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岁枯荣》 第1页 [现代情感] 《一岁枯荣》作者:赵非雁【完结 文案 背景:民国 风流浪荡子&美强惨财阀太太 [他希望,一岁一枯荣,岁岁是枯荣。] (香港: “害,听说了吗?那个从上海跑过来的陆老爷啊,从前可欠下不少风流债呢!当年在上海,那可是出了名的纨绔!” “啊?就那个一年到头不换衣裳,只会吸大烟看文书的老古董?” “哟什么老古董啊!我看啊,咳咳,可古怪着哩!” “怎么古怪了?” “也是听说啊,咳咳,他家啊,有间衣帽间,里头挂着的全是女人的旗袍!” “啊?这……这也太变态了吧,他不是没老婆没孩子么?” “哼,谁知道呢,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喽!”) —————————————————————— 陆庆归一直都想当个孩子。小的时候想在爹娘怀里撒泼打滚,可惜没有实现,长大了,他就想着可以在女人怀里撒泼打滚,实现了,可惜他不喜欢。 他从前是个窝囊的少爷,有少爷身没少爷命。不过从英国回来后,他就变了一个样,他长大了不少,他决定要让那些人把欠他的东西,都还回来。 可他在上海,是孤立无援啊,爹不疼,娘不在…… 好在这个时候,他见到了张家太太。 这么漂亮的女人,还那么有本事…… 于是,他开始每天: “婶婶好~”“婶婶~”“婶婶生的真美~” 不过他心里明镜似的清楚,表面上发发骚勾引勾引也就罢了,可不兴动真格啊! 内容标签: 豪门世家 民国旧影 传奇 年代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宋枯荣,陆庆归 ┃ 配角:冯义围 ┃ 其它:张太太 一句话简介:浪荡子死于深情 立意:做人要独立 ================== ☆、海上花·梦喜 楔子:(正文不是第一人称) 我的小爷爷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但外头传闻说他年轻的时候曾是上海滩名噪一时的风流少爷。 还传闻说他有一个很变态的怪癖——收集女人穿的旗袍。 这传闻实在荒谬,小爷爷性情冷漠,不苟言笑,一辈子无妻无子,我甚至怀疑他根本就不喜欢女人。 直到那天,我不小心闯进了他的秘密书房。这间书房极为隐蔽,机关在一个十分不起眼的地方,我误打误撞碰上了开关,才得以进入。 一跨进门,我就怔住了。 那不是书房,倒像是个富家太太的衣帽间。里面一排排占满了三面墙壁的玻璃柜子,挂满了旗袍,五颜六色,款式不一。 剩下的那面墙放的确实是书柜,我走过去一看,见书桌上摆着一张黑白照片。 是张结婚照。 新娘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民国小说里描写的绝世美人大概就是这副模样。 而这新郎,我定睛仔细端详了半天,才敢确定,是小爷爷。 小爷爷年轻的时候,果然有当风流少爷的资本。 可我放眼望去这处偌大的秘密书房,心中茫然无知,思绪万千。 小爷爷一生未娶,难道就是因为照片上的这名女子么? 四十多年前的民国上海滩,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 正文: 隔着一方长长的褐色桧木屏风,曲曲折折,半显半隐,正中七尺画布,绘着一幅鸾凤游园图。 她站在画屏后,明黄的灯光照在柜窗上,映出她精致的五官,和那身黑色真丝吊带裙下起伏有致的身线。 窗外暮色深蓝,她白皙的双臂和侧颈,在灯下发了光,一头黑长波浪卷发及至蝴蝶肩胛。她边举起一件件花色各异的旗袍在镜子前比对,边听着屏风外头传来阵阵扇打声。 “贱胚子!不要脸的贱胚子!要是不想被打死,就快点滚!有多远滚多远!张公馆可容不下你!你的狐媚子心早飞出了天高!” 小梅劈头盖脸的一顿骂,替这场刑罚画上句点。 那女子顶着一副像随时就要散架了的瘦骨,低着头静静跪在地下,没有“滚”的意思。 女子约莫只十三四岁大,却没什么孩子气。衣衫不整的,半截腰还露在外头。鲜白的脸蛋儿被打得充了血,眉下铺着淡绿的眼影,两枚唇瓣子抹得嫣红,却不均不匀,糊出了嘴边。 她瘦的不美观,病怏怏的,像快要死的人,单眼一瞧便知是穷苦人家的孩子。 “太太若是不答应,梦喜就不起来。梦喜宁愿死,都不起来。” 她带着哭腔,字字坚决,唯恐确实是下了死志。 里面那人正宽衣解带,换上了件修长的旗袍,一双软手在襟前捏系好盘扣,再从腰侧两边至下轻轻捋过,衣肤合一般紧贴,衣形即身形。 “你连这样的事都干的出,还怕我以实相报你父亲母亲?” “你母亲倒是向来本分,怎生出了你这样的女儿。” “想抱冯老板的大腿,你也不照照镜子,他冯家七八房的太太小姐是什么样的风姿,能瞧得上你?” “你以为他冯义围凭什么给你脱衣裳的机会?凭的是你那身瘦成树枝的烂骨头?还是你自以为年轻貌美的脸?他凭的是我禄和饭店的面子,是张家的面子。” -- 第2页 “你以为你丢的是你父亲母亲的脸?你丢的可是我的脸,该是你父亲母亲跪下给我赔不是,你可知道?” 说着她坐下来,小梅急忙走进去替她梳头束发。 “你啊,就是天生做小的命!恨的是做小都做不出样子来!” “你若是安分点,好好跟着我,我还会亏待了你不成?这下好了,他冯义围的腿没套住,我这你也待不下去了。” 兴许是一时半会说了太多话,惹得口渴,她抬手一招,几个丫头急忙踩着碎步将茶水伺候到她嘴边。 梦喜仍一动不动的跪着。被打的时候是一声不吭,哭的时候也是一声不吭,眼泪流出来,只滴答滴答往地下掉。 半晌后,那女人终于从屏风内款款走了出来。 扭纤腰以微步,荡起阵阵香风。 她身披貂裘,里头一身翡翠绿茵直襟旗袍,高跟鞋上头露出半截小腿。 近看是,细如春柳的一对眉,媚如狐仙的一双眼,高直的鼻梁,大气的朱唇。头发用银簪夹子在脑后盘成一团发髻,两耳戴着祖母绿玉扣,脖子上坠了颗鹅蛋大的钻石落在胸前。 上海所有靡华和风月都被她包揽在一身。 她摇曳生姿,步步生花,走近瘦骨嶙峋的崔梦喜。 梦喜从上到下贪婪地打量她,一瞬后又变成畏怯。瞧她即刻要从身侧离开,便猛地抱住她的腿,放声痛哭,苦苦哀求道: “太太饶了我,太太饶了我吧!” 她用力将她踢开,一旁的丫头赶过去将她按在地下。 小梅扬手就是一巴掌: “贱胚子!这双脏手若是弄脏了太太,我就给你斩了去!” 梦喜哇哇大哭,这会子哭起来,才更像是孩子。 那女人只厌弃地瞪了她一眼,便甩手出门去。 小梅给其余的丫头使了使眼色,随后紧跟上她。 “太太——” “太太!太太饶了我吧!” “太太!梦喜知错!梦喜愿意永远侍奉太太!梦喜愿意当牛做马!梦喜再也不敢了……” …… 随着一阶阶走下楼去,那身后的嚎啕哭喊愈变愈小,反之是高跟鞋与地板相碰发出的咯噔声响彻着整个公馆。 “太太。” “太太晚好。” “太太好。” “太太晚好。” …… 她双手捏包持在腹前,披肩上细软的毛摇摇晃晃,旗袍裙尾因扭走时臀部的领动而微微浮摆起来。 知道太太要出门,公馆里那些年轻的丫头都早早等在了门前,毕竟是去赴宴,跟在张太太后头,打扮得惹眼些,若是能碰巧被哪个老爷少爷瞧上,后半辈子就不用再当下人了。 张公馆里多的是人这么想,但有一人除外。 “太太今天穿的真好看。” 小梅坐在一旁赞道,其实另一层意在探她的心情。 这么多年来,小梅深得太太喜欢,刚进门不久就被传去了当贴身丫鬟。小梅老实,话少,从不喜欢在人前卖弄风骚,模样打扮都朴素干净。 她从小家境不好,便也从不求能嫁去什么样的好人家,在张公馆里当丫头当到这个地步,她是心满意足。 张太太扬起嘴角笑了笑:“白家那位也来?” “白小姐听说是您设宴,二话没说就接了帖。” “哼,她倒会做人。” 接着小梅和气地问:“那家里的……?” 她摸了摸中指戒指上的那颗蓝宝石,叹了口气: “那孩子也是急了。她姐姐病得要死,老的又不中用,家里全靠她一个。真是没办法。” “太太打算怎么办?” “梦乐能治得活么?” “活不了,崔家的人来说,就剩半口气吊着了,是梦喜不死心,非怪他们两个老的没钱拿出来治。是没钱,也是真治不好。”小梅此时的语气比方才在家中温善了不少。 “唉。死就死了吧。命里没福气。” 话落接着又说:“梦喜的事能瞒就都瞒着,令人去乡下寻个体面些的事给她做。一家子,总不能两个小的都倒霉。” · 汽车驶过时峰路口,停在禄和饭店外。此时门前左右已停驻许多客人的车辆,正中间空着的那两辆的地儿,留给张太太,这是规矩。 “哟,主人到了。” 孙哲穆一身白西装,脑袋下挂着一副金丝框眼镜,从门内走出来迎她。 “这放眼整个上海滩,能让一屋子客人等着主人的,恐怕只有你张太太一人了。你说你放帖摆宴的,到头来又让咱们客人干巴巴地等,像话嘛?说出去,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们张公馆的派头呢!” 孙哲穆仗自己流有几滴洋人的血,他老子又跟张傅初有几分交情,便敢在张太太面前多说几句俏皮话。 张太太不将他放在眼里,三言两语便搪塞过去: “你倒说说,是我不在的这一会儿禄和怠慢了你,还是哪位姑娘不接你孙少爷的酒了,你说出来,我定扒了那些兔崽子的皮,给孙少爷您赔不是。” 孙哲穆轻蔑一笑,跟着张太太进了大堂。 “张太太好。” “张太太好。” …… 一路走进去,客人连连起身。她轻车熟路地边点头边摘下黑皮手套,从侧边服务生手上端了杯酒。 -- 第3页 “张太太。” 这声与问候略有差别的称呼,出自里头这位并未起身的、身穿黑绸对襟大褂的老男人。男人面色青黑,眉骨高挺,睁着双像狼一样的眼睛,好似有无穷贪欲。 “冯老板。” 张太太举起酒杯,冯义围迟疑了半分后,也缓缓举起,两杯轻轻相碰。 接着她转过身,举杯朝在座的一众来客敬道: “让大家久等了!真是抱歉。先吃饭吧,今儿来这就是请大家吃饭的呀!都别站着了,各自入座吧。” 话刚说完,服务生们便麻溜地开始上菜倒酒,客人陆续落座。 忽然,在一片嚷吵声中,大堂外清晰透进一句又尖又长的话音。 “张太太的宴请虽实属难得,但怎么不等客人来齐了再放宴呢!” 张太太远远瞧见是他,忙面上带笑地迎了过去,步子迈得有些急。刚走近,嘴里便开始说话: “孙老爷来的这样迟,我还没怪罪呢。倒是您儿子一向是规矩贯了的,我有事耽搁了一会,来时他便怪我怠慢了客人。您说说,如今到底是主人怠慢了客人,还是客人怠慢了主人?” 孙缪光开怀大笑,小圆眼镜下的眼睛像生怕出了框似的缩成一簇,两腮难舍难分都一并往里凹,下巴一意孤行朝下跑,惹得他那张鞋拔子脸更窄更长。 随张太太走近站到他边上,他自然伸出手揽起她的腰背,从上到下,轻轻拂过去,在就快要接近目的地时,张太太倏地朝外一躲,索性没摸着。 孙缪光敛容,尴尬地笑笑,两只手又重新背回到后头。双眼衔着她的肉,仍不愿离开。 “谁怠慢了谁,那都是场面话,你我两家,还需要论这些么?” 张太太笑出了声,像是对他方才的举动习以为常,仍顺着他的话继续说下去: “呵呵,是的,是的了呀,快进去吧,几位老板都等着您呢。” 孙缪光是个顶不老实的,上海但凡能说的上姿色的女人,他都要去撩弄一番。 这一点张太太跟他结交多年,已经司空见惯,不以为奇了。她不拿孙缪光当一回事,便也是因为她晓得他只敢偷偷摸摸做些丑事,私下对她伸伸手脚,但场面上仍是恭恭敬敬,忠孝两全。 张家家业伸得广,手底下三个弟弟都各自为产,全由张傅初当家。孙缪光跟二弟张傅由有过过命的交情,张傅初念及这个,多少年来都是给足了他面子,所以张太太也得跟着给。 落座也有章程,多大的人跟多大的人坐一起,如果实在坐不成一桌,那么稍微小些的便也能凑数。 张太太,冯义围,孙缪光,自然是一桌。其实论大,在座的谁都大不过张太太,张字开头,太太在尾,便是她手里最大的一张王牌。孙缪光跟张傅初有些交情,自然也算大,至于冯义围,那是别开一条路,属另一大,却也自然大不过张太太。 六人一桌,其余三位便是小些来凑数的。白家小姐,冯义围最宠的一房姨太太。孙哲穆,孙老爷子的独苗儿,靠老子上位虽不光荣,却也没人敢说什么闲话。 另一位,至此是空着的,来人传话说,陆家老爷今夜有事,可能来不了了。 ☆、海上花·宴 张太太在自个儿家,便处处不拘着,该吃吃该喝喝,不怎么照顾客人,虽说不在自个儿家的时候,她也是如此。 孙缪光先开的口:“张先生还没回来?” 张太太手上的刀叉运作着:“没呢,估计还要半月。”说完她切下一小块牛排塞进嘴巴里。 “大人物就是整日的忙,不像我家老冯,还有闲工夫跟我来吃张太太的酒。” 坐在那的白小姐开了口。白小姐水粉色大衣领面的绒毛粘在了口红上,她却不觉意地用手拨挪开,笑吟吟看着张太太。 白小姐年纪小,还在读大学,家里不算阔绰,父辈皆是小商人,跟着冯义围做事,本来是一辈子过安稳日子,嫁给读书人的,可难料这张脸偏偏生的太俊俏,让冯义围瞧上了,二话没说就娶了回来做冯家七姨太。 大学生,活活比那姓冯的小了三十岁,就这么嫁了。嫁的欢天喜地。 张太太也是看不上,但毕竟是孩子,她也不怼着。她有什么可计较的呢? 张太太举起酒杯对白小姐道:“是冯老板有福气,有白小姐这么个美人儿在身侧,再忙也不愿去忙了。” 白小姐端起酒杯回敬:“张太太过奖了,曼冰可不敢在张太太面前攀美。” 张太太笑笑,觉得跟她说客套话没意思,便不再回话。 “今儿怎么就只见小梅跟在太太后头,梦喜呢?” 孙缪光问的这话,令那头的三人都吃了惊,孙哲穆跟他老子一样,不知道里头的渊源,就没当一回事。 张太太好不容易嚼碎了嘴里的菜,匆匆咽下去,又要开始答话,显然是不耐烦的。 “病了,病了好几天,不顶什么用,过两天就送走。” 孙缪光唏嘘:“可怜的孩子啊!送走干什么?送到我家做些杂事也是行的呀。” “孙老爷对我家的丫头也这么感兴趣。” “梦喜伶俐,又俊俏。”孙缪光答道,却更像是自言自语。 张太太不给他台阶,紧接着就说:“瘦的跟什么似的,孙老爷的眼光何时掉到这层了。” -- 第4页 “老的都爱找小的,这不是定理么。” 孙哲穆嘟嘟嚷嚷出这么一句,令在座的都吃了口瘪。张太太当场就冷了脸。 “怎么说话呢你!没大没小的!”孙缪光用筷子狠狠地敲了一下孙哲穆的头。 “唉疼!爸!错了错了。”孙哲穆起身去躲。 孙缪光见张太太不高兴,又对孙哲穆冲道:“饭桌上说胡话,扫了客人的兴!还不快给主人道歉!” “张太太莫怪,晚辈才疏学浅,说不出几句正道话,张太太莫怪!” 孙哲穆跟他老子毫无二致。张太太也并非是真的不高兴,只是故意摆谱,让那混小子知道,她虽不比他大几岁,可事实就是连他的老子都得看几分她张太太的脸色。 “吃饭便吃饭,说这些有的没的算什么。禄和可不是什么三流茶馆,供街溜子说话的地儿。”冯义围说道。 白小姐怕冯义围跟孙老爷子惹纷争,忙和言说:“欸是了是了,怪就怪这一桌子的菜做的太好吃了,人一吃到好吃的就免不了高兴,一高兴啊,就开始有一搭没一搭的找话叙。孙少爷久居国外,话说的便幽默些。” 张太太冷笑了声,接着仰起头: “孙少爷坐下吧,哪有主人坐着客人站着的道理。” 孙哲穆乖乖坐下来,这顿饭也开始继续吃下去。 大堂内亮闪着金黄的光,每个人的脸在光影交错的斑驳线下都显得神采奕奕。台前乐队奏起时新曲子,大胡子洋人在台上高歌,给底下一桌一桌碰杯叙谈的黑头发们作背景音。 张太太点烟之余又瞧了眼空着的那个位置: “陆老爷真是忙,忙天忙地的连我摆的宴都耽搁掉了。”紧接叼起烟根,头尖似火种般开出花来,深深吐出,白烟弥弥飘升,聚形如山绵。 孙缪光说:“害,陆家人那么多,他却事事都要自个儿管着,一向这样,几十年了,这会儿你要让他别忙了,坐下来歇歇,他反倒当你要夺他家产!” 大家听了都笑起来,白小姐捂着嘴笑,怕失了身份,冯义围是轻蔑,孙哲穆是赔笑。 张太太是真的觉得好玩,被逗笑了: “呵呵,下次你可得当着他的面,把刚才那话原原本本的说给他听!”张太太指着孙缪光笑道。 “人是多,就是没几个能帮忙的。”冯义围插了一嘴,接着向烟灰缸里掸了掸烟。 孙缪光顺着说:“咿呀呀全是群败家子儿!比我家的这个还浑哩!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全是往外送的!小儿子跟小女儿送去英国读书了,大儿子呢,在香港,不过干得也是些赔本买卖!” 白小姐接着说:“曼冰倒是见过那大少爷,虽不知道买卖做的如何,但生了一副顶老实的相,跟陆老爷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张太太轻声慢气的,吸了口烟: “老实就够了。别看现在是往外送,将来指不定能干成什么样子来呢。又蠢又不老实的,就算现在能拿点给家里,到时候背后没指望了,赔的日子在后头呢。” 孙哲穆知道她在讽刺谁,却没法回嘴。说便说了,谁叫他口袋里没几个响的,背后靠着的那座大山,还是立在她张家的地上。 “您就是孙叔叔吧!晚侄庆归,久仰孙叔叔大名。” 一桌子人都愣住了。 来者是位身穿横纹藏青色西服的青年,西服的材质跟孙家少爷穿的一样,却在他身上显得尤其直挺,每一处的折纹线条都恰到好处。平顺的地方又像刚浸了水一般坠着,略微浮着绒毛,那深暗的青色格外典雅浪漫,窃窃的夜,霭霭的海,是标准的女人都爱的男人衣着的颜色,仿佛远远就能闻到一股清幽的香味。 他浅屈着身,头顶柔顺黑亮的发梳成的是平整利落的三七分。眉毛浓而黑,眼睛大而深邃,皮肤是亚洲人的颜色里微微渗了些白,从发际到下颌,他的整张脸都像是被精心设计过的一样,如发际至眉边,眉至眼,鼻尖至嘴,嘴至下巴,每一寸的距离都异于常人的合当。整体构建出来后看,便是俊美中带些正派。 孙缪光推了推镜框,仔细审视他一番,一时后幡然醒悟,缓缓站起身,手指颤颤抖抖地指着他笑道: “庆归嘛这不是!臭小子!” 说罢他回过头冲着张太太和冯义围等人解释:“陆鸿华家小的!陆庆归!” 白小姐很识礼数地站起来:“原来是陆小少爷,来替父亲赴宴的吧?” 陆庆归初回上海,对这一屋子人都不熟悉,更别说是冯义围的姨太太了。 孙缪光连忙一一跟他介绍:“这位是张太太,这位是冯老板,冯叔叔,这位是白小姐,你得叫aunt的啦!” 陆庆归虽不认得脸,但也是提前在陆老爷子那做过功课的,名字一出来,便了解个□□分了。 “白阿姨好,父亲昨日去了香港,今夜没能赶得回来,便委托庆归赴宴。还望张太太体谅。” 张太太一听他说到了自己,便又抬起头看了看他。 听孙缪光方才说,这陆少爷一直在英国读书,如今学成归来,好说也算是个留学生,跟孙哲穆这个洋溜子相比,他实在大气许多。 起码初次见面是会让人这么觉得,比如他就不去做作的戴什么金丝圆框假眼镜,不在西服口袋里露出半截方帕,无论是装束,还是相貌,他是完全的东方的俊美。 -- 第5页 张太太出了神,陆庆归又唤了声:“张太太?” “嗯?嗯,好,来了便坐,白小姐,你也别站着了。” 张太太和气地应道,眼神在那青年身上来回跑。 许是因为他实在长的令人动容,他的气质是随意的,是美而不自知,然而那标志的身段和衣装又无时无刻不在展示他的精心设计。这让张太太觉得有趣。 “哲穆兄好。” 陆庆归坐在孙哲穆跟白曼冰当中,还没等孙缪光介绍,就自行冲他这个哥哥问候了一声。 孙哲穆撇嘴笑笑:“陆、庆、归。我听过这个名字。” 孙哲穆看不上陆家,跟他老子一样,觉得陆家做的都是些没本领的买卖,发不了大财,也就名声上热闹。 可他不知道的是,陆鸿华这几年赚的不比他孙家少,只是人老老实实揣自己兜里,不声张,也不送给姑娘,该供读书的供读书,该做生意的做生意,这是典型的蠢人眼中的蠢人行为,实则是稳赚不赔的好行当。 这些话,张太太也不是自己掂量出来的,是张先生的原话。 陆庆归既像陆家人,又不像,说话倒有点白小姐的意思,他说: “庆归自幼在外,这个月末才回到上海,人微望轻的,哲穆兄竟还能知晓我的名字,实属难得。” 孙哲穆哼了声,没接话。 孙缪光郑重对张太太言道:“庆归这孩子,我也不多见,几年前去英国办事的时候代鸿华给他递了些物品,才见着的。这两年更是大变,他要不喊我孙叔叔呀,我可能还真认不出了!” 陆庆归刚坐下,有些拘谨,颔首笑着。 张太太边听孙缪光说话边瞧他: “是个一表人才,比他老子还要再端正些。几岁了?” 几岁了。这话看似问得十分轻浮,却因是从张太太口中问出来而显得十分正常。 单从年龄来讲,她最多只大他七八岁,叫声姐便应礼了。但问男人几岁大,多由长辈问晚辈才是,张太太与陆鸿华算平辈,陆庆归便算她贤侄,这倒能说得过去。 真正厉害的是陆庆归。 他不像孙哲穆,嘴里没个把门的,油腔滑调,好似谁都不怕,又不像其他青年见到张太太时那样噤若寒蝉。 他淡然自若,不失恭敬。 “晚辈今年二十一岁。” 二十一岁,张太太想到,确实是个好年纪。 二十一岁的男人,或说男学生,从剩余的朝气里弃出去少少稚气,添了成熟,在学校过上的数余年里,养了温润的好脾性,灌了高档的洋知识,骨子里还满是中国人的温儒,纵是如今半双腿已快要踏进糟浑的上海滩,眼里也还是有神的。 “如今回来,是毕业了?”白小姐歪着头问他。 陆庆归点了点头:“是的。” 该问的都问完了,不该问的也没人愿意问。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前来的这几人倒是吃饱喝足了,陆庆归却连筷子也没拿上手。 张太太怕怠慢了陆家小少爷,于是变回了张热情好客的脸: “你来的迟了,瞧瞧大家把菜都快吃完了,这怎么能行。小梅,再去吩咐他们上些菜,把这几盘凉了的,乱了的,都撤下去,陆少爷久不回国,得让他好好尝尝中国菜才是!” 话落,小梅便从后头领来了人,开始撤菜又上菜,整个大堂里就这一张桌子最热闹。 “陆少爷慢吃,大家慢吃,苏太太她们还在麻将室等我,就先不奉陪了,待会儿吃完都过来玩啊!” 张太太刚起身离开,冯义围随即便跟了过去。 ☆、海上花·相见欢 禄和饭店占了整整一个时峰路口,里头大,空房又多,张太太便顺道设了几处宽敞又豪华的麻将室,不为赚钱,就为了图一乐。 能来这打麻将的,都是张太太身边说得上关系的朋友,便只要往那一坐,点心茶水什么的全是丫头们伺候到嘴边。屋子里乌烟瘴气的,都是烟,点着的,正燃的,掐灭了的,好像上海的太太们要是不会抽烟就跟张家太太结不上缘似的。 张傅初不抽这东西,他说抽多了睡不着觉,张太太笑话他,说他曾几何时睡过觉,家里的床要是认生,见到他都要翻过去立着。张傅初总是笑笑,任由她胡乱说。 张先生是出了名的少言寡语,年纪又很大了,娶到张太太这么个人物,就是一味地贯着宠着,恨不得把天都掀了送给她。这是外头人的话,具体是什么样说不明白,但张太太的地位是人人可观的。 白小姐头一次来这,自然要好好体验一番。冯义围跟她交代了几句后便借着议事的缘由跟张太太进了卧房。 冯义围坐在靠凳上抽烟,张太太脱去外头那件貂裘毛披,坐在他对面的沙发椅上。两人皆低着头,好像无话可说,又像话已全然说尽,说了多年,已经不想再说。冯义围老了,她也不是年轻。 “你把梦喜弄哪去?” 冯义围的嗓子是抽烟抽多了致成的沙哑,多少年前还不是这样,现在变得越发严重,她每次听着都不舒服,像喉咙当间有痰在堵着道。 “你当真不放过她?”张太太冒了火气。 “她不容易。” “你也知道她不容易啊。”张太太站起来,直襟旗袍显出她婀娜的身形,“还把她带到你家里去,差点被你家那正房太太打死!你倒还知道她不容易。我看你是故意要丢我的脸!” -- 第6页 “既是丢,丢的也是张家的脸。” “你什么意思?” 冯义围不说话,接着站起身,走近她,伸出手来想去摸她盘在脑后的头发。 张太太猛地躲开:“你别碰我!” 她对他的厌恶远大过了对孙缪光。 冯义围再次走过去,站到她跟前,说:“你为何不高兴?我做的有何不对?那是崔梦喜想要的,我只是举手之劳,又出了意外,确实是我对不住她。” “你对不住的人太多了!你对不住梦喜,对不住你的冯太太!对不住白曼冰!” “其中有你吗?我想是有的吧,可是你知道,人许多时候都是要做些违心事的,一旦违了心,就会出现糟糕的状况,不是别人对不起自己,就是自己对不起别人,可是阿荣,我已经老了。” 张太太抬起眼,厌弃地冲他道:“我懒得计较!我已经派人将她安排去了乡下。” “那便好。那你呢?” “什么?” “你是怨我害了你身边人?还是怨我别的?” “我懒得计较!你要如何便如何好了!总之别占上我的干系!还是好好珍爱你的白小姐为妙!” “你的张先生不是如此吗?” “呸!你还配跟傅初相提并论,你给我出去!” “他也知道你我之前……” “滚!” 她用手掌使劲儿击打沙发靠背,似乎她再用力些就能把冯义围的嘴封起来,或者是能把他的嘴撕烂。她听不得半点有关“之前”、“曾经”、“过去”这样的字眼,她恨极了,她觉得那是别人故意调排她,让她下不来台,只是已经很少有人会那么说了,因为惹了她下不来台,谁都好过不了。 冯义围是个疯的。 他转身出去,打开门却见陆庆归刚好站在门边。 “陆少爷。”他语气颇为鄙薄,夹带着质问。 张太太听了声后立即转身,只见确实是陆家小少爷直挺挺地站在那。 陆庆归微微俯首道:“冯老板。” 冯义围瞪着眼睛上下扫视他,越是看不顺眼的人越是想细看,然而如何看他,他都没什么毛病可挑。唯有一样是让冯义围心安的,那便是他口袋里的钱。 待冯义围走后,张太太落下双臂,“进来吧。”接着走过去倒了两杯水。 陆庆归乖乖进去,掩上门。他四处张望,将这个二楼上的大卧房仔仔细细探看了个一遍,从金黄色吊灯到红毛绒地毯,以及黑皮沙发,玫瑰粉的床被,乳白色的窗帘。 “都听到了些什么?” 张太太递给他一杯水,又接着说:“留学生喝得贯上海的水吗?” 陆庆归笑了,“张太太真幽默。” 张太太搁下自己手上的另一杯水,往沙发上一靠:“说说吧。” 陆庆归还是笑,“太太要我说什么?” “说你都听到了些什么?” 张太太对待这样的青年男子,从来都是游刃有余。尽管方才已经被冯义围气得冒汗,这会儿她依能高高在上的跟他说话。站在顶上的人如何去俯视着别人,如何逗趣,如何说笑,她是跟在人后头学了多年的。 “滚。” 陆庆归一脸郑重地说出这个字。 张太太被他逗笑,呵呵地捂着嘴笑。陆庆归也笑,笑着笑着就坐到了她的边上。 张太太边笑边看他,一张年轻又干净的脸。嘴周没有精心刮过后仍清晰可见的胡印,眼角亦没有静止状态下便能瞧见的皱纹,迎着灯看脸上也是平滑细腻,若投胎成个女人,恐怕会有另一番传奇的命途。想到这里,她回过了神。 “你来这干什么?”张太太笑累了便开始问他问题。 “替父亲赴张太太的宴。” “我问得是,你来这干什么。”张太太伸出食指向下指了指,眼睛勾魂似的盯着他。 陆庆归还是保持着笑容。他仿佛比刚才在饭桌上要爱笑。 “不干什么,吃完了便四处走,走着走着就走到了这间房子的门口,再然后就是太太您让我进来。” 张太太觉得有趣,“陆少爷的意思是,先前并没有打算进来的意思。” 陆庆归边笑边点头,随后又探出脑袋左右看。 张太太瞧他似乎有话说,“你老是盯着我这屋子瞧做什么?难不成陆家的房子不比我这儿华丽。” “非也。” “那你看什么?” “好看的房子有很多,但容易华而不实。父亲常说,无巧不灵,无生不动。房子装修得再好看,布置地再华丽,也只是个房子。唯一能赋予房子生命力的,是房子的主人。庆归方才初见这间卧房,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半扇落地窗后女主人窈窕的背影,彼时并未进门,便已有几分良辰美景之感。如今庆归仔细观望过后,终于尽数知晓了父亲所言的深意。” 张太太不知听了多少赞美的溢词,可陆庆归的这段话,令她心头一颤。随后便埋怨起自己来,这样精巧的鬼话,哄骗些没读过书的女子就算了,她怎么也要信以为真了,真是喝多了酒脑袋糊涂。 “陆少爷口才好,我比不过。”她掩掩说道,露出些许羞涩。 “张太太过奖了,庆归一向没规矩,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了,母亲过世得早,父亲又没时间管我,才使得我娇纵成这般。” -- 第7页 张太太脸上挂着笑,两人一时间没话说,她便直起身子去够水杯。 她刚要喝,陆庆归又开了口,“张太太别唤我陆少爷了,唤我庆归就是。” 张太太看了看他,“庆、归。哪个庆?哪个归?” “庆贺的庆,归来的归。” 张太太点了点头,接着喝水。 “父亲唤您张太太,孙叔叔、哲穆兄也都唤您张太太,人人都唤您张太太,庆归却很想知道太太的芳名唤什么。” 不知道是谁给陆庆归的勇气,让他敢上来就这么直白的询问禄和饭店老板、上海滩第一太太的芳名。 奇的是,张太太睫毛稍颤,并未动怒。 她那封锁多年、百无一用的旧名,已经蛛丝尘网,灰迹斑斑。 “宋枯荣。” 陆庆归点点头,像喝红酒一般摇着杯子里的热水,“太太的名字很好听,只可惜没人这么叫太太。” 她眯着眼,审视似的盯着他,觉得他是越发有趣了。 “陆少爷好像话变多了,刚才在饭桌上为何那般收敛。” “庆归怕生。” “哦?难道我不是生人?” “美丽的人总让人感到一见如故。” “那白小姐呢?” “白阿姨是漂亮,和美丽相差甚远。” 张太太虽然想听他对美丽与漂亮的区分,却忍住了没问,她知道一旦问了就又会得来一大堆好听的俏皮话,显得她像个一味被哄的傻女人。 “你跟姓白的很像。” 陆庆归疑惑:“像?太太是在夸我漂亮,可是庆归从不觉得那是个夸人的词。” “我说的是说话。你们说话很像,都是下了功夫的,有说话的本领。我不喜欢会说话的人,能说会道,好似什么都不怕。” “我们都怕你,张太太。” “你父亲没教过你要对张太太恭敬些么?” “教过了,可人有的时候是不听话的。” 张太太站起来,不打算将他的话听完,他已经不能再说下去了。人在奇怪的话术里会莫名其妙探寻到各种各样的情绪和情感,那样太诡异了,她是曾完全感受到过的,如今已有了一套经验在手上,她是不会再上当了。 “你走吧,我不治你的罪。” “我何罪之有?”陆庆归站到她对面,离她咫尺之近。 “你的话太多了,我应对不过来。” 陆庆归弯下身子,将脸凑得她更近,说道:“这便是罪吗?太太真是严格。” 她不以为意,也不搭他的话,转身拿起狐裘披肩,将自己裹上,又是高贵不可亵渎的姿态。陆庆归一直看着她笑,随后走出门去: “张太太再见。” ☆、牡丹 崔梦喜得知太太大发慈悲,私下里寻人给她派了个妥当的去处,情面上还很不难看,父母那头是瞒着,又出了钱给姐姐治病,一时半会愧疚的不忍心就这么离开张公馆,誓死要给张太太做牛做马。 救了命的恩情,还不止是一条命那么少,梦乐要是因为没钱去治死了的,那她崔梦喜定是要紧随了去,越是穷苦人家,姐妹俩的感情越是深刻一些。两个姑娘一死,老的肯定也双双活不下去。这样一想,崔梦喜更是感激,张太太救了一家子的命,她将来有朝一日死了后,就算哭到阎王爷那,也要求阎王爷允她给张太太祈福,替张太太遭往后过鬼门关的罪。 她软磨硬泡,虽张太太说了不见她,她也还是找小梅开了后门,趁太太用早饭的时候过去道谢,顺便告个别。 绕过一片翠意的牡丹花园,白色千叶门内见一张长长的餐桌在晨光透析下铺开一片树影,像动态的桌布,桌子上摆有各式各样的早茶,都用金花瓷盘盛着,张太太一身玫色露肩裙坐在主位用餐。一眼望去,色调的融合饱满鲜艳,恰如油画。 她一走进门,就跪在地下,正对着张太太,却不敢抬头,眼里已有泪水在打转。 张太太咬了口糕点后瞥向她,细长的眉微微上挑,冷冷说道:“说了不见你,就这么想赖在这里。” 她不禁落泪,无声地哭起来。她哭的时候皱着眉,双眼弯挂向鼻梁挤,因在压制着抽泣,故而神情格外狰狞,还未长开的脸瘪出皱纹,好在皮肤还是白的,也算光嫩。她哭的丑,哭的时候,张太太想起来她才是个十四岁大的孩子。 “行了,别哭了,收拾收拾走吧,出了这扇门,往后也安生了。” 张太太心软,她见不得这样大的、可怜的孩子,她心里疼的很。 梦喜像被这句话拧开了闸门,一时间放开了声痛哭。 她哭的因由有许多,可能因为张太太实在太好了,好的让她后了悔。原本有条最容易走的路啊,选错了。 可能因为她知道她姐姐快要死了,她知道有再多的钱也治不好,她要失去姐姐了。 也可能因为,她真的爱冯义围,她难过自己不是被爱,而是被欺骗,她不舍。 又可能是因为,她只是在埋怨这一路走来,从出生世上到现在,她的所有悲惨遭遇,和逼她走到今天的,一件件悲剧的理由。 张太太见她这个样子,也就任由她哭,除了今天,还能有什么样的日子、什么样的理由,给她这般放肆的哭呢,她无非是觉得苦,觉得无可奈何,觉得无辜,这些张太太都明白,冯义围也明白,只是除了哭,她再没有别的办法可以让人知道,其实她自己更明白。 -- 第8页 她呜咽:“太太……梦喜…梦喜真的知错,梦喜,没有办法,梦喜愚蠢!梦喜下贱!太太一定不要讨厌梦喜!一定不要……” 张太太眉头紧蹙,眼中即刻要敷出泪来。她努力克制自己的同情心,侧过头整顿好心绪,再心平气和地吃饭,她边拿起筷子边说:“何必再去说那些事,给你机会了就珍惜着,将来嫁个好人家,过平安日子,也算对得起我了。” 梦喜用袖子三两下将眼水擦干,止住抽噎声,实实在在地给张太太磕了三个响头。 张太太招招手让她走,情分做到这个地步,道理说的也明了,张家她是必须要离开的。 她看着梦喜的背影,又瘦又小,穿一身桃青色,两边扎着麻花辫,还是墨一样的黑,尽管过的艰辛,营养不大能跟上,但除了身子干瘦了些外,其余地方生的都是美的,毕竟是个孩子,才十四岁大,怎样都是美的,年轻就是美丽最好的资本。她想起了自己,她自己十四岁的时候在哪?那是个分界点,她已经记不大清,十四岁…可能还在李家,也可能已经去了冯家。 梦喜临出门,碰见了位从黑色洋车上下来的男人,手里抱了只铜色礼盒。 那男人穿着白西装,金色的扣子,手上带一条玫瑰红皮带腕表,修长笔直又阔大的裤子下蹬着一双擦的发亮的白皮鞋。 梦喜从下看到上,直到看见这张脸,才发现刚才的所有衣饰都是无关紧要。他美的毫不含蓄,是一张会让人自卑、让女人甘愿为他做些错事的脸。他清澈的眼睛里有迷迷糊糊的勾摄,好像外表的清纯和干净是装出来的,却又不太像,总之不是纯粹,有看不清的欲望在里头。 梦喜是见了会自卑的那一号人。所以她低着头,不敢看他,即使她足够年轻,也有姿色,可她仍自卑。可能这便是男人和女人的区别,是穷人和富人的区别。 至于这个男子是谁,来这里做什么,也与她无关了。只是她还未走远时,就听见了有丫头给他开门。 “原来是陆少爷,快进来!” 梦喜回过头去看,未料想那男人也侧头看了她,她一时双颊泛红,匆匆加快了脚步。 陆庆归正过头,对那开门的丫头说:“我找张太太。” “太太在呢,在吃早饭,这会儿可能吃的差不多了,我领你去看看。”那丫头很热心,又认识刚回上海不久的陆少爷,想来是那晚跟着张太太去禄和吃晚宴的其中一名。 陆庆归最好、也是最不好的一点,就是他让所有人都感到被在意。尤其是所有女人。一张美的高调的脸,先是给人自卑,再是给人遐想。 “姐姐叫什么?”陆庆归问她。 “我叫元元。” “元元姐姐这身衣服穿着好看,衬得姐姐更白了。” 那丫头乐得不轻,捂着嘴咯咯笑。哪是什么好看的衣服,是张公馆里的丫头一人一件的深青色布裙。她眼里冒了星星,盈盈看他,他也看她,礼貌性的、又放肆的。陆庆归很懂分寸,没过多久便即刻收了回来,将话又引到张太太身上。 “你们家太太平时爱做些什么?看电影?听戏?” “是打牌!你忘啦?饭店里那间麻将室。” 陆庆归仰头大笑:“噢!你看!我忘了,那晚她还说是要去打麻将的。酒呢?太太爱喝酒吗?” “那是自然,酒喝的多,还有烟也喜欢。” “这样……倒好了。” “好什么?” 离餐厅还很远,元元不舍得跟他就只讲两三句话结束,这是他俩唯一能单独说话,你一句我一句聊天的时候,旁的丫头见了甚至要好生羡慕一顿,她当然要多问一些问题。陆少爷不像别的少爷那样高高在上,半句话说不得,他既问了她名字,又夸了她,定也是想和她多说几句的吧。元元是这么想的。开门本是低一等的,以后看来却是个好差事。 陆庆归笑笑,他一直是在笑的:“没什么,我也爱喝酒,跟太太有一样的爱好。” “喝酒也算爱好么?”元元傻问。 “当然。你们张先生在家吗?” “没回来呢,还在香港。先生不常回来的,一年也见不到几次,回来了也要待在外头,忙的很。” “张先生是行业里出了名的巨擘,只要上海还有人要做生意,他就歇不下来。真是累,张太太也这么累么?” “太太好些,处理上海这边的关系便好了,其实也不用多问心,谁敢得罪张公馆呀。太太烦的不过是太多人来巴结了,送礼送个不停。”元元说完就感到不对劲,她看了眼陆庆归手上的礼盒,恨不得将方才说的话一股脑收回去。 陆庆归只是笑笑,“送礼,我也是来送礼的,只怕又要惹太太烦心了。” 元元忙摆手:“不不不,不是的!是我说错话了!陆少爷可千万不能让太太知道我说这样的话!” 陆庆归俯下腰停在那,歪着头看她,“元元姐姐何必这么慌张,我可不是那样爱告状的少爷!” 元元微笑了笑,“多谢陆少爷。” 两人接着向前走,陆庆归接着说:“我从小到大干多了错事,常被人告状,所以顶讨厌爱告状的人。”他边说边看她,自降身份,似乎是要和她站在同一立场上。 元元很开心,“就快到了,不知道太太在不在。我一直在前院忙。” -- 第9页 她既不知道太太在不在,一路碰上那么多些丫头,她都故意不问,这心思也是被陆庆归摸得清清楚楚的。 “方才出去的那位姑娘是什么人?”陆庆归问她。 元元一听到他问梦喜,别的丫头,她便开心不起来了。虽然那只是个已经出了张公馆,可能此生都没有机会见到陆庆归的可怜的丫头。可是她吸引了他的注意,她令他留出空来询问,便是对元元的挑衅。不明不白的挑衅。女人奇怪的、强烈的嫉妒心。 “是个犯了事的丫头,被太太赶走了。” “犯了什么事?”陆庆归多问一嘴。 元元便不答了,脸上也没了笑,眼见走除了牡丹园,餐厅里太太不在,只有几个打理餐桌的仆人。元元走上前问,“太太呢?” “后院打球。”其中一个回答道,其余几个都抬起头来,凝视着陆庆归。这样好看的人,谁都是第一次见,谁第一次见都得看上许多眼。 元元便领着陆庆归去到后院。路上陆庆归仍问梦喜的事,“张公馆很是严苛,下人犯了事孤零零走了,好不人情。” 元元瞪了他一眼,道:“少爷不知其中的因由,不可胡说!” “元元姐姐不告知我,我哪里知道什么因由呢?” “我不告知你自有不告知的道理,太太要是知道我多嘴,会责骂我的。”元元端着身子向前走,像是在赌气。 陆庆归看她不愿说,也不好再问,两人沉默了许久,互相都再没了话讲。 张家是真的大,从前到后走了有百里远,窗门石瓦都是明亮大气的色调,院内种着各式各样的花,杜鹃、牡丹、野雏菊,有红有黄,在一片绿里稍片点着,屋子四围绕着走廊,湖蓝色琉璃瓦边镶着红框,白色的木栏架子上缠着长青藤。一阶阶灰白方砖路走到头,就是一块阔大的、青翠的草地,光照下略略蒙了一层明黄,还未踏上去就能感知到暖意。 一只偌大的阳伞下,撑着两只白色凉椅,和一只仅可放得下一盒杯具的圆桌。边上是一个穿紧身黑白球服、身线婀娜的女人在和一个穿普通衣裙的女子打羽毛球。 里头那个女子是小梅,他还记得。背对着他的那位,便是张太太。 ☆、攀心 小梅见是陆少爷,忙对张太太使眼色,手里的球拍子却不敢停下,吃力地接着从对面飞来的羽毛球。 张太太没注意,背后的衣裳被汗浸湿,白料子里映出黑带子,隐隐约约的。陆庆归看的入神,那样的曲线比蜿蜒的云山霞海更诱人,世上还有什么能美过这种成熟聪明又有身材的女人呢。 元元收敛起来,在张太太面前,她不得不做回那个只能低头说话的女仆。草地蓝天、橘子汁和玫瑰点心、羽毛球,和无论什么时候都艳丽夺目的张太太,她的主人,甚至是小梅,她都永远无法抵达。她沉着眼,一副格外乖巧的模样,走上前。 “太太,陆少爷来了。” 张太太立即回头,小梅刚准备拍过去的手停了下来,球落地,白色的一团,远远看过去像朵从地底下新生出的白花。张太太转过身冲陆庆归笑道:“陆少爷。” 她伸出手,元元蓦地接下她手里的球拍,又侧目偷瞄了几眼陆庆归,见他并未将眼光落在自己身上,便灰溜溜地跟小梅一起走出去。走出去时还不忘再回几次头去看。看张太太跟他一并坐下来,蓝白条纹的大阳伞下,他们悠然喝着橘子汁。 张太太边朝凉椅走去边说的是:“你猜怎么着,我知道你要来,早就该来了,没想到等到今天。” 两人面对面坐着,陆庆归才开口说道:“太太很聪明,只是庆归刚到上海,琐事繁多。”他将手里的礼盒放在脚下的草地上,上面的褐黄色的蝴蝶结带长长垂在地下。 今日两人穿的都是白色,除了张太太的球衣上有几处黑色外,总之大面积的白。很亮眼。桌椅是白的,球是白的,和这片绿色的草地形成一种柔和的互衬。陆庆归弯着眼,白西装和这样的阴凉处下,他显得没那么白,更有些男人的英气。 “陆少爷来做什么?来看房子?”张太太背靠着椅子,说完将橘子汁端到嘴边抿了一口。 陆庆归笑着看她:“庆归对张太太家的房子不感兴趣。” 张太太道:“哦?对房子不感兴趣,那是对房子里的人感兴趣了?小梅还是元元?陆少爷好生挑拣挑拣,看上哪个了跟我说一声,只是我手边的人可不是说给就能给的。” 她想驳了他的话,又不愿给他说话的机会,便将那些丫头当做挡箭牌,好似是一种贬低。 以她对男人的了解,一般有意接近于她的人,要么是为了她的钱,要么是为了她的人,要么是不知天高地厚,为了她。她尚不知道陆庆归的来意,也难料想到他的追求,但是凭他的条件,其实哪一样都未有必要。 “庆归不敢,庆归此次来是专门应家父的要求,给张太太送来两瓶好酒。”他将脚下的礼盒拿起来,伸手递给她。 张太太手端起杯子,视若无睹,轻蔑似地叹道:“原来陆少爷也是跟许许多多的人一样。” 陆庆归含糊笑笑,将盒子放回原来的位置,答非所问道:“从英国带回来的,花了些工夫的,长途漫路,多有不便,便只携了区区三瓶。一瓶父亲从香港回来时启的,说是口感不错,便令晚侄送两瓶来张公馆。” -- 第10页 张太太不放在眼里,只是觉得有几分稀奇。 虽说陆家毕竟是做买卖的,奉承些张家在情理之中,但平日里陆鸿华一直是本本分分,跟她打交道甚多却也从未亲自跑来送过什么礼。这怎的陆庆归一回来,就责令他堂堂一个留洋归来的小少爷屈尊去做这样的事。 张太太的眼珠子在眶里打转,想了许久后说:“也罢。替我谢过陆老爷了。” 陆庆归说:“张太太喜欢便好。” “哪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只是这礼物都送到了家里,哪有让客人退回去的道理。” 陆庆归低头一笑,他当然知道张家太太是个难缠的角色,可是谁让她有天大的资本,整个上海滩都用双手将她托着,她说什么、做什么,根本没人能反着、管着,他也和上海千千万万的人一样靠在她张家的树下乘凉,只不过他有能力坐在她的对面,身临其境地去听她那一句句尖酸刻薄的话。 陆庆归想要置身事外,想忘记她的身份时,就一个劲儿的专注于望她的脸,那张美丽的脸,绝色而夹带诱惑的脸,使他能说出些别样的话来。 “太太方才说知道我要来,还嗔怪我来晚了,是为什么?”他问她。 张太太仰着脸,向上伸出手去,伸到阳光下头。光暖黄暖黄地照在她的腕肢上,白而亮,像晶莹的玉,纤细的五指随意地摆着,中指之上的那枚钻戒闪耀出不友好的光芒,令陆庆归无法直视,刺得他眼睛发酸。 “都说了是猜的了,你还想要听什么。” 张太太这样搪塞他,他好歹要回击些什么。 “当然是想听太太为何能猜这么准确了。庆归竟还有几分本领能让太太肯花时间去猜,太太宵衣旰食,每天要见许许多多的人,难不成个个都要张太太去猜么?” 张太太冷笑,直起身子来将胳膊肘抵在圆桌上,撑着头看他,道:“你的话真多。” 陆庆归学着她的姿势,眼里放光,含情脉脉,“太太不喜欢么?” “不喜欢。我早说过了,我讨厌说话伶俐的人。”她将头一撇,转过去看旁边的花草栅栏,风迎面拂过她的脸,吹得她耳边碎发向后飞。 陆庆归点点头,说:“可是晚侄一向如此,如今一时不太能改得掉。” “那便不改了。我不喜欢终归是我的事,你不见我就是了。”张太太不看他,眼神放空。 “那哪能行。以后还指望张太太对庆归多加教导呢。” 张太太正过头盯着他,笑道:“哪里的话,你是陆鸿华的儿子,又不是我的儿子,你老子没空教你做事么?我可没那样的工夫。”说完她又将脸瞥过去。 陆庆归站起身来,走到她跟前道: “庆归在英国学的是建筑,对行商坐贾之术毫无头绪,放眼整个上海滩,张家是商界一等一的翘楚,张先生又是行业巨鳄,就连那官僚军阀都得敬他三分。张太太见多识广,庆归跟着张太太做事,总有能学习的地方。” “你可别说的天花乱坠,这样的章辞我听多了,也就腻了。” 张太太站起身,向里头走去,陆庆归连忙拿起地下的酒跟在她后头,元元从里赶来,忙将白色干毛巾递到她手边。 “汗都晒干了,才晓得送来!”张太太瞪了她一眼,元元吓得脸色发白,慌慌张张从陆庆归手上接下礼盒,顿在原地。 那两人继续往前走,张太太边走边说: “你呀,别想着赖在我这不走,陆鸿华是什么意思我管不着,也不稀罕管。只是你得摸摸清楚,我们张公馆平日做事是什么样的风格,糊涂的东西跟在神人后头也糊涂,聪明人做事自然有聪明的办法。你瞧瞧,那叫什么,孙哲穆,那日晚宴也都见过的,说起来还算是你哥哥,你可千万别学着他,惹人讨厌不说,做事也没个准力。” 她顺着那道花瓷砖地,向前头那座顶炫目的白金色洋楼走去。陆庆归背着手跟着她,听她说着那一些刻薄的话。 “他也是跟了我些年头的,细算算,有个三四年吧。说不好听的,就是跟我个□□十年,都成不了什么气候。让他随着去些大场面吧,老板董事什么的一杯酒都不晓得主动去敬,逮着个千金小姐就要上前勾搭一把。你说说,是我不诚心带他,还是他自己没出息?” 陆庆归低着头笑笑。 “孙少爷,说着倒是好听,也确实是过着少爷的日子。就是不知道能过到几时。”她继续说,上了几阶台阶,跨过大门进到了楼里。 陆庆归开口问她: “哲穆兄跟在太太后头有三四年了?” 张太太停下,回过头看他说:“不到四年。”说完继续向前走,走上楼。 陆庆归接着说:“听父亲说,哲穆兄是四年前回的国。看来他的速度算是很快了。” 张太太走了许多路,又一直说话,这会儿上楼不免有些喘气儿,她哼了声:“你倒跟他比起来了。” 陆庆归捂着嘴咯咯地笑,“没有没有,只是有点羡慕。” 张太太转过身来扶着红木楼梯扶手,冲他道: “你羡慕什么?羡慕他有钱没权?还是有老子没脑子!”说罢她又继续走着,那楼梯弯弯绕绕,上了二楼上三楼。 陆庆归手插裤口袋,两天修长的腿一曲一伸蹬着阶梯,说: “当然是羡慕他跟了张太太这么多年了!庆归真是悔恨,没有早些回到上海,早先一步见到张太太。” -- 第11页 三楼是衣帽间,张太太打完了球要换身衣裳,她进去后蓦地将门关上,没给陆庆归反应的时间,任他傻站在门外。 他站在楼廊上,一会抬头,一会低头,一会左转转,一会右走走,皮鞋踩在地板上,吱吱呀呀的。张太太在里头听得一清二楚。 他放眼望过整个楼房,上下三层,当真气派,那时他脑子里溜神冒出个问来,张太太做这当家太太做了多少年呢,又是何时做的。他想他是无权知道了,也许再过个一年半载,他都无从知道,如今连跟在她身后做事的机会都没有着落。 “张太太对哲穆兄不满意,是哲穆兄与张太太无缘,不妨太太……” 话还未说完,张太太便打开了门。 一身骆黄色珠绣旗袍,秋叶绛花纹在衣面,肩落金色纱织披风,尾边坠满玉色流苏。脚下一对白色高细跟皮鞋,手握铜锈锦缎扣包。嘴上的唇彩更重了些,头侧戴了顶黑绒珍珠网纱帽。两边门扇从中开,她垂着的双眼慢慢抬起来看向他。 丰肌秀骨,芳华绝代。 陆庆归站在廊栏处,手插口袋,直直看着她。那样美的人,不多看几眼,简直是对眼睛的不尊重。 “不妨我怎样?” 张太太走到他跟前。 陆庆归咽了口口水,眨了眨眼说,“不妨太太试试我。” 张太太垂眸,接着转身走下楼去。陆庆归意识到自己话说的不妥,忙跟上去: “庆归的意思是,太太可以考虑带着我,庆归对上海的人事不熟,将来陆家指不定是要给张家做事的,我父亲又忙的不可开交,来不及顾我,若是张太太不顾我,那我便真就只能做个闲少爷了,整日无所事事,什么忙帮不上,若干年后,就是那臭鱼烂虾中的一个。战争炮火打来,就利落的成了滩灰,风一吹就散,谁都不知道我陆庆归活过一场。” “得了得了,好好的扯到哪去。你别一直叨叨个不停,我顶烦话多的,说了多少遍了。” “好好好,我不说了便是。” 两人走下楼,丫头们跟上来。 “太太这是又要去哪?”陆庆归问她。 “银行。你去么?”张太太从一旁丫头手里接过手套,边戴边说。 ☆、茉莉花茶(上) 陆庆归整整衣袖,“去的去的,太太坐我的车吧,我的车就停在外头。太太要去哪个银行?西口银行还是中辉银行?” “张氏银行。” 张太太踩着高跟下台阶,步子迈得慢,陆庆归走在她前头,时不时转过身子。 张氏银行,陆庆归一时醍醐灌顶,暗自后悔方才说的是那两个难跟张氏银行相提并论的银行。他本以为西口与中辉已经是上海响当当的企业,在张太太面前还能显得他虽归国不久,却也方方面面都下了功夫。可谁知他头脑一时糊涂,没想起来张傅初手下也有家银行,那才是上海滩风云称霸的神话。可话已落地,他只能故作镇定,沉着应对张太太的回答。 “张氏银行,这我倒还没去过,正好随太太一同过去看看。” 张太太边走边说:“你开着你自己的车吧。想你也不认得路,跟着我们便是了。” “好。” 陆庆归无话可说。他确实不认得路,这次来送礼其实送的不大顺利,是一万个卑躬屈膝,也是一万个应付不易,张太太像玩木偶似的牵着绳子溜着他走,去哪不去哪都由不得他决定。 这样的日子,虽在陆庆归的意料之中,也是他费尽心思得来的,只是如今看来,这样的日子并不是多好的滋味。 他自顾自开着车,前头那辆红色洋车被洗的净亮,他意识到自己的车昨日被雨淋了后,车底处有些污泥溅上的斑点,不能说十分的脏,因为大体上仍然是干净的,可是他此时却觉得万分配不上她。还好她没有坐上来。 他想起多少年前的时候,他也是这样跟在父亲后面的。母亲是姨太太,他是次子,哥哥和姐姐以及大太太,都能跟父亲坐在前面的车子里,唯独他跟母亲坐在后面的一辆车。去哪都是,什么时候都是。直到母亲去世,他去了英国,再后来长大了,能够自己开车,他终于不用再考虑这类事。 有趣的是在这个时候,他开车跟在张太太的后面,只是这样一个场景竟便能勾起他从前自卑的往事。 这个年轻的女人,究竟有什么样的能力,可以让整个上海滩为之执鞭。 一路开去,仿佛张家的车有某种魔力,道上的车辆行人都畏怯地、自然地给它让出一条阔大的道来,他也跟着沾了光。张氏银行原来不远,甚至离陆家还算很近,不久便到了。 张太太被小梅扶下车,陆庆归关上车门走到跟前,随张家一席人进门。 大门两边各站着二人鞠躬迎道:“张太太好。”张太太面无表情继续往里走,大堂内人人停下手中的事,一并鞠躬行礼:“张太太好。”她站在正中间,酒红色圆形地毯的圆心处,左右打量了几眼。此时一位穿着制服的女员工冲她跑过来,道:“太太您来啦。” “嗯。”她边摘手套边说:“把最近的帐拿过来看看。” “是。”女员工应道,张太太原地转了个圈,指指陆庆归冲他们说:“这是陆小少爷,陆鸿华老爷家的,都认识认识。” 大堂内响起一阵齐声:“陆小少爷好。” -- 第12页 陆庆归颔首笑笑,弯腰附礼。随后张太太进了办公室,陆庆归只好坐在前台边的沙发上等着,小梅站在一旁陪他。 陆庆归仔细观察了一番小梅,发现她确实和张家旁的丫头不一样。神气里透着跟张太太一样的傲慢,长的也是副精干的模样,对客人尽礼尽恭,对主子规矩稳重。虽说跟在张太太身边的都是模样秀气的丫头,但小梅是独一份的周正,不佯装清纯,也不卖美艳,穿着朴素整洁,头发一丝不落的系在脑后,举止言谈本分体面。 陆庆归背靠沙发,抬头问她:“你们太太也要亲自查账?” 小梅附身说:“是的,先生吩咐过,银行的帐不仅关乎张家,还涉及许多他家的商铺贸易,不得不仔细着些。太太亲自来做,自然是更放心。” 陆庆归点点头。接着又说:“太太多久来一次银行?” “一个月来一次。”小梅答道。 两人说着说着,门外忽然来了群人。 领头的那位身穿白色洋裙,头上戴着顶阔大的波浪圆礼帽。是白小姐。 小梅忙走上前迎道:“白小姐好。” “咦?太太也来啦?”白小姐见是小梅,笑得格外可亲。 小梅点点头,“太太来查账。” 白小姐嗯了一声便继续往前台走,她显然是已经瞧见了坐在那的陆庆归。两人相视而笑,陆庆归倏尔站起身来,微微弯腰朝她伸出手道:“白阿姨好。” 白小姐轻轻握上去:“陆少爷好呀。” 随后两人一起坐下来,黑皮沙发上两身雪白色。只是陆庆归的那套要暗一些。 “白阿姨来办事么?恐怕要再等一会,张太太正在里头查账呢,行里大大小小的人都在里头候着的。” “是了,这我知道,不打紧,我不急的。”白小姐笑着应。 小梅走过来,站到二人一边。白小姐接着问他:“陆少爷也是过来办事的?这可真巧了。” “不不,我不是。我……”陆庆归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说,实属是因为他还没有确定张太太的动机到底是什么,将他带到这里来是否就是同意了他的请求,要准备往后教他做事了的意思。陆庆归看向小梅,渴望她能说出个准当的答案。 小梅说:“是这样的白小姐,陆少爷刚回上海,人生地不熟,便请了我家太太顺道带他一起来银行瞧瞧,兴许今后是要替陆老爷来这里办事的。” 白小姐笑道: “噢!原来是这样,陆少爷这是想提手给陆老爷帮忙了呀,这倒是好的,陆老爷有了少爷伸把手,保不齐这以后就有空来赴你家张太太的宴了!”她指着小梅笑,又转眼看看陆庆归,来来回回的说:“只是张太太毕竟是太忙,管着的事太多,陆少爷若是愿意,跟着我也是一样的……” 白小姐话还没说完,张太太便从里头走出来了。她捏着手套,扭着一身细肢软腰,走过来,脸上挂着笑说: “白小姐这是要跟我抢人呀?” 白小姐一惊,陆庆归也吓了一愣,两人双双站起身来,像对偷了情的男女,神情恍惚,有些畏缩。说来好笑,这俩人也没做什么事,甚至陆庆归连话都没答,就迷迷糊糊随白小姐站起来了。 白小姐走过去迎她:“张太太这么说可真是误会我了,我是怕太太忙不过来呀,这陆小少爷又不能给怠慢了,其实说到底,我也是仰仗太太的,怎么会有跟太太抢人这一说呢。” 张太太穿过她走到陆庆归跟前,看着他对白小姐说:“你说得有道理。我确实忙不过来,不过就看陆少爷是愿意被我怠慢,还是愿意跟着白小姐了。” 陆庆归夹在二人中间。一面是盐业当道的冯家,一面是各行各商蓄资做主的张家,一个都得罪不了。他一时半会解不了这样的一个围。其实二话不说都要选张太太的,但是如今当场去说毕竟会使白小姐不好看。 “我还有事,不奉陪了。”张太太丢下这句话,带上手套走出了大门。 白小姐跟陆庆归望着她的背影,各怀心思。接着白曼冰便开口说:“时候也不早了,待会我请陆少爷吃午饭吧。” 陆庆归觉得吃饭是个好法子,一顿饭的时间,足够他措辞解释了。只是张太太那边,可能还要再费一番工夫。 “好。” 张太太在回去的路上脸色一直不好。至于她因何不高兴,连小梅都猜不透。 虽然她知道,白曼冰一直是太太讨厌的女人,但是讨厌的因由她一直摸索不出。可能因为白曼冰是大学生,噢,还有她说话的本领,相貌又很好看,就是那种明明总体看上去是根本比不过张太太的,但分细了谈又有她出色的地方。再加之她是冯义围的姨太太,张太太就更加讨厌了。还总有人说,白小姐长的跟张太太有几分相像,小梅想这大概是最严重的原因。 小梅坐在张太太一旁,见她闭着眼,一句话也不说,也是迟迟不敢出声。但最终她还是硬着头皮问了一句:“太太,午饭在家里用么?” 张太太嗯了声,随后又像想起了什么似地睁开了眼:“小姐呢?” 小梅回答说:“来时芳北便说派人去接了,这个时候应该已经到家了。” “嗯,快些回去吧。” “是。那陆公子……”小梅试探性地问。 张太太扬眉,斜着眼瞥她,问道:“方才他们都说了什么?” -- 第13页 小梅说:“没说什么重要的事,大抵就是太太听见的意思。” 张太太一瞬间像被点着了似的,破口大骂:“白曼冰真是好机灵的脑子,这两个机灵的东西碰到一起,也是巧了!要不是冯义围娶了她,他俩到正适合做夫妻呢!一个鬼似一个!说话也都漂亮,热闹的很!” 张太太的越喊越大,声音气地发抖,可见她是多讨厌那一类的人。 “他陆庆归要是再敢往我张家跑,我第一个让陆鸿华给他的腿打断!” “谁都不许给他开门!” 她嚷嚷道,一时说急了踹不上来气,小梅连连用手在背后给她匀。 “太太别生气,气坏了身子先生可得心疼了。” 一听小梅提张傅初,她便逐渐平复了下来。张先生今年从开春到现在,只在家里待过一小段时间,细算下来,十天都不到。前不久打电话来说再过几日就回来,她一想到这便受宽慰许多。 “先生回来后,不要去提陆少爷的事。”她吩咐了声。 小梅规规矩矩,自然不会多事。 “太太放心。” ☆、茉莉花茶(下) 那头的陆庆归跟白小姐此时已经坐在了餐厅里,吃得是纯正的上海菜。白小姐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 她不去吃牛排喝红酒,是陆庆归没想到的。说起来,白小姐只比他大了两岁,是的了,刚好两岁。两岁便要叫阿姨,陆庆归觉得吃亏,可谁叫人家嫁的是冯老板,她要是高兴让他陆庆归叫声姑奶奶,陆鸿华也是要碍于面子让他叫的。 想到这里,他垂下眼哼笑了声。在英国混得那么多年,少爷堆里也算名声赫赫,回到家却要在一群年纪相仿的长辈面前低头哈腰。 陆庆归拿起筷子准备夹菜,见白小姐手边杯子里装的并非酒,而是橘子汁。他笑道:“白阿姨怎么不喝酒了?” 白曼冰回笑,解释说:“你冯叔叔呀平日不准我喝酒的,只有偶尔参宴的时候会喝几杯。” 陆庆归点点头,“冯叔叔很是体贴。” 白曼冰笑了笑,继续夹菜吃。说冯义围体贴是没错的,他确实在女人身上很下一番功夫,对白曼冰更是无可挑剔。身为冯家最小的七姨太,上头有好几个年纪大些的姨太太,又有个正房太太当家,白曼冰却没在冯家过过一天委屈日子。吃得最好,穿得最好,要念书照样念书,要出国玩就有人想方设法订船票。冯义围五十几岁大,娶个二十刚出头的女大学生供在家里,还准允她参与外事,参加酒会,便可想而知这白曼冰是有些手段在身上的。 陆庆归开口说:“冯叔叔也很忙吧,像张先生那样,半年都见不到张太太一次,不知道冯叔叔不在家时,白阿姨平日里都爱做什么?” 白曼冰回答道:“噢,他倒不大忙,就也是饭局多了些,不怎么着家。我平日里也跟他去些地方,其余时间就是养养猫,看看书。” “白阿姨真幸福。”陆庆归举杯。 “瞧你这话,刚才跟张太太面前是不是也这样说的。” 陆庆归一怔。张太太一直说他跟白曼冰很像,说话都有一套章程,他虽自己不觉意,但此时却已经意识到了白曼冰的本事。眼下看来,若要想顺利地从餐厅里出去回过头选择张太太,得好生费一番口舌了。只是,从哪个方面入手讲理由都有些牵强,张太太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他也要好好琢磨。 “那倒没有。在张太太面前,庆归哪敢这样放肆。生怕多说了哪句话就惹了祸,不敢说,实在是什么也不敢说。” 白曼冰扬眉歪头一笑:“嗯?陆少爷的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是觉得我地位不高,就敢在我面前放开了说话?” 陆庆归回道:“这与什么地不地位有何干系?白阿姨亲和有加、知书达礼,庆归总想将白阿姨当作姐姐一般对待,讲话就免不了会放肆些。但张太太不一样了,她趾高气昂的,好像上海人人都怕她似的,庆归哪敢跟她说别的,不过就是张太太好张太太安~” 白曼冰捂嘴笑:“你别说,还真就是上海人人都怕她。你不怕?” 陆庆归仰起脸故作沉着,忽然又猛地点头:“我怕。” 白曼冰被逗得咯咯直笑,她笑起来更好看了,白皮肤粉嫩唇白瓷牙,笑起来脸圆润了不少,像朵花。一朵被冯义围呵护得好好的花,窗边阳光落在她脸上,阳光下盛开的花。洁白、年轻、干净、有学识,所有矜贵的词语都可以放在她身上。她总是这样,男人都喜欢这副模样的女人,无论是天生的还是后生的。可是有一些经历的人只单眼一看就会了解,她一定没受过什么苦,也一定出生在一个好的家庭。 陆庆归就是那一类有一些经历的人。 “所以呢?陆少爷是选择我了吗?”白曼冰问。 陆庆归咽下嘴里的菜,说:“所以我只能选择张太太。” 白曼冰收起笑来盯着他。 陆庆归继续说:“这是父亲的考虑。父亲知道白阿姨是好说话的人,凡事定会给足了我面子,可庆归一向纨绔,跟在白阿姨后头注定是偷懒耍滑,学不到本事。张太太就不同了,孙哲穆便是个例子,多奸怪的人,如今都老实了不少。父亲的意思,庆归不能左右,希望白阿姨理解。白阿姨日子过的自由自在,也是庆归向往的,庆归实在不忍心添麻烦。” -- 第14页 白曼冰点点头,便夹筷子吃菜。 陆庆归好奇,“白阿姨这是?若庆归有解释不周的地方,白阿姨可以登门找父亲协商,只是庆归以为,自己的排场还不至于到这种地步……” 白曼冰笑出声来,瞪着双圆圆的眼,“你还真把自己当宝啦!我晓得啦,陆老爷靠着张先生那座大山呢,自然要将你往张太太那里去送的了呀。我瞧着你有意思,就想跟你聊聊天的。好吧,我也要回去了,陆少爷慢吃。” 说完白小姐便拿包站起身,陆庆归也随着站起来,“那白阿姨慢走。” 眼看白曼冰离开,陆庆归心里生起一阵疑团。他不知道白曼冰所为所言有何深意,既然她没打算要跟张太太抢人,那方才在银行里说的话是为了什么,难道只单纯想让他难做人。他决定选个合适的日子再去张家拜访,毕竟从张太太口中得知答案要更简单。 张太太回到家,此时金涵小姐已经坐在餐桌上等着上菜了。她生了副碧眼莲唇的可爱相,鼻子短扁,皮肤白里泛红,刚刚十八岁大,稚气得很。她双臂交叉,冷着脸,头后两边高高用白绒花扎着束长波浪卷发,脖子上围了圈珍珠项链,穿一身粉红蝴蝶结锦缎套装。笔直端坐,目不斜视,就连张太太进门也不看一眼。外头人都说,张家的千金,傲慢的不得了,谁都以为她天不怕地不怕哩,可没忘的是,她头顶上还站了一个张太太。 这两人,不说也晓得的,不是什么母女。张金涵,张傅初前妻生的,从前那张太太呀,没福气,死的早,留小姐一个人在张家。好在张傅初本领大,如今家财万贯的,再怎么说也不会亏待了金涵,只是这一个大家,有两个说的上地位的女人,终究不会太平静。 张太太走过去坐下,金涵小姐仍然不理她。张太太便开口道:“是我回来的晚了,可也没说你不能先吃,在这摆什么脸子。” 金涵小姐嘟着嘴瞪她:“你说得倒好听!你不回来,谁敢先给我筷子啊!惹不得你一顿骂,阴晴不定的,谁敢说。”说完趴在桌子上用后脑勺对着她。 丫头们续续上碗筷和饭菜,一碟一碟青花瓷盘配着琉璃圆筒杯,开口镶着金边。张太太边说话边从丫头手中拿过一双筷子递给她,“行了,不是饿了么,快吃吧,吃完回房间休息。” 金涵直起身,接过筷子开始吃饭,不愿多理会她一句。 张太太嫁进来时,金涵不过五岁,她那个时候还不懂得什么,只知道母亲刚离去不久。父亲先前是带了一个漂亮女人回家,告诉她那是宋小姐。美丽的宋小姐,爱穿旗袍,教她画画写字,还会弹钢琴,她喜欢宋小姐。只是没过多久,宋小姐便成了父亲的枕边人,成了张太太。张家的形势从此变了,跟之前比起来,宋小姐似乎比母亲更适合做张太太,她是个厉害的女人,那原本金涵羡慕不已的美丽,在当了张太太过后,变成了厉害的美丽。她好像生来就是为了当张太太的。 可金涵从那之后就不再喜欢宋小姐了,或者说,她喜欢的宋小姐已经不在人世,她不喜欢的是如今的张太太。 但金涵小姐永远是金涵小姐。 与其说张金涵是前太太所生,不如说她更像张太太跟张傅初的孩子。前太太林萍香,清瘦温婉,又体弱多病,每日素衣裹身,吃斋念佛,别说权谋算计了,就是张傅初每年挣多少钱她都不曾知晓,对张家更是无心管问。而张金涵呢,吃穿用度都是奢侈,在学校成绩不怎么样,炫富是一流,靠父亲的三字姓名横居少爷小姐中的首位。既遗传了张傅初的精明,容色间又挂带上了张太太的神气。 张太太是个大人了,她不会跟小孩子计较,就像她不会跟陆庆归计较一样。她看人看的细致又清楚。她知道金涵不喜欢自己,但她也知道金涵是最像张傅初的人,聪明,不愿吃亏,利益为先。张傅初将他的太太放在什么样的位置,他女儿是第一个清楚,只要她一天能在张家做的了主,她张金涵就得做一天的乖小姐。 “你父亲快要回来了。”张太太装作随口一提。 金涵立即提起了精神:“什么时候?” 张太太不紧不慢地继续吃着饭,故意惹她着急。 “你快说呀!什么时候?” “好了,明天吧。你早些回来。” “明天什么时候?明天是John的生日,我要去参加他的生日会呢。” “我哪晓得是什么时候?John?是谁?”张太太好奇,这个名字她从未听说过,心想应该是哪个学生新取的英文名,“你们这些闲小姐们,不好好读书,尽取些洋名字!” “哪呀!他是学校里新来的同学,父亲是个军官呢!” 张太太心里一噔,“外国人?” “是啊。不过他母亲是香港的,本来是要在香港读书的,不知道为什么来上海了。” 张太太对她们学校里的事不愿多过问,但一听说是外国人就不得不多说几句让她提防的话,“你非要去做什么?明天你父亲回来,你找个理由搪塞过去便是了。” “怎么可以?大家都会去,我怎么可以不去?” “你非要去就去吧,觉得无趣就快些回来,跟不清不楚的人还是少接触为妙,否则你父亲又要责备你了。” 金涵翻了个白眼,“知道了,你管的真多!” ☆、金珠锁(上) -- 第15页 隔日傍晚,陆庆归又开着他的那辆黑奢洋车停在了张公馆门前。同样是乔装梳洗过的,精致到每一根发丝都油光锃亮,换了另一身更显年轻朝气的米白色风衣,里面配着穿的是件款式新流别致的鸵褐色马甲,竖立五只圆扣,再往里就是白衬衫。 让人眼前一亮的是,他身后那晚被雨水淋过、又溅上了污泥的黑车底面,如今已被洗刷的光洁无瑕,好似被泼墨浸染过了一般。不知道的甚至会错以为他换了一辆新车,毕竟这也符合少爷的作风。 这晚开门的不是元元,是一个说不上姿色的普通丫头。满脸斑点,身材走了型,一身深青色布裙衬得她老气又笨拙。 但谁叫陆庆归是个知礼谦逊的少爷呢,他还是格外温柔地同她讲话,仿佛他是天底下最愿意同她相处的男人,一个追求灵魂共鸣的高级知识分子。 “姐姐好,我是陆庆归,来拜访张太太的。” 那丫头低眉不敢瞧他,支支吾吾不说话,似乎有顾虑在身,随后忙将门关了去。 陆庆归被关在外头,一头雾水,他边拍门栅边说:“姐姐这是做的哪一出?把我关在外头是什么缘由?我是陆庆归啊,陆庆归少爷,你不晓得么?” 她连连点头:“陆少爷得罪了!但这是太太的吩咐。” 陆庆归疑惑的眯着眼,“太太的吩咐?太太吩咐什么?” 她缓缓抬起头看着他,犹犹豫豫地回答道:“太太吩咐说…谁要是给陆少爷开门,就把谁的腿打断。” 陆庆归一脸愕然,刹那后又噗嗤笑的出声,他只知道宋枯荣跋扈嚣张,却没想到她是这么的记仇,看来白小姐那日所为的目的也不言而喻了。 开门那丫头隔着黑铁门栅看到陆庆归在笑,也是同样一脸愕然,她虽知道陆庆归少爷回国不久,温儒知礼、平易近人的名号就扬传上海,如今一见确是证实了传闻不假,可是却没想到他精神仿佛…… “陆少爷笑什么?陆少爷还是快些离开吧,免得待会被先生回来撞见。” “你家先生今夜回来?”陆庆归问她。 “是的,说是今天回,白天不见人,总归晚上是要回的。” 陆庆归点点头,若有所思,转身踱步走过去,却不开车门,而是只身靠在车头处,双手插兜,两条腿一直一曲交叉立着,形态身段美如塑画。 那丫头急地跳脚,又不敢扬了声喊,只好憋着股劲儿嚷嚷道:“陆少爷您这是做什么?您就快先离开吧,太太说了不让您进门就是不让您进的。” 陆庆归掏出一只手摆了摆,“嗯我知道!我就在这等,等到你家太太出来,或者等到你家先生回来,总之两样都不错,尤其后者,我还能向张先生问个好。” “陆少爷!……”那丫头不知如何是好,便只能任由他待在那。 天色渐渐暗了,外头一片雾蒙蒙的、复杂的蓝,大致是像夜与海冗杂而成的色彩。 虽然知道张先生今夜回家,但张太太却并不觉得要紧,还是跟平常日子一样,该干什么干什么。 其实说到底,她还是在乎张傅初的。外头人说,张先生是她的天,她是张先生的地,天地之间装着的就是底下这群吃张家饭的老百姓,老百姓没了天不行,可有天没地,也不行。 这些话,她都看过也听过,却并不作评论,多则是当作溢美之词一笑而过。 她站在桌前俯身作字,细腻白嫩的一只玉手,腕上戴着翡翠玉镯,中指圈一枚钻戒,鸾翔凤翥挥舞着,浓墨白纸,舒展自然,一行行道如流水的行书。 房中四处摆着古董瓷瓶,桌后内镶半面书柜,置满古今中外的诗书名著,墙上挂的是明末清初的四君子字画,桌椅皆是木制镂空体。这是公馆内独一处的有东方古典韵味的屋子,也是张傅初专为她设立的一间。 她散着一头卷发,耳侧别着金梨花槽夹饰,露出两坠绿玛瑙珠环,一身黑丝绒双束中袖斜襟旗袍,简单不失媚俏,既是当家太太,亦是金屋娇妻。 小梅走过来,见她正聚神写字,便放低了声,一边说一边专注她神情变化: “太太,玉娟那丫头过来说,陆少爷在门外站了许久。” 她倏得停笔,抬头道: “他这时候来干什么,快把他赶走。先生回来撞见了又是一窝子麻烦事,他还闹个没完了!” 就在这时,楼底下的电话响了。 “可是太太,毕竟是陆老爷家的小少爷,怎么能…” “说了把他赶走!他还能怎么样?” “是!”小梅忙应道。 小梅刚下楼,便碰上急匆匆跑上楼来的丫头凤邱,凤邱扬声喊:“太太!太太不好了!太太!” 小梅嗔怪道:“你嚷嚷什么!太太在写字!” “小梅姐姐!小姐打来电话说,她在生日会上被洋人罐了酒,还不准她回家!” “什么?!怎么回事!”她一边说一边领凤邱进了书房。 “太太!”凤邱又急又怕,站在那发抖,生怕太太将气撒在她这个无辜接电话的人身上。 她一五一十地说道:“太太!小姐方才打电话来说,今夜在那什么戴维斯的生日会上被罐了酒,还说不等到天不亮不给离开,现在小姐急得很,抽抽搭搭的喊着要回来!” 张太太“砰”地将笔搁下: -- 第16页 “什么?他们不知道她张金涵是谁吗?” 凤邱吓得不敢说话。 她怒气冲冲走出来,边走边问:“在哪开的生日会?” “小姐说是在谊歌饭店。”凤邱回答道。 这不是张公馆第一次出门要人,但却是第一次理直气壮的去要人。不知天高地厚碰到了张金涵,那可是张家的千金小姐,整个上海呼风唤雨的张家,就算是天王老子,也是要遭殃的。 张太太走路快,高跟鞋咯哒咯哒的响,一路已经走到了外院大道。 小梅去卧房里拿上了红貂裘大衣,小跑着跟过去,将衣服披在她身上,“太太,已经让张丰宁带人过去了。” “嗯。”她嗯了一声,这种熟门熟路的章程,已经不需要她再吩咐任何。 这件通体呈栗子红色的貂裘绒大衣,衣领袖口处是一只手掌那么宽的白色水貂毛,价值一栋洋房,是张傅初去年赠予她的生日礼。 走到近门前,她便瞧见那位陆少爷靠在车头。 陆庆归一见是她,立即站直了身子,走过去。大门一开,他便张口说道:“等了太太许久,太太总算是出来了。” 张太太站在他跟前看了他几眼,“我没空跟你废话,让开。” 说完她推开陆庆归的身子,进了自家的车里。陆庆归急忙跟过去,趴在车窗外对她说:“我知道你还在生我的气,只要你给我个机会,我一定能跟你解释清楚。你现在要去哪?我跟你一起去…” 还没等他把话说完,车就从他脸前划走了,随后他立即开车追上去,想来今晚是势必要跟她说上正经话的。 谊歌饭店开在江边上,也是繁华的一块地带,只是名声还远远躁不及禄和。但今夜有人包了场,里头是说不尽的热闹。 金涵穿的像朵小金花,粼光闪闪的金色连衣层裙,璃金斑点小筒帽,又瘦又小的身躯孤零零坐在人群当中,脸气得泛了红,粉扑扑的像个脱了毛的桃屁股。 穿白燕尾礼服的男孩就是约翰·戴维斯,她的新英国同学。 “Hi,你在生气么?”他走过去故意挑逗她。 金涵瞪着眼对他说:“我劝你赶紧放我回去,否则总有一时你会求我的!” “是你输了游戏,所以你必须喝酒,其次,今天的规则就是在场的所有人都要陪我玩到天亮,你既然来了,就要遵守规则。” 金涵呼地站起身,“我凭什么要遵守你的规则!这里是上海!不是你家!你快放我走!” 她的声音很大,在场的所有人都听的一清二楚,此时从约翰后面走来一位男生,看穿着打扮不像是富家公子。 “John,你就让她走吧,她父亲可是张傅初先生。” “张…什么?I don't know,but it's nothing. ” “我再说一遍,你快放我走!我父亲今晚会回来,我得立刻回去!”金涵冲着他大吼。 听完这话他捧腹大笑,“原来是个想爸爸的小女孩,你是喜欢你父亲吗?这么想回去见他,不如这样好了,我爸爸今天也在这里,我让他来陪你玩?”话落,他的身边就多了一位棕头发的英国男人。 约翰回过头笑:“Dad!” “这是怎么了?噢,这位美丽的、金色的小姐。”他两只眼睛盯看着金涵,像是要从她身上真挖出黄金来。 约翰说:“我的新同学,张金涵小姐。她急着回去见她爸爸呢。可是我的生日会还没有结束……” 他明白自己儿子地意思,便帮着说:“噢!这位亲爱的张金涵小姐,夜里我们将准备一些曼妙动人的歌舞表演…” “闭嘴!我说了赶紧让我走!”金涵难掩怒火,眼下的泪还没完全晾干,脸上挂着严肃的怒相。她根本没有受过这样的委屈,就是从未有人去做违她意愿的事,也从未有人敢对她说半个不字,更何况是如今输了游戏被人罐酒,想出大门被人阻拦,这样破天荒的委屈,她一刻也受不了。 约翰·戴维斯比他父亲要更有勇气,他冲她大喊:“Shut up!你走不掉的!Bitch!” 在场的所有人都大吃一惊,金涵瞪圆了眼珠子,不可置信地指着他: “你敢骂我?你知道我是谁吗!” 约翰的父亲从中排解,“好啦好啦不要吵架,两个小朋友,这位小姐一定是喝醉了,快让人扶进去休息。” 三两门仆拽住金涵就要往里去,丫头们拼命将她往回拽,“小姐!你们赶紧放开小姐!待会张家来了人,你们一个也跑不掉!” 底下人都怕地面面相觑,唯独戴维斯那一家父子二人面不改色。 张金涵怒骂:“狗洋人!给本小姐松手!滚开!”她借着几个丫头的力,两条腿猛地往外一踢,将几个门仆踢倒在地,接着转过身朝约翰骂道:“我告诉你!你就等着滚出上海吧!” 这句话一出,约翰的父亲坐不住了。 他边抽雪茄边开口说道: “张,金,涵,很有傲气。但张金涵小姐应该不太清楚,如今上海,到底是谁在当家。” 张金涵很想说,以她父亲的能力,让这一家子狗洋鬼子滚出上海是轻而易举,可她转念又想,戴维斯一家人能在上海过的如此耀武扬威,背后也一定靠了座大山,这大山不是张家,那便有可能是某个顶级军官。她歇了声,不敢再说什么厉害话。 “我说是我在当家,你又能如何?” -- 第17页 顷刻间,整个谊歌一片寂静,他们纷纷抬起眼往外看去,原本紧闭的大门豁然敞开,门前几个护卫横七竖八的倒在地下,门两边新站满了两排穿全黑外装的男子,正中间站着位穿黑旗袍红白貂裘绒大衣的女人。 隔着的距离不近,他们不太能看清楚那女人的脸,但他们非常确定,因为整个上海滩敢说出那句话的,只有一人。 ☆、金珠锁(下) 约翰一家人不清楚,也不知道张家向来行事做人是何等风格,只是又好奇又心惊胆颤,生怕来者是真能在上海当的了家做的了主的人,但他戴维斯先生毕竟是有官职在身,好歹要保持一副军官处变不惊的气质在。 张太太前脚进门,小梅和张丰宁一竿子人跟在她身后,那迟来的陆庆归也到了地儿,停下车准备进门。 张丰宁是张家的保镖头子,个高一米九二,从小在武馆中习武长大,练成一身结实的肌肉,皮肤黝黑,相貌凶悍,跟在张家后头做事已有十多年。从前凡是惹了张家人的,张丰宁二话不说就带几十个兄弟过去,要么将人家打成残废,要么是正大光明抄了家。 张太太两手轻轻扶着身上的貂裘,漫不经心般半掩着那旗袍身下娇翘的胸臀,隐隐约约,却更引人入胜。一边分花拂柳地慢悠悠走过去,仪态慵然,一边好似不将一切放在心上,也不觉意方才从自己嘴里说出的话有半分的问题。 约翰的父亲站起身来,目光被那身貂绒下的身姿吸了去。 张太太脸上挟着笑,所幸放开声说道: “这一屋子的人,倒是热闹。谊歌好大的排场,卖场子卖到洋人手上了!” 她在许多时候都喜欢扮演这样泼辣的身份。 约翰年轻气盛,每个眼力见,管她是什么人,总归不给好脸色,凑上前质问她:“你刚才说什么?” 他父亲忙上前打岔,他不会允许自己的儿子同美丽的女人这般说话。他及时走过去和声和气地说:“John,要有礼貌。” “这位美丽的女士,也许这中间有一些误会。” 她只扫视他一眼,快到不愿意将目光多停留半秒,直接转过头问金涵: “金涵,他们罐你酒了?” 金涵此时像泄了气的气球又被重新充鼓起来,比她还要嚣张千万倍的女人过来了,她还有什么可怕的。她兴冲冲跑到张太太身边,一大一小,两个泼辣美人。 “就是他让人罐的,他还骂了我!”金涵坚定的指着约翰。 张太太给张丰宁使了个颜色,他立即从一旁的桌子上倒了杯香槟端给她。她接过后,张丰宁一只手将约翰拽过来,按到张太太身前。 约翰挣扎吼道:“干什么!放开我!Dad!”他祈望他父亲放招救他。 但此时他的父亲也已经被张家的人压制主,“喂!住手!你们这是做什么?!住手!” 张太太握起酒杯,靠近约翰·戴维斯的脸,从发际线上端,缓缓倾倒下去,酒水顺流而下浇淋遍布他的整张脸,浸湿了他那身昂贵的晚礼服衣领与胸口。约翰紧紧闭着眼睛,一时刻懵在原地,不知所措。 像一根正燃得兴高采烈的白蜡烛,猛地被浇灭了。 “Shit!”约翰的父亲怒骂道。 张太太将空杯子递给小梅,张丰宁一等人才将戴维斯们松开。张太太拉着金涵转身要走,本是打算赶时间回去等张傅初回家,就当放过他们一回。却没想到临走时被约翰的父亲叫住: “我要找徐厅长!” 张太太迅儿停下脚步,此话一出,她便对这一盘棋的来龙去脉看的越发清晰。既是他要追究不停,不知天高地厚,那她愿意奉陪下去。徐良郑那个狗腿子过来当什么角色,她正好也想瞧瞧。 与此同时,她瞧见了在门外头藏着不进门的陆庆归。 她讥讽他:“来了就进来,别跟个贼似的。” 他嗫嗫喏喏走过去。 张太太回过头看着戴维斯说:“好,我等徐长官过来,就在这里。” 她迈步走进去,坐在沙发上,金涵也跟着坐过去,小梅,张丰宁一等人站在身旁。 陆庆归走近,觉得自己来的实在不合时宜。 “陆庆归?”约翰的父亲叫住了他。 陆庆归听眼前这两眼冒火的色鬼洋人竟然叫出了自己的名字,一时胆战心惊,生怕他是要拿一个无关看戏的旁观者出气,将他拨了衣裳吊在天花板上供这一屋子赏玩赏玩。 但当他仔细去瞧那洋人的脸时,才猛然发现,他是Abbott·Davis。 “Abbott?”他不愿承认,也很后悔喊出了他的名字,这显然证实了他是真的与这位即将要滚出上海的色鬼洋人相识。但无奈没能敌得过本能反应的迅速。 “原来是你!你快告诉她,我是谁,让她小心点,我可不是好惹的中国人…” 陆庆归及时打断他,走到他跟前小声说:“No no no,Abbott,你听我说,我现在也是带罪之身,随时都有可能被抓,你千万不要跟我沾上关系,大家相识一场,看到你儿子被羞辱,我也很难过,但是你要知道,我自身难保…” “你犯了什么罪?我记得你说你是上海的少爷?” “是的,我是,但我家道中落,已经身无分文了。”陆庆归向他用心解释。 艾伯特不解地看他,就像是在看一个智力不太健全的人。 -- 第18页 陆庆归不耐烦,“啊嗯意思就是我家破产了,我没有钱了,我现在是在帮人做事,就是那个女人。” 艾伯特满脸不屑,质问道:“她?她是什么人?” “她是张傅初的太太。” 说完陆庆归撒开手,连连后退几步,放高了音量说道:“抱歉了艾伯特戴维斯先生,虽然你我在英国有过一面之缘,但现在,我是张太太的手下,实在帮不了你什么。” 他转身朝张家一群人走去。此时饭店当中分为两半,一半是戴维斯先生,一半是张太太,那群学生们无能为力,只能乖乖坐在位置上,陪同两边的人比赛。尽管他们清楚,这是场胜负输赢一目了然的比赛。 陆庆归站到张太太身边,但跟张太太隔了一个小梅,一个张丰宁,他学着那些穿深黑外装保镖的样子,笔直站着。 张太太开口调侃他:“陆少爷什么时候成了我手下了,这话要是传出去,可不太好听。” “只是说给他们听的,毕竟他们在上海待不久了,说什么也无妨。” 张太太捋了捋衣角的浮毛,笑着问他:“你跟英国军官怎么认识的。” 陆庆归嬉皮笑脸搪塞道:“没,没认识。就见过一次。” 他当然要骗他,也当然要骗她,他怎么能将他在英国的妓所里认识艾伯特的事公之于众呢。 “你来做什么?”她随口一问。 陆庆归一听,是要开始说正事了,连忙回答:“我是来解释...” “别说了,现在不是说你那事的时候。” 金涵也仰头问道:“干嘛?他是谁?” 张太太不说话,陆庆归笑着说:“我是你家太太的新保镖。” 张丰宁歪头瞥了他一眼,嗤之以鼻。 金涵也讥笑他:“你?你不够格。” 陆庆归话到了嘴边还是咽了下去,懒得去费那无关口舌,心里只在想该找个什么机会去跟张太太解释那日在银行的事。 没过多久,谊歌外头来了好些人。领头的那位就是警察厅厅长徐良郑。要说艾伯特找来了这么个小人物算作是蠢,那他徐良郑敢来管张家的事,便算作更蠢。 徐良郑带着警察厅一号人威风凛凛从大门走进来,既没注意到外头停的车,也没注意到坐在角落的人,只是一见到艾伯特,便笑嘻嘻露出憨态:“戴维斯长官,听说这里有人闹您的事,我这就带人赶来了!” 艾伯特指了指远处的张太太,“把她们抓起来!” 徐良郑睁眼一瞧,吓得扑通一声后仰着倒在地下。他睁大了眼,生怕看错了,那是谁,那穿着旗袍貂裘的是谁,那是上海第一财阀张巨头的当家太太! 张太太抬起眼瞧着他,“徐厅长,几日不见,你真是好大的派头。” 徐良郑吓得冒汗,也不顾厅不厅长、军不军官的了,练爬带走跪到在张太太身前,“太...太...张太太,小的不敢,这是误会,一...一场误会!” 戴维斯父子看徐良郑这副模样,才真正晓得了那位红栗子色女人的厉害。 张太太不说话,对待这种已成定局的场面,她不稀罕去做那般得理不饶人的人,尽管她知道徐良郑此时是献头的心都有了。 徐良郑咽了口吐沫,“张太太,这,这,小的不知道,完全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徐厅长!”艾伯特在身后叫他,他全然当作没听见。 张太太道:“想来你确实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我便说给你听。金涵小姐呢,在这受了你家戴维斯长官一家人的委屈,听说是,被罐了酒,还被平白无故的给骂了...” 听到这时徐良郑的心都快要跳出来了。 她继续说,“我家金涵也是好脾气,但我就不同了,你知道我什么意思吧?” “小徐知道!小徐知道!” “张先生说今晚回上海,不知道此时到没到家,若还没到,便没什么麻烦,若是到了,没见到小姐,问起我了,我便要一五一十的说,不敢扯谎。那今后,上海的人,便要清一清了。” 徐良郑听的心惊肉跳,衣领已经被汗沾湿,他跪在那,声音颤抖着: “小人失职!小人...小人没有及时发现这里发生了这样...这样罪恶滔天的大事!竟然惹得您亲自前来!小人实在妄为警察厅厅长!小人一定一定吸取教训!不给张太太您添麻烦!我徐良郑以头担保!必定严惩今夜对金涵小姐大不敬之人!” 未等他说完,“走了。”张太太扬声,拉起金涵便站起身往外走,其余人皆跟在后头。 她边走边说: “徐厅长,谊歌饭店不用再开了。” “是是是!是!”徐良郑在背后一阵低头哈腰。 走出大门,张太太便松开了金涵的手。金涵也不打算谢谢她,等张丰宁将车门打开,一股脑坐了进去。陆庆归此时终于有机会插上话,“太太,坐我的车吧。” 张太太侧着头瞥了他一眼,方才他装成一副保镖的老实模样,当时没觉得,现在想想却感到有些好玩。一张英气俊俏的脸,又是一身标志的少爷打扮,竟觉得能骗得过那精明的洋人。 张太太回过头低声对张丰宁说:“你们送小姐先回去。” “是。” 张丰宁一等人上车离去后,小梅便随张太太上了陆庆归的车。 陆庆归高兴地呲牙傻笑,笑得又甜又乖,像一只小猫。 -- 第19页 ☆、古色 见张家一席人离开过后,徐良郑便端直了身板,朝戴维斯长官走去。此时的戴维斯父子再无嚣张气焰,双双皱着眉头,惶恐不安地盯着他,但因背后靠有大山,他们似乎仍揣着半信半疑的心态,对徐良郑的处置抱有一线希望。 徐良郑身宽体胖,警服虽是勒在了身上,但整体来看却实有几分气度。 戴维斯激动地对他说:“徐厅长,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的!我可是林少帅的人!你要想清楚...” “甭给我扯什么林少帅!”徐良郑毫不客气,“你惹到了张家,就没有回头的机会!今天就算是林琮仁少帅来了,也照样得跟张太太赔礼道歉!你你你...你这回惹大祸!赶紧回去收拾收拾,回香港吧!” 艾伯特这下才彻底死了心。他没搞清楚上海如今的形势,以为背后有林琮仁,便可耀武扬威,却不知道连他林琮仁的老子站到张傅初夫妇的前头,脸上也得挂着三分敬意。 他以为,一个黄毛丫头敢堂而皇之指着他,说出让他滚出上海这类话是为不知轻重,然而实际上,那是于她而言的家常便饭。 徐良郑甩下那段话,汹汹离开,心想今夜蹚了这趟浑水,就当是他倒霉。 陆庆归开着车,好不容易逮着一个这么好的机会,他便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起来。 “张太太想必是已经忘了那日发生的事了,晚侄得重新帮您还原一遍当时的情景。” 他好像生怕她误会什么,偏偏要从他们第一脚踏进张氏银行说起。 “那日太太好心捎上我去银行查账,还跟员工们介绍了我,晚侄心里十分高兴。” 他意在向她重温,她曾有一刻是接纳了他的。 “后来太太您去里头了,我跟小梅姐姐在外面候着,再后来,白小姐就领着人进来了,她一见到我,便跟我说动讲西,得知我想跟在太太您后头做事,忽然就说什么……大意上就是,跟着您不如跟着她。当时我也纳闷,她为什么要跟您去争一个没什么本事,又游手好闲的穷少爷呢?我刚想回绝,就被太太您听……” “我何时说过要你,什么叫跟我争?你以为你是谁。”张太太打断他。 “是是是,确实不应该叫争。总之,太太您走了之后,她说要请我去吃饭,我心里盘算着,如果不去,便是两头都没说清楚,于是我就去了...” “你还跟她吃了饭?” 他急忙解释:“我...我只是为了跟她讲清楚。在饭桌上说事总是要比在别的时候容易些的。这一点太太应该比我清楚。” 她不理他。 “太太一定不能误会了我的心意,庆归心里已经笃定,只有跟着张太太,多看多听多学,才能学到真本事。你看,刚才要不是我及时赶了来,这辈子都见不到那样的阵仗,太太实在威武。”陆庆归继续溜须拍马。 张太太开口截他的话:“别说了!好好开你的车,不然把你也扔下去!” 陆庆归只好闭上嘴巴,专心开车。 到了张公馆后,看门前院内的情况,他张傅初是依旧没有回家。 前来开门的那丫头上前禀报说:“太太,先生...先生方才打电话来说今夜回不来了。” 张太太一冷,脸上情绪稍有波动,却没露出什么特别的反应,兴许是,她不想在陆庆归面前表现的自己像一个丈夫常常在外、夜不归宿的怨妇。 “知道了。”她淡淡的应了句,似乎毫不在乎地继续往里走。 “太太!” 陆庆归叫住她。 “太太可否能再单独听我说几句?几句便好。”他祈求她。 张太太颤了颤眼睫,思虑过后对小梅说:“你先进去让人准备热水,我一会要沐浴。” “是。”小梅很识趣地领着玉娟一起先进了门。 张太太转过身看着他。 陆庆归慢步走近,与她四目相对。二人站在宽阔的门前石泥地,两边是樱草花坛,坛边各立着一幢路灯,高高地散下暖黄色的光,落在他们身上。 “什么话,快说。”她抬头看他。 陆庆归笑,他被这样朦朦胧胧的氛围迷昏了头,鼻尖又满是她身上玫瑰花露的幽香,他眼神迷离,低头盯着她的唇,声音低沉: “庆归自始至终,只想过跟着太太身后做事,当丫头也好,当保镖也好,总之没想过旁的人。请太太接纳我,好让我松了这口气,不用日日这样想着您,夜不能寐。” 她仿佛不在乎即使这是在张公馆门前,也不被他说的话撩逗,有什么脸红心跳的反应,她知道她的这位好贤侄心里在打什么样的算盘。 她主动再上前走一步,离他咫尺之近。猛地伸出一只手捏住他的下巴,白嫩滑润的肉感,上好的少男肤质。她的目光勾人心魄,妩媚深情,从他的颔至唇,一寸寸叼过去,直至爬上他的眼睛。 “好。我接纳你。以后你就是我的人。” 她说完,便松开了手,眼神也变得冷漠,转过身头都不回的迈进了门。 她喜欢一瞬之间的接纳,一瞬之间的调情。而陆庆归却是笑笑,仿佛胸有成竹。 “太太再见。” 他离开张家,这一晚的别离与以往格外不同。宋枯荣的模样虽已或深或浅地印在了他的脑子里,但是他知道,他对她的了解仍然只是浮于表面,尽管他偶尔能感受到,她是个心口不一的女孩,有些时候她确实更像一个女孩。可是又在某些境况中,她泰然自若,潇洒跋扈,行事果断不恐惧后果,那时候她是个完完全全的财阀太太。 -- 第20页 张公馆往外的那一条路,僻静幽森,回来时的路上下了微雨,陆庆归知道,他的车又灒上了雨泥。 陆家的房子虽然不比张公馆豪奢华贵,但也是一等一的气派。陆鸿华赚的钱,一用来给子女们读书做生意,二就是用来买房子。陆庆归一回到家,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就被亲爹招呼过去训话。 丫头百禾一瞧见是陆小少爷回来了,连忙跑过去,“小少爷!”她是陆家最欢脱的丫鬟,也是跟陆庆归关系最好的,过去是跟在他母亲身前服侍的,二姨太死了后,便只能在陆家做些粗活了。 陆庆归下车,“怎么了?”他看她一脸焦急。 “老爷在书房等你。估计你又要被骂了。” 陆庆归笑笑,“我被骂不正常么?小事。” “你待会儿好好跟老爷说,别做那犟骨头!”百禾悉心交待,生怕他受了委屈,许多年来,她更像陆庆归的姐姐,陆庆归从英国回来后,家里唯一能说得上掏心窝子话的,就只剩她了。 “知道了百禾姐,我去了!”陆庆归大步向前,刚走没几步又返回去说:“百禾!” “唉,少爷怎么了?” “我的车!”他指着门外,“记得帮我洗洗,洗干净了!我明天还要出去!”他语气欢快,说完便大步流星地走进里头书房。 陆鸿华坐在书桌后,发分三七,黑中参银,戴着一幅黑圆框眼镜,嘴角两边长着八字白胡,浓眉剑目,体态精瘦神气,面颊虽已苍老,但骨相之间仍能看得出他年轻时的英姿。 三十年前,他是上海闻名遐迩的才贵公子,行派正直,只娶一妻,誓不纳妾,育子他重文轻商,一心希望自己的儿女只读圣贤书,不卷入繁杂混乱的世态当中。然而一个陆家,却并非事事如他所愿。早年因父亲一意孤行,私自破例帮他娶回来了一房妾室,也就是陆庆归的母亲。后来出于考虑家业继承,大儿子陆见川去了香港掌事那边的业户,便算是彻底弃了文,从了商,违了老爷子的愿。 陆庆归走过去,见他不动声色,主动开口说:“爸,您找我。” “去哪了。”他问。 陆庆归似乎不是想藏着掖着,而是故意挑他底线,“青楼妓所,哪没去过去哪个。” 陆鸿华拿起一本书就扔过去,书角砸中陆庆归的头,额边擦破了皮,流了血,陆庆归动都不动一下。 “你是铁了心要去丢陆家的脸!”陆鸿华吼骂道。 陆庆归说:“没人知道是我,我在外不叫陆庆归,去一个地方就换一个名字。除非是去您要我去的地方,我才是陆家最谦逊知礼的小少爷,陆庆归。” 陆鸿华松了口气,他知道自己这个儿子游手好闲,纨绔不羁,也没指望他做成什么事,只要不在重要场合给他丢脸就是谢天谢地了。 “听说你最近跟张太太走的很近。”他质问道,想来是从白小姐那边的人嘴里听到风声的。 陆庆归随口一答:“张家姑姑美丽的很,想和她多说几句话,再正常不过了。” 陆鸿华气地拍桌:“人家是张太太!你最好给我小心一点!不然张先生跟我要人,我可没那个本事救你。送出去你一个就算了,到时候要是连累了整个陆家,我看你是死不足惜!” “本来就死不足惜,我死了,有什么可惜的呢?” “你!”陆鸿华不喜欢他这个儿子,甚至不拿他当儿子,但他到底不是那样冷血无情的人,每当陆庆归自损自贱时,他都感到无比心寒。 “你姐姐明日回来。” 陆鸿华口中的姐姐,便是陆家的大小姐,陆慕林。跟陆庆归一样,在英国读书,比陆庆归大三岁。性子直率,大大咧咧的,但也跟她父亲一样,不喜欢陆庆归这个弟弟。 陆庆归更不喜欢她。他从不叫她姐姐,也不怎么跟她说话。陆慕林恃宠而骄,小的时候以欺负他这个弟弟为乐趣,给陆庆归的童年留下许多抹不去的噩梦。尤其一点,最让他讨厌,陆慕林长的与她母亲曹龙珊十分相像,尖酸刻薄的模样更像。 “与我无关。” 陆庆归留下这句话便转身离开了。 他没有看见背后的陆鸿华坐在那里,威严、落寞,又孤独的样子。 ☆、新香 陆大小姐要回来,陆家上下都丢了魂似的,光是一间卧房就从前到后准备了统共小半月,还包括卧房外的布置,什么窗外要能看到后花园的景,喷泉里要放几条红鲤,床套被褥要石英粉色带蕾丝花边,浴室的香薰要撤掉,说上海的香不好闻,要么刺鼻要么味道俗气。等等许多细枝末节的小事,她都提前十多天在来信里吩咐了个遍。 陆鸿华最宠爱这位千金,那陆家自然人人都跟着去宠爱,除了陆庆归。 陆庆归原本在陆家的地位不高,但他自从去了英国读书,就养成好些坏的脾性,这一点,只有陆家自己人知道。这次小少爷回国,陆家的下人们都大吃一惊。从前那个闷声受气,在家连头都不敢抬着走的小哭包,如今变成了个纨绔又放肆的公子哥,话也多了,人也精神了。就像孙缪光说的那样,这小子,是大变啊! 人的性格一变,处境往往也跟着变。 虽说他是个不受宠的少爷,但他知道无论怎么样,他都是陆鸿华的儿子,是陆家的主子,只要他还在这个家,那些下人便得该低头的低头,该听话的听话,那些他应得的东西,他也一样都不会少拿。 -- 第21页 陆慕林回来的这一天,所有人都提着心吊着胆做事,而陆庆归还是准备下午开车去张公馆,一番沐浴更衣过后便要出门。 好巧不巧,临走前正跟风尘仆仆赶回来的陆慕林撞个正着。 陆慕林穿着一身束腰丁香紫连衣西装裙,手里拎了只冷灰色方形皮包,脸上戴了幅宽大的墨镜,耳朵上坠着两颗全上海最大的珍珠,唇瓣薄扁,却抹的鲜红,身后跟了好几个丫头仆人,托着箱抱着盒,一路跌跌撞撞。好似生怕人不知道她是英国回来的摩登女性。 她见是陆庆归,立即张开双臂。不是要抱他,是拦他的路。 “你去哪?”她质问道。 “关你什么事?”陆庆归扯开她的手继续往前走。 陆慕林转过身骂道:“你敢推我!你站住!” 陆庆归不搭理她,继续走,陆慕林觉得不过瘾,于是心生一计。她故意歪了高跟鞋,踉跄倒地,摔的尤其真实。 “啊!!!你竟然敢推我!陆庆归!你竟然敢推我!我可是你姐!”她扯着嗓子大叫,引来许多下人,但还是觉得不过瘾,“爹!!!爹!爹~爹呜呜呜……”她哭起来,“爹你快来啊!陆庆归推我!你的小儿子读书读厉害了!长了本事!他竟敢推我!” 陆庆归站在原地,就这么看着她表演那套从小耍到大的戏码。梨花带雨、撕心裂肺、忍泪吞声,她都能表演出来,这样的演技,不去拍电影真是可惜了。 “慕林!”陆鸿华掀着长袍就从里头赶来,很大年纪了,却仍用跑的,后头几个下人追着都不行,就是打心眼里害怕陆慕林有任何闪失。父爱如山。 见陆慕林手按着脚踝坐在地下,陆庆归又在一旁熟视无睹,他连忙跑过去:“哎哟我的姑奶奶,您这又是闹哪出啊!快快快,快扶小姐起来啊!” 陆鸿华倒是不傻,毕竟也是做了那么多年父女父子,什么情况他心里清楚的很。只是从前有曹龙珊当家,她陆慕林说什么便是什么,根本没人去关心是不是什么闹出的戏。她一哭一叫,陆家上下就慌神了。 “什么叫我闹啊!是你儿子推我!把我推倒了!我一回来他就要往外走!他是根本没把我这个姐姐放在眼里啊!陆家世代尊儒!讲究忠孝礼信!陆庆归不守家规!要罚!” 陆庆归无可奈何,心想人家是长姐如母,而他,长姐如猪。眼看着她瞧陆鸿华无动于衷,陆庆归甚至都可以猜到接下来她要说什么,若是母亲在世…… “要是母亲还在世,她一定…一定会替女儿做主的!” 十多年过去了,该变的变得让人惊奇,没变的还是毫厘不差。 陆庆归讥笑道:“你能不能换个花样?旁人不腻,我都看腻了。你要陆鸿华怎么罚我?给我两条腿打折,还是把我赶出家门?” “你!”陆慕林举起包准备砸他,刚好看见了他脑袋上的那块血印。 陆鸿华一把将她手里的包夺去,道:“哎哟我的姑奶奶!您快进去歇着吧!这地上潮的很!快快起来!” 几位丫头一齐把她扶起来,陆鸿华瞥了一眼陆庆归说:“你也别出去了!今后两天都不许再出去!好好给我在家待着!像什么样子!快快!都进去!” 陆庆归嚷嚷:“跟我有什么关系?” 陆鸿华举起包作势砸他,两眼挤兑了几下,示意他不要没完没了,这个家已经够乱了,但凡谁再多计较一句,便要更乱。 陆庆归不再做声,他总归是会听几句陆鸿华的话的。只是陆慕林回来了,这陆家就又变回了从前不安生的陆家,他什么时候都清净不了。 “啊!啊……啊!小姐!小姐饶命!小姐饶命!” 大半夜便被一阵阵哭喊声吵醒的陆庆归,厌烦的很。他跟陆慕林的房间一个在南面一个在北面,中间隔着偌大的圆廊,却依能听得清清楚楚,又是哪个倒了霉的丫头被她打了,听声音像是在用皮鞭子抽。 “小姐!啊!小姐饶命!小姐…啊!啊!” 那条牛皮鞭子可以说是传家宝。由曹龙珊传给了陆慕林,是她从小玩到大的宝器,要说这陆家还有谁没被那皮鞭子抽过,多说只有四人:陆鸿华、陆见川、曹龙珊、陆慕林。 陆庆归被吵的睡不着,照他现在这个性子,是绝不会忍耐的。他裹起睡衣便气势汹汹地开了门,沿着楼廊走到她的房外。 “我说你大半夜的又在抽什么风?能不能消停一会!”他冲道。 陆慕林停下手里的鞭子,一见是他,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赤着脚便走到门前,一身白丝吊带裙,没上妆时的脸冷冷淡淡的没有气色,表情倒是格外凶狠,盯着他骂道:“你还管到我头上来了!信不信我现在照样抽你!” 她扬起手里的鞭子便要落下去,陆庆归瞬时抓住了她的手,一把将她推到里面去,“你觉得现在还打的过我么?” 陆慕林气地牙痒,“陆庆归!” 陆鸿华也被那鞭子抽人的声响吵得不行,便派了老管家丞爷过来。 丞爷比陆鸿华的年纪还要大,如今已经一头白发,弯腰驼背了。他从楼梯下慢慢悠悠爬上来,吸引了陆庆归跟陆慕林的一并注意。 陆慕林野蛮粗鲁,但全家上下她却最敬重丞爷。 从前曹龙珊和陆鸿华两情相悦,便是丞爷从中撮合到一起的,当初曹龙珊刚进门时,陆鸿华的父亲便格外不喜欢她,亏有丞爷处处照顾,当亲闺女般疼爱,在陆鸿华的父亲身边是百般维护,替她说好话,这才使得曹龙珊能渐渐在陆家站稳脚跟。 -- 第22页 曹龙珊知恩图报,她女儿亦是如此。 丞爷颤颤巍巍,陆慕林忙放下鞭子去扶他,“我爹真是没良心!明知丞爷您腿脚不便,还让您过来!自己藏被窝里!” 丞爷呵呵地笑,“你要是听话一点啊,那我不就无需跑这一趟了?” 陆慕林还是继续撒娇:“哪是我不听话啊!是那死丫头,把我的衣服给洗毁了!几千块呢!我不心疼啊!” 陆庆归懒得看他们俩“爷孙情深”,“丞爷来了便好。你也别打了,不然今晚谁都别想睡觉。”说完他朝里面跪着的那丫头使眼色,示意她赶紧出去。 陆慕林翻了个白眼,不理会他。 丞爷笑着对陆庆归说:“唉嘿,不打了不打了,小少爷也别在这站着了,外头还是有些凉,快回去歇息吧。” 陆庆归对丞爷没什么感情,或者可以说,他对所有跟曹龙珊有感情的人都没什么感情,甚至厌恨。 “丞爷也是。”陆庆归转身走回去。 陆慕林悄悄地跟丞爷问道:“陆庆归回来时便成了这样么?” 丞爷点点头,“小少爷变化大。” “那爹呢?爹也依着他?” 丞爷能看出陆慕林的心思,她是害怕这个家变了个底朝天。陆庆归纨绔归纨绔,可要是陆鸿华也宠顺他,那她的地位便不保了。 “在老爷心里,小姐一直是第一位。” 陆慕林听这话后,才放下心来。 隔日清早,他们父子三人坐在餐桌上吃早饭。境况又十分窘迫。 其实放眼望去,窘迫的似乎只有陆鸿华一个人。陆庆归像个没事人一样,该喝粥喝粥,该夹菜夹菜,吃的津津有味、旁若无人。 陆慕林呢,优雅的摩登女性。一大早便精致的化了个全妆,吃的是吐司面包配牛奶,一边拿着勺子在面包上抹果酱,一边细嚼慢咽的生怕咽着嗓子。 只有陆鸿华,一会儿看看儿子,一会儿瞅瞅女儿,想说话又不知道该怎么说,三个人一言不发,像互不相识一般。 可他还是要说。 “慕林啊。” “嗯?”陆慕林若无其事地应道。 陆庆归瞥了眼陆鸿华,他就猜到这个老家伙让陆慕林大老远的从英国赶回来一定有事。 陆鸿华接着说:“年冬一过,你就二十五岁了。” 陆慕林神情动作渐渐僵硬停止,仿佛是想等他将话一并说完再发怒。 陆鸿华也不想说,但他是个好父亲,起码对陆慕林来说,他确确实实是个好父亲,好到善恶不分,没有底线。他如今最大的愿望,便是替他最心爱的女儿寻个好夫家。 他不得不说,“得考虑考虑终生大事了。” 陆慕林将勺子猛地一扔,给陆庆归吓了个机灵,陆鸿华却一动不动。 “你要我嫁给谁!”陆慕林吼道。 陆鸿华急忙回话,“我没有要给你指亲的意思!我是,我的意思是说,你得考虑考虑了,趁着这次回来,跟那些公子少爷们联络联络,如果遇到合适的,便试着交往。” “我不会去的!” 陆慕林异常坚定,她若是早知道陆鸿华叫她回国是因为这件事,她一定不会回来。 “为什么?难不成你不嫁人?或者,你心里已经...”陆鸿华不敢说完,只是为了观察她的态度,猜测她内心所想。 陆慕林眼神躲闪,不再发火,也不再说话。 她心里有了羁绊。 ☆、出炉 陆慕林向来说一不二,她说她不会去,便就是不会去,回来快一周了,哪都没有去过,也不给任何旁人进家门。陆家快成了一间顶奢牢房了。 这顺带着连累了陆庆归。他已经好几天没有去见张太太了。那晚好不容易被接纳,随后就连续一个礼拜没了人影,陆庆归当真害怕起来,怕张太太怪他压根没有诚意,就此将那晚答应的事作罢了。 这天是冬至,陆庆归铁了心要去见她,正穿戴整齐下楼,打算偷偷摸摸溜出去时,却被那父女二人抓个正着。 说来也奇的很,这两人几天前还在为陆慕林结不结婚的事冷战,今儿个倒坐在一块喝茶谈心了。陆慕林见他穿得好生俊气,故意打趣说:“哟,穿这么帅,去见谁啊?” 陆庆归也不示弱,毫不客气地回击她说:“青楼,去不去?一起呗?” 陆慕林白他一眼,看到弟弟变得如此放荡好色,她是既厌恶又放心。 她哼笑:“憋在家这么多天,也是难为你了。去青楼还穿这么西装革履的做什么,反正是要脱干净的...” “咳,慕林!”陆鸿华打断她。陆鸿华真是做鬼也没有想到,他好好培养的两个,一个儿子一个女儿,都是正正经经的读书人,说话却一个比一个没有水平。 陆庆归笑笑,懒得跟她去吵。 “爹~”陆慕林不想认输,她就是要让陆庆归不快活,他要出去,她就非不让他走。 “爹,你不管管他!要是被人给认出来了,你让陆家的脸往哪搁啊!” 陆鸿华本不想管着他,但无奈陆慕林在耳根子边软磨硬泡,他再次做出命令的语气:“哪都不许去!不许再去那些地方!听到了没有!” 陆庆归无语。他现在是真的希望陆鸿华给那女人找一个厉害的夫家,一定要是比陆家有钱百倍的,最好是嫁过去做妾,既不得宠,又日日被那正房太太欺压,受尽各种委屈跟折磨,然后回到娘家哭诉,他便要好好的嘲笑一番。每次他一想到这里,就感到尤其过瘾。 -- 第23页 陆庆归这次不想再听陆鸿华的话了,还是下定决心要出去。然而这次拦住他路的,是百禾姐姐。 她从外头跑过来,又是十分的急迫。她跑到陆鸿华跟前,喘着气儿说道:“老老…老爷!张...张太太!张太太来了!就在外头!” 陆庆归一惊,他不太相信,张太太?张太太怎么会亲自来陆家呢? “哪个张太太?”陆庆归问她。 陆鸿华此时已经站起来急忙往外走了,边走边说:“还能有哪个张太太!全上海滩就一个张太太!” 走一半又停下来,“快!这里!还有那里,都快收拾收拾,再打扫打扫!” 说完又拎着长袍,急冲冲往外走。 陆慕林像傻了一样,她还完全不知道张太太的势力。见陆庆归跟着陆鸿华一并出去了,她也迟迟跟了来。 陆庆归不确定她的来意,但出于诚心,他决不能藏在陆鸿华身后装作与她并不熟悉。 张太太一进门,陆家那三人便迎过去。陆鸿华拱手笑道:“张太太大驾光临!是陆家上下的荣耀呀!” 陆慕林听老爷子这么恭维,便大概知晓了眼前这个女人的地位。她上下瞟她,一身古韵,不仅容貌美,气质也是绝美,大红旗袍白绒领,外面套一件又长又直的黑羊绒大衣,衣带从中腰束起,随意坠下。整个人高挑利落,瘦而不柴,骨感自然。虽跟陆慕林一样都穿了高跟鞋,却比她还要再高半个头。 “陆老爷哪里的话,你我许久未见了,上次我好不容易摆宴,您都给耽搁了,还是让庆归来替席的。今天我闲着没事,便想着来您府上跟您叙叙旧。” “庆归”二字一出,陆鸿华便知那小子没少在张太太跟前下工夫。 陆庆归心里甜的跟蜜似的,庆归二字叫到了他的心坎里。 陆鸿华笑着说:“哈哈,太太真是有心了,我那会儿在香港,你也知道,我这一家子啊,我不忙不行啊!” “呵呵呵...”张太太陪着笑,眼睛却时不时打量着陆庆归。 陆鸿华将陆慕林往前拽了拽:“这是张家婶婶。太太,这是小女慕林,前阵子刚回来,跟庆归一样在英国读书。” 陆慕林乖乖唤了声:“婶婶好。” 张太太方才便注意到她了,神态打扮都骄傲得很,定也是自以为从英国读了书回来的,本领就比同龄人大一些。看模样就不像是个省油的灯,跟那孙缪光家的一个样。 “你好。”张太太只比她大四岁,便是她婶婶了。在中国,辈分是个很奇妙的东西。 陆鸿华看了看陆庆归说:“这是庆归,太太应该还是记得的。” 张太太冷笑,“记得,怎么会记不得陆小少爷呢。” 陆庆归一脸无辜地盯着她,一声不吭。如若没有陆鸿华他们在,他指不定会说出些什么忤逆的话。 陆鸿华招待张太太进来说话,四人坐在客厅内,张太太坐一边,陆鸿华、陆慕林坐一边,陆庆归坐另一边。 起初只是陆鸿华跟她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聊今年的陆家盐厂生意,香港那头的买卖如何,又聊张傅初先生什么时候回来,金涵小姐的年岁、成绩。聊了许多,陆庆归是一句也没插上话。 好在张太太替他考虑着,说:“庆归这几天是在家有事要忙么?也没见他来我张公馆做事了。” 陆鸿华一时茫然,陆庆归连忙应话:“噢!最近二姐回来了,家中又添了许多事,多有不便。我跟二姐多年没见了,想着也多相处相处,陪她谈谈心续续话。” 陆慕林听得是一脸愕然。 张太太不依不饶:“你跟你二姐,不是都在英国么,想见面,不算难事吧?” 陆慕林刚想说话,陆庆归就抢着解释:“英国那么大,我们不在同一个地方,见一次面也很难。” 张太太不再多问,欠身端起茶来,抿了一口。然后继续对陆老爷说:“庆归这小子机灵,跟着我便也还不错,往后没事能来就来吧,我这边也着实是缺了个机灵的孩子。” 陆鸿华一脸懵,他猜是陆庆归那小子故意扯出来的由头,不过他倒也懒得去管,手边就有一个现成的例子,瞧那孙哲穆,当初也是安安稳稳跟在张太太后头做事,如今都四年了,还是浑得乱七八糟,他陆庆归当然也好不到哪去。“是是是,张太太肯接纳这孩子,他也算是有福气。” 张太太摆摆手:“陆老爷客气了,说到底这都是情面。以后他跟孙家那小子,倒是可以比比看。” 陆鸿华心里想,可不用去比了,两个都不可能成的了器。 又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张太太便作势离开。 “好了,今天就到这吧,我也要走了。” 她起身向外走,小梅跟在后头。 陆家三人去送,送到临出门时,小梅先跑过去给张太太开车门,却没想到怎么也打不开,小梅喊司机蒲苗,蒲苗也是手足无措,无论如何都打不开两边的车门。 小梅觉得稀奇,便看向张太太。张太太瞄了一眼陆庆归,见他面无表情,却不敢直视她,心里大概有了几分底细。 陆鸿华也奇怪:“怎么好好的车门打不开了呢?” “可能把手坏了吧。”陆庆归嘟嚷出这么一句。 张太太不说话,她盯向车里的蒲苗,蒲苗倒是真的完全不知情,只是满脸惊恐。她走过去对他说:“你先开回去吧。” -- 第24页 陆庆归紧接着就开口:“那我送婶婶回去吧!” 陆鸿华见张太太没什么太大的反应,也怕她因此迁怒于陆家四周的花草树木什么的,虽然实在不跟他们有关系,但这把手无缘无故坏了,依张太太的脾性,若是想怪罪一番,除了怪这外头的自然景物,别无他法。 他连忙附和:“也好也好,天色不早了,庆归,那就你负责送张太太回去,一定路上注意安全,开车当心些。” “好,太太上我的车吧。” 陆庆归丝毫不给张太太婉拒的机会,直直走向他的那辆被百禾洗刷干净的黑色洋车,打开车门等着她入座。 张太太冲陆鸿华礼貌一笑,便携小梅坐上了陆庆归的车。 陆庆归当她的司机当得格外开心。车上只他们三人,有时候陆庆归甚至还不满意,如果没有小梅,他说话会更轻松自在一些。小梅更像一个多余的人。 他在前头用后视镜观察她的一举一动。只见她头一直斜撇着,看着窗外。他就趁她看着窗外时,时不时打量她,美丽的侧颈和下颌,美丽的及胸的长发,美丽的耳坠。 猛地,她撇过头来,不经意看见他的眼珠子正盯着自己。陆庆归急忙闪躲,正视前方。 她借机开始说:“我还以为你这几天死了呢。” 陆庆归笑,任由她胡说。 “怎么,你以为我那天说接纳了你,你就可以想来便来,想消失便消失?” 陆庆归解释道:“这件事解释起来,很麻烦的,总之,我不是故意不来找你。” “有多麻烦?陆少爷不是一贯口才了得么?” 陆庆归还是笑,“有空再说给你听。” 张太太不搭话,他便接着说:“你整日的忙,我也不知道我该去哪,什么时候去,张家的产业那么多。” “我每日会去的就是禄和,面粉厂跟纱厂一周去一次,银行半月去一次,其余的有空便去看,这些你愿意跟着我便跟,不愿意就不用跟。应酬宴会,几乎三日便有一次,有在公馆内,在禄和,或者在别的家,又或者某些其他的场子。你每日傍晚来公馆外等着,不用来的时候我会派人通知你。” 陆庆归听得晕头转向,他很想知道为什么张傅初那么大的家业却没有一个像样的儿子,还要自己的老婆操心这个操心那个,不过他正仰仗的就是这点。再者说,他老子如今,不是也没有么。 陆庆归点点头,“好。庆归一定按照太太说的做。” 天渐渐黑了,张太太才恍惚想起今天是冬至。她瞧着街边格外热闹,而她每每都只是坐在车子里,远远地看上一眼,就呼啸而过,根本与那热闹无关。 说起来好像是这么一回事,她从来都与那样的热闹无关。从年幼,到年轻,再到如今。 “庆归,你把车停在那吧,我下去走走。” ☆、糖糕 陆庆归没多想,按她说的将车停在路边。张太太自己打开车门,走了下去。小梅刚想跟着,陆庆归便回过头叫住了她:“唉!小梅姐姐帮我看着车吧,我陪太太下去看看。” 小梅一向识趣,她由着陆庆归接近太太,是看出来张太太并非真心厌烦他。她点点头,乖乖坐在车上。 陆庆归下车,追上了张太太,跟在她后头走。街边人来人往,两个人像逆行于人流之间,他伸开一只手臂将她围着,生怕她受了推挤,也避免让人碰到她。走到路边上有车驶过来时,他就轻轻将她往路里头拉一些。 张太太打趣道:“你这个保镖当的还算合格。” 陆庆归低头看着她笑:“保镖能挨得你这么近?张家的保镖都这么幸福么?” 张太太不理他,也懒得跟他贫嘴。还是悠悠地走着,步子迈得很慢,她很少走的这样慢,没有事情等着她去做,没有人等着她去见,这条路又短的很,她自然可以走的很慢。 人少了一些后,陆庆归就跟她并肩走。要真说那也不是并肩,陆庆归比她高许多,他的肩膀跟她的脖子才是一齐的。 黄浦江畔凉风习习,冬至时节有很多卖油炸果子的。陆庆归小的时候最喜欢吃街边卖的糖糕,五分钱一个,却很少能买得起。他没有钱,他母亲也没有钱,陆家没有人给他们私有的钱。买五分钱一个的糖糕,还要问大太太要,许多时候去要都是讨骂,久而久之,他便不再要了。 他指着对面的小摊问她:“那边有卖糖糕的,你吃不吃?” 张太太朝那边看了看,然后抬起头问:“好吃?” “就是糖糕,你小时候没吃过么?” 她摇摇头。 陆庆归觉得讽刺,他想吃却吃不到的东西,却是富贵人家不稀罕吃的。 “好吃,你尝尝。” 说完,他便跑去对面,跟老板买了两个。张太太也走近去看,她注意到那老板身后藏了个小男孩。 孩子穿一身黑不溜秋的布衣,那衣裳又不合身的小,四肢都没完全裹住,冬至天穿的如此单薄,竟不颤也不抖,好像习惯了这样的寒冷。他怕生,躲在父亲的腿后,矮矮的身体,只歪着露出上半截,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在偷偷看她。 张太太对他笑,他也不敢出来。 陆庆归似乎注意到了这一切,便主动跟老板攀谈:“儿子多大啦?” 老板嘿嘿地笑,笑起来眼角露出许多皱纹:“七岁,还不懂什么事哩。” -- 第25页 陆庆归冲他做鬼脸,远远地逗他玩,那孩子才咧开嘴笑了笑,但始终没有从父亲腿后走出来。 “穿得这样少。”陆庆归随口提了句。 老板捞起炸好的糖糕,说:“没钱买呀!还是几年前他娘做的,旧了,也小了。” 陆庆归噢了一声,一边从口袋里掏出钱递给老板,一边接过糖糕。 随后他便准备继续往前走,但张太太仍然站在那,盯着那个小男孩。陆庆归回过头拉她,“走了。” 她瞪了他一眼,似乎不太高兴。陆庆归把糖糕递给她,她也冷冷地接着,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开口说话:“你怎么不多给他些钱?” 陆庆归猜到她是因为这个不高兴。 “我也没钱。” 她停下来瞪他。 陆庆归也不得不停下来,站在她对面,故意气她说:“那你怎么不给他钱?” 张太太道:“我...我不带钱的。”说完她接着向前走,咬了一口手里的糖糕。 陆庆归跟上,他能感觉到她是真诚地同情了方才那对父子的,可他也知道那是因为她很少能感知到那样的穷苦,她不知道那是如今人们普遍过着的生活。而他陆庆归明白这一点。 他一边走一边说:“你觉得他们可怜是么?” 张太太不理他。 “确实是可怜。可是你看那孩子,他哭了么,他是会笑的,还有他父亲,也是会笑的。他们卖糖糕谋生,有个可爱的儿子,能穿自己母亲给做的衣裳,他们已经比许多人幸福了。他们不需要我们的施舍,你多给他几分钱,没有意义,他多卖几个糖糕就能亲手获得,你给他许多钱呢,给他一栋房子,一辆车,那确实好,可是凭什么呢?凭什么你给了他,凭什么别人没有。” 张太太再次停了下来,看着他,满脸不可置信。 “人生欢愉喜乐,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有了那些瞬间,就够了。刚才他们很快乐。” 她低估了陆庆归。一个二十岁刚出头的男人,教导她起来头头是道。只是他错了,他以为她宋枯荣就是同情心泛滥,不懂世道艰难,人和人近之毫厘,差之千里,本就是常态。 可是她想要的,就只是那样的一个瞬间。 她虽知道自己被教育了,却不甘成下风,讥讽他道:“不过是让你给些钱,竟给自己搬出了这么多由头来!” 她继续往前走,陆庆归笑着跟上,“好好好,那我回去送?” 她不搭理他。陆庆归便接着问:“好吃么?” 她点点头,毕竟东西好吃还是瞒不了的。陆庆归看着她笑,那样温柔的眼神,全然不像是在看一个位高权重的财阀太太,而是在看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他那一瞬间只是拿她当一个不知世事的小女孩。 她边走边吃,正当陆庆归四处张望不觉意时,她突然问他:“车门怎么坏的?” 陆庆归一顿,立即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我没去仔细看,不清楚。” 她紧接着他的话追问道:“你什么时候去干的?” 陆庆归笑出了声,他本也就不打算一直满她,“我派人去干的。” “蒲苗没看见么?” “他睡着了。” 二人都笑了。陆庆归又添了一句:“放心,能修好,这在英国都是小把戏。” 张太太早就猜到是他耍的小把戏,自然没什么反应。可她莫名其妙的不反感这类无聊的把戏,这才是让她奇怪的一点。 她讥笑:“我看你去英国什么都没学会,这种无聊的东西学的却多。” 陆庆归也不反驳,这跟让她知道他在英国干的是些更□□的事来比,的确不值得他去反驳。 他问她:“你来我家就是为了跟我爸叙旧?” 她瞥了他一眼,“我只是来看你到底死没死。” “这么巴望着我死。” “死没死都是一样。” 陆庆归有些糊涂,“怎么会一样呢?” 她不再回嘴,因为她也说不上来怎么会一样,可就是可以说成是一样,陆庆归死不死,跟她有什么关系呢?陆家不会变,她也不会变,上海更不会变。她居然这么想。 陆庆归也不管她,只是走的时间有些长了,该往回走了,“回去吧,小梅姐姐还在等着呢。” 张太太不喜欢他一口一个姐姐的叫,叫小梅是姐姐,定跟旁的人也是这么叫,元元姐姐,百禾姐姐,还有陆慕林,他的亲姐姐,全上海都是他姐姐! “小梅不比你大!一口一个姐姐。” “叫姐姐是礼貌。”陆庆归替自己辩解。 张太太不理睬,步子迈得快起来。不一会便到了陆庆归停车的地儿,那里离江边很近,张太太打了个寒颤,正当她准备迈进车里,一辆更豪气的黑色洋车停在了她的身后。 车窗降下来,她回过头一看便没了好心情,但陆庆归在,她依然要顾及一些体面。 冯义围看到他们二人走在一起,铁青着脸对张太太说道:“张太太,这么冷的天在大街上走着做什么?” 张太太笑盈盈回道:“买糖糕。冯老板也可以尝尝,就在那边,味道很好。”她边说边把手上的糖糕朝上举了举。 陆庆归站在一旁,又是一副保镖的模样。 冯义围就是见不得那张年轻俊俏的脸,一看就是个吃软饭的东西,还要装成一副乖巧懂事的孩子样。他用一种令人好不快活的语气看着陆庆归说:“陆少爷也在,这是,给张太太当司机?” -- 第26页 陆庆归不怕他,“说来话长,站在这里不便说,外头冷,太太还是快请上车。”说罢他便替张太太打开车门。 张太太顺势坐进去,未瞧冯义围一眼。 陆庆归又说:“冯老板得罪了,只是我家太太身娇体贵的,实在是不敢让她受了风寒,否则若有什么不适,张先生是不会给情面的。我倒是没事,冯老板想问什么?我站在这答便是。” 冯义围心觉小瞧了他,人长的白白嫩嫩,说话做事倒是有一套,“你们家陆老爷子这是把你献给张家当仆从了?” 陆庆归笑笑,“仆从倒是不敢当,不过是跟从前那孙哲穆一般,做做小跟班。” 冯义围盯了他许久,哼笑了声:“哼,他孙哲穆可不像你这样,还是仆从更适合你。” 话一说完冯义围便关上了窗户,车立即开走。陆庆归不把他的话当一回事,转身上车。 张太太什么都听见了,却一句话也不多说,坐在后头跟方才一样看着窗外。陆庆归边开车边从后视镜观察她。 他什么都不大了解,对上海的许多人,许多关系,他都只是看见了表面。可有一点是他看透并确定的。那日在禄和饭店,张太太的卧房门外,他确确实实是只听到了一声滚字,但就只这一声,便足以挑明许多假象。冯义围跟她,或者说跟张家,一定有某一种不为人所知的关系。 陆庆归假装随口一问:“冯老板好像不太敬重太太您,我瞧他傲慢的很。” 小梅一惊,她看向张太太,注意她一颦一蹙的表情变化。 张太太知道他迟早会问,心里已有准备。她面淡如水,神色自若的看着后视镜里的自己,说: “他跟傅初交情深,自然不用怕我。” ☆、尾巴尖儿 陆庆归没继续追问,一路沉默着开去张公馆。彼时天完全黑了,临走到跟前,他偶然看见前头多了辆开着闪灯的车停在那。停在张公馆的门前。 陆庆归以为是又来了哪位客人,没觉意地自在开着,而坐在后面的张太太却已经知道,眼下是躲不过这一回麻烦的碰面了。 她开口说:“前头是先生回来了。” 像是提醒车上的另两人。 好在那两人都处变不惊,一个乖乖坐着一言不发,一个转了转眼珠子噢了一声。事实上,陆庆归很期待与张傅初的见面,他好奇那么一个成功的男人,在整个上海滩呼风唤雨,掌握几乎所有人的财政命脉,位尊权重、金玉满堂的张傅初,是一幅什么模样。最重要的还有一点,能娶到宋枯荣这样的女人的男人,该会是什么模样。 张傅初从车上下来,也注意到了他后头的那辆车,开门的丫头跟他说那可能是太太,他便站在原地等。 陆庆归规规矩矩停了车。 小梅赶忙下去替张太太开车门,张太太走下来,张傅初一见到她便立即笑着迎上前去,张太太也笑,二人相视而笑,胳膊挽着胳膊。 “怎么回来的这样迟?”张傅初贴心问道。 张太太满眼温婉,陆庆归在车上凝望她。怎会那样温婉,原来她是个那样温婉的妻子。 张傅初跟他想的不太一样。远远瞧上去是一身凛然、精干沉练的打扮:平短的一头寸发,白底衬灰领带,黑青色西服坎肩三件套,外加一身修长的呢子大衣,也是新式打扮,虽是五十多岁的人,却利落地褪了长袍大褂。端看五官,长的一副淡眉凤眼,清朗疏明,不像冯义围那般横眉怒目。 张太太细声慢气:“去陆家了,上次宴请就陆老爷子没来,我想着今日没事,便去看看,应个礼。” 张傅初点了点头:“你考虑的周到,我自是放心。” 说完他看起旁边的车,才注意到那不是张家的车,刚打算开口,陆庆归便及时下来说话。 “张叔叔好!” 张傅初盯着他看了又看,一时记不起这是他的哪个侄儿。张太太也不帮着解释,她知道陆庆归这时候下车,嘴边已经准备好了一筐子的话。 陆庆归又说:“张叔叔记不起我了,我是陆庆归!” 陆庆归,他小的时候,张傅初倒是见过几次,可这实在太过久远。就是随便一个旁人如今站到他跟前说自己是陆庆归,他也是辨不清要随便认侄子的。 只是他印象里的陆庆归,不是这么欢脱。 “庆归啊!什么时候回来的?” “回来有大半月了,就是一直没机会见到您。” 陆庆归咧着嘴笑,他喜欢在大人面前扮小孩,又乖顺又活泼的小孩。 张傅初一边打量他一边感叹:“你小子变化大,如今这副长相比你父亲年轻时还要帅气!” “张叔叔过奖了,倒是张叔叔,庆归好多年不见,如今见着只怀疑时间是往回走了,张叔叔越活越年轻!” 张傅初开怀笑道:“哈哈哈哈哈,陆鸿华有福气,有个你这样聪明的儿子。” 陆庆归挠挠头,装作羞愧样,抿嘴偷笑。但他知道此地不宜久留,于是又说:“刚才看叔叔跟婶婶久别重逢,你侬我侬的,侄儿实在不忍心打扰!嘿嘿,张叔叔,婶婶我送到了,庆归就先告辞了。”他说着便往回走。 张傅初低头看着宋枯荣笑,她也跟着笑,眼看陆庆归就要上车,张傅初便客气了句:“路上当心!回去代我向你父亲问好!” -- 第27页 他大方地应着:“好嘞张叔叔!您回吧!” 车开进匪桐大道,路边的梧桐叶子铺满了地,陆庆归在镜子里看他们二人相携而归的背影,一时间神情恍惚。回去的一路上,他忆起回国至今的许多事,一桩桩一件件,他都觉得不诚心。诚不诚心,只有他自己知道。 上海是个充盈着风情月意的地方,与香港不同,与南京不同,与北平更不同。遍地皆是东西合璧的奢靡之风,用尽烟花巷火铺饰乱世之秋,却时时处处都嵌着颓败、空寂。要么是莺歌燕舞里孤烟冷,要么是风花雪月里残烛晚,说不尽的、悲壮的传奇。一段又一段绮情的罗曼史,多的是凄凄切切惨惨兮兮。 此冬一至,他便真真正正踏上了上海这趟华丽的游船,而张太太就是他的船票。 张傅初挽着张太太,两个人和和气气地聊天。 “陆庆归,怎么是他送你回来的。”虽是问句,却温柔的像哄弄。 张太太不假思索,一字一句解释给他听:“车子坏了,刚准备上车回来时,车门打不开。估计是用的久,有些锈住了。陆老爷子就让他来送。唉,其实不说你也知道,他小儿子回来,他也是有几门心思的。” 她将事说的含含糊糊,话语权拋给他,让他自己问,她再有的放矢,问什么答什么。 张傅初有点明白她的意思了,大概是跟前些年孙哲穆回来时的情况相当。上海的那些公子少爷,都指望跟在她后头赚些人脉本领,这一点张傅初还是清楚的。 他说:“噢,也是应该的。” 张太太点点头。 他又说:“看着倒是挺聪明,说话也利落,看来在英国历练了不少,跟从前比,变化大的很。” 张太太笑笑:“那样大的孩子,都能说会道的。孙哲穆也是一样。” 张傅初握住她的手,搓了搓,“手挺凉。”接着说:“孙哲穆?噢,那小子,随了他父亲,不太老实。庆归这孩子若也随他父亲,就很好了。” 张太太不想再说他,只寥寥应道:“嗯,如今来看还是不错的孩子。” “此后便要跟着你了吧。” 她点点头,“嗯,我倒是无所谓,就是不知道他能不能勤跟着。恐怕又跟孙家少爷一样,偷奸耍滑的。” “这几日很忙?” 张太太摇摇头,“不算忙,就是三天两头的来客人。你呢?这次在上海待多久?” “还不确定。只知道还要去南京一趟,或许几日后,或许等开了春。怎么?不想我走?”张傅初歪着头逗她。 她笑了笑,撒娇似的翻了个白眼,却是满脸的幸福。 张傅初这次回家,格外温柔体贴了些,不像从前那样冷淡,虽然她感到有一半的刻意在里头,可从心里来讲是高兴的,以为他也是因许久不见她,真真切切的想念了。 沐浴过后,她穿了件红色吊带睡裙,抹了花露,燃了香薰,在卧房等他。 张傅初洗完澡穿着睡袍,进门见她娇姿百态,嘴角也弯起笑来,满眼宠溺看着她。 她走到他跟前,踮起脚盯望着他的唇,两只手臂轻轻围起他的脖子,与他胸骨相贴,真丝裙身不经意地摩蹭着他,幽幽涩涩的香味缠楣绕梁。 他奈不及这等挑拨,猛地将她一把搂住,纤细的软腰被他紧紧捏在手中,他咬上她的唇,便是一顿如饥似渴的亲吻,坚硬的胡渣在她嫩白如瓤的脸上剐滑摩擦。 她本以为他终于放下了,迈过了心里的那道坎,他不是不爱她。 可忽然间,他像记起了什么,缓缓停下来,泄了气般的埋进她的肩窝。 他沉着声,在她耳边有气无力的哼道:“哼...我老了。” 她泪已盈眶,却强忍着。 几年前他得知她不能生育,从此就也没有碰过她。那些琴瑟之好,那些相敬如宾,只是成为了习惯,有些时候她都不知道那是做给别人看的,还是做给自己看。平日里张傅初回到家,哪会像今夜这般温存,不过就是假意嘘寒几句,问问上海的情况,就潦草收场,各做各的事。 十年前是他明媒正娶、三书六聘娶回来的乱世佳人。不问曾经,不问过去,不问家境,他要的就是她年轻的身体和美丽的容貌,他要的就是她需要他。而她呢,她要的是富贵满堂,是权倾上海,是地位,是锦衣玉食的生活。但只有当他们经历过那样的岁月,一切都握在了手中之后,他们才知道,婚姻远远不止那样简单。 关于张家多年不添子嗣这件事,外头人多多少少能猜的出来。那样大的家业,如果没有亲儿子继承,定是要四分五散的,不是分给了三个弟弟,就是分给了女儿女婿,外加一个能干却生不出孩子的太太。虽然没人去说这等闲话,即使有人说,也不敢传到她耳边。但她自己心里明白,嫁进来十年有余,什么动静也没有,是个人都会非议。 张傅初答应过她不娶小房,如今她却觉得自己自私。自私又愚蠢,不娶姨太太,外头便都是姨太太。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造化如此弄人,上天要她人前荣华,人后受尽屈辱。 她闭上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轻轻将他推开,上床了然睡去。 他立在那,沉默许久,随后关上灯,躺在她的身边。两对执手相伴的良人,同床共枕多少年,可内心当中的嫌隙,却已如江海那样辽阔。他们从不是同心之人。 -- 第28页 ☆、鸿门宴(上) 陆庆归回到家,就知道有一堆的明嘲暗讽要向他砸来。 陆慕林早早的就在入院的圆拱门旁站着了。石墙面上清一色绿茵茵的爬山虎跟她鹅黄色的百褶裙交相辉映。一看见陆庆归从门外走来,她立刻往中间站了站,双手敞开死死拦住他的路。 陆庆归不耐烦,他本就不太高兴,“滚开。” 陆慕林气地咬牙:“有张太太撑腰了不起了是吧!你再敢跟我这样说话!信不信我找爹抽你!” “你到底要干什么。”陆庆归瞪着她。 她笑道:“我不干什么啊,我就是想告诉你,你不要以为人家张太太是真的愿意搭理你,人家只是给爹一个情面,我劝你不要太把自己当回事!张家的那条大腿,不是你想抱就能抱得住的!” 陆庆归很了解她的为人,只刚才一会儿功夫,她便向陆鸿华打听清楚了,估计将张家几代的家史能挖掘出来的都挖掘了个遍。陆庆归有时候觉得她自负嚣张,有时候又觉得她可怜。 “是是是,在陆大小姐面前,我是不算一回事,可就是这么一个不算一回事的人,陆大小姐却关心的不得了。” 陆慕林眼一瞪,嘟着嘴道:“我什么时候关心你了!” “不关心你大冷天的穿个裙子在这等我?你不会是看上我了吧?虽然我无所谓,可是我们俩毕竟有血缘关系,万一...” “啊!!!陆庆归你闭嘴!” 陆慕林气的胀红了脸,她只知道她这个弟弟如今变得轻浮,却没想到变得这样无耻!简直和地痞流氓没有分别! “陆庆归!你给我等着!”说完她气呼呼地转过身,两只手紧紧攥着,走起路来双脚格外用力地跺地,背后的头发都被颠地乱飞。 陆庆归不屑,这类下三滥的招数都是他在英国跟一些“戴维斯”先生们学来的。这么些年他领悟到的最有用的一个道理便是,人若想无敌就得先对敌人无耻。陆慕林是他的敌人,这样说毫不夸张,整个陆家,整个上海,都可以说成是他的敌人。谁是真心想要他好过的呢?也许香港那位大哥,能勉强算一个。 他不依不挠,还要再补送她几句,他扯着嗓子喊道:“相亲还是要去的!我们俩不可能!希望你嫁个好人家!我——等——着——” 周围的下人面面相觑,完全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但也不足为怪,他们家的这个小少爷,从回国到现在,就没一天正常过。哪像个知礼尊儒的世家公子。 自那之后的一两日,陆慕林明显老实不少,多数时候撞见面了也不主动跟他说话,陆鸿华在一边时更是不会再挑拨离间,装腔作势。 张公馆那边呢,几次都派人来告知他晚上不用去。张太太顾虑张先生在,自然不便让陆庆归过来添麻烦。就这样,他一连好几天都是在家过清净日子,即使闲着,青楼妓馆也还是没去,他知道以后去那的日子会有很多。 清净了数日,这日就清净不起来了。一大早他就听到了很大的动静。倒不是陆慕林又再打人,而是陆家上上下下在打扫布置,脚步声、说话声、拖拽声等等等等,各种嘈杂的声音冗杂在一起,陆庆归眯着眼,戴上近视镜,穿了外装打开门,逮着一个丫头就问:“怎么那么吵,这是在做什么?” 丫头点头回答他:“在打扫卫生,布置宴会。” 陆庆归一头雾水,“什么宴会?” “老爷说的,明日要设宴,上海许多先生老板都会来。” 听这话他大概就能猜出个所以然来。不就是借由头给陆慕林办个相亲大会么。他才懒得管,还平白吵了他休息。 只是转念又一想,这样的一个鸿门宴,陆鸿华定是要把能认识的所有名门世家都给请来,给他最心爱的独女挑夫婿。既然是名门世家,就定少不了张公馆的那一派人。陆鸿华很少设如此宏大的宴,这是给陆慕林机会,实则也是在给他。 第二日他起了个大早,精心打扮了一番。淡棕色的一件长袖衬衫,解开两颗扣子,外面套件咖褐色针织背心,配上白色西装裤,米色皮鞋,从表柜中细细挑了枚白金腕表戴在手上,近视镜他平常不戴,今日却戴上了,兴许是为了显得他更像个斯文的留学生。 下了楼后,他才发现陆慕林今天穿的格外随意。比她平时闲着没事在家拉丫头们搓麻将的装束还要随意,不仅素面朝天,身上穿的竟是几年前的旧风衣,深绿色已经变成了灰绿色,衬得她整个人老气横秋。 陆庆归知道她是在故意跟陆鸿华呕气,可陆鸿华貌似并没有感觉到什么异常。他才看不出来女人的穿着打扮有什么态度上的改变。无论如何他都觉得自己女儿是最美的。 陆庆归走过去笑她:“走吧,出去见见,看看哪个比较像你未婚夫。” 陆慕林吼他:“你的未婚夫!” “我?我没有未婚夫,我只有未婚妻。” “闭嘴!” 这两人碰到一起,三句好话都说不上。 陆慕林不搭理他,迟迟不愿意出去。外面的花篮草地、长桌靠椅、点心酒水什么的都已经备齐了,因为晨午出了大太阳,管家还搬出了阳伞,左一个右一个撑起来。看模样倒还真像一个轻奢游园会。 第一个到场的是孙缪光父子。那两人平日里多半也是闲着,谁家摆宴请客,只要请帖到了,人也一定到。孙缪光跟陆鸿华虽然互看不顺眼,但交情不浅,都是做生意的人,互不坑害有忙必帮,这关系就差不了。 -- 第29页 陆家父子跟孙家父子碰面,倒是个热闹的场景。两个老的握着手抖来抖去不愿松,你一来我一往的寒暄不停,两个小的便杵在一旁,只是陆庆归格外端庄挺拔一些,孙哲穆插着口袋,姿态高傲。 “你家庆归真是不见则已,一见惊人啊!如今这模样身板,都是上海许多少爷公子比不上的!”孙缪光开始夸奖陆庆归。 陆鸿华当然要回谢:“唉!你可别这么夸他!这小子听不得几句好话哩!再夸尾巴就翘到天上去的了!再说了,这光模样好,有什么用?不像你家穆少,又一表人才,又很是能干!” 孙缪光仰头大笑,别人说的好听话,他倒不管是不是谬赞,总之说了他便认。 “快,快进里头坐着聊。” 陆鸿华领他们进去坐下。 四个人相对而坐,孙缪光藏不住心思,趁着人来的还不算多,便先发制人似地问他:“听说令爱也回国了?” 陆鸿华答道:“是啊,回来有一段时间了。” 孙缪光完全摸准了他的心思。陆家向来低调,如今好好的造这样一个大场面,又赶巧在陆大小姐回国之时,明摆着是个有谋之宴。 “好好的,怎么突然回来了呀?国内现在可不太平!” 陆鸿华尴尬地笑了笑,“呵呵…回来,定是有些事的。慕林…” 孙缪光抢在他前头戳破那层意思,“慕林今年多大啦?” 陆鸿华推推眼镜,他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过完年就二十五了。” 孙缪光喟叹:“噢……二十五了,倒也不小了,大小姐蕙质兰心,定要与良人结亲,否则啊,女孩子是要受罪的呀!” 陆鸿华点点头敷衍道:“是的是的。” 说到这,四人皆哑然失话,陆庆归看了看孙哲穆,孙哲穆一脸不可一世,十分嫌弃似的撇过头去,一心在观望寻觅陆家是否有什么姿色不俗的丫头。 谁知孙缪光一下子语出惊人:“你看我家哲穆怎么样?不如让慕林跟哲穆见一见,互相了解了解,我看着这两个孩子年龄也相当…” 孙哲穆连忙打断他:“爸!你说什么呢!” 陆鸿华也背冒冷汗,他是一万个看不上这孙哲穆。 “我家哲穆开春便二十八岁了,男大三,靠金砖呢!慕林呢?怎么不见她过来呀?” 孙哲穆无语,他倒不是无语他爹说他是金砖,他是无语他爹报他年龄,才二十八岁呢,三十八岁都能三妻四妾,他二十八岁还能再玩多少年啊。 陆鸿华十分为难,不用想,陆慕林都是不可能看得上他孙哲穆这样一个花花公子的,在外头不知道弄大了多少女人的肚子,却至今不愿娶亲,在自己母亲跟前装乖儿子。 “慕林他……”陆鸿华刚想随便扯个理由回绝,却未料他的小儿子先替他开了口。 “我姐在后头梳妆打扮呢,一会便来。孙伯父,哲穆兄,稍等片刻,我这就去唤她。” 孙缪光十分乐意,满脸笑容:“唉,真是好孩子……” 其余两人脑袋懵了神,一个在想,这陆庆归什么时候这么关心他二姐的事了?一个在想,这陆庆归,就这么想让他做自己的姐夫? 更懵神的人此时还躺在沙发上贴着黄瓜片看报纸呢。外头什么风吹草动,什么鸿门宴,什么相亲大会,仿佛都跟她没干系。 陆庆归插着裤口袋走到她跟前,伸出两只手指弹了弹她手上的报纸,陆慕林抬眼瞪他。 他说:“起来收拾收拾了,你未婚夫到了。” “陆庆归!”她猛地站起来,脸上的黄瓜片掉的掉,歪的歪,刚准备抬手打他,陆庆归往后一躲,继续说: “我说真的,就在外面,爹都在谈婚期了!我过来告诉你一声。” 陆慕林噌的一下站起来,“你说什么!跟谁啊!” “孙——哲——穆。” “孙哲穆?!”她边说边穿上拖鞋,直直向外跑去。 “喂你好歹换双鞋吧大小姐……” 陆庆归看她着急忙慌的背影,觉得可气又可笑。从前她捉弄他的把戏,他如今也是学到了自己的手上。 ☆、鸿门宴(中) 她托着身旧风衣踩着棉拖鞋,眉头紧紧皱着,什么也顾不上了,左顾右盼得寻找陆鸿华。外院的下人们见了她,都惊慌失措般低下头,装作毫不知情。 眼一定,她冲向亭子里的那三人,头发凌乱不堪,还粗喘着气,一点也没有大家闺秀的千金风范。但她并不在乎,而是恶狠狠地盯着这三人,怒喝道:“我不嫁!” 三人一脸愕然,孙哲穆站起身准备回怼她,嘴还没张开,就被陆慕林接下来的话咽了回去。 她指着孙哲穆就骂: “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样子!小的时候就没个正形,偷摸拐骗你哪样没干过!别以为我在英国就不知道你做的什么事!回了上海不还是天天泡在青楼妓馆里!孙家的账哪一份跟你有关系?不说孙叔叔以后不给你当家,若是给了!孙家的家业在你手里不用三年就成了灰!我说孙少爷,你不会真把自己当个角儿了吧?我就是嫁给那梨园唱戏的!我也不可能嫁给你!” 孙哲穆被骂地脑子嗡嗡的,那两个老的也是一句嘴也不敢插,其余下人都装作没听见,埋头做事。只有陆庆归站在后廊里,侧身倚着柱子看好戏。 -- 第30页 孙家少爷也不是什么善茬,他一贯是跟什么样的女人说什么样的话,对陆慕林这种泼妇,就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你不嫁?我还不娶呢!你好意思说我?你也不看看你自己!长的跟个弯黄瓜似的!眼小嘴小鼻子小!你爸半分优点都没遗传在你身上!在英国读了几年书回来就充装新时代女性了是吧?不学无术!野蛮刁钻!你扪心自问我哪样说错了你!在家当公主当上了天了!老子可不伺候你!你们陆家人吃你那一套本少爷可不吃!本少爷就算娶个风尘□□,也不可能娶你!” 这段话一出,陆家宅子仿佛被震得颤颤歪歪。两个人都字字诛心,却一句话也没说错,恩怨分明,没带上两个老的半句不是。以至于陆鸿华跟孙缪光双双哑口无言,儿子骂女儿,互相扯了平,没理由帮谁说话。 陆慕林气地满脸通红,即刻间眼泪夺眶而出,哭地哇哇直叫。 这才让在场众人慌了声,包括那方才咄咄逼人的孙哲穆。 到陆庆归出场了,他最先跑过去,扶住她,嘴里还温和地说着:“好了好了,别哭了,哲穆兄说的只是气话,别哭了,我们进里头去。” 正赶上此时该来的客人也一股脑都来了。药行的王家,米行的陈家,报业的苏家,跟陆家同作盐业的冯家,以及张傅初夫妇。 陈桉誊一进门见屋子里这般鸡飞狗跳,扬言便说:“这是怎么一回事啊?客人还没来,大小姐就哭起来了!是受什么欺负了?” 陆鸿华忙上前道:“哎哟,不打紧,跟我在闹呢!一贯这样!咱们不管她,各位都入座吧!张先生来了!”他特意伸出手,向张傅初问了声好。 张傅初点点头:“这不刚回来,就来您府上了。” 陆庆归朝人群里看,瞥了眼跟张傅初手挽着手的张太太。她也瞥了眼他,扶抱着陆慕林进里院的一身背影。 “哈哈,快进去坐吧,张太太,您也请。” 陆慕林跟陆庆归进去过后,便撒开了他的手,“你别假惺惺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巴不得我嫁给那浪荡子!” 陆庆归不否认,所以没反驳她:“你慢慢哭吧,我出去了。” 他此时已经懒得去管陆慕林跟孙哲穆的事了,刚才那一段撒泼,她已经在这场鸿门宴上失去了把刀弄枪的机会。至于嫁不嫁孙哲穆,终归是得看陆鸿华拗不拗过孙缪光的意思。 他整整衣裳,端了杯酒走到那边坐满了各行各业的老板的桌子前。身家贵重的商财大亨,难免傲气重,多数见了他都是冷着脸。因为谁都知道,陆庆归是陆鸿华的庶子,在这样一个汇纳百川、中西合璧的摩登时代,他们也还是看重嫡庶尊卑的。 只有陈桉誊,慈眉善目,看着较好说话些。他走过去向他敬酒:“陈叔叔好,许多年不见了,晚辈敬您一杯。” 陈桉誊笑嘻嘻地看着他:“唉!好!庆归,你小子现在跟从前是大不同了!” 陆鸿华坐在一旁笑了笑,“桉誊啊,你儿子今年多大了?” 陈桉誊立即转过头去,“来年二十七岁。跟你家慕林正是合适呢!” 同桌的其他人也连忙异口同声附和道:“是呀!”“是是,正好合适。”“老陆啊,犬子也正缺个正房太太,你看……” 他们全像是看不见陆庆归一般,一个个只巴望着自己的儿子能跟一向规矩内敛的陆家结亲。冯义围坐在那一言不发,他倒是也有几个儿子,但都跟他一样气焰旺盛,早就娶妻纳妾了。张傅初在另一张桌子,跟坐的是一些更上等的权贵之亲,这些人肯来陆家多半都是看在张傅初来此的面子上的。 陆庆归眼看自己被冷落一旁,有些进退两难、半间不界。 “庆归!你过来!” 这一喊,喊得响亮。吸引了众客多人,包括方才那一竿子正投入着跟陆鸿华议亲的老爷们,以及冯义围、张傅初一等人。 喊他的正是张太太。她坐在一群太太堆里,跟她们逗趣儿说笑,脸上乐得像开出了花来。许多霞装彩饰之中,她显得最为明媚,让人只单眼一瞧,便能定睛寻见到她。 陆庆归犹豫遐迩,当即应道,也是格外响亮。 “唉!婶婶有什么吩咐?” 说着他便大步迈到她跟前。坐了一堆阔太太的桌子前,只他一位翩翩少年郎。那些女人,年轻的年轻,臃老的臃老,总之都两眼发了光似的盯着他。 那些先生们都懵了圈。张太太跟陆庆归这般亲熟,婶婶侄儿的关系好,也就意味着叔叔侄儿的关系好,意味着陆家跟张家的关系好。 有人拐弯抹角问陆鸿华:“令郎与张家太太婶侄情深啊?” 陆鸿华笑笑:“嗯,先生太太对犬子确实不错。” 有人拐弯抹角问张傅初:“那是陆鸿华的小儿子?” 张傅初笑笑:“不错,这孩子看着乖顺,他婶婶确实还很满意。” 这一喊,这一问一答,不出明日,全上海的人都知道了,张家的先生太太都很是欣赏陆家小少爷,尤其是张太太。 张太太指着桌子上的酒对陆庆归说:“这些酒还有么?太太们喜欢的不得了,瓶瓶都见了底呢!再去拿些来罢!” “好,我这就去拿。” 他走后,太太们便议论起来了。都逮着张太太问道:“这是新跟着你的少爷?陆鸿华家小的吧。” -- 第31页 张太太点点头,“是的了呀,怎么样?” 王太太说:“看着很乖巧呢!还在读书吧?” 张太太说:“从英国毕了业回来的。只是看着还像是读书样!人机灵着呢!” 苏家太太道:“这倒是!说话也比那孙家少爷老实一些!” “嘘!”陈太太打断她,“人家就在那呢!你倒不嫌事多!” “哈哈哈哈哈~”太太们被逗的咯咯笑,那群先生不知所以。 苏太太捂着嘴笑,笑罢又说:“长的也是高高瘦瘦、白白嫩嫩的!比他老子年轻时还要俊俏,真是生了张顶好的相呢!” “怎么?想收回家做女婿呀?要不要我给你女儿做媒?”王太太打趣她。 苏太太眉开眼笑的,“嘿嘿你别说!我女儿倒是小了,我有个妹妹,模样生的一顶一的姣好,只是还在念书,不过媒事也得早些说得了!” 白曼冰一句话不说,默默坐在那听着,说到底她也是没什么资格插得上话的,一个小房七姨太,就算是被宠上了天,冯义围去哪都带着,但在正式场合上,满座的都是正房夫人,她是万万插不得嘴的。 张太太听得有些倦了,正好陆庆归此时也从里头新拿了四瓶酒过来,她们几个才收了声。 他放下酒,下人又递来了瓶启,他亲自将酒启开,挨个给每位太太倒一杯。 走到白曼冰这,她小声对他说:“恭喜呀。如愿以偿了。” 陆庆归笑了笑,不答她的话,张太太听见了装作听不见,抬头问他别的话: “你二姐刚才那是怎么了?” 这也是在座的其他太太想要问却不好问的,如今张太太问出来才算合当。 陆庆归态度十分恭敬,“噢,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跟孙少爷起了冲突,一时吵不过,急地哭了起来。” 太太们都呵呵地捂着嘴笑,张太太也一脸无奈,陈太太说:“你倒是实诚!也不扯谎话马虎过去。呵呵呵……这孙哲穆一相没礼数,跟小姑娘家家的都不知道谦让!” 苏太太打个岔:“你二姐也不小了吧?是得论个亲了,我瞧着她心气儿高,跟你不一样。” 陆庆归喜欢听这话,但人前却不能表现出来,只乖乖站在一旁,不作声。 苏太太接着又说:“你呢?你可想娶亲?” 陆庆归一怔,低眉瞧了眼张太太,见她没什么反应,于是答道:“我年纪还小。” “你瞧张太太做什么?放心,她可不会插手管这档子事哩!呵呵呵呵,瞧你给人家吓的!”苏太太冲张太太说。 报业大亨苏梅青的夫人,苏家地位在上海也是举足轻重,自然在张太太面前说话硬气些,敢和她逗逗嘴,张太太也好声好气地陪笑。 苏太太继续道:“你年纪虽是还小,但婚姻大事是最重要不过了,你若是愿意,我便做主,提前给你物色起来,哪家哪门有什么秀外慧中的千金小姐,我都先给你考虑着!” 张太太讥讽她:“苏家这是改行做媚事了。” 苏太太吟吟地笑,也不觉意什么。 此时陆庆归却突然开了口: “苏太太的好意庆归心领了,只是……庆归已经心有所属。” ☆、鸿门宴(下) 太太们一听陆庆归说心有所属,一个个就更来了劲儿,张太太睁大瞳孔盯看他,苏太太更是夸张,立即伸头去问: “是哪家姑娘?你说出来,我替你去说媒!都不用你爹操心,我定给你把这门亲事说成了!” 他忙支支吾吾应付道:“她……她是名门贵女,庆归自知高攀不起,说出来定要贻笑大方。” 太太们默了声,若连陆家都要说成是高攀不起,那想必确确实实是真正的膏腴贵游,在座的便极少有人能去说得上媒。苏太太尚且能试试,但假使是权杖军籍,她就要失信傻眼了,因而也不好再去充英雄。 她憨笑了笑,不尴不尬地给自己找台阶下:“噢!话是这么说,但这种事说到底还是讲究个两情相悦,你若跟她情投意合,如今你也是有张太太撑腰的,纵使是什么一等一的勋爵世家,也多多少少得给张太太一份薄面的!” 见苏太太将话梢引到了张太太的头上,陆庆归觉得更加难为情,一时间不知道要再编一个什么样的由头来搪塞过去。 好在张太太及时替他圆话:“好了呀,难为人家小孩子做什么?脸皮薄不愿说就算了罢,这件事又不急,倒是你们,麻将还打了伐?” 话刚说完,白曼冰忽然出了声响。 “呕…呕……” 她低头捂着嘴,似吐又未吐,总之表情很是难受,陈太太忙转过身子去宽她的背,询问说:“这是怎么了?好好的怎么吐起来了?” 苏太太像见怪不怪,似乎已经对来龙去脉完全知晓了一样,歪着嘴笑道:“还能是怎么了?有了呗!你们没瞧见,方才她是一滴酒都没碰呀!” 众太太们都满脸惊喜,她们对婚嫁孕产之事都尤其的感兴趣,方才还怯怯生生不敢怎么吭声的白小姐,这会儿就成了太太堆里的焦点了,她们纷纷嚷嚷的,逮着她说这说那,贡献出自己或多或少的育儿经验,就好像这是冯家头一胎似的。 只有张太太,闷坐在那,一句话也讲不上,如今她是真真变成了所有人中唯一膝下无子的太太。 陆庆归也察觉到了这一点。他一直好奇,为什么她跟张傅初到现在还没有一个孩子,虽说她如今仍然年轻,往后有很多的时间,但他低头望向她时,她神情之间的落寞、蒼然,却骗不过他。一定不是那样简单。 -- 第32页 王太太道:“怀了呀!那可当真得小心些!不过你家老冯会疼人,你自是要比我们轻松些!” 陈太太道:“是的了呀!什么时候的事呢?我看着肚子倒还是平平的!” 白曼冰俯眉浅笑:“才刚刚一个多月呢,还看不出什么。” “嗯,不过这会儿就更得仔细着,许多夫妻俩出意外啊就出在这时候呢!”陈太太叮嘱她。 白曼冰有些羞赧,点点头,脸已经红了一大片。 太太们纷纷笑起来,年长一点的女人说话总是会开敞些,听起来难免像是在调侃。就这样还不算结束,更加开敞的苏太太又要添几句: “老冯身体也是好呀!老当益壮,可是名不虚传呢!” “哈哈哈哈哈……” 太太们啼笑皆非,白曼冰羞地站起身往里头走,她们便笑得更起劲了,场子十分热闹,先生们的目光便全投了过来。投着投着,一个个都投到了张太太的身上,至于原因,美丽惊人十分显眼是一说,一堆人中只她一人不在笑也是一说。 张傅初看她那副模样,应该心里有些数。而冯义围瞧白曼冰跑去里头,却并没有任何举动,而是着眼看向张太太。 就在这时,陆庆归出来打岔:“太太们不是要搓麻将么?庆归已经派人在里院准备好了,太太们随时都可以移步内堂。” “唉,这个好,走吧,张太太。”苏太太拎起披肩站起了身。 其余太太也都纷纷站了起来。 唯独张太太仍然坐在那里,一动未动。 苏太太又叫了她一句:“张太太?小来来!” 她冷着脸,将面前的酒一饮而尽,“我不去了,你们去吧。” 一群人看她脸色不对,心里才都后知后觉起来,但事已至此,她们又不敢再多说些解释的话,以免火上浇油,适得其反。于是便各个拎起包,麻溜地走进去了。 另一边的先生,回头的回头,远望的远望,总之一并朝她看过去。张傅初见她孤零零坐在那,面色幽怨,已经完全猜出了其中的缘由。 陆庆归站在一旁陪着她。看她一杯接着一杯地给自己倒酒,然后一次又一次地一饮而尽,执杯之姿势,饮酒之姿态,是难喻的清冷、优雅、风致。 她那么美丽,那么尊贵,却为什么还那么忧伤。陆庆归思来想去,想不出一个能说服自己的理由。 但他不敢上前劝阻她,连她的丈夫都只是坐在一旁无动于衷,他又有什么资格。 不过她自己知道分寸,在醉的分不清东西南北之前,她停下不喝了。 她喝多喝少又有什么分别?她不像白小姐,她到什么时候,都是可以喝酒的。 她站起来,转过身朝外面走去。两颊绯红如火,额间带几滴汗珠,走起路来踉踉跄跄,陆庆归想伸手去扶,却被她一把甩开。 她毫不在意身旁的那些目光,那些财门老爷、权贵之亲,那些富少、阔太,包括她的丈夫。她目中无人,容色庄严肃穆,醉醺醺地独自向外走去。好像那一刻,陆家宅子里的每个人都与她为了敌。 陆庆归看她走路摇摇晃晃,一直跟在她后头,生怕她头晕跌倒。 “庆归!” 张傅初叫住了他。 “你送她回去。” 陆庆归点点头,随即走上前搀她,她却用力一推,将他推开几尺远。 张傅初不再说话,也不上前去管,就端端坐在位置上默默看着她走。其余的人见状,不敢多问,只装做看不见。 她不胜酒力,醉的其实已然十分厉害。扶着墙撑着柱,走两步斜一步,头昏沉沉的,好似天光照进了脑袋里,地转风旋。她猛地倚靠在月洞门旁,抬起头来看白茫茫的苍天,烈日骄阳,没有一片多余的云。 她想哭却哭不出来,那样不矜贵的事,她可干不得。 小梅在外头老远看见她,立刻着急慌忙跑过去。她只允小梅搀扶。陆庆归傻愣着站在她后头。 “太太这是怎么了?醉成这样?先生呢?”小梅问他。 陆庆归一五一十地答:“喝多了,醉得厉害。宴会没结束,先生还在里头。” 却也没答出什么。 “先生让我送太太回去。” 小梅嗯了声,就将太太扶进了陆庆归的车里。 一路上他都想问问题,但那些问题三言两语说不清,只能乖乖地看张太太在后面耍酒疯。 “你放我下来!你凭什么把我送出来!你们陆家,就是这么招待客人的吗!你把我放下来!我要回去!” 陆庆归说:“是你自己走出来的,不是我让你出来的……” “放我下去!你有什么资格给我开车!你跟他们,她们,都是一伙的!” “太太,我……” 陆庆归不知道怎么安抚她,小梅也是一句话不说,只顾拉拽着她防止她真的打到陆庆归。 到了张公馆,小梅将她搀下车,瞬时间公馆内一股脑跑出来许多丫头,张太太却全都不要她们碰。最后仍是小梅扶着进去。 陆庆归刚想随她们一起进门,张太太就发了怒:“你不许进来!” “好好好,我不进来,我不进来就是了。” 陆庆归后退一步,退到大门以外,眼巴巴瞧她们一群人走进去,小梅很是吃力地扶着她,她却干脆整个人都靠在小梅身上,两个人歪歪扭扭的,其余丫头围成一圈,急地张开双手,就等她俩一并倒下时麻溜接着。 -- 第33页 一进到大楼,她便从小梅手上挣脱开,倒在那张偌大的真皮沙发上。张家上下没一个人敢靠近她。 突然间,她发了疯似的爬起来,将面前桌子上的缸瓶瓷碗一并甩了出去。 “都欺负我!你们都欺负我!” 她哭起来。 “是我错了!是我的错……张傅初!你为什么欺负我!” 她将客厅里的呈物摆件能砸的都砸了个遍,挂在墙上的相框字画也不放过。碎瓷片跟玻璃渣混在一团,七分八裂的纸画,满地狼藉。 “都欺负我!贱人!白曼冰,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给我难看!冯义围!你又算是什么东西!卑鄙小人、假仁假义、虚伪龌龊!” “你们一个一个,都是口是心非!欺骗!抢夺!你们都是混蛋!张傅初!你就是个混蛋!你跟他们是一伙的……你跟着他们,那样的无耻之徒,你跟他们一起欺负我!” “你……你就是这么对待我的?这就是你要给我的生活,富贵荣华……无忧无虑……这就是你说的爱……” 她抽抽噎噎,止不住的饮泣。因为是一边哭嚎一边说话,吐字含糊不清,不知所云。最后她哭累了,也喊累了,就不顾一切倒在地下,身上许多地方都被尖利的玻璃渣和碎瓷片刮伤。 下人们躲在外头,许多话都听得不真切,只知道她骂了许多人,甚至骂了张先生,一个个都吓得不敢吭声。 陆庆归一直都没有走,他站在门外,一纵修长的孤影,上海的秋末冬初,就连繁华一世的张公馆,盛夏翠绿茵红的门外,如今也分外萧条。里头的动静他只能奄奄听得一丁点,但他知道她一定是发了很大的怒。 他不知道下次再见她,她又会是怎样的一番打扮,穿的是什么颜色款式的旗袍。也许她天生会伪装,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就连忧伤也要用怒意去掩盖。 她怒斥他不要进门,大概是不想让他看见她的样子。可是陆庆归好奇,她不想让他看到的样子,该会是什么样子。 ☆、迷烟 陆鸿华的这场宴会设得尤其失败,不但气得自己女儿一天没吃饭,还惹了张太太不高兴,整场下来局面上一片窘态,后来还没等太阳落山就寥寥结了尾,宾客们也都一一散场。 张傅初一回到家,便瞧出异常,客厅大堂里的东西不是少了就是换了,下人们个个低头走路,不敢闹出半分动静,也不敢抬起头看他。 他找来小梅,指了指四围,道:“太太砸的?” 小梅眼神闪躲,犹豫不决,但还是点了点头。这是张太太第一次发这么大的火,甚至还将火发到了张先生的头上,张家上下人人都害怕得紧。 除了张金涵,她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跑到张傅初身边:“我回来时便看见他们在清扫,摔得可厉害了,值不少钱呢。” 她故意添油加醋,想让张傅初怪罪那个她一直都看不顺眼的女人。 “太太在哪?”他不搭张金涵的话,转首继续询问小梅。 “在卧房,现在睡下了。” 张傅初取下帽子递给小梅,“我上去看看。” 他一个人上了楼,底下人面面相看,心里既是好奇又是惶惑,怕他们二人当面起了冲突,又在二楼砸起来。 因太太在二楼卧房休息,整层楼周围都阒无一人,十分清净。张傅初的脚步也迈得轻慢,皮鞋压着木地板发出微微的吱呀声。 打开房门,见那鼎铜金炉檀内正燃着安神香,一缕缕闻有柑橘清味的淡白长烟,飘拂笼绕、万缕千丝。鎏金色纱帘遮住两扇摇窗迤逦坠落在地,外头虽天色已晚,却照不进一影半星的暮光,里面静谧如窖,昏暗如宵。 他置身昏暗中,见她背对着自己侧身睡在床上。厚大的被子严严盖住她瘦薄的身躯,只露出一张细润如玉的肩背,勒着两条红条丝带。他怕她受了凉,走过去将被子往上掖了掖,顺带瞧见了她背过去的那张脸。 一张惨白、憔悴的脸,鼻梁窝上余留一汪泪。 他忽地想起,来年她便三十岁了。 那日过后,陆庆归许久没再见过张太太。她派人来陆家传话,说她身子不适,等过完这个冬天再正式带他做事。 陆慕林一直不愿嫁人,也说不出个原因究竟来,但陆鸿华也只能应着陪着,许她不再议论此事。孙缪光却还是三天两头的带儿子来陆家,借着说生意上的事,故意给孙哲穆和陆慕林创造单独闲谈的机会。只是那两人从不领情。 凛冬将至,陆庆归放心不下,至于放心不下什么,他自己也说不上来。 但他记得张太太曾说过,她每日都会去禄和饭店,派人来说自己身子不适也不过是个托辞,想来她一贯注重把持自己的地位,保不准还是会日日都去禄和。陆庆归这一日决定在禄和等上个一天,也许总有一时会碰见她。 他一大早便开车出发,到禄和饭店时碰见员工们才刚刚开门营业,一群人见到他皆为惊奇。一个领头的胖子迎上前问:“是……陆庆归少爷?” 他笑着点点头,“嗯是我。” 胖子也笑嘻嘻地:“我就猜是陆少爷,呃…陆少爷这么一大早,来吃早茶?” 陆庆归想了想,“嗯,来吃早茶。” 胖子挠挠头,“那少爷可得等好一会了,咱们这才刚刚开门,还没热锅准备呢。” -- 第34页 陆庆归边走进去边扬扬手说:“没事没事,我不着急,你们什么时候做好我什么时候吃。菜单拿来吧,我要点菜。” 胖子乐呵呵地跟在他后头:“好嘞!” 禄和饭店生意好,陆庆归虽是今日第一个来店的客人,吃的是头一份,但他发现越往后,来的人越是朱轮华毂,外头停的车走了一辆,又来一辆,源源不断。陆庆归心想,这光是一天下来,恐怕就能赚得盆满钵满。 他坐在角落,但视线极佳,能第一时间看到外头来了什么人。他从早上做到了中午,饭店里的客人换了一轮又一轮,就他还坐在那,距离他用完早茶已经过了好几个时辰。 那胖子又走过来说道:“陆少爷,您……您还有什么吩咐么?” 他撑着头,面朝外窗,其实眼睛已经眯起来了,因为早上起得太早,这会儿便犯了困。 见他没反应,胖子又咋呼了一声:“陆少爷?!” “嗯?”陆庆归惊醒,“怎么睡着了……”他惺忪不清,两只眼睛睡得一大一小,左眼的双眼皮变成了三眼皮,右脸还被撑出了一个巴掌印。 胖子表情为难,道:“我说陆少爷,您还有什么吩咐吗?没什么吩咐就回府上睡吧,这里睡得可不舒服。” 陆庆归察觉到他是在赶自己走,毕竟饭店不是旅馆,他如今这个样子确实更像是个无家可归的旅人。 “噢……”他看了眼手表,好在又到饭点了,“给我上午餐吧。” 胖子这才乐意,连忙点头哈腰:“唉,好嘞,孙少爷想吃些什么菜?” 陆庆归心思不在吃什么菜上,便没听进去胖子的话,他在想方才自己睡了多久,会不会张太太来他睡着了没看见,于是赶忙问他: “方才你们老板来过了吗?” 胖子摇摇头,“没啊。” 他点点头,“那就好。” 胖子觉得奇怪,又问了一遍,“呃……那孙少爷想吃些什么菜?” 陆庆归此时又回到了方才的姿势,撑着头看向窗外,他漠不关心地答道:“不重要。” “啊?”胖子一头雾水。 “哎呀你随便上几个菜就行了!我不挑食!”他回过头斥道。 胖子连连点头,“唉唉好,小的这就去给少爷准备!” 饭店里的人都对陆庆归的举动摸不着头脑,一大早过来就在那坐着,吃了早茶用午膳,头还一直朝着窗外看。不由让人胡乱猜想,以为他是被陆老爷子赶出了家门。 不出半个时辰,胖子就领了三五个服务生,给他上了七盘硬菜,一个热锅,摆满了面前一整张桌子。 陆庆归目瞪口呆,指着面前的八珍盛宴,质问道: “这么多?你让我一个人吃?” 胖子还是挠头:“呃……少爷是您说随便上几个菜的,小的不知道少爷爱吃什么,就把店里的招牌都上了个遍。” 陆庆归不信这一套,“行行行…”他拿起筷子,看着这一桌子价值连城的菜,说:“禄和就是这么赚钱的吧。” 胖子吓得直摆手:“不不不!不不不!少爷饶命!少爷可千万不能跟太太说这样的话!” “你们这么怕她。” 胖子捧起手朝天举了举:“哎哟!太太是何等人物啊!我哪敢怕她,我们只是敬重!只是敬重!” “胡说,你们就是怕她。”说着他夹了块红烧肉送到嘴里。 “哎哟少爷!您……您您慢吃吧!小的还有事!去后头忙了。” 胖子一股溜跑了,陆庆归坏笑了声,“这红烧肉烧的不错。” 正当他准备独自好好享用这八珍盛宴时,却忽然被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住。 “陆少爷?” 他抬眼一瞧。 “陈老板?” 陈桉誊西装革履,身边那位与他年龄相仿,穿着一身长袍大褂,但陆庆归从未见过。他们身后还跟着一些人,看样子是来禄和谈生意的。 陆庆归立即站起身,陈桉誊携一群人走过去,“真的是你,陆少爷怎么来这里吃饭,还是一个人。”他又低头看了看一桌子丰盛的菜,“嚯,点了这么多菜。” 陆庆归知道自己解释不清楚,便也不打算解释,乖笑道:“出来换换口味,被那前台的服务生左推荐一道右推荐一道,干脆都点了来。” “哈哈哈哈陆少爷倒是豪爽。” 显然陈桉誊比那日在陆家的时候要更在意陆庆归的话。 “噢,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北平来的朱老板,老朱,这位是陆鸿华的小儿子陆庆归,如今跟在张太太后头做事哩。”陈桉誊夹在二人中间,认真介绍道。 朱家在北平开盐行,名号也打得十分响亮,与陈桉誊是很多年的旧友,这次来上海应是有要事商榷。 他一听说是跟在张太太手底下做事,立即伸出手:“噢!陆少爷!真是年轻有为啊!” “朱老板好。” 陆庆归谦恭地与他握手。 陈桉誊对朱蕴昌说道:“唉,要不我们仨凑成一桌吧?正好一起商量商量。” 朱蕴昌自是乐意,陆庆归跟张太太熟络,便是跟张家熟络,有了他从中间协助,兴许事情要更好办一些。 只是陆庆归不太乐意,他担心万一过会儿张太太来了,这边又有两个老爷,他一定不好抽身下桌。但没人等他多犹豫,陈桉誊便跟朱蕴昌坐了下来。 -- 第35页 胖子眼疾手快的,立刻派人添置了两双碗筷。 三人围一桌,陈老板带过来的其余人笔直地站在后头。陆庆归觉得吃都吃得不自然。 况且跟生意场上的人吃饭哪能是真正吃饭啊,三言两语就要往生意上扯了。 陈桉誊这便开始道:“老朱啊,要不你跟庆归也说说?都是自家侄儿,你跟鸿华年轻时不也是常来常往吗?” 陆庆归糊涂,他做了陆鸿华二十年的儿子,还从未听说过这个常来常往的朱叔叔。 朱蕴昌笑了笑,嘴角两撇胡子倒是跟陆庆归老子很像。 “陆少爷有所不知,年下北平经济条件紧张,许多小规模的厂行都干不下来,倒了,我那盐行今年也运营得很是艰难,这个月仓库那边又出了点问题,眼下境况……” 陆庆归想都没想到,这位朱老板竟是来上海请求援助的,不出意外,他想要请求的援助,便是张傅初。只是他似乎高看了陆庆归的能力,凭他如今跟张家薄如蒿纸的关系,这话说给他听,又有什么用呢。 ☆、雾散 陈桉誊帮着解释道:“主要的问题还是仓库出了事,盐厂那边尚不能解决,货物供不应求了。如今你就是要想法子从上海调些来应急,不说找张先生了,现在你碰到了陆少爷,这不就是现成的路子吗!” 朱蕴昌其实正有此意,只是他不知道陆庆归能不能当的了这个家。 陆庆归仔细盘算了一圈,觉得这个买卖可以做,不过还需要张家开条路。 “陆家的盐厂倒是没问题,只是您现在若是没有足够的资金,要趁早找张先生宽借。盐货的事不急,只要您那边一切解决好,立马就可以派人去码头接货了。” 朱蕴昌狂喜,他没想到这孩子年纪不大,办事说话这般豪爽,不拖泥带水,吞吐不清。但他跟张傅初并不熟,又自知人微言轻,觉得没有那样大的本事敢去求助上海的第一财阀。 既然陆庆归与张太太熟悉,他便想恳请他把这件事一并揽了去。 “庆归啊,你的意思我清楚,但我与张先生是素不相识,他未必……” 陆庆归这是骑虎难下,盐厂虽然握在陆鸿华的手里,但他如今想插手已经不是什么登天难事。而事关张家的话,那就不好说了,他顶多算一个跟在张家屁股后头混人脉的闲少爷,要想上前一步左右张家的决定,不容易。 “我……” 他犹犹豫豫,准备将这件事反扔给陈桉誊。 “要不让陈叔叔陪您一起去吧,我这几日可能不太得空。” 他说完便觉得羞愧,不太得空,竟得空来禄和点这么一桌子菜吃…… 陈桉誊问他:“这几日你没跟着张太太吗?” “噢,婶婶最近身子不舒服,在家养病。” 陈桉誊点点头,大概是猜出了些陆庆归的难言之隐,就硬着头皮受了他的委托。 “好吧,老朱,明日我就陪您走一趟张公馆。” 朱蕴昌连忙起身言谢:“多谢陈兄!” 随后又转身向陆庆归谢道:“多谢贤侄!” 陆庆归站起来托扶他:“朱叔叔客气了,快,坐下来吃饭吧。” “是啊,你们都别站着了,这一桌子的菜,可得帮庆归多吃掉些才不浪费呢。” 三人冁然而笑,十分欢惬。 吃完饭后,陆庆归佯装要走,送他们二位到禄和门前,胖子也出来送客。一番致意过后,陆庆归打开车门上了车,却久久不发动,而是等陈桉誊一等人走远了,又独自从车上下来。 胖子百思不解,看不懂陆庆归这一系列的举动。只是盯着他,走进大门后又坐到了方才的位置上。 他走过去问:“陆少爷这是……” “我来吃晚饭。” 胖子糗笑了笑,挠挠头说:“这,这才大中午刚过呢,吃啥晚饭呐。” 陆庆归整了整腕表,“没说现在吃,晚上,晚上我再吃。我不急,你做你的事去吧。” 胖子无奈,只好转头就走。 “唉等一下!” 他又回过头来:“少爷有什么吩咐?” “嗯……你去给我买些报纸来吧,我在这实在没什么事可干。” “呃……那少爷您是要哪样的呀?《奋报》还是《戏报》,或者……” 禄和的人都有个特点,做事谨慎小心,细针密缕,服务及其周到,就是惟恐怠慢了哪个重要的客人,要遭张太太的一顿板子。所以对谁都是恭敬有礼,奉命唯谨。 陆庆归爱看书,各种书、报他都看,而且一目十行,看的又快又精炼。 “隔壁不是有家报社么,嗯……你让他们把这么多年间卖剩的、过期的,随便拿出一些来,你买我付钱。” “好嘞。” 胖子用上衣揩了揩手就跑了出去。 没过一会他抱着一捆的旧报纸,气喘吁吁走进来,全饭店的人都注视着他,见他直直走向陆庆归,他们又全都注视着角落里的那位长相俊美却又困的犯愣的贵公子。 陆庆归满不在乎,打了个哈欠,将面前的一捆旧报纸解开,一张一张翻看。日期近至今天,远至十多年前,有的已经通体泛黄,字迹模糊了。 他看的十分快,有的只三两眼扫过,就搁在一旁。那些内容多为官阀们逢场作戏编出来的报道,他一看便知,所以懒得花时间细瞧。他多会看些诗编、文选之类的,或者警署公开出来的谜案探解,等等实实在在是“真人”写出来的东西,无论好坏,他都会看看。 -- 第36页 哪个明星舞妓、富家少爷的花边新闻,他也喜欢看,日期于近四年间的,他已经瞧见了七八个关于孙哲穆的新闻了,有的是他爹故意买人写的,有的是干了破事被媒体登上的。 他就爱看这种,于是一篇一篇的找,记得一些还能回去说给陆慕林听。 忽然间,他翻出了一期十三年前的报纸。头版正中央的一块文字,上面一张黑白照,九个粗体大字。 ——张傅初先生新婚之喜 那是十六岁的张太太。嫣儿笑的一张脸,小小的,只有手掌那么大,眼睛黑烁,像晶莹的葡萄,一头直直的黑长发披在肩后,身上穿的是条斜襟印花旗袍,端庄优雅,在张傅初的前头亭亭坐着。 他看得出了神。她那时候,竟这般素净清秀,比白曼冰还要更闺丽烂漫些,如是芙蓉出水,楚楚动人。可他想,那样好的年纪,本应该在读书写诗,却这样早早地嫁了人,虽然嫁的是全上海所有女人都想嫁的男人,可他还是觉得不值。 他着眼仔细去看那些文字,意料之中,不尽他想。文字所述,多是对张傅初的介绍,对他们婚礼的介绍,来客之多,装扮之盛,张太太婚服之华丽。 而他想看的是,这个张太太来自哪里,家在何处,父母又是谁。他半个字也没看见,甚至通读全篇,连宋枯荣三个字,都没有出现过。 陆庆归心中疑虑万千,他越来越看不清楚上海,看不清楚上海的人和事,看不清楚宋枯荣。 他坐在窗边,想了许久许久,他在想她这么多年到底都经历了什么,她的从前又会是个怎样的故事,她的名字是否真的叫作宋枯荣。这一切他都无从知晓,除非是从她的口中亲口听到。 天慢慢沉淀了层深色的蓝,陆庆归眼看窗外,人愈来愈多,车辆停的水泄不通,唯独正中间空了两辆车的位置。张太太一天都没有来。 胖子走过去,问:“嘿嘿,陆少爷,这个点是不是准备要吃晚饭了。” 这一天毕竟还是没有过去,也许她晚上会过来,陆庆归便不打算走。 “嗯,吃。”他点了点头,心却不在晚饭上面。 他想试着从胖子身上得知些关于张太太的事,便盯着他道:“你们张太太嫁过来张家,有十三年了啊!倒是个很长的时间。” 胖子笑嘻嘻地:“是啊,我来禄和干了五六年了。旁人不知其中的因果,但咱们知道呐,太太虽然行事狠辣了一点,但心里可善着了,平日对我们都特别的好。” 陆庆归听他愿意敞开心扉,就继续套话:“噢……那自是很好,嗯……张太太是你们先生第一任妻子?” “呃……这……少爷您这可就是明知故问了,先生娶太太的时候都四十岁了。” 陆庆归呵呵地笑:“噢噢……那就是说,张先生曾结过一次婚,那前一任太太是……” 胖子摇摇头,看两边没什么人注意才跟他细说:“以前那个太太,生病去世了。” “噢……真是可惜,那么年轻……” “唉!可惜什么呀!古怪的很哩!说是信佛之人,性格却并不好。” 这三言两语的,一会又是信佛,一会又是古怪,陆庆归听不懂这胖子到底要说什么。 “噢……好了,你去准备上菜罢。” “唉!过几日等太太来了,小的一定得跟太太说一声,陆少爷这么照顾咱们禄和的生意,嘿嘿……” 胖子正要走,陆庆归噌地一下站起来,问他:“太太过几日才来?” 胖子一怔,“是啊,小梅姐姐说,得过了腊八呢!” “为什么?”陆庆归疑惑。 胖子眯着眼说:“太太这几日身子不适,不方便出来。” “她也跟你们说身体不适??” 陆庆归惊讶,胖子被吓得一抖。没等他再说话,陆庆归便快马加鞭走出了门。 人人都奇怪,陆少爷今天这是怎么了,神经兮兮,一会要吃饭一会要看报纸,这会儿又扯到张太太,还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但见他终于开车离开了饭店,大家也没再多议论,只当是陆家少爷今天发了失心疯。 陆庆归一路驰骋,他眼下担心的只有一种境况,那就是张太太真的生了病,而且是下不了床的病,她那么强势的一个人,竟然愿意抛下一切不管,不是生了病,就是出了事。 他也抛下一切不管了,也许是好奇心,也许是别的,此时他只想见到她。总之,他一定是要去看看的,好在有一个婶侄情深的关系在,他也算名正言顺。 把车停在门口,他便去敲张公馆的门。敲了许久,都没有人来开,他伸眼张望,里头十分寂静,似乎了无一人。 他在门口徘徊,左右地踱步,又续续断断地敲门。 等了许久许久,天已经黑的看不见影子。门口的灯亮了起来,他知道,张家不可能是没人在的。 他回过头准备不再等下去,或许张太太是真心不想看见他。 忽然间,他听见后头吱呀一声,大门打开了。他回过头去瞧,张傅初披着一身长衣向他轻步走来。 “陆少爷怎么来了。” ☆、烟花巷 陆庆归神色憔悴,面容寡暗,眼睛都只是微微地睁着,等了一整天,虽不是吃力的事,他却已经精疲力尽,没有了好心情。再加上张家晾了他这么久不给他开门,他肚子里闷了一窝子的气,就是连张傅初,他也给不出什么好颜色。 -- 第37页 他挂着个脸应道:“张先生。” 张傅初踏出门外,却不走近,站离他一丈远,姿态傲慢,眼中含着锋芒。自从那日从陆家宴上离开时,他就对陆庆归别有一番看法,只是他身处高位,本不应该与那样乳臭未干的小孩多争执。 “陆少爷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今夜前来所为何事啊?”他云淡风轻,却一脸的审视,身子略略后仰着,陆庆归这时候才注意到,他前手杵着一支黑木拐杖。 两位本叔侄相称的人,此时却一个先生一个少爷。在没有旁人的时候,越是复杂的男人,言谈之间越想装显纯粹。 陆庆归有自知之明,往后他的前路,不说仰仗他帮扶,可却万万经不起他的阻挠。 “听说婶婶病了,庆归来探望。” 他稍微放低了姿态。 张傅初眯了眯眼,“哦?这么晚了,陆少爷竟还这般关心起了太太。” 陆庆归表面安之若泰,无半分异样,但实则他的背后已经冒起了冷汗,正努力放松神色,舒展四肢。 他不确定张傅初所言何意,是故意激策他,还是故意试探他。可他为什么会这般紧张,他也不知道他竟然会紧张,他对她,对张太太,怎么可能会紧张。他只是利用她。 “庆归仰仗婶婶,也仰仗张叔叔,张叔叔家的事庆归就视为自己的事,旁人说成是攀附也好,讨好也罢,庆归向来爱做好事。” “好事?” “对自己好的事,就是好事。” 张傅初冷笑,陆庆归这段话说的毫不掩饰,他确实是想依靠张家分一杯羹,只是这样慷慨陈词,全然袒露自己的目的,反而是让人看出了他的狡猾。 “去叫太太出来。” 张傅初向一旁的管家老方吩咐道。老方有些惊讶,抬起头看了看他,似乎很是夷由。 “没听见么。” 他斥了一声,虽然声音不大,但足以威震。真正厉害的人讲话,都是不用吼喊的。 老方立即拔腿往里走,张傅初又添了一句: “她若是犟,你就跟她说,是陆少爷来了,在外头等着她呢。” 这句话一出,不光是令陆庆归两手攥紧,老方也是被吓得心惊肉跳,腿都有些发了软。他急忙往里跑,心里却在想见了张太太真正该如何说。 此时门外只他二人四目相对,陆庆归觉得站立难安,可张傅初却不以为意,仍保持方才的姿势,站在那盯着他,容色稳重、深沉。 陆庆归猜她不会出来,这摆明是张傅初临时设的局。但他又不得不在心里反复措辞,倘若待会儿真的三人站到了一起,他该说些什么。 不出一会儿,张太太就跟着老方从里头走出来。张傅初听到了脚步声,知道是她,便没有回头。 陆庆归睁大眼睛。见她裹着一身厚大的狐裘大氅,长及脚踝,胳膊也藏在里面,隔着夜色他分不清是黑是红,总之她全身被掩地严严实实,只露出脚上的一双白皮鞋。 不带妆抹的脸素丽如晴云,让他跃然想起那张十三年前的旧报纸上,她淡然闺秀的十六岁。 她浅低着头,眉间微微蹙起,然后站到了张傅初的身边。 陆庆归看她看入了神,久久不能将视线剥离。 “陆少爷。” 张傅初叫他,他才忙转了转眼睛。 “婶婶好,听说婶婶病了,侄儿放心不下。” 张太太抬起眼,漠视他,道:“死不了。” 陆庆归哑然,张傅初也不出声。 这一句“死不了”,着实是在那二人的意料之外,张傅初本以为此时三人同台,能让她多少露出些马脚,为难一番。可他小看了她。 她不像别的女人,总爱被男人拎着走,她有自己的脾气,谁惹了她不高兴,只要不是她有错在先,她就不会委曲求全。 背地里已经受了许多的苦,明面上她不愿再忍气吞声。 包括张傅初,她想冷脸便冷了,她知道他是故意要当着陆庆归的面挖苦她试探她,做梦也别想。 她咳了咳,继续说:“这么冷的天还要把我叫出来,庆归来了开门便是,这又是卖的什么关子,人老了,心思倒是变深了。” 陆庆归一惊,她竟跟张傅初这样说话,不用多想,都能猜到是夫妻俩闹了矛盾。兴许是从那日回来到现在,他们二人都一直在冷战。 老方战战兢兢的,俯身立在一旁,大气儿都不敢出。 张傅初容色渐变,脸上没有了方才那般的骄矜,而是低下了眼,说:“庆归还有什么事么?” 陆庆归说:“没什么事,见到婶婶安好我就放心了。” “有事也别现在说了,回去吧,外头还是冷的。” 她说完就朝里走,扭着腰肢便没了身影,甚至全程都懒得去瞧他们一眼。 张傅初不说话,眼直直盯着陆庆归。 “张叔叔也请回吧,庆归要回去了。”说完他朝他鞠了一躬,十分恭敬的姿态。 趁他刚转身,张傅初两眼携光,语气寒如冰刀,扬声冲他道: “陆庆归,你选择哪条路,我不想管,但你要知道,你如今在哪,你仰仗的人,又仰仗着谁。” 陆庆归顿在原地,短短几句话,却好似振聋发聩。 等他回过头时,只见张家的大门已然紧紧闭上,张傅初跟管家老方也已经越远。 -- 第38页 铁栅相隔,他孤没地站在那,如堕烟海。许多次,他都想毁了它,可世上没有那么多的萍水相逢,有的只是遍地祈亲求友,攀炎附势。他要活的不像从前,不像他的母亲,他要成为如今他极力奉承的那些人,就是要无数次被关在铁栅后。总有一天,他也会在陆家修出一道铁栅。 只是如今他跟张家貌合神离,唯一近悉一些的人是张太太,可就此张傅初却已经起了疑虑。 陆庆归往回走,只是没回陆家,去了另一个地方。 第二日一大早,陆鸿华得知他小儿子一夜未归,早起便发了火。一盏茶杯摔在地下,碎成几瓣。 “说了不让他出去!少爷是怎么出去的!” 管门的丫头们跪成一排,个个低着头不敢说话。 陆慕林走了过来,手上端着一盘苹果,时不时叉一块放到嘴里,怡然自得地坐到陆鸿华边上,翘起腿道:“还能是怎么出去的,花言巧语哄出去的呗。” 这话说得没错,陆家的丫头们,但凡年轻一些、还吃花言巧语这一套的,都能被陆庆归哄地团团转,至于出门,只要他想出去,半夜三更都不是问题。 陆慕林这话一出,她们都吓得哆哆嗦嗦,陆鸿华更是气地咬牙,他拍桌斥道:“来人!给我打!” “这不是回来了!打她们小姑娘算什么,爹,你不是君子吗,君子动口不动手!” 陆庆归迈进门,一头乱发,脸上脖子上满是口红印,一身胭脂俗粉的香味,一屁股坐到沙发上。陆慕林皱着眉,撇撇嘴,忙往边上坐了坐。 陆鸿华气得从沙发上站起来,指着他道:“你看看你!你自己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一身的味道!还不快滚去洗洗!” 陆庆归满是不在乎地笑了笑,“我知道,这不是看你在处罚我的丫头们吗?” 陆慕林站起来扶陆鸿华坐下,还替他宽背顺气儿:“爹,您别跟他气,由着他算了,反正咱们家有我跟大哥,只是您别再气坏了身子。” 陆鸿华叹了口气。 陆庆归冷笑了笑:“有你跟大哥?你们俩,做什么了?” “你……我们俩,就算没做什么,也比你做丑事强!” 陆庆归摊摊手,“我做什么丑事了?哪个男人不想去青楼啊,大哥不想么?他去你不知道罢了。” “陆庆归你别胡说八道!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 “好了,懒得跟你废话。对了爸,北平的朱蕴昌来找过我,我觉得他那笔生意能做,就应下了。” “什么生意?”陆鸿华起了兴趣,陆慕林也一脸疑惑看着他。 陆庆归不答话,站起来往楼上走,陆鸿华喊住:“你小子说话也不说完!” 他两手插兜,转了转颈肩,打了个哈欠道:“你们不是嫌我身上太香了么?我先去洗个澡,再来书房找你。” “噢还有,那些丫头别打了,打坏了我可是要心疼的。” 陆鸿华无奈,鄙夷得看了眼跪在地下的丫头们,随后甩手走进书房。 陆慕林心里不好受,又被陆庆归那狗东西抢了风头,她恨不得拿那些妖精们狠狠地出一口气,却又不敢,她如今长大,确实没有小时候那样蛮横了,尤其是在陆庆归回来之后。 她只能瞪着眼咬着牙看着她们,骂一句:“狐媚子!以后都不许再化妆!我若是看见谁脸上有东西,我扒了你们的皮!滚!” “是!是!小姐!”她们连连点头,麻溜地站起来往外逃。 在二楼换衣裳准备洗澡的陆庆归伸出脖子讥讽她道: “大小姐还管婢女们化不化妆干什么呀,谁化了妆都没你好看!” “陆庆归!你闭嘴!” ☆、众望 陆鸿华知道北平有个朱蕴昌,生意做的不错,为人处世也本分规矩,只是多少年间都跟陆家没有太大交集,生意场上的同行,在利益关系互不相干的情况下,会自然而然秉持着井水不犯河水的原则,共生共赢。 盐业吃香,又是老百姓吃喝住行的必需品之一,生意从来都是稳稳当当,在当今的行情中,说不上难做。 他感到好奇,朱蕴昌那能有什么生意给他做,还特意去寻了他最不成器的小儿子。 陆庆归洗完澡换了身干净衣裳,下楼去书房找他。刚一进门,陆鸿华就冷着眼,一副厌弃的样子。 这样子陆庆归看了二十多年,已经看习惯了,他毫不在意,时不时张开嘴打哈欠,困的眼神迷离。 书房中有张黑皮沙发,他直接坐下,又弯腰去翻桌子上的茶杯,发现是空的,便招呼丞爷给他泡茶。 陆鸿华斥他:“你架子倒挺大!还使唤上丞爷了!” 陆庆归靠着座背,吸了吸鼻子,因刚洗过澡身上又只单穿了件针织卦,鼻尖冻地有些泛红。他道:“来的要是陆慕林,不用她开口,丞爷就自己倒茶递到她手边了,我呢,我还要自己吩咐,到底是我架子大,还是你的陆大小姐架子大。” 陆鸿华语塞,自知理亏说不过他,就没再吭声,此时丞爷已经端茶进了门。 “小少爷请。”丞爷放到他跟前的桌子上,陆庆归不应,而是继续跟陆鸿华讲: “朱家仓库出了事,盐厂那边暂时又提不出来货,就说让我们供一些货送去北平。应该不会要太多,只是救急,至于价格要怎么定,还得是您做主。” -- 第39页 陆鸿华抱有疑虑:“他为什么找你?” 丞爷在旁俯身站着,时不时要瞥一眼陆庆归。 陆庆归笑了笑:“他去求请的张家,张家自然就向他推荐了我,陆家有现成的盐厂,不是我,还能是谁。” 他故意不将事实说出来,而是极力制造出张家尤其赏识他的假象,因为只有这样,陆鸿华才会重视他所说的话,并且心服口服。 这谎话编的合理,论谁听了都会信,陆鸿华自然也是信的。对于自己的小儿子成功攀上张家这矗高枝,陆鸿华并不欣慰,却也并不反感。他沉默几许,说道: “价格……朱蕴昌跟老陈是旧识,就算市面上的六成吧。” 陆庆归点点头,这跟他想的倒是差不多。 “好。”他站起来,茶也没喝几口,“其余的事就只剩让仓库放货了,您亲自吩咐他们呗。”说着便往外走。 陆鸿华瞪了他一眼,“你自己去罢!既是你答应的人家,你就把事办妥当!还有,以后少往那种地方跑!” 陆庆归停下,看着他说:“行,这事我自己办。但别的事,您也别多管我的。” 他撂下话,走出了门,陆鸿华又气又无奈,如今他确确实实有张家撑腰,保不准今后又有这样那样的买卖主动来找他,陆鸿华虽然不喜欢这个儿子,但他无论如何是喜欢钱的,没有人会嫌自己赚得钱多。 但丞爷就不同了,陆家钱多钱少,总是与他干系不大。人老了,就更重情义,尤其是旧情。 陈桉誊带着朱蕴昌去张家,也是一切顺利,张傅初虽精明狡诈,但好歹会给老面孔一些面子,有陈桉誊在,朱蕴昌又是北平来的,他张傅初的一恩一惠都是代表着上海。这样的好事,他不会不做。 陆庆归去了盐厂,工人们仿佛不太信服,有的工人甚至是第一次见到他。只是看他长得跟个小娘子一样白嫩俊秀,人人都免不了多看他几眼。 信不信服倒不是难事。陆庆归有个最大的本事,也是张太太最讨厌的本事,就是能说会道。头顶着的那张脸,又能加好些分,模样好看的人自然看着就温善可亲些,所以平白省了许多讨面熟的工夫。 他不是像张太太那样,威风凛凛地站到所有人中间,厉声说一句:“都停一下,我是陆鸿华的小儿子,陆庆归少爷,今后你们得多认一个主子,要听我的话。” 而是摧眉折腰事布衣,满脸尽挂开心颜。 他特意找了五六个仆从跟在自己后头,以至于能上来就吸引全部的工人。进到厂内之后,他在众目共瞩下,面上带笑地,挨个走到他们身边,躬身询问,嘘寒问暖。 从干了多长时间?一月的薪水几何?到是否成家?家里有几口人?有没有娶亲嫁人?等等,他和颜悦色、极其友善,只字不提他少爷的身份,更像是一个来探亲寻友的客人。 人人看他眉清目朗,阳煦山立,也都眉开眼笑的跟他讲话,言谈间十分轻松,毫不拘谨。 直到有个年纪偏大一些的男人,问起他是谁:“小伙子,你莫不是江南来的老板?想买我们的盐罢?” 陆庆归笑了笑,其余的工人也都竖起耳朵,等他应答。 “这是小少爷。” 他身后的一个仆从替他说道。 众人惊奇,这样谦逊伶俐的男人,竟是陆家的少爷。 陆老爷不苟言笑,大小姐跋扈飞扬,大少爷又憨厚寡沉,这个小少爷从未见过,只是有过三两句传言,听得也是胆小如鼠、笨嘴拙舌、难登大雅之堂之类的词。 今日一见,与所问传言是云泥之别。 “小少爷!小少爷好!” 他们纷纷行起礼来,旧俗礼制仍然没有在他们身上消没。 陆庆归也跟着行礼,他们俯身,他便俯身,他们拱手,他也拱手。最后实在没辙,他扬声喊道: “大家不用这样!我只是过来看看你们,我回国已经一月有余了,自家的盐厂,却一次也没来过,今天来跟你们谈谈心,说说话,就已经很高兴了。我这个人,自小就被拘束于封建礼教,所以最痛恨的,也是主仆尊卑之说。你们都是盐厂的工人,是陆家吃饭的饭碗,没有你们,就没有今天的陆家,所以我们没有主仆之说,尊卑之分,起码我是这样认为,你们对我无需这些礼数。” 那些工人左顾右盼,面面相视,被陆庆归的这番话感动至深。 他接着说:“以后只要是我过来,大家都不用慌张,有什么麻烦,都可以跟我说,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的事,我都会尽力想办法帮助你们解决。” 他们个个笑了起来,笑容里是高兴、惊喜、满意,仿佛天降大礼。 其中一个咧着嘴笑,嘴角被冻地皴裂,露出两排白牙,道:“小少爷心善,有您这份心,咱们干活都更有劲儿了!” “是啊!” “对!小少爷为我们考虑着,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是啊”…… 陆庆归眯着眼笑笑,开始说正事:“马上我们要匀一些货接给北平,北平的朱老板到时候会安排好,待会儿我让陆孙跟你们说具体事宜,你们只要按量去运货,就可以了。” 底下人答应的都十分干脆,“没问题!我们都干了多年了,少爷尽管放心。” 陆庆归这次亲自来一趟,倒是真不算白来,即使没过一会就屁股一拍走了人,留下的却只有好话没有别的。往后陆家工人茶前饭后聊起的,恐十有八九都是他们小少爷的百般好。 -- 第40页 朱家这笔生意一做,钱虽然赚得不多,但对陆庆归的好处有很多。如今只是沾一只脚试试水,一来明白了陆鸿华只厌不阻的心意,而来在陆家打响了一炮名声。 陆慕林得知他做了这一堆子的事,躲在房中忿忿不平,实干的事却一件也做不了。 不仅是她心里过不去,站在她这边的人,跟她一样过不去。 这天陆庆归不在家,许是又去了那些地方,想都不想的,自然没人问。陆慕林无所事事,在花园里围了个架子画油画。太阳很是晴朗,不像冬天,像已经开了春似的。 她穿着一套蓝色呢子套装,上面是西装短大衣,下面是包臀长裙,坐在木凳上双脚垫着草地。画的是遍地黄花,黄花芯蕊一点白,花海的后面是海。画的分明不是这里的景,也不是上海的景。 “画的是哪?” 丞爷从她身后走过来,她立即停下手中的笔,站起来。 “不是哪,瞎画的。” 她扯谎没有陆庆归自然,让人一看就知道她是在说假话,虽然这么多年来她扯得谎都很成功,但那些都不功归于她扯谎的本领。 丞爷也懒得拆穿,他此前来并不是为了这个。 他往亭子里走,陆慕林便跟上。 “丞爷有事?” 他坐下来,笑笑,“没什么事,来看看你。快过年了,夫人在的时候,这一会儿已经要张罗他们打扫庭院了。” 陆慕林坐在他边上,神色黯淡下来。 他接着说:“慕林啊,你娘曾是很骄傲的一个人。” 陆慕林点点头:“是啊,骄傲了一辈子。” “那你呢?你想像你娘那样骄傲一辈子么?” 陆慕林诧异地看了看他。 丞爷满脸和蔼。 陆慕林点了点头。 他说:“可是你现在,还骄傲么?” 陆慕林咬唇,眼中含有恨意,接着又是沮丧,她道: “可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明明什么也没变,可却又变了许多。从前我不觉意,就是一味地撒娇、耍赖,人人都依着我,没人反抗,更别说陆庆归了。如今,别人没变,陆庆归变了,他一变,我却跟着变。” “丞爷,我怕,我怕我真的输给了他。” ☆、凤秦针 丞爷拍了拍她的手,面色祥和,这么多年他一直将她视为自己的孙女,眼看她现在的境况已不再如当年,那个放肆乖张,桀骜不群,像大西北荒沙戈壁里生出的永生花,在慢慢凋零了。 他看着她,语重心长地说道:“输不输,要靠你自己去争。” 陆慕林不解:“争?我如何去争。” “他能去傍张家的大腿,你也能。” “我?我是个大小姐,我怎么可以去做......” 丞爷抢断她的话:“你别忘了,他陆庆归在外人看来,也是陆家的小少爷,他都能放下身姿去做,你也能。慕林,许多时候,别人看的不是你有多大的本事,看的就是你有多大的决心,你肯放低姿态,别人反而会高看你一眼。” 陆慕林摇摇头:“张家不会要我的,他们已经有了一个陆庆归,我不算什么......” 她对于自己,从来都不是真正的自信。 “慕林,你听我的话,就算你做不到让张家接纳你,起码也可以去搅一搅他的局。” 陆慕林呆滞,这句话让她有了动摇,丞爷说得有道理,就算她成不了,她也不能让陆庆归这么轻松得逞。自从他仰仗起了张家这座大山,就翘起了尾巴做人,整日洋洋自得,那副嘴脸,她光是想想就觉得可恨。 “好。我去。” 适逢新岁,张家宾客往来绵延不绝,黑柏油路两旁长树净枝,车马盈门,却悄然寂静,一片庄严肃兢之象。来者皆穿正装,仪表堂堂,多的是不远万里来登门,造访上海第一财阀大家。张先生一年之中十二月,十月在外,两月归海,故而在这仅在海上的两月里,总是客源不断,一日没个停歇。 陆慕林来的算是不巧,此时张家正在设宴,外面静悄悄的,往里头走是越发喧闹,碰杯洽谈声一息息被风带着刮了来,她觉得又冷又紧张。气氛里弥漫着一股令她莫名慌张的味道,像是昂贵的礼服西装的味道,或是真皮沙发的味道,又或是奢华的房梁壁柱的漆刷味,真金白银的气味,纸币的气味。 高不可攀、望而却步的气味。 陆慕林也是经过一番精心打扮的,论穿着模样,她往大堂内一站,保不输哪个千金太太,可是她如今的气焰确实收了不少,尤其是在遭孙哲穆那一番痛骂之后。 她十分扭捏地站在门外,神情动作都百般拘谨,尽管领带她的丫头已经跟她说了先生太太都在内堂,她仍然不愿进去。毕竟这不是为她设的场。 “不用了,我真不用进去,您跟太太说是我,她会出来吗?” 她问道。 那丫头倒是挺好说话:“会的,我这就去说,陆小姐等一下。” “好,我在这等便是。” 张太太刻薄,却也没有刻薄到那种让人姑娘家孤零零站在那等的地步,没过多久她就笑着迎出来:“我当是谁,原来是陆大小姐来了。” 陆慕林忙低下头尊道:“张太太好。” 她走过去,“说起来我也不比你大几岁呢,不用这样拘礼。去后头说吧。” -- 第41页 张太太知道她不想进内堂,便带她从牡丹园子穿绕去了后头的客厅。陆慕林第一次来张家,她这时才知道,金玉满堂是怎样的一个词,就说像欧洲的皇家别院,也半点不过分。要球场有球场,要花园林园有花园林园,金碧高楼,中式庭湖,白塔喷泉,应有尽有。 客厅四壁用的是玻璃,半系半挂着长长的拖地吊帘。里头暖和不透风,壁炉内还烤着火,窗门边上放了许多盆栽,绿色的凤尾竹、芭蕉叶、墨兰花,四周桌台摆着各种古董玉瓷,正中间围着一套三座的黑皮沙发,占的面积最大,一些刺绣锦布随意的铺在上面,有的掉在地下,地底下是一张偌大的古褐色花绒圆毯。 张太太进门便褪去外套,单穿一件旗袍坐在沙发上,陆慕林也学着她的样子坐过去。几个丫头从外面端来了茶,茶还冒着热气儿,张太太就呵斥起来: “手脚麻溜些!外头这样冷,慢慢吞吞地,一会儿茶都凉完了。” 丫头们低着头不说话,陆慕林也不敢说话。 “陆小姐喝得惯国内的茶吗?” 陆慕林连连点头:“喝得惯的!张太太的茶定是极好的。”她说完便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张太太笑笑,陆慕林也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眼巴巴地望着玻璃窗外头,绿草嵌灰砖。此时她像极了嵌在张家这片绿茵茵大草地上的灰砖。满脑子都是张太太方才盛气凌人的样子,吓的她完全忘记了自己是来做什么的。 张太太像是好意提醒她。 “你背后那是什么?” 她指了指陆慕林身后的那个盒子。 那是陆慕林一路拿着带过来的,要送给张太太的礼物。 “噢!我差点忘了。”她将它从背后拿出来,双手递给张太太:“慕林回国至今,第一次来拜访太太,这是慕林的一番心意,只是薄礼,还请太太笑纳。” 张太太不爱做那些假意推辞的把戏,直截了当地就接下了。 她笑着打开看,是件颜色材质都很不寻常的旗袍,她忙拿起来走到镜子前比对,看似十分满意这份薄礼。 陆慕林见状,接着补充说:“南京夙秦针的叶家小姐在英国时与我是同窗,慕林听闻太太酷爱旗袍,便想着投其所好,从那订一件与众不同,新奇别致些的旗袍送给太太,叶小姐说这是它父亲去年亲手做的,不仅是全上海,就是全南京都只这一件呢。” 张太太心里满意,但表面上仍作平静态,她点点头,微笑道:“嗯,是不错,夙秦针的手艺,旗袍里能排得上前三甲了。” 她边说边坐回去,将旗袍放回盒子里,令丫头拿下去。 陆慕林笑着说:“太太喜欢便好。” “嗯,喜欢,是你有心了。” 陆慕林没有她弟弟的那套说话本领,不知该如何开口才能让话题更深入一步,于是又陷入傻坐在那一言不发的境地。不过张太太自然是知道她来此的缘由的,虽不想在她身上耗费太多时间,但念及她送了一件好礼的份上,便主动开口与她闲聊,想速战速决。 “听说陆小姐是博士生?” 陆慕林羞惭地点头:“嗯...是。” “真好,读过书的女子总是好的,更别说是陆小姐这样高学历的。” 陆慕林连忙回否:“不不不,张太太过奖了。” “上次去你家,光是见着你弟弟了,却是不见你人。”她故意提及他父亲给她安排相亲大会的事。 陆慕林僵笑道:“那日,慕林身体不舒服,模样不能见人,就无奈失陪了客人,实在是不好意思。” 张太太摆摆手,说:“噢,不打紧不打紧,好在你弟弟还是能干的,那日我见他上上下下的忙活,有条不紊的,很是周到呢。” 她知道陆慕林说的是假话,但不打算拆穿,而是故意大肆夸奖陆庆归,让她哑口无言,要迎难而下。 陆慕林低下了眼,觉得这样下去不行,好不容易卑躬屈膝来一趟,不能白来。 她故意寻问:“说起他,我倒想问太太了,他这几日可还在太太后头做事了?” 张太太抿了口茶:“没有,最近家里事多,我抽不开身,他来了也帮不上什么,就让他不别来了。” 陆慕林佯装出压制气愤的样子来。 张太太这倒是觉得稀奇了,“怎么了?他不在家?” 她吞吞吐吐,装作犹豫不决,就像陆庆归说的那样,她扯谎的语言能力没有,但演技确实好。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张太太关心起来。 陆慕林这才开了口:“好几日都没回家了。估计又泡在了那地方!” 张太太一脸疑惑:“什么?哪个地方?” 陆慕林叹了口气,语气十分不情愿,仿佛是在诉苦: “还能是什么地方,几日前回过家一次,一大早的,满身都是刺鼻的胭脂味,蓬头垢面的,衣服上都沾了红印子!气得爹扬起手来要打他!” 张太太着实吃惊,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陆庆归会去那烟花之地,这才回国多久,就沦落到这个样子,听起来比孙哲穆还要不体面。她原本以为,罢了,她从来都没有看上过他。真真假假,她全司空见惯。 “总是那样也不是一回事,得让你爹好好教导看管才是。” “爹才管不住他呢!我......” -- 第42页 “好了好了,不说他了。”张太太觉得厌烦,她甚至再也不想看见陆庆归。 陆慕林忙关上话匣子,不再吭声。 张太太想打发她走,便故意开始说她的婚事: “倒是你,年纪也不小了,可曾想过嫁人?你若是有中意的,别说上海了,就是南京,北平,重庆,随便是哪的,只要你有合乎心意的,都不算难事,就当是我回你那件旗袍的礼了。” 她本以为陆慕林会随口回绝,然后破门而出,没想到她竟又敞开了话匣子。 她羞涩道:“太太不必了,慕林已经心有所属,我与他两情相悦,可是时运不济,今时恐怕很难在一起了。但我会一直等,我知道,他也在等。” 听她说的这般真切诚恳,张太太忽然有些动容。 “有多难?只要不是生离死别,就不算难。你说罢,我帮你。” 陆慕林蓦地抬头凝视她,两眼充盈泪光,满心的期盼。一瞬后又低下头,声音极为低沉: “他是个英国人,一个军官。” 张太太眯起眼,隐隐觉得事态不对,她又问:“他叫什么?” 陆慕林低着头,一颗珍珠泪掉落到她的裙身。 “他叫艾伯特·戴维斯。” ☆、两束玫瑰 英国的有钱人,实比海上的有钱人多,钱也多的多,花起钱来更不用顾虑什么,像大山边角碎了半块石头,扔到海里也不心疼。陆慕林在英国结交的,就是那些不心疼石头的小姐们,说是留学,学的却是些末流之术,整日里游手好闲,看不见晨早的太阳。 贵族小姐们的衣装上往往是上下呼应,成套的裙装,装饰蕾丝、烫金,有的镌着暗花,戴长长的珠宝项链,白色丝绸手套,头发堆叠,顶着跟衣服颜色相配的帽子,走到哪都像是去赴宴的。 跟陆慕林最要好的要属琼斯家族的三小姐艾蜜莉,说是要好其实也不尽然,陆慕林在英国小姐中的地位不算高,顶多是打麻将时能领教着她们,其余时间说不上什么有作用的话来。琼斯家跟英国军校联系密切,艾蜜莉的父亲罗尔德也与许多军官校尉有往来,这些虽不跟艾蜜莉有直接的关系,但时常进进出出的,大家就都熟络起来。 艾蜜莉喜欢珠宝首饰,她收集了许多来自不同国家的珠宝,摆得房间里到处都是,窗帘拉开,阳光洒进去时一片金光闪耀,刺得她们睁不开眼。 “天啊,如果不是来这我此生都见不到这样的光。” 邦妮是个热情的女孩。四个人当中,她的话最多,也最少有复杂的心思。她最像一个天真烂漫的公主,从小就被呵护着长大,处世非黑即白,说话又口无遮拦,对待喜欢的东西她能夸得天花乱坠,不喜欢的东西便骂得一无是处。 凯蕾性情冷淡,好似对什么都不在乎,平常参加她们四人集体活动多是为了躲避她那个讨人厌的母亲,一个一心想要用自己的女儿来讨好上司的母亲。凯蕾生的美丽,金发碧眼,雪白的皮肤中泛着天然的酡红,深邃的眼窝,高挑的弯眉,天然粉润的樱桃唇,整个人看起来清高孤僻,又楚楚可怜。 陆慕林跟艾蜜莉有许多相像之处。跋扈、嚣张、心气儿高,在家中都是一等一的受宠。两个人性格方面很是谈得来。只是陆家跟琼斯相比,还是差距甚大,陆慕林偶尔会感到力不从心。 “这个真好看!亲爱的艾蜜莉小姐,你能送给我吗?” “当然,你们随便挑,不过只允许挑一件哦!慕林!你也挑一件吧!” 面对眼前一片琳琅满目的首饰,陆慕林看的眼花,一时间不知道该挑哪个。邦妮倒很有目标,朝着搁在玻璃柜盒里的那条项链奔了过去,在镜子前比戴起来。 凯蕾一个人面无表情坐在窗边看书。 她们四处蹦哒了一会后也一起坐了过去,四人围成一个半圆,有的捧着书,有的端着茶,两边坠着乳白色窗纱,外面是一片清澈的蓝天白云、草地喷泉。那扇窗正对着大门,可以远远瞧见楼底下进门的人。 邦妮忽然想起来问:“刚才没见你父亲呢,艾蜜莉。” 艾蜜莉边翻书边说:“出去了吧,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 刚说完,邦妮就瞧见远处的大门敞开了: “好像回来了,艾蜜莉你看。” 她们纷纷抬起头往窗外看,陆慕林也看见了,这是她第一次来艾蜜莉的家,第一次见到罗尔德先生。远远看上去,真是年轻啊,比陆鸿华年轻许多,一身黑长的礼服,个子又很高,看起来尤其绅士。 他身后有个更年轻的男人。皮肤白地发亮,一身军装,戴着军帽,可言行举止看起来十分活脱,一只手插兜,一只手在胸前比划着,嘴巴咧成一颗爆开的豌豆,摇头晃脑地跟周围人谈笑,时而歪头时而回头。 虽隔的距离远,看不清他到底长着一张怎样的连,但他那股不同于寻常军人的痞气,已经莫名其妙吸引了她。 “唉?你父亲身后那个穿军装的男人是谁?”陆慕林问道。 艾蜜莉站起来,身体倚着窗,头伸出去仔细看了看:“噢!那是戴维斯长官。” 陆慕林听了点点头,单说一个姓,她也了解不到什么,只知道他是个军官。 邦妮接着问道:“是军校毕业的?” “嗯,是我父亲的朋友。” -- 第43页 陆慕林转过身:“你父亲的朋友?和你父亲一样大么?” “怎么会?戴维斯长官才三十岁呢。” 此时罗尔德一群人正好走到楼下,艾蜜莉便探出窗外,半个身子都悬在空中,笑着冲他们招手: “爸爸!嗨!你们好!” 陆慕林跟邦妮也探出窗外去看。只见戴维斯先生立在那,一边招手,一边仰着头冲她们微笑,五官毫无遮蔽地袒露在日头下,阳光照射,他半眯着眼,长相并不是细致的俊美。 她看得入了迷,碰巧此刻他的目光也慢慢从艾蜜莉的身上转向了陆慕林这个亚洲女孩身上,二人四目相对,注视良久。 直到发现他身旁的其他人都已经走没了影,陆慕林才缓过神来,赧然背过身去。 艾蜜莉先坐下来,似乎是故意作问: “我觉得戴维斯长官很英俊,你们觉得呢?” 邦妮摸了摸下巴,是仔仔细细地想过后,说:“他……他给人的感觉,很轻松吧,不过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陆慕林端起茶,抿了一口,没说话。 “慕林呢?”艾蜜莉问 她一惊:“嗯?噢,还不错。” 邦妮大笑道:“哈哈,慕林一定喜欢中国男人,不会喜欢英国男人的,是不是?” 陆慕林不说话,扭过头看着窗户外面蔚蓝清透的天空。脑海里反复映现着他走路时的样子,她从来都没想过,有一天她会痴迷上一个人走路的样子。 凯蕾一直默不作声,手上的书已经看了一小半,她只随便瞥过戴维斯先生一眼,此时甚至已经忘记他的长相。 到了午饭的时候,三人都准备回去。 碰巧在出去的途中撞见了戴维斯,见他抱着一束玫瑰花从前门匆匆走过来。 艾蜜莉加快了脚步,主动走到他跟前张开双手将他拦下: “不许动!你抱着束花是要做什么?哪来的?” 陆慕林看着他,未料又与他对视了一眼,脸颊一瞬绯红。 他没多想,便冲艾蜜莉哼笑了笑: “当然是送给我最亲爱的艾蜜莉小姐的。” 陆慕林脸色一沉。 艾蜜莉撅着嘴: “哼?我不信!你刚才来的时候还没有呢!才买的吧,是要送给谁?” “真是送给你的,难道你不要?” “谁说不要?” 她伸手夺过来,将一大束玫瑰抱在怀里。嫣红的花瓣在她白嫩的脖颈间摩擦。 收下玫瑰的艾蜜莉似乎很高兴,她没再领着她们三位小姐继续往前走,而是转身对她们说: “让你们在这吃饭你们也不情愿,那我就不留你们了,明日有空再来玩。” 邦妮点点头:“好!先走啦!” 三人继续往前走,邦妮时不时回头看那个姓戴维斯的家伙,陆慕林微微低歪着下颌,想回头却不愿回头,紧跟在凯蕾的身后。 邦妮说:“这个戴维斯长官是不是喜欢艾蜜莉呀?” 凯蕾居然开了口: “送花就是喜欢么?他或许不是想送给她的。” 邦妮觉得惊讶: “啊?不是想送给艾蜜莉?那是想给谁?” 陆慕林不说话,凯蕾也没再回答。 前头曾说过,陆家赚的钱,一用来给子女读书,二就是用来买房子,陆家给陆慕林在英国准备的住处不比在上海的差。 陆慕林从艾蜜莉那回到家,刚准备开门就发现身后紧跟过来一辆车。她觉得好奇,便伫在门前等了一会,等那车停稳在路边,车门打开,下来的人令她大吃一惊。 是戴维斯先生。 眼见他朝自己走过来,换了一身便装,走近时看他累地额头淌汗,喘着大气儿。 陆慕林捏着包,眼神躲避,不知道该不该同他讲话。 “陆小姐。” 他竟用中文唤得她名字。 陆慕林怔在那,聚起目光盯着他看: “你…认识我?” “不认识,不,是刚认识。我从艾蜜莉那打听到的。” 他仍用中文同她讲话。 “你……中文说得很好。” “谢谢,我喜欢中文。” 他笑得温柔,成熟中又带着些孩子气,这正是让陆慕林着迷的一点。 陆慕林十分羞赧,低下了头。她不敢直视他的笑,因为她害怕她的欢喜会溢出,要被他当成是不矜持的那一类女孩,以至于她认为她永远都无法像艾蜜莉那样,去主动质问一个男人要把手中的花送给谁。 忽然,她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 “你……你怎么这么快就追上来了。” 话刚说完,她就觉得说得不合适,见他嘴角勾起笑,急地连忙否决,解释道:“噢,不不,我的意思是,不是追上来,是,这么快就……” “你说的没错,是追上来的,还好我的车快,衣服也是在车上换的。” 他毫不搪塞,坦然回答,完全不避讳自己的唐突。 陆慕林更加羞涩:“换……换衣服做什么?” “啊……”他表现出慌乱的样子,像不知怎么回答,“换身衣服,穿着军装见姑娘,总是不太好……” 陆慕林浅笑了笑,她从没有哪个时候是这么低眉顺眼、文静温柔的。 “对了!” 他回头奔向他的车,再走过来时手中又抱了一束玫瑰花,跟方才那束不太一样,不一样在比刚才那束还要大,还要鲜艳。 -- 第44页 白色西服配红色玫瑰花,陆慕林甚至觉得他更适合这束玫瑰。 他将玫瑰递到她手上: “这是送给你的。” “我?为什么?”她问。 他用一种很乖巧的眼神望着她,低头又抬头,用手指刮了刮人中,笑得有些难为情: “我……我不知道,不过…我在楼下看见了你,你趴在窗户上…嗯…我觉得你很美丽。” 陆慕林装作不在意他说的话,随意接下那束玫瑰,赌气似地说: “每个人都有么?” 戴维斯摇摇头,笑出了声: “本来只用买一束的,因为艾蜜莉,多买了一束。” 十九岁,那个时候她还不知道什么是爱情,只是有人满头大汗追上来,只为了送她一束玫瑰花,她心里非常开心。 戴维斯挠挠头,他好像没有刚才跟罗尔德先生他们一起说话时那样得心应手了。他的紧张和害羞都十分明显,最后似乎是鼓了很大的勇气才伸出手: “你好,我叫艾伯特·戴维斯。” 陆慕林顿了顿,伸出手: “我叫陆慕林。” ☆、林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艾伯特,在十九岁那年英国的夏天,从两束玫瑰花开始。 自那之后,她与这位成熟风趣的英国男人谈了一场漫长的恋爱。起初她以为艾蜜莉小姐会跟她争风吃醋,因为那天在琼斯城堡下艾蜜莉所做的一切,都含糊地显现出她对艾伯特的好感,陆慕林不太笃定,所以尽量不那么高调,以至于她的第一次恋爱是那样的蹩脚。 艾伯特会为了见她经常邀请四人一起外出游玩,那天碰巧罗尔德先生要在他的私人游艇上举办一场酒会,只是这次还没等艾伯特借机发出邀请,艾蜜莉就先行请来了那三位小姐。 盛夏的海尤其蔚蓝,温室里燥闷的,像一张流动的、浸润过的宝蓝色丝绸压在大地之上,在光影与热气里蜷曲荡漾着,没有汹骇翻滚的波涛,而是犹如杯子里被淡淡摇晃的酒面。海风腾浮着咸腥味,甲板上还余留有上一次暴雨后的污泥与水滩,陆慕林身穿一件葵黄色连衣裙,长及脚踝上方,海上太阳大,便戴了副墨镜,这样的打扮在英国小姐中算是一份独特。 她背靠着栏杆,手里握了一杯菠萝汁,一头黑卷发在风中乱舞,她一边往上撩开挡住脸蛋的刘海,一边与邦妮她们碰杯,有说有笑,红唇勾出一弯弧线。 艾蜜莉也走了过去,她踩着高跟鞋,捻起裙摆,对她们道:“这样热的天,我可不稀罕来,你们知道,这儿的海并不凉快。” 陆慕林心里发酸,这样的海,她却是头一次来,还有什么样的海?她完全不知道,艾蜜莉去过的海是比她多的,这样的游艇,也是坐的多了多。她倒不觉得炎热,凉快也说不上,海风是热的,却吹不出汗。 邦妮笑着,将艾蜜莉一把拉过来:“你稀罕什么样的海?我带你去!” 艾蜜莉将她推开,站到凯蕾那边去,边走边说:“你带我去?那什么海我都不稀罕去了!” “哼!”邦妮够着身子打她。 凯蕾笑了笑,这两个人关系好的很,最没烦心事,整日打打闹闹的,却不会生出矛盾,这一点四个人都心知肚明。 陆慕林不说话,她在艾蜜莉面前是不喜欢说话的,尽管她让人感觉性格张扬,打扮又性感,是个东方来的活泼洒脱的姑娘,但她确实不爱说话,尤其是在跟艾伯特先生谈了恋爱之后。 邦妮继续说:“怎么没见你父亲?” 艾蜜莉撇撇嘴:“嗯?在呀,就在里面,你在这里待着,怎么见到他?难道让他来找你?” 邦妮不理她,艾蜜莉又说:“我父亲说,邦妮小姐很是可爱呢。” “可爱?那不是形容小孩子的么?”邦妮反驳道。 艾蜜莉摈弃道:“对他来讲,你不是小孩子是什么?” 邦妮似乎看出了艾蜜莉的不高兴,遂不再讲话,陆慕林跟凯蕾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像艾蜜莉一来,谈笑都变了一层意思。 罗尔德先生名声鼎赫,她们或多或少都知道一些关于他的传闻,年纪四十有余,为人温柔绅士,早年丧妻,家中有两个女儿三个儿子。论谁都会对这样一个传奇的人物有多几份兴趣,更何况是能够上他私人游艇参加酒会的人,邦妮多问几句,陆慕林并不觉得奇怪。 好在这时罗尔德先生真如他女儿所说的那样主动来了甲板,像是听到了她们的话故意来救场的一样,只不过身后多带了一个人。 “爸爸!”艾蜜莉雀跃地跑到罗尔德边上,挽住他的胳膊。 罗尔德笑着看她,眼神里说不出的宠溺。凯蕾低下眼装作看不见,也懒得去看站在她对面十分出挑的戴维斯长官,她一向这样,好像什么也不在乎。 艾伯特眼睛盯着陆慕林,陆慕林羞怯,左顾右盼,不太敢直面他的注视。 罗尔德先生开了口:“你们都是艾蜜莉非常要好的朋友,这次酒会虽然不是特地为了你们,但也衷心祝愿你们能够玩的开心。” 邦妮第一个应道,语气十分畅快:“那是一定!我们都很喜欢您的游艇,还有这些美酒!” 罗尔德先生上下打量她,确确实实满身的孩子气,比他的艾蜜莉还要欢脱,眼神立刻温柔、宠溺起来,点头笑道:“那太好了。” -- 第45页 接着他看向身边一言不发的凯蕾。美丽的女神,眉眼间是隽冷、不恭,是备受折磨过的清纯,透析绝望过的可怜,一个并不天真却仍易上当的尤物,一个需要爱和呵护来哄骗的天使。 他仍作儒雅可亲态,问她:“凯蕾小姐呢?一切可还顺心如意?” 凯蕾抬起头与他双目相对,那样温柔的眼神,她是第一次从男人的身上看到,一个深谙世事、富甲一方的男人。 她精心包装过的孤僻微微露显出马脚:“嗯,是。谢谢罗尔德先生。” 在场的所有人中只有艾伯特足够了解罗尔德,他此时已经完全清楚罗尔德心中所想,只是他没有办法提醒那位凯蕾小姐,他也并不确定那样的提醒对凯蕾小姐是否有用。他转过头去看了眼另一旁的艾蜜莉,显然她全然没当一回事。 接着是陆慕林进入罗尔德的视野。一个性感的东方姑娘,黄皮肤的性感,也许会更加吸引他的注意,只是陆慕林与凯蕾不同,她身上有从上海带过来的自信,原生家庭的自信,即使比不过琼斯家族,但她完全不需要可怜,更何况如今她有戴维斯长官热烈的爱慕。 “这位是陆小姐?”他问她。 陆慕林点点头:“是的,罗尔德先生。” 罗尔德早前便对陆慕林有所耳闻,相比较凯蕾,他觉得这位陆小姐可能要更有趣一些,他说:“听闻中国姑娘能歌善舞,不知道陆小姐愿不愿意为游艇上的客人献歌一首?” 陆慕林是陆家的大小姐,又不是歌女,怎么可能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做那样丢脸面的事,她默然冷脸,显然不高兴去做。 艾蜜莉并未觉意,甚至附和她的父亲劝说道:“慕林?你愿意吗?这里有很多贵重的客人呢。” 艾伯特不再忍下去。 他走到陆慕林身边,伸出胳膊揽起她的肩背,一头黑发盘绕着他白嫩的臂弯,手腕延上露出蓝青色的如地径一般的筋脉。 他咧着嘴笑,冲罗尔德先生说:“喂喂喂,罗尔德,这是我的女朋友喔,你怎么能让她去给你的客人们唱歌呢?要唱的话也只能唱给我听,我是什么样小气的人,你知道的。” 这举动无疑是在那些人的意料之外,就连邦妮都免不了暗自感叹,陆慕林对男人的挑选竟这般武断。 很明显,艾伯特·戴维斯看起来并不是一个老实的人,就连送花也是能够随便送给一个不喜欢的人的,长相又完全不沾东方男人样貌的边,就这样居然能够这么快俘获陆慕林的芳心。 可能初恋就是一种没头绪的因果事件。 罗尔德先生只是惊讶了一秒,便是在他揽上陆小姐的肩的那一秒。之后艾伯特所说的话,已经不足以让他多做忖度了。 他看着眼前一对璧人,黑发配棕发,白皮肤挽黄皮肤,谦和地笑道:“好啊,难怪你嚷嚷着要请陆小姐来,咳,我竟然今天才知道。陆小姐美丽大方,你可要好好珍惜!” “那还用你说?”艾伯特边说边低头对陆慕林暧昧地笑,陆慕林也变得更自然更大方,仰起头咧开了嘴,两个人挨得更近,两面光滑的皮肤挤在一起。 艾蜜莉其实也早有预料,从上次艾伯特问她那个中国女孩叫什么名字起,她就知道了他的打算。只是比起了解她的父亲,她更了解这个狡黠的军校长官。 虽然不应该去说些不合时宜、不讨人喜欢的话,但她很小就跟艾伯特有往来,他是什么样的人,不说完完全全了解,但十之八九有数。艾伯特的心思并不单纯,他曾经爱慕追求过的女人她大多都知晓,全是十八九岁的女学生。 她故意调侃艾伯特:“戴维斯长官真是专一。” 邦妮觉得莫名其妙,于是插了一嘴:“什么专一?应该叫眼光好,陆小姐真是好看,如果我是男人,我也会喜欢的!” 艾蜜莉说:“确实是专一啊,戴维斯先生一直都喜欢像陆小姐这样的女人呢。” 艾伯特急着打岔:“说的是!只是难能遇见像慕林这样好的女子,所以一遇见就毫不犹豫地追求了,生怕被别人抢先。” 他极为诚恳,陆慕林这样认为。在爱情里,诚恳本身就是一样顶难得的东西,谁还会想再计较他诚恳背后的因由。 罗尔德先生招呼她们进去用餐,尤其的关怀了凯蕾和邦妮小姐,让艾蜜莉带着她去亲友那一桌。至于陆慕林,她主动表示自己还不太饿,吃不下什么,由艾伯特陪她继续在甲板上吹风。 在证实了艾蜜莉并不觉意她跟艾伯特谈恋爱之后,陆慕林在艾伯特面前变得更加开朗,她慢慢地完全接纳了他,两个人站在甲板上互相依偎着,格外亲密。 陆慕林伸出一只手往天上举,去摸看不见轮廓的太阳,只是有模糊的光晕,大概围成一个圆形,她便弯曲着五指,比出一个圈来。 艾伯特笑笑:“这么高兴吗?” 陆慕林半个身子躺在他的胸前,点点头,头发乱绕着。 “太阳从东方升起,你是从东方来的太阳吗?” 陆慕林咯咯地笑,阳光洒在她的脸上,她眯起眼睛说:“对啊,我是。那你呢?” 艾伯特抱着她,想了想,“嗯……我……我是大海吧。” “大海?这确实像个名字,以后就叫你大海了。” “好啊!我是老海,你是小太阳。” “不要!太土了!多难听!” -- 第46页 “大海就好听了?” “也不好听!” “那你说叫什么,这样,你给我取一个中文名字吧。” “中文名字……嗯……你就叫林。” “嗯,林什么呢?” “就叫林啊!” “就一个字啊!” “对,不然呢?林大海?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那还是林吧。” “林……林菠萝汁,要不要?” “不要不要……” “哈哈哈哈哈哈……” ☆、一枚钻戒 艾伯特常年在英国与香港之间来回奔走,军务之间的往来,陆慕林不怎么过问,艾伯特也从不主动跟她说。她坚信他去香港一定是有要事,总归只是一两个月的时间,一年当中他能陪伴她许久,陆慕林已经很是知足。 再加上他有十足的本领能讨她欢心,而且每每都正中下怀。 陆慕林喜欢花,他就派人在她的洋楼前院后院里都种上了花,玫瑰、牡丹,爬墙月季等等,各种各样的花,一年四季总有花开。 陆慕林喜欢看海,每年夏天,他都会包下一艘游艇,从初夏六月到夏尾八月,他陪她去遍所有能去的海。她终于可以跟艾蜜莉小姐聊些关于海的事,聊世上哪一片海是最心仪。 他是个有天赋的男朋友。他知道女人爱美,几乎可以断定,天下所有女人都爱美,也都有追求美的心,并且这个美指的不仅仅是容貌的光鲜,而是指一切美丽的事物。 美能使女人喜悦。世上一切美丽的事物,花,海,和无处不在的美丽风景。 他会特意抽出空来,在五月里温和的春天傍晚,拉着她的手走到静谧的街巷尾山,迎面就是一条宽长碧蓝的河流,河岸开满蔷薇,河面往上是金辉色的天空与绯红色晚霞。时常会走到夜幕降临,天空变成乌蓝,衔镶半点半抹的白色星云,某一处的云边霞露悄然拨出一弯又细又暗的月牙。就是到此时,二人也不愿分别,两只手握成了一双,如胶似漆,陆慕林的心都飞到了她边上的那片胸膛里。 到了冬天,下了满城的大雪,雪融进金黄色的光,光又变得更亮,整个城市都亮晶晶的。很冷的天,有了爱人就不觉得冷,赤着脚在雪里踩,比雪还白一层的肉,比雪要黄一层的肉,指甲涂地红彤彤的,两双脚,在雪里跳舞。她穿着吊带裙,外头披着的那件貂裘坎肩,耷拉着,挂在手肘窝上,仿佛不在冬天。雪下的越大,便越欢畅,院子里即使一片白,也点着许多的灯,两人在雪下相拥,热吻,混沌而眠。 那时光,美妙的让她觉得不枉此生,就是比很多年之前在梦里梦见的还要更美妙,她从不觉得不真实,哪怕真做浮生若梦,她巴不得再虚幻一点、再荒谬一点,她愿意一辈子陪他这样下去。 在英国的第五年,情人节前一天,艾伯特约她去新开的餐厅吃晚餐。许多次这样的约定,都是如期而至,但那一次,艾伯特迟到了。 迟到了十分钟,陆慕林对他一直是好脾气,没有说半句责怪的话,有时候她自己也很好奇,在艾伯特面前,她似乎有另一个自己。 “对不起亲爱的,我迟到了。” 他一来就吻了她,作为赔礼。 陆慕林乖巧地摇摇头:“没事,快坐下吧。” 艾伯特坐到对面开始点单。点单的全程中他神情严肃,和以往嬉皮笑脸的样子完全不同,上一秒还笑着亲吻她,下一秒就立时冷了脸。他摊着菜单,跟一旁的服务员指指点点,也不问她想吃些什么,分明像是没有旁人在场。 点完菜他才想起来看她一眼,陆慕林问: “林,你今天…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艾伯特一脸无辜,摇摇头说:“没有啊,怎么了?我看起来,像是身体不舒服的样子?” 陆慕林笑了笑,想来是自己多疑了。 “没,没事。” 之后,二人又陷入一段长时间的沉默。这使陆慕林坐立难安,艾伯特的反常溢于言表,她起了更深的疑心。他绝对是有事瞒着她。 可是她不敢再问。 她在英国,是个没什么底气的小姐。她在她的爱人面前,也是个没什么底气的女朋友。 她心里不禁发慌,生出各式各样的猜测,是不是她哪里做错了,是不是他有了新欢,是不是他已经感觉厌烦不再喜欢她,要抛弃她了。 有一种女人,自尊远远大过了自信。 她会永远害怕一个男人突如其来的冷漠,这比怒吼,比歇斯底里,还要让她恐慌。这种悄无声息的失去,带有竭力掩藏的罪行,爱与否,背叛与否,都只是她孤立无援的猜测,站在真相的边缘,却瞎了双眼。比恐惧更令人煎熬的,是恐慌。 静默感几乎可以杀死一个胆小自卑的人。此时她仿佛已经置身在一个黑暗的密室里,就快要窒息而死了。 她的额头、后颈都生出密汗,低着头,眼睛向上瞟他,见他聚精会神地看着刚带来的晚报,似乎没有人在周边,更没有他的女朋友。 此时,服务员走过来上菜,艾伯特这才放下报纸,等服务员将菜摆好后,他客气地回了声谢谢,紧接着对陆慕林说: “菜来了,吃吧。” 陆慕林一动不动,直到服务员离开,她开口说: “为什么一直不说话。” -- 第47页 她擅于伪装,听声音完全看不出来她的恐慌感,和平常语气没什么分别。 艾伯特意识到到是自己表现的太过彰着,于是冷漠的脸上终于展开了笑颜,瞬时间变回了以往那个风趣可爱的男人。 他走过去坐到她身侧,握住她的手: “刚才在看报纸呢!怎么了?就一会不跟你说话,就不高兴啦?” 陆慕林撇撇嘴,显然这个回答并不能让她满意。 “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她问他。 艾伯特一怔,他没想到她会这样直白地质问他。 他想了想,决定将计就计。 “你怎么知道?” 他假装很吃惊。 陆慕林扯开他的手:“什么事!” 他又站起来回到座位上,当做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开始专心吃饭。 他是故意让她着急。 陆慕林皱着眉: “你不说?不愿同我说罢,好,当我没有问,我是不想做那样事事不饶人的女朋友。你若有本事,你就永远不要同我说事,同别人说去罢!” 她窝了一肚子的气,这时撒出来,倒是好受了,恐慌也不在了。 没想到,艾伯特却仰头大笑,他撑着头,咧着嘴,眼里冒着星星似的,款款盯着她。不过他还是不打算说,只是拿起酒瓶倒了两杯酒,递给她一杯,说: “吃完饭再跟你说。好伐?上海女人,就是矫情。” “别以为你中文好就了不起。” “好,我不了不起,先吃饭,先吃饭。” 没想到这三言两语就哄好了。说的是吃完饭,陆慕林就乖乖的吃,乖乖的喝酒,两个人喝了大半瓶,艾伯特倒是没事,准备好要说的话还是会说,陆慕林却已经醉醺醺的了,脸红的像西瓜瓤,估计已经将酒前说过的话全然忘了。 艾伯特脸上微微泛红,手撑桌子托着腮,一边笑一边痴望她。 “说吧,你有什么事瞒着我。” 艾伯特小瞧了她,酒过三巡,她竟然没忘。 艾伯特的脸上一直挂着笑,陆慕林自己看得见,也看得明白,那是恋爱几年来丝毫不曾减褪的宠溺。 “好,我说。” 他说完,就从右边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只褐红色的小方盒子。一只手托着它递到她面前,另一只手将盒子缓缓打开。 是一枚浅蓝色钻戒。 陆慕林醉得眼花,但她没有看错,那就是一枚钻戒。 艾伯特盯着她,眼神一秒都不愿离开,他生怕遗漏错过她半点情绪,便全神贯注地看她。好像这是他第一次求婚。 陆慕林不可置信,激动与喜悦,使她呼吸变得愈来愈急促,眼神愈来愈迷离,她看看钻戒又看看他,原来一切都是她庸人自扰,原来他瞒着她的是这件事。 她热泪盈眶,一滴滴发着光的泪珠滚落滑下,伴随嘴角的上扬,泪珠不得已钻进了唇缝里。见她又是笑,又是哭,艾伯特心里像火烧般紧张,神情都变得不太自然。 “瞒着你买的,瞒了好久,怎么?生气吗?” 陆慕林噗嗤笑出声,佯装瞪他,“生气啊!” “啊?生气啊,那怎么办,不然我收回了。”他假意将盒子往回收。 “噢!收回去罢!我可不稀罕!” 艾伯特抿着嘴笑,知道她一贯矫情,于是直接将钻戒抠出来,又递给她,道:“那,求你别生气,收下它吧。” 陆慕林抬起头瞥他一眼,吸了吸鼻子,用手三两下揩干眼泪,缓缓伸出左手。 他托起她的手,小心翼翼将戒指戴在她的无名指上。尺寸完全合当,她确定这就是为她而制。 陆慕林又哭了,哭着哭着,她问他: “你真的打算娶我?” 艾伯特点点头: “打算。” “可是现在……” “不过不是现在。” 艾伯特打断她的话,也斩断了她的疑惑。 “那是什么时候?” 陆慕林有种不祥的预感。 “也许明年,也许再过几年,总之不会是现在。” “为什么?” “现在……嗯……现在还太早,一切都没有定数,我不知道未来我会在哪里,你会在哪里,而且你我之间,嗯……总之,婚姻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陆慕林知道,婚姻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也许比起跟艾伯特相爱,跟他结婚未必是更好的选择,一旦谈起了婚姻,所有事都变得复杂,艾伯特并不是一般的男子,在中国、在陆鸿华那样一个老顽固的眼中,他们的婚姻无疑是复杂的。 乱世中,姻缘难能圆满,但相爱却可以跨越天南海北,甩掉世俗杂音,只要两个人相爱,就好了。 “我明白。” “慕林,我送你这枚戒指,你可以不当成是求婚,就当成是我给你的一个保证。” 陆慕林点点头。不管是什么时候,有这枚戒指,她都认了。 可她转念一想,又觉得奇怪。 “为什么是今天?不是明天,或者别的时候。” 艾伯特收回手,端坐在位置上,神色为难。但他做的这一切,其实就是为了告诉她接下来的事。 “因为…我明天要走了。” 陆慕林心里一咯噔。 “走?去哪?香港?” -- 第48页 “是。去香港。” 陆慕林有些宽慰,“不过是去香港,我知道。”她以为还是跟从前那样,去一两个月就回来。 “嗯,这次也许会很久。” “很久?很久是多久?” 她急切道。 “还不知道呢。没个定数。” 没个定数。他总这样说,他有太多的事都没个定数,陆慕林心里嗔怪,却没理由嗔怪,她不就是喜欢他的这样没个定数么? “是去……做什么呢?” 她第一次这样问他。仿佛是因为,这次她有了合理的身份——未婚妻。 “那边出了些事,上头的长官让我去打理。事挺难做的,我就猜,得要很长一段时间,兴许呢,兴许不久就能回来。驻军队也缺人了,要去好些人哩,不止我一个,总归是军务中的事,你不懂,也不必操心。” 陆慕林抿着嘴,点点头,她醉了的时候更听话,像一只小猫,勾魂似的看他: “我等你回来。” ☆、众里寻他千百度 “小梅,去送送陆小姐。” “是,陆小姐请。” 窗桌台子上燃完了一整柱香,白灰堆在香盘子里,像重峦叠嶂的小山。外头的声音热闹起来,许多客人们都陆续准备退席,三两个人围在一块,握手拉肩,说些离开前的客套话。 透着玻璃门窗,张太太能清楚看到陆慕林的背影,姿态间似乎少了入冬前所见时的傲决。她微微低着头,收着颌,两手捏包握在腹前,头顶着紫粉色渔绒帽,一身长至小腿的丁香色大衣,下头露出半小截白色呢子裙。 这样的一个世家小姐,大家闺秀,却还是会受欺骗、遭背叛,张太太感到失望。 虽然她并没有见过陆慕林口中的艾伯特先生,但她敢确定,他就是那个谊歌饭店里的英国军官。 同一个人,在不同的人面前判若天渊,她不觉得好奇。就像她那个不成器的好侄儿一样。 虽然陆家跟张家身份地位悬殊,但却毕竟是世交,从清王朝开始就是一起搭伙做生意的。她如今既然做了张家的人,宗庙祠堂中都有她一份名字,遇到世亲的侄女受人欺负,怎么说也要帮帮忙。 就不说是有这一层关系在,哪怕撞见任何一个女人碰上这样的遭遇,她也定要替人家出头。 女人的共情能力,尤其在悲剧故事里,是无比珍贵的。 再者她刚从陆慕林嘴里听说陆庆归这几天都藏游在花街柳巷,自己亲姐姐摊上了那样的大事,浑然不知怎么能行,她也有一段时间没见那臭小子了,便一时兴起,准备带人去找找。他陆鸿华管不了的事,她便替他管了。 喊了张丰宁,带了十几个弟兄,凡是上海滩的青楼妓馆,挨个进楼搜寻,也不管人在屋里头做什么,反正一律破门而入,最后叫的叫,哭的哭,给人男男女女吓得不清,整幢楼都鸡飞狗跳。 张太太坐在楼底下的车里,撑着头打盹,没人来报就表明不在这一处,这家搜完换下一家。 好在有些眼力见的人大概能猜得出这些来者汹汹的是哪一号人,张丰宁算是张家在外头行事的门面,一旦认出了他,一传十十传百的传开了,便就续续默了声,不敢再嚷嚷尖叫,一个个老老实实,敢怒不敢言。 到了生意最好的七枫阁时,天刚好快黑了,整条街点起了灯,七枫阁门头印上去的七只枫叶也亮起来。张太太转过去问小梅:“这什么来头?” 小梅也只是略有耳闻,回答说:“说是七个头牌,身子某一处纹有枫叶模样的纹身。” 张太太冷笑,这时候刚好来人禀报,说见到了一个,模样看着像是陆庆归少爷。 张太太这才下了车,小梅跟在后头,七枫阁的老板文钊娘子上前欠身迎接,嘴脸极为谄媚,生怕连这不招风不招雨的小小青楼也要同上次的谊歌饭店一样,一夜之间魂飞魄散了。可她实在想不出这七枫阁疏忽了哪里,能招惹到张太太,心里一筹莫展。 文钊娘子满头是汗地走近过来,怕挡了张太太的路,就躬身退到她后头,问道:“张太太!太太今夜来这里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吗?张太太只管吩咐,小的一定想方设法帮太太去办。” 张太太瞥了她一眼,“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来找个人罢了,听说陆少爷在你们这。” 文钊娘子心头一紧,她哪里知道什么陆少爷、陆老爷的,她只知道钱,有钱的就是少爷。要是说常客,她能认得出名字的,这当中却也没有几个姓陆的。 “陆…陆少爷?小的不知道什么陆少爷啊。”文钊娘子更怕了。 “你不认识没事,待会儿就认识了。” 张丰宁带的路,踹开门的那一瞬间,陆庆归正揽着人家姑娘的腰,徜徉在人家的胸脯里。 吓得那姑娘啊地一声蒙在被子里,不敢伸出头来。陆庆归倒好似一副没所谓的样子,大骂道:“谁啊!怎么又来了!信不信老子……” 张太太走了进去。 陆庆归吓得半死,连忙穿衣系卦站起了身,慌地舌头打结,说不出话:“张……张太……张……” 陆庆归做梦都没想到,他逛青楼这事竟配让她弄来那么大的排场。 “我……你……” 他一边整理好衣裳一边还在准备解释。 文钊娘子不知所以,站在二人中间,犹豫了半天才开口:“张太太,这……这是?” -- 第49页 “这是陆庆归少爷,你还不认识吗?” 她随意寻了处椅子,坐下来,掸了掸大氅上的灰尘。 文钊娘子这下才彻底慌了神,这竟然是陆家的小少爷,陆庆归。这当中的事态关系已经复杂到她不能理解的地步,传闻不是说,陆家留洋归来的小少爷文质彬彬、矜贵知礼,而且已经有了心上人,张家太太不是极其欣赏他么? 眼前颓唐潦倒的花花公子,竟然是陆庆归? “啊……陆陆……陆少爷好。”文钊娘子睁大了眼,眼珠子却一动也不敢动。 “婶婶,我……” 陆庆归终于说出一句完整,又不那么完整的话。他还是故意叫她婶婶,用孩子的身份博取理解和原谅。 她懒得理他,只是站起了身来,渐渐朝他们的那张床走去。小梅跟张丰宁一等人仍站在原地,互相瞄了对方一眼,没说话。 她站到陆庆归身边,却并不跟他说话,而是看着面前被蜷曲着的高高的被子,问了句:“她是头牌么?” 没明确表示是问谁,但她知道一定有人会回答。 文钊娘子连忙应道:“是的是的,这是三枫姑娘。” 小梅猛地抬眼,似乎已经猜到接下来太太准备做什么。 她笑了,笑的不开心,是鄙夷、轻蔑的笑。陆庆归忽然感到害怕,因为他曾见过她真正的笑容是什么样,而这样的笑,是他不熟悉的、属于张太太的笑。 她张口说:“听说你身上有一处枫叶纹身,我倒是很想看看,不如露出来给我也瞧瞧。” 文钊娘子吓得一怔,见她如此羞辱自己的姑娘,虽想驳她,却无可奈何,只能冲面前的陆少爷挤眉弄眼,意想求他帮忙解围。 张家那一派人听着并不觉得新鲜,像没听着一样面不改色站在那。陆庆归知道文钊娘子的意思,但他却着实不好说什么,不过是个青楼女子,他可不敢为了一个青楼女子去驳张太太的话。 被子还是蜷的高高的,不停地颤动,里面的人始终不敢露出头来。 张太太背过脸给小梅使了个眼色,随后又坐到刚才的椅子上。 小梅领意走去床边,便是一顿拽扯,惊地那三枫姑娘哇哇直叫,一边叫一边抢拉着被子,两个人的力气不相上下,被子也没被小梅扯过去多少,顶多是露出了些不打紧的地方,一张脸倒是看见了,俗美,但确实美,担得起头牌,张太太更觉得可气。 文钊娘子也不管什么太太少爷了,连忙上前阻拦:“哎哟!好丫头!你可放过咱们可怜的姑娘吧!快!快快松手吧!好丫头!求求你了!” 陆庆归在一旁一动不动,他不知道该帮谁,只能杵在那,时刻观摩着张太太的神色。 “好了。”她开口,小梅方停了下来。里头的三枫姑娘已经哭成泪人。 文钊娘子走到她面前哀求:“太太!您就高抬贵手饶了她吧!” 张太太瞥了一眼那边仍在发抖的被子,觉得再计较下去没什么意思,想来那位三枫姑娘或许年纪也不大。 她眨了眨眼,说: “陆少爷年轻不懂事,经不起她们那般狐媚子折腾,你的这七枚枫叶,若以后还敢勾引陆少爷,那这七枫阁也不必再开了。” “是!是是是!张太太说的是!姑娘们再也不敢了!”文钊娘子连连点头,有了今天这个教训,往后就是借她十个胆子,这七枫阁也再不敢随便给谁开门了。 张太太嫌这里味儿冲,待不下去,生怕自己衣服上沾了脏,站起身来就要走。 走到门口,瞧陆庆归没跟上来,回过头瞪他:“还打算留下?” 陆庆归一惊:“噢!来了来了!” 一路走出去,整个七枫阁的人都看清楚、也听清楚了,确定那就是陆少爷和张太太一席人,一个个都避犹不及,惟恐冒犯了一丝一毫。 陆庆归跟在后头,做出满脸不悦的样子,张太太看不见,便不是做给她看的。 走到外头,陆庆归准备开自己的车回去,张太太却呵斥他道:“上车!” “可我有……”陆庆归支支吾吾,但他不想跟她拗,“噢。” 她接着吩咐:“张丰宁,你去开他的车。” “是。” 陆庆归跟张太太坐在后座,小梅坐在前头,蒲苗开车。两辆车开去了没什么人走的永安大道,直到车子缓缓停在了路边,一路不作声的张太太才开口说话。 “蒲苗,你先下车。” 蒲苗是个忠实的孩子,麻溜地就下去了,站在路边看风景。 陆庆归心里有数,知道她待会儿会说些什么。只不过他还是不好说话,光下去一个蒲苗,他真的还是不好说话。 张太太斥道:“你看看你!看看你自己的样子!成什么了!这才多久!就原形毕露了?你爹也是管不住你!我看你干脆别跟着我了!冬天还没过去,就不像样了!” 她话音喊得大,依陆庆归说,蒲苗也是白下去一趟。 “还七枫阁!我真是!你信不信我把你交到你爹手上去,听说你们陆家家法严,真得,真得让你爹给你的腿打断!你才多大!啊?你才多大啊!” 陆庆归被骂地怂着头,一句话也不反驳。 “上次宴席上你还跟苏太太她们说有心上人,说什么高攀不起,就你这个样子,你配得上谁?传出去了,你看你到底是丢谁的脸!” -- 第50页 还没骂够,陆庆归也就依着她骂,毕竟他确实什么都做了,该骂,论哪种因由,他都该骂。 张太太气得发抖,小梅也不敢插话。 “哑巴了?你就没什么想说的?” 陆庆归抬起头,见她小脸气得通红,眉头紧皱着,凶巴巴的,却又特别孩子气,她发起火来,就是这样么? “我……我去那,也是有原因的。” ☆、粉红 “嗯!是,有原因,你来跟我说说哪个男人去那儿没个原因!可你才多大,要是念书迟的,现在还在学校里头待着呢!你倒好,已经学会去寻欢作乐了!” 张太太气没消,话说的仍不饶人,不过陆庆归却不生气,要搁是旁人,对他这般嚷吵大堆,他早就翻了倍地骂回去,另还要再送几句更难听的话激怒一番。 他对张太太一直是不同的。如若要说出个因由来,他定会拿地位辈分什么的来做挡箭牌,可真正的因由是什么,他自己心里清楚得很。 他向她身边挪了挪,坐离的她更近,撒娇似地说: “婶婶教训的是!庆归不敢了,以后再不会去了。只是婶婶今日这般兴师动众的来寻我,却叫我看不懂了。” “嗯?陆少爷聪颖过人,也有看不懂的时候。”她故意调侃他。 陆庆归笑笑,保持那样亲近的距离,放低了声凑到她耳边: “莫非…婶婶是想我了。” 四下里格外幽静,此时就算再小的声音,同坐一车之中也是能听见的。小梅转了转眼,但身子一动未动,装作并未在意。 “咳!”张太太将他往边上一推,顾及小梅在场,她并没有扬声骂他不知礼数,而只是侧过脸狠狠地瞪着他。 陆庆归笑得跟流氓别无二致,伸了个懒腰就一股脑的躺靠在一边,两条长的不合时宜的腿费劲地盘在一起,抱肘眯上了眼睛,又说: “婶婶当下不需要我,我现在啊,就是闲人一个。” 她瞧他那副不争气的样,就免不了暗自感慨自己的眼光独到,从第一次在禄和见到他,虽是打扮得人模狗样,但那样油嘴滑舌、说话一套接着一套的人,总不会有多单纯的心思。 这人呀,若是过于追求面子上的能耐,把面子扯大了,扯透明了,里头有多空,外人就全看见了。 这是张太太心里想的,她此时以为她已经早早的摸透了他。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眼下她要做的还是替陆慕林鸣不平。 她说:“闲?闲你就去管管你自己家里的事。” 陆庆归睁开一只眼盯她,冷笑一声:“我家里的事?你是说陆家,陆家能有什么事需要我去管,我们家那老爷子可是咬定青山不放松哦!” 张太太瞧着他道:“那要是你姐姐的事呢?” 他眯着眼:“我姐姐?我哪个姐姐?” 张太太气地放高了声:“你亲姐!” 陆庆归一噎,睁开了两只眼,“她?她能有什么事?” 他觉得奇怪,陆慕林能有什么要紧的事需要他去操心,无非就是到了要嫁人的年纪,该趁早议桩亲事,可这桩亲事连陆鸿华都不敢再当家,难道她想让他去做主,替陆慕林寻个夫家? 陆庆归越想心里越郁闷,她心地善良他知道,可也不至于抽出这样一个大空来去操心陆慕林的麻烦事吧。 张太太朝他那边坐挪了挪,大概离了个合当的说话聊天的距离,说: “你二姐今天来找我,跟我说了些她在英国时的事。” 陆庆归一听到说今天陆慕林来找了她,惊地一屁股坐起来, “她来找你干什么?” “干什么?没干什么,给我送了件旗袍。” 陆庆归撇撇嘴,皱着眉,一脸的瞧不上:“她倒也学会了送礼。” 张太太嘲他,“怎么?你能做的事旁人就做不得了?” “我…我那,我那酒可是珍藏品,旁人想买都买不到的。” “噢,那你们姐弟倒是心有灵犀,她送的旗袍也是绝版,全世界就一件。” “我……”陆庆归说不出话了,他知道陆慕林有些手段,只是未料想到她会来张太太这儿拆他的台。 他接着说:“算了,她送你什么我也管不着,不过你可别说我跟她心有灵犀,这词说出来,我要犯恶心了。” 张太太发笑:“人前你倒演的个姐弟情深,怎么,如今在我面前就不想演了?” 他不答话。关于他跟陆慕林之间的事,说起来要牵扯到许久之前,没什么意思,反而明表了他过去懦弱无能。陆庆归从不打算跟她说。 “没什么。你刚才说,她跟你讲了些她在英国的事?什么事?” 张太太转身问他:“你知道,她为什么铁了心的要拒绝你爹给她安排的婚事么?” 陆庆归摇摇头,“为什么?” “她在英国有一个男朋友。” 陆庆归惊地瞪大了眼,陆慕林在英国有一个男朋友?怪不得,怪不得,那一切都能说通了,在外面偷偷相好了个野男人,回到家却瞒着不说,太好了,这对他来讲,可不就是件天大的好事!? 他转过身就要开门下车,张太太忙拉住他:“你干什么去?” 他回头咧着嘴笑道:“这么大的事,我不得赶紧回去告诉我家那个老古董?” 张太太无语,白了他一眼斥道:“你多大了啊!怎么还跟个小孩儿一样!” -- 第51页 陆庆归作出无辜相,“呃……你刚才还在说我年纪小,要是念书迟的现在还关在学校里呢。” 她冷脸瞪他:“你听我说完行不行?” 他立刻又乖乖坐正:“好好好,你说你说。” 她咳了咳嗓子,继续道: “她还跟我说,那个人叫艾伯特·戴维斯。” 陆庆归惊地愣住了神,接连着深吸了好几口气,然后抿紧了嘴,皱眉又眨眼,始终不能平复心情。艾伯特……戴维斯?他得好好捋一捋,他需要一些时间,去接受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 艾伯特·戴维斯,是陆庆归在伦敦街头的一家妓所里偶然间认识的一位英国军官。当时他正左拥右抱,香唇美臀做伴,因为不小心碰倒了陆庆归的酒杯才应接不暇地跟他聊了几句的天。 巧在之后二人也在不同的妓所里碰面过几次,只不过那都是短短几分钟的相识,却没想到这其中竟有这般难尽的缘分。 如果说那是他未来的姐夫,那最糟糕的还并不是他曾在伦敦妓所里见过他,而是那天在谊歌饭店里见过他。 陆庆归平复好心情后,问:“是……是那天你去接金涵小姐……那个饭店里的艾伯特?” “难道就那么巧的重了名?还都是军官,都在英国。还有,陆慕林说他两年前离开她的时候说的就是去香港,金涵也跟我说过,他本来是在香港,不知因为什么才来的上海。” “那……他有个那么大的孩子,还有妻子?” 张太太默了声。 她想起陆慕林声色俱柔地同她讲起那段罗曼史,字字句句都无形刻着情深义重四字。一边糊里糊涂的做了第三者,一边她还在不明真相,在甘心首疾。 她本不喜欢她,可眼下却平白无故替她伤心了。 陆庆归不伤心,他在心里头猜张太太想让他做什么。 他问她:“你的意思是?你想让我去跟她说明真相?” 她没肯定。 “可,可我们现在并不能确定,她男朋友就是我们认识的那个人啊。” 她抬眉看了看他,犹豫片刻,然后点点头,仿佛想到了注意。 她坐直身子,面朝前,郑重其事: “那我就去把他找来。” 陆庆归诧异,急忙问她:“你干什么?” “我把他找来。让他站到她面前,如果是,那不用我们说,事情自然真相大白,如果不是,那…那最好,就当我们什么也没做。” 陆庆归不明白,“唉,其实我想不通,你为什么偏要管她那档子事?” 她冷眼睥睨他,说: “就因为她送了我一件旗袍,行不行?我说你这么年轻,怎么一点同情心也没有,她好歹是你的姐姐,如果事情真是我们能预料到的那样,却偏要瞒着不说,把她一个人蒙在鼓里,你心里就真的好受?” 陆庆归转过头不看她,心里想的是,就凭陆慕林从前对他做的那些,如今就算他幸灾乐祸也不算情理之外。 “好了好了,当我没问。” 张太太懒得理他,七枫阁那事还没过去呢,这会儿他倒硬气起来,“我看你,说正经事的时候你就垂头丧气没个好脸色,方才在七枫阁,你不是开心的很么?” “你能不能不要老提那事了!我去那还不是因为你……” 陆庆归冲着她吼,虽是止住了,没有说完,但话说出去一半才觉意,半路后悔,已经晚了。 她瞪大了眼睛,气地愣住了神。连陆庆归竟然也敢吼她,还是为了件去跟女人寻欢这样的丑事。 他自知说错了话,便斜过身子,苦笑着向她赔罪:“我……我,我情绪不太好,刚才……” “你下车吧。” 她冷着脸。 “我……我的意思是我,我并不是故意去那……” “下去。” 她又添了一句。两句的语气都不像先前斥骂他时有那样昭然的怒意,然而比起来,这两句话却更叫他失落。 他无可奈何,只能硬着头皮下了车。 背过身时,周遭一片昏黑,原是说了那么久的话,天都已经黑浸浸的。独有一处路灯下的光,他看着那束光亮,立身思虑,犹豫不决。 蒲苗见他下了车,刚上前几步就被他拦下,他冲他摇摇头,示意让他再等一等。 不知道是因为陆慕林的事令他感到烦躁,还是积压了许久的郁闷心情在作祟,此时他心里竟无端生出了委屈来。为什么她寻见他和人云朝雨暮之时,只是单单责备他少小无知,而不是…而不是伤心,或别的?难道就因为,她真的只拿他当个孩子?如果是,从前种种又怎能说得通? 她或许是真的不在乎罢,陆庆归在心里这样想,毕竟她还曾说过,他死不死都是一样。就连死不死都是一样,她又怎会在乎他去同人鱼水相欢,春宵红梦。 陆庆归像提了绳的线偶,打开车门就坐进去,张太太被他吓了一跳。 “我去那些地方,并不是为了寻欢作乐。我从不对你讲谎话,我心里有了人,是不假,可我作出那一副玩世不恭、风流成性的样子来,为的是让……让张先生不误会。” 他也不顾此时车上并非只他们二人,小梅在前面听得是一清二楚,张太太发了懵,不自觉瞥了眼小梅,见小梅仍一动不动。陆庆归是最浑然不觉意,他方才在七枫阁是喝了些酒的。 -- 第52页 “你这下明白了么?” 他问她。 张太太扮出事不关己的模样,“怕,怕他误会什么?” 她一说完就后悔了,凭陆庆归的性子,话必得要说的明明白白,寸丝不挂。 他本来没想在小梅面前将话讲的太直白,要怪就怪她主动回一句问。 他两眼直勾勾地盯望着她,眼珠左右来回略略浮动,眸子晶莹,似有泪光,衬得他尤其诚挚、尤其殷切。 他回答说: “怕他,误会我对你有觊觎之心。” ☆、天窗 小梅被惊地眼皮子跳,没控制住偏了偏脖子,压着下巴斜低着头往后瞥了一眼,然她却并不能说些什么,归根到底,这些话,她听或不听都是他们的决定。 张太太怔住了神,眼神木讷迟钝,见陆庆归仍暗怀深意地盯着她看,便急忙撇过了头。 她这下才醒悟些,陆庆归并不是陆家人眼里那样一个简单的混账逆子。他对她说的那些话,三分真七分假,她不怎么信,口口声声说从不跟她扯谎,事实上,许多事他都掩掩藏藏,吐露不清。 她说:“你能有什么觊觎之心。莫要在我跟前找借口,有借口你留着说给你家老爷子听。” 陆庆归知道她要这么说,但不觉得烦。他坐直身子,从口袋里掏出烟盒,抽出一根短烟,点着,一片混黑里燃起一簇橙黄色火光,将他的脸映得亮黄。 他皱着眉吸了一口,朝窗外吐出一圈白烟。这接连的一阵动作,引起了张太太的注意。 她不禁侧目去瞧他,不知道是何时学会的抽烟,才一个秋冬而已,他竟长大得这样快。 他像自言自语: “你派人来陆家说身子抱恙,不便外出,我没信,以为只是搪塞我的托辞。那日我想,你总会去禄和,便一直在那等,等到晚上,天大概就像现在这样黑了,才无意间从你员工那得知,你也已经好几日没来饭店。我想你多半是真的病了,放心不下,才去了张公馆。” “其实那天送你回家,你醉成那个样,我就已经放心不下。” 他又吸了口烟,冷笑了声: “我没想到,张先生会那么多疑。也许…是你太好了,他怕失去你吧?” 他说完,转过头凝视着她。 张太太低下了眼,问他: “他那晚跟你说了什么?” “你能闻得了烟味么?”他像刚刚想起来。 她笑了笑:“你说呢?” “噢,我忘了,你也抽烟。” “哈哈哈哈……”她笑,他也咧开了嘴。 他接着吸烟,接着说: “没说什么。总之,能不让他误会,就不让他误会罢。落得个骄奢淫逸的名头,总比落得个第三者的名头好。” 她斜眼盯他,默不作声。 他笑,问她:“唉,不过,你怕他误会吗?” 她转了转手腕上的玉镯:“我不怕,我问心无愧。” 他的笑渐渐僵住,再渐渐消失,然后点了点头:“嗯,婶婶不怕就好。” 她那样好的人,自然问心无愧。可他仿佛不是,他做贼心虚,他问心有愧。 气氛太闷,陆庆归又一直抽烟不讲话,张太太便开起了口,其实这也是她听了他的那一番话后最想埋怨的: “你说的好听,你的借口是真,不该干的事都干了,也不是假。” 陆庆归无奈地笑,他当然知道那不假,在英国时就养成了的习性,难道还指望回了上海,两只脚踏进那地方,滴水不沾?他好歹是富家子,哪会那么干净。 他不反驳: “没法。” 张太太不说话。 他看了看她,想她此时心情应该算好了些,便趁机又问: “那天在陆家,为什么要喝那么多的酒?” 她眨眨眼,似乎不想多说: “你不用管我那么多。我也不管你那么多。你自己也说了,没法。” 没法?他爱而不自知,爱而不可明,是没法,难道她也是么? 陆庆归点点头,此番对话即要结束,很多事的因由他都没办法追究到底,但他也只能这样继续下去。继续做寻花问柳的陆庆归,做张家的门客,做陆家不以为意的三少爷。 “时候不早了,我回去了。” 他转首下车。蒲苗和张丰宁走上前,跟张丰宁擦肩时,他下意识瞄了他一眼,再回头时,他已经坐上了方才他坐的位置。 张太太透着车窗看他,他确确实实长大了不少。模样还和初次见他时一样,清秀、身段挺拔。可如今他的姿态间已然渗着沉重,渗着疲惫。他心思实为的深,心思深的人,往往经历深。 她转首吩咐小梅:“明天去把徐良郑找来。” 第二天,徐良郑紧赶慢赶地赶来张公馆,就这一趟,听说给那狗腿子吓得不轻,以为自己又犯了什么事。到了之后,再听说张太太要找艾伯特先生,更是惶恐,连忙否决自己跟那什么先生的并不熟,种种行便也都是上头的吩咐。还说戴维斯长官是跟在林少帅后头做事,自打离开了上海,之后的一切行踪,他完全不知情。 听他的意思,张太太要是想大海捞针找到艾伯特,还得亲自去一趟林公馆。 去林家,张太太便作的更端庄些,这两人极少打交道,可若真面对面坐到一起,也指不定谁要敬着谁。林琮仁听闻她要来,倒是感到好奇,处理好手头上的军务就快马加鞭赶回了家。 -- 第53页 张太太坐在大堂中,向上望,头顶高高的地方有两扇蝴蝶色月拱窗。她想不通,设那样高的窗,是害怕谁飞走了么? 林琮仁跨进门,笑道:“张太太!许久不见!” 她回笑:“害,真是叨扰您!怕是急赶回来的吧?可会耽搁了那边要紧的事?” “您坐您坐!站起来做什么。哪有什么多要紧的事,一听说太太来家中做客,一心只怕怠慢了太太。” 两人说着便坐下来,相互都客气地紧,听他说的,张太太高兴,这么多年的张家太太不算白做。林琮仁也是会说话,给她那样大的脸面,她心里头多少会记着些恩。 “倒不是怠不怠慢的事,今天我来,确实是有事要麻烦你。”她向来不张口求人,求人便不多说废话。 林琮仁自然知道,“太太尽管开口,只要我能办到的,保准给你办成。” “噢!不是多大的事!向你找个人罢了!” “找人?找什么人?” 她问:“林少帅还记得,一位叫艾伯特戴维斯的长官么?前一段时间,应该离开了上海的。” 林琮仁怎会不记得,这个名字,他记得可算是深。头一次有手下被活生生赶出了上海,还是经了他的手,亲自送出去的。不过确实是理亏,欺负了张傅初的千金,惹了张太太亲口发话,他怎会因为一个小卒去招张家的仇。 他说:“我当然记得,还是太太你发的话呢!送走了,回香港了。” “回香港?喔……那倒好办。” 他疑惑:“怎么?张太太难道气还没消,打算再找张丰宁去香港扁他一顿?” 张太太笑笑,摇摇头说:“少帅说笑了。不是多麻烦的事,就是不知道少帅愿不愿意做这个人情。” 林琮仁躬身问她:“哦?你说说,我要怎么做?” “帮我再把他找来上海。” “啊?张太太,这可是你自己赶走的人。”林琮仁一头雾水。 她抿着嘴笑:“是我赶的,可,现在不还是得找林少帅帮忙么?” “唉别别别,帮忙说不上,但您起码得给我个理由,找他来?他又不是个什么多重要的角色,难不成,张太太想将他收入囊中做保镖?” 张太太懒得多解释,毕竟那是陆慕林的私事,更是陆家的私事,万不能四处奔说。 她敷衍道:“嗯……还望少帅理解,确实不便多说。只是个芝麻大的小事,比少帅您手头上最不值一提的小事还要更小的事。总归,我不伤他,也没用得着他的地方,他那样的人,我甚至都不愿花时间去见。” “噢……”林琮仁在心里盘算着,找那个艾伯特来上海一趟确实不算难事,还能因此让张太太欠他这个人情, “这……太太既然说,是个芝麻大的小事,那难道非要他来不可么?” 她犹犹豫豫,回答道:“再小的事,也只是于我等旁观者而言的。于那个要见他的人来讲,是大过天的事哩。” “确实非他来不可。” 林琮仁点点头:“我虽跟张太太不熟份,但太太直爽坦率的名声扬传上海,既然太太都讲了多说不便,那我也不再追问了。人呢,我一定给您找来,但太太得帮我允个时间,允个地点,允个由头。” 她很欣慰,林琮仁行事果断,不拐弯抹角,说话也跟她一样,直肠子,有什么说什么。或许是因为,像他这样的男人,本领已经至高的大,权利也至高的大,便无需再弯弯绕绕,咬文嚼字了。可张傅初是个例外。 她道:“廿十五,晚上七点,在禄和饭店,就说……有人要见他罢。” 林琮仁应下:“好。我派人去办。” “林少帅做事一等一的靠谱,就算他不去,我想,您也有办法让他去吧?”她接着补了句。 林琮仁笑出了声,伸出手指点了点她,道:“不愧是张太太。嗯!那是自然!太太放心。” 她谦恭地站起身:“那就有劳林少帅了。今日多有叨扰,有空定摆宴赔罪。” “太太客气了。”林琮仁起身回道。 从林公馆出来时,下了很大的雨。上车前,她回过头又看了一眼背后那栋高耸的楼房。林家世代为官,林琮仁三十岁未娶妻室,父母双亡,家中人烟清冷。 建那样高的楼,那样高的窗,真是多此一举。 ☆、双木离(上) 前些天公馆内还热闹着,临至除夕时宾客往来便渐渐少了些。公馆上下都忙着布置贺春之琐事,也正是这个时候,适龄的丫头们最是急切激动。因张太太每年都会在逢春时节,挑一拨年长的丫头许配出去。 这对公馆里的侍女们来讲,算是一件天大的喜事,张太太大慈大悲之心,许配出去的姑娘,没一个会受罪,都是些正儿八经有事做的好人家。 为这事,她们私下里搅嘴得很,整日里窸窸萃萃的。 论资格、年龄,小梅是最有机会从张公馆里嫁出去的。其余的,元元、蔷兰,凤邱,都是些快满二十岁的姑娘,可一年到头太太能抽出空物色到的好人家不过二三,临了了往往人满板凳稀,背地里,总是要吵的。 一大早,打扫客厅的几个就嘟嚷起来。起头的就是元元。她边擦着花瓶边跟旁边的蔷兰说:“兰妹妹,你可想嫁人?” 蔷兰白了她一眼:“嫁人当然好了,不用当丫鬟。” -- 第54页 元元回她:“那可不一定,去穷人家里当主子,不一定比在富人家里做仆好呢。” 蔷兰知道她的心思,懒得搭理她:“那你就一辈子做仆呗!” 元元不生气,反而瘪了瘪嘴,道:“我才不。我要去富人家里当主子。” 蔷兰斜眼笑她:“元元姐姐生的美,自然是有机会的。” “你们在那嘀咕什么呢!吵了先生太太休息,可吃不了兜着走!”小梅走过来嗔怪道,吓得二人紧忙闭上嘴,不敢再吱声。 见她们息了声,小梅接着说:“这边做完去吩咐后院的人备好车,只备一辆就行。” 元元听了,便闪出个机灵,忙上前问她:“小梅姐姐,太太今日要出去?” 小梅轻蔑地瞅了她一眼,“晚上去禄和。” “那……” “太太不会带你们去的。只是一点小事,不是见什么人。”没等元元说完,小梅就把话掐断。 元元讪讪笑笑,“噢……” 小梅转身准备上楼,元元又拦上前去问:“对了小梅姐姐,这段时间怎么没见陆少爷来了?” 小梅一顿,侧头瞪她,接连上下打量了她一圈。元元模样确实不算平庸,可不幸的是太太最不喜欢的就是她这副长相,小眼睛薄嘴唇,乔扮清纯最有一套,可一双眼睛却并不澄澈,藏不住心思,鬼主意多。 小梅压低声,冷眼道:“不该问的事别问。” 说完她拂袖走上楼去。当着蔷兰的面出了糗,元元自觉羞愧,她悻悻地走回去,蔷兰瞧她那模样,嘲讽说:“元元姐姐方才说要嫁去的富人家,不会就是陆家吧?呵呵呵……” “你再笑!再笑扰到太太,太太给你打死!”元元冲她。 “咳咳!” 两人仰头见小梅站在二楼圆廊上怒瞪着她们,才彻底歇了声。 陆庆归那头跟陆慕林说的是张太太晚上在禄和办了个舞会,人不多,都是年轻的小姐少爷们,聚在一起说说话,跳跳舞,打打牌。陆慕林起初不愿意去,她一听说是这样的场合,就猜是陆鸿华出的点子,故意搬张太太出面做局,明说是年轻人聚会,暗地里估计还是为了给她找夫家。 好在陆庆归会扯谎,好话坏话都说尽了。 一激,“你以为你多大的角色?张太太又不是为了你,听说是有次吃饭聊天无意间中了孙哲穆的套,欠下了这么一顿饭,张太太允了他说要替他找上海滩最漂亮最摩登的千金小姐们来,陪他跳舞吃饭。哼,我还好奇呢,她居然给你也送了请帖,估计是看在我的面子上罢。” 二吓:“既然张太太都亲自派人来请你,你要是还不去,倒真叫我佩服了,我可没你这勇气,缺张太太的席,全上海滩,你是第一人呐。不然这样,我去替你编个假话,就说……就说你自知不是那样漂亮又摩登的千金小姐,怕糟蹋了张太太的一片好心。” 这两段话一出口,陆慕林是又梳妆又打扮,柜子里最精贵的衣服都拿了出来,用心再用心,毕竟是从英国留学回来的博士生,她一鼓作气,要艳压群芳。 陆庆归见她这样,没嘲讽半句。他心想,今晚的这个场合,她确实该漂亮些。 禄和饭店下午便暂停营业,对外统一宣称是要办舞会,里头的布置也确确实实像个要办舞会的样子,并未有人怀疑什么。 艾伯特被带过来的时间是七点,那时候距离小姐少爷们赴宴的时辰还有一会儿,只他一人先进了门。 一进门,他便见一个女人坐在那,那张记忆深刻的、美丽的脸,从那天被驱逐出上海开始,他就查听到了她的厉害。 他不自觉的开始慌乱,转头就要走,却被三个保镖拦在了原地。他想起他是被林琮仁的人安排到的这,如今既进了门,就是插翅也难飞。他回过头,眼里装着后怕、无奈,他看向张太太,质问她: “你还要做什么?张先生位高权重,难道他的太太竟是这般心胸狭隘。” 张太太扬声笑了笑,坐在那,并不愿意朝他走去半步,端着手上热气腾腾的茶杯,说: “你害怕什么?我不杀人,不过是让你见个人罢了。先带他进去吧。” “谁!谁要见我?”他追问。 张太太不答话,几个保镖将他带到了里头一间麻将室。他并不安分,尽管张太太说了她不杀人,他也仍怕自己死在了这里。他续续断断地猛拍着门,喊着要出去,喊着要报警。 张太太这时候宁愿她所做一切都只是徒劳,也不希望陆慕林一直在等的那个人,真的是眼前这个庸俗无能的男人。一个已过而立之年、娶妻生子、苟且偷生的男人。 她怕他的泼皮耍赖待会惊扰到其他人,便勉为其难地进去跟他再交待几句。 “你放老实点!我说不会动你就不会动你,你不是军官么?怎么这么怕死。”她说。 “你到底要干什么!我回我的香港,你待你的上海,我们井水不犯河水,你现在又要把我找回来?把我关进这个屋子里,我真的不明白你要干什么!” 张太太听这话好笑,“为什么你说得像个无辜被冤枉的人一样?难道那日的事情,不是你有错在先?” 他摆手摇头:“我不想再说那日的事,你放我走,放我走!” “你走不掉的。” “你到底要做什么!”他不耐烦到了极点,双手拍桌,吼道:“你说有人要见我?到底是谁!你们上海,还有哪个人要来寻我的仇?通通请过来吧!有本事,杀我了,杀了我啊!” -- 第55页 “杀了你?为什么要杀了你?杀了你,你的妻子,你的儿子,你要他们怎么办?你自己惹下的祸,凭什么要让无辜的人承受痛苦?” “啊!” 艾伯特情绪崩溃,一怒之下将桌子上的茶具摔了个稀碎,觉得还不过瘾,眼瞥向边角一座青柚瓷瓶,怒气汹汹走过去,拿起来便要跌,张太太蓦然开口: “陆慕林!” 他戛然而止,定在那,像丢了魂,倏尔抬头盯向她: “你说什么!” 他变得激动,粗喘着气,额侧的汗滑落耳间,蓝色的眼睛并不漂亮,恶狠狠地,瞪得吓人。 “我说,陆-慕-林,你还记得这个名字么?”张太太面不改色,质问他。 他好似被这一问问得松了气,转过身慢吞吞放下手里的东西,愣着不动,眼里空无一物,茫然若失。 张太太拉开椅子坐下来,接着说: “你这么年轻,儿子却那么大了。” 他仍站在原地,一声不吭。 张太太接着问,仿佛是在套话。 “你太太是香港人?什么时候结的婚。” 他还是不搭话。 “东奔西跑,挺难的吧。” “最后,为什么选择了那个人呢?” 她连问这几个问题,就等于向他表明她对这其中的事已近乎完全知晓。 艾伯特转过身,怒气平息,十分高大的个子,走起路来显得极其的沉重。他走过去,坐到张太太的对面,闷着声问她: “你怎么认识她?” 张太太回答:“不熟。但我有办法知道她的事,想管便管了。” 艾伯特不说话。 张太太也不愿意跟他耗下去,起身准备出去,他却忽然开了口: “两年前,我太太又怀了孕,她写信威胁我,如果再不回香港跟她结婚,就拉着John一起去死。” 他有些哽咽,“三个人的命啊,如果…如果我再不回去,真的对不起她。” “那陆慕林呢?你这么做,就对得起她?!”张太太回头斥问。 他沉默许久,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躬身埋着头,像是忏悔,是深思。可他自己心里清楚,这样虚假的忏悔和无用的深思,并不能替他洗脱罪孽。 他湿了眼眶,强忍着泪,一瞬间,他像找到了借口般,抬起头说: “她还年轻!总有一日…能忘了我。” 张太太觉得可笑,就是到了这一步,他也还是在替自己找借口。 “陆慕林?是你吗?来这么早,在这站着做什么?” 张太太一惊,是孙哲穆的声音。 她忙将门打开,只见一个哭的梨花带雨的女人站在她面前。 一身俏丽的打扮,右手中指上还戴着一枚戒指,低着的头慢慢昂起,泪眼模糊,眶中盈着红红的血丝。 她的目光不在她身上,而是直直盯着里面的那个男人。 ☆、双木离(下) 那一年她十九,扶桑花开的时节,热爱吹着风车在街上牵手,手边握着全世上最浪漫的人。相携一路间,享铺天盖地的爱与保护,父亲一样的宠溺,军人的英爽、年上的控制欲,心性般配的孩子气,深情如一,思虑周全,万事万难挡在她前头,领她闯世历俗。她不仅一次的觉得,那是真命降临。一枚戒指,便寄托她两年的等待。 如今她二十五,犹见海上明月垂危,转瞬即落,陆家事无巨细好似都与她渐行渐远,岁长亲疏,她被逼嫁人。嫁,是天大的分别。 她说,两情相悦,只是时运不济,今时是要等的。 她在等他穿山过海信守承诺,他在等她忘记他。 张太太侧出身子让她进门,她也没有惊骇悲伤到不得体的地步,除了满面梨花泪,身子微微抖搐外,再看不出别的异样。 张太太出去便将门带上,转过身小声责备那孙家小子: “我说你!嗯……赶紧走赶紧走,陆庆归呢!” 她边说边拉着他往外走,外头的人几乎满了,曲高乐鸣的,台上台下也已经有人跳起了舞,服务生们忙地东冲西撞,人来人往她看不清,按理说那陆庆归不是应该跟陆慕林一块来的么? “陆庆归!”她大喊。 没喊出陆庆归,却惹得一股溜蹿出来好几个服务生。她问他们:“见到陆少爷了吗?” 其中一个支支吾吾答话,说又说不准:“陆少爷……” 孙哲穆斩钉截铁替他补充道:“陆少爷啊,在台上跟人跳舞呢。” 张太太白他一眼,急忙着步迈过去。眼前是聚成一圈的男男女女,年轻的小姐公子们个个鲜衣怒马、笑魇如花,整片金黄的光芒大地上,中有二人扶腰捻肩,舞姿翩翩雀跃。 听到高跟鞋咯噔咯噔的声音越来越近,人群皆陆陆续续回头,见到张太太,便自然散开分成两边, “张太太好。” “太太。” …… 那二人闻声也渐渐停下来。只是陆庆归仍嬉皮笑脸的看着他面前那位姑娘,好似意犹未尽,还想再跳个三天三夜。 她冷着脸,只淡淡瞧了那姑娘一眼,好在姑娘知趣,低颌作个礼便恭恭敬敬下了场。留陆庆归一人站那,张太太瞪着他: “过来。” 说完她转身就走,陆庆归拔腿便跟了上去,一边走一边冲周围的人说:“大家继续跳,继续跳!” -- 第56页 他追上去跟在她后头走,边走边探头看她,瞧她丧着个脸,本来明艳的五官都黯淡了不少。他故意哄她说话:“怎么不高兴了?谁得罪你了?” 她不说话,上了楼。 他又说:“是不是那色狼对你动手动脚了?我替你揍他去!陆慕林还在里头吧?等她走了再去。” 见她仍不说话,“怎么了嘛?下去跳支舞?” 她一言不发,直到进了房间,她将窗帘猛地一拉,陆庆归又将门带上,她才瞪着他说: “跳的可还尽兴?若是没跳够,便把她娶回去罢!娶回家,日日地跳!” 陆庆归一听,原是吃醋了。吃得哪门子的醋啊?她不是问心无愧么? 他笑出了声,朝她走过去。她便故意往另一边梳妆台子走,坐下照了照镜子,又将耳环摘了下来,接着说: “我在那边替你二姐抓负心汉,你倒在台子上跟人跳舞快活,说了让你来时便在门边守着,这下好了!你二姐什么都听到了!” 陆庆归靠在窗边:“啊?她听到你们说话了?” “就站在门边呢!也不知道怎么就这么巧!一来她便寻到了那儿!你呢?你当时干什么去了?” 陆庆归委屈巴巴地,“我…我一来,就被人拉了上去,真不是我要跳舞。” “不是你要跳?哼,眼睛都长到别人身上了!莫非,她就是你那心上人?李文翡家的四小姐,我认识!你要是喜欢啊,我去替你说媒!可满意?” 他又气又笑,却只能哄着:“哪跟哪啊!真不是!我不认识她!” 张太太不说话,从抽屉里挑了副旁的耳坠,又戴上了。 陆庆归接着问她:“那现在呢?他们还在里头?” 她赌气般答着:“什么妻子,儿子的,想她是全听着了!要不是孙哲穆喊了她一声,我还不知道呢!见她进去,我便把门关上了。怎么指望上了你!早知道把小梅带过来!” “对了,小梅怎么没跟你来?” “你少管些别人的事!下去守着你二姐出来吧!” “好好好,我去,现在就去。” 说完他赶忙下了楼,生怕张太太再责备半句,也怕孙哲穆那小子扒墙根偷听些什么。 可惜刚没走几步,孙哲穆就突然冒了出来,一只手捂住他的嘴,连拖带拽地将他拉到另一间客房里,陆庆归糊里糊涂的,挣扎开道:“你干什么!” 孙哲穆个头不比陆庆归矮,力气也不比他小,他双手抵着墙按住陆庆归的肩,生怕他跑了,陆庆归觉得这姿势太过奇怪,无奈就范,说:“你放开我说话行不行,我不走我不走,绝对不走,你把门锁了都行。” 孙哲穆半信半疑,料他不会跑,才松开了手,过去把门反锁上。 陆庆归吁了口气,“你说吧,你想干什么?” 孙哲穆转过头,走近过去问他:“你跟我说,你二姐和下面那男人到底怎么回事?” 陆慕林走上前,他一动不动,痴痴盯望她。确实是许久不见了,两年多。两年算不上多么久远,可他却觉得她全然变了样,好似长大了许多。莺莺燕燕般的小姑娘,今时一见,叫人觉得岁暮寒天。 他止不住掉了眼泪。明明离得那么近,他却伸不开手去触她。 陆慕林泪眼婆娑,默然看着他,四目相视,无语凝噎。心里是失望透顶,却藏不住的舍不得。又爱又恨大概就是这般滋味。 她想哪怕最终是要分离,她也更愿意听到的是个精心编织的美丽的谎话。 良久,她伸手去摸他的头发,苦笑着说:“头发…剪这样短,不好看。” 他哭地抽抽噎噎,倏尔握住了她的手,露在头顶一盏灯下,光洒在他的手心,手心上躺着另一只手,中指戴着一枚他熟悉的戒指。 他用手指去摸了摸,刚好一滴泪掉在上面,亮闪闪的。 他哽咽说:“去下来吧,不用戴着的。” 她回他:“可那算什么呢?我戴了好久的。” 她抑着哭泣。 他却再抑制不住,一把将她搂进怀中,高大的身体躬曲着腰,头深深埋进她的背,闭着眼痛哭不已。可他有什么资格哭?又不是他遭受背叛,又不是他苦等无果,处处留情、沾花惹草,好色成性的才是他,逍遥快活时,他有想到今天么?他会记得有个海棠花一样的女子在真心对她么? 他呜咽:“对不起,慕林,我对不起你。” 她被勒得太紧,两只手无力地垂着,仿佛不愿多触碰他一寸肌肤。可她不明白,也不甘心。 她问:“那天,你是笃定了要弃下我,为什么还要送我戒指?” 他解释说:“为了弥补,其实如果就那样结束,就好了。” “那样结束?那是你的结束,你给我承诺,却说结束。如果不是今天,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他替自己辩解:“我以为那样做,你能好受一点。” “好受吗?你觉得现在的我好受吗?还是说,你要责怪张太太,是她破坏了你的良苦用心?” 他不说话。 她止住断断续续的饮泣,又问他:“如果没有今天,你会想再回英国见我吗?” “会。我会的。” 她冷笑,“你想让我当你乖顺听话、蠢笨无知的情人?” “不是的,慕林,你不是。” -- 第57页 他焦急道,好似百口莫辩: “慕林,你相信吗,我真的爱你。我不爱她,我不爱任何人,我爱你。” 她笑笑,用力挣脱着将他推开。原来爱是这么低贱的东西,爱可以欺骗,可以抛弃,只要抱一抱,哭一哭,就是爱了。 她去下手上的戒指,上前一步塞进他的衣服口袋里。 他看着她,无辜的模样好像还在祈求原谅。 她吸了吸鼻子,揩了揩脸上的眼水,看着他说: “戴维斯先生,没有人逼你爱谁。我爱上的那个人,不是真正的你,真正的你,也不配爱我。你回香港吧,那是你的家,不要再走了。” 他惘然盯她,至此才发现,他的感觉并没有错,她确确实实长大了,十九岁那年夏天,已经一去不返。 “能再叫我一声林吗?”他说。 陆慕林摇摇头,“你不是林。” 说完她转身开门走出去,以为一切都结束了,临了依是她落得个楚楚可怜的下场,爱和不爱都没有什么用。 或许她该好好谢谢张太太,帮她布置出这样一个见面,不难看出是方方面面都顾虑周全的,一来令她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二来保全了她面子上的好看。 可她却莫名生不出那份感恩的心来,只觉得丢脸到了极致,她害怕再去提这件事,光是想到她就无地自容。 出了麻将室她就直奔着出了禄和的门,先行回了家。舞会结束后,等少爷小姐们都走完了,张太太才命人将艾伯特戴维斯放了出来。 林少帅派来的人一直在外头候着。艾伯特托着身疲惫的躯体,脸上的泪痕弯曲交错着,垂头走在禄和的大堂中央。走着走着,眼前却忽地出现一个人,那人堵在他身前,拦住了他的路。 “你就是那什么戴维斯?” 艾伯特看了看他,并不认识,刚准备开口说话就猛地感到一阵火辣辣的痛,一瞬倒在地下,左脸立时红肿起来。 “怎么着?本少爷的拳头硬不硬?” ☆、卢修月 张家这晚也热闹,原是来了客。 来的是个大学生,白白净净的,一副书生气,戴着黑框眼镜,穿一身月青色长袍,从头到脚的素然。好几个丫头扒在门外偷瞄。远远望去,模样看得却很清楚,平庸无常,普通人的相貌罢了,可没人在乎,他是大学生,将来便是教书先生,又有着清高的气质,足以让许多丫头都动心。 元元也跟着躲在那偷看,听旁边的人你一言我一语的窃聊着。 “真是个大学生?” “我听太太跟先生谈心说的,错不了!” “模样也还行。个子呢?谁瞧见了?” “我我我,我瞧见了,不算高,不过也不矮了,跟先生差不了多少。” “我喜欢这个,你们不许跟我抢!” “凭什么?怎么就是你的了?我们都喜欢呢!” “你们都省省吧!太太心里肯定早就有了数。” “太太还没回来?” “没呢,估计快了。” 元元不屑,插了句嘴说:“大学生怎么了?留学生才厉害呢。” 其中一个讥讽她:“是啊,不过我们连大学生都高攀不起,别说留学生了。我们可不像元元姐姐,有好看的脸蛋儿,还能往上够一够。” 元元听不出好坏话,只当是夸奖她的,便哼笑了笑,直起身离去,剩其余四位仍站在那。她们瞧元元走远了,便个个鄙夷道: “还真把自己当个美人了,瞧她那样,太太能顾着她才怪。” “每次来了什么客人,她不是都第一个往人前去凑么,今天倒瞧不起人家了!” “你不懂了吧?人心气儿高着呢!她跟蔷兰说,不要嫁去穷人家里做主子,也不要留在富人家里做丫头,人家啊,要去富人家里做主子呢!” “嘘!这话可不能说大了,若是被太太听见,倒霉的可不止是她,就怕牵连着我们!” “行了行了,继续听听先生在跟卢公子说些什么。” 卢公子,名叫卢修月,说是药行卢家的堂侄,性情格外温逊,大学里读国学,成绩极为优异,写的文章还上过报纸。 第一次来张公馆,他应许也是被震慑住了,眼前所见的庄严感不亚于书中所述的神殿。以往只在耳边听过、纸上见过的上海第一巨头张傅初先生,如今就穿着便装坐在他跟前。 张傅初表现的很和善,上身穿着灰色针织开衫,戴着副银圈眼镜,翘着二郎腿,背靠着沙发,一只手搭在后面,另一只手放在腿上,说起话来时不时在空中比划。这样慵懒闲淡的姿态却更让卢修月觉得紧张,就仿佛不是在和他聊天,而是在和他谈一场他势在必得的生意。 “卢公子今后有什么打算呢?” 卢修月搓了搓手,道:“噢,大概是去从事专业老师之类。” “老师?噢,当老师确实好。不过…没想过出国留学么?” 他顿了顿,笑着说:“还未曾想过,家中条件并不太宽裕,便觉得早些做事才是好打算。” “噢……你叔叔……不愿资助你么?” 卢修月看了看他,低下头回避这个问题。 张傅初见状转了话锋,又说:“说了这么多,却无非都是不重要的话。我把小梅叫过来,你们见一见吧。” 说完他便撇过头低声吩咐了老方。 -- 第58页 小梅仍穿一身平常的丫头衣裳,从后院走了过去。那些趴在门边的便一瞬失落了,刚才有一个说得对,张太太的心里早就有了数,亲自让卢修月跑这一趟,想都不用想定是为了小梅的。 张傅初眼瞧着小梅走过来,便站起身说: “你们随意聊聊,卢公子,这就是小梅。” 卢修月站起来,微微低头俯身作礼,小梅也跟着作,二人扭扭捏捏,好似不敢挨对方太近,最终还是张傅初亲自将小梅推坐到沙发上。 卢修月也坐下来,张傅初接着说:“你们先聊着,太太应该一会就回来。” 卢修月点点头,见张先生走了,整个客厅里就他们二人,一时不知道眼睛该往哪瞧,每每看向小梅时,她都是浅低着头的,想来她是对自己没什么意思。 张太太到家,张傅初出去迎她,只是前一阵子的那场冷战还并未完全了结,如今她依然对他不冷不热。见他走过来,她也一声不吭。 某些时候看来,男人要比女人更宽宏大量一些,他先动手搀她,边走边说: “累了吧?” 她不搭理他。 后头的人跟着他们,面面相看,有的在偷偷抿笑。 他又说:“卢修月在里头呢,跟小梅已经聊上了。” 说到小梅的事,她才勉强应他:“聊的怎么样?看着还算融洽么?” 张傅初笑笑,“两个人都内敛得很,怕是聊不上什么。小梅那丫头,平日里瞧着机灵,方才见她也十分忸怩。” 她叹了口气,道:“卢修月我是真觉得好,小梅若跟了他,保不会受苦。卢家我也认真打听了的,一家子都不是多事的人,从不攀高踩低。再者他家境一般,总不会嫌弃小梅。” “你考虑的周到,只是感情的事,并不能只看合不合适。” 她瞥了他一眼,故意问:“那看什么呢?” 他看了看她,笑道: “两情相愿,志同道合。” 她停下来,抬头问: “我们是吗?” 他顿神想了想,然后轻拍拍她的手,揽起她继续向前走,笑着说: “我们十多年夫妻,跟他们不一样。” 她低下眼不说话,面色冷淡。十多年夫妻,他话语间的意思无非是,情和愿,志与道,都能被时间铸合为一。世上本没有那么多的夫妻同心,只是久过经年,眼泪都各自咽下去,令苦了自己也要拼命往一处走,为的却是圆那婚聘之书上白头偕老四字。 张傅初又问起:“舞会办得怎么样?” 她有气无力地应:“他们一群孩子,跳跳舞唱唱歌的,我也没在意。” “陆庆归也去了吧?”他问。 她怔了怔,即刻答道:“跟他二姐一块来的。他倒玩得尽兴,跟许多小姐们跳了舞。” “噢……呵呵……”他笑了笑,接着说:“你不是没在意么?” 她一惊,眼神飘忽,故作平静道:“噢,听他二姐说的。她来屋子里跟我聊了一会。” 张傅初点点头:“陆慕林?” “嗯。” “上次听鸿华讲,正急着给她找夫婿。你可有好的人选?” “我哪里有好的人选。没有。她是博士生,眼界高。” “哼……确实。” 走近到楼里,客厅内二人仍拘束坐在那,瞧先生太太过来了,便连连站起来。张太太见小梅穿着那一身丫鬟衣裳,便大概猜出了她的心思。卢修月见张太太过来,忙鞠躬行礼: “张太太好。” “嗯,你好呀卢公子。”她站到小梅旁边,张傅初站到她旁边。 卢修月此时觉得自己像个外人,哪是像,确实是个外人。他手脚冰凉,紧张地不知所言,便匆匆作势要走,“张先生、张太太,天色已晚,学校里还有些功课等着晚辈去做,晚辈先行告辞了。” 张太太好意留他:“就走啦?不再坐会吗?” “不了张太太,太太留步吧。”说着他便快步走出门。 “玉娟!你去送送卢公子!外头的灯都点上,天这样黑,可当心别碰着。” 眼望卢修月离去,月光落在他的长袍上,背影清瘦萧条,步伐稳慢,张太太心中引上怜惜。 晚些在卧房内,张傅初坐在沙发上看书,张太太在镜子前卸妆,小梅站在她身后替她解发梳头,一举一动都小心翼翼。 忽地,张太太将腕镯往桌子上一置,声音不大不小,但在幽静的卧房中已经够吓得那二人愣了一愣。她说: “让你穿那件杏色的印花旗袍怎么不穿?” 小梅低着头,“嗯……太小了,穿不上。” 她撇过头来皱着眉准备回斥,见那一副老实样,却又吞了回去。金纱帘子外头暗暗掠着几丛光,她朝窗外凝视,自顾自地说:“卢修月人是难得的好,你当真不要?” 张先生抬眼看了看小梅,仿佛也在等她回答。 小梅摇摇头,说:“我一个丫鬟,他是大学生,怎么说也不登对。” “什么登不登对的?!” 小梅竟一时犯了糊涂,说出这样隐约是冒犯的混账话,急地连忙后退,正准备扑通跪地,忽被张先生截断: “不过是个读书人而已。人和人之间,本就难分出一个高低来,他是大学生,却未必有你见的多,识的广,你是丫头也好,仆从也罢,说出去却都是张公馆走出来的人。” -- 第59页 听完,小梅仍跪在了地下,对着张太太说: “小梅只是,只是想再伺候太太几年,不想嫁人。” 张傅初不以为然,挑了挑眉,翻了页纸继续看书。 张太太说:“卢修月呢?你可看得出他有那份心思?” 小梅摇摇头:“卢公子,没说什么。” 她叹了口气,“你下去吧。” 小梅将香燃上,窗帘拉紧,铺好被褥,便欠身出去。张傅初又开口说:“小梅若是不愿意,不如给旁的人一个机会,今晚我看不少丫头看到卢修月,都两眼放光哩。”说完他哼笑了几声。 张太太进里头洗脸,没搭理他。淙淙流水声响吵的他看不进去书。过了好一会,她才从里头出来,又坐在梳妆台子前抹润肤霜,说: “给谁呢?你想给谁?” 他仰头,想了想,说:“元元不是也快二十岁了么?” 她哼了声,“她?她不一定看得上那卢修月呢。” 他刚想张口问,她就起身朝床上走,“早点睡吧!你要是看书,去书房看,灯开着晃眼。” 说完她便躺下,被子厚厚的将她蒙在里面。他歪着身子回头看她,没看几眼,又见她伸出手将床头的灯灭了去。 ☆、圆(上) 陆慕林从禄和饭店回来便歇下了,歇了整整三天三夜,吃喝都是靠丫鬟去送。说是身子软,没力气,出不了屋子,还不给陆鸿华进去看。整整三天,陆老爷子没瞧见自己的闺女一眼,急地要抓天掏地了。 可送饭做事的丫头们瞧得,枕头被子都哭湿了几套,躲在屋子里偷偷地洗,不敢出大了声,洗完再悄悄送去阳台晒,好在陆慕林的房子在北面,那几日又出了太阳,很是晴朗。 陆庆归尽数猜到了这一些,但在背后没多讲半句闲话,还帮着她在陆鸿华面前打马虎眼。 巧在这时候,孙家打电话来说,隔日在風春园里请陆家一家子听戏。过年去梨园听几曲戏,兴许是孙家的传统,只是陆鸿华晓得,往年他孙家是没有请陆家这一说的,这一次恐怕多半是为了陆慕林。 陆鸿华实话实说,告知他陆慕林这几日不舒服,想必应是出不去的。 怪也怪陆鸿华这一番实话实说,早知道就该编个谎话推辞掉,孙缪光本就着意于他这个未来的儿媳妇,一听讲她生了病,第二天便带着人风尘仆仆赶来了陆家。 一只脚刚踏进门,他就扬声道: “哎呀呀!老陆啊!你真是!慕林病了你怎么都不早些时候打电话来跟我说呢!看没看医生啊?走,我领她去医院看看去!要吃什么药的,哪用你操心呢!” “快快,带我去看看她!” 陆鸿华急忙上前拦住他:“唉唉,她不让人进去!我都三天没见到她人了!你还想进去看她?进不去!” “这!这……”孙缪光呆愣着,看着陆鸿华道:“这怎么能行呢!你啊,你就是太不懂行了!病了可不能在家里这样待着什么都不做,会越来越严重的!出来晒晒太阳也是好的呀!” 陆鸿华怎会不知道这些,可他哪敢去讲半个字,陆慕林说了不给人进去,也不想出去,那就算是玉皇大帝发了令,她也不会出来。 “你才不懂行!你不懂她的行!”陆鸿华压着嗓子,拐着音,生怕被陆慕林听见。 说到这,孙哲穆也从后头走了过来,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嘴边贴了一道创可贴,鼻子也红肿着。他站到孙缪光旁边,对陆鸿华笑了笑: “陆叔叔好。” 陆鸿华嗯了一声,盯着他那副鼻青脸肿的模样,顿了顿神,迟疑了一会冲孙缪光说: “你懂行,你儿子都这样了,你怎么不带他去医院住上?” 孙缪光歪头瞥了孙哲穆一眼,“害,他能有什么事!死不了。” 陆鸿华说:“他这伤看着还不轻啊,怎么弄的?” 孙哲穆勾勾嘴角,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回答道:“没事陆叔叔,前几天喝醉酒,走路跌了一跤。” 陆鸿华点头:“噢!唉!可得当心些!少喝点酒!” “哎,知道了,陆叔叔。” 孙哲穆这一趟,好似比那天在陆家宴会上要谦逊知礼了许多,对陆鸿华一口一个陆叔叔地叫着,倒是十分懂事。不知怎么的,就打那天跟陆慕林吵完嘴,撕破了脸,之后他的性子就无意间收敛了许多,对陆家的态度也转变了不少。俗话讲不打不相识,想来正是这个意思。 三人往里走着,走到中堂,陆庆归站在二楼栏杆处,伸着头往下瞧,招呼道: “孙叔叔来啦!哲穆兄?你也来啦。” 他故意扬高了声,好似为了让陆慕林也听见。 也是那次宴上,陆庆归的地位得到了飞升,仿佛头顶着一副偌大的帽子,上面写着张公馆三个字。他如今算是张太太的人,孙缪光便更好声好气地待着。 “哟,庆归也在啊,快下来,陪孙叔叔聊聊天。” “嗯?”他佯装好奇,“孙叔叔是为的我来的?” “呃……”孙哲穆看了看陆鸿华,一时语塞。 陆庆归紧接着就说:“我喊我二姐,孙叔叔等着。” 说完他拔腿跑去了陆慕林的房门口。孙缪光茫然,转过头来问陆鸿华: “这……你进不去,他能进的去?” 陆鸿华也纳闷,呆滞着朝楼上看。 -- 第60页 陆庆归站在房门口,敲了敲门,道:“二姐,孙叔叔带着哲穆兄过来看你了,你出来一下?” 陆慕林:“滚。” 陆庆归:“你确定…你不出来?” 陆慕林:“快滚。” 陆庆归:“噢……想来你也是病了,那就让我去跟爹和孙叔叔聊聊?” “吱呀——”门蓦地打开,她穿着厚厚的粉红绵衣,脸上余留几行泪痕,淡淡然的,十分憔悴。 “你聊什么?!”她小声冲他。 陆庆归:“嗯……就是聊聊我知道的事呗。” 她瞪大了眼,猛地将他拉进来,关上门,说:“你知道什么?!” 陆庆归:“我都知道啊。张太太知道的事,我自然都知道。” 陆慕林脸色煞红,忙低下头,眼珠子左右转动,看起来极其羞怯,不再说话。她转头朝阳台走过去,窗边置着座白色沙发椅,她坐下,面朝窗外,太阳光洒在她头上。 陆庆归瞧她那样,又瞬间收回了方才挑衅的语气。他手插口袋,慢慢走过去。 “呃……其实……我对这类事都看得很淡的,唉,就是看多了,都不觉得什么。你不要以为很丢脸啊,根本没人在意的,尤其是我,我压根就不想听到关于你的事,这也是我无意间知道的。嗯…张太太,一片好心。” 陆慕林背对着他,他看不见她听到这番话时是什么样的神情。 良久,他又说了句: “你下去看看吧,孙叔叔好不容易来一趟。” 陆慕林张了张口, “谢谢你啊。” 陆庆归可不需要她的感谢。 他不喜欢这种气氛,就好像两个人冰释前嫌了般,可在他心里,一切还是没有改变,他还是讨厌她,还是有怀恨之心。过去的事,多少年沉淀下来,只会变本加厉,并不可能因为这一句谢谢就烟消云散。他的手下留情,不过是建立在人道主义的世界观上,以及来自他受悲难多年,残余下的善良。 他连忙否认:“谢谢我?可千万别,没什么好谢的。你应该谢谢张太太,还有……嗯……反正,不用谢我。” 陆慕林站起身,“你出去吧,我换件衣裳,一会下去。” 陆庆归:“噢……行。” 他出去将门带上,走下了楼。视线里刚映出那三人坐在那说话,嘴上便开始说: “二姐在换衣裳,一会就下来了。” 陆鸿华愕然,他居然能叫得动陆慕林? 陆鸿华:“你!你没打她吧!” 陆庆归:“我????”” 孙缪光忙摆手拍了拍陆鸿华,“你这哪里的话!庆归这么温顺的孩子,是你自己没本事,在自己女儿跟前都说不上话!” 陆鸿华:“我!她还病着!” 他说得用力,额发都抖了抖。 陆庆归:“她好些了,不是什么大病,父亲放心。” 陆鸿华又愕然,陆庆归果然擅长去装一副乖巧的孩子样,他这下也尽数明白了为什么这小子能那么讨张太太的欢心。 孙缪光:“欸,那就好,你也快坐吧!” “欸,孙叔叔。” 陆庆归坐到孙哲穆的旁边,明明旁边有更宽敞的地方,他却故意跟他挤在一张沙发上。 孙哲穆咬着牙小声嘟嚷:“你不能去旁边坐啊。” 陆庆归:“暖和。” 没过一会,陆慕林从楼上走下来,换了件毛线裙,脸上没化妆,应该只是洗了脸,看着明丽了不少,干净利落。 孙缪光急着站起来招呼:“慕林下来啦?身子可好些了?” 她走到跟前笑道:“好些了,劳孙叔叔担心了。” “欸,好些就好,好些就好。坐,坐,坐下说。” 陆慕林坐到陆鸿华边上。 这两家子,上次一儿一女破口对骂,骂的脸面全无,如今却歪打正着的关系亲熟了起来,好似情同手足。 陆慕林一坐下便瞧见了那孙哲穆的脸。看着死对头伤成了这样,不禁幸灾乐祸起来,她弯着腰凑近了看,指着他笑道: “哈哈哈哈你的脸怎么了?怎么残了?孙少爷没了这张俊俏的脸怎么能行?” 孙哲穆白了她一眼,不想理她。 孙缪光忙替他回答:“噢!没什么,他呀!喝多了摔的!” 陆慕林捧腹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仿佛那个伤心了三天三夜的人不是她。 此时全然忘了形。 “我不信!孙叔叔,您别听他诓您!他定是在外惹了事,被人打的!” “慕林!”陆鸿华斥了句。 她像听不见,依然止不住的笑颜盯看着孙哲穆的脸。 孙缪光呵呵地笑:“呵呵……没事,慕林这也是关心我们家哲穆嘛!是不是哲穆!” 孙哲穆撇着脸懒得搭理他,也懒得搭理陆慕林。 陆庆归也躬着身子,忍不住噗嗤地笑,故意侧过头打量他脸上的伤,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边说: “打得这么狠。够男人!” 陆慕林笑得停不下来, “我看你以后还怎么猖狂!没了这张脸,去青楼都不好去了吧!” 陆鸿华听不下去,不得不杵了杵她:“慕林!女孩子家的,说话注意点!” 孙缪光倒是无所谓,“欸!慕林哪说错了!这混小子,是得让他长个记性!” -- 第61页 孙缪光当然是无所谓,他看上的就是陆慕林的这一点。孙哲穆那个性子,要是没个厉害的人来管一管,将来娶回来的都是些大气儿不敢出一声的小娘子们,由着他胡干,临了了就真得成陆慕林说的那样,孙家的家业传到他手,不出三年就要成了灰! 陆慕林收敛了些,却还是边瞧他那张脸边抿着嘴笑。 孙哲穆翻着白眼瞪她,她也不罢休。 聊到午上,陆鸿华留他们在家吃饭,于是两家人又聚在一起吃了顿午饭。临走时,孙缪光便提了一嘴明天去風春园听戏的事,陆鸿华准备回绝,陆慕林却意外生起了兴趣。 陆慕林:“風春园?我也想去!” 孙缪光乐开了花,“啊!想去就一起去啊!好!哈哈哈真是的!你爹还说你不舒服,不想出门呢!” 陆慕林:“嗯……现在好了,今天舒服多了!” 孙缪光:“好啊!明天我让哲穆开车来接你!” 陆慕林:“啊?我自己去就行……” 孙缪光“欸?让哲穆开车来接你,不是方便些么!就这么定了!鸿华!我走了啊!” 陆鸿华苦笑:“欸!慢走啊!” 孙哲穆:“陆叔叔再见。” 陆鸿华:“欸,再见,路上当心。” …… ☆、圆(下) 夜深人静,窗户外风肆掠刮着,里头也能听到呼呼作响。 陆庆归晚间喝了点酒,夜里躺床上没一会就觉得口渴,本打算忍一忍睡过去,却奈何翻来覆去得睡不着。眼睛一睁,对窗微微亮,晃得他清醒了些,便眯着眼爬下了床。 裹着绵袍出去倒水喝,刚一出门,就猛地感到一阵冷风侵袭过来,他左右两边看,只见二楼大外廊的玻璃门半开着,一纵人影立在围栏处。 他忙将绵袍裹紧了紧,皱眉走过去,走近便确认了这位犹如午夜惊魂的人,就是陆慕林。 她穿的倒不厚,还露着半截脚脖子在外头,头发在风中乱舞,两只胳膊抵着栏杆。 他边将门关上边说:“你有病啊这么冷的天,你干嘛?赏月啊?” 他站在里面,陆慕林回过头,他才见到她手里拿着一杯酒。 陆慕林:“关你什么事?你来干什么?” 陆庆归:“你把门开着,你想冷死谁啊?” 陆慕林:“噢……你关上就是了。” 说完她便转过身,继续背对着他。陆庆归瞧她这副样,就知道定又是回忆起了前男友的事,心里的那道坎还没迈过去。也难怪,一段七年的感情,怎么可能说忘就忘。 他把门开出一条缝,对着缝内说: “风那么大,你别真病了,病了你爹又得操心这操心那,说不定还要找我的麻烦。” 陆慕林:“你少管我。” 陆庆归不服气,打开门进去,走到她身边: “我才懒得管你。不是我说,你们女人都这么玻璃心吗?不就是个男人吗,至于你大冷天的在这对月伤怀吗?” 陆慕林不说话,咬着牙侧头瞪他,眼中蓄着愤恨的泪。盯了一会,她又好像浑身倦怠了一样,仰头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她从来没祈望有人能理解她,能可怜她,更别说是陆庆归。她遭遇这样的丑事,本就不配光明正大的悲伤。 她转身要去桌子上拿酒瓶倒酒,陆庆归一把将她手里的杯子夺了过去。 “你要喝去里面喝,行不行?” “你给我。”她低着声,努力克制自己。 他懒得多说一句,拎起桌子上的酒瓶转身进门。 “你给我行不行。”她哭了。 他还是第一次听到她哭。虽然她哭过无数回。 从前在每一次陷害后,每一次捉弄后,在墙头树上的阴凉地,在蜜蜂成群的百花园,在吃早茶的餐桌上,在楼梯道,在写字台,在小池边,每一次他想哭却不能哭的一瞬间里,她都已经抢先哭过无数回。 但这一次,她是真的哭了,为自己而哭,所以不那么张扬。 她压着抽泣声,只能听到像坏旧了的笛子吹出的漏了气的闷音。陆庆归回过头,手上的杯子,酒瓶,都放回桌子上。 可她没去拿,而是愣在原地,收住哭腔,说: “我以为我不缺爱,你也以为,爹也以为,陆家的人,也许…所有认识我的人,都这么以为罢。” 她转身又走到围栏边上,背对着陆庆归,好似不敢面对他。 “可是我越来越觉得。就好像…有两个人住在我心里,一个是骄横自满的,一个是拙劣自卑的。我爱上…他的时候,十九岁,好像正是第二个人出现的时候。每一分每一秒,我都觉得,他是神明一样的存在,我自愧不如,却惟一懂得告诫自己,要万般珍惜他。” 她冷笑, “我知道你会笑话我。可我…控制不了自己,我有时候分不清,我是第一个人,还是第二个人。” “但我能琢磨出一样来,无论我是哪一个人,其实都归根于……归根于我太害怕自己不被爱。” “小的时候,那会儿,你还不懂事,我不知道为什么,爷爷那么不喜欢我,陆家的人,那么不待见我,母亲受了那么多的委屈,就是因为爹太懦弱。” 陆庆归回她:“你有没有想过,你受过的那几年的对待,是我受了二十多年的?” 陆慕林瞬时哑口无言。 -- 第62页 陆庆归:“爷爷不喜欢你,可是爷爷走了之后呢?你跟你母亲又是怎么对待我们的?” 陆慕林别过脸去,尽管如今她已经长大,明白一切事理,她也不愿意低头说一句对不起。 陆庆归不想再跟她提从前的事,只是继续数落她: “你娇生惯养,应有尽有,如果还觉得自己过的痛苦,没有人爱,那你该好好想想,到底是没有人爱你,还是你根本看不见别人的爱。不过是遇到了个随处可见的负心汉,说难听点也就是你运气不好,眼光不好,七年就谈过这一个男朋友。一段感情,相聚离别都只不过是常规过程,没有什么失败成功一说。如果你为了个负心汉,就去怀疑真正爱你的人对你的爱,那你说,你值得被爱吗?” 一段话噼里啪啦砸过去,砸得陆慕林脑袋嗡嗡的,却还没停。 “你说你害怕不被爱,陆鸿华爱你难道爱的还不够明显?他甚至可以为了你抛弃我们所有人,你信不信?大哥不爱你吗?香港那边有什么好的东西他不是第一个想着你?丞爷不疼爱你吗?无亲无故,却拿你当亲孙女对待,如果不是疼爱你,他干什么这么顾着你。还有……” 陆庆归戛然而止,停下了。 陆慕林猛地抬头,问他:“还有什么?” 陆庆归顿了顿,“还有孙哲穆。” 陆慕林:“?” 陆庆归:“他被打得那样一脸伤,跟旁人却说喝醉了酒摔的。可他的酒量,顶他爹三倍还要多,能把他喝倒喝醉喝摔倒在地下,全上海估计找不出一个人。你说他被人打的,他一个混世魔王,论打架,他动动嘴就能找来一个营的人过去帮忙,至于被打成这样?再说了,他是孙缪光孙老爷子的独苗,孙家的大少爷,谁敢打他?” 陆慕林听得懵懵的,“那他……既不是喝多了摔的,也不是被打的,那是什么?” “他是被打的。不过是找打。” 陆慕林:“什么?” 陆庆归:“那天在禄和,人都走了,你的那个戴维斯先生最后被放出来,他不知天高地厚,敢去打一个练过武的军官,要不是有人在场拦住了,他估计都死在那了。” 陆慕林傻了。 “这些是我听张太太说的。不过,好在他虽然最后没打赢,但你那个遭天谴的负心汉也被他打得不算轻。” 陆慕林一动不动,全身发麻,好像在热水里滚过,烫得她浑身起鸡皮疙瘩,脑袋、手指、脚底板,都木木的,没知觉了般。 她看着陆庆归,问: “他…为什么要打他。” 陆庆归:“反正,他把我锁在房间里,死活要知道其中的事,我就全说了。” 见陆慕林愣着神,他说完便转身出去,碎碎嘈嘈的话语声骤歇,剩她一人孤零零站在黑隆隆的夜里。 第二天下午,孙哲穆如约来陆家接她,红色洋车停在大门外,天上飘起了点小雪,一落即化,根本积不起来。 陆慕林走过去,孙哲穆坐在里头,也不下来给她开车门。只是打开车窗,冲她道: “快上来吧,那么慢。” 若是在从前,她早就不客气地回嘴了,但这次她没说什么,自己乖乖打开门坐上去。 孙哲穆瞧她心情不好,就故意逗她: “听得懂戏么你?” 陆慕林清了清嗓子:“你管我。” 孙哲穆:“哼,知道我爸为什么喜欢你么?” 陆慕林:“为什么?” 孙哲穆:“因为你不喜欢我呗。” 陆慕林迷惑,“???” 孙哲穆笑了笑,接着说:“他就是觉得,只有找你这样的,才能管的住我。可惜啊,他不了解你,其实呢,你就是个蠢货。” 陆慕林:“你才是蠢货!” 孙哲穆:“这世上能管的住我的人,应该还没生出来。” 陆慕林头一撇:“切。” 孙哲穆:“别以为我爸看好你,你翅膀就硬了,在我跟前,你还是小时候那个动不动嗷嗷哭的沙丘猫。” 陆慕林急着驳他:“沙丘猫我也能管的住你!你爹说得没错,你就是欠收拾!” 孙哲穆:“你打得过我么?” 陆慕林:“我!我……” 她又忽然记起了他脸上的伤。 她小声嘟嚷,语气又尤其的平,像是背书,语速又快,“你脸上的伤没事吧。” 孙哲穆听不清:“什么?” 陆慕林白了他一眼,“没什么!开你的车!” 没过一会,车就开到了風春园门前。一路走进去,来往的陌生面孔个个都低头招呼孙少爷,却没几个人认识她陆大小姐。 孙哲穆边走边跟她说: “平日里这两层,三面环楼都坐满了人,有时候坐不下,楼梯都站着人呢。今我家包场,所以才那么清净。” 陆慕林打量了一圈,远处一张偌大的戏台子,左右立着木柱,上面刻金字文书,正堂中央和两边置放几排桌椅,稀稀疏疏的坐了几个人,虽背对着她,却仍能感受到极大的威慑。 她怯畏地停了下来,也将孙哲穆拉住, “哎哎哎,这……这都是你们家的人?” 孙哲穆看她这个样子,坏笑了笑:“不然呢?你以为我爸真是诚心诚意请你来看戏的?” 陆慕林听了就转头往回走:“我不不不不,我走了。” -- 第63页 “唉唉唉,你往哪去?还想走?” 孙哲穆一把给她拽了回来。 陆慕林:“我真不行,我以为就我们仨呢,这算什么呀,我走了。” “你走不掉的,快来吧。” 说完他就拉住了她的手,一顿拖拖拽拽,将她拉到陆家一席人面前。 “爸,她来了。” “唉!慕林可算来了!快快,快坐。” 孙缪光噌的一下站起身来,其余那些女人也跟着站了起来。 孙老爷子将他这位心心念念的未来儿媳妇,扶着坐到一群人中间的那张椅子上。 陆慕林瞧她两边人都坐的满满的,孙哲穆却坐在一边,躲得远远的,好像一切跟他无关似的。 “陆小姐好呀,好久不见。” 陆慕林抬眼一看,瞳孔地震,孙哲穆的妈怎么这么多年都不老的! 她忙弯腰笑了笑:“啊!伯母好!” “嗯,真是懂事,你这丫头,这么多年没见到,又变漂亮了!哲穆,你可得好好疼惜着!”她斥了孙哲穆一声。 陆慕林:“啊??不是,伯母,我跟哲穆…” “陆小姐,我是哲穆的二姨娘。” “噢!二姨娘好!” “陆小姐,我是哲穆的三姨娘。” “噢!三姨娘好!” …… “陆小姐,我是哲穆的六姨娘。” “噢,六姨娘好。” 陆慕林觉得四面楚歌,坐立难安,很是拘束,生怕这场戏看不安稳,东问一句,西提一句,还尽是乱七八糟的话,便想着借题发挥,赶紧溜到一旁。她跟孙老爷子说: “孙叔叔,我去跟哲穆坐一块吧,也好说说话。” 孙缪光很是惊喜:“欸!那当然好啦!” 说罢她便站起来往孙哲穆那走,还顺带听见了那些姨太太们交头接耳嬉笑说:“陆小姐看着大大方方的,没想到也这么黏人呢!” 陆慕林语塞。她无奈地坐到孙哲穆边上,总算离那一群话唠的女人远远的了。 戏已开场,她虽目视着台上,却一句也没听进去,咬着牙,小声问他: “怎么回事?” 孙哲穆低头看了看她,“看不出来么?” 陆慕林:“你爹不会,已经在你们孙家宣布我是他儿媳妇了吧?” 孙哲穆笑而不语。 陆慕林白了他一眼。 “话说你母亲保养的也太好了吧?我小的时候看她是那样,我都二十五了,她怎么还是那样。” 孙哲穆笑了笑:“害,我爸滋润的呗。” 陆慕林又白了他一眼,说: “你爸真是……我都不知道怎么说,娶这么多姨太太,是准备给你打个样吗?” 孙哲穆哈哈大笑,引得他们全都看了过来,陆慕林忙装作若无其事,聚精会神地看着台上。 孙哲穆:“我还一房没娶呢。你急什么?” 陆慕林不再搭理他,认认真真看戏。 结束后,孙缪光又邀请她去孙家吃晚饭,陆慕林拼命推辞了。像那样人口众多、盛大的家宴,她怕她今晚进去过后就出不来了。 孙哲穆乖乖送她回家,路上夕阳西下,天空由粉渐蓝再到黑,好不漂亮。 也是这样的傍晚,只不过不在上海,陆慕林望着窗外的天色,出了神。 孙哲穆挑起话题:“听懂这出戏唱的什么了么?” 陆慕林头倚着窗,眨巴眨巴眼: “说的是,一个书生,上京赶考的路上遭遇山匪打劫,被途径此地的马车队伍救了下来,马车上坐有一位美人,美人跟书生一见钟情。” 孙哲穆点点头:“听得倒还算认真。那后来呢?” 陆慕林:“后来,书生金榜题名,被皇帝看上了,皇帝要选他当驸马。但书生一直心系那位马车上的美人,便画下一张画像,派人四处寻她。可惜寻了七日,也没有寻见。后来,他不敢抗旨不遵,就娶了公主。” 孙哲穆:“嗯。这曲子叫《天圆戏》。” 陆慕林:“可惜他没寻见那美人。” 孙哲穆顿了顿,回头看了一眼她,“我还以为你真听懂了呢!那公主就是他要寻的那个美人!你后面睡着了?” 陆慕林不说话,她才没有睡着呢! 到了陆家,陆慕林没即刻下车。她缓了缓,问他: “嗯……你伤好些了么?” 孙哲穆一惊,用手轻轻摸了摸自己脸上的淤青,瞄了她一眼,没所谓的回答说:“噢,没…没什么大不了的!小伤罢了!” “噢。” “嗯。” 陆慕林顿了顿,打开车门走下去。 没走几步,又跑回来,敲了敲车窗。 “怎么了?”他问。 “谢谢你啊。” 她快速说完就转过身往里走。 孙哲穆愣了一下,接着忽地将头伸出车窗: “喂!你谢我什么?” 陆慕林转头笑: “谢谢你…送我回家啊!” 孙哲穆吁了口气,看着她进门,直到走没了影,才自顾自应了一声: “噢。” · 天边升起一轮白月,季寒风起,岁末事毕。陆庆归的第一年冬天,要过去了。 ☆、春色满园关不住 年后接连不断下了几场雪,上海终于白了头,纷纷洒洒,却静默得很。天气更阴冷起来,手伸在外头都僵着伸不直,叫人懒怠不少,尤其富贵人家里,屯够了粮食,便等到开了春才会迈出脚。 -- 第64页 街上却还是热闹的,平常百姓的日子照常要过,再冷的天,冷裂了骨头,也不会有谁送粮食送炭火。挑着担子、骑着脚踏车的人到处都是,电车蜂蛹坐满了人,叮叮当当的没个停。鹅毛大雪飘飘落,没人撑伞,任凭它落。 元宵一过,便算过完了整个年。冬天也逝去了。天放晴,早午就出着大太阳,穿稍微厚实了些的棉帛衣袄坐外头晒,不久就能蒸出汗来。 陆庆归翘着二郎腿,坐在后院的草地上嗑瓜子,银灰色裤子的褶皱处在太阳底下亮亮的,细白嫩肉的手也亮亮的。 厨娘蹲在一旁的石砖池子边洗菜叶,被择去的烂叶子丢弃在一旁,水里都是肥硕宽大又绿油油的菜叶,在盆里搅和着,蹦灒出些亮亮的水花。 他扬声问:“严妈,这水凉吧?” 厨娘抬起眼笑了笑,手被冻的红红的。 “小少爷,你来趟趟,可温着呢。” 陆庆归笑:“我可不好骗,那是井水,肯定凉。” 说完他便拿起颗瓜子扔进嘴里,严妈呵呵地笑。 陆家的林园子渐渐变得绿茵茵的,生了好些新叶,长了好些野草,园丁们都开始忙着锄地修园。春天一到,好似不仅花啊草啊的旺盛起来,人也跟着旺盛起来。 草长莺飞,四月春来。 禄和饭店楼上的乳白色窗帘拉开了,窗户边露出半截人影,黄绿色泼染旗袍,不想便知是张太太,正站那摆弄着观音瓶里的插花。 “今天那么得空?” 她听得出他的声音,便没回头,自从开了春到现在,他就日日的来。 “张先生走了?” “走了。”她冷淡应道。 他点点头,逐步朝她走近,伸手摸了摸那些花。 她打他的手:“别摸坏了!一边去。” 他笑,反去伸手摸她的头。 “走开!”她往旁边退。 他笑得真真像个流氓,眼睛一直盯着她,一刻也不愿放松,笑着笑着便往窗户边一靠,似自言自语道: “走了好,走了好。” 她瞄他一眼,“走不走关你什么事。” 紧接又说:“窗帘拉上!” 陆庆归斜过身子向后一瞥,见楼底下来来往往全是人,有的还三两成群聚在一起,驻足手指着往上看。 他直起身离开:“现在不能拉了,不然楼底下的还真以为我们要做什么呢。” 她回头瞪他,没说话。 他走着走着,就一头栽进了那张床上。四仰八叉的,陷在被子里。 她急汹汹过去,“你给我起来!” 他不睬她,正过身子继续睡,两只胳膊交叉枕在脑后。 “快起来你!我看你是越发没规矩了!就你那一身难闻的胭脂味,别把我的床弄脏了!” “我哪来的胭脂味啊!” “你别装模作样的!你每天去哪,干什么,我比你爹还清楚!上次答应的倒是干脆诚恳,不还是巴巴地往那跑!” 她嘴巴一张一合,絮絮叨叨地讲着,陆庆归却没怎么听进去,两只眼都直勾勾的被那嘴巴衔了去。 “你听到没有!快下来!”她边说边弯腰拉他,扯住他的衣角往外拽。 好似一个螳臂当车。猛地,陆庆归伸出手握住她,一把便将她拉倒在床上,又侧过身子压住了她的两只手。 她惊魂未定,紧张地盯着他。 他低下眼,从她的眉毛至嘴唇,一寸寸探视她,极其贪婪,暗含野心。 “我上次不是跟你解释过了么?你放心,我去那,没碰她们。” 她眼神飘忽,“你碰没碰,我又怎会知道。” “嗯……那你相信我么?” “我觉得你最好赶紧放开我。” 他挑了挑眉,抬眼向门那看了看,又回过头向窗外看了看,说: “门我进来时关上了,窗帘倒是没拉,你说,会有人看见吗?” “陆庆归你想干什么!” 他抑制着笑颜,装作一副认真的样子,说: “张叔叔不在上海,我可谁都不怕了。” “你不怕我吗?” 他没忍住轻哼了一声,随后慢慢低下头,两张脸越来越近,近至毫寸之短。 她一动不敢动,也没有作出无谓的反抗。 好在他并未忤逆至极,而是凑近她的耳边轻轻说了一句: “婶婶…怎么不反抗?” 她勃然变色,赶忙拼命挣扎开,将他推倒在一旁,站起身慌乱地捋了捋头发,接着走到窗户边,将窗帘拉上。 她两边脸都隐约泛了红,虽没照镜子,但她能感觉到火辣辣的,大概率是红了。她不敢回头。 他却还悠然自得,侧躺在床上,一只胳膊撑着头,笑看着她。 她说:“你再这么无理,我就把你送回你爹身边!” 他不以为然,自顾自点了点头,慢慢起身走到她旁边,指了指窗帘说: “你拉上做什么。此地无银三百两。” “陆庆归!” 她斥他。 他笑,“好好好,不逗你了。不过我可没有对你无理,我刚才只是不小心的。” 她不理他,他接着说: “你放心,我对有夫之妇不感兴趣。本少爷可不当小三。” 她怒瞪他,却不知道该如何反驳。有夫之妇、小三,这小子是越发口无遮拦,什么词都说得出口。 -- 第65页 陆庆归笑笑,“我来可是有正事的。” 她不屑:“你能有什么正事。” “我来请个假。” “请假?”她问。 陆庆归:“嗯,我要去一趟南京,有生意要谈。” 她不信:“你能有什么生意要谈?” “上次来上海请你吃饭的余鹤群你还记得么?” 她想了想,南京的余鹤群,是有这么一个人,来上海找张家帮忙介绍合作工厂。那次吃饭,陆庆归也在,几个人聊得还算投缘。 “记得,他找得你?” “嗯,直接找的我,没过问陆鸿华。” 张太太睥睨他:“你这是…抢你爹的生意?” “我爹做的生意是陆家的,我做的就不是了?” 她笑笑,没答话。 “一个礼拜后回来。”他说。 “嗯,陆少爷现在翅膀硬了,有自己的生意要谈。” …… “还要去南京,南京好啊,六朝古都,十里笙歌,陆少爷去了说不定都不想回来了呢。那里的青楼比上海的还要好,美人多的数不过来,一个礼拜,不知道够不够陆少爷玩。” 陆庆归觉得好气又好笑,气得一把将她搂了过去,捏着她的腰,捏得紧紧的。 她皱着眉挣脱:“你干什么?放开!放手!听见了没有!” 陆庆归不放,凑近她的脸,说: “婶婶这么能说会道,张先生去外头一去都是一年半载,走的时候,婶婶也是这般说话给他的听么?” 她低下头说不出话来。芊腰细肢的,只一只臂弯便能裹地严严实实。 陆庆归笑笑,见她词穷的样子这般可爱,便又瞬时软了心: “我说过了,我没再碰她们,你不信我也证明不了给你看。” “太太,白小姐来了。” 小梅忽然破门进来,眼前所见吓得她连忙又退出去。 陆庆归立即松开了手,二人站远好些距离。 小梅躲在门外,甚至怀疑是自己看花了眼,也许那个女人是别人,不是张太太?总之她吓得不敢吭声,怵然踌躇,只能默默听着里头的动静。 不过里头似乎没什么动静。 因为,那二人在压着声说话。 “你不是说把门锁上了么!” “我说关上了,我没锁,锁门干什么。” 陆庆归也有些窘迫。要是在陆家,丫头不敲门就进来,他早破口大骂了。但小梅毕竟是张太太身边的,他只能背地里气斥几句。 “她怎么不敲门就进来?你怎么管丫头的?” 说来好笑,他反倒责备起了她。 “你怪我?小梅跟我多少年了,这房间我又不在里头干什么,早就没要她敲门,是你自己没规矩,还怪别人。你给我赶紧走!” 他叹气,“好好好,我走。” 走几步又回头看她一眼,说:“我明天就走了啊,别忘了。” 她懒得理他。 他清了清嗓子,整了整领带,打开门。小梅抬眼看他:“陆…陆少爷。” “嗯。” 他一本正经地应了一声,匆匆起步下楼去。 张太太也跟着从里面出来,小梅有些胆颤心惊,“太太…嗯……白小姐来了,说要见您。” 她有些不耐烦:“她来做什么?不是怀孕了么?不好好在家歇着。” “白……白小姐怀孕了?”小梅惊讶。 张太太疑惑,隐隐感到事情不妙:“怎么?” 小梅道:“噢……小梅不知道,白小姐肚子平平的,可能是还不太能看得出来。” 她一惊,眉头紧皱。肚子平平的?她不是去年就怀了孕?怎么会肚子平平的?她即速往楼下走,小梅在后面追, “太太!您慢点太太!” 她扶着墙疾步往下走,走到大堂内,没见着人,又回头问: “在哪?” 小梅跟上来,“在包厢,不在外头。” “哪间?快。” “欸。”小梅领她往最靠里的一间包厢去,那间包厢位置不大好,离后厨最近,油烟味儿重,极少有人会去,隔壁两间也是,所以没什么嘈杂声,环境僻静。白曼冰选择了那,张太太更有种不祥的预感。 她吩咐小梅在外面等着,不许有人靠近。 她缓缓推开门,见白曼冰身穿米白色棉麻裙,上身一条宽大的芦灰色围巾围裹着,帽子取了下来,头发乱糟糟的,脸上带着副墨镜。听见有人进门,便微微抬起头。 张太太走了过去,低身一瞥,小梅没看错,肚子确实平平的,不光是肚子,她整个人都消瘦了不少。 她坐下来,坐在她的对面,两人之间隔着桌子中央的一小束淡粉色芙蓉花。 没等她开口,她便正对着她去下了墨镜。 张太太吓了一跳。 墨镜下,是一双哭地发了肿的眼睛。眼袋掉了下来,黑眼圈像被蜡烛烧的,眼眶里又是红红的血丝,又是湿润润的泪花。 只是几个月不见,她竟变成了这副模样。 她含泪看着她,声音颤颤巍巍: “救…救救我。” ☆、黑穹 她变得这样难看。飞上枝头的凤凰啊,像只落了水的山鸡。 再好看的裙子也不光鲜了,一张惨白湿润的脸,五官如是废墟里的断木残垣。 几个月不见而已,时间的力量,总是于无形之中作用着。 -- 第66页 张太太不明所以,抱着试探的心情说: “有什么事,你先说说看。” 她咽了咽嗓子,像是咽忍下去的泪,尽管面上的也扑簌不停。 她勾了勾眉,冷漠,没有什么情绪,好似掉下的泪只是一种惯性反应了般。 “他…要把我…送给姓金的。” 姓金的。 张太太知道她说的是金三公。贩大烟的,不跟他们一路子人,可跟冯义围就未必了,他那样的人,和谁都有可能是一路人。金三公跟冯义围年纪差不多大,却比冯要更可怕的很,人都说他像阴曹地府里爬上来的,生死看淡,便什么也不怕,什么都敢要,要不到,就什么都敢做。 说到金三公,她便大概猜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金三公看上了白曼冰,就如同……她打住了自己。 她比谁都要了解冯义围,至于金三公,他冯义围惹不起。 “孩子呢?”张太太问。 一提到孩子,白曼冰好似更冷漠了,脸都低了下去,眼神也睁不动了,像个盲人,她嘴巴稍微张了张,说: “死了。年后死的。” 张太太叹息了一声。 “他已经决定了么?” 她点点头,“定了,不定,孩子也死不了。”她说着就又哭起来,面目狰狞,抬起头看她:“孩子死了,我跟他的孩子,死了,他做的。” 张太太说不出话。 说完她又泄了气,低头说:“他不缺孩子。” 她只能静静听她倾吐,可她又觉得太虚伪。 “你爱他?”她问。 她缓缓昂起头,皱着眉,很气愤,她站起来说: “你的意思是,我嫁给他,嫁给金三公,都是一样?哼哼哼……”她笑,“是。都是一样,我要的不过是荣华富贵。” 张太太看着她,“你爱他?” 她顿住了,目光也顿住了。 良久,她才说: “我嫁给他时二十岁,他五十岁,我不在乎,我在乎的是他坚定的选择了我,在乎的是他对我千般细心,百般疼爱,像捧星星一样捧着我。” “他有钱,有地位,也有很多的女人,我不过是其中一个。我知道我不是唯一一个,可我曾有很长一段时间以为,我是最重要的一个。” 她一边哭一边说,似乎每个字都咬在了舌头上,张太太不知道她的舌头疼不疼,但她知道她的心一定很疼。多么幼稚多么年轻的话,但凡那个姓金的再晚见到她几年,她也不至于会受此种的创伤。晚几年,等她看清了冯义围的心就好了。 最痛苦的不是孩子死了,不是要嫁给人间厉鬼,而是她的爱付诸东流,像一场笑话。 张太太很久之前就领悟到了这一点,她对她说:“我相信你。错爱也是爱,可是,知错就要改。” 她不讲话。 张太太接着讲:“你要我怎么救你?救你出来?还是救你回去。” 她一愣一愣,说:“我不要跟金三公,也不要跟他了。”说完,她好像忽然明白了张太太的话,“救我出来,我要出来。”她极其渴求地望着张太太。 张太太没理由救她。其实她自己也知道,就像她没理由找张太太救她一样。可是整个上海,除了张太太,没有旁的她能看见的人了。 可惜许多事并不只能看你情我愿。纵使张太太愿意救她,却也救不了她。 “我救不了你。” 她怕了,“为什么?”她用一只手掌抹去了半边脸的眼水,“我知道你不想…不,是你没必要救我。你讨厌我,我知道的,我不傻。” 听她这样说,张太太刚想开口,却见她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张太太忙拉住她:“你干什么!你快起来!” 两双手交织握着,旁人不知道的看了还以为是有多深的感情。 她仰起头哭喊着:“求求你,救救我,金家死了多少女人,你一定知道,我去了,也是死路一条,那个人不是人,他是鬼,你一定知道。我不想死,我不能死,我爹、我娘只有我一个女儿,我不能死。” 张太太用力把她搀扶起来,“曼冰,你听我说,金家跟张家向不往来,我没有说话的份儿。金家不怕张家,他吃的是洋人的饭,我这么说你明白么?” 她怎会不明白,她太明白了。可是又能怎么样,不求张家,她还能求谁呢? 她还是哭,哭了又哭,饮泣不止。 张太太没法子,只能换个方式抚慰她,“我可以去跟冯义围谈谈。” 她抬了头,仿佛看见一线希望。可是她应该明白,冯义围怎么做完全更取决于他的良心,就算张太太舌灿莲花,也不能够将颗黢黑的心说变成洁白。 恢宏的冯公馆,与往来一路间的破败形成一种明显的差距,那样的恢宏实为乱世糟粕里的不合时宜。 张太太跨进门的那一刹那,好似进入光阴轮回之幻境,一切都变了,却一切都存有记忆。苦难、深刻的记忆,她一辈子也忘不了。 她进到一间巨大的房子里,辽阔又简单,地下铺着青蓝色的地毯,圆形的,大的铺满了整面地,使得让她觉得这房子也是圆的。房子里很空,没有什么装置,只正中央摆着一座桌子,两张靠椅,四周围起白色的窗帘。冯义围便坐在那,其中的一张靠椅上,一身黑色长袍,逆着光看,脸也是黑的。 -- 第67页 因为极其静谧,所以显得更空旷,空的钻心,心也跟着空了起来。她觉得有一阵冷意从头沁入了脚底板。 她逐步走去,高跟鞋的声音哒哒响,他仍听不见似的下着棋。 等她走到跟前,他才说话:“来啦。” 她没吱声,弯腰坐了下来,坐在他对面。眼前一盘棋,黑白子皆在他左右,输赢都是他决定。 他笑了笑,拿着颗棋随意指了指窗门外: “多少年了吧。什么感觉,变化大不大。” 她不说话。 他继续说:“变热闹了。可我知道你不喜欢热闹,这间屋子好,静,适合下棋。”说着他把左边一盒白棋推给了她:“陪我走几棋。” 她不假思索,推了回去:“我不会。” “你从前会。不是会,是精通。” 她打断了他的话:“你应该知道我来为了什么事。” 他继续走着双棋,点点头:“曼冰去找你了吧。” “她让我救她。” “小孩子,总爱夸大其词。” “你有办法不把她送出去么?” “阿荣,你没必要为了她来找我。我不是说不能,只是换位思考。” “你要是懂得换位思考,我也不会坐在这里。” “阿荣…” “我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就事论事就好了,不需要说别的。” 冯义围停下手里的这局棋,背靠着椅子看她。姿容绝色,十年前,十年后,都是绝色啊。白曼冰比她年轻,却难比她美丽。 他说:“金三公要她,我不得不给。” 她干脆点头:“好。走了。”她起身,冯义围紧接开口: “你总是喜欢掉进别人的命运里。” 这句话让她怔住了。她回过头看他,说:“因为我有人性。你知道么?人性,你有么?” 冯义围站起来,就好像被冤枉了般,瞪圆了眼盯着她,他知道她一直怀恨在心,如果不是怀恨在心,她不会来管白曼冰的事。如果只单单是人性,那么她早该明白人性与权利的抗衡一如他与金三公的抗衡,都是以卵击石。 他义正言辞道: “这么些年,我对她是仁至义尽、无愧于心。她二十岁跟了我,来冯家没受过一丝一毫的苦,想什么要什么,要什么有什么。她白家,一个普通小商贩,三年前跟着盖起了别墅。她读书,念大学,不是老师选她,是她选老师。在家里,景兰都不敢冲她一句话,在外头,连你都要给她几分薄面。你说,我愧对她么?” “那孩子呢?她死去的孩子你也无愧么?” 冯义围灭了声。 “你怎么对她,我不关心,可是你送她去死,这不人道。” “阿荣。”他唤她,“你知道我为什么选择她么?我对她做的那一切,其实是对你的补偿。我常常在想,如果你没离开,就好了。” “冯义围,我再说最后一遍,我跟你没有过去。” “有或没有,不是你我说了算。时间在那里,记忆也在那里。就好比这个房子,它再翻天覆地的装饰变化,也变不了根基,变不了构造,一墙一柱,一廊一台,都是忘不掉的。” 她不想听下去,迈步离开。 他说:“我把她当成你了。可终究不是你,也许不是你,我便学不会珍惜。” 她走出去了。越走越远,冯义围恶心的话语声终于听不见。离开了冯家,她觉得舒服了不少,冯家大的让她窒息,空气都是污浊,仿佛有粘腻的腥味儿。 远去了冯家,就远去了不愿提起的过去。而冯义围就好比迷雾里的一匹狼,她永远都看不清他站在哪,却知道他永远在里面,雾起雾散,他时隐时现。 她没能救出白曼冰,虽然在她去之前就知晓这个结局了。不久之后她便听到了金三公娶妾的消息,二十四岁,大学生,长的白净又漂亮。 冯家没一点消息,少了一个人就如同少了一张桌子。可能这个比喻不恰当,少了一张桌子兴许还会找一找,找不出再添置一张。而少了一个人,就随她少了。冯义围总不会大张旗鼓登刊报纸,跟老百姓们说明一下他姨太太的去向。 只有张太太知道,她嫁过去了。 ☆、雷鸣 一个礼拜的时间说长也长说短也短。长着看张太太得换七次不一样的旗袍,短着看陆庆归便只是少去了一次张家的面粉厂。张太太的旗袍固然是多,换到第三件的时候,也就过去了三天。 那日是阴天,四月天气已经热起来,阴天要凉爽许多。她在见到傅秋铭的那个早晨,是慵懒而疲惫的。 南阀那边催得紧,她提前了一天想着先去面粉厂督促一批,车刚开到门口,就瞧见砖墙边上蹲着一个人。 那人穿着一身破烂的红衣裳,补丁一块一块的,有黑有蓝,说是红衣服,其实是许多色彩拼凑着的,只是红色占了最大面积。头发糙乱,混杂几根白发,一簇一簇地盘曲较着劲,像个鸟窝,又像一团被烧过的稻草。甚至远远看过去,能隐约瞧见一些小小的东西在上面蹦来蹦去。 他静静蹲坐着,低着头,抱着膝,分不清是男是女,是死是活,一双小腿露在外面,黑黢黢的,光着两只脚,瘦骨嶙峋。面前放有一个破圆缸,里头零零散散躺着几枚铜板。 车子在他身边呼啸走过,停下来时,张太太又回过头看他。 -- 第68页 一个路边的乞丐,张太太本不足为奇,许多次她都是赶着时间路过这些乞丐的,极少会停下来施舍。可这个人似乎与旁的不同,他选择了在这样一个人少又幽静的地方乞讨,甚至高墙下还没有暖和的阳光,他大概是没力气,或者他是个高傲的乞丐,不愿意抬起头伸出手的吆喝。 张太太吩咐小梅去给他送一些钱,小梅递过去一张纸钞放在缸里,那人很是惊喜,终于抬起了头,冲小梅点头哈腰地笑。小梅也微微笑了笑,转身走回来,那人的目光便跟随着她,直到看见那身着碧绿色旗袍的女人。 他眼神即刻变得复杂起来。 张太太也看清她了,她是个女人。 她盯着她看,中间隔着遥远的距离,是有十几年那样遥远的遥远距离。她的两只眼好似都破旧不堪了,灰暗没生气,眼角有一道指甲盖长的疤痕。 她半张着嘴,两面唇像乍一分开似的,颤颤抖抖,说不出一字半句来,许是很久没有说过话了,口舌已经忘记了自己是怎么工作的。 若不是半天嘟嚷出一句,张太太真会以为她成了哑巴。 她说:“阿…阿荣……” 张太太朝她一步步走近,越近一步,记忆就越清晰一度。 是秋铭,真的是傅秋铭。 看她走过来,她睁圆了眼打量她,从头至脚的看,她害怕被别人这样看,尤其是她,那样的眼神太不友好,有成疯成魔的意味,好似想要扒她的精美的皮,吸她的矜贵的血。 “秋铭。”她愣愣地叫了她一声。 一瞬间,她向她猛扑过去,两人立即踉跄倒地。 “为什么!”她压着她,撕心裂肺地朝她喊。 “为什么是你!为什么是你!” 她一边喊一边用力撕扯她的衣服,挠抓她的脸。还好被张家的人及时制止,否则他们的张太太真会被这疯女人害的毁容。 “太太!太太你没事吧!”小梅抱住她,忙替她宽捋衣襟,只是此时那旗袍的盘扣已经被扯毁了一枚,右半锁骨露了出来,小梅急着用手替她严严实实挡着。 傅秋铭被他们按在地上,她疯乱的样子像条毛发久不经人打理的野狗。 她被狠狠地按在地下,却仍不依不挠,冲她喊:“贱人!贱人!”她的嗓子又尖又长,刺得人耳朵发聋。 “给我钱!给我钱!你那么多钱!你嫁了个金龟婿!贱人!给我钱!” 她不停地重复这些话,无非就是钱、贱人,好像有钱的都是贱人。 小梅看她满头的虱子,轻轻将张太太往后拉:“太太,离她远一点,不干净。” 张太太不说话,喘着气俯视着跪在地下的那个女人。 “给我钱!给我钱!贱人!” 她断断续续地重复着,像刚刚学会说话的鹦鹉。 小梅劝道:“太太,我们回去,找人把她清理了再来。” 小梅不知道这其中的因由,可是她并不关心,她只害怕张太太受伤,她几乎是将这疯女人当成一泡屎来对待,清理掉,如果不清理掉,这条路是不配让她家太太踏步的。 傅秋铭应该是疯了,张太太也这么想,如果不是疯了,她不至于沦落到乞讨的地步。想到这里,她就不怪她了。她只是怀着同情的心再皱眉看了她一眼,便转身走了。 走几步,身后又传来了声音,这次不是重复的那几句。 傅秋铭说:“宋枯荣!你命好!你飞上枝头!你是凤凰,你是飞出了笼子的凤凰!你高贵!你美丽!我傅秋铭就是活该!活该被赶出来!活该低你一等!活该惨死街头!” 张太太顿在原地,闭上眼平复心情,再睁开眼后就上了车。那几个人也陆续松开了手,走到窗边,张太太吩咐他们:“再给她一些钱。” 失去压制的傅秋铭也一并失去了力气,她瘫倒在地,仰头对着天,咯咯笑起来。一沓纸钞落在缸子里,嗒得一声,她也并不觉意,仍旧咯咯地笑着。 离开的路上,小梅才发现张太太的鬓边被那疯女人的指甲刮出一道口子。她没提,只是拿出了一张干净的手帕凑上前轻轻擦了擦。 “没事。”张太太小声说。 小梅不说话。 张太太也没再说话。 十几年前在徽州时,曾有一对姐妹常在月夜时偷偷溜出来谈心。一方青石院,四面两阶长砖,湿漉漉的雨地上有一块一块黄绿色青苔,白墙灰瓦,粗布短衣,两条红绳麻花辫,两纵狭长的斜影。 月如银,风似纱,少女比过芙蓉花。 “阿荣,你喜欢什么样的男人?” “有什么样的男人?”她傻傻地问。 她想了想:“嗯……年轻的和成熟的。” 她想了想:“那我喜欢成熟的。” “你知道什么是成熟么?” 她摇摇头:“不太知道。” “那你怎么喜欢?” “年轻的有什么好?看我们就知道了,我们年轻,可是有什么好?” “我们是不好,可是年轻还是好的。” “不说这个了,秋铭姐姐,我们是不是要搬去上海了?” “嗯,老爷发财了。” “我挺喜欢这里的,这里老是下雨,下雨真好。” “下雨怎么好了?” “下雨不用扫院子。” “上海的房子一定更大。”秋铭说。 -- 第69页 枯荣说:“房子大打扫起来要累死过去了。” “老爷喜欢。” “我不喜欢。上海还有什么可喜欢的吗?” “没有,我又没去过上海。兴许会有喜欢的吧,总之老爷在哪,我就在哪。我们就在哪。” 枯荣:“那是自然。可这里是我的家啊。” 秋铭:“我们哪有家。汪家就是我们的家。” 宋枯荣傻乎乎地盯着天上的月亮看,很大很圆的月亮,可看了一会她又不敢再看,因为秋铭姐姐曾对她说,直视月亮会烂耳朵。秋铭姐姐有过父母,所以知道的总要比她多一些。耳朵是很贵重的,她要留着耳朵去听太太小姐们的吩咐,耳朵要是坏了,聋了,听不清了,她就真的没有家了,没有一个家会要她。 傅秋铭这一年十六岁,她已经懂得男女之事,也知道嫁人是什么意思,她想嫁人,想男人,所以才会提出关于男人的问题。只是她知道宋枯荣并不是关于这件事的合适的谈心对象,但她只有宋枯荣。 “你觉得老爷怎么样?”她放低了声。 枯荣:“老爷心好。” “嗯,老爷是个好人。” 宋枯荣不讲话。 秋铭:“那样貌呢?” “老爷四十多了。” 秋铭:“嗯。四十多了……” 张家的人将那疯女人拖去了别的地方,应张太太的要求并没有把她弄死,只是简单的将她送去了别的街道乞讨,别的人多的地方,温暖一些的地方,更容易乞讨的地方。 回到家,张太太沐浴后换了一身新衣,便打算再过去厂里一趟,路过那条街时,已经空无一人,恍惚间她迷迷糊糊看见墙上有几滴血,以为是他们私自打了她,一气之下喊停了车。 下车走近后她才看清,原是虚惊一场,那并不是什么血滴,只是残留的红纸印。 又过了几日,陆庆归已经从南京回来,陆慕林邀请她去香港度假,她拒绝了。再然后就是听到了一个噩耗。 金家的新娘子没了。就是那个刚刚过门的大学生,没了。也不是死了,死活还不知道,从金家逃出去时是没死的,只是被糟蹋的不像话了才拼了命逃出去的,逃到哪里去,没有人知道。 张太太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没多问,就是一个劲儿的想吐,吐了很久,好像把一个礼拜的东西都吐出来了。小梅放心不下还找了医生进家把脉,下人们有的还以为是太太怀上了,结果只是受惊过度。 躺下了床过后,却还没结束。 傅秋铭死了,死在街头,被打得皮开肉绽,具体因为什么也不知道,但死的却很明白,死的正大光明,不藏着掖着。一个疯了的乞丐,好像连死都显得不那么稀奇。这件事不是下人来告诉她的,是她躺在床上时偷偷听到门外边有人跟小梅说的。 也许是幻听。 她又吐了,吐了一地。那种感觉,她自己知道,不是受惊过度,更不是悲伤,可能说恐惧要更接近一点。她害怕了,于是反思,她们一个个都死于她的不作为,于是她更害怕了。 ☆、春雨 阴了几日便下起小雨,春雨丝丝碎碎的,密的很,简直不像是会沾湿衣裳的水,像一束束淡淡的固态烟。春雨总伴着春雷,雷声嘹亮,清脆不闷重,仿佛一切的霍乱和硝烟都与它无关,它只顾热烈的轰隆,愚昧又自大地高奏人间赞歌。 张公馆在春雨中洗礼着,显得无比磅礴。 一辆黑色洋车早午就停在了大门前,此时已近傍晚,雨稀稀疏疏停下来。 张太太卧床不起,窗帘也整日闭着,屋子里昏昏暗,陆庆归就坐在她床前,容色模糊。 她睡醒了,睁开眼便看见了这个男人,她皱着眉头,慵懒、不自在地说:“你怎么来了,你不是去香港了么?” 陆庆归立即精神起来,“醒啦!小梅传消息给我,我先回来啦!” “她多嘴。” “她不说,我怎么知道哩?” “你知道又能怎么样。”她斜过眼,“我没事。” 核桃做的嘴,陆庆归知道她贯爱逞强,也不说什么,由着她使性子。他伸出手去趟了趟她的额头,温度正常。 他说:“没事,确实没什么事。吓到了嘛,没想到你的胆子还挺小。” 她看了看他,这小子跟她讲话是越发的没规矩,连从前的半分敬畏都比不上,就是表面功夫都懒得做了。她却不生气。 她问:“你怎么知道的?” 陆庆归笑笑,一副得意的样子。 她猜到是小梅告诉了他,只是小梅的做法让她惊讶,也让她困惑,毕竟那日陆庆归对她无礼时是被她撞见了的。这段关系,就像陆庆归说的那样,他不稀罕当小三,那这无疑就不是一段情人关系。张太太三十岁的女人,她时常痛恨自己是否又在想入非非,可这样一张美丽的脸,总会逼得别人想入非非。 白曼冰死了后,她夜夜做噩梦,她害怕她的预判。 她说:“谢谢你,你待我真诚,我也定不会骗你,你想要什么,我都帮你。” 陆庆归听懵了,他一时没理解她的意思。 “我想要什么?” 她实话实说:“其实我并不知道你想要什么,钱或地位?还是你的那位心上人,也许都是,我能帮到的都会帮。” 陆庆归还是疑惑:“你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 第70页 她不说话。 他想了想:“你是不是觉得,没有帮到白小姐,感到很内疚。” 她撇过脸,不应答。 说到这,元元端了饭菜进来,也将灯打开了,一来为更方便服侍太太用膳,二来,也许是为了让陆少爷能看得清一点。 显然那样的装束是与丫鬟不相配的,粉色的丁香卦,特意将日常扎的一只麻花辫变成了两边各一只麻花辫,脸上雪白,唇色也更红润了些,大概还描了眉。 她点着步子走到另一侧床边,小心翼翼说:“太太,吃饭了。” 张太太嗯了声,没多说,兴许是病着的时候人性情要温柔一些。元元准备将她扶起来,却故意表现的让人觉得她独自完成这件事会很困难,陆庆归便忙上前帮了一把手。她偷偷瞄他,眼神又怯又喜,说不出的滋味。 这些小动作,张太太全看在眼里,她靠在床背上,头侧向元元这边,一勺一勺饭上铺菜入嘴,嚼碎,又一勺汤。 观望着喂了一会,陆庆归说:“我来吧,元元姐姐去忙吧。” 元元僵笑:“不不,怎敢麻烦陆少爷。” 陆庆归:“不麻烦,我闲着也是闲着。” 元元:“不不,我来我来,陆少爷坐着就好。” 陆庆归:“还是让我来吧…” “我自己吃。”她利落地从元元手中夺来碗勺,一勺一勺挖着吃起来。 惹得那二人面面相觑,不敢出声。陆庆归朝元元使了使眼色,示意让她出去,那样的眼色似乎瞬间拉近了他们的关系,就好像三人之中分为二一,她和陆庆归是二,张太太是一。元元觉得这一趟不算白来,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听到门被关上的声音以及下楼的脚步声后,张太太才说话: “你应该很擅长看别人的心思吧。” 他说:“嗯?” “女人的心思。”她补了一句。 陆庆归笑了,“我不擅长。我只擅长看你的。” 她不搭理她,继续吃饭。 他坐到她床边,说:“白阿姨的事我都知道了,我不知道做什么才能让你不再挂怀。可我这有一段话,或许能宽慰你。” 他说:“人最后通往的那个地方,看似过程弯弯绕绕,有时是迫不得已,但只要追溯到某一段来路,就能发现,其实一切都是自己的选择。” 这番话张太太听进去了,可她不解,陆庆归才这么小的年纪,他的来路或去路尚都未完整,什么弯弯绕绕,迫不得已,他说得平淡,就好像已全然经历过一般。 她知道他是在劝她,可这话道理没错,却劝不出什么作用。仿佛有一面镜子,两边发生什么,说什么,在她看来,都是影射。 她说:“你道理懂得多。” 陆庆归:“我不懂。”他说完从她手里夺过碗勺。 “我自己能吃。”她说。 他在碗里捣了捣,挖上一勺递到她嘴边。她顿了顿,接着乖乖张开了嘴。 “我没什么事,你回去吧,天都要黑了。” “黑了好,黑了我就在这歇下,不回去了。” 张太太知道他胡扯,“噢,随你。” 见他不应声,她又说:“我们家的丫头都喜欢你。” 陆庆归看了看她,手上的动作没停下,接着站起来走到了床的另一边,拿起柜子上的汤,挖了一勺喂她。 她不张嘴。 他的手定在那,盯着她说:“张嘴。” “元元怎么样?”她也盯着他。 陆庆归不搭理她,坐下来又将勺子扔进碗里,放了回去。她一副不在意的神色,直起腰自己拿到手上,喝了几口。 看她喝得倒香,陆庆归故意说: “挺好啊。不如你把她送给我?” 她瞪他,“行啊,娶回去。” “娶什么?大费周章。她要是喜欢,跟着我就好啦,保她过小姐般的日子哩。”陆庆归站起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她的眼神也跟着走来走去。 陆庆归接着说:“你问她愿不愿意?” 她说:“你要她做你的□□?” “不不不,她愿意的话,愿意就不叫□□啦。” 说完他又补了句:“总比跟着你当丫鬟强。” 她灰了心,木木坐在那。她永远都看不清楚他,分不清他哪句话是真的,哪句话是假的,哪句话是逗她玩,哪句话是暴露了本性。 “噢。你走吧,我问问她。” 他回过头看她,脸都蔫儿了,耷拉着眉眼,一口口吃着饭。他顿时又有些心软,走上前坐下来说: “噢,你噢什么?你的人,我不要。” 她抬头,转了转眼珠,说:“知道你看不上人家。” 陆庆归不愿意再浪费时间说这些无关紧要的事,那些女人有什么样的心思他全不屑一顾,他这一趟去南京也借机结交了不少人脉,从香港提前回来其一是因为她,其二也是因为得尽早处理上海余下的事。 他说:“你快吃吧,待会儿凉了。你吃完我就回去了,有空再来看你,明日你好好休息,有什么事我盯着。” “噢。你忙。” 她病了就变得不太讲理,他瘪瘪嘴,由着她调侃。 “我忙,我是瞎忙。” 她嚼咽了咽,将碗放了回柜子上:“我吃好了,你走吧。” “你要下来走走么?”他上前作势抱她起来。 -- 第71页 她两手往他胸脯上一推,“我是不舒服,又不是残废。” “你是张太太,就连好好的时候人家不是都把你当残废人对待么?” “去去去,我懒得动,你回去吧。”她朝他摆摆手。 陆庆归凑上前故意端详她的脸,她将脸撇过去不看他。 “舒服些了吧今天?今天没吐。”他说。 “看见你就想吐了。” 他笑,也不驳她。 “我走啦。”说完他便朝门外走,走时倒干脆得很,步子迈得平均,头都不回,门一带上就没了影。 瞧他就这么走了,她忙直起身子够着看,再看也看不到了。偌大的房子里安安静静的,连个鸟叫都没有,外头的鸟都死光了?她朝窗外头看,噢,天都黑了,鸟已经睡下了吧。 走时雨完全停了,路湿漉漉的,砖上蹭着一点泥,陆庆归放慢了脚步,生怕滑倒了。张家点着灯,从楼下点到大门前,小梅一路送到外,陆少爷的地位今非昔比了。 黑车终于驶出,朝来暮去。 那头在香港,陆家一家子度假,说是一家子,却也不尽然,有个旁姓的也跟了过去。孙家那混球不知怎么的,像陆慕林的跟屁虫一般,走到哪跟去哪。大概是父母之命,不敢不从吧,那孙缪光想必是铁了心要将这厉害的儿媳收入囊中。 常言道日久生情,孙哲穆和陆慕林这两位应如是。 或许是因为在香港有陆见川,孙哲穆一贯知道陆见川最疼爱这个妹妹,所以言谈举止间对陆慕林格外温柔,行事也处处体贴照顾。孙哲穆是个滑头的,此番一来,陆见川对他刮目相看,这便又帮孙陆二家结亲摆平了一个麻烦,娶陆慕林回家的日子指日可待了。 陆慕林有点糊涂,她习惯了别人对她的顺从,所以孙哲穆对她再好她都觉得是应该的。并且在她看来,他做过的亏心事多了去了,如今良心发现赎赎罪也是理所应当。惟一令她糊涂的就是,他为何突然良心发现了。 从香港回来后,上海平静了几天,那样的平静不是回归原来的模样,而是另一番新模样已经走上正轨。新来的人,新来的故事,上海已然准备好了。 ☆、惹 时峰路口又繁华了一倍。 路口两边本大相径庭,左边站着张家的禄和饭店,一条道车水马龙,人声鼎沸。一个饭店救活了一整条长街,是个商人,无论大小,小到是开黄包车、买烟报的,大到也是开铺子,全挤破了头,抢着在一旁做生意,能沾一点财气是一点财气。 另一边便落寞了不少,顶多算一条途经之路。但要是想更完整的看见上海,这个路口两边,就都要看在眼里。可不幸就在于,极少会有人都看在眼里。 这是从前了。如今的时峰路口不是,如今右边有了一个赌场,赌场这东西,听起来让人觉得胆颤,实际却很能养活人。一个赌场,能养活许多人哩,许多真正需要养活的人。而不是像禄和,全是张家的自家人。陆庆归这么做,不是因为他想当救世主,而是他不愿意用陆家的人。 这赌场虽说是陆家的,但陆家只是沾了个姓,准确意义上,是陆庆归一个人的。陆庆归觉得好玩,他第一次开赌场,却有着丰富的经验,这得益于他在英国时的经历。说到底,他在英国真是学到了不少东西。 开赌场之前,他是和百禾商量过的。百禾感动地要哭了,其实她对赌场这个东西根本没有概念。陆庆归问她哭什么,她说:少爷终于要干正事了。起初陆庆归打算在赌场的基础上再扩展一些服务范围,以增加客源,还好被百禾及时打住了,她说:少爷,上海的妓院已经够多了。 考虑了种种因素后,陆庆归终于决定开个老老实实的赌场。名字取得也很前卫,为了显示它的正规,它就被取做正规赌场。这名字让很多其他的小赌场不高兴,说得好像它们不正规一样。可就在它们都忿忿不平准备要去找茬的时候,打听到老板是陆庆归,打听到地点在时峰路口,便都缩回脖子歇了力气。 正规跟禄和还是不太一样。禄和太骄傲了,不是什么人都能进,正规不是,就连要饭子也能进来赌一场,只要有底钱。 正规越做越大,名声也越做越响亮,许多四面八方的赌客都千里迢迢来海上。小钱赚大钱,也许是他们触及富有最简便的方式,也是他们与富贵最近的距离。 张太太对他开赌场没提什么意见,甚至在背后还帮了不少的忙。禄和的存在本身就给正规帮了不少的忙。 她常常站在窗户边,窗帘半拉着,身子斜斜别在帘子后头,远远看陆庆归在门外招呼来客,一只手插着口袋、一只手拉人肩膀,模样分外老练。偶尔见他也会叼着根烟,那样就更加看不清他的脸了。她想他是不是老了,还是他从来就不那样年轻。她看着看着,也会不自觉点根烟来抽,戴着绿宝石戒指的手掐着烟头,将窗户推开,向外弹弹烟灰。 陆庆归有时候能看见她,回过头仰着脸冲她笑。有时候看不见。 入秋后,天好似是一瞬间变凉的。这样唐突的变化让张太太感到不舒服。所有唐突的举动,都会使她不舒服。她觉得自己真的消瘦了,原本束身的旗袍穿在身上有些松垮,她还觉得食欲不振,越发挑食,身上总忽冷忽热。 她也知道,从那次吓病在床到现在,虽然一直都在静修调养,却未完全好转。她才三十岁,身子骨就不硬朗了,不愁吃不愁穿的,怎么就瘦了?她有时候会羡慕张傅初,能活那么久那么好,冯义围也一样,都像不死之身。想到这,她有了斗志,她也不甘示弱。活得久了才明白,人到最后比得就是谁活得久。 -- 第72页 半年多,她才第一次踏进陆庆归的那个赌场,一个人。她穿着靓丽的旗袍,披着件长披风,那时候兴许是里面人满了,外头便没人接待来客。 里头各种味道混杂着,最浓的还属烟味,烟味又分许多种,各种好烟、劣烟的味道交织在一起,再夹杂着食物的味道,酒的味道,酸臭呛人,她走进去时,被呛地咳嗽不止。 咳嗽声与那一片嘈杂纷乱相比尚且太小。她看着四处皆一圈一圈围着人,坐着的、站着的,咧嘴大笑的、破口大骂的,她不觉得稀奇,她早看过比这还夸张百倍的景象,只能说,陆庆归的这个赌场办得还是太过斯文。 她一步步端庄地走着,一直到走近那张桌子前都没有人发现她。她找不到跑堂的杂役,便随意逮了个人问: “你们老板呢?” 那人转过头瞧了瞧她,是个女的,还是个顶有姿色的女的,一路扫视下去,还是个顶有身材的女的,顿时两眼放光,笑嘻嘻说: “这位小姐,要不要来一把呀?” 听到动静,周围几个人也回过头。 她懒得搭理他,转身往另一边走。 那人突然抓住她的手:“怎么?想去哪?” 她吓得一把将他推开,却只怒瞪了一眼,没多说。 这举动在那些无知小辈的眼里显然是一种不知死活的挑衅。周围那群人如同伙般纷纷走过来将她围住,看架势是不打算放过她。 她毫不在乎,静静地、面不改色地站在那,很是轻视。来了饭馆要吃饭,来了赌场当然要赌,她也是在赌,赌这有一人能最先认出她。 其中一个朝她喊:“喂!你知道你来的什么地方吗?这可是赌场,进来容易,出去难喽!” 她不说话。 慢慢地所有人都看了过来,有的靠近来看,却还是没一个人认得她。 陆庆归的场子确实比她更亲民。 突然,有一个声音从楼上响起:“张太太!这是张太太!” 她朝上瞥了一眼,是个年轻的男人,但她不认识,兴许是哪家的少爷吧。 大家连忙议论纷纷,不知道那人说得话是真是假。唯独围她四周的那几人笃定,她不是张太太: “傻了吧你!张太太能来这?来这的女人,能是什么东西?莫非是在座的哪位兄弟的老婆?怎么?这么漂亮的老婆都不来认?” “哈哈哈哈哈哈!”众人哄笑。 张太太抬眼去看,方才那位年轻男人已经不见了。 “我说美人,怎么?要不要跟爷赌一把?若是你赢了,今夜我归你,若是我赢了,今夜你归我,怎么样?” 众人哄笑。 她一动不动,也不说半个字。 “不说话,就是同意了?那来吧,坐爷腿上玩。” 他朝她走近,刚要伸手拨拽便被从楼上滚下来的阿准叫住了:“闪开闪开!王哈子你他娘的快住手!!滚开!” 阿准她面熟,是陆庆归身边的人,想来应是这里头的管事。 他一路滚到张太太跟前,边跑边跌,屁滚尿流,跪在她身边:“张!太太太太!张太太来啦!”他呲着牙,却面色苍白。 她低眉瞥了他一眼,这时陆庆归终于急匆匆从楼上跑下来。她抬起眼盯着他。 那一群人这时才意识到自己闯了祸,个个吓得发抖,怵怵站在那。 陆庆归一头雾水,走上前十分没底气地说:“婶…婶婶,您…怎么来了?” 她说:“我来看看。打扰你了吧?” “不不不!嗯……”他想了想,低头瞥了眼阿准,又瞥了眼那一群蠢货,说:“婶婶好意,只是小侄这地方环境差,实在怕脏了婶婶的衣裳。” 她看了看王哈子,道:“地方不脏,人嘛,确实不干净。” 王哈子两腿猛地打折,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下,连连磕头:“太太饶命!太太饶命!小人有眼无珠!有眼无珠!太太饶命!” 此刻除了王哈子,其余所有人都像没了呼吸般的存在,一点动静也不敢发出来。陆庆归低头看阿准抖擞着身体,他知道他也吓得不轻,在正规发生了这样的事,他作为管事难逃其咎。 “一群蠢货!生得副狗眼!连张太太都不认识!眼睛挖了去!来人!”陆庆归喊道。 “别!陆少爷饶命!陆少爷饶命啊!”王哈子跪移到陆庆归脚下,抱住他的双腿。 她头痛,听到哭哭啼啼的声音更痛了。她忍不住皱了皱眉:“陆庆归,”他忙应:“欸!” 她说:“你出来。” 陆庆归:“啊?” 她说完就已经转头向外走了。 “噢。” 他刚没走几步,又回过头把刚才那位上楼通报的年轻男人叫上了前,他小声问他:“他们碰到张太太了么?” 他老老实实回答:“碰…碰…到了。” “谁?” “王哈子。” “哪只手?” “啊?哪?哪只手?嗯……左手吧,右手?少爷!我没注意!” 陆庆归:“阿准!” 阿准屁颠屁颠跑过来。 “把他两只手剁了。” 阿准吓得发抖:“啊…啊?少爷,我不会……” “不会?你先拿自己的试试。” 阿准瘫倒在地。 那年轻男人也害怕,心想是因为自己的记忆偏差所以才导致了这一切,忙调解道: -- 第73页 “少爷,其实无非是让他失去双手,不如弄折,也是一样的!” 陆庆归瞄了他一眼:“读书人?” 他点点头。 “挺聪明的。那就这么办吧。” 说完陆庆归转头走,走着走着又回过头斥了一声:“读书人还来赌钱!” 张太太在风里站了一会就觉得尤其冷,浑身都冰凉凉的。陆庆归出来时,没见到她人影,便走进了禄和。禄和饭店不似正规赌场,里面没人不认识陆少爷,一路走进去总有人会招呼他上楼。 “在楼上?” “是,陆少爷,太太上楼了。” 才一会儿的功夫,走得倒是快。陆庆归上楼敲了敲门,他并不是习惯敲门,他的行为,包括他说的话,都很不规律,一时一时不一样,没有章程在里头。 他敲门只是假把式,敲完也不等回应,敲完就推开了。瞧她换了身大衣。 “很冷么?”他问。 “嗯。” “我怎么不冷。” “你年轻,不怕冷。”她说。 他朝她越走越近,近到可以一把搂抱住她。但他没有,他只是敞开怀: “抱抱,暖和点。” 她白了他一眼,“滚。” ☆、引山洪 车轮滚滚,撩起枯黄的落叶,陆庆归开车载着她,在回张公馆的路上。 车窗净明,倒映斑斓,树影瞬息万变,她的脸却永恒宁静。 他喜欢她坐在车后,尤其是这样就他们两个人的时候,她坐在车后,好像是车子的主人。从禄和饭店出来,她只命令他把送她回去,别的什么也没多说。他忍不住问: “你今天卖得什么关子?好好的去我那地方干什么?多危险。” “危险什么?我有什么好危险的。危险的是他们。”她满不在乎。 陆庆归就知道她要这么说,总心高气傲,巴不得全上海的人见了她都怕的避而远之。 “是是是,自然是他们危险,差点连命都没了。” “只是差点呢。我以为你会要了他们的命,结果只是要挖了眼睛。” “我为什么得要了他们的命?假使今天我不在,阿准不在,那个小公子也不在,假使没人认得你,你就得做他腿上了?噢!你不在乎!” 她气得牙痒,凶狠狠地瞪着他,他也气,她瞧他手腕上青筋凸起,颈间泛红,咽了咽嗓子,眼睛直直盯着前面。刚才那话说得真是硬气,她想,陆庆归确实硬气了! 论吵嘴,她也有十足的功底,平常市井女人大吵大闹的把戏她看不上,她擅长的是挖苦讽刺,是变着法的气人,尤其擅长气陆庆归。 “是啊!我不在乎!你不是也一样不在乎么!” 陆庆归语塞,吐着大气,摆摆手:“好好好,我不跟你吵,你回去好好歇歇!好好歇歇!” “我不歇!你陪我打球。”她说。 他转头,见她冷眼瞪他,却没再回嘴,正过头笑了笑。 到张公馆,是元元开得门,一见到陆少爷,她就笑魇如花,不用人钻进她心里,就能一眼把她心窥个干净。张太太走在前头,陆庆归跟元元跟在后头。 张太太脑袋后面像是长了眼睛,能看见元元狐媚不知羞耻的眼神,看着看着,她就在心里暗暗生了闷气。在下人眼里,张太太是太过仁慈,其实她自己知道,她只是嫌弃去跟一个丫鬟计较。可她此时浑身都不舒服,她真的是病了!她再也容不下她! 她毫无征兆的,好似不受控制,停下来转身就给了她一巴掌。 元元猝不及防,被打得脑子发晕,捂着脸害怕地看着她,眼睛里充盈着泪花。 实则这一巴掌,并不是无缘无故。尤其对于她们二人来讲,早已是心知肚明。元元一直在赌的,不过是张太太作为张太太的虚荣心,而张太太在赌的,是她作为下人的胆小。 此时开盘,元元知道自己赌输了。至于陆庆归,说明白他糊涂,说糊涂他也明白,只是站在这两个人当间,他好歹是没犯糊涂地果断地做了选择。 他走过去拉了拉张太太,“好了,跟孩子计较什么。” 陆庆归口中的孩子,令元元眼眶中蓄势待发的泪一瞬时喷涌而出了。 她哭着盯着他们。 张太太也直直盯着她。 除了陆庆归在一旁絮絮叨叨以外,她们主仆两人一言不发。 最后是小梅闻声过来将元元带走的。 陆庆归也把张太太带走了。去到后院,后院里落英缤纷,草场上的草枯竭,风也萧条,陆庆归觉得这女人脑子又犯了浑,明明冷地打颤,还要穿单薄的运动服来打球。 他说:“你不是冷么?” 她说:“冷才要打球,我想出出汗。你知道么,我总觉得没劲儿,今天生了不少的气,兴许涨了力气呢。” “你生了多少的气?有我的吗?” “不全是。” “噢!”陆庆归笑。 他们相对站着,白色羽毛球在澄澈的空中飞来飞去。 张太太说得没错,她今天力气确实大,不像是个病人,什么跳跃、俯腰、转身,她都做的很好,陆庆归甚至都有些应付不过来 。 打了许久陆庆归才觉得不对劲。她太过用力了,用的却不是她本该的力气。就像去年在陆家喝醉了酒,酒量很大,却不是她本该的酒量。 -- 第74页 他累地气喘吁吁,最后一球他故意没接,球落在手边。他弯腰捡起来,慢慢朝她走过去。 她盯着他:“怎么了?继续啊!” 他走到她跟前:“你不累吗?我累了。” “我不累。” 他没理她,转身走向椅子坐了下来。将球和球拍往桌子上一搁。她也走了过来,说: “那么年轻,那么弱。” “我可不弱。”陆庆归仰头看她。 “你这还不弱,才多久?就累成这样!” 陆庆归撇过头喝水不理她。 她接着说:“你打不了回去吧,我叫小梅陪我打。” 陆庆归:“你别,你可别把小梅折腾得干不了活了。不然谁来伺候你?” “至于吗?”她笑。 笑着笑着她也坐了下来。两个人并排坐在栽满月季花的藤栅后。面朝辽阔的草场,风吹云散,秋天干净的近乎荒芜。 良久,陆庆归说:“为什么打她?” 她顿了顿:“她不该对你动心思。” 他哼笑:“不该对我动心思?你又不是不清楚,全上海对我动心思的姑娘可不少。” “嘁,自恋。”她说:“别人怎么样我管不了。” 陆庆归说:“她一个小丫头,色迷心窍多正常,你还当真了。我都不当真。” “你不当真,你骄傲着呢!” “我不骄傲。我很少在情情爱爱上花心思,你不知道吗?” “我不知道。”她看了看他:“你心疼了。” “你吃醋了。” 陆庆归说。 她不说话。 “我有个坏毛病。”他说,“我喜欢替别人害怕。” 她目视前方,还是不说话。 “我最害怕你。害怕你总卷进别人的命运里。” 她一怔。这句话她应该从哪里听过。是冯义围,冯义围也对她说过类似的话。 他说:你总是喜欢掉进别人的命运里。 他们一个一个,都太过自以为是。可她无可反驳,她确实是那样一次一次掉进别人的命运里的,也许将来她也会掉进陆庆归的命运里,甚至她已经在里面了。 但在元元这件事上,并不能作这样的解释。陆庆归以为,她是害怕元元执迷不悟,将来走上一条悲剧的道路,所以她想一巴掌打醒她。 其实不是。她打她,真的只是因为她不该对陆庆归动心思。她早在第一句话时就已经诚实地回答过了,只是陆庆归没有听明白。 她不该对你动心思,不是因为她是我的人,而是因为你是我的人。 她说:“我会想办法让她离开这里。她已经不能再在这待下去了。” 陆庆归点了点头:“能送走自然好。总不能让我进不了你张家的门。” “进不了进不了呗。你现在也是陆老板了,还稀罕我张家的门么?” “陆老板没了张太太,不行。” “嘁。”她撇头不屑地笑:“你本事不小的。瞧瞧孙哲穆,他没有你聪明。” “他心不诚。心诚则灵。” “你心诚?” “我对你心诚。” “噢……” 陆庆归笑笑:“算了,不说他坏话了。日后都是郎舅。” 张太太吃惊:“怎么?他和你二姐?” “嗯。他俩般配,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你这是合起伙说他俩人的坏话。” “我在夸他们呢。” “呵呵呵呵……”两人笑起来。 聊到这,小梅忽然从前面来说:“太太,卢公子来找您。” “卢公子?”她问。 小梅低着眼:“嗯…卢…卢修月。上回来过的。” 张太太想起来了,抬头瞥了暼小梅,“噢,卢公子啊,进来了么?” “在客厅里坐着的。”小梅说。 陆庆归不太明白,他甚至没在上海听过卢修月这个名字,可又一想,能大大方方迈进张公馆,又能招待在客厅里,还能让小梅亲自来通报,再细究张太太疑问句里的语气和态度,都不难猜出,这个卢修月,应是个不小的人物。 他跟在张太太后面去到客厅内,见沙发上坐着一个身穿黑青长衫的男人。 很年轻的男人,也是一样细白嫩肉。是张太太身边,除他陆庆归之外的另一个年轻的、细白嫩肉的男人。 卢修月极为知礼,他不仅主动伸手和张太太握手,还主动伸手跟陆庆归握手。然而张太太并没有跟他介绍陆庆归的意思,只顾着和他讲话: “卢公子来的不巧,我这刚打完球,得先去换身衣裳。” 卢修月笑笑:“太太尽管随意,我不着急,不着急。” 她点点头,接着对陆庆归说:“你先去忙你的吧。” 陆庆归满脸不悦。他看这小子文质彬彬的打扮就不太顺眼,好似巴不得要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他是个读书人,更好是凑上前自取其辱地问一句:“你是大学生吗?”然后他再谦恭地回以肯定,背地里沾沾自喜。好似走到哪都要举着“万般皆下等,惟有读书高”的横幅,衣服襟前再绣上“读书人无罪”这五个大字。 他不想就这么走了,给这长衫小子腾地方,他甚至还想坐下来跟他促膝而谈,聊一聊他是谁,如今在做什么,跟他说,他同样也是念过大学的,而且是个留学生。 -- 第75页 不过没机会了,此刻在张太太眼里,他是个多余的存在。 “噢。走了。” 陆庆归盯了那人一眼便往外走,再回头看时,只见卢修月从门前一掠而过,兴许是上了楼。 ☆、醋泼酒 自打在张家遇见卢修月,回来后,陆庆归这心里就一天都没安生过。如今他也是当老板的人了,妓院那地方去的是少之又少,一边要替张太太帮忙看着些饭馆里的事,一边也要自己做生意。 忙的时候倒不会多想,一空下来他就满脑子都是那天回头见卢修月上楼的情景。他也说不准,甚至连是否看得真切他都无法肯定,但心里总有种说不上来的滋味。 这个午上要和张太太一同去赴苏家的宴,陆庆归早早就起来拾掇。穿戴整齐后下楼吃早饭,屁股刚挨到板凳上,就被陆鸿华逼问道: “一大早的,又要去哪啊。” 他满不在乎,夹了个馒头说:“中午苏太太请客。” 陆慕林笑笑说:“爸,你问他呀,他总是有去处的,不是这个太太,就是那个太太,全上海的太太,哪家请客不得给陆少爷送个请帖啊。” “吃你的包子吧!”陆庆归冲她道:“我可不熟,人家是看在张太太的面子上,不过,要说熟呢,也是早晚的事儿。” 陆慕林翻了个白眼,乖乖吃她手里的肉包子。回国快一年了,吃早饭也不再浓妆艳抹穿礼服,面包果酱也许久没再拿出来了。 陆鸿华一直对他在外面做些不三不四的生意耿耿于怀,尤其是那个什么不正规的赌场,赌来赌去,跟吸大烟的没什么两样。陆鸿华不仅仅是怕他丢陆家的脸,还怕他万一有个闪失,赌场开砸了,把自己都蚀了进去。 他冷冷说:“上次跟你说的话,我看你是全忘了。” 赌场刚开没几天,有一回夜里闯进来几个泼皮,抢钱不说,还打人,差点闹出了人命,要不是徐良正赶来得及时,这赌场也要成了凶宅。陆鸿华知道之后,当即发话,让他把这祸害趁早关了,否则就不认他这个儿子。这话自然是吓不住陆庆归,他甚至已经快忘了有过这一段。 “关不了。”陆庆归说。 “关不了也得关!你那破地方,多开一天都是危险!你以为你赚了不少钱,可要是哪天惹到了不该惹的,指不定要搭进去多少!听到了没有!” 陆鸿华这闷葫芦老头,一辈子干稳妥事干惯了,那些关于钱啊命啊的事,但凡吹点风,他都觉得会被吹下山来跌得粉身碎骨。陆庆归不一样,他是过坏日子过久了,死都不怕了,还怕那些?再者…… 陆庆归心里想:“惹到不该惹的?有张太太在背后撑腰,还有谁是不该惹的?” 他说“关不了。你也不看看,现在去我那破地方的,都是些什么人物。” 他的话没说干净。他的意思是,如今去他那赌场的,是有一些下层地痞赌钱混世来的,但那是在楼下。而楼上,却是另一层光鲜亮丽的名利场,他陆庆归,正是需要这样的名利场。 只是这意思无需让陆鸿华明白个干净,陆鸿华对他糊涂了大半辈子,那不如就让他一辈子都糊涂下去。 陆鸿华气得拍桌:“你!” 却无可奈何。 陆慕林瞪着眼睛看这父子俩你一言我一语,一时插不上嘴。 吃完饭没过一会,陆庆归就要出门,陆慕林从后面跑过来,追了上去: “陆庆归!” 他回过头:“怎么了?” “我…我问你件事。”陆慕林吞吞吐吐。 他转身坏笑着看她:“哟,陆大小姐,还有事要问我啊!” “少来!我!我……我就只是好奇。” 陆庆归:“行了行了别废话了,说。” 她眨眨眼:“孙哲穆在你面前有没有说过我什么?” 陆庆归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大小姐突然这么问,一定是有什么想法了。看来孙哲穆这小子,快了。 “我……凭什么告诉你啊!” 说完他大摇大摆地走出去门去,陆慕林气得直跺地:“陆庆归!你!切!我还不稀罕听呢!你你你看你穿得这一身!丑死了!真是给张太太丢脸!” 陆庆归仍洋洋自得走着,毫不在意。直到上车,他才神情凝固,怅然若失。 车开到张公馆门口,他没下车。开门的丫鬟走上前,凑到车窗旁说:“太太出来还有一会儿,陆少爷进来等吧。” “不了。”他冷冷应道。 半个时辰后,张太太终于走了出来,小梅替她开车门,她坐进来,没吱声。陆庆归见小梅坐上了后头那辆车,故意讥讽: “哟,小梅今儿个倒是懂事,怎么?降级啦,配不上跟太太您一起同坐了?” 张太太听他阴阳怪气的很,不知又是谁得罪了他。 “小梅感冒了。再说,她坐哪关你什么事啊,开你的车!” 陆庆归:“嗯,我自然是管不着。她资格老,不像我,才跟了张太太一年,做个司机都是抬举我了。” “我说你抽什么风啊,不想开滚下去。” 陆庆归不说话,开了好一会还是不说话。张太太瞧他一副没精气神的样,又似乎是在赌气,便不得不放低了姿态,和声和气地说: “从前是我允她时时跟在我身边的,我麻烦事多,有人在旁边应着不是很好么。小梅心眼实,又规矩,不像旁的丫头。” -- 第76页 “有我在的时候,不需要她。”陆庆归嘟嚷道。 张太太一听他这么说,也没再回声。只是觉得他今天好生奇怪,说话也异常的认真。 到了苏家,陆庆归跟在张太太后面进门,苏家上上下下都出来迎接,陆庆归心里暗暗感慨,张太太的派头真是大,再过个十年八年,也许等不到那个时候,总之他这辈子很难达到这样的派头了,也只能跟在张太太后头狐假虎威。 从前还觉得没什么,如今一想,他倒真是个标准吃软饭的货。 苏太太穿得年轻漂亮,那一套裙子甚至把她显得像个偷穿了小孩衣服的大人,不太相宜,可她自己似乎不那么觉得。那些有钱的女人,总是觉得把自己打扮得越年轻就越好看。除了张太太,可能是因为,她本就年轻。 苏家好热闹,原是请了好多人,不止陆庆归认识的那几家,还有许多生面孔。 张太太坐在哪,哪就是人潮聚集地,就是焦点。很多时候连一口茶都没时间送到嘴里,光顾着和人讲话了。那些人,全像没说过话一样,左一句右一句地问着,陆庆归能挡得都尽量去挡,让张太太歇歇,好在这种场面,他们配合得已经相当熟练了。 有人唱歌有人跳舞,苏家倒是不嫌麻烦,也舍得铺张,场子推得热火朝天的,只为了给那些人创造一个和张太太说话的机会。陆庆归看来看去,想不出别的因由,嗯,估计是收了不少钱。 聊着聊着,没想到聊来了他。 陆庆归眼一瞪,是卢修月。他是认了好一会才认出来的,原是因为他换去了长衫,穿上了一身秀气的西装。那家伙,穿上西装还真有点姿色!陆庆归气得牙痒,他又来做什么? 做什么?当然是找张太太。 “张太太,又见面了。”他走近说。 张太太:“咦,卢公子!你也在啊,换了身衣裳,嗯…这身西装很衬你呢。” 卢修月笑笑:“太太谬赞。不过是来见太太,想穿得正式些罢了。” 陆庆归:??? 张太太:“噢!是卢老板在。” 是药行卢家。卢清聂走过来,坐下说:“小侄这两天学校休假,正好闷在家里哩。我这接了苏太太的帖,便想着带小侄过来看看,这孩子整日研究那些画儿书儿的,就学着咬文嚼字了!那样可不行,时间久了,就成书呆子了!我带他出来见见世面。” 张太太回笑:“卢老板多虑了,卢公子才华横溢,将来也是能成大器的。” 卢清聂:“嘿!快,还不快谢谢张太太赏识。” 卢修月:“多谢太太赏识。” 陆庆归在一旁看他们聊得欢快,心里是生足了闷气。他闭上一只耳朵都能听得出来,这姓卢的老头子,明摆着是想跟张太太攀关系,人家不过是随口夸了一句,就成赏识了?真是好厚的脸皮。还有那卢修月,言语间一股子居心奉承的味儿,那个蠢女人不会听不出来吧? 他插了句:“婶婶,我们……” 他话到嘴边,却忽然被卢修月打断: “小辈想邀太太跳支舞,不知张太太肯不肯赏小辈一个脸。” 张太太看了看陆庆归,看他那张脸已经臭出了天际。 “卢公子还会跳舞呢?”陆庆归说。 卢修月:“噢,呵,”他低头笑了笑:“为了这场宴会,临时特意去学的,现学现卖罢了。” 陆庆归:“现学现卖,那就是跳得不好咯,跳得不好,还敢邀张太太?” “庆归。”张太太叫了他一声,接着说:“卢公子既然早有所准备,那我怎好推辞。” 陆庆归瞪圆了眼,就这么看着那小子牵起张太太的手往中央舞台子上走去了。他气地咬牙,这卢修月分明就是想靠才华勾引张太太,说来真是好笑,脸长的不行,还要靠才华!呸!他有个什么才华? 他噌地站起来,看那二人跳得倒十分默契,低头举手间都像排练了好久般默契!她宋枯荣常混酒宴舞会的不足为奇也就罢了,他卢修月,一个土鳖大学生,现学现卖能卖到这种地步?也是神了! 他看不下去,一个人去另一边喝起了闷酒。 心想:宋枯荣啊宋枯荣,你还真是,逮着个小白脸就不松手,那卢修月哪一点比得上我?要脸没脸,要钱没钱,我好歹也是个少爷啊!他哪比得上我?除了比我干净些……不!他也未必就比我干净!男人,都会装得很! ☆、酒泼言 在苏家闹到晚上,陆庆归最后是被人抬进车里的。明明酒量差的要命,上回还说张太太呢,估计自个儿还比不上她。 一路晕头转向,走不出条直线来,就旁人搀着也费劲,临进到车里,头还撞上了车顶。他一边眯着眼一边推推搡搡地喊:“滚开!别拉我!别碰我!我能走!” 张太太跟在后头,连连对苏太太道歉:“真是添麻烦,这孩子酒量差,不好意思啊苏太太。” 苏太太倒很关切,对着那几个扶着陆庆归的杂役说:“唉唉唉,你们慢点儿!别跌着陆少爷。”又转过头来对张太太说:“害,这有什么的,别站着了,你也快上车吧,外头这样冷。” “欸,苏太太留步吧,回见。” “回见。” 她上车,见陆庆归瘫睡在一旁,嘴里还嘟嘟嚷嚷个不停:“别…别拉我!我自己能走!给我酒!酒…酒!酒呢!” -- 第77页 她翻了个白眼,“酒你个头啊!喝死你得了。蒲苗,去陆家。” “陆家?我不去!”他忽然又大叫:“我不去陆家!不去…不去!” 蒲苗犹犹豫豫,回头看张太太,“太太…这……” 她斥道:“理他一个酒疯子做什么?去陆家!” “是!”蒲苗立即调了头,开往去陆家的那条路。 陆庆归不乐意了,人一醉,就不讲理,这话是他自己说的,如今也体现在了自己身上。他直起身扑过去,一把将蒲苗的手从方向盘上打下来:“混账!本少爷的话听不懂吗!我不去陆家!” 张太太急忙凑上去拉住他,“陆庆归!你干什么呢你!滚回来!躺好!” “我不去陆家!我不去!”他仍不松手,死死拽着蒲苗的双臂,蒲苗只好靠边停了下来。 明明是回家,他却说什么不去陆家,难道他从未将陆家当做是家么?一个“去”字,一个“陆家”,何其生分。 “不去陆家,你要去哪?!”她狠狠拍了下他的背。 “去……嘿嘿……”他头倚着身侧靠座,“七枫阁……去七枫阁!快!听见了没有!本少爷说去七枫阁!”他边说边扭蒲苗的头,把它扭正回前方。 “七你个头!”张太太一巴掌朝他的头打下去,他也不喊疼,皮糙肉厚的,果然是流氓体质。 她见他力气使得大,实在是拉不动他,无奈之下又狠狠捏了捏他的腰:“老实点!给我躺那!” “啊。”他喘了一声,立时停歇下来,躺了回去,只不过是躺在张太太的腿上。 “你!”她看着他的侧脸,从眼下红到了耳根,以前听人说,男人喝醉了酒各不相同,有的只糊涂却不脸红,有的只脸红却不糊涂。陆庆归这蠢货,占了两样。 “我不去陆家,不去……枯荣……我不去陆家……” 她一惊,这小子真是醉昏了头,敢直呼她的名。好在声音小的像蚊子叫,但她还是怕蒲苗听见,赶忙掩盖道:“蒲苗,去禄和吧。” “欸。”蒲苗乖乖调头。 陆庆归仍侧躺在她腿上,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听也听不清。 “枯荣……我不去陆家……他们待我不好……枯荣……” 她没听清楚,只迷迷糊糊听到枯荣两个字,便立即用手捂住了他的嘴。捂了一会才发现,连着鼻子也一起捂上了,她吓得赶紧松开手,陆庆归憋得连连粗喘,她瞧着好气又好笑。 真想就这么给他捂死得了,醉成这样,还在想着去妓院嫖一晚。那天还口口声声跟她说,没碰她们,没碰她们,真是扯谎也不打草稿。 可她忍不住不看他啊,她轻轻抚着他的鬓发,细细观摩他的脸,神色平静的脸,却让人觉得那样复杂。 她什么时候才能从他的嘴里听到句完全真诚的话呢? 到了禄和,也是三两个男仆将他从车里拖下来,又一路艰难拖到床上。陆庆归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能名正言顺的睡在张太太的床上,这处卧房,他一年前第一次进来的时候,就曾仔细打量过的。 不过他醉的太厉害,根本就不清楚这是在哪。只是一头栽进枕被里时,能闻到一股女人身上的香味。 “行了,你们下去吧,今晚陆少爷要在这歇下,你们留个人在下面看着。”她吩咐道。 “欸,是。” 下人们纷纷退下,将门关上。宋枯荣走上前,替他脱了鞋子,盖上被子。又一想,是不是得顺带将他外衣脱了去,这一身酒气的,定要把床被弄脏了。算了,过了今夜,命人洗了重新换一套就是。 她刚想走,却随眼一瞥,暼见了他侧边枕头底下有一只耳坠。她找了好久的一只耳坠,原来掉在了这里,她早已记不清是什么时候睡在这里掉了的,兴许……兴许是那一次被这小子戏弄的时候么? 她没多想,弯腰凑着身子去拿,头发一不小心蹭到了他的脸。 陆庆归胆大妄为了。他伸手一把搂住了她,她跌倒在他怀里,因不敢惊动下人,便没喊叫,刚准备挣脱时,却听到他喘着气说: “宝贝儿,别走,陪着我。” 宋枯荣心里生气,想这混小子是把她当成什么人了?以为这是他的七枫阁呢!想着想着,她伸出手狠狠按了按他的脸,随后用力挣脱开,站直了腰。 这还没完,陆庆归清醒的时候像流氓,醉酒的时候更像。他抓住她的手腕,又一把将她拉倒在床上,随即侧过身来,面对着她。 她一动不敢动。 他微微睁开了眼,凝视着她,手指轻轻掸了掸她耳边的碎发,喃喃道: “那个小子,他到底哪里比我好?他待你,有我待你好么?他读书读得认真些,说的都是漂亮话,你就爱听那一套么?” 宋枯荣听得懵了神,心想他还好意思说这样的话?他待她哪里好了?嘴里说不出一句真话,还讽刺别人净说漂亮话,他自己说的漂亮话还不够多么?只是……他到底想干什么?他口中说得那个他又是谁?她想了想……难道是……卢修月? 她两只眼盯着他,不说话,也不知道说什么,纵然她现在说什么,他都听不进去,说了也是白说。 他微微睁着的眼,越来越迷离,脸上的红还是丝毫未消褪。逐渐的,他的脸慢慢凑近,越来越近,这样的举动,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她也有所准备,难道……还是准备和上次一样,凑到耳边说几句挑衅的话么? -- 第78页 她瞪大了眼,好似在等。 他吻上了她的唇。 他竟敢吻她,他是真醉得不要命了。 她的唇像定住了般不敢动弹,可他却十分张扬,熟练又不停歇地,一边用力地准备掰开她紧闭的唇齿,一边上手去解她颈间盘扣。 醉成这般地步却还能如此游刃有余,怎让她不去信他是经验丰富、熟能生巧? 她蓦地将他推开,纵身站起,慌忙地系上已经被他解开了的那几个盘扣。 她吓得不轻,深深呼吸了几口气,见床上被推开了的陆庆归又恢复到了刚才的样子,乖乖躺着,没说话,也没翻身寻她,甚至传来了几声轻微的呼噜声。这才松了一口气。 宋枯荣怎么也没想到,陆庆归能做到今天这种地步,即使是酒壮怂人胆,那也不得不令人怀疑,他怂人胆的背后藏有几份真心。可倘若他真是真心,她又该怎么办? 她整顿好情绪,缓缓从楼上下来。 回去的路上,她反复推敲他方才说的那段话。她想,又不敢想,她信,又不信。陆庆归到底不是那愿意委屈了自己的人,且这一年来,早已踏遍了上海的青楼妓院,要说他真心诚意,反倒好笑。 算了,她还是权当他喝醉了酒,脑袋糊涂,把她当成了哪个用来酒后消愁的风月女子。等到第二天醒来,她只字不提,这事就当过去了。不过是让他那乳臭未干的混头小子占了便宜,她不计较便是了。 凭他自己也曾亲口说过,对她这样的有夫之妇不感兴趣,是啊,有夫之妇,她可是有夫之妇。即使那夫,徒有虚名,她也是有夫之妇啊! 陆庆归一觉睡到了第二天晌午,由于一夜没盖被子,他是被活活冷醒的。一醒来,他觉得头疼,昨夜撞上了车顶,当时借有酒劲儿,不觉得疼,如今酒醒了,疼得他龇牙咧嘴。 清醒了一阵后,他才发现,这是禄和饭店。自己正躺在张太太的床上。 他猛然从床上跃起,努力回想了想昨夜发生的事,却怎么也想不清楚。都是些断了的片段,拼凑到一起连自己也不懂。 走下楼,他逮着前台的胖子问:“我昨晚在这睡的?” 胖子咯咯笑:“可不是嘛!少爷喝多了,走都走不直呢!还是我们哥几个把少爷抬上床的!” “猪脑子!小点声啊!那么多人呢!”陆庆归打了下他的头。 胖子缩着脖子笑。 “你们太太呢?” “太太?太太今儿还没来,昨晚把少爷送来后,就回去了。” “噢……”陆庆归点点头。 胖子乐呵呵:“少爷还有什么吩咐?要不要吃碗面条什么的?” “不用了。我也回去了。”说完他走出门。 路上,陆庆归仍努力回想昨晚的事,却仍想不起来。只知道是从苏家出来,然后嚷嚷着要去七枫阁,后来……应是没去成。也是,估计张太太听到他说要去青楼,连扇了他好几巴掌呢。他摸了摸两边脸,倒是没什么感觉。 回到家,他先是准备洗个澡。站到镜子前,刚开始不觉意,可越仔细看,越是觉得不对劲,接着他仰起下巴凑近了看,他的嘴唇…好似有深颜色的东西。 他用手一摸,捻了捻,红色的,还带着些香气…… 是口红?莫非……他真的去了七枫阁? ☆、新逢喜事 这一年里的大部分时间,陆庆归都是终日忙着自己的事,极少去掺和陆慕林的事。但他还是能察觉到一些,比如那次从香港游玩回来后,孙哲穆跟陆慕林就如同谈起了恋爱般,成天腻在一起。 大哥陆见川来过信,陆庆归对这封信的内容一直无从知晓,其实要怪也怪他自己放不下身段,问不出口。后来从百禾口中得知,是关于陆慕林的婚事。大哥的看法是,合适。 合适,自然挺合适,两情相悦,门当户对,陆庆归也觉得合适。 只有陆慕林自己还在犹豫,她好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陆、孙两家是一起正儿八经会过面的。那天在孙家,陆鸿华领着一家三口过去吃饭,孙老爷子也豪手一挥摆了一桌子山珍。这顿饭吃的很安生,也认认真真在议亲。 经过孙家这么长时间的软磨硬泡,陆鸿华的心底里早已安然接受。对孙哲穆这个女婿,他虽说不上十足的满意,但起码算是放心。其实什么情啊爱啊的,说到底还是看个诚心二字。孙哲穆有诚心。 孙家那老两口更不用说了,欢喜的不得了,恨不得把家产全掏出来去做聘礼。 陆庆归也满意,一来,陆慕林若嫁出去,陆家就算少了个人,他在陆家也就少了个麻烦。二来,他了解孙哲穆,男人摸得准男人,他知道孙哲穆即便为人不太老实,可对陆慕林,却真真能称得上是一片真心呐。 本来一切水到渠成,可当最后提及婚期时,陆慕林突然打断了他们的话。 “爹,这事放一放吧。我头晕,先回去了。”她冷冷说完,就起身往外走。 陆鸿华着急忙慌跟着站起来:“啊,慕林!要不要紧啊?”他边说边迈步准备跟过去。 这种女人贯爱使的小把戏,谁看不出来陆庆归还看不出来么?他随手拉住陆鸿华,说: “爸,你去添什么乱啊,好好歇着吧!”说完冲坐在一旁呆若木鸡的孙哲穆使眼色:“还不赶紧?” -- 第79页 孙哲穆醍醐灌顶,“噢,噢!伯父,您坐,我去送送慕林!”说完,他拿起大衣往外追。 好在陆慕林走得不快,只到前院,便追上了。他跑上前拦住她的路,低头盯着她问: “怎么回事啊?头又疼了?” 这语气,怎么都不像是哄媳妇儿,反而像在质问敌对。陆慕林更加笃定了她刚才的选择是明智的,男人就没有几个好东西,在香港的那段时间也定是假惺惺装样子。她仰头瞪他: “对,又疼了,怎么着?闪开!”她推开他,继续往前走。 孙哲穆一头雾水,不知道哪里惹了她,但能看出来,这大小姐是真生气了。他又走过去拉住她的手,说: “你怎么了啊?不是说好了今天坐到饭桌上,好好吃饭,不摆脸子的么?” “我摆什么脸子了?”她甩开他的手。 这样无缘无故的生气,孙哲穆早已习惯,所以没当一回事,还是一味地拿从前那一套老方法去哄: “好好好,是我说错了。嗯……听说兰画斋又出了款新式的裙子,全上海就一件,我已经早早地派人订下来了,待会儿带你去拿,好不好?” “不好。”她坚定道。 “唉,别生气嘛,咱先回去,好不好?来,走走走。”他说着,把她往怀里搂,周围往来的下人们个个低着头,不敢多看。 陆慕林歪了歪身子,想要推开他,却怎么也推不开:“别碰我!那么多人呢。” “人多怎么了?”孙哲穆看了看四周,趁陆慕林不注意,猛然低头凑近她的脸亲了一口,紧接着说:“人多怎么了?嗯?都是自家的人。” 陆慕林抿着嘴笑,她显然比方才开心了些。 其实一直以来让她犹豫不定的原因,就是孙哲穆从未亲口对她说过一句,他爱她,所以想娶她。 自始至终,他都更像是在替他父亲办事。娶她进门是他父亲给他的一个任务,他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完成任务。或许完成了这个任务,他还有另一番好处。 她愣在他怀里,沉默了好一会儿。 孙哲穆抖了抖她:“怎么?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她慢慢抬起头,问:“你真想娶我么?” 他一惊,疑惑,又有些生气: “我做的那么多,难道你还不明白我是不是真的想娶你?难不成,我处心积虑,就是想骗你?骗你什么?骗你,我有什么好处?”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不清楚。” 她放低了声。 他松开手,“你不清楚什么?” 她说:“我不清楚,是孙家想娶陆大小姐,还是孙哲穆想娶陆慕林。” 小的时候,他们也曾有些情谊,打打闹闹,一起长大。再后来,又都去了英国读书,好几年不见。陆慕林一直视他为混蛋,他从小就爱欺负人,长大了便顺理成章变成了个花花少爷,败家子一个。去年她初回上海,在陆家跟他久别重逢,却是相看两厌,破口互骂。 可一个人真的太难看懂另一个人了,不说看懂另一个人,就连自己,看懂自己,也要花很长很长的时间。 孙哲穆罕有深情的时候,可当陆慕林问出这句话时,他容色出奇的严肃,他说: “我想娶你,做我的妻子,终老一生。” 陆慕林一瞬间就湿了眼眶,她等了很久,无非就是在等这样一句话。 但顾及颜面,她匆匆背过身子说:“噢!知道了。” 他一把从后头抱住她:“你知道什么啊!嗯?快给我回去吧你!”说完他便一路抱着她,将她抱回了内院。 “喂!放我下来!” “不放!谁叫你不愿意跟我结婚的!” “谁说我不愿意了!你快放我下来!” “不放!你要是跑了怎么办?” …… 一连好几日,陆庆归都没再去张家,也没踏进禄和饭店半步,像跟张太太断了婶侄关系似的,去哪也不再跟着了。陆庆归心里堵,许多事一天不说明白,他就一天堵在心里,吐也吐不出来,咽也咽不下去。 长亭外的天,黑如浑墨,墙头孤灯照,像从天掀开一窄长缝,泄出一线光来,刚好照在他脚下。他坐在那想事,百禾正巧打完桶水回院子,看到了他。 “小少爷,坐那干什么呢?”她吆喝道。 陆庆归冲她笑,招招手说:“你过来,来。” 百禾走过去,坐到他边上,学着他的样子朝亭子外看,“看什么呢?少爷。” “看上海的天。” “天有什么好看的,哟,明天有雨。” 陆庆归暼她,“哟,还会看天象。” 百禾笑笑:“嘿嘿,跟我阿娘学的,小的时候在乡下种地,这些都要会看,少爷别不信,可准着呢。” “噢……嗯,我信。”他顿了顿,眼神黯淡,接着说:“百禾。” “嗯?” “你想嫁人吗?”他问。 百禾有些紧张,“啊?啊…嫁……嫁人?” “你也不小了,你跟我二姐不是差不多大么?” “噢……大小姐……” “大小姐要嫁人啦。”他说。 “少爷……这是开心呢?还是不开心呢?” 陆庆归看她,说:“开心。到了年纪,是得嫁人,嫁个好人家,一辈子都开开心心的。” -- 第80页 百禾点点头,没说话。 “可她嫁早了。”陆庆归自言自语。 百禾疑惑:“啊?”她凑近,伸出五个手指来,小声地说:“大小姐都二十五啦,可不早了!” 陆庆归一激灵,笑了笑:“噢!嗯,嘿,我不是说她。” “嗯?那少爷说的谁?” “噢,没事。” “少爷有心事。” 他叹了口气。 抬头见,满月当空,不知为什么,他一遥望月亮就很想哭。很久以前,他也是在母亲怀里学看天象的孩子,指着月亮要见嫦娥仙子,他甚至还能依稀看到月亮里月桂树的形状,现在的他,什么也看不见了,因为他知道里面什么都没有。 他说: “百禾,我有一个喜欢的女人。” 百禾一怔,随后噗嗤一声笑道:“嗯!这是好事啊!少爷长大了,要娶少奶奶了!不如去跟老爷说,趁早准备聘礼,大小姐嫁出去,家里难免要冷清些,若是添一个少奶奶,肯定要热闹不少!” “我娶不了她。” 陆庆归在心里说。 见他不说话,百禾接着问:“咦,从来没听少爷提起过,不知道是哪家的小姐?” 他摸摸她的头:“不告诉你。哈哈。”他一股溜站起身,“我回房啦!” “啊?喂!少爷吊我胃口!” 陆庆归边走边摆手。 “那,那少奶奶好不好看啊?”百禾追问道。 陆庆归继续往里走,边走边点头。 陆慕林和孙哲穆的婚期订在十一月初九,陆家上上下下忙地团团转,陆鸿华更是焦头烂额,嫁个女儿而已,差点要了他半条老命。 陆庆归最是闲暇,他只用写写请帖,再送送请帖,还只是挑几个重要些的客人亲自送。 张家自然是最重要的客人。 一隔十多日,陆庆归才决定主动踏上去张公馆的路。 又逢年末,张公馆外宾客如云,但陆庆归临门,还是有丫鬟抢着来开。陆少爷是贵客中的贵客。 开门的丫头圆了眼地笑,似乎很是惊喜:“陆少爷来了!快请进!” “嗯。”他跨进门,回头看了眼等在门外的那些人,说:“张太太在里头?” “嗯,这个还没聊完。” “张先生还没回来吧。” “嗯,还有几天才回呢,少爷这边请,我去跟太太……” 陆庆归抢断她的话:“没事,她忙她的,我不着急。” “噢,是。” 那丫头领着陆庆归进了后楼的客厅,落地窗上素色帘子半掩着,远远便瞧见,黑皮软椅上卧坐着一个女孩儿,女孩儿一席鹅黄色毛绒裙,手里捧着本红壳子的书。 陆庆归认得她,那是金涵小姐。 ☆、请帖 陆庆归迈进门,见张金涵手中的书落下来,露出她那双神似她父亲的眉眼。 丫头冲她行了个礼,随后对陆庆归说:“陆少爷随便坐,奴婢去沏茶。” “噢,不必,你去忙吧。”他婉拒道,接着走过去,坐在金涵对面的沙发上。 “是。”丫头转身将门带上,呼呼的冷风立时消灭了,房中温暖如汤池。 这两人不熟。虽陆庆归来过张家无数次,但张金涵从未主动跟他讲过话,从前是瞧不上他,再后来,又变成了不敢瞧不上他。他跟她家太太的那一层关系,她看得似乎比旁人要明了。 她先开口:“怎么选这个时候来?她忙着呢。” 陆庆归:“嗯?噢,她不是一直都忙么,我也不急。” 她翻了一页书,继续说:“说得是,反正又不是什么正事。” 陆庆归心头一紧,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是正事。”他说。 她挑了挑眉,“看你许久都没来了,还以为你俩决裂了呢。” “啊?”陆庆归僵笑,“决裂?怎么会,好好的,我跟婶婶怎会决裂?小孩子家家,说话要注意用词。” 她哼了一声,不屑道:“小孩子?你也不比我大多少吧。” 陆庆归背靠着沙发,翘起了二郎腿,说:“怎么不是小孩子,我可比你大好几岁哩。而且,若按辈分,你还得叫我声哥。” “哥?”她将书落放到腿上,讥笑了声:“你有的是那份当哥的心么?” 只三两句功夫,陆庆归就被她说得背后冒汗,一会不是正事,一会决裂,一会又没有当哥的心。这个小姑娘,还真是擅长言语攻心,和她后妈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哦不,这一家子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他尴尬地搓了搓手,直起腰准备起身:“呃…我去外面看看。” “有什么好看的,又不是第一回来,哪个边边角角你没见过。” “我……”陆庆归语塞,只能继续乖乖坐着,连眼睛都不知道往哪看。他心里暗暗想道,这以后要是娶老婆,千万不能娶一个带着孩子的,交流起来实在太困难了。 偶然间,他侧过脸时,忽然瞥见窗户外头闪过一纵人影,长衫大褂,戴着眼镜,很像那位姓卢的流氓书生。说起姓卢的,陆庆归心里头这气又重新给翻了上来,刚好借此机会,他想从金涵嘴里探探口风,打听些内幕。 “欸,金涵,我没来的这几天,卢公子来过吗。” 张金涵皱着眉,问:“什么卢公子?” “就那个,卢修月,穿着一身长衫,灰不溜秋的小白脸啊,来过你们家的。” -- 第81页 她昂头想了想,确实有点印象:“来过吧,记不清了。每天来见她的人那么多,家里跟澡堂子一样,谁能记得,她自己都记不住吧。” “呃……呵呵。害,也是。”陆庆归笑着点了点头。 “不过你说的那个什么卢……卢什么月,他我倒是知道,勾引人来了。” “啊?!”陆庆归瞪大了眼:“勾引…勾引谁?!” “我家的丫鬟啊。”她满不在乎地应道。 陆庆归长吁一口气。不过听她这话,卢修月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勾引丫鬟,他还有这癖好?只是勾引丫鬟能搞到什么好处?这小子也真没什么志向。他继续说: “好吧。那然后呢?” 她瞥了他一眼,“你这么感兴趣?” “我……我就是问问。” 金涵合上书,站起来说:“然后就把那丫鬟许给他了呗。” “什么?”陆庆归也站了起来:“哪个丫鬟?” 她推开门往外走,陆庆归跟过去。 “元元。” 他一惊。元元?竟然是元元。 金涵扭过头瞪着他:“你跟着我做什么?我回房睡觉去了!” 陆庆归连忙摆手:“噢!噢!不是,我…我四处走走,四处走走。” “陆庆归。” 正当他不知道自己该往哪走的时候,张太太远远叫住了他。 他猛然抬头向前,见她穿着一身深灰色大衣从中楼朝他走来。张金涵漠不在意,像看不见她似的从她身侧略过,随即出了后花园。 一隔多日不见,陆庆归感到她又消瘦了一些,只是化着妆,气色仍看起来十分红润。 自方才知晓了卢修月跟元元的事之后,陆庆归似乎有种小孩儿做错了事的心理,觉得是自己小人之心,错怪了她。 还有那日赌气在苏家醉酒,他也不知道酒后有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应该……是没有吧?倘若做了,就凭她的心胸,此时大概不会这般若无其事地来寻他。 她走近,歪着头看他:“怎么?不敢看我?” 陆庆归:??? 啊?今天这母女俩是怎么了,说得话一个比一个奇怪。 他装作一本正经,低头盯着她道:“我…我干嘛不敢看你的?我来,是有正事。” 宋枯荣笑笑:“哦?什么正事。” “是我二姐和孙哲穆,他们要结婚了。这个月初九,记得来。”说着他从包里拿出请帖,递给她。 她接下后,打开看了看,说:“真好。都要嫁人了。” 陆庆归挠挠头:“噢,听说…听说元元也要嫁出去啦。” 她抬头瞪了他一眼,接着揽起他的胳膊往前走。陆庆归惊地舌头打结:“你你干什么?别拉我。” 她也不强求,听话地松开了手,将请帖合上拿在手里,双臂落下来,跟他齐步走着。 陆庆归两手插兜,四处张望了望,说: “你的那些客人们呢?可不能怠慢了他们,我倒没事。” 她勾勾嘴角:“哼,什么客人有你重要。” “别,我可担不起这名声。你有事,尽管忙,我请帖送到了,可以走了。” 话刚落地,二人出了园子便直直朝前门走,她知道陆庆归这是要回去,也就跟着他往外走。 “你干什么?我回去了。”他说。 她嗯了一声,“知道,送送你。” “张太太,您留步吧,我自己能走。”他停下来,两只手按住她两肩。 她抬头盯他,盯了一会,觉得这样下去不行,这小子实在太犟,光靠他自己悟,不知道要悟到什么时候。 她伸手杵了杵他的肚子。 “嘶——干什么?”他放开手嚷嚷了一声。 她说:“肚子里窝着什么气呢?一连这么多天没个人影,差点以为你又死了。” “死了不好吗,不扰你清净。” “死你一个哪够啊。喏,”她指了指门外那一堆放在地下的礼盒、礼箱,说:“这些人都死干净了,我才清净。” 陆庆归回头看了看,懒得搭理她。心里想的是,这些人要是都死了,那你这高楼怕也得跟着塌了。人靠人,钱靠钱,人家是求神拜佛的来登你张家的门,可实际上,谁少了谁都活不久。 没意思,陆庆归不想跟她聊这些,她是一向骄傲惯了。 “走了。” 他转身想走,她立即抓住他的胳膊,拦在他身前,说:“我还没说完呢。” “你要说什么?” “说你想知道的啊。” “我有什么想知道的?” “卢修月啊,就是……” 陆庆归急着打断:“欸欸欸,什么什么,我不想听!” 她不管,她接着说:“他呢,要出国留学,想让我帮帮他。” “噢,然后你就帮了。” 她说:“我干嘛要帮他。” 陆庆归:“问你自己啊?我怎么知道。” “我当然是有条件的。” 陆庆归:“什么条件?” “是我要求他娶得元元。” 陆庆归一愣。 此时他终于幡然大悟,所有前因后果都能串在一起了。但他还有一样不理解,宋枯荣竟会为了送出元元费这么大的周章。还有……她今天,好似和从前不太一样,她怎么知道他肚子里窝着的气是因为卢修月?难道是他表现的太明显了么。 -- 第82页 他扬扬眉毛,咳了咳嗓子,说:“噢。不过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不想知道。” “好好好,是我多嘴了。” 他眼神飘忽,一心只想尽快离开这里,再多待一会,他就要露馅了。 “我真得走了。” “哦。你走吧。”她说。 他疾步走出门,可越往外走,他越懊悔。 这是怎么了?从前那个死乞白赖、随时都敢对她动手动脚的陆庆归去哪了?这一趟请帖送的,先是被那小姑娘恐吓,再又被宋枯荣这女人戏弄,他却跟个傻子一样,一句反驳的话都想不出来。回上海到现在,也算混了个不偏不倚的地位,外头的人谁见了他,不说尊称一声陆老板,也得尊称一声陆少爷吧,可,可他,怎就心虚了呢! 就因为他已经骗不了自己了么,他已经跟藏匿在心底里的那份感情坦然和解。昨夜月下对百禾说出那句话的时候,他并不清醒,只是情不自禁。 或许是他深知自己永远无法向她吐露,但却已经到了忍不住要和人吐露的地步。 车往回开时,前窗忽地映上一点一点的水滴。陆庆归仰起头看了看天,下雨了。百禾猜得真准,今天果然有雨。 人连天象都看得准,却看不准心象。 ☆、救我于水火,赐我以金屋(上) 十一月初七,上海下了暴雨,电闪雷鸣,人人惴惴不安。战火纷飞的年代,人们害怕听见那样响裂的轰隆声,像大炮,也像死亡的哀嚎。还好窗帘一拉开,外头只见噼里啪啦的雨点,蹦灒到地下,碎成丝丝的烟。上海还是平安的。 就着这场暴雨,张家的主子从南京回来了。其实没人知道是不是南京,从哪回来、统共去了多少地方,都只是凭张傅初的一面之词。或许他是四海为家,只是上海有他的财根。 中楼两扇大门豁然敞着,宋枯荣身穿一席修长的金黑色旗袍,笔直站在门前,望着门外磅礴的风雨。 她单衣单鞋,未系外氅,却正襟危立。小梅不忍心看她受冻,抱了件大衣走过来替她披上。 原本说好的,十月末就回来,她却白白等了七天。 “后天就是孙陆两家的婚宴,你说他,难道要等到明天夜里再匆忙赶回来么?” 小梅帮她将两边衣襟往里拽了拽:“先生定是有要紧的事,耽搁了。” “他说话不算数,不是一天两天了。可是你说,七天了,一封信也没有,那么大年纪,怎不叫人担心。” 她低头理了理外衣,自言自语道:“嘿,我是瞎担心。他命大的很。” 小梅笑笑,扶着她往里走,边走边说:“嗯,太太进来等,说不定先生今儿就回来了。” 话刚说完,就听到外面远远响起了一阵敲门声。她一怔,脚下的步子忽地停住,蔷兰一路小跑着,由于太过心急,临门时绊倒在地下,却又急忙爬起来拍拍腿上的灰,笑着说: “太太!是先生回来了!” 她蓦然回头,三步并两步,嘴角藏不住的笑意。 可当她走到门外,眼前的情景却令她顷刻间万念俱灰。 她注目着她那一身黑袍的丈夫,正亲自撑着一把大伞,伞下避着一个她从未谋面的女人。 那女人黑发齐颌,素绿色的一套冬洋装,身姿娇小,头紧紧的挨着她丈夫的左肩臂,两只手也各有各的去处,一只被她的丈夫轻轻捏握在手里,另一只贴在那高高隆起的肚子上。 宋枯荣木讷了,她从来没有这么真切的感受到过全身发木的滋味。好像全身上下每一处肢骨、□□,都不约而同地抛弃了她,她感受不到任何血液的存在,她是个空心的架子。 她本心是想逃离她目光所及的视线的,可她一动也动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朝她慢慢走近。 张傅初收起大伞,递给身后的老方。 “怎么在这站着不进去?多冷,还穿得这样少。” 他淡然处之的样子,似乎是想让这一切看起来理所应当一些。可宋枯荣不是傻子,她不说话,也面无表情,两眼直直盯着他,暂且没有泪水,也没有怒气,只有万般不可置信。 他身侧的女人开了口:“太太好。” 宋枯荣不为所动,仍持方才的姿态站在那,她不想听这些冠冕堂皇的虚词,她就死死盯着张傅初,她就想听他会编出个什么样的理由来。小梅和老方,乃至张家上上下下所有的人,都个个屏住了呼吸,生怕出半点声响。 张傅初脸色一冷,也不打算再假惺惺的装下去。他喊道:“蔷兰。” 蔷兰低着头,颤巍巍地走过来。 “先带二姨太去客房。” 二姨太?这才刚进家门,连一个名字都没昭告,就成了二姨太。也是,他张傅初做事一直干脆又利落。他这是要当着所有下人的面,打她宋枯荣的脸,他这是在告诉她,他要纳妾。 蔷兰虽然畏惧张太太,但却不得不遵命行事,恭恭敬敬地将那女人领去了客房。 收起了面具的张傅初也是同样面无表情,他脱下外衣,扔给了小梅,随后走去书房。宋枯荣愣在原地,愣了好一会,才被小梅扶着跟过去。 小梅不敢吱声,她从未见张太太这副样子,从前她发怒,打人,摔得家里七零八碎,也好过像现在这样冷静。冷静的吓人,冷静的让人觉得她下一秒就要疯魔。 -- 第83页 她扶着张太太进去,张傅初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抬手正准备点烟。 “小梅,你先出去,把门关上,不许人进来。” 小梅最后看了眼张太太,低下头:“是。” 书房中静地只能听到两颗砰砰跳的心。可这两颗心无论怎么跳,跳了十余年,也跳不到同一频率上去。宋枯荣看着他吸烟,那模样竟和冯义围有些相像,原来都是那么的恶心。 他在一片烟雾缭绕里,仰着头深深呼了口气,闭上眼睛。好似醉生梦死一般。 “她叫溪文。尹溪文。名字跟你的一样好听。” “你看她说话的样子,她的打扮,像不像过去的你。” “她才二十三岁。也是很年轻。” 他一句一句说着,她一句一句流下眼泪。她的神情不再冷静,眼眶开始泛红,泪一行一行止不住地落,哭着哭着,她便接不上气儿,粗喘着吼道: “别拿她跟我比!” 他睁开眼,站起身朝她走来:“你是埋怨我么?” 她抿着嘴,哭着摇头:“我不埋怨你,我恨你。” “她怀孕了。你应该知道。”他说着走到书桌前,“她跟了我两年,也该怀孕了。阿荣,你不能怪我,我得要个孩子。” 她哭得泣不成声,面容扭曲,侧头盯着他:“你怎么答应我的?” 他记得,什么都记得,但他不说。 “你怎么答应我的!”她冲上前,两手拼命朝他胸口砸去,一边砸一边呜咽:“你怎么答应我的!张傅初你怎么答应我的……你怎么……答应……” 他一把抓住她的双手:“枯荣!我给你的已经够多了。” “够多了。”她泪如泉涌,笑道: “我嫁给你的时候,我才十六岁,十六岁啊张傅初。你说你别无他求,只求一颗真心,我给了你真心,可是你呢?你以为…你一年在外那么长的日子,你在哪,做什么,我真的全然不知?” 她抽抽噎噎,话都说不清了。 “我只是从不费尽心机地去派人查你,跟踪你,监视你,我是不想那么做,我知道……我知道如果我那样做,你一定会不高兴。可是我不傻啊,我们是夫妻,我了解你啊。” “你在外头有多少女人,就算不去查我也能猜到。可是…可是我愿意原谅你……只要你不把她们带回来,我愿意原谅你啊我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我知道,这才是你的家,你的家里只有我一个太太。” 他松开了她的手。显然那一句句诚挚的话语,并未令他的心有所动摇。他的心已经随他的年龄一同老去了,只有他的身体仍在顽强的年轻着。 他走到窗边,背对着他哭成泪人的妻子,窗外大雨滂沱,雨声鼎沸,喧闹的像万马奔腾,他的心却静如死灰,不沾一滴雨水。 她转过身对着他的背影,冷冷哼笑了一声。 “什么豪门太太,什么高不可攀,可事实上,但凡跟你结交、对你有利的人,不管什么样,只要有事相求,我都得去见,代你去见。我一个女人,坐在一堆乱七八糟的男人旁边,有的你说要敬着的,要客气些的,我都得去陪着笑脸。人人都说畏惧我,可是又有谁心疼我。我的丈夫,因为我不能生育,便将他精心伪装出来的真心,全盘收了回去!” “宋枯荣!”他转过身,打断她:“你知道,有多少人想成为你吗?倘若不是我,你何来的今天!” “是!”她怒吼道:“是你救了我!这一切都是你的恩赐!”她放声大叫,整个人站不稳,歪歪扭扭,她攥紧拳头,瞪着他: “张先生大善!救我于水火,赐我以金屋。” 他皱着眉,眼中早已没了当年的颜色。当年他不顾身份,不顾大局,只是凛凛冬夜里怀抱着她,在耳边轻哼“我只要你一个人”。 宋枯荣没力气了,十余年未说出口的话,今日一下子吐个干净。 她瘦弱的身躯似乎已经顶不住那一身宽肥的旗袍,她微弱地喘着气,对他说了最后一句话: “那一年你要我,我被抛弃了一次。如今你要她,我又被抛弃了一次。” 张傅初眼看着她离去,手中的烟已经烧上了手指,他一抖,将烟立时掐灭,扔到烟灰缸子里。 他也不是第一次见她哭,只是这一次,他心里稍稍生出了些愧疚。没一会,老方敲门进来,走到跟前,犹犹豫豫,说: “先生,太太她……她走了。” “去哪了?” “不知道。要不要……派人跟着?” 他叹了口气,“算了,不用。她跑不远的,由着她去。” “可是先生,太太这次,我怕她真的受不住。万一……万一太太真的走了……” “放心。”他淡然道:“她不会走的,没了我,她什么也不是。她无父无母,无兄无亲,我是她唯一的依靠。这个家,她舍不得抛下。” “只是娶一房姨太太,纵使我是曾答应过她,不纳妾,可谁叫溪文肚子争气,她若能给我生个儿子,我便将正妻之位给她。” 老方不说话,只低着头听。 蒲苗开车,载着张太太去了月里厅。可到了门口。她突然反悔,想到自己如今定是哭得脸红鼻子肿,怎么能去那人多的场合露面。她越想越觉得讽刺,像她这样的人,就连借酒消愁也得要寻个没活人的地方。 -- 第84页 可这样的地方并不好找,唯一能去的,还是自己的地盘。她临时改主意,决定去禄和。 ☆、救我于水火,赐我以金屋(下) 此前禄和尚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小梅派过去的消息是等张太太已经悄悄地进了门上了楼之后才秘密传开的。管事的丫头还算机灵,当即就对外扯了个理由要暂停营业,在送走了最后一批顾客后,禄和关门大吉。 已至傍晚,时峰路口的右边天不同于往日的寂静,马路上人烟稀少,下墙门壁,皆是冰冰凉,大理石柱上灯影残留,整条街只有那匾上的四个大字在发光发亮,而那扇被帘子全然遮住的宽长的楼窗,却是漆黑一片。 宋枯荣就藏在那漆黑的一片里。她坐在窗子旁边的一把竹藤靠椅上,面前的玻璃桌放着三两瓶洋酒,她只身一人,头斜倚在墙上,一只手像断了骨头般软瘫平放着,另一只手摇晃着杯子。 房门底下的缝隙里透着从楼下照进来的微光,下人们全都被遣散回家,只有蒲苗留在这,小梅是后来赶过来的,两个人待在楼下,不敢出声。 眼看仓橱里的酒被一瓶瓶递上了楼,小梅心里发酸,她害怕太太伤心过度,万一喝伤了胃,落下病根。想到这,蒲苗戳了戳她: “太太这么下去,可不行。” 小梅叹气,甚至带着轻微哭腔:“当然不行了。可是能怎么办呢,我们什么也帮不了。” “我们帮不了,有人可以帮。” “谁?” “陆少爷。” 蒲苗一脸认真盯着小梅,一副信心满满的模样。 小梅低头,眼睛左右转动,她考虑许久,才下定决心。 “好。你去陆家把陆少爷找来,若是旁人问起,你就说,张太太有要事找他去办。等陆少爷上了车,你再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大概讲给他听。” “嗯。”蒲苗立刻站起身向外走。 “等一下。”小梅叫住他:“还是不要提太太,就说你是张家的人。” 蒲苗顿了顿,点点头。 好在时候不算太晚,陆庆归刚准备歇下,突然听到有丫头敲门。他只好重新系上腰带,打开门:“怎么了?” “少爷,门外有张家的人来找您,说是有要事,烦请少爷去一趟。” 陆庆归疑惑。张家?这个时候来找他,莫非是…张先生回来了?这一大晚上的亲自派人过来,想必得是天大的事。 “少爷?”丫头又喊了他一声。 他方回过神:“噢,知道了,我马上就来。让他等一会儿。” 像这等反常的事一年到头都发生不出几回,陆庆归难免有些担惊,虽然不知道关于什么,但他确信,一定是件极其麻烦的事。 难不成……他总会在一切未知的事态面前胡思乱想,将最糟糕的可能,反复在脑海里提前预料、演示上百遍。 他想,如果真是张傅初要见他,那情况应该就和他所猜测的相差不多了。 可倘若真是那样,他又该拿什么去证明呢?他跟张太太,是清清白白啊! 他一路忐忑走出门,直到看见是蒲苗,他提起来的心才安然放下,这张熟悉的脸消纳了他所有的疑虑。 “蒲苗?” 蒲苗点点头,颔首笑道:“陆少爷,快随我过去吧,坐我的车。”说着他将车门打开,作势请他进去。 陆庆归还是疑惑,这小子弄的疑神疑鬼,莫非是张太太又想捉弄他?他一脸茫然地坐上了车。 蒲苗做事小心谨慎,直到将车开出了陆家大院,他才一字一句地将事情由来说与陆庆归听。 “开快点儿!” 得知真相的陆庆归急地皱紧了眉头。他一嫌蒲苗车开得太慢,又嫌自己方才磨磨唧唧疑神疑鬼,磨蹭了好半天才出来。此时他恨不得就地飞过去,从宋枯荣的手里把酒瓶子夺下来。他心里又是气又是心疼,他恨张傅初,也恨自己。 蒲苗将车停在路边,领着陆庆归从侧门进去。 小梅刚打开门,他就横冲直撞地往里头跑:“在哪?” 小梅连忙退让,低头说: “陆少爷,在楼上。” 只一个抬头的功夫,她便见他奔上了二楼。蒲苗将门从里面锁上,随小梅站在那往上看,手里掐着钥匙,深深吁了口气:“嘿,陆少爷来了,不用担心了。” 小梅目光并不像蒲苗那般欣喜,反而变得有些复杂。 但她还是附和着应了句:“嗯,不用担心了。” 陆庆归推门而入,惊地她愕然转过头。她瞪大了眼睛,痛哭的神情还未来得及变化,那张被眼泪浸洗过的、湿润的脸,在昏黄的暗光下斑驳发亮。她散乱着糟蓬的卷发,窗户外,风一阵阵刮着,单薄的旗裙微微抖荡。 陆庆归疾步走过去,脱下大衣将她裹住。紧接够着身子关上窗户,又一把从她手里夺过酒杯,另带着桌子上的其余酒瓶,全一并握在手上,想寻个她摸不着的地方藏起来。 “你干什么?陆庆归!”她跑上前拽住他的手,“你给我!” “不能喝了。你喝不了这么多。” 她不听,仍伸着手去抢。 “枯荣,宋枯荣!” “我能喝!你给我!”她还是不放手,一边哭着嚷喊,一边扑身去够。 他拗不过她,气的没办法,索性直接往远处一扔,瓶子、杯子,碎了满地。 -- 第85页 屋子里昏暗看不清,但破碎的声音格外刺响。她眼神涣散迷离,痴痴愣在那,缓缓松开了手。 陆庆归第一次见她哭成这副样子,他捧着她的脸,轻轻用拇指擦拭,“别哭了,别哭了,好不好?” 她抬起头凝视着他的眼睛,不说话。 “我把灯打开,好不好?” 他用手轻轻抚顺她翘起的头发,接着转身去开灯。 “不要开灯!” 她猛地从后面抱住了他。陆庆归惊喜若狂,一时心跳加快,迟迟不敢动弹。 她说:“你怎么来了?” “噢……蒲苗来找的我。” “你都知道了?” 他点点头:“嗯。” “不,你不知道。” 她赌气似的,将手从他的腰间松开。 陆庆归转过身:“我怎么不知道?不管我知不知道,你都不该这么糟蹋自己。酒能喝死人,你知道么?” 他捡起方才她扑身争抢时掉落在地上的大衣,又一次将瘦弱的她裹起来。他心头绞痛如绳缢,却要装作坚强,好绞尽脑汁想出一些能安慰她的话。 “死了又如何。我死了,有谁在乎呢?” 她冷垂着眼,像没了生还的意志。 陆庆归恨死了她这副样子,他心疼地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他想紧紧拥住她,亲吻她,褪去她的衣衫,给她更热烈的温暖,可是不能。 他只是没用地掉了眼泪,低头绵绵说: “我在乎。” 他彻底输给了这个女人。 她抬起眼,想起往日种种,不管是真是假,如今在这个世上,他确实是唯一在乎她死活的人。她看着看着,两边的泪便扑簌滚落,她不再理智。 她双手环抱住他的颈肩,用力亲吻上去,一步步将他推至墙角。她甚至解开他的西服纽扣,帮他褪去了外衣,紧接着又伸手去解自己的衣裳。 陆庆归头脑发懵,他毫无准备,但情志使他无可拒绝这一切。他用力扯开衬衫扣子、领带,捏住她柔软的腰肢。 正当他吻地入迷时,一个更现实的想法涌入了他的脑海中。 她只是拿他当发泄的工具么。 他戛然停下,将她推开。他粗喘着气,咽了咽口水。 “不行。不行。” 她皱眉瞪他,没在意,以为他是脑子犯了病,没多想,又扑了上去。 他还是毫不犹豫将她推开。 “我们不能,张太太。” 她被这一声“张太太”叫地没了兴趣。她的眼神从迷离变成了怨恨,她还记得那晚他亲吻她时的样子,是那么可爱可怜,如今她主动还迎,他反倒不再愿意。 男人全是谎话连篇。 她苦笑,“连你也骗我。” 陆庆归听不明白。他不知道自己曾说过什么、做过什么,他只知道他不愿意去当一个她喝醉了酒后用来解气消愁的玩物。 不明不白的吻,对他来说,是轻贱的。或许女人会信男人酒后吐真言,但男人却并不信,总之陆庆归不愿信。 “枯荣,我不想我们……你……你不清醒。” “你不是爱我么?” 他说她不清醒,那她就不清醒给他看。 她不要什么隐晦的爱,她要真实的,看能得见摸得着的爱,就算是离经叛道,见不得光,她也觉得弥足珍贵。 陆庆归没有想到,她会这般直言不讳地问出这句话。她是真醉了,醉成了个疯子。有些事,只有疯子能干得出来,可他不是,他充其量只算个流氓,而流氓清醒的时候,也跟正常人一样,说话做事都有许许多多的顾虑。 “我要走了。” 他不敢再在这多待一分钟,他扣起扣子,捡起西服,在一旁匆匆穿戴好后,才向外走。 “别再喝了,早点回去。” 楼下小梅和蒲苗坐在吧台上,见陆少爷从楼上下来,赶忙站起身注目着。 然而当陆庆归逐步走近到他们跟前,二人惊地双双呆滞在原地。 陆庆归的衬衫扣子扣歪了。 瞧他们俩都盯着自己的颈下看,他也不自觉低下头,这才恍然发现。他急忙解开重新扣好,小梅跟蒲苗撇过脸,装作没有在意。 “呃…没事了,你们待会儿领她回去吧。这么晚了。” “是,陆少爷。” 陆庆归往外走,蒲苗突然又喊住他: “唉陆少爷!” 他回过头:“怎么了?” 蒲苗摸了摸脖子,吞吞吐吐: “呃……您嘴巴上还有点…还有下巴……” “嗯?”陆庆归忙用袖子擦揩,“还有么?” “噢!没了!没了……” 小梅无语,背过身叹了口气。 陆庆归脸红到了耳朵根,咳咳嗓子,快步走出门。 夜已至深,宋枯荣知道,她再绝望,也得趁着天还没亮,赶回张公馆,否则白日见青天,惹得那群不相干的人搅嘴非议。 她捡起了他遗落在地上的大衣,穿在自己身上。此时她心情平稳了不少,心绪也变得安宁,她拉开窗帘,燃了一根烟,叼在嘴里。 窗外,陆庆归走到了路的另一边,才觉意自己落下了件衣裳,他定在原地犹豫了一会,又继续往前走。 黑隆隆的夜,她就那么静悄悄的站着,看他慢慢消失在黑暗里。 -- 第86页 ☆、大婚 十一月初九,天晴,陆家小姐大婚。 孙家前前后后准备了快一年,这场婚礼甚至不输十四年前张先生迎娶张太太时的豪华。孙家一贯爱随西洋之风,陆家又向来尊古念旧,家中陈设多偏古样。所以在婚礼倾东还是倾西这件事上,来回商酌了许久,最终仍是无果。 最后无计可施,陆慕林决定半日穿红装,半日穿婚纱。孙哲穆也二话没说,跟着半日穿红袍,半日穿西装。 出阁前,陆慕林在房中梳妆,外面熙熙攘攘,吵得她心里有些紧张。原是因为她大婚的请帖,不仅兜转在上海这一圈子里,还漂洋过海送去了英国。只是她并不确定,她们会不会来。 想到这,一个丫鬟从门外走了进来:“小姐,该出去照相了。” 陆鸿华早早地就请来了摄影师,想在小女出阁前拍一张她着嫁装时的全家福。 “嗯,走吧。” 走出门,见着外面高堂满座,宾客如云,陆慕林伸着头放眼四处张望。丫鬟搀着她的手:“小姐?老爷在中堂等着呢。” “嗯?噢。”她回过神,边走边问:“来的客人里,可有外国人?” 丫鬟摇摇头:“啊?奴婢没见着。” 瞧她面露失望,丫鬟又接了句:“兴许是还来呢。” 她笑笑:“嗯。” 中堂内,陆鸿华黑袍红卦坐在上座,陆庆归穿着身崭新的白西装和大哥陆见川坐在一起,大嫂蒋聚岚坐在另一侧。陆慕林刚跨进门,大哥大嫂就忙站起来去迎。 “小妹来啦。” 陆慕林乖巧地点了点头,眼睛看向高堂之上的父亲。 “人都到齐啦。去照相吧,老师傅等着呢。” 他起身背着手,从陆慕林身侧过去,头微微低着,未瞧她一眼。平日里句句都要念叨她、恨不得把眼睛挂在她身上的父亲,今日为何变得这么冷漠。 在这一屋子里,只有大嫂是过来人。蒋聚岚握起她的手,拉着她跟上前去,边走边说: “父亲是舍不得你。年纪大了,好面子,他害怕多看你一眼,眼睛里就多一滴眼泪掉出来。” “大嫂…”她声音发颤。 蒋聚岚拍拍她的手:“忍着些,别哭。” 陆庆归和陆见川走在后头,这两个大男人倒没那么多哭哭啼啼的小情绪。陆见川心里头高兴,觉得小妹嫁对了人,陆庆归没什么感觉,如果非说有,也就勉强算…舒坦了些吧。 这哥俩关系还算可以,小的时候陆慕林对陆庆归下狠手,大哥没少帮忙。只不过陆见川是个老好人的性子,有时候也没少和稀泥,谁也不得罪。但就凭陆庆归从前在家中的处境,大哥能不跟着一群人明里背里地折磨他,他就已经应该感恩戴德了。 陆见川拍拍他的肩:“嘿,你小子什么时候也娶个媳妇回来啊?听爹说,你现在混的不错呀。” “别给我衣服拍皱了。”陆庆归挤歪道:“那你什么时候给我生个侄子啊,跟我嫂子结婚这都多久了,还不要孩子。” “我要不要孩子关你什么事啊,你自己不会生啊?” “我连媳妇儿都没有我怎么生?跟你生啊!” “行行行,你别跟我贫嘴,说实在的,你大嫂那妹妹,也快到嫁人的年纪了,前些年你来香港见过的啊,当时不是说人家好看么,怎么样,你要是愿意,我替你去说说看。” “怎么着,你还喜欢连襟这一套啊,想让我当你的小姨郎?我可不想。” 陆庆归不搭理他,加快脚步跑到了前头。 “嘿!你个臭小子!有本事一辈子都别娶媳妇儿!” · 走到中堂外的大红联布前,陆鸿华坐在正中间一把红木背椅上,子女四人站在后面。闪光灯一声曝响,陆家最后一张全家照诞生了。 此时外头忽然跑进来一个丫鬟,正是方才被陆慕林问到有没有外国客人来的那个丫鬟。她跑到跟前,指着外头说: “老爷,小姐,外面有外国人来了!” 陆慕林一惊,真的来了? “外国人?爹,您还请了洋人啊?”陆见川问,老爷子也懵了,他可没什么洋人朋友。 “噢,我去看看吧,可能是我的同学。” 陆慕林跟着丫鬟往外走,接着又问:“来了几个?” “噢,奴婢没看清,不过带了很多东西,应该人不少。” 她加快脚步往外赶,过了湖亭后,院子里人来仁往,她踮起脚伸着脖子到处看,直到看见一位穿着亮蓝色洋裙,头戴宽大礼帽的女人站在花园树下,她低着头,帽子将她的整张脸都遮盖住。 陆慕林小跑着,穿过人群向她走过去,其实心里已然猜到了她是谁。 她见一双金红绣鞋走进她的视线里,便慢慢抬起头。 “艾蜜莉。” 陆慕林难以控制自己,眼泪已在眼眶中打转。 艾蜜莉咧开一个饱满的笑,那笑容十分的自然,十分的真诚。她纯洁的像一朵太阳花,雪白的皮肤在日光下发亮,陆慕林看得挪不开眼,在这一时刻里,她们都是轻松和自由的,不再各怀心事,只做莫逆之交。 两个人用英文交谈着,纵然声音说的不小,旁人也不可能听得明白。 “还以为你不会来。” “为什么呢?我总有办法会来的。你知道么,我看到你的请帖,高兴得睡不着觉。” -- 第87页 陆慕林止不住的掉眼泪,她想起在英国做过的那些傻事,一件件都傻到了天荒去。 “别哭,今天你是最美的,比我还要美哩,美人不应该哭。” 她听话,点点头,将脸上的泪擦去,说: “怎么只有你来了?我还邀请了凯蕾跟邦妮,唉,或许是出了什么意外,她们没接到吧。不过你可以跟她们说呀!” 艾蜜莉摇了摇头:“她们不会来的。” “为什么?” “邦妮刚生下孩子,没有时间。” “啊!”陆慕林激动得跺脚:“她都有孩子啦!在我印象里,她还是个孩子哩!那她过的好吗?她丈夫待她好吗?!” 艾蜜莉脸色渐渐暗下来,但即刻又挤出一个笑:“嗯,还好,她还好。” “欸?那凯蕾呢?她怎么也不跟你一起来?” 提到凯蕾,艾蜜莉又一次冷了脸,只是这一次没刻意挤出笑容,只是淡淡回答了句: “罗尔德先生不让她来。” 陆慕林疑惑道:“你父亲?” “凯蕾夫人,现在不同往日了。” 她说得轻描淡写,好像那是和她完全不相干的人,就连她的父亲,她也只是称作罗尔德先生。陆慕林没再问下去,她知道,凯蕾嫁给罗尔德了。 她觉得不可思议,可看着艾蜜莉一副无所谓了的样子,她又不知该从何安慰起。 “凯蕾…那…你恨她么?” “我恨我父亲。” 艾蜜莉坚定地说。 “我不留在这了,那些东西是我送给你的礼物。经年不见,我以为你会憔悴得老态,可是没有,你比在英国的时候要更可爱。看来上海风水养人,你的父亲一定是个很好的人。你的家也很漂亮。慕林,你知道吗,我羡慕你。” 此刻陆慕林无话可说,她之前从未想过,琼斯·艾蜜莉小姐,会羡慕她。 “戴维斯再也没有回过英国。” 艾蜜莉拉起她的手。 陆慕林笑了笑:“我该谢谢他呢。” “嗯?”艾蜜莉不明白,其实她早就已经知道陆慕林跟戴维斯之间的结局。 “你都知道了吧。你在很早之前应该就比我清楚。” “你怪我么?”艾蜜莉问。 “怪你什么?怪你没在我迷恋他的时候泼我冷水么?我不怪你。” “其实我也是后来知道他有孩子。” “嗯。” “你应该恨他。这不怪你。” “不恨啦。我的心只有一小点儿大,放不下那么多的恨。艾蜜莉,我的丈夫待我很好。” 艾蜜莉沉默地盯着她看,随后笑起来,伸手抱住了她: “新婚快乐。” 她目送着艾蜜莉离开,她知道这或许是她们此生最后一次见面。琼斯城堡里她们四人嬉笑畅玩的情景还历历在目,乳白色窗纱随风飘荡,窗外湛蓝的天空,蝴蝶纷飞的青绿色草地,她们捧着书,聊着天,沐浴阳光。如果那天罗尔德先生没有提前回来,她们也没有探出窗外,是不是之后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陆慕林立在阁楼上想了很久,久到听见锣鼓乐鸣,才拉回神思。 从前的从前已经永远消却了,现在的现在,她的新郎官正八抬大轿地来娶她了。 · 又是一年冬天,陆庆归回到上海的第二年冬天,从初来乍到到游刃有余,此间种种,尽有得失。攀上张家,是他从前最骄傲的事,这层含了金的关系无疑给他带来了无与伦比的帮助。 但与此同时,他也成了这包围圈里一部分人的眼中钉、肉中刺。陆庆归早有预想,所以他尽可能地去摆弄出一副不思进取、风流成性的样子,来巩固他浪子的名声,好打消一些人的顾虑。 然而有些事,并不为他所左右。 “你们干什么的!干什么!”阿准跑上前拼命地拦着突然闯进来的官兵。他们个个头戴松子符,携抢带棍,好像势必横扫整个赌场。 “你们干什么!不要砸!别砸啦!可不能伤着人!哎哟!”阿准四处拦截,可一双手怎能敌得那十几根铁棍。 他们不像故意闹事,砸东西只是顺手之举,他们东看西寻,闯进每一间包房里,像是在搜什么要紧的东西。 阿准慌了神,其余的下人们个个被按在了地下跪着,一言不发,只有阿准拼了命的喊: “别砸啦!要死啦!我们老板知道可得发大火了!你们都是什么人!” 领头一个披着长长军衣的男人朝他走过来,叼着雪茄,点了个火。 “你方才说,你们老板?” 阿准恶狠狠地盯着他看,丝毫没有畏惧的意思。 “你们老板,是谁?” “哼,陆家的三少爷,鼎鼎大名的陆少爷都不知道,还以为你们有多大的本事呢…啊!” 阿准被他一脚踢到在地,嘴角盈出鲜红的血,“呃…啊……” 他踢得是他胸口正中,殃及肺腑,阿准疼得站不起来,侧躺在地上,动弹不得。 “老子他娘地砸得就是你们陆少爷的地儿!怎么着?他还能治我的罪?” “报告长官!找到了!” 从楼上跑下来的小卒拉着一个身穿破烂白衫的男人,浑身遍体鳞伤,几乎没有一块好肉,看起来气虚无力,像刚刚受过恶刑一般。那小卒只将他放开没几秒,他便瘫倒在地下。 -- 第88页 “好,带走!陆庆归好大的胆子,竟敢窝藏重犯!来人!把他们全都给我抓起来!” ☆、他在滓秽污浊中长大(上) 烛夜霜霜,小风慌慌。嫁出去了最欢脱的大小姐后,陆家变得分外寂寥。院前院后,上楼下厅,都没了那个飞扬的身影。钢琴盖子上落了灰,也没人再托着果盘从前屋遛到后花园,招猫惹鸟,使得家里总四处弥散着一股清幽的香水味。 陆鸿华想着想着就掉下了眼泪,独自一人坐在沙发上发呆。俗话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水虽然泼得不远,只相隔很短的距离,可却实实在在地泼进了另一条河流里,再也分不出来。往后她如何流动,漂洋也好,过海也好,都不由他陆鸿华决定了。 “快!快开门!快点!” 一阵如雷轰顶的拍门声忽然打破了陆家的安宁。陆鸿华被吓了一大跳,忙站起身: “怎么回事?快去看看!” 几个下人急速跑去,陆庆归也闻声下楼:“什么人啊?大晚上的!” 大门打开,下人们一见是身穿军衣头戴松子符的官兵,纷纷吓得腿软,连忙退让,不敢出声。 “闪开闪开!其余人都闪开!给我把陆庆归抓起来!” 陆鸿华慌了神,提着袍子迎过去,一脸惊恐,呵斥道:“这是做什么?这是做什么!你们要干什么!你们这是私闯民宅!” 其中一个带头的,手里拿着枪,衣服穿得歪歪扭纽,里衣的扣子也没扣好,帽沿斜偏着,扬声骂道:“闯你奶奶个腿!给老子闪一边儿去!睁大眼睛瞧瞧,我们是什么人!还私闯民宅,信不信把你们这破房子给拆了!” 陆鸿华气得发抖:“你!你……” “我犯了什么事?你们这样理直气壮,我倒好奇了。”陆庆归从后头缓缓走出来,将老爷子往后拉了拉:“没事。” “潘达,对陆老爷客气点。” 说话的这人正是方才在赌场将阿准踢吐了血的杨戈旗,林琮仁的手下,也是这粗狗潘达狐假虎威后的那头虎。杨戈旗如今是林琮仁身边的红人,有人仰仗,自然趾高气昂,整个上海,要谁死要谁亡,他磨磨耳根子的事儿。 潘达笑嘻嘻地后退到他身侧,躬身替他点烟:“嘿!好嘞好嘞。” “去给陆老爷赔个礼。” “噢!是!”潘达转过身,“陆老爷,对不住了!小的一时嘴贱!一时嘴贱!” 陆鸿华强压怒气,那怒气挂在他苍老的容色间,显得格外可怜。 挡在父亲前头的陆庆归开口道:“你们要抓我?是不是得先说清楚因为什么。” “咳咳,”杨戈旗清清嗓子,看了一眼潘达。 那狗蹄子立即会了意,又变成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毫不客气地指着他斥骂道:“你小子在赌场窝藏重犯!敢做不敢认?来人!给我抓起来!带回去!” 说着几个小卒便上前压制住他。 “你们干什么?!你们有什么证据!”陆鸿华拼命拉拽他们:“你们…你们!不能就这么把他给带走了!” 陆庆归并不做反抗,他知道是有人故意陷害,且这个人能以此种方式为之,一定身份不小。如今凭他一己之力,是万万不可能敌过,今夜他是务必要被他们抓回去了。 可是陆老爷子才不管什么陷不陷害,他怎会忍心就这么看着自己的儿子被平白无故抓起来,他拽着潘达的衣袖: “你们不能抓他!你们不能抓我儿子!你们有什么证据!啊?!” 潘达气急败坏,一时冲动,胳膊用力一甩,把陆鸿华甩倒在地下。 “爸!”陆庆归猛地挣脱开。 “老爷!老爷!!”下人们纷纷跑过去搀扶。 人老了,哪经得住摔,老爷子摔到了腿骨,一时动弹不了,疼得咬牙切齿。陆庆归两眼怒瞪,上前抓起潘达的衣领就是一拳:“我饶不了你!” “陆庆归!你还敢打人!”杨戈旗冲道:“都是饭桶吗!愣着干嘛!还不快给我抓起来!” 潘达托着下巴爬起来,恶狠狠地盯了盯陆庆归。眼看他又被钳制住,走过去用枪指着他脑袋:“好!你小子,有种!咱们走着瞧!给我抓回去!” “是!”几个人押着他往外走,他连连回头,望着倒在地下的陆鸿华,两眼不禁发酸。 杨戈旗假意赔起了笑脸:“你们还不快把陆老爷给扶起来!地上多凉!”说着他便躬身上前,伸出手作势要扶,却被陆鸿华一把推了回去: “滚开!休要碰我!” 他站直身子,哼笑道:“陆老爷,您可不要怪我,我们也是奉命行事,您儿子的那赌场里可是实实在在地藏了个我们军中重犯,那可是要枪毙的死罪啊!” 听到这话,陆鸿华慌了神,他连忙去攀杨戈旗的手: “你们一定是弄错了!庆归从来不和军中的事有瓜葛,他怎么可能要去窝藏一个犯人!你们一定冤枉了他!你们……你们要查清楚啊!” 下人们赶忙搀扶他,生怕他又扭着筋骨。 “我说老爷子,您有这功夫还不如去想想法子,求求情,跟我说再多无济于事呐。” 说罢,杨戈旗甩开手,大步走出门。 陆家又恢复了宁静。陆鸿华却哑然失色,愣在地下,眼镜片上折射出刺目的光。他黯然销魂,望着门外,直到那一辆辆车行出视线,他仍然呆望着。 -- 第89页 下人们吓得瑟瑟发抖,“老爷?老爷,快,我们扶您起来。” 任凭他们怎么说怎么喊,陆鸿华依然一动不动坐在地下,像是听不见。眼睛虽睁着,却像瞎了。 此刻他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的儿子就要死了,他的小儿子,就快要死了…… 林卫军关押要犯的地方叫松子营,出了名的凶残暴虐,令人发指,堪称上海的阴曹地府。凡进去的人不论审问最后是无辜还是有罪,都没几个能活着走出来。 陆庆归当夜便被关在了审问室里。 他只字不提窝藏一事,因为他知道那个人是想让他死,他百口莫辩。他只能拼了命地去替其余抓过来的人开脱,请求杨戈旗放了他们,留自己一个人受刑。 “那陆少爷的意思就是,对窝藏一事供认不讳了?那好办,只要你签字画押,就不用受刑,等死便好了,痛快的很。” 杨戈旗递上白纸黑字。 “杨处长真是说笑,难道我说个不字您就会放过我么?我只是好奇,好奇自己惹到了什么人,他这般急切地想让我死。我自以为我活着,是一无是处,竟不知还会被人如此憎恶,想想看,也算不枉此生了。” 他生无可恋,已经到了苦中作乐的地步。 “陆少爷口才好,这话我杨某听不懂。只是前些天,松子营的一个手下办事不力,让一名重犯掘地越狱逃走了,噢,那个手下如今已被处死。我们寻了很多日,后来也是听人举报,才找到了您的地盘。” “既然是那重犯自己躲进我的赌场,我并不知情,又怎能说是窝藏呢。”陆庆归质问道。 杨戈旗吐了口咽: “陆少爷自是知情,那罪犯亲口承认的事,怎会有错。” 陆庆归笑笑,不想再说。他从未料想到,自己一生到头,竟是这么轻易被人玩死的。小时候,他也算抗过一次生死之劫,若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而他的福却迟迟没有到。如今,只怕是再也等不到了。 他签了字,画了押。 在那一夜里,他等待死亡的一夜里,陪伴他的只有无穷无尽的黑暗,他知道,在未来的某一时刻以后,他会永远地坠入这样的黑暗。 他干脆闭上眼睛,冥想种种。冥想他的母亲,他的母亲死于他未能存活的弟弟,她本明丽的一生都败给了陆家,败给了陆鸿华那个昏庸懦弱的丈夫。 冥想他的童年。他的童年毁于陆家的每一个人。陆慕林童年时一切的快乐都建立在他的哭泣和疼痛之上,无数次她所谓天真顽皮的行为都有力地摧残了他的身体和心灵。 她的母亲,无数次为了彰显和巩固她当家主母的权利,想尽一切办法对他施以折磨,以及将她从前受过的那些短暂的苦楚,全然发泄和报复在他们母子二人的身上。 她的父亲,为了几十年来艰辛塑造起的长情爱妻之名号屹立不倒,无数次泯灭是非,掩耳盗铃,将瞎子、哑巴做尽。不惜给他的亲生儿子背上胆小、无能的阴柔之名。 他在滓秽污浊中长大,成人成德,靠得只有他自己。 他冥想枯荣。他骄傲又可怜的枯荣啊,十六岁嫁作人妇,三十岁无儿无女。他不敢去想,那十几年间她是如何度过,午夜梦醒,她又是怎样的孤独。他不记得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学会了替她着想,也许是从他决定踏进烟花巷的那一晚,也许更早。 他就快要死了,他的枯荣要一个人活在世上了吗,活在一个不爱她的丈夫的身边,活在一个已经不只属于她一个人的金屋里。 他多想…再看她一眼,如果可以,他想再拥她入怀,再闭上眼亲吻她一次。那天她哭着问:你不是爱我么? 他应该早早地就回答她。 夜已过了一半,他心里空落落的。他没有想到自己面对死亡会这么坦然。也许是因这乱世糟粕里,早已没了他的牵挂。若说有,他唯一牵挂的就是枯荣,只是他对她的牵挂是毫无用处的。 她定会过的很好吧,只是世上没有人爱她了。 ☆、他在滓秽污浊中长大(下) 日上五更,天将明未明,高墙重瓦的松子营大门已经噼噼啪啪响了半个时辰。里头的人没辙,打开门一看,陆老爷子手杵拐杖,领着若干下人石墩似的立在门前,任凭他们如何驱赶,也不回身半步。 松子营的人并非都像潘达一般有头无脑,他们知道陆鸿华在上海富商圈子里的地位不低,老帅在世时,尚且会敬他三分。如今他一大把年纪来为小儿子以身犯险,好比是把命横在这松子营大门口,就看他们敢不敢踩上去。 然而事实上,叫嚣归叫嚣,松子营没人敢动真格,若真闹出人命来,背罪的定还是他们这些没头没脸的鸡鸭小禽。 “陆老爷,您赶紧回去吧,马上天大亮了,若是让人看见,这丢面子的还是您陆家不是?” 陆鸿华冷着声道:“你让我进去看看我儿子。” “哎哟!没什么好看哒!陆少爷麻溜地就招了,没说半个不字呢!您老放心,咱们头儿没给他用刑,不受罪的!” “什么?!你说什么!”他猛然抓住他,“你再说一遍?!什么叫他招了!” 他扯着沧桑的嗓子粗吼,身子颤颤巍巍,甚至脸上的皮肉都在发抖。下人们拉扶着他:“老爷!当心身子啊!老爷……” -- 第90页 “陆…陆老爷!我可不是胡言乱语,这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啊!” 那小卒欠身往回躲,生怕绊着他。 陆鸿华如临深渊。他这糊涂的儿子当真是疯了,可他又仔细一想,如果庆归誓死不屈,按松子营狠辣的作风,这一夜下来,必会被折磨得体无完肤。他心里既庆幸,又绝望,他的儿子如今毫发无伤,却即将死去。 “我要见杨处长。” 见杨戈旗,其实也是无畏之举,但他还是得去做。 其实前半夜,他已经去求见了张氏夫妇。 “窝藏重犯?” 张傅初坐在沙发上,点起根烟叼在嘴里,纵然张太太是心急如焚,他也还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宋枯荣根本坐不安稳,起身呵斥道: “怎么可能?!这分明是诬陷!他松子营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能胡乱抓人啊!” “是啊太太!你说…这可怎么办啊…庆归他才多大……”陆鸿华声音沙哑,摊着的一双手哆哆嗦嗦。 张太太瞧见他手里新添了一支拐杖:“你先别着急……” “那你着急什么?”张傅初张口打断她的话,接着对陆鸿华说:“鸿华,你先坐。” 张太太脸色一瞬时暗下来,她心里清楚,张傅初根本不打算帮忙,他早对陆庆归心生芥蒂,又怎会去管他的死活。陆家多一个人少一个人,于他而言并没有什么区别。 “张先生,我知道您有办法。” 陆鸿华神情殷切,悬悬而望,仿佛将一切的希望都寄托给了他。 他不说话,只续续断断地吸烟、吐烟,宋枯荣斜眼瞥他,心中厌恶由生,他好似从今年开始,越发的喜欢抽烟,除了在怀了他孩子的尹溪文面前以外。 隔了许久,张傅初才开金口: “鸿华啊,庆归这孩子从小心思就深,不爱讲话,或许你并不了解他。” 陆鸿华刚坐下没一会儿,听到这句话,气地又一跃站起来,拐杖连连振地。然而他并不敢说一句冒犯的话,只觉得寒心到了极点。 “我自己的儿子!我自己清楚!张先生,您不愿意帮忙,就权当没见过我这张老脸,不必多言!我陆鸿华从不求人,今夜是一时心急,冒然叨扰了,告辞!” “鸿华!” 张傅初叫住他,宋枯荣一惊,以为看到了一线希望,张傅初兴许会良心发现,准备行善积德。 陆鸿华背对着他们,心中火烧火燎,常言说患难见真情,如今他算真正看清了张家。身居高位,眼睛看的、心里想的,难免跟寻常人不一样,又怎会屈尊降贵,管这等闲事。 “鸿华啊,不是我不愿意帮,只是此事归于军务,我又怎好插手。” 他将烟掐灭,黑色绒袍松松垮垮地系着,露出一半胸脯。 陆鸿华彻底死了心,头也没回地迈出了门。 “啊?”小卒道:“杨…杨处长还没来呢!” “我在这等。” 从破晓等到天光大亮,陆鸿华笔直站着,任路人走走停停围观打量。此时的他仿佛比前夜要更硬朗,目光坚定、矍铄,黑白相间的发丝一丛一丛在风中浮动。 没过多久,一辆熟悉的黑色轿车在松子营大门前停下。杨戈旗从车上下来,一边走一边整了整衣领和帽子。 陆鸿华拦上前:“杨处长!我想见一面我小儿。” “他如今是死囚,怎能说见就见?” 他说着向里头的大楼走去,陆鸿华招招手,几个下人抱着好几个木箱,跟上他们。 杨戈旗斜低着头往后瞥了瞥,随即就停下了脚步,转过身站在那道: “陆老爷,这里头你可不能进去。” 再往前走几步,就到了松子营的军机处大楼,陆鸿华乖乖止步,不再上前。 “杨处长!那您是让我见,还是不让我见。” “见不了,陆老爷快快请回吧。今个天儿又冷,若是冻坏了,咱们这松子营可不担责。” “杨处长!”陆鸿华又叫住他,手指了指一旁下人举着的木箱:“这些,是陆某的一片心意,还望杨处长笑纳!” 偷偷塞礼的杨戈旗见多了,可光天化日之下明目张胆送钱的,陆鸿华倒是头一份。这松子营那么多双眼睛看着的,他就算想笑纳也不好笑纳啊。 “陆老爷,您这……我不能收。规矩是死的,我改不了,我若破了例,就得下去陪您家小少爷了。” 陆鸿华此时已经到了绝境,他实在是无计可施了,心头像烧着了似的不是滋味,难道他真的要眼睁睁得看着陆庆归死么?这一生中,他亏欠他的,实在是太多太多了,临了了,他却依然保不住他的命,白发人送黑发人,原来是这种感觉。 他走投无路,也再也不顾什么上下尊卑。此刻,他只作为一个父亲,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下,给临风而立的杨戈旗磕了一个响头。 他带着哭腔: “我陆鸿华愿以一世之名做担保,我儿…定是清清白白,还请…杨处长明鉴,查出真相……放过……我儿。” 下人们都吓得心惊肉跳,拔腿跑上前扶他起身,他却仍旧死死跪着,一动不动。 杨戈旗无奈地闭上眼,蒙头叹气: “陆老爷子!我也给您跪下了!您说说,我能怎么查出真相来!那白纸黑字说的清清楚楚,您儿子也是签了字!画了押!我上哪去还…我还哪一门的清白呐!” -- 第91页 “他才回上海一年多,他认得的人,我都认得,他和那重犯素不相识,怎可能去窝藏他!杨处长!我求求你,放过他吧!” “陆鸿华!你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是我们诬陷他?!窝不窝藏,认不认识,岂能凭你一面之词!这是那重犯亲口承认的!还能如何抵赖!你说他们素不相识,又有什么证据呢!” “倘若我说他们就是素不相识,杨处长会不会相信啊?” “呃!呃……”杨戈旗大惊失色,瞪圆了眼睛看着门外:“张…张太太。” 宋枯荣昂首阔步,高跟鞋一步一响,身披墨红色貂绒大衣,两边手臂随步前后摇摆,脸上眯着淡淡的笑,朝大楼门院走过来,身后跟着三两个保镖。 “张太太!”杨戈旗小跑着迎上去:“张太太…怎么…突然来松子营了……”他半推半就,不太敢明了自己的立场,只能先装糊涂。 她没搭理他,而是先对着跪在地下的陆鸿华说:“你们还不把陆老爷扶起来?算什么样子!” 陆鸿华见到她来了,一下子又有了些安慰,好似一片雾蒙蒙的黑夜里拨出道光来。他乖乖在下人们的搀扶下稳稳站起身。 接着,她又说: “听说杨处长在找证据,如今我来了,证据有了。可以放人了么?” 杨戈旗脑袋发懵,他怀疑自己是在做梦,这等无稽之谈,张太太怎好意思说出口的?她算什么证据?以为松子营也是靠张家吃饭的? “啊……”他却半分不敢得罪:“杨某听不明白太太在说什么。” “你不是说,没有证据能够证明陆庆归和那重犯素不相识么?如今有了,我来告诉你,我可以证明,他们确实是素不相识。” “啊?这?这……”杨戈旗十分为难,这算个什么差事?当初可没人告诉他,半路会杀出个张太太啊。 “太太,您的意思是?” 她扬了扬眉:“陆庆归从回上海之初,除了生活起居之外,其余他去哪,见什么人,皆在我的眼皮子底下,甚至连陆老爷都并不完全清楚。至于那重犯,不如杨处长将那重犯带到我跟前,我必将他所说的窝藏一事所有细节一一追问个清楚,如若有答不上来的地方,那便是他有意诬陷。” 杨戈旗听得目瞪口呆: “张太太…您这,可让我太难办了,就算是要翻案,也不能仅凭您一面之词呐!” “可是您断案凭得不就是那重犯的一面之词么?你可曾问他,陆庆归窝藏他的动机是什么?如果要窝藏,为何不选择放在陆家,或是花钱租一个房子,而要选择人多眼杂的赌场呢?……” “张太太!这!这……” 杨戈旗急地无话可说。正当此时,外面又来了一个人: “怎会是一面之词呢?我也能证明,陆庆归这小子,和那什么重犯素不相识。” 杨戈旗此时心里奔涌而来一万个为什么。张先生???他为何也来作证??跟他有一样疑问的还有陆鸿华。 张傅初背着手,走到张太太身边,几个保镖退让一旁。 他一来,松子营上上下下都悄悄跑出来围观,然而个个都闭紧牙关,不敢出声。 “杨处长啊。”他喊道。 杨戈旗立即走到他身前,点头哈腰:“张先生。” “你们确实是搞错了。” 张傅初跟他们都不一样,陆鸿华是求情,张太太是作证,而他是来纠正。 “啊?什么……”杨戈旗已经没有了询问的欲望,张先生都大驾光临了,这陆庆归还能死得成么? “呃……张先生,杨某糊涂。” 张傅初笑笑:“你确实糊涂啦!他这小子啊,一贯贪生怕死,更别说铤而走险去窝藏犯人了。你说的那重犯啊,我打听过了,是有精神疾症,是吧?” 杨戈旗想了想,吞吞吐吐: “啊?呃…噢,是有这么一回事,常年受刑落下的,不过已经好了一些。” “好了一些,也终归是个精神病人。再加上越狱成功,狂喜,更不清醒了。被抓后,万一是想着能多一个人陪他,便一口咬定是陆庆归窝藏他呢?你说说,疯子的话怎么能信呢?” “……”杨戈旗哼哼笑,不说话。 “再者,方才我家太太也已经说了,她能证明陆庆归跟什么你们这的重犯并不认识,我也能证明。两个人都能证明,总不算一面之词了吧?” 整个松子营陷入了沉默,杨戈旗左右思虑,不知道如何是好,就在这个时候,张傅初又压着嗓子质问了一句: “难道杨处长宁可听信一个疯子说的话,也不愿听信我们夫妇二人说的话么?” ☆、一念生死 杨戈旗满头虚汗,他完全迷糊了,不知道到底是该放还是不该放。 他两眼疑惑地盯着张先生,盯着盯着,似乎又忽然间会了意。 这句话,表面看上去是在刁难他,实则却给了他一个向下的台阶。张先生已故意将话说到这个份上,那么他该做的,就是顺着他的话往下走。 他回过头看了看陆鸿华,作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愁苦样来,接着对张先生说: “张先生的话定是不会错……” 周围人面面相觑,却大气儿不敢出一声,他们都知道,连张先生都亲自来做了证人,这陆庆归是不放也得放了。 -- 第92页 张傅初笑了笑: “既然没错,就快放人吧,陆老爷等了这么久,也算是等到真相大白。老陆啊,这事全然就是一场误会,您也不要放在心上,只要庆归人没事就好。杨处长放心,若你们上头有人问起来,我再亲自去解释一趟。” 杨戈旗连忙摇头,僵笑着躬身说:“噢不不不,不用不用,既有张先生作证,定是没有问题的!”说完他转而长手一挥:“还愣着干什么?没听见吗!还不快去把陆少爷请出来!” “噢!是!”几个小卒吓得一激灵,你推我赶地冲地牢里跑去。 事已至此,宋枯荣悬着的心也跟着放下来,她侧头瞥了一眼张傅初,二人四目相对,似有深意在其中。陆鸿华走过去,站到他们身前,俯下腰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拱手道: “多谢…多谢张先生、张太太,鸿华感激涕零……” 张傅初站在那,冷着眼,不应声,脸上已完全没了方才的好颜色。 他不合时宜的沉默,使此时的气氛又瞬间变得有些紧张。 张太太察觉后赶忙缓和道: “噢…陆老爷不必客气,一场误会罢了,若不解开,我们心里也堵得很,是不是?傅初。”她边说边朝张傅初走近,伸手揽起他的胳膊,十分亲昵的样子。 他微微低下头看了她一眼,犹豫片刻后勉强挤出了一个笑来。 突然间,一个小卒从地牢内慌慌张张跑出来,看样子是受了什么惊吓,他跪在杨戈旗的脚下,声音颤颤巍巍:“杨处长!陆陆…陆…陆少爷他……” 看着他这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杨戈旗也跟着吓出不少冷汗,他气得一脚将那小卒踢倒在地: “他妈的!说话说清楚!陆少爷怎么了!?” “陆陆陆…少爷……” 显然这小子不是故意不把话讲完,而是已经怕的说不出来了。 所有人都屏气凝神,陆鸿华却隐隐有种不详的预感,他恍惚地望着前头,不知道在望什么,短短几分钟内,他从大悲到大喜,都只像是做梦,眼下或许真正到了梦醒的时候。 下一秒,一个浑身是血的人远远地映入他们的视线里。 他从地下阶梯内一步步慢慢走上来,左右两只手臂被人绕在脖子上,准确来讲,他是被人艰难地抬上来的。 一身血迹斑斑的宽大白布衣,整个人单薄的像一条纸张,在风中飘零,摇摇晃晃,几乎没了人形。临走到跟前,他才微微抬起头,那一张鲜血淋漓的脸,破烂残缺,满处疤痕,只剩一双眼睛在虚弱的睁着。 他在昏迷中被人叫醒,他知道是有人来救他了,他又活了下来。 他看着大院里站着好些人,有杨戈旗,有陆鸿华,有张先生,还有和张先生手挽着手的宋枯荣。 枯荣……是她救得他么? 不……是她的丈夫救得他。 他被人扶到陆鸿华身边,又换成了陆家的下人扶着,他的听觉好像是退化了,耳朵边嗡嗡的,像蚊子叫,却完全听不清。 “这是怎么回事!?杨戈旗!这是怎么回事!你不是说,没有用刑吗!他怎么伤成这个样子!啊?!” 陆鸿华拽住杨戈旗的衣裳,拼了命地捶打。 杨戈旗也慌了神,他急着撇清责任:“这…这这我是真的不知道啊!来人!”他揪出一个小卒,小声斥道:“这是怎么回事?!不是交代了你们,不要用刑么!” 小卒吓得两腿打折,扑通跪在地下,边磕头,边大喊道:“小的不知!小的不知啊!” “混账东西!”杨戈旗一脚把他踢开,走过去掏出枪指着他脑门怒声斥骂,口沫四溅: “夜里不是叫你看着么!?你再说一句你不知道!嗯?!” 他边说边拉动套筒。 那小卒吓得口舌不清:“处处…处长饶命!我说!我说!是…是潘头儿,是潘头儿干的,小的也拦不住啊!处长饶命!” “潘达!找死!连我的话也敢不听了,都给老子去死!” 杨戈旗气得发抖,说完便扣下扳机,一枪击毙了他。松子营死个手下,像死个蚂蚁一样不足为奇,那小卒的尸体躺在那,没一个人敢上前一步。 宋枯荣被吓得后背冒汗,两手紧紧抓住张傅初的衣袖。张傅初拍拍她的手,对着一众人说: “好了。你们松子营内部的事,内部解决吧,这又是伤又是亡的,我看得得,我家太太可看不得。鸿华,庆归伤得如此之重,还不快将他带回去好好疗养。” 好好的儿子被打成这副样子,陆鸿华怎能甘心。可不甘心又能如何呢,他总不能像杨戈旗那样掏出枪来一枪打死那个叫潘达的畜牲。张傅初肯屈尊来这不干净的地方为他儿子正名,他已然无以为报,又怎敢再奢求别的。 他忍着泪,憋着气,咬牙往外走,一句话也没有说。 他的背驼的厉害,从后看,神似一头驮着无形重物的老牛。 除了那一声枪响,陆庆归根本听不见他们都说了些什么,但他望着陆鸿华的背影,好像迷迷糊糊明白了一些。 下人们抬着他跟上去,他斜过眼盯向站在一旁的张氏夫妇。他的救命恩人。 此刻他觉得自己满身污秽,就连多看他们一眼,都怕沾脏了他们。昨日赴死之夜,他自渡冥想,那个他死去后会唯一牵挂的女人,如今正和她的丈夫挽手并立,鲜衣怒马,一对璧人。 -- 第93页 在经过他们二人身侧时,他有想停下,可实在没有力气,他的双脚几乎是浮在半空中。他想说话,也说不出来,其实那一时刻里,他跟死人没有什么分别,唯一的分别就是他还能看得见。他微微歪着头,仅仅瞥见了一眼。 那一眼里,宋枯荣的手有了往回缩的趋势,而张先生又紧紧握住了它。 回到家之后,陆庆归便开始昏迷不醒。起初他双耳听不见声音,后来渐渐地能听清了一些,他又开始反反复复地做噩梦。一幕幕,都是那夜在狱中受刑的场景,当一件件刑具落到他身上的时候,当无数种不同的疼痛在折磨着他的时候,他闭上眼睛浮现出来的只有那个女人的样子。他是靠着对她的回忆活下来的。 在他昏迷的那几天里,陆鸿华四处求医,整日忙得天昏地暗,即使腿骨的伤还没有完全好,他却从不皱眉,神色间也出奇的镇静。下人们都十分不解,心想老爷从前身子骨就不太健硕,如今受了这样大的惊吓,非但没病倒,反而变得硬朗起来。 这段时间,陆家上上下下都手忙脚乱,陆庆归的伤治起来麻烦,中药西药并用,家里整日弥漫着一股刺鼻的膏药味儿。好在那松子营里的一夜毒刑,受得大多都只是皮外伤,疼痛之至,却不会殃及性命。 百禾守在床边好几日,一直悉心照顾。这一天早上,陆庆归终于醒了,百禾欣喜若狂,边跑下楼边大喊:“少爷醒了!少爷醒了!老爷!少爷醒了!” 陆庆归虽是醒了,却仍疼得不能动弹,他笔直躺在床上,仰着头发呆。这一次他跟死亡只差一步之遥,然而他思来想去,都想不到具体的哪个人,到底是谁那么恨他,想要置他于死地。 他又一次回忆起那天从牢中走出来时,在松子营大院里见到那夫妇二人的情景。 从那一刻开始,他觉得自己卑劣至极。 ☆、想见你 十一月过得尤其慢,陆庆归觉得那几十日的光景犹如几十年春秋。他从未过得这样清闲,有时候从午后打盹,睡到日头落山,醒来吃一碗百禾下得面条,然后看书,看累了,又睡过去。 他更喜欢下雨天,路面湿漉漉的,台前院后的青石砖路上长着青苔,他哪也不用去,穿得一身厚绵衣坐在长廊里,百禾有时候过来给他掏耳屎,他斥责她下手太重,要自己来。 他这一身伤啊,涂涂抹抹得总算好了一些,但还是不能吃力。陆鸿华日日千叮咛万嘱咐,让下人们多看着点他。每一天,陆鸿华都要来问他四个问题,感觉好些了没有?早上想吃什么?中午想吃什么?晚上想吃什么? 原来父爱也能如此琐碎。他在陆家待了二十多年,才第一回体会到这种滋味,并且是用他一身伤病换来的。 有时候他心软了,就会想想从前的事,将陈年旧帐翻开摊到自己面前,时刻督促着自己不要轻易忘记。 只不过如今他从鬼门关里走过一遭后,对许多事情都看得淡了些。每当陆鸿华陪着他在林园里小转的时候,他也开始顺着老父亲的意,聊一些无关紧要的家常话。 陆庆归前前后后静养了一个多月,这一个多月里他没有踏出陆家大门半步,后院林子里有几棵树,院前有几块砖,他都数了百儿八十遍了。他的时间很多,除了吃喝拉撒,其余所有时间里他都在放空,神游,他想了很多,突然觉得做个病秧子也挺好的,有人疼有人爱,最重要的是,病秧子有自知之明。 不再去想一个他得不到的女人,他觉得轻松无比。 一个多月内,张家没有来过一个人,这也让他更加坚定了这个想法,一个入过牢狱受过鞭刑的人,本就低下的不忍直视。 他的赌场败了,身体也败了,连同他好不容易骄傲起来的心,都一同败在了上海。 · 年前孙缪光张罗起了酒宴,主要是想请张家和陆家一起过来聚一聚,顺便叫了全上海所有叫得上名的商老爷。 陆鸿华本不打算带陆庆归去,如今他身上的伤还没全好,酒不能碰,人不能推的,去了也是傻愣着坐在那。可陆庆归自己却说想去看看,理由是,他已经很久没见陆大小姐了,不知道她在孙家过得好不好。 老爷子也没二话的依着他,索性就当是一起吃个团圆饭了。 孙家总爱将场子布置地锦天绣地,偌大的一处别墅,从迈进大门就能听见喧响的乐声。陆庆归裹着白貂绒大氅,浅屈着头,跟在陆鸿华身后。 陆慕林欢喜地跑去迎他们,孙家那父子俩也从她后面慢慢走过来。 “爹!”陆慕林跳起来雀跃地抱住他。 陆鸿华笑得合不拢嘴,却假意生气,拍拍她的背道:“这么大人了!快快!松手!像什么样子!” “怎么了?你是我爹,什么时候都能抱!” 她放开手,一副得意的模样。 陆庆归本以为她嫁了人,能收一收性子,却没想到,孙哲穆这小子竟也给她宠上了天,如今看来,她比在家的时候还要放肆些。 “岳父好。”孙哲穆称呼他。 陆鸿华点点头,孙缪光接着说: “陆兄可算来了!里头人都差不多来齐了,就等着您二位啦!庆归伤养得怎么样了?好些了吧?” 松子营一事,上海闹得沸沸扬扬,自然已是人尽皆知,好在有张先生出马,保足了陆庆归的颜面,最后只叫人觉得他是平白无故倒了场霉运。 -- 第94页 陆庆归淡然道:“多谢孙叔叔关心,已经好多了。” 陆慕林仔仔细细地看了看她这个弟弟。确实消瘦了不少,面色苍白,嘴唇也淡的泛白,然而除了余留的伤疤外,整张脸还是极致的俊美。她有时候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这个弟弟长的要比她标志得多,或许这也是她从小讨厌他的原因之一。 “外面风大,快进来吧。” 她走到后头,一边手挽着陆鸿华,一边手挽着陆庆归。 走进大堂内,陆庆归的两只眼睛就不再受自己的控制,他四处寻找那个他已许久没见的女人。然而只几秒的时间里,他就寻见了她,一身亮红色旗袍的她,在人群里是那样的出众,在所有女人都崇尚各式各样的洋装的时候,只有她一人还是依旧深爱着旗袍。 不用他左右纠结是否见她,孙缪光就主动将他们带到了她的身前。 她举着酒杯,正和人谈笑。 “张太太。” 陆鸿华冲她礼貌地打了声招呼。 她回过头来,上扬的红唇立时掉了下去。她的眼睛也不再受控,从头到脚地打量着陆庆归,生怕遗漏了哪一处部位。时隔那么久,她终于见到了干干净净、衣衫齐楚的他。 可如今的他,屈着脖颈,低着头,并不太冷的天穿着他从前三九天都不曾穿过的大氅,显得那样沧桑,又显得那样虚弱,像个已垂暮的耄耋老人,又像个大病初愈的孩子。 她笑笑:“嗯,来啦,傅初在那边呢。”她说着朝远处指了指。 陆庆归颤了颤双睫,仍不敢抬眼正视她。 随后一旁的丫鬟递给了陆鸿华一杯酒。陆庆归没吱声,独自往另一边没什么人的角落走去,这场宴席本就跟他没什么关系。 他在角落里坐着,头顶的光飞来闪去,衬得他在那簇暗处中格外孤独。陪着他的,只有一杯清水,清水至清,甚至倒映不出身旁那些斑斓的影子。他在一片觥筹交错的繁华境里,只仅仅望向那一身亮红的旗袍裙,它是乱花迷人眼里最鲜艳的一朵,有了这一朵在他眼前,其余所有,他都再也看不见。 他就这么在角落里注视着她,看她喝酒,点烟,撩散头发,看她被她的丈夫轻轻地挽着,和各种各样的男男女女碰杯洽谈,嘴里聊的话,离他十万八千里远。 他再也不能欺骗自己。一个病秧子,一个有了自知之明的病秧子,也仍会对得不到的东西抱有不死的觊觎之心。 眼前的光四处横落,他的眼睛要被刺地流出泪来,他觉得自己龌龊至极,为什么要对他人之妻心存执念,可又是为什么,她早早地就成了他人之妻。 他难受的要死了,不知不觉胃痛起来,他紧紧攥着腹部的衣裳,眼睛却还是难舍难分地盯着她看。 她或许…是决定好了吧,或许想通了,也放下了,还是说,她从来就没有为他们这段感情挣扎过。他养伤的那么长时间里,她一次也没有去看过他,一次…也没有……今日相见,她也未提半句关于他的话。 怎么就如此生分了呢?就一瞬间。 他胃疼的厉害,忍不住倒在了地下。许许多多的人奔向了他,陆鸿华、陆慕林、孙哲穆,他们都跑了过来,将他从地上扶起,唯独张太太,那个张太太啊,呆站在原地,一步也没有向前。 因为只是疼地跌倒,但意识清醒,也没有晕,孙缪光便派人将他扶进了客房里休息。 陆庆归真是休息够了,他不想再睡在床上,一个劲儿地说自己已经没事了,要爬起来到饭桌上吃饭。 底下那群人确实都在吃饭了。吃着吃着,陆慕林身边的丫鬟走过来说:“陆老爷,汤熬好了。” “噢,给我吧。”他伸手去接。 “什么汤?”孙缪光问。 陆慕林回答道:“噢,爹让人熬的养胃汤,给庆归的。” 孙缪光:“你去送什么,让丫头们去送就是了。” 陆鸿华:“不用,他们毛手毛脚的,要是不小心洒了,烫到哪处的伤,那怎得了。” 孙缪光:“哟,舐犊情深啊,陆老爷爱子之心可以理解,只是这满桌子的菜都上齐了呢,你不在,我们这酒还怎么喝啊。” 陆鸿华:“唉呀,酒喝不喝又有什么…” “让他婶婶去送吧。她不喝酒。” 张傅初忽然插了一嘴。 让张太太去送汤?这哪说得通?轮谁也轮不着她啊?在座的所有人都百思不得其解,宋枯荣更是惊恐。 孙缪光:“啊…啊?” “没事,他们婶侄情深,也该见见面了。” 他伸出手给自己倒酒,冷冷地说。 她知道张傅初话里有话,这般说显然是故意想给她难看。 “好啊,我去看看我这小侄儿,来,给我吧。” 上一秒她还气得脸色铁青,下一秒她就作出毫不觉意的样子来,笑着从陆鸿华手里接过汤碗。 他不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刻意试探她么?那她就偏要装出清者自清的样子来给他看。 “我真没事了,你们都下去吧,我不起来,你们去吃饭吧,不用管我。”陆庆归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地对那些丫鬟说。 心里还想着:孙家的床是从哪弄来的,太软了,睡着实在难受。 “呃…张太太。”丫鬟们齐声称呼道。 陆庆归抬头一看,真的是她!她怎么上楼来了?什么理由?什么身份? -- 第95页 她手里端着一碗汤:“我来给陆少爷送汤喝,你们先下去吧。” 丫鬟们乖乖点头:“是。”随后关上门,下了楼。房中只剩下他们两人。 陆庆归很想抬起头看她,可当她一步步走过来时,他觉得自己的胃像被紧紧地揪住了般连连阵痛。他恨她,他不想看见她。 宋枯荣坐在他床前,端在手上的碗向上直飘热气,她舀了一勺汤,递到他嘴边。而他却紧闭唇齿,一动不动。 看他一直低着眼,她问: “你不想见我?” 他顿了顿,说:“你不是也不想见我么?” 她无奈:“喝汤。” “不想喝。” “你爹让人熬的。” 陆庆归这才将头缓缓抬起来,和她四目相接。她又一次看清了他脸上的伤,一瞬间眼神呆滞,鼻子发酸。 他讷讷地将碗从她手里夺过去,脸在抬起和放下间显得十分不自然。 他一口接着一口地喝,后来干脆举起碗一饮而尽。宋枯荣眼眶泛红,看得入了神。 他将空碗递到她跟前:“喝完了,你下去吧。” “庆归。” 她唤他,声音沙哑。 他像没听见,把碗搁在了一旁的桌子上。 她说:“你是不是在埋怨,我没有去看过你。” 陆庆归盯着她,摇了摇头,“怎会。张太太有自己的事要忙。” 尽管他有许多更想说的诚心话等在嘴边,可他还是忍不住地去讲这些赌气的话。 “让我看看你的伤。” 她伸手就要去解他里衣的扣子,他忙将她的手甩开,小声斥说:“没什么好看的!”说完,他咳嗽不止:“你不用假惺惺了!” “我救了你啊。” 她几乎是哭着说出这句话的。 他面白如雪,冷戾地望着她: “是你丈夫救了我。” ☆、离别的冬天(上) 张傅初在饭桌上坐着,也坐不安稳,一对接着一对的人走过来向他敬酒。 他斜眼一扫,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说:“冯老板没来啊。” 孙缪光听到他开口,嘴里还没嚼碎的肉都赶忙吞了下去: “噢,他啊,忙嘚!忙完外头忙家里,谁能知道哩,听说又是哪个心肝儿姨太太病倒了。” 他眨眨眼:“那个…白小姐?” 孙缪光撇过头连连摆手,十分看不上的样子: “别提啦!都没消息了!不知道跑到哪去了,也没谁负责交代呀,唉嘿嘿,说不尽呐。”说完他弹了弹手指,示意旁边的下人去给张先生倒酒: “不过呀,他倒最不缺女人。” 张傅初没再说话,伸手夹了块红烧肉。孙家的红烧肉做得太甜啦,他吃一半就吐在了桌子上。 · 外面一片喧腾,沸反盈天,客房内却静的针落有声。窗外投进明亮的日光,直直照射在一旁的地面上,他们二人却置身暗处,双双低着头,好似已无话可说。 那一句“是你丈夫救的我。”,让宋枯荣感到心酸。诚然他说得没错,如果不是张傅初,她一个人根本不会有那么大的面子,它松子营更不会这么轻而易举的就放过陆庆归,还放得干净又体面。 可他这是在怪她么?怪她一个人无能为力,还是怪她利用了张傅初? 她没法,陆庆归根本就没有长大,他还是爱耍孩子气,说一些顶难听的话来气她。她第一次认为他长大是在那天去七枫阁抓他时,第二次,是在他自己开了赌场时。如今,他一身伤病,嫖也没力气嫖,钱也没力气赚,终究还是变回了孩子气。 陆庆归低着下颌,静止在那。 她笑了笑,够着身子将碗拿回到手上: “他答应我救下你,我也答应了他,好好做他的妻,你说过的,他起了疑心。” 他倏尔抬头,不可思议地盯着她看。 她接着说:“我只是你情分上的婶婶,我不该那样关心你。我怕枪,怕沾染上血,怕看到残忍的东西。你懂么?我对你,就应该止步于此。” 陆庆归狠狠地皱着眉,含泪凝视着她那双毫无波澜的眸子,问她: “张太太为什么早没觉得,应止步于此呢?” “庆归。” 她不答他的话,而是按照她本来想说的一步步说下去: “我答应了他,等那个女人生下孩子,她做妻,我做妾。” 陆庆归浑身发麻,两只眼睛因眉头紧蹙而变了形,眼里的泪被活生生挤地溢出眶来,他张开了嘴,唇舌抖搐不止。他说不出话,他在无声地呜咽。 她低着头,一滴泪垂直掉下,“庆归。”她斜着抬起了头: “是我怀不了孩子。” 窗外一声轰隆巨响,是天上打雷,要下雨了。没过几秒,雨就骤然泄下,滂沱如江海涌动,猛烈地撞击着窗户。也撞击着陆庆归的胃。 痛如割裂。他痛的四肢扭曲,手紧紧压按着胃部,手背青筋凸起。 他泣不成声,五官像被胡乱揉杂成一团,眼泪不知不觉地流进到那一条条未愈合的伤疤里,他却感觉不到疼痛,他感觉不到具体的痛处,只有心脏和胃,心脏像被人挖得一块实一块空,胃里如吞刀刃,冰寒刺骨。兴许是不敢发出声音,他像哑巴似的,挣大了嘴巴,失声痛哭。 -- 第96页 “为什么…为什么……” 他绝望到顶,喉腔中根本发不出清晰的话语声,只是张合着嘴,若有似无地,不停问着,问一个不存在答案的问题。 为什么上天要这么对待他的枯荣。十多年了,她是怎么过的这十多年? 陆庆归又病倒了。从孙家回去,他就再也下不来床,整日昏昏沉沉的,无论什么时候在他看来,就像是在夜里。 他茶饭不思,什么也不想做,就躺在床上,愣愣地盯着窗外的天,可天上什么也没有,没有云也没有鸟。有的只是他午夜梦醒,辗转难眠,脑海里一遍遍映现着她抬头泪落,说“是我怀不了孩子。” 他病着的这些天,陆家上下也闷沉无声,下人们个个埋头干事,不敢多言,他们都以为三少爷要死了。即使现在不死,也活不久了。 谁知道,只一个晚上过去,陆庆归忽然就像没事人一样从床上爬起来,衣服穿戴整齐,下了楼。 有的时候,就是一念之间,一念之间颓然,一念之间兴起。 那天晚上他已经气息微薄,不知不觉就沉进了梦里,梦里梦见她穿着一身印花旗袍,一头直直的黑长发,满脸笑容对他说: “我只有你啦,你可要好好活着。” 活着。陆庆归醍醐灌顶,活着是唯一的办法。 他还年轻,宋枯荣也还年轻,只要好好活着,活到所有苦难都过去,活到那些卑鄙的人都死去,活到盛世太平。 陆鸿华简直不敢相信,他甚至害怕陆庆归这是死前的回光返照。直到陆庆归喝了两碗粥,吃了三个包子,并嚷嚷着说要重新把赌场开起来时,他才暂且相信了。他高兴地主动出钱,重新帮陆庆归把赌场办了起来。 陆老板回来了。阿准也没死,活得好好的,所有人都没死,时峰路口的左半边天,又回来了。 “陆老板伤养得怎么样啦?!” “对呀!这都这么多天了!可把我们给急坏了!” “是啊……” …… 一群人围着陆庆归哄笑,问这问那,嚷嚷不停。陆庆归也高兴地合不上嘴,阿准拦在他身前,指着他脸上的伤痕,抢先说: “怎么着?你们是关心啊还是捣乱啊,这伤都在这呢,看不见啊!别逼我削你们!去去去!” 一群人踮着脚伸着头,仔仔细细地打量: “唉呀!咱们老板生的这样俊朗,可惜要留疤了……” “疤怎么了?依我看,什么疤子口子也不影响,留点疤更霸气呢!是不是!” “是!” …… 陆庆归摇着头笑:“行啦!别打趣我啦!我再没事,也经不住你们这样盘问啊!你们吵得我头都晕了!快快!该干嘛干嘛去!” “得嘞!走吧!开干!” “哟吼——” 正规赌场顺利开业,又是名扬上海的一件大事,宋枯荣一切都看在眼里,她还是和从前一样,总躲在禄和饭店二楼的窗户边,叼着烟偷偷看他。 一直看到漫天飘雪。陆庆归昂起头,雪花落在他日益变淡了的伤痕上。 他的第二年冬天也来了。 · 已近除夕,陆庆归的身子一天比一天好,精气神儿也上来了,家里外头他都能安排得井井有条,陆鸿华的心算是完完全全放了下来。 撑了这么久,也该到了他歇一歇的时候了。 除夕夜晨早,天才刚刚亮,陆鸿华跪在佛堂内点香。檀香飘飘然,一缕缕游进天光里。他双手合一,闭眼凝神,嘴里念念有词。 “老爷!老爷!” 进门准备换香的丫头忽然放了声的大喊。 原是她一进门,便见陆鸿华静静的侧倒在软垫上。 门外陆庆归驻足等待,请来的医生在房内已经待了足足一个时辰。陆庆归起初并不太担心,因为他自以为陆鸿华的身体状态一直不错。 他没有急着去通知孙家,把陆慕林找来。他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既然是小问题,人来得多了反而嘈杂。 可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里面仍没有一点动静。不是说是个海外留学的医生么,也不见得多高明。 又过了许久,那医生才打开房门从里头出来,他摘下听诊器,说: “你父亲要跟你说话。” 陆庆归不解:“什么?他没什么大碍吧?嗯?” 医生往回瞥了一眼,犹豫片刻说:“没有大碍,就是操劳过度,你先进去吧,他要跟你说话。” 陆庆归提着的心暂且放了下来,他走进去,坐在床前,轻声唤了句:“爸。” 陆鸿华浅浅地笑了笑,嘴唇干白,神色憔悴,显得格外老态。陆庆归伸出手抚了抚他额头上花白的白发,他不比姓张的他们大多少,可为何老的这样快。 “快些好起来吧,今儿是除夕呢。” “庆归啊,你身上的伤还疼吗?” “不疼了,只要不再被打,都不疼了。” “傻小子。不许让人打你,谁打了你,你就打回去。” “有的人,可打不回去。” 陆鸿华没法反驳,有的人,连他也打不回去。只有张先生那样的人,才能打回去。 他说:“总有一天,能打回去。” “好了爸,你想吃什么?我让人给你做。” “扶我起来,我没什么事,陪我去孙家瞧瞧你二姐。”说完他就撑着手肘想爬起来。 -- 第97页 陆庆归忙伸手扶他:“行行行,这大过年的,不用您去,她也该来瞧一瞧您了。” “欸,她如今是孙家的少奶奶,哪能常回娘家呀。” “是是是,我扶您去好吧?能行吗你?来,慢点。衣服穿上。” 临走前,陆鸿华瞪圆了眼睛,他其实很困很累,他生怕自己在路上就睡着了,于是努力想办法,不停地跟陆庆归讲话,说着说着,两个人就拌起嘴来。父子俩一个脾气,倔驴似的犟,陆庆归知道他年纪大了,脑袋顽固不灵,跟个不懂事的孩子没什么两样,便处处让着他。 到了孙家才知道,那个点啊,陆慕林还在睡懒觉呢。是孙哲穆出来迎的他们。 “噢!岳父,慕林还在睡呢,昨晚…闹得晚了些。” 陆鸿华无奈地笑了笑,却是一脸的宠溺。 “我去把她叫起来,庆归,你们先坐,昂。” 陆鸿华拉住了他:“不,不用,哲穆,带我上去看看她。” “啊…噢,好。” 孙哲穆领着他进了房间,偌大的一张红甸床上,躺着他熟睡的女儿。 他走过去,认认真真盯着她的那张脸看了很久很久,久到仿佛是回忆了一遍它从刚出生到现在二十多年来的变幻。 他心满意足,她过的很幸福,他的女儿嫁对了人,正如她的母亲,嫁对了人。 他从前最放心不下的宝贝女儿,如今也可以放心了。 ☆、离别的冬天(下) 回去的一路,他渐渐变得沉默寡言,陆庆归找法子跟他讲话,他都提不起神了,问三句才答一句,有气无力的,就好像是在梦中说得梦话。紧接着,他就睡着了。 窗外下着雪,一片洁白,寂静又沮丧的洁白,甚至没有一束风,雪点就那么直直稳稳地下落着,行径统一,无法阻止。 他靠在陆庆归的肩膀上,这个他漠视了一辈子的小儿子,如今跟离得他最近最近。 陆庆归知道他睡着了,因为他感受到了他轻微的鼻息。可他的心并不安宁,他已经能隐隐感知到一些,只是还不愿意相信。他不相信生老病死会是这般悄无声息。 这一天仿佛过了很久很久,陆庆归在床前守到了天黑。是到了午后,陆鸿华才开口说想再见一面陆见川的,他兴许也没有想到,生命竟消逝的这样快,蜡烛一寸一寸就烧到了最底部,灯尽油枯,原来是这种滋味。 一切都太过平和,陆鸿华濒临死亡的一切都太过平和,以至于陆家上下并没有弄得人心惶惶,所有人都不敢笃定,老爷是不是真的要走了,他们只是镇静地等待着,等待最后一刻的到来。 天已大黑,陆庆归看着平躺在床上的陆鸿华,似乎正一点一点变得虚无,心里才陡然慌乱起来。 陆鸿华在弥留之际,睁开了眼睛。死前他最后一个看到的人,还是庆归,他微微抬起手,想去触他,陆庆归一把将他的手反握住: “怎么了?大哥明一早就能回来。” 他迟缓地摇了摇头,说:“我等不到啦。” 陆庆归鼻子猛地一酸。 他说:“庆归啊,我就想…和你说说话,很早…很早以前,就想,可惜啊,拖到了现在…” “你说,就现在说,你说,我听着。”陆庆归声音发颤,将他的手握得更紧。 他虚弱无力,声音小到了极点,陆庆归听不清楚,就凑到他的脸侧。 “庆归啊,我这一生,对得起你祖父,对得起你祖母,对得起龙珊,慕林,见川,对得起…身边所有的人,唯独…对不起你,对不起你母亲。” “你母亲跟了我,是她的不幸,她本该……是个贤妻良母啊,一生顺遂,儿女双全。可惜,做了我的妾。是我负了她。你恨我么?” 他的话都是几个字几个字分开的,甚至有的字还发不出声,陆庆归却能听得明明白白,眼泪止不住,一滴滴掉落在他的枕边。 陆庆归拼了命地摇头: “我不恨你,真的不恨,从来都不恨。你知道么,娘临走前跟我说过,她不后悔嫁给你。” 陆鸿华不信。怎会不恨?怎会不后悔?连他自己都恨自己,连他自己都后悔,他知道陆庆归是安慰他,只因为他是将死之人。他的头一动不动,直直看着房顶,两行泪从眼角滑下来: “我后悔啦。”他说这话时,眼神尤其迷离,就好像在房顶上看见了过去的事。 “可是没用了。庆归,人都会死,死不怕,怕的是死而有悔。” “爸,你不会死,你只是累了,歇一歇就好过来了,你看我,我受了那么多伤,如今不还是好好的?死哪有那么简单,你不会死。” “庆归…我甚至编不出一个理由来说服自己,我到死都原谅不了自己了……还好你没有死在松子营,否则,地下人间,我没有一个敢去的地方,你母亲,一定恨死我了。” 陆庆归痛哭流涕,呜咽声响彻整个陆家,他说: “如果重新回到那个时候,你会不会对我们好一些?” 他像个孩子一样质问,其实这句话无非是他给他们二人找的一个安慰。倘若重新回去,能一切重来就好了。 “回不去啦……”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紧接着,他又开始说: “庆归,我把陆家交给你了。” 陆庆归心头一紧,愣愣地抬起头看他。 -- 第98页 “陆家…应该是你的。” “可大哥?”他问。 “见川知道。就是他先决定的。” 陆庆归有点糊涂,难道真的就只是因为弥补他么? “你要好好…好好的,陆家一定要越来…越好。只有那样…你才能……打回去……” 他静静闭上了眼睛,最后一滴泪悄然坠落。 “爸,爸,爸!” 陆庆归哭到泪眼模糊,紧紧握着他的手,不愿意放下,看着他宁静的脸变得极尽苍白,感觉他的体温在一点一点慢慢消褪,直到变成冰冷。他再也忍不住,痛哭声招来了所有下人,有的扑通跪在地下哭喊,有的慌慌忙忙赶去了孙家。 他不敢相信,从松子营那夜到现在发生的所有事,他都觉得不真切,他巴不得这些全是个梦,是他在牢狱内垂死前做得一个噩梦。他宁愿是他死去,宋枯荣还是从前的那个张太太,宁愿陆鸿华仍不知悔改,顽固不宁,只要他还好好的活着。 或许这个世上最不公平的一个道理就是,仇恨并不能使人恨地死去,可人死,却能凐灭生前所有的仇恨。 他听着满地哀嚎,陆慕林在棺前哭昏了过去,陆见川忙着招呼客人、操办丧礼,陆家忙得人仰马翻,只有他一个人静静地站在阁楼上,茫然看着那一切,哭也不再哭得出来。他只是不知道明天该干什么了。 张家也来了人,夫妇二人一起来的,吃了一顿饭便走了,她好像生怕见着他。 陆鸿华走了以后,家里就只剩他一个人,有时候晨起,他总要在窗户边发好一会呆,就连早饭吃什么也要想很久。再也没有人问他想吃什么了。 · 这一天他临出门,在房间里换衣裳,下人却突然在门外说:“少爷!张太太来了!” 他一怔,张太太?她怎么会这个时候来?他套上外衣,走到表柜前挑腕表: “她来有什么事?” “噢,张太太说,上次来有个重要的东西落下了,来找找。” “噢,你们帮忙找找,找到了给她便是。” 她不是怕见他么?上次丧礼,她不是佯装得事不关己的很么?如今过了这么些天,又何必来寻这样一个由头,难道就是想来赔个不是? 他刚转身,门便吱呀一声打开了。 她一身长衣站在他面前,眼神说不清的忧怜。 他方才还堵着气,这会儿见到她,心里的气全都消了,想起那些,又是一个劲儿的心疼。他们都在心里,偷偷地心疼着彼此。 “你来找什么?”他故意问她。 她将门关上,朝他走过去:“一副耳环。” 他站着不动:“张太太还缺一副耳环么?” “我怕你伤心过度,想不开,来看看你。只能待一会,你告诉我你没事,我就走。” 她全然坦白。 他盯着她:“我有事。你还走么?” 她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四处躲避,干脆低下了头:“看来你确实没什么事,你还要出去吧,我先走了。” 她说完就转身往外走,陆庆归一把将她拉了回来,紧紧搂在怀里,他凑近她的脸,压低声音却格外用力地说: “走什么,好不容易才能见一面,你让我怎么放你走。” 宋枯荣吓得不敢动,眼睛直直盯着他滚动的喉结: “你的伤…还没好,别太使力气。” “早好了。”他用额头抵着她的额头,两顶鼻尖轻轻擦碰着:“你不是说来看看我么,好好看看我。” 她吞吞吐吐的:“我只是来看看你有没有难过的不吃饭,不喝水,不睡觉,刚才问了下人,说你除了喜欢发呆之外,其他的都很正常。” “我是喜欢发呆。发呆其实就是思念,我思念许多人。” “你知道么,我恨陆鸿华,可是他死了,我却难过,难过到我觉得自己不再是个完整的人。” “枯荣,如果我死了,你会这样难过么?” 她没说话,却忍不住哭了出来,伸出手紧紧抱住他。 “枯荣,你还不愿意跟我表露心意么?” 他的声音极柔极轻,像许多支细长的暖流,从她的四肢和头颅,一缕缕涌进她的身体里。 她的心意?她的心意还不够明显么?早在那日她主动亲吻他时,就已经表露的清清楚楚了。 他弯着腰,弓着眉,低眼凝望着她: “你知道我是怎么活下来的么?在松子营的后半夜,潘达将我打得神志不清,我脑子里想的竟全是你,我想我死已成定局,可我总要在临死前见你一面。我两只耳朵听不清,两只眼睛也看不清,说话也说不出来,我从大牢里出来,一眼就看到了你。你知道,每一次,我见你跟他挽手站在一起,有多难受么?从去年他第一次回来,从那天晚上开始。” “枯荣,我有很多话想讲,可人总是这个毛病,能讲的时候,讲不出来。或许只有喝醉了酒,才能讲出来。可我不喜欢,喝醉了酒,真话假话我分不清。” “此时是晨午,你我滴酒未沾,我没喝醉,你也没喝醉,我们都是清醒的人。不是疯子,不是骗子,我要清醒地告诉你,我爱你,枯荣,我爱你。我也要你清醒地告诉我,你爱我。” 她闭上眼,没回答他。但下一秒,她忽然踮起脚尖,凑上去亲吻了他的唇。 -- 第99页 他也不再瞻前顾后,此刻她就在他的怀里,他视若珍宝、求而不得的女人,此刻就被他抱在怀里。 从前她被人玩弄于股掌,今后又即要遭人摈弃,她却都已经不在乎。她到这一刻才明白,她最在乎的早已只是他陆庆归。 他褪下外衣,解开里衣扣子,接着就将她推倒在床上,一边吻她一边脱去她的衣裳。 “呃……”她忽然双手托住他的肩膀:“外面都有人。” “不管了。”他继续行着他该行的动作。 “万一…”她粗喘着气。 “没有万一,她们又不是小梅,不敢直接推门进来。” “嗯……庆归……” “哼…别这么叫我。” “那叫什么……” “小点声…别说话。” …… 窗子上盈起一阵雾,蒙住了外头的景色,一切都虚蒙蒙的,说不上来的感觉。张家的车停在陆家大门外许久许久,一直到中午出了太阳,窗子上的雾都化成了水淋进窗槽,才悄悄开走。 ☆、浮金(一) 尹溪文进门后,宋枯荣就不常在家中待,家里只留下张金涵大小姐跟那个即将要给她生弟弟或妹妹的小姨太太整天作对了。 这两人…差不到五六岁,张金涵觉得犯恶心,一连一个多月都没和她爹讲过话。也许是有了这层对比,她对宋枯荣的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她开始主动跟宋枯荣讲话,就好像全家只有她们两个人,其余的都是空气。 饭桌上,四个人分三边坐着,张傅初坐主座,张太太跟金涵坐左侧,尹溪文坐右侧。 “小妈,你多吃点,你都瘦了。” 金涵边说边夹菜给她。 宋枯荣被喊得一愣一愣的,小妈?她可不喜欢这个称呼。她瞥了眼张傅初,见他正冷着脸瞪着张金涵,她便忙好声应道: “噢,你也多吃点,我不饿。” 金涵笑眯眯地看她:“小妈,我跟你说啊,有个男生在追求我呢。” 张傅初一惊,手里的筷子悬在盘子上方,盯着她问:“谁?” 她像没听见似的,转过头自顾自地继续吃饭。宋枯荣知道金涵的性子,她其实是想借她之口把话说给另外两个人听,可显然她不愿意直接搭理张傅初,而是故意作出只跟她讲话的样子。 宋枯荣瞧着张傅初的眼神变得越来越凶,立即帮着他又问了一句: “噢,是吗,谁啊?是哪家的少爷么?还是?” 金涵这才肯张口,笑着说: “是我的一个同学,嗯……长相好,性格也好,成绩也是一等一,总之,比我身边的其他青年男生都优秀。” 张傅初松了口气,夹起一块排骨放到尹溪文的碗里。尹溪文自始至终都没说过一句话,只乖乖地低着头吃饭,就连夹菜都很少主动。不知道的还以为,正房太太有多刻薄呢,这小姨太太才刚进门,就给压制得死死的,连吃饭都吃得畏畏缩缩。 “是嘛!”宋枯荣侧过头,脸歪向她:“那挺好的啊,你答应了么?改天让他来家里做客,让你爸也看看。” “我拒绝他了啊。”她说得云淡风轻。 让那三人都懵怔了。 张傅初倒是不太有所谓,他一个举世财阀,自己的千金小姐难道还愁找不到金龟婿么。他知道自己这个女儿格外自恣嚣张,他懒得去管,本质上是他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她有那个任性的资本。 “啊?为什么?”宋枯荣问她。 她就是在等这句问。 她笑笑,接着开始侃侃而谈: “因为他没钱没势啊,谁会要他。我以后定要嫁给一个家财万贯、手握重权的老男人,最好比我大个几十岁,那样才配得上我这样年轻貌美的女孩啊。你说是不是?尹阿姨。” “张金涵!” 张傅初一下子拍桌站起来,振地桌面上的碗筷都向上一跳,跌得歪歪倒倒,他气得咬牙,仿佛恨不得捏紧拳头将她打死。他颤抖地指着她: “你…你……你再说一遍!” 她将手里的筷子往桌子上狠狠一摔,起身怒盯着他: “我说,我要嫁给一个跟你一样的男人,你不高兴么?难道你对自己不满意?” “啪——” 张傅初猛然挥手扫了她一巴掌。 尹溪文蓦地站起身,吓得愣在了原地,两手托着肚子,十分委屈的模样。张傅初注意到她,急忙喊道:“关蘅!扶二姨太回房休息。” 丫鬟闻声小跑着赶来,领着尹溪文往楼上去。 宋枯荣站在这两人中间,不知道该怎么插嘴。 只见金涵紧紧捂着左半边脸,眼里滚滚溢出泪来,仍然满是仇恨地盯着张傅初。 他继续斥她:“你要是敢再说一句那样的混账话,你就给我滚出去!我就当没你这个女儿!” 她眼泪汪汪,却一脸苦笑: “是啊,如今你有了别的孩子,说不定还是个儿子呢,少我一个女儿算什么,你根本就不在乎我是不是你女儿!” 她哭喊着,容色已近狰狞。宋枯荣听着听着,就逐渐低下了头,她知道这只是一场他们父女二人之间迟到了多年的对峙。 “你…你简直,太不懂事了!这么多年,就是养一条狗,它都能知道感恩!你以为…你吃的,喝的,用的,是老天爷赐给你的么!你以为你生来就是做公主的命么!你……你给我滚!” -- 第100页 “滚就滚!我再也不想看见你!” 她转身就飞奔出去,临走到大门前,她又哭着回过头,冲他喊了最后一句话: “你对得起我母亲吗!” 说完她继续往外跑,宋枯荣准备上前去追:“欸?金涵!” “你别去!不用管她!”张傅初一句话拦住了她。 她乖乖停下,回头见他怒气正盛,于是便没再说话,只是吩咐小梅派人注意跟着。 “你刚才没吃几口,继续吃吧。”他叉着腰,转而上了楼。 偌大的餐厅里,偌大的餐桌上,只留下她一个人坐在那。她的情绪似乎丝毫未受影响,夹菜、张口、喝汤,她只是为了填饱肚子坐在那的,无论是她一个人,还是四个人。如今对于张家的许多事,她都越来越像个局外人。 她浅弯着背,从侧方看无比细薄的腰,她很怕自己变得越来越瘦,于是每顿饭都吃得很多,一顿比一顿多,吃撑了她就去庭外散散步,天晴了就跟小梅打羽毛球。 金涵哭着跑出去,下人们不敢明着追上。 她一路跑出大门,临到门前,却忽然撞上了一片坚硬的胸膛。 “金涵?” 林琮仁低头看着这张哭得梨花带雨的脸庞,白中带粉,好不漂亮。 她擦擦眼泪,吸了吸鼻子,噙着哭腔: “林叔叔。” “怎么了?”他笑着抚了抚她的头发。 她不想多说,可走出了这一步,她孤身一人,又该去哪呢?难道要再回过头进门么?她顿在原地,不说话,只阵阵抽泣着。 “嗯……你这是…要去哪呢?” 她答不上来,反问他: “林叔叔怎么有空来了。” 他倒回答得利落: “来找你父亲有点事。他在么?” 一听到他提张傅初,她好不容易冷静下来的心情又暴躁了起来,由是失落幻化成的暴躁。 “噢,林叔叔进去便是了,不必管我!” 她说完就往前走,走得很坚决,尽管她并不知道哪通向哪。 “欸?你打算…一个人,走着去?你要去哪?” 林琮仁转过身叫住她,看她迟迟顿顿地停了下来,他更加笃定,她应是和家里的哪位大人闹了别扭,也许是她的继母,也许是她刚过门的小姨娘。 他朝她走过去,走到她面前: “要不…坐我的车,带你兜兜风,散散心。” 她有点犹豫,但显然是动了心的。林琮仁跟张傅初有些交情,自然不敢诓骗她,现在他们站在这大门口讲话,也一定正被门里头许许多多的人窥视着。她心里忽然就有了底气,昂起头说: “你不是找张傅初有事么?” “张傅初?”他歪着头质问她。 她垂下眼颤了颤双睫,有些心虚,却又不情愿改正。 “跟你父亲吵架啦?” 她不说话。 “好啦,上车吧。我找他没什么大事,一会儿送你回来的时候,再跟他谈也不迟。” 她瞪着他说:“我不回来了!永远也不想回来了!” 他无奈地笑了笑,轻轻推着她往车上走: “好,那就不回来了,让他在家里急死算了,不管他,我们走。” · 张家有女人要养胎,家里静地没人敢出声,宋枯荣便不愿意在家里待着,每天往禄和跑。 禄和楼上的那间房,已经快成了她的新家。其实只要有处住所,平平安安的,无纷无扰,她就很知足。她是今年才忽然有了这个觉悟,可能是因为她有陆庆归了。 小梅跟蒲苗对他们二人的事已经心知肚明,宋枯荣也知道,她并不担心。 此后陆庆归每回来禄和饭店,都顺理成章似的悄摸着爬上楼,小梅在离楼梯最近的吧台那坐着,蒲苗则在门外看着。 午后宋枯荣歪倒在沙发躺椅上打盹儿。刚眯着,陆庆归就轻手轻脚地打开门走了进来。 她并未觉意。仍压着一只胳膊侧卧在那,身上盖着件棕色毛毯,却并没能盖严实,下半部分露出一双叠弯放着的小腿。 他轻声走到她跟前,蹲下来,低头凑近过去,贴上她的脸滑蹭了蹭。她迷迷糊糊醒来,一睁开眼睛就笑了。 她伸出两只胳膊,想要抱他。陆庆归也乖乖搂上去,头窝进她的肩脖,接着用鼻子轻轻刮了刮她的脸,又自然而然地亲上一口: “怎么在这睡,抱你去床上。” 他说着两只手就从她两边腰间掏进去,一把将她抱起来,往床上走。 她睡意朦胧:“门…” “锁上了。” 他慢慢把她放下,给她盖好被子,她的胳膊却仍挂在他的脖子上,没有松开的意思。 陆庆归两手撑床,俯视着她: “想干嘛?” 她闭着的眼睛微微睁开:“最近特别困,总想睡觉。我是不是太累了。” 他抿着嘴憋笑,抬头又低头: “哦?是嘛,嗯,看来你缺乏锻炼。”说着他就故意伸手拨开被子。 她猛然翻身,背对着他,紧紧闭上眼: “我我困了!睡了。” 陆庆归百般宠溺地看着她笑,随后直起腰坐在床边。不一会儿,她又忽然转过身,抓住他的手腕: “那你是不是从前经常锻炼,锻炼得久了,所以身体才那么好?” -- 第101页 他扬了扬眉毛,两手交叉在胸前,好似是思考了一下,说:“不是。” 她打他的胳膊:“那是什么呢?!” 他摇摇头,假装在认真思考,一边用手握住了她的手,按在枕头上,另一边用另一只手松了松领结,从脖子上取下来扔了出去,紧接着俯下腰凑到她面前: “大概……因为我年轻吧。” “你……我困了,真的睡了。” “噢,你睡你的嘛,我锻炼我的。” …… ☆、浮金(二) 陆庆归接下陆家的担子以后,整个人都变了一个样,家里的下人都说,小少爷身上的那股子劲儿越来越像从前老爷了。不同的在于,小少爷要更霸道,胆子也更大,他们都好奇,小少爷这是跟谁学的,思来想去,只能想得出一个人,张家太太。 可这么些天来,陆庆归在家时总愁眉苦脸的,就连对百禾都不怎么笑。还是常常发呆,坐着或站着,吃饭的时候发呆,看报纸的时候也发呆。 过去发呆是他在想念一些过去的事。如今他是在想未来,想得焦头烂额,却怎么也想不好。 他跟枯荣,难道要一直苟且下去么? 宋枯荣又何尝不在想这些。只是她似乎已经有了决定。她的心已经有了去处,无论去哪,她都不在乎,可在她的身边,有许许多多的人是要在乎的。 张傅初自回来至今再也没跟她同床共枕了,只是日日夜夜陪着尹溪文。 这段日子仿佛让她看见了十多年前的张傅初,甚至他比十多年前的时候还要更细致体贴,原来他也会那么在乎一个女人。 夜深人静,她披着毯子坐在榻子上看书,小梅正忙着给她铺床。 “你弄完了吗?”她问。 小梅顿了顿,回头说:“噢,好了。” “那你过来,坐这。”她手指指一旁的椅子。 小梅没多说,乖乖走过去,像等训话似的正襟危坐着。 “你往后,想一直留在张家么?” “太太在哪,我就在哪。” “我问的是,你是想一直待在张家,还是嫁人。” “小梅知道。太太在哪,我就在哪。” 宋枯荣看着眼前这个姑娘,端正的样貌,坚定的目光。 她刚被送进张家的时候十三岁,旁的丫头还玩心未收,看见什么好东西都感觉新鲜的不得了,她就已经是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派了,从不掺和那些关于主子的闲言碎语,不听不论,只埋头做事。因此常常受别的丫鬟排挤,好在宋枯荣一眼就瞧定她,将她从后院收到自己房中。 宋枯荣温柔一笑,说: “我往后,不一定在哪呢。” 小梅听这话有些意外,全身被定住了一般怔在那,显然她对张太太即将要从正妻之位上掉下来的事并不知晓,她只知道张太太跟陆少爷有了私情,可她不相信,难道太太要为了陆少爷,离开张家么? 她问她:“太太要去哪?” “我不知道我能去哪。” “我是不想继续待在这了。” “小梅,你理解我么?” 她不说话。她并不能理解。 “你觉得我跟陆少爷,卑鄙么?” 小梅猛地一抬眼,瞬时又垂下去,缓缓摇了摇头。 忽然,她又问: “太太爱过先生么?” 宋枯荣知道小梅总有一天会问她这个问题。她低头莞尔一笑,将手中的书放下来: “小梅,我爱过很多人。” “但十六岁的爱跟三十岁的爱怎能一样,逼着自己爱上的人跟逼着自己不爱却任然爱上的人,又怎能相提并论。” 小梅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她并不了解张太太的过去,只是那些年被飞来横去的流言蜚语砸进耳朵过一两句,她知道的仅仅只有那一点。 张太太无父无母,连自己的生辰都不知道是哪一天,从前也只是一个富贵人家里的丫头。以至于她刚进张家的那一年,有很多人在背后说她,是衔泥燕变凤凰,丫鬟身子小姐命。后来这些嚼舌根的人,都被张傅初拖出去打死了。再后来,整个上海都干干净净的。 “小梅,如果有个人,把你从泥地里掏了上来,给你很多的钱,很多的呵护,还重新给了你一条金贵的命,说他做的这一切,都是因为爱你。你会不会爱他?” 小梅痴痴盯着她,点了点头。其实何须这些?对一个卑贱的人来讲,哪怕是一点点的恩赐,就足以令她愿意奉献一生来报答。她对张太太,不就是如此么? “可有一天你忽然发现,你只是一个玩物。” “小梅,你要知道一件事,人可以穷,可以累,甚至可以卑微,但人不可以不是人。当一个人,沦为了玩物,就算她再金贵,也只是一件金贵的物品。物品没有血肉,只有不断变换的主人。” “小梅,你要嫁给一个真正拿你当妻子的人,你们是平等的夫妻,能相濡以沫,白头到老。就算死,也是携手死去。小梅,不要继续当张家的物品了,只要你想清楚,我帮你。” 小梅大概听明白了。可她还是摇头: “我愿意当太太的物品。” 宋枯荣失望的看着她的眼睛: 江、梅。 她大概还是没有听懂。 “那我要是死了呢?” -- 第102页 小梅一怔,紧紧皱着眉,焦急说:“不会…那…我比太太先死。” 她笑出了声。她只知道小梅向来衷心,却没想到衷心至此。 这番言谈太过严肃,她心都堵得慌,便开始展开了笑颜呵呵地说: “你觉得陆少爷怎么样?” 小梅认认真真歪着头想了想: “小梅不了解陆少爷。” “不过,他对太太是真心的。” 宋枯荣疑惑:“嗯?你不了解他又怎么知道他对我真心。” 小梅说不上来,她只是愿意相信陆庆归对她的太太是真心的,她的太太比从前要快乐许多,她想就是因为陆庆归。 瞧她沉默半天,宋枯荣也就没再继续问。和她说了这么多,无非是想劝诫她尽早离开张家,离开这个金丝笼子。 宋枯荣知道自己或许在不久的将来就会走,若留她一个人在这,她定不能过得安稳。可那一句“我愿意当太太的物品”让她恍然犹豫了,如果条件允许,她一定要带她一起离开。 · 许多事,宋枯荣还没来得及告诉陆庆归,她想着,不是非说不可,两颗心能跳到一块儿,已经万分不易,她不希望其中任何一颗再有碎痕。 张金涵那日离家出走,一直到晚上,张傅初才肯舍下面子去林公馆找她。 张金涵在林家学打高尔夫,玩得尤其高兴。她心里是喜欢这里的,因为偌大的房子里只有她一个女人。她昂着脸夸奖林琮仁: “林叔叔,你家真安静。” “你喜欢么?” “喜欢啊。” 林琮仁贴在她背后,手把着手教她握杆: “怎么,你们家很吵么?” “吵死啦!女人多的地方,能不吵么!” 他哼笑了笑,故意逗她:“你这是在嘲笑你林叔叔没女人么。” 金涵连连摇头:“不是不是。我没有这个意思。” 林家的管家忽然从后面走过来:“少帅,张先生来了。” “哟。”他低头盯了盯她:“这下可保不住你了。” 金涵从他手里挣脱开,气呼呼的叉着腰,高高的像波浪卷一样的马尾在脑后晃了又晃: “别让他进来!” 林琮仁将球杆递给一旁的下人,走到她跟前边说:“嗯……我可不敢。” 她大叫:“有什么不敢的!你还怕他?” “好啦。”他摸摸她的头:“他老人家都亲自来接你了,你还不给他这个面子么?” 她仍赌气,其实也不全是赌气,她是真的受够了那个家,不想回去。 “难不成…你真想赖在我这里?” 林琮仁细细打量着她的脸,从眉眼至嘴唇,生得是真真精致,像个洋娃娃。 她抬头瞥了他一眼,忽然觉得他的表情变得很复杂、很奇怪,甚至隐约有些像她父亲看尹溪文时的样子。她本能地躲闪开,慌忙走到一边,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那…那我……那我暂且原谅他吧!让他进来。” 林琮仁抿嘴笑了笑,随即两手插兜往外走: “走吧。” 从林家回去后,张金涵还是跟张傅初整日不说话。她是打心眼里决定了,要气一气他,气死最好,气不死,也得气到让他没办法,主动向她低头认错。 陆家那边最近忙得很,陆庆归抽不开身,赌场盐厂铺子几边跑,大事小事全砸给他了。到这会儿他才领悟大哥为什么不要这大好的家业,合着是想在香港过逍遥日子。到头来,他是白费心机,去争了一样人家都不要的东西。 但每次他忙得晕头转向、累得想倒床睡个三天三夜的时候,他都会想想陆鸿华临死前说的那句话: “你要好好的,陆家一定要越来越好,只有那样,你才能打回去。” 原来他们也曾父子同心。 一定要越来越好。 夜色正浓,张太太的车停在金鼎酒楼旁一处没什么人经过的旧巷子里,蒲苗在路旁呆呆站着,此时陆庆归正忙着在酒楼内应酬。 宴会结束,陆庆归站在门口目送一个又一个客人离开,然后就悄悄拐进到巷子里。 他前后看了看,确定没人后,一股脑窜上了车。 她朝他笑着说:“结束啦。” 他嗯了一声,然后迅速取下领结,解开几颗扣子,紧接着就扑上去要亲她。 宋枯荣急忙推着他的肩膀不让他靠过来:“大街上呢!别闹。” “多少天不见了都,我还管大街上不大街上么。” “不行。衣服穿好。” “嗯……你不想我么?”他委屈巴巴地看着她。 她不搭理,凑近闻了闻他的嘴巴:“你没喝酒?” “没,喝不了。这两天喝伤了,昨天一回去就吐个没停,胃刚好,受不住。那群王八蛋,酒量太大了,我喝不过。” “哦?”她边给他扣上扣子边说:“那他们不灌你么?” 她扣一颗,他解一颗,来来回回的,衬衫还是半敞着。 “灌了,不过我让阿准偷偷换成水了。” 她嗤嗤地笑,他也跟着笑,笑着笑着他就趁她不注意凑上去亲她。 她扭开他的脸:“阿准跟着你啦?” “嗯。我实在忙不过来,他是个老实的,也很机灵。” “嗯……” “快点儿,别说话了,一会儿没工夫了。”他说完就伸出手在她的腿下摸索。 -- 第103页 “唉呀,别闹了,我跟你说件正事儿。”她打断他。 陆庆归被急得一头是汗,长吁一口气,看她:“怎么了?” “你觉得小梅跟阿准,怎么样。” 他一惊,看了看车窗外头,才发现小梅不在。他直起身子坐下来,靠在座背上: “小梅愿意?” 她也坐直身子,语气低沉:“应该不愿意。” 陆庆归见她情绪不高,边拉起她一只手揉摸边安抚她说: “没事儿,不愿意就不愿意吧,她跟着你不是也一样过好日子么?” “庆归,”她打断他:“可我不确定能一直带着她。” 陆庆归明白她的意思,其实他也允诺不了她什么,或许唯一能允诺的,只是永远不会背叛她。可背叛与否,在如此窘迫的境地下,已经变得十分无关紧要。 他紧紧握着她的手: “我会一直带着你。枯荣,我就在这里,永远不离开。” 她凝望他: “可你没法儿娶我。” 他仰起头,深深叹了口气。 “你跟他离婚,我就娶你。” ☆、芭蕉 早春的风吹开了张公馆庭前的玉兰花,也吹开了张傅初紧锁多时的眉头。这阵嗷嗷的啼哭声,他盼了十年又十年,终于在那一日盼到了手上。 张家有了长子,张傅初给他取名叫至宝。 至宝会跟他父亲一样么?宋枯荣趴在椅背上,看窗棂外坠着的一枝枝芭蕉,宽大的叶子在日光照射下显现出不同程度的绿色,在风中微微摇晃,白墙背上树影婆娑,颗颗粒粒的,像漏光的窟窿。 外头的热闹她听不见,她在等夕阳,等黄昏,等宾客散去。然后跟张傅初提出和离。 等到现在,越等她却越焦灼。张傅初会同意么?和离过后,陆庆归就真能娶得了她么?她在上海当了十多年的张太太,又怎可能再去当他的陆太太。 但她不怕,即便当不了陆太太,她也不想再当张太太。 想着想着,她忽然觉得头晕,便低头抵着扶手,闭上了眼睛。这段日子,她越发觉得身体不对劲,难道真就活不成了么? 她让小梅叫来了叶医生。从去年吓病在床后,一直都是叶兰年诊治的她。 “太太还在吃药么?” 她一进门就紧忙问她。 宋枯荣半坐半躺在床上,头上系了一圈暖额。 “在呢,没断。” 叶兰年坐到床前:“那太太是哪不舒服?只是头晕么?” 她点点头,然后又想了想,说:“吃不下东西算么?月事也推迟了很久,你说说,我是不是快不行了?” “太太!”听她讲得这些话,小梅在一旁按耐不住,轻斥了她一声,接着对叶医生说: “叶医生,太太的药吃完了,这几天都没吃,她也不让我们去找您。” “小梅!”她立即开口打岔:“噢,叶医生啊,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叶兰年正凝神替她诊脉,但眉头紧锁,表情出奇的严肃,时不时抬起头看看她,然后又低下去。小梅看得心发慌,以为是诊出什么不得了的病,急地冒汗。 然而对自己的身子已经十分清楚了的宋枯荣只淡淡问她一句: “叶医生,怎么了?没事,有什么你就说出来吧。” 叶兰年抬起头,眼睛瞥了瞥小梅。 宋枯荣笑笑:“没事,她不是外人。” 叶兰年还是不敢说。她不敢妄下结论,如果是她误诊,那便要白白牵扯出许多她不应该知道的事,她害怕受牵连。 “太太还是去医院看看吧,兰年一介庸医,实在是怕耽误了太太。” 小梅不高兴了:“什么叫一介庸医?你治了这么久,怎么就治不好了?” 叶兰年无话可说。 “小梅!”宋枯荣打断她的话,随即对叶兰年说:“叶医生辛苦了。我这个病啊,就是累出来的,往后歇一歇就好了,又不打紧,去医院就更不必了。这些天,多亏叶医生了,小梅,去送送叶医生。” 叶兰年看她没有去医院的意思,立刻后悔了。如果纵着她不管不顾,结果不知道要成什么样。她赶忙开口: “张太太!” 小梅一愣,定在原地看着她。 “兰年有些私事有求太太,难以启齿,还望太太……” 宋枯荣知道她只是想让小梅回避,于是招了招手:“小梅,你先下去。” 小梅犹豫再三,最后还是乖乖带上门,下了楼。 叶兰年看着躺在床上的宋枯荣,郑重其事,一字一句: “太太,您怀孕了。” · 那是一段极远的路。车停在一条小路边,宋枯荣戴着顶能遮住双眼的黑色渔夫帽,头发盘束在脑后。她取下耳扣、项链、戒指,擦去口红,下了车。 她独自步行走在道路上。耳畔是街上冗杂琐碎的各样声响,铃铛、车轮、脚步,男男女女,寻常夫妻拉着他们的孩子,敲着碗的乞丐,奔跑着的车夫。走在人群里的自由感,让她恍惚幸福了一刻,她笑了,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然而下一秒,她的心就蹦跳得越来越快,她紧张,激动,也害怕,她真的怀孕了么?如果是假的,她就是白高兴一场,可如果是真的,事情将彻底覆水难收。 -- 第104页 从医院出来后,她见晚霞铺满了半边天。美丽的橙黄色,美丽的坛内野花,美丽的即将落幕的云天。 她仰起头,绕着头顶上的晚霞好好看了一圈,看着看着,她的眼泪扑簌滚落。她是喜极而泣,她真的怀孕了。 她强压着激动的心情,一路走在廊道里,又是笑,又是哭,走到一处巷角,她背靠在墙上,捂着嘴失声痛哭起来,哭累了,她又望向天空冁然大笑。 她只怪老天爷,竟捉弄了她十多年之久。 回去的路上她身轻如燕,一遍遍抚摸着自己还未见孕相的肚子。她想立刻见到陆庆归。 坐上车后,小梅急着寻问她情况,她顾及蒲苗在一旁,便只三言两语搪塞了过去。可惜天色已晚,她离开家太久,已不宜再去找陆庆归,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先回去。 张傅初这些日子已经高兴地忘了形,陪在尹溪文和至宝跟前寸步不离。宋枯荣连想跟他多说几句话的机会都没有。 她一连闷在家里多日,外头的事她也故意不去伸手,她知道不用多久,张傅初就会主动来找她。 考虑良久,她还是决定主动去一趟陆家。 赶一大早青霄白日去的,她知道他一贯出门的早,若是迟了,就碰不上了。 一见是张太太,陆家开门的丫头都客气得很。 陆庆归坐在餐桌上吃饭,刚吃好准备放下筷子就听见外头有动静。 “少爷,是张太太。” 自老爷走了后,丞爷就跟在了陆庆归后头,人老了,故人一个接着一个离去,挂念也一同消去了,最后谁在身前,就跟着谁。老丞爷跟陆庆归没感情,却也本本分分,对陆家的衷心不减。 一听是张太太,陆庆归噌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出去迎她,脸上挂着藏不住的笑,临走到跟前,甚至差点要伸出手去拉她。 还好宋枯荣及时开口说了句: “陆少爷刚吃完早饭么?” 陆庆归恍然回过神来:“咳咳。”他咳了咳嗓子,两手插到裤子口袋里:“噢,对,婶婶有什么事么?” “急着出去?”她盯着他看,暗示他想出去说。 陆庆归却没领会:“噢,不着急,婶婶上去说吧,我正好……上楼穿件外套。” 还没等她接话,他就转过身往里走。她也只好跟着他去了楼上。 房门一关,陆庆归就立即变了个样,两只臂弯紧紧裹住她,贴着她的脸胡闹: “可想死我了,你今天要是不来,晚上我死活都得去找你。” “好了好了,小点声吧,小梅在外头。” “我管她。” 他紧紧抱着她,不愿松手,鼻子在她颈间滑来滑去。 她用手掌托着他的下巴:“好了,别闹,我来,是有件正事要跟你说。” 他笑出了声:“你每次都这么说,别废话了,让我好好疼疼。” 她回头看了看,确定门是锁上了的,才推推搡搡将他又往房间里拽了点,生怕门外有人经过听见了什么,又怕隔墙有耳,于是放低了声,说: “我怀孕了。” 声音太小,陆庆归没听清。 “什么?怎么了?”他有些疑惑。 两人一动不动对视着,宋枯荣无奈,踮起脚,凑到他耳边,又说了一遍: “我、怀、孕、了。” 陆庆归懵了。 他第一反应是她在逗他玩儿,可第二反应,她一大早的跑过来,就仅仅想跟他开这么一个玩笑?他讷讷地垂下眼看了看她的肚子,完全觉得不可思议: “你不是说?” 她抿了抿嘴:“我偷偷去医院查了,没错。” “一直以来,他都以为是我的问题。就连我自己都不得不相信,他有金涵,如今有至宝,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是庆归,真的没错,先是叶兰年诊脉,过后我就偷偷去了医院。我真的怀孕了。” 她拼了命解释,生怕他会不高兴,以为她在骗他。 “我知道你……” 她还想继续说,却猛然被他搂进了怀里。 他紧紧抱着她,恨不得要将她的身体融进自己的身体里。宋枯荣能真切感受到他心脏的跳动,他的呼吸,他衬衫内的温度,以及他说话时胸腔的震动: “枯荣,我们有自己的孩子了。” 她潸然泪下。 “枯荣,我们有自己的孩子了。” 他反反复复念叨着这句话。 她伸手轻轻抚了抚他的后背:“嗯。” “我已经决定了,跟他和离。或者让他休了我,我都不在乎。我找个地方,把我们孩子生下来。” “但是庆归,我不能嫁给你。” 陆庆归一怔,他蓦然松开手,瞪大了眼睛盯着她:“为什么?” 她仰头:“你以为你真的能娶得了我么?” “我嫁给谁都可以,甚至和谁私奔都可以,因为我孤身一人,可你不一样,你有这个家。” 她转过身,抱着手臂: “上海对我来说,只是一个居所。可这里是你的家。” “我这辈子已经走到了这,余下的路往哪走都行,可唯独走不进陆家。” “我做张太太做了十五年,在上海,我只能是张太太,或者是曾经的张太太。但是陆太太,我做不了。” 陆庆归不愿在乎那么多,他只知道她如今有了他的孩子,娶她进门就是天经地义。 -- 第105页 “怎么就做不了?!” “庆归!”她回过头,眼神如刀光利刃: “你以为他会放过你么?” 陆庆归心倏地一沉,哑然失色。 她走过去两手扶着他的腮:“这件事绝对不能让他知道,庆归,我们都得好好活着,哪怕是苟且的活着。” 他歪着头,声音悲切,如泣如诉: “可你怎么办?你要我怎么办?” 她不再看他,放下手就起步往外走。 “枯荣,枯荣。”他跑上去拉住她的手:“别走。你告诉我,你想要怎么办?你一个人?我怎么办呢?我不要陆家了,我带你走,好不好。” 她顿了顿,随后转身搂住他的脖子。她强忍着泪,在他耳侧低吟: “你说过,人生欢愉喜乐,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有了那些瞬间,就够了。” · 世间其实有许多自然赠附的美景,树茂花繁,月亮、日光,和风霜雨雪,甚至是一年四季,宋枯荣以往从没有领悟过到这些,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心里怦然生出一个念头—— 只要还能看见四季荣枯,她就永远心怀希望。 ☆、鼓 张傅初发现宋枯荣已经不再插手家里家外的事,他不禁感觉到自己一个人有些力不从心。眼前他的小儿子尚在襁褓之中,女儿仍跟他赌气闹别扭,论容貌,论能力,尹溪文都远远比不上宋枯荣。慢慢地,他升妾降妻之心逐渐消减了。 书房内,他独自靠在椅子上抽烟,手上托着本书,两只眼睛却不知道在看什么,神情恍惚,愣坐着发呆。 老方端茶送进来,但看样子是有话想说,迟迟站在一旁不肯出去。 张傅初知道他想说什么,如今尹溪文诞下张家长子,宋枯荣的地位不稳,他们这些张家的老人,平日里受她张太太的恩惠受得多了,如今也杨雀衔环,想要替她考虑。 他伸出手朝烟灰缸内弹了弹烟,接着又叼回嘴里: “太太回来了么。” 老方应道:“噢,回来了,太太已经回房了。” 张傅初点点头,又恢复那一番沉默寡言的模样。老方犹豫不决,但还是硬着头皮多了一句嘴: “先生。太太……这几日好像身子不舒服,听后厨的丫头们讲,每次吃饭都剩下一堆呢。” “噢……”他挤挤眼,张口吐出一团烟:“溪文刚生了孩子,她心里难免不高兴。再加上,上次我跟她说,等孩子出生,就让溪文做正房。” “这……先生……” 老方想,这话他听了心里头都不得劲,更别说张太太了,她为这家幸幸苦苦操劳了那么多年,如今二姨太只是生了个孩子,就要将正妻之位取而代之。张傅初做这等过河拆桥的事,实在太不厚道。 张傅初接着说: “不过现在那话不作数了。” “啊?”老方一怔。 “张太太的这个位置,她还是得继续做。起码,要做到至宝长大。” 他掐灭了烟,扶着手叹气: “当初娶她进门,就是看中她年轻,机灵,过了这么些年,倒是能印证我没看错她。她当年任性,自尊心又强,要我允诺她一辈子不纳妾。可谁知,结婚几年,发现她生不出孩子。” “可我怎能没有孩子。我等到了今年,老方,我对她已经仁至义尽了。” “如今,至宝出生,我这一辈子算圆满了。你也知道,我身体越来越不行,鸿华也走啦,我是不是也快了。” 他说着说着,就真像要随陆鸿华去了似的,声音越来越轻小,越来越无力。这边说完,那边就又掏出根烟,老方上前抢断他: “先生!少抽几根吧!抽多了,睡不着觉。” 他笑了笑:“嘿嘿,戒了那么久,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抽上了。瘾难戒啊,一旦放纵了一次,就不得了了。” 老方扒耳搔腮,拿他没办法,只能埋头叹气。落地钟摆荡来荡去,张傅初抬起眼看了看: “我去看看她。” 张家夜灯闪照,满层金碧辉煌,他扶着扶梯登上了二楼。房中宋枯荣刚沐浴完,散着一头长发坐在梳妆台子前。 他推门而入,吓了她一跳。她如今是心中有鬼的人。 “吃过饭了么?”他走近问。 她挫着手背:“吃过了,在饭店吃的。” 他坐到沙发上,身上沾的烟味散进空气当中,宋枯荣赶忙起身去将窗户开开,她现在是闻不得烟的。 “你过来坐。”他说,“我让老方吩咐过了,不许他们靠近,你过来,我们说说话。” 宋枯荣坐过去,她正好也有话要跟他讲。想来他是为了昭告她即日将升尹溪文做正房的事,那她就顺理成章提出离婚,如此也算一举两得。 他翘着二郎腿,两边长长的衣带绲边托在地毯上。 “阿荣,我想收回我上次说的话。” 她眉头一紧,方寸大乱: “什么?” 他侧过头看她:“我要你继续做我的张太太。” 宋枯荣倏然站起身,她不知道张傅初为什么突然改了主意,总之绝不是良心发现,或许只是因为他认为她还有利可图。 尽管是那样,她也不能自乱阵脚,她努力平息心绪:“我不愿意。” “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不愿意当个傀儡。” -- 第106页 “傀儡?”张傅初瞪着眼:“你应有尽有,什么叫傀儡?” “是你自己亲口说,要让尹溪文做你的正妻,如今怎么?又离不开我了?张傅初,你以为人人觊觎你的张太太之位么?我告诉你,我宋枯荣不稀罕。” “你!”他猛然坐起来,手指着她:“你不稀罕,你以为你今天的一切,是谁给你的!” 她最恨听见的就是这番话,她紧紧攥着手,站起来往别处走,总之不愿离得他近。 张傅初起身跟过去:“你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如今在上海,你就是张太太,到你死,你也是张太太。” 她气得脸色苍白, “我要跟你离婚!” 她回过头冲他大喊。 他昏了头,难以置信地瞪着她,唇边胡须颤了颤: “你说什么?” 她强装镇静,义正辞严:“我要跟你离婚。” 他哑然失笑道:“你要跟我离婚?呵呵……宋枯荣,你疯了。” 他原地转了一圈,身子笑得抖动起来,他躬着腰凑近她: “阿荣,你是忘了么?你没有父母啊。也没有兄弟姐妹。” 她两只眼睛含着泪,死死盯着他。 “这世上,你是无亲无故的,你忘了么?没了我,你又是谁呢?你无处可去,无人可依,无力自保,除非你就是不想活了,阿荣,你不想活了么?” 她泪如泉涌,哭得面目狰狞。眼前的这个男人,是她十六岁决意托付终身的人,是她同床共枕了十五年的丈夫。 他看她哭得伤心,心里又有了些底气,其实那些决绝的话无非就是故意恐吓她,让她明白她是活在他的庇护下,她永生永世都无法逃出他的高楼。 她咬着牙: “你比冯义围更恶心。” 这样的讽刺并不能激怒张傅初。他甚至觉得这是一种隐晦的赞美,他该谢谢冯义围呢。他淡然一笑: “冯义围。纵然他是个好人,如今也没有能力从我的手中带走你。”他抬眼:“更别说,旁的什么人了。” 他瞧她似乎已经哭没了力气,便准备转身出去。不用过多久,等她想明白了,认命了,一切自然恢复从前。 她浑身颤抖,一只手扶着桌角,另一只紧紧攥着,指甲都嵌进到肉里,流出丝丝的血,眼泪一滴滴潸然滑落。 “我怀孕了。” 她冲着他的背影,言之漠然。张傅初没说错,她疯了,她气得发了疯。 张傅初面色刹冷,定在原地,他惊愕地回过头,目露凶光,一步一步朝她逼近。她倚着墙壁,惶然瞪着他。他会杀了她么?然后再杀了陆庆归么。 他死死捏住她的下巴: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一滴泪滴进他的左手虎口。 她啜泣不止: “我怀孕了。” 他甩手打了她一巴掌:“胡说!”,沙哑着嗓子,声嘶力竭。 那一巴掌极重极响,打的宋枯荣半张脸立时红肿起来,嘴角流出一道血,她捂着脸,手掌上亦有被指甲嵌伤留下的血痕。 她回过头来大喊道: “你的林萍香,你的尹溪文,都早早地背叛了你!” “住口!” 他一把抓住她的衣领,拼了命怒吼:“说!是不是陆庆归!是不是!说!” 见她不说话,他一气之下将她狠狠甩向一边。可与此同时,他的心脏却骤然刺痛,他咬着牙,用力按压着心口。 宋枯荣两手护着肚子,胳膊杵到了床角,疼得她直哆嗦。她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故意挤出一个笑: “你该在乎的不是我怀了谁的孩子,你该去问问你的尹溪文,至宝到底是谁的孽种!还有你那心心念念、一辈子吃斋念佛的林萍香,想来也把你骗得不轻啊!你一辈子,都活在了欺骗当中!” “住嘴!住嘴!贱妇!”他握紧拳头指着她,四处张望,仿佛是在找什么,“我要杀了你!” 她歇斯底里:“你们张家如今,没有一滴干干净净的血脉了!张傅初!你要断子绝孙了!” “贱妇!我杀了你!” 他拼了命地向她扑过去。 “呃!” 一瞬间,他遽然止步,定在原地,手掌用力捂着心脏,脸像一团被揪皱了的纸团,萎缩在一起,狰狞触目。 宋枯荣愣在那,错愕地盯着他。 渐渐的,他两腿打折,蓦然瘫倒在地。再也发不出声音。 “傅初?”宋枯荣皱眉,她看他忽然变成这副样子,吓得连忙跑过去跪在他身边:“傅初!张傅初!来人!来人!” 他张着嘴,睁着一双瞪得怵人的眼,眼珠子一动不动,浑身颤颤发抖。 “快来人!”她起身开门跑出去,在楼廊外大喊:“来人!老方!” 下人们全被老方遣去了外院,听到动静才急急忙忙跑进楼。 宋枯荣嚷喊:“快去叫大夫!先生晕倒了!快!” 一群人乱成一锅粥,都慌了神似的四处乱窜,有的跑上楼,有的跑出院子。老方步履蹒跚跑上来,见张傅初倒在低下,扑上去就一顿大哭。宋枯荣愣在楼廊外,吓得连连呕吐。 小梅扶着她下楼,她好像走失了魂魄,但仍记得的就是双手在前护着腹部。 她久久难以平复,看着张家上上下下的跑,尹溪文被吓得在床前嗷嗷痛哭。 -- 第107页 她害怕了,他难道要死了么? ☆、红梅小调 去香港的游船就快开了。 港口风大,宋枯荣裹在身上的黑披风被吹落了肩膀,露出里头旗袍银白海棠的花纹,她用手盖上,食指间戴着一颗珍珠戒。 她在风中笔直站着,仪态万方,头上一顶宽大的黑色毡帽,藏起了那张在上海招摇了十多年的面孔。 张傅初瘫痪在床了,看不见,说不出,已经是个彻头彻尾的残废。她不知道她是该苦恼还是该庆幸。 她跟陆庆归,还有他们的孩子,算苟且躲过了一场仇杀。可是,她却再也无法跟张傅初离婚,到他死,他也是她的亡夫,她一辈子都无法脱身了,也一辈子都无法跟陆庆归在天光底下做人。 眼下她唯一能做的,也是当务之急,就是先把孩子生下来。 张家从前到后都静悄悄的,只有尹溪文伏在床前,无休止地呜咽声如淙淙不绝的流水,从房间内一直流淌到楼下。宋枯荣并不确定她是真伤心还是假伤心,只知道金涵在人前是一滴眼泪也没掉,一举一动跟平日里毫无二致。 气急败坏时她冲动撩出的狠话,如今却万不能再说第二次。 她远远地注视着将死般平静的张先生,在上海风云称霸了二十年的张先生,富甲一方、金玉满堂,当了一辈子的人精,算计了一个又一个的身边人,临了了,却落得如此下场。 以真心换真心,以假意换报应。 傅初啊,祸福相依,人又怎逃得过天命呢。 “大嫂。” 是从苏州赶过来的张傅由。 宋枯荣点点头,示意他下楼说。二人坐到沙发上,看着这偌大的家宅,意冷心灰。 她仰着头环视了一圈:“以后这儿,就交给你了。” “啊?”张傅由两手握膝:“大嫂在这,何须用我?” “我……我想出去一段时间。” “啊?大嫂要去做什么?” 她笑笑,低下了头:“你大哥有尹溪文看照,你放心。” “噢。不,”他摆摆手:“我不是这个意思。” “傅由。” 她眨了眨眼:“你大哥的心早已经不在我这了,如果没有这个意外,或许,我已经不是张太太了。” 张傅由拧着眉,似乎明白了一些。 “你放心,我只是想出去散散心,或许一年之后,就回来了。” 他点点头:“那大嫂要去哪?我替您安顿好。” “不用。让我一个人吧。” 她不可能让张家任何一个人跟着她,包括小梅。 “傅由,金涵脾气倔,又死要面子,跟你大哥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别瞧她跟个没事儿人一样,其实背地里不知道怎么委屈着,你多关心关心她,她想做什么,想去哪,都尽量随着她去。” “至宝刚出生,他是你大哥的长子,也是你唯一的亲侄儿,你也要帮着尹溪文,好好照顾着。” “还有那些下人们,都是衷心的很,只要你对他们好,他们自然会念着你的好。老方,年纪很大了,让他没事多歇歇,别总挂念着别人。” 她一句句交代给他,就好像回不来了似的。其实她自己也没有想到,她做了张公馆的家长十余年,要走了时会这般舍不得。她并不是舍不得哪个具体的人,具体的东西,她是舍不得任何一段陪了她许久的光阴。 “你要去哪!” 张金涵从楼上跑下来,散着头发,穿着长长的拖地睡袍。怒气冲冲走到宋枯荣的面前: “你要去哪?你要丢下我吗?!” 她说这话时,眼眶里竟蜷着泪花。宋枯荣不敢相信,她害怕是自己看错了,所以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了许久。 “你说话呀!你要去哪?!”她接着质问道。 张傅由站起来将她往后拉了拉:“金涵!” 她笑笑:“没事,傅由,你先上去看看你大哥吧。” 金涵甩开他的手,又凑上前,眼睛瞪得像两颗浸了水的黑葡萄。 “金涵,我想去散散心。” 她扬眉:“好啊,带上我。” “一个人才叫散心。金涵,你长大了,要学会直面一些事情,没有旁人可以替你去面对。我把小梅留在这,让她照顾你。” “我不要!”她大叫,两行泪顺流而下。 宋枯荣不敢相信她竟会舍下面子在她跟前掉眼泪,自张傅初病倒她就一直忍着,可能是憋了太久,不想再憋了,这会儿借机发泄。 她咧嘴冲她笑了笑: “哭什么?怎么了,我走了,从今往后,张家再也没有人能压你一头了,还不高兴?” “不高兴!” 她哭红了眼: “你们一个一个!都是自私鬼!一个一个丢下我,为什么要丢下我!”她扑上去搂住她的脖子,痛哭流涕: “小妈,”她抽泣着:“能不能不要丢下我,我再也不恨你了。” 宋枯荣目光呆滞,她不敢动弹,任凭她紧紧抱着自己。想了想,她们也一同生活了十多年,纵然中间矛盾不断,可如今在这世上,她却只有这个陪她吵吵闹闹拌了十多年嘴的小妈了。 金涵又何尝不知道宋枯荣的好,何尝不知道她心地善良,从无坏心。这么些年,她们只不过都是被一个称呼牵绊住了,她是张太太,她是金涵小姐,张太太和金涵小姐注定是不和的。 -- 第108页 她紧紧抱住这个想要弃她而去的女人,眼前浮现出了那位十五年前齐长直发,穿水绿色碎花旗袍的宋小姐。是小宋姐姐,她要一直都是小宋姐姐,就好了。 她哭得泣不成声,却再也说不出更多的话来。 宋枯荣仿佛也渐渐有了动容,她迟迟顿顿地,也慢慢将手抬起来,抱上了她,轻轻抚了抚她的背: “听话,小妈没有要丢下你,小妈还是小妈呀,就算你父亲病了,我也是你的小妈呀。我只是想出去散散心,一年以后,我就回来了。” 她当然会回来。她被困在这了。 金涵吸了吸鼻子,慢慢松开手,看着她:“真的?” 她点点头:“嗯,真的。” 安抚完张金涵,她还得安抚另一个女人。 小梅知道她要走,但没有像金涵那样理直气壮地来质问她。她心疼小梅,在很多时候,她都心疼得不得了。比如她说得那句:“我是丫鬟,他是大学生,怎么都不登对。” 以及那句:“我愿意当太太的物品。” 有人肮脏卑劣,却自命不凡,有人高堂明镜,却无时无刻不在妄自菲薄。 小梅低着头,一声不吭,只忙着替她收拾行李。 宋枯荣带上门,走过去拉住她的手,小梅蓦地一怔。 她小声对她说:“我要去香港一年,把孩子生下来。” 小梅其实早已料到,只是憋着一直没问,她颤颤地回过头来,泪光泛泛: “太太为什么不带我?” 她眼神忧戚,像一种畏怯的埋怨。 宋枯荣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子:“傻丫头,你去做什么?我会找到人照顾我的。你要留在这,经常给我写信,及时告诉我张家的情况,知道了么?” 小梅点头:“他会陪你一起去?” “他不能走。他白白浪费那个时间做什么呢?等把孩子生下来,我再给他找个妥当的安生之所,一切就还跟从前一样。” 宋枯荣这时的想法就是这样的。她把自己的想法全部说给了小梅听,就连陆庆归都并不知晓。 小梅不明白爱,她从未爱过谁。爱对她来讲是跟天一样高的东西。她傻傻的看着眼前的太太,从前泼辣子般的张太太,活得恣意又潇洒,如今竟这般为爱痴狂。 她想了又想,爱是痴狂。 “以后,你就跟着小姐,她孤单,你也孤单,刚好做个伴。” 小梅不假思索,点了点头。 后来因为这句话,宋枯荣自己忏悔了。对待小梅,她表示忏悔。 她曾对她说,不要当张家的物品。可她不也是将她当成一个物品一般,送给了金涵么? 轮船来了,闷声巨响,冒着粗柱状的灰白的烟。所有人一拥而上,她一个人孤零零地拎着行李,在蜂拥的人群中挤来挤去,像一块面疙瘩似的,韧性十足。可她是最小的那一块面疙瘩,她无助地极力退让,生怕自己占了多的空间,便缩着身子,一个劲儿的让别的疙瘩先挤过去。 几个疙瘩差点要揉成一团了,不过总之最后也都挤了进去。 早午的风越来越小,船舱里只呼呼透着一点风声。甲板上的人一小撮一小撮地聚在一块谈心,站着或坐着,总之没有单独的一个人。大家仿佛都跟认识似的。只有她是一个人,她躲在角落里的那张桌子上,光和风都顾及不上她。 船上有很多穿着西装的年轻男人,高高矮矮的个子,或胖或瘦,有的背影看起来还算挺拔,一转过身来,全是中庸之貌。全没有她的陆庆归生的一半好看。 她想起来她第一次见到他时,是一身横纹藏青色西服,格外清秀俊朗。 她想着想着,就想念起他了。越发的想念,连一声招呼都没有打,她就走了,他知道后,一定又要生她的气。他总爱生气,真是小气的不行。 如果孩子生下来,他会高兴么?他喜欢男孩还是女孩呢?他会同意将孩子送给别的人家么? 算了,只希望他别再胃疼。 这时,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歌声。宋枯荣立起耳朵来听,唱得竟是黄梅小调。那音律一出,她就忆起了小时候在徽州的日子。 她也准备起身去凑凑热闹,说不定还能跟那位徽州的戏娘交个朋友。 走到跟前,只见一大群人都围在那,围成了一个大大的圈。她继续往前走,想找个空钻进去,但又不敢,于是决定就站在圈子外听一听。 “山摧石鸟尽,空厢白马飞~” …… “你做迟媒宴,我共人酒交杯~” “送我今宵梦红梅,来世与你重婚配~” …… “宋枯荣!” 她正听得入神,却忽然在一片咿咿呀呀的弹奏声中听见了自己的名字。 那声音甚至让她觉得很虚幻,游船之上,难道还有人认出了她么? 她缓缓回过头,迎面刮来一阵暖风,扬起她鬓边的碎发。 一身横纹藏青色西服。 ☆、半山 陆庆归背朝大海,迎着光站在她的面前。黑发浓眉,皮肤在阳光下白的发亮,高高的个子在一众人当中都显得尤为突出。 她愣愣的,半天没缓过神,一直站在那不动。 此时船上已经有许多年轻的姑娘小姐们看了过来,都逐步朝着陆庆归靠近,三五成群地挨在一起,羞答答地偷笑着议论他。 -- 第109页 宋枯荣环顾四周,仿佛察觉到了异样。 这艘去香港的游船上,多得是去香港上学的女学生,还有去各个地方探亲访友归来的少妇。女人喜欢看好看的男人,就像男人喜欢看好看的女人一样。只不过宋枯荣捂得严严实实,让人看不清容貌,陆庆归却大大方方的让人敞开了看。 几个大胆的姑娘直直走上前跟陆庆归搭讪,看模样爽朗,像是北方来的。 “先生是回香港么?我们三姐想请你喝杯酒。” 说话的姑娘一头大波浪卷发,穿着性感的深蓝色吊带裙,皮肤偏黑,却并未影响她的美丽。 陆庆归没有丝毫的犹豫,侧过头冲她们礼貌地微笑了笑,摆摆手道:“噢,不了,我太太在这呢。”说着他踱步走到宋枯荣身边,自然揽起她的腰。 宋枯荣木木地抬起头盯他。 周围的姑娘见此情景,只好僵笑着续续散开了。 被他揽着腰,以及,被他唤太太,宋枯荣仿佛觉得在做梦。或许是在这个时刻里,她才真正爱上了他。此类在伴侣之间只能算作是平常的举动,却带给了她天大的幸福感,这种幸福感甚至远远超过了拥抱,亲吻,和上床。 然而他突如其来的出现也使她有些心虚。 “我……你……你怎么来了。” 陆庆归没回答她的话,而是直接揽着她去了船舱里:“跟我过来。” 他揽得有些用力,走得健步如飞,速度快到让宋枯荣肩上的披风又一次滑落下来,他便用另一只手将它重新盖上去。 舱房内暗黑黑的,窗帘没拉开。但是正好,陆庆归正憋着一肚子气,没地方使。他将门狠狠关上,就一把捏住她的臀,好像想把她整个人托起来似的,紧接着将她按在墙上,凑上去一顿亲吻。 宋枯荣也不反抗,她知道自己如今有孕在身,他也做不了什么,只能这样耍耍脾气。 陆庆归见她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两只手也是无力的垂着。又气得猛然松开手,站离了她几尺远,咬着后槽牙盯了她一会,随后撇过脸,走到窗户边将窗帘打开。 她像个做错了事的小孩,低着头乖乖走上去,披风掉在地下,一身银白色的旗袍裙。 她扯了扯他的衣袖,伸着脖子去看他的眼睛。陆庆归只目不斜视望着窗外的海。 “怎么了?”她的声音极轻。 他不说话。 她拉起他的手,在手里捏玩:“好了,是我错了,应该跟你说一声的。我……” “我是不想让你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陆庆归转过身按住她的后脑勺:“你脑子里装的什么啊?” 他心里突然想起了一句老话,一孕傻三年。好吧,暂且相信这句老话,原谅她了。 他摸摸她的头发:“你怎么敢一个人离开上海的?万一有个好歹,你让我怎么办?” 她笑嘻嘻拿下他的手又放在手掌心:“怎么会?我带了很多的钱。” 他语塞。 “好啦好啦,别生我气了。陆先生?” 他低着眼瞄她,吸了口气,又望向窗外:“是小梅跟我说的,真多亏了她,让我赶上了这趟船,否则啊,真不知道去哪找你。” “她又多嘴。”她叽歪道。 “你!”陆庆归捏了捏她的脸:“下次还敢不敢一个人偷跑出去?” “唉呀!”她打他:“松手!疼啊。” “我哪是偷跑,我跟他们都交代好了。我是正大光明出来的。” “跟他们都说了,就不跟我说是吧?” 他故意冷着脸。 她神色忽然黯淡,像日落西山,海面上淡散了最后一抹霞红。 她缓缓放下他的手,转身寻了个椅子坐下来,说:“我跟他,离不成了。” 陆庆归最怕的就是她这副样子。他原地叹了口气,心里闷得很,却不敢再摆脸子,疾步走到她跟前,蹲下来看着她说: “离不成,又怎么样呢?别想那么多,大不了,永远也不回去了。” 她抬起头,措辞许久,却只说了六个字: “名不正,言不顺。” 陆庆归无奈,耸下头闭上眼想了想,良久才昂头说: “枯荣,你看啊,我们还年轻,总有那么一天,我能够娶你进门的那一天。我不在乎名正不正,言顺不顺,我只在乎你。” 总有那一天?宋枯荣觉得他太傻太天真,居然打算娶一个寡妇。想想,他今年才二十三岁,二十三岁能当得好爹么?她笑了,摇摇头: “不说这些了。”她摸摸肚子:“把他生下来,就是我的心愿。” 陆庆归笑着,深情款款地注视她此时的样子。有妻如此,夫复何求?总有一日,他要还她一个名正言顺,还她一个百年之好。 “陪着你把他生下来,就是我的心愿。” 她笑得像个新嫁娘。笑着笑着又忽然想起了别的事: “噢,对了,你来,跟他们怎么交代的?” “有事。” “你真会敷衍。” 他哼声:“我去求了我那闲得没事干的姐姐姐夫帮忙,他们倒乐意的很。你尽管放心,多则也就是少赚些钱的事。实在不行,我就让我大哥回去。” “你大哥?” “嗯,他在香港。”他起身坐到她身边:“对了,到了香港,住我那,我那没人。” -- 第110页 “我……” 宋枯荣犹豫不定,她怎敢冒然住进陆家的房子里,万一被人知道了,一切不就原形毕露了。 “不行。” “不行?你真打算去住他们张家的房子?上海随便派来个人,你怎么办?” “那你们陆家……” “有我在,你还不放心么?” 陆庆归敢保证陆家不会私自来人打扰他,也敢保证即使他们知道了些什么也不敢乱说一个字。包括他的大哥。 · 下了码头,陆庆归就领着她去往陆家在香港的房子。 陆庆归两手提着行李,虽没了闲手拉她,却偏嚷嚷着要她挽着他的胳膊。两个人只像对平常夫妻,走在繁华的街道上。香港比上海还要美,陆家的豪宅坐落在半山腰,像半条围在山腰上的象牙项链。爬上一座青翠茂林的山头,野花清香四溢,隔岸就是一片淡蓝色的海湾。 来时的路上就不巧碰见了熟人。但好在是陆庆归在香港的熟人,并不认得上海的张太太。 宫玲是陆见川邻居王太太家的丫头,梳着麻花辫,穿着碧绿色花裙,手里拎了个白条篮子,刚从菜市买完东西回去。迎面就撞上了这二位。 “哟,这不是三少爷么?”宫玲虽是跟他打招呼,两只眼却直勾勾打量着他手边的宋枯荣。 “噢,宫玲啊,这么巧。” 陆庆归已然有些局促,被这丫头撞见了,就等同是被陆见川撞见了。 “三少爷这是?从上海赶来的?”她瞧他手上拎着许多行李。 宋枯荣插不上话,她倒是想看看陆庆归编谎话的功夫有没有见长。 “噢,对呀,我来度假。” 宫玲眨巴着眼睛:“度度…度假?这……还没到夏天呢。” “提前了嘛,你还有事吧,快回去吧,别让王太太等着急了。” “这是……三少奶奶?不对啊,也没听陆先生说您娶妻了呀……哦……不会又是从哪骗来的姑娘吧?” 宫玲心直口快,陆庆归又一向不跟她们丫头摆架子,所以说起话来实在没什么规矩。 “去去去!怎么跟你三少爷说话呢!管这么多,小心我跟王太太告你的状!” “是是是!奴婢多嘴了!走啦!” 等她走远了,宋枯荣才嘀嘀咕咕起来。 “一天天的就知道骗人,也不知道骗我了没……” 她故意吐字不清,声音又极小,陆庆归只迷迷糊糊听到了一点点话语声。他嗯了一声,意在问她说了什么,她又假装什么也没发生,不再说话。 陆庆归用胳膊肘拐了拐她: “嘀咕什么呢?说。” 她闷闷不乐:“在我跟前说的好听,怎么,别人一问你就闭口不提啦?今天是当成被你骗过来的小姑娘,明天遇见你哪个狐朋狗友,是不是就要被当成是你买回来的娼妓了?” “别胡说!”陆庆归一本严肃地斥备她。 他知道她还是很在乎名分之说,即使她做了很多看起来不在乎的事。 可如果告诉了宫玲,就等于告诉了陆见川。他还没有想好该怎么跟陆见川说。再编一个谎话来诓骗香港么?那得是个多么宏大的谎话。假使他和盘托出,陆见川又该怎么帮着他一起隐瞒呢?流言一旦传入了上海,那么一切都不再能受他控制。 他一路没再说话,她也跟着不说话。两个人就这么走着,走得大汗淋漓,终于到了家。 那是他们在香港的家。也是经年之后,宋枯荣永生怀念、唯一承认的家。 ☆、白罗兰 第一天夜里,宋枯荣就翻来覆去的睡不着。窗纱太薄,所以稀零零透进来些月光,她侧卧躺着,脑下枕着陆庆归的胳膊。 她睁开眼睛发呆,月光照得她能看清周围的一切,一切陌生的布置,陌生的桌椅摆件,陌生的窗橱,陌生的衣架上挂着她跟陆庆归的外衣,陌生的枕单床褥,就连月光也是陌生的。 从前夜里睡不着的时候,她会想东想西,把心里所有的委屈事都掏出来。但此刻她虽然置身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甚至她无法预测明天会发生什么,却莫名觉得无比的安心。 只因为陆庆归躺在她的身旁。她的鼻尖充盈着他身上熟悉的味道,耳边是他熟睡中轻微的鼾声。她慢慢翻过身,仰着头端详他的脸,昏亮的月光下,他的脸呈现一种宁静的银灰色,她轻轻伸出手去触摸他唇周新生出来的胡茬,他浓黑的眉毛,和长长的睫毛。怎么看都是那么好看。 她真想就这么陪他一辈子。 “哼……” 陆庆归被她迷迷糊糊弄醒了,但仍闭着眼,弓起手臂搂住她的肩膀:“怎么不睡啊,哪不舒服么?” 她摇摇头:“睡不着。” 他困倦地睁开眼睛,低头看她:“睡得不舒服么?” “嗯……”他翻了个身,跟她面对面:“这床是不是太硬了。明天让人换个软一点的。” “不是不是,我睡得惯。”她摸摸他的头:“快睡吧。” 他额头向下抵着她的额头,轻声说:“你不是睡不着么?陪你说说话。” 她笑笑:“不说了,你快睡吧,累一天了,我也睡了。” 他确实困得睁不开眼了。 “嗯,有什么话,明天说,反正我们以后还有的是时间。” -- 第111页 她没答话,沉思了一会后,才闭上眼睛。 第二天等她醒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见陆庆归不在,她忙下床穿上衣裳下了楼。 刚走到楼下,就远远听见厨房里哗哗的流水声,和乒乒乓乓碗筷相碰的声音。她继续往里走,走到厨房门口,看到他只穿了层单衣,腰上系着围裙,手上不停忙活着什么。 “干什么呢?”她问。 他转过身:“醒啦,洗洗东西,这些以后都要用的。对了,你想吃什么?家里现在什么也没有,我带你出去买一些。” 家里?宋枯荣一阵恍惚。她也答不上来想吃什么,可能是自从怀了孕,嘴就变刁了。 “吃什么都行。”她够着身子看了看:“你还要多久?” “马上好了。”他将洗干净的碗朝槽内滴了滴水,就转身解开围裙:“香港的东西不知道你吃不吃的惯,要是不行,我就买点食材回来做给你吃。” 她很好奇他堂堂一个少爷,会做那么多家务事:“你还会做菜?” 陆庆归哼了声:“嗯……在英国的时候想吃上海菜,就自己学着做了。” 她假意嗯了一声,接着转过身边走边说:“噢,我哪知道是不是,保不齐是为了寻新鲜花样讨哪个英国小姐欢心。” 陆庆归被堵得哑口无言,他……确实这么干过。不过无所谓了,反正他不会老实交代,便故意顺着她的话接:“是是是,你说是就是,不过呢,从今往后,只有你一个人能吃到了。” 宋枯荣其实并不在乎他曾做给谁吃过,就算陆庆归在爱上她之前,是全天下最风流的男人,她也不在乎了。人要是一直追着过去不放,就永远都看不见柳暗花明。她深知自己并不是一块完璧,如果要说从前,或许她更在意陆庆归是否在意她的从前。 两个人都换了件长长的风衣,宋枯荣还戴了帽子,陆庆归本想说开车,她却偏要步行。她好像很喜欢走路,这一点陆庆归已经有所感受。 走在荫庇的梧桐路上,宽大的树干和绿叶过于茂盛,只在风吹时露出些缝隙,折射进金黄的天光,整条路面像铺落着星云。走到树和树的中间,阳光便从外洒在他们的身上,一双手紧紧地握着,两双黑皮鞋匀速踏着,缓慢而同步。 她虽喜欢晴天明媚,却不知为什么更期待日落黄昏,天将黑未黑时的景色。她边走边说: “以后吃完晚饭就陪我走走路吧。” 陆庆归笑了笑:“要求这么低?我家太太真好养活。” 她总是会被他这种自然而然说出来的话惊喜到,就好像他们真的结婚了,过上了琐碎、杂乱无章的日子,洗碗、散步、上街,原来生活是这么复杂的简单。 走着走着,路过一家服装店,陆庆归随眼一瞥,忽然瞥见一件淡绿色印花旗袍,其实在那许许多多姹紫嫣红的颜色里它并不怎么显目,但却偏偏被他一眼瞥见了。 因为那晚他在梦里梦见的,就是这样一身旗袍。 清水碧色,莞然而笑:“庆归,我只有你了,你可得好好活着。” 他停下脚步,驻足在门前。 “怎么了?”她也停下来,转身问他。 他愣了愣,笑着看她:“没什么,想给你买条旗袍。”说完他就拉起她的手往里走。 “买旗袍?” 宋枯荣有些愕然,她的旗袍多得都快穿不完了。“这有什么好看的旗袍?我衣服多着呢。” 他回击道:“多的又不是我买的。” 她抿着嘴,说不出话来。 这两张脸走到店内,任谁都得放下手头上的事看过来。那二人却自顾自站到那条印花旗袍下头,陆庆归仔仔细细打量下来,确定了这件跟他所梦见的一模一样。 宋枯荣不理解,她指着眼前这条旗袍问:“你喜欢这样的?” 他点点头。 “我很久都不穿淡颜色的衣服了。” 话刚说完,就走过来一位女售衣员,两眼带光盯着他们:“先生,太太,喜欢哪一件?” 陆庆归不假思索,指了指:“这个。”说完回过头看着她:“你试试?” 宋枯荣真的很久没穿过淡颜色的衣服了,在她看来,年纪一大,就不适合配这样年轻的颜色,否则就会有种油锅里扔饭粒,无地自容的感觉。 不过陆庆归不这么想,别说年纪大,依他看,宋枯荣这么多年跟白活了似的,傻没她更傻,善没她更善,哪像三十一岁的女人,倒过来说还差不多。 “我……这好看么?” 女店员立即答应:“好看!怎么不好看!太太长的这么美,自然是穿什么都好看。不过…这件着实是太素雅了些,不如太太看看那边的,都是时新的料子花样,华丽着呢!” 宋枯荣正放眼去看,就被陆庆归打住: “先试试这件吧,那边的你要是喜欢,一起买了就是。” 她并不知道他为什么一直心系这件印花旗袍,明明样式颜色都是旧款。不过看他满脸期待,她就勉为其难了却他这桩心愿吧。 陆庆归在外头等得着急,他实在迫不及待想看见她穿上那件旗袍的样子,也不是为别的,就是觉得神奇,难道一切是注定好了的么? 布帘展开,宋枯荣从里面走了出来。 确实是一样了。就只差一头黑长直发,陆庆归想,他梦见的大概是许多年之前的她。 -- 第112页 “多好看,你说,好不好看?”他像个孩子似的冲那女店员炫耀。 确实好看,再素雅的衣裳穿在她身上也出奇的好看,艳是玫瑰,素似白兰。女店员连忙点头笑道:“好看!好看极了!这件旗袍都是旧款了,居然能被太太穿得这样好看!” 陆庆归撇撇嘴:“那是。” 宋枯荣在镜子前看了许久,仿佛看见了十多年前的自己,只是一头直发变成了推卷发,素面朝天变成了浓妆艳抹。 “那,那边的太太还要么?” 女店员心心念念想多赚点钱。 陆庆归问她:“去看看,喜欢哪件。” 宋枯荣摇摇头,在镜子前又看了看: “就这件,够了。” · 回去的路上,陆庆归提着大袋小袋,宋枯荣觉得这样下去他肯定要累死,就提议说雇个仆人来家里,别的做不了,起码买买菜做做饭什么的不用他们来操心。 陆庆归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就一个劲儿的表示不想有人来打扰他们二人生活,还搬出了从前小梅在的时候总打搅他们的那一桩子事。 “你都不知道,从前我想跟你多说几句亲密的话都不敢,小梅跟你的影子似的,哪哪都在。” “她是我身边最懂事的丫头,待我最诚心。” “我知道。”他说:“不过我还是不高兴,我告诉你啊,我可记仇了。” 她笑,瞪着他说:“噢,随你记着呗。反正我是一辈子当太太的命了,做饭洗衣服什么的,我一个也不做哦。” “好好好,我的姑奶奶,谁敢让你做啊,都是我来做,不行吗?” “嘁,你要是做的不好吃呢?” 他故意逗她:“不好吃你也得吃。得吃一辈子呢,怎么办?你能怎么办?” 她假装生气,越走越快,陆庆归提着一堆东西在后头追,边追边哄,浑身没一处是闲着的。 好不容易到了家,宋枯荣最先愣住了。 她停在原地,傻傻地不敢再向前。陆庆归赶上来,累得气喘吁吁:“走不动了吧,叫你跑这么快。” 话刚说完,他就看见门前停着一辆车,车旁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陆庆归一怔: “大哥。” ☆、秋千 一个是自己的亲弟弟,一个是可望不可及的张太太,陆见川在来这里之前已经将所有可能都猜了一遍,可是唯一不敢想的是,站在陆庆归身边的女人,是张太太。 他有些拘谨,不知道是该主动称呼她还是该视她为不存在,便只好端端站在原地,两只眼瞪向陆庆归。 宋枯荣斜低下头,示意陆庆归赶紧说几句话。 “噢!。”陆庆归将手上的东西递给她,只身往前走:“大哥怎么来了,是宫玲那丫头跟你说的吧。害,快进来吧。” 他走到陆见川身边,伸手揽住他的胳膊。 然而陆见川却拧着劲儿,陆庆归怎么也掰扯不动他,两只胳膊搅和在一起,像对同心锁。宋枯荣也走了过来,三个人站成一排,僵持许久。 看着陆见川脸色严峻,宋枯荣不敢多说什么,只能偷偷冲陆庆归使眼色。 还没等陆庆归反应过来,陆见川忽然说话了:“你先别进去,我有话问你。” 陆庆归两边来回看了看。其实从他决定要追来香港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会有这么一天,要将一切都坦白给陆见川听。他没办法,转头对宋枯荣笑了笑:“你先进去。” 她点头嗯了一声,乖乖迈进门。 这兄弟两个人,就是两个极端。一个三十多岁无儿无女,一个二十三岁就当了爹,孩子他娘还是婶婶辈的财阀太太。陆见川对这一切暂且一无所知,只是多多少少能猜得出一点他们二人之间那番见不得光的关系。 两个人绕着山头一片林子园走着,海风一阵阵刮来,明明两个人都有话说,却没一个开得了口。 陆庆归受不了气氛尴尬,便插着口袋闲聊了几句:“香港的天气真好啊。爹买得这处房子算是买对了,风景宜人。” 陆见川不说话,两个人又都陷入沉默。一直走到林子后的海岸路边,满天湛蓝,飘着洁白的云絮,陆见川寻了处石椅坐下来,陆庆归坐到他旁边。 他仰天叹了口气:“说说吧。” 陆庆归也仰着脸,愣了一秒后,就咧开嘴笑了:“你不问我怎么说啊?” 他转过头,目光锋利:“你们都那样了,还需要我问什么?!” 陆庆归仍仰着头,笑意不收。 他气得撇嘴:“多久了?” “什么多久了?” “你们在一块多久了!”他斥声。 陆庆归闭上眼睛想了想:“嗯……不久,几个月吧。” 陆见川气得头昏脑胀,咬着牙骂他:“你怎么敢啊!她是张太太!你…你你你考虑过后果么?!” “怎么没考虑,可是考虑了也还是这样。等张先生一死,我就娶她进门。” 陆见川瞪大眼睛,这小子肯定是疯了,他觉得不可思议,连这种荒唐的话也说得出口,不是疯了是什么?他怒冲道: “你能娶得了她吗!啊?!你跟那一群上海人怎么交代!你跟张家人怎么交代!啊?!你有没有为你自己考虑过!有没有为陆家考虑过!爹把家业交给你,就是为了让你娶个寡妇!啊?!混账!” -- 第113页 他抬起手作势要打他, “她怀了我的孩子。” 陆见川戛然而止,手落在半空中,像被定住了似的。陆庆归盯着他: “如果是你,大哥,你怎么做?” 他慢慢垂下手,眼神呆滞,怅然若失,如今坐在自己身旁的弟弟早已经不再似从前那般漫不经心。他早该知道的,从他在心里决定要将陆家让给他掌管的时候,就该知道。陆庆归从头到尾扮演过各种各样的角色,却没有一样是真正的他。或许从前那个欠下许多风流债的花花公子,也是他故意扮演的角色之一。 他又能如何再怪罪他。孩子,他实在太看重孩子了。陆庆归有了孩子,就是陆家最大的喜事。他已经不在乎别的,甚至他跟陆庆归同样殷切的期望这个孩子平安诞生。 “我爱她。”陆庆归双手握在一起。 陆见川决定放下偏执,跟他好好谈一谈:“庆归,你想过后果么?” “想过。大不了背负些骂名,我不在乎。” “不止是背负骂名这样简单,庆归,一旦让外人知道你们二人从前的苟且之事,整个陆家在上海都抬不起头,她抬不起头,你们的孩子也抬不起头,你知道吗?” 陆庆归沉默。 “你绝对不能娶她。” “大哥,我不想跟你讨论这些。你今天来,就是想教育我这些的么?” 陆见川丧着头,他对他这个弟弟实在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我只是想让你明白事情的严重性。” “我明白。可是无论如何,我也要陪着她把孩子生下来。我不顾一切来香港,为的就是这个。大哥,我真的不顾一切了。” “上海那边你怎么交代的?” 陆庆归回答他:“我找了二姐他们帮忙。大哥,你要是有空,还是多回去看看,他们做事一向潦草,我不放心。” 陆见川点点头:“可你在香港待那么多天,上海那边要是问起来,你打算怎么说?” “说我病了,在香港治病。” 他编的这个谎,看似草率,实际上是已经下了永远不回去的决心。 病跟死总是连在一块,要真到了那一天,他就自圆其说,干脆在香港死去,死了一了百了,死了他在上海就自由了,他就永远也不用回去,即使无法名正言顺的迎娶她,跟她一辈子隐姓埋名也是好的。若战乱结束他们都幸存下来,就白头偕老,否则就在战火中真正死去。他都愿意。 陆见川站起来:“好。我帮你这一程,不过你要答应我,无论什么时候,你都要把陆家、把爹的话,放在第一位。” 陆庆归正好奇,他问:“大哥,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把家业让给我?” “不为什么,你比我聪明。” 陆庆归笑笑:“你可别这么夸我,我不习惯。” 两个人准备往回走。陆见川答应帮他保守这个秘密,在香港就对外声称宋枯荣是陆庆归新交的女朋友,怀孕的事能满则满,最好不要走漏半点风声。 “你们两个人能行么?要不让百禾过来照顾你们。” 陆庆归拒绝:“百禾…算了,让她好好在上海待着吧,她一向嘴里没个把门儿的,就怕以后说漏了嘴。” “那我找个老实些的老妈子过来。” “不用,不用麻烦,我能行。” “你能行什么?我说不行就不行,人家现在怀着咱们陆家的子嗣,你要是照顾的不周,万一有个闪失,我可饶不了你!就这么定了,长兄如父,我说的话你一句也不能驳,听见了没有!” 陆庆归无奈:“是是是,大哥说的我怎么敢不听。” 走着走着就走到了门口,陆见川上车前,又啰啰嗦嗦吩咐了许多。 刚要上车,陆庆归拉住他:“你不进去看看你弟媳妇?” 他甩手道:“去去去!有什么可看的!我不像你,我看着她我可害怕!” 陆庆归一脸得意:“有什么可害怕的?多好看啊。” “你本领大,连财阀太太都敢上手!混蛋东西!一说起来我就想揍你!”说着他便抬起手朝他脑袋上拍了一巴掌。 陆庆归缩着头,嬉皮笑脸的:“别这么说呀,我嫂嫂从前那也是香港名门贵女,不一样被你弄到手了?” “去!我走了。”他刚打开车门,又像想起了什么,挠挠头转过身,吞吞吐吐道: “那个……那以后我们要是碰面了,我怎么叫她呀!还叫张太太?” “张你个头!叫弟媳妇。”陆庆归嚷嚷。 “滚!我就叫张太太,走了!”他一股溜坐上车,啪地一声关上车门。 “不行!你敢!喂!” 陆庆归叉着腰,车都已经走远,他仍气势汹汹的站在那。 · 回到家,他一路没见到她人影,走进到里面,才听到厨房有些动静。走近一看,真是她在里头忙活,袖子卷得高高的,腰上系着他早上系的那条围裙。 “你干嘛呢?” “煮碗面给你吃。” “你会吗还煮面。”他走到她跟前,才看见她衣裳正面湿了一大块,也不知道是水还是油。 他忙扭开她,从她手里夺过筷子:“你这怎么回事啊,弄这么湿。” “没事儿,洗菜的时候溅上的。” “快快,快去换了,别瞎忙了,放这我来弄。” -- 第114页 “唉呀,都快煮好了。你别动我。” “唉呀!放我下来!” 陆庆归一把给她抱起来,往里走:“别动,再动把你扔进池子里。” “面要糊了!”她摆着两条腿嚷嚷道。 陆庆归一路将她抱到楼上:“糊了我也能吃,刚给你买的衣服怎么脱了?” “我怕弄脏了。” “怕弄脏你就别去做,马上换上。”他将她抱到衣柜边上才稳稳给她放下来,两手扶着柜窗,气喘吁吁,盯着她:“哼…哼…饿了你跟我说啊,我做给你吃。” “我就是想学学嘛。”她瘪着嘴。 他两手伸进她腰间,将她搂在怀里,一边说话一边给她解开围裙: “噢,那等你生下宝宝,休息好了,有的是时间能学,到时候我好好教你。好么?” 她笑笑:“噢。” “行了。”他松开手:“把衣服换了,我去看看面还能不能吃。” · 天黑过后,屋后阳台就成了个赏月的绝佳位置。灰石砖相衔成路,茂密的杜鹃花丛后就是那片月下浅海,他们并坐在秋千上,吹着晚风,迎着月光,聊一些最平淡、最细枝末节的琐事。 宋枯荣忽然问起白天买旗袍的事:“你为什么喜欢这件旗袍?” 陆庆归抚了抚她的头发:“因为我梦见过。你信不信?” “不信,这都能梦见过?” 说起梦,陆庆归又有了话茬: “对了,你梦见过我么?” ☆、多少恨 天上一颗颗星星,小小的,不怎么亮,要很仔细才能看得到,宋枯荣仰着头,微风吹过,陆庆归身上清淡的皂香飘进她的鼻子里,她故意贴近到他的脖子上深深闻了一口: “你怎么比女人还香。” 陆庆归捏住她的脸:“别扯开话题,快说。” 她两眼盯着他的唇:“噢。” “梦见过。很多次。”她靠在他的肩膀上,两只手环抱着他的手臂。 陆庆归埋下脸贴着她的头发:“都梦的什么?” “从前梦的,记不清了,各种各样的,有好有坏。” “噢……那你想知道我都梦见过什么么。” 她轻笑了声:“春梦么?” “不是。那晚我觉得我差点就死了,是你在梦里拉了我一把。” 她一惊,直起身子:“什么?” 他拉起她的手,放在掌心里捏玩:“那几日病得太重,已经神志不清,每天分不清昼夜,有一次我感觉到自己似乎要从床上飘起来了,浑身没有知觉,我也不知道那是在做梦还是真实发生着,总之意识越来越模糊,然后就跌进了一片黑暗当中。” “后来回想,或许那就是死亡前的感受吧。” 宋枯荣心里发怵:“然后呢?” “然后……在黑暗中出现了你。” “我?” “嗯,我梦见的不是现在的你,梦里的你,一头长长的直发,穿着那身淡绿色旗袍。你跟我说,要好好活着。结果第二天,我就好起来了。” 她怔怔的,长长的直发,那不是十多年前的她么?陆庆归看她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笑了笑,又将她的头重新按到肩膀上,一边抚着她的头发一边说: “好了,都是过去的事了。” 过去。她黯然失落,她有太多不堪回首的过去了。要一直隐瞒下去么?让陆庆归无知者无畏地爱着一个他完全不了解的人么。 人都有过去,有的人的过去早已过去,可有的人的过去,从来都没有过去。一个永远都不敢再跟人提起的过去,就是没有过去。 “庆归,”她闭上眼睛: “我跟你讲个故事。” · 姑且算在十八年前,因为具体的宋枯荣记不清了。那样远久的记忆,她甚至觉得是自己的上一世。隔了一杯孟婆汤,她还能记得多少呢? 十八年前,宋枯荣十三岁。 枯荣双亲去世的早,她很小就在别人家里当丫头,做些粗活讨饭吃,不识字,也不会说话,见了人就怯生生的。先是在李家,李家是个小角色,故也请不起什么出色的丫头做事,枯荣一做就做了八年。 对于小枯荣来说,在一片狼烟四起的上海滩里,李家是唯一安全的所在。 一日李家来了批外人,枯荣一个也没见过,但看阵仗,全是李家人高攀不起的。三辆黑色洋车停在门口,枯荣头一次知道车子还有这么高档的。 一群人进了门,她便躲在那盆佩兰花栽后头,想再多看几眼。 领头的那个头上戴着一顶黑色绅士礼帽,一身玄青大衣,眼神锋利,眉峰高凸,是副凶相,枯荣看着很害怕。不止枯荣害怕,枯荣瞧李先生也畏怯地站在他身边,哈着腰,低着头,让那人先坐。 只他一个人坐了,其余的人都站着。李先生开口说: “冯老板放心,苏州那头我都安排好了,您就等着收账,有什么问题您再吩咐我。找个下人过来就够了,哪能您亲跑一趟。” 那人喝了口茶道:“刚好顺路,便进来了,顺道看看你的宅子。” “唉哟哟,什么宅子呀,破房子一个!乌烟瘴气的,真是怕染脏了冯老板的这身衣裳!” 他放下茶杯,抿了抿唇:“听李老板的意思,是怨这些年跟着我,生意不兴旺,没赚到几个钱。” -- 第115页 “哎哟不不不!冯老板我哪是这个意思啊,要是没有您抬举我,我李登箜哪有今天啊!我……” “你那盆佩兰开的不错。”冯老板指着墙角的那盆花,打断了李先生后面的话。 枯荣吓得转身就跑。 “站住。” 他呵道,枯荣忙停下,钝在原地一动不动。 李先生走过去将她拨过身来正对着冯老板,嘴里骂骂咧咧地斥她:“做什么呢!是不是在偷懒!啊?!” 枯荣缩着头往后退,眼眉低到了颧下,粉红头绳落在右侧颈肩,松松挽着束齐胸的黑长直发。她站在窗子边,阳光照着,皮肤白皙清透,耳垂泛淡淡的嫩粉色,发缝两边莹莹发亮,两条纤瘦的手臂交叉垂落,身着寡旧的灰色布衣涩怯地站在原地。 那人看入了迷。真好似芙蓉出水,沁人心腑。 她不敢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明明上一秒那位先生提及的还是佩兰。 “过来。” 那人唤她。 她不敢。 “冯老板叫你呢!还不快过去!”李先生推搡她,提醒她不要不识礼数。 她慢慢吞吞地走到他跟前,接受他一场又一场,从头到脚的目光浴。 紧接着他便问了问题: “几岁了?” 没等枯荣开口,李先生就三步并两步走上前说:“才十三岁大,还是个孩子呢。” 枯荣低着头,她显然已经害怕到极致,她多后悔方才要站在花盆后偷看,她多后悔没有跟着依繁小姐去屋子里堆积木,她又有多后悔没有选择另一处地儿干活。她后悔极了,她想立刻脱逃,她想去做事,刷鞋、洗衣服、擦花瓶、扫地,她此时都渴望去做,做多少都行。 那人摘下帽子,弯身冲她和言道: “可曾上过学?读过书?父亲母亲呢?” 枯荣不说话,缓缓摇头。 宋枯荣那时候还没有想到,冯义围这简简单单的三个问题,问的竟是她的全部。他盘问她所有的底细,只为了好将她收入囊中。 冯义围看向李登箜。 “没呢,一字不识,几岁大的时候就被卖过来了,父母亲走的早。” 冯义围坐直身子,看着她思考良久,然后又弯下腰轻声问: “想读书吗?” 接着他又捏捏她的衣袖: “和,好看、干净的衣裳。” 再踢了踢她的脚,“还有漂亮的鞋子。” 这话就好比,问聋子想不想听见声音,问瞎子想不想见光明,问穷人想不想过好日子,问久病将死之人想不想活下来。 这些问题是极不诚恳的,因为询问者本身就知道答案,却想利用这些已知的答案来达成自己的目的。他们无非是想看见,自以为碰上了好运气的被询问者急忙俯首称臣,说,我想,我很想,只要你让我这样,我就愿意那样。 枯荣点了头。 这是冯义围胸有成竹的答案。同时也是李先生想要的。 其后的故事便发生在了冯家。十三岁的宋枯荣成了冯义围的干女儿,在冯家位比小姐。 冯义围四十有余,那时家中只有四房姨太太,两个儿子,没有女儿,正房的大太太虽不待见她,却也碍于冯义围的面子,一家子上下都没什么人敢欺负她。 宋枯荣开始被送进学校里念书,学语言,先是中文,后来是拉丁语、俄语,学习钢琴和绘画。穿洋装、皮鞋,戴新式的帽子,跟随冯义围参加各种各样的舞会和宴席,父慈女孝,羡煞旁人。 此间枯荣也一直将冯义围视作神袛般的存在。他成熟、成功、善良,他给了她珍贵的一切,一切她从未见过的,她从前想都想不到的。 她被他从烂泥地里捡上来,洗干净后,当成珍珠捧在了手心里。 两年的光景呼啸而逝,宋枯荣长到十五岁,身材姣好,亭亭玉立,无论走到哪,都能吸来许多男人的目光。 然而每当在酒会上有男人跟她搭讪时,冯义围都会拦在她身前。外人都取笑冯老板视女为命。 这是她在冯家的第三年,她本以为,她还有许许多多这样的三年。 一日夜里,冯义围在外边喝多了酒,回来时醉醺醺地砸东砸西,上千万的古董都砸了去,还将大太太打了,大太太哭天喊地: “你个混账!老不死的!你敢打我!你怎么不去打她们!我是你大的!你打我!你在外头怎么逞能!打我!在外头装了孙子,回家来欺负女人!” 枯荣害怕,躲在房间里不敢出来。 谁知那冯义围打完大太太后就上了楼找她,他一句话也不唤,一个劲儿地猛敲房门,几个丫头上前拦他:“老爷,老爷,小姐歇息了!” 他不听,将她们重重甩开,仍用力地敲门,一直不停息。 枯荣在房门内害怕地发抖,但她自以为没有做错事,想来想去,她还是决定开门,就算他要像打大太太那样拿她出气,她也认了。 她犹豫再三,于是将门打开。只见冯义围一只手攥着拳,翡翠扳指勒紫了拇指,手背上留下一条方才被碎瓷片割破了的裂痕。他醉红了眼,像有血泪盈目,一见到她就迈步走进去,反手将门狠狠关上。 “父亲。” 枯荣唤他。 他不说话,上前一把将她搂在怀里,搂的实紧,枯荣的肋骨都差点要被勒断。 -- 第116页 “父亲?!父亲!”枯荣用力推脱。 丫头们听见动静后觉得情况不对,便在门外喊:“老爷!她是小姐!她是小姐啊!” “父亲!我是枯荣!父亲,您喝多了!” 冯义围像没听见,反而动了动胳膊,将她抱得更紧。他的整个头垂在她的后脊,宽大的身躯像一张厚重的布匹使她被严严围住。 “父亲!父亲你醉了!”枯荣吓得口齿不清。 她拼命用两只仅能动弹的手掌做徒劳的挣扎。她继续喊着父亲,一遍一遍,只希望他能尽快清醒过来。哪怕她已经隐隐猜到,他并不是不在清醒着。 冯义围猛地松开她,两眼含泪凝视着她,下一秒又即刻用双手捧住她的脸,欲低身吻下去。 “父亲!不能!!” 枯荣用尽全力将他推开,逃到墙角。她头发杂乱,疯了似地摇着头,眼里被逼出了泪水。 她背靠那面粉白花纹的墙,惊悚、绝望地瞪着他。 冯义围冲过去,两只手掐住她的脖子,用额头抵着她的额头,眉头紧锁,微微吐气,满是红酒的余味: “阿荣,你听我说,阿荣,我爱你。” 她拼了命摇头,泪水从眼眶内溢出,滴滴滑落至他的手背,渗入那道短短的裂痕: “不要,父亲,我是枯荣啊。” “阿荣,我爱你。你相信我,我爱你,从第一次见到你,你躲在、那盆佩兰后边,我发现了你。” 枯荣泪如泉涌,她知道自己即将死去。 “阿荣,你每在的一天,每见你的一眼,我都在爱你,阿荣。” 她意识到她被骗了,那整整两年,都是假的。他的善良是假的,他的“父亲”也是假的。她含泪看他,眼前的人近差毫厘,皮肤毛孔都清晰可见,嘴边新生出的胡茬,有的已经变白。他垂着眼,醉得厉害,呼吸声一起一灭,每一簇鼻息都顺道钻进她的鼻子里,那熟悉又神秘的味道。 耳边是句句真诚的哄骗,只是她知道她最好是相信。 他制约着她的四肢,随后低头用力吻了上去。一直到她没了力气挣脱,他才逐个解开那些精致的盘扣。那个他一直觊觎的身体,那朵美丽的芙蓉花。 此后的很长一段日子,冯义围都没回过家。枯荣在冯家的身份变了,从宋小姐,到不知道是什么身份。她成了不规矩的人,成了一个肮脏的、卑劣的、令人作呕的外来女人。 大太太日日拿她出气,将冯义围不回家的罪怪到她头上,有时甚至会直接上手,像打丫头那般打她。几个姨太太也不摆好脸色,背后“贱胚子、贱胚子”地叫,从前谁敬她,这会儿就谁给她使绊子。 枯荣不在意,她只想等冯义围回来。她想要当面问他,那些看似悲伤的隐忍,那些呢喃耳语,那些他喝醉了酒后嘴里诉说的爱,到底都是不是真的。 就算要从冯家滚出去,她也想等到他回来。 过了五日,冯义围终于从外面回来。姨太太们个个打扮的花枝招展,想让他多看自己一眼。大太太却还是平常打扮,许是因为她知道自己如何打扮也不比人家的年轻貌美,又许是因为她本就没有让自己男人多看自己一眼的欲望。 “让开!让我出去!” 枯荣被丫头们关在房里,一听说冯义围回来,莽足了劲要推门出去。 “太太吩咐了,不让你见老爷!” “快让我出去!起开!”枯荣用蛮力将身边丫头的手从她手臂上扒开,然后破门而出,飞奔下楼。 还未下到楼底下,只离了二楼四五个台阶。枯荣木木愣在那。 她瞧见冯义围手里牵着一个陌生女人。女人很年轻,比四房姨太太都要年轻,但比枯荣要老,这一点从那女人高高隆起的胸线上可以看出来。 冯家人人都不惊讶,像习以为常,就连那些花枝招展的姨太太们也个个脸色平淡,贯然地接下他的包,给他脱帽子,给他宽衣裳。只有枯荣,这个身份不明的女人,孤零零站在楼梯上,白色睡裙脱落在地,眼神空洞,凝视着他。 冯义围也望向枯荣,只是眼里再没了那样的红,也没了那样的情。 枯荣随着他进书房,看他取下腕表,却不说一个字。 “她是谁?” 枯荣主动问他。 “五姨太。” “那我呢?” 枯荣走近。 “宋小姐。” “可我不是宋小姐了。” “你只能是宋小姐。” 冯义围点着一支烟,屋内顿时烟气氤氲。 “然后呢,继续爱我么,还是……” “那要看你,你需要我的爱么?需要我这份不能给你名分的爱么?如果需要,你就当我一直爱着你。” 白色的烟袅袅萦绕,将他的脸蒙住,窗子外投进来明亮的光,照在烟与身影之间,他整个人一瞬变得虚无起来。 枯荣的泪夺眶而出,“你骗我。” 冯义围摘下烟,他的脸又即刻清晰,雕塑一般的刻板,看不出半丝情分。枯荣明白他的话,比任何时候都要明白。 “我会走的。”她说完转身。 “你不能走,我没有让你走。”冯义围追上去,指间夹着的烟头不小心碰到了她,她一惊。 “你烫到我了。” “对不起。可是你不能走。” -- 第117页 枯荣回过头看他,“你是挽留我么?” “就在我这里吧,阿荣,你还做你的宋小姐。” “就连一个姨太太我也不配么?” “阿荣,张先生,跟我要你。” ☆、热风 陆庆归眼眶湿红,捧着她的脸:“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她摇摇头,低眉淡淡笑了笑: “我说不出口。” 他猝然将她搂进怀里,心痛欲绝。那平乏的一言一句就像是在讲另一个人的故事,她以为那一切都是她抹不去的耻辱,可在他的眼里,那只是一个可怜的孩子曾遭受过的苦难,是这个世道里卑鄙的大人们唾手施于给一个无力抵抗的孩子的苦难,人间最沉痛的苦难。 他气得绷直了身子,四肢都憋着力,手臂上青筋凸起,却轻轻又轻轻地抚着她的发: “没事了,没事了,有我在。” 她反手将他抱得更紧,老天骗了她一次又一次,害了她一回又一回,如今终于让她碰见了陆庆归。如果再早一点就好了,她想,再早一点碰见他,是不是就不用经历那些了。可如果没有经历那些,她又怎能遇见陆少爷呢? “庆归,如果你见到我的时候,我不是张太太,你还会接近我么?” 陆庆归心里一咯噔。 他当初处心积虑接近她,确实算不上清白。 “会。” 她抽出身子:“真的?” 他笑笑:“真的。不过我当初接近你,确实是有意为之。” 她转过身坐直,看向正前处的海:“我知道。” 他也学着她的样子,紧紧挨着她的肩,说: “其实我小的时候也不是现在这样。” “我在陆家过得并不好。这么多年来一直是寄人篱下,我这个少爷当的也是徒有虚名。” “我娘是小房,是我爹不情不愿被迫娶回来的小房,自我记事起,我和我娘在陆家就跟下人没什么大差别,大太太和大小姐,也就是陆慕林,总想方设法欺压我们母子,嗯……现在想来,几乎可以说成是虐待吧。后来我娘怀了第二个孩子,算命的说是个男孩儿,她们就全坐不住了,生产那天,我娘气弱,难产,我娘,还有我那未能出世的弟弟,都永远离开我了。” “枯荣,我也曾受尽屈辱。” 宋枯荣侧过头,两眼含泪凝望着他,月色阑珊,她忽然感觉他的脸憔悴了不少,昨夜躺在床上看他时还不觉意。原来人在谈及从前悲伤时是这样平静又颓唐的,她伸出手落在他的脸上,指尖在他光滑的皮肤上轻轻趟着,说不出话。 他咧开嘴:“你别怪我,好不好?” 她也笑:“怪你干什么?” “怪我当初……” “我不怪你。”她打断他的话,“从前的就让它过去吧。”她仰起头,深深吸了口气。 陆庆归握住她的手,十指相扣:“嗯。” 两个人坐在秋千上,月亮仍高高挂在天上。 “陆庆归。” 她忽然又唤他。 “干嘛?” “香港真美。真想一辈子都待在香港。” “好啊,那我们就一辈子待在香港。” · 被陆见川请过来的老妈子是跟在蒋聚岚后头近二十年的香港人,从出生就在香港,哪也没去过,谁也不认识什么也不懂,只会老老实实伺候人。听说要来伺候陆小少爷跟小少奶奶,二话没说就赶了一大早过来。 陆庆归跟宋枯荣坐在沙发上端详她,一头灰白的头发,模样十分老沉,背着个蓝靛色布包就过来了,笑起来时左右两个酒窝。 “小少爷好,小少奶奶好,叫我阿萍就好了,是我们先生让我过来服侍你们。” 宋枯荣愣愣看了看陆庆归,陆庆归拍拍她的手,应了句:“噢,好,麻烦你了。嗯……先生可曾跟你说过,这件事不可声张?” “说过了,少爷放心,我一个老婆子,在外头装哑巴就是了。” 陆庆归僵笑了笑。 随后听见外头有人敲门,阿萍忙赶出去开门。 “小少爷,是陆先生来了。”话刚说完,陆见川就从她身后走过来,进到了屋内。 陆庆归跟宋枯荣急忙站起身来,讷讷盯着他。 “大哥,你怎么来了。”陆庆归问道。 陆见川走到沙发前,坐下来,虽是一脸严肃,居高临下的样子,眼睛却不敢抬起来看他们,主要是不敢看他这个“弟媳”。 阿萍进到厨房里准备给他们泡茶。 陆庆归呵呵笑着拉宋枯荣一起坐下,宋枯荣却不敢在这兄弟俩面前多待,便借口想溜:“呃……我去看看阿萍,不知道她晓不晓得茶在哪。” “小宋啊,你也坐下,我有事跟你们说。” 小宋??陆庆归瞪大了眼盯着他,心想:小宋是你能喊的?搁上海,这可是你看都不敢多看一眼的财阀太太,在这倒占起便宜来了。 陆见川他自己何尝不是攥着拳头叫出这个称呼的?在上海,就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这么喊。这不,刚说完,背后就生出一阵冷汗,眼睛还是不敢往上抬。 “噢,好。” 宋枯荣倒好似全然不在乎,继续坐在陆庆归旁边。 陆见川咳咳嗓子: “我来就是告诉你们一声,阿萍是个顶老实的,以后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她,不用拿她当外人,她跟着你们嫂嫂二十年多年,我们都放心得很。” -- 第118页 “嗯,我们知道。”陆庆归说:“对了,嫂嫂怎么不一起来?” “她……她不好意思过来。” 宋枯荣低下了头。 陆庆归笑道:“这有什么?改天你带着嫂嫂过来吃顿饭。” “庆归,”陆见川唤他:“你一定要照顾好小宋,还有她肚子里的孩子。” 陆庆归看他格外语重心长,又总强调这句话,觉得有些奇怪。 此时刚好阿萍端了茶来,陆见川却摆摆手:“不喝了不喝了,”他站起身:“你嫂嫂还在家里等我,我得走了,刚才啊,就是顺路过来。”他边说边往外走。 陆庆归起身追上去:“我送送你。” 出了大门,陆庆归忽然拉住他的手。陆见川一怔,木木地转过头看着他:“干什么?” 陆庆归问他:“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陆见川脸色僵硬,迟钝得挤出一个笑:“我能有什么事瞒着你?” 陆庆归不松手。 “松手呀,我得走了。真没有事,快回去,回去去去,看见你都烦得很。” 他甩开他的手,利索地上了车。 陆庆归站在原地,看着车开走,从一道下坡路望下去,渐渐没了影子。他总觉得心里不舒坦,好像有东西堵着,有某种疑问没有解开,可仔细想却怎么也想不出来,他不知道那个疑问到底是什么。 天一转眼就热了起来,到夏天,宋枯荣就格外难受,尽管孕肚还不算太明显,行动也还算方便,但却是一天到晚的不愿意多走动,只悠然地躺在凉椅上,手里握着把真丝摇扇。有时候手晃累了,就喊陆庆归来帮她扇。 陆庆归坐在凉椅旁边,静静给她扇,看着她躺着躺着就闭上了眼睛开始打盹儿。 这天忽然收到了信。 阿萍递过来,说是上海来的信,寄给宋枯荣。陆庆归一拿到手上,歪歪扭扭的字,署名一个梅,他就知道是小梅来信了。 一连两个多月,小梅都没有来信,这次忽然来了信,恐怕是张家出了什么大的事。 他没有先拆开,而是等宋枯荣睡醒。 不知不觉就到了黄昏,天又变凉了些,刮起了风。陆庆归脱下外衣给她盖上,却惊地她醒了过来。 “怎么黄昏了。”她迷迷糊糊的。 陆庆归摸了摸她的头发:“睡得怎么样。” “没睡着。” 哼哼,陆庆归瘪嘴笑了笑,她每次都说自己没睡着,其实每次都能听见她轻微的鼾响。 “小梅来信了。”他将信递给她。 她很惊讶,匆匆忙忙拆开来看。 陆庆归观察着她的神色。 她眉头紧蹙,想来不是什么好事。 信上的字数不多,小梅不大会写字,看纸背面的字影,只有寥寥草草的几行。 看完后,她惆怅地落下手。 陆庆归捡起来看。 信上的内容不多,只围绕一件事,几乎没有一个多余的废字。 张金涵要嫁人了,嫁给林琮仁。 陆庆归比她要更惊愕:“这!?”他看枯荣似乎像早有预料的样子,便问:“为什么?张傅初决定的?” 她摇摇头,继续躺了下去,眼睛望着栏杆外的草地,望着对面的高楼。她恍然间回忆起,两年前她去林公馆的时候,看到的也是那样的高楼,高楼之上还设了扇窗。她那时就想,林公馆盖那样高的楼,那样高的窗,真是多此一举。 原来最后,嫁进那高楼里的,竟是金涵,一栋连蝴蝶都飞不出去的高楼,金涵却要被关在里面一辈子。 她的眼角缓缓淌下眼泪,陆庆归见了便伸出手替她轻轻揩去,她紧紧握住他的手。 信的最后小梅还写到,金涵想让宋枯荣回去参加她的婚礼。可宋枯荣必然是不能去的,如今她这个样子,是连香港也不能出的。 陆庆归知道她为什么流泪,这世上再也没有一个人比他还要了解她。 她握着他的手,嘴里念念有词:“你说,她的婚礼上,连一个亲人都没有。” 她忘了,她也不是她的亲人,固然她回去了,她的婚礼上依然没有一个亲人。 跟她嫁给张傅初的时候一样。 “庆归,林琮仁会对她好么?” 陆庆归不知道怎么回答,不知道哪个回答是正确的,但他只想尽可能宽慰她: “会吧。” “如果不会,我就祝他跟张傅初是一样的下场。” 她说这话时,眼里甚至带着杀气。陆庆归看得心疼,她这么点儿小,能杀得动谁呢?她只能乖乖躺在他的怀里,谁也不要恨。 恨太伤身。 ☆、盛夏白瓷梅子汤 天一热起来,人就没什么胃口,怀了孩子的女人更严重,宋枯荣每顿饭吃不下几口就恶心犯呕,进肚子里最多的只有每天下午阿萍熬的酸梅汤,白瓷碗盛着,撒上些桂花碎,一喝两大碗,倒消暑得很。 陆庆归心里却急,瞧她挺着三个月大的肚子,身上却没长什么肉,胳膊大腿还跟从前那样细。他什么都不怕,就怕她吃不下饭,每次看她刚拿起碗就厌厌地放下筷子,他就感到担忧。 实在没法子了,他忽然想起小的时候,陆慕林有段时间也是吃不下饭,人都瘦了一大圈,曹龙珊就从外头找来了个神医,开的不是药方子,而是整整一本食谱,全家都陪着她一连吃了一个月,味道确实不错,陆慕林也确实逐渐好起来。 -- 第119页 不过那本食谱早就不知道丢到了哪里,如今陆庆归只能边凭着些模模糊糊的记忆,边查些资料,将大致的食材写下来。 一连熬了三个大夜,一本专门为宋枯荣撰写的食谱就问世了。陆庆归自此之后就当起了大厨,阿萍都只能负责买菜,陆庆归亲自掌勺,掂量味道正不正,是咸是淡,是甜是酸,他都要求的十分苛刻。 看着厨房里的小少爷忙地天旋地转,阿萍就在少奶奶跟前吹耳旁风,把他夸的天花乱坠,宋枯荣一开始只是笑笑,感慨他愿意为了自己做这么生活、麻烦的事。后来她是真惊喜,陆庆归做的菜比阿萍做的还要好吃,她确确实实是觉得好吃,很合她当下的胃口,所以吃得自然就多了。 陆庆归看她吃得高兴,他就跟着高兴,蝉喘雷干的酷暑天,整天跟油啊火啊的做伴,有时候端着菜出来,脸上额头上都汗涔涔的,衣服前心后背湿了一大块,却不以为意,只管笑眯眯地问她好不好吃。 胃口一好,再加上顾及陆庆归的良苦用心,宋枯荣每天都开始吃得很多,尤其晚饭,吃撑了就嚷嚷着要出去走路,陆庆归也答应过她,每晚陪她出去走走,晚上暮色浓,正好没人看得清他们。 盛夏晚晴天,绮霞如烟海一样远远浮在路的尽头处,仿佛跟大地连衔,其余就是暗蓝色的天空,蓝色当中渗透着一点点淡白色云絮,此时月亮还没有出来,影影绰绰地躲在云霞后面,两道郁郁葱葱的树,丛枝摇曳,风带着一股木土的清香。 她最最喜欢的就是这些景色,不用多磅礴的山川,不用多辽阔的草原,她喜欢这样简单的美丽,天地自有的色彩,她想,总有一天,她会成为这美丽中的一部分。 她今日穿得是条宽肥的长裙,可她却不觉得宽松,反反复复勒着后腰的带子,看了又看,总错意自己变胖了。 她拽拽他的手,问他:“你看我是不是长胖了。” 陆庆归扬扬自得:“那当然了,你吃了这么多天本少爷做的饭,跟个小馋猫似的,能不胖吗。”他说着就展开手搂她,捏捏她胳膊上的肉:“胖一点好,正匀称。” “不行。” 她忿忿道:“这肚子越来越大,我越来越胖,穿什么都不好看了。” “唉呀,”他打岔说:“怎么不好看了,我看都好看。” “庆归。” “嗯?”他自然应承着。 “我们去拍张结婚照吧。” 陆庆归一恍神,愣了半天,他是高兴,高兴的忘记了说话。 她接着说:“趁着我还能穿上婚纱。” 见他仍不答应着,她就在想是不是自己刚才哪句话说错了。 “哦,不是结婚照,就是婚纱照,我看尹溪文穿过一回,挺好看…” “好。”他握住她的手,停下来:“我们去拍一张结婚照。” 宋枯荣盯着他那双含情脉脉的眼睛,盯了一会又低下去,像只害羞的小鹿。日落熔金,霞光给她那张柔润的两颧映成绯色,她勾扬嘴角,浅浅一笑,拉起他的手继续向前走。 和静凉爽的林道当间,只有一对出挑的美人悠悠走着,背后跟着两弧狭长的影子。 他们是世间最爱走路的人。 · 蒋聚岚很想来看看他们,却一直都没好意思过来,一是因为她从前曾一心想把自己的妹妹介绍给陆庆归,二是因为她跟陆见川一样,不太敢接受上海的张太太忽地成为她的弟妹。 后来是听陆见川说宋枯荣也想见见她,她才决定过去的。 本来妯娌之间就没那么多话聊,更别说是这对素昧平生的妯娌之间了,若是没了陆庆归,她们俩个就是八竿子也打不着,一个是上海的财阀太太,一个香港的名门贵女,都是嘴里含着金叶子的,谁也不干着谁。 见到宋枯荣的第一眼,蒋聚岚就怔住了。哪像个三十一岁的女人?就说她才满二十岁,她也相信。不是她有多白多嫩,是她看起来尤其的干净,干净又美丽,再稍稍透着些娇俏,所以显得年轻。 蒋聚岚就不同了,她是老沉相,五官精致,立挺,年轻时或许能惊艳四座,可这副长相老的快,皮肤一旦有了皱纹,美丽就走下坡路了。 好在她从不仰仗美丽行事。 两人坐在院子里喝茶谈心。宋枯荣一句句叫着她大嫂,蒋聚岚却不怎么愿意认。归根结底,女人的心还是太过复杂,甚至她自己都说不上来自己为什么不快活。也许是嫉妒,嫉妒她貌美年轻,嫉妒她金凤凰落地还能当银孔雀。嫉妒她怀了陆家的子嗣。 可那也不是恨。她多多少少知道些她的难处,毕竟世间万万,哪有不难的人。女人爱妒忌,也爱共情。 “本应该是我去拜访嫂嫂的,这倒好了,还劳烦嫂嫂来看我。” “没什么,就是……就是看看你,有没有哪不舒坦的,怀了孕的,事事都不方便,也不知道阿萍照顾的好不好,她也老了,兴许很多事考虑不周。” “不会,阿萍很细心,我真是多亏了她,还不知道怎么感谢您和大哥。” “谢什么,都是一家人罢。” 蒋聚岚自己都吃了一惊,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脑子没有多想。 宋枯荣很开心,笑着说:“庆归常说嫂嫂人好,对人亲善,今天一见,果然不假。” “哼哼,”蒋聚岚低头笑笑:“爸走了,俗话说长兄如父,长嫂如母,如今有我们能帮得上的地方,我们自然是要尽力帮的。” -- 第120页 “你跟庆归,你们俩都想好了么?等孩子生下来以后,有什么打算?” 蒋聚岚接着问她,显然她这一次来,是有更重要的目的。 宋枯荣其实已经有了考虑,只是跟陆庆归不一样,她想的要更实际的多。 她语气低沉,像作告别: “送去一户平常人家吧,只要不愁吃不愁穿,平平安安长大就好。” “你……”蒋聚岚吞吞吐吐:“你不打算跟庆归结婚么?” “不可能的。你们别听他说。我知道结婚是不可能的,我不要求陆家接受我,嫂嫂,我只想让孩子平安,让陆家体面,让一切都回归正常,这一次,是我跟他的冲动,可我不后悔,他…他也不后悔。” “可他一心想跟你在一起,他跟上海那一帮子人说他是来香港治病,很严重的病,也就是不一定能活下来。” “不用管他。” 宋枯荣淡淡地说。 “嫂嫂,我刚才说的话,不要告诉他,我知道我们能在香港的日子已经不多了,让我们好好度过剩下的时间吧。” 蒋聚岚看着她,眼神多么坚定,话语多么淡然。她忽然就没有那么嫉妒了,甚至没有丝毫的嫉妒了,她仿佛知道,自己在亲眼见证一场悲剧的诞生。 她说不出口,可她还是想说,比起把孩子交给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平常人家,其实还有一个更好的去处。 她犹豫良久,最终还是说了。 “小宋,我想求你件事。” 宋枯荣惊愕,“枯荣怎敢,嫂嫂尽管开口。” 蒋聚岚两眼凝神望着她: “如果最后孩子真的要送走,不如把孩子给我和见川扶养吧。” “呃……啊?”宋枯荣不太明白:“嫂嫂……愿意?” “你跟庆归的这个孩子,或许会是陆家的独苗。不管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都不能送给别人。” 宋枯荣一惊。 独苗?意思是他们不想要孩子,还是…… “是我们俩的问题,见川他…没有生育能力。”她话还没说完,眼泪就止不住往下掉。 宋枯荣立即挨近她,抽出帕子递给她,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来安慰,只手足无措地坐在一旁看着她抽泣。 “你大哥一直藏在心里,不愿意说,就连爸,都不知道。他怕爸年纪大了,接受不了,所以一直都瞒着。可是你不知道,他是日日夜夜的发愁,在外头像个没事人一样,回到家,就丧着脸,常常是一句话也不说,闷在那里,我真是怕他憋出毛病。” 她无声饮泣,宋枯荣忙替她宽背。 她接着说:“我想着,如果能有个孩子在身边,他会不会高兴些……想来想去,我就……小宋,你不要怪我自私。” 宋枯荣直摇头:“不,嫂嫂别伤心,别伤心。” 她的心里也在想这件事,让孩子跟着陆见川,其实是个很好的办法。她斩钉截铁: “我跟嫂嫂想的一样,嫂嫂能愿意接受我跟庆归的孩子,我感激还来不及。” 蒋聚岚猛地抬头,泪眼汪汪:“真的?” “真的。” 她态度十分肯定。 蒋聚岚再忍不住,抱着她失声呜咽。 宋枯荣心里不是滋味。她见过人世太多阴暗跟丑恶,见过苦命的人惨死街头,见过无助的人以身犯险。 她不知道为什么苦难总和苦难挨的这么近,可有的时候她又会庆幸。 我虽救不了自己,却能救你。 ☆、又是一年春将至 香港的照相馆很多,陆庆归特地找人打听了哪家的技术最好,最终去的是一处几十年的老店,照相师傅是个头发都白了的阿婆。 陆庆归怕人说闲话,阿婆问起他便扯谎说,是成亲时过于仓促,所以一切从简,没想起来去照张结婚照,现下有了时间,刚好弥补他太太一个心愿。 馆内有许多套婚服,陆庆归一身西装革履,头发梳的锃亮,站在镜子前刮胡子。宋枯荣却游移不定,总觉得自己发胖了穿什么衣裳都不好看,试了几件裙子都不太满意。阿婆忍不住劝说她:“我看啊,都好看的很,姑娘长着副天仙儿模样,穿哪件都好看。” 枯荣黯黯说:“发胖了,肚子大。” 阿婆捂着嘴笑:“嘿哟,先生啊快来哄一哄您家太太,不高兴了哩!” “啊…哪有,阿婆。”宋枯荣羞涩地低下头。 陆庆归闻声赶过来,脸上笑盈盈的:“怎么了?”低头问她:“还没挑好么?” “没事,就感觉……穿上怪怪的。” 如今她身上穿着的这件,是条修长的白色鱼尾裙,肩膀两边围着珍珠项圈,腰后扎着一蹙流苏纱,长长的拖在地下,衬得她人高挑又利落。 “多好看啊,就这件,我喜欢。” 陆庆归走到她前头从上到下仔仔细细看了一遍。 那阿婆手里拽着条卷尺,瞧宋枯荣仍犹犹豫豫站在那拿不定主意,无奈笑了笑,摇摇头离开了。 宋枯荣沉思了一会儿,其实她更在乎的并不是好不好看,而是显不显孕相。忽然间她回头叫住了阿婆:“欸阿婆。” 阿婆转过身:“怎么,想好了?” “嗯……不过我想待会儿照相的时候手里拿样东西。” 阿婆疑惑,陆庆归也不明不白看着她。 -- 第121页 “拿什么?”阿婆走过来问她。 宋枯荣环视四周,却没看见什么合适的东西:“嗯……有没有可以拿着能遮住肚子的东西?” 陆庆归心一抖。 阿婆笑笑:“这个容易嘛,婚纱照手里当然拿捧花啦。” “噢!”宋枯荣才想起来,心里终于松了一口气:“我给忘了,你看看我这脑子真是越来越糊涂了。”她咧着嘴拐了拐陆庆归的胳膊,抬头看向他:“那我们开始吧,天儿不早了。” 陆庆归半天没缓过神来,他总觉得她并不是那么高兴,好似心事重重。 阿婆乐呵呵地招呼他们去外面来:“好好,快,我给你们照一张。”阿婆格外高兴,边走嘴里便念叨:“这么多年呀,我拍得结婚照挪一挪也能围香港一圈了,不过还是第一次遇见你们二位这么般配的夫妻呢,真叫人说的,那什么,金童玉女!” 金童玉女……宋枯荣笑了笑,她比陆庆归大八岁,今年已经是三十一岁高龄,搁平常人家里,孩子估计都会招猫逗狗了,陆庆归居然要跟她这样的人被旁人合称作金童玉女。那他是不是吃亏了?想到这里,她不由地偷瞄他一眼。 背景是一幅山水壁画,纸布褐黄,泛着些青,远是重峦峻宇,云雾水天,近是亭台楼榭,青树松林,画布之上大处留白,袅袅飞着几只大雁。 二人亭亭立在画前,宋枯荣手上握着捧假花,一大簇白色洋桔梗,和一些细细长长的秋菊草,像瀑布一样垂着,正正好挡住了她隆起的肚子。 “先生再靠太太近一点。” 阿婆指挥说。 陆庆归乖乖往她身侧靠了靠,还悄咪咪说了句:“笑得再开心些。” “要多开心,我嘴都僵了。” “先生,你太僵硬了!”阿婆指责他。 “啊……啊,我啊?”陆庆归抖了抖肩膀。 她噗嗤一声笑出来:“哼,还说我呢。” “太太你头也再仰着一点。” 她一惊,忙抬起头。 “好,就这样,来,不要动啦。” 一声噗响。 伴随着这声噗响,这一瞬间就成为了永恒。 这也是宋枯荣想跟他拍一张合照的真正原因,他曾说,人生欢愉喜乐不过是一瞬间的事,而她只想让他们的一瞬间能更多一点,更久一点。 · 最艰难的日子终于到了,临近生产,宋枯荣的肚子才真正大起来,整个人像托着一个重物,不管是坐在那,躺在那,还是走路,怎么都不舒服,夜里常常睡不着,就是睡着了,不一会儿也想爬起来去厕所。一夜到天亮,眼睛就是合上再睁开,睁开再合上,反反复复,黑眼圈都熬了出来。 陆庆归陪着她,分分秒秒的陪着她,看她难受,他就想尽各种各样的办法帮她缓解,有的实在没法子,他便派人四处请教产婆。 日子一天一天过着,却叫人没什么感觉,一年如一日,宛如流沙从手中丝丝缕缕得淌落,一不留神,就稍默无声地落完了,只剩下手掌心黏着的几粒碎沙。 就是在那最后几粒碎沙掉落的时候,陆庆归才真正感受到时间的变化。 他看着钟摆一来一回摇动着,心像被人抓挠似的焦躁,又急又紧张,生怕会出什么意外。 他这个人最害怕好事多磨,他巴不得所有事都来得干脆利落些,磨多了,就算最后是好事,好的也不让人那么欢畅了。 房间里穿出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呻唤,陆庆归眉头紧锁,他是坐立难安,就在楼梯口来回踱步,两手紧紧攥着,时不时抬头望楼上探看去。他心慌的要跳出来,幼年时他曾亲眼见过母亲因难产而死,他害怕这种吉凶未卜的等待。 他忍不住要上楼,想要进去陪在她身边。可他刚迈上楼梯,就被一双手拉住了。 他回过头看,是陆见川跟蒋聚岚。 “大哥?大嫂,你们来了。” “庆归,你别着急,别让她看到你这副样子,免得影响她。听大嫂的,这个时候,最重要的就是心静。” 宋枯荣躺在床上,浑身大汗淋漓,像被水洗了似的,头发丝一缕缕黏在枕头跟脖子上,两只手紧紧攥着被子,声嘶力竭的喊声接连不断。 “可是大嫂,她……” 陆庆归听得揪心,他一脸愁苦,脸上满是汗珠。 陆见川知道他童年有过阴影,于是和声安慰他:“没事,放心吧,来,坐下等。”他揽起他的背,朝沙发上走。 刚没走几步,就忽然听见了一阵哭啼声。 是婴儿的哭啼声。紧接着就是阿萍嚷喊的声音:“小少爷!少奶奶生了!少奶奶生了!” 陆庆归一个激灵,拔腿就跑上了楼。 阿萍抱着小小少爷挡在门前:“小少爷,是男孩儿!” 陆庆归只低头看了一眼,就二话没说冲到了床前,跪在地下,紧紧握住宋枯荣的手,一时没忍住,眼泪扑簌滑下。 “你哭什么啊?”她笑了笑,十分虚弱无力。 他握着她的那双手控制不住地抖动,泪眼婆娑,呜咽声越来越大,根本说不出话来。 宋枯荣有些无奈,明明累死累活生孩子的是她啊…如今他哭得比孩子还要凶,真是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她吃力地抬起另一只手替他抹去眼泪,说: “多大了,还哭。当爹的人了,男儿有泪不轻弹,知不知道?我这不是好好的吗,我们儿子,也好好的,别哭了,好不好?” -- 第122页 他轻轻拿下她的手放在手心上,低头亲吻着她的手背,眼泪也顺带掉落在她的手背上。 “我没哭…”他抽抽噎噎:“我是高兴。” 她知道他是害怕,只是不愿意承认。 “嗯,我也高兴。” 对于宋枯荣来讲,这场母子平安是这辈子老天给她的最好的礼物,她这一生都不曾这么高兴过。 孩子生的很好看,白白的大胖小子,眼睛跟妈妈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宋枯荣说要亲自给孩子取一个名字,可她独自想了好几天都没有想好,于是就让陆庆归帮忙想,取名字成为了他们二人之间最重要的事,整日翻书查字,但就是没有找到一个合心意的。 陆庆归本来不喜欢小孩,觉得小孩子都吵吵闹闹的,没个安生,可这小家伙就跟能读懂人心意似的,乖巧的不得了,知道妈妈生他太辛苦了,没睡到好觉,这一个月以来,他便每晚都安安稳稳的,到天快亮了才开始哭啼。 陆庆归整日都想围在他身边,逗得他笑时就会有种油然而生的成就感,再加上这孩子眉眼间像枯荣,他就更加爱不释手。 本以为当爹会累得不轻,没想到累得这么心甘情愿,他这下似乎能理解陆鸿华从前为什么那么宠爱陆慕林了。 跟深爱的人生的孩子,怎会不想用生命去守护。 二十四岁就当爹的感觉,还挺好。 · 又是一年春将至,草木新芽,山头一片翠绿。陆庆归越长大,就越能体会到一岁一枯荣的真意,看着束起了长发坐在摇篮前的枯荣,他心里甜的像花蜜。 他希望,一岁一枯荣,岁岁是枯荣。 阿萍又匆匆忙忙地从门外跑进来,手里拿着封信。 他知道,是上海又来信了。 宋枯荣淡漠地打开,她好像不再似第一次看到上海来信时那么激动了,她的脸色平淡如死水,未荡起半卷涟漪。 陆庆归在近处望她,她穿着一身淡蓝色青花旗袍,格外素雅,头发松松散散束在脑后,窗外太阳照射进来,落在她的身上,将她照的浑身发光。 “说得什么?”他问她。 她盯着信纸犹豫了片刻,其实是在假装没有看完。 “没什么,小梅说她呆不惯林家,想回老家了,跟我说一声,问我同不同意。” 陆庆归笑笑:“噢,那不挺好,随着她去吧,你觉得呢?” 她愣了愣,似乎根本没在听他讲话。 “怎么了?”他又问了一句。 “噢,我也这么想,随着她去吧。” ☆、信两封 自打孩子出世后,陆庆归的心就更笃定,他决意要陪着他们在香港安度余生。 孩子有时哭啼有时笑,家里总是热闹的很,阿萍摇着拨浪鼓,叮叮咚咚的声响他也觉得很好听。 他看着长发及腰的枯荣,清丽的脸庞上多了母性的温婉,日日身穿颀长的素色旗袍,慢步在阁楼上。窗棂外绿意渲染,地板上树影斑驳,晴天或下雨,阳光或微风,都随她旗袍的变换而不同。陆庆归反应过来,他真正爱上了生活,柴米酱醋,一日三餐,他想就这么过到老。 曾经他苟活现世,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如此安于一隅。原来他最是梦想,不过淡饭粗茶,妻儿绕膝。 夜里宋枯荣披了件毛线衫,松垮垮的,两只胳膊搭在摇篮床上,坐在窗前,浅弓着背,嘴里正喃喃细语,哄孩子睡觉。 “还不睡么?” 陆庆归弯下腰从背后搂住了她,脸贴着她的脖子。 她笑笑:“他刚睡着,我看一会,万一又醒了。” “你去睡,我来看。” 她摇摇头:“不用,我想…多看看他。你快去睡吧。”她拿开他的手,就将他往后推:“快去吧,这么晚了。” “你不在,我睡不着。”他拉着她的手不愿意松开。 她两眼柔爱望着他,心中生起犹豫,可一转念,却又变得坚定起来。 “听话,你先去睡。” 陆庆归瘪瘪嘴,迫于无奈,依依不舍地松开手独自睡去了。 他临睡前昂起头又朝他们母子俩看了一眼,然后才心满意足闭上眼睛。 这一夜他睡得格外沉,像睡了三天三夜,醒来时他才明白为什么,原来是枯荣在房内燃了炉安神香。他从床上爬起来,和往常一样看了看摇篮里的孩子,仍安然熟睡着,随后就打开门,下了楼。 阿萍在厨房内准备早饭,他四面看了看,随口问道:“少奶奶呢?” 阿萍起初没听见,转过身看到了他才吱声:“少爷醒啦!少奶奶还没起吗?饭快做好了。” 陆庆归一惊:“你说什么?她不在下面么?” “啊?”阿萍走出来前后眺望了望:“我没瞅见少奶奶下来呀?在哪?” 陆庆归眉头一紧,隐隐感觉事情不妙,立即向外跑去,一边跑一边喊:“枯荣?!枯荣?!” 阿萍帮着他找,从楼上跑到楼下,每一间房子都打开来瞧:“少奶奶?!少奶奶?!” 孩子被一惊一乍的呼喊声吵醒,在房中哇哇大哭了起来,阿萍闻声又急忙赶去卧室里将孩子抱在怀中,再继续四处寻找少奶奶。 家里上上下下前前后后都找了个遍,仍然没有找到,陆庆归已经心乱如麻,他想到了最坏的可能,但他不确定,也不敢相信。阿萍宽慰他:“或许少奶奶是有事出门了,一会儿就回来。” -- 第123页 陆庆归心里清楚,不会有这种可能。她喜欢睡懒觉,不喜欢一个人出门,如果不是有非常重要的事,她不会不打一声招呼就出去。他没多想,冲出门一路开车去到陆见川的家里。 不在。他甚至都忘了,她压根不知道陆见川的房子在哪,怎么可能会跑去他那里。 整个香港,她都不熟悉,她能跑去哪呢? 陆见川跟蒋聚岚也一起帮忙寻找,几乎搜遍了整个香港,一直到天黑,仍一无所获。 最后还是回了家,刚到家门口,就看见阿萍站在门外等他们,陆庆归着急跑下车:“回来了吗?!” 阿萍身子僵直,面露囧色,手里攥着封信封,冲他愣愣地摇了摇头,随后将手上的信封递给他。 陆庆归讷讷接过,两只手止不住颤抖起来。 陆见川跟蒋聚岚也跟着走上前。 “少奶奶的衣物都不在了,下午收拾东西的时候才看见,这封信塞在枕头下面,阿萍不识字,不知道里面写了什么。” 陆庆归颤颤巍巍打开信封,里面装着两张信纸,一张是她留给他的信,另一张是几日前小梅从上海寄来的信。 天色暮沉沉暗下来,如墨一般深的蓝色倾倒在陆庆归的白衬衫上,他站在门灯下,清瘦、落寞的背影,远远看去恍若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他两手展信,白纸黑字在灯光下显得尤其清晰。 · “庆归,儿子的名字我取好了,叫海生。 陆海生,好不好听?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月夜之下,他向海而生,我希望他心藏大海,永远明智豁达,不陷穷途绝境。也希望我们三人将来无论身处何处,身负何任,都能心有灵犀,望月怀远。 庆归,你不要怪我,我回上海了。不提前告诉你,是因为我知道你一旦知道,就会想方设法不让我回去,可我必须回去。 很多道理我们比谁都明白,很多事情很多后果,我们也都心知肚明,我们从一开始就在欺骗自己,后来,我们互相欺骗,互相催眠,我们一起做了场幸福的美梦。可是你我应该都知道,我们骗得了自己,骗不了别人,骗得了一时,骗不了一世。 庆归,我们都曾受尽屈辱,也都艰难地从耻辱地里爬了上来,如今又怎么能再次跳进去。你说你曾在陆家寄人篱下,少爷之称也不过徒有虚名,最初接近我就是想借机在上海打出一片自己的天。我并不怪你,因为我理解你。 你努力假扮成一副风流浪荡子的模样,想掩人耳目,你撒谎说自己有个高不可攀的心上人,实则只是为了隐藏起你早已对我有了的觊觎之心。我以为你野心勃勃,不囿于儿女情长,可没想到你越陷越深,甚至也让我一起陷了进去。 我可以陷进去,我孑然一身,一辈子再也不能嫁人,我心里装着谁都并不重要。但你不同,你背后是祖祖辈辈辛苦传承了几十年的家业,你父亲将陆家托付于你,这是你最初拼命想争夺的,如今已经在你的手上,你一定要握好,握紧,你要打出那片天。 不为我,为了自己,为了海生。 海生的去处我也已经决定好了,不送去任何地方,就交给大哥跟嫂嫂。我思来想去,这是最好的选择,起码他能堂堂正正的做陆家的后代。庆归,你一定要同意我所说的,这是我最后的心愿。 我无数次感谢上苍让我在人生最后的岁月中遇见了你,你是我肮脏的人生路上最清澈的一段河流,因为你,我爱上了四季更迭,爱上了岁月变迁,爱上了一切人间烟火。每次午夜梦醒,看你熟睡在我的身边,我心便雀跃如歌。 我从不后悔跟你做的这场美梦,如果时光退回,我仍是同样的选择。香港的日子固然短暂而飞逝,我却将用一生去怀念。 等回到了上海,你仍是陆家的少爷,我仍是张家的太太,一切都还和从前一样。 庆归,我们的美梦到此为止。” · 读到最后一行最后一个字时,这张信纸已经被泪水浸湿了大块,一滴滴聚落在一起,就成了大块。黑色字迹被润的模糊不清,陆庆归双手颤动不停,不仅仅是双手,他哭得浑身都颤动不停。 陆见川走过去搀他,他便彻底没有了力气,倚在他怀中,将手上的信纸紧紧贴在胸口上,失声痛哭。 他心都碎了。 他的梦,怎么就停止了呢? 哭着哭着,他胃疼的毛病就发作起来。仿佛千万根尖针扎进了胃里,他疼得俯身呕吐,像是要把五脏肺腑都全部吐出来。 陆庆归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弱不禁风,想来想去应该是在松子营那夜受罪后落下的病很。 他这回是真病了,对外扯得谎话终于如愿成了真,只是此时成真,却已经毫无意义。 一连卧床休息了三天三夜,却没有休息好,海生再也不似从前那般安静,好像他知道他妈妈离开了,心里不高兴,故意跟他爸爸赌气。 他爸爸也决定不了呀。陆庆归在床上半坐着,抱他在怀里,他也还是哭。原来小孩子跟大人一样,都只会张着嘴哭,到底有多难受,都一样说不出来。 “海生啊,别哭,别哭,妈妈就要回来啦,妈妈回来看见你哭肯定要生气啦。” 阿萍抱着哄他时,总爱说这句话。 -- 第124页 海生听不懂,所以还是哭个不停。而陆庆归知道,海生的妈妈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他也要回上海了。宋枯荣说得对,这场梦确实该醒了,他答应过陆见川,无论什么时候,都要把陆家,把陆鸿华的话,放在第一位。 小梅信中所说,张傅初已然离世,宋枯荣永远的成为了张太太。就像她在信中说的,等回到了上海,她继续做回她的张太太,他继续做回他的陆少爷,这一年种种,只不过是幻梦一场。 他最后一次抱着海生,将他托付给了陆见川。准确来说,不是托付,是终生托付。 从今往后,陆海生就是陆见川和蒋聚岚的儿子,是陆家唯一的长子。 “庆归,真的决定了?” 陆见川蹙着眉,眼神复杂。 他点点头:“决定了。这是枯荣的意思。” 此时他仍然不知道,陆见川不能生育的事实。 “谢谢大哥嫂嫂这一年的照顾,也劳烦今后,你们对海生的照顾。” 蒋聚岚潸然泪下,紧紧握住他的手: “我们一定…倾尽所有,好好对海生。” · 从香港到上海的轮船就要开了。 陆庆归穿着一身黑色大衣,临风而立,眉目间如历经千年霜雪,隽永沧桑。他老了,就在这一年里,或者说,是在这几天里,他仿佛老了近乎十岁。 悠悠江水,漫漫笙歌,这段香港故事到这就结束了。 ☆、缘 重新踏上这片故土时,陆庆归看着满街盛景,却觉得尤其疏离。只离去一年,他的心就飞出了天儿外,再也飞不回来了。 他一个人拎着行李走在路上,周身人潮攘攘,耳畔掠过那片言只语,如阵阵风吹,转瞬无声。 陆家正门大敞,就像知道他要回来似的。一进到门内,就听到里头嘈嘈切切的说话声。听起来像陆慕林的声音,他继续往里走,刚没走几步,身后就传来一声尖锐的呼喊: “小少爷!” “小少爷回来啦?真的是小少爷!” 他扭过头一瞧。 是百禾那丫头。一年比一年活脱了,不过令他意外的是,这丫头竟然把她那一头的长发剪短了,叫他差点没认出来。 她蹦蹦跳跳地跑过来,手里还拎着个空桶。 “你怎么又做这些活了?”他低头指了指她手中的木桶。 百禾摆手一挥,豁然笑道:“害!顺手的事!小少爷回来的真突然啊!也不提前写封信!怎么样,病治好了吗!?”她忙将木桶放下,两只手从他的肩膀处一路捏下来,嘴里嘟嚷:“怎么瘦了!真瘦了!香港的菜吃不惯吧?可算回来了,回来吃好的!” 他满脸无奈地看着她笑笑:“哪瘦了,你就爱大惊小怪!” “病治好了呢?”她又问一遍。 陆庆归脸色一沉,顿了顿:“嗯,好了。” 这边话刚说完,后头就响起了声音:“陆庆归?” 他转身一看,只见陆慕林大着肚子,两手叉腰从后院门口走出来,整个人都臃肿了不少,不过瞧着气色倒还很不错,身上穿着的那件苹果色的呢子裙衬得她格外红润。他走上前迎她:“二姐。” 这声称呼,叫陆慕林受宠若惊。这是二十四年来,他第一次不阴阳怪气、不惺惺作态,自然脱口而出的一声“二姐”。 她愣了一会儿,木木看着他,这家伙在香港治一年病,不会治失忆了吧? “噢…噢,回来啦,回来好,回来好,嗯…身子没事了?” 陆庆归点点头:“没事了。这一年,麻烦你跟哲穆兄了。” “欸这有什么,我没帮上什么忙,都是大哥,嗯…三天两头的往这跑,那…他们见着大哥比见着我老实呢,个个事做的都可仔细了,没半点差错,也就是你那个赌场,你姐夫偶尔过去看看,阿准机灵着呢,放一百二十个心吧。就这样,我这刚才过来就看看,既然你都回来了,那……我走了。” 她说完,身旁的丫鬟就搀着她往外走。忽然,陆庆归叫住她:“欸,你……这,几个月了?” 陆慕林有些茫然,顿了顿才想起来:“噢,才四个月呢。” 他笑笑,点点头,没说话。 看着她小心翼翼走出了门,他才转头进到屋内。 家中陈设一处未变,连气味也还是原来的样子。 他走到祠堂里,远远看见陆鸿华的遗像,神色不禁就变得黯淡。他走上前,燃上一柱香,跪在蒲团上叩拜有三。陆慕林说得没错,家里的下人们做事确实细致周全,香火桌前不染一尘,所有奉果和糕点都是新鲜的,蜡烛灯油也干干净净。 他摸了摸膝下的蒲团,忽然间就想起了那日早晨陆鸿华烧香时倒在地上的场景。已经过去一年多了,他却还是一想起就会自责,陆鸿华或许本不会那么早的离开他。 “爹,我回家了。去香港待了一年,走的时候太仓促,没来得及跟你讲,现在回来了,你可不要怪罪我啊。告诉你啊,你以前总说我不争气,我现在可是有儿子的人了,嗯…不过,我当不了他的爹。我现在理解你呀,骨肉呀,分开难受呀。不过还好,让大哥当他爹更好,那样他有爹又有娘。跟着我,没有娘呀。” “你的那小千金,也有小孩儿了,我看她容光焕发的,你女婿对她好着嘞,不用挂念了,你女儿跟你的妻子一样,嫁对人啦,一辈子不会受苦啦。” -- 第125页 “陆家现在好呀。我回来了,什么也不用想啦,过不了多久,他们就要叫我陆老爷啦。我不喜欢呀,还是小少爷好听。” …… 陆庆归回来后,日日都要去祠堂里跟他那死去的爹聊一会天。其实就是自言自语,他有很多话想告诉别人,但找不到人讲,只有陆鸿华一直在那,他就讲给他听。他一定也嫌他烦吧? 他记得陆鸿华临死前曾说过一句话。庆归啊,人都会死,死不怕,怕的是死而有悔。他心想,若干年后,他跟陆鸿华埋在一片土地下,到时候,就是一对死而有悔的父子俩睡在一起。 想想真有意思。 这次从香港回来,陆家的人都觉得小少爷沉稳了不少。只有陆庆归自己不觉得,难道沉默寡言,就算沉稳么?难道人没有了念想,就变得沉稳了么? 去了赌场,又是一群人围着他欢嚷。场景跟去年他重新将赌场开起来时一样。真是要命,上海的一砖一瓦,一人一物,都寄居着一段记忆,走到哪,他都能想起从前,他什么时候才能忘掉呢。 什么时候也忘不掉。 他不知不觉就走到了禄和饭店的门口。仿佛上一秒他还站在正规赌场的门前仰望着禄和的二楼,这一秒就踱步过来了。他一定是被风刮来的。 他手插口袋,站在门前,不敢再往前迈一步。隔着一扇高门,他望不清里头的人,只知道门内灯火璀璨,人声鼎沸。 忽然间门打被开,是那个小胖子。 “哟!是陆少爷!多久没见您啦!怎么不进来?快进来呀!” 陆庆归僵笑了笑:“你家太太在里面么?” 胖子摇摇头:“不在,没来呢!陆少爷有事?有事去公馆找吧,先生这刚走,家里太忙啦,太太在家里头忙呢!” “噢。”陆庆归像是才想起来张傅初已经死了,他要不要去张家看看呢?好歹那是他名分上的叔叔,连一个头也没去磕。 “陆少爷进来吃饭吗?上了好些新菜呢!” “噢,不进去了。你忙吧。” 说完他就转身走了。 胖子看着他的背影,皱皱眉,总觉得这陆少爷哪里怪怪的,完全不似从前了。 陆庆归踌躇不前,犹豫到天黑,才决定开车去张公馆。他心中总是慌乱,他甚至不知道再次见到作为张太太的她,应该说些什么。 他攥紧了拳头叩响张家大门。 开门的丫头是个新面孔,似乎并不认识陆庆归。 “您是?” 陆庆归点头笑道:“你是新来的?” 那丫头点点头。 “我来找张…”陆庆归斩断话锋:“我是陆家的小少爷,刚从外地回来,想来吊唁张先生。” “噢!是陆少爷,太太吩咐过的,陆少爷来,开门便是了!陆少爷快请进!” 那丫头领着陆庆归往里走。陆庆归心里却生起一阵疑团,她为何要吩咐这些? 他一路走进去,张家倒是变化大,兴许是张先生刚逝世不久,家中仍一片素白,见不到任何鲜艳的颜色。 他一眼就瞧见了她,哪怕只是一个端坐着的背影。 一身淡灰色水墨旗袍,靠坐在那张古檀木椅上,头发乌黑,一丝不乱束在脑后。草地上一只黑猫在欢腾地扑着蝴蝶,小梅站在她身侧,二人似乎正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些什么,可能是跟扑蝴蝶的小猫有关。小梅捂着嘴笑了笑,她则不疾不徐地拿起手边的茶杯。 陆庆归看得恍惚,他有种这是第一次来到张家的错觉。 那丫头先一步走上前,冲她弯腰禀告:“太太,陆少爷来了。” 小梅脸色突变,转过头来错愕地瞪着他。 而她却迟迟才站起来,缓慢地回过身。 陆庆归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个眼神。淡漠、孤傲,她这是在看一个完全陌生的人,一个她瞧不上眼的陌生人。 他一度有种时光重乱了的错觉,或许他们还未曾相识。 他望着她,眼眶湿润。 她终于张口,随和一笑:“陆少爷来啦。” 陆庆归的心重重一沉。他不可置信,她竟能将状态回至这般境地,他不得不佩服,他真是佩服到顶。 “我来给张先生上柱香。” 这句话在他们二人之间说出来是多么的讽刺。 张太太点点头:“陆少爷有心了。春迎,带陆少爷过去吧。” 开门那丫头叫春迎,是她不在家的时候尹溪文新买来的。 “太太不亲自带我去么?” 他质问她。 她黯了黯,转身坐下,那只黑猫忽地从草地上跳到她怀里。 他接着问:“太太何时喜欢猫了?” 春迎笑着应了句:“噢这是二姨太的猫,大太太寻过来解闷的。” 陆庆归全身僵直,万念俱灰,她真的不打算跟他说话么?难道除了那封信,她就再也没有别的要说了么? 张太太低着头抚猫,随即给了小梅一个眼神,小梅又接着给春迎一个眼神。 春迎领会到后忙走过去:“陆少爷,随我来吧。” 迫于无奈,陆庆归只好跟着春迎往祠堂走去。他根本无意给张傅初上香,说难听一点,他巴不得他再死得早一点。 从张家出来后,陆庆归彻底死了心。是到这个时候,他才真正意识到他跟宋枯荣的那场美梦到此为止。 -- 第126页 其实要说缘分,缘分就是每个人都握着一根绳子,而你们两个刚好握着同一根绳子的两端。只要其中一个人将一端剪断了,整根绳子就断了,缘分也就尽了。 陆庆归的绳子不仅仅是断了那么简单,他的绳子被风吹跑了,再也找不回来。 可怜的是,整个上海除了他陆庆归感到惋惜外,没有第二个人会感到惋惜。甚至没有一个人在会发觉,陆家小少爷跟张太太再不比从前般亲昵了。 · 第二次见面,是在孙哲穆的饭席上。 一桌人包括孙缪光、孙太太、冯义围、张太太,以及他陆庆归。 全是熟悉的面孔,只是这些熟悉的面孔原本身旁坐着的熟悉面孔,一个个都少了去。 不过饭桌上不说扫兴的事,孙缪光一谈起自己要添孙子了就滔滔不绝,高兴的不得了。只是谈及这类话题,饭桌上还未嫁娶的年轻人就要遭了殃。一桌子人,只有陆庆归是这种年轻人。 “欸对了庆归,你也老大不小了,现在当了家,更得有个家主的样子!” 孙太太附和道:“是呀,庆归过年也……二十五了吧?是得成家了。” 张太太低着头不说话,冯义围若有所思,朝她瞥了一眼。 陆庆归撑着桌子笑了笑:“我不急。” “害!还不急呢!你大哥,你二姐,都有孩子啦!好歹,先娶个小房在家里呀?有个女人照顾你也是好的。”孙太太说。 “好啦好啦,知道了。”陆庆归不想再说,便曲意附和。 “好呀!”孙太太像得逞了目的:“我来给你介绍,就你姐夫他同学,姓陈,也是从英国留学回来的哩!比你大三岁,女大三,抱金砖呀!长的可水灵了,人还乖顺,跟个小羔羊似的,你孙阿姨我啊亲眼见过的啦,改明儿让你俩见见,你看看,保不会差的!信你孙阿姨的眼光!” 陆庆归无奈:“我……不喜欢那样的。”接着看了一眼张太太。 “啊?那你喜欢什么样的?你说说看,我帮你物色着。” 孙缪光笑道:“还不喜欢?小陈姑娘可不差啦!难不成你还想要你张婶婶这样的大美人啊?整个上海都找不出第二个啦!” 陆庆归一怔。 张太太却像个没事人,瞪着孙缪光:“你少拿我说笑!庆归是喜欢比他小一些的吧?” 陆庆归瞧着她那一副跟她毫无关系的样子,像巴不得他赶紧跟别人结婚生子,好保她清白。 孙太太:“噢!喜欢小的啊!那也行啊!” “我不喜欢。” 他冷冷地说。 “我就喜欢比自己大的。孙阿姨,陈姑娘有多美?” “呃……啊?”孙太太一时有点迷糊:“美,很美!明天我找个机会让你们见见?” “好,劳烦孙阿姨了。” 陆庆归笑笑,拿起筷子夹了块豆腐,没夹住,掉了一半在桌子上,然后夹着另一半送进嘴里。孙哲穆举起酒杯向冯义围敬酒,冯义围也笑着回敬他,孙太太跟张太太聊珠宝、聊旗袍、聊时新发型。 一桌子人乐呵呵地闲聊着,似乎人人都没多大瓜葛,却又有某种面子上的身份能掺和各自的事。 ☆、天上人间(一) 之后的日子,陆庆归践行了宋枯荣在信中写道的那句话。她既说,一切回归到从前就是她的心愿,那他便满足她的心愿。 去做七凤阁的常客,再不用隐姓埋名,他是大张旗鼓的当起了风流少爷。不,是老爷,他此时已经是陆家的老爷。 青楼醉梦,他却早已麻木,看着那些白花花的身体,他的欲望是装出来的。他最想睡的人,永远睡不到了。倒在石榴裙下,想的却是一身青花淡印,素色旗袍。美姬在怀,娇喘微微,握着酒杯听琵琶小调,吴侬软语,眼前看到的却是阁楼上那束青丝随风,痩影翩翩。 陈姑娘他去见过了,是个温善的女子,像他娘一样温善。孙缪光说得没错,他没理由看不上她,聪明、美丽、善良、乖顺,看到她的第一眼,陆庆归就知道,她适合做男人的妻子。 可惜的是,他已经有妻子了。 如果将陈姑娘娶进陆家,他就是第二个陆鸿华。他不会跟陆鸿华一样,让一个自己不爱的女人,困在自己身边一生。 他放过了陈姑娘。 他一心风流,再无他意。从此他的生活中只有两件事,一件是掌管好陆家,一件是跟除宋枯荣之外的女人调情。 陆老爷风流成性,四处留情的名声传遍了整个上海滩。 亦传进了张太太的耳朵里。 很多次在禄和碰面,他都是左亲右抱,行为举止放纵无度,但张太太都像没看见似的,满脸笑意跟他打招呼。陆庆归觉得自己可笑至极。 回到上海以后,他对她一无所知了。 他甚至分不清,她是故意假装,还是真的已经全然放下。天变得太快,他一直是被动着的。 日子过着过着,陆庆归的心反复在回忆跟现实中跳跃,跳累了,也就停在一个地方不跳了。与其纠结无法笃定的事,索性就全丢掉不去再想。唯一能宽慰他的只有海生,他常常给香港写信,寻问海生的状况。 陆见川跟蒋聚岚将海生照顾的很好,确确实实是当亲生儿子一样对待,其实送给他们时,海生不过一个多月大,往后算起来,也只差了十月怀胎罢了。一家三口还去拍了全家福,多洗了一张在来信里寄给了陆庆归。 -- 第127页 陆庆归每次拿出那张照片看,心里总有种说不上来的滋味。 “小少爷在看什么呢?”百禾凑上来瞪大了眼眼:“噢!是大少爷寄过来的吗?让我也看看!海生,长的真好看!” 百禾是如今唯一一个仍然叫他小少爷的丫头,她说自己叫惯了,一时半会儿改不掉,陆庆归也就由着她这么叫。他心里是喜欢的。 她从他手上拿下照片,看了看,笑着说:“海生小少爷长的跟我们庆归小少爷挺像呀!不亏是亲叔侄!” 陆庆归一噎,把照片抢回来说:“一家人,什么像不像的,说像,都像陆鸿华。” 百禾咧嘴大笑:“哈哈!对呀!是像老爷!” 陆庆归将照片放回口袋里,仰头看着天上的月亮。他说: “百禾,你怎么不讨厌我?” 百禾懵懵的:“讨厌你干什么?” “你们女人不都讨厌花心的男人么?” 百禾噗嗤一笑:“小少爷哪花心了?没看出来。” “我还?我……” “逛青楼就叫花心?百禾不这么觉得,小少爷去逛青楼,一定有小少爷的道理。” 陆庆归哭笑不得,其实他心里挺高兴的,有个这么衷心,这么向着他的丫头在他身边。 “哪有什么道理。” 百禾不说话,也学会了仰望月亮。 沉默半天,她才说:“那……小少爷喜欢的那个人,如今还喜欢么?” 陆庆归愣了愣,他想起几年前也是这样的一个月夜,他在百禾面前说自己有了喜欢的女人。 “喜欢。” 百禾愁眉苦脸:“那小少爷打算什么时候把她娶回来啊?她要是知道小少爷天天逛青楼,岂不是会气死?!我估计小少爷还不是真的真心!” 陆庆归笑笑:“我娶不了她呀!” “嗯?为什么?” “她嫁人了。” “啊!”百禾张大了嘴:“少爷慢了一步!你看,不听百禾话,吃亏在眼前,就该早些娶回来的!” 他黯了黯: “嗯,是我不好。” 陆家天上的月亮又圆又亮,不知道张家天上的是不是也一样。香港的月亮呢?海生能看得到这样圆的月亮吗? 宋枯荣说望月怀远,其实不用望月,他无时无刻不在怀念。 · “咚咚咚——” 是一天傍晚,天已经快要黑了,陆家的门被人轻轻叩响。 打开门一看,竟然是张太太。 丫鬟殷勤地请她进门,她摆摆手,只说想请陆老爷出来一见。 陆庆归不敢相信,一路疾步走出门。直到看见她穿着一身黑金旗袍站在路边。 听到开门声她缓缓回过头,浓妆艳抹,玉肤朱唇,笑着看他。陆庆归满心疑惑,但疑惑中又欢喜,快步走到她面前:“你来啦。” 她看了看门后面的丫鬟,敛容道:“有事想跟你说。” 陆庆归会意后转身吩咐她们:“你们进去吧,我跟张太太说几句话,把门关上。” “是。” 等到她们将大门带上,宋枯荣才犹犹豫豫地说: “走走吧。” 陆庆归喜不自胜:“好。” 两个人走在黄浦江边上,一如多年前的傍晚,晚风轻拂,灯火阑珊。 陆庆归有很多话想讲,可一时不知道从何讲起,他只静静走在她身旁,他想挽她的手,可周遭人来人往。 “怎么忽然……”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她打断: “庆归,上海真冷。” “啊,晚上有风。嗯……是比在香港时要冷。” 早春四月,怎会冷呢? “香港当然不冷啦。庆归,如果可以,我真希望能一直在香港。” 陆庆归不解,她今日为何如此反常。 “枯荣,我们真的要……” “庆归,你瞧,下雨了。不过很小,头顶上感受不到,你看路灯底下,是雨点。” 陆庆归说不出话。 “庆归,你不要怪我。” “我不怪你。”他握住她的手,两个人停在路灯下:“只要你愿意,我现在就带着你走。” 她摇摇头:“我哪也不去。我很喜欢上海,喜欢上海的冬天,上海的雪。” 陆庆归两眼含泪看着她。 “庆归,你看过我的信,就是答应我的话了。不要做傻事,否则我一辈子也不见你。” “好,好,我不做傻事。”他紧紧握着她的手:“我一辈子等着你,谁也不要。” 她抽出他的手,继续往前走。 “这次回来,看见金涵过得很好,尹溪文过得也很好,至宝长的白白胖胖的,都挺好的。我安心的很,张家,其实已经不需要我了。” 陆庆归不吱声,跟着她后头慢慢走。 “庆归,你那身藏青色西装还在吗?就是第一次见你时的那件,我最喜欢看你穿的就是那一件。” “在!”陆庆归走到她身边:“你喜欢?我明天穿给你看,好不好?”他又拉起了她的手。 她指了指前面的小摊:“那边有卖糖糕的,你吃不吃?” “我带了钱的。”她嘻嘻笑,添了一句。 陆庆归摇摇头:“我不吃,我买给你吃。” “我也不吃。别去了,雨好像要下大了。” -- 第128页 “没事,我有外套,我们一起遮。”说完他就脱下外衣,顶在他们两人的头上。 继续走着,她接着说: “庆归,你说我们还有几年呢。” 几年?陆庆归不明所以。 “我们……有很多很多年,一直到老,只要我还能看见你,我们都在上海,见一面不难,不是么?” 她笑笑:“是啊。” 一直走到了一处无人行径的路口,昏黑无光,甚至看不清前路。 她突然说: “夜色那么黑,你抱抱我吧。” 陆庆归怔住了,他甚至没有注意到她气弱无力,也没有察觉她额头背后都出了大片的汗。但此刻他什么也顾不上,只立即托起她的下巴亲吻了上去。外衣掉落在地。 细雨绵绵,他们夜色裹身,在雨中拥吻。 · 第二天,陆庆归换上了那套藏青色西装,在去张公馆的路上,碰见了叶兰年。 “叶医生。”他笑着跟她打招呼。 叶兰年见到他,先是恐慌,而后面露囧色。 “叶医生怎么了?” 她尽力平复:“没什么,陆少爷,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你这是要去张公馆?我载你一程吧,来,上来说。” 叶兰年摇摇头:“噢,不是,我不是要去张公馆。” “我还有事,先走了,陆少爷再见。” 说完她就疾步往前走。陆庆归一头雾水,没多想,继续朝张家开去。 张家大门紧闭,他已经有一段日子没来了,总觉得气氛萧条不少。还未等他敲门,门吱呀一声从里打开,走出来的竟是尹溪文。 他只见过尹溪文一回,却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她,索性就没说话。 她朝他走过去,身旁跟着一个丫头,他没见过的,张家似乎添了许多新面孔。 她唤他:“陆老爷。” 陆庆归茫然,只愣愣盯着她。 她摆摆手,示意那丫头先进去。 “太太走了。” 他眉头一紧:“什么?去哪了?” “没说。她让我告诉你一声,其实不用我说,今后也能知道的,她不会再回来了。张家手下的一切如今都交给了二爷,除了这个房子。陆老爷应该也知道,傅初一走,这上海就变了天,其实我跟她都一样,走不走没人会在意。至宝还小,我哪也不能去,只能平平安安待在上海。” “她没说去哪?那…她……” 陆庆归欲言又止。原来昨夜她是来跟他告别的。他还傻傻地说,只要都在上海,见一面就不算难。她为什么要走?她就这么想拼命甩掉他,不想跟他沾上半点关系么。 他转身就要离开,尹溪文叫住他: “你找不到她的。她甚至送走了小梅,她是一个人走出张家大门的。” 陆庆归心灰意冷。 他站在那,左右徘徊,不知去向。 她孤身一人,能走到哪去呢? 自那之后,他开始派人四处寻找,遍地打听她的下落。来回找了一个多月,却没有任何眉目。 她消失在了上海,音信全无。 人们茶前饭后偶尔会聊到张家。 “过去那张家啊,那真是堆金积玉,大大的资本家呀!” “什么呀?张家又没变,张家不还是张家,只不过跑到了现在那二爷的手上。” “现在那二爷算什么呀?当年张先生在世,才叫一个富!如今遗产四分五散的,落到张二爷手上没多少啦!” “张太太也走了,小老婆还留在这带儿子哩。” “欸,说起张太太,真是可惜喽,天上人间,独一份的美人。” …… ☆、天上人间(二) 适逢上海时局动乱,人心惶惶,陆庆归的正规赌场越渐冷清,每每他站在门前抽烟,望着街上来往走路的寻常百姓,拎着菜篮赶回家做饭的大娘,抱着孩子拦黄包车的妇女,还有那一个个身穿旗袍的年轻女人,他都会多看几眼。有时看见背影极像她的,他甚至恍惚要走上去追。 如今他哪也不想去了,沾花惹草的名声也逐渐暗默下来,百禾说他现在烟瘾太重,像个真正的老爷了。陆庆归孤独啊,他有很多钱,很多事,甚至可以有很多女人,可他无家可归,无人相守,所以好似什么也没有。 他这天去了盐厂,还记得三年前刚回上海的时候,他第一次去盐厂收买军心,滔滔不绝说了一大堆为民请命的好话,以至于到现在,尽管外头曾传来传去好些陆庆归的风流情史,他的形象在底下一大群工人眼里也仍是个接地气的好老板。 陆庆归这几日夜夜睡不好,一到天黑,独自躺在床上,他的心就隐隐作痛。从盐厂回去的路上,他撑着头在车上睡着了。 忽然间车停了下来,阿准喊他:“老爷,老爷,醒醒。” 他皱皱眉,睁开眼睛。 “怎么了?” “前头封路了。” “怎么又封。”陆庆归不耐烦,最近这几日上头不知道又在搞什么名堂。 他探出窗外看了看,前路确实封得死死的。 “调头吧,绕个路。” “是。” 阿准刚将车掉头,继续往前开。开了不久,忽然又被另一辆横停在马路上的轿车挡住了路。 “怎么回事。”阿准气不过嘟嚷了一句。 -- 第129页 陆庆归有些好奇,仔细打量前头那辆车,觉得有几分熟悉。正当阿准无奈将车停下来,前头那辆车里的人缓缓从车上走下来。 头戴宽帽,一身长袍。 陆庆归脸色一暗,竟是冯义围。 他走过来,取下墨镜,站到陆庆归的车旁。 陆庆归满腹疑团,下了车。 “陆老爷。”他昂首称呼他,语气却十分低沉。 他一脸戒备:“冯老板,这是何意?” “想请陆老爷喝杯茶。” 陆庆归自是不想跟他去喝什么茶,冯义围向来看他不顺眼,想必也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安不了什么好心。 因两辆车挡了一众行人的路,虽没人敢上前谴责一句,但都投来异样的眼光。 “冯老板有话直说,我还有事。” 他反问:“陆老爷有什么重要的事?” “回去吃饭。” 冯义围语塞。 “若没什么事,我先走了,冯老板自便。” 陆庆归刚转身,冯义围就开口: “你不想知道她在哪么?” 陆庆归一怔,猛地回头,瞪大了眼。 冯义围仍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昂首看他。 “陆老爷跟我来喝茶吧。” 说完他就转身走上了车。 陆庆归脑袋如撞钟般嗡嗡发响,昏沉眩晕。难道冯义围真的知道她在哪?虽然他心中满是狐疑,但事关重大,由不得多考虑,他立即坐上车,让阿准跟上他们。 冯义围将他们带到了一处茶楼,里头人烟冷清,只有续续奄奄的弦乐声,淙淙如山间流水音。一路上到二楼阁楼,那戏娘唱得竟是首粤剧,陆庆归心头一震,回忆起许多在香港时的旧事。 阿准留在楼下,冯义围也让手下在下面等,小小包厢中,除戏曲声外再无别的人声。 陆庆归此时已急不可耐:“你刚才说的什么意思?你知道她在哪?!” 冯义围也不是那拐弯抹角的人,他开门见山: “她死了。” 陆庆归脸色煞白,眉头一紧,惊愕地瞪着他。 冯义围却似无事人,拿起茶盏,准备斟茶。 “啪!——” 气急之下,陆庆归一把将桌子上的茶具掀翻,上好的青瓷玉盏碎了一地。 一片一片,碎的像路边凸出了土面的废瓦。 他的泪潸然落下,尽管他面无悲伤之色,只像是生气到了极点,发疯般向他大吼: “满口胡言!你凭什么咒她死?啊?!”他冲上去勒住他的衣领,怒目圆睁,眼泪夺眶而出:“我找她找了一个多月,你呢?!你什么都做,你凭什么说她死了?!啊?” 冯义围不为所动,帐外唱戏的吓停了嗓子,不敢再唱,他却扬声说:“继续唱,没让你停。” 唱戏的继续开嗓往下唱。 陆庆归仍紧紧抓着他的衣领,眼丝血红。 冯义围不紧不慢伸出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 “她让我给你的。” 陆庆归望着他手中的信封:陆庆归亲启。 他难以置信,颤颤巍巍松开了手,拿起信封,瘫坐在地。 冯义围点上一根烟衔在嘴里。 “那天晚上下着很大的雨。我从饭店回去,远远看见她倒在地下。” “那晚她去找了你吧。回去的路上她是实在撑不住了,倒在了路边。大雨滂沱啊,她一件薄薄的单衣,被雨浸湿个透。” 他每说完一段话,就轻轻向外吐一口烟,眯着眼,头随着帐外琅琅婉转的戏曲微微摇晃,嘴巴张张合合,无声地跟吟着。 陆庆归悲痛欲绝,他想起他那日碰见叶兰年,她躲躲闪闪的眼神,他本该猜到一些的。 “她是生病了,她跟我说的,一年前就病了,是个磨人的病啊,治不好,就一天天的耗。我那次看她痩成那副样子就该想到的,可是我没有啊。你呢?你也没有啊!连你也没有想到啊!” “我把她带回府上。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啊,她连我都恨不动了。” 冯义围说这话时,声音沙哑,似乎带着哭腔。 “她真该恨我啊,恨我一辈子,我巴不得她恨我一辈子啊。” 陆庆归拆开那封信,一边听冯义围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一边看那一字一句的遗世之言。 “她说她苦了一辈子,却在最后一段岁月里,能遇见你,尝了她一生没尝到过的甜啊。” 陆庆归泣不成声,泪眼模糊,手中的信纸抖动不止。 “她临死前躺在床上,瘦成了一张纸啊。她想再见你一面,可不能啊,她怕你糊涂啊,她怕你丢下陆家陪她去啊。” 冯义围字字带着哭腔,却滴泪未落,他知道自己不该哭,不该为了她哭。 “她一辈子没求过我啊,就连……我要把她送给别人当女人,她也没求过我啊。但临死前求我了,她求我啊,她要……她要让我把她葬去香港。” “我不明白啊,我想问问你,她为什么要葬在香港?” 陆庆归合上信,声泪俱下: “香港…是她的家。” 一首曲子唱了一遍又一遍,不同的眼泪掉了一滴又一滴,冯义围吸完最后一根烟,将烟掐灭在桌子上,走了。 地下留着一团冒着火星的灰,阁窗外天清日白,明亮亮的天光照进来,照得陆庆归脸色惨白吓人。他冷着眼,朝外望,她再也看不见这样的天了,他再也看不见她了。 -- 第130页 他曾说,希望一岁一枯荣,岁岁是枯荣。 可她却只陪了他一岁。 他们只有如黄粱一梦般的,短暂的一岁。 · “陆庆归,这是我给你写的第二封信,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离开了这个,从由不得我做主的人世了。 其实回过头想想,这三十二年来,我不过只活了一年,就是和你在香港的那一年。 庆归,香港是我的家,我们的家。 所以我求了冯义围,让他帮我安葬在那。我不得不求他,他是唯一能不动声色做到这一件事的人。 我不想让你看见我难堪的样子。 其实从去年卧病在床,我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想到来的这样快。我一直让叶兰年瞒着你们所有人,你千万不要怪罪她。是我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所以想好好活一回,不想被人当成将死之人。 小梅又被我送去了林公馆,如果她问起我,你一定要说出个能让她相信的谎话。 我死这件事,我不希望他们知道。我希望在所有人的眼里,我只是摆脱张太太这个角色,换了一个地方生活,无忧无虑,自由自在,长命百岁。 见到你的第一天,你穿着的那身西装是我最喜欢的颜色,其实从那开始,我就有些喜欢你,你不要觉得我是个不规矩的女人啊,那是我没嫁对人。要是我能年轻十岁,十九岁的时候遇见二十一岁的你,再跟你一见倾心,会不会就是另一种美满的结局了呢? 写不动了。庆归,我长话短说。 不要做傻事,否则我下辈子也不见你。 你若是好好活下去,好好将陆家掌管好,看着海生平安长大,娶妻生子,你只要好好做到这些,我就答应你,下辈子,早一点来找你,好不好? 我这一生,总是被人驱使着,无论是爱人,还是被爱,唯独遇见你,和爱上你,是我自己做的主。 春夏秋冬,四季风景不能陪你一起看了。 你要思念我,用漫长的一生,漫长地思念我。” · 民国二十六年,上海沦陷。 陆庆归从上海赶往香港。 寂静的墓园林中惊起一阵白鸽。 他怀抱着一束红玫瑰,来到她的碑前。 一片黄白相间的菊花中间,她是唯一鲜艳的红玫瑰。那年,陆庆归将她的碑文重新刻换上了一个: “爱妻宋枯荣之墓。” 她在香港长眠,陆庆归决定从此留在香港。 ……若干年后。 “小叔!小叔!” 一声声青雉的童声从楼下传到楼上,门吱呀一声打开,颠儿着屁股跑进来一个身穿背带短裤的小男孩儿。 “小叔!你怎么又躲在阳台上抽烟。” 男孩儿跑上前,抱住男人的大腿,边踮着脚往上够,边说:“别抽啦!陪我玩儿!” 男人穿着身破旧的灰色棉袄,灰的泛了白,脸上胡子拉碴,戴着一副黑框眼镜,嘴里叼烟,手里捧着一本烂了页子的书。 “欸!你这家伙怎么来了?你爸妈呢?” “爸爸妈妈在后面!” 刚说完,陆见川就从门外走进来,胳膊上挂着件西服外套。 “海生,别闹你小叔。” 男人咧嘴笑笑,一只手捏着烟头,一只手抚了抚小男孩儿的头:“没事儿。对了,你们怎么来了?上海又出事了?” “才不会出什么事呢!是姑姑,姑姑生小弟弟了!” 陆见川笑着走过来,拉开海生,说: “对,庆归,跟我们一起回上海吧,慕林多久没见你了。” 陆庆归掐着烟头,从阳台外走进来,低下头推了推眼镜,将手上的书放到桌子上,坐下说: “我不去了吧。我在这,挺好的。” “去吧去吧!小叔!跟我们一起回去!” 海生又跑过去,拽着他的胳膊拖过来甩过去:“小叔在这里待着有什么意思?没哥哥也没姐姐,还没有海生,有什么意思?” 陆庆归刮了刮他的鼻子:“怎么着!看不见你,我可轻松了!” 海生不服气道:“哼!那小叔就一个人在这里吧!海生不喜欢小叔了!” 说着他退回到陆见川身边,拉起陆见川的手,装作生气的样子。 陆庆归神色一黯,遂低下了头。 “呃……呵呵,庆归,跟我们回去一趟吧,现下上海也平静了不少,再者……也回去,看看爹吧。”陆见川说。 他一怔,顿了许久。想想,他一个人在香港待了这么些年,也确实该回去看看了。 孙家热闹非凡,陆庆归看着一群人西装革履,光鲜亮丽丝毫不减当年,陆见川逢人敬酒礼见,孙哲穆被一堆客人围着攀谈。只有他,一身穷酸旧袄,蓬头垢面,躲在海生后头剥糖纸,若剥得好,海生就奖励跟他说一句话。 陆庆归觉得实在无趣,海生只是一时生气,过不了多久气就消了,实在无需惯着他给他剥糖纸。 他借着醉酒的由头,独自开车溜出去了。 他开车在上海的街头。他觉得世事皆有所常,亦有所变。上海起死回生是常,陆家久兴不衰是常,他跟上海、跟陆家逐渐脱离了,是变。 人生变化无常。 不知不觉,他就开到了张公馆的门口。 张家大门紧闭,听陆见川说,前几年尹溪文也搬出去了,公馆里如今是空置着的。可他远远却看见门前站着一个人影。 -- 第131页 他慢慢停下车。 背影看上去是个老态臃肿的女人,一头枯黄的头发用蓝色丝巾扎在脖子后,胳膊上挎了个竹篮子,正踮着脚,猫着腰,朝门缝里看。 陆庆归下车,声音惊动了她。 她缓缓转过头来。 忽然间,陆庆归一阵迷迷糊糊的记忆涌上来。 那女人盯着他看了一会,一瞬后,好像十分惊喜,她颠簸着走过来,指着他笑道:“是你?!” 陆庆归皱着眉,他只是觉得这张脸有一点印象,但仿佛跟他印象中的相差甚多。 “你是?” 那女人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害,你不认得我,你早忘了我!我叫崔梦喜,以前是这里头的丫鬟!”她说着朝后指了指那栋已无人问津的房子。 陆庆归确实不认识她。 “那天你来这找张太太,我…嘿嘿,我刚好被赶出去。” 陆庆归恍然大悟,脑海中的记忆越来越清晰。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是他第一次来张公馆。 她竟是那天那个哭得面红耳赤被枯荣赶出了张家的丫头。 “你…你来这里,做什么?” 她笑笑: “我早就想来了,我男人一直不让我过来,说我不该再去打扰张太太。我自己心里也这么想,确实不该再来添麻烦,不过这次我大女儿嫁人啦,好不容易答应带我进城,我就想着来看看张太太,找半天才找到这呢!张太太对我有着救命的恩情,我虽无以为报,但……也一直挂念着她,希望她过得越来越好。” 陆庆归心头猛颤,攥紧了拳头。 “对了,你知道张太太去哪了吗?怎么没人开门呢……”她说着又回过头看了一眼。 陆庆归淡淡挤出一个笑:“没事,他们搬走了,不在这里了。” “啊?好好的,咋搬走了?” “没怎么,如今上海这么乱,搬走也是好事。” “搬去哪了?” “搬……搬去香港了。” “噢。香港……没去过……”她眼神黯淡,似乎十分惋惜。 “香港挺好的。” 她抬起头,笑:“真的?” 陆庆归点点头。 她转过身,继续凝望着眼前这座偌大的公馆。 陆庆归看了看她,往回准备上车。 忽然,他又听到她说: “张太太还好吧?” 陆庆归一愣,立在车前,一动不动。 良久,他回过头,笑着说: “嗯,一切都好。” ————全书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