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情道大佬总觉得我爱他》 第1页 [仙侠魔幻] 《无情道大佬总觉得我爱他》作者:岚山雀【完结】 苏婳婳是只见色念念不忘、日久却未必生情的妖。 某日,捡到一个便宜夫君。 苏婳婳完全不客气,骗亲亲、骗贴贴。 而后擦擦嘴,下一个更好。 但是要命了,谁来告诉她,仙门顶级门派衍天宗的大能,无情道修至化神之界的大佬江逾白,为什么跟她之前甩掉的便宜夫君长得……一模一样? 更要命的是,苏婳婳突然被告知,她得替江逾白渡劫,唔……劫怎么渡? 吊死鬼:让他动情,再渣了他,助他道心清明,然后飞升。 苏婳婳很有做妖的基本素养,勾引人这桩事,她做的得心应手。 然后在那个清高自傲、凉薄寡言的江逾白说要与她在一处时,毫不手软得如愿渣了他。 可是谁来告诉她,说好的神道大成、飞升就在眼前,为什么—— 江逾白他,成魔了? - 江逾白六情沉寂、离无上之境不过一道劫,却遇到了那个惯会诓骗他的小妖。 她有一张能说会道的嘴,总是反复说着如何爱慕于他的殷殷切切之言。 一而再,再而三,他动了妄念。 为结道侣,他破神道、散一身修为,只余一颗摇摇欲坠的金丹护体。 可素来鬼话连篇之人哪有什么真心。 修真界众仙门无人知晓,玉质金相的逾白仙君险些在大婚之夜神魂俱灭。 可,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她招惹了他,却还想着要如何全身而退? “本君便是成了魔,你也只能待在本君身侧!” 食用指南: 1、清冷禁欲又偏执的高岭之花跌落神坛。 2、前期一切都在为虐男主(火葬场)做准备,介意的误入哦。 3、作者文案苦手,文案烂得出奇。 4、不要骂作者和女鹅,其他随意,如有必要可以召唤作者下场帮大家一起骂(不是) 5、HE,SC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异能打脸 搜索关键字:主角:苏婳婳,江逾白┃配角:新文《囚欢》求预收~┃其它:新文《我想喜欢你》求预收~ 一句话简介:清冷禁欲偏执高岭之花跌落神坛。 立意:努力生活,不放弃一切希望。 第1章 “我真是厌你……”…… 苏婳婳做了个颇为香艳的梦。 梦里青烟袅袅,不知从何处探出一只手,扼住她的手腕子,一把便拽至了跟前,苏婳婳下意识一低头,只见那人身着宽袍,胸脯横阔坚实,大袖之下指节修劲有力,肌肤白皙。 是个男子,苏婳婳的心窍很没出息得漏了一拍。 当即想要抬头瞧一瞧男子的模样,许是梦中虚妄,待踮起脚尖仰起面,却只能瞧的见男子的颚骨分明,再就瞧不见别的了。 那男子俯下身,将唇口贴至苏婳婳的耳畔,檀口唿出气息肆意在她的面颊挥洒,苏婳婳的脖颈上激起了一层细细的绒毛,继而便是若有似无的吻辗转于她的脖颈、面颊、耳畔,细密又温热,让人有些招架不住,随即听到一个暗哑又隐忍至极的声音。 “我真是厌你……” 苏婳婳眼下不知子丑寅卯,哪里管那男子说了什么厌啊悦的,水沉香的气味在她鼻尖萦绕不绝,只觉得跟前这男子很是香甜,下意识便想要多嗅几口,可饮鸩止渴如何会有用。 下一刻,苏婳婳菱唇微启,露出尖尖的小虎牙,一口咬了上去。 正咬在那人的耳垂上头,那人身形忽得一僵,苏婳婳随即便觉手腕子上的力道更大了些,下意识婴咛了一句,“疼……” …… 苏婳婳勐得醒来,不禁恍神,待回想起方才梦中的事,不免抬了一双玉腿踢蹬懊恼起来,这便阖了眼,准备再睡,再梦! 她非要见一见那男子的模样不可,何以这样香甜! 可,饶是苏婳婳将掐诀念咒折腾了许久,都不曾再入梦去了,于床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起了身推门去屋外,外头正有一只吊死鬼张着嘴巴吐着长长的舌头,将脖子挂在枝丫上来回晃悠着睡觉,映着月色,很是瘆人。 苏婳婳三步走上前去,拽了拽吊死鬼飘逸又潦草的长发。 那吊死鬼睡得正酣,忽得被打扰,浑身打了一个激灵,险些将舌头给咬断了,睁着一双咕噜噜的大眼睛,待见着是苏婳婳,忙从枝丫上落了下来,“姑奶奶有何吩咐?” 苏婳婳撇了唇,一本正经问询道,“我闻着一个人,香甜无比,想要将他吃了,这……正常么?” 闻言,那吊死鬼忙点了点摇摇欲坠的脑袋,有些激动,“自然是正常的!咱们做妖的,本就是要吃人的!” 苏婳婳本是一枚随葬品,不曾修炼过,只是在无意中抽了墓主的神魂才得以化作人形,许是人形来得蹊跷,自为妖以来,周身结了一层难以消散的业障,吊死鬼先头说过,行善即可消业障,可苏婳婳扶过步履蹒跚的老婆婆过河,亦将年过花信不爱嫁人的姑娘从花轿上解救了下来,但业障不消反增,这让她颇为气结,既如此,善是轻易行不得的了,可害人的心思也不敢有,故而方才在梦里,是她头回咬人。 只是,回想着那梦里不可言说的迤逦,舔了舔唇瓣,竟有些食髓知味,当即决定,管不了什么道理不道理了,她要去寻个人来吃! -- 第2页 …… 人界,藏香楼,如今正灯红酒绿钟鸣鼎食,莺莺燕燕的调笑声大老远就能听见。 绕过喧闹的一楼大堂,在二楼拐角的一间厢房里,暖榻上两具赤条的胴体正交叠不休,连床幔都不及下,大汗淋漓很是投入。 可二人不知,这一副巫山云雨图都被房梁上栖着的苏婳婳瞧了个尽。 夜风萧索,苏婳婳兴味索然地从活春宫里撑起脑袋望向窗边,腮凝新荔,肤如凝脂,撇着粉嫩的唇瓣,晃了晃玉腿,将足踝上挂着的一枚八角铜铃荡漾出细小又悦耳的声音,似是不耐。 先头她问吊死鬼,何处有香甜的男子,吊死鬼便指了这处,只道这处男子最多,随便扔根棍子下去,什么香甜的麻辣的,能挥着一群,可苏婳婳跑了好几间屋子,都是臭气熏天,让人闻了只想作呕,哪有如梦中那般香甜之人。 再看底下那大腹便便的男子,还没怎么动倒先喘了起来,和着外头大堂内一个哭叫撒痴来寻夫君的女子的声音,当真是此起彼伏。 苏婳婳啧了一声,兀自翻了个白眼,便隐了身形去别处了。 一转眼,苏婳婳现了身形出现在藏香楼外的小巷里,步履翩跹,铜铃脆响,耐心全无,脑中已然在作想着待晚些回了坟地,要将吊死鬼的脑袋折下来重新安一安。 忽然,身后有一只爪子落在了她的肩上,“小娘子打何处来?” 苏婳婳一回头,便见一个肥头大耳的男子。 苏婳婳的眉眼勾魂迤逦,皮相生得极好,便是在妖物中也是一等一的,那男子见了竟怔了神,只当是仙子下凡,又抬眼望了望空无一人的小巷,随即不怀好意地笑着,“瞧娘子脸生,还不曾盘头罢?不若今夜就由我来教一教娘子道理。” 苏婳婳瞧着那双还在她肩上的肥腻爪子,忍着臭味,微微挑了眉眼,“哦?是什么道理?” “自然是男子御人的道理……”说罢,男子便开始□□起来,唇口咧到了耳畔,口水四溢,放肆之至,不多时,竟笑得瘫软在了地上,眼角都笑出了泪来,可饶是如此,仍旧停不下来,好似有人掐了他的笑穴,男子终于意识到不对劲,可他眼下囫囵话都说不出一句,不受控制得傻笑,肥大的身躯在地上扭动,艰难地呜咽着,“饶命啊……” 苏婳婳笑盈盈地蹲下身子,一板一眼道,“御人的道理不讲了么?” 那人已然要岔过气去了,“不讲……不讲了……再不敢了……” 这样快便求饶了,苏婳婳又觉无趣起来,撇了唇慢条斯理地站起身,正要转身走,鼻尖竟又有一缕若有似无的香气交缠。 当即醒了神来了兴致,细细一嗅,味道竟是从方才那藏香楼里传来的,下一刻便闪身又入了藏香楼。 顺着味道轻嗅着,苏婳婳隐了身形绕过那些龟公,来了一处安静的小院,院内一间屋里亮着烛火,内里传来一女子的声音。 “公子眼下是与我说笑?哪有人来藏香楼只坐着的?是瞧着我藏香楼无人了竟要欺到我头上么?” 话音刚落,便将屋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瞧着略有些年纪的妇人双手叉腰朝外头喊道,“来人啊!” 随即便从旁涌进好些龟公,拿枪带棍的,阵仗很是吓人。 苏婳婳隐在回廊处朝内一眺,便见着内里立身站着一男子,瞧不清楚正脸,只见月白色的襕袍,玉冠束发,分明一言不发,却气势迫人,深嗅一口,魂魄纯正香甜,正合她心意,心头一喜,当即现了形姗姗走上前。 待至屋内,拨开人群,那老鸨初见到苏婳婳,满眼都是遏不住的惊艳,却又一时拿捏不准她的来意,朝一旁的龟公们使了眼色,遂道,“姑娘这是……” 苏婳婳原是想直接将人带走,待挑眉朝男子一瞥,正对上他掀了眼帘的一双清冷绝尘的眸,带着几分寒凉与若有似无的茫然之色,恍如缀墨的古画,无怪乎气味较旁的男子要好闻许多,只凭这副眉眼,便让苏婳婳的心神都不免被褫了一瞬。 心思回转,忽然戏精附体,转过头朝老鸨信口胡诌,“我自然是来带我的夫君走。”苏婳婳现下玩心大起,眸中瞬然蓄了泪,又转过身朝身后的男子嘤嘤窃窃,“夫君好狠的心呐,你我成亲才多久,便瞧不上我了么。” 苏婳婳口中胡言乱语,清楚得感受到那男子的身形几不可见得一僵,却不曾驳她,眼眸漆黑,只定然地望着她,也不知在作想什么,只是,他的反应委实逗乐了苏婳婳。 一旁的老鸨一听,瞧着苏婳婳的身段与模样,面上一喜,眼珠子滴溜溜的转,心头的算盘打得比琵琶还要好听,“原是这位公子的娘子啊,你要带他走?好哇,将银钱付了!连吃食加姑娘,统共二十两金子!”老鸨故意报了个黑心肝的价,给不起才好,给不起她便得了由头将面前的女子扣下! “你竟还要了姑娘?”苏婳婳瞧着男子清冷禁欲的模样,实在难以将他与先头在床榻上哼哧着喘气的男人想到一处去,竟要二十两金子,满脸的新奇,连哭都忘了哭,咂舌道,“你要了几个姑娘?” 那男子默然的面上终是因着苏婳婳这句话略一敛眉,好似是在想她口中的“要了几个姑娘”是何意,半晌,眸中有一丝凊恧一闪而过,遂启唇道了一声不曾,声音淡漠又疏离。 -- 第3页 话音刚落,老鸨又跳了起来,哎哟喂得直唤,只道如今是要变天了,“不点姑娘不用吃食便不用给银钱了么?我这处合该开善堂了!不给银钱也无妨,拿人抵用亦一样的。” 苏婳婳瞧着一旁摩拳擦掌的龟公们,原是三两下便能将他们收拾了的,可如今瞧着老鸨的嘴脸,煞有其事地从身后摸了两锭金子置于那老鸨的手中,在老鸨满眼的不可置信中兀自说道,“可够?若不够便说,金子么,我有的是!” 说罢,又从后腰摸出两锭金子来,那老鸨目瞪口呆,但到底是见过世面的,很快回过神来,不动声色得打量着苏婳婳,随即赔笑,“哎哟喂,我说呢,穿得这样气派的公子哪里会是吃白食之人呢,男子薄性,姑娘若心头不得纾解,常来我这处坐坐,与我说说话聊聊心也是好的。” 老鸨虽得了金子,但瞧着苏婳婳这样勾人的相貌,有些惋惜,落在何处都是祸害,倘或是落在她手里,定然是日进斗金的,便想在言语上与之攀攀亲贵。 苏婳婳并不与那老鸨多废话,她如今一门心思皆在男子身上,抬手衔住他的手腕,佯装出一副满是委屈的模样,还带了三分哭腔。 “夫君,你走不走?”你若走我便将你带走,你若不走我便将你打晕了带走。 唇口生津,咽了咽口水,而后也不管男子应是不应,拉着男子便往屋外跑了。 - 来时是掐诀上墙来的,走时却是规规矩矩寻着后门走的。 苏婳婳心头颇为激动,想到坟头的吊死鬼,他脑袋安得歪歪斜斜,待回去了得替他寻面镜子,让他好好将脑袋正一正,也不枉他今日指路指得这样妥帖。 想罢,连步履都轻盈起来,足踝上的铜铃都脆声不断,抓着男子手腕子的手劲也渐渐松了。 不想下一刻,苏婳婳手腕一紧,倒被男子扼住了,敛了眉头朝男子望去。 便见男子遥遥似山,巍峨若玉,身躯凛凛,神色漠然又疏离,却在回望着她,良久,薄唇轻启,“你方才所言,可是真的?” 夜已然深了,周遭万籁俱寂,鸦默雀静,将他的声音称得低沉又暗哑。 苏婳婳眉眼一挑,有些不明所以,当即悄么儿甫出一缕气息绕着男子的周身晃悠了一圈,未几,指尖一勾收回术法,心道:分明是个不识术法毫无修为的凡人,眸光却无形中竟透着迫人的威压。 不过,既是个正经的凡人,便没有什么好怕的,管他好不好相与,苏婳婳皆不在意,她就是寻人来过梦里不曾过完的瘾罢了。 望着他格外好看的眉眼,苏婳婳勾唇道,“何意?” 男子却不曾答话,只是轻声追问,“方才藏香楼,你说你我是夫妻,可是真的?” 苏婳婳本就生了一颗七窍玲珑心,闻言,心弦一拨,已知此事有些蹊跷了,眼波流转之际,当即便起了逗弄的心思,抬手将男子置于她手腕子上的手打掉,佯装愠怒地试探,“你现在与我撒什么痴装什么傻,方才在藏香楼里头不是要了姑娘吃了酒水么?你莫要以为现下这般装相我便不与你计较了!” 说到后头,苏婳婳转了声调,听起来软侬莺咛,满腹的委屈,能轻易揉软了旁人的心肠。 男子闻言,有些无措,良久,语调缓慢,声音低沉,“我不知。” “不知……是何意?你不知你打哪儿来要往何处去?不知姓甚名谁?不知为何会在藏香楼中?我瞧你分明是寻了借口!” 男子又是一阵沉默,似乎是在回忆,未几,眸中仍旧一片虚无。 苏婳婳瞧在眼里,竟然是个不记得前尘过往的男子,也不知他所言是真是假。 若是假的她倒也不怕,凡人么,闲时拿来逗趣的玩意儿罢了,苏婳婳眸光微动,一抬眸便瞧见了街道旁一家药铺上挂着大大的“九世神医”的牌子,遂拍了脑袋大着胆子胡说八道起来,一边抬手抹泪,一边作出心急如焚的模样来。 “九郎,你当真不记得我了么?” 第2章 你后腰下三寸之地有一颗细…… 苏婳婳脸皮滂厚,强忍着笑意,并无丝毫万一被人揭穿的心虚在,须臾间,已然带了三分哭腔,将随口胡诌的话硬是嵌上了一副胡搅蛮缠的气势。 “我原还当九郎负心薄性,忘了你我成亲时候作下的誓言,瞧我人老珠黄便要去寻旁人的开心,今日去藏香楼找你之前我便想好了,倘或你跟我走便罢了,你若不跟我走,我便一墙头撞死了事。” 说罢,泪眼婆娑的苏婳婳朝“九郎”走了一步,那“九郎”想来还不曾回神,竟下意识后退了一步。苏婳婳见状,已然忍俊不禁,干脆一个跨步上前扑在了“九郎”的胸腹之上,抽噎着。 “九郎”两手不知该如何安放,只得垂在两侧,有些无措,他合该将人推开的,从她眼眶中滴落的眼泪是如何的滚烫,还有她乌发间的馨香,都在提醒着他,这样的感觉太过陌生。 他不知他自己是谁,在巷子醒来,脑中便是一片虚无,行至藏香楼门口又被莫名架了进去,而后便是面前之人跑了出来,是他是她的夫君,说她人老珠黄说他负心薄性,可是,他都不记得…… 他虽神思浑噩,但至少能辨美丑,面前之人面庞白净妖冶,媚态丛生,实在与“人老珠黄”相去甚远。 下一瞬,他将手置于苏婳婳的秀肩之上,略一用力,要将其推开。 -- 第4页 苏婳婳如何能依?抬手便将他环抱住,纤细的十指在其背后交叉,蓦然,苏婳婳只觉臂膀之间的窄腰劲瘦有力,摸上去肌理分明,也不知平日里可是多骑马善弓箭…… 下一刻,苏婳将脑袋在男子的胸膛上摩挲着寻了个舒坦的姿势,贪婪得深嗅着从他胸腹处透出的味道,口中是一声声绵软的“九郎”,若换了别的男子,骨头都不知酥了几回。 男子因着推不开人,又动弹不得,眉头渐蹙,终是将心头的疑问说了出来,“你说你我是夫妻,可有佐证?” 苏婳婳头也不抬,想了想,又胡诌了一句,“夫妻之事要如何来佐证,说我知晓你后腰下三寸之地有一颗细小的痣么?” 若是吊死鬼在,定然要惊叹于她演技之精湛,面皮之厚不可用尺轻易量之。 男子身上有没有痣、在何处有痣苏婳婳自然不知晓,只是男子不记前世,故而她便随口说了一个,反正在身后,倘或男子要寻了铜镜去瞧,她在掐了妖术画一颗便是了。 只是,苏婳婳不曾意识到,这后腰下三寸之地究竟是在何处,她面皮滂厚,可男子面上却有些不自然。 苏婳婳抬起头,抬手寻着“九郎”一双无处安放略显僵硬的手,置于掌心细细摩挲着,全然不将自己当做外人,睁着一双灵鹿似的杏眼,眸中含着似坠不坠的泪珠子,正经装起了贤妻来,仰面道,“方才我见藏香楼的吃食九郎都不曾动过的,九郎可觉饿?” 男子闻言,眸中闪过一丝若有似无的茫然,仿佛用吃食是一桩很陌生久远的事,可腹内的饥饿之感却也骗不了人,顿了顿,从鼻尖溢出一声:“嗯。” “那我带九郎去用些,人不用吃食是会死的。”苏婳婳面上噙着最勾魂的笑意,直将眉眼弯成月牙,全然无视他下意识的疏离与抗拒。 她想,她虽还不曾吃过人,但合该是欢喜吃皮肉白嫩些的,何况,现下得了这样有趣的一件玩意儿,她自然得好好作想出一副完善的说辞来应付。 - 月影濯濯,有人正在屋内手心朝上捧着才刚现了原形的四块石头又气又惧,一双大大的眼珠子都快从眶子掉出来了,随即鬼哭狼嚎,只恨不得将天都喊破了去,“报官——” “快报官!有妖物!” 而另一头,有人因着今日事事顺意而雀跃之至,眼下正与“夫君”在一处酒楼的厢房里用着吃食。 苏婳婳点的吃食皆是些肉菜,什么香烤乳猪、卿鱼舌烩熊掌、海参烩猪筋、鱼肚煨火腿的,要不是瞧着桌上已然放不下,她恨不得将猪脑猪心也皆端上来,她是妖物,不用吃俗物来果腹,可她如今什么事都在兴头上,只想让她的“九郎”多用些,多长些皮肉,便依着平日里吊死鬼惯爱用的吃食来点,想来不会有错。 原还想装一装样子替“九郎”布些菜,可她不会用筷子,只得作罢,干脆将手肘落在桌上,两手撑起面颊,将圆嫩的面庞撑得可爱之至,堂而皇之得瞧着九郎用吃食,时不时舔一舔唇口,作想着日后倘或要吃,合该先吃哪个部位呢。 窗下的桌案上燃着一盏烛火,昏黄的光晕将“九郎”的眉眼勾勒得更是深邃,他眉眼生得极好,可眼珠子有些硬,嚼起来怕是要费些气力的,鼻梁高挺,却都是骨头,想来也不好下咽,倒是那一双薄唇…… 丹唇外朗,很是诱人…… - 男子漠然得望着满桌的菜肴,有些陌生,好似他已然许久不曾用吃食了,但他眼下确实饿了,可那些个荤腻的实在用不下,默了良久,才寻了一块细糯的糕点慢慢用了起来。 只用了一块糕点便不再用了,面前有一道灼人的视线,正毫无避讳得落在他身上,饶他再顿木,也无法忽视,默了默,复启唇道。 “先头你所言,我二人……” “是夫妻!”苏婳婳含笑抢着接过他的话头。 “嗯。”男子低声应下,复问道,“何时的事?” 苏婳婳眼波微动,如今觉着有趣,便想玩一玩正经的犬猫与家鹿的游戏。 “九郎与我,上月成亲……” “你姓段,名九龄,家中殷实,我不过是小门户出身,故而饶你我两情相悦,却也不得家中父兄应允,你不忍我伤心,便与我偷跑出来,上月才无媒苟……” 话到嘴边,又觉这无媒苟合好似不是什么好词,当即改了口,“上月才私定了终身……” 男子垂首细细听着苏婳婳的声音,只是眸色仍旧透着凉薄,“既成亲方一月,何来人老珠黄一说。” 苏婳婳半点心慌也无,说到动情处,眸中又了泪,嗔怪道,“特意这般说的,便是要气你一气,看看你心下还有愧否!” “哪曾想,你不气,竟还将过往皆忘了!”说到伤心处,苏婳婳的眼泪便如断了线的珍珠,沿着圆翘的下巴一颗颗坠落。 “滴答”一声,落在了桌案之上。 男子的记忆虽是一片模糊,但他确信,不曾有人在他面前这般梨花带雨得哭过,面前之人的眼泪让他手足无措,默了良久,暂且不去管那许多不曾问清楚的话,开口宽慰。 “莫要哭了。” 语调不自然,细细听来竟还有一丝笨拙与违和,倒像是从不曾说过这些哄人的话,苏婳婳顺了杆子立马往上爬,“九郎,你可知错了?” -- 第5页 可应她的仍旧是“段九龄”的默不作声,久到苏婳婳有些失了耐心,敛了眉头,正想着再寻什么由头发作,便听到轻而又轻的声音。 “我并不记得你的名讳。” 言讫,苏婳婳面上漾开一层迤逦的笑意,毫不避讳地起身坐至“段九龄”的侧旁,将他置于膝上的手抬至桌面朝上展开,动作顺畅,好像这样的事情平日里他二人做过许多回。 而后,葱根一般白嫩细小的指尖轻点,在段九龄的掌心缓缓挪动,一笔一划,细细写下“苏婳婳”三个字。 “这回九郎可得瞧仔细了,我姓苏,徽婳之婳,苏婳婳。”语毕,指尖也划出了最后一笔,遂掀起眼帘望着段九龄,目光不曾有丝毫的躲闪,问他,“可记下了?” 她的指尖太过柔软细腻,好似一柄上好的鹤羽扇在他的掌心胡作非为肆意游弋,“段九龄”将掌心缓缓握拢成拳,复置于膝上,略一颔首,再不曾多言。 - 苏婳婳先头既大言不惭地跟段九龄说他二人是夫妻,那自然是要住在一起的,但若将段九龄带回她落脚的坟地,委实说不过去,至此,苏婳婳催动妖术,在离她老巢的不远处化了一座小院来,一应摆设皆是按着苏婳婳的喜好来的,于她来说,很是雅致! 可待段九龄入了院子,面色有凝,“我们先头住在这处?” 苏婳婳见他身上衣衫气派,只当他从前是哪处的贵胄,住不惯这小院子,正要寻了由头应付,却又听到段九龄的声音。 “此处背阴,有阴风鬼影之象,长久安住,恐家宅不宁。” 说好的不记前事,竟还会看风水,离这处几里便是坟地,时常有吊死鬼出没,风水能好才怪了,苏婳婳咂舌,上下打量着段九龄,想着他从前莫不是个看相算命的,当即搪塞道,“外头还有人在寻我们,便只好暂宿在这处郊外的。” 烛火摇曳,苏婳婳望着段九龄,只觉他身上香甜的气味一直在诱惑着她,脑中又想起那个迤逦潋滟的梦境,遂道,“夜深了,早些歇息罢。” 三步至段九龄的跟前,踮起脚尖,抬手抓着他的衣襟,将他微微拉向自己,而后暗哑了嗓音,诱哄道。 “夫君,你我一道。” 清甜的气息在段九龄的鼻尖萦绕,扰得他唿吸一顿,下意识想要将他与苏婳婳之间的距离拉开一些。 段九龄这样的反应又逗乐了苏婳婳,他面冷,一双摄人的眸子总有将人拒之于千里的感觉,想拒她,却仿佛不知从何处拒,逗弄起来当真有意思。 苏婳婳唇瓣勾了笑,“夫君先沐浴罢,身上皆是藏香楼女子的胭脂水粉味,我闻多了都要吃味了。”说罢,便将段九龄推去浴间,那里有她为他用术法化出了袭衣内衫。 待听见里间传来淅淅沥沥的水声,苏婳婳神思翩跹,脑中便不受控得作想着段九龄衣衫之下的身躯,他胸腹坚实,腰肢有力,摸起来也不知是软是硬。 少顷,也不知想到了什么,饶苏婳婳面皮这样厚竟还蓦得面红了一瞬,随即抬手将面庞掩住,吃吃笑出了声。 正这时,窗棂上发出了被脑袋轻撞的声音,骤然被打断了思绪,苏婳婳起身推开门朝院外行去,果然,在院外的槐树旁见着了身形薄瘦的吊死鬼陆舟子,“何事?” “姑奶奶竟带回了这样一件好东西,这菁纯的魂魄,几里外我便闻到了香醇之气,姑奶奶打算何时吃?届时给我留些汤水可好?” 吊死鬼是苏婳婳初到坟地遇上的第一只妖物,修为普通,却很机灵,最重要的是,待她忠心耿耿,既如此,苏婳婳也不打算瞒着他,撇了唇口道,“唔……且养着罢,如今瞧他很是顺眼,还不曾逗弄够呢。” 陆舟子听罢点了点头,听着内里水声渐止便要走了,刚一回头,又想起什么,小心提醒道,“姑奶奶这几日小心些,方才我吊在树上听旁的妖物说,近来上界的仙门修士有好些下了山,许是来人界捉妖。” 苏婳婳不以为意,她惯不喜仙门之人,“要捉妖合该杀去妖界,来人界显威风么。” “奶奶说的是,眼下妖界纷乱,群龙无首,仙门的修士想来讨不着什么便宜,便来人界寻小妖的不是来。”陆舟子忙应和着。 那头浴间水声已停了,苏婳婳心头一喜,朝陆舟子说了一句“这几日莫来扰我”,便莲步纤纤朝内间去了。 第3章 “夫君?是睡了么?”…… 浴间水汽氤氲,入眼皆是迷眼的白雾,段九龄立身在浴桶旁,轻舀着桶中的水,发出淅淅沥沥的响声。 眉头轻敛,颇费了心思去作想,可脑中仍旧一片空白,只知道,这间屋子的横梁压了床头,风水上很是忌讳。 却想不明白,为何他记不起旁的事体,独独对风水一类的记得这样清楚。 还有外头那个说与他是夫妻的苏婳婳,他却生不出半点熟悉的感觉来,可她有为何会出现在藏香楼将他带走,又为何会知晓他后腰…… 想起这个,段九龄耳垂上着了一层薄薄的红晕,这样的事情本很好验证,可现下竟有些抱赧,倘或,倘或他的后腰下三寸之处当真有那样一颗小痣,那他与那苏婳婳便是真夫妻…… - 苏婳婳入了屋子,百无聊赖地坐在床榻上。 不多时,段九龄掀了浴间的幕帘走了出来,苏婳婳随即展颜,雀跃的心思皆显在足踝上叮铃作响的铜铃上了。 -- 第6页 “夫君,可是要安寝了?” 声音婉转低侬,可面上却是自然之至,好似他二人当真是新婚燕尔鹣鲽情深的一对夫妻,现下这个时候,就合该要吹熄了烛火一道去了那张床榻上歇息的。 可段九龄却径直行至一旁的桌案前坐了下来,“现下还不困,我再瞧一瞧书册。” 说着,便横臂将桌案上垒着书册随意挑了一本拿起来。 苏婳婳瞧在眼里,如何不知道这“段九龄”的意思,暗暗勾指掐诀,随即装模作样闷声道,“这样晚了还要看书,也不知看的是什么书。” 言讫,只听见“啪”的一声,段九龄面色一凝,手中的书册应声落在了桌案上头,苏婳婳忍住笑意,适时起身,施施然行至桌案旁,佯装关切道。 “夫君这是怎么了,这些都是你平日里瞧惯了的书,可是有什么大虫?竟让夫君这般模样?” 言讫,段九龄的面上倏地升起古怪的神色,瞧都不瞧苏婳婳一眼,只将头转到了一旁,道一声无碍。 那书册上的内容刚刚才被她换成了不可言说的禁书,原还想附上画册的,却又怕将她的“九郎”吓住,可饶是这样,眼下她的九郎颇有些神魂不俱的模样在,苏婳婳当即坐在他身侧,探过身子,顺手便将落在一旁的书册拿过来,那段九龄一阵心慌却还来得及阻止,便被苏婳婳掀开了书册,而后轻声细语又开始胡诌。 “九郎,原我是不认得字的,你若得了空,不若教一教我罢,我便好瞧明白你整日里都在看些什么书册,你我二人也好多有些事体能拿出来说说话。” 那段九龄背后沁了一层薄汗,待听着苏婳婳说她不识字,心头才微微松怔,随意嗯了一声敷衍着,心下是又惊又疑又慌又怒,他虽不记前尘,却也实在想不明白,这通篇的靡靡之言,如何会是他平日里瞧惯的书册。 那头苏婳婳见状,有意无意地软了腰,复道,“不过,听旁人说学字很是艰难,不若夫君将这些书册画成图册,让我更好依形识意,想来能学得更快些。” 言讫,段九龄那原本凉薄之至的眼眸现下已然无处安放,额上沁了一层细密的汗珠,苏婳婳却还不肯作罢,抬起纤纤玉指,推了推他的手臂,“夫君怎得不应我,是也不是呀?” “嗯……是……” 见着段九龄应了声,苏婳婳只得咬住唇,生怕让心头的笑声从唇口溢出,继而起身道,“既如此,夫君先歇息罢,我去洗漱了就来。” 说罢,提了裙摆旋身往浴间去了。 待入了浴间,幕帘一落,苏婳婳再也忍不住,抬了藕臂轻轻咬住,将那呼之欲出的笑意皆掩在了玉臂之后,直笑得身子轻颤,眼角都沁了几滴水珠子。 苏婳婳为妖以来,这般愉悦当真是头一回,若知晓逗弄一个凡人这般有趣,她哪里会在坟地里整日与陆舟子大眼瞪小眼的,定然早早将落脚处置于闹市! - 苏婳婳原是掐诀施个净术便能将身子洗净的,可今日委实来了兴致,煞有其事得脱了衣衫下浴桶,抬手轻舀着水,晶莹的水珠顺着玉臂滚落,细细勾勒着她纤细的玉颈与锁骨,磋磨了小半个时辰,苏婳婳才缓缓起身,眼波流转之际,幻化出了一件薄如蝉翼的袭衣穿上,外头又套了一件宽敞的中衣,这才趿了鞋掀了幕帘出去了。 不曾想,段九龄竟已然在床榻上阖眼睡着了。 苏婳婳眉头轻蹙,莲步纤纤行至床沿,抬手推了推睡在床榻内侧的段九龄,“夫君?” “夫君?是睡了么?” 段九龄一动不曾动,显然是睡着了的,苏婳婳倒也不是真要与他行夫妻之事,只是方才浴间她又想了好些逗弄人的法子,如今试都不曾有机会试。 罢了,想来凡人与妖自然不同,她可几天几夜不眠不休,可凡人□□凡胎的,今日又闹了这样一通,想来是累极了的。 苏婳婳抬手挥熄了烛火,窗外月影婆娑,透过明纸在床榻上落了一层银白的轻纱,亦将段九龄的面容甫得若明若暗。 苏婳婳心头微动,鼻尖皆是诱人的香气,舔了舔唇口,又动了想要吃人的念头。 忽然,苏婳婳心头“咯噔”一声,后知后觉得想起她身上结着的业障,行善业障不消,行恶业障却能陡增,倘或她真的吃的人,那业障可是要越结越厚,直将她勒得喘不过气来? 下一刻,苏婳婳有些气馁,如今软玉在前,难不成只能看得却动不得么? 默了一默,苏婳婳心道一声罢了,横竖他还算有趣,饮鸩止渴倒也不是不行,待日后腻烦了,再想吃或不吃,也不算迟。 想罢,苏婳婳蹑手蹑脚地上了床榻,床榻上原摆着两床被衾,段九龄自用了一床,苏婳婳合该用另一床的,可她哪里会这样知趣,拉开段九龄身下被衾的一角便钻了进去。 她从前还是一枚玉别子时,在棺木里与墓主一道睡过,除此之外,这还是苏婳婳头一回与人同床共枕,与棺木里的湿冷不同,段九龄是个活人,如今被衾中有源源不断的热意传来,霎时,苏婳婳心头一阵舒畅,不管不顾地便拢住段九龄结实的臂膀,螓首微抬,深深埋在段九龄的脖颈之处深嗅了几下,心满意足之际,才翕翕然睡去了。 恍惚间,苏婳婳好似又回到了那个梦中,可身畔的气息,与梦中人的气息,却仿佛不大相同…… -- 第7页 - 不知过了多久,侧旁一动不动的段九龄缓缓睁开眼。 凉薄的眉眼中透着对眼下一切陌生事物的茫然,他不知晓他从前与身侧的苏婳婳可是皆如现下一般亲昵,总觉得他合该是寡情冷漠之人,更容不下身侧另睡了人。 可,苏婳婳待他的热切与亲昵当真是骗不了人,他甚至开始怀疑。 或许他本是淡漠之人,是遇上了苏婳婳,溺在了她的柔情里头,故而才心生欢喜么? 又或许,他从前欢喜苏婳婳,后头生了旁的心思么? 但他对“心生欢喜”又是那样的陌生,他能确定的,只有他眼下对身侧之人,绝无半点“欢喜”的心思,只觉得她的热情让他难以招架。 床幔微动,身侧之人传来的温凉的热意越来越明显,段九龄轻轻抬了抬手想将臂膀从苏婳婳的怀中抽出。 然而,稍动了一动,苏婳婳便在睡梦中迷迷糊糊地呢喃了几声,继而将他的臂膀搂得更紧,那两团绵软便这般不打一声招呼得隔着内衫贴在他的皮肉上。 苏婳婳不曾睡在自己的枕头上,而是将半个脑袋落在他的肩头,另半个脑袋与他挤在一个枕头上,她缎面一般的乌发随意散在枕上,称得她面容更加白皙,那鸦羽一般的睫毛在眼下落了长长的倒影,连眼睑都是弯弯的弧度。 他虽不“欢喜”她,但她对他那样热切的“欢喜”他是能感受到的。 只是,这份“欢喜”,让他觉得陌生又怪异,又措手不及。 夜深人静,院中寂然无声,段九龄一夜无眠。 第4章 一口咬上了段九龄的唇。…… 翌日,苏婳婳已许久不曾这般好眠过了,醒来时日上三竿,倒是一旁的段九龄竟也不曾起,还是维持着昨日睡下的姿势,一动都不曾。苏婳婳揉了揉睡眼惺忪的眼,撑起上半个身子望着段九龄的面庞,未几,抬起青葱似的柔荑,细软的指尖落在他的面颊之上,初初不过是戏弄似的蜻蜓点水,而后缓缓移动,细细勾勒着他的面容。 眉骨,面颊,鼻尖,还有……薄唇。 指尖落在段九龄的唇瓣上便再不曾动了,细细摩挲着,来来回回,描绘着他的唇形,还有唇瓣上的寒凉与柔软,苏婳婳舔了舔唇口,鼻尖馨香环绕,只觉腹中饥饿,竟生了想要咬上一口的心思。 下一秒,苏已然俯下身子,菱唇轻启,张开细白的贝齿,露出尖细的小虎牙,一口咬上了段九龄的唇。 她是妖物,下手其实没有什么轻重的,霎时,一股腥甜的滋味涌入苏婳婳的檀口。 鲜甜,可口。 浅尝辄止如何能用,苏婳婳不想停,只想再吮吸一番,细细品弄,可身下的段九龄一声闷哼,将苏婳婳的神魂拽了回来,当即抬手撑开身子,俯身望着身下之人。 才发现段九龄醒了,寒凉的眼底沁着一缕隐隐的血丝,沉着眉,唿吸微重,唇口渗着鲜红的血,唇瓣已被她咬破了。 苏婳婳便如那被人赃并获的贼人,面上有些讪讪,只得吐了吐香舌,满眼的羞赧,继而缓缓抬起身子,准备从段九龄的身上下来。 待见着段九龄抬手想要去擦拭唇瓣,苏婳婳却又忍不住可怜兮兮道,“莫浪费了。” 语毕,仰面又将唇口凑了上去,这一回与方才一副大快朵颐的模样不同,只是探了香舌轻轻□□,倒像是将面前之人视作珍宝,待将上头的血都舔尽了,细瞧之下再无鲜血涌出,才心满意足得退开了身子,“夫君,早。” 至此,翻身下了床榻,只留面容渐僵的段九龄抬手置于唇口之上,一脸愕然。 可很快,苏婳婳便发现了她身子的不对劲,她体内的修为竟凭空涨了一涨,连神魂都浸润舒畅了些,这自然不是她天赋异禀,心下回转之际,想到的便是方才段九龄的血,莫不是他的血能提升修为? 但她的愉悦与新奇不过才维持了一瞬,下一刻她便发现体内所结的业障竟又陡生了一层! 果然,她行恶便是不行,哪怕不过是小小咬了一口。 这样的认知让苏婳婳更为难受,莫不是日后她要过瘾,皆只能在梦中作想么? 苏婳婳有些气馁,才刚偷到腥的欢愉在这一来一去之间消散殆尽了。 那头的段九龄堪堪从方才苏婳婳对他做下的事中醒过了神,随即便瞧见了上一刻还欣喜下一秒却又愁眉苦脸的苏婳婳,他有些莫名,抬手轻按住唇口隐隐作痛之处,眉头轻敛。 - 这时,屋外传来嘈杂的脚步声,苏婳婳当即沉了眉,这处是郊外,又与坟地相连,除开清明,平日里甚少有人踏入,何以会来这样多的人。 不多时,脚步声已至院门口,屋外传来喊话的声音,“大胆妖孽,还不出来束手就擒!” 苏婳婳随即起了身,“哐”得一声推开屋门,便见一群身着官服的人立身在院外,竟还带了两个假模假式的道士,再细细一瞧,一群人身后还跟着一个熟面孔,竟是昨夜藏香楼的老鸨子。 众人见苏婳婳露面,眸中是止不住的惊艳,只有那老鸨,又惧又怒,直拽着身旁的人哆嗦道,“官爷,就是她,昨夜她给我的金子竟是石头,分明是个妖物,拿术法害人!” 衙役见状,朝身旁的两个道士示意,那两个手拿拂尘的道士忙掐指对着苏婳婳口中咿咿呀呀念念有词。 -- 第8页 苏婳婳看着有些好笑,却颇有耐心得双手抱胸冷眼瞧着道士做法,可半盏茶的功夫,道士口干舌燥,却半点异象都没有,连风都不曾多吹来一缕,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坑蒙拐骗的道士。苏婳婳面露嘲色,不想与他们多费唇舌,正要抬手掐诀,身后传来声响,一回头,竟是段九龄从屋里跟了出来,苏婳婳当即敛了术法。 段九龄身量高,眉眼生得凉薄,便是站在那处一句话都不说,也有不怒自威的气魄在,故而旁人瞧起来,段九龄远比苏婳婳更摄人些。 见着是昨夜的老鸨,段九龄唇口微启,“何事。” 那老鸨又叫了起来,“他二人定然皆是妖物,官爷,将他二人都抓了罢!为民除害!” 话音刚落,苏婳婳面色一凛,下意识向前一步挡在段九龄身前,玉臂微横,倒似一只护崽的母鸡,寒了声线,“话先说清楚了,昨晚拿石头骗你的人是我,与我夫君何干,再者,你现下妄下雌黄说我是妖,可有证据?” 说罢,又转头朝那两个赤脚的道士寒了眸,“你二人咿咿呀呀唱了许久,怎的我还不现形?究竟我与夫君是不是妖物,你二人说了算数不算数?!” 苏婳婳拿出了她平日里作妖时作威作福的派头,她本就不算是个善类,那时刚从墓主的棺木中出来时,因着她不曾修炼便化出了人形,惹了好些妖怪的眼热,只想捏碎她的脑袋生吞了她的魂魄,但都被苏婳婳掀了棺材盖打了回去,至此,才发现她是不能行恶的,每行一件,业障便深一层。眼下若不是要在段九龄面前装相,她早掐诀抽身了。 段九龄的视线缓缓落在苏婳婳的背影上,只觉她现下据理力争的模样,与昨夜轻语低侬娇媚软绵的样子判若两人。 那老鸨一行人显然被苏婳婳的言语震住了一瞬,可他们到底人多,而苏婳婳眼下确实不曾现行,衙役们便想着昨夜会不会只是行了什么障眼法,根本不是什么妖物,既不是妖,区区一个女子,便也没什么好怕的了。 衙役们随即上前,“你虽不是妖,可诓骗藏香楼在先确是真,先带回衙门!” 见状,段九龄眉头一敛,随即被苏婳婳按住了手腕子,朝他挑了挑眉,颇为娇俏,“夫君在家等一等我罢,我去去便回。” 而后,苏婳婳便神色坦然得跟着那一群人走了。 段九龄立身在院内,眉头紧蹙,听着苏婳婳方才一口一句夫君的,心头竟升了一股异样又陌生的感觉来。 - 苏婳婳盘算好了,方才当着段九龄的面不好动手,待跟着这群人行至人烟罕至之处,便掐诀脱身便是了,而后再寻着由头搬个家。 可她不曾想到,段九龄竟会跟了上来,他从他们二人的小院追了出来,待行至苏婳婳身侧便缓了步子,与她维持着一样的频率,旁的不曾多言。 苏婳婳有些恼,觉得眼下段九龄似乎有点儿碍事了,原她动动手指头就能解决的事情,如今却只能老老实实跟着去衙门。 可苏婳婳是什么人,饶是心下不愉,也能做些什么寻些乐子。 又走了半里路,苏婳婳装出了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步伐渐慢,再勉力行了几步,便干脆软了身子靠在段九龄的身上,“夫君,我行累了,走不动了。” 段九龄方才跟上来,只是觉得昨夜的事情,说到底是因着他而起,自然不好让苏婳婳替他受罪过,但这并不表示他全然信了苏婳婳之言,更不表示他已经可以坦然接受他二人之间陌生的亲昵。 可苏婳婳身子绵软,半点没有避人的打算,段九龄唇口吐出一声轻叹,似无奈,遂抬手便将苏婳婳整个身子打横抱了起来。 苏婳婳原不过是想揩些油水,让段九龄能搀着她,让她能溺在他的臂弯处,嗅嗅香甜罢了,不曾想他竟就这般将她抱了起来,在初初的怔楞之下随即又坦然若素得将螓首埋入了段九龄的胸前。 段九龄虽是个凡人,可身上的肉结实有力,单瞧着便比陆舟子有劲好些,穿着衣衫却又丰神俊朗,抱着苏婳婳的手晃都不曾晃一下。 苏婳婳的手有些闲不住,便捻了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得戳戳这里,再点点那里,很轻,存在感却很强,让段九龄渐渐变了脸色,“莫胡闹。” 声音还是淡漠,却好似有一闪而过的无奈。 苏婳婳自然不会乖乖听话收手,相反,段九龄越是这般不乐意,她便越要多手多脚一点都不安分,干脆勾弄着指尖在他胸膛上胡乱划着圈圈,不过,段九龄只是蹙眉轻叹,再不曾说什么。 苏婳婳面皮厚,全然不顾旁人的目光,自顾自地溺在段九龄的诱人甜香中,不经意在想,她的原形恐怕不是一枚玉别子,倒似是吃了□□惶惶不可终日的人。 - 众人入了城内,日头正毒,已然到了正午。 方才这十几里下来,旁人定然是吃不消的,可段九龄却不曾喘一下,唯有额面沁着一层细密的汗珠,苏婳婳抬手便替他拭汗,段九龄微微一仰头,便躲开了。 苏婳婳倒也不恼,只当他是羞赧,随即便听他启唇。 “可还累么?” 苏婳婳撇了唇,原还不想从他身上下来的,却也舍不得瞧见他累着,遂一个翻身便从他身上跳了下来。 段九龄胸口早被苏婳婳沁了一层汗,衣衫有些潮,如今怀中无人,教微风一扫,透心的阴凉好似在提醒他,方才他抱了一个很轻的女子,行了十几里。 -- 第9页 - 苏婳婳貌美不似凡人,待入了城,路上行人多了,驻足特意来瞧的人便也就多了,更有甚者,推着车不细看路,最后翻了车的。 苏婳婳见状,噗嗤笑出了声,许是觉着不雅,便抬手掩了唇,却也掩不住眉眼的笑意,弯弯似勾月。 四周的人见着美人含笑,更是走不动道儿,只恨不得围拥上来,将难得一见的美人瞧清楚了,究竟有几只眼睛几个鼻子的,时不时还有旁人说话的声音越过人群传至苏婳婳一行人的耳边。 “天爷呀,这姑娘仙女似的,怎的与衙役在一道儿?” “我瞧那妇人有些像是藏香楼的刘妈妈,那姑娘难不成是藏香楼的?” “没看见姑娘身后还跟着一男子么,想来是男子放着家中美妻不顾,去了刘妈妈的藏香楼另寻了快活,这便闹了起来。” “哎哟,天杀的,这样美的小娘子竟还要守活寡受这道罪么?”有人惋惜道。 随即有人接了话头,“若是我将小娘子娶回家中,当即便将她供起来,连地儿都不舍得让她下的。” 听着这话,众人发出一阵阵哄笑,“这不让她下地,是怎么个不让啊?” 忽然,笑声渐渐低了下去,有人轻轻说,“别说了别说了,没瞧见小娘子的男人瞧过来了么。” “这有什么的,自己放着家中娇妻不顾,还不许我们说么?” 说这话的,正是方才随意挑了话头讲荤段子的,这话音刚落,便觉周身莫名的寒凉,一仰面,正对上段九龄冷凝的眸色,二人分明相隔甚远,但瞬然低了气焰,直将脑袋埋进人群中,再不敢高声言语。 街道两旁的人一波又一波,皆是一传十十传百,说有貌美的小娘子,便都来瞧这个热闹了,一时间是熙来攘往、人仰马翻。 但很快,旁人便瞧见不着美人的面了,原是段九龄不知从何处寻了个幂蓠替苏婳婳戴上了。 苏婳婳觉得有些莫名,自她化成人形以来,自问还不曾有过见不得人的时候,她惯是喜欢瞧热闹之人,眼下被人用帷幔遮了,当即蹙了眉头,满脸不解。 “你何意?” 段九龄其实也不曾想过为何要寻幂蓠来,默了一瞬,才面色微沉道。 “日头毒。” 苏婳婳抬了指尖微拢着帷幔轻纱,果然,日光透过轻厚的云层斑驳地落在轻纱之上,有了阴凉,教凉风一吹确实舒爽许多。 如此,便也就随他去了。 第5章 “拿刑具来!” 幕篱的纱巾很长,将苏婳婳的衣衫都遮住了,人群跟了一阵,见再瞧不见什么,这才慢慢散开,只余一小部分人不死心得跟着,直跟到了衙门门口来瞧热闹。 衙门内里还跪了好些人,苏婳婳迈步入内,隔着幕篱一瞧竟有些面熟,却一时想不起从何处见过。 堂上正坐着一位官老爷,与苏婳婳一道回来的衙役上前附在他耳畔耳语了一番,那官老爷随即一敲惊堂木,当即便问堂下人可知罪。 段九龄上前一步,正想要回话,苏婳婳却按住他的手腕子,掀开幕帘,朝他眨了眨晶亮的眸子,继而又落了幕帘转头朝官老爷笑道,“不知……我所犯何罪?” 另一头的老鸨闻言冲了上来,“你夫君昨夜在我藏香楼里,白吃白用,你既说要替你夫君付银钱,却拿石头子来欺瞒我,如今有什么好嘴硬狡辩的?” 衙门外还有好些瞧热闹的,听着老鸨的说辞,不约而同发出了“果然是这样”的声音,随即便是暗暗的嗤笑声,只说家中已有这样貌美的娘子,还要去外头偷腥。 段九龄这一回却没有去瞧那些嘴碎的了,只是眼帘微掀,将视线落在了距他半步远的苏婳婳身上。 苏婳婳不理老鸨,不疾不徐道,“敢问官老爷,我若去酒庄用吃食,进去走了一圈,瞧着旁桌上的菜色我不喜,这便走人了,可需付银钱?” 官老爷不算糊涂,只道“自然不用。” 老鸨却坐不住了,“你夫君点了我的姑娘,点了我的吃食,如今你说一句不曾吃用便作数了么?” 苏婳婳挑了眉,“昨夜你与我开价二十两金子,不知我夫君昨夜点的是哪一位姑娘,竟要这个数?” 老鸨顿了一顿,“自然是我藏香楼的头牌,潇湘姑娘。” “哦?可曾记错?” 老鸨手一挥,“错不了,我藏香楼上上下下皆能作证。” 果不其然,官老爷即刻吩咐人去藏香楼问询,衙役脚程还算快,这一来一回约莫一个时辰,回来复命时只道却如老鸨所言。 老鸨闻言,轻哼了一声,如今见道士做法之下面前女子不曾有什么异样,那便不是妖,既不是妖便没什么好怕的,先头她说出口的那句话原就颇有底气,早已盘算好了,倘或官老爷要差人去藏香楼问话,那上上下下皆是她自己的人,如何颠倒是非黑白,还不是全屏一张嘴么。 最好便是让那女子几倍赔偿了,无力还债,她自然好将女子买了去。 老鸨这算盘打得,饶苏婳婳离她数步之远都听见了的,可是老鸨千算万算,不曾想到昨儿晚上苏婳婳将藏香楼里里外外每一个房间都去遍了,别说是厢房,连带着小厨房水井都去瞧过看的,故而昨晚哪些姑娘是有主儿的,苏婳婳心里门清。 苏婳婳面上半点不露,一双杏眼狡黠而灵动,“不知是问询了哪些人。” -- 第10页 那衙役答道,“自然当晚藏香楼里的人。” “那藏香楼那晚还有好些公子哥儿的,你们也问过了?” 苏婳婳这话一出,那几个衙役心头倒是咯噔了一下,眼下青霄白日的,顶多是问问藏香楼里的姑娘与龟公,如何会寻到那些留宿的男子,可既是问了藏香楼里的人,那说辞皆是能串的,何以能作证? “那依你之见,该当如何?”官老爷沉眉。 “既是要问话,那便将昨儿入藏香楼之人皆问一遍。” “这……” 这事儿便难办起来,且不说藏香楼那处夜里头人来人往宾客如云,内里更是鱼龙混杂,少不得有些官场上之人,一一问询绝无可能,这是跌人的体面了。 苏婳婳见着犯难的官老爷,外人这样多人在瞧着热闹,倘或这官老爷秉公执法那便要得罪上头的人,倘或放着这样大的漏洞不管,偏听一方,自然也落不到好名声,现下正是两难之际,苏婳婳面上隐隐露出得意之色,装模作样伏低道,“不过昨夜来来往往男子众多,倘或要一一询问,费时又费力,不过是几十两金子的买卖,这番兴师动众委实不上算,既如此……我倒有个法子……” 苏婳婳负手而立,昂首轻点着步子,卖起了关子,待见着众人皆将视线落在她身上之际,才姗姗开口,“藏香楼每日客流这般大,想来这位妈妈手中应该是有每日的细账的,翻出来,查一查便知晓了,再查一查姑娘们每月的月信时日,这位妈妈惯会赚钱使营生的,月信日子想来有本更细的账目,两本账目一对,自然就门清了。” 轻描淡写的几句话,那老鸨听来当即便软了身子,摇摇晃晃,堪堪扶着柱子才稳住。 原她不过是昨夜被人糊弄了,心里当是遇了妖物,又惧又恨,今日见苏婳婳不像是妖,便打起了旁的主意,却不想如今要为着区区四枚金锭子要老命了,不单单是因着昨夜潇湘恰好来了葵水不曾挂牌,若是单查账目她倒也不虚,做买卖营生的哪个没有做一阴一阳两本账,原是早就备下的了,但苏婳婳所说的月信簿子却是给她自己看的,毕竟哪个官爷去都不会想到查这个,假账簿与月信簿子自然是对不到一处的,莫说要查,只肖看一看,潇湘来葵水事小,逃了税况却是要掉脑袋的大事! 那官老爷也是个明白人,这番听下来,再一瞧那老鸨面色惨白的模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正要再问话,便见苏婳婳复启唇。 “一道查一查,我夫君为人最是正直,我与夫君又是新婚燕尔,成亲不过月余,何以要撇了我去外头寻人,究竟是我夫君自去的,还是被人强行架着入内的。” 说罢,苏婳婳抬手撩开了幕帘,在众人的惊羡之色中,露出了妖冶又娇媚的脸来。 霎时,外头那些在瞧热闹之人皆又起哄,“这话也不好说了,男子总喜欢花样多的不是,许是觉着小娘子无趣呢。” “我可作证,藏香楼的潇湘姑娘哪里比得上这位小娘子!” “有这般貌美的小娘子,还管什么有趣无趣?便是座只能供着的观音我都不会去瞧旁的女子半分!” “此话有理,何况成亲不过月余,喜新厌旧更谈不上!” 众人的话悉悉索索传入堂内,已然是不言而喻。 面前带着幕篱的女子比之月宫的仙子都不为过,而那立身在一旁的男子,瞧着也不似是色中恶鬼,如何就要撇了娇妻去那花柳巷子寻乐,这番道理稍稍想一想,便能明白其中的蹊跷。 官老爷一个沉眉,一拍惊堂木,还不曾说话,那老鸨竟先软了身子要跪地求饶,俨然是不打自招。 “我……我……”老鸨支支吾吾,分明辨无可辨。 待见着官老爷下令将那老鸨拖入地牢细细审问后,苏婳婳便再也不装腔了,面上的骄傲之色显而易见,还煞有其事地朝一旁默不作声的段九龄挑了挑眉,仿佛在说:你瞧啊,我如今威风不威风? 段九龄负手而立,微微歪着脑袋,面上仍旧无多表情,只有漆黑的眸光中,好像有什么匆匆闪过了。 - 现下既将藏香楼的事情解决了,苏婳婳便要告退了。 官老爷一句“且慢”,让苏婳婳与段九龄止了步子。 又是一记惊堂木,堂下另跪着的两人这才上前来,重重一拜,哭着说定要求官老爷作主云云。 苏婳婳上前一步细细瞧着这一老一小妇人,脑中忽得便想了起来,这竟是当时她搀着过河的老太太,还有她从花轿上解救下来的小娘子,一时有些愕然,“竟是你们?” “你既认得我们便好了,似你这般穷凶极恶之徒,今日直接上板子将你打一顿,都是轻的!” 此话一出,方才瞧热闹的人皆是一愣,连段九龄都掀了眼眸朝跪着的二人瞥了过去。 这厢苏婳婳被气笑了,她因着行那几件善,身上还陡增了业障,如今还落不得一句好,那装出来的好性子眼下全然没有了。 “你且说一说,我如何便是穷凶极恶之徒了?你家中父母逼迫你嫁给一个残废,你过去分明就是守活寡,你自己心里也分明是不想嫁,我帮了你,你竟还要这般说我?” 当真应了那一句,退一步胸闷胁痛,忍一时肝气郁结,苏婳婳越说越气,转头又朝那老婆婆说道,“你那日原是要渡河,我瞧你腿脚不便,便将你扶着淌过了河道,如今你要来说我?” -- 第11页 “天爷呀,当真是……强词夺理!”苏婳婳话音刚落,那两人便又是一阵哭叫,和着眼泪一副悲痛欲绝又气结的模样。 官老爷又是一记惊堂木,只道不许喧哗,“事实可是如此,你二人自说来。” 那年过花信的女子跪上前,声泪俱下,“官老爷明察,我与郑郎幼时相识,可命运多舛,他为救我而落下了残疾,我父母却因此不肯将我嫁给郑郎,我心中郁结,自是不肯嫁与旁人,便发誓终身不嫁,便是如此,我父母终是认了我与郑郎的情,堪堪允了,不曾想,我刚上了花轿,这刁蛮的女子竟将我的花轿打散,将抬轿的轿夫皆打伤,还放言,倘或郑家再敢抬花轿来,她便要将郑郎直接结果了,生生将我与郑郎拆散……” 说至后头,已然是涕泗流涟锥心之态,转头朝苏婳婳凛声道,“我究竟与你有什么冤仇,你要这样戕害我与郑郎!” 这头刚说完,另一头的老太太也步履蹒跚得走上前来,哆嗦着双腿跪下,“官老爷替我做主哇!我腿脚不便,河道只有一条小船,船上只容两人,我便让船家将我孙儿先送去了对岸,那船家也是好心,送完我孙儿便转头来送我,待至岸上时,我孙儿正在先头待惯了的林子里玩耍,我正要去寻他……不曾想,她竟跑了出来!”老太太说到这处,一时哽咽,抬了一指颤巍巍得指着苏婳婳,缓了又缓方才哽咽着继续说道。 “我不知与她何时结下了仇怨,她竟生生将我拖进水里头,而后强行将我带至了对岸,可怜我那孙儿啊一个人哭了半宿……至半夜,我才又回了对岸与我孙儿重聚,只是我这一双腿,在水里头来来回回泡了这样许久,如今已不得久站……” 这二人哭天抹泪、涕泗滂沱,在场之人听来无一不动容,连着外头跟着苏婳婳过来瞧热闹的人眼下都不免对苏婳婳指指点点,只道瞧着面皮子生得这样好,不想心眼子却这样坏,如此云云,热闹瞧尽了,人也渐渐散去了。 而苏婳婳,如今面上愕然不已,脑中顿木,一时是瞠目结舌,连话都不知该如何应,怔楞了半晌,才伸了一根玉指,却也不过是你啊你的你了半天,再不曾说出半个字来。 正这时,一声轻而又轻的笑声落入了苏婳婳的耳畔,她是妖,五识灵敏,饶那笑声不过是从鼻尖溢出的一缕气息,但她就是听见了。 倏地一转头,便见段九龄垂首不语,微微摇着头,面上是似笑非笑的模样。 瞬然,苏婳婳那誓要将死人给说活、强词夺理的气势顿时萎了,片刻前她有多盛气凌人,那眼下因着段九龄的笑意就有多羞愤,一时面色绯红,脖颈处只觉有一股滚烫的气血在上涌,恨不得当即钻回棺木里将神魂皆还给墓主重新当回没有五识的玉别子才好! 那官老爷又是一记惊堂木,“堂下可认罪。” 苏婳婳抿了唇,她原还想说,她是好意,想要行善,不曾想却阴差阳错行了恶,可这些话说出来当真是跌份,眼下除开羞愤,还有不可言说的愧怍于心头萦绕,遂默了半晌,只从唇口挤出轻而又轻的一个字,“认……” “好,既认罪,罚四十大板!” 苏婳婳闻言,险些跳起来,罚什么都成,如何能罚打板子,要她当着旁人的面挨板子,单是想以想,便要呕死在这处了。 心下正愤懑之际,却见段九龄上前一步,作揖行礼,嗓音暗哑疏离,“……她素来体弱,这板子可否……” 苏婳婳如何都想不到,这段九龄区区凡人,竟还想替她挨不成么?当即厉声将他不曾说完的话制止了,“不可!” 她是妖物,打便打了,不过是脸面上难看些,掐个决身子定然不会伤到半点!倒是他,凡人之躯,倘或有什么三长两短,让她去何处寻这样合心意的玩意儿? 再者,凭白要他人替她受过,谁知道天道又要让她结多厚的业障,想罢,苏婳婳面上更添了三分凛然之气,“我作下的事,自然是我来还!” 言讫,当即叩了牙关,心一横,催促道,“拿刑具来!” 第6章 “夫君,你不许进来!”…… 那头的段九龄原还在行着顿首礼,不曾说完的话皆便被苏婳婳这骤生的决绝给噎了回去,一时敛了眉头去瞥她,不知她在作想什么,便是知错了,眼下却也万不是置气逞能的时候。 可苏婳婳眼中无半点惧色,这让段九龄心下微顿,轻叹着气,上前一步,想要再开口。 不曾想苏婳婳竟又朝堂上的官老爷出声催促,“还在等什么?莫不是要徇私?” 此言一出,饶段九龄平日里多淡漠的性子,如今却也有些气结,他对苏婳婳原也无多了解,本以为她是个说话软绵的女子,后头发现竟也有刚硬不服软的模样,眼下竟还是个知过必改之人,虽这“改”来得委实算不得合时宜。 那官老爷忙不迭得得面前的签筒中手足无措地寻了四支红签朝苏婳婳扔了过去,生怕扔晚了便要落个“徇私”的名头,口中那一句“行刑”更是因着仓皇而泛起磕绊来。 苏婳婳见状,心下终于一松,复软了音调似是知趣求饶一般,“只有一点,我乃女子,面皮子薄,不知可否将我抬入内堂行仗责?” 官老爷低头一想,今日的案子破得还算顺利,不曾废什么周折,先头藏香楼老鸨的事情原还是堂下这女子暗地里给他递了一个台阶,既如此,法理之外,稍稍开恩,倒也不是不行,道了一声“允了。” -- 第12页 苏婳婳当即被衙役们架起要抬入内堂,段九龄见状,自然是要跟着入内的,哪知苏婳婳喊了一句,“夫君,你不许进来!” 至此,段九龄被拦在了内堂的幕帘之外,瞧着那微微拂动的幕帘有些怔神。 不多时,内里便传来板子落在皮肉上的声音,和着苏婳婳的呼痛之声,一下一下,此起彼伏,外头的段九龄细细听着动静,眉目渐沉,索性苏婳婳的呼痛声一直是中气十足,想来暂且是没有性命之忧的。 待半炷香过,内里的呼痛之声终于停了,段九龄当即掀了幕帘入内,便见苏婳婳趴在刑凳之上,眉眼含泪,见着他入内,带着哭腔闷声道。 “夫君,好疼呀……” 这话苏婳婳不曾扯谎,她原是施了术法去挡的,又想着既挨了板子总要见点伤才好在段九龄跟前演一演苦肉计才是,故而便稍稍收了一道术法的劲道,可她的如意算盘却打错了,那板子落在身上疼得要命,再要掐诀施法也已然几个板子挨了过去,眼下又是委屈又是钻心得疼,见着段九龄便更忍不住,玉珠似的眼泪说掉就掉了下来,倒似在撒痴。 段九龄不曾去理苏婳婳的哭腔,而是先绕至她身侧去瞧了瞧她的腰际,见着不曾渗血才轻叹一口气,抿了唇角开口,只是声音里带了一丝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严厉。 “你竟也会知晓疼。” - 后来,段九龄寻了一户卖豆腐的人家要了一辆马车,沿路寻着药铺买了些伤药,便将苏婳婳送上了马车准备回他二人的小院。 原在城中还好,街道上皆是用宽大的青石板铺就的,可待出了城到了郊外,小路崎岖,难免颠簸了起来,这便牵扯了苏婳婳的伤口,她在车厢里倒也半点没有忍着,磕了碰了皆是喊疼,外头的段九龄也不理她,只是马车跑得略略慢了一些。 待回了小院,索性段九龄气力大,除开初初将苏婳婳从车厢中抱出来姿势有些艰难之外,旁的倒也没什么,只是苏婳婳瞧着段九龄一言不发却又忙进忙出的模样,心头便又起了兴致,觉着今日的板子倒也没算白挨。 苏婳婳伤到了腰际,只能趴在床榻之上,口中轻哼着,一开口便皆是喊疼,还让段九龄哪儿都不能去,就坐在床沿上陪着她。 段九龄寒凉的眸中带了三分无奈,却不过略坐了坐便起身推门出去了,苏婳婳一惊,抬起手臂撑起上半身便要唤他,“夫君?” 可这样一番动作自然牵扯了伤口,又是一阵龇牙咧嘴,直痛得忍不住倒抽凉气。 正心下郁结之时,“吱呀”一声有人推门而入,苏婳婳费劲得转了头去瞧,竟是段九龄手上拿着一个小瓷碗进来了。 见着她当即轻斥道,“莫乱动。” 苏婳婳不明所以,却也乖乖听话好好趴着了,只是一双杏眼缓缓流转,“夫君,方才你去何处了?” “我还以为你见我不能动弹,丢下我便跑了,方才颇是伤心呢。” 段九龄闻言,下意识得轻蹙了眉头,他不记得他先头是何样的人,但合该不爱听这些撒痴的话,却不知为何,这样的牙慧之言从苏婳婳口中说出来,没有半点违和与不适。 “我替你上药。” 苏婳婳闻言,心下当即一喜,她伤在腰际,要上药自然是要将衣裤脱了才好,这般想着,梦里的迤逦仿佛就在眼里,俯首埋入软中吃吃笑了起来,可这一咧唇,竟又牵动了伤口,当即一抽冷气,再不敢乱动,只乖乖地趴着,等着段九龄给她上药。 可她左等右等,却还不曾感觉到身后的段九龄动手,敛了眉不明所以道,“夫君?” 苏婳婳今日折了自身也要使这苦肉计,等的便是这一刻,虽说她心头微痒,若真要问,她一时也说不出她的兴致从何而来。 方才见苏婳婳痛得直哼哼,段九龄想着院外好似有些薄荷草,是能止疼的,便去采了,可…… 虽说昨夜二人已是搂抱着同床共枕过,今日早间更是唇口相依过,可被搂被吻与现下要他正经去脱苏婳婳的衣衫全然是两码事,便只得僵坐着。 在苏婳婳一口一个夫君,渐渐地身子又开始不老实,直想翻过来瞧他,段九龄又是一声轻叹,抬手请按住苏婳婳瘦弱的肩膀,“趴好些。” 段九龄不曾意识到,这是他头一回主动去触碰他的“妻子”,她肩膀上的细嫩柔滑仿佛透过了轻衫烫了一下他的指尖,随即缩回了手,曲指轻轻握拢成拳,再伸手去已然是要去解苏婳婳的衣衫了。 苏婳婳感受到了段九龄的动作,翕翕然阖了眼,唇瓣漾着笑意,有一句没一句得搭着话。 “夫君怎么得要到的马车呀。”苏婳婳知晓段九龄身上没有银钱的。 “原想借用,去时替他家瞧了风水。” 原来是替人铺子瞧了风水抵了银钱,苏婳婳闻言,身子刚要动便又被段九龄给按住了,昨日她便瞧出了他惯会瞧风水,难不成真是个替人算命看手相的么? 可眼下也容不得去想那许多了,因着段九龄已然将她的衣衫掀起,动作很轻,苏婳婳微眯着眼睛,感受着段九龄温润修劲的指尖在她的背脊与腰际慢捻复挑。 段九龄抬了指尖将上衣撩开了一小段,而后抬手悬于下衣之上,因着伤口在腰际与臀处,那便还要将下衣撩开些,才好上药,段九龄眸光晦暗,顿了一顿,方才继续轻撩着衣衫。 -- 第13页 只是他从前也不曾替人上过药,故而手上总有不曾留心的时候,一不小心便会听到苏婳婳的痛吟。 “夫君……我疼呢……轻些……” 因着怕碰着苏婳婳的伤口,段九龄下手已然很轻了,可听着她一声接着一声的痛唿,也不免有些紧张,可随即又想到她先头那样逞勇的样子,手上不知不觉便略略重了起来。 “你既知晓疼,为何上赶着去挨板子。”有些严厉。 随即便听到苏婳婳闷闷的声音,有些委屈,“我瞧夫君与那官老爷说要代我受罚,我如何舍得,便只想求着官老爷快些将板子打了罢……” “打了我便不用打夫君了……” 闻言,段九龄的指节几不可见得微微一顿,而后又听到苏婳婳娇嗔的声音,“我原想着我的皮肉厚实些,哪里知晓打板子会这样疼,夫君竟也不疼我么,现下还要说我……” 段九龄掀了眼帘朝苏婳婳睥了睥,手上又动了起来,只是下意识放轻了动作,“我不曾想过要替你挨板子。” 苏婳婳:?“竟不曾么?” 说着,苏婳婳又要撑起手臂从床榻上起身,才刚探了个脑袋便被又被段九龄按了下去,只这一回气力有些大,竟将她整个脑袋都按入了软枕中。 “你虽行了错,但到底不曾害人性命,好好赔个不是,再细细赔些银钱,想来也能抵板子。” 说到这里,段九龄心头又有些郁结,淡漠的眸中隐了一丝无奈。 白日里他数次想要开口,皆被苏婳婳噎了回去,瞧着趴着都不安分的苏婳婳,一时间觉得她分明是在讨打,眼下竟也好意思呼痛。 不禁想,倘或他二人真是夫妻,他究竟瞧上了她什么,当真不敢作想。 但,段九龄的思绪很快便被打断,因着下衣终于被撩开,露出了内里斑驳的伤口,泛着淤青,隐隐的血丝渗着,索性伤得不算太重。 可,与斑驳相交织的,还有苏婳婳不可一握的腰肢,纤细,腻白。 段九龄当即抬眸将视线落在了旁处,再不去瞧。 指尖轻挑了捣碎了的薄荷叶,倒似是盲人过河一般放轻了动作落在苏婳婳伤口处。 到底不曾用眼睛瞧着,饶是再小心翼翼,却也有不留心的时候,一不小心苏婳婳便是一声痛唿。 段九龄无法,只得调转视线,瞧着伤口上药。 苏婳婳虽瞧不见身后的段九龄是如何上药的,但她绝不会委屈自己,横竖呼痛又不用花气力,略略有感觉了便是一声呼痛,待感受到身后段九龄的小心翼翼轻手轻脚,软枕中的笑意便更深。 薄荷叶阵痛消肿,落在伤口上,让那从窗户缝隙里头钻入的微风一扫,将苏婳婳激得连脚指头都不受控得紧缩了起来,从鼻尖吐出满足的喟叹,凉风阵阵,竟迷迷糊糊起了睡意。 第7章 “辱了夫君,便同辱我。”…… 昏黄的火光摇曳身姿,将床沿上坐着的男子若明若暗的眼眸勾勒得深邃如墨净如绸。 屋内鸦默雀静,宛若针落,只有细碎的薄荷叶轻轻落在肌理上的细小的声音。 “今日,你为何要替我开脱?” 段九龄的声音很轻,轻得恍若摇曳烛火的微风,清扫着苏婳婳的耳畔,仿佛在哄她入睡一般。 苏婳婳唿吸正沉,听着有人在唤,微眯着双眼艰难地想要从睡梦中醒过神来,闷声道,“嗯……夫君你唤我?” 段九龄这才发现原来苏婳婳已然睡着了,便不再出声,原他方才的一问便有些突兀,他也不需要苏婳婳有应,面上仍旧凉薄疏离,待将伤口周围皆抹上了捣碎的薄荷叶后,便将上衣与下衣小心拢好,可再小心,总有触碰到旁处的时候,温凉的指尖与细腻的肌肤相触,柔软的触感就在他的指腹来回荡悠,但段九龄再不曾失神,只是更放轻了手上的动作,又从旁将被褥挑开,轻轻搭在苏婳婳的身上。 正要起身,却又被苏婳婳抬手轻拽住了衣袂,只当她睡醒了,可瞧着仍旧是双目紧闭,而后便喃喃说起了梦话。 “老鸨辱了夫君,便同辱我……我自然不能应……” 分明还不曾睡醒,苏婳婳的声音很轻,恍若树梢少摇摇欲坠挂着的一枚嫩叶,微风扫过,嫩叶被吹落至湖面,叶身轻点,将平静无波的水面漾出层层的涟漪。 - 时辰渐晚,勾月悄么儿爬上了树梢,段九龄忽然想起,他二人皆不曾用吃食。 想罢,从苏婳婳的手中轻轻抽出了衣袂,因着被攥久了,那衣袂的一角皱了起来,段九龄却不甚在意,推门往小厨房去了。 待望着小厨房一应炊具,段九龄想,他从前应该是不会做吃食的,瞧着这些物件,那陌生之感不亚于初初见到苏婳婳之时的感觉。 段九龄在小厨房一顿作弄,却险些将厨房烧了起来。 苏婳婳便是在一阵烟熏火燎中醒来的,初初睁眼时段九龄正要将她从床榻上抱起,又因着她有伤在身,故而无论怎么抱都会牵扯到她的伤口,最后,段九龄沉眉道了一句,“忍一忍。” 一手搂住苏婳婳的脖颈,一手抄起她的腿弯,瞬然将她从床榻上抱了起来,苏婳婳一声闷哼,还不及呼痛便有浓烟呛进了胸腹间,当即止不住得咳了起来。 段九龄张开那置于苏婳婳脖颈之下的手掌,稍稍用力便将苏婳婳的脑袋闷在了他的胸膛,让她不必再受烟熏之苦,随即大步跨出了门。 -- 第14页 段九龄抱着苏婳婳立身在小院中,望着火越烧越汪,苏婳婳轻咳了几声,睁着一双无辜的杏眼,口不择言道。 “夫君这是趁我睡着了要我性命么?” 段九龄睥了她一眼,知晓她在揶揄,眉目森然,倒也不理她。 苏婳婳眼波流转,自然知晓段九龄是要去小厨房做吃食,这才将二人的小院给烧了。她不必吃什么东西,但他必然要用的,“夫君不必忧心,小院烧了后头再建就是,不若我们现下去寻个客栈罢。” “银钱夫君不用担心,我还有一些银子傍身的。” 苏婳婳有伤,自然不便去太远的地方,故而二人就近寻了一间客栈暂且歇息。 段九龄原是要两间屋子的,苏婳婳如今不得翻身,一人睡床榻也好宽敞一些,可苏婳婳哪里会应,撒痴的话张口就来,“我行动多有不便,眼下又不是在家中,处处不相熟……夫君,婳婳心里害怕……” 至此,段九龄将苏婳婳抱着上了楼入了屋,置于床榻上趴好,才又下了楼寻人做吃食。 苏婳婳如今睡醒了,精神头好得不得了,先头上在腰际的薄荷叶眼下还有清凉的作用,只要不动弹,倒也不觉得有多疼,唇边含笑,枕着藕臂细细听着外头楼梯的动静。 忽然,苏婳婳蓦得睁开眼,掐指化出一道术法一瞧,她身上的业障竟又凭白消了一些,虽只是消了一点点,却让苏婳婳心头大喜。 敛了眉去作想,可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今日究竟做了何事能消业障。 莫非……又与段九龄有关? 苏婳婳眉眼微动,正这时,外头的楼梯上传来了“踏踏”的脚步声,一扣指尖撤回术法,下一刻,屋门被推开,果然是段九龄。 他手中端着吃食,是一碗小米粥还有一碟子小菜,只是一旁竟还有一碗黑乎乎的药盏,苏婳婳当即敛了眉。 “现下只能用得清淡些。” 原段九龄只当苏婳婳觉得清粥小菜怕不得下咽,苏婳婳倒不是口腹欲重的人,刚要抬手接过小碗,心下微动,挑了眉笑道。 “九郎,我现下用吃食多有不便,不若放着罢,待明日我好些了再用。” 在段九龄眼中,苏婳婳已经一整天不曾吃东西,但凡他还是个人,便必不会随她放着真待明日再用。 果不其然,段九龄瞥了她一眼,默了一默,便用白瓷勺轻舀了一勺粥递于苏婳婳的唇边,苏婳婳也不推拒,檀口微张,轻抿了一口,却又立马装模作样地蹙了眉头,“九郎……有些烫……” 烫自然是不烫的,但苏婳婳就是乐此不疲,惯喜欢瞧段九龄帮她将勺中的小米粥吹凉了再送至她口中,更喜欢瞧段九龄面上分明是默然又抗拒,却又不得不为的模样。 一小碗小米粥,吃了竟有小半个时辰方才用尽。 苏婳婳却毫无在意,心下甚至在盘算着她腰际的伤没三五个月怕是好不了了。 可苏婳婳心头的小九九还不曾作想完,那头段九龄便将那碗黑乎乎的药盏端至她跟前。 才刚一靠近,那摄人的苦味便钻入苏婳婳的五识肆意侵蚀,沁入肺腑,方才下肚的粥水险些即刻呕出来,都不用尝,便能知晓那玩意儿能有多苦,直接将头摇成了拨浪鼓,也不装什么娇滴滴软绵绵不食烟火的仙女,就是僵硬的三个字。 “我不喝。” 不是撒痴,不是娇憨,就是本能拒绝,说完便转头埋入枕头中再不理坐在床沿上之人了。 段九龄随即沉了眉眼,知晓苏婳婳是怕苦,也不哄人,只是轻描淡写随她去的模样,“既如此,晚些时候我寻个大夫来替你上药。” 闻言,苏婳婳倏地从枕头中撑起脑袋,“大夫要如何替我上药?” 因着段九龄的不同,他魂魄的香甜,血珠子的鲜甜,苏婳婳才愿意与他亲近与他腻在一处,但这不表示她肯让旁人随意来瞧她的身子,敛眉娇嗔,“我不瞧大夫……” 那段九龄听罢,心头泛起莫名的奇异之感,不知是为他分明对苏婳婳很是陌生方才却知晓说什么话能拿捏她的七寸,还是因着苏婳婳虽娇蛮了些,但还算是乖觉。 至少,他的话她是能听的。 心下回转之际,段九龄轻晃了晃手中的药盏。 苏婳婳有些气馁,说好了合该是她逗弄他,怎的如今竟好似便成了他拿捏她了? 眼波微动,又便了一副面孔,软声道,“九郎喂我罢。” 段九龄微摇了摇头,颇有些无奈,舀了一勺药汁,递于苏婳婳唇口间。 苏婳婳满眼嫌弃得探了探小舌,只用舌尖轻轻一舔,忙将舌头缩了回去,苦得摇头晃脑,险些当场化出原型,摆了摆手再不肯多用。 可一转头,见着段九龄漠然的眸子,苏婳婳忽然改了注意,抬手接过他手中整个药盏,作出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来,一仰面一皱眉,竟整碗灌入了口中。 段九龄原还当要她喝药怎么都该要费些功夫的,眼下却这样一口闷了,倒有些让他不知该如何应了。 可下一刻,苏婳婳便不管腰际的伤口牵扯,撑起身子抬手勾住了段九龄的脖颈,不是要将他拉至身前,而是借了力顺势将自己的唇口贴上了他的。 苏婳婳感受到臂弯中之人的身子因着失措而渐僵,连带唇口都紧紧抿住了,苏婳婳挑了眉眼,探出小舌将他的唇瓣微微顶开。 -- 第15页 霎时,一股温热的还沁着她檀口馨香的药汁便这般肆无忌惮地涌入段九龄的唇口中,让人猝不及防。 分明感受到段九龄的挣扎之意,许是顾及着她的伤,故而不曾将她用力推开。 苏婳婳不管那许多,痛死总比苦死好,只死命得拽着他的脖颈,待将口中的药汁皆渡入段九龄的口中,这才心满意足得伸直藕臂,将二人之间的距离拉开半寸,可手臂还是勾在段九龄的脖颈之上,二人之间靠得很近,近得好似能在他的瞳仁忠瞧见苏婳婳自己的倒影,瞧着眼前放大了数倍的段九龄的脸,还有他唇瓣上沾着的黑乎乎的不及下咽的药汁,又是狼狈又是愠怒的模样,当真有意思得紧。 苏婳婳不顾他面上的凉薄与微沉的面色,横竖她不怕他,只挑了眉莞尔道。 “我说了是苦的,夫君偏不信,现下可知晓了?” 不待段九龄开口,又加了一句。 “我身子健朗,不用吃苦药也能好的,九郎便依了我罢……” 说罢,抬手轻轻晃着臂弯,模样是娇憨不已。 终于,段九龄别过了眼眸,眸色晦暗如外头的夜色,遂缓缓站起身,道一句早点休息,端了碗盏便出去了。 苏婳婳这才扯开嘴角笑了起来,而后探出手指化出术法细细瞧了,随即眉头轻敛。 奇怪,业障不曾再消散。 苏婳婳勘不透内里,便不再想,枕着玉臂阖了眼小憩。 正这时,窗外响起了轻而又轻的拍打声。 随即一阵微风飘过,果然是陆舟子。 “我方才瞧见姑奶奶的小院着了好大的火,便寻过来了,奶奶怎的还受了伤?可要紧?” 苏婳婳摆了摆手,“无碍。” 陆舟子环视四周,“那人可是与奶奶闹了不快,怎的还将小院烧了?” 说起段九龄,苏婳婳下意识便噙了笑意,那些乐趣陆舟子自然是不知晓的,只道不曾。 陆舟子却从苏婳婳的面上瞧出了三分端倪来,随即恍然大悟,揶揄道,“奶奶先头说那人颇是有趣,眼下我瞧着,莫不是谈情说爱的乐趣么?” “谈情说爱?”苏婳婳秋瞳剪水,莫瞧她戏弄段九龄这般得心应手,不过都是循着本心,如何愉悦便如何逗弄,却不曾想过,为何会觉得逗弄他得趣,眼下陆舟子提起,苏婳婳眸中带着三分茫然地问道。 陆舟子笑道,“便是调风弄月啊奶奶,就是你想与他腻在一处,这样这样,再那样那样!”手脚并用得去作出“如何是这样,如何是那样”的样子来,侃侃而谈的模样,俨然忘却了他也不曾实战过,眼下这些不过都是从戏楼茶馆听来的,纸上谈兵半点不觉得有何处不妥,幸甚至哉。 直将苏婳婳唬得一愣一愣的,怔了半晌,一拍床沿,当即觉得陆舟子所言很有道理。 怪道她总想着作弄段九龄,再细细一回想,这几日她与段九龄时时在一处,所做之事,可不就是调风弄月么。 段九龄皮囊生得好,魂魄又香甜,身上的皮肉又紧实有力,确实比旁的男子更适合拿来当调风弄月的玩意儿。 这头被陆舟子解惑了,苏婳婳又将业障之事细细说给他听了,那陆舟子想来也不曾见过这样稀奇的事,一时犯了难。 何为业障,修道时作下的恶业,既为恶业,那自然是以善消之。 苏婳婳化了人形却不曾修行过,乃是抽了墓主的神魂,故而业障缠身,可何以这些时日下来,独独在段九龄身侧消过业障? 又是触发什么环扣,才能消? 陆舟子道,“我一时也勘不破为何,奶奶留心着,既在那人身旁业障有消过,那很可能他便是奶奶的果应。” 话毕,屋外又响起了脚步声,苏婳婳挑眉示意,陆舟子便又化作一阵风散去了。 第8章 入得急,呛着了。 段九龄从屋子里出来,下了楼,跨步迈出门槛,立身在院中,才开始掩唇轻咳了起来。 是方才药汁入得急,呛着了,待将落在腔内残留的药汁咳了出来,那莫名的胀热之感才觉好些。 厚积的云雾缓缓退开,将勾月的影子露了出来,月光轻扫,段九龄的面容被映得有些苍白。 苏婳婳太过热情,让他全然无法招架,他不记得他从前的性子,不知从前的他面对苏婳婳的亲昵是如何应对的。 如今他整日里要去面对的苏婳婳,倒像是在他身上种下了一枚蛊虫,陌生,却又满是诱卦。 这样的感觉他是不喜欢的,并且是抗拒的,段九龄想。 他实在作想不出,若她所言为真,他二人当真是新婚燕尔的夫妻,那他二人从前皆是这般?动辄便可唇齿相依么? 想至此,段九龄缓缓抬手轻置于唇瓣上,那里有她今早咬破的伤口,还有她方才留下药香。 但若她所言都是假的呢? 段九龄不自觉敛了眉,倘或苏婳婳是诓骗他的,是他身上有什么值得她那般费心力去诓骗? 他的不记前尘与旁人的失了记忆不同,他脑中并非浑噩,而是空空如也,但许多事情又好像是在潜意识中一般,毫无道理却又确实存在。 他对其他事物皆很陌生,包括这几日与他睡在一处的苏婳婳,他对她唇口的馨香觉得陌生,对她绵软的身子觉得陌生,对她待他的处处热切更感到陌生,但,他又觉得她好似真的不曾骗他。 -- 第16页 是了,他一个身无长物之人,无能图之物,何人会想来诓骗他。 思绪纷飞,段九龄干脆阖了眼,任由夜风在面上佛动,良久,睁开眼,回身入内。 - 苏婳婳在床榻上,探着脑袋朝屋门张望着,只等着屋门被推开。 可那门外的脚步声竟又渐渐远去,又过了半晌,才见有人重新上楼,继而推门入内,是段九龄。 “九郎去了何处?怎的竟这样久。” 段九龄不曾多言,只是见着苏婳婳将半个身子探出被衾外的模样沉了眉,而后迈步绕过屏风,至床榻前,替她将被褥重新盖好 朝外道了一声,“进。” 苏婳婳这才发现,原段九龄身后还跟着小厮,是拎了几桶热水上来。 自从方才被陆舟子点拨了,苏婳婳的心境就变了,从前当段九龄是个逗趣的玩具,眼下将他当做了用来谈情说爱的逗趣的玩具。 她都打算好了,妖生漫长,她自然不可能一直对一件玩具上心,但也不能轻易抹杀了段九龄的功劳,待日后她另有了新的得趣的物件,段九龄要什么,她便依了,横竖不会亏待他。 心下回转间,屏风外头的水都准备好了,苏婳婳原以为是段九龄开窍了,要替她擦洗,却见有一个与她年岁差不多的女子从外头走了进来。 苏婳婳见状,自然不愿意,正想再对着段九龄说些软话,不想段九龄瞧都不曾瞧他一眼,径直便出去了。 苏婳婳心下不愉,却也不好发作,任由那女子上前绞了热帕子上前替她擦洗,一时间兴味索然,也不想好好说话,更不想动弹,那女子有时不小心手上重了牵动了她的伤口她全没有痛唿的心思了,只枕着藕臂阖眼,一句话都不曾说。 不多时,竟又睡着了。 再醒来时,苏婳婳因着长时间趴卧,身子发硬,轻轻动了动骨头随即下意识朝床榻旁一伸手,不想竟摸了个空,苏婳婳倏地清醒了大半,睁开眼,屋内只余角落里有一盏烛火亮着,再探身一瞧,才发现段九龄正睡在了地上。 苏婳婳觉得有些奇怪,怎么从先头喂药后,他二人好像都还不曾说过话。 不过,委屈了谁苏婳婳都不会委屈自己,遂指节微动,下一刻,段九龄便落在了床榻上、苏婳婳的旁边。 苏婳婳撑起身子,望着段九龄,不禁感叹他的睡相当真是好,方才睡在地上也依旧是双手置于胸前,面朝上仰卧,一动都不曾动。 倘或日后在段九龄这处腻了再寻旁人时,定然要找个睡相也这般好的。 苏婳婳唇边勾了笑,小心翼翼打开段九龄置于胸前的手臂,颇为乖巧得钻入他的臂弯,深嗅了香甜之气,这才安稳得睡去了。 - 翌日,外头天才刚刚放亮,第一缕日光透过窗户落在了段九龄的面上,鼻尖有馨香萦绕,胸前有柔软相靠,下一刻,段九龄睁开眼,却不免一惊。 他分明是睡在地上的,为何醒来时会与苏婳婳一道躺在床榻之上。 因着苏婳婳是趴卧,故而准备说来是段九龄将苏婳婳整个拢进了怀里,他的左手只需稍稍下落,都能抚摸到胸前之人的背脊。 这时,臂弯中的苏婳婳许是因着些微的动静,敛着眉头将脑袋轻蹭了蹭又在段九龄的肩膀之上寻了舒服的姿势,还要再睡。 段九龄满脸莫名与讶异,想要将手臂抽出,可这般一动,苏婳婳便睁开眼醒了。 一转头,见着段九龄,苏婳婳下意识得抿出一个笑容来,“夫君,你醒啦。” 因着刚醒,苏婳婳的声音还透着些轻哑。 段九龄别过眼,眉间微沉,似是在回想昨夜的事,原是想着苏婳婳有伤,床榻之上再睡一人自然是诸多不便,不曾想醒来却是这番光景,心下不明,略一沉吟再抬眸正要问询,却撞人了苏婳婳睡眼惺忪的眼。 而后听见她轻声道,“昨夜我原是睡着了,再醒来时便见夫君竟睡在地上,原想将夫君唤上床榻来睡的,又怕这般睡了被叫醒,再睡便不香了,倒也不曾唤,不想方才醒来,夫君竟已然在我床榻上了。” 说到这处,苏婳婳噙着笑意低下头,在段九龄的耳畔轻声调侃道,“下回再不能这般费事了,想同我睡一张床榻便睡了,做什么要这般迂回……” 苏婳婳与段九龄挨得实在是太近了,近得段九龄都不用刻意去唿吸便能嗅到单属于女子的绵软的滋味,她的话让他面色有些不自然,他不知晓他为何会在床榻之上,可屋内只有他们二人,苏婳婳又伤着,断然不可能将他从地上搬至床榻,更何况,若真有人搬他,这样大的动静他如何会不醒。 段九龄脑中思绪纷乱,却勘不出半点头绪,甚至在想,难道真是他自己睡梦中爬上床榻的? 苏婳婳原就不是什么有分寸感的妖物,说话做事全凭自己喜好,今日她心下欢喜了,那连她脑袋上的毛都可拔得,若她不欢喜了,天灵盖都能拧掉。 她现下惯喜欢腻在段九龄身旁的,恨不得时时刻刻贴在一处心下才满足,想罢,苏婳婳低下头便想要探一探段九龄唇瓣的味道,但堪堪要靠近时却被段九龄推开了。 段九龄随即起身,面色些微有些不自然,只在外头披了件衣衫便推门出去了。 第9章 “妖?” 苏婳婳有些奇怪,段九龄近来不曾与她多言,每每见着了都好似在避开她一般,但对她的照顾却很是周到,譬如总是凉了一凉的小米粥,还有每晚入屋来替她洗漱的女子,也不知他从何处来的银钱。 -- 第17页 这般过了几日,苏婳婳的伤已然大好了,却也不大坐得住了,段九龄不在,她便想寻陆舟子来问一问,怎的现在谈情说爱反倒没有先头那般顺利了。 却不想,掐了一道传音的术法也毫无反应。 苏婳婳眉头一敛,莫不是出了什么岔子,当即又化出一道术法来追踪,循着踪迹便翻身去了窗外。 - 陆舟子也不知为何会被抓来,他正吐着舌头挂在树梢上睡觉,醒来便被修士关在了这间屋子里,屋外挂了符咒,碰一下便灼热难忍。 正这时,屋外传来了轻微的响动,陆舟子倏地站起身,却也不敢胡乱出声,怕将修士引来,他猜想定然是苏婳婳寻来了,可她未必知晓他关在何处,外头的响声越来越远,陆舟子急得满屋子乱转,最后从储物袋中摸出了两个核桃,只听得“啪”一声脆响,用脑袋将核桃给砸开了。 果然,外头的人听着了声响当即顿了步子,复回过身来,靠在门边。 “吊死鬼,是不是你。”声音轻而又轻。 骤然听见苏婳婳的声音,陆舟子险些恸哭起来,他就知晓,姑奶奶发现他不见了,定然会想法子来救他,可眼下不是落泪的时候,陆舟子强忍着泪水,委屈得小声道,“姑奶奶,就是我,我就知道你定然能发现我的……呜呜呜……” 外头的苏婳婳兀自翻了个白眼,“能想到用脑袋碎核桃的,除开你也没有旁人了。” 苏婳婳正要抬手结印,又听见吊死鬼的声音,“奶奶,门上好像贴了咒法,要当心!” 苏婳婳闻言,化出一道术法去探,果然,咒法上还被人特意附上了一层幻心经,很纯正的仙门道法。难怪方才探吊死鬼的气息,只探到这处宅子,皆被幻心经挡住了。 硬闯怕是不行,既如此,苏婳婳眼波微动,随即隐了身形,悄么儿寻着地躲了起来,而后化出妖气结印,一挥手便将院中的一面墙击破了。 响声一过,果然有两个身着白衣的小修士跑了过来,环顾四周,当下便发现了被苏婳婳击碎的院墙。 “师兄!我明明挂了符咒,怎的让他给跑了?” “岳智,小心有乍!” 那师兄语毕,当即敷手结印,屋门大开,二人跨步入屋内正要瞧个究竟。 正这时,只觉身后一股妖邪之气凌面而来,要回头却也来不及了。 苏婳婳现行抬手结印制住那两个修士的一瞬,朝屋内的陆舟子大声喊道,“出来!” 陆舟子也是个机灵的,先头便知晓是苏婳婳在想法子救他,便隐在屋内一角,待听着动静便往外跑了。 可那两个修士到底不是寻常人,二人当即挣开了术法,列阵做法,口中念念有词。 那密密麻麻的翁鸣声犹如钟鼓一般朝苏婳婳压来,瞬然,苏婳婳头晕目眩,连心窍都顿住了。 电火间,苏婳婳不再恋战,强撑着掐了诀,带着陆舟子跑了出去。 - 二人头也不回得往郊外的坟地跑去,一路上苏婳婳调息运气,才略略回过神来,“你怎么被仙门之人抓住了。” 陆舟子摇摇头,“那两个是衍天宗的人,好像是来寻什么人的,也不知为何将我抓了。” 苏婳婳一时也想不明白,想不明白便不想了。 将陆舟子送回坟地,让他小心藏好近几日莫要再现身。 这般一折腾下来天色已然晚了,苏婳婳蓦得想到那段九龄,虽说这几日他与她不曾多说什么话,但日日是会去屋里的,倘或见不着她,也不知会不会着急。 想罢,苏婳婳转身便往客栈赶去,行至离坟地几里远的那处小院,忽然发现被烧的小院已被修葺过了,虽说还不曾全然恢复从前的模样,苏婳婳下意识停下步子往里走去,也不知是谁来替她修缮了屋子。 可,待入了院子,苏婳婳不过行了几步,便顿住了步子,段九龄的气味她自然不会闻错,但现下还有另一种味道…… 屋内竟还有只妖物在。 - 段九龄今日回来修缮屋子,至傍晚时瞧着时辰差不多,便准备回客栈,不想一个衣衫暴露的女子打开门径自走了进来。 这人身上披了一层薄纱,似遮非遮,走起路来柔弱无骨搔首弄姿,还有一股腥臭的狐臊味顺着夜风钻入屋内。 段九龄看着眼前这个不请自来分明居心不良之人,眸间皆是不曾遮掩的厌恶,眉眼寒凉,肃杀之气骤起,几乎是下意识的,唇口轻启,“妖?” 他的神色自带的威压,一时之间竟将那顺着魂魄香气寻来的狐妖震得顿了步子。 狐妖被他一眼看破原型而有些愕然,轻易不敢上前来,待细细探过魂魄,发现就是一个凡人之后,心下才稍安,遂扭了扭身子,“妖又何妨呢,这位小公子怎的一人在这处呢?可是在等人?” 段九龄身上的魂魄温煦菁纯,对妖物来说就是大补之物,这只狐妖是循着味道过来的,原以为他是被什么妖物藏在这处,可推门进来一瞧,竟只有他一个人。 这样的好事,狐妖险些要笑出声来。 须臾间那狐妖已然扭至他身前,正朝段九龄抬手而来,被段九龄一个侧身便躲开了,“出去。” 狐妖扑了个空,却也不恼,待听见段九龄让她出去时,一时忍不住,噗嗤一声竟笑出了声,“我本是孤鸿寡鹄,今日初见公子,心下便生了欢喜,公子倘或不介意,可否替我解一解巫山之苦?”说罢,那狐妖将身子扭作蛇一般,眉眼含笑。 -- 第18页 “公子也很孤单吧,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 狐妖眼下与他多言,不过是想与他逗弄一番,他应,那今日便让他做个风流鬼,他若不应,魂魄她也定然是要吃的。 说罢,上前就要抓段九龄,不曾想段九龄居然抬手扼了她的云门与气户,狐妖不曾防备,竟险些被扣住。 狐妖有些恼,便也不再装模作样,面皮一翻上前,段九龄到底是个凡人,如何能斗得过妖物,方才出手,他自己也有些怔楞,全然是本能。 狐妖将段九龄扣住后,细细看着他的面皮,一时间唇口生津,当即张开血盆大口,想要咬断他的脖子。 正这时,屋外穿来悉悉索索的脚步声,正往这处而来。 狐妖停了动作,勾了眉眼轻声道,“来寻你的?” 段九龄唿吸渐促,不管苏婳婳与他到底是真夫妻还是假夫妻,他不想苏婳婳今日丧命于此却是真的,随即便要开口朝外去喊,不想却被那狐妖捂住了唇口。 “小公子别急呀,外头的是你娘子?那今日两个我一道吃了,让你们上路都有个伴儿。” 屋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蓦然,狐妖面色一顿,松开捂住段九龄唇口的手,嗤笑着哑声道,“你娘子也是只妖物,你竟还来嫌我?你与她能睡与我便不能?都是妖物还分什么贵贱呀。”可为何那妖物不曾将他吃了呢,狐妖眉头微动,一个转念便想出了缘由,有些眼馋,“你是将你的血供给她长修为了,故而她不曾将你吃了?” 闻言,段九龄面色一顿,当即敛眉呵斥,“不知所谓!” 随即转头朝外出声,“别进来!” - 在苏婳婳感应到屋内有一只妖物后,便轻敛着步子,一手负在身后,不动声色得单手化印,慢慢靠近屋子。 正这时,屋内忽得传来段九龄的声音,暗哑又急促。 “别进来!” 这话分明是对她说的,想来段九龄是被制住了,但苏婳婳如何会走,她倒要看看,是哪只不知死活的妖,在她头上拔毛,敢与她抢人,足尖在地上一踏,激起尘土飞扬,瞬然腾空而起,抬手挥了一道晦暗的印记朝屋内打去。 霎时,屋门大开,内里冲出一道棕色的身影,是只五尾狐狸,速度很快,直往苏婳婳这头凌面袭来。 苏婳婳先头方被两个仙门修士伤了元气,眼下竟有些不敌,堪堪闪身躲过了狐妖的一击,那狐妖颇有些道行,比之苏婳婳这样的不曾正经修炼过白捡来的化形要厉害得多了。 这般三两个回合下来,苏婳婳一个不小心,竟被狐妖一掌击落,从半空中跌落至地上,还滚了两圈才停下,好生狼狈。 刚要站起身,却见立身站在屋旁神色寒凉又古怪的段九龄,苏婳婳的心窍没来由得一顿,方才后知后觉得意识到。 段九龄现下定然知晓她的身份了…… 正当怔神之际,却见段九龄眉头一蹙,“当心!” 苏婳婳一回头,狐妖的爪子正直朝她袭来,当即向后退去,却仍被狐妖照着心口剜了一记,伤口深可见骨,险些将苏婳婳的内丹给剖出来。 苏婳婳神思混乱,心腔乱撞,气喘吁吁,分明不敌、且战且退之态,那狐妖面上得意之色更甚。 正这时,段九龄出言,“关冲,井金,小骨冲,击!” 苏婳婳怔了一瞬,才意识到段九龄竟知晓如何敌妖,强撑起身子,运转周身灵力,两手交织结印,竟在手中结出了一道金印,光晕熠熠,当下便朝狐妖挥去。 电火间,狐妖许是也不曾想到苏婳婳竟能结出金印,闪身想要躲,可那金印竟然霎时变大,将狐妖整个笼在光晕里,狐妖躲闪不及时,生挨了一记呕出一口血,慌乱逃窜而去。 至此,苏婳婳心头瞬然微松了下来,下意识转头朝屋旁的段九龄瞧去,而后眼周渐渐模糊,气血翻涌,下意识吐出胸腹间的一口郁气,却连带着呕出一口血沫来。 方才行的也不知是什么道术,她竟被反噬了。 脑中只来得及闪过这一句话,便晕了过去。 在堪堪闭上眼的前一刻,恍惚间那段九龄抬了步子…… 第10章 “我是人是鬼,你探不出…… 苏婳婳醒来时,正在她先头幻化出来的屋子里,躺在床榻上,神思浑噩,不知今夕何夕,略想动一动身子,便发现周身像是被车马碾过一般,比之先头被打板子那几日有过之而无半分不及。 当即一声痛苦的闷哼从唇口溢出。 正要起身,便听到屋内传来段九龄的声音,“还是先不动的好。” 凉薄,疏离。 骤然听见段九龄的声音,几乎是下意识的,苏婳婳鼻尖有些泛酸,她与妖物打架从不曾像现下这般惨过,当然先头遇上的精怪也都不如那只五尾狐狸厉害。 正下意识要朝段九龄撒撒痴,可刚一抬眸,便对上了段九龄淡漠寒凉的眸子,瞬然湮了心思。 其实细想之下,从前段九龄也不曾给过太好的眼色,但那时的他与今日却好像又不同,譬如,那时他是会因着她闹出的乌龙轻轻笑一笑,或是她撒痴的时候,虽他也总是现下这副神色,但眉眼却好似比如今要好说话些。 苏婳婳这才想起来,如今段九龄知晓她是妖了,怕是想着跑都来不及,哪里还会同之前一样?眼下还在这处,分明是瞧她不能动弹便故意要瞧她的笑话,这般想着,心头便莫名郁结起一股气来,她如今伤重,却还要受他的冷眼,这般想着,负气的话便脱口而出。 -- 第19页 “你怎的还在这处。” 那头段九龄正端起面前的茶盏要喝水,待听见苏婳婳说的话,身形几不可见得一顿,茶盏中的茶水顺势溢了一些出来,索性茶水早就冰凉,倒要不曾被烫着。 段九龄叩了叩牙关,继而放下茶盏,侧眸睥向苏婳婳。 只一眼,便让苏婳婳下意识缩了缩脑袋,别过面庞朝着床榻内里,再不开口说话,也不瞧他。 段九龄默了一阵,也不知在作想什么,随即起身,推门出去了。 - 听着屋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屋内便只剩苏婳婳一人了,桌案上的烛火轻晃,在床榻的床幔上落在或明或暗的影子。 苏婳婳脑中一片烦乱,忽然想回坟地了,去瞧一瞧陆舟子,也不知他有没有将自己藏好,或者回墓主的棺木里也行,墓主没了神魂,眼下尸首不知有无变化,左右比躺在这处凭白让人瞧西洋镜强。 这般想着,又有些恼羞成怒,倘或段九龄来与她吵架,那她定然可以理直气壮与他好好说一说道理! 她确实骗了他,但也不曾害他呀,恰恰相反,她将他从藏香楼里救出来,若不是她,想来那老鸨子哪里是让他点一点吃食那么简单,怎么说都得诓骗他去点潇湘姑娘唱唱小曲儿,届时恐就不是几十两金锭子的事体了,怕是要签了楔子在藏香楼里当龟公才好还尽那些个风流债! 再说前几日,她还想着要替他挨板子的! 还有方才,那样厉害的狐妖,都快将她的魂魄打出来了她都不曾想过要掉头逃跑,她不过就是贴着他困觉,占了他一点点的便宜罢了,也至于这般装相么? 正心头愤懑之际,忽然又响起谁人推门而入的声音,屋门“吱呀”一声,步履很轻。苏婳婳一时不及应,险些从床榻上跳起来,奈何伤重不能动,只得艰难地转动脖子,一回头,正见着去而复返的段九龄立身站在她的床头,心头一骇,方才心下的辩口利辞在这一瞬间全咽进了肚子里。 段九龄缓缓坐在床沿,面色沉沉,视线不过是从苏婳婳面上略一停留,便将手中的瓷盏端至她跟前。 苏婳婳这才瞧见,原是一盏药,只是这药瞧着比挨板子那日用的更黑,想来也更苦。苏婳婳望着药盏默然不语,她不知晓为何段九龄去而复返,她原想多嘴问一句,做什么要给她端一碗这药乌漆嘛黑的药来。 却不曾说出口,垂了眼眸极不情愿地伸手去接了,端至唇口边,原是想要一口闷了,刚想捏了鼻子却又反悔了,遂探了舌尖出来想要先尝尝味道。 若不苦,她便慢慢饮,若苦,她便分早中晚慢慢饮。 待碰到一丢丢药汁时,苏婳婳便忙不迭地将舌头收回,略一砸么,好像不算苦,想罢,苏婳婳心下稍安,唇口轻启饮了一口。 不曾想,堪堪一口,苏婳婳便苦得险些将舌头都咬掉,连指尖都忍不住轻颤着。 都由不得她多想,胃里头翻江倒海,苏婳婳转头便俯身在床头干呕了起来,口水四溢,模样难看又狼狈,轻颤着嗓子道,“你是不是在里头下毒了……” 那头段九龄面色冷凝,原也想过她是吃不得苦药的,但一想到这几日她做下的事,就偏不想替她寻蜜饯来,果不其然苏婳婳是一口都吃不得,正掏了一块巾帕想替她拭一拭,待听见她那句话,便顿了动作。 苏婳婳将那口药汁吐尽了,才轻抚着胸缓缓坐起身,长长的眼睫上还挂着几颗泪珠子,别过脸面朝着床榻内。 段九龄将只喝了一口的药盏至于床头,却不曾起身离开,二人就这般无言得坐着。 良久,段九龄菱唇微启,“我的血于你的修为有益处?” 声音暗哑又低沉,分明是一句问话,但落在苏婳婳耳朵里却像是陈述句,这不免让她疑惑起来。 她原想着段九龄若要与她说话,那开口第一句合该是,“你为何要骗我。”或是“你为何要救我。”如此云云。 因着苏婳婳也是才发现他的血于她有益处的,至于段九龄是如何知晓的,心下不明所以,但也是老老实实嗯了一声。 很轻,但段九龄听到了。 默了一默,段九龄眼眸低垂,瞧不清神色,只是下意识得点了点头,像是对苏婳婳的那句“嗯”的回答。 狐妖说的是真的,原来他的血于涨修为很有益处,故而他被她从藏香楼里带出来,随意寻了个由头将他诓骗了,而后寻着机会用他的血,为用血,便也不惜摒弃什么男女之别,轻易便可唇口相依。至于为何不像狐妖那般干脆将他吃了,段九龄想,想来是要将他养成血罐子,慢慢修炼,慢慢取血。 这样想,也就都解释得通了。 但,或许不是呢。 段九龄心头微动,眼帘微掀,望着苏婳婳白净的面庞,复启唇,缓缓道,“那你为何不将我吃了。” 苏婳婳回转过头,正对上段九龄晦暗无明的眼,原是想说,她身上有业障,行不得恶,这话不假,但总觉得这样一说在段九龄跟前便似矮了一头,心念回转,半真半假道,“我原是想将你养得白胖些的。” 语毕,苏婳婳眼眸飘忽,总不能说她是瞧他有趣,原想着要与他玩闹过瘾谈情说爱玩闹过瘾吧? “原来是这样啊。”段九龄哑着声线,似低喃,似沉吟,而后便不再说话了。 -- 第20页 烛火燃到了烛心,“噼啪”一声炸开,将苏婳婳的眼皮子吓了一跳,段九龄冗长的沉默让她莫名有些心慌,她忽然便觉得他好厉害,那两个问题,原是前几日与陆舟子一道商量着才想明白答案,段九龄却一针见血。 苏婳婳有些气馁,那无理搅三分的气势便又冒了出来,横竖她便是有错,那也要寻着旁人的错处才好,这样吵架方能不输人不输阵,“我虽骗了你,却也不曾害你性命呀,何况你也不曾对我说实话,你与我不过彼此彼此,何必这样锱铢必较,竟还要甩脸子给我瞧,我都不曾来戕怪你呢!” 苏婳婳这话强词夺理,颇有气焰,只是眼下伤重,说出口的话中气并不很足,听起来倒似是心虚一般。 那头段九龄闻言,顿了一顿,随即一声轻笑,可说出口的话却好似沁了怒意在,“我如何诓骗了你?” “你既不知,我便点你一点,”苏婳婳一挑眉,劲头便上来了,“连我都打不过那五尾的狐狸,何以你一句话便能将她击退,什么样的招式,竟还将我反噬了,当中种种,你敢说你不知情?” “你既说了不记前尘,现下这话你自己信么?我还不曾问你,你倒先问起我。” 苏婳婳的言外之意便是那段九龄才是扮猪吃老虎之人,佯装不记前尘,诓骗苏婳婳,内里究竟所为何,天知,地知。 不曾想,段九龄豁然站起了身,他身量本就高,眼下立身站在苏婳婳的床头,直将昏黄的火光皆挡在了身后,那床榻之上瞬然暗了下去,苏婳婳哪里见过这样眸色冷凝的段九龄,堂堂一只能吃人妖物,竟就这般被骇住了,连吱都不曾吱一声。 段九龄叩了齿关,隐了愠怒。 “我是人是鬼,你探不出?” 厉声轻嗤之声,不知是在笑旁人还是笑自己。 第11章 “就是……似这般……”…… 段九龄那迫人威压又来了,苏婳婳只觉心窍都被骇住了一般,当即湮了气焰。 原他也没有说错,旁人或许不知,但苏婳婳最清楚他是人还是鬼,见他第一面,她便用术法探过他的魂魄,温煦菁纯,却无半点仙妖之气,实乃大补之物。 撇了撇唇,只得将话头扯到旁处,“你魂魄如此,不是我也会遇上旁的妖物,似今日那狐妖便是……” 语毕,那段九龄身形顿了顿,并不曾再说旁的,便迈步出去了。 苏婳婳原当他不会再回来了,思绪翩跹,也不知这段九龄哪里来的这样大的火气,是她做妖做得不够吓人么?如今她是不太能动弹,待能动弹了,定然要给他几分颜色瞧瞧的。 苏婳婳不曾想到,那段九龄竟又回来了,这一回他手中又端了一个碗盏,轻轻置于床头,而后转身要出去,在要迈步跨过门槛时,轻声道,“如此,多谢苏姑娘不食之恩。” 段九龄说话的时候,都不曾朝苏婳婳看,只是面色寒凉有些定然,语毕,便又推门出去了。 屋内一片静默,良久,苏婳婳见着段九龄确实不曾再回,这才缓缓侧转过身朝那床头一瞧。 这一瞧却不免愕然,竟是一碗血,鼻尖轻嗅,鲜甜可口,是段九龄的。 苏婳婳不知道段九龄这是何意,虽然他的血确实可以涨修为,但苏婳婳更怕业障陡生。 不知过了多久,苏婳婳在床榻之上慢慢得翻来覆去,脑中皆是床头的那碗血,只稍她探一探手臂便能够到的,眼下她元气大伤,正是需要那碗血的时候。 苏婳婳想来段九龄临走前的那句话,说谢她的不食之恩。 既如此,这血是段九龄自愿所赠,便不是她强取,这业障合该算不到她头上罢…… 未几,苏婳婳复坐起身,探身抬手将那碗血小心翼翼地端起置于面前。 心下是百转千回,最终,苏婳婳没能抵过这巨大的诱惑,舔了舔干裂的唇口,伸出葱根般的一根手指,缓缓没入碗盏,轻轻沾了一点点,复慢慢至于唇口,略一吮吸,果然,又是记忆中的香甜可口的味道,让苏婳婳神思都有些摇曳…… 下一刻,周身灵力运转,内丹上好似结出了浅浅的一层光晕,随即熨帖修复着她的伤口,手腕子轻转,苏婳婳细细感受着体内的变化,业障不曾陡生,心下这才稍安。 - 苏婳婳这回的伤不似上回,外伤易好,内伤难愈,虽说有段九龄的那盏血,苏婳婳用尽了身子确实好得快些了,但还是要慢慢将养的。 索性段九龄他还是个人,想来知晓她于他是有救命之大恩,倒也不曾将她撇下兀自走人,只是每日一早一盏比蛇胆还要苦上万分的药盏便置于苏婳婳的床头。 有时赶巧能碰上苏婳婳醒着,却也不瞧她,倘或苏婳婳醒着,那也是放下药盏便走,并不与她多言。 这般几日下来,苏婳婳便后知后觉得想,段九龄好像是与她生气了,苏婳婳却有些烦恼了,她平日里只会逗弄人,却不大会哄人,之前与陆舟子在一处时,遇着她不悦之时,多是陆舟子哄她。 眼下难不成要她去哄段九龄么?那是万万不能的。更何况,苏婳婳都不知晓段九龄究竟气在何处。 倘或说是为着她身为妖却诓骗他这桩事,那说到底她也不曾吃他呀,男子也忒小器了些。 - 这日傍晚,屋外落日熔金的余晖洒落在山头,苏婳婳正百无聊赖之际,窗外响起了轻叩之声。 -- 第21页 苏婳婳眉眼一跳,下一刻一个熟悉的身影便出现在了屋内,不是陆舟子还是谁人! 二人已许久不曾相见,苏婳婳当即喜上眉梢,这便从床榻上坐起了身。 陆舟子闻着屋内的药味,心头一震,当即泪眼婆娑得关切道,“姑奶奶怎么受伤了?可要紧么?现下可大好了?我去给奶奶抓些内丹来替奶奶疗伤罢!” “无碍,只是被狐妖伤着了,现下已然大好了。”苏婳婳摆摆手,“怎的寻来了?” 陆舟子听着苏婳婳说话的样子,不似是中气不足的样子,再细细瞧了她的脸色,也不见惨白之状,这才心下稍安。 “我怕出岔子,便躲在坟地不曾往外跑,这几日听说妖皇的封印出了些纰漏,我想着那必是大乱,仙门修士合该都去妖界了,这便出来寻奶奶了。” 苏婳婳虽是妖物,却还不曾正经下过妖界,故而什么妖皇、什么妖界大乱,她其实都不在意。 陆舟子惯会鉴貌辨色,三言两语之下,已然发现苏婳婳兴致不如前阵子那般高涨,“奶奶这几日是不得趣儿?” 骤然勾起那呕死人的事体,苏婳婳当即打开了话匣,心下之委屈罄竹难书,待说至后头,已然疾言厉色,将段九龄的错处细细说了好些,又将他说与她的那几句话翻来覆去好一顿解读,方才解一解心头的郁闷。 “我不过是撒了小小的一个谎,如今他话都不欲与我多言,莫不是还要我去低头认错么?” 她好歹也是个妖啊,能轻易捏碎凡人的头骨,能一口吞人魂魄的妖啊,现下这般被动,当真是跌份! 言讫,那吊死鬼眼珠子转了一圈,“奶奶想他是为何与奶奶生气?” “我如何知晓?竟不知人界的男子皆是这般小器的!”苏婳婳嘟着唇瓣,有些恨恨然。 陆舟子粲然一笑,卖起了关子,“奶奶不知……我却知……” 苏婳婳当即敛眉,连声催促之下,陆舟子才细细说来,“他为何不欲与姑奶奶多言?自然是怕奶奶再吃他呀,那日他分明问奶奶为何不吃,奶奶是说要将他养胖些再用?奶奶这两日留心着,且看看那段九龄是不是都不曾好好用吃食了,我琢磨着得清瘦了一圈才是,奶奶你说,所为何?” 闻言,苏婳婳眼波流转,回想着前几日见着段九龄的模样,衣衫好像确实略略宽大了一些,原来竟是怕她将他吃了么? 待想通了这一点,苏婳婳心下松怔,唇瓣略一缕若有似无的笑意,挥手赶走了陆舟子。 - 这日一早,日头才刚露了白肚皮,苏婳婳便早早醒了阖眼装睡,等着段九龄入内来。 果不其然,约莫半盏茶的功夫,便听见轻而又轻的推门之声,而后便是段九龄入内的声音,“咯”的一声,将药盏落下,这就要走了。 苏婳婳随即坐起身,脱口唤出,“九郎。” 段九龄身形果然一顿。 苏婳婳暗暗窃喜,虽说段九龄背对着她,让她瞧不清楚他的神色,但他既能被她唤住,想来陆舟子说得不错,想罢,轻咳了一声,装腔道,“九郎这两日怎的清瘦了?” 说着便探出身子去拉段九龄,待勾到了他的手指,略一用力,便让他回转过身来瞧她了。 苏婳婳望着段九龄仍旧漠然的眸子,当即厚着面皮软声道,“我伤还不曾大好,九郎离我这样远,我说话时候,心口便有些疼……” 那段九龄眼帘微掀,竟真的朝床榻又多行了半步,“何事。” 苏婳婳兀自压下心头的雀跃,顺杆子就爬,“九郎既救了我,我便不会吃九郎啦……” “可我总是馋,你可否让我时不时解一解馋?” 苏婳婳的声音迤逦又缥缈,称得她明媚的眼眸更是娇俏。她一心想着接下来的香艳之事,都不曾注意到段九龄如今垂眸瞧她的眼神,只听见有一道视线在头顶,随即是低沉的声音传来。 “何意?” 苏婳婳抿了唇,慢慢跪在床沿,与段九龄面对面。 可段九龄的身量实在是高,饶苏婳婳跪在床榻之上,也堪堪到他的肩头罢了。 苏婳婳只得微微绷起小腿,探起身子,抬了一双藕臂复环住段九龄,俨然将上半个身子挂在他的脖颈之上,而后凑上前,于他耳畔,暗哑了声线,“就是……似这般……” 苏婳婳埋首在段九龄的肩头,深嗅着她已然作想了多日的他独有的香甜之气,而后眉眼迷离,唇瓣微张,这便寻着段九龄的唇口贴了上去…… 初初不过是轻点轻啄,少顷,干脆探出香舌,想要舔丨舐一番…… 段九龄瞬然一默,苏婳婳如何感觉不到臂弯之下他的异样,正是得意之际,可下一刻,便被段九龄一把拉开了,力道之大,苏婳婳一时不及应,整个身子都往后仰去,葱根一般的玉指下意识凌空一抓,竟勾到了段九龄的衣襟。 苏婳婳随即跌落在身后那柔软的被衾中,而段九龄亦顺势倒了下来。 二人便这般四目相对,屋内蓦然竟了下来,仿佛连房顶上何时落下一片脆黄的叶子都能听见。 苏婳婳想,许是受了伤,如今面皮子不似从前那般厚得无与伦比,眼下被段九龄瞧着,竟没来由得有些面热。 第12章 “姑奶奶不必拘束,撒开…… 苏婳婳当即抬手缚上段九龄的背脊,正递上丹唇想要再讨一下“她答应不吃他了”的利息,却发现段九龄眉头紧蹙,将她的两个手腕子紧紧拽住,而后叩于她的头顶,力道之大,苏婳婳一时之间都忘了要用术法挣开。 -- 第22页 随即便见段九龄慢慢撑起身子,将二人的距离拉开,眼眸中不知是什么东西一闪而过,苏婳婳瞧不真切,只见他唇口微启,透着分薄怒。 “你寻错人了。” 语毕,起身扔下苏婳婳一人,便走了。 徒留满脸愕然的苏婳婳,未几,心下微恼。 她不知段九龄如今为何这般,她都放下身段去哄他了,并还给了他承诺不会吃他,她自然是言而守信之人,他却还要这般摆着架子,正当他能随意拿捏她了? 苏婳婳越想越气,已然自己跟自己怄上了。 - 段九龄的药不曾断,仍旧每日给苏婳婳送来,只是辰点更早了,每每苏婳婳醒来,都瞧不见他,只有床头乌漆嘛黑的药盏提醒她,他今日又来了。 苏婳婳心下置气,自然是不肯好好喝药的,段九龄什么样的端进来,第二日一早便仍旧什么样得端出去,可渐渐的,苏婳婳发现送来的药盏旁总会有一颗蜜饯,苏婳婳尝过,很是清甜,不腻人,至此,苏婳婳便单挑了蜜饯用,药仍旧一口都不喝。 苏婳婳她到底是妖物,瞧着物件新鲜便喜欢逗弄的性子从不曾变过。 先头与段九龄唇齿相依的香甜滋味仍旧萦绕在心头,瞧的见吃不到,是一回事,瞧不见吃不得,又是另一回事,段九龄皮相生得确实好,可日日这般不见人,也不与她说话,调风弄月更是没影儿了,渐渐的她也就不觉得他如何有趣了,苏婳婳想。 这般半月下来,虽说不曾喝药,但许是因着段九龄初初那一碗血,又或是因为苏婳婳运气调息做得好,总之苏婳婳已然能下地了,这便要大好了。 - 这日,外头日晒三竿,苏婳婳正靠在床头笼着被衾翻着话本子,外头又响起了很轻的拍窗声,眨眼的功夫,是陆舟子进来了。 陆舟子一进来便邀功似的显摆他的周到,“姑奶奶与他眼下一切顺意罢?我趁着他不在小院才偷摸儿进来的,没得扰了姑奶奶的好事。” 不曾想,苏婳婳听了唇瓣一动不动,反倒正经翻了一个白眼,复慢条斯理得翻过一页书册。 陆舟子见状,当即噤了声,再细细一瞧苏婳婳的脸色,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心下回转之际,已然另寻了话头。 “奶奶不必忧心,既这个不好,咱们便去旁处寻乐子。” “什么乐子?”苏婳婳问道,头都不曾抬。 “姑奶奶喜欢什么样的乐子,咱们便去寻什么样的乐子!”陆舟子投其所好,“奶奶可知他从前是做什么营生的?” 闻言,苏婳婳停了手上的动作,细细回想,那段九龄能瞧风水,知晓克制妖物的法诀穴位,还会对症下药,莫非先头他是个…… 苏婳婳轻声低喃,“莫非是个……” 那陆舟子上前一步矮了身子将耳朵贴近了,随即便见苏婳婳一拍大腿,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朝陆舟子道。 “我知晓了,想来他是个赤脚郎中!” 那陆舟子听罢,险些笑出声,他原是想问着那段九龄是何人,他便去寻与他一般无二的,一个不行便多寻几个,想来总有能讨苏婳婳开心的,可这赤脚郎中……当真是…… 一时间,陆舟子唇边只得忍了笑意,附在苏婳婳耳畔轻声道。 “姑奶奶,一模一样的怕是寻不到,不若我们去人多的地儿挑一些?” 苏婳婳眉眼一挑,只道何处是人多之处? - 这是苏婳婳头一回来象姑馆,见着里头形形色色的男子,苏婳婳这才知晓,男子寻姑娘的地方叫藏香楼,还有女子寻男子的地儿,这便是象姑馆。 苏婳婳初初有些不适,吊死鬼却道不用担心,“如今咱们是现了形的,待奶奶入了馆子,想近奶奶身畔的少说没有十成也得有九成九。” 陆舟子这话不假,他的人形是个吊死鬼,很是吓人,故而眼下扮作书生子的模样。但苏婳婳有神女之貌,寻常男子见着都走不动道儿了,何况是象姑馆里惯会来事儿的? 果不其然,苏婳婳一入内,各色的男子便蜂拥而至,莺莺燕燕一般将苏婳婳的周围围得水泄不通。 霎时,各种各样的味道便涌入苏婳婳的鼻尖,香的臭的,皆混在了一处,一时倒似被架住了,动弹不得。 陆舟子忙拦在身前,颐指气使道,“寻个上好的厢房,将你们楼里的皆唤上,待姑奶奶慢慢挑定了,别涌在这一处,没得冲撞了我家姑奶奶!” 话音一落,众位男子瞧着眼前女子的穿着气度,再瞧身侧的“书生子”方才的气势,知晓今夜是个大主顾,忙不迭得散开,不敢再造次。 苏婳婳噗嗤一声笑出来,朝陆舟子轻声道,“你这模样,哪里是什么书生子,活像个龟公。” 陆舟子咧嘴一笑,“奶奶高兴,让我做什么都好。” - 苏婳婳被引上了二楼一间厢房,在拐角处,推门入内,不似藏香楼的软香玉枕,入眼很是幽静雅致,屋内点了老山香,味道亦很清淡。 虽说这象姑馆是女子寻男子之处,却与藏香楼有些许个不同,来象姑馆寻男子的女子总是会含蓄一些,寻了人也多是排解排解心头的郁结,琴棋书画对一对,诗词歌赋说上一说,当然若真的要去一趟巫山,倒也不是没有,只是少一些,亦不会似藏香楼那般直接。 -- 第23页 苏婳婳刚一落座,便有一排男子陆陆续续走了进来,落定站好,等着她来挑。 苏婳婳不曾起身,只是一手支着脑袋,眉眼微动,视线微转,少顷,抬了纤纤玉指,轻声道。 “这个……这个……还有那个……” 随着苏婳婳点兵点将似的,那立身站着的男子们便响起悉悉索索的声音来,细细听来,皆是被选中的雀跃之情,也难怪,苏婳婳是何样的容貌身段,寻常见都是见不到的。 “还有这些个……唔……方才点的都不要……”苏婳婳声音懒懒的,透着随意。 话音刚落,那些个男子面色哗然,哪里肯轻易应,竟还想拿出手段来多言几句,“这位姑娘,我祖上乃书香门第,先头落了难,这才流落至此,若姑娘想寻个开解的可心人,想来我能任之……” 既有人开了头,那些不曾被选上的便你一言我一言皆说上了,一时间,屋内便嘈杂了起来。 苏婳婳当即敛了眉头,没有了先头在段九龄身上的好性子,“不要便是不要,快些出去。” 没有疾言厉色,只是微微蹙了眉头,明艳的面庞带着三分薄怒,却让方才还嘈杂的屋子瞬然静默了下来。 一时间,那些个男子便垂了脑袋陆陆续续走了出去。 苏婳婳方才让走的,皆是身上闻着有臭味的,待那些人都光了,屋内燃着的香料香气便隐隐透了出来,下意识便深吸了一口,而后缓缓吐出,至此,才掀了眼帘,瞧着屋内剩下的寥寥几个男子。 因着方才苏婳婳的薄怒,眼下便没有男子再敢多言,这象姑馆里的男子的皮相,虽说比不得段九龄,但也都还尚可,神色却皆是极尽诱掖之态,那眼眸里惯是勾人的模样,只有一个男子隐在人堆里头,垂眸不语,也不瞧苏婳婳。 苏婳婳站起身,迈着徐徐的步子至那一排男子跟前,最后落定在那默不作声的男子跟前。 那男子见着缓缓移至跟前的半截裙摆,眼帘微掀,正落在苏婳婳动人的眸中,有一瞬的怔神,却没有初见美人的欣喜,又很快将眉眼复低了下去。 苏婳婳一挑眉,“就他了。” 旁的男子见状,一时面面相觑,那这象姑馆的管事亦上前一步轻声道,“这是前几日新来的,怕是难得姑娘的心,姑娘不若再选选?” 苏婳婳朝陆舟子递了个眼神,陆舟子当即心领神会,将旁人皆推了出去。 至此,屋内便只余苏婳婳与那新来的男子,还有正要出去的陆舟子。 陆舟子上前一步,想着苏婳婳是头一回来象姑馆,正要叮嘱几句,转念一想,若真要叮嘱,合该与那男子说才是,想罢,咧嘴朝苏婳婳道。 “姑奶奶不必拘束,撒开了玩乐才是道理。” 说完,又嘿嘿嘿一笑,反手替苏婳婳阖上屋门便出去了。 只是这莫名的一笑,当真有吊死鬼常年伸长了舌头挂树梢荡秋千的风范,瘆人的很。 第13章 “你使诈。” 夜色渐浓,春色渐起,随着吊死鬼将屋门阖上,亦将外头回廊处的所有的喧闹之声皆掩在了屋外,至此,屋内一片静默。 苏婳婳旋身寻着圆桌旁的凳上坐下,侧眸朝那瞧不清楚眉眼的男子一睥,“走近些。” 那男子闻言,默了半晌,才缓了步子行至圆桌旁立住,昂首信眉的姿态,竟还透着三分探究的意味。 男子身量高,苏婳婳又是坐着,再瞧他时便不得不仰面,这一仰面,竟正好落在那男子的视线里。 男子神色不过是在初时闪过一丝怔然,而后下意识便退了一步,便再无旁的了。 因着男子的靠近,苏婳婳能闻到他身上的熏香,是很清雅的味道,说不上是什么香,虽说眼下是头一回来象姑馆,但架不住她曾在藏香楼待过大半宿,在馆子是瞧过如何拿捏人如何寻乐子,没吃过猪肉也是瞧过猪跑的,遂一板一眼装腔作势道,“来象姑馆多久了?” “不多久。” 闻言,苏婳婳朝男子瞥了眼,只觉他身上莫名有一种不屈不淫的样子在,剑眉星目,芝兰玉树,也算是个倜傥之人,复轻咳了一声,故意沉声道,“弹琴作画、吟诗作对,可会?” “不会。” 男子的声音有些低沉,乍一听来倒让苏婳婳有些恍惚,亦不曾想到他说“不会”二字时底气这般足,随即微微敛了眉,“竟什么都不会么?陆舟子分明说你们象姑馆的男子皆好生厉害的,女子会的你们会,女子不会的你们也会,花样之多,常见常新!” 说出口的话却不似责怪,倒似是不可置信一般。 男子闻言,终于微微抬起头,正对上苏婳婳茫然又带有一分探究的眼眸,轻启了唇口,“你选我时,便有人告诉你了,我才来无几日……”声音有些低,又瞧了眼苏婳婳似乎有些失望的模样,复道,“你想要什么花样?” 言讫,苏婳婳托着腮,细细思索了一番,而后一本正经一字一句道,“你会瞧风水么?” 男子又是一愕,低头,略摇了摇。 “那……你可会捉妖?譬如,会道法,能懂如何克制妖物的?” 语毕,男子面色有些古怪,未几,复摇了摇头,“你合该去上界寻仙门。” 苏婳婳面上悻悻然,“那你会什么?”语调中还带了一分轻嗤。 -- 第24页 那男子见状,单手背在身后,鬼使神差道,“我会吃酒。” 苏婳婳当即挑了眉,一手撑住面颊,忍不住笑道,“吃酒?这竟也算是能拿得出手的本事么?” 她是不曾吃过酒水的,但却见得多了,远的不说,便说那晚在藏香楼里,多的是吃酒之人,臭气熏天,教人闻来只想作呕。 男子见着苏婳婳的模样,知晓她眼下之意,却信然道,“旁人吃酒如牛饮,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闻言,苏婳婳起了些许的兴致,横竖来都来了,便瞧一瞧这人能将酒水吃出什么花样来,朝外头拍了拍手,只道拿些好酒来。 不多时,外头的龟公便陆陆续续上了好些酒水,一一摆在桌案上头,苏婳婳抬手托腮,二人之间只隔了一张桌子,挑了眉,示意那男子开始。 男子不曾饮,而是细细就酒壶展开,一一言说,何为桑落酒、何为缥醪酒、何样的酒能叫河东酒,而那太清红云之浆又是什么酒,还有绍兴的蓬莱春酒又是如何的稀奇,更是在苏婳婳跟前一一品味,更将酒液中些微的差别都说得清清楚楚。 最后,男子倒了一杯杜康黄酒置于苏婳婳跟前,道,“还有这黄酒,又称仙酒,可要尝一尝?” 苏婳婳从琳琅满目的酒水中抬起头,对上那人略有些挑衅的目光,遂抬手接过,将酒盏端至唇边,轻嗅着那略有些酸涩味道的酒水,正想轻探了小舌去试,不想唇口都不及张,便被那男子挥手拿了回去,“不喝便罢了,原酒水吃了也是会醉的。” 苏婳婳当即杏眼陡睁,如何不知晓她这是被人讽刺了,随即抢过酒水,眉头都不曾皱一下,仰头一饮而尽,霎时,甘冽又辛辣的味道冲入鼻腔,都还不曾细细琢磨出味道便咽了下去,不多时,胃里头竟好似悄悄燃了一撮火苗,煦煦燃着,苏婳婳探出小舌,抬手轻轻扇着。 那男子见状,兀自忍了笑意,只道不必扇,杜康是回甘的酒水。 果不其然,不过须臾,便觉有一股鲜甜醇和的味道从舌根缓缓溢了出来,而后连鼻尖唿出的气息都带着微甜。 苏婳婳忍不住舔了舔唇,复看向那男子。 男子又递了一盏酒水至苏婳婳跟前,只这一回苏婳婳却不曾伸手去接,眉眼微阖,仿佛讳莫如深,随即跑跳着推开屋门,行至回廊处,翻过回廊只有一只手抓住廊柱,那男子一惊,正要上前去拉,却见苏婳婳朝外头的人大喊道,“多拿些酒水来,用坛装!” 末了还加了一句,“还有方才被我选来的,头一批人,就是身上闻不着臭的,都来都来!人多些!”声音之大,饶堂下如何喧闹都听得见。 语毕,便又翻身回了屋子,朝男子咧开唇角,明艳的面庞上漾出粲然的笑意。 男子明显身子一怔,待瞧了会儿反常的苏婳婳,心下一回转便明了,抬手扶了扶额,心道:何以有人酒量这般差,不过一盏黄酒便能醉了? 不多时,酒水一坛一坛地送进屋,一起入屋子的,还有先头被苏婳婳挑捡过的男子。 苏婳婳自然不觉得自己醉了,只觉得异常亢奋,瞧什么都顺眼非常,藕臂一挥,“来吃酒!” “我请你们吃酒!”那说话的模样,好似这世上便再没有比吃酒更有意思更有本事的事了! 那些男子一脸愕然,一时摸不清美人的用意,便有些迟疑,苏婳婳当即敛了眉,“不喝我便另请你们吃夜来香!” 言讫,众人下意识掩鼻,有些胃里头竟已然开始翻江倒海。 少顷,众人便用酒杯倒了酒水,正要饮,苏婳婳却道,“用坛喝!” 众人面面相觑,却也应了,苏婳婳一双秋瞳睁得大大的,只瞧着那些男子喝完一坛便立马递上一叹,连声催促,那些男子连气都不及喘,便一坛接着一坛,不多时,便醉倒了一片,只有先头那男子还清醒着。 苏婳婳眼瞧着他三两坛下肚,有些新奇,“你怎的吃不醉?” 男子不答,只是笑,苏婳婳拉着那男子的手臂,竖了一指至唇边,“嘘”了一声,“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原是吃不醉的。” 这话说得莫名其妙,那男子也不答,只是唇角微扬得笑着。 “你不信?”苏婳婳蹙了眉头,娇态横生,当即抬手拎起酒坛,抬手将那酒水缓缓倒入唇口中,待口中斟满了,便心满意足得一口吞了下去,只是那衣袖宽松,苏婳婳一抬臂,衣袖自然滑落,便露出来滑腻的藕臂,莹白如玉,耀眼非常。 男子不曾多言,横竖苏婳婳喝一坛他便喝一坛。 这一来二去,苏婳婳早忘了时辰,直到天边嚯开了一道鱼肚白,苏婳婳才从满是空酒坛的桌案上抬起头,摇头晃脑道,“你使诈。” 男子笑道,“与你,我还需要使诈么?” 闻言,苏婳婳面上一红,红唇水嫩,轻轻翘着,似是不满,满脸不情愿得又去寻酒,可将酒坛一拎起,内里已然空空如也,苏婳婳打了一个很是不雅的酒嗝儿,蓦得抬手捂住唇口,面上有些愕然,可下一刻便又吃吃笑出了声,纤纤玉指掩不住笑成月牙儿的眉眼,亦掩不住贝齿勾出了弧度。 “见笑了。” “天色不早,我得回了。”苏婳婳眼下醉得迷迷糊糊,抬手便将桌上的酒坛推倒,“明日,明日再与你决一雌雄!” 那男子唇角微勾,倒不曾笑出声。 -- 第25页 苏婳婳步履趔趄得迈步出了屋子,才刚跨过门槛,外头便有人迎了上来。 “姑娘昨夜可宿得香?” 苏婳婳迷迷糊糊,模糊了嗓音,“香……酒香……” 那象姑馆管事得当即便将算盘打得叮当作响,苏婳婳却无多闲心等,随手又不知从何处掏了几枚金锭子朝那管事的一扔,“不用找了。” 言讫,便要下楼。 那管事的见着金子便喜上眉梢,朝一楼的人喊道,“快些寻个马车来,好好相送姑娘!” 这时,屋内那不曾吃醉酒的男子迈步出了屋子,道,“我来罢。” 管事的一瞧,这感情好哇! 苏婳婳已然行至大门外头,男子从楼梯上下去,一楼有一长须老者候着,见着男子下楼,忙迎了上去。 “小侯爷,正事要紧啊。” 男子面上一凛,哪里还有半分昨夜在屋里时的模样,沉声道。 “且候着便是。” 第14章 “你死个几十回我都不会…… 苏婳婳头昏脑胀的,是因着酒水吃多了的缘故,原想着陆舟子合该在外头等着的,不想待出了象姑馆,竟也寻不见人,不见便不见罢,正要找个没人的地儿掐诀走了,后头跟出来一个男子,正是昨儿夜里头那个,苏婳婳咧开唇口一笑,摆摆手道,“不必相送!” 那人却不多言,下一刻身后已有人拉了车马过来,那人一横臂,示意苏婳婳上马车,苏婳婳也不客气,眼下她脑中浑噩无比,连个囫囵步子都走不了,只怕掐诀要掐至谁人的坟头就不好了,遂朝男子道了一声多谢,拎了裙摆便要上马车。 可苏婳婳委实高估了自己,那马车区区三个台阶,正想着两步跨过,可因着神思混沌,竟一脚踏空了,踏空了不必说,重心一个不稳,竟整个人都跌趴在了马车的台阶上,若不是身后的男子眼明手快将她的手臂提住,只怕是要滑至车底下去了,当真是羞得人恨不得钻回坟地。 那男子倒是不在意,唇边勾了笑,将苏婳婳搀扶着上了马车入了车厢,而后叮嘱了两句便放下车帘,坐在马车前头,手中马鞭轻轻一挥,正经驾起了马车。 “姑娘府邸在何处?” 到底是象姑馆的马车,那车厢里满是熏香的味道,苏婳婳入了内,随着车轱辘滚动,马车在青石板路上走出了“嗒嗒”的声音,轻轻得摇晃抖动,苏婳婳在车厢里头便迷迷糊糊起了睡意,待听着外头男子的声音,下意识道。 “唔……出了城门往城郊西去……那里有处坟地,最大的坟头……” 话音刚落,苏婳婳只觉身下的马车都顿了一顿,这才后知后觉又迷迷糊糊加了一句。 “……再往东二里,有个一进一出的小院儿便是了……” 男子记下,复挥了马鞭。 从象姑馆里出来时已巳时,路上马车驾得慢,待出城时,快至午时了,“姑娘因何去象姑馆?” 苏婳婳在车厢内正是好眠,外头男子的话传入车厢内,神思浑噩之际,玩闹的心思又起,“我与我夫君闹了不快呢。” 言讫,那男子一时怔然,却不过一瞬,便展颜笑开,兀自说道,“我姓方,名鹤川,不知姑娘芳名?”声音里透着一股不可言说的骄傲之色。 苏婳婳强撑开眼皮,“我又不曾问你。” 语毕,复阖了眼,再不欲多言。 至此,那方鹤川倒也不恼,更是识趣得再不多问,只嘴角噙着一缕笑意,心下微微一叹,慢慢驾着马。 - 方鹤川将马车驾至小院时,已未时末了,倒也不曾跑错路,苏婳婳这路指得好,因着此处离坟地实在太近,方圆几里处这便是独一户的小院。 方鹤川掀了车帘,却见苏婳婳已靠在车厢内正是酣睡,因着他掀了帘子,山头的落日余晖便顺着幕帘的缝儿钻了进去,甫在苏婳婳的面上,将她的眉眼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金色的眀纱,连腻白的肌肤都隐隐发着光一般。 至此,方鹤川转头望着不远处的小院,正打算放下了幕帘,待苏婳婳睡饱了。 不曾想许是有风顺入了马车内,苏婳婳轻颤了一下,随即睁开眼,只是眉眼中仍旧是宿醉的迷茫与憨态,楞了一瞬,才想起抬收撩开车帘向外去瞧,待瞧见了小院,苏婳婳便迷迷糊糊得要起身了,口中呢喃着,这样快竟到了。 可是苏婳婳的腿脚委实算不得稳当的,从车厢内站起身时便是摇摇晃晃的样子,抬手在车壁内胡乱撑着才堪堪行至车外。 立身在车旁的方鹤川见状,抬手去扶,不曾想,连手腕子都未碰到,只见苏婳婳撩起了裙摆,连台阶都没有踩,直接跳了下来。 只是脚下不够稳当,在方鹤川有些震惊的眼眸中略趔趄了两步才堪堪稳住身子。 苏婳婳正要往小院内去,却被方鹤川唤住,“姑娘先头说明日还会来寻我的,可当真?” 闻言,苏婳婳原脑中思绪顿木,复想了想才知晓他说的是吃酒的事,先头是上了头,口不择言说要与他决一雌雄,眼下便是宿醉后的酒劲涌上脑袋,很是难受,继而也不觉得酒水如何好吃,便不答话,只在腰间摩挲着正要再便出一枚金锭子来堵一堵方鹤川的嘴,可眼下因着吃醉了,连手指头都快掐疼了都不曾见着有金锭子幻化出来,苏婳婳一时气馁,转头道,“明日待我醒了……” -- 第26页 言讫,便踉踉跄跄地往小院内去了。 那方鹤川见状,望了望天色,许是不大放心,便干脆跟在苏婳婳身后,亦步亦趋,待见着苏婳婳推门而后,方才上了马车,调头回去了。 - 屋外是百鸟渐归林,暮色苍茫之际,苏婳婳推开门的一瞬,屋内寒意铺面而来,倒将她激得醒了三分,而后迈过门槛入了内,因着屋里不曾点烛火,故而不过是就着屋外落日的一点余晖将屋内略笼起一层昏黄的影子。 苏婳婳神思困顿,方才在马车上便不曾睡得好,眼下酒劲上来了,更只想着去床榻上困觉,可步履趔趄,从屋内至床榻,短短一段路走得歪歪扭扭,一双藕臂满屋子乱晃着要寻着物件撑住身子。 正要将手撑在桌案上的苏婳婳猛地发现案前竟有一人坐着。 苏婳婳陡然被骇,忙不迭得向后跳了两步,那原本就不大稳当的魂魄险些被吓散了,酒劲亦被吓去了五六分,下意识抬手轻拍着胸腹,心下稍定,才看清楚了那人。 竟是段九龄,也不知在作甚,既在屋里,连盏烛火都不点,也不吱声,就落在阴影里头,一动不动。 待苏婳婳方才险些跌倒而后将手腕撑到桌案上,才掀了眼帘,望向苏婳婳。 面色有些苍白,眼底好似还隐隐透着血丝,眼眸默然又沽妄。 苏婳婳敛了眉,一低头,便发现了桌案上摆着的一盏黑乎乎的药汁,已是凉透了的。 二人靠得这样近,苏婳婳甚至能闻到段九龄身上除开香甜之外的味道,下意识得别过眼,强撑着站定了身子。 半晌,段九龄从桌案旁站起身,三指扣住碗口,道。 “药凉了,我再熬一碗来。” 声音沉而又沉。 苏婳婳听着心里头没来由得发毛,蹙了眉心,“我不喝药。” 说罢,也不往床榻上去,转身去了浴间,落了幕帘,便不理段九龄了。 - 苏婳婳酒意醒了五六分,因着身上粘腻,脑中又浑噩,便想在浴桶内泡一泡去一去身上的疲乏再阖眼。 待入了浴桶,热意涌来,苏婳婳深深吸了气,而后缓缓吐出,再阖了眼慢慢将整个脑袋都浸入浴桶中,只听见“咕噜噜”的水流从耳畔钻入。 屏息,沉心,静气。 正惬意之际,水桶外头忽然响起了慌张又急促的脚步声,苏婳婳心头一怔,正要睁眼,却不想一时不察竟岔了气,水流钻入鼻腔,苏婳婳到底还有着几分醉意,亦从不曾遇上过溺水,慌乱间一双藕臂在浴桶中狼狈拨弄着,脚底略略打着滑,一时起不来身,整个身子都落入浴桶中,苏婳婳正张皇着想要将双足落在浴桶地步起身时,一双有力的手臂扣住了她的身子,是段九龄。 而后一个使力,便将她从浴桶中整个提了起来圈在了胸前。 霎时,苏婳婳下意识便抬了手臂将他的脖颈搂住,新鲜的空气随即涌入肺腑,苏婳婳一阵猛咳,直接将背脊都咳弯,好似那胸腔里的心窍都快从腹内呛出来了一般,整个身子便伏挂在了他的肩背上,一下又一下,应着咳嗽声,轻颤着。 半晌,待将胸肺呛入的水都吐了出来,苏婳婳才堪堪回过神,唇口微张,轻喘着。 苏婳婳这才从段九龄的肩背上站起身,看见了他苍白又带着怒意的脸,苏婳婳没来由得一阵心慌,正要低下头去,却又被段九龄拽着臂膀迫她看他。 看着他唇瓣一张一合。 “你是要寻死,也合该去远些!” 骤然闻言,苏婳婳面上一怔,面庞烧热起来,不知是窘是怒,口不择言道。 “我活得好好的,哪个要寻死,便是你死了我都不会死!你莫不是忘了,我是妖啊,莫说你们人界堪堪活个几十年,你死个几十回我都不会死!” “我做了什么教你错认为我竟要寻死?方才若不是你忽然闯入内来,我哪里会呛水?眼下倒还恶人先告状?” 混着昨夜酒水的后劲,和着方才莫名呛着水的慌乱,连带着被段九龄呛声的怒意,苏婳婳一股脑得斥了出来,一句又一句,将段九龄怼得哑口无言。 言讫,屋内又陷入了无尽的沉默来,二人四目相对,苏婳婳才刚发了好大的火气,眼下胸前还因着喘息而一起一伏着。 屋外的凉风轻轻扫入内,撩起浴间的幕帘径直钻入内,苏婳婳方从浴桶中出来,身上还挂着不及擦干的水珠子,眼下教风一吹,凉意陡生,下意识便将手臂环抱在胸前。 随即发现,她竟不着片缕,连带着段九龄衣衫上都还有这两团水渍! 又是才刚勃谿相向过,面皮子当即薄了起来,苏婳婳转过身,闷声道。 “走开些!” 第15章 似蛊惑,似诱卦。 段九龄看着苏婳婳在他跟前回转过身背对着他,看着她腻白的背脊上徐徐滚落的水珠,看着浴桶边渐出的水滴落在地上沁出一圈水渍,未发一言,掌心分明还有方才抚上苏婳婳光洁背脊的细腻触感,倒似是春日里料峭的凉风,拂得他有些站不稳,只得将手掌撑在浴桶两边堪堪稳住了身形。 望着浴桶旁的木施上还挂着她才刚换下的衣物,段九龄忽然有些恍惚,昨日他照常煎了药拿入屋内,却不曾见人,他在桌案旁坐了下来,他想着她恐是有事出去了,鬼使神差便想等上一等,可这一等,等了许久,直至外面日头落山都不曾见着人,薄雾冥冥隐着山头,段九龄的心渐渐下沉,他在想,她会去何处,出门时不曾说过一声,屋内也没有打斗的痕迹,不像是被动歹人抓走的,又或许…… -- 第27页 她腻烦他了,不会再回来了。 段九龄心下透着隐隐不易察觉的心慌,他忽然想起,在这一处,这个世界,他只认得她,如今她不在,他不知该去何处寻,亦不知自己能何去何从,那先头满塞至胸腔的恍惚之感,眼下都没了归处。 一整晚,段九龄便是在这样无数遍想缘由,又无数遍替苏婳婳想借口之中度过,他作想了无数种可能,却独独不曾想到,她又回了…… 其实从她先头从马车上下来他便知晓了,他听到了她与旁人说话的声音,待她推门而入时,屋外的凉风顺入内,连带着将她衣衫上沾染的香料味他都能闻见。 混着酒味,杂乱又刺鼻。 段九龄面上沉沉若水,只有扣住浴桶的指节在渐渐发白。 - 苏婳婳再从浴间出来时,发梢上还挂着未全擦干的水珠子,身上换好了内衫,外头已不见段九龄的身影,倒也不曾多想,身子疲乏得厉害,脑中还剩着三分不曾醒的酒意,当即寻着床榻钻了被衾,阖了眼便睡了。 这一觉苏婳婳从傍晚睡到了月影婆娑,迷迷糊糊睁开眼时,屋内的一角还燃着一盏烛火,火光微朦,并不刺眼,让人在睡梦中初醒时瞧见,只觉心安。 苏婳婳不曾起,鼻尖有淡雅的香气萦绕,闻起来很是凝神静气,连思绪都不曾翻一翻,不过是在床榻上另寻着一个舒适的姿势便又沉沉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竟还是夜里头,苏婳婳有些恍惚,只觉头昏脑胀,翻了个身正想再睡,却听到段九龄的声音。 “已睡了两天了,再睡怕是不好。” 暗哑低沉。 苏婳婳脑中反应有些慢,听着声儿便缓缓从床榻上爬起身,而后便见段九龄从屏风旁的圆桌前站起身,拿起一盏茶水行至桌案旁,提开香炉顶将茶水倒了进去,只听得“呲”的一声,炉中幽幽的火苗湮灭,而后将茶盏置于桌上,转过身,行至床沿处敛了襕袍的一角坐了下来。 他身穿月白色襕袍,将角落中唯一亮着的一盏烛火皆遮在了身后,段九龄棱角分明的脸便这般陷入了阴影里,让人瞧不真切他的神情。 苏婳婳下意识将身子微微靠内移了一点,想着他这两日的反常,又想起那日他轻而易举将狐妖打伤,透着些许防备,朝他睥了一眼,道,“你作甚。” 话音刚落,段九龄的眼眸应声微掀,那凉薄而淡漠的眼眸色暗得仿佛鸦羽,而后便听到他一字一句道。 “你可还想吃我。” 苏婳婳觉得段九龄现下在与她说笑,且不说她现下暂且没有吃人的心思,她更不想被业障缠身不得抽魂不得入地府。 “我不能吃你。”苏婳婳悻悻然翻了个身,而后再段九龄似有不解的神色下慢条斯理道,“我身有业障,不得行恶。” 言讫,那段九龄眉间略一沉,似是不及应,却不过一瞬,勾了唇角笑了起来,满是自嘲。 而后缓缓从床榻上站起身,步履微浮,行至圆桌旁,段九龄从袖襟中摸索出了一把匕首,映着窗外甫入屋内的月色,匕首散发着幽幽的蓝色的光晕,手起刀落,手腕上赫然出现了一条隐隐的血痕,透着些许粉色,不过须臾间,便有鲜红的血冒了出来,将粉嫩的血痕染成了骇人的浆色。 苏婳婳面上怔然,随即又见段九龄轻抬了手腕,置于茶盏上头,一滴,两滴,鲜血入茶盏,不多时便是满满当当的一盏。 段九龄三指叩起茶盏,转过身朝苏婳婳一步步走来。 那手腕子上的血还不曾止住,鲜红又迤逦,茶盏上还有溢出盏口的血顺着盏壁缓缓流淌,更称得段九龄的面容惨白,神情凛然。 苏婳婳没来由的心慌,她不明所以,只觉今夜的段九龄似乎与之前的都不大相同,待人至她跟前,将那盏散着微微的腥甜味的血移至她面前,听他唇口亲启,道。 “行恶方才聚业障,眼下是我自愿,想来于你的修为应当只有益处。” 苏婳婳自然知晓他所言不虚,她用了许久才勘出的道理,被段九龄三言两语理得清楚明白,一时间只觉得自己的脑袋仿佛顿住了,仰面望着立身站在床头段九龄,她不知道他为何要这般,满脸的不明所以。 但,那盏血对于她来说,诱惑力实在太大。 良久,苏婳婳舔了舔唇,终于缓缓从被衾中拎出手臂,想要从段九龄手中接过那盏血,却在堪堪碰到之际,段九龄的手微微向后撤了一撤。 苏婳婳当即敛了眉头,满脸是她自己都不曾意识到的娇憨与不满。 遂听到段九龄菱唇轻启,嗓音低沉如夜风。 “你想要,我可以给。” 似蛊惑,似诱卦。 “但有一桩,你该先应下我。” 如今的段九龄仿佛是吐着信子的毒蛇,说出口的话分明还是那般凉薄,却好似隐隐透着阴鸷。 苏婳婳下意识咽了咽口水,“何事。” “日后便不好再寻旁的男子与你玩乐。”段九龄的声音很轻,若眼下屋门大开,仿佛一吹便能被吹散。 但苏婳婳皆听见了,这样的交易,她自然是不亏的,就算现在应下了,日后反悔也没什么,莫说段九龄区区一个凡人,便是修个百十年堪堪修出颗内丹,又能耐她何? 这般想着,苏婳婳略一颔首,复抬手去接那茶盏。 -- 第28页 不想段九龄好似非要从苏婳婳口中听到那句话一般,复一字一句问道,“你应下我了?” 苏婳婳从唇口溢出一声嗯,“我应下你了。” 言讫,段九龄的身形几不可见得微微松怔,其实他自己都不明白,不过才几日,为何就能生出这些荒谬的感觉来,仿佛苏婳婳方才那几句话是契印一般,待融入了魂肉里,才让他虚妄而生的心绪落在了实处。 但,一瞬松怔的过后,段九龄心头却没有想象中的喜悦,而是无尽的空洞。 在苏婳婳第三次抬手去接茶盏时,段九龄终是松了手。 苏婳婳望着鲜红的血,将唇口移至茶盏边沿,就着满满当当的血轻抿了一口,还是似记忆中的那般鲜甜可口,而后仰面,一饮而尽。 瞬然,周身的灵力丰沛充盈,分明是潜心修炼一年都未必能有的效果。 苏婳婳砸么了一下唇瓣,正探了香舌想要将唇边沾染的血舔尽,一根手指轻轻置在了她的唇瓣之上。 指尖透着温凉,是段九龄。 段九龄起初不过是将拇指落入苏婳婳的唇口,轻轻擦拭着上头的血,渐渐的,许是擦不尽,剩下那四指便顺势轻捧起她的面颊,微微俯下身子,视线皆落在她的唇瓣上,细细擦拭着。 他想起那两回他二人的唇齿相依,分明不过几日前,可眼下想来,好似旷日历久一般。 苏婳婳知晓段九龄是在帮她擦拭唇口的脏污,现下她在床榻上,手边不曾有镜子,瞧不见便乖乖轻抬了下颚随他去了。 那段九龄唿吸很轻,清甜的香气在她鼻尖萦绕,让她神思有些恍惚,可他擦了许久,苏婳婳轻声道,“很脏么?” 说罢,抬了手便在唇瓣上胡乱抹着,却被段九龄轻叩住了手腕子,“不脏了。” 至此,屋内便又静默下来,二人分明没有说什么,不过是靠得近些,竟有莫名迤逦的唿吸交织纠缠。 第16章 “只有傻子才会动情。”…… 上界,瑞气紫雾碧沉沉,万道红霓明晃晃。 涪陵仙山,衍天大宗。 雾霭潇潇锁长阶,青云赫赫肃幌殿。 宗门内,一恢宏大殿的屋外,正有一群人聚集着,皆是身穿灰白袍的老者,或捻须长叹,或来回走动,神思不定。 “仙君抽了一魂以身试劫多日,不知何时才能出关。” “师兄莫急,已让岳戎岳智下山去寻,他二人办事向来妥帖,想来不日便能寻得。” “只是,仙君以身试劫应当要自归元才好,我们这般派人下山强寻,只怕是……” “话虽如此,但这几日妖皇隐有破印而出之态,试问仙门众人,除了仙君,有何人能将妖皇封印住?” “罢了,待岳戎二人将仙君一魂寻回,我们再列阵施法为仙君固元罢,眼下当务之急,是倘或妖皇真的趁着仙君试劫之机破印而出,后果不堪设想!”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一圈商讨下来便也只有这个办法,而后又是一阵长吁短叹,担忧的目光透过殿门上的横铬往内望去,却只瞧的见帷幔深深。 殿内深处,案上呈一顶青铜香炉,炉内水沉香气漫溢,青烟微微晃动,案前一人正盘腿坐着,身着月白宽袍,单手结印,周身有丰沛的灵力化作若有似无光晕环绕,双目紧阖,眉心浅蹙,好似神魂深处正在行不易之事。 - 小院的屋内,昏黄的烛光游弋,段九龄的掌心有从苏婳婳面庞传来的一缕凉意,她的脸很小,小到他不过微微张开手掌便能将她的面庞整个包裹住,她肌肤细腻莹润,轻轻浅浅落在他的指腹上,像是在手中包裹了瓷白的碗盏,又似是月影之下婆娑而行的夜风,轻抚过平静的湖泊,将沉而又沉的湖面掠起层层的涟漪,回荡不止。 须臾间,段九龄鬼使神差启了唇口。 “你先头说我二人是夫妻,还作数不作数。” 闻言,苏婳婳挑了眉,倒一时勘不破段九龄所言为何意,正当她默然之际,又见段九龄掀了眼眸朝她望来,仿佛她今日不言,那他便不会罢休似的。 “既作数如何,既不作数,又如何?” 段九龄的视线落在了苏婳婳勾魂的眼眸处,微微停留,而后便缓缓向下,从她秀挺的鼻尖继而至她眼下正在他指腹旁的樱红的唇瓣。 屋内的更漏滴滴答答,称得段九龄的声音沉而又沉。 “既作数,那你我便正经择个吉日,既不作数……”段九龄略一沉吟。 苏婳婳自然不曾想到,方才那些话竟会从段九龄的口中说出,不过未几,便又来了兴致,催促道,“既不作数呢,又如何?” “既不作数,那每日便不会有我心甘情愿的一盏血。”段九龄声音暗哑之极,不似为苏婳婳权衡利弊,倒似是赤丨裸裸的诱惑。 他们之间好像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两个人的情况全然调转过来,他分明拿捏住了她的七寸,知晓如何说她会应。 可是苏婳婳不明白,她能日日得一盏血,那他呢,又能得什么。 “每日一盏血,你会死的。”苏婳婳的声音恍若幽谷轻叹。 段九龄唿吸微沉,他自然知晓,每日一盏血,□□凡躯不知能抗过几个秋冬,但,他亦知晓,前日晚那样仓皇又孑孑之感,比之刀刃割肉要难受百倍。 究竟是谁拿捏了谁,静默的夜色想来知晓。 -- 第29页 - 苏婳婳应下了,毕竟于她来说,与之前诓骗他之时没有什么区别,甚至还凭白多了一盏大补的血,不用再唉声叹气瞧的见吃不着,这样香甜的人,可以时时刻刻揽在臂弯中深嗅,这样大补的血连筹谋不用,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到手,这样的买卖,怎么算都是不亏的。 只是,苏婳婳委实低估了段九龄于这桩事的上心程度,她知晓他很会瞧风水,却不知晓他竟能正经去翻黄历看天象掐卦象而后去定黄道吉日,历时之久让苏婳婳不禁怀疑,他二人难不成是命中相悖,这日子竟这么难算么。 后头那黄道吉日算出,竟是下月初三,这也没几日了。 “所以你算了那么久,就算出这么个日子?我瞧你这样艰难,总以为今年之内没有相适的日子了。” “原是没有的了,但这样的事,想来宜早不宜晚。” 段九龄这几日心情好像很好,对于苏婳婳言语中的揶揄丝毫不在意,。 既定了日子,后头的事体皆由段九龄去操办,只是这样忙碌之下,每日的一盏血段九龄都不曾忘,日间苏婳婳醒来,便能瞧见床头上摆着的一盏血,盏口擦得干干净净,没有一点溢出。 初初苏婳婳还会慢慢抿,后头便是一饮而尽,再调息打坐,修为亦是肉眼可见的在涨。 - 这日三十,苏婳婳起身,不曾急着去饮床头的血,而是下了床榻,出了屋,一圈晃下来却不曾见到段九龄,他这几日惯是忙碌的,经常不见人影,苏婳婳倒也没有多想,再回屋时见着被甫着阳光的那盏血,散发着诱人的光晕,苏婳婳当即想起了吊死鬼。 吊死鬼修为低微,但待她自然是没得说,眼下她既得了这样大补之物,合该给陆舟子分一些羹汤的。 想罢,苏婳婳掐诀将段九龄的血放入了储物袋中,而后出了屋子便往坟地去。 待入了坟地,吊死鬼正百无聊赖,见着她来,当即热泪盈眶。 “姑奶奶今日竟得空来瞧我。” 苏婳婳瞧着陆舟子这样的戏精,唇口含着笑抬手拍了拍他乱糟糟的脑袋,也不拿乔,随即从储物袋中拿出段九龄的血,陆舟子哪里见过这样的好东西,他修为浅薄,平日里只能挂在树梢披头散发得吓唬人,亦或吞些魂飞魄散的散魄,故而眼下一见,闻着那诱人的味道当即是口水四溢,眸中蓄了泪,又要落下。 “奶奶如何得的这个,身上所结的业障可如何是好。”陆舟子不肯接。 苏婳婳便将几日前与段九龄之间的事体捡着要紧的说与了陆舟子,那陆舟子闻言,自然是又惊又喜,“三日后便是奶奶大喜的日子,我都不曾备下什么礼,这可如何是好。” 苏婳婳面上莫名有些讪讪,只摆了摆手道,“无妨无妨,到那日记得来吃酒便好。”好似直到方才听着陆舟子的恭贺之言,才将将对“三日后成亲”这桩事有了怪异的感觉。 那头陆舟子见状,一时也大着胆子揶揄,“瞧奶奶这般满脸的欢喜,面团子都红了,倒是真的动了情,等着做新妇了模样,改明儿我也得去巷子里头蹲着,说不定也能像姑奶奶一样寻得个可心的人。” 言讫,苏婳婳面上一愣,骤然听见陆舟子方才所说的“满脸欢喜”“动情”之言,她其实有些茫然,继而轻笑着驳道,“你如今眼睛不大好了,且再瞧瞧清楚,我哪里有红面。” “想来这世上,只有傻子才会动情。” 可陆舟子仿佛不曾听见,只蹦跳着说要出去给苏婳婳备礼。 苏婳婳也被陆舟子感染了,想着原也是,人界成亲都是大事,莫说旁的,单喜服便得好好选一选的,至此,二人掐诀出坟地。 不想才刚冒了个头,当即便有一个阵法凌空压下来,苏婳婳一时不及应,被制在了原地,动弹不得,一旁的吊死鬼因着修为浅薄,不过略一□□便岔过气去了,唇口溢出鲜血,奄奄一息。 苏婳婳见状,怒意丛生,束印来应,她这两日饮了好几盏段九龄的血,修为已然大涨,但眼下阵法奇特,她本又是个半吊子妖物,一时之间根本冲不破阵法。 苏婳婳环视四周,原以为是那几日将陆舟子抓去的仙门修士去而复返,可眼下才发现,竟是几个道士,拂尘清扫,口中念念有词,那制住苏婳婳的威压随着那轰隆犹如晚钟一般的咒语不断加重,苏婳婳强自掐诀,周身灵力运转,妄图破阵。 她不知道困住她的是何人,这几日道士颇有些道行,不知是什么来路,他们虽一时伤不了苏婳婳,但苏婳婳也不过是靠灵力勉力相抗,自然冲不破那阵法,一时间双方僵持不下。 夜色渐浓,阵法的光晕渐渐薄弱,但苏婳婳的灵力亦快要耗尽,原以为再撑一撑待那几个道士耗尽心血便能破阵,不想道士竟换了招数,两两替换,轮番上阵,将那本已摇摇欲坠的阵法一层一层得朝苏婳婳的命门叩下。 这架势,分明是要她的命。 一旁的陆舟子奄奄一息,苏婳婳却也挣脱不开,因着无法调息,灵力又所剩无几,略一沉吟,若再这般,灵力耗尽之时,怕是要祭出内丹来抵。 时辰一点一滴过去,双方就这般僵持着,苏婳婳额面上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身上的衣衫渐渐被浸湿,连带神思都开始混沌,恍惚间,苏婳婳想起了段九龄…… -- 第30页 倘或他在,想来可以助她破阵的…… 第17章 他等不到她了。 不知过了多久,日头升了落、落了又升,老道士的阵法一重叠了一重,那陆舟子身上渐渐起了一层灰色的光晕,倘或再不破阵,怕是要魂飞魄散了。 这几个老道士与那日衙门寻来的骗子全然不同,虽不是修士,道法却很有来头。 苏婳婳亦是无力招架之态,额面上皆是豆大的汗珠,唇瓣煞白,妖冶如鬼魅。 那将将相抗的身形分明已是摇摇欲坠之际,蓦然,苏婳婳陡睁了眼,眸色凛然,叩了齿关,“臭道士!” 说罢,苏婳婳双手交叠结出一个暗色的血印,须臾间,胸腹内一道亮光缓缓上升,而后从唇口吐了出来,竟是要生祭了内丹来破阵。 但,饶是这般,不过是将重重压在身躯之上的阵法迫起了些许,莫说带陆舟子走,连苏婳婳自己脱身的时间都不够。 又是一击,苏婳婳的内丹几欲裂,胸腔内的一颗心窍仿佛要破腹而出,喉间裹着浓浓的血腥味,只得紧抿唇口,苦苦支撑,莹白的肌肤仿佛快要裂开,她已然支撑不住了。 正这时,从坟地的另一头,一个头发花白的老道士引了一男子朝阵法这头来,老道士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揣手道。 “小侯爷,这回逮到了两只妖物,待耗尽那妖物的气血便能收入囊中,加上先头的抓的那几只妖,小侯爷想入宗门的敲砖石便有了。” 男子渐渐靠近法阵,苏婳婳迷离之间,方瞧见,男子竟是那日象姑馆与她喝酒之人,方鹤川。 镇北侯府方小侯爷,家财万贯,说话做事惯会临时起意,是个无人不知的纨绔子弟,近来竟想着要去仙门修习道法,可修炼哪里是那样容易的事,养尊处优的方小侯爷便养了大批颇有本事的老道捉妖,届时,想入仙门,便有旁的路子可行了,又因着这几日人界不大太平,好些男子离奇失踪,方鹤川便隐在象姑馆,这便遇上了苏婳婳。 与此同时,方鹤川亦瞧清了被困在阵法之中的是谁人,二人四目相对之际,方鹤川瞬然一怔。 眼下苏婳婳钗发横乱,唇色惨白,身上的衣衫被阵法中的气刃给划破,肌肤上印着血痕,面上皆是汗珠,看起来狼狈不堪,哪里有半分那日在象姑馆的神采奕奕明媚娇俏之态,分明是强弩之末,可瞧他的眼神却透着恨意与肃杀之气。 下一刻,方鹤川垂首朝那老道士吩咐,“收手。” 老道士一时愕然,敛眉道,“小侯爷……这……” “我不想说第二遍。” 为了抓住苏婳婳,他们一行人已在此处耗了几天几夜,分明马上便要大成,眼下方鹤川轻飘飘一句“收手”,那边是前功尽弃,可饶是老道士心头再不愿,也只得朝那几个列阵的道士挥手示意。 终于,道士们撤了术法的一瞬,苏婳婳当即瘫软了下来,口中呕出鲜血,分明是濒死昏厥之状。 方鹤川见状,正要迈步上前,却被老道士横臂拦下,“小侯爷当心,那是个妖,颇有些道行的。” 方鹤川朝他睥了一眼,“你们一众皆在,她能如何伤我。” 闻言,那老道士便让开了步子。 方鹤川跨步入阵中,刚将奄奄一息的苏婳婳抄起,便见苏婳婳从方才的昏厥中缓缓睁开了眼,方鹤川还不及做出反应,便被苏婳婳推倒了。 只见苏婳婳从阵法中爬起身,而后步履趔趄得朝一旁了无生息的陆舟子跑去。 那陆舟子道行浅薄,在第一日便拖了力,再加上后头几日阵法的威压,眼下身子轻飘飘的好似风一吹便要散了。 苏婳婳眼眶一红,同为妖物,她如何不知晓陆舟子眼下快要魂飞魄散,脑中浮光掠影一般闪过他二人相遇至今的情形,她从墓主的棺木里出来,头一个便遇到了原想着要吓她一吓的陆舟子。 陆舟子平日里惯会鉴貌辨色,见着术法道行皆不如苏婳婳,便将她当做祖宗一般供着,可她原不过也就是一个道行平平的小妖,成不了他的庇护,却也不见他另寻旁人来跟。 每每遇着苏婳婳有了什么烦恼,便使出浑身解数来…… 陆舟子是个吊死鬼,生前是被人用绳子从身后勒死的,那脖子总是摇摇欲坠不够稳当,苏婳婳先头还想着要替他重新正一正脑袋,亦要寻个冠子将他一脑门的头发束起来,陆舟子却不应,他说,他法力浅薄,还指着这一脑门的头发来吓唬些野鬼小妖。 在出事的前一刻,他还想着要替她去备新婚的礼…… 若她不曾来寻他便好了,他惯是听话的,先头吩咐了藏好了莫要出露头,便一直乖乖躲在坟地里头的…… “陆舟子啊……”苏婳婳喉间蓦得哽咽,却再也说不出旁的话来,周身止不住得轻颤着,半晌,强撑着最后一口气,掐了一道诀,将堪堪要随风散去的陆舟子支离破碎的神魂收入了储物袋中,下一刻便重新瘫软在地,气血几耗尽,晕了过去…… - - 段九龄这几日很是忙碌,大到小院的布置,小到桌案上的两根喜烛,皆要他一一置办回来。 可段九龄忽然便有些后悔了,他银钱不多,时间又仓促,这样置办下来委实有些寒酸了,他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便是每日一盏血了,这样一瞧,实在是委屈了苏婳婳。 -- 第31页 但这样“后悔”的心绪不过一瞬,想要与苏婳婳成亲的想法马上便凌驾于“后悔”之上。 他心头很空,仿佛缺失了很多东西,而苏婳婳好似就是能填补那个空洞的一切。 他自然不会凭一盏血妄想去逼迫苏婳婳行夫妻之实,他只是不想瞧见她夜不归宿,亦不想瞧见她待旁的男子亦那般殷殷切切。 单是想一想,心头就好似有什么要钻出来吃他的血肉一般。 - 这几日段九龄早起割腕取血,到底是区区凡人,不过几日,面色便渐渐苍白,但段九龄浑然不觉,成亲的黄道吉日是他挑的,紧迫了些,他便有好些东西要备下,故而每日一早便出门,至傍晚时才会回。 这日,段九龄照常出门,直至傍晚归,可刚踏入院子,他便发现了不同寻常之处。 小院鸦默雀静,屋里一盏烛火都不曾燃。 段九龄初初不过是当苏婳婳还在困觉,他不曾与妖物打过交道,准确来说,自他从巷子里醒来,在对这个世界有限的认知里,苏婳婳占了很大一部分,但他确实不了解,竟有那样贪睡懒散的妖,这样想着,段九龄寒凉的眼眸中沁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待至屋门前,段九龄原是推门而入,想了想却又收回了手,他怕扰了苏婳婳的好梦,故而转头先去了小厨房。 至晚间,日头落下山壑,连最后一缕余晖皆消失殆尽,段九龄这才行至屋门,抬手之际又刻意放轻了动作,“吱呀”一声,屋门推开,屋内漆黑一片。 段九龄心头莫名“咯噔”了一下,而后摩挲着燃了一盏烛火,起身一瞧,苏婳婳竟不在。 下意识转头朝屋外瞧去,外头烟飞星散,万籁俱寂。 段九龄就着那个姿势立身在桌前,一动不动,良久,才缓缓出了屋子去小厨房,将先头先放在小厨房的东西拿回了屋子,默不作声地一一摆上。 苏婳婳不在,许是有什么事体要办,先头已然应下他的,想来很快便会回来。 段九龄在屋内来来回回兜兜转转忙了许久,最后终于发现已然无事可忙了,便在桌案前坐了下来,随意寻了本书册翻了起来。 可段九龄想错了,这一夜,苏婳婳不曾回来。 第二夜,仍旧不见人。 段九龄的脸上仍旧是凉薄与默然,好似苏婳婳不在屋内不过是调皮,待他们成亲之日,她自然会回来的。 这几日,饶是不见苏婳婳的人,段九龄仍很守信诺得日日割腕取血,除开面色愈发苍白,瞧不出任何不同来。 - 终到了大喜之日,段九龄秉烛待旦至晨光熹微,他已不眠不休几日,待见天色微明,亦像往常那般割腕取血,而后将碗盏的边缘擦拭干净再置于床头,那上头已摆了四盏血,一动都不曾动过,鲜血渐渐变成暗色,映着段九龄眼底的一缕血丝,更衬得他面容苍白。 段九龄瞧了瞧天色,又细细调了屋内的更漏,怕错过了吉时,而后算着时辰,燃了长案上的两根红烛,至此,烛火熠熠,微光之下,段九龄复在桌案前坐了下来。 白日又长又短。 长得那更漏每走一下于段九龄来说都是煎熬,短得那日头落得那样快,好似下一秒吉时便要过,他细细择下的吉日不过弹指一挥间便要过去了。 这一坐,段九龄终是从天亮坐至了天黑。 夜色沉沉,玄月高挂,轻纱薄影,他不曾等到苏婳婳。 床榻之上摆着两身叠得整整齐齐的喜服,长案上燃着的红烛似乎到了尽头,只听得“噼啪”一声,炸出了一颗火星。 段九龄听着声,后知后觉得缓缓回转过身,望着那摇摇至尽的烛火,而后从桌案前站起身,行至红烛前,昏黄的烛光将他的身影拉得长而又长,那晦暗的倒影落在屋门前,瘦削又孤凉。 段九龄望着烛火,良久,缓缓抬起手,伸出修劲的手指,慢慢靠近那被火光融成了一滩的烛油,蓦然,那滚烫的蜡油便覆在了段九龄的指尖,可他好似无知无觉,连眉心都不曾蹙一下,只是面色愈发惨白…… 那滚烫的蜡油渐渐凝固,牢牢得将段九龄的指节包裹住。 段九龄无波古井一般的面上,终于嚯开了一条裂缝,一颗心亦渐渐下沉,直至坠入无寂深渊。 他等不到她了。 第18章 确实不值一提。 段九龄立身在长案前,眉眼轻阖,一动不动,不知在作想什么。 夜风萧索,拍打着屋门。 忽然,屋门大开,大作的狂风甫进屋内,蓦得便将长安上燃着的烛火给扑灭了,屋内陷入一片晦暗,只余院中高悬的蟾月,将月影斑驳得撒在小院的青石长径上。 院外传来细足踏上落叶的“沙沙”之声,不多时,一道娇媚的声音掠门而入。 “小公子,我来瞧你了。” 清冷的月光之下,段九龄略转了眸,只有随风轻轻浮起的衣袂在翻飞,面色沉而又沉,一丝波澜都不曾起,眸中却是透骨的寒凉。 来的是那只五尾,与她一道的,还有一只浑身银白皮毛亮泽的七尾狐狸,修为比之五尾更高。 - 那日,五尾虽伤重跑了,但段九龄这样的魂肉哪里是能轻易放弃了,待养好了伤,这便又逮着机会寻了上来,在附近悄么儿瞧了许多天的动静,见着苏婳婳好些天不曾露面,这便大着胆子现身了。 -- 第32页 五尾知晓,段九龄不过是个会些道术的凡人,没有苏婳婳替他用灵力运转结印,他自然奈何不了她半点。 五尾倚在门框边,见着内里晦暗无明,只有段九龄一袭白衣胜雪,眸中不自觉便流露出贪婪。 倒是一旁的七尾将她拉住,捻酸提醒道,“说好的,只吃魂肉。” 五尾闻言,一时间竟羞了脸面,“这是自然。” 说罢,一跃至段九龄身后,扭动的身形,莲步纤纤,面上妖媚非常,而后缓缓探出手,原是想要轻置于段九龄的肩上,可行至此处,离段九龄这样近,竟莫名被一股无形的威压逼得不得上前,五尾眉头紧蹙,想到那日的事自然也有些后怕,不动声色地左右一瞧,只怕苏婳婳躲在何处,可一圈瞧下来确实不曾见人,又怕苏婳婳跳出来偷袭,故而开口试探道。 “小公子,怎的今日你家相好竟不在?” 可回应五尾的,不过是屋外凛冽的风声,与落入屋内的寒凉月影。 外头的七尾见状,俨然无多耐心,化出长长的指甲一跃而起,口中道,“与他说这许多浪费辰点作甚,待我掏了他的心窍!” 言讫,七尾眸色一凛,探出爪子直朝段九龄的心腔而去,分明是要直捣黄龙掏了心肝。 不想,那尖长的黑色指甲不过堪堪碰到段九龄的衣襟,一道金光便从段九龄周身乍然倾泻而出,那七尾一时愕然,连抽身都不及,连带着一旁的五尾,皆被迫开数十丈至撞破了身后的屋门才将将跌落在院中。 这道灵力磅礴而浑厚,那两只狐狸生挨了一记,僵直得躺在地上。 两只狐妖哪里见过这样霸道的术法,毫无招架之力,犹如脱了水濒死的鱼一般匍匐在院中的小径上,五尾奄奄一息血肉模糊,一旁的七尾亦呕出一口腥浓的血,满眼皆是不可置信,却还是强撑着将五尾抱起。 正要言说,便见段九龄从屋内缓缓迈步出来,周身灵力顶沛,月影落在他的肩头,倒似是铺了一层银沙,闪着余晖,一步步朝他二人踏步而来,步伐沉缓,却好似每一步都携着要碾碎他二人的内丹的气势,仿佛下一刻便会击散他二人的魂魄。 段九龄身躯凛凛,眉眼疏离砭骨,却不似之前那般寒凉,倒似是琼楼玉宇下来的杳霭流玉一般,宛若坠落人界的谪仙,至高无上。 行至七尾与五尾跟前,淡淡得睥了他二人一眼,而后尾指略勾,两指结印,瞬然又是一道金印凭空乍现,段九龄面色默然,抬手间那金印便朝七尾落去,修为之强劲,道法之高深,他二人连还手之力都无,只能呆坐着,等死。 电火间,七尾狼狈地扯开嘴角,“妖界传闻,逾白仙君行事不问曲直,修道不泯是非,为道法大成而绝仁弃义,如今得见,当真三生有幸,想来唤一声邪仙方是正经!” 话音刚落,段九龄手中的金印忽得一顿,不过堪堪一瞬,那七尾便寻着这个的机会,咬破舌尖血,将五尾抱起向身后的林子蹿逃而去。 段九龄不曾上前去追,眸色一闪,浮光掠影在脑海中交错,蓦然,段九龄眉头紧蹙,许是痛极,抬了手至太阳穴处,那宽大的衣袖落下积掖在肘弯处,月光之下,露出了手腕上斑驳纵横的伤口,下一刻,天色忽然骤亮,犹如白昼里最耀眼的一道光,段九龄终是身形一窒,整个瘫软了下去…… - - 上界,衍天宗。 无信鼓而晚钟自鸣,初初是嗡嗡如咒术,渐渐得回荡不断,好似是谁人的喟叹一般,戚戚不止。 那间青烟袅袅的屋子里,绕过前厅的屏风,后头坐塌上一袭身着月色襕袍之人额面上沁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倒似是深陷囹圄求救无门,又像是身坠炼狱冲不开道法。 忽然,那人结印的手勐得攥紧,随即探出身,呕出一口鲜血,霎时,月白的袍子上染上了点点红梅,而后缓缓掀了眼帘,眉眼清冷绝尘,眸子詹黑,面色煞白,一双薄唇上沁着的血是唯一的潋滟之色。 屋外聚集了一众察觉道异样的修士与宗门长老。 听着内里的动静,焦急道,“仙君?” “仙君,可是试劫回来了?” “仙君,可要紧?我差弟子去拿些丹药来固元!” 良久,方才听见屋内传来一道声音,想来是因着许久不曾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低沉。 “无妨。” 闻言,外头的长老们终于松了一口气,天劫难渡,试劫更是逆天道而为,放眼整个上界,想来再没有第二人试劫后能全身而退的。 众人又是絮絮了许久,多是钦佩之言,待话过三旬,便提起了妖皇封印松动之事。 “七煌冢的封印日前已有些松动,近年来七煌冢一直由我们衍天宗看守,这样大的事自然要等仙君魂归再细细商讨一番才好。” 话音刚落,另一位长老立马接上话头,“是也,故而并未放出消息去,以免扰乱众仙门的人心。” 数百年前妖皇被江逾白以一魄封印在了七煌冢,后头因着江逾白闭关修炼无情道,故而一直是上界各仙门轮流看守,眼下又轮到了衍天宗,不想江逾白前脚刚去试劫,那七煌冢的封印后脚便出了差错,妖皇若重新出世,必然生灵涂炭。 众人修为不及江逾白,亦不知晓当初他封印妖皇的关窍,不敢轻易加固封印,只得等人回。 -- 第33页 索性,眼下妖皇不曾破冢而出,逾白仙君亦回来了。 半晌,屋内传出了一道灵力浑厚的声音,似透着些不耐。 “本君知晓了。” 至此,众人也是识趣的,默默顿首作揖行了大礼,而后姗姗退下。 - 屋内水沉香气息氤氲,坐塌上的江逾白眉头轻敛,沉息静气,单手结印缓缓调息,殿内鸦默雀静,连一缕风都不曾漏进来,只有桌案上摆着的那柄香炉内,飘出的青烟微微抖动着。 未几,江逾白的眉间缓缓松开,垂首望向了左手的指尖,因着长年掐诀敛印,指腹上结了一层薄薄的指茧,而食指上,现下还裹着一层浅红色的东西。 江逾白面沉如水,不过是默了一默,而后将那脆弱又渺小的东西褪了下来,置于两指之间轻轻捻弄,下一刻便化作了一缕青烟散去,弹指间,亦将与那妖物的记忆一道抹去了,不过堪堪月余的记忆,与之数百年冗长的岁月相比,确实不值一提。 掐了一道术法,身上沾染了鲜血的衣衫皆褪去了,连手腕上斑驳的伤口亦没有了。 再抬眸,江逾白眸中一片沉寂,香炉里的青烟亦绷得笔直。 第19章 “对付你,还不用本君费…… 黑色的潮水浩浩荡荡奔流不止,狂涛怒吼的海面中有一个荒无人烟的小岛,岛上浮石沉木、寸草不生,于正中有一块巨石泛着暗红色的血光,石身上满是符咒,每每海浪拍岸而上,整个岛屿仿佛都在微微晃动着,连带着巨石上的符咒亦随风翻飞,此处正是七煌冢。 江逾白乘云踏月御剑而来,待至七煌冢上方便收了青冥剑,只高悬于顶,睥睨着下头那封印妖皇之地,面上皆是恝然之色。 默了一默,横臂展袖,以指化剑,只见指尖划过的地方皆有银白的光晕泛起,正结印之际,七煌冢忽然挣扎着晃动起来,而后传来一道仓皇的声音。 “逾白仙君?” 是妖皇长缨,那声音跌宕起伏,恍如晚钟长鸣,似远在三界外,又似近在三步间。 江逾白默然不语,湛黑的眸子透出冰冷与肃杀之气,指尖正结好第一道金印,那长缨的声音又缓缓传来。 “你逆天道驳伦常,哪里能做上界的仙君,合该入妖界才是……”混着喉间咯咯的笑声,长缨又道,“你从神魂中生生抽了一魄才将我封印了几百年,眼下封印已是摇摇欲坠之际,敢问仙君,打算将七魄抽尽了与我同归于尽么?” 江逾白眸间是杀伐果断的戾色,轻启了薄唇淡然道,“对付你,还不用本君费那许多的气力。” 语毕,手中金印浑然而成,电火间便朝底下的七煌冢振臂挥去。 蓦然,海天一线之间,一道雪白的闪电破空坠下,直朝七煌冢而去,有穿云裂石之态,震耳欲聋之势。 江逾白手中不停,以肉身为引,聚精迫着雷电,那霸道的术法一层接着一层,直往七煌冢落下,耳边是巨石滚落的轰鸣声。 只听见长缨仿佛被剜肉剔骨一般发出一阵一阵痛苦的嘶鸣,哪里还有方才那鸱张之态,不多时,便再听不见声响了。 耳畔只余波涛奔涌的海浪声,潮水粼粼,似巨龙咆哮。 良久,才听见长缨微微喘息的声音,沙哑低沉。 “江逾白……你竟修成了无情道?好哇好哇……” “三百年前你抽情魄来困住我,竟能想到再用无情魄之身去修无情道,算盘打得真是好哇……”那长缨初初是不可置信,随即笑出了声,只是笑声中夹杂了七分恨意三分怒,遂用尽气力吼道,“我就看你能将我困到几时!” 长缨眼下除了无能咆哮,半点法子也无,无情道是仙门道法中最霸道的术法,道法难成,但江逾白身无情根,故而修无情道便是再合适不过,方才那引天雷加固封印之举,分明是已将无情道修至大成后期,区区三百年便能将无情道修至几近化神之境…… 待后头渡劫成神,那长缨便再无重见天日之时了…… 江逾白望着底下只闻其声却纹丝不动的七煌冢,眼神一点一点冷了下去,轻斥道。 “且等你能出来时再辨口舌亦不迟。”嗓音低沉,却蕴藏了巨大的灵力,声音从江逾白胸腹内缓缓散开,而后化作一道又一道的凌厉的术法围绕着七煌冢,浑厚的术法尽数入了冢内,回荡不止。 于长缨来说,这哪里是与他说话,分明是在折磨于他,一时噤了声,忍受着术法剔魂之痛。 未几,那厢江逾白见着七煌冢内再无旁的动静,这才缓缓收了道法,而后抬手试了唇边溢出的血,远瞧着仍是那个人神不惧的逾白仙君。 待临近了才能瞧见,眼下他眉间轻敛,面色有些苍白。 先头试劫是如何试的他自然是不记得了,想来是毫不重要他才会将那段记忆全然抹去,试劫本就是逆天道之举,故而伤了元气,方才又强行引天雷加固封印,致心脉受了损。 江逾白微掀了眼眸,深邃的眸子冰凉,下一刻,便御剑回了衍天宗。 原是准备直接闭关的,但衍天宗长老们皆劝说,只道几月后便是上界仙盟大会。 江逾白应下了,后头便皆在殿内打坐调息,宗门内再无人得见过真人,只瞧的见江逾白的清安殿外氤氲着一层灵力,辉光日新,补天浴日。 众人自然不敢上前相扰,只得在距离清安殿稍远处悄悄运气吐故纳新蹭点儿灵力。 -- 第34页 江逾白身怀玄阴血,他修十年,旁人修百年也未必赶得上一二,玄阴血稀有非常,万万年不过出了他一个,连带着他所在的衍天宗众人都跟着沾了不少的光。 众仙门皆说,这逾白仙君恐是数万年来唯一能渡劫成神之人了。 可江逾白早一百多年前无情道便修至大成期,却迟迟等不到应劫,这才有了之前那试劫之事。 只可惜,未果。 - - 苏婳婳周身环绕着的皆是熏染的檀香味,初初嗅来,与段九龄身上的气息有些相似,但细嗅之下,却又全然不同。 段九龄身上的味道仿佛浑然天成,清新冷凝,可如今苏婳婳闻到的,倒像是佛案前燃着的香料,过于浓重,有些呛人。 苏婳婳便是在这样香烟满布的屋子中迷迷糊糊醒来的,入眼是一张床榻,榻上挂着金丝帐幔,一转头,屋内刺金盘珠,瞧着很是富贵,床头摆着一碗药,另一头的桌案上还摆满了香炉,内里一缕一缕的香烟升起,仔细听,屋外还有谁人在念念有词,仿佛在念什么咒法。 苏婳婳浑身酸软无力,费了劲勾了尾指一探,灵力几近于无,也不知要调息多久才能恢复,索性内丹还在,只是上头隐隐裂了一条缝隙。 正头昏脑涨之际,屋外念咒之声蓦得停了,而后檐下响起了谁人踏步而来的声音,步伐橐橐,不多时便推开了屋门。 正是那日的男子,方鹤川。 见着苏婳婳坐起了身,忙上前问询,“可好些了?外头的人念了好些天咒法,索性如今你醒了,他们也算是得力。” 苏婳婳下意识蹙了眉,她被抓那日虽神思浑噩,但老道与这个方鹤川说的话她皆听见了,原是因着想入上界,故而收妖。 入上界仙门修道之人,要么自带灵根,要么便得先修炼,待修出灵根方能入得上界,但眼前的方鹤川,分明是不带灵根又不想吃修炼之苦,故而想了这样一个收妖的法子,先头在象姑馆里头装模作样驴蒙虎皮,想来也是打算引些妖物出来。 眼下见方鹤川这般惺惺作态的模样,苏婳婳赫然而怒,只抿了唇横眉冷对。 “想不到,你竟是只妖。”方鹤川似乎对苏婳婳的态度视而不见,微微扬了唇角,带了一丝笑意。 话里不曾有惊讶,更没有一丝一毫的惧亦,仿佛衔着若有似无的稀奇与惊叹。 苏婳婳对方鹤川原就无多的好感皆在陆舟子魂飞魄散时消失殆尽,眼下只恨不得将他拆骨入腹,转了眸朝他睥去,违戾道,“我既是妖,如何。” 话音刚落,苏婳婳便探出身子抄起床头那只药盏勐得磕在床沿,药盏应声碎裂,乌黑的药汁四溢,电火间,苏婳婳藕臂一抬,将那破碎锋利的瓷片朝方鹤川的喉间抵去。 可眼下她的身子实在是虚透了,方才那一通动作下来已用尽了她所有的气力,那方鹤川不过稍稍往后一退便避过了她的蓄力一击,苏婳婳便整个瘫软在了床沿上,匍匐着,轻喘着,满脸的愤懑与怒意。 外头的道士们听着动静,忙悉悉索索上前来,贴在门边,倒不敢轻易进来,“小侯爷?” 方鹤川遂转头朝屋外轻声呵道,“无事!” 至此,廊下的嘈杂步伐声亦消失了。 “你……讨厌我?”方鹤川转头朝苏婳婳问道,面上带着一丝探究。 这样一句话,倒让苏婳婳险些笑出声来,遂叩了齿关嗔怒道,“不然呢?我合该欢喜你么?” “先头在象姑馆,你还说第二日要与我吃酒的,我……”方鹤川顿了一顿自顾自道,“等了一等,却不见你来。” 因着方鹤川的话,让苏婳婳眉头深锁,她觉得他好像有病,“你如今是在与我说笑?你与我是什么关系?缟纻之交么?我与你吃什么酒?还是因着我不曾送上门,反倒劳烦了小侯爷亲自上门来拿我,替你找了麻烦?” 苏婳婳望着环视四周,眼下她脱不得身,又杀不了人,不过只能在嘴上逞些能罢了,讥诮道,“若是为着这个,倒真是我的不是。” “你既是妖,那日在象姑馆,为何不吃我?”方鹤川不曾理会苏婳婳的冷眼,继续问道。 苏婳婳转过脑袋朝他瞥去,启唇一字一句道,“我若是要吃,自然是吃闻着香甜的,堪能入口的,似你这般滂臭之人——” 话不曾说完,苏婳婳又将头转了回去面朝床榻的内角,那模样,好似方鹤川先头落入了粪坑奇臭无比。 外人皆知方鹤川是个纨绔,仗着家财万贯,行事只凭自己喜好,眼下被人这般讥讽,面色竟也不曾落下,只是瞧着苏婳婳的眼眸暗了暗。 苏婳婳愤然不已,若不是她眼下灵力尽散手无缚鸡之力,外头还有好些道士在,她定然掏了他的心肝脾肺肾为陆舟子报仇! 屋内陷入了一片静默中,外头暮霭沉沉,落日的余晖透过窗户洒落在屋内,将那桌椅帷幔都轻轻镀上了一层金色。 苏婳婳被困在这处,逃脱不得,一时悲从中来,低声沉吟。 “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何必这般赶尽杀绝?” 那方鹤川闻言,面上一顿,终带了歉意,暗哑道,“不管你信是不信,伤你并非我的本意,我亦不知晓那处坟地是你的地方。” 苏婳婳心下不岔,“你莫不是忘了,我的朋友因着你,如今魂飞魄散,你亦险些要了我的命!” -- 第35页 “日后我也将你的心掏出来,待你咽了气,我再与你说声对不起,届时你泉下有知,定然要原谅我才好。” 苏婳婳如这般说着,又想起储物袋中稀碎的陆舟子的魂魄,眸中下意识便含了泪,却不愿意在仇人跟前落了下风,遂别过眼,再不作声。 “那人……是你朋友?” 苏婳婳一句话都不想与方鹤川多言,只抿唇再不作声。 “我有法子救你的朋友。”方鹤川启唇,缓缓道。 闻言,苏婳婳身形一顿,继而转过脑袋来,有些不解。 “你何意?” 第20章 段九龄,你是不是早被被…… 苏婳婳再三追问,方鹤川口中的“有法子”究竟是何,可方鹤川却讳莫如深不肯多言,只说待她身子好了再细细说与她。 这样一个心思颇深之人的话,苏婳婳自然不会尽信,只当他又打着什么旁的算盘,可她浑身灵力几散尽,要走,一时半刻却也真的走不了。 就这般苏婳婳在方鹤川的府里住了三两日,待身子渐能动,便想寻着机会跑。 - 这日,苏婳婳忍着屋外几个老道费劲的咿咿呀呀之声,知晓他们是受了方鹤川的令在这处替她围阵聚灵修养。 屋内檀香不断,虽说是上好的香料,但比之段九龄身上的味道,当真是…… 蓦得想起段九龄,苏婳婳心弦一拨,他那样懂风水又知晓道法自然的人,许是会知晓如何结魂聚魄也未可知呢?这样陆舟子便有救了的! 苏婳婳还来不及愉悦,转念又想到,她离开了这些日子,他一人待在那个小院也不知如今怎么样了,他无防身之术,也不知会不会引得旁的妖物去吃他…… 想至此,苏婳婳一时坐立难安,挣扎着起身,而后盘腿结印调息,灵力已然恢复了一些,只是内丹上的那条缝隙却仍旧不曾将养好。 罢了,内丹再慢慢想法子调息,方鹤川这处宅子却是真的不能再待。 可外头的老道她怕是敌不过,眼波流转之际,计上心来。 这时,有一婢女叩了屋门入内来送吃食,苏婳婳敛了神色,佯装弱不禁风的模样,轻声道了一句,“进。” “吱呀”一声,婢女推门而入,从始至终皆是低着头,行至屋内的水盆架子旁,重换了水,便要退下。这几日不曾再见到方鹤川,衣食住行倒都有人安排妥帖,苏婳婳是妖,自然无需用吃食,但因着洗洁,每日皆是要擦洗身子的,这个婢女便是替她送净面的水来的。 苏婳婳忙唤住了她,虚弱道,“这位姑娘,眼下我腿脚不便,劳烦你,替我将桌案上的香炉递来罢。” 那婢女瞧着不过十四五的年纪,骤然闻声,许是因着害怕,身子不由自主得打了一个寒颤,遂悄么儿抬了眉眼瞧苏婳婳,想来是知晓她是只妖物,踌躇着不敢上前。 苏婳婳不能直接动手,她眼下身子虚,万一不能一击即中这婢女呼喊了将外头的老道引来,便不好了,至此,只得哀哀戚戚道,“姑娘,我原是想打坐调息,你瞧我眼下动弹不得,如何能伤你?何况外头还有那样多的人在……” 苏婳婳面皮生得好,一双眉眼明艳非常,眼下又作出了一副柔柔弱弱的模样,任谁瞧了皆于心不忍。 那婢女顿了一顿,想来是觉得苏婳婳言之有理,便拿起案上的香炉小心翼翼得行至床头,正要放下,又见苏婳婳正朝她伸了一条细白的藕臂,手掌微微朝上探着,一双瞳仁剪秋水,也不多言,惯是让人心疼的,便又鬼使神差地往前行了半步,将香炉轻置于苏婳婳的手中。 苏婳婳手掌细腻柔白,二人肌肤相靠,仿佛是在轻触上好的绸缎,婢女正有一瞬的恍惚。 忽然,苏婳婳反手扣住了婢女的手腕子,婢女心神一惊,待反应过来要将手抽回去,已然来不及,下意识得抬眸朝苏婳婳瞧着,正撞上苏婳婳清澈的眸子,像是坠入夜空的星星,耀眼又惑人。 只见苏婳婳启了两排贝齿,一道轻而又轻的声音从唇口溢出,“睡。” 瞬然,婢女双目一阖,整个身子瘫软下来,苏婳婳探身一接,便将婢女扶上了床榻。 从先头婢女放下水盆瞧苏婳婳的第一眼,便已然中了她的幻术,如今苏婳婳的灵力不曾全部恢复,也只好用些这样的法子来脱身。 眼下时间紧迫,不敢拖延,苏婳婳换了婢女与她身上的衣衫,而后照着婢女的脸掐诀变了容貌,而后立身于铜镜之前,再三确认瞧不出什么端倪来,这才垂首小心翼翼地推门出去。 这是苏婳婳这几日来头回出屋,外头骄阳似火、火伞高张,小院中果然有三个老道正顶着烈日念着术法维系着阵法。 苏婳婳不敢多瞧,转头顺着廊下往院外去,那几个老道倒真的不曾发现。 不敢放松,苏婳婳沿着回廊步履匆匆,刚要出小院,便见院门口竟还有两个小厮立身站着,见着人来,熟络得上前来打招呼。 “哟,锦烛姑娘今日竟去了这样久。” 苏婳婳面上不动声色,言辞淡然得应了一声,“那姑娘今日能稍稍走动了,便拉着我续了会儿子话。” 语毕,见不曾露馅儿,便头也不太得便朝院外去了。 可方鹤川的府邸比之她那个一进一出的小院实在是大了许多,苏婳婳沿着长廊走了许久,仍旧瞧不见大门,又不敢寻人问,待至人迹罕至处,一个闪身躲入假山后头,掐了一道移形诀,这才堪堪脱身。 -- 第36页 从方鹤川的府邸出来时,正落在了城中一个小巷处,因着身子还是有些虚,额面冒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却不敢多留,寻着路便往郊外她的小院处赶去。 - 待至小院的栅栏外,苏婳婳远远便瞧见院中杂乱不堪,心头一紧,步履趔趄得便往屋内跑去。 背着日光跨步入内,只见断壁残垣、满目荒凉,桌案皆被打碎,分明是打斗过的! 苏婳婳唿吸渐促,来时路上便一直在担心,段九龄区区凡人,无力自保,自己离开了这样久,只怕是凶多吉少! 可当真的瞧见屋内的一片狼藉时,心头忍不住“咯噔”一声,而后一颗心不住得往下沉,唇口微张下意识轻喘着。 缓步履趔趄地行至长案前,那上头趴着一段冰凉的红烛,许是被风吹灭了,徒剩了小小一截不曾烧完,默了默,继而转头望向床榻处,那上头好似还摆着什么。 苏婳婳走到床榻边,才瞧见原是两件喜服,叠得整整齐齐,静静得摆在床榻上,苏婳婳抬手轻触那两件喜服,是很简单的款式,上头不曾绣什么花样,却是上好的料子,苏婳婳心下知晓,段九龄银钱不多,喜服不是最名贵的,但定然是他能买下的喜服中最好的,她不曾穿过这样明艳的衣服,苏婳婳还未及多瞧,余光便被床头的东西吸引了过去,那是三个碗盏,碗盏中盛着早已干涸斑驳的血,那瓷白的碗口忽然便像是万年深潭,拽着她的眼眸,像是要将她拉入深渊中一般。 陌生又彷徨的感情都不曾跟她打一个招呼便朝她迎面扑来,苏婳婳的心窍一下子被紧紧攥住,连带着双手都有些发颤。 蓦然间,眸间泛起热意,下意识便想起那日从这间屋子出去寻陆舟子的心境,而后被几个道士布阵困住耗尽灵力,又眼见着陆舟子在自己跟前魂飞魄散毫无办法,如今从方鹤川那头逃出来了,段九龄也不在了…… 一时间,苏婳婳百感交集悲不自胜,不知是因为心头聚着的那一丝希望被眼前的景象统统扑灭,还是因着眼下段九龄凶多吉少那陆舟子怕是无人能救,又或是因着别的什么,她说不清楚,只一点,便是想把方鹤川剥皮抽筋方能解心头之恨! 正这时,苏婳婳望着床头的碗盏,抬手止了泪意,她忽然想到,那日她去寻陆舟子时原是带了一盏段九龄的血,陆舟子不曾喝下,眼下还在她的储物袋中。 不仅如此,屋内分明是打斗过的模样,想是妖物循着味道来抓段九龄的,既是寻上门来的妖物,自然是知晓段九龄的血能提修为,既如此,哪有一口吃掉的道理? 苏婳婳慢慢站起身,是啊,万一呢? 既知晓段九龄的血的妙用,合该好生将养着,日日一盏,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岂不更好? 就算妖物不知晓,段九龄亦该知晓先想法子拖延,抱住性命方是道理! 想罢,苏婳婳心潮起伏激荡不已。 心头又燃起了一撮希翼的火苗,初初不过是一个细小的火种,而后慢慢燃烧至她的肺腑与周身,仿佛承载了她全部的希望。 苏婳婳从储物袋中寻出了那盏血,仰面饮下,而后坐在床榻上调息运转,果然,周身灵力正慢慢恢复,比之在方鹤川府中快上数倍不止! 待调息好,虽说不曾全然恢复,但眼下不敢再耽误,段九龄想来还等着她去救,救了段九龄便有法子能救陆舟子,苏婳婳脑中盘算着附近有什么妖物,而后掐诀跑了出去。 - 苏婳婳修为不高,索性在人界晃悠的妖物修为也不会高到何处去,遇着坟头便掀开地皮踹了棺材板寻人。 开口皆是“你可有抓段九龄?” 既为妖,自然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哪里能任由苏婳婳这般骑在脑门上,当即出手打了回去。 初初几个倒也能胜,渐渐的郊外的坟头都去遍了,便得去一些山头还有惯喜吃魂魄的妖物的老巢。 苏婳婳哪里是这些妖物的对手,原是凭着一腔怒意来支撑,可几日下来,人不曾寻到,魂魄险些被打碎了,那靠段九龄的一盏血吊着的灵力,已然所剩无几。 她许是将段九龄当成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可一次次寻了旁的妖物,却连他的尸骨都不曾瞧见,无边的失望将苏婳婳压得险些透不过气来。 当一只化形的蝎子精将尾刺扎入她的胸腹,将将阖眼的一瞬,苏婳婳心如尘埃,疲累和无力之感在这一刻仿佛有惊涛骇浪之势朝她临面扑来。 她想,她是真的敲不动山头的巢穴大门,亦打不过这些妖物了…… 段九龄,你是不是早被被拆骨入腹了…… 第21章 “大胆妖物!” 这几日衍天宗有些热闹,不仅是因着江逾白回了衍天宗坐镇、仙盟大会将近,更是因着衍天宗新收了一个小修士。 这样的事情于宗门长老来说自然不是什么新鲜的事情,故而面都不曾出,但于底下分支的各位师兄弟们,却是很有意思的。 既入了上界宗门,未大成之时便不能轻易下山,修炼道法本就是枯燥至极的,既如此,眼下有新入门的修士,一众师兄弟们自然欢喜。 衍天宗分天、干、地、支四条分支,各个分支有不同的长老管束,而长老手下还各有一众修士,修士们按照入门先后,互称师兄弟。 这新来的修士灵根极差,但一心向道,嫉恶如仇,入门时三步一叩五步一拜,于涪陵山下沿着石阶一路跪上来,又在宗门前跪了足足半个月,方才得以入宗门。 -- 第37页 而后在大殿之上,以几十只妖物的灵魄为自己求得了一个束发拜入宗门的机会。 那小修士倒是个风流人物,举手投足很是有礼,拜了大礼,众位修士们便围拥上前攀谈了起来。 “小师弟,听闻你在人界时乃镇北侯府的小侯爷,出入前呼后拥的,何以入宗门修道?” “就是啊,修道清苦,你又无灵根相佐,万一几十年都炼不出内丹可如何是好?”这话虽太直白的了些,但却是实话,没有灵根想要强行修道,若几十年都修不出内丹,待年岁上来便与凡人无异,该入土入土,该入棺材入棺材。 拜入宗门之人就是方鹤川,眼下众位师兄围上前来说话,便一一作揖顿首,很是恭敬,“谢过众位师兄的好意,从前便是锦衣玉食也不过是身外之物,不值一提,倒是师兄们德厚流光,如师兄们这般秉要执本、修道为世方是我心向往之,以我微薄之姿,哪里敢肖想化内丹入道,若能与师兄们常常在一处,耳濡目染师兄们卫道的踔绝之姿,亦满足了。” 方鹤川这番话说得文绉绉的,却很是漂亮,那一众修士们听来有些飘飘然,恨不得将他当做自家人,争先恐后要教他修道术法唤他入分支。 众人又攀谈了一阵,方鹤川不动声色得望向四周,而后行至一位身躯挺拔的修士跟前,行了作揖顿首大礼,“若师兄不嫌弃,我想入天支。” 这位修士正是岳智,眼下天支的大师兄岳戎不在,岳智年岁小,面上一愣,因着做不得主,慌忙便要摆手,却被上前一步的方鹤川一把包住了手腕,言辞切切,“我灵根本就差,原也不敢奢求师兄能收我,今日能一见宗门之高掌远跖,足以。” 这话倒是将岳智架上了,这样多的师兄弟看着,不收,便是嫌弃方鹤川灵根差,收……岳戎师兄不在,他如何能定下? 但这一个愣神的功夫,一旁的师兄弟们你一言我一语便说上了。 “岳智师兄,小师弟这样诚恳,想来岳戎师兄瞧了也欢喜的。” “小师弟莫怕,岳智师兄不收你,你便来我们这处,定然让你十年修出内丹!” 众人言说纷纷,可方鹤川仍旧保持着先头那顿首的姿势,岳智的手还牢牢得握在他手里,无奈之下,岳智只得点头应下了。 至此,方鹤川宽大的衣襟内响起一道轻笑声,只他一人能听见,方鹤川不动声色得敛了敛衣襟,垂首朝岳智又行了大礼,道了一声,“多谢师兄!” - 方鹤川今日才入门,礼数繁多,待一一拜完之后天已黑了,被人引着入了天支的大殿,绕过大殿又行了好远的路,一一向方鹤川介绍着,良久,待至一间屋门,那人示意方鹤川。 “小师弟今日劳累,先歇息罢。” 方鹤川细细谢过,方才推门入内。 屋内灯火通明,方鹤川在屋内转了转,须臾间,胸襟处的衣料子便微微抖动了起来,方鹤川不动声色地将衣襟略往胸前轻轻按了按,而后仔细瞧了各处,待见着无旁的关窍时,才缓步行至桌案前坐了下来,垂眸小心翼翼地从襟内掏出了一枚通体莹润的玉别子。 莹白的玉别子静静地躺在方鹤川的掌心,因着整日都贴在胸前,眼下不曾有玉质惯有的寒意,反倒是一缕温凉沁在肌肤上。 方鹤川唇边含着笑垂首朝玉别子轻声道,“我瞧过了,这处没有旁人,是安全的。” 至此,这枚玉别子终于慢慢化出人形,正是苏婳婳。 她身为妖物,眼下擅入上界自然是要被反噬的,方鹤川手底下虽然有好些道士,但这上头却委实没有法子能帮到苏婳婳,苏婳婳也只化了原型略微抵御些反噬的力道,效果却也不过尔尔,身上无时无刻不在忍受着刺骨之痛。 但,索性如今来了衍天宗,苏婳婳面色凛然。 那日她伤重,再醒来竟又是在方鹤川的府邸。 他救了她。 苏婳婳心乱如麻,亦犹如死灰一般,方鹤川许是瞧她模样骇人,终是说了先头那讳莫如深的“法子”为何。 上界有一盏灯,名为缚魂灯,那缚魂灯能缚魂肉聚精魄,是能活死人肉白骨的好东西,却因启用之术太过邪佞,故而皆是用来结内丹涨修为,历来更是只在仙门德高望重道法卓然之人的手中看管,可这样的好东西,总落在一宗门,旁的门派自然会有异议,故而便有了四年一回的仙盟大会,凭道法高低来决断这缚魂灯的去留,再公平不过。 而眼下这缚魂灯,就在衍天宗。 方鹤川如何瞧不出苏婳婳的心思,启唇道,“我们如今在衍天宗,周围皆是道行颇深之人,还是不要贸然行动,以防旁生枝节。” “我打听清楚了,仙盟大会四年一次,下一次便在几月后,一众长老不会出手,派出的皆是各宗门的弟子,获胜者便能替本宗门赢得缚魂灯的保管权,亦能用灯三日。” 方鹤川絮絮说了许多,分析了利弊,可苏婳婳眼波流转,眉心微蹙,“仙盟大会到底是要比试的,我们便是能打得过起初一些小修士,后头那有些道行的怕是没什么胜算,如今入衍天宗不易,若是缚魂灯落入旁的宗门手里,那才又是旁生了枝节。” “既如此,待仙盟大会时,缚魂灯定然是要被放在大会上供众人瞻仰的,我们留心着,倘或真的不敌,再出手偷灯也不迟。” -- 第38页 苏婳婳摇了摇头,“缚魂灯在大会上也不会是孤零零的一盏灯,定然有人看守,哪有那么容易夺灯。” 方鹤川如何不知晓现下苏婳婳于缚魂灯之急迫,挑了眉复道,“你是想现在就去寻?你连那灯的样子都不曾见过,要去何处寻?便是寻到了,又要如何拿?” “方才你说缚魂灯由德高望重道法卓然之人看管,左不过便是天干地支几个长老手中罢了,置于如何拿走,待寻到了,我另想法子便是。” 苏婳婳一字一句,面色肃然,显然今日不去寻灯便不会罢休。 方鹤川亦知晓他劝不动,只得轻轻叹了气,“既如此,那我便替你探一探路罢。” 言讫,不待苏婳婳反应过来,方鹤川便朝她伸出了手,这便是要苏婳婳再化出原型来。 苏婳婳顿了顿,而后掐了一道术法,又成了一枚通透的玉别子轻置于方鹤川手中。 下一刻,方鹤川五指缓缓收拢,小心将苏婳婳置于胸口的衣襟之内,理了理衣衫,推门出了屋子。 一路沿着回廊走动,周围灵力丰沛,连烛火都不曾点一盏,皆是灵力续就的光晕,纯白又温柔。 方鹤川眼观四路,待绕过好长的回廊,下了石阶,又穿过两个花园,再绕过一个长廊,面前赫然出现了一座雕栏玉砌的大殿,原多富贵的东西便没有方鹤川不曾见过的,只如今这大殿瞧着,虽说还不曾靠近,心头却莫名升起一种畏怯之感,身上却又通体舒畅,当真是奇怪。 连带着怀中的苏婳婳也微微颤动着,不似是疼痛,倒像是翕翕然的一声喟叹。 正这时,身侧响起一道声音,“小师弟,你如何来了这处?” 闻言,方鹤川心头一怔,一转头才发现原这恢宏的大殿之外竟有这样的多正在敛气吐纳,正想着要寻何样的理由来,那人又笑道。 “你也是来深吸吐纳的?想不到你方来衍天宗,竟也知晓了我们宗门的秘密。” 方鹤川见状,忙道,“师兄误会了,我原是想寻咱们长老,今日是入宗门的第一日,既已拜入门内,须得拜见长老,方不算失礼。” 修士闻言,点了点头,只觉方鹤川所言很是有理,遂给他指了路,“洞虚长老眼下合该在屋内,你到了地方先瞧一瞧,若屋内无亮灯便是睡下了。” 方鹤川道过谢,说罢,转身走了。 行至无人处,怀中的玉别子又微微轻颤起来,方鹤川轻声道,“何事?” “我一个人去便是,你莫与我一道了。” 方鹤川自然不能应,“你离了我身上的妖气怕是掩盖不住。” 苏婳婳知晓方鹤川寻人收妖皆是为了入宗门,眼下他既入了,便也不好为着她凭白受牵连。 方鹤川默了默,有些无奈,而后从腰间拿出了一个小小的瓷瓶置于手中,递至苏婳婳跟前。 苏婳婳是认得这个的,临行前那几个老道士围成一圈老泪纵横给方鹤川的,说是吊命用的,后头又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千万小心……她,最后又含泪收了方鹤川好些金锭子。 苏婳婳将方鹤川的手推开,“不必,原是你遇着危险续命用的东西。” 方鹤川却不理,抓住苏婳婳的手腕,将瓷瓶置于苏婳婳掌心,力道之大,不容她轻易挣开。 苏婳婳无法,只得打开瓷瓶,倒出了一颗,在方鹤川的视线中小心放好,这才罢了。 - 苏婳婳能隐了身形,小心翼翼避开人摸索着往那洞虚长老的屋子去。 依着先头那小修士所言,苏婳婳寻到了那间屋子,果然,屋内不曾瞧见有亮光,想来已睡下了。 苏婳婳思绪再三,悄么儿掐诀顺着缝隙钻入屋内,屏息凝神,敛了自己的妖气,贴着梁柱细细查看。 可待一通瞧下来,苏婳婳才后知后觉得发现,屋里竟无人。 一时间又惊又喜,不敢耽搁,忙在屋内寻着那盏缚魂灯。 暗夜中,苏婳婳小心摸索着,可连带那洞虚床榻的软枕头之下都探查过了,仍旧是一无所获。 蹙了眉心,正一筹莫展之际,苏婳婳忽然听见屋外传来轻而又轻的脚步声,电火间,忙将手边翻弄的痕迹整理好,而后翻身上梁,屏了气息细细听着外头的动静。 脚步声越来越近,苏婳婳的心下意识在胸腔内乱撞着,好似要从口中跳脱出来一般。 正这时,脚步声分明已至屋门口,那人要推开屋门之际,屋外又想起了一道声音。 “可是洞虚长老?” 竟是方鹤川,他跟来了,或者说,他一直在屋外,眼下出声便是想法子替她拖延时间让她脱身的。 屋外之人果然停了动作,方鹤川的声音又传来,“晚辈乃今日刚入宗门的方鹤川,已拜过大礼,却不曾拜过长老,还望长老赎罪。” 苏婳婳不敢再多停留,借着这个机会,掐了一道诀匆忙便跑走了。 待跑回方鹤川的房间,原是想在这处等方鹤川回,可脑中却勐得想起先头那个恢宏的大殿,是了,方鹤川说缚魂灯皆是放在仙门德高望重道法卓然之人的手中,回想起方才在洞虚长老的屋中,怎么瞧都是那座大殿灵气最盛。 苏婳婳原想着直接去寻,但想到大殿外头聚集了那样多的修士便有些犯难,在屋内直打着转。 正这时,方鹤川回了,苏婳婳忙上前一步,先是小声道了谢,而后将方才萦绕心头的想法说了。 -- 第39页 语毕,便默不作声得瞧着方鹤川。 那方鹤川初初有些怔神,随后竟轻笑出声,“婳婳,我怕是没有你想得那样神通广大,引不开那样多的人。” 方鹤川模样其实是很好看的,身量又高,身上也没有一般男子的臭味,若在人界,撇开他方小侯爷的身份,也能轻易夺了旁的女子的眼眸,可骤然从他嘴里忽然冒出来“婳婳”二字,委实让苏婳婳愕了一瞬。 方鹤川的嗓音与段九龄的疏离淡漠不同,分明对着旁人皆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但他与她说话时的声音总是透着温凉。 她不曾被人这么唤过,更不明白为何方鹤川要这样唤她,如今她对方鹤川的心境是奇怪的,他害死了陆舟子,又间接害段九龄丢了性命,她对他自然是恨意昭昭,只待缚魂灯到手,救活陆舟子与段九龄,才能解了恨意。 可他先头是救了她,眼下所作所为又都是在尽力补救,而且两个人如今更像是一条船上的蚂蚱,她自然一时也撇不开他。 但有一点苏婳婳心下知晓,她定然是不喜欢他的,他说话做事皆是算计,与段九龄相较,更是无一处有趣,亦没有陆舟子的乖觉。 “婳婳”二字仿佛还在耳边萦绕,苏婳婳只觉得局促不安,连这屋子瞧着都有些微逼仄狭小,犹如芒刺在背一般慌忙站起了身。 方鹤川见状,蹙了眉难掩关切,“怎么了?” 苏婳婳一时舌桥不下,顿了顿,只憋出了一句,“我姓苏。” 言讫,掐了诀便隐去了身形留下方鹤川一人便跑了出去。 - 苏婳婳不敢乱跑,一时间却也无处可去,心下一回转,便往那大殿行去,便是进不去,远远瞧一瞧动静也好哇。 待至那大殿处,环顾四周,竟已没了那些小修士的身影,苏婳婳不明所以,想着恐是夜色已深,皆回去睡了么,至此,不敢放过这样好的机会,悄么儿敛了气息入殿中。 殿内辉煌不已,却不是金玉堆砌出来的,而是浑厚的灵力交织,不过是轻嗅了一口,苏婳婳竟觉身上因着上界反噬的刺骨之痛缓解了好些,体内竟还有通体舒畅之意,连带着那根紧绷的弦都下意识松了下来。 殿内分明空无一人,可人不在,竟还有这般浑厚的灵力萦绕,分明是殿内主人灵力氤氲润养之下的结果,连带那案上的香炉里袅袅的香烟都带了三分灵力。 至此,更让苏婳婳确信,那缚魂灯定然就在这处。 苏婳婳正要细细搜寻,不想,正这时,忽然响起一道声音,沉如洪钟,汹涌澎湃。 “大胆妖物!” 苏婳婳勐得一颤,她不会探错,殿内分明空无一人,声音亦是从远处传来。 可这声音沁了霸道的术法,骤然听来震耳欲聋,竟有排山倒海气贯长虹之势。 是谁,竟有这样厉害的术法,威压之盛,倒似是要将她的魂魄都碾碎一般,声音浑厚异常,在殿内不断得回荡,竟不曾因着声音渐轻而便弱,反而是化作利刃一般一重接着一重朝她凌面袭来。 未几,苏婳婳终是呕出一口鲜血,摔倒在地。 第22章 “仙君。” 苏婳婳被强劲霸道得道法制住,身上的气力仿佛被抽光,一时间好似动弹不得,亦逃不开。 身后的殿门忽然大开,外头朔风凛冽,和着强大的灵气,一齐尽数涌入殿内,凉风将苏婳婳的衣衫与乌发拂得翻飞飘扬不止,那飒然的灵气眼下就如那凌厉的利刃,将苏婳婳裸丨露在外头的肌肤割出一道一道浅浅的血痕。 血痕初初不过是一个浅浅的血印子,而后鲜血涌出,猩红的颜色在那细白的肌肤上显得尤为显眼。 苏婳婳匍匐在地,艰难地转动着身子,抬头迷离着双眼向殿外看去。 外头鸦默雀静,只有点点几颗乍现的星星遥遥坠在夜空中,连那殿外的廊柱都显得萧索万分却又恢宏无比。 寒月孤影,长阶陡立,一缕幽幽的香气弥漫在夜色中,不多时,一道凛然的月白身影出现在长阶之上,步伐沉而缓,不疾不徐地向她走来,一步一步都颇显肃然。 离得太远,苏婳婳瞧不清楚他的眉眼,只看见翩飞的衣袂,月光落在他的肩头,像是披了一层薄纱,晶莹又孤寒。 仿佛是九天之上的神。 那人越来越近,苏婳婳身躯上所受的灵力威压便更重,与之前遇到的皆不同,眼下的威压似有了形,像惊涛骇浪的潮水,更像嶙峋陡峭的巨石,连绵不断得朝她袭来。 苏婳婳只觉身上的骨头都快被碾碎了,一时间痛不欲生,额间因着剧烈疼痛而沁出的汗正一颗颗滑落至面颊、唇瓣、眼睫。 那密如鸦羽的长长的眼睫堪堪挂住汗珠,不多时,汗珠顺着细密的缝隙滑落,正落在了苏婳婳颓然间又带着三分迤逦的眸中,霎时,汗珠迷蒙了她的眼,倒像是为那愈来愈近的人影蒙上了一层薄如雾潋的轻幔。 似是那日去衙门路上,段九龄给她戴上的幕篱外头挂着的帷幔一般…… 苏婳婳趴在地上,双眼迷离,狼狈之至,身下是宽大的青石,冰凉刺骨,将她的身形激得轻轻颤抖着。 那道身影踏上了长阶最后一道石阶,眼下就在高高的殿门之外,每一步,都似是替她的人生在倒数一般。 苏婳婳觉得她许是中了幻术,要不然,为何会觉得周身空气中弥漫的气息有些香甜,似…… -- 第40页 似是段九龄身上的…… 终于,那人足尖轻迈,跨过了大殿的门槛,缓步朝苏婳婳而来。 许是因着苏婳婳眼下是趴卧着,故而瞧那人时,便觉得那人的身量尤为高,似仙露明珠、风神秀异。 下一刻,一双攒金色暗纹提花的履面就堪堪停在她眼前,苏婳婳因着疼痛神思有些顿木,遂将脑袋抬成艰难的姿势,下意识想要去瞧一瞧他,瞧一瞧他的脸。 她初初只看见那人宽大的月白衣袍,清贵高华的袖襟上头满是细密的暗纹,被甫入殿内的夜风吹得猎猎飞舞,再往上便是那人宛若刀裁的下颚,眉如古画,正居高临下得睥着她,那神情,就像是在瞧一只卑劣低微的蝼蚁一般。 苏婳婳轻轻眨了眨眼,妄图将眼角挂着的汗珠从眶中敛出,随即模糊淡去,眼前是一张逐渐清晰的脸,眼似秋水,行止风流,眸间皆是睥睨之色与凉薄。 是段九龄…… 苏婳婳蓦得怔神,唿吸一窒,连错骨之痛仿佛都在这短短的一瞬消失了,还来不及分清是不是她中了幻术故而神思不清的缘故,下一刻,就看见跟前之人连顿一顿都不曾,抬手结印,指节略勾,随即一抬衣袖。 瞬然,苏婳婳犹如没有骨头一般朝后飞了出去,速度之快,都不及有应,便重重得撞在了殿内冰凉又坚硬的青石廊柱之上,而后又没有一丝缓冲得从廊柱之上摔落在地。 苏婳婳腹中一阵剧痛,只觉身上的每一根骨头都被碾碎了一般,喉间涌出一股腥甜,从口中呕了出来,神思缥缈之至,随即便连哼都不及哼一声,双眼一阖,在堪堪要晕过去之际,仿佛有人在她耳边轻嗤了一句。 “不知所谓。” 声音里,满是淡漠。 - - 苏婳婳做了一个梦,梦里她被囚在一片海水之中,海水连着黑夜,晦暗的潮水一浪接着一浪朝她涌来,她逃不脱,挣不开,那冰凉刺骨的海水慢慢漫过她的双足、小腿…… 鼻尖皆是段九龄的味道,苏婳婳鼻子忽然有些发酸,她想,倘或段九龄在,她自然能靠着他将这些人的天灵盖碾碎,她太累了,只想趴在他的肩上,深深嗅一嗅他身上香甜的味道,还有先头他说的,会心甘情愿日日给一盏血。 她想,日后她定然要好好修炼,要破开身上结的业障,要做妖物里头谁听来都怕她不敢与她打架的…… 真的太疼了,剥内丹生祭破阵的时候疼,被蝎子精的尾刺将腹下扎穿了之时也疼,还有方才那人轻而易举便可将她的骨头震碎……也很疼…… 她忽然发现,她谁也打不过,便只能欺负欺负不记前尘的段九龄…… 苏婳婳眸中渐热,随即在梦中落下泪来,她真的好疼呀,一声一声的轻哼抑制不住得从唇口溢出…… 终于,足边的潮水慢慢上涨,不多久便将她的头面皆淹没了,盖住了她的口鼻,激得她通体冰凉得直颤。 下一刻,她听见有人在她耳边暗哑道。 “还不说?” 蓦得,苏婳婳倒似是险些溺毙一般大口大口得喘着气,遂后知后觉得睁开眼,终于将那人落在阴影处的眉眼瞧清楚了。 是一张与段九龄一模一样的脸。 一样,却又不一样。 面前之人的神色比之段九龄,要孤寒冷凝百倍不止,饶是负手而立,也携着一股与生俱来的凉薄疏离的气势在。 见着她睁开眼,那人眼帘微掀,不动声色得睥着她。 苏婳婳怔怔地望着他,而后菱唇微启,喃喃道。 “段九龄……?”声音很轻,沙哑至极,却仍旧掩盖不住骤然发现“他”竟还活着的惊喜。 那人面沉如水,一丝涟漪都不曾有,抬手又是一道术法直朝苏婳婳袭来,下一瞬,苏婳婳面露痛苦之色,仿佛有万剑齐齐刺破她的身体。 这时,苏婳婳才发现,眼下她竟被关起来了,瞧着像是衍天宗的水牢,如今她正被术法系在了架上,略一动便有灼心之痛,正不明所以之际,那人开了口。 “你既为妖,入上界便知晓要受噬骨之痛,方才我施了术法,眼下你所受之痛,是先头的十倍。” “故而,你可想说了?” “说……什么……”苏婳婳原本樱红的唇瓣眼下如明纸一般,面上更是惨白非常,只有一双剪水秋瞳睁得大大的,隐有泪光流转,还带着三分不解。 “你们妖界派你来衍天宗所为何。”那人面色肃然。 苏婳婳看着他的唇瓣一张一合,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人跟段九龄长得那样像,可说出口的话她却一个字都听不明白,还不及有应,便听见那人复道。 “想要偷缚魂灯?” 骤然闻言,苏婳婳心头一怔,就像是被人赃并获的贼,一双眼眸只下意识得睁着。 饶她眼下这般狼狈,可眸色仍旧明媚、楚楚动人。 只是于江逾白来说,面前之人无关姿色如何,皆不过是妖界派来的不自量力的妖物而已。 江逾白看着苏婳婳面上一闪而过的神情,随即了然道,“果然,是为了缚魂灯。” “为救长缨?” 苏婳婳的思绪从初初醒来发现段九龄的惊喜、到眼下剧痛袭身的茫然,而后轻声道。 “你能靠近一些么……我告诉你便是了……” 那人睥了眼苏婳婳,那眼神淡漠得倒像是再瞧一个香炉子,闻言,轻敛了眉,想来是知晓苏婳婳翻不出什么花样,随即负手朝苏婳婳迈了一步。 -- 第41页 只一步,苏婳婳微垂了眼眸,鼻尖轻嗅,蓦得,整个身子都好像泄了气一般,可略略一动,那灼烧之感又在提醒她,如今她是面前之人的阶下囚。 这位道法深不可测、动动手指便能像碾死一只蚂蚁一般碾死她之人,就是段九龄。 她不会认错,如今靠的近了,苏婳婳能闻见他身上的味道与段九龄的一模一样。 还有那温煦菁纯的魂肉的味道,就是段九龄。 便在知晓面前之人就是段九龄的一瞬,苏婳婳鼻尖瞬然一红,喉间滚动,眸间倏地便续了泪,遂扯开苍白的唇笑了笑。 是在笑她自己,她早该想到的,区区一个凡人,何以能有那样不似寻常的提修为的血,何以能有那样温煦的魂肉,何以那样贯通风水,何以三言两语便知晓如何击破五尾狐狸。 她还以为他遭了不测,为着寻他的尸骨还自不量力得去寻精怪们打架,想寻缚魂灯来替他重聚魂肉。 他道法那样高深,比之先头那个天支的洞虚长老更甚千百倍,哪里需要她胡乱出头。 蓦然间,巨大的委屈犹如排山倒海一般朝她压来,她有些莫名,不知为何会有委屈,可她眼下就是忍不住想落泪,先头那错骨之痛都不曾想哭,下一刻,泪水便从眼眶里流了出来。 可是,他好像不记得她了…… 苏婳婳微微掀起眼帘,眼里已没了惊喜,只是怔然得望着面前之人,她不知晓为什么他不记得她了,那这半月来积蓄的满腔的委屈也因着面前之人的肃然让苏婳婳不知如何开口。 因着他如今的模样,瞧她就像是在瞧陌生人,不,更像是在瞧一只不自量力的蝼蚁,妄图以妖身潜入上界衍天宗盗取缚魂灯的一只蝼蚁。 她那些原可以哭天抹泪去诉说的委屈,忽然之间便说不出口了。 原她二人也不过是因着她的诓骗而有了后头荒诞的事,眼下他是上界威风凛凛的大能,她如何还有脸面去提起。 如何能将那区区几日的事情当做正经事情说与他听,那后头为着寻他而与旁的妖物打架的事情便更说不出口了,他本就无事,哪里需要她多管闲事自己给自己加了那样多的戏。 如今陆舟子也不在了,这些事情她皆无人可说。 可,许是因着身上的碎骨之痛,又或许因着这几日的疲累颓然,如今这些无法言说的事情就像是一座巨石压在她的心窍上,压得她直喘不上气,而后便汇入眼眶中,化作了不知所谓的泪珠子,掉了下来…… “是,我想要缚魂灯!” 苏婳婳忽然便恫哭起来,没有惧意,没有惊慌失措,只是毫无收敛得肆意落着泪,那模样,倒像是幼时好不容易讨要到手的糖葫芦连一口都不曾吃上便掉在了地上,落了灰尘,掸不走,抹不去,直哭得眼泪鼻涕混在了一处,五官都挤在了一起。 直哭得江逾白眉间轻蹙,不明所以。 可江逾白的不明所以也不过是短短的一瞬,下一刻轻敛的眉间便松开了,取而代之的是眸中一缕一闪而过的不耐。 他想的没有错,面前这个不自量力的妖物就是为偷缚魂灯而来,缚魂灯于七煌冢的长缨来说,的确是能助他修炼的好东西。 既问明白了为何潜入衍天宗,江逾白便也无多耐心与妖物纠缠。 面色一凛,修劲的指节微微晃动,化出一个骤亮的金印,下一瞬,便直朝苏婳婳袭去。 用了三成力,这便没想着让眼前的妖物活了。 苏婳婳原还在抽泣着,直哭得脑仁都在一抽一抽得疼,可下一瞬便怔住了,面前之人道术如何强大她是见识过的,眼下那直接朝她袭来的金印里头沁了几分灵力她亦是能感受到的,分明是要她魂飞魄散,苏婳婳一时不及应,只是张口结舌的模样,茫然又惊恐。 在发现面前之人是段九龄之时,苏婳婳自问是委屈多些,万万不曾想到他竟真的要杀她,可旁的,她便来不及想了,太快了。 电火间,金印便已至她跟前,苏婳婳下意识缩着脑袋别过头,双目紧阖,那濒死的恐惧瞬间蓄满了胸腔。 可下一刻,苏婳婳不曾迎来想象中的魂飞魄散之痛,霸道的术法连带着将她的衣衫都乍起,那横乱的乌发也胡乱飘着,可那金印落在她身上,她竟也陡生了一层浅色的金印,随即与之融为一体,消散了…… 苏婳婳后知后觉得睁开眼,眸中愕然,她竟将那灵力强劲的金印给……消融了? 比苏婳婳更诧异的,便是江逾白了。 方才那道术法,就是不曾想着让眼前这个妖物活,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莫说是这只修为浅薄的妖物,便是修了百年的也必然扛不住,可面前之人竟毫发无伤…… 他杀不了她? 江逾白沉眉,在苏婳婳惊恐的眸光中复向前近了一步,食指与无名指微拢,又化了一道银白的术法朝她的灵檀凌空探去。 须臾间,修劲的指节微动,江逾白撤回术法,眼眸轻抬,寒凉的视线落在了苏婳婳轻颤着的惨白妖冶的面颊之上,唇口轻启,“你身上为何会有我的血。” 苏婳婳怔了一瞬,因着害怕身子微微颤栗着,听见江逾白的问话,强自敛了气息,轻颤道。 “是……是你给我的……” 她不曾说谎,确实是他自己给她的。 可江逾白不过是轻睥了她一眼,眸色沉沉,分明不信。 -- 第42页 正这时,水牢外响起一阵脚步声,不多时,有修士立身在外头作揖行礼,“仙君,洞虚长老有事求见。” 江逾白默了默,未几,朝苏婳婳睨道,“你既不肯说,便罢了。” 言讫,朝身后轻甩了宽大的衣袍,丢下苏婳婳一个人在水牢中,便走了。 - 见着那人的身影消失在眼前,苏婳婳的身子终是松怔开了,却不过一瞬,手腕微微挪动了位子,便又灼烧之痛朝她袭来。 苏婳婳一声婴咛,再不敢乱动。 脑中回响着方才那个修士口中所唤的“仙君。” 心下略一回转,上界唯一能被称之为仙君之人,只有唯一将道法修至大成末期的大能,江逾白。 苏婳婳还在沉静再方才江逾白要杀她的后怕中,他不是不记前尘的段九龄,是能轻易用尾指碾死她的上界逾白仙君。 饶是眼下因着她饮过他的血,让他一时杀不了她,可他分明还是能让她痛不欲生,比如眼下…… 等等,苏婳婳蓦得反应过来,她不曾魂飞魄散,江逾白杀不了她! 也就是说,江逾白顶多是能用术法折磨她,让她有切肤之痛,却要不了她的命! 骤然回过神,苏婳婳吸了吸鼻子,心下百转千回,不管如何说,江逾白如今记不得她便算了,横竖她凭白饮了好几盏上界大能的血,这波她不亏。 眼下江逾白既好好地活着,她便能专心夺了缚魂灯去救陆舟子,那缚魂灯也定然是在江逾白手中,毕竟上界再无人能比他道法更甚的了。 可这她如今自身难保,要如何夺缚魂灯呢。 若是陆舟子在,定然又要感慨他家姑奶奶的心思回转之快,前头还为着诸多委屈恫哭不已,眼下已然能权衡利弊运筹帷幄了。 苏婳婳多情,惯会见色起意,却不易动情,重义,却偏不重情。 方才那因着委屈而哭天抹泪的劲去了,如今就陡剩轻重权衡。 良久,苏婳婳心弦一拨,计上心来。 - - 苏婳婳被关了好多天,再不曾见过江逾白来寻她。 因着在水牢,苏婳婳瞧不见外头究竟是白日还是黑夜,可这般等下去只怕要耗死在这处了,便尝试着轻声唤了唤。 “仙君。” 苏婳婳的声音在石壁中不住得回荡,却无人应她。 继续。 “仙君。” 这一回,声音些微大了一些,可还是无人应。 苏婳婳默了默,遂噤了声,再不曾出声。 果不其然,不多时,便听见水牢外头想起了沉而稳的脚步声。 未几,人至跟前,正是江逾白。 - 这几日江逾白皆在清安殿打坐调息,闲暇时亦会作想,为何那日抓住的妖物体内会有他的血,修为那样浅薄的妖,自然不可能伤到他,那便更不可能会从他身上得到血。 既如此,血从何来。 可思来想去,一时也勘不破,却也未打算来问询苏婳婳,下意识便觉得,这样的妖物口中,不会有什么真话。 他虽一时杀不了她,但一些术法在她身上的效果却也是有的,至此,便一直将她困在水牢中,待有天她自己受不住了,再来求着说与他真话,也不迟。 方才听着她唤他,他原是觉得困她的日子还太短,想来还不曾吃到什么苦头,合该还不会说真话,便想不理的。 但,眼下他人就在水牢中了。 望着面前被折磨得狠了妖物,面色惨白,身上被汗浸透,白净妖冶的面上还粘着发丝,瞧着很是狼狈。 江逾白瞥了她一眼,“何事。” - 苏婳婳望着面前的江逾白,下意识软了声调。 “仙君,我眼下动弹不得,可否将我放下来,横竖我跑不开。” 许是因着多日不曾饮一口水,苏婳婳的声音有些沙哑。 她这话不假,逃自然是逃不开,他勾一勾手指头,便能将她身上的一百零八根骨头全部碾碎,她几日前才领教过的。 可这话于江逾白那处听来仿佛是在说笑一般,苏婳婳清晰得听见江逾白轻斥了一声,而后见他侧转过身,朝着水牢门外的方向踱了一步。 却不曾走,停住步子默了一默,未几,动了动手指,苏婳婳便从架上跌了下来,整个身子落入了泥泞中。 顾不得脏污,苏婳婳缓缓爬起身,可还不曾站起身,便因着脱力而跪坐在地上,伛偻着背脊轻喘着。 苏婳婳只觉有一道视线落在了她的头顶,随即便听见江逾白清冷的声音。 “说罢。” 苏婳婳抬起头仰面望着高高在上的江逾白,眼波流转,“逾白仙君,我眼下若说,你定然以为我在诓你……” “你且说便是,是不是诓,本君心下自有定论。” 江逾白头都不曾回,背对着苏婳婳,一字一句淡漠道。 闻言,苏婳婳默了默,而后轻启了唇口,“我确实想要缚魂灯,却不是因着那劳什子长缨……我连长缨是谁人都不知晓……” 苏婳婳话都不曾说完,那头江逾白便又微微动了动身形,衣袖带起一缕微风,仿佛有些不耐。 顿了顿,苏婳婳挑了江逾白想听的,复道,“我身上的血,原是仙君自己给我的。” 果然,江逾白听罢,微微侧转过身,清冷的眸子淡淡着睥着苏婳婳,眼睑上头根根分明又长如徽扇的睫毛每一根都在告诉她:他不信。 -- 第43页 苏婳婳抢了话头,“我知仙君不信我,但请仙君想一想,仙君的血,倘或不是仙君自己给,谁人能拿到?” “数百年来,仙君可曾受过伤?不曾罢?既如此,谁又有机会能从仙君那头拿到血呢?” 苏婳婳其实不知晓江逾白有没有受过伤,她成妖的时间太短,几百年前的事情她自然不知晓,这样说不过是碰碰运气,想着道法已至大成末期的大能,谁人能伤得了他呢? 可她的话,确实让江逾白眉眼微沉。 他修道不曾遇过什么坎,几百年前第一次抽情魄封印长缨时,虽说伤了心脉,却也无人知晓,亦不曾流过血,几日前的那次他受伤亦没有旁人知晓,从始至终也不曾失了意识过,那便更不会有人趁他昏迷取血,既如此…… 江逾白默了半晌,遂开口问道。 “何时的事。” 至此,苏婳婳方才那跳脱不定的心窍终于因着江逾白的问话堪堪回落,他既问她,自然是因着觉得她说的话未必全然是假得,哪怕心中有疑,也会问一问。 苏婳婳缓缓唿出一口气,她要缚魂灯,可能不用想法子硬抢了。 “仙君许是忘了,不过几月前的事。” “那时与仙君在人界初遇,仙君遭了狐妖的惦记,那狐妖道法很是厉害,我瞧仙君被伤心下不忍,便出手了……” “哪曾想那五尾的狐狸好生厉害,我拼尽全力拼死相救,终是在那狐妖的手中将仙君救下,可也受了伤,仙君许是怜我,便割了手腕给我饮血……” 江逾白想来是真的不记得从前“段九龄”的事了,既如此,那方才一套说辞真真假假,苏婳婳半点不怵,言讫,只等着江逾白再开口问她。 可苏婳婳不曾想到,她委实小瞧了江逾白,面前之人是上界大能,哪里还是人界那个任她诓骗的凡人段九龄,话音刚落,身上又是一阵骤痛, 而后整个人便被江逾白抬手一道术法敛住,陡然悬在空中。 苏婳婳身形本就纤弱,这几日被上界的反噬之力、江逾白临走前设下的道术折腾狠了,就这般以颓然的模样高悬着,双眸睁得大大的,檀口紧闭,许是因着江逾白的骤然出手,胸前微弱的一起一伏。 这般远瞧着,江逾白昂藏七尺,浩瀚如烟海,而苏婳婳,不过似被一缕金线牵引着的风筝,身细若竹,孱弱而行靡如蝼螘。 半晌,便见江逾白菱唇微启,“一派胡言。” 声音很轻,却仿佛坠了千斤直往苏婳婳心窍砸去,苏婳婳的心不住得下沉,胸腔内的心也因着慌乱而乱撞着,倒似是下一刻便要从口中蹦出来一般。 可饶是如此,苏婳婳仍旧不松口,只嘴硬得反问。 “敢问仙君,月前可有去过人界?若没有,为何人界会有人与仙君长得一模一样?若有,仙君为何会对先头之事全然不知?” 第23章 许是她的相好。 望着眼前这个不过月余前方与她在床榻上唇齿相贴过的男子,如今他墨玉般的眸子里是令人琢磨不透的神色,苏婳婳强忍着心头的颤意,一字一句将反驳的话轻声说出。 江逾白伫立在她身前,神情淡漠如斯,口中说出的话却仿佛句句叩在苏婳婳的心腔上。 “本君在人界时,若能记得自己的血有助调息长修为之效,如何还能被狐妖所伤。” 江逾白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让苏婳婳瞬然一默。 苏婳婳自然知晓,江逾白不曾说错,倘或狐妖能伤得了他,那自然是他不记前尘,既不记得,那他又如何知晓自己的血能调息运气长修为呢,但若记得,狐妖哪里会近得他的身,自己先头一句话,果然是漏洞百出。 可眼下自然不能承认,若低了气焰,那便前功尽弃了,脑中不断回转,半晌,低垂下脑袋作出一副羞赧不已的模样,面颊上凝了新荔,动人非常。 “我……我与仙君,原是做了夫妻的……” 苏婳婳的话音刚落,那江逾白沉沉若水的面上连一丝涟漪都不曾掀起,从唇边轻溢出轻而又轻的声音,嗤之以鼻、不屑一顾。 “荒谬。”他修的是无情道,三魂七魄中的情魄早在几百年前因着封印妖皇长缨而抽了,且不说无情魄之人万不会动情,便是天道使然,让他动了情,又如何会与一只妖物,当真是荒谬至极。 苏婳婳抬起头,仰面朝江逾白看去,正落在了他晦暗无明的眼眸中,兀自敛了惊慌,略有些急促得絮絮说着准备好的说辞,想方设法要江逾白信她。 “如今我储物袋中,还放着你我二人成亲时穿的喜服,仙君若不信,拿出来一瞧便知。” 苏婳婳殷殷切切,眸中含泪,倒似那江逾白便是那负心薄性之人。 可江逾白不过低了视线朝她瞥了一眼,不曾去探她怀中的储物袋,只反问道。 “你既说我二人是夫妻,与你来衍天宗盗缚魂灯有何关系。” 苏婳婳怔了一怔,遂小心翼翼斟字酌句道,“那日我回小院,却见屋内一片狼藉,我心下担忧,只当是什么精怪将仙君掳了去,可一番寻下来不曾寻到人,便以为仙君已……” “你以为我死了,故而来衍天宗盗缚魂灯,便是想为我结魂聚魄?”江逾白挑了眉,语调平平,听不出一丝波动。 苏婳婳后知后觉,那半真半假的话说出口,如今倒似是被架住了,之前她要缚魂灯确实是为着“段九龄”与陆舟子二人,可眼下“段九龄”在衍天宗好好的,自然是用不着她再费心绪夺缚魂灯了,可陆舟子可怎么办? -- 第44页 一时舌桥不下,却也只得不情不愿得轻轻“嗯”了一声,心下想的是,如今先脱身,后头再寻旁的法子夺缚魂灯。 可言讫,正心思回转之际,苏婳婳胸口又是一阵抽痛,便将江逾白蓦得探出一道术法直将她敛在怀中的储物袋挑了出去,孤零零得半悬在高处,摇摇欲坠的模样。 苏婳婳心头一紧,下意识想要起身去抢,却见储物袋的系绳被隔空抽开,江逾白不曾去寻先头苏婳婳口中所言的“喜服”,而是在盈盈的术法光晕下,有一个暗色瓷瓶被提了出来,随即便见江逾白唇边勾起若有似无的笑意,不曾言语,只是淡淡然睁着一双冰凉的眸子看向苏婳婳。 那眼神仿佛在说:你在说谎。 乍然见到这个东西,苏婳婳心里“咯噔”一下,小小的瓷瓶里装的就是陆舟子稀散的魂魄,她不知晓为何江逾白会骤然出手,如今瓷瓶就在眼前,内里装了什么想来探都不必探他便知晓了,那她方才所说的为了救他而入衍天宗的说法便不攻自破。 不曾想到蓄力几日方才想好的说辞,漏洞百出,莫说是为着脱身,眼下怕是如何都说不清了的,苏婳婳当即噤了声,再想不出什么话去驳。 原以为江逾白会施法将她再一次困在那架上受灼心之苦,可他却将视线落在了口子微开的储物袋上,那里有什么暗色的东西露了一角。 下一刻,江逾白手指轻抬将其凌空抽了出来。 瞬然,一缕柔滑非常的缎面便豁然出现在二人眼前,在江逾白的术法之下,那氤氲着的红竟如云兴霞蔚一般瑰丽万分。 眼前是一件男子的喜服,江逾白倏地蹙了眉,默然看了一瞬,便掀了眼帘瞧向储物袋中,那里头还有一件喜服,不用细看便知晓剩下的那件是谁的。 苏婳婳思绪还沉浸在被江逾白发现了陆舟子的魂魄,不知该寻什么由头蒙混过去,半晌,便听见江逾白迈步出水牢的声音。 眼见着江逾白的背影渐渐消失在眼前,苏婳婳却再无将人唤回来的勇气了。 可有一点还算值得庆幸,他许是忘了再将她困在架上了,整个身子瞬然松怔。 苏婳婳抬手轻抚着胸腹,那里的疼痛渐渐淡去,轻咳着缓缓站起身,水牢外头有一层结界,哪怕不曾被困住凭她也是逃不走的,只得寻着地盘腿坐下,结印运气调息。 - 不知过了多久,在晦暗的水牢中苏婳婳的面庞更显苍白,她好像又行进了死胡同里头,那晚的再相见,亦让她明白,江逾白与段九龄的不同来。 段九龄或许是江逾白,但江逾白绝不是段九龄。 江逾白比之段九龄淡漠寒凉百倍,都不肖与她多费唇舌,便能轻易将她泪眼婆娑之下的絮絮之言给揭穿,若他再来,先头那套说辞自然是行不通的了,可她一只妖物,如何能破得开衍天宗水牢的结界? 正心头郁结之际,面前银色的结界忽然淡若无痕,很快便又变成了银色。 苏婳婳心下一紧,一颗心又胡乱蹦跳了起来,不明所以,又不敢乱动。 那银色的结界又淡了下去,电火间,苏婳婳心下一横,屏息便冲了出去,三步行至水牢门口,正要掐诀之际,便见方鹤川沉着眉眼立身在那处,见着她出来,声音急促又低沉。 “婳婳,化形。” 苏婳婳当即明白今日是方鹤川想法子将她救出的,不敢耽误,掐诀化成了一枚小小的玉别子落入方鹤川的掌心。 方鹤川随即将玉别子塞入怀中,头也不回得匆忙跑了出去…… - 夜色苍茫,月落星沉。 一道孤寒的身影眼下正负手立在一面晶莹剔透的水镜跟前,方才水牢中有异他当即便知晓了,却不动声色,只淡漠得立在清安殿内,瞧着水镜中的二人。 不多时,水镜中恢复了平静,那两个人已然从水牢中逃走,江逾白眸色清冷,神色漠然,仍旧定然着望着,良久,指尖轻叩,至此,水镜中的景象消失,又成一面正衣冠的镜子。 原来,那只妖物叫“婳婳”。 至于是哪个婳,他不知晓,自然也不会在意。 水镜中的她面色苍白,狼狈不堪,只有一双眉眼仍旧明媚灵动,仿佛透着光一般。 那晚,水牢中的妖物所说的话,他是不信的,不过堪堪几句话,便破绽百出自相矛盾,再加上她那一副胆怯心虚又强自镇定的模样,心下都不肖回转,便知晓她另有盘算。 她是妖,身上却有两种截然不同的妖气,原当是储物袋中还藏着一只妖物,不想嚯开她的储物袋之后妖气竟缥缈非常,分明是一只已然魂飞魄散的妖物。 他还记得当他从储物袋中寻出那个瓷瓶时她面上仓皇不及的神情,还有后头的默然不语,分明是因着被揭穿后的窘迫。 心下稍一动,便能想到她先头哭着说想要缚魂灯,想来就是要替这只妖物聚魂生肉。 蓦得想起她当时恫哭的模样,当真是丑不堪言,许是她的相好,故而哭得这般用力。 江逾白现下还能记起初初意识到这一点时,心头的默然与若有似无的睥睨。 但一转念,当中便好似有许多地方是说不通的,既是为着救她的相好,那妖皇长缨呢。 江逾白原是想再捏着三寸好好问询一番的,可他又瞧见了储物袋中的喜服。 -- 第45页 一件男子的喜服,不是什么名贵的料子,上头针脚很细密。 他自然不曾做过什么喜服,他修无情道,倘或有朝一日真要与人结合,想来与上香、上坟无多差别。 但,只一眼,他便瞧出来了,眼前的喜服分明是依着他的身量去做的,若不是他自己着意,谁人能将他的身量知晓得这样清楚。 初初意识到这一点时,江逾白心下是有一瞬怔然的。 这样的红得耀眼的衣衫就在他眼前,那妖物先头又说他二人原是做了夫妻的,他自然是不信,可里头却有许多关窍一时也解释不通,她体内为何会有他的血,区区一只妖物罢了,他为何杀不了她。 又或许,这又是妖界的迷昏阵,不然何以派出这样一个修为浅薄又毫无特别的妖来。 还自带了一套漏洞百出的说辞妄图诓骗他。 故而现下,江逾白是故意将水牢中的妖物放走,横竖缚魂灯就在他的手中,他且要看一看,被封印住的妖皇长缨究竟还能玩出什么样的花样来,纷乱的妖界又在谋算着什么阴谋。 想罢,江逾白侧眸向大殿之外望去,深邃的夜空里,眼下好似每一颗星辰都暗淡了,微风轻轻拂起他的衣摆,晃过他凉薄又淡漠的眼眸。 夜风又顺着大开的殿门去了院中,月影婆娑,好似将萧凉的夜风都勾出了身形,眼瞧着它们将殿外院中枝丫上的树叶抚得“沙沙”作响…… 第24章 “日后不许擅动。”…… 苏婳婳被方鹤川一路小跑避人带回来他的屋子。 一回屋子,方鹤川反手阖上屋门,在门口深吸吐纳了一下,方才将她从怀中拿了出来。 苏婳婳随即化出人形,而后便跌入了方鹤川带着几分薄怒的眸中,一时有些抱赧,便别过了脑袋垂了头,不说话。 方鹤川唿吸声渐沉,深邃乌眸中有一缕血丝在,而后径直行到苏婳婳跟前,开门见山道。 “日后不许擅动。” 闻言,苏婳婳忍了周身的疼痛,自知理亏,含含糊糊得“唔”了一声,便当做是应下了。 原方鹤川若不这般说,苏婳婳也是要另想法子的,眼下缚魂灯定然在江逾白手中,她那点半吊子修为连近身都不够,如何还敢妄想将缚魂灯偷出来。 既眼下无得手的可能,那便得等仙盟大会之时,届时缚魂灯定然是要摆出来的,白日里没有机会,待晚上众人皆歇息了,再另想法子。 苏婳婳正盘算着待仙盟大会期间,缚魂灯所在之处定然阵法重重,衍天宗的阵法,自然不是先头人界方鹤川手底下几个老道士的阵法所能比的,故而定然很难破阵,一时犯了难,眉头深锁,也不管一旁的方鹤川面色如何。 正垂眸不语之际,那方鹤川仿佛瞧穿了如今苏婳婳心头所想,轻声道,“待仙盟大会之时,你若想要破阵夺灯,难度想来不亚于从江逾白手中偷来。” “既如此,我们不如光明正大地夺。”方鹤川在苏婳婳有些愕然的秀目中一字一句道。 苏婳婳一时蹙眉,“何为光明正大地夺?” 方鹤川唇角一勾,不以为然道,“我们参加仙盟大会便是。” 苏婳婳眉间的沟壑更深,当即拒绝,“不可,凭你……你我的修为,如何能在高手如云的上界有一争之力,不过是去充数罢了。” 她原想说手无缚鸡之力的方鹤川,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暂且不说他先头行事如何让人讨厌,眼下她能入衍天宗,还是多亏了他,那缚魂灯一天没有到手,她便也不好因着先头的事情对方鹤川如何恶语相向。 可方鹤川是什么人,镇北侯府的小侯爷,走马打鸟从小便见惯了官场上头的明推暗就口蜜腹剑,故而苏婳婳那点子欲言又止的模样,落在他眼里,便如同是小孩子过家家一般。 也不恼,看着那自从进了屋子化出人形便一直低垂着脑袋的苏婳婳,只是轻轻撇了唇角,“我自然不行,这不还有你么。” 尾音微微扬起,一时间倒让苏婳婳分不清他所言是揶揄嘲谑还是正经的良方。 “我?” 苏婳婳以前在人界时,是又凶又野,可那也是在人界,各路的妖要么忙着修炼要么忙着吃人,想去与她找麻烦的倒也不多,故而初初为妖时她也不曾吃过瘪,可如今是在上界衍天宗啊,她道法为几,虽说陆舟子不在无人吹嘘,那她自己心里便无一杆秤么。 想些旁门左道的法子也不过只有一成胜算,面对面去比试,当真是痴人说梦。 想罢,再品砸着方鹤川之言,苏婳婳面上露出复杂的神色来,她是想夺灯救陆舟子,那也得先活着不是? 不曾想那方鹤川望着苏婳婳古怪的脸色,竟轻笑出声,“自然是你,我知你心下有疑,但我可将身子借给你一用。” 言讫,苏婳婳初初有一瞬的愕然,须臾间便豁然明了。 方鹤川的意思是,皆是让苏婳婳附身在他的身上去比试,这样的邪术,于承载之人来说损害极大,不仅损心脉,若一时不察很有可能连带神魂都会有损。 苏婳婳莫名得抬手仰面望着面前的方鹤川,见他仍旧是一副玩世不恭的表情,仿佛他方才所说出口的话便似是今日吃什么饭食,饭后用什么点心一般,一时间,心下五味杂陈。 她自然不想要承方鹤川这样大的情,虽说陆舟子间接因他而死,但她更欢喜一码归了一码,似眼下这般将这些人情拢在一块纠缠不清,这样日后要如何算? -- 第46页 苏婳婳在有些事上头,是有些拙笨的,许多事情她都不曾去深想过,只是下意识觉得方鹤川的提议不好,从心底有些抗拒,遂轻声道。 “便是我……我用了你的身子,可我是什么修为想来你也清楚的,我连你手底下那几个老道士都打不过,如何与仙门各修士相抗?” 方鹤川秉着一副沉着在胸的表情,苏婳婳的担忧好似在他这处不值一提,“衍天宗这样大的宗门,想来固元强根的丹药还是能寻上几颗的,咱们盗缚魂灯不易,拿几颗丹药想来是不难。” 话音刚落,苏婳婳便见方鹤川朝她伸出手,手心朝上,缓缓张开,竟有三颗丹药躺在他的掌心。 苏婳婳面露不解,遂听见方鹤川复道,“我从洞虚长老那处顺来的,这几颗放得最高,我又捡着最大颗的拿了,想来效果最好。” 说罢,竟还朝苏婳婳眨巴了眼睛,似是在等她的夸赞一般。 “虽说在上界的丹药上头我不曾有过什么建树,但药理我还是略通一些的,这些我闻过味道了,皆是上好的天材地宝,大补。” 方鹤川将“大补”两个字说得有些重,将苏婳婳逗得忍不住勾了唇,可苏婳婳一转念,又是一句“可是”从唇口溢出。 但方鹤川不给她“可是”的机会了,抬手扣住了她的手腕子,而后将三颗南海珍珠一般大的棕色的药丸置于她的掌心,又将她的五指微微握拢,“别可是了,你不想救你朋友么。” 犹疑不定的苏婳婳终是被方鹤川说服了,轻轻嗯了一声,应下了。 方鹤川望着面前这个在他跟前微微垂首之人,她低着头,让他瞧不清楚她的眉眼,只看得见被屋内昏黄的火光映下的纤细又腻白的脖颈,不堪一折。 她的体温与人不大相同,眼下他手心里的她的手很凉,方鹤川有时会忍不住想,是因着她是妖物,故而模样这般艳丽又脱俗么。 屋内正万籁俱寂之时,苏婳婳忽得抬起头,眸中一片紧张。 因着仰面太过突然,方鹤川离得又委实近,竟将脑袋重重得磕在了方鹤川的下颚上。 只听见很实的一声“咚”,继而伴随着痛极的闷哼身,方鹤川别过脑袋,抬手捂住下颚,面上的五官挤成了一团。 苏婳婳一怔,随即手忙脚乱得坐起身想要去瞧一瞧方鹤川的下颌,口中惊慌不已,“我……我并非有意的。” 那头方鹤川强忍着痛,朝苏婳婳摆了摆手,良久,才将皱成一团的面容稍稍舒展,随即从唇口中吐出一口血来,方才竟咬到了舌头,怪道痛成这样。 苏婳婳见状,心下更是愧怍,却一时也不知晓该如何相帮。 倒是方鹤川,缓了又缓,遂呢喃着开口,“方才要说什么?” 苏婳婳面上讪讪,连带着声音又再小了一个度,“我原是想问,你怎么将我救出来的?我瞧那水牢里原是设下结界的。” 语毕,方鹤川便若有所思起来,似在回想方才将她救出的过程。 那日晚苏婳婳去清安殿之后便不曾回,方鹤川便知晓苏婳婳恐怕是出了事,颇费了些功夫,得知逾白仙君在后山的水牢处关了一只妖物,任何人不得近前,至此,方鹤川便知晓此人多半是苏婳婳。 水牢里的结界他也旁敲侧击得问询过,倒也不是什么难的术法,只是和着衍天宗心法,故而除开衍天宗的人,旁人绝无可能打开。 方鹤川来衍天宗不像是修道,更似是游山玩水,可那几日,他破天荒去寻了师兄们学习道法,很是刻苦,他没什么灵根,学什么都要比寻常修士慢上许多,但那几日,方鹤川尤其用心,一众师兄弟们自然教得更加用心。 待学了个两三分,便逮着机会去救人了。 “原也是我运气好,今日去水牢处原是想探一探路,不曾想竟无人看守,不过我道法低微,不过能将那结界撤开一瞬,索性你出来了。” 闻言,苏婳婳默了默,正经道了一声多谢。 方鹤川却摆了摆手,又瞧着她如今钗发横乱、衣衫褴褛的模样,便将苏婳婳引至后头的浴间。 内里竟已备了热水与换洗的衣衫。 苏婳婳原掐个净术便可,可上界的水与人界的自然不同,有灵力氤氲,对她在水牢中受的伤也有很大裨益,故而不曾推辞,待方鹤川出了浴间,便连着身上脏乱的衣衫一齐入了水中。 瞬然,只觉通体舒畅,鼻翼见忍不住发出轻而又轻的叹息。 正神思漂浮之际,苏婳婳却倏地睁开眼,敛着眉头四处张望,分明一个人都没有,却好像有一道视线落在她身上。 只一瞬,这样的感觉便又消失殆尽。 定然不会是方鹤川,他修为极差,莫说十米之内,二十米之内她皆能感应得出来。 苏婳婳强打着精神又细细查看了一番,仍旧一无所获,顿了顿,莫非是她在上界太过紧张,一有风吹草动便如杯弓蛇影一般。 想罢,缓缓阖上眼,终是松怔下来,将整个身子皆埋入了浴桶中,静静地吐纳深吸。 她委实疲累不已,直到才刚方鹤川想出了新的法子,眼下又置身于这样舒适的浴桶中,暖暖的热水无声地勾勒着她的身形,苏婳婳终于寻着一个舒坦的姿势松怔开来,身子微微蜷缩,双臂环抱住双膝,缎面一般的乌发在水中如星鳗一般灵动飘荡,翕翕然畅美不已…… -- 第47页 第25章 “就当是我伺候你一回。…… 浴间水气氤氲,雾蒙蒙的倒似是琼玉洒下的银辉,莹白又温婉。 许是避讳着方鹤川到底是在外头的,苏婳婳先头下浴桶时并不曾将衣衫褪去,可待洗净了要起身时,却又是另一回事了。 那浴桶里头的水早将衣衫缎发皆浸湿了,便是不曾脱,待起身也与褪光了无甚差别。 苏婳婳抬眸瞧了瞧正摆在一旁木施上头用来换的衣衫,想了想,便干脆抱膝缩在浴桶里,掐诀将身上的衣衫皆褪去了,但浴桶上头还弥漫着灰白的热气,故而苏婳婳面上倒也不曾有讪讪之意。 透过微微泛起层层涟漪的水,映入眼帘的便是如雨后凝珠一般的肌肤,细白绵软,可再往下瞧,便能瞧见胸腹间竟是满目疮痍。 虽说妖物姿容艳丽,与上界修道之人一样,待修出内丹时容貌便停滞在了那一刻,若在人界,苏婳婳瞧着也不过是才刚及笄的年岁,可身上却有那样多骇人的伤口,斑驳得纵横在她腻白的身子上,还皆是才刚长出粉嫩的新肉,分明是不久前的新伤。 苏婳婳仿佛丝毫不觉,待在浴桶中又略泡了泡,便掐诀撩起那木施上头挂着的衣衫,随后起身穿衣,一气呵成。 只是,那衣衫竟是衍天宗修士的,皦玉坠霜地,与江逾白身上所着的月白不同。 因着是男子穿的,于苏婳婳身上穿来委实宽大许多,遂掐诀,衣衫骤然变得合身非常。 苏婳婳才刚从热水中出来,面上凝了一层因着久泡也泛起的韶粉,鼻腻鹅脂,身上的衣衫得勾勒着苏婳婳的身形,到底是仙门大宗,便是普普通通修士穿的,亦有一股浑然天成的仙气,将苏婳婳本就艳丽明媚的面庞衬得如春日里枝丫上头最嫩的一朵梨花。 - - 既与方鹤川商讨出了如何夺缚魂灯,苏婳婳便再也不胡乱跑了,每日皆是化出原型,藏在方鹤川的袖襟中。 小心翼翼敛了妖气,白日里跟着方鹤川去听课修习,几日下来倒也不曾被发现。 这日课业结束,方鹤川又早早回了屋子,待听着外头无多动静,才将苏婳婳从衣襟中放出来。 苏婳婳化出人形,遂将今日听来的上界修道的法子细细回忆又好好揣摩了一遍,而后打坐修炼运气,这几日下来,修为已有了肉眼可见的进步。 每每苏婳婳专心致志时,方鹤川便好整以暇得坐在一旁,要么嗑瓜子,要么自己与自己对弈下棋。 方鹤川生来很是尊贵,一双手想来不曾干过什么活计,不同于一般的富贵人家,连带着如今食指与拇指相叩嚯开瓜子壳的模样都有一股金贵又自矜的劲儿。 衍天宗之人大多已学会辟谷,除开一些道行相对浅薄的修士,已无多人需要按时用吃食了,而衍天宗那本就无多烟火气的小厨房里头,自然也没有瓜子这样零碎的吃食,这原是方鹤川从人界来时带过来的,眼下两指一叩,磕起来“咯、咯、咯”的,一颗接着一颗,声音很有节奏。 这几天下来,苏婳婳便有些不耐。 “方小侯爷。” 这不是苏婳婳头回这么唤他,自从那晚方鹤川表明态度要让苏婳婳用他的身子后,便再也不会连名带姓得唤他,心情好时,唤的是“小侯爷”,心情不大好时,唤的便是“方小侯爷”,几日下来,方鹤川已然将喜形皆于色的苏婳婳的心境摸了个七八分。 故而眼下方鹤川闻言,手中随即一停,那刚嚯开一个口子的瓜子顺势便放在了茶盘之上,坐起身,朝苏婳婳望去,见着她亦正朝他看着,心弦一拨,唇角一勾,遂捻了二指将那碟子放满了瓜子仁的茶盘端起,横臂伸出去,置于苏婳婳面前,启唇笑道。 “我当你们做妖的是不用吃的,尝一尝?香着呢。” 衍天宗的吃食很清淡,换了寻常人上来,莫说一叠瓜子,便是二两霉豆腐闻起来也是香的。 苏婳婳拿眼睥了那碟子瓜子仁,一颗颗白胖胖圆馥馥,皆是方才方鹤川剥下的,也不知他是什么习惯,惯喜欢剥好一碟子一口闷了,继而又是一碟子,周而复始,生生不息。 方鹤川见着苏婳婳不动,只当她心有讪讪焉,复道,“才剥的,从前在府里,皆是旁人剥给我,哪有我剥给旁人的,今日就当是我伺候你一回。” 方鹤川面上噙着笑,如今两人说话都是轻而又轻,生怕外头在不留心的时候有人走过,若被人听见了,那便是旁生出的枝节,故而如今方鹤川那满是笑意的声音,让苏婳婳听来,倒是莫名的温良和悦。 他无灵根,除开先头为着救她而听了些课业,这几日便皆是混日子一般,苏婳婳委实想不通,他这样的,先头花了好多的气力寻老道替他收妖就为着上衍天宗来,如今来了却也不过尔尔,倒是一副好像来上界皆是为着她取缚魂灯一般。 这般想着,苏婳婳那已然到了口中的话便也不大好意思说出口,兀自忍了心头的不悦,面上细语道,“我不用,你多吃些便是。” 言讫,方鹤川也不推诿,回转过身又是一口闷了,唇齿皆是炒过的瓜子香,苏婳婳见状,忍不住腹诽,待后头瓜子皆磕完了,瞧他还能有什么磕的。 又过了半晌,苏婳婳将今日所听来的课业细细琢磨了,眼波流转之际,“你可有带什么红穗子?” 方鹤川从棋盘上头抬起头,“要穗子作甚?” -- 第48页 “我在你袖襟里头,白日里只能听声却瞧不见比划演练,便想着若有一根穗子将我挂在你身上,便能看见了。” 闻言,方鹤川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遂言笑晏晏,“这也不难,我去寻来。” 继而起身去了后堂,说是后堂,也不过只有一面屏风当着,听着他在屏风后头翻箱倒柜,不多时便勾着一个穗子出来了,烟绛色的,上头原挂着一枚通体脆嫩的碧玉。 苏婳婳见状,喜笑颜开道,“我化形,你瞧着如何能将我挂上去。” 言讫,不待方鹤川有应,兀自掐诀化形,静静地置于方才打坐的坐塌之上。 那头方鹤川自然不曾做过女红,只得硬着头皮上前,复将苏婳婳拿起放在手中,默默瞧了一瞧,而后坠在腰封上头比划着,一时面露难色。 苏婳婳哪里知晓方鹤川心头的百转千回,只催促着,“如何,可能挂上?” “能,自然能。”方鹤川挑了眉,顺势坐在床榻上头,将碧玉的扣子磕在案角,碧玉应声碎开,而后将苏婳婳轻轻拿起,在那穗子上方上下左右来回比划,眉头深锁,随即一拍脑袋,将穗子轻轻绑在了苏婳婳身上,随即拎起来瞧了瞧,许是怕不够稳当,又细细打了几个结,又拿起来轻晃了几下,见着足够稳当了,才勾了唇角,显摆道。 “这不就好了么。” 苏婳婳闻言,又正经道了声谢,全然不知晓如今她的玉身上头究竟来来回回打了多少个结。 - - 苏婳婳每日学得很用心,修为有所长进,可日子过得更快,几月时日不过弹指一挥间,仙盟大会眨眼便至眼前。 因着缚魂灯在衍天宗,那几日后的仙盟大会便也是在衍天宗举办。 旁的门派的修士长老陆陆续续登门,这几日衍天宗里头那几个几乎不怎么见到的长老每日轮着立在宗门正门大殿之上,来人皆是抱拳相互吹捧一番,而后抖了袖子横臂一挥,差弟子将贵客送入厢房。 衍天宗许久没有这般热闹过了,师兄弟们每日迎来送往的,很是忙碌,譬如合欢宗的长老与青云门的长老有宿仇,那便要将二人的厢房安排得远一些。 再譬如,合欢宗的林碧落姑娘貌美非常,旁的宗门的男子皆心生向往,可各宗门这回只来了林碧落这一个女子,那便得将她的厢房与旁人的厢房全然隔开才好。 但,如今人多,如何安排,倒成了难事,最后,由长老出面,将林碧落安置在了离清安殿不远处。 可有一点,定然不可相扰逾白仙君。 方鹤川此次也在迎人众列之内,倒不用与旁的宗门长老修士多言,只需跟在队伍的后头,故而苏婳婳有幸瞧见了那林碧落的模样,远远一瞧,果然眉目如画、冰肌玉骨,不禁赞叹,“果然上界之人皮相皆生得好。” 方鹤川闻言,左右一瞧,见着无人注意到这处,这才抬手按了按挂在腰封上头的苏婳婳,示意她莫要多言,随后应声远远朝那林碧落轻睥了一眼,目光连一瞬都不曾停留便移到旁处去了。 苏婳婳的玉身被拍了拍,当即抿了唇,只看着林碧落入住的厢房,果然离江逾白的清安殿不远。 骤然想起江逾白,苏婳婳不自觉得颤了颤身子,若从前以为她与上界的仙君不过是种类不同,那经过那几日与江逾白的接触,便已然明白了将无情道修至化神之界的大能与她隔着多深的鸿沟,那错骨之痛仿佛就在眼前,先头因着“段九龄”而对江逾白盲目升起的亲昵之感如今是荡然无存…… 她只想要缚魂灯…… 第26章 “是逾白仙君!”…… 这天,瞻云就日,辉光日新。 挂六爻,负气含灵,凝山川,干端坤倪。 因着今日的仙盟大会,一大早在屋内时方鹤川便示意苏婳婳附他的身子,可苏婳婳却不应,倒不是不舍,而是方鹤川到底与凡人无异,至她附他的身起,便是在损耗他的心脉与魂魄,既如此,那便到正经比试时再附不迟。 苏婳婳挂在方鹤川的腰封上,随着方鹤川步伐橐橐而轻晃着,待见着时辰差不多,二人便一道去了衍天宗正殿之外,上界能叫得上名号的宗门都来了,毕竟谁都想从衍天宗手里将缚魂灯赢回去光耀门楣。 正殿外有一个宽阔的广场,正发着莹白的光晕,像是一块块玉石铺就,广场上围拥了好些人,周边有几十根玉柱矗立、高耸入云不见顶,灵气氤氲,远瞧着恢宏磅礴不已。 苏婳婳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倒是方鹤川,一步一迈负手隐入人堆。 正这时,宏壮的正殿上方似有薄如雾潋的云雾缓缓流动。 人群中不知是谁说了一句,“是逾白仙君!” 瞬然,嘈杂的人群忽得静了下来,皆仰面朝正殿看去,竟有瞻云就日之态。 苏婳婳也下意识去瞧,果然,须臾间,云雾散去,只见一道月白的身影凌空悬于正殿上方,连剑都不曾御,双眸微动,俯瞰而视。 恍惚间,苏婳婳好似与江逾白对视了一瞬,莫名得心头一窒,慌忙道,“他在看我们?他发现我们了?” 这话是跟方鹤川说的,声音很小,言讫,方鹤川便朝江逾白看去,隔得太远,自然瞧不清楚,只瞧的见他面色漠然,居高临下得扫了一眼广场上头的人,若说他瞧过来,自然不可能,方鹤川不动声色地拍了拍苏婳婳,示意她稍安勿躁。 -- 第49页 苏婳婳也意识到方才是她太过紧张,许是先头在水牢里头被江逾白吓着了,如今但凡多瞧他一眼,就觉得好像有一道术法会忽然朝她袭来,心弦紧绷下生了癔症一般,莫说她与江逾白之间隔了多远,便是瞧见了方鹤川,也不会瞧见挂在方鹤川腰封上的她。 那头江逾白从容地至袖襟中拿出一个烟紫色的散发的悠悠光晕的东西,正是传说中的缚魂灯! 江逾白随即双手结印,将缚魂灯悬空于胸前三寸之地,阖眼念了一道咒,下一刻,一缕金色的光晕将缚魂灯全然包裹在内,之间缚魂灯缓缓旋转着,周边光晕涟涟,已然设下了结界。 苏婳婳不禁腹诽,果然是聚魂生肉的好东西,只这般瞧着,都觉周身舒畅不已,难怪仙盟大会来了这样许多人。 - 待日晕照临之事,只听得一声浑然天成的钟鸣声响起,广场上便又升起了几根玉柱子,将广场划分成了几处比试的地方。 各个宗门两两相较,比试开始。 在广场上比试的都是宗门修士,那些德高望重的长老眼下都在贵席上端坐着,却不见江逾白的身影。 至此,苏婳婳终于松怔开来,示意方鹤川寻着机会上场。 比试分三天,今日第一天比试,倒也不拘着谁能上谁不能上,有意者皆可上去一试,赢一场便可得一块月牌,待日落,每个宗门里,月牌数前三的修士便可进入第二日的比试。 初时,方鹤川踱着步子游走在各宗门的比赛场地之间,有意避开衍天宗的人,待见着哪个宗门的实力稍弱,便拍了拍苏婳婳。 苏婳婳当即掐诀附身在方鹤川身上,只是在上界用这样的邪术,不仅方鹤川心脉魂魄会受损,连带着苏婳婳都在遭受着噬魂蚀骨之痛,可眼下也不是呼痛的时候。 想着方鹤川平日里的表现,苏婳婳又不敢太过招摇,装模作样受了一些小伤,因着仙盟大会点到为止,那些道法迫在修士身上倒也能忍受,可苏婳婳到底是妖,那些术法击在她身上,犹如火烧一般,却也只得强忍着。 一天下来,衍天宗的修士们渐渐发现,平日里名不见经传的小师弟竟赢了好些场,围拥在一处欢呼不止。 “方鹤川”与众位师兄攀谈着,待日暮沉沉才渐散开。 待回了屋子,苏婳婳终于从方鹤川的身上跌了出来,不敢耽误,忙运气调息。 方鹤川情况倒比苏婳婳好些,额面有些汗,心跳有些快,旁的一时瞧不出。 正这时,屋外忽然响起了叩门声。 很轻,却将二人吓得陡然僵直了身子。 方鹤川示意苏婳婳莫出声,随后行至屋门口,轻轻拉开门,竟是师兄岳智。 原是岳智瞧今日方鹤川面色不大好,特意送了些丹药来,方鹤川作揖道了谢,便送走了岳智。 回了屋,方鹤川很自然得将方才的丹药置于屏风后的苏婳婳面前。 有好几颗,苏婳婳拿了两颗,剩下的留给了方鹤川,只道他今日定然损了心脉。 方鹤川闻言,便将剩下的丹药收下了。 苏婳婳瞧着那两颗丹药,比之先头从洞虚长老那处顺来的要小些,但也是调息大补的好东西用了两颗,随即运气。 瞬然,周身竟陡生了一层灵气兀自运转,不过须臾,苏婳婳便觉通体舒畅之至,可下一秒,剧痛便朝她的肺腑袭来。 一时不及应,捂住胸腹痛哼出声。 方鹤川见状,敛眉忙上前去查看,“怎的了?丹药有问题?” 丹药自然不会有问题,有问题的是苏婳婳自己,她是妖,妖身如何能将上界的丹药融会贯通,能调息不假,却定然有反噬,想来丹药越补,反噬越大。 待想明白其中的关窍,苏婳婳探了一遍周身的灵力,权衡利弊之下,朝方鹤川扯了嘴角,“方才用得有些多,已然好多了的。” 闻言,方鹤川倒不曾有疑。 - 翌日,苏婳婳让方鹤川提前服用岳智送来的丹药,再附身在方鹤川身上,待觉得有不敌之时,便偷偷用一颗丹药,撇开反噬不说,短时间内确实灵力汇聚,又这般一路赢了下来。 待晚间众人查看月牌,一时震惊于不起眼的方鹤川竟已进入了第三日的终试。 夜晚,苏婳婳兀自掐了一道术法探了探她因着不停地反噬已然虚透了的身子,可一想到还有最后一天便可拿到缚魂灯,便也不觉有什么。 只调息时忍不住会想,那陆舟子倘或知晓她为了夺灯替他聚魂,不知又要落多少眼泪,只怕要将坟头给淹了的。 第三日一大早,方鹤川便被敲门声吵醒了,原是那群师兄们,言笑晏晏得前来,说与要他一道去广场。 今日比试只剩下六位,其中倒有三位是衍天宗的修士,除开方鹤川,另外两位便是岳戎与岳智。 虽说方鹤川已然战至最后一日,师兄们如何不知晓他的实力,皆是笑着宽慰。 “小师弟能比试至今日,已然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你放心,我们已与岳戎岳智师兄说好了,点到为止。” 这是怕方鹤川会受伤,又怕他输了比试一时要想不开,另一位师兄复劝慰道。 “横竖这一届的头名定然还是在我们衍天宗,缚魂灯在便是了,旁的也无多要紧的。” 众人附和。 -- 第50页 方鹤川一一谢过,不多时,便至广场。 今日正殿之上隐隐透着白光,苏婳婳下意识去瞧,竟瞧见了两日不曾露面的江逾白,眼下他正坐在正殿的正中,离得太远了,只瞧的见他一袭月白的袍子,可饶是如此,苏婳婳心下仍旧一紧。 不待她多想,钟鸣一响,比试开始。 苏婳婳对上的是合欢宗的林碧落。 二人作揖行礼,那林碧落生得一副花颜月貌、冰清玉洁,朝着苏婳婳绵声细语道。 “师兄轻赐教。” 语毕,当即抽出腰间的一根绳索朝苏婳婳甩来。 那绳索洁白柔韧,竟是一条缚妖索! 苏婳婳心头一震,缚妖索招招朝着苏婳婳的要害袭来,凶狠凌厉,她便只有连连闪躲的份。 她修为浅薄,能行至今日靠得皆是偷偷用丹药罢了,林碧落修为远在她之上她本就不敌,更不用说眼下她竟还有一根缚妖索! 缚妖索,若是碰上旁的修士威力想来不过三五成,但碰着附身在方鹤川身上的苏婳婳而言,那威力便是十足十。 不多时,苏婳婳节节败退,只能不停地躲闪,除此之外毫无还手之力。 少顷,苏婳婳下意识朝悬于正殿之上的缚魂灯瞧了一眼,朝林碧落轻声说了一句“得罪了”,随即转身,掏出了岳智先头送来的丹药,还剩三颗。 苏婳婳心下一横,便悄么儿全部用了下去。 未几,身上又是一阵剧痛,而后便觉周身通灵,下一刻,便双手结印朝林碧落挥去。 不想那林碧落竟不曾躲闪,硬生生挨了苏婳婳这一记,随即口中吐出鲜血,摔倒在地,已然不省人事。 苏婳婳见状一时愕然不已,她这两日时不时便要用丹药,故而深知丹药的效用为几何,仙盟大会又是点到为止,遂方才只使了五成力,那林碧落能战至最后一日,想来不该如此不堪一击的。 可很快,合欢宗的声讨之声一浪汹涌过一浪,很快便将苏婳婳给淹没了。 “说好的点到为止!衍天宗好气派啊!” “是啊!我家大小姐方才明明占了上风,却处处留了手,不想伤人,哪曾想眼下竟反被伤至此!” “今日无论如何都要给个说法!” 衍天宗的师兄们虽说也面带愧怍,却也委实不能容旁人这样肆意叫嚣妄图欺辱衍天宗,便开口替“方鹤川”说话。 “既是比试,总有难免,我们小师弟定然不是有意的。” “正是,小师弟方入宗门不久,你们要说什么便冲我们来!”说话的是平日里与方鹤川交好的一位地支师兄。 话音刚落,又被另一位资历久些的师兄拦住了,“不得无礼。”遂转头朝合欢宗作揖拜了拜,“想来当中必有误会,还请各位稍安勿躁。” 众人你一眼我一语,正不可开交之际。 正殿上坐着的洞虚长老朝江逾白瞧了眼,却见他神色默然分明是不惯管这一桩事,心下一叹,起了身朝合欢宗的青木长老略行一礼,遂行至台阶上吩咐,只道先将林碧落抬回厢房好生看治,待仙盟大会结束之后再来定夺如何处置。 洞虚虽比不得江逾白道法高深,但到底是德高望重的长老。 他既出了面,合欢宗众人再没了声音。 衍天宗众位师兄又将方鹤川围拥住,好生安慰了一番,“方才岳智与岳戎师兄比试是岳戎师兄胜了,你与他再比试即可。” “不必紧张,岳戎师兄是自家人了,输了也没什么,小师弟能战至眼下已然很不得了了,深藏不露啊。” 苏婳婳垂首不发一言,她对意外伤了林碧落很是愧怍,亦对众位师兄们真心实意的劝慰有些感动,眸间渐热,险些忍不住落下泪来。 但如今她附在方鹤川的身上,她哭便是方鹤川哭,这是要露馅的大事,苏婳婳只得吸了吸鼻子强忍了泪意,又朝众位师兄们端面正经行礼道谢,方才罢了。 苏婳婳下意识深吸了一口气,侧过身朝正殿之上的缚魂灯看去,如今她离缚魂灯,仅一步之遥了…… 忽然,苏婳婳身形一窒,下意识又朝远处正殿内的江逾白望去,许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方才江逾白好似又瞧她了…… 眼下却也管不了那许多,敛息凝神,苏婳婳上前,朝岳戎行了顿首大礼。 “岳戎师兄,请赐教。” 第27章 “自有天来收你!”…… “小师弟不用紧张,我们点到为止即可,我会小心的。” 岳戎用只有苏婳婳与他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开口。 苏婳婳望着眼前的岳戎,谁都知道她定然不可能会赢过岳戎,但她又非赢不可,哪怕用不光彩的手段。 心下默了默,再抬眸,面色透着凛然,“岳戎师兄,得罪了。” 许是因着身子虚透了,声音很轻,全然没有方鹤川平日里的神閒气定之态。 言讫,双手结印,瞬然一道金印朝岳戎挥去。 岳戎有片刻的愣神,可到底是衍天宗天支大师兄,连躲都不曾想着躲,横臂一推,那金印便随之消失了。 二人随即斗法,岳戎招招留了一手,皆是点到为止,根本没有想着要伤人,苏婳婳虽说没有性命之忧,可岳戎的招式她亦是难以招架。 几个回合下来,苏婳婳有些气馁,岳戎道法高深,虽说比不得江逾白的万一,但对她来说,仍旧太过强大。 -- 第51页 心下微转之际,苏婳婳下意识朝腰封间放着的先头方鹤川从洞虚长老那处顺来的三颗丹药。 想到先头用岳智送来的丹药时,那样大的反噬,苏婳婳心头其实是有惧意的,毕竟洞虚长老的丹药定然非比寻常。 可眼下,她离缚魂灯真的就只有一步了。 苏婳婳再一次侧眸望向正殿之上的缚魂灯,那闪着悠悠光晕的、能聚魂生肉的东西。 未几,苏婳婳悄么儿伸手探向腰际,竟将那三颗丹药皆用了。 瞬然,周身灵力暴涨,心头仿佛有一团火在燃烧,那无处险些的灵力犹如惊涛骇浪一般朝苏婳婳的内丹涌去,她那微薄的身子如何能承载这样强大的修为,不过须臾间便觉神郁气悴,倒似是要死一般,脑中轰鸣声不断,面前白光骤闪,身边的一切好似皆隐去了,脑中欲胀裂,苏婳婳下意识抬手抱住脑袋,因着巨大的痛苦面目亦狰狞了起来。 那岳戎见状,满脸担忧,停了招式要上前去问询,正这时,苏婳婳心头蓄着的那团火从喉间喷涌而出,霎时,空气中弥漫了一层腥甜的血雾。 待将胸腹间横冲直撞的那团灵气混着血水吐出之际,苏婳婳脑中忽得有一瞬的清明。 她不知道洞虚的丹药能让她撑多久,顾不得去想她本就虚透了的身子如何能受,顾不得去想方才她俨然是拿命去驳了。 趔趄着身子站定跨指结印,那粲然的金印仿佛沾染了丝丝血雾,直朝岳戎冲去。 岳戎不明所以,电火间只有对“方鹤川”忽然有这样强大灵力的不解,可那道金印太过强悍,岳戎下意识朝身后退去,可一切都太快了,根本来不及脱身。 苏婳婳见状,她原是为了夺灯,能赢就好,不曾想过要伤人,见着岳戎朝后退去,待他堪堪要摔出比赛场地之际,又掐诀将金印强行收回。 力道之强,速度之快,苏婳婳只来得及发出一声闷哼,整个朝后头摔了过去,口中呕出鲜血,可哪里敢躺着,兀自醒了神,挣扎着爬起身,便对上了一旁微微蹙着眉定然瞧着她的的岳戎的一双眼。 岳戎竟不曾摔出场地,可苏婳婳却如脱力一般,再无一战之力。 苏婳婳垂首不敢去瞧岳戎的眼神,心头是百感交集,对岳戎的愧怍,又对自己早了半刻收手的行为愤懑不已。 明明是有机会的,明明离缚魂灯只差一步,若她不曾去想岳戎万一脱不得身该如何,岳戎乃衍天宗的大弟子,如何会逃脱不开呢? 若她狠了心,眼下她便可以拿到缚魂灯,就可以救陆舟子…… 可苏婳婳心下知晓,倘或再来一回,她可能还是会将金印收回,那金印灵力有多霸道,她太清楚不过,她如何能让无辜之人为她的欲念去冒险。 正百转千回之际,却见岳戎慢慢转身面朝正殿作揖行礼。 “是我输了。” 声音低沉,可苏婳婳听来却恍如钟鼓一般,愕然不已,和着那急促跳动的心窍,一下又一下。 苏婳婳满眼震惊地望着岳戎,遂见岳戎扯了扯嘴角,用很轻的声音道,“想来缚魂灯于小师弟而言更有用处。” 瞬然,苏婳婳眸中一热,鼻尖酸楚不已,喉间不住得滚动,抬手行了一个顿首大礼,螓首置于臂环中许久,方轻声道了一句。 “多谢岳戎师兄成全。”嗓音里头,满是希翼。 可,苏婳婳心头升起的激荡不过一瞬,正殿之上,一道月白的身影倏地跃至她跟前,负手而立。 竟是江逾白,冷不防对上他那一双凉薄的眼,苏婳婳都还来不及心虚,便见江逾白修劲的指节微微一扣,而后横臂一挥,衣袂翻飞之际,苏婳婳胸腹又是一阵剧痛,疼痛相较于方才服用洞虚的丹药来说,更甚百倍不止。 这一瞬间,苏婳婳只觉连魂肉都被剥离了一般,肝胆俱裂,下一刻,她便被迫从方鹤川的身上摔了出去。 至此,围拥着的众人皆是一阵唏嘘,“竟是妖么!” “怪道一个才刚入门不久修士,竟有这样强大的灵力。” 众人议论纷纷,声音起起伏伏层层环绕絮絮不止,直将苏婳婳震得又要呕血。 苏婳婳眼下脑中仿佛一时顿木,因着三日来的虚耗,面色惨白几近透明,唇瓣上无一丝血色,胸腹间仿佛压了一块巨石,直教她喘息无能。 她被发现了,苏婳婳后知后觉得仰面望着江逾白,望着他眉目索然,望着他凉薄淡漠的眸子,苏婳婳忽然明白过来。 江逾白早就发现她了,他不过是想瞧一瞧她要做什么。 不,或许他就是想要在她燃起希望的最后一刻,将她所有的希翼全部湮灭。 巨大的委屈如潮水一般翻起层层彭湃汹涌的浪头在狭窄逼仄的胸腔内天翻地覆着。 苏婳婳好像到现下这一刻,才恍惚间真正意识到他的陌生来。 他不是段九龄,即便是,她与他不过月余相处的日子,也全然不值得。 于他,于她,皆是。 她诓骗了他,或许如今这样的下场,就是她的代价。 可是,代价是不是太大了些,她真的累了。 连日来服用上界的丹药,挟透了她的身子,那因着要救陆舟子而强撑着的一口气,眼下也耗尽了。 云叆叇,日朣朦,雾霭锁道,石阶长行。 苏婳婳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只迷蒙着双眼,望着通往正殿的无尽的长阶,又望了望正殿之上高悬的缚魂灯,最后望向江逾白那冷凝如盏盏鬼火的眸。 -- 第52页 恍惚间苏婳婳有一种灯油将尽的晦暗之感,如坠烟海。 她累了,想回墓主的棺木了…… - 江逾白见着半阖半开着一双眼眸的苏婳婳躺在玉石之上,已然是毫无生息的模样,只微微敛了眉,正要吩咐旁人将她送入水牢严加看管。 正这时,周边又是一阵哄响。 江逾白回转过身,却见一道银灰色的光晕直朝正殿之上高悬的缚魂灯奔去。 四爪掠地,速度飞快。 竟是一只狐妖,一只七尾狐妖,也不知是如何混在人堆里,眼下得了机会亦想要夺灯。 但缚魂灯上早被江逾白设下结界,那七尾灵力平平,不过是寸木岑楼,不自量力。 众人见江逾白不动声色,便也不曾上前去。 果然,那七尾堪堪触碰到缚魂灯之际,那一双爪子便倏地燃起熊熊烈火,顿时七尾发出阵阵惨叫,不过须臾间,火势便蔓延至全身。 那七尾初初还在挣扎,少顷,许是知晓今日无活路了,眸中竟燃起一丝满足,只听见他喃喃道。 “也好……这样我便能去陪她了……” 可话音刚落,七尾面色凛然,将已然被烧黑的指节摆出繁难的姿势,口中艰难道。 “九幽虺虺,天道溟溟,以我微躯祭……” 一字一句,模糊却很是有力。 电火间,江逾白睨了眼七尾,眉眼一挑,不待念完咒语,跃身而起直朝他袭去。 就在江逾白堪堪要制住七尾时,只听得七尾不似寻常的一记怒声,“收!” 话音刚落,便有一道天雷凌空而下劈向七尾。 江逾白倏地蹙了眉,只听得七尾临死前最后一句,咬牙切齿,嘶哑的声音从满是黑烟的嗓子中溢出。 “江逾白,你高高在上,视万物为刍狗,竟还妄想渡劫成神,你这般不泯是非、绝仁弃义之辈,自有天来收你!” 下一刻,整个衍天宗变得煞白又刺眼,直将众人晃得眼睛都无法睁开,随之而来的便是一地动天摇,众人唉声载道之际。 那一束白光又不住得缩小,随即变成一个光点,落入缚魂灯中消失不见。 衍天宗又恢复了平静,正当大家回转过神来,忽然有一个声音惊喊了出来。 “仙君呢?仙君不见了!” 仿佛是在众人耳边投下一颗巨雷,一时间吵闹声不绝,继而又有一个声音冒了出来。 “那附在方鹤川身上的妖物呢?也不见了!” 可饶众人将正殿的殿内殿外都找遍了,哪里有二人的身影…… 第28章 束手旁观,便能破境而出…… 一辆马车慢慢地行驶过山间的小径,昨儿夜里才下了一场雪,车轴从积雪上头压过,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 因着山路难行,马车有些颠簸,忽然,许是车轮碾过一颗石子,车身随之晃动了一下。 坐在外头驾马车的是个话有些多的少年,“您可安好?” 少年名叫道安,是跟着马车上的人从道观一道出来的,深谙他的脾性,见着他不应声,倒也不再追问,只就此开了话匣,话密了起来。 “虽说皇城富足不已,可那头天热,我瞧着却未必比咱们这处有意思,旁的不说,便说眼下这山径上头的积雪罢,皇城想来是瞧不见的。” 道安说罢,许是觉着这话说得不大妥,又加了一句。 “您此去皇城是要承珄安国师衣钵的,待入了皇城的城门您便是公主的少师,贵不可言呐。” 那道安说罢,面上漾起笑意。 他的声音混着山间的风雪,顺着马车的幕帘缝隙悄么儿得甫进车厢内,轻轻拂动着江逾白的衣袂。 他醒了好一会儿,先头骤然睁开眼,入眼便是现下这一辆以铜铸顶横铬为牖的马车的内壁,周身环绕着的皆是青冶的檀香气息,一时间眉目沉沉。 那七尾自知活不了,祭了三魂七魄想要将他困住,眼下他就在幻境中,却是缚魂灯的幻境。 原破个七尾的幻境倒也不难,可如今要从缚魂灯中破境而出,江逾白不觉敛眉。 缚魂灯调息运气涨修为、聚魂生肉活死人,从不曾听说过还能化幻境的,江逾白撩开车帘的一角,睨着外头的皑皑白雪与羊肠小径,心下若有似乎得回荡着外头那人说的话。 虽说是幻境,但这幻境化得极好,极真实,他分明方才才从马车上醒过来,脑中思绪翩跹,倒似是一直生活在此处似的,莫名对从前的事体都很清楚,左不过是在道观中长年累月地清修,他知晓外头驾马车的叫道安,亦知晓他有个师兄珄安眼下是皇城的国师。 据说,那静瑶公主在生母腹中足足待满了十一个月方才有了动静,出生时风雨雷电交加,冬蛇出洞,鱼跃水面,待耗死了生母方才得已出生。 各中古怪,便是不细表也能砸么出来,故而皇城里传言,这公主是妖物托生,至此一直养在冷宫中,近日珄安国师重新批了命,圣上才另外开恩,让公主去圣山上的道清观净身潜道法,保国运,护龙脉,趋吉避凶。 而他,此次便是去道清观做这位静瑶公主的少师,教她道法,摒敛杂念。 只是,这副身子也太无用了些,江逾白叩指结印试了一试,除开人取法地、地取法天、道法自然之浅薄的术法之外,便再无旁的了。 而就是这略一尝试,心头竟蓦得绞痛了起来,短短一瞬,便又趋于正常,莫非幻境中不得擅用术法? -- 第53页 江逾白倏地落了帘子,将外头的风雪皆掩在了外头,亦将呼啸而过的风声皆挡在了外头,车厢内青烟袅袅,鸦默雀静,遂轻轻阖了眼,已然打定了主意。 那便走一步瞧一步,所谓幻境,如梦幻泡影,皆为虚空,想来只需孑立自身,不坠虚幻,束手旁观,便能破境而出了。 - - 苏婳婳正端坐在床榻上,望着拂絮忙进忙出得收拾物件。 明儿就要出宫去往圣山,辰点委实仓促了些,可拂絮半点不觉疲累,眉飞色舞的模样溢于言表,眼下宫里头谁不知晓,她家主子被国师重新批了命,从圣山的道清观走一遭再回宫便可保国运护龙脉,那可是贵不可言之人,哪里还轮得到先头冷宫那些见人下菜碟的腌臜奴才随意欺辱的。 这般想着,拂絮便又记起了从前受的委屈,眸间一热,正要落下泪来,却又怕身后之人瞧见了伤心,赶忙抬了袖兀自擦去了,只忙不迭地挑了几件衣衫,“公主,咱们这回去道清观少过也得三两个月,那处本就是深山,早晚凉,眼下做棉手捂子怕是来不及,奴多带些布料,路上赶出来。” 苏婳婳坐在床榻上,她如今还不曾及笄,面上透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稚气,受了十几年的折辱,却不曾被磨砺了性子,一双眼珠子很有灵气,秋水剪瞳一般,面上噙着笑,“拂絮说了算!” 那拂絮闻言,噗嗤便笑出了声,心下皆是对从道清观回宫后的好日子的畅想,“公主明年三月便要及笄,圣上定会给您择个好驸马。” 那苏婳婳闻言,只垂了眉眼趿了鞋,不曾多言。 拂絮只当她家主子是害羞了,便也不再多言,抓紧拾掇物件。 正收拾着呢,屋外响起了叩门声,“静瑶殿下,奴几个给殿下预备了些路上用的物件。” 拂絮听着声儿,便知晓来人是谁,今日主子被召见之前,她们主仆俩没有少被这几个奴才欺辱,一时呕了气,不想去开门。 倒是苏婳婳开了口,“拂絮,去瞧瞧。” 拂絮不过只比苏婳婳大了一岁,很是忠心,闻言,便是再不愿,却也依言上前去拉开门。 便见着了哈着腰的禄禧,开口也不算客气,“哟,哪阵风呢把您吹来了。” 那禄禧知晓如今屋里头的静瑶公主哪里是他几个能得罪的,只盼着不要追究从前的事体,忙夹紧尾巴讨好,“拂絮姑娘您这话可就折煞奴才了,眼下快要入冬,虽说咱们是在南边儿,可圣山不比咱们这儿,给殿下预备了一些羔羊皮子。” “如今圣上都有发派,怕是用不着了。” 话说出口,拂絮还不解气,正要再说,却被屋里的苏婳婳拦住了,“拂絮,收下罢,多谢禄禧公公了。” 那禄禧闻言,满脸堆笑,将羔羊皮子小心置于拂絮手中,才弯着腰退出了院子。 拂絮嘟了唇回身,还不待开口,便听见苏婳婳道,“宫里头拜高踩低是常事,莫放心上。” “咱们终于能出宫去瞧一瞧了,这才是头等开心的大事。”说罢,苏婳婳粲然一笑,露出一排细白的贝齿。 拂絮有些怔神得点了点头,她初初来到静瑶公主身边时会想,她是否真如外界所言,是妖物托生,否则为何会有这样貌美的人儿,可慢慢地她便知晓,静瑶绝非妖物,她有着一颗菩提之心。 如春日里橙色的暖阳一般明媚,从不会自苦。 只可惜,身子不大好,每每夜里困觉时总会惊醒,说胸口仿若被巨石压着,喘不上来气,先头因着不得宠爱,连太医都不曾瞧过,如今不同了,方才圣上才遣了国师亲自来瞧,只说是冷宫的气流不大顺畅,故而有气血郁结也是正常,旁的倒瞧不出什么。 既国师都这般说了,那便无甚大碍。 拂絮想起那捻着花白胡须的老国师的模样,想着公主的少师便是他的师弟,没有六十也得有五十五了罢。 - 翌日寅时,苏婳婳还在睡梦中,便被拂絮从床榻上唤了起来,待她掀了眼帘,屋内已站满了老嬷嬷,不管不顾得便替她净面梳发。 因着是去圣山的观中,装扮自然不可穿朱刺金太过奢华,却又不可丢了皇家气度,故而嬷嬷们便在苏婳婳头顶安上了一个硕大无比的冠子。 冠顶镶东珠,而下栖了七凤,凤口衔珠而落,珠穗遮面,戴在脑门上,险些将苏婳婳纤细的脖颈压折了。 一旁的拂絮见状,在苏婳婳耳畔轻轻宽慰,“殿下受累,略忍一忍。” 待穿戴好,这般要去向圣上辞行,苏婳婳一行行至大殿,朝圣上拜了又拜。 圣上宽言说了许多,只道此去在观中修行祈福三月,路途遥遥,再回来时苏婳婳便及笄了,要为她好生办这及笄嘉礼。 苏婳婳自有记忆以来,与圣上昨日是头一回见,今日便是第二回 见,如今见着圣上慈祥和煦,展颜莞尔,朝圣上重重一拜,这才起了身朝宫外行去。 宫外有一条长长的队伍正候着苏婳婳,队伍中簇拥着有一顶轿撵,以铜铸顶,四周以厚重保暖的狐氅帷幔相遮,雕龙缠凤,气度非凡。 苏婳婳面容含笑,在拂絮的搀扶下缓缓朝轿撵行去,待至轿撵前,莲步一顿,头顶冠上的珠穗倏地拨弄着,她知晓眼下圣上就在她身后的城楼之上,只肖她回一回头,便能瞧见,正应了那“舐犊之情”,但她没有,不过半晌,掀了幕帘,入轿撵坐定,连车帘都不曾撩开,亦不曾再瞧这恢宏雄伟的皇宫一眼。 -- 第54页 轿撵行得很稳当,出了皇宫一路向北,因着她“妖物托生”的谣言,堂堂一国公主出宫门,竟无百姓相送,苏婳婳倒不在意这许多,听着外头的声,待无多人声时,方悄么儿掀了车帘朝外望去。 轿撵已至郊外,羊肠小径的两旁是还不及落下的树叶,骤然一瞧,倒也算是生机勃勃,苏婳婳下意识将身子探出轿撵外,眸间是若隐若现的渴望,轻阖了双目,深嗅着这林间和着泥土芬芳与山野清冽的气息…… 第29章 (二更)看着失落和绝望…… 轿撵行了好远的路,从风和日暖至薄雾冥冥,身后的皇城早不见了踪影,郊外的树影也愈发萧疏,可队伍半刻都不曾停,直往道清观去。 至圣山山脚下时,正是晨光熹微、朝暾初露之际。 因着山路陡峭,又因着圣山高崇,轿撵与大队的人马不便上山,只在山脚下扎营落脚,至此,苏婳婳由拂絮搀扶着,后头跟着两个粗使的嬷嬷,行过那崎岖又绵绵不绝的山道,头上沉重的冠子压得她委实喘不过气,整个人仿佛是吊在拂絮身子上的一般,腿肚子不住得发着软打着劈儿,待瞧的见道清观的牌匾时已是日悬高天。 - 江逾白在幻境中头一回见着熟悉的人竟是苏婳婳。 他立身在道清观的正殿石阶上,听着耳边的鸟叫虫鸣声,那槐树上歇了一只蝉,天还不如和热、不过是日头高悬便喧闹了起来,连带着眼前的石阶与云雾都敛了一丝莫名的暑气。 远远望着从山脚下步履蹒跚而来的人,白玉似的珠穗横乱,汗水将额面的发胡乱黏在脸上,,足似千斤沉,一步一喘,待稍近些,才瞧见颊上的妆面早花了,斑驳之下,露出了比铅粉更白皙的面庞来,见着他,仓促之下整了衣冠,又手忙脚乱得缕了冠子,抬手横臂端面,一步步朝他行来。 至跟前,看似毕恭毕敬得朝他行了一个顿首大礼,那是学生子对少师应行的礼,而后江逾白便瞧见这位静瑶公主从宽大的衣袖间露出一双杏鹿一般的眼睛朝他望来,在与他四目相对之际,有半晌的愣神,而后又慌慌张张地低下头,直将那满头的珠穗晃得叮当作响。 - 苏婳婳头回见着她的少师,便是在道清观的正殿门口的一棵老槐树下。 想来那槐树已愈百年,枝丫极茂盛,盛阴之下,星星点点的白如玉色的花苞缀满了枝头,袅袅微风清扫,枝丫上有几片绿叶拂动,将那树下立身站着的人称得丰神俊朗,面如美玉。 原以为国师的师弟合该是个满脸花白胡须的老道,如今远瞧着,竟这般年轻。 苏婳婳心头回想着出宫前嬷嬷现教下的规矩,忙依样画葫芦,行至少师跟前,端面行了礼。 可那少师想来极为严苛,她抬臂顿首许久,都不曾听见叫起,下意识得便大着胆子瞧瞧从袖襟的缝隙间抬了脑袋去瞧,这一抬眸却正撞上了少师淡漠又疏离的眸,可下一刻,少师忽得沉眉,倒似是对她素来不满的模样,那架势,将苏婳婳骇得慌忙低下了头去,哪里还敢乱瞧,眼波流转之际,口中已然略有磕绊说着尊师重道、少师辛劳之言。 因着近年来圣上笃信道法,故而宫内有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国师,眼前这个少师江逾白,也是顶顶有脸面,苏婳婳面上不敢轻易得罪,一旁的拂絮自然也不敢。 又过了许久,拂絮轻拽了苏婳婳的衣袖,小声道,“公主殿下,可入内了。” 苏婳婳抬起头,望着空无一人的门口,这才发现少师早撇下她兀自入了道清观了。 只得轻敛了裙摆,手扶着批红的门框,迈过宽厚高大的门槛,跟着一道入内。 道观内很是清雅,只是左右一瞧,竟无旁人来引路,拂絮皱起了小脸,被苏婳婳轻按了手臂,小声道,“无碍,如今比之从前在冷宫时,好多了的,是也不是?” 说罢,苏婳婳噙着笑意,朝拂絮眨了眨眼。 拂絮点了点头,寻着路牌牌,自往后院的厢房去了。 待入了厢房,自然要先沐浴焚香更衣,而后再去寻少师行拜礼,以示心诚。 拂絮手脚很麻利,不过如今的活计多有那两个粗使的嬷嬷来做,拂絮只需跟在苏婳婳跟前收拾细软便可。 眼下是晌午,她们行了一上午的上路,不曾用吃食,瞧着时辰,沐浴更衣闭还得先去少师那处拜礼,待回来再用吃食便晚了,也不知少师用过了不曾,心下回转,苏婳婳便吩咐了拂絮去预备一些,晚些时候去见少师,若他不曾用,便好一道了,也是尊师重道的礼。 拂絮应下。 - 江逾白这头独自在青烟袅袅的殿内坐着,头上高悬“清静无为”四字的牌匾,四下无人,不觉便蹙了眉。 他不曾想到,那只妖物竟也被困在了幻境中,可她好似不识得他,瞧他的眸中皆是茫然与惧意。 江逾白想起方才在石阶上她苍白的脸色来,许是山路难行,面上挂了些汗珠,模样狼狈,便如在衍天宗她被他一掌从方鹤川的魂魄上迫开时的模样一般无二。 不,那时的她面色更惨白,眸间虽无惧色,却充斥着难以言说的……绝望。 她匍匐在地上,分明狼狈不堪,却仍旧执拗地抬头去望缚魂灯。 江逾白眸色晦涩不明,如今想来,那日的情形仍历历在目,他在水镜中便将她与方鹤川二人商量着如何夺灯的谋划听得一清二楚,他甚至记得初初听到他二人妄图以卵击石的计划时,心下的睥睨,而后他便犹如瞧戏一般,看着她仿若跳梁的小丑,她要缚魂灯是要救另一只妖。 -- 第55页 她周围的男子真是多,怀中的储物袋里揣了一个,每日还要与另一个嬉戏调笑。 想来也是,一只略有些容色的妖物罢了,何来的真情,倒是那姓方的凡人,被诓骗而不自知,好似还深谙其中乐不思蜀,当真愚不可及。 可,原当她在仙盟大会的第一天便熬不过去了,不想竟用了旁门左道的手段硬是支撑到了第三日。 他还记得那日他坐在正殿之上,初见她时确实有过一瞬的诧异,不过在探过她的神魂后便又明白过来,她竟为了赢去用了上界的丹药,虽说那些丹药于修炼很有助益,但也是要配以道法口诀辅佐的,妖物食之反噬之大可想而知,她的神魂薄如一张宣纸,待至最后一场与岳戎的比试中,他甚至在想,她究竟知不知晓接连服用三颗洞虚屋中的丹药于她来说是什么结果。 她胜了,虽胜之不武。 旁人或许不知,但他如何不清楚她为了能在仙盟大会中胜出付出了什么代价,那样孤注一掷的模样,他险些都要信了她的情义了,若说她不为七煌冢的长缨、仅仅是为着救人,实在是不像。 他看着她倒在血泊中,看着她早被汗水浸湿了的额发衣衫,骤然一瞧倒似是雨中一抹落魄的游魂,他看着她如一潭死水的眼,又看着失落和绝望缓缓攀上她的眼眶—— 江逾白倏地轻阖了眼帘,倒似是记忆中的片段让他有些微的不适。 是了,不同。 那时她的眼与今日偷瞧他时的眸光全然不同。 江逾白在下一刻便几乎断定,相较于他而言,她入幻境入得比他更深些。 他还清楚得记得幻境之外的事,她瞧着却真的是那个被困于冷宫多年,乍然出了宫,瞧了什么都新鲜的模样。 方才骤然发现静瑶公主便是他的学生子的那一刻,几乎下意识得便想要抬手敛印将她收了,可心头那一瞬的绞痛提醒了他,眼下他们在幻境中。 她与他一道入的幻境,于破镜想来是有用的。 至此,他才敛了要将她收了的想法…… - - 苏婳婳沐浴更衣毕,拂絮帮着梳了一个清简的发髻,头上不敢缀珠翠,只一根簪子一朵嫩白的绒花绾住发丝。 可饶是这般,因着苏婳婳模样本就极妖媚,如今梳了这样简单的发饰,又不曾施粉黛,倒更显得她有另类清冷素雅的美,拂絮年岁还小,眼下却如同那老妈子,左右瞧着她家殿下心头欢喜不已,口中絮絮,“殿下这般貌美,待回了宫,三品往下的便是貌若潘安殿下也万万不得应。” 那神情,活像是三品往下的皆是要拱白菜的猪崽。 苏婳婳噙着笑意望着拂絮的劲头,不曾去泼她的冷水,只随着她细细熏了道清观中的香。 蓦得闻到这样的熏香,苏婳婳心头瞬然通畅了许多,她原夜夜不得安眠,平日里说话都只能小声些,喘气略大些便觉心口被一只手攥住了一般,先头行山路便是如此,走多了几步便喘得仪态全无,很是难受。 苏婳婳不明所以,只探了脑袋在香炉的上方,又细细嗅了两口,转头吩咐拂絮,夜间便燃这样的香。 拂絮应下。 这时,屋外的嬷嬷叩门,只道吃食备好了,拂絮闻言,拉着苏婳婳行至铜镜前仔细正了衣冠,而后推开门,便搀着苏婳婳往江逾白那处去了。 第30章 “不过是为蛊惑人心。”…… 苏婳婳与拂絮匆忙赶到江逾白的小院时,外头只有道安一人立身站着,见着她来,正经行了礼,而后转头去檐下轻叩了屋门,不多时又跑出来,“殿下请入内。” 苏婳婳示意拂絮在外头等着,复正了衣冠,这才缓步至檐下。 “少师,我进来了。” 苏婳婳是静瑶公主,自称一句本宫原也没什么,可她先头皆是在冷宫,如今骤然复宠,倒说不惯了。 “吱呀”一声,轻轻推门入内,屋内香烟袅袅,与她先头在厢房处的味道好似不大同,苏婳婳不曾抬头,余光朝正头摆着的桌案一瞧,却不见人,心头奇怪,下意识迈步至桌案前,看着上头摆着的书便拿了一本在手上翻阅着,可上头皆是些“混沌、轮回、虚无”之言,瞧着很是晦涩,直接眉头蹙成了一个“川”字都不曾瞧明白。 正这时,一旁竟响起了茶盏轻叩茶盘的声音,很是清脆,却让苏婳婳一惊,手中的书便“啪”地一声落下,遂转头一瞧,便见左手边青幔后头正坐着一人,慌忙抬手作揖。 “见过少师。” 因着她出宫前圣上有过交代,待少师便如兄父,苏婳婳自然也知晓,面前这位,不日便是下一任国师。 可他好似不大欢喜她,她心下不明,分明先头在道清观外头是他二人头回相见,也不知是何时得罪了他。 但他那时瞧她的眼神她不曾忘记,冷凝又寒凉,比之眼下他瞧着面前的香炉鼎都不如。 原也没什么,苏婳婳想得很好,心下如何作想不重要,面上定然是顶顶恭敬的。 心下回转之际,少师开了口,“起。” 声音低煦宛若编钟,不矜不伐涅而不缁。 而后便见着青幔后头坐着的身影慢慢站起身来,眼下离得近了,苏婳婳这才发现,原这位少师的身量竟这般高,看着他抬手撩开幕帘从内里走了出来,行过苏婳婳跟前往桌案那头去,自始至终都不曾瞧她。 -- 第56页 可便是他二人相交的一瞬,苏婳婳分明嗅到了他身上的气味,清冶非常,不似寻常的香料,与她厢房内燃的亦全然不同,便就是在这短短的一刻,那凭空压在她胸口的闷喘之感竟好似消失了。 但随着面前之人行得远了,那闷喘之感竟又稍稍回了些。 苏婳婳不明所以,想着莫非这就是让她来道清观的目的么?眼前这位少师,定然是个顶有本事之人,想罢,苏婳婳亦步亦趋地跟在江逾白的身后。 - 江逾白行至桌案前,冷不防得顿了步子一回头,不想那“妖物”竟就跟在他身后,因着他的回头竟直直地撞进他胸口,瞬然,她身上的味道都不打个商量便蹿入他的鼻尖,当即面色一沉,后退一步,便又见着她惊慌的眼眸,支支吾吾道。 “少师……我……你……” 他无多耐心听她言语,如今是为着破境,否则他如何能与她共在一个屋檐之下? “自拿了书册,去那头瞧。”说着,扬了扬下巴示意她离得远一些。 苏婳婳顺着江逾白的视线去瞧,才发现原来一入屋门处便摆着一张桌案一张蒲团,只是位子不大显眼,故而方才入内时不曾瞧见。 垂首行至桌前,可桌案上头只有一个笔架一杆笔,哪有什么书册,左右一瞧,见着屋内另一头有几个书柜,想着江逾白先头说的“自拿了书册”便是去那头拿么? 遂抬步行至书柜前,苏婳婳随意挑了一本连书名都不曾瞧清,便回到自己的位子上,瞧书是次要的,眼下她更好奇,为何与案前坐着的少师离得近些便觉通身舒畅,这般想着,便下意识抬眸去望。 瞧着他眉眼绝尘,瞧着他指节修长,瞧着他双眉间渐蹙,随即冷不防他抬眼,寒凉的眸子直朝她忘了过来。 苏婳婳心头一震,慌忙打开书册胡乱翻了一页,细白的指尖朝书册上头一点,此地无银道,“少师,这处我不明。” 那厢江逾白如何对苏婳婳一直瞧着他而不觉,他原是该将她扔在这间屋子自去瞧书的,可他又知晓,眼下这个幻境中,只有他二人是相对熟悉的,万一有什么破境的关窍在,倒也未可知。 其实他还有另外破境的法子,便是用他的修为来强行破境,可这般所为,一来于心脉怕是大损,二来缚魂灯怕也未必能保全,权衡利弊之下,如今只能顺着幻境,孑立自身,再寻破境之法。 心下回转之际,江逾白缓缓站起身,信步至苏婳婳跟前,眼帘轻掀,“何处不明。” 因着他的靠近,苏婳婳心头的舒畅之感又涌了起来,那积压多年不曾安眠过的夜晚仿佛在这一刻得了慰藉,可苏婳婳神思尚在,知晓如今他正在问询。 细白的指尖便胡乱在那一页脆黄的纸上走马一般囫囵点着,“便是这处。” 因着怕被瞧出端倪,苏婳婳还特意加重的指尖的力道,煞有其事复点了点,那言下之意仿佛在说:我瞧书瞧得如何认真。 而后,苏婳婳便感觉有一道视线正落在她的头顶,下意识屏息凝神,许是书册上头的内容很是晦涩,略等了半晌,却也不见少师开口,苏婳婳心下正得意之际,便感受到少师缓缓弯下了身子,许是正细细瞧书册上的内容。 苏婳婳下意识朝书册睥了一眼,心头盘算着一会儿定然要说出个子丑寅卯来,若少师有话,她亦好驳一驳,方显得她如今做学生子做得称职。 可这上头写的什么“左手中指曲回,所点之处即龙穴……” 苏婳婳正蹙眉之际,便听见脑袋上有一道低沉的声音。 “便是这处不明?” 苏婳婳敷衍得点着头,“何为龙穴?” 说罢,视线下移,上头赫然写着五个大字: 固丨精关门法。 苏婳婳原不懂这些,只想着道法易经果然高深,随后蹙眉仰面,便与那正垂首细细瞧着苏婳婳指尖轻点着书册的江逾白对上了眼。 这是二人各自的记忆中,头一回离得这样近。 四目相对,苏婳婳俨然在他眼中瞧见了自己脸盘子的倒影,连面颊上还不及消的肉都那样清晰,自然也瞧见了江逾白那眸间的淡漠。 只那淡漠中,又仿佛参着一丝古怪。 但很快,苏婳婳便明白这古怪从何而来。 她看着江逾白慢慢直起腰,却不曾别过眼,仍旧瞧着她,面色默然,轻启了唇口,负手道。 “所谓固丨精关门法,便是交而不泄、还精补脑……” 江逾白的声音很轻,但一字一句很是清晰,苏婳婳初初倒真如那青霄白日只听声不思意的学生子,可渐渐的江逾白的声音落入耳中,苏婳婳慢慢便凝了神…… 豁然间低下头,清扫着那一页上头写的东西,不过半晌,便是面色胀红,连隐在鞋袜中的玉趾都缩了起来,只恨不得要钻入地洞中去,一时舌桥不下,正想着要如何与面前一本正经讲解“固丨精关门法”之人解释这乌龙,便又听见江逾白面不改色得已然讲解完了。 “这些春宫之术,不过是为蛊惑人心。” 语毕,又正经问道,“如此,可明了?” 苏婳婳将脑袋直低至胸口,那纤细的脖颈俨然下一刻便要折了,面庞滚烫,连带着耳根子都红透了,且不管这春宫之术如何蛊惑人心,她如今已不想再做人了。 -- 第57页 良久,才点了点头,抬手慌忙将书册阖起,想着要如何从眼下这尴尬的境地脱身。 苏婳婳忙另寻了话头。 “方才我入内时听着道安说少师不曾用过吃食,可要用些?” 说罢,苏婳婳大着胆子悄么儿去瞧江逾白。 心下不禁腹诽,少师不愧是少师,方才细细说了固丨精关门法,面上却半点涟漪都不曾掠起,这般定力,当真非常人能比。 那江逾白启唇道了一句,不必。 少师不用,她做学生子的自然也不好擅用,正这时,屋内忽然发出“咕噜噜”的声音,是苏婳婳的肚子叫了,她从早上至如今,还不曾正经用过吃食。 原在少师跟前,这般算很失礼了,面上又是一副欲哭无泪的表情。 正当苏婳婳窘迫不已,江逾白开了口。 “你用罢。” 闻言,苏婳婳蓦得抬头,望着江逾白已行至他的长案前端坐下,便也不客气,起身推门朝外头的拂絮示意。 拂絮得了令便将手中食盒中的吃食递了进来。 虽说江逾白先头说了他不用,但做学生子面上于少师尊敬是应当,更何况苏婳婳还不曾搞清楚,为何靠的近些便不觉难受,如此,苏婳婳下意识便端起吃食行至他跟前。 将吃食摆在了桌案上,因着靠的近了,那好闻的味道又在鼻尖萦绕,苏婳婳心头舒畅,轻声道。 “皆是拂絮做下的,不知合不合少师的胃口,您且尝一尝?” 那头江逾白眼帘微掀,抬眸瞧了苏婳婳一眼,“放下罢。” 苏婳婳应声,重新回了自己的桌案前,摆开食盒,顾及着用食的大雅,虽说腹中饥饿难耐,但还是很识礼,只听见轻微的碗筷不经意间相触的声音,旁的便再听不见了。 苏婳婳今日用得有些快,亦专注,一著米饭一著绿菜,都不曾发现正案前坐着的江逾白朝她瞧了一眼。 瞧着苏婳婳旁若无人地用着,他辟谷之术早成,不用吃食已数百年,先头亦半点不觉饥饿,可如今许是因着是在幻境中,他身躯较从前易乏累了些,又或许是因着旁的什么原因,江逾白慢慢抬手,眼神在食盒里头挑挑拣拣,最后抬了二指拿了一块糕点,置于唇边咬下了他入幻境以来用的第一口吃食。 却不过一口,便又置于食盒旁不再用,慢条斯理地将手中的书册又翻过了一页。 第31章 (二更)“少师……”…… 外头的拂絮很守规矩,掐算着时辰,待差不多了,叩门入内来收拾,自始至终都是垂着脑袋,眼明手快,将苏婳婳与江逾白桌案上的吃食收入食盒中便放轻了步子走了。 拂絮走后,屋内便又陷入了俱寂之态。 方才用吃食时还觉好些,如今屋内静得宛若针落,难免又让苏婳婳想起先头的乌龙,只怕在少师跟前留下一个不大好的名声,至此,心里活像是蹿了只鬼,复将头埋得低低的。 正半间不界尴尬之际,便见那头的江逾白站起了身,随后绕过幔帘往内间去了。 待竖着耳朵再听不见动静时,苏婳婳才终于从胸口支起脑袋,探出半个身子朝幔帘后头瞧去,见着再也瞧不见什么动静了,这才瘫坐在了蒲团上,长吁了一口气,下意识拿起书册轻轻扇着,将那心头萦绕的莫名的热意散去一些,下一刻,苏婳婳后知后觉得反应过来她手中的书册正是那本“固丨精关门法”的书,忙不迭地将书册扔在了桌案上。 少顷,抿了唇放轻了手脚从蒲团上站起身,将先头那本书册卷成细细的一卷,此地无银地摆在身后,蹑手蹑脚地行至屋内的书柜前,这回眼睛睁得大大得,正经挑了一本《阴骘文》与手中的书册置换了,才做贼似的回到蒲团上,装模作样敛了衣襟,端坐好深唿了口气,而后慢条斯理地翻阅着书册。 可苏婳婳这一坐,便坐了一仄日,江逾白不发话,她这个学生子倒也不好随意走出门去,来前嬷嬷们是教过道理的。 又过了许久,外面日薄西山,昏黄的日光从屋门的横格上筛过甫入了屋内,因着苏婳婳的桌案离门口近,这斑驳的影子便正落在她的书册上,将片刻前还想着要将“尊师重道”刻在脑门上眼下却正抬手支着脑袋在桌案上酣睡的苏婳婳长长的眼睫都抚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 原也怪不得她,一路行山很是辛苦,身子骨原就比旁人弱许多,她每每入夜都不得安眠,原本也习惯的了,如今入了道清观便好似开了另一扇门,不仅仅是苏婳婳的厢房,便是如今这间上课的屋子待得久了,身心舒畅不说,心头郁结之气好似都松散了许多,这一来二去,便蓦生了睡意。 - 江逾白能与一只妖物在同一屋檐下坐着,已然是拿出了修道几百年最大的容忍之度来,虽说那沽名钓誉的珄安替她重新批了命,见她第一面始,他亦知晓如今在幻境中她确然是一个凡人,至于为何出身时有异象,耗死了生母云云,他不曾细探,然,就算是这般,却也掩不了她在幻境之外是一只妖物的事实。 故而今日见着她,除开让她自去瞧书,也旁的事体好做了,在外头空坐了少顷,这便入内来了。 望着外头的天色渐暗,外间也不曾燃烛火,江逾白终于想起他还有个学生子正在外头苦读道法,施施然起身,宽大的衣袂清扫着内间桌案的一角,而后抬手掀了幔帘,映入眼帘的便是苏婳婳支着脑袋的模样,桌案上的书册正翻在正中,远远望着,很是刻苦。 -- 第58页 江逾白立身在幔帘旁,轻声道。 “且回罢。” 话毕,正要转头回内间,可见着苏婳婳一动不动的模样,心下这才砸么出些微不对劲来,缓步上前,负手立在她桌案前,才见着了她双目紧阖的模样。 先头在上界,他刚过金丹期时,也曾给衍天宗的弟子们上过早课,不过是讲几句心法融惯,而后便是弟子们自行领悟,他亦不会在堂上盯着,便是如此,也断然没有哪一个弟子胆大妄为竟敢在堂上酣睡的。 江逾白当即微敛了眉头,微微俯身,二指微微曲起,“咚咚”两声,苍劲有力的指节轻叩了小叶紫檀的案面。 那苏婳婳正是酣睡之际,骤然闻声,心头一惊,待从桌案上抬起头勐得见着面前的江逾白,又是一惊,身子不自觉便要后退,竟从蒲团上摔了出去,当真是狼狈不堪,正摸索着要在蒲团上坐正身子,“少师……” 却又听见江逾白启唇,“回了罢。” 说罢,转身便回了,再不理苏婳婳。 苏婳婳面上讪讪,先头想得好好的,“尊师重道”定然要到位,这才第一日,便落下这样的难堪,心下又略略呕了一阵,待想明白了明日定要早早来,这才站起身打开门出去了。 - 屋外头的回廊下早早挂了照亮的灯笼,那头拂絮见着人出来,忙迎了上来,搀扶着苏婳婳绕至后院的厢房。 厢房内热水早备下了,香炉亦点了,待两个嬷嬷出去了,拂絮才伺候苏婳婳宽衣入浴。 因着只有两个人,拂絮话便多了起来。 “公主殿下今日好生刻苦,快入夜了才出来。” “婢差了她们去备吃食了,待起身了便能用。” 拂絮三两句话下来,见着苏婳婳不曾有应,细细瞧了脸色,试探道,“殿下今日学课不顺么?” “原也没什么,这位少师可是国师的师弟,想来道法高深,讲道晦涩些也是有的,公主不必挂怀。” 拂絮全然不知晓她无意中的一句话又戳了苏婳婳的背脊。 苏婳婳兀自背过身,将整个肩头都埋入水中,他确实道法高深,她在书册上随意一点他都能讲的清清楚楚,让她听得明明白白。 可各中缘由,苏婳婳却难以启齿。 拂絮细细瞧了苏婳婳的模样,眼波流转之际,只当是自家殿下怀了春心,原也是快要及笄的人,这也没什么羞人的,便顺着话头张开便来。 “那少师确实风姿绰约世间少见,可好似没有公主聘少师为驸马的先例,但殿下如今正得圣上宠爱,待回宫了求一求情,万一许了呢?” 这拂絮轻飘飘的一句话,险些将苏婳婳噎死,慌忙回转过头,带起浴桶内的水渍飞溅,“你是被色相冲昏了头,现下在浑说什么,这话让旁人听见了,我做不做人?” 说罢,蹙眉将拂絮赶了出去。 待拂絮笑盈盈得掀了浴间的幕帘出去了,苏婳婳才撇了唇重新没入浴桶中。 心下只道拂絮这人肤浅了些,虽说少师面皮生得好,但她哪里是只瞧面皮的人? - 因着屋内点了道观特殊的香,苏婳婳睡得比从前在冷宫中要略好些,却不过少了一星半点,睡时喘息仍旧是重,不过再没有唿吸困难乍醒了。 翌日,苏婳婳早早来了堂内,推门而入,见着江逾白已坐在桌案前,只是面色瞧着好似更白净了些,她自然不会觉得是他身子不好故而面色不好看,修道之人少见阳光,多是伴灯修行她是知晓的,更何况眼瞧瞧他分明精神头很足的模样,遂无声行了一礼,而后便往自己的位子上去坐。 可今日的桌案与蒲团好似比昨日摆得位子离屋门更近了些,苏婳婳心下不明,抬眸瞧了瞧江逾白,又很快落座,桌案上放着的还是昨日她不曾瞧完的那本。 不敢多言,细细翻阅着。 可道法晦涩,圣山上空气纯净,日头明晰,不过翻看了几页眼皮便又沉了起来,今日苏婳婳却再不敢放肆,强撑着精神,一手支着脑袋,一个字一个字得细瞧,一页一页慢慢翻阅着,那脆黄的纸页在她手中发出“沙沙”的声音。 下一刻,苏婳婳忽然听见屋内另一头有了动静。 侧身一瞧,原是江逾白又起身入内间去了。 而后几日,苏婳婳仅在初初入堂内时能瞧见江逾白,而后略坐一坐便入内去了。 苏婳婳倒不是个蠢笨的,这般瞧下来便也知晓怕是自己不得少师的欢喜,初初甚至还从身上轻嗅过,别是身上沾染了莫名的味道冒犯了少师,后头还寻了拂絮问过,直将拂絮惊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的模样,开口闭口皆是说她是她在这世上闻过最好闻的人了。 苏婳婳日日来上早课,除开第一日,与江逾白再不曾说过话,只是见着他面色愈发白,眉眼间的淡漠倒是半点不曾变过,苏婳婳很知趣,每日都是在堂下坐着瞧书,瞧完了一本便从书柜上换一本,待日头落山便起身回屋。 - 这日,苏婳婳起身,梳洗毕便朝那头去,待至门口,竟见着了揣着衣袖来回打转的道安。 道安见着她来,忙堆了笑上前来,“殿下今日来得这样早,少师恐是被什么事耽误了,还不曾来。” 闻言,一旁的拂絮倒先蹙眉,尊师重道是一回事,可到底公主殿下为君,他为臣,君等臣这样的事情倒不曾听说过,“莫不是还没起?” -- 第59页 言讫,道安面露难色,在拂絮瞧来,便是她说的话不假。 原道安也不知晓江逾白如今在寝屋内作甚,早起便不曾听见动静,擅闯是不敢,瞧着时辰差不多了便来这处候着公主殿下的。 苏婳婳轻轻拉了拉拂絮的衣袖,朝道安问询,“少师可与你交代了什么不曾?” 道安细细回想了一番,只道不曾。 拂絮道,“那殿下不如先回后院,待会儿再来。” 道安附和,“也好。” 苏婳婳默了默,只说再等一等。 说罢,立身在门口静站着。 又过了半刻钟,道安面露难色,拂絮面上亦不大好看。 苏婳婳心下踱起边鼓,这几日下来,这位少师是何样的人她还是有些清楚的,虽说因着她蠢笨,教导上头不曾用心,但绝不是懒散之人,如今至日上三竿还不起,更是不似寻常。 想罢,敛了眉朝道安道,“少师寝屋在何处,带我去瞧一瞧。” 第32章 指尖上是夯实而细腻的触…… 苏婳婳跟着道安,一路顺着观中的回廊往内去,待至内院江逾白的寝屋,苏婳婳示意道安上前去叩门。 道安随即立身至檐下,“咯咯”两声,很轻,可内里却无半点动静。 苏婳婳见状,敛了眉心,不顾道安的阻挠,站在门边只道了一句:少师,冒犯了。 遂推门迈步入内,霎时,青烟袅袅,道清观中每间屋子燃的都是这个香,连带苏婳婳的屋内点的亦是这个,如今在江逾白的屋内亦能闻得见,可其中还参着一味独特又青冶的香气,苏婳婳不认得那个香,但是她知晓,这便是江逾白身上的,让她骤然闻着都有觉通身舒畅且飘飘然。 可眼下哪里是关切谁人体香的时候,苏婳婳环顾四周,屋内瞧得见的地方只一长案,案上摆着一柄香炉,壁上挂着一幅字,便再无旁的物件了,苏婳婳遂撩开内间的幕帘,再迈过屏风,便瞧见了如今正躺在床榻之上的江逾白。 只见他身形挺拔,眉眼却紧阖着,面色比之昨日瞧时更白了些,苏婳婳蓦得心头一沉,下意识与身旁的拂絮对视,忙上前一步立身在床榻边,轻声道。 “少师?” 毫无反应。 一旁的道安眼下也慌了神,正手足无措之际,苏婳婳敛了眉头,压低了声音。 “你下山,寻个大夫来瞧。” 顿了顿,复交代,“换身衣服,莫寻山下扎营的太医,去远一些的地方,避过人一些,若避不过问起来,只说少师差你去买纸笔了。” 道安闻言,亦知晓各中关窍非同寻常,不敢耽搁,转身便下山去了。 见着道安走了,拂絮抖着声线,慌张道,“殿下,这可如何是好。” 拂絮因着紧张,身形轻颤着,眼前的公主少师最好无事,倘或有事,公主来圣山上原是祈福受道法,如今授业的少师却在圣山上出了事,传出去,虽说殿下被重新批了命,可保不齐再被批一回命也难说啊,届时便是于国运于民生不安的大事了。 正这时,苏婳婳朝拂絮吩咐,“且去外头守着,不许旁人进来。” 拂絮连声应下。 苏婳婳见着拂絮走出门,上前阖上门,而后回至床沿上头坐着。 屋外有鸟叫蝉鸣,屋内只余江逾白与苏婳婳二人,静极了,连苏婳婳眼下鼻息间的略有些急促的轻喘都能听见。 半晌,苏婳婳探出一根手指,细白如葱根的指尖轻轻落于江逾白的鼻尖,待感受到了一丝温凉,心头悬着的石头才应声落地。 仓皇间将手指蜷曲缩回轻攥成一个不曾握紧的拳抱在胸前,眉眼微动,随后大着胆子伸手轻置于江逾白的手臂之上。 宛若柔胰的指腹下、江逾白臂膀上头擘肌分明、劲骨丰肌,都不曾如何去探,便知晓他的臂膀很是有力,可苏婳婳眼下哪里会关切这个,只摇了摇他的臂膀,檀口微张,轻唤着。 “少师……少师?” 还是无人应。 苏婳婳只得收回手,转过身瞧了瞧外头的天色,也不知道安这一来一回要多久,默了半晌,便从鬓发间摸索着簪子取下。 连眼都不曾眨一下,手起簪落朝着指尖戳了下去。 须臾间,指尖便有红色的血珠冒了出来,苏婳婳面色凝重,并了两指用力得挤出一些血,而后悬于江逾白的唇口滴了下去。 一滴,两滴。 待见着血落入了江逾白的唇口,这才抬了帕子将他唇边的血渍擦拭干净,瞧着半点瞧不出异样,便坐起身子,等着道安回了。 - 夜色渐浓,苏婳婳在屋里点了一盏烛火,又等了一个多时辰,终于听见外头廊下传来步履匆匆的声音。 是道安回了。 果然,不多时,便听见拂絮与道安的声音出现在屋外,苏婳婳忙上前开门,与道安一道的,还有一位被蒙了眼睛的花白胡子老人,忙将人迎了进来。 “大夫,您瞧一瞧。” 那大夫坐在床沿,捻着胡须,微眯着眼睛,另只手细细搭着脉,时不时啧了一声,又时不时将眉头蹙得更深些。 这一通长吁短叹下来委实将屋内三人骇得不轻,最后还是苏婳婳先开了口,“大夫您瞧着如何?” “奇了……这……你们怎么不让他用吃食?”那老大夫带着疑惑。 骤然闻言,屋内三人面上皆愕了一瞬,苏婳婳与拂絮二人随即朝道安看去,道安也是一脸怔然,一时倒不及应。 -- 第60页 苏婳婳复朝大夫问道,“是因着不曾用吃食而导致眼下的昏睡不醒?” “正是,瞧脉象,得有十天不曾用吃食了罢?气虚得很,能撑到现在,倒也是神奇……可不知为何,脉象虽虚,内里竟好似还有一股气游走周身……”大夫一声轻叹,复道,“可眼下他昏迷不醒,我开一道方子,能醒过来用吃食便好,倘或醒不过来……” 那大夫又絮絮说了许多,横竖便是要用吃食。 闻言,苏婳婳朝道安示意,将这位大夫小心送下山,而后又让拂絮照着方子去煎药。 一通吩咐下去,众人便各去做各的事,半个时辰后,道安回了。 苏婳婳将道安拉至身前,小声问道,“少师如今是在修炼辟谷之术?” 她于修道不懂,但听说过,有些得道之人只会这个的,但也不过是听说罢了,连宫里头那位国师暂且还要用五谷杂粮呢。 言讫,道安敛着眉头细细回想,先头确实有在修炼辟谷,但至多不过两日,总会用一些的,可好似从他们到了道清观,便真的不曾瞧见他用过吃食。 不,好似从一路上过来便不曾用过了,当时都没有留心,如今细想之下,真是寒毛乍竖。 苏婳婳瞧着道安面上青一阵白一阵,也能想明白个七八,便也不逼着他多言。 正这时,拂絮已然端了药过来了,道安抬手接过药坐在床沿,轻舀了一勺汤药置于唇口略吹凉了些,而后便喂至江逾白口中。 不曾想,那汤药竟全从他唇边溢了出来。 苏婳婳见状,敛着眉心,“你二人暂且出去罢,想来是屋内人多,少师被扰了。” 经过这一天的事体,这位年岁尚轻的小道长心下已然对苏婳婳生了莫名的信任之感,闻言,与拂絮一道作揖出了屋子。 - 屋内烛火轻轻摇曳,晃动的烛光将床榻上躺着的人面庞甫得若明若暗。 苏婳婳走上前,再次拔下鬓间的簪子,许是因着有些怕疼,这一次有些迟疑,却也不过须臾,手起簪落,可待发簪扎进指尖后不能拔出,又往指尖的另一头用力拽了一下,至此,鲜血从狰狞的伤口处冒了出来。 苏婳婳不敢耽误,忙将抬起江逾白的下颚,将血尽数滴了进去。 待见江逾白鼻尖气息略沉了些,又将床头的那盏药全然喂到了江逾白口中。 许是因着先头那几滴血,江逾白好似恢复了一缕意识,汤药缓缓淌进唇口…… 之前在冷宫时,苏婳婳与拂絮二人经常被下人使绊子,多是拂絮挡在面前,可拂絮到底不过比她大了一岁,总也有病了的时候,届时,便都是苏婳婳来照料。 故而如今照顾起江逾白,苏婳婳倒不曾有什么不及应的。 这般一通忙碌下来,屋内的烛火已渐渐燃到底,火光微弱,外头勾月高悬着,银白的月光落下,将小院的石阶笼上了一层白纱,白纱缥缈,攀过屋门,又在屋内浅浅得落下几个晶莹的影子。 因着不知晓江逾白何时会醒,一时倒也不敢走。 苏婳婳原是坐在床沿的,时辰一久难免腰酸背痛,便矮下身子坐在了床前落足的踏上,原是支着脑袋睁着眼睛瞧着江逾白,只等他醒。 可渐渐的,许是江逾白身上的味道太好闻了些,又许是院子太过静谧,苏婳婳的眼皮越来越沉,须臾间,双眼一阖,藕臂一落,便伏在床沿睡着了…… - - 江逾白醒来时,只觉臂膀上头坠了千斤,半个身子都仿佛微微刺麻着,待缓缓睁开眼,便见有一个钗发横乱的脑袋枕在他的手上,下意识便沉了眉。 那圆乎乎软绵绵的面庞不偏不倚,正落在他的掌心,都不需他如何握拢手掌,仿佛都能勾勒出掌心中那团绵软的形状来,指尖上是夯实而细腻的触感。 待人渐渐清醒,五感渐渐回归,他便觉掌心好似有一缕黏糊糊滑腻腻的东西在流淌,未几,江逾白便蹙了眉头妄图将手臂抽出来。 这样大的动静,自然便将苏婳婳弄醒了。 苏婳婳迷迷糊糊揉着眼睛,随意抬手胡乱抹着唇边泗流的东西,口中呢喃。 “少师,你醒了?” 这是苏婳婳自小到大,睡得最安稳的一个晚上了。 这个夜晚里,她没有睡至半夜忽然因为喘不上气而惊慌得起身,亦不曾因着害怕死在睡梦中而梦魇连连,只是,坐着睡确实伤筋动骨,如今她正瘫坐在踏上,但凡动一动,腿上气血上涌针刺一般的感觉便朝她袭来。 如此,她便只得一动一动满脸抱赫得望着面色渐沉的江逾白。 或许因着先头什么“交而不泄”,又或许是因着她总是在课上睡着,如此种种,她自然知晓少师不欢喜她。 半晌,慢慢展出一个过于粲然的笑意,轻声道,“醒了便好。” 随即便见着江逾白神色默然地抬起手,轻轻置于唇瓣上摩挲着,而后拿开手指,面沉如水得瞧着指尖。 苏婳婳下意识也跟着探过身去想要瞧一瞧,她记得她是擦干净了的,总不会如今露出什么马脚了罢…… 第33章 (二更)“嘘”…… 幻境中的这具身子委实太过脆弱了些,江逾白辟谷数百年,早无了用吃食的习惯,自他来到幻境中,除开那日一口糕点,便再不曾用过什么,他自己精神尚足,只身子却愈发没有气力,他都不曾放在心上,想着既为幻境,那便皆是虚妄,虚妄之下,心之所为即可,可直至今日竟起不得身,这才意识到,到底是缚魂灯的幻境,哪里有这样容易的事体。 -- 第61页 他虽起不得身睁不开眼,但是耳边发生的一切事还是依稀有些印象的。 他听着有人在屋外唤他,继而有人推门入,屋内便有了杂乱的脚步声,不多时便又静了下来。 而后又是谁人在启唇唤他,声音很轻,缥缈如云雾一般。 不多时,他竟感受到唇口有热流划过。 一滴,两滴。 透着腥甜,没入唇口后神魂竟得了一丝清明。 是谁人的血,不入流的偏门密宗。 他是喜洁之人,心头不自觉要敛眉,继而涌起一丝不屑。 过了不知多久,那人又要喂血,这回竟源源不断,如今他虽动弹不得,但心下的抗拒不曾少一分,待血入口,略有些浑噩的神魂渐渐静默了下来。 如今从浑噩中醒来,亦瞧清了趴在他床沿上的人究竟是谁,下意识沉眉,而后抬指轻触唇口,昨日混沌中的事体渐渐在脑中清晰起来,而后问她。 “是你的血?”声音低沉暗哑。 她原是探着身瞧着他的指尖怔神,待听见了他的声音,便见她倏地怔神,随后侧转过脑袋,竖起一根手指。 而后肆意妄为地、没有半分忌惮地、将指尖轻轻点在他干涸的唇上。 让他有一瞬的愕然,遂起了三分薄怒,正要将身子朝后头挪一挪,便见她眸中带着三分惊一分惧,檀口微张。 “嘘”了一声。 声音很轻,就像昨夜梦中谁人唤他的声音一般。 他二人挤在这样一间檀香袅袅的屋中,拥在这样一张窄小的床榻上,她那样大胆,一只妖物,竟离他这样近。 近得仿佛他能感受到从她唇口溢出的短促的温热的气息。 都还不及与她发难,便又听见她说。 “少师,小声些,莫让旁人知晓了。” 她有些慌张,眸中皆是仓皇,透着一点点小心翼翼。 不过须臾间,江逾白便想起了幻境中眼前这位静瑶公主的处境来。 他险些忘了,在她来道清观之前,她还是耗死生母方得意出世的“妖物托生”的祸国殃民之人。 国师重新批了命,又说是保国运护龙脉,才来这圣山。 蓦得,江逾白几乎是下意识地轻扯了嘴角,她原身就是只妖物,不过眼下在幻境中却不是,这一点他是知晓的。 江逾白的眸中不自觉带了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曾意识到的轻蔑,人便是这般愚昧,分明都不曾领会天象的意图,只凭一些浅薄的道术,便以为勘破了天机。 今日是妖物托生,明日便可护国保运。 滑稽。 少顷,江逾白回过神,眼尾淡淡得扫着苏婳婳方从睡梦中醒来眼下还泛着红晕的脸,冰凉的视线慢慢下沉,随后便落在指尖的伤口上。 也不知是用什么划的,血肉模糊,上头还有凝结的血痂。 她的血,确实养人,记得她是在生母腹中呆了十一月才出生的,想来是在腹中多汲取了一些。 于人界中,一个凡人的血能有如此妙用,若被旁人知晓,确实很可能又被当做骇人的妖物。 她用血救了他,故而不想让旁人知晓。 想通了这一点,江逾白收回视线,薄唇轻启,声音仍旧淡漠。 “先头无人知晓?” - 那头苏婳婳闻言,做贼似的朝外头瞧了一眼,而后点了点头。 她其实有些后悔,她与少师不过是上课业时见着几回,昨日见他昏睡不醒,竟都不曾深思熟虑便救他了,倘或他不是能保守秘密之人呢? 苏婳婳心里有些没底,但那时情况紧急,如何能将利弊皆想顺了的? 她只知晓,若他死了,那她可能到死也不会知晓,为何与他挨得近些,便唿吸顺畅不已。 苏婳婳望着江逾白眼,一眨不眨,好似妄图要从他眼中瞧出来,亦或得到肯定的答案,他不会出卖她。 - 江逾白便这般被眼前的人望着,他自然知晓,她是救了他的。 良久,从唇口溢出一道声音。 “我知晓了。” 话毕,便见苏婳婳整个人松怔了下来,而后慢慢滑下床榻,展颜道,“少师安心休息,我去唤道安过来。” 连语态都透着轻快。 继而站起身,几乎是蹦跳着从他的屋子推了门出去,临走前,正替他阖门之际,竟还从门缝里头朝他略挑了挑眉。 不是挑衅,而是,仿佛因着他的应声,因着从他这处得了她想要的保证,于她心下,他二人便是一条船上的人一般。 那神情,教江逾白后头每每想来,都觉滑稽不堪…… 且,哭笑不得。 - 待苏婳婳走了,江逾白正在床榻上坐着,蓦然间,眉心又是一沉,倒似是后知后觉一般想起了他如今的掌心还有一滩粘腻。 掀开被褥站起身,面色有些沉,迈步行至屋内一角的洗漱盆那处,抬手轻舀起一抔水,淋在那满是粘腻另一只手的掌心。 冰凉的水顺着江逾白手的形状缓缓淌过,又从微张的指间流过,淅淅沥沥得重新落回盆中。 屋外山野悠悠,只听得见几声翠鸟的叫声,高亮又纤细,许是方才苏婳婳出门时只顾着挑眉,屋门并不曾阖牢,眼下院中不知从何而起的一缕风便抚过屋门四四方方的一角、钻了空儿便轻轻落入屋内了。 -- 第62页 微风清扫,好似兀自带了一股后山清甜的甘泉,在屋内各个角落低吟着拂过,随后终于在屋子的拐角处寻着了人一般停下了步子。 迤逦的风儿摆弄着立身在洗漱台跟前的那人的衣襟,衣袂翻飞,像是云雾里的青山如今被若有似无的风轻轻掀开了山头上笼着的烟霞,撩拨着山脉上层层叠叠的枝芽,悉悉索索不止…… 江逾白将手洗得很仔细,舀水淋着,如此反反复复几番下来,掌心的粘腻已然洗净了的。 但他不曾停,仍旧重复着舀着水淋在手上。 只是动作渐轻又渐缓,而后抬起手腕,悬于水面一寸之处,轻阖了二指,细细摩挲着指腹,不止是在作想什么。 眼眸低垂,让人瞧不清他的神色。 - 拂絮与道安二人一直在外头守着,不曾去旁处。 待见着苏婳婳从屋里头出来,便迎了上来。 苏婳婳朝道安吩咐,“少师先头用了汤药,眼下已然醒了,你去内里照看着。”说罢,又转头与拂絮二人朝外去。 “先头那两个嬷嬷来瞧人,我打发了说如今殿下正是潜心修道法之际,那二人倒不曾有疑。”拂絮细细说着。 苏婳婳闻言,点了点头。 - 苏婳婳往后院去,却不曾入厢房,倒是转头去了小厨房,交代拂絮做些清粥。 “少师先头辟谷,如今腹内怕是消受不了什么,只做些细糯的白粥另煮些小菜即可。” 拂絮应下,这也不难,只是将粥煮得细糯些便需要火候功夫了,故而待将粥水做好,已然是两个时辰之后的事了。 拂絮将东西放入食盒,这便往江逾白的小院去了。 刚入小院,便见着了立身在檐下的道安。 道安忙上前一步将人拦下,笑着道:拂絮姐姐,少师正休憩着呢。 拂絮放低了声音,“原是方才殿下吩咐做下的,热乎着呢,那你稍后记得让少师……” 正说着,内里传来江逾白清冷的声音。 “拿进来罢。” 闻言,道安面上一愣,想着先头分明听着吩咐说是谁人也不许扰的,随即朝后撤了一步,让开了一条道道儿。 拂絮也不曾与江逾白相与过,便是遥遥见着了也不过是福一福身罢了,原只当少师是个冷漠的人,今日听着,心下只感慨人果然不可随意貌相。 分明是个好说话的主儿呀。 这头想罢,已然行至门便推门入内,立身在门边毕恭毕敬行礼道,“婢奉公主殿下之命,给少师送些吃食来。” 言讫,又听见江逾白淡漠如斯的声音。 “是什么。” 拂絮也不曾想到堂堂国师的师弟,公主殿下的少师会与她说话,一时愕然,遂回神道,“粥。” 可想着这到底是殿下的一番心意,孝敬了这位、殿下后头的日子也能更好些,眼下现成的好如何能不卖? 想罢,复道,“殿下吩咐了,少师如今不大好用粗的,这些炖得细糯的清粥小菜很是养胃,正适合少师。” “小菜是过了水,一滴素油都不曾放,粥是大锅细细炖了两个时辰来的,少师您尝一尝。” 至此,倒再听不见江逾白的声音了,拂絮也不敢抬头,顿了顿身形,遂行至圆桌前,将食盒小心翼翼摆好,福了福身便转头出去了。 待出了屋子,道安又迎上来,小声道,“拂絮姐姐,少师可用了?” 拂絮敛了眉头不明所以,“这我如何知晓?” 说罢,理了理裙摆便出小院去了。 第34章 没有人来救她………… 江逾白坐在矮榻上调息,虽说幻境中用不得术法,但是用浅薄的道术运转周身气息还是可以的。 从前,他可以连续打坐半个月,便是入了幻境,除开早起要做样子一般去外头正堂处坐上一坐,旁的时间皆是自己寝屋中打坐休憩。 屋内青烟缕缕,又是一个周期毕,江逾白嚯得放下手,虽说如今吃食不得不用,但他其实是察觉不到饥饿的。 既察觉不到饥饿,便也无法尝出何为好吃何为不好吃。 轻掀了眼帘,一抬眸便能瞧见桌案上摆着的食盒。 良久,夜色渐深,一缕清透的月色从浓霭的云雾出露了端倪,江逾白终站起身,缓步行至桌案,寻了火石将烛火点燃,瞬然,那昏黄的烛光映着他乌眸熠熠,映着他长长的眼睫如慕蝶剪影一般,在眼睑下头落下扇形的阴影来。 江逾白眸光微动,将默然又清寒的视线落在了桌案一旁的食盒上。 脑中思绪翩跹,跳跃不止。 一时想到先头在上界,他将她关在水牢中,迫她说出来意。 一时想到从前水镜中,那迤逦的画面。 一时想到今日早间,看到她指尖的斑驳血痕。 思绪纷乱间,他忽然便生出了想要去瞧一瞧食盒里头的吃食为何的想法。 先头拂絮说过,是清粥小菜。 那,万一不是呢。 默了又默,江逾白好似终于寻到了一个理由,堪堪向食盒迈了一步,而后抬了手腕,气定神闲,面色淡然,那模样,便似是掀一本书册一般。 待掀开食盒的盖子一瞧,竟真是一碗清粥,一碟过水的小菜。 拂絮所言不虚。 江逾白面沉如水,颇为淡定得又从食盒中跨了两指将那两碟子吃食拿了出来。 -- 第63页 瞧都瞧了,自然没有不用的道理。 江逾白索性敛了袖襟,端坐至位子上,手中瓷勺轻舀,薄薄的一勺糯粥便送至唇边,顿了好久,才略抿了一口。 到底是无情无欲修炼数百年的大能,便是随意用口粥米那模样都是矜贵又绝尘不已。 江逾白数百年不曾用过吃食,这一口竟有些恍惚,唇瓣轻动,半勺粥顺着唇口缓缓滑入腹中。 火光发出微热的光晕,星星点点的热意从江逾白的身侧映入,慢慢在胸腹内无声得汇聚,继而缓缓流向四肢百骸…… 拂絮不曾妄语,确是文火炖了两个时辰的东西,江逾白想。 - 翌日一早,江逾白每日晨起习惯极好,天刚明便起了身,外头道安听着动静便叩了门,而后便端来一碗清粥,还有一碟子过水的小菜。 江逾白正立身自穿着外衫,见状轻敛了眉头,听那道安兀自说道。 “听大夫说,少师眼下用这个最好。” 话毕,道安又补了一句,“拂絮姐姐亦是这样说的。” 说罢,便退了出去。 江逾白睥着那白花花的米粥,相较于昨日而言要浓厚些,轻迈了一步,都不曾坐下,只直挺了身子,居高临下地望着那粥菜,而后抬了二指,捻着瓷勺略微搅动了一番,遂递至唇边轻抿了一口。 只一瞬,江逾白的眉间几不可见得微沉,而后将瓷勺放入粥碗中,再不曾用。 - 江逾白整理妥当,便径直出了小院去往上早课的正堂。 原也不用整理什么,不过是穿一件月白的襕袍,再披一件外衫便是。 待至堂内,苏婳婳果然还不曾来,若是往常,他来了便坐至正中的长案面前即可,可今日因着他来得过早,便当打发辰点一般行至书柜前,随意拿了一本书一目十行得翻阅着,原都是些浅薄的书册,俨然可以当做话本子来瞧,与上界藏书楼中的古籍自然不可比的。 江逾白面色淡然,随意翻完一本便又去翻另一本,待翻至第五本,外头天色大亮,院中亦传来了纤纤的脚步声。 而后便是苏婳婳清细的声音,“拜见少师。” 江逾白连眉眼都不曾动一下,亦不曾出声,不多时,便听见有人推门而入的声音,不用去瞧便知晓是苏婳婳入内来了。 她每每进正堂来,总是佯装小心翼翼,一双眉眼四处乱晃,待瞧见了他坐在长案前头时,方才会寻着自己的位子坐下。 仿佛不瞧见他在,一日的早课便不算开始。 想至此,江逾白轻扯了唇角,将手中的书册卷成一卷,负手在身后,慢条斯理地从一旁的书柜踱步准备现身。 自然不是怕她寻他,是怕她瞧不见他便躲懒,毕竟她来圣山是有皇命在,潜心道法为大任。 这般想着,江逾白身形已然从高垒的书柜间走了出来,待现了身,目光环视,却不曾瞧见他所预想的,苏婳婳早已落座,正坐在屋门旁的蒲团上头,手中轻轻翻动着书册,连脑袋都不曾抬一下。 许是后知后觉得听见他的脚步声,这才从书册间抬起头,见着他,毕恭毕敬道。 “少师。” 江逾白见状,面上连涟漪都不曾掀起,还是先头那般模样,不过微微颔首,便负手去自己的长案前坐下。 屋内更漏滴答,不知过了多久,江逾白便又如从前那般起了身,绕至内间不见了人影。 - 待江逾白入了内间,苏婳婳这才缓缓抬起头,轻唿一口气。 来时她便想好了,昨日的事于少师来说定然是不可说于人前的,堂堂少师,辟谷不成反晕厥,传出去名声便没有了。 她确实帮了他,虽说实际是为着她自己,但若她将昨日的事情当成裹挟他的筹码,自以为从此在他跟前便有所不同,那定会招他的厌恶。 她原也不曾想过施恩图报,既如此,那便安分守己方是上策。 待午间,外头拂絮来送吃食,道安亦一道来了。 苏婳婳用着拂絮送来的吃食,见着道安拿着食盒径直绕至内间,而后两手空空出来,这才心下稍安,待用毕了,便差拂絮将食盒收拾了。 苏婳婳昨夜其实睡得不算好,她有旧疾,先头在宫里时便是每况愈下,自来了道清观以为能好些,睡在江逾白屋内时确实神清气爽,但昨日回自己的厢房睡至半夜,便又因着喘不上气而从半夜醒了过来,这般闹腾下来再睡便也睡不着了,又不想让拂絮担心,索性睁着眼睛到天明。 一下午亦不曾瞧见江逾白的人,至后头风娇日暖时,苏婳婳的眼皮便又沉了起来,不多时支着脑袋就睡着了。 待惊醒过来,外头暮霭沉沉,日头正要西落,瞧着内间还是无甚动静,苏婳婳也很是识趣,收拾了东西便起身朝内间无甚拜了一拜,而后转身推门出去了。 落日熔金的最后一点光亮从茂盛的槐树枝丫间斑驳得落在松软的地上,缓缓移动,最后消失在青白的院墙之上,苏婳婳与拂絮一道绕过回廊往后院的厢房去。 两个嬷嬷正在屋内备了晚膳,因着是在道清观中,荤油是不能见的,多是些清雅的小菜,索性苏婳婳也不爱用肉糜,待用毕,便入浴间沐浴。 拂絮一人在旁伺候,替苏婳婳绞了巾帕擦身,杭罗的布巾缓缓滑过她的细嫩的手臂与肩背,瞧着苏婳婳那待人捧掬的小山日渐亭秀,口中忍不住赞叹。 -- 第64页 “殿下这般貌美,也不知日后哪家大臣的公子能有这样的福分。” 苏婳婳闻言,一时敛了眉,捞起一块帕子兜在胸前,绯红了脸庞轻斥道,“你近来惯说这些,你还长我一岁呢,若要说到这上面你才是头一个。” “还是你如今这般旁敲侧击提醒我,要替你先择了夫家?” 苏婳婳说至后头,已然是转了话头揶揄拂絮。 不想那拂絮闻言,脸皮子比之苏婳婳更薄,当即羞红了脸,倒似是煮熟了的虾子一般,“殿下哪里的话,我原是要一辈子跟着殿下的!” 拂絮是性情中人,她二人原在冷宫中相依为命,如今倒像是说着了伤心事,竟要落下泪来,“殿下可是嫌我笨手笨脚,要将婢赶走?” 拂絮一时激动,“我”啊“婢”的已然是口不择言。 苏婳婳闻言,心头一动,忙道,“哪儿能呢,我瞧是你嫌我当了你的拖油瓶,既如此,日后再不许说我的笑。” 至此,拂絮才噗嗤一声,又是哭又是笑,二人一阵打闹,待将浴桶中的水都溅了大半出来,才渐渐停了手。 拂絮一摸水,不算热了,忙服侍苏婳婳起身。 圣山早晚凉,眼下又不是燃地笼的时候,故而苏婳婳擦干了身子,穿上内衫,又披了一件中衣,这才掀了幕帘出去。 可饶是这般,臂膀间还是有些凉意,拂絮忙将苏婳婳送入被褥间,内里有一个热热的汤婆子。 时辰已然不早,拂絮不敢再扰,熄了烛火,只余墙角一盏灯亮着,便出去了。 苏婳婳将秀肩都缩入被衾中,瞧着那昏暗的烛火,不多时,便也睡着了。 可许是因着睡前那一通闹腾,又许是出浴间时着了凉,苏婳婳这一觉当真睡得不安分。 才睡下一个多时辰,便觉胸口有一块巨石压住,一口气提不上来亦喘不下去。 正要从睡梦中起身唤拂絮,可四肢却似被叩住一般,明明五感皆在,可就是觉得被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压住了身子,动弹不得。 苏婳婳初初是有些慌张,可渐渐的,那窒息的恐惧朝她迎面袭来,仿佛化作了一张又大又黑的网笼罩了她。 可她起不得身,唤不出声,甚至连眼睛都睁不开。 没有人来救她…… 只能在睡梦中,无声得哭喊着,椎心饮泣一般…… 第35章 (二更)“要如何涌泉报…… 至后头,苏婳婳神思已然开始渐渐陷入混沌,脑中漂浮着的什么东西,亦慢慢下沉,连带着她所剩无多的清明。 少顷,她感觉到好似有人进来了,跌跌撞撞的模样,慌乱无比,好像还摇了摇她的臂膀,她很想起身应她,可是不行,她仿佛坠入了无边的墨色深渊中,兜兜转转,只她一人,求救无门…… 不知过了多久,恍惚间好似亮了一盏灯,这深渊中唯一的一束光亮便犹如苏婳婳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一般,她拎起裙摆,趔趔趄趄朝它走去,渐渐得,这昏黄悠暗的一束光成了一缕白亮,倒似是深渊中的出口,终于,待至光亮处,黑暗褪去,四周骤亮。 豁然间的气息蹿入她的鼻尖,涌入肺腑。 苏婳婳贪婪地吮吸着如排山倒海蜂拥而至的舒畅之感,不多时,便又陷入了睡梦中…… - 屋内铜壶又走了一回,滴滴答答,屋外的小院里,好似有几只雀鸟在说嘴,叽叽喳喳此起彼伏,院中的槐树上不只究竟栖了几只蝉,银翅交叠,喧嚣不断,已然是入夏的模样。 可即便是这样吵闹,眼下床榻上睡着的人都不曾被闹醒,唿吸轻缓又绵密,当窗外的阳光千辛万苦掠过青白的院墙又从茂盛的槐树叶间碎开穿过明纸的缝隙最后落在床榻上的云枕之上。 那人不过揉了揉眼,许是因着很是舒坦,从肺腑间下意识发出一声喟叹,而后翻了个身,寻着个舒坦的姿势,便又睡过去了…… 苏婳婳这一觉当真睡得冗长,直到日晒三竿,再赖不得床了,迷迷糊糊便在床榻上又打了一个滚翻了一个人,妄图再寻着一个姿势入睡。 正这时,屋内想起一道声音,沉而清冷。 “再睡便是午时了。” 苏婳婳半眯着眼,她长至这般大,从未有过这样酣睡好眠的时候,眼下脑中有些浑噩,却与昨夜梦中的浑噩全然不同,而是睡饱后的无边餍足。 听着声音,苏婳婳几乎是下意识得应了一声,“知晓了拂絮,且再让我眯一会儿。” 默了一会儿,许是想着眼下还在道清观,苏婳婳又强撑着即将又要再入梦的脑子呢喃了一句,“少师若问,便说我吃坏了肚子搪塞着罢。” 说罢,被褥一拱一落,遂又朝内翻了个身,上半身趴卧,将一条腿的膝盖提至胸口,已然是身子最舒展的姿势,这便又要再睡。 正半睡半醒间,苏婳婳蓦得睁开眼,后知后觉得想起方才的声音根本不是拂絮! 霎时,心头咯噔一下,哪里还有什么瞌睡,慌忙从床榻上爬起身,因着睡得太多的缘故,脑袋竟还有些犯晕,可如今哪里有功夫想这个,只一手扶额,手忙脚乱得赤着一双玉足从踏上站起身,跑过屏风,便见到了缩着脑袋不发一言立身站着屋角的拂絮,还有眼下正坐在圆桌旁的那人。 丰神俊朗,面如美玉。 那人见着她上前,连眼眸都不曾掀一下,不过是慢条斯理得将手中的书册又翻过了一页。 -- 第65页 苏婳婳面上讪讪,忸怩着上前一小步,随后轻声道。 “少师……” 至此,江逾白方从书册中掀了眼帘,朝苏婳婳侧眸睥了过去。 不过一个漠然的眼神,便让苏婳婳没来由得打了一个冷颤。 江逾白眸光轻扫,视线最后落在了苏婳婳缎面裤腿下的一双玉足上,裤腿宽大,玉足盖在内里,不过只露了一两颗珍珠似的脚趾,圆润白净。 不过一瞬,江逾白便收回视线,施施然站起身,启唇问道,“醒了?” 苏婳婳垂了眉眼,很是老实的模样,“是。” 遂听见低沉的一声“嗯”,便见江逾白迈步至屋门口,顿了一顿,复道,“既醒了,拾掇了便上正堂罢。” 语毕,兀自推门便出去了。 那头苏婳婳见着人走,身子忽得松怔,面上随即烫得吓人,抱起双臂将脑袋埋入其中,双足下意识乱踱着,而后转身扑在床榻上打着滚。 那头拂絮见着江逾白已然走远,放轻了脚步行至苏婳婳床榻旁,解释道,“昨儿夜里婢听见殿下屋中有异,进来却见摇不醒殿下,婢无法,只得去寻少师来……” “殿下放心,婢一整晚皆与少师一道在殿下屋内的。”拂絮又加了一句。 被衾中的苏婳婳自然不担心拂絮的行事,可她如今哪里是在呕这个,她原是在呕方才她梦中放肆,竟说了“搪塞不搪塞”之言,如今好了,这几日好容易落下的“尊师重道”的印象想来眼下全然成了泡影。 古来人事尽如此,反复纵横安可知。① 汗颜无地过后,正堂那处还是要去,想至此,苏婳婳面皮又只得厚了起来。 拂絮见状,忙上前伺候梳洗。 待毕,苏婳婳不敢耽误,这便与拂絮往正堂那头去了。 - 苏婳婳一路上莲步匆匆,行至正堂门口,理了理鬓发正了正衣冠,立身于檐下,“少师。” 待内里传来一声“进”,苏婳婳这才推门入内。 又是“吱呀”一声,苏婳婳今日很是乖觉,反手阖上门,也不乱瞧江逾白如今是不是坐在正中的长案上,兀自寻着位子便坐下身翻开书册,这便瞧了起来,乍一看,确实是个像模像样的学生子。 因着起身晚,不多时便至正午,外头的拂絮瞧着辰点差不多便叩门进来送午膳,待布好了便退出门外了。 道安亦是,不过只是将食盒放在江逾白的长案上,不曾打开。 可苏婳婳如今哪里敢去瞧江逾白吃不吃、是了什么,闷着头便用了起来,模样很是端庄。 正往口中送了一口米饭,还不及咽下之际,原本寡言少语的江逾白倒似是转了性,冷不防听见他的声音从长案那头传来。 “先头吃坏了肚子?” “噗”的一声,苏婳婳一时不及应,口中的饭食竟险些喷出来,索性用得不多,可身为公主,如此模样委实是不雅,可如今哪里克制得住,随即伴着几声掩唇的轻咳,面色胀红,好半天才缓过劲儿来。 江逾白分明知晓“吃坏了肚子”是她先头在床榻上胡言乱语的说辞,那言语中的揶揄之意苏婳婳哪里听不出来,自然不敢顺杆子怕,当即垂头老老实实道,“不曾。” 待话毕,苏婳婳悄么儿抬了眉眼去瞥江逾白,恍惚间好似瞧见他唇边勾了一勾。 莫非,他方才是故意趁她正在用吃食而开口的? 苏婳婳索性微微仰面去瞧,可江逾白面上哪里有什么笑意在。 想来也是,他惯是疏离又漠然的人。 心头想着,江逾白断然不会随意开话头,这般点她,这是要发难? 既等旁人来发难,倒不如自己先应下错。 想罢,跪坐在蒲团上的苏婳婳以膝点地挪了挪方向,面朝江逾白垂首道。 “昨夜多谢少师出手相助,滴水之恩,定当涌泉相报。” “要如何涌泉报之,且说来听一听。”江逾白面上挂着三分好整以暇,眼帘微掀,瞥着苏婳婳。 苏婳婳闻言,一时愕然,这书里不都是这么说么,受惠者说要报,施恩者定然要推诿一番的,怎么眼下到了这处,竟是这么个走向? 原她也不是不报,只如今被抢了话头,说什么倒都显得轻了。 默了一默,才启唇道,“我身无长物,唯有枝头三两红梅,若日后少师不嫌弃,定然在所不辞。” 这话的意思便是说那晚以血喂之的事了,江逾白一垂眸脑中便下意识想起那血痕斑驳的指尖,遂落了唇角,“倒也不必。” 声音有些沉,听起来倒似是嫌弃。 转了眸,江逾白复道,“旧疾是从何时起的。” 他这般问,自然不是为着关心,他不过是不曾瞧过这样古怪的病灶,江逾白想。 昨儿夜里拂絮寻到他之际,眉眼间的焦急绝不是装出来的,待他至苏婳婳的厢房,便见她屋顶上方笼着一层薄如雾潋的气息,他掐指略探了探,不是妖气,可随着他进屋,那气息便渐渐消散了。 屋内的苏婳婳那面上似是被魇住了的痛苦之色亦慢慢缓了下去,而后唿吸轻缓,已然入了梦中。 江逾白原是要走的,倒是拂絮拦着不让,只说害怕后头再出什么岔子,至此,他便在她屋内寻着座儿坐下了。 可她的睡相实在不算好,江逾白想。 -- 第66页 他虽不曾见过旁的女子睡榻上的模样,但定然不似她那般,明明是酣睡好眠的模样,却惯喜欢翻来覆去在一张窄小床榻的四角寻着舒坦的姿势,乐此不疲。 蓦得,江逾白想起先头那糊了一手的粘腻,掌心莫名热了起来。 下意识将五指微微握拢成拳,而后负至身后,不曾握紧,只是修长的指尖有意无意得摩挲着掌心,道。 “听拂絮说,你总是夜不能寐?” 第36章 “我修道,不修佛。”…… 苏婳婳听着江逾白的声音,温煦浥浥,竟生出了或许他也不是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人的感觉如若不然,昨夜换了谁,会在她屋里头干坐一宿? 想罢,苏婳婳眼波流转,绵声细语道,“从记事起便带着的老毛病啦,夜里头总是喘不上气,不知为何近来更反复些罢了。” 语毕,默了默,苏婳婳想起先头在房中的窘境,便干脆将话头摊开了解释道,“先头在房中所说之谬言,原是不曾那般好眠过,一时贪睡,口不择言,绝非本心,少师见笑。” 至此,苏婳婳便再不出声了,只是低着头,瞧着面前吃食一动不动。 那头江逾白正望着那头默不作声的苏婳婳,心下想的是她在床榻之上迷迷糊糊所言,如今装的好似唯唯诺诺,先头在梦中扯起谎来倒是连草稿都不肖打过。 未几,江逾白站起身,从正中的长案处朝苏婳婳一步步走去,脚步不疾不徐,落地很轻,鞋履与檀木之间相碰一丝声音都不曾发出。 两张桌案,相隔不过十几步,不多时便行至苏婳婳的桌案前,身躯听罢,单手负在身后,面沉若水,而后微微弯腰,手心朝上,朝苏婳婳伸出一只手。 苏婳婳眉眼一挑,江逾白的手就在她眼前,太近了。 她一垂眸便能瞧见他指腹上薄薄的茧,虎口处也有一些,只是有些淡了,不着意瞧是瞧不出来的。 除此之外,还有他温热的掌心散发出来的沁人肺腑的香气。 一时间,神思混沌。 苏婳婳只怔楞得望着她面前的手,指节修劲,肌肤细白,宽大而有力。 几乎是下意识的,苏婳婳竟想将自己的脑袋架上去。 他的手那样大,刚好能托住她整个下颚与面颊。 然,苏婳婳如今不是在梦中,自然也做不出那样胆大的事,慌忙将翩跹的思绪拉回,心下回转,便抬了自己的手,慢慢置于他的掌心。 虽然她不明所以,但江逾白的神情模样一本正经,让她略往窄了想一想都显得是她心思龌龊。 苏婳婳的指尖轻触着江逾白的指腹,缓缓滑向他的掌心,蓦得,她瞧见江逾白眉心一沉,她的心亦跟着一颤,随即便想到是她会错了意,正要将手抽回,却倏地被江逾白反手扼住了手腕子。 苏婳婳与男女之事,算是半开窍罢,若说她开窍,那日便问不出“龙穴”那样讪然的话,可若说她不开窍,倒不会对拂絮每每说到郎君啊驸马的便那般抵触。 江逾白的力气极大,那扼住她手腕子的手仿佛是一把铜钳,牢牢地将她拽住,丝毫动弹不得。 苏婳婳有些慌,正要挣扎,便听见江逾白沉声开口。 “莫乱动。” 而后便将她的手腕子翻转至掌心朝上,二指随之搭在她的脉搏之上,眼尾都不曾朝她瞧一眼。 唔…… 原是要替她把脉,苏婳婳为她方才冒出来的毫无根据的想法而面热。 江逾白是谁人,是国师的师弟,想到花白胡子一大把的国师,苏婳婳不免将眼前这个年岁尚轻的人亦作想成了甘于淡泊不务奢华之人。 苏婳婳纤细的手腕子就在这样的人的指尖,下意识屏息凝神,遂寻了话头,“来前劳国师瞧过脉,说是累月下来有些气血郁结,不是大碍。” 不想,恍惚间好似从江逾白的面上瞧出了一丝不屑? 不过一瞬便一闪而过。 他如何会对国师不屑,定然是她瞧错了,她想。 不多时,江逾白松了手腕,苏婳婳随即将手腕握回胸前,抬眸望着江逾白,一眨不眨,问道。 “少师,可有何不妥?” 因着江逾白是立身站着,故而侧眸瞧苏婳婳时,便是居高临下的模样,他将透过屋门上的明纸穿入堂内的日光皆挡住了,一重阴影落在了她面上,亦将他的眉眼掩在了背阴处,让人瞧不清楚。 而后,苏婳婳便听见江逾白道,“无碍,多休憩便是。” 苏婳婳闻言,慎重得点了点头,算是应下了。 江逾白看着苏婳婳低垂着脑袋,他瞧不见她的神情,只瞧的见她缎面一般的乌发间的一支簪子还有一朵很素的绒花。 他搭了脉,面上瞧不出什么,方才他又暗暗用了术法探了一回,是业障。 他想起她的出生,想来是她生母的死让她从出生时便携了业障。 幻境中,各人有各人的命数,他不会去出手强行左右,横竖这业障要不了她的命,故而方才不曾直言。 - 那头苏婳婳眸光微动,想着已然让少师搭了脉,不如将事体问询清楚。 “我有一事不明,望少师解惑。” “不知少师身上用的是什么香料?” 言讫,江逾白身形一顿,轻敛着眉头,“道清观中燃的香料皆是一样的。” 苏婳婳闻言,面上带了一丝不解,“可我闻着少师身上的味道,与我屋里的不大相同。” -- 第67页 “我与少师待在一间屋子时,便觉通身舒畅,昨夜亦是如此,我在睡梦中分明险些窒息,可后头肺腑忽然便如入了菩提仙境一般餍足,这又是为何?”苏婳婳直言不讳,满脸的真诚。 江逾白面上终于闪过一丝不自然的神色,别过眼眸,苏婳婳所言许是道法中的理气平肝,因着修道方式不同,生活习性不同,除开香料,每个人身上的味道亦是不同的。 顿了顿,江逾白不答反问,“何意。” “少师是修道之人,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不若……” “我修道,不修佛。” 苏婳婳话都不曾说完,便被江逾白淡淡然地噎了回去。 苏婳婳遂如泄了气的蹴球一般,眉眼耷拉着,原也是,许是因着昨夜梦中那坠入深渊的感觉太过真实,在深渊中瞧见一缕光亮的感觉亦太过真实,便让她在方才、在江逾白问询了她旧疾、又替她搭脉看诊后、陡生了孤勇。 他不应是应该的,莫说旁的,只单说男女授受不亲这一点,就瞒不过去。 她来道清观潜心道法,还跟着两个嬷嬷,若传出去,届时她与少师又要如何自处? 想罢,苏婳婳神色恹恹,转头望着桌案上还不曾用完的吃食,复拿起筷子,一口一口用着。 - 江逾白如今就坐在长案前,他瞧着门边的苏婳婳用着,也不知她今日吃的是什么,方才去搭脉时都不曾瞧一瞧,方才闹了那样许久,吃食应该有些凉了。 思绪跳脱之际,江逾白将视线落在了道安先头拿来的食盒上,如今食盒还在他长案上摆着。 鬼使神差,江逾白单手打开了食盒,视线在食盒中挑挑拣拣,最后什么也不曾用,又将盖子阖上了。 这时,屋外的拂絮掐着辰点,瞧着差不多了便进来收拾。 将苏婳婳与江逾白桌案上的食盒皆拿走了,又让二人漱了口,这才出了门。 待拂絮将屋门阖上,苏婳婳便面朝着顺着窗棂缝儿透进来的日头,一手支着脑袋,耷拉着身子,轻声翻着书册,横竖上头写了什么不曾瞧见,但书页是要按时翻一翻的,免得被江逾白瞧见了,坐实了她躲懒的名头。 只苏婳婳不知,她如今懒散的模样,全然落在了江逾白的眼中。 江逾白如何不知晓,她眼下的模样,自然是因着他不曾应她。 她有些机敏在身上的,先头的话只说了一半,将另一半的话递到了他嘴边,只等着他答了,她便好顺势以退为进,届时他不应便是他见死不救。 只是她眼眸中有一丝若有似无的狡黠,让他当即便堵了她的话头。 江逾白掀了眼帘,望着从屋门上的明纸透进来的日光,顺着一根根交错的横铬甫出一个个昏黄的光影落在屋门边的桌案上。 还有桌案上眼下正被一条臂膀轻轻压住的书册,书页时不时翻动着,他知晓书页上头的字想来都不曾被瞧过。 还有桌案旁被笼在身上的墨色的蒲团,快要入夏了,蒲团里头还攒了棉,也不知道安记不记得换上竹编的。 良久,江逾白不自觉道。 “原也不是不行。” 声音恍若平静如月的岸边簌簌的潮水,悠扬低沉却有力。 苏婳婳眼皮子正坠着,冷不防听见身后长案处江逾白没头没尾的声音,身形随之一顿,而后又听见他说了一句: “可这样的事,似乎颇费气力。” 至此,苏婳婳才明白,江逾白说的是她方才不能说出口的话。 他应她了。 苏婳婳一时不及应,脑中倏地从浑噩中清醒了大半,而后缓缓回转过身,满眼的不可置信。 她望着端坐在长案前的江逾白,墨色珠玉一般的眸子半掀着,分明是深不可测的模样,屋外的阳光想是正要西落,竟穿过冗长的距离,将柔软的橙色的光星星点点落在他的肩头。 骤然一瞧,他好似肩披了熠熠烟霞,周身发生昏黄却游弋不止的光晕。 像……九天上的神。 苏婳婳顿了许久,仿佛才从那夜夜要带着坠入不见五指的深渊的恐惧才能入睡的梦魇中清醒过来,她是害怕的,口中说着“无碍”,只有她自己心里知晓她的恐惧,她害怕躺下去便再醒不过来,她怕某一天会如昨夜那般,妄图求救却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苏婳婳磕磕绊绊道。 “这样……这样的事体自然颇费气力,我……我……” 苏婳婳绞尽脑汁,可一时间却想不起来她有什么是拿得出手的。 可是好像没有,她藏得很好的秘密少师先头仿佛是瞧不上的,也难怪,修道之人哪里会喜欢那样旁门左道的东西。 江逾白望着不过短短的一瞬面上已形色万变的苏婳婳,眼下正焦急无状,生来凉薄的视线下意识落在了长案之上先头摆食盒的地方。 遂启唇道。 “便让拂絮每日多做我一份吃食罢。” 第37章 太荒唐了,竟让男子入屋…… 苏婳婳初初是一愣,继而受宠若惊一般大喜过望,那随着展颜而弯成月牙一般的眼眸亮如暗色的夜空中最璀璨的星辰,露出八颗细白的贝齿,道。 “这是应当。” 可话毕,苏婳婳一时又泛起愁来,如今白日里是潜心道法,至晚间还睡在一处,一回两回尚说得清,天长日久旁人如何看? -- 第68页 也不好让拂絮夜夜不睡觉专睁着两个眼珠子瞧着罢。 想罢,面露难色。 那头的江逾白既应下了,自然是将这些弯弯绕绕皆想透了的,见着苏婳婳愁上眉梢的模样,勾了唇角。 “有一个法子,晚膳时我与你一道,待用过了你早些歇息便是,至你睡熟了,我再走,届时让拂絮再在你房内稍稍拖延一阵,弄出些旁的动静,自然可掩人耳目。” “那两个嬷嬷只当是你刻苦用心至此,连晚膳那一时半刻也不耻下问。” 江逾白前半句话说得头头是道让苏婳婳忍不住要拍手称赞,可后头那半句如何听都有被揶揄之嫌。 苏婳婳撇了唇,侧眸悄悄望向江逾白,果不其然,见他眉眼带了一缕若有似无的笑意,只是不曾瞧她罢了。 不过,一时之间,倒也想不出旁的更好的法子了。 总不好待夜间,等吹熄了烛火,让堂堂少师做那梁上君子罢? 至此,苏婳婳勾了笑意,毕恭毕敬朝江逾白行了一个顿首大礼,“如此,有劳少师。” - 江逾白言出必行,当日便履行了诺言,下午时分便不曾撇下苏婳婳肚子一人入内间去,却也不像是特意为着苏婳婳,只是端坐在长案处,时不时用修长的指尖轻挑过书页,慢条斯理地翻阅着。 有时还会略勾唇角,倒似是将这道清观正堂中书柜上头的书册当成话本子一般。 至稍晚之时,外头暮霭沉沉,二人便一道出了屋子。 苏婳婳想着今日头一回,作戏自然要作全套,刚迈步出了屋子,便朝江逾白道。 “书中言: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少师只说言行一致,知行合一,也不知要如何合一。” 苏婳婳那言之凿凿之态,让立身在院中的道安骤然闻言,好一通咂舌,却冷不防被江逾白一道漠然的视线瞧过来,道安随即正襟站着,一动不动,哪里还敢作出旁的神情来。 苏婳婳哪里瞧得出来内里的关窍,只当是道安都被她三言两语给震住了,方才所言是她从《道德经》上瞧来的,为着掩人耳目随意说的,如此这般便能体现出她于道法之专心,已然与堂堂少师辩驳至不可开交的地步。 可江逾白不曾理她,不过睥了她一眼,便兀自踏上石阶,待至后院与通往他寝屋的分岔路时,连顿都不曾一顿,轻车熟路地便往苏婳婳的后院厢房那处去了,神情之淡漠自然,让原本在后院门口候着的两个嬷嬷瞧着只当是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要来了。 江逾白身量极高,行路时姿态破有气势,苏婳婳狗腿得跟在他身后,下意识去瞧着他的背影,不禁感慨,世上哪里能有似少师这般器宇轩昂、如圭如璋之人呢。 随即又想到宫里头的国师,分明一脉相承,可那国师如今瞧着却是背脊伛偻面无三两肉,想来少师日后年岁大了,不外如是。 至此,苏婳婳心下一声轻叹,有些惋惜。 可这一叹,偏就让才刚刚踏入屋内的江逾白听了个十足,便只当苏婳婳是挂念着先头廊下之问。 遂道,“方才所言,便是表里如一、行言一致、知行合一,既将五感、情丨欲、所行,里外合至一致,便是了。” 闻言,苏婳婳心头一顿,这才后知后觉得想起江逾白眼下的解释是方才她胡言乱语的问话,还不及为着她无知者无畏的大言不惭而报赧,心下一动,下意识便望向正寻着桌案自坐下的江逾白,见他神色寥寥,眸色清寒。 他好似惯是这般意懒情疏,饶是在说着常人难以轻易启齿之言,亦皆是作壁上观的姿态。 便如同那日,她头一回在堂内胡乱问课闹出乌龙一般,置身事外的模样。 - 拂絮惯会鉴貌辨色,见着今日苏婳婳与江逾白一道回屋,虽想不明白内里关窍,却也不多言,转头便吩咐两个嬷嬷多备一份餐食,又交代了一句:潜心道法乃大事,不许相扰。 苏婳婳怕夜里头积食,故而晚膳总用得不多,今日更是三两口便起身了。 而后将拂絮拉至一旁,捡了要紧的说与她,只见拂絮满眼震惊,随后便是喜上眉梢,与苏婳婳先头一般无二。 拂絮很聪慧,如今是知晓江逾白于她家静瑶殿下有救命的大恩,再瞧江逾白,便拿他当了自家人一般,只觉他不仅道法高深、模样亦好、心肠更是好! 又去外头吩咐嬷嬷,只道再来两个小菜,这才转身入了浴间,放轻了手脚替苏婳婳倒热水,而后便去了外间立身、掩人耳目。 江逾白坐在桌案前,瞧着一桌子吃食,知晓这些原是苏婳婳平日里惯用的,眸间又是下意识挑拣了一番。 他虽如今身在幻境不得不用吃食来支撑他那具□□凡胎,但吃什么,吃多少,全然是凭喜好了。 许是用眸光挑拣不大方便,江逾白终于轻抬了二指拿了筷子。 每样着意尝了一些,皆是不自觉得敛眉。 苏婳婳平日里素爱甜食,她那些吃食在江逾白尝来已然甜得发腻,拂絮瞧在眼里,上前道,“今日不及备下少师爱用的,您欢喜用什么,明儿起皆替您备下。” 江逾白不曾抬眸,望着桌案上码得整整齐齐又花花绿绿的东西,遂道,“粥、菜,即可。” 拂絮忙连连点头,俨然一副拿了锥子榔头凿石头一般将那几个字刻在了脑中。 -- 第69页 - 那头的苏婳婳正立身在浴桶边磨磨蹭蹭了许久还不曾宽衣。 说道理是一回事,江逾白先前三言两语将事情安排得明白妥帖,可如今苏婳婳做起来才觉处处犯难。 旁的不说,如今江逾白就在外间用吃食,虽说拂絮在,她亦信得过他的人品,可她眼下就在离他不过□□丈之距,她亦知晓若不是千里耳,浴间的声音江逾白定然听不见的,可苏婳婳想来都有些羞赧不已。 默了良久,苏婳婳这才硬着头皮兀自宽衣,而后尽量放轻了入浴桶的声音,原女子入水又不似糙汉子淌过河,再放肆又能闹出多大的动静呢? 可因着苏婳婳心下有鬼,故而愈是小心翼翼便觉着这浴桶中的水怎么轻轻一撩便有了声响。 叮叮咚咚,倒似若泉,绵绵不止。 至最后,苏婳婳也不知如何作想的,干脆厚着面皮,撩了巾帕吸饱了热水在身上胡乱擦拭了一通。 只听见“哗啦啦”的水声,是苏婳婳从浴桶中起身了,着了内衫,又着了中衣,而后将外衫好好穿着,这才掀了幕帘出去。 苏婳婳从屋内绕着屏风直往床榻去走,原她不绕都是瞧不见江逾白的,但如今因着有男子在屋内,绕一绕便显得更有底气了些。 苏婳婳掀了被衾,钻入其中,按照江逾白先头说的,如今她便要睡了,因着不管是何样的由头,江逾白便是再理直气壮,也不好在她屋子里待太久。 可,屋中有男子,哪里是这般容易睡得着的? 苏婳婳在床榻上,翻来覆去辗转了许久,随后心头一横,梗着脖子仰面躺着,眉眼紧闭,心下默数着羊。 一只,两只…… 不知过了多久,许是因着江逾白在屋内,他身上的气味慢慢便弥漫了整间屋子,苏婳婳腻着鼻尖那点子馨香,终于昏昏入睡,在堪堪要入梦之际,苏婳婳脑中忽得飘过一个念头。 太荒唐了,竟让男子入屋。 - 那头江逾白坐在桌前,一步都不曾动过,连视线都只落在眼前三寸之地,抚在膝上的手若无其事得缓缓捻弄衣袍的一角,良久,江逾白仰面,朝拂絮点头示意。 这是让拂絮佯装成苏婳婳的模样坐下,屋内燃着烛火,外头的人顶多只瞧的见落在窗户明纸上头的影子,拂絮身形与苏婳婳相差不多,外头的人瞧见了也不过是当他二人还在驳那书册上的道法罢了。 待屋内的更漏又走了片刻,江逾白这才起身,迈步至屋门前,临要推门之际顿了顿步子,而后迈步出去了。 江逾白一路不曾停,步伐自矜自沉,不疾不徐地往他的小院寝屋行去。 待至屋内,便见着道安已然替他在屋内燃了烛火,江逾白反手阖上门,行至桌案前,因着方才将屋门一开一阖,院中的细风便钻了空子挤了进来,将桌案上头燃着的烛火拂得摇曳不止。 火光弋动,亦将江逾白暗色的眸称得若明若暗,星星点点遥相应。 他不过是瞧她幻境中的身世有些可怜,亦不曾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体,何况原是她先开口与他提的,便当做那日她割了手指救他的回报,想来不算是他左右幻境中万物的走向。 何况,他也不曾用道术相帮,不过是因着他身上自有的东西,举手之劳罢了。 江逾白为他今日心血来潮兀自寻了这些理由…… 第38章 “日后我便要待少师好!…… 翌日一早,晨曦微光之际,苏婳婳睁了迷蒙的眼,这便醒了,虽说抵不过江逾白在她屋里坐了整宿的那晚,那已然是十几年来局指可数的好眠的夜晚了,待想到在道清观的日子里,若无意外,皆能有这样的辰光,苏婳婳心下透着欢喜,连带着想到江逾白时,也不管什么他欢喜不欢喜她,只想着要如何厚着脸皮在这颗大树下偏安一隅。 那头拂絮见着苏婳婳起,忙上前,口中絮絮说着昨日少师如何君子,言辞中的感激之情不言而喻,又道少师并非施恩图报之人,这样费心力,却不过要一碟子清粥小菜罢了。 闻言,苏婳婳眸间一亮,瞧了瞧外头天色,不过才刚嚯开了一丝银白的缝隙,眼波流转之际,便与拂絮一道去了小厨房。 苏婳婳与拂絮一道,在小厨房里忙活了好一阵,待准备好一切,外头天亦蒙蒙亮,不敢耽搁,生怕将江逾白饿着,迈步出了小厨房便往外头正堂赶去了。 - 江逾白本不用着意困觉,先头在衍天宗时,便是阖眼时,大多是在调息运气,眼下至幻境,这具身子便总有这样那样的不便,每每夜色渐浓之时,入睡倒也顺理成章。 但昨儿夜里,他睡得并不好。 故而今日屋外第一声鸟叫脆生响起之际,他便坐起了身,略定了定神,眸中又恢复了一片清明。 道洗漱毕,因着无事便早早去了前院的正堂。 江逾白推门而入时,下意识朝门边的桌案蒲团瞥了一眼,眼下这样早,那头自然不会有人在,未几,江逾白面无表情得收回视线,径直行到他自己的桌案前坐了坐。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江逾白时不时透过屋门朝外瞧天色瞧了好些回,而后干脆起身,行至书柜前,随意抄了一本书册,一目十行得看了起来。 翻完一本便又去瞧另外一本,忽然,翻书册的手指倏地顿了顿,眉眼透着少许的温凉,他瞧着眼前的书,唇瓣下意识得微微勾起。 -- 第70页 - 苏婳婳至前院正堂时,是辰时。 见着院中的道安,便知江逾白已然在了,遂从拂絮手中接过食盒轻叩了门,“少师。” 而后放轻了手脚推门入内。 只听得“吱呀”一声,屋门嚯开之际,便闻见了那清冶的香气,抬眸一瞧,江逾白果然就在他的桌案前靠坐着,单手卷着一册书,她进来,他连眼帘都不曾掀一下。 苏婳婳也不恼,皆是习惯了的,自昨日,如何不知道面前之人的面冷心热? 先头拂絮原是要跟着一道入内来,毕竟伺候人用饭食这样的事体合该她来,却被苏婳婳拦了下来。 苏婳婳蹑手蹑脚地行至桌案前,小心翼翼将食盒放置江逾白手旁,“少师辛苦,这是才刚盛出来的,还热乎着呢。” 说罢,将吃食略往江逾白面前推了一推,又拿出一个净白的瓷勺轻轻置于粥碗的上头。 至此,江逾白终于从手中那卷书册间抬起眼眸,四目相对之际,他瞧见了早早将眉眼弯成勾玉一般的苏婳婳,骤然一瞧,她眉眼晶亮无比,见着他望她,更是将不曾点脂却殷红的唇口扯开,露出雪白的贝齿朝他笑着。 仿佛是在催促他,又似是在亲近他一般。 江逾白自然记得他昨儿夜里头与拂絮说的话,遂横臂,三指跨指扣住粥碗端至跟前,用瓷白的勺子轻舀着,看着碗中被炖得香糯的一颗颗松散的糯米,碗口飘起缕缕热意。 终于,江逾白舀了半勺,递至唇边,抿了一口。 霎时,一股温煦的暖意顺着唇口便落入肺腑之中,江逾白那拿着瓷勺的手蓦得顿了顿。 他入幻境这些时日,至这温热的粥入腹,方觉得这具身子的疲态被什么东西撑开,渐渐得意舒展。 或许那日用过粥之后,对一碗吃食有正经的期待这样的感觉太过久远太过陌生,故而那日用后便不小心记到了现在。 只是味道……与那日拂絮送去屋中的,有些相似,却又不大相同。 下一刻,身畔便响起了苏婳婳莺啭的声音,带了些她这般年岁特有的娇俏,“如何?比那日的更香糯了罢?” 江逾白应声抬眸,苏婳婳面上的神情透着三分骄傲,“我寻了最大的锅子,大锅粥才香!” “这样的偏方,想来谁人都不知晓的,那时我与拂絮在冷宫常被底下人克扣用度,拂絮便偷摸儿去外头御膳房里拿吃的,给后宫嫔妃用的都是有数的拿不得,她便拿女使内侍监们用的,便是这大锅粥,最有滋味。” 眉飞色舞的表情,没有一丝自苦的模样,不觉从前在冷宫的事体难以启齿,亦不觉堂堂一国公主要与婢子们夺食有什么说不出口的,她甚至有些得意。 江逾白不发一言地望着苏婳婳絮絮不休,她从不曾似今日这般话多,唇口不停,甚至有些聒噪,好似因着经过了昨日,饶他如何寡言,于她来说,他二人仿佛是一条船上的,能言辛秘、不必有所藏的关系。 江逾白突然想,他那不曾见过的挂名的师兄,替眼前之人重新批了命,倒算是做下了一桩好事,行善积德,对国师的抵触便也消了好些。 便是在苏婳婳那样热情又莫名殷切的注视之下,江逾白又动勺用了三五口,饶是他如今的身子是需要吃食,也不过都是为着维持他如今那具身子的日常消耗罢了,故而每日少食多餐,每每也都是数着数的一口、两口,故而今日的五口,已然是破天荒了的。 - 这头苏婳婳见状,遂噙着笑意回自个儿座位上头了,心下想的是日后定然要替江逾白多想些好用的吃食。 这厢刚坐下,苏婳婳便见桌案上新摆了一本书册。 是东晋干宝所著的《搜神记》,遂略略翻了翻,心下一喜,竟是一本讲捉妖的。 这书册不是她从书柜上拿来的,莫非是道安? 又或许……是江逾白放在她桌案上的? 想罢,苏婳婳便小心翼翼翻开了书册,津津有味得瞧了起来,只觉江逾白莫不是成了神,竟知晓她平日里惯爱看这些。 苏婳婳自然不会知晓,那日江逾白在她屋内干坐了一宿,便随意挑了她桌案上零散摆着的几本书,皆是话本子,不拘着什么体裁,其中以鬼神最居多。 她更不知晓的是,眼下她瞧着《搜神记》,那头的江逾白亦在瞧着她。 江逾白今日偶然翻到这本书,便想起来有个人惯喜欢瞧这些,便若无其事地将书册置于她的桌案上,如今见她瞧得入迷,不自觉便将她与记忆中那只妖慢慢重叠。 她原就是妖物,眼下不过是幻境。 既为幻境,顺境而为罢了,有何不可。 想至此,江逾白鼻尖轻轻吐出一口气,倒似是松怔一般,当是为着他这几日的些微的反常寻得了落脚之处。 正有些定然之际,冷不防苏婳婳抬头朝他望了过来。 江逾白便似那个被抓包之人,都不及将眼眸错开,便听苏婳婳道。 “少师,昨日所言言行一致、知行合一,修道之人皆是如此么。” 骤然闻言,江逾白的眉间随之一跳,他不明白为何面前正在瞧话本子的人会问出这样的话来,竟陡生了一分心虚,道,“自然。” 苏婳婳意有所指地点点头,对江逾白眼下面色的古怪浑然不觉,展开了一个粲然无比的笑脸,坦然道,“既如此,我如今也算是半足踏入道门,日后定然会以少师为榜样,言行一致、知行合一!” -- 第71页 说罢,想了想,又加了一句,“日后我便要待少师好!” 苏婳婳如今是有些上头的,不过因着昨日在她屋中略略多坐了一个多时辰的小小的恩惠,眼下脑中只想着日后要如何讨好江逾白,这般想便这般说了,倘或拂絮在,定要笑她,照一照镜子,若她能现长出尾巴来,如今定是摇晃不停的模样。 苏婳婳的话其实不参半丝旁的意头在里面,却让江逾白的心窍几不可见得轻颤了一下。 太直白了些,江逾白自然置于膝上的指节略蹙拢了一些,指节些微发白。 遂道,“不必。” “少师嫌弃我?”苏婳婳敛了眉头,有些不明,眼波微动,“少师是怕我今日不过说一说,故而眼下意在考验于我?少师且放宽了心来瞧罢!” - 苏婳婳确实不是随口一说,她将江逾白的教导“言行一致、知行合一”贯彻得很彻底。 每日早起的清粥小菜自不必说,因着知晓江逾白不爱旁的主食,故而粥是不变的,只在小菜上头费心思,还时常做糕点,初初是拂絮动手,待苏婳婳学会了,便是苏婳婳动手了。 虽说一碟子糕点五六个,各个粉嫩可爱,摆放得整整齐齐,江逾白每每见着,至多只会拿了最顶上的那一个吃尽,但苏婳婳仍旧乐此不疲。 知晓了江逾白只用一个,那便将碟子中五六个糕点做得各个不一样,直让他挑无可挑! 苏婳婳待江逾白,已然是将他当做她祖上祠堂牌匾上之人那般孝敬的了,绝无半点异心! 拂絮深以为然。 第39章 如今只是想知道罢了,仅…… 苏婳婳将“言行一致”这一茬贯彻得很是彻底。 譬如,见着后山有片空地上头零星几十株向日葵,月份得当,苏婳婳便与拂絮二人煞有其事折了花茎揉了果,想着要替江逾白炒些瓜子。 因着葵花的果落下来晒过便不好再过夜,软绵了便不好吃了。 苏婳婳便与拂絮紧赶着去小厨房炒出两大盘,用食盒装好,便往前院正堂去了。 - 因着眼下天愈发热,白日便长了起来,日头升得早,苏婳婳又在小厨房耽误了许久,故而去往前院的一路上是晨光万道,橙色的光亮透过青白的院墙落在廊下简约隽永的雀替与撑拱上头,透过缝隙,稀稀落落挥洒在廊檐下的石阶上,苏婳婳莲步纤纤,又怕将食盒中的瓜子洒出来,至后头干脆抱在胸前,步子却仍旧不敢迈得太大。 至正堂,在院中立身站着的道安见着她来,下意识眯起眼仰起面,待见着阳光刺眼,遂垂下脑袋,朝苏婳婳作揖。 “见过殿下。” 近来道安总觉得自家主子自从那日辟谷失败险些醒不过来之后性子些微有些变化,但若要细细说是哪里有变化,一时倒也说不出来,只是来正堂的辰点愈发早了,待晚间回寝屋时、内里烛火亮得更久些,再么,就是与他说话时竟不似从前那般疏离冷漠,甚至有时他入内送吃食冷不防还瞧见他露过一闪而过的笑意,哪怕只有一回。 “今日怎的晚了些?”不是责备,是欣然寻着话头。 因着江逾白先头之事,道安如今对苏婳婳更是恭敬有加,言辞之间带着三分讨好似的。 苏婳婳朝道安挑了眉,神情透着显摆,抬手指了指手中的食盒,施施然便掠过道安行至檐下,叩门,“少师。” 言讫,推开屋门的一条缝,先探了一个脑袋进去,左右一瞧,竟不曾见江逾白的人,面上一愣,迈过门槛整个身子踏入屋内。 朝内走了几步,一侧头,便瞧见江逾白正卷了书册靠坐在侧室里的罗汉榻上,这间屋子正中便是一条长案,左边是林立的书柜,柜上放些好些纸页脆黄的书册,右边便是品月之色的幕帘,幕帘后头便是一张七屏风镶了云石的罗汉榻,如今幕帘被掀起挂在一旁,苏婳婳一侧身便瞧见了他。 步子蓦得一顿,随之便见江逾白连头都不曾抬,启唇朝她道。 “你这学生子当得好,日晒三杆方起呢。”说罢,指尖轻挑,又翻过一页书册。 闻言,苏婳婳面上讪讪然,却不过一瞬,便展颜,敛了拘束,行至罗汉榻旁,将手中的食盒摆在榻上的小案几上头,面上难掩得意之色。 “少师猜一猜,内里是什么?” 因着苏婳婳今日又晚至,江逾白莫名得百无聊赖,先是在这间屋内的长案前坐了片刻,而后起身行至书柜前,来回绕了几圈,将书柜上摆着的那些没意思的书册大约莫都翻了一遍,最后随意抄了一本,鬼使神差行至罗汉榻上靠坐着,卷了书册便瞧了起来。 半个时辰过去,书册原是一页都不曾翻过的,窗外的枝头上挂着几只蝉,不知所以得胡乱鸣叫着,直将江逾白心下扰得有些微烦闷,直至外头响起了道安与她的声音,耳边的蝉鸣倏地停了一般,那书册上字仿佛从这一刻方显现出来,跃然于他眼前。 现下听着苏婳婳的声音,听着她的声音就在他跟前,江逾白这才抬眸朝苏婳婳睥去,这一瞧便瞧见她面颊上映着红霞,鼻尖上还沁着的几颗细密的汗珠,许是因着外头热,面上花俏非常。 那心头萦绕着的那点子不可言说的东西,便随之消失殆尽,江逾白垂眸。 “是什么。” 苏婳婳面上笑意更深,抬手打开食盒,小心翼翼将内里两碟子瓜子皆拿了出来,那颗颗饱满圆润的瓜子便这般挺了圆滚滚的肚子躺在江逾白面前。 -- 第72页 “才摘下来,现晒现炒的,想来很是好吃,少师可要用一些?” 江逾白低头只瞧了一眼,便知晓这瓜子剥开外衫后内里的果肉有多饱满水润、嫩白可爱。 蓦得,江逾白眸色一顿,倒似是想起什么一般,沉了眉头,从瓜子上别过眼眸抬头瞥了一眼苏婳婳。 倒将苏婳婳瞧得有些不明所以,只睁着一双扑闪扑闪的大眼睛,屏息凝神,须臾间,便见江逾白将视线撤回,重新落在了书册上。 苏婳婳便是再愚钝,也知晓面前之人是生气了的,可这气从何处生起,她委实看不透,下意识低头瞧了瞧她一颗颗挑出来的瓜子,电火间好似忽然便醒了神,这样的高洁之士,如何能自己剥瓜子呢,烟火气也忒足了些,想罢,苏婳婳心下了然,便干脆踢了鞋爬上罗汉榻,将一碟子瓜子拉至跟前,葱根似的指甲便慢慢剥起了瓜子。 这原是晒过又刚炒过的瓜子仁,有些硬,渐渐的,苏婳婳这几日才娇养出来的指甲有些泛疼,瞧着才刚剥好的不过半数的瓜子仁,心下有些气馁。 屋内日头的余热慢慢甫进屋内,将伏身在案几上的苏婳婳拨弄得发了一层薄汗,眼下日头一晒,便有一缕若有似无的香气慢慢弥漫开来,萦绕在谁人鼻尖。 苏婳婳指尖隐隐泛着疼,悄么儿抬了眉眼去瞧案几另一头那人,只见那人正侧身靠在榻上,都不曾往她这处看,便大着胆子抬手捻了一颗瓜子,置微张的檀口,而后莹白的贝齿上下一盒,只听得“咯”得一声,瓜子便露出了雪白饱满的瓜子仁。 苏婳婳手指头生疼,如今不过是躲一躲懒罢了,就是为着显她的孝敬,都不曾唤拂絮来。 只是她不知晓,虽说她的动作皆用另一只手掩盖得严严实实,面上瞧来确实镇定自若不已,却都被江逾白的余光瞧了个十足十。 许久,一碟子瓜子仁终于尽数剥好了,苏婳婳舔了舔干涸的唇口,将那碟子瓜子仁推至江逾白面前。 “少师,您尝一尝。” 江逾白将视线从书册上重新落在了那碟子雪花的瓜子仁手上。 片刻前,他瞧见了她以唇口剥瓜子,他脑中思绪在这一瞬又不受控得翻飞。 他记忆力惊人,瞧书素来一目十行且过目不忘,他便是有这样的本事,若非他自己想忘,瞧过的东西便是剔骨也不会忘。 可他忽然便不想要这样的本事了,江逾白叩着书册的指节有些微微发白。 他想起了在衍天宗时,她也与另一个人在屋里亦是这般,剥着瓜子,他甚至还记得那个人说的话。 那人说:全当伺候了你一回。 他亦记得他将这句话说出口时面上噙着的笑意,还有她二人的调笑,与那因着怕被发现而隐在唇齿间的絮絮的笑声,水镜中的影像清晰非常。 江逾白倏地阖了眼,眉间渐沉,望着伏在榻上愈发随意的苏婳婳,启唇道。 “昨日的《大易》瞧完了么。”只嗓音透着莫名的暗哑。 言讫,果不其然,苏婳婳面露慌乱,跌跌撞撞在踏上寻着鞋趿了,而后往自己的位子上去了,边跑口中边道,“还不曾,我这便去,少师莫怪。” 幕帘将苏婳婳的桌案遮得严严实实,他瞧不见她,她自然也瞧不见他。 江逾白仿佛是躲在幕帘后头,眼神落在洁白的瓜子仁上头萦回辗转。 他实在不喜欢这个恐会吞噬人心、扰乱心智的幻境。 默了许久,江逾白才轻抬起指尖,落在苍劲有力的指尖捻起一枚瓜子仁便如捻起一只笔一般轻巧。 又凌空顿了许久,这才缓缓置于唇口中,这样一个轻巧的举动,仿佛是步履蹒跚地越过万水千山,数过无数的落日孤烟,这才做下的决定。 可唇齿间没有瓜子仁的香气,只有清甜的味道包裹,很淡很淡,但他就是嗅到了。 在将瓜子仁拿起之前,他便闻到了,甚至脑中还不受控得作想了一番各中滋味。 江逾白鬼使神差得,没有将它咬开,而是将它置于唇口中的不为人知的角落,细细品味着。 这枚瓜子仁便这般留在唇齿间。 不知过了多久,江逾白从桌案前抬起头,侧眸望向苏婳婳桌案的方向,虽说被幕帘当着,他瞧不见她,但仍旧斟字酌句地问出了口。 “苏婳婳,是哪个婳?” 问完便有些后悔,他是公主少师,依譁翻一翻典册便能知晓的东西,何以在这处问询。 原他不过是记得衍天宗那个甘愿被她附身的人曾唤过她婳婳,那时他不知晓她的“婳”如何写,如今只是想知道罢了,仅此而已。 第40章 “不若去瞧一瞧?”…… 苏婳婳正埋头苦读《大易》之际,冷不防听见罗汉榻那头传来江逾白的声音,愕了一瞬,遂下意识抬首朝西侧瞧去,便见江逾白不知何时从那头正撩开半落的幕帘走了出来。 清冷绝尘的身影,顺着斑驳的光影,倒似是九天之下踏着光晕而来的神,耀眼又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便是这样一个合该是性子淡漠的人,眼下竟问询她的名字。 苏婳婳顿了一顿,有些受宠若惊道,“徽婳之婳。” 语毕,江逾白只朝她递来了一个莫名复杂的眼神,便朝一旁的长案旁行去了。 如此,苏婳婳便复低下了脑袋,重新瞧着书册。 -- 第73页 可如今天热起来了,苏婳婳的位子又在门口,那外头的鸟叫蝉鸣直扰得人心劳意攘,哪里瞧得进书,便是困觉都嫌吵闹。 苏婳婳抿了唇,侧过脑袋朝江逾白望去,只瞧的见他如今长案上头点了凝神静气的香,若有似无得飘过来,不曾闻到什么味道,却觉着是别样的清凉,有些眼馋。 “少师……” 江逾白应声抬了眉眼朝苏婳婳望来,入眼的便是融在光晕里的人,粲然的日光落在她的肩头,隐隐约约像是在发着光一般。 “何事。”声音低沉。 见着江逾白应,许是因着先头被正经问过名字,苏婳婳的面皮陡然厚了起来,“少师,日头太过刺眼了,我如今眼睛都睁不开呢。” 声音低侬婉转,如莺啼簇簇。 待瞧着江逾白挑了眉,还不曾开口呢,苏婳婳便适时赶着开口,“我闻着少师那头燃着的香料很解暑气呢。” 闻言,江逾白唇瓣漾起若有似无的浅浅的笑意,却不曾言语。 苏婳婳见状,只当江逾白生得一颗七窍玲珑心,知晓了她不曾说出口的话,亦用唇边的笑意应下她了。 至此,苏婳婳面上笑意更浓,噙着笑便起身抱着桌案往江逾白那头去,原这样的事体自然是换拂絮亦或道安来更合适,可若开门阖门的,只怕扰了江逾白,索性桌案并不算沉,勉力一搬倒也可行。 待将桌案搬至离江逾白的长案不过三丈之地时,苏婳婳下意识悄么儿朝江逾白瞥了一眼,见着他不曾来瞧,眼波流转之际,苏婳婳又将桌案挪近了一丈,遂忙不迭地跑至门边去拿那个蒲团,而后飞奔至桌案处坐下,一动不动,只面上是得逞的笑意,深深嗅着长案上燃着的香料,还有江逾白身上特有的能让人通身舒畅如漫步云端一般的香气。 但苏婳婳不知晓的是,眼下正慢条斯理翻过一页书册的江逾白面上亦噙着一丝若明若暗的笑意。 屋外的鸟叫蝉鸣好似在一瞬噤了声线,耳边只听得见苏婳婳翻动书页的声音,细碎又静谧。 屋内是被筛过的日光缓缓甫入屋内,西侧罗汉榻上案几上头摆着的一碟子只被吃了一颗的白白净净的瓜子仁,在这静谧之中,透着些烟火之气。 - 自从那日苏婳婳将桌案搬到江逾白长案旁后,二人之间好似破开一层明纸,虽说江逾白仍旧是时常冷着面,说话亦淡漠如斯,但苏婳婳已然敢时不时与江逾白讨价还价一番。 说是讨价还价,拂絮瞧来,称之为撒痴更合适。 苏婳婳不以为然,却也不与她争辩。 她心下很是敬重江逾白,瞧着他那时时默然的眼眸却又仿佛事事都会应她的模样,俨然似严厉的兄长,饶他眸光再冷凝,苏婳婳也心下无惧,更会大着胆子在他那头摇摇尾巴,嗅一嗅他衣袖间的馨香。 - 过几日便是端午,苏婳婳原是不知晓的,却见拂絮从后山上砍了几根竹子,又寻着瑶塘里摘了几个荷叶,泡了糯米和红豆。 拂絮只道端午将至,没有粽叶,只好拿竹筒与荷叶填数,做些个甜粽子。 苏婳婳觉得很是新鲜,她先头在冷宫中,端午时节有一碗饱饭就很好了,哪里还敢奢望粽子? 拂絮自然瞧出了苏婳婳面上的向往,“殿下有所不知,端午时节还要放花灯划龙舟,这些个粽子什么的原不算什么。” 这随意的一句话,却好似在苏婳婳心头落下一滴水珠,水珠在平静的湖面上漾起层层波澜,勾动着谁人的心弦。 - 至晚间,苏婳婳早早用了吃食便去浴间,待沐浴毕,穿了中衣内衫便爬上了床榻钻人薄衾中,却睁着一双杏鹿一般的眼睛望着帐顶定神。 她知晓如今江逾白就是她厢房的外间,她爬起身绕过屏风撩开幕帘便能瞧见他。 未几,苏婳婳终于豁得从床榻上坐起身,掀开被衾从床头随意拿了件外衫披在肩头便趿了鞋便往外间去了。 那头江逾白已用过晚膳,坐在圆桌面前瞧书,正鸦默雀静之际,身后内间传来一阵脚步声。 很轻,但江逾白当即便知晓是苏婳婳的。 不多时,脚步声至身后的屏风处便停住了,江逾白不曾回头,便听见身后一道莺莺啭啭的声音。 “少师……” “听拂絮活,过两日便是端午……” 苏婳没说一句话,皆小心翼翼想要探身至江逾白跟前,可眼下苏婳婳是立身在江逾白身后,若他不回头,自然瞧不见他的面色。 亦瞧不见江逾白那微微一挑的眉眼,正支支吾吾之际,江逾白开口了。 “你想要下山。” 不是问话,而是笃定的语气,又用漫不经心的语态说了出来。 闻言,苏婳婳心头一喜,只当江逾白要应下时,又听见他说。 “山下围拥的皆是扎营的官兵,你脱不得身,想要我替你……掩护?” 话毕,苏婳婳满眼的崇拜之情丝毫抑制不住,点头如捣蒜,“正是,我一人下山破费工夫,少师不若一道,届时我便藏在少师的轿撵之下——” “我不应。” 江逾白淡漠的声音打断了苏婳婳于山下之景的美好幻想,说是当头棒喝也不为过,一时面上有些怔神,都不及应方才江逾白所言的“我不应”是为何。 下一刻苏婳婳三两步跨至江逾白跟前,因着他如今是坐着,苏婳婳便蹲下身子抬起双手吊在圆桌的桌沿,轻蹙起眉头,嘟囔着唇瓣。 -- 第74页 “少师……拂絮说端午那日还能放花灯,划龙舟,很有意思的……” 苏婳婳太想下山去,她原当江逾白定然会应她的,不想这便碰了壁,一时有些委屈。 便好戏他二人的关系,苏婳婳待江逾白心头是想着亲近的,可如今被江逾白一盆水直接泼了下来。 苏婳婳有些不甘心,抬手拉住江逾白的袖襟,轻轻晃着,仰面瞧着他,小心翼翼,声音带着撒痴,“少师……少师……” 望着苏婳婳那明艳的双眸,面庞之下是纤细的脖颈,下头便是隐在衣衫里的锁骨,只浅浅露出一小段,让人瞧来都能有无限遐想。天渐热,苏婳婳身上穿的中衣和内衫都有些薄,便是那件随便披在肩上的外衫都是似遮非遮的模样,许是因着方才沐浴毕,那露在外头如玉一般肌肤绵软细腻还透着粉嫩,可面前之人却全然不觉,让江逾白不自觉微微敛眉。 江逾白最终不曾应,望着苏婳婳的眼眸,反而起身径直出去了,再不理她。 苏婳婳当即便如一只泄气的蹴球一般,慢吞吞趿着鞋回了床榻,将脑袋闷在被衾中,胳膊自然是拧不过大腿,倘或江逾白不应,那她便下不得山,遑论另想法子骗过山下驻扎的官兵。 - 转眼便至端午,拂絮忙活了一上午,因着下不得山,苏婳婳便也老老实实,并不曾作他想。 待与拂絮二人将竹筒饭、缀满了红豆的荷叶饭皆备好了,苏婳婳便端着吃食去江逾白那头了。 因着是端午,虽说下不得山瞧不见热闹,但道清观是放了一天假的。 苏婳婳推开门,将吃食置于江逾白面前,面上噙着笑意,絮絮将先头备下的好听的说辞皆说了出来,祝贺江逾白端午安康。 又小心拨开那用棉线绑着的荷叶饭,瞬然,荷叶的馨香便肆无忌惮地涌入鼻尖,“少师,快些尝一尝,是拂絮做下的。” 江逾白朝苏婳婳深深望了一眼,见她眸中没有半点因着先头被拒而沁着的不愉,仍旧是晶亮的眸子,忽闪的眼睫在她的眼睑下头落下半扇的阴影。 正瞧着呢,冷不防苏婳婳抬眸仰面,见着他不动筷子满脸的不解,遂将白玉筷子塞至他手边,“少师怎得不动?” 至此,江逾白便朝那糯米点心一般的东西动了筷子,耳边是苏婳婳絮絮不休又献宝似的声音。 “拂絮说原还有肉粽呢,与这甜口的豆沙馅儿的粽子不同,不过咱们道观里食不得荤腥。”透着两分惋惜,却不过一瞬便一闪而过,复道。 “这糯米做的少师莫要多用,眼下是晚膳辰点,倘或吃多了怕是要积食的,全当尝个新鲜。” “这竹筒饭拂絮是放灶里烤的,竹心有水珠,想来很是香甜。” “听拂絮说外头过端午是要在江中撒粽子的,我问她是何意思她却说不清,少师博文广识,可知晓其中的典故么?” 苏婳婳说着话,整个人懒懒得匍在桌案一旁,抬手支着脑袋,眼睛望着窗外的方向,若有所思。 “不若去瞧一瞧?” 骤然听见江逾白清冷的声音,苏婳婳支着脑袋的手下意识一僵,不明所以得回转过脑袋朝他望去。 江逾白亦在此刻从一整桌的吃食中抬起头,对上苏婳婳隐隐带着眉飞色舞的眼,低声复道。 “你方才说的,不若去瞧一瞧。” 第41章 “别动。” 江逾白的话,似在俱寂星夜之下平静无波的湖中投入了一颗石子,初初是“咚”一声,随后湖面激起一圈一圈涟漪,层层叠叠荡漾不止。 苏婳婳的心头因着江逾白的话冒出一丝眼下不敢作想的希翼来,但很快又沉了下去。 如今外头天已然黑了,圣山远离城镇,便是快马加鞭得赶过去,也早就人走灯凉了。 - 江逾白眼见着苏婳婳的眸中亮起星辰,却不过一瞬,便又暗淡了下去,他看着她面上的笑意慢慢变浅,而后对他说:“就不瞧了罢,今日拂絮做下了好些,我已然很欢喜了。” 闻言,几乎是下意识得,江逾白沉了眉,带着三分不解,他看着她低下脑袋,瞧不见她面上的神情,只见她缎面一般乌黑的发髻,上头不知用了什么发油,透着不同于以往的馨香,并不腻人,她今日也是往常的打扮,一根簪子一朵绒花,若说有什么不同,便是绒花的颜色些微明艳了些。 她定然是想去的,那日在屋中她衣衫单薄,扒在他的衣袂旁,轻攥着他的衣袖,说想要去瞧一瞧端午,眸中的切切之意,他如何瞧不出来。 那晚的他其实差点就应下了,只差一点点,便是在应下的当口起身走了。 他瞧见了她眸中的失望,待回了寝屋,他不曾睡,只坐在案前翻着书册,脑中却都是她那副险些哭出来的模样。 她愈矩了,他知晓的。 倘或换了从前,她自然不敢这样与他说话,于情于理,他都不能应她。 于情,他与她充其量是授课的少师与公主,于理,他二人如今在幻境中,他自然知晓得顺应幻境方能破境。 既如此,他如何能应? 然,方才瞧她絮絮说着许多,见着她面上患得患失的模样,江逾白又想,不过是去一趟夜市,瞧一瞧,想来也没什么,更谈不上蹑足其间而破不得幻境。 他不过是瞧她有些可怜,先头一直被关在冷宫中,出宫也是为着潜心道法为皇帝祈福,半点不曾为着她自己过。 -- 第75页 到底是十几岁的女娃儿,喜欢瞧些热闹,原也没什么。 至此,江逾白便将话说出口了。 却不曾瞧见想象中的她的欢呼雀跃,眸子不过亮了一瞬,便拒了他。 江逾白微微低下头,想要从她面上的神色里瞧出些端倪,却不过瞧见她粉嫩的侧脸与纤细的脖颈,雪颈上绕着一缕发丝,不知从何处甫入屋内一缕风,轻轻浅浅得撩着那缕发丝。 江逾白半是试探半是揶揄得问询道,“那日求我求得那样情真意切,今日问你竟又不去了。” 言讫,便将苏婳婳终于将埋在胸口的脑袋缓缓抬起,继而仰面朝他望来。 因着她是趴在桌案旁,他是坐靠着,他二人便这般在不经意间四目相对,只这一眼,倒让江逾白心头略略一动。 他瞧见她眸中强忍着不肯落下的泪,下一刻,江逾白眉头更沉,还不待说话,便听见她带着三分委屈三分埋怨四分明明生气又许是碍于他身份不敢轻易发作的声音。 “外头天都黑了,眼下要去,单说下个山头就要多久了,少师不知么。” 说罢,苏婳婳也不多留,一手撑着桌案,摇摇晃晃得站起身想要朝外头去。 可不过走出半步便被江逾白一个横臂抓住了手腕子,苏婳婳一时不及应,竟被拽得不受控制得往后退去,这一退不要紧,两三步小腿又撞在了桌案上,整个身子竟这般不合时宜得向后倒去。 却不曾摔倒,江逾白手臂很是有力,亦不知是何时起得身,竟单臂扣住了她的腰肢,将她牢牢得固定在臂膀之间。 还不及面热,江逾白便将她稳稳得放了下来,苏婳婳忙立身站好,只面上却局促不已。 苏婳婳低垂着眉眼,连头都不曾抬,下一刻便见江逾白朝她走来,从她的视线处,原是只瞧的见月白的衣袍的,几乎是下意识得苏婳婳想要后退,但还没来得及退便见江逾白原是负在身后的手不知何时伸至她面前,随后在她的眼神中不断放大,直至最后在苏婳婳满眼不可置信中,那只肌肤白皙、修劲无比的手便抚上了她的面颊。 若说抚,不妥,因着江逾白的力道与她相差太过悬殊,下一刻,竟抬起来她的下颚迫她仰面瞧他。 瞧见了他眉头轻锁。 - 从先头说起要出门,苏婳婳便一直垂着脑袋,江逾白不明,亦瞧不清她的神色,便只得将她的面庞抬起来。 在触碰到她的一瞬,江逾白明显察觉出她的僵硬,但她那点子气力,如何与他相较。 下一瞬,江逾白便瞧见了苏婳婳的眼眸,四目相对。 她年岁轻,还不曾及笄,面颊上有着软乎乎的肉,触感却很是冰凉,江逾白这才发现,她哭了,这让他眉头敛得更深了些,还不曾开口,便听见她带着呜咽,低吟道。 “既去不得,少师何以拿我打趣。” 这话原教人听来自然是满腹的委屈,可她泪眼婆娑,鼻翼间不合时宜得吹起了一个泡泡,随着她的唿吸不断变大,而后“噗”得破了,鼻涕炸开星星点点得四散。 江逾白与苏婳婳皆是一愣。 - 苏婳婳显然也不曾想到她竟有这般丢面的时候,还是在少师跟前。 便是在冷宫里被人克扣吃食被人欺辱时,也不曾有眼下这般难堪的。 当即面颊滚烫,哪里还有心思要与江逾白辩驳一番的心思,又要别过脸去。 可她如今整个面庞皆在江逾白的手心,要别,往何处别? 正涨红了脸之际,江逾白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别动。” 苏婳婳随即见他眉头紧锁,倒似是如何嫌弃她一般,又见他抬起另一只手,正当苏婳婳以为他是要替自己擦脸时,江逾白唇口抿着将手垂下,而后连带另一只正捧着苏婳婳的脸的手也收了力道垂在身侧。 - 江逾白确是下意识想替苏婳婳拭脸的,可她那一脸的眼泪鼻涕,在堪堪要碰到之际,又委实觉得下不去手。 亦或是,他心头正萦绕着莫名得违和之感。 江逾白有一瞬的浑噩,他自然知晓他二人是何身份,他要替她擦脸,如长辈一般,倒也不是不能,但,心底有一个声音仿佛在叫嚣一般,告诉他,这就是不妥。 至此,他收回了手,下一刻便见苏婳婳兀自抬了袖去抹泪。 江逾白想起方才苏婳婳那话,这才明白今日这般反常竟是为着这个,遂一声轻叹。 “原当是什么,你既想去,何时都去得的。” 说罢,江逾白便在苏婳婳满眼愕然之际一手扼住她的手腕,复启唇,“闭眼,调息。” 话音刚落,又想起眼前的苏婳婳哪里会什么“调息”,撇了唇,暗道一声罢了,一手牢牢扣住苏婳婳的手腕子,一手并了两指掐诀。 下一瞬,画面一转,已然带着苏婳婳悬于夜空之中。 - 苏婳婳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正怔然得思索何为“调息”,下一刻一阵天旋地转,再睁眼竟在夜空之中。 还来不及惊叹,又听见江逾白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莫低头。” 闻言,苏婳婳自然下意识便要往脚下去瞧,这一瞧苏婳婳当即软了腿,脚下是不断后退的树木与村庄,速度之快,甚至都不及瞧清眼下是在何处,心下大骇,重心不稳便要往下落。 -- 第76页 慌乱间才发现,原她眼下被牢牢得扣在了江逾白的臂弯之中。 耳边是呼啸而过的风声,脚下绵软无比,倒似是踏着云雾。 苏婳婳后知后觉得惊叹道,“少师……你竟会飞么?” 语态中是呼之欲出的不可置信与崇拜。 苏婳婳不曾瞧见江逾白唇边一闪而过的笑意,只听见低沉如钟鼓一般的声音朝她道。 “抱紧了。” 还不及明白是何意,忽得脚下生风,速度之快眼前已然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苏婳婳心头大骇,眉眼紧闭,慌乱间抬了手臂下意识朝江逾白的脖颈处揽去,而后便落入了一个更加紧实的怀抱中。 -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风声退去,周边淬了云雾的凉意散去,苏婳婳才听见江逾白的声音,“到了。” 倒似是克制了什么。 苏婳婳才敢缓缓睁开眼,下意识朝江逾白看去,便见他眉头轻敛,单手捂着心口处,额面竟还沁了一层薄汗,若不细心瞧倒是瞧不见,她还不及从方才的震惊中醒过神,眼下见江逾白如此,担忧大过震惊,忙问道,“少师,怎么了?” “无事。”江逾白微微摇头,他是因着在幻境中使用了道术,故而有了噬心之痛,眼下停了手,痛意亦缓缓散去。 见着江逾白笃定又淡然的神情,苏婳婳这才略略放心,又多问了一句,“当真无事么?方才咱们这般……”苏婳婳不知该如何形容方才的事情,只得手舞足蹈地比划着,“是不是很耗心力?是不是让少师很累?” 见着苏婳婳满脸愁容,江逾白默然的眸中隐隐带了一丝笑意,不曾多言,只含笑又摇了摇头。 “你不是说要瞧花灯么?就在你身后呢,不去瞧一瞧?” 到底是女娃儿,闻言回转过身,她二人眼下就在一条小巷里,待出了巷子外头便是车水马龙。 苏婳婳哪里见过这样的场景,满眼的红飞翠舞,人流摩肩接踵川流不息,身侧笙歌鼎沸鼓乐齐鸣,耳边都是叫卖之声,一时之间,熙来攘往,热闹非凡。 苏婳婳新奇里透着两分心慌,便去抓了垂手在她身旁的江逾白,待将江逾白的衣袖牢牢攥紧在手心,这才安心得转着脑袋蹦跳着在四处瞧着热闹。 因着方才踏月的经历,她对江逾白的崇拜之情已然是要呼之欲出的,于她心里,她的少师便是这世上顶顶厉害之人。 在他身侧,便没有不安心的道理了。 第42章 “既生欢喜,诸邪回避百…… 眼前比肩叠迹花天锦地之态,长街人声鼎沸,周围皆是起彼伏的叫卖声。 苏婳婳头一回出宫,还不及从方才“腾云驾雾”中醒过神,便又陷入了满街的灯火辉煌之中,瞧什么都新奇得很,因着人实在是多,一转头便脱了拽着江逾白衣襟的手,径直从这个摊头蹿至另一个摊头。 索性江逾白的身量高,苏婳婳便是行得远了,一个回身总能在不远处的人群中瞧见江逾白。 江逾白是惯不欢喜在这样拥挤的地方待着的,亦不喜欢被陌生人触碰,可人这样多,便是再刻意去避总有避不过之时,无法,江逾白只得暗暗掐诀,至此,周身随即空出了三尺之地。 远远瞧着,江逾白矗立在烟火尘世中,映着长街两旁高悬的灯笼,昏黄的光亮将他称得仿佛是遗世独立的孤神,与周遭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正这时,江逾白清冷的眸中瞧见了本蹿至前头去的苏婳婳眼下正拨开人流费力得朝他走来,手里高举着什么,面上噙着收都收不住的笑意,口中还在高声唤着他。 “少师——” 江逾白一时有些恍惚,他望着苏婳婳逆着人流,仿佛跨过河山石砾越过青山万重,下一瞬,她已然迈过万千至他跟前。 他看着她将眉眼弯成月牙,看着她晶亮的眸子,映着长街的灯笼,映着月影婆娑,映着湖水昭昭,宛如窥见夜空万里如沸星辰。 而后便见她献宝似的将手中小心保护的东西举到他跟前,听她跟他说。 “少师,您瞧啊,肉粽,是咸口的!” 顺着苏婳婳的视线垂眸,瞧见了她手中被绿色的粽叶包裹住的粽子,嚯开了一个口,露出了内里棕色的糯米肉,随即又听她启唇道。 “少师尝一尝,与拂絮做的全然不同。”说罢,苏婳婳踮起了脚尖,将手中的粽子努力置于江逾白的面前,置于他的唇边。 可下一瞬,苏婳婳蓦得面露惋惜,“少师是不是用不得荤腥?”说罢,又呢喃了一句,“可惜了了。” 说罢,踮着的足尖落了下去,高举的手腕正慢慢收回之际,忽得,江逾白抬手轻轻扣住了她的手腕。 便在苏婳婳不明所以之时,江逾白轻轻拨弄开粽叶,眸色带着三分嫌弃,不曾用手去接那粽子,只是就着苏婳婳的手,缓缓递于唇边,微微弯下腰,檀口微张,轻轻咬了一小口。 周边忽然便起了一阵风,拂起满眼愕然不已的苏婳婳的散落再耳边的发,拂过江逾白谪仙一般月白的衣袂,衣袂翻飞,与苏婳婳藕色衣摆的一角交缠不止。 江逾白面色分明漠然之至,可如今做着的事,委实让苏婳婳舌桥不下瞠目不已,连如何应都忘却了,只呢喃着: “少师……” 下一刻,江逾白直起身子,在苏婳婳愕然的神情中坦然颔首道,“腻了些。” -- 第77页 苏婳婳这才终于回过神,心头有些莫名,“少师……修道之人不好用这些的。” 声音很小,仿佛是怕这样的事体被旁人听去了要将江逾白拉去凌迟一般。 江逾白淡然道,“不是你递至我跟前的么,我不用你好似还很惋惜。” 言讫,苏婳婳还不及应,便又见江逾白勾了唇角,“既心怀道心,这些形式上的原算不得什么。” 苏婳婳听江逾白这样说,心下才稍安。 将另外的粽子小心捆好,口中念叨着,“既如此,道安亦吃得的,还有我家拂絮。” 江逾白掀了眼帘,朝苏婳婳睥了眼道,“道安怕是用不得。” “如何用不得?”苏婳婳仰面,睁着一双大眼睛,透着几分茫然。 “他年岁轻,道心不稳。”江逾白从唇口溢出轻飘飘几个字,遂抬起头,直视着长街的尽头。 至此,苏婳婳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那两个粽子拂絮想来也吃得下的。” 说罢,转头又蹦跳着往远处去瞧热闹了,徒留江逾白一人留在原地。 有人似溺于沤珠槿艳,足下生出妄意,草木同腐而不自知。 - 苏婳婳一路欢脱不已,顺着人流往前头的河道行去,长街两旁的摊子却一点没落下,转着头得去瞧。 蓦得,一支簪子落入了苏婳婳的眼。 是一只金蝉玉叶的簪子,那蝉的翅膀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便要从玉叶上头跃起身子一般,苏婳婳下意识地停了步子缓步至摊前。 那摊贩也是个会来事的,瞧苏婳婳身上的穿衣打扮亦知晓不是普通人家,当即夸赞道,“姑娘真是好眼光,这根簪子在这条街可是独一份儿,也不跟您多要,十两银子!” 这时,另一个摊主许是眼热,忍不住揶揄。 “你这样不吉利的东西也真好意思叫出十两银子的价,不怕犯了人家忌讳!” 苏婳婳不懂这些,她是瞧着那个蝉精致可爱,身上却也没有那样多的银钱,面上讪讪之际,正要摆手脱身,一回身却见江逾白正立身在她身侧,口中下意识道了一声。 “少师。” 江逾白低声应了一声,遂越过苏婳婳瞧着她方才看中的那一支簪子,敛着眉头不知在作想什么。 摊主见状,眼波微动,朝先头那揶揄的摊主瞪了一眼,遂道,“这位公子可是买给你家小娘子?小娘子真是好眼光,你且瞧一瞧这满街上哪里去找做工这样精细的物件?小娘子真心欢喜,八两银子一分不少了!” 江逾白恍如不曾听见,只朝一旁的苏婳婳问道,“欢喜这个?” 苏婳婳摇了摇头,“说是不吉利,我瞧不懂。” “既生欢喜,诸邪回避百无禁忌。” 江逾白兀自说了一句话,苏婳婳自然听不懂,正不明所以之际,又见江逾白递给摊主一锭银子。 那摊主一时喜笑颜开,寻了个宝椟细细放了起来,递至苏婳婳跟前,“您收好。” 不管怎么说,得了欢喜的簪子,苏婳婳自然高兴,小心翼翼从盒子中将簪子拿出,而后跑至湖面,对着波澜不止的湖面簪了起来,至此,那枚金蝉便在苏婳婳鬓边轻轻晃动着。 苏婳婳回转过身,朝江逾白展开一个粲然之至的笑,雀跃道,“少师,如何?” 江逾白唇边勾起若有似无的笑,一只手不动声色得负在身后,不言。 苏婳婳不会在意江逾白言不言语,不曾等到他的应声转头便又没入人流。 江逾白定定然望着苏婳婳的背影,蓦得有些怔神。 许是今日道术用得多了,如今心窍内绞痛不止,连暗自运气调息都不曾得到缓解,仿佛是缚魂灯在提醒他,眼下他还在幻境,他不是什么少师,而面前的苏婳婳,亦不是他的学生子,在幻境之外,她是一只妖物。 而他如今所作之事有多荒诞。 忽得,江逾白沉了眉,负在身后的手无意识地摩挲着掌心,继而慢慢握拢成拳,骨节微微有些发白。 - 苏婳婳今日不曾放花灯,不曾许愿,因着后头瞧江逾白面色不大好,只怕他是身子有恙,便兀自寻着借口说想要回去了,江逾白神色依旧默然,却参着一分恹恹。 苏婳婳不会瞧错。 江逾白带着苏婳婳凌空踏月而回,至道清观的后院时,苏婳婳关切道,“少师可是不舒服?不若用些我的血。” 言语里带着三分讨好。 江逾白垂眸,脑中复想起印象中血痕斑驳的手指,道了一声“不必。” 这便转身要回寝屋去了,苏婳婳却又上前一步,“少师这是怎么了?若是为着今夜之事,少师不必挂怀,倘或事发,我只说是我逼着少师去的。” 至此,江逾白顿了步子,回过身,望着苏婳婳有些焦急的眼眸,轻声道。 “无事,无人能奈我何。”江逾白默了默,许是因着苏婳婳眸中不知所措的神色让人瞧了有些酸楚,倒似是寻着话头宽慰一般,江逾白复道。 “先头这样心心念念着说要放花灯,如今花灯都不曾放便赶着要回。” 苏婳婳不好意思得垂头,自然不会如实说,撇开话头道,“先头听道安说他与少师的道观常年积雪呢,可是真的?我还不曾瞧过雪天!” 皇城地处南边,便是冷天也瞧不见落雪,故而初初闻道安说起下雪天,莫说苏婳婳,便是拂絮也是好奇不已。 -- 第78页 “日后若得了机会,我带你去瞧一瞧。” 于江逾白来说,想要瞧落雪,自然不是什么难事,瞧着天象掐个决便能去的,说罢,径自转头回了寝屋。 苏婳婳见状,摸了摸腰际的粽子,亦步履欢快得七绕八绕回了自己的厢房。 那头拂絮早早就在等着了,见着人回,忙上前来迎,压低了声线道,“两个嬷嬷被我打发了,殿下上哪儿去了,教我一通好找!” 苏婳婳抿了唇掩了笑意,今夜的事情拂絮这头也不好如实相告,拉着拂絮悄然入屋,而后在拂絮的不可思议眼神中将腰际的粽子拿了出来,遂道,“特意给你留的,旁的莫要问。” 说罢,苏婳婳噙着笑意便兀自往浴间去了。 拂絮很是乖觉,既让不问,便也不会多话,遂入浴间服侍苏婳婳沐浴,可当瞧见了苏婳婳发髻上的簪子,面色一沉,“殿下怎的戴这个,快快收起来。” 苏婳婳摸了摸发间的簪子,小心翼翼拿下来至掌心细细端详,“怎的不好了?” “这样的物件,入棺时才会戴呢。”拂絮面露难色。 闻言,苏婳婳面上一怔,遂笑开,“无事,少师说百无禁忌的。” 她不曾告诉拂絮,少师上天入地无所不能,他既说了百无禁忌,那定然不会有错。 - 可世上之事总是这般难料,谁能想到今日长街一游,竟由一支金蝉簪子一语成谶。 第43章 “也不知道心稳是不稳?…… 林间萧索,道清观院中万籁俱寂,连树梢上栖着的蝉鸟亦早早隐了声线,夏日的夜风透着些许凉意,称得月色都有了身形,月影稀稀落洒在屋内的屋梁,檐下挂了一盏灯,灯影重重,映在屋门之上。 屋内案几之上正摆着一柄香炉,内里青烟袅袅,薄如雾潋的烟雾轻轻抖动着,甫着眼下正坐在案前阖眼调息的江逾白。 江逾白眉间轻轻沉着,额上沁着一层薄薄的细密的汗,双手结印,指尖有银白的光亮萦绕,分明是忍着噬心之痛努力结印调息的模样,却仿佛无甚用处,他周身仍旧有灵力的微光泄出,乍一瞧潋滟不已,绵绵不绝,源源不断。 蓦得,唇边莫名溢出一丝鲜血,江逾白豁得睁开眼,深如云雾墨底的眸子里有着隐隐的疲累与血丝,微微轻喘着,额上细密的水珠缓缓汇聚成汗珠。 他知晓方才是难以聚起精气,脑中的思绪不受控得翻飞着,那些他不曾着意去记的东西仿佛自己生了魂肉一般直往他脑中钻去。 那些不可言说,荒谬至极,荒诞无比的东西。 一时间,头痛欲裂,便岔了气。 江逾白抬手轻拭去唇边的血渍,从榻上站起身,缓步下了踏,行至窗牖边,慢慢架起窗棂推开窗户,遂阖了眼,任外头的凉风钻入屋内,轻扯着他的神思,沐浴着他沉而又沉的肺腑,月影落下,轻轻勾勒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将他长长的眼睫照至一个乌黑的扇形落在眼睑之下,斑驳的月光称得他的面庞仿佛在发光。 少顷,江逾白复掀了眼帘,眸中又是一片清明与漠然,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提起,单手结印,指尖略勾,那原在缓缓倾泻的灵力终于止住了。 月影之下,江逾白眉目沉沉。 不多时,坠兔隐隐似收了光。 他为仙道她为妖,自然不能再被幻境中的幻象迷了心智,他如今该费心的,应该是如何作壁上观幻境,寻不伤几身的破境之法,方是正经。 - 翌日,苏婳婳起了个大早,梳洗毕,交代拂絮将昨夜带回镇在水井里的粽子拿出来复蒸一蒸,这便与拂絮一道往前院正堂去了。 待至正堂前的小院,果然见着道安立身在檐下,垂眸不语的模样。 苏婳婳不动声色地朝道安唤了一声。 道安见状,愕了一瞬,遂行至苏婳婳跟前,“见过殿下。” 苏婳婳强忍了笑意,佯装高深莫测道,“道安,你修道多久了?也不知道心稳是不稳?” 道安不明所以,只道苏婳婳是要问什么要紧的话,遂细细说道,“从小修道,迄今十几年光景,若说稳,自问不曾动过旁心。” 至此,苏婳婳也不再卖关子,朝拂絮挑了眉眼示意,见着拂絮将食盒中的最上头一层盖子掀开,将那肉粽递给道安,遂道,“少师先头说,道心稳当便能用得的。” 言讫,留下不及应的道安,便往正堂檐下去了。 苏婳婳照旧在门外道了一声“少师”,再推门入内。 仍旧是左右一瞧,今日却不见江逾白的身影,连西头的罗汉榻上也不见人,敛着眉头又轻声唤道,“少师?” 若换了平日里,苏婳婳哪里会这样寻人,早就着自己的位子老老实实坐下瞧书了,可许是因着昨夜二人不可言说的事情,各自怀揣了对方的秘密一般,苏婳婳面皮便厚了起来,外间没有,竟还大着胆子去寻掀了幕帘往内间去瞧。 入眼便是清雅的摆陈,再环视四周,果然瞧见了负手立身在窗边的江逾白。 苏婳婳面上一喜,连掩都不曾掩心下的欢喜,三两步至江逾白跟前,“少师。” 随即便见江逾白从窗边回转过身,眉眼微寒,眼尾微睥,又是那样居高临下的神色,苏婳婳原是见惯了的,可今日的眼神却让她生出一种错觉。 眼前的少师倒似是头一回见到的那般冷漠,让她无端心生了三分惧意,心下一回转便想起了昨夜回时江逾白的不适,心头了然,遂蹙了眉头关切道,“少师,可还有不适?” -- 第79页 - 江逾白今日早早便来了正堂,而后便在这处站着。 苏婳婳入小院的脚步声江逾白是听见了的。 他还听见了她唤道安,听见了她与道安说的话,听语态,面上应该还噙了笑意。 但江逾白的面上不曾掠起一丝涟漪,连眼眸都不曾掀一下,只负在身后的指节微微有些发白。 苏婳婳推门入屋,江逾白知晓,原想着她会径直坐在桌案前,毕竟案上还放着她昨日不曾瞧完的书,可她竟会入内间来寻人,这是江逾白不曾想到的。 耳边是她愈来愈近的脚步声,她如今愈发大胆,步履声一声声没有一丝惧意,不多时,脚步声停在他身后。 他听见她唤他,“少师。” 她的眸子乌黑深邃,清澈如水,光华氤氲,许是被他的神态吓到了,眸底是一闪而过的黯然,但不过一瞬,便又是热切非常且灿若繁星一般。 江逾白面色如常,口中疏离道。 “既来晚了为何还不入座。” 说罢,轻甩了衣袖走过苏婳婳身侧,再不曾多瞧她一眼。 - 苏婳婳不明所以,却感受到了江逾白言辞中仿佛透着一丝莫名的不悦,至此,抿了抿唇,夹着脑袋便往外间跑去了,跑过江逾白身侧时,还带着了一阵风,撩开了江逾白的衣摆,倒让江逾白又顿了一顿步子。 苏婳婳坐在桌案前,很是认真得瞧着书册,瞧至不明处,便敛眉细细作想,想明白了便继续往下瞧,想不明白的,便问江逾白。 譬如这处,书上写“夺天地造物之功”、筑基炼丹,便可“长生久视”。 后头还有“召方士千人,读经立著”,“择丹室,禁秽,寻鼎器”诸如此言,说得神乎其神。 “少师,炼丹当真可以得道成仙么?” - 江逾白正垂眸,听着苏婳婳的声音抬起头,映日眼帘的便是苏婳婳不解又迷茫的神情。 他知晓幻境中的这个世界于道法类术很是浅薄,书册上头还停留在妄图以炼丹来得道的法子,实则该以肉为器魂为引,过筑基,修出内丹,而后度过元婴期、洞虚期、空冥期、待至大成期便可渡劫,若能顺利渡劫,方能大道成。 倘或寻捷径,亦可与合欢宗之人双修,以炉鼎辅之,炼精气神,倒也能快一些,却也不过能至空冥期罢了。 这些话,江逾白自觉与苏婳婳无多言的必要,故而只轻声道了一句,“未可知。” 苏婳婳闻言,轻轻点了点头,倒像是了然,“国师在宫内便着意炼丹,我父皇亦很是信任的。” 人难足,得士便想得天下,得天下便想长生,古来如此,原也无甚稀奇。 江逾白如今幻境中的身份到底是国师的师弟,遂听着苏婳婳的声音,倒也不曾辩驳,慢条斯理得将手中的书册翻过一页,算是将这个话头别过了。 - 待外面日头落山,苏婳婳见着江逾白起身,亦噙了笑意跟在江逾白身后,小声道。 “少师,我今日吩咐拂絮做下了您爱吃的。” 说罢,抿了唇微微一笑,一副等着被夸的模样。 这仿佛沉了他二人不可言说的默契,苏婳婳知晓江逾白不会夸她,但若投其所好投至他心上,他的眸子有时会柔软似水,于苏婳婳来说,这便是夸赞。 但今日的江逾白很是反常,听着苏婳婳的话,顿了步子,连头都不曾回,“近来你功课做得好,倒也无甚需我另外再费心力教的。” 说罢,撩开衣摆便朝另一头去了。 - 江逾白的身量高,苏婳婳立身在他身后正努力垫着脚尖蹦跳着玩闹一般,冷不防听见江逾白的声音,面上的笑意一僵,还不及应,便将江逾白转头兀自回了。 苏婳婳不算蠢笨,只是这几日被江逾白另待着,以为自己如同宫里头其他得圣上欢喜的皇子公主一般,得了一点偏爱,毕竟先头他还带她下山。 虽说苏婳婳如今被重新批了命,可才刚批完命便被送来这处圣山了,故而她其实并不曾享受到一个公主合该享受到的一切。 准确来说,她批命之后,头一个正经相处的便是江逾白。 她能感受他从不欢喜她到妥协,她以为那就是如同圣上给予旁的皇子公主的偏爱。 但是今日,江逾白的忽然反颜相向,着实让她手足无措。 他明明知晓她为何想要他每晚去她屋内坐一坐,这原是二人先头都说好的,但他如今拒了她。 不似之前她使性子想要去放花灯瞧龙舟,她能真切感受到他不欲与她多言。 不明,却也无法。 - 拂絮上前来时,正奇怪今日竟不见少师,一转头却见苏婳婳眸中噙着不及掉落的泪珠子,赶忙不动声色得将人迎进去。 待屋内无旁人,方才小声问询,“殿下这是怎的了,少师呢?” 苏婳婳吸了吸鼻子,抬手拭泪,撇了唇角,佯装不在意道,“无事,少师今日有事,快些布膳罢拂絮,我饿了。” 拂絮见状,也不多言,遂朝外头吩咐去了。 在屋内坐着的苏婳婳想了想,又道,“先头替少师备下的吃食,差嬷嬷送一份去罢。” 拂絮应下。 - 拂絮手脚很快,不多时便布好膳食,苏婳婳遣了拂絮,兀自坐在圆桌前,不动筷,有些怔神。 -- 第80页 圆桌上燃了烛火,苏婳婳望着昏黄温热的烛光,下意识慢慢靠近,眸间倒影着烛火的模样,幽深的瞳仁透着无言的无助。 第44章 他没有机会弥补了。…… 苏婳婳不明白为何江逾白忽然好似又变成了从前那个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但她再也没有机会去晓意讨好了,一封丹书快马加鞭送至了道清观,说圣上召公主回。 既召公主回,那身为少师的江逾白自然要一道去皇城的。 先头说让苏婳婳来道清观潜心道法替百姓祈福时,原定是要开了春再回的,可如今千里迢迢过来,不过几月,便要回了,当中缘由,苏婳婳不明所以,却由不得她多言多问。 江逾白倒无甚所谓,于他而言,早些回皇城倒也好,他如今只想破境,在幻境他的灵力反噬得这样厉害,只怕在外头对长缨的封印也有异动,万一长缨破封印而出,后果不堪设想,他如今在幻境中已然待了几月,放眼瞧下去,不知到何时才能破境。 - 对于皇帝的这封急诏,道清观寥寥数人各揣了心思,。 初初苏婳婳心下没来由得有些心慌,仿佛那皇城里有洪水猛兽一般。 比之那个命运皆由国师来批的皇城,她其实更愿意待在道清观,虽说江逾白性子阴晴不定了些,说到底,却不曾害过她,但是那个皇城,林林总总的人,各怀心思,她瞧不明白,甚至在骤然知晓要回程的消息时,有些不知所措。 苏婳婳这几日的愁肠都写在了脸上,拂絮见状,倒是细细宽慰她。 “殿下如今今非昔比,便是回去也是为民祈福而回,量那些人再不敢瞧轻了殿下。” 苏婳婳听来,只默默应下,旁的不曾多言。 - 也不知是这几日江逾白不曾来她屋里,还是因着那道急诏,她已然好几个晚上不曾睡好了。 或在睡梦中惊醒,或整宿整宿翻来覆去睡不好觉,她原想着日间上课业时寻江逾白说一说,但这几日江逾白都不曾再现身,她去了正堂,见着的都是立身在檐下见着她毕恭毕敬行礼的道安。 这夜,苏婳婳再一次从睡梦中惊坐起了身,骤然睁眼,满眼惊恐,额上皆是细密的汗珠,抬了一手轻抚着胸口,她方才做了噩梦,如今腔内一颗心正乱撞着,倒似是下一刻便要从唇口破出一般。 梦里,回皇城的那条路挂满了白绫,纷纷扬扬飘了一路,临近皇城时,那高耸入云的皇城忽得就变了模样,那原本巍峨的城墙似一条蜿蜒盘旋的黑色灵蛇,那城门便成了一个正张开血盆大口等着羔羊入内的舌头,獠牙上渗着绿色的毒液,瘆人非常,她拼命想要回头,拼命求救,但无人应她…… 苏婳婳只着了一件内衫在床沿处坐着,不曾点灯。 稀薄的月影洒落在窗户上,又从窗户的窗格处倾泻而入屋内,落在苏婳婳的床踏之上,映着她那双玉足如雪一般。 良久,苏婳婳随意披了一件外衫起身,小心翼翼避开拂絮推开门去,只听得“吱呀”一声,萧索的夜风裹挟着凉薄的冷意朝她袭来,苏婳婳浑然不觉。 道清观原就无几个人,眼下又是深夜,连回廊的灯都少点了几盏,人影更是没有了,苏婳婳将外衫兜在脑袋上,匆忙往江逾白寝屋那头去。 这路她原是认得的,映着月色,便是低着头都三绕两绕的便到了。 蓦得瞧见江逾白屋中还燃着的烛火,苏婳婳眸中忽得起了热意,她已然许多天不曾见到他了,如今便是站在他屋外,瞧着他屋里不曾熄的烛火的微光,都觉得心下安定。 她知晓,他是顶厉害之人,无所不能。 苏婳婳连顿都不曾顿一步,上前至檐下,正抬手要叩门,便听到“吱呀”一声,屋门竟从内里被打开了,入眼便是身躯高大且凛意非常的江逾白。 “少师……” 几乎是下意识的,眸中不知何时蓄着的泪珠便应声落了下来,倒似是折线的珠子,一颗一颗划过她方才吹了冷风的冰凉的面庞,聚集在下颚处,继而“啪嗒”一声,落在了江逾白寝屋的门槛之上。 两个人,一人在门槛内,一人在门槛外,映着檐下的一盏灯,若明若暗。 - 江逾白今日不曾睡,准确来说,这几日他都不曾正经睡过,要么是干坐着,便是躺着也是时常睁着眼睛等天明。 因着脑中思绪翻飞,先头在衍天宗最简单的打坐静神,如今做起来都有些不易。 今夜的江逾白,在见到苏婳婳之前,已然用足步丈量过了他寝屋的尺寸,亦瞧清了屋内摆着的铜炉上头繁复的花纹,正掀了铜炉盖子突发奇想要瞧一瞧内里的灰渣,便听见外头匆忙而来的脚步声。 不是道安的。 他耳力极好,几乎是一瞬间便知晓屋外是谁人来了,都不曾作想那人为何会在现下这个时辰来,亦不及想那人是不是来寻他的,他便去开门了。 在双手触及门闩的一刻,他是有些懊恼的,实在想不出要见她的理由,与他如今的处境委实相悖。 但他还是拉开了门,便是在开门见着来人梨花带雨的面容的一瞬,他当即蹙起了眉。 他看着苏婳婳唇口微张轻轻喘着,面庞上皆是泪珠,眼眶里还噙着几颗似坠非坠,见着他,幽深的瞳仁好似忽得便亮了,他又瞧见了她眸中燃起的莫名的不知从何而起的希翼。 -- 第81页 屋外凉风肆作,原是夏日里,可那些夜风好似化了形,倒似是成了一只硕大的手,随意撩着她的衣摆,抚弄着她分明方从睡梦中醒来带着几分仓皇纷乱的发丝,为她涕泗滂沱的模样又添了几分惹人怜惜的模样。 饶是如此,江逾白也不过是沉了面,疏离地道了一句。 “何事。” 正这时,面前正仰面瞧着他的苏婳婳迈了一步跨过门槛入了屋勐得将他抱住了。 江逾白倏地愕然,但下一瞬便沉眉抬手欲将苏婳婳推开。 可抬手刚触及到苏婳婳的肩背之时,手心一烫,他这才后知后觉得发现,她今日穿得很是轻薄,外头松松垮垮披着一件外衫,连系带都不曾系,内里便是一件薄如蝉翼的内衫,连件中衣都不曾穿。 她这样软又这样小,嫩藕一般的臂膀紧紧拥着他,将整个身子都贴在他身上,还有眼眶里如今还在落着泪,泪珠滚烫,轻而易举便浸透了他的襕袍。 默了一默,复抬手,终于将她从他的身上剥离。 他居高临下得望着她,心下想好了说辞,正要好好说教一番,不想又被她抢了白。 手心里的她的薄肩正微微轻颤着,不知是因着吹了凉风还是睡梦中喘不上气,他看着她的檀口一张一阖,对他说。 “少师……你带我走罢……” 她的幽深的眸子仿佛会说话,区区几个字罢了,和着她哀哀怯怯的眼神,莫名起了凄入肝脾的错觉。 闻言,江逾白不动声色地退开了一步,眉头仍旧锁着,“何意。” 言讫,便又见苏婳婳亦步亦趋朝他走来,他退一步,她进一步。 可江逾白哪里会容得下这样的事体,忍着噬心之痛,勾了指节便朝苏婳婳一记术法轻轻点了过去。 可饶是这样的术法,仍旧透着迫人的力道,恍若一股朔风直将苏婳婳的面门上散落的发丝扫开,将她原就不曾好好披着的外衫险些击落在地。 外衫迫开的一瞬,雪白潋滟便扑面而来,江逾白倏地撤回术法侧转过身别过眼神,只有垂在身侧的一双手有些不自然得微微蜷曲着。 他朝她道,“究竟何事。” 声音暗哑低沉,似乎还透着一分不耐。 苏婳婳被定在原地,轻易动弹不得,在短短的愕然之后,便又被先头梦魇的事体占据了心腔,因着惊慌失措说出口的话都有些磕磕绊绊。 “少师,方才我做了一个梦,梦里……”苏婳婳有些说不出口,梦里的事体原就怪诞又缥缈,她如何能让面前知人因着她的梦境而违背皇命? “少师,你带我走罢,我害怕……不想回去……” 至最后,苏婳婳已然是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样,泪泗滂沱,她寻不出旁的理由,只有将心头所想合盘脱出,轻颤的声线里满是无助。 下一瞬,江逾白回转过身,眸中仍旧噙着凉薄,他盯着苏婳婳小心翼翼生怕被拒绝却又满是期盼的眼,一字一句道。 “殿下深夜来访,竟说出这些莫名之言,原想着那日在正堂前与殿下便说清楚了,哪知殿下这般不自知且不自重,怕是拎不清我与殿下之间的关系。” “既不清,我便点你一点,殿下身负皇命来此处潜道,殿下唤我一声少师,我不过在行授人之责罢了。” “夜深了,殿下请回,今日谬言,我不曾听过。” 说罢,又是一道术法朝苏婳婳点去,直将苏婳婳送出了屋门轻轻落在院中。 随后一挥手,“哐”,屋门紧闭。 蓦得,江逾白心头一顿,随即一阵绞痛,想来方才频繁使用道术的噬心之痛。 江逾白朝屋内转过身,正要行至桌案前,再打坐运气调息一番。 可,一阖眼便能瞧见方才透过门缝,苏婳婳无措的沁着泪珠的眸中原还亮着的星星点点希翼的火苗儿忽得便灭了,眉眼间满是失望,眼帘落下,掩住了他不及瞧清的哀哀欲绝之态。 还有她不曾好好穿鞋袜的一双玉足,空旷的裤腿之下两条藕段的小腿正被凉风肆意吹着。 江逾白倏地睁开眼,眼底是隐隐的血丝,他忽然觉得苏婳婳今日穿得这样单薄,便是夏日里夜晚风也是凉的,他便是要将二人撇开关系,亦该先将她送回她的厢房才是。 想罢,江逾白索性起身,正要推门出去。 江逾白如今不知晓,他先头所言的字字句句,不仅仅是疏离,于苏婳婳而言,仿佛成了利刃,一刀一刀划开的不是她二人之间的分界线,而是凌迟一般。 但—— 他没有机会弥补了。 在他要碰到屋门的一瞬,周边的一切忽然飞速旋转着,幻境的世界仿佛在这一刻被触发了什么,周遭是光怪陆离的景象匆匆而过,随即蓦得变得雪白骤亮,刺眼无比。 而后光亮褪去,再睁眼,一条桌案,一柄香炉,但不是道清观了。 第45章 与她一处时,能不能让她…… 江逾白在屋内站定身形,有些顿木地望着周身的陈设,神思却好似还沉在先头那一闪而过的光怪陆离的景象中不曾抽出,泛着难以难说的隐隐昏聩之感。 不知幻境又将他带到了何处,那苏婳婳呢,穿得那样单薄,才刚风有些凉,她可有回她的厢房去。 江逾白蓦得想起先头苏婳婳那煞白的面孔绝望砭骨的眼眸,没来由得心下一窒,好似有人用手将他的心窍紧紧攥住,骤痛袭来,一时间连立身都立不住,迫他微微弯了弯腰。 -- 第82页 但很快,疼痛便又如来时那般悄无声息得消失殆尽了。 江逾白气息微沉,缓缓直起腰,却还不及细细打量着周边的东西,就听见屋外有人叩门。 “笃笃”两声,很轻。 “少师,国师至。”是道安的声音。 江逾白轻蹙了眉头,缓步行至门口,抬手拉开了略有些厚重的屋门,只听得“吱呀”一声,屋门缓缓嚯开,他的视线越过檐下的道安,落在了屋门外头陌生的红墙黛瓦。 外头艳阳高照,耀眼的日光将曲折幽深的回廊上头架着的繁复的雀拱描绘出奇异的影子来,晦暗的倒影落在青乌的石阶上,瞬间便融了进去,倒似那高高翘起的廊檐是吃影子的鬼怪。 不过瞧一瞧,都觉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竟已回了皇城了。 江逾白这才慢慢收回视线,落在了正伛偻着背脊立在道安身前的一个老者身上,想来这就是道安口中的国师,亦是替苏婳婳重新批了命说她能护民生保龙脉的国师。 可,一个人的刁滑与伪善当真是藏不住,饶这位道貌岸然的国师面色如何慈霭,那无三两肉的面上时时刻刻都挂着几分笑意,只稍一眼,江逾白便好似从他沟壑纵横的脸上瞧透了,没来由得沉眉,道了一句。 “何事。” 那国师地位尊崇,显然没有想到眼前这位多年不见的师弟骤然见他竟是这样一幅模样,不见礼不拜不作揖也就罢了,竟连起码的恭敬也无,面上的笑意竟险些挂不住,下意识朝微微转身朝身后的道安望去,遂转头朝江逾白笑道。 “多年不见,师弟不寻我入屋去坐一坐?” 因着江逾白身量高,国师说罢,便言笑晏晏得被迫仰面望着他。 哪里知晓江逾白竟连装相都不曾装一装,立身一动不动,堪堪挡住了门口,言外之意,自然是不想国师入内,更不欲与他寒暄,遂又启了薄唇,语气微沉,透着些不耐,“若有事,眼下说也是一样。” 至此,国师面上抽了抽,朝身后的道安动了动手指示意他离远些。 道安见状,抬眸朝江逾白递了一眼,待见着江逾白朝他示意,这才后退至院中。 国师这才干笑着,“师弟的道童于师弟当真是忠心耿耿。” 可话说出口,江逾白连正眼都不曾瞧他,脸上不免难看了起来,眼下四处已无外人,这位国师倒也再不必装,遂压低了声线道,“多年不见,师弟作想得如何?可要与我联手?” 国师说话很是小心,抬了一手轻掩着唇口,用只有他二人能听得见的声音将话说出口。 可他这样“兴师动众”,得到的却不过是江逾白微微低下眉眼朝他睥睨着。 国师一抬头,便见着了江逾白那寒凉蚀骨又疏离万分的眼神,如今他分明已贵为国师,得圣上器重,在宫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说呼风唤雨也不为过,却被这位常年居住在深山小他几十岁的师弟的一个眼神给惊骇住了。 更让他想不明白的,这样年轻的师弟,如何会有那勘破山河的眼神,让他这个做国师的额上没来由得沁了汗。 在江逾白漠然眼眸的威压之下,国师有些狼狈得低下头,嘴角抽搐着,透着些许恨恨然道。 “你此次肯做公主少师,肯上道清观教学,如今肯随公主一齐入皇宫,我原以为你是识了抬举,既这般,你好自为之。” 说罢,一甩宽袖,转身便从台阶上下去,走了两步,顿了顿,复回头,再张口,可没有什么同门情谊,用只有二人的声音嗤笑道,“且看罢,有你后悔的时候。” 至此,步履阑珊下了台阶,很快融入了幽深曲折的回廊之下,不多时,便没了身影。 这头江逾白不过睥了一眼国师的背影,单手负在身后迈过门槛跨步至门口的檐下,默了默,朝道安示意。 道安忙上前,垂着脑袋,只当国师方才走,江逾白有什么要紧的吩咐,竖起耳朵仔细听着,生怕遗漏了什么。 - 方才国师说了什么,江逾白其实都不曾用心去听,他那样的身份能立在他跟前与他说话,都是几辈子上香修来的,但有一句,江逾白听明白了。 “如今肯随公主一齐入皇宫。” 这么说来,苏婳婳亦安全回了宫。 想至此,江逾白心头莫名空悬着的一口气终渐渐下落。 原是将道安唤来,想问询一番苏婳婳的近况,可眼下道安就站在他眼前,话至嘴边倒不知要如何说了。 于幻境中,算上从道清观回皇城的路程,再瞧如今的天,先头之事怕已然过了许久,但对于江逾白而言,绵软馨香萦回不止分明就在不久前。 他自然知晓先头他的话有多伤人,苏婳婳眼中的失望与落魄他全然瞧懂了的,去体会一只妖物的心境这样的事体说出来委实太过荒谬。 饶她因着旁的什么不想回皇城,与他又有何干呢?与他破境又有何干呢? 何况,他已然知晓她如今安全回了皇城,国师刁滑,想来是为着在圣上跟前得脸,故而将苏婳婳作为一颗青云直上的棋子跳板,重新替她批命,以此来剑走偏锋获得圣上的信任,既如此,她回宫后,再不济,也不会如同之前一般难熬了。 望着眼前正低着脑袋不语、等着听他吩咐的道安,江逾白眸光动了动,许久,才寻了个还不算突兀的借口,缓缓道。 -- 第83页 “既回了宫,她先头课业呢,如何了。” 这个“她”是谁人,道安自然知晓,但江逾白这话问得很隐晦,道安自然似懂非懂,小心翼翼琢磨着,一边思虑一边回道。 “圣上身子有恙,殿下一回宫便被召去侍疾了,如今早课怕是不能如期来上,但殿下勤恳,想来在人后定然会秉烛苦读的。” 闻言,江逾白冷不防勾了唇角浅浅笑出了声。 她哪里是会在人后秉烛夜读之人,她惯是会自寻着懒去偷的,每日于他的吃食上头倒是很费心,若说到瞧书,便只有瞧话本子时耐心好些。 江逾白忽得想起之前在道清观时的日子,苏婳婳头一回上早课时,堪堪不过晌午,日头一晒她便能堂而皇之撇着脑袋支着手肘眯着眼睡着了,当真是…… 江逾白失笑地摇了摇头,随即在道安震惊于自家主子脸上也是会有笑意的眼神中,正转身要回屋。 却听见道安又自言自语了一句,“可惜了了。” 江逾白顿了步子,侧眸复朝道安望去,不曾开口。 道安如何瞧不出来自家主子眼眸中的意思,那便是问他“何事可惜。” 道安只当江逾白如今心情好,毕竟才刚还笑过的,遂挠了挠头,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大着胆子揶揄道,“少师不曾听说么?静瑶殿下分明是因着南安小王爷求娶,圣上匆忙让回,想来是想让他二人见一见,可如今殿下正侍疾呢,怕是要好事多磨了。” 说罢,唇口的笑意更甚,道安与苏婳婳在道清观中那些时日的相处下来,知晓苏婳婳的本性如何,眼下听着她的事,心下自然是一百个盼着她好,正肆意之际,冷不防便撞进了江逾白冷然的眸色中,当即一骇,噤若寒蝉,遂低下脑袋,暗骂自己太过妄为,竟因着方才瞧自家主子脸上有了一丁点笑意便忘了规矩,如今竟敢堂而皇之揶揄起圣上与殿下,忙缩着脑袋,磕磕绊绊道,“少师莫生气,是我错了,不该妄议。” “你知道便好。” 江逾白难得厉色,道安的脑袋埋得更深。 - 是夜,案几上摆着的铜炉有青烟缓缓飘出。 正在案前打坐的江逾白唿吸微沉,已入冥境一般。 如今既回了皇城,那便说明幻境已然有了进展,至此,那他先头作壁上观的想法便不曾有错。 夜色渐浓,不知何时江逾白缓缓睁开了眼,屋内只亮着一盏烛火,微弱的烛光轻轻浅浅照亮着不足三寸之地,唯有窗头挂着的明月蟾光若现。 银纱轻落,栖在江逾白长长的眼睫上,盖住了他的眼眸,让人瞧不出神色。 他原还想着,她身有业障,如今不知能不能安眠。 却不过一瞬,便又想起日间道安的话来。 也不知那个南安小王爷是个什么模样的人,与她一处时,能不能让她安睡…… 江逾白面色分明如常,连一丝涟漪都不曾掀起,只膝上修劲的指节微微作拢,骨节隐隐发白。 第46章 天上地下,便没有比他相…… 这一夜江逾白又不曾睡,他在屋内坐了半宿,至深夜,屋外忽得传出吵闹的声音。 敛了眉头,江逾白朝外喊了一声,“道安。” 无人应。 索性站起身,行至屋门口推开门,不远处的宫殿竟亮着烛火,轻轻浅浅的有笑声传来,依着火光,江逾白一步步慢慢循了上去,路上碰到了一众宫人。 见着他,宫人们皆停下步子,毕恭毕敬道了一声少师。 宫人们手中皆捧着大大小小的锦盒,江逾白淡漠地瞥了一眼,锦盒各个描龙绘凤,镶金攒银,极尽奢华,为首的那只锦盒上头还镶了八颗硕大无比的南珠,月色之下,发出幽幽晦暗的灰色光芒。 锦盒内隐隐透出刺鼻的味道,不用瞧便知晓,是已然淬了火的朱砂,剧毒之物,想来是那国师大半夜炼出来了什么丹药来掩人耳目,故而这般大张旗鼓。 既弄清楚了夜里无端吵闹的缘由,江逾白连步子都不曾顿一下,转过身便又朝他的住所去了,许是想起了什么,忽得又朝身后问道。 “国师既炼出了丹药,圣上的身子想来合该好些了罢?” “这个是自然,圣上有天道保佑。”为首的宫人垂首答着。 文坛,江逾白复转身朝内去了。 风清月皎之下的江逾白身躯凛凛,身后立身站着落成一排弯着腰不敢轻易抬头手举锦盒的宫人们。 银白的月色将江逾白身上的宽袍镀上了一层轻纱,皑皑似雪,远瞧着像是在发光一般,宫人们手中刺金裹朱的锦盒便像是白雪中洒落的星星点点的辰光,诡异又耀人。 待见不得江逾白的背影,宫人们才有转过身行在陇长的宫道之上,小心翼翼得将手中的锦盒端得更稳当一些,为首之人口中轻斥着,“都小心着些罢,若洒了,仔细你们的脑袋。” - 回去的路上,江逾白碰到了睡梦中起身起慢了的道安。 “少师,怎的出来了?” 江逾白不曾理,径直回到屋中,方才教凉风吹过,眼下自然没有睡意。 阖了屋门,在屋内漫无目的地转了一圈,遂又慢慢行至窗牖边,撑起窗棂朝外头望着。 圣上既好了,那她应该不用再侍疾了。 眼下合该已然回了她自己的住处,说不定已然睡了。 -- 第84页 只不知,睡得好不好。 江逾白一手负在身后,五指微微摩挲着掌心,眼神深邃而悠远。 既不用侍疾,那明日便要上早课了。 - 翌日,江逾白早早起了身,他原也没睡,临出屋门时,许是为着弥补那晚不曾说出口的歉意,他从床头抄起昨夜选的一本话本子,讲神怪的,他记得苏婳婳喜欢瞧这个。 出了屋,外头的天却不大好,眼瞧着天边的西头正缓缓聚起一团乌云,黑压压的踏着磅礴的气势往东面游憩而来,不多时,周遭便已然是天昏地暗之态了。 狂风大作,将他的衣摆呼啸而已,直将其吹得飒飒作响。 江逾白敛了眉,下意识要抬指掐六爻,却在两指相叩的一瞬顿住了,而后松开指尖负手,再无人比他更了解缚魂灯了。 缚魂灯结出的幻境与普通的幻境绝不相同,这个幻境又是被七尾献祭了的,怨念深重,若他一不小心深陷其中,稍有不慎,便极有可能永坠幻境。 “道安。” 江逾白沉声唤了一声,这一回道安不曾睡过,不多时便跑至江逾白身侧,“少师。” “既回了皇城,早课在何处上。” 道安闻言,心下回转了一番才明白江逾白问的是什么,细细说明的位置,又走在江逾白身侧,替他引着路。 一路上道安叽叽喳喳说着昨夜他后半夜不曾睡觉的见闻,“国师好生厉害,竟炼出了九转回魂丹,差人连夜便送去给了圣上,如今圣上想来也大好了。” “少师眼下去清安殿,昨夜却不曾听闻殿下回来的消息,不过深宫内院的事,便是回了她的寝宫也未必会有话传出来,不过按殿下的习性,这几日这样劳累,如今怕还睡着呢。” 话说至后头,道安脸上透着笑意。 自回了皇城他便不曾见过苏婳婳了,难免有些记挂的,若圣上大好了,那以后又是日日能上早课,身侧的江逾白面上亦能好看一些,他做道童的,日子亦能过得舒心一些。 江逾白与道安在长长的宫道上行了许久,绕过三两个御花园,行过几条深深的回廊,又路过几座宫殿,一路上还遇着了不少见着江逾白面貌的围拥在一处悉悉索索满眼崇拜爱慕的宫人。 “快瞧,这便是国师的师弟。” “天爷呀,我单知道世上有神仙,怎的如今神仙就在眼前么?” “谁说不是呢,原当国师的师弟合该是个小老头才是,怎的这样年轻?” “这你便有所不知,国师炼出了长生的丹药,想来这位少师也是有几分本事的,既如此,永葆青春想来不在话下?” “你是说,他皮相瞧着年轻,年岁却与国师差不多么?” “咦,这般说来,是老了些,还是南安小王爷意气风发。” …… 江逾白面皮子生得极好,天上地下,便没有比他相貌更好的男子。 不过,这些宫人的声音,和着呜咽的风声,如今江逾白听来只觉聒噪。 不自觉脚步便快了一些,身后的道安忙抬腿跟上,方才宫人们所言,江逾白听见了,他自然也听见了,谁也不欢喜旁人夸别人贬低自己的,遂宽慰道,“少师莫信她们的,她们哪知晓内情,先头静瑶殿下还与我说过,少师便是天上地下少的男子。” “什么南安小王爷,怕还是个毛头小子,哪里比得上少师成熟稳重。” 道安絮絮说得正起劲,却觉周身的气压莫名低了,忙噤了声,悄么儿抬眼去瞧眼前之人,却也不过瞧见江逾白迎风而起摇曳摆动的宽袖,旁的便再不得见了。 - 二人行了一路,待至清安殿时,果不其然,不曾见到苏婳婳,却见到了另一个人—— 南安小王爷。 这一见,道安心头忍不住道,果然是神采飞扬风度翩翩,年岁上一瞧便是与静瑶殿下相仿的,是个身姿挺拔的少年郎。 那南安小王爷原立身在清安殿外的檐下,见着江逾白来,不过顿了一瞬,便跑上前来毕恭毕敬地行李。 “见过少师。”敛了襟顿着首不曾起。 江逾白见状,面色微沉,道安忙提醒,只道是南安小王爷。 至此,江逾白面色更沉了些,不开口,也不叫起,丢下弯着腰的小王爷,径直迈过高高的门槛入了清安殿。 这小王爷有些莫名,却也随之直起了身,跟在江逾白身后迈入了清安殿。 清安殿面阔十丈,柱高九尺余,殿内雕栏玉砌,横梁高悬,堂内置一赤铜炉鼎,青烟袅袅,另有一长案,案上玉杵余丹与一青铜香炉。 小王爷望着身边道气凛然的模样,遂朝江逾白又作了一揖,道。 “今日贸然前来,多有叨扰,昨夜听闻圣上大好,今日一早便请了旨意入宫,一来,想谢过少师为圣上之龙体康健所行,二来,亦是想一道潜心道法护圣上龙体。” 至此,江逾白终于回转过身,望着面前这个南安小王爷。 他方才的冠冕堂皇之言他自然是听懂了,想来是昨夜听闻圣上大好,这位小王爷亦打听好了苏婳婳先头的行踪,知晓她既不用侍疾便要来上早课。 既如此,不用另请旨意,耍了个小聪明便能与苏婳婳相见,二人一道在他这处“潜心修道”,保不齐便生了晓意之情。 江逾白不大喜欢这样的感觉,有一种被人算计到脑袋上的感觉,若换作在衍天宗里,定然将这位小王爷从殿内斥出,可如今…… -- 第85页 江逾白漠然的视线落在了这位南安小王爷身上,模样还算周正,却也无甚稀奇,皮囊原就是最不要紧的,置于年岁,瞧着年岁不过才刚弱冠,正是轻浮不服管教的年岁,还有一头,心思太重了些,昨儿夜里才出的消息,今日一大早便能候在清安殿外,这样早,也不知旨意是问谁人请的,再说这小王爷的名号,从了父罢了,单拎出来半点没有可以打眼之处。 不过略略瞧了一眼,这位南安小王爷在江逾白心下便已然是泯然众人矣。 却不过一瞬,江逾白面色渐凝。 泯然谁人,与他何干。 他有何立场去评说这些。 遂垂了眸,掩住了连他自己都不曾发觉的隐隐落寞之感,启唇轻声道。 “小王爷有心。” 那头的小王爷早早听闻这位公主少师不苟言笑,如今瞧着果然不假,当真是半点情面也不讲,索性他今日不是为着潜心道法而来,故而这位少师什么面色,当真算不得要紧,索性是让他起了。 至此,毕恭毕敬道了谢,兀自寻了一张近屋门的位子坐下了。 江逾白见状,眉眼跳了一跳,不曾多言。 那小王爷面上言笑晏晏,当真是闲不住,寻着话头道,“听闻少师与静瑶殿下在道清观时于道法很有造诣,此次圣上龙体有恙,便是多亏了小殿下侍疾有功,又有国师的丹药,双管齐下,圣上才这般快大好了。” 小王爷絮絮说了许多,江逾白却不曾理。 至此,小王爷也觉无趣,二人便这般相对无言地坐在殿下,不约而同地将视线落在了殿外的小院,瞧着那头的回廊。 他们在等苏婳婳,外头烈风萧索,今日天不大好,原没有日头,可候至天色渐暗,都不曾见到人…… 第47章 (二更)透着荒诞淫靡……… 天色沉沉,今日原就没有日头,如今天一暗,更是狂风大作。 眼下垂眸不语的江逾白眼尾无意中瞥见那小王爷因着不曾如愿见到苏婳婳之面而面露失望之色来,心头竟还有隐隐的愉悦,他原不大用吃食,苏婳婳在时便有她哄着去用,这几日不曾见着她,他的吃食全是为着眼下幻境中的身躯维持罢了,但那小王爷不同,人用五谷杂粮,这样枯坐了一整日,小王爷自然腹中饥饿,难免面露略略的狼狈之色。 江逾白正眼都不曾去瞧小王爷,指尖轻拍了拍衣袂,站起身信步便朝殿外去了,全然不理身后的小王爷如何无措。 回去的路上,朔风烈烈,衣摆飒飒,道安跟在江逾白左后侧方,道,“殿下这几日劳累,怕是眼下还睡着呢。” 江逾白不曾应声,不过却深以为然,她有多嗜睡,怕是无人比他更知晓了。 那时他还日日去她屋里时,听着声,她不过头两日翻来覆去入睡晚了些,后头皆是沾了枕头便能沉缓了唿吸,半点避讳也无。 想至此,饶是如今这天色这般反常,江逾白面上却亦露出了难得的不易察觉的浅浅笑意。 - 入夜,生生灯火,明暗无辙。 在屋内坐久了,江逾白听着外头的呼啸而过的风声,一颗心便莫名的渐渐下沉。 这样的天,也不知苏婳婳睡不睡得好。 心下略有不宁,可为着这一茬兀自去瞧她,忒荒诞了些。 复起身,行至窗边,推开窗牖,霎时,那狂作的夜风蓦得便将那窗户吹得啪啪作响。 江逾白敛了眉头,默了默,抬手掐诀测起六爻来,不曾想,术法才刚冒了个头,比之先头的噬心之痛更痛千万分的痛楚在这一瞬间朝他袭来,一时不及应,竟痛得弯下了背脊。 蹙眉沉了片刻,再掀眼帘,眸中透着肃杀冷凝。 江逾白心下莫名踱起了边鼓,忍了心头萦绕的难以褪去的痛意,掐指踏上了夜空。 今夜没有月亮,皇城里头本是一片漆黑的,可往足下瞧去,长长的宫廊,殿宇的檐下皆点了红色的灯笼,可灯笼因着大风歪七扭八,骤然一瞧,灯火通明之下将整个皇城称得巍峨又冷寒。 江逾白于皇城是陌生的,不过是依着本能,他记得她先头是住在冷宫的,掐诀闪身至冷宫。 整个皇城皆是彩灯万盏熠霞流之态,独独这里一团漆黑。 江逾白沉了眉,落在院中,瞧着这似是荒废了几月的小院,心窍开始“咚咚”得不受控地跳着,连唇口溢出的唿吸都些微急促了一些。 忽得,脑中一闪,江逾白这才后知后觉得想起,她被重新批了命,如何会再住在这处冷宫,想罢,江逾白一颗心才渐安,连瞧着周围蒙尘落灰的一切都带着三分温醇浥浥之色,心隙入水,温澜潮生。 下意识地推开门,屋内挂了尘埃的摆设物件便入了眼,江逾白也不知他如今是在做什么,只是瞧着这些,脑中翩翩不觉,忽得,一张磕了一小块的桌角映入眼帘,江逾白勾了唇角,像是瞧见了苏婳婳在这处如何顽皮过一般,这几日积压在心头莫名的空荡荡排揎之处仿佛有水流淙淙而入,原杂乱无章的心跳眼下如温柔的波浪,缓缓拍着岸边的潮水。 未几,江逾白再一次跨步出了屋,他忽然想见一见她,不单是为着去瞧瞧她没有了他如今能不能安睡,还有那晚不曾言说出口的歉意,还有其他什么难以言说的东西,此刻就在他的心头萦绕,但有一点,他真的想见一见她。 -- 第86页 江逾白掐诀再一次悬于半空,在晦暗的皇城中细细搜寻着,如今这样晚去问道安自然不妥,可茫茫皇城,去何处寻苏婳婳的寝殿? - 道安正在熟睡,冷不防有人在屋门外唤他,“道安。” 忽得从床榻上坐起身,只觉这个声音似是他家主子的,可如今的声音分明是在门外,道安不可置信得跑至屋门,将门打开,便见江逾白肃然立身在他眼下,当即骇得显得站不住。 “少师……” - 江逾白终在道安那头问到了苏婳婳的寝殿,可在他忍着噬心之痛掐诀踏上宫殿的琉璃屋顶时,却有一瞬的异样甫上心头。 宫殿鸦默雀静,却没有苏婳婳的气息。 江逾白的心蓦得往下一沉,不顾噬心之痛,又化了一道术法细细探寻着宫殿的每一处,银白的灵气化作了玉质的细线一般在宫殿的廊柱雕栋轻抚着。 殿内太过安静,好似所有的宫人都睡下了。 未几,江逾白收回术法,许是因着反噬的剧烈疼痛,额上沁了一层细密的汗,这处宫殿没有苏婳婳,拂絮亦不在。 江逾白沉了眉,心头回转着,随即又想到,许是苏婳婳眼下还宿在圣上那处。 这点子想法便像是如今晦暗的天色中亮起了一盏微弱的灯火,将他混乱的心跳略平息了一瞬。 江逾白转过身,行在殿内小院的小径上,这座宫殿奢华又繁复,仿佛是为着弥补苏婳婳从前在冷宫时的日子,宫殿内处处透着雍容与堂皇。 他想起从前在道清观时的打扮,每每见她,鬓间不过是一朵绒花,称着一双明媚非常的眼眸,清雅又妖冶,与眼下的雕梁画栋有些格格不入。 江逾白行过小院,正要掐诀,忽得,院中错落的鹅卵石小径旁有什么物件闪了一下。 蓦得,江逾白一颗心“咯噔”了一下,面色一凛,眸中竟带着几分不自然的茫然之色。 行迈靡靡至小径旁,看着落在尘泥中的物件,下意识咽了口水,而后缓缓弯下腰低下身子,伸手从污秽的泥中将物件捡起。 透着一丝小心翼翼与莫名的迟钝,江逾白眉间紧蹙着,抬了另一只手将落在上头的污泥缓缓擦拭干净,终于,物件露出了它本来的面貌。 一枚金蝉绿叶簪,许是摔在地上时磕在了鹅卵石上头,断了一只翅膀,江逾白后知后觉得轻抚上断口处,锐利无比,瞬然,一滴血珠从江逾白的指尖涌出,血珠肆意弥漫,那通体碧绿的金蝉染上了血污,江逾白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遂有些违和得手忙脚乱得抬了手想去擦拭。 蓦得,有一颗冰凉的雪珠落在江逾白的手背之上,瞬然消融开,化作了一枚水珠,这喧嚣怒吼了一天一夜的天终于在这一刻倾泻了出来。 夏日里,皇城竟飘起了雪。 江逾白定然仰面,任由雪花落在他冰凉的面颊之上,遂木然地抬了手去触碰,待那透骨的凉意裹挟着凉风融入他的指尖时,忽得,江逾白心头似遭了一记重击,甚至只来得及从唇口溢出一声轻而又轻的轻吟,江逾白整个身子便似站不住一般卷缩起来。 破裂的金蝉绿叶簪子被紧紧攥在手心中,锋利的刃口割破了掌心,江逾白仿佛浑然不觉,面上仍是沉沉若水的模样,只有唇口溢出的轻喘在告诉旁人,剧烈的疼痛,正在侵蚀他。 脑中闪过许许多多的事情,那些原毫不相干的画面如今竟奇异得串联在一起,江逾白头痛欲裂,这些光怪陆离的景象中,有一个画面让他的身子都忍不住轻颤起来。 是那晚在道清观,门缝中被他匆忙睥过一眼的哭得梨花带雨的苏婳婳,面上透着的绝望。 如今这骇人的绝望仿佛化作了利刃,都不曾打过招呼,便破开他的皮肉,直朝他的心窍刺来。 江逾白趔趄着步子,身形摇晃,堪堪扶住回廊的廊柱才稳住身形,缓了又缓。 周遭雪花飘散,凉意直钻心窍,江逾白的一颗心狂跳着,仿佛下一刻便要从他的喉间破口而出。 下一刻,江逾白掐诀,一阵雪花飘过,再睁眼,已然至了圣上的寝殿,富丽堂皇,入眼皆是耀眼的明黄,瞧着高高在上,恍若神祗,透着荒诞淫靡…… 第48章 似呢喃,似困咒。 殿内四角摆着仕女跪地青铜烛台,手中托着烛心,烛火微亮,将殿内的陈设照得仿佛镀上了一层若有似无的金。 金丝楠木雕花缠玉三开屏风后头是一张龙榻,明黄色的帐幔一头被床钩钩着,另一头便轻巧得耷拉在床沿,床沿旁正立身站着一个人,面上带着谄媚的笑,小心翼翼得等着床榻上躺着的人唤他:“禄禧。” “奴婢在。”那人嗓子奸细,一听着声便知晓是个胯丨下无三两肉的。 床榻上躺着的正是圣上,只见圣上眉头微蹙,似有什么烦心的事体,只有面上透着的诡异的红润。 那禄禧见状,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圣上可是为着何时报静瑶殿下病逝的消息而劳心?” 帐内之人没有应,只有一声沉而浊的喘气声。 “殿下既去了那也是死得其所,圣上心头莫要牵挂了。” “朕,倒觉有些亏欠于她。”圣上终于开了口,可面上瞧来却无悲泣之色,只是微眯着眼,享受到丹药的后劲,有些飘飘然。 “圣上心善,竟还为着个妖物托生的东西不舍,她本就不祥,克死生母,是国师发现她的血有奇效这才寻个由头留她至今,若非如此,早就在冷宫就将她处死了。” -- 第87页 “原派她去道清观潜心道法便是为着将她身上的浊气污秽好生去一去,先头您染恙,这才将她提前召回了,她命该如此,您何须挂怀。” “何况,为圣上之龙体有功建,是那妖孽的福分。” “至于何时发消息,只说是先头侍疾劳累了,听闻她原就有旧疾,这般打发了便好。” 能在圣上跟前伺候的,都是个人精,圣上先头所言,哪里真的是觉对苏婳婳有亏欠,不过是想落个情深义重父慈子不孝的名声罢了,如今禄禧将宽心的话说得差不多了,眼波微动,转头便说起了旁的,“多亏了国师,将她的血炼成了丹药,瞧您眼下这气色,倒如二十年前似的。” 说罢,眸中全然是羡慕之色。 龙榻上之人闻言,顿时来了劲头,挣扎着要从床榻上爬起身。 只见床榻上伸出一口形容枯槁的手,颤颤巍巍的手背上青筋满布,褐色的斑点更是随处可见,继而便听见那人沙哑又滑稽的声音。 “当真?快,拿镜子来瞧一瞧,快!” 禄禧闻言,含笑应下,转头便去拿镜子,口中还不停得夸赞道,“自然是真的,奴婢哪里敢骗您啊,奴婢瞧着,明儿便能让贵妃娘娘前来伺候了。” 说罢,口中噙着讨好又瘆人非常的笑意,行至台前,禄禧正要将沉重非常的铜镜拿起,冷不防在铜镜里头看见一人正立身在帷幔后头,眼神冷凝骇人,面色苍白,正直勾勾地望着他。 蓦得,禄禧“啊”的一声,手中一松,那铜镜便摔倒在地,滚了两圈至那人的足边才停住,上头被捶打过千百遍的铜片被这么一摔便显得有些凹凸不平,骤然一瞧,镜中那人的脸透着怪异的肃杀之气。 到底是在圣上跟前当差的,便是在殿内瞧见了这样险些吓破胆的一幕,不过一瞬,便又能强自镇定,只见禄禧颤巍得抬起兰花指,朝那人一点,“大胆,擅闯圣上寝宫,该当何罪!” 此时,正躺在床榻之上的圣上自然也听见了声响,颤微着声线,从床榻上挣扎着坐起身,又从帐幔里探出身子,“谁?!” 话说出口,却无半点威严,惊慌又无比。 至此,金色楠木屏风后头的身影朝前迈了一步,从阴影中现出真身,正是江逾白。 他肌肤本就透着白皙,可如今瞧着,眸中皆是违戾之色,面上的白眼下在昏黄的烛光之下如鬼魅一般。 煞白,肃然。 - 屋内静地恍若针落,倒是禄禧先反应过来,怔楞了一瞬,待瞧清了来人,心下回转之际,便展颜谄媚道,“原是少师。” 听着禄禧的声儿,那惊慌失措的圣上狂跳的心亦随之安定了下来,屋内陷入了诡异的安静。 望着不发一言的江逾白,因着不知其用意,禄禧又出声,“少师先头教导静瑶殿下很是辛苦,今日漏液前来……” 后头不曾说完的话,禄禧再也说不出口了,因着江逾白已然用术法,捏着他的脖颈,隔空横臂将他整个人提了起来,眸中冷凝。 禄禧被扼住了脖颈,不住得想要求饶,却只有混着口水的“咯咯”之声从喉间发出,一只手张牙舞爪在空中乱舞着,另一只手自己按住自己的脖颈处,仿佛那里有一双无形的手,将他喉间仅剩的薄稀的空气全部挤了出去。 双腿踢蹬着眼睛瞪如铜铃,不多时,脑袋一歪,便昏了过去。 另一头的圣上见状,后知后觉得再次仓皇起来,摇摇晃晃要从床榻上起来,却被江逾白回身一个眼神吓得瘫在了榻上,他不明所以,不知眼前这个分明为国师师弟的人是如何悄无声息破开外头无数看守入内而来,又是如何轻而易举拧断了他身边内侍监的脖子。 眼下由不得他想那许多,因着巨大的惊吓口中哆嗦道,“少师……有话好好说便是了……” 可望着江逾白朝他一步步走来,越来越近,眸中寒凉无比,再也克制不住,沙哑着嗓子妄图朝外间喊着,“来人……来人呐……” 但,随着江逾白愈来愈近,强大的压迫感将他震得连话都说不出口,喉间不住得滚动着,语无伦次地求饶,“少师……是朕疏漏了……” “朕认命你为国师!对!国师!” “让你与你师兄平起平坐!” 圣上惊慌无比,巨大的恐惧笼罩了他,江逾白无声的威压让他险些喘不过气来。 终于,在江逾白立身在床踏之上,圣上听见了他朝他开口,问他,苏婳婳是如何死的。 圣上眸中露出不可置信,试探道,“少师为了她?朕亦舍不下她,那几日在朕这处侍疾时她很是乖巧,国师说要将她入药……朕……朕……” 说至后头,已然呜咽着泣不成声,但江逾白知晓,这不是在哭苏婳婳,这不过是因着巨大的恐惧,口不择言罢了,说至后头,竟又转了话头,“少师何必如此……若想要什么,尽管说与朕便是了,若是想要与国师一般长生,想要分一杯羹,想来国师那头还有丹药剩下的……” - 江逾白今日原就是来圣上的寝殿寻人,却在屋梁之上听见了禄禧说苏婳婳称之为父皇之人的说辞,伪善,阴冷,这里不似是皇城,恍若人间炼狱一般。 骤然听见那些,江逾白险些站不住,喉间不住得滚动着,心窍剧痛袭来,兀自忍下痛意整个身子都微微激颤着,垂在身侧的手下意识得握拢成拳,手背的骨节隐隐发白,那嵌在掌心的金簪残片深深扎入,一滴一滴的血顺着手背的纹路缓缓滴落。 -- 第88页 他心头坠痛,仿佛有人破开他的胸腔死死攥住了他的心窍,他用术法,死命得捏住禄禧的脖颈,剧烈的痛意让他险些晕厥过去,脑中神思已然开始顿木。 浑噩,昏聩。 他行至圣上跟前,问他苏婳婳究竟是如何死的,他看着身上的口一张一合,不知所谓,聒噪无比,他甚至险些听不明白从这个男人口中吐出的字眼一个个皆是什么意思。 他想拧断他的脖子,但他知晓他不能,最后一丝神思在提醒他,如今他是在幻境,他还要破境…… 可,苏婳婳已经死了,她死了。 被眼前这个昏庸、伪善、一无是处的圣上给害死了。 不,是在他屡屡妄图作壁上观之际,是他一手将她推进了深渊,脑中忽得又出现了那个夜晚苏婳婳那惨白又充满乞求的眼眸,眸中沁满泪水,唇瓣轻轻颤抖着,她似有千言万语说与他,而那时的他是如何说的? 是如何将她推出门外的? 蓦得,巨大的愧疚裹挟着骇人的痛意席卷了他,不明所以地撕扯着他的思绪…… “她是怎么死的?” 又是一声,江逾白的声音沙哑至极,其实如今他的唇口在说什么恐他自己都不知晓,他不过是一遍又一遍,陷在浑噩里,似呢喃,似困咒。 他想要知晓她是怎么死的,然后呢? 他身为上界宗门,莫不是要在幻境中杀人? 他竟有一瞬的恍惚,他不知晓。 他想要替她报仇,可他如今陷在混沌里,他不知晓该如何替她报仇,更不知该如何破境,他陷入了无尽的疼痛中。 莫名又突兀的情绪席卷着他,侵蚀着他,他不知该如何应,只觉胸腔内仿佛陡生了一股热流,犹如惊涛骇浪一般上下扑腾着,咆哮着,跌宕着,却找不到宣泄的堤口…… 第49章 (二更)“江逾白,让他…… 烧得火红的炉鼎旁立身站着一个老者,背脊伛偻,眸中透着精光,正是国师。 那炉鼎约三人高,十人抱臂粗,底下薪火鼎旺,红色的火焰似化成了虎口毒蛇一般,吐着血红的舌头,不停舔丨弄着炉壁,火光映在国师发着灰的眸子中,将他消瘦的脸庞称得更加诡异。 国师身后抱胸站着一个道童,讨好道,“国师,外头天这样反常,又这样晚了,您歇息去罢,我来瞧着火。” 国师眸间闪动,转头望了望殿门外,果然在不知何时竟飘起了雪,院内竟铺了一层银白,将暗如深渊的夜空撑开了一丝光亮,国师面上透着一丝贪婪,似笑非笑道。 “你懂什么,逆天改命,下点雪算什么。” 声音阴恻恻的,说罢,转过头继续瞧着火焰,眼中满是痴迷与梦幻,仿佛他瞧着的炉鼎内有着他想要的一切。 长生,权利,地位。 正如入梦一般,身后忽得传来小道童的一声惨叫,都不及应,又听见“咚”的一声闷响,国师整个身子被踹向了炉鼎,撞击着铜壁,而后摔倒在地。 一时间,哀嚎声不绝。 道童疼得龇牙咧嘴,正要将炉鼎旁的国师搀扶起,正这时,殿外的雪地里出现了一个人的身影。 宽袍,大袖,身躯凛然,眸间皆是肃杀,正朝着殿内缓步而来。 “少……是少师……”道童口中磕磕绊绊道。 国师口中满是血污,头上的发髻都散了,分明是强弩之末,口中却还是盛气凌人的模样,“你……你是要造反吗?” 话音刚落,身旁的道童又是一声惊呼,“国……国师,他身后……是……” 国师这才发现,江逾白宽大的袖襟之下仿佛有一道光晕,光晕拖拽着身后的东西,再细一瞧之下,险些被吓裂胆,被江逾白拖拽在身后的,正是圣上与禄禧,眼下他们不比他好多少,双目紧闭,头发散乱,面色惨白,似奄奄一息之状。 - 江逾白在圣上的寝宫,神思浑噩之下险些杀了人。 他如何能杀,却只有他自己知晓,万念涌至心窍,汇入四肢百骸,他又用了多大的气力才遏制住那股嗜血的冲动。 他如今到了国师面前,眸间透着痛苦的茫然,在这个晦暗的幻境,他千万遍得告诉他自己,都是假的,都是假的,破境就好了,只要破境,这些就都是假的了…… 终于,江逾白迈过了大殿高高的门槛,立身在匍匐在地的国师跟前,居高临下得望着这个国师,眼眸低垂,“她人呢。” 声音暗哑之至,喉间仿佛被锉刀生磨过一般。 “她”是谁,不言而喻。 那国师闻言,眼中满是讥诮,“江逾白……你真的可笑……” 话还不及说完,国师的身体又被凌空提吊起来,狠狠撞向身后烧得通红的炉鼎,而后又摔落在地上,“噗”得一声,国师呕出一口鲜血,连带着鲜血被吐出了,还有几颗黄黑的老牙。 这样的场景,直将一旁趴在地上□□不已的道童吓得噤若寒蝉,捂住唇口瑟瑟发抖再不敢多言。 “她、在、哪。”江逾白气息微喘,仿佛巨大又无形的痛苦正在侵袭着他,一字一句从唇口中挤出,唇瓣鲜红,面色煞白。 恍若堪堪要坠入地狱的堕仙。 国师已然奄奄一息,却仍旧不肯说,从唇口溢出骇人的“咯咯”的笑声,“想寻人……你去地府里寻罢……” “或者你钻进炉鼎……炉鼎里头……怕还是能捻着她的一丝灰也……也说不定啊……” -- 第89页 国师的声音断断续续,一旁的道童已然抖成筛糠,他不明白,为何国师要在这个状似疯魔的少师跟前如此不收敛,还一直刺激着他。 只死死捂住唇口,不敢发出一丁点的声音,生怕被祸及了。 那国师话音刚落,又是一声惨叫,是江逾白抬手用术法将他迎面推至炉鼎旁,只差一毫,国师的整个脸就要贴在通红的炉壁之上了,可饶是如此,铜壁之上的热气仍旧趱着火舌还是烫到了国师的脸皮,霎时,响起皮肉里的油水被烫的滋啦啦的声音涌了出来。 国师眸中闪过惧意,但说出口的话却还是不肯求饶,“江逾白……你要杀我吗?我是你师兄啊,你修道多年,自诩高洁与妖势不两立,那人原就是妖物托生的,在腹中多待了月余才出生,出生便克死了生母,你要为了她……竟要弑君弑兄不成么?” 国师面上带着瘆人的笑意,口中不停,“至小你仗着天赋异禀,各处瞧不得我,日前我去寻你,你却仍旧对我不屑一顾,可你如今用的,我虽不识,怕也是什么妖法罢?” “你本就是这般伪善之人,你习妖法,杀生弑君弑兄便可行,我依着道法杀一只妖物想要长生便不可行?你这样三番四复行事有两套法门的虚伪之人还想修道?还能以道法己身自诩?” “当真滑稽,三清容不得你,天理更难容你!” 眼看着江逾白神色愈发寒凉,一旁的道童终于忍不住哭求道,“国师……莫在说了……” 下一刻,道童竟被江逾白用术法提起身子,一阵头晕目眩,身至火炉一般,再睁眼,道童竟也被贴至离铜壁一毫处,霎时,剧痛袭来,惨叫声此起彼伏。 “你来说。”江逾白声音很轻,却似有巨大的威压。 道童见状,如何肯说,口中胡言乱语,只说他不知。 惨叫声连连不觉,倒又是那国师开了口,“江逾白,你想知晓……我便告诉你……” “咯咯咯”伴着恐怖诡异的笑声,国师仿佛变了个模样,面露狰狞,“就在你站着的地方,就在你的脚下,四个人将她的手脚皆按住了,她动弹不得……” “她分明怕得直颤,面色惨白惨白,眼睛都哭肿了……但她不曾唤一声……” “你猜,她为何不唤?” “我来猜猜,怕是她知晓,这皇城之中,无人会来救她罢?” “可她明明那样害怕,一口牙齿都在打着颤呢……而后……” “她眼睁睁瞧着我差人,割开了她的手腕……” “别说了……”江逾白手中悬着的术法摇摇欲坠,仿佛他的躯体快要支撑不住,额面上皆是豆大的汗珠,他轻喘着,面色煞白,口中朝国师呢喃着。 可国师仿佛来了瘾头,说出口的话直往人心尖上钻,一刀一刀倒像是要将人凌迟而死,“你不是想知道她在哪儿么?我放干了她的血,等她慢慢闭了眼,才将她的身子扔进了这个炉鼎里头。” “哝,就是这个。” “别说了,长缨!我让你别说了!”江逾白勐得直起背脊,叩了三指天灵,随即朝国师挥去,一声怒吼,一道天雷随即劈了下来。 幻境之中用如此强大的术法,那反噬之力已然不是江逾白这个凡胎能承受的,蓦得,一口鲜血从他口中喷涌而出,血花四溅,落在他经年洁白的宽袍之上,面上痛苦非常,缓了又缓,再起身,面上是强忍之下的淡漠,只是淡漠之中眸间时不时轻敛着,分明是个忍受剧痛。 再开口,声音暗哑至极,“长缨,造了这样一个幻境用来对付我,你费心了。” 那忽得被称为“长缨”的国师面色不自然得一顿,却没有惊慌,“江逾白,你何时瞧出的?” “七尾便是用命去祭,也不会有这样的道行,缚魂灯的幻境再难破,反噬也不会这样厉害。” “所以你一直想置身事外?”国师又笑出了声,“可你还是输了,你道心不稳了,如若不然,你肯定不会被带回皇城,眼下又何必在幻境中忍受噬心之痛动用术法?” “你胡说——” 话音刚落,江逾白又是一道术法,将国师整个身子贴至了铜炉壁之上,瞬然,一阵水油灶起的声音冒了出来,国师的身子直冒着烟,可身子已然成了这副样子,声音却还是没有一丝变化,甚至透着得逞的哂笑,“江逾白,我胡说?那你眼下在做什么?你不是要为那只妖物报仇么?” 江逾白眉心恫然,声音飘然,“幻境……是假的……” 破境罢,破境后,一切就都能回归正常了。 几百年的道行眼下仿佛不堪一击了,江逾白的神思已然在崩溃的边缘,摇摇欲坠,危如累卵。 “幻境是假的……”国师又缓缓开了口,原本苍老的声音参着一丝不属于他的低沉。 “但,苏婳婳所受之困,所承之苦,切肤之痛,血尽之殇,都是真的啊……” “她在你脚下落的泪也是真的呢,那分明惧怕不已,却一声都没有叫唤的绝望,也是真的啊……” “你猜今日为何会下雪?你知道的,我现下能与你说话,不过是强行送了一条神思进来,我没有那样的本事来左右这里的东西。” “唔,江逾白,你忘了么?你答应她要带她去瞧一瞧雪天的,她信了,满心欢喜等着了,可你却食言了……” -- 第90页 “她那样欢喜你,你却为了道法将她一脚踹开,她是死不瞑目啊……” “江逾白,杀了我罢,杀了这个皇城的人,让他们替苏婳婳陪葬呀……” …… 江逾白的身形终于在“长缨”一声一声的诱卦之下弯了下去,面色痛苦不堪,垂在身侧的手攥得死死的,下意识地轻颤着。 蓦得,一声从肺腑中迸出的怒吼响彻了整个皇城。 撕心裂肺,肝胆俱裂。 下一刻,数十道雪白的长雷,带着气贯长虹彭拜跌宕之势,一道又一道,落在皇城中,不多时,整个皇城淹没在火光之中。 这场大火,足足烧了七天七夜。 第50章 她不曾说谎,他二人原是…… 幻境中几月,外头不过寥寥几日。 衍天宗,清安殿。 “洞虚长老,可是快醒了?” 洞虚眉头紧蹙,指尖氤氲着的术法仍旧不停,良久,才倏地收回,随后虚弱得倒在一旁的圆桌上轻喘着。 众人见状,立马回拥过来,焦急得问询着江逾白现下的状况。 洞虚略一沉吟,默了默,才道,“我方才探,魂魄已渐渐回拢,想来是快了。” “快醒了便好!” “是啊,仙君既醒了,那缚魂灯的幻境便算破了!” “既如此,七煌冢的妖皇便不足为惧。”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皆是松了一口气的模样。 洞虚几不可见得叹了一口气,遂道,“我们先回罢,围在这处也不过是打搅仙君,于他半点好处也无。” 至此,众人深以为然,这才散去了,洞虚在迈步出寝殿之时,心下微恫,他方才的奋力一探,除开探得江逾白魂魄快要回拢,还有一点不曾言说,江逾白的灵力恐大损,摇摇欲坠,这才被他探得,这于上界来说,委实算不得好事,故而方才他不曾将话言明。 何况,只要人回,灵力大损,闭关调息亦可…… - - 不知过了多久,清安殿的内间万籁俱寂,只有长案上燃着的一柱香弥漫着青烟。 忽得,坐塌之上双眼紧闭的江逾白忽得睁开眼,随即勐得呕出一口鲜血,整个身子都朝前扑了出去,很是狼狈,散落在衣摆上的血污随之沾在他的手上,脸上,眼睫上。 唇口微张,下意识地轻喘着,面色煞白。 江逾白面上不觉微微抽搐着,仿佛忍受着剧痛,良久,缓缓撑起了身子,连面上的血污都不及擦一擦,掐诀闪身。 下一刻,江逾白出现在他与苏婳婳入幻境前最后见面之处,举办仙盟大会的正殿之外,可是,如今这里空无一人,只有几张仙番随风飒飒拂动着。 江逾白不曾停留,再抬指掐诀,现身在了方鹤川的屋里,可屋里如今亦瞧不见人,连方鹤川也不在。 江逾白不敢停,又掐诀,再现身,是在衍天宗的地牢里,可如今牢中只听得见滴滴答答的水珠滴落的声音,哪有他想要寻的人。 蓦得,江逾白的一颗心渐渐下沉,他知晓她在幻境中丢了性命,如今他破境而出,却不知晓她有没有出来,若出来了,那她在何处呢。 若不曾出来…… 江逾白随即阖了眼,眉头紧锁,唇瓣轻颤着,连身形都摇摇欲坠。 他如今元气大伤,在幻境中他杀了人,十几道天雷,数以千记的魂魄,哪怕是在幻境里,江逾白垂首望了望他的手掌,自嘲一般扯了唇角。后头又为了强行破境,没有一丝保留,只想着如何以他的修为灵力去破境,他自以为,自以为只要破了境,那幻境中的一切都会湮灭在尘埃中,所有的事情都能回归到原点。 但,他如今寻不到她…… 他甚至没有把握,她会不会再出现在他眼前。 勐得,江逾白胸腹间翻江倒海,弯下腰又吐出了一口鲜血,一手拽住一旁的栏杆才堪堪稳住身形,栏杆上的一双手修劲有力,因着用力,手背青筋夯现,骨节发白,仿佛下一刻那栏杆在他手中就要化为粉末一般。 - 江逾白再回他的清安殿时,不曾掐诀,一路上低垂着脑袋,眸中没有光彩,步履缓慢,行过回廊。 路上自然会碰到衍天宗的弟子,弟子们哪里见过这般模样的逾白仙君,满身血污,发冠不整,一时又惊又惧,皆不敢上前,只推着旁人去寻长老来。 江逾白不曾给他们一个眼神,他如今心头被紧紧攥着,就这般一步、一步地回了清安殿。 挥了术法阖上屋门,正这时,殿外却响起了嘈杂的脚步声,不多时,便有叩门声传来,三长二短。 “仙君?您可是醒了?可有恙?” 是洞虚长老的声音。 江逾白不曾回头,想必外头如今围拥了那一帮老头,心头只觉烦躁不已,干脆大袖一挥,一道霸道的结界设了下来,将洞虚一行人迫开了数丈之远,口中连敷衍都不愿。 “都离远些。” 众人皆被江逾白高深的道法给震住了,连洞虚亦面露惊色,这群人里,想来他是唯一一个知晓江逾白如今灵力大损之人,但就是这般情况之下,方才设下的结界道行有多深,亦是瞧得见的,心头不免震撼于江逾白的强大。 - 外头脚步声渐远去,江逾白浑然不觉,只是行迈靡靡至长案前,指尖微动,下一瞬,长案上便出现了一件衣衫。 -- 第91页 准确说来,是件喜服。 骤然瞧见这件喜服,江逾白眸间一痛,口中呢喃。 “只可惜,都不曾穿过。” 就在今日他破境之时,那些被他刻意忘却的东西,尽数涌入了他的脑中。 他想起来了,他想起喜烛燃了一天一夜,他不曾等到她。 他想起他曾是真的想要娶他的,哪怕那时他不过是个凡人。 他的道心早就在那时便动了。 江逾白轻抚着缎面的喜服,刺眼的朱红仿佛在灼烧着他的眼眸。 她不曾说谎,他二人原是夫妻的。 只差一点点,他二人便能是夫妻的。 他却斥她,“一派胡言。” 若没有他的血在她身上留下的印记,在牢中她便死在他手里了。 忽得,江逾白胸胸臆间的犹如惊涛骇浪一般不停得四下乱撞着的东西如今终于寻着了宣泄的堤口,又是一阵剧痛袭来,一颗心仿佛被狠狠攥住撕扯,江逾白吐出一口鲜血。 在这一瞬,江逾白的神思有些恍惚,弯着背脊,眼眸低垂,望着唇口不断溢出的鲜血,下意识抬了手,看着鲜红的血落在手上,又瞧着血顺着他的指点缓缓流淌直至滴落在地上。 “婳婳,你也这么疼么。” 不,你合该比我更痛罢…… 想起“长缨”在幻境中与他说的那些话,江逾白面露痛色,终于,整个身子伛偻着蜷缩起来蹲在了长案旁,只有一条手臂将将扒着长案,唇口间溢出喘息声,初初听来似是在笑,渐渐的,成了痛吟…… - 良久,江逾白忽得掀了眼帘,他想起了还有一处他不曾去。 下一刻,掐诀闪身入了人界,再抬眸,他到了他是“段九龄”时的那处小院。 一进一出的小院,屋门破损,桌案折了脚,房梁之上结了蛛网。 分明是长久都无人来过的样子,江逾白小心翼翼地迈步入内,内里自然没有他想要寻的人,只是茫然地环顾四周。 没有,都没有…… 江逾白垂下扶着门框的手,指尖落在身侧,无助得想要弯曲,却因着再无气力,不过是抚了抚身侧的衣襟。 寻着一条长凳,江逾白将它扶起,而后抬手轻轻扫了扫上头的灰尘,慢慢坐了下去。 院外的树梢上挂了一只略有些聒噪的蝉,“知了知了”得叫个不停,江逾白身子一顿,轻颤着从宽袖中抬起手,缓缓张开手心,内里一枚碎了一枚翅膀的金蝉。 他忽然明白了,她当初为何想买这个。 眉头轻敛着,江逾白的眸间终染了热意。 - - “滴答”一声,墓顶的水滴顺势滴在了乌金造就的石棺一角,又顺着一条细微的缝隙融进了石棺,几缕水珠在内壁重聚,渐渐凝成了一颗晶莹的水珠,似坠不坠。 石棺内很宽敞,于正中间躺着一个男子,面上笼着一层轻薄的雾霭,让人瞧不清楚他的模样,躯体不腐,着深色刺金襕袍,华贵非常,但棺内打眼瞧去却没有旁的随葬品,只有一枚通体莹润腻白的玉别子在他手心里紧紧攥着。 “滴答”又是一声。 石棺内壁的水珠倏地落了下来,就落在掌心的玉别子上,水珠顺着玉别子的沟壑轻轻勾勒着它的身形。 少顷,这早已死了几百年之人的手缓缓张开,内里的玉别子透着润白的光,光晕散开又慢慢聚拢,发出耀眼的光芒,将漆黑的石棺照得恍如白昼,而后缓缓化作一个身姿曼妙的身影。 苏婳婳再一次醒了过来,在这个晦暗无明的石棺里。 骤然醒来,脑中一片混沌,迟钝得晃了晃脚踝,足踝上挂着一枚八角铜铃,铜铃发出细小又悦耳的轻响,身子却仿佛还沉在那个烧得通红的炉鼎之中,灼热滚烫,烫得她连呼都不及呼出声,火焰便钻入了她的七窍,喉间,肺腑…… 这时,身边传来抽噎的声音:“姑奶奶,您可算是醒了……” 苏婳婳后知后觉得回转过身,瞧见了正跪坐在她身旁的吊死鬼,正泣不成声。前一刻还被死前的恐惧笼罩着、身子不住轻颤的苏婳婳在见着陆舟子的一瞬,眸中一热,千头万绪涌上肺腑,口中哽咽。 “陆舟子啊……你怎么就活了……”苏婳婳沙哑的声音里透着一丝委屈,话毕,抬手捂住自己的脸,呜咽了起来。 手心里,热泪横流,那椎心饮泣之痛如今还历历在目,便是想一想,都觉如万箭穿心一般。 她如今知晓那是幻境,可她真的太疼了。 那宛如凌迟一般的绝望,如今正清晰得映在她的脑海中,扯不开,丢不掉。 苏婳婳唇瓣轻颤,身子不住得抖动着…… 第51章 “地狱无门你便要闯!”…… 陆舟子满眼心疼,一双手却笨拙无比,不知该如何宽慰,最后竟也跟着趴在苏婳婳的背脊之上一道抱头哭了起来,那摇摇欲坠的脖子险些都哭断了去。 口中絮絮,原因着当时陆舟子被打散的魂魄就在苏婳婳的储物袋中跟着一道入了幻境,而缚魂灯结魄聚魂本就需要用一副魂魄去抵,故而苏婳婳在幻境中的丧命阴差阳错救了陆舟子。 至此,苏婳婳心头萦绕的委屈才觉好些,入一回幻境,倒也不全然都是坏事。 忽得,陆舟子从苏婳婳的背脊上徐徐起身,面上还有不及擦的眼泪,吸了吸鼻子,又缓缓将手轻置于苏婳婳背上,轻敛了眉头,未几,闷声道。 -- 第92页 “姑奶奶,你身上的业障好生奇怪。” 闻言,苏婳婳蓦得停了抽噎,遂化出一道术法在体内运转,果然,本就厚重无比的业障如今却似缥缈似汹涌,竟不知是要散还是要结,怪异非常。 陆舟子眉头紧锁,他本就在苏婳婳的储物袋中,五感虽飘然,却多少还有一些,在幻境中现不得身出不了声音,可至苏婳婳死幻境中发生的事情他也瞧了些许。 忽得,陆舟子想起从前“段九龄”的事体,心下“咯噔”了一下,遂恍然大悟,抓着苏婳婳的手臂难得的一本正经道。 “姑奶奶,你身上的业障,怕与那逾白仙君有关。” 骤然听到江逾白的名字,苏婳婳下意识便蹙了眉,身子微微后撤,眸中是她自己都不曾注意到的回避与抗拒。 陆舟子复道,“奶奶可还记得先头那江逾白是段九龄之时,你身上的业障是如何慢慢消减的?如今您身上的业障混乱不堪,怕是因着幻境于江逾白有什么我们不知晓的影响在,这影响眼下说不清是于他有益还是于他有害。” 苏婳婳垂眸不语,脑中回转,陆舟子这般说,倒不是全然没有道理的,那时不知他因何入凡界,被她捡到,细想之下,凡她做了有益于他的,身上的业障便能消散一层,但凡她做下了什么不好的,身上的业障便结得更深。 “竟是这般么……可我们如今又要如何知晓那幻境于江逾白究竟是何影响?”苏婳婳转头问陆舟子。 陆舟子抿了唇,眉头蹙成了一道川字,默了默,细声道,“如今奶奶身上的业障这般凶险,我们便也不用舍近求远,稍有不慎怕是要裹挟内丹的,我们既知晓了业障与江逾白有关,那旁的便不用管,只寻着助他之事去做就行。” “譬如?” 陆舟子到底是做了多年的吊死鬼,平日里吊在坟头的树梢上自然也听到不少旁门左道的八卦,“那江逾白原是修无情道的,眼下他修为这般高深,想来下一步便是要渡劫成神,咱们只要助他道心清明,道法大成,助他成神,这样大的功德,奶奶作为他的应劫之人,还怕身上的业障不消散么?” 言讫,苏婳婳眨了眨眼睛,抬手拭了挂在眼睫上几颗泪,眼波流转之际,觉得陆舟子说的很是在理,“可,这劫要如何渡?” “让他动情,再助他六情沉寂,最后得道飞升便是水到渠成的事体了。”陆舟子轻飘飘地将话说出了口。 可苏婳婳却犯了难,“莫说后头如何水到渠成,单说让他动情这一遭,便难如登天。” 语毕,陆舟子自然与苏婳婳一样,皆想起了幻境中苏婳婳在道清观时的晓意讨好,就是那般处处小心翼翼事事以江逾白为先尊他重他,可待苏婳婳求他别让她回皇城时他般决绝与漠然的神色,如今想来,若再要上前去讨好,当真是自取其辱。 “嘶——”陆舟子也陷入了两难,男女之事,他没有理论也没有实践,只一点,于他眼中,天上地下再寻不来似他家姑奶奶这般千好万好重情重义的妖了,可让一个仙门之人对妖物动情,确实难如登天。 一时之间,墓中万籁无声,只听得见石壁上的水珠子滴落的声音。 二人便这般坐在棺木中,陷入两难。 “滴答,滴答”,良久,苏婳婳蓦得睁大眼睛勐得拍了拍陆舟子的脑袋,激动之下,力道之大,险些将陆舟子的脖子拍断,“我想到法子了!” 还不待陆舟子问清究竟是什么法子,便被苏婳婳一把塞入了储物袋中,掐诀闪身走了。 - - 因着江逾白先头的道心不稳,七煌冢妖皇的封印便又生了枝节,只这一回,还不待衍天宗其他长老有反应,江逾白先去了七煌冢。 才刚御剑飞至七煌冢的上方,巨石之下便传来长缨诡异又嚣张的笑声。 “江逾白?我原当你不敢来瞧我了。”因着封印又有些破损,如今长缨的声音比之从前竟多了几分中气,笑声中的幸灾乐祸朝着江逾白迎面罩了过去。 瞬然,江逾白眸色一凛,举起青冥剑朝天一指,口中违戾得念着咒语,随即一道金光从天而降直朝封印长缨的巨石而去。 下一刻,只听见长缨一声闷哼,终于止了笑意。 长缨猛咳了几声,“我小瞧你了,你从幻境中出来不过短短几日,你的修为竟然已然恢复了这般多?” 江逾白不置可否,他今日来原就是为着加固封印,无意与长缨多言,双手结印,正要再结一道金印之时,又听见长缨又开口。 “你竟不曾去寻她?”长缨又从喉间发出一声嗤笑,“江逾白,你在幻境中破了道法杀了那样多无辜之人,又强行破了幻境,分明是为了一只妖物动了道心,如今竟还能似无事之人道貌岸然地封印我……” “不对,你既动了道心,定然是要寻她的,却不曾寻到么?”长缨好似发现了了不得的大事,忍着生受方才江逾白那一击的痛意肆笑着,笑至后头连胸肺都开始颤动不已,“我竟然开始佩服你了,几日前在幻境中方有了两分痴情种的样子,如今竟又是一副断情绝爱要将无情道一条道走到黑了模样,可惜了了,早知道……” 长缨故作神秘,“早知道!我便应该想法子在幻境中将她的皮肉生剥了!” “她叫什么来着……唔,叫苏婳婳是不是?徽婳之——” -- 第93页 长缨的絮絮之言都不及说完,一道沁了血的金印朝他袭去,霎时,地动山摇,海水群飞,连天色都随之暗了一暗。 良久,波涛散去,七煌冢仿佛又恢复了表面的风平浪静。 江逾白高高悬于半空,垂眸望着身下被他再一次加固封印封住的长缨,唇边慢慢溢出一丝鲜血,只他仿佛浑然不觉,过了片刻,不过抬了一指轻轻拭去了,眸间又是疏离与淡漠,仿佛日前凄入肝脾的江逾白又消失殆尽,如今他又成了那个高高在上能睥睨一切的逾白仙君。 只有握住青冥剑的手背青筋暴起,骨节发白。 - - 陆舟子眼瞧着苏婳婳在软香温玉的房内负手踱着步,面露难色,小声道,“姑奶奶,你确定这法子有用?” 苏婳婳自然也无多少把握,但有一点她知晓,若要她再同在幻境中那般讨好江逾白,莫说她再也做不来,便是做得来,江逾白也绝对不会动心的。 既如此,不若一劳永逸,省得麻烦。 “你有旁的更好的法子么?” 苏婳婳朝陆舟子反问,便见陆舟子随即气馁地垂下了脑袋。 正这时,屋外响起一阵嘈杂的脚步声,苏婳婳当即敛了眉。 不多时,果然,那不守信的刘妈妈带着一群龟奴将屋子围拥了起来,叉着腰朝她怒道,“来呀,将这小蹄子捆起来!” 原苏婳婳今日径直来藏香楼寻了那老鸨子刘妈妈讨好她想要的东西,可那刘妈妈原就还记恨着先头在苏婳婳这处吃的苦头,面上假意应下,待脱了身转头便去寻龟奴来。 刘妈妈只当苏婳婳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心头正是得意。 苏婳婳却寒了眸子,她今日特意带了钱物来,便是不想多生事端,可这刘妈妈当真是脑子不清楚,一时嗔怒道,“地狱无门你便要闯!” 言讫,苏婳婳故意化成了骇人的模样,眸子发绿,身上散着黑烟,分明是只妖物。 霎时,那群龟公皆吓破了胆,慌慌张张四散逃去,刘妈妈原当先头在衙门时早就探清楚了苏婳婳的底细,眼下哪里吃得消看这个,连呼都不及呼一声,翻着白眼就要晕过去了。 苏婳婳哪里会让她晕,闪身至她跟前,一手掐住了她的脸颊,扯了唇角道,“我要的东西呢?” 刘妈妈这才颤颤巍巍动前襟内掏出了一个瓷白的小瓶子,苏婳婳接过,置于耳边轻轻晃了晃,朝刘妈妈轻声呵道,“若没有用……” “不敢不敢,寻常人半颗便见效,练武任强体壮之人一颗足以,不敢骗您……” 因着江逾白不似凡人,苏婳婳听着瓷瓶里头约莫二十几颗的样子,想来也够了,这才满意地松开了手。 任那刘妈妈软了身子跌倒在门框处,苏婳婳重新化作人形带上陆舟子便走了出去。 与苏婳婳那信步橐橐的模样不同,陆舟子望着她掌心的瓷瓶,下意识抹了抹额边的汗珠。 第52章 “少……少师……别瞧。…… 薄雾冥冥之际,江逾白从七煌冢回了衍天宗,回廊之下,江逾白步履沉沉地往清安殿行去。 这处离他的清安殿已然不远,自从他从幻境回来后,便吩咐了门下弟子不许前来打扰,可如今宫灯之下,回廊的尽头正立身站着一个人影。 不过一眼,江逾白眸间倏地冷凝,不用细瞧便知晓,此人便是合欢宗的林碧落。 先头仙盟大会她受伤,又因着她的厢房就在清安殿之前不远处,故而江逾白近来时常瞧见她。 待见着,林碧落倒还算识礼,多是说一些不算越矩的关切之言,可便是如此,于江逾白来说,都是冒犯。 每每遇上了,虽她说什么,江逾白皆是置之不理,至多应一声,算是听见了。 可今日,月色萧索,那林碧落见着江逾白越行越近,口中说着“仙君怜我”,竟眼含热泪朝他扑了过来,江逾白随即沉眉,不过一个闪身,林碧落便扑了个空,步履趔趄,向前冲了两步才堪堪稳住身形,面露尴尬。 却不过一瞬,抬手试了眼尾的泪,回首朝江逾白哭哭啼啼自顾自道,“仙君救一救我罢。” “我父亲,竟要将我嫁给玄剑宗的掌门,求仙君垂怜。” 说罢,立身在原地,潸然泪下梨花带雨的模样。 那玄剑宗的掌门得道晚些,年岁确实大些,林碧落的父亲要将她嫁给他想来是为用她去讨好玄剑宗,可江逾白无心管这些,眼前之人嫁与谁人与他何干,如今听她的声音只觉聒噪,遂拂袖便要走。 却不想身后又传来林碧落的声音,“仙君——” 江逾白敛着眉回头,却见林碧落竟将肩上的衣衫剥落,一步步朝他走来,口中一字一句道,“唯有微时于仙盟大会远远得见仙君一眼,此生心下便只有仙君一人,我知我人微言轻配不上仙君,旁的不敢奢求,只愿能做仙君的炉鼎,与仙君灵修,助仙君道法大成。” 话说至后头,林碧落心下羞怯,微微别过了脑袋,这般我见犹怜的模样,任哪个男子瞧了都会心生保护之欲。 可江逾白望着,眉间只更沉,眉眼寒凉不已,眼下他虽元气大伤,可他如今清安殿内有异动他还是能察觉得出来,几乎是下意识地,江逾白将那头的事体算在了眼前这个妄图行诱卦之为的林碧落的身上,掐指隔空将林碧落的衣衫穿好,转身便走了。 -- 第94页 他却不知,身后的林碧落叩紧齿关,那平日里很是爱护的指节全然叩进了掌心,在细白柔嫩的掌心中戳出一个个月牙的血印来。 - - 今日来上界又入清安殿委实让苏婳婳受了不少罪,原是可以寻方鹤川相帮的,但一来,陆舟子眼下既已活了,那方鹤川欠她的便还清了,二来,方鹤川本就是想来上界习道术,那与她这只妖物牵扯在一处想来于他总是有害无益。 苏婳婳立身在清安殿内,下意识地深嗅了一口,这里环伺的江逾白的气息果然让她通身舒畅不已,那原本跌宕不已的业障好似都得到了纾解。苏婳婳双手负在身后,两指轻轻勾着从刘妈妈那处讨来的东西,环顾四周,江逾白这般有本事,不用吃食,下在水里也他也未必会喝,将他逮住强行喂下去更是不可能,苏婳婳正心下犯难之际,便瞧见了案几上摆着的一柄铜炉。 眼波微动,苏婳婳行至铜炉旁,捻起盖子,将瓷瓶中的小药丸倒了下去,因着瓶口小,只能一颗一颗得滚出来,瞧着十几颗落下,储物袋中的陆舟子小声道。 “可以了罢,都这样多了,别弄巧成拙了。” 闻言,苏婳婳手顿了顿,却不过一瞬,眉头一横,将小药丸尽数倒了进去,待毕,苏婳婳还着意数了数,统共二十七颗,这才心满意足得盖好盖子,抬手扇了扇那溢出的袅袅香烟,闻着味道清甜可口,这才在案几前坐了下去,一手支着脑袋望着门口的位置,心下盘算着待见着江逾白,要如何诓骗他。 不多时,殿外响起人说话的声音,细细听,竟是江逾白与那林碧落,苏婳婳眼波流转,半跪在卧榻上,寻着窗户附耳上去,上界仙门的墙角,果然不比妖界的差。 忽得一阵烈风吹过,便犹如她上一回来清安殿时被江逾白逮个正着一般,苏婳婳心有余悸,哪里还敢再听,倏地站起身,想着她如今这般堂而皇之坐在他殿内,确实太过嚣张了些,且等他药效起了再现身也不迟啊,想罢,脑袋左右乱晃,似乎寻着能藏身之处,待见着那长及地的幕帘,忙敛了衣摆便要往那处去。 正这时,身后忽得响起殿门大开的声音,苏婳婳心头一紧,还不及藏好,脖颈处便一凉,好霸道的术法,下意识地,苏婳婳慌张地回过头,至此,便撞进了违戾又冷凝的江逾白的眸中,四目相对。 - 江逾白行至殿外高高的石阶底部时,便掐诀破开了殿门,单手结印,术法先行直朝殿内那异样的气息奔去,可就在江逾白跨步入殿内的一瞬,他忽得便感受到如今的气息分明是只妖物啊。 江逾白随即便见那妖物回首,眸间皆是仓皇与失措,电火间,江逾白心头愕了一瞬,当即将术法撤回,却因着一时不及应,险些被术法反噬。 至此,四目相对。 江逾白面沉如水,不曾掀起半点涟漪,可想来世上只有他自己知晓,见着她的一瞬,他心下激荡为几何,甚至下意识地屏息,生怕眼前的一切皆是幻象,唿吸略大了,便皆要随风而去了。 - 术法的劲风将苏婳婳面上的发丝吹起,见着江逾白的一瞬,面色更是精彩非常,她知晓,她既带了幻境中的记忆,那江逾白定然亦带了,二人隔着这样一层纱,苏婳婳想,这便是方才江逾白收手的原因罢。 屋外萧晦而至,屋内静得宛若针落。 不得不说,虽说如今已不在幻境之中,可许是因着江逾白当了她那样久的少师,苏婳婳如今再瞧江逾白,心头竟莫名有些犯怂,不过一眼便有些遭不住别过了眼眸,顿了顿,随即脖颈一横,抬眸直望了回去。 可如今江逾白的眼神委实让苏婳婳瞧不明白,只觉很是古怪,苏婳婳敛了眉,他这般模样,她瞧不明白。 蓦得,苏婳婳低下眼眸朝案几上的香炉瞧了瞧,莫不是刘妈妈的药已然起效了?竟这样快? 眼波流转之际,苏婳婳心下有了主意,遂咽了咽口水,复掀了眼帘,望着江逾白一动不动的幽暗深邃的眼眸,轻启了唇口试探道,“少师?” 不曾想,话音刚落,苏婳婳好似瞧见了他眸中竟有一丝恫然之意一闪而过,这让苏婳婳心头一喜,她方才其实赌了一把,药效不知何时才能起,可既二人记幻境中的事体,那万一江逾白还念了丁点幻境中她尊师重道的好处来呢? 总不会将她赶尽杀绝罢,故而才这般唤一唤他,不曾想,竟真的有用。 苏婳婳心下雀跃,又去瞧那铜炉,只想着这是什么骗子药,江逾白都进来这般久了,怎的还没用? 许是因着心里头装了事,如今的苏婳婳在旁人瞧来便是怯生生又心虚不已,眼眸乱飘,还时不时朝案几上头的香炉瞧着。 一来二去,便是江逾白如今思绪再如何翩跹,也瞧出了端倪,顺着苏婳婳的眼眸,一道望向了那柄铜炉。 遂迈步过去,江逾白身量长,腿生得又长,不过三两步,便行至案几旁,离得这样近,如何还瞧不出来铜炉的蹊跷,正敛眉要拿起铜炉,身后的苏婳婳慌里慌张地扑了过来,口不择言地急道,“莫动!” 江逾白下意识回身,竟被苏婳婳扑倒在了榻上,瞬然,江逾白面色一白,身子一僵。 可苏婳婳好似全然不觉,她如今一心皆在那香炉上,连整个人撞进了江逾白怀里都毫无察觉,手忙脚乱之际竟将香炉推倒,霎时,只听见铜盖“咕噜噜”在案上转了一圈,最后跌落下案几才停住,而那香炉,整个侧翻,内里银白的香灰全铺洒了出来,连带着还有几颗不及燃尽的棕色药丸。 -- 第95页 苏婳婳瞧见了,惊慌不已,江逾白顺着苏婳婳的视线要去瞧,可苏婳婳哪里许,惊惶万状地抬手便要去捂江逾白的眼睛。 就在细腻柔软又温凉的触感触及到江逾白面颊的一瞬,江逾白便一动不动了。 他下意识地小心翼翼得放缓了唿吸,饶是如此,他仍旧能闻见苏婳婳衣袖间、脖颈处飘来的馨香,香甜无比,她靠得这样近,他还能感受到她身子的绵软,落在他面上的指尖的细滑,甚至是……亭亭玉秀小山连绵。 随之还有一种异样的味道萦绕在他的鼻尖,正是那几颗散落的小药丸,他不曾闻过,可瞧着如今身上之人这般惊慌,不过一瞬,便猜到了七八分。 透过葱根一般的指间缝隙,她看见她因着有些慌乱而轻颤的唇瓣,分明不曾点口脂,却凝如新荔,他看着她的唇瓣一张一合,掩耳盗铃一般。 “少……少师……别瞧。” 第53章 天上地下,我最心悦你……… 苏婳婳一手算盘打得叮当响,可她却忘了,刘妈妈给的药她一颗不剩全然放在了香炉里,青烟一起,江逾白既闻得到,她亦闻得到,莫说江逾白会不会中招,若是要中,那似她这般修为平平的小妖也是头一个。 足足二十七颗“得春遇仙丹”,若是放在寻常人身上,怕是早就遭不住了。 苏婳婳哪里会意识到这些,如今掌心之下是江逾白鼻尖与唇口溢出的温凉的气息,她所有的五识仿佛都集中在这头了,初初气息浥浥不过轻如雾潋,可慢慢的,他的唿吸渐沉渐缓,温热的气息轻扫着她的掌心,带过一阵若有似无的刺麻,竟让苏婳婳原就有几分浑噩的心头凭白陡生了几分胆量来,才刚不过说了一句话,眼下屋内一阵静谧,遂觉心慌气短起来,苏婳婳唇口微张,轻喘着,如今她的神思全然被身下之人的一唿一吸给拽住了。 未几,苏婳婳轻轻蜷曲着指尖,凭着本能,来来回回,用指腹小心翼翼轻抚着身下之人的面庞,描过他的剑眉星目,渐渐的,苏婳婳将四指慢慢回拢至掌心,手腕轻抬,只余一根食指,手腕轻移着带动着指尖在江逾白的脸上滑动,从他的眉眼滑至他秀挺的鼻梁,翻山越岭似的最后落在了一处柔软之上,是江逾白的薄唇,反反复复,苏婳婳好似寻着了好玩的物件,在他的唇瓣之上摩挲着。 眸中隐隐透着茫然与莫名的炽热,脑中却是一片顿木。 “少……仙君……我……”话说得语无伦次磕磕绊绊,连句囫囵话都说不出来,浑浑噩噩的苏婳婳倏地有些气馁,随即眉头一沉,低下头,看着江逾白的唇口,舔了舔唇瓣,随即覆了上去。 - 苏婳婳的吻就这般落了下来,让他猝不及防,连凛凛的身躯好似在这一刻都僵住了,心头“咯噔”了一声,随即勐得一阵抽痛,他的心窍仿佛被谁人一下子攥得死死的,不曾留有一丝缝隙,连带着唿吸都窒住了。 他对她柔嫩的唇瓣,并不陌生。 可先头哪一回皆与眼下的唇齿相依全然不同。 她的唇瓣在他的唇口间肆意厮磨着,仓皇、茫然又任性。 江逾白那因着苏婳婳先头那迎面一扑而无处安放的手,眼下更是僵硬得半举着,空悬着。 他其实可以将她推开的,她那样轻,便是现下整个身子皆卧在他的身躯之上,也半点不觉重,倒像是拢住了一团若有似无的云雾,轻飘飘软绵绵,推开她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 未几,江逾白木然地抬手,指节因着无措而微微蜷缩着,良久,才轻轻移至苏婳婳的背脊上空,而后缓缓放下,按住了苏婳婳纤瘦的秀肩。 掌心在触摸到苏婳婳腻滑的秀肩的一瞬,苏婳婳也停了动作,后知后觉得在江逾白胸前抬起头,眼睫扑闪,似是一只才刚破茧而出的明艳非常的彩蝶,诱人又明媚,犹如山中精魅,被忽得打断,面露不解与不耐。 苏婳婳就这么呆呆地看着江逾白,唇口微张,气息微促,似在等着面前之人的回应,等着他攀上了她肩膀后的下一步动作。 江逾白那惯是漠然的眸中如今却掺杂了让人瞧不明白的东西,四目相对不过须臾,江逾白便别过了眼,继而手腕缓缓用力,她明明很轻,可江逾白仿佛用尽了周身所有的力气才将她从他身上推了下去。 遂身形摇晃地站起身,似逃一般要下卧榻,不想才刚迈了一步,便被身后之人拽住了衣袖。 江逾白下意识回头,一低头便瞧见了如今还软在卧榻上的苏婳婳,看着她仰面瞧他,看着她眸中掩不住的热意,江逾白自然知晓那是什么,沉眉掀了眼帘朝那翻了的香炉望去,可正这时,手边传来苏婳婳婉转低侬的声音。 “少师……你要去何处?” “你又不要婳婳了么?” 江逾白身形一窒,眉目间倏地一痛,再望苏婳婳的眼,恍惚间,仿佛是庭榭海棠、微泄的凉玉。 江逾白再一次看向了那些洒在案几上的药丸,他如今就是迈不开步子,垂在身侧被她拽着的袖襟亦无力撒开,将她推开的力道也无。 他甚至想,他甚至想,他想将她紧紧抱住,按进胸腹里,融进骨血里…… - 苏婳婳见江逾白立身一动不动,身子便似没有骨头一般在卧榻上跪起身,抬了藕臂,很自然地环上了他的脖颈,整个人挂在了江逾白的身上,垂下脑袋埋首于他的脖颈之间,深嗅着让她欢喜的味道。 -- 第96页 恍惚间,苏婳婳好似听见了谁人用术法阖上殿门的声音,随即只觉腰际一紧,谁人揽住了她的腰,下一刻,她整个人便悬空了,是被她环着的江逾白正一步步朝内间走去。 不多时,苏婳婳被整个人抛在了松软的被衾之间,在意识堪堪要散去的最后一瞬,苏婳婳还不忘松了口气,心道那刘妈妈的药果然不假。 - 江逾白的唇瓣细细摩挲着苏婳婳的面颊,倒似是在寻着什么,而后落在她的唇瓣之上,便再也舍不得移动半分。 桐花半亩,幕帘风轻,锁一人愁肠。 江逾白的唇划过苏婳婳圆翘的下巴,落在她纤细的锁骨之上,再往下,江逾白忽得顿了一顿。 下意识蹙了眉,撑起身子,抬手轻置于苏婳婳的锁骨下方的一处,与周身的细滑软绵不同,那里凹凸不平,分明是伤重留了疤,蓦得,江逾白眼中情丨欲褪去,轻轻掀开苏婳婳的衣衫,入眼竟触目惊心,不仅仅是锁骨之下,腹间,左肋,皆是伤口,那腹间的伤口深可见骨,分明是被贯穿了的。 江逾白眸间一凛,暗哑了声线,“是谁。” 苏婳婳原被抱江逾白拢在怀里,融融暖意,可如今江逾白撑起了身子还掀了她的衣衫,周身骤凉,脑中飘过一丝清明,却不过一瞬,又陷入了浑噩之中,抬起手臂再一次环住江逾白的脖颈,于他的耳畔,轻飘飘道。 “那日我逃出来……回小院时却不曾见到你,只当你被旁的精怪抓走了,我如何能依?我便去找那些精怪的老窝……” 江逾白的心窍仿佛在这一刻窒住了,他忽然觉得,有什么要紧的就在眼下了,他不敢唿吸,连循循善诱说出口的话都透着小心翼翼。 “你去找那些精怪……作甚?” “自然是寻你啊。”苏婳婳微微有些不满得嘟囔着,“我怕他们将你吃了,可是那些精怪好生厉害,我竟打不过他们……” 说至此,苏婳婳又费力往江逾白怀中钻了钻,似是在怪他今日的话怎的这般多,可江逾白又轻声问道,“你说那日你逃出来……你被抓了么……哪一日?” 苏婳婳终于睁开迷离的双眼,展开一个粲然不已的笑颜,露出雪白的贝齿,抬手捧着江逾白的脸,言笑晏晏道,“便是你我原要成亲前的那几日,我被几个老道士抓了,我修为差了些,内丹险些碎了都不曾破阵……” 苏婳婳的声音很轻,却如九天玄雷一般一声一声落在江逾白的耳边,他心窍内的一颗心一时狂跳一时却如坠入深渊,仿佛谁人在他心头悬了一把利刃,将他的心一瓣一瓣剜开,剧痛袭来,直将他疼得整个身子卧在了苏婳婳的身上,他埋首于她的脖颈间,从唇口中溢出一声声似哭似笑的声音。 她竟不是不想嫁他,是她被抓了,她甚至为了逃生内丹险些碎了…… 她寻过他,她寻他寻得满身是伤…… 可他呢? 他又是如何对她的? 他将她关在牢里,对她不曾半点手下留情过,明知晓她要缚魂灯,却偏要在她费劲心力堪堪要拿到灯的那一刻将她揭穿。 她那样小心翼翼待他,可他却为着破境,亲手将她推了出去,害她受血尽之苦,灼身之痛。 江逾白仿佛被人剔骨剜肉一般,剧痛,似凌迟,似重辟。 胸腹之内有一缕气息在激荡翻滚,在将将要从唇口中溢出时,江逾白抬指结印瞧瞧扼住了,随后抬起头,面若沉水一般望着身下的苏婳婳。 良久,抬指轻触于苏婳婳身上的那些斑驳的伤口,喉间轻颤道。 “还疼么……” 苏婳婳抱住江逾白的脖颈,诱道,“仙君如今不应我,才真是要疼死我呢……” 苏婳婳的声音,仿佛幽深的林间淙淙而过叮咚烨烨的流水,淌进了江逾白的肺腑,将他所有的不可言说的愤懑皆抚平了。 江逾白顿了顿,默了良久,终于轻启了薄唇,将悬于他心头的一句话问了出来。 “婳婳,你心下……可有悦我?” 屋外似有晚鸦飞过,鸦羽簌簌,露晞浓浓,映着屋内香气缠绵。 苏婳婳紧了紧臂膀,俨然是将江逾白的脑袋圈在怀中一般,而后贴上自己的唇,一张一阖。 “我自然悦你……天上地下,我最心悦你……”身上的味道。 下一瞬,江逾白眸中皆是沉沦。 小院中的无边失望,幻境中的呕心抽肠,如今似皆有了归处。 夜色静谧,昏黄的烛光映着床榻上轻轻抖动的帷幔。 光影甫动,小院闲昼。 第54章 乌团云枕酣眠之态。 钟鸣漏尽,星月交辉,江逾白还不曾阖眼。 空气间似乎还弥漫着方才那些殷殷切切靡靡然的味道,似麝如梦,勾魂摄魄。 江逾白眸中闪过一丝几不可见的定然,仿佛先头的魂肉交缠如梦幻泡影一般皆是虚妄。 他甚至不敢轻易阖眼,心头有什么空悬着,捉摸不定。 正这时,许是察觉到什么,卧在江逾白身侧的苏婳婳呢喃了一声,本已熟睡,嫌热将一条粉嫩的藕臂伸出被衾之外胡乱挥着,最后摸到了江逾白的脖颈,下意识勾住,而后将身子贴了上去,这便罢了,竟还想将一条玉腿抬了起来高高搭在了江逾白劲瘦的腰际,可先头太过荒唐,这般稍大些的动作不免就扯到了痛处,一声轻而又轻的痛吟,苏婳婳干脆双膝抬起,整个身子缩在江逾白的怀中,这才算是寻到了舒坦的姿势,鼻尖发出一声喟叹,将整个脑袋埋在江逾白的脖颈处,深嗅了一口,这便又酣睡了过去。 -- 第97页 从始至终,江逾白双手半举着一动都不敢,生怕动一动便将苏婳婳给吵醒了,低垂下眼眸,看着整个蜷缩在他怀中的人儿,那惯是寒凉冷凝的眉眼中如今竟也有了一缕若有似无的宠溺。 苏婳婳的绵软整个贴着他的身子,都不稍动手,连那小山绵延都能轻易以身勾勒之。 唇边勾起浅浅的笑意,江逾白终于缓缓落下手,轻置于苏婳婳缎面一般的乌发之上,而后抬指在清安殿外设下一层结界,隔绝了所有会来打扰他二人的可能,又给二人施了一道净术,遂将另一条手臂置于苏婳婳的后背,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抚着,这才阖眼睡去。 - 翌日一早,晨曦微光。 苏婳婳正是好眠,江逾白却忽得睁开眼,喉间滚动,可他却轻易不敢妄动。 江逾白小心翼翼从苏婳婳的脖颈之下缓缓抽出手臂,随后挪开被衾坐起身。 才刚坐定,喉间便再克制不住当即溢出鲜血,江逾白眉间紧蹙,不曾发出半点声音,抬手轻拭了唇边的血渍,顿了顿,复回身去瞧苏婳婳,生怕方才一番动作已然将她闹醒。 索性,乌团云枕酣眠之态,苏婳婳眼帘都未曾掀,这番去瞧,因着她是侧卧,他能看见她长长的睫毛落在眼下的倒影,轻轻抖动着似一只正在破茧的蝴蝶,那小巧又秀丽的鼻尖因着热意隐隐冒了几颗细密的汗珠,再往下便是樱红柔软的唇瓣…… 江逾白的视线落在那唇瓣上头,许久,唇边漾起笑意,继而站起身下了床榻。 江逾白步履略有轻浮,眉间微敛,行至外间那张小榻上还留着昨夜一切荒唐的起始。 案几铺洒的香灰和着几颗丹药如今还不曾收,江逾白上前,修长的指尖拨弄着那几颗药丸,而后施了一道术法,案几之上的狼藉便都不见了。 他日前破境元气本就大损,不曾养好便去再次加固封印,昨夜又…… 江逾白抬起手掌置于跟前,眼下他的灵力似流沙一般从体内倾泻而出,单指叩印,却毫无用处,一声轻叹,正要盘腿调息,却听见屋外传来嘈杂的声音。 蓦得蹙眉,朝内间望了一眼,掐诀闪身出了清安殿。 立身在殿外高高的石阶之上的,又是那个面沉如水,眸色疏离凉薄,清冷绝尘的逾白仙君。 - 苏婳婳因着江逾白的起身,被衾中的温热被带走了好些,身子渐凉,不多时便迷迷糊糊醒了,却不敢轻易动弹,只阖着眼装睡,待听见屋外略显嘈杂的声音,知晓江逾白已然去了外头,这才敢睁开眼。 随即从床榻之上坐起身,昨夜她虽浑噩,方才醒过来时昨夜的记忆便如长虹一般灌入脑海中,说半点羞愤也无,倒真的不是。 与江逾白那厮……灵修,初初他待她很是体贴温柔,撇开起始的不适,她也算是愉悦,只后头他总不肯收,直至她委实撑不住哀哀告饶之际,他亦是不依不饶的模样。 见她眼角都被逼出了泪,红着眼眶瞧他,他才肯停,可不多时,便又是一通折腾。 至最后,她早瘫软了身子,埋首于玉枕中,阖了眼便睡去了。 心下不禁暗暗腹诽那刘妈妈的药也忒好了些,正凊恧之际,一直被江逾白的威压迫得不得不闭五识的陆舟子在储物袋中发出了声音。 “恭喜姑奶奶!竟得了江逾白的好些灵力!”言辞之间难言兴奋。 昨夜巨细他自然不知晓,但他方才睁眼的一瞬便探得苏婳婳身上的灵力竟在一夜之间长了好些。 苏婳婳挑了眉,不想还有这样的好事,“当真?” “自然是真的,奶奶一探便知。”因着在衍天宗,陆舟子不敢轻易现身,眼波流转之际轻声问道,“奶奶可有得手?” 闻言,苏婳婳撑起手肘支着下颚,若说不曾得手,昨夜那番颠来倒去三番四复的,也合该算是得手了罢? 若说得手,可方才她醒来时便发现,江逾白早下了床榻了。 话本子她是瞧过不少的,他这般所为,究竟何以,苏婳婳一时摸不清,但先头他见着她皆是直接结印奔着要她的命来的,可昨夜都与她有了首尾了,这四舍五入便是好的开始了,日后再循循善诱,还怕不能日久生情么? 虽说苏婳婳不曾经过男子,但妖界还算开放,瞧上了谁,若两情相悦一响贪了欢,倒也没什么。 想罢,苏婳婳佯装讳莫如深一般,道了一句:“不急。” 陆舟子如今也是纸上谈兵,想了想,一本正经得说了好些,譬如昨夜既成事,那下一步便是立志成为他的炉鼎。 苏婳婳深以为然,只是做炉鼎不似寻常双修,昨夜的双修丢灵力的是江逾白,若苏婳婳要做江逾白的炉鼎,以身伺之,后头之事便难说了。 可苏婳婳原也不在意这些,她如今只在意何时能将她一身的业障皆化开才是道理。 - - 江逾白立身在石阶之上,随即便瞧见了远处衍天宗与仙盟大会后一些迟迟不肯离去的众仙门弟子正朝清安殿行来。 不多时,便至清安殿石阶之下,见着江逾白,众人面上这才略有松怔,皆抬手作揖行了大礼。 “逾白仙君。” “何事。”江逾白面色凛凛,只是不耐。 言讫,一位在众仙门中颇有威望的长老小心寻着话头,道:“昨夜天降异象,解神星忽明忽暗,原想求教仙君,只怕多有叨扰。” -- 第98页 话音刚落,便有人不满,“长老与仙君说话何必这般藏着掖着。”遂转头朝江逾白又行了一个大礼,“衍天宗昨夜有妖气弥漫,原当有妖物入侵,一番查探下来,发现这股妖气便是从仙君的清安殿来的,正巧昨夜星象,解神星主欲丨念,仙君可有察觉什么不妥来?” 说话之人这般直言不讳,倒似是直接问江逾白屋内是否私藏了妖物,昨夜是否与妖物苟且了,只差没直接问“究竟是破丨身还是破道了”。 这般说辞当真让旁的一众面露难看,他们自然是相信江逾白,毕竟他道法高深,修的又是无情道,如何会与妖物苟且。 至此,那洞虚长老便坐不住了,站出来怒斥了方才那出言不逊的仙门弟子,又转头朝江逾白道,“仙君可是在修炼什么术法,故而用到了妖物。” 说罢,揣着手顿首,复朝江逾白望去。 众人闻言,觉得洞虚长老说得很是有理,皆附和着,等着江逾白点头。 可江逾白却缄默不语,清安殿外出奇得静。 良久,众人渐渐站不住,初初不过是一些悉悉索索的声音,可慢慢的,声音大了起来,众人皆是不解。 江逾白回身看了一眼殿门紧阖的清安殿,垂了眼眸,以内力度着声音。 暗哑,低沉,却似有千斤之重,声声落在众人的耳畔,犹如平地惊雷。 “诸位所言,我皆认下了,今日请先回,待一月后,江某自会给诸位一个交代。” 话音刚落,众人一片哗然,连那洞虚长老眸中都是不可置信。 江逾白说他皆认下了是何意? 说一月后给交代又是何意? 可江逾白倒似很是着紧殿内那只妖物,再又一次回首瞧了眼后,抬手又是一道隔音的结界落下,闪身入了内。 至此,清安殿外两层结界,将其与衍天宗乃至整个上界,划出了一道泾渭分明的线。 - 苏婳婳坐在床头,被衾搭在膝盖之上,双手环膝,屋外的声音这样响,她自然皆听见了。 索性,江逾白还算是个人,不曾将她直接送出去。 可他所言“一月后”的交代又是何意? 苏婳婳心头不免踱起了边鼓,正这时,江逾白已闪身进来了。 步履匆匆,待见着她如今醒着仿佛愕了一瞬,遂三步迈了步子至床沿坐下,眉头轻敛,眸中隐隐透着苏婳婳瞧起来像假模假样的疼惜,毕竟昨夜任她如何求饶,他好似也不曾如何心疼过的。 而后见他启了唇瓣,轻声道。 “怎的就醒了?可是我将你吵醒了?” 第55章 (二更)你妄为修道之人…… 二人在这一瞬这般四目相对。 苏婳婳眸中恍若有莹莹宝珠在转动,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江逾白略有些苍白的面色,待确定他眼中不曾有肃杀之气,心下一时松怔,随即大着胆子跪起身抬手圈住了正坐在床沿的江逾白的脖颈,将整个身子贴了上去,唇瓣凑至江逾白的耳畔,鼻尖轻轻嗅着,口中如吐露幽兰一般婴咛着。 “你方才说一月,是要作甚呀。” 江逾白初初有一瞬的僵硬,却很快抬了坚实的臂膀将身上之人环住,透着些虚弱闷声道。 “听见了?” 苏婳婳就这么攀挂在江逾白的身上,他身上的肉皆是硬邦邦的,这般与他贴着委实算不得舒适,但与他靠的近些,他身上那些味道便自然而然地顺着她的鼻尖细细缓缓地涌入她的肺腑,映着外头的轻轻浅浅的光晕,苏婳婳微阖了眼,蓦得倒生出了想要溺在他身上的心思,懒懒地应了一声。 不过是这么一问,江逾白怎么答说到底苏婳婳并非很在意,她方才皆盘算好了,眼下她就要趁热与江逾白提要做他炉鼎之事,倘或他能应,这自然是最好,倘或他不应……苏婳婳心下回转,觉得如今江逾白被她这般拥着,半点没有要将她推开的意思,想来心下合该是欢喜的。 随即又一转念,脑中自然想起了昨夜那些不可言说的事体,心道这江逾白昨儿分明似换了一个人一般,哪里有半点不欢喜的模样? 想罢,心念一动,苏婳婳轻启了唇口,露出细贝一般的雪齿,探了香舌,轻轻舔丨舐着他的耳畔,瞬然,只觉怀中之人竟轻颤了一下,不过一下,却教苏婳婳心头难掩得意,随即张口,咬了上去。 苏婳婳的耳畔果然听见了从江逾白的鼻尖溢出的一声闷哼,苏婳婳却不停,香舌翻来覆去,诱道。 “少师……你悦不悦婳婳呀?” 这话问得江逾白心头一窒,恍惚间倒似又入了那个幻境中,她还是他的学生子,他是她的少师。 为人师长,竟将学生子诱到床榻上去了,眼下还这般搂抱着,简直是不知羞耻,可江逾白是不想放手的。 若想放,便不会有昨夜的事,他心下最清楚,香炉里的那些药于他来说与观中的香料并无多少差别,那些事,不过是顺了心意罢了。 江逾白低声“嗯”了一句,应了苏婳婳。 苏婳婳闻言,面上一喜,抬起腿整个跨坐在江逾白的身上,微微撤开脑袋,望着他,轻声细语道,“那……我来做仙君的炉鼎……好是不好?” 言讫,苏婳婳微微歪着脑袋,她是妖,眉眼中有着上界哪个仙门女弟子都不曾有的明媚娇俏在,都不稍她如何说话,就这般睁着眼瞧着,任谁都会沦陷的。 -- 第99页 不曾想江逾闻言,分明唇口轻启正要说话,忽得眉间一沉,许是怕她摔了,抬了臂膀将她的腰际牢牢扣住,随即身子向前一倾,口中竟有呕出一口血来。 苏婳婳见状,当即敛了眉头,她不明白江逾白这是怎么了,脑中蓦得想起先头陆舟子所言,莫不是因着昨夜之事她夺了江逾白好些灵力,导致他如今……如今竟要呕血? “你怎么了?可是因着我?”苏婳婳睁着圆圆的杏眼,“我不是有意的,你瞧瞧,可有什么法子将这些灵力还给你么?” 说罢,苏婳婳竟还在江逾白面前摊开手,随即便听见江逾白倏地轻笑出声,不曾有疏离,是真的愉悦一般。 “你莫不是以为,你我二人握个手,便能将灵力回转来去自如的?” 闻言,苏婳婳一时怔楞,一掀眼帘,便撞进了江逾白少有的揶揄的眸色中,自然便想起了昨夜的事来,苏婳婳面色一热,正要起身从江逾白身上跑开,却不过刚动了动膝,便又被江逾白按了回去。 他力道极大,她惯是知晓的。 他唤她,“婳婳。” 而后将她拢在胸前,闷声道,“我要闭关一阵,你可愿意等我么?” 眼下苏婳婳埋首在江逾白的怀中,面上的神色江逾白自然也瞧不见,江逾白这话问得没头没尾的,他要闭关,许是因着元气受损,但让她等他,也不知是何样的等,可既问了出来,苏婳婳除了应下,如今自然也没有旁的选择,毕竟她原还想着要与江逾白“日久生情”的,至此,苏婳婳点了点头。 - 江逾白闭关很仓促,仓促到前一刻还哄着苏婳婳去浴间沐浴,待苏婳婳从浴间出来时便不见了人影。 原清安殿哪里有浴间,是江逾白用术法替苏婳婳另辟出来的。 苏婳婳身上披着外衫,望着外头被江逾白又加了一重的结界,知晓她如今在清安殿中是安全的,可一入内间,苏婳婳却蓦得顿住了步子。 她瞧见了长安之上,摆了许多个小瓷瓶,苏婳婳缓步上前,而后抄起一瓶,打开一瞧,腥甜无比,是江逾白的血。 抬指轻点,统共三十瓶,原江逾白所言的一月便是他要闭关一月,瞧着长案上摆着的三十瓶血,苏婳婳面色如常。 倒是储物袋中的陆舟子,没了江逾白的威压不必再闭五识,便有些激动,口中说着恭喜。 终于,苏婳婳挑了挑眉,仰面饮尽,欣然接受。 - - 江逾白一入岩洞之中,那刻满了三清道法的苍苍石壁仿佛在这一瞬化作了无数的利刃,直朝他凌迟而来。 剧痛袭来,江逾白背脊一弯,险些站不住,随即趔趄着步子寻着长案前坐下,挥了衣袖,将手指结成繁复不已的形状,指尖隐隐聚了一缕金色的印记,灵力辉然,口中微喃。 不知过了多久,江逾白那面沉如水的额面渐渐有细密的汗珠聚起,连那平日能轻易折断妖物脖颈的二指,如今竟连金印都结不稳,摇摇欲坠轻颤不已的模样。 胸壑之间似有什么东西在跌宕,让江逾白眉头紧锁,煞白的面上皆是强忍的意味。 他犹如立身在深渊上头的独木之上,一侧是滚烫的岩浆,一侧是寒凉的冰川,他却只能阖着双眼淌过独木,如履薄冰,只凭着耳畔肆意划过的风声,可慢慢的,脑中竟渐生了浑噩。 似有一道声音,怒不可遏:你身为修道之人,衍天宗的大能,于无上之境将将一劫,如今却与一只妖物有了首尾,你的道心呢! 你妄为修道之人! 可话音刚落,随即又有一道声音涌了起来,暗哑之际:你已然放弃了她一回,难道还要再有第二回 ?剜心抽肠之痛你不曾尝过,可她却是尝遍了的。 不,江逾白几乎下示意便要摇头,他自然不会再放手,幻境中的痛意仿佛就在昨日。 正这时,那怒不可遏的声音又响起,斥他在幻境中湮灭了道心:你以为你在幻境中杀了那样多的无辜之人,造下那样多的恶业,你不说,便无人知晓了么?天道都在看着,在看着,在看着! 一声一声,震耳欲聋,响彻云霄。 可江逾白似不曾听见一般,如今他的神思中,皆是苏婳婳。 是苏婳婳在幻境中,被四个人紧紧扣住了四肢惊惧不已的模样,她眼眸睁得大大的,眸中噙着泪,却像是因着惧意而忘了落下,她浑身激颤不已,因着颤抖连唇齿都发出了声响,一声一声,落在江逾白的心窍之上,肆意生根,发芽,长出繁茂的藤蔓,紧紧勒住他的心肺,让他唿吸不能,让他动弹不得。 迫他望着苏婳婳,望着她口中呢喃着不要,眼睁睁望着她被那国师手持一把三寸利刃,割开了手腕。 他看着苏婳婳攥紧了拳头,自始至终都不曾呼救。 明明,或许,他不曾睡下,她唤一下,他能听见的。 但是苏婳婳脸上只有无尽的绝望与害怕,她怕是知晓,喊了也不会有人来,在那个吃人的皇城里,她孤身一人。 江逾白满眼痛色,眸中泛起猩红,可是他却不能上前一步,只能眼睁睁看着苏婳婳鬓发皆乱,一言不发,至后头因着巨大的惊惧喉间发出怪异的声音。 那国师甚至嫌奄奄一息的苏婳婳四肢流淌出来的血不够多不够快,竟又手起刀落,在她的四肢上,划上了大大的叉,十字嚯口。 -- 第100页 终于,江逾白望着苏婳婳的眼神渐木然,已然是奄奄一息的模样。 周身的束缚在这一刻忽得有一瞬的松怔,江逾白趔趄着步子跑上前,将苏婳婳揽在怀里,看着她唇口一张一阖。 江逾白凑上前,听见她在他耳畔,气若游丝。 “少师……好疼呀……” 骤然闻言,江逾白的心窍仿佛被生生剜了出来,他痛不可遏,如被施了炮烙剔骨之刑,整个人不住得颤抖,牙关紧叩,在瞧眼前那些人,哪里有什么无辜之人,皆是魑魅魍魉…… 第56章 “仙君亦与我说定,待出…… 画面一转,江逾白仿佛又回到了那条宽大的青石板铺就的人界的长街之上,映着月色,人影落在上头清晰无比,仿佛他一垂眸便能瞧见走在他前面的苏婳婳纤细腰肢的倒影。 月影游弋,如梦里花,他看着她回转过身,将手负在身后走到他跟前,明艳的眼眸似晦暗无比的夜空之中最明亮的星辰,他看着她拉起他的手,对他一字一句道:九郎,我们是夫妻啊。 思绪翩跹,再转眼,竟又来到了衍天宗牢里,他看着被他用术法勒住高悬在半空中的苏婳婳,他看到她的无助,泪眼婆娑,说:我与仙君,原是做了夫妻的…… 言讫,苏婳婳竟在他的眼中漾开笑意,他看着她明媚的面庞上头映出深深的笑意,就这样看着,仿佛要深陷进去了,他跟着她足上的清铃之声,一个回眸神思竟至了清安殿。 他看着床榻之上抵死缠绵的二人,他听着她低声絮絮,唤他: 九郎…… 少师…… 仙君呵…… 蓦得,岩洞之中的江逾白骤然睁开眼,随即又是一口鲜血从唇口喷涌而出,四周有几缕若有似无的黑烟缓缓汇聚,可他仿佛瞧不见,眉心紧蹙,正承受着剧痛,那些晦暗的、明媚的、荒唐不已的东西占据了他屏息凝神之时所有的思绪。 终于,江逾白整个身子松了下来,似是放弃了什么,可面上却瞧不出半点不甘,唯有浅浅的笑意挂在唇边,随即,一缕薄如雾潋的黑烟沿着他的眉心钻了进去,可江逾白仿佛浑然不觉,不过轻轻匀着气息,仍有那缕黑烟往他的心窍处缓缓游走…… - - 苏婳婳这几日待在江逾白的清安殿很是惬意,每日醒来便是饮一盏他的血,通身舒畅不说,因着如今她身上还有江逾白的灵力,两两交汇,只觉术法骤增。 算算日子,离江逾白所言的一月之期还有七八日光景,也不知他闭关闭得如何了。 她倒也不算无趣,闲暇时还有陆舟子能与她说说话。 - 苏婳婳眼下正半卧在外间的小榻上瞧着手中卷着的书册,清安殿内的书与道清观中的书册全然不同,无怪乎那时江逾白每日堪堪做一小会儿便坐不住了,与清安殿的书册相较,道清观中的书册说是给江逾白启蒙怕都是没有资格的。 初初苏婳婳还想着寻基本话本子,打发打发时间,可翻遍了清安殿也不曾找出一本来,顶多是一些万年前一些上界的长老如何捉妖的日志罢了。 这几日下来,因着有了江逾白的修为灵力,苏婳婳瞧书都变得轻松了些,再不似先头幻境中那般瞧个“固精”都觉晦涩不已的。 想到这个,苏婳婳忽得坐起身,她何不趁此机会,多瞧些炉鼎相关的书籍,何以眼下坐以待毙等旁人来定生死? 待她瞧清楚了,倘或江逾白不应,她便也好说出个一二三四的好处来说服他,倘或他应,那她亦好早做准备,想法子免去成为炉鼎以身饲之的反噬来。 想罢,苏婳婳趿了鞋行至殿内的书架前,细细搜寻着,不多时,便挑了好些关于炉鼎修炼法门的书册,当即坐在书架前翻阅了起来。 - 不知过了多久,苏婳婳从天亮瞧至天黑,又从天黑瞧到了天亮,俨然是废寝忘食的地步,可渐渐的,苏婳婳便觉好似不大对劲。 她拍了拍储物袋,示意陆舟子藏好,她如今耳力比之从前好了许多,这便听见了外头传来悉悉索索的喧闹之声,人不少。 可按理说,江逾白走前分明设下三道结界,其中一道便隔绝了外头所有的声音,她如何能听见外头的声音? 除非,江逾白闭关闭得并不算顺利,甚至身子更差了也说不定。 苏婳婳当即想到他闭关前那呕血的痛苦面色来,抿了唇,集中精神瞧着外头的动静。 不多时,果然听见声音渐近,竟已然到了清安殿外了,眼下正商量着如何破了结界进来拿她。 离江逾白出关还有几日,可外头的声音越来越大,也不知结界还能撑多久。 忽然,整个清安殿仿佛在轻轻颤动着,竟是众仙门各个长老联手,正在列阵破界,他们定然是知晓江逾白不在,亦知晓江逾白设下的结界已然有了缝隙,这才循着破绽,想要就着这个机会,破界入内来。 苏婳婳看着那些结界渐渐支撑不住的模样,知晓再待下去也不是办法,眼波流转,随即掐诀冲出结界,立身在清安殿外的石阶之上,居高临下得看着台阶之下乌压压聚集着的一群人。 自然也瞧见了人群之中的方鹤川,蓦得,苏婳婳有一瞬愕然,他二人已许久不见,眼下再见,竟恍如隔世。 她看见了方鹤川眸中的担忧,苏婳婳却不曾有半点回应,因着她知晓,方鹤川先头在人界时便是想来上界修习道法,如今既如愿,先头的事体衍天宗好似将其当做是苏婳婳强行附身在方鹤川身上,并不曾起疑,既如此,眼下陆舟子已活,她又何必旁生枝节,将他牵连在内。 -- 第101页 她亦想好了,这样多的仙门高手,她定然不敌,那拖一时算一时,待拖不过了,掐诀逃便是了。 - 因着苏婳婳的骤然现身,众人一时不及应,面上皆是一怔,不曾想到这样的妖物竟就是那日仙盟大会被逾白仙君一道术法从方鹤川身上打下来的那一个,更不曾想到,眼前的妖物不曾等他们破阵,反倒先现身了。 倒是那几个长老,在初初的愕然之后,随即凛眉,朝苏婳婳怒道,“大胆妖物!竟敢擅闯衍天宗,还不束手就擒!” 苏婳婳眼波流转,正想着要如何驳一驳,人群中随之走出一个人,面色清丽非常,竟是那日的合欢宗的大小姐,林碧落。 那林碧落在众人眼光的围聚中走上前,一字一句,“就是她,居心叵测,设计戕害仙君,今日我便要收了你,替天行道!” 话音刚落,电火之间抬手结印,一道术法便朝苏婳婳挥了过来。 苏婳婳下意识闪身去躲,可她体内蕴藏的灵力如今竟比她更快,在她闪身之前,聚气抬手而后勐得将林碧落的术法向其推了回去。 力道之大,林碧落竟生挨了一下,接连后退了几步,唇口溢出一缕鲜血才堪堪稳住身形。 众人见状,皆是不可思议,那几个长老亦站出来,面露不解,“何以你身上会有逾白仙君的灵力在。” 话音一落,围拥的众人更是交头接耳。 苏婳婳闻言,眼神微动,笑道,“是仙君自己给我的……” “大胆妖孽!竟还胡言乱语!坏我衍天宗清誉!” 苏婳婳话还不曾说完,便被人打断,说话的正是洞虚长老,俨然是被气着了,那一缕白胡子不住地抖动着,正要出手之际,先头的林碧落趔趄着步子,缓缓推开旁人搀扶,轻声道。 “诸位莫要听信这只妖物所言,那夜……”林碧落蓦得垂下眼眸,我见犹怜的模样,似揣了什么隐情,顿了顿才道,“这妖物在仙君的殿下投下了下三滥的东西,想要诱仙君入局,似这般行事悖入悖出之人,如何能轻信她之言?” 此话一出,人群寂静了一瞬,随即发出嗡嗡的谈论之声,大多皆是怒骂苏婳婳的,可亦有心思敏锐之人,勘得了林碧落方才话语中不曾详尽之处,遂朝林碧落出口问询。 “敢问一句,方才不可尽言之处,可是有什么隐情?” 这倒是提醒了众人,细细将方才林碧落的话又斟酌了一番,亦追问道,“是啊,倘或你所言为真,你可有什么凭证不曾?” “倘或你所言有假,故意为人开脱……” “正是!倘或那人当真摒弃道法与一只妖物苟且,我们如何能再让他做上界的仙君!” 至此,众人皆出声附和,风头一转,逼迫着林碧落要她将话说尽方才罢休。 林碧落一时支支吾吾,这便坐实了这事有隐情,众人更不肯轻易翻过,你一言我一言,说出口的话言之凿凿,只道上界容不得半点沙子。 一时之间,那林碧落倒成了众矢之的,眸中噙了泪,却不肯轻易落下,叩齿轻咬着唇瓣,直至唇瓣隐隐发白,连身子都微微抽着。 苏婳婳亦微眯着眼,瞧着眼前这个看似一副柔柔弱弱又倔强正直的林碧落究竟要说什么。 未几,那林碧落许是不堪众人的围拥逼迫,强忍着泪,低声道: “因着,那夜仙君……与仙君……之人……原是我……” “仙君亦与我说定,待出关,日后便要与我……” 饶林碧落的声音很轻,又说得很是阴晦,可众人全然听明白了,一片哗然之中,有美人终有了归宿可归宿不是自己的惋惜,亦有半信半疑之人,不过,多数是相信林碧落之言的,毕竟,江逾白是何秉性,便是再不济,总不会真与一只妖物苟且罢。 最重要的是,那衍天宗那几个长老心头皆松了一口气。 上界等了数千年,才等到江逾白这么一个将道法修至大成末期的大能,眼见着待不久后渡劫便能成神,倘或正要在现下与妖物有了什么,不仅江逾白道法尽毁,连衍天宗亦要跟着蒙羞。 那洞虚长老心领神会,不曾要什么证据,已然是信了林碧落,眸中皆是宽慰,“原是这般,我们竟还被蒙在鼓里,仙君既应了你炉鼎之事,那待仙君出关,我们再好生安排妥帖,必不会让合欢宗的人在衍天宗受半点委屈的。” 洞虚长老说毕,旁的长老皆附和,一时间,林碧落成了舍身成仁品行高洁之人,众人赞叹不已。 转头再看石阶之上的苏婳婳,俨然是个作坏不成妄图抹黑衍天宗渊渟岳峙琨玉秋霜的逾白仙君的恶人。 第57章 (二更)“仙君,我已将…… 林碧落因着受了伤,当即被洞虚长老吩咐人扶去了人群后头,至此,众人的视线又落在了苏婳婳这个“恬不知耻潜入上界对他们的仙君居心叵测”的妖物身上。 苏婳婳明知晓那林碧落所言皆是谎话,心头倒半点没有生气,皆是女子,她如何瞧不出来林碧落安的是什么心思? 一来,江逾白若是要寻炉鼎,与她相较,林碧落根正苗红的上界合欢宗大小姐,怎么说都比她这个妖物来得更让江逾白能接受一些。 二来,这林碧落想来思慕江逾白,便是想借着这次机会,坐实了二人的关系。 可眼下却由不得苏婳婳想那许多,众人自以为弄清楚了缘由,不管是真是假,为首的几个认定了,那便是真的了,当即调转枪头,道一句:“列阵”,随即朝苏婳婳围了上来。 -- 第102页 苏婳婳原想着打不过便跑,可如今凌面一个阵法压下来,断了她的后路,此时,众人向她齐出手,一时间,苏婳婳虽有江逾白的一丝灵力修为在身,到底招架不住,那一道道修为浑厚的术法落下来,不过几个回合,她便落了下风。 正勉力相抗之际,人群中忽得响起一个人的声音,“长老,我来相助!” 竟是方鹤川,短短的时日,他灵根又奇差,连御剑都不曾学会,就这般莽撞得从人群中钻出。 一旁的岳智见状,忙将其拉住,“小师弟,你去凑什么热闹?” 可方鹤川似乎很有信心,抬手甩开岳智,颇为笨拙地掐诀飞身入了阵法之中。 苏婳婳皆瞧在眼里,自然也瞧见了方鹤川朝她递过来的眼神,他哪里是要助长老们抓她,他是要她寻着他这个破绽想法子破阵而出。 可苏婳婳却不想与方鹤川再有旁的瓜葛,不是因着担忧,更多的是,不想欠着这些捋不清的债,纠缠不清没完没了,今日欠下,日后要如何还。便是这一瞬的犹豫,苏婳婳一是不察,随即被一道术法打退了几步。 那方鹤川好似不到黄河心不死,见状,又飞身至苏婳婳跟前,唇口微张,口型分明是让她“跑”,可苏婳婳一个侧身躲过,反手击了他一掌,将他推入人群,索性收了力道,不曾真的将方鹤川伤了。 那方鹤川当即掐指又想再起身,被身边的岳智牢牢拽住,轻斥道,“师弟莫捣乱!那妖物不是几个长老的对手,你如今上前只会徒添烦扰。” 至此,方鹤川被死死拽住,再动弹不得,便只得焦急地望着石阶之上一人力战几位长老的苏婳婳。 旁人瞧着,竟也只当他是担忧衍天宗的长老们,不曾有半点疑心。 - 苏婳婳已无力应战,几个长老再出手,她多是躲闪罢了,一时之间,她逃脱不得,几个长老倒也伤不得她。 可有人瞧出了端倪,道,“这只妖物已然是强弩之末,咱们几个莫要停手,待她力竭之时,便是她的死期!” 说罢,几人口中念念有词,苏婳婳顶上高悬的阵法又加重了术法,威压更重,让苏婳婳掐诀叩指闪身的速度都不由得变慢。 江逾白的灵力修为再霸道,总有用尽之时,眼下又无机会调息修养,不多时,苏婳婳便气喘吁吁,额上沁了汗珠。 蓦得,众人瞧准了这个档口,相互递了眼色,洞虚照着苏婳婳的面双手结印而去,苏婳婳自然是侧身去躲,可一道术法随即从她的背后朝她掷来,电火之间,左右两侧各有一道术法朝她挥来,至此,苏婳婳避无可避,生挨了一记,心口一痛,再无一战之力,摔倒在地。 那洞虚见状,与几个长老围上来,点头示意,而后一齐双手结印朝一直在苏婳婳顶上高悬着的阵法施法,那闪烁着红光的阵法慢慢下沉,初初,苏婳婳只觉身上的皮肤被割开,不多时,俨然是要将她碾成碎片一般,剧痛袭来,神思亦浑噩了起来,眼眸迷离之际,苏婳婳瞧见了人群中又想往前冲的方鹤川,还有那面上噙着笑意正得意不已的林碧落。 苏婳婳神思溃散,正这时,一道沁了血的金光从天而降,速度之快,道法高深,瞬然便将悬在苏婳婳头顶的阵法破开,一时间,汇聚成阵法的几道光鲜支离破碎,四散的光晕亦将洞虚一众长老向后迫去,还不及几人站稳人形,随即又是一道霸道非常的术法朝他们掷去,几人随即连连后退,道行些微差一些的,便摔倒在地呕血不止。 众人见状,面露惧色,还不及瞧清来人,心下只当是妖皇长缨破了封印杀上了上界。 苏婳婳微眯着双眼,下一刻,便见一身着月白色襕袍之人从天而降,三步行至她身侧沉着面将她搀起,待近了才瞧清他的脸。 心头没来由得松怔,苏婳婳下意识要抬手去轻抚那人的脸,口中有些埋怨,“仙君……你再晚来一步,又见不着婳婳啦……” 她不知晓,轻飘飘的一句话,让在闭关中途感应到结界受损匆忙出关的江逾白心下一窒,那幻境中的一切仿佛又历历在目,当即攥紧她的手,至此,源源不断的热流从他的手心汇入她的,他这是在用自己的灵力替她调息。 少顷,苏婳婳已然好了许多,江逾白终于回转过身去瞧那些聚在他清安殿门前的一众人,眸中仍旧是疏离淡漠,只是不动声色得侧身了一步,站至苏婳婳身前,将她全然挡在身后。 - 众人面面相觑,生怕瞧错了眼前这个为护妖物而将上界几位长老打伤之人的面孔,可定睛一瞧,不是江逾白又是谁人? 众人一时哗然,悉悉索索的声音从石阶之下冒了出来,似嗡鸣一般,渐渐的,声音大了起来,如汹涌的海浪拍打着白沙屡屡的海岸,一浪翻过一浪,透着不解,透着追问,透着迫于江逾白强大修为的威压而不敢上前一步的隐忍。 “仙君这是何意!”有一位年岁较轻的弟子走上前来。 “是啊,可是有什么误会?” “能有什么误会?瞧不见江逾白将几位长老打伤在地么?分明是被妖气所侵,眼下分不清青红皂白了!”因着人多,有人便壮着胆子怒不可遏。 江逾白苍白的面容沉沉若水,唯有凉薄的眼眸轻敛着,视线扫过众人,至此,原还嘈杂不已的殿外随即便湮了声音,一片静谧。 -- 第103页 只见江逾白垂了眼眸,唇口轻启,正要说话之际,那一直立身在人群后头的林碧落忽得拨开人群,眸中含着泪,朝江逾白唤道,“仙君!我在这里!” 声音带着三分倔强七分缠绵,教人听来只当是林碧落与江逾白二人久别重逢一般。 “对啊,仙君不是与合欢宗的大小姐是一对么,怎的如今却为妖物伤了众长老?” “怕不是那妖物妖术了得,又在我们不知晓之时对仙君设下了什么污秽之术罢!” “可与林碧落之事于仙君来说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何以不肯以实情相告?” 那林碧落眼波流转,随即朝着江逾白泪眼婆娑道,“仙君,我已将你我之事说与众人,你不必因着怕辱了我的名声便强迫自己与妖物为伍。” 此话一出,众人恍然大悟。 原来江逾白竟是为着林碧落的名声故而才不说出实情,倒也难怪,于男子来说不过多了一枚炉鼎,虽说江逾白修道经年皆洁身自好不曾有过半点香色之事,可于林碧落来说,衍天宗与合欢宗皆不知晓,都不曾落下什么礼,就这般与江逾白私定了,说出来自然要被多嘴之人桎梏的。 林碧落听着众人的悉悉的议论之声,心头那因着方才的话语而狂跳着,不知是紧张还是兴奋,合欢宗的女子,至最后都是什么下场她早就知晓,既然皆是要做旁人炉鼎为旁人做嫁衣,那自然也是要与着上界最尊贵的那一个,可江逾白竟是个油盐不进的,枉她费了好些心思他都不为所动,不曾想如今机会竟送至她跟前来,眼下她已然将路都替江逾白铺好了,只稍他顺着台阶下,不仅保全了江逾白,亦保全了衍天宗的颜面。 林碧落想起那晚在清安殿外闻到的隐隐约约的味道,原当江逾白是如何伟岸之男子,一点仙春丹药便能让他就范,早知如此,她何必费那许多功夫。 想罢,林碧一转头,却对上了江逾白那违戾的眼眸,心头勐得“咯噔”一下,狂跳不已,她如何瞧不见江逾白眼中的肃杀之气,因着惊慌当即别过了眼,哪里还敢再瞧,可如今机会就在眼前,自然也不肯轻易松手,至此,林碧落顿了顿,再抬眸,如泣如诉得哽咽道。 “为了仙君,碧落做炉鼎也没什么的。” 第58章 (三更)“我欲与苏婳婳…… 苏婳婳如今好了些,立在江逾白的身后,不知怎的心头缓缓升起一缕心安,一来二去竟有了瞧热闹的心思来。 因着江逾白的身量高,苏婳婳便只能略略侧过身瞧着石阶之下众人的模样,见着那林碧落椎心饮泣呕心抽肠的模样,苏婳婳竟抬了指尖,在江逾白紧握着她手掌的手心轻轻挠了挠,随即手上一痛,竟是江逾白反手将她的手握得更紧,倒似是怕她跑了一般。 苏婳婳面上噙着浅浅的笑意,缓缓点起脚尖,在江逾白的肩头,轻声道,“仙君……这可如何是好呀……” 话不曾说话,江逾白已然沉眉微微侧转过头朝她看了一眼,眸中似有不解。 “不若将我与那林碧落一道收了罢。” 不想,话音刚落,江逾白眸间一凛,苏婳婳蓦得觉着周身气压骤低,一抬眉正撞进江逾白那冷凝的面色,当即噤了声,不明所以地缩了缩脑袋,哪里还敢再多言。 江逾白轻叩了齿关,低声道,“莫要胡言。”只眸色虽寒凉,可说出口的话却似参着一丝几不可见的宠溺。 言讫,江逾白回首,冷凝地朝立身于众人之前的林碧落睥了过去,“原我连你叫什么都不甚清楚,你又何必妄下雌黄自取其辱。” 声音低哑,亦很轻,可离得近的那几个长老自然是听见了,一时之间,满脸不解地朝林碧落望去,直将林碧落瞧得面色胀红羞愤不已。 林碧落原以为这样既能保全他的名声亦能保全衍天宗门楣的法子江逾白自然会应,哪怕心下再不愿,那也该是面上应了,背过身在与她说,毕竟,度过眼下才是顶顶要紧之事不是么? 不曾想,江逾白话毕便别过视线,再不多瞧她一眼。 随后江逾白面朝众人,复启了唇。 “我欲与苏婳婳结为道侣。” 江逾白的声音很低,却又坚实有力,似晚钟低鸣,似金锤击鼓,一下一下,落在众人的心窍之声,清晰非常。 立身在江逾白身后的苏婳婳闻言,身形一僵,满眼的不可置信,倘或可以,她真的想将陆舟子从储物袋中拍出来问一问,她方才究竟有听错了不曾,不过片刻前,她还在作想着倘或江逾白真要舍她而去寻林碧落做炉鼎,那她要如何应对,还想着是否要再去寻刘妈妈多要几瓶药丸来…… 苏婳婳下意识咽了咽口水,从侧旁朝众人那头瞧去,大气都不敢出。 此时,殿外正鸦雀无声。 未几,有人已然站不住,冲上前朝江逾白怒道,“仙君这是何意?这般说来,与仙君有首尾之人,并非林碧落,而是仙君身后这只妖物?” 话音刚落,周围便皆是附和之声。 - 那洞虚在衍天宗年代已久,故而很有威望,可如今那原本笔直的腰杆却好似忽得有些伛偻,江逾白的话便如深渊长了獠牙,要将他吞没一般,让他险些站不住,周围初初不过小声议论的声音在这一刻俨然有振聋发聩的气势,仿佛下一刻要将他吞噬似的,良久,洞虚一声怒喝,“诸位,稍安勿躁!” -- 第104页 语毕,周围的声音渐低了下去。 洞虚缓步上前,抬起青白的眼眸朝江逾白望去,眸中满是痛色与惋惜,却沁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期许,沙哑了声线道。 “仙君可是在修炼上古道法,原也是,听闻那上古道法凶险非常,寻常人怕是听都不曾听过,却能寿敝天地,仙君既要将身后之人养作炉鼎,也无甚不可。” 旁人或许不明,但就在江逾白身后,她一眼便能瞧见洞虚眼中不曾言明的东西,他是替江逾白寻了借口,只要江逾白顺着他的意思应了,只要不是结为道侣,不过是寻只妖物做炉鼎,说到底,以身伺道罢了,也没什么。 殿外青冶的空气仿佛在这一瞬被凝住了,众人的目光皆聚集在江逾白的脸上,期待着那张清冷绝尘的面庞之上出现任何一丝的变化。 江逾白眸色默然,低垂着眉眼,却连顿都不曾顿一下,启唇复道。 “长老,许是我方才不能说清楚,不是因着上古道法,不是因着修炼,是我,想与苏婳婳结为道侣,仅此而已。” 江逾白的声音犹如平地惊雷,直将众人震得哑口无言。 那洞虚更是被噎住了一般,怔楞了半晌,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正这时,有人冲上前,横臂抬指朝江逾白颐指气使,“岂有此理,你江逾白莫要仗着修为高我们一等便可目中无人肆意妄为!” “正是!你身为上界仙君,这般视我们为无物,你将三清置于何地!” “竟不知廉耻要与一只妖物结为道侣,我瞧你如今是疯魔了!” “你今日不给一个交代!休想跨出这里一步!”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却碍于江逾白的威压,无人再敢上前一步,只是嘈杂的声音仿佛化作洪水,朝殿外江逾白二人凌面直冲了过去。 可下一瞬,不过是江逾白一个抬眸,便都熄了气焰。 不多时,不知是谁在人群中喊了一句,“诸位,是他江逾白摒弃道义在先,凭他道法如何高深,还能颠倒是非黑白不成么?” 这话一出,众人气焰又起,皆是要江逾白给个说法,任由那洞虚长老如何横臂长叹,一概不理。 江逾白眼尾轻扫着众人,随即抬起手臂单手结印。 众人倏地又是噤声,只当江逾白是要与他们动手,却不曾想,江逾白召唤出他的青冥剑,剑气凛凛,随即凌空高举,青冥剑倏地飞上天高悬着。 江逾白的手终于松开了苏婳婳,随即双手结成繁复的姿势,口中念念有词,眉间渐沉,不多时,启唇道了一声: “破——” 江逾白的声音分明很低,却有着磅礴气势,响彻云霄岳撼山崩。 话音刚落,江逾白眉间紧蹙,整个人都沉了下去,抬手轻抚着胸口,唇口竟呕出一口血来,众人大骇,哪里敢轻易上前。 江逾白轻抬了一指拭去唇边的血渍,另一只垂在身侧的手下意识向后探去,待摸索到苏婳婳的手后,面上终于松怔,沉声缓缓道。 “方才,我已将一身修为散尽,算是还了衍天宗的恩情。日后我所为,皆与衍天宗无关,亦与上界无关,不知这个说法,够是不够。” “至于你们,”江逾白倏地沉了眉,面色寒凉之至,朝围拥在一处的众人瞥去,“倘或尤嫌不够,尽管来跟我讨便是。” 如江逾白所言,他方才已然将修为散尽,亦当真众人的面呕血,分明的气血皆虚的状态,可才刚的几句话,仿佛沁了排山倒海的气势,浑厚跌宕,让众人连动一动都不敢。 江逾白说罢,便再不理旁人,转头横臂揽住满脸惊愕的苏婳婳的腰际,而后叩了指尖,掐诀闪身而去…… - - 苏婳婳的双足再落在实地上时,竟意外的发现江逾白竟将她带至了她二人初初相识的小院中。 落日熔金的最后一点光亮隐在原处的山头,亦照着江逾白略有不稳的背脊,将他整个人都笼在了晦暗的阴影中,亦在苏婳婳面上挥铺上了一层橙黄的金色,倒似是在她的头面落下了金纱一般,缥缈明媚,又动人非常。 原是江逾白揽着苏婳婳,二人正要往屋中去,却不过行了三两步,江逾白勐得趔趄,倒似是站都站不稳。 苏婳婳侧转过头仰面去瞧,这才发现江逾白面色煞白,双目紧阖。 许是江逾白有所感应,明明不曾睁眼,却还低声呢喃着,“无碍,我调息后便好了。” 闻言,苏婳婳心下没来由得一沉,她自然知晓,眼前的江逾白方才将修为皆散尽了,倘或真要打起来,只怕他都不是她的对手,又如何能似他轻飘飘的一句“调息”便能好的呢?苏婳婳悄么儿抬了手去探,道法卓然身躯凛凛的江逾白通身竟只余一颗金丹护体,方才那移形的术法,想来是他如今唯一能用得出来的术法了,饶他再如何天赋异禀,也不知究竟要多久才能全然修炼回来。 苏婳婳一时默然,腹内五味杂陈,有一句话便悄然悬在她心头,却不曾发一言,只是顺势揽着江逾白的劲腰,将他扶回了屋中的床榻之上,正要起身,却被江逾白叩住了手腕。 苏婳婳回头,见着江逾白已然睁开了眼,闷声问她去何处。 看着分明颓然不已,眉眼却如满月一般异常明亮的江逾白,苏婳婳顺势矮下身子坐在至鞋的床踏上,那被江逾白拽住的手腕亦不曾抽回,只是抬了手臂支着脑袋,小声道。 -- 第105页 “仙君先头说,要与我结为……道侣,可当真?” 屋门不曾阖,林间的风萧瑟不已,和着山头最后一点光亮,一道落进了屋门,在门槛里头甫下了一道光影,清辉浅动,最后落在了江逾白异常惨白的脸上,亦将他唇边浅浅的笑意勾勒得清晰分明。 二人四目相对,屋内的更漏仿佛都在这一刻停摆了。 第59章 “仙君可是对我动了心?…… 二人离得这样近,溢出鼻尖的气息好似在这一刻交织纠缠。 苏婳婳一动不动地望着江逾白,许是先头他在众人面前的话给了她底气,让她全然没有了对一个原本在上界可以呼风唤雨的大能的惧意,她细细望着他,不想错过他面上任何表情。 屋内实在太过静谧,静得连心窍的搏动都能听见。 一下,一下,又一下。 似林间淙淙流水叮咚若泉之声。 江逾白的眸中是难得的温柔,不知过了多久,斟字酌句道,“我想与你结为道侣,自然是真的。” 他的面皮子生得好,声音低沉又摄魂,连说出口的情话都让苏婳婳有一瞬的惶神。 倘或苏婳婳不曾经历过那些,或许真的会在这一刻沉沦,但不过一瞬,苏婳婳又回过神,她探过身,离江逾白愈发近,问出了悬在她心口的那句话。 “那……仙君要与我结为道侣,可是因着悦我?”言讫,苏婳婳却尤觉不够,还不待江逾白有应,攀上前,又问,“仙君可是对我动了心?” 须臾间,江逾白的眸间好似闪过了许多苏婳婳瞧不明白的东西,她如今这般不依不饶,甚至有些咄咄逼人,倒像是个讨糖吃的馋嘴人儿,她贴近江逾白,因着紧张,贝齿无意识地叩着樱唇,将唇瓣咬得毫无血色。 少顷,一根手指落在了她的唇瓣上,江逾白满眼疼惜得轻轻抚弄着她的唇瓣,终于,被咬得发白的唇从苏婳婳雪白的贝齿下解救了出来。 她听着江逾白一字一顿,每一个字都像落在她的心弦上,化作了这世间最美妙的弦乐。 “是,婳婳,我悦你。” 蓦得,苏婳婳有一瞬的愕然,脑中甚至出现了短暂的空白,仿佛有一道闪电匆匆划过。 太快了,太容易了些,她想。 她甚至想不明白为何,明明不久前,在幻境中,她哭着去求他,都不曾见过他有丝毫的动摇,那般决绝就将她推出了门外。明明她唤他少师唤得那样真诚,原比现下要真诚了许多许多倍,明明她与拂絮二人为他准备他本不甚需要的吃食准备得那样仔细,可于他来说怕不过是他在幻境中平日里用来逗趣的物件罢了。明明他知晓她患有“旧疾”,在睡梦中险些死去,可却是说抽身便抽身,说不管她死活便真的不管了…… 她不明白,为何不过短短几月,竟全然不同了。 但很快,巨大的愉悦淹没了苏婳婳,她来不及也不想去作想这些究竟是为何,她太迫切得想要让江逾白动心,像陆舟子说的那般,让江逾白对她动心,而后助他六情沉寂,助他飞升,助他渡劫成神,至此,在她身上纠缠了许久的业障便可尽数化去…… 她原以为,这里头,让江逾白这样一个清高自傲、凉薄寡言之人动心,是顶顶难的事体,可眼下却这样容易。 她不过是跟藏香楼的刘妈妈讨要了些许药丸,不过是与他一晌贪欢,竟轻而易举便让他说出了“他悦她”之言,更让他散尽了修为与她来了这处小院。 这处原本就是她二人所有谎言的起始之地。 苏婳婳心头快意非常,甚至险些高声大笑,但她又如何忍不住,她反手握住江逾白温凉的手,初初不过是轻扯了唇瓣,渐渐的,唇边蔓出最是明媚的笑,连两颗小虎牙都露了出来,她埋首于臂膀之间,吃吃的笑声仍旧掩盖不住,苏婳婳干脆仰面,凑上前整个身子都攀在了江逾白的身上,毫无掩饰,在他耳畔轻快道。 “仙君……我真欢喜……” 江逾白闻言,眸中一顿,眸间的所有亦在这一刻化作流水浥浥的温醇,抬手轻抚着苏婳婳的背脊。 夜色渐浓,孤月高悬,银辉从窗口落下,静静得勾勒着二人的身影…… - - 而后一段时间,江逾白与苏婳婳二人便在小院处住了下来,初初几日因着江逾白大多是在小心调息运气,他本就元气大伤,闭关出来后又散尽修为,因着江逾白的玄阴血,苏婳婳怕有旁的妖物寻上来旁生枝节,便在小院外头设下一个结界,虽说与先头江逾白设在清安殿外那般强大的结界不能比,但挡一挡山中精怪倒也没什么难。 至此,每每江逾白调息之时,苏婳婳便自寻事体去做,因着小院的小厨房先头被烧过,苏婳婳为着这一桩还笑过江逾白,说他五谷不分四体不勤,可江逾白如今倒似改了脾性,任她如何胡闹,皆不恼,瞧她时面上亦总是噙着浅浅的笑意。 如何瞧,小院内都是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 待半月后,江逾白的身子虽说还不曾大好,但已然没有那么虚弱,苏婳婳便撤走了结界。 - 这天,日暖风和。 江逾白原在床榻前结印调息,待毕,便瞧着苏婳婳正一手撑着脑袋在长案旁睡着了,江逾白瞧了瞧外头的天,他自然知晓苏婳婳是如何爱热闹之人,从床榻上起身行至长案旁,弯下腰对苏婳婳轻声道。 -- 第106页 “不若,我们去城里头瞧一瞧热闹?” 江逾白的声音很轻,和着清风挥洒在睡意朦胧的苏婳婳的耳畔,酥麻不已。 苏婳婳眼睛都不曾睁开,挥了挥手倒似是要将在她耳畔嗡嗡不止的虫鸣挥走一般,却冷不防被江逾白握住了手,这才揉了揉迷蒙的双眼,一抬眸便落进了江逾白满是宠溺的眼中。 四目相对,耳畔只余小院中被夏风拢得沙沙作响悦耳非常的树叶的声音,清脆又静谧。 - 二人上了街,苏婳婳很是兴奋,一路上瞧着那些摊贩面前摆出的物件新奇不已,而江逾白便跟在她身后三步之内,负着手慢条斯理地走着,目光所至皆是苏婳婳,他看着她言笑晏晏,看着她在各种摊子跟前驻足,江逾白面上始终勾着浅浅的笑意。 “这位公子,可要给你家娘子瞧瞧首饰?” 是一旁的小摊主,许是瞧着苏婳婳与江逾白二人身上的衣着皆价值不菲,便寻着好听的话唤住了江逾白,不曾想,这话不偏不倚说到了江逾白的心弦上,他的温柔晓意如今皆给了苏婳婳,于旁人他自然都是冷面疏离,可如今闻言,江逾白倏地顿了步子,破天荒地看向摊主。 那摊主见状,好听的话倒豆子一般,“公子跟你家娘子真的相配,郎才女貌,满城都寻不出第二对来,公子挑一件,送给娘子罢。” 至此,江逾白垂眸看向摊子上摆着的物件,他原不懂这些,扫视了一圈,视线却被角落中一枚通体碧绿的玉别子吸引了。 那摊主惯会鉴貌辨色,见着江逾白面色微动,巧舌如簧,“公子真是好眼光,这别子原本是富贵人家才用得上的,扣在书画之上,或是扣在腰间,皆可——” 摊主话都不曾说完,苏婳婳忽得行至江逾白跟前,拽着他的手臂道,“九郎,我想吃那个——” 说着,便将江逾白拽至一颗插满了糖葫芦的稻草桩子跟前。 苏婳婳瞧着那晶莹剔透的糖衣裹着内里硕大又红彤彤的山楂不住地咽着口水,眼珠子一动不动,一手焦急得晃着江逾白的衣袖,无声地催促着。 江逾白见此情景,唇边又浮上了笑意,随即后知后觉地想起,人界买物件是要付银子的,可他一个修道之人,倘或论起道法他自然不在话下,可说起银钱他却犯了难。 未几,在苏婳婳强忍着笑意的视线之下,江逾白无奈得从身后拿出三枚铜板,给了那个小贩。 至此,苏婳婳“噗嗤”笑出了声,心满意足得拿上了糖葫芦,拽着江逾白拨开人群一路朝南跑去。 便跑便笑,直至行到一个巷子口,苏婳婳才喘着气停下步子,随即再也忍不住,直笑得花枝乱颤,“那日我为着救你,用金锭子骗了藏香楼的刘妈妈,今日你为着我,亦用三枚铜板骗了小贩,便当扯平了罢。” 说罢,苏婳婳伸手将糖葫芦置于江逾白的唇边,“上头最大的那一颗给你。” 江逾白哪里吃过这样甜腻的东西,莫说吃,换了从前,便是瞧他都是不屑去瞧的,可如今面前的一双瞳仁剪秋水,似在他的心头撩开了波澜,层层叠叠荡漾起了涟漪,让他心甘情愿溺毙在这里头。 鬼使神差得,江逾白微微弯下腰,张口咬下了一颗,霎时,糖衣的甜腻在唇口曝开,不多时,山楂的酸味亦涌了出来,甜腻与酸味在他的口中纠缠不久,于江逾白来说,这样的味道很是陌生,却又像是在他的舌尖轻而易举扎了根,还不及反应过来,便咽了下去。 苏婳婳眼见着江逾白都不曾嚼几口便吞了,忙摇着他的手臂问,“如何,可好吃?” 江逾白顿然地点了点头,却又听见苏婳婳道,“莫动。” 闻言,江逾白便真的一动不动,他眼看着苏婳婳在他跟前踮起脚尖,仰面朝他凑过来,仿佛是知晓苏婳婳要做什么,下意识地又要屏息,数着胸腹内杂乱无章的心跳,等着苏婳婳离他越来越近。 不多时,二人的面庞之间不过两拳之距,却见苏婳婳倏地停了身形,再不靠前,而是抬起手,于他唇角轻轻触碰了一下,还不及他有应,便落下身子低下头,他随着苏婳婳的视线一道落下,这便看见了苏婳婳方才从他唇边弄下的一片晶莹的糖衣。 他看着她将糖衣落在指尖,又看着她自然而言得将指尖送入她的唇口,少顷,她唔了一声,自言自语。 “果然甜。” 而后又转过头,映着明媚的阳光,他看见她明艳的面庞喜逐颜开,整个唇瓣都漾起动人的弧度…… 第60章 云下锁其腰。 烟霞迤逦,惠风和畅。 江逾白看着苏婳婳转过脑袋张口咬下了第二颗糖葫芦,樱桃小口被那颗山楂充斥得鼓鼓囊囊,唇边还留下了些许还没来得及顾及的糖衣,晶莹剔透,将她本就樱红的唇瓣映得更加粉嫩。 下一瞬,江逾白脑中不知作想了什么,抬手握住了苏婳婳的手肘,而后俯过身,将唇靠了过去。 顷刻间,冰凉的糖衣和着他唇口的温凉,化作甜腻又透心的糖水,缓缓淌入他的唇瓣。 少顷,江逾白抬起身,心满意足地抿了唇,似在品尝舌尖上还不及咽下的糖衣,低眉看着苏婳婳满脸的愕然,蓦得,江逾白面上泛起了浅浅的笑意,默了默,再启唇时,已然是斟字酌句过的话。 “婳婳,我算了六爻,瞧了黄历,这个月的二十六是个好日子……”江逾白垂眸瞧着苏婳婳的眼,一眨不眨,生怕漏掉了她眸中任何一点变化,声音渐渐低沉,倒似是立在门边温文儒雅的缙绅之士正轻而又轻地叩着门一般,只是如今的门,却是苏婳婳的心窍。 -- 第107页 “我们拜三清,成亲……你意下如何?” 终于,江逾白将话说出了口,而后抿了唇,眸中甚至透着三分小心翼翼,他自然知晓因着先头的误会,伤了她,那日在清安殿,不曾问过她的意思是他搪突,可她亦说过她是悦他的,这点认知好似成了他眼下这般大胆所凭借的唯一的底气。 耳边只余呼呼而过的夏风,熏风初入弦乐,等得越久,江逾白便愈发没有底气,因着紧张,垂在身侧的手竟开始微微轻颤着,指尖泛着莫名的刺麻,高悬的日头落在江逾白的身侧,面庞之上,让他陡生了热意,连掌心都依稀沁了一层薄汗来。 想来是如今修为无几多,竟这般容易虚热,连胸腔内的一颗心都缓缓提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江逾白都险些要站不住,面色渐僵之际,苏婳婳明媚的双眼终于弯成月牙一般,咧开唇口朝他笑着应道。 “好呀,仙君说了算。” 瞬然,江逾白高悬着的一颗心终是回落,这才后知后觉得发现,原他方才不曾等到苏婳婳有应之际,竟一直在下意识地屏息。 热闹的长街人潮涌动,西头还不曾西落,那色彩缤纷的烟霞却似开在了江逾白的心头,忽然便觉得这一刻的欢愉,是数百年修道岁月都不曾比拟的。 二人又逛了好些铺子,文房四宝,成衣铺子,二人平日皆用不着吃什么,今日却还兴致勃勃去了酒楼买了好些吃食,大包小包垒了好些,苏婳婳全是要将东西放入储物袋的,江逾白却不应,道了一句无妨便将东西皆拿在手上了。 行了几步,又将东西归置在左手,至此,空出的右手便垂在身侧,苏婳婳瞧着,心头一动,随即三两步跑至江逾白的身侧,伸出手自然而然地放在了他的手心,而江逾白顺势便握紧了手将苏婳婳的手包裹在他的掌心。 苏婳婳望着行在身侧似与先头全然不一样的江逾白,想了许久才明白过来如今的江逾白究竟是何处不同,便如在幻境中用吃食的少师一般,多了好些烟火气。 - 弦月高挂,月色寂寥。 二人回到小院,还不曾成亲,便似做了真夫妻,因着一日的劳累,待沐浴毕苏婳婳早早便躺在了床榻之上,毫无避讳。 倒是江逾白,沐浴之后迟迟不睡,行至长案旁随意挑了本书册便瞧了起来。 苏婳婳翻了个身朝着床内,正阖了眼要睡去,冷不防听见屏风外头江逾白一声轻而又轻的笑声溢出唇口。 蓦得,苏婳婳心下“咯噔”了一下,哪里还有什么睡意,勐得爬起身连鞋都不及趿绕过屏风就往江逾白那头去,几步至长案前,探了身子伸手便要抢江逾白手中的书册,却被江逾白一个侧身便躲过了。 苏婳婳敛了眉头,绕过长案便要去夺,江逾白竟将书册高高举起,至此,苏婳婳整个身子都攀在了他的身上,两条藕臂撑着江逾白的双肩,这才堪堪拿到了那本书册,背过身来随意一番,果然,正是那时她佯装不识大字诓骗“段九龄”说他最爱瞧的便是这些,如今上头赫然写着好些靡靡之词,方才江逾白原都忘了这一茬,随意拿了一本出来一翻,冷不防便瞧见了这些,当时不知,眼下如何不知晓是谁人使了坏,忍不住便笑出了声,亦将苏婳婳给引了来。 先头是不曾经过事,苏婳婳面皮又厚,如今是经过了事,几日前二人方才云雨过,再瞧上头那些靡靡之词,应着江逾白的笑意,只觉面上胀热,当即红了脸,敛着眉要去捂江逾白的唇,口中嗔怒,“不许笑。” 可苏婳婳愈是如此,江逾白便愈发笑得厉害,至最后,低着头整个身子都轻颤了起来。 苏婳婳恼羞成怒,整个身子扑了上去,却忘了,如今的江逾白修为散尽,真要打起来怕是连她都打不过,竟被她扑倒了。 就这般,苏婳婳趴在江逾白的身上,四目相对。 瞬然,屋内一片静默。 她看着江逾白骤然放大的脸,看着他薄唇紧抿,看着他深邃的眼眸映着烛光闪着熠熠光辉,险些沦陷在这晦暗无明的眼眸中。 - 因着方才的胡为,苏婳婳鼻尖沁了一层细密的水珠,她又是才刚沐浴过的,那些透着绵软的馨香如今皆萦绕在江逾白的鼻尖。 他二人离得这样近,近得他都能听见苏婳婳唇口间溢出的轻喘,她的身子这样软,她的腰肢这么细,下一刻,江逾白一手扣住她的腰际,一手抚住她的后脑轻轻扼住,而后略用了力,至此,他如愿将她的唇贴上了他的。 一如今日在长街巷口,他再一次感受到了她唇瓣上的嫩滑柔软,唇齿相交,小心翼翼地用唇瓣摩挲着、勾勒着她的唇形,仿佛这是世间最珍贵的瑰宝。 远处的山头云雾缭绕,云下锁其腰,山下的淙淙流水叮咚悦耳,掩映断其脉,弯曲又深远绵长。 月影寒蝉,甫在早早落下床幔之上,应着时快时慢的抖动,谱写了又一段春色。 - 因着江逾白瞧的黄历是这个月的二十六,江逾白先头有问过苏婳婳,可曾觉得时间仓促了些,苏婳婳自然不觉,她如今心下有了盘算,只恨不得三日内便成亲,早些成亲早些助江逾白渡劫,她亦好早日脱身。索性,成亲的东西皆是江逾白在准备,一趟趟地往外跑,苏婳婳全然不用操持什么的。 说起江逾白,苏婳婳总觉他如今好似与从前不大一样,不单单是烟火气,便是二人在床榻之上,虽说她亦是欢愉,可每每正是翕翕然畅美不已的当口,他便会问她,可是真的悦他,并且乐此不疲。 -- 第108页 而江逾白眸中沁着的,是她全然陌生的东西。 不过,成亲的日子渐近,这些苏婳婳便也不会去在意了。 - 这日,江逾白早早出了门,苏婳婳正靠在长案前瞧书,一页一页慢条斯理地翻着,因着江逾白不在,苏婳婳便将储物袋中的陆舟子放了出来,那陆舟子很是乖觉,倒也不乱跑,多是替苏婳婳端茶倒水。 正这时,苏婳婳忽得听到院外传来一道急促的脚步声,眉头一凛,放下书册便走了出去。 许是知晓她出来,那身影便往不远处的树林里头钻去,苏婳婳掐诀跟了上去,待入了林子,不过三两步便将人截住了,竟是方鹤川。 他是故意将自己引出来的,苏婳婳不明所以,“你不是在衍天宗?怎的来了这处?” 方鹤川蹙着眉头,将苏婳婳上下打量了一番,待见着她不曾受什么伤,才一时松怔。 “我寻着他不在时来的。”这个他是谁,不言而喻。 “你当真要与他结道侣?” 苏婳婳后退了一步,与方鹤川之间拉开了一臂的距离,道了一句:自然是真的。 “可你并不悦他,为何要与他结道侣?” 闻言,苏婳婳面上愕了一瞬,随即漾开一缕笑意,竟有些好奇,试探地问道,“你如何知晓?” “你瞧江逾白的神情,与藏香楼的女子瞧那些男子的眼神是一样的。”方鹤川往前行了一步,很是笃定。 听罢,苏婳婳自然不认,瞧了瞧天色,倘或被江逾白碰见了,难免旁生枝节,瞥了瞥唇角催促道,“如今陆舟子已然活了,既如此,你欠我的便都还清了,我自有我的打算,日后不用来寻我。” 言讫,不待方鹤川有应,转头便走了。 第61章 (二更)“莫走远了,明…… 苏婳婳正要赶回小院,半道上那储物袋中的陆舟子寻着话头。 “姑奶奶可想好了,届时要如何助逾白仙君渡劫?” 苏婳婳浑不在意,只道他原就是修无情道,让他知晓世上之事除开道法之外皆是虚妄,助他六情沉寂便够了。 陆舟子又问,“那,要如何助仙君六情沉寂呢?” 闻言,苏婳婳一时怔楞,心下正回转之际,陆舟子又道,“奶奶既要让仙君悟得大道,便要下猛药才好。” 至此,苏婳婳顿了步子,垂眸默了默,未几,转身又依着方才的方向入了林子,她要去寻方鹤川。 - 这一来一回一通耽搁,再回小院时天色已然不早。 苏婳婳步履匆匆赶回了小院,入了屋子探身一瞧,索性江逾白还不曾回,便又卷了书册坐在了窗边。可外头天色渐暗,她这般瞧书便不大像样,便又去案几前将烛火燃了起来,驱散了应着日落西落而涌入屋内的晦暗。 做完这些,苏婳婳心虚地松怔了身子,平息了微喘的气息,这才复抄起书册坐了下来。 她方才又回头去寻方鹤川,也不曾说旁的,只说这个月二十六晚在三里外的坟地等她。 苏婳婳想好了,皆时江逾白寻她不得,自然是要追出来的,他既说了悦他,自然瞧不得她与方鹤川一道,而她如今身怀江逾白的灵力,若真要打起来,一个修为散尽的江逾白绝不是她的对手,届时她便可佯装与方鹤川私奔,还怕江逾白渡不了劫么? 想罢,苏婳婳唇边不自觉泛起浅浅的笑意,竟有些期待他二人成亲之日的到来,连手中枯燥乏味的书册都便得讨人欢喜起来。 - 屋内的更漏走了许久,苏婳婳坐在案几旁,渐渐有些坐不住,时不时朝外瞧,夜色朦胧,明晃晃的月光洒下一练银白,正落在她眼旁的窗口,又映在她的面庞之上,饶是夏日里,可苏婳婳瞧来却莫名觉得有一股寒意陡生,心下漾起不太好的感觉,却也说不上来。 下意识站起身,行至门槛处扶着门框,如今虽说江逾白修为散尽,可这几日的调息下来,寻常的山中精怪自然是近不得他的身,可这样晚了,为何还不曾回? 月盘如银,冷霜熙熙然撒满了小院,落在苏婳婳灿如繁星的眼眸中,委实心难安。 苏婳婳垂下脑袋,略默了默,随即迈步出了门槛,穿过小院的石径,正要出小院之际,远远地便瞧见了山间小径之间有一个硕长的身影正缓缓朝她这处走来。 勾月高悬,月影萧索,静谧地在这条翠竹剪影之间细长的小径之上挥洒下一层银色的薄纱,还有几缕落在了小径旁的树梢上头,甫着那人的身影,云雾缭绕,恍若悠悠古画。 正是江逾白,苏婳婳瞧着月色之下他的若明若暗的面庞,心下那原悬着的一颗心窍终是悄然落了下去,面上浮起笑意。 正这时,江逾白亦瞧见了她,倒似是微微一怔般顿住了步子,未几,唇边勾起淡淡的笑意,而后朝她伸出手,听着他启唇唤她。 “婳婳,过来。” 苏婳婳不明所以,却仍旧跑上前去,而后顺势扑在了江逾白微微张开的双臂之中,苏婳婳有时想,她前世莫不是个戏子,要不然怎的能将这些动情晓意之事演得这样自然。 她的脑袋埋在江逾白坚硬宽阔的胸前,她感受到江逾白的身子僵了一瞬,而后抬手轻抚着她的背脊,微微低下头,轻声道。 “是来寻我的?” 江逾白的声音似一斛落在无波茶盏里的万古月光,落在苏婳婳的耳畔,只觉周身天宽地广,悠然静谧。 -- 第109页 苏婳婳仰面望着江逾白,瞧见他深邃漆黑的瞳孔里的自己的倒影,嗯了一声,带了三分埋怨,“自然是寻你,这样晚了,怎的才回。” 说罢,苏婳婳便觉江逾白置于自己背脊之上的手缓缓移至了后脑,而后轻轻扼住,另一只手抄起她的腰肢,倒似是将她囫囵个提起来一般,他身量本就高,这般一来一去,苏婳婳便只能被迫踮起脚尖,与江逾白的面庞靠得更近了些,耳边只余山间仓皇而过的风声,隐隐约约绰绰浅影,连二人那鼻尖萦回的鼻息都交缠不已,苏婳婳脑中还不及应,便被微微俯身的江逾白噙住了唇。 江逾白的这个吻不似从前,攻城略地不过三两下便撬开了她的齿关,而后长驱直入,委实让她招架不住,蓦得,江逾白竟咬上了她的唇口,直痛得连眼角都被逼出了眼泪来,忙将双手撑他的胸前妄图将他推开,可他的气力实在是大,一时竟推不开,苏婳婳只得闷着声道了一句,“疼呢……” 江逾白这才身形一僵,而后缓缓松开了手,苏婳婳蹙着眉头抬了一指轻轻置于唇口之上,眼下没有镜子,自然瞧不清楚唇上的样子,口中呢喃道,“可是破了?” 说罢,满脸愤懑,正要发难,一垂眸,却瞧见了江逾白垂在身侧的衣袖上头映着一块红,清冷的月色之下,白袍上头的红更是醒目。 苏婳婳忙将方才之事挥到身后,抬手抓起江逾白的衣袖,眉头紧蹙,“这是什么?你受伤了么?要不要紧?” 言讫,江逾白的身形顿了顿,而后撤开手,负在身后,道了一句无碍。 可苏婳婳却有些不依不饶,“既有了血定然有伤口的,你伤着何处了?快教我瞧一瞧?” 话毕,江逾白却不理,而后复横臂揽住了苏婳婳的腰肢,面上漫起久违的浅浅的笑意,“真的无妨,是方才林间的一只兔子,原想捉回来给你玩乐,却让它跑了。” 至此,苏婳婳才点了点头,二人靠在一处,沁了月色的银白的石径上头有二人的倒影,慢慢往小院那头去,半道上,江逾白的声音暗哑又悠长,像是林间穿梭而过的微风,带动着树梢上轻轻浅浅随意挂着的几片树叶,划过苏婳婳的脖颈,卷起上头细小的绒发。 “婳婳,你担忧我,我很欢喜。” 闻言,苏婳婳心下竟有些得意又雀跃,伸手推开小院的栅栏,打趣道,“日日听你说欢喜,也不知什么事体能教你伤心的?” 这番话不过是玩笑之言,不曾想身后的江逾白却抿唇默了默,似是在作想方才的问话,良久,道。 “你不爱我,最让我伤心。”声音透着几分疏离。 言讫,苏婳婳那正要推开屋门的手顿了顿,浸了墨色的凉风从她手边滑过,倒让她的掌心陡生了一缕薄汗,回过头再去将江逾白,却见月色之下,他的面庞惨白,可唇边仍旧挂了隐隐的笑意,至此苏婳婳的一颗心才渐渐从喉间回落…… 这晚,小屋内的床榻上不知哪处的榫头松动了,吱呀吱呀胡闹了一晚上,至最后,苏婳婳迷迷糊糊间喃喃道,日后定要买一张拔步床,旁的没要紧,榫舌榫眼之地定然要瞧仔细的,没得日日听这些。 言罢,阖了眼便睡去了,俨然是累极。 只她不知晓,江逾白凝着一整晚的面色,在听着她一句“日后”,面上的冷凝终于渐渐破开,抬手掐一道净术,而后将苏婳婳紧紧揽在怀里,待听着她好眠又酣长的气息,瞧着西窗头铺下的银白,映着夜色中的远山遥黛,终于阖了眼一道睡去了。 好似山头絮絮不止的鸟叫一般的闹剧终于落了帷幕,耳边只留下喧嚣淹没退去后的遥遥孤寂…… - 翌日一早,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棂徐徐洒落附上一层昏黄的金光,苏婳婳如今惯是喜欢赖着不起的,自然也无人来唤她,待她睡饱了起身,屋内亦瞧不见江逾白的身影。 离二十六愈发近,江逾白便愈发忙,屋内的物件摆设渐渐变了样子,苏婳婳闲来无事,寻了剪子与红色的绢帛,细细剪着窗花打发时间,至后头,陆舟子还教了她如何剪喜字,可苏婳婳是只妖啊,哪里做过什么正经的女红,剪子那样锋利,一不小心便划了好几道口子,索性口子不深,只是隐隐的血珠从里头渗出来,苏婳婳却再没有剪这些的心思了。 又过了几日,因着人界有习俗,新婚的夫妻成亲前一晚是不好相见的,可苏婳婳也没有什么娘家,便将她的坟头当做娘家来,瞧着江逾白面色沉沉若水,不曾有笑意,苏婳婳只当他是觉着她从坟头出嫁不吉利,她原就是妖物啊,百无禁忌,还怕这个么? 更何况,她也不是真的要与江逾白成亲,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遂摇着江逾白的手臂,撒痴道,“统共三里路,明儿一早,我等着你来接我。” 至此,江逾白才缓缓抬了头,望着苏婳婳浸满了笑意的深邃漆黑的瞳仁,良久,才微微颔首,“莫走远了,明日吉时,我去接你。” 亘古沉寂的月色中有一缕薄雾缭绕,初初轻着月盘,不多时,那不知从何处飘来的雾潋渐渐积厚了起来,将高悬在枝头的月亮胧了起来,夜间在这一瞬深浓幽蓝,月光黯淡,沁在夜色里星星点点的细碎的星光亦像是落在了无尽的漩涡里…… 第62章 “是我不悦你,我根本不…… 苏婳婳根本不曾回坟地,转了个圈便先去了与方鹤川约好的地方,早早候着。 -- 第110页 陆舟子兴奋非常,苏婳婳化人形不久想来还不大清楚,但陆舟子做精怪多年,常年吊在树梢上停人来人往谈论,太知晓倘或能替江逾白渡劫成功,这俨然是三界头等大事了,万年来不曾出过一个,倘或江逾真能顺利应劫,那他便是凌驾于三界之上唯一的神,这样大的功德,莫说散业障,只怕立地得道大成入上界也不是不可能啊。 故而如今的陆舟子已然在畅想日后的美好生活,苏婳婳眼波微动,只道待这一桩办完了,要替陆舟子寻个伴儿。 闻言,陆舟子忽得蹙了眉,摇着那不大稳当的脑袋,“姑奶奶可是嫌弃我了?” 苏婳婳笑着,只道不是,“你跟着我,平日里多是待在储物袋中,于你修炼无多益处,为妖还是早早修炼得道得好,省的见着上界的人只能躲。” “无妨,我在奶奶储物袋中待得甚好,我惯欢喜偷懒,倘或让我去正经修炼,不若直接给我一绳子,日后奶奶修炼得道,届时我便做姑奶奶的坐骑!” 陆舟子在储物袋中蹦跳着,苏婳婳失笑,“你何处能让我坐?” “我将脑袋摘下来给姑奶奶当凳子!” 至此,苏婳婳噗嗤一声笑得花枝乱颤,陆舟子见状,亦欢喜非常。 - 被掩住的月盘如今半点光都透不出来,将深邃的黑夜称得恍若被文人泼了一砚的墨,苏婳婳靠在一棵大树底下,抬头望着不甚明朗的夜空,默默得等着。 可她从天黑等到黯淡的夜空破开一缕昏黄的亮光,又从晨曦微光之际等到了日暮低垂,林间的最后一缕日光亦消融在山间,苏婳婳敛了眉,心下有些不定,拍了拍储物袋,“陆舟子?” “唔,姑奶奶您唤我?”陆舟子正在睡梦中,忽得被拍醒,打了个滚儿便在储物袋中爬起身。 “方鹤川怎的还不曾来?”陆舟子的声音让心神不宁的苏婳婳略略安心了些,遂轻声道了一句,却更似是在自言自语。 苏婳婳回忆着与方鹤川在林间的谈话,那日她说得很清楚,不曾弄错日子,地点亦不曾出错,苏婳婳环顾四周,莫不是方鹤川被什么事体耽搁了? 想罢,苏婳婳如今却进退不得,倘或方鹤川一直不来,那她要如何助江逾白六情沉寂,相信她与他在一处不过是偷欢罢了,并未曾动心过? 蓦得,苏婳婳脑中忽闪,她既是这样想的,倘或方鹤川不来,她直言不讳告诉江逾白就好了,又何必绕这样大的圈子? 是了,待过了今日,过了成亲的日子,不管方鹤川来不来,她再于江逾白跟前现身,与他说清楚,她不想嫁他,她与他在一处不过是因着新鲜,因着他身上特殊的味道,让她生了浑噩,眼下她想清楚了,她不欢喜他,他自然也没有强迫于她的道理。 毕竟,她二人在一处这段时日,谁也不能是吃了亏的。 至此,苏婳婳心下又松怔了开来,靠在大树旁,耐心地听着耳畔微微掠过的风声,瞧着眼前翠色相间的绿叶,鼻尖萦绕着泥土的芳香,倒是别样的惬意。 又过了一个多时辰,苏婳婳瞧了瞧天色,仍旧不见方鹤川,心下一叹,起身便要走了。 可不过三两步,耳边忽得窜过一阵朔风,速度之快,竟将她脖颈间的发丝皆掀了起来,心头莫名的一声“咯噔”,还不及应,便见一个人影从天而降。 见状,苏婳婳心头一紧,忙后退几步,遂见那人影竟如一滩烂泥一般“砰”的一声砸在了地面上,扬起地上的尘泥点点,声音之大,倒像是砸在苏婳婳的心窍上。 心下一时警铃大作,苏婳婳小心翼翼朝那人影瞥了一眼,这一瞧却心下大骇,虽瞧不清楚脸面,可那人身上的衣衫正是上回与她相见时方鹤川穿的,瞬然,苏婳婳胸腔内的一颗心勐得提至嗓子眼,连呼都不及呼,朝前迈了一步,想去看个究竟。 正这时,苏婳婳面前不远处的一颗十人抱的大树后头慢悠悠行出一个人,身形硕长,身穿红色襕袍,玉冠束发,眉眼寒凉之极,竟是江逾白。 “我想着你许是在等他,便将他带来了。” 今夜月光萧条无比,江逾白又是背着身,五棱角分明的五官皆拢入了阴影之中,若明若暗。苏婳婳远瞧着,只看得见他唇口一张一合,眉眼微微垂,分明不曾说什么,分明是修为散尽之人,却让苏婳婳心口狂跳着,无端生了好些惧意。 这时,江逾白掀了眼帘,抬手勾了指节,朝摔在地上的方鹤川动了动指节,方鹤川竟被凌空吊了起来,至此,苏婳婳才瞧见方鹤川的正脸。 满脸血污,面目全非。 蓦得,苏婳婳心头一震,胃里头翻江倒海一般,可眼睛一眨都不曾眨,身形一动都不曾动,她看着方鹤川全身都似没有骨头一般被吊着,面色煞白,分明毫无生息,瞬然,苏婳婳好似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脖颈,那无端而起的惧意充斥着她整个身子,让她无意识打着颤,她看向不远处的江逾白,见他面色冷凝,眉眼间皆是肃杀之气。 因着慌乱,苏婳婳的唇齿不住得颤抖着,满眼的不可置信,良久,才磕磕绊绊问出一句。 “江逾白,你对他做了什么。”可声音沙哑异常,哆哆嗦嗦,最后强撑着道了一句,“你将他放了!” 瞬然,江逾白兀自掀了眼帘,竟真的应了她,撤回了术法,方鹤川又是一个垂落,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这一回,苏婳婳瞧出了异样,因着自始至终都不曾动弹一下,连眼睫都不曾动过,唇口亦不曾张过,她甚至瞧不见方鹤川的胸腹在起伏。 -- 第111页 蓦得,苏婳婳心头一沉,慌忙跑上前想要看个究竟,不想,还不曾靠近,便被一道强大的术法束缚住,见状,苏婳婳连忙掐诀要脱身,可饶她眼下修为不俗,一时竟挣脱不开,继而双手从艰难又要结印冲破这道束缚,可下一瞬,又一道更强劲的术法朝她袭来,将她紧紧勒住,竟全然动弹不得,而后整个身子高悬在半空。 苏婳婳不可置信,看着她身上缠绕着的灰色的术法,又看向那个如今正睥着她的江逾白,“你骗我,你修为还在?!” 言讫,江逾白缓缓仰面,将视线落在了苏婳婳的身上,眸中闪过一丝痛色,指尖上有几缕若有似无的黑气萦绕,江逾白仿佛在忍受着什么,叩了齿关,一字一句得问道。 “你还不曾回答我,你今日等的人,是不是他。” 苏婳婳看着这个不过分别一日,如今就全然陌生的江逾白,忽得,苏婳婳想起与方鹤川分别后的那一日,晚归的江逾白,两手空空可袖襟上却沾了血迹—— 电光火石之间,苏婳婳的脑中忽得闪过一缕空白,胸口一窒,莫非他那日瞧见了,他瞧见她与方鹤川相见,亦听见了她与方鹤川说了什么。 故而那天他这样反常,所以,他早就将方鹤川抓走了。 苏婳婳别过眼,又朝摔在地上一动不动生死不明的方鹤川看去,分明是夏日忽然便如同坠入冰川一般,喉间不住得滚动,眸中染了热意,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事情全然超出了她的掌控。 什么六情沉寂,什么渡劫,她自以为是却害了无辜之人! 苏婳婳脑中顿木,神思浑噩不已,唇口一张一合,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她喉间哽咽着,四肢百骸的血液仿佛在深渊中全然被凝固了一般,良久,才从嗓子里发出近乎呜咽又克制的如同一时受伤的小兽的怒声。 “你将他放了,与他无关!” 江逾白却勾了唇角,一声轻笑从唇边溢出,“怎么会与他无关。” “在衍天宗时便是他,你与他日日待在一间屋子里头,他为你想法子拿缚魂灯,为你去偷洞虚的丹药,为你习道法……你如今却跟我说,与他无关?” 苏婳婳看着江逾白迈了步子,一步一步地朝躺在地上的方鹤川行去,心下大骇,她不知江逾白眼下要做什么,只觉好似从来不曾认得过他一般,这样陌生,这样凉寒。 她挣不开身上的术法,只能朝江逾白吼叫着,声嘶力竭面红耳赤。 仓皇道,“是我,都是我,是我不悦你,我根本不曾对你动过心——” 第63章 (二更)江逾白他,竟然…… 话音刚落,苏婳婳只觉周身的气压骤然冷了下来,耳边是呼啸而过的风声,嘈嘈切切,直将她的鬓发吹得纷乱无比,树影萧索,她看着江逾白因着她的话顿了步子,而后仰起面望着她,只是眸中有太多她读不懂东西,夜色太过晦暗,她甚至连江逾白的脸都瞧不清楚,遑论他那烟云密布的双眸。 可那迫人的威压又陡生,好似眼前这个仍旧是那个能够睥睨一切高高在上的逾白仙君,让苏婳婳恫然不已。 按理说,江逾白先头散尽修为之时她就在一旁,上界那样多的人在,自然不会瞧错,而且自那之后他的身子俨然是虚透了的,日日调息,不过月前才堪堪能够下榻,可为何,短短的时日内,他的修为竟涨得这样快…… 江逾白的脸上好似蒙了一层灰纱,将他本就白皙非常的面庞称得更加莹白,遂唇口微启。 “我不明白……” “你既不悦我,那日为何还去清安殿寻我,又为何要与我……与我……”江逾白面上血色褪尽,薄唇上沾染了一层灰白,言讫,复回首望了望地上的方鹤川,好似又将他二人的问题结症归在了方鹤川的身上。 他都不用细细去想,那时在衍天宗时,方鹤川是如何闯入牢中救人,又是如何小心待之,同为男子,他如何瞧不出来方鹤川的心思,他助她拿缚魂灯,与她在同一间屋子里,与她说笑,唤她婳婳…… 是了,他头一回知晓她的名字便是从方鹤川的口中。 这些事情,如今但凡想一想,亦如剜了他的心肠一般。 他原不想去作想的,他先头明明问过,问她可悦他,她的回答他如今亦记得。 她说,天上地下,她最悦他。 是了,倘或不是方鹤川又来寻,又怎么会有眼下的事情? 倘或不是他,她与他早就成亲了。 江逾白仿佛陷入了魔霭之中,他神色渐冷凝,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握拢成拳,骨节发白,因着用力整条手臂都在不住得轻颤着,他又一次睥向方鹤川,定然地望着,眼神仿佛化作冰凌,沁了血色,要生生将他凌迟。 他一步步朝他走去,步履微顿,口中似魔怔一般低喃,“你莫要骗我,我皆知晓,你是悦我的,倘或不是他寻上来……” 苏婳婳见状,瞧着离方鹤川越来越近的江逾白,慌忙抢白道,“江逾白,今日我所言皆出自真心,我不过是想助你渡劫,以此来化我身上的业障!” 江逾白再一次顿了身形,手中的术法倏地一松。 苏婳婳应声落地,在地上滚了两圈才堪堪停下,一瞬都不敢耽搁,慌忙坐起身,抬头望着江逾白。 看着他眉头轻敛着,仿佛她方才说了什么高深的道法,清冷的眼眸里透着茫然与不解,原本梳戴整齐的冠发眼下也落下了几缕发须,随着莫名寒凉的夜风潦草地飞舞着。 -- 第112页 “渡劫?”江逾白终于从唇口溢出了两个字,似笑非笑。 “你为助我渡劫?” “是,我助你渡劫,你助我化业障,你我这般,算得上礼尚往来,你也不曾吃亏。”说罢,苏婳婳别过眼眸微微低下头颅,再不多言。 那眉眼低垂的模样落在江逾白眼中,好似他二人痴缠的日日夜夜,如今说来都只余不堪一般。 林间穿过朔风,带起江逾白的衣袂翻飞,看着苏婳婳还是寻常的衣衫,江逾白微微低下头瞧着他身上细细对镜正过的朱色襕袍,显得尤为可笑。 仿佛有什么东西悄然在他心窍上生了根,如今长出带刺的荆棘,将他的血肉紧紧勒住,将他搏动的心窍狠狠攥住,重重得拧着,蓦得,一阵剧痛袭来,江逾白却好似毫无知觉,只是面色煞白,顿木地站着,而后抬手勐得朝自己的胸口击了一掌,一口鲜血从口中吐出,随即竟是一颗内丹从他的唇口慢慢吐出。 一颗金色的,周身散发着微如烟波的,千疮百孔裂痕斑斑的内丹。 苏婳婳面上怔然不已,她看着江逾白剖出了自己的内丹,眼下就在他掌心徐徐转动着,江逾白的眸中暗淡无比,她不知晓江逾白要做什么,紧绷的弦半点也不敢松,未几,她听见一声轻笑从江逾白的唇口溢出。 她听见他声音嘶哑非常,缓缓道。 “婳婳,你说要助我渡劫,可我无情神道早就破了,道心亦只剩一片虚无……” “我修为散尽,一具残躯,你告诉我,这劫要如何渡?” “闭关之时,我被魔气侵蚀,你告诉我,天道如何会让一个半人半鬼渡劫成神……” 江逾白整个背脊都弯了下来,双手低垂,仿佛在这一瞬被抽干了所有神魂,垂垂老矣,唯有从喉间溢出的笑声,透着凉薄,却沙哑得犹如地府的恶鬼,似匿着无尽的悲凉,哀哀欲绝。 渐渐的,江逾白仿佛记起什么,忘了周身的剧痛,忽得直起腰,眸中闪着稀异的光,“都是因着他——” 话音刚落,江逾白横臂朝地上的方鹤川伸了过去,那方鹤川轻如一件纸鸢被江逾白紧紧攥住,而后一个撤回,方鹤川的身体便朝他飞了过来。 瞬然,苏婳婳瞳孔勐得睁开,大声喊道,“不要——” 随即掐诀朝地上勐得一拍,落叶飞扬,苏婳婳跃然至江逾白身前,先于他一步挡在了方鹤川跟前,而后反手凝了十成十的修为结了一道印朝江逾白掷去。 随之而来的便是破开血肉“噗”的一声,空气仿佛被冻结一般,林间一片静默。 江逾白原是要将方鹤川移至身前,却不曾料到苏婳婳会为着救方鹤川而冲了过来,一时间,眸中皆是慌乱,他手中的术法仓促收回,却还是被反噬了一道,索性,不曾伤到苏婳婳。 正当江逾白心下微微一松之际,一转头,却被苏婳婳一记术法骤然击中,他不曾躲开,甚至都不曾想过要躲,那淬了金光的一道金印,浑厚无比修为,只觉肺腑都被震碎一般。 江逾白慢慢掀起眼帘,满眼的不可置信,漠然地望着苏婳婳,瞧不见的伤口却分明血肉模糊,他后知后觉地想起,她体内的修为有大半都是他的,她用他的术法,十成,她为了那个躲在她身后的男人,如今竟想要他的命…… - 苏婳婳一手揽着方鹤川的腰,抬手便去探他的鼻息,索性,他还不曾死,只是鼻息微弱得仿佛一根随时都会被熄灭的蜡烛,至此,苏婳婳心下微定,一转头,却正对上江逾白皆是痛色的眼眸,一时愕然。 她不曾想到江逾白竟不曾躲,以他现在的修为,她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一时之间,心头升起莫名异样的心虚之感,正要别过眼,又觉明明是江逾白要害人在先,她不过是在救人,为何要心虚? 至此,苏婳婳眸色定然地回望过去,她看着江逾白眼帘低垂,将视线落在了她身后的方鹤川身上,他的手上萦绕着莫名的黑气,在夜色中瞧来,和着他煞白的面孔,似是这林间的一缕幽魂。 江逾白那原被玉冠束住的头发如今却有几缕散了出来,随着夜风潇潇,胡乱飞舞着,落在秀挺的鼻梁,灰色的薄唇上头,分明是苶然不已摇摇欲坠的模样,他将那颗破碎不堪的金丹攥在手心里,像是在把玩着一件不足为人道的玩具一般,可他的指节隐隐发着白,分明在忍受巨痛…… 喉间不住得滚动,眼底泛着猩红,江逾白终于低下头,不再去瞧将方鹤川小心翼翼护在身后的苏婳婳,掩耳盗铃一般,抬手抚着胸口,竟启唇低声絮絮说着讨好之言。 “罢了,想来你与他还有话不曾说完,原也是,你既要与我成亲了,与他将话说清楚亦好,我回小院等你……不,我回坟地等你……只是,你要快些,今日二十六……快过了……莫要耽误了吉时……” 言讫,江逾白趔趄得回头,似是要逃一般转过身。 他其实可以将苏婳婳绑回去,甚至那日便可将方鹤川的神魂碾碎,原就是轻而易举的事,但至最后一刻时他住了手,他心下陡生了慌乱,他甚至开始害怕,倘或他真的将方鹤川杀了,让他魂飞魄散,那她知道后,是否会再也不原谅他了,他吞声饮恨,可又不得不向这几日分明夜夜睡在他身侧却仍让他觉得捉摸不透的苏婳婳缥缈如斯的晓意之情去低头。 -- 第113页 高高在上、离无上之境不过一劫、向来动动手指便能轻易左右他人生死的逾白仙君,如今低着眉眼,说出口的话斟字酌句,小心翼翼地倒像是将胸口的心生剖了出来,又捧到了苏婳婳面前…… 苏婳婳看着眼前那个仿佛还活在自己世界中的江逾白,只觉难以忍受,她如何会与他回去成亲,他既不能渡劫,便不能助她散业障,那她又为何要与他纠缠不清! 蓦得,苏婳婳心头仓皇又说不清道不明的腻烦厌恶之感油然而生,不管不顾地朝江逾白吼道。 “从见你的第一眼,于我来说,你不过是一件逗趣的玩意儿,我不爱你!我哪里会喜欢你这样的人!我若知道你渡不了劫,连戏都不会与你做!遑论要与你成亲?” 苏婳婳的声音从静谧的林间破空而起,仿佛抽干了所有的气力,话毕,不住地喘息着,恨恨地望着江逾白的背影。 看着他整个身子仿佛僵住了,慢慢得顿了步子回转过身,朝她回望过来。 二人四目相对。 江逾白望着苏婳婳不屑的眼眸,他望着她漆黑瞳仁里的他自己的倒影,一袭红衣,狼狈又卑微,因着她一句“不爱”,他的所作所为变得那样可笑,不知所谓。 手中那颗摇摇欲坠的金丹眼下好似得了什么感应,那本就缥缈如烟海的光芒随着苏婳婳的声音全然熄灭,遁入了无尽的黑暗。 “你与我在一起,这些天,不过是作戏?” 江逾白仿佛坠入了深不见底的深渊,周围是渐渐蔓延的冰川,刺骨的寒凉侵袭着他,让他痛得直不起腰来,他一动都不能。 小到一个唿吸,都让他痛不欲生。 胸腔内什么东西正喷涌着,循着他的四肢百骸,和着他的每一根骨头,像是要破体而出一般挣扎着,扭动着,直至淹没在无尽的黑暗中,窒息而亡。 在这一瞬,江逾白恍如林间的一缕仓灰,他不明白,为何他还活着,这样痛,钻心刺骨,他合该痛死了的,为何他还活着,活在这一处,任由面前之人随意凌迟砭骨。 眼前的林间的翠色在这一刻消散,枝枝蔓蔓错乱无章不住地摇颤,天空上有几只黑鸦在盘旋,鸦叫声此起彼伏。 蓦得,撕心裂肺之感化作巨浪,勐得朝江逾白扑了过去…… 江逾白再难忍受,抬手叩了指节,口中呢喃着,随即一缕银色的魂魄从他的胸膛内浮了出来,他竟生生将自己的一魄抽了出来,下一刻,修劲的指节勐得攥紧,须臾间,碾碎了一魄,化作了苍烟。 至此,骤痛好似消散,周身黑色的烟雾弥漫,渐渐凝作了一团,循着缝隙钻入了江逾白的心窍…… 江逾白慢慢直起腰,衣袖翻飞,周身黑气缭绕,整个身子像是沉浸在墨色的夜里,瞳孔成了妖异非常,仿佛沁着毁天灭地之势。 苏婳婳嘴唇紧抿,看着正朝她一步步走来的江逾白,电火间,一片浑噩的脑中闪过一缕白烟。 江逾白他,竟然成魔了…… 第64章 一时间,锥心弃饮,悲不…… 苏婳婳望着眼前这个仿佛全然陌生的人,望着他满身猩红,朱红似火,像是下一瞬便要燃起来一般,映着山间呼啸而过的风声,苏婳婳只觉寒毛乍竖,她攥着奄奄一息的方鹤川,一步步后退着,口中呢喃。 “江逾白……你成魔了?” 蓦得,眼前那周身黑气缭绕之人掀了眼帘,满眼的肃杀之气,让苏婳婳连唿吸都窒住了。 江逾白看着眼前的苏婳婳眸中皆是惧意,心下竟又是一痛,可他分明才刚碾碎了雀阴之魄,魂魄碎裂的疼痛险些让他死一回,如何又会再尝噬心之痛,可苏婳婳那唯恐避之不及的眼眸却似化作了一条条锐利冰凌,都不稍她开口,那些冰凌便逐一坠落,全然扎进了他的心窍,她的眼神刺痛了他,她一步步后退,竟又是想要逃。下一刻,纵身一跃,高悬于半空,抬手化作利刃,一起一落间,江逾白划开了掌心,霎时,鲜血从掌心涌出,继而滴落在地上,修长的指节结成繁复无比的姿势,口中低声念着苏婳婳从来不曾听过的咒法。 至此,和着滚滚烟云与长雷,越过连绵不绝的山头,一道沁着血色的结界从天而降。 “本君便是成了魔,你也只能呆在本君身侧!” 江逾白的声音冷冽,犹如淬了千年寒冰。 苏婳婳见状,心下慌乱之际,转身便要跑,可那晦暗的结界却似生了一双无形的手,苏婳婳不过靠了一下,便被整个推开,看着身后那个眉眼皆在、可如今瞧来却似已然将神魂寄于他处,只留有一具空荡荡的躯壳的江逾白,苏婳婳惊恐万状,却又逃脱不得。 正这时,储物袋中忽然有了反应,一道幽蓝的光钻出在苏婳婳面前化形成人,是陆舟子。 只见陆舟子满脸焦急,抬手掐诀,下一刻回过头,用力朝苏婳婳推了一把,大喊道。 “奶奶快跑——” 至此,身后的结界不知何时嚯开一条缝隙,苏婳婳竟被陆舟子从缝隙中推了出来,下一刻结界全部闭合,而苏婳婳在结界闭合前的一瞬,看到了周身皆是光晕的陆舟子散成了烟云。 苏婳婳甚至都来不及作想方才究竟发生了什么,她腿脚反复沉了铅水,步履蹒跚,满脸浑噩,看着身边那个只余一丝气息的方鹤川,掐了一道移形诀走了。 - -- 第114页 方鹤川如今身受重伤,她无力救他,想来如今只有衍天宗能护他,至此,苏婳婳爬了天阶,将方鹤川置于衍天宗的大门口,抬手奋力地拍打着衍天宗的大门,待听着内里传来脚步声,这才转身躲在了一旁,见着内里修士满脸惊愕地将方鹤川小心翼翼抬了进去,这才木然地抬手掐诀。 两指将将要相叩的一瞬,苏婳婳顿了顿,下意识去摸藏在衣襟内的储物袋,只是内里再没有陆舟子了,眼下她竟不知要去何处。 怔楞了半晌,苏婳婳双目微阖,两指相叩,再睁眼,竟是在陵墓中。 耳畔传来叮咚的滴水声,苏婳婳的眼中仍旧一片死寂,蓦得,只觉脸上冰凉不已,后知后觉地抬手去碰,这才发现,她的脸上早已挂满了泪水,心头垒着的堤坝在这一瞬决堤溃败。 她的自以为是,她的不知所谓,在这一刻全然崩塌,她喉间哽咽,她看着躺在石棺中的墓主,抬起双手捂住面庞,初初不过是呜咽着抽泣着,不多时,整个趴在了石棺上头哭得呕心抽肠涕泗横流。 她想起不过日前还与她一道剪窗花的陆舟子,还与她说笑,说日后她大道有成时便要将脑袋端下来给她当坐骑,他唤她一声姑奶奶,却从不曾护住过他。 他修为低微,精怪中无人瞧得上他,可他跟了自己,今夜更是用命来救她。 因着她的胡作非为无所畏忌,他枉送了性命,她看着他在她眼前化作了云烟,看着他再一次魂飞魄散。 全是为着救她,救她这个最无用之人。 一时间,锥心弃饮,悲不自胜。 一颗颗泪珠落入石棺中,慢慢在棺壁汇聚,浸入墓主的身子…… 这一切苏婳婳自然不曾瞧见,她如今神思顿木不已,至最后,阖着眼趴在棺木之上,竟睡了过去,只是在睡梦中,整个身子仍旧微微抽噎着。 - 苏婳婳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梦里,她被置在了书案上头。 这时,有人从屋外推门而入,她感觉到她的身子仿佛不属于自己,“她”的情绪亦不属于自己,眼下她分明是阴霾笼罩,可“她”却好似是另一个人,神采奕奕,因着那推门而入的脚步声雀跃不已。 莫不是,她入了谁的梦? 苏婳婳想要醒来,却发现一动都不能,只能被迫感同身受从方才那撕心裂肺的感觉中投入到“她”的雀跃与欢喜中,哪怕她神色漠然又抗拒。 她的身体,她的思想,都不属于她,可一切又那么真实,西窗处落下的阳光,屋外涌进来轻抚着她的身子的微风,连外头小院中的鸟语花香都似历历在目,还有……还有屋内那熟悉的水沉香…… 蓦得,苏婳婳心头一怔,她竟又见到那个人。 那个推门而入的人,那个与她床笫间厮磨痴缠的人,那个杀了陆舟子的人—— 江逾白。 瞬然,苏婳婳只恨不得要跳起来,却动弹不了丝毫,口中亦发不出半点声音。 只能眼睁睁看着江逾白朝她走来,愈来愈近,而后坐在她面前,铺开桌案上的宣纸,拿起她,镇在的宣纸的一角。 苏婳婳这才发现,原来这个梦里,她连人形都没有,她瞧不见自己的样子,只能靠着江逾白的动作,依稀分辨出自己恐怕是个镇纸? 至此,苏婳婳亦发现,眼前的江逾白虽说与“江逾白”长着一模一样的脸,可身形却不似他那般高,面上亦有不曾全然褪尽的稚气。 尽管如此,苏婳婳还是知道,面前之人就是江逾白,绝不会有错,因着他那张不苟言笑的面上,自始至终都挂着与那人如出一辙的拒人以千里之外的冰冷之感。 眼前这个,想来是年岁较轻的江逾白。 可她为何会做这样一个梦,苏婳婳不明白,她颓然不已,连梦中的“她”的雀跃与欢愉眼下在她被迫体会之下只觉腻烦不已。 苏婳婳像个旁观者,冷眼瞧着屋内的一切,瞧着如今梦里的“她”如何一眨不眨地瞧着面前稚气未脱的江逾白。 - “她”看着江逾白抬手在砚台里细细磨着墨,待墨条渐渐化开黑色的墨便涌了出来,渐渐深浓,江逾白从笔案上头挑了一只笔,舔了余墨,手臂半悬,在苏婳婳面前的宣纸上笔走龙蛇。 “苏婳婳”瞧着江逾白面色寒凉,很是认真,写的是写道法口诀,江逾白一边写,她便一边默念,却委实算不得专心,每每默念了几句,“她”便要悄么儿抬了眉眼瞧一瞧江逾白。 梦中一晃月余,一日,苏婳婳正像往常一般趴在桌案上睡觉,待时辰差不多,江逾白推门而入。 见着江逾白,苏婳婳的睡意便全然不见了,瞧着江逾白几步迈入内,只今日却不曾书写道法,许是学了结印,而是坐在书案前抬指结印,双目微阖,很是专心。 也不知是衍天宗的灵力顶沛,还是江逾白写在宣纸上的道法的缘故,“苏婳婳”只觉她的心口好似有什么东西正在慢慢凝结,周身闪着银白的光亮,不多时,她竟化出了人形。 正愕然不止,那阖眼修道的江逾白听着动静随即睁开眼,却见着了才刚化出人形不着片缕的苏婳婳正趴在他的书案前,面容憨态可掬,映着一旁香炉内的青烟袅袅,似是从古画中走出来的一般。 饶江逾白眼下如何漠然,却到底是个稚气未脱的少年,道法亦不曾修至无上之境,如何见过这样的架势,眸中震动,一时不察,竟整个身子朝后一撤,口中微怒。 -- 第115页 “你如何进来的?!” 苏婳婳闻言,怔楞了半晌,才发觉江逾白竟是在与她说话,而后下意识低下头一瞧,只觉身上一凉,心头大骇不已,却不是因着不着寸缕,而是因着她的人形,她竟化出了人形。 苏婳婳眼下懵懂非常,哪里知晓什么男女授受不亲,心下全然被欢愉淹没,遂站起身,竟恨不得要寻个镜子好生瞧一瞧,她化形化得好不好,面皮子生得美是不美。 可这一切让一旁的江逾白沉了眉头,别过眼只瞧着手边的一截绢帛一动都不敢动,而后凌空一道术法施展,随即手边的那截绢帛便朝苏婳婳飞了过去,不偏不倚,将她整个身子裹得严严实实,不曾露出半点春色来,至此,江逾白才缓缓回转过头,抬手又是一道术法落下,将苏婳婳制住,动弹不得。 如今的江逾白修为还不曾至登峰造极的地步,故而虽眼下制住了苏婳婳,道术却不算霸道。 江逾白站起身,行至苏婳婳跟前,饶是眼下稚气未脱,可身量仍旧高出苏婳婳许多,他居高临下地瞧着她,眉头紧蹙,嗔怒道。 “你是何人?!” 第65章 不问自取视为偷。 苏婳婳眼下心智初成,见状当即有些愕然,迫于江逾白的威压,一条藕臂从包裹着身子的布料中伸出来,腻白非常,遂抬了一指点了点书案,道。 “我原是案头上摆着的,并非擅闯。” 低垂着头,眼波流转,苏婳婳只觉一道视线落在了她的头顶,还不曾从初初为人形的喜悦中跳出来,便又正襟危坐一动都不敢了。 闻言,江逾白顺着她的动作侧眸睥向书案,果然瞧见了被窗外钻入的细风微扬起的宣纸的一角,原是那枚玉别子。 顿了顿,江逾白垂在身侧的手微微张开,眼眸微阖,一道银色的术法随即包裹住了苏婳婳,苏婳婳身子一僵,却发现那术法未曾伤她,反倒是暖融融的很是舒适,心下松怔,并未挣脱。 须臾间,江逾白已然探明了苏婳婳的底,才刚修出的内丹,修为道行浅薄非常,几近于无,想来是因着在他屋内,每日归纳吐息,还有他写下的道法,助了她。 江逾白眼帘微掀,“你是妖。” 声音很轻,噙着三分漠然,不是问询,而是陈述。 苏婳婳才刚化出人形,心智初成,彼时还不曾闹明白,江逾白口中的妖物与他之间的鸿沟为几,只以为妖不过是一个出生,如今她化了人形,也算是有慧根,可以与面前之人一道修炼,故而苏婳婳眼下闻言,睁着一双麋鹿一般的杏眼,懵懂又一本正经问道。 “你好生厉害,竟能知晓我是什么,我自己都闹不清,那你是什么呢?是仙士吗?” 银色的光晕将苏婳婳整个笼着,彼时的江逾白还不曾开始修无情道法,术法虽上乘,却无多凌厉肃杀之气,银色的光晕和着微风,将苏婳婳缎面一般的发丝吹得扬起,缠绕在细白的脖颈之上,靡靡翕翕。 江逾白不曾应,手上的术法亦不曾撤回,寒凉的视线落在苏婳婳的身上,从她噙着笑意的面庞缓缓下移,至她散乱的发丝,还有被整个包裹住瞧不出半点形状的身子。 不过,他知晓她被包裹之下的白皙,少年人,道心修得再小心翼翼,心头总有被掀涟漪之时,他不用多瞧,却能依着那条裸露在外头的腻滑白嫩的手臂想象得到被包裹得严严实实之下,是何样的景色。 苏婳婳漆黑的瞳仁,沁在夜色中,像是落入深邃墨夜中的星辰大海,闪烁,耀眼。 一只修为低下的妖物,他其实完全可以将她杀了,但许是因着方才苏婳婳不曾还手,亦不曾挣扎,又或是今日屋外的月色正好,蟾月温柔。 总之,江逾白不曾动手。 默了默,江逾白收回了术法。 苏婳婳耳畔飞扬着的乌发随之垂落下来,她自然不会知晓方才自己躲过了什么,只是满眼的欢喜,全然当面前之人还是那个日日写字与她瞧的仙士,遂起身,道了一句。 “方才你使的是什么?好生厉害!” 闻言,江逾白顿了步子,一回首,便撞进了苏婳婳满是崇拜与欣喜的眸中,半点杂乱都不曾掺,真挚又炽热。 倒让江逾白没来由得有些心虚,转过头,行至书案前坐了下来。 苏婳婳见状,又上前像从前一般跪坐在书案前,两手交叠落在书案上,而后将脑袋支在双臂上,絮絮道。 “我既化了人形,是不是日后便好与仙士一齐修道了?这样也好,从前瞧着纸上的东西只觉晦涩难懂,如今我能说话了,循着不明的,便好问仙士了。” 苏婳婳将话说得这样自然,语态熟稔非常,全然不曾将自己当做是外人。 言讫,屋内陷入了无尽的沉默,江逾白自然是该拒的,他不曾将苏婳婳收了,亦不曾将她送至戊虚仙师的跟前,已然是格外开恩,如今她竟大言不惭说要与他一齐修道。 她一只妖物,如何能与他一齐修道,莫说修道,便是与他在同一间屋内,与他端茶到手,他都不会应。 那头苏婳婳却自拿过书案上的宣纸,双手支着圆圆的脑袋,蹙着眉头瞧了起来,亦像模像样地循着记忆手指胡乱动着结印,仿佛这于她而言是一桩很艰难的事,可表情又那样认真,旁若无人。 江逾白寒凉着眼眸,默了良久,鬼使神差地,竟兀自点了点头,算是应下了先头苏婳婳的问话。 -- 第116页 他自然有诸多理由,不用细表。 江逾白还特意与苏婳婳说好,人形只能他在屋中时方能化,不能教旁人知晓了。 苏婳婳点头,“我自然只给仙士瞧,仙士若不在屋中,我便是仙士的镇纸。” 江逾白自然不是这个意思,可苏婳婳将脑袋点得那样用力,反正结果都是一样,江逾白一声轻叹,倒不曾去纠错。 至此,苏婳婳便待在江逾白的屋中与之一起修道。 说是一起,可苏婳婳的慧根哪里是能与江逾白相提并论的,每每江逾白打坐修炼之际,苏婳婳便总是累得趴在书案上睡着了。 烛火之下,双目紧阖,半点没有身为女子的自觉。 初时,江逾白不过是睥一眼,便兀自练自己的,可某日,苏婳婳再一次趴在桌案上熟睡后,江逾白只觉耳畔有莫名的嗡嗡之声,很轻,但他就是听见了。 蹙眉细听,竟是从眼下正枕着他书册困觉的苏婳婳那头发出的。 当即垂下正叩指的手,瞧着她酣睡好眠的模样慢慢靠近,侧过身,至此,终于听见了这“嗡嗡声”竟是从苏婳婳的唇口处传出来的。 她鼻息缓而沉,竟是很小的呼噜声。 事后,苏婳婳自然不会认,她是女子,如何会打呼,还与江逾白好生争论了一番,一会儿说是香炉里的香燃得快了,一会儿说屋门不曾阖好,风声钻进来了也未可知啊。 江逾白瞧着苏婳婳面红耳赤的模样,不经意间竟轻笑出声。 随即面色一僵,连他自己都不曾意识到,他方才是因着欢愉而轻笑出了声。 苏婳婳哪里知晓江逾白心下所想,只这桩事后,她便很小心,再不会在江逾白跟前趴着困觉了,每每困了,便自己跑至屋内的一角蜷成一团。 - 梦中的景象不断变幻着,转眼便是两月后了,期间倒也不曾生过旁的枝节。 江逾白将苏婳婳藏得很好,或者说,苏婳婳亦很听话,从不曾往外跑过。 这时,妖界妖皇横空出世,霍乱三界,江逾白眼下道法还未至大成,但已然不可小觑,故而上界集结讨伐妖界时,江逾白亦跟着他的仙师戊虚子一道去了。 临行前,江逾白交代了苏婳婳,莫乱跑。 可苏婳婳不乱跑,却会有人跑上门来。 这日,一个身穿衍天宗修士服的小修士推门而入,苏婳婳听着响动,只当是江逾白回了,正心头愉悦之际,却发现进来的并非江逾白,当即一动不动。 那人进来好似是来寻什么书册,入屋后便径直去了书架处翻着,苏婳婳有些不喜欢那个人,分明是江逾白的屋子,那人寻书亦不曾有半点爱惜之色,将书架皆翻乱了,苏婳婳心下默了默,想着待人走了,她再收拾。 未几,那人总算是寻到了,满脸喜色,负在身后这便要出去了,可路过书案时,一眼便瞧见了镇在宣纸上头的“苏婳婳”。 那人满脸惊异,“咦”了一声,便伸手将其拿了起来。 苏婳婳心下大骇,忙屏息凝神,敛了气息,大气都不敢出。 那人只道了一句,“这样好的玉别子,不挂在书卷画册上,倒拿来做镇纸,当真是暴殄天物。” 这话教苏婳婳听见了,深以为然地云点了点头,后头她自己对着镜子瞧过,她通身润白,细腻非常,触感冰凉,上好玉器,她是一枚玉别子,本该挂在书册上的,也不知为何落在了江逾白的书案上成了一枚镇纸。 不过,倘或不是这般,她又如何能瞧着那些道法化成了人形呢。 世上之事,当真难言。 亦如眼下,那修士将苏婳婳拿在手里把玩了一番,而后竟不曾将她放置在原位,反倒是揣进了衣襟中,旁若无人扬长而去。 见状,苏婳婳一时怔愕,不问自取视为偷,上界竟还有这般肖小? 可先头答应过江逾白,如今自然不敢随意现身。 心下踱着边鼓,慌乱无比,只怕待江逾白回了遍寻不到她,还以为是她跑了,再不寻她了,可如何是好? 苏婳婳原想着趁着那人睡着了再想法子回,可待出了江逾白的屋子,苏婳婳却骤然觉得周身疼痛难忍,她那微薄的术法更是半点都使不出来,这才发现,原来江逾白在屋子外头设下了一个薄薄的结界,眼下那修士将她带出了结界,她唿吸的每一口空气仿佛都淬了冰凌,莫说想法子逃了,也不知能熬到几时。 因着苏婳婳通体冰凉,那修士将其带回去后,也不曾将她挂在书卷上,反倒是在苏婳婳身上施了一道术法,将她的外形变作了一个玉佩,将其挂在腰封上头,日日将她戴在身上…… 第66章 (二更)“见鬼的与他有…… 苏婳婳日日受着煎熬,等了半月,方等到江逾白回,她却不曾有机会与江逾白碰上面,也就在他回的第一日,衍天宗剩下的众人于正殿之外去迎时,遥遥见到了一面。 她自然不能唤他,因着先头江逾白与她说过,不好给旁人看她的化形,她亦不好给他凭添麻烦。 众人此次与妖界之战,好似遇上了好些难处,正殿之外正寒暄着,苏婳婳便见江逾白好似有什么旁的事,朝殿上一人虚行了一礼,便走了。 念了好久的人如今就在眼前,却不能露出声色,眼瞧着江逾白离了人群走了,苏婳婳心下有些伤心,也不知仙士待回了屋子瞧不见她,会不会着急,只当她是乱跑了。 -- 第117页 可她当真不曾想到,不过半日,她便又见到了江逾白。 彼时她还在那修士的腰际挂着,正小心翼翼用她浅薄不已的术法敛着身上的气息,神思浑噩之际,便见着江逾白沉眉冲进了修士的房间,朝他伸手,道了一句。 “将我的东西还来。” 那修士有一身怔神,遂后知后觉得笑开,“原当是什么事,师弟莫扰,那日奉师尊之命去师弟屋内寻天罡六爻册,临走时,却见那玉别子闪着银光似有话要说与我,想来有缘,师弟却不在,我便想着先收着,待师弟回了再说与师弟。” 闻言,神思顿木的苏婳婳挣扎着,她真想跳出来好好骂一骂这人,面皮之后当真少见,她何时通身闪光,她何时与他有缘,这般会往自己脸上贴金,枉为修道之人。 苏婳婳气愤不已,生怕江逾白就此信了他的话,以为她心下念着旁人,故意趁他不在时胡作非为,可她委实没有动弹的气力,只能任由那修士妄下雌黄。 “可今日师弟也瞧见了,妖界肆虐,事情这般多,便忘了。” 说罢,修士转头去屋内的箱子中搜寻着,摸索了许久,摸到了一块通体碧绿的玉佩,又另拿了好些丹药,一齐置于江逾白的手中,赔着笑脸,“师弟恕罪,这些全当是赔罪,只那玉别子,通体冰凉,能解暑热,师兄修为不如你,还不曾修至避暑驱寒之境,横竖与师兄有缘……” 修士后头的话不曾说出口,但究竟是何意思已然呼之欲出,这是要拿那枚碧绿的玉佩还有一匣子丹药与江逾白换她。 那玉佩当真漂亮,水头极好,色如游龙,瞧着便贵重非常,那匣子里的丹药苏婳婳倒不懂,想来定是修炼的好东西,这般一瞧,换她,确是划算。 心下不免有些气馁,有些仓皇,倘或她平日里不曾那般贪睡便好了,若她多学一些术法,眼下亦能让江逾白多想起些她的诸多好处来。 至此,心头不免戚戚然,正愤懑之际,却见江逾白忽得沉了面,眉眼寒凉之至,抬手指尖相叩,一道银白色的术法倏地从手中跃出,那修士竟是个草包,都还手之力都无,便被术法击至后退数十步,堪堪撞至屏风才停下,只是那屏风应声倒地,碎裂开来。 江逾白又是一道术法,直朝那人的腰间而去,将其挂在腰际的玉佩整个包裹住,一个撤手,苏婳婳只觉身子瞬然缥缈非常,随即周身一暖,她又回到了江逾白的掌心,随即被他紧紧攥住。 修士站起身,恼羞成怒道,“江逾白!你仗着自己修为不俗,眼下竟戕害同门?!” 只是后头的事,苏婳婳便不知晓了,她修为耗尽,晕了过去。 - 苏婳婳再醒来时,耳边是淙淙不断的流水之声,周身有温凉的暖意蔓延,那熟悉的舒适之感又回来了。迷迷糊糊睁开眼,发现那个修士施在她身上的术法已然散去,她如今还是在江逾白的手中,周身的暖意正是江逾白在替她疗伤。 迷蒙之际,耳边传来一道低沉暗哑的声音。 “醒了?” 苏婳婳一回身,见着四周皆是石壁,不似在屋内,心下一时怔楞,这才发现,原江逾白眼下是跪着的。 至此,苏婳婳才知晓,与同门动手,江逾白被罚面壁一月。 那人自然也好不到何处去,偷盗之人,亦在另一处被罚禁闭。 苏婳婳心头泛涩色,她想着,皆是为着她,他才与那人动手,如今还要在这处跪着面壁,想罢,鼻尖一酸,眼眶一热,便落下泪来。 只她眼下不曾化形,江逾白自然瞧不见她的眼泪,她亦不曾哭出声音,可江逾白却仿佛瞧出来了,微微垂首,道了一句: “在哭?” 闻言,苏婳婳心下更是酸楚,眼泪似断了线的珠子,从面庞不住滑落,而后又见江逾白敛着眉头道。 “哭什么,嗯?” 声音很轻,尾音微微扬起,透着一丝少年的无措,像是想哄人,却不知从何说起。 苏婳婳听罢,抬手胡乱抹了脸上的泪,抽噎道,“那人骗了你,他入你屋子时,我躺在书案上如同死尸一般,莫说闪劳什子的光,便是唿吸都溺了的,半点动弹亦无,见鬼的与他有缘,不知羞。” 苏婳婳愤然不已,提着一口气将那人数落一番,却仍觉不解气,复道,“分明是那人偷盗在先,眼下竟还要罚你面壁,当真是没有天理。” 语毕,又觉察出一丝不对来,如今江逾白是上界的人,罚他的必然是他的师尊,她这般骂人,倒是将他的师尊亦骂在了里头,只得缩了缩脑袋,解释道。 “我不是……我就是觉得……既是那人的错……怎好让仙士……” “无妨。” 苏婳婳话都不曾说完,便听见江逾白将她打断,闻言,苏婳婳只怕是江逾白与她生气了,悄么儿抬了眉眼去瞧,“仙士生气了么?” 江逾白挑了挑眉,不曾应。 他其实不曾生气,心下甚至因着她方才那些话,漾起陌生又稀奇的感觉,像是谁人随意抛了一颗石子在平静无波的湖心,那石子圆润无比,没入湖中时不过激起了一小撮水珠,而后荡漾起层层涟漪,一如鹿解角,渐如蝉唱鸣,清风不来,烈日不暮,唯有波澜轻轻浅浅,迎着岸上的柳枝,摇曳不止,浸润着他刺麻不已指尖,慢慢汇聚,继而复淌过四肢百骸。 -- 第118页 良久,才轻声应道。 “不曾。” 苏婳婳听着,却好似不信,“真的?” “自然是真的,是他信口雌黄,与你无关。” 江逾白的声音很轻,似春日里拂面而过的细风,轻扫着苏婳婳的身子,摒开了这几日笼在她心头的所有阴霾,连带着身上的伤都不疼了。 除开这一月的面壁,苏婳婳眼下终算是心满意足,连日的心弦紧绷在这一刻松怔,随之而来的便是连绵的困意,在江逾白手心里轻轻动了动,兀自寻着一个舒适的姿势,就这般卧在江逾白的掌心,阖了眼睡了过去。 石壁外头流水不止,溅起的水珠映着阳光,泛起浅浅的烟虹,就垂在匆匆而过的水流之上,瑰丽又夺魄。 隐隐的水汽渐渐弥漫在山洞内,江逾白垂眸瞧着掌心的苏婳婳,在橙色的光晕之下,通体莹白,细腻的冰凉的触感从他的掌心缓缓汇入,沁人肺腑。 顿了顿,江逾白手心微微一动,五指缓缓作拢,而后将睡梦中的苏婳婳放入了衣襟之中,阖眼,跪直身子,状似虔诚得面壁。 待一月后,江逾白面壁期满,出了山洞径直回了屋子,至此,二人之间好似有了什么不同,譬如江逾白再不会将苏婳婳一人留在屋中,每每出去时,皆是替苏婳婳身上施一道术法替她化形,再施一道结界包裹她的全身。 再譬如,苏婳婳晚间每每犯困,寻着角落蜷缩了身子睡着后,江逾白亦会将其挪至软塌之上,又寻着被褥替她盖好。 这段日子,便是在睡梦中,亦是惬意非常。 - 可欢愉的日子总是这般短暂,梦境中的画面又飞快地转动着。 这日,天色晦暗无比,乌云低坠,仿佛下一刻便会有长雷落下,直往人身上劈来。 江逾白这处一片静谧,初初透着安逸,他如今正在屋内瞧着书册,一旁的苏婳婳靠在书案前,一手支着脑袋,双目紧阖,又睡着了,那脑袋不住得掉着,一点一点,堪堪要落在书案上时又勐得睁开眼,转头又抬手支起脑袋阖眼睡去。 江逾白唇边勾着笑意,却下意识放轻了手中翻书册的动作,倒似是怕将苏婳婳吵醒一般。 正这时,外头有修士来寻,立身站至屋门口,抬手轻叩了屋门,只听得“笃笃”两声,修士启唇只道是师尊寻。 闻言,江逾白身子倏地一僵。 一旁的苏婳婳亦被声音闹醒,睁开眼,眸中一片混沌,随即很是自觉地化了原型。 这几日苏婳婳皆习惯了,江逾白每每出门时皆会戴着她。 只是今日,江逾白眉眼中透着迟疑,默了默,还是抬手将苏婳婳收了起来,不曾挂在腰间,而是置于衣襟之内。 遂站起身,正了衣冠,出了屋子往师尊那头去了。 第67章 疼,太疼了—— 江逾白至师尊殿外时,大殿的屋门正嚯了一条缝,还不曾见礼,内里便传来一道苍老又低沉的声音。 “进来。” 至此,江逾白迈步入内,跨过门槛立身于大殿之内时,内里忽得传出猛烈的咳嗽声,像是绷得紧紧的琴弦,正被一把锉刀磋磨着。 “逾白,入内间来。” 闻言,江逾白低垂着头绕过正殿,掀起幕帘,行至内间,这才见到了正坐在蒲团之上,伛偻着背脊面色苍白气息微喘的戊虚子。 此次上界与妖界大战,戊虚子带着上界众人勉力将妖界打退,可妖皇分明是愈战愈勇之态,随时都会卷土重来,戊虚子却受了重伤,只是他瞒过了所有人,如今瞧着,老态毕现,已至垂暮。 “师尊,您可有碍?”江逾白见状,面露关切。 那戊虚子又是一阵猛咳,好容易缓住了,不理江逾白,只喘着气道了一句,“跪下。” 声音很轻,却很有威压。 江逾白身形一顿,当即噤了声,随即跪在了堂下,背脊挺拔。 “你可知晓,我为何将你寻来。” 闻言,江逾白默了默,良久,才道了一句,“弟子愚钝,还请师尊明示。” “你哪里是愚钝……咳咳……众师兄弟中哪个有你的慧根,又有哪个身怀玄阴血,似你这般修一月,抵得上旁人修多年……咳咳……” 戊虚子身子怕是虚透了,三两句话说得断断续续,江逾白原还想上前去扶,却被他摆了摆手拒绝了。 戊虚子又道,“我时日无多,你且让我说完。” “原让你面壁一月,是想让你自己想通,可你却执迷不悟……太教我失望……” 至此,江逾白终于低垂了眉眼,微微俯下身子,垂在膝上的指节隐隐发着白。 “你二人……可握雨携云了不曾?” 戊虚子的声音暗哑,却带着不容小觑的威压,让江逾白面色一僵,他不曾想到,戊虚子会跳过旁的直接与他说这样阴私的话,面上有些讪讪,却也不曾说谎,如实道。 “不曾……她……妍皮不裹痴骨,我二人一心向道,只论修道。” “好一个不裹痴骨,当真是高看于她,倘或你与她握雨携云我便不会再多问于你,不过是添个炉鼎,以身饲你,亦无不可,可你如今将她日日携在身上,你待如何?!” 话毕,戊虚子想来是气极,又是一阵猛咳,盘随着肺里疝气之声,教人听来倒似是惊涛骇浪,一下一下拍在江逾白的胸腔之上,只迫得他心窍一窒。 -- 第119页 电火之间,戊虚子忽得朝江逾白出手,直朝他胸前的衣襟内探来,江逾白见状,下意识便要去挡,那戊虚子勾到了一段穗子,正要挑了指尖将其拿出来,却被江逾白抬手将其的手臂挡开,整个身子后仰,躲过了戊虚子的招数。 可就算是如此,苏婳婳亦从江逾白的衣襟内露了半个玉身出来,江逾白慌忙将其抽了出来,紧紧攥在手心,可一抬头,却见戊虚子摔倒在旁,眸中一时愕然,当即跪在地,“请师尊责罚。” 因着江逾白先头设下的术法与结界,苏婳婳于眼前的一切都不知晓,可她与江逾白靠得这样近,几乎是肌肤相贴,却能感受到江逾白指尖的轻颤,她心生担忧,却什么也做不了。 那戊虚子费力地站起身,步履蹒跚地行至江逾白跟前,似笑非笑道,“你瞧,你不仅会对同门动手,亦会为着一只妖物,与为师动手,她便是鸣珂锵玉拨云见雾又如何,且瞧你如今可是打定了主意下乔木入幽谷?” “若是,我自然不拦你,若不是,你且问问你自己,你如今道心何在!” “眼下妖界妖皇横空出世,放眼上界谁人是他的对手,倘或无人能将他制住,届时莫说你,三界又是一场生灵涂炭!” “倘或你无心于此,执意行背恩忘义之事,伤化薄俗之举,也不用跪在我这处,上天入地,自有你的去处!” 戊虚子还言之凿凿说了许多,一字一句,不是怒发冲冠,而是沁着难以言表的失望,每一个字,皆往江逾白心窍里钻入,一时间,江逾白亦心生了恍惚,浑噩不止,却不知该何去何从,直将手心的苏婳婳攥得紧紧的,双手因着用力而微微轻颤着,好似下一刻苏婳婳便会被崩断一般。 戊虚子见状,一声轻叹溢出唇口,如何瞧不出江逾白眼下的犹疑与不舍。 “世间之事惯是如此,你以为你二人机缘巧合的相识,又怎知不是天道替你落下的考验呢,世上本无机缘巧合,皆是宿命罢了,你与她相识是宿命,她在你跟前化作人形是宿命,你身为修道之人,历经坎坷方能修成正果,三界众人前,无她,无相,皆为宿命矣。” “逾白……我命不久矣……” 戊虚子一声长叹,却让江逾白心下陡然一紧,勐得抬起头,满眼仓皇地瞧着眼前的戊虚子,瞧着他眸子灰白,瞧着他面上毫无血色,蹙了眉头,正要抬手割开手腕,却被戊虚子横臂制住。 戊虚子颤颤巍巍道,“我死不足惜,可长缨却是悬于我颅顶的一柄剑,我一生修习无情道法,却不过将将勘破些皮毛罢了,逾白……咳咳……” 灯油将近,戊虚子话不成话,咳嗽声一道连着一道,弯了腰,一手扶着长案,整个肩背因着咳嗽不住得颤抖着。 不多时,戊虚子忽得猛烈地喘息着,江逾白如今年岁尚轻,哪里见过这样的场景,慌忙上前,且还不及触碰到戊虚子,便见他周身缓缓化成一缕莹白,继而慢慢变浅,不过半晌,整个身子便全部消散…… 江逾白的一颗心,终于渐渐下沉,跪着的身子整个萎靡了下来,原是紧紧攥着苏婳婳的手指变得僵硬,连唿吸都变得沉而长,他眼中泛起一丝热意,喉结不住地滚动着,似有千言万语,分明恫然不已,最终却不过变成了脑袋重重落在地面上的一磕。 “让师尊担忧,是弟子的不是。” 而后,趔趄着步子慢慢起身,一步一步朝外行去。 - 戊虚子不曾算错,于苏婳婳之间,江逾白选择了上界,他忍着剧痛,生生抽出了自己的情魄,一分为二。 一份,于人界化了人形,取名“段九龄”。 一份,后来将妖皇长缨封印在了七煌冢,这是后话了。 段九龄不曾带有半点记忆,有的不过是江逾白所有的动情晓意之感,他亦将苏婳婳留在了人界,原是想着要让“段九龄”在人界与苏婳婳顺应心意,哪怕只有一世。 饶是他多有不舍,面对戊虚子的死,他还是做出了这样的选择,而选择的结果是,苏婳婳是被放弃的那一个,只是,苏婳婳至被留在人界时都不知晓她已经被放弃了,因着江逾白在她身上施了一道术法,除非她遇上段九龄,否则术法不会解开。 但江逾白不曾想到的是,他前脚离开人界,分明已经死了的戊虚子后脚便在苏婳婳跟前现了身。 他掐指念诀,解开了苏婳婳身上的结界与术法。 至此,苏婳婳被迫现了原型,瞧着眼前这个全然陌生的人一时愕然,满眼的懵懂,可看着他身上的打扮,猜到他是衍天宗的人,且地位必然非同一般,心下只想着不能给江逾白惹麻烦,忙作揖见礼,很是规矩。 “见过仙……仙士……” 戊虚子居高临下,满眼的睥睨之色,“你可知眼下是在何处。” 苏婳婳心下正奇怪,何以不见江逾白,周遭亦全然是陌生的,心头有些发毛,却没有畏惧之色,有些忸怩,道了一声不知。 闻言,戊虚子回转过身来,细细打量了一番苏婳婳,他自然不认同江逾白先头所言的“妍皮不裹痴骨”之言,区区妖物,如何能与上界的未来相提并论,倘或不是他时日无多,也不会用这样死遁的法子,索性,江逾白不曾教他失望,已然作出了最正确的选择。 可他却不能让任何一点可能出现的意外发生,暗道一句: -- 第120页 “罢了,原也是你的命。” 言讫,苏婳婳不明所以,一双眼眸睁得大大的,无辜又明媚,可下一刻,戊虚子双手结成了一个巨大的银白的印记,印记上头沁着写轮之术,点火之间,连顿都不曾顿一下,便朝苏婳婳挥掷而去。 瞬然,苏婳婳满眼惊惧,下意识抬手去挡,可她这样浅薄的修为,不过是蚍蜉撼树螳臂当车,那银色的印记触碰到她身上的一瞬,恍似被灼烧的剧痛整个裹挟了她。 一时间,四周骤亮。 疼,太疼了—— 苏婳婳甚至连呼都来不及呼一声,便被戊虚子震碎了内丹,烧化了皮肤。 她的心仿佛被人生生拽着,她想呼救,但是,太晚了,不过一瞬,术法消失殆尽,周围又陷入了一片晦暗。 戊虚子冷眼瞧着周围的一切,伛偻着背脊,神情微微松怔,随即口中勐得吐出一口鲜血,可面上却挂着满足的浅浅的笑意,仿佛在恍惚间他已然瞧见了上界往后几百年不坠青云的辉煌。 人界的一条小巷透着诡异,耀眼的光晕褪去,黑暗肆意,一阵清风拂过,吹开了烟云灰烬,只留下一枚残破不堪的玉别子,孤零零躺在了地上,黯淡无光…… 第68章 (二更)“日后莫再踏入…… 苏婳婳终于在睡梦中醒来,额间皆是豆大的汗珠,身上仿佛还残留着戊虚子置于她碾碎她内丹将她打回原型的痛楚,便是轻到一个唿吸,都觉万箭穿心一般,身子不住得颤抖着,眉间因着巨大的疼痛得紧紧蹙着。 顿默了良久,才缓缓睁开眼,墓主面上一直笼着的那层薄如雾潋的烟云不知何时散去了,眼下竟露出了与江逾白一模一样的一张脸来。 忽得,梦境中的事情似是化了形,都不曾打一个招呼便朝她的脑海翻山越岭而来。 苏婳婳的视线有些顿木,落在墓主的面庞之上,慢慢向下移动,直至看着墓主手心因着累年攥着玉别子而髂出来的一个深深的印记。 她被戊虚子碾碎了内丹,打回了原型,记忆全无,却不知如何有与“墓主”相遇,看着墓主的眉眼,不过二十出头的年岁,竟死得这样早。 原来她从墓主身上抽的神魂,竟就是江逾白一半的情根。 难怪…… 那些说不通的事情,眼下仿佛都有了道理。 为何单单江逾白身上的味道能让她通身舒畅,不仅仅是因为他周身氤氲着的灵力。 为何她会在化作人形后,头一回见到江逾白,便替他取了“段九龄”的名字。 为何先头身上的业障会因他而散,凡此种种,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苏婳婳皆寻着了解释。 可苏婳婳倏地松怔之下,心头却是顿木又刺麻着,梦境中的一切仿佛发生在昨日,她其实被放弃被丢下的感觉一点都不陌生,毕竟,在幻境中时,江逾白便做过一回这样的事。 原她也没有立场去裹挟、去质问他,为何要一次次将她抛下。 她自然不能与三界众生比,亦不能与戊虚子相提并论。 她不过是他案头摆着的镇纸,某种程度来说,还是她得了便宜呢,毕竟没有江逾白,她是化不成人形的。 可苏婳婳眼下作想得再好、再云淡风轻,鼻尖还是泛起一阵一阵的酸涩,初初不过似蜻蜓点水,而后恍若巨石落入水中,泛起惊涛骇浪,浪头高耸,直朝她拍来,一个回身,便将她拽入深渊潮水之中,她心头哽咽又闭塞,窒息之感忽得上涌,喘息不能。 下一刻,微微蜷缩起身子,抱着双膝埋首于腿间,轻声呜咽着。 细细的哭声在硕大的陵墓中回荡不止,像一只无助低鸣的小兽,唇口紧抿,面色苍白不已。 正这时,墓主的脸泛起一层星光,若明若暗,须臾间,渐渐化成了细砂,不知从何处吹来一阵风,竟就这般将墓主的身子吹散成一缕青烟。 除开一件刺金秀美的襕袍,仿佛一切又化作了一场梦。 苏婳婳面上闪过一丝怔然,抬手拭去了脸上冰凉的泪珠,轻轻抽噎着,又朝眼下空空如也的石棺深深望了一眼,遂缓缓站起身,朝坟墓外行去。 她想去衍天宗,寻缚魂灯,再救一回陆舟子。 - 七煌冢,惊涛拍岸,阴霾重重,天骤低,好似只肖一抬手,便能触摸到无边的天际。 更像下一刻便会有瓢泼大雨倾泻而出,耳畔充斥着朔风横扫的声音,冷意阵阵。 就在此刻,一人身着黛墨色长衫悬于七煌冢的上方,长袖随风翻飞,眼神清冷绝尘,带着七分肃杀与违戾,昂藏七尺,却又阴黯默然,眸间仿佛沁着一丝绝望伴着还不曾落下的狂风骤雨,却未曾掀起半点波澜,静默不止,不知在候着的,究竟是破晓黎明,还是无尽黑暗。 “江逾白?” 被封印的长缨是难以言喻的兴奋,“你竟入魔了?这般,你我日后便是一类人了……” 伴着长缨肆意又嚣张的笑声,江逾白沉了眉眼,周身黑雾缭绕,横臂抬手间,一道黑色的闪电从天而降,直朝封印着长缨的巨石劈了过去。 倏地,长缨一声闷哼,再无暇多言。 江逾白冷冷地睥着长缨的方向,声音暗哑至极,“即便本君入魔,你亦不要妄想有重见天日之时。” 语毕,挥了袖子,转身便走了。 他却不知,封印之下的长缨唇边泛起一缕若有似无的笑意。 -- 第121页 - 江逾白眼下被妖界奉为妖尊,他原不在乎这些,但他想寻苏婳婳,便需要人手,何况,不过一个虚名而已。 只是,他想见她,却又怕见到她。 怕她见到他眼下这副半人不鬼的样子,怕她那张嘴又说出什么让他痛不欲生的话来。 眼下夜色渐浓,江逾白漫无目的地行在林间小径,原本要回妖界的,但他又鬼使神差来到了那个有着他所有欢愉的人界的小院。 推开栅栏,慢慢行过一颗颗鹅卵石铺就的小径,这条路他走过无数遍,甚至对每一颗鹅卵石的形状都了然于心,可饶是如此,他都不曾娶到他所悦之人。 耳畔有呜呜的风声盘旋,蓦得,江逾白抬眸之际,仿佛看见眼前漆黑的小屋里有人影蹿过,心下一声“咯噔”,三步跨至屋前,推开屋门,口中一声轻唤。 “婳婳。” 可回应他的,不过是西窗头不曾落下的窗棂罢了,原是窗外因风抖动的树梢,江逾白一颗心随之又缓缓下沉。 是了,她如何会回来,她不悦他,眼下对他更是避之不及。 眼帘落下,亦盖住了江逾白眸间因着方才树梢微动而泛起的浅浅的光晕。 正这时,屋外想起很轻的脚步声,倏地沉眉,江逾白回转过身,眸光凛然。 是只七鹊妖,从前是长缨的得力手下,江逾白能成为妖尊,这只七鹊妖“功不可没”,她循循善诱,句句诛心,告诉江逾白,既入了魔,与妖物便无多差别,既无差别,可不是与那苏婳婳更近了些? 妖界众人亦能帮着寻人,除开上界去不得,妖界无孔不入,还怕寻不到一个苏婳婳么? 至此,江逾白应下了,为成为了新的妖尊。 “何事。” 江逾白沉声道。 七鹊妖眉眼勾魂非常,施施然跪下,从衣襟内小心翼翼拿出一件匣子,置于江逾白跟前,慢慢打开,露出了内里墨绿色的东西,不知是什么,散发着一股异样的馨香。 江逾白下意识屏息,掀了眼帘睥向跪着的七鹊妖,那七鹊妖献宝似的说道。 “您有多不知,此乃妖界圣物,天魂融血之药,先头长缨亦想用它提升修为,奈何受制于身,只取用了一点点,可那一点点,亦让他修为暴涨登上妖皇之位,您身怀玄阴血,是炼化这天魂融血顶顶好的东西,待您将这妖与您体内的玄阴血相融,届时,天上地上,谁人敢不尊您?” “莫说上界,便是天道,想来亦要眷顾于您的。” 既入了道,历尽艰辛谁人不是想要在道法上头一骑绝尘,这样的好事,莫说妖物,便是上界的修士也难以拒绝。 那七鹊妖说罢,将手中的宝匣高举于顶,这天魂融血之药反噬得极其厉害,她修为不够万不能驾驭,先头长缨在时,她那般得脸,后头长缨被封印,谁人都想爬到她头顶,如今她这样晓意讨好,自然是知晓江逾白从前的威名,眼下既入了魔,自己这般识时务,日后便是他江逾白手下第一得力之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谁人还敢瞧轻了她去。 屋内一阵静谧,只有更漏滴答之声,一下又一下,像是落在七鹊妖的心坎儿上,她兴奋非常。 下一刻,便听见江逾白毫无波澜的声音。 “不必了。” 闻言,七鹊妖面上怔然不已,她实在想不明白,唾手可得的好东西,他身上有玄阴血,全然不似旁人那般难以驾驭,不过是点点头的事情,为何不应? “可——” 七鹊妖不明所以,还想再劝,可江逾白已甩开袖子背过身去,似是不耐,“不必多言,下去罢。” 至此,七鹊妖当即被噎,悻悻然朝后退去,至屋外,正要转身之际,又听见江逾白的声音。 “日后莫再踏入这院子一步。” 江逾白的声音很轻,却仿佛平地惊雷一般砸在了七鹊妖的耳边,忙垂首应下,再不敢多言,溺了身形。 屋内又是鸦默雀静,月影萧索,落在窗边,勾勒着屋内立身站着的江逾白的身影。 屋子很小,略一环视,屋内一切都尽入眼底,江逾白望着床榻前的屏风,步履很轻,绕过屏风慢慢行至床榻前,那里有一个矮小的床头小柜子,行至一旁,垂在身侧的手慢慢摩挲着案面,先头他是段九龄时,身无长物,只得用每日一盏血来诱她应他。 而他的血,皆是放在这处。 兜兜转转,他如今仍旧身无长物,他只是怕,倘或他连玄阴血都没有了,日后要用什么将她留在身边…… 第69章 (三更)“他在何处,带…… 苏婳婳忍受着上界灵气裹挟之痛,悄悄潜入了衍天宗,先去了洞虚长老的屋子中,索性洞虚不在,苏婳婳细细搜寻着,却未见缚魂灯。 心下回转,莫不是缚魂灯还在清安殿? 可江逾白眼下入了魔,上界不可能全无消息,如何会将缚魂灯再放在那处。 虽是这般想,苏婳婳却还是循着路去了清安殿。 如今物是人非,从前江逾白在时,清安殿有灵力倾泻,每晚清安殿的外头皆会围拥着好些吐纳归息的修士,如今却是一片萧索,人畜不见。 都不必刻意避人,苏婳婳现了身形,落在清安殿正殿之外的石阶上,一步步往上走着。 环视四周,入眼全然是百草黄云,皆是凋敝之感。 -- 第122页 江逾白立身在这处,为她散尽一身修为,力排众议说要与她结为道侣。 苏婳婳的一颗心窍蓦得一沉,倘或,倘或她没有被业障所缠,亦不想助他渡劫成神,那他二人眼下,是否已然结成了夫妻? 可这样的念头不过冒出来了一瞬,幻境中的烈火焚心之痛、梦境中的内丹震碎之痛便裹挟了冰凌风霜刀尖簇簇而来,当即便将这些湮灭于无尽海底。 苏婳婳敛了思绪,轻轻推开正殿的大门,只听得“吱呀”一声,空气中的薄尘随着屋外涌入的微风轻轻扬起。 殿内一片萧索,许久不曾有人来,连桌案上都落了一层薄灰。 瞧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一切,苏婳婳心下有些戚戚然。 可待一通寻找之下,却仍旧不见缚魂灯的影子,苏婳婳蹙了眉头,放眼整个衍天宗,这缚魂灯如何还会在何处? 苏婳婳无法,便想去寻方鹤川问询一番,可待掐诀至方鹤川屋外时,听着内里岳智正与方鹤川说话,默了默,忽然觉得再不该去牵连一个无辜之人了,索性眼下方鹤川已然大好,想罢,正转头要走。 屋内正坐在床榻之上的方鹤川忽得听见外头呼啸而过的风声,几乎是下意识得,掀开被褥双足落地行至窗口,架起窗棂,却不过见着一枚高悬的勾月,月影婆娑,遥遥挂在树梢。 正这时,岳智蓦得沉眉,怒声道,“大胆妖物!” 随即双手结印,一道术法直朝苏婳婳藏身之物挥来,苏婳婳心下一紧,一时躲闪不及,竟被术法所伤,从树梢滚落了下来。 方鹤川见状,面上一愕,当即要从屋内跑出来,而岳智便大吼一声,“来人啊!”随即又是一道术法朝苏婳婳挥来。 眼见着周围稀稀落落的脚步声愈发近,电火间,苏婳婳掐诀将一道移形之术用了出来,仓皇逃走。 - 再现身,苏婳婳又回了人界,眼下因着受伤,得先寻僻静之处绣样调息,郊外的小院不能去,坟地亦不能去。 思来想去,苏婳婳最后去寻了藏香楼的刘妈妈。 骤然相见,刘妈妈好一阵腿软,却连呼都不及呼一声,便被苏婳婳用术法唬住了,手中的道术将刘妈妈双手反剪在身后,“今日我来,是想借刘妈妈这处地方得个清净,三五日便走,也不知刘妈妈肯是不肯。” 闻言,刘妈妈哎哟喂得直唤,哪里有不肯的,只说但凡苏婳婳有什么要求尽管提便是。 至此,苏婳婳便在藏香楼的后院寻着一间屋子调息。 索性她不需要用吃食,平日的一切都不用人伺候,刘妈妈便也不管那许多了。 - 这日晚间,夜色正浓,苏婳婳正早屋内调息,却听着外头有一姑娘与男子的调笑之声,她倒不是有意要听人的墙根,只是这处后院平日里无人进来,不免屏息停了动静听着外头的声音。 “你叫玉兰?怎的从前都不曾见过你。” “我今日才来的藏香楼,妈妈怕我还不曾学规矩,故而不许我上前院,没得冲撞了各位老爷公子的。” 原是一个男子瞧上了藏香楼新来的姑娘,只是不知怎的跑到了后院来。 那男子闻言,面上神情都便了,能在这藏香楼遇上个雏儿,当真让人激动不已,随即便是女主的婴咛之声,竟是男子搪突上前一把抱住了这个叫玉兰的。 “公子……不可呀……教刘妈妈知晓了,是要怪罪的……” “无妨,我瞧你第一眼便欢喜得不得了,你依了我,我替你赎身。” 而后,便是一阵春色低侬的声音。 苏婳婳面上讪讪,自然也不想旁生枝节,转过头便是装死。 不多时,外头又是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布料落地,也不寻一片瓦遮头,就着院子便你侬我侬了起来,那男子更是孟浪不已,一口一个心肝娘子的乱叫,直将苏婳婳听得面上微红,又是一阵富有节奏的声音响过,外头终于静了下来。 可这一静却不似寻常,院中的一切好似没了声响,连风都止了身形,下一瞬,苏婳婳眉心一敛,掐诀悄无声息地闪身至了屋顶,向下一瞧,果不其然外头那个叫玉兰的女子原型半现,竟是个妖物,正要掏了那男子的心窍。 勐得听见身后的动静,手中一停,回转过身朝屋顶之上的苏婳婳望去,露着一双骇人的碧色眸子,竟是一只碧眼狐妖。 随即面露凶相,纵身朝苏婳婳一跃。 见状,苏婳婳沉眉一个旋身躲过,她本不想旁生事端,奈何这碧眼狐狸却穷追不舍,竟打起了苏婳婳内丹的主意。 “想不到,这藏香楼里竟还躲着你这妖物。” 狐妖已然探出了苏婳婳身上的修为不似寻常,既遇上,如何肯轻易放过。 可这狐妖不过三条尾巴,当真是被冲昏了头脑不自量力,不过三两下,便被苏婳婳单手结印牢牢地摁在了地上,狼狈非常。 狐妖想来都不曾似今日这般吃亏过,不住地挣扎,口中怒道,“你快些将我放了!如若不然,我家主子知晓了,定然要你好看!” 苏婳婳听罢,挑了挑眉,缓缓走上前,朝狐妖瞥了一眼,恍惚间想起陆舟子,倘或她再厉害些,让陆舟子日后在外也这般无所畏惧横行一番,脑中思绪翩跹,苏婳婳不免勾了唇角,陆舟子胆子小些,便是让他仗势欺人,想来顶多是挂在树梢吓唬人罢了。 -- 第123页 “哦?你家主子是谁?” 狐妖闻言,只当苏婳婳心下畏惧,大家同为妖物,修为神魂这般不似寻常之人自己却从未在妖界见过,亦不曾听说过,想来不过是无名小卒,眼波流转之际,虽如今被制住了动弹不得,可说出口的话仍旧嚣张不已。 “不怪你不知,我乃妖界护法三玄七鹊洞妖座下,你如今乖乖将我放了,我便饶你一命!” 言讫,苏婳婳嗤笑出声,“哪个七鹊洞妖,闻所未闻。” 原本不愿多管闲事,可她也是妖啊,哪里能忍旁人骑在她脑袋上这般撒野,当即又是一道术法落下,狐妖倏地被拢住,苏婳婳手中收紧,那狐妖疼痛难忍,终于面露仓皇之色,却仍旧不肯低头。 “你且等着!等我回去,禀告了要尊——” 不过是只修为平平的三位碧眼狐妖,遇上凡人自然是呼风唤雨,可遇上了稍有修为之人,便只有跪地挨打的份,苏婳婳见状,手上不松,倒也不是要赶尽杀绝,只想着要好好教教她做妖的道理,勾起唇角,不以为意,“我当是谁照着你,你们叱咤一时的长缨如今还在七煌冢封印着,竟又跑出个妖尊,怎的,方才那个三玄七鹊洞妖呢,罩不住你了么?” 碧眼狐妖面红耳赤,知晓自己打不过苏婳婳,却又不肯认错,可见着已然将护法与妖尊的名号皆放出来了,苏婳婳却仍旧不见半点惧意,一颗心随即提吊着在胸腔内乱撞,身上疼痛难忍,面上已然惊惧交加,再说出口的话已然磕磕碰碰。 “你——你——无怪你无知,我们妖尊乃上界大能逾白仙君——” 碧眼狐妖的话石破天惊,苏婳婳面上挂着的一丝浅浅的笑意在听见那个人的名号后倏地便僵住了,手中一松,那狐妖寻着这个空档一个转身便脱离了苏婳婳的术法。 见着苏婳婳面色苍白,只当苏婳婳是怕了江逾白,原也难怪,既为妖,听了江逾白的名字,哪个不是闻风丧胆,当即负手而立,也不逃,面上皆是小人得志的笑意,“算你识相!” 可话音刚落,电光火石之间,苏婳婳竟单手结印又将她制住了。 只这一回,苏婳婳出手再不似先头那般客气,术法勒得极紧,险些将狐妖痛晕过去。 狐妖眼角被逼出了泪,正疼痛难当之际,耳边传来苏婳婳肃然不已的声音。 “他在何处,带我去。” 第70章 “姑娘与咱们妖尊,是旧…… 碧眼狐妖还不曾反应过来苏婳婳口中所说的“他”是谁人时,已然被她反剪了双手背在身后,狐妖怒不可遏,启唇又要说话,可苏婳婳一伸手便狠狠掐住了狐妖的下颚,一个用力,狐妖痛得身子直颤。 “再多言,将你的牙一颗一颗撬下来,不信的话,你且试一试。” 至此,狐妖眼中噙着泪,哪里还敢再造次,夹着尾巴往在苏婳婳的胁迫之下,往妖界处行着。 - 苏婳婳近来为着缚魂灯的事情奔走,旁的事情都不曾留心,万不曾想到,眼下江逾白竟成了妖界妖尊? 脑中不自觉浮现出一袭月白色襕袍,宽大的衣袖应着风声翻飞,玉冠束发,眉眼疏离淡漠,这样泓峥萧如云烟之人,合该是立身在云端上的人,眼下竟成了妖界的妖尊。 顿默良久,眼见着被她制住的狐妖将她带至郊外结界处,苏婳婳敛了眉头,“莫与我耍花样。” 碧眼狐妖眼波流转,只道眼下手被捆着,如何掐诀,苏婳婳见状,抬手将狐妖的手臂拧着,直痛得狐妖又是一阵哭求,苏婳婳默然道,“如何,可能掐诀了?” 狐妖咬了咬牙,背在身后的两只手艰难地相叩,面前豁然开朗,果然露出了一条悠长的小径。 至此,苏婳婳跟在狐妖身侧,小心翼翼入了妖界,抬步迈入妖界的一瞬,周身的气压倏地降了下来,寒意涔涔,黑烟弥漫,当真有些骇人。 一路跟着狐妖,穿过一段长径,渐渐便能瞧见旁的妖物了,因着眼下是在妖界,各种不曾修出人形,亦或是常年吞噬人精魄的精怪皆在,当真是千奇百怪。 渐渐的,周围的妖越来越多,因着苏婳婳身上有江逾白的灵力,气息自然与寻常的妖物不大相同,这便引了好些妖围拥上前,只大家皆是同类,眼下又在妖界,也不好随意出手。 苏婳婳很是警觉,拽着狐妖凑至耳畔轻声道,“江逾白在何处?” 狐妖这样的级别,自然见不到江逾白,何谈知晓他在何处,可苏婳婳这般不好惹,她眼下所为也不过是为着拖延时间想法子再脱身,便随意寻着话搪塞,“妖尊平日行踪不定,平日多是在琉璃殿,可琉璃殿外有结界,咱们这般是进不去的。” “这位姐姐,眼下疲累,不若先行休息一晚,此处离琉璃殿还有好长一条路呢。” 苏婳婳眼波微动,睥向狐妖,她自然知晓如今狐妖想方设法寻着法子逃,可狐妖有一点不曾诓骗她,她们这般确实入不得琉璃殿,她亦不会大张挞伐地径直去寻江逾白,她不是江逾白的对手,眼下这般去,不过是自投罗网,既知晓了他在何处,最好是另寻法子趁着江逾白不在,潜入琉璃殿寻缚魂灯。 至于江逾白,苏婳婳心下沉吟,仰面瞧着黑压压的天,她不想见到他。 苏婳婳依着狐妖,寻了一家客栈,迈步入内,狐妖点了一些吃食,苏婳婳不用吃食,却也坐在堂下陪着。 -- 第124页 许是因着时辰已晚,店内灯笼高挂,却不见多少人。 苏婳婳松开了狐妖的手,反手一道术法叩在了狐妖的腰间。 狐妖空出两只手,悻悻然扒拉着面前的吃食,“这位姐姐,你要寻妖尊所为何事?” “看姐姐身手这样好,可是想要投靠妖尊?不若我与人说一说,届时为姐姐引了见上一面,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狐妖循循善诱,苏婳婳却不应声,只是环顾四周,已然瞧出了些许不对劲来。 果不其然,下一刻,客栈二楼忽得涌出一行人,为首是个女子,头簪三翎雀羽,眼神很是妖冶。 那狐妖见状,蹦跳着大喊了一句,“七鹊护法,救我!” - 苏婳婳被抓了,眼下就被关在琉璃大殿后头的地牢里,阴暗潮湿的地牢里只有滴滴答答的水声,和从高高的天窗跃进来的一丁点月光照亮。 那日,她知晓狐妖有鬼,却还是依着她进了那家客栈,却不想狐妖等来的救兵确实“七鹊”,先头狐妖说过,七鹊是妖界护法,地位应该不低,当真是天助她,至此,苏婳婳不曾还手,任由七鹊将自己抓了回来。 透过天窗,苏婳婳望着外头隐隐约约的四方回廊,盘算着下一步。 正这时,外头响起铁链锁头响动的声音,不多时,有人走了进来,正是七鹊。 苏婳婳靠在地牢的角落里,双手抱膝,不露声色。 那七鹊围着地牢的栅栏来回踱着步子,“姑娘与咱们妖尊,是旧识?” 闻言,苏婳婳心下一默,因着先头对碧眼狐妖问询过江逾白所在之处,那狐妖将话说与这个七鹊,倒也不稀奇,故而眼下听着声音,苏婳婳面上亦神色如常。 七鹊见状,笑道,“不单单是因着碧眼,姑娘身上有一缕气息,与妖尊很是相似,故而我便斗胆猜了猜,你二人是旧识罢?” 至此,苏婳婳眼波微动,转头望向七鹊,二人四目相对。 骤然见着苏婳婳,七鹊是有一瞬的愣神的,苏婳婳面皮生得极好,肌肤晶莹润白,口点丹唇,碧嬛红袖之姿,不过一眼,七鹊心下已然了了五六分,此人莫不是与江逾白时常去的那个小院有关? 却还不及笃定,便见苏婳婳便了面色,满眼的谄媚讨好,“我仰慕妖尊已久,先头在衍天宗时我时常在妖尊的殿外归纳吐息提升灵力,眼下知晓妖尊来了妖界,便想着可有机会能于妖尊身边效之以犬马之力。” 苏婳婳这般说,七鹊心下反倒踱起了边鼓,一时捉摸不透。 略一转念,心下了然了几分,难怪先头煞有其事让碧眼将其带入妖界,却连手都不还便乖乖束手就擒,若说是来寻仇,当真荒谬,可若说是旧情人,却也不像,但若说是仗着有几分姿色想在妖尊跟前露脸,倒仿佛是说得通的。 至此,七鹊不曾多言,定然瞧着苏婳婳,似是要在她脸上瞧出什么异色来,可从始至终,苏婳婳皆是一副谄媚又勾人的笑意,未几,七鹊负手于身后,转身出去了。 待七鹊的脚步声消失在地牢的尽头,苏婳婳这才将面上挂着的笑意敛了去,环顾四周,见周围无人,区区地牢如何关得住她,随即掐诀,再睁眼时,正栖在屋顶之上。 - 那头七鹊出了地牢,头也不回得便往自己的住处走了。 她自然不会替苏婳婳传话,苏婳婳修为不低,模样又勾人,眼下她自己还不曾站稳脚跟,如何会在江逾白身前再多送上一块拦路石? 七鹊信步踏上回廊的石阶,瞧着月影萧索之下的假山凹石,脑中不自觉得回想着方才地牢炸中苏婳婳的言行,走了几步,便倏地顿了步子。 不对,倘或真如苏婳婳所言,她仰慕于妖尊,为何在地牢中初初见到她时却不曾透露半点? 反倒是她怀疑她二人是旧识,她便转了面孔。 想罢,七鹊心下犹疑,犹豫再三,依旧是转头朝江逾白的寝殿行去。 因着夜色已深,至江逾白殿外时内里只瞧的见燃着一盏昏黄的烛火,也不敢叩门,正心下不定之际,内里传来江逾白不耐的声音。 “何事。” 闻言,七鹊心下回转,挑着话回,“方才抓着一人,属下有些拿不准,那人身上竟有您的气息在。” 话音刚落,便听见“吱呀”一声屋门被拉开的声音,再抬头,江逾白竟已立身至她跟前。 “人在何处。” 七鹊万不曾想到江逾白的反应竟会这般大,心下一紧,只道眼下正在地牢中小心看管着。 “带我去。” 听罢,七鹊垂首忙替江逾白引路。 一路上,七鹊大气不敢出,步履匆匆,生怕行慢了让身侧的江逾白怪罪。 原本繁复的回廊,如今走来当真觉得碍事非常,待七绕八绕至地牢门口,七鹊正点头示意内里的看守开门,看守哪里见过见过江逾白,威压那般重,大气都不敢出,拿钥匙的手不免哆嗦起来,江逾白沉眉,一道术法挥去,锁链铁锁应声落下,随即迈步入内。 七鹊小心跟在江逾白身后,至此,她亦将事体想明白了七七八八,地牢里的那个,怕也不是旧相识那般简单了,莫非竟是旧情人么? 可若是旧情人,那先头那一番仰慕效力之言的话又是何意? 蓦得,七鹊心头一窒,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 -- 第125页 果不其然,江逾白立身在先头关押着苏婳婳的地牢门前,眉头紧锁,眸光晦暗无明。 七鹊跟上前一瞧,内里空空如也,哪里还有什么人在。 第71章 啃噬着江逾白的血肉。…… 苏婳婳小心翼翼潜入江逾白的寝殿,屏息凝神,她自然不知晓何处是江逾白的寝殿,但只肖寻着瞧哪处屋子雕梁绣柱玉砌玲珑便错不了。 殿内果然空无一人,苏婳婳算准了江逾白眼下许是在地牢,故而摸过来,索性屋内还燃着一盏烛火不曾熄,苏婳婳便依着这点子昏黄的烛光寻着缚魂灯。 虽说屋外瞧着是琼楼玉宇,但屋内摆设却很是清雅,苏婳婳不敢耽搁,专挑了暗处去瞧,绕至内间,待瞧到床榻时候,苏婳婳倏地默然,屋内不知点了什么香,让她神思有点翩跹,竟作想到二人在小院日日痴缠的日子,却不过一瞬,便兀自将神思拽了回来。 再瞧如今眼前的被褥叠得整整齐齐四四方方,倒似是不曾睡过人一般,不过江逾白修为高深,便是几月不合眼,也没什么稀奇。 未几,苏婳婳一腿跪在床榻之上,从被褥里细细翻找着,没有,随即从床榻上起身,转头去另一边的书柜处,可一番搜寻下来仍旧没有,苏婳婳不免有些气馁,何处都没有,总不会江逾白走到哪里都要将缚魂灯带在身上吧? 既便寻不得,苏婳婳也不敢再多留,掐诀正要出屋子,屋外却忽然响起脚步声,步履有些漂浮,正在那条回廊之上。 不敢再耽搁,转头去了相反方向的窗边,轻抬手,两指轻叩,闪身出了屋子。 在小院处落了地,苏婳婳隐在夜色中,小心翼翼避过巡逻的人,正穿过一处假山山坳之处,身后忽得响起一道声音。 “慢着。” 闻言,苏婳婳身形一顿,她认得这个声音,是先头那七鹊妖,自己分明快要出去了,不知为何又在这处被她遇上。 苏婳婳不曾回头,只是背身一动不动,身后的七鹊妖自然心下有疑,慢慢朝她走来。 至她身后不过一臂之距时,七鹊右手揽起一缕光晕,启唇道,“转过身来。” 苏婳婳缓缓侧转过身,待堪堪要被七鹊发现她的模样之时,抬手便是一道术法朝七鹊凛然而去。 七鹊亦有准备,一个闪身躲过了。 而苏婳婳要的就是这一瞬的空档,随即掐诀又要化形去跑。 那七鹊见着苏婳婳的脸,面上一时愕然,竟拿出了不要命的架势追了上去。 苏婳婳不想这七鹊竟这样难缠,双手结印,用了她八成力道,直朝七鹊掷去。 二人动静这般大,周围原本在巡逻的人渐渐往这处赶,苏婳婳听着嘈杂不已的脚步声,不敢再恋战,原想速战速决脱身要紧,奈何七鹊委实烦人,一招一式皆是要留住她。 既这般,苏婳婳还有什么不明的,侧身甩下一道烟霞云雾便要遁走。 瞬然,周围烟雾弥漫,那七鹊自然抬手去挡,蓦得,苏婳婳单手叩了印整个人跃至半空,正要脱身之际时,周身竟一道金色的光晕朝着她凌面落下,是结界。 星光点点,似朝云叆叇、行露未晞。 术法霸道非常,可苏婳婳一时不察撞了上去却不曾被伤,不过是弹开罢了。 待摔落至地上,那金色的结界亦随着她慢慢落下、缩小,直至将她围拥住。 苏婳婳低垂着眉眼,默了默,眸光闪动,再抬头,果然瞧见了立身在不远处的江逾白。 一身黑色长袍,眉眼轻轻敛着,似是哀哀戚戚的模样,见着她,一步一步朝她走来。 潇潇月色之下,江逾白的一双眼眸深邃幽黑,簪星曳月,葱蔚洇润。 终于,江逾白行至苏婳婳跟前,苏婳婳却再一次垂下了眼眸,二人之间分明那样近过,眼下却如隔了茫茫山海一般。 “都下去。” 江逾白声音低而沉,身边那群人随即应声四散,至此,偌大的院子只余他二人。 “许久不见,婳婳。” “江逾白,我不想见你的。” 一声沉吟,两声喟叹。 - 原来寻缚魂灯,也设想过倘或被江逾白抓住该怎么办,若苏婳婳不曾想起从前的事情,不曾有那个梦,那她或许心下只有缚魂灯一桩事,于江逾白不过是虚以委蛇。 可如今,梦境中的事情历历在目,仿佛就在昨日,甚至一闭眼,苏婳婳便能想到她还是一枚玉别子时,靠在他的书案之上做着一枚本不是她该做的镇纸。 梦境中的她,日日期盼着能见到他,那些雀跃之情,欢愉之意,在初初的抗拒之后,仿佛慢慢融入了魂肉里。 但,从前的记忆里,不仅仅只有欢愉雀跃,还有让她声嘶力竭的痛意在。 - 初初几日,江逾白不曾来见苏婳婳。 倒有人时常来送吃食,他明明知晓她与他一样,不需要用吃食,可江逾白依旧会让人送来,有时是端阳才能吃得的粽子糕点,有时是馕饼,甚至连中秋才有的月饼都会送来,与这些吃食一道的,还有日日一盏江逾白的血。 苏婳婳冷眼瞧着,她知晓江逾白是如何取血,从前在那个小院,她瞧见过他割成筛子一般的手腕,可如今她自然不会去用,待人走后,转头便将那盏血倒在墙角的盆栽里,几日过去,那盆栽里的乔木生得饱满粗壮。 -- 第126页 这日,又有人照常端来吃食,竟是一根糖葫芦,大颗的山楂外头包裹着晶莹剔透的糖衣,只瞧一眼,便能让人唇口生津,苏婳婳淡淡睥了一眼,仍旧不曾用。 终于,这日傍晚,外头天色渐暗,苏婳婳正坐在窗边瞧着窗外渐西落的日头,屋外便响起了叩门之声。 苏婳婳不曾应,那人随即推门而入,正是江逾白。 他跨步迈过高高的门槛,还不曾阖屋门,就这般立在门边,融入烟霞汨汨的夕阳中,他的肩头好似落了一层金子,将他整个身子包裹在阴影中,踽踽凉凉又绝尘缥缈。 他合该成神,如今却入了魔。 心下蓦得略过一丝惋惜,却也不过一瞬,便随着窗边的风消散。 苏婳婳在江逾白迈步入屋内时冷眼瞧了他一眼,而后便复瞧着窗外,眼瞧着远处连绵不断的山气息氤氲层层叠叠缭绕不止。 江逾白眼眸低垂,反手轻轻阖上屋门,而后慢慢行至屋中的圆桌前,看着盘子中一口都不曾动过的冰糖葫芦,眼眸暗了暗。 眼下天有些热,糖葫芦上头裹着的那层糖衣已然化开,再无初时那般晶莹可爱,粘腻着趿拉着红色的山楂,入眼只剩萧索。 江逾白喉间微动,半晌,才启唇道。 “眼下天热,略一放便化开了,明日我再差人去给你买。” 他的声音暗哑非常,轻得仿佛是在说给他自己听的。 屋内太静了,静得仿佛只余江逾白一个人,这样的静谧他原是不陌生的,从前修道之时日日皆是如此,那时也不觉难熬,可如今却让他坐立难安。 苏婳婳连一个眼神都不曾给他,他便只能佯装环顾四周,可待瞧见墙角的乔木之时,身子蓦得一顿。 那枝繁叶茂的乔木,江逾白如何瞧不出端倪。 他的左手手腕上头有数十条伤口,有的已然结痂,有的粉嫩不已,还有的隐隐渗着红,是今日刚割下的,这些伤口的疼痛却不及眼下瞧见这颗生机勃勃的乔木来得更甚。 江逾白的异常亦引起了窗边苏婳婳的注意,顺着他的誓言,苏婳婳自然也瞧见了乔木,随即道。 “我不需要这些,不必费心。” 苏婳婳不需要的,究竟是圆桌上盘子里摆着的让人倒胃口的糖葫芦,还是日日被她倒在墙角的江逾白的血,亦或皆是…… “那你要什么?缚魂灯?” 江逾白嘴角下垂,没有任何表情,可肩膀却在微微轻颤,双臂耷拉在身子的两侧,因着用力指节发着白,手背上青筋暴起,几乎是一字一句,从口中说出这些话,全然不似方才的低声细语。 骤然闻言,苏婳婳心下一怔,江逾白将话这般直白得说出来,委实让她不及应,随即又听见他的声音。 “你入妖界就是来寻缚魂灯的罢?” 苏婳婳不曾想到,江逾白竟知晓她是来寻缚魂灯的,明知她来寻灯,这些天故意不出面,拿些劳什子的吃食来,是要等她先开口么? “你要缚魂灯做什么?救那个人?” 言讫,江逾白面色渐凝,眼眸一眨不眨地盯着苏婳婳的脸,不肯漏过她的一丁点神情。 至此,苏婳婳抬头与江逾白对视,毫无惧意,亦无半点想要隐瞒的意思,歪着脑袋,菱唇轻启。 “对,你给么?” 苏婳婳声音缥缈得仿佛如天边飘过的云彩,可眸中的淡漠与睥睨之色,却似化作了蚀骨之术,啃噬着江逾白的血肉。 第72章 (二更)“求我啊……婳…… 江逾白知晓,苏婳婳要救谁。 这原也不是头一回了,先头在衍天宗时便是如此,她想方设法夺缚魂灯,不惜受上界灵力侵蚀之痛,为着修为有片刻的长进,明知遭受反噬亦要去用丹药,她这般为这个人,却从为如此为过他。 明明,他才是那个与她最亲近之人。 蓦得,江逾白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险些神魂俱灭的夜晚,那些噬魂之痛又席卷而来,微微弓着背,低垂着的双手不住地摩擦着掌根,胸口好似被人砸了一圈,闷得人透不过气来,下一刻便似坠入了冰川深渊之中,寒凉的水没过了他的身子,将他的心窍狠狠窒住,让他喘息无能,周身的冷意直钻入骨,四肢百骸渐渐沉重僵硬,牙关紧叩。 他望着她淡漠的眼眸,那夜的“我不悦你”、“我连戏都不想与你作”,字字句句,眼下仿佛生了根,扎在他的心窍之上,直将他扎得千疮百孔亦不肯歇。 噬心之痛卷土重来,却比那夜的更甚。 苏婳婳望着向来高高在上睥睨一切的江逾白眼下微微弓着身子,一手扶着桌案,好似只要一松手身子便会轰然倒下,苏婳婳心下一默,藏在袖襟里的手微微作拢着掌心的罗锦,直将那篇罗锦攥得纹路杂乱才渐松开,苏婳婳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别过了眼眸。 可江逾白却似入了魔怔,那些从前与苏婳婳在一处的日子俨然化作了一道道术法,落在他的身上,灼烧着他的皮肤,让他疼得不住得颤抖。 “你有没有一点点,悦我。” 鬼使神差得,江逾白又问出了一句在他看来蠢钝无比的话,明知道,答案是什么,可他还是将话问了出来。 他太疼了,疼得直不起腰来,迫切得想要面前之人的应声,哪怕只有一点点,哪怕只有一点点的欢喜,亦能将他从深渊拽出来。 -- 第127页 可面前这个人,她有着世上最好看最明艳的双眸,有着世上最勾魂夺魄的面庞,可这些,却没有一点点是属于他的,他听见她轻声低喃着,透着不耐。 “没有,江逾白,从来没有。” 她可以为着救那个人,命去了半条,亦能在衍天宗里与方鹤川说笑,却唯独对他嗤之以鼻。 除了在幻境中,他是她的少师,她对他晓意讨好。 可那些日子都是假的,不过是因着在幻境之中,她不记得他,亦为着她夜不能寐,故而才肯费一番心思与他周旋。 他成了天底下最可笑之人,忽得便想再入一回缚魂灯,再入一次幻境。 不,他想就此待在幻境之中,沉溺于那些虚幻,也好比眼下日日遭剔骨凌迟之痛得好。 或者,他甚至卑劣地想,拿出缚魂灯,以此迫她待在他的身边。 然,缚魂灯已经不在了。 他的血,她全然不在意,他再也没有什么能拿出手教她多瞧一眼的东西了。 江逾白唇边勾起一缕笑意,初初似克制的痛吟,渐渐发出嗤笑的声音,只不知是在笑旁人,还是笑他自己,至最后,江逾白笑声愈发肆意,直至眼角逼出了泪,才从喉间溢出暗哑的声音。 “可是,世上已无缚魂灯了……” 在他以术法引雷强行破境那日,缚魂灯便碎了…… 苏婳婳沉沉若水的面上终于因着江逾白的话而破碎,鼻尖泛起涩意,哑着嗓子怒斥,“你胡说。” 江逾白缓缓直起身子,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动作,却仿佛抽干了他所有的气力,他摇摇晃晃勉力支撑住身形,眸间皆是克制的疯狂。 “婳婳,你想救他,我还有法子。” 江逾白一步一步朝苏婳婳走去,他身量高,眼下着了黑色长袍,周身黑雾缭绕,仿佛是从地狱中醒来的鬼魅,说出口的话亦是勾魂摄魄一般。 苏婳婳心渐渐下沉,眼下的江逾白太过陌生,仿佛又回到了那夜入魔时的模样,可她忘了,江逾白本就入了魔,再不是从前那个宽袍大袖一袭月白长袍的逾白仙君了。 “你有什么法子。”苏婳婳唇口微启,喃喃道。 “求我啊……婳婳……你求一求我……我便说了……” 江逾白终于行至苏婳婳的跟前,二人离得这样近,都能听见彼此缠绕不止的唿吸声。 苏婳婳眼睛睁得大大的,瞳仁不住得抖动着,“我不……” 可话还不曾说完,江逾白便微微底下头,寻着了苏婳婳的唇瓣。 蓦得,这段时日所有的苦熬都在这处有了着落,江逾白的唇口微微轻颤着,透着小心翼翼,这魂牵梦萦的感觉是世上最好的良药,能将所有的痛楚皆归于旁处。 可苏婳婳哪里肯应,在一瞬的愕然之后便是怒然不已的挣扎,可苏婳婳不过一个抬手便被江逾白制住了。 入魔后的江逾白道法仿佛更甚,却不似从前那般凛然,周身唯有黑气氤氲,因着苏婳婳的挣扎,江逾白眼底微微翻着红,连唇瓣上动情晓意之事眼下都好似带了三分怒意。 在唇口厮磨着,亦将苏婳婳所有的呜咽之声皆吞之入腹,可渐渐的,江逾白仿佛也承受了巨大的痛苦,凉薄的唇瓣缓缓移动中,循着苏婳婳的唇角,继而至圆翘的下巴,落在了纤细的脖颈之上,渐渐的,苏婳婳神思翩跹,好似回到了那些痴缠的夜晚,他那样有本事,能轻易撩开那些欢愉的轻纱。 就在堪堪要沉沦之际,苏婳婳闷声道,“江逾白,要我求你,除非我死了……” 江逾白缠绵的吻在这一刻顿住了,苏婳婳的话再一次将他千疮百孔的心搅得稀碎,他眉头紧蹙,痛苦非常,唇口停在她的耳畔处,溢出沙哑的声音。 “我真是厌你……” 江逾白缓缓抬起头,眸中一片死寂,他违心得说出伤人的话,像是一个卑微的输家,在最后一刻往妄图用这些话来激起面前之人眸中哪怕一点点的星光来。 但是没有。 苏婳婳别过了头,都不曾瞧他。 江逾白忽得便觉得自己是个戚戚然又反复无常的小人,他矮着身子,艰难地启唇。 “婳婳,你瞧瞧我罢……你待他们都这样好……为何不肯多瞧一瞧我……” 言讫,苏婳婳忽得回转过头,定定然望着江逾白。 江逾白这才发现,苏婳婳的眼眶里泛着隐隐的红,噙着泪,却强忍着不及落下。 蓦得,江逾白心下一沉,心绪一窒,那颗因着她而跳动的心脏眼下在胸腔内杂乱无章地乱撞着,下意识地屏息,看着苏婳婳轻蹙了眉头,看着她面露痛色,看着她终于启唇。 “江逾白,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我都想起来了江逾白……你也想起来了罢?你怎么敢,在我跟前装得这样情深意切的模样,你怎么敢,怎么敢在我跟前这般凛然,言辞凿凿说要我求你,你怎么敢,怎么敢要我多瞧一瞧你?” “倘或我早些想起来,我如何会让你这般欺负我。” “凭什么你以为割几道口子滴几滴血我便要悦你,凭什么你以为你修为散尽说要与我结为道侣我就要悦你?!” “江逾白,幻境中的一切都是假的,可我所受的血尽之痛,化骨灼身之痛皆是真的……我内丹被生生碾碎……这些痛……这些痛皆是真的……” -- 第128页 “江逾白,我这么痛过……” “可江逾白,你为何要逼我,逼着我悦你……我做不到……江逾白,明明是你,一而再再而三得撇下了我……” “你怎么敢,怎么敢要我爱你,你哪里会要我的爱,我的爱这么廉价……” 不过因着在案头前多瞧了几眼你的面皮,便心生了欢喜,不过因着你身上的味道便想纠缠你,这样廉价的爱…… “可,我的爱虽廉价,却再也不要给你一分一毫了……” 苏婳婳言讫,双唇紧闭,再不瞧江逾白一眼,只是在别过头的一瞬,眸中噙着的泪珠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这些堵在心头的话,每每回想起,皆如山崩一般腾挪跌宕,如今终于寻着一条小径,宣泄而出。 她语无伦次,甚至词不达意,可她说的话江逾白皆听懂了。 眼下的他脑中一片空白,心下陡生了巨大的慌乱,似海平线上蓦然而生的海啸,咆哮着裹挟着他的五识。 他不曾想到,她竟这样快便都想起来了,那些在他闭关时才将将想起的事情。 便是在闭关之时,心口种下了一颗欲念的种子,生根发芽,肆意生长,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于她的爱意蔓延至四肢百骸,渗入了每一节骨髓之中。 江逾白唇口煞白,面上慌乱不已,蓦得,一口鲜血从口中喷涌而出,红色的血落在黑色的长袍之上,不过一瞬,便全然淹没…… 第73章 尔尔辞晚,朝朝辞暮。…… 江逾白趔趔趄趄,四肢浑然无力,行至屋门时将将扶住门框才稳住了身形,却也不过一顿,便逃似的跑出了苏婳婳的屋子。 苏婳婳望着江逾白落荒而逃的背影,如今他二人之间最后一层窗户纸亦捅破了,蓦得,心头漾起报复的快感来,却不过一瞬,便又被戚戚不已的心绪淹没。 视线微动,停在了不远处桌案上摆着的糖葫芦,默了许久,才微微站起身,行至桌案旁,缓缓抬手拿起糖葫芦,上头的糖衣早就化光了,咬了一口,只余酸涩。 - 自那日之后,江逾白便许久不曾出现在苏婳婳面前。 原也是,他二人之间这样大的鸿沟,隔着连绵千山,瘗玉沉骨,堪堪不忘。 倘或江逾白所言不虚,眼下缚魂灯没有了,那苏婳婳于这处便全然没了希望。 可江逾白虽不来,却也不曾让苏婳婳走。 苏婳婳推开门时,屋外站着几个妖族的小女使,头上扎着双髻,单瞧模样,很是可爱,见着她亦是满脸的笑意。 可苏婳婳若是要出门,那几个小女使便寸步不离得跟着,见着四周落下的结界,苏婳婳即便是想逃也没有法子。 - 尔尔辞晚,朝朝辞暮。 这日,苏婳婳抱膝坐在窗前,窗户被窗棂架着,漏着不大不小的一条缝,从苏婳婳那个角度,刚好就能瞧见青白的院墙,和朱色的琉璃瓦,还有院中几棵老树,枝丫上发了新芽,嫩生生的让人瞧了都觉多了一丝新意。 窗外的风寻着缝隙抚入屋内,撩起苏婳婳耳畔的几缕发丝。 正这时,屋外响起了脚步声。 苏婳婳凉了眉眼,听着外头的动静,那人好似将屋外的人遣走了,而后推门而入。 是七鹊妖。 那七鹊妖环视四周,遂开口,“你不悦妖尊。” 骤然闻言,苏婳婳面上倏地一沉,那种被迫撕开溃脓的冒犯之感油然而生,别过头,叩了齿关: “关你底事。” 这话说得很不客气,七鹊倒也不恼,径直道,“既如此,我能助你逃出这里。” 闻言,苏婳婳挑了眉眼,心下有些不明,面上却半点不露,毕竟那日她要逃跑之时,便是这只七鹊妖将她拖住,若不是她,她何以会被困在这处。 即便七鹊所言为真,江逾白设下的结界,倘或不是他元气大伤,谁人能破。 七鹊见状,如何不知晓苏婳婳心下有疑,也不掩饰对苏婳婳的憎恶。 “不用怀疑,虽是助你逃跑,却不是为着你。” “想来你也知晓,妖尊曾抽了情魄将长缨封印在了七煌冢,眼下你在,妖尊心绪难宁,分明是又生了情根,可一人统共七魄,万不可能再生一条情根出来……再这般下去,只怕长缨要破印而出……” 闻言,苏婳婳一时默然,旁人或许不知晓,她却再清楚不过,当初江逾白抽了情魄一分为二,一半情魄化成了墓主,一半用来封印了长缨,七鹊所言非虚,江逾白既悦她,神魂内自然是又有了情魄,可情魄不可能再生,而墓主的那一半情魄眼下在她这里,那江逾白神魂内所结的情魄……自然只有用来封印长缨那处的了…… 苏婳婳掀了眼帘,望着眸中有些焦急的七鹊,忽然便明白了为何七鹊要助她逃跑,七鹊亦不想长缨破封,眼下她身为妖族护法,既对江逾白俯首称臣,便是长缨回了,怕也不会容忍似她这般侍奉二主之人。 而她在,那江逾白的神魂便不会宁…… 正这时,屋外的小院中复响起一阵脚步声,是外头的女使去而复返,七鹊面露急色,压低了声线催促道,“如何,你可应我?” 苏婳婳终于点了点头。 见状,七鹊神色一松,从衣袖中拿出一个小匣子置于苏婳婳手中,这才转身行至门边。 抬手拉开屋门,立身在门槛内,装模作样朝身后的苏婳婳道,“既待你这般好,你还是早些想清了罢。” -- 第129页 说罢,迈步出了门槛,头也不回得走了。 苏婳婳还是坐在窗口,窗外一阵清风扫过,带下了些许树叶,高悬的阳光从茂密的树叶间透过,斑驳得落在檐下、窗台、苏婳婳的眼前。 良久,苏婳婳起身,行至屋门口,朝屋外的小女使道了一句,“劳烦,我想见一见他。” 言讫,屋外的女使好似楞了一瞬,才想明白苏婳婳口中的“他”是谁人,随即雀跃地退下了。 - 至晚间,夜色渐浓,弦月高挂,苏婳婳在窗边坐得有些恍惚,才听见了檐下传来略有迟疑的脚步声。 不多时,便响起了叩门声,“笃笃”两声,很轻。 苏婳婳道一声,“进。” “吱呀”一声屋门被推开,江逾白身躯凛凛地立身在外,映着月影,肩头上仿佛落了一层银色的轻纱,身上是一袭黛色的襕袍,乍一瞧去,恍如谪仙。 江逾白迈步入屋,反手轻轻阖上了屋门,而后行至桌案旁便再不往前了,眉眼低垂,轻声道了一句。 “你寻我?” 声音暗哑,尾音微微扬起,似竹烟波月,噙着一丝小心翼翼,又带着一点点希翼。 苏婳婳抬起眼眸,有些定然地望向他,高高在上的逾白仙君,如今就立身在她的屋内,身躯笔直,甚至不敢跨步入内间来,至最后,苏婳婳将视线落在了他的袖襟之处,“拿了什么?” 言讫,江逾白身形一顿,而后慢慢从袖襟中将东西拿了出来,轻轻置于桌案之上。 苏婳婳从窗边站起身,走上前才瞧清,竟是用牛皮纸包着的一串冰糖葫芦,只是这一回应该是不久前才买的,山楂外头裹着的冰晶一般的糖衣都不曾化开,瞧着鲜艳欲滴,似沾了夏日晨曦时的蜜露一般。 鬼使神差得,在江逾白有些怔然的眸光中,苏婳婳从桌案上将糖葫芦拿起,撕开外头的牛皮纸,咬了一口糖葫芦,只听见“咔嚓”一声,苏婳婳不过咬了一小口,可甜腻的糖衣与酸涩的山楂便在唇口中爆开,酸甜的味道夹杂在一处,抿了抿,几乎是下意识得,苏婳婳将她咬了一半的冰糖葫芦置于江逾白的唇边,口中还在嚼着山楂,一手捂着唇轻声道。 “唔,你何时去买的,比之那日的好吃多了,你尝尝。” 短短一瞬,屋内仿佛倏地便陷入静谧之中,周身的一切都停摆,仿佛连屋外的风声都静止了,只余相隔不过一臂的二人之间的气息萦绕。 江逾白唿吸一窒,甚至忘了合该要如何去应,脑中一片混沌,倒似是挨了谁人一掌,那一掌就打在他的胸口,须臾间,江逾白缓缓抬起眼眸,眸中皆是不可置信,却又雀跃无比的神色。 看着面前被咬了一口的山楂,外头裹着的糖衣破碎却又诱人,仿佛回到了那段最欢愉的时刻,在那条长街的巷子口,二人同食糖葫芦,那时在心头落下的一丝甜意眼下竟如十围之木始生如蘖一般不断滋长,流向至他的四肢百骸,未几,缓缓弯下腰,将那剩下的半颗糖葫芦咬了下来,霎时,酸甜的滋味在唇口之内无尽蔓延。 都不及咽下,便见苏婳婳挑了眉眼,眸中是一派纯然天真,“如何,可好吃?” 江逾白心下一顿,微微颔首,唇边勾起浅浅的笑意,这一刻的欢愉来得这样猝不及防。 至此,屋内又陷入了沉默。 江逾白面上带着不及褪去的笑意,眼眸微动,轻咳了一声,兀自寻着话头。 “那日……是我的错,我不该错想你与……与他……” 骤然从江逾白的口中听见陆舟子,苏婳婳面上险些挂不住,抬手捋了捋耳边的发仓皇打断道,“既过去了,人死不能复生,罢了。” “我知晓你与他的情谊,眼下缚魂灯没有了,想要再让他活怕是不能,故而我已——” “我说够了,不要再说了——” 苏婳婳骤然而起的咆哮声以及刺入江逾白身体内的一柄匕首,划破了屋内粉饰之下的宁静与太平。 蓦得,屋内又是一阵鸦默雀静,时辰都仿佛静止了,空气中弥漫着腥甜的味道。 江逾白有些怔神,眉头轻蹙着,后知后觉得缓缓低下头,望着刺入他胸前的那柄冰凉至极的匕首,满眼的仓皇与不可置信,可不过一瞬,似是了然一般,垂了眼眸,唇边微微勾起,吃吃得笑出声来。 他方才下意识地掐指,才发现如今他周身使不出半点气力,灵力仿佛被封住了。 至此,江逾白将视线落在桌案上二人才刚一道吃了一颗的糖葫芦,眸中皆是对自己的嗤笑。 原也是,她那样厌他,如何会与他共食一颗糖葫芦,不过是为着眼下这一刻罢了,江逾白神思有些浑噩,耳边响起苏婳婳的声音,分明就在身边,却又那样远。 “我要走了,在走之前,我亦想让你尝一尝内丹被碾碎的痛……”可事到如今,她却没有下手,苏婳婳顿了顿,复道,“可我法力低微,亦怕你来寻仇,想着,让你尝一尝噬心之痛,亦是好的……” 苏婳婳看着面上皆是惨然的江逾白,眸中蓦得泛起热意,那柄匕首扎得那样深,暗红的血慢慢淌了出来,将黛色的襕袍染上一层深色的印记。 七鹊给她的妖能封江逾白的灵力半个时辰,可半个时辰亦够她逃走了,“这一刀,你欠我的,算还清了,日后,你成神还是入魔,皆与我无半点干系……” -- 第130页 言讫,苏婳婳随即转身,眼角的一滴泪亦随之滴落,索性,江逾白不曾瞧见。 眼看着屋外的结界散去,苏婳婳不再耽搁,正要掐诀移形,却再堪堪抬手之际,只觉身后一紧…… 第74章 (二更)“出什么事了?…… 苏婳婳回首,竟是被身后的江逾白紧紧拽住了衣袖,面上一沉,另一只手下意识便掐了诀,可江逾白眸中哀哀欲绝,唇口灰白,不知是因着疼痛还是旁的什么,唇瓣轻颤。 “你这样恨我么……” 闻言,苏婳婳却沉了眉,默了默才微微摇头启唇道,“过了今日,你如何,皆与我无关,你算什么,何堪让我将你放在心上日日拿来恨上一回。” “也配么?” 说罢,一甩衣袖,面色凛然得行至屋外。 身后的江逾白原就步履趔趄,因着苏婳婳的骤然抽身,身子随即失去了依靠,整个摔在了桌案上,扯开桌上铺着的罗锦跌落在地上,只听见“哐当”的声音不绝于耳,案几上头摆着的茶盏瓷盘皆落在了地上,还有那将将吃了一颗的糖葫芦,“啪”地摔在了地上,咕噜噜顺着滚了几下才堪堪停下,晶莹剔透的糖衣却已然摔碎,上头还裹了一层尘埃。 高高在上的江逾白,唇口轻喘着,眉间紧蹙,一手扶着深深扎入胸口的匕首,潺潺鲜血正从伤口处不断涌出,可皮肉之痛哪及心口痛意的万分之一。 她不悦他,让他伤心。 可她待他连恨都没有了,更让他如坠久寒湖底。 江逾白眸中一片哀毁骨立之态,唇口轻启,喃喃道。 “缚魂灯不在……他不能复生……故而……我替他重聚魂魄,已送他入地府投胎去了……” 江逾白的声音很轻,被屋外的风声微微一拂便散了,他匍匐在地上喘息着,额面上皆是豆大的汗珠,周身已然一点气力也无了,可仍旧拼命撑起身子,额间青筋暴起,面孔煞白,分明气力殆尽之状,却仍旧不肯阖眼,只是倔强地掀着眼帘,望着苏婳婳的背影一眨不眨,盼着她,盼着她能回过头来再瞧一瞧他。 哪怕是为着旁人。 然,苏婳婳不过顿了顿步子,侧过身子,道了一声,“如此,多谢你了。” 声音疏离又淡漠,而后头也不回得掩入了夜色之中。 江逾白眼瞧着她掐诀消失,月色那样静谧,不多时,从天边涌来一针乌压压的积云,整片笼在勾月之上,遮盖了最后一缕光晕。 - 苏婳婳原以为,她如今是砼墙铁壁,铁了心肠,再不会有旁的事情能勾动她的心窍,然,骤然听到江逾白替陆舟子重聚魂魄的那一瞬间,心头还是泛起惊涛骇浪,她虽只是一只妖物,却知晓江逾白轻飘飘的一句“重聚魂魄”有多难,即便是缚魂灯在,那也要是用一条性命去抵的,如今没有缚魂灯,不知晓江逾白究竟是如何替陆舟子“重聚魂魄”的,在那一刻,苏婳婳险些就要忍不住回过身子,问问他,究竟做了什么,为何要这样做…… 但不曾,苏婳婳不曾将这些话问出口,亦不曾回头,甚至连问一问陆舟子如今投胎在何处都不敢问便出了屋子,掐了移形诀闪身走了。 她想,如今她与江逾白终算是两清了罢…… 可世上之事,哪里是这样容易说得清的,倘或那些痴缠之人,能用一柄匕首便能分清你我,那六情沉寂道法大成历劫成神之人,便要多如牛毛了。 - 在苏婳婳走后,江逾白硬撑着双眸不肯阖上,生怕苏婳婳又回身过来寻他而他却不知晓了,可,她哪里会再回来呢,她避他如蛇蝎一般。 她不曾悦过他,便是二人最亲密之时,也不过是为着助他渡劫而虚以委蛇罢了,他看重的东西,她全然不在意。 不过是为着与他作戏罢了。 眼下,缚魂灯不在,陆舟子亦已投胎,他自然再没有借口能留住她了,哪怕是躯壳。 他对她毫不设防,才会这样轻易便让她得手了,她将药涂抹在了唇口之上,将咬了一口的糖葫芦置于他唇边,他便如久旱逢甘霖之人,连想都不曾作想便落入了围城。 药物的药效在不断侵蚀着他的神思,在将将阖眼之际,脑中闪过最后一条思绪。 倘或她唇上的药是要他的命就好了,他便不用再醒来,更不用再忍受心如刀绞之痛了。 - 苏婳婳出了妖界,望着广袤无垠的山间,满眼的迷茫。 蓦得,那种身如飘零之感似惊涛骇浪一般袭来。 她无处可去,沿着小径漫无目的地行着,不知过了多久,一抬头却见到了那个一进一出的小院。 天色很暗,乌云黑沉沉的,周身朔风凛冽,似是暴风雨快要来临一般。 苏婳婳瞧了瞧天,遂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 屋内的陈设都不曾变过,那张从前诓骗江逾白戏弄于他的桌案之上,还摆着那几本被她施了术法的书册,北面的窗台下头的长案上还摆着两根燃尽的红烛,血红的烛泪耷拉在烛台之上,似泣血一般,西头的幕帘被掀起了一半,不用探身便能瞧见浴间里头,那里还摆着一个浴桶,从浴间出来,东边入眼便是一扇屏风,堪堪将后头的床榻遮住,苏婳婳行迈靡靡,绕过屏风行至床榻前,踏上四四方方叠着红色的被褥,被褥上头绣了龙凤,针脚很细密,床榻的另一头还摆着两个枕头,玉枕之上绣着两只脖颈相交的鸳鸯。 -- 第131页 苏婳婳缓缓弯下腰坐在了床沿之上,床榻上不知是何处的栓头松了,苏婳婳不过一个弓身,那“吱呀吱呀”的声音便又响了起来。 骤然闻声,苏婳婳面上怔楞,不过一瞬,便垂下眼眸,抬手置于床褥上轻轻来回抚弄着,这张曾与江逾白二人在上头翻云覆雨的床榻,如今连床帐都被江逾白换了新婚的颜色。 她实在想象不出来,他那样一个高高在上毫无烟火气的人,如何做得这些。 终于,苏婳婳弯起腿抬手环臂抱着膝,垂首埋了进去,身子微微颤抖着,听不见呜咽之声,只是不多时,膝上便被一滩水渍浸透了。 - 苏婳婳在小院住下了,可近来天色却很怪,自那日她从妖界出来后,天便再不曾亮过,一直被一层黑云笼罩着,直压得人喘不上气。 连林间的鸟儿都飞得很低,阴风阵阵,狂风大作,若说是夏日里暴风雨要来便罢了,可这天酝酿了这么些天,这般反常,倒似是有什么通天的妖物要托身一般。 蓦得,苏婳婳心下一沉,不好的感觉又萦绕于心头。 莫不是江逾白。 可即便是江逾白,又与她何干。 想罢,苏婳婳默了又默,复瞧了瞧天色便落下窗棂,起身在屋内多点了一盏烛火。 正这时,小院响起一阵拍门声,声声急促,倒似全然拍在了苏婳婳的心窍之上,心头一根弦紧绷着,一时怔然,慌忙起身至屋门前,下意识深呼吸妄图平息心头因着敲门之声而杂乱的心跳声。 这才抬手拉开门,瞬然,屋外的风卷入屋内,吹起她的衣摆,险些迷了她的双眼。 可屋外之人,不是她以为的那个,却是方鹤川。 方鹤川喘息不止,见着苏婳婳将屋门打开,整个人才松怔下来,顾不上多言,道一句:快跟我走。 拉着苏婳婳便往外跑去。 苏婳婳面上愕然不已,不明所以地被方鹤川拽出了屋子,趔趄着步子行了三两步才醒过神来,随即顿住步子,狂风中反手拽住方鹤川的手臂,蹙着风头道。 “出什么事了?!” 风萧雨晦之际,苏婳婳的声音倏地便淹没了,只得抬了声音,每一句话都似要从胸臆间吼出来一般。 “别问了,快附在我身上!” 见方鹤川神色焦急不已,苏婳婳心下更是不宁,莫说她是妖物,附方鹤川身上于他来说伤害有多大,便是没有伤害,她亦不想与方鹤川再纠缠,遂从方鹤川手中将自己的手臂抽出。 “那日让你等我,是我的不是,如今你我,桥归桥路归路,你要修道,我亦要过自己的日子,再不要牵扯了。” 苏婳婳满脸诚挚与愧怍,那时因着她害得方鹤川险些身首异处的样子还历历在目,方才所言,字字出自真心。 可在方鹤川听来,眸中尽是失望,却不过一瞬,又被关切淹没。 “眼下不说这些,你跟我回衍天宗。” 苏婳婳不明所以,方鹤川复道,“长缨破开封印出世了!如今除了衍天宗,再无旁处能避!” 闻言,苏婳婳面上怔愕不已。 她知晓封印妖皇长缨的是江逾白一半的情魄,可为何妖皇会忽然破印而出? 苏婳婳再一次仰面望着诡异非常的天色,是自那日她从妖界出来时乌云便阵阵压来,好像酝酿了许久,至今日更是风疾雨骤、鸡鸣胶胶。 故而,封印是那日起,便有异动了么? 第75章 “江逾白,真是好久不见…… 苏婳婳从方鹤川的口中才知晓,自那日江逾白在清安殿殿外散尽修为说要与上界划清界限之后,衍天宗便将自仙盟大会始留在宗门迟迟不肯离开的其他人送走了。 可那林碧落回去之后日子并不好过,她虽贵为合欢宗的大小姐,可那日在清安殿前可谓是丢尽了脸面,众人只道她动心思动到江逾白身上,可江逾白宁可与一只妖物有首尾都不愿意与她有半分牵扯。 林碧落原是要给玄剑宗的掌门做炉鼎的,可出了那档子事,玄剑宗自然颇有微辞,只道林大小姐倘或心下有人,玄剑宗自然不好夺人所爱。 至此,给玄剑宗掌门做炉鼎之事亦搁置了下来。 后头江逾白入魔,这事在上界俨然是头等大事,众人众说纷纭,林碧落的日子便愈发艰难,合欢宗本就是靠着与人为炉鼎而换取修炼的灵力,以此维系宗门发展,如今林碧落出了这样的丑事,江逾白宁为妖物入魔,她林碧落还是这般上杆子,当真是丢人。 林碧落与玄剑宗的事体不了了之,在合欢宗又饱受冷言冷语,一时难以承受,竟去了七煌冢,以身饲妖皇。 这是其一。 其二便是妖界的七鹊洞妖,她手上有妖族圣物天魂融血之药,本是效命于长缨,近来因着江逾白入魔,便至他麾下,可不知为何,前两日竟被江逾白打伤,至此,带着天魂融血亦去寻了长缨。 原凭被封印的长缨如何能驾驭那样霸道的东西,可因着有林碧落,她与长缨灵修,竟让长缨将天魂融血之物尽数吸收,交融,至方才,封印已被破开。 眼下上界已然集结了众人往七煌冢赶去,可当年长缨不过只吸收了一丁点的天魂融血之物便已无人能挡,何况是眼下噬尽灵魄融尽宝物的呢? 至此,苏婳婳的一颗心不住得下沉,三界怕是要迎来灭顶之灾。 -- 第132页 那,江逾白呢,几百年前,他抽了情魄才堪堪将被戊虚子所伤的长缨封印,这一回,他是不是也要去…… 可眼下哪里容她想这些,方鹤川拽着她一路往衍天宗赶去,仿佛那里便是能安身立命之所一般,只行至半道,苏婳婳却忽得顿了步子…… - 七煌冢,黑气缭绕,海水倒灌。 被封印了数百年的妖皇长缨身着墨绿色长袍,眉眼妖娆,正空悬于七煌冢的上空,双目微阖,双臂横开,周围的黑雾不断钻入他的体内,遥遥望去,唇边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意,诡异非常。 而他足下,正立身站着七鹊与林碧落二人。 妖界众人听闻他们的妖皇破土重来,皆往七煌冢赶来。 而上界亦为着阻止长缨破开封印,眼下已至七煌冢。 众人瞧见立身在长缨身后的林碧落,不免唏嘘,“林碧落,妄你为合欢宗的大小姐,竟做了以身伺妖的肖小,当真让人不齿!” 闻言,林碧落面色沉沉,那桃花一般的面孔狰狞起来,“你们这帮蝇营狗苟之辈,择佳木而栖我有什么错?你们如今还不知晓妖皇的厉害,稍晚些可莫要求饶!” 此次上界众人齐聚,为首的还是洞虚,见着林碧落这般执迷不悟,难免痛心,可如今哪里是说这些的时,见着现下长缨的模样,知晓双目紧阖的他还不未入极道,故而出言打断。 “长缨!还不束手就擒!” 言讫,那长缨挑了眉眼,随即缓缓睁开眼波,眼波微动,似在人群中寻着谁人,可待一圈瞧下来,不禁嗤笑出声。 “洞虚,你这老匹夫,你以为你能打断我眼下的修炼?莫说碾碎你的内丹便犹如捏死一只蚂蚁那样容易,即便我不曾入极道,凭你们这些蝼蚁,竟还想动我么?当真是痴心妄想!” “即便是江逾白来了,一个修为散尽,魔气缠身之人,又能奈我何?” 长缨的声音慵懒至极,他不曾虚言,眼下的他,既然不入极道,除非有人立地渡劫成神,谁人都无法动他! 洞虚心下微震,沉眉怒目只道一声“列阵”,众人随即围拥起,脚步缭乱得划着阵法,双手结成天罡印,口中振振有词,瞬然,银色的光晕星星点点破开暗如墨色的天空,缓缓上升相连,之至形成一层银光熠熠的轻纱,随即一道结界朝长缨拢去。 可下一刻,长缨横臂化出一柄长剑,正是数百年前助他厮杀上界的幽魂,手起剑落,那众人费心聚起的结界便被破开,随即散成一片片荧光在黑色弥漫的夜空中支离破碎,只余星星点点的火苗,不多时,皆淹没在黑暗之中。 洞虚眸中闪过一丝绝望,方才这一道阵法,已然用足了道行,却抵不过长缨随手一击,这样强大的术法,如何是他们能相抗衡的。 可他如今心下再是慌乱,面上亦不敢表现出半点扰乱军心,可饶是如此,人群中已然有人恫哭出声,至此,惊慌失措的声音此起彼伏。 洞虚心下清楚,如今的长缨比之数百年前的更强大,想来便是修为不曾散尽的江逾白在,也未必有十足的把握能将长缨再次封印,遑论如今修为散尽的江逾白? 更何况,江逾白已入魔,眼下还成了妖界的妖尊,如何会与他们一道诛杀长缨。 想罢,洞虚一声沉吟,一缕白胡子不住得轻颤着,少顷,重整了士气,大声呵道。 “诸位!眼下乃上界生死存亡之际,倘或连我们都退却了,那便是生灵涂炭之境!”洞虚又转头朝长缨怒道,“长缨,我跟你拼了!” 言讫,洞虚双目骤睁,目光如炬,随即祭出内丹,双手结印,瞬然,一个银白色的法印赫然出现,洞虚随即咬破指尖血,以血祭印,道一声:“破——” 至此,血印朝长缨掷去。 可饶是如此,那血印至长缨跟前时便被长缨倏地单手制住了。 血印悬于长缨跟前,可长缨却不急着还手,好整以暇地勾了唇角,似玩闹一般,未几,面色一沉,一道黑气钻入血印,随即出手一推。 那血印兀得调转方向直朝洞虚冲来。 沁了长缨术法的血印霸道无比,洞虚根本无还手之力,蓦得阖上眼,双手垂于身侧,他知晓今日他自己的结果,除妖卫道便是他最好的归宿。 他亦想用自己的死,来唤起心生惧意的仙门众人的心。 电火之间,在血印堪堪落至洞虚身前之时,耳边忽得掠过一缕清风,混着肃杀之气,只觉身后无端涌起一股热流。 蓦得,洞虚赫然睁开眼,双手高抬,竟将取他性命的血印又掷了回去。 那长缨一时不及应,只得侧身躲开。 血印落于海面,掀起波浪汹涌的浪潮。 洞虚神魂未定,一颗心狂跳着,慢慢转过头,这才瞧见了方才助他一掌之人,竟是江逾白。 一时舌桥不下,唇口轻颤,激动不已。 江逾白来,在他的意料之外,又仿佛在他意料之中。 - 江逾白身穿黛色襕袍,面沉若水,抬手便将洞虚的悬浮的内丹迫回洞虚体内,眼神默然,面色苍白,不曾多言一句,便行至众人的前头,睥睨着长缨。 至此,妖族众人亦皆至,一时之间,妖皇妖尊皆在,有些墙头竟不知晓究竟还站在谁那头。 这时,七鹊洞妖大声呵道,“还瞧什么,他江逾白不过挂个妖尊的名头,于妖界复兴之大事不曾做过一件,身在曹营心在汉之人,你们还妄想他替你们出头么?” -- 第133页 话音刚落,妖族众人响起悉悉索索的声音。 七鹊所言确实不假,江逾白入妖界那段时日,众人除开知晓妖界有这么一号人,哪里还见他做过旁的,原就是走火入魔才入的妖界,哪里会真的当自己是妖族之人。 妖族众人渐渐朝七鹊靠去,江逾白冷眼瞧着这一切,从始至终不曾启唇说过什么。 耳边是海水咆哮的声音,凛冽的海风将他的襕袍吹得飒飒作响。 那长缨见着江逾白,眸间闪过兴奋的光芒,仿佛一只凶兽,龇牙咧嘴望着自己的猎物,扯开唇角道。 “江逾白,真是好久不见呐。” 言讫,江逾白朝长缨瞥了一眼,轻笑道,“今日你出来,合该好好瞧一瞧景色,免得晚些时候又被封印,何苦来哉。” 长缨闻言,倏地变了脸色,“待我将你抓了,也要让你尝一尝被封印几百年的滋味!” 言讫,遂横臂便朝江逾白冲来。 江逾白掐指化出青冥剑相抗。 二人缠斗在一起,空中飞沙走石,潮水跌宕不已,似闷雷滚动,恍若山崩地裂之势。 被上界的人搀扶着的洞虚见状,心下唯余惊叹,那日在清安殿之前江逾白分明修为散尽,这样短的时日,竟已然有这样的修为。 正江逾白与长缨二人缠斗得难舍难分之际,那长缨竟倏地变了脸色,一时不察生挨了青冥剑一击,身子勐得朝后退去。 江逾白轻敛着眉头,面上瞧着冷若沉水,可想来只有他自己知晓,三魂七魄他只余三魂五魄,残躯寥寥,是了无生意,故而皆以十足的修为去搏,他浑噩无比,日日受噬心之痛,是以如今抱着死在这处的心来与长缨一战的…… 第76章 正文完结(二更)这样的欢愉太短暂了…… 长缨被打退,满眼的不可置信,牙关紧叩,握着幽魂的手紧紧攥着,骨节发白,连幽魂都因着太过用力而微微轻颤着。 随即一展双臂,叩指掐诀,蓦得,那七鹊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却也来不及了,电火之间,七鹊与林碧落二人倏地从地上被吸至长缨的手中,只见二人面露痛苦之色,连呼都不及呼一声,须臾间,便被吸干了灵魄,瞬然,二人面色晦暗身躯干瘪如干尸一般。 那群先头还围拥着长缨的小妖物们见状皆是惊骇不已,慌忙跑开,生怕被长缨吸干灵魄。 仙门众人见状,忙追了上去,趁机将一种妖物打散。 而长缨,面露翕翕然餍足之色,再睁眼,眉眼中是掩不住的得意,竟已然练成了邪道,“江逾白,我瞧你眼下再如何与我斗!” 言辞,倏地化作一道凌厉非常的黑色烟雾直朝江逾白袭来。 方才的江逾白便是勉力胜之,眼下长缨修成,江逾白自然难以招架,可他却不曾退却半步,反倒愈战愈勇,哪怕被黑雾倏地穿过整个身躯,五脏六腑皆破开的剧痛袭来,也不过是微微顿了身子,而后再冲上前去,再战! 旁人或许瞧不出,可洞虚眼瞧着江逾白那般模样,如何猜不到他原是一心求死,一时之间,眸中皆是恫然之色。 正这时,长缨忽得化出人形立身于江逾白身后,抬手结了一道黑印随即朝江逾白掷去,速度之快,道法之强劲,恍若石破天惊。 江逾白倏地回转过身,仓皇抬了剑去挡,黑印重重落在青冥剑身上,瞬然,青冥剑不敌,竟又撞在江逾白的胸腹之上。 至此,江逾白身形不稳,从半空中落下。 黑暗中呼啸的风划过,将江逾白的身子穿云破月一般急速往下坠落,可江逾白仿佛陷入了浑噩,竟缓缓阖上了眼,一心求死。 正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道声音。 “江逾白——” 声音撕心裂肺,肝胆俱裂,径直穿过江逾白的耳骨。 - 先头苏婳婳甩开了方鹤川,方鹤川满眼的不明所以,可苏婳婳又何尝不是说不清道不明呢,她仿佛被鬼魅扼了头,被拽入了天寒地冻的冰窟窿里,溺毙在水中,窒息的感觉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迫她去七煌冢瞧一眼,哪怕是瞧一眼,她才能安心,才能喘息。 她跑至七煌冢,瞧见的便是江逾白生挨了一记,从半空中坠落。 苏婳婳只觉脑中一片空白,胸腹之内血腥气冒了出来,他明明掐个决便能起身,但是他不曾,仿佛周身的气力皆被抽干了,竟就这般随风落下。 几乎是下意识的,苏婳婳都不及作想,心下勐得攥紧,一抬身直往江逾白那头跃去。 在江逾白堪堪要坠入海水中时,将他抱住了。 他身量明明那样高,明明有最坚实的胸膛,可眼下在苏婳婳的怀中却那样瘦弱。 江逾白不曾迎来想象中的剧痛,恍惚间睁开眼,见着苏婳婳,眼神有些迷离,那熟悉的馨香萦绕在鼻尖,须臾间,江逾白轻轻扯开唇角,笑道。 “将死之际……竟还能做上一场梦……梦见你……” 江逾白的声音很轻,才刚溢出唇口的话语便被吹散了。 可苏婳婳还是听见了,她不知道为何她会来这处,亦不知道为何她会从那样远的地方冲过来接住他,只是听见了他的话,眸间便倏地泛起热意,鼻尖酸涩不已,喉间滚动,竟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只是呜咽着摇着头,喃喃道,“江逾白,你不曾死,是我来了……是我来了……” -- 第134页 言讫,江逾白仿佛何处生了巨大的痛意,眉心在这一瞬紧蹙,随即口中呕出鲜血,鲜血翻涌着将他整个面庞毕竟皆染上了触目惊心的红,他艰难地摇着头,兀自喘息道,“你不会来……你这样讨厌我……连恨都不愿给我了……” “不是的,江逾白,你再瞧瞧我,是我,我反悔了,你不曾还清我,我……我反悔了……我要你补偿我……” 苏婳婳终于落下泪来,江逾白濒死的模样竟让她痛不欲生,一颗一颗晶莹的泪似断了线的珠子顺着面庞滚落,随即“啪嗒”一声,落在了江逾白的眼睫之上。 江逾白倏地一阵,那滚烫的眼泪灼热无比,激得他竟轻颤着。 至此,那茫然一片的眼眸中才渐渐有了生意,二人四目相对。 苏婳婳眸中噙满了泪水,似坠非坠,细白的贝齿将唇瓣紧紧咬着,唇口间是溢出的抽噎之声。 终于,江逾缓缓抬起手,落在苏婳婳的面庞之上,温凉欣长的指尖轻轻拭开泪珠,眉心紧蹙着,“婳婳……是你……竟然是你……” 苏婳婳的泪水应声而落,哽咽着点着头,“是我……是我……我来瞧你……” 江逾白却好似想起了什么,苍白的面上倏地一僵,随即便要将手收回,仓皇失措得如同一个稚子一般。 他不曾忘记,苏婳婳那日走之前说的话,她说与他二人再无干系,他不配…… 江逾白眸中的失措刺痛了苏婳婳,下一瞬,苏婳婳抬手捂住江逾白的手,死命地按住,不让他动弹分毫,“我要你活……听见了吗江逾白……我要你活着……你活着来偿还我……” 至此,江逾白的眼眸中有什么在闪烁,在这个晦暗的夜色中,恍若天上的星辰一般。 江逾白终于趔趄地站起身,颤颤巍巍抬手,那摔落在地上的青冥剑倏地回到了江逾白的手中。 抬臂一横,衣袂翻飞,朔风飒飒,又是那个绝尘的江逾白。 下一刻,江逾白又冲入了长缨那团黑雾中,在众人的注视之下,二人又缠斗在一起。 苏婳婳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握成了拳,死命地攥着,面孔煞白,因着紧张浑身不住得轻颤着,眼睛一眨不眨看着江逾白与长缨二人。 可眼下的长缨太过强大,如何是一个丢了两魄的江逾白能战的。 几个回合下来,江逾白已然力竭,却全凭一腔热意在搏杀。 道术用竭,灵力散尽,在最后一刻,洞虚大喝一声,道了一句:“列阵!” 至此,仙门众人围拥,双手结印,一道道银白色的光晕朝着身披黑色襕袍的江逾白涌去。 奄奄一息的江逾白亦抬手结印,至此,一个道法浑厚的金印在江逾白的手中不断变大。 随即一声响彻云霄的“破——” 金印倏地朝长缨袭去,那长缨竟不曾接住,堪堪被打退了几步。 不过几步而已,却也让众人心下生出一丝希翼来。 只是江逾白已深受不住,身形不住得摇晃着,仿佛连御剑都做不到了。 苏婳婳见状,眼角泪滴滑落,抬手捂住唇。 正这时,天色巨变。 漆黑一片的天空忽得被一丝亮光划破,随即一道电闪雷鸣在长天轰鸣着,下一瞬,周围骤亮,光晕耀眼非常,教人一时都睁不开眼。 是天雷。 不知是谁说了一声。 人群中响起惊叹的声音。 耳边是一阵阵滚滚而来的轰鸣声,天雷还不曾落下,却有响遏行云龙吟虎啸之势。 还不曾想明白为何会有天雷,江逾白面色倏地一僵。 不是普通的天雷,竟是渡劫的一百零八道天雷,眼下正穿云逐日而来。 人群中亦有人发现了异常,大声喊道,“是渡劫的天雷!是渡劫的天雷!” “仙君要渡劫了——” 闻言,苏婳婳面上被震住了,陆舟子曾经说过,渡劫时要挨一百零八道天雷,可如今的江逾白不过一口气吊着,如何能挨得住这天雷? 更遑论眼前还有长缨在! 苏婳婳唇口微张,仰面望向悬在半空中的江逾白。 却见江逾白面上竟挂着一丝浅浅笑意。 他知晓,唯有她对他动情了,才会有这一百零八道天雷,天上地上,还有什么比她悦他更教他欢喜的呢。 只是……江逾白的笑意缓缓淡去,只是,这样的欢愉太短暂了…… 江逾白如何不知晓如今的他莫说一百零八道天雷,便是一道他都未必挨得住…… 喉间不住得颤抖着,江逾白的眸间终于沾染了热意。 他想再回那个小院看一看,更想瞧一瞧她穿红色喜服的样子。 只是这些,都看不到了。 真的,太短暂了…… 天际的雷声滚滚而来,俨然就在眼前。 江逾白缓缓回转过身,朝着苏婳婳再一次勾起唇角,启唇道。 “婳婳,我想听你说悦我……” 二人离得那样远,江逾白的声音那样轻,可苏婳婳就是听见了。 蓦得一声恸哭,语无伦次得大声道。 “我悦你我悦你……天上地下……我最悦你了……” 言讫,江逾白面上闪过一丝心满意足。 这时,一百零八道天雷终于在天际聚齐,朝着江逾白猛然落下。 江逾白见状,随即回转过身,朝着长缨从唇口溢出一声嗤笑,而后一道移形术法瞬间至长缨的身侧,又是一道术法加身,将他二人牢牢得桎梏在一处。 -- 第135页 —— 在这一瞬,众人皆明白过来,江逾白竟要用一百零八道天雷与长缨同归于尽。 苏婳婳张开唇口,拼命嘶吼着,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那些过往,犹如白驹过隙一般从脑海中划过,在案头上做镇纸的日子,被江逾白从那师兄手中寻到的日子,陪着江逾白在石洞中闭关的日子…… 看着他痛苦难当抽了情魄一分为二的日子,情魄化作“段九龄”与她在人界的日子…… 她抽了“段九龄”的神魂化作人形,在人界头一回见到“他”的日子…… 他二人在小院的日子…… 苏婳婳双目一阖,一声喟叹从唇边蔓出,像是做下了什么决定。 抬手掐诀,闪身朝江逾白跃去。 至此,滚滚天雷终于落下,直将天际都划破了一般,刺眼的白光闪耀着,一道又一道,众人只得抬手挡了视线,不知过了多久,天雷声渐止,周围又恢复了一片静谧。 众人放下手臂,入眼是晴空一片,蓝天碧海,唯有潮涨潮落的海浪拍岸的声音萦回不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