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金姬》 谁将千金赎文姝 新商双圣元年,商天子遣使突厥,至伏犀小可汗帐下,欲以千金赎五年前被掳的豳(音“宾”)女公姬蝉嫣。 此前,车师王句廉、新商敦煌公崔满也曾试图赎取姬氏,皆被伏犀拒斥。但商天子的势力,连他的异母兄兼继父大可汗天宿也难以抗衡。 天宿特着心腹信臣陪同商天子使,许以二万牛羊,责令伏犀交出姬氏。 彼骨贱身轻之糊涂女子,卖一千次,大概也换不来如此厚偿。伏犀不吃亏。然而,也不开心。 酒后,他到蝉嫣帐中,向她传达这个“嘉讯”,问:“你大概很欢喜,时来运转,终于熬出头了吧?” 蝉嫣拍着熟睡的婴儿,抬起一双警惕的眸子,望着这个身体里装着风雷的男人,猜度他会不会又一次爆发、伤人。 语言虽然半通不通,伏犀看得懂她的神情。每每为之窝火、懊恼。 过去五年间,他对她不好,他的女人们也没少排挤她。对她而言,这是一个粗蛮,充满恶意和暴力的异族世界,能离开总是好的。没有理由留下。 他恶狠狠地说:“我可以现在杀死你,让你看着希望死去。” 蝉嫣忽然开口,用突厥语说道:“吾乡有句俗语,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与君为妾妇五载有馀,其间有过失,已为君惩戒。望君海涵,许我返乡。” 伏犀道:“葫芦城已为汝庶兄所得。你便回去了,也没有位置。” 蝉嫣道:“赎我的是商天子,他当有安排。” 伏犀指着婴儿道:“他怎么办?带走,抑或留下?” 蝉嫣道:“凭君决断。” 伏犀冷笑,“你当他是野种、污点,怎么会带他走?” 蝉嫣道:“若可汗准许,我愿带他走。” 伏犀抽刀上前,“你走不了。我要你后悔,不该藐视我。” -- 劫灰散见旧城庐 ℤγцsんцωц.ℂǒм 伏犀缓步迫近,如与虎峙。 她当然不是虎。她细弱易折的颈,当不起薄刃一击。仅凭只手,他便可轻易扼杀她令人抓狂的骄傲,断绝她不服水土,却不绝如缕的奇异幽芳。 刀光的意义,在于照鉴她的胆。他的迁延,亦不可以理解为怜惜与犹疑,无非是给她时间哀悼希望的湮灭。 蝉嫣始终认为,人即使不能互相欣赏,亦不必互相伤害,但她对世事与人性的判断,总是一错再错。她的任性与孤介,常在无意间化友为敌。 五年前的少年伏犀,才经过父死母嫁的权力过渡危机,即向旧的政敌、新的君上求赐豳女公。 突厥伐葫芦城,身分高贵、貌美如仙的女公是最显赫的战利品,是属于大可汗的禁脔。 若无母亲的斡旋,母族的维护,伏犀的这一鲁莽僭越,几为他招致杀身之祸。℉цsんцτànɡ.©òⓂ(fushutang.com) 起初有多痴迷,后来就有多恚恨吧? 是以,蝉嫣对商天子抛来的一线生机,无多热望。再度将身命系于不可捉摸的男人心?焉知他不是又一个失意的伏犀? 她垂首低睫,引颈待戮,以为怀中婴儿的睡颜是今生最后的画面。 “女君,女君?” 对方轻柔地唤。 蝉嫣启眸,棋枰上,对方已落子。牛车颠簸。茶盏里,碧汤晃。烛焰煌煌,照亮商天子使臣荀发年轻英发的面庞。 “您好像盹着了?” 蝉嫣致歉,“真是怠慢。” “是我迟钝,累您久候。” 蝉嫣看着自己空虚的手臂,婴儿不复在,再也难见了。擎车帷望,胡尘一里一里远去,故国城郭渐渐清晰。 -- 四代瀚海营室家 zγцsんцωц.Ⓒǒℳ 崔商篡逆,姬周失国。帝室末裔被流放玉门关外一座小城。因其依托一片绿洲,圆小如瓠,当时称为瓠城。 瓠城处于东西商道上,地理位置不为不嘉。但远离新商最西方的边防,须时刻警惕关外游牧部落的侵袭。当然,沙尘暴与旱灾也是免不了的。 崔氏将姬氏扔到这里来,有令其自生自灭的意思,灾时不赈济,敌来亦无奥援。 当时的姬周末代天子,也是第一代豳公,名伯熊,才是个十几岁的少年,积极自救。主动前往突厥金帐,求娶大可汗的公主。 这一联姻为瓠城争取到了安定的环境。接下来,就要解决如何生存的问题了。绿洲小,水源珍贵,农耕是不现实的。遂建立贸易场,以优惠的税收政策,招徕过往商客。 见新商无反对,他也默许和纵容博彩与风俗业。搭着这两支翅膀,瓠城经济扶摇直上。到得伯熊中年,瓠城已经是十分繁荣热闹的商城。℉цsんцτànɡ.©òℳ(fushutang.com) 商天子崔攸见他有出息,聘他的一个女儿为长孙河阳王良娣。与新朝联姻后,伯熊有了开采附近玉矿的胆量。瓠城白玉行销宇内,带来更丰隆的财富。 于瓠城以北,伯熊兴建更辽阔的新城,轮廓仍呈近圆形,以甬道与旧城相连,整体布局类葫芦,是以得名葫芦城。 晚年的伯熊,怀恋故土,于宅内构尔雅苑,以移植中原植物为乐趣。他的后代继承了他对植物的爱好,但他们生长西域,以此方为家,中原反而成了异国。 蝉嫣为伯熊曾孙女,因居住尔雅苑,人称尔雅小君。这是相对其祖父,第二代豳公葫芦大君而言。 年底琐事多,更新慢,不固定哦。 -- 尔雅小君始读书 蝉嫣自记事起,便没有父母,亦不觉得缺憾。至近的亲人,莫过于祖父。而葫芦大君对孙女极其冷澹,只有年节时见上一面。 十二岁时,蝉嫣正在苑中云母室种佛手,傅姆庞氏领来一名青年。 “这是小君之长兄公子逢萌,奉大君之名,来教小君读书的。”庞氏介绍,又提议,“家人间,便行家礼吧。” 换作是后来的蝉嫣,大概不会听,但当时她“初出茅庐”,不甚关注礼法颉颃,向逢萌肃拜,“大哥。” 关于逢萌,蝉嫣当然有听说。她任性淘气时,庞大姑经常搬出他来警告,“你占了公子逢萌的小君之位,还不肯好好做,仔细哪天大君寻故废了你。” 蝉嫣很奇怪,“这小君之位为何应是他的?” 庞大姑道:“他是男孩呀。有嫡立嫡,无嫡立长,古来如此,本来没女孩的事。” 蝉嫣得以承祧,是因为她的母亲来自新商滕王宅,只生了她一个,而她降生时,商天子的皇后正好继承楚国王位。天子为了宇内多几个女大王、女公、女侯,给中宫作陪衬,造势,特谕豳公以嫡长孙女为继嗣。 葫芦大君在有子有孙的情况下,被强行绝户,自然不会喜欢蝉嫣。连庞大姑这样的自己人,也替蝉嫣觉得理亏。 蝉嫣彼时虽稚小,已经会抓漏洞,“翁翁既不能决定储位人选,哪来的资格废我?” 庞大姑语塞。 很早,蝉嫣便明白,她是一个非常规,甚至有些碍眼的存在。从来没有人教她该怎样做,一切靠自己摸索。 商朝的外甥,大约有些气势。逢萌初见蝉嫣,像汉武帝尹夫人见邢夫人,不知不觉便曲膝,行臣礼,不称妹而称小君。 蝉嫣问:“大哥欲教我读什么书?” “无非儒经。” “自何而始?” “诗?” “没意思。” “书?” “无趣。”蝉嫣道:“不如春秋。” 逢萌道:“听小君的意思,都已经读过了哎。” 蝉嫣笑道:“是读过了,但我不介意重读,想再听听大哥的见解。” -- 漫谈文姜与秦缪 书室明窗下,蝉嫣南向坐,逢萌东向坐。 自逢萌的角度,看到的是蝉嫣的侧颜。她面如刀削,鼻峰高挺,眉极乌浓,颇有些男孩气;但肤色霜白,体态修纤,不失少女的婉娈。 若以风格论,蝉嫣的姿质偏秾艳,素面时最美好,一点点脂粉也嫌污颜色。她自己似乎是清楚的,不仅不化妆,也不佩戴珠翠。日常松绾男式髻,着软垂的素丝裙与洗得发白的褐,绀,或墨蓝小袖葛衫。 逢萌每看她,不知不觉便凝注。 通常,人被注视时,是有心理感应的,极易察觉。但蝉嫣只是整理文具,慢慢摊开书,才侧首问逢萌:“昨日说到哪里了?” 逢萌收神,答:“小君说最欣赏文姜。” 蝉嫣笑,“我是问,大哥说到哪里了?” 逢萌回忆了下,“忘了,好像一直是小君在说话。” 蝉嫣道:“吾忒也饶舌,今日当塞口,请大哥说课。”逢萌才要张口,她却又抢话头,“大哥不好奇,我为何最欣赏文姜么?” 逢萌垂目,“为何?” 自从他开始教她读春秋,文姜就成了蝉嫣口头常客,一提再提。他不能不疑心她有意使他窘。 “她任性妄为,大逆不道,犯了那许多致命的错误,犹得以富贵平安终天年。”说到这里,她又道:“大哥最欣赏哪个,我亦猜得到。” “哪个?” “秦缪公也。” “为何是他?” 蝉嫣笑意加深,“他是少子,本与君位无缘,不想死了一个哥哥,又死一个哥哥,居然成国君了也。” 庞大姑在外轩坐不住,进来谏蝉嫣,“小君,你且歇歇口舌,教大哥说几句。” 蝉嫣却推开文案,站起来,问逢萌:“我的佛手开花了,大哥要不要看?” 逢萌亦无心充夫子,乃随她往云母室。 尔雅苑在旧城,地方局促,只好向空中拓展,层楼相迭,复道纵横。云母室乃是角楼上的一间高阁,四面明亮的油纸窗。 一室都是佛手树,开着芬芳的白花。 “怎样?”蝉嫣问。 逢萌道:“开花,未必会结果。小君为何不选择易活的植物呢?” “什么道理?” “一般君主做事,务求成功,因为很小的失败也会落人口实。累积起来,便会陷入难堪的境地。” -- 明媚天真贻患忧 有一半突厥血统的葫芦大君姬洎,无论天性与习性,都更接近母族。他的相貌飞扬奇古,总令逢萌联想起道观壁画里的龙王。 现在,他是一头老疾缠身的僵龙,政务尽委诸逢萌代属,终日蜷伏在内宅,纵有泼天富贵环绕,如花妾婢相伴,连屋宇都传染了他的沉沉暮气。 每次来,逢萌都大不敬地想:老而不死,有何意趣? 但他还是不死的好。他一日不死,逢萌便可窃掌葫芦城一日。权力是男人的精神阴茎,被剥夺如同被阉割;说到底,女人长它何用? “阿翁。”逢萌跪下见礼。 姬洎倚着美婢,微微抬起沉重的眼皮,像吱呀呀开启两扇朽旧的城门,“听说,你昨日与小君同车,招摇过市。” 逢萌答:“是与小君一道,送句廉大王归国。” 春光正好,薰风浩荡,驱驷马轻车,在城外胡杨遮翳的大道上驰骋,红尘滚滚……单是回想一下,都觉得怡人。 逢萌的唇角,不觉上翘。 句廉的车师,与葫芦城毗邻,乃姬洎妻族之国。 姬洎问:“她与敦煌公还常来往么?” 逢萌颔首,“有提及下月往敦煌为之庆生。” 如姬洎等老谋深算者,会猜度蝉嫣结揽王公豪强,引以为奥援。然而,据逢萌观察,她对权争的兴趣,止于春秋史传的纸上谈兵,从未延及自身;处在一个最需要盟交谋断的位置上,蝉嫣偏偏是一座不设防之城。 见姬洎拧眉,逢萌道:“阿翁且放宽怀,今时的盟友,如若意沮,亦可以成为来日的忧患。” 蝉嫣不知句廉、崔满等人的心意么?非也。简单明媚的她,想象不到,惯于予求予取的公子王孙,经不起挫顿。千头万绪地逢源,最终可能打成死结。 蝉嫣对于少年男子的吸引力,姬洎明了,恐逢萌亦受她魅惑,故而召他来警预。今见他头脑尚清明,心志尚坚定,也便无话。 -- 五花青骢来何处 又一日说课毕,蝉嫣送逢萌出。途径云母室,佛手树花落叶黄,萧条寂寥。隔着一道绮疏,仿佛另一个季节。 蝉嫣以指弹枝,枯叶飘零,“大哥料得不错,非但未结实,连树也萎了。” 逢萌反而觉得惆怅,问:“接下来种什么?” “还是佛手。” 忽闻马嘶,声极亢亮。 蝉嫣顿时振奋。边陲士女酷爱烈马,她也不例外。匆匆而出,伏阑向下望,果有一匹青骢,正矫矫而奋蹄;忙雀跃下楼来,看得逢萌心惊肉跳。 见蝉嫣奔至,马伕单膝下跪,禀道:“前日吾家主君适得此骏,记起小君驷车犹缺一骖,特以为赠。” 蝉嫣近前打量,见马高九尺有馀,脸中一道俏皮的黑鼻梁,烟熏色鬃毛剪作五瓣,脾气似乎不佳,一个喷鼻,溅得她一头脸星沫。 蝉嫣不以为忤,袖掸之,笑对马伕道:“替我谢过表兄。还未奉上寿礼,倒先领了他的惠赐。” 马伕亦笑道:“小君嘉纳,吾家主君当喜之无极。” 敦煌公崔满出于新商滕王宅。葫芦城与滕王宅世代联姻:蝉嫣的祖姑结婚第一代滕王崔钢,是为崔满之嫡祖母;崔满的小姑姑又嫁回葫芦城,乃蝉嫣的亲孃。 崔满离开中原,本是十分失意的事。 第二代滕王溘逝,叁子争位。经帝室与各方诸侯调停,原本达成一个方案:将滕国一分为叁,叁子各领二郡。但王子盈忽爆出其同母兄满残害王世子的旧孽;世子眺不满庄良娣子叁分封国有其二,亦推波助澜;崔满最终被剥夺继承权,仅得了敦煌郡公的名号,迹近流放。 他之沮丧愤懑,可想而知。中原对家,都在等他郁卒的消息,未料几年下来,他居然又支棱起来了。 怎么回事? 最不爽他,也最好奇宝宝的太子介,索性亲自跑来看个究竟。 -- 敦煌城里初相见 ℤγцsんцωц.ℂǒм 论起来,太子介与崔满属从兄弟,但他对崔满的不怀好意,完全可以媲美崔满的亲兄弟。 崔满看到他,便知他所以来,气哼哼发作,“你来此间做甚?半路教狼叼走了,帝室将诬我谋害你。” 太子介施施然下马,“二哥,休得惹我。老头子近来怠工得很,吾正撺掇他禪位呢。待吾做了天子,削汝的爵,没汝的妻妾入宫。” 崔满当然信他干得出来,庆幸道:“吾无妻也。” 太子介环顾喜气盎然,宾客盈门的公宅,奇怪了,“汝这张灯结彩,敲锣打鼓的,不是要娶新妇么?” “吾庆寿。”℉цsんцτànɡ.©òⓂ(fushutang.com) 太子介懊恼地一拍脑门。 崔满笑问:“未携贺礼?” 太子介笑答:“惜乎哉不能调戏新妇也。” 此时,崔满已被他的五花青骢吸引了去,团团看毕,“便将此马折了寿礼吧。” 太子介道:“也罢,吾返程骑骆驼。” 明日,太子介在高楼寝阁里醒来,与侍候栉沐的小婢调笑。他生就一身雪练也似白肉,纨袴紧绷绷,裆里鼓囊囊;虽只一颗目,滴溜溜一转,似能解人裙带。 小婢给他撩得晕乎晕哉。 太子介忽望向轩窗外,“那是谁?” 小婢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见庭中一驾华盖车,驷马昂扬,蝉嫣搭着崔满的手臂,轻伶伶跳下车来。 今日,她着惨绿襕衫,裹垂角头巾,分明少年打扮,待一抬头,粉绯绯腮,尖尖下巴,显见是少女。眼波朝楼上闲闲一扫,隔着百十丈远,太子介竟觉得她看到了自己。 只听小婢道:“那是葫芦城小君,吾家主君的心上人。” -- 孟尝恩公冤也甚 身为帝后独生子,太子介对滕宅叁兄弟的鸭争鹅斗,一向有煽风点火,推波助澜的兴趣。 见崔满流放边关,非但没要死要活的,还谈起了甜甜的恋爱,顿生破坏欲。独目一转,已想出叁个点子: 投函与崔眺、崔盈,详述蝉嫣之美貌,刺激他们赶紧生事,此一也; 晓谕天子阿耶以叔父的名义,给崔满择一嫫母为妇,此二也; 伺机在蝉嫣面前中伤崔满,此叁也。 思量毕,他下楼来,当着蝉嫣的面,质问崔满:“今日有钱了未?吾的马值,你几时付我?” 崔满窘道:“那青骢不是充寿礼的么?” 太子诧异,“昨日你说短钱,吾便宽限你一日,今日怎就成了寿礼?汝个地头蛇,不要欺我外客欸。” 蝉嫣上前叉手见礼,问:“殿下仓促西来,可携了鸡?” 太子介答:“不曾。” 蝉嫣遂道:“那我们午后斗鸡,殿下岂不成了看客?吾恰好携了两隻鸡,便将昴日星官送与殿下,以偿马值,如何?” 小奚奴拎过鸡笼,与太子介过目。那着名于列宿的牡者赤冠而白颈,乌尾而绿彩,雄且美也。 太子介觉得划算,点头收下。转念一想,许教蝉嫣给崔满解围,反而助长了他们的亲密,又不爽了。 蝉嫣体态修纤,与十五六岁的少女等高,太子介便以为她十五六岁。时下十五六岁的雒邑少女,言辞之放诞无忌,比纨袴们犹甚。 太子介便以雒邑少女目蝉嫣。因两人名下之鸡有“同埘”之谊,斗鸡时,便与她同席,趁着鼓噪,附耳告之崔满坠马伤卵之事。 蝉嫣讶问:“男子亦有卵?” “有之。” “生在哪里?” “两股之间,鸡鸡根处。” “鸡鸡又是何物?” “使女子快活的东西。崔满既失卵,便不能取悦女子矣。谁个嫁了他,便不幸福了也。” 蝉嫣十二岁,尚未接受性启蒙教育,但也是好奇的,又聪颖,听太子介寥寥数语,已经点悟了。 当下,她点头道:“原来如此。” 太子介奇怪地问:“你从前不知?” 蝉嫣道:“大姑说,待笄后讲与我知。” “你如今几岁了?” “十二岁。” 啊?! 太子介捂脸,又露出独目打量她,“真的?” 蝉嫣颔首。 细看,与及笄少女还是有分别的。 太子介尴尬极,本想中伤崔满,自己反成了小女孩跟前淫言浪语的流氓。 几场鸡斗下来,蝉嫣的圣门勇士与崔满的孟尝恩公胜出,明日寿筵上决战。 崔满送蝉嫣往下榻处歇息,却是一座木兰为栋桂为梁的崭新画楼,据小婢透露,是崔满专为尔雅小君此来建筑的。 太子介且惊且笑,“这到底是谁过生日?” 半夜,他被一阵歇斯底里的鸡叫声吵醒,隔窗一看,崔满着白色中单,披头散发,挥舞着一根柳条鞭,满后庭追打孟尝恩公。 不记得他还有狂疾呀,太子介纳闷,既而明白了:崔满这是在削弱孟尝恩公的战斗力,免得它明日不小心赢了蝉嫣的圣门勇士。 -- 甘作伊人足下尘 孟尝恩公天资高,出壳以来,一直都是被捧着的,实在不懂主君为何半夜发疯。虽没捱着几下,却也一宿不得安生。 天明,粟水未进,便被投放斗场。 蝉嫣见它委顿,诧异地问崔满:“表兄,令鸡病了?” 崔满笑道:“好着呢,敝鸡只是怯战。” 蝉嫣乃赐它一条大蜈蚣,“勉之,勉之。” 孟尝恩公食罢,圣门勇士对它发起猛攻,一巡酒下来,厅内鸡毛乱飞,直落到宾客的金樽里。孟尝恩公羞恨交加,晕倒在斗场上。 崔满佯怒拍案,“没用的东西,给我拖下去炖了!” 太子介瞠目。 蝉嫣徐徐道:“谢表兄的苦心。但真若如此,教我如何过意得去?” 太子介阴阳怪气,“不然,这鸡化了鬼,夜夜来缠她,却是你的不是了。” 崔满打个哈哈,“一句玩笑话而已。” 筵终,蝉嫣辞行。 崔满十分不舍,“下月朔日,我往葫芦城探你。” 蝉嫣道:“朔日么,我已定了去车师。” 崔满急问:“寻句廉顽?” 蝉嫣笑,“另有别的事。” 崔满遂踌躇,“那我也去车师。车师的人市,据说好顽呢,一起逛逛也不错。你预备在哪里下榻?” 蝉嫣颇有些无奈,“表兄,会面的机会尽有,何必呢,你衙署里事务多,不比我闲人一个。” 崔满却道:“衙署中事,有长史呢。我离家万里,孤身在此——当然了,家也没甚可想念的——你就是我的亲人。你待我,比家人还好。我甘心做你马后尘,足下土。” 正说着话,忽见太子介一身旅装,牵骆驼挈奴到庭前,喊道:“小君,回家么?吾亦将往葫芦城,正好顺道呢。” -- 无良耶孃恼人煞 zγцsんцωц.ℂǒℳ 出其西门,太子介先到燧台寄信兼取家书。 八月前,孃孃不适,耶耶侍疾,属他摄政几日。不想阿介当天子当出了瘾头,有了抢班的想法。偏耶耶像古往今来的皇帝,又贪安逸,又恋权位,借口“汝年尚幼”,不肯禪位。 阿介气沮,打着游历长安故都的旗号,出来闲逛。藉此教训一下老头子:下次汝春宵苦短,看谁个与你代班。 离开雒邑时,阿介做的是叁月之游的打算,不料一亭一亭,一路向西,竟出了玉门。今已小半载,爱子若狂的耶耶孃孃定是忧心如醉了。 帝后娇养太子,天下人皆知。十五岁前,阿介住在景明院,寝阁与父母的卧房仅隔孃孃的妆室。 经常,他一觉醒来,发现耶耶、孃孃一左一右,坐在榻边,笑咪咪地望着他。原来他们早起无事,跑来欣赏自己的作品(孤品?)。℉цsんцτànɡ.©òℳ(fushutang.com)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他天癸至,有了普通少男的夜间小娱乐。父母乃重葺仁智院,迁他过去。如此一来,代班倒是方便了。 阿介怀着游子的伤感,拆开耶耶的御书。不看则已,一看气炸。 他还忧郁呢,思亲呢,以为半载不归,耶耶孃孃不知怎样望眼欲穿呢,哪想到这两个不靠谱的,没良心的,居然又生了一个新儿子出来! 好吧,既然你们不缺儿子,吾就继续往远处跑! -- 胡杨道中轻车过 阿介颓然出燧台,到蝉嫣车旁,仰首道:“我心中难过,没有力气骑骆驼了,可否搭汝之车?” 蝉嫣援手,将他拉上去,问:“怎么了?” 阿介抱膝坐于车之一隅,安静时,也是个美少年,身如玉山,乌发如瀑。 “我耶耶孃孃,又生了一个儿子,眉毛眼睛齐全,十分拿得出手。” 蝉嫣笑,“你很拿不出手么?” 阿介道:“谁生了只目之子,会欢天喜地呢?” 蝉嫣问:“你怕他们从此偏心?” 阿介摆首,“想来不会。我只是难过,为什么我生成这样?且不论难看与否,别人眇了一目,尚存一目,我若眇一目,便全盲矣。” 后一句,蝉嫣不知如何安慰,但前一句么,“你长得蛮好看的。” 阿介不信她,“你连呆满都觉得英俊非凡呢。” “他是不难看,惟蠢耳。” 阿介讶然抬首,“原来你知道他蠢?” 蝉嫣调皮地一挤眼,“多一颗目,兴许看得还真呢。” 阿介接了眼风,顿时觉得她可亲了,“我还怕你感动了,以身相许呢。” 蝉嫣含笑陷入沉默。 驷马狂奔,轻车疾驰,行在河岸陌上。映着胡杨的鲜绿,远处连绵的沙漠染上了温暖的橘色调。 阿介问:“怎么不说话了?” 蝉嫣揉弄着鞭柄的流苏,“我在想我的烦恼。” “你的烦恼?” “卧榻之侧,虎视眈眈,祖父、庶兄皆不喜我的存在。不知哪一日,一碗索饼,一盏茶,一时不备,我就呜呼哀哉,汉质帝矣。” “他们真的会?” 蝉嫣看他,“汝亦出自天家,还天真呢?” 相比于她的忧患迫睫,他的烦恼真是微不足道了。 -- 雒下淑媛思故里 回至尔雅苑,才下车,即有豳公处奴子惶惶来告:“小君可回来了。大君昨夜疾发,至今未起。” 葫芦大君终年病仄,冬春常增剧。 蝉嫣不以为怪,只问:“可有不测之象?” 奴子嗫嚅,恐一语成谶,含糊道:“已延医用药。大君贤公达士,假以时日,定当复健。” 蝉嫣继问:“大哥呢,想来又辛苦了?” 奴子答:“逢萌公子通宵侍药,衣不解带,头不沾枕。” 蝉嫣遂颔首,“我本欲一探看,恐阿翁不乐见。有大哥坐镇,吾无忧矣。倘再生波折,还望不吝相告。” 言罢,往寻庞大姑,为太子介安排馆舍。 庞大姑本为雒邑上阳宫女官,蝉嫣之母雩都县主订婚后,奉天子命往滕宅教训之。县主出嫁,她亦随行;待到县主生女,她又做了蝉嫣傅姆:县主产难而逝,她以为责任毕,上书天子,求返故里。 然而,蝉嫣襁褓丧父母,又被立为小君,天子对于新商这个外甥女,也是颇为看重的,勒令庞氏留下,为蝉嫣辅佐。 十几年相处下来,恩情自有之,亦非无怨。 每当蝉嫣淘气不听话,庞氏便念叨:“早知道,便是抗旨,我也要回中原的。只因为汝,我故乡不得归,亲戚不得见,蹉跎了青春,耽误了婚嫁。” 葫芦城虽有男儿,她雒下淑媛哪看得上眼。私底常庆幸自己不是雩都县主,要将就那一脸胡相的璟小君。 蝉嫣的先父姬璟,脉管里混了突厥、车师羯人血,隆准日角,眼珠是绿的。可能是女不嫌父丑,蝉嫣觉得阿耶生得蛮好,仿佛唐宗。 庞大姑鼻子里轻哼,“你是没见过当今天子。” 再想不到,心心念念的天子的太子,竟会降临这边荒之城。看他与蝉嫣的亲密,自己回中原似乎有望。 这也是为得蝉嫣好。雒宫中一个小小才人,也比边城的女君实惠而神气呢。 -- 箭在弦上兮将发 ℤγцsんцωц.ℂǒм 次晨,蝉嫣来共阿介朝食。 阿介见鱼羹为雒下烹法,连尽两盏。出游半载馀,颇思念宫中风味。 蝉嫣笑看庞氏,“大姑的料理,殿下很欣赏呢。” 宫中贵妇、女官多,阿介生来乖觉,哄起姑姑姨姨们十分在行。一揖道:“大姑锦心绣口,竟为我入庖厨,染指腥膻,好不过意也。” 庞氏听了,心中熨贴,“这北海之鱼,自比不得大河之鲤。殿下将就着用吧。” 饭后茶时,蝉嫣道:“车师之北有大湖绿洲,每到春来,常有野马群逐水草至。本打算请殿下一道去捕野马的,但祖父现下重病,大肆游乐,恐滋物议。不如往苑中青丘猎兔。” 阿介未及开口,庞大姑先表示不赞成,“大君病得那样,小君还想着顽。” “不然?”℉цsんцτànɡ.©òⓂ(fushutang.com) “不去望候,总是小君失礼。” 蝉嫣叹口气,“大姑,此刻祖父那里是龙潭,我去了,吉凶莫测。” 阿介见庞氏不明白,代为解释:“大君一向不喜小君为嗣,若于病危时突袭,为逢萌公子铺路。届时,虽天子也不得不承认既成事实。” 庞氏对逢萌印象极佳,觉得他们太异想天开,甚至于冤枉好人,“大君或许不仁,但逢萌公子,据我观之,待小君一向恭谨,颇有兄长风范。” 蝉嫣无奈,“大姑,谁会把阴谋写在脸上?” 她与庞氏,名为君臣,情同母女,却一直冲突不断。 庞氏熟读女诫,以曹大家为偶像,始终觉得蝉嫣女而为储僭越,理亏,逢萌的怨恚情有可原。不可否认的是,她虽愚昧,对蝉嫣的爱也是真挚的。 是以,蝉嫣对庞大姑,一样是爱恨交加,怜悯与鄙夷兼有之。 终于,太子介打破僵局,提议:“我到葫芦城,虽为私游,不见封臣,于礼不合。不若小君引我一道去望大君。有我在,彼自不敢轻举妄动。” 他自己,当然,是打算有所行动的。 唐以前,君臣是一种广泛的附庸关系,不限于天子与诸臣之间,也存在于郡守与掾吏、大将与部曲等之间。 -- 谈笑之间兮杀人 太子介吩咐乔装成奚奴的小黄门:“请朱将军来。” 自太子离开雒邑,羽林尉朱逖即奉天子命,暗中跟随护卫。一路上,太子对他视若无睹。今日忽蒙召唤,他大为警觉,“殿下,可有什么蹊跷?” 太子介嘻嘻道:“休得一惊一乍,请尔等来,与吾充充场面。” 朱逖不放心地劝诫:“夷狄地界内,人心难测,尽量少生事。倘有变故,中原鞭长莫及。” 太子介义气地拍他的背,“我的阿叔,这一道行来,吾几时生过事?” 朱逖暗笑,您这是老实么?分明是有耐心烦儿,伺机做大勾当。吩咐属下惕厉,软硬兵器佩齐。 庞大姑见蝉嫣与太子介莫名兴奋,又忽地变出这许多武士来,有些心惊肉跳,“小君,殿下,你们这是——” 蝉嫣澹笑,“入龙潭,焉可无羽翼爪牙?” 庞大姑攒眉目送他们出门,心突突跳。 新城公宅。 葫芦大君寝处,逢萌果然不在,亦不见长史,惟几个宠姬聚坐在外间弹棋。见蝉嫣至,就着锦褥坐席杂跪。 闻询逢萌,一个紫襦女道:“适才司市请见,公子往会之,少时便归。” 蝉嫣又问:“阿翁如何了?” 紫襦女向内努嘴,“大概睡着,服药还得一会儿呢。” “我进去看看。” “小君随意。” 姬洎却醒着,睹见蝉嫣,欲坐起,却力有不支,乃圆睁双目,疑惧地问:“汝来此何为?” 蝉嫣凑近,拈住他一络鬈曲的胡须,拉直,又松开,“服侍阿翁饮药。” 姬洎试图躲远,“不劳小君。” 蝉嫣坦然道:“惺惺作态历来不是我的作风,但阿翁行将仙去,吾须得一尽女孙的本分,搪塞世人耳目。” 姬洎张大口,正欲呼号,蝉嫣将一团帛绢塞入。他不能发声,惟吃力地扭动身躯挣扎,目眦欲裂。 太子介不禁失笑,“一会儿怎么喂药?” 蝉嫣意识到,亦笑,“是了,怎么喂药呢?” 两人自幼接受贵族教育。贵族教育的重要一章,乃是四时畋猎,自血腥屠戮中培养权争必须的冷酷杀伐。亲手断送无数猎物的生命后,杀人已经无法触动他们,反而意味着远胜捕野马的乐趣。 如果说朱逖之前还当太子介是跳脱顽劣的孺子,目睹这一幕后,终于相信天家儿女的心肠铁石锻造。愀然献策:“可将药汁淋在帛绢上,令之渗入其口中。 -- 各自藏剑与徐 “怎么办,大哥?” 蝉嫣蹲坐在葫芦大君卧榻之下的台阶上,双手支颐,抬起一对黑白分明的眸子,好整以暇地问。 她的身后,横陈着姬洎怒目金刚般的尸首。她却似乎不觉得芒刺在背,抑或背后有鬼,仿佛那只是一道海水江崖屏风。 逢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此一回他安排祖父病重,目的如同以往,无非是为了制造蝉嫣荒嬉不孝的形象给国人看,岂料她将计就计。 祖父可以死,却不该死在这个仓促,未成熟的时机。无论心理情感,还是谋攻渗透方面,他都还没有准备好。 当场反目,宣布她弑亲谋逆,号召国人讨伐之? 短短数月的相处,已令他对融融洽洽的兄妹关系产生了憧憬。在平稳夺嫡的前提下,他不想伤害她,甚至愿意给她权力以外的一切尊荣宠溺。 那就只剩下暂时称臣,徐图后进一个选项了。 逢萌屈膝下跪,“阿翁既已弃世,葫芦城当属女君,请接受臣的效忠。” 蝉嫣忽地笑逐颜开,分外烂漫,伸手与他相握,“大哥,我没有想错,男儿本自重横行,你最看重的,却仍是我这个妹妹。我不会委屈你的。” 言罢,瞥一眼与她并肩而坐的太子介。太子介一翻白,击掌。 朱逖等武士从帷幕后现身,各自还剑入鞘。 几人来至外间,计议过渡事宜。 逢萌提议:“须得立刻知会敦煌、车师、突厥等邻邦,邀之遣使莅临丧仪与继承典礼,以为见证。” 蝉嫣颔首嘉纳。崔满、句廉与她一向交好,想来不会摆难题。唯一不可捉摸的,当属突厥。这一点点莫测,反而令她感到期待和趣味。 -- 珠浦阿舅为画策 zγцsんцωц.ℂǒℳ 深夜,逢萌回至居处,疲惫,却毫无睡意。 纷繁的疑问,群鸦一样在心头扰扰:若不称臣,自己此刻是否已身首异处?蝉嫣给自己选择的机会,是出于友悌,还是权宜之计?毕竟,自己代属葫芦城多年,权力过渡期间的她,需要一个干练的辅弼…… 近侍入禀:“公子,阿舅至矣。” 逢萌披衣而起,“快请进来。” 突厥王子天宿大步而入,笑道:“谁成想,个小女儿心思若许深,手段恁毒辣,竟抢得先机,摆了汝一道。” 他是白鹿可汗幼子。白鹿逝后,谋位失利,随母流亡到葫芦城。 逢萌赧然,“怪我轻敌。” 天宿安慰地拍他的肩,“留得命在,便有转机。” 逢萌延他入座,“听阿舅的口气,像是已有定见。何以教我?” 天宿盘膝坐定,映着烛焰,双眸分外明亮,侃侃道:“突厥与葫芦城,世代通婚,源远流长。今女君嗣位,老小子壤宝必遣尊贵可靠的使臣来,以敦邦交,多半是可贺敦骊跖。汝可藉机向她求娶其女娙(音“行”)娥。” 姬洎命殒,天宿在葫芦城失去了庇护者,扶植血缘最近的逢萌是最明智的选择。 若促成娙娥与逢萌缔姻,便可将突厥与葫芦城的血缘纽带再延续一代。壤宝夫妇感念之余,当乐意勾销昔日恩怨。娙娥嫁来葫芦城,人地生疏,必然会亲近、倚仗自己这个在葫芦城打拼多年,根深叶茂的叔叔。 如此,便是没机会重返草原、夺回汗位,留在葫芦城继续当珠浦市长也是蛮富贵逍遥的一生。 葫芦城有玉田、珠浦两大市,是公府财务收入的主要来源。又素有高禄传统。两市长的俸禄,堪比中原两千石大官。 逢萌沿着天宿的思路细一推敲,觉得他的这番献策当是真诚的。℉цsんцτànɡ.©òℳ(fushutang.com) 求娶娙娥—— 身为公族,他对婚姻从无期待,但做决定的那一刻,仍感到悲凉。虽然,命中注定他和蝉嫣是兄妹。 -- 观音杨枝布甘露 骊跖出身北方的骊狄。其国有女作天子的传统。骊跖为国王幼女,虽不能嗣位,与突厥议婚时,仍要求白鹿可汗做出承诺,以其婿,非嫡非长的壤宝为继嗣。白鹿也慨然允之。 白鹿死后爆发混战,壤宝正是凭借妻子的智慧、妻族的势力,击败诸兄弟,统一草原。 葫芦城富盛后,转以新商为主要联姻之国。突厥受冷落,渐生不满。此一回,执大可汗之耳的可贺敦亲使葫芦城,显然有重修旧好之意。 同行的还有她一双儿女:伏犀和娙娥。 此时的葫芦城,正值春末夏初。杏英方绽,柳眼才开。家家新刷了白粉墙,重漆了绿绮疏。日日天青云澹,暖阳煦煦。 国人为旧君送葬,直有送晦气之感。待到小女君继位,乘驷马华盖高车自尔雅苑出发,前往祖庙祭先,一路素衣招招,笑意盈盈,仿佛观音杨枝布甘露,沁人心脾。 娙娥于观礼席上评道:“夭夭矫矫,徒有其表。” 骊跖轻笑,“还以为你会说,彼之位可取而代之。” 作为骊狄的外甥,娙娥从前是以阿孃为人生榜样的。阿孃不幸生得晚,错过了本国的王位,却通过远嫁突厥,树立汗父这个傀儡,成为草原事实上的女王者。 娙娥溜一眼逢萌,草原上多的是皮肤黧黑,鲁莽直率的少年,难得看到这样白皙,俊美,深沉的男子。此人甘作她的傀儡丈夫吗?或者,她想要一个傀儡丈夫吗? 庆典的宾主,如蝉嫣兄妹,娙娥兄妹,商太子介,敦煌公崔满,车师国王句廉夫妇,都是十几二十岁的少男少女,酷爱马上运动。接下来的叁天,分朋击鞠。蝉嫣拔得头筹后,即退出比赛。 娙娥心中不平,晚间同阿孃抱怨:“那些呆子忒狗腿,总是给她喂毬。如此,想输也难呢。” 骊跖指出,“这是女君一生仅此一回的庆典,大家也是尽宾客的本分。” 娙娥又告状,“伏犀也没少冒傻气。” 骊跖略一沉思,道:“伏犀若能博得女君青睐,于他于汝皆有利,但目下看来,他的表现尚不及敦煌郡公。” -- 关心则乱意惶惶 蝉嫣忙于应酬娙娥等,太子介小心眼,只当她见异思迁,有了新顽伴,便将他抛至一旁。 离家既久,阿介思亲之情日甚。朱逖见葫芦城局势稳定,促之速返中原,他也便答应了。 半途中,接到阿耶谕书:他已携孃孃、新生的小皇子阿侯、诸宫眷、心腹大臣到西京玉髓山行宫小住,预计要待到来春。 阿介只当耶孃思子心切,相迎不道远,直至西京。 仲夏,太子介抵行宫,上上下下如得至宝,围着他团团转。 阿介忍不住揉目,奇怪也,孃孃怎么变得偌样小小的一只,耶耶的背似乎也有些驼了呢。 他的寝室,又如儿时,安排在孃孃妆室间壁。阿介虽嫉妒,却也觉得,这风水宝地该让与小弟。 阿孃之媵、景明院王令赢女史解释:“小皇子爱哭闹,常吵得皇后不得安眠,是以与保姆等安置在阁楼上。” 宫中亦多了几个难得一见的面孔。例如,他的外祖母崔太妃。楚国如今是荀家轮轮居摄,但为稳妥见,崔太妃亦常年在彼坐镇。 “阿婆,你是来看新孙孙的么?”阿介语带情绪。 崔太妃笑道:“是呢,正好旧孙孙看厌了。” 阿介赧然搔首,又问:“预计待多久?” 太妃斜他一眼,“汝希望呢?” “自然是越久越好。” 阿介心中,毕竟有些纳闷。外祖母每次北来,必是因为宫中有大事发生。她就像帝室的定海神针,有她在,再大的风浪也无骇。 最可怕的风浪,莫过于孃孃生病。 阿介不安起来,跑去孃孃寝阁,见耶耶孃孃依偎而坐,喁喁私语。他正欲退出,他们却同时招手,要他过去。 阿介走近,大猎犬一样,趴到孃孃膝上,“孃,你又生病了?” 中宫未否认,只道:“一见儿面,大觉清爽。” 阿介从小就明白,孃孃但有不测,耶耶必不独活。一旦失去,就会失去他们两个。怎不教他惶惶。 “孃,你可一定要好好的呀。” 十七岁的少年,还这样恋父母,遑论襁褓婴儿。天子与中宫交换了一个黯然的眼神。惟爱抚阿介,以宠溺之词安慰之。 次晨,阿介一觉醒来,又是耶孃双双守榻边。 孃孃笑道:“许昭仪在厨下做扒猪脸。你听听这香气。” 阿介忽而又觉得,自己大概关心则乱,情况似乎也没那么严重。 -- 静女其娈思悠悠 ℤγцsんцωц.ℂǒм 中宫寝殿所在的合香院,古木参天,浓荫匝地。日头起来后,亦无炎暑气。 宫眷们皆有度假的闲思,起得晚。女飨遂安排朝食与午食合并,长案笾豆陈列在树荫下,随君取用。 阿介沐浴过,换上一领月白乌滚的道袍,胡乱挽个髻,趿着凉履出来觅食。 中宫在苔花亭中,觉得精神好,命人抱小阿侯来,欲亲为之哺乳。 阿介看着许昭仪拆猪首骨,不经意地抬头一瞥,见抱送阿侯的不是别人,却是他的童年顽伴和丽谯(音“乔”)。 丽谯的父亲和旻将军,长年戍守西州,卒于军务副总管任上;母亲韦氏,致休前曾任西苑十六院尚书,堪称内宰相。 因母亲职务的缘故,丽谯的大半个童年是在宫中度过的。说是顽伴,他们极少能顽到一起去。丽谯内敛而好静,长于女红;阿介却活泼好动,只要天气时令允许,恨不得长在毬场猎林。 阿介记得,一次给丽谯讲猎兔目瞤,她竟吓得发了叁日高烧。当时他正是讨狗嫌的年纪,还笑她“小妇人之仁”。现在,他琢磨着,要不要道个歉呢。℉цsんцτànɡ.©òⓂ(fushutang.com) 丽谯却主动过来招呼,“殿下,还记得吾否?” 阿介撩起袖,露出一只凶巴巴的小鹞子,却是阿耶特地搜罗来,进献给爱子的礼物,笑问:“还怕不怕?” 丽谯不妨,被他吓退一步。 许昭仪摇头,用剔骨刀点着阿介,恨铁不成刚道:“殿下几时能不孩子气?” 阿介哈哈笑个够,将鹞子交与小黄门拿走,过来同丽谯闲聊,“大姊,你如何成了我阿弟的保姆?” 许昭仪道:“第一,人家还小汝两岁呢,怎么就成了大姊?其次,是中宫亲聘的四品女傅,非保姆也。汝阿孃产后精力不济,欲觅个可靠之人照管小皇子,千金请了和小娘子来。汝不恭敬些,恐人家撂挑子呢。” 丽谯笑道:“不敢,不敢,大姨忒抬举吾了。” 中宫托付幼子之人,那当然是极可靠的了。 猎兔目瞤:见下面这首天启宫词。我当时读到,也诧异人类何以残忍至此。 阿伊变态的一面,体现在对儿子的教育上。当然,阿介一目眇,又长期是独子,他也不能将他教育成傻白甜。 这里,诸位大概意识到,前面蝉嫣所谓的青丘猎兔,不纯是小儿女的嬉戏哦。 草枯风疾露方晞,西籞寻常正掩围。 手斫兔狐贪目瞤,淋漓血染衮龙飞。 -- 爱上层楼可销愁 中宫为宽儿之心,强起宴游叁日。后在天子、崔太妃等劝说下,重又偃卧养息。此后叁载,病体时好时坏。 好时,或洗温泉,或鞭马入玉髓山,或与天子微服游街市。不济时,整日昏睡,只能进一些汤汤水水。 天子侍疾,常亲力亲为,昼夜无休。太子介因此获得许多摄政的机会。然而,却再也没有初尝皇权时的新奇喜悦。 新商开国至今已历五代,帝室与诸侯血缘益疏。守望相助的同时,也虎视眈眈。所谓的太平盛世,不过是暗流之上一层薄冰。 太子介如小狐,行走薄冰上,不能拿每一件难抉之事去麻烦已经殚精竭虑的皇父,惟自揣摩之,应对之,常焦虑到夜不能寐。 此时,阁楼之上传来缥缈的幼孩夜啼,他非但不觉得烦,反而如蒙邀请,一骨碌起来,去寻丽谯闲谈,分享她的宵夜。 阿介敏感,从宵夜品类中窥得,丽谯是欢迎他的。自幼相识,她熟悉他的口味,虽然自己脾胃虚弱,夜间不用黏食,却总是准备红糖馅黄米圆子,用茶炉煮给他吃。 这一日,煮好了汤圆,她又趴在地板上画图。 阿介捧着碗旁观,“这是——?” 丽谯道:“皇后娘子阁中的辘轳车扇,吾想给它加一双凤凰,转动时,上下翻飞,岂不有趣?” 阿介笑道:“汝有这闲工夫,给我编一双葛履是正经。” 丽谯起身开箧,拿出两双铜钱纹葛履,含羞递与他,“早编好了,还没来得及送。” 阿介挑剔,“汝给孃孃编的是马上封侯纹样,给我的怎么这样简单?” 丽谯道:“皇后娘子难得行步,汝呢,恨不得一天穿坏一双。再者说了,至尊有令,马上封侯是中宫专属纹样。” -- 虎豹斑斓难与俦 天子在位的第叁十叁载,对帝室堪称吉庆之年。久病的中宫终于痊愈,太子介也加冠成人。 礼成,崔太妃半开玩笑地问旧孙孙:“有无心仪的小娘子?阿婆为汝求之。” 阿介顿时眉飞色舞,嚷道:“大大的有,大大的有!不要累阿婆跑断腿就是。” 天子闻言瞋目,“一国储君呢,汝给我庄重则个。” 阿介吐舌,避难一样爬到中宫身旁坐,“儿心中苦,惟孃孃知。天底下还有比我更庄重的太子么?” 他贵为储君,天性轻佻,浑身有隙,本来应该是无数投机主义少女飞扑的对象,却至今仍是童男。全因为天子过往惩处邀宠者手段过于狠辣,把宫中不安分的全都吓规矩了。 天子的本意,是要她们别来烦自己,不想却妨碍了儿子的桃花运。到底理亏也。 中宫爱怜地拍拍童子介的颊,道:“前些时,我问过韦尚书。她却是中意我们阿介作女婿的,只是坚辞储妃之位。” 天子道:“那便着和氏作良娣。” 中宫诧异,睁大眼睛看他,“兄兄,人家好意嫁女儿给我们,逊谢几句,你就当真了?天家妾亦是妾,怎可如此委屈丽谯?” 她觉得有些好笑,兄兄而今背驼矣,鬓毛苍矣,对少女的恶意却是一如既往,很有些“被爱妄想狂”。 然而,丽谯非鄢瑙也。 却听崔太妃道:“和氏于帝室有恩,高爵厚禄封赏即可。不值得为了感恩,把我们阿介的终身许出去。”乃问太子介,“你喜欢丽谯么?” 太子介道:“狼哪有不喜欢羊的。吾恐委屈了丽谯,错待了她。” 中宫道:“汝只要心存警惕,便不至于。” 崔太妃却猜到了外孙的心思,“汝该不会惦记着葫芦女君吧?一起杀过人的交情,倒是不一般呢。” 中宫却大惊恐,“十二岁就杀人,还是弑亲,这样歹毒的女子,真入宫里来,我害怕。” 太子介道:“孃孃,她杀人,我是帮凶呢。您既不觉得我可怕,又怎会怕她?” 中宫只是摇头,“汝还是饶了我吧。汝阿耶喜欢虎豹斑斓凶猛,也只是放在园囿里养着顽,从不搂着睡觉。” 天子失笑,随后对阿介道:“我这里倒是有些豳女公的讯息,汝欲得闻否?” -- 小妹慧语警顽心 zγцsんцωц.ℂǒℳ 二十叁年初夏,商天子遣使臣朱逖聘葫芦城,询婚豳女公。这恰巧也是女公的笄年。四方馆内,住着与之目的相同的突厥王子伏犀。 伏犀以为蝉嫣首鼠两端,跑去质问其妹婿,豳首相公子逢萌:“我来已弥旬,竭诚毕敬,而女君迁延不决,是否专为等商太子来,压我一头?” 逢萌乃勾肩搭背,安抚暴躁的草原王子,“我兄误会了。帝室使突至,女君并无先知。” 伏犀自不肯信,甩开他的手,“叁年前,我就见到他们鬼鬼祟祟;先大君暴卒,风言风语我也听了些。她与那只目小子,想是早已有了奸情!” 逢萌作无奈状,“若王子看女君如此不堪,又何必求以为妇?” 伏犀一挥手,“不油不盐的女子,食之无味。管她怎样淫贱,我自有办法教训。”℉цsんцτànɡ.©òℳ(fushutang.com) 正说话间,其妹娙娥揭帘入。 伏犀忙掩耳,“汝什么也不必讲,左右是阿孃那套说辞,我不要听。” 娙娥笑道:“尔来我家咆哮,聒躁得我心烦,不然哪个愿意同你讲话——” 伏犀催道:“毋得罗嗦,快讲。” 娙娥乃道:“真中意你,早就爽利答应了,还用得着考虑个十来日?你再痴痴等下去也无望。” 伏犀被她刺中心病,跌足,“那商太子——” 娙娥又侃侃道:“一听到商太子的名号,阿兄便焦躁,可见阿兄亦心知,彼为帝室储君,权势在汝之上,能夺汝之所爱,令汝无可奈何。” 伏犀嘴硬,“他神气个甚么。待我回去,集结五万铁骑,踏平他的雒城!” 娙娥冷笑,“阿兄而今名下,才屈屈一万兵,过了今岁,能保住叁百帐卫已是天助,届时葫芦城倒是汝一个避难所。” 伏犀惊问:“汝何出此言?” 娙娥叹息,徐徐指出,“阿耶的病,怕是起不来了。草原汗位更迭在即,阿孃势必再嫁。漠北那些叔伯,豺狼一般,哪个容得下汝?” 伏犀不服气地嚷:“父死子继才是道理!” 娙娥半是怜悯,半是不屑地看他,“观阿兄往日作为,阿孃会把身家未来押在汝身上么?” -- 侍浴承欢两贺郎 浴池殿内,雾气沼沼。 尔雅苑宿卫中尉贺兰隐赤裸上身,仅着纨袴,坐在玉阶上,抱着琵琶闲拨弄。听到木屐声,抬头看,却是庞大姑。 “大姑。”他笑吟吟起身招呼,玉树般晶莹耀目,“女君正沐浴,少时便出。” 庞大姑面对这副极具视觉冲击力的男体,显然有些失措,倨傲地昂首,眼皮却是耷拉着,“尔且退下。” 贺兰隐乃新晋宠臣,年轻气盛,自不肯听命于她,微笑着,寸步不让地解释:“女君入浴前,令我在此候着,是以不敢走远。” 庞大姑虽愠恼,却拿他没奈何。 顷刻,浴池方向传来哗哗水声,男女嘻笑声,杂沓行步声。珠廉忽一晃,转出个野马般飚烈的美少年来,怀中抱着蝉嫣。 却是贺兰隐之弟,宿卫少尉贺兰约。 “女君,”贺兰约未注意到庞大姑,只顾向蝉嫣炫耀,“女君,你瞧,我仍有的是力气呢!” 蝉嫣却望见了傅姆,拧他的耳朵,“放我下来。” 她才出浴,只潦草地裹了件素絺袍子。及踝乌发湿漉漉滴水,浸透了袍子,几乎半透明。一边徐徐结带,她问:“大姑,你怎么在?” 庞大姑先阴阳怪气地请罪:“老身迂拙冒昧,打扰了女君欢乐,还望宽恕。” 这时,贺兰约跪递过凉履。 蝉嫣抬玉足,着他一一套上,笑道:“大姑,吾之保母也,便有错失,吾岂能当奴婢一般责处。” 对于她言辞间的疏远与嘲弄,庞大姑已经不像初次听到时那样惊愕哀伤。此时,她心急火燎,“听闻女君昨日召见了帝室使臣。” 蝉嫣的回答颇有些不关己事,“嗯。上次见太子兄兄,还那么洒脱,如今居然要结婚了。” “女君的意思——” 蝉嫣笑看她,“无论之前的敦煌公,还是目下的伏犀王子、太子兄兄,都是挚交朋友,拒绝哪一个,我都不忍,答应了他们全部,又恐大姑不依——” 庞大姑急切地打断她,“女君,终身大事,您岂可儿戏视之。” 蝉嫣敛起笑容,惟目角闪烁着调皮的光芒,“大姑勿忧,吾将终身大事看得重呢,不敢自主张,特着大哥替我做主。大姑一向最信服大哥,如此当无虑矣。” 庞大姑暗忖,逢萌必然是盼着蝉嫣远嫁的。当年葫芦城出个王妃,便获得采矿的特许;而今若能出个皇后,更不知有多少好处落来。 庞大姑去后,贺兰兄弟陪侍蝉嫣朝食。 贺兰约道:“女君,您才答应过,要封哥哥做信甫,我做义甫的,今若嫁给天子,还算不算数啊?” 贺兰隐咄他道:“我才不要做什么男妃,我要做珠浦市长。” 蝉嫣笑问:“你收集的天宿阿舅贪黩的证据,都呈送与大哥了?” “是的。” 蝉嫣乃道:“大哥不允的话,我亦无法。”又与贺兰约顽笑,“你的志向该不是要做玉田市长吧?” 贺兰约亲亲她的足,“我只想陪在女君身边,令女君快乐。” -- 愿作竖刁事齐桓 突厥王子回草原的次日,豳首相逢萌会见商天子使臣朱逖,婉拒帝室美意。 “才发生了一件惨祸,女君方寸大乱,又深感自责,竟有舍身入道之意。虽经我等劝止,近期是不会考虑婚姻之事了。” 朱逖十分意外。 自太祖以来,新商帝室极崇重皇后。天子少内宠,希置叁夫人与九嫔。今天子与中宫痴恋一生,之死靡他,更是羡煞天下女子。 何况,女君主豳,离不开太子介的鼎力相助。 于情于理—— 同时,朱逖又有些好奇,“是怎样一件惨祸,令女君如此震动,作出这样令人遗憾的决定?” 逢萌本来挂着沉郁的表情,这时唇角抑制不住地抽动,“敦煌郡公与女君为中表兄妹,自幼相识亲善。郡公爱慕女君,数月前曾求婚,遭拒后郁郁不欢。迩来闻太子殿下亦有结好之意,大为震恐,竟然自宫了。” “啊,自宫了。”朱逖无意识地重复,无言以对。 逢萌又补充道:“郡公还扬言,女君若嫁入帝室,他便自戗。” 朱逖也算是看着崔满长大的,觉得这小子真是槽点满满。比如,这二段式自残的节点设置就值得商榷。第一步一定要割鸡鸡么? 然而,撇开断子绝孙的代价不谈,他毕竟成功破坏了太子介的姻缘。是为惨胜也。 朱逖带着一脸的服气,回雒邑复命了。 * 敦煌郡公宅。 蚕室。 崔满仰卧于草席上,汗涔涔,气若游丝,呻楚不绝。 蝉嫣立于一旁,忍着扑鼻的朽味,表示关怀,“表兄,汝这是何苦呢?” 崔满颤声道:“蝉嫣,请许我——” “表兄有何吩咐?” “——许我到汝身旁为宦侍。为兄而今,已然如此,别无他望,只想……像竖刁服侍齐桓那样……服侍汝。” 这譬喻! 蝉嫣心中翻白,逊谢:“吾怎好使唤表兄呢?” 崔满艰难地摆手,“汝之顾虑,吾明了……吾今生已绝情爱之望,不争宠,亦不想做什么甫,愿与两贺郎兄弟相称……为汝侍巾栉。蝉嫣,勿令愚兄白挨一刀也!” 崔满:我太监了! 太子介:I服了you! 孟尝恩公:从打鸡到割鸡…… -- 风起鸱鸮将远翥 ℤγцsんцωц.ℂǒм 天宿面色阴霾,排闼而去。 娙娥自屏风后转出,叹道:“也是多少年的积聚呢,就这样充公,他不会怨恨我们吧?” 逢萌道:“夺他位置的是贺兰隐,他要怨,也该怨女君。若我们再给他指一条通天之路,他感激我们还来不及呢。” “什么通天之路?”娙娥饶有兴味地问。 她对逢萌起初是惑于色,过去四年间,无数次合谋共济后,已生出了战友的默契与情谊。唯一的鯁刺,是逢萌对蝉嫣莫名的柔软,既伤害她的女性自尊,也妨碍他自己的杀伐决断。 只听逢萌道:“举荐他作你阿孃的新丈夫。” 娙娥素来不待见天宿,“这位叔叔诡计多端,得志必猖狂,届时恐成祸患。” 逢萌道:“你漠北那些叔伯,哪个不猖狂?谁人容得下你阿兄?天宿妙在根基浅,初归草原,需要倚仗你阿孃收拢人心。如此,或许伏犀能保住他那一万部众,争取建立小可汗银帐。待到他羽翼丰满,再除去天宿不迟。” 娙娥默忖,这是一条可行之路。 为了坐稳汗位,天宿将不得不容忍伏犀,但骊跖未必肯容忍他的妻妾儿女。安全起见,天宿势必会将妻孥留在葫芦城。如此,逢萌与娙娥手上便有了重要筹码,可以用来结好他,亦可以挟制之。℉цsんцτànɡ.©òⓂ(fushutang.com) 唯一的弱板在伏犀。 “我那阿兄,”娙娥喟叹,“但愿他扶得起来呀。” 至于天宿,娙娥有七成的把握,阿孃会接受他。接受这样一个阴险小人作枕边人,大概只有阿孃这样的纯粹政治动物愿意为之。 想到这里,她心中忽地柔情荡漾,从身后圈住逢萌,“我好喜欢你呀。” 逢萌握住她的手,微笑:“我也是。” -- 雨霁鹓雏犹梦邪 贺兰约如华丽的大猎犬,常年睡在蝉嫣卧榻前的波斯地毯上,忠恳,警醒,随时待命。 “阿约?”蝉嫣朦胧唤。 “女君有何吩咐?”他即刻坐起,极力压抑兴奋。他的女君夜来极省事,从不呼茶唤水。愈是此时,他愈更恭谨。 “你来。” 贺兰约这才起身,揭纱幕而入,在榻边坐下。 缘是夏夜,蝉嫣未覆衾,仅着素絺寝袍,趴睡在象簟上,长发迤逦垂地,雪白胴体依稀可见。 贺兰约探手至她腿心。 温暖,湿濡,犹在痉挛、收缩,香滑的蜜露已浸透底衣,是春梦的馀绪。 贺兰约解开绔子,释放出早已硬蓬勃挺的阳具。似他这样的玉面郎君,阳物如此狰狞壮硕,紫红鲜润,真是天生做男宠的材料。 他轻轻地伏到她身上,将这颤巍巍的天赐宝贝,徐徐塞入她的花心,一边关注着她的反应。她夹得很紧,显然是喜欢的。他顶到深深处,研挠她的芯蕊,逗引出一股一股的泉露。 蝉嫣忽地回首,逡他一眼,眸子黑白分明,仿佛无情绪,却挟藏着雌虎的媚与威。 贺兰约会意地律动起来。 蝉嫣轻轻地呻吟,粉白的颈上,渐渐泌出细细的汗珠,在雪毫一般的汗毛上闪。 贺兰约冲撞着,一手握住她一只乳,奶油团一样芳腻的乳,他揉捏、挤压,怎么可以这样美好,爆炸一般的快感。 他酣烈地射精,灌满她的花径。 恋恋地吻她的后颈。 蝉嫣微微喘息,享受他的轻薄,“阿约。” “嗯?” “最近怎么不见你哥哥?” “市司里公务繁。我哥哥那个人,天生板正。女君将大任委诸于他,他怎敢不尽心竭力?” 恃才高傲的贺兰隐,最终也步乃弟后尘,屈尊为女君男宠,着实惊落了一城人的下巴。 想到这里,贺兰约又笑道:“前日我孃要他给宋家表弟安排个闲职做,遭他一口回绝,端地大公无私呢。” -- 蟒槽琵琶金捍拨 夕室萤飞,曲颈玲珑的落地灯高挑。贺兰隐对案牍,默坐凝思。 蟒槽琵琶搁于架上,锦鳞蒙着薄薄的灰。 贺兰约屈指搊之,铮一声,惊破乃兄之迷思。将一玉合置于案上,“女君赐哥哥的。” 贺兰隐启视,是一双蛇形赤金捍拨。 “女君着我传语哥哥,揆政者,当安于忧患,随势而为,不必过于殚劳。” 贺兰隐把握捍拨,与弟推心置腹,“我等世家子,非优伶之属,而充男宠,为世人齿冷。我勉强任事,一则是为女君,今她孤介无依,而强敌环伺,暗蓄险谋,我虽不才,权效犬马之劳;二则为自己,以色侍人,岂能久长,总要让自己有用,藉此亦可以自证,我们对女君,是真心恋慕,而非苟求富贵。” 贺兰约走至古镜前,拉开镜帘,顾影自怜,“我的心,我自己明了即可,管他别人怎么想。” 贺兰隐笑,“如此亦佳。汝为合徳,我作飞燕。” 贺兰约回首嗔怒,“凭什么你作飞燕?” 贺兰隐道:“前日畋猎,宿卫宋郎一箭双雉,女君赐他牙柄弹弓与金丸。听说,他已经被你黜落了。此非妒耶?” 贺兰约辩:“哥哥难道没看出,姓宋的在邀宠?” 贺兰隐莞尔,“然而,汝还是像个嫉妒的贵妃。” 贺兰约摆首否认,“不,我不是嫉妒。我只是——”他年青而桀骜的面庞上,忽现迷惘,随即又坚定起来,“——云雨之欢愉,顷刻而弥散,惟有血脉的融合,才是真正的结合。只要她生下一个我们兄弟的孩儿,我就随她朝叁暮四去。哥哥,你的孩儿无妨,别个男子的,我介意。”说着,他笑起来,“所以我劝你,时常替我上个番,免得为宵小钻了空子。” 唐人记录里的高丽产蛇槽琵琶,我猜蒙的是蟒皮,蛇皮哪有那么宽的幅面。 -- 妃殿屡下逐客令 zγцsんцωц.ℂǒℳ 叮——叮—— 司晨在敲云板。 锦帐里听来,声响颇缥缈。这是因为云板室与太子寝阁中间还隔着太子妃的长长织室。 和氏生性敏感内敛,初成婚时,即婉拒了司寝宫人的近身服侍;而今她虽克服了害羞,太子却喜欢上了这无人搅扰的宁静与私密。 是以,耳闻的距离里,只有他两个相依偎。 丽谯的耳朵极聪明,再轻细的动静亦听得到。闻听云板响,揉揉太子介的头,“阿介,快起来做假天子去。” 阿介趴在她浅杏色,温暖馨香的柔胸上,“真天子也不要做。” 丽谯便往一旁推他,“随汝,吾要起了也。” 阿介忙按住她,“等等!” 丽谯见他正色,奇道:“怎么了?” 阿介忽地破颜为笑,重重地亲亲她,兴致勃勃分她的腿,“来个快的。”℉цsんцτànɡ.©òℳ(fushutang.com) “吾不要!” “哎呀,吾入了!” “出去!” “吾又入了!” 丽谯红着颊,闭目任其狂浪。 太子介犹逗她,“怎么不逐客了?” 丽谯抬手揉揉他的头,轻道:“汝快些吧。” 她的似水柔情,化了真水,汩汩清流,任他的小龙翻腾。 阿介乃加速撞击,“丽谯,咱们的榻格格响。” 丽谯无奈地笑,“汝是一定要弄出动静来。” 阿介纠正她,“汝当言,夫君勇猛也。” 雨霁云收,阿介下榻,跑去织室拿两人的衣物。 丽谯见他精赤着身子,一蹦一跳,小弟弟也一蹦一跳,在衾里笑软,“汝这是何苦,白添这一道程序。” 新婚之夜,阿介即与她约定,从此裸睡。丽谯彼时懵懂,以为非此不能敦伦也,便答应了。每晚宽了衣,他还把衣物迢迢搬到织室去,以防丽谯夜半返悔。 丽谯淑女也,深夜无人见,亦不肯裸身在屋室里走动。 而阿介,自幼就不喜穿衣服,叁四岁了,还人参娃娃样,光着身子到处乱窜。 丽谯幼时,还认真替他发愁过,长大了还是这个脾气怎么办也。 -- 越藩飞黄势渐张 当日晚些时候,宫中传出嘉讯,太子妃怀珠。 省中大臣默。 太子妃婚后叁年无育,他们本该说道说道的,但这一代天子私闱方面极专断,家事严禁大臣置喙。 是以,太子妃无育,只有天子与中宫,或许还有太子,有资格介意。而他们都不介意。 丽谯每含愁抱歉,阿介必嚷嚷:“清清静静的多好,大不了最后便宜了小子阿侯!” 阿侯喜极而蹦,“吾威风也,将作皇太弟也!” 天子夫妇溺爱,两个儿子发言僭越成习惯,向来不知猜忌为何物。当初韦尚书肯结这门齐大非偶的亲,正是看中他们简单明朗的家庭关系。 这样的天家,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省中大臣继续默。 传旨黄门诧异,“列位相公,您们不乐见?” 尚书仆射司马慎矜徐徐道:“吾等在构思贺表。” 退至各自书案后,缘笔蘸墨时,他们仍在想:这样的天家,似乎也没什么不好。设若上书,劝太子进内宠,也太谄媚了,不合身分。 此一桩悬案了结,诸相公对天子、太子再没有什么不满意的了。 太平日子过久了,难免想生事。相公们掐指一算,过往皇朝到这个时节,都在削藩。新商很有些不安分的诸侯王,欺帝室人丁单薄,常出来跳梁,该敲打敲打。 太子顺应臣心,借调查敦煌郡公自宫内幕,以教唆为名,狠狠地惩治了一番滕王眺与其弟赣王盈。 中书侍郎荀发指出:滕王系乃帝室近支,屡屡打击之,有窝里斗的嫌疑。越国临海,这一代越王崔飞黄霸悍而好武,继位十年来,陆续出奇兵,竟将沿海一度猖獗的海盗一一制服,不仅兵力大增,还接管了海盗收保护费的聚财勾当,国力蒸蒸日上,颇有狼顾之态。 -- 髀肉复生吾知之 zγцsんцωц.ℂǒℳ 时逢中宫母崔太妃六十五岁华诞,她的几名庶子庶女齐聚雒下,为之祝寿。中宫贪顽好热闹,日日欢宴,款待之。 看击鞠时,荀阳王妃窥得太子妃不在场,问中宫:“妃殿既有孕,便不能服侍太子了,皇后不考虑为东宫置几名孺人、承徽?” 燕王妃在一旁附和:“太子年纪轻轻,龙精虎猛的,数月不能享鱼水之欢,会很难熬呢。” 中宫未及答,前排的天子忽回首,逡她们一眼,问:“很难熬么?” 两位王妃都有些怵这妹夫,一时结舌。 天子一笑,道:“也不甚难熬,我试过。” 他其实在努力结好中宫的亲戚,表达友善,但两位王妃却觉得他笑容阴恻恻的,不自在也。 中宫乃拨转他的头向毬场,“我们闲谈,汝不要插话,吓唬人也。”℉цsんцτànɡ.©òℳ(fushutang.com) 天子其实是有发言权的。他一向身体刚健,欲望强烈,至今不衰,却因为中宫体弱,不得不长期禁欲,比起那些人到中年就阳萎得参禅的男子,承受得更多。 少时,太子一队有人受伤,请天子下场耍。 中宫发话:“汝去吧,多时不乘马,髀肉复生矣。” 天子去后,南越蕉成君夫人与中宫玩笑:“帝后果然恩爱,髀肉一复生便知之。” 荀阳王妃却又拾起适才话题,一副推心置腹的口气,怂恿中宫:“丈夫当然要拘管的,儿子也要心疼啊。前些时,我才给每个儿子发放了五个美人。” -- 瓜瓞绵绵子复孙 ℤγцsんцωц.ℂǒм 太子妃的孕期,伴随着太子与会稽王的角力。皇孙降生时,恰逢会稽国第一舶加贡溯运河而上,抵雒京。 这是太子居摄,做的第一件大勾当,胜得惨淡而无赖。 新商开国以来,诸侯贡赋是有定数的,擅自增加任何一国之贡,必然会导致其他诸侯同仇敌愾,共同对抗帝室。 欲争取各诸侯的支持,帝室责令会稽国进贡五分新增海税,这部分加贡,帝室取其叁分之一,而其他八大诸侯分其叁分之二。 换句话讲,帝室等于充当了率众勒索分赃的头子,伤面子也。 会稽国虽富盛,尚无与帝室并其他红眼病诸侯对抗的实力,只得屈服。如此一来,不止是会稽王飞黄暗暗蓄志,徐图大略,会稽民亦怨恨帝室,流传起许多诽谤帝室的谣言。 最狠戾的一条,是质疑今天子的血统,指斥其本为先楚王的私生子,藉吕不韦式阴谋,篡夺了崔商帝位。 ——可今天子娶的是先楚王之女啊。 ——所以生出了太子介这样的独目怪胎。 独目怪胎望着怀中红赤赤,目眶冉冉动的男婴,满面新父亲的不知所措。 中宫用棉巾角蘸了麦牙糖浆,令婴儿吮,一边道:“给他取个名字吧。” 太子介想了想,“来金?” 天子冷哼。℉цsんцτànɡ.©òⓂ(fushutang.com) “缗子?” 天子瞋目。 太子介惧了,“请耶耶赐名。” 天子乃名之曰楺之,小字阿耒。 阿耒的妹妹笥笥(音“思”),于四年后的双圣元年出生。彼时,帝室正经历一场危机。 越国改成会稽国了,以便和南越区分。 -- 前世孽缘今世了 第四代天子在位的末年,中宫再罹剧疾。往时生病,她总是勉力加餐,此一回,她却对食物失去了兴趣。 天子心知,这是大限至矣,侍疾之余,着手安排禪位。 中宫弥留时惶恐,格外眷恋母亲的怀抱,婴儿般抓住崔太妃衣角不松手,唤:“孃孃,孃孃。” 仿佛忘记了为人妻、为人母的卅载,退回了未嫁时。 “孃孃,我气闷得很。” 崔太妃目赤,轻拍着她,“会好的。” 亲夫儿孙环绕,听她一声声唤,继以吃力的倒气,似火焚心,盼望她的痛苦快快结束,又不甘心这样失去她。 火花寂灭。 崔太妃轻轻放平女儿,整理毕她的鬓发衣服,将衾齐胸盖好。转过身来,一向庄重沉敛的她,双手握拳颤抖,目若喷火,一指天子,“你——过来!我有话讲。” 天子失魂落魄,无言随她上阁楼。 两名女官守在梯口。 密谈后,天子完成禪位,发出赎豳女公的谕令,即停废饮食,矢志自戗。 新天子夫妇只当外祖母失去独女,一时激愤而迁怒女婿,再叁恳请她出面,抚慰同样悲痛的太上皇。 崔太妃经过反省,亦有些后悔。 毕竟,一切在未知时已然结束,作孽者,一个白骨成灰,一个日暮途穷,再追究何益? 然而,一想到她天真无辜的花猫儿,懵懵懂懂走进圈套,屡产不育,导致疾病缠身,时常自责,却不知根由,终至早夭,崔太妃禁不住愤懑填胸,“随他去死,一命换一命,已是便宜了他!” 阿侯见她激动,恐其气极伤身,跪地哀恳:“阿婆保重,吾们舍不得阿婆。” 崔太妃摸摸小孙孙的头,冷笑:“阿婆定当保重,为了尔等,也好教你们老子死得安心。” 太上皇身体素来康健,自戗起来,迂缓而辛苦。他逝于绝食的第十二日。 后面的故事,我想以笥笥的视角写。 当然了,这样会导致结构方面的缺陷,必要时还需要汝们自行脑补(?!),但吾写文本来就是halfhearted的尝试,就这么无赖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