拽了进来,心中大惊,下意识的挣扎开来,此时崔绍温润的嗓音适时响起“舒相,是我。” 与此同时放开了她的袖子,欠身行了一礼。 舒嫽强自镇定的道:“这种地方就不要多礼了,有事快说。” 她方才从锦绣从中过,虽是片叶不沾身却被姑娘们拉扯乱了衣裳,再被崔绍一拽,大半个外袍挂在肩膀上要掉不掉,原本梳理得整齐的头发也凌乱了几缕,有些狼狈。 崔绍见她这副样子,轻笑一声,这笑与平日不同,乃是真真正正的觉得好笑。 感受到对方的眼刀,他才收敛了些,慢悠悠的道:“下官请了相爷三次,相爷可总算愿意赏光了。” 舒嫽恨恨的瞪他一眼,坐了下来,犹自愤怒的整理着衣裳。 崔绍的眼睛还没从她身上挪开,看着她衣襟恢复整洁便打趣道:“舒相这般打扮,当真风姿卓绝,多少青年才俊都要自惭形秽了。” 舒嫽冷冷的回敬:“比不得崔主事风流洒脱。” 崔绍抬手替她倒了杯茶“下官方才多有得罪,给舒相赔礼,”又道:“这里虽是烟花之地,茶却不错。” 舒嫽也斜着眼“所以崔主事是想告诉我,你每天坐在这里,乃是为了喝茶?” 当她是三岁小孩子呢! 崔绍笑着道:“下官为了在这坐着,每日要多付三倍的茶钱,就算是再好的茶也实在不划算。” 舒嫽不欲与他打哑谜,开门见山的道:“所以崔主事再三邀本相前来,所为到底是何事?” 若说不出个所以然,本相非要治你个以下犯上不可。 崔绍没有答话,眼神缓缓转到了珠帘之外,伸出一只手,将帘子拨开一条缝“相爷可认得那人是谁?” 舒嫽顺着他的方向看过去,只见花红柳绿中,一个中等身材穿着宝蓝色锦缎长袍的男人,正被人引着向二楼走去,这人她自然认得,便答道:“礼部侍郎陶简,你的顶头上司。那又如何?” 舒嫽其实想说你们礼部这眠花宿柳的习俗可谓是一脉相承,又觉得自己这样是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太不地道,于是咽了回去。 崔绍喝了一口茶,方才道:“正是陶侍郎,而下官之所以在这里守着,乃是因为下官的运道不好,刚一到职就碰上了案子。” 话说到这份上,再不知道他的意思,脑子不好的怕是她自己,舒嫽于是道:“你是想说,你碰上的案子,与陶侍郎和这花楼有关?” 茶杯‘嗒’的搁在桌子上,崔绍道:“相爷英明。” 第4章 (修) 原来崔绍任职礼部,甫一到任自然要上上下下整顿一番,前些日子清点各地方的贡品时,发现早年间的贡品少了几样,询问手下小吏,要么支支吾吾的不知道,要么回答的的漏洞百出驴唇不对马嘴。 这样的情况,只有可能是内部的人所为,而他们之所以冒着看管不严的罪责也不敢对崔绍说出实情,则说明这个人的官职,至少要比崔绍高上些许。 其实这种事情,可大可小,有人帮着遮掩一二,或许可以蒙混过关,可若是遮掩不住,东窗事发,出来背锅的只可能是他这个主事以及手下诸人。 舒嫽看他一眼:“所以你就顺藤摸瓜查到了这里?” “有一个在礼部多年的小吏向下官透露了些消息,下官又发现陶大人长时间以来与这里一个叫锦娘的花娘交好,所以想来碰碰运气。” “即便如此,你如何能够证实确实是陶侍郎盗取的?” 陶简是否将贡品送给了锦娘另说,即便是真的,又要如何取证?闯进人家闺房里搜么? 崔绍道:“下官才疏学浅,但也有些微末伎俩,能否拿到赃物是我的事,只是不知舒相愿不愿意帮忙?” -- 第7页 他身为陶侍郎的下属,不宜直接出面揭发,想必是因此才请舒嫽帮忙。 舒嫽挑眉“这是你们礼部的事,本相有何理由插手?” 崔绍面上笑意愈深:“陶侍郎可是宋太师的亲信,舒相难道不想趁机将他拉下马来?” 舒嫽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抬头看他,只见他漆黑如点墨的眸子闪着温润无害的光,唇边笑意清浅,仿佛是和人说着什么无关紧要的事一样。 而事实上,宋太师不仅是当朝重臣,还是三皇子的外公。 故皇后生下太子后不久便撒手人寰,其在世时便为今上不容,是以太子也很不得皇上的欢心。 而三皇子的母妃是宋太师之女,家世显赫,又很得皇上宠爱,子凭母贵,十六岁那年的便封了秦王,朝中早就流传着东宫易主的传闻,近年来流言愈甚,不少大臣都在观望之中,摇摆不定。 老相爷在的时候,便一直力保太子,故皇后同舒嫽的母亲晋文公主也是好友,是以舒嫽是毫无疑问站在太子一边的。 茶杯被重重搁在桌上,茶水溅出些许,洒在桌面,舒嫽冷冷质问“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崔绍神色依然自在从容“下官身在庙堂,想往上爬,总不算错处。” 舒嫽冷笑:“想往上爬,不是坏事,也不是错事,只是你资历尚浅,就算扳倒了陶侍郎,也轮不到你去填缺,崔主事这算盘,是不是打错了。” 崔绍轻轻摇头“我并不是想要侍郎的位置。只不过是想保住头上乌纱,顺便,”他顿了一顿“卖相爷一个人情。” 舒嫽能趁机除掉一枚礼部的钉子,顺便敲打一下宋太师,崔绍摆脱了麻烦,还让舒嫽欠了他一个人情,却确实是一个双赢的好买卖。 舒嫽半晌没有说话,反倒是崔绍见她杯中茶水只剩一半,好心的为她添上“舒相考虑的如何了?” 舒嫽藏在袖下的食指微蜷:“先让本相看到你所谓的证据再说。” 崔绍道:“这是自然。” 话已至此,多说无益,叫来小二结了账,二人便起身向外走。 刚一出雅间,便有两个花娘蝴蝶一样的扑了过来,比起舒嫽,崔绍应付这些要得心应手的多,护着她出了倚红楼,舒嫽站在楼前的大街上,长长的出了一口气,颇有些劫后余生的感触。 她正站在那里平复着呼吸,耳边忽然响起颇为熟悉的一道嗓音“舒嫽?” 她寻着声音望去,正见裴兰阶站在那里,白底长衫外罩浅蓝纱袍,玉冠束发,身后站着的小厮怀中抱着色彩斑斓的大包小裹,与他家公子形成鲜明对比。 裴彰手中拿着一把折扇,此时都顾不上摇。 他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你,你们……” 崔绍神色不变,微微拱手,算作了招呼。 舒嫽觉得自己头有些疼,刚想去解释两句,却见裴兰阶的表情已经转为一脸玩味“没关系,你们继续,我只是路过。”说罢只留给她一个甚为潇洒的背影。 舒嫽的头更疼了。 崔绍却丝毫没觉得什么,反而在一旁提议:“天色已身,下官送舒相回家吧。” 她来这种地方自然没乘轿子,然而也实在无意与他同行,便推辞道:“无事,相府也不是很远,我自己走回去算了。” 崔绍却仿佛没听到一样,在她身后慢悠悠的跟了上来。 舒嫽无法,只当看不见,如此二人行到一条小路,浓稠的夜色弥漫,石板路上洒着淡淡月光,此时人迹稀少,只路边还撑着一个摊子,灯火微微,打在粗糙的桌椅上,一个年近七旬的老人穿着灰蓝布袍,正在用勺子搅弄着锅里的馄饨。 小巧玲珑的馄饨,薄面皮里包着肉馅,白里透着淡红,煮起来分外的有滋有味。 舒嫽吸吸鼻子,被这香味一勾,只觉得腹内空空,有些饿了。 她慢慢的从摊前走过,身后一道温润的声音响起“老人家,要两碗馄饨。” 一回头,崔绍站在馄饨摊子前,眼含笑意的望着她“出来的时候还没有吃晚饭,此时有些饿了,舒公子若不嫌弃,可愿意陪我在这儿随便用些?” 舒嫽站在原地思量片刻,踱回两步坐了下来。 没多一会儿,两碗热气腾腾的馄饨便上了桌,粗瓷碗盛着热汤,白白的馄饨挤在碗里,上面飘着碧绿的香菜和恰到好处的油星,看得人食欲大动。 一个馄饨吞下肚,只觉得暖意从胃里蔓延到了全身,舒嫽顿时心情都好了不少,对面坐着的崔绍正埋头喝汤,人是个斯文人,吃东西也斯文,听父亲讲,当年的临清崔氏满门清贵,崔氏子弟个个风姿夺人,其实眼前人单看起来,也并不辱了门楣。 舒嫽询问道:“我听裴兰阶说,你是崔家的子弟,不知是哪一支?我祖辈与崔家也有往来,或许我还能认识。” 崔绍答道:“家父崔寻,不过是一微不足道的旁支而已,犯官之后,不敢高攀相府高门。” 舒嫽只觉自己无意间揭了人家短处,有些不好意思,于是岔开话题:“我只当你们临清崔氏的人,都是清高的很,崔公子实在令我刮目相看。” 崔绍顿了一顿,方道:“下官只是一介俗人,寒窗多年,为的就是一朝高中,他日得享高官厚禄,良田美宅,至于旁的,并不去想。” 舒嫽点点头“也是,朝上站着的,哪个不是体体面面,又有哪个没自己的心思,比起那些故作清高的人,崔主事也算坦诚。” -- 第8页 崔绍舀了一勺馄饨,慢慢的吹着热气,闻言笑道“舒公子过奖。” 舒嫽噎了一下,还真当自己是夸他呢! 第5章 倚红楼后的一个小巷中,一个穿着葱绿衫子的小丫头正和一位商人打扮的人讨价还价,计较了半天,终于一咬牙:“好了好了,就这么多吧。” 那个作商人打扮的将一个钱袋交到她手中,接下她手里的檀木盒子,揣进袖子里走了。 这里是倚红楼的后门,与前院虽然不过一墙之隔,却将喧嚣纷乱阻隔开来,因为人少僻静,所以方便说话交易。 倚红楼是京城最大的青楼,楼里的姑娘但凡是个稍微红火些的,身边都攒了些客人们平日里打赏的珠宝首饰,然而金银珠宝又不能当饭吃,便会时不时的派丫鬟将一些用不着的首饰珠宝变现成银两,用起来也方便些。 眼前这个穿绿衫子的丫头便是楼里当红花娘锦娘的丫鬟小巧儿。 小巧儿解开钱袋封口的绳子,觑着眼睛向里面瞅,确定没有短少后摸了摸心口:听人说朝廷最近在查找失窃的贡品,她家姑娘这些日子以来担忧的饭都吃不下,如今可算是把这烫手山芋给丢了出去,若是牵连到了她家姑娘,连带着她们这些人都没好果子吃。 另一边,那珠宝铺子的掌柜收了东西正往外走,刚转过拐角,便看到一个顷长的影子立在那里,这人周身气度斯文,穿着长衫,玉簪束发,模样生的很好。 他一见到那人,脸上堆出笑意,赶走几步,巴巴的将手里的檀木盒子捧到那眼前:“公子,您看。” 那人却并没有接过盒子,而是将一锭金子交到他掌心,道:“以后的事,就要麻烦掌柜的了。事成之后,另有重酬,绝不会亏待。” 掌柜的听了这话,连连点头:“好说,好说。” 次日,京兆尹孙大人上奏,蔡记珠宝铺的掌柜上交了一颗东珠,声称是他在别人手里购得,他一看到这颗东珠便知道不是凡品,本不敢沾手,无奈丫鬟小巧儿对他再三央求保证,便只好收下,买下之后辗转难安,今早战战兢兢来了衙门,上交了东西,请衙门定夺。 经清点之下,礼部的贡品果然少了几样,而这颗东珠也确实是失窃的贡品之一,皇上将此事交由刑部查办,刑部对蔡掌柜审讯之后,得知这枚珠子乃是出自倚红楼,当即命令将涉案之人捉来审问。 官兵带人闯进倚红楼的时候,锦娘正被小巧儿服侍着梳妆,一见到刑部的人,登时腿软的站不住,二人如此一路被提到刑部,吓得抖如筛糠梨花带雨,当堂便交代了这颗东珠乃是由陶侍郎所赠,人赃俱获之下,礼部侍郎陶简也承认了自己窃取贡品中饱私囊之罪,刑部就此结案。 据说是因为宋太师私下里亲自向皇上求了情,皇上仅下令将陶简革职,另有在礼部任职多年的刘主事顶上侍郎一职,此案就算这么揭了过去。 散朝之后,舒嫽坐了轿子回家,方一下轿,便看到左侧巷子的阴影里站着一个人,正是崔绍。 她并未做声,犹自回府换了便服,步行出门,走到第二条街的时候,崔绍从后面赶上了她。 舒嫽微微偏过头,低声道:“在倚红楼里散播朝廷失窃贡品的传言,吓得那主仆急于将东西脱手,给那蔡掌柜钻了空子的人,是你吧?” 崔绍没有否认,而是道:“让舒相见笑了。” 舒嫽看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 不知为何,自从崔绍向她直言自己不过是想要名利权柄之后,她原本对此人提防的心思淡去了许多,许是因为官场之中,似他这般坦荡的实在太少,也或许是因为知道了对方要什么,反而不会因为无端的猜测而不安。 此时崔绍道:“下官在云香楼订下了一桌席位,不知舒相可愿意赏脸。” 舒嫽道:“却之不恭。”便随他向云香楼走了过去,二人步调不快不慢,到得云香楼正好赶上饭时。 二人在跑堂的引领下一路上了二楼雅间,坐下没一会儿,便有小二将菜一一摆上,舒嫽见桌子上被堆的满满当当,香气充盈在整个房间之中,也没有客气,一边吃一边问道:“崔主事今日请我来,还备了如此佳宴,不知所为何事?” 崔绍笑道:“下官是来向舒相讨那个人情的。” 舒嫽斜觑着他,打趣道:“我就知道天下没有白捡的好事,只是没想到崔大人要账要的这么快啊?” 崔绍任凭她调侃,表明了自己的用意“下官想调往刑部任职,想请舒相相助。” “为何?”舒嫽有些奇怪。 刑部清苦,油水少得可怜,还要整天在一些琐碎案件里打滚,远比不上礼部清闲,想了想又道:“哦,也是,刑部虽则苦了些,若是差事办得好,也容易被皇上看见,凭着崔主事的本事,想要出头也是轻而易举。” 因此便点头应允:“可以。” 无论如何,在朝中能多一个自己人,总不算坏处。 崔绍拱手道:“那下官便多谢大人了。” 当天晚上,舒嫽便去拜访了刑部尚书,请他在皇上面前开口把人要了过去,崔绍如愿以偿进了刑部,她便以为这些事可以告一段落,然而不知为何,舒嫽近来总是觉得自己总是许多双眼睛盯着,虽然说她坐在这个位置上,从来都是被人窥探的所在,然而这些日子以来感觉尤为严重,甚至总觉得有人在背后偷偷议论自己,留意去听时,又听不到什么,她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精神出了问题。 -- 第9页 这日散朝过后,舒嫽再次被请到了南书房,她站在那里犹自低头反省自己最近是不是又做了什么招他老人家不开心的事,上首的皇上便开了口,声音中透着些欣喜,望着她的眼神也越发慈爱。 “你的事,朕都听说了,崔绍么,虽然现在官职小了些,不过人还年轻么,文采出众,也算得上机敏,总之还是大有可为,假以时日……” 舒嫽心头一震,急忙道:“皇上此言从何说起,臣和崔大人只不过点头之交,皇上怎么说这样的话?” 皇上摆摆手:“你不用说了,朕是过来人,明白你的心事,虽然是当朝丞相,也到底是个女孩子么,这些朕都懂,都懂……” 舒嫽欲哭无泪,皇上您老到底懂什么啊…… 她还想为自己辩驳几句,皇上却下了逐客令“好了好了,朕不耽误你的时间了,朕乏了,你下去吧……” 她刚要开口,皇上已经悠然的闭上了眼睛,仿佛已在梦中,只得把话生生咽到了肚子里,告退离去,她一边向外走,一边听着皇上乐呵呵同李公公讲话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还刻意压低了些许:“这下,朕总算可以跟小妹交差了。” 舒嫽被门槛绊了一下,勉强正了身形,觉得这南书房的门槛今天似乎格外的高。 她揣着满怀的疑问一路走到宫门口,便见前面两位穿着翠绿官服的两位大人正一边向外走一边说些什么,有那么一两句飘进了她的耳朵里。 “这几日看舒相可真是精神极佳,容光焕发啊。” 舒嫽:我有么?我自己怎么不知道。 另一位应和道:“还不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听说有人在倚红楼门前看到了舒相和崔绍一道从里面出来,举止亲密,羡煞旁人呐!” “难怪崔绍无缘无故便从礼部调到了刑部,原来是攀上了这样一层关系,啧啧,现在的年轻人,惯会抄近路走。” 舒嫽一口气闷在了胸口,却生生扼住,打算听他们接下去还要说些什么。 “听说舒相还为了这事亲临刑部尚书杜大人的府邸,请他开口帮忙,如此是亲力亲为,也算是很上心了。” “世上竟有这样天大的好事,若真是陪着逛了一回花楼便能想调到哪里就调到哪里,明儿我也陪陪舒相去。” “你,可得了吧,也不看看探花郎生的什么模样你生的什么模样,你愿意,舒相还不肯呢!” 舒嫽想了一下,觉得他这话说的还算有理。 她慢慢从后面踱了出来,幽幽的道:“两位大人口口声声听说听说,不知是从哪里听得,又是何人所说啊。” “这你有所不知,我府上负责采办下人的和裴府的采办熟识,这些便是我夫人的丫鬟从她那里听说的,而裴府的那个采办又和裴家的门房是一家子,至于那门房是从哪里听说的嘛,那就不得而知了,呵呵呵呵呵……” 等等,这个声音,怎么好生熟悉? 那二位大人对视一眼,后背慢慢的僵了,却没人敢回过头去,只听方才讲的尤为起劲的那位道:“我方才想起,我家夫人叫我今日早些回家,哎呦,年纪大了,记不得事,再不回去,恐怕要惹夫人发脾气,这便先行一步了,呵呵,呵呵。” 另一位也很是配合的道:“我,我也想起手头还有些文书没有处理,这就去了。” 两人互相拱手:“告辞,告辞。” 接着便一东一西,各自走了。 只剩了舒嫽在原地暗自磨牙:裴兰阶,本相就没见过哪个男人似你这般碎的嘴! 作者有话要说: 舒嫽: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 第6章 回府后还没来得及换下官袍,皇上的谕旨便到了。 舒嫽带着阖府上下出去接旨,只听李公公站在庭院中间,拖长了调子道:“皇上口谕:丞相少而勤勉,劳苦功高,朕心怜之,特赐:苏州特贡胭脂两盒,翡翠手镯两对,金雀叉四只,步摇一对,蜀锦十匹,钦此~” 宣完了旨,还看着她笑“舒相爷,还不谢恩。” 舒嫽俯身下拜:“臣谢皇上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方站起身来,便见李公公笑得满脸皱纹都挤在一起,冲她挤着眼睛“相爷,皇上为了您,可真是操碎了心啊。您这次可千万不要辜负了皇上的好意。” 舒嫽‘呵呵’干笑两声,道:“劳烦公公了,公公慢走。”早有管家备好了‘茶钱’,一面攀谈一面将他送了出去。 舒嫽捧着御赐的胭脂水粉钗环绫罗,神情变幻莫测,最后,脸直接绿了。 细罗不明所以,还向舒嫽笑道:“皇上必定是知道小姐在穿着打扮上从不用心,才特意赏了这些东西来,皇上可真是惦记咱们小姐。” 舒嫽微微眯着眼,咬着牙道:“去拿纸笔来。” 细罗答应一声,去取了纸笔,铺在一旁的案上,又磨好了墨,舒嫽走过来,执笔在手,开始写道:裴郎敬启。 一别之后,两地相思。魂梦无据,寝食无味。郎看点点墨,是妾斑斑泪。不知何日候得郎再来,同游明月下,谈笑在花前。妾居相思亭,望眼已欲穿,唯盼郎音讯。 落款:青莺泣书。 这字迹与她平日大相径庭,一笔一划都是柔媚无骨,若是当年教她写字的先生看见她把字写成这样,只怕要拿戒尺来将她手打成猪蹄。 -- 第10页 写完之后看了一遍,自己都险些被酸倒了牙,这才满意地取出一个信封,写上‘裴郎’二字,又叫细罗去取香粉来,在上面撒上些许,直弄得芳香四溢,方才递给了细罗,唇角满意的勾起。 “去,找个合适的人给裴兰阶送过去,记住,一定要光明正大的从正门送进去,但不要让人知道是我写的,知道了吗?” 细罗不知道她家小姐要做什么,但也不多问,收好信封,道了声“是。”,便去按照她吩咐的做了。 次日晚间,舒嫽用了晚膳,正随便拿了本书在看,细罗从外面进来,道:“小姐,小裴大人来了。” 舒嫽冷哼一声,随手将书扔到一边,道:“快有请,本相许久不见裴大人,正想念得很。” ‘想念’两个字咬得犹重。 她话音刚落,裴兰阶已经哭丧着一张脸进来了,一见到她便开始控诉“我说舒相爷,下官和你什么仇什么怨,你要这样整我,你知不知道我被我爹举着家法追的满院子跑,要不是我娘护着我,恐怕你现在看见的,就是我的冤魂了。” 舒嫽听见他如此说,脸上的笑容藏都藏不住:“什么仇什么怨你自己难道不清楚,下次再敢随意散播我的谣言,就不是伪造两封书信那么简单。” 裴彰拱手朝她晃了两下:“大人明鉴,小的委实冤枉,那日在场的还有我随身小厮,说不准便是他散播出去的,我回去一定替你好好教训他还不成么?” 信你才有鬼! 舒嫽不去理他,裴彰趁机坐在她旁边,小声的道:“你两个大晚上的从那种地方出来,换成谁都会想入非非,也怪不得别人么。” 察觉到某人凌厉的眼风,又急忙改口:“好好好,是我错了,我给相爷赔罪,您宰相肚里能撑船,不和我一般计较好不好?” 舒嫽瞥他一眼“下不为例,”又道:“其实我本也没想到裴大人会这么轻易就相信了。” 裴兰阶一听这话,脸上委屈更甚“我爹说了,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嗤。”舒嫽再也控制不住,笑得颇为开怀。 打发走了裴兰阶,她心情很是不错,见夜色已深便打算就此歇了,却见管家匆匆走了进来,步履中带几分慌张。 舒嫽停下脚步,管家上前来附在她耳边小声道:“小姐,太子殿下来了。” 她闻言大惊,急忙起身向外迎去,然而殿下已经到了门外,只见一个穿着黑色披风高大身影出现在眼前,披风里面依旧是黑色的长袍,下摆用金线绣了如意云纹,大半张脸被风帽遮住,几乎要与夜色融为一体。 他刚迈进屋内,有下人迅速的从外面将门关上,舒嫽躬身行礼:“微臣参见太子殿下。” 太子摘下风帽,露出脸来。 他的轮廓生的很是柔和,眉眼也温柔,看上去是讨人喜欢的脸,只是作为太子却欠了几分威严,他从宽大的袖子中伸出手来虚虚一抬:“舒相免礼。” 舒嫽直起了身,恭敬道:“殿下请上座。” 太子坐到了方才她所坐的位置上,舒嫽侍立一旁,低垂着头,面上不见波澜,心中却有些揣测不定。 眼前人便是当朝的东宫太子楚明则,已故恭哀皇后唯一的嫡子,恭哀皇后乃是武将之女,其父乃是战功赫赫的威远侯,虽则如今告老在家,但仍有子侄一辈效命军中,手中兵权虽不如从前,对太子殿下却仍算得上是一股支持的力量。 舒嫽承她父亲遗志,辅佐太子,数年来也算得上是君臣和睦,但除却公事甚少有其他的交流,太子不为皇上所喜,因此一直是小心谨慎,从不敢半分逾矩,更别提是深夜到访臣子家中这等事,是以她心中惴惴,一时拿不准这位殿下心中所想。 太子看她一眼,笑道:“舒相,这是你家,不必如此拘束,一同坐吧。” 舒嫽道:“是。”便坐在了另一边的椅子上。 这时管家亲自奉上了好茶,又低头出去,将门重新关得严严实实。 舒嫽如坐针毡,太子殿下却真的喝起了茶,一举一动都是天生的优雅,眼看着他似乎不打算主动表明来意,舒嫽只好问道:“殿下深夜到访,不知有何要事?” 楚明则低头浅啜着茶水,闻言抬头看她一眼,道:“哦,本也没什么事,不过许久未见舒相,便来看看。” 过了一会儿又慢悠悠的道:“本宫近日听说了不少关于舒相的传闻,舒相近来可是桃花运盛,羡煞旁人啊。” 舒嫽面上一僵,道:“殿下说笑了,臣与崔大人所以同行,不过为了公事,所谓传言,实在不可尽信。” 楚明则点点头,似乎对她的坦白还算满意:“本宫想来也是,舒相从来是恭谨守礼的人,想也不会做出这样的事,倒是那些人,口无遮拦,毁人清誉。” 她暗自松了一口气,道:“殿下能够相信臣,臣便放心了。” 楚明则的目光笼罩在她身上,轻声的道:“本宫怎么会不相信舒相呢,普天之下,本宫若不信舒相,还能相信谁。” 舒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正不知如何作答是好,万幸楚明则在此时站了起来:“时候不早,本宫就不多打扰了。舒相事务繁忙,早些歇息吧。” 舒嫽如蒙大赦,连忙起身:“微臣恭送殿下。” 楚明则阻止道:“舒相留步,” -- 第11页 舒嫽知道太子深夜来此,必然要掩人耳目,因此不便相送,是以也没有坚持,只躬身行礼,目送他离去。 细罗进来时,见她坐在椅子上以手扶额,一脸心事重重的样子,上前来撤去茶水,问道:“小姐这是怎么了,太子殿下深夜到访,可是有事吩咐?” 她有气无力的道:“没事。” 细罗不解的问道:“那小姐这是怎么了,愁眉苦脸的。” 舒嫽长叹一口气:“头疼,想告老还乡。” 作者有话要说: 舒嫽:本相心累。 第7章 舒嫽自然不可能真的告老还乡,一则舒家的门楣还要靠她撑着,二则若真的要告老还乡,以她的年纪,似乎也不大令人信服。 是以如何的头疼,第二天也依旧要打点精神爬起来上朝。 半天下来又听了满肚子的闲言碎语,只好当自己是聋了,下朝之后,看到隔壁空置已久的信远王府里的下人进进出出忙着布置打扫,才想起来问了细罗一声是不是王爷要来京了,怎么王府的下人今天这般勤快。 细罗无奈的道:“半个月前不是小姐你嘱咐过我的,怎么这会儿自己倒忘了。” 舒嫽被她这样一提醒,才想起来这件正事。 早听说信远王爷将于不日抵京,按照脚程算来也就是这两天。 信远王封地远在西南,此次来京,乃是出于一个缘故,嫁女儿。 王爷年庚五十有七,膝下育有一子二女,长子早已成家,大女儿早年进宫侍奉,颇受宠爱,早早的封了宸妃,家中只剩了这么一个小女儿,被皇上封为德云郡主,闺名唐清若。 家中幺女,夫妇两个自然视若掌上明珠,千娇百宠,在选女婿一事上慎之又慎,拖到今年,德云郡主已是双十年华,方才择定了宁国侯爷家的嫡子,约定了婚期,便举家赴京操办婚事。 想起来之后,舒嫽觉得有些肉疼。 礼部尚书的孙子方才做完百天,这信远王爷又要来嫁女儿,也不知道她这相府的开支还吃不吃得消。 想当年她爹出身世族,向来是个不知柴米油盐贵的,又极重官誉,甚为清廉,别人送他一篮子自家庄园里的果子,他都要惦记着从哪里钓两条鱼还回去,万幸的是娶了她母亲,她母亲虽然是堂堂的公主,然而进门之后,全无架子,操持家务,将上上下下打点的井井有条,以前不觉得什么,现在想来,实在佩服得五体投地。 年幼的时候,她娘亦曾教她看账本,然而舒嫽这点十足十似了她爹,看些经史子集倒不觉得什么,一碰到账本,不出一刻钟便酣然入梦。每到这时,她娘便要将她父女二人一同数落一顿,她爹都抱着文书不敢出声,她自然只有老实听训的份儿。 老相爷去世之后,她娘撒手不管,云游去了,落在她身上的,除了丞相的帽子,还有整个相府的家业。 她一个月的俸禄就那么多,要维持整个相府的运转,还要应付往来交际,怎么都有种觉得自己坐吃山空的感觉。 想到这里,便对细罗道:“我记得东街有一处房产闲置着,你和管家商量一下,将其租出去,也能多些银两转还。” 细罗道:“小姐不是说那里的杏花开得好,每年春天要去赏看,不让我向外租么,怎么突然要租出去了?” 舒嫽咳了一声“本相如今事务繁忙,哪里有那个功夫去赏什么花,你尽管去办就是了,最好找个读书人家,不要糟蹋了园子。” 细罗‘哦’了一声,没有多说。 果然不出三日,王爷一家便浩浩荡荡的进了京城。 王爷到京,阵仗自然非比寻常,光带来的陪嫁都浩浩荡荡的拉了十几辆马车,凡是京中有些品级的,自然都要去拜见。 舒嫽也备好了礼物前去,方到了自家门口,眼看着刑部侍郎的轿子停在了王府门前,旁边另有一顶小轿,从轿子上下来的乃是同行的崔绍,舒嫽想了想,转身回府,等过了一会儿,二人走了,方才一个人悠悠的走了过去。 她刚走到了庭院,信远王便带着王妃迎了出来。 只听一阵中气十足的笑声传来,信远王那威武的身影已经到了眼前“舒相来了,本王有失远迎啊。” 王爷人逢喜事精神爽,目光炯炯,哪里像是知天命的年纪,王妃更是保养得宜,牡丹花钗衬得气度分外雍容。 舒嫽连忙行了一礼,道:“王爷如此,实在是折煞我了。” 王妃热络的拉住了她的手:“这许多年不见,舒家姑娘是出落得越发动人了。” 舒嫽不知道自己一身朱红官服每日埋头书案的模样是否动人,只面对王妃笑道:“在伯母面前舒嫽怎敢算得动人,倒是伯母还是这般漂亮。” 王妃被她说的满脸欢喜,然而下一刻又转为愁云暗淡,她拉着舒嫽向王爷道:“只可惜老相爷去的太早,公主又离家远走,这几年可苦了这孩子了。” 舒嫽心道,这么多年过去了,王妃还是如此的菩萨心肠,多愁善感啊,心头不由得涌上一阵暖意,道:“死生有命,勉强不得,我娘如今云游四海,也算自在,王妃不必挂怀。” 王妃这才擦擦眼角“说的也是,你看我关顾着说话,怎么让孩子在外面站着,快进来吧。” 便拉着她到了厅中,下人上了茶,舒嫽笑着打趣:“一别这许久,也不知郡主可还好?别人见不得,我总可以见见这位要出嫁的人。” -- 第12页 王妃脸上的笑意收敛了一下,方道:“哦,这丫头一路舟车劳顿,疲累得很,微感小恙,怕是不能见客了。” 舒嫽表示理解“如此是该好生歇息,要做新娘子的人了,自然要漂漂亮亮的出嫁才是。” 王妃笑笑,向她道:“说来你比阿若还略长了几岁,怎么也不知操心一下自己的终身大事,虽则风光,但女孩子家么,总归还是要嫁了人才算有个归宿。” 舒嫽讪讪的笑“缘分未到,呵呵,缘分未到。” 又多谈了一会儿,王妃定要留她吃晚饭,从王府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舒嫽出来的时候,怀中抱了满满一堆画轴,都是王妃手上积攒的适龄公子的画像,细罗见了笑不可支,捧着研究了半日,觉得各个都很好。 舒嫽懒得理她,径自睡觉去了,夜半梦酣,似乎有人在耳边吵嚷,便醒转过来,发现竟然不是梦,声音似乎是从隔壁传来,披衣推开门,只见王府中灯火通明,不知何故。 恰好这时细罗过来,便皱眉问道:“可是王府了中出了什么事,怎么这样吵闹?” 细罗回禀道:“方才派人过去问过,说是德云郡主失踪了。” “什么?” 今日去时还说是在闺中养身体,怎么这会儿便失踪了? 细罗道:“管家已经差遣帮王府寻人了,小姐先回去等等,说不定一会儿就有消息了。” 得知德云郡主失踪,舒嫽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睡得着,索性吩咐:“帮我更衣,我去看看。” 倒得王府的时候,王爷夫妇正坐在堂中,面色凝重,王妃暗自垂泪,王爷见了她,勉强打起精神“家中小事,不想惊动了舒相,实在失礼了。” 舒嫽道:“王爷这是说的哪里话,邻里之间本该互相照应,只是不知道好好的,郡主怎么会突然失踪?” 她这话问出口,夫妻二人俱是一阵沉默,舒嫽眼尖的扫到桌上放着一封书信,信纸被揉的有些发皱,上面的小字很是娟秀,一行一行读下来,她有些后悔自己多嘴。 忽略掉那些恳切的措辞,大概的意思就是,郡主不愿意嫁给小侯爷,和她的有情人私奔了。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两家多年比邻而居,这位德云郡主,舒嫽少时自然是见过,印象中那是一个很可爱的小姑娘,常穿着淡粉的绫罗,笑起来梨涡浅浅,虽不必她姐姐的美貌,却仍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孩子。 想不到十几年的时间,竟然长成了如此的女中豪杰,实在可敬可叹。 此时却不是敬叹的时候,舒嫽想了想,敛眉沉声道:“郡主被贼人掳走,实在可恨,若天亮仍寻不到,须得上报朝廷增派人手,早日找到郡主才是要紧。” 王爷看了她一眼,长叹一口气“为今之计唯有如此了,本王多年不在朝中,有些地方,或许还需舒相周旋。” 舒嫽道“郡主也算与我相识一场,此乃舒嫽的分内之事,王爷千万不要客气。” 待到天边泛白,出去寻找的家丁陆续回来,均一无所获,曙光照进堂内,王爷的鬓边也是一片银白,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 信远王的女儿,宁国侯府未过门的媳妇失踪了。 出了这样的事情,整个京城差点没被翻过来,刑部并京兆府都被折腾得人仰马翻。 为了保全郡主名节和王府的脸面,对外只说是被贼人掳走,然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稍微留心些的,大概都知道郡主是被人拐跑私奔了。 次日早朝之后,舒嫽被请到了宸妃娘娘处。 因她是女子,又是公主之女,皇上从不禁她出入宫闱,是以有些个宫妃偶尔有事会央她帮忙,这一回,不用去想,舒嫽也知道所为何事。 眼前的宸妃娘娘秀丽的面庞满是愁绪,眉间微蹙,端的是我见犹怜,让人不由得心中感慨,姊妹两个一母同胞,怎的性情却相差这许多。 此时她皱着眉,向着舒嫽细细的道:“出了这样的事,本宫实在不知如何是好,本宫一介女子,除了了给爹娘传两句无用的宽慰之词,连见他们一面都不能,只好来拜托舒相,本宫记得那时候,你我两家在一块儿过中秋,阿若也是叫过你一声姐姐的。” 舒嫽道:“娘娘放心,此事若有舒嫽可以尽力的地方,舒嫽必定不会推辞。” “如此,便有劳舒相了,舒相的仁义,本宫和家人一定铭记在心。” 二人又说了几句话,舒嫽便告辞,宸妃娘娘不仅亲自相送,还派人将她一路送出了宫门。 舒嫽回去之后,直接把轿子停在了王府。 刚一进门,便看到刑部侍郎和崔绍站在院中,王爷见她来了,便道:“这二位乃是刑部派过来帮忙的,你们都是同僚,想必比我熟识。” 二人齐齐向她行礼:“下官见过舒相。” 舒嫽微微颔首“查案要紧,二位大人不必多礼。” 第8章 据德云郡主的贴身丫鬟绿琴所说,自己被迷晕后昏倒在地上,醒来之后便发现郡主不见了踪迹。 一个刚刚才到京城,平日里足不出户的郡主,去哪里弄到的药去迷晕下人,王府中守卫森严,她又是如何逃出去的,实在令人费解。 全无头绪,便只好从头来过。 “方便的话,舒嫽能不能去郡主的闺房看看。” -- 第13页 “恕下官冒昧,不知可否去郡主的闺房看看。”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说话的人分别是舒嫽和崔绍。 刑部侍郎目光从二人身上扫过,了然的道:“本官要去询问王府中的下人,请管家带路吧。” 王爷并未发觉其中微妙,叹着气道:“人都不知道跑哪去了,还在乎这些做什么。”便唤来绿琴带他们过去。 舒嫽狠狠咬了自己的嘴唇一下:叫你多话! 郡主的院子在王府的里面,里面花木扶疏,相映成趣,回廊上挂着一个鸟笼,笼子里的画眉鸟一见人来上蹿下跳个不停,屋子里的装饰贵重又满是小女儿家的雅趣,只从细枝末节都可以看出是如何的受重视。 门窗完好,摆设丝毫不乱,唯一丢了的,只是它的主人。 舒嫽左转右转看不出什么,便随手拿起桌上的一本书翻看,却从里面掉出来一个小册子来,俯下身捡起来看,只见封面上寥寥化了一个雕花的窗扇,旁边用不甚高明的行楷写着《锁春记》三字,乃是每个书摊都必须有那么一本的话本子。 她拉开桌子下的暗匣,里面满满摆着的都是如今市面上最流行的话本子,题材多样,应有尽有。 舒嫽无奈的摇摇头,这丫头沉迷话本里的才子佳人不可自拔,索性自己也来个文君夜奔,不过她堂堂的郡主,身上还有着宁国侯府的婚约,这一出夜奔唱的可是在是惊天动地的多,要是能多一个戏文中多才俊秀的郎君,说不定还真可以流传后世。 崔绍在她身后见了问道:“这是什么?” 舒嫽为他解释“都是些时下流行的话本,用来哄她们这些小姑娘玩的,崔大人专注经史,不认得这些也是正常。” 崔绍嗓音中带了些笑意“是下官见识的少了,比不得舒相涉猎广泛,连戏文话本都能娓娓道来啊。” 舒嫽吃了一瘪,在心中对自己怒吼:早告诉过你不要同他说话了! 绿琴在一旁看见他二人将自家小姐的珍藏都找了出来,额上已经出了一层细汗,要是让老爷夫人知道小姐偷偷看这些东西,小姐倒是跑了,只怕要将她这个做丫鬟的打断了腿。 偏生这个时候,崔绍来到了她面前。 眼前的男子是刑部的官员,已经让人心中已经很是惧怕,再看此人虽是一脸温文笑意,那双漆如点墨,比女人还要好看的眸子里流转的光芒仿佛能洞穿一切,绿琴不由得向后退了一步。 崔绍笑道:“不用紧张,不过是有些事情要问你。” 绿琴低着头不敢看他,只小声的道:“大人请问,奴婢知无不言。” 崔绍慢条斯理的问道:“你说,你是被迷晕醒来之后才发现德云郡主失踪的,是也不是?” “是。” “那时是什么时辰?” “丑时。” “确定?” “确定。” 他继续问:“院子里除了你还有其他的下人,他们可曾听到什么异样。” “这些王爷都已派人问过了,其他人都在睡梦之中,不曾听到什么。” 崔绍脸上的笑意愈深“郡主失踪之前,言行之间,可有什么与平常不同的?” “小姐自从启程上路之后,便一直闷闷不乐,到了府中更是如此,不爱说话,时不时盯着外面发呆,还说……还说自己若是能变成只鸟飞走便好了。” 崔绍道:“你记得倒清楚。” 绿琴的头越发抬不起来“奴婢从小在小姐身边侍候,小姐的一言一行,奴婢莫不放在心上。” 他二人从郡主房中出来后,那边刑部侍郎也结束了对王府下人的问询,送二位大人离开后,舒嫽自留了下来打算问一些较为私密的问题,虽则明眼人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但这王爷的面子,还是要顾及。 三人坐在堂中,这个时候,舒嫽无心再搞那些弯弯绕绕,便直言道:“舒嫽可否问问,郡主留下的书信中说自己是因为不喜欢宁国侯府的公子,不想嫁他所以离开,这件事情,王爷和王妃可是知道的?” 想了想又补了一句“至于郡主信中所说的,有情人,额,此前可有端倪?” 提及此事,王妃面上的愁色更甚,好一会儿方才道:“其实阿若拖到现在才定下亲事不是因为我和王爷太过挑剔,而是她自己不愿意嫁人,整日嚷嚷着要自己去找什么如意郎君,我替她找来的适龄男子的画像,她根本连看都不看一眼。” 王爷听了在一旁犹自愤慨:“她一个郡主,整日想着这些东西,简直是荒谬。” 王妃顿了一顿,接着道:“其实她在家的时候就曾经偷跑出去过一次,被找回来以后王爷就对她加强了管束,眼看着女儿越来越大,也越来越难以约束,王爷和我自作主张,强行给她订了这门婚事,想着她成了婚,也就不会再想着这些了。谁知道她却……你说那宁国侯府的小侯爷人品相貌,也算是一等一的出挑,这孩子怎么就这么不懂事啊。” 说着说着又要掉下泪来,舒嫽连忙止住了这个话题,问道:“之前听王妃说郡主到京后身体不适,可有请大夫来看?” 王爷道:“请了一个大夫,只说是舟车劳顿,开了两贴药便走了。” 舒嫽从王府中出来,果然看到崔绍站在自家门外等候,她感叹明日不知又要传出什么匪夷所思的谣言,走了过去,将自己从王妃处所知的告诉了崔绍。 -- 第14页 崔绍道:“方才刑部已经对那个大夫进行了审问,那人已是七旬老翁,也的确只为郡主瞧过一次病,并无可疑之处。” 舒嫽点头:“如此,还是要多多劳烦刑部诸位大人。” 崔绍道:“分内之事,不敢称‘劳烦’二字。” 舒嫽笑了一下,准备告辞回府,孰知此时崔绍却幽幽的问道:“如果不是下官看错了,舒相最近似乎在躲着下官?” 舒嫽干笑两声:“哪里哪里,崔大人应该就是看错了。” 崔绍唇角含笑望向她,看得人心里发虚,舒嫽此时有些理解了绿琴方才的心境,好在崔绍很快又把眼光收回“如此便好,不然下官还以为是哪里得罪了舒相。” 舒嫽脸上的笑容越发僵硬“崔大人温文君子,实在不必多虑。” 崔绍目送她离去,此时接近晌午,日光有些刺目,璀璨的阳光衬得他的眸子越发光彩熠熠,他在这耀眼的阳光中,微微弯了弯唇角。 第9章 第二日下朝,崔绍大大方方递了名帖,上得门来。 舒嫽知他此时前来,必是为了郡主之事,无法去顾虑许多,遂将他请入厅中。 崔绍环视四周,只见正中摆着黄花梨木的桌椅,墙上挂着山水图,左右的架子上各摆了一盆兰花,两旁湘色的帷幔用玉钩挽起,不由得赞了一句“舒相雅致。” 舒嫽道:“这厅中布置都是我父亲还在时所喜欢的,真正雅致的是老相爷,本相愧不敢当。” 又问道:“崔大人此时前来,想必是郡主的事有了进展?” 崔绍将手中拿着的薄薄的书册放到桌上,舒嫽看了一眼,寥寥勾勒的窗扇,很难让人夸出口的字迹,正是昨日在德云郡主闺房中所见的那本《锁春记》,有些不解的看向他,只见他缓缓的道:“蒙舒相昨日提点,在下回去拜读了这本奇文,发现所写的是一个丫鬟帮助小姐去和心上人私奔,最后二人修成正果的故事。。” 舒嫽顿了顿道:“你的意思,此事像那话本中所写一样,也是她们主仆勾结所为?” 是了,德云初到京城,对王府中的一切都不熟识,光凭自己,是不可能顺利从王府中离开的,如果有绿琴这样一个大丫鬟帮忙上下打点,一切就容易多了。 她自然不会觉得崔绍光凭这个就敢断言,于是听了下去。 “昨日下官对绿琴进行问询之时,她明明怕的要命,偏偏说出来的话都无比确信,好似这些说辞早就准备好了,就等着别人去问一般。” “下官心中疑惑,因此派了刑部的人盯住信远王府,吩咐不要放过任何微不足道的角落,果然教他们发现了一处暗门。” 舒嫽有些意外,道:“可见到绿琴了?” “还没有,不过最迟今晚,下官猜想绿琴一定会坐不住,前去给郡主通风报信。” 崔绍见她一脸的怀疑,便道:“舒相不信,今晚大可同下官一起守株待兔。” 舒嫽挑眉:“崔大人就如此确信?” 崔绍微微笑了起来“是与不是,舒相可愿同下官赌上一赌?” 舒嫽撇嘴:“本相才不同你赌,崔大人只管小心自己的头上乌纱便是。” 月黑风高夜。 舒嫽一身轻装便服自相府的角门出来,这般的偷偷摸摸,倒觉得是自己要去会情郎一般。 旋即摇了摇头:想什么呢这是。 崔绍早已等在外面,见她出来,笑了一笑,带她穿过巷子,去找王府的那处暗门。 这门开的极其隐蔽低矮,上面披拂着碧绿的藤蔓,从外面看,全然看不出什么来。 二人在那里等了好些时候,也不见动静,寒气透衣,舒嫽直想打道回府,却突然听见响动,崔绍连忙拉着她向后藏好,果然听见门被推开的吱呀声,一道桃红色的影子闪了出来,她四面环顾,确定没人后才继续往前走。 二人偷偷跟在绿琴身后,只见她在夜色弥漫巷陌中快步穿行,不时的回头看是否有人跟着,在暗处的舒嫽摸摸鼻子,从小到大,这般偷偷摸摸的跟踪人还是第一次,一时失神间,前方的绿琴突然停了下来。 舒嫽慌忙向后一闪,却没有像料想中撞到坚硬的墙壁,后背贴上了薄薄的一片胸膛,淡淡的温度透过上好的云锦传来,鼻尖萦绕的香气似有若无,不是日常所配的香囊,是了,该是读书人喜燃的案前香,人在案前坐久了,身上难免沾上一点半点。 舒嫽后背僵了一下,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十分自然的从他身上移开,尴尬的笑了两声:“本相方才一时惊吓,失礼失礼。” 崔绍低沉的声音就响在耳边“无妨。” 终于绿琴没有继续走,而是来到一个院子的后门,轻轻扣了扣门环。 半晌,有人从里面开了门,绿琴跟着进去,眼看着门就要再次贝合上,舒嫽先一步抵住了门扇,冲眼前因为她的突然出现而一脸惊慌的人笑道:“你不认得我了?枉我儿时住你隔壁,还曾捉过一只蝴蝶送你。” 唐清若秀气的面庞带着稚嫩,杏眼里乌黑的眼珠转了一转,试探的道:“舒姐姐?” 舒嫽‘嗯’了一声“现在我可以进去了?” 唐清若的眼神飘向舒嫽身后,舒嫽介绍道:“这是刑部的崔大人。” 崔绍欠身行礼“下官见过德云郡主。” -- 第15页 唐清若自然知道他是干什么的,有些不好意思的吐吐舌头,道:“都进来吧。” 几人在唐清若的引领下向里走去,所见是一处荒败多年的府邸,却从后面的一处小院里单独辟出一个还算干净的房间来,也难怪那些搜查的官兵没有找到这里来。 绿琴早在见到他二人的那一刻便吓得花容失色,甫一进屋,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舒嫽见她泪珠子已经在眼眶打转,连忙阻止道:“好了好了,本相无意为难与你,说到底这是你王府的家事,你先下去,我同你家小姐有话要说。” 绿琴起身进了内室,唐清若殷勤的给她二人倒茶:“早就听说舒姐姐做了当朝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还没来得及恭喜你。其实若我父爹娘同意,我也想入朝当个一官半职,总比在家做个笼中鸟的好。” 舒嫽忙道:“朝政繁琐,官场倾轧,你随心所欲惯了,这种生活想来也并不适合你。” 开玩笑,她这性情若是入了朝,还不把朝堂整个儿翻过来,她这个丞相也不要做了,只管每天替她收拾烂摊子就好。 舒嫽环视一周,并没有发现第二个人存在的痕迹,便问道:“你那有情人呢?怎么不出来让我看看是何方神圣,能将堂堂的郡主迷得什么都不要了也要跟他走。” 唐清若嘻嘻笑道:“哪里来的如意郎君,不过是我乱说着玩儿的。” 说这话的时候微微仰起头,一脸的天真无邪理所当然。 舒嫽觉得自己王爷和王妃能将她养这么大,还视若掌珠千依百顺,实在是辛苦了他二老。 崔绍问道:“既无人引诱,郡主又是为何要在大婚之前离开王府?” “就是因为没有,才要去找啊!”唐清若说的很是理直气壮。“这几天我也在京城中转了转,京城不愧是京城,风貌与我家乡大不相同,人物各个都好看的紧。” 舒嫽尽量让自己不要去同这丫头讲道理,她深吸一口气“那你出来这几日,可找到了?” 唐清若用手撑着下巴“嗯……没有,不过我瞧着那个胡同口那个卖画的书生倒还不错,他还同我说要去参加三年后的科考,我看他画画得那般的好,肯定能榜上有名光宗耀祖的。最重要的是,他长得十分英俊,这就很难得了。” 舒嫽不想与她分辨画画得好不好与能否考中进士之间并无半分关系,只道:“生的英俊?我看你娘给你找的那些王孙公子的画像,也不乏有英俊的,你怎么连看都不愿看一眼?” 唐卿若十分不屑的‘切’了一下:“我看那些话本子里,但凡是这些个纨绔子弟,大多是一副下流模样,画师收了银子,自然只会把他们往好看了画喽。” 舒嫽突然无比庆幸她爹娘未曾给她添个弟妹,如果眼前说出这番话的是自家亲妹,她可能会被气得折寿十年。 却在此时,门扇被骤然从外面推开的声音伴随着一道清朗男声响起:“德云郡主此言差矣,本公子天生好得一副相貌,娘胎里带来的风度翩翩,从来用不着画师矫饰。” 房中三人齐齐看向声音来处,只见一个穿着淡紫衣袍,腰环嵌锦玉带,银簪束发的少年公子站在门口半明半暗的交界,即便如此,周身气度仍旧耀眼得让人难以忽视。 感觉到某位郡主见到他之后明显的愣怔,他十分满意的轻轻扬起嘴角,上前一步拱手做礼:“在下宁国侯府世子,魏紫朔。” 作者有话要说: 舒嫽:本相老了,现在的熊孩子这脑回路我也是不能懂…… 第10章 原来这小侯爷得知郡主失踪的消息之后,不仅暗自派人出去寻找,还派人盯住了参与此事的刑部官员,为的就是第一时间知道郡主的所在,派来的人见崔绍行踪略有诡异便留了心,今晚更是一路跟在他们后面,见到郡主之后忙回去告知了小侯爷。 俗话说得好,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舒嫽和崔绍漏夜寻人一路胆战心惊,却被这小侯爷占了便宜。 此时房中气氛颇有些微妙,舒嫽与这位宁国侯府的世子并不熟识,无从搭话,而对于唐清若来说,眼前人虽是初次相见,却是她未婚的夫婿,若不是她来了这么一出,两人相见之地便该是洞房花烛之夜,而非是眼前这种尴尬的场景。 果然应付这样不寻常的事,还是要德云郡主这种女中豪杰来才是。 只见唐清若梗着脖子道:“你便是那宁国侯府的小侯爷?你想怎么样。”完全没有半点自己做错了事的觉悟。 被点到名字的魏紫朔一歪头看着她“应该说你想怎么样。” 唐清若咬了咬牙“反正你们侯府都已经知道了我的事,是本郡主驳了你们侯府的脸面,索性便退了这桩婚事,大家清净。” “退婚?”魏紫朔将这两个字咬在嘴里,然后笑了。 “你想得美!既然订了亲,互换过信物,你生是我魏家的人,死是我魏家的鬼。我已经同我父母说了,这婚是能成也要成,不能成也要成,退婚?想都别想。” 唐清若习惯了别人的百依百顺,从来没有人敢如此光明正大的威胁她,一时间气得说不出话来,只拿一双杏眼瞪着他。 对方却寸步不让“要么,你现在乖乖回王府去,想要我送你回去也成,本世子有的是功夫,要么,明天早晨我亲自派轿子敲锣打鼓来接你,你觉得怎样? ” -- 第16页 唐清若一拍桌子“你!” “我怎样,本世子是你未来的夫婿,你逃婚我都可以不计前嫌,还亲自前来请你回去,你难道不该感恩戴德?” 舒嫽看二人的气氛越发剑拔弩张,想要出声调和,却觉得袖子一沉,便被崔绍拉了出去。 她一面回头去看里面的动静一面对崔绍道:“你做什么,没有人劝着,他们俩一会儿打起来了怎么办?” 崔绍笑道:“舒相此时不出来,岂不是坏人家姻缘?” “姻缘?”舒嫽皱眉“怕不是孽缘。” 崔绍接着向她解释“郡主不是说想要自己去找如意郎君吗?我看小侯爷一表人才,何不让他们二人多多接触一下,看他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只怕不是旁人能劝动的。” 见她还是一脸放心不下的样子,他无奈的摇摇头:“绿琴还在里面,不会让她家小姐吃亏的。” 舒嫽想了又想,终于道:“好吧。”总算是肯随他回去了。 淡淡月色下,二人并肩同行,崔绍感慨道:“舒相和郡主居住邻里,家世相似,年龄相仿,性情却是天差地别。” 舒嫽笑了一下:“本相小的时候,家中管的甚严,若真似她一般,只怕早就被我爹打死了。” 她爹娘只得了她这么一个独女,老相爷却不因为她是个女孩而只一心想着让她找个好人家嫁了,反而自幼对这个女儿寄予厚望,一心想让她继承自己的衣钵,诗书经典,舒嫽自幼习读,她娘还特意给她请了先生入府,端的是用心良苦。 所幸舒嫽也不负所望,少年登科,之后在朝中也微有政绩。 本朝选官任官,除了科举,亦重门阀,这也是为何老相爷死后,舒嫽能够继承她爹位置的原因。 崔绍一直将她送回家中,二人方才作别。 直到第二日王爷和王妃亲自登门道谢,舒嫽才知道昨天深夜小侯爷将郡主送回了府,见这两夫妻满口的感谢,舒嫽忙道:“这是舒嫽分内之事,王爷王妃不必客气。” 信远王拍了拍她的肩膀,正色道:“俗话说三岁看老,如今看来舒相果然没有辜负老相爷的教导,日后若是有什么需要本王帮忙的,尽管开口,本王必定不会坐视不理。” 舒嫽拱手做礼:“舒嫽记住了。”又对王妃道:“只是不知郡主此时如何了?” 王妃虽然做出一脸的愠怒之色,神情间却少了那份担忧,看起来气色好了不少“这个丫头,左右我和王爷是管不了她了,早早的办了婚事,让夫家去管教罢。” 舒嫽笑笑:“昨日亦曾见过小侯爷,与郡主十分般配,也算是一桩良缘。” 这桩搞的整个京城鸡飞狗跳数日的案子就此了结,没过几日便有圣旨,言道崔绍颇具断案之才,擢为从四品大理寺少卿,刑部他人亦有嘉奖。 这日舒嫽正在处理公文,管家来回她说东街的宅子寻到了租客,是个读书人家,价格比预想的多出了许多,舒嫽‘唔’了一声,道“管家劳心了。” “只是有一件事,那租客说要请您过去,有些细节要商讨一下。” 她从堆积的公文中抬起头来:“有什么事你同他去说不就好了,为何非要我去?” 管家道:“我也不知,只是对方坚持要见小姐,小姐便过去一趟吧。” 舒嫽无奈答应:“好吧,不过今日不行,改天再说吧。” 正赶上三日后,她将公文早早的看完,便坐了轿子前往。 在宅前下了轿,便有这府中的管家前来相迎,将她一直引到庭院之中,只听一道熟悉的嗓音响起,一个更为熟悉的面容出现在眼前:“舒相来了,下官有失远迎,万望恕罪。” 来人正是崔绍。 他穿一件家常的天青色长衫,乌发用玉簪束起,此时正含笑望着她,也不知怎的,如此日常的装扮,反而显得此人眉眼秀美,风姿绰绰。 舒嫽瞪大了眼睛“你就是租客?” 崔绍道:“正是下官。” 见她在原地站着不动,崔绍笑着让道:“东家请坐。” 舒嫽想说些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只好顺从的坐在了一旁的石桌前。 石桌上笼罩着绿树浓阴,头上便是一颗高大的杏树,此时杏花早已经谢了,累累的果子挂满枝头,似乎能嗅到若有若无的清香。 对面的崔绍抬手替她倒茶,碧色的茶壶,碧色的瓷杯,衬他修长白皙的手指分外的好看,一杯泛着热气的茶放到了她的面前“舒相请用茶。” 放在唇边浅啜一口,舒嫽的语气有些怀疑:“你哪儿来的这么多银子?” 五品官的俸禄虽算不上微薄可也绝对不是很多,何况这里管家仆人一应俱全,怎么看也是好大一笔开销。 崔绍亦捧了茶杯在手,放在鼻尖浅浅的嗅着:“舒相可能对我们崔家有什么误会,我们崔家,”他顿了一顿:“有的是钱。” 舒嫽见他那明明口出狂言还一脸温润无害的样子,暗自咬牙:怎样,了不起么? 正这样想着,只觉一个什么东西从上方落下正正砸中自己后脑,舒嫽吃痛的捂住头,低头一看,一颗浑圆饱满的杏子滚落在地上。 崔绍眼角眉梢俱是笑意,走过来伸出手替她揉着被砸到的地方:“未得杏花吹满面,却被这杏子砸了头,舒相不枉是这宅子的主人,连这杏子也只砸你而不砸下官。” -- 第17页 舒嫽有些别扭的避开了他的手“本,本相自己来,不用麻烦崔大人。” 又道:“你找我来,到底所为何事?” 崔绍见她如此直接,也不去绕弯子,笑道:“下官近日人逢喜事,升任大理寺少卿,又赁得良宅,只是下官到京中日浅,也无甚亲朋好友,既是同僚,难道舒相都不愿为我贺一贺这升官乔迁之喜么?” 舒嫽在心中摇摇头,原本崔绍升官,自己为了避嫌连贺礼都没有送,这下倒好,人家直接将她哄到了家中,此时也只好认命的道:“那要看看崔大人有没有好酒好菜等着本相了。” 没过几日德云郡主出嫁,舒嫽亦受邀参加婚宴,从前心疼礼金,现在却觉得哪怕花上多一倍的礼金也要赶快将这丫头送出去。 信远王爷和宁国侯结亲,场面自然是盛大无比,十里红妆耀人眼目,喜堂之中,司仪高声唱和,夫妻对拜,满堂喝彩。 只是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新娘子偷偷踩了新郎一脚,而新郎一扯手中红绸,新娘便不受控制的倒入了他怀中,惹得在座宾客哄然大笑。 舒嫽也跟着轻笑,倒真是一对冤家。 回到家中,细罗端上一个琉璃碗来放到案前,说是那边的租客差人送来的,琉璃碗里装的,正是一颗颗水嫩诱人的杏子,舒嫽拿起一个放到唇边,轻轻一咬,只觉唇齿留香,心想,今年未能去赏杏花,尝到了杏子倒也不错。 第11章 崔绍入朝不过数月,先后调任升官,朝中谣言愈发甚嚣尘上。 皇上并不把此事放在眼里,崔绍的官儿是他升的,是看中了他的本事,至于舒嫽,更是巴不得她早日嫁出去的好,然而越是如此,越是引人非议。 万幸当朝的御史大夫是从小看她长大的老崔大人,替她压下去不少,这才没有让弹劾她的折子满天飞。 然而裴大人亦曾在上朝的路上言语间提点过她,言道老相爷一辈子鞠躬尽瘁,攒下一世清白声名和舒家的门楣,万万不可因为一己之私就坏了家誉,这是从来关照她的长辈绝对不会盼她不好,舒嫽不能反驳,只有垂首听训的份儿。 茶已经换过三杯,这第四杯也眼看着凉了,舒嫽还埋头案首,不住的揉着额头,细罗在一旁看了道:“小姐是不是太过劳累了,左右这些公文并不着紧,不妨先歇歇吧,我看今日天气甚好,要不去街上走走散散心。” 舒嫽放下手中公务,脖子已经僵硬得转不过来,她扶着酸痛的脖颈叹了口气:“也罢,准备一下,你和我同去。” 主仆二人换上了便装,便上了街。 外面果然如细罗说的一般,阳光耀眼,天空澄蓝如洗,街上行人如织,小摊贩的叫卖声和行人的交谈声不绝于耳。 当今圣上是个英明君主,即位以来励精图治,功绩历历,天子脚下,哪有不繁华的道理。 细罗在一旁恭维她:“其实说来,如此的清平盛世,也不能说没有老爷和小姐你的功劳。” 舒嫽笑笑:“是陛下圣明,父亲也就罢了,我么,愧不敢当。” 她父亲是一代贤相,死时曾得圣上下诏陪葬皇陵,与当今圣上也算君臣相得,可惜去的早了些,读书人,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她的父亲,也算是一代典范。 而自己……朝堂内外对她的评价,多是以‘平庸’二字概括,她也不觉得冤屈,舒嫽无意像她爹一般青史留名,在其位而谋其政,只要不负先父所托,能养活全家老小,有朝一日挂冠归隐,便是善始善终了。 越是如此想,便越是小心谨慎,越是不敢行差踏错啊…… 正这样想着,突然一个清脆的嗓音钻进了她的耳朵:“探花郎?你是探花郎?” 舒嫽回身,只见一个穿着鹅黄衫子,扎着双髻还绑了彩色发带的小姑娘站在那里,一手拿着一支浅黄的花,一手拉着崔绍的衣摆,仰着头问他。 还真是,巧了…… 舒嫽想,自己与此人初识,便是街头偶遇,而后的的交往,却是不该有的多。 崔绍显然是没想到在街上也能遇见自己的拥趸者,还是这么个小姑娘,有那么一刹那的愣怔,然后笑道:“姑娘你何以见得啊?” 小姑娘手死死牵着他的衣摆,十足认真的道:“前些日子我阿娘抱我上街,我见过你的。” 崔绍的语气很是温柔:“姑娘怕是认错人了,真是几个月前见了一面,姑娘只怕早就忘了在下长得是何等样子了,你说呢?” 那姑娘登时就有些不服气,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腮帮子鼓鼓的,一本正经的宣告:“你长得好看!我不会忘的!” 这时崔绍已经看见她转过身来,有些不好意思的看她一眼,舒嫽哑然失笑。 那个小姑娘将手里拿着的花枝递给他:“这个送给你。探花郎怎么可以不佩花呢?” 崔绍只好接过花枝,插到腰间,作了个揖:“在下多谢姑娘。” 这时候一个老伯急匆匆赶了上来,拉过那个小姑娘,对着崔绍连连道歉“真是不好意思,在下一时疏忽没有看住小姐,打扰公子了。” 崔绍笑说“无妨,小姐很可爱。”老伯连连作揖,便抱着她家不情不愿的小姐走了,那小姑娘趴在老伯肩上,眼睛犹自死死盯着崔绍, 一旁的细罗捂嘴偷笑,而崔绍好不容易脱身,一边冲她走过来,一边无奈摇头:“小姐天真烂漫,倒是让在下不知该如何是好,舒公子见笑了。” -- 第18页 舒嫽笑道:“何来见笑,崔大人容色过人,连不知事的小孩子也要为之倾倒,一见难忘。” 崔绍看着她,眼中的无奈愈深,却没有说什么,而是道:“舒公子今日怎么有空出来,没有公务要忙了?” 舒嫽道:“忙里偷闲,出来走走。” “如此,那,可同行否?” 舒嫽犹豫一下,想拿什么说辞搪塞过去,却被细罗抢了先:“这有什么不行的。” 舒嫽瞪了她一眼,细罗意识到自己似乎说错了话,然而已经晚了。 三人同行,舒嫽不欲多言,细罗不敢开口说话,气氛委实诡异。 行至一处卖扇子书画的摊面前,舒嫽的视线从上面略过,停顿一下,随即转开,崔绍却走了过去,道:“敢问兄台这折扇多少钱一把。” 那卖扇书生打量了他一下,道:“一两银子。” “我给你二两银子,可否借兄台笔墨一用?” 这样好的买卖,那人怎么不肯,忙将笔墨奉上,只见崔绍给了银子,提起画笔,展开一个空白的扇面,饱蘸浓墨,笔走龙蛇,不出一会儿,行楷所书的《蒹葭》落成,看得出笔力非常,颇有风骨。 舒嫽看他一眼,不知意欲何为。 这厢崔绍画罢,从怀中掏出一方小小的私印,改在了上面,然后便将扇子递给了舒嫽:“在下拙作,望公子不要嫌弃。” 舒嫽却没有伸出手去。 市井中并肩同行,还当街画扇相赠,其实不是什么大事,只不过发生在他二人身上,只怕明朝,这又要被当成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传遍朝野。 她在心中叹了口气,转身便向前走,等走到一个稍微僻静些的巷陌,方才站定,回身对细罗道:“我瞧着那边叫卖的栗子不错,你去给我买一包来。” 细罗答应着去了,舒嫽方转过身来对着崔绍道:“本相有些话想说,不知崔大人可愿听否?” 崔绍不理她这话,又将扇子往她眼前递了几分,舒嫽无奈,匆匆接过扇子,纳入袖内,崔绍方道:“愿闻其详。” 舒嫽斟酌片刻,道:“近日朝中流言纷纷,想必崔大人亦有耳闻,我知道崔大人是君子,向来清者自清,只是这终究不是什么好事……” “舒相觉得,在下影响舒相的声誉了?” 舒嫽抬起头,黑白分明的眼睛毫不避讳看向他,分明坦荡“人之多言亦可畏也。不独是我,崔大人大好的前程,为了这些闲言碎语有损官誉,实在不必。” 舒嫽自觉已经把能说的不能说的都说尽了,熟料崔绍拿一双好看的眸子望着她,慢慢的道:“如果我说,我不在意呢?” 我在意! 舒嫽深吸一口气:“无论如何,舒嫽言尽于此,告辞。” 然后扯过犹自在一旁买栗子的细罗“走了。”便匆匆而去。 “《将仲子》啊”,崔绍笑笑,眉宇间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舒相有的时候,实在是可爱得紧。” 第12章 舒嫽在家中闻到似有若无的粽叶香的时候,便知道,端午是要到了。 细罗心灵手巧也不怕麻烦,每年这个时候都喜欢自己亲手包些粽子,就坐在回廊下,手中拿着粽叶绕来绕去,舒嫽看不懂这般复杂的手法,但很爱吃,细罗一般只包三人份的,小姐,管家和自己,若有多余便送给那些小丫头,小丫头们自然欢喜。 端午这天,皇上大宴群臣,宴席就设在御花园中。 此次宫宴,太子殿下和三皇子也共同出席,三皇子却比太子殿下要先到,早早的和几位朝臣在那里寒暄。 他穿一身浅黄色衣袍,眉目狭长,薄唇凌厉,在众人簇拥下更显得器宇不凡,何况长于皇家养出来的那份谈吐,称得上长袖善舞,挥洒自如。 不多时宫人通报太子殿下到,果见太子殿下身着明黄锦袍腰环玉带在众人的‘千岁’声中步步行来,兄弟之间亦见了礼,太子坐下之后,冲舒嫽所在的方向微微颔首,舒嫽亦颔首回应。 仔细看来,三皇子和太子殿下相似并不多,太子殿下肖似其母,生德一副温柔的面孔,举止优雅矜贵。而三皇子,周身笼罩的气度都完完全全在告诉所有人:本殿下堂堂的皇子,当今陛下最宠爱的儿子。 这时皇上方到,宫灯映衬之下,威严的眉眼在此时显出些许柔和,百官起身离席跪拜,等到皇上说了平身之后,方才重新落座。 崔绍坐在右手靠末位的地方,望过去,正好能看到坐在左侧靠前的舒嫽。 舒嫽的身后摆了一盆石榴花,火红的花朵开在枝头,热烈得似碧绿叶子中燃烧起来的火一般,舒嫽坐在那里,一身齐整官服,清秀眉眼,小巧的鼻子翘起的弧度很完美,嘴唇是淡淡的水红,此时正垂首替自己斟酒,那双手从朱红的官袍袖子中伸出,白的几近苍白,握住青花的酒盏,能看到突出的骨节。 这双手大多时候是要拿笔的,纤细的手指握着笔,手腕悬起的弧度很容易便让人得知她必然是自幼习字,先生也必然是个要求严格的人,写在文书或者奏章上的字端正工整,又有秀骨,仔细看去,能看出几分名家风采来。 也有的时候手持笏板,文弱的身影挺直了腰身站在百官首位,出列禀奏时必是恭敬无比,声音清晰却不聒噪,一字一句落在朝堂之上,落在君王和百官的耳朵里,很多时候,这样的几句话,若能得皇上赞同,便可化作明令昭告天下,人人莫不遵从。 -- 第19页 本朝规定,正四品及以上官员方可参与早朝,因此崔绍并未见过她上朝的模样,但仅凭想象,也可以勾勒一二。 其余□□分,还是要等有朝一日自己亲自验证才是。 眼前她倒了酒却也不喝,放在唇边浅啜一口就放下了。崔绍忽然想起,这人的酒量怕是不怎么好,从前琼林宴上,还因自己给她招了人去敬酒而狠狠瞪过自己一眼。 崔绍唇边泛起浅笑,舒嫽喝了两口果酒便去剥那粽子,沾了酒液的唇越发水润,碧绿的粽叶,在她手中层层剥开来,露出里面的糯米和红枣,舒嫽咬了一口,便放到一边,没有再动。 这时可以看见她细白的手腕上系着一截红绳,越发衬得皓腕如霜雪,那怕是家中的丫头给的,想必还是自己上次见到的那个,光那份伶俐便像是她身边的人。 其实端午节,女孩子家大多都爱系五彩绳,只是这位相爷大人顾忌身份,想必是不肯的。 月出皎兮,皎人嫽兮。 老相爷给自己爱女起的这名字端的是很好。 不是倾国倾城,不是人间绝色,只是,美得恰到好处。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清而不艳,见之忘俗,恍若月明千里,春水梨花。 舒嫽像是察觉到什么似的,眼神下意识的向这边望过来。 崔绍收回目光,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觉得自己怕不是病了。 近来天气甚好,不冷不热的,自己怎么会无端端的就病了呢? 崔绍亦拿起银碟中放着的粽子,慢慢的剥了开来,放进嘴里,凉的,果然并不怎么好吃。 这时太子出列,手举酒杯,朗声对着皇上道:“值此佳节,儿臣恭祝父皇身体安康,福寿绵长。” 皇上却并没有拿起杯子,眼神在他身上打量了一圈,然后落在了他腰间,明黄锦带上挂着一个小巧的绸缎香囊,上面绣了兰草,精巧雅致,讨人喜欢。 “这是什么?” 太子恭谨回道:“这是儿臣随身所佩的香囊。” 皇上的面色沉了下来,语气含着怒意:“你是太子,不想着如何为朕分忧,砥砺自身,反而整日钻研这些小玩意儿,你要朕日后怎么放心将这天下交给你?” 太子的脸上不见一丝一毫的难堪或是愠怒,连该有的委屈也无,他只是低下头,慢慢的解下腰间香囊,收到袖中,躬身道:“父皇教训的是,儿臣记得了。”便退回到座位上。 如果舒嫽没有听错的话,此时响起的,该是在座许多官员解香囊的声音。 皇上当着百官的面呵斥太子,在坐的诸位很想当自己是聋了瞎了,然而毕竟各个都是读书出身的,于做戏这一途不是十分的在行,以至于后来宴上气氛越发沉重,早早的便散了。 太子殿下临走之前,经过舒嫽的座次,回头冲她笑了一笑。 舒嫽看也看得出来,太子殿下这笑的,实在是有些苦涩。 回到家中,细罗一直在等她,一见她回来连忙吩咐厨房热了粽子和一碗稀粥,几碟小菜,舒嫽看了一眼盘中的粽子,自己用筷子夹出一个来,指着其余的道:“你拿给管家,叫他派人送到东宫去,记得千万小心,不要被人发现。” 作者有话要说: 学校紧急召唤,作者要马不停蹄的滚回学校去接下来几天会比较忙,不定时更新,诸位见谅…… 第13章 晚上下了雨,淅淅沥沥打在庭院中,泛起淡淡寒气,凄清又惹得人心烦。 舒嫽今日早早的歇下了,本想着多睡一会儿,反倒被这雨声闹得难以入眠。 细细密密的雨声中似有人声响动,果然是细罗推开门,掀开帷幔,声音有些急切:“小姐,太子殿下身边的孙公公突然到访,不知何事,小姐是否要见?” 舒嫽料想必然是太子那边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事,便道:“快请进来。” 随即披衣起身,细罗出去的时候又放下了一层帷幔,隔着两层竹青的烟罗,模模糊糊只能看见一个人影。 不一会儿孙公公进来了,门被从外面关上,一股凉意穿过纱帐打在身上,孙公公身穿蓑衣,有雨水顺着滴到地上,洇成一滩水渍。 “奴才拜见相爷,打扰相爷休息,实在迫不得已,望相爷恕罪。” 舒嫽沉声道:“公公不必多礼,可是太子殿下有什么事要吩咐?” 孙公公道:“寻常小事哪里敢劳动相爷,只求相爷帮帮殿下才是,一个时辰前皇上驾临东宫,谁都不曾知会一声便来了,太子殿下正在檐下逗弄鹦哥儿呢,口中念了两句诗,皇上远远的听见了听了勃然大怒……” “什么诗?” “奴才哪里懂什么诗文,只听是什么合欢扇,什么霜雪的……” 新裂齐纨素,鲜洁如霜雪。 裁作合欢扇,团圆似明月…… 正是《怨歌行》! 舒嫽的心登时一沉,忙问道:“然后呢?” “皇上下旨,命太子殿下闭门思过,不得出东宫半步。” 舒嫽拿着茶杯的手一抖,幸而茶水早便凉了,她将杯子放到桌上,发出‘当啷’的一声响。 哪里是什么闭门思过,说是禁足还差不多!皇上没有告诉别人便驾临东宫,分明是想试探太子,偏巧这时候太子殿下口中念得什么怨妇诗,妇人怨父,他堂堂一个太子,皇上自然可以认为他怨的是君,是父! -- 第20页 舒嫽只觉得似有凉风吹进了头,一阵钝痛袭来,这边孙公公跪在地上止不住的道:“奴才是冒着杀头的罪赶来见舒相的,只求舒相帮帮殿下,奴才死不足惜!” 舒嫽稍微平复了一下,方道:“太子殿下能有你这样的人在身边,是殿下的福气,你先回去,这事我自不会坐视不理,”顿了一下又道:“告诉殿下,请他放心。” 孙公公也知这不是寻常小事,着急不得,便告辞道:“奴才替殿下谢过相爷,奴才这就回去转告太子。奴才告退。” 孙公公走后,一直守在外面的管家和细罗复又进来,管家垂手问道:“小姐打算怎么办?” 细罗点起蜡烛,又拿纱罩重新罩好,插了一句嘴:“小姐要不要在明日早朝替殿下求求情?” 舒嫽摇头:“我若出面求情,就是坐实了殿下勾结朝臣,此事还轮不到我来做,那群言官最是看中纲常,不会放任不管的。这种时候,也就只能指望他们了。” “劳烦管家,差人去裴府一趟。将此事告知老裴大人。” 当朝太子,一国储君,先后被皇上当着众人之面训斥,后又因为一句诗触怒天颜而遭禁足。 朝中一时人心浮动,都说是要变天,不少墙头草都准备倒向三皇子一边。 谏官的折子雪花一样堆积在皇上案头,甚至还有几位当堂便道:太子乃是储君,涉及国本,怎可因为两句不痛不痒的诗文得咎禁足,是皇上对太子过分严苛。 本朝律例,言官不可杀,是以皇上哪怕再是生气也奈何他们不得。 也有几个从来向着三皇子一边的与他们争执,说太子殿下身为东宫之主,不过因了君父的一两句训斥便心存怨怼,如此心胸狭隘不尊孝道之人,日后能否恩泽黎民表率天下,实在令人忧心。 两伙人吵得唾沫横飞,大殿之上你来我往唇枪舌剑,简直是热闹非常。 朝中半数大臣因了此事夜不能寐,自然,也有一些人例外。 哪怕是天塌下来,也难打搅兰阶公子悠游人间的好兴致。 裴兰阶新近得了一把玉骨折扇,喜欢的不得了,无论何时都不忘拿在手中摇上一摇,招摇过市,直令人侧目。 端午过后,天气便热了起来,舒嫽今日难得穿了一身水色交领裙衫,躺在竹椅上看书,乌发仅用一根素白玉簪束起,其余的随意散落在肩头和椅子上。 耳边忽然响起某人略显轻佻的嗓音“绾绾如此,当真是赏心悦目。” 舒嫽将书从面前拿开,眼睛微微眯起“你方才叫的我什么?” “绾绾。”裴兰阶重复了一遍“难道舒相这相爷的位置坐久了,连自己的小字都忘了?” 不是忘了,自己这两个字除了父母少有人知道,而每次裴兰阶这么叫她,她都只觉没什么好事。 舒嫽哼了一声,拿手中书指着他:“你再敢这样不经通报便闯到我的房间里来,当心本相治你的罪。” 裴兰阶连忙讨饶:“好好好,是我的不是,下次再来,一定打从进门起便敲锣打鼓让舒相知道下官前来拜访相爷了。” 舒嫽绷不住笑了,指着他手中摇个不住的扇子道:“又是哪里得来的好东西,几日不见,裴大人又风雅了不少。” 裴兰阶把扇子‘啪’的一下合拢在掌心,递到了她眼前“你喜欢?那便送你了?” 舒嫽接过扇子,只觉触手温润沁凉,慢慢的展开,这扇子共二十四支上好白玉片,用精致的雕工雕镂出山水画楼,一个长衫人影站在楼上,横笛唇边,全部展开来看,便是山水悠悠,长笛一声人倚楼的好意象。 看着这扇子,有什么不合时宜的景象从脑海中划过,随即消逝,舒嫽将扇子递了回去,站起身来“君子不夺人所爱,你自己留着吧。” 说着便要往外面走,却被裴兰阶先一步拦住了去路。 裴兰阶身量生的很高,舒嫽极不爱同他站着说话,很容易就被压制了大半个头,比如此时他正居高临下的看着她“我今日来,是有话要同你说。” 舒嫽后退两步,‘呵呵’干笑两声:“裴大人有何指教,在下洗耳恭听。” 裴兰阶本就没打算同她拐弯抹角,索性开门见山“你这些日子以来,先弄掉了礼部侍郎,又借郡主失踪之事同信远王府和宁国侯府两方交好,你真以为皇上会坐视不理?这次的事情只是开始,若是皇上真要做些什么,你真以为自己能拦得住?” 舒嫽一听他提及这些,只好道:“是我没有想到,皇上竟然经如此容不得太子殿下。” 裴兰阶不肯就此放过她,犹自说着:“我爹他们也就罢了,那是生来一杆忠臣的骨头,无论如何也不会回转半分的,你何苦非要趟这趟浑水,又不是那等想要青史留名的人,你就老老实实的做你的舒相,你是晋文公主的女儿,皇上是你的亲舅舅,当今圣上那么疼你,你若不想搀和,他是绝不会逼迫你的。” 舒嫽叹一口气:“我……” 裴兰阶还没等她说便打断了她的话:“罢了罢了,我就知道你又要说你们舒家,这次让我来说,你们舒家,老相爷一代名臣,那是皇陵陪葬的待遇,至于你,只好安安分分的做你的官,难道还怕不能安度此生吗?” 舒嫽笑着瞪他一眼:“你又知道了?” 看着裴兰阶眼神中毫不掩饰的担忧,她的面容刹那间平静下来,仿佛方才还嬉笑的人不是她一般。 -- 第21页 “这条路我既然走了,就回不了头了。” 也从来,没有想过回头。 裴兰阶耐着性子还想说些什么,舒嫽却早早的把手覆辙额头,蹙起了眉“裴大人,本相最近实在头疼的很,你不要老是吵我,让我清静些好不好?” 裴兰阶手持折扇敲上她的头“你啊,你啊,你早晚……!罢了,懒得说你。” 舒嫽冲他笑笑,这话两人之后都没有再提。 第14章 两日之后,皇上也终于受不了朝堂上的乌烟瘴气以及谏官们的口舌,松口解除了太子殿下的‘闭门思过’。 自此之后,太子殿下越发的谨言慎行,舒嫽在一旁看了心中很不是滋味,偏生太子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依旧是笑的一脸温柔。 舒嫽心中越发的不是滋味。 七月,云州连降暴雨,久雨成灾,庄稼房舍被淹,百姓流离失所。 云州知州将灾情上报朝廷,皇上命户部拨款赈灾,与此同时,又命丞相舒嫽代天子巡视,抚慰灾民。 相府里,细罗一边为她收拾着随行的衣物,一边抱怨着:“皇上也真是的,朝廷那么多人,做什么非要小姐去巡视灾情,云州路远,最近又下了暴雨,小姐一介女子,哪里经得起折腾。还有……” 舒嫽见她啰嗦个没完,急忙打断:“好了好了,你家小姐我不过为人臣子,莫说是叫我去巡视灾情,哪怕是命我去剿匪,我也得披挂上阵,再者说,这本就是我的分内之事,哪有这么多怨言。” 细罗一听到剿匪这两个字,好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瞪大了眼睛“小姐说的是,每每灾年易出悍匪,这云州此时正是匪徒横行也说不定,小姐还是向皇上辞了这差事,万万不要去了!” 舒嫽汗了一汗,幸好这个时候李公公前来传皇上口谕,命她即刻进宫面圣,方才免了被细罗念叨。 南书房中,皇上见她来了,方才停下手中批阅的笔,舒嫽行礼之后站起身来,皇上看着她道:“此去云州路远,东西可都备齐了?” 语气不像是君主体恤臣子,分明是长辈关怀晚辈。 舒嫽心中涌上淡淡暖意,道:“皇上放心,府中的下人已经都准备好了。” “嗯,那便好。”皇上犹自叮嘱道:“无论如何,万事小心,切忌逞强,记住了吗?” 舒嫽垂首:“记得了。” 皇上看她一眼,转了话题“近日在京中,可有发现什么异象?” 舒嫽想了一下,将自己同样疑惑的事情问了出来“近日,似乎偶见有流民入京,人虽不多,但朝堂拨出去的赈灾粮款完全足够,按理不该如此。” 皇上的英武的眉宇见似有忧色“正是如此。所以你前去云州,还要仔细清查当地官吏,看看是否有什么不妥之处,这也是朕为什么指派你前去的缘由。” 舒嫽此前对于皇上派自己前去亦有些疑惑,此时方才明了,便道:“请皇上放心,臣定不辱使命。” 皇上站起身来,从后面的架子上拿起上面挂着的宝剑,走到她身前,横举着冲她道:“此剑你想必也眼熟,这把剑是朕自幼所配,名为振阳,你带着它同去云州,见此剑者,如朕亲临,若遇不逊,可先斩后奏。” 舒嫽连忙掀袍跪下,双手接过宝剑,道:“臣谨遵圣命。” 宝剑握在手中,只觉略有些重,她甚少接触这些刀兵之器,一时也觉得有些新鲜。 这时李公公禀报道“皇上,崔大人来了。” 舒嫽一愣,他来做什么。 便听皇上道:“让他进来。” 舒嫽还在猜测其中缘由,便觉得身侧有人跪了下来,一个熟悉的清朗的声音道:“臣崔绍叩见吾皇万岁。” “平身。”皇上眼神在他二人身上打了个转,方沉声冲着崔绍道:“此次丞相远赴云州巡视灾情,朕有意让你随丞相同去,一则,你任职大理寺,有破案调查之能,可以从旁协助。二则,你新进入朝,认识你的人不多,查访起来也方便些,三则么,丞相是个女子,你也要尽保护之责。” 舒嫽腹诽,皇上您能找个像样的理由吗,就崔绍这个身板,比我也强不到哪里去,要保护我还不如派几个暗卫跟着。 她于是忍不住插嘴:“皇上不必担忧,臣此去奉皇命行事,必定畅通无阻,就不劳烦崔大人了。” 皇上淡淡的看她一眼,没有理她。 这厢崔绍道:“请皇上放心,臣必定不负圣恩,好好保护舒相。” 舒嫽:…… 从南书房出来,舒嫽偷眼看了身边的崔绍一眼,略有些尴尬。 崔绍却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向她询问了出发的时间,约定了在城门外汇合,便向她说了先行一步。 舒嫽看他离去的背影,觉得自己方才委实自作多情。 夜色浓黑,一道身影从相府小门走出,纤细的身影披着黑色斗篷,风帽遮去了大半张脸,剩下的也隐没在夜色之中看不清楚。 穿过一道巷陌,有月光自缝隙中倾泻而下,打在她的脸上,竟然正是相府的主人舒嫽。 舒嫽也不提灯,只接着月光穿行,终于来到一处院落的后门,轻轻扣了扣门环。 里面立刻有人应门,将她请了进去。 孙公公一见她,便笑着道:“舒相来了,太子殿下已经在里面等你了。” -- 第22页 舒嫽忙走几步,进得屋来。 这个院落,正是先前德云郡主的藏身之所,舒嫽借着到侯府拜访的由头,从她手中将这小院赁了下来,还不等唐清若同意,那小侯爷魏紫朔便满口答应,连银钱也没要她一个。 唐清若不服,小侯爷理直气壮的道:“你都人都嫁给我了,还留着那间破屋子做什么,你夫君我帮你妥善处置了,你有什么不高兴的?” 唐清若一个团扇砸了过去,道:“哪个承认了你是我夫君,无耻之徒!” 小侯爷微微偏过头,发丝也没乱一根,还是风度翩翩的冲自家夫人笑“祝我的屋子睡我的床,现在又来殴打亲夫,看来是想让本侯爷对你用家法啊?真惹怒了我,到时候可不要哭。” 眼看着魏紫朔这般逗着唐清若玩,偏偏对方还不自知,舒嫽很有眼力见儿的告辞离开,不打扰人家夫妻雅趣。 室内昏黄的烛火中,太子殿下负手而立,一身鸦青长袍,腰间环了暗红色锦带,细长的影子打在墙壁上随着烛焰摇摆,不知怎的就显出几分寥落,听见有人进门的声音,他转过身来,舒嫽行了一礼:“微臣参见太子殿下。” 楚明则走近她,亲手将她扶起“舒相不必多礼,快请起吧。” 舒嫽直起身,不着痕迹的避开了他的手:“臣谢太子殿下。” 楚明则也就收回手去,微笑的望着她,烛光打在脸上,半明半暗,神色温柔,却也有些诡异。 楚明则落座,示意舒嫽也坐,舒嫽顺从的坐下,这才发现眼前的圆桌上,摆了一套酒具。 雕了暗花的银色酒壶,两支同样样式的酒杯,精致繁复,一看便知是宫中之物。 楚明则抬手握住酒壶的把手,替她倒了一杯酒:“舒相明日启程,本宫想必是不能相送的,便在这里敬舒相一杯,全当做为舒相践行了。” 舒嫽连忙站起身来,拱手道:“多谢太子殿下。” 楚明则拿眼睛盯了她半晌,方道:“坐下罢,你只当做是朋友替你送行,不必多礼了。” 舒嫽重新落座,犹自道:“微臣不敢。” 楚明则看着她,神情有些古怪,有些话在嘴边盘旋半晌,终究只是说:“本宫年岁并不长你许多,母后与晋文公主旧日甚是亲密,你我也是自幼相识,私下里,就不必如此拘谨客气了。” 舒嫽到底为官有些时日,很是懂得君臣之间,自然要守君臣之礼,可是守礼太过,就有些敬酒不吃吃罚酒的意思,尤其是这样的情况下,二则也容易让人疑心。 她也从来不是什么矫情的人,是以之后也就没有太过拘束。 三杯酒过后,太子殿下放下酒杯,冲她笑笑:“本宫酒量不怎么好,再喝下去只怕回不了宫,也不好耽误了舒相明日的行程,便到这里吧。” 舒嫽也道:“臣的酒量也不怎么好,无缘再多享用殿下的佳酿了。” 便起身告辞,拜别的时候,她难得抬起头来,直视着太子的眼睛,慢慢的道:“臣请太子殿下保重,万事小心。” 楚明则笑了,舒嫽难得从他一贯的温柔笑容中捕捉到了有几分开心的意思,他望着舒嫽,道:“舒卿亦然。” 二人便就此别过。 第二天早上天蒙蒙亮,舒嫽艰难的从被窝中爬起来,一边连连打着哈欠一边被细罗按在镜子前摆弄。 等到管家进来禀告说车已备好,请相爷出发的时候,舒嫽方才清醒了些许,细罗一道将她送出府外,嘴上还不住的唠叨,直听得舒嫽又开始昏昏欲睡,此行算是轻车简从,皇上拨给她两个随身护卫,管家又安排了个把随从,不过也算够用了。 好不容易上了车,离别之际,细罗还要责怪她不肯带着自己同行,舒嫽在她脸上拧了一把,笑嘻嘻的道:“细罗姑娘乖,等本相爷回来给你带好吃的啊,听话。” 随即往车里一缩,全做保命。 车子缓缓启动,舒嫽两眼一闭开始补觉,不知行了多久,又缓缓停了下来。 车夫的声音透过帘子传来“相爷,崔大人在等你。” 舒嫽整整略有些乱的衣衫,方才下车,果见崔绍站在一辆马车前,正含笑望着她。 二人各自见了礼,又回到各自的车上,除却客套两句,任何多余的交流也无,舒嫽虽觉得略有些古怪,但懒得去想这些,复又合上了眼,不管不问,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启动,缓缓向远离京城的方向驶去。 第15章 京城到云州路途很是不近,直到第四日傍晚,一行人才终于来到了距离云州不过五十余里的一个小镇。 舒嫽本想一鼓作气直接赶到云州府,却被崔绍遣人来叫停了车,说是多日奔波,如今天色已晚,不如暂且休息,明日再出发。 舒嫽想了一下,崔绍那身子骨单薄,怕是有些经不住折腾,于是点头应允,便找了家客栈歇了下来。 要了几间上房,顺便打算在楼下用些饭食,舒嫽和崔绍同坐一桌,几位同行的侍卫随从另坐一桌,前方搭起的木台子上放了一张长桌,一个说书人手执醒木,正说得唾沫横飞,到了精彩之处,身边不住有掌声和喝彩声响起。 此时这说书人说完了狐仙和书生的故事,忽然停了下来,神神秘秘的道:“这些都是老生常谈,想必各位早都听腻了,今日咱们来说一则新鲜的。” -- 第23页 众人听他这样说,哪有不好,便起哄让他快些。 说书人郑重的清了清嗓子:“大家该都知道咱们当朝的丞相舒相爷吧?” 舒嫽的筷子停在了那里,暗自思忖,自己最近做什么了不得的事了,竟还这样叫人家编排起来了。 底下立刻炸开了锅:“知道,这哪有不知道的……” 接着什么“一介女子官至宰辅”什么“公主和老相爷的独女”什么“皇上的亲外甥女”便满天乱飞。 即便舒嫽在不介意这些,不由得也感慨自己除却这些虚无缥缈的名头,还真是有些一无是处了啊。 说书人见此很是满意,一拍醒木,示意众人安静下来“诸位只知道咱们这位相爷出身好,可能不知道这位的相貌也是一等一的出挑,京城中不少王孙公子都对舒相钦慕有加,这舒相身侧,可从来就不缺桃花相伴。” “今日我这里啊,就有一则舒相爷同今科探花郎当街画扇的风流故事,在座若感兴趣,在下便勉强说上一说如何?” 舒嫽一口茶水卡在了喉咙里。 隔壁桌子上传来此起彼伏的咳嗽声。 那说书先生还在继续:“话说啊,这新科探花郎生的很是俊俏……” 崔绍不动声色招来了店里的小二,低声和他说了些什么,之后在桌面下将一锭银子放在了他掌心,小二顿时笑逐颜开,点头哈腰的下去了。 不多时,那说书人便向大家拱手致歉,说是家中急事,在一片倒彩声中走了。 崔绍冲她笑了笑:“这些个人惯会胡说,公子不要介意。” 单看这作为,的确是善解人意,深知分寸进退,可是不知怎的,舒嫽就是觉得有些不舒服。 第二日重新出发,崔绍弃了自己的马车,和舒嫽同乘一车,对外只说是舒府的账房先生,这是为了方便日后暗中寻访。 马车越发接近云州,然而还未等进入境内,远远的便见到一队人马等在前面。 这便是云州知州常邈常大人。 对方一见到舒嫽的马车,急忙加快速度向这边迎来,待到近前,翻身下马,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接着自报家门:“云州知州常邈恭迎舒相,舒相一路辛苦。” 马车里,崔绍轻轻唤道:“相爷,是常大人来接您来了。” 舒嫽自睡梦中醒来,这才发现自己的头不知什么时候靠到了崔绍的肩膀上,忙不迭的直起身,偷偷在对方肩头扫了一眼,万幸没发现什么痕迹,便知道自己应该没做出什么更失礼的事情来,有些不好意思的道:“抱歉,是我失礼。” 崔绍笑笑:“相爷多日劳累,靠靠也是无妨的。” 舒嫽在车上晃了这些天,脸色难看的要命。亏得昨日好生休息了一番,才勉强打点气精神来应付。饶是如此,下车的时候还是晃了一晃,亏得崔绍在旁扶了一下,不然只怕要丢丑。 常邈生的一张瘦长脸,穿灰色锦袍,礼行得十分恭敬。舒嫽道:“常大人不必多礼,本相此番前来,乃是奉皇命巡视灾情,日后多有叨扰,还望多多常大人辛苦。” 常邈忙道:“这是下官分内之事,舒相折煞下官了。” 寒暄过后,舒嫽复又上车,在他们的引领之下,驶入了云州。 自进入云州境内,舒嫽便不住的掀起车帘向外查看,只见路上施粥的粥棚前有序的排着灾民,虽然看得出灾情严重,却也井然有序。 常邈将舒嫽一行就安排在收拾妥当的行馆之中,还特地摆了一桌宴席接风,不过席上菜色很是清淡,知州大人颇为赧然的说最近州内遭灾,身为知州不敢铺张,只请相爷宽恕则个。 舒嫽自然没有说什么,当天晚上略歇了歇,第二日让常邈带着自己去巡视灾情。一行人都是微服,一路看见的与昨日所见相差不多,虽然街上明显有不少灾民,但是都受到了妥善的安置,舒嫽心中略有安慰。 正如此想着,突然冲出来一个女子,猛地仆倒在地,拉住了常邈的衣摆“知州大人,知州大人菩萨心肠,小女请大人怜悯。” 一旁乔装的府衙差吏急忙挡在了常邈身前,粗暴的将那女子拉开。 舒嫽状似不经意的瞥了身侧的常邈一眼,常邈的头上渗出了一滴汗,急忙前去阻止道:“都给我住手,谁准你们在这儿欺负妇孺的,简直反了!” 差吏们也是一肚子委屈,然而不敢说什么,只得乖乖的缩了回去。 舒嫽向眼前女子看去,只见她虽然衣衫褴褛,然而还算干净齐整,头发除却方才被拉扯得有几丝散乱,其余的都好好的梳做两个辫子,一张脸很是素净。 常邈向她靠近些许,低头问道:“你,可是有什么话要对本官说?” 那女子哽咽个不住,道:“老父本是郊外一个教书先生,却丧身洪水之中,小女子家中素来贫寒,何况遭此重灾,我也是万般无奈之下才来求告知州大人,只求大人能够赏些银钱安葬父亲,让他入土为安,小女子做牛做马在所不惜。” 常邈强忍着着心头的不耐,道:“这个好说……” 一旁的舒嫽却突然开口:“你今年多大了?” 那姑娘这才意识到知州大人旁边还站了个年轻公子,虽不知是何来历,但看穿着气度,总不像是俗人,便道:“小女刚满十六岁。” “叫什么名字?” -- 第24页 “齐采月。” 舒嫽继续问道:“可认得字?” “些须读过些书,也认得几个字。” 舒嫽看着她,沉声道:“你,愿不愿意跟着我?” 齐采月抬头看看这位相貌清秀的少年公子,有些不解其意。 只听他又重复了一遍“你父亲的丧葬费用可以由我来出,你愿不愿意跟着我?” 她咬咬牙,俯下身来“小女子愿意,只要能安葬老父,小女子做什么都愿意。” 舒嫽向一旁的常邈道:“我这趟出来,身边没带个称心的人,我看此女还算机灵,有意留她在我身边,就是不知道大人觉得如何?” 常邈面上有些犹豫“此女来路不明,若是就这么放到了公子身边,还是有些不妥。不如随便给些银钱打发了,明日我派人替公子寻几个聪明丫头送过去,可好?” 舒嫽道:“不必,相遇便是缘分,我看她也不过一介柔弱女子,想必也兴不起什么浪来。” 常邈见她如此,只得讪讪的笑道:“公子能看上她,是她的福气。” 又对那女子道:“还不快谢公子大恩?” 齐月听了连连磕头谢恩,舒嫽颔首,便接着向前走。常邈早便安排人将送到了舒嫽的的行馆,妥善安置了。 第16章 回到行馆之中,崔绍早已经在等着她了,见她回来站了起来,欠身行礼“舒相回来了。” 舒嫽随意的坐到了椅子上:“如今你我不在朝中,私下里就不必如此多礼了。” 崔绍没说什么,只是同她讲道:“哦,对了,那个姑娘我已经派人将她安置好了,舒相可要去见见?” 舒嫽不忙着去见齐采月,而是向崔绍询问“今日我和常邈出去,你自行查访,可有什么收获?” 崔绍摇头:“没有,下官所见,估计与舒相所见相差无几,灾民都被妥善安置,处处都是井井有条。” 然而越是如此,越是容易叫人生疑。 舒嫽喝了一口茶,站起身来,将茶杯随手放到桌上:“我去看看那姑娘。” 她被人引着一路走到行馆的厢房之中,齐采月就被安置在这里。 此时齐采月正躺在床上休息,心中惴惴不安,她一推开门,便吓了一跳,急忙从床上起身,赶上前跪拜“民女拜见相爷,今日街上对相爷多有冲撞,望相爷宽宥。” 舒嫽微微挑眉:“哦?你是如何知道我的身份的?崔绍告诉你的?” “早就听说朝廷派了舒相前来巡视安抚,今日见到常大人对您毕恭毕敬的模样,除了相爷不做第二人想,只是今日太过激动,忽略了这点,民女也是事后才思量过来的。” 倒还有几分小聪明。 齐采月此时已经被行馆里的下人收拾妥当了,穿着一件浅紫色裙衫,一张脸干干净净,长眉淡扫,肤色白皙,虽然有些过分的瘦,但仍是个清秀佳人。 舒嫽看她一眼:“先起来吧。” 齐采月站了起来,长挑身材,腰肢纤细,更显得清瘦。 舒嫽围着她转了一圈,有些满意,心中暗想,还不错,只是这样,与自己便有三分相像,要是能再打扮打扮,至少能有五分相似了。 齐采月被她看的有些发毛,但还是老老实实的站在那里,额头出了一层汗。 不知怎的,这位舒相明明是个女子,人也生的秀气,但被那双乌黑的眼睛打量着的时候,她还是会不自觉的紧张。 这时候舒嫽开了口“你父亲那边,想必常邈已经派人安置妥当了,你若是想,随时可以去拜祭。” 齐采月下跪:“民女谢过相爷,相爷的大恩民女无以为报,日后一定当结草衔环,报答相爷。” 舒嫽‘啧’了一下“说得好好的怎么又跪下了,以后不必如此拘礼,本相是有些事情要你办,等你拜祭过父亲再慢慢告诉你,现在么,我有些事情要问你。” 齐采月起身,俯首侍立一旁:“相爷要问,民女知无不言。” 舒嫽点点头,在椅子上做了下来,做不过是问些常邈在云州的作为,齐采月一一答去,只觉得此人虽算不上什么爱民如子的好官,但也算尽职尽责,在民间有几分薄望。 她便没有再继续问下去,而是令齐采月自行休息,明日派人送她去拜祭父亲。 接下来的几日,舒嫽仍旧是跟着常邈一起巡视些周围的乡镇,所见情形还是那般,连舒嫽自己都不禁有些怀疑是不是皇上的消息出了问题,可是常邈若真的为官如此清正,京中那些灾民又是如何得来的,实在令人费解。 闲着没事的时候,便在屋中教齐采月写字——教她学着自己的字体写字。 齐采月人很聪明,又有个做教书先生的父亲,学起来快的很,舒嫽眼看着她写的越来越像,心中对这个学生很是满意。 明察没有结果,舒嫽便只好将希望寄托于暗访的崔绍,然而崔绍那边也是摇头,同样的无所收获。 舒嫽喝着云州特产的茶,深色的茶汤入口先是淡淡苦味,而后才慢慢回甘,她问道:“崔大人接下来有何打算?” 崔绍回道:“下官打算之后走得远些,往偏远的地方寻访,看看能不能查出什么蛛丝马迹。” 舒嫽点点头:“好,我同你一起去。” 崔绍沉吟片刻,方才慢慢的道:“舒相想要同行,下官认为,很是不妥。” -- 第25页 舒嫽愣了一下,只听他接着说了下去:“皇上派下官前来,本就是为了协助舒相,是以这种奔波劳碌的事情,还是下官来做较为合适,再者,偏远地带道路难行,舒相到底是个女子,不宜同往,而且舒相不在这里坐镇也容易打草惊蛇,令他们有所防备。” 还是一如往常的斯文语调,却有些不容反驳的气势。 这还是崔绍第一次拒绝她。 言辞婉转,有理有据,听起来还是恳切的为了她好,然而就是明明白白的拒绝。 不知为何,他越是如此,舒嫽越发的想要同去,也不去同他掰扯那些道理,只是坚持道:“本相心意已决,崔大人就不必多言了,至于其他事情,我自有安排。” 崔绍眉心微微蹙起,一副很伤脑筋的样子“你怎么这般……” 舒嫽狐疑的看着他,想听他能说出些什么来,崔绍却就此打住,轻轻叹了口气:“好吧,舒相既然心意已定,下官只好随了舒相便是了。” 也不知怎地,舒嫽生出一种是自己在无理取闹的错觉。她摇摇头,将这种错觉晃得远些,自去回房准备了。 作者有话要说: 课真的好多哦,短更见谅。 第17章 听说舒相病了。 因为云州天气不佳受了风寒,加之多日奔波,身体虚耗,一时支持不住,竟至卧床不起。 舒相养病闭门不出,常邈每日过来问候,每次到了舒相的院子前,都只见两位脸黑的如同钟馗一般的大内侍卫守在门前,不管常邈说什么都只说舒相重病在身不能见客,无论如何也不肯通融。 行馆之内中他特地吩咐照顾舒相的人回报,京中来的公文每日照样送进送出,每个公文上面,都有舒相的亲笔批示。 偶尔,还能看见舒相被人扶着在院子里走动。 猫腻自然是有的,就在常邈还在为舒嫽手中的账目而殚精竭虑的时候,舒相却已经一身轻装跟着崔绍上路了。 崔绍微微侧过头,只见那人的半个侧脸浸在半斜的金黄色阳光中,连脸上细小的 绒毛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记得临行前,崔绍犹自想要阻止她,同她讲她这些日子以来巡视灾情,这张脸太过让人眼熟,怕是不出云州府就会让人发现,那时舒嫽一挑眉:“这还不简单。” 于是出发那天,崔绍见到的舒嫽,便是眼前这幅模样。 一身浅杏色裙衫,腰间配着同色的腰带,挽得不松不紧,却已经显出过人的纤细,半分脂粉未施,也不见钗环装点,白皙的脸上两道舒展的长眉,黑白分明的眼睛,挺直的鼻子,嘴唇仍旧是淡淡的水红色。 从他的角度看去,睫毛很长,垂下去的时候,显得整个人很安静的样子。 崔绍心中叹气,难道她就不觉得,自己这个样子更加的不安全吗? 不过这样看起来,竟然像是个小姑娘了。 唔,可不也就是个小姑娘,说起来,自己还要长她两岁。 只是这个人啊,是十几岁的位极人臣的当朝丞相呵,万人之上的人物。 两人一路尽往偏远的地方钻,这云州不是什么风水宝地,山高路险,好不容易有那么几片能种庄稼的平坦地方,都被暴雨冲成了汪洋。 赶路赶了一天,所见越发荒凉,暮色沉下来,暗沉沉的笼罩四野,就在舒嫽以为今晚要露宿荒野的时候,前面渐渐浮现了一个矗立着的暗沉影子,看轮廓想必是一间寺庙。 隐隐的还传来一群人玩笑的声音,飘散在这黑夜的乡野间,有些瘆人。 崔绍开口询问:“想必今日是难以寻到客栈人家留宿,只好在这破庙中将就一晚,不知舒相是否介意。” 舒嫽自是不在意这些,二人于是向着寺庙赶去。 离得越近,里面的玩笑声越是响亮,到了门前,崔绍抢先一步推开门,只见一群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人围坐在一个火堆旁边,一见有人,齐刷刷的抬头望着他们。 崔绍上前行礼“在下回乡寻亲,路过宝地,无处留宿,不知可否借宿一晚?” 一个中年男子摆手“嗨,客气的什么,读书人就是麻烦,我们也不过是在这儿歇脚,你们进来吧。” 舒嫽跟着崔绍走进门内,里面坐着的几个男人都愣了一愣,崔绍介绍道:“这是我家小妹。” 舒嫽含笑点头,做出一副家中小女儿的样子来。 几个男人挪了挪,给他二人让出位置来“要不要来烤火?” 二人从善如流的坐了下来。 崔绍眼见着他们身后堆着一堆瓶瓶罐罐,再看他们的衣着,便知道是灾民,于是从包袱里取出干粮来分给他们,这些人眼睛都直了,也没多客气,接过去便大口的吃了起来。 崔绍趁机道:“不知几位兄台是哪里人,家里灾情是否严重?” 一个男子嘴里嚼着干粮,含混不清的道:“我们都是前面百里外的陈家村人,家里的庄稼房子都被淹了,这是要赶着上京去,听说京城人都有钱,在那里要饭也比在这里饿死强。” 舒嫽插嘴道:“听说朝廷下发了大笔的赈灾粮款,我们从云州府过来时,看到那里的灾民都被安置的极好,怎么兄台家中没有受到赈济么?” 一说起这个,便有人不忿的很,大声嚷嚷道:“我们这小地方的人命哪还算得上人命,赈灾粮?都是些稀糠,连畜生都不吃,官兵守着云州府还有一些重要城镇周围,连靠近都不让我们靠近,我们也是逼不得已,要不谁愿意背井离乡去干那讨饭的营生!我们也是没办法啊!” -- 第26页 “是啊,是啊,谁愿意啊!都是没办法!”他这番话很是让其他人感同身受,跟着附和起来。 崔绍和舒嫽对视一眼,跟着他们谴责了一下常邈的所做作为,没有再多话。 这世上,凡有破庙之处,必然有那么一两个鬼故事。 果然这一群人闲极无聊,就开始讲起那些灵异故事来。 所谓入乡随俗,舒嫽虽然很不想参与,但也只得乖乖坐在这里听。 “从前有一个书生,上京赶考,晚上睡在城隍庙中,半夜睡得迷迷糊糊,忽然听见又响动,睁开眼来,是一个貌美如花的女子……” 说到这里,还故意拔高了声调拉长了尾音,除了崔绍和舒嫽,其余人都伸长了脖子,眼睛也大了一圈。 那人接着道:“那女子娇滴滴的笑着,冲他吹了一口气,之后的事嘛,嘿嘿,自不必细说……” 崔绍看了舒嫽一眼,只见她有些尴尬的摸了摸鼻子。 “一夜情浓,书生第二日起的自然晚些,直到日上三竿,才慢慢醒过来,他睁开眼,觉得怀中有些硬邦邦的,低下头去看时,发现自己的怀中竟然抱着一堆白骨。” 崔绍看着舒嫽缩了缩脖子,伸手为自己拢了下衣襟。 此时破庙中有风吹过,眼前的火光晃动,忽明忽暗的,就有人心中发毛,口中抱怨道:“大晚上的,说这些干什么!这还有个姑娘在呢!” 舒嫽心道,你们现在看到有我这个姑娘在了? 这时夜已经深了,大家没了兴致,各去寻地方睡了。 崔绍和舒嫽二人也找了个角落,崔绍抱了些稻草,将地上垫的厚厚的,然后脱下外袍铺在上面“只能这样了,今晚将就些吧。” 舒嫽瞅瞅稻草上崔绍干净的外衫,刚想开口,便被崔绍截住了话头:“不要推脱,我是男人,身体怎么也比你强壮些。” 舒嫽又瞅了瞅他的身板,心道是么,我怎么没觉出来呢,不过还是没有推辞。 崔绍另抱了一堆稻草铺在她身边,自己也躺了下来,转头面向她,声音很是温柔“你害怕了?” 舒嫽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顿时撇撇嘴:“好生俗气的故事,有什么好怕的?” 崔绍道:“好,那睡吧。” 很是体贴的转过身去,怕舒嫽对着他会睡不着。 赶路赶了一天,两个人也都累了,合上眼睛,很快便会周公去了。 半夜里,崔绍也睡得迷迷糊糊,身下实在硌得慌,想调整一下睡姿,刚挪了挪身体,却感觉袖子似乎被什么压住了,沉甸甸的,动弹不得。 他睁开眼睛去看时,只见一只清瘦苍白的手,牢牢的攥住了自己的衣角。 而手的主人双眼紧闭,眉头皱的很深。 崔绍哑然失笑。 这人啊,不是说不怕的么? 第18章 反正也醒了,便借着月光细细的端详起眼前的人来。 自己是被她弄醒的,看两眼总不过分吧。 这还是崔绍第一次距离舒嫽如此之近,这人淡淡的呼吸响在耳边,纤长的睫毛安静的垂落,细白的月光照下来,在她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 目光落在她深深皱起的眉心,崔绍在心里叹了口气:不都说过叫她不要跟来,偏就是不听。 便伸出手指慢慢的替她抚平,梦中的舒嫽不知嘀咕了些什么,攥着他袖子的手又紧了一些,还往他那边蹭了蹭。 崔绍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慢慢的收回了手。 忘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开始喜欢看着她。 可是看着她为的是什么呢,又好像什么也不为。 还真是让人费解啊。 罢了,崔绍转了念头,刚才摸到她的脸,好像有些凉。 舒嫽翻了个身,梦中,一个披头散发的骷髅架子咧开黑洞洞的嘴向自己扑来,她连连后退,慌乱中跌倒在地,这才发现自己手中拿着剑,她举起剑来正要奋力去砍的时候,手中御赐的宝剑却突然断作了三截,眼看那骷髅的嘴得意的越咧越大,摇摇晃晃就要扑倒自己脸上,舒嫽惊醒起身,额上已是一层冷汗。 原本在身旁睡着的崔绍不知到哪里去了。 皓白月色洒在地上,舒嫽看向窗外,就在此时,似乎有一个影子一闪而过,窗棂嘎嘎响动,风打着转从树叶间吹过,沙沙的声音分外清晰。 院子里,似乎响起了某种诡异的声响,舒嫽屏息凝神,侧耳细听,野猫略显凄厉的叫声划破寂静,一声比一声高,仿佛在向什么东西示威。 舒嫽猜想也许是崔绍,便壮起胆子起身,推门出去,空荡荡的院子里却什么都没有,一个黑影突然从眼前蹿过,舒嫽后退一步,猛地转头看去,原来是一只黑猫蹿上了墙头,想必就是方才的那一只。 黑猫跳上墙头,还冲她的方向看来,幽绿的眸子闪着莹莹的光。 她刚松了一口气,就在这个时候,一只手轻轻地搭上了自己的肩头。 舒嫽身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她猛地转身,厉声喝道:“放肆!” 她这一回身,没看到什么骷髅,只看到一个顷长的影子立在月光下,也不知怎地,方才还觉得这月光白惨惨的吓人,可现在又似水般温柔了起来。 崔绍有些无辜的看着她,声音中还带着些微笑意“舒相,是我,崔绍。” -- 第27页 舒嫽确定是崔绍之后,急忙收敛了凌厉的表情,有些尴尬的捋了捋鬓角“咳,怎么是你,大晚上的,你干什么去了?” 崔绍摇摇头,刻意压低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醇如浓酒,很是认真的抱怨道:“昨日夜里舒相睡觉还要牵着我的袖子,没想到一觉醒来,却连我这个人都不认识了。” 舒嫽登时就立在了原地。 无数个念头从她心头滚过:崔绍方才说的是谁?可是本相么?不不不,怎么可能是本相爷,我一定是听错了,这大半夜的,本相大概还没睡醒…… 好在崔绍没有让她尴尬的打算,随意的指指远方:“哪里还是晚上,天光已经快要亮了。” 舒嫽这才注意到,远方的天幕已经泛起了淡青,果然是快要天亮了。 舒嫽见到崔绍怀中抱着一大捆柴,识相的转移了话题:“既然天快亮了,你还去抱柴做什么?” 崔绍越过她向屋中走去“哦,听到有些人在梦里吵着冷,就去抱了些打算生火,驱驱寒气。” 舒嫽:…… 自己以后还是不要睡觉好了。 崔绍在屋中生起了火,两个人围坐火堆旁边,被烤得十分舒服熨帖,人也随之放松下来,舒嫽偷眼去看认真拨着柴火的崔绍,很快又收回目光。 就在这时,外面似乎有纷杂粗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同时有男子大声吆喝催促的声音,听起来总不下十余人,火把的光打在窗上,幢幢如同鬼火。 舒嫽心里一沉,细罗这死丫头,不会是乌鸦嘴成了真吧。 随后,寺庙的门被大力踹开,本就破旧的门扇经不起这样的蛮力,从门框上脱落下来,歪倒在一边,一群人鱼贯而入,赤红的光照在他们脸上,越发显得一个个凶神恶煞,有几个手里还拿了大刀,正泛着寒光,舒嫽一颗心沉到了谷底,细罗这死丫头,还真是个乌鸦嘴。 原本在各个角落里窝着睡觉的人都被惊醒,翻身坐起,有的已经意识到眼前的情况,有的还揉着眼睛,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这时,领头踹门而入的那个男人大手一挥,声如洪钟,指着他们喝道:“都给我绑起来,绑结实点!” 第19章 山路难行,被人押着走的山路更难行。 方才那个领头的山贼一声令下,手下的喽啰便将他们这群人捆了起来,一个个严严实实捆成了粽子,收缴了周身财物之后,趁着天还没全亮就押解上路,看样子是打算将他们这些人一齐带回老窝。 舒嫽就有些想不明白,这些个匪徒要些财物便罢了,怎么还想将人也掳回去,如今粮食短缺,如此热情好客,实在令人费解。 然而很快她也没了气力去思考这些东西,只觉得被绑着的地方酸痛难忍,双腿无比沉重,这漫漫长路,不知何时是个尽头。 舒嫽是老相爷和公主膝下的小女儿,小的时候不说万千宠爱,那也是锦衣玉食的养大,十几岁做了朝廷命官,再大些便总领朝臣,这世上能和她平起平坐的都是少数,还是头一次尝到这阶下囚的滋味。 崔绍就走在她身边,舒嫽见他仍旧是一副从容平静的样子,似乎此去乃是踏青游春,心底不由得有些佩服,到底是临清崔氏的子弟,旁的不论,这幅气度就非常人所能有。 身后有昨夜同宿破庙中的人小声抱怨:“原还想着到京城去讨个生活,好嘛,这下直接讨到匪窝里来了。我们的命怎么这么苦!” 一个穿着蓝布衫子,嘴里咬着一根树枝的山贼一鞭子便抽了过去,冲他嚷了着,声如炸雷“嘀嘀咕咕些什么呢!快点走!别想着耍花招!” 于是他们这群倒霉蛋识相的保持了沉默,不去自讨苦吃。 天光大亮的时候,一行人在山中不知走了多久,终于远远的看见了前面石头胡乱围成的城寨,想必那就是贼窝了。 进了寨子,只见四周除了石头,只有简陋的几间房,一见他们,便有另一拨留守的上来接手,那个领头的仍旧操着破锣嗓子指挥手下的人,将他们这群待宰羔羊关起来,还特地吩咐了将崔绍和舒嫽单独关在了另一间。 他们二人被带到一间房檐低矮的屋子前,身上的绳子被解开换成了镣铐,进去之前舒嫽下意识的微微偏过头想要看一看四周情形,只听一声粗吼:“看什么看!” 便有鞭子破空的声音袭来,舒嫽自认倒霉,本都打算忍了这一下,却没有感到意料中的痛楚。 鞭子隔着衣料打在皮肉上,发出一声清脆响声,舒嫽扭过头去,崔绍就在她身后,生生替她受下了那一鞭子。 接着两人同时被推搡了一把,险些倒在地上,关门落锁的声音响起,彻底切断了和外面的联系。 舒嫽连忙走过去想要查看伤势,只见崔绍裂开的衣料处已经渗出血痕,她心中着急,忙问道:“你怎么样?” 又胡乱的道:“不过是一鞭子,我挨了也没什么,你……” 崔绍咬着牙,舒嫽都能听见他低低的抽气声:“总比让你受着强。” 舒嫽想说的话就梗在了喉咙里,只能干巴巴的道:“疼么?” 崔绍笑笑:“还好,他力道不重,你不用这般紧张。” 接着抬头看看四周,可谓是环堵萧然,又笑着摇摇头“我不碍事,还是先想想怎么从这里出去吧。” -- 第28页 半个时辰后,有人从门外进来,乃是来给他们送饭的。 舒嫽拿筷子拨拉着碗里坚硬的米粒,在吃与不吃中犹豫,另一边,崔绍在尝试和送饭的小哥搭讪。 那小哥看起来年龄不过十七八岁,可能是长期不大吃得饱饭所以气色不好,虎着一张脸,乍看还有些凶,不过配着他那副略显稚嫩的面孔,像极了牙口还没长齐的老虎崽子。 崔绍讲话时还是斯斯文文的样子,看起来十分的温润无害,低声和他说着什么,小哥脸上有几分动容,最后还是顶着那一张脸走了。 舒嫽于是凑了过去,道:“崔大人蛊惑人心的本事,本相真是自愧弗如。” 崔绍幽幽的瞥了她一眼,道:“舒相实在过奖。”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寨子里传来一阵哄闹声,接着一个极有辨识度的破锣嗓子响起:“寨主,人我们抓到了,就是还不能确定是不是要找的那个,需要寨主定夺。” 原来领头的上面还有领头的,乃是这里的寨主。 接着便有脚步声向这里走来,门锁响动,一个高大雄壮的身影出现在眼前。 眼前被叫做的寨主的人穿着褐色短打,虎背熊腰的十分煞人,一圈浓密的连毛胡子几乎将下半张脸遮了个干净,就差没把山贼二字刻在脸上,此时正摸着胡子看着他们,片刻之后,冷冷的吩咐:“这个书生拉出去砍了,” 舒嫽心中一惊,看向崔绍,心想他是怎么得罪了这寨主,人家一见到他就要把他拖出去砍了。 “至于她,”他的视线落在舒嫽身上,眯了眯眼睛“寨子里很久没有女人了,今日我先尝个鲜,再给兄弟们开荤。” “瞎了眼的混账东西!”舒嫽横了眉眼,丝毫不惧的与他对视“本相乃大燕丞相,圣上御笔亲点的钦差,谁敢造次!你们是活腻了吗?” 她这话掷地有声,一帮土匪也被这名头唬了一跳,那寨主也楞了一下,舒嫽见此接着道:“本相知道你不过是受人指使,你大可去向那个人请示,看看本相的人,他敢不敢动!” 这之后那寨主沉下脸来,眼睛死死盯着舒嫽上上下下打量,像是要从她身上看出些什么来一般。 原本舒嫽不过是猜测,从种种情形表现来看,觉得这个寨子应当与官府有所勾结,想必是知道了崔绍被她指派暗中查访,想要借机将他除掉,就是没想到她这个丞相也会跟过来,此时看见寨主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样子,更坐实了心中所想,底气也足了些。 寨主盯了她半天,终于回头对着身后的人吩咐:“好好看着,丢了我要你们的脑袋。” 出去之前,眼神如刀子一般在她身上划过,令人胆寒。 舒嫽松了一口气,转头去看崔绍,崔绍也正在看他,黑如浓墨的眼睛里神色复杂的很,舒嫽无心揣测,只觉得庆幸。 舒嫽自曝身份,两人的待遇果然就不同了起来。 寨主走后,他们便被从那间房子里带出来,单独关在了地窖里面,地窖里漆黑一片,只有一张□□和地面连通。开饭的时候,只能看见一个圆圆的亮光,那便是出口。 舒嫽坐在地窖潮湿的角落,拨开地下垫的稻草,徒劳无功的想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秘密出口,找了半天一无所获,只好放弃,专心看身边,崔绍又开始勾搭送饭的小哥了。 非是舒嫽不想帮忙,而是实在没有帮忙的余地。 这回小哥走之后,舒嫽扭过头冲他道:“崔大人,你我二人的命,可就系在这小哥身上了,你到底搞定了没?” 那寨主此时该是派人向上面请示去了,云州府距离这里,若是脚程足够快的话,一日一夜便能回来,而此地处于云州与琼州的边界,若想剿匪最好是从琼州借兵,借兵么,自然是越快越好。 崔绍笑笑:“幸不辱使命。” 舒嫽接着问道:“你都跟他说什么了?” “没什么,”崔绍探过身来替她摘掉头发上沾着的一根稻草“少年人不懂事,教化一下而已。” 第20章 山中无日月,地窖里更加没有。 两人只能靠猜测去判断时辰,眼看着时间一点一点的过,期望的动静就是一点也听不见。 舒嫽闲极无聊开始数稻草,一边数一边问道:“崔大人虽然叫了那小哥去向琼州知州求援,只是不知能否顺利到达,我看那小哥初生牛犊,只怕不够稳妥。” 崔绍回道:“此地往返琼州不过一日的路程,如若不出意外,应该可以赶在他们之前。” 舒嫽看向他“若是不行,依崔大人的才智,想必已经想好了应对之策?” 崔绍看向她“下官惭愧,尚未思虑清楚。” 她放下手中的稻草“那就算琼州知州及时带人营救,你我约摸着要被拿去当人质,崔大人应该想好如何脱身了?” 他坦诚道:“没想好。” 眼看她目瞪口呆的样子,崔绍笑了一笑:“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舒嫽讷讷的低下头,小声道:“我是说,大家都不要有事才好。” 又不知过了多久,地窖上方的门突然被打开,洞口出现昏黄的光亮,有人举着火把向里面照了照,大声的道:“把他们带上来。” 二人对视一眼,知道大概是被派去云州府的人回来了,就是不知道这个常邈到底有多大的胆量,决定将他二人如何处置。 -- 第29页 他们被押着从地窖中出去,又到了一个宽阔地带的高台上,一群山贼手举火把分成两列,舒嫽诧异的发现,那日和他们一起被抓的村民竟然赫然在列,想必这寨子中的人,有不少都是像他们一样,是被掳来的路人,也难怪京城的流民如此之少,这般官匪勾结,又有几人能够平安离开云州。 她了然的收回视线,正对面,依旧是一身褐色短打的寨主坐在椅子上,一只脚放在地上,另一只脚踩在椅面。 舒嫽见状一挑眉:“怎么,寨主派去的人回来了?那还不赶快给本相爷松绑?” 寨主将口中嚼着的树枝吐到地上,放下那条腿“对不起了舒相爷,松绑什么的就别想了,要怪,就怪自己时运不济,落到了我手里,” 他对身边的手下使了个眼色,那手下便端着托盘走了过来,上面放着两个粗糙的瓷碗,,寨主这时接着道:“喝了这碗酒,安心上路吧。” 又有人上前将他二人手上的镣铐解开,舒嫽活动了一下手腕,然后对那寨主笑道:“这是那位下令要我二人的命了?本相还真是小看他了,这样的胆识,在小小云州做个知州实在是委屈了,” 她看向寨主,慢慢的道:“你觉得呢?” 寨主两道粗眉皱起:“相爷这个时候就不要想着套我的话了,有什么冤仇,去向阎王爷诉吧!” 舒嫽点点头:“好,好。”也就真的伸手去拿那酒碗,刚拿起来,手腕一翻,那碗便扣到了地上,发出一声脆响,她‘呵呵’干笑两声:“抱歉啊寨主,本相一时紧张,手有些抖。” 寨主脸沉下来,但还是将怒气压了下去,命人又换了一碗上来。 舒嫽再次去取酒碗,这次没有扣在地上,她将瓷碗拿到鼻尖处嗅了嗅,嘴唇刚碰到边沿就放了下来,讪讪笑道:“抱歉,一时忘了,本相不会喝酒,一会儿要去向阎王禀明冤情,喝醉了可不好。” 身侧传来一声轻笑,崔绍也将酒碗放回到托盘上:“舒相不喝,下官不敢僭越,恐怕要辜负寨主好意了。” 那寨主一脸的不耐烦,心中道这些个读书人怕不是读书把脑子读傻了,怎么这个时候了还磨磨唧唧这么多事,估计是懒得和她这个将死的人计较,手一挥,那个山贼便端着托盘走了。 他粗声道:“既然敬酒不吃,那就不要怪我了!” 便有两个山贼手持长刀站到了他二人身后,舒嫽只觉得一股凛冽的寒气从脊背蔓延,她心中知道拖无可拖,要是救兵再不来,自己和崔绍怕是真要命丧此地了。 她看到那寨主比了一个手势,身后的山贼将刀高高扬起,就在即将要落下的时候,一个山贼跌跌撞撞的从外面进来,口中喊道:“寨主,寨主,不好了,有官兵,有官兵来了!” 寨主腾的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来了多少人?” “官兵是突然出现的,我们也看不出来到底有多少人,反正不少,山下,山下还有,至少也有几百人。” 寨主只在原地思量片刻,立刻下令:“兄弟们撤,保命要紧,把这两个人带着,快点!” 话音刚落,只听一声惨叫,刚才报信的山贼胸口被箭矢穿过,仰面倒在地上,眼睛不可置信的望着天空。 山寨中一下混乱起来,这些人原本也不过是些乌合之众,如今生死关头,谁也顾不了那么多,只知道逃命要紧,一时间人影散乱,而这时官兵已经闯了进来,有的山贼为了保命,早早投降,有的兀自反抗,大多数被掀翻在地。 方才一旁站着的山贼上前来将他二人重新铐好,寨主大步过来亲自抓过舒嫽便要逃跑,只听一声惨叫,舒嫽下意识的回过头,押着崔绍的那个山贼被一箭射中了脑袋,后面官兵紧追,寨主停了一下,无暇去管崔绍,接着更快的带着舒嫽离开了此地。 寨主带着她绕到了寨子后面,从一条隐秘的小道离开山寨,躲进了树林当中。 这山贼一边逃命一边还不忘把刀架在舒嫽的脖子上,押着她前行,舒嫽哪里跟得上他们的脚步,不一会儿就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她一边跑还不忘向着那寨主唠叨:“我说寨主,你能,能不能,跑慢一点,本相是个,读,读书人,万人之上,千金之躯,和你们可不一样啊。” 寨主瞪了她一眼,没有作声,接着跑路。 舒嫽不死心的接着道:“从前有一个算命的说过我福大,命大,逢凶,化吉,依如今情势来看,你已经,插翅难逃,要是及时悔改,本相,或许,或许还能放你一条生路,你要不要考虑一下?” 寨主被她惹火了,骂骂咧咧的威胁着:“臭娘们,再不闭嘴我就把你打晕了拖走。” 舒嫽乖乖闭嘴。 正在这时,漆黑的树林中,从四面八方响起了喊声,火把一丛丛中亮起,渐渐把他们包围在中央。 那寨主终于停下了脚步,警惕的环顾四周,圈子越来越小,只听一声冷喝:“大胆狂徒,已是穷途末路,还不束手就擒!” 一个穿着湖蓝色锦袍的青年人出现,看样子像是个官。 而崔绍就站在他身侧,眼睛死死盯着她的方向,火把暖色的光映在他的瞳孔,虽未说话,可舒嫽还是第一次,从他眼神中读出了不安和不知从何而来的凌厉。 寨主将横在她脖子上的刀又收紧了几分,大声粗吼着:“谁敢过来!再过来一步,你们相爷大人的命可就没了!” -- 第30页 舒嫽被他吼的一震,小声抱怨了一句:“你小声点,本相被你吼的头晕。” 接着又得到了一声怒吼:“你给老子老实点!” 舒嫽冷哼一声,不仅没有闭嘴,还骤然将脖颈向前递了些许,锋利的刀刃划过皮肉,舒嫽感觉到有一道细细的水流顺着脖颈一只没入衣襟,那该是自己的血。 她这般不要命似的那脖子往刀刃上凑,那寨主的手反而松了些许,舒嫽张口便骂“你这蛮贼,死到临头还敢在这儿叫嚣,还不快放了本相,跪下乖乖磕头认错,本相不计前嫌,还能饶你一条狗命。” 寨主忍无可忍,扭头冲他怒吼道:“闭嘴!” 于此同时,崔绍侧过头,对身侧的弓箭手低声道:“放箭。” 利箭破空,耳边响起一声惨叫,温热的液体喷溅在脸上,脖子上的桎梏慢慢松开,一声闷响,有人倒了下去。 舒嫽不用回头去看,也知道那是谁。 方才还那刀架着她脖子的人此刻自己的脖子被箭矢从正中穿过,血液汩汩的从致命的伤口中流出,没入土壤中。 这边寨主已死,其他的山贼纷纷识相的丢下手中武器,跪地求饶,舒嫽下意识的伸手摸了摸脖颈,借着火光一看,满手都是鲜红的血液,也不知是他自己的,还是那寨主的。 那便蓝衣官员和崔绍急匆匆向她走来,舒嫽想着自己也该迎上几步,刚迈开腿,便觉得一阵头重脚轻,人直直的向地上栽倒过去。 却没有如意料中丢人的倒在地上,而是落入了一个怀抱当中,怀抱带着淡淡的温度,同方才额境况比起来,居然让人产生几分依恋,一双手有力的将她扶住,舒嫽方才勉强,站立起来。 抱着她的手臂却越收越紧,一个低沉的声音响在耳边:“没事了,别怕,没事了。” 舒嫽懵懵的抬头去看,只见崔绍那张俊俏的脸近在眼前,眸色深沉,眉心蹙起,神色间掩不住的担忧,舒嫽晃了晃头“我没事。”然后自己勉强站稳。 崔绍方才慢慢的放开她,后退一步,轻笑:“下官失仪了。” 第21章 一旁的蓝衣官员适时地清咳了一声,上前行了一礼:“琼州知州陈子恒见过相爷。” 舒嫽恍然大悟,怪道方才见他时觉得如此眼熟,也是离得远了些,看不大仔细样貌,这才没认出来眼前人就是和崔绍一同高中,外放琼州任官的状元陈子恒。 舒嫽微微颔首:“陈大人不必多礼,本相还没谢你搭救之恩,回头必定好好补上。” 陈子恒倒是个爽快的,道:“既然如此,那下官就等着相爷了。” 舒嫽一怔,旋即轻笑,她环顾陈子恒身后站着的人,没有看到那送饭小哥,便问道:“怎么没见那个送信的小兄弟?” 陈子恒回道:“说来这个小兄弟,下官实在佩服,瘦的竹竿似的,不吃不喝赶了这么久的路,硬是撑到了见到下官禀明了原委,方才脱力晕了过去,我命人帮他好生调养身体,便因此没有跟过来,等他身体好些了,便令人将他送过来拜见相爷。” 舒嫽叹口气:“也是难为这个孩子,等他好了,本相必定将他好好安顿,至少也要替他谋个好营生。” 陈子恒顿了一下,道:“我看他性格坚毅,身体也好,虽然不爱说话,但还是个可靠的人,如果相爷也同意的话,下官倒是想留他在身边做个帮手,当然了,这还要问过他本人的意愿。” 舒嫽点头“能得到陈大人垂青,也算是他的福气,日后将他交给你,也算是我二人报答他的恩情了。” 这时候,有一个官兵捧着一叠册子过来禀告道:“大人,属下从那山贼的住处搜出了这些东西,请大人过目。” 陈子恒手一让:“先请相爷过目。” 舒嫽便将那些册子拿起翻了开了,只翻了几页,心下便是一惊,崔绍在旁边笑道:“我与舒相此番也算是歪打正着,没想到竟然在贼窝里搜到了云州府的账目,总算可以向圣上和云州的百姓有个交代了。” 舒嫽手里掂着账本,唇角勾起一抹笑,她倒要看看这侵吞赈灾粮款,勾结匪徒的罪名,常邈还怎么洗。 舒嫽命人将账目收好,对陈子恒道:“不知可否请陈大人派几个人护送我二人回云州府一趟?” 陈子恒道:“自然。” 云州府。 舒嫽回来后并没有急着去找常邈问罪,而是先到了驿馆之中,她先去见了齐彩月,得知常邈这些日子以来只是每天前来问安之外,并没有其它举动。 “对了,常大人方才还派人来了,送来了好多补品,说是望相爷早日康复。” 舒嫽冷笑一声,心说这常邈一面令那伙贼人对自己痛下杀手,一面还在这里惺惺作态,是想到时候在皇上面前将自己撇个干干净净,只是可惜,自己要让他失望了。 之后,舒嫽便带人到了府衙之中。 刚一下车,便见到常邈在门前相迎,见到她的时候,也并无讶异神情,想必早就有耳目通禀,耳聪目明的常大人热络的上前:“下官见过相爷,看相爷神采奕奕,想必身体已经大好了。” 舒嫽只冷冷的瞟了他一眼,之后便略过他,直接进了大堂。 进了大堂之后,舒嫽猛一转身,对着跟进来的常邈高声道:“常邈,你好大的胆子!” -- 第31页 常邈应声而跪“相爷息怒,下官不知何处惹怒了相爷,还望相爷明示。” 舒嫽从袖中抽出账本,重重扔到他面前:“这样东西,常大人可还认得?” 常邈俯首:“下官从未见过。” 舒嫽也不动气,只冷冷的道:“那本相便来告诉常大人,此物乃是本相微服私访之时,从一伙山贼的老窝中搜出,乃是你常邈侵吞赈灾两款,勾结匪徒,欺上瞒下,藐视圣上的证据!” 常邈一听连连叩头,‘彭彭’的声音听得舒嫽都替他肉疼:“相爷这话可不能乱说,下官为官多年,虽不说卓有政绩,但也是兢兢业业,不敢有半分懈怠,更别提这等十恶不赦之事,,就是借下官一百个胆子,下官也绝不敢做,相爷若是不信,现在就可以摘了下官的帽子,将下官绑到京城,面见皇上,请圣上明断!” 舒嫽用手指着他“好,好,好一个常邈常大人,证据都摆在眼前了也能不认,”舒嫽一挥手“你们都下去。” 衙役听见了她的话,却踌踌躇躇没人动弹,舒嫽将声音拔高一些“怎么,本相堂堂当朝一品,我的话,到了云州府上,就不管用了吗?” 他们互相瞅了瞅,确信眼前这位是个得罪不起的,方才离开了堂中,崔绍关上了门,将手中举着的振阳剑双手奉上。 舒嫽手握剑柄,‘唰’的一声抽出宝剑,只见雪一样的剑芒在空中划过,眨眼间便落到了常邈的脖子上。 常邈斜着眼珠看了看自己脖子上的宝剑,头上有两滴冷汗掉了下来。 他嗓音中已经有些不安,但还暗自压抑“相爷这是何意,下官好歹也是朝廷命官,相爷难道要滥用私行么?” 舒嫽扯起唇角,黑白分明的眸子中寒光闪现,说出来的话轻飘飘的,却字字诛心“你如今抵死不认,不过是想着暗地里做些手脚从中转圜,进而脱罪是不是?” 她竟还笑了一声,然后慢悠悠的道:“常大人,你可看好了,这把剑乃是本相离京的时候,皇上御赐,皇上亲口对本相说,若遇不逊,可先斩后奏。” “如今证据确凿,常大人却抵死不认,所以么,你若再敢这般冥顽不灵,”舒嫽厉声道:“我现在就杀了你!” 于此同时剑身一抖,常邈脖子上已见了血痕,她继续道:“本相是个女子,拿不得这刀啊剑啊的,要是一不留心……”说着似乎为了印证自己这句话一般,剑身又抖了一下“常大人可想好了啊。” 常邈头上冷汗直冒,手脚也不自觉的发抖,直到感觉这剑似乎就要划过自己咽喉,他咽了一口唾沫,重重磕了一个头“下官认罪,下官,认罪就是!” 派人将常邈带下去之后,崔绍笑道:“舒相这光天化日,逼供的本事,下官佩服。” 舒嫽撇嘴“不然还不知道这常邈要熬到什么时候,本相可没这个功夫同他耗。” 一边说着一边收剑回鞘,重新放到桌案上,甩了甩手腕,嘟囔道:“到底是皇上的东西,还真有分量。” 之后崔绍将府衙中事全部揽到了自己身上,催舒嫽回驿馆休息,舒嫽也的确觉得甚是乏累,便没有推辞,先行回了驿馆,粗粗用了些东西,便躲进了被窝中,这些日子的折腾下来,她不知已经有多久没有好好休息,很快便去会了周公。 醒来的时候,外面已经是一片漆黑。 她朦朦胧胧的睁开眼,屋里是点了灯的,暖黄色的灯光晕在不大清明的视线中,不远处的桌子前面,似乎坐了一个人。 她抬手揉揉眼睛,又晃了晃头,视野开始重新清明起来,坐在桌前的人一身月白袍子,乌黑的发随意的用玉簪束起,其余的披散下来,一般侧脸精雕玉琢,被柔柔的灯光一照,好看得有些不真实。 崔绍见她醒了,将手中书册放到桌上,起身走了过来。 他不近一张脸生的好,就连这身段也是一等一的出挑,行动间颇有些风摇竹动的味道。 走到近前,他开了口“你醒了?” 舒嫽心中嘟囔:原来是真的。 崔绍竟就坐在了她床头,舒嫽仅剩的一点迷糊也消逝的无影无踪,一双手将她扶好,然后便探到了颈上:“让我看看你的伤。” 自他认识崔绍开始,还从未见他做过如此僭越的举动,然而这拉拉扯扯的,竟然也没有让她觉得不能忍受。 这人说完了也不等舒嫽同意,就拆开了她脖子上绕着的纱布,微凉的指尖轻轻触碰伤口,原本已经结痂的伤口,在这样的触碰下,只觉得凉凉的有些舒服。 舒嫽稍稍偏过去一些,小声的道:“本也不是什么大伤,过两天便全好了。” 崔绍道:“还是要仔细些,女孩子家,若是留了疤终究不好。” 他说话的时候,口中的热气就喷在舒嫽脖颈处,温热的,痒痒的,带出些若有似无的暧昧气息。 舒嫽略显慌张的将衣领向上拉拉,胡乱的道:“大,大夫说了不会留疤。” 崔绍漆黑的眼底光芒闪烁,带着明显的笑意,直勾勾的望进她眼底。 “在山寨中的时候,舒相不还说,我是你的人,怎么这会儿又害羞了?” 舒嫽的脸腾的红了,语无伦次的道:“本相那是,那是一时情急,才会口不择言。” 崔绍摇头:“晚了。” 舒嫽还想说些什么,崔绍却已经恢复了那副温润的形容,笑道:“好了,不闹了,我来是有件事要求舒相。” -- 第32页 崔绍言道,此番回去的路上经过临清,想要顺路回家乡看看。 舒嫽想了想,他此请实在情有可原,至多也不过耽误三两日的功夫,京中并无急事要处理,也就点了头。 第22章 次日舒嫽将云州的大致情况写了文书,令人快马呈给皇上,皇上亲自派人将常邈以及一干相关人等速速押解回京待审,舒嫽和崔绍便也另行启程回京,顺便还带走了齐彩月。 及近临清,舒嫽便开始不住的撩开帘子向外看,他们来的时候走的都是官道,此时向深处行来,所见青山叠着青山,是名画也难以描摹的浓淡相宜,碧水悠悠潺潺,倒映着天蓝云淡,口中不由得赞叹:“此地当真如传言般山清水秀,地杰人灵,令人见之忘俗。” 崔绍在一旁轻笑:“舒相过誉。” 也不知说的是他还是这山水。 舒嫽放下车帘,乐呵呵的道:“以后本相若想挂冠归隐,过闲散日子,这里倒是个不错的去处。” 崔绍眸子转了转,比山水还要多出几分颜色:“这倒是不错,到时候你我还可邻里而居,也有个照应。” 舒嫽别过头去望向外面,有些不自在的转移了话题。 车子一路驶进临清,屋舍俱是黛瓦白墙,车轮缓缓碾过青石板路,仿佛闯入了百年前的梦境,街上行人不多,也就不显得吵人,穿着虽不如京城中人华贵,但干净中透着朴拙,常有读书人经过,个个都是一身斯文。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在一户人家的大门前停下,舒嫽便知是到了,崔绍从车上下来,向她伸出了一只手,舒嫽犹豫一下,还是将手交到了他手中,任他扶着下车。 下了车,看到眼前的景象,她算是理解了崔绍口中的‘有的是钱’是什么意思。 眼前的门面并不算大,高悬的牌匾上写着‘崔府’二字,牌匾两侧各悬着灯笼,看起来只是普通的富贵人家,可从大门两边绵延的高墙来看,这院落大小可见一斑。 门童见自家公子从车上下来,一个连忙上前行礼问候,另一个早已经飞也似的跑进里面通报。 一行人在门童的引领下进了府中,绕过屏风掩映,一路走来花木交杂,绿柳拂栏,长长的柳枝伸到清澈的池水上,荡起圈圈涟漪,更有回廊曲折,假山画壁,偶尔传来两声鸟鸣,足可见主人家的意趣。 舒嫽在京中见过不少达官贵人家的院子,可这般精巧幽静的还是第一次见,方走到一半,便看到一个身穿白衣,须发斑白的老人迎了出来。 崔绍走上前去行了一礼“父亲。” 崔老笑了起来,脸上的皱纹挤在一起,眼睛里却依旧神采奕奕:“怎么也不打声招呼就回来了,家中什么也没准备,”接着眼睛瞄向后面的舒嫽“这位是?” 舒嫽连忙做了个揖:“晚生舒望见过伯父,在下是贵公子的朋友。” 崔老笑眯眯看着她:“我儿出息了,到京城做了几个月的官,竟得了这么个清秀的美人做朋友。” 舒嫽有些尴尬的摸摸自己袖子,她一身男装打扮,自认有几分风流倜傥,却没想到还是瞒不住崔老的眼睛,只好笑笑:“伯父实在慧眼,晚生佩服。” 崔老大笑:“不妨事,不妨事,老夫这是高兴,呵呵。” 幸好有崔绍在一旁解围,崔老这才没有多说,将他们请入了厅中。 立刻便有下人上了茶,舒嫽端起茶盏,只觉异常清香,浅碧色茶汤透亮澄净,浅啜一口,入口微苦,但立刻回甘,比起家中用的,皇上赐的,另多了一种鲜香。 崔老笑眯眯的向她问道:“舒姑娘可有小字?” 舒嫽顿了一顿:“幼时曾得家父赐了两个字,绾绾。” 崔绍原本正打算端起茶杯的手停了下来,隔着氤氲的茶气望向她,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之后唇角溢出一抹笑意,舒嫽却浑然不觉,犹自和崔老聊天。 之后粗粗用了些饭食,天色便已见晚,崔老体谅他们辛苦,早早的便令下人收拾了房间安排他们去休息了。 管家舒嫽安顿在单独的一个院子中,还安排了小丫头侍候,舒嫽便命齐彩月另行休息去了,到了晚间,舒嫽正准备入眠,竟从门外传来不疾不徐的敲门声,她披衣起身,只见崔绍穿一身家常的袍子站在门前,手中提了一个食盒。 就在舒嫽愣神的功夫,他已经进的门来,回身将门关上,还替她将肩上的披风拢了一拢,所有动作一气呵成。 眼前人伸手摸摸她的头:“算来你我也不过一个时辰未见,也不至于一见到我就高兴的傻了吧。” 舒嫽回过了神,道:“这么晚了,你怎么过来了?” 深更半夜,成何体统。 崔绍将手中食盒放到桌上:“方才觉得有些饿,便令下人准备了些糕点,想着你应该没有吃过,便拿过来给你尝尝。” 本相若真看不出来这是个借口,那才是傻的! 可是人来都来了,总不能赶走,她于是挑着眉道:“那我要多谢你了?” 崔绍道:“不必客气。” 得寸进尺! 虽然心中腹诽,舒嫽见到崔绍将食盒中的糕点一碟碟摆满了桌子后,还是有些垂涎。 这些点心都小巧精致,模样十分可爱,她忍不住拿了一块,甜而不腻,一向不爱吃甜的她也觉得喜欢。 -- 第33页 自从到了临清,舒嫽莫名觉得心情舒朗,心情好了不自觉就多吃了些,不留心竟然呛到了嗓子,崔绍走过去替她倒了杯茶,递了过去,舒嫽接过,喝了一口,一双手替她拍着后背,带着些笑意的声音响在耳边“绾绾,你慢着些,我又不会同你抢。” 舒嫽听见他念出那两个字,咳的越发厉害,好一会儿才平复下来,崔绍还不忘打趣她:      “我与舒相相识也算有些时日,却连舒相的小字都不知道,这一点上,我倒是不如我父亲了。” 舒嫽扭过头瞪他“你不是也没问过我?” 崔绍坐了回去,替自己也倒了杯茶,道:“我父亲很喜欢你。” 舒嫽道:“伯父若知我是谁,只怕就不会待我这般亲近了。” 崔绍笑出了声“你真当我父亲不知道你是谁?你不愿以真实身份示人,他乐得装糊涂而已。” 舒嫽瘪嘴:“我是怕麻烦嘛,若是因为我搞得你们阖府上下战战兢兢,连同伯父说话都两句话都要规规矩矩,下人们各个手忙脚乱,不仅你们麻烦,我自己也觉得没什么意思。 换来的是对方极为敷衍的附和“是是是,舒相果然是体贴入微,善解人意。” 舒嫽本还想回敬一二,却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眼睛上上下下的扫着崔绍“你曾同我说你们崔家‘有的是钱’,我今日算是见到了,你来的正好,在下少不得要向崔公子讨教一下这致富之道。” 可怜她兢兢业业做了这么久的丞相,怎么就清贫如此。 崔绍笑着摇头“这家业乃是经商所得,舒相所喝的茶,便是我自家茶园产的,另外还有几个绸缎铺子,酒楼么,也有那么几家,还有一些珠宝铺子……” 舒嫽惊奇道:“这都是你们祖上的产业?” 崔绍伸出一根手指晃了一晃“非也,我从十五岁经商,崔家能有今日的产业,花了我五年的时间。” “不然的话,我大概可以早些入京科考。” 也就能早些,遇着你。 崔绍看着舒嫽浸在烛火中的脸,心底一片柔软。 舒嫽听了这话,先是顿了顿,方才慢慢的道:“十五岁从商,那想必很是辛苦。” 崔绍微怔,只觉心上某处又软了几分“我幼时家中也算薄有积蓄,要做到这些,并不如何困难。” 接着又故作轻松的道:“怎么,舒相现在是不是觉得,下官一身铜臭,俗不可耐了?” 舒嫽看着他,万分诚恳的道:“不,我现在只觉得你一身都是银子的香气。” 崔绍抑制不住,放声大笑。 作者有话要说: 这算是见家长了,幸而我们绾绾是个漂亮媳妇…… 第23章 原本约定了明日带她出去游玩,第二天早上起来,舒嫽却没见着崔绍。 吃早饭时问了崔伯,说崔绍上山去拜祭一位过世的长辈,天不亮便动身了。 舒嫽手中的筷子顿了顿,没有多问。 用完了早膳,仍不见崔绍人影,她觉得一身疲累未消,头有些昏,天色也阴沉沉的,昨夜下了小雨,到处都是湿漉漉的样子,这种天气,最适合拥被而眠,便回房间睡了个回笼觉。 一觉醒来头脑清爽了些,推开窗扇打算透透气,只见院子里,一个一身石青衣袍的顷长人影站在那里。 庭院被雨水打湿,几朵淡白的花瓣跌落在地上,而崔绍负手而立,玉冠束发,其余的披散下来,似泼墨一般,腰上束着同色的腰带,整个人显出一种遗世独立的宁静来。 他听到响动转过身来,看到窗前站着刚刚醒过来的舒嫽,唇角微弯,报之一笑。 那时新科放榜,京城中人盛赞探花郎风流俊俏,未语总含了三分笑意,实在令人如沐春风。 而此时此刻,那昳丽眉眼笼上一层濛濛烟雨,虽然笑着,神色中却有着说不尽的悲伤,瘦削的身形笔直笔直的站在那儿,恍似立在悬崖边上的一杆孤竹,马上就要被风折断栽进无底深渊一般。 舒嫽想起方才崔伯父说的,他早起是为了前去拜祭一个逝世多年的长辈,自己这两日只见崔父而不见崔母,也没听见下人提起,想必便是不在了,说不定今日崔绍前去拜祭的便是自己的母亲。 与血脉相连的人阴阳两隔,这种孤寂和悲伤,她是完全可以明白的,也难怪他会想要回来看看,想必就是为了到坟前略尽孝心。 舒嫽没来由的觉得心头像是突然被人攥紧了一般,她勉强扯起唇角,向他笑着道:“在这儿站了多久了,外面湿气重,怎么也不进屋来。” 说是让崔绍进来,自己却从屋中转了出去,手捧一杯热茶,递给了崔绍,崔绍就拿在手中握着,也不去喝,声音带着些低沉的喑哑。 “听小丫头说你睡着,不想吵醒你。” 舒嫽见他如此,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安慰,于是试探性的问道:“院子里凉,进来说?” 崔绍笑笑,明明还是那般模样,舒嫽却觉得无比勉强,心头又紧了几分,只听他道:“原本昨日说了带你出去,只怕一会儿又要下雨不能尽兴,听小丫头说明天晚上有灯会,不若改到明日?” 舒嫽哪里会说不好,崔绍这时低下头来看她,他的脸色有些泛白,眼眸却是漆黑,嵌在那双弧度出奇好看的眼睛里,像是一颗琉璃珠子,平日里,他总是笑着,乌黑眸子里的神色却让人看不明白,而此时此刻这琉璃珠子裂开了一条缝,流露出一种易碎般的脆弱来。 -- 第34页 崔绍的嗓音有些沙哑,却让人不自觉的沉迷,他说:“绾绾,你这般的体贴温柔,会让我忍不住想要抱你的。” 这话像是一双手,不轻不重的在她心上拨了一下,舒嫽很是愣了一愣,下一刻,她伸出手,轻轻抱住了崔绍。 她第一次如此主动地亲近一个男子,有些不知如何是好,此时有些僵硬的环住了崔绍,还拍了拍他的后背,仍觉有些尴尬,于是想要说些什么缓解气氛,她开口,声音轻如耳语:“想抱就抱吧,我很大方的。” 然后听到从自己头上传来一声轻笑,一双手环住自己的腰,另有一只手在自己头上揉了揉,崔绍叹息:“舒相果然是大方啊。” 也不知多久,舒嫽离开他的怀抱,故作潇洒的道:“好了好了,你饿不饿,派人送些东西来这儿,将就用些吧。” 崔绍点头:“好。” 第二天雨过天晴,阳光从碧蓝如洗的天幕细细洒下来,果然是个出游的好天气,崔绍没有安排车马,二人就这么步行出了门。 眼前的临清,在舒嫽眼中就像是一个世外桃源,街上的人不多不少,闲散安宁,雨后的空气清甜,让人心中舒畅。 到了晚上,果然如崔绍说的,河边的街道上摆起一个个摊子,上面都挂满了各式各样的花灯,颜色杂乱却不刺眼,不远处的小河上也飘着一盏盏河灯,莲花样式的居多,在夜里暗色的河水上明明灭灭的流向远方,也不知上面载有多少人间的愿望。 舒嫽自幼养在深宅,长大后忙于公务,连京城都没出过几次,自然很少接触这些民间的风土情貌,此时一双眼睛不由得四处乱看,觉得很新鲜。 许多人家姑娘公子都在这时候出来游玩,人群中便带了淡淡的脂粉香气,还有妇人带着小孩子,满脸天真不谙世事的孩童拉着母亲的衣角,操着稚嫩的嗓音不听的问东问西,一时间人声沸然,热闹得很。 崔绍走在她身边,人潮拥挤,不自觉的就把两人挤得更近了些,崔绍伸手环住她的肩,防止她被人挤到。 两人走到一个摊子前,舒嫽的目光被一盏六角的宫灯吸引,没有什么特别的,只不过每一面上都有不同的镂空花样,兰花,梅花……简单却清雅,倒的确是她的品味。 那摊主见舒嫽盯着这盏灯看,立刻便热络的招呼,却是对着崔绍的:“这位公子,看你家娘子这么喜欢这盏灯,还不快买了回去讨娘子欢心?” 舒嫽听了这调笑,脸腾的红了,刚想辩解两句:“我不是,我……”话说到一半,崔绍已经掏了银子放到那摊主手中,笑吟吟的道:“不用找了。” 摊主一见那白花花的一锭银子,简直喜从天降,口中不住地夸赞“好大方的公子,夫人不仅相貌好,福气也好,找到这样般配的郎君,那我就祝两位百年好合,举案齐眉!” 说着将花灯取下,交到舒嫽手中“夫人拿好了,可还要看看别的?” 她不好说什么,道了声谢便走开了,崔绍虽没有应声,脸上的笑意却仿佛很高兴似的。 舒嫽看了觉得碍眼,不由得讽刺两句:“崔公子就算是家大业大,也该爱惜财物,出手如此随便,也不怕别人在背后说你是个纨绔。” 崔绍看着她在灯影恍惚中好看的侧脸,道:“若是花些散碎银两能博得美人一笑,简直就是天大的便宜。” 舒嫽瞪他一眼:“你从哪里学的这样油嘴滑舌,圣贤书上可也教了你这些。” 崔绍摇头“非是我从书上读的,只是此情此景,真心实意。” 舒嫽懒得和他辩这些,更觉得越说自己越是吃亏。索性不去理了,低头摆弄着手中的花灯。 两人走着便不知不觉离开了人群,来到一个略有些僻静的地方,不远处是一座拱桥,崔绍说站在上面看景致犹好,便带着她向桥上走去,一边走一边问她“舒相此次同我回临清,难道就不怕传到京城中去,惹起流言纷纷,也不担心人言可畏了?” 舒嫽没想到他会问这个,事实上她也一时没有想到这些,只半真半假的胡乱答道:“我没想这么多……再者说清者自清,旁人的嘴怎么说我又管不着。” 崔绍笑了,说话时慢慢的,像是同她闲聊:“你我的关系在世人眼中从来就不怎么清白,皇上惦记着这些,派我与你同行,就连方才卖花灯的摊主都觉得你我二人甚是般配,一路行来,百姓们对此也似乎很是津津乐道,连说书人胡乱编排的故事都很爱听,满天下的人都欢喜你同我一起,既然如此……” 崔绍忽然转过身来面对她,与她四目相对:“舒相何不,顺了民意?” 此时二人已经走到了拱桥的正中,桥下的河水中,顺流飘来许多的河灯,三两一丛挤在一起,或是独自撑着一点微弱的光亮,恍若天上星辰,柳树的影子倒映在河水里,远处的画舫上传来丝竹声声,飘渺不似尘曲。 而桥上,崔绍站在那里看着她,那双漆黑的眸子可以倒映世间万物,可此时唯得她一人。 舒嫽这时慢慢的回味过来他话中的意思,下意识的想要逃避,或随便寻点什么由头把话岔过去,可崔绍那双眼睛却越发的温柔,里面荡漾着比水色还要柔和的光。 他看着她:“绾绾,你若愿意,便点一点头,我看得到。” 舒嫽只觉得自己像是被试了咒术了一般,天地间都没了声响,只听到自己慌乱的心跳声,脑海中纷乱如麻,无数画面闪过,最后却什么都无法去谋算计较,然后,她缓缓地,有些迟疑的,点了点头。 -- 第35页 之后她感觉自己的脸被人双手捧起,一个温热的柔软的东西印上了自己的嘴唇,她眨眨眼,崔绍的脸就在自己面前,清晰无比,他闭起的眼睛,垂下的睫毛,还有,唇上温软的触感。 手中的花灯跌落到了地上,在脚边发着淡淡的光。 不多时,崔绍离开了她的唇,与她额头抵着额头,亲密无比的姿势。 他说:“绾绾,此时此刻,我很欢喜。” 作者有话要说: 在一起啦,撒花撒花!!! 第24章 虽是无甚要事,此行毕竟是公务在身,皇上那里还需当面交待,不能拖延太多时候,二人又耽搁了一天,便准备启程返京。 因为早起,一上马车,舒嫽便止不住要打瞌睡,头一低一低的,眉心皱着,崔绍看了好笑又心疼,出声提醒:“绾绾,此时此刻,我这肩膀,你可以正大光明的过来靠。” 舒嫽抿了抿唇,轻轻地将头靠了上去,崔绍的揶揄声就在耳畔:“现在不嫌弃我瘦,觉得我手不能提肩不能抗了?” 舒嫽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下意识的便要从他身上起来,崔绍一只手把她的头按回去,声音无奈又温柔“绾绾,你有的时候,实在是表现的太明显了。” 舒嫽瘪嘴,小声的道:“那你就多吃点嘛。”她捏捏崔绍的胳膊:“本来就很瘦。”说着,声音却越来越低,人也慢慢坠入梦乡。 这一觉睡得很熟,醒来的时候已是午时,她朦朦胧胧睁开眼,见崔绍手中正把玩着什么东西,看轮廓似乎是一枚玉佩,不知怎么还有些眼熟,待到定睛细看,她瞌睡顿时醒了,伸手便要去夺,崔绍却手疾眼快的避过她的攻势,将玉佩高高举过头顶,笑着看她:“这般小气,怎么看看也不行?” 舒嫽不忿的瞪他:“这本是我放在衣襟里的东西,怎么到了你手里。” 其实也不用问,自然是她睡熟之后不小心露了出来,被崔绍见着,便拿过来摆弄。 崔绍还是逗她:“我只是看看这是什么,你怎么这么大反应?” 舒嫽见自己抢不过他,也就收了手,轻哼一声:“这是你父亲给我的,你们崔家的东西,你难道不该比我清楚?” 崔绍将玉佩放在手心,慢慢摩挲着,幽幽瞟她一眼,眸底意味不明:“清楚得很,这玉佩名为如意佩,是用上好的羊脂白玉雕刻而成,正面阳刻云纹”他用手指划过上面精细的雕刻,然后翻了过来,长条状的玉佩的背后阴刻着四个篆体小字‘宜酒宜琴’,崔绍接着道:“一般的我也有一个,背面刻的也是四个字‘年年岁岁’,而这枚,这是我父亲留给崔家未来少奶奶的东西,我怎么会不清楚?” 舒嫽一时愣了,崔伯将玉佩送她的时候只说是给小辈的临别赠礼,还说什么长者赐不可辞,她不好推脱也便收下了,哪里知道还有这么深层的意思。 崔绍凑到她耳边,轻声低语:“绾绾,我父亲这是认了你是我崔家的媳妇了。” 舒嫽听了这话,脸腾的便红了,她一把将玉佩夺过,在手中握紧,小声嘟囔:“我还没认呢。” 两天之后,舒嫽一行人的车马终于入了京城。 舒嫽同崔绍一道入宫拜见皇上,南书房中二人并肩站着,皇上的眼神在他二人身上飘来飘去,等到终于看得满意了才想起说了一句:“此去云州,丞相和崔大人都辛苦了。” 舒嫽颔首:“这是臣的分内之事,万不敢说辛苦二字。” 崔绍亦道:“微臣不辛苦,丞相一介女子奔波劳碌,甚至身涉险境,才是真的辛苦。” 皇上起身走了过来,仔仔细细的将舒嫽打量了一通,沉声道:“朕亦听说你二人于贼寇之中周旋,幸而最后无事,”皇上看向舒嫽目光中不无责备:“丞相啊,你走时朕曾叮嘱过要你量力而为,你轻身履险,实在太过鲁莽!” 舒嫽闻言连忙拱手做出一副温顺样子:“微臣知错,再不会有下一次了。” “下次?”皇上冷哼了一声“早知你如此,此次朕都不会派你前去。” 舒嫽又拿出比方才诚恳十分的态度认错,皇上方才没说什么,见皇上不再追究,她眉目一敛,转了话锋:“臣以为,常邈区区一介知州,胆敢勾结匪徒,侵吞赈灾粮款,如此无法无天,背后恐怕还有些什么人给他撑腰,需得细细审问才是。” 崔绍亦道:“微臣以为,此时兹事体大,若不详查,只怕难以服众。” 皇上顿了一下,道:“朕也是这样想,常邈已经交由刑部审查,只是到目前,还什么都没有交代。” 舒嫽道:“臣在云州曾与常邈有过交往,不如皇上将他交给臣来审问,或许可以问出些什么。” 皇上却道:“你是一国宰辅,这些事情还轮不到你去做,刑部专司此事,没什么好不放心的。” 舒嫽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皇上打断:“好了,此事朕已经交给专人处理,你们也累了,这边回去好好休息吧。” 舒嫽无法,只得同崔绍一同退下。 崔绍见身侧的人还是掩饰不住的放心不下,便伸手去握住她的手:“我在刑部有些个旧识,一会儿便去找人询问些情况,若有蛛丝马迹,立刻派人告知你,你且宽心。” 舒嫽看向他,道:“也只好辛苦你了。” -- 第36页 回到相府,管家和细罗早早的便候在那里,细罗一见舒嫽便迎了上来拉着她往里走,仿佛她不认得这相府的路一般,到了堂内才将她从头到脚检查一遍,口中埋怨:“瘦了,人看着也累,随行的人都是怎么照顾小姐的,也太不上心了!” 舒嫽暗道幸而她还不知道自己被落入贼窝这一节,不然只怕要发疯,于是安抚道:“好了好了,我是去巡视灾情,又不是游玩享乐,再者说,凭我瘦了多少,不还有细罗姑娘给我补回来么?” 细罗嗔她一眼,这才看到她身后的齐采月,道:“这是哪里来的这样水灵的姑娘,怎么我以前从未见过。” 舒嫽连忙将齐彩月拉过来:“这是我在云州碰见的,本也是好人家的姑娘,只是天灾无情,落得孤苦无依,不过能遇见也是有缘,日后到了府里,也好和你做个伴。” 二人相互见了礼,舒嫽见细罗对齐彩月很是喜欢的样子,心想细罗在府中辛苦这些年,好歹也有了个帮手。 回屋中沐浴既罢,又用了些膳食,已经到了晚间,舒嫽看着案前堆积的公文,揉了揉眉心,看样子又要深夜不得安歇了。 本打算立刻处理了,心头却始终悬了什么事一般,思量一下,派人准备轿子前去刑部,她凭着自己的身份一路畅通无阻,却被拦在了牢房外面,说是皇上有令,任何人不得探望。 她此来自是想见常邈,哪里会被区区看守阻拦,便令人拿银子打点,看守却丝毫不为所动,样子看上去十分诚恳:“实在是皇上的命令,小就算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违抗,相爷就不要为难小的了。” 舒嫽见他的样子,只怕下一秒便要拿出上有老下有小来做向她哭诉,她做不得那种仗势欺人的行径,就算要做,也不好在刑部的牢门前做,于是只好打道回府。 第二日早朝,一件令朝臣议论纷纷的大事传到了舒嫽耳朵里:常邈昨夜在牢里畏罪自杀了。 第25章 常邈死了,皇上龙颜不悦得很,因了这个看管不力的罪名,刑部尚书被贬官出京,侍郎赵大人降职,并几个主事官员贬职的贬职,罚俸禄的罚俸禄,皇上更是下令彻查此事,明面上是查与云州案有关的涉案官员,动作上看来却明显是要借此清肃朝风。 朝中一时间人心惶惶,但凡戴上乌纱帽,在官场数年混迹下来,十个有八个都有把柄在身,只不过藏得深浅罢了,生怕此时被翻出来,官誉不保就算了,只怕还要吃牢饭。 常邈死后,崔绍曾试图去刑部找人问询过,然而经历此事,大半个刑部都换了生脸,剩下的要么守口如瓶,要么漫天打太极,就是什么都不肯说,舒嫽听了,眉头愈皱愈深。 没过几日,户部中查出几个人在常邈一案中有些牵扯,刑部将人带走审问之后,皇上下旨将户部尚书停职待审。 舒嫽拜相之前曾在户部任职,户部尚书吴大人不仅同她父亲交好,对她更有提携之恩,是以舒嫽不能坐视不理,皇上的旨意刚下达,舒嫽便急急忙忙进宫面圣,李公公通报之后,被请进了南书房中。 皇上手握紫玉狼毫,落在宣纸上的字一笔一划都遒劲有力,见舒嫽进来,手下动作不停,只沉声问道:“丞相有事?” 舒嫽斟酌好说辞,方才慢慢的道:“微臣方才听说,皇上要将吴大人停职查办,所以求见皇上。” 皇上的声音中不辨喜怒,却莫名的带了几分威压“你是来为他求情的?” 舒嫽低眉“皇上,吴尚书年岁已高,为官多年素有清誉,皇上这般,只怕会伤了他老人家的心。” 宣纸上游走的笔锋微微一顿“朕只是下令停职,又不是要夺他的官儿,用得着你来求情么?” 舒嫽抿了抿唇:“臣只是认为,单凭户部几个人的行为就疑心吴尚书与他们同流合污有些不妥,皇上若是不放心你,哪怕是暗中调查,也好过……” 皇上随手将毛笔扔到笔洗之中,玉杆与瓷器碰撞发出一声脆响“舒嫽,朕是不是把你宠坏了,让你以为可以为所欲为,连朕的决策都敢置喙!” 舒嫽心头一惊,连忙掀袍跪下:“臣绝无此意,只是吴尚书为皇上效力多年,未曾有丝毫差错,若是因这等莫须有的罪名被停职,数年官声怕是全毁了,臣望皇上三思。” “简直放肆!”皇上的眼光落在她身上,似乎要将她整个人看穿一样,冰冷刺骨的质问劈头盖脸的砸了下来“朕问你,常邈死的那一夜,你去了刑部大牢,你去做什么了?” 舒嫽心头一惊,道:“臣只是放心不下,想要去探视常邈,想着从他口中问出点东西,为皇上分忧。” “朕已经同你说过,此事全权交由刑部处理,你把朕的话全当做耳旁风是不是!你私下里会见重犯,还妄图贿赂看守,任何一件事,都足以将你当做嫌犯下狱候审,朕不同你计较,你反倒在这里质疑起朕来了,你简直是胆大妄为!” 一滴冷汗从额角落下,舒嫽道:“微臣不敢!” 皇上眼中寒芒比刀锋还要锐利“不敢?你做的这些事情,朕看你可是敢得很!” 舒嫽以手撑地,缓缓俯首:“微臣知罪。” 皇上冷笑一声“知罪?那你说说,自己罪在何处?” 为官多年,越是位高权重,越是如履薄冰,一直以来她从不肯轻易违逆皇上的意思,哪怕偶尔有分歧,谏言时从来也是小心翼翼,生怕惹皇上生气,然而她也是读书人,该有的傲气长在骨子里,一分未曾少过,是以此时舒嫽咬咬下唇,没有说一个字。 -- 第37页 见她如此,皇上怒气不减反增,“既然不知道,你就在这里跪着,想明白了再起来。”说罢拂袖而去,转身进了内室。 舒嫽跪在冰凉的地上,额上慢慢渗出了汗水,她也不去擦,牙齿咬着下唇,逐渐用力,口腔中便弥漫出淡淡的血气。 刚开始的时候膝盖还在隐隐作痛,渐渐的已经没了知觉,窗外暮□□下来,随后漆黑的夜将宫殿笼罩,宫人掌灯之后便垂头退了出去,舒嫽的目光只盯着面前的地上,未曾有片刻的偏移,此时见地面晕出淡淡的烛光,心中知道皇上这回气的不轻,她这些年来也算是别人眼中的宠臣,从未被如此罚过,这第一遭没经验,不知那位什么时候才能消气。 又过了一会儿,舒嫽意识已经不很清明,听到从内室传来皇上犹带怒意的声音:“让她给我滚回去,闭门思过。” 李公公随即从里面出来,难为他还笑着凑上前来,打了个千“皇上说了,请相爷回去,好生休养,这几日就不必来上朝了。” 舒嫽有些僵硬的手动了动,叩首在地,嗓音沙哑:“微臣谢主隆恩。” 她咬着牙,强撑着站起来,刚站到一半,便眼前一黑差点栽倒在地上,幸而李公公扶住了她,舒嫽站在那里,半天才稍稍缓过来一点,一旁的李公公关切的询问:“相爷,外面黑了,要不老奴派几个人送相爷回去。” 若是她能看到自己的脸,应该也会惊异于自己脸色的苍白,此时她摆摆手:“多谢公公,但不必劳烦了,皇上只怕不会高兴。” 夜风吹起衣袍下摆,舒嫽慢慢走在宫道上,每一步都艰难无比,她想停下来揉揉膝盖,然而又觉得太失风度,忽然一双手扶住了自己,她有些意外的看向力度传来的方向,崔绍的脸出现在眼前,舒嫽这时候还想起来冲他笑了一下:“你怎么来了?” 崔绍没有回答,而是沉声道:“你是想我抱你,还是乖乖到我背上来?” 舒嫽甚少听他如此强硬且不容质疑的语气,何况她这个样子,哪里还有反抗的余地,她咬咬下唇,因为疲惫不堪,声音不自觉柔软非常:“那,你背我好不好?” 崔绍默不作声的在她面前矮下了身体,舒嫽顺从的钩住他的脖子,然后整个人便压在了崔绍身上。 崔绍的背并没有想象中硌人,而且还很温暖,舒嫽趴在他背上,两个人慢慢的向宫门外走,等在外面的轿夫一见相爷被人背了出来,吓得不清,连忙上前帮忙,崔绍并没有假手他人,亲自将舒嫽稳妥安置在轿中,自己另上了轿子。 舒嫽劫后余生般的长出一口气,方才在宫门口时,似乎看到有一道身影一闪而过,再去看就没了踪迹,她以为是自己眼花了,摇了摇头,没有在意。 下了轿子,崔绍又将舒嫽背进了府中,相府中人人目瞪口呆,一半是不知发生了何事,一半是因为崔绍。 舒嫽此时已经没心情去管这些,她伏在崔绍背上,胡思乱想着,今天得罪了皇上,被罚跪两个时辰,等不知哪日再得罪皇上,怕是脑袋都要保不住了,果然伴君如伴虎,既然性命都朝不保夕,还去在乎这些做什么。 崔绍将她放在床上,回身吩咐细罗去取化瘀的药膏来,舒嫽往被子里缩了一下,道:“你做什么,我自己来便好,实在不行还有细罗,夜已深了,你回去罢。” 这时细罗已经取来了药膏交给崔绍,知道眼前情形不宜多问,更不宜多看,便关门出去了。 崔绍看她一眼,“你别乱动。”说着脱了她的官靴,将裤管卷到膝盖以上,将药膏在手中匀了,抹到了舒嫽青紫的伤处。 ‘嘶。’舒嫽忍不住倒吸一口气,又不好说什么,崔绍见她这般,放轻了手下的动作,眼中关怀掩饰不住“你忍着些。” 舒嫽点点头,偷眼去瞧崔绍。 崔绍给她上药的时候,眉头一直没有舒展过,心里更是仿佛被人他生平第一次知道什么是感同身受,何止是感同身受,简直恨不能替她受了这些。 上完了药,他放下裤管,为她褪去外衫,展开被子将舒嫽严严实实的裹在里面,舒嫽见惯了逢人总是三分笑的崔绍,今晚上倒是一股气见识到了崔绍许多不一样的模样,她‘咦’了一声,伸出手指去戳崔绍的眉心“被罚跪的是我,怎么你这脸色看起来比我还要难看。” 崔绍这时才勉强笑了一下,捉住她的手塞回被子里,轻轻问了一句:“你说呢?” 这话说的未经修饰,很不符合崔绍平日里的习惯,然而舒嫽感觉心头微寒被驱散,一点暖意笼罩上来。 崔绍看向她,目光温柔的将她笼罩,他嗓音温柔,像是哄小孩子一样“绾绾,你今日受委屈了,好好睡一觉,我在这儿看着你。” 舒嫽知道这样不妥,但是她实在一点气力都没有了,便听话的闭上了眼,说来奇怪,这样诡异的情景,她竟然很快进入了梦乡。 他俯下身,在舒嫽额头轻轻落下一个吻,眸色一时比夜色还要暗沉:“绾绾,你受的委屈,我都会帮你讨回来。” 崔绍从舒嫽的房中出来,细罗和管家还守在外面,他交代了一些事情,便自行离开了。 第二日所有人都知道了丞相舒嫽昨日触怒圣颜,在南书房罚跪,最后还被勒令闭门思过,于此同时被人议论纷纷的还有皇上的另一道旨意:户部尚书吴恪多年勤恳,恪守臣纲,念起年事已高,不忍辛劳,特赐良田百亩,准其致仕还乡。 -- 第38页 舒嫽昨日在书房的石地上跪了两个时辰,回来的路上又吹了些冷风,到了次日清晨,便发起烧来,幸而细罗及时发觉,叫了大夫前来,只说是受了风寒,再加上常年体虚,思虑过甚,更添一时的气血不畅,开了几贴药,叮嘱要好生调养。 因此,得知此事的时候,舒嫽正半坐在床上喝药,管家的话音刚落,她手中的药碗‘啪’的跌落在地上,缠枝莲花的瓷碗摔得四分五裂,浓稠的黑褐色药汤溅在地上,她也不去看,闭了眼睛,头向后靠在床头隔板上,叹了口气:“是我连累了吴大人。” 细罗在一旁,不知如何劝解,只担忧的道:“小姐还在病中,就不要再操心这些事了,我再去命人煎一碗药,小姐还是把身体将养好了再说。” 她摆摆手:“没事,你们先下去吧,我要睡一会儿,不要来吵我。” 第26章 到了这一步舒嫽若是还看不出皇上想要做什么,那她这几年也算白活。 先是刑部,再是户部,皇上这是想要借这次机会打击太子殿下在朝中的势力,刑部尚书和户部尚书本都心向太子殿下,皇上这一番动作下来,太子这边虽不至于一蹶不振,然而也是损兵折将。 至于常邈的死,越是讳莫如深,这其中越是大有文章。 舒嫽只觉头痛欲裂,皇上到底是为何对太子殿下厌恶如此啊。 秦王纵使母妃得宠,然而太子也是皇上嫡亲的儿子,若是因为皇后的缘故,故皇后到底是做了什么才会被皇上记恨到今日,以至于对她的儿子如此苛刻。 然而其中最诡异的,还是常邈的死因,舒嫽绝不相信此人会突然在狱中自裁,她已经令人去接触刑部离开的官员,如今刑部里的人撬不开嘴,便从这些离开的人下手,看能不能查找出什么线索。 到底是在病中,支撑不起过多的思虑,舒嫽一会儿便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看到裴彰坐在床头,正一瞬不瞬的看着她,像是要从这张看了二十余年的脸上看出什么不一样的东西来似的。 见她醒来,裴兰阶站起了身,手里还捏着那把玉骨折扇,若是展开,很容易便看到,上面原本光滑莹润的扇面上有一道细细的裂痕。 昨日听人说舒嫽被皇上在南书房罚跪,他心急如焚,想着趁宫门未关,去向皇上求求情,然而他刚赶到宫门口,便看到崔绍背着舒嫽从宫中出来。 他努力眨了几下眼睛,确定自己没有错认,然而如此熟稔的人,又怎么可能会错认。 这是他第一次看见,舒嫽乖顺伏在别人的背上,如此放心的将自己交给另一个人,他隔得有些远,不能看清她的神情,然而他可以想象的到,她那时必定很是安然。 裴彰悄悄跟在后面,一直到他们回到相府,看到舒嫽在下人面前竟然也丝毫不去顾忌,就那么被背进了府中。 他太知道舒嫽这个人,表面看上去斯文有礼,实际上待人总有些疏离,能让她如此相待,想必此人是她真正倾心之人了。 裴彰手中的扇子就那么直直的跌到了地上,发出一声脆响,然而他心神恍惚,仿佛没听到一样,不知过了多久,才俯身把扇子从地上捡起,慢慢的走了。 再去查看时,那光滑的扇面斜了一道裂痕,凭是怎样巧手的工匠,也是修补不好了。 他见舒嫽此时这病中孱弱的模样,心头一时五味陈杂,先是探了探她额头,问她感觉可好,可有找过大夫,舒嫽一一答了,心中还纳罕他今日怎么变得如此婆妈,便见裴兰阶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道:“绾绾,你同崔绍,你们……” 舒嫽有些惊奇的看向他“你是如何得知的?”想了一下便明白了:“定是府里又有人多嘴。” 她在自己面前惯常是轻松坦荡毫不遮掩,裴彰觉得自己心上似乎有某处,也裂开了一道痕迹。 舒嫽见他不语,便问:“你是怎么了?” 裴彰摇摇头,笑了起来:“没什么,我只是想说,若论相貌,他比你长得还要好看一些,你同他在一起,也不怕被抢了风头,”之后连忙又补了一句,神情调侃,语气轻松“说来你二人能有此良缘,也少不了当初本公子的推波助澜,你是不是该摆一桌酒,谢谢我这个大媒人。” 舒嫽自然不会忘了京城中满天乱飞的关于崔绍和她的流言最开始是出自谁的口中,于是一个眼刀飞过去:“你也好意思说。” 裴兰阶想让她宽心,同她玩笑两句,便让她安心养病,自己退了出来。 一旁候着的小厮槐安见自家公子从里面出来,却仿佛什么也没看见一般径直往前走,直愣愣的,好像丢了魂魄,急忙迎上去,却连叫了三声都没有反应,心中有些急了,不得已大声唤道:“公子!” 裴彰猛然立住,皱眉不悦道:“你嚷嚷些什么,不知舒相在里面养病呢么?吵了她不开心,我拿你是问。” 小厮环顾四周,这里距离舒嫽的屋子已经很远了,他想说自己就是再大声点也不会打扰到舒相,却又不敢,只得小声辩解:“奴才只是看见公子方才失魂落魄的,怎么叫也不应,一时情急才大声了些,公子,您是不是也病了,要不回府找个大夫来瞧吧。” 裴兰阶有些不耐的挥手:“不必,本公子身体好的很。”便迈步率先向外走去。 酒楼。 -- 第39页 此时夜色已经深了,一楼却还是人声鼎沸,来往客人络绎不绝,饭菜香气满得快要溢出来,二楼的雅间里,裴兰阶一手拿着酒壶,也不用杯子,就这壶嘴直接灌到嘴里。 若是被人看到,定会讶异名满京城的兰阶公子也会花钱买醉,然而他此时早顾不上这些,从进了这雅间便叫小二上酒,刚开始还是浅斟慢饮,到后来就成了这幅模样。 眼看他越喝越多,竟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槐安在一旁战战兢兢的劝道:“公,公子,你不能再喝了,回家若是被老爷看到,您又要挨罚了。” 他嘴上劝个不住,心里也不停的叫苦,老爷若是发现公子深夜醉倒酒肆,公子要挨罚,自己也没什么好果子吃。 熟料裴兰阶大咧咧的回答他“那就不,不回去了。” “啊?” 裴兰阶将头埋在臂弯里,小声的嘟囔:“她有了心上人,不用担心嫁不出去了,我明明应该高兴,怎么会,怎么会突然这般难过呢?” 槐安听见他说话,却没听清说的是什么,凑上去问道:“公子,您说什么?” 裴兰阶扭过头来,酒气很是浓重“你说,我是不是一个蠢人?” “这,公子学富五车,自幼才名远播,怎么会,怎么会是,是蠢人呢?” 他话音越说越低,越说越是胆战心惊,他自幼跟在裴彰身边,知道自家公子除了偶尔八卦一些,又没什么在仕途上进取的心,其它还是很好的,可昨天从宫中回来后不知抽了什么疯,一直心神不属,今日去了趟相府竟然还加重了。 他这一会儿高兴,一会儿难过的,槐安听不懂,支支吾吾也说不出什么来,裴兰阶摇摇头,也不去理他了。 他和舒嫽自幼便在一起玩,他早已经习惯了有这么一个人,年少相伴,两小无猜,嬉笑怒骂,比肩而行。 皇上整日为她的婚姻大事操心,裴兰阶只管取笑她,胡乱取笑她同崔绍,也不过是似常日里一般玩的。 然而他没有想到,是会有那么一天的,她有了自己喜欢的人,放下一切防备,与那人亲密无间,或许还有那么一日,她会嫁作他人妇,同别人生儿育女,白头偕老,而他也是第一次发现,若是真有那么一天,他希望那个人可以是自己。 我很愿意陪你就这么过一生啊,裴兰阶想。 可惜这句话,他这辈子都不能说出来了。 第27章 舒嫽觉得,自己这病养的实在是清闲。 身染风寒,管家和细罗自然是尽量不会拿事情来烦自己,然而实在是清闲得太过了。 这几天来别说是公文,就连一件需要自己定夺的事都没有,连中午吃什么都是不用问便摆了上来,满满的清茶淡菜,她连吃几天,嘴里都快尝不出味道来了,每天细罗会扶着她在府中转转,然而但凡她想要踏出府门半步就会被长篇大论的劝阻,最后只好罢休,就连她派去调查刑部官员的人,也半点音讯都不见。 思来想去半天,绝不是所有俗事也看在自己病了的份儿上全都绕道而行,那答案就只有一个。 这日午后,舒嫽午觉刚醒,门被人从外推开,她抱着胳膊靠在床上,看了来人一眼。 这些日子崔绍只要没事,便会来陪她说话,此时舒嫽眼看他在床边坐了,没有似平常一般高兴,而是凉凉的道:“可以呀崔绍,趁着本相抱病,干脆就把整个相府都攥在自己手里了,要是本相再病几天,你是不是连这丞相的位置,都要取而代之了?” 她一会儿可要挨个儿问问,崔绍这厮都和他们说了什么,细罗也就罢了,连管家都能听他调派,还拿不拿自己这个正经的相府主人放在眼里了。 崔绍见她阴阳怪气,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瞪着自己,觉得有些好笑,也没有辩解,只是柔声安抚:“你现在病着,不宜操心这些,你放心,等你好了,所有权柄全数交还,在下区区从四品的小官,断不敢拿捏相爷。” 舒嫽鼻子里‘哼’了一声,不做旁的回应。 崔绍仔细看了看她,道:“今日气色好多了,想必这病也快好了,一会儿叫他们做些鸡丝粥送来好不好?” 舒嫽一听,只觉得那香味都快飘到自己鼻尖了,就忘了追究他背着自己做的这些事。 然而正经事情却忘不了,她向崔绍问道:“我派去的那些人,想必也听你调遣了,可有什么线索没有?” 崔绍摇头:“没有,几名贬职的官员全部离开京城,同时也都石沉大海,音讯全无。” 舒嫽不禁有些忧心,这点忧心也展露在了脸上,崔绍握住她的手,觉得有些凉,便又握紧了些:“好了,一时查不到,再去叫他们查便是,就算此路不通,也可以想别的办法。” 舒嫽听了脸上忧色不褪,崔绍不想让她操心这些,便道:“对了,吴尚书明日清早离京,你可要去送送。” 舒嫽沉默半晌,点了点头。 第二日清早,舒嫽比细罗起的还早些,稍稍打点了一下自己,让脸色好看一些,便和前来接她的崔绍一同赶到了城门口,不多时,看见两辆朴素的马车缓缓驶来。 崔绍扶了舒嫽下车,那马车夫见了他们,连忙停了车,向车内的自家主子禀告,不一会儿,吴尚书从车上下来,舒嫽同崔绍上前行了一礼,道了一声:“吴大人……” -- 第40页 吴恪笑着摆手:“舒相和崔大人都错啦,这里哪里还有什么吴大人,该改口啦。” 舒嫽笑笑:“吴伯伯。” 她也是此时才忽然发现,吴尚书已经如此苍老了,记得自己小的时候,吴尚书偶尔会到家中来找父亲下棋,两个人对坐谈笑,天下经纬,仿佛都在谈笑之间。 然而眼前的吴大人,须发斑白,下车时需人搀扶,几天的时间老态必现,与朝堂之上和自己记忆中的仿佛不是一个人。 吴恪慈爱的看着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当朝宰辅,关怀道:“我听说你最近病了,现在身体可好些了?” 舒嫽唇边泛起淡淡笑意:“多谢吴伯伯关怀,已经好多了,只是……”她顿了一顿,后退一步,然后一揖到地:“是舒嫽连累了大人。” 若她不去向求情,皇上或许还不会如此决绝。 皇上本意是借此警告舒嫽,君臣始终是君臣,他能一手将舒嫽扶上这个位置,让她一身荣华万人之上,若是有朝一日舒嫽逆了他的心意,阻了他要做的事,也一样可以让她跌到万劫不复之地,她违逆圣意合该受罚,只是吴尚书一世清白却成为了被牺牲的棋子。 吴恪扶她起来,笑着摇头“老夫多年苦读,二十余年宦海沉浮,今朝得皇上特许致仕还乡,也算是善始善终,此去无牵无挂,舒相千万不要因此与皇上心生罅隙,更不要因为皇上的责罚有所怨怼才是。” 舒嫽苦笑“为人臣子的,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舒嫽岂能不明白。” 吴尚书捋着花白的胡子:“世人都说舒相资质平庸,我看他们是眼拙,这世上若有人还有些许老相爷的风骨,除了舒相,便再无第二个人。” 她哪里敢当这样的赞誉,忙道:“舒嫽自知无才无德,只求不辱舒家门楣,断然不敢与父亲比肩。” 吴恪抚须大笑“我是看着你长大的,对你有半师之谊,你倒和我谦虚起来了。” 他抬头看看渐渐亮起的天色,向她道:“老夫走了,你的路还长着,多多保重啊。”又向崔绍叮嘱“崔大人,可要好生看顾舒相。”崔绍自然称‘是’。 舒嫽目送着吴尚书上了车,立在原地心绪翻涌,半天也没有动作,崔绍揽住她的肩膀:“回去吧,你病还没好,不要在这儿吹风。” 舒嫽点点头,同崔绍上了马车。 舒嫽回到府中休养半日,原本见好的病反而越发严重了,又叫大夫看过几次,重开了药,一贴不少的喝,却总不见起色。 崔绍担心她,来相府来的越发频繁了些,有时给她讲些朝野中发生的事,刻意省去了一些会惹她烦心的,可即便他不说,舒嫽也知道如今朝中的形势,太子的势力必定大受打击,她很想见见太子,然而此时,若是被皇上知道自己同太子暗中会面,那真是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了。 她心中焦急,每日乖乖的吃药吃饭,只盼着病能好的快一些。 这日午后,李公公奉着皇上的旨意,到了府中,舒嫽匆匆忙忙收拾停当,想要出去接旨,刚想下拜,却被李公公阻止,他笑眯眯的冲舒嫽道:“皇上有令,舒相有病在身,这礼就免了。” 接着清清嗓子,将皇上派人送来的一大堆补品一一报了出来,皇上赏的东西自然都珍贵鲜见,舒嫽谢了皇上龙恩,笑道:“李公公难得来我相府,本相没什么好招待的,不若喝一杯茶再走吧。” 李公公自然不会不应,舒嫽屏退左右,起身走到书案旁,从上面拿起一封信交到了李公公手中。 这信是给皇上的。 信中言辞恳切,深刻的承认了自己行为之鲁莽,思虑之不周,这些日子以来思及每每寝食难安,想起皇上多年来种种的关怀爱护,更是悔恨交加,再三保证日后一定痛改前非,希望皇上保重龙体,千万不要被自己这一时昏头的气坏了身子。 虽然经过润色,字里行间绝不会如此直白,然而也只是好看些而已。 李公公见了这封信,快笑出花来,看舒嫽的眼神中写满了‘孺子可教’四字,他把信妥妥帖帖的放好,冲舒嫽保证道:“相爷放心,老奴一定好好的交给皇上。” 第28章 舒嫽养病半月,等不及全好便上了朝,朝中诸人一见到她,不论心中是如何想,面上少不得寒暄关怀,都很是默契的不去提及南书房之事。 毕竟皇上虽然罚了她的跪,可事后仍旧派人送了补品到相府,还有一层血脉关系摆在那儿,是以她在皇上心中的地位,还是要小心拿捏。 下朝之后,舒嫽又去见了皇上,皇上这时要和颜悦色的多,问了她的身体,还特地命太医稍后去她府上看诊,舒嫽谢过皇恩之后,便退了出来。 拐角处,一个小太监正向李公公询问着什么,声音虽压得低,还是飘到了她耳朵里:“秦王殿下在外求见,问公公能否通传?” 李公公有些无奈“去告诉殿下,皇上政务缠身,过几日再来吧。” 舒嫽装作若无其事的离开,心中却纳罕得紧,怎么,自己得罪皇上也就罢了,连皇上的亲儿子也触怒了圣颜嘛?竟然还吃了闭门羹,那自己被罚跪,倒也算不得什么了。 如此一路向外走,在夹道上却与秦王不期而遇。 他今日不似那天端午宴上耀人眼目,只穿了一件浅蓝常服,但仍是掩不住的气度不凡,小太监脚程比她快些,先一步到了这儿,只见他同秦王殿下说了几句,便接秦王手中绸缎包裹的东西,飞也似的去了。 -- 第41页 秦王殿下已然见着了她,舒嫽便上前躬身行礼,秦王道了免礼,又向她寒暄:“舒相身体好些了?本王听说舒相病了,心中可是挂心得紧。” 舒嫽笑道:“承蒙殿下关怀,舒嫽的病已经好了,殿下今日也是来见皇上的?” 秦王殿下微微摇头“只是偶得了一方古砚,想要送给父皇,又怕耽搁父皇公务,所以只叫小太监送进去了。” 舒嫽语气诚恳地恭维:“秦王殿下的一片孝心,皇上必定万分感动。” 秦王漫不经心的牵起一边唇角,说出的话要多不真诚,就有多不真诚“若论孝心,哪里比得上太子。”又缓缓瞥了舒嫽一眼,道:“舒相既然身体不好,便要注意调养,在不必要的公务上,就不要太过操心了。” 舒嫽笑着称是,两人一路走一路攀谈,此时正好行到了宫门前,于是各自告辞,舒嫽看着秦王脸上的笑意,似乎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脑海中一闪而逝,再去细想,却又抓不住了。 回府之后,果然有太医在堂中候着,太医为她诊了脉,左右不过是说些气血不足,忧思过度的话,和之前的大夫也没甚差别,不过还吓唬了她几句,细罗听了忙问如何调养,太医摸着胡子,又是一通长篇大论,舒嫽听得又开始头疼,便打断了她二人的谈话,请太医开了药方,好好的送出府去了。 太医走了没一会儿,崔绍便来了,他神色凝重,舒嫽屏退左右,问道:“这是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崔绍不语,从袖中取出一方丝帕,舒嫽接过,只见一方素白的丝帕上面早是斑斑污迹,比污迹更醒目的是用血水划出三条划痕,其用力之深,甚至快要将帕子划破。 只听崔绍沉声道:“派去的人在京城之外一个荒村里发现了离开刑部的一个官员的尸身,这个帕子就是从他怀中搜出来的。” 舒嫽的心沉了下来,发现了一人尸身,想必其它的人也难以幸免于难,那可是朝廷命官!就算罢官贬职,也是曾为皇上效力的人,什么人敢如此大胆狠毒,行事如此毫无顾忌! 舒嫽看着手帕上那猩红刺目的三道血痕,脑海纷乱如麻,这三道血痕到底代表着什么,时间,地点,还是人物……人物! 今日宫门前,秦王殿下的笑容慢慢浮现,然后二者重叠在一起。那一闪而逝的猜测,也在心中明晰起来。 如果这个猜测没错,那么常邈的案子,秦王,也就是三皇子,怕是脱不了关系。 若真如此,想必皇上在审讯常邈的时候已经知道了此事,斟酌之下,决定保住自己的儿子,替秦王隐瞒。难怪皇上今日不愿见秦王殿下,想必是心中生气,想要借此给他一个教训。 她控制不住的冷笑,从心底泛上重重的寒意。 崔绍见她脸色白的骇人,忙柔声劝道:“你病还没有全好,不要因此事动气,蛛丝马迹已然浮现,只要顺藤摸瓜的查下去便是了,手中有了把柄,还怕……。” 舒嫽深吸一口气,然后慢慢的呼出,她缓缓摇了摇头,推辞说要休息,她知道崔绍心中也许有同样的猜测,毕竟兹事体大,无法确认之事,也就没有必要明言了。 管家进来的时候,只见舒嫽的手握在椅子的扶手上,手背上青筋突起,更显得苍白,她狠声道:“去给查刑部的人员档案,家世背景,那么多人,不可能真的上上下下瞒的密不透风,总能找到薄弱之处,找到之后,重金许之,重利诱之,总之无论用什么办法,一定要给我查到。” 第29章 没过几日,管家前来回禀,刑部有一小吏出身贫寒,母亲身患恶疾重病卧床,恰巧管家认识的一个大夫曾经治过这种疑难杂症,便许诺替他母亲治病,那小吏因此将自己知道的事情全盘托出。 常邈死前,曾经交代过一些事情,因为事关重大,所以供状被连夜送进宫中,交给了皇上,知道这件事情的人其实寥寥无几,他会知道,也是因为那晚正好是他轮值。 这事之后,曾有人找过他,给他一些银子,还威胁他如果嘴巴不严,就让他们母子在京城中消失,这小吏本来也不知道过多的□□,哪里还敢到处去说,若不是母亲的病越来越重,也不会被管家捏到了弱点。 管家问了可知道那去找他的人是谁,小吏只说不认得,也是个替人办事的。 舒嫽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又道:“派人去云州常邈旧府,看看能否查到什么。” 虽说常府已经被抄,但抄家时除却一些金银珠宝之外一无所得,派自己的人去查说不定会发现什么,总之一丝一毫的可能都不该放过。 管家应声去了。 那天晚上她做了一个梦,梦中,舒嫽看见自己坐在大理寺冰冷的大牢中,手上戴着镣铐,四周漆黑,只剩渐亮的天光从上方一个小小的窗口漏进来,就铺在她身旁。 这时牢门口响起窸窸窣窣的铁链撞击声,一个狱卒开了牢门,恭恭敬敬的请身后穿着黑色斗篷的人进来。 那人摘下斗篷的风帽,狭长眉眼挑着,唇边一丝冷笑,原是秦王殿下,秦王得意的打量她,语气古怪“舒相在这里休息的可好?” 舒嫽不语。 “我是来为舒相送行的。” 舒嫽仍不说话。 舒嫽不理他,秦王竟然也不生气,自顾自的说了下去“吴大人,赵大人,信远王,小侯爷,你的那些党羽都死了,如今轮到你了。” -- 第42页 舒嫽听见自己的嗓音有些轻微颤抖的问:“崔绍呢?” 秦王殿下的笑容越发古怪,却没有回答。 她听见自己冷冷的说了一句:“我要见皇上。” 一旁的狱卒斥道:“大胆,当今圣上就在你眼前,你是瞎了还是傻了?” 舒嫽这时才发现,他身上穿的乃是龙袍。 舒嫽有些慌了,什么时候这天下换了主人,自己怎么全无记忆,穿着龙袍的秦王殿下仰头长笑半晌,方道:“是父皇嘱咐于朕,说你与朕不是同心,万万留不得,丞相你要怪,就去怪父皇吧。”说罢转身离开了牢房。 这时一个小太监从外面进来,手中捧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壶酒,小太监笑容可掬“天亮了,奴才这就送你去见先帝。” 她猛然从床上坐起,四周还是熟悉的摆设,身下还是柔软的床榻,她抬起袖子拭去额上的冷汗,想起方才梦中种种,摇头苦笑一下,再去看天色,仍是蒙蒙一片黑,时辰却不早了。 第30章 眼看快到了上朝的时辰,舒嫽也就起了身,招人替自己梳洗,收拾停当便打算前往宫中,刚要出相府的门,却看到了坐着轿子匆匆赶来的崔绍。 崔绍在这个时辰来找她,想必是有急事,更大的可能是关于她一直悬心的那件事,果然,他上前几步,附在她耳边沉声道:“我们的人找到了原刑部尚书赵文赵大人。” 舒嫽一惊,压着声音问道:“在哪里?” 崔绍道:“就安顿在城外。” 她略一沉吟,果断回房中写了告假的折子,自己则随崔绍出了城。 果然如崔绍所说,赵大人被安排在京郊的一间农舍,穿一身破旧布衣,原本是模样斯文的人,此时却脸色蜡黄,蓬头垢面,左脸上还带着一道可怖伤痕,精神更是萎靡,眼里光彩黯淡,一眼看去,比之寻常农夫还要不如,若非熟识,绝想不到他曾是朝廷命官。 赵文一见舒嫽,脸上羞愤交加,竟至涕泪纵横,三人关上门来,他上前对舒嫽长长一揖,哽咽道:“是我对不起舒相,也对不起太子。” 舒嫽连忙将人扶起,道:“赵大人这可折煞舒嫽了,能见到大人安然无恙,舒嫽已是惊喜万分,”她的眼神落在赵文身上:“大人这些日子实在是辛苦了。” 崔绍在一旁道:“这些天来,舒相一直在详查此事原委,半点线索也不肯放过,赵大人若知道什么内情,还请细说。” 赵大人抬起粗糙的袖子擦了擦脸,将自己所知悉数道来。 那日牢中,常邈难耐审讯,交代了自己曾与京城秦王|府中人联络,贪墨的赈灾粮款也是准备与此人瓜分,供词之中,还隐隐提及了此事与秦王殿下有所瓜葛。 赵大人一见大惊失色,不敢耽搁,连忙将供词呈给了圣上,熟料竟然没有了下文,当天晚上,常邈在牢中自裁,虽然他死的疑点重重,但皇上不去追究,而是因此事将刑部诸人罢官的罢官,罚俸的罚俸,扣上的是看管不力的罪名。 他此时方才明白过来皇上是想要保住秦王,也知道此事牵涉重大,离京之前,原本想向舒嫽告知内幕,可就在此时,管家急急来报,说夫人带了小公子去福云寺进香,却至今未归,赵大人心急如焚,将府中家丁都派出去寻找,到了傍晚依旧没有踪迹,最后是一个一身黑衣的男子一手抱着小公子,身旁带着夫人,将二人送回了家中。 那黑衣人就站在厅堂之中,一双眼睛如鹰般盯着赵大人,语调阴冷刺骨“此时乃是多事之秋,赵大人不仅要当心自己,对家中妻儿,更是不应懈怠啊。” 那人赵大人认得,乃是秦王|府的幕僚。 既然如此,那方才的话,就是明明白白的威胁了。 皇上加之秦王,自己想要与之抗衡,简直是螳臂当车,赵文便打定主意封口,不再向任何人提及此案,他命下人立刻收拾东西准备远离是非之地,本以为离开京城,一家老小至少能保个平安,谁知出了京城不久,就遭到了贼人追杀,妻儿均丧生于贼子的刀下。 赵大人同样身受重伤滚落山坡,贼人以为他是死了,没想到他为一农夫所救,这才保住了一条性命,也才有机会被舒嫽的人找到,带到了这里。 说到这里,赵大人忍不住满脸涨红,泪如雨下:“是我连累了他们,我贪生怕死助纣为虐,没想到最后还是落得了如此下场,该死的人是我,他们何其无辜……” 舒嫽见他这般也是心酸,哪里还能去责怪于他,只安慰道:“此乃人之常情,大人万万不要自责。” 赵文连连揩泪“时至今日,若还有什么是我能帮得上忙的,相爷尽管明言,也好让我将功赎罪,略尽绵薄之力。” 舒嫽顿了顿,道:“那大人是否愿意同舒嫽一同进宫,向皇上禀明此事?” 赵文叹息道:“我如今孑然一身,便以残躯再为太子殿下做最后一点事,若能将为非作歹之人严惩,也算为我那无辜枉死的妻儿报仇雪恨。” 三人于是起身准备离开,舒嫽回身冲赵大人道:“委屈赵大人,要与舒嫽同乘一轿。” 上轿前,崔绍拉住了她:“绾绾,你当真要将此事挑明?” 舒嫽目光沉定,黑白分明的眼睛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我又何尝不是贪生怕死,只是此事,非如此不可。” -- 第43页 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皇上存心要将此事压下,而自己却要将其公之于众,这就是明目张胆的要同皇上作对了,何况皇上对她所作所为早有不满,之前还刚刚警告过她,今次能容她到何等地步谁也不知,可是有些东西,容不得她明哲保身,哪怕明知会触怒圣上,也要去做。 丞相的轿子无人敢拦,一路顺畅的过了城门,穿过繁华街道,向相府而去,而到了相府门前,这轿子没有一如既往的停驻,反而直接抬进了府内。 舒嫽将赵大人安排在府中,第二日早朝,仍旧同坐了一顶轿子进宫。 早朝时分,皇上一如既往高坐明堂,李公公仍旧扯着嗓子高声唱和:“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舒嫽手持笏板,朗声出列:“臣有本奏。” 皇上威严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道:“丞相有事请讲。” 舒嫽微微躬身“微臣所奏之事,与常邈一案有关。” 她这话一出,就如平地一声雷,在朝堂中炸开了锅,诸位大人交头接耳的声音纷纷不绝,舒嫽无暇顾及这些,只将自己要说的话说了下去:“昨日,原刑部尚书赵文找到了微臣,赵大人言自己在处理常邈案时曾受人威胁,后来在离开京城的路上,家中妻儿更是惨遭贼人毒手,微臣大胆猜测,对赵大人下此狠手的,可能就是常邈的同党。为防止有人蒙蔽圣听,微臣斗胆将赵大人带到了这里,此时人就在外面,” 她深吸一口气,跪了下来,声音迟缓而坚定,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此事关系重大,微臣恳请皇上彻查。” 方才就差没乱成一锅粥的朝堂彻底安静了下来,她低着头不敢去看龙椅上的人,更看不到冠冕遮挡后的皇上的脸色,却感觉到那道熟悉的目光在自己身上长久停留,令她如芒在背。 朝堂上寂静了太久,舒嫽还维持着上奏的姿势,额边微微渗出了汗水。 半晌,皇上竟轻笑了一声,语气分明与平日没什么变化,甚至喜怒不明,舒嫽却听出了冰锥般的寒冷“丞相为国为民,当真是用心良苦,既然如此……那便宣赵文上殿吧。” 随后李公公略显尖利的声音响彻朝堂:“传赵文上殿。” 第31章 明德殿中鸦雀无声。 任谁听到方才赵文所言,一时恐怕也难以做出反应,尤其是此时皇上还未表态,就更没人敢说话了。 幸而片刻之后,御座上的天子终于开了尊口,声音依然让人辨不出喜怒,却自带十分威压:“爱卿该知道自己方才所言牵涉极深,万一有半句虚假,这欺君罔上的罪名,可是要掉脑袋的。” 赵文重重叩首“罪臣以性命担保,方才若有半句虚言,情愿自绝于殿上。” 舒嫽再次出声“是否有人灭口,赵大人的重伤就是明证,既然赵大人曾有此遭遇,想必刑部亦有其它官员都曾受到威胁,真伪一查便知,无论如何,此案幕后之人其心可诛,若放任不理必然会惹人心寒,微臣恳请皇上彻查。” 她话音方落,御史大夫裴清也跟着出列,拱手道:“若果如赵大人所说,此事恶劣简直闻所未闻,臣亦请皇上彻查此事,整顿朝纲。” 不多时,朝堂之上,请皇上下令查明案情的的声音此起彼伏,舒嫽的手心渗出了汗水。 “好,”皇上低沉的声音响起“既然诸位爱卿如此要求,朕若是不允岂不成了昏君,那就着大理寺查办此案,务必严审。退朝吧。”说罢起身,大步离开了朝堂,李公公连忙喊了声‘退朝’然后跟上,路过舒嫽身边时,重重叹息一声,看向她的眼光中不无责怪。 舒嫽已经无暇去顾及这些,她只觉得压在胸口的大石稍微挪开一些,松了口气。 没过几日,她派去云州清查常邈府邸的人回来了,手中捧着一个匣子,里面都是和京城中人来往的信件,对方都是那个秦王|府的幕僚。 舒嫽当堂将这些东西呈给皇上的时候,感觉那冠冕后的目光就像一根针,要将自己牢牢钉死在原地。 所谓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也不过如此了。 与此同时,以裴大人为首的言官还不断的向皇上施压,皇上的脸色一日比一日难看,舒嫽觉得自己的颈上悬了一把刀,随时随地都可能落下,斩断自己的喉咙。 涉案的那个幕僚被大理寺捉拿下狱,刑部许多官员也被传讯,然而目前的证据中,都只能证明那个幕僚作恶,还没有一条直接牵涉秦王殿下,是以就算所有人心中明了,一个小小的幕僚哪里来的那么大的本事和胆量,却谁也没办法直接将矛头指向这位皇子。 大理寺为此几乎翻了天,崔绍身为大理寺少卿,也忙的不可开交,舒嫽断断续续从他那里得知此案的进程,也知道审讯之时,无论使出何种手段,那个幕僚就是不肯开口,崔绍甚至亲自去过牢中,威胁利诱,仍是一无所获。 崔绍调查时得知,此人上无父母,下无妻儿,自小孤苦伶仃,唯有一个抚养他长大的老先生还在数年前去世,实在是绝佳的替罪羊人选。 没过几日,他在大理寺中终于成功自尽,这次是真的自尽,派了仵作验尸,也看不出半点毛病。 崔绍和她说此事的时候,舒嫽眉头紧锁,崔绍伸出手替她揉着眉心:“你在庙堂多年,身上也带了皇家血脉,你该知道,秦王殿下是皇上的儿子,身后还有娴妃及其母家宋太师一党的势力支撑,更何况,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上要做的事,哪里还有做不到的,又何曾会顾及所谓是非公允。” -- 第44页 舒嫽原本还在不平,听了崔绍这话却是一愣,他甚少说这样略显偏激的话,崔绍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撤回手去,微微笑道:“看来我这些天也是忙昏了头,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也说出来了,你好生休息,我这就回去了。” 那幕僚死后第二天,秦王殿下跪在南书房前负荆请罪,痛陈自己任人不清,治下不严之的罪名,娴妃娘娘在旁边扯着手绢陪哭了半天,皇上终于下令,命秦王面壁思过三个月,好好反省。 这样的处置当然有几个大臣不服,言官们更是议论纷纷,然而天子一言,哪里那么轻易更改,朝中偏向秦王一方的趁机跳出来说话,这件事到底还是就这样落了幕。 舒嫽虽无奈,却也明白秦王和她母妃多年钻营,树大根深,不是那么容易扳倒的,自己若再去深究,那就是成心和皇上作对了,经此一事多少也挫了他的羽翼,来日方长,眼下只好作罢。 赵大人因这件事将功抵过,皇上却也无意将他留在京城,封他为岑州知府,即日启程赴任。 这些日子以来,舒嫽为防止有人加害,便一直将赵大人安顿在自己府中,也方便找大夫替他调养身体,原本第二日就要离京的,这日晚间,赵大人出去却迟迟未归,舒嫽没来由的心中惴惴,急忙让管家派了人去寻找,一个时辰后管家来报,说是有人在湖里发现一个男子的尸体,似乎是投水自尽 ,他已经去认过了,正是赵大人。 舒嫽赶到的时候,湖边原本围着的一群人已经被遣散了,她走近躺在地上那个了无生气的人,心中还带着一丝侥幸,有人及时从身后捂住了她的眼睛,低沉的嗓音在耳边道:“绾绾,别看了,就让赵大人入土为安吧。” 除了崔绍不会是别人。 而崔绍不会骗她。 崔绍调遣相府的人处理好赵大人的尸身,一阵忙乱之后,湖边只剩了他们二人。 夏天已经快要过去了,傍晚的风带着凉意,舒嫽呆呆的站在那里,任凭凉风吹透她单薄的衣衫,崔绍看了心疼,将她拥到怀中,叹了口气:“绾绾,你若难过,就哭出来,我在这里,没关系的。” 舒嫽苍白瘦削的手抓住崔绍的衣襟,一点一点慢慢用力,直到最后骨节都泛白,她头埋在他胸口,声音已经哽咽的不像话:“崔绍,我真的……” 其它的却怎么也说不出了。 第32章 崔绍感到自己胸前的衣裳慢慢被濡湿,小声的啜泣从那里传来,他心如刀绞。 这是他第一次瞧见她哭。 这个人一向坚强惯了,以女子之身官居宰辅,旁人说她什么她都一言不发的受着,其间种种艰难苦楚也从不向人提起,风刀霜剑都一个人走过来,半句怨言也没有,更别提掉眼泪。 哪怕是现在,她也依旧压抑着自己,不肯放声。 她刚才话说到一半,她到底想说些什么呢? 她真的为了赵文的死而难过,她真的恨自己对有些事情的无能为力,还是她真的支撑不下去,再也受不了这皇家的凉薄与冷血…… 崔绍将她拥的更紧些,他恨不得将这个人藏起来,不让她受半点伤害。 不知过了多久,怀里的人渐渐平静下来,崔绍掏出手帕,仔仔细细替她擦去泪痕,舒嫽又恢复了那副喜怒不形于色的样子,除了眼睛有些红,看不出半点伤心难过。 舒嫽有些不好意思,也不想在此地久留,离开之前,她凝视着这片平静的湖面,夜色将湖水浸成墨色,几乎要与漆黑的天幕融为一体,这里埋葬的也许不至赵文一个人的冤魂。 京城花团锦簇,王侯之家金玉辉煌,然而在看不见的地方,又有多少人枉死在阴谋诡诈的黑暗之中呢? 一个月后。 夏日最后的一丝溽热散尽,凉意随秋风而起,京城上方的天渐渐变得高阔辽远,翠绿的叶子被风吹黄,又摇摇晃晃的坠落下来。 崔绍傍晚时分方从大理寺回来,轿子走到崔府附近的一个僻静路口,却突然停了下来,轿夫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大人,前方有人拦路。” 崔绍抬手掀开轿帘,果然看到前方一个绸衣打扮的人拦在前面,他下了轿子,面上不见丝毫笑意:“不知兄台这是何意?”   那小厮冲他道:“崔大人,我家主子有请。” 崔绍冷声问道:“不知你家主子是何方神圣?” 对方不肯吐露,只说:“大人放心,必定不会让您失望便是。” 这人身后还站着四名黑衣护卫,看样子还做了万一礼请不成,便强行押人的准备。 仕人向来不宜与兵争,他掀掀唇角:“但愿如此。”于是命轿夫先行回府,自己上了另一顶轿子。 这轿子比他自己的要宽敞得多,在京城的巷陌里左拐右拐,终于停住,崔绍下了轿,只见这是一个酒楼的后门,方才那人将他引到一个房间前,恭敬的回禀:“主子,崔大人到了。” 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一个身着浅黄锦袍,金冠束发的男子坐在那里,笑着招呼他“崔大人,久仰大名啊。” 竟然是在本应家闭门思过的秦王。 崔绍面色不见波动,上前拱手行礼:“下官拜见秦王殿下。” 秦王摆手:“诶,不要多礼,本王原是仰慕崔大人,才派人请大人到此,崔大人这样,可是太拘礼了。”又冲他做了一个手势:“大人请坐。” -- 第45页 崔绍没有推辞,坐在了他对面。 有下人上前来来替他倒茶,秦王打量他一番,满口的夸赞:“总听父皇提起你,今日总算有缘得见,崔大人果然不负盛名,仪表堂堂。” 话说的无比客套,语气却全不是那回事,看来秦王殿下的的确确不适合装模作样礼贤下士那一套,这一点比他父皇就差得远了。 崔绍谦逊道:“殿下过誉,下官区区从四品的微末小官,哪里值得皇上提起,又哪里值得殿下挂记。” 秦王点点头“说的也是,似大人这样的人物,一个大理寺少卿,的确是屈才了……”他顿了一顿,抿了口茶,方慢慢的接着方才的话:“大人若是在仕途上有什么想法,本王倒是可以帮大人这个忙。” 秦王今日大费周折的将他请到这里,还做出一副和善样子,原来打的是这个算盘。 崔绍心里发笑,表面上却委婉的道:“秦王殿下竟然知道下官,那也该知道下官思慕舒相,又怎会去做让她不高兴的事。” 秦王似乎愣了一下,继而抚掌大笑:“没想到啊,崔大人还是个痴情种子。” 接着又貌似了然的点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舒相么,的确身份贵重,与崔大人也是郎才女貌,般配得很,然而崔大人也该想想,这当朝的丞相,晋文姑姑的女儿,可不是谁都能娶得了的啊。” 说罢,他满意的看着崔绍沉默半晌,等着他回答。 果然崔绍再开口时,虽还是拒绝,语气却远没有方才那般坚定“殿下所言,下官并没有想过,下官多谢殿下抬爱,只可惜无福消受。” 秦王狭长的眸子微微眯起“崔大人话说的不要太早,本王有的是耐心,你大可再仔细考虑些时日,本王可以等。” 崔绍无意逗留“下官府中还有事,这就告辞了。” 秦王也并没有强留,崔绍起身离开,没有去坐候在外面的轿子,而是步行回去,昏黑的街上,所有人都看不到的地方,他轻轻扯了扯唇角。 大理寺近日事情杂乱,一刻也不得安闲,这日崔绍正在案后看着卷宗,有一小吏上前禀报道:“大人,□□里出了一桩命案,寺丞大人说要您去处理。” 崔绍神色一凝,旋即恢复如常“知道了。” □□里的案子并不是什么复杂难办的,一个小丫头清早被发现死在了井中,与她同屋的丫鬟指认死者昨日曾与厨房的小周发生争执,疑心是小周所为,崔绍到的时候,小周已经被绑了起来。 他一眼便看出水井四周并无明显的挣扎痕迹,不似被害,叫了仵作验尸,原来这小丫头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 小周这时方才承认,这小丫头肚子里的孩子是自己的,而他们昨日的争执也是因为此事,而她怕是一时想不开才会投井自尽。 无论如何,这也算一桩家丑,□□的管家命人将小丫头厚葬,并好生抚恤家人,又将小周打了一顿赶了出去,复又打点好大理寺来的人,对外只说是天黑路滑,出了意外。 秦王留了崔绍在府中用膳,席间只得他们二人,秦王问他:“这些日子可考虑好了?” 崔绍颔首:“愿听殿下差遣。” 到底是堂堂王府里出了命案,娴妃娘娘一听说便吓得花容失色,拧着手帕去找皇上哭诉,又说一个月没见,想儿子想得紧,求皇上开恩让秦王进宫拜见母妃,皇上被缠得不耐只得应允。 秦王进了宫,所谓的禁足也就成了空话。 然而秦王解了禁足的第一件事,就是向皇上举荐大理寺少卿崔绍,品格庄重,断案如神,有意让皇上提拔,虽然皇上最后还是以崔绍资历尚浅,已经提调过一次,再提不和规制为由驳回,此举却足以让有心人议论纷纷。 朝野上下无人不知崔大人同舒相的关系,更知道舒相同他父亲一样,一心辅佐太子,谁知道这位崔大人竟然同秦王交往密切,一时间众人揣测纷纷,有人这二人从来不曾有过私交,不过旁人乱传,更多的人看热闹不嫌事大,想看看这对‘政见不和’的鸳鸯该如何收场。 舒嫽对这些自然不会不知道。 管家斟酌再三,还是忍不住向舒嫽问询此事,他虽然从心底里觉得崔公子和自家小姐是一对良眷,但不料他和秦王扯上了瓜葛,却又不得慎重起来。 舒嫽却没有过大的反应,她令管家下去,自己陷入了沉思。 舒嫽想,这么久以来,她的确没有问过崔绍,太子与秦王之间到底想要选谁,夺嫡之争凶险万分,自己都没有把握,总不能将他也搭进去。 万一他并不看好太子,又或者他并不想卷入这些争斗……舒嫽记得他说过只想着高官厚禄来着。 不多时崔绍过来了,她也就将自己心中所想如实相告。 崔绍盯着她看了半晌,看的她莫名其妙浑身不自在,方伸出手揉揉她的头:“傻瓜。” 崔绍对旁人也总是和煦,但在她面前,却总是不自觉的多出一种真切的温柔“有些事情,并不是我不想,就能够避开的,更何况,我总得为你我的将来做打算。你说是不是?更何况,”他顿了一下“我哪舍得与你作对。” 舒嫽被这话说的红了耳根,崔绍看着觉得可爱得紧,伸手捏了捏她小巧的耳垂,舒嫽偏过头,脸彻底红了。 崔绍轻笑,盯着她看了半晌,等看的舒嫽就快恼羞成怒了,方才收敛了笑意,正色道:“秦王如今一心拉拢我,你若是想要扶保太子,我或许可以帮忙。” -- 第46页 第33章 东宫。 楚明则一身明黄常服,手中拿着一方丝帕,正专心一志的擦着一只梅瓶,他的目光全数凝在这瓶子上,小心翼翼的擦拭着,仿佛手下在做的,是全天下顶顶要紧的事。 依楚明则的身份,这些东西自然用不着他亲自来,然而做这些事似乎是他的消遣,博古架上摆的都是各式各样的玩意儿,闲暇的时候,都是他亲自经手,拂去上面细微的尘埃,手指划过上面的每一道纹理,似乎可以让他的心得到某种宁静。 楚明则在这座深宫之中,经年累月的被这种宁静包裹着,整个人像是沉入漆黑的海底,不见一丝光亮。 孙公公从外面进来,轻声唤道:“殿下,” 楚明则被叫的回过神来,道:“何事?” 孙公公见自家主子又在做这些事,笑着道:“晚膳已经备好,该用膳了。” 楚明则点点头,将手中的梅瓶重新放到架子上。 这些日子以来发生这许多事,他身处漩涡中心,却恍若身处局外,他知道,绝大多数时候,自己需要做的,只不过是沉住气。 楚明则也知道丞相明里暗里为自己做了良多,本想为舒嫽备一份薄礼,然而又觉得有些唐突,更担心被人知道了留做把柄。 无论是宫内还是宫外,都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他从不敢轻举妄动。 桌子上摆了满满的珍馐,然而只有他一个人。 孙公公无声的为他布菜,到后来却屏退屋内其它下人,斟酌着道:“奴才近日听说一些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凡是说这话的,大多数都不当讲,然而楚明则从不会如此刻薄,便道:“讲。” 孙公公说的却是舒嫽的事。 只听他略有些尖细的嗓音道:“奴才听说崔绍同舒相似乎确有其事,而且近来朝野传闻,崔绍似乎在为秦王殿下效力,舒相同他一处,难保以后不会……” 楚明则抬起一只手,打断道:“不用说了,本宫相信舒相。” 孙公公察觉到他的不悦,垂首道:“奴才失言了。” 太子用完了膳,走到案前执笔画起了画来。 半晌,他看着纸上那细瘦的梅,想起一个人来。 晋文姑姑总是很照顾他,从宫外带很多新鲜的东西给他,小舒嫽有的时候也会随晋文姑姑进宫,那时候她还很小,但已经可以看出眉清目秀,教养极好,笑起来甜甜的,是个万千宠爱但又从不恃宠生娇的小姑娘。 他记得父皇不喜欢自己,总是对自己的功课很严苛,做的不好要受罚,做的好呢,换来的也不过是轻到几乎没有的点头,甚至还会得些训诫。 但父皇是喜欢舒嫽的,一点也不比几个公主差,可他一点也不曾嫉妒,因为舒嫽的样子,任谁也不能不去喜欢。 后来舒嫽金榜题名,从此步入庙堂。 再后来,她继承老相爷的遗志辅佐自己,恭谨守礼,低眉敛目,本是个读书人,却在波谲云诡中打转。 他知道,在舒嫽心中,自己同他不是年幼相识的故交,而是君臣,不可,也不敢有丝毫逾越。 有一句话,他曾对舒嫽说过,只不过那人向来谨慎疏离,十成十是不会信的,然而他的的确确是出自真心,若这世上真有一人还可以信任,他除了舒嫽,还可以相信谁呢? 崔绍近来很忙,他从大理寺悬而未决的陈年旧案中挑了几个,打算着手查办。 舒嫽挑着眼睛揶揄:“崔大人这加官进爵的念想,还真是从一而终啊。” 崔绍掐掐她的脸:“我若不进取,如何娶得了当朝的舒相爷啊?” 舒嫽瞪大眼睛:“是么?你在乎这些?” 她可不相信崔绍是会为了这种事情多思多虑的人。 崔绍笑笑“官大一级,做事情总归方便一些。更何况,从前是加官进爵,现在还多了一样。” 舒嫽偏过头去问:“什么?” 崔绍低下头看她,唇边笑意清浅,眸底光芒慢转:“加官进爵,封妻荫子。” 舒嫽的脸便红了。 崔绍有时候坏心肠的喜欢看她脸红,他觉得这时的她特别可爱,像是一个寻常的小姑娘,而这样的她,只有自己能够看到。 他俯下身在她额上落下一个轻柔的吻,舒嫽似乎是不服气每次都如此被动,突然踮脚在崔绍唇上吻了一下。 崔绍感受到了那仿佛羽毛拂过的触感,挑着眉看她,这小姑娘还真是……让人惊喜。 第34章 自从常邈案之后,舒嫽每日上朝,都提心吊胆,御座之上,天子的目光时不时会落在她身上,这原本熟悉无比的目光,此时却如芒刺在背,压的她喘不过气来。 舒嫽只好加倍的小心翼翼,生怕多说了一句话,做错了一件事,就会惹得龙颜大怒,让自己遭殃。 她有时候会自暴自弃的想,比起刀悬颈上,她宁愿这把刀早日落下来,给一个痛快。 南书房里。 崔绍敛目下拜:“微臣崔绍拜见圣上。” 皇上从奏折里抬起头来,道了一声:“崔爱卿来了?平身罢。” 崔绍站了起来,动作轻微的整理了一下袍袖,神色恭敬的立在那里。 他感到皇上在打量自己。 突然被圣上传召,还被如此打量,由不得他不去揣测,半晌,崔绍听到皇上问话的声音“崔爱卿年岁几何?” -- 第47页 崔绍拱手回答:“微臣今年二十有四。” 皇上点头“哦,那是不小了,家中可有婚配?” 崔绍没来由的有些不想的预感,当下如实答道:“未曾。” “崔卿才干出众,风流倜傥,家中却无人操持,实在令人惋惜。” 虽不愿如此想,然而他还是明白了皇上今日传召的缘故,刚在心中斟酌了一下说辞,尚未出口便被皇上打断:“这样吧,朕这里有几张同你适龄的女子的画像,都是官宦世家,足够配你,相貌也都清秀,崔卿可以看看,若有看中的,朕可以为你们赐婚。” 之后又添了一句:“崔卿,可不要怪朕多事啊。” 李公公拍拍手,便有四个宫女上前取过画轴,站成一列,展开在他面前。 他进来的时候就发现皇上的案头摆放着一摞画轴,没想到却是用来给自己选妻的,漆黑的眼眸有寒光一闪而过,他抬起头,只粗粗略过一眼,便不再去看。 皇上状似关怀的问“怎么样啊崔爱卿,可有满意的?” 崔绍一时也无法揣测皇上到底是何用意,皇上明明知道自己同舒嫽的关系,却突然要给自己赐婚,是想要用自己惩治舒嫽,还是想要借此将自己彻底拉拢到秦王的阵营。 他心中筹算飞快,皇上却并没有耐心,催促的声音响起:“崔爱卿可想好了吗?到底喜欢哪家的姑娘啊。” 崔绍掀袍跪下:“皇上恕罪,微臣乃犯官之后,自知配不上这些官宦世家的小姐,何况婚姻大事,父母之命,臣的父亲远在家乡,微臣不敢私自做主。” 皇上语气和缓,说出的话却重于千钧“崔卿这话就有些妄自菲薄了,依你的品貌,哪里有什么配不上的,至于所谓的父母之言,难道朕的旨意还不足够吗?” 说着看了一旁的李公公一眼,李公公会意的亲自将书案上的最后一个画轴拿起,然后走到他左前方缓缓展开,皇上道:“这是尚书右仆射家的小姐,年方十七,听娴妃说很是知书达理,朕看她就很不错,不若就为崔卿指了她吧。” 崔绍心头一凛,皇上竟是铁了心要为他指婚了,果真在天子心中,这世上一切皆如蝼蚁,只要愿意,都可随意掠夺,何其可笑! 他右手在身侧紧握成拳,终究松开,骨节已经泛白,崔绍重重叩首,一字一顿的道:“皇上若真要赐婚,请赐丞相。” 他话音落地,南书房中顿时寂静的没了声响,良久,皇上竟然笑了一下“看来崔卿早有了属意之人,是朕多此一举了,你先起来吧。” 李公公随即收了画轴,其他的宫女也将画轴卷起,退了下去。 皇上道:“丞相婚配事关重大,朕一时也不能定夺,一则还要问过丞相的意思,二则……朕还需思量一下,崔爱卿先回去吧。” 崔绍低沉的道“微臣告退。” 崔绍走后,李公公笑着对皇上道:“看来崔大人对舒相还真是情深似海,为了舒相连皇命都敢违背,皇上可以放心了。” 皇上也笑了一下“朕的确没有看走眼,就是舒嫽……” 李公公连忙劝解:“舒相是聪明人,也懂事,假以时日,一定会明白皇上的良苦用心的。” 皇上叹了口气:“舒嫽这孩子啊……但愿如此吧。” 夜色笼罩京城的街道,一顶轿子的穿过人群巷道,轿夫步履飞快,甚至显得有些慌张。 轿中坐着的是当朝的舒相爷,此时她心乱如麻。 她听说了皇上要给崔绍赐婚的消息,失手打碎了茶杯。 舒嫽有些慌了,就算她所做之事触怒圣上,皇上总不能……总不能如此轻率的将自己的心上人许给,许给别人吧…… 她双手交叠,左手掐着右手的掌心,强迫自己冷静一点,不自觉的越来越用力,不算长的指甲嵌进肉里,淡淡的血色从掌心晕染开来,痛楚依旧没能让她冷静下来。 一种深深的无力和绝望从心底爬上来。 若皇上当真如此,自己又该怎么办呢? 轿子终于停在了崔府门前。 门童一见她,便要回去通禀,舒嫽只扔下一句:“不必了。”便径自走了进去,也顾不上别人是否在背后议论她横行无忌。 这院子本是她的,是以她一路分外轻易的便找到了崔绍住的院子。 舒嫽进去的时候,崔绍正背对着门整理着什么。 她步履匆匆,神思不属,一不留神,竟然还绊了一跤,幸而崔绍手疾眼快的扶住了她,接着就把人捞到了自己怀里。 崔绍皱眉看向她“绾绾,你怎么来了?”又不无责备的道:“多大的人了,怎么连个路也不好好走?” 他握住舒嫽的手,发现那双手凉的像是刚在寒冬腊月的冷水里浸过,他心中一紧:“你这是怎么了?” 舒嫽仰头看着他,明明方才恨不得立刻见到他,此时人就在面前,却不知该说什么是好,她生平头一次为了有可能会失去一个人如害怕,真是好没出息。 她又在心中安慰自己,没关系,丢脸已经丢到这份儿上了,还怕什么呢? 于是咬咬下唇,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冷静一些,至少不要暴露太多的情绪“我,我听说皇上要给你赐婚。” 崔绍极少见她如此急切的模样,明白是为了什么之后又不禁心疼,像是有人在他心头狠狠踩了一脚,这个人啊,好的让他不知该怎么办了。 -- 第48页 舒嫽抬头看他“那你……” 崔绍握住她消瘦的肩膀,盯住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说出的话郑重如同誓言“傻瓜,我对皇上说,若真要赐婚,请赐丞相。” 舒嫽瞪大眼睛,竟然有些不可置信“真的?” 崔绍又好气又好笑,索性捧住她的脸,直接吻了下去。 这个吻深刻又绵长,似乎恨不得到地老天荒去。 分开时,崔绍嗓音有些沙哑“真的,我若骗你,明日便遭千刀万剐。” 舒嫽心中翻涌的情绪平息下来,劫后余生,竟浅浅的笑了。 崔绍挑眉,揶揄的看她:“我发了这么毒的誓,你怎么也不拦拦我,万一毒誓应验了,你岂不是要做小寡妇?” 舒嫽挣开他的怀抱,有些语无伦次的警告他“是,是你先说喜欢我的,你,你不能娶别人,若你胆敢如此,我便……” 其它的又说不出来了。 崔绍心软的一塌糊涂,几乎拿出毕生的温柔哄着她:“我怎么会娶别人呢,这世上哪里有人比得上你。绾绾,你是我情之所钟,今生今世,都绝不离弃。” 舒嫽被撕扯的就快要断掉的心弦慢慢归了位,她小声道:“幸好,幸好……” 幸好皇上对自己还不至如此深恶痛绝的地步。 谁知这时崔绍又问她“你怎么不问问我,皇上答没答应?” 舒嫽猛的抬起头:“皇上他……” 他本来想逗逗她,此时又不忍心了,于是,替她将凌乱的鬓角理好:“皇上说还要思量一二,尤其是,还要问过你的意思。” 接着又笑了,他深深的望进她的眼眸“那么绾绾,你到底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舒嫽又不说话了。 崔绍转过身,拿起方才在整理的木匣捧到她面前:“这是我在临清所有的房契地契,在下身无长物,今日以全部身家下聘,不知道丞相大人愿不愿意委身下嫁?” 他知道眼前的丞相大人是个脸皮薄的小姑娘,所以他要留心保护好她,不能让她觉得丢面子,于是揉揉她的头:“好啦,你好好想,我等着你。” 舒嫽红着脸点了点头,小声的“嗯。”了一声。 接着她伸手抱住崔绍,一字一句的道:“崔绍,我喜欢你。” 崔绍的吻轻柔的落在她头顶:“我知道,我知道,绾绾,你这样让我不知如何是好了。” 回去的路上,舒嫽瘫在轿子里,感觉身上使不出一份气力。 她今日大喜大悲,心绪起伏太过,等到平静下来,就感到一种极深的疲惫,这种疲惫蔓延到身上的每一寸骨骼,接着又开始沮丧起来。 实在是,太没面子了啊…… 舒嫽从前从未想过,自己会如此患得患失,甚至变得有些不像自己了,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从来没有人教过她这种时候应该怎么做,便只好随心而为了。 崔绍感觉左心口像是有一把尖刀翻涌,酸涩的快要窒息,他抬手按在自己左胸的位置,用力压下,那股疼痛心悸与外力向抵,才冲淡了一些。 他叹了一口气。 他从来是个克制的人,胸中纵有波澜千丈,面上也不能有丝毫表露。 然而想起某人,想起方才种种,他继而弯了弯唇角。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年少时在书上读到,他甚至不屑一顾,可没想到,星移斗转,世易时移,竟真教他在纷扰人间,遇着了这么一个人。 如此的牵肠挂肚,割舍不能,实在算不得什么好事,但凡那人一点风吹草动,自己便是伤筋动骨,可心底复又柔软起来,他心甘情愿的喜欢她,心甘情愿的将一颗真心奉上,日后哪怕有天大的苦楚为难,也只好甘之如饴了。 第35章 舒嫽是一下了朝就被皇上传召的,她心中大概知道是为了什么,于是不自觉的有些紧张。 御花园里,皇上坐在亭中,目光落在某处,似乎在欣赏园子里新开的菊 花。 舒嫽行了礼,虽说心中忐忑,但还是先忍不住关心了皇上他老人家的龙体:“这时节天气凉了,皇上宜多添衣。” 皇上没理会她这句,反而闲话似的向她道:“你母亲在的时候,年年都要同朕饮酒赏菊,此时蟹将肥,可惜她却遁入空门,吃不得了。” 语气中说不出的怅然。 她母亲晋文公主与皇上自小兄妹和睦,后来一个登临至尊之位,一个嫁作他人妇,到如今,一个遁入空门四海云游,杳无音讯,一个仍旧坐在这至高无上的皇位上,鬓边却已生出白发,都说天家情薄,皇上心中却一直都惦记着她。 舒嫽忽然有些没来由的心酸,她出仕拜相,从来都少不了皇上的提点历练,是君臣不假,但那份对子侄辈的爱护与倾心尽力的栽培,该也是真的。 她张了张口:“母亲性情洒脱,能饱览名山大川,也是她一直以来的愿望。” 皇上点点头:“是啊,她自幼就有些爱玩,不过藏得好,我早知道,这皇宫,甚至这京城,都是困不住她的,”他看向舒嫽,顿了顿才接着道:“你模样性情都有几分像她,只是不多,更多的,是像你父亲。” 其实皇上说的没错,她母亲生为公主,自幼养在深宫,从小就看遍了这世间最浮华与最丑恶的一面,而他父亲,如天下所有读书人一般,胸怀天下,一心匡扶朝纲,他在这个位置上鞠躬尽瘁,耗尽心血,将自己作为一个臣子的身份几乎活成了宿命,是以去的也格外的早。 -- 第49页 而舒嫽看上去恭谨谦和,是内敛之人,可这层外表之下,是任何人也无法扭转与他父亲血脉相承的固执。 她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事实上直到此时,舒嫽依旧有些胆颤,十分的不愿惹皇上不快,幸而皇上似乎就只是为了同她这个小妹唯一的女儿叙旧,叙旧完了,就又回到正事上。 皇上站起身来,声音沉厚“昨日崔绍向朕求娶你,朕虽早知你们些事,却没想到他还真愿意为你违逆圣意。所以朕召你来问一句,同崔绍的这桩婚事,丞相可愿意?” 自昨日起,舒嫽心中一直起伏不定,但却早已做好打算,是以并没有犹豫。 她掀袍下拜,缓缓叩首“微臣愿意。多谢皇上厚爱。” 目光澄澈坚定,动作无比虔诚。 皇上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良久,忽然嗤笑了一下“起来吧,朕难得做一回媒人,搞得你们一个个如临大敌。” 皇上应承下来,还要将她这桩婚事亲手操办,命钦天监去算黄道吉日,嫁妆都要自己来贴。 舒嫽诚惶诚恐,见皇上似乎心情不错,没敢过多推辞。 舒嫽方从宫中出来,秦王的礼就送到了相府。 这份礼来的没什么名目,然而她自然心知肚明,舒嫽面上不见丝毫显露,命人好生收下,打点好了前来送礼的人,让他多谢秦王殿下。 然而相府今日的热闹超出她的想象,到了晚间,孙公公竟然来了。 舒嫽一听管家禀报,不见丝毫讶异,而是在心道他也该来了。 孙公公同她寒暄一番,舒嫽照例问了可是殿下有什么事要吩咐,孙公公便跪了下来。 “老奴今日前来是有私人的话要问舒相。” 舒嫽心里知道他要问的是什么,但还是说了句:“公公有话不妨直说。” 孙公公跪在那里看着她,神情切切“这话本不该我问,但事关太子殿下,也少不得拼出这张老脸去,朝野传闻,相爷同大理寺少卿崔大人素有私情,可是真的?” 舒嫽点头,又想,说是私情其实并不妥当,都已经谈婚论嫁,离大白于天下也不远了。 孙公公又道:“崔大人与秦王来往甚密,相爷想必也是知道的,老奴斗胆问一句,相爷若是嫁了崔大人,可也就似那等平常女子一般嫁夫从夫了,老奴自知身份低微,不配如此对相爷说话,只是相爷若能给个答复,老奴死也甘愿。” 舒嫽笑了。 嫁夫从夫,她自己没这个心思,却有的是人怀着这份心思,就连眼前与自己站在同一条船上的,也是这般想她。 她也觉得孙公公这般形容有些好笑,他是伺候殿下久了,但怎么好端端的还生出一副慈母心肠来了这样子,分明像指责自己始乱终弃的老母亲。 舒嫽沉了声音,道:“崔绍是与秦王相交不假,然而公公又如何得知,他不是心向太子殿下呢。” 她手放到桌上一个宝蓝锦盒上,食指敲了一敲:“烦劳孙公公将这锦盒带给殿下,殿下看了自然会明白的。” 若她打开盒盖,便会看到上好的白玉光泽从锦盒中散发出来。 一片冰心在玉壶。 孙公公走后,舒嫽坐在那里,那双清明的眼睛有一丝嘲讽的意味,秦王拉拢崔绍,皇上赐婚,为的什么,自己难道不知道吗? 哪怕太子殿下不会真的疑心自己,然而始终会因崔绍对自己心生罅隙,从来人心不如水,哪里经得起一点翻覆呢? 她抬手揉揉眉心,无比疲惫的叹了口气。 看来如今情势,是由不得自己再按兵不动了。 第36章 崔绍在大理寺中一向官声甚好,尤其最近,他办了几个陈年旧案,不少曾经搁浅或错判的案子都被他一一厘清,大理寺中对他钦佩不已的不再少数,就连民间都开始有崔大人断案如神的传闻。 正逢大理寺卿告老还乡,秦王再次举荐,皇上顺水推舟提拔他为大理寺卿。 与此同时,钦天监回禀,九月初四便是黄道吉日,宜嫁娶,崔绍与舒嫽的婚期便定在那一天。 此时是八月初七,算来也就是不到一个月后。 崔绍新升了大理寺卿,入朝一年便官至三品,又将迎娶当朝丞相,圣上的亲外甥女,二者随便一样都是旁人不敢肖想的,何况他双喜临门,俨然是朝廷新贵,崔府一时间被踏破了门槛,因此诸多事务需要打点。 舒嫽晨起不见细罗,是齐采月服侍她梳洗的,她本想着齐采月应该做不惯这些,只让她跟着管家学学看帐,可她说府中人少,自己闲着也是闲着,是以偶尔也会帮着细罗做些活计,两人没多少日子便亲如姐妹,舒嫽自然乐见。 梳洗即罢一出房门,外面的景象让她吓了一跳。 下人们进进出出,搬花的搬花,洒扫庭院的洒扫庭院,那架势恨不能将整个府邸翻新一般。 婚期就在下月,虽说有些匆忙,但若是着紧些,也能办的隆重盛大,至少不能失了体面。 昨日李公公前来宣旨的情景历历在目,圣旨上先将舒嫽夸了一通,又将崔绍夸了一通,接着便说皇上赐婚,乃天赐良缘,最后宣布婚期,李公公也喜笑颜开,说皇上终于解决了一件心头大事,然后拿着‘茶钱’高高兴兴的走了。 管家带着阖府的下人向她贺喜,舒嫽自然也高兴,命管家取了银子并一些小玩意儿赏下去,人人有份,各个欢喜。 -- 第50页 这圣旨一出,天下皆知当朝丞相要嫁给朝堂新贵大理寺卿崔绍,皇上亲自主婚,满朝文武纷纷来贺。 不多时,前来道喜的人便挤做一堂,舒嫽这便有些头疼,然而又不能不去敷衍,最后终于安静下来时,她脸都笑僵了,囫囵打理一下便钻进了被窝,一睡到了如今日上三竿。 老相爷端肃过头,小相爷谨慎过头,是以相府这许多年来,甚少有这般热闹得时候,此时想起还有些恍然。 舒嫽在阳光下眯了眯眼,皇上从前总将她的婚事挂在嘴上,讨厌她的人在底下嚼舌根子说她嫁不出去,她自己却不觉得什么,没想到竟真的有这么一天,自己要嫁作他人妇,与另一个人一起,度过此生余下的光阴,日后怕是还要生儿育女,如此想来,真真是如梦似幻。 这时细罗从外面进来,手里捧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几叠红色布料:“小姐看看,这都是宫里内务府派人送来的,要小姐挑挑颜色,好做嫁衣。” 舒嫽左看右看,实在看不出这些布料红的有什么不同,于是随便指了一个,细罗拿在手中细细的看,又道:“这料子好是好,只是用来做嫁衣怕是太过老气,不太应景。” 舒嫽听了觉得有理,又不耐烦这些琐事,于是点头:“细罗姑娘说的对,全凭姑娘做主。” 细罗嗔道:“是小姐成婚又不是我要成婚,哪有自己的婚服料子也要别人做主的。” 舒嫽一本正经的道:“你说的也是,是我忽略了这一点,不若明日先替你选婿,把你嫁出去,我也才好安安心心的出门。” 细罗眼见她越说越不着调,面上已经红了,便剜了她一眼,道:“好好的姑娘家,不知同谁学的这些,越来越不成样子了,我去同姑爷说,以后让他好生管教你!” 接着扭头便跑了出去,舒嫽受了她一通挤兑,愣在原地,半晌哑然失笑,齐采月也弯了眉眼。 “别人要做新嫁娘都懂得避嫌,你倒好。” 崔绍看着大咧咧坐在自己屋中啃苹果的人,有些无奈。 舒嫽放下手中的果核,展颜一笑:“我不光明正大的来,我偷偷的来还不成么?” 管家和细罗存心要将这场婚事操持得光鲜,舒嫽却甩手掌柜做惯了,细罗左一个又一个要她拿主意,缠得她头昏脑涨,她趁细罗去拿花样要她选的空当,从府里跑了出来,也管不得回去是否要被提着耳朵念叨。 崔绍有的是钱,在婚事上不肯委屈了她,于是另买了一间大宅子用作成婚,是以这间赁来的就没怎么装点,还算清净。 她看着崔绍,微微挑眉:“怎么,你嫌弃我?” 崔绍失笑,拿起手帕替她揩干净嘴角:“岂敢岂敢。这宅子本也是你的,你想来便来,我欢迎之至。” 舒嫽于是笑的心满意足。 这时下人来报,说秦王亲自到了府上,崔绍与舒嫽对视一眼,起身前去迎接。 他回来的时候,舒嫽躺在榻上,随手拿了一本书盖在脸上,阳光透过窗棂打在她身上,睡的正香。 崔绍走过去拿起她脸上盖着的书,却原来那人并未睡着,望向他的是一双笑眼。 舒嫽望着背光站着的崔绍,眉头未来得及舒展,仿佛有什么烦心事一样。 舒嫽打趣他“我说崔大人,从前你同我说考取功名就是为了高官厚禄,如今加官进爵,怎么也不见你有多高兴?” 崔绍坐在她身侧,慢条斯理的替她理着鬓角,动作认真的仿佛在替画着色:“因我有了更值得高兴的事,我看见你才高兴。” 舒嫽点头,眼里满是慧黠:“嗯,这话真好听,我愿意听。” 崔绍见她这幅模样,心中一动,顺势欺身而上,吻上她的唇。 这个吻不同以往,唇齿间炙热而缠绵,崔绍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按住她后脑,直掠夺尽最后一丝气息。 舒嫽推开他,面上已是一片绯红:“你疯了不成?” 崔绍搂着她,也躺了下来,这塌还算宽敞,两人又都偏瘦,是以躺起来也并不如何局促,舒嫽听到自己耳边的声音带着低沉的笑意“你就要嫁给我了,这么怕羞可怎么成?” 舒嫽不服气的回敬:“流氓。” 崔绍似乎思索了一下,对她道:“我近日听说一桩传闻,牵涉一桩陈年旧案,似乎还和宋太师扯上了关系,想去查时,大理寺的卷宗库里却不见丝毫痕迹,因此想着是否是在天玄阁中,不知明日是否去你那里取了令牌,看看是否能查出些什么来。” 天玄阁是大理寺中一处重地,里面存放着所有要案秘案的卷宗,要进入需得手持天玄令才可通行,历任大理寺卿不得令牌,都不可进入。 世上唯二的两枚令牌,在皇上与丞相手中。 舒嫽了然道:“那还等明日做什么,你一会儿便来我府中拿就是。” 她这话出口后,整个房间仿佛都静了下来,听不见丝毫声响,甚至有些怕人,半晌才听崔绍道:“也好。” 接着又道:“你在我这儿消磨了大半日,难道不着急回去?” 舒嫽微微调整了一下姿势:“不想回去,一大堆事情要我定夺,可我若不在,她们一样办得好。” 崔绍失笑:“你这人啊,自己对婚事不上心,还要说出来教未来夫婿知道。” “那好吧。”崔绍坐起身来,向她伸出手:“索性便容你放肆一回,想去哪里,我带你去。” -- 第51页 两人于是携手上街,什么也不顾,舒嫽兴致很高,看什么都新鲜,崔绍看她高兴,也就顺着她,陪她玩了个痛快。 两人一路行至福缘寺,寺中古木参天,两人到的时候夕阳照山,寺中人迹寥寥,梵音阵阵,身处繁华京城,却宛如遗世。 舒嫽本不信神佛,今天却没来由的想求个吉利,她捐了功德,又在大殿中求了一只签,交给老僧去解,老僧出家人不打诳语,解出的是下签,她嘟囔一句:“只求一次,怕是不准的。” 于是又去摇了两支,这两次还好,解出的是中签。 舒嫽虽然还是不大满意,但是不好一而再的舞弊,只得讪讪罢手,离开的时候,那老僧叮嘱她:“施主只要心志坚定,便可逢凶化吉,险中求胜。” 舒嫽道了谢,便随崔绍离开了。 崔绍见她似乎对其耿耿,握住她的手安慰道:“有我在,你怕的什么?” 舒嫽抬头看他,也觉得心安,以前虽未想过,但若得这个人相伴一生,想来该是很好。 细罗一见舒嫽同崔绍一同回来,满脸讶异,看向舒嫽的眼神全是责备,舒嫽知道崔绍走后,她怕是把女子出阁前的忌讳列成长长一张条子甩给自己,心头不由得有冷汗划过。 于是顶着这样的目光,硬着头皮带崔绍去了书房。 她拿钥匙开了书案下的一个匣子,又从里面拿出一个通体漆黑的木盒,一小小的令牌就躺在里面。 木牌也是通体漆黑,只用篆书刻了两字:天玄。 舒嫽取出令牌,随手递给崔绍,素白的手衬着黑色的牌子,分外显眼。 崔绍接过,拿着令牌的手骨节分明,青筋隐隐突出,仿佛这小小的一块木牌重逾千钧。 他将天玄令收进袖子里,冲舒嫽扬起一个笑:“多谢你了。时候不早,我这便回府了。” 舒嫽原本还想留他用饭,可一想起细罗,便打住了这个念头,亲自送崔绍回去了。 天玄阁。 此乃大理寺中一处密室,就在大理寺正殿之下,阁中终年不见日光,因此有些阴冷,等人高的宫灯燃着蜡烛,墙上的木柜上摆放着一排排的卷宗。 这阁中存放的卷宗其实并不很多,然而崔绍已经在这里泡了一整天,埋头不知在翻找着什么,一遍又一遍的翻过去,片刻也不曾停止,最后在原地静立,仿佛连气息都停止了一般。 天玄阁的看守人就在外面,其实他只是看门的,真正把守的官兵在外面,每日在这儿对着一扇门也很是无聊,原本见这新任大理寺卿拿着天玄令过来,只道要查些什么案子,谁知崔大人在里面一待就是半天,他又不敢私自离去,只得靠在墙上打盹。 等他醒了第四个盹的时候,才终于看见这位崔大人从里面出来,也不知是不是累的,他看崔大人完全没有了平日里温文儒雅的模样,甚至根本就不像一个人了,他一张俊俏的脸不见丝毫笑意,薄唇抿着,一双眼睛不见神采,眸子漆黑如深不可见的夜色。 他脸色苍白若纸,人本就清瘦,这时看着,仿佛是生了什么大病。 这人也是这么想的,眼前人可是大理寺的第一把交椅,若是倒在这儿可是不好,于是上前问道:“大人,可要下官送您回去?” 崔绍却并未理他,又重复了一遍,这崔大人好似才听到一般,哑声回了两个字“不用。” 语调平缓的听不出任何的情绪,然而就是让人莫名觉得心生凉意,小吏打了一个寒颤,目送崔绍离去了。 第37章 第二日崔绍再度造访相府,意在归还天玄令,刚一进门却被细罗截住,说是有话要讲,还将他带到一僻静处,崔绍只得恭听。 细罗虽然言辞婉转,态度却很坚决,言道崔绍与她家小姐即将结为连理,虽则二人都是不拘俗流之人,但成日家往对方的府邸跑,实在不成体统。 崔绍无奈之下只得拱手,保证以后注意,细罗这才放过了他。 他说了下次注意,然而这回总算还是顺利见到了自家的未婚妻子。 舒嫽一听见开门声响,便从案后抬起头来,挑眉看他,眼角眉梢掩也掩不住的笑意晏晏:“怎么,今日被细罗教训了?” 崔绍哭笑不得,只摇着头道:“可不是,百闻不如一见,贵府的细罗姑娘当真不同凡响,崔某领教了。” 舒嫽于是大笑不迭,崔绍将令牌从袖中取出,递还给舒嫽:“昨日去了天玄阁,却没有找到卷宗,传闻果然不可尽信。” 舒嫽一手接过令牌,一边道:“许是年岁久远,找不到了也说不定。” 她将天玄令放回原处,见崔绍脸色有些过分的苍白,整个人似乎都比上次见他时更加瘦削单薄,不由得皱眉:“你是休息的不好么,怎么气色如此之差。” 崔绍并起两只手指替她将眉间褶皱府抚平,然后笑笑:“许是这两日要筹备的事情太多,有些疲累。” 舒嫽不由得心疼,道:“琐事冗杂便交给下人去做么,何必总是亲力亲为,我这人一向通情达理,不会挑剔你什么的。” 崔绍点头,柔软的目光笼罩在她身上:“嗯。我崔绍何其有幸,能得你这般通情达理的夫人。” 舒嫽自己先起的头,这会儿脸又红了,剜了他一眼:“总是胡说。” 谁知这一厢罢了,宋太师家中倒真出了一个大案子。 -- 第52页 宋太师有一儿子,乃是府中这一辈唯一的男丁,府中在他之前连添了四个小姐,直到宋太师四十余岁才得了这个儿子。 唯一的儿子都是珍贵的苗苗,老来得子就更是不得了,这孩子从小就是举家上下的宝贝疙瘩,要东绝不往西,说吃鸡就没人敢杀鱼,这样的养法,不由长得歪了些,养出了一副骄横跋扈的性子,小的时候称霸府中,等到长大了,就成了响当当的京中一霸。 原本这公子哥儿嘛,有个大权在握的爹护持,长姐还是宫中荣宠无限的妃子,只要不做什么犯上作乱的大事,大家都乐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偏不巧,公子哥儿最近惹上了人命官司,被人家告到了京兆府。 这官司的缘故说来也不稀罕,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圣人都有七情六欲,宋公子理所当然的未能幸免。 京城中有一卖珠宝的商户,膝下有一女儿甚为貌美,宋公子那日本是陪着相好去逛,却一眼就瞧见了她,眼前这美人年方二八,生的杏眼桃腮,不施粉黛反倒胜在天然,一动弱柳扶风,便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这宋公子也是人模人样的长相,更兼锦衣金冠,风流倜傥,多看这几眼难免不教姑娘家脸红。 美人含羞带怯的样子更是让人心生怜惜,宋公子一颗心便落在了珠宝铺子里。 宋公子虽风流,却是个体贴的情人,花钱从来大方,从此后常常单独光临绸缎铺子,只说是替自家亲娘选料子,眉来眼去间,美人也不禁对他有了意思,然而这体贴也有限度,眼看都一个多月了,姑娘还是害羞的连手都不准拉,便有些不耐烦,终于一日趁姑娘同好友出去游玩,派人下药绑了扔到自己床上。 姑娘醒后丢了清白不说,还识破了情郎真面目,更不知如何面对父母,一时羞愤难当,想不开便一根白绫将自己如花的生命结束在了一根房梁上。 这恶霸强项民女的戏码并不罕见,宋公子却声称乃是夫妻俩贪慕虚荣,私下里允诺将女儿送给了自己,因女儿死了勒索钱财不成,才恼羞成怒翻脸不认将自己告上公堂,绝非什么良善之辈,身边的小厮随从纷纷表示可以作证。 然而怪只怪这宋公子行为不端太过,这话说出去无人相信,京城中早有不满他霸王行径的,听了这话义愤填膺,更不乏家中养有娇女的,对此感同身受,生怕同等的事情落到自家女儿身上,一伙人堵在京兆府门前,慷慨激昂的要京兆尹大人秉公处置,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万万不可屈于权势,徇私放纵。 孙大人为此每日长吁短叹,刚过四旬,生生愁出了鬓边白发。 宋公子声明太过狼藉,不判么,便得罪了民心,自己怕是走到街上都要被扔臭鸡蛋,可是若真的得罪了宋太师,别说乌纱帽,项上人头能不能保住怕是都要另说。 事关宋太师,舒嫽不由得也跟着多留意了些。 与此同时,崔绍也留意着那边的动静。 崔绍与□□交往密切,和府中一些幕僚自然少不了往来,数个读书人共侍一主,难免各怀鬼胎,可无论如何,面上总得是和和气气。 而宋太师乃是秦王的外祖父,同气连枝自不必说,是以偶尔从他们中听说些宋家的事也不足为奇。 这日崔绍同几个还算交好的幕僚出去喝酒,席间有一人说漏了嘴,宋太师不仅想要花钱买了那夫妻封口,更要向京兆府尹孙大人施压,最后,便要按宋公子所说,乃是那两夫妻拿自己女儿攀附权贵,人财两空之后怒而翻脸定案。 这幕僚原是宋家的一个远方亲信,说出来的话还有几分可信。 其实想也知道,宋太师就这么一个儿子,绝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他命送断头台。 舒嫽心中有些踌躇,眼看着皇上越发容不得太子,而秦王更恨不得自己同崔绍成婚之后便嫁夫随夫,虽然太子殿下心中对自己还是有几分信任,她却不敢掂量这储君的信任能有多少斤两,日子久了,只怕太子也会同自己离心离德,若是能借此案一举扳倒宋太师,那么秦王便从此不足为虑,眼下这样好的机会,若是不去把握,实在可惜。 然而若是想要搀和,又不知该从何处下手最为妥当。 舒嫽左思右想,派人给孙大人送去两包上好的茶叶,就说听说京兆尹事务繁杂,慰劳他最近辛苦。 其实孙大人同自己一向有些个交情,不过此人素来是个惜命的墙头草,油滑得很,太子和秦王谁也不肯得罪,自己派人送茶叶过去只不过是试探,即便不成,两包茶叶而已,旁人也说不出什么。 果不其然,到了晚间,孙大人便偷偷来到了相府。 他既不愿违背民心,被人骂作与奸人沆瀣一气的狗官,更不愿同宋太师为敌,累得人头不保,可是世事难两全,正在自己愁的不知如何的时候,舒相送来了两包茶叶,他当即决定,此次就做一个好官,至于自己顶不住的威压,便交给能同宋太师抗衡的人去顶,不失为一个两全之策。 舒嫽先是同他客套,斜着眼睛打量他道:“孙大人近来辛苦,本相记挂孙大人,因此派人送去两包茶叶,本是不成敬意的,连累孙大人亲自上门道谢,本相却是过意不去了。” 谁知孙大人直接便一揖到地,道:“下官是来求相爷救命的。” 舒嫽竟就受了这一礼,面上还是一副不知情的样子,闲闲的道:“孙大人这话却奇了,我不过一介弱女子,虽担了个丞相的虚名,寻常的忙帮也就帮了,只是救命,却实在不敢夸口。” -- 第53页 孙大人见她这样,只好和盘托出,将自己境况以及宋太师那边派人对自己威逼利诱的话详细道来,又道:“下官上有老下有小,实在是万般无奈才来求告相爷,相爷若保全了下官这条命,下官日后愿为相爷赴汤蹈火,效犬马之劳。 舒嫽耐心听完,见他是真的走投无路想要投靠自己,便放下心来。 她这才去将人扶了起来,道:“既然如此,本相与大人相交一场,便不会袖手旁观。”顿了顿又道:“既然宋太师愿意利诱于你,你便收着,只是将东西留好,待需要的时候,自然派上用场。” 孙大人连连称‘是’,又道:“下官浅见,那两夫妻也是一个隐患,但若是由下官前去,只怕他二人心存芥蒂,不会轻信,二则下官人微言轻,只怕也不能让他们心安。” 舒嫽道:“此事孙大人便不用费心了。” 她决定私下里亲自去找了那夫妇。 夫妻俩开了一间绸缎铺子,虽然不是大富大贵的人家,但也薄有积蓄,住的地方虽然不大,但也干净整洁。 想来夫人爱侍弄些花草,因此院子里芬芳异常。 只可惜这原本和乐美满的人家此时挂满了白幡,处处显露出一种萧瑟衰败来。 舒嫽偷偷到访,自报家门,夫妻俩大惊失色,连忙跪倒在地,舒嫽将他们扶起,夫妻俩诚惶诚恐的要给贵客上茶,她忙道不用,细看眼前二人,丈夫满脸愁容,夫人面色苍白,两只眼睛满是血丝,即便如此也能看出是个样貌清秀的妇人,想来那无辜枉死姑娘的美貌该是承自她的母亲。 舒嫽不由得心道这宋公子可当真是造孽,他自己是家中独子,可那姑娘也是这夫妻俩唯一的孩子,如今白发人送黑发人,如何不叫人心中酸涩。若真教宋太师威压之下,瞒天过海了去,不仅百姓不服,这天理公道又向何处去申。 舒嫽安慰了他们两句,左右不过是节哀,自己都觉得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于是干脆切入了正题,她道:“宋公子不过是个没脑子的纨绔,本不足为患,可谁都知道,他父亲却绝不是好相与的,本相此来是想问问,这些日子以来,可有人威胁过你们?” 夫妻两对视一眼,扑通一声又跪了下来,声泪俱下的请舒相爷为他们做主。 第38章 进门没多久就受了两次大礼,舒嫽实在有些心虚,心说自己既非明镜高悬的青天大老爷,也绝不是权倾朝野说一不二,来这里甚至也是有自己的目的,能为他们做的主实在有限。 自古百姓受冤含屈知道告官,可是自己这些做官的,哪怕宰辅之身,也是朝堂沉浮,有多少身不由己,又该求告于谁。 从这两夫妇口中,舒嫽大概知道宋太师果如崔绍所说派人前来打点,自然还是老一套的打一个巴掌给一颗枣,意在使夫妇二人知难而退,撤了诉状。 舒嫽思忖一下,道:“本相既然知道了此事,便不会不管,只望你夫妇二人不要因宋太师的这些动作而有所动摇,既然想要伸冤,就该要伸到底才是。” 店主抬起袖子拭泪,已经泣不成声“我家女儿一向乖巧,是我夫妻二人的心头肉,如今她受辱惨死,又被那姓宋的如此编派,世上除了我们,还有谁能还他清白公道,我们就是豁出去这条老命不要也要将凶手绳之以法。” 舒嫽点头,又嘱咐两句,便回了府。 没过几日,京兆府开堂审理这桩公案,围观的百姓挤在外面,一排官兵将拦在那里,生怕百姓们太过激愤,冲上公堂。 京兆尹孙大人坐镇,惊堂木一拍,差吏将人犯带上堂来。 宋公子还是老一副说辞,只说是姑娘的父母亲自将人下药送上了自己的床,自己并不知情。 绸缎庄的夫妻二人一个红了眼,一个破口大骂,外面的百姓跟着群情愤慨,恨不能涌上来将那宋公子撕成碎片。 没想到宋公子竟真的找了那日和姑娘同游的另一个女子作证,据那女子所说,姑娘吃的都是从家中带来的糕点,不见了人后,也是她母亲前来打招呼说是家中有事所以将她带回去了。 又有药店掌柜作证人,说曾在出事的几天前向绸缎铺子的老板卖过迷药。 人证齐全,那夫妇俩也只得承认是无意中得知了宋公子的身份,于是指望能凭着女儿的裙带攀龙附凤,是一时糊涂才会给女儿下药,没想到女儿竟然会愤而自杀,再去找宋公子时,对方只说是晦气,不肯给钱,一怒之下才将宋公子告上了公堂。 门外百姓纷纷看傻了眼。 这时,这两夫妇大约是觉得自己眼看着要坐牢,总得拖个大人物下水才不虚此生,于是当堂反咬是当朝丞相舒嫽要他们去告宋公子,还要借此殃及宋太师。 眼看着恶霸强抢民女的戏码变成了朝堂之上的勾心斗角,围观的百姓看傻了眼,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却被得了命令的官兵驱散了。 旋即孙大人将此事上报皇上,同时言道,舒相也曾如此这般找到过自己,还有两盒宫中特贡,曾被御赐给丞相的金贵茶叶佐证。 管家来报的时候,纵使是习惯于大风浪也不禁有些着慌,舒嫽‘腾’的从椅子上站起来,然后又慢慢坐了下去。 她脑子里原本的一团乱麻慢慢理清,无论宋公子是否真的有罪,自己被摆了一道是确实的了,宋太师以自己亲儿子做诱饵,不得不说是用心良苦,而出了这等大事,宋公子是否作奸犯科,有还有谁去在意呢。 -- 第54页 这些自然也传到了崔绍的耳朵里。 他方要去找舒嫽,却被圣上一道口谕传进了宫。 崔绍不知皇上此时突然传召是何用意,心中揣测,面上却不显露,照例行礼之后立在一旁,等候皇上垂询。 皇上本在赏鉴一副古画,此时已经放了下来。 “你去过天玄阁了?” 安静得呼吸相闻的南书房里,皇上的话不于一道惊雷落地,崔绍脸上的血色瞬间消失,无数个念头在他心头滚过,复又平静下来,他面上惯常挂着的温润形容一丝一丝的敛去,仿佛从未存在过一般,眉宇间露出几分少见的锋利来。 崔绍就站在那里,并无任何惊慌的意思,只沉声答了一句:“是。” 皇上接着问道:“在天玄阁中可找到了什么?” 语调很是悠闲,仿佛在向他询问今日天气是否很好。 崔绍嘴角扯出一抹冰冷的笑“臣无能,一无所获。” 皇上却很是了然,甚至还耐心的替他解释“这不怪你,你们崔家当年的案子,本没有收录卷宗,所以你在天玄阁中自然找不到,就更别提大理寺了。” 接着站起身来,一步一步,到了崔绍面前“其实你又何必如此费心,想要知道什么大可问朕,当年的事,朕都可以告诉你。” 崔绍一动不动,手上却有青筋隐隐,他垂下眉眼,似乎在压抑着什么“那就劳烦皇上为微臣解惑了。” 皇上不去计较他的态度,负手走了两步,倒真的像在追及往事似的,然后慢慢开口,也不无惋叹。 “你祖父一世忠贞,两袖清风,自然不会是那等蝇营狗苟之人,所谓的受贿的确也不过欲加之罪,若真要说,不过一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怪只怪,你们崔家实在是风头太劲,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招致旁人陷害。” 崔绍突然抬眼,漆黑的眸子迸出寒芒“风头太劲,所以就合该被栽赃构陷,被自己侍奉一生,忠贞一生的君主冷眼旁观甚至默认,最终定罪抄家,连身后名都难以保全么?” 皇上看他一眼,那眼神似乎在看一个手持木棍,要与狼搏斗的孩子,怜悯而冰冷,半晌,才道:“崔绍啊,你到底还是太年轻了,其实先皇当年,也并没有想要过你祖父的命,只是……” “只是我祖父和父亲不堪受辱,宁死以向天下证清白,这等做法,在皇上眼中,只怕是愚蠢无比的吧?” 皇上似乎认同了他这个说法“过刚易折,崔公饱学博览,才高八斗,怎么还想不通这一点呢……” 崔绍直视着皇上,眼底已近赤色,一字一顿都像是硬生生从骨头里挤出来的“皇上位列九五,坐拥天下,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可以罔顾一切,只是有些东西,皇上怕是永远无法懂得。” 无论是先皇,还是今上,从来都是一样。 皇上从出生到现在皆是贵胄,很少有人敢如此同他说话,更从未有人敢同他说这样的话,是以他似乎是愣了一下,之后才道:“也许你说的对,然朕守着这江山,每日殚精竭虑,有些东西确是想不到,也没有必要去知道。” 崔绍冷笑一声,并未打算继续在这个问题上纠缠,而是问道:“那臣现在是否可以问问,皇上今日叫臣过来,还说了这些,用意何在?” 在这个节骨眼上,若非有其深意,自己方才敢这般说话,只怕早就被拖出去乱刀砍死了。 皇上又叹了一口气,说出的话却事关舒嫽:“其实朕知道你这份心思,你早就不该活着了,然而朕也想要看看,你这临清崔氏的嫡孙,到底有几分能耐,而你,也的确没有让朕失望,所以朕留下了你,还有意让你与丞相联姻。” “晋文是朕最喜欢的妹妹,她的女儿,朕从来没想过亏待,朕待她,甚至不比几个公主差。” “只是舒嫽这个孩子啊,朕疼她,可没想到,宠得她越发不知天高地厚。” “当年之所以任她为相,并非是指望她继承老舒相的衣钵,相反,是我以为她不会像他父亲一样冥顽不灵,没想到,她竟和她父亲走了同样的路。朕其实已经敲打过她许多次,给过她许多次的机会和余地,没想到,她最后还是做出了这样让朕失望的事。” 崔绍心中冷意骤深,老相爷在世时已经为了储君之事与皇上心生龃龉,而且态度坚决,只可惜天不假年,凡人面对生死,总是束手无策。 皇上之所以看中舒嫽,不过是看她是个女子,女子为相,想必会好拿捏的多,多半会顺着自己的意思来,可皇上没想到,舒嫽为官谨慎,小事上虽不违背圣意,可在皇储这等事上,还是选择了继承父亲的遗志,并且大有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架势。 皇上说完又忽然看向他“朕知道你对秦王不过虚与委蛇,其实心中还是向着太子的吧。或者说,你对皇位上将来坐着谁并不在意,只是不愿与舒嫽为敌,才选了太子。” “明尔这孩子,到底还是嫩了一点,若不是我提点,他怕都是要信了你了。” 皇上说完看着他,神情中满是惯于杀伐的睥睨。 “而今有两条路摆在你面前,你可以选择,第一条,你好好的替朕辅佐秦王,待他登基之后,自不会亏待于你,大权在握,你自可为你们崔家翻案,到时候,临清崔氏,或可重现当日风华。” “而另一条路,你大可继续,而舒嫽,朕会杀了她。” -- 第55页 舒嫽如今已经太过碍眼了,对于帝王来说,无论是谁,只要挡了自己要做的事,杀人也不过是一年之间的事。 崔绍就站在那里,面无表情,他与皇上对视,眸子里风云翻卷,终于,他跪了下来“微臣愿听皇上差遣。” 崔府的厅堂中,舒嫽坐在那里,身边桌子上放着的茶冷了三盏,也换过三次了。 崔府的管家一脸笑容的凑上前来,轻声询问:“公子今日事务实在繁忙,舒相要不再等一会儿?相爷饿不饿,要么老奴叫厨房替您做些吃食送过来?” 舒嫽抬手阻止“不必了。” 她方才来的时候,管家说他家公子正在内室会见要客,请相爷稍等。 可是三盏茶的功夫已经过去了,崔绍既不见人影,也没个音讯。 崔绍的态度已然如此明了,她若是再装作不懂,可就是自欺欺人了。 她站起身来,慢条斯理的整整衣襟“回去告诉你家主子,就说他的意思,本相明白了。” 平静的仿佛真顿悟了一般,随后转身,一步一步的走了出去。 舒嫽自嘲的的轻笑,她绝没想过,自己会有被崔绍拒之门外的一天。 见舒相的身影远了,管家去向崔绍回报“公子,舒相已经走了。” 房间里没有掌灯,崔绍的声音在沉寂的黑暗里显得越发的飘渺“我知道了。” 他就站在那里,任凭夜色将自己吞噬,仿佛自己从来就属于黑暗一般。 当年他父亲随祖父以死明志,母亲同样殉情,将自己托付给一个远方表叔抚养长大,对外只做父子相称,表叔待他甚好,为他甚至没有娶妻。 可是身为崔家嫡孙,注定他这一生不会如此容易,有些事情,片刻也不敢忘怀。 得知他要入京科考,崔老并未说什么,只是派人为他打点行装,嘱咐小心。 他此来前途未卜,赴京时孑然一身,身边并无旧人,后来赁下来舒嫽的这个宅子,才一并添了管家仆人,渐渐像个样子起来。 后来他要迎娶舒嫽,便又购置了一间大的宅子,而那宅子,想必是用不上了。 而就在今日,他从当今皇上的口中得知,自己寻求的真相,不过一句轻飘飘的木秀于林,君要臣死。 他想要的东西,苦心经营,明明唾手可得,却在刹那之间,分崩离析。 管家年纪大了,对这些小辈有老人家特有的慈悲,眼看这大好一桩姻缘就要散了,很是不忍。 他在心里掂量半天,还是上前劝道:“老奴不知发生了什么,只是这两个人啊,就算是天造地设,也少不磕磕绊绊的地方,舒相是个姑娘家,您该多担待些,这动不动便避而不见可怎么好,您听老奴一句劝,舒相爷非是寻常小女子的心胸,您去哄一哄,必定能哄的好的。” 崔绍的轮廓在漆黑的光线中隐没,看不清晰,声音平缓,却说不出的苦涩“但愿如此,若是真能哄的好,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可是这之前,他希望她至少平平安安的,其它的事情,由自己来做便好,他一定会保护她的。 第39章 裴彰一到相府,见着的便是府里的下人七手八脚的将原本精心装饰的彩绸,花盆,统统撤了下去。 细罗在一旁指挥,看上去心情不怎么好,一见他,强打精神上前行礼,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裴公子来了,快请,小姐在里面呢。” 裴彰道了谢,自行往舒嫽住处去了,站在房门前,本想就进去,却在前一瞬收回脚步,抬手轻轻敲门“绾绾,是我。” 便从里面传来熟悉的一声“进来吧。” 不辨喜悲,平平如水。 舒嫽许久没见着他。 皇上下旨赐婚的时候,满朝文武登门,却独独不见他来。 舒嫽以为裴公子孤标傲世,不屑搀和这些,然而他不见人也就罢了,连句恭喜也无,自己去找他时,也不知怎么那么凑巧,竟一次也没见着,舒嫽也想这人是不是故意躲着自己,然而又全无理由,听说翰林院最近在编修一本巨作,只当他主持编纂,忙的抽不开身,便由他去了。 舒嫽安安静静的坐在那里,听见有人进门便回过头报之一笑:“好久不见你,今日怎么有空来了?” 裴彰顾不上心虚,只道:“出了这样大的事情,我能不来吗?” 舒嫽还是笑,神情实在有些惨淡:“来得正好,再晚些,怕是见不着我了。” 裴彰见她这样,没来由的就有些生气,双眉紧锁冲她道:“昔日劝过你多少次不要去蹚浑水,你非不听,我倒要问问舒相爷,现今这个局面,你打算如何解决?” 她一介凡人,弱不禁风,没有手眼通天的本事,又能如何解决。 舒嫽再是心灰意冷,也架不住他这样,忙皱起鼻子捂住耳朵“我说裴大公子,你看我都落到这个地步了,你就别骂我了。” 裴彰见她这样,心疼早就掩过了怒气,也不好再责骂她了。 他在心中叹口气,再开口就柔了嗓音“那外面又是怎么回事?你同崔绍的婚事……” 舒嫽摇摇头,显而易见的不愿多谈。 她非是不能同裴兰阶说,只是不知如何去说,出口自己都觉得讽刺,还不如就不说。 欺骗及背叛总是太让人伤神。 裴兰阶忍了又忍,终于没忍住抬手揉了揉她的头“我父亲他们在想办法,他们不会不管你的。” -- 第56页 我也不会不管你的。 明德殿里,舒嫽跪在冰冷的地上,满堂文武大臣分列两旁,正前方御座之上,龙袍金冕的天子正冷眼看着她。 “丞相,京兆尹所言,你可有什么想说的?” 她这边还未答话,宋太师却先声夺人。 宋太师头发花白,却不见老态龙钟,声音依旧洪亮,足以在殿中响彻“依老夫浅见,老夫与舒相无冤无仇,想必舒相想要陷害老夫也是无从谈起,”听着似乎在为她开脱,实则却直接定了罪,话锋一转更见了血“是以,老夫怀疑,这背后是否有人指使。” 话音刚落便有人忙不迭的附和“舒相不说,那臣是否能大胆猜测一下。” 这是尚书右仆射钱大人。 舒嫽腹诽,我倒是想说,你们给我机会说了吗? 便听钱大人接着说了下去“谁都知道,舒相与太子殿下相交匪浅,太子年纪日长,便将自己的手足兄弟秦王殿下视作眼中钉肉中刺,对于秦王殿下的外祖只怕也少不得猜忌,正得了这个机会,便令舒相私下动些手脚。” “胡言乱语!”老裴大人率先出列,手持笏板指着那官员鼻子骂道:“无凭无据仅凭猜测便胆敢污蔑东宫太子,你好大的胆子!” 钱大人似乎这时才明白自己说的不妥,连忙跪了下来“微臣失言了。” 又有人凉凉的道:“钱大人是失言,只是老裴大人这反应也太过了一些,这样护短,难道同舒相是一伙的不成。” 裴大人不愧是裴大人,铁齿银牙,咄咄逼人“依着赵大人所说,你难道是同钱大人一伙的了?” 接着也跪了下来“老臣之心,日月可昭,皇上明鉴。” 皇上却未有任何表示,那目光下落,似乎在看舒嫽,似乎谁也未曾看。 …… 舒嫽心中冷笑,这样好的机会,他们自然恨不能把这些事情全数栽到太子身上才好。 只是太子,他若当真懂得猜忌,知道谁该是眼中钉肉中刺,自己这一班大臣也就不必如此劳心了。 裴兰阶远离朝堂争端,他不懂的是,这个时候,弃车保帅,便是最好的决策,但是不巧的是,自己成了被弃的那个。 这煌煌庙堂,眼前竟似一场闹剧。 她从未如此刻般疲倦不已。 舒嫽目视前方,沉声开口,大殿中的每个人都听得到她明澈的嗓音“孙大人手上的茶叶,的确是微臣送的,臣也的确去找过那夫妻二人,臣无话可说。” 她停了一下,郑重的接着道:“臣行为不端,请皇上降罪。”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事情的的确确都是她做的,她的确无话可说。 御座上的天子自问出那句话之后便不发一言,此刻也没有言语,就在殿中陷入死一般沉寂的时候,皇上抬手拿起面前放着的茶杯,动作依然矜贵优雅,但没有喝,反手却向阶下砸了过去! 玉杯堪堪擦过舒嫽额角,然后跌落在地,发出清脆的一声响,接着四分五裂。 舒嫽身形晃了一下,一道细细的血流顺着额头流了下来,沿着她瘦削的侧脸,一滴一滴的落到了地下。 苍白的脸,猩红的血,黛青的眉,黑白分明的眼睛,她原本清秀的样貌此刻却被映衬出一种异样的美来。 大殿中站着的百官纷纷噤声,谁也不敢揣测当今圣上此时的怒意到底是何深浅,更没人敢去试探。 在众人惊诧的眼光中,皇上竟然从御座上缓缓步下,然后停在了舒嫽身前。 他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方明黄的丝帕,弯下腰,替她轻轻擦拭额角的血迹。 舒嫽不敢躲也不能躲,额角传来刺痛,却只是挺直脊梁,任凭皇上手中的丝帕沾染自己的血迹。 她看见皇上开了口,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只有他们两人听到。 “说你该说的,朕可以保你。” 这句话飘进她的耳朵,而皇上已经直起身来,居高临下的看着她。 舒嫽缓缓俯下身,双手撑在冰凉的地面,她将头低了下去“微臣罪该万死。” 皇上面色忽然就沉了下来,转身走了几步后停住,背对着她,负手而立,沉厚的声音在大殿中带着丝毫不容动摇和质疑的威压“舒嫽,身为丞相,朕深信之,委以重任,不料其恃宠生骄,不思修身,罔顾国法,构陷忠臣,更有结党之嫌,着,压入大理寺天牢,听候发落。” 天子的话音落地,一言九鼎,覆水难收。 舒嫽抬手摘下头上乌纱,珍而重之的放到自己前方的光洁的地上,她从入朝开始便总担心自己这乌纱帽会丢,等到这一日真的来临,反而没有那么惧怕了。 她复又对着皇上叩了一个头“微臣谢主隆恩。” 接着有外面候着的兵士从外面进来,将人犯带了下去。 舒嫽第一次以这般模样走出这熟悉的朝堂,自己也觉得不甚体面,额角的伤口方才被锦帕擦过,但却没有受到好的料理,又重新流出血来,不是不疼但也不是疼的难以忍受,束好的头发也有几丝散落下来,她此时的样子,想必很是狼狈。 崔绍身为大理寺卿,早就在朝堂上有了立足之地,他立场已然明确,本该帮着秦王一党发难,却自始至终,未出一言。 舒嫽眼观前方,目不斜视,因此没有看到那个人的眼光,在她没有看到的地方,久久的纠缠着她,恨不能将她笼罩其中,地老天荒。 -- 第57页 第40章 舒嫽想起自己的那个梦,梦中自己深陷牢狱,生死一线,醒来后一身冷汗。 没想到美梦不长,偏偏噩梦成真。 这牢房完全没有因为里面关着是她丞相大人而给几分薄面,还是该黑的黑,该冷的冷,舒嫽坐在一摞稻草上,恍惚回到云州的土匪寨子里,继而不免想到那时身边的人,便揉揉眉心,强迫自己不去想了。 幸而那日早朝之前,她已经将一切安排好,派人传信太子,让他切勿轻举妄动,又和关系密切的大臣交代些事情,府中的事务也统统安排了大概,是以就算沦为阶下囚,也好在并无后顾之忧。 只是这几日来,细罗她们怕是要担心坏了…… 她方想到这儿,竟真听到了锁链响动,舒嫽心中讶然,心想难道还真的应了自己的那个梦不成,她转过头,牢门前站着的人竟然是皇上。 狱卒恭恭敬敬的将门打开,李公公左瞧瞧右瞧瞧,又伸手摸了一把栏杆,急忙嫌弃的掏出帕子擦干净了手,他恨不能重新将这里铺上一层金砖才让皇上进来。 皇上却恍若未觉,就这么踏进了牢房中。 舒嫽略有慌乱之余立即起身下拜“罪臣舒嫽叩见陛下。” 皇上的目光在她身上扫过,道:“今日是立冬,朕来给你送些御寒的衣物。” 李公公这时上前来,将手里拿的东西系数堆在舒嫽身侧,都是宫里拿出来的,件件都是好的。 同时小声同她耳语一句“舒相可快跟皇上服个软吧。” 舒嫽有些恍然,已经立冬了么?怪不得这样冷,颇有些寒意透骨的味道。 看来皇上没打算将自己直接冻死在这里。 她垂下眉眼:“罪臣谢皇上关怀,舒嫽愧不敢当。” 皇上冷笑一下“愧不敢当?难为你还知道愧不敢当。” 舒嫽顿了一下,还是轻轻地道:“死牢是污秽之地,陛下万金之躯,按规制不当前来。” 皇上盯着她,目光冷似寒锥,似乎要将人从骨子里洞穿,半晌却忽然笑了“你跟舒端允,还真是如出一辙。” 端允,是他父亲的表字。 舒嫽在这个问题上还是一如既往的谦逊“罪臣不及父亲万一。” 皇上似乎也认同,微微点了点头,接着饶有兴味的问她“那你跟朕说说,舒端允他都教了你什么,教得你这般不怕死。” 舒嫽没想到皇上会这样问,停了好半天,才缓缓开口,将那些从未为外人道的话在这牢房之中,在君主面前娓娓道来。 “我父亲说过,读书人,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似我与他这般有幸,生于世家,不必为饱腹奔波,更要勤勉务学,经世致用,敢为人先,为黎民苍生谋一谋福祉。” 皇上的声音骤然严厉,仿佛方才的和颜悦色都是伪装,他厉声问道:“你们父女二人的为黎民谋福祉,便是和自己的君主作对,左右皇储吗?舒嫽,就冲这一点,朕早该杀了你!” 舒嫽平日里每天战战兢兢,担心伴君如伴虎,生怕一言不慎触怒皇上便小命不保,此时却抬眼与皇上直视,一字一句都是发自肺腑:“太子殿下虽过于仁柔,但宽悯慈悲,胸怀广大,更可广纳善言,若有名臣在侧辅佐,仍可为一代守成之君,或许有朝一日,经过历练,可为圣明君主,秦王殿下刚愎自用,狭隘偏私,喜爱钻营旁门左道,绝不是帝王之才,皇上难道看不出来么?” 这些年来,太子如履薄冰,堂堂天潢贵胄,敛尽锋芒,他不擅权谋,但绝非无能之辈,这一点,她知道,她父亲更加明白。 说到底,她父亲忠的是社稷黎民,从不是皇权。 而这些年来,自己继承父亲遗志,这条路走过来,其实并不十分容易,也有惶惑动摇的时候,可是越走,便有什么东西在心中越发明晰。 此时她目光灼灼,神情切切,黑白分明的眼睛无比澄澈,对着圣上愤然诘问:“皇上当真以为,比起太子殿下,秦王能够成为明君良主吗?还是只是因为,旧年同故皇后娘娘的一点私怨才迁怒于太子殿下!” 她当面毫不犹豫的戳破皇上心中旧伤疤,即使她不知那是什么。 “你!你!”皇上手指着她,止不住的有些颤抖,若是振阳在侧,舒嫽毫不怀疑他会举剑劈了自己,李公公慌忙跪下,连声道:“皇上息怒,舒相年少气盛,才会如此口不择言,皇上息怒。”又偷偷拉扯舒嫽的袖子“舒相还不快跟陛下认错。” 皇上目眦欲裂,似要将她生吞活剥了,不知过了多久,几乎是咬牙切齿的骂了一句“混账东西。”便怒气冲冲的走了。 李公公勉强支起这老胳膊老腿站起来,连忙跟上,他最后望向舒嫽脸皱得厉害,显而易见的谴责她不识抬举。 舒嫽跌坐原地,颓然的的笑了一下,看来自己这次,是彻彻底底将皇上得罪了,但这些话,自己不说,又有谁能说呢。 接下来的日子,她几乎是打定了主意等死。 舒嫽想,皇上约莫是不准人来探望自己的,是以自己这牢中岁月无人问津,实在清寂。 没想到几日之后,圣旨下来,将她的罪名网罗了一大堆,最后竟然只是褫夺相位,贬为江州知州。 舒嫽没想到,自己还有重见天日的一般,而且竟然不是赴死。 -- 第58页 她回到府中,细罗一见便红了眼睛,她安慰几句,就令她打点行装,即日启程赴任了。 皇上那一句‘有结党之嫌’使得自己不宜见任何人,舒嫽将自己做丞相时的印玺及一些公文杂物全部交了出去,生平第一次知道何谓两袖清风。 她离京时轻车简从,只带了管家,细罗,齐采月三人,其余全部留在旧宅,三辆马车趁着早起光景熹微,缓缓驶向江州。 第41章 出城门的时候,她将车帘挑起一线,向外望去,生于京城,长于相府,这一别,何其匆忙仓促。 她想起那日也是在城外,自己和崔绍为吴大人送行,没想到时移世易,转眼便轮到了自己。 耳边忽然有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接着传来一声长嘶,车夫禀报道:“小姐,前面有人。” 细罗掀开帘子,舒嫽随之向外望去,只见不远处,一道淡青的瘦削的人影高居骏马之上,那人手持缰绳,遥遥向自己望过来,哪怕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也熟稔至此,不是崔绍,还能是何人。 细罗一见崔绍便好似护食的狮子,横眉冷目的冲他道:“你来做什么?” 舒嫽抬手阻止,面上无波无澜“无妨,我本也有一些事要问崔大人。” 竟然就下了马车。 细罗想要阻止,但看她神色只好作罢,不忿的瞪着崔绍,恨不得从他身上剜下肉来。 崔绍也下了马,他看着那人向自己走来。 舒嫽今日难得穿一件浅白束腰,银线描边的裙装,乌发梳做一个简洁的发髻,仅有两只玉钗点缀,其余披散下来,如泼墨一般,外面披着一件素白披风,整个人罩在里面,虽然单薄,却不显羸弱。 旁人做这样打扮许会显得寒素,但她眉宇间气度不凡,反而相得益彰。 月出皎兮,佼人嫽兮。 《诗经》中的这句话,应了她的名字,也似乎应了她这个人。 增一分则多,减一分则少,不是倾国倾城,不是人间绝色,清而不艳,见之忘俗,她是刚刚好的月明千里,春水梨花。 她是他此生此世,不可多得的明月光。 崔绍看着她,似乎要将每一眼烙印进心底,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想不顾一切的将人留下,无论要付出多深重的代价。 待她走近了,他方开口唤了一声“绾绾。” 这一句话,两个字,恍若隔世。 舒嫽打断他“崔大人,有话直说。” 崔绍却没有什么可说的,他本不该来,但却实在想见她。 舒嫽见他无话,便道:“崔大人没有话要对我说,那我有些事,要向你请教。” 崔绍开口,声音莫名的有些喑哑“你说。” “我在牢中闲极无聊,想到了从前的一些事,此时心中有些猜测,实在是不吐不快。”舒嫽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望着崔绍“你曾经对我说,考取功名,就是为了良田美宅,高官厚禄,可是崔家富甲一方,足够你逍遥此生,也不见你真的多么热衷权势,所以崔大人来京,该是别有原因吧?” 崔绍不去回避,沉声道:“是,崔家的旧案你想必听说过,我来京城,考科举,都是为了有朝一日,查清当年旧事,为崔家翻案。” 舒嫽接着问:“那你找我要天玄令那次?” 崔绍从未觉得言语是如此艰难的一件事,喉间好似横了一把刀,但他还是道:“我骗你的,我为的是当年的卷宗,只是没有找到。” 舒嫽点头,倒是与她所料相差无几,只是迟了些,怎么早就没想到呢? 古人说色令智昏,古人诚不欺她。 她在心里毫不留情的嘲讽自己一番,继续向崔绍发问“还有,你这变节变得实在突然,令我措手不及,崔大人这样的心志,总不会是无缘无故,可是皇上许诺了你什么?”还不等他回答便自己接了下去“让我想想,大抵是为崔家翻案?” 崔绍终于无言。 舒嫽笑了,眼神别向一旁,说不出的惨淡凄楚,复又看向他,一滴眼泪猝不及防的从眼眶中滚落下来。 崔绍有些慌,伸手想要帮她拭去,却被她先一步用袖子狠狠将泪痕擦去。 舒嫽已经是抑制不住的哽咽:“崔绍,这些东西,你早早的同我说,我未必不会帮你,你何苦骗我?你拿我的一颗真心作践,觉得很好玩?” 她眼角发红,说不出的委屈可怜,老相爷从小对她严厉,哪怕出了半分差错,每每便会受罚,可即便那时,也不曾有过如此形容。 舒嫽其实不是个爱哭的人。 只是她第一次喜欢一个人,满心欢喜,忐忑不安,甚至想好要托付一生,没想到到头来,不过镜花水月一场,碎得如此干净。 崔绍看着她,心头像是被一把尖刀翻搅,他却不能有旁的动作。 这时舒嫽似乎冷静了下来,再开口时,是说不出的清冷疏离:“殿试前三日,我从宫中出来,出城去找裴兰阶,因骑了马,不便走正道,便上了朱雀街,现在想来,我最错的,就是不该上朱雀街。” 她不该在那日遇见他。 崔绍原本就苍白的脸上瞬间失了所有的血色,变得几乎如纸一般。 舒嫽望着他,眼神静如深湖,没有了昔日的缱绻温柔,也看不出一丝悲伤和怨怼,她慢慢的道:“崔绍,我喜欢你,是真的,你为帮崔家翻案入京,合情合理,我无法罔议对错,只是你瞒我骗我,甚至利用于我,却也是真的,我无意追究计较,只是以后,我不愿再见着你。” -- 第59页 她说完了,便要转身而去。 崔绍在她转身之际拉住了她的袖角。 舒嫽稍稍侧过身来,眉眼间神色淡淡,恍若眼前之人只是陌路,她最后说了一句“秦王不是可托之君,崔大人好自为之吧。” 便决然而去。 自早起便阴沉的天色慢慢落下雪来,细白的雪纷纷扬扬,落在她乌黑的发上,与她素白的披风融为一体。 崔绍站在越下越大的雪中,眼睁睁看着她上了马车,接着那马车载着她,向遥不可及的远方而去。 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到最后,那浅浅的辙痕蹄印也一并不见了。 江州地处的不是一般的偏远,舒嫽骨头都要颠散架了才终于到了江州府上。 此地并不富庶,然而民风淳朴,山明水秀,舒嫽很是满意。 到了任上,自然有人来迎接新任的知州大人,舒嫽态度不卑不亢,既不像是刚被贬官的前任丞相,也不像是京城中来的矜贵人物,再加上是个女子,当地的官员更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该如何对待是好。 接风宴后,一行人便到了为她准备的宅子里。 细罗同齐采月念叨着要将带来的东西全都拿出来,还要添置家用器具,再招几个称心的下人,这虽比不得京城相府,但日子总是要过。 舒嫽听了吩咐她:“只将一些每日常用的东西摆上,其余的都不麻烦了。” 细罗与齐采月对视一眼,虽都不解其意,然而还是照办了。 果然没过几日,圣旨下来,这次是将她贬做了青阳县的县令。 舒嫽连眼皮都没眨一下就接了旨。 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一贬再贬,原本冷眼旁观的人都知道这位是真真得罪了当今圣上,没人敢招惹这尊瘟神,是以舒嫽此次走时,依旧分外冷清。 青阳县是江州下辖的一个小县,地方不大不小,人不多不少。 江州府地处南方,冬日不见雪,却是阴雨绵绵,冷的渗人透骨。 这一路上很是泥泞,马车走的便极慢也极辛苦。 眼见自家小姐的脸色越来越苍白,细罗心急如焚,想尽了办法也于事无补,也只得盼望着早早到了,才好调养。 好不容易是到了,细罗扶着舒嫽下了车,那日是难得的好天气,细碎阳光照下来,打在舒嫽脸上,白的几乎透明,没有半分血色可言。 舒嫽眯了眯眼,眼前天旋地转,终是倒了下去。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日,她都处在混沌的黑暗之中,不知今夕何夕,耳边人来人往,偶尔意识会清醒一些,然而也不很舒适,大多时候,都是头痛欲裂。 也不知这样浑浑噩噩的过了多久,她稍稍清醒一些的时候,第一个闻到的,便是苦涩的药味。 这股子药气她倒熟悉的很,昏迷的这几日,每日都被人灌下,味道苦得很,哪怕是三魂七魄俱不在体,喝了这药,也能硬生生拽回一半来。 舒嫽艰难的撑开眼皮,很不清明的视线里,一个模糊的人影浮现在眼前,她眨眨眼,才终于辨认出来,竟然是裴兰阶。 他不好好在京城呆着,做他风花雪月,诗文风流的裴大学士,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她张了张嘴,艰涩又沙哑,此时细罗的惊叫响起“小姐醒了?快去叫大夫!” 于是她这话便没问出来。 等到一个眉毛胡子一般白的大夫进了替她把了脉,摇头晃脑的说了一大堆难懂的话之后,齐采月又将早就煎好的,黑乎乎的一碗药汁端了上来,舒嫽心有余悸,但不敢不喝,等一碗药下了肚,她只恨不得自己重新晕过去才好。 索性这之后屋子里总算清净下来,只剩下她与裴兰阶二人,她还没说话,裴彰便开了口,说出来的话还不怎么中听:“我不过晚来了几日,你怎么就成这幅模样了?” 舒嫽摇摇头,又冲他翻了个白眼:你问我,我难道想便成这样么? 裴彰将她扶了起来,捞了个软枕垫在她身后,又去倒了杯热茶送到她嘴边,舒嫽喝了两口,终于缓和了一些,哑着嗓子问道:“你怎么来了?” 裴彰一挑眉,似乎很是得意:“我去向皇上求了外放当官,现在是江州知州。” 言下之意,就是她顶头上的那个官儿。 他自金榜高中之后便一直泡在翰林院,大罗神仙也难请动,此番外放做江州知州,不仅好似因为朝中风云变幻,暗流涌动,更是为了眼前人。 从前她做丞相时,自己没法护着她,如今这小小一方天地,裴兰阶想,自己还是能保她无虞的。 他不会不管她的。 舒嫽没好气的瞥了他一眼,只是人在病中,这眼神实在看不出什么煞气。 裴彰觉得好笑,但看到她脸色,复又忧心忡忡起来。 她从小就是个弱不禁风的模样,长大了也没好到哪去,虽然一直没什么大病,然而风寒之类的小病总是少不了,此次病来如山倒,架势实在有些吓人。 便问道:“我今日才到的,一见你就吓了一跳,你这病实在太骇人,方才那个老郎中光知道掉书袋,也没说出什么来,怎么也不找个好点的大夫来?” 细罗此时正好从外面进来,不由得埋怨道:“这荒郊野岭的,哪里有什么好大夫。” 舒嫽不满的瞪她:“怎么说话的?” -- 第60页 这好歹也是她治下的一亩三分地,旁人瞧不上就罢了,总不能自己都嫌弃。 她的眼神望向窗外,县令住的院子当然不比相府精巧,但也干净,两棵芭蕉在窗下,雨水从檐下倾泻,落在碧绿浑圆的叶子上,便似大珠小珠落玉盘。 她歇了一下,似乎好了一点,唇边漾起淡淡的笑意,对裴兰阶道:“你在这儿也是好事,我要做什么也方便些,等我能起的身了,劳烦你从府库里拨点银两给我,我将这青阳县改头换面一番,这也算是为你添了政绩,如何?” 裴彰好气又好笑“你就是个操心的命,做丞相时殚精竭虑也就罢了,这巴掌大的一块地,还能让你治出金子不成?” 舒嫽装模作样叹一口气,道:“夏虫不可以语冰,本县令穷且益坚,青云之志不坠,像你这等目光短浅的燕雀是不会懂得。” 裴兰阶伸手在她额头上弹了一下,并不重,口中笑道:“好好好,你县令大人目光远大,我是井底之蛙。总之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罢。” 第42章 舒嫽这病便似这缠绵的雨,虽不大要紧,但也总是好不利落。 裴兰阶虽然一向在仕途上不用心,但此番顶了个知州的名头,还是要有个样子。 江州府的那些人对他这位可不似对舒嫽一般,裴彰是翰林院出来的人,皇上的宠臣,御史大夫的儿子,也没听说做过什么惹皇上不高兴的事,到江州来明摆着就是历练一番攒些资历,等到回去必然是青云直上,实权在手。 这样的人物,哪怕不能沾亲带故,好生侍候着,顺着他心意做总是没错的。 尽管如此,裴彰也不好总是耽搁在这里,是以他只待了三天,便回了江州府。 所谓病去如抽丝,舒嫽休养几日之后,终于勉强下了床。 她去了县衙一遭,将公务和手下诸人都熟悉了个大概,便穿着她品蓝的官服,重新戴上乌纱帽,安安心心当起了这青阳县的县太爷。 青阳县不过百户人家,大多数人家都是平民百姓,几亩薄田,几口人丁,日子和早晨的稀粥一样平淡。 不像在京城,随便上街走走,不留神一脚踩下去就可能踩到谁家的公子。 也因为如此,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能闹上公堂,左不过东家偷了西家一只鸡,西家顺走了东家一头驴,张三打了李四一巴掌,李四带人将张三套进麻袋揍了一顿。 舒嫽坐在公堂上,以手支颐看的津津有味。 等下面吵得差不多了,她拿起《大燕律例》翻上一翻,按律令酌情处理,可谓是快刀斩乱麻。 县衙里的县丞主簿没人敢这位开罪从当朝一品贬下来,随随便便就能请动新任知州裴大人的女县太爷,舒嫽这日子过得很是轻省。 没过几天,裴彰果真让人从府库中播了银两下来,不仅如此,还让人送来不少东西,满满一辆马车,吃的用的,最后,还从车上下来了一个人——那是特地为她请的大夫,按裴兰阶的意思,今后就常驻府上了。 舒嫽深感造孽,自己一介芝麻大的官,竟还配了个府医,若让皇上知道了,估摸着会再一道圣旨砸下来让自己挽袖子下地插秧。 插秧倒没什么,只是她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只怕糟蹋了庄稼。 她想了想,从播下来的银两中拿出一些,为这大夫建了一间药庐,让他为当地百姓瞧病,也算是积德行善了。 朝堂之中波谲云诡,此时必然暗流涌动,她倒是天高皇帝远,过得很逍遥。 天晴了几日复又下起雨,如此几番变换,新年便来了。 除夕前一天是个晴天,到了晚上却也冷得很,屋子里,泥炉上煨了新酒,舒嫽拖了个椅子坐在旁边,弯下腰去就着那暖意,所幸这屋里炭火烧的够旺,不然她如今这身子骨怕是还扛不住。 有人从外面进来,舒嫽只道是细罗,偏头去看时,却见裴彰站在那里,玉冠束发,冠下的脸眉目疏朗,身上披一件崭新的银白狐裘,将人从头到尾罩住,同色丝绦在颈下打了个结,不显臃肿,反而衬得人清贵不可言。 裴兰阶似乎很是得意,两手一伸,还冲她挑眉“如何?” 舒嫽觉得他这样子十分欠揍,就像当年高中状元的他在马上冲名列第十的自己回头一笑一样欠揍。 刚想赏她个白眼,便感到后背一沉,原来裴兰阶将狐裘解下,披在了她身上“送你的。” 拿人手短,舒嫽把白眼默默收了回去,忍了忍,还是没忍住调侃道:“到哪里都挡不住你附庸风雅。” 裴兰阶不屑撇嘴“本公子是真风雅。” 舒嫽问他“你怎么也不回京去和裴大人裴夫人过年?” 裴兰阶也学她一般坐着,犹自拿着腔调:“不是我不想回去,实在是路途遥远又公务缠身,况且我爹若是没有我在他眼前惹他烦心,说不定还能多吃几杯酒。” 舒嫽知道如今朝政变幻莫测,裴彰一向不喜欢搅进这些事情当中,这次出来,也是为了避风头。 她没有多想,只提醒道:“话是如此说,你也该去封家书问候一二。” 裴彰答道:“这是自然,我早就派人快马送进京城了。” 舒嫽便不说话了,目光落在眼前的火炉上,便凝住不动了。 裴兰阶将手掌放到她头上,用力揉了揉:“绾绾,你心里有难事,可以同我说。你我之间,还有什么好遮掩的?” -- 第61页 的确没什么好遮掩的,舒嫽叹了口气,只是不知如何开口。 裴兰阶却突然开口“你在想崔绍?” “是。” 也不仅仅是。 离京这些时日,她疑心身边是否有皇上耳目,便做出一副不理旧事,好像真要遁世隐居的架势,可是一旦闲暇,还是不由自主的去想。 这些日子发生的事纷乱如麻,需得一件件理清头绪,然而千回百转,那个人的影子始终在心头挥之不去。 她自问不是牵扯不清当断不断的人,只是仍觉得有些事情,不该如此。 此时裴彰的声音从耳侧传来“绾绾,你心里,还是放着他么?” 如果留神看,可以看到他的手有些微微的颤抖。 舒嫽低垂下眼帘,全做默认。 曾经亲密到耳鬓厮磨的人,即使后来发现他一直背着自己处心积虑,也不是说一笔勾销,就能真的全不作数。 覆水难收,有些东西,给了容易,收回来却难。 何况那些真真假假,虚虚实实。 舒嫽把头埋进臂弯里叹了口气“我实在不知,崔绍,他到底那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啊……” 那一瞬间,裴兰阶甚至生出一种极为不平的心绪来,这人若是他的,他该将她放在手心里拢着,哪里会舍得教她伤心如此,可偏偏,那轻而易举赢走他真心的人,却不知珍重。 他看着舒嫽的背影,所有的妒忌恼恨不平与满腔未出口的柔情,全数化成轻飘飘一句“我认得你,明明比他要早得多。” 舒嫽望炉火望的出神,一时没注意他说了什么,便侧过头去疑惑的问了一句:“你方才说什么?” 裴兰阶笑笑“没什么。” 眼见舒嫽脸上疑惑愈深,他咬紧牙关,半天半天才向她道:“绾绾,你不要喜欢他了。” 舒嫽似乎认真思虑了一下,突然笑了,说了一句完全不相干的话“尽人事,听天命罢。” 第43章 裴兰阶就这么同她一起赖过了除夕,又赖过上元灯节的后一日才启程回了江州府。 舒嫽写了一封信,央裴兰阶一并封在家书中带给老裴大人,老裴大人自会想办法送到太子手中。 裴兰阶自然应允。 与此同时的京城。 秦王殿下看向垂眼看着杯中酒却不见动作的崔绍,关心的问道:“崔大人怎么心神不属”顿了顿又意味不明的笑了:“难道是,思念故人了?” 满室的觥筹交错,烛火煌然,□□大宴好友与幕僚,他坐在首位。 崔绍回过神来,微微一笑“怕是有些醉了,”接着敛了眉眼“故人已远,多思也无益。” 说出的话轻描淡写,却苦涩自知,没有说的是,方才那一瞬间,他的的确确实在思念某个人,只是他在这京城夜宴,那人却在千里烟波外,不知做何。 他今日的确喝了很多,在座的谁都看得出来,如今秦王殿下对他这个大理寺卿多有器重,奉为上宾不说,甚至到了凡事必要问过崔大人的地步,是以今日稍微有些眼力见的都来向他敬酒,崔绍哪怕是海量,也有些招架不住,不然这种时候出神,实在不该。 众人告退之后,独崔绍留了下来。 秦王从高位上拾级而下,来到他桌案前,崔绍站了起来。 秦王脸上笑意明显,显然今日心情极佳,他手中拿着酒杯向他稍稍一举“现在没有外人,我敬崔大人一杯。” 崔绍连连摆手,笑道:“下官是真的不能再喝了。” 秦王于是没有勉强,自己慢悠悠抿了一小口,状似漫不经心的问道:“那件事,崔大人办的如何了?” 崔绍眸底墨色翻涌“自然不负殿下重托。” 秦王微微笑了一下,狭长的眼睛在昏暗的光景里越发幽深。 之后开口道:“辛苦崔大人了。”此番看起来要情真意切的多。 崔绍躬身“下官不敢。” 年节过了,天气慢慢和暖起来,展眼竟然也就到了三月芳菲之时,舒嫽依旧每日在县衙和那些家长里短厮磨,和颜悦色,不见一丁点不耐烦的意思。 午后一十几岁的女童闯到府门前,管家见她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着实可怜,便进去通报了舒嫽。 舒嫽令人将其带到自己面前。 女童哭着说自己与爷爷相依为命住在山上,爷爷病重,无奈家徒四壁,原本她下山是为了求医,身上却只有少得可怜的几个铜板,自然四处碰壁,听人说新来的县令宅心仁厚,才大着胆子来府前求助。 舒嫽自然不能坐视不理,看外面天光正好,于是决定带几个人亲自前去探望。 山路崎岖,只有一条羊肠小道是从低矮树木丛中辟出来的,女童在前面带路走的倒是很快,反倒是他们几个大人,磕磕绊绊的,时时刻刻要当心从上面滚下去。 偏偏这时候雪上加霜,出门时还是晴天,没想到就在走了大半的时候,忽然下起雨来。 山间的气候,果然不可预测。 几个人正在一个陡坡上,同行的差吏向她请示是否还要前行,舒嫽看看女童急切的目光,又想了一下,山顶就快到了,雨天路滑,下山反倒更为危险,便道:“继续赶路吧,都小心些。” 于是几个人继续向前走。 舒嫽本已经万分小心,没想到脚下踩中一块松动的石头,一个不稳就要摔倒,旁边的差吏下意识的去抓她,可惜还是晚了一步,舒嫽就这么滚了下去。 -- 第62页 万幸的是落在了下方一个较为平缓的坡上,右腿传来尖锐的疼痛,她泥垢满身煞是狼狈,同行的几人连忙过来查看,郎中在她腿上按了几下,说是断了。 舒嫽把心一横,便直接令他为自己接骨,郎中不用她说也是这般打算,舒嫽咬着牙,凄冷山雨中,愣是疼出了一头的汗水,汗水混入雨水中,复又分辨不出了。 她吩咐之下,郎中继续跟着女童上山,差吏心惊胆战的将这位县太爷送回了府中。 这一摔摔断了腿,虽郎中保证只需好生休养,不会落下病根,但伤筋动骨一百天,舒嫽只好在床上躺着。 她从山上滚这么一遭,自然又把江州知州裴大人招了过来。 裴兰阶站在她床前,脸色很是不好看,眉头紧紧皱着“舒嫽,你是怎么回事,你不把自己这条小命折腾没了你不甘心是不是?” 舒嫽甚是无奈,她好歹大好年华,虽然近来仕途不顺,但绝没有轻生的意思。 她于是真诚的道:“我这不是没死。” 裴兰阶没说话,像被她很是噎了一噎。 凝视她半晌,冷声道:“你有胆子就再说一句。” 舒嫽一时嘴欠,当然没胆子再说,更加不是那等不识好歹之人,于是连忙告饶:“我错了我错了,是我乱说话,下次再不敢了。” 裴兰阶最近有些急事缠身,只待了半日,扔下一句尽快回来便走了,裴兰阶走后,她又开始昏昏欲睡,一觉睡到太阳沉下山去,正是漆黑夜晚之前的昏暗光景。 舒嫽睁开眼,看到窗边似乎坐着一个人,那人坐在那里,只剩单薄侧脸,她揉揉眼睛,发现不是幻觉,便自然而然的以为是裴兰阶去而复返,于是问道:“你怎么回来了?” 满室沉默。 窗前的人沉吟半晌,微微转过身来,最后一丝光线映在他脸上,低沉的声音响起“绾绾,是我。” 舒嫽愣在了那里。 第44章 相对无言。 舒嫽到此时此刻才知道,这是一种怎样煎熬的境地。 何况如此情景,实在叫人无所适从。 不知过了多久,舒嫽方才开口,平静的近乎冷漠:“我记得我说过,我不愿再见你。” 其实不是,这些日子以来,她时常控制不住的想他,相识以来的种种都从眼前过,当时不觉得,回首却历历清晰。 可是真正重逢,还是以这样不速之客的姿态,舒嫽见到他,只觉得胸口涌上一团怒火,眼前人几乎成了眼中钉,刺目得很。 崔绍嗓音低沉:“是我想见你。” 想见你想得不得了。 他从京城一路快马,一到江州甚至不愿停留,径直赶到了青阳县。 舒嫽越见他这般云淡风轻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的样子越是心头火起,平素的镇定飞到九霄之外,以至于声音都有些颤抖:“你凭什么?” 崔绍站起身来,替她倒了杯水“是不是渴了?我听你嗓子有些哑。” 杯子递到舒嫽面前,她没有半分要接的意思,随手一拂,满眼怒意的瞪着崔绍,口中怒道:“滚出去!” 她动作大了些,直接将杯子拂到了地上,热茶水一半洒在崔绍的手上,而他竟然也不避开,细瓷跌落在地,发出一声脆响。 舒嫽似乎还不解气,随手拿起床边放着的书冲他砸了过去“你给我滚出去!” 崔绍依然不躲也不见其他动作,任凭她手中的书砸到自己身上。 这一下弄出了大动静,细罗和管家都从外面进来,一看到崔绍,细罗脸色难看的像是吞了针,上前一步横在舒嫽面前,指着崔绍骂道:“我家小姐纵使离开京城不任丞相之职,也依旧是食朝廷俸禄的官员,崔大人闯人私宅,难道不怕我们告你!这世上总有说理的地方!” 崔绍见此知道是不能同舒嫽说话了,便拢拢袖子,仍旧是那副不疾不徐的派头“在下告辞,”接着似乎还没被骂够似的,竟对着舒嫽补了一句“改日再会,舒大人。” 舒嫽看着他,眼中怒意尖锐,她恨恨的道:“没有改日,我今生今世都不想看到你,你若再敢上门,我一剑砍了你!管家,送客!” 一旁的齐采月忙道:“还是我来送崔大人出去吧。” 细罗与管家留在屋内看顾舒嫽,齐采月便送崔绍出去,两人一道向外走,齐采月无奈的道:“崔大人您这又是何必?” 崔绍苦笑:“你家小姐心中有气,这气多半是冲着我来的,发泄出来总比闷在心里对她好些。”接着道:“今日多谢你。” 他从来就知道,舒嫽远非外表看上去那般温和的性子,在云州的时候,她一言不合拔剑相向,还有平日里那些显而易见的固执倔强,哪里谈得上温和。 舒嫽自小身份贵重,骨子里承继了来自她父亲那份读书人的清高骄傲,还很有几分脾气,譬如此时,又摔杯子又要砍人的样子,怕是没有几人能想得到。 齐采月摇摇头,表示不必介怀。 其实今日崔绍到的还要早些,只不过被细罗拦在了门外,不愧是舒嫽的人,丝毫不把他这个三品要员放在眼中,要不是齐采月见了,将崔绍偷偷从后门带进来,只怕他此时还在外面苦守。 细罗一见崔绍就恨不能抄起家伙与之同归于尽,她之所以背着人放崔绍进来,是因为在云州的时候,她一个外人都看得出舒嫽与崔绍彼此情真意切,更曾患难与共,是以心中不忍,此时却实在弄不懂这两人在做什么,听了崔绍的话只好道:“崔大人您还真是用心良苦。” -- 第63页 崔绍自嘲的笑了一下“用心良苦?我哪里担得起这四个字。” 齐采月见他这样想要安慰,却不知从何说起,于是干脆缄口。 她虽然不同于细罗,自小在舒嫽身边服侍,但她受舒嫽恩惠,又得了相府这一托身之所,心中很是感激。 这些日子以来,舒嫽虽然面上很是随遇而安,看似将这个县太爷的位置坐的本本分分,但一闲下来就总是发呆,坐在那里一言不发,愁眉不展。 齐采月觉得有什么事情,还是要说清楚才好,她没想到会是如此收场,她从未见过舒嫽这样,更加未见过崔大人如此落寞的形容。 眼看着崔绍瘦削的身影在夜色中走远了,她长叹一口气,复又进得门来。 第二日午后,舒嫽懒洋洋歪在榻上,她昨日发了好大一通脾气,今天胃口竟然好些了,午膳用了好些东西,此时越发不想动弹。 纷乱马蹄声响起,不多时一个熟悉身影掀起帘子,竟然是裴兰阶赶了过来。 他似乎来得很急,额头上一层细汗,这在一向注重仪表风度的兰阶公子身上可很是鲜见。 舒嫽刚想问他出了何事如此焦急,便被裴兰阶的话打断。 “绾绾,你有没有听说,秦王殿下被下了狱。” 舒嫽猛然坐了起来“你说什么?” 第45章 秦王殿下被下了狱。 青阳县远离京城,交通极为闭塞,要不是裴兰阶如此急匆匆的赶来向她告知此事,恐怕她不知要过多少时日才会知晓。 据说秦王入狱,是因为谋反。 数日之前,皇上一行人出宫前往房山春猎,身边带了太子同行,命秦王监国。 而就在回宫的前一晚,秦王带兵包围猎场,意欲弑父夺位。 秦王谋反是真,然而此事实在诸多不通之处。 天子在外,合该太子监国,皇上如此做法,明摆着是告诉所有人储君之位即将易主,舒嫽离京之后,太子在朝中势力大受打击,不少原本中立的臣子纷纷倒向秦王,东宫如此式微,以秦王的荣宠,实在没必要冒这个风险去谋害君父,于情不符于理不合,然而却是明晃晃的事实。 舒嫽听了,与裴兰阶对视一眼,他们两个心照不宣,京城之中,最有可能做成这件事的,只有崔绍。 她长长的叹了口气。 裴彰走后,舒嫽站在窗前以手扶额,好久没犯过的头疼病似乎又犯了。 忽然听得窗棂响动,她回过神来,然后眼睁睁看着身旁的另一扇窗户被从外打开,崔绍利落的翻窗落地,轻手轻脚的关上窗扇,然后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一样转身,两人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舒嫽连人都忘了叫,二人就这么四目相对。 之后还是舒嫽率先后退一步,有些戒备的打量他一眼“你,你是怎么进来的?” 崔绍的神情似乎有片刻赧然,不过稍纵即逝,很快恢复,他平静的回答了舒嫽的问题“翻墙。” 是了,这小小一方宅院,不似相府时时刻刻有护卫巡视,何况眼前这位是何等有办法的人。 只是他崔绍一介翩翩君子,诗礼之家教养出的探花郎,做出翻墙跳窗这般举动,实在是令人啼笑皆非。 舒嫽也很想笑,可是嘴角刚刚弯起来就凝在了那里。 片刻默然,她开门见山的问出心中疑惑“秦王殿下的事,是你做的?” “是。”崔绍答得干脆。 上元节时,太子殿下向皇上进贡一方盘龙玉玺,据说此玉是千年以前大齐王朝开国皇帝,一代明君齐沅登基之时一位世外高人所赠,通透温润,隐有紫金王气缭绕,齐沅一见欢喜非常,后召能工巧匠雕为玉玺,是传国的宝物,可惜最终在王朝更迭,战火纷飞之中失落。 此宝一献,就连皇上也顾不上去挑太子殿下的毛病,召集群臣赏鉴真伪,一大堆素喜收藏的臣子左看右看,没人挑的出毛病,最后统一口径,恭喜皇上得获至宝。 然而一个多月后,南境的一位老侯爷进京,此人一向痴迷金玉,一听说大齐传国玉玺现世,立刻入宫请求看上一眼。 熟料这一眼就看出了麻烦,,侯爷断言这传国玉玺乃是假的。 原来侯爷多年来对这失落的玉玺亦是多有惦念,凡是记载了这方玉玺下落的古籍都仔细收藏,据其中一本所载,这玉玺在三百年前也曾现世,而且现世之时,乃是缺了一角的,这大抵是因为多年流离民间之故。 而太子殿下进贡的这方玉玺,完完整整,连一丝刻痕都没有,显然并非真品。 真龙变成了假龙,皇上震怒,一顶欺君的帽子严严实实扣到了太子殿下的头上,虽最终在一众大臣求情之下,并未重罚,然而却令太子更加如坐针毡。 三月例行春猎,太子殿下自请随行侍奉,将功赎罪,皇上借此顺水推舟,令秦王监国。 回宫的前一晚,皇上设宴,随行群臣皆在席中,正在此时,老裴大人出列,状告秦王殿下勾结禁军统领,意图谋逆,并将不知从何处得来的二人往来信件一齐奉上,桩桩件件证据确凿,皇上差点没当场气得吐血。 此事秦王殿下也得到了消息,正是热锅上的蚂蚁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身边的一个幕僚进言于他,直言事已至此,只好一不做,二不休。 秦王殿下牙一咬,心一横,自己披挂上阵,带着禁军包围猎宫。 -- 第64页 恰逢此时,太子外祖一族子侄辈中有一将军宋奕,原本镇守边关,此前得了皇上命令回京述职,随身带了两千亲兵在赶夜路,正行到房山附近,听得猎宫之中有刀兵之声,连忙赶到,相助平定了这场叛乱。 这样一来,秦王殿下不仅将自己勾结禁军将领的死罪坐实,更是将自己逼到了绝境,谋逆大罪,哪怕皇上心中再对他存有恻隐,也是万万救不得了。 而宋奕护驾有功,自是加官进爵,不在话下。 “是我向秦王出谋安排一人向太子殿下进献假宝,之后与太子殿下通信,设下玉玺一局,之后猎宫之事,裴大人手中的证据,也是我一手收集,就连秦王身边的那个幕僚,也是我安排的。” 事后,裴大人向皇上上书,言道自己手中关于秦王沟通禁军统领的证据皆出自崔绍,彻彻底底撇清了他同秦王的关系。 舒嫽在这小小一方青阳县做她的父母官,断案养病,看书种花,千里之外的京城,却是风起云涌,血腥滔天。 而此时,这个搅弄风云的人就站在她的眼前。 崔绍说完了这些,便定定的看着她,眸色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漆黑,他的嗓音低沉,听起来带着莫名的压抑“你是否觉得我不择手段。” 舒嫽抬头,猝不及防的撞进他的眼底,她这才发觉,数月不见,崔绍变了太多。 那副俊俏的模样依然,只是眉眼之间有一股难以忽视的锋利,似一把快刀,将从前的温润系数斩断,不留一丝痕迹。 原本是清贵出身的崔氏子弟,一夜之间,满身血债。 然而他们这样的人,若没有那么一点不择手段,非要被生吞了不可,若是必要之时,她也会做同样的事情。 是以舒嫽摇了摇头。 崔绍似乎松了一口气,神情缓和了许多“若不是你写给太子殿下的那封信,殿下未必会信我。” 她央老裴大人转交太子殿下的那封信,信上只有四个字:崔绍可信。 舒嫽左思右想,将一直以来的种种丝丝缕缕的理清,认为崔绍即使在家族的事情上对自己有所期满,可绝不至于到了背叛自己投靠秦王的地步,她失却凭仗,只好破釜沉舟。 舒嫽别过头去,留一半瘦削侧脸“我只是在赌。” 而此时崔绍垂下头“绾绾,你一直怨我瞒着你,今日我想问你,如今这个毫不掩饰的崔绍站在你面前,你还要我吗?” 从前他给舒嫽看到的那个崔绍,给世人看的那个崔绍,温文尔雅,令人如沐春风。 今时今日,一切矫饰褪去,他进京乃是为了查清崔家旧案,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的目的,如今为了扳倒秦王更是不惜制造兵变,以至于血流成河。 这样的崔绍,如此不堪,这个曾对他毫无顾忌的人,面对这样的自己,还愿意要吗? 崔绍的目光死死缠绕着舒嫽,心中头一次如此的慌乱不安。 其实这数月的离别也不全算作坏事,至少让他彻彻底底体会了一把什么叫做人间的相思。 遇着她的时候,没想到会喜欢她,喜欢她以后,只以为是寻常机遇,没想到会有一日情深刻骨,难以舍弃。 崔绍在等,等这个喜欢了自己却被自己伤害的人一个答案。 然后她看到舒嫽后退了一步。 她摇了摇头。 舒嫽明白,自己是真的喜欢他,时至今日也没有全然放下,她甚至可以原谅他,但却无法再像从前一样,毫不顾忌的去喜欢他了。 不是情薄,只是心有余悸。 舒嫽平静的道:“你回去罢,太子殿下一向赏罚分明,你立下这样的大功,日后必然不会被亏待,为崔家翻案指日可待,我虽今时不同往日,这县令府邸也不是让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以后不要做翻墙这种事了。” 崔绍只觉心如刀割,想说什么却最终难以成言,只得走了。 可没想到两日之后,崔绍再次光临她这寒舍,这次果然听了她的话没有翻墙,而是直接硬闯,惹得细罗在他身后大吵大叫,舒嫽刚要 发怒,崔绍上前一步拉住她的手,目光似有急切“绾绾,你必须要同我回去,皇上恐怕不行了。” 舒嫽觉得浑身的血刹那间冰冷,僵立在了原地。 第46章 皇宫。 病床上的皇帝苍老而憔悴,这数月的时间,仿佛耗尽了这个天子所有的神气,头发尽皆斑白了。 崔绍的消息说,皇上七日前在朝堂突然昏倒不省人事,之后一蹶不振,太医诊断,说是时日无多了。 一得到消息,她同崔绍便赶回京城,未来得及回相府稍作休整,便进了宫。 托李公公通禀之后,舒嫽被带到了寝殿,一进来看到的便是如此的景象。 此时皇上稍稍起身,靠在两个叠在一起的软枕上,正看着她。 舒嫽跪下,道:“罪臣未经传召,擅自回京,请陛下降罪。” 皇帝虚弱的摆摆手“原本,我也是要叫你回来的,朕的大限到了,你回来,朕多少放心一些。” 舒嫽心中一酸,百味交杂,无法言语。 皇上动了动手指“到近前来。” 舒嫽起身,走了几步,又跪在了床前,皇上触手可及的地方。 皇上的目光落在她脸上,那股子熟悉的威严已经淡薄许多,默不作声的关怀反而明晰起来,越发像一个平凡的老人,良久,皇上问道:“瘦了,在外面吃苦头了?” -- 第65页 舒嫽摇头“是罪臣应该受的。” 皇上接着道:“腿怎么了?” 从她进来,皇帝便注意到她脚步时有踉跄,该是有伤。 舒嫽回道:“爬山不小心摔的。” 皇上叹了口气“你啊……朕栽培你是花了心思的,可你,也是真不听话。” 舒嫽垂头不语。 皇上抬起手来,这次缓缓的落在了她的头上“绾绾,舅舅始终是疼你的。” 舒嫽把头埋在床沿,心中无比凄怆,她哽咽着,低低地叫了一声“舅舅。” 这个称呼,她已经多年未曾出口了。 皇上宠爱她母亲晋文公主,自然也偏爱她,幼时甥舅关系算得上亲密,只是她渐渐长大懂事,便不敢乱叫,后来入朝为官,更是只敢侍君以臣礼。 皇帝‘嗯’了一声,算是答应,这位天子似乎寂寞了,想要找个人说话,,接着方才的话,对着她滔滔不绝起来“朕怎么会不疼你呢,朕那时虽然拿你威胁崔绍,然而即便他真的不答应,朕也未必就舍得杀你了,只是他不敢赌……咳咳……” 舒嫽心中一震,想要问些什么,可一说到崔绍,皇帝似乎有些激动,抚着胸口咳了起来,舒嫽连忙斟了杯茶侍奉皇上喝了,又不住的帮他顺气,皇上过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平复过来,他重重呼出一口气“是朕错了,崔绍……这个崔绍……” 舒嫽怕皇上心绪再有波动,刚想劝他不要再提,皇上却先她一步摇头“罢了,不提他了,崔氏一门在先皇时下场惨淡,就当是朕替先皇还债了。” 皇上歇了一会儿,终于慢慢的道:“朕的遗诏已经拟好了。” “太子过分仁柔,但也不是全无好处,朕不得不把江山交给他,虽不甘心,却是放心的,你以后要好生辅佐太子,大燕,是你们的了。” 这明明已经是向她托付后事。 “陛下……”舒嫽只说了两个字,喉头便哽住了,她知道皇上的话句句属实,然而还是心中不忍。 这时公公在外面通报“皇上,太子殿下求见。” 皇上烦躁的一挥手“朕不见。” 外面便没了声响。 舒嫽此时不敢说什么,一切尘埃落定,不见便不见罢。 熟料皇上看着她,竟然慢慢的笑了,语气颇为自嘲“朕一见他,就要想起他的母后,朕心烦的很。” 接着自顾自说了下去“其实这些年,他也可怜。只怪他同他母亲生的太像,性子也像,明明小的时候,他还是有几分像朕的……” 皇上的目光望向殿门,似乎能看见太子殿下的模样一般。 他视线已经不大清明,透过模糊的光影,他似乎看见了另一个熟稔万分的影子,夏日里天热,那人只穿了一件淡粉的衫子,低头做着手里的针线活。她察觉有人来到,慢慢抬起头,见是皇上,放下手中针线,站起身来行礼。 那不算是一张绝色的脸,然而很温柔,一双眼睛纯净如泉水,用老人家的话来说,就是面善。 皇上原本刚在朝中与臣子生了气,可一见到皇后,心中愤懑似乎都烟消云散了。 那时他想,自己的皇后很好,自己不要许多后宫佳丽,日后同她生几个儿女,白头到老便很足够了。 后来她有了身孕,皇帝高兴异常。 可皇后身体一直不好,纵然已经千般万般的小心调理,生太子时还是难产,差点丧命,皇上吓得魂飞魄散,好不容易保了母子平安,立刻命人拟好诏书,将刚刚落地的小皇子立为太子,同时大赦天下,说要为皇后积福积德。 只是虽熬过了这鬼门关,皇后身体还是不可挽回的衰弱了下去,不过一个月之后,整个人已经瘦的不成样子。 恭哀皇后去世的前一晚,皇上来到了皇后宫中,他怕惊扰了她,没有命人通报,自行往寝殿去了。 他放轻脚步来到门外,听到里面有谈话的声音。 他的小妹晋文公主在里面,他知道小妹同皇后自小便相处得好,于是特意派人将她接进宫来陪着皇后。 皇后用那虚弱不堪的声音说:“我要去见他了。” 话很轻,却一字一句的扎进了他心里。 不用更多的言辞,皇帝知道那个‘他’指的是谁。 皇上一直知道,她不是心甘情愿嫁给自己的,她有婚约,两人青梅竹马,两家门当户对。 然而他是帝王。 他要什么,只需一句话,他一道圣旨,威远侯家的大小姐便进了宫,而她原本的未婚夫婿,不堪受辱,郁结于心,皇帝大婚三个后月便去了。 皇后为人温柔和顺,一日比一日更得他心,这么多年下来,他给她后位,给她荣宠,二人相敬如宾,他以为皇后已经忘记了那个青葱岁月里的过客,却原来,她的温柔,不过是本性,或许还出于畏惧,她的悉心照顾,不过是把这当成了分内事,一直以来的相敬如宾,原来真是相敬如宾。 皇上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的,反应过来只剩苦涩。 第二日,皇后离开了人世,她走得那样安详,似乎对这人世毫无眷恋,想必是真的急着去见黄泉那边的那个人了。 从前他喜欢她喜欢得要命,从此后,他便是拼命的去恨着她了。 楚明则一生下来便是太子,这是因了他母后的荣宠,可他出生一个月后,便彻彻底底失去了父皇的疼爱,也是因了他的母后。 -- 第66页 刚开始的时候,皇上对这个孩子尚且存有怜惜,那毕竟是自己的骨肉,是那个人留给自己唯一的血脉,然而太子明明是带在自己身边教养,却越发的像他故去的母后,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相似到了极致,这边由不得他不去迁怒了。 九五之尊,从来生杀予夺,八百辈子的求不得,怕是都应在了这一人身上。 叫他如何心甘情愿。 不知多久,皇上收回目光,疲惫的吩咐一句“你下去吧,明日再入宫来,朕还有事要交代你。”之后便不再说话。 舒嫽从宫中出来,看到崔绍站在那里。 她腿脚不便,一路上都是崔绍照顾,她固然排斥,然而心乱如麻,也没这个力气抗拒。 她方才刚从皇上那里得知一些事情,此时有些不知如何面对他。 还好崔绍没有多话,见她出来,上前一步扶住她,一路将她扶上了马车。 舒嫽从始至终一言不发,透过时尔被风吹起的车帘看着外面的街道,这条街道她无比的熟悉,这些年来不知走过多少次,此时却恍若隔世一般,天色阴沉,路上行人也少了许多。 崔绍忽然唤了她一句“绾绾。” 她心神不属,懵懵然回过头去。 崔绍捏住她的下颌,右手按住她的后脑,强硬的吻了下去。 舒嫽开始时猝不及防,反应过来后便开始猛烈抗拒,崔绍却似发了疯一般,捏得她下巴生疼,毫无顾忌的掠夺她口中的空气,直到她快要窒息才放开,然后死死地将她抱在了怀中。 他灼热的呼吸喷在他耳侧,语气焦急又带了些压抑的痛苦“绾绾,别推开我。” “我想你。” 舒嫽怒不可遏,用力的挣扎了一下,崔绍闷哼一声,稍稍松开了怀抱。 舒嫽这才发现,他胸口处的布料,竟然渗出了血迹。 这样的鲜明刺目的血迹,总不至于是自己推出来的,舒嫽也顾不上许多,扯开他的衣襟查看,只见他胸口似是受了伤,虽然做了处理,然而想必是方才大幅度的动作使得伤口开裂,洇开的血迹越来越大。 舒嫽面色一变:“这是怎么回事?” 崔绍没有回答,舒嫽冷静了一下,然后问道:“是皇上?” 崔绍依旧无言,却等同默认。 他毁了皇上最心爱的儿子。 皇上心知肚明,却不能明着处置他。 南书房里,皇上拔剑出鞘,毫不犹疑的刺进了他的胸口。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就算真的杀了他,又能怎样。 崔绍第一次见到皇上那般愤怒扭曲的样子,胸口被剑身没入的地方传来剧痛,崔绍却不在意,他看着他,似乎还从中看出了不易察觉的颓唐。 皇上的手似乎有些颤抖“你,你这是在报复朕?为了什么?为了你的祖父和父亲?为了朕勉强你辅佐秦王,还是什么?你不怕死吗?” 崔绍的喉口一阵腥甜,他拼尽全力才将鲜血咽了回去,勉强开口,字句缓慢却清晰“皇上,您是天子,可这世上,并非所有事,都可以为所欲为,”他紧咬着牙关“哪怕是至高无上的权力犯下的错,也是要付出代价的。” “还有。”他接着道,眸间风云翻涌:“你不该拿她威胁我。” 皇上骤然拔剑,崔绍的身体不受控制的向前跌在地上,鲜红的血终于不受控制的喷涌而出。 皇上冷冷的看着他“你好本事。滚出宫去,崔绍,朕倒要看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活下来。” 幸而那一剑刺的偏了些,没能要了他的命。 崔绍苦笑“皇上替你出气了。” 舒嫽这时候无暇同他玩笑,对着外面车夫大声道:“去崔府。” 舒嫽从崔绍那里回来已经时天已经黑透了,她命下人传了郎中来看,只说是伤口开裂,并无大碍,重新上了药就没事了。 舒嫽本就有伤在身,连着赶了许久的路,今日又这样的一番折腾,整个人疲惫不堪,粗粗洗漱一下便睡了。 睡到半夜,舒嫽无缘无故的突然惊醒,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雨,雨幕里传来沉厚的钟声,舒嫽感觉自己的心猛然一坠,翻身起来便向外跑,一开门便见着了管家匆忙赶来,连伞都未打,一见她,便跪了下来“小姐,宫里传来消息,皇上驾崩了。” 外面忽然传来一声惊雷,雨越下越大了。 这是昭和二十六年的暮春。 第47章 “启禀皇上,前往邻国的使臣明日动身,仪典已经准备好了。” “此事丞相一手操持,近些日子多有辛苦。” 原本负手背对着她的人说着转过身来,其实还是那副温和的模样,然而金冠龙袍,生生带出了三分威严。 舒嫽道:“这是微臣分内之事。” 先皇去后,太子殿下顺理成章的登上了皇位。 楚明则登基之后,下诏将秦王夺爵流放,之后复了舒嫽的丞相之位,裴兰阶也从江州调了回来,继续做他的翰林院大学士。 皇上抬手示意她起身,盯了她半晌,道:“这些年来你为朕殚精竭虑,朕还未曾好生谢过你。” 舒嫽依旧道:“这是臣该做的。” 楚明则无奈的摇头,从前他尚是太子时,舒嫽一直生怕僭越,如今他登基为帝,恐怕她就更加不敢有一丝一毫的逾矩了。 -- 第67页 他打量着眼前人,神色变得越发古怪,似乎有些羞赧,有些犹豫不决,他最终,轻轻的道:“其实,朕原本以为,你会成为朕的妃子。” 舒嫽一抖,吓得俯首在地:“微臣万万不敢。” 她其实并非未曾觉察过太子对于自己那丝非同寻常的情愫,心中再明白不过,那并非是男子对女子的思慕,他那时孤立无援,只有她这么一个人可以信赖,他只是太寂寞。 可日后他坐拥天下,朝中大臣个个为他驱驰,无数美人随他喜欢,哪里还非要自己不可。 舒嫽大胆的说了一句“舒嫽才疏学浅,只能为臣,不可为妃。” 楚明则被她这句才疏学浅逗笑了,微微点头“后来朕知道了你同崔绍的事,也便死心了。” “崔绍昨日在这里同朕说,愿与朕君臣相得,善始善终。” 崔绍读圣贤书长大,心中从来都有着治国平天下的理想,他的祖父与父亲死在帝王的猜忌之下,自己与先皇周旋,最后剩心灰意冷,索性扶保了太子登基,他背负着崔氏的悲剧,却想以一己之力,实现先祖没有实现的愿景。 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共治一片太平盛世。 舒嫽点点头“微臣以为,崔绍此人可堪大用。” 楚明则点头“朕也是如此想,丞相当真与朕心意相通。” “皇上说笑了,微臣不敢。” 看着舒嫽一脸肃穆,楚明则万分无奈的挥手“罢了罢了,你下去吧。” 舒嫽回相府换了一身常服,便在大街上漫无目的的逛了起来。 自先皇驾崩之后,这些日子以来她忙得团团转,没有片刻喘息的时间,甚至连该有的悲伤都被冲淡。 此时她环顾四周,看着街上熙熙攘攘的行人,与往日依旧,百姓的日子简单,只需要小小一方天地,便可安居乐业,可自己身为一国丞相,却不敢有片刻松懈。 儿时在父亲膝下承训,一心金榜高中,扬舒家门楣,一朝入朝,便是伴君如伴虎,父亲去后,自己继承他的遗志,辅佐太子,在波谲云诡中如履薄冰,如今太子终于顺利继位,自己却依旧没有感到丝毫轻松。 舒嫽叹一口气,还是那句话,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自己在一日,便为天下苍生谋一日福祉,不求名垂青史,至少不辱头上这一顶乌纱。 不知不觉到了护城河边,舒嫽低着头,沿着堤岸慢慢的走,不提防撞到了什么,她连忙后退一步,揉着头抬眼看去,却是一青衫人站在那里,勾一抹浅笑望着她。 “我本想看看,你什么时候会停下来,谁知道你竟是真的入了迷,若没人拦着,岂不是要掉到河里去。”崔绍语气轻巧。 舒嫽翻了个白眼,想要绕过他,却被先一步挡在了身前,她不服气的瞪向崔绍“怎么,你要拦着本相。” 崔绍嘴上说着“岂敢岂敢,”却一步也未曾挪动。 崔绍一直以为自己了解这个人比了解自己还要深,如今却越发摸不准她的心思了。 那天在崔府他向她道歉,惹了她哭,舒嫽扔下一句要找他算账,可这些日子以来,二人时有交集,舒嫽对他虽不那般抗拒,但却忽冷忽热,时而同他搭两句话,却没有半点亲密形容,让他全没了法子,他倒真希望这人找自己算个总账。 他只好今日把人堵在这里,无论如何誓要问个明白。 崔绍向前逼近一步,漆如浓墨的眸子一瞬不瞬的盯着她“先皇在的时候,曾把你许配于我,赐婚的诏书现还在家中放着,后来虽然出了种种事情耽搁,但你我的婚约却未曾取消,我只问你一句,我要娶你,你嫁还是不嫁?” 舒嫽歪着头“我嫁又如何,不嫁又如何。” 崔绍被她问住,面上浮现思索的神色。 舒嫽眨眨眼:“崔大人,国丧期间,您这可是大不敬啊。” 崔绍听了她的话先是一愣,待看到她眼底闪烁的狡黠光芒后,轻轻笑了起来,舒嫽拍拍他的肩膀“崔大人呐,本相一心专注公务,实在无暇打理俗事,想娶本相,等等再说吧。” 舒嫽弯着唇角,心中一片明朗,放不下终归是放不下,不必如此难为自己,然而真想随他心愿,也没那么容易。 说罢越过他,扬长而去。 三年后。 舒嫽窝在塌上假寐,脸上盖了一把团扇。 有人从外面进来,继而在她身侧落座。 她将扇子从脸上拿下来,懒洋洋的道:“你来啦。” 不用看,也知道是谁。 崔绍将笑着替她捋好凌乱的鬓角,慢悠悠的道:“刚从吏部侍郎家公子的满月酒席上回来,便来看看你。” 舒嫽心中发笑,轻轻巧巧道了一声“还有呢?” 崔绍也不遮掩,直言道:“国丧早除,朝局大定,你到底什么时候过我崔家的门?” 两年前,皇上为崔家平反,追封他祖父为一等公,爵位世袭。 如今他心中最大的记挂就是某位丞相大人什么时候肯过他崔家的门。 舒嫽咬了一大口梨,口中含糊道:“哦,聘礼呢本相堂堂当朝一品,这聘礼总不能太寒酸吧。” 崔绍呼吸一滞,这三年来自己不知多少次提过两人的婚事,舒嫽不是岔开话题便是寻一些乱七八糟的理由搪塞,没想到今日,如此随意的松了口。 -- 第68页 舒嫽伸了个懒腰“今日天气甚好。” 崔绍怕她反悔,忙道:“我名下全部田产地契,庄子铺子,全都给你,还有……” 他从怀中掏出一枚玉佩,交到她手上, 舒嫽感受到手心温润沁凉的触感,低头凝视着那一方碧色。 这枚玉佩她很熟悉,乃是在临清时崔绍的父亲所赠,据说是给崔家儿媳妇的,那时两人决裂,舒嫽一气之下将玉佩退还给了崔绍,已经三年未谋其面了。 她正端详的仔细,忽然被崔绍捉住了手腕,崔绍左手抓住她的手腕,右手拿着另一枚玉佩,凑了过来。 两块玉佩的边沿合在一起,正是一模一样的形制。 上面各用小篆阴刻了一行小字,拼在一起,正是一句话: 年年岁岁,宜酒宜琴。 崔绍轻声道:“这样够了?” 外头阳光正好,透过窗棂洒了进来,温暖却不喧嚣,顿令人觉得年岁悠长,日子可以这样一天天的过下去。 【完】 第48章 番外 皇上追封崔绍祖父为一等公,爵位世袭,然他祖父与父亲都已去世,这爵位自然就落到了他的身上,身为大理寺丞,兼领一等公的爵位,崔绍在朝中地位一时举足轻重。 楚明则到底是过分仁柔,在朝政上时常倚重崔绍,到了这时,崔绍再不遮掩锋芒,颇为决断,成了风头无量的权臣。 舒嫽嫁了崔绍的第二年,便诞下了子嗣,颇有福气的是个龙凤胎,兄妹两个生的十分水灵漂亮,惹人喜爱。 细罗一脸喜气“哥儿和姐儿都生的玉雕出来似的,看得我心都要化了,小姐和姑爷快给取个名字罢。” 刚过年关,京城里正是热闹的时候,不时仍有鞭炮声炸开,深宅大院中,只剩稀稀落落的声响。 府里新年的布置还未撤下,团团的一片喜气。 舒嫽略一思索,道:“这两个孩子既诞在新年,也该讨个好彩头,那便叫吉祥如意吧。” 这话音一落,满屋子的人屏息敛气,没人出声,细罗实在看不过去,想要劝她换个郑重些的,谁知崔绍含笑点头赞了声“好。” 崔家兄妹的名字就这么定了下来。 是以,崔家早慧的小少爷从四岁起对外便不再以名自称,而只说小字“疏林”。 这却都是后话了。 生下吉祥如意一年后,舒嫽生了一场大病。 她身体一直算不上好,几年前的那一遭吃了不少苦头,落下了病根,楚明则登基之后又是操劳,病倒简直是意料之中的事。 她心中这样想,府里上下却是被唬得够呛,细罗和齐采月愁眉紧锁,连管家也是忧心忡忡,他看着舒嫽长大,她虽然爱生病,却未曾有哪一次像这次一般严重。 楚明则将整个太医院的太医都派过来替她问诊,一群杏林圣手围着她转,都说是虚耗太过,哪怕这次熬过去了,若不好生调理,似先前一般殚精竭虑,也只怕天不假年。 崔吉祥和崔如意被乳母抱着,一见自家娘亲这个样子,都哭个不停。 崔绍哪里还有功夫去顾及他们,他自己都是说不清的心乱如麻,他掏出手帕替二人擦干了眼泪,又对吉祥道:“你是哥哥,要好好照顾妹妹,娘亲这边有爹爹在,爹爹和你们保证,过两天,一定还给你们一个好端端的娘亲好不好?” 崔吉祥似乎听懂了他的话,当时便不哭了,崔绍便令乳母将两个孩子抱回去了。 他看着病床上几无血色的舒嫽,心如刀绞。 他年少丧亲,虽有叔父照应,更多的是相依为命,从未有过和旁人一样喜乐安宁的家,他一心想着替崔氏翻案,小小年纪便满腹心事,计算筹谋,甚少有开怀的时候 。 舒嫽嫁给他,又生下吉祥如意,四口人其乐融融,他第一次感受到平凡人家的热闹熨帖,也是第一次,如此全心全意的喜欢一个人,毫不设防,全无顾忌,想与她长长久久,白头偕老。 可这个人毫无预兆的病倒了,病的这样厉害,他生平第一次知道什么是害怕。 他实在是太害怕失去她。 崔绍衣不解带的守在她身边,凡事亲力亲为,多亏上天垂怜,这人最终是慢慢好转过来。 神志总算清醒一些的舒嫽摸索着去握他的手,崔绍俯下身,与她额头抵着额头“绾绾,你要吓死我了。” 舒嫽脸色苍白,说不出话来,崔绍忙去为她倒了水,舒嫽润了润喉咙,嗓音沙哑的道:“崔绍,照如今的状况,我若真有一日先去了,你要好好照顾吉祥如意,也要好好照顾自己。” 崔绍轻轻的吻了吻她“不要说胡话,你可以先走,但要等到八十岁再说,你八十岁走了,我安顿好一切事物,八十一岁便来找你。” 舒嫽笑了,八十岁啊,那她都要老成什么样子了。 她这一遭熬了过去,就连楚明则也不敢再让她沾手政务,自此在家修养,渐渐不再过问朝政。 唐清若来府上看她,曾经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郡主早为人母,眉眼间多了三分柔和,她关切的拉着舒嫽的手,皱着眉道:“舒姐姐日后可要好生保重身体,朝廷那边就放一放罢,吉祥如意这么小,你就算是为了他们也该如此。” 舒嫽精神已经好多了,她浅浅的笑着:“如今就是我不想放也是不得不放了,好在如今天下太平,我没什么不放心的。” -- 第69页 她十几岁位极人臣,终日如履薄冰,到了这时,终于不得不放手了。 裴兰阶自江州回来之后,在翰林院更加潜心修书,入迷了一般,几乎不问俗事,对人生大事更是毫不用心,裴夫人急的不行,日日耳提面命,裴兰阶只做充耳不闻,近而立之年时,实在磨不过他娘,松口应承下了一门婚事。 新娘子是江南名儒段鸿之的孙女,地地道道诗书传家的千金,模样周正秀气,性情温和如江南春水。 大婚前夕,舒嫽带了崔如意到裴府,帮着裴夫人操持,崔吉祥正用功读书,不肯出来。 裴兰阶让下人带着崔如意在书房中玩,他和舒嫽两人在院子里喝茶,舒嫽扼腕叹息“人家好端端一个姑娘,怎么就配了你。” 裴兰阶挑眉“这是本公子福气好,你羡慕不来。” 正好此时裴夫人令人叫舒嫽过去说话,裴兰阶冲她摆摆手“你去同我娘说话,我去和我们小如意亲近一会儿。” 舒嫽笑着去了。 裴兰阶一进门,正看到崔如意趴在桌子上,捏着他那把扇子左看右看,十分好奇的模样。 他走过去将扇子展开,只见上面山水画楼,一人横笛唇边,似有笛声破扇而出,清幽高远。 美中不足是有一道裂痕。 扇子的右侧用小楷刻了两个断句:此恨不关风与月只是当时已惘然。 其当年兰阶公子为世所崇,风流倾城,手中常年拿着一把玉折扇,惹人侧目,后来不知怎的,扇子照常握着,却只是握着,不曾展开。 其实当时他寻了这把扇子,是想要赠给舒嫽的,可舒嫽说‘君子不夺人所好’,裴兰阶想了想,迟些再给也是无妨,可没想到就再没了机会。 裴兰阶将她抱了起来“你喜欢这个?” 崔如意歪着头,思索了一下决定如实回答:“喜欢,可这是裴叔叔的东西,我哥哥说,君子不夺人所好,我不能要。” 裴兰阶笑了“一把扇子算什么,只要能讨我们小如意的欢心,裴叔叔什么都舍得给。” 崔如意将头埋到他脖颈‘咯咯’的笑了,奶声奶气的道:“谢谢崔叔叔,如意喜欢您。” 日暮时分,舒嫽接了如意回返,裴兰阶出门相送,看着母女俩的背影,他轻声吟道:“此恨不关风与月。” 随即低头,苦笑一下。 风月是好的,不好的是有缘无分,阴差阳错。 崔家小公子是个小神童,十六岁进士及第,然后入朝为官,他父亲做了近十年的权臣,毁誉参半,然而大燕的确在这十年间愈发的富庶安宁。 等到楚明则真正习惯了至尊的位置,习惯了杀伐决断,崔绍也渐渐放开手中权柄,四十岁之后,甚至告病辞官。 也算是君臣相得,善始善终。 崔吉祥入朝之后便深得皇帝倚重,没几年就封为右相,与左相柳骥共辅朝政。 崔家眷圣之深,由此可见一斑,时人谓之‘一门三宰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