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杀死了知更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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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都市] 《她杀死了知更鸟》作者:林格啾(完结)
茫茫人世,如蚁附膻。
此间重逢,长乐未央。
校园霸凌,家庭暴力,人如牲口,世代仇怨。
“我从淤泥深处归来,不是为了憎恨这世界,而是为了让悲剧不要再重演”。
一个关于救赎的故事。
内容标签: 都市情缘 情有独钟 虐恋情深 天作之合
一句话简介:为恨而生,为爱而死。
楔子
裴央依稀记得那是个蝉鸣的夏天,呱噪得胜过喋喋不休的父母和绕着自己打转的老师。
临近高考,体育课上,老师宣布从下节课开始,改上政史地背书,班上一阵哗然,随即三三两两地结伴散开,路过她身旁时,仿佛途遇空气,随便将她挤开。
女孩们讨论着时髦的化妆品、未来大学、期盼的恋情,而男孩们呼朋喝伴,一头扎进早已预热完毕开打的篮球赛。
唯有她独自一人。
裴央面无表情地抱紧了怀里的书,沿着小路穿行片刻,寻了处林荫,躲在下头的石椅上看书。
不多时,操场那头却传来一阵叫好。男孩女孩们的热切的声音涌进耳中,仿佛四面合围。
她于是也侧过头,熙熙攘攘人群中,身穿16号球衣的少年正将球衣下摆撩起,漫不经心地擦去满额的汗。
他仿佛天生是为了吸引他人的目光,人高腿长,在一众少年中犹然如鹤立鸡群。
细看时轮廓深邃,有如刀刻斧凿,鼻梁高挺,薄唇微抿。
特别是那双眼睛。
冷冽,傲气,还有掩不住的蔑然。
他侧身避开对手,一把揽过同伴传来的球,突破防守,三步上篮,动作行云流水。
77:76,险胜,欢呼声一时震天。
同龄的少年向他抛了瓶水,“魏大少爷,能把你请来当外援,看来我还真是挺明智。”
魏延拧开瓶盖,“咕噜咕噜”地灌水,喉结滚动,水滴顺着线条流畅的脖颈曲线蜿蜒而下。
末了,他将水瓶一扔,“欠你个人情,今天还了。”
空水瓶沿着完美抛物线正入垃圾桶,他站起身,穿过拥挤人群,头也不回。
有打算上前向他告白的女孩,手僵在半路,险险转道,向同伴露出个尴尬的微笑。
但裴央熟悉那条路。
她眼也不眨地盯住他背影,知道他会刻意绕过教学楼,从老围墙低矮一侧翻出,那条后街繁华,他大概最喜欢某个老店的小馄饨,许多次她午睡时侧过脸,从窗口望去,能看见他单手翻过那面围墙,手里的塑料袋上印着“老张馄饨”的字样。
水雾氤氲中,大概,偶尔还会意犹未尽地再点杯酸梅汁。
也是一样精准的抛物,在老教学楼的垃圾站外,他几乎不用过近停留。
听说他的母亲曾在南方生活,他的口味也更肖似水乡人。
我也会做馄饨来着,她神游,荠菜素馅的、海鲜馅儿的、还有菜肉馄饨、虾仁的……魏延他会喜欢哪一种?
可她从没那样接近过他,从来只是远远一眼,至此为止。
裴央笑了笑,回到教室。
习惯性低头耷脑,一路无事,直到她抬眼进门,看到桌上堆得齐整的书又一次被撞得七零八落,有女孩从她座位旁经过,视若无睹地在数学书外壳上留下个明晃晃的黑脚印。
桌面上还有用粉笔字写下的明晃晃几行大字:“什么样的妈什么样的女儿”、“小×人”。
一张纸盖在一旁,她本想拿来擦去粉笔印,掀开,底下却是一条蠕动的毛毛虫。
其实她本该习惯的。从竭力解释到反抗,再到最后的沉默,她习惯了这些低劣的把戏,甚至有时还自我安慰,无论如何自己算是沾了一点点谢家的光,至少没有被欺凌到人尽皆知的地步。
可这一天,在默默公众号:西图澜娅万事屋好书夹过后,她走到女生面前,猛地扯掉了对方桌上数学书的外壳。
“撕拉”一声,仿佛她青春余韵中振聋发聩的告别。
然后她回到座位,在女孩们变本加厉的指指点点中,若无其事地自习完一节课,扭头离开了教室。
小跑,飞奔,绕过教学楼,迈过老旧的楼梯——
红瓦砖砌,裴央仰头,看向对自己而言高不可攀的围墙。
这是临华最后一点陈旧的痕迹,也令她第一次如此接近“逃离”这种遥远的字眼。
她呆在原地,久久。
上课铃已经响了第三遍。
她空荡的座位从来不会引起怀疑,老师们总是理所当然的以为她去空教室自习,而其他同学对她除了视而不见,便是避而远之,更加不会在意她的去处——想来想去,原来自己才是整个囚笼世界里最容易奔赴而去的雀鸟。
她定了心神,伸手,笨拙地尝试,很快踩空跌下,趔趄几步。
几次失败过后,墙那头,却有纤细白净的手指搭上年久斑驳的红瓦。
她的注意力全在那沾了灰黑颜色的手指上,继而见手的主人行云流水的攀、撑、跨、跃,几步落在自己身侧。
她满是汗水的脸就这样映入对方眼中,引来疑惑的蹙眉。
林荫的缝隙漏下点点破碎的阳光,他手里提着酸梅汁和馄饨,向后避开一步,许久才回过神来,却也没能叫出她的名字,仅仅只是作为同班的一点熟悉:“同学?”他顿了顿,似乎是秉持着一点仅剩的耐心,随意招呼了一句,“不上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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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将自己藏垢的手指藏在身后,平静地摇了摇头。
直到这时她才意识到原来他是认识自己的,这种微薄的雀跃却令她不得不用低头来掩饰。
那是他们横跨整三年唯一一次彼此确认的,面对面的交谈,可魏延从来不稀罕施舍多余的同情,得了她否定的回答,便径直向前离开。
她定定望着他背影。
“他果然还是不记得了。”她想。
那一天,裴央练习了无数次攀越的动作,依然没有成功看到街外的风景。
夜里却做了个不切实际的梦。
在梦中,魏延坐在墙头,白色的校服衬衫被风声鼓动,膨胀,薄薄衣衫下身骨清瘦,斜背一肩的书包,向她伸出的手指。
——她的脖颈忽而酸痛起来。
在梦被认可之前,身体已经有了记忆,虽然属于疼痛的范畴,却始终还有些盼头。
虽然可惜,她很快便毕业,躁动难安的心随着蝉鸣与晚风被静静安葬,仿佛无声无息。
但她依然记得期盼和仰慕的美好。
那是属于裴央的十七岁。
即使自那以后,她平静地迈过浸没在深水中的少年时光,头也不回地奔赴远方。
十年后,她回到家乡,高中翻新,唯独那面围墙依然年久失修,红砖旧瓦。
她到老街后巷,迈进“老张馄饨”,年迈的老人向她打招呼,“丫头,回来了?”
一切好像都没变。
她坐里间,点虾仁馄饨儿和一杯酸梅汁,不抬头,和右手边屏风外隔两桌的魏延,也从没搭上过话。
那少年仿佛还一直留在她昔日隐痛的灵魂里沉默着。
揉揉眼睛,却原来是一场虚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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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从未告诉过他,自己仰面时的心动,岁月已替她将一切言说。
作者有话要说: 全文已完结,欢迎围观下本,戳作者专栏可见,希望大家动动小手帮我点个收藏——>《榕树下》
chapter1
裴央牵着女孩软乎的手掌。女孩不时会问她:“老师,你不害怕吗?”、“老师,如果我爸爸今天状态不好就会很奇怪,你可不可以不要讨厌我?”
她于是察觉到女孩难以掩盖的忧虑,顿下脚步,轻声安慰:“不害怕,也不会讨厌,”她话音平静,竭力温柔,“别担心。”
深秋的风阴凉,特别是在森然的甬道中,尽头的门匾上工工整整的五个字,“重症精神科”。
这处院落是女孩父亲多年来的居所。
如果不是因为学校助学金的申请遇上麻烦,那本是她避之不及的伤口,更不会引裴央来确认情况。
女孩带着她熟练地进门、登记,在女护士熟络的招呼声里,裴央窥见那端正的字迹隐约写着“重症精神病,男性病区”。
她们接受安检和简单的外衣消毒,随即跟着领路的护士一路向前。和之前进入病院正门时偶尔传出的喧哗声不同,这里安静地叫人无端烦躁——与其说是安静,不如说是压抑。
走到病房前,年轻的女护士停住脚步,回头低声嘱咐:“最近老聂的状态不大好,刚打了安定剂,如果又出现狂躁受惊、抽搐吐沫的情况,及时按铃。”
女孩挽住她的手忽而僵住,裴央倒是颔首道谢,拍了拍女孩冰凉的手背:“圆圆,进去吧。”
这是一间双人病房,空气中弥漫着隐隐的难闻气味。
邻床空着,只有那位聂先生静静端坐床铺一侧,双手交叠,安稳地合在大腿上。
病床一侧贴着他的名字和病症“聂勇,癫痫精神障碍”,后头跟着一系列晦涩不通的名词。
他原只是呆呆坐着,盯着墙角,此刻眼神随着开门声浮移,看见聂圆圆时,他显然惊喜。
忽略过后头的裴央,他亲热地叫出聂圆圆的小名,伸手像是要拥抱她。
聂圆圆却一愣,向裴央身后躲去。
男人的手僵在半空中,呆滞过后,只能拘谨地收回。
直到这时,他才注意到病房里的陌生人,露出个胆怯又戒备的眼神。
裴央自知不该多管别人的家事,可那种受伤的神情忽然让她想起自己一生过得瑟缩窝囊的生父,突如其来的酸涩促使她像一块遮羞布似的主动上前一步。
“聂先生,”她露出温和的笑,“我是圆圆的班主任。今年初二学生的奖学金要求核实家庭状况,圆圆的姑姑还没有签署法定监护人转移证明,学校临时决定向您核准。”
校长的要求很简单,聂勇的病历,住院情况,一张合照。
圆圆抢过话头,“跟你拍个照。”
聂勇的脸上泛起红润的颜色,他不自在地理了理自己病服上的褶皱,又抓了抓自己凌乱而没及时修剪的头发,“爸爸现在没有收拾……”
“不用你收拾,”圆圆的语气冷下来——又像是努力平复了情绪,沉默片刻,低声恳求道,“老师,你帮我和爸爸拍张照片吧。”
说话间,她坐到聂勇身边。聂勇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庞上浮起笑容,想揽住她肩膀的手,虚虚搭着一旁的床头铁栏。
裴央按下拍摄键。
圆圆凑过头来看。照片上,穿蓝白色校服的女生面色略显僵硬,而她的父亲脸上是毫不遮掩的笑意。
她看呆了好一会儿,忽然崩溃似的捂住眼睛,哽咽道:“你不要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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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勇愣了,圆圆的眼泪却止不住:“你不要笑,——你不准笑。”她的眼泪埋在双膝间,起先的嚎啕变成呜咽,“求求你,求求你不要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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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圆圆红着眼睛和面无表情的聂勇合影,他局促地与她稍稍隔开距离,不知何地自处的手只能搭在两侧。
圆圆看过照片,像一只迫不及待要逃离窒息牢笼的囚鸟,她拽住裴央的手,不住说要走。裴央对上聂勇的眼睛,在他难得的清醒中,她看见与常人无异的悲哀。
可她只是一个老师,没有强行改变学生的权利和资格。
悲剧的酿成,她曾经在无数次制止的风言风语中听闻。
十年前,聂勇在大庭广众发病,妻子无力阻拦,此后不久,聂勇忽然在发病时的躁狂中,将妻子误杀。
那一天,五岁的聂圆圆等不到接她放学的妈妈,由学校老师送到家。
彼时房门紧闭,她笑着跟老师告别后不久,房间里忽然传来一声骇人的尖叫。
聂圆圆家住八楼,年轻的男老师正下到三楼,只得回头,房门尚未合拢,透过缝隙,他看见地上不住抽搐、口吐白沫,却依然紧握手中刀刃的男人,还有满地满墙的鲜血。他推开门,将瘫倒在地的女孩紧紧护在怀中,颤抖着手报警。在呼啸而来的警铃声里,聂圆圆晕厥过去,从此对自己的家庭避而不谈。
——但好事者,总会对他人的伤疤纠缠不休。
裴央蹙眉,想起学校里久禁不止的谣言,终究还是对落泪的女孩妥协。
她向聂勇道别,未及转身,背后的门却突然被推开。
方才为了拍照而近乎抵着门的她被挤地向前一跌,趔趄着要摔倒时,有人伸手,及时掰住她肩膀,向后一带。
她晃悠着扶墙站稳,听见那人沉声一句:“抱歉了,没注意有人。”继而又转向聂圆圆,“你是聂勇的女儿?”
她先是觉得耳熟,回头一看,男人与她有短暂的对视。
裴央张了张嘴,没说出来话,倏尔却回忆起自己少年时咀嚼无数次的语调。
魏延被老师叫起来发言,读文章语气是平的,提问时重音落在中间,争吵时第一个字永远掷地有声,偶尔跟人对话,声音一贯要压低,那是许久不发声而挤出的嘶哑,又或者是朦胧地学习着装酷,她那时想不明白。
但她认出他,在短暂的一个照面,在并无波澜的一句话。
他的声音比从前压得更低,泛着些许沙哑,却依然保持着少年时惯用的语调。
聂圆圆惊恐地看了看眼前的陌生男人,她点点头,又悄然向老师的方向挪步,企盼得到一点微薄的安全感。
这时门外又进来一个身着警服的挺拔男人,他喘着粗气,想往魏延肩上搭的手半途转道,撑在墙上,“我说头儿……”他像是被口水呛到,咳得昏天暗地,“你刚休息了几天就回来了?来得急,局里就叫我一个过来帮手,但你这警服都不穿,不合规……这个是聂勇的女儿?”
他的注意力忽而被聂圆圆吸引,有些刻意的咳嗽声停住,脸上浮现严肃的神色。
跟来的护士上前安抚有些无措的聂勇,病房内得以维持表面的一派和谐。
裴央回过神来,上前几步,将聂圆圆挡在身后。
她对上魏延毫不避讳的打量,短暂的瑟缩从她心下溜走,变成平静无波的回应,“我是圆圆的班主任,您有什么事找她吗?”
目光却停在他脸上。
经年过去,魏延依然生得那样……好看。
如果说谢家的那个人是自小粉雕玉琢,从来一副出淤泥而不染、眉眼精绝的模样,那么魏延就是无论男女,见了第一眼,都要感慨“俊俏”的类型。
哪怕他只是最简单的发型,略一蹙眉时,甚至显得肃杀冷冽。
英气,俊秀,这两个词在他身上,体现的矛盾又妥帖。
“她经常过来看她父亲?”魏延问,“还是只是今天凑巧。”
裴央梗了一下,迟疑地望了聂圆圆一眼,女孩正红着眼圈频频摇头。
“我只是今天听到她提起,”她回答,大脑飞速运转,“两位是过来确认聂先生的情况吗?如果没什么事情,我先带圆圆离开。她还小,过去的事情对她……”
魏延打断她:“明白。我送你们回去。”他说着,将呆在门边的警员叫过来,“明德,你去对聂勇的口供,等会儿直接在局里会合。”
这时,聂勇的喉口忽而挤出一句嘶哑的“圆圆”。
几人齐齐看向他,他眼中的泪大颗大颗落下。
聂圆圆却仿佛被灼伤,不迭拉住裴央的手,转身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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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延在前,裴央和聂圆圆在后,一路不发一语。走到路口,他脚步一顿,指了指路对面的公交车站和自己停在路边的车,问了一声,“坐我车,还是坐公交车?”
聂圆圆几乎想也不想地表示要去搭公交,裴央自然打算要去陪她。
魏延却叫住人,“老师,”她回头,他又开口,“她十五岁,丢不了。让她去坐公交车。”
裴央呆了呆,“可是我是她的……”
“你不是保姆。”魏延蹙眉,绕到另一侧开了车门,“上车。”
全然像是在绑架了。
聂圆圆咬紧下唇,像是要落泪,可到底是少年的固执占了上风,又或是出了那间病院,她一如往常地感到重获自由,于是她向裴央挥手,扭头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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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央其实也有点愣。但魏延略一扬眉,表示他耐心殆尽,她便只得屈服,钻进车里。
幽闭的空间,仿佛停滞的空气,近在咫尺的接触,她直视前方,一派端庄,可放在膝上、被小包遮住的双手,却紧紧攥起。
魏延开着车,漫无目的,不问去处,却显然放松了些,甚至还打趣了一句:“我不会吃了你。”
“……我知道。”她低着头,“找我什么事?”
“送你回学校,还是回家?”
她刻意不想透露自己的住址,于是回答,“送我回学校吧,临华初中部。”
这种殊无趣味的对话被她一字一句记在心里,然后在沉默中回忆,自己说的每一字是否差池,是否让他生厌。
他设置导航,果不其然走反,于是又调头,浪费的诸多时间,恰好让她得以小心公众号:西图澜娅万事屋了情绪。
然后魏延问她,“聂圆圆这个学生,你觉得怎么样?”
她沉吟了一会儿,回答得谨慎诚恳,“她学习不错,每次都能考前五名,很有礼貌,也很乖巧,是个招人喜欢的学生。”
魏延不置可否,他过去习惯左手轻敲桌面来表示不信任,这时变成敲击一旁的窗沿。裴央心下一紧,转而发问:“为什么突然找到她?是为了十年前的案子?”
“嗯,”他转动方向盘,并不侧眼看她,“前几天我在休假,局里传来消息,抓到了一个连锁犯罪的老混混,入室盗窃,行凶杀人。”
“据他说,杀的第一个人,就在聂家。也就是在那次案件之后,他才变本加厉。”
“那不是一件好事吗?可以给聂勇翻案,聂圆圆作为这次案件的受害者——”
“不,根据他的证词,我们还缺少一个有力证人。”
透过内后视镜,裴央看到他冷冽的神色。
“根据那个犯人老邱的供词,当时聂圆圆目击了他狼狈翻窗离开的样子。”
“但是她什么都没说,让他爸爸在精神病院重症病房,被关了十年。”
Chapter2
聂圆圆背着沉重的书包走进教室,方才围在一堆窃窃私语的同学见了她,纷纷四散开。有几个好奇心格外强烈的,忍不住不时向她投来打量的目光。
她抬头看了看课表,第一节是语文——还好,是班主任的课。
正是这个通常没有什么表情,却时常能注意到自己细微情绪变化的女老师,一次又一次地向她伸出援手,才让她在风言风语里留下方寸之地。
上课铃响起,裴央准时地推门进来,但这次她手中并不如往常般拢着厚厚教案,只是叫过语文课代表发下不计成绩的小测试卷,然后向聂圆圆招手。
聂圆圆会意,可略推开课桌的动作引来前座女生愤愤地向后一仰,她面无怒色,扶住险些散落一地的书堆,低着头向裴央走去。裴央轻抚她的肩膀,示意她先出去。
阳光错落,这是秋季日头正烈的时候,她却忽而觉得脚底生寒。
门外,她看到那天的便衣警察斜倚在草绿色的护栏边,正远远望向荒芜围墙的方向,听见脚步声,扭头向自己看来。
她僵在原地。
魏延的问话从来开门见山,但这次裴央千叮咛万嘱咐地恳求他照顾聂圆圆的感受,他才换上便服,乃至略微委婉了话音,只是问她:“十年前你父亲的案子,还记得吗?”
聂圆圆盯着脚尖,摇头。
“我太小了,”她嗫嚅,“只知道妈妈被杀了,很恐怖。”说不上是完全不配合的态度,但她眼神躲闪,局促不安地玩着手指,全身上下无一不透露着些欲盖弥彰的痕迹。
魏延瞥了女孩一眼,从怀里的文件夹中抽出一份文稿,递到她面前,“这是你十年前的证词。”
她胡乱地翻了几页,讪笑一声,“是吗?我记不太清了,突然把它找给我做什么?我爸爸他——”
又一份文件摆在眼前,男人音色冷淡,“上周抓到了一个犯人,他供认自己杀死你母亲,并且你目击了他逃走的过程。但这个关键线索,你在证词中一字不提。你可以自己对比一下细节。”
聂圆圆接过文件的手突然发起抖。
教室内探头探脑来窥探究竟的人不知魏延的身份,被恰好出门的裴央难得发怒而吓了回去,她让临窗的同学将窗帘放下,随即走到聂圆圆身边。
她想责怪魏延毫不掩饰的情绪,他对于聂圆圆的冷淡几近呼之欲出,她甚至想要对他投入太多个人感情的举动抗议,可是她不能否认,自己心中也同样矛盾。
——父母深恩,人伦亲情,不知内因的人总难以避免疑惑不解。
若如魏延行色彰彰,就更不会隐藏。
魏延问:“你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我那时候太小了,”聂圆圆哽咽,抓着年纪不放,“什么也记不清了,那时候太害怕,或许没有注意,能抓到犯人是好事,我也很开心……”
“你说这些,并没有什么用。我们要的是真实的证词——”
“魏警官!”裴央忍不住出声,引来他颇疑惑的一个挑眉,她沉了沉气,竭尽努力地平稳话音,“我知道你不喜欢任何隐瞒,但是你现在的举动跟逼供有什么区别?你相信老邱,为什么就不能相信……”她一顿,硬生生避开心里的不安,“至少也应该给圆圆回忆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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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你很有耐心。”魏延却似有所指,“你之所以这么耐心,是因为你站在聂同学的角度,无限度地体谅她的难堪。……但是我是一个警察,五岁的时候,可以说无知,或者有别的理由,但她已经十五岁,我希望她可以想清楚,不要弄出做伪证这样愚蠢的举动。”
他双手抱在胸前,平静地垂眼,看着眼泪大颗大颗从聂圆圆通红的眼眶中涌出。
魏延抿唇,不再言语。
事实上,在那层叠的文件中,还有一份口供他没有拿出来。
三天前,聂勇重新复述案情,痛哭流涕地表示是自己杀害了妻子,并因此犯病。
他想给他活结,聂勇却亲手把自己绑死。
一如面前的聂圆圆。
裴央让聂圆圆到办公室平复情绪,自己将魏延送到校门口。他们依然互不沟通,但走开几步远,车上的魏延忽然叫住她:“班主任老师。”
她停住脚步。
呆呆站着的女老师身形清瘦,藕粉色的薄毛衣和浅蓝色的牛仔裤,蓄到腰间的黑色长发用浅色发带散散绑住,几缕不听话的鬓发卷曲着被风吹动。
“没记错的话,我不太习惯自我介绍,也没有告诉过你我的名字。——不过算了,偶然认识的人,多了去了。”
“之后应该还有几次要麻烦你。”
他没有明说,但已是他试探的上限。她张了张嘴,自己的名字却像梗在喉口。
想要告诉,又怕忘记。
他察觉自己的自讨没趣,摁下升窗的按钮,打算倒车离开,可升到一半,忽然有白净纤细的手指半途伸出,冷静如魏延,也被吓了一跳,急忙降下车窗。
“裴央。”
“嗯?”咕哝的乡音,像极了“呸呀”。他略带些疑惑地看向她。
她的额角溢出汗水,双手随着车窗的下降而紧紧攥住窗沿,太过用力,以至于青筋毕露。
“我叫裴央。非衣裴,夜未央。”
魏延复述了一遍,吐字清晰,没有半分回忆。
“辛苦了,裴老师,希望你可以跟聂圆圆好好沟通。这件事可大可小,她只需要说出真相就可以了——刚才我的态度也许吓到你了,抱歉。”他的关注点仅仅只是有了一个赋予面前老师的前缀。
裴央笑笑,手指失了力,缓缓垂落两侧。
那是她从十六岁开始练习了无数次的自我介绍,她曾经幻想过魏延的反应,沉默掠过自然也是其中一种,可是真正面对时,她依然失落得无地自处。
秋风钻进衣领,她突然发冷,颔首向魏延告别。
“裴这个姓很稀奇,”他却在她身后补充了一句,“如果裴老师发音再标准一些,会是一个很好听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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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聂圆圆请假回家,她的姑姑闻讯赶来,穿着朴素、面带羞惭的妇女连声向裴央道歉,将人领了回去。从她的表现上看,似乎聂圆圆并没有把最近频繁遭遇警察的事情讲给她听,只是担心聂圆圆学习压力太大,嘟囔着要回去给她熬汤。
裴央觉得奇怪,却又说不上来具体的细节,只能就此作罢。
下班时她接到母亲的电话,电话里女人声音殷切,背景音是热闹的喧哗,裴央几乎能想象她侧身夹着手机、手中摸牌摩挲的模样。
“苗苗,今个儿你叔生日,回来吃顿饭吧?”她扯着嗓子叫起裴央的小名,生怕自己的声音被嘈杂淹没。那头不时有牌友催促她出牌,她一边笑着打趣,一边向女儿确认,“有时间吗?不是妈妈说,这学校打你小时候起就是出了名的压力大,初中部也好不到哪里去,妈妈心疼你哦,要是还让你加班,不如辞了算了……诶诶,别动,我碰!”
裴央一贯工作效率奇高,这时已经提起包准备回自己的小出租屋,但她依然推拒忙碌,避之不及。母亲笑着打趣:“别那么急着往外推!苗苗,今天你哥也会来,你说这么久没见,总该……喂?喂?”
她这次挂的果断,丝毫不给对面反应的时间。
可下一秒手臂像是突然生理性地发麻,她不得不强行撑在桌面缓解,那略略颤抖的、下意识地恐惧,就是“哥”这个字的副作用。
她想起第一次和谢蘅见面时的场景。
那天很冷,她裹着自己唯一一件、也是最心爱的桃红小袄,握紧妈妈冻得通红的手,她们跨越南北,坐整整十三个小时的火车。下车时,风雪漫天,有人举着写好母亲叶玫姓名的纸牌将她们接走。
后来想想,彼时谢家并非纯粹意义上的巨富,但在那个一切尚感新奇的年代,她对复式三层小楼、对家中的保姆司机,甚至对客厅悬挂的水晶灯,都是敬畏的。
唯一让她想要接近的,是站在楼梯上那个戴着金丝镜框的男孩,她从没见过那样冰雕玉琢般可爱的人,恍惚间移不开视线。
那便是谢蘅。
童星出身,养活这个本该贫困的单亲家庭,然后迎接父亲的老同学、他的新“妈妈”,还有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拖油瓶妹妹。
母亲推她上前打招呼,她怯生生地叫“哥哥”。谢蘅笑了。
既不回应,也不拒绝,只是拥抱她。
她以为自己就此有了一个好看的、独一无二的“哥哥”。
但是在上学的第一天,她就明白,“哥哥”这两个字带给她的并非亲情,而是根本无法控制的议论和审视,以及无法杜绝的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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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那个女的。她妈妈是谢蘅的继母,听说啊……听说是做“二奶”出头的呢。”
她也曾试图求助那个好看到不像身处人世间的哥哥,在他闲暇时在家落脚的片刻,低声恳求他为自己解释谣言,那时她噙着眼泪,手里端着泡好的牛奶,哭得哽咽。
谢蘅静静地看着她哭,末了伸手将冷了的牛奶倒进房间里侧卫生间的洗脸池里。
他的声音也好听极了。
“既然想要过上好日子,就要学会忍受风言风语。”
“何况,妹妹啊,你要我解释什么?——告诉他们,“我的继母没有在我母亲病重的时候在网络上用温柔至极的言语哄骗我父亲娶她,我的继母和我父亲真心相爱”?我已经让步够多了,裴央。”
她愣了愣,后知后觉地想起母亲过去奇怪的举动。
眼泪还挂在脸上,啜泣声却戛然而止。
可哪怕那并不是她最终对他绝望的时候,哪怕她后来理解了谢蘅对生母无能为力的心酸,但事隔多年,她依然记得自己无言而为此竭力忍住哭泣的样子。
谢蘅善良,从不碾碎她最后一点流泪的自尊;
谢蘅也残忍,因为无论谁在他面前挣扎,他都只是笑笑,温柔地将一切略过。
她低头,摁着被突来的晚风吹乱的额发,等在学校门口不远处的公交车站。途径那个开了十余年还生意红火的“爱绿咖啡馆”,这天格外的人满为患。一辆公交车停下,许多小姑娘背着□□/短炮争先奔赴咖啡馆——
“谢蘅!”她听见女孩难掩激动而夸张的念出这个名字,“快快快!里头已经坐不下了!我们在门口蹲!”
裴央自然知道谢蘅回到爱绿的缘由,那些年谢蘅和徐真真在爱绿的“秘密基地”,自己就是第一个撞破的人。
那个温柔的哥哥原来并不是幻想,只是不对自己展露那副面孔罢了。
她投币,上车,坐在靠窗的座位。
手机屏幕却忽而亮起,显示:已拦截1条短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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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没有去看,昔日备注“XH”的号码也只发来四个字。
——“我回来了。”
然后被毫不留情地淹没在信满为患的黑名单。
chapter3
裴央是被急促的手机铃声惊醒的。
她迷蒙中摸索着接听电话,那头是女人啜泣的哭声,“裴老师,我们在医院,圆圆她吃了安眠药,她……”
裴央混沌的大脑顿时清醒,下意识地看了床头闹钟,凌晨三点。
“我马上过来。”她说。
赶到中心医院是三点半,她问到抢救室的方向,看见门口座椅上双手捂脸恸哭的女人。据她所知,聂姑姑早已离婚,膝下并无子女,一直将聂圆圆当作亲生女儿般宠爱,发生这样的事,对家长而言,终归是个天塌似的打击。
她不住地问裴央,“圆圆究竟是怎么了?她为什么突然想不开?是不是学校里的同学不喜欢她、欺负她?”
裴央沉吟片刻,将聂勇的事情告知。聂家姑姑愣了一下,挤出三分无措的笑,继而别过脸去,只是落泪。
她本想细问聂圆圆的情况,但见此情状,只能全咽回肚中,只是轻拍着女人的背安抚她。
凌晨四点半,聂圆圆脱离生命危险,仍然处在昏迷状态,护士们将她推出抢救室时,聂姑姑扑在她身前哭天抢地。
“钱不是问题,医生,你一定要好好治我们圆圆,求求你了。”
裴央静静站在一旁,倏尔定了心,明白过来自己感到奇怪的原因:作为聂勇的妹妹,对聂勇的无辜,究竟应当开心,还是避讳?如果对聂勇不亲,又怎么会这样疼爱他的女儿,如果对聂勇感情颇深,为什么对他可能无辜、侄女可能作伪证的事这样冷淡?
她托词上洗手间,在拐角处拨通了魏延早前留下的电话。
他说话时有鼻音,显然已经入睡,但语气一如往常,只是尾音拉出慵懒的长调,“裴老师,找我什么事?——聂圆圆的事?”
裴央压低声音,“我们现在在中央医院,聂圆圆刚刚脱离危险,你如果有时间,过来看看吧。”
那头传来窸窸窣窣穿衣服的声音,随即他说一声“谢了”,电话挂断。
裴央并没有等到他来,而是先一步赶回学校,今天轮到她的语文早读,她一贯是要守在教室的。
六点五十,她走进办公室,打算先把校门口随手买的早餐吃完。
同事蒋采薇正兴高采烈地哼着歌,见她进来,转着椅子扭到她身边,撞了撞她肩膀:“好事,去不去?”裴央正翻着教案,随意应了一声,让她先说。
“哟哟哟,瞧瞧你,天天都这脸色,也不知道学生们为啥喜欢你——”蒋采薇打趣她,“不跟你瞎绕圈子,我表姐是风雪影视的编剧你知道吧?今年谢蘅的新戏就是她写的,叫什么“造神”,新科幻嘛,今天下午发布会,有课不?没课跟我一起去呗,我这两张邀请函。”
裴央瞥了一眼,上头印着的都是当红面孔,谢蘅居中,依然好看地难以挑剔。
她还没回答,蒋采薇先凑上去看了课表,“嗨呀,今天你就上午两节,下午班会课让孩子们自习得了,咱们今天躲回懒……”
裴央当然想拒绝,她的脑子甚至在短短十秒内提供给她十几条理由,可是面对蒋采薇真诚热切的脸,她说不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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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少年时多年的孤立和漠视给她留下了什么,那毫无疑问就是:她学会分辨真实的善良,畏惧也向往每一个温柔的人。
裴央无奈,叹了声气,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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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采薇的英语课被她调到上午,但即使如此,两人也几乎是踩着点溜进发布会的。
倒数第二排靠走道,伸长脖子勉强能看见主持人的脸。但加上周遭大堆□□短炮喧哗不休,四舍五入,两人等于又聋又瞎。
但蒋采薇依然兴奋,在谢蘅出场时,与众人一起爆发出热烈的尖叫。
裴央对这样的疯狂相当熟悉,打从谢蘅第一天走进临华,这种围观、惊叹、雀跃,就从来没有断过。
她并不打算凑出头去,但光是听那带笑的应答,她便能够自如地在脑海中拓印出谢蘅的言笑晏晏。
“这次在《造神》中饰演天才少年卡罗尔,和乔伊饰演的织雪有很多的对手戏,有碰撞出什么火花吗?”一听就是八卦记者的提问。
“乔伊饰演的角色,是卡罗尔的妹妹,虽然很多都出现在回忆里,但是这次乔伊的表现非常好,跟她合作非常惊喜。”谢蘅也回答得很官方,随即笑道,“碰撞的火花当然有,机甲大赛上短兵相接,不止火花,还滋滋冒烟。”
场内笑声一片。
“这部戏据说主打亲情友情,那么谢蘅觉得和织雪演绎的亲情是否令人触动呢?有没有什么演戏的诀窍分享给大家?”
谢蘅沉默了半晌。
“亲情当然是无论什么时候都可以感动人的,看着织雪,时常会想起自己的妹妹。”
“但我妹妹刚出生就夭折了。所以抱着这样的遗憾,演戏的过程里倾注了很多真实的感情,再加上剧组真的非常用心指导,气氛很和谐,所以这次的戏应该能够让大家感动吧——我和大家都期待看到成片的效果。”
他话语间带着叹息,尾音里却是三分笑意。
一众少女为之倾倒,蒋采薇拉住裴央的衣袖,就差抹着眼泪来表达自己对谢蘅的同情。
裴央微笑,拍拍她的肩膀。
——我的妹妹刚出生就已经夭折了。
谢蘅没有说假话。在叶玫嫁进谢家之前,他的生母就是因为小女儿早夭而抑郁,一病不起,最终自杀,在重症监护室身亡。
她早早就从母亲口中听说过这个故事,最初还曾经幻想,自己可以弥补谢蘅的遗憾。
但谢蘅温柔面孔下所有明晃晃的拒绝,都无一不在告诉她,在他心里,不管年少的自己有多少天真的理由,都只是哗众取宠,贻笑大方。
所以她这只笨鸟,才能在最后学着聪明一回,及时止损,远远避开。
她陪着蒋采薇一直坐到最后离场,可蒋采薇忽然拉着她推开椅子,面向过道,她还没来得及问做什么,忽然注意到过道两侧齐刷刷站满了人,中间仅仅空出两三人穿行的位置。
蒋采薇在她耳边轻声说:“我们位置虽然靠后,可是想不到吧!福利在最后。我表姐跟我说最后出品方考虑到谢蘅的人气,给他安排了个类似拍手会的环节,粉丝们才都疯了,邀请函炒出近万的高价。看看咱们这位置,简直天时地利人和。”
谢蘅已经走到中间,步子很快。
他虽然微笑,可是裴央可以看出那份温和下面满满的不配合和愠怒。
——谢蘅不喜欢和任何不熟悉的人有身体接触,特别是被迫这样做的时候。
譬如当年第一次见面的拥抱。后来想起,才发现他那露出睡衣外的一截手臂冒出的鸡皮疙瘩,原来是因为对自己从不遮掩的介怀。
于是裴央低下头,被挤得无法退后,但她不伸手。
近了。
他在和蒋采薇握手。
脚步声一顿,她的头埋得更低,谢蘅没有过多停留,却放慢步伐。
她以为压抑马上就要过去,略松了一口气。这时,她包里的手机忽而响起铃声,慌乱翻找之间,
手中的邀请函也跟着飘落在地。
飞速地摁下静音,是魏延的电话。
惊恐像是忽然被缓解。
她正要接起,准备在拥挤的人群中钻身出去,尚未来得及扭头,眼前却忽而递来红底的邀请函,谢蘅的脸居中,带笑。
“邀请函掉了。”
她的身体一僵,抬头,谢蘅的脸上没有表情,只是礼貌性地交接。
蒋采薇撞了撞她肩膀,裴央回过神来,伸手捏住邀请函的折角,低声说谢谢。
谢蘅却还没走。
他像是耐心极了,亲自指导她将邀请函握紧些,肌肤相触,他的手指冰冷。末了,谢蘅说:“谢谢你大老远过来,握个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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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滴”的一声,电话被接起,魏延的声音传来,不咸不淡的一声:“裴老师?”
裴央戴着耳机,正在洗手,“是我。刚才的电话没接到,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她反复搓洗着右手,直到手背发红。
魏延的话依然离不开案子,“聂圆圆醒了,但似乎神志不清,警方没办法给她做口供。——但老邱说,他的印象很深,那天他打算金盆洗手,戴着手套作案,不小心惊动了聂勇的妻子,争执之下把她杀死,之后聂勇出来跟他缠斗,很快却因为发病抽搐着跌倒。他把刀具塞进聂勇手里的时候,聂圆圆开门进来,他们对视,他动了杀人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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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聂圆圆说,“你走吧,人是我爸爸杀的。”
或许是太过慌乱,或许是对方的眼神太过坚定,他立即翻窗逃跑。
那个本打算在那天金盆洗手的小偷,发现最终的“凶手”果然不是自己,于是彻彻底底开始草菅人命,此后,他手上一共沾染了五起命案。
按照他的说法:“人命算个球?杀了人不用负责,搞的连亲女儿也告你,你说我精不精?”
双方共同沉默了一会儿,魏延却接着道,“那天我没有跟你说。聂勇坚称自己杀死了他妻子。下周老邱的案子要判了,根据疑罪从无的原则,聂勇是脱不了身了。”
短暂的惊讶过后,换了往常,她是会有些许愤怒的。可今天她自顾不暇,于是只是寒暄般笑了一声,“是吗?那天魏警官责备圆圆,原来自己也隐瞒了大事。主犯供认不讳,你逼证人做什么口供呢?”她甚至想说一句敷衍责任的算了吧,可是话到嘴边,她想起聂勇大颗大颗浑浊的泪,却转成一句,“我会尽量问清楚情况的。”
癫痫的父亲,惨死的母亲,明知侄女有可能作伪证还是溺爱的姑姑,明明也许看到凶手,却还坚称父亲杀人的小女儿。
倘使老邱确实没有任何说谎杀人的理由,那么聂勇为什么坚称自己杀人?
“裴老师,聂圆圆在学校有朋友吗?”魏延突然问。
裴央沉默。许久,她轻声道,“我或许算一个吧。”
一个因为癫痫的父亲而饱受羞辱的家庭,作为女儿,她或许也无数次地想过:为什么我的爸爸不是正常人呢?如果他能够消失就好了。
或许也就是这样,在进门后整整近一分钟的思考时间里,在她发出那声骇人的尖叫前,她也曾有过挣扎。然后,即使一次又一次引导她说出真相,她仍然坚称自己在进门第一眼就看到了手握血刀的父亲。
她想要在失去妈妈以后摆脱在大庭广众之下抽搐倒地,面色青紫、双手像狗一样缩握着的父亲,可随即而来的,却是“杀妻案”的黑暗背景留给她的无休止议论。
“你看,她是杀人犯的女儿,她以后会不会也——”
或许聂圆圆只是再也承受不住又一次“作伪证”的恶意揣测。
可是聂姑姑的态度又怎么解释?
她挂掉电话,镜子里自己红着眼圈、夹杂着眼下乌黑的样子很是滑稽。
但奇怪的是,即使只是跟魏延这样略有恼火的争论案情,她的心依然平复下来。
打小她就被教育生活很艰难,事实也的确如此,今天尤其如是,特别是谢蘅握住自己手心的时候。她恶毒的念头一个接一个冒上来,又被她艰难地摁熄。
但是魏延还在。
她仅仅只是不断深呼吸,告诉自己这个事实,就能勉强微笑,完成一个称职观众的使命。
就像那时她把魏延当作溺水时的最后依托一样。
她关掉水龙头,静静望着镜中的自己。
魏延依然什么都不知道。
他也什么都不需要知道。
chapter4
“魏延!你他娘的想干什么?私下接触重要证人?你想逼供吗!”
“韩局、韩局、消消气,我们头也不是故意的,你知道他向来都——”
韩局将佩枪往桌上一摔。
“他向来怎么?向来无视法纪、为所欲为,看见什么是什么,全世界只有他是对的!娘希匹,老子还管不住你了。”
李明德忙给魏延使眼色。
魏延坐在一张刻意给他摆的塑料椅上,长手长脚,看着有些不够地方,但他倒也没什么意见,只是静静看着眼前这场每隔一两个月都会发生一次的闹剧。
他不时还看看表。
“魏延!你还他妈看表!老子跟你说今天这没完了,你别以为自己比局里别人多挨几个枪子你就给我无法无天,这案子能给你这么弄吗?人都投诉上级了,你这连点路数都没有也敢搁人脸上弄?”
他给自己顺了顺气。
顿了半晌,还是忍不住拔高语调:“你说你组里就剩下俩人你闹什么闹?最近三地五城拐卖案我说了多少遍抓严实严打,还调了五个刑侦的小孩儿去邻市——那是看你和镇平上次出任务都受了伤才这个点给你俩放假,你倒好,提前回来不说,还给我整这么些个幺蛾子?!”
韩局是实打实的军二代,出身名门,火爆脾气,隔三差五就要被魏延气得跳脚。
“老邱的案子什么时候交上去?”魏延问。
韩局白了他一眼,“这周五。那女孩不都醒了三四天了,你说要去问,结果问出整整五页的投诉信,你瞧瞧这字,都快泣血了,你说你弄得什么玩意儿?”他把纸掸得簌簌响。
魏延起身,“我再去跟聂勇见一面。”
重症精神科依然还是凉飕飕,透着阴森的压抑。但奇怪的是,几乎所有的年轻女护士都不见踪影,只看得见几个懒散的阿姨辈在和护工们唠嗑。
魏延出示了警官证,登记好姓名和探望人员,尚听见阿姨们咕哝着:
“现在的丫头们哟,看见一个好看的真是找不着北,那个谢、谢什么?那个娃娃长得确实好看,听说来咱们医院取景,一溜烟地都跑了,你说说,也就咱们现在这会儿清闲,不然哪赶得上她们这好事。”
“今天简直流年不利,刚不还停了下电,我觉着就是那拍戏弄的,都整医院里来了,你说烦不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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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呀,但随她们去吧,小姑娘没嫁人没娶,指不定就看对眼……诶,你说这个聂勇,是好多年前那个杀老婆的吗?以前也就那小丫头隔上个把月来看一次,现在一天都能来几拨人了。”
魏延脚步一顿。几拨人?
谁会这时候来见聂勇?
他走到病房前,房门紧闭,无声无息地寂静。
他扭动门锁,来回数下,确定是被锁上,于是不得不回头去叫护士。
阿姨们拎了钥匙过来,“警官对不住哈,今天人手少,看他的护士有点事儿,我这就给你打开,在监控里都看着呢,可能是人在睡觉不想打扰……你说这聂勇平常一个字不吭的,今天倒是……”
她说话间进了门,掀开被子,里头没有蜷曲的聂勇,只是一个雪白的枕头——惯用伎俩,惯用伎俩,她讪笑着想向魏延解释,却看见他面上冰寒。
随着他的视线转过头,她话音梗在喉口,惊恐的表情忽然浮现。
病房里,聂勇瘫倒在墙角——那是唯一一个监控死角。他用碎瓷片划破颈部大动脉,伤口之深,可见下手的力气。魏延没有上去探他的鼻息,只是冷冷看着地上瞳孔涣散、了无生气的男人,拨通了周明德的电话,通知技术部的同事过来取证。
这时他侧头问已然呆滞的护士,“还有谁来看过他?”
“一、一个老师,”她结巴着,“上次来过的,登记了就让她进去了。”
他拨通裴央的电话。
嘟声数下,有人将它接起,是个陌生的男人。
“找谁?”谢蘅看着备注,拧眉。
“裴央。”魏延回答,“你是谁,她现在在哪?”
谢蘅一笑,“你是她男朋友吗,就这么质问我?我不知道,手机是捡到的。”
魏延知道对方的不配合,挂断电话。
谢蘅收了手机,问身旁的助理:“那两个跟了一路的护士呢?”
助理推了推镜框,低声道:“听您抱怨了二……抱怨了裴央一句,把手机捡过来以后,就没影了。”
谢蘅撑了下巴,像是有些苦恼:“我上次是不是做太过了,有心的都看出来我跟她认识了?”
助理于是颔首,“明白,我会把相关的照片删掉,控评和删评的工作也会通知粉丝会。”
谢蘅闭眼假寐,手里仍不轻不重地把玩着手机。许久,才叹息一声。
“不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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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延先去了监控室。
画面上裴央行色匆匆地从聂勇病房中出来,迎面被一个护士撞到,没拉好拉链的包晃出大堆物什。她的手机被护士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地摸走,但她丝毫没有注意,低声像是致歉,之后扭头就走——还因此走错路,耽误了十几分钟。
她的目的地不是繁华的取景地。
等到她又绕回病房附近,屏幕陡然一黑,足足持续接近一分钟,之后再恢复工作时,已经没了人影。
他将视频反复看了几遍,负责人委婉地提醒他自己也要被警方提审,他便只身一人离开。几乎所有剩余的人手都忙于安置因为警方出动而狂躁的病人们,还有不少拥挤在聂勇的病房门前。
他走到监控视频显示的位置,右侧不远是洗手间。这个地方很巧妙,现在本该是病人的午休安定时间,大多数医护人员会选择前厅附近的卫生间,而病人则更不会在这时来“打扰”。
魏延试着扭动女厕门把手,果不其然上锁。他敲了敲门,试探性地问了一句:“裴央?”
里头没有回应。
他不信邪,沉默片刻,愈发大力地拍门:“裴央?你在里面吗?”
门被反锁,现在前头的护士忙得不可开交,警方的人也夹杂其中,于他们而言,这实在是小事一件。
所以。
魏延后退几步。
许久没活动开的筋骨,小腿上的旧伤实际上还隐隐作痛。
然后他猛地一踹,“砰”地一声,门把手歪斜着,终于报废。
他推开门,抱膝蹲坐一旁的裴央仰面看他。
魏延本来是有怒气的:既然这么近,听到了为什么不回答?
可是她看见他,双眼仿佛不敢眨动一下,继而涌出淋漓泪水。
那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流露出些微的脆弱,她用力揩去,努力与眼泪僵持,可下一秒她埋首膝盖,崩溃般的大哭出声:“魏延,我怎么办呀,魏延……”
不想被任何人知道这样的狼狈,特别是你。反正不是第一次被这样关起来,但凡愿意等,总能等来开门的人。
虽然孤独地可怕,鼻腔里只剩下难闻的腥臊气味,裙子也在推搡中沾了灰。
——可如果说,真的有人要为积极地生活排序,那么她不是已经竭尽全力地成为那样的人了吗?遗忘过去所有难堪的往事,努力制止悲剧的重复发生,尽可能地挽救像自己那样被孤立、嘲讽、视若无物的孩子。
可是老天也好,谢蘅也罢,都从来没有想过放过她。
魏延愣了一下,伸手去扶她,昔日他眉宇中的半点邪气和桀骜都强自收敛。
裴央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只是喃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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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昏沉的记忆里,有人拖拽着她的手臂,皮肤刮蹭着粗糙的地板,她原本洁白如新的校服上灰迹斑斑。
那时她终于后知后觉地领悟了谢蘅玩味的眼神,铺天盖地的绝望密不透风地将她掩埋其中,面前的青年嚼着槟榔,恶狠狠地拽住她衣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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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拽,然后向下,周遭爆发出一阵强烈的嘘声。
他们嘲笑她的干瘪和脆弱,有女孩的声音,正窃窃私语着:“二奶的女儿也没那劲头。”
除了无力便是恐惧,她徒劳地挣扎着,崩溃般哭泣,祈望有人来救她。
可是她被连连挥来的巴掌打得神志恍惚,最终连哭泣的力气也没有。四周的人仍在互相打趣,叫嚣着谁够胆先上,她徒劳地尝试向外爬,又被人拉扯着拽回来。
校服外套被剥下,然后是驼色的毛衣,有人在拍照,她死死扯住不放。
那人便猛力用手肘撞击她的喉口。比起腹部,那一下近乎让她背气。
她的手随即稍一松懈,露出一截雪白的肌肤。
“南方姑娘哦,手嫩肤滑的。”男人起哄,粗糙的大手摸到她的腰部,她尖利的惊叫起来,胡乱踹着,躲闪着巴掌,脑海里只有乱哄哄想要炸裂开的情绪。
——然后,那个男人就被突如其来的一脚,踢得脑袋一歪。
是个高个子的少年,她泪眼朦胧,看不清来人的脸。
“魏延,你他妈干嘛,不是说今天不来?”小青年吐出一口唾沫,随即暴跳如雷地从她身前退开,拎住少年的衣领。
凌乱的鬓发遮住她眼眉,她用残损的视线望向眼前的人,只能看见他冷硬的下颔轮廓。
她卑微地无所适从,那个叫“魏延”的少年却兀自抱了手臂,“搞未成年?你们有病?”
“你他娘的高尚到哪里去?还整这些个来教训我们了?别以为家里有点势力你就——”
“很了不起。”魏延打断他,“不仅这了不起,我的拳头也很了不起。”
青年的脸色僵住,连带着女孩拍摄视频的手机也被抢过来,行云流水地摁键,永久删除。
“我舅最近在抓什么你们听说过,要是视频和今天的事我从其他人……不是,只要我听到第二次,先揍再抓,懂?”
徐真真推了他一把,“魏延,你为这女的出什么头?你知道她叫什么、做什么的,你就这么横?”
“关我屁事。”
魏延冷哼一声。
“你们还不滚,是想在这厕所吃点什么?”
人群散尽,她低垂着头,没有起身。
魏延并没有伸手来扶——她也从心里发出哀泣的恳求,不要来触碰她,魏延沉默许久,只是淡淡告诫:“这次是我偶然撞到了,不是每一次都这么幸运。”
说完,他扭头出去,隐约还能听见嘟囔了一句,“做什么□□,一群神经病。……老子不玩了。”
他并非天生的救世主,但她却从此记住了这个人。
勉强收拾好外衣,她低着头快步从近夜的教学楼走过,零零散散几个学生并没有抬头看她,但走到教室门口时,她忽而看清自己座位上的人。
他撑着下巴,傍晚的风吹动额发,依旧是那副无可挑剔的模样,连漫不经心翻动她书册的动作,都像排练了数千次的从容。
很难得的没有人簇拥。
他抬眼看她,扫过她的狼狈不堪和羞愤悲哀。
“裴央,做我的妹妹,真的很幸运吧?”他笑,颊边隐约有酒窝,“一起回家,走了。”
“哦对了,”他像是想起什么,从抽屉里拿出一包湿巾,起身递到她面前,“擦擦,真脏。”
chapter5
聂勇的死本来就是一件让人头疼的事。
但现在更让魏延头疼的,是蜷在后座睡得看似安稳不已的女老师。
他从钱包里抽出十张红色钞票,交给帮着一起把裴央扶过来的女护士,低声道:“门踹坏了,钱拿去修。”
女护士以看怪物的眼神瞄了他一眼,忙不迭离开。
李明德的电话打来,他压低声音接起,下了车,那头嘈杂的声音几乎要将对话淹没。
“头儿,聂勇是自杀这个是毫无疑问,现在聂圆圆也一口咬定是她爸爸杀人,目前这个状况大概是无解了。韩局刚才发了话,案子就这么交上去,”他顿了顿,迟疑道,“头,人都死了,他女儿也许是有苦衷,咱们再这么揪着不放,图什么呢?更何况老邱那事,也是铁判了。”
魏延并不正面回答,只是问他,“上次让你去查聂圆圆那个姑姑的收入来源,资料到了没?”
那天匆匆赶到聂圆圆病房时,聂家姑姑的衣着虽然朴实陈旧,但给聂圆圆的种种待遇,却实在不像是个失业妇女能够负担得起的。
“明面上是收废品和经营一间小杂货店为生,在老街17号,”李明德翻了翻手机里之前拍好备份的材料,“但查了银行流水,发现每个月固定有大概一万到一万五千左右的金额打进账户。”
“能查到来源?”
魏延略一挑眉,注意到后座的裴央翻了个身,本就蜷成一团,这么一动,险些掉下去。
幸好她醒得快,险险扶住前座。
“大部分都来自本市的一个妇女资助基金,还有几次从国外打进账户。”
“把基金会的联系方式和具体负责人的信息找一份给我。”
他挂断电话,正和开门下车的裴央打了个照面。
她脸上并无表情,话语却讷讷,眼神更是不知道放空到哪里,“魏警官,麻烦你了……我当时有点激动。”
“确实有点激动,”魏延点头,“所以我是把你敲晕背回来的,脖子疼不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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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央愣了愣,当真反手摸了摸后颈,继而摇摇头,“没、没什么感觉。”
显然还是睡懵的状态。
魏延揉了揉太阳穴,虽然他天生不擅长对付流泪的女生,当时是真的有动手的想法,但他没来得及动手,人就自己站起来直愣愣往地上一倒。
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下真成责任人了。
他无奈,开了前座车门,提出一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
“估摸着不是饿晕的就是吓晕的,这旁边正好有711,随便买了点,有面包也有盒饭……哦,便当。”他从袋子里源源不绝地掏出食物,塞进她手中,“总之你看着吃。”
她明白他的脾气,这样的事他从来懒得客套,于是没有推辞,挑出一盒蛋糕。
她吃的慢条斯理,魏延站在车外,想掏烟的手伸了几次,没有下文。
“为什么现在来见聂勇?”迟疑过后,他问她。
“上次走得急,没有让他在之前写好的情况说明书上签字。”她说得缓慢,像是在回忆,“签完字,他还拉着我说了好一会儿话,问了问圆圆在学校的情况,让我好好照顾她。直到他的值班护士进来,听见她们讨论谢……总之是我很讨厌的事情,所以就急急忙忙走了。”
“聂勇自杀了,”许久,他才挤出一句,“聂圆圆醒了,现在应该也通知她了。”
裴央的动作一顿,忽然加快了吞咽的速度。
“我现在去见她。”她说。
魏延瞧了她半晌。
“――那今天的事,就这么不追究了?”他对她的过分冷静显得颇为不解,“看监控,应该能找到具体的人。”
裴央吞下最后一口蛋糕。
混沌的记忆和惊惧里,对方孤身一人,却力气奇大,她根本无法挣脱。
那是个男人,但对自己没有杀心。
种种巧合,无疑都指向一个人。
一个自己无法追责的人。
她于是低了头:“没意义了。魏警官,现在我更担心圆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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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圆圆呆坐在病床上,手里是聂勇的死亡确认报告。
裴央推门进去时,她连眼皮也没有抬一下。
裴央就那么静静坐着,直到眼前的女孩侧过脸,笑着,却哽咽着:“老师,我没有爸爸了。”
她呆了呆。
——“妈妈,我没有爸爸了。”
十二年前,小裴央看着父亲盖着白布,从抢救室里被推出来,也是这么一句话。
她的父亲生性软弱,从来甘于平凡,在南方小镇以卖书为生。可母亲叶玫美丽,骄傲,像永远不愿意凋谢的花。争吵中说得最多的,是母亲啜泣着埋怨:“当年我是瞎了眼,大学里你会写几首诗,就那么看上了你。可你看看,现在你混成什么鬼样?”
父亲会沉默着公众号:西图澜娅万事屋布满整面墙壁的藏书,不发一语,直至母亲没了力气,再钻进厨房,做一顿迟来的晚饭。
最后的那段时间,叶玫喜欢上了网络,裴央看着她对着电脑娇笑,父亲依然不曾表达些微的不满。他依旧接送自己上下学,不间断地为自己选喜欢的课外书,给她解释生僻的字词和文言文。
一切发生地都很意外,却像预料之中。
即使生前的最后一夜他们还在讨论明天的课外活动,但第一次抽了半宿烟的父亲,还是选择一跃而下,结束压抑的一生。
对于妻子,他始终沉默原谅,对于孩子,她模糊的记忆里,只记得父亲那一夜最后进来,给她掖好被子。
父亲从自家八楼的小公寓跳下来,抢救,不治身亡。
她走到聂圆圆身边,摸了摸她黑色的长发。
那是当时她希望叶玫为她做的唯一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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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延等在门口,见她出来,低声问了一句,“说什么了?”
裴央摇摇头,示意一起离开。
她跟她并排,恰到他肩膀。
“魏警官,算了吧。”她说,“她是时候从这个案子里走出来了。”
无论是谁杀死了她的妈妈,对她而言都不再有任何意义。真相也好,撒谎也罢。
一无所有的孩子若有苦衷,是不能触碰的。
魏延没有问为什么,停顿片刻,他只是点点头,“接下来的我会去查。”
那个奇怪的姑姑,还有背后莫名伸出援手的基金会。
两人说话间,李明德从走廊那头跑过来。
他走路急,没刹住车,一下撞到魏延的肩膀,手里的资料撒了一地。
他一边挠着头笑自己冒失,一边蹲下身捡。有一张恰好落在裴央脚下,她便也跟着弯身——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熟悉的照片。
“洪明珠,女,二十二岁,××年杀妻案直接受害者,被刺七刀身亡。”
洪明珠……
这场荒谬杀妻案的主角,竟然是洪明珠。
她的大脑轰隆一声,忽然一片空白。
十年前她结束高考,迫不及待地离开这座城市,从此以后几乎与所有的同学断了往来。如果说她唯一还想留下什么偶尔联系的朋友,那就只有一个傻乎乎的女孩。
隔壁班留级三年半,总是被嘲笑成“痴呆儿”,却总是为自己出头的“洪明珠”。
怎么可能是洪明珠?聂圆圆今年十五岁,也就是说,洪明珠十七岁就生下了她,然后在二十二岁毕业那年,跟所有人切断了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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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还想看清楚,李明德却走到她面前,说着“谢谢”,半带试探、疑惑地从她手中抽走那薄薄的纸张。
“头儿,你要的资料都在这了,整个杀妻案,还有基金会,聂家姑姑聂思君的一些资料,”他压低声音,“那,我这熬到现在公众号:西图澜娅万事屋的,这两天实在变动太多,我快一宿没合眼了,头儿,我可以麻溜滚了吧?”
魏延点头,“辛苦了,我先看,回头找你。”
他准备送完裴央回去,也就彻底跟聂圆圆这孩子没了瓜葛,可裴央默不作声半晌,忽然挤出一句:“我可以帮到你什么吗?”
魏延看了看资料,又看了看脸色苍白的裴央,挑眉。“嗯?”
她声音低落,“圆圆从来没有提起过她的妈妈,注册信息也一直为空,所以我一直、一直都没有注意到。以前,我是洪明珠最好……很好的朋友。”
――即使我对后来她的故事一无所知。
魏延翻了翻洪明珠的资料,临华高中毕业,留级接近四年,差生,正好是自己那一届,隔壁班。
他打量了裴央一眼,从来将无用记忆处理地很好的大脑依旧对她印象模糊。
“你是洪明珠的同班同学?”他只能这样缩小范围。
“不是。魏警官,是476班,洪明珠的隔壁班。”裴央摆手,继而在胸口攥紧,大拇指无意地摩挲着食指,“我们是同班同学,只是魏警官,你也许不记得了。”
476班,……裴央?
魏延尽力回想着,只能勉强想起隐约是前几名的优等生,至多还有最早先叛逆时,偶尔能听谁提起——说得也是些极尽下流臆想的话,和面前恬静温和的女老师完全搭不上边。
比起裴央,他对洪明珠的印象甚至还多些,因此才对这个案子多留意了几眼。
高中那些不良少年们最喜欢作弄的,就是他们口中呆呆笨笨、又无所依靠的孩子,洪明珠就是其中一个。但是她出奇倔强,每次被欺辱殴打,绝没有不让对方也挨上几下的,甚至尚有余力为他人出头。
魏延很少参与其中,仅仅只是留下了一个印象。
说到底,那时他的叛逆只是纯粹顺应青春期的无知,却不是对人世间的过分宣泄恶意。他喜欢的是在学校以外能够自在,也好奇那些所谓叛逆社会青年的举措。但或许是忌惮他家中的背景,或许是一开始就察觉魏延没有对“做小混混”这件事抱有多大耐心,他们甚至会故意避开魏延来做“自己的事”。
是故过去舅舅常笑他“黑白通吃”,着实名不符实。
魏延叹了声气,“裴老师,很高兴我们居然还同学了两三年。但你是个老师,手无缚鸡之力,可不是什么飞天小女警。”
“我当然不可能像警察一样和匪徒之类的搏斗,”裴央和他站得近,轻轻拉着他的袖角往前走,并不希望在聂圆圆的病房门前停留过久,“只是聂圆圆是我的学生,她的妈妈……是我曾经最好的朋友,如果你有需要帮助的,随时可以来找我。”
魏延无奈,“好,那我们电话……”他一顿,“哦,你的电话,今天打过去的时候,是个男人接的,好像是捡走了。”
他看见裴央本就苍白的脸顿时褪去血色,迟疑片刻,还是建议:“我陪你去拿吧。”
他们正说话间,魏延的电话震动,来电人是“裴老师”。
裴央慌乱地从他手中抢过手机,那头谢蘅的声音十年如一日温柔。
但至少在她听来,是淬毒的。
“谢蘅,你在——”
“啊,你居然出来了。”她直截了当的话音被他打断,谢蘅话中似乎遗憾,“我刚听说你被关着,正打算打电话告诉这位先生去把你救出来呢。……没想到,你找的男朋友,还挺可靠的。”
因为距离的缘故,魏延也将电话听得一清二楚。
裴央沉声,“谢蘅,你不要自说自话。”她咬牙,“谢谢你捡到我的手机,现在你在哪里,我过去拿。”
“可你要手机有什么用呢?哥哥、爸爸,甚至你妈妈给你打电话、发短信,你会回吗?”
当年她离开这座城市,立刻换掉所有联系方式,只告诉叶玫自己的固定电话,然后逢年过节,在确定谢蘅回不去时,才匆匆赶回呆上几天。
总是用“凑巧”和“错开”来敷衍,即使不喜欢她,也是会很烦的,谢蘅想。
却仍是微笑。
“但我从来不为难你,你是知道的。”
Chapter6
谢蘅让助理将手机送回,——说是送回,其实是换了个新手机,再塞进她原来的电话卡。谢蘅的电话被拉进“白名单”里。
“二姑娘,”跟了谢蘅十几年的助理张叔,是从他妈妈那时候起就带在身边的,年纪大了,对她也有些怜惜,“下次不要把阿蘅的电话拉进黑名单了,看见短信,也回一个。这么多年,有些不愉快,但到底也是一家人了,何必闹得这么僵。”
见裴央点头,他却叹息:“我知道你心里头不开心,但阿蘅他只是——唉,他像他妈妈,对你是好的,只是可能、可能……”
裴央没有再听下去,她扭头问魏延:“魏延,你可以送我回去吗?”
这次不叫“魏警官”了。
魏延虽是像在看戏,但眼皮实在困顿,被她叫得猛一回神,点点头,“那走吧。”他放慢步子,她紧跟其后,两人消失在张叔的视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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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裴央的声音轻不可闻:“可能我能帮到的很少,但是如果有新的消息,希望可以把能告诉的告诉我。”
魏延见她刻意避开刚才的经历,也不再追问,只是应了声好。
他送她到家。
像每一个初出茅庐的从业者,她住的小出租屋地段尚可,但有些杂乱,时间太晚,不时有小青年吹着口哨风驰电掣地经过,路边人流稀少。
裴央向他道谢,转身上楼。
她背影纤细,露出的一截小腿细白而笔直,像白瓷,易折也会破碎。
魏延开口叫了她一声,她回过头,不解。
他正低头看表,“以后过了十点,太晚,就不要一个人回来。”说完,他向她摆手,示意她上楼,“案子的事情不用太操心,有新的进度会告诉你,早点休息。”
直到瘫倒在床上,裴央才后知后觉地体味到他话里少有的关心。
她把头埋进被子里,连日里的波澜诡折在脑海中接连上演,而所有愤懑的、无助的、濒临崩溃的情绪寸寸剥落,只剩下路灯下,魏延倚着车门低头看表,温声叮嘱她的模样。
光线斑驳,背景不佳。
但魏延还是那个魏延,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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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连三天,聂圆圆没有过来上课。
那个空出的座位被恶劣地挤成一道狭窄的缝,勉勉强强放进一张椅子,裴央面色一冷,让她的同桌把位置搬好。男孩不情不愿地站起身,桌椅碰撞,刺耳的刮蹭。
她没再责备,讲课的间隙,只是看着讲台下那些正值少年的年轻面孔。
老天总是残忍,给了他们最擅于蒙骗善意的面孔、最易受伤的灵魂,却又给他们模仿恶意的天分、轻易枯萎的善良。
《阿长与《山海经》》,她在黑板上将起承转合的分段标示出来,底下有细声的讨论,说着她今天的裙子、披散的长发,有几个熟悉的声音,甚至说起她□□的间隙,轻声发出不明的笑。
这就是少年。
好奇与恶意,只在一念之间。
而她那时勉强从污泥中走到阳光下,就是因为,不想看到这一念的转折,再造出许许多多个裴央、聂圆圆的悲剧。
她点了男孩的名,让他们下课到办公室帮忙般读书节要用的书。
——慢慢来吧,从朋友开始。
裴央下了课,收拾了读书节的资料和海报,男孩们正跟她打了个照面,她伸手指指办公桌上的水果,“辛苦你们了,拿点水果吃。”
男孩们便红着脸摆手,忙不迭将成堆的书搬了出去。
蒋采薇正在涂口红,闻声瞥了几个男孩一眼,确定他们离开以后,没好气地骂了句:“没见过这几个家伙这么乖的,昨天英语小测,几个人答案抄都抄的一样,这脑子还有救没?”
她一贯嘴硬心软,话虽是这么说,仍然耐着性子将他们的卷子放到一边,准备等会儿“各个击破”,非得让他们改正不可。
裴央失笑,递了一串葡萄给她,又给办公室其他老师发了些,继而回到座位。
她的手机静了音,这时才发现已经有七八个来自“妈妈”的未接电话。她回拨过去,果不其然是要她回去。
“苗苗呀,就不知道你跟谁生气呢?你说这么快一年没见妈妈,你就不想我?明明就在本市工作,搞得像隔了十万八千里似的。我不管,今天家里……没什么人,你得回来跟妈妈还有叔叔吃顿饭。”
她翻了翻桌上的猫咪日历,上一次红圈划记回家的日子,还是在一月底。
现在已经十月末了啊。她恍惚察觉时间的流逝,叹了声气,说好。
叶玫这才笑开:“趁你心情不错,妈妈把话说在前头,今天也不在家吃,市里吧有个什么基金会,专门资助妇女的……叫什么,老谢你看看,……哦哦,爱满千家,瞅瞅人这名字。”她赞叹两声,又劝道:“这不你哥……你叔叔有爱心吗,也捐了钱,人家邀请我们去出席它的那个慈善晚宴,你早点回来,换个衣服,今天跟妈妈一起去呗。不然人家还得说我连女儿都不带在身边……老谢你说是吧?”
谢父讷讷两声,一贯是任由叶玫摆布的。
裴央听了“你哥”这两个字便蹙眉,但“基金会”三个字忽而触动了她敏感的神经,先前那个小警官似乎提起过,跟聂家的案子有关。
于是她沉默片刻,还是应承下来。
而每逢有叶玫在,万事万物的时间都流逝得飞快。一个半小时前她还在公交车上,一个半小时后,已经完成了洗澡洗头、换衣梳头、化妆到场的种种工序。
觥筹交错的场合吵得她头脑发晕,叶玫左手牵着裴央,右手挽着谢父谢明允,不时喜滋滋地撞撞裴央肩膀,“你看今天这个场合不错吧,妈妈特意给你准备的礼服,待会儿积极点。”
——慈善晚宴,在她眼里和相亲盛会是没什么区别的。
一个半秃顶的中年男子向这头走来,叶玫积极地介绍着自己的女儿,他目光审视,看得裴央心里发毛,忙借口上厕所,逃也似地离开大厅。
基金会租的场地约莫三楼,她下了电梯,在侍者的指引下去到最僻静的小阳台处,拿了块芝士蛋糕默默吃着。
叶玫起先还给她打电话,后来大概是摸准了她穿着礼服不便行动,只得发来短信:“那你找个地方等妈妈,等会儿结束了电话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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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央的“嗯”字发出去,忽而听到嘈杂外熟悉的声音。
在……头顶?
阳台的上下设计类似梯形,但即使如此,她费力地仰头,也只能看见女人端着高脚酒杯的纤细手指。
听不清他们说些什么,但裴央肯定,与她对话的男人是魏延。
杯中的红酒渐少,谈话也趋于尾声,裴央将最后一口芝士蛋糕吞咽,喉口还留有绵延的淡淡甜味
——有点腻。
她想着,抬头,看见魏延撑着下巴,半带探究的眼神落在自己身上,左手不紧不慢地敲着阳台边的护栏。
他们对视。
时间仿佛停滞半晌。
魏延忽而撑着护栏向外一翻——
他攀住其中一根漆栏,继而双脚猛地一蹬外壁,借助惯性,趔趄几步,落到她面前。
裴央目瞪口呆,看他拍了拍手上、膝上的灰。
“裴老师,真巧,又见面了。”魏延直起身来,微弯了手肘,示意她挽住自己的手。
她便配合,低声问,“我陪我妈妈来这里……魏、魏警官呢?”
周遭人的眼神逐渐四移开去,魏延插在兜里的右手显得有些无所适从,他不适应这样的接触,可偏偏建议却是他暗示的。
裴央仰面望了他一眼,将手松开,转而邀请他落座。
小吧台上,魏延随手扯了扯领带,“这个基金会古怪得很,我是特意趁着下班过来看看的,结果你也看到了,她们不吃警察这一套——还亏我把不知猴年马月买的西服找出来穿。”
他说话的语气比起不久前的“重逢”自然许多。
落日,晚风,十年后的魏延。
真好呀。越过种种绵延的曲折,她在心里兀自长叹。
“裴老师,”魏延指了指大厅里的喧哗,“我们进去看看?——虽然我是个外来客,不过你带个男伴,应该不会被赶跑的吧?”
他说着,忽然笑了。
恍惚还是十七岁时恣意的少年光景,三分狡黠,七分朗然。
那是她第一次见着他的笑,可就连他嘴角扬起的弧度,她也曾在多年前的梦里描绘了无数遍。
——她的脖颈忽然酸痛起来。
揉着脖子,她也向他微笑,眼眸弯成月牙,落日覆上红霞。
唇齿嗫嚅,藏尽温柔。
“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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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央挽着魏延的手臂进了宴会厅,客人们各自碰杯交谈,起先并没有注意魏延这个不速之客。
魏延领着她重新回到三楼。
或许本意不过是要找先前那个品啜红酒的女人,然而魏延身姿挺拔,显然过于鹤立鸡群,于是叶玫恰在与人交谈的话音顿止,连连拍着一旁谢明允的肩膀,“老谢,你看那边!”
魏延正略弯身与裴央耳语:“基金会的负责人听我提起聂勇,表情很不自然,我怀疑她们通过金钱交易封了聂家的口,其中原因还需要调查,但直觉看来,不会是小事。”
裴央问:“但这里不是基金会的总部,你跟她接触只会打草惊蛇……有什么用?”
他沉声:“转移注意力。……其实我手里有一封邀请函,明德已经跟进了。”
她这才明白过来刚才阳台上他吸睛动作的缘由。
两人彼此会意,各自端起一杯侍者手中的鸡尾酒,正要转到人群簇拥的右侧大厅,叶玫与谢明允
却已迎面走来。
裴央脸上一僵,显然是刚才忘了这一茬。
叶玫上下打量着眼前的青年:是个细高挑儿,西装笔挺,从头到脚一丝不苟,别人家看着土气的平头到了他这,倒显得好一分精神气。与自家那小哥自然是不同类型,但棱角分明,眉目生得凌冽英气,放在人堆里再出挑不过。
于是她满意地点点头,端了酒杯上前与他碰杯,“苗苗,这位怎么称呼?妈妈看着你们倒是很般配,……嗨呀,咱们女儿实在是有眼光。”
魏延看了看自己被轻碰的酒杯。
裴央无措,想要出声,可周遭已有几个贵太太围上来将两人一番夸赞。她仿佛被围攻,连连摆手,却不知如何解释才适宜。
魏延倒是没再迟疑,啜饮一口,“谢谢阿姨。”
叶玫愈瞧愈满意,拉着谢明允也与他寒暄两句,邀他有时间到家吃饭。
——虽然偏离了原本的计划,但是目前来看,也算是阴差阳错。
魏延应对地从容,推杯换盏间,尚未交底,已经是一众太太们心目中的宠儿。叶玫更是把裴央暗自拉到一边,攥住她的手,低声叮嘱:“这个看着不错,可别落了手!”
裴央叹气,她还真把魏延当作自己的掌中之物了。
在这种嘈杂喧哗之间,室内音响中忽然传来语气热烈的致辞:“感谢大家的到来,接下来是今天的最后一个环节。”
“我们邀请来了爱满千家基金会资助的十五名妇女儿童,现场为她们颁发资助金,让我们一起掌声欢迎——!”
chapter7
众人的眼神齐齐向中间聚焦,连叶玫也赏脸地鼓掌,裴央乘机溜回魏延身旁。
掌声簇拥里,一列人从红幕后缓步上台。
聂圆圆和聂思君也在其中,且正处焦点位置。
魏延一眼就看清那个脸色雪白的小姑娘,她的病态尚未褪尽,模样憔悴。
她似乎没有注意到两人的方向,只是不时垂头低低看着脚尖,在姑姑堆笑的表情比衬下,更显得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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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后上台的负责人红裙潋滟,方才与自己谈话时的咄咄逼人隐藏地滴水不漏,她接过话筒,感谢来宾,声音婉转。
可身边的裴央忽而紧紧攥住他衣角。
他侧身去看,恰能望见她额角冷汗,说话时强自冷静,依然发颤。
“徐真真。”她挤出那三个字,恍惚像是废了诸多力气。
少年时代就跋扈而美丽,享受无数艳羡目光的徐真真;曾经在爱绿咖啡馆娇笑着倚在谢蘅怀里、被自己不小心撞破后恼怒的徐真真;和那些不良青年们一起嬉笑、喜欢看她狼狈不堪模样的徐真真。
如今还是一样的好看,也一样的叫人心生寒意。
比起对待谢蘅的温和畏惧,徐真真的可怕通常在于她目中无人的张扬,裴央勉强将注意力集中在她身上,看她微笑致辞,抚摸每一个孩子的头发,继而笑着与众人合影,恍惚怀疑自己是不是认错了人。
然而那张脸她记得太过清楚。
“哦……是她啊。”魏延也跟着回忆了一下,大脑迟钝地将人脸与身份对应。
他记得有徐真真这个人。
在临华,家世好些的学生是有他们自己认定的“圈子”的,而少年时的魏延却只觉得那群人了无趣味,故而拒绝了很多次他们有意无意的邀请。
其中被拒最多的,就是这个叫徐真真的女孩。
她是众人眼中的佼佼者,也是那圈子里的异类。家世上一无所有,姣好皮囊倒是令她收获颇丰。魏延屡次拒绝她,以至于后来她甚至与他为仇,幼稚的事事针对,事隔多少年,竟然又让她找到机会——即使他已经对这人毫无印象。
怪不得那么穷凶极恶,生怕自己不讨厌她似的。
他略感无言,裴央却在这时忽然拽住了他的手。
起先只是一个手指,之后双手紧紧握住他的右手。
魏延瞥了一眼,没挣开。
她力气很大,但没退后。
高跟鞋踏在地上的声音愈近,徐真真停在两人面前。
“魏延,我说了不接待你这个贵宾,你倒好,一会儿的功夫就傍上…嗯?”她话音一顿,又看了看裴央身后的叶玫和谢明允,“裴央?!”
“我说是谁,原来是高中毕业就出走,一去十年,一连读到博士的裴高材生呀。”徐真真笑,绕过她走到叶玫面前,“叔叔阿姨还记得我吗?我是谢蘅的同学。上一次见面也是好久了,你们身体还好吧?”
她同叶玫握手,微微弯身、轻扶领口的动作也优雅无匹。
裴央蹙眉,低声同魏延道:“我想先去找圆圆。”
魏延点头,徐真真却又高声叫住两人。
她走过来,不知何时端了两杯鸡尾酒,一杯交给裴央,她与她碰杯。
徐真真的声音压得很低,面上依然在笑,“裴央,没记错的话,十几岁的时候,你就跟魏延有点关系了吧?可你说他的眼光该是多不好,才会看上你?”
魏延抱了双臂,忽而冷了脸色。什么叫“十几岁的时候就有点关系?”
他要上前,被裴央按住,只得听徐真真继续她的无聊言论。
“你不是每一次都有这么幸运的。你十七岁的时候我可以叫人来弄你,二十七岁也一样。这一次,不要掺和在——”
“喂。”
他终于是没忍住,出声打断她。
声音压低,依然有怒意。
“你现在是当着警察的面,威胁谁呢?”
徐真真顿了顿,没再说话,只是对视的瞬间,露出三分冷冽的笑。
裴央却已平静下来,她恢复往常波澜不惊的神色,挽住了魏延的手臂。
这下注意力吸引得够多了——可以走了。
正好擦肩而过一个西装笔挺的青年,撞到魏延,他低声说“对不起”。
魏延颔首示意没关系,青年快步离开,向他悄悄比了个“yea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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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找到聂圆圆的时候,她正作为优秀学生代表被采访,聂思君见到二人,显然有些意外,局促不安地请求他们先坐下稍等。
画面中聂圆圆神经高度紧绷,不时显现出焦虑和走神的状况,导演有些着急,频频喊停,一个三分钟的采访足足花了半个小时,离开时不由都有些怨气。
裴央看着那个衣衫单薄的孩子向自己走来。
聂圆圆的声音沙哑,“老师,我们两个人走一走吧?”
裴央于是领着她沿着外厅静静散了会儿步,可聂圆圆将她越带越远,直到一直跟在身后几米处的魏延出声提醒,才寻了个路边长椅坐下。
确定魏延没有靠近,女孩仰着头看面色温柔的女老师,这才“啪嗒”“啪嗒”落下泪来。
比起上一次在病房里的呆滞,她的哀切毫无遮掩时,更令裴央心下泛苦。
“老师,”她说,“其实这次申请助学金,我姑姑本来不知道的。每个月爱满千家都会打钱给我们,所以我们其实没有那么缺钱。可是我那时候以为,能拿到奖金,同学们会对我改观,我们不再需要依赖爱满千家度日,所以我才去找了爸爸。我根本、根本没有想到,之后会有那么多的事。”
裴央想提醒她这两件事并没有直接的因果,可她哽咽地像要呼吸困难,仿佛只说了这一句,就没有下一句。
“我不喜欢爱满千家,可是我必须依赖他们才能活下去,所以老师,我告诉你的这些,都不要告诉那个警察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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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央看着她,倏尔想起当年自己值日拖地,被人推翻在走廊里的时候,洪明珠走上前帮自己将拖把扶起,然后跟女生们推搡着,恶狠狠骂她们只会捏软柿子;她被挠得血痕斑斑,“嘶”地咬牙,还扭过头来问裴央站不站得起来。
那种感激的、乃至想要哭泣的心情,时隔多年,让她险些无法拒绝聂圆圆的哀求。
但她并不肯定自己能保守秘密。
一个人的伤痕背后,若是有无数个共同经历者。那么不把它揭开,就不会愈合。
她能做的,只有尽全力保护聂圆圆。
于是她叹息一声,绕开了话题。
“我之前才从魏……魏警官那里知道,你妈妈是我们的同学。老师向你保证——我只说能说的话。”
“妈妈”两个字似乎触及了聂圆圆最柔软的心肠,她以不符年纪的深沉眼光看向裴央,像是打量,像是更进一步的审视,末了,却只低声吐出一句:
——“那时候,我本来是没有妈妈的。”
聂勇被确诊癫痫时三十岁,没攒够钱结婚,女朋友却已经给他生下了女儿。
后来女朋友跑了,他一个大老粗带着女儿,早出晚归,卖力气过活。
聂圆圆小时候身体弱,经常需要出入儿童医院,聂勇无奈,只能卖血,可他患有癫痫,许多人避讳,护士站也拒绝他的捐献。过程里他认识了一些染上毒瘾的小混混,直到他们有些挣钱的手段,于是时有接触。
洪明珠就是那些途径之一。
二十岁的她时常被殴打、抢钱,断断续续的休学停课,但她固执倔强,绝不相让,于是往往是被打得最惨的。聂勇没活干时,就跟在那些小青年后面蹲点,为此与她见过不少次。有一回,他将地上再没力气站起来的洪明珠扶了起来。
那女孩紧盯着他许久,从此赖上了他。
她对聂圆圆很好,比聂勇细心,久而久之,聂圆圆把她当作亲生妈妈。
“我妈妈告诉我,那时候爸爸不愿意接受她,觉得她应该继续读书,妈妈告诉他,自己是个孤儿,那些被抢走的钱,都是她打零工挣来的。她和爸爸都是孤苦伶仃的人,于是约定,等到妈妈读完高中,就结婚。”
二十二岁的洪明珠,三十二岁的聂勇,五岁的聂圆圆,就那么组建了新家庭。
贫穷,平凡,但她很爱这个家。
“但是爱满千家把这一切都毁了,裴老师,全都没有了。”
爱满千家的人重点关注家庭经济匮乏、生活不幸的女性,通过宣讲、走访、心理沟通的方式,聂圆圆并不知道洪明珠为爱满千家做了些什么,但是她的确因此获得了稳定的收入。
可时间渐长,她的身体愈发虚弱,直到聂勇又一次发病时,她甚至无力扶起他。
“但你……真的看见老邱翻窗离开了吗?”裴央问。
聂圆圆久久的沉默着。
“那时候,我妈妈已经快死了,如果她死了,爱满千家就不会再资助我和爸爸,我听见很多次,她和爸爸讨论,让爸爸杀了她。因为爸爸的病,所以即使犯下这样的罪,他也可以在精神病院活下去。”
爱满千家的规程中,会专门寻找家庭处境悲惨、有噱头的儿童来作为资助对象,唯有这样,失去妈妈、父亲也在逐渐丧失劳动能力的聂圆圆,才能够像平凡孩子那样好好念书上学。
聂圆圆像是要竭力微笑,可她手指发颤,紧紧攥住裴央的手心。
“那件事的发生,对我们这样的家庭,甚至连悲剧也算不上,我的妈妈,是安心离开的。”
“所以,我放走了杀人犯,指认了我的爸爸。”
“这么多年,我也不能跟他太亲密,因为基金会的人,会来定时抽查。”
眼泪落在裴央手上,女孩的脸埋在她掌间。
“可是老师,我知道我爸爸反悔了,他是为了阻止那个凶手才会犯病,他看见妈妈咽气的时候,他在哭啊,他对我笑,却在哭啊——!”
本已经答应妻子杀死她的聂勇,在妻子面临再巧合顺心不过的死亡时,依然想要竭尽全力的保护她。
可他发病,抽搐,口吐白沫,眼睁睁看着妻子被砍七刀死去。
大概是想要落泪的,可是他还有年幼的女儿。
在那短短的间隙里,在下意识放走老邱之后,她的精神濒临崩溃,这才发出那声骇人的尖叫。
聂勇却只能抽搐着,竭力扭头去看她。
他笑了,噙着眼泪微笑。
聂圆圆那无师自通的指认,或许是成全,或许是对那个无能而贫穷的父亲——
女孩忽而沉默。
她无法将那些叫嚣着自私的、矛盾的念头全盘披露,宁可为它蒙上华美的外壳。
她尽力了,依然泪眼模糊。
“老师,只是我以为我吞的安眠药,应该够把这场案子拖过去。”
裴央沉默,抚过她黑色长发,“……我知道,只是你的爸爸太爱你了。”
爱到不允许你的人生,再有一点点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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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起自己最后一次见聂勇时,他从病患服内兜里,掏出一张揉皱的画。
蜡笔画上,两个大人牵着小人儿,男人光头,女孩扎起略显滑稽的黑马尾,女人是黑色短发。笨拙的笔触,歪歪斜斜地画一颗红心。
“我们圆圆,真的是很好的女孩,”男人说得笃定,却只虚握住她的手,像是不敢碰触,“真的是特别特别好的,对我、对她妈妈都特别好,很爱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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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每一个正常的家长那样,他絮絮说着女儿的优点。
“请老师你一定不要、不要对她有意见,我是个疯子,她不是……拜托您好好照顾她。”
像一个正常的父亲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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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央在回家的路上一直沉默着。她的手机一直亮起,屏幕上“妈妈”的未接来电已经新增到八个。于是她低头,摁出一句:“我先回家。”
魏延开车,导航的声音响彻在狭小封闭的空间。
许久,裴央告诉他:“聂圆圆要转学了。”
魏延应了一声,“所以?她告诉了你,关于基金会的事?”
“嗯,”她扭头看向窗外,“那个基金会,专门雇佣和利用家庭生活不幸的妇女,具体做的事还不清楚,但是至少不会是什么好事,还需要你们警……你的进一步调查。”
他点头,她却又闷声道:“魏延,你送我去临华吧。”
“这个点过去?”他看了一眼时间,“已经关校门了吧。”
“……嗯。我想过去看看。”
她近乎在座位上蜷缩起来。
车窗外的光线时断时续,像要咽气的阴影,覆盖在她清瘦的侧脸。
魏延看了她一眼,调转车头。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聂勇,洪明珠认真生活,她帮助过裴央,帮助过许许多多被人伤害的女孩。
因为洪明珠,裴央在沉重的阴影下,仍然相信自己能够生存。
然后,魏延就出现了。
我始终相信,爱是一个轮回。
chapter8
他将车停在学校不远处的地下停车场。
裴央兀自在前走着,他意识到她的情绪低落,隔上几步,不远不近的跟着。
她一直绕到学校后方的红砖围墙外才停下脚步。
魏延也随她一起望了一眼,记忆中,那本是他很熟悉的地方。
过去高中时,他迟到、或是突然憋闷,就会从这面围墙翻出去。
后街上每到饭点便香气馥郁,在封闭式教育的临华高中,他大概是很少有的、读书日吃遍后街的学生之一,甚至为此练出一手翻墙的绝技,堪称行云流水。
而她久久地抬头仰望着依然高不可攀的围墙。
时间恍惚来到了十七岁那年,她指间夹着灰色的泥土,怯生生地藏在背后,低声说不去上课。她在那之后无数次的尝试跃出这座囚笼,可从没有做到。
少年最惧孤独。她不像魏延天性热爱外面的世界,如果可以,她本想要成为一个乐观活泼、像初中时那样与同龄人打成一片的女孩。所谓的自持和平静,只是被逼迫,并不是自愿为之,她时时刻刻提醒自己这一点,是要坚信,既成的事实,并不就代表正确。
哪怕她现在活得不错,但与当年的折磨,没有一丝一毫的积极相关。
昔日洪明珠为了自己被人挠成花猫,她曾经问过她:为什么?
大概是被孤立得太久,于是锲而不舍的要为他人的善意找到理由,以此戒备。
但是洪明珠一边疼得嘶哑咧嘴,一边揽过自己的肩膀,说的是:“一切都会过去的。”
“我以前也觉得日子算是到头了。以为成绩不错能上这所学校,结果到底算是个乡下来的,很快就跟不上,还被欺负。于是断断续续读,断断续续跑呗。但是我发现,我以前呆的孤儿院那个园丁阿姨说的“风雨过后见彩虹”也不是吹的嘛。”
她漫不经心地擦了擦自己脸上的血痕,“都会过去的,我现在就过去了。”说着,她向裴央摆摆手,“我男人今天来接我,我要回家啦。你注意安全,谁要是再欺负你,不要做软包子哦。”
在孤独又黑暗的少年时代,裴央盯着她的背影许久。
她就那样把洪明珠当作自己隐秘未闻的、最真挚的朋友。
眼前是漫长的甬道,一色的昏黑。
洪明珠也消失在过道那头,和聂勇一起。
她从过去回神。
许久,才扭头对魏延说:“我想爬上去。”
大概有些觉得冒犯,她话音渐低:“你、你能稍微帮我一下吗?”
魏延没有问她干嘛,只是微扬下巴,示意她把高跟鞋先脱了,然后将自己外套脱下,系在她腰间。
她一动不敢动。
他半蹲在地上,双手互搭,“踩着,”他说,“抓好瓦片,我看着跟我高中时候差不多,估计也是滑不溜秋的。”
第一次,她碰到陈旧的红瓦,魏延使力,她被托起,延续少年时的笨拙,勉强手脚并用地爬上去。
她无力跳到围墙内,只是静静坐着。魏延站起身,抱着手臂,面上有似笑非笑的神情——大概是被她那手忙脚乱的动作给逗的。
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就想要问:“魏延,你真的不记得我吗?一点一点也不记得?”但很快她明白过来,记得也并非一件好事,因为自己在高中时,并没有留下什么令他印象深刻、或是足以喜欢她的事迹。
现在这样也很好。
她那深藏多年的欢喜,好像也可以,在月色下悄悄发芽。
她低头:“魏延,难过的事情都会过去吗?如果咬咬牙熬过今天,明天就会变得开心一点吗?”
“嗯。”
“为什么?”
魏延神色认真,“因为那时候我也像这么问自己,活过来以后,今天,比那时候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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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终于笑着。
记忆里那摆手远去的女孩,她希望,她也曾因为活着,而感到由衷的开心。
笑意尚未褪去,忽而有手电筒的光线照过来。
值夜的保安以为是调皮的学生,怒吼着正跑过来:“你是哪个班的学生,坐在墙上干嘛?不知道危险吗?登记班级姓名——”
裴央惊惶了一瞬,向下看。
魏延张了张手。
她涨红着脸,伸手尽力够住他,然后跌进他怀中。
他手里拎着她的高跟鞋,她腰上还系着他的西装外套;
她环住他的脖颈,他将她托稳。
鬓发被晚风吹乱,不时扫到他侧脸和脖颈间。
魏延抱着她跑了几步,直到拐角,保安的声音淡去,她挣扎着要穿鞋。
欲灭未灭的路灯投射出昏黄色的光线,她低头,后颈的曲线很美。
魏延忽而后知后觉地想到:自己这是在犯什么傻呢?跟裴老师有这么熟吗?
但当她抬起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致谢时,他又恢复了平常的模样,与她并排走出角落,送她回家。
他目送她上楼,心里很宁静。
许多年没有过的宁静,不被叫嚣着的暗影吞噬、不强自伪装无知无觉的平静。
这样也挺好的。
她的裙角一转,消失在楼梯口的光影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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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间隔了一个周末,裴央周一到学校时,聂圆圆的书桌已经搬空。她从教室窗前走过,看着那些嬉笑打闹一如往常的孩子们。往常欺负聂圆圆的同学没有什么表示,他们只开心教室多出一张桌子堆放杂物,几个男孩调皮地窜上窜下,搭着肩膀吹牛皮。
女孩的离开并没有改变任何东西。
许许多多的“聂圆圆”依然在被“发掘”,就像当年的裴央。
校长办公室转来电话,聂圆圆的转学手续需要班主任签字,还有之前让聂勇署名的助学金申请书,今天校方也打算帮她落实。
那天是她在学校最后一次见到聂圆圆,女孩低垂着脸,轻声向校长等人道谢,到她面前时,给了她一个拥抱。
裴央将她送到门口,问起她之后的打算。
“姑姑打算带我转去L市,虽然是个小城,但是姑姑对那里很熟,她没有离婚之前,就是住在那里。”
L市在省内东南部,经济不算发达,但是教育资源尚可。裴央点点头,拍拍她的肩膀,希望能给她一点微薄的力量。
她们等在公交车站。
临上车时,聂圆圆在队伍最后,忽然回过头来,深深地、深深凝视她。
“老师,”她说,“我的姑姑,也是爱满千家的成员。”
等到裴央回过神来时,她已经上车,坐在靠窗的座位,一动不动地直视前方。
公交车远去,聂圆圆的人生,亦再无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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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路的树荫下,魏延与她对上视线。
他望着公交车的方向,像是松了口气,冲她摆了摆手,转身离开。
依然走路带风,但她窥见一点不显山不露水的温柔。
=
同日下午,李明德向魏延上交基金会的调查报告。
“头儿,那天你把邀请函给我,真的是个明智的选择,比起你,我完全不受注意嘛,”李明德嘀咕,“你让我查的那个幕后人没有到场,我只记录了当天基金会晚宴出席的重点关注人物。”
魏延点头,示意他继续。
李明德于是从文件夹里抽出几张相片,摆在办公桌上,其中一张,是笑面嫣然的徐真真。
“基金会的结构比较简单,对外名誉机构、内部理事会及其下辖经营部门,还有自设的一个独立监管部门……”
其中,爱满千家的对外名誉机构由一家名为“辛德”的经纪公司承包,公司声名在外,当前炙手可热的流量明星谢蘅正是旗下艺人兼大额股东。内部理事会则由市内有名的几位慈善家组构而成,对外主要话事人,是年纪轻轻的徐真真。
“这个徐真真,大学毕业以后不久就在基金会工作,起先是理事会下辖合作发展部品牌经营的负责人之一,一年后突然升迁,直接成为了基金会的副理事长,现在也是基金会对外公开的主要最高负责人。”
“当天晚上出席的重要嘉宾,除了谢蘅的父母以及徐真真之外,还有像是临华教育集团的董事长李灿荣,翡丽珠宝的总经理谢婉,还有中心孤儿院的荣誉院长林宣贤……”
李明德念了一大通名字,每一个单拎出来,或许都能凑出个劲爆的新闻。
魏延一一扫过,这些人他基本都有些印象,谢婉作为他妈妈的闺蜜,当天还特意过来打了声招呼,顺便问了裴央的来历。
“查查看这几个人的私交。”他沉吟片刻,“特别是林宣贤,如果我没记错,洪明珠就是在中心孤儿院长大的。”
两人说话间,一个女警官推门进来。
李明德见着她便笑:“小云,今天怎么过来了?”
李明德和魏延属于本市刑事侦查中队人员,而顾双云则是民事方面的“人气女警”,专门解决民事纠纷,虽然同属韩局领导下的市公安局,但是平常在工作上还是略显泾渭分明。
顾双云道:“来转手个案子。”
下午约十五时许,临华高中部发生一起命案,高三学生季安华从教学三楼楼顶一跃而下,当场不治身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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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明德翻了翻现有的资料,“这……学生自杀的案子,应该归民事纠纷案,不是你们分管的吗?”
顾双云叹了口气:“韩局说咱们这小地方哪里分的这么明白,最近太平得很,你们刑侦人手充裕,魏哥又停不下来,”她顿了顿,小心窥探了一眼魏延的脸色——照旧是面无表情,“所以就让我把这案子丢给你们了,韩局说你既然最近这么热心、咳、热心孩子,就好好让你……”
李明德嘴里一口水没咽下去,呛进鼻子里。
什么人手充裕?外派了五个,还有一个休假,就连延哥也是提前结束假期回来的,一个大办公室就俩人还人手充裕?
魏延看她说得折腾,径直伸手将文件接过。
顾双云如得大赦,跟李明德使了个眼色,随即快步离开。
李明德对她露出个笑脸,人一走,看了看魏延,又开始头疼。
临华是数一数二的教育集团,也是市内最好的教育资源汇集地,占地近350亩,包含初中部、高中部、职业教学部,当年,魏延就是一路六年读到毕业。
教育资源的汇集不仅带来优秀的升学率,也带来承受不堪的压力和以暴力为宣泄的校内小团体,作为私立初高中,一方面希望获得优秀生源,另一方面为牟利收取大额建校费,这种恶性循环一直延续到今天。
他看了看文件上拍摄不久的现场图,男孩的躯体畸形歪折,脑浆迸裂。一旁的资料标注着:“季安华,男,18岁,临华高中615班。”。后附遗书,男孩字迹秀气,一笔一划:
“亲爱的人,我离开了这世界,没有哭泣,尽力的微笑着(我希望如此)。如果说至死可以许下一个愿望,那么我虔诚的希望,爱让我们永远不老去。
Nunca te adoran, 公众号:西图澜娅万事屋oe.”
Nunca te adoran……,西班牙语?魏延蹙眉,在手机上查找翻译,显示结果仅仅只是一句甜蜜的最后留言:永远爱你。
“现在过去,”他对李明德道,“跟那边的同事联系一下,让他的班主任提供一下他的校内生活情况。”
他起身出门,走路带风。
却在偶然的停顿里,他想起昨天徐真真对裴央意味不明的话:“没记错的话,十几岁的时候,你就跟魏延有点关系了吧?”
十几岁的自己和……裴央吗?
好像真的没有过什么交集。
但又好像,记得她那双眼睛。
Chapter9
季安华的班主任是个年届五十的男老师,姓岳,教数学。
他同魏延随意寒暄了两句,来来回回都是强调:“我这个班级是没问题的,季安华同学一向学习成绩优异,家庭条件也不错,依我看,纯属意外。”明年六月份就要高考,他显然不想给自己惹上任何麻烦。
魏延出示那份遗书的复印件:“那岳老师知不知道季安华同学在感情方面的情况?”
老师扫了一眼,脸上浮起尴尬:“说实话,魏警官,这件事发生之前,整个班级里我最放心的就是安华,他很乖,也很自觉和女同学保持适当的距离,还有个出名的外号叫什么“绅士”……”
李明德正在做记录,闻言一顿。
他嘴角抽搐了一下,“绅、绅士……?”
魏延却被岳老师办公桌上班级的合照吸引了视线。
照片上,季安华站在最后一排,脸上挂着灿烂的微笑,比着剪刀手。在他一旁是同样笑意盎然的女孩,费力地伸手搂住他肩膀。
魏延指了指女孩,“这个女孩叫什么名字?如果方便的话,我想让她做一次笔录。”
女孩名叫陈雯,是季安华最好的女性朋友,听着魏延不咸不淡的问询,她呆坐片刻,几乎是在开口的瞬间就泪如泉涌,在办公室里嚎啕大哭起来。岳老师叹了口气,借着开会的名义离开。
她始终低着头。
“安华的死,我也想不通。我不明白,他之前还说要选好志愿,甚至还跟我们讨论毕业旅行,怎么会突然发生这种事……?”
李明德给她递了张纸巾,魏延继续问道:“你跟他是男女朋友?”
陈雯脸色一紧,想要摆手,却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顿在原地。埋头许久,她最终还是嗫嚅一句:“不是。”
但再往下问,她什么也不愿意透露,只是红着眼圈无言。
魏延不再追问,让她先离开。
这时李明德的手机响起,他低声接了电话,随即告知魏延,尸检报告已经证明季安华是因跳楼内外伤致死,最新调出的监控记录上,同样也确认只有他独自一人站在楼顶。
——他思忖良久,蹲在防护栏边,直到上课铃响,这才像是得到什么讯号似的一跃而下。
魏延右手指背轻抵嘴唇,忽而问道:“季安华的电子通讯设备查过没有?”
“因为是封闭式学校,所以不允许携带手机之类的电子用品,他在死前好像没有联络过任何人,从其他同事做的笔录上看,几乎所有人都表示很意外,特别是他的父母……”
他意在提醒魏延:虽然有部分的不确定因素,但从客观结果来看,按照民事案的一般程序,现在基本可以断定是一起因情自杀的案件,可以上报结案了。
和女性保持距离;绅士;亲密的女性朋友但不是女友。
突然的自杀身亡;不注明收信人、却类似殉情的信件;朋友犹豫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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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延一个一个细数,面色逐渐阴沉。
过去某些不好的回忆突然涌上来。
他抿唇不语,弯腰再一次看向那张相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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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三,裴央的早读课。
魏延过来提人时,她正好在训几个男孩。
临华实行封闭式教育,一周七天,五天半寄宿,一天半回家。上学期间,一向是不准带手机上学的,但初中的孩子正处在躁动的年纪,于是时不时有人可以准备两个手机,一部老人机用来“给老师收”,一部则真正用来对外使用。
这次早读,几个男孩分散在几个角落里“开黑”被她先后看到,齐刷刷交上来的,都是外头一两百元的老年机。
“你们带手机,老师可以理解,但是这样故意欺骗糊弄,真当老师一点眼力见都没有?”她的语气有些严厉,见一个个低着头,又不由软了些许话音,“老师也是你们这个年纪上来的,也跟你们说了无数次,带手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但在学校要做什么,你们难道不清楚吗?早读,希望你们以后认真对待。”
她说着,向几人伸出手。
孩子们面面相觑,一人带头,把手机交出来,有个孩子没带在身上,便跑回教室去拿,在门口恰撞到魏延。
今天他依旧是一身便装,但看起来面色不善,男孩吓了一跳,连声说着道歉,飞也似地跑回教室。
等到他过来把手机递给裴央,见那男人已坐在老师身旁,正翻阅着班级的花名册。
“杨鹰,”裴央接过手机,叫住扭头就走的男孩,“周末放学的时候,可以到我这把手机领走;周一的时候再交过来。”
男孩点头,停住脚步,裴央侧脸看了看魏延,迟疑片刻,还是开口:“你去把苗立诚叫过来。”
杨鹰心里一惊,裴老师什么时候也发现苗立诚带手机了?他挠着头,想为兄弟问个情况,但一看老师身边的男人,顿时偃旗息鼓——算了,哥几个不都收了吗,一起吃吃苦、吃吃苦……
苗立诚是个纤细温和的少年,脸上带着天然病态的白,但成绩极好,又是男孩中的游戏高手,所以颇受追捧。杨鹰嗓门大,把他叫去办公室的消息一出,男孩女孩们纷纷往他的座位瞟。他低头咳嗽了几声,最近愈见不好的身体令他连玩游戏都疲惫,本来以为逃过一劫,看来是被招供了。
他敲门进了办公室。
因为是早读课,其他的老师基本上都还没到,办公室显得有些空旷。班主任依旧如往日温柔,翻着花名册的男人则跟她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见他进来,裴央要他先坐下。
魏延开门见山:“你好,我是市局刑侦科的魏警官。前几天,高中部有一个男生——季安华,跳楼身亡,这件事,你有听说过吗?”
苗立诚显然愣了一下。
“那是谁?”他问,“我最近都在生病,来学校也是断断续续的,你说的案子我在同学那听说过,但人,我真的不认识。”
魏延拿出一张照片,“这个人,你再回忆一下,不认识吗?”
相片上,季安华对着镜头笑得灿烂,苗立诚仔细端详了好一会儿。
“警察叔……哥哥,”他为难地抬起头,“临华的初中部和高中部,共用一个食堂,我偶尔会到食堂吃饭,可能见过这个人,但是要到“认识”这个范畴,应该谈不上。”
魏延还想再问什么,裴央却将他按住了。
“立诚,先回去上早读课吧,要是身体不舒服,及时跟老师说。”
苗立诚点点头,满面疑惑地扭头离开。
“魏警官,”裴央叹了口气,将手撤开,“你刚才跟我说,明德查出来受害人的社交网站上有苗立诚的相片,但是没有合影之类的对吧?”
她看着魏延,正色道:“也就是说,被害人也许只是偷拍,跟苗立诚本人没有关系——他和被害人的死没有直接关系。所以我希望你……可以理解我的态度。苗立诚的身体很弱,在学校读书已经是一个很大的负担,如果再给他一个巨大的包袱,我担心他的病情加重,毕竟偷拍也好,朋友跳楼也好,对于他,都不会是什么好事。”
魏延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只是他这个案子,如果没有别的线索,就得结了。”
死得完全没有价值的自杀——他不愿意相信那是个十八岁孩子的选择。
已经有老师陆陆续续进来,裴央起身送魏延出门。
路上,她轻声:“如果能够找到更有力的证据,我相信立诚会配合,但现在,先让他养病吧。”
清晨的风微冷,秋天已经过了一半。
裴央说:“魏警官,我一直很好奇,为什么你要对那些既成定局的案子,那么深究细节?”
魏延沉默片刻,话音平静:“因为那是一条人命。”
他想起舅舅死的时候。
那时他正被魏母拉着在学校讨论着志愿填报,消息传来,她急急忙忙驱车带他赶到现场。
客厅并不杂乱,没有翻动的痕迹,舅舅手执佩枪,饮弹自尽。
警方碍于舅舅的身份,需要经过家属同意再进行检查。
监控、指纹、时间,一切都对得上。
舅母甚至提供了一份舅舅精神压力过大患有抑郁症的医疗报告。
警方很快结案为自杀,为他举行了盛大的哀悼仪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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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分明看清楚,舅舅另一只手,紧紧攥着一粒纽扣,那粒纽扣被舅妈抠出来,装作将他拳头抵在手心啜泣的模样,悄悄藏好。
他打小和舅舅最亲,哪怕是最叛逆的时候,也会听进他的话。于是他犟,一定要跟舅舅的组员说明情况。
舅妈却几乎是要向他跪下。
她说阿延,你让你舅舅好好地走吧,这样死了,他还能像个鞠躬尽瘁的老警察,享受最后一点荣誉,你把那些事情都捅出去,还会有人找上门来杀我,杀你的表弟……
“阿延,求求你了。”
连他的母亲,舅舅的亲姐姐也只是抹着眼泪,说一句“算了”。
那时自己是什么表情?大概是活着以来,哭得最难捱的一次吧。
他抬眼看向裴央,有些无奈:“裴老师也觉得我有点太固执了?”
裴央定定看他,伸手将散开的鬓发别到耳后。
“没有,只是觉得魏延比我想象中的魏延还要好,所以很开心。”
魏延一愣。
女老师面容温柔。
魏警官并没意识到这一点:在裴老师心中,他一直是个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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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因为裴央的暂时离开而喧哗的教室里,苗立诚面色苍白地趴在桌子上。
迟疑片刻,他从抽屉的角落里掏出一只老式手机。
他近乎要躲到桌子底下,按下熟悉的数字,等待电话的接通。
虽然这不是他们约定好的通话时间,但是一般来说,对方都会接起。
可这一次,他等待良久。
只有重复冰冷的一句:“您拨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Chapter10
苗立诚的病在春秋季节来得格外严重,一个上午没有过来上课,而直到下午第二节课,裴央才收到家长的电话,告知她今天苗立诚又需要缺课上医院——这已经是近一个月来的第十次。
但裴央了解他的情况,故而没多犹豫,便连声答应下来。
最近的事实在有些多,她叹了声气,四下环顾,看到一旁的蒋采薇聚精会神地盯着电脑——
她凑得近了些,对上谢蘅精绝的眉眼。
网站下的一排小字写得分明:为《造神》造势,谢蘅将出席本日首映会,现一票难求!
蒋采薇正发愁,嚎叫着摇晃她的肩膀,“哎我去今天后援会派的票没了诶!刚才抢票我网又卡了!啊啊啊啊!我超级想看首映的啊!!!”
裴央险险按住她,看蒋采薇气得眼圈发红,只能暗自感叹:幸好蒋采薇不知道自己和谢蘅之间那层关系,不然如果被要求去向谢蘅要票,她的头发还得再掉一大把。
她回头,继续批改作业,蒋采薇则是不知从哪里搜到一个现场直播的小主播,一边做着教案,一边看着手机。偶尔有几次倒水经过,她都能听见蒋采薇赞叹不绝的感慨,她本也没放在心上。可是突然,蒋采薇蹦出一句:“苗、苗立诚?立诚怎么在那……?”
裴央手中动作立时一顿。
半信半疑,她凑过头去,这时电影放映开始,主播已被勒令关掉直播,也正是因为这样,蒋采薇立时翻开回放,指着那个暂停的、一闪而过的镜头。
苗立诚裹得严实,坐在人满为患的电影厅,边上空着一个座位,明晃晃。
蒋采薇几乎要将一口银牙咬碎,“哎我说,那个苗立诚是请假养病吧?养病都养到电影院去了?……还留了一个座位,有钱也不能这样呀!气死我了气死我了,太不厚道了这小家伙……”
咕哝了半晌,她喃喃:“还打算跟他一起去看呢……”
却是当真失落了。
而电影厅内,苗立诚紧紧捂着手中的老人机。
不时有人经过,低声问他边上的座位是否空着,在每一个渴望的眼神里,他都坚定的摇头,“有人,我朋友。”
他的心思甚至不能放在电影上,只是一直摁亮屏幕,翻开收件箱。
除了几天前最后的通信,之后就再也没有回复。
他忽觉喉口呼吸梗塞,在空气滞涩的厅内,险些犯了病。但他依然强撑着,复又发出一条:“你是临时有事来不了吗?可以跟我说说原因吗?”
呼吸困顿,他有些晕眩。
前排的人不时蹙眉回头来看他——他始终格格不入。
就在这时,屏幕忽而亮起。
备注“公众号:西图澜娅万事屋oe”的人回信:“最近不太舒服,所以没有跟你联系,我们可以再约个时间见一面吗?”
他手指颤抖,欣喜地回复:“好,我最近都有时间。”
那头等了片刻,发来一句:“晚上八点,爱绿咖啡馆302。”
苗立诚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11月3号,星期三,15:30。
他摇晃着站起身,一边答复他好,一边走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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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结案的当口出现转机,对于魏延而言是件习以为常的事。
陈雯来局里点名要找“魏警官”,满脸泪水地说着:“魏警官,我不该瞒你,但是你一定要帮帮我,不然我真的……我对不起安华。”
“你先冷静一下,”魏延给她倒了杯水,“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女孩将脸埋在手心里不住啜泣,“其实我也不是那么明白……我只知道安华他是从中心孤儿院抱养的,从他弟弟出生以后,在家里的地位就越来越不好,后来他甚至得了严重的抑郁症,开始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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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我是他的朋友,发现以后一直在尝试制止他,但是根本没用,他停不住。”
“但是今年寒假结束,我就发现他好很多了,也能发自真心的感到快乐,我真的很为他感到开心。安华告诉我,他遇到了一个叫“Karl”的男孩,他们俩能够真正沟通,他们互相倾诉……安
华说,自己第一次那么期待能和一个人说话。”
魏延静静听着,不时在笔录上圈记,在女孩哽咽到说不下去时提醒她试着继续。
“本来一切都好好的,他们好像还约好了要一起去看谢蘅的新电影首映的,可是有一天,安华忽然被“刽子手”盯上了。”
魏延笔尖一顿。
“刽子手”。
临华高中里真正的无法无天分子。
如果说徐真真努力想要融进的那个圈子是所谓的“上层”,那么“刽子手”就是最底层、但也最不受拘束,仿佛“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这般英勇的一个小型组织。
里头鱼龙混杂,各年级的闹事分子、多是一些不被认可的、逐渐被带坏的孩子,包括在外校慕名而来的“小弟”,都前仆后继的加入,起先明目张胆,后来在校方打压过后,逐渐变成传诵在学生之间的“地下组织”。
他们自诩“刽子手”,处决那些违背他们世界观的学生。
不像所谓“上层”,喜欢以尊严为拿捏,“刽子手”往往更加直白、更加暴力。
当年的魏延离开徐真真一伙,曾经被当时“刽子手”的老大,高二的一个“修车行太子爷”请去“喝茶”。
当时他们七八个人正围坐一堆,嘲讽一个为了女人哭鼻子的男孩,有几个差不多年纪的狂踹他的肚子骂他“没出息”,引来一阵稀稀拉拉的掌声和叫好。
魏延没有加入,甚至因为看不过眼他们的举动,和人打了一场群架。
那是他唯一一次打输,被人踹断两根肋骨。
男人踩着他的伤口,嬉笑着说:“魏延,你知不知道我们都是怎么搞死男人的?”
他眼前糊着血,没接话。
然后有人来剥他的裤子,男人弯腰来扯动他的T恤。
魏延甚至没有挣扎,冷冷地看他们激动不已的动作。在他们吹着口哨扑上来之前,他计算着时间。
——“老子干你娘的,你们这群兔崽子——!”
舅舅带着刚归队的小组踹开幽僻教室的房门,手电筒照到昏暗的室内,他身上就剩下个可怜兮兮的裤衩,被打得鼻青脸肿,对方也有五六个挂了彩的,吓得倒退数步。
那只是“刽子手”的其中一支,同时,由于他们未成年,且犯罪事实并无具体法律条文约束,至多构成校园暴力民事纠纷,拘禁七十二小时,这件事,事实上也就无风无浪的过去了。
虽然至此,“刽子手”再也没有主动找过他的麻烦。
那天回家路上,他问舅舅:“我做个警察可以吗?舅,我做警察,也许可以救点人,像你一样。”
舅舅还没从嘲笑他只剩一条裤衩的狼狈中回过神来,闻言揉揉他的脑袋,“哟呵,小子蛮有正义感的嘛。”
“那你做个警察吧,如果你想的话,”他说,“可能会比别人看到更多恶心的吃不下饭的东西,可能死得比别人早,还要担心老婆做了寡妇怎么办,但是做每一件事都有它的意义,做警察尤其如此。”
说着,他却又笑起来:“但你可还得再练几年啊魏警官!不然以后一打七,又要只剩下个裤衩——那可不行。”
那是替代了他人生中缺席父爱的可贵回忆,如今想起来,音容笑貌,言犹在耳,却不知还要经受多少现实的打磨。
魏延撑着额头,忽然叹出一口气。
陈雯告诉魏延,季安华自从被“刽子手”盯上以后,神经就高度紧绷。直到有一天,他将自己的电话交给她,嘱咐她,如果以后那个叫Karl的男孩还发来短信,那么就代替他好好跟对方聊天,半个月、一个月……逐渐淡出他的生活。
等到Karl可以把一切都放下,就把手机丢弃。
“不要告诉他我死了。”当时,季安华这样对她说。
陈雯大惊失色,追问他“刽子手”究竟威胁了他什么,但是季安华坚决不说,陈雯甚至尝试过告诉他的家长,但是得到的回应冷漠,甚至反感季安华“又在嫉妒弟弟博同情了”。
——从明德为季家人做的笔录来看,他们一家子确实也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季安华告诉她,不要向任何人透露自己和刽子手的来往,所以她在魏延面前隐瞒诸多,打算圆满他的最后心愿。
“但我……”她咬紧下唇,“我看到了那个男孩的信息。但我觉得,但我觉得……是他间接害死了安华,所以不管他发多少信息,我都没有回复。”
“可昨天岳老师要求我们大扫除的时候,我放在书包里的手机忽然不见了,魏警官,我不知道具体是谁把他拿走了,但我知道肯定和“刽子手”有关,一定是。”她哭红了眼,“如果他们拿到手机,一切都完了,那个男孩已经被逼急了,不管他们说什么,他都会照做的……我对不起安华,我对不起他。我不敢去找那些人,魏警官,只有你能帮我了,求求你……”
她的眼泪掉个不停,祭奠的是曾假装不经意、却深深喜欢过的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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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延看着哭到喘不上来气的女孩,点头。
“那你现在先告诉我,“刽子手”在这一届的“老大”是谁?”
陈雯怯生生地看了他一眼。
“我、我也不是特别清楚……但是安华告诉我他被“刽子手”盯上以后,我就常常看见“太子爷”在校门口堵他……”
“太子爷?”
“临华董事长的儿子,李灿荣。”
他瞳孔一缩,什么时候“刽子手”也吸收这种“上层圈子”人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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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儿!我说真的,我们不要再管了。”李明德几步追上他,“你刚才把交上去的案子撤下来,要重新立案,还说什么打算指控“故意杀人罪”,这不合常理,就像韩局说的,是浪费警——”
魏延停下脚步,冷声道:“你如果不愿意,可以回局里待命。”
李明德涨红着脸,连连摆手,“我不是这个意思,可是头儿,这个案子以自杀结案,是铁板钉钉,但要重新追诉,很多线索都不足,按照陈雯的口供,涉事者大多都是十七八岁的高中生,未成年人保护法摆在那里,我们能做什么?”他喘了口气,放低声音,“最近局里都在抓拐卖案的事,外派邻市查大型商场杀人案的同事都给调了回来,现在外面闹得很大,韩局长也很重视,我们何必浪费精力?”
“李灿荣已经十九岁,”魏延声音平静,“其他的人,能抓就抓,不能抓就教育。”
“明德,”他正色,“以后你也会有孩子,你的亲戚朋友,就没有人挤破头想进临华?——你以为受害者,真的就只有季安华一个人,那些人会就此停手?”
当一群人渴望用自己的世界观评控世界,把其他人的性命尊严视为蝼蚁的时候。
谁能够确定,自己、又或是珍惜的人,不会在下一次被辗在脚下。
李明德愣了愣,他知道魏延一向是个冷静却又极富正义感的警察,可是纵使如此,他却平白有些茫然。
大概因为自己无法做到这样少年般的秉持初心,就希望,大家都逐流而去吧。
魏延低声:“我怀疑那个叫Karl的男孩,就是苗立诚。但是季安华从没在现实中与他见面,所以他们唯一的信物就是短信和手机,明德,你去蹲守苗立诚的行踪,我去李家。还有,帮我通知一下顾双云她们,调查李灿荣朋友交际圈,看看有没有临华一个叫“刽子手”的小组织的消息。”
李明德应下来,又疑惑,“可头儿,你去李家……?没有搜查令……”
魏延没答话,背对他摆了摆手。
作者有话要说: 所有晦涩黑暗都是背后的一张网。
我不期待有任何人能够破网而出,因为那就是生活。
但是我期待,有更多的人能像裴央、像魏延,甚至像洪明珠,向阳而生,不要回头。
Chapter11
裴央心里担忧苗立诚,思忖良久,本想要直接打给家长问清情况,但又害怕孩子有自己的考虑,伤到他的自尊。
她扫了一眼课表,见下午三四节已经没有语文课,当机立断,打车去了电影院。
光华路十七号,在满街的娱乐场所映衬下,依然显得格外水泄不通。
电影尚未散场,但是门外里三层外三层,尽是谢蘅的粉丝。
裴央见惯了这阵仗,没见惯的,是张叔忽而打来的电话:“二姑娘,打算来看阿蘅的电影?怎么不早跟张叔说一声?”
裴央握住手机,忽而攥紧:“……你怎么知道我在电影院?”
张叔没有回答,只是让她在门外稍等,没过一会儿,便有个陌生的女孩到她面前,压低帽檐,“是裴小姐吗?”见她点头,便神秘兮兮地挽住她手臂,带她绕到电影院后门。
两人均低垂着头,女孩出示了证件过后,在一众粉丝的嘘声里将她领了进去。
张叔过来接她,拉住她的手腕,口中嘱咐着,“下次过来,先跟叔打个招呼。今天电影都快散场了,你要想看,待会儿给你拷贝一份,总有下次……”
“张叔,”裴央却冷声打断他,“上次你把手机送过来,换做以前,谢蘅指点过的东西,我都是会直接扔掉的。可是你对我很好,从小很照顾我,所以我根本没怀疑你,只是觉得谢蘅的举动有些无聊,拉进白名单,我也照样不会接他的电话。”
“可是张叔,你就是这么对我好的吗——好到担心我、在我手机里装定位Gps?”
张叔说话的声音像是突然被按了“暂停”。
他开口想要向裴央解释什么,但前厅传来喧哗的谢幕声,他尚有工作,只能先让裴央呆在休息室,转身先行离开。
而裴央本就不是来看什么电影,静坐片刻,气消过后,她随手拽了一条工作牌挂在脖子上,便也跟着门外来来往往的工作人员进了前厅。
根据直播的视角,应该是在……五排,具体的号码没有看清。
她站在角落,眼神一扫而过,满满当当的座位上并没有苗立诚裹得不合时宜的身影——已经走了吗?好不容易买了票,为什么要提前走?她不解,却忽而被拍了肩膀。
“谢蘅退场了!你是他们带过来的工作人员吗?还在这里发愣干什么?快去帮忙安保!”
她就这么迷迷糊糊被推搡着围在谢蘅身边,镁光灯闪烁个不停,她连忙躲闪,低垂着头,背对人群。张叔看见她,又看着她脖上挂着的工作牌,刚要过来将他拉走,谢蘅却也看向那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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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忽然笑了,周遭的粉丝一众狂欢似的尖叫。
“谢谢你们一直这么支持我,”他说。
镁光灯一时纷闪不停,齐齐聚焦在他一人。
“还有五分钟,我再和大家拍一张合影。”
说话间,人群拥挤,也正因为如此,张叔得了时间空隙,一把将裴央拉走。
谢蘅走进休息室时,正看到裴央向张叔道歉,她推拒了电影的刻录盘,兀自将手机卡取下,将手机放在桌上。
“给你添麻烦了,张叔,我过来只是想要找我一个学生……手机的事,我明白你有你的理由,我最近,当然也没受到什么骚扰,但我想我有理由拒绝这种“过分的关心”,总之还是感谢你,我先——”
谢蘅叩了叩门,“不跟我道个谢?”他向张叔扬了扬下巴,“张叔,我跟她聊聊,你先出去。”
裴央没有什么过激的反应,只是向后退了几步,恰扶住化妆台。门外的化妆师等一众人被张叔拦在门外,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裴央,做我的妹妹,是不是很好?随时随地,都享受着特殊待遇。”谢蘅似笑非笑,却步步紧逼。
裴央没有答话,她不清楚谢蘅此时此刻的动作目的何在,但她明白,谢蘅从来都是一个不稀罕自己动手的人,在只剩下两人的情况下,他根本不会对自己有任何出格的举措。
他沉默了片刻,手里把玩着没了手机卡的白色手机。猛地一下,忽而将它摔在地上,屏幕登时开裂,“裴央,我从来没有对你大声说过什么,但最近,你好像有点玩的太过火了。正好你在这,我就最后一次提醒你:不要再掺和进去了。”
裴央并没有被他的喜怒无常吓到。
恰恰是这种情绪,让她明白过来,自己是真的触到了某些不应该、或是积弊多年的灰色地带。
谢蘅离她很近,她几乎能看到他眼底毫不掩饰的漠然冷酷,他一字一句,像是告诫,更是警告。
“前不久从临华转走的学生,是爱满千家的重点发展对象,你和那位警官在其中究竟了解了多少,暂且不论,我只是想要告诉你,世界上,每种生物都有它的生存竞争法则。”
“而人类,就是弱肉强食,胜者生存。”
“他们之所以会被践踏,是因为从来不敢反抗,乐于接受自己的命运,谁说你或是别人,就有拯救他们的责任?不要淌污水了,裴央。”
她仰起头。
她比他矮十三厘米。
“所以呢,谢蘅,”她叫出他的名字,时隔多年,“当年你看着我的时候,也是这么想的吗?也是这么想着,然后从我背上踩过去,踩碎我仅剩一点骄傲的脊梁骨,然后跟我说“真脏”吗?”
她甚至微笑,“我努力了,谢蘅,至少我不会变成你这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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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延打了几次裴央的电话,都是“该用户暂时无法接通”,他正堵在去李家的路上,明德刚刚电话告知他苗立诚不在家,他的父母也不清楚他的行踪,焦头烂额。
他转而打通家里的电话。
接电话的是保姆,细声细气地告诉他,他母亲正在和谢丽一群人喝下午茶。
“帮我叫一下她,就说有急事,要她接个电话。”魏延说。
那头电话筒放了好一会儿,魏母才懒洋洋地接起,她显然有些微醺,笑着问他这尊大神有何指示。
“我今天下午要去一趟李建业家,你帮我跟他们打个招呼,就说……”他攒眉,手指摁压着眼皮,“算了,随便说什么吧,帮我找个理由。”
魏母声音慵懒:“小延,你又打什么歪主意?李建业家大业大的,咱们可没工夫招惹他,你让你妈做个闲散商人行不行?”
魏延丢出杀手锏:“跟我舅舅有关。”
那头沉默片刻,大抵有些明知毫无结果还往火坑里跳的凛然就义之风,她叹息一声:“行吧,可别给我惹上大祸,说是家事,就别来公事公办那一套了。”
下午五点半,他驱车赶到李家在郊外的别墅。
李建业正在一层看电视,见他被迎进大厅,扭头冲他笑:“阿延,上次看见你,你才是刚穿上警服的样子,今天倒蛮有一副得力警察的派头了。”他指了指一旁的沙发,“你妈妈都跟我说了,说是你女朋友在我们临华工作?没事,有什么困难,你尽管跟叔叔说,咱们两家那是什么交情——”
魏延被“女朋友”这三个字滞了短暂动作。
闺蜜真是个天南地北乱谈天,无话不说的对象——他几乎能想象出谢丽和他妈妈八卦的样子。
“嗯,”但他还是将话音接过,坐下,“她在初中部做班主任。”
李建业把电视声音调低,“那你跟叔叔说说,她遇到什么麻烦了?还能劳你大驾,看来不是小事了。”
魏延答得有些漫不经心:“嗯,没什么,只是年终奖金之类的事,她性子犟,不愿意太依赖我……对了,灿荣呢?他不是打小就走读,现在应该放学了吧?”
李建业爽朗的笑了几声,“那都是小事,你告诉我她是哪个班的,保证给她发足额,不说别的,你下次把人带到叔叔家,也得给她包红包不是?”他说着,指了指楼梯“灿荣他今天有点不舒服,在楼上睡觉,怎么忽然想起他了?”
“没事,因为我女朋友的关系,对这个年纪的学生都特别注意,叔叔,不介意我上去看看他,打声招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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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延沿着弧形梯迈步上楼,保姆引他到右侧第二个房间,房门半掩,他敲了两声,没有回应,也就径直进去了。
李灿荣果然满脸通红地躺在床上,额头上敷着冰袋。
魏延的外祖父曾经是部队上将,退休后谋职本市。过去下海浪潮时,魏延的妈妈和识于微时的魏父结婚,婚后,两人在市内以房地产和食品经营发家,和一众商人与政界名流有些交情,谢丽和李建业都是同辈人,几家在经济上没有竞争关系,因此打小就来往较密。
从前李灿荣是叫他“阿延哥哥”的。
魏延上前探了探他的体温,烫得吓人,他迷蒙间睁开眼,也许是太久没见,一下没能认出人来,直到魏延凑近,才虚弱地问了声好。
魏延迟疑了一瞬,还是问道:“灿荣,你认识季安华吗?”
李灿荣红了眼圈。
“认识,他是我的朋友……之前他遇上麻烦,我还一直想帮他,没想到他会出事,真的没有想到……”
魏延观察着他的细小表情。
他仍然落泪,“他被“刽子手”盯上了,我说过,他可以加入我们的圈子,那样刽子手不会敢轻易对他动手,可是他不听,就这么被逼死了。”
魏延问:“你知道现在“刽子手”的主要成员有哪些?”
“有、有……”李灿荣嗫嚅着,吐出几个名字:“我弟弟灿勇、一个叫聂明的高三混混——他留级两年了,还有两个女生,是对双胞胎,张妍和张月。”
“他们通常都在哪里活动?”
“好像是……爱绿咖啡馆302,我听说是……”
他的表情在某种程度上,实在有些可疑。
但魏延抬起手腕看表,晚上六点十五,苗立诚已经失踪几个小时——死马当作活马医吧,他在心底叹息了一声。
丢下一句“你好好养病”,他扭头出去,正碰上上楼邀他一起共进晚餐的李建业,他摆摆手推拒了。
这时电话响起,是裴央。
他快步走出别墅,打开车门,裴央的声音急切,“刚才我拆了卡没接到电话,苗立诚的父母也打电话给我,说立诚不见了!魏延,有什么消息吗?”
他踩下油门,“爱绿咖啡馆302,我们在门口会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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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李灿荣房间内。
他艰难地吐出一口气,呼吸之间,涨红着脸。
李建业问了声门外的家庭医生:“注射没有安全隐患吧?”
医生点头,面上却有些迟疑,“没有临床试验过,皮下注射酵母菌一般都是用在白鼠实验里……但是目前来看,灿荣的情况都还算稳定,我刚才已经帮他退热了。”
李建业冷哼了一声,将他额上的冰袋扯开。
“不要玩得太过分了,”他低斥,“你已经十九岁,不是什么都可以不负责任搪塞过去的年纪。”
李灿荣没有理睬他,将一直藏在背后、不断震动的手机拿出来,男孩殷切的期待在字里行间溢出。
“我到了,我先在楼下等你。”
“你什么时候过来?”
“好像有点下雨,你记得带着雨伞!”
李灿荣强忍了晕眩的昏沉,摁下回复:“你先上去,我马上就过来。”
Chapter12
魏延远远看到裴央冒雨跑到爱绿咖啡馆的狼狈模样。
她的白裙子在风中飘扬出清冷的弧线,外套上诸多湿渍,被雨水黏连的黑发搭在两鬓,比起狼狈,她脸上的神色更多是忧虑。她站定檐下,抖干雨水,迎面正与魏延对上视线。
魏延和她打了个招呼,将手上大衣递给她:“车上备着的,湿的脱下来,先披着。”
话说完,他便推门进去,径直往302赶。裴央也仅仅是短暂的一愣,随即便听话地换了外衣,将湿衣服临时寄存在咖啡馆前台,继而跟上他的脚步。
爱绿咖啡馆一共三层,一层专营咖啡,二层经营餐饮美食,三层只对Vip开放,主要消费人员多为临华的学生,过去“刽子手”对所谓的上层圈子嗤之以鼻,双方楚河汉界,但似乎这几年颇多变化,连他们也成了昔日鄙弃场所的常客。
他上到三楼,离着很远,听到302传来闹腾的喧哗声和起哄声。
原本来来往往的青年男女看到魏延一身警服,无一例外地愣住,露出惊慌神色,低垂着头从他身边急步离开。
魏延并没多管,只面色冷硬地扭开302的房门,里头为首的正是李灿勇,他手里攥着扑克牌,甩出一对王炸,一对孪生姐妹倚在他身边,懒洋洋地叫好。
但嘈杂声都随着魏延的推门而入默契地止息。
李灿勇笑,起身走到魏延面前,“延哥,好久不见,找我?”
魏延尚没有答话,叫聂明的少年却猛地抬起头来,在他亮出警官证的刹那晦涩了眼神。
裴央跟在后头进门。
她扫了一眼房间里的男男女女,其间还有两个认识的初二学生坐在沙发外侧,见了她,忙不迭撇头躲避。
其中一个,就是她班上的杨鹰。她在他身上顿了一眼,没多做停留。
然而没有苗立诚的踪影。
倒是李灿勇侧头对他一笑,问魏延:“哥,警服还穿着呢,就把女朋友带着了?”
魏延没有理睬他,环视房间一圈,洗手间的门紧闭。
他问:“里头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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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灿勇耸肩:“哥,人这么多,我怎么注意得了,八成是哪个酒喝多了进去上厕所咯。”
魏延上前叩了叩门,里头传来强自粗野的声音:“敲、敲什么门!我正上、上厕所呢。”
这时,双胞胎姐妹里的其中一个带头捂嘴笑起来,众人便也跟着讪笑几声,裴央注意到他们有些僵硬的神色,直觉有些不对。
双方僵持了近十分钟,里头的人才慢悠悠地开了门,他面容比房间内众人都要年轻些,看见魏延的警服,他顿了一下,怯怯低头,让开半个过道。
洗手间里散发着有点熏人的消毒剂药水味,裴央眼尖,看到苗立诚在直播里出现时戴的口罩被随意丢弃在一边,她险些没有压抑住喉间愕然的叹声,便见苗立诚瘫坐在白瓷地板上,呆愣愣地盯着自己的脚尖。
他的外套被扯开,露出清瘦的锁骨,头发也有些乱,但穿戴还算完整。
“立诚——”裴央上前扶住他肩膀,她的手发颤,不住抚平他外衣的褶皱,“没事了,来,老师先带你……”
“裴老师。”
苗立诚打断她。
常年贫血、多病,他的眼白跟常人相比,更近似蓝白色。
眼仁深黑,像望不见底的深渊。
裴央心里一惊,应了他一声,“嗯?怎么了?”
男孩思索片刻,吐出一句:“公众号:西图澜娅万事屋oe好像是死了。”他像是开玩笑,脸上甚至浮现无所谓的笑容,“我说呢,他平常是不会那么让我担心的。”
裴央愣了愣,下意识将这男孩搂紧,使力将他扶起。
可她找不到安慰他的话。
她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这男孩的眼神,已将一切诉尽。
他伸手,将自己满头乱发抓平整,又掀起眼帘看了看裴央和等在门口的魏延。
“魏警官,你那天给我看的相片在哪里?可以再给我看看吗?”
魏延挑眉,苗立诚虚弱地笑笑,有些苦恼。
他声音很轻,“……我忘了他长什么样了。”
这些不明所以的对话却让房间里的其余人松了口气。
李灿勇走过来,往洗手间里看了一眼,“延哥,这小孩儿你认识?都是学校里爱玩的,要他有什么事,你把他带回去就是,可能喝了点酒,我这给你赔个不是。”
魏延盯着他,忽然撇出个冷笑来。
“灿勇,你今年该满了十八岁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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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绿只在走廊里设置监控,所有能得到的信息,只有苗立诚比裴央二人早到四十分钟。
她将他带出咖啡馆,小心翼翼给他擦拭了额角的冷汗,魏延冷着脸随后走出,将车上文件夹里夹着的照片找出来,放在他空握的手中。
苗立诚低头看了一眼。
照片上,季安华笑得灿烂,眉眼弯弯,生得俊朗。
裴央心中一涩,尝试着问苗立诚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但男孩只是紧紧攥住季安华的照片,固执地沉默不语。
许久,他心里却忽而抽痛,泛滥的情绪让他顿住脚步,艰难地揪住衣襟,弯下腰去。
但整个过程是平静的。他知道口袋里的哮喘喷雾见了底,知道自己称不上生气,知道这是早有预料的最差结果,所以他只是像走流程一样完成所有心痛和绝望,然后在裴央的搀扶下站直身体。
魏延静静看着他,开口:“你可以提供季安华的手机号码,我会让技术部定位,如果能找到手机,警方会根据得到的信息再撒网调查,”他一顿,音色渐沉,“……至少以我现在看到的情况,有理由相信,季安华的死并不是简单的自杀。”
苗立诚面色惨白,回以同样静默的眼神。
“他们说,公众号:西图澜娅万事屋oe是为我死的。”
一小时前,他提前抵达爱绿咖啡馆,收到信息便径直上楼。招待生提醒他三楼是Vip客户区,却没有拦住他,于是他就那么闯进了302.
里面很吵,但他那时满腔孤勇和期待,推门进去时,他低声对一众人说自己的来意,他们面面相觑半晌,有人拍拍领头人的肩,附耳低声:“是那个同性恋的对象?隔壁班那个?”
领头人——也就是李灿勇,这才抚掌大笑,“哦哦哦,就是我哥常提起那个,刚死那个。”
他尚在云里雾里,那些人的笑声和嘲弄却接连窜进耳中。
他们说临华高三有个学生是同性恋,叫季安华。
他们说季安华的室友偷摸到他的手机,看到他的短信,也看到他偷偷传到社交网络上的图片。
他们肆意羞辱着男孩,威胁他说出和谁聊天,在整个高中部的地下圈里传得人尽皆知。
“你说搞同性恋在这个年代也没什么,是吧?”双胞胎之一的张妍耸了耸肩膀,“但那个季安华,哎哟我天,真是犟,他以为自己家里有两个屁钱能顶什么用似的。”
张月也跟着打了个哈欠,“诶,小子,你就是他对象?哇,那他可是为了保护你的名誉死的诶,你还撞上门来,感天动地,感天动地。”她有些懒散,冲他连连摆手,“还不快走?上赶着找欺负呢?”
李灿勇将她的手半道截住,“诶,阿月,你装什么好人呢?——他这人都来了,赶什么?我们又不是什么坏人。”
满室众人哄堂大笑。
张月面色一僵,兀自探身在桌上摸了根烟点燃,不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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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明,”李灿勇叫过来一个少年,“给他搞点玩的。”
聂明正玩着纸牌,被叫到名字,扭过头来,嘴角的淤青虽还未散,眉眼间却自有七分邪气轻佻,笑时颇为勾人。
苗立诚尚在呆愣之中,已被扯住衣领,后知后觉,还挤出一句:“可他刚刚才告诉我过来……”
张妍夸张地捂住嘴,“还闹鬼了?灿勇,我跟你说,这个我可不负责。谁也没逼他,他自己跳了还吓着我了呢。”
光怪陆离。
觥筹交错。
他们将这笑谈掠过,叫聂明的青年捏着他的鼻子嬉笑着灌酒。
他被呛到,胸膛冰冷,衣领歪斜。
随即那个叫聂明的少年将他推进卫生间,自又去捞起他的纸牌,不再搭理失魂落魄的苗立诚。
后来发生了什么他依稀已经忘了,只记得自己徒劳地倚困地板,像溺水的鱼,挣扎摸索着哮喘喷雾。
那样子可怖,有人嗤笑着离开,笑叹季安华的眼光不赖。
最后一个进来的少年瑟瑟发抖,他年纪轻,跟自己和方才看热闹的杨鹰比起来甚至显得更小。他抖抖簌簌地从怀里掏出一张湿巾,给他擦了擦嘴角。
外头传来叩门声,这少年强装镇定地吼出一句敷衍,然后恳求般地轻轻捂住他的嘴,帮他公众号:西图澜娅万事屋了衣服。
老师、警察,有人将他搀扶出去。
记忆还在作祟,身体却不听使唤,他坐在魏延的车上,任由人们将他送回家,父母想责备而止息的无奈,帮他盖上被子,关好灯的离开。
他静静瞪着十年如一日的天花板,等待一夜过去以后,它染上晨光。
连有几条纹路都好像数清楚过——这他也是跟公众号:西图澜娅万事屋oe分享过的,那时候公众号:西图澜娅万事屋oe还笑,说自己和他一样无聊。
对,就是一样。一样无聊,一样冰冷,一样期盼相似的灵魂。
他和公众号:西图澜娅万事屋oe因为一起打游戏而认识,然后慢慢熟悉,慢慢发现彼此的契合。
他们都被病痛折磨,想过轻生,但彼此鼓励好好生活。他说喜欢谢蘅的电影,公众号:西图澜娅万事屋oe就熬夜三天抢票,但真可惜,这次期待已久的会面,竟然会是这样收场。
他从怀里掏出那张揉皱的相片,黑暗里,他看不清楚季安华的脸。
唇齿研磨着陌生的名字,一点一点与公众号:西图澜娅万事屋oe的样子对上,原来公众号:西图澜娅万事屋oe比自己想象中要好看,笑起来更阳光,身形也更纤细啊,原来他长这样啊。
他将照片努力地贴近胸口,但只觉得磨蹭刺痛,没有丝毫温暖。
如此的动作持续良久,他忽而爬起,翻箱倒柜地找起自己刚才换下的衣服,在那衣兜里,有着他们唯一联系的手机。
他固执地拨打那个熟稔于心的电话。
知音,朋友,永远的……
“您好,您拨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耳边却只一次又一次地被提醒。
而比这女声更冰冷的,是现实再一次告诉他,季安华死了。
一个脆弱的病人,一场对他而言不堪重负的欺压,他死得似乎毫无价值,只是一跃而下,痛苦过后,脑浆迸裂,四肢扭曲。
而他甚至什么都没有告诉自己。
他死死咬住牙,还是没能忍住嚎啕大哭泄露出的半分气音。
胸口腾升艰难呼吸,他额头触地。
哭得压抑而悲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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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人,我离开了这世界,没有哭泣,尽力的微笑着(我希望如此)。如果说至死可以许下一个愿望,那么我虔诚的希望,爱让我们永远不老去。
Nunca te adoran, 公众号:西图澜娅万事屋oe.”
Chapter13
“诶,你听说了吗,苗立诚在爱绿被高中部的那些人弄了……”
“什么啊?你别乱听别人说,”伴随着洗手的声音,女孩话中愤愤,“那个杨鹰就是嫉妒苗立诚好吧?你看他那嘴脸,我都想抽他。”
“但不是说都有人拍照还是什么的……?”
女孩“啧”了一声,“你听他们放屁。而且就算是真的,苗立诚怎么也是受害者吧,你叨叨个啥?”
另一个女孩讪笑一声,跟上她先行的脚步。
声音渐远。
隔间里的裴央这才扭下把手,晃悠悠地出来——她前天淋了雨,有些感冒,这会儿头晕的厉害。
她不断搓洗着手背,一下又一下,镜中的她抿着嘴唇,面色冷肃。
昨天她去看苗立诚时,他躺在床上,不发一语。一切都很正常,他可以跟所有人正常的沟通,可以进食,甚至可以解答出对于一个初中生而言过于复杂的奥数题。但当只剩下他们两个时,苗立诚忽然对她说,“老师,我觉得很累。”
男孩生得清秀,面色白净,这时带点病弱的晦涩。
裴央帮他掖了掖被子,只能安慰他,以后会慢慢好起来。
她是真挚地这样期盼的,可是回到学校,迎接自己和苗立诚的,却是杨鹰站在聂圆圆空出的那张座位上,像是在发表演讲一般高谈阔论,谈论着那天晚上爱绿发生的事情。语言中极尽煽动之能事,说得神神秘秘、话中有话。
裴央从未对学生动过那样大的怒,可是即使如此,谣言这种东西一旦传出,就无法遏止。仿佛不过一夜之间,那些曾经崇拜和爱慕着苗立诚的男孩女孩,都对他投来探究的、好奇的、议价一般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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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个老师,她还有什么别的办法保护他?她可以捂住孩子的耳朵,可是却堵不住悠悠众口,众说纷纭——甚至连她自己,也不清楚那一晚的四十分钟,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她毫无头绪,最终也只是甩干手,走出洗手间。
下一节课是语文课,讲作文。
“以“电影”为话题,写一篇不少于800字的记叙文”。这个题目昨天已经布置下去,她本想这节课讲些写作技巧,但鼻塞头晕,只能临时改成朗读优秀作文。
班级的课堂并不活跃,或许还称得上有些沉闷,诵读作文,多少有些难为情,故而迟迟没有人举手。裴央打算点语文课代表时,后排却有了动静。
她愣了愣,——是苗立诚。
他坐在靠窗的位置,墨蓝色的秋季校服外套过于宽大,以至于举手时露出一截手臂,众人纷纷扭头看他,而他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是等着她的点名。
“那……立诚,”她抚了抚滚烫的额头,刚喝过药,愈发昏沉,“你来读一下作文。”
这少年于是站起身。
他没有开口,只是径直走向讲台,手上薄薄两页作文纸上,密密麻麻的墨色和涂改。
他说,“老师,对不起。”
裴央没有反应过来,直愣愣盯着他。
然后众目睽睽,他将作文纸撕碎,揉皱,丢进垃圾桶里。
“杨鹰,”他叫了男孩的名字,“我不用写什么作文,你不是都帮我写了?来,你帮我读读,你帮我说说。”
杨鹰本打算看热闹,这时涨红了脸。
欺负人时,总盼望对方老实、恐惧、一退再退,可碰上铁板,力度却会反弹。那个病弱到像个累赘的苗立诚这样挑衅他,他明明看到了一切,可是不知为何,突然没了说话的底气。
而裴央由始至终沉默,没有出声阻止。
她听见这少年声音平静:“想听什么八卦,不就是从我身上掏吗?我生病很累,还需要读书,不打算应付谁在我背后说三道四,想听的,直接来问我。”
班上一片寂静,杨鹰嘟囔了几句,被一边的女同桌踹了凳子,不再说话。
苗立诚叹了一声,转向裴央:“老师,我觉得有点不舒服,先去医务室看一看,可以吗?”
裴央点点头,让班长送他过去。
她看着台下那些茫然又露出些许愧色的学生,许久没有说话,而课程随着他的离开,在短暂的沉默过后得以继续。
临到末了,裴央却看着那垃圾桶里的碎屑,许久。
下课时,她亲自将一袋垃圾提走,系好,倒进学校的垃圾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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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欢看电影。特别是在空无一人的黑暗里,在夜色昏沉的房间。电影的剧情缓缓流淌,而我躺在床上,看着荧荧发亮的屏幕,仿佛也看到自己生命的流逝。
那时我总会想:如果要为我的人生拍一部电影,大概无聊透了。
但当我的生命里出现一个空位,当有人坐到我的身边,对答如流地回应我对生存的疑惑和固执的追问时,我发觉这部电影的色彩透出一点点熹微的亮色。
我问生命该去向何方,他说来去总有归途;
我问生来病痛,问一生冷寂,他说拨开云雾,总见彩虹。
如果再配上他爽朗的笑声,那么一定是完美的回答。
——是了,他是一个神奇的剪辑师、导演、演员,而我,是电影本身。
写到这里,忽然有久违的满足,人生待我很苛刻,但鲜少时候,也有一丝温情。
我过去看他人的文字,写自己“害怕被温暖灼伤,却又向往温暖”,大概公众号:西图澜娅万事屋oe就是这样一个存在。
那时我时常想着,像公众号:西图澜娅万事屋oe这么乐观开朗的人,该是多么幸福啊。为此,我也对自己充满病痛和同情的人生多了一点渺小的希望,想要跟他分享我人生中所有的经历——哪怕只是相互取暖也好。
他总是充满耐心,好像永远有时间听我的抱怨。
“今天的游戏打输了,队友很坑。”
“不是第二名吗,我觉得已经很厉害了诶!”
“今天又生病了,没有去上课,不知道老师会不会有意见。”
“没有啦,你成绩好又省心,没有老师会不喜欢你吧。”
这样好的一个人,为了这样好的一个人,我希望我的电影永远也不要结束。
那天是期待已久的第一次见面,约好了去看最热门的电影,他没有来。
我看了三分之一。主角很厉害,镜头很美,可是我依然觉得孤独。在嘈杂声里孤独,也在啜泣声里孤独。
最孤独的时候,是有人告诉我,公众号:西图澜娅万事屋oe死了。
我不想花费笔墨去描绘自己的伤心,一切不过是回到了最初的时候,我躺在床上,看着手机,很想把一切都删除干净,重新回到电影的开头。
可是我舍不得。
倒数第二条短信里,我还在抱怨自己的病,“公众号:西图澜娅万事屋oe,我觉得我活不久,也许十几二十岁,也许三十岁,就死了。”
公众号:西图澜娅万事屋oe那时候在干什么呢?已经被威胁到想到“死”了吗?
可他依然回复我,不会,你能活到一百岁。”
墨渍晕染开,后面的字迹涂涂抹抹,只能勉强辨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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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开场,黄昏,落日,羊肠小道,一个人骑着驴或是马,渐行渐远。
电影延伸,重复着场景,没有结局,日出了,他还在远方。
有人问旅人,这路走不出去,走它做什么?
旅人说:因为曾出现过一个人。”
一个永远不会再来的人。
我相信他在生存的末路,而非死亡的囚途中等我。
大概没有语文老师会喜欢这样不知所云的跑题作文。
“但我只是写给你,公众号:西图澜娅万事屋o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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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位的进展怎么样了,”魏延摘下警帽,坐在桌前,翻开一叠文件,“还有李灿荣的人际关系调查,……都在这里了?”
李明德愁眉苦脸,“是是是,……头儿,你瞧瞧这资料,双云为这都骂了我几百遍了,你看她又不敢骂你,唉,受苦的总是我。”顿了顿,他又提起那个头疼的定位系统,“再说那个定位,本来老人机都是有GPS的嘛,但是这个信号时有时无,技术部的同事最近忙着弄拐卖案,也没办法老盯着,暂时还没有确切的消息,不过应该是在临华附近。”
魏延点头,翻看着李灿荣贫瘠的人际网。
作为富家子弟,这个交际显得过于狭窄了,甚至大部分都是临华高中部的普通学生。季安华因为跟他从初中开始就是一个班,故而确实混得很熟,其余的则多是泛泛之交。即使是临华一贯传统的“上层圈”,他也接触不多。
“太子爷”的称呼,看来纯粹是沾了李建业这个董事长的光。
这么一看,相比起那天李灿勇众人拥簇的场面,李灿荣这个长子,确实活得有些孤僻。
李明德挠了挠头,准备再去催催技术科的同事,头儿犟起来,他拦也拦不住,还不如早点结了——
“嗯?双云?”他却恰接到顾双云的电话。
“啊?你等等?……技术科已经定位了?谢谢谢谢,但是……喂?双云?”
魏延停了动作,侧头看他。
李明德低头翻了翻手机,似乎在找什么新闻。
等到手指顿住,他为难似的抬了头,将手机递到魏延面前。
“数十年拐卖案露马脚,昔日幼童何在?”新闻的大标题红得刺目,再往下拉,是诸多痛哭流涕的家长,末位是一个戴着墨镜鼻头通红的女人。
魏延对着这熟悉面孔,不由微眯了眼,蹙眉。
“头儿,两个消息,说不上是好是坏……”
“一是双云说,技术科已经定位手机的信号,甚至提前一步已经将人拘捕,是李家的“二太子”李灿勇。”
“二是,之所以这么迅速行动,是因为最近韩局抓的那个拐卖案有诸多起色,现在已经确认,其中一个被拐卖的幼童,就是后来流落到中心孤儿院、又被收养的季安华。”
他指了指屏幕上哀恸的女人,“这是韩局长的妻子,以前她和局长有个独苗苗,那年头拐卖猖獗,小时候带孩子出去,一不留神就不见了。”
而如果不出意外,那个独苗苗,就是不久前一跃而下的季安华。
Chapter14
上课铃响,裴央让堵在走廊上问问题的学生先回去上课,自己走进办公室,放下书本和教案,刷了会儿新闻。
其中一条小版面报道了季安华的自杀事件,顺带分析了当前高考的过重压力,宣传了心理教育的重要性。
她愣了愣,想来这是已经结案了,于是下意识去看桌上的小猫日历:11月10号,与上次去爱绿的惶然局面,隔了不过一周,最终的结果还是那最省时省力的“自杀”。
她却倏尔有些莫名的失落。
呆坐了一会儿,门忽然被叩响。
她扭头,是个中年男人,点名要找她。
这会儿正是下午第二节课的点,又赶上蒋采薇的公开课,办公室里空荡荡,只有她留下准备赶赶明天要用的教案——叶玫通知她晚上有个重要事,勒令她空出时间。
她以为是哪位学生的家长,却依然觉得这面孔陌生,有些不明就里,只让他先在办公室坐下。
男人自我介绍:“裴老师你好,我叫韩长青,不介意的话,叫声韩叔就成。”
裴央点头,“韩叔,……但不知道你是哪个孩子的……?”
韩长青,也就是韩局,略有些局促地右手半裹左手,露出个勉强的笑容,“我是来找苗立诚,苗同学的。”见她神色并不松懈,他又连忙补充一句,表明身份:“我是季安华的亲生父亲,市公安局的局长。安华和他,是很好的朋友……我知道这有些冒昧,但我只是想见见他。”
裴央之前听魏延提起过季安华出身中心孤儿院的事,这会儿突然冒出个亲生父亲,一时愈发疑惑。
她定定看着眼前的男人,那渴盼而小心翼翼的神情却不像假装,许久,她点点头,转身出门去教室,将苗立诚领过来。
事实上,苗立诚两天前才算是正式回来上学。
经过上次的事,杨鹰远远和他避开,再加上苗家父母待人和善,常常置办些零食送来学校和班上同学分享,在高中部传开的关于苗立诚的八卦,似乎也就淡了许多——至少明面上如此。
她将人带到门口,彼时他面色依旧苍白,但肩背挺拔,听她交代了韩叔的身份,低声应了好。
裴央摸了摸他柔软的黑发,叮嘱他:“不要情绪起伏太大,不舒服就说,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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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立诚笑了笑,跟她一起进门。
韩长青的视线紧盯着他。
没有压迫感,只是认真的注视,他伸手与少年交握,眼眶忽而熬红,“我是安华的父亲,亲生父亲,小苗,冒昧来找你了。”
苗立诚静默不语,任由他攥紧自己的手,面前的男人和季安华并不相似,比起那少年的笑眼明朗,韩长青此时的表情显得过于苦闷和压抑。
“嗯,我们是……最好的朋友,伯伯,”苗立诚回答他,“你想要问我什么吗?”
韩长青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他只能伸手,用手背揩去泪水,“什么都可以,”他说,“我去过他养父母家,可他们说得不多,我就想知道知道,安华活着的时候,是个怎样的孩子?”
是开朗乐观的,还是偶尔也掉眼泪的,或者,偶尔会提起亲生父母吗?
苗立诚点点头,开口,“他是个特别特别好的人。很少抱怨,永远都笑呵呵的,看起来一点烦恼都没有,如果活着,一定一直都是被很多人喜欢的那一类人。但是,”他那因回忆而挂起的笑容仍在脸上,却忽然转了问题的方向:“伯伯是市局的,那安华的案子怎么样了?为什么我昨天听说,已经以自杀结案了?”
韩长青一愣,下意识地蹙眉。
“安华有很多很多事都会跟我说,所以我知道,他对亲生父母毫无印象,在养父母家也过得不好,但他从来不对我抱怨,所以我也没法说出让您伤心的话。只是我还以为,他不会那么轻易的自杀,您觉得呢?”
“或者说,伯伯,这么多年,为什么不早一点找到他?”
明明是无理由的迁怒,可苗立诚面无表情,双拳攥紧,仿佛平静背后酝酿已久、无声的愤怒。
“如果……即使因为很多理由,没有找到他,那么为什么不在他死后,不为他讨回公道?!听再多他活着时的故事,都没办法改变他已经死了的事实,不是吗?”
韩长青张了张嘴。
他扶住额头,像是在躲避那咄咄逼人的眼神。
却最终没有说话。
他的双眼沤红,无法为这犹有天真气的少年解释一切,耳边尚有妻子如此类似的责问和恸哭,可他何尝不想那样为可怜的孩子大哭一场呢?
如果他不是韩局的话。
他又怎么会,只能从这些微薄的回忆里思念他的孩子。
裴央看着那少年。
他终究有一天会长大成人,那时他是否会明白大人的世界如此无奈?
即使是生父、即使是世人眼里的英雄,也依然有人所不能为,有无数的遗憾。
但她宁愿,所有这样的少年,永远不会懂得大人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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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央转身出了办公室,将空间留给两人。
她站在栏杆边,手肘抵住墨绿色的扶手,远处是图书馆,再看远些,能瞧见操场上肆意欢笑的男孩女孩。
背后的动静逐渐平息,余光跃过窗口,苗立诚已经坐下,和男人交谈着。
——短暂的愤怒过后,最终是对朋友的感情占了上风。
她紧了紧外衣,打算在剩下的三十分钟散散步,却在下楼时迎面碰上了魏延。
他略有些风尘仆仆,见到她时停下脚步,颔首,打了声招呼。
这段时间他来学校的次数实在频繁,频繁到连校门口的警卫都熟稔到能背出他的车牌,但裴央依然觉得许久未见的感觉并无消弭,一如魏延再不遮掩的冷肃。
她几乎只是迟疑了一瞬,还是伸手拦住他,“来找韩……韩局吗?他在和苗立诚讲话。”
“我知道。”他答得平静。
但魏延来之前,着实是憋了一肚子火的。
季安华的案子一直是在自己手里,中途拐卖案破,明白韩局和这案子的关系之后,他默认了他的接手,也以为这个案子会有个合理的收尾。毕竟李灿勇包里搜出了手机,上面有他密密麻麻的指纹,监控录像也曾经拍到过他和“刽子手”的人在学校到运动场的小道围堵季安华,甚至还有个自愿作证的学生。
于是他算是给连日精神紧绷的自己放了个假,从昨天开始,重新调头查爱满千家的事。
但上午看到新闻,刚才局里又正式宣布结案,李建业派人将李灿勇接走,他这才明白过来,韩局打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真的把这案子往死了查。
盲目的正义感固然愚蠢,但冷静的屈从难道就不可憎?
“我没打算做什么,”魏延平视她——裴央比他踩高两个台阶,“刚才接到消息,打算问个明白,如果可以,还让不让我继续查。”
裴央垂了手臂,“那等一会儿再过来,还有三十分钟就下课了,让他们说说话……不如,去散散步?”她的建议说得小心翼翼,有些无措。
而她背后的办公室里,韩局听着苗立诚讲话,表情近乎急迫和虔诚。
他于是想起自己多年渴望而不得的父爱,想起蒙尘的记忆里,自己被推搡着卑躬屈膝恳求男人回家的模样。
如果他的父亲昔日对他有一丝一毫亲情的施舍——
魏延看了她一眼,抿唇,转身下楼。
秋日的下午,教学楼两侧已是满地落叶,负责清扫的工人正将它们扫拢。魏延让开一步,她站在里侧。
她跟上他的步调,正苦恼说些什么话题,魏延却先开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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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李灿荣也很可疑,但韩局那边根本没有再认真细查,就把人给放了——所以我才觉得生气。”他说。
像是在解释自己,好像有那么一点幼稚、却恰巧被她撞上的气恼。
“嗯?”
“批捕李灿勇的文件我看过了,手机确实是他的,但他说自己从来没有用过这个号码,我之后让技术部检查了手机卡,发现一点指纹也没留下……并不合常理。或者说,更像是有人故意把手机卡调换了。”
而和李灿勇有继承权上的直接利益冲突,又因为季安华的事情对他持有不满的李灿荣,自然就是最切实的怀疑对象。
他想起那天李灿荣因发烧而通红的脸,最初自己认为他纯粹是为了放松自己的警惕,但后来再回忆,却才明白过来,那小子是在跟刽子手划分楚河汉界,顺便落实自己诸多的不在场证明。
包括后来苗立诚出示的那条短信。
他捏了捏鼻梁,棘手之外,又觉得疲倦。
途经操场,他正侧身和裴央低声交谈,一颗篮球忽而挟风而来,裴央在里侧,首当其冲。
她尚没反应过来,他猛地将她肩膀一拉,左手后挥,手腕硬生生将球撞开。
裴央一惊,握住他左手,“没事吧?疼不疼?”
他摇了摇头,看向篮球场里飞奔过来捡球的少年,这人抬起头时,颇有些面熟。
“对不起对不起,没注意……”少年连声道歉,却在看清两人面容时愣住。
“你是哪个年级的?”魏延问,“叫什么名字。”
话中却没有兴师问罪的意思。
少年笑了笑,有些尴尬,音调愈来愈低:“我、我是初三的,叫……白泽。”
裴央这时也抬起头来,正对上他涨红的脸。
——是那天爱绿302里,最后从洗手间里出来的孩子。
他想开口问些什么,但手机忽而震动,他低头扫过,是舅妈的电话。就在这迟疑的片刻,再抬头时,那少年已然跑走。
他同裴央点点头,接起电话:“喂?是我,阿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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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央掐着点回到办公室,韩局正出来,苗立诚紧随其后。
男人冲她笑了笑,道了声谢。裴央本想提起魏延来找过他、又被一通电话急急忙忙叫走的事,但这勉强的表情让她有些无来由的同情,故而也便作罢,目送他离开了。
下课铃响,人声喧嚷起来,苗立诚站在她身边,忽而挤出一句:“老师,我以为做小孩,不用那么快体会到“世界是不公平的”这种道理。”他顿了顿,像是有些讽刺,“可是一个父亲都保护不了孩子,一个警察都明知而抓不住真正的犯人,“公平”到底算个什么呢。”
她没有回答。
少年径直离开的背影纤瘦,如同风也能将他折断。
怔愣间,刚下课的蒋采薇拍了拍她肩膀:“愣着干什么?你放桌上的手机响了好几百遍了,我刚凑过去看了下,是你妈妈,给你拿来了。”
她接过,叶玫的声音隔着嘈杂的背景音,依然相当醒耳朵。
“下课了没?下课了就快过来,苗苗啊,不是妈妈说你,今天可是大事,赶紧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世间少有魏延,也少有落泪的韩长青,但多得是妥协。
Chapter15
裴央下了公交车,在毛毛细雨中飞奔,匆匆掐着点赶回谢家。
开门的是叶玫,她妆容精致,半裹披肩,懒洋洋地拧开门把手,立时发出一声大惊小怪的尖叫:“哎呀!苗苗哟,外头下了雨?怎么都不跟妈妈说声,我也好叫司机去接你!你就是犟脾气!”说着,她接过一旁保姆递来的毛巾,给裴央擦了擦微湿的头发。
裴央并不在意,只是环视一周,“不是说有特别,”她加重语气,“特别特别重要的事?”
叶玫咳嗽了两声。
她拍了拍裴央的背,招呼着她快点上楼,“当然是,等会儿客人不就来了,先上去换衣服,跟着王妈去,啊。”
之前她在电话里泫然欲泣,裴央没有办法才妥协,这时看几人都小心翼翼,心里明白肯定是自己避之不及的事,不是相亲,八成就是谢蘅。
但来也来了,难道还能被吃了?她想起魏延的玩笑。
于是叹息一声,当真换衣服化妆去了。
——话虽是这么说。但半个小时后,她看见徐真真巧笑倩兮地出现在楼下,更和她挥手打招呼时,还是泛起一阵不自知的恶劣心绪。她礼貌地略颔首,径直坐到叶玫身边。
谢明允倒是笑呵呵地,席间和徐真真寒暄个不停。
叶玫同她耳语:“你叔高兴坏了,阿蘅这么多年头一次带女朋友回家,还是我们上次在基金会里看到的俏姑娘,说是第一次回来,图个团圆,非得让你回来,苗苗,你谅解谅解……”
不知何时开始,她原来也并非是对谢蘅和裴央的关系一无所知的。
裴央不露声色地点点头,自顾自将食物往嘴里塞。牛排咽了一半,谢蘅忽然将自己的红酒递到她面前,“喝了,待会儿噎着。”
她抬头看了谢蘅一眼,他今天比以往都显得严肃,唯有眼神里有熹微笑意。
几人齐齐望向她,她要拒绝的话堵在喉口,末了只能接过来,说了声谢谢,没喝。
徐真真的声音响起,清脆悦耳,“说起来,我以前和裴央还是同学,打那时候她就爱读书,现在读了十年,做了个人民教师,我还蛮佩服她的,我就静不下心来,”她说着,笑了笑,“毕业就去基金会实习,又外向,后来就做了点品牌经营,现在每天推杯换盏的,累得很——还好有阿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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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着,向谢蘅侧身,露出个甜蜜的笑。
这话初听实在没什么破绽,但叶玫是什么人——活生生一枝浪里玫瑰,登时脸色发青。但看一旁的谢明允还笑着连声搭话,女儿也没什么反应,深呼吸两声,还是忍了。
说起话却还是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真真确实能干,以后和我们阿蘅相互扶持,彼此分担,年轻人嘛,累什么,其实我们家苗苗也累,但从来都不向我们抱怨的。”
徐真真举杯,“她一直都很能忍的,这种性格最讨人喜欢了。”
裴央原本的动作为这一句话而顿住。
“从来都不生气似的,又长得很无辜可爱,要我是男孩,我都不忍心动她,怕给磕碰了……怪不得裴央到现在还没选定哪个男朋友,换了我也不好意思,怕吓到她呢。”
裴央往身边看了一眼。
谢明允还在笑着——他是个知识分子,不通人情世故,只是单纯为孩子开心。
其实他待她很好,即使因为不知底细而拘谨寡言,依然尝试着很多方法,像是讨好,但至少真心。
她甚至在短短一眼里,想起少年时发烧想吃家乡的馄饨,男人跑遍整个城市找类似的店铺的模样;气喘吁吁、洒了一半,低声地向她道歉的模样。
那么真挚,又那么小心翼翼。
是故她微笑着,擦了擦嘴,“哥哥,嫂子,你们吃好,”她从来只在谢明允面前像是作戏一般叫谢蘅“哥哥”,疏于练习,语气有些生硬,“我吃饱了,还得回去赶教案,就先走了。”
“嫂子很漂亮,哥哥从小就很有眼光,”她甚至还夸赞,末了叮嘱,“我学校事情多,老是抽不出空,嫂子得空常来和爸爸妈妈吃饭”
谢蘅蹙了蹙眉。
这时她起身,侧过身子,拎起挂在椅旁的小包。
行动间泄露一点仓促,方才谢蘅递过来的酒杯本就贴在手肘边,被她斜斜一撞,红酒遍洒,酒杯落地,发出一声脆响。
她愕然扭头,惊呼压在喉口,四周乍然暗色倾颓。
叶玫喊了一声:“王妈?怎么搞的?恁个断电了?”她本就憋了一肚子火,这时可谓是厉声斥责了。谢明允忙打圆场,让人去检查电闸。
一阵匆匆的脚步声,裴央自小怕黑,这时骇得一动不动,只直直盯着前方的黑暗,恍惚间听到一声闷响,继而连续数次,桌上瓷盘飞溅,她以手臂堪堪遮挡,立时见了血。
叶玫意识到不对,摸索着来找她,“苗苗?苗苗趴下,不、不你先过……啊!”
惊叫声不绝于耳。
裴央抿唇,听话地半屈身,又是一声响在脚边,随即前方传来钝响,似乎有人磕在了桌边,有脚步声到她身边。
她下意识要抱头蹲下,却有人忽而握住她的手臂,将她向右侧猛一惯——
“砰!”
这次她听得清楚,仿佛就在耳边。
她挣扎,那人却摁住她惊动抽搐的手臂,低声道:“别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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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护车呼啸而来,徐真真苍白着脸被抬上担架,左肩血流不止。
其余人多是擦伤又或被瓷盘碎片割划,几个护士正在进行紧急包扎,与一室狼藉相比,损伤并不严重,但由于当事人是谢蘅,消息传出去未及半小时,谢家里里外外都围满了闻风而来的媒体记者和热心粉丝。
谢蘅右腿被划伤,没有出面,只是让张叔到前门说明了情况。
她回过神来,看了看叶玫的伤势,谢明允将她护得很好,不过擦伤了几处。叶玫一边心疼丈夫一边颇有愧疚地拍着她的手背,像要安慰,但这个平素说话如连珠炮的女人,却到底没挤出什么话来。
“请问,”有人小心地拍了拍裴央肩膀,她抬头,是两个年轻的刑警,皆是她没有见过的新面孔,“现在方便给您做一份简单的笔录么?”
裴央点头,说得无外乎是吃饭时碎了个杯子,紧接着就是停电、枪响,有人中弹,在外的司机报警,枪声停息,警察也赶来……在场人说得大同小异。
她话音间却顿了顿,迟疑片刻,没有把徐真真的事说出来。
如果没有看错——
当时那枪本应该打中自己的,但是……也许是谢蘅,离徐真真最近的谢蘅,将徐真真推到了桌边,她没有反应过来,再加上谢蘅快速把自己拉开,这才导致反应不及的徐真真中枪。
可是谢蘅又怎么能料到枪指向谁?
她思索间,正撞上谢蘅似笑非笑的眼神。
她还没有张口,那人却向她招手。
大概是自十七岁以后的头一回,她向他迈出几步,谢蘅坐在沙发上,仰头看她。
“裴央,没有成为我这样的人,却被我这样的人救了,是不是不开心?”
她沉默。
而这人反而弯了弯眼眉,声音很轻:“但是不是因为你才推她的,不用觉得欠了我什么。”他指了指她左臂的伤口,“还不去包扎一下,是要跟“仇人”卖弄可怜?”
“……”
她后知后觉,低头,被瓷片划伤的口子渗血,细想才觉得疼,想了想,挤出一句:“不疼。”
谢蘅耸肩,没再说话。
身后忽有人声喧哗。
魏延和李明德行色匆匆,绕过人群进来。年轻的刑警们忙立正打了声招呼:“魏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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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延点头,“怎么样了?”
“刚做了笔录,已经收集了现场弹壳,在做可能半径分析,伤员也送往医院……”小年轻有些战战兢兢——刚从邻市调回来,要熟悉魏延的风格还需要顿顿。
他蹙眉,接过笔录简单看了,叮嘱李明德尽快催技术部把数据分析送来。
裴央看着他从善如流,处理好现场的繁杂琐事,神思却放空,迷迷蒙蒙想着——他刚从舅母那里回来吧?看起来不开心,发生什么了?
直到他走到她身边。
“护士,这边还有一个,帮她洗一下伤口,包扎一下。”
谢蘅不知何时已经在张叔的搀扶下走到后门,张叔神色复杂地盯了他们一眼,也跟着离去。
“不疼?”魏延抱了手臂,略有些无奈地挑了眉。
裴央伸手摸了摸伤口,被护士警告一声,罢手。
“疼,”她说,却又笑,“但刚才还觉得挺害怕的,现在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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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韩,嗯,你现在在哪呢?……哦,节哀顺变、节哀顺变啊。”
“就你上次说的,阿延最近不是太、太那什么较劲儿了吗?刚给打了个电话让他过来了一趟,这不是让他别给你添太多麻烦……”
女人一边给儿子公众号:西图澜娅万事屋着成堆的高考资料,一边夹着手机跟那头说话。
“哦,没什么大事,本来也就是家里弄了些菜给他吃,年年都这样,没特别没特别,他要觉得奇怪肯定直说了。”
她将书拢成一摞,在桌上并齐。
某本书里突然滑出一张信笺。
“诶,别这么说,我们家老陈在的时候,跟你那是战友情,现在你又这么照顾阿延,我感谢你还来不及。”
信笺展开,是个古怪的图案。
黑白剪影画上,男孩女孩背靠背,双手在两侧交握,地上躺着两个黑影。
“嗯,你说的是,以后多代他舅舅敲打敲打他,可别撞枪口上了。行、行,我也会跟他好好说,他打小很听他舅舅的话,对我也很好。成,那就先挂了,你注意安全。”
女人放下手机,仔细端详了手里的图画。
她本想问问来历,但想着孩子读书辛苦,好不容易在家里落个脚,又止住了好奇的探问。
将图画随意塞回书里,她转身离开,不忘提醒了一句:“怀信,不要洗太久了,人都闷坏了!”
即便如此,浴室水声也在很久之后方才停下。
Chapter16 番外
苗立诚对于回忆一贯避之不及。
事实上,他从临华初中毕业,之后随父母南下入学,考进名校,一路读下去,最终混成了个声名在外的犯罪心理学教授,不可谓不是少年有成。
只是彼时他正坐在向北的飞机上,暌违多年北去,却难免少不了必经过程一般的怀恋。
靠窗的位置,能望见山峦如涌,云朵层叠,万事万物皆渺小。
在这渺小众生中,他恍惚迈过十余年,回到北方旧城,在昔日漆黑的房间里,低头,望见屏幕荧荧光芒。短信那头,回信总是温柔,仿佛是天生的好脾气。
他于是摁下一句:“我好像从没见过你发脾气。”
很快有了回复:“我没事对你发什么脾气?”
他“噗嗤”一声笑了,“那你怎样才会生我的气?”
顿了顿,那头回了一句:“比如,你一点也不珍惜自己的命。”
他叹息,删了又打,打了又删,挤出一句:“公众号:西图澜娅万事屋oe,我觉得我活不久,也许十几二十岁,也许三十岁,就死了。”
屏幕在困顿中暗了一会儿,复又亮起。
“不会,你能活到一百岁。”
事隔多年,他依然觉得宽慰。
却闭了眼,像是假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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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十五年前的十月三十一日,第二天,有人从临华高中部的教学楼顶一跃而下,当场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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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离开飞机场,搭上去临华的出租车,手机开机后,蹦出几条女朋友的来信。
“上飞机了吗?到了回个短信。”
“啊我想吃糯米团和桂花鱼,回来以后马上就去吃,你要注意安全哦。”
他露出个笑容,回复她:“到了,参加完生日宴就回去,不要加班太晚。”
放下手机,前方有些堵车,他侧头,正看到已换了招牌的小吃店面——那里本是爱绿的旧址。熙熙攘攘的人群,穿着蓝白色校服的学生不时经过,连手舞足蹈描绘着什么的模样里,都写满青春的踪迹。
三楼已经拆了许多年,302也早已经不复存在,过去晦涩的记忆并没将他吞没,他只是迟迟回忆起当年满心期盼的心情。
如果那时,那里坐的,是安安静静等待着的季安华,那么随着自己推开门,他一定会笑着看过来,然后指指自己,问:“认得出来吗?”
他的手肘搁在车窗边,微抵住下巴。
大概自己会激动地说不出话吧。比起说话,更想抱抱他。
铃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他接起电话,“裴老师?嗯,我现在快到临华了。”
裴央的声音一如往日温和,倒有几分打趣:“你难得回来,等会儿校门口见,可别连老师也认不出来啦。”
他看向窗外,正看到往外走的女老师,忙倾身招呼了一句司机,放下钱,“谢谢,就这儿下。”说完,他打开车门,向前几步,同她挥了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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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是认出来了?”他走到她身边,“老师这些年就没老过。”
裴央笑,拍了拍他肩膀,“现在是会说话多了,油嘴滑舌的。”
两人一路散步回家,正碰上男人接了孩子放学,他上前给裴央披了个外套,又同苗立诚打了个招呼,便径直领着孩子上楼。
他挠挠头,失笑:“这么多年,师爹脾气也没变过。”
说是生日宴,其实也就几个人聚聚,除了他还有几个熟络的学生,再加上两家几个长辈,席间倒也热热闹闹的。
叶玫向来是闲不住的,年纪虽大,颇慧眼识珠,一眼就相中了苗立诚,神秘兮兮地问他:“小伙儿,找着对象没有?奶奶可不瞒你说,最近啊,我们家三姨的女儿——”
“诶诶,奶奶!”裴央家的囡囡人小鬼大,连忙制止,“您又乱唠嗑了!出门的时候说了戴上老花镜,你看嘛,阿诚哥哥手上老早都戴上戒指了!乱点鸳鸯谱……”
虽然好久好久以前就已经戴上了,但年年都要被外婆点一遍,她都听烦了。
男人伸手敲了敲她脑袋,“别这么跟外婆说话。”
她咧了舌头,冲苗立诚一笑。
倒是裴央闻声转头,“立诚,听说最近,准备定下来了?”见苗立诚点头,她又温了声音:“也好,跟你谈了三四年,那是个顶顶好的姑娘……到时候一定请我们去南方吃酒,你囡囡妹妹受了你这么多年的礼,帮你这么一句可不行,我们还得给你封个大红包。”
她这话说得切实真心。
能看到苗立诚活得温柔认真,她的心里除了感慨,便是欣喜。
他咽下一口饭菜,想起女孩开朗的笑容、永远停不下来的絮语,不由也跟着笑起来,应了一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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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许久以后,就在他即将走进婚姻殿堂的前夜,他摩挲着戒指盒里的两枚戒指,忽而觉得自己有许许多多的话,却不知从何说起。
这并不是他的婚戒,比起为结婚准备的钻戒,它相当朴实无华,但戴在手上许多年,早已有了在手指上磨出红印的熟稔。
窗外路灯明灭。
他望着远处的高楼出神,漆黑的房间里,迟疑片刻,他拨出那个让自己傻乎乎续费多年的电话。
像是在轻松地聊天,他说得笑意盎然:“明天我就结婚了,可说实话,感觉还是挺紧张的诶。”
“您拨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
“新娘很漂亮,对我也很好,如果可以,一定能在一起一辈子……我觉得会是这样的。”
“您拨的电话暂时……”
“公众号:西图澜娅万事屋oe,我活得很好,真能长命百岁也说不定。”
荧光映照他侧脸,喉口一声叹息,转眼是十五年。
只是你还年轻,我却老了。
机械的重复过后,电话那头只剩下“嘟”声。
他挂断电话。
将戒指盒盖上,藏进抽屉的最深处。
再也没有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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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愿意娶这个女人吗?爱她、忠诚于她,无论她贫困、患病或者残疾,直至死亡。Do you(你愿意吗)?”
“Yes,I do(我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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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让我们,永远不老去。
Nunca te adoran, 公众号:西图澜娅万事屋o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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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个最美好的结局里,他会惴惴不安地等着男孩推开门。
那场电影一定会很好看,他们一起吃掉一桶爆米花。
也许还会一起背抵着背打一场游戏,他们是最佳搭档,比赛说不定能拿第一。
公众号:西图澜娅万事屋oe喜欢香草味的冰淇淋,Karl钟意的是爱绿二层的意大利面。
他们会交换最爱,然后彼此笑弯了眼睛。
时间会在指间流转,
电影的镜头见证岁月漫长。
旅人停止流浪,
归家的路上,有人静静等候,笑容明朗。
“我说了吧,你会长命百岁的。”
“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他会笑着拥抱他。
暮鼓晨钟,历数岁月久长。
离别那一年,乔安华十八岁,苗立诚小他三岁。
重逢这一年,乔安华十八岁,苗立诚大他七十岁。
而公众号:西图澜娅万事屋oe和Karl,都是最美好的年华。
“……Do you?”
作者有话要说: BGM:http:///song-36/13ahd1.html#hash=C436F4F043574A5A413AE95580FF0AB6album_id=0
(春夏秋冬-张国荣)
女孩他是爱的,这个真的不是骗婚的故事。
从始至终,他其实不算一个同性恋,只能说他爱他,如果手机对面是女孩也爱他,是男孩也爱他。
与爱有关,与性别无关。
“我们都要幸福”。
Chapter17
裴央受的是轻伤,事情发生后赶上周末休息了两天,便去了学校。
但消息传出去,又免不了和谢蘅搭上。
从此她这身份不明不白,被媒体纠缠地烦了,只能遮挡着脸竭力澄清,无奈谢蘅之前表态妹妹早夭,她又疲于解释,于是越说越混,闹心得很。
好在蒋采薇尚能听懂她的解释,结结巴巴地隐瞒细节说了两兄妹关系一般,她便大度地摆了摆手:“行了行了,知道你这脾气,看起来温温柔柔的,比谁都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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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页
裴央松了口气,她又凑过来,“不过我说,下次蹭张电影首映、弄俩小vip座没问题吧?”她双手合十,一双月牙眼弯弯,“拜托拜托~我想跟……男朋友去看~”
这丫头,什么时候还谈上男朋友了?
裴央撑了额头,无语凝噎。
这天下午,她和蒋采薇在校门口告别,压低帽檐,又被记者跟上——这次比最初已经少了许多人,但还是喋喋不休地追问着:“裴小姐!此前谢蘅澄清与你是重组家庭的兄妹关系,但据说曾有人拍到你们在首映会接触亲密、还说您曾经秘密入场,在谢蘅的休息室孤男寡女滞留许久,请问是事实吗?您对这样的言论有什么看法?”
裴央右手遮脸,缄默不答,只是兀自加快脚步。
——看到了。
她近乎小跑起来,魏延正倚在车边翻看手机里的新闻,闻声抬起头,开了车门。
她钻进去,机敏灵活,像只受惊的兔子。
记者们几乎是在看见魏延的一瞬间就炸了锅——原本拟好的劲爆标题眼见着就要明面上被打破,一行人忙不迭话筒镜头凑到他跟前:“这位先生,请问你和裴小姐是什么关系?”
“两人正处在热恋中吗?”
“请问您对裴小姐和谢蘅近日传出的绯闻有什么看——”
魏延从怀里掏出警官证。
四周骤然噤了声,面面相觑。
“市局刑侦科,请各位配合。裴小姐是上次枪击案的重要证人,希望媒体避免过分渲染和宣传相关报道。”
裴央兀自低着头。
直到魏延也打开车门进来,四周的□□/短炮稀稀拉拉散去。
魏延伸手从后座拿了瓶水,递到她面前。
他拧开瓶盖,她接过。
“怎么不早点说?今天才给我打电话?”他打开扶手箱,翻动里头层叠的文件,找到枪击案的证人资料,“之前忙着处理给拐卖案收尾,同事调回来也要分配具体工作,没来得及把保护证人的事安排下去。”
主要是谢家并不打算深究——这句话浮在喉口,他默不作声地略过。
裴央抿了口水,“没想过记者这么能写……还难缠,以为能给他们解释清楚的,”她侧头,冲他露出个抱歉的微笑,“最后还是麻烦你了。”
魏延颔首,“没事。”
两人沉默了片刻,魏延将手里画了重点的资料放在一旁,手指不轻不重地敲在纸页上,声音很轻。
“自杀案定案,刽子手的主要成员,包括李灿勇、张妍、张月、聂明、王顺几个当时在场的,都只是被教育、记过,严重的拘留二十四小时,还被家长围了大门。”他音调平稳,只有第一个字的重音,她听得清切。
他上一次感到这样无能为力却又恶心到难以言表,是在舅舅过世那一天,是在看到那粒纽扣的瞬间。
可而今他像背诵课文一样一字一句读出谙熟于心的消息,同样的感觉抓挠着他的心腔。
裴央没有说话,侧头看窗外,蓝白色的校服熙熙攘攘,心里却是无知无觉蔓开的悲哀。
“爱满千家,我去查了,无论是账目还是雇佣手段都没有问题,受聘的妇女主要从事一些幼儿教育、义工、家庭清扫服务,工资有三成的资助补贴,去年还被评为十大慈善项目之一,徐真真的采访是当天的报纸头条。”
“至于枪击案,现场勘测,推测距离,不超过五十米,但监控损毁,可能的目击证人都表示一无所知,证词毫无作用。”
“——但裴老师。”
“嗯?”
魏延撑着额头,从她的角度,只能看到紧抿的唇线、冷厉的轮廓。
“不甘心。”
这句话没头没尾,没个主语,没个落脚点。
仿佛还是桀骜的少年,咕哝了一句无措的抱怨。
事实上,韩局已经下了死命令,案子不办,临华不查,爱满千家舆论宣传无孔不入,表面功夫全套配齐,甚至最近本该颇有进展的枪击案,也因为谢蘅单方面的澄清、媒体控评,而渐无水声。
他有筹码,但绝不可以现在用尽,只是寸寸合围,尽是不甘。
无人言语的寂静里,他深呼吸,勉力公众号:西图澜娅万事屋了情绪。
可裴央忽然伸手按住资料,和他手指相距不过毫米。
那白纸黑字,右上角是季安华温和的、略带羞涩的证件照。
“魏警官,”她说,“我十六七岁的时候,遇见过英雄。那时候觉得,原来像我这样被所有人丢在一边的人,也会有被注意到、被保护的时候,那种感觉特别、特别的幸福,所以我记了很多年。”
“后来,我好不容易逃走了,在远方的城市里,没有人知道我的过去,我可以挣钱,写书,打工,自己生活,一直读书读到博士——我本来就是这么打算的。”
可是有一天,她路过大学附属高中部,碰到一个女孩,她满脸是伤,一边啃着面包,一边喂着小猫,哭得狼狈又无助。
裴央没有上前。
没有过问女孩的过去,没有敢泄露一丝同情,而是飞也似地逃走,如同看见往日噩梦重演。
在梦里,没有人跟她说话,她的桌椅总是被孤立,放在上面的作业会被洒上各种奇奇怪怪的饮料,被叫起来回答问题、底下是一片嘘声,做值日,总会被留到最后……从最开始努力想要证明自己不是传言中的那种女孩,到最后适应、平静、不再争辩,她用了三年,甚至更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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疼痛留在她波澜不惊的灵魂里。像针。
无法共享,难窥踪迹,也不会根除。
那一天,她失眠很久。
但大概是久留象牙塔的残余少年气作祟,最终她摸黑打开电脑,点进了临华的招聘主页。
“因为不甘心,所以毕业以后又回来这里,大概我也想做一次英雄——就为了这一口气。”
“暂时好像还没有成功,但我不想放弃。”
所以魏警官,
她拿过资料,径直翻到爱满千家那一页,“有什么我能帮你的?”之后一页是枪击案的报道,谢蘅的澄清,“多线并进,总不会一点收获也没有。”
魏延沉默半晌。
沉闷的空间内,许久都只有纸页翻动的细微动静。
直到魏延像是刹那没了办法,侧过身来。
他指向季安华资料栏上的“中心孤儿院”,又往后翻,找到爱满千家的利益链图,“包括洪明珠,刽子手里的聂明,三个人都是从中心孤儿院出来,李家也同时资助了孤儿院和基金会,如果要查,又要避开韩局,从这里查起,应该不太惹人怀疑。”
顿了顿,他斟酌了语气:“爱满千家的人,跟你……谢蘅所在的经纪公司,关系也不清不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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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将她送到楼下。街灯坏了,在头顶像是摇摇欲坠,一明一暗,照得人眼花。
她向他告别,转身上楼,魏延倒是停在楼下许久。
那些被孤立漠视的故事,在他的回忆里只有浅浅淡淡的几句他人的嘲讽,他对她的过去殊无印象,那年唯一印象深刻的,是自己收到消息,匆匆回校,踹开过个不良少年,救了个落魄的女孩。
她乱糟糟的模样早已在回忆里模糊,他只记得那女孩始终没有抬头,像是在和自己僵持。
倔强的清高,又或者是自卑到胆怯,他没有戳穿,径直离开。
也是自那以后,他才觉得自己妄图用叛逆来反抗世界的样子太无耻低劣,说是“改邪归正”,大抵也不为过——
街灯忽闪忽闪,三下。
破旧的小楼,五层亮起灯。
他忽然想起自己高二那年,半夜从宿舍偷溜出去,第二天红着眼睛到空无一人的教室,倒头就睡。
有个女孩老是第一个到。
她坐在前排,他坐最后一排,她进门时,除了第一次开过一排灯,此后每一次,都自己亮一盏台灯,静静看书。
他得以在静默和暗色中酣睡。
有几次半道醒来,隔着重重书堆,勉强能看到她洁白后颈,灯光被调得微弱,在模糊的视线里,那剪影晕黄而温柔。
她从来也没有回过头,于是他略有冷寂的少年心绪,从来也没有出声。
他甚至也从没听明白过她的名字,总是被“那个谁”、“前面那个”这种词语囫囵而过,在漫长的青春记忆中化为流尘。
非得要给裴央套上个老同学的身份的话,大概就是那么温柔的人吧。
他扫了一眼资料,拨通了刑侦科新调回同事的电话:“喂?杨全。”
“魏哥?怎么了怎么了?”小年轻的声音直白又急切。
“没什么大事,你跟中心孤儿院的人联系一下,最近是不是到了警务宣传时期了?我们刑侦科今年派几个人过去——我和明德,剩下的你们分一下。”
“哦哦,”他答得明快,“那我明天……额,不是,我马上去查一下联系方式,尽快给你答复。”
“行。辛苦。”
挂了电话,杨全松了一口气,年轻的女友将手搭在她肩膀,撒娇般抱怨了两句:“你这上司怎么这样?说加班就加班的?”
杨全无奈,扶额,只是笑笑,“你说他要是个自己不做事全推给下头的,我还能恨他两句,问题是魏哥比谁都拼命,上次抢劫案,他把我扒开,硬生生扛了两枪,连声都不带吭的——真他妈敬他是条汉子了。”
=
魏延倒车离开。
一小时后,楼道里灯光却复又亮起。
“采薇,你先别哭,我马上过来,”她匆匆忙忙下楼,脚步声惊动声控,“已经报案了吗?你呆在、不是,你找个亮点的地方,不要害怕,我现在正拦车——”
她下楼,停住脚步。
面前有两条路。
狭窄却能快速穿行的小道,平整宽阔、却需要绕个大圈才能打到车、转到蒋采薇所在地方向的大路。
那头蒋采薇的啜泣声哀切,裴央咬牙,叮嘱了两句,挂断电话,几步走到小道边。
晚上九点,巷风已然阴森冰冷。
她忽而看见不远处零星的火光和烟雾缭绕。
有个男人倚在墙边。
脚下一堆烟头,帽檐压得很低。
Chapter18
她平生第一次这样慌不择路地逃跑。
快要呕出心脏的剧烈喘息,跌跌撞撞,几次险些摔倒。
可是不行,脚步声越来越近,就在耳边,男人的手臂从斜侧伸出,直直扼住她咽喉,将她往墙边一甩——
肩膀磕到旧砖,她听到自己脆弱的骨头一声脆响,紧接而来的却不是疼痛,而是恐惧。
她睁大双眼,身边是发散着令人几近作呕味道的垃圾桶,男人半边身子隐没在黑暗里,面上遮盖口罩,唯有一双阴鸷的眼瞳,一眨不眨地望着她。
裴央视线向下,发现他戴着手套,一手空握,一手攥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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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沿着墙壁滑倒。
“痛吗。”他的声音沙哑,如同饱经风霜,音调却平稳无澜:“你跑什么。”
她记得这个声音。那次在医院,就是这个人把她锁进了洗手间。
额角沁出冷汗,她将手机藏在身后,想要按出紧急拨号,却被男人踢开,她手指尖一阵发麻,登时不敢动作。
男人与她僵持了一会儿,盯着她惨白的脸,像是盯着一件姣好的艺术品。
“他们抓不到我,我也不会伤害你。”他自顾自地说着,声音很轻。
半蹲下身,他与她平视,随即伸出那只紧攥的手,展开,是一条漂亮的蓝宝石项链。
路灯奄奄一息,映衬他面上喜怒不定。
“我见过你穿裙子的样子,戴这条项链,会很好看。”
他拽过她的手,放在她掌心。
“不要乱掺和,你就可以好好活着,长命百岁——但如果你不听话,我会亲自了结你,不让你受痛苦。明白吗?”
裴央攥紧那根项链,手指被戳得隐隐刺痛,她试着点头,男人于是伸出手,用戴着手套的左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力气却控制不住,她只觉得疼,抿唇,一语不吭。
她盯着他的脚尖,看着男人起身,渐行渐远。
许久。
双腿打颤,她扶着墙壁勉强站立,心脏却依然叫嚣着惊惧和不安。
地上的手机复又亮起,是蒋采薇打来的电话,她弯腰拾起,接通,却是李明德的声音。
“裴老师?哦,这边情况已经稳定下来了,现在在给蒋老师做笔录,她让给你打个电话,说是最近外头危险,这么晚不要过来了,……她家里人也来了,你不用担心,嗯,就这些,没有别的事我就先挂……”
“魏延在吗?”她问。
“头儿啊,他这两天没合眼,这个案子现在还在搜证笔录阶段,就没吵他了,估摸着也得明天来上班的时候再办,怎么了?”
她捂着发痛的肩膀,脚步趔趄,“没事,辛苦你。”沉吟一会儿,回头看了看男人消失的方向,她又追上一句:“我还是过去一趟,有点放心不下,刚才有点事耽搁了,我马上过来。”
裴央赶到市局时,出乎意料,一片风平浪静。
李明德出门过来接她,带她到刑侦科办公室坐下,“里头还在做笔录,蒋老师哭得不行,估计还得一会儿。”
裴央脑子里也乱成一团:刚才电话里,蒋采薇只颠三倒四地说自己经过小巷的时候被人拖住,哽咽间许多关键字词都囫囵过去,她现在还没有从方才的追赶中完全回过神来,只觉得头疼欲裂。
撑着额头,她问李明德:“……采薇她究竟是出什么事了?我只知道个大概,还没搞清楚怎么个情况。”
李明德也无解似地挠挠头。
“根据蒋老师的证词,她经过光文路段的小巷路口时,被一个裹着黑色棉衣的男人拖拽到巷子里,男人意图不轨,但她竭力反抗,陈怀信恰巧路过,听到后上前,两人合力,对方没有得逞……说实话,本来不是一件大案,但就在刚才,我们接到报案,光华东路慈城小区A栋402发生命案,两死一伤,都是急性□□,加上事后刀伤。”
他指了指四周空荡荡的座位:“紧急通知,全都外派去看那个案子了,再加上蒋老师的描述和逃离犯罪现场的路径分析,两起案件的犯罪人极有可能为同一人,所以也就多耽搁了她些时间。”
两人正说话,审讯室的门被打开,蒋采薇被中年女人搀扶出来,眼圈通红,紧随其后的是一男一女两个年轻警察,以及——
一个穿着高中生校服的男孩。
蒋采薇看见裴央,又开始掉眼泪,“呜……阿央,我只是晚点下班,真的没想到会出这种事,我真的……呜……”
裴央同姜母勉力颔首打了个招呼,便将蒋采薇揽进怀里,拍了拍她背脊。
男孩眼神扫过两人,侧头问李明德:“警官,我可以走了吗?”
蒋采薇猛地一惊,忙抬起头,抽抽搭搭地叫住他道谢:“怀信,谢、谢谢你,呜……”
男孩点点头,抿唇不语。
李明德翻了翻资料:陈怀信,男,18岁,临华高中高三学生。
一旁的女警满盈同他耳语:“就是他救了那个女老师,人傲气得很,简单交代了经过就得了,一小孩儿,还正读高三,能放先放了,别耽误人小英雄学习。”
他于是点点头,“那同学,你现在可以先走,之后有事我们会再联系你。”
陈怀信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十点十五分。
他扭头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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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后,裴央正常上班,蒋采薇连请三天假,拒不见人。
新闻报道版面不大,更多地是在报道那天毒杀案二死一伤的事件,死者分别为男子白×、女子易××、以及十八岁的养女白×。在近日颇显平静的城市中,本已是一场大案,但随着搜索进一步展开,在受害者家中,查出大量致幻剂和违禁药品,一时舆论哗然。
迄今为止,最主要的嫌疑人是该户幼子,白泽。
照片上的男孩面上堆笑,骨瘦如柴,脸上仿佛只附着层皮,故而就连这般笑容满面时,依然透着点苍白诡谲、却又怯生生的恐惧。
她向下滑动页面,另一张照片上,中年男人在镜头前擦着眼泪,小字标示着:中心孤儿院林宣贤院长为受害者抹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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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心……孤儿院?
她将图片点开,放大。
这是个圆脸男人,穿着白色的老款衬衫,肥大的西装裤,仿佛还留有上个世纪的余韵,如果不配上哭泣、抹眼泪一系列动作,大概看起来和蔼可亲。站在他身边的则是个面容冷肃的中年人,大概是因着毛毛细雨的关系,他为林宣贤撑伞,一动不动地直视前方,正望进镜头里。
毫无感情,恍惚还带着警告的意味。
等到下一张照片,他已经低下头去,静静侍立一旁,等待林宣贤接受采访。
裴央没来由地心下一紧,办公室的寂静却被突如其来的一声招呼打断。
“诶,裴老师,你在正好,”是教导主任,她径直走到裴央面前,递来一份文件,“我们学校和中心孤儿院的合作项目,本来是叫蒋老师,让周末去上两节课,她非得请假,没办法,你形象好,又年轻,这事儿我们商量了一下,就归你了。”
文件上白纸红字:“临华幼儿扶助计划”。
裴央愣了一下。
倒不是因为这莫名其妙的担子,只是层叠的不安压上心头——最近的事情,是不是都太巧合了?一浪接一浪,比起揭露,更像预谋。
教导主任以为她不乐意,脸色冷了下来:“裴老师,你们青年老师,最关键是要有爱心、有热情,这个小事,你不会觉得是我们给你施压吧?能理解吧?”
裴央点了点头,接过薄薄几页纸,“谢谢主任,我准备一下,这周末就去上课。”
这才算是把这事面子上交待过去。
桌面上翻开的教案,她字迹隽秀,而心乱如麻。
许久,她拨通魏延的电话。
嘟声响了又响,魏延接起,问:“怎么了?”似乎觉得自己冷淡,他又在后头追加一句,“又被记者围了?我这儿有点事,你稍微等我一下。”
李明德看着刚才还浑身泛冷的魏延柔和了语气,面容平缓,嘴角抽了抽。
裴央翻了翻手上的文件,话语间有些心不在焉:“我周末过去中心孤儿院上几节课。”
魏延一顿。
他拐个弯,上前敲了敲杨全的桌子,要来警务教育的安排。
电话那头传来纸页翻动的声音,他嗓音低沉,“局里也有个警务安全教育,我看看……”纤长的手指自上而下扫过,“11月底,那是下周末了,正好错开。”
裴央沉默了片刻,低声吐出一句:“那天你走以后,有个男人在我家楼下,是上次把我锁在洗手间的人,”她头疼,揉了揉太阳穴,话音愈低,“他当时没有伤害我,只是警告我不要继续掺和,否则就会亲自动手。但采薇的事你也知道了,现在中心孤儿院的事情也交到我手上……我想,应该不止一拨人吧。”
但是所有的事态都似乎在把她往事件的漩涡中心推。
像是两股势力较劲,而她被推搡着往前。
魏延拧眉,上次在医院把她锁了的不是那两个护士、而是个男人?
李明德却在这时推了推他肩膀,指了指小会议室,示意到点,韩局召集开会。
他沉吟,叮嘱:“你注意安全,这两天尽量早点回家,周末提前告诉我时间,我送你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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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彼时的私立东哲医院内,谢蘅正耐心地削着苹果。
他用刀很准,手也稳,苹果皮没有断开,完成时竟尚能成个螺旋。
徐真真半躺在床上,侧脸来看他。
“谢蘅,”她的声音沙哑,“你不能这样对我,你知道,如果我想,随时可以毁了你。”
他依然专心致志,末了刀放下,苹果也吃得优雅。
“真真你啊,太不了解娱乐圈了,”谢蘅翻看着手机,连视线也没落在她身上,“前女友这种事,正常男人总得有一个,我跟你在一起纠纠缠缠快十年,还能炒个深情人设。所以啊,不要拿这种事情要挟我,随时都容易被反咬一口。”
徐真真抓起床头柜上的水杯,向他猛地一砸。
玻璃碎在脚边,谢蘅的裤腿被沾湿,似笑非笑地望她一眼。
她却在话语间退步,“即便你是为了保护谢叔叔我都可以接受,但是怎么可以是裴央?”她眼中忽而有盈盈泪光,我见犹怜,“……她怎么配?”
谢蘅相当认同似地点了点头。
“你说得对,她不配。但是你这脑袋,难道没有想一想,当天的枪击究竟是针对谁?”
“去跟爱满千家的人交代清楚,我既然带你回家,已经是做了表态,如果他们还有什么别的想法,我翻脸无情——应该也不算过分吧?”
徐真真面上一僵:“你怎么会这么想?他们不会对你……”
谢蘅却径直起身。
“而今我坐实了一条线上的蚂蚱这个利益关系,有很大一部分,是看了我妈妈的面子,至于你,真真,”他笑,“我看重的不是什么感情,是你背后的爱满千家,是我妈的遗言,这么说,你会明白吧?”
寸寸剥落的温柔之下,他好似依然还是当年百毒不侵般头也不回的少年。
徐真真眼眶陡然一红。
在远去的回忆里,谢母曾如同对待稀世宝物那样照顾她,甚至要求谢蘅费尽耐心的迁就和保护。
她曾以为那是得天独厚的珍重,但终究这一日,谢蘅将真相毫不留情地撕扯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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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绿那间昏暗的包厢里,曾低头温柔亲吻自己的男孩,好像从来只是一个幻影。
她几近咬牙切齿,眼泪却不争气:“至少你还需要我,谢蘅,你离不开我,你知道的……”
谢蘅自然从来只是微笑。
“是啊,我离不开你。”他像是叹息。
“所以啊,真真,你哭什么呢?——该笑才对。”
趁着这根链条,还没被我舍弃之前。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提前。
抓虫,修改了“急性中毒”而不是“煤气中毒”的笔误。
Chapter19
白板上贴着几张照片,韩局面色严肃,一一扫过。
魏延指了指刑侦科的小年轻,“文锦,智准,你们俩做的笔录和公众号:西图澜娅万事屋,给大家梳理一下目前的情况。”
叫顾智准的青年负责的是毒杀案,他捧了资料先起身。
“受害人中,年长两人属中毒后,因刀伤而失血过多死亡,其中男子被捅十七刀,女子十刀,法医检测报告显示,伤口直径约八厘米,略细,深度不等,很有可能是市面上常见的水果刀、甚至是手工刀,但目前暂未找到凶器。”
“嫌疑人的信息已经发布,截至刚才,暂时没有相关消息。”
说话间,他将必要的资料发到同事手中,这才略显惴惴不安地坐下。
随即,江文锦简单介绍了蒋采薇的案件,由于案件未遂,同时附属作案,两者多有重合,故而并未投入过多警力,倒是魏延难得多嘴了一句:“救人的学生之后有没有再联络?”
他指的是陈怀信。
满盈撞了撞李明德的肩膀,他不得不硬着头皮半举了手,“做了笔录就把人放了,之后他也没再提供什么消息……”见魏延点头,这才松了口气。
韩局眉头紧锁,开口便点了几个名字:“杨全,满盈,你们俩去找民事那边的同事,把白泽所有的社会信息和档案调出来,重点排查同龄人,根据以往的经验,他比较有可能藏匿在民户。”
他顿了顿,“文锦,智准,你们两个去找受害人女老师和刚才阿延点的那个学生,再核对一遍证词,也去看看医院里受伤女孩的情况,之后去找公安大学的王教授做一份犯罪心理画像,尽快处理好,跟杨全他们做个交接,抓捕嫌疑人。”
本市已经和平了挺多日子,上一次他在刑侦科开大会,还是去年抢劫案的时候——那次至多也不过是重伤三人而已。而这次让上头这么重视,除了闹出人命和连锁犯罪以外,最关键是那些致幻剂和违禁药品的流向。
一旦大众媒体聚焦,警方的压力便空前增大。
他扭头朝向魏延,“至于你,阿延,你和明德两个人最近也忙,既然外调的人手回来了,正好你们暂时放个两天。那个警务教育不是要人吗?就你俩,不用再出人了。”
明德恍惚觉得,自己是捡了个大便宜。
他偷摸着瞄了一眼顶头上司,平常出奇爱给自己找事儿的魏延却竟也没有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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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两点,裴央还在失眠。
她一会儿爬起来翻翻明天要用的教案,过一会儿又拔掉手机充电线摸黑看会儿千奇百怪的视频,依然毫无睡意。
——连日里的事在她脑海里轮番上演,远比手里的视频精彩。
那根项链被她随手丢进床头柜的抽屉里,她摸索着攥在手中,仍觉得不安至极,硌手得慌。
为什么送她项链?在哪里看过自己……“穿裙子的模样”,而且适合戴这种……?
头疼。
手里的视频这时自动跳转,过渡到八卦新闻,女主持人呱噪而夸张的报道一时打断了她的苦恼。
“作为流量小生,谢蘅最近的绯闻可谓闹得粉丝们心神不宁,不仅昨日媒体报道有粉丝寄去大批抗议信到“辛德”,截至今天,“谢蘅恋情”已经刷爆了热搜,占据整整72小时的头条!”
画面上,一闪而过谢蘅微笑挥手的画面,随即是大量马赛克过后的嚎啕和骂声。新闻说得这样恐怖,可裴央虽然被媒体纠缠,却实在没有收到过什么来自粉丝的恶意——
她想了想,搜索了谢蘅的社交账号。
第一条置顶博文,只有简简单单十几个字:“希望大家爱我的作品,远离我的家人。”
评论里自然是一水的美图和称赞,仿佛与外界的舆论单方面隔离。
这便成了天然的保护。
比起绯闻,“家人”的用词让她至少不用承受来自粉丝的过多恶意。
裴央扶额,她对谢蘅的印象还停留在十年前,那个就连送别自己时,也少不了要笑着讽刺一句“临阵脱逃,一路平安”的少年,如果要将他的好意美化为有针对性的照顾,对她而言,实在过分艰难了。
包括那次枪击案里他将她按住时的冷静,警告她不要自找麻烦时的零星留意。
她唯一的总结也不过就是:谢蘅有所图,而自己还蒙在鼓里。
到底只有一声叹息。
窗没关严,些微冷风灌进房里,叫人冷得一哆嗦。裴央伸了个懒腰,懒了片刻,起身关窗。
她探出一点身子,忽而看到楼下路灯边的身影。
——魏延倚在车旁,背对着她,手肘斜搭在车顶,指间有烟雾缭绕。
与平时白日里一本正经的模样不同,换下警服,他身姿挺拔,着装随意,倒有些恣意少年气,偶尔犯困,手腕揉揉脑门,还叫她瞧出些……可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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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页
她就那么看着他的背影,直到魏延转身,回到车里,双手搭在方向盘上,摇了摇头,算是驱赶睡意。
继而侧过脸,看向略显破旧的小楼。
她忙躲到一边。
五层的灯已关了许久。
魏延有些走神,只是淡淡想着:这个点,该是睡熟了吧?
次日清晨,她起晚,匆忙拉开窗帘,楼下已是空阔如往常的光景。
她于是有些怀疑自己不过是做了个虚无的梦,梦里的魏延严肃又可爱,担心她的安危。
但跌跌撞撞拉好高跟鞋细带、咬着面包下楼时,她猛一抬头,忽而发现,前两天还破得摇摇欲坠的路灯,这时倒一副完好如新的模样。
仰面,她看了许久,骤而笑了。
=
客厅里,一盏台灯,光线微弱。
右侧房门打开,女人揉着惺忪的睡眼踱到这头。
一步,两步,三步。
她在心里数着步子。
少年正在看书,闻声抬起脸来,遍是淤青,依然没掩住眼眉间七分邪气。
女人穿着睡衣,坐到他身边,伸手遮住他的书页,话音慵懒,“在看什么?”
少年将书随手扔到一边,转而伸手揽住她的脖颈,伏在她耳畔,“看你。”
书册掉在地上,封面上白纸红字,“临华幼儿扶助计划”。
他的手指按进她乌黑的长发,用了狠劲似的。
她没有挣扎。
于是他就那么抱着她,脖颈相触,轻软话音,像哄骗孩子。
“你不要过去。”她喃喃。
“嗯,我只是看看,现在风声紧,那边过些日子才会安排我出国。”
女人沉默片刻,只是问:“你就这么相信那些人?他们只是利用你转移注意力而已,那些致幻剂和违禁药迟早会被查出流向,到时候一宗大案,你根本跑不掉。”
少年笑,却是沉默不语。
许久,她有了哭音:“你不该杀人的,就算他们再怎么该死,你也不该杀人。”
“我没有第二种选择了,”他拍着她的背脊顺气,“还欠一个。”
“嗯?”
“陈怀信,那家伙看到我的脸了。”
她愕然抬头,“他没有指认你——为什么要?”
他摁了摁太阳穴,恍惚笑了,“放心,不会杀他,只是做个戏,互相配合一下。”
他埋在她脖颈间,喟叹一声,餍足。
她却发抖,蓦地回忆起自己认识他的那一天。
冷风席卷,她和面色不佳的同伴告别,逃出喧哗嘈杂的人堆,大白天的,自然也没什么可怕,便挑了个人少的小道,只图个清静。
拐进另一个小巷时,有个少年正摇摇晃晃地站在墙垛上,沿着墙上旧瓦,踏得脚步细碎。
她吓了一跳,忙出声提醒他危险。嗓音一贯高昂,显然也把他唬住。
脚步顿住,抬起脸来。
红肿,淤青,右脸还有个明晃晃的巴掌印。
但五官依然是明眼可见的好看。
他抱了双臂,问:“你干嘛提醒我?吃饱了没事干?”语气倒也不冲,只是打趣。
“啊,我,你这样走容易摔倒……”她被他的脸吓到,讷讷片刻,只能提议,“你要不要去医院看看?……脸上消个肿之类的?”
他像是天生爱笑,这时又露出个笑脸,虽然配着肿脸,着实显得过分滑稽。
脚下打滑,他索性坐在墙上,指了指她的来路,“那边很吵,你也刚从那出来?”
她点头。
他撑着下巴,摇晃着腿,“刚才我被打的时候,就在数里面的尖叫声,你们真能喊,还给我解闷了。”
他掏出个硬币,覆在指甲盖上,下一秒跃上天空,落在手背。
“正面,”他瞄了一眼,“恩人,看来老天要我请你吃饭,走吧。”
她歪了歪头,不解,却被一跃而下的少年拽住手腕,在小巷里东奔西避,绕到一个老店面门前。
朗声叫了两碗牛肉面,他埋头,吃得热火朝天。
直到夕阳日落,她起身告别。
男孩擦了擦嘴,又灌下一大口白开水,末了撑了头,“这就走了?你都不问我叫什么名字?”
她无奈:“那你说你叫什么名字?”十足是拿了对待小毛孩的脾气。
他却凑上前来,唇角擦过她侧脸。
声音很轻,就在耳边,“下次你跟我一起坐在那看电影,我就告诉你。”
滑稽,好笑,还带点自作多情。
可她忽而脸红,后知后觉。
这少年摆手离去,桌上是攥得满是褶皱的纸币——倒还真请了客。
“臭——”她想骂“臭流氓”,开口不知为何,却变成“臭小子,”咕咕哝哝,没了后文。
晚风吹动他单薄衣衫,他很快隐没于拐角。
许久后想起,那却是步步皆错的开始。
“只是唯一有点后悔……”回忆被他低声喃喃打断,她侧脸看他。
“唯一有点后悔,今年二十岁,再过两年,就可以娶你了。”他弯唇一笑,抚过她发鬓,“除此之外,倒也没什么。”
她愣愣,复又被拥进怀里。
心肠到底温软,她也伸手回拥,无措间安慰一句:“已经过去了,没事了……”
拥抱她的男孩,却在她看不见的视线中,清冷着面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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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笑尚未抵达眼底,就悄然湮灭。
chapter20
时间不紧不慢地溜到周末,早晨六点半。
裴央翻箱倒柜,终于找出件压箱底的米白色外套,加上牛仔裤,帆布鞋,似乎力图贴近青少年的审美。
——甚至还背了个双肩包,里头装了满满当当的教案和小礼物。
魏延抬眼看到她一副双肩都被压垮的模样,忽觉有些好笑地撑了额头。下车,他帮她拎了包放在后座。
“裴老师这是打算搬家了?”他倒车,话里却有几分清冷的打趣。
放在往日,她自然也应该没什么反应,这时却不知为何红了脸,只是讷讷:“啊、临时准备的,没有很多、没有很多……”
他以为是晕车,给她开了点窗。
裴央:“……”
她只得侧过脸去吹会儿冷风。
这时手机铃声响起,却是几天没见的蒋采薇。
裴央忙应声:“采薇?怎么了?”她顿了顿,语气很快像是宽慰,“嗯,我没事,孤儿院的课就我来上吧。最近也注意了……嗯,魏警官送我过去,你不用替我担心……你好好养着,学校有张老师帮你代课,有什么事我再通知你呀。”
那头顿了片刻,先一步说了再见,挂断电话。
自从那件案子过后,蒋采薇就很是低落,这个时候还能过来关心她,着实上了心。
裴央叹了声气,把手机收回包里。
中心孤儿院虽名为“中心”,但随着新老城区的迁徙和热点商圈的转移,早已经隔离于闹市之外,一路行车近两个小时,才堪堪抵达。
几个孩子稀稀拉拉地在院中散步、三两成群地玩耍。
院落倒是宽阔,魏延将车停在指定的一片区域,伸手拎了包,和她一起下车。他环视一周,指了指楼下树荫旁的一排座位,“我在那等你,你去跟院长打个招呼再过来吧。”
裴央点头,跟着热心的小男孩上楼。
她敲门进去时,林宣贤正戴着老花镜浏览报纸,闻声抬头,忙起身与她握手:“哦,这位是裴老师吧?辛苦辛苦,远道而来,坐、先坐。”
说话的间隙里,她瞟了一眼桌上报纸,不是预想中的教育或财经云云,却是谢蘅的花边新闻。
林宣贤甚至给她泡了杯茶。
他殷切地搓了搓手,笑道:“咱们周末管得比较松,课程安排尽量以裴老师的安排为准,为了减轻您的负担,可以安排在下午,上午您跟孩子们打个招呼、熟悉熟悉就是。”
“好的,”裴央倒有些不太习惯这热情,向他微微躬身,“请问还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吗……?”
“哦哦,那倒也没有什么,”他挠挠头,沉思片刻,为难道:“就是、老师您也知道……这儿的孩子们提起父母,有时候情绪比较低落,有一些……甚至常常反应过激,我们尽力了,但也不能说完全保证没有意外,所以还请您跟他们沟通的时候更耐心些、更宽容些。”
“嗯,您说的我会注意,”她拘谨地应承下来,又和他随便沟通了两句临华的情况,转身准备离开。
恰好有人进来,他们打了个照面——是那个照片上不苟言笑的男人。
他模样萧瑟,穿着极素朴,眼神在她身上短暂停留,继而毫不留情地转开。
她掩上门,下楼。
院长办公室里,林宣贤取了眼镜,伸了个懒腰。
=
活动室里,一群孩子们排排坐,年纪稍大也不过十五六岁,都齐齐盯着正中央的裴央。
裴央一边自我介绍,一边从包里搜罗出一摞精致漂亮的小笔记本,每一本上都贴着便利贴,上头是她隽秀字迹,一笔一划写的祝福。
孩子们多是欢天喜地地接过,并肩比着谁的图案更好看,其间也有两个皮的,开口便刺她穷酸。
裴央看了她们一眼,没有反驳。
“从今天开始的一个月,老师都会负责在周六给大家上课,”她露出个笑容,掰着手指,“语文、英语、画画、音乐……大家想学什么?”
等到气氛终于被炒热,她才松了口气,一一听了意见,继而建议孩子们先逐一作个自我解散让她认识一下。
起先十几个孩子都热热闹闹的,一派和谐,如果不是门口忽然一句阴阳怪气的“哎哟”,猛地拔高音调,将这温馨打断,她本还以为这自我介绍能和平过去。
裴央出门看了看情况。
一对孪生姐妹停在魏延面前,正窃窃私语——是那天爱绿302里,坐在李灿勇边上的小姐妹,张妍、张月。
穿红裙子的捂了捂胸口,“吓死个人,魏警官你大驾光临,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来抓人的,都不打声招呼。”
橙色T恤的女孩撇撇嘴,把人拽开,“走了阿妍……瞎较什么劲儿。”
两人挤着裴央的肩膀进了活动室,一时间鸦雀无声。
魏延没有什么反应,反还招招手让她进去,“没事,不耽误你上课。”
裴央抿唇,扭头,撞上张妍玩笑的眼神。
她定了定神,打算直接跳过姐妹两人开始后面的小游戏,先把关系活络开,张妍却举起手,红裙潋滟,撑腮娇笑。
“上次没仔细看,今天一瞧,小老师真好看,还有些眼熟。”
“我叫张妍,那边那个没我漂亮但长得很像的是我妹妹张月,小老师叫什么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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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月冷嗤一声。
裴央整了整教案,语气不咸不淡,“裴央。”
此后整整一天,张妍和张月不是在人群末尾睡觉,就是把玩手机,交头接耳。裴央没有出声阻止,倒常常收到她们暧昧的眼光。
偶尔望向窗外,魏延不知何时搬来了些资料,正一页一页翻看。
落日余晖穿过围墙,迈过林荫,洒在他侧脸。
好像把冷肃的面孔映衬出原本的温柔来。
唯有在这种时候,她才敢悄悄在心里慨叹:“喜欢”真是美好的感情,积淀太久,只消一眼,就觉得人生尚有破晓时。
她回头,张月折了纸飞机,“唆”一声吹气,直扔到她手边。
迟疑片刻,裴央还是将纸页展开。
字迹潦草,一蹴而就,写的是:“不要呆太久,不要跟不熟的人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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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下了课准备回去,林宣贤远远将她叫住,说是要过来送她。
“裴老师,上课感觉还可以吧?孩子们都乖吗?”他同她并肩寒暄着,魏延则先一步去取车。
“挺好的,他们都很可爱,也很乖,”裴央略过了孪生姐妹的奇异举止,答得像是一点不迟疑。
“哦、哦、那就好,”林宣贤虚拭了额上并不存在的汗意,那是个习惯性点头哈腰的动作。他复又指了指前方魏延的身影,“那位是裴老师的男朋友吗?真的很恩爱呀,还过来亲自接送。”
换了往常,她必然要赶忙解释,可她望着男人总是挂满笑容的和蔼面孔,话语在喉口囫囵转开一圈,变成模糊的一句:“嗯,我们关系很好。……如果没什么别的事,院长,我就先走啦?”
林宣贤笑了两声,握了握她的手,“好,感谢、感谢,下周见了,裴老师。”
她钻进车里时,魏延正和人通话,满面冷冽,一个一个字像是硬生生蹦出来。
“行,确定情况了吗?我马上过去。”
挂断电话,裴央注意到他握紧方向盘的双手,竟因过分用力而爆出青筋,微微发抖。
她的疑问梗在喉口,不上不下。
魏延却只是迟疑片刻,就告诉了她原委:“怀信受伤了,我现在得过去看看。”
“那我……”她脑海里飞速回忆着“怀信”这个名字,隐隐约约只记得像是那天在市局里见到的高中生,嗫嚅片刻,还是提议,“不如我自己打车回去?你就可以先过去……”
魏延倒车,眼神扫过后视镜,林宣贤还站在那个位置,边上跟着一个低垂着头的中年男人。
他轻捶了几下额头,将那混沌的睡意和疲倦驱走。
“你跟我一起去吧,”他说,“不会耽误你太久,我等会儿送你回家。”
裴央于是点了头。
医院里弥漫着难闻的消□□水味——魏延打小就不喜欢这个味道,于是自进门起便面无表情。李明德被吓了一跳,跟两人打了个招呼过后,便将人往病房引,连头也没敢怎么回。
虽然熟悉了头儿的脾气,看起来不好接近,其实是个挺有耐心也温和的人,但魏延身上仿佛总带着天生的疏离,他暂时还没能看清楚那意味着什么。
陈怀信躺在病床上,正跟赶来的陈母对话,女人脸上满是哀切,不住攥紧他的手贴在颊边。
魏延开门,只是几步,便被迎面而来的一杯水泼个正着。
他下意识将裴央向后推,她虚浮趔趄几步,得以幸免于难。
在后头关门的李明德目瞪口呆,一下没有反应过来,看看女人,又看看顶头上司,默默退出病房。
魏延抹了把脸,喊了声“舅妈”。
杨丽芸满眼通红,斥了一句:“你不要叫我舅妈!”她平素温柔,可陈怀信实在是她的命根子,这时控制不住脾气,便愈发骂得难听,“你是个警察,你连你表弟都保护不了,你舅舅活着的时候也没你这么窝囊!魏延,亏我还给你说好话,你真是气死我了……真是……”
她抹着眼泪,而陈怀信和魏延都默不作声,裴央也更像个局外人。
魏延抿唇。
陈怀信被袭击确实在他的意料之外,按照以往的经验,风声正紧,再加上陈怀信并没有提供什么有用信息,谁会顶着被抓的风险再干一票?
除非,陈怀信刻意隐瞒了关键的线索。
但杨丽芸已经这样恼怒,他再火上浇油地怀疑两句,今天这页,怕是怎么也掀不过去了。
“刚才同事说,已经抓到了嫌疑人,”他终于还是把满心的疑惑压下,“现在正在审,我有消息会过来告诉你们。”话音一顿,他又补上一句:“医药费我会付好,让怀信好好养伤,过两天我再来看看。”
——至少等杨丽芸情绪平复的时候。
女人啜泣着:“你就是看不起我们家!魏延我跟你说,要不是你舅舅去得早,我一个女人挣生活我容易吗?我还想方设法给你铺路,现在怀信都要高考了,还闹出这么一档子事,要是他再惹上麻烦,我看你对不对得起你舅舅。”
魏延没有说话,裴央侧头看他,他眼帘低垂,没有表情,倒像个乖乖受训的少年。
“我会留心的,舅妈,明天我把医疗费和营养费转给你,你不用太操心。”
甚至连说话也将语气放平缓,似乎全然忘了被泼水的尴尬。
他说完,颔首,回身,正对上裴央惑然的眼神,抬手示意两人一起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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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怀信却在这时开口。
“延哥,我听说上次有个自杀案,死的人是被“刽子手”背后做手脚弄死的,是不是?”
魏延闻言回头,在杨丽芸惊诧的眼神中,乍而低声斥责他:“你不用管。”
少年笑了。
“倒也没什么,只是我听说,季安华跟太子的关系很好,觉得他不是那么轻易放过的性格,就这么问问,——至于我的伤,抓到的嫌疑人,等我好些,能不能过去指认?”
这个要求合情合理。
只是搭配上前面那段不知所云的提醒,这种玩笑的语气,便忽而显得耐人寻味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基本上是凌晨两点更新,第二天起床会修改一下错别字。
之后会改成中午十二点准时更新(具体我会再在作话里说明)。
不请假的情况下都是日更,谢谢大家的支持。
营养液都看到了,虽然不知道是谁灌的……但是还是很感动,谢谢你们喜欢这个故事。
我会好好把它讲完。
Chapter21
裴央在医院门口和魏延道别。
他蹙眉,“真不用我送?实在不行,我让明德去送一下你也可以,现在太晚了,不安全。”
裴央扬了扬手机,将刚才收到的短信给他看,“没事,我也不会经过巷子。刚才妈妈发短信给我,说是这几天谢叔叔都在医院调养,她一个人睡老觉得害怕,让我回去陪陪她。我准备回那边。”
短信下头还附上一行不知从哪里学来的、时髦的P.S.:“你哥没回来,快过来陪陪妈妈。”
“过去不远?”
“不远,打个车过去十分钟,”她弯了弯眼眸,像是宽慰,“我到家给你发个短信。你最近太累了,今天早点弄完,好好休息一下。”
说完便摆手,趁他找不出别的理由。
魏延这个人呀,不熟的时候连一点关心都吝啬,但如果真的关心起来,倒有点像……管家婆?
她被自己的胡思乱想逗笑。
绕过医院大门,她拐到医院专门设置的叫车位。
夜里八点多,已然有些冷,她本想快步过去拦车,却被乍而自一旁半道伸出的手掰住肩膀,不轻不重地一扯——
她陡然瞪大双眼,挥肘反抗。
那人倒像在看跳梁小丑,受了她一下,便收回手。
他斜倚了墙壁,口罩将他的下半张脸遮得严严实实,只剩一双眼眸,透着似笑非笑的玩味。
“裴央,几天不见,你什么时候得被害妄想症了?”
……这个声音。
男人挑眉,“还是说,自己上赶着给人送小命,终于知道害怕了?”
大概只有谢蘅,才会用这么温柔妥帖的语气,说出伤人的又或是讽刺无匹的话。
她同他隔开几步,竭力心平气和:“忽然一下,谁也都会被吓到,没事的话我先走了。”
甚至连追问巧遇的缘由也懒得开口。
谢蘅却又叫住她。
他解了围巾,又很是温柔地给她理了理领子,声音极轻,“听说,你今天去中心孤儿院了,在那里见着什么人,该说什么话,应该不用我提醒你,你不会蠢到那种地步……啊,也说不定,”他不顾她的抗拒,将围巾裹在她脖颈上,“但你记住,不要碍事,不要多嘴,这就只是个普通的经验而已。”
“你啊,裴央,你只是一个平平凡凡的老师,翻不了天,要是碰到什么不该碰的东西,聪明一点,就要学会装作哑巴。”
他竟还揉揉她的头发,表现出一副亲昵的模样。
“现在谁都知道你顶着我妹妹的头衔,可也不要让我为难。”
不远处驶来一辆房车。
车窗降下,张叔看见两人动作时,显然愣了愣。
谢蘅却放得干脆,扭头便上了车。
裴央当然也没追。
张叔透过后内视镜观察谢蘅的表情,他正不轻不重揉着太阳穴,一脸疲倦。
最近他赶了三天大夜,几乎没怎么合眼,徐真真又天天要求他来医院探望,是故两头疲于奔命,险些自己也进了病房。
但张叔还是忍不住开口:“阿蘅,你把她扯进来……”
“没什么别的。”谢蘅摆手,“正好看到狗仔躲在对面草丛里,一个活生生的人设,总该炒热,不然让他们拍到我去看徐真真,才是真的赔了本。”他顿了顿,吩咐了一句,“让底下散布一下我爸在医院的事,告诉他们,最近八卦记者拍的那些我出入医院的照片,都是我去看我爸才让人拍到的。”
他右手指腹轻触眉心。
爱家,照顾亲人,对重组家庭的妹妹也一视同仁。这些人设虽然老土,但总比徐真真那些诡秘心思来得强。
张叔放下心来,一如既往地应承了工作。
只要谢蘅还是那个满心只有自己的人,一切就都不会脱轨。
而谢蘅看向窗外,后视镜里,只能遥遥看见她萧瑟寒风中钻进出租车的身影。
和房车擦肩而过,是回谢家的方向。
蓦地,谢蘅忽然问了一句:“今天回去?”
“阿蘅,你累迷糊了,不是说要回家好好睡一觉?”
谢蘅沉默半晌,只有一句。
“不了,回片场。”
外头已经看不到出租车的踪影,谢蘅扭头,闭眼假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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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来都是这样薄情寡义,也没有觉得十年后再见的几次针锋相对多么难以接受。
只是又何必,上赶着讨她的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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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惹人注意的头条一共两个。
其一,是社会法治版,近来闹得人心惶惶的毒杀案嫌疑人落网。
其二,是八卦版,谢蘅轻门熟路地占据热搜头条,话题分别是:“老天欠我一个哥哥”、“谢蘅恋家”、“谢蘅好男人标准”。
裴央看着自己被打了马赛克的照片,觉得昨天晚上没有直接把围巾扔掉,实在是失策。
而一旁刚回来上班的蒋采薇显然有些无精打采,看了平素恨不能为之抛头颅洒热血的“哥哥”,也没打起什么气力。
她面色苍白,正时速五本地龟速批改堆积如山的作业。
其余的老师则趁着学生午休,三三两两地围在一起闲聊。
最爱关注社会头条的化学老师汤敬是个大嗓门,报纸被他翻得簌簌作响,“看这孩子跟个瘦皮猴似的,你说竟然也会有胆子干这么大一个案子?真是奇了怪了……”
历史老师朱琼玉嗤了一声:“可不就是因为瘦皮猴似的,所以得先下毒,人家都没力气了才捅刀子嘛,你看这手机新闻上不都写了,你瞅瞅。”
她把手机递过去。
上头极尽想象地描写了白泽下毒杀人的心理活动和动作,末了附上一句:“目前案件仍尚在调查中。”
汤敬摸了摸下巴,“都说虎毒不食子,但养的狗饿了还吃人肉呢,我看着现在这新闻啊,都觉得亲儿子不靠谱了,造孽哦。”
裴央听了会儿,忽然发现一旁的蒋采薇近乎瘫倒在了办公桌上,面色惨白,发着虚汗。
她忙上前搂了她肩膀:“采薇,怎么了?不舒服吗?要不要去医院?”
一众老师都停了话音,往这头看过来。
蒋采薇摇头:“没什么,大概是那个来了,我趴会儿就好了。”
裴央却还是不放心,今天魏延忙得焦头烂额,提前给她发了短信,她也正好得空,于是一下午过去,等到放学时,她便提议送蒋采薇回家。
“待会儿我给你在家做顿饭,你真的要好好睡一觉休息好,采薇,学校的事你也不要太……”她难得这样絮叨,可侧脸看着蒋采薇茫然的神情,声音却渐而低落。
她察觉自己的无能为力。
大概蒋采薇留给裴央的印象总是积极正面、咋咋呼呼的,忽而一下看到她失魂落魄的黯淡模样,她除了于心不忍,甚至也难以用确切真实的话语来安慰她。
因为她清楚那种惶惑、恶心、自我怀疑又濒临崩溃的心情。
只是走到半路,蒋采薇忽然开了口,“阿央,你喜欢魏警官吗?”
“……”裴央喉口一梗,没有回答。
“他对你很好,所以才喜欢他的吗?”蒋采薇垂了眉眼,倏尔一笑,“我也遇到这样的人了。”
路那头,有人戴着鸭舌帽,倚着公交车站牌,正漫不经心地翻看手机。
蒋采薇年前凑齐首付的房子地段并不大好,到这个路段,人已经很少,等车的人也是屈指可数,于是那人身姿挺拔,便就占去许多好奇艳羡的目光。
他抬起脸来,裴央蓦地觉察出几分脸熟。
少年笑着,亦在看到裴央的瞬间露出警惕的神色。可他到底是上前,将蒋采薇搂进怀里。
裴央呆愣愣看着,一时忘了回忆这张脸她在何处见过。
“哦我、我是采薇的朋友,我叫裴央,”甚至先行一步,无措地做了个自我介绍,“你……”
“裴老师,谢谢你送采薇回来,”他却没有自报身家的意思,略低头致了谢,便搂着蒋采薇转身离开。
裴央本还打算上楼做饭的念头,自然也随着萧瑟秋风一吹而散。
蒋采薇买的房子在6楼,电梯正好坏了,两人便进了楼梯间。
几乎是脱离监控的一瞬间,他忽而将她摁在墙角,一双眼沤得深红可怖,一字一句,说得是:“连你也要害我。”
她沉默,挣扎,他松手,下一刻却被死死拥住。
漆黑的楼道里,声控灯被啜泣声惊动。
“聂明,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对的,我真的不知道……”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是一个老师啊,那也是个才不过十四五岁的孩子,我们怎么能这样?”
她不敢否认自己在裴央提出建议时,竟下意识地想要把魏延引来的冲动。
她爱他,又或是喜欢,至少是平生第一次,有个男孩触动了她看似明朗外向却敏感到害怕一触即伤的心。
即使这份感情不知从何而起,来得莽撞突然,甚至只在漆黑的电影院里,她侧头看着他专注的眼神,就觉得心跳如擂鼓,不想放弃。
可是她是一个老师。
她站在讲台上,看着那些稚嫩年轻的面孔,会因为自己用爱的借口包庇一切而猛地惊醒。
她过不了自己这关。
聂明深深地看着她,薄唇紧抿,面无表情。
玩世不恭和暴躁的表象剥落后,她看到冰冷肃杀的前征。
然后便是后颈一痛,晕眩,摔在他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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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
“是我,白纯醒了吗。”
“哎呀,你急什么,害怕自己的小白花真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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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见见她。”
那头沉默了片刻,挤出一句:“你找死?”
“有人会替我去死,我只是想见见她。”
“在走之前。”
两小时后,审讯室里,陈怀信抱着手臂,细细将白泽的脸看过。
男孩面色惊惶,却不言语,一如魏延曾见过的胆怯样子。
“哦,好像是这个人,有点像,”他苦恼似地挠挠头发,“个子啊,长相啊,都差不多吧,其实当时天色太暗,我也没全看清楚。”
魏延问他:“你确定?”
他有些无辜地点了头,几个在场的警察都看向他。
“我觉得应该是……延哥,你问来问去多少遍了,还是不要对我太严苛吧?”
他说着,拉开椅子,有些赌气似地坐在白泽对面,右手三指不耐地敲动着桌面。
魏延略眯了眼。
满盈却在这时气喘吁吁地推门进来:“头儿!重症监护室里的李纯……正在抢救,情况很危险!”
满室有默契似的寂静。
唯有魏延低斥一声:“陈怀信,不要给我耍小聪明。”
说完,他摔门而出,和李明德、杨全等人直奔医院。
作者有话要说: 有人问我,感情戏写得丰满是不是一种洗白。
刻意开在这里说一说,在我的认知里,人格应当是双面的,再恶毒的人,哪怕如徐真真,也有对待小孩的天真,对待谢蘅的当真。认真写聂明的感情,不仅仅为了剧情和对应,也出于我对这个角色的认知。
我始终认为,他们的人生在我头脑里上演,我只是把它用文字复盘的人,希望你们看过故事,也都能对他们有自己的认知。
当然,其实我知道这个故事偶尔显得有些沉重,但我想要写的,并不是人与人之间那道高墙,而是就像裴央梦里,那个男孩伸出了手,是她灰暗人生里的救赎。
谢谢大家啦。
chapter22
徐真真抬起手腕,看了看时间。
她出声提醒:“聂明,你现在不走,躲在我这,可躲不了多久。”
蹲在角落抽烟的少年闻言抬起脸,嗤笑了一声:“真姐,你就这么怕被警察找上门?真当监控是盲摆着的?”
徐真真翻了个白眼。
“怎么?现在案子没出来,你就是个路人,我带路人找了个认识的孩子的病房,是我人美心善,你就不用担心我了,”她上前,抽掉他手里的烟,“人小鬼大,天天脑子里不装点正事,我警告你,现在马上溜出去,去找李灿勇把东西拿来,赶紧有多远滚多远——出国去。”
说到这,她不由嘟囔了两句:“你说你,把你那小白花塞到私立医院来干嘛?活生生给我找一堆麻烦。”
正说话间,有人敲门。
徐真真忙躺回床上,蜷缩成一团,悄然将脸上表情抚平。
——进来的是谢蘅。
聂明拍了拍膝盖站直,和谢蘅打了个招呼:“大明星哥哥,又被真姐缠着来看她了?”
徐真真本酝酿好的情绪被他一句话打破,怒地撑起身子,抽出枕头就是一下:“还不快滚?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谢蘅倒没放在心上,只是不知是应和谁的点了点头,便兀自坐到病房右侧的沙发上。
他实在疲累,不得不连连揉着太阳穴,以免睡着。
聂明往楼下眺一眼,忽见警车已然停稳,下来几个警察,为首的,是那天闯进302的男人。
他像是有所察觉,仰头望来,聂明侧身一躲,拉紧窗帘。
谢蘅捏捏鼻梁,随口问了一句:“你又闯什么祸了?”
在他为数不多的印象里,这个小青年总是跟在李灿勇边上,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但比起李家那群逞凶斗狠的狼狗们,有过之而无不及,过去在孤儿院里碰到两次,倒还会跟自己打两声招呼,但没有一次是不挂彩的。
聂明笑:“我来看个姑娘,她还没睁眼呢,但不知道是不是有知觉——总之,差点真被我吓死了。”
徐真真插嘴:“这臭小子心里的小白花,碰不得动不得的,结果差点被他自个儿给弄死,你说好不好笑?”话里已有些尖酸。
聂明脸上笑意渐淡。
他想起自己轻触白纯冰冷手臂,低声说起近日的遭遇时,她微颤的眼皮。
他以为那是感动,又或者再幻想主义些,是为他苏醒。
可是随之响起的剧烈警示和心电图的波动显然明晃晃地告诉他:是抗拒。
是害怕、避之不及的抗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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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见白纯的那天,是盛夏时节,他在树上乘凉,优哉游哉。
而那时她穿了条白色的裙子,正坐在老教学楼的废弃楼梯边,给自己的伤口涂红药水。
龇牙咧嘴冒冷汗,就差没掉金豆豆——还涂得贼丑。
大概是觉得好笑,他故意吹了声口哨,吓得她棉签一抖,在裙子上留下一溜紫红色的药水渍。
然后她起身,又不小心撞翻药水瓶,把一双旧色的白球鞋染得斑驳。
他扑哧一声笑了,“喂,迷糊蛋,”她茫然间回头,正对上他玩笑的招手,“过来,你是哪个班的?叫什么名字?”
她歪了歪头,有点不解,平凡的面孔上是略显呆滞的神情。
他于是从树上滑下来,几步到她面前,用逗弄的耐心引她说话:“我说,你叫什么名字,哪个班的?——你不认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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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张了张嘴,唇瓣抖动两下,像是在艰难地复述他说的话。
他便兀自扯了她脖颈上挂着的校牌,上头女孩笑容拘谨,眼神怯怯。
“612班,白纯。”他念出她的名字。
女孩的反应依然有些迟钝,许久才点点头,明白过来是叫自己。
他眉峰微蹙,察觉了白纯比常人笨拙的言行举止。
这时,她却弯身,扶起了药水瓶,又从腰侧的小口袋里掏出一根新棉签。
“你……你的、脸、涂、涂药吗?”
她仰头,看他时的表情一派温和天真。
他不说话,她便也就这么保持着——乃至于他甚至看清她眼睑上一点红痣,随着眼眸开阖时隐时现。
聂明半蹲下身,似笑非笑地指指右脸红痕,“你帮我涂。”
她消化了一会儿这个请求。
低头,棉签沾上紫红色药水,她微微凑上前,专心致志地涂抹。
从他的角度,可以看到清减的锁骨,常年不见阳光般苍白的肌肤,还有可怖的疤痕,呈蜈蚣状横亘肩胛。
他问她:“小白花,谁把你给打了?”
她不懂这个称呼指向自己,略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又是那个歪头的动作。
“小白花,懂吗?叫你,”也许是那天天气太好,又或是寂静的老教学楼里,让人心安稳地只能听见蝉鸣风声,他竟然难得的秉持耐心,“白色的小花,夸你呢——我问你,谁把你给打了?”
她沉思许久。指指手臂:“爸爸,”脖子上的挠痕,“妈妈,”她还要撩起衣服时,被聂明险险制止,于是低声吐出一句:“同学。”
他对这种事习以为常,自己也没少参与其中,但对象多是些不服气的男孩。也只有那时,李灿勇才会把他这条听话的狗拎出去。
于是他侧过脸,问了声:“为什么是你?——欺负你做什么?”
白纯有点苦恼似地皱了皱眉头。
“我脑子、脑子不好,”她结结巴巴,“太、太蠢。”
许久以后,聂明才知道那确切不是什么敷衍之词。
那已是他们认识快一两个月的时候。
小白花那一段时间总在老教学楼后头啃面包,而他喜欢爬到那棵大榕树上乘凉,偶尔搭话,更多的时候沉默,他就那么盯着她,看她一口一口,咀嚼,吞咽,眼神直愣愣盯着地板。
有时李灿勇带他出去打架,心情好的时候几个人都能拿笔钱,之后有了“那笔生意”,他手头也更加宽裕,偶尔会给小白花加个餐。
他问李纯,为什么顿顿都要吃最便宜的干面包。女孩鲜见地对他弯了弯眼眉,说是弟弟要生日了,想给他买份礼物。
“篮、篮球,弟弟喜、喜欢,”她比划出个圆形,“很、贵,攒钱、攒钱才、买得起。”
聂明躺在楼梯间,枕着手臂,哈欠连连,随口应了声。
他本打算掏钱的动作悄无声息地被掩去。
——给了钱,小白花就不会来了。
也就是在那天放学,他拎着根铁棍,跟在李灿勇身边时,一旁的小巷里忽然传来挣扎的叫声。
“把钱拿出来!”夹杂着扇耳光的声音,男人声音粗野,“他娘的,还挺犟,把她衣服脱了,看她把钱藏哪里了!”
被欺负的女孩缩在角落里,呼救的声音断断续续,来来回回只有一句,“对、对不起,可是、钱、钱……”
聂明呼吸一滞。
李灿勇吐了个烟圈,侧过脸来,拍了拍他鼓鼓囊囊的背包,“咋了?”
他额头青筋一跳,“勇哥,我今天先走,对不住了,下次弄两份给我。”说完,他将背包卸下,顺手塞给一边的张妍,不顾她娇嗔的骂声,顺手翻上墙,一跃,向邻街跑去。
男人正拽着女孩身上仅余的一层单薄衣衫,“臭弱智,还他妈学会藏钱了,你是不是不交?老子——”
他舌头打结,后脑一痛,眼前忽然落下血腥的颜色。
气喘吁吁的聂明右手拎着铁棍,高高举起,一下,又一下。
“明哥,明哥!”一旁的小青年忙趁没出大事前将人拦下,“咋、这是咋了?这个小弱智一直都是我大哥管着的……”
“你叫谁弱智?”聂明声音淬冷。
“不是不是!”他连连摆手,额上冒汗,“我的意思是说这个女的,她确实是轻微弱智啊……大家体检的时候都知道,高二分组早就盯上他了,我大哥榨不出油水才……”
聂明捏了捏拳头,眼神向下,呆坐着的白纯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没有泪水,没有惊恐,只是看着他。
他脱了外套,半蹲下身将她裹住,“我带你去买篮球,”他说,轻抚她柔软黑发,“带你回家,走了。”
白纯倚在他脖颈间,轻轻地“嗯”了一声。
她拥抱他的力度,像是紧拽人生中最后一根浮木。
却在这时,有眼泪落下来,掉进他衣领,令人仿佛像被灼伤。
许久以后,他偶然会问自己:当时那些无来由的同情究竟从何而起?
盯着空荡荡的房间,他回答,大概是因为孤独。
孤独又滥情,像他那个不知所踪的爸爸。
而呆呆笨笨的小白花,像他喜怒都没了表情、像个活死人一样活在回忆里的妈妈。
真般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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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剧重演的相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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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响起的敲门声将诡异的沉默打破。
魏延的声音仅仅一门之隔:“徐小姐,请开门。市局刑侦科,麻烦配合调查。”
徐真真猛地回头,冲他摆手,低声赶人:“还不快走……?”
谢蘅倒也颇有闲心地打量了聂明一眼。
赶着这个点到公共场所,不避开监控,不立刻隐蔽,怎么看,都觉得像是自投罗网。
可聂明扯开窗帘,窜上阳台。
病房在四楼,沿着贴墙的水管,他手脚并用,一路滑下。
于是徐真真开门时,魏延也至多不过算是撞破了一点大明星与基金会副理事长的绯闻而已。
他问:“徐小姐,我们查看了监控,刚才跟你一起进了病房的男孩……”
“哦,你说小聂呀,”徐真真打着哈哈,“那是孤儿院的孩子,见过几次,今天他说来找熟人,我正好知道,就领着他去了一趟,刚才我跟他聊了会儿天,又睡了,醒的时候,就我……”她有些羞怯似的,“就我男朋友在这,他可能觉得不好意思,就走了吧?我没注意。”
谢蘅自然没有搭腔。
魏延却顺着他的视线,眼光扫向失了遮挡的阳台。
快步上前,他向下望去,一眼看到男孩飞也似穿梭于街巷的身影。
而这时的裴央正一边夹着手机,一边翻动包里的琐碎物件,“妈,你确定昨天把钥匙丢我包里了?我刚赶过来,你别急……”
虽然知道大概又是叶玫那不入流的小伎俩,但裴央还是经不住她磨,干脆直接应下,去医院看望谢明允。
她看到不远处的水果店。
匆匆的步子因迎面猛地一撞而被迫放慢,她疑惑间抬眼,下一刻,便被人用手肘卡住脖子。
她不得不费力仰头,下意识反手后挥,挣扎着推搡。
来人却声音低沉。
“裴老师,帮个忙。”
Chapter23
魏延后脚赶到时,裴央已被制住,周围小巷的民众不时探出头来好奇探望,却并没有人有打算出头的意思。
裴央被牢牢圈在他手肘间,由于身高差的关系,她不得不仰头以适应呼吸,脸颊涨红。
冰冷的刀刃抵在她腰测,聂明迎上魏延阴郁的眼神。
“放下刀,”魏延持枪,“还是你想直接坐实凶手的身份?”
杨全等人随后到场,将聂明围在中间。
这少年却还犹自笑得无谓,猛地一勒她脖颈,将她拖得步步后退。
魏延挥手,阻止杨全等人上前,迟疑于靠近,失了武断果决的时机。
他不敢有差池。
聂明靠近她颈侧,温声道:“我只让魏延废一只腿,不过分吧?”裴央猛地瞪大眼睛,乃至剧烈挣扎,竭力要撇开他的禁锢。
可他险险避开她的徒劳抵抗,更转而以拿刀的手扣住她。
扬眉,他示意魏延:“我知道我逃不了,但是我捅她一刀……”他做了个比划的动作,“还是可以的。魏警官,你不是一向自诩正义么?不是一向做惯了保护神么?——这样吧,听说你右腿有旧伤,你对着伤口开一枪,我就放了她。”
死寂般的沉默里,周遭人面面相觑。
“把刀拿远一点。”
魏延却只冷声。
刀紧贴她的脖子,在碰撞刮蹭间,已然见了血。
他调转枪头,指向右腿的旧伤。
杨全瞪大眼,愣愣看着魏延的举动:在这个时候,如果以他自己的本能,在多人在场的情况下,有九成的可能一拥而上直接将对方擒拿,又或是像当年魏延解救另一个被绑架的人质时那样,先击中对方右腿,迫使无法行走后令绑匪主动将之抛下——
唯一可以解释现在这个局面的,大概是头儿,根本不能容许那一成可能性的发生。
他想出声阻止的念头就那么堵在了嗓子口,不上不下,欲哭无泪。
魏延头上亦冒出冷汗,开保险,上膛,瞄准。
仿佛猛然爆发出的哭音,却近似尖叫,乍而响起:“魏延——!”
他抬头。
——裴央紧紧攥住匕首的刀刃,鲜血顺着她的手腕滑到袖口,一滴一滴。
聂明竟也没有用力将匕首刺深,而是愕然地松了刀刃,以至于反被她猛力一推,倒退两步。魏延先反应过来,几步上前将她拉进怀里,举枪,对准聂明右腿。
“砰!”
枪声惊动,险险刮过聂明腿侧,四周乍而门窗紧闭,再没有了好奇的视线。
杨全等人如梦初醒,立刻围拥上前,将人反手后扭,当即拷上手铐。
他鲜见地露出慌乱神情,拽住她右手手腕,伤口不深,却也不停涌血,匆忙之下,他撕了警服衬衫一截袖口,将伤口裹住。
那面无表情的阴郁冰冷,一时尽数褪成苍白。
“没事了,”魏延伸手托住她后颈,侧头叫住杨全,“把人押回局里,顺便把监控录像调出来,一起带回去。……再通知一次陈怀信,让他确认一下证词。”
杨全点头,忙不迭带人离开。
一下空落的小巷里,魏延迟疑着挤出一句:“疼不疼?”
她沙哑了声音,“疼,特别疼。”
魏延一梗。
他一贯只扮演冷面神,受再重的伤,咬牙便也过去,是故头一次面对这委委屈屈的一声“疼”,一下有些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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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穷间,连按进她发间的手指也发颤,“我带你去找医生,没事了、没事。”
像是笨拙的哄骗。
她抹着眼泪,不动,他也一动不敢动,如此呆滞良久,她在他怀中仰头,弯眉,连泪眼亦温柔。
“魏延。”
“……嗯?”他摁着她伤口止血,眉峰紧蹙。
她想笑,问他还要这么箍着自己到什么时候。又不是犯人,还担心跑了么?
说出口,却是一句蕴藉已久的真心话。
“……谢谢你。”
从十七岁到二十七岁的魏延,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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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内,谢蘅遥遥看完一场闹剧,神色难测。
——这个小鬼,到底在玩什么?一副恨不得闹得人尽皆知、媒体狂涌的架势?
徐真真在一旁咬牙。
“小兔崽子,”她骂,“之前就尽给我们惹麻烦,想把事情捅出去?”
她低头,按下熟稔的号码。
“林院,顾叔在吗?告诉他一声,聂明那个臭小子把自己供出去了,现在被条子押了。”
“……不,暂时别通知李家那边,看看能不能先解决了,警局那边我会打个招呼,你把麻烦的硬茬收拾了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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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延黑着张脸进来时,李明德吓了一跳,忙下意识检查了自己着装是否有误,像个被班主任抽查的小学生。
坐在对面的聂明依旧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散漫模样,甚至还给魏延招了招手。
一沓资料摔在他面前。
魏延拉开椅子坐下,“解释一下为什么?”
在白泽吸引走大多数注意力的当口,主动现身医院这类公共场合,并且出现在被警方暗地里严密把控的受害人病房,可以逃走,却又半路挟持人质,与其说是为了辅助逃走的计划,不如说是为了吸引注意力,坐实自己的凶手身份。
短短两个小时之内,外界舆论哗然,纷纷指责警方办事不力,为瘦小文弱的白泽鸣不平,也给予病床上正在抢救的白纯以无限的同情心。
噱头。
魏延只能想起这个词来形容他的古怪举动。
大抵也是因为裴央迟疑的一句:“我感觉他没有打算伤害我,他好像跟我说了声,要我帮忙来着。”
聂明一条腿搭在桌上,另一条腿闲闲耷拉着,椅子仅剩两条腿还立在地上,整个人轻佻浮夸得很。
“因为有趣呀。”他笑,“魏警官,看你们这群人因为我的一点小圈套被逗得团团转,焦头烂额,苦不堪言,我就觉得有趣极了。”
那晦涩的眼神里是毫不掩盖的恶意。
魏延目光向下,扫过那叠四散开的文件。
白纸黑字,两头翻供,原本因为陈怀信的指认而转向有罪指控的白泽,立即寻求脱身的供词,而陈怀信也掉转矛头,定了聂明的嫌疑身份,说是那天小巷里对蒋采薇意图不轨,后来又袭击自己的犯人,虽然没有看清,但是聂明更符合他的印象。
像儿戏,也像不断重复的阵营转换。
白泽年仅十五岁,本来局里已经顶着巨大的压力,但他的信息不知为何外泄,相关组织一直主张介入调查,这时聂明横插一脚,双方均显尴尬。
而怯生生的白泽,只是垂头耷脑的一句:“我、我也不确定,”声如蚊蝇,“我之前被打了,聂明又给我灌了什么东西,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天了,然后就看到新闻,这时候有人告诉我去找陈学长,我们、我们之前在……在……“刽子手”见过,所以我就去了。”
“去的时候,陈学长已经受伤了,我也被、被你们抓住了……”说着便噙了眼泪,“其实我、我……”
他嗫嚅许久,却没了下文。
反倒是这边这个,将犯罪过程一字不落地复述出来,且基本全部吻合犯罪画像所描述的犯罪者特征。
白纸黑字,一字一句,记述了此前他私下跟踪白纯,发现她长期受到养父养母虐待,心生忿忿,从而在数天后下毒杀人,更数次挥刀直至对方咽气的经过。
“魏警官,英雄救美,你难道不懂?”他似笑非笑,“今天要不是那个女老师胆子大,你不是也要为了逞强救美残一条腿吗?这种心情——能理解吧?”
李明德闻言,小心翼翼地瞥了魏延一眼:看来杨全他们说的还真不是八卦。
魏延依然面无表情。
“那为什么要给白纯下毒?”他眼明手快,抓过另一张白泽的资料,指着上头的调查,一字一句:“还有白泽,他跟他姐姐关系一向很好,既然是为了白纯杀人,为什么要连他一起?”
“哦……”他尾音拉长,耐人寻味,“白泽那家伙不是好理解嘛,找个替罪羊而已,主要是当时他正好在家,白纯又哭着求我不要杀他,我就只给他灌了一半药,晕了也就晕了,后来不知怎么就不见了。”
“至于白纯,魏警官你说,我都帮她杀人了,我要带她走,想跟她做点亲密的事,她还一个劲挣扎个不停,我又不忍心杀她,为了泄愤,手上又正好有药,就顺手灌下去咯。”
他耸耸肩膀,满脸无所谓的嗤笑。
魏延没有吭声,挥手示意李明德重点记录口供。
如果凶手是聂明,这无疑就是一场蓄谋作案。
整个作案现场没有留下任何关于他的痕迹,倒是有几个和白泽的鞋码一模一样的脚印,重要证人昏迷,白泽也意外落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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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出意外,经由未成年人保护法,又因白泽未满十六岁,且有证据证明其长期遭受家暴,在这类天时地利人和的加成下,只要白泽可以坚持把致幻剂和违禁药品的相关事宜撇清,最坏的结果,也无非是被少管所收押,量刑上稍轻,判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
这是一场合理的预谋,连白泽怯懦讷讷的性格都算计在内。
唯一的变数是陈怀信。
面前的少年身高应当在一米七八左右,而白泽身高至多不过一米七,且聂明身形相对竹竿似的白泽,也显然可以区分。
那模棱两可的证词,从舅舅那里学来的敲桌面的动作,好似都是一种明晃晃的暗示。
心知肚明,却不便表露——?
但聂明俨然一副言尽于此的模样,无论李明德再怎么试图撬开他的牙关套话,他永远是那副神游天外、缄默不语的面孔。
魏延转身出门。
警服兜里,早已震动良久的手机终于被接起。
是他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母亲,本市首屈一指的女商人,陈咏华。
她很少主动打他的电话,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叫做“母亲的自觉——少打扰成年孩子们的工作”。
但他们两人心里分明都清楚,那是因为年少时酿下的、已经无法弥合的裂缝。
即使他还可以偶尔问候,心情好时,亦尚且可以向她温言几句。
可也仅仅是互有默契的不去触及难堪的回忆而已。
“喂?”他声音低沉,“妈,怎么了?我在办案——”
“我知道,”陈咏华打断他,“我也听怀信说了,那个毒杀案,抓到了个孩子,是叫聂明吗?”
“……”他熟悉她的性格,一贯是无事不登八宝殿,于是一时有些沉默。
但杜永华追问两句,他还是松了口,“嗯。”
电话那头,女人轻晃着手中的高脚杯。
她已四十七岁,依然风韵犹存,微醺时的姿态醉眼迷蒙,却忽而沁出泪水。
“啊,那个孩子啊,你不能抓他。”
他想也不想地拒绝:“……你别无理取闹。”
“妈妈当然、当然没有无理取闹,我对天举杯好吧?”她咕哝。
魏延蹙眉,意识到她喝醉,于是兀自扔出一句:“没事的话,我先挂了。”说着便要将手机关机。
却在这样的当口,平素雷厉风行、说一不二的陈咏华,在电话那头簌簌落泪。
“阿延……你听妈妈说,”她哽咽,“那孩子是你弟弟……是你爸爸的孩子。”
“当年你爸爸走了以后,就是跟他妈妈在一起,你记得吗?——你、就是那时候我们去的那家,你爸爸最后一次见我的时候,还求我好好照顾他们母子,但我没有做到。”
“可至少,可至少……”
即便她长达十七年漠视那对母子的存在,但突然的消息依然令她惊醒。
就像他对她弃如敝履,依然没能磨净她三十年深沉的欢喜。
魏延右耳仿佛有一瞬间的失聪。
十岁那年劈头盖脸的打骂和推搡,毫无尊严的恸哭,低声下气的恳求,母亲的哀切。
接续多年的阴影,一步一步把他逼到了叛逆的悬崖,是愕然的惊醒和舅舅的劝慰把自己拖了回来。
而今天,陈咏华把血淋淋的伤疤撕开,袒露在他的面前,让他保护所谓的“弟弟”。
那个男人留下来的——孽、种。
问询室对面的仪容镜上,照出他阴鸷通红的双眼。
恰好路过的杨全刚要出声提醒,韩局下了命令:先封锁消息,不要再让媒体报道发酵,以至于先一步认定聂明就是绝对嫌疑人。
但魏延这副生人勿近的可怖神情还是将人吓退了脚步。
这话也就咽了下去,错过了提的时机。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之怕疼的裴老师
裴央打小就好像是个不怕疼的女孩,胆儿贼大,不像个娇娇弱弱的南方姑娘。
被人欺负了、被人冷落了,乃至被人迎面撞到、迎上刻意砸向她的篮球时,她也只是略略蹙眉,从不喊疼。
谢蘅在家里同他演兄友妹恭,也曾问切水果切到手的她:“流血了,疼不疼?”
她同样是摇头。
后来回忆起从什么时候才学会喊疼,大概只能是从魏延主动问起开始。
他不擅表达,许多时候担忧都只在紧搂住的怀抱里,却嘴笨地只能问一句:“疼不疼?”
她是在那时候才有了女孩的小心思。
撒娇的也好,刺了软肋的小痛也罢。
于是她掉着金豆豆,哽咽说:“疼,特别疼。”
过后许多年,她切到手也会喊疼,不小心撞了膝盖也喊疼,受了委屈,也要回头告诉他。
魏延总是耐心,帮她贴着创可贴,帮她揉着膝盖,抚平她糟糕的心情。
哪怕还是只有那一句:“疼不疼——好了,不疼了,不哭了。”
虽然旁人看来,她好似爱得更外露些。
于是三姑六婆,总有好奇的,便总问叶玫,“怎么就放心把你的宝贝女儿交给他了?”
叶玫撇了撇嘴,懒得答话。
人这一生,碰到个知冷知热的有多难啊。
碰到个会一直一直,一直将她护在怀里的;
紧张到手指抚进她绵软黑发、声音有些发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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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睛里藏着缄默的喜欢的——
多难得啊,可这些呱噪的人哪里会去细想。
说话间,那头裴央刚进门,险些绊了个跟头。
魏延及时拉住她。
他蹙眉,盯着她脚下,“磕到了?疼不疼?”
她反身便搂住他脖颈。
“不疼~大惊小怪。”
chapter14
在刻意模糊细节的童年回忆里,魏延还能回忆起些许他父亲的模样。
大概在他还牙牙学语的年纪,男人是喜欢孩子的,时常将那时不过一只小粉团子似的魏延抱在怀里掂量,轻声哄他睡觉。偶尔他哭闹时,男人还会开车带他去小区外隔着两条马路的蹦蹦床和动漫人偶,看他蹦蹦哒哒、摇摇晃晃,笑眼弯弯地伸手来扶他。
但随着魏延年纪渐长,他却愈发沉默寡言,时常闷在书房里,一坐就是一天。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迷上了高尔夫球,除了每天到公司闲逛一圈,其余的时间便大多交代在了高尔夫球场。
陈咏华起先耐心,后来也忍不住疑神疑鬼,于是家里时常的场面便是她猛力敲着书房门,厉声喊:“魏巍!你在里头干什么呀你!孩子也在家你就不能陪陪他?”
男人会慢悠悠地开门,然后瞥一眼地上坐着玩小火车的魏延。
“爸爸!”男孩伸着双手,跑上前抱住男人的腰,他指着地上排好的、弯弯绕绕的玩具铁轨,仰头,像是渴求一句温声的鼓励。
魏巍低头,看他的眼神中,是满满的冷淡。
可陈咏华强势,几乎掌握了家里的生杀大权,于是只要她在,魏巍尚且会装模作样地抱一抱他。
那时年幼,只要一个拥抱就可以满足,他竟还天真地以为那不过是与别人家不同些的相处方式。
直到某天夜里,他睡不着,打算下楼到厨房拿瓶牛奶喝,路过两人房间时,听到他们激烈的争吵。
透过门缝,他看见父亲将母亲推倒在地,他从未听过魏巍用那样凶恶的语气吼出声:“你不想我走,就给我生个孩子啊!”
陈咏华抹着眼泪,默不作声地拽住身边高尔夫球袋,紧抿嘴唇。
他拎着她的领子,眼中同样有泪,“陈咏华,这么多年了,你到底是跟我结婚,还是养了个小白脸?——你尊重过我、你爱过我吗?我对那个小杂种——”
后头的话随着魏延推开门的动作骤然停顿。
他那时小,说起话怯生生,只是细声细气地劝,希望他们不要吵架。
魏巍眼里充血,瞪着他许久,末了啐了一句:“小杂种!”
那种恶毒而厌恶的语气,他许多年后依然能够如出一辙地复述出来,也就是这种语气,刺伤了他年幼时温软的心肠、和陈咏华无时无刻不拿捏着的高傲自尊。
她抽出高尔夫球棒,狠狠对准男人的后背猛地一挥――
魏巍文弱,也防备不及,几乎是立时跪倒。
陈咏华将魏延抱在怀里,强忍了眼泪。
“你滚,你现在就滚,我一分钱也不会分给你,你这个草包!”
那一年,魏延十岁,他看着自己叫了十年“爸爸”的人落魄不堪地扶着腰站起,空着手、头也不回地离开。
那天夜很深,寒风刮的窗边呼呼作响,他还在想:怎么会变成这样呢?爸爸穿的那么少,会不会着凉?……他什么时候回来?
记忆就此仿佛跳了闸,再回过神来,已经是陈咏华带着他找上门去。
开门的女人,是高尔夫球场的前台招待,生着年轻温和的面孔,也有着同样温柔和善的性格,乃至于陈咏华轻轻一推,她就跌倒在地。
陈咏华推搡着他:“阿延,你去跟爸爸打声招呼,你让爸爸回家……”
他茫然,恰好被刚推门出来的魏巍撞个正着,他看了一眼地上垂泪的女人,满面焦急地将她扶起:“月莹,你没事吧?来、起来。”
魏延伸着双手,却不知何地自处。
魏巍将聂月莹扶到沙发上,猛地回头,拽了他的头发,将人一把惯到地上,随即便是劈头盖脸的三个巴掌:“小杂种!还不快滚,你还敢到我跟前来!”
他被打懵了,只听得到陈咏华嚎啕大哭的声音。
脸上疼得慌。
陈咏华扑上前要把魏巍拽走,被一把拂开。他扭头掐住魏延的脖子,用男孩从没见过的、凶神恶煞的模样,用尽力气,仿佛真的要夺走他的性命。
“我让你再来碍我的眼!陈咏华,你不说这是我儿子吗?我现在不要了,我现在就……”
如果不是舅舅及时赶到,魏延也许真的也就只活到那年为止。
男人气喘吁吁,将他护在怀里,猛一拳将魏巍打翻在地,轻轻拍拍他的脸,“阿延?阿延?醒醒,舅舅来了。”
后来魏延想,他其实宁愿那时候自己是没有清醒的。事实上,他也真的聪明到一直不睁眼,假装自己昏迷不醒。
即使那些真相还是接二连三地窜进他耳朵里。
陈咏华出身名门,十七岁那年,却对寒门子弟魏巍一见钟情。可那时种种阻碍,魏巍祖上经商,身份低微,她于是不得不嫁给了门当户对的第一任丈夫。这场婚在新郎妥协之下,结得非常低调,甚至并没有向大众公布。
无论是否身不由己,但陈咏华很快怀了孕,当时她的丈夫经常外出公干,她也没有停止跟魏巍的往来。大抵天意凑巧,那人死于一场军事演习中,在和平年代,以他的身份,是万中无一的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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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名声不比往昔的陈咏华坚持嫁给了魏巍。
此后,夫妇二人下海经商,陈咏华年轻而眼光长远,又兼具人脉势力,很快钻营出一片商业天地,而魏巍文弱,从小历经磨难,生了副狭隘胆怯的心肠,便畏畏缩缩,不过蹭了个“副董事长”的名号。
而魏延就是那时,陈咏华腹中的孩子。
由于中间没有和魏巍断过往来,她一向都坚称那是自己和魏巍“爱的结晶”,魏巍起先似乎也确信不疑,然而魏延年纪渐长,他终于是愈发怀疑,又恰逢高尔夫球场的前台招待温柔体贴,数度关怀,于是一切“浪漫”都显得那么合情合理:
出轨,离婚,远走高飞。
陈咏华找到他们两人的时候,聂月莹甚至已经怀孕
他记起那时陈咏华声嘶力竭的哭声,她说她是那么地爱着魏巍,把一生所有的感情都放在他身上。
“魏巍,你这样对我,你不得好死,”她哽咽,“但我可以给你机会,只要你回来,我什么都不会计较……”
魏巍面无表情。
后来种种,他只记得舅舅强行将陈咏华拉出那狭隘逼仄的房间。
身着警服的青年怒其不争,拽住姐姐的手:“你是陈家的女儿!你求他什么?陈咏华,你不珍惜自己,我他娘的还心疼我姐姐!你要是再过来找他,我这身警服就是不要了,我也要把这个脓包打残!”
陈咏华流着泪,从他怀里搂过意识朦胧的魏延。
可纵然是这样的警告,也没有死了她的心。
陈兴业——他的舅舅,彼时正在一步一步艰难向上,总有固不暇接的时候,而陈咏华便总是在那样的当口,领着魏延找上门去,一次又一次。
她戴着墨镜,裹得严实,却要魏延打扮成魏巍童年照片时那般的模样,她不断重复着将他推上前、将因为被狠狠甩耳光而落泪的他拽到身边、挤着门缝破口大骂的循环。
无论她是一个多么拿捏尊严的高傲女人,在除了占据她所有感情以外一无所有的魏巍面前,终究是低到了尘埃里。
事隔多年,他无法细细回忆起刻意抹去的屈辱回忆,却还记得那种厌恶的眼神,记得魏巍狠狠将自己往地上甩、头颅触地的晕眩,记得脸上火辣辣的疼。
如果从没有过温柔,暴虐也不过就是暴虐。
但他看着那张狰狞的、满溢着厌恶情绪的脸,想到的却是那年蹦蹦床上,自己摇摇晃晃跌进他怀里的亲昵。
然后恶劣心绪钻出七窍,张牙舞爪,将所有感念和温柔一口吞没,骨血不留。
最后的最后,是他某一天突然的爆发。
当陈咏华固执地给他打上小领结,又一次要把他带去那个人家里时,他猛地将领结拽开,踩在脚下。
像要碾碎一般的用力。
“我是他的儿子吗?”他问。
陈咏华略张了嘴,指了指落地镜,囫囵道:“你看镜子里、你看……阿延,你跟爸爸难道不像吗?”
“我问你,我是他的儿……”
“啪!”
他的后话被淹没在响亮的巴掌声里。
那是陈咏华第一次打他,几乎是瞬间,她露出比他更无措的表情。
那些事没有发生之前,她从来恨不得将他宠成个无法无天的公子哥,而那一天,她扬起巴掌,力气之大,他趔趄了几步才站稳。
那一年,魏延十一岁,他看着陈咏华颤抖的手指,忽然一阵恍惚。
他好像从来也不该来到这个世界。
谁也都能看得出,他的脸轮廓冷硬,已隐约有了刀刻斧凿般深邃痕迹。
像极了那个,意外过世的军人。
聂月莹的孩子出生后不久,陈咏华和魏巍见了最后一面。
他不知道两人聊了些什么,但那天过后,陈咏华却再也没有提起过魏巍。那个人仿佛彻底人间蒸发,从此消失在魏延的生活。
而给他留下的,只有无数次噩梦惊醒时,蜷缩床脚,撕心裂肺的腹痛。
还有一份残碎、无法弥补的亲情。
整整六年,魏延没有和陈咏华问候过一句。
他学了所有和那个文弱的魏巍不一样的叛逆举止,成了个桀骜不驯的少年,却还是格格不入。
直到许久以后,他收到消息,亲手从泥潭里救起一个女孩。
直到许久以后,他真正感受到,腐坏的不仅仅是自己。
在那个夕阳西沉的傍晚,他问陈兴业,“舅,我做个警察可以吗?”
那是他努力摆脱过去,努力像正常人一样生活的第一步。
迈得艰难,因为随时恐惧如影随形的过去将他拖回纨绔表象下,自我厌弃的深渊。
——他绝不能回头。
绝不。
=
夜里十一点半。
他走出里间,忽而放慢脚步。
刑侦科的办公室里,裴央正低头细细翻看爱满千家的资料。
她手上裹着绷带,翻页的动作颇不灵敏。末了干脆寻了个旁的本子将纸页压住,这才略加快了速度。
她偶尔拧眉,有时叹气。
魏延没有出声,就那么静静看着。
那种近乎干呕般的恶心、厌恶、乃至零星的倦意,翻涌在他毫无波澜的外表之下,却都忽而平静下去。
说不明白为什么。
裴央这时揉揉眼睛,抬起脸,茫然间忽而一顿,正对上他探究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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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页
“魏警官,”她话中像是惊喜,站起身来,将资料放回原位,“收工了?”
像是说“回家了”那样熟稔的语气。
魏延点了点头。
裴央笑笑,“本来也没什么,只是明天我上午也没课,包扎完也有些晚了,就想着要不要一起回去?”
她当然不会敢于提起今天魏延举枪时她心跳到嗓子口,到现在还没缓过神来、不看看他就不安心的那些方寸心思。
魏延上前,看了看她的手掌的绷带。
叹了声气,他却忽而有了无奈的笑意。
“裴央,我们……”
“头儿!”
唇齿间的片刻蕴藉被夹杂着敲门声的一句招呼打断。
魏延甚至比裴央还晚一步回神。
负责与医院方面联络的江文锦推门进来,露出半个头,“头儿,智准那边有消息,说是白纯暂时脱离危险期……”
嗯?她机警地一挑眉。
气氛有点不对。
于是后头的声音越来越低,“我、我是说……我们要不要,咳……现在过去看看?”
魏延倒也没露出什么不满的表情,面上是一如既往的平淡。
“让智准确定她是不是已经清醒之后再过去,不用逼得太紧。”
“通知那边加强警卫,不要再出现今天这样的事。”
江文锦不迭点头,转身就溜。
魏延却又叫住她,“对了。你去跟缉毒组说一声,让他们调查一下这起毒杀案里违禁物的来源和流向。”
江文锦有些犹豫,“可韩局之前主持大会的时候,让我们先不要……”
“听我的。”
话说到这,也就没了下文,江文锦只得苦笑一声,乖乖照做。
裴央愣愣看着,尚有些不明白这短短几分钟里的起承转合。
直到魏延回身,说一句:“走,回……去了。”
那个“家”字欲盖弥彰,险些脱口而出。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想看谁的番外?
在评论区做个小投票~
1.魏巍陈咏华(第一任丈夫)
2.聂明小白花
3.聂明蒋采薇
顺带一提,忽然来了脑洞,开了个谢蘅的预收。
下附文案,大家感兴趣可以收一哈,打开作者专栏可见。(当然咳咳咳可能不是正统娱乐圈爽文风,而且只是脑洞,我得好好写完这本才会缓一会儿开下一个故事哒。)
我见过这个圈子里所有不堪入目的表演。
笑面如花的女演员曲意承欢,金玉其外的偶像苟延残喘。
满手资源的导演面目可憎,一封杂志,半面头条,争得天昏地暗。
“——所以呢?”
“所以,我走过的路,你不用再走一遍。”
小姑娘养成记,娱乐圈黑暗侧写,分卷故事流,我觉得挺甜(。)。
笑里藏刀切开黑×狼犬属性小甜甜(?)
谢蘅的故事。
Chapter25
蒋采薇醒在意识迷蒙的夜里。
喉口翻涌,她跌跌撞撞地摸到浴室,伏在马桶边干呕。
分明是寒风瑟瑟的夜,可那人走时,尚且记得将窗关严,即便如此,汗意依然层层漫上她后颈,随后沤成一颗一颗、不受控制般落下的眼泪。
他终究是逃了,她想,的确,这些天里发生的种种,对他那样年纪的少年,根本没有留下思考的空间。
冲动褪去以后,活命或许成了唯一的追求。
就像那天夜里,他在电话中一字一句,要她到光华路他们初遇的小巷里等他。
她配合他做了一场看似天衣无缝的局,一切因为过于生动,甚至连她也恍惚觉得曾发生过那样的惊惶,不过真实的情况,却是他自她颈边抬头,露出熟悉面孔,继而站起身,笑着将吓得腿软的她拉起。
然后,对着路对面的少年招招手。
“这里没有监控,”他说,“采薇,等会儿你就去报案——哦,不对,先打给你那个好姐妹,通知她你出了事,等会儿怀信会陪你去警局。”
“记住,”他掰住她肩膀,“帮我的忙,就这一次……等会儿你要告诉警察,有人对你意图不轨,是怀信救了你,知道吗?”
她迟疑片刻,最终还是点了头,他便笑笑,翻过矮墙,就此没了踪迹。
是故后来他敲开她房门,语气散漫地告诉她那些杀人的始末过后,她才后知后觉感到害怕。
她和陈怀信,构成了一个死结——两个强有力的证人,确切的指认。而这种种所谓证据,却全都是一场闹剧。
在晕眩的前夕,她甚至怀疑聂明会毫不留情地将自己灭口。
可是他没有,只是兀自离开,甚至还记得为她将窗户关严。
呆坐片刻,房间却太过寂静,没了他翻动书页,又或是来回走动的声音,她仿佛又回到了不久前卸去欢快伪装后的无趣生活。
她勉强起身,打开了电视,双目无神地窝进沙发。
过了十二点,重播新闻,连紧急速报也和白天无出左右。
“前方记者报道,此前引发多方关注的毒杀案又生变故,目前警方已经展开调查,相关涉事未成年人,也由我市妇联介入照顾。据悉,凶手疑为临华高中部一社会青年,留级两年,多次因打架斗殴被相关机构教育拘留……目前,警方尚未确认,我们将后续追踪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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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页
蒋采薇猛地抬头。
电视屏幕上,相片打了马赛克,但她依然一眼认出了聂明的轮廓。
他没有逃……吗?
她下意识地摸索着手机,从一旁散乱的衣服中好不容易寻到,却一时不知该打给谁。
思索许久,她拨通了裴央的电话。
那头却只有关机的提醒,一次又一次响在耳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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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小时前,裴央与魏延在出租屋楼下道别。
她还是那身粉色毛衣,搭上浅蓝色的牛仔裤,而他换了便装,白色衬衫,和她并肩时,搭衬得很。
“魏警官,再见?”她摆摆手。
一贯不苟言笑的魏延竟也挤出个和缓的表情,冲她挥手。
她笑笑,转身,爬到五楼,从包里翻出钥匙,用不太灵光的左手完成了开、推、关一系列动作。
家里却有些冷——她抬头一看,是自己离家时又忘记关窗。
冷风呼啦啦地灌进房间内,窗帘被吹得簌簌作响。
叹息一声,裴央上前,探出半个身子,险险够着窗边的铁扣。从这个角度,还能看见魏延的背影远去。
她不自觉笑笑,身后却有人走近,黑影覆上她愕然面庞,先她一步,将窗关拢。
“……!”她几乎瞬间反应过来,随手抓起窗边的一只衣架,向后一挥,对方顺势躲开,伸在一旁的手指攀住窗框,向她右侧一步,随即左手摁住她背脊,右手手肘向下,抵住她后颈。
“别说话。”他声音低沉。
整个人几乎覆在她身上,她丝毫动弹不得。
僵持过后,漆黑的室内,一时静得只听到他在她耳边的呼吸声。
“你受伤了。”他说,像是妥协她的无言,话中隐有薄怒,“聂明那小子弄的?”
裴央本是敷衍着点头,却听得他猛地啐出一句粗话,继而便咒骂两声:“小畜生,个白眼狼,居然敢对你动手……白瞎了老子救他。”
分明愤怒,但与想象中的场面不同,并没有冰冷刀刃抵住她脆弱肌肤,也没有一系列的威胁和警告,男人微微起身,仍擒住她的手,沉默许久,只是喃喃一句:“不该送你那种项链,平时戴不了,等有钱了,给你买根新的。”
她没有答话,思索着逃跑的方法。
可手机还在包里,即使呼救,左邻右舍里也没有有力的帮手,留给她的只有死路。
男人哑声问她:“你喜欢那个警察?”顿了顿,他又自言自语,“不行,你不要喜欢那种把头挂在裤腰带上的人,否则我杀了他,你还要哭的。”
裴央愕然,听得他絮絮道:“我来,再看看你,之后跑了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了,十年了……”
他像是陷入自己的回忆里,望向裴央的眼神中,泄露三分怜惜。
但这是一场孤身一人的怀恋,永远不会有人明白的痴缠。
忽然传来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警觉地扭头,没有下一步动作。那敲门声却仿佛一副“不开誓不罢休”的架势,来得愈发急切。
裴央额上冒汗,想起自己这几天早出晚归,完美地避开了房东阿姨的催租时间。
果不其然,房东阿姨的声音响起,却不是催促,只是问她:“小裴啊?你给阿姨开开门哇,最近这么辛苦,灯都不开,怕不是病了哦?阿姨晚上正熬了汤,你把门开开?”
阿姨独居多年,一向把她当亲女儿,不是必要,很少拿备用钥匙开门。
但很快,她听到钥匙“哗啦”碰撞的声音。
男人起身,从怀里掏出匕首。
“方阿姨!”她微微侧头,被刀锋吓了一跳,不顾男人的压制,急忙出声,“我、我在换衣服,我过会儿到楼上去拿,你等下!”
男人动作一顿,随着门外笑着咕哝两句而远去的脚步声,终于松了警惕。
她弄不清他的来意,分明对自己没有杀心,却随时可以对过路人掏出刀刃,试探性地,她轻声问:“你为什么要杀……”
话音没来得及落下,像是计算好时间一般,窗户被猛地拉开,她看到魏延肃杀的侧脸,继而身体一晃,被人向一边推开。
他扣住窗框,借助惯性一晃,灵活地钻进房间内,顺势将男人摁倒在地。
男人反应过来,手中的匕首斜斜一挥,魏延向后躲避,依然擦过脸颊,鲜血涌出。
他面色不改,将男人右手手腕下折,反手夺过刀刃。
没了武器,男人依然没有惊惶,屈膝狠撞魏延小腹,随即趁其不备,揪住他衣领,向地板狠狠一撞!——
他少年时后脑留下的旧伤一时剧痛,竟一下没有反应过来,倒抽一口凉气。
整场搏斗动作奇快,两人都下了狠劲,裴央无从插手,摇摇晃晃站稳,她从包里掏出手机,毅然决然地摁下报警电话。
尚未来得及接通,男人却注意到了她的动静,口罩遮挡之外,唯有眼眸一眯。在她反应过来之前,就地一滚,起身掠到她面前,扼住脖颈,向窗外狠狠一压。
她半个身子都悬空,失重感令人惊惶无措,男人低声警告她:“不要惹我生气。”
手机从五楼坠地,屏幕一黑,裂开。
裴央捶打着他铁铸般扼在喉间的手臂,魏延勉力撑起身子,猛地从他身后勒紧对方咽喉,连连后拖数步,抽出腰间佩枪,直指男人太阳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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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页
恰是时,男人突然伸腿猛一挑,半个身子在外的裴央失了依托——
魏延几乎没有犹豫,伸手拽住她脚踝,顺势向上,拉住裤脚。
而男人立刻扭住他左手手腕,佩枪坠地,他自知不好,脱开左手桎梏后,几步上前,另一只手托住她脖颈,将她一把拽到怀里。
佩枪这时已调转枪头,指向他。
裴央在他怀里,惊魂未定。
“魏警官,”男人声音沙哑,“空有几招,心太软,是抓不住我们这种犯人的。”
她仰头,能看到魏延紧绷的唇线。
魏延开口,问的是:“你觉得我会一个人过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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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声枪响。
破旧的出租屋群里登时脚步大乱,四邻屋门紧闭,有好奇的孩子探出头来,立即被拽回屋里。
恰好气喘吁吁赶到的李明德和满盈等人抬头一看,纷纷瞪大了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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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一滴滴掉在她脸上。
魏延抽了抽嘴角,没有喊痛。
“只给你肩膀一枪,是因为你对她好,”男人声音森冷,“上赶着来送命,这是我第一次放过条子。”
说完,他将两人推到一边。裴央趔趄两步,勉强将魏延扶稳,短暂的恐惧消散过后,她下意识地挡在魏延身前。
男人开口,若有所指:“魏警官,你的运气很好,……但受了伤,就不要再管不该管的事了。”
冷风吹过,他帽檐下露出几根灰白的头发。
下一刻,他将魏延的佩枪放在一旁书柜上,撑住窗栏,猛一使力,翻出窗外,沿着一旁的水管滑下。
李明德和满盈从大路追来,高声喝止他站住,然而男人行动灵敏,绕过盲角,很快隐匿于小巷中。
魏延捂住肩膀,后脑伤口同时渗血,大脑晕眩,轰然跌在地上。
裴央以为自己面对这一切可以很冷静,可是眼泪争先恐后,她徒劳地伸手捂住他伤口,喉口哽咽:“怎么办、怎么办……手机,掉下去……”
她一贯平静温柔的面孔有短促的撕裂,手指抽搐,颤抖间,嘈杂的喧哗响在耳边,她甚至听见暌违多年的嘶哑尖叫、循循引诱。
吞噬过恶念,也躁动着怨恨。
直至魏延微扬了下颔,艰难喘息一声。
她恍然回神,低头看他。
“别哭,”他说,额上沁出冷汗,此刻因为疼痛,话语间却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是小事,不值得哭这么惨。”
他竟还打趣着。
这时,听到动静的房东阿姨在门外扣了扣门,抖抖索索地问了句:“小、小裴……?”
裴央脸上还挂着眼泪,跌跌撞撞地爬起,开门,连话也说不完全:“方阿姨、方阿姨……求你,你帮我找医生,帮我一下,他……”
疼痛夺去意识之前,魏延迷迷蒙蒙间想起她痛哭的模样。
他在心里无奈着。
却还在庆幸,幸好自己回头。幸好,看到五楼没有亮起灯。
皮肉之伤虽苦,却是小事。
但倘使躺在血泊中的是裴央,他的冷静自持,却要消损殆尽。
只挨一枪,
……划算买卖。
Chapter26
裴央下了课,提了保温瓶,直奔公立附属医院——她的手伤得不重,早早拆了绷带,但今天却已是魏延住院休养的第三天。
她急匆匆上到三楼时,雍容的妇人正戴上墨镜,在几个保镖的前呼后拥下脚步匆匆地远去,与她擦肩而过。
随后从魏延病房里窜出来的是李明德,他草草擦拭了额上的汗,没留神,怀里抱着的一叠文件顺势落地,零落四散。
裴央半蹲下身,拾起一张,上头是密密麻麻的几行小字,首当其冲,是一句“有关我市刑侦科(支队)队长魏某的停职通知”。
她愣了愣。……停职?再往下看,是魏延龙飞凤舞的签名。
李明德慌慌张张将其他文件捡起,抬头,见她神色,又看清她手里文件,不由尴尬地挠挠下巴,“裴老师,咳,咱们也都为头儿鸣不平……但这事,唉,说不清,这次头儿也受了伤,就当是休假吧。”说完,他向裴央低头,躬了躬身,接过资料,转身离开。
裴央在原地沉默许久,到底是推门进了病房。
一如前两天,她打开保温盒,端出温热的汤羹,唯一不同往常的,大抵是她下意识紧蹙的眉。
魏延抿了一口鱼汤,“听到什么闲言闲语了?”
他头上缠着厚厚绷带,右肩也因枪伤而行动不便,裴央上前扶了汤碗,低声道:“因为我的事,让你停职了?”
“不是因为你的事。”魏延纠正,“我当时没有戴执法记录仪,虽然是我受伤,但开枪扰乱治安是事实,韩局最近……”他忽而语音一顿,“好像特别想把我调开,正撞上枪口而已。”
她伸手抽出一张纸巾,帮他擦了擦嘴角,魏延示意自己可以端稳,她便放开手,兀自在一边剥起橘子。
“所以,聂明的案子,定下来了?”她侧头,眼中隐隐担忧。
魏延抿了口汤,吞咽的间隙里,汤水暖胃,他平息了因那名字而腾升的不安和抗拒。
“没有,”他搁下碗,“看上头的意思,还没定下究竟是谁。”
白泽翻供,证词失去可信度,犯案现场又留下了他切实的痕迹,再加上之前舆论炒热,多方关注,一下突然为他脱罪,挣得了舆论的名声,警局“草率办案”的压力依然不会缓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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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聂明的口供并没对外公布,不排除自我编造的可能,目前的形势,两人都难以完全说清谁是谁非。
最难解的是,关键的证人里,陈怀信同样有阻挠办案的嫌疑,蒋采薇则言语模糊,多方推辞,唯一的幸存者李纯,目前仍然昏迷。
案子走到这一步,并不仅仅是“谁是犯罪者”的问题。
所有人,包括警方都被摆上棋盘,定罪与否,在目前的情况下,直接影响了犯罪事实的走向。两份案情都可成立,都有充足的作案动机,连纰漏都同样明显。
裴央看了他半晌,欲言又止,刚要开口,手机提示音响起。
换药的护士正好进门,她避到一旁,低头细看,是蒋采薇接连发来的几条信息。
护士拆了魏延头上的绷带,一边上药,一边忍不住连连蹙眉。
抬头,中年女护士对上裴央担忧的眼神,她清了清嗓子,低声道:“不是我说啊年轻人,你这看着不是一下两下的伤,挺多年了吧?”
魏延点头,动作幅度很轻,答得有些不情愿。
“你看看你,这么些伤还拖着不治,要珍惜生命啊,知不知道?”女护士一派苦口婆心,“这不前几天,我们还收了个病人,也跟你差不多,伤了后脑勺,给房柱子砸的,治好清醒了两天,忽然大哭大叫的……魔怔了!”她话中波澜曲折,语调升降有度,像是听了个话本子。
病房里一下只剩下她大喇喇的声音。
“哦,不过……据说是受了点刺激,我看你这孩子,跟个木头似的,估摸着也生不了那大变故。”
魏延还没来得及应声,枕边的电话响起。
他探手摸过,来电人是顾智准。
“魏哥,案子应该是定了!”电话一接通,那头人声喧哗,依然掩不住青年话里的亢奋。
对面似乎刻意绕到个僻静地方,压低声音,“刚才白纯的情况稳定下来,我们给她做了个口供,她确定了当天晚上是聂明作案,我现在正带资料回局里,知道头儿你关心这个案子,录音我偷偷拷贝了一份,已经叫明德给你送过……”
话音未落,他忽而一声闷哼。
魏延喊了一声:“智准?什么情况?”
电话却陡然挂断。
他眉峰紧蹙,当即拨给李明德,那头嘟声良久,末了来来回回只一句:“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请稍候再拨……”
他来回打了几次,终于放弃,侧头一看,不知何时,裴央却已经离开。
床头柜上放着她留下的纸条,字迹隽秀,“采薇找我,我过去看看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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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暗的室内,女孩时而哽咽、又结结巴巴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
“那天、晚、晚上,我回家,他跟着、跟着我……一直跟着。”
在时断时续的叙述中,女孩还原了当天晚上的情景。
聂明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跟在她身后,她快步穿过小巷,上楼时转头去看,他依然守在楼下,静静盯着她。
白纯开了门,里头的养父母正在为孩子的学费争吵,正巧她进来,养母扬手便给了她一个巴掌。女人用一贯恶劣的语气细数她的不是,直将她的脸打到红肿不堪,末了冷笑一声,将她推到养父脚下,“白义,你不就喜欢这小浪蹄子吗?你就不怕多读了书,她给跑了?……我告诉你!她就不配读书,谁要是碍着我儿子的路,我现在就剁了他!”
白纯低着头,默然不语。
对面的房门开了个缝,露出一双怯生生的眼睛。
她悄悄冲房间里的白泽摆手,示意他不要看,下一刻却被拽了头发,疼得她自禁“嘶”一声,话音未尽,小腹一痛,男人将她踹到墙角,后背磕到鞋柜,她喉口一梗,依然忍住哭音。
“臭婆娘,”男人啐一口,“我警告你,别他娘的天天有事没事拿这个说我,房间里那个种还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呢!要我养个野种,不如我养个能用的,怎么,我挣的钱,我爱怎么花怎么花!”
他们拿捏她,如同一个不知痛的铁皮玩具,一块显示威风的、随意拉扯的抹布。
女人几步上前,忽而拎了水果刀,扯了她的外套,露出锁骨处横亘肩胛的伤口。双目圆瞪,她声音尖利:“喜欢她能用是吧,喜欢她能用——”
刀刃高高挥起,对准她脸上白嫩的肌肤。
房门却在这时被拧开,颤巍巍握着手工刀的白泽厉声大喊:“你别动我姐姐!”
女人愕然,可男孩手里的手工刀很快被暴怒的男人打落,在女人的哀啕声里,他拉过白泽,劈头盖脸便是几个巴掌。
他狠狠拽住白泽衣领,头颅触地,男孩胡乱挣扎着,女人扑过去与之推搡。
“然后……”录音里出现短暂的迟滞,女孩啜泣的声音愈发明显,“然后弟弟晕倒了,那个人冲我扑过来,一边打我,一边撕我的衣服……他喝了酒……”
这样的混乱里,聂明忽而翻窗进来。他赤红着眼,上来便将男人推开,手起刀落,那是不间断的十七刀。
继而是呆在一边,连尖叫都忘记的女人。
“……好,你先不要哭,”录音里传来年轻男人的声音,“稳定一下情绪,没关系,但我还是需要确认一下……”他顿了顿,略有艰涩地开口,“根据尸检报告,你的养父母,包括你和你弟弟,都有中毒的迹象,这一点,还有印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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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之后喂下去的。”她抽噎,却答得流畅。
“我不知道、我养父养母的情况……但是、弟弟是当着我的面、被、被灌了毒,他看到我那个样子,就对我……我弟弟恢复了一点意识,想过来阻止,他还、还要杀人,我哭着求他,所以他没、没有下手,之后我……我死也不愿意,所以他也……给我灌了很多。”
沉默片刻,男人似乎过来拍拍她肩膀,“好,没事了,你先休息。”
她却哽咽着,复又问出一句:“我、我弟弟呢?他还、还好吗?”
男人回答:“之前我们曾经怀疑他是嫌疑人,现在你的证词对他很有力,案件宣判以后,我们会马上释放他,不要担心。”
“滋”的一声,录音就此戛然而止。
房间里,灯光晕黄,隐约能看到烟头火光,其中一人抖落烟灰,将手里白纯的资料扔到一旁,笑了一句:“心急了,这孩子是个轻微弱智,直接把她的证词打成无效就行,……这次是孩子们打草惊蛇了,没见过世面的,碰了点底就慌得不行。”
另一个人眼神掠过纸页上白纯竭力微笑的照片,不咸不淡地应了声:“我听说了,你们那边的人把警员弄伤了,不过现在既然确认这证词没什么太大威胁,另一份就不用半路截了,别再让他们多生事。”
沙发那头,第三个男人眼神扫过电话屏幕上的未接来电,飞快将它摁灭,“行了,我的人是聪明的,你们不用担心。”
说完,他摁了眉心,“下次不是我说,让他们注意着点,随便就被人拿个把柄利用,那是小事吗?就是关系再亲,也不能让他们接着掺和进来了,惹这么大一麻烦……破天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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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明德赶到病房时,魏延刚放下手机,布置好顾智准遇袭的事故,安排满盈和江文锦去登记情况。
惴惴不安地青年于是挠着头,“抱歉啊头儿,刚才在路上出了点事儿,我没接到你电话,刚、刚才到门口才知道消息,智准被人……”
“暂时没事,”魏延打断他,“录音呢?”
李明德忙给他放了刻录带。
魏延听了半晌,忽而道,“回放一下,她说她弟弟清醒过来那里。”
女孩的啜泣声复又响起。
“我不知道、我养父养母的情况……但是、弟弟是当着我的面、被、被灌了毒,他看到我那个样子,就对我……我弟弟恢复了一点意识,想过来阻止,他还、还要杀人,我哭着求他,所以他没、没有下手,之后我……我死也不愿意,所以他也……给我灌了很多。”
魏延听清那一字一句,却有片刻的滞愣。
也就是说,白泽在父母被杀的那段时间……是昏迷的?
三人证词的有效区间并不重合,甚至还出现了断层。而白泽之后的失踪,在三人的证词里,都被隐晦地避开。
而最关键的“违禁药物和致幻剂”,则是至今为止都丝毫没有被提起。
他拧眉,抬头问李明德:“现在局里到底是什么意思?”
李明德迟疑片刻,答得也颇不确定:“白泽的态度一直都摇摆不定的,之前说自己杀了人,后来突然翻供,之前他招供的作案工具——那把工具刀,也被检测出血迹,伤口基本吻合,有他的指纹,再加上现场他的作案痕迹非常明显,局里现在顶着外面媒体的压力……”
“聂明的事呢?”
李明德讶异地看了他一眼,“头儿,之前杨全没告诉你吗?韩局之前说了,那天医院外面的事故先压下来,现在还没全面曝光他的信息,外界也只是猜测,但总之……唉,现在局里更倾向于白泽。”
魏延没有说话。
只是顿了片刻,他忽而问:“白纯的身体检测报告,就是家暴鉴定的时候一起做的测试,上面是不是有毒素鉴定?”
李明德忙翻了翻,“哦……有的,在这。”
魏延接过那几张薄薄纸页。
最后一栏里,录入了白纯的毒素鉴定报告。
除去与养父母同质的药物摄入,还有一种令人快速昏迷的致幻剂。
由于白纯对此并无印象,是故负责的鉴定员在一旁细细批注:疑为第二嫌疑人图谋不轨逼迫吞服。
魏延指了指一行小字,“这么明显的指向,上头怎么说?”
李明德凑过来,细看半晌,为难道:“药的事,都被压得很紧,说是要到年后再另起案。……头儿,咱们可、可不能再生事了啊。”
Chapter27
事实上, 在聂明主动暴露身份之后,裴央一直在等着蒋采薇的这通信息。然而聂明被捕,蒋采薇随即辞职, 走得匆忙,横竖也没能够如愿见上她一面。
可真到此时此刻, 看着蒋采薇苍白着脸坐在自己对面, 裴央却迟疑良久, 连一句主动的、疑问的话也问不出口。
蜷在沙发上,蒋采薇用毛毯盖住小腿,侧脸清减,静静望向她,露出个恬然的笑。两人沉默许久,裴央道:“那天在车站的,就是聂明吧?”
明知故问,也算是抛砖引玉。
蒋采薇点头,“阿央, 我找你, 也是因为他。”
对面同样开门见山。
“那时候我问你,是因为魏警官对你好,所以才喜欢他吗, 你没有回答我。”
“但我啊,我确实是,只要他有一点待我真心, 有一点喜欢我,就心甘情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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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页
裴央一愣,看见有水光从她眼眶中涌落。
她徒劳地试图擦拭泪水,却止也止不住哭音, 末了终于是扑进裴央怀里,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我没有想过,会这么难受的……”
那个在夕阳下挥手离开的少年,是那么像青春留给她的回信,美好到剪影都纯粹。
他会笑得肆无忌惮,帮她抢到心仪已久的电影票,甩甩那薄薄纸张,“恩人,知道你想看,这次我又请客,是不是就不算臭流氓了?”
他会时常等在那条小巷,偶然碰见,就低声叫出她的名字,似笑非笑。
大抵所有心防崩溃,是在那天,她被几个高中部的小青年缠住时,聂明忽然窜出来,几拳将人解决了,回头,攥住她手腕。
“蒋……采薇,”他有些喘,显然是跑得急了,又一下应付几个人,身上挂了彩,说话时便上气不接下气,“怎么这么不小心?——我说过吧,我不在的时候,别往这边走。”
她却也没有从那惊惶中脱开,“哇”地一声,伸手抱住他。
她正好到他胸口,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我、我也不知道你什么、什么时候会在啊,”她抽噎,“那我、我只是习惯了,你会在啊,……你、呜,你去哪里了?”
聂明一愣。
许久,他像是服了气,好笑又无奈地揉了揉她自然卷的长发。
“好,下次都会在,这次……是意外。”
她自幼生长在单亲家庭,忽而被人给予了全盘的安全感,这时仰头看他,通红眼圈,也红了脸。
后来的熟稔是水到渠成,他们之间连表白也淡淡,只是某天在家里吃饭时,一起夹中只虾子,她缩了筷子,聂明夹起,却放进她碗中。
她愣了愣,听见这人话里带笑,“日子还长,我大方着,你放心。”
“我们以后,都一直在一起吧。”他顿了顿,看向她,“……不好吗?”
蒋采薇低头,一股脑把虾子往他碗里夹,“吃个饭还不停嘴的,就你爱贫……”脸却红到耳根,“谁说不好了,明显我说的就是好。”
她贪恋他眉间一点邪气,七分天真,那是她平凡少年时求而不得的感情。
而这贪恋在什么时候酿成欢喜和爱,她已经记不清楚,唯有在泪眼中依然心腔疼痛的感觉提醒着她,他或许也曾真心实意地来过。
裴央静静回拥,没有言语。
许久,蒋采薇忽而握紧她的手,“我想去见见他,阿央,你可不可以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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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侦科办公室,韩局主持开会。
录音被李明德从医院带回,临时填补了顾智准手里被抢走的录音,韩局也就不好再计较他们先斩后奏给已经被停职的魏延送去关键证据的错处。
这次刑侦科折损两名队员,堪称是组队以来最大的事故。于是女孩的声音响起时,众人表情无一不严肃凝重,纸页“沙沙”声不断。
末了,韩局摩挲着下巴,“目前有几个疑点还不太清楚。”
“第一,聂明和白纯在社会关系网上没有任何联系,他究竟是怎么盯上白纯,和这起案件有没有逻辑上的直接联系,杨全,你和满盈有调查到相关的消息吗?”
杨全依声举手,蹙眉,“之前他完全没有进入我们的排查视线。”
韩局了然,指向白板上密密麻麻的现场脚印照片,“第二,犯罪现场没有留下任何属于聂明的痕迹,根据他的证词,是蓄谋下毒、杀人,但是从白纯的证词来看,更像是突发性的事件,这二者是矛盾的,至于白泽的证词,”他翻到后一页,“至于白泽,索性是空白,“昏迷”两个字就搪塞过去。”
众人面面相觑,满盈低声道:“其实也不是说不通……如果他真的是像白纯说得那样试图做过反抗,而聂明又有预谋地在脚上套了塑料袋之类……”
她显然是对那个骨瘦如柴的孩子有更多怜惜的。
韩局顿了顿,刚要开口安抚,江文锦倒颤巍巍插一句嘴:“那个,韩局,还有个特别重要的事,咱们好像一直没调动警力调查。”
特别是在视线被转移到杀人案,家庭伦理之后。
那天魏延交代她去看顾智准的情况,特意叮嘱了一句,之后一定要重点强调,当天在白家搜出的违禁药品和致幻剂的流向。这时她将话题抛出,也是用了十足的勇气的。
“之前问了白泽,他对药品的走向并不清楚,给他做的社会排查也证明,他纯粹是个乖学生,白家经济上身处社会中下层,能接触到那些药的途径有限,如果那些药是跟……聂明有关,是不是就是铁打的证据,证明他去过现场,而且有重大犯罪嫌疑了?”
特别是,那样一背包的药品,就违禁品来说,可以算是称得上“大量”的规模,要是细查,按理来说能查到来源走向,“之前一直……但现在,缉毒组那边,我们是不是可以先打个招呼?”
江文锦脸色一僵,忙跟着点头。
韩局若有所思地用笔在照片上的违禁药品边画了一个圈。
“总之,第三,经过上层的慎重考虑,我们还是一致认为,白纯作为一个轻微弱智患者,表达能力、认知能力都存在可能无法避免的落差,所以这份证词的可信度还需要权衡。”他指了指资料上白纯的诊断证明,“再加上白泽无法合理解释他为什么会在中毒后离奇失踪,又在几天后在袭重要证人的现场被捉住,我们有理由相信,白泽可能隐瞒了重大犯罪事实,至于聂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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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之前的自杀案里,他曾经因为……”他说到这里,忽然撑住桌面,喉口梗塞,“曾经因为对相关证人的侵害而被捕,拘留七十二小时,但从目前的状况来看,我们更倾向于是在妨碍执法,或是仅仅对白纯存在侵害嫌疑,但这起犯罪里,他……”
敲门声响起,坐得最靠近门边的李明德抬头,面色冷肃。韩局示意他开门,拧开门把,门外是顾双云——他一呆,这才后知后觉地缓和了面色。
“双云,怎么了?”韩局问。
“哦哦,我过来递份资料,”顾双云擦了擦汗,“之前魏哥安排缉毒组查的违禁物流向报告出来了,那边新上任的负责人让我跟刑侦科带句话,说是这两天结束了手头的案子就过来协助办案。”
说着,资料递到李明德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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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裴央撑着下巴,一边剥着桔子,一边叹出口气。
魏延侧头看她,接过半个橘子,尝一口,甜的——不知道是不是有人的加成就是了。
“我查了,像聂明那种刑事案,除了律师以外,就算是家属也不可以探视,所以我……”想到蒋采薇泪眼朦胧的样子,她心口也跟着泛酸,“我真的没见过她那么难过的样子。”
他一贯是难以与人共情的性子,开口便只拿捏了重点:“意思是,蒋采薇认识聂明,还帮他做了伪证?”
裴央刚吞了口橘子,被他这句话呛到,直咳得眼角通红。
她倒没想到这一层,只还迟疑两句,“她也没说……现在不是还没确定犯人吗?说不定……”
而且,如果是真的纯粹作伪证,又怎么会第一步先打给自己?
魏延知道她的想法,点了点头,叮嘱一声:“我只是提醒一下,要是被抓住作伪证,还是这种重大案件,会计入档案,严重的还会追责,要是想清楚了,趁早翻供,比到时候被查出来强。”
思忖片刻,他又补充:“刚才缉毒组的人告诉我,那些违禁药和致幻剂,根据生产批次和监控调查,很有可能是从本市据点流出,前不久,临华隔壁的公立学校传出校园私下交易违禁物的消息,他们正忙着那事,现在两个一整合,很有可能是时隔接近十年后的又一起重大校园违禁案。”
那所公立学校长期在临华的阴影下,无论是升学率还是师资、生源都被强压一层,但由于临华个别的学生喜欢拉帮结派,俗称“收小弟”,于是两校之间的联系也颇为紧密。
就他所知,“刽子手”是这种行动中最主要的参与者之一。
一旦这个假设成立,那么聂明的嫌疑也就基本锁定,并且刑期必然因此进一步加重。
裴央知道他的意思,是故亦蹙眉。
“但是……那么多的药,如果丢了,怎么也是会察觉到,想方设法掉头拿走的吧?”
“是,所以我怀疑,聂明是故意在转移视线,又或者给另一方施加压力。”
就像此前,李明德告诉他,聂明在看守所内不断大声挑衅白泽。
一如那天他故意挟持裴央,闹得人尽皆知,被拘捕时,脸上却挂着了然的笑。
唯一目前还想不通的,只有……
本来如果不回来,白泽很大可能会被定罪。但现在这个状况,除非有人强力施压,能把所有舆论和局里异议压下去,不然聂明就是铁定的凶手,外加违禁案的主要参与者。
他都已经走上绝路,为什么要回头?
思忖间,裴央忽然道:“过两天,又要去中心孤儿院那边了。”
魏延骤而回了神,抬头,“我送你过去。”
她却沉吟片刻,摇头拒绝,“你好好养伤,我这次过去,想好好了解一下情况。”
“我听说,聂明也是从中心孤儿院出来的吧……?”
魏延不语,抿唇,露出肃然神色。
他想起那天陈咏华来探望自己时哀切的恳求和自己不留情面的逐客令。
但裴央面容认真,说得恳切,他便不由将那些恶劣心绪压下。
“我叫明德送你过去,”他说,“正好赶上局里的警务宣传。”
裴央笑了,明白他冷漠面孔下不善表达的关心。
他轻咳。
纵然脑子里蕴藉千般,末了也只挤出一句:“……注意安全,裴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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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十四年,她泼皮打滚,是人见人怕的小霸王;后八年,她忍气吞声,是人见人忘的宋二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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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坏蛋和小坏蛋的爱情故事。
稳准狠天才投机家×白切黑名门灰姑娘
都不是善茬。
Chapter28
这天周末, 李明德忙完手里负责的结案报告,按时到点接到了裴央。
路上,裴央问了句聂明案子的情况, 李明德苦笑一声,“我现在都不担心什么案子, 我就担心头儿这回真踩着老虎尾巴了。”
据他说, 当天缉毒组的报告送到, 很快将会议进程全盘打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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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推定的白泽犯罪事实,因为聂明的确实在场而被推翻,虽然之后聂明倒是声称不知道药品和致幻剂的来源,但是证据指向过于明显,且最新的法医报告鉴定确认了死者二人被提前预谋下毒的事实,与他之前所供并无出入,是故毒杀案即将定案,不仅如此,聂明涉及到校园内部一起重大贩售违禁药品案, 目前警方正在着力做他的工作, 力图将其转为污点证人。
李明德转了方向盘,话里带着点哀怨,“但裴老师, 你说说咱头儿,多少心思也不跟人说,这话早点说出来多好, 偏偏到了紧要关头……也忒没把人韩局的脸放心上了。”
裴央沉默片刻,反问了一句:“但那么关键的线索,为什么之前就是没人提出来?”
“这您就不知道了吧?”李明德乐了,扭头冲她挤了挤眼睛, “看来头儿也不会跟你说那些个烦人事,你看这不到了年底,上头也要来人检查,都要评个什么几好城市、最佳××的嘛,所以咱们才每到这么个时候就要来做什么警务宣传、做各种普及,不就图平时任劳任怨,关键时候挣点名声,”他说着,又想到顶头上司一贯不羁的作风,头疼得紧,“但头儿根本不把这事儿放眼里,这会儿子把违禁药的事捅出来,按缉毒组那边的办案风格,媒体又肯定无孔不入,要是办得不好,咱们这年底可算就是泡汤了。”
“破了这个毒杀案,捅了个大篓子,我看韩局的脸啊,都能黑到头了。”
裴央倒没想到这一层,一时有些愣。
李明德见她神情,忙又补充:“啊、不过也不用太担心,谁都知道,头儿那是立过大功的,他家里也跟韩局熟得很,哪有那么容易记恨的?顶多是多停几天职,这种事闹得多了去了,也就这次韩局家里确实事儿多,才动了真怒。”
“你说,要不是为这,之前头儿受伤的事,我们能不大查吗?现在怎么也得放低点声势,说起来那个人感觉像是个惯犯,竟然知道提前拆了路上监控,又溜得贼快,我们到现在也没有确切的消息……”
他絮叨着,正说话间,裴央被窗外嘈杂声惊动,眼神游移,看向斜前方。
……人山人海,层层裹裹。
恰好有急急忙忙窜过主干道的女孩,李明德险些撞到人,急得忍不住按下玻璃扬声叨叨了一句:“小姑娘,看着点路!”
人却没理睬,兀自急急忙忙往脸上扑了层粉,叫住前头的伙伴,“诶,等等我等等我,横幅和应援贴纸还在我这呢!诶!”
裴央眼尖,看到女孩脸上粉色贴纸,画着白晃晃的爱心,框了个“蘅”字。
——得了,赶上“慈善人”的聚会了。
裴央认命地拍了拍额头,闭了眼后仰,靠在座位上。
李明德侧头一看,心里也跟着叫起苦:完蛋,这是说了大话,惹了头儿的心尖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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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头对准谢蘅微笑的脸,他将手里包装精美的礼物递给翘首企盼的孩子们。
双胞胎站在队伍最后,谢蘅走到她们面前时,其中一人突然伸手紧紧抱住了他。
她挤出几颗可怜兮兮的眼泪,哭声却相当放肆,“谢蘅哥哥,你终于来了,我还以为你忘记我们了,你真好,呜……”
谢蘅面色如常,伸手抚过她绵软黑发,逢场作戏地相当熟稔。
“乖。”
女孩似乎还要再哭闹两句,谢蘅却俯身到她耳边:“张妍,就不怕门口的粉丝撕了你?”
他的侧脸恰将镜头遮住,张妍尚落着楚楚可怜的泪水,却做出个鬼脸,“真怪,你怎么每次都能分出我们俩,”她在谢蘅脸上最后揩了把油,笑嘻嘻地吐出一句,“算了,就这一下,能把真姐气得跳起来,我回学校也有的炫耀了,谢咯~”
说完,这已略显僵硬的姿势被她以一个感动的攥手动作打破。
谢蘅礼貌地回握,任由她笑得千娇百媚,随即移步到张月面前。
礼物栏已经空荡荡,张叔了然,一边招呼媒体们结束采访,一边先一步出了房间,合了门。张妍探头见了外头情形,撇撇嘴,她扭头同张月打了声招呼,“我去找灿勇了,回见。”
说完,不待人回答,便匆匆拆了礼物,拿出里头的银镯子戴上,从后门离开。
连道谢也免了,算是习惯成自然。
面前的张月倒丝毫没有被这年年上演的闹剧惊动。
她刻意戴着黑框眼镜遮盖面容,依然一副懒洋洋的模样,瞥了面前人一眼,嘟囔了一句:“小心眼。”
谢蘅装作没听见,“嗯?”
“没礼物了,我回去睡觉。”
她打了个呵欠,转身要走,谢蘅却拎了她小辫子,直将人往回拽。
张月回头,他挽了衣袖,从手腕上褪下个银圈,上头挂了个眼熟的钥匙。
“什么东西?”她背着手不看他,话里却颇有些明知故问的意味。
谢蘅笑,“十八岁了,生日快乐。”
张月将钥匙接过,忽然蹦出一句,“真姐十八岁的时候,你送了她什么生日礼物?”
他摩挲着下巴,像是真的认真思考了半晌。
末了,他略弯腰,揉了揉她本就凌乱的头发,“什么也没送,开心了?”
那一年,谢母刚刚离世,裴央来到谢家,没了母亲的种种要求束缚,他第一次明说了被徐真真缠得头疼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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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明媚笑脸一寸寸冰冷,低头,隐没在暗色里。
而他犹然在笑,像是安抚宠物一般,随意拍拍她的头。
如果不是那天裴央误打误撞,因为受叶玫之托来找人,无意间撞破了两人在爱绿的相会,他或许会更早跟徐真真一刀了断。
——只是那时觉得,裴央推开门时那种愕然又不知所措的表情有趣得很,所以才多拖了些时间。
张月显然并不相信他的温言软语,猛力推开他的手,咧了舌头,扭头就跑,还不忘诋毁一句,“撒谎精!”
走到半路,她却像是想到什么,回身,扒拉着门,露出半张脸:“上礼拜,你妹妹来了。”
“是名义上的妹妹。”谢蘅颇有耐心地纠正。
张月翻了个白眼,懒得计较他不合时宜的严肃,“你干嘛把她放进来?我在顾叔房间里见过她的照片,以顾叔的脾气,把她拐走了怎么办?”
谢蘅一愣。
“顾叔?……你说那个跟在林院长边上,天天瞪着我的那个?什么叫“有她的照片”?”
“就是抓拍,反正他也就对你那么凶,对我们他理都不理,”张月摆摆手,“总之,你别让她……哦,忘了……今天好像,她好像要过来上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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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谢蘅“大驾光临”的缘故,裴央不得不避其锋芒,李明德之前听说过媒体因为谢蘅绯闻事件对她的穷追猛打,又想起自己之前大放狂言,很有可能惹人生气,于是忙不迭应下,给林宣贤打了个电话,算是告了信。
两人直等到媒体散尽才敢进门,好在裴央向来习惯早到,这时尚且能刚好掐着点进门上课。李明德跟她暂时分开——警务宣传主要是针对孤儿院里的工作人员。
然而她推门进去,环视一周,不见双胞胎的身影,班上却有个被围得严严实实的不速之客。
谢蘅抱了手臂,和她对上视线。
她不知他的来意,但显然能感觉到孩子们对他不同于自己的过分热切,于是也不好意思下逐客令,只得硬着头皮,刻意忽视了他的存在,将课按部就班地讲完。
谢蘅倒也不介意她的漠视,只是在她下课公众号:西图澜娅万事屋教材时走上前,敲了敲她面前的桌案。
孩子们齐齐往这头看,裴央一阵头疼。
“什么事?”她问。
“以后不要过来了。”他并没有征询她意见的意思,“那个扶助计划,我跟林宣贤谈,你之后不要再来了。”
裴央有些意外,这是头一次,她在他凝重的神色里,没有瞧见明晃晃的讽刺。
谢蘅却又补上一句:“免得你多看多嘴,自找麻烦。”
“……”
她不再有跟他过嘴皮子瘾的兴致,收了书本,转身就走。
谢蘅刚要追上去,电话响起,张叔压低声音,在那头轻声提醒他:“阿蘅,你已经耽误太久时间了,今天辛德和临华集团的代言就要签约,李建业约了晚上的饭局,不要忘了。”
他划了屏幕,看一眼时间:下午五点半。
那头,裴央已经跟李明德打了招呼,钻进车里。
谢蘅出了门,冷眼看着她离开。
“帮我安排一下,晚点让林宣贤一起过来,或者约个晚场,今晚的大夜推了。”
“……怎么突然?……阿蘅,咱们还是尽量少跟林宣贤搭边——那是个疯子。”
他却揉了眉心,“不用管那么多,我有我的安排。”
话音刚落,过道那边,有人拎着水桶路过。
那人眼神阴郁,略佝偻了背,打闹的孩子们不小心撞到他,吓得脸色苍白,赶忙道歉。
他并不理睬,只是抬眼,盯住谢蘅。
他眼中,是恨不能将人剥皮泄恨的憎恶。
从谢蘅在母亲过世后,第一次和林宣贤见面谈及母亲生前的故事时开始,他就从没有对谢蘅有过一丝一毫的好脸色。
谢蘅放下手机,径直穿过走廊,走到男人身边时,忽而听见沙哑的一句:“小子,你是个麻烦东西,离她远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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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啷”一声,柜门被打开。
张月从里头把礼物拎出来,一边咕哝着骂他心眼多,一边却又忍不住猜手中密码箱里到底放着什么。
在手里掂量掂量,轻的很。
密码是……她摁下自己的生日,“1,1,3,0。”
箱中,躺着个小巧的、天鹅绒的首饰盒。
她翻开锁扣,盒中是一枚一看便知昂贵的蓝宝石胸针。
正面是一轮弦月,月尾勾勒流星,背面倒看,是女孩温柔侧影,仿佛对月祈祷。
——翡丽珠宝限量的经典款,“Pray for the moon.”。
Chapter29
上交结案陈词前, 不知是谁提了一嘴,之前蒋采薇的受害案也应该安在附录里。
“咱们最近被缉毒组搞得晕头转向的,差点忘了这茬了, 虽然陈怀信的证词模模糊糊的,但是女老师毕竟是个受害者, 得给人一交代吧。”
李明德翻了翻资料, 也跟着咕哝了两句:“又给我找事儿呢, 那案子跟他定了的罪比起来,影响小的不得了。”
话虽是这么说,他们依然同聂明做了最后一次极尽简洁的笔录问话。
“当天在白家犯案后,你途径光华路十字巷,并且尾随袭击了一名女性,图谋不轨,被男学生拦住以后悻悻离开,这里是两名重要证人的证词,你有没有什么要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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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
聂明冷笑, “白纯死也不让我动, 我就路上找了个看起来还可以的尝尝鲜,就是有人不识趣——大罪我都敢干,这点小事你们还拿来烦我干嘛?”
边上负责记录的满盈被他这语调气到, 出口便有些冲,“你倒是一件小事,对人家女老师是一辈子的阴影!”后头跟了句脏话, 被她及时囫囵过去。
聂明收敛了表情,看着面前摊开资料上,笑颜明朗的蒋采薇。
他的双拳在桌下攥紧。
“认都不认识,谁管那么多?”
这周三, 裴央赶到办公室时,顺手取了一份报纸。
头版头条,用最醒目的黑字标示着两死一伤毒杀案的最终结词,“校园犯案为何屡禁不止?恶劣犯罪终告破!”
一旁的照片上,聂明剃了平头,套着黄马甲,面无表情盯着镜头。
在这起案件中,他一共涉及故意杀人罪、故意伤害罪、强/奸(未遂)罪等重大刑事责任,同时,在另一版面的校园违禁药品案中,他也被控可能参与其中。
由于受害人家属确实存在嫌疑人指出的长期遭受家暴的情况,且姐弟均表示可以向法官请求一定量减刑,故而最终判定数罪并罚,处死刑,缓期两年执行,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裴央细细比对,果然如李明德所说,影响范围更广、恶劣影响更严重的校园违禁药品案,所占的版面居然很小,显然是有先行压下的考量在内。
比起这些,同样引人注目的,是爱满千家基金会和中心孤儿院相关负责人联合致歉的消息。
聂明出身中心孤儿院,且作为爱满千家最新资助项目里为数不多的几个男性受资助人之一,案件定罪,无疑对二者打击沉重,爱满千家的资助项目被抨击“辨人不淑、标准儿戏”,中心孤儿院则被勒令提升思想政治教育质量。
临华倒是没有受到过多的指责,反而因为聂明本就是通过“临华幼儿扶助计划”免费入校,而成了被“扰乱校风”的受害者。同日,临华与谢蘅所在的经纪公司“辛德”签订代言,谢蘅成为临华集团对外招生的“名誉大使”。
他年少时就读临华的照片被媒体翻出,那时的谢蘅站在主席台上温和微笑,作为新生代表,做入校学生致辞。在台下一侧,姿态优雅。轻挽披肩的女人亦噙着笑,柔柔望向他——这是她曾在谢家旧相册中看到的熟悉面容。
谢蘅的生母,宋知秋。
那一年,谢蘅十六岁,分明是同样的温文模样,却不知为何,总显得比如今诚挚。
裴央看着他嘴角笑出的两个小梨涡,有些恍惚。
这感觉大抵类似多年前她闯进爱绿307,小心翼翼推开房门,看见谢蘅捏着徐真真的下巴,极尽缱绻地亲吻着她,却被开门声惊动,投来玩味眼神时的无言以对、茫然无措。
谢蘅这个人太复杂,走近一寸,就要被他推开。
从此望而却步,遥隔万重山水。
她放下报纸,抬头,苗立诚正打算敲门,两人眼神撞上,裴央拍拍面前的凳子,“立诚,最近好些了?”此前,苗立诚已又缺了三天课,她也许久没见到他。
苗立诚会意,坐下,“吃得浑身药味,可算把我放了回来,”他说着,递过来一封信,“班上“四小天王”托我转交一封给蒋老师的信——他们估计觉得掉份,写得倒是挺多的。”
“四小天王”,就是那四个常常被蒋采薇单拎出来补英语的男孩儿。
裴央接过信封,蓦地有些无言。
自己听到聂明的审判尚且觉得心惊,何况蒋采薇?
苗立诚察觉到她的低落,低声安慰道:“他们也就是害羞,其实还是挺喜欢蒋老师的,……蒋老师英语教得很好,到哪里都能发光,老师你也不要太担心。”
两人闲话片刻,裴央也不好意思让他拖着病体来安慰自己这么一个没病没痛的,是故竭力温声,倒不想把这些天的波澜曲折讲出来,叫他也忧心。
末了,苗立诚起身,准备回班早读。
“哦,对了,”他回头,“裴老师,韩叔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来找我,我这还有一些……”他顿了顿,忽而有些艰涩,“还有一些安华之前送我的纪念品,他上次说想看看,你要是见着他,帮我跟他说一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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嘈杂的包厢里,坐满装扮各异的少年少女,陈怀信进门时,正听见王顺在鬼哭狼嚎着不知猴年马月出的老歌。
皮制沙发上,李灿勇从怀里掏出个天鹅绒盒子,塞到女孩手中,他压低声音,有些郁卒:“你说要我不就买了,生什么气?”
张妍掀起眼帘看一眼,没什么反应,随手收进包里。
她已有些醉意,这时懒洋洋地靠在沙发上,见了陈怀信,却便正了神色,推推身边人肩膀:“人来了。”
李灿勇伸手托住她摇晃的身躯,被她悄然躲开,他侧头看她一眼,并不言语,脸色冷硬。
他满腔闷气。
女人生气,兄弟失意,面前这个孬/种更让他一看就动怒。あ公众号:西图澜娅万事屋たの
陈怀信走得愈近,周遭人便像同时按了静音按钮,一时间寂静无比,只有尚没来得及关的伴奏声里,男人还在凄凄哀哀地唱着“你知我爱你如苦海泛舟,为何不愿施舍我解脱远走……”
等他坐到李灿勇面前,被人泼了满脸啤酒时,除了李灿勇恶劣的怒骂,已听不着别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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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他妈的会不会做事?”李灿勇揪了他衣领,“聂明都给条子摆好局了,你不配合?你死咬着是白泽,我这边不就有机会找人把他弄出来?你他娘的怕了是吧,啊?!”
陈怀信抿唇,在这样的狼狈里,依然抬起手腕,看了看时间。
晚上十点。
李灿勇扬手就是一个耳光,直将他打得脑子里“嗡”一声,偏过头去。
“那是老子兄弟!为了个女人,把自己弄进局子里,判个死缓,都他妈因为你这个软骨头,我今天不把你弄死我……”
“勇哥。”陈怀信忍了怒意,出声打断他,“你真相信,聂明是给条子摆局,不是威胁咱们?”
他从裤兜里掏出那张画——男女孩双手交握,地上两个黑影,在李灿勇眼前展开。
一个月前,白泽想要加入“刽子手”,在“为什么要加入”这一问里,他画了这样一幅画。那时陈怀信看他身材瘦小,一副怯生生的模样,几乎没有犹豫,就把他刷了下去。
可嘈杂的聚会结束以后,白泽仍等在那,看他出来,匆匆上前拦人,急切地将画往他手里塞,“我能杀人!”他说得笃定,“让我加入吧,我能杀人,我什么都不怕!”
在那样的场景下,这种宣言实在儿戏,陈怀信不愿与他纠缠,随手将它夹在包里厚厚书页中,便再没有联系过他。
想起这幅画,是直到聂明打通他的电话,安排他等在巷口“救人”,和那个满脸懵懂的女老师配合,演一出戏。
她尚未赶到之前,他问聂明,究竟惹出了什么事。
聂明笑笑,抖落烟灰,“杀了两个,留了两个。”
他还想再细问,那头女老师细碎的高跟鞋触地声已近,聂明抬手挡住他,“你不用管那么多,记住,你只需要拖几天时间,到时候有人会出来认罪,你再指认就行。”
说完,聂明低头,急步上前,趁其不备,猛地将女老师扯到怀里,手挡在她颈后,仍将人向地上一推,在她的挣扎中撕下寸缕底衫,却没再继续。
他埋在她颈间,低声喘息,一切都是戏,一切也都真实。
以假乱真,那时他也以为,自己只是被找来拖下水而已。
李灿勇不耐烦地将画扯过,“什么意思?”
陈怀信退后半步,揉了揉自己已经开始泛起疼痛的右脸,“我之后查了咱们的账,发现除了那天在爱绿给闯进来的小屁孩用过一丁点致幻剂以外,还空出一笔,私下里交易了400毫升的药。”
而白家父母正是死于对这药的服用过量。
张妍闻言摆摆手,“聂明呗,那天他放了我们鸽子,之后给他两份,估计是捉了个空,私下里卖了。”她说着,似笑非笑,醉眼微醺,“陈怀信,你自己吃不了兜着走,还在给别人算账?”
言下之意,还是把自己撇清最重要。
“我知道我没有证据,但勇哥,我知道的,我就直说了。”
“定罪的的究竟是谁,暂且不论,但至少下毒杀人的,一定不是聂明。”
李灿勇愣了愣:“你他娘的什么意思?”
“勇哥,警方不知道这个新药的药性,但你应该跟我一样清楚,那个药,毒发需要至少十八个小时,我离开警局的时候,是十点十五分,”他扬了扬手表,一字一句,“八点半左右,聂明已经联系了我,也就是说,他要下毒,是在凌晨两点左右。”
“凌晨两点,那天正轮到聂明在“那里”值班,不是吗?”
他从地上捡起那被李灿勇揉皱的图画。
“如果我没猜错,买药杀人的,不是白泽,就是白纯。”
“至于留了那么多的药,又多此一举的要我去演戏,纯粹是要挟咱们给他拖时间而已。”
却有人啐了一声,打破满室寂静,“陈怀信,你别给咱们演来演去的,我就问你,要你说的是真的,那聂明开始说得那么真来骗我们,后来又一头扎进去认罪——你真当他脑子里全是水了?”
陈怀信抿唇,低头看向画上两个背靠背的小人。
“对,他脑子就是进水了,但开始,或许还没失去理智,知道选择最优解。”
忽而,王顺接了个腔,“说起来,那小子咱们之前见过啊,在爱绿302,他不就是明哥带过来的?”
从他们给那个同性恋小子灌致幻剂开始就瑟瑟发抖,最后被推进洗手间、最后一个才出来的——那个小青年?
陈怀信并没参加那次“聚会”,室内却骤而嘈杂争辩起来。
他默然,只是想起那天小巷里,聂明将女老师推在地上时,不自觉枕在她颈后保护的手臂。
在那之前,他一直只觉得聂明是李灿勇手下一条听话的狗,需要时逞凶斗狠,平常沉默少语,却轻佻得可恨。
只是,如果一切如他所想,那么……
倘使连离开的力气都没有了,
所有智谋算计,全盘推翻,也就没有什么可笑的。
“勇哥,聂明这步棋子早已经废了,你还想不明白吗?”
话音落下,李灿勇迎面便是一拳。
场面一时更乱,张妍刚要开口,一旁包里传来震动声,她低头一看,半掩了嘴,低声道:“回来了?”
那头静得渗人,许久才传来一句前言不搭后语的“我特别爱你,特舍不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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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页
她拧眉,“你别胡闹,是不是又喝醉了,我过去找……”
却是“嘟”的一声,电话挂断。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章一直在铺线,书并不是悬疑向的,细想一下,就会明白其实案件简单。
到这里,算是把前面的内容铺完了。
后面两章,我有预感我要写到泪崩,倒不是为字数(噗),大概纯粹是因为故事里头的可望不可得吧。
另外,为了你们的睡眠保证……以后就改到每晚八点更新吧=3=,大家都做个好梦。
以及推一哈我滴最爱冬冬的文——>《不许你再亲我了[娱乐圈]》,顶级流量×女王大人,超超甜。(捂脸)
看累了我的虐(咳咳咳),特别是在看下一章之前,可以甜一下。
Chapter30
裴央看了看手里的地址, 仔细比对过后,侧头向他确认,“是这里了, 五楼,506。”
魏延点头, 压低了帽檐, 遮住后脑的纱布。
她于是带路上了楼, 心里却是无奈的叹息:明知道他是个“爱管闲事”的——就不该跟他讨论这个案子。
病床上那个塞着枕头的“假人”,倒是一看就能看出魏警官常年谙熟金蝉脱壳的招数。
她在506门前站定,迟疑片刻,终究是伸手叩了叩门,几声匆匆脚步过后,来开门的是白泽。
“……”一阵古怪的沉默,白泽打量了两人一眼。
如果说见了裴央,他显然一愣,那么看了她背后的魏延, 便是实在满面苍白。见了这局面, 她原以为要吃闭门羹,可这少年迟疑片刻,却竟然侧了侧身, 示意他们进去。
正在客厅里低头织围巾的白纯闻声抬头,脸上常年呆滞的表情并无多少波动,白泽合上门, 泡了两杯茶,请他们在沙发一边坐下,自己则坐回白纯身边。
裴央环视了房间一圈。
两室一厅,狭窄逼仄, 但胜在整洁,一看就知女主人花了心思。
白泽踟蹰片刻,低声问:“魏警官,案子已经定了,……你来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魏延摘了帽子,倚在沙发靠背上。
“不,我是来找白纯的。”
女孩低头编织的动作一顿。
魏延静静看着她,没有肃杀的凛冽,甚至没有责怪,只是低声道:“这个案子很乱,所以我用了最笨的方法把所有的时间线索梳理了一遍,最后还是发现几个怎么也想不通的问题,与其一个人烦,不如来亲口问问。”
白纯抬头,平静无波的眼神望向他,出口却只有一句,“我们不是犯人。”
不需要接受你的审判和闻询。
“我知道。”魏延答道,从裴央手中接过三份口供词,一一摆在桌面上。
红色记号笔圈记的,是白泽的可能作案时间。
在录口供的过程中,聂明提及白泽,最关键的时间点只有三句,分别是“他正好在家”、“给他灌了药,晕了也就晕了”、“后来不知怎么也就不见了”。
而白纯,则不断强调,“我弟弟恢复意识以后……”
至于白泽,更是离谱,对案情全面沉默,只有一句案发后的模糊交代:“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天了”。
把所有的口供和证据铺展开,并集互补,交集排除,他终于破解了三人离心的圆。
他侧过视线,转向始终低头的少年:“我只是最后核对一次证人们的口供。”
“比如,白纯,你弟弟究竟是什么时候醒的?”
=
白纯走在前,聂明差她几步,不远不近地跟着。
迈进昏暗小巷时,她停住脚步,慢悠悠地回过头。
“你很久、很久没过来了,”女孩声音温软,“我以为你、……你真的不会再来了。”
也不过就是不久前,她因为从白泽口中了解了他的那些混蛋事迹,而骇然地拒绝了他的保护。
聂明笑,夹着烟的手指在她面前摆摆,“我像是那种连再见也不说一声就走的人?”
月色下,她脸上是明晃晃尚未消去的巴掌印,他看得清切,却不再像过去一样追问。
她摩挲着手臂的伤口,嗫嚅着,似乎想要挽留。
换了往常,他总是有耐心等她将一句话断断续续表达清楚,但唯独这一次,他抢在她之前,话音不咸不淡,“所以,我这次是来说声再见的。”
“……?”她的小动作倏尔都停下。
沉默过后,她扭头跑开。
身后并没有紧随而来的脚步声。
在熟悉的房门前,她听到一如往常地谩骂声不绝于耳。
大人们的争吵,自己如同受气包一样被四处推搡,养父的兽行,养母的嫉恨……
她的弟弟挥起刀,然后被摁倒,狠狠殴打,然后失去意识。
整个家里兵荒马乱,她蜷缩墙角,不敢靠近。
只是猛地,养父一头栽倒,接着是鬼哭狼嚎的养母。
他们抽搐着躺倒在地上,口吐白沫,嘴眼歪斜。
她看了看昏迷不醒的弟弟,也看到大人们向她伸来的、求助的手。
起身,上前。
她面无表情地捂住养父的手,然后右手摸索着——拿起了地上的手工刀。
在他惊恐的情绪中,一刀,又一刀。
鲜血飞溅,男人的挣扎第一次在她看来显得那么无足轻重。
第一次见面伪装成的慈祥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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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溜进她的房间,在愕然的呼救声中将她按倒;
第一次将她的头往地上猛撞、第一次将她踹到无声痛哭,骂她是个臭不要脸的浪/货……
既然没有退路……没有退路。
她赤红了眼。
养母向她求饶,她面无表情地碾向她的脸,用了狠力。
末了俯下身,机械地,她重复着挥刀的动作,血液温热,嘴唇发颤。
他们都死得悄无声息,药效令他们最终连反抗的力气都失去。
回过神来时,她已擦干手上血迹,冷静地拨通了聂明的电话。
“怎么了……?”他问。
后知后觉的恐惧令她倏尔哽咽。
“聂、明,”她徒劳地擦拭着眼泪,连话音也囫囵,“我杀、杀人了……”
=
白泽抢过话头,辩解道:“我说过了,魏警官,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三……”
“从被你父亲打晕以后算起,你是什么时候醒的?”
=
她静静看着聂明收拾现场。
擦拭指纹,清除鞋印,藏起凶器……
许久过后,他直起身,忽而道:“小白花,原来你并不笨啊。”
她后退半步。他却笑着,像是喃喃:“我只能帮你最后一次了。”
他从背包里掏出一个小瓶,走到她面前,“是我杀了你的养父母,也是我对你有遐想,想要对你下手,你拼命反抗,之后被我灌了药,失去意识……”
茫然间,他猛地扼住她咽喉,在无力的挣扎中,她被迫吞下大半瓶黑色药水——
她呛到,死死揪住他衣领。
最后的视线,是他走向白泽。
=
白泽与魏延对视着。
这个平素胆怯的男孩眼神凛冽,攥紧手心。
“所有人的证词里,唯有你,白纯,你模糊了大量细节,却强调了你弟弟被迫服药的事。”
“你知不知道为什么——因为所有人里,只有你,是在编造,而剩余两个人,都是清醒的。”
证词仍冰冷,但再完美无瑕的谎言,也有感情的缺憾。
她太无师自通,太想要保护白泽,太……顺其自然地,放弃了聂明。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倘使聂明不是凶手,那么以你们两人的力气,很难把这夫妇两人杀死,所以……一定是有什么意外变故吧?比如,他们两人先一步毒发。”
“当然,按照聂明的证词,也有可能是他提前下的毒。”
“但是啊,白纯……”他话音平静,却直了身体,略微向前,“你被“灌药”以后,立刻就有了中毒的迹象。如果聂明下毒,他怎么还会再多此一举,给你再灌另一种即时昏迷的致幻剂?”
白纯愣了愣,那呆滞的表情有瞬间的裂痕。
她一直以为,那就是聂明为了完美犯罪现场而设计的局而已。
“但我还有一件事想不明白,”
“如果聂明杀人,那么白泽,最初你为什么模棱两可,甚至试图认罪?”
室内气氛僵滞。
许久,白泽抬头,却看向裴央。
“裴老师,那天我们在爱绿见过,那时候我想,世界上还是有好老师、好警察的。”
“我知道自己已经错得离谱,但是,我是真的,也试过向你们求助的。”
裴央愕然,想起那天砸向自己的球。
可是魏延的追问被一通电话打断,再回过神来时,这少年已经跑远。
魏延定定看着他,而他回头,凝视着白纯,静静补足了后来所有人都朦胧不知的故事。
“……最初,我只是向他买药而已。”
他在日夜不息的谩骂和嘈杂里,看着满身伤痕的白纯蜷缩墙角,无声无息地落泪,终于下定决心,要把一切了结。
被拒绝加入刽子手,他便千方百计的找了聂明,得知他手里有空余的几瓶“药”,更是从父母那里偷来一笔不小的现金,高价买下。他们在网上约定时间,互换钱货,从头到尾,甚至都没有碰过面。
那一天,他甚至计算好了父母毒发的时间,在那一刻持刀走出房门,直面自己一生都不断躲避的噩梦。
可药效并不如聂明所说的那样精确,他依然像之前无数次那样,被男人打翻在地,像只狗一样躲避不及。
最后一次被拎着头发狠狠撞向地面时,他闭了眼。
意识分明清醒,可他谙熟用装死来逃脱接下来的殴打。
恐惧已经伴随他的半生,像是下意识的反应。
即使他明知白纯会在接下来被迁怒,知道父亲的兽行会又一次让她绝望。
然而变故来得那样措手不及,鲜血溅在他脸上,他在惊惧之中,才明白自己最初的设想是那样幼稚——他不仅害怕,更连站起来的勇气也没有。
直到白纯忽而晕倒,聂明走到他面前,踢了踢他僵直的手臂。
半蹲下身,他像是在和自己闲聊:“还装到什么时候?”
他这才睁了眼睛,颤颤扶着地板坐起,环视满室狼藉。
“药还有吗?”
“……什么意思?”
“我没有多余的那种药,剩下的,你和你姐一人灌一半,她晕着,直到毒发,要很久才会醒,至于你,”他拎过一旁带来的小包,随意找了个角落扔下,“喝了药,趁还没毒发,赶快跑,找个地方躲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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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第三天,我会告诉你去哪,有人抓你,怎么说话。”
他却还没回过神,话中讷讷:“你……要救我们吗?”
聂明没有回答,只是换了语气不善的声色:“问那么多,还不快滚?!”
一切都按照他所设计的轨迹运行着。
所有人都被耍的团团转,背后势力为那一包药焦头烂额,粉墨登场。
只是当约定好的第三天来临时,白泽被捕,聂明却没有按照约定出现。
他所说的“帮我拉住三天时间”仿佛真的成了一纸谎言。
“我以为陈学长和他是一伙,所以被指认之后,我认罪了,几乎没有犹豫。我知道我没有资格被救,但至少,我们都保护了白纯。”
“可是魏警官,你知道吗,他被捕那天,我们被关在隔壁,他踹着牢门,大声地吼我,把那些经过编的绘声绘色来挑衅我的时候,我忍不住,一直都在掉眼泪。”
“不是为了我那对死有余辜的亲生父母。”
“只是我在想,声名狼藉的聂明用他的方式保护我们的时候,当我们不惜踩着犯罪的底线来求死求解脱的时候,当我们……我们这些人……在黑暗里苟活的时候。”
他红了眼圈,一字一顿,愈来愈低的话音,问的是——
“你们警察,在哪里呢?”
裴央侧过脸,看到魏延死死捏紧的拳头。
“为什么不主动向我们……”
一直沉默的白纯霍然起身,扭头进房——那是房间里更大一些的主卧,许久,她搬出来一个铁盒。
“哐啷”一声,里头的物什尽数被抖落在地。
“照片,录像带,还有CD,魏警官,你觉得,哪一样,我可以求我的养父不让它被传出去,然后让我变成笑柄,被所有人戳脊梁骨呢?”
满地狼藉中,她面无表情的神色忽然步步崩碎。
那是无比流畅的、仿佛排练过数千次的……
指责。
哭诉。
沉默。
=
没有人落泪。
每一个人都在落泪。
作者有话要说: “我始终相信,爱是一个轮回。”
“哪怕自私也是。”
Chapter31
看守所进门处, 蒋采薇低头,一笔一划地登记了自己的名字,在“关系”一栏, 她停顿良久,最终写的, 不过是两个简简单单的字:“朋友。”
她提不了重物, 是故直接拉来一个行李箱, 值班警员要她打开检查,她便小心蹲下身,一一数了带给他的东西。
“棉袄,羽绒服,还有保暖内衣,其余一些衣服,还带了点下饭菜,还、还有一些钱……”
女警皱眉,“钱是没问题, 你这衣服, 待会儿拉链全都得拆了。”
她知道看守所里头规矩多,忙不迭应了,“好, 谢谢您。”
却还没叫人满意,女警抱了手臂,冷声道:“这刑事犯, 不是近亲属,看得少,管的也严,你这还是看了韩局的面子——不要在里面呆太久了, 最多半小时。”
她自然也只能点头,将东西交付给女警,细声细气地叮嘱两句,又悄悄往人手心里塞了些钱,见她露出点笑容,这才松口气,跟着引路的年轻警官进门。
接见室里,隔音镜那头,剃了齐整平头的聂明静静看着她,没有表情。
她想挤出点宽慰的笑,譬如电影里演的那样,一眼就能瞧出女主角甘心苦等至死的决心,又或是痛心疾首、万千不舍的情绪。
可她取来话筒,刚咧了嘴角,挤出一句玩笑似的“你瘦了”,却忽然哽咽。
聂明仍只是坐着,甚至没有伸手够话筒的动作。
她紧紧攥着陈旧多年、颜色斑驳的话筒,想要遮掩落泪,是故不得不连连低头,说出的话也断断续续。
“错了,就是错了,但我从没觉得……你是个坏人,聂明,慢慢来,总会好的。”
“你知道吗?——我想过的,以后要好好一起生活,我们会、有一个健康的孩子,不要像我的父母,我们会比他们好很多、很多很多,孩子会在爱里长大……”
“我呢,我会、会教她英语,从“how are you”、从“father mother and me”开始,你会是她的、她的英雄,会永远保护她……”
“你不要担心,我会等那一天,会……”
刺耳的警铃声响起,打断了她的哭音。
她愕然间抬头,眼泪尚未擦干,看见那边的聂明摁铃时,无比清晰的口型。
“我不认识她。”
守在门边的刑警上前向他确认情况。
一次又一次,他冷着面色摇头,“你们弄错了,我不认识她……或者,忘了在哪里见过了,把她带走,我不见她。”
她拍打着玻璃,被及时赶来的女警拽住。
她试图解释,却只被劝住,“犯人情绪不好,不愿意见你,对不起,先离开吧,来……”
聂明已经背过身,顺从地拷上手铐。
或许是对她不住落泪的样子于心不忍,负责领走他的刑警迟疑片刻,又将人带到座位前:“你确定不认识?我看了登记资料,只是个……朋友,下次再过来,可就难了。”
聂明定定看向她。
他听不到她的声音,只有她哭泣的样子是明晰的。
她爱哭,是个小哭包,熟了以后,屁大点事儿都要跟他说几句,有时委屈了,要埋进枕头里生闷气,抬起脸时,枕头湿了大片,他调侃两句,还要被追着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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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样子他牢牢记过,不会忘记。
但他摇头。
在她不断重复却无声的“你好好活,我会等你”的陪衬下,
“把她带走,我没有印象。”他说。
=
“所以,你去求了韩局,让他给蒋采薇开了个绿灯?”
“嗯,之前立诚跟我提了一下季安华的事,我顺道去见了韩局一面,向他求了个情,”她叹了一声,“我不知道我这么做对还是错。”
魏延合上手里的结案报告,随手扔进垃圾桶。
“他会感谢你的。”
“采薇吗?比起感谢……我更希望她早点好起来。”
魏延沉默片刻,摇头,“我说的是聂明。”
他望向窗外。
数天后,他坐到了接见室一侧,聂明看见他时,露出个淡淡笑意,拿过话筒,语调上扬,“魏警官,这局,算不算是我赢了?”
“真的没有想过后悔吗?”他却只是问得冷静。
聂明挑眉:“什么意思?”
“在案发后的第三天,有人为你订了机票,潜逃国外,也就是你们俗称的“避风头”。”
“但是是两张。”
“聂明,你原本打算,跟谁一起走?”
少年的笑容终于寸寸隐没。
在那几个为数不多的、他一时私心留下来的夜晚里,当他把她搂进怀里的时候,他确切地想到了逃亡。
也有过不信命运的挣扎,可他在她无力的哭诉里,方才明白,正因为自己喜欢的是不曾身处深渊的、努力活在艳阳下的蒋采薇,所以身负那样多黑暗过去的自己,就连奢求,也不应该有。
她的善良,将他最后的犹豫都抹去。他爬不出来,至少也不应当把她也拖进去。
更何况,他已经先一步将自己的路堵死。
当他把那包药留下、存了玉石俱焚的心思的时候,当他甚至连蒋采薇也没有告诉真相的时候。
“很好笑吗?”聂明问,“我只是打算结束一点,本来就不该有的希望而已。”
“还是魏警官,你又要来伸张你的正义,教育我做个好人?”
魏延抿唇。
他攥住话筒的手指因过于用力而发抖。
“你认识我吧,聂明?在这案子之前……也在那起自杀案之前。”
聂明像是认真端详了他的面容,许久,他低声道,“魏警官,你不知道你和你妈妈的名字对于我而言,是多少年的噩梦吗?”
聂月莹曾一次次在他耳边哭诉,“都怪他啊,是他让你爸爸心软了,不然你爸爸不会离开我们的,他现在过得多好——那本来都是我们该过的日子啊!”
他也见过聂月莹从报纸上裁下那个叫“陈咏华”的女商人的照片,看见她疯了似的向女人照片上吐口水、谩骂,将女人的脸剪得支离破碎。
那年的母子两人贫穷潦倒,而报纸上的陈咏华风华正茂,仪态雍容。
如果不是后来聂月莹凭借一点姿色,求人将自己送进了孤儿院,之后又委身那个男人……
他面色一凛,隔音镜那头,魏延的声音平静。
“你过去在李灿勇手下做过很多错事,不要觉得自己因为做了一件好事,就会立地成好人,留给你的时间,好好反省自己的人生——”
“但,不管怎么样,即使你是为了脱身,又或者给自己筹措时间,你留下的那包药,再往下查,可以挽救很多人的人生。”
“希望你配合警方,转作污点证人,我会帮你找一个律师,争取减刑。”
聂明愣了愣。
但那短暂的惊愕情绪过后,他正色,出口时,恍惚是一句警告:“不要再继续了。”
“你知不知道,为什么采薇出事的时候,是我,让她第一个打给裴央?——因为我知道你们两个人的关系,他们也知道。你们的一举一动,都在“他们”的监视之下。”
“这个城市太大,也太小了,魏警官,这么一想,我们也都不过是被推着往前而已。”
“我知道,”魏延答得四平八稳,“你不用担心我,自己小心。你放药的动机迟早会被察觉,保不住你,为了防止你泄漏消息,灭口是最优选择。”他一顿,压低声音,“我跟里头打了招呼,过几天移交监狱以后,如果出了事,找一个叫“赵道”的狱警,保命第一,懂?”
聂明蹙眉,终究还是点头。
半个小时的时间将尽,魏延起身。
聂明看向他,忽而发现始终坚毅冷静的魏延双眼沤红,也迟迟没有从自己身上移开视线。
话筒里,他向他告别。
却是若有所指地,他说了一句:“这件案子已经定下,但我有责任告诉你——或许,以你的性格,也不会不知道白纯她……”
聂明打断他,“我只知道,她应该得救。”
“我是一个混蛋,你当我是在赎罪也好,报应也好,但不要来可怜我,——也不要去揣测她。”
这句话说得很轻,以至于魏延几乎听不清切,可他所有的来意,在这句话过后,都只剩一声徒劳的致歉。
“……对不起,聂明。”
因为上一辈人的恩怨,没有坚持到底;
因为怀疑和反复,因为伤病和迟疑,没有在那时看清,一环接一环的利益链背后,有罪和无辜,只是一线之隔。
在那天,在白纯面无表情掀翻铁盒之前,他确实想过,若是追问中确定了一切的缘由,他会及时拦住结案上诉,那是他一直自以为是的、坚定的正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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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聂明给他留下了太多除去主观证词以外无法破解的谜题,那是难以成为证供的算计,也是后路堵死、一往无前的莽勇。
到底什么才是正义——真相吗?
他无法认可聂明和白家姐弟选择的方式,但伤不在己身,他不会、也没有资格去评判事情的对与错。
只是在面对着这个名义上的、或许能够称之为“弟弟”的男孩时,他悲哀地想到,这不过是三个人的同谋,一个人的殉罪而已。
在这场步步错位的谋略里。
谁也没有,回头的路。
“……没有什么对不起的,”聂明也跟着起身,在被拷上手铐之前,他的最后一句话,是一句前言不搭后语的:
“小心陈怀信。”
=
“白纯,你知道“轻微弱智”,意味着什么吗?”
“一个轻微弱智,不会像你一样,时而表述清晰、逻辑明确,时而无师自通,编造出合情合理的现场还原,甚至不会忘记为你弟弟脱罪的细节。”
那女孩笑得天真又残忍,眼里却有泪。
“你错了,魏警官。”她轻声细语,说得流畅。
“一个“轻微弱智”,意味着,当我的同班同学、我的养父母、我的老师、朋友……一次又一次地践踏我的人生,的时候……”她哽咽,“当我不是在这里,而是在法庭上,审讯室里说出真相的时候。”
“我的愚蠢和被羞辱,我的悲惨、可怜,是因为天生的缺陷。”
“而不是因为我太胆怯,连反抗都不敢,连为自己呼救,都不敢。”
在回收体检单的下午,她躲开众人,竭力模仿笔迹,为自己填上病症。
于是她的沉默寡言、她的愚钝、笨拙、因为粗鲁对待而留下的伤痕,都有了解释的缘由。
那是别人避之不及的“羞辱”,
却是她,最后的一点自尊。
=
与此同时,裴央正陪着叶玫在翡丽珠宝的柜台前挑挑拣拣。
“诶,苗苗呀,这个适合你,来来来……”叶玫选中一条华丽的钻石项链,一层叠一层,配着几颗圆润珍珠,贵气得叫人移不开眼。
裴央头疼,“妈,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戴着去结婚呢。”
再过几天就是临华的年末总结会,她起先只是顺口一提,但叶玫着实把这看成个大事,自从谢父出了院,就来来回回提起要给她“置备身行头”。
叶玫的过度热情她实在招架不住,于是眼神游移,认真地看了会儿柜台里陈列的种种珠宝——
“那个是……”
她忽而蹙眉,指向柜台角落里的蓝宝石项链。
柜台小姐对叶玫这个金主很是熟悉,对金主的宝贝女儿更是热情无匹,连忙过来为她介绍:“谢小姐真的很有眼光!这是我们十年前和爱满千家慈善基金会联名推出的“autumn moon”系列,至今仍然被称作翡丽最经典的作品之一,这次是为了纪念设计者Vivian宋而再版销售。”
“他一共分为两款设计,您看中的是是其中之一,名为“Walk on the autumn”,”话音一顿,她略职业化地露出个礼貌微笑,“因为不久前,最后一条在售款被买走,这条样品也只是作展示而已,当然,如果您不嫌弃,谢夫人也是我们的常客……”
叶玫在一边咳嗽两声,“我女儿姓裴!……苗苗啊,哪有买样品的哟,这个一看就是放了好……”她说着,看看裴央凝重脸色,忙转开话音,“啊,但你要是喜欢,妈妈不缺这点钱的呀,你喜欢吗?”
裴央想起自己出租屋抽屉里那条项链。
那个男人塞进自己手中的、硌手的昂贵品。
柜台小姐见此景状,忽而又从另一侧拿来一枚天鹅绒首饰盒。
“谢夫人、……裴小姐,”她戴着丝绸手套,从里头取出一枚蓝宝石胸针,“那不妨考虑考虑这个吧?“Pray for the moon”,不仅出自同组作品,而且也同样是相当经典的款式。最近复古风相当流行,最后三枚在售限量款仅剩一件,和您的气质也相当搭衬。”
裴央抿唇,摆手,示意叶玫决定。
而她走到一旁,拨通了魏延的电话。
那头嘟声良久方才接起,背景音是熟悉的喧哗,“怎么了,裴央?”
她低声,“之前那个男人,我这好像有点线索……你已经回去办案了吗?”
魏延接过李明德递来的资料,翻开第一页,女孩模样隽秀,笑得恣意轻佻,第二页,同样的面孔,却更像是憋笑后不自禁的开怀,眉目明朗。
“嗯,知道了,我们回头再细谈?这边案子看起来有点麻烦。”
裴央说了声好,叮嘱了他两句注意安全,小心伤口,也就挂断了电话。
魏延将手机关机,收回衣兜,侧头问李明德:“死者不是只有一个吗?”
李明德挠了挠头,“是一个,但……死者是孪生姐妹之一,另一个目前还没露面……而且,”他翻到下一页,给魏延看了死者的照片,“她的手指,所有的指纹都被破坏了,现在法医正在提取DNA做鉴定,确定她的具体身份。”
女孩蜷缩着倒在地上,十指不正常地弯曲,指尖血肉淋漓。被发现时,她已经死去接近一周,身体侧卧的一边,已然有了腐烂的痕迹。
在她衣襟上,别着一只分外打眼的蓝宝石胸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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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页
作者有话要说: 还剩下一章番外。
我希望笔下的每一个人物都是有血有肉的。
有活过,有哭过,也有结果。
犯了错需要赎罪,做了好事不是为了洗白。
我是个不写大纲的人,所有的情节都是在脑子里演绎之后还原,常常自己写完了回头一看,才感慨:原来××是这么想的啊!
就像我写聂明的时候,从凶手,到非凶手,到假装凶手,都是他用自己的行为、动作、语言告诉我的。
最感慨的,大概是白纯,写的时候,觉得这个女孩说话,分明逻辑清楚,推脱干脆,为什么会是个“弱智”呢?后来才想明白。
当一个人孤立无援到绝望的时候,宁可自己是不可抗力的愚蠢,也不愿意自己清醒着忍受痛苦。
讨论谁对、谁错、谁的方法愚蠢,是没有意义的,我只希望,每一个读到这里的读者,会在看清黑暗以后,愈发明白希望的可贵。
我没有什么文以载道的大愿望,只希望我们都能够温柔地拥抱世界。
chapter 32 番外 ...
作者有话要说: 例行BGM:后来的我们-五月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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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的我们我期待着,泪水中能看到,你真的,自由了。”
番外
“当面对人生中许多不愿回首的经历时, 我时常会告诉自己,过去了的人生,不能够变成未来的阻碍, 我不能够对不起过去那个忍着眼泪一路往前的自己。”
“时过境迁,我也曾梦到那个在夜里也忍不住掉眼泪的女孩, 她掰着手指, 数自己还有多少岁、多少年, 可以摆脱过去,有全新的人生……”
……
她正在兴头上的思绪被一阵急促的铃声打断,打字的动作倏尔顿住。
划过屏幕,看了来电人,她到底是没了脾气,接起电话,“喂?阿泽。……知道了。”
半个小时以后,她梳妆打扮完毕,径直走进赵氏房产的大楼。
白泽正在琢磨观察着各式各样的楼盘, 冷不防被她从背后一拍, 吓得险些反手后扭,直接一个擒拿手将她扣下。
幸好她取下墨镜,提前一步出声, “当警察当魔怔了?连姐姐也抓?”
他这才反应过来,讪笑着,不好意思地挠挠下巴。
白纯踮脚拍了拍他头, 随即向前两步,与他并肩,“小姑娘答应嫁过来了?”
白泽颔首,脸有些红。
她于是左右走了一圈, 挑拣片刻,这才开了口,“不能委屈了她,买大点的,姐姐出一半,”说着,她指了指其中一栋小别墅,“那个怎么样?采光看起来不错,布局也宽敞。”
白泽忙摆了手,“姐、不要你出、你别!”见她蹙眉,他又小声补充,“我自己挣的钱够首付了,买一间商品房就行,等、等以后我挣钱了再换大的……姐,你自己挣的钱,不要老给我操心,为自己多花点。”
她看着他认真模样,叹了口气,不知道是感叹弟弟贴心的好,还是笑他十年如一日的傻。
姐弟俩末了选中新开楼盘十三层的一套两室一厅小商品房,初步合同刚签完,白泽便被一通电话叫走,他一边不住给无奈间抱了手臂的姐姐致歉,一边低声确定着案件的情况,白纯冲他挥挥手,示意他先走,他扭头便出门。
她于是记不得这是第几次叹气,收了合同,塞进包里,也后脚离开。
绕到楼下,没走几步,忽然有个女孩撞到她怀里。
“啊抱歉!”女孩眼疾手快,伸手拉住险些摔倒的她,“我走得快,没注意……诶,你是那个……那个白纯小姐吗?”
啊,忘记戴墨镜了。白纯在心里叹了一声。
“是,我……”
“我超喜欢你写的剧本!上次谢蘅叔叔还客串了,连他都夸你的剧情写得特别好!我下次可不可以……啊,电话,我先接个电话~”
女孩冒着星星眼的表情瞬间收敛,咳嗽几声,她接起电话,“喂?爸,啊,我在楼下呢,碰到我的偶像了~我不管我不管,嗯?你在哪呢?你过来了?”
她环顾四周,只看到白纯径自离开的背影,迟疑片刻,还是没追上去,只咕哝一句:“啊,爸,你讨厌死了!我把偶像跟丢了……你今天别想我给你做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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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流年不利。
白纯看着自己米色裙子上溅到的斑斑污迹,无奈地扶了额。
司机没下车,兀自嚷了一声“不看路”,便飞驰而去,倒是在他后头不远处停下的黑色小车里探出一只手,向她的方向递来几片湿巾。
她会意,几步过去,双手接过。
男人降下半面车窗,露出的侧脸英挺依旧。
她在不经意的一个抬眼间,连手中撕开外包装的动作也顿住,许久没能说出句什么。
“小白花,”他笑,冲她扬了扬下巴,“多少年了,怎么还是这样,连跟人吵两句嘴都不敢?”
她开始结巴,仿佛下意识地遮掩,“谢、谢谢,”无措间,她甚至先一步提议:“……要不要、一起,吃顿饭?”
聂明神色温和,“正好我今天没饭吃,上车吧。”
她松了口气,拉开车门,弯身钻进车里,系好安全带,而他侧头问,“想去哪里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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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街?”她说的小心翼翼,却叹出口气,“我……很久、没回去了。”
一路无话。
她眼神游移,手指不安地摩挲、攥紧。
窗外街景繁华,十八年,世界的改变已让一切物是人非。
在这样无处安放的茫然思绪中,她对数字出奇敏感,这时,才后知后觉地想起:
她的十八岁是个无情的分水岭,分开的不仅是痛苦和明朗的人生,也分开了“小白花”和“白小姐”的两极。
那个从树上向她招手的、那个曾温柔拥抱她的、在楼下静静看着她回家的少年,已与自己暌违十八年春秋,陌生地令人无端想要落泪。
车停在老街一个破旧的招牌前——“芳嫂小火锅”。
他看着那个经年过后依然朴实的名字,倏尔露出点笑意。
“当年我请你在这吃过,还记得吧,小白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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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诶、你……你别哭了,诶,”他一手提着篮球,另一只手别扭地拽住她手腕,“你看你哭得……诶,没事了,刚才你都不哭,现在哭得这么惨兮兮的……”
她抽噎,本就结结巴巴,这下他是一句也听不明白了。
“停,小白花,别哭了,饿不饿,哭饿了没?”
她点头。
“现在,别哭了,我带你去吃好吃的,不许哭了,听不听得懂?”他放软声色,做了个嘘声的手势。
她摇头,眼圈更红,“没、没钱……还要、要还钱给、给你。”
聂明无奈,“你现在别哭了,你不哭,就不用还钱,我还请你吃饭,怕了你了行不行?”
于是他指了满大街的店面,挨个问她想吃什么,白纯末了选中这间其貌不扬的小店面,理由是“怕花钱”。
他捏了捏她柔软脸颊,“穷酸。”
却还是拉着她撩开门帘进去,菜单由上往下,点了足足一整列。
那顿饭吃到一半,进来个面容姣好的女孩,聂明夹菜的间隙看见她,显然一愣。
女孩亦侧头看他,两人对视半晌,她先一步摆手:“别跟看了鬼似的,我是张月。……行啊聂明,你又祸害小女孩呢?”
他这才松了口气,将虾滑捞进白纯碗里。
白纯一眨不眨地看着她明朗模样,听她和聂明你来我往,互相讽刺几个回合。
末了,女孩拎了外带盒,小声提醒一句:“别让他们知道你真喜欢这小姑娘,会惹麻烦的。”随即便大步离开。
她尚有些愣,聂明却像是对此完全无动于衷,只把她碗里堆成座山。
她于是埋头吃地认真,良久,听见他声音平静:“我是个不太好的人,以后要是有人说我坏,你听了也就听了,到时候我溜得比谁都快,你放心。”
白纯看着他认真神色,歪了歪头,“坏吗?”她问,“我觉得、你是、……一个很好的人。”
聂明弯了弯眼睛:“因为你笨,笨得特可爱。”
而时隔多年,破败的店面也装修过两回,至少勉强有了隔间。
他翻了翻菜单,“从贵的点起吧,怕你吃坏肚子,”说着,菜单递过来,“你看看除了前头的,还有什么喜欢的?”
她摆手,“足够了,我没什……”一顿,“没、没什么,挑、的。”
点菜的服务员离开以后,室内又重新复归于寂静。
她不安地低头,看着桌面上并没擦干净的油污出神。
聂明却忽然开口:“小白花,你不用在我面前,活得那么累。”
白纯一愣,嗫嚅:“我……”
“我判了死缓,后来因为那档子事,给我改了有期徒刑二十年,在里头我比谁都发狠,最后坐了十五年,前几年也就出来了——非要说我受了什么苦,也不算什么,我早就告诉过你,我当年被李灿勇拎出去打头阵,跟对面人互殴的日子,就注定了那么走下去,我也不会是个什么好人。”
他叹了口气,向后仰,靠在椅背上,“我当年选择那么做,是因为我不想再走老一辈的死路,不怪你……真的,一点也不怪你。”他甚至笑着,“回头想想,我甚至是那些人里,为数不多的几个,现在能心平气和地坐着和老朋友吃饭的。”
她提起一个勉强的笑,“是吗?”
“……嗯?”
那温婉如昨、却攀上岁月痕迹的脸上,伴随着眼眸开阖而时隐时现的一点红痣,依然如过往初见时。
“你赎罪了,我也解脱了,可是聂明啊,我知道这很自私,可是我真的无数次想过……”
后头的话,她曾在心中回忆了无数遍,此刻面对着他,却忽而词穷。
当时为什么不跟你走呢?为什么要害怕未来呢?
当时,为什么那样毅然决然地放弃你了呢?
我知道我后来的人生是一场叫外人艳羡的转折点,
但绕过那个拐角之后,我再也没有遇到过你,或是哪怕一个,像你的人。
很遗憾。
比所有美满,都遗憾。
聂明看着她,那苦恼的、不安的的样子早已在回忆里模糊,支离破碎。
于是他摇摇头,说话声很轻。
“别回头了,小白花。”
她没有回答,闷头吞下尚且烫人的一口清汤。
漫过喉肠的痛意,令人几乎快要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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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白花,你抱紧了,不是,爬树不是你那么爬,要手脚用力,要……唉,算了,你下来,我给你搬个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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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看吧?我跟你说了,我小时候就特爱爬到这么高,又凉快,还能看到很远的地方,从我们那个孤儿院的大榕树上看,比这个还清楚得多。……但现在那里太乱了,等以后长大了再带你去吧。”
……
“酸倒牙了?吃个冰糖葫芦还能给你吃哭了?行行行,乖,吐出来吧,又不逼你吃……傻不傻呀。”
“愣着干什么,包我帮你提着,送你回家,走了。”
……
“他娘的谁动你衣服了?脸上谁挠的?我去他……”
“没有、没,我没凶你,……诶你别又!诶!……我说他们,没说你,你在这等着,去买个甜筒吃,我等会儿就回来。”
……
“没事,又不疼,我今天反正也没事,嘶……别……算了算了,真不疼,你别想多了。”
“那群小子要是还敢围着你说东说西的,就告诉我,知道没?”
“我说了我个混球,平常混惯了,单枪匹马做英雄是抽了风……帅吧?嘿。”
……
“来,看这里——茄、子!”
“小白花,咳,嗯……你,挺那个什么,挺好看的。”
……
“你什么意思?你弟弟跟你说两句我混,就相信我是个彻彻底底的坏人了?”
“行。早点认清楚现实是好事,你回家注意安全。”
……
“我像是那种连再见也不说一声就走的人?……所以,我这次是来说声再见的。”
“小白花,原来你并不笨啊。”
“我只能帮你最后一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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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顿饭吃得很平常,过后他送她回家,白纯下了车,几步过后,她回头,在他准备离去之前,忽而鼓足勇气叫住他,“聂明!”
他停了升窗的动作,抬头看她。
她深呼吸,头埋得很低。
哽咽着,终于是落泪。
“我想过去看你,真的,你出监狱的时候,我就在那个拐角的地方看着你,你瘦了,头发很短,你的衣服很旧,我站在那里哭,可我不敢上去跟你打招呼,我连说一声谢谢,一声对不起都没办法。”
“我不敢告诉你我一直在等你,你知道吗,我努力过了很好、别人羡慕的人生,可是我没有忘记过你,我一切的努力,都是为了……是为了……”
他看着她越说越激动,直到眼圈沤红,手指发颤。
却还是在最关键的字词前,平静地打断她,“不是的,小白花,你不是在等我。”
“……”她喉口一滞。
萧瑟冷风灌进领口,她因寒意又或是旁的什么情绪,倏尔有些站不住脚。
聂明的面容依然温和,连责怪的意思也稀疏。
“你等的,是你最黑暗日子里救你的英雄,但不是我——你等的不是“聂明”。”说话间,他抽出钱包,夹层的相片上,女人捧着脸笑得开怀。
他只是看一眼,也跟着笑起来。
“我妻子她,从来都知道我很坏,年轻的时候,为了生活,为了尊严,不管是不是自愿,但伤害过太多人。”
“她承认那些过去,也等着我变好的那一天,我为了让她等到,所以尽力了。”
“那才是等待,而你,只是在后悔而已,小白花。”
她的手攥紧窗沿,徒劳地摇着头。
聂明拍了拍她手背,说得诚挚:“今天能见到你,我很开心。”
“如果说在这之前我还有那么一点不甘心,见到你以后,也都消散了。你过的很好,那至少证明,我当年的选择没有错。”
“天冷了,回家吧,小白花。”
他不再是当年因为声音大些惹得她害怕,就练习着平稳说话的少年。
那个跟在她身后,永远目光专注,永远让她安心的人,也好像早已经迷路。
他们都长大了,过去的,也是时候过去了。
“……再见?”他升起车窗。
“再见。”她转身,不再敢回头。
那一天,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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屏幕上,编剧后记被人删删改改,末了只剩简单的两行。
一旁的相框扣在桌上。
“那是很久以后,我才明白,青春的告别,原来简单地连流泪都多余。”
“但如果还有奢望……我希望你永远平安,永远善良。”
The End.
Chapter33
一声巨响。
门被蛮力踹开, 徐真真从文件堆里抬头,迎面是谢蘅阴郁神色。
他径直到她面前,拽了她手腕, 她从未见过他如此喜怒形于面上的模样,一时反应不来, 被猛地一扯, 扫倒一摞纸页。
“谢蘅, 你什……”她的质问里藏了惧意,下意识地抵住桌面,拒绝他的靠近,“你别对我撒气!”
他没有说话,低垂眼神,落在地上的文件第一页,是明晃晃的一行大字:“爱满千家基金会妇女儿童资助计划年表”。
他从胸腔闷出一声笑来,脸上寒意却愈浓。
“徐真真,我提醒过你了, 既然同在一条船上, 就不要轻易去拿捏合作伙伴的逆鳞。”
她挣扎着,“我不懂你在说什么,谢蘅, 你别忘了,我才是你女朋友,……现在你又是为了哪个路边上的蚂蚁来质问我!”
蚂蚁。
这个词很耳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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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终于将自己逼出个温和的笑容, “徐真真,你是不是真的以为,有我妈妈那层关系,你就真的可以在我这无法无天了?”
当年的谢蘅, 是临华首屈一指的风云人物,几乎无论出现在校园哪个角落里,都会有满面通红的女孩们围拥,徐真真也是其中之一。
那时的她还未到自知美貌用处的时候,只是单纯地觉得原以为仅仅出现在荧幕上面容如玉的谢蘅,原来也不是那么高不可攀。他会温柔地和每一个脸红到不知作何言语的女孩微笑致谢,从不拒绝那些往来如流水的签名要求,不管是运动会还是校庆,都是最耀眼的存在。
直到有一天,她偷偷等在谢蘅专用的保姆车后,怀里抱着前一天晚上熬夜看完的、谢蘅最新出演的电视剧CD,满心期盼地想要到他的签名。
谢蘅与衣着优雅的女人并肩走近,女人面色中带着病态的白,说话声音细细轻轻,“你不用太迁就那些孩子,这些人多得就像路边的蚂蚁,未来的路上多得是,死一批活一批,别把自己包装得太累了。”
谢蘅轻咳,一贯温和的笑容里竟带着些许讨好的意味,“知道了,妈妈,”他小心翼翼攥住女人的手,“我今天下午可以陪你去医院吗?”
“不用了,”女人瞥了一眼他紧握的手指,“你下午去组里拍戏,学校的假让张叔给你请好了。”
躲在车后的她好奇地探出半个脑袋,正和宋知秋对上视线。女人眼神冷得淬毒,令她恍惚想到下一秒就要迎面而来的呵斥,于是手里的CD吓得掉在地上,“当啷”一声响。
慌乱间,她连忙蹲在地上,将掉出来的光碟捡起,
视线余光里,她看见女人的高跟鞋由远及近,披肩上淡雅颜色的流苏近乎垂地,末了停在她面前。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偷听,因为很喜欢谢蘅,所以……”
“你喜欢谢蘅?”女人打断她,声音有些发颤,“你叫什么名字?”
她抬起头,女人笑得竟比她还要殷切。
“真真,我叫徐真真。”
宋知秋重复念叨了几次,温柔了声色,“是个很好的名字啊,”她半弯了腰,摩挲着女孩柔嫩的脸颊,回头对满眼羡慕的少年道:“谢蘅,你过来,……你抱抱她。”
她的偏爱来得那样没有道理,那时的谢蘅却连迟疑也没有,例行公事地给了她一个温暖拥抱。
那是一切纠缠的开始。
而今她望着他俊朗如昨、挑不出错的面容,却唇齿颤颤,恍然如梦。
许久的沉默过后,他松开手,满面阴沉。
或是再一次失去他的恐惧忽而破灭了懵然的神思,她猛地从伤神中惊醒,胡乱在桌子上翻找片刻,找出一张揉皱的报纸。
社会新闻头版头条上,颇有噱头的标题标红加粗:“中心孤儿院又生事态!孪生姐妹花一人惨死!”新闻图里,除却两个女孩亲昵的合影之外,还有一张,是楚楚落泪的女孩搂住谢蘅,而他温和抚摸她长发的模样。
她咬牙,眼里恍惚盈盈是泪:“难道你觉得,张月的死跟我有关?”
谢蘅那平素温柔的面具终于因合影上张月明媚的笑眼而寸寸斑驳。
“不要动她,我提醒过你了。”
“现在这个局面,你是逼我跟你们这群疯子同归于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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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刑侦科里,魏延摁了摁太阳穴,声音里带着倦怠的沙哑:“DNA检测报告还要多久?”
李明德累得直打盹,一个小鸡啄米,头砸在桌上文件堆里,迷迷糊糊回了神,“啊?报告……”他茫然,许久才回过神,哀叹一声:“头儿,哪有那么快?这几天那边缉毒组为了排查涉事人员,那是一天十几份检验申请往上送,咱们案子被人插了队,只能往后挪,至少也是一个月,最多过年前把报告弄出来。”
“再说了,头儿,张妍都出来说了,死的那个是她妹妹张月,那个胸针咱们也查了,限量款,最近买的就那么两个人,其中一个谢蘅买来捐助了孤儿院,几个孩子都证实了,是送给张月的……,另一个李灿勇买了,但是在案发后才亲手交给张妍,现在那边效率有限,我们就不要太苛求了,这种事也没什么好撒谎的啊。”
魏延蹙眉。
静了片刻,末了叮嘱一句:“催他们赶紧把报告交过来,不然我亲自去找严镇平。”
严镇平——此前是刑侦科副大队长,在上一起震惊室内的银行抢劫案里和魏延一同负伤,休假整一月,魏延提前回来后,严镇平在归队前夕申请职务调整,由于他在刑侦方面经验充足,在警校期间同修法医课程,最后韩局将他调到检验科主持工作,上个礼拜刚刚结束交接班,正式入职。
李德全无奈,点了点头,心里却开始哀嚎:副队打从前就跟头儿不对盘,真让这俩碰上了还了得?
可没来得及多想,问询室里重新传来叫嚣声,李灿勇把桌子踹的砰砰响,“你们警察他娘的什么意思?老子又不是犯人,谁给你们的权利拘禁我七十二小时?我兄弟都走光了还留着我?你们摆明就是针对!我警告你们,我家老头子给我又换了个大律师,你们有种不放我出去,我回头就告你们滥用职权!”
负责给他做笔录的是江文锦,她拳头捏得死紧,忍着脾气,只低斥了一声:“坐下!警方现在怀疑的是你涉嫌拘禁重要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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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证人不证人?”他啐了一声,“老子的女人跟我回趟家吃饭,还他妈给自己惹一身腥,你真当我们都跟你们似地一天天闲的,盯着新闻不放?什么消息都第一时间往上窜?你们看不惯老头子就去抓他,再敢惹爷爷我——”
魏延起身,进门,将厚厚一叠文件摔在他面前,双手撑在桌上,问得波澜不惊:“你就怎么样?”
李灿勇喉间一梗。
他记忆里的魏延,不仅比自己凶,身手还贼溜。
当年他和李灿荣被老头子带着到魏家串门,他甩开李灿荣,在魏延房间里兀自蹦跶地欢,一不小心撞倒了一架飞机模型,从里头掉出一颗纽扣。
他看着眼熟,把玩片刻,半晌腻了,又觉得普通得很,于是随手一扔,结果刚一出门,就撞上正脱下球衣擦着汗走过来的魏延。
想来魏延一直就是那么个高高在上、生人勿近的架势,偏偏随便扫过来一眼,就能叫人心里虚得很,于是几乎是瞬间,他扭头就开溜,找不到老头子,就躲到李灿荣边上去。
结果安宁不到片刻,魏延后脚追上,拎着他后衣领就地一惯,膝盖摁住他后腰,冷冰冰甩出一句:“道歉。”
他每犟一句,魏延就默不作声地将他勒紧一分,直到他满脸涨红,呛得连连讨饶。
而李灿荣那只臭狐狸,看了一场好戏,末了还要做老好人,陪着惨兮兮说了十遍“对不起”的自己在魏延房里找那个破纽扣。
打从那天开始,他一见魏延就心里怂,人多还好,越是处于弱势,心里就越是瑟瑟发抖。
他将椅子挪后三分,清了清嗓子,低声道:“我就付诸法律手段嘛……也没什么别的……”打也打不过,骂也不敢骂的。
魏延于是坐下,把老生常谈的问题又拎出来确认一遍:“张月被害,你们一向都是玩在一堆的,为什么那天出事的时候,你们偏偏只带走张妍结伴出去?甚至在尸体被发现、我们发布案件之后,也迟迟没有让张妍出来说清身份?”
李灿勇忍了被问烦到想要翻白眼的冲动,答得态度相当端正。
“延哥,我说了几百万遍了,张月和我女……和张妍不一样!她清高得很,看不上我们,从来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那天我们在爱绿开了个局,她说身体不舒服不过来,我们哪知道会出那样的事?至于不让张妍作证,纯粹是消息下来那天,我正带着张妍在跟老头子吃饭,刚吃到一半,不就被你们抓了——?”真是倒了大霉了。
说着,他反倒还嘟哝两句:“比起问我们,不是更应该问问学校里那些拿着工资的“老夫子”们?一个学生丢了七天不闻不问的,他们干什么吃的?”
魏延没理睬他的抱怨,手指轻叩桌面,节奏不急不缓,“初步调查,她的死亡时间应该是在夜里十点到十一点之间,尸体在一家废弃工厂内被发现,根据法医鉴定,被害者死于钝物袭击造成的重度颅脑损伤……”
他一边说着,一边观察着李灿勇的表情。
平静,偶有撇嘴蹙眉的小表情,并非毫无触动。
“我最后向你确认一次,在案发前,是否有过异样?她又是否与人发生过冲突?”
李灿勇深呼吸一口气,“延哥,你非要我说,张月是天天都挺异样的,纯粹是因为张妍喜欢跟我们玩,她才一副屈就的样子——”
“哦对了,你们要问,去问那个大明星谢蘅去。张月跟他关系好得很,谢蘅也格外对她高看一眼,都是生日,我女人就拿了个镯子,张月倒好,收了个翡丽限量版经典款,那个什么moon胸针的,害得张妍跟我发脾气也要买,等我跟老头子软磨硬泡拿钱买了,她倒好,还气着,一晚上连碰都不让我……咳,总之就是,跟我屁大点关系也没有。”
他想起自己要钱的时候李灿荣那张似笑非笑看热闹的脸,就气得想要掀桌子,无奈魏延一个冷面神杵在眼前,他有气没处撒,脑子里恍惚有根筋要炸开。
在气氛沉滞的当口,魏延却忽而起身,答得干脆:“行。你现在可以走了。”
一众人愕然地扭头来看他,魏延当真转开几步,让出位子。
等人真的被接走,李明德刚松了口气,又被魏延拍了肩膀。
“把张妍的口供公众号:西图澜娅万事屋出来给我,”说完,他扭头看向一旁换班完刚进门的杨全和满盈,“你们俩跟着李灿勇,观察一下他跟刽子手那边的情况。”
两人于是应声,脚不沾地似地又匆忙离开。
魏延接过文件,随意拉了张办公椅坐下。
垂眼,他手指划过张妍的口供,大片的空白,唯有在表达心情的当口,她用了大量震惊和不可置信的形容词,其余的情况,她却大多显得过于冷静和超脱。
张月失踪的那几天,作为亲生姐妹,她不可能毫无知觉。
“哦,对了,头儿,还有一件头疼的事,”李明德小心翼翼观察了他脸色,提的谨慎,“那个发现尸体以后报警的老阿姨,一直嚷嚷着要我们给什么奖励金之类的,天天都在打电话来,前几天忙着审刽子手那帮人,我也没好意思提。”
魏延回过神来,阖了资料,“什么意思?”他随手端过一旁的茶杯,抿了口水润嗓子,“没这规矩,跟她说明白不就成了?”
“我、我也是这想法,但一来吧,她太难缠,二来她那身份有点敏感,我想来想去,还是提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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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聂明的妈妈,聂月莹。”
魏延的动作骤然顿住。
Chapter34
他没有想过会在这样的情况下重新看到昔日憎恶甚深的面容。
聂月莹老得很快, 几乎叫人认不出这是当年叫魏巍爱得欲罢不能的面容,昔日连一垂眼都楚楚可怜到令人轻易倾心的女人,如今岁月在她的脸上肆虐, 眼角沟壑里,尽是生活毫不留情的痕迹。
她一头灰白短发, 裹着个半旧的小棉袄, 洗得发白, 隐约还能看清原本的淡蓝颜色,套着细脚裤的腿宛如两条麻杆,细的病态。
甚至在聂明被宣判的法庭上,她都没有露面,此刻却因为一点本就不存在的奖金而连连造访,纠缠不休。
他在她视线扫过来之际退到门后,从钱包里抽出□□张红色钞票,顿了顿,复又索性将里头的大面额现金全都掏出来, 交到一旁值班女警的手里。
魏延低声:“全给她, 让她不要再过来了。”
女警虽然搞不懂他的意思,但也实在经不住聂月莹的吵,于是忙不迭上前拽开了跟人说得口干舌燥的同事, 将钱一股脑塞给了聂月莹。
女人接了钱,起初有些愣,很快堆笑满面, 沾了口水数数,心满意足地揣进口袋里,终是不再纠缠,走得干脆。
魏延定定看着她背影, 忽而想起,他已经很久没有同陈咏华联系过。
或许因为那天病房里,她哭诉完自己和魏巍的承诺后,他的冷漠态度确实刺伤了她心中高不可攀的爱情,她因愤怒而紧绷的脸让魏延想起经年未曾忘记的、当年响亮的一耳光。
可她终究只是沉默扭头,扔下一句“你总该知道,我和他还没有离婚,他是你爸爸”,在他真正动怒前匆匆离开。
那个可笑的承诺,什么“不让魏家绝种”,自然也就随风消散,讽刺得一如陈咏华至今还不愿意承认的失败婚姻。
据说后来陈咏华还是派人在监狱里安排打点了不少,只是那种迟来的莫名关怀,大抵无论是聂明,又或是自己,都无从理解。
魏延低头,手里是聂月莹发现尸体后的口供。
“我每天傍晚这不都喜欢遛狗散步,那天正好到旧工厂附近,警察同志,那边荒废好多年的哇,我本来也没注意,但我家那只小灰老对着门口垃圾桶边上一个大袋子乱吠的,它斜放着,我以为是那种服装模特——本来那里以前就是做衣服的,我拽也拽不动小灰,就过去看看,一看,可不就吓我一大跳!袋子没拉紧,露出来一只人手,都长大块大块的尸斑了!人老了,鼻子不中用,再仔细一闻,臭的哟……”
他视线停在“散步”两个字上,侧头问李明德:“她填住址了没有?”
李明德闻声,翻了翻登记资料。
“哦、填了填了,市郊白云西路七……诶,不就是中心孤儿院那块吗?”
张妍尸体被发现的废弃工厂位处城市外围,临近郊区,从路段上来说,散步的合理性成立。
只是……
他蹙眉,从李明德那要过一摞口供和尸检报告,心下一股说不明朗的怀疑。
刚要扭头回去,他却忽而听到熟悉声音。
裴央在进门处,从小包里掏出身份证,登记了来意,抬头,正撞上魏延并不避讳的视线。
这天她穿一身米白色的毛衣裙,黑发及腰,依然如往日文静模样。
见着他,她清减的脸上浮出些许笑意,跟女警颔首过后,几步到他面前,短暂的迟疑间,她开口:“好久不见,魏……魏延。”
他低头看她,能瞧见纤长眼睫微颤,略有不安的模样。
好像很久没见到了,忙起来,他连吃饭睡觉也顾不上。
方才蕴藉心里、因聂月莹的到来而兀自难堪的情绪却这样被压下,他为这安心松了口气,低声问她:“来这里干什么?”
裴央有些踟蹰,拇指指腹摩挲唇角,末了,从斜挎的小包里拿出一份文件,上头是临华教务处突然下发的,本年度“临华幼儿扶助计划”暂时中止教学的消息。
“我知道你最近很忙,”她话中有些歉意,“但从上次谢蘅不让我再去中心孤儿院上课开始,我就觉得很奇怪了,再加上……我从新闻里看到杀人案的事,消息从高中部传到初中这边,学生们反应很大。”
他点头:“死者本身,在刽子手里就是举足轻重的人物。”
“啊……”裴央目光闪烁。
从新闻上给的消息来看,死者是孪生姐妹里的妹妹张月。
满腹心酸一掠而过,她想起那天自己手中写满一蹴而就字迹的纸飞机,叹了声气,抬眼看他:“还有最……后一件事,那条项链我查了,确实是“Walk on the autumn”,也是十年前限量版的纪念再售品,只能在裴丽总公司主柜台买到,查监控的话,也许能找到那天潜入我家、又开枪打伤你的人。”
魏延还没说话,李明德在一旁会意,忙接腔:“成,我会让同事去调一下监控。”
他接完话茬,才发现本来已经要说完“最后一件事”的裴老师站在原地没动,自家顶头上司自然也没要走的动静。
仔细看,拿着资料的右手还有点抖——不知道的还以为见着了洪水猛兽。
他李明德别的不强,看眼色这事儿在魏延手底下那是修炼过几年的,于是脚底抹油,飞快地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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徒留下在刑侦科门口面面相觑的两人。
裴央轻咳了两声,“过两天,临华年会……我、我也被邀请了,是骨干教师。”
“嗯。”
“然后,有个,有个舞会,我妈妈也要去,然后,是她、她让我亲自来问问……那个,你、你有时间吗,魏延?”
她看着他两个明晃晃的黑眼圈,问得有点……于心不忍。
又期待不已。
男人纤长手指径自取走她攥的都要发皱的邀请函。
“不忙。”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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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小时后,爱绿三楼302,张妍面无表情地缩在角落。
嘈杂欢笑热舞的人群仿佛被她单方面隔离在外,分明是一如既往浓妆艳抹的脸,却失了张扬的神采。
陈怀信走到她身边,相隔半米,坐下。
“听说妍姐前几天跟着勇哥去李家见家长了?家里人怎么说?”他灌了一口啤酒,“还满意吗?”
张妍半晌没有说话,盯着不知哪里出神。
许久,才憋出一句:“就那样吧,一屋子土豪呗,灿勇在他家里一直不就说不上话。”
陈怀信侧过脸,话里若有所指:“倒也不是一直说不上话,只是前段时间被聂明拖累,把那档子事弄黄了,现在警察查到隔壁,屁也不敢放一个。”
张妍熟练地翻了个白眼:“你别给自己没事找事,聂明这两个字,最好提都别提。”
陈怀信笑了,“不用担心我,只是他现在没了底气,你可就要小心,是不是他过去干的事,也要遭报应……而且还报应在你身上了。”
光怪陆离的厅内,五颜六色的灯光映照脸上,而他笑意浅淡,轻声细语,却像是警告。
她猛地瞪大双眼,不自觉扬高了音调:“你什么意思?”
那头自以为在和她冷战的李灿勇闻声也看过来,捏紧了拳头。
陈怀信一副自知没趣的表情,站起身,最后一句,话音压得很低:“你应该明白,张月低调得很,突然就这么死了,怎么也跟你脱不了关系——毕竟,你们长着一模一样的脸。”
他用最漫不经心又恶毒的语气提醒她,张月只是一个替死鬼。
她霍然大怒,满面怒意地咬牙,低斥了一句:“滚!”
话音刚落,室内登时一片安静。
李灿勇一向惯着她脾气,众人也从不敢踩她的痛脚,是故虽然这次她表现愤怒的形式比往常含蓄了些,众人也颇有默契地“住嘴自保”。
李灿勇揉了揉发僵的脸颊——这是刚出警局他打算抱住她啵一口的时候被她一巴掌扇的,终于起身上前,一把将陈怀信推开,继而开了口:“张妍,你究竟想怎么样?”
她不说话,嘴角抽了抽。
他于是更觉得既委屈又受辱:“这么多兄弟在这,你放句话,要是是不爽张月那茬子事,你跟我说,甭管警局说那俩臭小子犯没犯事,只要出来,我就让兄弟们把他们打残——你就说句明白话成不成?!”
这话却像是触了她底线,张妍蹙眉,姣好面容上写满不耐。
王顺在一边打圆场:“是啊,妍姐,勇哥对你怎么样,我们这些人是都看在眼里的,你随口说要一个上十万的胸针,勇哥不也二话不说就给买了。”他说着,往一旁挪了几步,几乎要接近包厢最外间。
虽然是软磨硬泡从李建业手里要过来的,还被李灿勇似笑非笑地鄙夷良久。
谁都知道,她从小到大,必须什么都比张月好,张月没有的她要有,张月有的她更是要有,以她攀比的脾性,不了解的,还以为两姐妹有仇,但偏偏张妍又非常依赖从小一起长大的张月,她不在,张妍的脾气就格外乖张,连扇巴掌都比平常多出五分劲。
李灿勇自忖,总归可以体谅她的任性,却不能理解她对自己的“迁怒”。
张妍盯了他半晌,拍了拍额头,“我……”
室内陡然一黑,不知是谁喊了一句:“警察来了!”,便骤而大乱。
她撇了撇嘴,并不慌张,刚往一边让出几步,却惊觉有人绕到背后,猛地反扣住她脖颈,她以为是李灿勇,毫不犹豫地从两人手臂相触缝隙间强行隔断,将对方手肘向外扭开,那人吃痛,低吼一声。
下一秒,她后膝被猛一重击,立时半跪在地——
她骂了句脏话,眉间浮起厉色,就地一滚,随手从桌上抓了个啤酒瓶。
啤酒顺着她袖口淌落,却在挥出之前,她动作一顿,下意识地低头。
被消音的枪声像是一声钝响,却在她耳边轰然。
伴随着火辣的灼烧感,她瞬间耳鸣,眼前一阵晕眩,几乎站不住脚。紧接而来的才是疼痛,继而嘴角尝到血腥的味道。
众人被枪声惊动,鸟雀四散,李灿勇竟在这时还敢摸黑过来找她,伸手,他触到腥涩的血液。
“妍妍!他娘的,谁干的……老子……”
“——妍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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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害者肺部中枪,肺叶组织受损,血管破裂,出现窒息情况……”
“妍妍,没事,没事,会治好的……”
脚步声远去,在昏沉和清醒之间,她看见一身白裙的女孩坐在孤儿院大榕树挂着的秋千上,赤着脚,踢散地上几个小土包。
“你怎么这就来了?”看到她,女孩没有半点惊喜,反倒鼓了腮帮子,满脸怒其不争的嫌弃,“这么不争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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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站在原地,看着女孩一蹦一跳地过来,戳着自己的脑门,絮絮叨叨数落着不是。
“我特别爱你。”
她却流着泪。
“特舍不得你。”
一字一句地,复述着那天晚上最后的对话。
女孩愣愣看着她良久,也跟着笑,恣意又张扬的模样。
“意外收获嘛,我以为我死了你会舒一口气呢,没想到你还难过了?——说实话,我本来还想活久一点,至少以后要做万人瞩目的星星,黑历史多得数不清那种也行。”
“啊,但如果是为你留下了一点生机,那算了。”
“算是我赔给你的,属于你的人生。”
“……不要害怕,好好活。”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之总是很忙的魏警官
魏警官自打警校出来,就练就了不动如山的究极技能,常年面若寒霜,人称市局刑侦科高岭之花。
奈何他长得俊,而且还是万里挑一的那种男女通杀的俊,于是整个警局,除了刑侦科以外的女同事,依然大多为他神魂颠倒。
他来市局的头几年,最常面对的局面,来来回回总是:“魏警官早上/下午/晚上有空吗?”“要不要一起吃个早餐/中餐/晚餐?”
他事实上不太擅长拒绝,最终多一概以一个静得毫无波澜的眼神回过去,附带一个简洁的,“忙”。
裴老师是很久以后才知道这个“典故”的,于是成家前很久,她都不太敢轻易打扰他。
直到有一天,魏警官送她到楼下,忽然闷声闷气地问了一句:“你很忙吗?”
“没、没有啊,”她摆手,“我还好,没,你更忙,太辛苦了。”
魏警官没说话,掉头走了。
第二天,她大清早收到短信,世人眼里忙得恨不能□□的魏警官,给她拍了一张详细的警局工作排班示意图,红蓝黑三色笔标注了自己的值班时间、可能加班、出警时间。
密密麻麻的。
她回:“?”
魏警官重新发来一张精简完,除了必要工作时间外全是空白的新工作表。
她回:“??”
魏警官的电话打过来,男人声音低沉,恍惚有些熬了一夜的嘶哑。
“前一张对外,”
“后一张对内,”
“我一点也不忙,今天,一起吃饭。”
Chapter35
刑侦科紧急会议, 李明德抱了一摞资料进来,众人分发下去,人手一份。
韩局匆匆进门, 在右手边第一个位置落座,随意翻了翻手里的资料。
动作却忽而一顿。
他后知后觉地翻回第一页:照片一旁, 标注着死者的姓名, 端端正正的宋体——张妍。
白板上贴满现场照片, 魏延指着其中一张爱绿包厢内景图,话音平静,“一天前,爱绿302包厢发生恶性枪击伤人事件,由于室内断电,且出现伤者,出警的警员并没能及时阻止犯案者跳窗逃走。但也正因为这次受伤,我们顺利取到了之前并不配合调查的张——张月的指纹,经过鉴定, 重新确立了死者的身……”
“为什么到现在才弄清楚被害者究竟是谁?”韩局鲜见地打断了他, 话里隐有薄怒,“魏延,你很少这么轻率, 现在媒体都在紧盯着这个案子,你现在翻盘,外面怎么看我们?你还想戴一顶多高的“办事不力”的帽子?!”
众人噤声, 魏延倒依然冷静。
“受害者指纹被破坏,DNA检测迟迟不到我们手里,张月作为受害者,极力抗拒警方的调查——退一万步, 我一直没有肯定死者是谁,只是外界消息、娱乐媒体,从那枚胸针的来历上随便就断定了她的身份而已。”
韩局没再说话,只将手里资料一扔。
魏延也没再理他。
自从毒杀案后,两人之间便再难如从前一般合作无间。
“这次张妍被杀一案,引发了各方媒体的关注,目前案件的细节还不明朗,”他在发现尸体现场图上画了个红圈,“尸体在城郊过渡地段的废弃工厂被发现,尸身侧卧,身体右侧呈初步腐烂状,根据法医鉴定,以目前的季节温度,这种腐烂速度并不正常,是故我们怀疑,实际犯罪现场很有可能是距离工厂大约二十分钟路程的——”他点了点一旁的相片“从护城河大桥下穿行的这条小路。空气湿度假设和张妍右侧衣襟上沾到的泥土都证明了,这个推测完全能够成立。”
他说着,复又打开一旁电脑桌面上经过剪接的五分钟视频。
“目前,我们调出了所有监控镜头,证实了张妍当晚确实在疑似醉酒的情况下试图翻越护城河大桥围栏,从而摔下斜坡。之后她爬起,但由于夜色太暗,且小路中段因为大桥的遮掩进入监控盲区,我们暂时无法判断犯人是否有可能是在潜伏桥洞内作案后,沿着芦苇丛避开监控逃跑。之后我们会安排人手,重点排查在可能犯案时段内出现在周遭的可疑男子。”
满盈颤巍巍地举了半只手,“咳,头儿,犯案者已经排、排除女性了吗?”
魏延指了指左手侧的另一张照片,那是张妍被剃光后脑头发后显露出来的伤口,“也不是,但是初步估计,这个伤口对头骨造成的重击,更有可能是成年男性用尽全力的结果,……但你说得很有道理,不排除女性作案的可能,是我太武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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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着,低垂眼帘,在资料一页圈记补充。
众人纸页“簌簌”,跟着标记,韩局面子上虽挂不住,却也伸手捞回早先那份被他扔在一边的资料,翻阅片刻,他略一蹙眉,“那个枪击案有没有线索?有没有去做张家两姐妹的社会关系网调查?”
魏延点头,“我正要说这个,张家姐妹依仗“刽子手”,在临华说一不二,有过节的人多如牛毛,我们复查了最近一起校内冲突,受害者是临华初中部初二学生——”
他指向白板一侧笑容大大咧咧的少年。
“杨鹰。”
“当晚,他曾经到过中心孤儿院,监控摄像头里,拍到了他在夜里十点半左右,穿行护城河大桥。”
韩局瞥了一眼那相片,脸色蓦地有点僵。
最近的几起案子,都莫名让他想起自己未能保全的幼子、一跃而下消逝的生命。
却在双方都无言的当口,有人敲了敲门,凑出半个头,江文锦侧头一看,骤而露出个欣喜的笑:“智准!你好齐整了?”
门外是刚从医院回来复职、在上一起案件中受伤昏迷的顾智准。
他笑笑,进门,拍了拍江文锦的肩膀,“这不是刚好点就回来了,知道你们忙,”说着,他从怀里抽出一份资料放到桌上,抬头看向魏延,“头儿,鉴证科那边的新发现。”
“你说。”魏延蹙眉。
顾智准把资料翻到第三页,两枚看似一模一样的蓝宝石胸针。
“他们科里,正好有个喜欢珠宝的,刚证物送去复查,忽然指着照片里那个胸针说是个假货……”
“刚才拿去确认,还真是个仿造品。而且翡丽珠宝那边表示,这种仿制品在大概十年前风靡一时,虽然仿造“对月祈祷的少女”这一理念,但为了避免被抄袭起诉,在正面的弯月流星设计里,比原版在衔接处多了一颗细钻水晶,不细看很难分别。”
他以手指圈了圈纸页右侧的胸针图片——那正是当天从张妍衣襟上取下的证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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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央理了理长裙下摆的细小褶皱。
她很少做这么盛大的装扮,许久都适应不过来,刚一要揉眼睛,就被叶玫连声阻止——
“哎哟,苗苗哟,你的眼影都要花了!忍忍,不能乱动哇!”
于是这手指中途转道,堪堪只敢在发间一带而过。
她叹了声气,侧头看向窗外,还没来得及晃神许久,门铃声响,保姆王妈一如既往呱噪的嗓门直冲耳膜:“呀,太太,二姑娘,姑……魏先生来啦!”
正抿了口茶的叶玫差点呛到,忙起身,拽了拽裴央衣角,使了个眼色。
裴央在心里叹息:这不知道的,还以为自己是个勾搭魏延的狐狸精,叶玫是婆妈剧里非要把女儿塞给高富帅的势利眼老妈……
想是这么想,她还是跟着转过身去,到他面前,迟疑片刻,打了个招呼:“早、早啊魏延。”
他点头,伸手给她拢了拢肩上外套,“早。”也不忘扭头,冲叶玫颔首,“伯母早。”
叶玫自是有眼力见的,跟着点点头,便不再吭声,只站在一旁打量片刻,心里满意得很:看身材,自家准女婿身高直逼一米九,人高腿长,是个天生的衣架子;看脸,生得俊俏,放人群里没几个比肩的;至于家世,又富又清白,综合一看,人往那一杵——四个字,倍有面儿。
她于是满脸喜气地撞了撞一旁的谢明允,男人笑笑,明白她的意思,低声道:“苗苗喜欢的,当然都是好的。”
裴央抬头看他,露了个笑。
魏延原本并无表情,这时却也柔和了面色。
“警队那边的事,怎么样了?”她问,“现在这么抽空过来,是、是不是太麻烦了?”
“没有。”他话中淡淡,“该部署的都部署下去了,这次过来,我也正好想看看李家的情况。”一顿,他复又想起什么,轻声道:“你班上有个学生,可能跟这个案子有关,过两天确认了,我再跟你细谈……不用太担心。”
两小时后,临华总部的大型宴会厅里,裴央一手挽着魏延手臂,一手略有些紧张地摩挲衣摆,主舞台上,李建业正谈笑致辞,意气风发。
两人身处大厅右侧,本是不怎么招人注意的角落,裴央尚未来得及松口气,悄悄活动已经发痛的脚后跟,便被猛地一撞——
魏延几乎是立时反应过来,将她从左侧拽开,但仍未能及时,只伴随着她低低一声惊叫,对方手中香槟酒遍洒,沿着她礼服褶皱滴落。
他蹙眉。
抬头,看见那满面无措的女孩,质问却也堵在喉口。
“对不起、对不起,我没看路……”女孩手忙脚乱,从侍者手中接过湿巾,半蹲下身为裴央擦拭裙面湿渍,话里已带了哭音,“这裙子我一定、一定赔给你,真的对不起……”
裴央刚要伸手把人扶起,却被他拦住。
他半蹲下身,与女孩正面对视,“陈雯——你怎么在这?”
女孩惊惶的眼神从两人身上一扫而过,张了张嘴,没说话。
却在这样的尴尬里,一阵喧哗声将众人的注意力齐齐引走。
李建业所在的主舞台上方,二层楼梯拐角处第一间房门被猛地撞开,扭打在一起的两人错脚踩空,自楼梯间滚下。
你扑我打,最终占了上风的少年双眼沤红,一字一句仿若竭尽声力的低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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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灿荣,你他娘的敢动老子的人,你居然敢……!”
那高高扬起的巴掌挥下,立时给落在下风的李灿荣脸上一个红肿的手印。
李灿荣却依旧一声不吭。
他只是笑着,轻蔑而又无知无觉般,看着对方张牙舞爪、涕泪俱下。
他想起那年的音乐教室,想起某个少年指间流淌的、永不止息般恬然乐声,和自己于睡梦中转醒,正对上那人朗然笑眼,低声问:“是我吵到你了?……我刚发现你在这里睡觉。”
报复。
“李灿荣,老子现在就弄死你!”
这最完美的报复——他从不失手。
Chapter36
会场中的安保人员在李建业的授意下将缠斗的两人拽开, 更显狼狈的李灿荣默不作声地站起,随意揩去脸上的污印。李灿勇被人制住双臂,依然挣扎着向前, 他的力气奇大,安保几人又不敢伤他, 是故场面一度再次难以控制。
李灿荣退到楼梯上, 忽而露出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这少年浑似对疼痛无知无觉, 俨然一副看好戏的姿态,甚至于在李建业压抑愤怒的眼神扫过自己身上时,回以戏谑的颔首。
大厅内为这场闹剧而满溢着尴尬的气氛,裴央和魏延亦直直看向当之无愧的主人公,可李灿勇嚎啕怒吼着,像只早已失去意识的野兽,下一刻,却被从边上窜出来的另一部保安敲晕带走。
众人多纷纷低头转过视线,不愿触了霉头, 而李建业看了半晌, 一双拳头在推测捏紧,兀自对来宾道了声歉,便扭头走向楼梯间。
李灿荣看他一眼, 随他一起上楼。
魏延迟疑片刻,按住裴央手腕,低声叮嘱了一句:“你呆在这, 不要走太远,”说完,他忽而低头,深深凝视了一眼埋头不语的陈雯。
却没有更多犹豫, 他随手端过一杯侍者盘中的香槟,绕过人群,跟上了李家父子的步伐。
“为了点不值钱的感情,弄得撕破脸皮,李灿荣,这就是你从我们李家学到的……?!”
他几乎与两人前后脚赶到刚才闹出大动作的房间,交代完身份,应付过缠人的保安,他在敲门前夕,听到里头爆发出的一句怒吼。
房间里传来玻璃破碎的响动,几下脚步凌乱,却没有对一切愤怒的丝毫回应。
平静片刻。
他敲门,一叩两顿。
来开门的是李建业。见到魏延的瞬间,他显然有些许愕然,面上尚未消去的怒意在眨眼间平和,他退开半步,挤出个笑:“阿延?”
魏延点头:“李叔叔,我来找灿荣。”
李建业忙摆了摆手,“啊,今天让你见笑了,我正训他呢,没什么大事的话,等会儿我让他过去找……”
“延哥,”李灿荣却在这时从门后探出头来,顶着红肿的脸颊,他依旧笑容温和,“找我什么事?”
温和得,像是一种明晃晃的挑衅。
魏延忽而也笑了笑,低头抿了口酒。
他那向来深邃冰冷的面孔一旦带笑,便显出些不一样的锋芒,薄唇微挑,他略晃了手中酒杯,面上倏尔醉意朦胧。
李灿荣却在这样明显的骗局里,笑容一僵,看着他,恍惚走神。
魏延一条胳膊径直跃过李建业,侧身挤进房间,亲昵地搭上李灿荣的肩膀,“刚才看你跟灿勇闹了点矛盾,我心里有点担心,就过来看看,你们两兄弟这是怎么了?”
在转脸的刹那,他四顾打量,室内一片狼藉,满地玻璃碎片。
李灿荣掰了掰他手指,没说话,倒是李建业遮掩似地,索性阖了门,“他们两兄弟,你还不清楚?阿延,他们从小打到大的,就是今天动静大了点,瞧你这脸红的,也是喝大了吧?叔给你做个主,先在楼上客房睡会儿……?”
魏延朗然,随手找了个空处放下酒杯:“行,我和灿荣过去吧,叔,就不打扰你了。”
李建业一愣,没来得及阻止,魏延已径自牢牢箍住李灿荣的肩膀,拉开房门,趔趔趄趄往楼梯间走。
他脸色沉凝,终于浮上肃杀之气。
“阿斐,”他出门,叫住门外一侧不语假寐的年轻人,“去让林宣贤把老顾叫来,别让魏家人碍了我们的事。”
宋斐闻声抬了眼皮,露出个笑脸。
“怕是迟了,”他指向大厅角落里,正和陈雯耳语,不时露出宽慰微笑的裴央,“机会难得,怎么能不去见一见假女儿?”
“阿叔,”宋斐笑着,举起手机,“你那个二儿子,也是时候清理一下了,要是因小失大、尸骨无存,我可不陪葬哦~”
手机屏幕上,是一如既往、大写加粗的红字标题:孪生姐妹被杀案又起风波,谢蘅亲自探望表关心!一旁附上的图片里,谢蘅面容凝重,正色呼吁多方关注此次恶□□件和少年儿童成长健康。
舆论正在不知名的角落猛力发酵,同路人的软肋痛至反水,也并非空穴来风的传闻。
宋斐笑意愈深,“说起来,阿叔,咱们也不是封建年代了,既然两个儿子都不省事,考虑考虑我怎么样?”
李建业狠狠剜了他一眼,“梦里快一点。——那你马上去跟陈咏华打个招呼,再往我们这闹,我不会再给她面子了。”
说儿子不省心,还不知道谁比不过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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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楼,魏延的脚步逐渐恢复正常,几乎在进门的一瞬间,他反手抵门反锁,另一只手迅速扼住李灿荣脖颈,将人就地摁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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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灿荣连反抗也不曾,只是紧盯着他。
“延哥……”他像是叹息,“就算怀疑我,也不必这么一上来就动手吧?……你有证据吗?”
魏延的手却依然没有放松。
良久,却低声问:“为什么是张妍?”
李家的内部争斗他早有耳闻,可如果这次案子真的有李灿荣背后出手,倒真的不像他一贯作风。
毕竟,不对李灿勇本人下手,而是直伤其痛处,只会激怒对方,对于所谓外界谣传的李家“夺嫡”并无帮助,只是煽风点火,自伤八百的路数。
李灿荣笑着,“你在说什么?那个孪生姐妹的案子?我听不懂。”
他这微笑仿佛排练了千遍万次的无可挑剔,那是魏延所熟悉不已的虚伪——当年临华上层圈子那些人,在各种各样的对外场合里,就是这样表演着彬彬有礼,有进有退的高贵。
李灿勇和李灿荣,仿佛临华学生割据的剪影两端,即便在这样的狼狈里,身为长子的李灿荣依然不慌不忙到令人几近自我怀疑。
然而与他对峙的是魏延。
他的笑容在心底不知名角落寸寸剥离,在那笑容背后的嚎啕里,藏着某个人明朗的声音。
他曾在那个人眼里窥见天光乍破,发现除了“太子爷”以外,墙那头世界的模样。
死寂的沉默之中,各怀鬼胎,各有盘算,魏延脑海中漫无目的地拼凑着线索,最明晰的,却只有自杀案里,李灿荣含泪的一句:“我和他是非常好的朋友”,以及那次陈怀信若有所指的疑问——“太子爷,应该不是那么轻易放过的人才对?”
他的手指倏尔失力。
季安华。
这个孩子是他心中至今依然迈不过去的一道愧疚的坎。
“延哥,”一边活动着脖子,一边撑着手臂半坐起,李灿荣正色看向他,说得温和笃定:“我理解你作为警察的正义感和敏锐,但是李灿勇是个蠢材,他对我是迁怒,你呢?”
“难道感情先于证据,就能够破案了?”
他说着,避开魏延探究的眼神。
“李灿荣,其实我之前一直想不明白一件事。”魏延却叫住翻身站起的李灿荣,“最初我以为,是有人刻意在背后操纵了舆论,先入为主地认定死者是张月——”
一切的关键都是那枚胸针。
那枚两姐妹先后拥有,配合上一模一样的外貌,足以误导所有人的蓝宝石胸针。
可是就之后的持续刺杀计划,所有杀意几乎都只是针对顶着“张妍”身份的女孩。也就是说,往前一步,针对着和张妍有着如今看来过分深厚感情的李灿荣。
“但,或许这种误导,并不是为了误导警方,而是误导杀人者吗?”
李灿荣的回答被淹没在突如其来的成片尖叫和骤然的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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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央下意识地握紧了身旁女孩的手,作为老师的本能让她第一时间轻声安慰:“没事,应该是电路问题,很快就好了,不要乱走。”
陈雯在黑暗中点了点头,听得临时音响设备里传来主持人略带焦急的声音:“请各位不要惊慌,工作人员正在负责紧急抢修,宴会现场马上将恢复正常……”
那头叶玫却已借着手机荧光摸索着找过来,没见着魏延,她嗔怪地拍了拍裴央肩膀,还没来得及问一旁站着的女孩什么来头,她忽而瞪大双眼——
伴随着楼上一声枪响,场内顿乱,四周推攘间,裴央腰间一软,被大力拖拽着往后。陈雯惊叫一声,本紧握她的手被骤然涌上的人群阻隔,挣扎片刻,依然不得不松开。
黑暗与惶然,一切都与不久前出租屋里的对峙重叠,甚至男人低哑的嗓音响在耳边,也泛着熟悉的怖意。
“你还是没有戴那条项链,你不喜欢吗?”
借着人群的遮掩,两人奇怪的姿态也被一并忽略。
她僵直着身体,想起那时他几乎没有犹豫就打算对房东阿姨举起匕首的举动,喉口压抑着一声惊叫,迟迟未发,
本许诺很快恢复的灯光并未如期兑现,她被拖进一间陌生的客房,男人拴上门锁,扭头摁住她肩膀。
口罩遮盖之外,那是一双苍老的眼睛。
“今天,”他开口,声音沙哑,“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连那个臭小子都知道不来,你……算了,时间太久,你都忘了吧。”
他拢住她十指,合在掌中,侧头靠在两人相触的手上。
那是尽管从没对她表露过杀意的前提上,从未有过的温柔和依靠……乃至脆弱。
“我知道,我知道我落伍了,我不懂你们年轻人喜欢的东西,可连她设计的,你都不喜欢吗?那,等挣大钱了,再给你买喜欢的,再等等。”
“但今天,可不可以陪我去看看你妈妈……?”
裴央一愣。
刚才叶玫不就站在自己身边吗?
男人的泪沿着衰残的眼角滴滴落下,而她在黑暗中看不清切,只感受到突如其来的一点温热湿润。
“我太想她了,全世界,只有你像她一点。”
“你只要一直像她,爸爸就会永远保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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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许多许多年前,久到顾成才都记不清楚的少年时期,他曾有个心尖尖上的女孩。
她配得上世上最好的生活,只有最明亮璀璨的珠宝才能勉强衬托她的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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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认识她,那是在又一次被院长打得遍体鳞伤的夜晚,她托着个大红色的洗脸盆出来倒水,碰见大槐树下偷偷抹眼泪的他。
他恶声恶气,指责她刻意羞辱,可女孩一个冷淡眼神扫过,他竟就这样,忽然噤声。
那女孩始终高昂着头颅,只施舍给他一个上下打量的眼神。
却恶狠狠放下脸盆,搭了干净的毛巾,半晌,又丢出一块跌打膏药。
“别哭死在我们院子门口,多大点事儿,长大了,不就可以离开了?”
那个女孩——
“宋知秋!”
“宋知秋,我们俩都是孤儿,无父无母的,哪天你跟我结婚,咱们拜个天地就是夫妻了,我疼你一辈子!”
“诶,宋知秋,你别走啊,你不就喜欢亮晶晶的东西吗?喏,我在工地上扛了三个月,这不给你买水晶手链了嘛——啊?假的?那、那、那我也分不清……没事,你别哭,不辛苦。”
“你笑了就行,不生气了就行。”
“你看到那栋楼了没?那是咱们市里最高的、最贵的楼,有一天我们会住在里头,你天天都可以弄那些白白黑黑的东西在脸上,睡美容觉,吃可贵的水果,那是我奋斗的目标。”
“宋知秋,我得爱你,疼你一辈子,但我——要你过最好的日子。”
记忆的最后,只有宋知秋潋滟的笑。
和松开的手。
Chapter37
挟持。
裴央在被人敲晕之前, 脑海里浮现的第一个词,是如此明晃晃的惊惧。
而男人轻轻抚过她发鬓。
眼前这张与宋知秋并无多少相似的面孔,带着相似的妥帖和缓的轮廓, 是让人不知觉间就会轻易信任的温柔。
宋知秋死后,他几乎失了理智, 如果不是林宣贤告诉他, 宋知秋曾为他生下了一个女儿——一个从未告诉过孩子父亲她的存在的、娇弱美好的小女儿, 他甚至当时就想过要对谢家下手。
林宣贤拿来的照片里,那女孩套着桃红色的小棉袄,脸被冻得通红,不住对手呵气,在某个瞬间,像极了许多年前,孤儿院里,夹杂着高傲与卑微一同生活的少女。
至于为数不多接触到外界新闻里,谢蘅所谓的澄清——他是一个字也不会相信的。
顾成才眼神一暗, 手下用力, 将软倒在地的裴央扶起,她靠在他怀里,黑暗中, 他只能感受到她冰冷体温,仿佛昭告着从不遮掩的惊惶与畏惧。
在他骤而心软的片刻,一旁的小窗被敲响, 下一秒,凑进张少年天真面庞,宋斐手肘搭靠窗台,笑得无邪:“顾叔叔, 就现在,你是不是感觉特幸福,特感谢我?”
顾成才无言,将裴央搂紧。
“没事,我又不是来讨债的,”宋斐耸肩,“你带了人,赶快走吧,楼上的被我那枪吸引过去,没那么快追上来,你就放心吧。”
说着,他让开一步,做了个请便的手势。
萧瑟寒风顺着窗口呼啸而入,两人既不像彻底敌对,亦不像什么合作伙伴,停顿半晌,唯有衣角簌簌,竟无言语。
顾成才深深望他一眼,神色阴戾,像是警告:“这次,我欠你个人情……但你如果要做李家的奴才,就不要拿捏什么旧情,那些人,是不会顾忌什么感情的。”
宋斐笑意恬然:“我知道。”
却在似尽未尽的话音里,他轻声喃喃:“但顾叔叔,你怎么就这么相信,我偏就比那些人有情些?——别忘了,我啊,无父无母,更没什么姐妹兄弟。”
死了固然没什么人为我哭,活着,却也不怕什么龙潭虎穴。
顾成才不再理睬他,兀自单手扛了人,越窗而去。
宋斐看着他坐上自己安排的车离开,这才从怀中掏出手机,迟迟依照李建业的吩咐,拨通了陈咏华的电话。
电话接通,那头传来女人懒洋洋的腔调:“阿斐?谢丽找我?”
“是我,陈阿姨,”他接腔,跟着笑了一声,“妈妈有事可不就自己找你了,我这是受了李叔叔的托,他为难我来做讨人嫌的差事来着。”
“……嗯?”陈咏华直起身子,接话时,尾音上挑,带了点明显的疑惑与敌意。
“李叔叔说,魏延哥在这边临华年会上闯了点祸,非得要我打电话,让您有空过来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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颠簸,口渴,茫然,抗拒。
濒临苏醒之际,不知道是生理又或是心理上的恐慌先一步窜进她脑中,激起了一阵久久无法平静的颤抖。
事实上,少年时的经历并非早已与她无关的完满痊愈,时隔十年,她依然对黑暗和触碰出奇敏感,对哪怕一点点不经意的针对感到无所适从。即使那些纠缠她诸多岁月的噩梦随着魏延静默地陪伴悄然被她淹没在繁杂的事务中,但一次又一次、已称不上是突如其来的袭击,恍惚要又一次将她好不容易积攒的安全感耗尽。
她耳边复又响起嚎啕不止的哭声和尖叫,那是无处宣泄又无法抑制的悲伤昔日在她心中肆虐的伤口,恶意冲击着她无知无觉的梦。
在那个重复多年的梦里,顶着她面孔的女孩一如既往地蹲在角落,一双眼恍惚要沤出血来,扬眉看向她时,却笑得恣意又傲然。
像是早已经算准了她会回到最初的悲哀中。
那些正义凛然的救赎和挽回,在这样的笑容里,却竟出奇讽刺,令她几乎在梦里腿软跪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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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日子以来,已不是第一次出现这样的场景,可是那时魏延还在,她就像是能攥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就像是能在窒息前艰难地浮出水面、最后一次呼吸。
女孩一步步向她走来,那是十七岁的、被所有人孤立、被当作脏东西的、被刻上各种难听名号的,裴央。
没了美化的记忆忽而在这脚步声中支离破碎,她只能不断后挪。
“Who killed Cock Robin
I, said the Sparrow.”
女孩在她面前站定,她退无可退。
她抬起脸,四目相对,忽而发现,十七岁的裴央,在哭。
泪水盈满她通红的眼眶,连不知何时紧握匕首的动作,都连带着发颤。
“With my bow and arrow,
I killed Cock Robin.”
在哭腔里,女孩唱着,笑着——
然后一把匕首,穿过了她的心脏。
裴央低头,鲜血汩汩流出,可她感觉不到丝毫疼痛,甚至连惊恐的情绪,都没有及时表现。
一切如同一早注定的宿命重演,稚嫩而温柔的女声不断在她耳边唱着,who killed Cock Robin?……
是我。
是我……杀死了,知更鸟。
——她霍然睁眼!
在满头大汗的挣扎中,有人打开车门。
那是个满头灰白短发的女人,指间叼着未尽的廉价香烟,吞云吐雾,上下打量着她的惶然动作,“别闹腾,”她低声,“折腾动静大了,把你埋……”
话尚未说完,她被人拽了头发,向后猛地拉扯,脚步趔趄,颓然倒地。
顾成才怀里抱了束花,有些别扭地动了动显然没系好的领结,低头,恶声恶气地吼了一句:“聂月莹!你敢乱说话吓到她,我他娘的这就让你睡天桥去!别给脸不要脸!”说着,他直直向她脸上踹出一脚。
聂月莹受了这重重一下,却也只是愣了片刻,就无所谓地挤出声笑。
烧了一半的烟掉在地上,被女人无声地用手掌摁灭。
这种争吵和闹剧,在离开魏巍、委身男人之后的诸多岁月,实在屡见不鲜,常见到,她竟然也有胆子挑衅一下明知他放在心尖上的人,对这种推搡和殴打没了半点脾气。
顾成才却没有丝毫要来扶起她的意思,只是挤上车后座,给裴央解开了手上的绳子,随即强硬地将人拽过,把花塞进她怀中。
“走,”他拉紧她,“跟我、跟我去见一见你、你妈妈,好多、你知道都多少年了、我想啊……”
那激动到有些口不择言的动容,在裴央看来,却依然只有满心满脸的疑惑。
可她已经无暇去解释任何。
在视线余光中,她的双手,忽然无法控制般,骤而抖抖擞擞。
她只能竭力假装抱紧花束,在男人没有露出任何杀意时,竭尽全力,保持清醒。
她知道她可以。
为了不回头,为了这些日子,她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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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蘅随手从床头柜上捞过水果刀,把手里的橙子削成小块,一片一片放进盘中。
他做得专心致志,仿佛世上除了眼前这个橙子外,再没有什么旁的值得入眼。
直到病床上的女孩小心翼翼地开口,轻声说了一句:“谢蘅,对不起。”
他握刀的手这才停顿。
抬眼,他与面色惨白的张月对视,分明有满腔责怪的情绪,在那难得乞求原谅的眼神里,末了却只挤出一句:“知道自己不对,下次就别再犯。”他把橙子摆好,递到她面前,看到她为难得伸不开手,又“大发慈悲”地喂进她嘴里。
她尝了一口,呲牙,“……酸。”
谢蘅挑眉,“现在知道酸了?你不知道,某些人说死就死,我花了大价钱跟人要翻脸,那边得要酸死我、苦死我?”
话是这样说,见人耷拉了眉眼,他还是将那盘水果挪走,“吐。”惜字如金,手里接了她没嚼烂的一片橙子,随手扔进垃圾桶里。
寂静的病房里,张月不敢开腔,末了,只有他平静的话音响彻逼仄空间内:“今天是我妈妈的祭日,往年我要在那里守一天,出了你这件事,我没去。”
她一愣。
“我妈妈,对我而言,很重要。”
在他那外人看起来风光无限、实际上仅仅只是到处奔波、为人赔笑的少年时光里,宋知秋一手促成了他今日的荣光。即使他不快乐,但这些日子依旧没有丝毫抹去他对于母亲的敬爱和……怜惜。
宋知秋生来像一只骄傲的孔雀,披着温顺的羊皮,底下是绝不服输的高傲,她自他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时,便寸步不离地陪伴他,教导他,为的是让谢蘅成为所有人倾羡的孩子,故而她可以微笑颔首、推辞一切不过是天赋,享受着众人同样仰望的眼光。
谢蘅早慧,不是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可是他的少年时代太过于孤独,除了那些从未理解过真实的他而为他欢呼雀跃的粉丝、权衡算计的经纪公司、不能过于靠近的合作演员、或奉承或为难的导演以外,唯有宋知秋是活生生站在他边上的,能偶尔用言语和施舍的拥抱来温暖他的人。
谢明允从来软弱,连一句温和的劝慰,也只是在无数的间隙中悄然言说,谢蘅那时年少的寂寞,便再也对他无从说起。
他的倾诉过于突然,也毫无铺垫,只是半分没来由地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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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女孩茫然的眼神中,谢蘅却忽而想到许多年前的裴央。
那时,一切都没有到如今这样进退维谷的地步,她还只是初到谢家的小女孩,怯生生地、羞答答的模样,过来拥抱了他,拥抱过后,没有想象中的回应时,她也是这样天真而茫然地看过来,像是有很多话要问,却什么也没说。
事实上,他对与真实活人的相处太过于陌生,除了宋知秋,和后来的徐真真以外,他习惯扮演完美与温和,以至于对她的想法做法总是矛盾。
他憎恨宋知秋死后世界的冷寂,迁怒了与这一切似有因果的母女二人,他冷眼旁观裴央的凄惨处境,更不曾直接伸出援手,而是自恃骄傲,满腔玩味。
但他也不讨厌,甚至有熹微的喜欢着,那个笑起来和宋知秋伪装温婉模样有异曲同工意味的少女。唯一的区别只是宋知秋为扮演温柔,而女孩是发自心底的善意——可他太笨拙,疏于表达时,便简直像是恶语相向。
后来,他与叶玫都尚且可以和平共处,只是对于裴央,他依旧不知怎样的态度才是好的。
是故,他从没有哪怕一次地试探裴央,问她:那年救了她的魏延,缘何如此精准地掐到时间。
就像那年,从徐真真手机中抄了魏延电话的少年谢蘅,也从不理会徐真真娇嗔地盘问:“你是不是看我老是缠着他吃醋了?你可不要找他麻烦,我最喜欢的只有你。”
他依然还是那个坚持各人自扫门前雪的谢蘅,不为自己落下半分嫌隙,做得面面俱到,互不相伤,既保全了裴央,也不曾泄露半点他对她的妥协。
只是那天日落西沉,她走到他面前,纸巾被掐出褶皱,他脑海里有那么多话,譬如他是如何推了通告留在这里等她,譬如她没事就好,以后也不会有那么多人敢找她麻烦——
他分明做了最正确的、最万无一失的选择啊。
可她怎么就是那样的表情,咬着下唇,要哭不哭地微笑呢?
他不懂。于是只盯着她沾了污黑痕迹的校服,憋出一句“脏”。
等许多年后懂了,他才明白,那个冷暖不知的漠然形象早已在她心里生根,从此,他微笑是玩味,他援手是戏弄,他靠近是羞辱。
谢蘅啊,这个多少人都喜欢的人,这个多熟悉的名字。
可谁也没有看透,他由头至尾,只是个怪物。
站在镁光灯中央尚且从容,却在每一次凝望中无所遁形的卑劣怪物。
他笑,拍了拍张月的手背,站起身来。
手机忽而震动,他低头扫过来电人,是张叔。
“喂?”他同张月打了声招呼,背过身去,“张叔,怎么了?”
那头迟疑片刻,低声道:“临华年会上,二姑娘失踪了,那警察都急红眼了,现在……还没找到人。”
Chapter38
李明德跟魏延共事五年, 第一次看到他这样长时间难以平静、坐立不安的模样。孪生姐妹案也因此暂时交给复职的顾智准等人负责,裴央班上那个叫杨鹰的学生被押进局里录口供时,往常空前敏锐的魏延, 却连眼神都没有停留。
他只是反复地、一次又一次地看着当天晚上被破坏中断的监控,在画面全黑前, 某个视角中, 裴央正微笑低头, 和陈雯耳语安抚着什么。
他盯着,一眨不眨。
继而画面暗去,一如当时莫名一声枪响后,他立时夺门而出,在漫长的搜寻中依然没有找到她,而寸寸晦涩的心肠。
在叶玫的哭诉中,那个裹得严严实实、戴着两层口罩的犯人,显然就是不久前在裴央家中出现的男子,但他形迹可疑, 上一次犯案已抹去大多证据, 这次更是因为监控被毁、人员繁杂,转移了大片的注意力,使得案件又一次陷入僵局。
魏延抿唇不语, 死寂的沉默中,他忽而注意到裴央空落落的脖颈。
“Walk on the autumn”。
频繁出现在案件中的同系列蓝宝石胸针,裴央提起的、男人固执的要求和反复念叨……
他霍然抬头, “明德,我们现在去——”
尚未说完的余音被敲门声打断,显然是匆匆赶来的大明星低头喘了声气,他扯下遮掩的口罩, 露出如往昔一般好看到无可挑剔的面容,眉峰微挑,眼神扫过魏延面前又一次播放将尽的监控。
画面本对准角落,与此相对应的较中心位置上,林宣贤举杯与同行人庆贺着什么,望着李灿勇被拖走的方向若有所思。
谢蘅一手撑着墙壁,公众号:西图澜娅万事屋了呼吸,抬眼,与魏延对上视线。
“魏警官,”他笑,“虽然你才是警察,但这次,相信我一次怎么样?”
魏延看着他,并不言语。
许久,他从一旁堆成山的文件中翻翻找找,找出不久前裴央给他的那份文件。几步上前,他将薄薄纸页直直递到谢蘅面前。
那上面印着临华教务处下发的,本年度“临华幼儿扶助计划”暂时中止教学的消息。
“谢蘅,你究竟——知道些什么?”
窗外乌云阴沉,恍惚有了急雨的趋势。
李明德望着状似对峙的两人,忽而起身,静静将刑侦科办公室的门掩上。
谢蘅依然还是温和的模样,垂下眼帘,他的视线仿佛一字不漏的揣摩,许久,才叹息:“何必又要多管闲事呢。把她带回来以后,过点平安日子不好吗,魏警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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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通红着眼圈的小姑娘,他从不希望她成为谁的救世主。
世界倘使往灰黑里腐烂,有人兀自捧明灯固然好,却也需要顾忌:这盏微薄灯光,究竟是照亮黑暗,还是因为过分引人注目,而引来血盆大口的野兽?
魏延沉默相对,而谢蘅兀自接了文件,随手放到一边,开口,说得是:“魏警官既然不忙,我看,跟我去一趟中心孤儿院,应该也不太妨事?”
魏延没来得及点头,手机忽然震动,他低头,是陈咏华的来电。
此前,她已经找了他一天。
不知想到什么,他的脸色阴沉,接起电话,只有没头没脑的一句:“我外公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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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央被带到宋知秋墓前,趔趄着跪倒在地,正对上墓碑上宋知秋温和笑脸。
顾成才小心翼翼地用袖口擦拭了照片上的些许尘灰。
他接过裴央手里的花束,轻轻放在墓前,直至这时,裴央抬起脸来,才第一次认真打量了顾成才脱下口罩后,那张说不上温柔,却泛着些许和蔼平静情绪的脸庞。
他大抵从来称不上是什么俊俏青年,随着岁月沧桑,脸上亦是沟壑纵横,唯有抚摸着相片时的神情,有些许往日缱绻。
裴央额角冒汗,她竭尽全力,方能制止住手臂的颤抖,脑海里乱哄哄一片的嘈杂声几乎夺走她的心智,然而她心中明白,在这种极度不安全的环境下失去意识,如果再次醒来,她不能够担保自己能够维持现在的……
她眼神一暗,想起梦里哭红了眼的少女,心脏的位置骤而抽疼,仿佛是事隔多年的悲愤与呼告满腔倾泻,浑然只剩无处可去的孤独。
顾成才注意到她情绪上的波动,忽而起身,走到她面前半蹲下,“你不舒服吗?”亲昵的称呼在喉口踟蹰良久,回头看看墓碑,他终于是以不太适应的温和语调,补上一句细声细气的:“囡囡?”
裴央已没了争辩的力气。
男人却只轻轻抚过她的长发,像是追忆,他低声呢喃:“十年了,你终于回来了。”
眼前这张带着惧意、疏离的面孔,是他心底,和宋知秋曾相恋过的最后痕迹。
或许是这天下午天气阴沉,潮湿的空气像极了憋闷的眼泪,令人忽而有了诸多倾诉的欲望,又或许是他仍然打从心底,希望能够从她眼中窥见哪怕一点的同情和谅解,顾成才坐在裴央身边,低声说起了十年前的故事。
那个诸多黑暗和无奈、却在多年后已然可以被平静讲述的故事,在凄清寒风里,被缓缓道来。
“我和你妈妈,都是中心孤儿院最早的一批孩子……”
那时,改革开放的春风刚刚吹遍大地,本市算是较晚接触到外界新潮的北方地带,新旧交替,与诸多如平反申冤一起来的,是像他们一样在离乱中失去父母的少年儿童的安置问题。他们是匮乏教育的年代出生的孩子,从来只知道盲目随从、晕乎乎的呼喊口号,连基础的教育,都只剩下那红本本、灰本本的匆忙一瞥。
当时新就任的市长在名流陈老的倡议下,决定在市郊建立一所孤儿院,将再教育落实于安置政策中,于是,大批1到18、19岁不等的青少年乃至婴儿拥挤于现在看来实在过于狭窄的孤儿院中。那一年,顾成才11岁,宋知秋8岁,而公认的大哥林宣贤,16岁。
孤儿院的原意自然是好的,在建立之初,也的确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划出广阔的土地面积来兴建设施,然而众所周知,建设之兴在于经济,次而政治,在长期的传统中,教育只能排在最末。于是最初呼声如此之高的再教育模式,也就像那些年曾高呼过的各种口号一般,在一夕之间,一齐缄默。
孤儿院逐渐入不敷出,在此后接近五年的时间里,开始通过频繁而漠视程序的“收养”、“领养”来赚取黑色收入,而这种领养又更针对于幼年而不记事的孩子,于是顾、宋、林等人自然而然被略过,但来不及感叹,很快,另一种剥夺式的压榨降临在年纪偏大的孩子们身上。
许多次,他看见陌生的男人女人出没在孤儿院里,有时在院长办公室、有时在宿舍间,有时甚至在厕所的过道。他们眼里是狂热的窥伺,仿佛在搜寻猎物的视线一次又一次在少年们身上拨皮拆骨地掠过。
顾成才因为自幼养成的恶劣脾气和并不出众的外表,使得他在这种过程里,总显得懵懂,虽然总因为笨手笨脚而被当作撒气包,让院长一次次按倒在地毫无尊严地殴打,但比起那些颓然缩在房间墙角静默看着他狼狈模样的同龄人,他至少是活着、而懂得反抗的。
在那个又一次遍体鳞伤的晚上,宋知秋走到他身边,递来了毛巾和水。
那女孩仿佛从来高傲,生着放在人群中一眼便出挑的脸庞,于是此后许多次,他看见她脸色惨白地被叫进校长办公室,听见她因为初来月事而低声痛哭的哀鸣。
在他记不清日夜昏沉的某一天,宋知秋抱住了他。
曾经向往着长大的女孩,在尚未成为大人的年纪,哭着恳求他:“你带我走吧。”
顾成才至今依然记得那时心跳如擂鼓的惊惶和盼望,他带着她,翻过孤儿院高高围墙,他们不要命地在深夜里狂奔,跑过护城河边泥泞的小路,跑过无数人或讶异或回避的眼神,然后在进入主城区的公路上被拦下,衣衫革履的校长下车,将两人搂在怀里,温和地劝慰他们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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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的孩子,”他对路人说,“不听话的时候打了一顿,没想到就跑了出来,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人,唉……”
几个熟悉的身影围上来,那是孤儿院里年长的孩子们。
林宣贤也在这几人之中,只是相对于他们不符合年纪的凶神恶煞,他显得沉默而俊美。
宋知秋抬头看了他一眼,又默默地低垂了视线。
于是逃跑的二人被推搡着上车,面包车后,对于几人而言过于狭窄的空间里,他们和那群孩子们像牲口一样挤做一堆。
一路无话的寂静中,院长忽然在副驾驶座上转身,叮嘱司机好好开车以后,他扭头,向宋知秋招手。
颤颤巍巍地,宋知秋爬到中间第二排,和院长面对面。
顾成才说到这里,忽而沉默,衰残的、苍老的面孔深深压低,然后裴央看到,那沟壑般的眼角溢出泪水。
“她啊,她在车上,被……”
宋知秋惊恐的叫喊和呼救时隔多年重新出现在他脑海,他记得自己无力伸出的手,记得自己发疯似地对那些少年狂喊:“我们才是一起的啊,我们才是朋友,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对她!啊!!”
可他被像狗一样压住,被人一下又一下地捶着牙口,几次甚至用不堪的话语辱骂他多管闲事、平白扰人清梦。
他看不清那被座位遮挡的视线中,宋知秋是怎样的表情,只记得那种哀嚎,那种尊严尽失的哀嚎,好像过往种种,不过幻梦一场,唯有哭泣,才是人生的终局。
憎恨啊。
除了憎恨,什么都没留下。
即便后来,他带着她离开了孤儿院,又因为种种纠葛,最终分道扬镳。
他能记得的,依然只有那年秋天,在熄灯的夜里,宋知秋递来水和毛巾时难得的温柔;以及那天她像破布娃娃一样被拖下车时,人群散尽,她抬起头,满眼的泪。他无言,顶着红肿的脸,却不敢与她对视,只能脱下单薄的外套,静静披在她身上。
女孩张了张口。
她哭叫时,已将嗓音耗得嘶哑,于是说出口的话大多囫囵,他弯下腰,想要听清楚,却只有突如其来的痛意深刻,令他陡然瞪大双眼。
她死死地、死死咬住他耳廓,直至渗血,尝到血腥的铁锈味。
“痛,顾成才,可我更痛。”她哭得近乎背过气去,“救救我,你救救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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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淅沥,在那故事未说尽之前,裴央忽而一头栽倒。枕着黑发,她的礼服裙逐步被雨水浸湿。
顾成才忙脱下那碍事的西服外套将人裹住,环顾四周,他下意识地试图将人摇醒。
一下,两下,她依然陷在冰冷的梦魇里,没有转醒的迹象。
那长达十年纠缠她的过去,如同一种应激模式,在强烈的身体不适和惊惧中被诱发。
“你就是个贱/人!你妈破坏别人家庭,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你以为自己装出这样一个要死不死的样子,我们就会可怜你吗?”
“啧啧啧,你看她,又在体育课上装柔弱了,不就是让她多跑两圈吗?”
“喂!裴央!是不是你动我铅笔盒了!……人心不干净手还不干净了!”
……
在那个黑暗到天光难窥的梦里,魏延走到她身边。
她所有自以为是的坚强忽而崩溃,近乎恸哭着奔赴他的怀抱。
梦中的魏延是十七岁的魏延,那个穿着16号球衣,万众瞩目的少年,他身子一僵,疑惑着,不曾将手覆上她单薄的背脊。
“其实你可以什么都不知道,”她像溺水的鱼,近乎窒息,说得艰难,“你只要在,我就可以、就可以努力,不要变成那个样子……”
他迟疑,终究还是在片刻的心软中拍了拍她肩膀。
她于是竭力微笑。
推开他,抬起头时,却愕然瞪大了眼——
“你……”
可后话,全都被淹没在疼痛中。
Chapter39
她是在回到顾成才的居所后才幽幽转醒的。
或者说, 是被门外聂月莹和顾成才毫不避讳的争吵给生生吵醒。
她睁开眼,平静无波的眼神里忽而窜起三分玩味,环视身边这逼仄房间一周, 她起身,从墙角顺过一根与周围显得分外格格不入的——高尔夫球杆。
聂月莹在那头依旧声嘶力竭:“我说过你该干什么我不管你, 但你不能给我惹祸上身!警察来了怎么办?我还要不要活了?”
顾成才不想理睬她似的避到一旁, 径直到厨房倒了碗中药, 准备给裴央送房里去。
她于是暴怒,狠狠扯住男人衣襟:“我跟了你十年,十年还比不过那个贱/女人生的一个小杂……”她话还没说完,登时勃然的顾成才反手就是一推,药碗跌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他顺手捞过一块瓷片,恶狠狠地逼近她脖颈。
“臭女/表/子!”到底没有下狠手,他转而给她一巴掌, 直将人打得头向一边偏去, 随即他扯住她头发,不顾地上依稀还有些细碎瓷片,一下又一下, 狠狠撞向地板。
那“砰砰”的钝响昭示着这个所谓家庭毫不遮掩的暴力行径,聂月莹的衣领被扯开,露出发黄的旧/胸/罩, 干瘪的身躯。顾成才一顿,忽而嗤笑一声,将人松开,聂月莹这才像得了点熹微空气, 翻着白眼不断呼吸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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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趔趄着爬起,狼狈转身,从衣裳缝隙里却掉出来一个显眼的——
是“Pray for the moon”。
躲在门后观望一切的“裴央”忽而瞳孔一缩,那分外打眼的蓝宝石胸针如此不合时宜地出现,令人很难不与张妍被害的案件联系起来。
聂月莹显然一慌,下意识要弯腰去捡,却被眼疾手快的顾成才先一步拿走。
顾成才细细打量了一番手里的胸针,忽而一笑,眼角挤出深深皱纹,“你这是从哪里换了个真的?正巧,我想给囡囡买个新……”
“什么真的假的!”聂月莹却怒极,伸手来够,“这是我的!我老公送我的!你别痴心妄想!”她被迎面而来的一巴掌打得蒙了一下,随即又张牙舞爪地扑上去,“这是我的、我的、我……”
像是魔怔了。
顾成才已不耐烦与她纠缠,右手重重一推,直将她推到桌角,后背磕到尖锐一端,疼得直冒冷汗。
“你老公?那个废物,只给你买个假的,知秋的设计我会不清楚?别他妈给老子装了,这东西我要了,狗东西,还敢冲我吠!”他骂骂咧咧,不再理睬她,扭头到厨房重新端出一碗中药。
“裴央”躲在门后,透过门缝,观察着两人。
她捏紧手里的高尔夫球棒。
一步,两步,在狭窄的小空间里,他很快会要进门——
却在一声刺耳的尖叫过后,玻璃酒瓶尽碎,顾成才不可置信地摸了摸后脑勺,摸到满手血腥。
他尝试着扭头,右手恶狠狠向前要扼住她咽喉,却在又一下重击里脚步趔趄,终是颓然摔倒。
药碗复又跌在地上,而聂月莹不管那些碎瓷片是如何刮蹭了她手心,只跪在地上,从他口袋里翻出那枚对她而言举世无双、最是宝贵的胸针——
痴痴地,她笑了。
阳光映照下,她恍惚从那剔透晶莹里,看见魏巍深情如许的目光。
那是她最美好的爱情,由不得任何人置喙。
“阿巍……”她将那沾了不知自己又或是顾成才血迹的胸针竭力贴近心房的位置,口中呢喃着只有她铭记的爱语,仿佛还是许多年前,在困苦的生活之中,她从魏巍的手里将它接过,永无休止般对贫穷的抱怨便乍而止息,化作复又燃起的情意。
可房间内,“裴央”一步退后,不小心将高尔夫球杆敲在墙上,这一下钝响引了女人的注意。
下一秒,她霍然抬眼,与门后“裴央”探究的视线对上。
拽紧手里破碎的酒瓶,她站起,向房间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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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蘅和魏延的分歧几乎在一开始就出现。
虽然同样是为了裴央失踪的事件忙活,但是魏延素来是个行动派,尽管明白男人对裴央基本没有敌意、也很少可能直接出手伤害,可在他看来,唯一也是必须的要务,仅仅只有先将人救出来。
至于谢蘅。
他坐在后座,依旧裹得严严实实,为难地撑着额头叹了声气。
虽说他此前有过和那些利益链就此一刀两断的狠话,也的确做出了像样的警告,但是,身处其中,他无疑自认比魏延更明了个中纠葛,是故在提供了裴央可能在孤儿院的信息过后,他更主张不要直面和孤儿院发生冲突,而是像他上一次中止扶助计划的设计一样,与对方旁敲侧击,让他们主动收手,也就罢了。
车上,一路无话,就连一贯爱卖弄点小聪明的李明德也识相地闭口不言。
大雨瓢泼,窗外景色后退,平添朦胧。
到孤儿院门前,谢蘅难得沉不住气地先一步开口,“我说过,他不会直接对裴央下手,但你如果和林宣贤撕破脸,他是个疯子,绝对不会顾及你是个警察,又或者还有你妈妈的势力在背后保……”
“我知道。”魏延兀自将方向盘一拐,
却没了下文。
谢蘅嘴角一抽,忽而怀疑自己骗过张叔独自前来这件事的正确与否。可更让人有些手足无措的大抵还在后头——譬如魏延径直扔下一句:“明德,你跟谢先生去,如果有危险及时汇报”,就扭头往后院走这种举动,就着实让一贯喜欢把一切拿捏在手的谢蘅很是茫然。
可他并没能留下什么思考的时间,几乎是魏延扭头后数分钟,林宣贤便下楼,向他挥手以示欢迎。
哪怕是数重伪装,林宣贤也习惯一眼就能够看破他的身份。
男人上前,径自握住他的手,“啊呀,阿蘅,你过来怎么不说一声?”
他像是完全没把魏延闯进后院的事放进眼里,莫名有些纵容的意味。
于是谢蘅笑,侧头向呆在原地的李明德打了个眼色,三人两前一后,走进孤儿院的主楼中。
余光里,林宣贤却静静自窗外瞥过那脊背笔挺的身影。
废棋。
他忽而想到这个并不生疏的字眼。
哪枚棋子不听话,就借刀杀人,把它废了吧——
不然迟早要惹出大事,殃及池鱼呀。
他于是有刹那走神:许多年前,这自私又诡谲的念头,分明是他最厌恶的人方能想出实施的。
究竟是岁月将人改写,又或者自己本也从没有机会成为所谓好人、英雄呢?
无所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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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央”一手扼住女人紧握凶器的右手,另一只手上,高尔夫球棒高高挥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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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下!
正击中女人后背,她疼得哀嚎一声,胡乱挣扎着。
“裴央”冷笑,一脚将人踹开,复又是狠狠一下重击!
聂月莹本要站起,可尚没来得及站稳,就又被这当头一棒,敲得鲜血横流。
高尔夫球棒坠地,她没有赶尽杀绝的意思,只是出于许久未曾面世的愤愤而泄怒,到这时,反倒有些玩笑的意思。
半蹲下身,她从聂月莹手里抢过那枚胸针,细细打量过后,她笑得温柔,低头问她:“这是你的?你很喜欢?”
聂月莹点了点头,惊恐地看着她将胸针攥紧的动作。
“裴央”本也是明知故问,这时又做出个惊讶的表情,“原来是这样,那我应该还给你的,”说着,她将胸针递到女人面前。
就在聂月莹艰难伸手的瞬间,她却又狠狠握紧手心,退后半步,冰冷了面容。
“啊,可是我不喜欢你,也不喜欢这东西,干嘛还给你?”
她可没有忘记,当时她差点就要夺走身体控制权的时候,就是这个女人打开车门,恶声恶气地惊扰了主人格的恐惧感——那是她“作威”的必要条件。
她挠了挠下巴,想起主人格在梦中抬起头看见自己时的惶然表情,颇有兴味地展眉。多少年了,主人格强行压抑自己的厌世感,扮成一副天下最明媚的样子,简直是……
令人作呕。
世间唯有恐惧与害怕最是真实,也只有痛苦逼迫前行,她那样活着,总归只是顺了别人的意罢了。
说话间,她小指扣住胸针后的空隙,优哉游哉地晃动几下,目光游移,看见不远处厕所里的老旧抽水马桶。
聂月莹也注意到她的目光,慌乱间拽住她裙角,“我给钱!这家里有钱,你不要动我的东西!我只有这个了,这是他留给我的……”
她低垂了眼,看见那血污痕迹,嘴角一抽。
就在她准备一脚将人踢开的刹那,门外传来响动,她抬眼看去,正好看到魏延一脚将门踹开,破门而入的模样。
所有动作倏尔顿住,她的脑海中传来一声重重喘泣。
而他眼神扫过一室狼藉,在聂月莹身上停顿片刻,大步过来,死死将她搂进怀里。
她听见他心跳,像是过度运动后迫不正常的快速。
事实上也正是如此,孤儿院后院不大,但住满了各家各户工作人员,顾家不过其中一户,他本来一户一户查找,末了才在聂月莹的惊叫中循声而来,一上一下,爬了近三十楼。
他手掌扣住她绵软黑发,在气喘吁吁的余韵中,低声,只有一句:“没事了。”
“不用怕。”
她的眼中不可抑止地涌出泪水,脸上的表情却极不自在,乃至有些奇怪。
像是呲牙咧嘴的挣扎。
他注意到这异常,松开她后,细细打量了她神色,“怎么了?……很不舒服?”
那温和的面容恍惚极力自持,不敢与他对视。
许久,她深呼吸一口气,忽而软倒在他怀中。
他只来得及稳稳托住她颓然动作,手机却在这时响起。
他蹙眉,看向地上人事不省的顾成才和怯然不敢看他的聂月莹,迟疑片刻,还是将电话接起。
来电人是顾智准。
“喂?智准,怎么了。”魏延夹着手机,将裴央小心翼翼搂住,放倒在一旁的老人椅上。
那头却有些踟蹰,许久没有接话。
“到底怎么了?”他心下有些烦闷,对聂月莹的恶意争先恐后冒出来,加上对裴央的担忧,使得他鲜见地难以冷静,“如果没有别的事,先通知局里备案,这里有一起……”
“头儿!”顾智准也同样鲜见地打断了他。
“这几天,我们一直在查案发地点的监控,顺带勘察地貌,还原案发现场,因、因为今天下大雨,所以……”
“也不知道是我们最近来得太频繁,还是雨下的太大,北方很少见……”他语无伦次,“今天中午,大雨冲垮了桥面后半段的下坡沥青路面,紧急检修的时候,发现一具尸体。”
死者为一青年男子,初步判断死亡时间在十五到十七年左右,尸身已经近乎全部腐烂,只剩累累白骨。
“根、根据他尚未腐烂的衣物和配饰,以及目前的人口资料显示,死者很、很有可能、很有可能是——”
“陈氏地产前任总经理,魏巍。”
“我们现在已经让法医取走DNA样本拿去紧急化验……喂?老大?”
持续的耳鸣让魏延在接近数分钟内听不清之后的话语。
手机摔落在地,嘈杂声却倏尔远去。
趴在地上的聂月莹仍低着头,那渴望的眼神落在方才裴央昏倒时就势掉落的蓝宝石胸针上。
她仍在喃喃:“那是我的,是我的……”
Chapter40
在朦胧的意识里, 裴央恍惚回到了五六岁时的光景,那时的裴父会坐在她床边,温声念着童谣哄她入睡。
裴父是个传统意义上满腹经纶的才子, 精通四国语言,且多是大学时期自学成才, 在那个人人高喊口号的年代, 他是难得的清醒者, 也因此倍受打击,并没如美好故事中那样获得熹微重视。
所有的成就,或许只是当女儿用天真的眼神看向他时,他能将英文的童谣倒背如流,又一字一句解释给她听,享受在生活中难以企及的一点崇拜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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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杀死了知更鸟?是我,麻雀说。用我的弓和箭,我杀死了知更鸟。”他念得缓慢,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女孩绵软黑发。
小裴央听了, 睁着圆圆的黑眼睛, 忽而发问:“为什么要杀知更鸟呢?爸爸,你明明说,知更鸟是天上最受喜欢的小鸟, 还那么那么可爱。上次学校写作文,我还写了想做一只知更鸟呢……”她委委屈屈地嘟囔了,“我还是觉得这个故事写得不对。”
“为什么不对?”裴父颇有耐心地引导着她。
女孩丧气地掰着手指:“明明爸爸你说知更鸟最受欢迎, 怎么苍蝇看着它死去也不救它,鱼还用小碟子取走它的血?”
裴父若有所思地沉默片刻,捏了捏她脸颊,打趣道:“因为他们都不是鸟儿呀。”
“中国有句古话叫, 非我族类,其心必诛,其实,现实里也是一样,囡囡,人啊,总是会讨厌跟自己不一样的人,但你看,至少杀死知更鸟的麻雀,最后是要受到审判的。”说着,他笑笑:“你还小,不会懂,爸爸只希望你总能遇见互相理解的人。”
在这首来自陌生国度的童谣里,无辜的知更鸟被嫉妒杀死,麻雀也没有如愿以偿。童年时的疑惑曾纠缠她许多年,在这个梦里,已经长大成人的裴央走到父女俩身边,无声无息地坐下。
她颤抖的手指抚上书页,父亲仍无知无觉地继续讲着故事。
她于是哽咽着,将那首童谣温和地复述:“所以,再会了,知更鸟。空中所有的鸟,全都叹息哭泣。”
当他们听见丧钟,为可怜的知更鸟响起。
启事:
告所在有关者,这则启事通知,
下回鸟儿法庭,麻雀将受审判。
那时的父亲还不知道,他纵身一跃过后,他的小女儿从南方远行千里来到北方的城市,曾经像个开心果一样蹦哒在家人朋友周围的孩子,在许多年里畏惧生人,再也没有展露过这样天真懵懂的模样。
她的笑容里,在开心时永远藏着小心翼翼的讨好,在愧疚时蕴藉万千的退让妥协。
身后骤然一下踢动声惊扰了她思绪,扭头,另一个“裴央”倚在门边,抱着手臂,她笑容轻佻,纤细如白瓷的一截小腿露在裙角下,漫不经心地反复踢踹着房门,注意到她的视线,这才停了动作。
四周场景渐渐褪色,空旷黑暗里只剩两人。
裴央抬眼看着那张暌违多年的面孔,话音平静:“那时候我知道你存在,就觉得很奇怪。他们告诉我,人格分裂的病症里,主人格和次人格大多差异区分,除非受到空前的外界刺激和医学引导,不然很难意识到彼此的存在,为什么你从来都……”
从来都这么明晃晃地出现在我面前,毫无忌惮地跟我争抢着身体的支配权?
“裴央”点了点头,笑意愈深:“你应该明白这其中的原因。”
她走近,两人近乎脸贴着脸。
“那是因为,你一直都很希望,能够成为我这样的人啊。”
近乎窒息的沉默对峙中,裴央凝视着这张神色飞扬的年轻面容。
“不是的,”她说。??
手指抚上女孩鬓角,她一字一句,“裴央,你知道的,被报复的人也好,报复所有怨恨的人也好,最终,都从来没有快乐过。”
杀死知更鸟的麻雀,也会在明天,被送上审判庭。
“……!”
昏沉睡意被骤然打碎,现实中,一身病服的裴央眼睫微颤,缓缓掀开眼皮。
“啊,裴小姐,你醒了!”护士惊喜的声音模模糊糊地窜进耳中,她半睁了眼,许久才适应了室内光线。
一阵匆匆脚步声。
医生不久后赶到,关切地低头问她:“裴小姐,现在感觉怎么样了?魏警官特意叮嘱……”
“没事了。”她撑着手臂,从床上坐起,略微活动了手腕,抬头望向医生,嘴角牵出个温和的笑,“辛苦您了,魏警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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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延冷静地指挥着同事清理现场,他在男人的白骨前停留片刻,看着手中公众号:西图澜娅万事屋好的拍摄证物的照片,眼神扫过那眼熟的西装。
经年腐蚀,他依然能从刻意回避却深刻的记忆里找出有关的影像,那是魏巍三十岁生日时,陈咏华送给男人的生日礼物。他们当时甚至还在照相馆合影留念——那张在如今的他看起来虚伪非常的合照,不知被陈咏华藏在何处。
魏延在突如其来的恍惚里,想起照片上男人殷切温柔的笑,那时,自己还是喜欢抱着“爸爸”撒娇的小孩,时隔多年,他曾幻想过无数个重逢的场景,譬如自己眼不斜视地从落魄的魏巍身边走过,又譬如魏巍回头,被陈咏华毫无芥蒂地接纳,而自己决不与他分享哪怕一点父子之间的温情……
而这些所有绝情的做法,都建立在,至少他还活着的前提下。
他只能用蹙眉来掩盖茫然的情绪。
恨意和怨怼,在死亡面前,都显得那么不堪一提。
顾智准和满盈站在较远处,两人均是跟了魏延多年的同事,对他家中的事多多少少也知道一些,不敢在这个时候触他逆鳞,却没来得及站远些松口气,外围拉起警戒线的区域忽而传来嘈杂喧闹声。
尖锐的嘶叫和毫无仪态的泼皮打滚,陈咏华正紧紧拽着临时抽调来的青年民警,她流着泪,纤瘦的脖颈因过分用力而爆出青筋,“让我进去!我丈夫在里面,死在里头的是我丈夫……你们队长是我的儿子,你必须让我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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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保安站在她左右两侧,对女雇主突然的蛮不讲理显得同样手足无措。
满盈吓得忙拉住顾智准,两人对了个眼色,趁魏延注意到之前,想要先一步将人劝走,可刚刚走近,陈咏华便认出脸熟的两人,借着寒暄的名义,她趁机钻进线内,几人一下竟都来不及抓住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在四周讶然不明情况的眼神里奔向魏延的方向,又被反应过来的同事摁倒在地,以防破坏现场。
魏延在这时扭过头来,撞上母亲沤红的双眼和毫不掩饰的狼狈与嚎啕。
她嘴皮发抖,手指攥进尘泥,挣扎着要从几个青年手里脱身,“你们不能拦我!都给我滚开!……魏延,魏延!”她冲魏延露出无助神色,“你帮帮妈妈,妈妈去认,里头一定不是你爸爸,他们都搞错了、我去认一下,你让我去看看!”
就在几小时前,她还在李家与那些豺狼虎豹谈笑风生,看李家几个小辈暗潮汹涌,浑然一副坐山观虎斗的悠闲派头。却在李建业骤然紧蹙的眉头和告知她的消息中,笑容寸寸分崩离析,恍如十年依托骤然山崩,一切幻想和憧憬都荡然无存。
魏巍怎么会死?
魏巍他,怎么能死呢?
她可以接受他爱慕虚荣,毫无恩义,窝囊和退缩,只因为年少时惊鸿一瞥里,那少年捧着灰皮书躲在角落里向她将故事娓娓道来的妥帖模样,她长达三十年眷恋着最苦涩年月里他这一盏熹微灯火,等待他终于向生活屈服回到她身边,可他怎么能死呢?
魏延垂在两侧的手臂微微发抖。
僵持着,他最终向青年们打了个放行的手势,随即退到一边。顾智准两人开口像要阻止,被魏延一句低声的“有什么责任,我来承担”尽数堵回喉口。
陈咏华于是摇摇晃晃地站起,几步过后,近乎是直直跌在那白骨面前。
眼神扫过收拾公众号:西图澜娅万事屋好的腐烂衣服,她紧盯着肩骨处那块弹片的痕迹,许久,她咬着下唇,颤巍巍的手指抚过森寒白骨——
许多年前,她坚持要嫁给魏巍,父亲在暴怒中抽出配枪,对着男人肩膀猛地开火。即便如此,魏巍仍然在她惊恐的哭声中,竭力安慰她:“咏华,别怕,我会娶、娶你的……”
“会跟你、跟你过一辈子。”
魏巍听见陈咏华猛地爆发出一声孩子般的嚎啕。
他从未听过这样绝望无助的哭声,直至这一刻,他才明白,自己前半生那么多的不甘和绝望,对这个家庭,终究并无任何意义可言。
对于陈咏华,没有什么比回忆更重要,而自己,从来都只是回忆的一块补丁,掩饰伤疤的创口贴,遮蔽空气,却永远不会痊愈。
十年了,他从没掉过眼泪。
却在这场闹剧似的告别里,他别过脸,红了眼眶。
他也曾是个,想要和父母围在蛋糕前庆祝生日、在节假日牵着手逛游乐场的孩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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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临华孤儿院,院长办公室。??
谢蘅一手揪过男人衣领,任由他脚步虚浮,被强拽得脚下数次趔趄,抵到墙边,另一只手在桌边胡乱摸索着,随意顺过一只钢笔,锐利的笔锋对准男人脖颈:
“你再给我说一遍,我他妈的现在就杀了你!”他几乎是低吼出声,额角青筋直跳,“我警告你,谁敢侮辱我母亲,我绝对不会放过他!”
林宣贤艰难地仰头,喘出口气。
却在下一秒,他极尽恶意地扬了唇角,放缓声音:“你难道就从来没有疑惑过?谢蘅这个名字,像是给男孩子的吗?”
“天底下有哪个母亲,忍心看你打两岁开始就在剧组里被运来运去,四五岁的年纪,每天忙得脚不沾地,教你学着假意待人,一副虚伪做作、人人都恶心的嘴脸?!”
“你问问自己,她对你像个妈妈,还是像个经纪人?!”
谢蘅手上用力,笔锋逼近,在丧失理智的前夕被一旁的李明德拽开,预料之中的挣扎却没有到来,他只是怔怔地呆在几步远的地方,茫然地看了看自己空落的左手,翻来覆去。
就像孩子转移注意力的傻办法。
许多年前,他总想牵一牵宋怀秋的手,而母亲会装作无意地避开,不冷不热地安慰一句:“阿蘅,你不是个小婴儿了。”
那年,他四岁。
在还没忘记大哭来寻找关注的年纪,先一步学会了讨好他人的笑。
“你为什么……”他听见自己颤抖的嗓音,“你为什么,会知道……”
林宣贤并不答话,只是用一种异常古怪的眼神,死死盯着满面颓然的谢蘅。
许久,他才和缓了语气:“阿蘅,你安心做你的大明星,没有人会挡你的路,但是多管闲事,我也保不住你。”
“我对你退让够多了,上次的计划中止也好,这次好意提醒你也罢。……不要逼我,总是这么伤人的制止你。”
谢蘅霍然转身,夺门而出,近乎慌不择路。
林宣贤喘着气,靠着身后墙壁滑倒,从西裤口袋里掏出药片,囫囵吞了两片。
李明德却还没走。
死寂的沉默最终被他沉言一句打破。
“院长,你不应该这个时候乱了阵脚,李家那边最近事情也……,不要让人各个击破了。”
林宣贤倒露出个讽刺的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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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视线盯着谢蘅离开的方向,撑着地面的手臂簌簌发抖:“九成九的人,我不用管人死活。可谢蘅不同。”
“你不会懂的。”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卷完结。
看到这里,基本上可以算某种意义上的上半部完结了。之后暂停,暑假再见。
Chapter41
魏延亲自开车把陈咏华送回家, 沉默街景后退,逼仄的空间里只有难捱的压抑,近乎将人迫得说不出半个字来。
就如同他本来也想逃避开口那样。
他一眨不眨, 目视前方,嘴唇紧抿, 深邃轮廓里是冰寒的肃然。
车停在大门前, 满脸泪痕斑驳的陈咏华在下车前最后试探的一眼里, 轻轻问了一句:“我如果和你爸爸合葬,百年之后,你会不会来拜一拜我?”
他沉默,攥紧方向盘的双手骨节纤细,却因过度用力而发抖。
“我没有父亲,”许久,他说。
“我的父亲早就死了——还来不及抱我一次,就死了。”
车窗落了半面,萧瑟冷风却没能驱散母子间多年沉郁的疏离。
陈咏华愣了愣, 许久没能挤出点话来打破这沉默, 却倏尔有泪,只得哽咽。
她已很多年未曾这样的失态,世人都已相信她无坚不摧的强硬作派, 可她所奢求的全部,忽而一夕之间,尽数坍塌眼前, 所有的谈笑风生,便也都没了存在的理由——
甚至,她所以为永远只是嘴硬的孩子,时隔十七年, 那个因为顶撞一句怀疑父亲的话就被自己一个耳光打到脚步趔趄,满眼不可置信的孩子,在未曾被发觉的缄默与孤独里,竟也终于长成了最类似他生父的模样。
“阿延,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你父亲。”她嗓音已哭得嘶哑,每说出一个字,总恍惚有种喉口撕裂的痛意。
魏延侧过头去看她。
“可我又犯下过什么穷凶极恶的事呢?阿延,我只是在一无所有时,喜欢过一个真心待我的男人。如果我知道,后来这份感情带给我的,只有破碎的家庭、不愿意真心喊我妈妈的孩子、生死下落不明的丈夫——那又能怎么样?我没有回头路,阿延,妈妈不是不爱你啊,只是谁都没有给过我回头路,你能不能明白?妈妈是对不起你……但妈妈又能去恨谁呢?”
她徒劳地遮掩泪眼淋漓,满脸涨红,涕泪横流,与平素强硬模样大相径庭。
可魏延的心寸寸冰冷,终于连最后一点怜惜也耗尽。
多悲哀啊。
他在这时竟还漫无目的地想到从前。
他曾经年少固执,不愿意叫她一句“妈妈”,为了表现自己是多么的与魏巍不同,故意扮演桀骜,如同高度洁癖的患者捏着鼻子靠近垃圾堆;为了能够逃离不得不接受的所谓母子亲情,早早地搬出家门,自立门户,做个她看不起的警察,刀锋舔血……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一句承认,一句认可“魏延是魏延”的、带着微笑的释然。
大概是从那一巴掌的怔愣里,从推搡和毫无尊严的恳求里,他是早已变成个油盐不进又冷酷的大人,一场爱情和责任的牺牲品。
为人父母,她从来没有将自己当成一个鲜活独立的生命,直到今日,却还觉得自己无辜。
他像是要避开这难堪似的,先一步下车,绕到陈咏华那一侧,打开车门。和女人视线相对的一刹那,他看到怔愣与感动复杂交织的眼神。
然后他伸手,示意她下车,话音平静低沉:“如果你愿意告诉我真相,如果当年,你曾经分过一点不忍心的爱给我,我们怎么会到今天这样?”
“我叫魏延,——我依然愿意姓魏,已经是我给你,妈妈,已经是我给你最大的尊重。”
“到了今天,你还想要从我这里要些什么来证明你伟大的爱情?”
短暂的怔愣过后,她指着他,手指剧烈地颤抖起来。
像是要教训孩子一样痛骂他的不懂事,还是表现些怒其不争的怨怼?
魏延不再与她僵持,索性把车钥匙扔到她座椅旁,转身离开。
在这呛人的悲哀里,魏延忽然想起某个笑面温软的女老师。
——从没有哪一个瞬间胜过现在,他希望自己是她满眼欣喜中映出的英雄。
由此他可永远不泄露一点伤神,不怕前路蜿蜒,也不遗憾自己此生错过的亲缘爱怜,仿佛只是天生磨砺,过后,便能在尽头看见垂首等待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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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儿,你、你回来了!”
魏延刚一踏进办公室,几个人像是同时被拉响警报,齐齐抬头、招手、微笑,像是排练了百来遍的熟稔。
他于是眼神环绕一圈,点头,“家里有事耽误了,尸体DNA检测送过去了吗?顺便把张妍那个案子出来的笔录报告给我。”
李明德领头,把早已经备好的资料递到他手里。小心翼翼地吞了吞口水,复又道:“头儿,你最近也不用太辛苦了……那个、我们人手也还、也还够的,有什么事你先忙自己的,不用担心我们。”
魏延翻动纸页的动作一顿,滞了片刻,只一句:“你们费心了。”
众人面面相觑,悄然松了口气。
“对了,之前我把裴央带回来的时候,发现的那个后脑被砸伤的男人醒了没?”魏延的脑筋总是转得飞快,这时又想起旁的,抬了头,“聂月莹手里的蓝宝石胸针,很有可能就是张妍案子里被偷换的那一枚,尽快安排给她做口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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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智准在后排举了手,“这个我们正在调查中了,不过对方嘴硬得很,坚称这是她丈夫送给她的定情信物,现在我们正在做指纹排查,也让裴丽珠宝的人来认了,估计最迟明天他们的鉴定报告就能出来。”
魏延点头,将资料放到一边:“那个叫杨鹰的学生呢?怎么没有他的笔录——嘴撬不开?”
满盈咳了声,“那个,头儿……”她迟疑着站起身,从自个儿桌上胡乱堆着的成摞纸页里翻出个新文件夹,“我们之前看监控,不是、不是本来确定了他的嫌疑吗,其实事儿开始都挺顺利的,但是——”
她指了指一旁隔音的小房间,“就你来之前,那个,裴老师过来了一趟,现在文锦在里头陪着她在给那杨鹰补录口供,之前的那一份她让不要给你……毕竟、那个、你们都是……我们也得给嫂……给裴老师一点面子,确实之前那份纰漏也很多,没什么有效的,赌气话偏多,所……”
他耐心听完,末了却蹙眉,那句“不合规矩”梗在喉口,不知顾忌什么,说到底没有出声。径直上前,他从她手中抽出文件夹,翻开之前,却仍罕见的一顿。
“以她等下录的那份为主,”他像是掩饰,补充了一句,“我只看看,你们不用告诉她。”
几人对了个眼神。
“好好好,头儿,你放心你放心!”……我们嘴巴贼严,绝对不告状。
魏延点点头,眼神从薄薄纸页上粗略扫过,满盈的确说得诚恳,文件夹里,删改涂抹,中心意思不外乎一句:人是我杀的,没理由,只是想杀人就杀了——满满的赌气和自暴自弃。
他手指无意识地在文件外壳上敲出响动,刚要开口,口供室的门被猛地拽开,一声暴喝从缝隙窜出,吼地震天响:“你懂什么!你给我滚!”
他脸上表情顿时凝重,双眼危险地半眯起,将手里文件夹随手一扔,几步上前,扭住门把,正和满面怒意、准备出门的江文锦对上视线。
口供室里,裴央抱着手臂,与杨鹰正面相对。
男孩的手指近乎触到她鼻尖,满面愠怒,清瘦的脸涨得通红,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就是你把我害成这样,就是你的偏心把我害成这样!”
“乔安华那个死变/态,还有苗立诚,都他妈的恶心,你也好不到哪去,跟警察纠缠不清,天天赖着人家,蛇鼠一窝,不安好心……”
他话音未落,裴央突然伸手攥住了他发颤手指,下一秒,她将面前纸张猛地一拂,扬手便是一个响亮的巴掌——
那响声清脆,仿佛把在场的人都打得一愣,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鸦雀无声。
就连魏延,也有些后知后觉地不知所措。
裴央松开手,将人向后一推,继而站起身来,兀自理了理裙摆。
“你这件事,我本来不想管,”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尾音却上挑,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轻蔑,“但我现在还算是班主任,总得做点样子,就像她之前做得那样。”
“——“以暴制暴”?“义气逞能”?如果你想,不如试试。相信老师,监狱里那些牛鬼蛇神会教你怎么重新做人的。到那时候,你提着裤子,自己也成了自己嘴里的“变/态”,摇尾乞怜地卖/屁/股的时候,你就会知道,现在的你,真是天真的可笑。”
说话间,她扭过头来,正和默默站在门边的魏延对上视线。
他松开门把,看了看呆住的江文锦,又越过人,去瞅了一眼裴央。
这是少有的几次,他见着她精心打扮过的模样,唇色潋滟,眉峰微扬,他甚至看清楚她长睫间细细描摹过的黑色笔触,显得那双本就圆润明澈的眼眸愈发楚楚可怜,眼角渲染开的浅棕色痕迹,伴随着她无辜地一个眨眼,愈发叫人移不开视线。
她本就是生的好看的。
若要夺目,也只在一念之间。
裴央冲他笑了笑,“魏警官,之前我还让同事们先压下他的笔录,看来是多此一举了,耽误你们时间,我这就走了,”她说着,拎起一旁挂在衣帽架上的小包,“我的学生不太省心,也就麻烦你们多看顾,等案子定下,有需要,一定随时找我。”
魏延下意识地点了点头,他上前几步,本该再说些什么,突然的惶然却让他先径自伸手,握住了她手肘,“……你好些了?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外头的几个人也察觉到气氛不对,一时都围作一团,挤在门边。
裴央将人打量了个遍,这才半掩了嘴,故作惊讶地笑了声。
绯色唇角勾起笑意,她像是明知故问:“我像是不舒服的样子吗,刚才训人的样子,应该中气十足吧?”她视线向下,漫不经心地挪开手臂,“还是魏警官觉得,我应该病怏怏地躺在病房里等你去看我来得好些?”
竟还眨眨眼睛,满面天真。
他被兀自撩拨这一下,忙松开力气。
她似乎料到对方心下讶然,便又笑了声,清脆勾人,再次作势要走,和众人颔首告别。
身后,杨鹰忽然面如土色地将人叫住。
“你等等!”他迟疑着,看的却是魏延,“我要是说,这场案子真的跟我无关,我只是真的……真的很喜欢妍姐,你们相信吗?”
裴央停住脚步,而魏延向江文锦使了个眼色,对方立刻会意,收了刚才那被裴央吓到的惊悚模样,从一旁收纳柜里抽出个记录本。却又不知往哪靠好,只得一步挪一步蹭,挪到满盈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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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央给她让开位置,好整以暇,后退半步,顺势将小包往魏延怀里一塞。
她扭过头:“相不相信,我暂且不论,可麻烦你,以后叫人的时候,应该说:老师,请你留一下。”
“我大、病、初、愈,”她一字一顿,“现在脾气还不错,——但,下不为例。”
刑侦科知根知底的老几位立时面面相觑,恍惚间,像嗅到了点不寻常的火/药味。
作者有话要说: 忘记剧情的朋友们可以温习一下前面。
“白裴”和“黑裴”打架抢身体的事还没完,魏警官已经先懵逼惹。
考试因为意外顺延到七月中了(沉思公众号:西图澜娅万事屋pg),日万泡汤,但我会挤时间更新的。
后面的剧情会更带感的(瘫)
Chapter42
“那天、那天我刚准备去“刽子手”的聚会, 半道上就被“太子爷”叫住了……”
杨鹰捂着头,满面纠结地,回忆起了案发当天的情况。
聚会的消息前一天就已经向下传达, 当天他掐着点从家里出来,还没走出街口, 便被人高马大的两个黑衣男人拦住, 来不及挣扎, 他就那么半拉扯半顺从着,被引到一辆迈巴赫旁——他看得眼睛发直,车窗摇下,却是李灿荣含笑看来。
这位太子爷嘴角噙笑,话音温柔:“打扰你正事了?正看到你,想和你叙叙旧来着……”
说着,竟好像和他很熟似的:他们分明只在人群中间或瞥到过两眼。
他被叫进车里时满心瑟瑟,虽然自己已先他人一步进了高人一等的“刽子手”,但是比起那些学校里真正的“上等人”, 依旧是不值一提。
更何况, 李家兄弟之间的不对付,在刽子手内部早已传得人尽皆知。于是,尽管李灿荣表现得温和无匹, 下意识的,他仍认为是麻烦找上门,怕得连头也不敢抬。
“灿勇他啊, 一直不怎么让我们这些家里人省心,就爱在学校里闹事,我听说,之前有个学生跳楼, 也是他撺掇的,是不是这么个回事?”
“啊,不、这个……”
“你别紧张,”李灿荣说着,拍拍他肩膀,“我还听说,他和孤儿院一个将张妍的女孩打得火热,你说说,那女孩怎么样?给你们做“大姐大”,做得好不好?”
杨鹰一愣,下意识地为她说话:“当然!妍姐儿很讲义气,长得也漂亮,我们都很喜欢她,勇哥还说,他们以后是要结婚的。”
李灿荣握住他肩膀的手骤而一僵,随即便收紧,力气之大,攥的他生疼。
“结婚?好事啊,就是没有跟我们说过。”他说着,抬起手腕,瞄了一眼时间,“耽误你了,真不好意思,是这样,我早就想跟你们那个“妍姐儿”打个招呼,但我那个傻弟弟,老是宝贝得不行,把人带回家,我稍微一个表情吧,他就觉得我是怠慢了人家。这不,我准备托人给那女孩带个话,千找万找,你们那群人里,还是你懂事又听话点。”
“什、什么话?”
李灿荣从外套口袋里拿出一张纸条,塞进杨鹰手里。
此刻,这浸润雨水、墨迹晕开的纸条正摊在魏延等人面前:
“愿爱让你身处天堂——献给爱丽丝。”
莫名奇妙地,魏延细细看过字迹,蓦地有些眼熟,他声音低沉,再一次向杨鹰确认:“但为什么监控会拍到你正好抄小路从桥下经过?如果是要去参加聚会,你恰好应该走反方向。”
杨鹰双手交叠,撑住额头,“我知道、我知道这就是我脱不了罪的理由……”
当天,他收下纸条后,正准备下车离开,但李灿荣突然接到了一个电话,抬手示意他稍等。漫长的几分钟过去后,李灿荣温声提醒他:“是管家打来的,说是灿勇又和爸吵起来了,爸让他呆在家里好好反省,这会儿正砸东西呢——看来,你们的聚会是去不成了。”
他当然不敢怀疑“太子爷”话里有话,只能仓皇地点头,继而又被揽住肩膀,叮嘱了一句:“你反正也出来了,不如就先去帮我带个话?……要不要我送你?”
杨鹰对他避之不及,自然立即拒绝了这个提议。
“之后、之后就是你们看到的,我抄了小路,然后、然后看见妍姐倒在那里,当时她……我不知道她还有没有气,我吓到了,地上全是血,摇了几下人没反应,我就跑了……”他捂住双眼,泪水却从指缝中溢出,“我知道我胆小,我害怕,我后悔,我很喜欢张妍,真的喜欢她,可是那个场景,我到现在还忘不了,她瞪着眼睛,像是在盯着我,一动不动,舌头也……而且、而且我知道,不管人是不是我杀的,勇哥、勇哥和……太子爷都不会放过我,我还不如呆在这……”
“我真的很怕,老师,我不想坐牢,我也不想再跟他们折腾在一起……”
他红着眼睛,抬头,看向面无表情的裴央。
“老师,我、我还有退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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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口供室里出来时,裴央凑到魏延身旁,跟着扫了一遍江文锦誊写的口供记录。
“说实话,如果杨鹰一点没骗人,那我觉得李灿荣那小孩儿还真不简单,”她略挑了眉,“先把人哄上车,疑似拖延了挺久时间,然后威逼利诱地,把他叫去送信,也就必然要经过那大桥,再加上杨鹰那小子学来一生痞气,正路不走,非得走小路——退一万步,无论他走哪条路,监控是把他给拍下了,这招不算妙,但你说说,陷害人总是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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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延蹙眉,看了看一旁装进证物袋里的小纸条,又反复盯紧口供里两人交谈的细节。
“不对……如果要陷害他,不会留下这么明显的证据。”??
哪里不对——还是说,李灿荣只是为了多把一个人拖下水,因为杨鹰也参与进了刽子手?
“头儿——!”
他尚未细想,此前刚被鉴证科一个电话叫走的李明德便掐着点打断他思绪。
明德推门进来,冲人扬了扬手里的鉴定报告:“头儿,那个胸针鉴定出来了,聂月莹手里那个,是之前谢蘅送给张月的版型,至于尸体上取证的赝品,被证实是老多年前的旧款,这里写的……”
他提起“谢蘅”,裴央额角青筋忽而不自觉地一抖,抬眼时,神色阴戾。
明德却没注意那些,几步过来,穿过资料横叠的办公区——
“李明德!!你干嘛!!收收你那大屁/股!”伴着满盈一声尖叫,大批资料打着飞旋落到地上,文件夹被撞翻,之前案子公众号:西图澜娅万事屋的口供资料和案件侦查记录尽数散落。
李明德“啊哦”一声,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发,忙跟着满盈几人一起蹲下去捡。裴央侧头瞄了魏延一眼,转过视线,低头时,忽而半眯了眼,神色乍而凝重。
她弯腰,拾起那张薄薄纸页。
“魏警官,”她喊,“介意把你那个证物袋,拿过来我看看吗?”
“嗯?”
裴央捻着手中笔录资料,许久,才抬起头,与他对视,“如果我记性没有太大问题,”她翻过纸面,递到他面前,“你看看,这个笔录签名还有自述保证,跟你手里的纸条,是不是有点太像了?”
特别是“雯”和“爱”下部的撇捺,近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魏延一愣。
她递到面前的,正是一个多月前,临华高中部跳楼学生案中,陈雯所作的口供。
签名字体隽秀,撇捺都小心翼翼。
陈雯。
乔安华案件中的重要证人。
临华年会上惴惴不安、不合时宜出现的女孩。
魏延忽而脸色大变,却还没来得及开口,外衣口袋里,手机像叫魂般不要命地发疯振动起来。
他一手接过裴央手里的供词,一手拿出手机,看过来电人,迟疑片刻,方才接起。
“喂?”
“表哥!你马上过来,现在,在附二医院,你马上过来——!”
“怀信?怎么了,你好好说,”他低声安抚着,将口供翻了个面,尚未察觉对方过分焦急背后是怎样惨烈,心里还被案件扰的不得安宁——
“我妈妈出事了,车祸,”那头像喘不过气,呜咽了一声,“大货车撞上她,现在抢救……人已经快不行了……你马上过来,她想见你,你马上过来……”
裴央就在一旁,见证了魏延脸上几乎一瞬间褪去所有血色的过程。
时间仿佛又回到十年前,而电话那头,喊的声嘶力竭,说得是“阿延,你快来,你舅舅……!你舅舅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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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外界兵荒马乱的当口,临华高中部里,却是久违的一派祥和。
李灿荣正忙里偷闲,要来音乐教室的钥匙,找了个角落补觉。
这是他许多年前就养成的坏毛病,就连睡觉,也不喜欢被人看了去,认定好像如此这般,他一生就能尽数完美,就连睡觉流口水这样的糗事,也绝不为人所闻。
这么多年,只有一个不长见识的男孩,曾在某个酣睡的午后,悄无声息地跟他撞在一处,面面相觑。
那是三年前稀松平常的一天。
他被钢琴声吵醒,起床气还没磨透,半带忿忿地探出半个头——那天,他就躲在钢琴背后,却撞上一张俊秀又讶异的脸。
他们同时开口:“你……”
接着又同时后退:“不是,我……”
这感觉既尴尬又新奇,他竟觉得不算讨厌。
然后,那男孩便蹲下身来,与他平齐,继而伸出手,颇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吵醒你了?真的不好意思,我不知道,那个,你会躲在钢琴后头……我在偷偷练曲子呢,真不好意思。”见他不说话,男孩又苦恼地撇了撇嘴,“不如这样,我请你吃饭吧?你不要告诉老师我溜进来的事……”
李灿荣静静盯着他。
这个人,不叫自己“太子爷”。
“你请我?去哪吃?”
“最近我给Karl准备生日礼物,想录个音乐盘,快没钱啦……嘿嘿,”他挠挠头,“不如这样,吃老张馄饨吧!热乎乎的,还很实惠!”
他不置可否,于是便被拽了手腕,跟着人偷偷摸摸地翻墙出去,又拎进来两盒热乎乎的红油馄饨。
盖上钢琴盖,对方驾轻就熟,铺上餐巾纸围成的“桌布”,就地便开吃。时间久远,他却还记得馄饨烫嘴的感觉,学着人囫囵就吞咽下去,一路滚过喉肠,嘴里冒着热气,眼泪狂飙,毫无形象。
那天是他第一次,和一个外人毫无芥蒂地推心置腹,或许是因为对方不知为何,对自己一无所知,又或许是因为,第一次吃那种路边小摊,竟然觉得味道不错,于是轻松就放松了警惕,平易近人得很。
午后的阳光洒在对方侧脸,长睫投下阴影,就连鬓间杂乱的黑发,也显得温和极了。更可恶的是,笑起来的时候,还有两颗虎牙——比自己可爱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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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了会儿,觉得不自在,又扭过头去,过几分钟,又再扭过来,颇有些小心翼翼却乐此不疲的错觉。
一顿吃完,就在对方拎着垃圾准备翻窗离开前,他将人叫住,问了一声:“喂,你叫什么?下次我请你吃顿更好的。”
这话是个借口,却也真心,为此,他还将手里的钥匙藏了又藏,以免被人察觉,自己来得这样光明正大,也就跟他不同立场。
对方身形一顿,冲他回过头来:“乔安华,”他笑,“我叫乔安华。”
说着,安华背对他摆摆手,“我先溜啦,等给Karl过完生日,我也有零花钱了,到时候我们再出去玩——你也快走吧!老师来了就糟糕了,还有还有,千万不要告诉老师我来过哦!”
那是早就该被遗忘的相遇。
许久之后,除了自己,谁也不愿意承认这份欢喜。
蛮横,固执,不死不休,这感情毫无价值。
李灿荣却兀自倚着钢琴,不再言语。
这天,依旧很安静,
他一个人时,总是安静。
——如果不是一声钝响,不速之客乍然到访,他的这份无处诉说的怀恋,或许能更温和些。
作者有话要说: 考试周来了。
大家考试顺利。
之后我就又去准备考试啦(。
好不容易写完论文紧接着就是考试……,大家都考试顺利~
Chapter43
这少年在窗边托腮笑着, 与李灿荣不偏不倚对上视线,阳光洒落,那锋锐眼刀仿佛一时间都掩在长睫下, 浑然一副无害天真的模样。
这副样子,十年间, 李灿荣早已看得烂熟于心。
“宋斐, ”他闭上眼, 话里淬冷,“我应该警告过你,不要在太岁头上动土。”
被叫做“宋斐”的少年耸耸肩膀,站直了身体,不语片刻,忽而单手撑住窗框,猛一下翻到屋里,落地时一个趔趄,险些给他行了个大礼——
“诶!在背后做坏事做久了, 现在我连基本功都忘啦~灿荣, 我可比你大了足足十一岁,就算是“太岁”,也该我是才对, 你可别剥夺了老人家倚老卖老的机会。”说话间,他眨眨眼,那双水灵灵的桃花眼看起来颇为真挚, 可惜全都是多年来用烂了的把戏。
随手抄起手边的一只口琴,李灿荣作势要扔,眼见着是要挨揍,宋斐这才收了些作戏的功夫, 出声喊了停。
“瞧瞧你们李家这不省心的兄弟伙,前脚李灿勇把你给揍了,现在你也染上了个暴力脾气,不过,我话说在前头,今天你可不能对我动手……我今天那是来帮你的。”
他向李灿荣挪了两步,又不着痕迹地将人边上的物件拿远了点。
“帮我?”李灿荣掀起半边眼皮,“说说。”
“我要是没猜错,前些日子,那个孪生姐妹里姐姐遇害的案子,怕不就是你在背后做了手脚,才把灿勇惹得动了手,让老爷子大丢了面子吧?”宋斐隔着点距离,同他并肩坐下,“那些条子最近忙得焦头烂额是没错,但眼见着可是要扯到你这临华太子爷头上了,你就不担心?”
李灿荣笑了声,没说话。
他从来都不会打没有准备的仗——
不知为何,他又想起乔安华饱受折磨的、人生最后一段时间。自己追在他身后,径自拽了人手腕扯进一旁的楼梯间,在对方讶然的神色中,骂了一句:“你还能再蠢点吗?我是李家的老大,你跟着我,谁敢欺负你?”
乔安华愣了愣,继而挣开他力劲禁锢,“我不重要——我担心的是Karl。他们拿到手机了……他们知道Karl是谁,他还是个初二的学生,他们如果想要弄Karl……”
那时他们已经算是话中投机的朋友,也互相交过底,许久后回忆,或许乔安华被刽子手的人找上门,本身就有李灿勇针对自己的因素在内,可那时的气恼不知何故,李灿荣瞪了他片刻,竟真的甩手而去。
之后再有几次不欢而散和毫不妥协的争吵,某天他从睡意中醒来,迎接自己的,便是乔安华跳楼身亡的消息。
他当然知道这背后真正的幕后黑手是谁,也曾刻意引导警方进行排查,然而法律的空隙终归是给了李家背后操作的空间,老头子嘴上说着家业终将传给长子,打心眼里,却还是放不下那个畜生。
于是,他找到了一个天然的替罪羊,实施了这场完美的报复。
如果法律不能为无罪者伸张正义,那么就让以暴制暴来作为最后的回答。
室内沉寂了片刻,宋斐扑哧一声,突然也跟着笑了。
“灿荣,有时候我觉得,你真的很不像老爷子——虽然你们都是无情无义的“奸商”,但老爷子从来不会像你这样意气用事。”他把自己逗笑,却恍惚有些出神。
意气用事,有时候或许也是真的活着的证明。
他将钢琴边的窗帘拉紧,遮住刺眼的阳光,身边的李灿荣被这响动惊了一瞬,似乎怀疑他抽出了真刀白刃似的瞪了一眼,被他打着哈哈略过。
光线灰暗,他不动声色地从裤兜里掏出了什么,藏到钢琴后。
继而便沉了气息,低声道:“你真以为自己安排了个连环计给条子,他们就真的会傻乎乎往下跳了?或者说,你真的相信那个替罪羊,有了别的救赎机会以后,不会乘机希图脱罪?”
李灿荣额角青筋抽了抽,宋斐忙伸手一挡,险险扛住了对方迎面而来的一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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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家伙——他腹诽,从小到大就光对自己这个能当小叔的人来这招。
宋斐背靠钢琴,莫名叹了口气。
“老爷子从我妈那里买通人了,等把聂月莹放出去,让她去解决那个关键的条子,现在应该已经把人调开了,之后警局里的人会先把案子定下来,保证你这个继承人不要还没拿到金钥匙,就先去吃了牢饭。”
“别多管闲事。”李灿荣瞥了他一眼,兀自起身,“谁犯罪,谁煎熬,我都有安排,你可别忘了,老爷子是干什么起家的。”
=??
通往市立医院的大道上堵得水泄不通,一列列汽车横亘,不时有司机探出头来往前方远远看上一眼,很快伴着叫骂声缩回头去:“这他妈什么鬼日子,又堵车了,今天死人格外多啊?!”
李明德刚探出去半个头,就被这骂声唬地一震,坐在一旁副驾驶座的满盈正看手机,硕大的标题也正报道着此前街口的交通肇事案,闻声,她嘴角一抽,摁下车窗,跟在后头骂了一句:“就你他妈有嘴!积点德吧个恶心人的货色!嘴上长蛆了?”
语句之泼辣,音色之洪亮,令李明德恍惚有耳膜剧痛的错觉。
此前魏延扔下一干人等面面相觑,警局里虽然忙得焦头烂额,还是派了两个人跟着到医院看看情况,这时候被堵在路上,眼见着时间流逝,难免不愈发心急。
李明德抬起手腕,看了看时间,距离他们出发,已经过去了接近一个小时。
坐在后座的裴央倒没什么反应,跟着放下手机,只说了句:“情况不知道怎么样了,我走路过去,你们随后来吧。”
两人没来得及点头,她已兀自开了车门,沿着车流中狭窄小道一路小跑,很快消失在大路拐角、通往医院的小道。
满盈叹了口气,复又看看手中即时热点新闻里的图片,现场一片狼藉惨状,魏延的舅母——那个叫杨丽芸的中年女人从商场出来,下午两点多,正逢人流稀少的时候,或是四下无人,虽然是红灯,女人依然一边接着电话一边穿行而过,随即便被迎面而来的大货车撞飞。
她被撞开足足五米,却不知为何,还强撑了一口气,好心路人提醒下,肇事司机急忙拨通医院电话,将人送往医院紧急抢救,而根据最新消息,似乎已经是……
车流队伍龟速前移,李明德忽然喃喃了一句:“我感觉,最近头儿和裴老师都不太对劲。”
“啊?”满盈回过神来,侧头看他。
“头儿的事咱们也知道,可能家里情况我们不清楚,也都不敢多问,可是裴老师……”他沉默片刻,“平常你一看见她吧,人也好看,温温柔柔的,让我这种粗人都有种岁月静好的感觉,但现在看她,总觉得跟带刺滴血似的,太——怎么说呢,太刺眼了,你说她之前被……绑走,是不是……”
“你想到哪里去了!”满盈猛一下拍到他头上,“可别乱说,头儿都没说些什么,你可别叨叨了!要我说,估计是被那学生气着了,然后被绑走面色不好,也就化妆……唉,说不清说不清,但你可谨言慎行!最近头儿……事接二连三的,换谁谁都接受不了。”
李明德沉默片刻,末了还是点点头,不再说话。
而与此同时的医院大厅里,身上警服尚未来得及脱下,魏延便径自进门,扶住膝盖,他大喘了两口气。汗水沿着额角一路流下,滴进领口,脸色因过度运动而涨红,他手指发颤,许久都直不起身子来。
路上堵车,他只能一路跑到医院,这时喉口近乎冒烟,缓了片刻,还没来得及抓住个来去匆匆的护士问清楚状况,抬头,迎面便看到面如土色地陈怀信向自己走来。
他忙将人拽住,气喘吁吁,问了一句:“人——”
“我先去交钱,”陈怀信打断他,“把钱交好,人就可以拖去殡仪馆了。”
魏延分明张了张嘴,但喉口嘶哑,像是蔓着铁锈味,让他许久只是维持着僵持的动作,却忘了本想要说些什么。
陈怀信看了他一眼,扔下冷冷一句:“表哥,你惹到那些人,有没有想过我们的处境?”
魏延一愣:“这是意……”
“不是意外!”
“你身后还有姑姑,所以可以肆无忌惮贯彻那些自以为是的正义,然后,给那些对你好的人带来一次又一次的飞来横祸”
“说到底,你们那些法律、正义、仁慈,究竟保护了谁?”
冷笑着,这少年眼角有泪:“我妈妈,她才四十五岁,表哥,人怎么能只活四十五岁呢?”
医院人来人往,各家人有各家人的悲欢,死生本是这人世间的常事。这厢有人被盖上白布从手术室里推出,家属在恸哭中接受现实,那头便也有新生儿伴着啼哭声来到人世,在男男女女喜极而泣的欢迎中被抱进怀里。
而自己满头大汗、狼狈不堪地在众人疑惑的眼神里,却只能沤红双眼,久久无言。
他忽而觉得眼眶发涩,一手抹了眼睛,将人放开,随即脱了警服,拢在怀里,满面颓然地在一旁找了个位置坐下。
他双手扶额,竭尽全力,才忍住哽咽的情绪——
舅舅,我做错了吗?
为什么我总是不断努力,可到最后,什么也没有改变,什么也保护不了?或者说,原本我所坚持的一切,就只是在做徒劳无功的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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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惚间,还是十七岁那年的盛夏,男人拍着自己的肩膀朗然一笑,说得是:“那就试试吧!做任何事都有它的意义,做警察尤其如此。”
那之后的十年。
自己一直狂奔、试图远离曾经那些黑暗人生的十年……
还有什么意义?!
裴央跑进医院大厅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光景。
那个从来像个英雄一样站在众人面前,在枪弹上膛时尚且不惧、在剧痛中尚且一声不吭的男人——就那样徒劳地捂住双眼,哽咽着,指缝间落下泪来。
他喉结滚动,在人们愕然的眼神里,只是不断攥紧拳头,却一直一语不发。
父亲已被确认的死亡,多年来当做母亲一样尊敬的舅母忽而离世,数月来不断发生的案件,一次又一次地动摇着他曾经坚定不移相信的正义。
就如同白荷平静无波的质问,在他心里狠狠敲下沉重的一锤。
裴央在他面前站定,蹲下身来,在看到他面色涨红的瞬间,神色中忽而浮现挣扎,继而额角冒汗,连声音也发颤:
“魏警……”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
男人忽而扔下警服,紧紧地、紧紧将她拥住。
她贴近他,下意识地回拥,触到他背后湿热汗意,而他心跳如擂鼓,贴近自己颈侧的呼吸发烫,按进她发间的手指纤长,近乎能将她就这样安在怀里。
她听见他的声音,一字一句,仿佛落泪。
“裴央,我做错了吗?”
在他看不见的背后,她低垂眼帘。
落日将尽,霞光已散,世人各有各的悲欢,而她在短暂的沉默过后,轻而又轻地,拍了拍他的背脊。
“我说过了,”抬起眼来时,她眸光温柔,“在我心里,”
“你始终是一个英雄。”
作者有话要说: “天光越暗,一豆灯火才越亮。”
这俩拥抱的场景,让我这个亲妈真实的落泪了。这俩太惨了,太不容易了。
依然还在考试周,7.6考完,忽然有灵感就写了一哈~
作者有话要说: 考完啦。
今天以后就恢复更新。
聂明……不是白泽,修改捉虫。
Chapter44
裴央此前因为连续的几起事件, 有一个礼拜没到学校,而是提前打了招呼拜托语文组的欧阳老师代课,于是这天她走进教室时, 还掀起了点不小的惊呼。
她对此颇感抱歉,课堂上几次被问起近况, 都只能一笑而过。下了课, 又一如既往地被几个活泼的孩子围坐一团, 答了几个问题,这才脱身。
而苗立诚,更是索性旷了一节体育课,上课铃响,跟着她后脚进了办公室。
这少年熟稔地在她身边坐下,低声问了一句:“老师,之前年会上的事,我听他们传的神神秘秘……您没事吧?”
裴央也刚落座,见他脸上担忧, 忙安抚似的笑了声, “没事,这不是好好的嘛。”
两人都是温和少话的人,这时又各怀心事, 于是一时沉默,竟不知从何接话。过了半晌,还是苗立诚忽而想到什么似的, 低声道:“那个,老师,之前蒋老师托我给你带话……”
“啊?”裴央愣了愣。
“你忘了,之前有同学给蒋老师写了送别贺卡, 本来是希望老师您转交,后来您出了……点事,又一直耽搁,后来中间回了学校一次,我正好在自习,顺带提了一下,然后你就干脆让我去蒋老师家一趟送过去,”他像是怕裴央忘了细节,又仔细回忆着补充,“那天您还化妆了,就几天前,穿的裙子也很好看……我问您去哪,你说要去警局,见杨鹰的。”
裴央这才反应过来,想到当天自己的“异常”,掩饰般摆了摆手。
“我最近是忙昏头了。采薇怎么样,托你给我带什么话?她好久没联系我,也没见给我发个短信什么的。”
“蒋老师看起来……”苗立诚抿了抿唇,斟酌着用词,“看起来气色不太好,而且肚子、呃,肚子……总之,老师你过去看看就知道了,蒋老师也是说希望你有时间过去看看她,她有事想当面告诉你。”
裴央脑在他那谨慎小心的措辞中,想起最后一次见蒋采薇时,她用毛毯盖住小腿,整个人有气无力的模样。
“我今天放学就去见她,”她忍了心中忽而漫上的难过心情,强自应了声,“谢谢你了,立诚。”
两人又就最近的几件案子聊了两句,眼见着办公室外有好奇的学生探头来看,苗立诚起身,准备离开。裴央不知为何松了口气,却听见走到门口的苗立诚顿了脚步,忽而若有所指地问了一句:“老师,杨鹰……他和高中部的事、和……公众号:西图澜娅万事屋oe,有没有什么关系?”
“……”她本想下意识地否认,却又想起那天自己无意间发现的、有关陈雯的新证据,顿时愣了愣。
这少年或许已在她短暂的怔愣和无措中读出了什么,不再追问,只是冲她笑了一声,说了“老师你可能也不清楚吧,没事,我先走了”,便转身离开。
裴央看着他腰杆挺直的背影,乍而有些恍惚。
这些日子以来,她是见证着魏延为那些连环的案件奔波的人,也是真正参与其中的人,可那天医院里,倚在自己怀里哽咽狼狈的魏警官,和末了自己也再忍不住的眼泪,在旁人看来,总未免滑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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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如此努力,如此将自己逼到近乎绝境,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或许,
只是或许。
是为了这些孩子们,以后能够一如既往,挺直腰杆,不再被恶意包裹,又或是被胁迫着、拥挤着往前。
——如果这一切有意义的话,今日的负重前行,也并不那么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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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央摁响蒋采薇家门铃后,等了片刻,里头趿拉着拖鞋缓慢走动的动静由远及近,拴着防盗链的门开了个缝,看清楚来人后,蒋采薇这才一笑,颤着手开了门。
她盯着眼前面容憔悴泛黄的女人,和她那微微鼓起的小腹,愕然站了半晌,都没反应过来进门。
直到蒋采薇给了她个熟络的怀抱,低声笑了一句:“人都不认识了?”
随即便将她拉进房里,复又将防盗门锁仔细检查好,拴上链条,关得严严实实。
蒋采薇扶着后腰,在沙发上坐下,裴央在她身边落座,张了张嘴,许久,才挤出一句:“采薇,你……”
她还没来得及说出后面几个明知故问的疑问词,就被蒋采薇捂住了嘴。讶然中,见她从沙发靠垫后掏出纸笔,“唰唰”写了一行字:有人监听。
下面又是一行。
-我怀孕了,是聂明的。
裴央来不及怔愣,蒋采薇拉住她的手,笑着寒暄了几句,话题不外乎是什么最近胖了瘦了,学校的工作如何,而实际的情况却是,纸上很快密密麻麻写满了两人真正谈话的内容。
-什么人监听?
-不知道,我猜可能是以前想要控制聂明的人。
-你最近有没有去监狱见过聂明?你怎么发现有人监听的?
-之前我发现有人常在我家附近晃悠,有一天我和我妈妈电话里聊了一句准备去动物园散心的事,第二天,就有人算好路线跟在我后面。之后,我再也没有离开过屋子,也没有去见阿泽,靠各种外卖和快递和外界联系,连垃圾都只能求助他们顺手帮我扔走。
-为什么要监听你?
蒋采薇笔下顿了顿,神色复杂地抬头看了裴央一眼。
-那起案子里,最重要、也被忽视的,不是杀人案,而是那些违禁药。
-我怀疑,聂明手里还有他们需要的证据,他们想在必要的时候,通过控制我来威胁他。
-我不知道还能做什么,求你,帮帮我,阿央。
裴央定定看着她,仿佛已记不起几个月前,她还是办公室里那个撑着脸畅想各个“哥哥”,笑起来粲然阳光的“Miss蒋”,而今,却只为了一个难被祝福的孩子,顽强地熬过封闭琐碎的年华,求自己一处援手。
她于是复又紧紧握住蒋采薇略显冰冷的双手。
“当然,我还会再来的,我一有空就过来看你,话说,过几天你有空吗?我带你出去透透风啊。”
她一边说着,一边在纸上写:过几天我会和魏延一起来,接你去医院,其他的事我会和他商量着安排好,看能不能争取证人待遇,你和你妈妈联系好,到时候一起过去。
蒋采薇点了点头,将纸笔卷起,重新藏到靠垫后。
裴央这天下午为她做了顿饭,又出门买了足够的蔬菜和其他食物放进冰箱,将房间细细公众号:西图澜娅万事屋过后,才同她定好下次见面的时间,挥手告别。
下楼梯时,她忽而心悸,扶着楼梯缓了许久,方才站稳。
沉默着,她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不住颤抖的手指,嘴唇紧抿,许久不能言语。
期间倒有个戴着鸭舌帽的少年正好上楼,见她状况不对,颇关心的伸手拍拍她单薄背脊,“姐姐,你没事吧?”
她抬起头,见是个生得清隽秀气的少年,看起来不过十□□岁年纪,笑起来时丝毫不令人生防。然而或许是作为老师的直觉作祟,她隐约觉得这人看着并不像是个学生,于是危机感浮起,退了半步,只摇头说:“没事,谢谢。”
宋斐耸了耸肩、“那就好,我看姐姐你满头大汗,还以为怎么了呢。”
说完,他不再停留,径自上楼。
裴央盯了他背影片刻,见他绕过蒋采薇所在的楼层,一路向上,这才放下心来,扶着楼梯缓缓下楼。
走到底下,她放在包里的手机倏尔震动,接起,却是李明德话中急切,“那个,裴老师,不好意思啊,这么短时间内又要麻烦你。是这样,今天裴丽珠宝的人突然出面把聂月莹保出去了,而且翻了之前珠宝鉴定的供词,加上你的那件案子里,聂月莹没有协助作案的嫌疑,而且和顾成才有较大的家庭矛盾,我们现在没办法,只能先把她放了。”
“然后韩局让我问你,你那件案子是不是要确定起诉?顾成才现在清醒了,他说你跟他,额,是父女关系,我们考虑到这个情况,先要征求一下你的意见……”
裴央愣了愣,下意识地要出口反驳,却不知为何梗塞了一下,转而问:“魏延怎么说?”
李明德沉默了片刻,出声艰涩:“头儿听说裴丽那边出头保下聂月莹,情绪有点不对,……他最近情绪都不对,总之韩局同意放人以后,他跟人大吵了一架,开车去了孤儿院那……”
“好,知道了,顾成才的事,我尽快给你答复,麻烦你先不要放人。”裴央咬了牙关,继而将电话挂断,勉力摇了摇头保持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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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早该发现,最近的情绪波动太大,一旦和魏延的安危、自己的过去扯上关系,自己心里不受控制的另一面便总是试图冲出这具脆弱的躯壳,把控自己的人生。
可她了解那部分人格——即使不主动作恶,但依然坚持不择手段达成目的,她不能放那样的自己到魏延身边。
“冷静、冷静……”她深呼吸,拦下路边一辆正好路过的出租车。
钻进车里,她侧过脸,司机顺势压了压帽檐,“小姐,去哪儿?”
她不再迟疑,低声道:“中心孤儿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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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斐推开窗,正看到那辆出租车呼啸而去,晚风吹动额发,他脸上笑意愈深。
他所在的位置,正是蒋采薇家楼上一层,所踏在脚下的,就是那个殷殷切切护着肚子,做着无用功的女人。
空阔的房间内,摆放着几台监听设备,四个青年人正戴着耳机,在一旁的电脑上敲打记录监听情况。
他转过脸,“刚才我放在裴央身上的监听器开始工作了没?”
被点到的青年人颔首,取下自己戴着的耳机:“她刚上了出租车,按照计划,和魏延一起赶去孤儿院了。现在她好像状态不太对,一直在喘粗气,我们安排的人也没有动作。”
宋斐笑了声:“别紧张——今天可是一场好戏啊,我期待很久了。”
数十年前的恩怨,积攒成今天无处宣泄的恶意。
在这个城市背后,弥漫着药品交易,人口贩/卖,官商勾结,而这一切,竟然因成年人眼中毫不在意、稀疏平常的校园暴力案而揭开序幕,层层展开。
老头子重新和谢丽联手,林宣贤和顾成才反目,一直以为自己身在局外的陈咏华,这次看来,也不得不为了宝贝儿子和自己莫名死去的丈夫而出面。
多少年了,没有看过这群老狐狸露出狐狸尾巴招摇过市,各自因为自己数年来积攒出的多余亲情而狼狈不已。
宋斐长长叹息一声,从怀中抽出钱包,取出一张泛黄的老照片。
身穿旗袍,裹着流苏披肩,女人颈间是最初蓝宝石项链的设计模型,在当年,她是最为脍炙人口的新晋珠宝设计师,风光无二。
而那明媚背后,深藏的却是永远无法忘记的憎恨,对这无情世界的控诉。
他将那照片贴近胸口的位置,深深地、深深叹出一口气。
-妈妈,你希望我成为什么样的人呢?
-妈妈希望你能够……判我无罪。
-可妈妈,你为什么哭?你有什么罪?谁要判你的罪?妈妈,别走!我不要呆在谢阿姨家里,我是宋斐,宋斐啊!妈妈,妈妈!
他眼中猝尔有泪。
许多年后,他才明白,那个叫宋知秋的女人,在时光深处,将自己狠狠抛弃,周旋于几个男人之间,睽违数十年,仍造出这样一场绝妙的局。
所求的,不过是让当年在孤儿院里,像她一样眼见着梦想碎裂而憎恶人间的孩子们,能够一起被宣判无罪。
我们贫穷。
我们软弱。
我们被欺辱。
我们无力反抗。
……可我们从没背弃这人间,死亡将昭告我们无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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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是时候了。”
Chapter45
裴央赶到中心孤儿院的时候, 这里仍旧祥和无比,孩子们三三两两在小操场上跳长绳、办家家,年纪大点的, 在树荫下闲聊读书,偶尔闹腾起来, 一片欢声笑语。
如果不是那天听顾成才说起这座孤儿院黑暗的过去, 她不会尝试去揣测这种明媚背后是大人们怎样的算计, 而平添一种无助和悲哀。
有认出她的孩子围到她身旁,叽叽喳喳地问她些可爱的问题,换了以往,她不会忍心拒绝这些天真的脸庞,然而这次,她心里焦急魏延的处境,便不由话里发颤,弯了腰,低声问道:“有没有人看到上次跟我一起来的那个哥哥?谁知道他在哪里?”
“哥哥?”孩子们你一言我一语, “好看哥哥?刚才好像看见了。”、“他是不是去院长办公室了?”、“院长还出来接他了呢, 感觉两个人都要吵起来了,都不笑,好恐怖啊……”
裴央虽然没想明白为什么魏延不找聂月莹而先去找林宣贤, 仍是急忙站起身来,辨明了方向后,扭头便往院长办公室的方向跑。
上了楼梯, 她心脏闷得死紧,手指复又跟着发颤,整个人扶着楼梯扶手才险险站定。
虽然只有几步之隔,她依然迈步艰难, 眼前时而模糊时而清晰,几乎下一秒就要失去意识。
或许是因为处境艰难,触发应激机制,又或是这段时间来的与魏延相关的一切都过多弥漫着忧思,她已经逐渐失去了对自己一开始回到这座城市的把握和信心。
——事实就是,她开始争不过另一个自己了。
这是从未有过的事。
裴央蹒跚着走到院长办公室门前,果不其然听到里面剧烈的争吵,重物落地的钝响夹杂着清晰的碎裂声,似乎有什么东西被砸得粉碎。
她刚要推门进去,门却从里面被拉开,她喉口一句“魏延”尚未出口,迎面看到的却是谢蘅愕然的脸。
……那些孩子原是只记得自己之前在孤儿院课堂上和谢蘅的对峙,将魏延和谢蘅弄混得彻底。
裴央眼前一阵阵发黑,脚步虚浮间险些跪下。还是谢蘅上前一步,伸手一扶,这才勉强站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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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茫然间,视线跃过他肩膀向里窥伺一眼,正看到林宣贤艰难地从地上爬起,向门外走来。
谢蘅面无表情地扶着人,分明也听到动静,却没有一点回头的意思。那张生来精致无匹的脸上仿佛层层冻结,长睫微颤,遮盖的却都是恨意和无奈。他抿唇,低头看向满头虚汗的裴央,问了一句:“到这里来干什么?”还嫌不够乱吗。
说话间,他将人扶着走了几步,到下楼梯时,才听到对方迟缓的回答。
裴央摇了摇头,低声道:“我找错人了。帮我个忙,孤儿院后坪那块,有个小居民楼,住的是工作人员。聂月莹、她就住在那里,我得去找她,魏延也、他也应该在,除了那里没有别……”
“他们在护城河底下,魏巍埋着的那块地。”她未尽的话音被后脚赶上的林宣贤打断。
她讶然转过头,这个臃肿的中年男人不复前几次见到的和蔼伪善,眼睛碎了半边,平素整洁的白衬衫上也布满星星点点的墨迹,话里却仍是不容置喙的坚定。
谢蘅咬紧牙关,忍了想要怒吼出声的冲动,只冷冷道:“凭什么信你,裴央,我们走。”
可他扯动她手肘,她挣扎着,并不依从。
她仰起头,愈发不安间,只能哀声道:“谢蘅,我现在……不太好,可不可以麻烦你送我去那,我总觉得心里放不下,你可不可以帮帮我?”
她不断冒出的冷汗沾湿了额发,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颜色,嘴唇却灰白。
没来由地,谢蘅望着她,又想起十年前的傍晚,那个在自己面前强忍着眼泪,死死攥紧手中纸巾,咬紧牙关的小姑娘。
哪怕在这之前,他刚刚经历过又一次打击,得知了自己所不愿意知道的真相,并不想见任何人也并不想做个善心人。
可他沉默片刻,终究是扶着她下楼,“我的车在那边,我送你过去。”
林宣贤在两人背后,擦了擦自己满头满脸的汗。身后是一室狼狈,眼前是故人远走,他却忽而有种从未有过的快意。
只是,自己那个不成器的孩子啊……
他静静望着谢蘅的背影。
岁月恍惚又回到许多年前,那时前任院长死去,一直被当作鹰犬培养长大的自己顺理成章接触诸多有头有脸的人物,并借此上位。宋知秋和顾成才乘着他新上任时左右应接不暇,终于一刀切断和孤儿院的所有联系,试图告别那些黑暗的过去,过那些可笑的平静生活。
然而,一直被锁在孤儿院里出卖/身/体和尊严,空有理想和才华而没有任何渠道的宋知秋,加上一个满身力气、逞凶斗狠的顾成才,他只需要动用一点小手段,就能让他们永远混迹在城市的底层,在老鼠堆里讨生活。
那年冬末,宋知秋裹着破旧的冬衣,敲响了孤儿院的门。
那时自己便知道:自己从小养在手心里的鸟儿,还是飞回了浓雾中的巢穴。
他看见年轻的自己搂着容颜鲜艳如昨的宋知秋,她还是那样明丽,温柔,默默回拥,一语不发。
然后她说:“我不想一辈子腐烂在孤儿院里,你也明白我的心情,不是吗?我喜欢珠宝,喜欢设计,我还有一个很有能力的朋友,叫谢丽。”
“如果我留在你身边,你能不能给我们一个机会——我知道,李家,那个富商,他来过这里,进过我的房间……你帮帮我,我需要钱,需要机会。”
之后的一切一如宋知秋的算计,她周游于李建业和自己身边,获得了一个又一个旁人想象不到的良机,她在幕后帮助谢丽,裴丽珠宝一炮而红,自己也作为知名珠宝设计师名声鹊起。
他从没问过,也并不在意和她一起离开的顾成才踪迹何在,却没有想过,她会用肚子里的孩子威胁他,让她得以在繁华落幕的两年后,嫁给一个窝囊的平凡男人。
那个孩子,就是谢蘅。
记忆中笑得殷切温柔的宋知秋就那么抚摸着自己的肚子,温声道:“你想要一个孩子,我知道,如果你不让我嫁给谢明允,我就杀了这个孩子——你知道,我一点也不爱他,绝对不会手软的。”
他话中颤颤,“那可是你肚子里的骨血,你不会忍心的。宋知秋,你不要逼我……我养了你多少年,我对你投注了多少爱……你不能逼我。”
“你过去逼我和顾成才无处容身的时候,有没有顾忌一点你说的这些“爱”?”宋知秋的笑意愈深,“你让我失去和顾成才的孩子,你让我不得不把他抛弃的时候,让我活得那么低贱卑微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
“林宣贤,说到底,你只是另一个院长罢了。什么爱呢,你只是觉得,这只金丝雀最好拿捏,觉得我活该和你一起腐烂。”
她说着,眼中却忽而噙满泪,仰头看向数十年如一日的孤儿院。
白天时,孩子们仍在窗外欢腾,夜晚,却都在静待虎狼窥伺。
“林宣贤……我毁不了你,但我的孩子会毁了你的,总有人,会把这里推平,把我的坟墓也一起烧成灰。”
“你就让我,在最后的时间里,好好活一次吧。”
“……如果我不呢?”
宋知秋没有回答他,只是抚摸着自己隆起的肚子,低声道,“这个孩子将永远不被祝福,不被爱,也永远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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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城河桥下,魏延跟在聂月莹身后,不时摸向自己腰侧的佩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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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女人疯疯癫癫,时不时胡言乱语,但身上却和两起命案息息相关,无论是魏巍的死,还是张妍的惨案,从他的直觉判断,都和她脱不了干系。
聂月莹走走停停,偶尔回过头来确认他是否跟紧,笑嘻嘻地警告:“你不跟我来,我就什么都不告诉你哦,”
魏延没有答话,只是乘着对方不注意的空隙,悄悄将手背到身后,开了手机的录音功能。
聂月莹仍在神神叨叨:“魏延,你和你那个妈一样讨人厌,她碍我的家,你碍我发财,你们俩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性格,你和魏巍也……哦,我忘了,你是个野种。”
“只有我们家聂明才是魏家真正的种,你说,只有我才为他生了个传宗接代的种,他怎么忍心离开我呢?”
魏延被她一句“野种”呛得脚步一顿,捏了捏拳头,仍然快步跟上。
聂月莹的精神状态显然不佳,走起路来也摇摇晃晃,魏延看了看前方可能的路线,判断她大概是要带自己去张妍尸体被发现的那个废旧工厂。
途径魏巍尸体被发现的沥青路段时,她却突然停下脚步。
工人们抢修道路的工程刚刚完成不久,在路面倒塌后发现尸体的奇闻轶事仿佛就这么被埋的干干净净,时间太长,各种资料证物都难以辨别,包括可能有的指纹证据,通通都被消灭的一干二净。
时至今日,除了确认了魏巍的身份,一无进展。
她定定望着那段路,忽而回头,冲着魏延笑了。
那是一张衰残而布满岁月风霜的脸,笑容中没有丝毫暖意,有的只是冰冷讽刺:“魏延,我当年剪下过很多陈咏华的照片,因为我想有一天能杀了她,她抢走了我本该有的爱情,我的丈夫。”
“这场梦我做了十年。”
魏延面无表情地提醒她:“是你破坏了我妈苦心经营的家庭。”
你才是那个明面和谐的家庭里,无可置喙的第三者。这一点,即使今天的魏延对陈咏华感情复杂,也从不怀疑。
聂月莹因为他这句“破坏”,倏尔疯癫,上前拎住他衣领,嚎啕道:“你懂什么!你懂不懂,我有多爱他,本来全都是我的了,孩子,丈夫,爱情,……宝石……但是是你母亲逼他回头!他过不了苦日子,所以最后还是要离开我们!……”
她痴痴望向那路面,仿佛透过沥青,看到了昔日深埋其中的尸体。
“可我怎么会允许呢。”
“是我的了,怎么能离开呢,所以我就这样,”她做了个倒药的动作,“我就喂给他吃,我就掐住他,不敢掐,又怕留下痕迹……他就那么死了,死得很好看,一点也没有挣扎……就算挣扎了……我也帮他公众号:西图澜娅万事屋的很好看……”
“就跟宝石一样,永远是我的。”
那个下着大雨的夜里,终于忍受够了贫贱生活的男人丢下陈咏华给的卡,和一条她梦寐以求的蓝宝石胸针链,霍然向她宣告自己的离开。
她在短暂的争吵过后,为他沏茶,“最后一杯了,我们连证都没扯过,总该有个离开的仪式。”
用早已准备好一起去死才用到的药物,置他于死地。
男人挣扎着拽她的衣袖,生理性的泪水涌落,狼狈不堪,很长一段时间,因为用量的缘故,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而她就那么攥紧那张银行卡,也握住那昂贵的胸针,静静落泪。
站到腿都麻了的时候,他终于口吐白沫,咽下最后一口气。
“我没有错……”她喃喃,“今天,我就会把一切都结束,破坏我家庭的人,全都会去死……”
作者有话要说: 谢蘅啊。
直到十年后,才明白,自己从来也没有资格去埋怨裴央。
Chapter46
聂月莹的癫狂不似常态, 令人从心底发凉。
几乎是下意识地,魏延扼住她脖颈,狠狠将人甩开, 从腰间抽出佩枪,枪口对准不住颤抖的女人, 厉声呵斥道:“刚才你所有言论都已经被录下, 马上跟我回警局!”
聂月莹撑着手臂, 半直起身来,喘着粗气,扭头看他:“跟你回警局?你不想知道,那个死在这的小姑娘,究竟是怎么咽气的?”
魏延一愣,仍说得笃定,“你应该没有参与——”
聂月莹却打断他:“我是没有打算弄死她,但是……”她眼珠子一转,站起身来, 连连后退。
这里距离废旧工厂, 已然不到五百米。
他心里不祥的预感愈发浓烈,只是不断权衡着一份可能被否定的口供和无法破案的纠结。
这场对峙可笑,然而他脑海中却还茫然间回忆着聂月莹方才的描述里, 那个本准备回到陈咏华身边的男人。
如果他回到那个家里……
他的思索没有得以延续。
聂月莹忽而转身,拔腿就跑。
魏延抬头,看了一眼她跑去的方向, 直觉告诉他,那个工厂里绝对有对自己不利的东西,然而聂月莹知道的太多,甚至其中还有许多, 与自己的人生息息相关。
仿佛只要打破了那道心防,人生就可以豁然开朗。要他放弃近在眼前的机会,果然还是太难。
下定决心一般,魏延低头拿出手机,将刚才的录音编辑好,发送给李明德,同时安排局里的同事马上跟上。
随即,他将手机装回裤兜,跟在聂月莹身后,向废弃工厂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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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进门里的一瞬间,他闻到一股极度危险的味道。
不管是□□又或是煤油,放在这样一个易燃易爆物聚集的地方,都是个毫不遮掩的危险信号。魏延环顾四周,聂月莹果然就站在最初发现尸体的地方。
她的身体支撑不住频繁的冲突和奔跑,是故她扶住膝盖,喘得上气不接下气。魏延上前几步,拽住她手肘就往门外拖,四周没有发现第三人的痕迹,所以只有可能是她独自策划这一切,将人带离,是目前来看最安全的选择。
可聂月莹竟不挣扎,只是突然呛了他一句,“你舅舅陈兴业是警察,你也学着做警察吗,魏延?”
他不喜欢任何人用嘲讽的语气提及舅舅,是故只沉默着冷冷盯她一眼,并未答话。
“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我一个高尔夫球场前台,也能这么轻易接近魏巍?”
“……”他脚步一顿。
聂月莹盯着对方迟疑的脚步,在这场内心排演千万次、发泄般的戏码里,将那些伤人的字眼咬牙切齿,一字一字倾吐:
“你又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他总是频频出入,也不怕你妈妈怀疑?”她近乎是畅快的笑出声了,“因为每一次、每一次我们偷/情,都是你那个争气的好舅舅把他带过来,还负责给他擦屁股的!”
这一刻,她望着魏延瞬间怔愣的侧脸,忽而觉得自己这一生已许久未曾这样爽利痛快过,无可掩饰的得意和悲伤同时从她的双眼中满溢出来,却无处着落。
她几乎是在斥责了,声音尖利,寸步不让:“你看看你啊,魏延,你怎么就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不是魏家的种,难得陈兴业就是了吗?你外公那个臭老头子,能拿钱支撑你妈妈做生意,一个跺跺脚就能让本市颤两下的人,却在你舅舅死后一点声息都没露,让你那个舅妈苦撑,还要靠你施舍,你就没有想过这其中有什么不寻常吗?!”
仿佛他才是那个应当被拘捕的凶手。
魏延手上力气一松,立时被她逃开,脑子里却只有一个想法:她说得太有条理,必然有人提前为她编排过。
假话。
一定是假话。
聂月莹乘着机会步步后退,直退到方才的位置,“陈兴业演了那么一场好戏,还成了你们娘俩的救世主,可没想到,竟然就那么死了,不然我还要感谢他,没有他,我怎么能拥有魏巍,怎么能让魏巍一点一点从担惊受怕到接受我呢……”
他绝不相信这种假话。
十年的坚信,被编排过的谎言击溃,岂不是太可笑了。
魏延勉力摇了摇头,将那些纷杂的思绪清除干净,复又举枪,向屋外后退,厉声道:“马上出来!我已经跟局里联系过,不要再做无谓的挣扎了!”
聂月莹定定看向他,扶住一旁的机器,像是在叹气一样,低垂了眼睛。
-该怎么击溃一个人呢?
-当你把他身边所有亲密、信任、善意,都解释得有踪迹可循,有利益可图时,当他自己也开始怀疑,世界不过是个斗兽场,人人有所求时——他就会自己毁了自己。
“对于魏延那种,天生具有过分正义感,总以为自己能够挽救什么人,实际却是在拯救自己的人而言,尤其如此。”
那是把自己放出来的人,将佩枪解下,放到自己手心中时,低声说过的话。
那个男人点着烟,沧桑的面容里,昔日的道貌岸然的正义都只剩过眼恩仇。
“我的儿子死了,你的丈夫死了,”韩长青低声说,“我之前试过,从裴央那边下手,在谢家开了枪,想引起他们那些人的注意来打破平衡,却只打伤了徐真真。……现在看来是不行了。那,只有魏延死,幕后的人才会出面。”
他像是嘲讽般,和她一起,把陈兴业的一生剥皮拆骨,说了个干干净净,将其中最污浊的、最不堪的算计单拎出来,如筹划好的一般,给了魏延以重重一击。
“什么是正义啊?”韩长青呛了一口烟,在谈话的最后,抹了眼泪。
“我为人间的畜生,奋斗了几十年啊,然后他们的儿子女儿,把我唯一的孩子,从十几层的高楼上推了下去——”
“他是睁着眼睛死的,我要那些畜生,也睁着眼睛看清楚这世界!然后,全都去死。”
一声短暂的惊呼。
裴央跌跌撞撞,从车上下来,继而一路沿着踪迹跑到工厂时,远远看见那一瞬间的电光火石。
聂月莹从机器背后抽出□□,两人同时握枪上膛,聂月莹毕竟没有经验,双手发抖,然而魏延自有他的坚持,于是第一枪险险射歪,只是射到对方脚旁的一寸空地。
女人笑了。
她知道自己没有准星,也知道对方受点轻微枪伤擦伤,只是家常便饭。
于是下一秒,她举枪,射向的不是魏延,而是魏延斜后方数十米处,那块被杂物遮盖的木板堆。
他来不及回头,轰然来到身后的灼热,在他就地滚开的瞬间,将人层层淹没。
“魏延——!!!!”
她嘶吼间破了嗓音的凄厉喊声,在下一秒被火舌扑灭,继而是轰然坍塌的建筑,瞬间被掩盖的、魏延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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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
“嘶——疼。”
她又在深夜里因那个翻来覆去重演的梦而惊醒,手臂挥舞间打到床头柜上,磕到指甲,十指连心,一下子疼得直抽气,不得不惶然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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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仍是黑夜,浓密的黑遮住这座城市,觥筹交错的灯光,由远及近的街景,都无法缓解那种没来由的恐惧。
她扭头,蓦地看向墙壁上挂着的,格格不入的日历。
揉了揉眼睛,依然只是无比确认地看到飞驰而过的时间。
——是距那以后,两年后的夏天。
是故这个梦,也只是二十九岁的裴央,挥之不去的怀念罢了。
床头柜上,还摆放着已经被她无数次翻动而破破烂烂的报纸,她撑着额头,按下台灯,又一次,掀开报纸,找到第三版,社会头条,看着那硕大醒目的字体,从上到下,接连报道着冲击性的新闻。
“废弃工厂大爆炸,涉案嫌疑人死于火场,英勇刑警负伤惨重。”
配图是被打了严密马赛克的现场照片,被模糊了眼眉的自己在废墟中和搜救人员一起,挖到一只被严重烧伤的手臂。
手臂的主人已经不能发声,只是呜呜咽咽地,在她耳边说着模糊的字眼。
那是她多少年来好好放在心上的人啊。
痛哭流涕,嚎啕,依然没有阻止任何惨剧的发生。
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到魏延,在最后关头反应过来翻身躲到工厂最外层保安室的他,背部烧伤面积超过百分之七十,伤重的程度,让她在无助中只能哭着在一次又一次的抢救间隙中,在医生们几次下发病危通知书时,求着医生护士:“只要救活,只要能救活他……你可以取我的皮,整个背,手脚,都可以,求求你们,求求你们……”
不是狼狈,而是绝望。
这种绝望,本尚可以因为魏延最终的抢救及时、至少可以活下去而勉力缓解,撑到她回到家里。
却在接到李明德的电话,知道陈雯主动来警局自首的时候,终于全面崩塌。
从始至终,为孩子们的人生兢兢业业的他们,就被人耍得团团转。
以暴制暴……以暴制暴……
她听着陈雯面无表情的控诉,说着乔安华死后,她因为帮助警察的行径而被同学孤立,被刽子手针对,最后下定决心为自己人生复仇,在那个黑暗的晚上,一下一下,用钝器砸死嚣张跋扈的女孩的,这一切经过。
她听着她从头到尾没有提过一句李灿荣在其中的挑拨利用,只是在最后抬起眼来,看着所有在场的人,说了一句温柔至极的:“大人们都觉得我们孩子的世界天真啊,可叔叔阿姨……”
“因为天真,所以没有任何保护自己的武器,到最后,只能以暴制暴,把自己的人生也毁掉。”
“真天真啊,真可怕啊,不是吗?”
她的所有坚持和善良,在那一刻溃不成军。
她想站起来,冲到陈雯面前,拎住她的衣领告诉她:“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可她脚下一软,在杨鹰和一众警察的惊呼声中,只是径直栽倒在地。
在泪眼朦胧中,她哽咽着。
我想要让你们看到的,不是这样的啊。
我想让你们看到,泥足深陷的人会忍住眼泪挣扎着从黑暗里爬出来,我想让你们看到,已经酿下的悲剧,经受过的人,才会用不让它重演的决心。
我想让你们看到,“知更鸟,那只……知更鸟,本来……是无辜的……是无辜的啊……”
那种信仰崩毁的感觉,就像被人扼住咽喉。
哪怕最后,陈雯所坦诚的作案细节和实际死亡时间不符,根据疑罪从无,疑点利益归于被告的原则,能言善辩的律师声称陈雯并未在当时杀死受害者,只是在仓皇间下重手后逃脱,并且有理由怀疑最后报案的聂月莹更换首饰时,被害人依然存活。
只是在痛苦挣扎后,因无人施救而死亡。
这种证词建立在裴丽珠宝反复无常的鉴定结果基础上,最后的最后,依然在社会舆论的关注下,得以摇摇晃晃站稳。陈雯被判入狱十年,附加剥夺政治权利。
那之后,裴央辞去临华高中教师一职。
同日,她以警方误解为由,不认同顾成才有绑架嫌疑,顾成才由此释放。
在那个细雨朦胧的下午,化着精致淡妆的裴央亲自去接顾成才离开拘留所。
她撑着伞,在雨里微笑的模样,气质中像极了许多年前,总是在顾成才下工后等在门口的宋知秋。
哪怕轮廓眉眼中,再无旁的相似。
Chapter47
她一袭白色鱼尾小礼服裙, 染烫成浅棕色的长卷发直垂到腰间摇曳生姿,细看眉眼浅淡,拆开却都是一等一的精致, 偶一挑眉,眼波横扫, 平添些娇俏意味。
高跟鞋踏在地板上, 发出一顿一顿清脆声响, 她分明每天准时上班,但仍下意识抬头确认,直至“爱满千家基金会”几个大字映入眼帘——
“裴小姐,上午好。”迎面过来的女秘书打断了她忽而沉溺的思绪,裴央抬眼,那位几百年维持着商业微笑的秘书一如既往地笑出八颗牙,手捧文件,站姿标准,挑不出一点错来。
沈冰清——林宣贤安排在自己身边的电子眼, 一天二十四小时密集监控她的工作与日常生活。
裴央于是颔首笑笑, 寒暄了一句:“沈秘书好,今天基金会的发布会怎么样了?”
两年前,裴央亲自放走了顾成才, 并顺着他的说法服软,这一举措当然出乎林宣贤的意料之外。而顾成才手中似乎握着林宣贤某些把柄,此前因为顾虑旁的原因, 并未将这张底牌亮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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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对聂月莹赴死的疯狂无动于衷,裴央的顺从,却让他做一个尽责父亲的愿望无限发酵,于是针锋相对过后, 顾成才顺利从林宣贤手中争取过来爱满千家基金会的三成股权,裴央由此在辞职过后,通过和顾成才的“裙带关系”进入基金会就职。
——做的虽然是个不明不白的“财政顾问”,整个基金会上下、除了徐真真以外的所有人却像是齐齐得了什么警示,对她毕恭毕敬,疏离有加,尤其是眼前这位无论何时都保持微笑、让人不时为她担心面部是否抽搐的沈小姐。
沈冰清低头,“会场已经布置完毕,林院长和“辛德”经纪公司派过来的相关人员都已经到齐,只是真姐和谢蘅先生似乎起了什么矛盾,没有人敢过去调解,裴小姐,您看……?”
言下之意,是要自己当和事佬了。
裴央侧头看她,亦跟着挤出一个不走心的微笑:“人人都知道,你们真姐见我如眼中刺,沈秘书,难道你也想试试当我眼中刺的滋味吗?”
沈冰清一梗:得了,这位今天又是暴躁脾气了。
细细一看,果真如是,裴小姐素面朝天,穿的平易近人时,说什么都温和,劝什么都愿意,但凡有和外界接触时,化上妆,穿上一身名牌,便连横扫你一眼,都夹枪带棒,生怕被害什么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有人格分裂……神经病。
——虽然自己的确也没安好心就是了。
“当然没有,”她抬头,笑魇如花,换了称呼,“裴顾问,请进。”
裴央走进记者见面会所用的大型会客厅时,里头已是满满当当坐满各大媒体,期间少不了谢蘅的狂热粉丝,正虎视眈眈地盯着入口通道,见是自己这个毫无吸引力的来宾,又纷纷扭过头去。
只有一个不识相的,倒一直盯——
她眼瞳忽而一缩。
那个戴着鸭舌帽,挤在人群里的女孩,她曾经留下过深深印象。两年前,那女孩的亲生姐姐,死于一场校园暴力的冤冤相报中,并以此为信号,掀开了李家内部斗争的序幕。
这两年间,自己一直龟缩于基金会内部,很少公开露面,但依然紧跟各大新闻,如果没记错的话,张月读完高中后,并没有继续上大学,而是取了个叫“莫芜”的艺名,进了娱乐圈。
这其中当然少不了谢蘅的严词拒绝和冷淡以对,但自从两年前连自己也不知内情的变故过后,曾经冷热不进的谢蘅,竟然也熬不住女孩的恳求,给她带了许多资源,由是莫芜这个名字,尚且算是个名噪一时的小花。
可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怕不是什么好事啊。
她想着,抬手看了看之前顺手取过的流程书。
谢蘅那家伙,这两年依然受制于辛德的影响,一方面担任临华教育的代言人,另一方面,又和孤儿院的关系时好时坏,和徐真真的事,自己虽然没了解过太深,但是至少把人带回家吃饭讨欢心的事,她也见过几回。所以看到流程书上赫然的“公布恋情,对外募集善款,号召社会捐献爱心”的字样,初时也不觉得尴尬。
现在看来——这是当场“原配”斗“小三”了?最有趣的是,还不知道谁是谢蘅心里的原配,谁又……
“裴顾问,”她还没在心里算计好,晚到一步的徐真真忽而皮笑肉不笑着,在她身后推了一掌,又佯装姐妹俩的模样将她挽过她的手,“笑什么呢,这么开心,还不过去就坐?”
几乎是瞬间,裴央的右手上爬满鸡皮疙瘩。
好吧,无论谁占据主人格,这种生理性的恶心还是戒不掉。她在心里冷笑。
却故意的,她挡住徐真真投向人群中的视线,反而拽住对方手腕,“这不是等你吗,今天可是你期待已久的好日子啊,嫂子,走吧。”
裴央在林宣贤身旁入座,对方似笑非笑地扭头看她一眼,说是打招呼,话里讽刺的意味却不遮掩:“怎么,这次又是裴顾问代替你爸、爸出席了?大股东,忙得很啊。”
实际上,顾成才的身体近两年正诡异地衰减着,前两天刚刚送进加护病房。
裴央捏了捏拳头,假笑一声,“没办法,谁让林叔叔宽宏大量呢,三成股份说让就让,剩下那一成,还能坐到我边上,看来人情也占了不少水分吧。”
林宣贤被呛了一口,不再说话,这时恰逢谢蘅上台开场,他眼神一亮,再没了打趣裴央的兴致。
可以说,这场发布会的前四十分钟都像白开水,程序运作地一丝不苟,连上台的几个孩子发言,都是千篇一律的溢美——虽然时不时的,会让裴央心里蓦地一动,想起两年多前,那个在后台瑟瑟发抖、又在自己面前哭得狼狈不堪的聂圆圆。
人世间的悲欢,都藏在溢美之词背后,这才是最恐怖的事情。
但从四十五分钟时,谢蘅和徐真真同时上台,徐真真满脸娇羞地宣布:“有一件事,想要分享给大家,在我和谢蘅一段时间以来的相处过后,我们……在一起了。”开始,整个会场的沸腾,终于掀起了发布会的高潮。
徐真真被一个横冲出来的荧光棒敲中额头,紧接着是手幅、应援灯牌……
裴央抱了手臂,瞅着谢蘅神情,总感觉不管怎么看,总归像是在憋着笑似的。
像个不得不配合的、恶作剧玩笑。
如果没有某个同样沉不住气的女孩子霍然起身,将手里一枚蓝宝石胸针扔到谢蘅脚下,大概谢蘅还觉得自己在这场被动的闹剧里,不曾损失分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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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刻,他脸色大变,蓦地蹙眉,向来笑意粲然、精致温和的脸上,忽而有了耐人寻味的愕然情绪。
裴央跟着扭头,看向熙熙攘攘、乱作一团的座位席。
那女孩站得笔直,将鸭舌帽和口罩一把掀下,栗色的长发倾泻,眼角的水钻和绯色眼影都来不及遮掩——正是她在拍摄新电影期间的“精灵”造型。
她眼里全是晶莹泪水,不知世故,不知隐瞒的愤怒。
“我去你妈的谢蘅!”她哽咽着,破口大骂,“没良心的,”她开始扣、后来是直接往脸上磨,把精致妆容毁的一塌糊涂,“我就是丑死、被骂死、死大街上,我也绝对不喜欢你!”
……
裴央梗了一下,忍了鼓掌的冲动。
虽然幼稚的可笑,但是年轻人那“火一般的热情”,显然还是让而立之年还以脸充嫩的谢蘅先生很是明显地吃了瘪,自己自然也要礼貌性地鼓励一下。
以及——一场好戏开锣,怎么都得庆祝一下吧?
她看着被保安护住的徐真真、冲到台下的谢蘅、夺门而出的张月、乱作一团的现场,不由感叹这群娱乐圈的名角儿们,生活当真如八点档的偶像剧。
不像自己,处心积虑,还是活在现实的残酷里。
裴央按住包中的手机,默默关了录音功能,刚要起身拎包离开,林宣贤却从背后叫住她:“等等,裴央。”
连“裴顾问”这客套话都不再说,想来是要当真了。
她于是扭头一笑,“怎么了?林先生,看见自己的合作人跑了,心里过不去了?我可没从中作梗,”她说得掷地有声之余,还扫了眼边上从始至终站得无声无息的沈秘书,“不信你问你的人体监控录像仪,我最近可没跟谢蘅接触过,我躲他还来不及。”
特别是两年前孤儿院撞破他们的争吵过后,谢蘅就对自己步步忍让,这种让人心里莫名其妙的好,谁会感恩戴德?
林宣贤盯了她半晌,没说话。
片刻后,却挤出一句:“你丢了一个魏延,可别把自己弄成下一个魏延。”
“当然不会,您还是先担心自己会不会成为下一个砧板上的待宰羔羊吧。”
她把狠话撂下,转身就走。
却是咬牙切齿,攥紧手指。
魏延……
那个面目全非、无法言语的魏延。
两年前,初步手术结束后,他恢复意识,当时自己尚且在因为陈雯案件所致的昏迷中,与另一个自己争得头痛欲裂。
醒来后,魏家举家搬迁,魏延随之离开,连一点消息,都没有给自己留下。
她呆呆望着自己颤抖的手指,这是许久没有过的,仅仅因为一个名字就无法自控的凄然。
就像梦里无数次上演的悲剧,她伸出手,从来没有一次,握住过魏延的衣角。
那个翻墙而过,林荫下、阳光洒满眉眼的少年,死在了坚守的正义中。活着的,只有面目全非的、枯萎的灵魂。
他不愿意让她见到那样的自己,而她也在某一瞬间,有了那样的默契。
宋斐在人流中逆行,穿过熙熙攘攘的嘈杂,看到的,也就是呆立在原地的裴央。
他同样在记者堆里混迹全场,但无奈,裴央似乎连个眼神都没施舍给他。
于是他上前,故作亲昵又恶心人地一把揽住她肩膀,“怎么,想哥哥呢?”
这声音,这语调,这动作,她不用侧过脸,也知道是谁。
——那个立场永远像是墙头草,游弋于各大势力、偏偏还能四面讨好的怪人。
在自己最初被抛下的梦魇里,就是他敲开病房,倚在门边,问了一句:“是不是特别不甘心、想报仇呀?找哥哥我就对了嘛。”
也是他,跟自己设计了投身顾成才阵营的计划,打入基金会内部。
虽然直到现在,她也没有猜透宋斐到底算计着什么,但是在两年间的大多数情况下,对方都是一个合格的助人为乐新四好青年。
裴央横过手肘,撞了他一下,冷声道:“李家的事怎么样了?”
宋斐松开手,“哟哟哟,今天是暴躁的小鸟儿喔。——还能怎么样,两兄弟你阴我我阴你呗,老头子头疼的要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死心让权,给我个篡位的机会。”
这话半真半假,裴央懒得去猜,只转开话题,复又说了句:“我今天一个人走,警告你,不要跟上来。”
“喔~好姐妹茶话会?”宋斐打了个响指,“可以,合作人的心照不宣嘛。”
她没再理他。
出于过分密切的联系,很多事没办法瞒着他,但至少也不能被他全面监控。
今天,是蒋采薇的生日,这个时候……她看了看表。
应该在抱着女儿选蛋糕吧,那傻姑娘。
作者有话要说: 本卷还有一章,聂月莹的番外。
作者有话要说: 她是一个没有伞的女孩。
事出有因,可怜可恨。
BGM:Don\'t say goodbye
(审核中不能出现链接,所以做了删除处理,大家有心可以去听听,mua)
Chapter 48 番外
“她是完美璀璨钻石, 她高贵,她美丽。”
“我是卑微随风而走的砂,我低贱漂泊。”
“她是完美璀璨钻石, 她纯洁,她无暇。”
我是卑微随风而走的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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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世故, 我复杂。
=
她的球鞋底边泛黄, 穿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白衬衫线头曝得明显,手指扭扭捏捏攥着衣角,身材上佳,足以吸引眼球,只是锁骨因瘦弱而明显地可怕,再看脸——
男人视线一停,在心里叹了一声:妈/的,得天独厚的美人儿啊。
生得貌美, 天生贫贱, 做“服务业”,最合适不过。
男经理由下而上地打量过她,手里的烟抖了抖, 指着一旁早已被试过无数次的蓝裙,“我们给前台配的工作服,去试试。”
她忙不迭点头, 走向那摊在一旁的套装裙,小心翼翼地将它捧起,动作里,是仿佛捧住自己身家性命般的珍重。
经理“嗤”了一声。
这种没见过世面的姑娘, 待会儿工资还能再压个两成。
姑娘并没听懂那一声冷笑里的玩味,她满心只在乎近在眼前的工作,紧张兮兮地换上裙子,在里间的更衣镜前照了又照,生怕不妥。
深呼吸一口气,她提起个僵硬微笑,在五分钟后,掀开帘子,重新走到经理面前。
不得不否认,就连见惯美人的经理,也被她惊艳过一瞬。
分明只是条用来试穿的破裙子,除了颜色艳丽外一无是处,但也愣是能被穿的如同件剪裁完美的名牌货,换了谁不得多看一眼?
他眼珠子滴溜溜转。
两小时后,女孩以低于市价百分之三十的薪资,拿下了这个改变自己一生的工作。
而她仍然欢天喜地,不住道谢,“谢谢经理,谢谢经理!我爸爸住院,正需要这笔钱,真的非常感谢你!”说到动情处,这女孩忍不住落泪,眼眶通红。
经理懒得应付这愚蠢的感激,只伸手递过她那职工登记表,冷声道:“忘了你自我介绍的时候说叫什么了,自己写吧,写完放前台去,明天开始上班,每天都要打卡。”
女孩忙殷切点头。
她那发颤的笔,歪歪斜斜地写下一□□爬式字体:聂、月、莹。
写完,她还有些不好意思,毕竟自己只读到小学,刚想抬起头同经理最后道一声谢,却发现,就在自己纠结耗费的时间里,那位“分分钟数十万上下”的经理,早已没了踪影。
姑娘仍没把这放进心里,还颇乐观的给自己鼓了劲:八百块一个月,够吃够用。父亲透析的医药费也能先垫上,真是幸运!
她换回自己那身旧衣,将自己的登记表放到前台,不忘给自己未来的同事一个善意微笑,但女人天生对过分好看同类的警惕心和竞争感,使她没有得到哪怕一个同样温柔的回应。
姑娘仍打算忽视这一切。
她仰面看天,不知何时已飘雨,从挎包里拿出伞,她撑伞离开,走出几步,大雨逐渐有向瓢泼发展的趋势。
姑娘越走越快,打算快些回家,工资有了着落,可以把好消息告诉爸爸,也就不会被医院赶出来,有药吃,有病治……
“诶!姑娘!”
却突然地,一声疾呼,打断了她思绪。
她停住脚步,扭头,一双杏眼,瞳仁儿清澈,“啊?叫我吗?”
这一扭头,看到的是个西装革履的男人,他躲在路边关了门的报刊亭下,那领带西装,是她只在百货大楼橱柜里看过的阔人款,举手投足,都是说不出来的从容,让她心里下意识地有些瑟瑟。
可男人很友好,向她招手,“能过来帮我个忙吗?”他指了指不远处的车,又指了指高尔夫会所的大门,“我和朋友过来打高尔夫,刚停了车,打着电话没走多远,忽然下了大雨,我只好到这里避一避,你看你方不方便,能送我一程吗?”
看着她略有防备的神情,男人甚至一笑,从兜里掏出钱包,“这样,我付你一百块?衣服要是湿了,也好换一换。”
在那个年代,买她那一身衣服,一百块绰绰有余了。
她这才从怔愣中清醒,觉得自己实在是碰着了好人,于是忙摆手,“不用不用!举手之劳而已!我这就送你过去。”
那小小一段路,放下心防的她叽叽喳喳个不停,从自己的面试说到父亲的病,末了兴高采烈地问了句:“你明天还过来吗,先生?我明天就在这上班啦!”
这位先生温文有礼,“如果有时间的话。”
她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对不起啊,我太激动了,先生,到了,那我先走了。”
说着,她冲人一笑,转身想走。
“等等,”他却又一次地,出声叫住她,从钱包里抽出五张红色钞票,不由分说,塞进她手里,“谢谢你,衣服淋湿了,换一身吧,明天来上班的时候,别人也会格外关注些。……祝你父亲早日康复。”
她讷讷着,想推拒,最后却还是低头道谢,不经意间,看到先生钱包夹里的身份证。
魏……什么?那个字太复杂,她认不清,等到隐隐约约想起来或许是巍峨的巍时,自己早已不知所措攥紧钞票,道谢过后、扭头一路小跑了很远。
据说电视里,那些女主角都会义正言辞拒绝钞票的……她想。然而,自己需要这笔钱,而且,也从来都不是“女主角”啊。
事实上,之后一连两个月,她都没有见到过那位魏先生,揩油的醉汉、神志不清的富翁,倒是见得数不胜数。
是故当她又一次低头检查银行卡,抬眼,却与对方四目相对时,忍不住连眼角眉梢,都爬满笑意,攥紧银行卡,低声道:“魏先生!好久不见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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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挑了挑眉,似乎疑惑对方为什么会知道自己姓魏,但上下打量片刻,认出人,又讶异她打扮过后的美艳,终究还是没有多问,只笑着点点头,“你好,工作愉快。”他瞥过她胸牌上的字样,礼貌地补充了一句,“聂小姐。”
那是年轻的聂小姐,美而不自知,有着所有平凡姑娘的际遇,在遇到一个过分耀眼的人时,就相信自己已觅得此生最大的幸运。
聂月莹红了脸,低头将银行卡递回他手中,声如蚊蝇:“祝您玩的愉快,魏先生。”
少女怀春,芳心暗许,恶俗的桥段,却依然让她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雀跃着期待他下一次到来。
可那之后不过三个月,魏巍来过四五次光景后,优雅高贵,慢悠悠赶来的陈咏华,就将这份幸运和期待在她面前踏得稀碎。
女人噙着疏离微笑,温声问她:“能不能帮我查查,我先生和谁在里头打高尔夫?”
她刚要开口拒绝,保护客人隐私,魏巍便和另一个青年人从里间出来。见到陈咏华的瞬间,他显然紧张了一下,眉宇一蹙,终究还是挤出个笑脸:“咏华,你来了。”
陈咏华抱着手臂,探头看了看他身后,复又冲他叹了口气,“你知道,这里牛鬼蛇神的,谈生意的不安好心,你又耳根子软,我不喜欢你来,今天放着生意不做就来找你,你……”
她还没说完,站在魏巍身边的青年人上前,赔了个笑脸,“姐,你看姐夫这不是跟我来的吗,你还担心个什么?”
陈咏华瞪了他一眼,无奈,但到底竟像是妥协:“陈建业,你也管着点你姐夫,爸爸那里的事,我也好多给你说几句话,不然,难道你还真能在基层弄一辈子?”
这几句来来回回之间,已将几人辈分地位,说了个清楚明白,但聂月莹自知不算聪明,分明仔细听了,却只听懂,原来那个魏先生,早已经娶了个自己永远也比不上的大小姐。
她长的可真好看啊。
一双丹凤眼不怒而威,鼻梁挺直,鼻尖微翘,线条流畅干净,唇红齿白,颈长肩平,前看后看,都是不易接近又高高在上的好仪态、好面容,和自己这种人,恍惚是云泥之别。
聂月莹发着愣,呆呆望着几人相携离去的背影。
蓦地,却和回头来看的陈建业对上视线。
玩味又揣测般地,他冲她笑了笑,很快又扭过脸去。
几天后,她拎着包下班的路上,陈建业在她家门前闪出身来,开门见山,向她说了个闻所未闻的古怪计划。
在那个计划里,陈建业是个可怜又正直、在家从不受重视的孩子,是成年后默默无名、艰难奋斗,却难以得到家中荫蔽的警察。而魏巍,他饱受家庭的压力,活在妻子的阴影下,戴着硕大的绿帽子强颜欢笑。
“而你,聂小姐,看得出来,你很喜欢魏巍,你这不是——拯救他出苦海吗?你想想,哪个男人能忍受头顶个绿/帽子呢?”
哄骗。
利用性明显的、明晃晃的哄骗。
她想起那个高不可攀的美貌女人,低垂了双眼,“魏先生不喜欢我,我也配不上魏先生。”
如果故事到此为止,也不过是一段心酸而从未恰逢其时的暗恋罢了。
然而魏巍此后来得愈发频繁,眉头紧锁,愁容惨淡,而也在那段时间,她的人生骤而冰天雪地。
父亲在煎熬过又一个寒冷肆虐的冬季后,终于死在了昂贵到无可负担的药物、趾高气昂的护士、永远赔着笑姿态卑微的女儿的簇拥中。
一生都在贫穷中挣扎,年近中年才有了女儿,此后妻子同情人私奔,自己又债台高筑、疾病缠身的可悲男人,在临终时攥紧她的手,结结巴巴、口齿不清地嘱托她:不要活得像爸爸一样。
爸爸这个包袱死了以后,希望你可以穿上好看的裙子、买同龄的女孩喜欢的首饰、打扮得漂漂亮亮,终有一天,嫁给一个你爱的、也爱你的男人。
她张了张嘴,哽咽良久,只发出一个“啊”的低沉短音。
他不是一个好的商人,不是一个足够优秀的丈夫,但一生,都在努力做她最好的父亲。
哪怕到死的时候也是。
她终于嚎啕大哭起来,上气不接下气,独身一人。
在那一刻,她想到了魏巍。
次日,她擦干眼泪,如常上班。前台登记处,抬起脸,仿佛命运一般,很少来的这样频繁的魏巍,却在那天恰巧来到她面前。
有时命运和欲望一样,都无孔不入,无从挣扎。
魏巍问她:“聂小姐,你看起来,不怎么开心?”
许多年后,她回忆起那段时间两人突如其来的进展,只能感叹一切都来得那么巧合,那么拥挤。
陈建业自然对这样的发展很是心满意足,之后更是许多次有意无意地帮助两人掩饰。
想来,聂月莹的确是男人多无法抗拒的类型,柔弱,貌美,温和,顺从,尤其是对魏巍那种长期活在妻子光芒背后的男人,而在家庭变故过后,聂月莹的防线也进一步崩溃,男女之间的故事,说来总靠运气,但说得过些,无非都是欲/望作祟。
后来,东窗事发,魏巍愤而离家,陈咏华找上门来,聂月莹半真半假的虚弱,腹中的孩子,都只给那个早已摇摇欲坠的家庭雪上加霜。
魏巍或许也犹豫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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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聂月莹在寒冷的夜里攀住他肩膀,低声啜泣着,说对不起的时候。
当女人喃喃起两人的初遇,而魏巍只是在脑海里,乍然想起许多年前,自己与陈咏华第一次见面,那个高傲的大小姐指着自己手里的灰色书本,说“你给我讲个故事,我就让爸爸给你买书”的时候。
孩子是最后一根稻草,聂月莹终究用这血脉留住了他,拥有了一个从不完整的丈夫。
然而,婚姻和爱情总是难以完美交融,生活充满柴米油盐,过惯了苦日子的聂月莹尚且可以艰难经营,靠着微薄工资盘算生计。
手中的卡一点一点被陈咏华冻结的魏巍,却只能一步步穷途末路。他是个读书人,十指不沾阳春水,哪怕在经商的时候,都从没被亏待过、也从没在陈永华身边丢过脸。
终于,两年后,在这种贫苦中,他拗断了心中的天平。
那天,魏巍回家,带回来她在路过百货公司橱柜时、无数次回头向往的蓝宝石胸针。
她惊喜又讶异,几天前因为琐碎小事而引发争吵的不愉快瞬间烟消云散,只捻着衣角将手指擦了又擦,凑上前去亲了亲他侧脸。
可魏巍只沉沉看向她,低声道:“阿莹,你知道,我是过不惯这种日子的。”
“……什么意思?”她抬头,话语间有些茫然,忽而又意识到什么,匆忙解释起来,“你知道,现在比起我和我爸爸那个时候,已经好很多了,我们现在至少还可以选择今天晚上吃什么菜,买什么肉……不是吗?你听我说……”
记忆总在这一处蓦地模糊,最后,只有口吐白沫的魏巍无助地死在她脚边,而她咬牙跪着,许久后,趁着夜色用帆布袋将尸体装好,找到护城河下那块沥青路段,花了整整半夜,将他埋在那荒僻的地下。
她杀死了自己心爱的“丈夫”,又假装出他尚且活着的假象,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对儿子和所有人,都瞒得□□无缝。
唯有对陈咏华无来由的迁怒和怨恨来得真实,却也无法缓解她内心无处着落的焦虑和恐惧。
为了养活聂明,她从高尔夫会所辞去工作后,又四处找活,最后在孤儿院寻了个清洁的活计,不久后,便驾轻就熟地委身于那个阴沉着脸的“老顾”。
她的一生,充斥着卑微、贫穷、欺骗、死亡的阴影,一直到许多年后,她终于自作孽般死在了一场人为的谋害中,才终于得以从怨恨中解脱。
回味这茫茫人生,她最快乐时,竟只有不过一丁点大时,父亲将她扛在肩头,右手拉着早已模糊了面容的母亲,在那回家的路上,说着蹩脚的笑话,逗得她呵呵直笑的光景。
那路很长,很远,自己却逐渐长大,等到乍然惊醒于故人不在时,已经佝偻了背,成了自己曾经最讨厌模样的中年女人。
火光中,灼烧的温度,四面八方倾泻而来的重压,轰然倒地的躯壳。
她那轻飘飘的灵魂离开沉重身体,回头看了一眼。
她看到的,不是大火中挣扎的自己,而是千百里外,牢狱之中,自己那个早已离心的孩子。
还小的时候,他会问自己:爸爸呢?再大一点,他才终于意识到母亲的不堪和势利眼,母子这样互相怨恨,于是甚至他出庭受审那天,自己也未曾出席。
她害了他的一生。
就像当初,母亲突如其来的离去,把所有重担压到自己身上,害了父亲和自己的一生那样。
聂月莹忽而一阵恍惚。
然后她回头,向着未知的远方,忽而一路狂奔。
她逐渐变得年轻,在飞奔的脚步中,回到那一年,最初的开始,而走出会所前,她将自己的雨伞放到前台。
三步,五步,大雨飘落,继而瓢泼。
她走过他身边。音容优雅的魏先生,这时与自己并不相识,正焦急地寻找着能够送人一程的过路人。
可她不是。
于是这一次,她不再问:“魏先生,你明天还会过来吗?”
也不会在不远的将来低声说,“我们的孩子会想要有爸爸陪着,魏先生,……你留在我身边啊,好不好?”
她抬起头,这天阴沉,似乎从一开始就昭示了自己的一生。
没有伞的女孩,只能一路向前。
Chapter49
裴央到蒋家时, 正遇到刚提着蛋糕回家的蒋采薇。
她一手麻溜地抱着小女儿,一手稳稳提着蛋糕,见裴央赶到, 脸上乍而有笑:“阿央,来得正好, 我刚买了蛋糕, 还说要妈妈打电话问问你什么时候到呢。”
两年前, 裴央在经历魏延那起变故过后,仍强打精神,求助顾成才,为蒋采薇安排了一个隐蔽的病房,直到她生下女儿,又卖掉房子,搬回母亲家中同住,这才稍微安下心来。
可笑的是,自从魏延出事, 魏家举家搬迁过后, 这城市背后的黑暗复又重新开始投入运作,却少了诸多威胁,魏延用一人的牺牲, 换来了表面上的两年平静,其中也包括对蒋采薇安全的保证——
裴央心中蓦地一沉,只得兀自撇去这些荒唐想法, 复又冲人笑笑:“知道你生日,我这不是结束了基金会那边的见面会就赶过来了吗?”
蒋采薇点点头,将小女儿放到学步车里,蛋糕则是随手放在茶几上, 随即她直起身,神秘兮兮地扭头将裴央肩膀一楼,“我听说,咱们谢蘅哥哥在发布会上出了件大事,居然公布恋情,然后又被绯闻小女友莫芜当面痛骂?是不是真的呀,透露透露内部消息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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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央伸出手指,戳人额头,“你啊,都是当妈的人了,还跟个八卦少女似的,哪那么多好奇心——依我看,那纯粹就是合作关系和私下感情撞车了,谁让他老牛吃嫩草,偏偏还去吃“爆炸草”?”
蒋采薇被她逗乐,傻呵呵直笑。
两人于是一边逗着孩子,一边寒暄几句,不多时,厨房里蒋母探出头来招呼吃饭,便又起身。
蒋采薇一贯是个能侃的,在餐桌上嘴皮子也没个停,从她现在工作的实验小学,说到临华、娱乐圈、仿佛什么话题她都能说上两嘴。
裴央和蒋母只得应和两声,算是给她捧场。
“不过你别说,我觉得最近临华的事又多起来了,就前两天吧,听说有个女孩儿疯了,站以前那个……你知道吧,就是以前临华高有个叫乔安华的学生跳楼死了,就他那个位置,差点就跳下来了。”
“什么消防员啊谈判专家啊老师同学啊围成一堆都去劝她,好不容易劝下来了,之后就疯了,给送到精神科去了。”
裴央筷子一顿,抬头问了一句:“我倒没看媒体上有什么报道啊?”
蒋采薇无奈似的笑了笑,“咱们市里,很多事还不是媒体背后的资本说了算,听说跟那个老师手脚不规矩有关,但人家是李董事长的表亲,事也就压下来了,就这,我听说李家那位“二太子”还专程从大学赶回来凑了个热闹,但具体我就不知道了——我也只是半道听说,估计李家是铁了心要把这件事压下去了。”
“……”裴央低头扒饭,没有接话。
心里虽然有了主意,但她并不打算让蒋采薇也知道多少内情。
裴央在蒋家一直留到傍晚,陪着蒋采薇吹熄了生日蜡烛,看她双手合十虔诚地许了愿,这才起身告别。临别前,她忽而想到了什么,侧头问了一句:“最近申请去见聂明了吗?”
蒋采薇正逗着女儿,闻声动作一顿,低声叹道:“申请了啊,但不知道什么毛病,一直都没让我去见,老延后延后,到现在,婉婉都没见过她爸爸。”
裴央于是拧眉。
“这样,你再等几天,我去跟顾成才说说,看他有没有什么法子。你记得,最近千万不要跟别人透露太多关于临华的事,在班上也是。”她拍了拍蒋采薇的肩膀,“虽然“他们”最近并没有查到你身上,但还是要小心为上。”
叮嘱完,她离开蒋家,一路下楼,刚走到街口,一辆貌不惊人的面包车在她身旁缓缓停下。车窗拉低,露出张熟悉的脸,“哈喽,裴央妹妹。”
裴央:“……”
裴央:“你要是不把车窗拉下来,我刚才已经快速按键报警了。”
放着他那辆拉风的跑车不开,半夜开辆绑架专用车,怕不是要专程来吓人的?
她蹙眉,“我警告过你不要跟着我了。”
宋斐竖起食指,在她眼前晃了晃,“可不是跟着你,我这不是自己找来了吗。怎么样裴央妹妹,要不要上车啊?”
裴央抱了手臂,和他僵持了片刻,末了还是绕到另一侧打开车门,钻进车里。
“说吧,什么事?”
宋斐笑,“没什么事,我就是过来当你的人生指路明灯的。”
裴央蹙眉,低头看向面包车里那个小烟灰缸里一堆烟头,逼仄车厢里满是烟味,而她隐约记得,宋斐是不抽烟的。
宋斐笑,顺着她视线看过去,“是不是特别好奇之前哪个大烟枪坐你这位置了?”
他说着,忽而顺手从裴央单肩小挎包侧面一抚而过,再抬起手时,指间已夹了个黑色圆粒,他复又将左耳收音耳机取下,冲他耸了耸肩膀,“解释之前,先把这个窃听器取一下,毕竟这样讲话我耳朵都重音了,怪不舒服的。”
“你——!”
宋斐按下按钮,把四周窗户都合实,“别生气嘛,我可是为你好,随时都要关心你不要说错话、做错事来着。……之前坐在这里的,是“二少”,李灿勇。”
裴央刚刚酝酿出来的怒火顿时熄了一半,反问道:“李灿勇?”
张妍的男朋友,刽子手的前任老大,那个一点就着的□□罐子?
宋斐点头:“你应该知道了临华的事,我就不费唇舌跟你解释了,两年前张妍的死,已经把李家两个儿子之间的矛盾闹得不可缓和,李建业为了防止他们分了临华,把小儿子安排到L市,把嫡长子留在了本市,这次回来,李灿勇已经算是忤逆了老头子的安排,所以尽可能地低调。”
裴央面色冷冽,思忖片刻,眼光从他手中把玩的监听器上扫过,“我也很好奇他为什么回来,但我觉得当下,我更想了解一下,你监听我多久了?——或者说,多少次了?”
宋斐摊了摊手。
他直视前方,手中不住摩挲着监听器,似乎在权衡自己需要说些什么、又该说到怎样的程度,片刻过后,他压低声音,为她讲了个陌生的故事。
“四十年前,在魏延的外祖父陈彦支持下,中心孤儿院落成,政府向它输送了一大批物资,许多政商名流也借此机会向陈彦示好,通过一个慈善机构对孤儿院进行捐款,这个尚未完全成型的慈善机构,就是后来爱满千家孤儿院的雏形。”
“但是,这一大批资金输送的过程,并不在政府的监管之内,于是这些阔人们,借助慈善机构开始洗钱,真正流进参与建设的资金,只是其中的微末。输送的物资越多,孤儿院的发展越是寸步难行,政府对此非常失望,随着之后市场化的进一步推进,逐渐退出孤儿院的后续建设,这也直接导致,孤儿院成了一家“控股公司”,必须向洗钱者寻求资金上的支持。这些洗钱富商,就包括了李家、魏家、以及之后裴丽珠宝的谢丽,这几个在本市最是著名的“慈善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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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能够生存下去,当时孤儿院的院长周雄,和最大“控股者”李家达成协议,加大对孤儿院的资金输送,而在孤儿院名下,建一家李建业这种商人梦寐以求的“黑心工厂”。”
裴央愣了愣。
她扭头,看见宋斐的手指紧攥方向盘,脸上却还带着习惯性的微笑。
“这家黑心工厂,我在李建业和谢丽身边十几年,从来没有真的去过,但我很肯定,它就在本市某个地方,至于它的成果——”
“相信,你在白家姐弟那场案子里也见识过了,那家的父母死状,很明显是用药过度麻痹后,外伤失血过多,随后药效进一步发作并导致死亡。那场案子事发后,我偷偷和陈怀信联系过,从李灿勇那里得到了一部分药的样本,私下进行了药剂分析。如果不是使用过度,它更类似一种致幻剂和兴奋剂,但上瘾性中等,无论如何,实际上是一种超标的违禁药品。”
“为什么突然告诉我这些?”裴央问。
宋斐无奈:“事实上我两年前监听的,是蒋采薇。因为我需要找药的资料,特别是制药厂的位置,那是唯一能够一击扳倒他们的方法。然而,聂明似乎并没有给蒋采薇留下任何可能导致危险的线索。”
“魏延出事后,我将目标转向你,因为我在你身上,看到过去我母亲的影子。我必须保证你的谨言慎行和一步一步行的稳妥。”
裴央拧眉,这个时候谈信任或是不信任的问题总归太过幼稚,宋斐这个人,明朗外表下藏得是众人琢磨不透的心思深沉,立场更是毫无底线,和他撕破脸,显然不是个明智的抉择。
她于是点点头,只问了一句:“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母亲是谁,你——又是谁?”
“我母亲吗?我母亲是只和你一样,可怜的鸟儿。”
“而我,是被她抛弃的、却一生都在追随她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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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包车在大路上拐了个弯。
裴央侧头看了看窗外街景,尚未从怔愣中清醒的神思缓缓明晰,这才问道:“你这又是要去哪?——连我的意见也没征求吧。”
宋斐哼着小曲儿,“咱们现在也算是一条线上的蚂蚱,怎么还是防备心这么重啊,裴央妹妹?趁着夜黑风高,我们去精神科,不行吗?亏我还想尽办法提前预约了呢。”
……半夜去精神病院?
裴央瞥了他一眼,确定他没在开玩笑以后,明显额角青筋一抽,
“你还记不记得,以前,你有个叫聂圆圆的学生?”
“……?”裴央从包里掏出手机给母亲发信息的动作一顿,抬起头来,“我知道,而且印象很深。”
那个在自己怀里哭得狼狈的女孩,洪明珠视如掌上珍宝的女儿。
“李灿勇去L市,跟那个女孩子认识了,这位“二少”人生的顿悟,怕是拜那位圆圆所赐。这次回来,是因为受害的那个女孩,叫做“杨柔嘉”,是聂圆圆初中时期唯一一个愿意跟她好好说话的女孩。在她跳楼时,唯一一个电话,也是打给了聂圆圆。”
裴央数不清楚这是自己今晚第几次反应不过来的怔愣,但她在记忆过载的大脑里逡巡许久,才迟迟地回忆起那个叫做杨柔嘉的女孩。
沉默,寡言,文静,不争不闹,与聂圆圆不同,她不被人孤立,但也同样,不曾给人留下任何可供记忆的深刻特点。
“我跟李灿勇做了个交易,只要我帮他调查这个杨柔嘉的事,不惊动老头子,他就愿意为我提供几个重要接头人的信息。——他这个不怎么靠谱的儿子,虽然能拿到药,但很难接触到源头,这是他能提供的最大程度了。”
宋斐侧头,“裴老师,跟学生沟通,这可是你擅长的,而且对方还是你的“故交”,不会不赏脸吧?”
Chapter50
宋斐那辆可笑的小面包车停到医院走廊, 两人并肩,一路走向精神科。
事实上,裴央重新来到这个地方, 总觉有些恍惚。
两年前,自己牵着聂圆圆的手, 同样是走过这段阴森压抑的甬道, 不过两年后, 精神科的规模有所缩减,男女病区合并,面前的字样划去“男性病区”的标示,只剩“重症精神科”这几个明晃晃的大字。
除此之外,一切都像命运重演。
只是这一次,不会再有魏警官推开门进来,然后顺势扶住险些摔倒的她。
宋斐并不打搅她的回忆,只径自上前,同哈欠连天的护士做了登记。
“我额外做过预约的, 这么晚打扰你们, 真是不好意思,我们刚从外地赶回来,马上又要走, 离开之前,就想看看柔嘉的情况。”
谎话随口就来,说到情浓处, 怕不是还要红个眼圈。
得亏他生得好,嘴又甜,护士倒没露出什么忿忿神色,确认了登记无误, 又叮嘱了一系列诸如“不要和病人正面冲突”、“有任何异常情况马上按铃”的注意事项,便指了指里间右手边第三间病房,“悄悄过去吧,如果睡了,就不要打扰了。”
宋斐点头,脸上一贯是那欺骗性极强的笑容。
两人于是并肩往里走,短短一段路,裴央在腹中打草稿打了半天,等到真走到门前,看见杨柔嘉面无表情地瞪着那小小窗口时,心里一下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她记忆里的杨柔嘉,大多数时候都是埋头苦读的模样,偶尔在课堂上叫到回答问题,瞬间便满脸通红,自己只能赶忙出声引导,好让她能答完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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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是没有尝试过走进女孩的心里,但是或许世上不少见的羞涩内敛,都集中于这女孩身上,让她对外界的接触始终极度敏感,愈是谈话,愈是害怕,到最后,连一贯自诩孩子们心中朋友般存在的裴老师,也只能败下阵来。
重新在这样的场合遇见,除了宿命重演般的无奈,她心里实在酝酿不出别的情绪。
宋斐见她停步,便也跟着停在门前,索性和她先交代了来意,环顾四周,声音压得很低,“我来之前查过了,临华高中部的那个男老师叫文成,是已经过世的李建业原配夫人的亲弟弟,之前已经有过几次手脚不规矩的前科,但是因为证据不足,而且他本人带毕业班成绩相当突出,所以一直留任,不久前还升职当了高三数学组的组长,这件事看来并没影响他多少。”
裴央问:“那你这次专程过来,到底是想做什么?”
宋斐指了指自己袖扣,做了个口型:“隐形摄像机”。
他话中说得随意,倒还满是胸有成竹的算计:“我过来弄点资料,之后交给媒体,放心,会做处理的——想弄那个最爱面子的老头子,总得给点舆论施压吧。你就随便跟人聊几句就行,如果有有用的,我录音笔也开着。”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谍报工作处的。裴央腹诽。
但到底,她还是点头,迟疑片刻后,推门进去,宋斐也紧随其后。
开门声明显,但杨柔嘉的眼神没有任何偏转,只呆呆看着原本的方向,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被面,嘴里喃喃自语着什么。
裴央环视一周,从一旁拽过一张椅子,在她身旁坐下。
她的语气放缓,竭力温柔,敛去两年来磨出来的一身锐气:“柔嘉,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是裴央,初中的时候,我教语文,是你的班……”她本来想说“班主任老师”,但想到对方的经历,害怕对方过于敏感,喉口一涩,忙改成,“是你班上的朋友。”
提到“朋友”,杨柔嘉抬头,看了她一眼。
裴央对上她眼神,努力回忆自己两年前的姿态模样,伸手拍了拍她纤瘦背脊,安抚片刻,复又低声说,“我知道的,你一直是个好女孩……你最喜欢的就是语文嘛,还有诗词,别紧张,你还记得我吗?”
她那竭力安抚的姿态或许起了些作用,杨柔嘉偏过头来,脸色温和了些许。
裴央心中松了口气,紧接着却又一涩,但终究没有将那些破坏气氛的、除了怜惜以外别无他物的话说出口,只左扯右扯,找了些旁的话题同她进行了好一会儿的单方面寒暄。
直到宋斐在一旁“侦查”完毕,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可以先离开。
她神色复杂地看向似乎仍沉浸在久违寒暄中的杨柔嘉,迟疑片刻,重新拍拍她肩膀,还是起身。
这时,从始至终只是沉默的杨柔嘉,却忽然张了张嘴。
“你说什么?……”裴央凑到她身边。
她的声音很低,嘶哑难闻,裴央听了许久,才终于明白过来。
她说的是,“……好久……不见,裴……老师。”
这句话说得那样轻描淡写,却像是用尽女孩所有语言组织的能力。
她本可以说一句“帮我”,又或是“我很痛苦”,可她用了这么久的时间,只是挤出一句:“好久不见。”
如同只是久违的想念,足可以将一切的悲伤现实瞥过不谈的久别重逢。
裴央忽而鼻头一酸,看着女孩呆滞的眼神,喉口梗塞,代替告别,说得同样也是一句:“好久不见了,柔嘉。”
然后她伸手,给女孩捻了被子,才忍住突如其来的酸涩心情,背过身去,跟着宋斐一起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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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起来好像很难过啊?裴央妹妹。”反身合上门,宋斐打趣了一句,“人家也没跟你说几句话,你怎么就像要哭了一样?”
裴央脚步一顿。
宋斐回过头,看她面色更差,瞪人时眼刀飞闪,闷笑一身,双手举过头顶:“行了行了,裴老师,知道你同情心泛滥,一声久违的老师就让你满心都是愧疚,但也不用迁怒我吧?资料我收集完了,咱们先出去,明天再商量怎么办。”
说话间,他甚至颇无谓的耸了耸肩膀,似乎早有计划在心:“文成那种色胆包天的人,要让他再掉一次陷阱,应该不是难事,也就算了了这个女生的心愿,我们的交易也算完成了。”
说到底,宋斐此人天生信仰利益至上,从头到尾,也只考虑利益最大化,对于杨柔嘉心结几何,到底怎样才能像聂圆圆所希望的帮到她并不关心。
裴央抱了手臂,低声道:“你连圆圆究竟怎么想帮朋友都不明白,我奉劝你不要太早做决定,让舆论对她进行二次的伤害。你又怎么能肯定,这个计划就真的能帮到这个孩子,又确定自己真的明白,受过伤害后,她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宋斐不置可否,只伸了右手,做了个“请便”的动作。
“无论如何,我们在这里僵持,是不是太不好看?”他指了指走廊的监控,“我们只负责帮杨柔嘉泄愤,人心上的伤疤怎么痊愈,那是心理医生的事。”
说着,他复又笑了,“如果人人都可以一刀切立竿见影地走出过去,就不会有这么多像你和我一样的人了,不是吗,裴央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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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央没有说话。
宋斐却若有所指,话里有话:“不过,我倒很好奇,今天的裴央妹妹,原来和两年前的裴老师,也能很好的重合。你看过了这么多基金会背后的脏事,还相信那位魏警官的理想主义和幼稚正义吗?”
裴央眉目一凛,扭头瞪了他一眼,不再对这个无解的问题多做纠缠,更不愿意和他讨论魏延的幼稚与否。
她捏紧拳头,径直越过他,沿着熟悉的走廊向前。
他们两人各怀鬼胎,一前一后,走出尚未几步,身后突然一阵喧哗,继而是一阵稀里哗啦药瓶破碎的声响,一众护士从前台涌来,继而一并围到走廊最里侧的一间单人病房外。
裴央拧眉看了一眼,今晚她本已心烦意乱,不想再多管闲事,刚要离开,宋斐却一把拽住她手腕。
她语气不佳,没好气地问了一句:“宋斐,你又想看什么热闹?”
宋斐笑得颇为欠揍:“没什么,但你刚不是还在骂我不知道怎么解决问题的吗?现在正好有个活生生的例子,你可以见识一下,就会知道到底是谁想法天真了。”
他的话音刚落,里间传来一阵手忙脚乱的响动。
“赶快按住他!他又乱动,李姐,你帮我拿镇定剂啊!”
“有没有多余的人手,出去控制一下别的病房啊,他老是半夜大喊大叫的,吵到别的病人,我们还怎么值班啊!”
“喂喂喂!镇定剂来了,谁给他推——按住啊,按住,我给他推镇定剂……”
“我靠!按不住——喂!拦住他拦住他啊!!喂!前面的,小心啊!!”
裴央听到愈发动静大的喊声,下意识地一退。她低下头,往边上挪了几步,直退到走廊最里侧,背靠病房门,心里暗骂宋斐净做些不讨好的傻事。
却在不经意地一瞥间,——
她听见宋斐低声,在她哑然的同时,骂了一句脏话,“妈的,到处都找不到人,居然在……”
发难的病人被几个女护士拽住手腕,刚刚跑出病房不到数步,年纪大些的护士长便上前将人压住,手起针落,也不管扎的准不准,只猛刺进血管。
病人吃痛,低吼了一声,已被数人压住手脚,仍不住反抗。挣扎间,露出后背皮肤尚未痊愈的烧伤痕迹,形状可怖,凹凸不平,一直蔓延到后颈。
“护士长,给他打针啊!”有人叫喊,“赶快按住他,有没有绳子!”
又一根肌肉松弛剂剂递来,这次病人挣扎不及,镇静剂推进血管,他复又强拽片刻,肌肉力量却逐渐松懈,失了力气。
右颊贴地,双目无神,再不能挣扎。
“……”
宋斐见证过这一场惊心动魄,回头,却看到出人意料的平静。
事实上,在那一瞬间,裴央的大脑一下子恍惚像是倒垃圾一样,“哐哐”间半生记忆倾倒一地。其间全部关于那个少年的、那个男人的,多是布满期盼和向往的、洒满阳光,怀着或羞涩、或欣喜、或一同前行的心情。
而现在,他被压在地上,从嘶吼到沉默,最终两眼无神。她无法接受,更无法漠视,这也直接导致她大脑死机,除了流泪的生理反应以外,再没有别的动作。
她只得咬紧牙关,却依然唇齿颤颤。
深呼吸,几乎不及思考,她甩开一旁试图揽住她的宋斐,数步奔上前去,跪倒在那个病人身边。
周遭一群护士讶异看向她,忙出声提醒:“这位小姐,我们正在稳定病人情绪,麻烦你先……”
她不理睬,只俯身,近乎趴到他面前,而他双目发直,面无表情。
经验老辣的护士长看出她情绪同样不稳定,安抚道:“这位小姐,你是不是和这位魏先生认识,但抱歉,你可以改天再来探望他,现在他情绪不稳定,你知道,外伤诱发癔症,他的整个治疗过程在心理上和生理上的压力都过大,所以情绪经常性的不受控,你现在过于靠近,我们很难保证你的安全,麻烦你配合一下——”
裴央没有回应对方。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很低,却温柔地竭尽全力,一字一句,噙着泪眼,只是问他:“魏延……”
“魏延,我是谁,你认不认得出我?……魏延?”
他不曾看她,她却依然伸手,就像当年他即使拽住险些摔倒的她一样,试图扶他起身,“你是不是不舒服,我扶你起来,来,你用……”
护士长看出不对,想要阻拦,但已来不及,魏延用尽最后力气,猛地伸手,狠狠一推!
“离我远点!”
他的声音嘶哑难听,带着厌恶和毫不掩饰的恨意。
而她在措手不及间,受了那一下,向后趔趄一步,瘫坐在地,怔愣间一动不动,连护士们的搀扶与道歉,也尽数被屏蔽在外。
裴央呆呆看着他的脸,看得双目发涩,却仍旧没能看出哪怕一点疑惑又或是挣扎来。
由始至终,宋斐都站在原地,没有上前。
他以为会见证一场相当之感人的重逢,拥抱,甚至连南丁格尔的剧情都已经构设好,但直到魏延被护士们扶回病房,整个场面只有嘈杂和难堪,嚎啕与呜咽。
他看着裴央从面无表情的平静到接到突如其来的情绪爆发,声嘶力竭,恸哭到喉口嘶哑,谁也劝不住。仿佛有个灵魂生生从她优雅的外壳下撕裂,在剧痛中,将她活生生从梦境中拽离面对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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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泪一直往外掉,仿佛全然不由情绪可控。只把两年来那些无处宣泄的绝望和独自承担的恐惧,一并哭了个干净彻底。
原来,他被留在了一个生灰的角落。
不仅被烧伤,不仅接受了痛苦的治疗,不仅留下了心理创伤和可怖的伤疤。
那里没有理想,没有正义,也没有现实的侵扰。他不仅遗忘了裴央,也遗忘了自己。
那个最希望她好好活着的女孩,由是在这样的现实面前崩溃,像是在那一瞬间,见证美梦破碎。
她恸哭着,无法自持,哭的却不是被遗忘。
她哭的,是那个活在阳光下的魏警官。
他怎么能活成这样呢?
有她在,他怎么会活成这样呢?
Chapter51
次日, 公立附属医院精神科主任办公室。
精神科的实际负责人是一位中年男人,戴一副金丝眼镜,整个人西装革履, 温文尔雅,据说还是隔壁B市燕华大学本硕博连读的医学高材生, 谈吐不凡, 却依旧被面前咄咄逼人的女性闹得满头是汗。
“裴小姐, 我们理解你现在的心情,但是,我也希望你能够换位思考,”他拿纸巾擦了擦额角汗意,“魏先生的情况很复杂,我刚才已经向你介绍过,他在那场爆炸中受伤非常严重,他母亲陈女士一度带他远赴德国才完成植皮手术和修复疗程,整个过程对病人来说非常痛苦, 再加上他在手术前后也许受过一些精神上的刺激, 在爆炸中重物击中头部,外伤最终诱发癔症,让他的精神状态随即严重受损。”
“我们院里的冯文博医生, 是目前在癔症方面的专家,陈女士也正是因此才在一年前带他回到国内,但受到多方面因素影响, 目前医院仍然对他的状况束手无策,只能靠药物缓慢治疗……”
裴央打断他,“你说的我都大致明白,请你回答我两个问题就足够了。一, 陈咏华陈女士,目前是不是不在国内,只是委托医院代为治疗;二,癔症的治疗是否代表着对他施用过度药剂、甚至在他身上留下这么多非正常的针孔、捆绑伤!”
起先的语气,她尚且可以竭力平静,眼神扫到面前桌上她亲自拍摄的数张伤口图,这才扬了音调,“你如果不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凭什么要我保持平静?!”
男人复又拭汗,“是的,陈女士目前仍在德国,至于伤口……有一部分当然是为控制病人而不得已采取的应急措施……主要是,您也知道,魏先生曾经是训练有素的刑警出身,我们不得不……”
“我不听什么“不得不”!”她厉声,“希望院方向我提供陈女士的联系方式,得到她的允许后,我要接魏延出院。”
或许是裴央两年来练就的唬人招式相当有威慑力,这位“久经沙场”的负责人同她费尽口舌三小时后,终于答应各退一步,把陈咏华的电话号码写给了她。
她扫过一眼,冷声道:“您在这等我十分钟,我处理好,希望您可以像我们刚才协商的一样,尽快帮我办理手续。”
说完,她一边在手机上按下号码,一边扭头出门。
她在走廊角落刚刚站定,那头“嘟嘟”数声,有人接起电话。
她一贯是个迂回温和的人,这次却前所未有的开门见山,确认了对面是陈咏华本人后,立即将来意和盘托出。
陈咏华身体欠佳,话音断断续续,咳嗽数声,方才低声道:“裴小姐,我知道你,也知道阿延他……很喜欢你。但你必须考虑现实,他现在是个病人,退一万步讲,即使你不在意他是个病人,也愿意照顾他,你就不怕他伤害你?这个状态的魏延,并不是你所熟知的样子。”
裴央知道她顾虑什么,放软了声音:“谢谢您关心,但对于我来说,最重要的是,我知道,我能……我能做到永远不伤害他。”
“我知道,他现在的攻击性只是因为不安,因为害怕,他现在就像个孩子,而我能够照顾他,我查过,癔症这个病,需要心里诱导,药物治疗甚至只是其次,我可以好好引导他,就像以前一样。”
陈咏华沉默了片刻,突然问:“裴小姐,是以妻子的心情对待魏延吗?”
这话问得唐突又冒犯,裴央却没有犹豫。
她的答案坚定温和:“是。从很久以前就是。所以,请您放心把他交给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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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如此,那你过几天真打算把那个疯——把魏延接到你家里住?不怕死的?”宋斐的笔在手里转了个圈,“看不出来,勇气可嘉啊,裴央妹妹。”
三天后,基金会财政顾问办公室里,宋斐正毫无仪态地坐在裴央办公桌上,问得诧异,脸上的表情却波澜不惊,仿佛算准了裴央这次的行动果决。
裴央一贯是谁提到“魏延”一句不好便要变脸的性格,闻声冷冷瞥了他一眼,“做好你自己的事,别多嘴。”
宋斐耸了耸肩膀,果真识相地调转了话题,“那我不问了。只是裴央妹妹,我现在更关心的是,杨柔嘉那件事,你心里有点眉目了没有?”
毕竟那天离开医院的时候,某些人可是一边哭,一边看着路边街景、广告牌良久,说成竹在胸的。
裴央并不急着回答,只起身将办公室的门合实,反问了一句:“你就不怕隔墙有耳?”
看来是对窃听器有心理阴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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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斐笑:“有我这个高手在,当然已经提前做过排查,就算可能有——”他一顿,笑得意味深长,“也被屏蔽,或者换到隔壁去咯。”
他指的是徐真真的办公室。
裴央一下不知道感叹他心思深沉好,还是再腹诽一句他立场不坚,随时都可以出卖盟友,哪怕是昨天还对他巧笑嫣然、一派和谐的徐真真。
她回到座位,“你先说说,你那些个影讯资料投出去,有没有媒体打算报道?”
宋斐显然倒没想到对方反将一军,闻言有些尴尬,不觉摸了摸鼻子,“好吧,我想老头子的动作比我们快一步,媒体没有大噱头,又收了钱,暂时不太愿意报道。”
裴央点头,复又抬起手腕,看了看时间,正是下午五点半,下班时间。
“那既然没办法,走咯——”
“嗯?”
“给你找噱头去。”
下午六点,爱绿咖啡厅二层包间。
女孩一身裹得严严实实,光是口罩就足足三层,取下帽子,闷得满头是汗,但即使这样的狼狈,依然并未影响到她亮眼外貌,本就是五官精致的长相,经过娱乐圈打磨,更是叫人移不开眼。
莫芜,也就是张月,进门便将那些遮盖物随手一扔,坐到裴央和宋斐对面,就着桌上早已点好的一杯奇异果汁抿了一口。
“裴老师,”她依然还是两年前那个称呼,“就像之前说定的,这个忙呢,我当然帮你嘛,但是你也必须遵守约定,咳,帮我把谢蘅约出来。”
她得承认,上次的行为确实有点太过于张扬,以至于明白了其中利益交织和谢蘅的妥协后,她刚要服软,谢蘅先生起气来。
这实在是个罕见事。毕竟从小到大,谢蘅笑里藏刀,虽然毒舌了点,但从没试过跟她冷战,这一下把她吓得不轻,于是裴央上门随口一提,她便满嘴答应下来这场“小小交易”。
见宋斐还有些在状况外,裴央回头,难得耐心地跟他解释了经过:“张月在临华高中部就读的时候,也曾经听说过文成的事,并且曾经遭到过他有意无意的骚/扰,但因为当时她在刽子手的保护之下,文成畏惧李灿勇,并没有再进一步。但是自从她以莫芜的艺名出道后,文成又开始在私下里对她进行言语上的……呃,”
她措辞了一阵,突觉尴尬,只得强行掠过,“所以,我和张月做了点小约定,她会利用娱乐圈媒体造势,但需要你去临华调查一下,提供更多受害者的信息,之后的事,也要看你的行动了。”
张月也跟着点头,“反正我在娱乐圈,纯粹是为了……咳,总之,你努力吧。”她对此,横竖是个殊不在意的态度,反倒扭过头,突然问了一句:“不过裴老师,听说灿勇回来了?他没有联系我,你知不知道他现在的情况?”
自从张妍死后,李灿勇失意极深,之后逐渐收敛锋芒,远赴他乡,她和他也算得上几近两年没有见面。
宋斐听两人说到这,才得以插上一句话:“他这次回来不想惊动老爷子,住得也偏,处理完这件事,你想见,我可以帮你安排。”
这场交易来得相当宾主尽欢。
一周后,“莫芜哭诉临华高中老师行为不端,后续受害者不断浮现”的新闻登上娱乐头版,其中,也包括杨柔嘉之前试图报案时的供词和控诉,三天内,顺利成为社会版热点。
同日,裴央办理完出院手续,前往精神科,准备接回魏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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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她对此的紧张远远超过之前打电话向陈咏华信誓旦旦担保时心里的隐约不安。
由于心理上的问题,他始终难以保持冷静,直到她前往医院接他那天,仍然狂躁地不得不以镇静剂来压制。
护士长将她叫到一旁,最后一次劝阻无果后,让她向医生要了一份药单,并为她开了足够剂量的镇静剂。
“你看我示范,必须好好记住注射方法,如果他出现异常,提前用药。”护士长叮嘱,“你一定要清楚,救人的前提,是保护自己的安全,不管你有多么重视他,发起疯来,他是不会认识你的,你必须用药物控制住他,懂吗?”
即使这远不是裴央的本意,但“盛情难却”下,她只得收下镇静剂,并且在护士的引导下,又一次进到病房中,坐在魏延床边。
在离开医院前,他们必须做最后一次的“和平沟通”,确保裴央的基本安全可以得到保证。
她深呼吸,打开房门,轻轻走到他身边,拉过椅子坐下。
尝试着,她将手掌附上魏延手背,轻声道:“魏延,不要害怕,我来,是接你回家的。”
男人盯着她,没吭声,也没挪开手。
“我叫裴央,”她微笑,“你记得吗,非衣裴,夜未央。我们认识已经很多很多年了,我每一次都是想这么介绍自己的。”
她一一细数过去,眼神温软,恍惚还是两年前的模样,“我们还一起翻过墙,你做过两次我的舞伴,为我挡过枪,在我面前,露出过最真实最脆弱的样子……你还记不记得,我说过,你在我心里,一直是无可代替的英雄。”
她的双手捂住他手指,贴近自己脸颊,“在医院里,一直都很害怕吧?没关系,我来了,我永远都不会伤害你,不会绑住你,也不会让你受伤……”
护士长和一众护士在门口观望良久,两人就这么一直保持着这平和姿态。暴躁的病人没有挣扎,咄咄逼人的裴小姐也不再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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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她将绑住他上半身的绳结解开,摇起病床,让他能够半直起身子,继而坐到床边。
裴央倾身,将人揽住,手指从他颈后凹凸不平的伤疤上抚过,一下一下,动作温柔。
“喂,护士长,他伸手了,我们是不是得进——”一旁的护士注意到魏延突然的动作,忙紧张地拍了拍护士长。
护士长没有说话,手指摁在门把上,随时准备好下一秒推门而入。
“我们回家了,好不好?”
男人依然无法回答她。
只是手臂颤颤巍巍,无所适从一般,搭在她单薄后脊。
他给了她一个孩子般的回抱。
裴央一愣,咬紧牙关,方才忍住突如其来想要哭泣的心情。
Chapter52
两年前, 裴央主动向顾成才示好后不久,就搬离了原有的出租屋。虽然叶玫强烈主张要求裴央搬回谢家,但顾虑谢蘅那段时间频繁回家, 而且顾成才也希望裴央可以定期去探望自己,最终裴央还是拒绝了叶玫的殷勤电话, 只在市郊附近租了一套单身公寓。
说是单身公寓, 事实上最后还是叶玫千挑万选过后的“扩容版”, 厨房、书房、卧室、餐厅等等一应俱全,就是这样,当时还没少被叶玫唠叨:“有大房子不住偏要自己一个人过孤寡老人生活……不要委屈了自己喔,囡囡。”
不过现在看来,这个过于宽敞的公寓,还是颇有先见之明的。
裴央扶着魏延,他的动作僵硬迟缓,拳头总是无意识地捏紧,时不时需要她纠正步伐。
偶尔来一个声音大些的邻居随口一声招呼, 就会生生把他的动作叫停, 维持着迈出却不落下的动作,僵在原地。
裴央只能握住他的手,在邻居愕然的表情中颔首, 不再解释。
她并不在乎世人如何看待自己顽固和愚蠢的选择,只希望魏延哪怕在病中,也不需要听到任何可能伤害到他的言语。
她从包里拽出钥匙, 一手将人扶住,一手开门,里间一如往日整洁,鼻间充斥着淡淡清新剂余味——看来是叶玫派的家政人员来过了。
裴央将人安置在沙发上, 她半蹲下身,仰头看他,努力纠正他发直视线,温声道,“你饿不饿,你想吃什么?”她掏出手机,找了几张普通的食物照片,试图引导他说话,“粥,这个是“粥”,软的,喝的,还有米饭,看我,”她指着自己,做了个咬合的动作,“需要咀嚼的。”
她不厌其烦,反复数次,直到魏延的眼神逐渐聚焦,模仿着她的语调,轻声软语一句:“……粥。软、的,喝……的。”
她很难形容那一瞬间自己心里的感觉,只是下意识地,她复又抱住他,揽住对方低垂的脖颈。像安抚孩子一样,她鼓励他:“说的很好,魏延,你做的很棒。我们喝粥,你看,你是可以跟我沟通的,不要害怕。”
而他不反抗她,也不挣扎,倒在卸下防备后,像是胡闹一样,在她身后拽着她几根散乱的长发玩。
傻得可爱又心酸。
癔症,是一种说来复杂,实际上却多需要以心理治疗为基础来做长期应对准备的慢性化疾病。
从魏延的病理诊断书上来看,他的癔症病征表现为外伤所诱发的精神分离障碍,同时伴有分离性遗忘症和木僵状态,除此之外,他的记忆及正常判断功能受到情感性障碍影响,远不可和常人相比,更出现早期失语症的迹象,且极易因外界状态导致情感爆发,处于狂躁状态。
医学上,更多将癔症认定为一种心理精神疾病,魏延因外伤诱发本是特例,对于癔症的治疗,依然还是要以心理诱导和暗示为主。比起让他在医院接受痛苦的理疗和药物注射,裴央更愿意付出时间和精力,来换取他可能的复原。
裴央从包里找出一串之前基金会派发的纪念手机链,上头挂着个模样可爱的长发大头娃娃,塞进他手里。他看过她拿着晃荡的模样,于是有样学样,晃了两下,抬起头,突然冲她笑了。
他眉眼轮廓生得冷硬,鼻挺唇薄,线条流畅,两年间为了配合医院治疗,剃了个整齐平头,再加上颈后伤疤,若是不笑,浑然像哪个港片里跑出来的铁血杀手,可骤然露出个笑脸,却仍似少年无邪。
裴央愣了愣,也露出个笑脸。
她手指抚过他侧脸,话中声音压低:“魏延,有时候,我多希望你能一直这样笑着。我从十二年前,就一直盼望你能快乐。”
魏延被手机链吸引了注意力,裴央也就能挤出时间进厨房。
说起来,她的厨艺是常年在外锻炼出来的老练,熬个米粥自然不在话下,她这些天忙于工作,家里没有多余食材,只匆匆熬了个皮蛋瘦肉粥,对病人而言,至少能够下口。
过了半晌,粥香四溢,她小心翼翼地将粥从锅中盛出,端到桌上,复又走到魏延身边,将人哄到餐桌旁。
在情绪稳定的情况下,即使像个孩子,魏延也是个乖巧的孩子。很容易教,也不会轻易发脾气,他模仿着裴央的动作,在粥放凉之前,已经能够自己慢慢舀粥吞咽,他们两人坐餐桌两旁,对着一锅清粥,竟然也吃出点岁月静好的错觉。
——如果不是宋斐的电话恍如催命铃一般阵阵作响的话。
裴央面上温和表情猛地一裂,见魏延仍专注于手中粥碗,这才起身走到卧室内,将电话接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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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头是一阵不绝于耳的嘈杂,混合着焦急的劝慰和宋斐的一声叹气,显然不是什么好局面。
“怎么了?”她一边探头注意外间魏延的情况,一边低声问,“你知道我现在不是跟你说废话的时候,你能处理就不要来烦——”
“我不要被曝光!我不要我受苦,她们都得救!”
“从小打大都是,我从小到大都是那个靶子,那个垫脚石……凭什么我这么不幸,我饱受痛苦,她们却可以得救!与其这样,我不如去死!我要跳下去,我不想活在这个世上了,我的痛苦不是痛苦,只有那些高高在上的人,她们的痛苦才是痛苦啊!”
宋斐似乎有意调转了手机的方向,于是她话刚落地,手机那头便窜进一连串疯狂的嘶叫怒喊,她隐约听出是杨柔嘉的声音,却一下有些恍惚。
“……这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宋斐扭头,从天台顶楼那场闹剧里挪开一段距离,这才清净了些许。
“裴央妹妹,你也听到了,至于你问我什么情况,我只能说,是我猜不透的情况。我带着李灿勇来见杨柔嘉,想确认我们的交易完美达成,解开她的心结,结果报道刚递到她手里,我才解释了没两句,她趁着我们不注意,从病房里逃了出去,一路跑到楼顶,现在闹着要跳楼。”
“……原因呢?”
“如你所闻咯。她过去跳楼、发疯、四处控诉,没有人理会她的人生,现在,莫芜一句轻描淡写的哭诉,就让所有人知道了一切不堪的过去。她的心理上过不去——虽然我也理解不了就是了。”
说到最后,宋斐已是一派“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从他的人生经历来看,这种表现除了愚蠢,就是幼稚。
如果不是为了那场交易能够顺利进行,他甚至不会拨通这电话,人死在他面前,同样也是面不改色的处境罢了。
裴央很少能够和宋斐达成共识,这次却颇有默契地共同沉默下来。
她侧头,房间外,魏延喝完一碗粥,正呆呆握着勺柄,望着手里的长发娃娃发愣。
“你等着,”裴央低声,“我马上赶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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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师傅,谢谢你,不用找了。”她随手将钱放下,拎起包便跑,一路穿过精神科外阴沉甬道,扒开一众或病人或亲友的围观群众,和出警人员说明情况后,径直爬上八楼。
跑的气喘吁吁,双手扶着膝盖,近乎要把心肝脾肺都一并咳出来。
宋斐正倚在楼梯口等她,见状拍了拍她背,笑道:“急成这样,家里的人安置没安置好啊?”
这话引得她抬头剜了他一眼,同样也让一旁压低帽檐尽量不引人注意的李灿勇蓦地动作一顿。
裴央同李灿勇不算相识,更不算有好感,尤其是针对他过去在刽子手的所作所为。即使听说他和聂圆圆如今站在同一阵线,也并不能改变什么。于是抬头同他对上视线,却并无表情。
倒是李灿勇颔首,说了一句,“好久不见,裴老师。”
这些孩子,即使都知道她这两年的经历,依然执拗地认定她作为老师的身份。
裴央没有回应,只环顾四周,看清杨柔嘉的方向,走上前去。
女孩坐在楼顶护栏边,右手紧紧拽住铁质护栏,这天风大,将她一身病号服吹得膨胀,复又干瘪,显出过分消瘦的轮廓。满头黑发在风中时而被卷起,复又落下。
几个相熟的护士和刚刚赶来的消防员正劝着什么,而她出神般看向自己脚下那一众围观者,嘴里喃喃自语,不住落泪。
偶尔的一个舒展手指的动作,都引来一阵惊呼,但她似乎全然不在意,视线僵滞。
裴央走近的时候,她突然扭头,面向一向照顾她的年轻护士,问了一句:“关悦姐,现在几点钟了?”
被问的女孩同样年纪不大,闻声下意识地看向手表,刚要开口,便被后脚赶到的裴央向后一拽——
裴央站到她原本的位置,竭力平缓了呼吸,低声道:“柔嘉,怎么了?……能不能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
一旁的消防员闻声,却也跟着松了口气:在轻生者面前说出时间,是救援中极大的纰漏,刚才他差点没来得及阻止。
杨柔嘉被打断了问话,却没有生气,只转而定定看着裴央,如今两人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而她面色柔和,向女孩伸出手,“来,你先下来,我再好好跟你解释事情经过,我们下来再说好不好?那里太危险了。”
好像还是两三年前,课堂上,循循善诱的老师音色温柔,即使答错了,她也从不对自己发火,只是笑着解释语文本来就是一种艺术,从没有什么固定不变的标准答案。
杨柔嘉心下松动,刚要开口,眼前的光景却陡然一变,变成站在宿舍门口,阴影里的文成。
男人比自己高壮,扼住自己的手腕,挣脱不开,哭叫无门。
他伏在自己耳边,笑得叫人恶心,“杨柔嘉,你喊什么?你家没钱没势的,能进临华,老师还愿意“指导”你,关心你,是你的福气。怎么,你觉得把人叫来了,是我先死,还是你先被人背后指指点点耗死?”
他的手伸进自己单薄的校服裙里,惊恐的呜咽声不受控制地爆发,却只引来更进一步的钳制。
他一句一句,像是诅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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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我劝你最好想清楚,反抗我的后果。”
“像你们这种一辈子都在社会底层挣扎的蛆虫,读书也不行,挣钱没门路,现在还敢喊救命?!救你——也不怕浪费社会资源!”
她喉间忽而溢出一声骇人的哭叫。
“不要来救我……不要来管我……”
“我真正需要你们的时候,谁都没有来看过我……”
就像那些求救无门的控诉信,被驳回的诉讼,被鉴定成精神病的病历单。
现在,因为电视上那光鲜亮丽的女孩一句哭诉,自己重回风口浪尖,成为一个“案例”,一个“悲剧”,“受害人之一”。
除了证实平凡的悲惨只是无用外,还证明了什么呢?
“我现在已经不需要正义了,裴老师。”哭红了眼睛的女孩,就那么望向她。
“我需要的是活着的价值——已经被亲手扼杀的,活着的价值,您能最后教我一次吗?”
裴央的回答被淹没在风声中,她瞪大双眼,徒劳地伸出手去。
而那女孩错开一步。
衣衫飞舞,如一只坠落的蝴蝶。
作者有话要说: 默念三次:“我是亲妈,我是亲妈,我是亲妈。”
今天也是坚强填坑的啾啾,希望以后回味这段时间依然觉得是hin坚强hin幸运的。
谢谢一直陪我更新追新章的小阔爱们,大恩不言谢,完结后为了你们我写两万字的裴魏小甜饼(!
Chapter53
“不是, 我说,裴央妹妹,人没死呢, 你吓成这样?”
宋斐蹲在裴央身边,侧头, 正看见她满脸苍白、额角冒汗, 嘴里却还不忘打趣:“得亏人消防员不眼疾手快, 不然我估计你今后就别想睡安稳觉了。”
换了往常,她伸手就是一个爆栗,但今天,她垂头良久,也只是无言。
宋斐知道她情绪不对,不再纠缠,起身站到李灿勇身边。
李灿勇拧眉,视线从裴央身上转过,问了一句:“你现在打算怎么处理?——如果你没有按照交易履行责任, 我不会把药给你。”
宋斐摊了摊手, “当然,你就等着好消息吧,那里不是还有一个心肺巨震、受了刺激的天使妹妹吗, ”他笑中意味深长,“有时候,连我这种穷凶极恶之徒也不得不承认, 盲目的理想时而有种吸引人的魅力,魏延如是,今天的裴央也如是。等到杨柔嘉清醒,情绪稳定, 我会再带裴央去和她谈一谈的。不过……”
他倏尔想起那天从病房里出来时裴央冷声的警告,转开话音:“你是不是可以再跟我明确一下,你哪位新小情人,到底想要怎么“拯救”这位久违的朋友?”
李灿勇背过身,从兜里掏出一盒廉价香烟,打火机点燃烟草,他吞云吐雾间,低声道:“我也不知道,她让我亲自回来看看,就是为了找她想要让我看到的答案。”
那个满脸倔强的女孩,在自己怀里,连哭音也凛冽:“李灿勇,你曾经对我这样的人做过什么样的事,你心里不是应该很清楚吗?如果你不去亲眼见见,我们是如何努力挣扎着拯救自己,你谈什么“正路”,什么“不想回到过去”?!”
宋斐的笑容一僵,心想这些人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于是讽刺的话说得顺溜,近乎不受控制:“我倒很好奇,什么人间奇女子,让我们二太子自断家业,抽个廉价烟,也开始扮演救世主了。”
李灿勇吐了口烟,没理睬他话里有话。
只是两人间的话题在这烟雾尽处,转到个奇怪却又理所当然的点。
“你以为李灿荣这两年,就真的什么小动作都没有?”
裴央自然没能将这两人各怀鬼胎的算计听进耳中。
她满脑子都是刚才杨柔嘉差一步就要落下的身影,对方那比解脱更残忍的表情令她无端满心瑟瑟。杨柔嘉要她最后教导一次“人生的价值”,而这浅浅一句,何尝不是自己努力至今,一直在追寻的东西?
由始至终,杨柔嘉也好,聂圆圆也罢,包括自己,不都是以社会蝼蚁的姿态,在寻求存在的意义吗?
有一瞬间,她近乎是头疼欲裂的。脑子里那个从不安分的“裴央”跳到面前,指手画脚地提醒自己:当年,你也正是从这份挣扎中脱胎出来,如果不是魏延,谁又能够保证,站到生死边缘的,不会是十七岁的裴央?
——幸好,似乎每逢这个时候,电话总能救她一命。
裴央喘了口气,从口袋里掏出震动不停的手机,屏幕上,显示来电人是“顾成才”。
她平复了片刻呼吸,在宋斐当即望来的视线中,将电话接起。
男人的声音沧桑低沉,带着些许小心翼翼的讨好,“囡囡,我这些日子见好了点,你什么时候有时间,能来看看我?”
裴央蹙了蹙眉,向宋斐做了个口型:“顾成才。”
宋斐的神情在这一瞬间几经变换,要出口的质问咽下,撇过头去。
裴央探头看了看楼下逐渐疏散的人群和载着杨柔嘉远去的担架,又抬起手腕看了看时间。
她离家之前,让魏延“看会儿电视”,这会儿电视不知道播过几轮,自己却还在……
顾成才咳嗽了声,问得颇不确定:“没有时间吗?还是最近在忙什么,走不开?”
宋斐本一直听得清切,她声音乍而扭捏断续,便扭过头来,见到她纠结神情,他忽然上前,将她握住手机的手指按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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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做口型:“配合一下,现在过去。”
裴央蹙眉。
宋斐索性将她手机劈手夺过,再开腔时,已换成个陌生低沉的嗓音:“好的,我马上送裴小姐过去,大概一小时后能够赶到。”
电话挂断,裴央险些一手机拍到宋斐脸上。
她冷声:“今天的事我已经很……,总之,我现在担心谁,你不会不知道,现在你这是在装什么好人?!”
宋斐摊手:“你也不想想,两年前是谁帮你设局的,就是做演员,多少也得敬业点吧,更何况,还是一心把你当女儿的人,你说是不是?”他一字一顿,话里带笑,“裴、央、妹、妹?”
裴央夺过手机,不与他多话,只在心里复又暗诽一句:
——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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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里真正出名的医院一公一私,杨柔嘉所在的重症精神科,所属医院是公立者中佼佼者,而顾成才就医的私立医院,近乎与它共分天涯两端,需要横穿大半个城市才能赶到。
她一路频繁看时间,等到了医院,又是一顿奔波,找到病房,态度上颇有些速战速决的意味。
顾成才早年一直做力气活谋生,后来在林宣贤身边,虽然眼见对方荣华富贵,但直到裴央出现并表态之前,并没有对他谋求过什么同等待遇,而是一直住着规矩的员工楼,吃穿住行,无一不朴素,如果说忠心奴仆,怕没有比他更贴心的。
而那一切,都是因为,林宣贤对他宣称自己对宋知秋有恩、知道他女儿的去处,以及,那几张裴央小时候的照片罢了。
也就因为这样,他半生留下来的病痛,一齐在行至中年时集中爆发,痛风,肺病……诸如此类的慢性病,觅得机会,在他身上将“本领”发挥到极致。
裴央想到这,忽而有些心软,敲门的动作也轻了三分。
可记忆复又转换到他打魏延那一枪、对自己的绑架、不由分说地灌输回忆……
“囡囡,你来了,”顾成才一直望着房门方向,见进来的是她,脸上顿时浮现出笑容,“爸、咳,我就知道,你会过来的。来、”他拍了拍病床边空出的一块,“坐到这来,跟我说说话,很久没见到你了,最近忙不忙,有没有按时吃饭?”
他对“慈父”这个形象“觊觎”多年,每有哪怕一个微小的表现机会,都不愿意放过。
裴央迟疑片刻,最终还是依他所言,坐到他身边。
“不算太忙,”她说了个违心话,“你的病怎么样了,什么时候能出院?”
顾成才摆了摆手,“欸——那不碍事,我年轻的时候痛惯了的,倒是你,怎么脸色发白,说起话也颤颤的,是不是最近吃得少了,还是基金会那里为难你?”他提到基金会,脸色一变,“林宣贤给你穿小鞋?有什么难处,你跟我说,他不敢在背后乱动手脚……”
“好,知道了,”她低头,答得敷衍,“你好好养病重要,医生说了什么也好好听。”
这类寒暄过后,往往又陷入无言。
裴央正琢磨着怎么脱身离开,顾成才忽然出声,问了一句:“其实我知道,他不会敢主动为难你,但是囡囡,我听说……你最近,是不是和李家那个宋斐,走的太近了?”
这话问的突然,见裴央没有立即答话又或是反驳,他忙又补充道:“我没有说你的意思!但是囡囡,宋斐那个人,我清楚,他不算是个坏人,过去还帮过我,但是他心思太深了,如果要算计你,我怕你根本没有还手之力啊,懂吗?”
裴央深呼吸,说起没有还手之力,或许只有某天夜里顾成才突然到她过去哪间出租屋里的袭击才称得上叫她“毫无还手之力”吧?
旧仇既上心头,她于是眼帘低垂,并不看他,“嗯,我心里有底的……谢谢。”迟疑了一瞬,她手指攥紧包带,复又问了一句:“找我过来,就是闲聊几句?有没有什么别的事,如果没有的话……”
顾成才笑了笑,“看来是你有事,放心,不会妨碍你的,只是我们很久没见了,今天和医生聊了聊以后,忽然很想见见你。”
男人布满老茧的大手覆上她的,声音压低,原本平和话音,却忽而转了个调:“只是囡囡,你究竟想要什么呢?两年前,你不愿意认我、又跟那个警察纠缠不清的时候,我就提醒过你了,绝对不要跟李家那些阔户斗,哪怕是林宣贤,只要他不危及你的安全,就不要跟他正面冲突。”
他叹了一声,“即使我手里有能够威胁到他的东西,但你又何必逼得对面也亮底牌?”
这些话,裴央早已在他这听得耳朵生茧。
说来奇怪,过去身在暗处、和自己一度针锋相对的顾成才,似乎在魏延的威胁性消失和自己示好后,就轻而易举地全面翻盘——可对于威胁到林宣贤的那些证据,他却始终闭口不谈,只是一带而过。
她弄不清顾成才的立场,也明白对方和自己所有的牵扯,不过来自一个和自己毫无关系的宋知秋,于是只骤而警惕,兀自敷衍了两句,寻了个机会,便匆匆离开。
裴央合上病房门,侧头,正撞见倚在一旁,不知已站了多久的宋斐。
他面无表情,连一贯□□无缝的笑容都褪尽。她自然不想在这眼见不妙的场面和他寒暄什么,于是对视一眼,轻一颔首,便径自离开。
高跟鞋敲在地上,发出清脆声响。宋斐确认对方走远,这才靠近病房,在门边小窗上,向里窥伺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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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成才正愣愣望向自己手指——十分钟前,他曾拍了拍裴央手背。
良久,他忽而脸色一变,随手拽过一旁的纸手帕,俯身“哇”地呕出一手血污。
宋斐愕然,上前一步,手按上门把,迟疑良久,还是顿住,在他注意到门边动静之前,向一旁挪了数步,一并躲开。
他就那么站在顾成才病房外,整整三个小时,手里攥着顾成才一天前刚刚确诊的病历单。
医院这种地方,白纸黑字,唯有生死,从来不容置喙。
肺癌晚期。
他做了一生的恶人、丑角,想做慈父,也没有时间了。
宋斐乍而有些恍惚,裤兜里的手机却震动,他低头翻看,负责监视蒋采薇的小喽啰传来短讯,“有情况。”
他最后回头,又看了一眼病房内的凄凉光景。
很多年前,他在为数不多而记忆朦胧的相处时光里,曾经撒着娇问过母亲:“妈妈,你这一辈子最爱的人是不是阿斐呢?”
彼时宋知秋正画着设计图,闻言低头一笑,揉了揉他头发,又蹲下身,将他抱进怀里。
“才多大呢,就问这种问题了——”
“不过,妈妈最爱的人,当然是爸爸了,但是阿斐也不差,跟爸爸就只差了一……”她做了个手势,“这么一点点,因为你还是小孩子嘛。”
“那等我长大,成为像爸爸一样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的时候,就能成为第一了?”
她被逗笑,嗔道:“……是是是,傻孩子。”
而这一切,眨眼间,竟睽违已二十年。
故人不再,相见不识。
Chapter54
裴央一路急匆匆地上楼, 屋漏偏逢连夜雨,楼梯口的声控灯似乎怀里,她只能摸着黑在包里翻找着钥匙, 光是摸准钥匙孔,就花了足足十分钟。
好不容易开了门, 她下意识地环视一周, 果不其然, 魏延还像六七个小时之前自己离开时安置的那样,手里攥着那只手机链上的长发大头娃娃,乖乖呆在沙发上,盯着正循环播放广告的电视屏幕。
她合上门,几步走到他身边,他视线并不挪动,像个僵硬的木偶。
裴央坐到沙发一侧,同他并肩,“魏延, 对不起啊, 我不知道会弄这么久,你在家有没有觉得饿?是不是坐得不舒服了?”
一句话问上十遍八遍,他张嘴, 答了一句:“嗯。”
裴央于是笑叹一声,准备起身去煮面,动作一顿, 她低头,看见他纤长手指将自己衣角扯住。
“怎么了?”她将鬓角碎发挽到耳后,凑到他面前,“我不是走, 我去给你煮面,你不是饿了吗?就在那里,”她指了指厨房的位置,“我把门打开,你看得到我的,吃完就可以去睡觉了,好不好?”
他没有说话,只是倏尔抬起头,直直望进她眼中。
那眼里一丝杂质也没有,空洞又滞涩,长睫微颤,手指攥的愈紧。
她不知道是该被逗笑还是无奈,忽而灵机一动,从包里找出一个小本子,随手撕下一页,“唰唰”写上一串电话号码,“1、3、0……”
“魏延啊,你看,电话号码,”她将纸条摊在他面前,“你看到那边的座机了没有?如果我没回来,你按着这个形状,按电话号码,我接到,就知道你在等我,我就会马上赶回来的,知道吗?”
他呆呆的,却伸手接过,将那薄薄纸条和长发的大头娃娃一起,死死攥在手里。
衣角松开,裴央也跟着松了一口气,起身,复又按住他肩膀安抚了一会儿,这才到厨房里开火煮面。
她在厨房忙活,偶尔一回头,就看见魏延不知何时已挪到电话座机边,正出神地看着电话号码发呆,眼神时不时在纸条和电话机上的号码键上游移。
他的反应迟钝,可至少情绪容易猜透,最令人头疼的——
当然还是“洗澡”这回事。
时间已是夏末秋初,但天气依然闷热,她将人扶到浴室,两个人像傻子一样站在提前放好水、布满泡泡的按摩浴缸前发了会儿呆,谁也不吭声。
良久,还是满脸涨红的裴央一边咳得惊天动地,一边闭着眼睛,开始解他衣服。
……好吧,她接人出院的时候满心考虑的都是安全问题,什么资料都查遍了,甚至连魏延能穿的衣服都买好了,但是……咳,百密一疏,百密一疏。
魏延一动不动任她解,看她一只手臂撑着隔开楚河汉界,眼神不知道往哪里瞟,总之从脖子一路红到脸再到耳根,仿佛下一秒就要烧起来。
“你、那个,你……”她背过身,声如蚊蝇,“你进去,然后你你、你……你就坐下,坐进泡泡里……”
她怕他着凉,一边指挥,一边轻轻按住他手臂往浴缸引,直到他乖乖坐好,这才舒了口气,从墙上拽下沐浴球,坐到浴缸一边。
魏延常年锻炼,手臂肌肉非常紧实,这两年躺病床上缺少运动,但似乎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是典型“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类型。
她红着脸帮他擦过身子,在触及他背后可怖的大片凹凸伤疤时,动作忽而一顿。
烧伤植皮,固然能够遮盖许多,但是仍然无法彻底治愈,他那大片的伤疤,映衬着曾经的血肉淋漓和难以忍受的痛苦,而独独那一段最需要陪伴的时光,是自己缺席的。
裴央强忍了心头酸涩,沐浴球沾了水,从他背后轻轻擦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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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事了,魏延,”她说,“都会好起来的,等事情都过去了,我们的时间还有很长,一切都会痊愈的。”
魏延忽而扭过头。
他锁骨清瘦,脸颊上不知何时沾了点泡沫,整张脸上平白添了点稚气,嘟嘟囔囔,忽然咕哝了一句:“疼。”
裴央一愣,“啊?”等到反应过来,她忙把手中沐浴球一扔,双手合十,“……啊对不起,我我、我不知道这个,我以为已经不会……”
“你……喂你不要站起来,对你坐下!”
“喂……魏延!!好好好,你就这样,你不要动了,你小心,好,你坐着,好,搂着我脖子也行,不要动,我帮你擦水,你乖啊。”
这是兵荒马乱夹杂着心疼的一夜。
等到给他收拾好,在客房安抚着人睡着,她抬头一看,已经是凌晨一点半。
可不知为何,裴央在久违的疲惫中,想到搂着脖子才安静、手里拽着娃娃攥紧纸条才愿意闭眼睛的魏延,忽而觉得前所未有的安心起来。
……还真想象不到,总是坚强到令人恍惚觉得从无弱点的魏延,也会有孩子气的一面。
她红着脸,摸了摸鼻子,声音低不可闻:“……怪可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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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静的日子就这么过去一周,期间除了没事和徐真真吵几句嘴,和沈秘书斗智斗勇,裴央将日常大多数的时间都花在了和魏延的沟通上——就连宋斐那个时刻都要咬人一口的毒蛇,也只是和李灿勇那头打得火热,倒忘了来纠缠她。
比起在医院里不容接近的敏感和暴力,处在平静状态的魏延根本没有主动攻击的倾向,反而更像个对外界反应过于迟钝的孩子。
他善于模仿,容易走神,但却非常粘人,裴央反复告诉过他几次上下班的时间后,只要下班回家的时间晚上十分钟以上,就会接到家里宅电打来的电话。
电话那头没有声音,只有电视机里某部电视剧里的对话又或是广告的声音。
裴央能做的仅仅是陪伴和引导,无法得知他的精神世界究竟是怎样光景。
可是唯一能够确认的,是每次回家,对方直直望来的眼神。
他就那么乖乖的,从她离开开始,到她回家,即使开着电视,依然只望着门的方向,等待“当啷”一声响,她就会开门回来。
好像世界原已荡然无存,只有她是唯一鲜活,唯一被珍视的。
“喂?有什么事?”她一边接起宋斐久违的来电,一边从包里掏出钱给出租车司机付账。
这天她和沈秘书就徐真真上次发布会的窘况商量了点对外报道的情况,回家晚了半小时,现在已经接近晚上六点半,在这之前,已经接到了家里的电话。
“有两件事。”宋斐的声音是异于平常的低沉,间或夹着几声止不住的轻咳,“一,杨柔嘉清醒了,现在在医院,情绪比较稳定;不过我想你现在应该更关心另一件。”
“什——”
“今天下午,五点二十分,成轩路老街5栋17号发生凶案,死者姓蒋,年龄29周岁,死于违禁药物摄入过量。我现在在警局刑侦科,你如果有时间……”
她的手机从指间摔落,宋斐的声音远去,只剩下朦朦胧胧的几句断音。
“你如果有时间,来和家属一起,认个尸吧。”
宋斐说完这句话,压低帽檐,走进刑侦科内。
小女孩茫然又懵懂地坐在椅子上,满盈负责将她抱着,她咬着手指,尚且不知道外婆为什么哭得这样凄惨。
李明德正和江文锦一起负责给嫌疑人录笔供,从审讯室里出来,正撞上宋斐站到蒋母身边,两人视线相撞——
宋斐唇角一勾,笑得人畜无害。
他径直上前,伸出右手:“久仰大名啊,李队长,这起案子跟我朋友有关,就麻烦你多用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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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爱满千家基金会,代表办公室。
林宣贤看着谢蘅和徐真真剑拔弩张的冷战,左右环视,终于还是出声:“你们两个,就算只是合作关系,也不必闹到这么僵吧?”
徐真真闻言,将面前的茶水拂倒在地,伴着“噼里啪啦”一阵脆响,她双眼通红,声音拔高:“林叔叔!今天是你把我们两个一起叫过来讲和的,但你也看到了,谢蘅他是什么态度!是,我喜欢他,喜欢了十几年啊,他现在这样让我难堪,我还答应来见他,我已经退的够多了……真的够多了!”
她说着,霍然起身,双手撑在桌上,瞪着对面满脸漫不经心的谢蘅:“两年前,在你们谢家,你第一次让我用“女朋友”这个身份露面,我挡了一枪;现在,你同意让我公开,又是为了让我帮张月“挡枪”,是,我是个坏女人,我穷凶极恶,但我做错了什么,被你这么糟践自尊?!”
“裴央那个臭女人可以恨我,我的顶头上司、我的个个朋友都可以恨我,唯独你,谢蘅,我从来都没有害过你,也没有放弃过——你是我十几年唯一想要的东西……”
“说够了?”谢蘅将手中把玩的钢笔放回桌上,扭头看了一眼面上同样不好看的林宣贤,“听完了,我可以走了?”
林宣贤只得赔了个笑脸,“等等!真真,你也知道,那天挡枪的事,不是我们这边做的,阿蘅也不是故意让你受伤;你们这次公开,也是为了稳固基金会的外部形象,同时也是阿蘅听了我的话,为孤儿院做点事,凡事都有解决办法的嘛,何必这么要死要活?那个小姑娘不懂事,难道你也要陪他们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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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真真冷哼一声:“怕不是我陪他们闹,是他们拽着我不撒手!”说话间,她将报纸向谢蘅面前一摔,“你看看!她向媒体哭诉文成的事,那些八卦记者都差到我头上了!当年我在学校的时候,确实让文成帮着我整过不听话的女学生,本来什么事都没有,你不说,她怎么会把祸水往我身上引!”
徐真真说到恨处,炮火扭转,直指林宣贤,“还有你啊!林叔叔,不是我说,难道你年纪大了也老糊涂了吗?顾成才那个老不死手上到底有什么要你命的把柄,你把股份全让出去,让那个臭女人进来处处打压我!”
她手里的报表呼呼作响,近乎要甩到林宣贤脸上,“你自己看看,两年,她呆了两年,我们的“人口营业额”降低了百分之六十五啊!”
裴央仗着手里的股权,这个孩子不让“发展”,那个失意女人就说什么“潜力不大”,让她在这里整上两年,基金会和孤儿院的“生意链”断了一半,和李家在学校里的合作计划和贩药效率也大减。
李家那些狗仗人势的东西不敢和大股东硬来,所有的压力都堆砌在徐真真身上。也正是因此,徐真真才会施压谢蘅所在的代理经纪公司“辛德”,要求谢蘅和自己公布恋情,进行舆论造势吸引眼球,试图以此引流资金。
结果,被那个小鬼一闹,什么都毁了。
百般交杂,徐真真牙根发痒,一时只觉得简直连掐死人的心情都有。??
谢蘅看着她脸色几经变换,多年前在自己面前满脸憧憬,抱着一怀CD想要签名的女孩,早早从少不知事的天真里,变成蕴藉沧桑人事的狰狞模样。
而一切的开始,不过是母亲将他推上前,给的一个并不那么心甘情愿、只是例行公事的拥抱。
他叹息一声,抱了手臂。
岁月同样在他脸上留下痕迹,然而却宽容仁慈,增添的不过是从少年到青年,从美貌到英俊的成熟,于是他抬眼看她时,她依然有瞬间的怔愣,口中指天骂地的怒意低敛,逐渐没了底气。
“真真,我一直很好奇,这么多年,你究竟只是固执年少的时候那份和别人不同的、可以和我接近的“珍视”,还是真的如你所说的爱过我,但一切都不那么重要了。”
“因为我妈妈的缘故,这些年,我依然对你留了三分情面,无论你多么咄咄逼人,我没有和你撕破脸,你应该知道,辛德已经不能威胁到我,那点违约金,对于我只是一瓢水罢了。之前答应跟你们的合作,也可以到此为止了——我和林宣贤,和孤儿院的事,”他扭头,声音一低,“自然另算,跟你无关。”
“我们之间,一直能够得以维系的,除了利益,就是那么多年,我对我母亲的顾念。到今天,就此结束。”
他从来当断则断,从无转圜。
“好了,和谈结束,请问——林先生,你还满意吗?”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我当时写chapte□□小白花番外的时候,就已经暗示过采薇的死了——大家阔以回头看一下,婉婉也出场过,就是那个问小白花要签名的女孩。
她说他不给聂明做晚饭,如果家里有妈妈的话,就不会是她做晚饭了……父女俩是两个人相依为命的。以及聂明提到的自己减刑的事,也是和蒋姑娘的死有关的……。
知道大家都很喜欢蒋姑娘,无奈从设计之初,她就是个注定悲剧的角色……前面很多伏笔都在这章集中了,我是个铺垫狂魔……
鞠躬了,摸摸大家。
Chapter55
她沤红了双眼, 紧拽着宋斐衣袖,方才堪堪站稳,一步步走进停尸间。
周遭都是些“熟面孔”, 从晋升队长的李明德,到和她过去相谈甚欢的江文锦、满盈等人, 这时一齐看着满面怔怔及不可置信的裴央, 颇有默契地保持沉默。
蒋采薇脸上的白布掀开, 她整张脸已被收拾地干干净净,然而双唇泛白,脸色灰败,满是颓色,再不复过去朝气蓬勃的粲然。
她不该是这样的。
她一贯爱笑,无论什么时候,花痴也好,八卦也好,总是笑容满面, 哪怕到了二十八九岁, 依然全是少女心情,就连和一岁多的小女儿,也能一起玩得开心的很。旁人但凡打趣一句“采薇, 你看起来就像二十出头嘛”,她便能笑出两眼弯弯月牙,和人就美容保养乱侃一通。
这么傻乎乎又总给人好心情的蒋采薇, 怎么就成了现在冷冰冰的一具尸体了呢?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仿佛剥离于身体,只是僵硬着,低声问:“死因是什么?”
手拿资料的江文锦忙应了一声:“啊,是, 刚才初步的检验报告出来了,不是外伤,应该是摄入违禁药品过度,就是两年前白家灭门案的同等成分药物……”
“也和之后那起无疾而终的校园贩/毒/案一样?”裴央扭头,问得咬牙切齿——她唯有这样,方能竭力自持地稳住话音,“刚才说的嫌疑人的供词呢?”
江文锦翻到后一页,倒被问得颇没底气,“是,我们抓到的……现在来看,也不能叫嫌疑人了,根据供词,他是贩售这类违禁药物的“中间人”,蒋小姐在大约一周前开始和他联系并且购入相关药物,我们初步怀疑蒋小姐有可能……呃……”
有可能是在有自主意识的情况下自己服下药物,但是没有掌握好用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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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面那行字对现在满眼怒意的裴央显然没有什么说服力,江文锦喉口一哽,到底没能念出来。
裴央自然读懂她话中之意,双拳攥紧,只向她确认一句:“一周前?”
“是,嫌——证人证实,她从一周前找到他,并且购入量还相当可观,两人由此见了数面,对死者印象很深。他、他现在已经转到隔壁缉毒组,裴老——裴小姐,大家都是很熟的,如果你想要见着确认一下,我会尽量帮你争取……”
至少两年前,也是差点就做了全队人“阿嫂”的人啊。
江文锦说得愈来愈低,差点没梗在半路。
裴央没有说话,霍然站起,拽住宋斐手腕就往外走。
期间经过婉婉身边,小女孩笑脸像极了母亲,嚷嚷着喊一声“裴阿姨”,她侧头一看,眼泪险些争先恐后地从通红眼眶里满溢出来。
她竭尽全力,挤出个笑脸,走到孩子身边,哄骗一般地将她抱着转了个圈,这才温声道:“你在这里和外婆好好坐着,乖,等会儿裴阿姨就过来跟你们一起回家,听话啊婉婉。”说着,她同蒋母对视一眼,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微笑,将孩子递到她怀里,这才转身,复又抓紧宋斐衣袖,一路向警局外走去。
“砰!”
车门被大力关上。
滑稽的小面包车换成平日里分外张扬的红色跑车,但两人的气氛显然比前些日子那一晚差上许多,乃至有剑拔弩张的危险。
宋斐脸上笑意同时收住,手中把玩着不知何时顺来的小证物袋,许久不语。
“我觉得你需要跟我解释一下,”裴央深呼吸,“一周前,不会那么巧吧?你当时让我等杨柔嘉醒过来,说自己手里有别的事要忙,到今天,也是你比我更早发现采薇遇害,提前到场,这一周,至少这一周,你一直都在像之前监视我一样监控她——对不对?!发生了什么,你应该很清楚,如果你解释不清楚在这其中你发挥了什么作用,我觉得我们俩这种各怀鬼胎的合作,离撕破脸也——”
“裴央妹妹,”他及时打断她,“话不要说得太满。这件事我比你知情得早,并不意味着我就能够预知她会死……由始至终,我知道她真的很好,如果可以挽回,我不会让她走到这一步。”
他侧头,看向窗外,眼神晦涩下来,“我只是没有想到,她确实非常爱聂明。”
至少和他想象中的所谓露水情缘和一朝心动远远不同。
以至于,因为那种世人看来可笑的爱,只因为自己提到可以凭借调查违禁药品,让聂明当污点证人来试图减免刑期,就以身涉险,到今天,阴阳两隔,再无转圜。
一周前,负责监视蒋采薇的小弟传来消息,两年间早已不那么引人注目的“聂明家属”因为顾成才方面——也就是裴央私下阻挠基金会运行的动作,重新进入了李家的视线。
他至今仍然是个“双面派”,自然也要出面表态,于是在老爷子的授意下,明里威胁,私下保护,将人暂时保了下来。
这其中当然有由于和裴央合作的考虑,他知道裴央的脾气,如果蒋采薇死在自己势力范围内,八成不好解释,另一方面,他在两年前对蒋采薇的监控过程中,同样钦佩于对方“为母则刚”的毅力,双重因素的影响下,本该见好就收的他,居然在当天和“初次见面”的蒋采薇多聊了两句。
蒋采薇或许是个天生容易让人放下戒心的聊天对象,于是确定了四周无人监听后,他向她坦白了一部分两年前监听她的缘由。
“也就是说,你怀疑阿明在我这里留下了关于那个药的线索?——可是,当年不是有大批的药被警方截获吗,你为什么不去找警察?”路边餐厅里,蒋采薇抿了口奶茶,问得颇为巧妙。
宋斐耸了耸肩膀,“第一,警方有内鬼,鉴定方向完全和我要的完全不同,你看他们的结果出来,那个药被描述成毒药而不是上瘾性药物就知道了;第二,校园贩售的那个案子,李家已经有人在盯,我的身份不便出面,我不希望一步错,步步错,所以从你这里入手,是最稳妥的选择。”
“那——找到了吗?对阿明减刑,有用吗?”
宋斐笑,“当然没有,这结果不知道对你来说是喜是悲了,但想想也可以理解,要保证你的安全,就必须对你不透一点口风,这种事,多说多错,什么都不知道才是最安全的。蒋小姐,你至少可以确定,聂明是确实非常珍惜你的。”
她呆了呆,嗫嚅道:“可你刚才说,那对阿明减刑很有用——我希望婉婉可以早点和她爸爸……”
他摆手,“好了,蒋小姐,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聂明有他自己的立场,我之前已经差人往里头给他送过消息,他坚称不想以此犯险连累你,你也不必白费力气了。”
这场相谈并不算太愉快,但至少算是他难得的推心置腹。
之后他将更多精力放到杨柔嘉和李灿勇方面,也就忽视了蒋采薇的动静,等到今天收到消息,已经是她服药致死——
他匆匆赶来,和裴央所见,也没什么区别。
裴央扶了额头,不住深呼吸:“你至少要给我解释一下,采薇的死——我不相信她会在女儿还小、聂明仍在狱中的情况下自杀。”
“当然不是,”宋斐直起身,扶住方向盘,“我那天跟她聊的时候,已经提醒过她那个药的危险性,也说过用量直接影响到它究竟是“违禁药”还是“毒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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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着,将手里那小小的证物袋摊在手心,递到她面前,“我这么说话也许不怎么好听。但之前因为这些中间人全都和李家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我始终没敢出面接触,现在……拿到药了。你想给你的朋友报仇,就得从这些方面下手。”
“你觉得会是谁杀了她?”裴央突然问。
“李家知道她买药,但她构不成威胁,没有必要动手;林宣贤忙于谢蘅的烂摊子,自然也比我们好不到哪里去,至于徐真真那边,当然也一样,谢丽和陈咏华就不用说了,”宋斐掰着手指,一一数过,“你想想,现在是谁和我们一样最想弄翻李家,又不便出面,同时,对警局方面的事最好下手?”
裴央眼瞳一暗,想起两年前宋斐来见自己时,似笑非笑地提过一句:“我看警局那些内鬼,魏延死了,倒开心得很。”
宋斐把玩着证物袋:“我现在还没有确认,但是你看看,我带走这个药以后,会不会有警局的人上赶着过来找我要回去?如果没人,就是刻意压下去了,那你我心里,应该也就有底了。——裴老师,现在打算怎么做?”
他不打趣她,换了个郑重其事地称呼,两人之间的氛围便霎时不同。
裴央攥紧双手,一字一句,双眼通红。
“先送婉婉她们回家,把人安顿好,我们去找杨柔嘉。”
“我需要和李灿勇合作,之后,你帮我安排,我要去见聂明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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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两人每次拜访精神科,八成都伴随着坏事和意外,但无奈宋斐手中门路颇多,又善于哄骗,于是护士们本着“伸手不打笑脸人”的原则,还是带着他们到了杨柔嘉的病房前。
——但这次,是前所未有的千叮咛万嘱咐,生怕他们又闹出什么动静来。
裴央一时打击过大,实在没有与人敷衍的精力,耐着性子听完,兀自点了点头,便率先推门进去。
一抬头,她便和杨柔嘉对上视线,比起最开始的迟滞,女孩现在的精神状态更趋向于暴躁,反应也更灵敏。
她脸上还有上次险些坠楼留下的擦伤,一双眼瞪得浑圆,警惕地看向裴央,并不开口,已将防备写在脸上。
裴央在背后摆手,示意宋斐不用太过靠近,自己则走到病床前,在空处坐下。她和女孩双目相对,倒分不出谁比谁更憔悴。
“你那天让我教你,活下去的价值,那时候我没有回答你,”她声音嘶哑,纤长手指伸出,覆住女孩手背,“现在,能不能听老师最后一次课?”
她闭上眼,眼前交杂着十多年前的光景、魏延在废墟中伸出的骨肉淋漓的手臂,和蒋采薇惨白的脸庞。
“你还记得聂圆圆吗?”她问,“每一个人,都有活下去的盼望,为了家人,为了朋友,为了自己,为了不向过去低头,在那么艰难的时候,你向她伸出过手,所以,在听说到你的消息后,她也四处求援,希望她所做的,能够带你走出阴影。”
裴央扶住杨柔嘉肩膀,一双熬得通红的双眼,忽而沁出泪意,“我十七岁的时候,也遇到过那样的人,所以我知道,那种感觉,一辈子也不敢忘记。”
“你问我活下去的价值是什么——”
“我只知道,当我已经远远抛开那些阴影,已经跑到谁也不能再用过去挟持我的时候,忽然有一天,看到有个像自己当年一样在角落掉眼泪的女孩,很好笑,我居然自己跑回了这里。”
在十七岁那年,有人向蜷缩在角落里掉眼泪的裴央伸出了手,他说“你不会永远那么幸运,要学会自己保护自己”,她仰头,灰暗陈幕中窥得天光一线。
于是他们在十年后重逢,那个在阴影中不敢抬头的女孩,在深渊中同他微笑。
悲剧曾在她身上凌厉剜骨,因为极痛,所以不希望重演;因为见过英雄,所以希望他能过美满一生。
“你站在那个地方向下看,只看得到围观人惊惶诧异的眼神,你回头看,能看得到你的朋友、希望你好好活着的人对你微笑,在你跌倒的时候问你,疼不疼?”
“对于我来说,我希望我人生曾经的悲剧不再重演,无论我在这之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都无所谓,我希望你们能在回头的时候,获得活下去的勇气,这就是我活下去的价值。”
她侧身,将人紧紧抱住。
“我知道你疼——”
-阿央,帮帮我。
……
-裴央,我是不是做错了?
……
“帮帮我吧,柔嘉。”
“我不想我们失去的一切毫无价值,我不想再有更多人牵连在内,无辜丧命了。”
她擦去女孩的泪水,话里终于哽咽,“我说过的,语文是一门艺术,从来没有标准的固定答案,我们的过去,不是让公众注意到这一切的“垫脚石”,不是“靶子”。”
是火光里炸开的第一束烟火,点燃漆黑一片的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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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斐不知何时站到门外,和后脚赶到的李灿勇并肩。
一角门缝,传来裴央的声音,李灿勇从兜里抽出香烟,在点燃之前,忽然若有所思,露出个苦涩的笑脸来:“我妈妈是李建业的二老婆。大妈在世的时候,两个人争风吃醋,年轻的时候争美貌,老了的时候争儿子。我争不过李灿荣,于是我妈老是跟我说,有的人生来是少爷,有的人生来是狗崽,龙生九子,偏偏我是那只耗子,——后来大妈病死,我妈正名没有三个月,出车祸跟着过世,有时候我会想,其实我在李家十九年,从来都在和李灿荣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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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斐伸手,拦住他点烟的动作,“二少,医院就不要扮忧郁啦,——怎么样,听到喜欢女孩给你的答案了?”
李灿勇摊手,说了句俚语:“明咯。”
他分明在笑,甚至同宋斐随意击了个掌。
可忽然地,他手中打火机摔在地上,要去捡时,手指颤颤。
他被赶去L市时,如过街老鼠,尽是失意,满盘皆输,在某个街巷抽着廉价香烟买醉,撞到夜里同人补习完、被小混混纠缠的聂圆圆。
或许是一时英雄气概,酒气作祟,当夜他一打四,将一群小混混打得落花流水,动作干净利落,颇有昔日威风。
女孩帮他捡起地上不慎掉下的打火机,举起递到他眼前。
那是试图把他带出黑暗的女孩,却在许久之后的情动里,狠狠将自己推开。
她要他回来听答案,而这答案,原来残忍地昭然若揭:
和裴央一样,她可以直面深渊,可以伸手挽救一捧污水。
——但那并不意味着过去可以被遗忘。
能够捂住伤疤往前是勇敢,违心地称赞,却是二次的伤害。
他抬头,看向倏尔沉默的宋斐:“我已经知道答案了,看来你还没有。”
“宋斐,我认识你已经十五年了,一直想问你,你对李家的恨,到底从哪里来?”
作者有话要说: 圆圆滴故事应该会在谢蘅那一本里出现吧。
还是那个原则,
错了就是错了,改了也是错了,面向未来很好——别否认过去。
Chapter56
翌日, G城监狱门外。
松柏成行,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花园街,一辆拉风的红色跑车堪堪停稳, 打破了这片翠绿平静。
警卫员忍不住瞥了一眼,侧身向同事确认:“今天又是哪个富家子来问东问西?最近怎么没个停的。”
正在猛吞泡面的同事闻声, 囫囵一口, 沾了油污的手指在登记簿上划过, “没听过,总之不是李家太子那种土大款啦,安心。”
车上,熄火过后,宋斐甩了甩手上的车钥匙,偏头打趣了一句:“你今天进去跟人说的话,我方不方便听?”
裴央没有正面回答他,只若有所思地盯着监狱大门口森严警卫,“看你自己了。但你这么快就拿到准许书, 又找了谁的门路?”
宋斐闻言, 伸了个幅度不大的懒腰,“当然是有人希望我们快点来咯,这次的过程格外顺利, 连我也很意外——毕竟之前我给聂明递条子,可是费了很大功夫的,看来还是裴央妹妹面子大啊。”
裴央不语。
如果这个便捷是用蒋采薇的死来相映衬的, 她完全不觉得有任何的惊喜。
良久,她起身下车,接过他递来的探望申请,扭头向他确认:“你真不进去?”
“当然不, 我可是“双面娇娃”嘛,”他笑,“上次说服李灿勇,还让他主动多加筹码,愿意帮我拖住李家那边的视线,已经是帮了大忙了,希望这次裴央妹妹也别让我失望。”
裴央压低帽檐,将他那混不吝的言语都抛到脑后,径自走近入口处。
今天的她白衬衫、牛仔裤,一副学生打扮,素面朝天,看起来总归是个好说话的淡雅模样,警员没有为难,确认了申请无误,给她进行了检查过后,便将人放行。
半小时后,隔着一扇玻璃隔音镜,她和瘦得脱形的聂明四目相对,沉默无言。
记忆里,聂明应当是个恣睢不羁、生着一副天生好样貌的少年郎,如今双颊近乎下陷,脸上隐约还有些刮蹭血痕,胡子拉碴,平白多了与年龄不符的沧桑,显然在监狱里的日子也并不如宋斐所说的“安排良好”。
她本已在腹中打好的寒暄话如今看来显得讽刺多过温和,也就只得咽下,一概不提。
聂明的手指敲在桌面上,一顿一顿,很显然,他的焦虑胜过她,却似乎茫然于如何组织语言,只是张嘴,又迟疑,低敛眉目,不知想到哪里。
裴央低头,从包里掏出一张相片。
她手指攥紧相片,放在桌下看了许久,末了还是隔着镜面亮到他面前,拿起一旁的电话放到耳边,低声冲着话筒道:“这是上次采薇生日,去和婉婉照的相。”
相片上,她们母女俩是如出一辙的弯弯月牙眼,蒋采薇伸手比“耶”,笑容灿烂。
聂明蓦地瞪大眼,右手伸出,厚重玻璃背后,他仿佛摩挲相片上明媚笑脸。
眼泪从他沤红的双眼里倏尔落下,沿着消瘦脸颊,一路带出哽咽嚎啕,他猛的拽过话筒,声音低沉断续:却依然还带着一丝渴望似地向她确认:“前两天,我看到新闻……我看到新闻……”
“对不起。”她不愿意向他再一次昭告那条死讯,只能就此打断,眼神逃避般躲过他的探寻,话音愈低,到最后,只能用一句徒劳的抱歉安抚。
“为什么?”他问。
她答非所问:“我希望婉婉能够尽快见到她的爸爸。”话中一顿,她复又补充,“我想采薇,也是这么希望的。”
这青年于是紧盯着她手里的相片,盯得双眼发痛。
窒息的沉默里,他想起那天夕阳西下,她从阳光尽处疾步而来,抬起头,问得是:“你脸上怎么了——痛不痛啊?要不要去医院看一看?”
她被拽着吃了碗并不那么乐意的牛肉面,一起看了场不那么浪漫的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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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架打得威风,英雄救美却还被哭着教训“要是受了伤怎么办”;
以为会有电影里那样美好邂逅完美结局,现实却是等待和磨难。
那些自以为是的保护,原来败给了对方并不少于自己的关怀。
他这一生,始终亏欠了她。
聂明终于是扶住额头,低下头去。
话筒里传来他哽咽嘶哑的嗓音,“你要我……怎么帮你?”
如果蒋采薇在这里,她或许会和他一起哭,会告诉她,自己有多么多么想念他——这本是最后一次见面时,裴央答应过她的安排。
可是今天在这里坐着的,只有于他而言陌生更多的裴央。
她举起话筒。
“据李灿勇说,在贩药的后续工作里,你和“下面”的人接触更多,所以我想,你是不是能提供更多的一些信息,或是知情人给我。”
“我需要能够一举扳倒李家的证据,“工厂”——你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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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建业从加长宾利上缓缓踱步下来,一旁的李灿荣默不作声地接了他手里递来的资料,随手翻动几页。
“和周家合作?”李灿荣蹙眉,“爸,这和当年的陈家有什么分别?政商合则两利固然好,但也要看清楚合作方的底细——你忘了,当年那个孤儿院的投资,本来就是为了洗钱,后来还差点入不敷出,如果不是靠着工厂给咱们私下里交易回流资金,对公司就是一笔巨大的亏空!”
他说到有些激动处,挥手将四周的保安赶开,两父子在李家宽阔的后花园中落座,确认四周并无异常后,方才复又补充:“……更何况,周家那些人一贯作风正派,突然上赶着和咱们合作,你怎么肯定他们不是……”李灿荣翻了翻手掌,“两面派?”
李建业眼神看远,笑容中意味深长,说起一段陈年旧事。
“周家当年和陈家结亲,两家都是风头正劲,结果周家那个小将军英年早逝,陈家女儿匆匆改嫁,两家于是亲家不成反结仇,心里有了芥蒂,于是孤儿院那个提案,周家并没有参与其中,自然没有“分到一杯羹”,这才有了“名门正派”的假象。”
“现在周家当家的不过是个年经轻轻的小辈,眼瞅着名声在外,内里不继,这个时候来跟我们谈合作,明显是想填补自己的望族名声,我们又何妨不卖他个面子?”
李灿荣听他说的成竹在胸,心里却依然并不放心,固执道:“陈家在政府方面的影响力早已经败落,周家也好不到哪里去,我们有这笔资金,大可以去和政……”
“够了,灿荣。”
李建业却猛地打断他。??
“无论怎么说,周家至少还和你二妈有那么些千丝万缕的关系,退一万步,就算我想用这两亿和他们还个翁婿之情,凭我们李家现在的实力,有那么难吗?!”
这提醒说出口,忽而像是当头一棒,让李灿荣措手不及。
他险些忘了,屈居二位的小妈,实际上出身不俗,是当年周家嫡亲的小女儿,为了嫁到李家这种成分不好的商人家庭,不惜和家里一刀两断,也因此,被出身不如她的、自己的母亲欺压多年,两人争斗多年,前后脚离世,委实讽刺。
他手指攥紧纸页,直攥的纸页上遍布皱痕,这才压低声音,“爸爸,你这样,会让我觉得你是在给小儿子铺路,当年,你答应过我妈妈,永远不会背弃她和你患难与共的身份,同样不会让我有这样的困扰。”
李建业似笑非笑,搭上这位人称“小太子”的少年孱弱肩膀,安慰似地拍了拍。
“我是个商人,最多不过是人到中年,也念及感情些,也确实,想收手做点干净生意了。你看,做教育多好,以后就做点干干净净的教育,让孩子们活得轻快些,也算是积德了。但是规矩是规矩,我不会自己坏了约定,”这话里,竟像藏着叹息了——“和我患难与共,做“乱世夫妻”的人,她的孩子,我怎么能不爱,怎么能不照顾?”
李灿荣在这宣誓一般的言语中,也跟着温和了点面色。
心中却似淬毒刀刃,将面前男人的脸去骨剜肉:如果没有听母亲讲过李建业背后的龌/龊/故事,他还当真要相信,坐在自己面前的,是个绝佳好父亲,当世情种了。
两人面和心不合的状态早已持续多时,但也知道见好就收。父子随意找了些话题寒暄片刻,便默契地起身,径自往庭院后门走。
刚走到门前,李灿荣为人开了门,正打算弯腰换鞋,便听见家里的保姆那咋咋呼呼的大嗓门在耳边炸开——
“哎呀,二少爷回来了,想吃些什么,顾嫂给你做,啊、大少爷啊,大少爷,我看看……”
李灿荣动作一顿,下意识地侧头,想去看清李建业的神情。
可他只来得及看到男人忽而加快的步伐,甚至一贯洁癖的他不曾换下沾染泥土的皮鞋,便大步流星地进了屋里,等到自己后脚跟上,便见李建业霍然伸手,对着李灿勇的脸挥出狠狠一巴掌——
“不成气的东西!叫你到外面去学点有用的,你跑回来干嘛!还嫌在外面醉生梦死混日子不够给你老子丢脸的吗!”
彼时,他和李灿勇一个西装革履、浑似个商业精英,一个被打得趔趄几步摔倒在地、口袋里滚出盒廉价香烟。
从小到大,李灿勇挨打挨骂的次数远多过于自己,会因为屁大点小事,被李建业追在屁股后面骂“臭小子”,也因此,这个被自家母亲称作“死耗子”的男孩,同时多了项特权:李建业打完人,偶尔会像个平常父亲一样跟他头头是道地讲道理,等讲的烦了,掏出件玩具又能将人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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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灿荣有一阵突如其来、不知何故的恍惚,混杂着不安和矛盾的心情,他在睽违十年后,忽而想到,当时自己那么庆幸,自己的乖巧避开了责骂,讨好卖乖收获了诸多赞美,可是这么多年,李建业有过一次,不是以所谓“继承人”或是“长子”的身份,而是简单在父子关系中看待他吗?
有吗?
李灿勇一贯硬气,生生扛住几下,这才伸手,将李建业的手拽住。
李建业横眉冷目,“怎么?还要造反?!两年前你跟你哥大吵一架,年会上让我丢尽脸还不够?把你塞到L市好好反省学习,你还敢有意见,还不快给我滚回去?!”
可李灿勇是被赶惯了的人,这雨点大雷声小的恐吓显然没能将人吓住,倒是让他忽而发笑,眼神瞥向李建业背后一动不动地李灿荣。
他一字一句,说得掷地有声,听来颇觉好笑。
他说:“爸,李家这么大,我凭什么不能分一杯羹?你让我去学,我好好学了,学完了,是不是就可以跟李灿荣争一争了?”
在满堂皆惊的诧异里,在李建业的暴怒中,李灿荣依然面无表情。
方才没有关好的后门里漏进风来,恍惚吹得人心冰冷,寸步难行。
李灿荣手中那张有关和周家合作的报表由是被主人轻轻撒手放开,飘落在地。
扉页上,白纸黑字,写得清楚明白。
“周氏企业注资入股临华教育集团合作企划(草案)”。
——要变天了。
他想,人人都要学着自保,这个时候出来,究竟是从了谁的心愿,又坏了谁的计划呢?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算了一下,合计大概3-3.5w字。
比起剧情向,小甜饼番外真的非常好写了……
完结倒计时=3=
Chapter57
距离和聂明的会面过去整整十来天, 整个基金会风平浪静,占据头条的新闻反倒是早前和陈家同出政系的周家和炙手可热的临华教育集团的合作案。
裴央一边小心翼翼从蒸笼里腾出清蒸蟹,一边侧耳听着电视机里的报道, 偶一蹙眉走神,烫的直对手指呼气。
说起来她并不擅长处理海鲜, 只是今天下午带魏延出去买菜、想让他试着接触外界时, 见他站在海鲜箱前挪不动步, 这才选了一个相对而言对自己而言好弄的清蒸蟹来下厨。
裴央将菜端上桌,清蒸蟹,炒花甲,配上白粥橄榄菜,今天倒像是个“沿海专场”。
席间,她动作颇生疏地给魏延拆蟹,顺手买的“蟹八件”用不顺手,钳子没夹中蟹肉倒真戳中手,锋利地远出想象, 顿时便见了血。
她吃痛间低呼一声, 拧眉站起,魏延的动作也跟着一顿,抬眼看来。
等到她急急忙忙从小药箱里找出张创口贴贴上, 回头一看,方才还乖乖低着头吃蟹肉、喝粥的魏延不知何时也停了动作。
“怎么了,魏延?”她在他身边半蹲下, 手指覆上他膝盖,仰头望他沉沉面色,“不好吃?还是梗到了?”
他望着她,眼神一眨不眨。复又低声, 说得委屈又担忧:“……疼。”
裴央一愣,很快意识到他说的是自己冒血的手指,忙将贴了个卡通创可贴的手指亮到他眼前,笑着哄了一句:“可不可爱?哪里疼了,我费尽心思弄那些蟹啊花甲的才辛苦呢。”
他听不懂那些复杂的后话,只被她手指上可爱的机器猫吸引了视线,伸手小心蹭了蹭。
裴央玩闹心起,将手伸高,却还逗他:“可爱归可爱,但现在,可不可以吃一下裴小姐精心炮制的海鲜大餐了?”
她存心闹,魏延的视线却并不随着机器猫转移,倒还看向她。
良久,他放下筷子,像个孩子一样,伸手够住她脖颈,弯下腰来,轻轻将人抱住。
“以……后不……想吃了,”他说话时,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点孩子气的撒娇。
“会疼,所以……不想……吃了。”
“——不是吧?我才刚来,就要撞破这种郎情妾意、你侬我侬?”
宋斐手里晃着门钥匙,倚在门边,话里带笑,“裴央妹妹,要是你这位魏警官以后真的能好,想起对你撒娇这劲,猜猜那大冰山会不会脸红成火山爆发?”
裴央额角青筋一跳,安抚住骤然有些不安的魏延,扭头,冷冷回了一句:“我给你这钥匙是为了保证这里的安全——特别是我不在家的时候魏延的安全,不是让你来做热心围观群众的。”
宋斐双手举高,笑得颇春风得意,“行。那就请裴小天使先让你的未来老公回房去免得吵到他,我们再谈正事咯。”
等到裴央将魏延扶到房里,将那只可爱的长发娃娃塞进他手中,将人哄好再出来时,宋斐正坐在餐桌边,颇有闲心地细细拆蟹。
他动作熟练,一姿一态像是练过,蟹肉拆出,蟹壳却还完整,端的是美观优雅。
“怎么样,裴央妹妹?”他头也不抬,“不会这么小气,菜都做出来了,来者是客,给你拆个蟹也觉得过分吧?来吧,过来吃蟹了。”
他身上一贯有这般气度,倒像他是主人,裴央才是客。
裴央见惯了他这人作派,当下也懒得生气,径自坐到他身边,选了块蟹肉,蘸过醋,送进嘴里仍算鲜美。
她知道宋斐既来,绝对是“无事不登八宝殿”,一口蟹肉吞下,话里仍旧不离正事:“说吧,最近“工厂”的事查成什么样?聂明的消息应该有点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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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4页
宋斐答非所问,只笑笑,“最近周氏的合作案闹得轰轰烈烈,裴央妹妹有没有听说两句?”
裴央下巴微抬,看向电视的方向,“你觉得呢,电视里天天说得耳朵都起茧子了,但周氏已经没落很多年,他们突然和李家合作,跟你手头上的事又有什么关系。”
“听说过啊,那就好,”宋斐随手扯过餐纸擦干净手指,“工厂的事,说出来你应该很吃惊,——你应该也去过爱绿咖啡厅吧?
“至于周家,我一直在想,就算我们查出工厂,谁能在这个风口浪尖上顶住压力推进我们的“工作”,又能和李家势均力敌,补上教育集团的漏洞,别让临华里那群学生读得好好的就那么“失学”,想来想去,倒有人主动跳了出来。”
裴央蹙眉,“……我没记错的话,周、陈两家同是政系出身,政商名流,连命运都类似,之后都是向商界倾斜,在政系的影响力已经大不如前,周家更是——”
宋斐纠正她:“准确来说,周家是“明里大不如前,内里犹胜过去”,分了两派嘛。”
她闻言,动作倏尔一顿。
视线转开,在一旁宋斐带来的文件扉页,赫然便是周、李两家合作的草案复印件,李家那边的签名,自然是“李建业”,至于周家那边,却有两个——
周忠智,周祁。
宋斐指着两个名字,将烂熟于心的资料一一介绍,
“周家现在的长辈走得七七八八,顶大的周忠智是他那一辈的二哥,大哥周忠勇多年前和陈家结亲,在一次军事演练中丧命,三弟周忠孝前几年也患癌离世,至于小妹周怡倩,早和家里恩断义绝,嫁了李家当二老婆,也算是这次合作李家愿意卖面子的原因之一吧。”
“周忠智从政,主业放在政治,自然要避开商业纠纷,所以主要的公司财政,都交付给他三弟的儿子周祁,这家伙很争气,周家在商界算是后起之秀,虽然不能和李家相比,但是也算是年少有成。”
他讲到这,倏尔展颜,指了指魏延所在的房间,“根据小道消息,房间里那位,和周家还有颇深渊源,我们如果想和李家作对,自然背后还要有点势力支持,我看,政商通吃的周家,或许能吞下这口“锅”,就看裴央妹妹你怎么想、怎么经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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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德娱乐大厦地下停车场里,天蓝色跑车横斜一侧,停得七歪八扭。
几个保安四处逡巡,新当值的年轻人见状,抄起手里的对讲器就要上前提醒,还没走出几步,就被年长者堪堪拉住。
“你干嘛!那是周家的心肝宝,拦他,不要命了?”
前视镜里,坐驾驶座的男人嘴里衔一根棒棒糖,戴着蓝牙耳机,正漫不经心、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着电话。
他生得剑眉星目,分明是硬朗长相,偏偏嘴角生一对酒窝,一副镜框挂上高挺鼻梁,颇考验脸型的中分水冰月刘海也给他剪出些少年气十足的意味来。
“喂,二伯,哦,你和李家谈就谈,我没意见——名我都签了,干嘛还要来找我?”他舔了舔口中发腻的巧克力棒棒糖,一边透过后视镜紧盯着停车场入口电梯,一边嘴上敷衍,“你知道的,我当然是忙咯!”
电话那头,周忠智咬牙切齿,险些没把眼前一摞文件甩到秘书脸上,“忙?!你忙着追星吧——!要不是我临时来公司检查,我看你这堆文件是要放到明年了!周祁,你再给我游戏人间试试,明天我就冻了你的卡,我看你当个乞丐王子最好!”
这话说得狠,在这少年耳中倒像是轻飘飘落地。
周祁早见惯了自家伯父的路数,忙拍了个马屁卖乖:“别嘛,二伯,怎么说我也算是个CEO了,公司的事不是有陈秘书帮我打理,反正都是啃老啦,走老路守江山最重要,还不是求个稳妥,我怎么能跟二伯比,你一分钟都超——宝贵的嘛,别给废物小侄子操心啦,等和李家的合作案落实,坐着等股价升,你做事,大家都放心咯。”
他话音刚落,裹得严严实实的女孩低头耷脑地从停车场电梯里出来,左右窥视,小心翼翼。
周祁眼睛一亮,当即挂断电话:“喂——二伯,我不跟你说啦!总之一句话,签字找我,没事就忘了我——mu~a,爱你咯,拜~”
张月戴四层口罩,刚走到车边,松了口气,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张扬过分的招呼,她脸上一片黑线,伸手开车门,身子钻进去一半,便被人匆匆上前几步拍了肩膀——
她回头,周祁故作潇洒地一甩刘海,“莫小姐,我等你很久了,还记得我吗,我是上次跟你一起玩游戏的“红旗飘飘”……”
张月听他絮絮叨叨,仿佛一张嘴开了个水龙头泄洪,惊讶过后,不由拍了额头,满心血泪。
妈的,阴魂不散。
“实不相瞒,我今年二十岁,英俊潇洒,一表人才,从波士顿大学商学院跳级毕业,就任周氏企业CEO……如果你赏脸呢,我们可以去最新开的广式海鲜酒楼就餐,据我所知,那里的清蒸大闸蟹真是一绝,是我近来的最爱,就是不知道莫小姐你的口味如……”
谢蘅后脚从电梯里出来,也正见证了周祁同学天花乱坠一通乱吹的情景。
他抱住手臂,听了半晌,眼见着对方立刻又要从家庭讲到饮食,从美貌讲到生肖星座匹配,当机立断,走到张月身边,伸手,恰隔开楚河汉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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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祁喉间一梗,话音顿在半路,抬眼一看,又是熟面孔。
——和他的梦中情人传绯闻的大明星谢蘅。
情敌见面,自然分外眼红,周祁从裤兜里掏出颗巧克力扔进嘴里,不情不愿地伸出左手,“周祁,幸会。”
谢蘅笑,握住对方沁出汗意的手掌,“幸会,谢蘅,不知道周先生找我女朋友,有什么事?”
“我靠!红旗飘飘居然不是个菜逼大叔,是个比我年纪还小的臭屁小孩!”
谢蘅应付周祁,是越段位登天辟地式的虐杀,十分钟后,两人坐上保姆车,张月自掐脖颈,捶地嚎啕。
谢蘅倏尔一笑,伸手捏了她脸颊:“就是被你骂的狗血淋头的那个?居然还上赶着来被你当面臭骂?”
“可不是吗,”张月有气无力,“我们开了七局boss,七局啊,他当T就仇恨OT,当DPS就伤害垫底,不仅如此,还传染Debuff把全队带扑街,如果不是为了带他,我真的要越过网线过去把他掐死!”
谢蘅翻了翻手头的八卦杂志,随手丢到一边,“现在可不就是顺着网线爬过来了?”
张月扒拉自己乱成鸡窝的头发,“……鬼知道他怎么查到我的,”她说着,忽而扭头,“刚才吹牛皮说他是那个什么周氏的……什么CEO,该不会……?”
谢蘅将手机里刚查到的资料亮到她眼前。
硕大加粗的财经版大标题,“金融天才周祁再创辉煌,周氏CEO颇得股民欢心!”
挥手对镜头笑得春风得意、两只酒窝抢镜的,可不就是刚才那个臭屁小孩。
谢蘅的手指敲着椅背,一叩一叩,若有所思。
张月感慨过人不可貌相,视线便从手机上掠过,复又看向他,“想什么呢?”
谢蘅揉了揉太阳穴,声音里倒难得藏了些真实的温柔,“没什么,我只是在想,周氏就要和李家合作了,那个负责人这么闲,看来周氏内部对于这次合作,也没有太重视——这种态度,有心人如果要钻空子,确实挺简单的。”
张月不懂他话里有话的隐隐担忧,只伸手捧了他脸。
得天独厚,美色误人,看一眼就幸福到——爆炸。
“那谢蘅哥哥,今天带你女朋友回家吃饭,是不是可以稍~微~少想一点了?也不枉我今天素面朝天,扮的超、级、乖巧了?”
他倾身抱住她。
“知道,我只是在想,等会儿我爸爸看到你,肯定会把你夸得天花乱坠,可别你听着听着,就觉得我配不上你了。”
张月一愣,咕哝一句:“……除非我傻了呗。”
谢蘅的笑容淡淡,揉了揉她头发。
我只是在想——
这些日子风雨欲来,我们即使无意,也注定会裹挟其中,我该做些什么,才能让你规避开这一切?
Chapter58
电视台“金融在线”节目录制现场, 镁光灯围绕之下,周祁和李建业两人并肩合影,随即一前一后进入摄影棚, 年轻靓丽的女主持人恰好补妆完毕,立即堆着笑迎上前来, 招待两人落座。
周祁的助理陈天赐一贯八面玲珑, 这时照例和主持人打得火热, 私下里跟人说好少给那位大少爷“设套”,这才放下心来,转身站回周祁身边,低声同他耳语:“大少啊,拜托你,等会儿能少说两句就少说两句,能顺着就别顶嘴,这次节目你阿伯一定紧盯,要是你搅黄了, 真要做一阵子的“乞丐王子”了。”
周祁打了个呵欠, 笑眯眯地看向一旁满脸和蔼可亲的李建业,“李叔叔见笑了,放心, 我采访一向守口如瓶的,咱们说说表面,各自愉快, 不就好了。”
“你们好啊,李先生,周先生,欢迎你们来到“金融在线”, ”女主持人丁蔷笑面如花,在电视台一贯以巧舌如簧著称,挖出过不少猛料,人称“食人蔷薇”,这时拿人钱财、□□,连打招呼也温柔不少,“本周宣布的“双龙会”两大强势企业合作案,真的吸引了不少眼球啊,请问李生,这次周氏企业注资,双方合作将会具体在什么领域展开呢?是否临华的商业布局也会做出相应改变?”
李建业颔首,将早已对过的台本念得抑扬顿挫:“首先非常感谢各位对我们合作案的关注,这次合作是我们双方心血的凝结,众所周知,我们临华教育集团,教育教育,最重要的门面就是我们旗下的临华初中、高中部,而周氏作为出身正派的大企业,它的注资,不仅是我们双方的商业合作,更加是社会公益心和责任感的体现,我们将会在——”
周祁忽然伸个懒腰,打断了他的慷慨陈词,陈天赐和丁蔷同时脸色一僵,暗道不好,想要喊停时已来不及,便见周祁不知何时从兜里掏出块黑巧克力扔进嘴里,话里带笑,说得一派浑似天真浪漫:
“啊,李生这么说话我就不喜欢了,赚钱就赚钱,非要说的这么风趣,你说是吧?”他看向脸色不佳的李建业,摊了摊手。
“责任感——我看您对这词的认识并不是非常清楚啊,不然的话,怎么我小姑一辈子求你一点责任感,你也从来没有施舍过给她?”
丁蔷在周祁话开口的瞬间,就开始后悔自己那二十万收得太少,脸上笑容僵得就差没把“商业虚假”写在脸上。
周祁倒还扭头,撑了下巴,冲她说句抱歉。
“不好意思啊丁小姐,刚才一下子情感——Boom,爆发了,这节掐掉就行,李生,我看我们还是按约定各说各的好话,不要把话说得太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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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是挣钱的生意,就不要谈感情,免得我这个晚辈不懂事,一次又一次冒犯你了。”
两小时后,录制结束,李建业回到车上,方才端着架子的温文尔雅霎时剥落,这才面露怒意,狠狠将手边文件一甩。
坐在前座的人转过身来,“怎么了阿叔?被气到了,这次直接端都端不住,看来离我篡位不远了?”
李建业瞪他一眼:“宋斐!我警告你,别在这个时候说风凉话,谢丽之前对临华坐视不管,不肯注资,才搞成这个局面,你还嫌我们现在不够乱吗!”
那个最疼妹妹的老三,就连生出来的孩子,也如出一辙的讨人厌。
宋斐摊了手,“你们这群长辈的说法,一个和一个不同,我听说阿叔你啊,上次不是还跟太子爷说,只是给人家卖个面子才赏脸合作吗,怎么阿叔,到我这,又成了我妈不肯帮忙才弄的你非要和周家合作了?”
李建业懒得理睬他,右手覆在额上,长长叹出一口气。にゃん
“我说过了——宋斐,你不要在我背后做些多余的事,更不要去监听李灿荣,我卖你妈妈面子,也说过你在临华集团不会受人委屈,你还有什么不满的?”
宋斐吹了个口哨,话里半真半假:“当然没有,我听我妈说过,当年裴丽珠宝是靠你投资起家,我这个来路不明的养子不会珠宝,不喜欢设计,想做生意,也是你安排我进临华做事,又信任我,让我做地下信息、暗地里给临华铺路,你对我有知遇之恩,我怎么会不满?”
李建业闻声一顿,倒没再追问什么,只转而问了一句:“……灿勇他,现在怎么样?”
那天李家那场闹剧,以他将李灿勇赶出门去收场,虽然他之后安排宋斐赶到收拾后续事宜,但是迄今为止,这是他第一次问起李灿勇的状况。
宋斐透过前视镜看清男人的表情,那是种夹杂着愧疚和担忧的复杂神色,对于李建业这种纯粹的商人而言,表露过多的真实感情必然是危险的,尤其是对自己这种打双面牌的不明人士。
有一瞬间,他近乎是看不明白这个一向偏袒嫡子的男人的。
是故话里,便忍不住藏了试探。
“还能怎么样?我买票让他马上回L市,但他对阿叔你的安排很不满,说的也对,他就算是个庶的,好歹也是李家的血脉,你这种处理办法,感觉像是纯粹要把他从李家单拎出去,换了谁谁心里都不舒服啦,你说是不是,阿叔?”
李建业蹙眉,半晌没有答话。
许久,方才叹出一句:“他到底是什么也没学会,看不清,让他听话,从小到大都不听……走吧,宋斐,去裴丽珠宝,我想去见见你妈妈。”
准确来说,是表面上的妈妈,养母而已——宋斐腹诽。
但他面上依然滴水不漏,扭头,右手重新覆上方向盘。
空着的一只左手,却在李建业看不到的角度,偷偷编辑录音,发送给了备注“妹妹”的联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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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
室内灯光稀薄,唯有电视的光亮,印照出他轮廓冷硬。
他手里攥着长发的大头娃娃,粗粝指腹不住摩挲着娃娃白白净净的脸庞,空洞眼神忽而有了焦点,继而缓缓转开,凝住电视机上谈笑风生的两人。
李建业同周祁颔首,面向镜头:“这次周氏注资临华集团,除了向临华教育旗下的两所中学进行学员扩招和机构扩建,扩大生源,打响教育品牌之外,最主要是,我们打算一同进军地产行业……”
丁蔷笑容潋滟,问得官方:“这是不是会同目前本市最大的地产集团魏氏形成较大竞争呢?”
“良性竞争、良性竞争,”他摆手。
丁蔷看了看手中卡片,复又笑道:“两年间,著名艺人谢蘅一直担任临华集团的对外形象代言人,此前听说辛德经纪公司还为谢蘅签订了与爱满千家基金会的代言合约,请问这是否意味着临华和基金会的合作也将同步推进呢?”
李建业脸上笑颜一顿,原半倚在沙发上的动作也僵硬,继而坐直身体。
许久,他正色道:“和周氏合作后,我们将继续扩大优秀生源的招揽,两年间,我们认为基金会所联络中心孤儿院提供的生源,并没有对社会做出好的表率,譬如当年的白家中毒案中涉案学生,就给临华的商业信誉带来了一定的伤害。为了共同利益者的考量,”他说着,侧头,同脸上神色淡定的周祁对了个眼神,“我们将郑重考虑终止和基金会、中心孤儿院的合作,这是后话,我们将在之后做出慎重决策。”
……
一期节目下来,李建业回答的问题占去十之□□,周祁不过时不时给个微笑示意,天生冷峻的脸上挂着笑容,算是个花瓶门面。
问到将近结束,丁蔷方才按照约定,问了周祁一句不闲不淡、不费脑子的问题:“周生,这次合作感觉如何呢?”
周祁的哈欠止在半路,扭头面向镜头,笑出两只酒窝。
“当然是——非常愉快了。有钱能使鬼推磨,祝各位财运亨通了。”
他盯着那分外真诚的笑脸,脸色逐渐阴晴不定。
许久,他捂住额头,极痛苦之间死死攥住娃娃,闷哼出声。
蜷住身体,他躺倒在沙发上,右手无意识地狠狠捶着太阳穴,眼前一片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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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恍惚惚间,唯一看清的,只有红色的座机电话。
“1、3……”
“……啪嗒。”
他的动作倏尔断在半路,门外传来钥匙响动,他额角冒汗,眼神虚浮,望向门扉方向。
门把手被扭动,脚步声响起,有人探进半边身子。
魏延双眼倏尔瞪大,他强撑力气,一手急拍额头,勉力站起,试图向房间转移,刚走出没有两步,终于还是因为太阳穴急剧抽痛而眼前模糊,脚下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那人几步上前,猛一下扼住他脖颈,手上用力,近乎让他失去意识。
却像是凭借本能,魏延曲腿一顶,直中对方小腹,随即就地一滚,避开对方横扫一脚。
“魏延,看来你装疯卖傻,现在已经……我没有打算杀你,我劝你不要反抗!”
他双眼充血,头颅剧痛,来人复又是猛地一拳,直抵他右颊,魏延向左猛地一偏,嘴里倏尔尝到些许腥味。
下一秒,他的衣领被人拎紧,在近乎窒息难言的处境中,听得对方话音中满是挣扎,“你不要让我为难,跟我走!”
魏延艰难地掀开半边眼皮,在这一刻,仔仔细细,将对方的脸看得清楚仔细。
那是曾经并肩作战的战友、是自己曾经拼死保护的下属。
魏延闷哼一声,不再言语,只趁着对方不注意,将手中的长发娃娃扔到一旁沙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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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祁走进周氏企业地下停车场,径直走向自己那辆拉风跑车,没出几步,一旁忽而闪出个人影,堪堪挡住他道路。
他嘴里含着巧克力,看着面前“慈眉善目”、一看就是个温良女子的裴央,歪了歪头。
在那短短五分钟里,他在脑子里回味了一下自己不多的恋爱经历,确定了眼前的姐姐虽然是自己喜欢那一卦风格、但确实和自己没有什么往事以后,这才弯弯眼眉,笑道:“这位漂亮姐姐,我好像跟你……不认识的?不知道找我什么事啊?”
可惜自己心中早已名草有主,不然她如果早出现个三个月,他完全不介意和她坠入热恋爱河。
裴央右手成拳,掩在嘴边轻咳两声。
这张脸跟魏延在轮廓上确有相似,但朝气轻浮许多,一下看人这么又笑又歪头的,她一下有些适应不来。
“是这样的,周先生,我是爱满千家基金会的财政顾问,裴央,”她从口袋中掏出名片,递到周祁面前,“不知道有没有荣幸,和您喝杯咖啡?”
周祁两只手指捏住这薄薄一张名片,似笑非笑。
他对生得人畜无害的女人没有抵抗力,更别说还是一眼看着就觉得有故事的人。
“当然了,温柔姐姐,你愿意赏脸,我怎么可能不答应?”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临近结局,但我还在开副线,红红火火恍恍惚惚。
周祁同学在谢蘅那本里也会出现,最重要的是,是麻麻我的可爱宝贝(?)
Chapter59
“一杯焦糖玛奇朵, 再多加一杯热可可,多加糖就行,谢谢~”
裴央听过周祁那种人到中年必然喝出糖尿病的电法, 嘴角一抽,合上眼前的甜品单, 递回给店员, “……一杯橙汁, 谢谢。”
周末,客流不多的下午,街头各色打扮的人流熙熙攘攘,又以穿着蓝白相间校服、赶着周日回校自习的临华学生为主。
裴央看向窗外对面那块门匾,两人现在所坐的,是爱绿附近另一家门可罗雀、名声不响的小饮品店二楼。
事实上,她从和宋斐谈话过后,许久都没有反应过来,为什么过去几乎每天都能看见的“爱绿”, 竟然会是近在咫尺、一直探寻的“工厂”。
直到后来, 宋斐给出了一份爱绿的营业利润报表和内部结构图。
从报表数据来看,爱绿的回头客和重复消费率奇高,这种现象, 对于一个主要消费者大多为好奇心强烈的年轻学生、且后街分布有一整条街竞争对手的餐厅而言,显然是个相当稀奇的事。
“但我说过,那个药只要不是大量投入, 极微量的使用,容易让人产生上瘾感,与味觉刺激无关,仅仅是一种精神上的依赖, 这也就能够解释,为什么爱绿这样一个餐品并不出色的地方,会拥有如此多的忠实回头客——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最主要的,还是下面这张图。”
当时,宋斐指着它的内部结构图,轻敲纸页,笑容笃定,“李灿勇确实没有接触过药品的生产,但是他说,所有的私下药品交易,大多都从爱绿拿货,开始我非常怀疑生产销售一体化的危险性,但是从聂明的供词来看,我认为他与下线的密切联系太过依赖“爱绿”,这才引起了我的怀疑。”
“看他的内部结构,上部三层都是向学生开放的正规营业场所,而地下室一层,则是无需接受食品检查的“员工住宿场所”,而药物制成所需的原材料里,不可或缺的、极易成瘾的“吗/啡”,具有遇光易变质的特殊属性,必须密封保存于阴暗通风干燥的地方。”
他纤长手指在爱绿地下设计图上划了个圈,“根据聂明提供和回忆的地下示意图,他虽然没有到过房间里,但确实曾经因为需要“提药”而下到地下室,那个地方有相当多密封的置物袋,并且左右两侧都凿出出口,当时他觉得是为了便于转移,现在看来,更有可能是为了保存和制药的考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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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几成把握?”
“制药条件具备,便于贩售,下线齐全,除此之外,根据最近的调查,爱满千家基金会经手资助的贫困妇女,包括当年你的同学洪明珠,都曾频繁出入和停留于爱绿咖啡厅,虽然当时并没有人把这个细节当成重要线索,也没有拍摄到交易过程,但我想……”
宋斐抬头,神情冰冷,却暗含快意。
“□□不离十咯,裴央妹妹。”
周祁一个懒散的哈欠,打断了裴央看向窗外出神的动作。
这人眉眼都带笑,说起话来吊儿郎当,但不惹人讨厌:“温柔姐姐啊,我说,你带我左弯右绕,像演警匪片似的,结果来一个看起来半吊子的地方——难不成真请我喝咖啡这么简单?”
裴央收回视线,双手相合,撑住下巴,定定看他。
根据之前宋斐传来的录音,李建业和周家合作,似乎有及时止损,金盘洗手的意思考虑在内。
但已经酿下的苦果,怎么能让他粉墨登场,从容功成身退?
她于是微笑,将面前人的疑惑尽收眼底,话中有了些许强撑的底气。
“当然不是,只是这里安全,而且离我的“目标”很近,相信周生也希望我说话是有真凭实据的了。”
周祁耸了耸肩,不置可否。
热可可先一步上桌,他就着杯沿抿一口,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只是接下来说出来的话,却并不那么客气,颇有些开门见山、拨云见日的直白:“但我还是要提醒你,裴小姐,我看你来意似乎并不太明朗,而我呢,周家的大事我做不了主,长辈在上,我还是很乖巧的。”
他心里叫苦,恍惚觉得自己最近太容易被美色所迷,想来大事本就让人头疼,更别说她自报家门,说的还是“爱满千家基金会”这个李家的前任合作者了——自己居然就这么上了贼船,要是做点不理智的决定,又不知道要被二伯念叨多久了。
裴央笑,“我知道,但是和你的二伯父比起来,周生更是性情中人,相信了解我们的所求,也能帮我们引荐给忠智先生——话说回来,不知道周生还记不记得你的大伯父?”
周祁礼节性满面含笑的神情在“大伯父”三个字中结霜,乍而冰寒。
“在周家,我们不太喜欢提起过去的英雄,裴小姐,你这样,有点揭人伤疤的意思。”
她看出他瞬间不佳的心情,心中默念确认过自己所看宋斐发来的资料无误后,却依旧步步紧逼,不再后撤,“周生误会了。既然你们依然惦记旧日英勇的周伯父,那么应该也没有忘记,你原本应该叫声堂哥的魏——”
她一顿,“……周延了。”
周祁感觉自己或许应当算是流年不利,今天一天,就把周家的大忌撞了个遍。
当年周家出身军中,涉及政系,靠的是周老太爷枪林弹雨浴血奋战打下的功勋,战后他领了闲职,周家亦从此跟着鸡犬升天。
彼时三子一女,最得周老太爷器重的,是长子周忠勇,时人称他“周小将军”,少年有为,军中得意,更和当时同样根正苗红、最得陈家宠爱的长女陈咏华结亲,可谓前途一片光明。但没想到天有不测风云,一次军事演练,最不该丧命的长官死于海战,周家上空阴云密布,周老太爷承受不住打击一命呜呼,陈咏华更是当即改嫁,嫁了个完全上不了台面的穷书生。
周忠勇是周家的伤疤,改姓魏的周延则是周家难以启齿、汩汩流血的伤口,多年来,周忠智和周忠孝曾多次向陈咏华示好,希望能够迎回“大哥血脉”,无奈陈咏华始终不承认周延的血缘,再加上一直最是热衷此事、关心家中血脉的周忠孝,也就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六年前过世,这才一直搁置,周延也逐渐淡出周家的关注视线,以“魏延”的名字,存活于世人眼中。
直至两年前,一场爆炸,周家同时上下震动,反应过来时,陈咏华已经将人接到国外,迄今为止,他们没有再收到有关魏延的消息。
周祁想到这,剑眉微蹙,伸手将自己那款韩范十足的水冰月刘海揉成个鸟窝。
心烦。
他丧气间,又是一大口热可可,借着甜苦交杂的香味找回理智:“裴小姐,你不如直接说明来意吧,这么一下一下撩拨我们周家往事,好像不太仁义。”
裴央正色,满面真诚地看向他。
“两年前,我和魏延一起经历了一系列的案件,藏在那事件背后,是李家、中心孤儿院、爱满千家基金会一条完整的黑色商业链,其中,又交杂着有关辛德、背后工厂、校园暴力的事件,之后一场爆炸,魏延在治疗后罹患癔症,不久前,我才在得知消息后将他接回家中进行心理上的引导——”
周祁挑眉,似乎对“不久前”这个词语颇感意外。
“当年魏延身上所担负的种种沉重,他所担忧的案件隐情,没有完成的调查,在这些日子里,我们都在逐步的推进,周先生,你与李家的合作,究竟是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还是金蝉脱壳的脱身之计,我希望你能够考虑到我今天所说的一切。”
她的手指撑在桌上,在紧张情绪的作用下,近乎痉挛般用力,死死攥紧了桌布。
从包里抽出两份文件,她递到他眼前。
“魏延也好,那些孩子也好,已经有太多人,为了这些不堪的交易付出了青春和生命的代价,我明白,周家出身正派,也有自己的经济考量,但一来,我希望周生能够念及魏延在其中所受的伤害,转告您的伯父,郑重考虑这次合作案的意义所在;二来,也恳求周生,一旦我们真的揭露这背后的交易,周氏能够在权衡过后,保全临华这所学校里求学的孩子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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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祁的眼神扫过面前的结构图,下附资料,则是宋斐补充的,有关违禁药品生产的可推测进程。
他嘴里尚未来得及褪尽的甜味这时竟然泛苦,让他恍惚有点反胃的错觉。
他只得苦笑,却没有正面拒绝。
“裴小姐的意思是,要我们周家做冤大头?——要合作,但只是保临华初高中,不仅如此,还要帮你们扳倒李家?”
“当然不是,”裴央摇头,“如果我们没有猜错,周家现在最需要的,不是经济上的支持,而是政治上后续的支援,对于周家二伯而言,能够撑起一个家族长续发展的,除却祖荫,就是名声支撑起来的政治影响力,不是吗?”
“更何况,对李家的冲击一旦形成,周家倘使继续掺和在内,也是百害而无一利。”
周祁揉了揉太阳穴,“这么一解释,反倒是卖了我们一个面子了。那裴小姐,你自我介绍的时候,也就不该让我那么有危机意识,说什么“财政顾问”,什么爱满千家基金会。”
“你直接说,是我堂哥的未来媳妇儿,是正义使者,是美丽阿嫂,我的压力不就减轻多了?”
裴央:“……”
周祁收了资料,对折,随手揣进兜里。
“既然如此,今天我就勉为其难终止一下我的美好恋情,回去跟我二伯谈谈吧,先说好,我可不是随便就被说服的,主要是李家那个虚伪的老头子,简直让我当场呕吐——”
他说着,端起刚刚不知何时已上桌的焦糖玛奇朵,一口喝下一半。
“有空的话,回周家喝杯茶,带我那个堂哥一起。我老爸在天之灵,应该也勉强可以跟他大哥交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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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周祁算是个不错的畅谈对象吧,裴央妹妹,”宋斐在裴丽珠宝柜台前,一边挑挑拣拣,一边同电话那头的裴央胡侃,“他二伯就不简单了,但那是后话,看我对你好不好,简单的都让你做了,哪像我,还要回来面对可怕的养母和心机叵测的死老头。”
柜姐不知道他指的“死老头”是谁,但至少了解她嘴里的养母谢丽,也就是自己的最最要命的顶头boss,于是尴尬一笑,复又选出品质更好的款式,让这位阴晴不定的少爷挑选。
宋斐捂住手机收音,指着其中一条被命名为“Deep night”的款式手链,压低声线,问了一句:“蓝光珍珠?”
柜姐见他少有地感兴趣,忙不迭点头,“是的,马贝珍珠又被称为梦幻珍珠,被誉为“人鱼的眼泪”,散发出澄澈剔透的蓝光,可……”
“包好给我。”宋斐很少有耐心听完无用的喋喋不休,快速挑完,这才复又回到电话里的情境。
“裴央妹妹,但我觉得李建业这个表现有点不太对劲,而且似乎有和爱满千家、中新孤儿院那边一刀两断的意思,现在魏延在你那里,不知道算不算安全,要是让别人知道——”
“等等,上次你去警局认蒋小姐的……,路上没有什么异常吧?”
裴央爬完楼梯,刚到自家房门前,在包里找钥匙,闻声立即回忆了一下。
当时她心情濒临崩溃,一路赶过去,要想清楚路上经历了什么,只得从一团乱麻里窥踪迹。
“呃……我,”她踌躇了片刻,“也没有,就路上看到韩局,然后打了个招呼,之后也就是见到你,跟警局刑侦科那些同事都没有太多交流。”
“……”
宋斐没有说话。
他听见裴央那头开门的声响,继而是一阵兵荒马乱的搜寻和高跟鞋踏在地上的清脆响动。
裴央呆呆地环视四周凌乱场景,脚下一软,跪倒在地,茫然间四处逡巡的视线,这才倏尔注意到,沙发上、角落里躺着的,那只他从不离手的长发娃娃。
地上有几块血斑,蔓延的范围不大,但至少证明他与挟持者在争斗过程中有人受伤。
她揪住散乱长发,发出痛苦的呜咽。
是她忽视了——是她错算一步——
这个时候,魏延才是幕后有心人需要拿捏的棋子。
宋斐沉默许久。
直到她稍稍冷静,狼狈无措间问一句“该怎么办”,他的声音透过电话,这才轻飘飘地落入她耳中。
“不要打草惊蛇,周家的合作还没有落实,我们当务之急,是找出谁在这个时候绑走了他——”
“我不方便出面,但你不是有个学生,跟韩长青关系很好吗?”
Chapter60
他眼前一片黑暗, 鼻尖嗅到古怪味道,身体麻痹感觉更甚,想要挣扎时, 方察觉双手被紧紧缚在身后。
所处的空间不大,而他长手长脚, 脚尖一伸, 近乎可以踢到铁制小门, 想来是一个幽闭的小室。
腹内有饥饿感,按照自己的生活进食规律,被带走的时间应该已经超过八个小时。
他思忖间,一门之隔,忽而传来脚步声,堪堪在门前停住。
“人我绑过来了,但你之前说——他现在是个傻子,怎么会懂得反抗的?”年轻些的男人声音愠怒,“我答应和你合作, 是为了林院长!你不要再得寸进尺了, 人我绝不会杀,只是像你说的,抓了魏延, 要挟周家,就能顺利阻止周家和李家的合作……”
男人似乎在讲电话,说到最后, 近乎咬牙切齿,“我的前途算什么?林院长当年救了我的命,我既然愿意出卖过去的兄弟,就根本不在乎这些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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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 他不等回复,猛地挂断电话。
平复了片刻情绪,男人从腰间掏出钥匙,打开了关押魏延的小房间。
魏延眼前的两层黑布系的虽紧,但仍透出些许光源,他下意识想要抬头,却不知想到什么,顿了动作,依旧一动不动。
男人蹲下身来,沉默片刻,将手里的面包包装袋扯开,随即将面包撕成小块小块,喂进魏延嘴里。
魏延对来人心知肚明,是故没有反抗,只兀自吞咽,两人无话许久,直至面包见底。
“对不起,头儿,”男人揉皱面包袋,收进衣兜,垂头耷脑,忽而向他轻轻说了句抱歉,“我没有别的办法。”
魏延沉默不语,呆了片刻,喃喃着,结结巴巴:“饿,难、难吃。”
男人一愣,“你真的……”
他的话没说完,外头复又有人声,他急忙起身出门,伸手将门半掩,抬头打了个招呼:“经纬。”にゃん
来的是个服务生打扮的少年,后头跟个面色蜡黄的中年妇女,她显然不安得紧,一双细长眼左顾右盼,蓦地扫到男人神色阴晴不定、静静站在楼梯下小储物室的门口,低叫一声,扯住前面服务生的衣角。
“有警察啊!”
服务生不满她一惊一乍,回头警告了一句,这才扭头,看清男人脸色后,低声打了招呼:“明德哥,不好意思啊,基金会新派来的,不懂事,我带她来拿点药。”
李明德脸色阴沉,看着女人眼熟的脸。颔首,退到一边。于经纬带着女人拿了点粉末状包好的小药包,塞进卫生纸缝隙里,等到将人叮嘱好后送走,复又扭头,面上满是为难。
李明德掏了根烟,想了想又放下,只抵着门问了句:“经纬,之前死了个吃药过量的,最近外面风声紧,这边有没有受到影响?”
“风头我看倒还好,我们主要用的是爱满千家那些女的当下线,这次被抓的是个男的,估计是下线发展的再下线,影响不大。可问题是,明德哥,现在道上都传李家想转白,做干净生意,很快会从我们这里撤资,大家都很怀疑孤儿院是不是能撑得起咱们这个生产线,所以……”
“让他们别乱说话,”李明德打断他,浓眉蹙起,“做好自己的事就行,你上去吧。”
于经纬挠了挠头,刚转身,李明德却又将人叫住,“等会儿,刚才那个女的,我还是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确定是基金会派来的?”
“哦,那个女的,”于经纬顿住脚步,扭头,堆着笑容向他解释,“她本来是靠她侄女混在基金会里的,在L市分会,后来听说她侄女不受她控制,她就自己偷偷跑回来,给基金会签了生死状的,叫什么聂……聂思君?额,明德哥……有、有过节?”
李明德摇了摇头。
聂思君——如果没记错,是聂圆圆的姑姑。
魏延侧耳听着门外的动静,门扉在安静片刻后被打开,李明德走到他面前,半蹲下身。
事实上他脑海里仍旧是一团浆糊,两年间的记忆混杂着近期的种种波折,让他一时有些茫然,究竟自己缺席的这两年,李明德身上发生了什么,只能凭借着保护安全的本能以憨傻一面示人。
两人相对而沉默,李明德低声道:“头儿,我等会儿再过来给你弄吃的,安静点,别让我为难……等事成以后,我就会放你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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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央远远看到苗立诚走来,他而今身姿挺拔,打扮文雅,一路引来诸多女孩注目。
她蓦地挤出个笑容,随即便迎上去,“立诚,你来了,麻烦你专程赶过来,真是不好意思。”
苗立诚从临华初中部毕业,便辗转和父母去了南方念书,这会儿刚放了小假不久,听到她一通电话焦急异常,两天内便从学校赶来,算是对她这个老师颇为看重。
如果不是宋斐说,在警局内鬼尚未揪出的情况下,调动人手只会打草惊蛇,且周家的合作尚未定下,后续工作无法进行,只能先拖住嫌疑最大的韩长青——她实在不太愿意去利用孩子对自己的信任。
想到这里,她心下一时不知是悲哀还是隐忧。
苗立诚一贯是个善解人意得令人心疼的孩子,察觉出她紧攥自己手指、手掌沁出汗意的紧张,笑着拍了拍她手背,“没事,我也该回来看看韩叔叔的,他知道我和安华要好,一直都非常关心我。”
裴央面色一僵,没说话。
苗立诚以为她是紧张,便没追问,只指了指她身后门匾,“听叔叔说已经订好桌子了,翡翠食府的菜我记得很不错,走吧,老师。”
两人一路并肩,在服务生的指引下走到一间叫“天下长安”的包厢门前。
韩长青正在包厢里点菜,听见他们进门的响动,忙抬起头来,笑容不改,招呼了一声:“裴老……裴小姐,立诚,你们来了,快坐。”
他一边说,一边将菜单递到裴央手中,“看你们没到,我先点了几个菜,裴老师,你和立诚看看,还有没有什么要加的?”裴央低头,正看到他后撤的右手,虎口有伤,手指布满老茧。
她脸色阴沉,草草将菜单看过,便转手给了苗立诚。
韩长青心里有如明镜,自然也猜到这场“鸿门宴”的意思,但他对苗立诚狠不下心,知道乔安华对他的挂念,身为父亲,他不可能去婉拒儿子千里而来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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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面上挂笑,频频给苗立诚夹菜,嘴上嘘寒问暖,偶有瞥过裴央神色,与人不小心对上视线,便不由于笑容之外,小心确认腰间佩枪的稳当。
这顿饭吃得各自心怀鬼胎,裴央心中焦急宋斐调查的情况,吃到一半,便借口去上洗手间溜出包厢。
她躲在女洗手间最里间,从包里掏出电话,拨通了宋斐的号码。那头嘟声不停,却少见地没有被接起,她复要再拨,却听见门外传来交谈声。
裴央将里间的门掀开一条缝,便见两个身材曼妙的女郎在镜边补妆,仔细听,似乎还不时低声抱怨着什么。
红衣女郎一边往脸上扑粉,一边抱怨:“要我说,周家那两位就是典型的面和心不合,你看看周家那个小少爷,平日里吊儿郎当,就是扮猪吃老虎呢,真发起脾气来,居然敢把他二伯的桌子都给掀了,这传出去,咱们市的“大书记”可真是脸上挂不住了——”
一旁橙色裙装的少女点头应声:“就是,白瞎我画得漂漂亮亮过来,以为陪酒遇贵人呢,结果一进去就听他们两个吵得热火朝天,就连那个把咱们叫过来的陈天赐陈秘书,都被骂得狗血淋头,书记那杯白酒浇得他透心凉,看他那大背头变成落汤鸡,我真是想笑又不敢笑……”
“那咱们还过不过去?……什么“富贵人家”,我看这个包厢就该改名叫“鸿门宴”。”
橙色裙子的女孩啐了口,不情不愿地扭头,嘟囔道:“你去吧,反正我是不去了,今天钱也没拿到,就当亏本咯。”
“喂,是不是这么没义气啊!要我一个人去挨骂?”
裴央躲在里间,将两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她额角倏尔有汗意,思忖片刻,低头按了短信,向宋斐说明完情况,便突地跌跌撞撞冲出去,直挤到两人身边,兀自捧了水向脸上泼。
一边泼,一边还不住嘟囔,“气死我了,那些臭男人,钱就不给钱,就知道乱摸……”
她这天穿一身绯色小洋装,为了防晒,还套了件白色的薄纱,站在两人身边,淡妆的脸虽有些格格不入,但姿色倒不失水准。
两个女人对视一眼,跟着撞了撞她肩膀,“小姐妹,想不想赚钱啊?我们这可有个大主顾。”
裴央装出一副怒意勃然的样子,“什么啊?只要真能赚我都行!你是不知道,我那桌的人,又小气又咸猪手……”
红衣女人见状,将人稳稳揽住。
“周家小少爷,那个撒钱像洒水的金融新贵,你只要进去站他边上就有钱拿,这么金贵的差事,我那小姐妹身体不舒服干不了,就便宜你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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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立诚看着自己碗里堆成山高的菜肴,又看看裴央空出的座位。
他心里倒没什么不安,毕竟韩长青在他看来就是“安全”的代名词,只是倏尔回味起裴央从始至终表现出来的那份担忧和阴沉,若有所思。
韩长青见他停了筷子,脸上挂出和蔼笑意,“怎么了?立诚,去南方久了,菜不合口味?”
苗立诚摇了摇头,“不是,我只是觉得裴老师有点累了,等下想看能不能送她回家,也很久没见了,不知道这两年她过得好不好。”
韩长青一愣,伸手拍了拍他肩膀,“好孩子——你这次打算在这呆几天?”
“大概、我想,嗯……”他沉吟片刻,“其实这次我回来,就是为裴老师的事,过些日子还要回补习班,大概要尽快,可能留个——三天左右?最多三天可能就要走了,不好意思啊,韩伯伯。”
三天。
韩长青在心里拿捏着时间。
不长不短,或许刚好,周家的合作案确实会要尽快定下,只要确保能够让他们都付出代价——
事实上,他看得出裴央和她背后的人想要做的事,无非和自己殊途同归,无非是想要用违禁药那件事扳倒李家,同时让同一战线的孤儿院和爱满千家基金会失去资金来源,自乱阵脚,一举歼灭。随后,让周家注资教育集团,撑起后续投资,不让那些孩子失学罢了。
然而,对于自己而言,为了一条自保之路,扳倒李家,可以有多种方法,譬如杀了李建业,譬如让林宣贤骨肉相残……
但是“毒”这个东西太过于微妙,一旦掀开,必然将自己多年来和李家背后合作的事全数掀开,一世英名尽毁。
道不同不相为谋,他有自己的谋算,绝不能让几个小辈乱了阵脚。
他眼色一沉,看向仍满脸懵懂的苗立诚。
只是,这个时候裴央把苗立诚叫回来,最不方便的,大概就是自己并不希望苗立诚看清这份丑恶的真面目吧。
他不能成为儿子心中的英雄,至少想要在苗立诚心里,永远是个温暖和善的伯伯。
——算了,缓几天,大概不碍事。
“韩伯伯?”
“啊、啊,没事,”他回过神来,匆忙摆了摆手,“我看你裴老师可能临时有事先走,要不这样,我们再等一会儿,实在没回来,就先我送你回去吧,住的地方定好了没,要不要住伯伯家?”
作者有话要说: 过渡章。
Chapter61
“周祁, 我看你是要翻了天了!”
裴央和叫沈碧青的红衣女孩刚走到“富贵人家”的包厢门口,便听得里头一声暴喝,沈碧青嘴角一抽, 忙拍拍她手背,“这是喝醉了, 喝醉了都这样, 你进去, 直接找最帅那个,中分水冰月刘海的,你到他身边去就行,他不打人也不骂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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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间,一头狼狈的陈天赐开了个门缝,刚要出去公众号:西图澜娅万事屋公众号:西图澜娅万事屋仪容,一抬头,见是两人,顿时推也不是拉也不是。
还没反应过来, 已被贯彻“收钱就要做事”这一天理的沈碧青逮着空, 带着裴央钻进门里。
包厢极大,一扇屏风分开东西两面,里间, 一桌菜肴倾颓,周祁搭着个二郎腿坐在一旁喝茶,眼神连瞥都没往裴央两人身上瞥。
周忠智气得直捶胸口, 但竟也比周祁敏锐。猛一下注意到有人进来,他心中想到自己身份,这才略略压低了声音,复又跟周祁翻起旧账。
“周祁, 你也不想想,二伯是为了谁,当初是你自己想去做什么商业金融,周家的老本你想要,全都给你,我们一个从政一个从商,合则两利,你也能给二伯一点底气,电视节目你给人家添堵这件事暂且不说,现在你说不干就不干——不是,你跟人合作,还准备在背后和别人一起动手脚,又是什么道理?”
裴央悄悄抬起眼睛看向那头。
周家的人,果真连轮廓眉眼都是如出一辙的英气。周忠智人到中年,难免发福,依然比同龄人多出那么点俊朗,举手抬足之间都是贵气,哪怕怒意冲天,仍然不忘端出些架子。
周祁端起杯茶,掀开茶盏,吹了口气。
“二伯,我跟你说了,脏生意我不做,就是非要做,也得洗干净了我再插手。更何况,我有个没死的堂哥,人家就算折寿也要当正义使者,你不是想让我丢周家祖宗的脸,损阴德、以后下地狱吧?”
他说着,话里带笑,仿佛已经全然忘记十五分钟前自己掀桌而起的满脸怒容:“是你说的,周家那是“满门忠烈”,我这是贯彻祖训,你还打我,你说我委不委屈?”
周忠智顿了片刻,抄起手头陈秘书落下的公文包就要往他身上扔,周祁伸手一挡,终于是放了个大招,开始念腹稿——
“二伯,你就是不顾及我以后能不能见列祖列宗的事,总该考虑考虑我那个一辈子都想合家团圆的理想主义老爸,还有你号称最疼爱的幺妹、我的小姑姑……”
“最其次,还有个你崇拜的大哥呢。这次合作案是你谈的,我当时签名是看你脸色,但最近惹我不爽的事、需要考虑的事就跟倒垃圾一样一箩筐倒出来,你要我怎么面不改色地跟李家那些明里一套暗里一套的阴人实打实的合作?”
不说周忠智,就连裴央,也被周祁这一套一套的说辞说出一声鸡皮疙瘩。
沈碧青撞她肩膀,颇不识相地催促她上前,仿佛个点着钱催人送死的老妈子,裴央只得随口敷衍两句,退后半步,继续观察。
周忠智神色一黯,似乎颇有些伤情,情绪也稍稍冷静下来,坐到周祁对面,半晌没有说话。
良久,他低叹一声,“李家的事,一天没有被媒体披露,毕竟对我们的损害就小。你以为我不知道他的勾当里包藏祸心?但我和李建业谈过了,小妹给他生的孩子还小,但他最是钟爱,我们跟他合作,给他一个过渡的缓冲期,他也就从此渐渐金盆洗手,日后的遗产,也都是最大头留给那个叫“灿勇”的孩子。”
裴央蓦地瞪大了眼睛。
她还没反应过来录音告知宋斐,手里猛地被塞进一只茶壶,沈碧青在她身后轻轻一推,一个趔趄,她险险站稳时,已正对上周祁探寻的眼神。
玩味又孩子气的,他冲她一个微笑,做口型道:“温柔姐姐,等不及了?”
一口一个温柔,一口一个漂亮的,油嘴滑舌。
裴央只得提起茶壶示意,低垂了眼,“打扰了,周生,给您沏茶的。”
周祁撑着下巴,笑眼弯弯,颊边两个甜甜酒窝,笑意未尽,却蓦地蹙眉。
“二伯,他们做的是什么生意,你心里既然清楚,又何必拿我们周家的名声去赌?!”
“一句话,我做我的打算,你要是能自己促成合作,我退出,你随意。”
说着,他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起身拽住裴央手腕,大步流星,摔门而去。
裴央被她拽着,脚下趔趄,险些摔倒。
跌跌撞撞跟出门去,一路小跑到停车场,那辆和宋斐拉风得不相上下的跑车停得七歪八扭,它丝毫没有自知之明的主人却还拍拍手,故作潇洒地将她手腕放开,做了个颇绅士的“请进”动作。
裴央心里还挂记苗立诚,同他做了个手势,走到一旁,拨通了韩长青的电话。确认了苗立诚的安全,她这才扭头,低声同周祁道了声歉:“抱歉,周生,今天是我唐突了。”
她急于了解周家的态度,电光火石之间就做了决定,如果因此和周祁闹了不愉快,确实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周祁似笑非笑,从兜里掏出颗包成小钻石形状的杏仁巧克力塞进她手里。
“冷静点,小阿嫂,你不如跟我说说,突然这么冲动地来找我,究竟出了什么事?”
裴央深呼吸。
许久,她抬头,真挚眼神里竟隐隐有了愧疚和不安交杂的无措,“魏延不见了。”
她说着,攥紧那巧克力,掌心沁出汗意,“我们怀疑,是“对面”的人,想要把他当作筹码,干预这次周、李合作案,打乱原有的计划。”
周祁蹙眉,示意她到车里。
刚刚坐稳,他将安全带系好,左右环顾一圈,踩下油门,两人飞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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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风声呼啸,周祁脸上的笑容逐渐褪了颜色。
“为什么不立即行动?你们既然敢找上门和我合作,不该一点本钱都没有?”
“我们无法确定周家的态度,包括你和你二伯谁能够掌握主导;以及,警局里有内鬼,我们担心打草惊蛇,适得其反。……我的同伴正在调查中,带走魏延的人反侦察意识很强,一路上没有留下太多线索,目前虽然有指向,但还没有确认藏匿地点。”
周祁看了看导航,车辆一路向之前陈天赐留下的李家定位路标驶去。
裴央顺着他视线看了一眼,心里陡然一惊,“……你这是要……?”
“我二伯既然有他坚持的理由,那我就去帮他证实一下——要是能把理由打破,自然也就能帮你了,小阿嫂。”
“我这一辈子,别的不行,就两样拿手:闹事,赚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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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延,不要怕,我带你回家。”
“魏延,痛不痛?”
“我永远都不会伤害你,来,我们……”
她的脸在头颅剧痛的刺激里逐渐模糊,眉眼轮廓隐于浓雾,狂躁带来的急剧不安让他滋生暴力的冲动。
握紧双拳,乃至骨节轻响,四肢百骸仿佛蕴藉着某种不知名的怒意,却又被痛苦淹没。
他醒在满头大汗、不辨日夜的梦里,四周漆黑一片,背上攀附汗意,霍然瞪大的双眼,只看清黑咕隆咚的沉沉一片暗影。
头顶有喧哗声,现在似乎正是夜间生活的高峰期,四周却安静地令人背后发毛。
从生物钟来判断,这是被抓的第三天。
他的双唇略显干涩,现在隐约已经过了晚饭时间,即使他在这里不知天昏地暗,这仍是李明德少有的一次迟到。
一门之隔,忽而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他听到门锁被生生拽动几下,无果,门外的人徘徊数步,许久不再有动静。
他低声喘了口粗气,浑身剧烈的不适令人躁狂不已,仿佛有人恶意地用钢针猛戳脆弱的太阳穴,头疼欲裂间,凭借着求生的本能,他伸直右腿,猛力踹向那扇将他与外界隔绝的小小铁门——
“砰!”
“……啊!!!”门外一声低呼,重物落地,似乎有人趔趄倒地。
于经纬正好到后厨倒垃圾,两道巨响同时钻进他耳中,他眉目一凛,左右环顾,见前台无人注意到这边的动静,忙从腰间掏出钥匙,准备打开后厨大储物柜后的一侧暗门。钥匙对准锁孔,他忽而眼瞳一缩,轻轻一推,门扉便轻轻被打开——之前已经有人开过锁。
他暗道一声不好,爱绿地下一层,是重要的储药基地,在如今这个紧要当口,哪怕出点小小纰漏,都是自己担不起的罪责。
这么想着,他一咬牙,从一旁顺过一把小巧的水果刀,半弯了腰,沿着楼梯,步步小心地向下探去。
下到一半,他向下窥伺,正看到满面惊恐的聂思君瘫倒在地,颤颤巍巍地扶着一旁的墙壁,试图站起。于经纬心中一时不知是冷笑一声又或是陡然松了口气,只一句厉声呵斥,“聂思君,你不要命了,你在这做什么!”
聂思君闻声,猛地回头,她茫然失措,起身时,从怀中掉下数个小包装袋。
于经纬一眯眼,看清那是早已分批安排好销售的“快乐药”,也就是之前安排聂思君经手的一类违禁药品,登时几步上前,狠狠攥住女人纤细手腕。
“贪钱都贪到这里来了?你可是和基金会签过生死状的人!敢在这里闹事,你想怎么死,想好了吗!”
他手中的小水果刀蹭着女人不再年轻的发黄肌肤,近乎沁出血丝。
女人瑟瑟间,连退数步,直抵住魏延所在房间那扇铁门。
于经纬看着她惊恐万分的表情,冷哼一声。小刀收回掌中,他一把将人甩开,复又低头蹲下,一个个核对了药包上的编码,一齐收在手里,“聂思君,这件事绝不能这么完了,你现在就跟我去基金会,我非得让你——呃——”
嘟囔喝骂止在半路,他后肩倏尔一痛。
瞪大双眼,他不可置信地扭头,在辨别出血腥味与痛意的一瞬间,另一刀已猛然挥下,正中他右眼眼球,他登时哀嚎一声,捂住眼睛,狂怒与惊恐交织,手中药包染血,散落一地。
聂思君双手紧握早已准备好的小手工刀,那恍惚如勇士就义的表情放在此处,竟也不违和。短暂迟疑过后,她颤着手,将药包重新拾起,“不要怪我……不要怪我……”她喃喃,“你们跟警察合作,我认识那个警察,会坏事的,我只想要钱,我没想杀人……”
就因为聂圆圆那个死丫头不听话,才把自己逼到这个绝路,只要有这些药,再高价卖出,就有过好日子的资本了,到时候再逃得远远的,外头的人都说了,这个工厂自顾不暇,哪里会有闲心来找自己——
她早早将如意算盘打得精明,包括签下基金会的生死状,那累及家人的誓约对她这个死寡妇毫无约束力,不过是给了她一个悄悄拽衣角摸走引路人钥匙、再偷偷潜入这里的机会罢了。
在那天看到李明德过后,她更是坚定了这份计划。
过去魏延给她留下的印象太深,那种过分宣扬的缄默严肃和正义感,时不时让她胆战心惊,李明德在那样的处境出现,无异于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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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绝不和死条子合作——那些彰显正义的蠢蛋……
聂思君想到这里,死死抱紧怀里的药包。她扭头,慌不择路间,一路拾级而上,不再管背后哀鸣的于经纬。
她看到尽头处后厨泄出一丝光亮,心头大叹,恍如握住人生最殷切之希望。唯一遗憾的是,那扇铁门里一看就藏了什么更金贵的东西,看来今天是没机会搞到手了。
到了……到了……打开门……
她欣喜若狂,一边将药包和手工刀往自己随身的口袋里塞,一边努力公众号:西图澜娅万事屋好自己凌乱头发,以便等下偷溜出去时,不要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力。
她拽了拽门把手,拽不开。
下一秒,她像是意识到什么,手指忽而剧烈地发抖。
一丝光亮复又泄到她身前。
“——在这个时候添乱,”李明德拽紧另一侧的门把手,露出半张阴沉脸庞,“想好怎么死了吗?”
Chapter62
李明德拖着聂思君的领口, 像拖一只死狗,一路血迹蜿蜒,到底层楼梯, 她已向一侧歪倒,不省人事。
于经纬的哀嚎声依然惨烈, 李明德面无表情, 忽而叹出一声气, “只是守着个死气沉沉的仓库,也能守出这么多事——”
他说话间,将聂思君踹到一侧,上前将于经纬扶起。
那一刀扎的很深,眼球近乎跌出眼眶,现在送医或许还来得及,但在这个地方出的事,又怎么可能见得了光?
他眼神一凛,瞥到一旁掉在地上的小水果刀。
这女人, 还真心狠。
察觉到李明德的动作, 于经纬倏尔在剧痛中攀住他臂膀,混杂着血水的眼泪掉在他手背,男人呜咽着, 像个孩子,“明德哥、明德哥,救我, 我不想当瞎子……”
他本以为那不过是个贪婪又胆小的女人,根本没有意料到自己可能面临的惨况。
李明德沉默片刻,低声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你的防备心太低, 这只眼睛,就当是买了个教训了。”
于经纬还要挣扎,被他一手按回臂弯中,他将人拽住,臂力奇大,一把拉扯到库房后,不知从哪里翻出来个小药箱。
做完简要的消毒,一边缠着纱布,他一边低声警告,“你捂着个眼睛出去,怎么解释发生了什么,你真当外头那么多学生客都是瞎子吗?”
于经纬被痛意刺激,只挣扎着摇头,又被死死按住。
李明德的话像是安慰,亦像是回忆,只是静静一句:“——不要低估人的自愈能力,当年可是有人,中了枪伤,也一声不吭把我从荒堆里扒拉出来,一直背着我回警局的。”
他包扎伤口的动作干净利落,不一会儿,眼神又转向瘫在地上的聂思君。
这个时候把她放出去显然也不明智,更容易加深那些下线的风言风语,不如索性把人关在这,等到事情结束,自然能够让基金会的人去处理……再不然,就自己亲自动手。
魏延在里间,将外头的响动听得清楚,颅内的疼痛消去些许,他勉强直起身来,缚在身后的双手已被磨出血痕,他试图从中挣脱,但塑料绳一旦绑成目前这个解不开的“锁结”,没有刀刃帮忙,只是白费功夫。
他思忖间,面前的门被打开,李明德手里拎着失了意识的聂思君,猛地将人摔在他身边。
一声沉响。
魏延一声不吭,装傻充愣,倒是李明德环视这逼仄空间,将聂思君往里侧踹些。
“今天有点事,来晚了,”他说,“不出意外,过几天,我就会把你送回去,为了防止你力气多余,这几天都不会再给你送饭——但每天会有人来给你送两次水。”
魏延装作没怎么听懂,兀自咕哝了几声“饿”,过了片刻,眼前光源便伴着猛一声关门响动消失。
一旁的女人径自趴着,毫无生气的模样,眼前复归于纯粹的黑暗,他却松了口气。
这口气尚没吐尽,在李明德关门后,不过数秒,那头忽而传来衣料摩挲地板的响动。
装死求生,是人类的本能,在这个时候,更是发挥到极致。
聂思君低喘一声,撑住地板,微微直起腰来,往脸上随意一摸,便触及满手腥味。她心里叫苦,啐了一口,心里将那个条子鞭挞了百遍千回。
还没来得及将满腔恶意抒发干净,某种背后发麻的感觉忽而攀上后背,她猛一扭头——
本就狭小的空间里,那货架下竟还绑着个男人。
暗影笼罩,看不清他面庞,但隐约能辨明轮廓鲜明深邃,长手长脚,站起来定是个自己抵抗不了的大高个儿。
她下意识地向后挪了几步,却听得男人刻意压低的声音。
低沉沙哑,隐隐还有些耳熟。
他声音淬冷,不容拒绝:“……把刀交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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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祁开车,随时随地都在考验同车人的心理素质,裴央抓紧身旁抱枕,心头默念安全带的效用,一路任他风驰电掣,平素一个半小时的车程,愣是让他五十分钟就抵达目的地。
远远能看见李家别墅的当口,周祁的手机倏尔一声轻响。
他缓了车速,侧头瞥一眼,却是个陌生的来电。
裴央在他眼神示意下代替他接起,默默按下免提,周祁方向盘一拐,径直擦过李家大门的方向,往小路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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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那头的声音一听便是经由变声器处理,颇不自然,声音一出,两人心里已经明白了八分,果不其然,接下来便是句夹枪带棒的“客套话”:
“周少爷,听说你们生意人,都是为利而谋,不知道你这次和李家合作,图的又是什么?”
周祁脸色不变,只将刚才大开的车窗摁回原位,将风声尽数挡在窗外。
车内一时寂静如室内,他这才开了金口,搬出过去李建业搪塞的语句,“社会公益心,责任感咯——五好商人,您懂不懂?”
那头沉默片刻,似乎并不想跟他再多耗嘴皮子功夫:“周家在你这一代想趟商界的浑水,是你们的事,但有些东西早已经定下模式,你进来,就是断我们的活路。”
“所以你打算要我怎么办?”周祁问。
“立刻终止和李家的合作!否则,你应该已经知道,魏延现在在我们手里,随时都有生命危险,我们都是亡命之徒,不介意用他一个人的血对你们施以警告,之后,就是你了。”
说完,没等周祁回答,电话陡然挂断。
周祁瞥了脸色晦涩的裴央一眼,反倒笑得春风得意。
“你看,你们要我和李家合作,扳倒他们之后,给我个趁机接盘教育集团的机会,算是有点利益,也有点公德心;那边呢,要我终止合作,不要给李家金蝉脱壳、金盆洗手的机会,还偏偏都是用我堂哥来威胁我,小阿嫂,你这么紧张我堂哥,要换了你在我这个位置,你怎么选?”
裴央没有回答。
在那短暂的五分钟之内,她在脑海里设计了一连环孤身一人能够救出魏延的壮举,接连脑内演练失败后,攥紧了抱枕的流苏边。
周祁不再逗弄她,方向盘打回,车速缓慢,重新往李家开去。
“放心吧,小阿嫂。”
“作为商人,我没理由不跟进这次合作,等你们扳倒李家,左手渔翁之利;作为,咳,根正苗红的周家人,我自然也应该继承点祖辈情怀,有点那叫什么……社会责任感?当然,这是次要的。”
他脚下刹车,在李家大门前堪堪停稳。
“最重要的是,这是我们周家欠大伯、欠“周延”的。”
这话说得不明不白。
可他复又笑出两只酒窝来,“呀,长篇大论一下,连我自己都差点给绕晕了,但你只要记住,我跟你是一边的就行了。”
话音落地,李家的老管家恰好迎出门来,周祁笑容未改,同裴央一起下车。
裴央尚且在他意味不明的言语中茫然着,陡一抬头,对上别墅富丽堂皇,忽而有些恍惚。
这庄严门扉,仿佛也在等着一场闹剧,好有个天翻地覆的转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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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灿荣和李建业早在之前周祁同李家大门“擦肩而过”时,就对这次来意未知的突然拜访做好准备,于是周祁和裴央并肩进去时,便看见书房里父子两个一站一坐,那模样,似乎早已是副成竹于胸的待客之道。
周祁的眼神在这两父子身上一扫而过,并不多做冒犯的停留。
印象中,与李灿勇相比,李灿荣生得更加一派谦谦公子的虚伪样,据说玩的好的富家公子,背地里给两兄弟起外号,李灿荣叫“碧玉狐狸”,说的是他温文尔雅,人比狐狸精;而李灿勇叫“百响震天雷”,说的自然是他那从不遮掩而人尽皆知、一点就燃的火爆脾气。
如今一看,确实名相符实,站在李建业身边,李灿荣那套虚伪面具戴的毫不逊色。
老管家一时不明了裴央的身份,只以为是周祁带来的女友,于是按照规矩,将两人引到右手边并排坐下,沏茶送来。
周祁同李建业打了声招呼,端过茶水,忽而明知故问:“李叔叔,这是灿勇吧?”不待两人回答,他又叹道:“……说来我们还算是表兄弟,怎么也是许许多多年都没见过,这次两家都说是念着旧情合作,那怎么也要好好叙叙旧。”
裴央听进耳中,默默在心里咋舌:这话说的,明里暗里都在嘲讽李建业拿旧日翁婿情做文章,实际上两家却从来也没怎么亲热过。
她想到这,脸上倏尔浮起个尴尬微笑,手背向身后,驾轻就熟,在包里按下手机的录音快捷键——估计宋斐听到这些,又会有不同的解释,先录了再说。
李建业对周家一套说辞,对内部一套说辞,自然已经料到了周祁的刁难,脸色不改,只笑道:“这是我的长子灿荣,他和灿勇是亲兄弟,长得像也很正常,——说来也不过图个名分,灿荣和表侄你也能互称兄弟嘛,都是同龄人。”
说着,他话音一拐,“今天专程过来,又到了自己家,就不要谈公事了,正好我请了个四川大厨,手艺一流,不如今天在家吃顿夜宵?裴小姐,你说呢?”
竟还把裴央也点了进去。
周祁举起茶杯,轻吹了口气,闻声抬手,示意她不用掺和在内。
“吃饭就不必了,我刚和我二伯吃过,正闹一肚子气呢,这不是心里过不去,才专程过来求证一下,以免坏了我们合作的和气。”
他提起合作,李建业便不得不正色三分,连带着李灿荣也从微微走神、只顾装腔拿势的姿态里转过目光来。
“什么事闹得不愉快?”李建业问,“我看我们的合作案,纯粹是宾主尽欢,我和你二伯也谈得很是对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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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题可不就出在这吗!表姑父,你和我二伯谈得这么欢,怎么很多细节,跟我是闭口不谈呢!”
“……嗯?”李建业蹙眉。
“你跟我说,就光说什么社会责任心,什么公益心,我听着可不就见外了,还埋汰您虚伪,数落了一番您和我小姑的过去,结果今天和我二伯一谈,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您这么费尽心思和我们周家合作,可不就是为了凭借着我们周家新起的商业势力,来给您点做干净生意的资本,之后也好让灿勇继承家业嘛!这么用心良苦,我却听也没听说过,这么一想,我和您说的那些话,不就纯属是我自己找事吗?越想越不对,于是就和我二伯吵起来,还专程来向您求证一下。”周祁说的绘声绘色,“是不是这么个道理,要您真有这个考虑,我怎么也得好好和您合作,再给您道个歉!我这气啊,也就全消了。”
说着,他眼神瞥向一旁呆立着的李灿荣,忽而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愕然”地捂了捂嘴。
“啊,忘了,我还有这么一个兄弟,不过您在商海身经百战,一定有自己的考虑吧,怎么会不给我这个兄弟留条后路?”
“我就问一问,我边上,是爱满千家基金会的财政顾问,裴央小姐,现在还是你们的合作人,也算是个见证,李叔叔,您说全都留给我的小表弟,是不是真的?”
裴央侧耳听着,心中腹诽。
不管李建业怎么回答,有一件事算是确定了。
——周祁这小屁孩,真不是省油的灯。
浑然不觉的周祁依旧笑得欢,望着面前各怀鬼胎的父子两人,两只小酒窝又冒了出来。
不知道内情的,一看这和谐场面,或许还真以为家有喜事。
殊不知,笑得最惬意的那位,却是咬牙切齿,步步紧逼,唯恐天下不乱。
“还是说,表姑夫,你该不会对我一套,对二伯一套,对亲儿子,又是另一套吧?”
作者有话要说: 周·唯恐天下不乱·祁:大家心惶惶,我就心安安。嘻嘻。
魏·该让我打架了吧·延:明天正式回归男主角。
每次写小周的戏份我都笑到不行。
他和宋斐的不同大概就在于,他阴人都阴得很直白,上门就怼。至于下线两章滴情报宋,应该更喜欢背地里给你一刀,让别人去怼,自己两边不得罪~
Chapter63
“宋斐, 你究竟想要什么呢?”
他坐在她对面,右手支颊,生得风姿俊秀, 最像宋知秋的就是那双眼睛,时刻仿佛目含春水, 蕴藉虚情假意。
而彼时她见夜深浓烈, 从他眼中窜起一道火光, 像极了许多年前,满脸狼狈的女人跪在自己面前,将瘦弱啼哭的孩子塞进自己手里时的坚决笃定。
沉默过后,他的声音压低,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惨淡幻想。
“我从不曾想做个宣扬光明的伟大使者,我一生存在的意义,只是找回我最初被抛弃的理由——这样,仿佛就存在一种假设,如果这一切悲剧都不存在, 我也就只是个平凡的孩子。我的母亲是个有梦想、有能力的设计师, 我父亲是个会卖力气、勤恳老实的工人,那么,生日的时候、春节、假期……在我梦里, 所有美满的情节,都是能够被实现的。”
这近乎是种不切实际的漫谈了。
谢丽点了根女士香烟,夹在指间, 风姿婀娜,“不,宋斐,你弄错了因果关系。——你本就是生在这种悲剧之中。”
“没有她半生惨淡的挣扎, 就不会有你,不会有后来这一切。”她笑,眼神中似乎有了怜悯的痕迹,“宋斐,你一生都只相信自己眼前的东西,只相信自己的记忆,相信你虚构的母亲和温情,总有一天会后悔的。”
这场谈话注定不愉快,宋斐神色一变,没有回答她,只径直起身。
谢丽一如往常,没有阻拦,只看向自己办公桌边的合影。
那陈旧泛黄的合影上,自己和宋知秋一起抱着不过足月的宋斐,女人妆容精致,抱着孩子的动作生疏,却依旧有喜不自胜的真实情谊。
大概人总是这样。
越是被爱过,越是不舍得。自己如此,宋斐更是变本加厉。
一路走到门口,宋斐这才松了口气,翻开手机,正好收到裴央火急火燎的来电,和一段内容相当丰富的录音。
宋斐连上耳机,听得一阵神思恍惚——说起来,最初他撺掇裴央去拉拢周祁,不过是考虑到那小子从小活在溺爱里,向来恣意任性,胡作非为,但这么一看,却也和他想象中的孩子气颇有出入。
短信的提示音频频响起,裴央向他几次确认“时机”,他思忖片刻,回了一句:“至少到明天行动。”
他发完短信,将手机收回兜里,一路步伐不停,电梯指向地下一层停车场——他并不想在裴丽珠宝久留。谢丽明里是中立者,背后和李家的利益交涉太多,之前又和李建业谈拢互不相扰,他丝毫不怀疑谢丽在明朗自己态度后,会依靠出卖自己来表明“忠心”。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和谢丽谈过以后,他始终觉得自己今天所得来的一切线索太过容易,如同有人刻意引导,一步一步将自己推向早已设计好的方向。
那句“你到底想要什么”,如今听来,有点“你到底想要怎么弄死自己”的恐怖感。
宋斐想到这,倏尔讽刺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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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掏出车钥匙的动作却也在这笑声中停在半路,随着车边一阵响动,忽而抬起头来。
跑车侧面靠墙的位置,一个少年缓缓直起身子,他戴着个鸭舌帽,背后扎成小啾,脚下一地烟头,灰暗灯光映出他眉眼厉色,额角一条伤疤横亘至太阳穴,为那本有些过分秀气的脸庞增添了诸多凶狠气。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来寻仇的。
宋斐迟疑了一下,没有上前。
哪怕有一瞬间,他近乎是要伸手拥抱对方的。
两人对峙了片刻,宋斐绕到那一侧,先为人开了车门,随即自己也钻进车内。
并肩而坐,沉默过后,终于还是他先开口,低声道:“怀信,你很久没联系过我,我以为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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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延过去在警校时,除了“高岭之花”,还有个外号叫“拼命三郎”,拳脚功夫自然从来不输阵,最恐怖的,则是他过于强韧的意志力。
忍受饥饿,当然只是最基础的。
聂思君双手握紧仅存的手工刀试图自保,然而室内环境过于逼仄,两人的距离已经构成攻击条件,魏延不知来人究竟是谁,但已从动静里辨别出她早先恶毒居心,是故出手根本没有留情——
他视线虽被拘束,却不影响动作敏捷。
脚踝一动,斜出一脚,正中聂思君右颊,随即双手紧握背后铁架,竭力伸直身体,左脚压住对方手肘。聂思君低叫一声,手臂登时一酸,刀刃随即脱手。
下一秒,他右腿准确地踢中对方手掌,刀刃被甩飞一侧。
魏延侧过头,耳尖微动,辨明细微方向,摸索着踩中刀柄。
勉力在双手间挣开一丝缝隙,他左手撑地,连带着身体微向一侧倾斜,右脚试探性地演练轨迹后,就着刀柄在地上摩擦片刻,顺势飞出!——
很好。にゃん
歪了几厘米,但恰好能够够到。
魏延在黑暗中握住刀尖,指间传来些许痛意,但一向受惯疼痛,他并不放在眼里,只调转刀尖,动作利索地割向塑料绳。顺利解放双手后,他扯下眼前黑色布条,眼前仍是一片黑暗,但勉强能辨明门缝间的光亮。
锁只能从外部打开,从里面破坏太过于耗费力气,且动静太大,容易陷于被动。
他在短短数秒内判断完毕,手中攥了刀刃,脸庞转向聂思君一侧。
女人仍沉浸于手臂的酸痛中,此刻满眼惊恐地看向他,不住后缩:直到这一刻,他没了遮掩,她方才认出,这就是两年前那个曾经带走聂圆圆谈话、毁了自己对聂圆圆完美控制的警察。
与此同时,魏延也认出她的脸。结合之前的喧哗嘈杂,他朦胧间摸清了女人落到这样天地的来龙去脉,手里的刀打了个转,伴着他一个抬手,被扔到女人眼前。
聂思君愣愣看着他,又看向地上斜躺着的手工刀。
迟疑的思绪不过几秒,她低头握住刀刃,报复性地扑上前去,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
魏延心中冷笑一声,攥住她手腕,却还配合性地被压倒侧身,同样闷哼出声,扮演傻气,高喊了一句:“疼!”
尚未走远的人在这看似激烈的冲突声中复又回头,两人僵持三五分钟后,门锁陡然颤动——
李明德在打开门的一刹那,眼前所见,确实如他所想,魏延被没有束缚的疯女人扑倒在地,屈居弱势。他微一蹙眉,伸手要去拦,可下一秒,迎接他的却是魏延劈手夺过聂思君手中刀刃,径直向他颈间剜来的动作!
毕竟训练有素,李明德险险向后一闪,魏延并不打算给他任何喘息机会,单手撑地,一个扫腿攻向下盘!
魏延是出了名的“钢筋铁骨”拼命三郎,李明德躲避不及,脚下霎时一痛,趔趄倒地。
这一下失却先机,给了魏延钻出门外的机会,等他从痛意中回神,魏延已手握那柄小小手工刀,抵在他颈间。
“……”李明德默然不语,背抵墙壁,捏紧双拳,“头儿,你一直在装傻。”
这话像是责怪,放在这里却实在有些奇怪。
过去他和魏延并肩作战的日子尚在眼前,想来他的头儿从来是冲锋陷阵、从不皱眉头的人,当年绑匪开枪袭警,他曾将自己推开,硬生生扛下一枪,还把冲击之下吓晕不省人事的自己背回警局。
他对他有恩,今天却到底落到这样针锋相对的局面,心下一时不知是讽刺还是悲哀,只得面无表情。
魏延并不打算回应这种来路无名的所谓“责怪”,脸上却也同样并无任何得意之色,眼神沉静,刀锋逼近,只低声斥出一句:“李明德,你太让我失望。”
说话间,魏延的眼神四周逡巡,这显然是一间库房,通风、避光、免潮,但却并没有任何生产设备。头顶传来喧哗之声,连接商业场所,人说“最危险便是最安全”,这样看来,确实是是难得的绝佳藏匿之地。
李明德愕然间一愣,那句没出口的“我没打算杀你”像是无谓的争辩,只能兀自咽回腹中。
魏延揪住李明德衣领,瞥过手边扶梯,准备离开的步伐尚未踏出两步,手臂忽而一痛,他下意识地一个肘击,右腿随即循迹一踹,直中对方小腹,引来一声痛呼。
于经纬包着纱布的眼睛仍渗着血迹,这时哀鸣着趔趄数步,猛地跪倒,魏延不打算同他纠缠,任由左臂汩汩流血,只拽了李明德,几步踏上楼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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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经纬蓦地抬头,和同时侧过脸来的李明德四目相对。
那是如出一辙的决绝和快意,以及放下心来的叹息。
——这世间除了决绝赴死,还有请君入瓮。比起再造之恩,这些牺牲算什么呢?
魏延将眼前最后的一道暗门踹开。
“砰”的一声巨响,后厨引来诸多不明真相的人围观。
他们看见的是个衣衫落魄的黑衣青年,面沉如水,死死拽着一个同样便装打扮的青年,左手尚在流血,却恍惚浑然不觉。
魏延的双眼因不适应过分明亮的光线而陡然颤动不已,四周一连串快门声同样惹人不适。
而他只低声喘气,对这清醒中的喧哗热闹恍如隔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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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阿嫂,你别拽了别拽了,我这不是坐下了!我说你啊……人家都跟你说了,至少要明天才“行动”,你非得拉着我在对面熬一夜死盯着……”
周祁一边哀声抱怨着,一边却还是听话地在咖啡桌边坐下。
一个多小时前,他可是刚在李家看了一场好戏,转眼这位小阿嫂就得了消息来奴役他,怪只怪自己脾气好,又喜欢凑热闹——天可怜见的。
裴央不理会他的“哭天抢地”,拉着人在爱绿咖啡厅对面的小饮品店坐下,复又低头看手机,短信箱里空空荡荡,宋斐一反常态,并没有回复自己的信息。
周祁看着她分外专注的模样,反倒笑眼弯弯,“小阿嫂,别太紧张,现在最关键的是合作案到底怎么弄,不管怎么说,我那位堂哥都不会死的太快……怎么说还是个人质呢,你说是吧?放松放松。”
这话往好了说是安慰,往坏了说,自然要收获裴央显然笑不太出来的脸色。周祁侧眼一看,心知不好,只得笑咳一声,不再逗她。
裴央紧紧握着手机。
宋斐至今为止,还没告诉她魏延被抓去哪里,又是怎样的情况,现在所知的全部,只有“爱绿”这个关键地点,虽然直接将人囚禁在过分明显的目标地点显然并不明智,但她也只能从这里入手——
周祁不自在的眼神看向窗外,忽然“啊呀”一声,打断了她的沉思。
她茫然间,也向窗外看去,只见到熟悉的警车飞驰而来,继而是团团涌来的长/枪/短/炮,媒体记者……
集中的地点,则是爱绿。
裴央猛地撑住桌面站起,愕然间瞪大双眼:宋斐竟然没有通知自己就先行动?——他就不怕魏延……
魏延。
她的眼神一顿,头脑跟着瞬间空白。
“喂,小阿嫂,我虽然没什么印象,但那边有个,跟我长得有点像的……你看看,小……诶?!”
车流穿行,人潮拥挤,
而她奔跑,心脏快要跳出腹腔,用尽全身力气。
十二年前,魏延就是那个人群中最耀眼的人。
那时他穿16号球衣,满头大汗不掩风采,满场男女为他的三分球喝彩,而她只能躲在树荫下、靠近操场的座位边,静静凝望那一场众人瞩目的赛事,在心里默默为他而欢呼雀跃。
这其中相隔,或许会是她最痛苦、最难捱、最挣扎的十二年,失去最多、见证最多、也落泪最多的十二年。
于是她站到他面前时,恍惚是睽违十二年,见到那年满眼企盼的自己。
-“你不会总是那么幸运的,要学会保护好自己。”
-“我叫裴央,非衣裴,夜未央。”
-“裴央,我们……”
-“我们回家了,好不好?”
于是,魏延在人群中,一眼看见扶着膝盖,上气不接下气的她。
他眼神里骤而有揉碎的满腔温柔。
伸手拂开四周团团包围的记者,他在她身前站定,裴央抬头,想说句安慰的话,尚未开口,他却微微弯腰,将她抱得很紧。
她愣愣地伸手回抱,方才汹涌的不安退却后,一时间尚且不解他现在究竟是清醒,又或是仍在病痛纠缠中的痴懵。
“……?”
“裴央。”
“啊?”她注意到他流血的伤口,伸手去捂,“是不是痛,我——”
“等到一切都过去,我们结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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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世间,我似乎从来不幸运。
我没有见过天黑到天明,
没有见过风雨后的一碧如洗,
没有见过冰雪藏住温情,
没有见过万千蝴蝶飞舞,只为一人动心。
我只在这一刻。
只在这一刻。
看到灵魂剥离身体,哭得像个孩子,又想永远抱着你。
“这次是真的回家了吗,魏延?”
他亲吻她鬓发,伸手将她眼泪拭净,轻轻答一句:“嗯。”
作者有话要说: 周·我只爱看戏·祁:哥你不要立fla……
裴·幸福又不知所措魂归天外·央:你住嘴!
这是他一生第一次拥有的“家”。
承认他是魏延的家。
Chapter64
魏延的顺利出逃固然让裴央松了口气, 甚至带来她有点消化不了、失眠整夜的惊喜,但也出乎宋斐的意料之外,令他倏尔有些不知所措。
魏延对刑侦科众人的影响力不言而喻, 他在离开地下仓库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顶着一张阎王脸在前台拨通了韩长青的电话。
电话那头男人声音焦急, 了解了魏延所说的来龙去脉, 将调查立案的事一口答应下来, 刑侦队的同事和媒体前后脚赶到,爱绿地下仓库随即被封锁,次日头版头条,刊载这条过于惹人注目的新闻,加大加粗的标题赫然在目:“本市特大地下贩/毒/案告破!罪恶竟在身边,专家呼吁警惕青少年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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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宋斐带着一捆报纸叩响裴央家门——这次他不敢直接开门,毕竟里面很有可能住了尊大神,等到让裴央将这标题看过,这才转向一旁静坐着的魏延, 低声道:“魏警官, 你不在的这两年,发生了很多事,如果你了解其中的经过, 比如韩长青的真实面目,应该就不会觉得自己打给他是个明智的选择。”
魏延并不介怀这人说话始终半明半暗的风格,只做了个“请讲”的动作。
裴央也将报纸收到一旁, 坐到魏延身边——虽然她之前已经听宋斐解释过,但她并不介意听听对方有些什么新的细节。
宋斐叹了声气。
“两年前,陈怀信的母亲杨丽芸出车祸身亡,这件事发生后不久, 魏警官你就受伤离开警局,不知道也正常。事实上,我和陈怀信很早就相识,他刻意接近李灿勇,和我的目的却是一致的,包括他在白氏姐弟案件里的举动,我都一一见证,所以这件案子一出来,我就帮他在背后做了调查。”
当时,尽管陈怀信拒不承认,简称有误,但警局已经判定这是一场交通意外,那少年找到自己,一如曾经坚称要为父亲找回公道时的笃定,求自己参与其中。
宋斐自认不是一个善良人,但不知为何,还是在那哀切至极的无助里向他伸出援手,并且顺利查到,根据最后的通话记录,杨丽芸直到出车祸前的一分钟,仍在和韩长青联系。具体内容虽然不详,但杨丽芸的账户却在那段时间前,收到大约三十万元的汇款。
这对于没有父辈提携,又不甘依靠陈咏华、日渐拮据的陈家而言,不是一笔小数目。这笔汇款来自韩长青妻子的私人账户,除此之外,杨丽芸似乎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试图通过文字记录,这些资料也在之后韩长青主导的搜查下遗失。
魏延想起陈怀信,朦胧的记忆中倏尔浮现面容狰狞的聂月莹所说的那些不堪入耳的真相,心情一时复杂。他挑眉,问了一句:“但就这样怀疑韩长青,是不是有点草率?他和我舅妈是老相识,家庭之间的联系和接济也可以理解。”
宋斐摊手,“魏警官,你的理解和警局对外的解释一模一样。但至少,知道自家情况比我更多的陈怀信是这么笃定相信的——并且,如果警局的内鬼不是韩长青,很多案件的调整情况怎么解释?为什么谢家枪击案、之后你的受伤、校园违禁药品案都无疾而终?……种种的不寻常,除了韩长青心怀鬼胎,以我的经验,无从解释。”
魏延蹙眉,想起韩长青两年前有迹可循的奇怪举止,一时确实没有争辩的余地。
宋斐看出他内心忽来的挣扎与矛盾,同裴央对了个眼神,兀自转开话题,“但这不是重点,我今天来,有两件事。”
“第一,就是你们看到的,报道有古怪,矛盾全引向爱绿,没有任何深入的调查,包括我对绑架魏警官你的地点也存疑,既然要绑来你,保证药品生产能够继续,为什么要把你锁在那么明显的地方?”
“第二,就在昨天,我见过陈怀信,他给我提供了一份很有参考意义的情报。”
那是逼仄空间里,男孩死死攥住自己右手,眼瞳迫人,低声絮语,说出的“真相”。
“我跟他们跟了两年,他们把药的生产线放到了L市的食品加工厂,每个月15号爱绿“进货”,实际上就是给地下仓库囤货,之后再经由那些基金会签订生死契的人员进行下线贩售……”
他说得笃定,彼时自己望着他脸上那骇人伤疤,——不仅是那张不似昔日英俊的脸,还有他攥紧自己的手臂上,那细细密密的针孔,却许久无言。
他还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孩子,却早早有了自己当年那样决绝又无望的神情。
那天的最后,宋斐拽住起身欲离去的少年。
他生来不大擅长挽留,只得憋出个蹩脚的借口:“你一直想给你爸爸报仇,现在机会有了,我可以带上你——”
这少年倏尔侧过头,冲他笑了。
这一笑带着伤疤褶皱的皮肤都微微扯动,比起温柔,倒更适合用狰狞来描述。
陈怀信的声音压低,细不可闻的叹息,夹杂着无奈的情绪,他话音淡淡:“这两年,除了这些,我还发现了很多,比如关于我的人生,一开始就是错误的故事——只要你能够阻止这些悲剧的重复发生,就是我最完美的、最后的“复仇”,其他的,都不重要了。”
这少年离去的背影决绝,自始至终没有回头。
衣袖下遮盖的千疮百孔的牺牲,仿佛只是轻描淡写的疼痛。
他失去了什么,又得到了什么。
——那或许是,另一个无需探寻的故事吧。にゃん
宋斐跳过那些细节,将自己所知的一切讲述殆尽。
“你有什么打算,魏警官?”他看着面前一脸凝重的魏延,“现在我最倚仗的裴央妹妹,也是更听你的意见,你的话当然是金科玉律,说来听听?”
裴央也跟着侧头,望了一眼魏延沉静侧脸。
魏延拍了拍她手背,眼神继而扫过桌上凌乱报纸,并不打算推辞这颇具玩味的一点打趣,只低声道:“现在放在眼前需要解决的事只是两件。第一,周家的态度,第二,L市的工厂,赶在媒体将重点视线转移完毕之前,我们兵分两路。”
魏延自然是负责和周家交涉,至于L市情报的确定,则由宋斐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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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兵分两路”的计划设计下来很快,却在十分钟后便遇挫。
宋斐接到陌生电话,脸上一时血色褪尽,匆忙起身,他拽住裴央的手腕,径直就要往门外走。
魏延蹙眉,伸手将人按住。裴央随即扭头,正对上他担忧眼神。
“怎么了?”他问,“现在外面风声紧,你不能随便把裴央……”
他的话尚未说完,裴央的电话铃声紧跟着也响起,她按下免提接听,护士小姐焦急的声音顿时从那头传来:“裴小姐,你爸爸现在状况很不好,你赶快过来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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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一路上宋斐高速飙车,一番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态度,裴央和宋斐赶到医院,依然耗费了接近一个小时。
两人一齐推开病房门扉,顾成才已意识昏沉,负责急救的医生一见两人,如蒙大赦,急忙转身,握住裴央的手:“裴小姐你好!病人一直不愿意接受手术,您是亲属,麻烦签署一下……”
他的话音未落,病床上的顾成才倏尔剧烈咳嗽,猛地咳出一口淤血来。
——众人脸上的愁云惨淡,已昭示了他难以回天的惨态。
裴央由始至终,心里其实是茫然的。
她上次和顾成才见面,来去匆匆,心中满满是想要逃离的情绪,而对方也从没向自己提起过,他的病是那么难捱、不断恶化,直至将要夺去他的生命。
以至于,直到此刻,面临生死之际,她这个名义上的女儿,除了无措,竟没有旁的办法。
顾成才虚弱的视线在房中逡巡片刻,停留在她身上,一夕之间老去的男人向她的方向伸出手,有气无力地喊了一声从不曾为她所接受的乳名:“囡囡……”
裴央讷讷,终究是上前,双手相合,握住了他爬满针孔和衰残斑点的右手。
这个时候,除了“你不要担心,我已经跟医生说了,会好好治疗,你会好起来……”诸如此类的安慰,她实在想不出别的话语。
顾成才笑了声,另一只空余的手挣开点滴,抚了她苍白脸庞。
多像啊。
宋知秋当年,也是这么安慰自己的。
她们有如出一辙的性格,平和外表下,都是他人难以看破的温柔弥坚。
一如许多年前自己深爱的姑娘,她会在每个下工后的傍晚生疏地做好饭菜,搬着张小板凳坐在小破屋的门口,等着满头大汗回来的自己,从不嫌弃、满面笑容地将自己抱个满怀;偶尔下雨,路口她浅粉色的雨伞格外打眼,在一众人羡慕的眼光中,自己会接过她手中雨伞,两人并肩向家走。
一走,就是一生,没有归途该多好。
“囡囡,爸爸不行了……”他眼神空洞,仿佛看向远方,难以聚焦到她脸上,“爸爸熬不住了,太苦了……”
他在她面前,很少以父亲的身份自称,仿佛自知亏欠。
这一次,或许真的是最后了。
他嘴唇一开一合,话音愈发细微,她只得凑到他唇边,方得听清楚那艰难字句。
他说的是:“林宣贤……当年……换了……李家的孩子……李灿勇……是、从孤儿院,抱来的……”
当年,一心一意要嫁进李家的周家小妹周怡倩,曾和时任孤儿院院长的林宣贤在私下做了交易,换来个孩子当筹码。林宣贤有意讨好周家,也希望借此和李家巩固关系,于是冒着大风险应承下来,却无意被宋知秋撞破。
这是宋知秋给他留下的“保命符”,一个足以要挟事事受李家桎梏的林宣贤的有力筹码。
顾成才最后一次抚摸她长发,以一个平常父亲的姿态,低声嘱咐,“不要让他……欺负了你……爸爸不在,也不要被欺负啊……”
裴央一愣。
她抬头,看见顾成才满眼浑浊的泪水,不知是因为病痛,又或是突如其来汹涌的情感与不舍。
她手中握住的、顾成才衰残的手臂倏尔颤抖,男人恳求一般,殷切地望向她,“我一生、一生都是个坏人……从没有过、没有过什么光荣,什么值得记得的……故事……”
“我只有知秋,还有……你。”
“囡囡,你可不可以……可不可以,叫我一声……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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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裴央第一次看见宋斐哭。
他沤红双眼,咬紧牙关,偶尔仍泄出一丝哽咽,大颗大颗的眼泪从那双从来泛着算计与精明的眼中倾落,可他哭得没有声音,肩膀不曾颤抖,仿佛那落泪早已预备和演练多年,只为这一刻而发泄殆尽。
在顾成才的手臂从她掌心跌落的瞬间。
在顾成才尚没有等到她回答,就在剧烈地咳嗽中双眼翻白,在极痛苦中,被医生宣布不治的瞬间。
一直安安静静、不曾靠近分毫的宋斐在那一刻脚下发软,近乎趔趄,堪堪扶住墙壁才站稳。
裴央在这响动中下意识地回头,便撞进那双赤红的眼睛。
不知为何,在那一刻,她想起面向橱窗满脸期盼的孩子,在所有梦想被毫不留情击碎时的崩溃痛哭——
即使宋斐的哭泣来得那么安静,那么不希望被人知晓,甚至被医生的宣告、护士们的脚步声淹没,恍惚如无迹可寻的哀切,被风一吹,随处散落。
恍惚这天若是过去,明天他还会是那个百毒不侵的宋斐,一往无前,固执又精明得可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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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央站起身来,有一瞬间,几近很想问宋斐在哭什么。但她蓦地想起宋斐一声声的“裴央妹妹”,心里突然有茫然情绪,便堵在喉口,没了下文。
顾成才与她的告别,固然有父女之间的无限温情,可对于知晓一切内情的自己,除了一丝怜悯,其他的,却是对这个一生扮演恶人的男人离世的一种近乎解脱的平静。
她没有哭泣的心情,淡淡的酸涩也远比不过当年见证亲生父亲跳楼身亡时的绝望。
可即使如此,她依然不愿意打扰他的哀恸,只与他擦肩而过时,低声说:“我去安排他的后事。”
宋斐没有回答,点了点头。
他径自向前,越过医生,走到顾成才离世的病床前。
半蹲下身,他在众人或讶异或不解的眼神中,复又捂住顾成才冰冷的手掌。
-妈妈,爸爸是什么样子的人?
-他在妈妈心里,是一个渺小又伟大的英雄。只要想到,心情就会很好。
女人笑眼温柔。
-是那种,如果有来生,还想嫁给他,有一个像你一样可爱的孩子,喊他“爸爸爸爸”,看他笑出满眼皱纹,自己也开心得不行的心情。你再长大一些就会明白了,阿斐。
于是,睽违近二十年,他蹲在父亲的病床前。
……爸爸。
他在心里,低而又低地、陌生地、期盼着地,轻轻喊了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 解释一哈,李灿勇母亲对他的态度,是因为他不是亲生,但是李建业并不知情。
至于宋斐为什么一直没有和顾成才相认……
过去是因为李建业盯着,后来是因为有了裴央,他也相信裴央是顾成才的骨肉,才一直叫他“妹妹”。他知道顾成才不会相信自己的身份,也得知了顾的病情,才一直隐瞒。
宋斐这一生始终在计算,在做最好的最完美的回答,只可惜对自己,永远苛刻,永远错过。
他跟宋知秋,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如出一辙。
Chapter65(完结·上)
魏延在人生里很长一段时间, 从来没有试图把自己放在“周延”这个名字底下——哪怕他在明白事理的年纪,已经懂得自己本该是谁的血脉。
是故当他在人生年近而立时,敲响周家的大门, 心中总隐约有种恍惚的错觉。
这巍峨大门也好,眼前满脸沉静严肃的中年人, 笑意朗然、跟自己有六分相似的少年人也罢, 都是自己一人独行的岁月里本该拥有、又注定错过的渴盼。
周忠智将人请进书房, 周祁今天倒格外懂事,抢着泡了杯茶,末了还沾沾自喜,讨赏般说了句:“哥,你受伤的时候我有照顾小阿嫂噢~就连茶叶我也给你选的最好的,我早就很想有个大哥啦!”
他笑出两只小酒窝,眼中浑然是全无算计的天真,魏延一愣,接过茶, 虽不适应, 仍旧轻声说了句“谢谢”。
周祁便又一乐,随即在周忠智的“驱赶”下做了个鬼脸,离开了书房。
房中只剩下两人——同样心知魏延来意的两人。周忠智双手交握, 撑了下颔,低声道:“阿延,我们一直都期待你能回到周家, 现在你来了,从亲人的角度,我是真的很高兴。”
如果面对的是李建业,魏延或许还会客套两句, 但周忠智已将话说到这个地步,实在没有再强装无事的必要。
于是他低垂了视线,“你应该已经知道,上次周祁去李家闹事,李建业的态度已经说明了他对所谓的分家,纯粹是明里一套背里一套,更何况之前,顾成才临死的遗言,也说明你根本没有维护李灿勇的理由——”
周忠智却突然打断他。
“阿延,除了这些,你就没有什么别的跟叔叔说吗?”
魏延许久没有说话。
迟疑过后,他端起周祁沏的茶,轻抿一口,“叔叔,这些年我过得不好,是一段既不能够安安分分做“魏延”,也没有勇气和机会抛弃我的母亲、直面你们的人生。”
周忠智眉心一蹙。
魏延摸了摸颈后骇人的伤疤,话音却依旧平静,“如你所见,我成了个警察,做着你们眼中可笑的伸张正义的无聊事,两年前,在一场爆炸里受了重伤,被我母亲带往德国治疗,之后又因为精神上的缘故辗转回国……然后,我和即将成为我妻子的女孩重逢,一如既往,我们都坚持,想要完成两年前没有做完的事情。也因为这件事,我希望能够借助周家的力量。”
“你现在,是以周家嫡孙的身份要求我吗?”周忠智问,话里倏尔有了些许期盼和揣测。
两人的视线相撞,周忠智希望从那眼神里读出的肯定与笑意,都无迹可寻。
那眼神固然沉寂平和,却倏尔让他想起多年前的大哥。
那是名噪一时、众人瞩目的周小将军。也是固执到底,坚持要和陈家的小姑娘白头到老的少年郎。突兀的心动酿成他一生最悲哀的婚姻,也将他未来孩子的人生搅得一塌糊涂。
只可惜,他早已沉眠黄土,后来的故事、眼前的英雄,都与他早早无关。
“……不是。”魏延不知周忠智突然的伤情,只是料想之中地否定了他的疑惑。
他说得笃定平静,“我从没尽过周家子孙的义务,也绝不要求周家子孙的权利。只是叔叔,前路我们已全部铺好,对周家孰是孰非,我相信你心里自有定夺,与其说是要求,不如说今天,我只是想来见你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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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字一句,说得清楚明晰,乃至有了些许过分冷静绝情的前兆。
两人对视片刻,都是不闪不避,周忠智叹息一声,忽而伸手,将他叫到面前来。
魏延倒不怀疑,只依言走到书桌前,正看到周忠智低头,从书桌底层的小抽屉里,掏出一封泛黄的书信。
周忠智将那书信攥在手中,话中到底有了长辈温柔。
“我们周家,祖辈戎马,一直到你父亲那,都是无愧国家、无愧社会的大英雄。你父亲的死,是我们周家永远的遗憾,对你,我也满怀愧疚。”
“之前很多试探和迟疑,只是因为,我们对小妹,同样也抱憾,希望她的孩子无论走到哪,都能有所倚仗,这和我对你的心情是一样的,阿延,我希望你能理解。”
魏延没有回答,只是走近后,他的视线倏尔停留在周忠智书桌上古旧相框里,那张兄弟三人的合影上。
和自己过于相似的冷硬轮廓,英姿挺拔的小将军,精神爽利地看向镜头,唇角一勾,将两个弟弟搂在怀里。
那身军服——
那粒纽扣。
他出神间,周忠智已将那书信放进他手中。
“你说的,我已经从周祁那里了解明白,既然如此,李家如今自顾不暇,周祁会对它进行大规模地收购,之后,我也会督促政府方面干涉,保证临华教育集团旗下的教育机构能够正常运行。”
“阿延,你现在做的,如果你父亲在世,一定会为你而感到骄傲,可惜他不在……就让我这个叔叔来说这些该说的话吧。”说着,他手指向前推了推,直将信纸边角都捏出褶皱,“这封信,很早以前就想要给你,一直都没有机会。阿延,你看一看吧。”
他面容真挚,近乎动容。
魏延低头,看见那信封上的字龙飞凤舞,写的是:“爱儿阿延亲启。”
他心中骤而有酸涩感情,手忙脚乱间,在周忠智面前坐下,随即拆开信封,展开那张泛黄信纸。
“阿延:
爸爸想给你个惊喜,又是个大老粗,想不出什么好主意,想来想去,趁你还在妈妈肚子里,我就先把这封信写好,打算当你十六七岁生日时念给你听。——对了,我猜你是个男孩,不知道有没有猜对?没关系,嘿,要是是个女孩,也是一样的,我都一样喜欢。
十六七岁,那时的你已经懂事,或许已经到了最叛逆的年纪吧?会觉得父母不爱你,又跟着一群混小子四处鬼混吧?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是我们大院里的孩子王,不知道你呢,你是不是一群孩子里最牛气的一个?唉,问题太多,要是你妈妈在边上看着,估计又要说我文化不高话忒多了。
你别多想,爸爸写这封信,只是想要记录你即将诞生在这个世界时心里的喜悦,等你到了叛逆的年纪,爸爸如果教训了你,你也不要觉得爸爸不爱你,那我就满足了。
还得说点什么呢?我想想。
对了,十六七岁,你应该已经有喜欢的姑娘了吧?偷偷告诉你,爸爸也是十七岁那年隔着大墙看了你妈妈一眼,从此就惦记了她七年,就在一年前,才终于把她娶进家门。我可警告你,儿子,喜欢哪个姑娘,就要从一而终,如果你敢对喜欢的姑娘动手动脚、不负责任,你老子我的拳头可是铁做的!
同样的道理,你也该知道我多疼你妈妈了,你也千万不能惹妈妈生气。跟你爸爸我打架那是免不了的,但你要是让妈妈生气,可别怪我让你屁滚尿流!
嘿嘿,话说得太大,现在吓你好像不好,但我们周家的孩子,哪里会有负心郎呢?我相信你肯定也能有个始终喜欢、始终陪伴的好姑娘。
想想真是好啊,我就要有个孩子了,从此以后,我们的小家就更完整。
爸爸答应你,我会让你骑在我脖子上撒野,让你见识军区伯伯们的枪法,锻炼你的男子气概,以后你也会成为我们周家的男儿郎,和我们的祖辈一样,昂首向前,挥洒青春——当然,如果你是女孩子,爸爸就答应你,会给你买很多很多好看的小裙子,就算你妈妈唠叨,我也会让你永远做掌上明珠,长不大的小女孩。
无论如何,你可一定一定要记得,爸爸是爱你的。
现在爸爸正在去往就任军区的路上,保家卫国,做你的榜样,等爸爸回来,给你带帆船模型,相信你一定会喜欢的。
我亲爱的儿子/女儿,爸爸现在有三个最诚挚的希望和祝愿,第一,希望我能在你们的妈妈临盆前赶回家,不然她可要埋怨我,还得气坏了身子;第二,我希望你们母子平安,希望你健健康康地出生,是个大胖孩子;第三,希望当很多年后,你看到爸爸的信,会知道,爸爸把所有的爱都放在你们身上,而那个时候拆开信的你,是个健康、善良、温柔的好孩子。
爸爸是个大老粗,一辈子在演习、打架、训练场上累得跟个死狗似的,但爸爸会一生无愧于我们的小家,我们的国家。
多余的话就不说了,我也不怎么会表达,但亲爱的孩子,爸爸爱你!
幸福地长大吧,可不要哭哦!”
在那封信背后,仿佛真的藏了个抓耳挠腮的周小将军。
他会在赴任的火车上咬着笔头苦苦寻思措辞,然后用他那泼墨挥洒般的大字洋洋洒洒几页,写下对孩子无限的祝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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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他还活着,小小的周延会骑在他脖子上高声为叔叔伯伯们的枪法叫好,会在十七岁那年听他说教自己的情史,会被勒令着小心对待心爱的姑娘,做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英姿飒爽的周小将军,会为今天的魏延感到骄傲吗?
——会吗?
如果我是你梦中期盼的那个善良的孩子,如果我真的坚强勇敢地走到今天,会是你爱的周延吗,爸爸?
魏延低声,长长叹息,仿佛将无限的哽咽难言都轻轻推出身体之外,只将那信笺折好,手指微微颤抖。
他将信收到外套暗袋里,那贴近心脏的位置有在梦中才存在的温暖,足以慰藉他充满遗憾和“假如”的半生。
在那假如里外,他依然是背脊挺直的魏延,从未改变。
周忠智看着他的动作,在那过分漫长的几分钟里,他恍惚看到当年那个头也不回离开的大哥,轻轻拍了拍侄儿的肩膀。
这缺席三十年的岁月,当然无法被偿还,但至少,如今已有了个温柔回答。
魏延起身,在同他告别前,倏尔问了一句:“照片上,我爸爸的军装,后来给了谁?”
周忠智似乎意外他突如其来的疑问,回忆片刻,方才答道:“我没记错的话……给了三弟……我们那一辈的孩子,没有不崇拜大哥的,三弟和小妹更是仗着年纪小,时时刻刻最爱缠着大哥。大哥的死,对他们的打击也最重。”
他们一生活在大哥的荫蔽之下,从没有过嫉妒,有的只是怀恋。也正因此,直至周忠孝死前,依然固执地想要找回大哥的血脉。
魏延静静盯着那颗浑圆的纽扣。
那是眼熟至极的形状,过去的许多年,自己曾经紧握那纽扣,发誓要给自己一生尊敬的恩人、亲人找回公道。
可时至今日,多少自己曾被蒙在鼓里的上一辈恩怨披露眼前,那些陪伴自己度过艰难岁月的恨意和不甘,都没了继续的理由。
周忠智不解,复又道:“阿延,你问这些是……?”
魏延摇了摇头,“没什么。”
“只是我家里,从来没有摆过我父亲的相片,所以多看了两眼。”
周忠智一愣,随即了然,他看着青年身姿挺拔的背影,忽地起身,将人叫住:“阿延,真的——不回来周家吗?“周延”这个名字,还是觉得难以接受吗?”
魏延没有回头,只兀自摆了摆手。
“在我心里,我一直都是周延。”
“至于魏延这个名字——我想我妻子已经叫惯,不用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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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延走出周家大门时,周祁正倚着他那拉风的跑车摆造型,遮了半张脸的墨镜大剌剌地挂在鼻梁上,就差没把“纨绔子弟”四个大字写满整张脸。
见他出来,周祁笑出那两只招牌小酒窝,冲他不住挥手:“哥!哥!这呢这呢!”
魏延脚步一顿,心中扶额,经不住这份热情,到底还是转过身冲他走去。
等到人到了眼前,周祁反倒不再说话,只细细盯着魏延和自己相似的眉目、如出一辙的高挺鼻梁,蓦地有些出神。
魏延被他盯得心里发毛,出声打断:“周……堂弟,你有什么事找我?”
周祁这才朗然一笑,摆了摆手,“我很早以前就想见你一面,可伯伯也好,老爸也罢,都顾忌他们大哥的遗言,谁也不敢去真动他们的大嫂来抢你的抚养权,搞得我活了二十年都没见过大哥你,所有这不是有点移不开眼~”
“……”
面对周祁,魏延的幽默神经仿佛死绝。
周祁笑笑,并不把这沉默放在心上,倒绕到后备箱,猛地一掀开。
魏延被他的动静吸引,侧头看去。
——几个纸箱,放满了玩具和童话书。
周祁耸肩:“知道你现在用不到啦,大哥,只是这是我父亲的心愿,怎么说还是想要让你看一看。”
他从中随手挑出一个拨浪鼓,晃了晃,乐在其中,“这是三个月,我爸买的,我和你一人一个,那时候周家步步退让,从没和你母亲撕破脸,但她也拒绝承认你是我们周家的孩子,不让任何周家人去探望你。”
说着,周祁又挑出一辆玩具车,“喏,这个也是,可能三岁、五岁?我爸爸给你买的生日礼物,被你妈退回来,他又偷偷留着。——顺便一提,我也有一辆唷~如果大哥你在我们家长大,我们说不定还会成为一样厉害的赛车手!”
魏延看着那几箱玩具,有一瞬间的哑然。
周祁也低垂了眼神。
“说实话,很遗憾,我爸爸只活了四十九岁,他死的时候,你刚刚从警校毕业。他听说消息,还给你留了一把□□——那是唯一一件,你有,但我没有的东西。”
“二伯偏爱他的小妹,但我爸爸一辈子,最遗憾的,就是没有能把你带回家来。他知道你过得不开心,比任何人都难受,自从你父亲过世,他就有一种责任感,代替你父亲照顾你,可惜阴差阳错,大哥,抱歉,最后还是让你承受了很多本不该承受的痛苦。”
说话间,他指了指玩具堆里那黑黝黝的枪柄,“要是我爸还在世,估计得揍我了。”
魏延也盯着,复又沉默。
在那长长的凝望中,他倏尔想到,当自己被诊断出癔症时,最初的清醒里,陈咏华哭着半跪在自己面前,一声声不断责问,说得是:“魏延,你为什么不认妈妈?你想要什么,你为什么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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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被称为母亲的人,在自己低声倾吐的一句“你从来没有珍惜过我”中,面容分崩离析,满面不可置信。
她不愿意相信,自己这一生的不快乐,只不过是因为孩提时,那份渴望被拥抱的心情,曾在母亲冰冷的眼神中寸寸成灰。
或许在那一刻,陈咏华才真正意识到他们母子之间的联系,早已无可挽回地阻断。
只是直到现在,一切袒露眼前,周祁在用实际的行动告诉他,除了心爱的姑娘,还有最陌生又熟悉的“亲人”,曾用心耕耘他的未来。
——他或许应该更加快乐些。
魏延伸手,拍了拍周祁的肩膀,沉默片刻,他露出个笑容。
那笑容里,依旧是刀刻斧凿的深邃,却不再冰冷。
“谢谢,”他说着,绕过那冰冷枪支,而是拿走一本叫《快乐王子》的童话书,“这份心意,我收到了。”
周祁静静看着,笑眼弯弯。他们兄弟之间虽然陌生,却又有心领神会的默契。
“那就好——我完成了一件大心事。”他不着痕迹地绕开伤感的氛围,问了句,“对了,小阿嫂呢?”
魏延将童话书紧握在手中,掏出车钥匙,“和宋斐一起,李建业点名要见他们。我等会儿结束了手头的事,会过去接她。”
周祁“嗯”了一声,又歪歪头,“那,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吃个饭?美丽媳妇也要见叔侄的嘛,我听说有一家新开的大闸蟹,那叫一个肥美……”
“我不吃蟹。”
周祁一愣,“啊,我还以为我们周家就没有不爱吃蟹的人。”
魏延倒只温和笑笑:“过去在病里,我妻子夹到手,她吃不惯,我也就不吃了。”
周祁听到这理由,又想到自己颇不顺利的网恋生涯,扁着嘴叹了声气。
“好吧,大哥,你就是好,连媳妇儿都选得好——什么时候能喝到你们的喜酒啊?”
魏延并不躲闪这直白问题,倒真的认真算了算,末了答得笃定:“……很快了。”
两人在周家门前道别,魏延最后却突然不清不淡,给周祁留了个信:“有一个人,我不大方便去见,如果有机会,希望你可以帮我查一查。”
“什么人?”周祁问,“大哥你话都撂这了,我肯定在所不辞。”
魏延沉默片刻,低声道:“他叫陈怀信……是我表弟。”
周祁当然不懂他这沉默中有多少的迟疑和无从说起的遗憾,只自顾自做了个“OK”的手势:“没问题~包在我身上了。”
魏延拍了拍他肩膀:“谢了。”
客套的话自然不必多说。魏延就此同他作别,背影远去。
周祁在背后目送,晃神之间,周忠智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后,轻轻拍了拍他背脊。
“臭小子,”周忠智笑,“外面风大,回去吧。——以后还多得是机会见面。”
周祁笑,“是啊。”
他的眼神静静扫过后备箱里的物什,无端有些天真和缓的暖意。
而魏延径自远去,一直走到车道上,方才放缓了脚步。
他钻上车,双手覆在方向盘两侧,长长叹出一口气。
许久过后,方才回神,前视镜中映照出他一抹笑,连掏出信纸的动作,也带着小心翼翼的温柔。
这些年,得到的,失去的,错过的,无需偿还。
好像只要往前看,注定属于自己的,就会一一回到怀抱中来。
这很好,魏延想,在疼痛和苦楚之外,这一生终归是圆满的。
他低头,找出手机,正接到来自裴央的电话。
“喂?”
“……好。”
Chapter66(完结·中)
裴央接了宋斐电话, 赶到他所在的医院时,他正面容狰狞地让护士给伤口换药,时不时倒抽一口冷气, 显然是个忍不住痛的性子。
她站在门口观摩片刻,上前同护士颔首打了个招呼, 径自走到他身边, 细细打量了那细长的刀口。
“你还真站那让李建业划了一刀?”她问。
宋斐打量了她一眼, 倏尔叹了声气,嘟囔了句:“裴央妹妹,你可嘴下留情吧,”他脸色发白,“我还不算损失最惨重的,那天不是还有一个人死了吗——你没看报纸?”
说着,他把一旁用来解闷的晨报挪到她眼前,“那天没让你去,应该是我最聪明的选择了。”
那天——
裴央脸色一凝, 细看了报纸上又一次占据头版头条的大事。
“制药工厂谜案告破!临华集团疑似卷入其中?”
“爱满千家基金会负责人惨死工厂?疑云密布, 绯闻男友谢蘅避而不谈。”
“警方办事不力,局长韩某疑似涉案,已被批捕!”
宋斐好不容易熬完包扎的难关, 等到护士端着药盘离去,方艰难间抬头,见她仍维持着低头细看报纸、面色不佳的模样, 他苦笑,叹了声气:“有我这么个活体见证人在这,你还在心里幻想个什么劲?”
裴央在他身边坐下,“那你告诉我, 那天你根据陈怀信的情报赶去L市,究竟发生了什么?”
宋斐撑了下巴,“总之全是意外和不速之客。天知道我当天过去,根本也没打算直接解决什么问题,只是摸清虚实,结果一去,正好撞见林宣贤和李建业在那大吵——”
五天前。
“林宣贤!你养的狗连话都听不进去,把爱绿那个仓库给抖出去,那是我们临华旗下的产业,还不是祸水东引!今天谁也别想安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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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市距离本市不过两个小时路程,宋斐跟几个小弟一起潜入被伪装成食品加工厂的违禁药生产地,人员刚一分散开寻找线索,熟悉的声音伴着怒吼传进耳中,他眼神一凛,快步避开迎面而来的工人,侧身躲进隔壁的一间接待室。
他将后门开了个缝,瞥见里头面对面站着、面红耳赤的两人,继而紧贴门扉,探听两人的对话。
“什么祸水东引!你别给老子放屁,我现在也想收手,你给我机会了吗?!撤资就是要我的命,说好了两个计划,把魏延绑来之后要求你们终止合作,保住孤儿院,这样我们两方都能生存,结果那个韩长青说什么有个孩子回家,他不能现在动手,硬生生给我拖了几天,魏延逃了,只能用计划B,干脆放弃爱绿,才能暂时给工厂留下点喘息之机——”
林宣贤一张脸憋得通红,“李明德已经尽力了,倒是你,李建业,你一点旧情都不认,现在就是想逼死我!我跟你拼了!”
林宣贤身形较李建业而言更为壮硕些,手上力气加大,瞬间就推开李建业抗拒的双手,扑上前去,狠狠掐住了对方的脖子,将人压倒在书桌上,墨砚被拂开,登时满室狼藉,一地碎片。
“你不让我活,不让老子好好养老,你也别想过什么好日子,”林宣贤满眼赤红,手指不断收紧,“你他娘的靠着几个臭钱,折腾了我半辈子,睡老子的女人……”
李建业不住挣扎、拍打着林宣贤的胳膊,但无奈他一生只是个纸上谈兵的书生、商人,身上本就没什么力气,再加上此刻身形受限,眼见着就要翻着白眼,没了气息,只有一只未受禁锢束缚的右手,仍在书桌上不住摸索。
林宣贤近乎疯魔:“你以为你得到过什么吗,你那个“太子爷”身上流着谁的血你心里清楚,你最心爱的女人给你生的儿子,不过是孤儿院里抱来的野种,至于你唯一的孩子,他永远也不会认你,永远也不会,哈哈哈——”
他那猖狂的笑容断在半路,李建业攥紧手中摸到的拆信刀,猛地向他脖颈挥去!
血光四溅,与此同时,宋斐所在的房间门被踹开,气喘吁吁赶到的,却是满头大汗的谢蘅,和紧跟在他身后的徐真真。
林宣贤捂住自己的伤口,鲜血不断从指间溢出,他仍有些茫然,只吃痛间趔趄几步,摇晃着从李建业身前退开。
李建业撑着书桌,大喘着气,忽而抬眼,正和门扉一线间、宋斐的眼神对上。
李建业几步上前,猛地一踹,宋斐及时一避,躲到一旁,身后的谢蘅却和李建业正面遇到。
谢蘅后退数步,已来不及,在林宣贤惊恐的眼神中,李建业高高将锋利的拆信刀挥起,宋斐眼见不好,出手去挡,可对一个不怕死的人而言,这阻拦过于无力,他的右手当即被划开一道细长的伤口,吃痛间一退,再想去拦,已来不及——
鲜血飞溅,血色在女人腹部白裙上漫开,她在极痛间,仍然回身,将谢蘅猛地一推。
李建业的神情扭曲,盯着徐真真看了半晌,倏尔疯狂地笑出声来,夺门而去。
里间,林宣贤爬出门,喉间的伤口仍在涌血。
他看着宋斐,又转向趔趄倒地的徐真真,倏尔在泪眼中复又大笑,沙哑的声音如同诅咒,又像是解脱般的叹息:“他永远不会认你——永远不会——他永远不会知道真相——”
“宋知秋最恨的,是我的孩子,最爱的,是她的女儿……”
被抛弃的人,却成为最深刻的复仇者。
那只知更鸟,早已被扼死在孤儿院的审判台上,只有宋知秋不愿意相信。
事到如今,她不过是那只谋害一切、酿造悲剧的麻雀……
他感觉到疼痛、继而是麻木。
最后一眼,他看向满面不可置信,扶起徐真真时、连话也说不完全的谢蘅。
-我的孩子呀……
-我成为黑暗深渊里罪恶的守墓人,我成为自己曾经最厌恶的人,我的故事将被世人引以为诫,我的人生从无任何意义,唯一,我只留下你。
-你可以憎恨我,永远地憎恨我。
-若我可以让你心里的深渊闭上眼睛。
扶住伤口的手臂失力滑落。
他在门框边,凝视着谢蘅,咽下最后一口气。
谢蘅将徐真真扶起,或许是平生第一次,他在自己可以意识到的意愿中,轻轻抱住了她。
他捂住她的伤口,下巴抵在她鬓间,苍白又无力地安慰她:“不会死的,马上就会有医生过来……”他说着,侧头去看宋斐,“报警,请你报……”
徐真真满是鲜血的手忽而攀住他肩膀。
他低头,看见她满眼的泪,混着血色和呜咽,早已是强弩之末。
印象中,她总是咄咄逼人、工于心计、永远在计算怎样可以让他退步,承认那份只有她一人歌颂的爱情,可这一刻,她没有争辩和胡搅蛮缠的力气,没有精光四射、没有话里藏刀,只是落泪。
哪怕在半小时前,他们还在争吵,他严辞警告她的纠缠,甩开过她的手。
“我争不过……我一生都、没有、没有争过……你喜欢的姑娘……”她呜咽,“只能这样了,我只能为你做到这个地步,你怎么就不相信呢,谢蘅,怎么就……”
他不会因为人之将死而改变自己的态度,更不会为了无谓的态度迷幻内心,在这个时候,依旧只能安慰她挺住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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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真真静静看着他,在某一瞬间,她近乎是忘了自己腹部重伤,忘了疼痛的。
恍惚还是十七岁蝉鸣的夏天,拥有所有繁星、万人瞩目的少年,在那个午后,轻轻给了自己一个无足轻重的拥抱。
CD跌在地上,稀里哗啦,全是心跳如擂鼓的无措。
“谢蘅……我没什么……值得被原谅的,我是个……恶人……但我,一点、一点也没有……辜负过你,”她的话音终至于微弱。
“不用记得……但也至少……至少不要恨我。只有你……不要恨我……”
谢蘅一愣,在给出回答之前,看到她满眼企盼寸寸陨落,湮灭成灰。
“她被刺的地方是致命伤,流血过多,再加上L市方面出警不比这里,等到医疗队赶来,已经救不到,更别说林宣贤了。”宋斐指着报纸上的大标题,“除了给媒体提供了新的大标题,顺带着给孤儿院和基金会沉重一击以外,李建业也在之后被逮捕。”
裴央没有答话。
她的神思有些恍惚,对于过去的恩仇怨恨,仍有些不知何故的茫然。
“但还有些出乎意料的发展——”
“……比如?”
宋斐耸了耸肩,“比如,这个工厂被揭发以后,李家的资产被冻结,但暂时还在调查中,尚未定案,只是以刑事案件伤人的名头逮捕李建业。结果提前转移了大批资金的李灿荣,竟然孤注一掷,给李建业争取了保释,希望律师给他把这次杀人打成“正当防卫”、“过失伤人”。”
“不仅如此,最新消息,林宣贤死后,正在被监禁的两个涉案嫌疑人于经纬和李明德在看守所起了争执,瞎了只眼的那个主动出手,结果被李明德活生生打死,之后李明德在洗漱过程中用牙刷自杀。”
裴央沉默许久,问他:“……有没有查过,李明德究竟为什么——”
宋斐笑笑:“谁没有点背后的故事?但李明德的故事不说平平无奇,至少也是毫无波澜了。他接受过林宣贤的私人捐赠,也是因此才能一路念书、从警校毕业、当了警察,后来甚至一路高升、接了你家魏警官的班,当了刑侦队队长。这恩情固然或许只是林宣贤一念之差的施舍,但对于他而言,就是可以抛弃所有前途不要的知遇之恩、涌泉相报。”
她讷讷。
两年前,那个跟着魏延后脚赶到精神科的小警察,看着正直爽朗、时不时一句打趣、人尽皆知地暗恋着漂亮温柔的小女警顾双云。他的一生,本该平凡又安稳。
只可惜来的时候热热闹闹,去的时候,却连一人都不愿意惊扰。
宋斐拍了拍她肩膀,“裴央妹妹,别伤情了。人要往前看,不能一直往后回味过去啊。事情解决的差不多,只要魏警官那里能和周家谈拢,我们差不多也能功成身退了——但现在还有件麻烦事,这也是我为什么找你来,看你赏不赏脸了。”
“什么?”裴央回过神来。
“李建业在保释期间,点名要见你和我一面,李灿荣为了实现他老爸的这个愿望,押上了手上最后基金会和孤儿院的部分股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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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央不是第一次来李家,所以一眼辨别出这座宅邸肉眼可见的衰败颓唐。
唯有始终坚守岗位的老管家,还是一如既往地坚守岗位,笑容满面地开了门、将人迎到会客专用的小客厅,复又沏了茶水,便从容退出门去。
由于李建业是重点监视对象,四周分布着监控摄像头,进入李家之前,满盈等一众熟面孔已先跟裴央打了招呼,“裴老师,我们在这负责监视他的异常举措,你放心,我们肯定保证你的安全。”
是故,等裴央和宋斐同门外的李灿荣擦肩而过,而后并肩坐在李建业对面时,除了迷茫和疑惑,她心里实际上并没有太多的危机感。
会客厅里空荡荡,墙壁上的名画、墙角的瓷器都早早被搬走转卖,仅剩下桌椅金贵,维持着过去的一点荣华场面。
李建业与裴央正对而坐,细细盯着她,那眼神像是要剥皮剜肉。
良久,他忽而出声,“林宣贤说,她真的有一个女儿,难不成从一开始到现在,你真的没有撒谎?”
这话问得裴央措手不及,还未措辞回答,就被宋斐拦下。
他冷了脸色,低声道:“裴央妹妹,这种无聊的问题不用回答他了,李建业,你把我们叫到这里来,不会还是想要问些陈年旧事吧?”
李建业看着他维护裴央时一副护犊子姿态,心下了然,只背靠柔软沙发,蓦地一声凄凉冷笑。
“宋知秋……”
当年那个名噪一时、从自己手上谋求通天大道的女人,满面娇软,心如蛇蝎。
她身上有倩倩的影子,而自己从来只喜欢求而不得的女人——她只不过是占了这个便宜罢了。
这些天来,林宣贤最后那些疯话一直让自己坐立难安,什么“她的女儿”、什么“永远不会认你”,如今看来,也不过卖弄假象罢了。
裴央却在这时环视两人面容,低声说了句:“我不是。”
宋斐怔愣间回头看她,而她神色坚定平和:“我的母亲叫叶玫,父亲叫裴从征,是个大学教授。由始至终,我的身份,都只是林宣贤在其中捣鬼,又恰巧被利用谋求自保的工具而已。”
宋斐喉口那句“裴央妹妹”僵在半路,无疾而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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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倒是平静地一如既往的裴央扭过头,直面同样有些不解神色的李建业:“李先生,你问这些,不过是为了求证在宋女士身上还藏着多少秘密罢了。我知道的一切,能告诉你的只有——我不是这场漩涡中的任何人,也没有背负任何来自上一辈的恩怨,从来都不是。”
“我之所以要参与其中,为的是现在的我、十年前的我在学校里所看到的一切。您跟我,根本不需要深究任何过去。”
李建业神色中忽而有一丝震动。
不对——
据他所知,宋知秋最大的孩子,是和顾成才所生的宋斐,那个被遗弃的孩子……之后是委身于林宣贤时生下的谢蘅,如果说真如林宣贤所说,宋知秋最爱的,是和顾成才所生的女儿,但自从爬到上层,她从没机会再和顾成才接触。
也就是说,哪怕早产,那个女孩也只能是在那个被遗弃的孩子前后所生,且一定会比谢蘅年纪更大——可是不对,那么年纪最大的孩子出生的时间就对不上……是哪里出错了。
如果女孩儿在前,也就不会有第二个被抛弃的孩子,也就是说,宋斐是其中毋庸置疑的老大,是宋知秋的第一个孩子,在她不过十九岁那年,还没有出逃的时候。
他头疼欲裂,眼前乍而有些模糊。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宋知秋,你说要做白马王子,可别忘了回来带我走。
她的眼神,一如她没有衣物遮蔽依然光洁的身体。
赤/裸的渴望,恳求,信任。
-你记得我,一定要记得我。
在孤儿院昏暗的空间里,被引到自己面前来的女孩,怯生生地在众人眼中拉住自己的衣角,又在两人独处时,狡黠地要自己许下誓言。
那是他第一次知道孤儿院背后的黑暗,据说也是在那之后不久,宋知秋和顾成才忽而选择出逃。
那一年,宋知秋该是什么样的年纪呢?
他那衰残的眼眶中,倏尔有了泪意。他从未把那次“艳遇”记在心里,更没有在多年后认出满腹野心的宋知秋,就是当年那个希望握住自己的手逃出孤儿院的人。
他以为,自己不过是个“恩客”罢了。
也从来没有想过,那条通天大道,本就是他亏欠那年十九岁、满眼渴盼的女孩的。
宋斐看着李建业霍然痛苦万分的神色,又侧头,望见裴央的平静温和。
他蓦地起身,在不安间拽住裴央的手腕,“我们先走吧——见也见了。”
裴央没有拒绝,也跟着站起身来。
突然地,步子尚未迈出两步,李建业复又挣扎中颤声叫住她:“裴小姐,我还有话跟你说。”
他叫的是裴央,看着的,却是宋斐的背影。
……我这一生都在谋算,到今天一无所有,还有什么是可以留给你的呢?
“你应该很好奇,为什么你十七岁入学的时候,在那么短的时间里,风言风语就传遍了整个学校吧?”
她脚步一顿。
“所有的同学都齐声孤立你,老师们只会劝你“忍让”,但从没有为你在班级上解释过,哪怕你被“坏孩子”拖到女厕所欺凌,他们也没有出面给过你哪怕一点的安慰。你在他们眼里,只是供人炫耀、从不争辩的学习工具,怕的掉眼泪也只会躲在旧教学楼的老教室里一个人哭,从没有人帮你。”
宋斐注意到裴央手臂倏尔的剧烈颤抖,想要出声阻止他言语上的刺激,但却被李建业愈发疯狂的高声叫嚷所淹没。
“你得过第一名,但从不被允许上台发言,哪怕第二名比你少四十分,不是吗?你写好的演讲稿被老师否定,同学们在背后笑你自作聪明,把你的稿子偷出来贴上布告栏,你红着脸在人群里把它撕下来之后,没有偷偷哭过吗?”
-裴央,你就是个自作聪明的婊/子!你妈妈就做人家的二奶,你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还想上台演讲,你也不怕丢了我们班的脸!
-诶,听说了吗,隔壁班那个裴央,没有机会上去演讲,还偷偷写演讲稿,笑死人了,还“感谢所有老师同学”……
-裴央?哪个啊,是不是谢蘅家里那个白莲花妹妹啊?
“裴小姐,虽然时间过去很多年,但我倒还记得很清楚。那年我听说过你的身世,也看不起你的母亲,所以当秘书问我出了点不好的新闻,怎么处理的时候,”他一字一顿,近乎残忍,“我跟她说,没关系,不用理。”
“像你这种人,每一年都有,就像狼堆里总要有羊来供人撕咬,狼群们才会自觉同类的存在,裴小姐,现在看到你活生生站在我面前——”
“我真是深感钦佩,又深表遗憾。”にゃん
裴央抬起头,和他那嘲讽的表情正面相对。
而她面无表情,双拳因过度攥紧而微微发颤,唯有眼角一点沤红。
宋斐暗叫不好,想要及时拉住变成“暴躁鸟儿”的“裴央妹妹”,但她忽而一笑,将桌上茶杯拂落一地。伴着清脆的碎裂声,她摸起其中一块碎片,猛地压住李建业肩膀向后一推,碎瓷片抵住大动脉——
“裴央!”宋斐面上血色褪尽,“这里都是警察,你想干什么!”
她没有理睬他,紧握瓷片的右手发颤。
他提醒了她,那段毫无美化的记忆。
“Who killed Cock Robin?I, said the Sparro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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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脑海深处,冰冷汪洋一片,她抬起脸,看见十七岁时缩在角落的裴央,泪水盈满她通红的眼眶。
“With my bow and arrow,I killed Cock Robin.”
带着哭腔,那女孩一字一句,“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女孩手中的匕首,曾无数次刺穿自己,让无所遁形的脆弱避无可避。
那只可怜可恨的知更鸟,那只从来哀鸣不休的鸟儿,躲在自己心里最深最深的角落,不断提醒:过去的伤害永远都是倒刺和伤疤,永远不能被忘记。
就如七岁那年床边认真聆听的童话,那只被审判的、被目睹死亡的知更鸟,作为受害者,被众人一寸寸剜去最后的尊严。
目睹它死亡的,用碟子盛走它鲜血的。
可从没有人在悲剧发生之前,伸出援——
“以后要学着保护自己,你不会总是那么幸运。”
她的双眼里血丝毕露,碎瓷片一寸寸逼进。
宋斐上前要将人拽住,满盈等人同时破门而入,齐齐见证她将瓷片高高挥起!
——“等一切过去了,我们结婚吧。”
“呲!”
她脑海中,那个满面不可置信的女孩,低头看向自己的伤口。
她承载着十七岁裴央的满腔怨恨,深藏心底的不甘,看着二十九岁的裴央紧握匕首,刺进她胸膛。
现实里,那块瓷片中途转道,只在皮质的沙发上,划开一道触目惊心的裂痕。
-“所以,再会了,知更鸟。空中所有的鸟,全都叹息哭泣。”
-“当他们听见丧钟,为可怜的知更鸟响起。”
是我。她仰起头,在众人和李建业讶然的眼神里,缓缓直起身来。
是我……杀死了,知更鸟。
“李董事长,谢谢你。”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温和,尾音颤抖,“你告诉我的,我都牢牢记住了,那对我来说,是很惨痛的过去——但,毕竟都过去了。”
“这一刀,我下不了手——您是不是也好奇为什么?”
她后退数步,瓷片“当啷”落地,碎成两块。
“因为我这么努力地离开那段人生,不是为了成为你这样的人。”
因为,我已经遇到,不曾放弃过我的人。
李建业望着她。
他想用自己死后带走的罪恶,留给那个孩子最后的遗产,终于也灰飞烟灭。
他伸手探向地上剩余的锋利物,想要狠狠剜向自己的动脉,却被及时赶来的满盈等人按住,再没了挣扎的机会。
宋斐扶住失力后险些跪倒的裴央,在疑惑间,最后一次回头。他看到男人满眼的绝望,无声地向自己诉说着什么。
四周嘈杂一片,他很快又回过头去。
仇人的诉说,不听也罢。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想一次发完,结果字数没控制住(捂脸
今晚正文完结啦。
Chapter65(完结·下)
“裴央妹妹, 你刚才差点就犯罪了你知不知道,要真让你在这出事,你就不怕我回去被魏延给撕了?”宋斐一路将她扶到大门前, 松了口气过后,嘴里还不忘调侃, “我也是很惜命的, 拜托你也给我考虑考虑吧。”
裴央还没从刚才短暂的大脑发热中完全回过神来, 闻言,也只是摆了摆手。
宋斐笑笑,转身准备去取车,却正好看到迎面走来、脸色苍白的李灿荣。
他让裴央坐在一旁休息片刻,再扭头时,那少年已走到他面前,冷声道:“李家出的丑都见识到了?”
宋斐耸了耸肩膀,不懂他突如其来、又过分汹涌的敌意,只刻意将人往一旁带了带, 远离想要安静片刻的裴央。
两人站定, 他方才摊手:“我只是不太理解,你和老头子一向面和心不合,何必把自己手里仅剩的筹码都花光?”
李灿荣沉默片刻, 声音中泛着压抑:“这些筹码,本来也不是我的,我现在花来让老头子丢脸, 幻想破灭,不是件大快人心的事吗?”
好吧。宋斐在心里叹息一声。这位太子爷还是一如既往地心狠手辣。
“但刚才老头在里面刻意诱导裴央动手杀他,应该不是你的计划之内吧,小太子?”他挑眉, “知不知道他这么做为了什么?可别再给我们留后招了。”
李灿荣蹙眉,“他一死,很多李家的事不清不楚,大概可供转移的资产就比预想中的多一些,但无关紧要,李家剩下的,也不是留给我的,他心心念念的儿子早就跑回L市,让老头子做他的春秋大梦去吧。”
宋斐哂笑一声,忽而无言。眼前的小太子完全不需要自己解释来龙去脉,似乎也不感慨自己背后插刀的阴险,比想象中的要好应付得多。
于是他伸手,在小太子炸毛之前,揉了揉他黑色短发,“你等我一下。”
他转身,几步走到裴央面前,半蹲下身,与她平齐了视线。
“裴央妹妹,”他问,“有没有觉得好点了?”
“……你以前一直觉得我是宋知秋的孩子,才叫我妹妹的吧,现在都说清楚了,你……”
他笑笑,眼眉一弯,倒颇有些兄长慈爱,“别这么绝情,毕竟这一路,我们也是一条道上的蚂蚱。”
裴央揉了揉太阳穴,不置可否。
可手尚没来得及收,忽而却被人拽住,塞进一个其貌不扬的小珠宝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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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斐的声音温柔,“我现在刚觉得松了口气,不管后面还有没有事情找上门,现在倒是难得的、十几年来第一次,觉得发自心里的开心。”
好像已经追赶上母亲的步伐,也好像半生固执的求索有了回答。
“做哥哥的,有点小礼物留给你,毕竟好事将近——之后我要去找个老朋友,先祝你新婚愉快了。”
裴央无奈:这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真的把哥哥的身份当上瘾了?
但她没有出声拒绝、否认,只是点了点头。
像是一点从未有过的宽慰和娇气,她低声说:“那就谢谢你了,哥哥。”
——毕竟,她对谢蘅,可是从来没有真心实意地喊过这称呼的。
宋斐一愣,对她展颜一笑。
那天傍晚,裴央没有要宋斐送她回家,只是坐在李家大门边的长椅上,看人来人往,静默许久。
她攥着那小珠宝袋,打开看了一眼,荡漾碧蓝色柔波的珍珠,写着“Deep night”的雅名。
深夜——夜很深,却还没天明的时候,大家叫它“夜未央”。
便也蓦地一笑,叹一声居心良苦。
她看着夕阳西沉,在喧哗与寂静的两重天里,是突然的轻松。
许久,她掏出手机,拨通了魏延的电话。
嘟声两下,那头便接起,应了一声:“喂?”
她没头没脑,撒娇般低声嘟囔了一句:“魏延,我想去临华。”
换了两年前,魏警官说得是:现在太晚了。
但两年后的魏延,从来只是一句不咸不淡、又从不让她失望的颔首:“嗯。——我过去接你吧?”他顿了顿,话语间是疏于练习的关心,“是不是晚上开始冷了,带件衣……”
裴央笑了笑。
“不用了……啰嗦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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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华那面老围墙像是一种过去的印记,迟迟没有拆去,见证过诸多故事,转瞬光景。
两人匆匆在学校停车场登记过后,裴央拽着魏延手腕——说是拽,其实魏警官很是迁就,末了几乎是他在帮她引路,小跑到旧教学楼后、围墙底下。
她仰头,又一次像少年时无数次的练习一般,试图看向墙那头,可惜她后颈酸涩,踮起脚尖,也没如愿以偿。
魏延伸手,按了按她脖子,指腹粗粝,依旧不失温柔。
他不太懂她对这面墙深厚的“感情”,印象中两年前已经有过类似的场景,尽管如此,他依然不曾多问,只是向她身边挪了半步。
这城市一直很怪,夏秋之交,傍晚气温骤降,风又大,不时将她鬓发吹开。他时不时帮她别到耳边,将风挡在背后。
然后她扯住魏延衣角,“魏警官。”
“嗯?”魏延挑眉,“怎么了?”
她提了个任性又古怪的建议:“你翻个墙给我看。”
魏延:“……”
怎么听怎么像做贼的。
但他从来对她的话不含糊,让她在一边避风处站好,原地退后缓冲了几下,随即几步上前、单手撑住墙壁,纵身一跃——
前后不过数秒,他便在墙壁那头消去踪迹,引来路人几声惊呼,就差没有拍手叫好。
裴央听得动静,很快,他又重新攀上墙壁,这回只径直坐在墙头,稳了稳身形,便不再有下来的意思。
他对她伸出手。
“来,”他说,“两年前你就想爬,这次也一样,我拉住你。”
好吧,健忘的魏警官依然只记得两年前的事,丝毫不知道她眼中的怀恋,来源于更久远的过去。
裴央站在原地,摇了摇头,突然在笑眼中问了一句:“魏延,我又没有说过,你真的——超级帅?”
“……”
一阵诡异的沉默,魏延愣了愣,忽而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
妈的,是烫的——他居然脸红了。
“咳,”他轻咳一声,“这只是小事,其实我在警校,还拿过越野竞赛第一名,攀岩也很厉害……”
无须细述,完全可以让你在百分之八十的运动里毫无忧虑地依靠搭档拿到第一名。
这是夏秋之交,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傍晚。
裴央看着他,恍惚隔着十二年青春岁月,看到十二年前,那个在围墙下愣愣看着少年翻墙而过、心跳如擂鼓、讷讷不敢言的女孩。
那时的她一定连想都不敢想,后来的他们,能够走到今天这样的光景。
那时的她,是只要能够和他擦肩而过,就能开心一整天的啊。
那种看到脖颈酸痛、却依然渴盼的心情,她一直不曾忘记。
裴央走上前,还未开口,魏延便单手撑了墙头,向她伸出手来。
她于是也伸手,紧紧握住。
那一瞬间,她明白:她心爱的少年,从此不在隐隐疼痛的灵魂中沉默始终。
=
长夜未央,在浓墨的黑暗中破晓。
啼哭的知更鸟,会为明日的朝阳而活,而她已找到了自己宿命的晨光。
——她从未告诉过他,自己仰面时的心动,岁月已替她将一切言说。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到此完结,撒花,感谢大家~!
裴老师和魏警官的故事,到这里也算圆满,之后还有一个番外,写的是甜甜美美的婚后生活99件小事=W=
nili阿格即将成为甜美写手(大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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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带一提,希望大家支持俺的新文,戳专栏可见——《一盏春光》。
正文番外1 裴魏恋爱结婚的99件小事
1.昵称的妙用。裴老师撒娇的时候叫魏延“魏警官”, 魏警官讨饶的时候强装镇静地喊“裴老师”。
2.魏警官因为伤病的缘故,早已经不做警察了,后来陈咏华猝然离世, 遗嘱勒令他接手魏氏地产,所以全世界只有裴央叫他“魏警官”。
3.但裴老师还是“裴老师”, 每次去接她下班听见这称呼, 魏延都会默不作声地背后一冷, 仿佛想起自己惹人生气时候别别扭扭的样子。
4.时间久了就不这样了——他习惯了。
5.至于你问魏延感受如何:“无论如何,她总是最好的。”——你看,没救了。
6.魏延曾经是个“高岭之花”,恋爱之后,普遍反应,可能骨子里还是和他亲爸比较像,跟小将军是如出一辙的忠犬和粘人(?)。(周家:频频点头)
7.恋爱时期魏延最焦虑的事:明明明明明天也要约她出来吃饭去哪里吃呢啊我不太会讲话选什么话题啊送她回家的时候要说什么。表达出来:沉默脸红和“你喜欢都可以”。
8.因为选餐厅五花八门、自己的身份又比较惹人注目,所以常常莫名其妙登上八卦版、经济版头条:“魏氏地产董事长带女友外出就餐面色冷淡,分手疑云笼罩!”(其实是紧张的)
9.为此常常被周家两位大爷打电话来问东问西, 最后头疼到不行, 只能丢下一句:“你们放心得了,别打了,就是她了, 不会改的。”
10.裴央很担心魏延“癔症”的后遗症,有一段时间两人频频出入医院检查,最后检查结果出来是没事, 但小道消息几次把两人婚前怀孕的事吹上头条,裴央头疼的要命。
11.最后还是谢蘅出面,老油条三言两语把事情解释清楚,裴央才好不容易躲过媒体的围追堵截。
12.恋爱时期裴央最焦虑的事:无。原因:以前十几年都焦虑完了, 现在就觉得一切都刚好。
13.最急的反倒是叶玫,天天在她身边念叨逼婚,裴央对此只是一笑,“我已经知道自己会嫁给谁了。”
14.于是恋爱只谈了三个月就开始商量结婚了。别人看来是闪婚,自己觉得是恋爱长跑。
15.求婚当天,临华高中部千人围观,裴央不好意思,为此差点戒指掉地上。幸好魏延反应快,戴完戒指就松了口气,将人紧紧抱住。
16.“他抱住她,像是与稀世珍宝久别重逢。”
17.结果婚前裴央忽然有点焦虑症,大概是天上掉馅饼或者一头扎进幸福里不知所措的那种,某天晚上算星盘看到有一项不符合结果脸色煞白。
18.为此魏延骗她,把自己的出生时间从子时改成“丑时”,最后才基本吻合。(魏延这个毫无底线的男人。魏延:?)
19.魏延为了安抚裴央,带着裴央去做科学的婚前测试,说是科学,其实背地里塞了个大红包,三令五申让医生全往好的说。
20.魏延:“其实根本不用怀疑,他本来就是最好的,只要她开心就好了。”(……魏延这个毫无底线的男人!)
21.婚礼的筹备,周家和谢家的家长们最紧张,魏延带裴央去试婚纱,落地镜里她一身白纱,在他眼里依然是个满目天真的女孩。
22.他于是起身,向她张开双手,将她抱进怀里。
23.“对于结婚这件事,遇到你之前,我一直以为很遥远。”
24.婚礼上说自己绝对不会哭的裴央哭得像个孩子,半夜喝醉了酒非要魏延爬墙。
25.所以魏延结婚晚上又是在墙上度过的,老婆在肩头睡着,他在吹风。(又上了头条,这次是“婚变疑云”。)
26.所幸婚礼夜第二天就补上了。
27.度蜜月期间魏警官夜里百度:“如何给妻子拍出完美艺术照”,第二天盯着黑眼圈面无表情一脸严肃(内心过于郑重其事),给裴央拍了套80年代夕阳红照片组。
28.为了关爱丈夫的睡眠裴央表示很满意,魏延一度以为自己的拍照技术相当过关,直到回家以后被看了照片的丈母娘骂得狗血淋头。(魏延:委屈。)
29.对于裴央而言,婚后的日子和婚前没什么区别,魏延和她的相处模式依旧舒服的刚刚好。
30.对于魏延而言,最大也最美满的改变是,终于可以回家吃老婆做的饭,不用费尽心思想约老婆去哪里吃饭了。当然,到了纪念日,还是必须好好规划的。
31.为此他天天一到下班时间走得比谁都准时——这个习惯一直持续到几十年后魏董事长退休。
32.魏董事长因此在婚后第一个月胖了八斤,幸好他个高腿长,西服一穿,也看不出来。
33.——能看到脱了衣服的魏董事长的裴老师叹息一声,勒令他好好健身。
34.魏董事长在健身房遭遇了无数狂蜂浪蝶,大骇之下急忙在家里添购健身器材。期盼扒到热点的媒体于是又一次对魏家内部的“疑云”扑了个空。
35.魏延在外:“我天生对女人缺根筋。”在家:……累了,抱一个。
36.裴央在婚后第三个月怀孕,魏延知道消息的当天在董事会上差点红了眼眶,秘书见证全过程后和裴央说了一嘴,当夜她抱着魏延哭了一场,没来由的。(也想哭的魏延:我老婆哭了我不能哭,我要安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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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两个人经历结婚后的共同感想:都变得幼稚脆弱了点。同时因为这样所以更不吝啬表达,觉得日子天天晴朗明媚,特别是裴央不生气的时候。(怀孕的时候难免有点敏感)
38.裴央怀孕的时候喜欢吃西红柿,特指西红柿炒鸡蛋里的西红柿,为此有一段时间魏延吃鸡蛋吃得见了鸡蛋就变脸,偏偏老婆面前还不敢说,只会闷头吃。
39.裴央怀孕四个月的时候突发奇想想试婚纱,结果发现胖了以后完全塞不下,为此放声大哭。(产前抑郁症)
40.听到老婆放声大哭的魏延当夜找设计师加班加点设计了一件加大码的婚纱。
41.于是,裴老师大概是为数不多的有两件婚纱的新娘。
42.裴央生孩子的时候是顺产,做好了心理建设(被叶玫天天念的),整个过程异常平静,倒是自诩平时泰山崩于前不改色的魏警官在临产期失眠了三天。
43.女儿抱出来他就红了眼眶,第一句问的是:“我老婆怎么样了?”
44.裴央在病房里笑魏延哭鼻子,被抱了个满怀。
45.裴央月子里非常容易烦躁,因为魏延笨手笨脚哭了好几回,魏延为此要秘书给自己报了个母婴培训班,第二天上了经济版头版头条。
46.魏延终于学会了换尿布,之后也一直包揽了这件小事。由于过程对待太过于严肃,还被裴央拍下来放进家族相册,署名《魏爸爸的人生大事》。
47.不仅如此,魏延在裴央的月子期里还学会了熬汤,堪称一绝。
48.当然裴央是绝不会让魏延在来客人的时候煲汤的——虽然魏延本人并不在意,但是裴央在乎他的形象。
49.魏延和裴央为孩子取名的问题非常头疼,魏延甚至开始考虑改回“周延”,周家兴高采烈,最后被否决。(裴央扶额:你现在都是魏氏地产的董事长了啊老公。)
50.主要还是因为“魏”这个姓氏太不好取名字,一不小心就变成胃疼、胃炎、胃溃疡。
51.女儿最终叫“魏晴”,寓意夜未央后天晴,一碧如洗。小字囡囡,听到魏延第一次这么叫的时候,裴央愣了愣,好似想起故人。
52.两个人第一次吵架是因为孩子幼儿园的问题,以两人同时准备道歉、最后男方抢先一步结束。
53.魏警官的道歉词:“……错了,都听你的。”觉得不够,还加一句,“你别生气了,阿央。”
54.“阿央”——和“裴老师”出现频率平齐的求饶专用词。
55.其实裴老师也打算道歉,为此在心里打了一晚上的腹稿,最后没用上。他们吵架的常见场合就是如此,后来也习惯了,腹稿都不打了,做顿饭就好了。(魏延=好哄。)
56.结婚第六年,魏延出了一场“不轻不重”的车祸,对于过去当刑警的他,临时急救、爬出车外、最后只断了一只腿、还能接好——应该算是小事。然而还是把裴央吓得不轻。
57.那段时间魏延在家里的待遇直线上升,偷偷问秘书“不如再安排一次吧?”(。)
58.偏偏秘书是个喜欢偷偷给裴央打小报告的八卦好同志,结果回家以后就被老婆勒令看安全教育电视节目,并且疾言厉色地教育了一顿。(魏延:……好了我错了。)
59.魏延对女儿很宠爱,结果女儿越长越皮,最后还是裴老师教,魏延才逐渐学会扮黑脸,人人见了都说魏董事长教女有方,其实是自己晚上心疼地睡不着觉,第二天又别扭地买玩具哄。
60.他骂女儿最狠的一次是:“好了你不要说了!”在一旁看新闻的裴央:“……噗。”(一口茶差点喷出来)
61.而裴央唯一一次对魏晴冷了脸,是因为魏晴七岁那年和自己新认识的小伙伴一起时,因为魏延脖颈后的伤疤而拒不承认爸爸。
62.她的巴掌高高挥起,最后还是没能挥下去,最后只是哽咽着抹着眼泪。“你可以否认任何你不喜欢、你害怕的东西,那是你的自由——但是你永远不可以伤害你的爸爸,他对我们的家庭,是永远的英雄。”
63.无论时间过去多久,裴央唯一明确的是,她在每一次凝望自己丈夫时,都感恩自己当年从没有放弃过他。
64.“魏延,我爱你。”那一晚上,她从背后抱住他,说得很轻。あ公众号:西图澜娅万事屋たのことが好きです
65.她的丈夫在浅眠中回身抱住她:“我也是。”
66.女儿上三年级的时候被宋斐家的小子揪了辫子,魏延翘班去跟小屁孩理论。女儿回家告状,说:“爸爸跟臭小子聊枪聊车,眼睛都亮了,哼,我生气,比他欺负我还生气!”
67.话虽如此,第二天记仇的魏延还是阴了宋斐一笔。
68.结婚十周年,两人故地重游,临华的旧围墙终于还是拆卸。换上面白漆红瓦的高墙。裴央仰头一看,扑哧一笑,“魏警官,我们都老了,现在都爬不上去了。”
69.魏延还想给她展示一下自己不逊当年,被笑得直不起腰的裴老师拦住。“好了好了,我又不是因为你会耍杂技才喜欢你的。”あ公众号:西图澜娅万事屋たのことが好きです
70.“那是为什么才喜欢的?”魏延问。
71.因为天光太黑,你是唯一的光。
72.结婚十五年,裴央开始有些小病小痛,她身子骨比较弱,平时忙于学校和家庭之间,也很少关注自己的身体。因为急性阑尾炎晕倒休克在学校走廊被送医治疗后,一睁眼,看到满眼红血丝的魏董事长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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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好好去检查一次身体吧,阿央,”他将她手掌握住,抵住额头,“你要是有什么事,我不知道该怎么过好剩下的日子。”
74.检查的结果不算好也不算坏,但魏董事长很当回事,给家里请了个营养师专门负责裴央的身体健康问题。过了不久,又被裴央辞退——她还是喜欢自己给家里人做饭,多了个人在家总觉得不习惯。
75.魏董事长没办法,又怕她辛苦,只能提前一点回家,尽量赶在老婆之前下厨房。
76.除了煲汤以外对厨房依然比较陌生的魏延,笨手笨脚了几次之后,竟然意外地有天赋。从此之后,厨房的压力也就彼此分担了。
77.虽然时常还是会被丈母娘嫌弃。(魏延:委屈)
78.魏延一直到五十岁依然身姿笔挺,人高个不输,想攀高枝的女明星找上门的不少,幸好他从年轻时就练就“高岭之花”绝技,从不输阵。过去的同事(满盈、江文锦等)偶尔和裴央聚会聊起,还得感叹一声当年吓走了多少女同事。
79.裴央问起顾双云。女同事们沉默片刻,低声道:“明德死后,她就不再做警察了,后来我听说她去做文职工作,倒是一直都没有嫁人。”裴央于是沉默,后来偶有一次跟魏延提起,魏董事长回忆过去,也难免伤情。
80.年纪大了以后,裴央也开始害怕自己变老,某一次揪出白头发,倏尔就难过起来。
81.偶然经过的魏延为了哄老婆开心,让女儿给自己揪了五六根白头发。魏晴:“爸,你别……五十多的人了,你就不怕秃顶。”
82.虽然如此,看到老婆被逗笑,一向不苟言笑的魏董事长还是在心里默默脸红了一下。
83.魏董事长在六十五岁那年终于退休,跟老婆过上了环游世界、偶尔回家的甜蜜小日子。
84.裴央在七十二岁那年被检测出肺癌,拿到病历单,她许久没有说话,末了只是拍拍陪自己来检查的女儿肩膀,笑一声:“我活得够久了,就是没你爸爸勤奋,天天锻炼,到这样,已经足够了。”
85.魏延从此后天天陪护在她身边。那个从来不动声色、足够严肃的董事长在她病床边戴着金边眼镜看报纸,床上的裴老师看书,两人偶尔什么话也不说,偶尔靠的很近,说些细碎话语,时间慢慢淌过,无声无息。
86.裴央的心态很乐观,虽然年龄偏大,依然愿意签字接受手术治疗而不是保守治疗坐以待毙。被送进手术室前魏延红了眼圈,一直死死攥住她的手,直到最后她像是哄骗他:“我一定会出来的,魏延,你不要害怕,我还要跟你回家呢。”
87.魏先生靠在手术室门前,平生第一次,开始向神灵祈祷。他希望他的妻子平安出来,为此,其他的一切,都可以从他身边夺走。
88.手术室的灯光一直亮着,病危通知书下了几次,裴央竟然真的挺了过去。恢复意识的那一天,她看到魏延在她床前抹泪,竭尽全力,伸出手和他十指交握。
89.“我看到你了,”她说,“做手术的时候,我看到你了,你翻过那面旧围墙,向我伸出手,我一握住,一睁眼,又看到你了……魏延,真好啊。”
90.话虽如此,她的身体依然很虚弱,在疗养院进进出出,依然是魏延陪护。走到生命接近终点的位置,她的身旁依然始终有他的位置。
91.医院的长椅上,魏先生和魏太太并肩看日落。
92.裴央忽然问他:“魏先生,你说,如果我死了,到了天上,会不会害怕?”
93.魏先生将衣服往她身上拉了拉,盖好,“不要害怕,”他说,“你嫁给我以后,我答应过你,永远不会让你一个人。”
94.“如果你先走,你在上面等等我。如果我先走,我也等等你。我知道你怕黑,你不要一个人走下辈子的路。”
95.“魏先生,你一辈子都很少跟我说这样的情话的。”
96.“因为我这一辈子只爱过你,没有什么练习,等到下辈子,我会更熟练一点的。”
97.真的吗?
98.我从来没有骗过你。
99.她笑笑,搭在他肩上的头忽而沉重,远方夕阳黯淡,无声无息。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放在正文里的最后一个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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