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后依然是太后》 第1页 [穿越重生] 《重生后依然是太后》作者 飞雨千汀【完结+番外】 文案: 先帝茂年薨殞,新帝三岁即位。两宫垂帘,亲王秉政的格局下,表面两宫并尊,实则鼎臣世将却多趋于新帝生母所在的西宫。 东宫太后温梓童,觉得自已岌岌可危。为免权力倾轧中献祭,温梓童早早放弃了角逐。 开酒池、养面首,她极尽荒诞的展现自己昏庸无能,懒操政柄的决志。 然而……她还是没能因此苟活,终是遭了毒手。 不过令她快慰的是,弥留之际竟亲眼目睹了西宫那位,紧随她后遭了康王李玄愆的毒手! 本以为这是出黑吃黑的戏码,可当李玄愆迈着沉重的步子逼近,拥她尸身入怀,并缓缓流下两行泪的那刻,温梓童懵了…… 重活一世,温梓童决定不宫斗了。这辈子她谨守闺礼淑仪,立意做个被夫君宠惜呵护的小女人。 大婚当日,喜烛前她一脸恬适的凝着李玄愆。都说灯下观美人是一景,果不其然。她由衷赞叹:“王爷果真风光霁月。” 李玄愆却歪了歪脑袋,擎起她下巴,“照比你过去东宫养的那些小太监,何如?” 温梓童恍觉一道晴天炸雷贯穿耳鼓…… ※1V1,HE,双重生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重生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温梓童,李玄愆[qiān]┃配角:完结文《嫁了个权臣》《穿成反派白月光》┃其它:接档文《东厂之主》 一句话简介:太上皇可换,你太后依然是你太后 立意:帝后携手,爱大家也爱小家 第1章 上朝 卯正二刻,大燕的官员们已然衣冠赫奕,袍笏登场。文官在左,武将在右,玉台之上坐着即位堪堪一年的小皇帝。 帝皇两条嫩藕似的小短胳膊,自然够不到御座两侧的龙头扶手,但他还是虚架着膀子,尽量端正的将两手搭在椅垫上,摆出小大人的气势。 不足四岁的孩童嵌身龙椅,让人怎么看都觉得荒诞走板。然而谁让大燕的先帝,正值茂年便溘然薨殞?这娃娃已是他的长子了。 百官对着小皇帝山呼万岁,行过跪拜礼后,便将视线悄然转至御座后的一面水玉宽帘上。 帘后是两尊漆金雕镂的凤椅,各坐着位雍容华贵的妇人,二人皆身着万福万寿金凤袍,头戴九凤衔珠朝冠。 西边那位更端懿一些,正襟危坐,周身散着母仪天下的气场。她专注听着臣子们的奏报,敛眉肃目,情绪时不时跟着启奏内容波动一下,却也只是转瞬即逝。 而东边那位,看上去则要散漫许多。她将身子倾向一侧的雕花扶手,略显懒怠的斜倚着,心不在焉的听那些老家伙哜哜嘈嘈。他们口中的大燕形势纵横捭阖,进退维谷,仿佛比她每日晨起时挑选衣裳还令人纠结。 温梓童委实听的烦闷了,便将左手抬至眼前儿,蜷着兰花指,细细端看指端的桃色蔻丹,心中不由的懊悔起来:今早该选焰霞赤了。她肤白胜雪,十指纤纤嫩似水葱,唯有那烈焰一般的极品赤红,才堪匹配。 “哎……”落下手的同时,温梓童禁不住叹息了一声。 而此时帘外的兵部尚书张达,正请示着增添军费扩建军械库的相关事宜,他恰恰说道“此次扩建,臣粗估着约需一百万两……”时,便被东宫太后的这声叹息打断,心中立时一凛!只当是自己的狮子大开口触怒了天家。 想到近来多地出现蝗灾,粮食欠收,明年朝廷定会施轻徭减赋之策,与民休息。这样一来国库定然是吃紧的,他的确不该在这节骨眼上揩拭油水。 于是他咽了咽吐沫,连带着原本写在奏疏上的后半句一并咽回,临阵变换了套说辞:“但臣又精打细算了一番,舍弃些许不急之务,如此五十万两便足矣!” 温梓童缓缓侧首,温软的目光投向一旁西宫太后——连今瑶,“本宫觉得尚可,姐姐意下如何?” 在她问这话时,前面龙椅上端坐着的小皇帝也闻声转过头来。他个子小,目光不能跃过椅背,只能扒着椅背上龙纹镂刻的缝隙往后瞧着两位太后。 东宫太后是他的母后皇太后,西宫太后则是他的生母,圣母皇太后。 圣母皇太后与温梓童随意对了一眼,便将目光移转自己儿子身上,神容端肃又不失慈爱的道:“本宫觉得也可,依皇上看呢?” 小皇帝在母后的言语中得到了敬重,可他很明白这种决策不是他一孩童能敲定的。如今得了两宫太后首肯,那么接下来就要看议政王的决断了。 于是小皇帝赶快转正身子,重新坐好,圆溜溜的一双乌黑眼睛盯向玉台下站最前排的议政王。持着稚气未脱的奶腔,努力将字咬的清晰:“还请皇叔定夺。” 闻言,朝堂上臣子们也纷纷将目光移向议政王李玄愆。李玄愆倨傲的抬了抬下巴,视线扫着小皇帝的头顶便落向了那面珠帘。 方才兵部尚书漫天要价时,他便有些按耐不住了,可谁知他还没开口,就被温太后歪打误撞砍了个拦腰。倒是省了他再啰嗦,如此甚好。 军械库也的确应扩建了,便是国库再吃紧也不能在军费上省。况且兵部侍郎现今已是他的人,自然会监督着这笔钱款的施用情况。谁若敢在这事上贪墨,来年管叫他的府邸从地上搬至地下! -- 第2页 “准奏。”李玄愆负了负手,两个字轻飘飘的从他口中吐出。 去岁,先帝遗旨拟定了四位亲王作为议政大臣,辅佐新帝治理国家。由两宫太后垂帘旁听,四位亲王朝前秉政。可孰料那三位议政王胆子太小,不过是被他强势推翻了几回决断,便疑心他是故意针对他们。之后便纷纷以抱恙为由,躲着上朝。 如今朝堂上的议政王仅剩他一人,议无可议,所以自己拿决断便是了。 李玄愆也明白,大家都是畏着他手中的兵权。可他本不是心胸狭隘之人,定然不会因着几次磕绊就去整治谁。 哎,奈何别人总是想太多…… 兵部尚书见奏请被准,分别向小皇帝,太后,议政王鞠了鞠躬,便退回队列里去了。 珠帘后的温梓童见状暗暗一喜,心道可以退朝了么?可这个令人雀跃的念头才攀上心尖儿,便被又出列喊着“臣有事奏禀”的一位大臣给无情按了下去。 她不耐烦的两手一交,将右腿翘在了左腿上。 这动作虽不端雅,可她身上的朝服厚重,足有八层之多。是以裙摆下的两条纤腿相叠,其实在外看来并不怎么彰显。加之珠帘遮隔,外臣们更是不易察觉不妥。 只是刚刚她变换这姿势时,李玄愆的双眼一直盯在她身上,她刚一抬眼便撞进那双狭长幽深的黑眸里。不由得心下一怔,然后鬼使神差的就将腿又老实放了回去。 这一抬一落的动作,牵得她朝冠上的金凤和东珠振颤了良久,裙摆绦带上的宝石坠饰也碰撞出璁珑脆响。 这下温梓童却是不爽快了!她是太后,为何要下意识的怕李玄愆?就算前朝他权势最盛,人人畏他,可她是后宫之主,又不归他管。 想到这里,温梓童重新又抬起右腿叠上去,且这回毫不心虚的睨着李玄愆,颇有两分示威意味的隔帘与他四目相对。 她就要盘腿儿。 这些表情和动作皆落入李玄愆眼中,他微勾了下唇角,露出一个似有若无的浅笑。只是因着眉眼的凌厉,这笑显得不那么友好。 帘幕后的温梓童缓缓摇头,心中啧啧……这议政王是越来越不成体统了。 上回李玄愆让女官将她殿内的宝瓶里全换了百日菊。她可是太后,从来只有真国色的牡丹方可与她相配!饶是他觉得牡丹俗艳,起码也应送不尘不染的梅,亦或高洁典雅的兰。送一把路边随处可见的野菊给她做什么? 是想提醒她如今已岌岌可危,人人可践踩了?还是想暗示她命不久矣,将要被祭扫了? 就在刚刚,他竟还对着她笑!当着文武百官,皇帝和西宫太后的面,他肆无忌惮的对她笑! 浮浪! 温梓童白了一眼,别开脸不再看他。可她目光的所落之处,正巧是个小太监,偏巧那小太监也在偷偷斜过眼来看她。 温梓童不由得也冲他笑笑,小太监却立马红了脸面。原本心下正甜着,可他蓦然又想起什么,谨慎的偷瞄一眼台下,旋即面色由红转白。 这个清秀白净的小太监是温梓童昨日刚寻来的,觉得好看,所以特意带上早朝在百官面前露露脸。反正在他们眼里,她就该是这副败坏德性。 她谨守妇德时,他们不断泼她脏水,妄图以毁她清誉的方式从她手中分权。连氏家族从前朝到后宫,皆有把持,加之小皇帝乃西宫所出,更是如虎添翼,非她一个人单势孤的太后所能抗衡。 既然如此才能让他们安心,那她干脆将脏水涂满全身,是不是这样他们就能放她一马? 就在温梓童思绪飞远之际,身旁传来圣母皇太后的声音:“妹妹,你可还有要问的政事?” 温梓童旋即从遐思中抽离出来,扫了眼玉台之下,这是终于要退朝了。她摇摇头,便听旁边那位对外宣道:“既然都无事,那就退朝吧。” 紧接着某位公公便用尖高的嗓音,将圣母皇太后的话又复宣了一遍。百官再次行跪拜礼,恭送皇帝及两位太后下朝。 温梓童自然的伸抬起玉臂,先前脸红的小太监立马双手穿过珠帘,虔敬的捧着,搀她起身。然后随她自帘幕后的廊道,一并往东去了。 圣母皇太后对着她的背影在心下暗嗤,然后低头抚了抚已来到膝前的小皇帝,仿佛怕孩子这么小就被带坏风气。之后便匆匆拉着他的小手,从西边廊道退朝了。 众臣子虽还埋头恭送着,前排却有几位大人悄悄抬眼。特别是圣母皇太后的父亲丞相连平,干脆直起腰身,觑向温梓童的那尊凤椅。心中暗道得亏东宫温太后是这副令人省心的脾性,不然也不会留她与女儿并尊到今日了。 像先前那样的小太监,东宫还有许多。温梓童搜罗这些小白脸只为寻乐,给他们披上层太监皮掩人耳目,其实内瓤都还是货真价实的男人。 前朝寡居的太后也不是没有养面首男宠的,只是好歹将那些腌臜事掖藏一下,哪个敢像她招摇到前朝来? 且任她荒唐吧,这倒也省了他再费心思。连相这般想着,转眼又看向一旁的议政王,心道如此一来还能看出好戏…… 李玄愆此时双眼微微眯起,也不知心在何处,只隐隐透着肃杀之气。在发觉连相投来的看热闹目光后,他微不可察的歪了歪脑袋,手便握上了腰间的宝剑柄。 见他果然怒了,连相立马收回视线,心下不由得颤栗起来。李玄愆在朝中积威甚重,可剑履上殿,眼下正有一腔无名火不知往何处撒,他可不要往枪口上撞。 -- 第3页 缓了缓,李玄愆释开手中剑柄,转身大步出了崇德殿。 议政王走了,其它大臣也纷纷转身跟上。 出了金殿,温太后便由女官素容搀着上了翠羽凤辇,朝着后宫的方向辘辘行去。女官伴在凤辇两侧,中官内监则随在车后紧跟。 而一出大殿便被温太后甩开的那个小太监,此时也夹在一众内侍里,亦步亦趋的跟着大家走。 他心里微微泛苦,都说伴君如伴虎,果然不假。方才在金殿上皇太后还同他眉来眼去,甫一退朝就立马弃他如敝履。看来东宫那几位“仁兄”对他的忠告是真的,太后从不会真的临幸他们这种人,只是人前逗弄下图一虚乐罢了。 哎,亏他昨日被选中时,还以为与旁人不同。 小太监臊眉耷眼的走了一路,在步入后宫巷子时突然多了许多宫人,她们跪过礼后暗暗指着他小声议论。小太监莫名的从那些议论声中拾回一些得意。 母后皇太后金尊玉贵,且是大燕公认的最美女人。如今二十有五,也正是熙华年岁。这样的贵人哪怕只是逢场作戏垂顾两眼,也是往他脸上贴金的事儿,多少人求都求不来呢! 想通这点,小太监重新挺直了腰杆儿,兴兴头头的快步跟上。 而此时坐在凤辇之上的温梓童,也依稀听到背后的一些嘁喳,却也不恼,只唇边淡出一丝苦笑。 西宫的连太后,曾与先帝李桓青梅竹马,奈何还在深闺时的温梓童并不知这些。那时李桓还只是皇子,且是不被看好的一位。他迫于母妃压力向侯府提亲,她满心欢喜的嫁与了他,殊不知却搅进一对苦情鸳鸯的爱恨里。 后来李桓被立太子,她成为太子妃,连今瑶也被纳为了良娣。再后来李桓登基为帝,她做了皇后,连今瑶也封了贵妃。最后李桓薨逝,遗诏里将皇位传给连今瑶的儿子,她成了母后皇太后,连今瑶也成了圣母皇太后。 明明出身相差无己的两个女子,却是时时被她压着一头。所以连今瑶对她的恨,即便嘴上从不说,温梓童也能从眼睛里看出来。 如今连相笼着前朝官员,连太后又母凭子贵得后宫众妃追随,她这个东宫太后只余下一副空架子,随时都能被人一脚踢散。 那些人只要看出她有一点争权的心思,便各个如豺狼虎豹,恨不得撕碎了她。 故而她也只能效仿前朝太后,假痴不癫,用荒唐的行径来偷生。 “哎……”侧首看到日头打在宫墙上的妍影,温梓童忍不住顾影自怜的叹息一番。为何这样复杂的局势要落在她纤弱的肩上?真真是美人自古如名将,命运多舛当自嗟…… 早朝总是要起早,可温梓童却喜欢赖床,是以每日退朝后,她都要回寝殿补个回笼觉。今日自然也不例外,甫一回宫她便饮了安神汤,宽衣后平躺到凤榻上,凝着头顶的承尘帐子,静待倦意袭来。 点灯橱的宝瓶里插着一小束百日菊,淡淡的郊野香气萦绕鼻尖,很是打扰她的心神。 议政王之所以做这些示好的举动,温梓童觉得无非是扶她去与西宫纠缠,他自好渔翁得利。哼,她斗不过西宫她很清楚,议政王不会真心帮她她也清楚,不过是想诓她做矛做盾,冲在前头挡在前头罢了。 她就这样一边胡思乱想,一边等着困意。可是等啊等,困意没来,倒是小腹蓦地刺痛了下。她微微皱眉,不待细想因何腹痛,那刺痛感便加倍的袭来! 温梓童捂着肚子,额上已沁出涔涔细汗,她撩开帐子冲外唤道:“来……人……” ? 第2章 真情 素容很快进来,见状立马命小宫女去传太医!自己则守在榻前紧握主子的手,安抚道:“太后娘娘您忍着点,太医马上就来!” “那安神汤……可加东西了?”先前饮用时她便尝出一丝怪甜,但偶尔素容也会加些饴糖,所以她并没多想。如今想来却觉得不对。 素容不由得一怔,接着头摇的拨浪鼓一般:“没有,奴婢今日什么也没加!” “谁……送的?” 素容都是随主子一同上下早朝,故而汤饮的事不规她管。问了下面,才知今日送汤来的小太监确实是个面生的。 如今便是不等太医来,温梓童也笃定自己是中了毒。她恍然记起先帝在时,曾有世外方士炼化了两粒仙丹献于帝后,说可补气血,可解百毒,能在危急关头保下一命。 于是她立马叫素容去取。 随后太医来到,请脉后证实了确系中毒。太医没开方子,直接跪在了地上恸哭。温梓童知道自己八成是没救了,她也不想难为谁,且让太医先退下。 待那仙药取来,温梓童便让人打碎一支玉簪,取出嵌在里面的一把小匙,将盛放仙丹的锦盒打开。 大约先帝是真将这丹丸当做救命的仙药了,故而珍藏时格外费心。这也给温梓童带来一点期冀,如今不管灵不灵验,且死马当活马医,总归不能更坏了。 可是当素容将锦盒打开,更坏的事它就来了…… “太后,盒子里是空的……”素容两眼怔愣的看着那锦盒,说好的帝后一人一颗呢?先帝那颗在他病弱时用了,还有一颗呢? 细细找了一翻,素容才发现盒子底还有一夹层,里面叠放着一封御笔亲写的遗书。 大意是先帝告诉她,那颗仙丹已在贵妃产子时吃掉了。而皇后也不必感到不公,因为他早已决定在死时留下遗诏,晋封贵妃为皇后。所以献给帝后的仙丹,给贵妃提前服下并无不妥。 -- 第4页 最后还有一句劝慰“朕与皇后相携八载,纵无于飞之乐,也有共枕之缘。” “呵呵……”温梓童苦笑,让素容将信烧了。 顿了顿,她又伸手指了指梳妆架:“那个黄玉妆奁里……有块西域进贡的伽南香,可止痛……” “是是是,奴婢这就去点上!”跪在凤榻旁的素容胡乱抹了把脸上的泪,连滚带爬的去翻出那香,点好填进熏炉里。 待她再回凤榻旁,温梓童便命她们全部退下。 这意味什么,大家自然都懂。太后危浅,想体面的走。于是众婢子哭哭啼啼的退出了寝宫。 温梓童揩了揩嘴角溢出的血,努力躺正。 床头熏炉镂隙处升腾出袅袅清烟,香气熏浸溢散,围绕着她。渐渐的不那么痛了,她能静下来思量一些事了。 没想到她苟活至此,西宫那位还是不肯放过。既然如此,就让她静静的走吧。 这会儿她才发现,那野菊的香气似乎也不那么难闻。 就在温梓童眼阖了一半的时候,殿门倏忽开了。她以为是哪个不听话的婢女,费力的抬起头正想轰时,却见走过来的是连太后。 “妹妹,你这是怎么了?本宫一听太医的话就急火火赶来了,明明刚刚还好好的……”边拿帕子抹着不知道存不存在的眼泪,连太后边快步移至凤榻前,握上温梓童的手。 “妹妹可还有何话想对本宫说?”说罢又是低头拭泪。 温梓童苍白干枯的嘴唇,艰难的扯出了个弧度。看来是有人连清静都不想给她了。 也是,斗了半辈子,敌人咽气这出高/潮戏怎能落下? 温梓童转了转眼珠,不动声色的扫了眼那熏炉,然后按下心中怨懑,开始心平气和的交待起后事。 东宫下人的去处,墓葬的安排等一应琐碎,她都事无巨细的交待一遍。偏偏精气恹恹,说的也极缓慢。 连太后听着听着就不耐烦了,她只是想来听温梓童说自己有多怕、多痛、多不甘的,可不是来听个将死之人絮叨的。 温梓童这是连死,都不肯向她服个软吗? 是以她终于起身,清了清嗓子略显尴尬的说了个鬼都诓不过的脱词:“妹妹别胡思乱想,且慢慢将养,总有转好的时候。刚刚本宫来的太急,吓到了陛下,想来这会儿正哭着呢。本宫先回去……” 连太后话还没说完,便被温梓童打断:“姐姐不打算再装了么?” “你……你说什么?”连太后不敢置信的看着温梓童。 温梓童撑着榻沿坐起,她干笑,“我说,你明明嫉妒我嫉妒的要死,恨不得吃我肉喝我血!却又总在我面前装得一副与人为善的样子,不累么?” 这会儿她竟觉得气力恢复许多,说话也不气短,心道这就是人们所说的回光返照? 被个将死之人这样一激,连今瑶的确觉得没必要再装下去了。她回以怪笑:“我装?整个皇城从前朝到后宫,谁人不在装?” “便是你始终认为持中秉正的先帝,他又何尝不是在装?” …… 接下来连今瑶说了许多她与先帝恩爱的故事,又控诉了许多温梓童插足后造成的三人悲剧。最后她笑着问道:“温梓童,你以为八年来先帝为何不许你孕育他的骨肉?” “那是因为早在我自甘为他做妾时,他便许下未来只会立我的儿子做太子!” 前面的话温梓童都全然不往心里去,直到这句时,她双眼圆瞪,之后陷入恍惚。 这么多年,她一直因自己身子虚寒不易受孕,而心怀愧疚。原来无子并非她的问题,而是李桓不许她有?! 难怪,难怪打从成亲以来,每逢小日子李桓都会亲自送来汤药。他说那是缓解腹痛的,而她一直感动于他的心细体贴,所以不管这些年来他如何冷落,她都觉得一个能记得她小日子的男人,定是将她时时放在心里的。 现今想来,那根本就是避子用的! “呵,死前听到这种消息,可真是悲哀啊……”可怜她从不曾疑心自己的枕边人。 “哈哈哈哈哈——”连今瑶失控的大笑,“温梓童,你这是终于认栽了?” 然而温梓童却也不见多恼,她淡然的望着连今瑶,唇角微微勾起,竟道了句:“谢谢。” 连今瑶立时懵怔住,敛了笑意,歪头斜觑:“你说什么?” “谢谢好姐姐愿意陪我上路。” “陪你上路?”难道不该是送她上路?连今瑶不解,却是只当温梓童病糊涂了。可是下一刻,她突然感觉到头有些疼…… 她以手扶额,身子竟然晃荡了下,有些站不稳。缓了缓,她才面色惊恐的问:“你对本宫做了什么?!” 温梓童不语,只是双眼空洞的落在床头熏炉上。 连今瑶似乎明白了什么,踉踉跄跄往外走去。难怪温梓童明知是她动的手,还耐着性子与她絮叨身后事,原来是要拖上她去见阎王! 可气的是她来时想好好看一出戏,所以屏退了所有宫人,让她们去外殿候着。这会儿连个能搀扶她的人都没有。 看着连今瑶跌跌撞撞走出寝殿,温梓童重新躺下,这回她是真的没力气了。她不知那些药量能不能送连今瑶下地狱,但总归是给了她些苦头。 温梓童正想阖眼,突然又听到门外一些动静,她艰难的侧头去看,竟见好容易逃出去的连今瑶又退了回来…… -- 第5页 随着连今瑶步步后退,那个提剑抵着她咽喉的人也进入寝殿。 温梓童错愕的盯着那人,仿佛见了什么阿傍罗刹! 而连今瑶则是又惊又惧,她与李玄愆四目相接,泣数行下。鼓了口气,哆嗦着嘴唇,不甚有底气的威胁道:“议政王……不得……不得擅入后宫……” 李玄愆回复她的声音阴森低沉:“连太后所指的君仁臣恭,是在太平盛世。可从温太后中毒的那刻起,君仁没了,臣恭也没了,大燕的太平盛世,自然也不复存在了。” “你……你这是要反?”连今瑶一个趔趄跌在地上,撑着手继续拖地后退,一边又哭笑道:“呵呵,本宫早看出来了,你觊觎那妖后……” 可惜这话的后半已是让人听不清了,因为李玄愆的剑锋一偏,便切萝卜似的斩下了连今瑶的一条臂膀! 没了手臂支撑,连今瑶身子失重,上半身也歪倒在地。她哭嚎着借另一只手臂蠕动身躯,继续后撤,苦苦哀求:“饶本宫一命……本宫让陛下认王爷为义父……此后你就是摄政王,整个大燕江山都是你的……” “啊——”话未及说完,又是生受一剑,她右臂也不翼而飞!这下便再无可退。 连今瑶自知是没有活路了,一改先前懦弱,放粗嗓子厉声喝骂:“妖后圈养面首!荒/淫无度!你居然为了这样一个女人连江山都不要了?!” “是。”只轻吐这一字,李玄愆便手起剑落,在连今瑶细颈上划下深深沟壑。 方才连今瑶的声量足够高亢,凤榻上的人也足以听清。李玄愆缓缓侧过头,睨向凤榻。 温梓童已然气息奄奄,她看了看断气的连今瑶,又草草与他对了一眼,之后阖下眼帘,玉臂垂落…… 目送她去,李玄愆双眸紧闭,泪落成行。 温梓童一直以为人死便如灯灭,不会再有半点余烈。直至她的游魂高高浮于半空,亲眼看着那个男人步步逼近凤榻,拥她尸身入怀,她惊呆了…… 这屋里只有他一个活人,和两具尸体,他断没有继续作戏的必要。 所以,他是真的…… 不及再想下去,温梓童便想起那个熏炉!于是她大声喊:“出去!快出去!” “那香有毒!” …… 可她喊的嗓子快哑了,他也没任何回应。他根本听不见一个游魂歇斯底里的呐喊。 最后温梓童被一束光捕捉,而后灰飞烟灭。 李玄愆仍旧紧紧抱着她的尸身,良久后,附她耳畔说了句:“我知道。” ? 第3章 重生 步入虚无,仿佛置身一片冥昭瞢暗的混沌。温梓童觉得头脑陷入昏沉,之后又在晦明之间快速轮转…… 前一刻耳畔还是男人低抑的呜咽,后一刻就成了女子的嘁嘁喳喳的声音: “素容,我是没有你的慈悲脾性。” “那个姓罗的婆子,分明就是欺负咱们姑娘没有亲娘在身边疼!” “迟早我要把她苛待咱们姑娘的,全给讨要回来!” …… 一个丫头不厌其烦的怨叼数句,另一个沉稳些的才终于反诘她一句:“你呀~这都过去好几日的事了还记着?天天念叨一遍。姑娘在里屋睡着呢,你这是要把姑娘吵醒?” 经她提点,那个不管不顾的丫头才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莽撞。立马伸手虚掩上嘴,翘首谨慎的往里屋看了一眼,见姑娘还安然睡着,这才回过头来低低的追上一句:“欺负咱们姑娘的,我能记上一辈子!” 外屋的两个丫头继续忙着手里的活计,而此时里屋的床上,温梓童睁开了眼。 一双又大又媚的桃花眼,怔怔地盯着头顶的架子床顶帐,一错不错的看了许久,那长长密密的睫羽才终于眨动两下,之后又继续发懵。 这床……不是她的凤榻。 温梓童侧过脑袋,看着屋子里的陈设,那双黑亮的眼眸渐渐睁的更大了! 床不是她的凤榻,房间也不是她的寝殿,一应陈设更是与东宫不占半枚铜钱的关系!可是这里她却异常熟悉……这是她出嫁之前,在平阳侯府的闺房。 楞怔间,外屋的一个丫头双手端着铜洗走了进来,温梓童的视线恰巧就落在闺门处。在看到来人的脸后,她不由得松缓下来,下意识唤了声:“素容。” 唤完这句,温梓童才发现自己的嗓子竟干哑的不行,也不知是多久没饮过水了。 素容露出个温婉又夹带担忧的笑容,轻声问道:“姑娘醒了?可是方才我们在外屋的说闹,吵着了您?” 原本她只是算着时辰温梓童快醒了,便将半盆热水预先备好,这样待姑娘醒来时差不多适用。可既然温梓童提早起寝,她便将铜洗放在架子上,又提起一旁的水瓶往里兑凉水。 看着素容在一边忙和,温梓童刚刚松弛下来的眉心复又渐渐凝起…… 这是她的心腹婢女素容不假,可眼前的素容梳着双螺髻,灿若朝花,才是十六七岁的样子。与她最后印象里的素容完全不同。 不待温梓童细思眼前状况,又有一丫头进了屋。那丫头便是先前在外屋与素容说闹的。她和素容一样梳着双螺髻,掌间捧着青瓷碟,碟上托的是青花缠枝莲纹茶盏。 她迈着轻快的步子走至床前,身子一低,将茶盏送到温梓童抬手可及的高度,恭敬中又裹挟了一丝急切:“姑娘您快先喝口水,定是昨晚吃酒灼到了嗓子。” -- 第6页 刚刚她在外屋洒扫时,听见温梓童声音又干又哑,便急急去调了碗蜂蜜水。 温梓童压根儿没顾这丫头说了什么,只是看着她的脸便足够震惊了!这也是她的心腹丫鬟,名唤椒红。与素容打小伴着她在侯府长大不同,椒红是十三才进的侯府。 据说是个苦命的孩子,打小没爹没娘,养在叔婶家中,一家四口挤着两间屋子。后来表兄娶了媳妇,家中着实容不下了,叔婶便托了牙行将她卖进大户人家做丫鬟。当时也没想到能进侯府这样真正的高门。 其实她本名是“娇”红,只是做了下人便用不起这字,只得改了个“椒”字。不过这字倒也应了她的性子,辣丫头一个。 椒红也是跟着温梓童入了宫的,只是在她还做太子妃的时候便因犯了过失,赶出宫去了。 如今椒红又站在这里,还和素容一样都是在侯府时的打扮,饶是温梓童觉得眼前一切玄妙的不可思议,但她不得不承认,她这是重生了。重生在她尚未入宫,仍养在深闺的年岁。 “姑娘?”椒红见温梓童迟迟不接,语带温柔催促。 恍惚了下,温梓童坐起身来,伸手接过杯盏饮了口,顿觉喉咙的干涸得到了缓解。放下杯盏,素容便将绞好的帕子递到她手里。伺候她拭完面,素容正要去泼水,就听见院子里传来个婆子的呼喊。 “四姑娘?四姑娘在屋里吗?” “太夫人让老奴前来知会一声,今晚侯爷就要回来了!各房莫要急着开小灶,晚上都齐聚在花厅,为侯爷此次宿州办差顺利洗尘!” 一听这高亮的嗓门,温梓童的记忆彻底被牵回未出阁时,这是她祖母院里的罗嫲嫲。而罗嫲嫲口中的“宿州办差”,也让温梓童心念电转,捊清了些眉目。 是有一年,她父亲接了个协监宿州水利兴修的差事,不过这差事也就图个好听,虚挂头衔罢了。实际工程都临近收尾了,他才去宿州打了一圈儿转。前后不过十来日的功夫,便白捡了个功名。 不过照这样算来,她是重生回了及笄的那一年。 而在温梓童捊明白这些时,椒红已然腿脚利索的端着铜洗去到了门口,循声找准了方向,“哗啦”一下就将满盆子水泼了出去! 紧接着便听“哎哟”一声,那罗嫲嫲就跳起了脚! 适才那盆水朝着她下半身就浇了过来!得亏她老婆子腿脚尚灵,跳得快,这才没变成落汤鸡!不过那水还是将她的膝下,连带头回穿的绸面儿鞋子一并浇了个透彻。 刚进院子时还容光满面的罗嫲嫲,这会儿脸已如阴云过境般黑了下来。特别是当她抬头看见泼水的是椒红时,心里便十成十的笃定了这丫头是故意的! 这厢端着空盆的椒红,却是一脸茫然和愧疚:“哎呀罗嫲嫲,您是何时站在门外的?” 罗嫲嫲的无名火,登时从心下蹿至眼睛里!她很清楚椒红为何这样不待见她,不过是因着月初时一盒参的官司。 罗嫲嫲平日除了在太夫人院里待命,还监掌着侯府的药材库,每月初负责给各院分发些滋补的药材。便是年后照例盘库时,她发现库房余了去岁宫中赐下的三盒上等高丽参,于是便在这月初分发了下去。 拟定太夫人寿康院里一盒,侯爷山海院里一盒,剩下最后一盒倒是有些让她左右为难。因着这参是专赐与侯爷的,倒不必考虑二房三房。可单是长房这边,是给侯爷的嫡女,还是给妾室柳小娘,就有些不好拿捏了。 平日府里的药材发放有例可寻,虽说大多是按各房等分进的,不过也有一些特别疗效的药材会按需分配。故而罗嫲嫲便依凭着这点,将那盒参分给了近来有些脾虚的柳小娘。 谁叫她平日里也得了那院的不少好处呢?自己手上有点权限了,自然也想着礼尚往来回馈一些。 原本若只是这样,也叫旁人挑不出什么理儿来。可偏偏侯爷那几日生口疮,不宜用参,干脆将自己那盒也给了柳小娘。这样一来便成了柳小娘得了两盒,四姑娘这个嫡女却一盒没分着。 若是独一份的东西分偏便分偏了,可两份落到同一人手里,确实就让别院不舒服了。加之柳小娘院内丫鬟又都是眼皮子浅的,故意到处去炫耀。 说四姑娘是嫡女又如何,在太夫人和侯爷眼里,不还是比不过给侯爷生了宝贝儿子的柳小娘? 这话传到椒红耳里,可就不得了了,硬将这笔账记到了罗嫲嫲头上。不过罗嫲嫲混迹侯府几十年,自然也不是好惹的,她还能叫个进府没多少时候的小妮子治了? 罗嫲嫲双手叉腰摆出气势,反驳道:“就我刚刚那声量,你能听不见?”她扪心自问,刚才那几嗓子不能穿云裂石,也能声振屋瓦了! 谁知椒红一听这话却笑了,柔声道:“嫲嫲说笑了!记得刚进府那会儿,奴婢还因冒失得过嫲嫲您的教诲。您说侯府不是遐州僻壤,做下人的在主子面前须得温声低语。想来嫲嫲方才就是猜道我们姑娘还没起寝,所以太温声低语了,奴婢在里屋才没听见。” 罗嫲嫲被这话噎得涨红了脸,却憋不出只字片语来回敬,叉在腰间的两只手也泄了气的收回去。 温梓童透过窗缝觑见这幕,唇边不由得淡出笑意:“这丫头,果然还是这么辣。” 身旁素容随着笑道:“她在姑娘跟前与在外人面前,可真真是判若两人。不过也得亏了她这身脾气。 -- 第7页 府里见风使舵的人太多,奴婢又是自小受侯府培教束了心性,有时纵觉得姑娘委屈,也拿不出气魄去理论,只会抹泪。可自打椒红来了,她便看不得您受一点气,管谁苛待了您半分,都要被她狠狠记上一笔。” 听着这话,温梓童的笑意漾得更开了。 自打柳小娘生了儿子,的确府里下人都见风使舵,倾向柳小娘母子,怠慢她这个亲娘不在身边的嫡女。这与她在东宫时多像啊。 不过一想到宫里,温梓童的笑意便僵住了。意味深长的叹了一声,忧道:“就怕高门深宅里,容不下这等子率直任诞,我怕她日后会吃大亏……” 素容不太明了,温梓童也不欲细说,转身坐去铜镜前,拿起桃木梳慢慢为自己通发。三千烦恼丝,每梳一下都是思绪的翻腾…… 上辈子因着椒红入府晚,所以温梓童在侯府时并没太拿她当心腹之交。直至入宫后,这丫头为了护主受了不少苦,她才看出她的衷心。只可惜她也只陪了她做太子妃的一段时期。 有一年温梓童小产,种种迹象便得宫人们皆疑是良娣的连今瑶所为。椒红气不过,一时失了尊卑冲撞了良娣,结果被告到姜皇后跟前,姜皇后赐她一丈红。 那晚温梓童拖着下红不止的身子,跪在殿外求李桓,最终才免了死罪,减为四十笞杖。 可一般女子生受下四十笞杖那也是去了半条命,椒红被抬出宫时,温梓童分不清她是生是死,只看到那血滴得一条长街都是。 第4章 立威 椒红与罗嫲嫲打完嘴官司回里屋时,素容已接过梳篦,在帮姑娘梳拢头发。 往日姑娘总是善以为宝,教导汀兰苑下人“从善如登,从恶如崩”的处事道理,故而椒红回来时已然做好了被申斥一顿的准备。却是未料到当她双手忸怩着交在身前,挪步到镜台前时,竟看到姑娘透过铜镜朝她笑。 椒红不由得怔了下。她家姑娘眸若清泉,唇似樱珠,笑起来那弯清泉便好似月牙儿,樱珠也如同盛开了一般,趁得天地恍若失色。这还是打她入汀兰苑以来,姑娘头一回特特的冲她笑这么甜。 所以,这是不准备诘责她了? 愣了须臾,椒红额间愁云散开,也跟着咧嘴笑笑。又巴巴凑到姑娘身后,挤兑素容道:“还是我来给姑娘梳吧,素容的心灵手巧都使在了做菜上。”说罢,见姑娘并没反对的意思,便直接夺下了素容手里的桃木梳,上手摆弄起来。 无端被推到一边儿的素容,佯嗔着皱眉拍了椒红一下,便笑着走开去整理床铺了。 透过铜镜看着两个丫鬟打闹的温梓童,唇边的笑意是一直没淡下。这两个丫鬟性子虽天差地别,却没因这些就疏离,相反倒好似找着互补一般,相处的格外融洽。且二人各有所长,一个善掌勺,一个善梳妆。 尤记得府里掌事嬷嬷在各房挑选大丫鬟着重训教时,其它几房姑娘都嘱着自家丫鬟专注学梳妆、配衣等。可温梓童却对素容千叮咛万嘱咐,去了什么都可以学不好,但烹炙之计一定不可怠学,要学好学精学出花儿来! 素容果然也不负所望,带着煎、炒、烹、炸……十八般武艺荣归汀兰苑,自此便成了温梓童最器重的大丫鬟。 这些还不算,素容还有一手最绝的,便是她懂得荤素制衡之法。 每当自家姑娘口欲大开后,她便会制些消腻刮油的蔬汤。故而温梓童被她好酒好肉的伺候了这么多年,却依旧如章台杨柳 ,一副风一吹便要倒的怜弱相。任到哪家去做客,都要被主人苦口婆心的额外劝上一句:“多吃点!” 后来椒红进了侯府,可十三的丫头初回做丫鬟,各房都不愿收她。觉得她此前一直在素土矮墙里过活,会的手艺自然都上不得台面。 别人懒得要的,便被送来了汀兰苑,可来了才发现这丫头竟是块璞玉!她当日给温梓童绾得式样,便是许多人见都未曾见过的。 原来此前在家中时,椒红便常靠这些手艺赚官家小姐的赏。有灵性,学的快,也爱研究新式样。 温梓童那次也是颇为意外,此前她从未在梳妆上开过窍,可被椒红用心捯饬了一次,看着镜中仿若仙子的自己,她也为镜中影像折服了。 打从那后,才在吃喝之外又添了第二件要项,她喜欢上了梳妆。 正如此刻,温梓童看着铜镜中堪堪及笄的小美人,只在椒红一双巧手下稍作整饰,便从美女变成了仙女,她满意的笑了。抬手摸摸自己的脸蛋儿,真真儿吹弹即破。 不过等等…… 温梓童蓦然留意到镜中指端染着的淡粉,不禁涌上一丝执念,拧起娥眉问:“可有焰霞赤?” “焰霞赤?”纵是椒红喜爱研习这些,却也不曾听过,于是摇摇头。 温梓童这才想起,她做太后时惯爱的那种焰霞赤乃西域进贡的贡品,难怪民间见不着。免不得又遗憾的叹息一声。 再说罗嫲嫲,出了汀兰苑后正一脸悻悻的往康寿院走,满腹的怨气不知如何消解。 便在此时,迎面走来了柳小娘,只顾着训斥身后的丫鬟,她并未看见数十步外的罗嫲嫲。罗嫲嫲原本打算上前请礼,却突然心如电转,将腿一撤又退回到才转出的巷子里! 罗嫲嫲一边暗骂自己气糊涂了竟没想起排一出好戏!一边上气不接下气的调头跑回汀兰苑。 -- 第8页 在月拱门外站定,罗嫲嫲摆好架势指着里面开始委屈巴巴的叫骂:“椒红啊椒红,你整日就会欺负我这个老实婆子!我不过是疼惜柳小娘身子弱,分她们一盒参。你家四姑娘还没说什么,你倒是当面儿背地儿的不依不饶骂了婆子我半个月……” “骂骂婆子我也便罢了,可你怎好学那恶奴欺主?连带着将毫不知情的柳小娘也骂了个酣快!柳小娘可是这府里的主子,岂是你这做奴婢的能随口糟践的?” “村生泊长又如何?人没偷没抢别人家大米,全凭着自己肚子争气,给侯爷生下了一双儿女!劳苦功高!” …… 罗嫲嫲边哭边唱了许久,无非是一边揭发椒红骂柳小娘,一边充好人打抱不平的戏码。待宣泄的差不多了,罗嫲嫲终于哭咧着走了。 自然,她避开了柳小娘那条路。 此前可都怪她被气糊涂了,竟忘记侯爷离京前特意嘱了柳小娘,日日去陪太夫人用早飨。这会儿便是柳小娘堪堪用过了早飨,从寿康院回自己的院子,恰要路过四姑娘的汀兰苑。 罗嫲嫲只假模假样的哭了几腔,一转入巷子便显露出了笑脸儿。 哼,就刚刚这出,若挑唆的是旁人兴许拙劣了些,可撺掇柳小娘足够用了。柳小娘的脾性她可太了解了。挟冤记仇,睚眦必报。且还是个一点就着,火急火燎的性子!能初一办的事儿,绝不会拖到十五。 诚如罗嫲嫲所料,方才她唱那出时,柳小娘就立在拐角处竖着耳朵听着。长长的指甲掐在肉里,此时终于松了,掌心却是留下了一排红红的月牙。 汀兰苑虽不多大,却也分内外两重院子。方才罗嫲嫲自然是拿捏好了声量,既彰显了愤怒,又不会真叫那骂声传入内院儿,惹出官司来。 这会儿里屋的椒红堪堪给四姑娘梳拢好发髻,正嘴甜的邀功,却是全然不知外面发生的污糟。 外屋素蓉摆好几样充作晨食的糕饼,温梓童落座享用,素蓉边帮她分茶,边说道:“姑娘,既然传话来今日不能开小灶,那咱们也不好生出炊烟来。” 但她又知自家姑娘嘴叼,素日里吃惯了小厨房,根本不喜外灶,便提建议道:“北库的冰鉴里还存着半条鲟鱼,不若咱们晌午便做鱼脍吃吃?” “鱼脍?”温梓童不由得放下手中糕饼,一双眸子似过雨的黑曜,乌黑澄亮。接着便连声道好。 鱼脍看似不需烹煮,实则却比许多大菜耗费功夫。刀工且不提,单是十六味的腌料和八和齑的蘸料,便要配制上好一会儿。故而素容现下就分配了任务,椒红不擅厨艺,便自告奋勇的做跑腿去北库取鱼。 汀兰苑的下人们忙和起来,切丝切片的,捣碎捣酱的……待大家将配料都备好了,却还不见鱼取回来。 素容蹙眉,支开轩窗往外看,“椒红去了快一个时辰,便是现钓也钓上来了。” 伏身书案不知在写些什么的温梓童,这便停了手中笔,将素毫挂到笔山上,小本子也收回匣子锁好。走到窗前向外打了一眼,便道:“让人去北库问问。” 她丝毫不担心椒红在自府能出什么事,因为印象中在侯府的这段日子,虽有诸多糟心,却也没什么大风大浪。不过椒红确实去的太久了,的确不合常理。 很快,去北库打听的丫鬟便小跑着回来,气喘吁吁的将手扶在门框上。这下温梓童觉得像是出了什么不好的事,立马从绣墩上弹起,“怎么了?” “姑娘,椒红被……被柳小娘的人带走了!”只匆匆咽了下,那小丫鬟便急着表述事态的紧急:“说是拿人时还动手了!打了两巴掌,像押解犯人!” 听闻这话,素容急的六神无主,可回头看向自家姑娘时,却见姑娘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 温梓童虽不知柳小娘为何抽冷子搞这出,但总归只是个小娘,还没资格在平阳侯府只手遮天。旋即她便大步出屋,一脸坚定的往柳小娘的芳华轩去。素容也赶忙跟上。 到了芳华轩,院内的婢子一见温梓童肃着脸气势汹汹的样子,便也不敢拦,只跑在她前头去给柳小娘报信儿。如此一来倒正好帮温梓童带了路,径直寻到了正审着椒红的西大间。 屋内椒红跪在地上,见自家姑娘来,激动的想要起来,却立即被身边两个粗壮的婆子按住。显然这俩婆子就是防她突然反抗逃跑的。 温梓童自不想与这些悍妇纠缠,直接将目光落在了柳小娘身上。 柳小娘原本正闲适的坐在椅子里吃地莓,忽觉门前光线一暗,抬眼便见四姑娘急火火的进来,心下颇有几分意外。 便操着不算怠慢的语气问:“四姑娘怎么来了?” 在她看来四姑娘是不应对这丫鬟上心的,若换作素容她自然理解,可椒红才进府两三年,跟主子谈何情分? 再说她也没有打骂,不过想着罚个跪,跪到差不多侯爷回府的时辰,就将人放回去了。如今四姑娘特意找到她院里来,这可真是小题大作了。 柳氏这样想,温梓童却不这样想,她一错不错的盯着柳小娘,反问道:“来问问我的丫鬟,怎么会在小娘这?” 柳氏叹气,略显不耐的翘起一条腿,“椒红这丫头拨到汀兰苑时还没调/教好,我这也是帮四姑娘管束管束。” “既然小娘也知她是我汀兰苑的人,那不管在外做错了什么,理应先知会我一声。擅自拿人,私设衙门,委实不妥。” -- 第9页 柳氏也不想在这上面争理,只切着要害问:“那椒红诋毁主子,不知四姑娘打算如何惩治?” 温梓童疑道:“她诋毁了什么?” 柳氏想了想罗嫲嫲诉的那些,自己有些说不出口,便招了招手,示意先前随她一起撞见这幕的婆子说。 固着椒红胳膊的那婆子便撒了手,可她一时间也想不起来原话了,只捡着最在意的说了:“她说我们小娘是村生泊长!” “奴婢没有!”椒红突然反驳。 温梓童看她一眼安抚住,才又将视线落回柳氏身上,温着声道:“先不说这是不是椒红说的,但梓童听着这话也算不上诋毁,不都是阖府尽知的事实么?” “四姑娘你!”柳氏眼射怒火,她最听不得旁人讽她的出身。 温梓童却不慌不忙,淡定自若的解释:“小娘莫气,梓童这么说,是因为打心里并不觉得出身贫贱算什么污点。若是小娘自己觉得算,那也只是自轻自贱,不干旁人事。” 柳氏自幼没读过什么书,直来直去的性子,最受不了磨弯弯绕绕的嘴官司。眼下被温梓童三言两语攻得心火鼎沸,却又捏不着错处,只如哑巴吃黄连。 稍作平复,她便决定坚守底线,咬准死理儿:“不管今日四姑娘能不能说下天来,椒红也是必须要罚的!四姑娘想自己罚便自己罚,但我这个长辈必须得在一旁监看着!” 温梓童不由得失笑,“小娘既非梓童生母,也非侯府主母。若论长幼,您的确算个长辈。可若论尊卑,梓童自打出生便是圣上亲封的五品乡君,享年俸,享禄米。 只是侯府这扇大门内是家,不是衙门。是论亲疏,不是论尊卑的地方。故而梓童也从不拿这些虚衔出来显摆。但今日话赶到这儿了,梓童才不得以拿出来论论。 长幼尊卑,这一来一去的也扯不清了,所以汀兰苑和芳华轩还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好。” 温梓童不卑不亢的一席话,将柳小娘堵的一个字儿也回怼不出来,只干瞪着睁看她走到椒红身前。 因着刚刚祭出了爵衔,看顾着椒红的那俩婆子也有些受震慑,不敢再拿温梓童当小姑娘看,不自觉的就退到了一旁去。 温梓童却还没完,冷肃着脸唤道:“椒红,” “奴婢在。” “素容,” “奴婢在。” 两个丫鬟猜不出自家姑娘这是要做什么,只乖乖应着。 温梓童郑重其辞的问二人:“侯府给各院的规制是十人,你们可知为何汀兰苑有十二人?” 椒红来的晚,自是不知,下意识的歪头看向素容。素容自小在府里长大,自然知晓:“那是因为咱们姑娘是乡君,多出来的二人是规制之外,姑娘自己的俸禄养活的。” 见两个丫鬟好似也明白些了,温梓童便干脆当着众人将话说开:“所以你们要谨记,你二人领的是我的饷银,吃的是我的禄米,除我之外谁也称不得你们主子。” 两个丫鬟朗声齐应:“是,奴婢谨记!” 如此,温梓童终才一脸满意的提步,带着两个丫鬟离开芳华轩。 椅子里的柳小娘盯着门口怔怔愣了许久,之后和两个婆子面面相觑一番,却只从那两双眼睛里看到了同样的迷茫。 ? 第5章 家宴 初夏正是蜂蝶带香的时候,芍药和木槿开了满园,回汀兰苑的路上,椒红只觉心情畅爽无比。 温梓童分花拂柳的走在前头,两个丫鬟亦步亦趋跟在后头。拐弯时椒红故意放慢半步,侧头压低了声量问素容:“咱们姑娘是乡君,那俸禄肯定不少吧?” 她可是头一回听说这事,像是打开新世界大门一般。 素容淡定回道:“白银四十两,禄米四十斛。” 四十两的确不少,椒红又谨慎追问一句:“月俸?” “年俸。” 椒红怔了怔,而后掰着指头一算,不禁面露惊讶:“那摊到每月也就三两多,可是只我的月钱就有二两,你的还不只,怎够给我俩发饷的?” 刚刚若非姑娘自己说,她还不知原来给她发月钱的竟是自家姑娘!如今算着这收支,椒红由心的为姑娘担忧起来,竟有些怕她养活不起。若是那样她自请降薪也是甘愿的! 素容却被她这想法逗乐了,抬手在她脑门上戳了一下:“你傻不傻!姑娘人前那样说只是唬唬人罢了,你还真当她指着这点皇粮过活?朝廷哪来这么多银子养闲人啊。你放心就是了,咱们夫人走时,可是把全副嫁妆都留给了姑娘!” 得知这些后,椒红才终于将悬着的心松泛下来。想想先前的确是犯了蠢。 待回了汀兰苑,素容叫小丫鬟取了药匣子,亲手帮椒红处理伤处。 入夏正是裌衣始薄,罗袖初单的时候,跪在西大间粗砺的地面上大半个时辰,椒红膝头淤肿得不轻。 素容拿干净的小块棉布蘸取了烧酒,帮她揩拭膝头的淤青处,明明动作轻柔至极,却还是惹得椒红一声声喊“疼”,竟还疼哭了。 前面还是滴滴答答的抽泣,后面便好似决了堤般忍不住了,干脆哭出了声来。 温梓童在里屋听着,心不由得揪起,她是没想到跪这一会儿能疼成这样。便朝着外屋命道:“今日你什么也不许做,擦完药就老实回床上躺着去!” 待药上完,素容将椒红扶回了房间安置好,便又回了姑娘这处复命。 -- 第10页 温梓童还是一脸担忧:“如何了?回了屋可还疼得哭?” 素容却笑着缓缓摇头:“姑娘刚刚只是没见,她膝头处不过淤青罢了,哪里有伤口?既无破口抹药又如何会疼?” 温梓童不解:“那她刚刚为何频频喊疼,哭的那样悲伤?” “装的罢了!”素容一笑,细细说来:“椒红那丫头要强的很,从来都是她为身边人冲锋陷阵,打小连爹娘的疼都没受过,今日却得了主子的庇护,那可不得感动的落泪?回来的一路上便憋忍着,直到上药时才终于让她逮了个引头,借着喊疼可把五味杂阵的心绪倾倒了个痛快。” 温梓童听得微怔,却是没料到主仆间再正常不过的回护,竟惹那丫头感慨这么多。 不过素容也叹着气摇摇头:“只是今日得了姑娘这样撑腰,只怕日后脾性更要变本加厉了。” 温梓童笑笑,她倒从不担心这些。椒红性子虽说辣点,做事却也算依规矩懂章法,只要旁人不明明白白的欺到头上,她是不会惹事的。 之前侯府来人报信儿时,说侯爷今日回京,中午要入端王府用宴,回侯府约莫要天暗时了。端王乃是此次宿州水利兴修的牵头人,当初向圣上呈奏折倡议此事的也是他,所以如今事成经手官员们归京,他为大家接风洗尘倒也正常。 既然没有明确的时辰,温梓童过午见没什么事,便比晚饭提前了半个时辰去花厅等候。可当她到时才发现,大部分人已在花厅齐聚,除了二房三房的两位姑娘还没到,其它人皆已入座,只等侯爷回府便可开席了。 温梓童给祖母,以及二房三忘的叔婶长辈们问过安,越着柳小娘便直接入了座。 其实照理说柳氏一个偏房,是压根没有资格同太夫人,众房正头夫人同桌用饭的。以前刚过门时,柳氏也的确同二房三房的妾室一样,在主桌旁另开个矮案。不过打从她诞下丹儿后,地位也随之发生了转变。 “梓童,”太夫人嘴里唤着孙女的名,却夹起一块开胃的果子,放到紧挨她坐的孙儿碟里。并慈爱的笑着,小声嘱他句:“先吃点这个垫垫,你爹还不知几时回来。” 温梓童早已习惯了祖母的偏心,故而也不将眼前这出放在心上,只温声应道:“孙女在。” 太夫人的目光落到孙女的脸上,说不上疏离,也说不上和蔼:“听闻你今日为了一个做错事的丫头,去你小娘院里闹了?” 听闻这话,温梓童快速闪了一眼柳氏,见她向外转着脸,刻意回避她的目光。温梓童心里明白,柳氏虽则这几年过得风生水起,却也不敢随意在太夫人面前多嘴禀状。于是她又光目光移向温丹。 温丹今年十岁,半大的小子正是爱使坏的时候,加之在祖母父亲身边各种受宠,难免有些世家子的通病,乖张恣睢。对外如此,对家人亦是如此,告起小状来从不嘴软。 见嫡姐久久的瞪着自己,温丹自己便先心虚了,粗眉一拧,转身抱上祖母的胳膊撒起娇来:“祖母,您看我姐!当着您面儿还凶我……” 太夫人忙拍他几下以示安抚。今日是侯爷归京叙功的好日子,她自然不想府中失和。此刻特意提出来,也是因着先前孙儿委屈的给她告状,她便想趁儿子回府前将这事处理过去,免得一会儿再惹儿子心烦。 在她看来不过是个碎嘴丫鬟惹出来的乱子,既然闹到她面前来了,柳氏自然也没胆再打罚,只给个台阶下便得了。 所以太夫人已是做好了决断,此下说出来也并不觉得会令孙女为难:“左右也不是什么大事,待过会儿用完了饭,你让那丫头再去趟芳华轩赔个不是,便罢了。” 柳氏对这处置倒算满意,可温梓童心下自然憋火。不过当着祖母面她不敢放肆,便只软着语气答:“祖母,其实今日回去后,孙女便将这事查了个明白。说起来既怪不得小娘,也怪不得那丫鬟。” “哦?” 太夫人纳闷,温梓童便一五一十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且都有人证在场,错不得。 最后道:“所以祖母,您说罗嫲嫲这种以挑着主子间失和为乐,她却在一旁看热闹的伧奴,是不是不应留在府里?” 太夫人显然没料到这点破事绕来绕去竟绕到了她院里,罗嫲嫲虽算不上她多心腹的奴才,却也是跟了她几十年的老奴,领了府里不少差事。 上了年纪的人总是念些旧的,身边老人本就嫁的嫁,走的走,能留到今日不过那几人。让她赶走确实有些不落忍。于是太夫人便扶了扶额头,佯作头疼,“哎,这扯落来扯落去的,又凭空扯出这么多人来?” 紧接着便摆摆手:“罢了罢了,左右也不是什么大事,今儿个好日子先不提了。” 其实温梓童原本也没想再作追究,只是有些理必须摆上桌面,既然道理已然掰扯清楚,祖母包庇便包庇着好了。她也不介意给个台阶。 便从善如流的笑笑:“祖母说的是,如今父亲立了功,是惠泽后人的大格局,后院儿那些污糟事的确不应坏了气氛。” 如此,这事便打哈哈过了。柳氏在旁边听着看着,明明心下不甘,却也是不好插话。 温丹少年气盛,知道自己白白哭鼻子告了一状,更是憋着一团火气。他这个众人嘴里奉着的“小祖宗”,如今竟然连个丫鬟也罚不得! -- 第11页 正在这时,又有几个丫鬟端着木托鱼贯进屋。侯爷回来还不知何时,到了饭时只得先上些菓子垫垫。 负责主桌的那丫鬟端了三个碟子过来,分别放在了夫人姑娘面前,本是随意一放,却叫本就一肚子火的温丹记恨上了,暗暗的剜她一眼。 就在那丫鬟收起空托准备退下时,才刚转过身儿,就“啊”一声叫,手下意识的捂在了屁股上! 丫鬟蹙眉回头,就见温丹手里转着一根银箸,正阴恻恻的盯着她笑。只是随着其它人的目光也转过来,他那笑便很快收敛,好似什么也没发生。 “小公子你……”丫鬟心里又是委屈又是迷惑,懵怔怔的对着温丹。 “发生何事?”太夫人将筷子“啪”一下扔在案上,略显不耐的问道。今日也不知为何,小乱子不断。 “刚刚小公子他……他……”丫鬟低着头红着脸吱吱唔唔了半晌,却是实在说不出口。 柳氏的目光本就总黏在亲儿子身上,刚刚那幕她可是看了个清楚。生怕这丫鬟在众人面前说出实情,便抢先一步厉声震慑道:“没规矩的丫头!今日得亏只是府宴没什么外人,不然就你这一惊一乍的样,在人前落了侯府脸面,我非得扒你一层皮不可!” 那丫鬟原本还因着脸皮儿薄说不出话来,可被柳氏这样一激顿时撇了羞怯心,委屈的酸涩直冲天灵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直言不讳道:“刚刚是小公子拿银箸戳了奴婢的屁股!” ? 第6章 荣耀 今日虽只是个府宴,花厅内却也摆了四桌席。长房、二房、三房的老爷夫人们,妾室姑娘们。 各桌人因着丫鬟无端的一声尖叫,将目光齐齐聚于太夫人所在的主桌。现下又听那丫鬟说出这等子直白的话来,男子们尚且还好,夫人姑娘们便有些忍俊不禁,还有几位憋不住笑出了声来。 旋即又意识到失仪,立马拿帕子遮掩口唇,可目光还是忍不住偷偷瞟向柳氏和温丹。毕竟在这些人眼中丫鬟只是婢,脸面本就不存在的。真正出丑的只是柳氏母子。 柳氏本就因着自己的姨娘身份,时时觉得矮人一头。当下被人看了笑话,更是恨的咬牙切齿。可这股怒火无法朝着宝贝儿子发,只能牵怒于那丫鬟。 一时间柳氏也顾不了许多,只觉一股滔天的火气蹿满全身,起身走到那下跪的丫鬟面前,抬手便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直抽的那身形纤弱的小丫鬟,整个身子倒在了地上。 同时口中斥骂道:“贱婢!难怪刚刚上菜时便见你挤眉弄眼的,原来竟是打的这卑劣主意!你这是看着今日人多,妄图在人前现眼一番,给小公子泼盆污水,好叫他迫于人言收了你吧!” 柳氏辞色俱厉的说到这儿,突然冷笑一声:“呵,我儿还只是个孩子,懂什么男女之事?我看你这下流胚子是坏瓤子露得太早了!也好,明日天一亮就把你发卖给个人牙子,换个主家看看吃不吃你这一套!” “罢了罢了,先带她下去吧,今日莫要被这些腌臜事污了气氛。”太夫人开口化解,身边嬷嬷立马有眼力见儿的去拉起那丫鬟,与另一人合力拖到门外去。 丫鬟仍觉委屈,被拖着出屋,却还努力想解释点什么,可她哪里明白这个屋檐下并没有人想要听真相。只有拼力为顽子擦屁股的,和凑趣看热闹的。 发了一通火气掩盖丑事的柳氏,也重新坐回椅上,将心沉下。难堪是难堪了,好在她应便快。 温梓童鄙夷的觑一眼温丹,见他盯着那丫鬟被拖走的方向,双眼微眯,舌尖得意的扫了下齿锋。横看竖看,哪里还是柳小娘口中的孩子? 她默默夹了一块糕饼,塞进口中。她怕再不拿点什么堵住嘴,会忍不住站起来说公道话。可是她也很清楚,此时说公道话,于那丫鬟而言无异于火上浇油。 柳氏先前一席话,不过是众人面前挽回一点颜面,也不见得真会将那丫鬟发卖。可她若现在站起来将这事再争辩下去,那丫鬟便是真的留不得了。 且不说柳氏,祖母定也不想这盆脏水泼在孙儿身上,哪怕这水本就是他搅浑的。 这厢小丫鬟被拖出门外,负屈衔冤,就势趴在门柱上抽泣。 身后临近的脚步声她自然没听见,直到一只柔软的手拍在了她的右肩上,这才惊得回头!见是自家姑娘,赶忙哽咽着屈膝行礼:“三……三姑娘。” 又见自家姑娘身后还跟着五姑娘,便又行一礼:“五……姑娘。”这回起身后才胡乱拿袖子抹抹脸上的泪。 今日府宴事忙,厨房便从各房抽调了几个丫鬟临时借用,这丫鬟便是抽调的三姑娘的。这会儿见她哭得伤心,三姑娘纵是不关切下人,也禁不住好奇的问上句:“你在哭什么?” 那丫鬟满腹的委屈正愁无人哭诉,眼下自家姑娘问了,便似找到靠山,忙一五一十将小公子拿银箸捅她屁股的事说了一遍。只是还未说到柳小娘护犊子的那出,便见三姑娘已然面色转白,抬脚气乎乎的进了花厅! 老话说的好,打狗还得看主人呢!芳华轩又不是没有清秀的小丫头,温丹为何要在家宴上调戏她屋里的丫鬟?这不是当众打她,乃至整个二房的脸吗? “三姐……”五姑娘反应过来时已是迟了半步,眼见三姑娘进了屋,她便不好再劝,只快步跟上去。 -- 第12页 三姑娘径直走到温丹身旁,目中怒火燎得炽烈,只言语尚被理智压着一些:“丹弟,你方才为何要欺侮我屋的丫鬟?” 温丹虽是庶子,亲爹却是平阳侯,与二房的堂姐对峙起来气势倒是足得很。撅了撅下巴略显挑衅:“三姐的丫鬟怎么这么爱编瞎话呢?我才没有碰那种货色!哼——”说罢便将头扭了回去,不想再理。 三姑娘这下更气了,正欲上前再说,胳膊忽地被扯住。回头看是五妹正皱着眉冲她直摇头,似在提醒她不要失了分寸。 就在三姑娘迟疑之际,又听主位上传来一声:“哎哟~” 循声看,是祖母单手扶着额头拄在了案上,看起来不甚舒服的样子。 见这情形,各房的儿子儿媳们立马起身关切,自然没有人再关心三姑娘刚刚说了什么。二夫人关切过婆母后,也偷偷拉了拉自己闺女的手,递了个眼神,让她不要再为这点小事闹。 其实先前柳氏母子欺负她院的丫鬟时,她也觉面上无光。可老夫人护定了孙儿,她又能说什么? 见娘也这样,三姑娘便掩了怒火,只与众人一同关切祖母的头疼症。 温梓童却是坐在原位,并未起身虚情假意的搀和。心中不由得佩服起祖母这说来就来的演技,甚至还联想起十六年前的一桩旧闻。 那时她的母亲尚未离开,其实母亲在生她之前还生过一个长子,只是在六岁初学骑马时摔断了腿,从此不良于行,坐上了轮椅。 那年祖母伤心欲绝,缠绵病榻,每日几房儿媳晨昏定省时,她定要念叨上一遍温家没个全须全尾的孙儿,她无颜下去见老侯爷的话。 各房儿媳自然明白,老夫人是觉得长孙断了腿,便等同断了仕途,温家急待一个健健康康的孙儿。同时大夫也道,若老夫人郁结难舒,只怕难撑过冬日。 于是几房儿媳为了“尽孝”,那年格外努力,三房先后传来喜讯。而老夫人的病,也终于不药而愈了。 只可惜讽刺的是,待来年瓜熟蒂落,三房生下的却皆是女娃。温梓童便是其中之一,另两位分别是二叔家的三姑娘,三叔家的五姑娘。 也正因如此,老夫人才更宝贝几年后柳小娘帮温家添的这个男丁。说句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舌尖怕化了倒是一点不为过。 如今看着祖母又时不时的扶着额头病一病,温梓童便觉好笑。明明祖母最是个长寿的,上辈子直到她这个做孙女的死了,祖母都还活得好好的呢。 太夫人既然是装病,自然很快便无事了,晚辈们重新回席,闲聊些话来缓解气氛。 五姑娘与三姐交好,方才也是商量好一块来的,此时五姑娘也有心宽慰,便亲昵的拉着手,附耳小声道:“三姐,你切莫在祖母和长房面前与温丹不睦。要知这里是平阳侯府,虽说是咱们祖父的产业,可自从爵位传到大伯那里,咱们就同寄人篱下无甚差别了。” 三姑娘心下一怔,其实这些意思她也从平日爹娘处事中隐隐感觉得出来,只是当下被五妹点透,更觉心下一片漆暗。 见三姐眉间更添悲愁,善作解语花的五姑娘自然明白她所想,连忙又指了条明路给她:“三姐也莫要觉得穷途,若是日后能结门好亲,便算是给母家添底气了。” 三姑娘忽又觉得心中一亮,面上愁容褪去,笑道:“是啊。”可旋即却又一僵,“可这种事也不是你我能决定的……” 五姑娘道:“虽不能指望大伯和祖母长久的待我们好,但亲事上倒可倚仗一二。” 姐妹二人借着团扇的遮掩,用仅彼此可闻的声量絮絮交谈,席间没人听得到。可隔壁桌的温梓童却是将这一幕看进眼里。 温梓童暗暗叹气,心道这对精于谋算的姐妹,上辈子也是没少给她添乱。几次三番在她与李桓间下绊子,现在想来却是可笑。反正这辈子她又不打算去趟那浑水,若她俩喜欢,她倒乐意看她二人与连今瑶斗上一斗。 一大家子坐在花厅里等来等去,直等到入夜了也不见侯爷回府。最后太夫人只得发话让厨房上饭,总不好叫大家瘪着肚子回去再开小灶。 待大家用完了饭食各回各院后,太夫人却又折返花厅继续坐着,等儿子归来。 差不多又等了大半个时辰,门房终于来报,侯爷回府了!只是侯爷饮了不少酒,被扶来花厅时已是走不利索了,可脸上却是笑意不断。 太夫人命人去熬醒酒汤,悄声问了儿子一连串问题:这次办差可顺利?为何回的这般晚,可是端王府又留晚饭了? 路上吹了些风,其实此时温正德头脑还是清楚的。他知父亲亡故的早,三个儿子里母亲最器重他,也视他为唯一倚赖,可是这么多年来他却没能给家门带来什么荣耀。 是以今日得了好消息,他也是迫不及待告知母亲。加之又吃了酒,更是不需做许多话头铺垫,激动直白的道:“母亲,咱们温氏一族将要发迹了!” 太夫人闻言微愣,忙追问:“可是有何喜事?” 温家虽说有着世袭的爵位,荣耀了几辈子,可到了温正德这辈却是始终不得圣上重用。今年四十了,除了爵位和祖产还是两袖空空,没个正经差事。就连这回协监的差事,还是她好容易托了母家的人脉才打点出来的,便是想让圣上看到他的一丝进取。 温正德蓦然从椅中坐直,郑重道:“梓童,有做皇子妃的命!” -- 第13页 ? 作者有话说: 尴尬。。。上章说这章男主登场的,结果没写到宴会,要下章了嘿 第7章 选妃 待温正德借着酒劲儿,将今日在端王府得来的好消息原原本本给太夫人说明白后,太夫人攒眉细思一番,心中却是一则喜,一则忧。 便又细问儿子:“侯爷离开端王府时,其它几位大人可皆离开了?” 温正德打了个酒嗝,摆摆手:“还有几位……几位大人在。” 太夫人觑了觑眼,缓缓摇头:“不对,这事儿不对。” 听母亲如此说,温正德不禁心下一凛,醉意消去了一半,立马追问原由。 太夫人便将自己所知的情况细细道来:“瞻月宫乃是先皇后尚在时,因久病畏寒,圣上特意在京郊择址兴建的温泉别宫。不料尚未建完,人便仙去了。” 温正德如解惑般的点点头,他倒是不知这些缘故。 太夫人接着言道:“如今别宫告竣,贤妃邀京中有封号的贵族女子入园游逛,明为暖人气儿,实则为皇子选妃。这点端王所言非假。只是这个选妃是为先皇后的儿子,还是为贤妃的儿子,就不好说了。”” 听到这儿,温正德展眉笑道:“不论梓童能给哪位的儿子做妃,都是皇子妃!对咱们侯府而言皆等同飞上枝头!” 太夫人认同的点点头:“侯爷这话不假。” 然接着又将话锋一转:“只是大燕朝野内外皆知,圣上最疼宠的还是先皇后所出的四皇子。前面几位皇子甫一及冠,便于冠礼当日赐下封号前往封地。可唯独四皇子,年前及弱冠时未给任何封号。这分明是……” 太夫人渐渐收了音,虽未将话明说,意思却已呼之欲出。 温正德未在朝中做过官,是以许多朝中动向还不如见惯世面的老母敏锐。明白这点利害后,他便问道:“母亲可是想让梓童嫁与四皇子?” 这话问出口,温正德的双眼骤然亮了,原先他只希冀着温家能出位皇子妃,却从未敢奢望过太子妃!一字之差,终途却是大不相同。 可太夫人却是不由得叹了一声气,心中直道她这儿子虽是三子中最牢靠的一个,却是有些榆木脑袋。于是她便将话再说明一些:“侯爷你细想想,圣上既有心扶持四皇子,会给他安排一桩怎样的亲事?” 深锁眉宇思量一番,温正德答道:“先皇后已故,四皇子这个没有母族倚仗的皇子,想来圣上会给他寻一个手握实权的岳丈。” 见儿子榆木脑袋终于开窍,太夫人释怀的笑笑:“是了。故而咱们温家若想与皇家结姻,从开始便要找准位置。像四皇子这种大可不必肖想,不如将眼光放在另一位身上。” 温正德点着头便自椅中起身,对着老母拱手一拜:“母亲深谋远虑,堪为女中诸葛!” 太夫人摆了摆手,却是依旧乐观不起来。她直言不讳的给儿子泼了一盆凉水:“侯爷也不必高兴的过早。端王虽与你说愿意成就这门亲事,可这话未必只同你一人说过。” “母亲此话何意?”才被醍醐灌顶的温正德,立马又皱起了眉。 “端王此人我倒是有所耳闻,善于投机,指不定他四处撒网,与谁都许下这话。届时东方不亮西方亮,不论哪家姑娘被皇家相中,他都成了那家的大恩人!” 温正德一听便慌了,顿时想起今日席间端王的确与诸位大臣皆相谈甚欢,他走时还有几位大人留于王府。 “这可如何是好?”温正德只觉手脚发麻,一晕又不由自主的跌坐回椅中。这种被人捧到枝头,方意识到脚底悬空的感觉委实让人不安。 太夫人推手示意稍安勿躁,只说明日找人去打探回消息再说。之后便让下人搀扶着侯爷回房休息,自己也回了寿康院。 太夫人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翌日天亮便遣人去了相熟的府上打听。同时还命人去□□街请了京中最有名的缝衣匠来府中。 缝衣匠到了侯府,被太夫人亲自领着去了汀兰苑。 这不仅让二房三房以及柳小娘等人诧异不已,就连温梓童见这阵势,也是一时想不明白。 温梓童支平了胳膊,乖乖的让缝衣匠量尺寸,祖母面前她自然不好造次。祖母坐在椅上阖眼假寐,却是每听匠人报出尺寸让小徒弟记时,都会在心中暗暗忖量一番,孙女这腰胸是细了,还是粗了。 最后得出结论,秾纤合度。 尺寸量完了,太夫人便开始交待所制衣裙的样式。虽是年近六旬的老人家,却是眼光丝毫不落伍,所要样式皆是当下最时兴的款式,面料也是一等一的名品。 待缝衣匠走后,祖母便语重心长的对孙女点拨一番,只是话未说得太直白。只道那日会有几位皇子在,需得衣妆隆重,留下几分隽雅印象。莫要韫匵而藏,让人觉得平阳侯府出去的姑娘小家子气,上不得台面。 这时温梓童才想起,瞻月宫的确是她与李桓初次相遇的地方。只那时她还是待字闺中的小女儿心性,听不懂祖母话中之意,迷迷糊糊就去了。加之那时对李桓也无过深印象,所以随着岁月更迁也就渐渐淡忘了初识的情景。 若为见李桓,温梓童这辈子巴不得将自己打扮成无盐女。可想到那日大约也能见到李玄愆,她突然脸颊一红,低下头去。 祖母见她这副样子,倒是心下暗暗欢喜。 -- 第14页 正所谓女子三分靠美貌,七分靠韵调。十五六岁未经世事的小姑娘,韵调为何?便是低头的那一抹娇羞。 祖母拍拍孙女的肩膀,似是在将整个侯府的未来荣耀,都托付于这削薄的细肩之上。 等太夫人满面春风的回到寿康院后,见清早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人已经回来了,果然有相熟的府上也受到了端王的“照拂”。 不过此时的太夫人却是说不出的有底气,竟觉得即便没有端王的诚心照拂,单凭她孙女在六殿下眼前走一遭,也足以吸引两分注意。 正此时,身边嬷嬷来报,院外三姑娘求见。 太夫人迟疑了下,便道:“让三丫头进来吧。”说罢,拄着灵寿木拐杖步去正座。 三姑娘进门后,直接走到祖母面前郑重的跪下!只是她并未从祖母脸上看到诧异神色,随即便明白祖母已猜到了她的来意。 既然如此,三姑娘也不必再绕弯子,直言道:“祖母,孙女知道瞻月宫宴四妹妹会去。可是祖母,您可知京中即便没有封号的贵族女子,也有许多托了人脉能去的? 赵府,单是忠勇侯赵府听说就去了三位姑娘!还有兵部的张尚书家,也有两位姑娘要去!届时百花云集,咱们却只有四妹妹一人去,如何能占得优势?” 太夫人低着眉眼看孙女,面色异常凝肃:“三丫头,你这是要与自己的堂妹争前程?” “孙女不是要与四妹争,只是想将温氏的荣耀扛于肩上!四妹能扛,我也能扛!至于六皇子会看上谁,全然靠命。许是温家的,许是赵家的,但不管如何,孙女去了总是温家更多一份希望不是么?” “住口!”太夫人气的阖上眼,不忍直视孙女,只将话捡重着说:“一个姑娘家在亲事上毛遂自荐,这是多丢人的事?温家怎么就出了你这么个没羞没臊的丫头!” 三姑娘原本跪的板直,听完祖母的话知她老人家是铁了心不肯为她打算了。便瘫坐下来。 本朝皇子的亲事多由圣上钦定,公开择妃的机会可谓千载难逢,她这辈子都不会再遇到这样的机会。所以打从昨日撤宴后,五妹妹将此事悄悄告知了她,她整个人便被这微茫的希冀支配着。 来此之前她整整思量了一夜。这一夜,她脑中过洋画般想起了许多这些年寄人篱下的窘迫。最终才决定拼上脸皮,为自己和爹娘搏一个出头的机会。 如今既然跪到了祖母面前,便是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心思。 三姑娘从发间拔出一钗,抵到自己颈间,缓慢又绝望的说道:“孙女自知说出这些不知羞的话来,便再没什么脸面对祖母和爹娘了……” 说着便要用力! 太夫人一听那话头便知不好,睁开眼时见三姑娘已然划了下去,立马出手阻止,所幸及时。 金钗当当落地,三姑娘趴在地上哭泣。却听到祖母杵了下拐杖起身的动静,接着便是一句:“你且回去准备着吧。”之后,人便拄着拐从廊道去内室了。 三姑娘脸上还挂着泪珠儿,嘴角却微微勾起,目中是视死如归的笃定。 太夫人走在廊道上,面上已是淡去了怒意。看来她们温家这一代,还真是出了个人才。 知道自己要什么,拼尽力气也要得到。这样的女人,天生适于后宫。 三丫头说的对,多去一个人总是多一份希望。只是府里一共三个适龄的丫头,去两个剩一个难免显得偏跛。既然无论如何也要动用人脉,倒不如三个丫头一把撒出去,总有一个能开花。 ? 作者有话说: 作者:李玄愆,你为什么还没出来? 李玄愆:信不信这章再多500字我就能出来?你倒是码啊! 作者:DBQ我错了…… 为表歉意,明天18点21点双更好吗?给我议政王排面! 第8章 重逢 老平阳侯在世时曾在朝为官,温家也算积累了几世显赫。温老夫人在上京住了近一个甲子,人脉盘根错节。若是举贤入仕可能力所不及,但像这种多添个孙女入园赴宴的事情,倒是信手拈来。 所以三姑娘和五姑娘的名额很快便安排好,只等着半个月后与温梓童一并赴瞻月宫。 若要放在平时,半个月便显得极其漫长。可放在当下的温家,又是忙着订制新衣裙首饰,又是请了嬷嬷教习礼仪,整日喧嚷忙乱,日子便格外不禁过。 只仿佛一眨眼的功夫,便到了赴宴的这日。 被早早唤醒的温梓童,此时正坐在镜台前,任由着椒红和素容两个丫鬟摆弄。她则慵倦的耷下眼帘,半睡半醒的样子。 “小姐,这百合髻奴婢稍变了变式样,您看看可喜欢?”椒红柔声唤她。 温梓童这才掀了掀眼皮,看了眼铜镜。 百合髻本是将发丝分股拧缠,叠绾于头顶的式样。清爽大气,没有凌乱碎发。却也正因如此,少了几分少女的娇妩。 椒红心灵手巧,善扬其长,力避其短。她将原本光秃秃的玉簪,换成了两支珍珠缠银丝的白玉步摇,两侧流苏垂于温梓童的额角,雅练的发式又平添几分流媚。 髻上再以珍珠银花点缀,不仅使得人更灵动,还托得那满头鸦发愈显乌黑光泽。 扑胭脂时,椒红更是别具心思的在胭脂外,又覆了一层薄薄的珍珠粉。使得那胭脂原色雾蒙蒙的掩在珠光下,不至明艳的夺人眼球,却又将雅媚入了骨血。 -- 第15页 素容也将衣裙一层层为温梓童穿好。虽说近来天气渐渐转热,别宫更是靠着温泉,比上京还要暖上一些,但这等场合也不能太过简薄随性,里外三层总是少不了的。 温梓童被从头到脚的捯饬了大半个时辰,人也终于清醒了许多。上马车时见三姑娘已在车内等候多时了。姐妹二人互道了早安,又相互谬赞上几句。恭维的过场还没走完,五姑娘也上了马车。 马夫扬起鞭子,马儿短嘶两声,便急踏着蹄子拖车出了府门。 三姑娘见温梓童盛装时不觉意外,可见到口口声声只为去给自己助攻的五妹妹如今也满头珠翠一袭盛装,心下便隐隐有些犯嘀咕。 温梓童自己坐一侧,三姑娘和五姑娘相邻而坐,三姑娘便拿团扇做掩护,悄声问道:“五妹妹,今日这身费了不少心思吧?” 五姑娘一下听出弦外之音,抬手便在三姑娘胳膊上戳了下,嗔怪道:“三姐姐想哪儿去了?我不过是怕温家的姑娘被别家比下去,这才不想拖后腿的。等到了瞻月宫,你和四姐姐只管与她们去争,我自在一旁为你们拍手叫好!” 听妹妹这样说,三姑娘立马释然的笑了,也为自己先前的猜忌微微抱愧。 温梓童正阖眼假寐,自然也将这话听了个真切。面上不显,心下却暗暗发笑。 她这个三堂姐虽不是什么善茬,却是脑子一根筋率直的很,心中所想尽自写在脸上。可五堂妹就不同了。凡事喜欢拿人当矛作盾,自己隐于幕后暗暗操纵着一切,却总摆出一副与世无争的面孔。 温梓童虽没特意去查,心里却笃信三堂姐这回在祖母面前强争来这个机缘,少不了五堂妹在背后的撺掇。 前几日便见三叔三婶总出府走动,心事重重,想来三房知晓瞻月宫将举办宫宴的事,比祖母和父亲还早。 只闲思了一会儿,温梓童便真的睡着了。中间依稀记得马车出城门时停下来交涉了几句,之后继续快马扬鞭。 等她再醒时,已是马车入了瞻月宫的北门后停下来,两位堂姐妹一左一右推她的胳膊。 “到了?”温梓童迷迷糊糊的睁开眼,下意识的就去揉眼睛,却是忘记今日眼尾化了红妆。这一揉,那嫣红没章法的晕开小小一片,显出两分滑稽。 三姑娘失笑,刚开口想提醒:“四妹妹你……”,就被身边的五姑娘暗中拉扯了下袖子,旋即明白过来。 接着两位堂姐妹只极有默契的应了声:“到了。”便一前一后下车去了。 温梓童并未察觉任何不妥,随着她们下车后,来接应的嬷嬷也并未多言,只引着她们往里去谒见贤妃。 一路上温梓童不时的东张西望,两位堂姐妹只当她是头次进宫太新鲜,一时忘了祖母的教诲。她二人也不提醒,只谨记礼数,亦步亦趋的跟在嬷嬷身后。 温梓童自然不是少见多怪,上辈子瞻月宫她可没少来。她只是想看看,能否见到个熟人。 可惜一路走来,只见委曳于地的长裙,却未见着半片袍摆。 入了宫殿后,温梓童只得收了寻人的心思。这处宫殿有后妃歇憩,皇子们应是不会过来这边。可她才这样想着,就见远处有人迎面走来,再看,竟是六皇子李桓! 姜贤妃是六皇子的生母,他来此处倒也没什么不妥。 只是温梓童立马垂下眼帘回避,放慢步子,不起眼的跟在嬷嬷和两位堂姐妹身后,给六皇子行了礼。 她始终没抬眼看,不知李桓看到她们时是何反应。只顿了一会见他走离,她们便起身继续往里去。 今日的姜贤妃显然疲累,想来一早已来了不少贵女请安。故而她虽不慢待温家三位姑娘,却也无意多留,随便叙了年齿,便让嬷嬷带她们去园子里逛逛。 嬷嬷一路上指着园中亭壑构石做介绍,三姑娘五姑娘竖起耳朵听得认真,温梓童却是丝毫无心。 瞻月宫虽是为先皇后所建造,可先皇后与当今圣上先后故去,李玄愆也去了封地,这地方便成了登基后的李桓独享。杪冬时李桓甚至会将朝务也移来此处,他喜欢管这里叫冬宫。 那时身为皇后的温梓童,自然也是随着皇帝在此越冬。这里的一草一木她都历历在目,若是愿意,她能讲的比这位嬷嬷还详尽。 眼下她们所逛的这个园子,还只是瞻月宫的外围园林,也因地势被称作下花园。自此往北过一堵丹粉涂饰的宫墙,便是瞻月宫的中心园林,称作上花园。 下花园没有建温汤,却开凿了一个人工湖。湖水虽是从外引入,却沾了相邻泉眼的地热,故而湖水也是四季温暾。 沿着湖边走了一会儿,温梓童突然驻步,望了会儿湖中自己的映像,便抬头笑道:“嬷嬷,烦请您继续带着我的两位姐妹四下逛逛,我有些累了,想在此歇息一会儿。” 嬷嬷自是没意见,三姑娘五姑娘也压根不喜与她为伍。 明明揽镜自鉴时,她们都觉得自己是美人儿,可不知为何一与温梓童并肩而立,身上光芒便好似被鬼偷了!一下就变的黯淡失色。 就这样,两位姑娘佯作关心的叮咛一番,便抛下温梓童,不甚夷愉的兀自游逛去了。 待人走远了,温梓童才重新望着湖面,抬手轻轻揩拭眼尾的斑驳妆容。 她本也没对这些堂姐妹抱有期冀,所以对她们看她出丑却不加提醒的举动,也并无怨怪。待擦的差不多了,她便提步往湖边的一处高榭走去。 -- 第16页 湖畔巨石构叠为山,高榭依山而建。这上面便是整个瞻月宫中,除了瞻月塔外最高的地方,可尽览北方的上花园。 温梓童在山脚抬眼看了看,便拾级而上,直登山顶。入了高榭,又登上三层望亭。 望亭势高,风也较下面大一些。她衣袂翩翩的步至雕栏前,凭栏远眺,将大半个瞻月宫的景致尽收眼底。 温梓童看到自己的两位堂姐妹,此时就在先前分手的湖畔往北一点的地方,正颇有兴头的站在几位贵女旁,看着她们放祈福的天灯。 一盏盏涂绘鲜艳的天灯,借着火势自姑娘们的手中缓缓升起,姑娘们则立时闭眼将双手合十。那承载着一个个梦想的天灯,微微摇晃着随风往高处而去,装点着一碧如洗的蓝天,五彩斑斓,艳若霞花。 温梓童不自觉的就多看了一会儿。之后她的视线便往更北边的上花园移去。 她只打眼一看,便看到东北方向正与他人切磋射箭的李桓。因着刚刚在贤妃宫殿碰过一面,她对他的衣色熟悉,所以即便看不清眉眼,依旧认得。 果然如温梓童所料,贤妃将女眷千金们汇于下花园,却将皇子及男宾们汇于上花园。依照皇室的作风,极有可能会在后面安排一个缘契,让皇子们可以看清今日到场的众位贵女,而贵女们却无需看到皇子。 选妃这等事,自然是皇家单方面的决断。 温梓童的目光在开阔的上花园中来回梭巡,看到许多上辈子所熟悉的身影,却始终未看到她真正想见的那个。 就在她双手扶着栏杆,翘首细寻之际,倏忽眼尾闪过一道金黄!温梓童蓦地回头,却见不过是下面飘上来的一盏金色天灯,借了日头的光,分外耀眼。 那灯卡在高榭的檐角上,上不去,下不来。 温梓童踮脚轻轻一跃,便将那灯给扯了下来,然后重新整理一番,双手托着将它轻抛出望亭。 当午日明,洒下金光万缕,与那金灯相辉映,生出刺目光芒。 薰风拂拂,吹着那盏灯不断往高处陟升。也吹着那凭栏而望的姑娘长裙广袖流转浮摆,活似一朵恣意绽放的朱槿…… 从瞻月塔上看着这幕,宛如亲见画中仙子飞月而下,落入人间。 李玄愆不自觉的勾了勾唇角,一丝泛着微苦的笑意淡在削薄的唇畔。 他站在这瞻月宫最高的地方,瞭望四方,众里寻她却始终找寻不见。孰料却被一道金光闪了眼,循光望去,那人儿竟立于金光璀璨处。 ? 作者有话说: 今晚24点前还有一更噢 第9章 对望 瞻月塔上,李玄愆负手而立,久久凝望着南边高榭的望亭,不由得将手中书卷握紧。 这是他方才还在读的一本杂书,唤作《摸鱼儿·雁丘辞》。 讲的是汾河岸边有一双大雁在此栖居,某日其中一只被猎人射获,而另一只久久盘旋于高空,绕着对方的尸体不舍离去。之后它竟仰天悲鸣,俯冲于石,自坠而亡。 词人亲睹这场景,又怜又敬,亲手将一双大雁合葬于岸边,并修碑立墓,将“雁丘”二字篆刻其上。并由此而感,写出旷世名句:“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 此刻李玄愆眼里是那心上人,手握的是那心中话。他曾想过陪她上九天、入炼狱,却未曾想一睁眼竟是重回了人间! 他找到了她,堪堪及笄的她。他此刻明明该笑,却不知为何唇边的那丝微苦,竟不知不觉又蔓延到了狭长的黑眸中。雾锁双眼,远处那本就不甚真切的娇纤身影,变的越发模糊…… 李玄愆蓦地阖上双眼,仰了仰面。男儿有泪不轻弹,更何况此时明明是他这两辈子以来,最最幸福的一瞬。他将那苦涩硬生生逼回,喉头却是滚动了两下。 待他终觉心绪宁静些了,便将眼睁开,再看向对面的望亭。 只是这一看,李玄愆不由得心下一凛,双瞳瞪大!亭中已是人去楼空…… 那刚刚,会不会只是终日所思幻化的镜花水月?他有些不自信起来。不过下一刻这种慌乱情绪便转瞬即逝,他笃定自己没有看错。 仰头看,那一盏金黄色的天灯才飘出没有多远。这一切都是真实的,温梓童刚刚就站在那里。 重回冷静的李玄愆突然笑叹一声,他何必如此患得患失急于求成?自他回来的那日便明知,温梓童就好好的养在平阳侯府,她飞不了,也跑不了。而他,只需静静的等待一个契机与她重逢。 李玄愆低头苦笑过后,转身下塔。 这厢,温梓童也堪堪下到山脚。就在刚刚,她的两位堂姐妹发现她在望亭,便在山脚唤她下来。她们喊了些什么温梓童没太听清,只依稀听着好似是要去什么地方做什么事。 她下来时,看到不远处的三堂姐和五堂妹好似又在吵着什么。 三姑娘怨道:“五妹妹你为何要来叫她?只我们俩去不就是了?” 五姑娘便答:“三姐姐你不要太天真,旁的事我们可以不带她,可画像是每人都要画的。若是我们二人皆画了,只她未画,回去如何向祖母交待?不等同将挤兑摆上了台面儿?你我父亲日后又如何在大伯父面前自处?” 三姑娘应是听明白了,脸上明显的释然许多。两姐妹快速说罢后,便移开了遮挡口形的团扇,对着走过来的温梓童亲昵的笑笑。 -- 第17页 自然那几句话温梓童是没有听见,不过听见听不见也无甚区别,她们二人是何心思她早有数。不过面上功夫多少还是要做做,故而温梓童也回以笑颜,并问道:“刚刚你们说什么?” 五姑娘忙道:“方才那位嬷嬷说,今日有宫中的御用画师来了瞻月宫,凡是今日来此的各府千金,皆可求得肖像画一幅。” 三姑娘也插言催促道:“是啊,这种机会难得,我们快些过去吧!据说已有不少人在那儿排队了,若去迟了天色暗下来,入画可就不美了。” 三姐妹边说着,便跟上一旁等候的嬷嬷,随着她去往作画的地方。 作画的地方,位处下花园的一小片桃林中。二十几位上京的贵女千金,走出闺房,汇集于此。 温家三姐妹跟着嬷嬷走过来时,所有人皆为她们侧目。倒不是因为别的,主要是平阳侯府的这三位姑娘,都是今年才及笄,此前一直养于深闺,从不曾抛头露面。是以外界也对她们也是略微好奇。 今日一下见三个生面孔,大家便不由得多看上几眼。 嬷嬷将人领到地方,便行了个礼退下。温家三位姑娘并排站着,在意识到几十双眼睛齐齐瞟向她们后,三姑娘紧张得携起了五姑娘的手,呼吸也变得不平稳起来。 五姑娘倒是落落大方,镇定的很。但一感觉到三堂姐手心沁出冷汗,便不自禁的翻了个白眼,暗暗心道三堂姐见不起大世面。 三姑娘顾着自己紧张,根本未留意五妹妹的反应,可五姑娘这小表情却是落入了温梓童眼中。她不由得低头冷笑。 桃林里站着的二十多位千金,人人都当她们三人是一条绳上至亲的姐妹,殊不知她们三人才是至亲至疏,各自为营。 不过这些温梓童也懒得多思,很快便脱离开两位堂姐妹的身边,自己绕着小桃林转了转,最后停在一堵杨柳周垂的粉色宫墙前。 这面墙便是分隔上花园与下花园的地方。温梓童蓦然抬头,看向墙里侧的一座楼阁。 因着上花园地势高,所以平地起的楼阁就要比她所站的地方高出许多,仰望时不易察觉什么,但温梓童却知道这楼阁中有许多通风的暗窗,可以清楚的窥望这片桃林。 以前,她就常坐在那里面赏园内景致。 而此时的楼阁内,也的确如温梓童所猜,有数位皇子在此歇脚。自然也包括刚刚下了瞻月塔的李玄愆,和与人较量完射艺的李桓。 他们或品茗闲谈,或对坐博弈,还要时不时的瞥一眼窗外“景色”。 就在方才温梓童双眸犀利的凝射过来时,李玄愆恰恰留意着她。她抬头看过来,四目相接,他的心便突然一滞,仿若漏下一拍。 他手中捻着一粒白子悬在半空,眼却望着窗外,迟迟回不过神来。 “四哥?”坐在对面的李桓唤他道。 李玄愆回过头来,将手中白子随便寻了个格子落下。然后端起一旁方几上的茶盏,吃酒一般仰头痛饮。他只觉喉咙枯涩的难受,也不知这些乱七八糟的怪症是为何。 “呵呵,”李桓笑着落下一粒黑子,将那白子逼入了死局。然他也不觉这盘赢的光彩,只循着先前李玄愆向外望的角度,也望了出去。 只是已没有什么人在了。 如此,他便更觉好奇,“四哥今日有些心不在焉,可是方才出去时物色到了什么奇女子?” 今日父皇和贤妃叫他们来此的目的,一个个心知肚明,故而言语间也没什么好避讳的。李桓是真心好奇,他一直以为李玄愆是不近女色的柳下惠,猜他今日定会冷着一张面孔,生人勿进。 却未想到今日的李玄愆这般反常。 饮下半杯热茶,李玄愆再次舒缓下来。嘴角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浅笑,开始动手不紧不慢的收拾棋盘上的白子。 并淡然回敬:“六弟倒是颇有自知之明,心知唯有在我神情不属时,才有一丝胜算。” ? 作者有话说: 明晚9点见~ 第10章 群架 温梓童绕着桃园小逛一圈儿后,便回到了众人依序入画的地方。 见两位堂姐妹正与某位贵女热络的寒暄,她便也凑过去随意听听。可才到跟前,就听那贵女笑着说了一句:“你们平阳侯府的小姐们,可真是久在深闺不知外事……”便转身走开了。 三姑娘是好事的性子,立马追上那位贵女去讨教一二。 五姑娘则转身与温梓童闲叙,拿扇子指了指她回来的方向:“四姐姐方才去的那边,桃花开的可美?” 温梓童心中还在想着楼阁内会不会有议政王,便漫不经心的答了句:“就那样吧。” 五姑娘拿扇子遮了遮笑意,“也是,这会儿的确是百花失色。” 这话显然意有所指,温梓童便收了几分别处心思,正视起五堂妹来,认真问她:“五妹妹此话怎讲?” 就见五姑娘眼神儿往一旁瞟了下,又迅速收回,放低了声量道:“上京第一美人都来了,区区桃花怎能不被压了风头?” 上京第一美人?若温梓童猜的不错,这应是指她的老熟人吧。果然她往先前五姑娘瞟的方向看去,就看到了一道再熟悉不过的妍影。 “你是说工部尚书之女,连今瑶?”温梓童面色无波的问。 五姑娘倒是有些意外,就连平素爱暗中打听京中趣闻的她,也是今日才听人说起这个名头。鲜少出门的四姐姐竟然比她见识还多。 -- 第18页 当下五姑娘便禁不住腹诽,果然大家都只是表面上的端雅温良,内心却各打着各的盘算,没一个是省油的灯。 只是五姑娘心下的这些臆想,面上却是不显的。她宛如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钦讶道:“四姐姐见闻果真广!” 温梓童干笑两声,不欲再将这话题多聊下去。毕竟论起对连今瑶的了解,除了楼阁内的李桓外,在场没有人比她更有发言权。 其实细想,这话也不对。李桓虽认识连今瑶比她久些,可他看到眼里的又有几分真呢? 只是五姑娘却不打算放过这话题,摇头叹息着,口中歆羡:“这连家姑娘也不知是有何门路,来的最迟,却得了特别照拂,下个便要先画她了呢~” “哦。”温梓童满不在乎的应了声,便扭头去瞧那凉亭中伏案而作的画师。 她爱美,上辈子没少跟宫里的画师打交道。每逢添了满意的衣裳,或是御花园里有好看的花开了,她都要召来画师作上一幅。只是眼前这位画师却面生的很,想来是翰林书画院里最低级的,来此作个噱头罢了。 见温梓童仿若置身事外,五姑娘只好将话再说直白些:“此时艳阳高照,作出的画作光泽最佳。待过会儿日轮偏午,颜色便要平白折损上几分。连姑娘插在我们前面,只怕要将本属我们的吉时挤掉了……” 温梓童扯着唇角笑笑,仍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她自然知道五堂妹打的是何主意,撺掇着她去争理,自己再唱个白脸。哎,可惜她不是一根筋的三堂姐。 再说,李桓的心里眼里都只有连今瑶,又岂是五堂妹在意的吉时能改变的?她倒巴不得自己那幅失色一些呢,被李桓看上才真是噩梦。 温梓童双手随意的叠放于身前,一心看那画师作画,对其它事充耳不闻。五姑娘见一计不成,不由得翻了个白眼。 她之所以撺掇温梓童而不是三姐,那是因着满场子就属温梓童和连家姑娘最冒尖儿。若是能引得她二人当众闹起,自会是出好戏。届时传到贤妃耳中,指不定一下就少了两个有力对手,岂不美哉? 奈何温梓童不上套儿…… 五姑娘暗暗叹气,面上却装作无事的提步去到三堂姐身边。既然温梓童挑唆不起来,只得退而求其次先她三姐了。 不远处两位堂姐妹小声唧哝,温梓童纵是听不见也笃定,五堂妹定是将先前撺掇她的那些话,又给那三楞子复述了一遍。 果然,三姑娘就是个炮仗,一点就着。才听了没几句,就开始沉不住气了,撑眉努眼的直直盯向画师身旁的连今瑶!若是眼刀子可以杀人,连今瑶此时怕已被她千刀万剐。 一旁五姑娘添盐着醋的又来了几句,终是气得三姑娘将扲着帕子的手重力甩下,径直就朝着连今瑶走了过去! 三姑娘这性子,虽有时见不得大场面,会露怯,但若是激起了她的怒火,却不是个能吃气的。温梓童自然明白这点,当下心也是一提!立马跟了过去。 毕竟一个门里过活的,一荣未必俱荣,但一损铁定俱损。若是三堂姐过会儿做得太离谱了,她也不能全放任着。 连今瑶正站在凉亭外,微踮起脚尖儿看亭中的画师运笔。心中想的则是过会儿画师画好了她,将画送去给皇子们看,六皇子定会抢先收藏了她的画……接下来会如何对待那画呢? 挂在内殿日日赏析,还是藏于枕下夜夜伴梦? 想到这儿,一抹赧色迅速飞上了连今瑶的面颊。却也在她娇羞低头的同时,忽而感到身侧有什么迫近,抬头一看竟是温家的三姑娘。 先前她到来时因着见温家有位姑娘格外出众,便悄悄打听了下,得知是温家四姑娘温梓童。顺带也眼熟了同来的另两位。 “不知温姑娘有何贵干?”她自看出温三姑娘来者不善,但嘴角还是噙着端雅疏离的浅笑。 三姑娘笑出声来,昂首挺立道:“原来你知道我是谁啊?看来插队前还刺探了下敌情,这是觉得平阳侯府好欺负,才捡着软的捏?” 那抹原是出于礼貌的微笑,在连今瑶听完这话之后便收了起来。刚刚知会她可往前排的,是瞻月宫的掌事嬷嬷,显然是六皇子暗中给了好处,这又不关她的事! 可温家人不问原由,便直接说了撕破脸的话,这是铁了心当众闹难看。 连今瑶目光跃过眼前的三姑娘,看向跟随其身后却默不作声的温梓童。她心如电转,只一瞬便猜到了温家人打的是何主意。 温家这是要玩儿田忌赛马啊! 难怪温家一来便是三人。先由下等马出来叫阵,直接拖着敌营的上等马下水。起了纷争闹了笑话后,宫里可不会管谁对谁错、谁主动谁被动,只会将涉事二人一并从备选名额中划出。 到时温家的上等马——温梓童,少了她这个最有力的对手,在一众凡桃俗李中自然脱颖而出。 想明白这道理,连今瑶决定咽下这口气,不与温三姑娘争辩,丢下一句:“那让给你们好了。”扭头便要走开。 可温三姑娘一听这话就更来气了,一把扯住她的袖子,“本来就是我们的,你强拿走又还回来,非但不觉羞愧,还一副宽宥大气的神态是做给谁看?!” 被三姑娘这一扯,连今瑶便是再想息事宁人,也委实觉得面上无光。她将胳膊一甩,那力道使得太急太拙,竟扯着死不撒手的三姑娘失了重,一下撞到亭柱子上! -- 第19页 “嘶——”三姑娘立时捂住额头,只觉一阵疼痛钻心。 这撞伤虽不至于破相,却也让她摸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包。当下心里便发了狠,上手扯了连今瑶的发髻,非要拉着她也撞一下柱子才能消气! 连今瑶也不是木头人,哪能任由着被人拉去撞柱?下意识便出手招架格挡,一时间便被迫与温三姑娘扭打在了一起。 亭中画师手里的笔早就停了,可他除了如热灶上的蚂蚁一样口头劝架,却也使不上其它力气。都是未出阁的姑娘,他一男子如何下手拉架? 而围观的那些千金贵女们就更是不会出手了,一个个或拿帕子遮脸,或以团扇挡头,仿佛生怕战事波及自己,血溅一身。 只她们表面上是害怕,内心却早已乐开了花! 扭打了几个回合,连今瑶意识到自己还是中了温家人的计谋!于是抽冷子甩了温梓童一记眼刀子,心道今日这丑是出定了,但也不能平白让人坐收了渔利! 连今瑶拼力甩开温三姑娘,急步上前,猝不及防便扯住了温梓童的衣袖,誓要将她一并拉入战局! ? 作者有话说: 因为这章迟到了,作者自罚小红包~这章下全送 第11章 救美 棋案上,李玄愆置下手里最后一子。 微眯的狭长黑眸迅即闪过一道精茫,他勾了勾削薄的唇:“六弟你又输了。” “呵呵~”李桓将手中余子丢回棋笥,皮笑肉不笑的恭维道:“四哥真是好棋艺,弟弟甘拜下风。” 嘴上这般满不在乎的示着弱,可李桓心里却是极不畅快。他不过是刚刚趁李玄愆走神儿时赢了一回,结果就被声势熏灼的连杀回三盘来! 若只是对弈图乐倒也无所谓输赢,可他也不知是为何,近来李玄愆对他……哎,明明面上什么也不显,可就是言语行事间好似处处针对。就如方才那句‘又输了’,轻佻的语气中裹挟着讥弹之意。 虽说他打小就不与这位四哥亲厚,可四哥是父皇最宠爱的儿子,兄弟几人都极有默契的避其锋芒,不与其搞对立。他自然也处处小意恭维着,然而四哥却好似越发的跋扈了。 正如此烦恼着,突然一旁就传来八皇子幸灾乐祸的呼喊:“打起来了!外面打起来了!” 霎时,楼阁内众人的目光皆往窗外看去,李玄愆与李桓自也瞟觑。这一看不打紧,两人同时瞪圆了眼!同时从椅中弹起!同时转身离座! 离座后两人都警惕的看了对方一眼,却也没敢多作耽误,双双大步踱了出去。 再说温梓童,刚刚跟来后原是想劝架的,谁知三堂姐与连今瑶都不是善茬信女,一言不和就动上了手!搞得她一时不知从何劝起。 内心正焦灼着,谁知那连今瑶就杀红了眼一般,声张势厉的冲过来,一把抓上了她的袖口,将她也扯进了乱局! 如今的局面如下: 三姑娘一心去揪连今瑶的发髻,心心念念要拉她去撞一下亭柱子,讨回那一下。 连今瑶自知力气和脸皮都拼不过温三姑娘,是以便死拖住温梓童,将她推到自己与温三姑娘之间作肉盾。 如此,温三姑娘要打连今瑶,便拳拳脚脚皆需越过温梓童。正所谓拳脚无眼,偶有不小心也难免误伤友军。 温梓童莫名夹在两个疯婆子间难以自保,干脆左一脚右一拳的招架格挡…… 三个姑娘混打的不可开交,纵是围观者众,几十双眼睛瞪大了观战,一时也分不清到底谁占了上风,谁又落了下乘。 大家这厢看得带劲儿,时不时还嘁喳交流上两句。别看姑娘家家的细胳膊嫩腿儿,撕扯起来可是比男人们白刃相接还要精彩! 温五姑娘更不必说,脸上摆出一副心急不知如何是好的可怜无助样,心中却是不住的叫好!没想到温梓童不着自家姐妹的道,却是被连今瑶硬拉扯下了水。如今三人闹成这样,很快就会传进姜贤妃耳中,她们就谁也不用做皇子妃的美梦了。 却在此时,众人忽见夹于中间的温梓童双手举于发间摸索了下,接着便厉喝一声:“都给我住手!” 这声落下后,打得正天昏地暗的温三姑娘和连今瑶,居然真就乖乖的听话,刹住了打斗动作。一个拳头挥在高空,一个脚抬至一半儿,却皆是僵在原处,不起不落。 众人再细看,原来温梓童的双手各握着一支金步摇。 因着挥出的动作太迅猛,那珍珠流苏还剧烈晃摆着,碰撞出清泠而急促的璁珑脆响。而簪柄的尖锐处,则分别指向着二人的脖颈。 难怪她二人会从令如流。 见动了利器,众人也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她们爱看热闹不假,却也不想好好一次游园,变成血溅当场。若是那样,日后宫里的娘娘们哪个还敢再办这等宴会? “冷静,几位姑娘冷静啊!” “是啊,温家姑娘和连家姑娘,大家都是旺族出身,切莫铸成大错。” …… 围观人群中,终于开始七嘴八舌的劝起架来。 温梓童架着这姿势与二人僵持了一阵,见二人目中杀气渐渐褪去,人也好似不那么激动了,她终于松了一口气,慢慢将双手放下。 三姑娘确实闹够了,适才的混战她也找回了些,如今得了众人递的台阶,便抬手整整蓬乱的发髻,打算找个幽僻的地方先整理妆容。 -- 第20页 五姑娘这时忙凑上去,搀上她,一胆担忧:“三姐姐,你没事吧?” 三姑娘瞥她一眼,心中在意她刚刚置身事外不帮顾自家姐妹,但不好在外人面前再数落自家妹妹,便不言语的摇摇头,由五妹扶着往一旁去。 温梓童彻底松下心劲儿,转身也打算走。刚刚气得发抖的手一松脱,“铛铛”两声,两支金步摇落在地上。 可她才转过身,突然后领子就被人自身后揪住!以蛮力硬扯,直勒得她险些上不来气儿! 原来是连今瑶心有不甘,自认为被温家阴了,先前又在拳脚上吃了亏。如今走了两个,只剩下温梓童这一个,才算得上公平。 “温梓童你好卑鄙!” 身后传来女子的厉声斥骂,温梓童两手紧扯着前面的襟领,平衡着身后的力道,缓过一口气来,艰难又笃定的道:“连今瑶……你再不放手……我不客气了!” “你我素不相识……你却连偷袭我两次……怎有脸说我卑鄙?” 可连今瑶哪里有收手的意思?倒是听了这话反将力道加大,恨不得就此扯烂了温梓童身上的衫裙,好叫她出个更大的丑! 温家为了挤兑她,做出这等子阴损野蛮的行径,左右贤妃是不会对她留下好印象了。既然已闹至如此难看地步,最后出一口气也是好的。 这般想着,连今瑶使出了更大的手劲儿! 连今瑶虚长两岁,温梓童虽在力量上没什么优势,但毕竟活了两辈子,巧劲儿倒是会借一些。她胳膊肘用力往后一顶,恰恰顶上了连今瑶的胸口,当即疼的连今瑶向后缩去。 温梓童趁机转身,愤愤的瞪着眼前连今瑶,不知怎的突然想起上辈子她恹恹躺于床上,连今瑶惺惺作态的模样。 新仇旧怨,她委实咽不下这口气,一时也顾不得这阵子潜心修的娴驯心性,抬手一巴掌便朝着连今瑶的脸颊挥去! 与此同时,人群外一个男子的声音突然闯入,清朗响亮,掷地有声:“住手!” 奈何他却是慢了半拍,那一巴掌实实在在的落在了连今瑶的右脸上。登时红肿一片,火辣钻心!连今瑶本能的拿手去捂,脸颊却似有千百个创口,被掌心的温热又刺激上一番。 直疼得泪珠子成串成串的落下来,可那泪水咸涩,滑过红肿处时更如伤口撒盐…… 男子眼见没能拦下,便快步走向连今瑶。挡在前的贵女千金们在看清他的脸后,纷纷自觉退至两侧,垂首安静的让出一条宽宽的路来。 温梓童也看清了那人的面孔,不由得为自己捏上一把汗。 上辈子她与李桓做了八年夫妻,他虽心不属她,却面上给足尊重。可此时的李桓根本不认识她,更无负疚之心,满眼只装着对连今瑶的疼惜。 李桓会不会为了连今瑶给她难堪?她如今只是小小的侯府千金,他若偏帮,她毫无招架之力。 想到这儿,温梓童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缩在宽袖里的双手也紧张的攥起拳。 上辈子她为了苟活,自毁名声,也因多疑将真心待她的人拒之门外。这辈子她是立意娴雅淑美的好好活一回,混个好名声,做个配得上议政王的单纯姑娘。 今日无端被搅进乱局已是够丢人,若再被护美心切的李桓当众谴罚羞辱,那她就将成为上京的笑话,到时李玄愆又会如何看她…… 温梓童低下头去,也是快要哭出来。 可在温梓童思忖这些时,连今瑶却根本不知李桓正在她身后走来。刚刚那句“住手”她也没来及听见,耳蜗便被巴掌落下时的轰鸣声盈满。 既不知李桓就在自己身后,连今瑶便也没有矫揉造作态,吃了一巴掌的她见温梓童势弱下去,也不细究源何,便抬手要将那一巴掌讨还回来! 李桓未伸手阻拦,只讶然的盯着温梓童身旁,好似看到什么不能理解的事物。 温梓童半垂着眼帘,猝不及防。就在连今瑶的手抡至高处时,倏忽一道身影自温梓童身后闪出!待连今瑶看明白时,她的手已被一把打开的折扇拦腕格挡,架在了半空。 李桓看着那持扇之人,嘴唇张了张,却是欲言又止的又闭了回去。 接着那扇子一抖,连今瑶的腕子便整个麻了,被弹回去时人都连带着趔趄几步!幸而被身后的李桓扶住,她抬头时才惊觉李桓竟不知何时来了。 而这厢温梓童也是一脸懵怔。 只见持扇人清癯的手捏合着扇骨,翠竹扇面在那指节分明的长指下节节合拢。渐渐露出扇后之人的剑眉星眸,挺鼻如峰…… “姑娘可还安好?” 那人磁性低抑的声音,仿佛径直钻入温梓童的耳房。 激得她立时一凛。 ? 第12章 步摇 打从这辈子睁眼,温梓童就暗暗幻想过千百种与李玄愆重逢的场景。或娴静,或惊艳,却独独没有像眼下这般狼狈的。 她与李玄愆四目相接,只对视片刻,便觉脸颊发烫,既而面带羞赧的低下头去。口中喃道:“无……无碍。” 李玄愆的目光落在她凌乱无比的发髻上,却是没有多说什么,只转过头去看眼比她还要狼狈的连今瑶。 刚刚连今瑶被他格挡了一下,险些摔倒。幸而李桓及时用手撑住了她,才没有让她出个更大的丑。 而此时,李桓的双手却好似长在了连今瑶的腰上一般,迟迟没有收回的意思。被李玄愆这样一看,他才如个做错事的孩子,立马将手放了下去。脸上也是微微泛起红晕。 -- 第21页 李玄愆自然早知这二人关系,也不欲说破,只道:“六弟,劳烦你带那位姑娘下去整理一下。” 李桓忙点点头,二话不说便带着连今瑶离开人群。 李玄愆又转身看着温梓童,温声道:“劳烦姑娘也跟我来。” 温梓童隐隐觉得如此似有不妥,可一双脚却好似有自己的主意,鬼使神差的就跟在了李玄愆的身后,往人群外走去。 目送着刚刚还打得不可开交的两个姑娘,在两位皇子的护送下离开,众位千金贵女的心下不免有些五味杂陈。 刚刚一切她们都看在眼里,四皇子待温姑娘倒算客气守礼,可六皇子待连今瑶,就有些说不清的暧昧。 而她们此前得到的消息,便是今日贤妃娘娘要给六皇子挑选皇子妃。可如今看起来,六皇子却似与连今瑶早就相识,大家免不得窃窃私语起来。 一位千金直言不讳道:“我怎么瞧着六皇子与连家姑娘,好似关系不一般啊!” 另一位也点点头,语带不满道:“说不定坊间那些传言都是真的,他们二人……”她没说下去,周边人却是都明白了意思。 立马有人接言道:“那这是拿我们当什么了?既然私下早已选定,又何必办这场宴会,拖这么多人来给连家姑娘抬轿?!” 在众人愤愤不平的目光下,两对儿皆已走远。 温梓童跟在李玄愆身后,心下默默为这样的重逢场景感到悲伤。她悄悄抬头,偷看着李玄愆的背影,暗暗猜测他此时心中是如何想她的? 可谁知她只是偷看了这一眼,就恰巧碰上李玄愆回头!吓得她立马又将头低了下去。 本来不躲还好,这一躲倒是越加显露出她的心虚来。李玄愆不由得就笑了,也不欲令她尴尬,只将头转了回去,错开她道:“姑娘刚刚可有受伤?” 温梓童默默摇头。 可等了一会儿没有下文,她再抬眼才发现李玄愆早将头转回去了。便只得开口回了一遍:“没有受伤。”答这话时她脸羞的通红,毕竟今日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还劳得他关怀是否挂彩。 楼阁的二层可观景品茗,一层则有数间厢房可供临时休憩。李玄愆便将温梓童带入其中一间,道:“姑娘且在此稍等,我已命人去贤妃娘娘身旁找一位女婢过来伺候。” “是,有劳殿下。”温梓童福了福身垂着眼帘道。 李玄愆微微扯动唇角笑了笑,温梓童又尴尬道:“刚刚是我们几人不懂事,让四皇子见笑了。” 听了这话,李玄愆却倏忽一怔,“你认得我?” 刚刚她只是唤他殿下尚可解释,毕竟衣装很容易认出身份。可她竟然还知晓他行四! 温梓童恍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连忙解释道:“是刚刚听其他贵女这样唤的,难不成错了?” 李玄愆迟疑了下,之后淡笑着摇了摇头。方才眼中闪过的光华,却是迅速消散了。转而是一抹失落的情绪。 刚刚那一瞬,他当真以为她与他一样……果然人是不该太过贪心的,这样已是极好。 女婢很快赶来,同温梓童进了屋,帮她重新梳妆。 李玄愆就站在屋外,原本是背对着,过了一会儿却是忍不住转过身去。透过半掩的窗子,看着正坐于铜镜前梳妆的温梓童。 一头乌发披泻而下,如同上好的玄缎,没有一丝毛躁。发梢儿直直扫到腰际,让人忍不住在那不盈一握的纤腰上多留恋几眼。 这女婢倒是心灵手巧,虽不似椒红那样有自创花式的本领,却也会依葫芦画瓢。刚刚温梓童去给贤妃请安时,便因着发髻的特别,诱得她偷看了几眼。原本正想着回去后找人试试手,不想这么快就来了机会。 温梓童看着铜镜里与她来时相差无几的发髻,心里满意的很。可是转头时看到窗外李玄愆的背影,又是一阵心虚袭上心头。 上辈子她过的荒唐,原本这辈子想以娴静驯顺的面目示人,却不料见面之初就留下了这种印象。只是事已至此,后悔已是无用,只能想法子尽量使他改观。 她起身低着头出了屋,走到李玄愆身后,再次福了福身子。略带歉疚的说道:“给四皇子添麻烦了。” 李玄愆慢慢转过身来,温声道:“无妨。”之后又细端了端她的发髻,然后伸手在袖子里掏了掏。 他将东西递到温梓童眼前,温梓童见他手中握着的正是自己的那两只金步摇,不免有些意外。刚刚在小桃林时太过混乱,她甚至记不得是何时丢的,更不知李玄愆是何时捡起来的。 她将金步摇接过,再三道了谢,正要将那东西收入袖袋时,却听李玄愆问道:“姑娘为何不戴在头上?” 温梓童愣了下,也没说话,只听话的放弃了将那步摇收起,改而往头上簪去。可奈何这里没有镜子,她笨手笨脚的始终不得要领,差点又将好容易梳起的发髻弄乱。 李玄愆见状,便伸手从她手中接过步摇,要代她簪上。他一手撩着宽袖,一手捏着步摇往她头上簪去。柔软的衣袖面料,扫着温梓童的脸颊而过。 在他身子前倾与她贴近时,她下意识就闭上了眼睛。 待李玄愆将金步摇帮她簪好,垂眸时恰巧看到她轻阖着双眼,不由得动作一滞。那一瞬,一股莫名的冲动涌至心口,他将脸默默靠近……却在下一刻又警醒过来,立马放弃了那股邪念退了回来。 -- 第22页 上苍怜悯,许他一世重新来过,这样的机会他不可再行差踏错。万不可轻举妄动,将她吓跑。于他而言,她是他上天入地想要拥入怀中的人。可于她而言,他不过是她刚刚认识不足半个时辰的陌生人。 李玄愆将两袖负至身后,清了清喉咙。温梓童也立马张开眼睛,谨慎的看他一眼,再次道谢。 李玄愆让她无需如此多礼,又道已是午宴时辰,请她直接移步月华厅。 先前为温梓童梳头的那个女婢,依着四皇子的吩咐,直接将温梓童送去了月华厅。之后便回了贤妃身边复命。 此时的贤妃娘娘已然知晓了刚刚在小桃林发生的打斗,又听女婢回禀了伺候温梓童重新梳妆的事,不仅心下生疑,“温家姑娘和四皇子之前是认识的?” 那女婢摇摇头,恭敬的答道:“依奴婢看着不像。” 贤妃就更加奇怪了,四皇子可不是个爱凑趣儿的性子。“既不是旧交,何须如此自惹麻烦?” 那女婢继续摇头,“奴婢不知。” 贤妃只得再问她几处细节,待经过原原本本全听完后,眯了眯眼,好似终于琢磨出点味儿来。 刚才温家三位姑娘来请安时,虽然她不怎么耐烦,却也瞧见了那温家四姑娘的一副好模样。纵然四皇子是个眼高于顶的,可到底还是个血气方刚的年岁,对个貌美的姑娘一眼定情倒也算不上奇怪。 如此一来,贤妃娘娘便要好好打一打自己的算盘了! 先皇后走了这么多年,皇上寝殿里挂的仍然是她的画像,最疼的也始终是她的儿子。朝中大臣早就猜测皇上欲立四皇子为太子。 特别今年四皇子行过及冠礼后,皇上没有给他赐下任何封地,大家更是笃定了之前的猜测。 这许久以来,皇上始终在为四皇子物色合适的皇子妃,指不定就是想在赐婚的同时宣召立他为太子!若是果真让皇帝为四皇子择到了一门得力的亲事,那四皇子便如虎添翼,太子位坐得更稳了。 所以当下,贤妃最想做的便是毁掉这个如意算盘。如今难得发现四皇子对一位姑娘有了兴趣,且这姑娘的父亲仅仅是空有爵位,并无实权的平阳侯。这桩姻缘可就太附和她的利益了。 这时,有女官进来催促:“贤妃娘娘,大家都已经到了月华厅,只待您过去主持午宴。” 贤妃娘娘笑着伸直两条胳膊,缓声道:“更衣。” 呵呵,都说棒打鸳鸯的是恶人,那这回她可要好好做一桩善事…… ? 第13章 尬舞 月华厅内,丝竹礼乐声不绝于耳。 玉台下面席分两列,坐着今日前来的千金贵女们,她们无不为这座金碧辉煌的大殿感到新奇,也为宫中乐师的神乎技艺赞叹不已,时不时左顾右盼窃窃私语。 台上坐的则是贤妃娘娘与诸位皇子。这些歌舞于他们而言却是数见不鲜的东西,只在面上挂着敷衍浅笑,心情却丝毫不为所动。 台上的皇子们虽贵为皇室,却也终归是男子,与臣子家眷同食共饮总是有些避忌,故而在玉台边缘处还加设了一面珠帘。 温梓童抬眼悄悄往台上看,暗暗觉得时移事易,分外有趣。上回还是自己坐在珠帘后,李玄愆站在珠帘外。这次却是对调了位置。 如今她人坐在台下,才知从这个角度看台上珠帘后的人,竟是如此的朦胧。 收回视线时,温梓童恰巧瞥见了坐在斜对过的连今瑶。不知是否因着先前在小桃园发生争执,才特意将她俩安排在了对角最远的位置。 至于她的三堂姐和五堂妹,此刻就一左一右的坐在她身旁。 三姑娘是个说话不分场合的,在听说自己离开后温梓童又当众打了连今瑶一巴掌后,这会儿兴头兴脑的要问细节。温梓童被她问的烦了,将自己面前食案上的几碟小吃,全塞去了她的面前。嘴上劝三堂姐多吃点好补回刚才打斗消耗的体力,心里却只想堵上她的嘴。 五姑娘坐在一旁默默看着温梓童和三堂姐说话,就显得要安静许多。她心里想着这位四堂姐,虽不像三唐姐那样没脑子,却也是个不肯吃气的性子。 如此倒也好,想来此刻贤妃娘娘早已听闻了刚刚的事,心中也该有了论断。三个人的战局,谁也别想置身事外。 这般想着,五姑娘拿团扇在胸前扇动了两下,面色红润,就连那扇子带起的风,这会儿都觉是袅袅带香的。 贤妃娘娘端着酒杯带了一杯酒,姑娘们杯中都是花果酿的甜酒,无甚度数。即便满饮上一杯,也无任何不适。 随后便有几十名女婢便鱼贯而入,手中端着托盘儿,打了黄毡,其上放着两碟精美的菜肴。她们将这些菜肴分别送至各位千金贵女眼前的食案上,然后行礼退下。 如此三轮后,每张小案上都摆了正菜六道,再佐饭前糕点果子若干,看上去便是极为丰盛。 这时舞姬们也身着鲜艳的舞裙,飘也似的走入厅中。向前贤妃和皇子们行过礼后,便开始随着鼓乐轻缓起舞。 待一曲毕,依序退下,贤妃便带了第二杯酒。之后又道宫中的舞姬们跳的皆是些生腻的陈词滥调,无甚新意。她今日倒想一睹府中千金们平日修习的舞艺。 贤妃这话一出口。坐在下面的连今瑶唇角便扬起一丝笑意。 这一安排是早就定好的,六皇子还预先派人将消息传给了她,让她提早做好准备。 -- 第23页 连今瑶在京中素有第一美的名衔,此次在瞻月宫中若再得了贤妃的夸赞,这头衔便如同得了皇家的认证,整个上京城内再无贵女千金可出其右。 是以,连今瑶提早便准备好了一支银铃舞。苦练数月,只待今日一展舞技! 她端杯润喉时,目光也下意识的落在自己的右腕上。凝着那一串亮闪闪的铃铛,心道这小小的银铃,过会儿便要助她大出风头。 只是就在连今瑶满心以为贤妃娘娘将提她名讳时,贤妃口中念出的居然是“温梓童”! 连今瑶不可置信的望着贤妃,随后那目光又移至贤妃身旁的六皇子身上,最后才一脸不甘的看向斜对过的温梓童。 然而此时的温梓童,诧异却是不亚于她。 温梓童眼中的不可置信甚至比连今瑶更甚!她从未想过会有这一出,毕竟上辈子来参加这场盛宴时,一切都平平淡淡,没半点波折。可这回怎的就凭空生了那么多曲折? 饶是心下腹诽,温梓童却也不敢直接拒绝,只颓然起身走至厅前,对着贤妃娘娘行礼,委婉道:“谢贤妃娘娘厚爱……只是臣女自小不精于舞艺,恐当众出丑,败坏了娘娘雅兴。” 可贤妃却道无妨,又安抚道:“食膳有三究,一曰色,二曰香,三曰味。可见即便是这入口的东西,也是色相居首要,而况舞者乎?” 说这话时,贤妃眼尾余光瞟向四皇子,暗暗观察他的反应。也确实见他目光穿过帘幕,认真的落在温梓童身上。 如此,贤妃便更笃定自己力气使对了地方,接着道:“早便听闻平阳侯府有位四姑娘兰质蕙心,姱容修态。今日见了,本宫也着实喜欢的紧。这样好的年岁和样貌,哪怕只是随意走上两步,那都是步步生莲。若再随便摆划几下,想来便如翾风回雪,翥鸾回凤翥。” 女人夸起女人来,往往比男人还不吝啬,这是变着法的夸她秀色可餐?只是贤妃这夸赞委实是有些过了。 温梓童心下微怵,觉得自己承受不来。她倒是上辈子就知道贤妃是个善口舌之功的,所以将皇帝哄得着了道,最后竟连皇位也传给了她的儿子。只是温梓童想不出此时的自己有何德何能,劳得贤妃这样用心吹捧? 被捧杀到这份上,温梓童也是一点退路没有,只得一边道着惶恐,一边跪地谢恩。起身时,她目光不自觉就瞟向李玄愆,而李玄愆恰巧也正看着她。 隔着珠帘,温梓童影影绰绰的觉得李玄愆好似在笑。可再细看时,又好似并没有。 就在温梓童与李玄愆对望的之际,连今瑶的眼也一直盯在李桓身上,那目光里尽是委屈至极的幽怨。 起初李桓还在对望中以眼神安抚她,后来见她泪珠在眼眶中打转,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李桓心下便有些不落忍。 思量再三后,转头对着贤妃小声道:“母妃,之前不是拟定由工部尚书连平之女连今瑶献舞吗?怎的今日突然换人了?” 贤妃有些意外,自己的亲生儿子竟会为这点小事对她提出异议。可她又不能在此向儿子说明原委,一时有些骑虎难下。转头看了眼四皇子,生怕自己的刻意安排反令得四皇子警觉。 于是便取了折中之法,对外道:那就由连家姑娘与温家姑娘共同献上一曲。” 李桓对此安排还算满意,总算是给了连今瑶一个交代。只是连今瑶却不怎么痛快,抛开此前的过节不提,她二人从未一起练过舞,又如何能共舞好一曲? 温梓童也一脸不满的看着连今瑶,刚刚还缠斗在一起的两人,如今却要共舞一曲,这着实有些讽刺。 然而不管两人内心如何的不情愿,嘴上却还是不敢违背贤妃娘娘的安排,只双双行了礼表示遵从安排。 既是从未一起练过舞,自然选曲也不宜曲高和寡,是以贤妃娘娘便亲自挑选了一曲家弦户诵的汉宫秋月。这算是京中贵女们的必习舞曲,想来难出什么差错。 如此定好,温梓童和连今瑶便各自下去准备。 待曲乐声起,两人重新回到堂前时,连今瑶已是换了一身舞衣。而温梓童却依旧是之前的衣裳。 在座的贵女千金们一看,更加笃定了先前的猜测:果然连今瑶一切都是有所准备的。一个个心中不免暗暗同情起温梓童,只默默为她加油。 不过温梓童刚刚下去,倒也并非全无准备,如今上台,她手里竟是提了两把宝剑!大家短暂的惊诧过后,旋即便想明白了她这是要跳剑舞。 没错,温梓童确实是要跳剑舞。 李桓与李玄愆虽为兄弟,却是品位喜好截然不同。李桓喜欢柔美的舞蹈,所以上辈子连今瑶为了迎合他,入宫后修习的皆是舒缓柔婉的软舞。 而李玄愆则喜欢激扬刚劲的健舞,如剑舞,胡旋,浑脱之类。 正因如此,温梓童便准备投其所好跳一跳剑舞。毕竟方才在小桃林时与李玄愆初见,留下了不太美妙的印象。现下既然推不掉贤妃娘娘的安排,她便打算趁机表现一下,挽回些许形象。 随着音乐渐起,温梓童与连今瑶也纷纷轻挪着脚步配合乐律。 其实不管上辈子还是这辈子,温梓童从来没有习过剑舞。不过她学过扇子舞,同样是手里握上两个东西,在她看来也无甚大的区别。只将两把宝剑当作折扇便是。 这一曲之初,丝竹琵琶声轻缓,舞步自也简单。两人即便没有默契配合,却也不至于相互打扰。连今瑶手腕脚腕上的银铃,尚能有所发挥。 -- 第24页 可随着二胡与古筝的加入,曲声越趋复杂,舞步也开始转难,许多动作甚至温梓童来不及细思剑与扇子的区别,便下意识的将动作先做了出去。 就在一个经典的抖扇动作中,她手持宝剑冲向前,好一番潇洒耍弄!泛着冷光的剑锋,在她手中快速挽出剑花,直吓得连今瑶顾不得跳舞,频频后退! 险些因躲闪不及,被宝剑所伤。最终是屁股撞在一张食案上蹲倒在地,才算彻底从危机中解脱出来。 可是再看温梓童,却陶醉的半阖着双眼,对先前发生浑然不知,依旧舞得忘我,只管沉浸在旋律当中。 ? 第14章 撑腰 “温梓童……你!”连今瑶双手撑在食案上,眼射怒火。气得一时连话都说不全,顿了顿才又接下去道:“你这是要当着贤妃娘娘,还有诸位皇子的面,行凶戕害于我?” 鼓乐声停,温梓童也停下了步子。也不知是装的,还是她当真不知,只一脸茫然的跟着连今瑶重复了遍:“我……行凶?戕害?于你?” 连今瑶愤然伸手指着她手中所提宝剑:“刚刚你手中的剑,就划着我的面前掠过!若不是我躲闪及时。只怕已被你伤中了要害!还说你不是借着献舞蓄意行凶? 温梓童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宝剑,哭笑不得,还不待他解释,珠帘后便有个低抑的声音代她将话说了出来:“温姑娘手里拿的不过是描了银的竹剑,如何能行凶?” 连今瑶从未习过剑舞,自然不知一般舞者是提不动真刀真枪的。即便提得动,腕子上的力量也舞不出那些花儿来。故而她此刻看着温梓童手中的竹剑,便有些哑然。 支支吾吾了许久,依旧不甘的道:“可即便是竹剑,若用足了力气,也是可以取人性命的。“ 接着便听到帘幕后的李玄愆轻嗤一声,笑道:”连姑娘说的也对。” 连今瑶正带喜,就听四皇子将话锋一转:“只不过照你这样说,那世间万物皆可成为凶器。就连你腰间系的那条粉色绸带,也可作缢杀之用。” 李玄愆这话甫一落地,立时引起堂内一小片隐忍却难抑的笑声!女子腰间衿带是何其敏感之物,如今竟被四皇子当众调侃,委实是不将连今瑶,乃至连平的面子当回事了。 连今瑶又气又羞的环顾四周,在座的诸位千金贵女立时拿帕子或团扇遮住半张脸,强掩了笑意,不愿在明面上招惹他。 见无人起哄了,连今瑶才缓缓又将目光移至李玄愆身上。隔着珠帘,可见他此刻就站在玉台之上,毫无避忌的睥睨着她,仿佛不可一世的王者。 在他眼中,她渺小的仿佛只是蝼蚁杂草。 其实刚刚在小桃园时,连今瑶便觉得这位四皇子待温梓童有些不一般,好似早便相识,有意护短。可当她问六皇子时,六皇子却道他四哥与温姑娘应是不相识的。 可是看眼下情形,四皇子回护温梓童的举止,已是再明显不过。六皇子与她私下近乎定了终身,却也没像四皇子这般明目张胆。 这二人怎么可能毫无瓜葛? 就在连今瑶心下思忖这些时,李玄愆唇畔挂着淡淡笑意,却是星目含威。那锐利的目光穿过珠帘,依旧犀利,直震慑得连今瑶乱了思绪,匆匆低头避开。 随后连今瑶又看向李桓,隐含求助之意。 她知道此时贤妃在场,李桓定不会护她太过。可如今整个堂内,除了要害他的,就是要看他笑话的,除了李桓她谁也倚仗不上。 然而李桓与她对视良久,却始终没有站出来为她说句话,只缓缓的冲她摇头。 连今瑶不知他的摇头是让她不要再和温梓童缠斗下去,还是不要她开罪四皇子,又或者仅仅是表达自己的爱莫能助? 连今瑶心中免不得失落,只是同时也深刻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于是立马跪在地上,恭谨的朝着玉台拜服,悔道:“是臣女刚刚受了惊吓,才一时心下慌乱,口无遮拦。臣女顶撞了四皇子,罪该万死!还求四皇子宽宏大量莫与臣女计较。“ 李玄愆没急着让她免礼,转身缓步回到椅中。又端起身边方案上的一杯茶来,轻轻抿了一小口。这才缓缓开口道:“连姑娘逾礼顶撞尚且在其次,但当众污蔑别家姑娘的清白,开口便道行凶戕害,这罪名扣的可不小。” 他将茶杯放回案上时,也不知是手滑,还是确实用了力,那杯子在案面上重重撞击了一下,茶杯在瓷碟里跳了跳。这动静直吓得连今瑶的心,也跟着重重跳了数下。 连今瑶心里明白,李玄愆这是铁了心要英雄救美,护定了女生。她只向他赔罪还不够,还要逼着她去向温梓童赔罪。 她委实是咽不下这一口气!只是再看向李桓时,李桓坐在椅中,这回却是连对视都不敢了,只微低着头似在叹息。 连今瑶心也是凉了个透彻,跪在地上身子不转,只头微微向右转去,伏低做小的道:“是今瑶刚刚莽撞,冤枉了温四姑娘,还请温四姑娘大人不计小人过,宽宥今瑶。“ 温梓童却压根没在看她。 打从先前李玄愆开口,她的目光便一直盯在李玄愆身上。虽说上辈子她看清了李玄愆的心,但那也是她将死之际,此前李玄愆却从未有过明显表露。更莫说像今日这样为她出头。 刚刚在小桃园时李玄愆帮她,她只当是李玄愆持着主人身份,不想见宾客在为他母亲生前所建的园子里胡闹。可现下他光明正大的站出来维护她,显然不似她先前想的那么单纯。 -- 第25页 难道李玄愆从这么早就开始对她动心了?可是为何上辈子没有感觉到…… 温梓童迟迟不回应,连今瑶觉得她是诚心刁难。可是四皇子咄咄逼人,她也只得将刚才的话再高声重复一遍。 这一遍温梓童终于听见了,回过神儿来看着她,满目温和的道:“刚刚梓童也有不小心的地方,让连姑娘受惊了。” 虽说温梓童依旧不喜连今瑶,也明白连今瑶不过是畏着李玄愆才假意道歉,但这种事总不能做太绝。有一个唱红脸的了,另一个自然得唱个白脸,给人个台阶下。 这道理温梓童明白,连今瑶自然也明白。她皮笑肉不笑的扯了扯唇角。 李玄愆见温梓童不欲再计较,便准了连今瑶起身,这回李桓才终算是松下一口气来。不过他心里却也验证了,李玄愆果然是处处与他作对!看出他与连今瑶关系非同一般来,便要当众令其出丑。 可毕竟他与连今瑶关系还隐于暗处,母妃尚且不知,他也委实不好站出来帮她出头。不过既然连今瑶受了委屈,他回头备上一份能令她心仪的礼物哄哄便是了。 这般想着,李桓也不觉得有多少愧疚了。 如今舞献完了,也挨了一通申斥,连今瑶回到席位坐下后,整个人已是再也笑不出来。看着周边的贵女千金们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她却只自顾自的端起眼前酒杯,兀自灌下。 今日原本她是要大出风头的,孰料却是这种下场。心里越是烦闷,手上动作便越是不停,一杯之后接着又是一杯。 虽说这果酒不轻易醉人,却总归是酿造成酒,饮多了依旧会双颊绯红,迷迷蒙蒙。连今瑶人在台下,身子却不自觉的随着台上的舞姬们左右摆动,头上金钗摇摇,腕间银铃作响,引得周遭的贵女们纷纷侧目。 而温梓童这厢回了席位,时不时的便要偷看一眼珠帘之后。 只可惜看不清上面人的眉眼,只能看到李玄愆舒服的靠在椅背上,偶尔口渴也只是端起茶盏轻抿一口,却不去碰那酒杯。菜也是没夹几口。 温梓童想着今晚还有拜月礼,猜想许是李玄愆并不想在那等场合上浑了神智。 初夏的月亮,虽不似中秋圆,可因着先皇后的月神之名,圣上便将她的冥寿日定为拜月日。嫔妃世妇皆要在那晚斋戒沐浴,对月行礼。即便是民间百姓,也要在晚饭前先焚香上供,之后一家老小才可用饭。 说起先皇后与月神的华缘来,还要从先皇后薨逝的前一夜说起。 那夜先皇后突发急症,而皇帝正出宫巡视州府,人不在宫内,自然也不能第一时间知晓这个消息。只是到了下半夜,皇上忽然做了一个梦。 梦中先皇后着一身雪白的仙子衣衫,来与他道别。他着急的问她要去何处?先皇后却始终不语,只是眉眼含笑的望着他,格外深情。 四目对望良久,先皇后的身体开始变轻,飘至半空。 皇上伸手想抓住她,却怎么也抓不住。只能眼睁睁看着先皇后的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直至最后与月亮融合。 第二日醒来,皇帝便得了京城快马加鞭的急报,皇后已于昨夜薨了。皇帝悲痛欲绝,快车赶回宫中,为先皇后大操身后事。 待为先皇后的身后事办完,皇上也大病了一场。 病中他恍惚记起先皇后走前托给他的那个梦,立马寻来方士解惑。方士一番掐算后便道,先皇后乃月神所化,来凡间只为给圣上诞下皇儿,如今功德圆满便要返回月宫。 原本这些方士之言,皇上也是不太尽信,可恰巧皇后的名讳中又带个“月”字,故而皇上听闻此言后便信以为真。后悲恸尽释,感念神之眷顾,还将原本要问责的太医释放。 此前因着太医隔日便来给皇后请平安脉,却未能诊出她的隐疾,几位太医都已下了大牢。这下也是因着方士之言,免受了牵连。 打那年后,圣上便将皇后的冥寿之日定为拜月日,同中秋一样行正式的拜月礼。 而这瞻月宫之所以选在今日开园,也正是因着今日便是先皇后的冥寿。 ? 第15章 偷看 之前因着一段合舞而闹起不快时,贤妃可是有意的缄默不言,只悄悄的观察李玄愆的反应。李玄愆起身为温梓童撑腰时,贤妃便是心下大喜,深知自己这回宝是压对了。 果然,这位矜高倨傲的四皇子,居然对平阳侯府的四姑娘上心了。这于贤妃而言,便犹如撞大运一般。是以,在带这第三杯酒时,贤妃特特又褒奖一番温梓童的剑舞。 “看来温四姑娘之前是自谦了,还骗本宫说不精于舞技?”贤妃笑着端杯,全然没有半点儿真去怪罪的意思。 她自己年轻时为争宠也是苦练过舞技的,故而对各种舞都通些机窍。适才温梓童所跳的剑舞,摆明了是拿扇子舞胡乱改的,且基本功并不扎实。 不过妙在她纤体酥腰,随便摆弄几下便分花拂柳,尽显风流旖旎之态。让人只顾了看那绰约的身姿,注意力全然不在舞步上。加之人有灵气,懂得扬长避短,将剑花耍的纷乱华丽,就更没人在意她脚下功夫如何了。 这些贤妃都看得明白,面上却是不显,只一味的诚挚夸赞,“依本宫看,这丫头的舞技便是放入宫中,与那些日日专习舞艺的伶人比,也是不落下风的~” -- 第26页 温梓童原座起身,躬身敬谢:“娘娘谬赞,梓童愧不敢当。” “当得当得~本宫都说你当得,你也莫要再谦虚。”贤妃十分坚持自己的观点,并施恩道:“就赏你刚刚进贡来的三梭罗和翠毛锦各三匹,回去做几件称心的舞衣吧。” 既然有赏,温梓童便出列上堂前谢恩,之后再回席位。回座时她不经意的瞥了两眼左右,见三堂姐和五堂妹脸色都不怎么好看,像是受了极大的打击。 她心里也明白,三姐妹一起出的门,最后一人满载着赏赐回府,另两人却是全程陪同,确实面上有些挂不住。特别这堂姐妹还是费了极大的心思,才求来的这次机会。 温梓童向□□了倾身子,侧过头对着三堂姐道:“三姐姐,这料子回去我与你平分,待回府就只说是贤妃赏与温家姑娘的。” 三姑娘不敢置信的看着温梓童,委实想不明白她为何如此大方。她长这么大,还从未穿过宫中布料做的衣裳,想想便觉此后在其它小姐妹前高人一等。且还能在祖母面前赚回点儿颜面,她自然是极乐意的。 于是也端不住平素在温梓童面前虚摆的架子,只捣蒜似的点着头,“谢过四妹妹!” 温梓童笑笑便回过身子,却没将同样的话去给五姑娘说,只低头享用起了酒菜。 刚刚温梓童那话五姑娘没听见,只看见三堂姐激动的道谢,不免有些懵怔。她看看温梓童,又看看三堂姐,平日里最爱偷偷与她眼神交流的三堂姐,此刻却像是做了贼一般,心虚躲着她的视线,不予任何回应。 五姑娘心下不由得猜忌起来,急摇着手中团扇让自己冷静下来,心道三堂姐这缺根筋的,该不会被温梓童收服了吧? 温梓童边享用着美味的菜肴,心下边暗暗窃喜。三堂姐与五堂妹这两人表面虽为盟友,实则却都是自私自利之人。三堂姐一心将五堂妹视为自己跟包,五堂妹则将三堂姐视作缺心少肺的莽夫,凡事都指使着她去打前阵,自己却缩在她身后装得与世无争。 想较之下,温梓童宁可略微拉拢下三堂姐,疏远五堂妹。毕竟五堂妹爱猜忌,只需她稍对三堂姐示好,五堂妹必会自乱阵脚。这样一来,两人也就没功夫像上辈子那样频频联手给她下小绊子了。 温梓童这一拉一打的法子确实有效。待退了席,贤妃娘娘便命身边几位嬷嬷,分别引领贵女们去往房间稍事休息。而两人共用一间的厢房,三堂姐主动请缨愿与她一间。 如此一来,却是将五姑娘给单了出去,五姑娘被嬷嬷单独带走去与旁人拼居时,饶是再有城府,也气不过阵前叛逃的三堂姐,故而狠狠剜了她一眼。 三姑娘当时也是微露窘迫,可五姑娘一走远,她便没心没肺的急急拉着温梓童回屋,去看贤妃娘娘赏下的面料。 宫里赐下的料子自然是极好的,三姑娘上手摸着,眼中放光。可这些在温梓童眼里就不算什么了,上辈子南蛮北胡上贡的什么稀罕玩意儿她没见过? 就在三姑娘满心满眼都是那些华美的布料,并兴奋的挂在身上比来比去时,温梓童却安静坐在轩窗前,右手托着腮,回想刚刚李玄愆为她出头时的情形。 她也不清楚此时李玄愆对她是何感觉,却隐隐却觉得心里甜丝丝的。 “这块细丝的,做条掐褶裙最是合适!” “这块光面儿的不如做件大袖常服,平日出门时穿!” …… 一旁三姑娘自顾自的排布念叨着,直到想起屋子里还有温梓童,才稍带问她一句意见:“四妹妹,你觉得怎么样?” 可是问完等不来个回应,三姑娘才分出眼神来瞥温梓童一眼,竟见她呆呆在坐在窗边痴笑!窗子明明关着,可她却直勾勾盯着那半透的窗纸,好似怎么看也看不够。 “四妹妹?”三姑娘试探着再唤她一声,却是依旧没等来任何回应。温梓童似是只留了一尊身子在这儿,魂儿却飞出了天际。 温梓童没听到半下脚步声,三姑娘便已走到了她的身旁,然后伸手在她眼前这么一晃……她终于醒腔过来,受惊般身子往后一倾,诧异的看着三姑娘:“三姐姐做什么?” 三姑娘干笑两声,“四妹妹,你刚刚的样子,像极了日日坐在窗前等张生的崔莺莺。” 温梓童先是一怔,既而两抹赧色迅速飞上脸颊,眉头一皱嗔道:“这种话三姐姐怎能乱说?枉我还好心将贤妃娘娘赏下的东西一分为二。” 三姑娘原是想再争辩两句的,可是看了看怀里抱着的布匹,立马便将要出口的话咽了回去,讨巧的笑笑:“正因是自家姐妹嘛,才没有什么不能说的,我不过是开句玩笑罢了,你权当没听见……” 说罢,三姑娘便抱着布匹匆匆去外屋了,仿佛生怕走的慢了布匹便要被收回。 见她走了,温梓童抬手摸了摸自己脸颊,果然滚烫。她便推开面前的窗子,想借着沁凉如水的林下风,将面上羞意拂尽。 窗子敞开,视野直直通往上花园的骑射场。温梓童恰巧看到换了一身骑装的李玄愆,正骑马绕着场子跑圈。他的马都跑过标杆小半圈儿了,才见李桓和其它几位皇子的马迟迟出现在标杆附近。 温梓童不由得笑了笑,随后又是淡淡的惆怅。几位皇子此时倒算得上无忧无虑,整日只知比拼这些东西。可再过两年,太子位之争便会使得他们兄弟阋墙。 -- 第27页 不过这担忧的心思也只一闪即过,因为她旋即意识到这辈子她是要努力嫁给李玄愆的。只要她嫁给李玄愆,定会劝他勿与李桓争夺太子位。反正李桓这个皇帝也注定短命,迟早李玄愆还是可以挟着小皇帝一展抱负。 想着这些,温梓童的脸就更红了。偏巧这时三姑娘又回了里屋,看到这幕,不禁拧着细眉歪了歪脑袋,疑惑道:“四妹妹,你该不是对四皇子动心了吧?” 三姑娘想着小桃园和月华厅发生的事,忍不住便往这方向想。 “你……”温梓童虽恼,却是心虚的怼不出什么话来,只僵僵的对峙着,最后咂咂嘴将头扭向一旁。 三姑娘则走过来顺着她的视线往窗外看去,自然也看到了纵马狂奔的四皇子,立马一乐,“果然!” 如此一来,她倒是心情大好。毕竟这回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才得了来瞻月宫的机会,她对六皇子是志在必得!原本自家姐妹相争的场面不好看,可如今温梓童意外看上了四皇子,便等同退出了这场角逐,不再是她的敌人。 温梓童也不再理她说些什么,只趴在窗槛上不再避讳的看着骑射场。 就在她盯了一会儿后,令她意想不到的一件事发生了!李玄愆驭马划过她的视野,却在最后一刻时蓦然回了头!吓得温梓童立马将身子缩回了窗内,匆匆关阖了窗子。 她的心久久不能镇定,方才李玄愆看向她的目光犀利非常,她不确定只是她多想,还是李玄愆当真看到了窗洞内的她,并与她撞了眼神。 他若得知她偷偷看她骑马,这可如何是好? 这般想着,温梓童只觉脸蛋儿滚烫更胜之前。 这厢李玄愆的一个突然回眸,使得他放慢了马速,很快便被身后的李桓追上。 跑前几圈时,每到这标杆处,他便觉得好似有一双眼睛于暗处盯着他,他脊背能感觉到那炙热的温度。他怎么也没想到这圈回头看时,竟看到楼阁内的温梓童。 他虽分不清她只是无意看到的他,还是故意在暗中观察他,但都不妨碍他的暗爽之感。故而这会儿心情也是颇佳。 李桓终于得以驾马与李玄愆平行,免不了一脸得意:“四哥该不是刻意承让?” 李玄愆讪笑:“六弟追着踏雪驹的屁股看了十几圈了,也该让你看看它的头脸长什么样了。” 他说完这话,身下的踏雪驹好似通了灵性一般,倨傲的抬了抬马头,嘲着李桓嘶鸣一声。 ? 作者有话说: 21点还有一更噢 第16章 联手 其实除了温梓童,楼阁内刚刚还有另一扇窗也是开着的。同样看着骑射场上情形的,是与温梓童只隔了两扇窗子的连今瑶。 她见四皇子放慢了马速,与六皇子言语了几句后,又夹着马腹一骑绝尘,便不甚爽快的将窗子阖上,回到躺椅中坐下。随着那躺椅一起一伏的摇晃,她心绪也是起伏不定。 她与六皇子自幼相识,及笄后定情。但凡六皇子派人递了花笺来,她都无一爽约,这两年游湖赏花的往来频繁,关系也越发亲密。 除了洞房之夜的敦伦之礼外,其它男女间行为早已顺其自然。情根爱胎深种后,哪次幽会不是轻偎低傍,耳不离腮的全遂了他意? 可是这般情思隽永的燕侣,怎却敌不过堪堪初次见面的四皇子与温梓童?李桓不肯为她撑腰,李玄愆却可毫不顾忌异样眼光的为温梓童出头? 连今瑶眉间愁云汇聚,任如何也想不通这点。 难道真如母亲说的那样,男人都是只闻新人笑,不闻旧人哭的无情种?这么说来,恰恰是因着李玄愆红鸾初动,才对温梓童更加的上心。而李桓已与她好了两年,反而不那么在意她的感受了…… 这不是太可悲了么。 认定了这点,连今瑶的眉间就更加阴郁了。 而这时,有心缓和关系的温家五姑娘,从外屋端着一碟糕饼进来里屋,示好道:“连姑娘,刚刚午宴上你跳舞耗费了体力,却也没吃什么东西,这会儿腹中定是空空如也,不如随意用些填填肚子?” 就着躺椅摇至高点时,连今瑶瞟了五姑娘一眼,见她伏低做小的端着碟糕点站在门口,似是不敢直接进来打扰。 刚刚嬷嬷是先引连今瑶来的此屋,之后又带温家五姑娘过来时,连今瑶死活不同意与温家人同室。而这五姑娘倒不似她的两个姐姐那样嚣张,温言软语的一番示好,连今瑶最终还是妥协了。不过她不是对温家人妥协,而是对贤妃的面子妥协。 可今日她接连被温家坑了两回,也不是这点表现就能让她消气的。再说席上她一杯接一杯的饮酒,却没吃什么菜肴,还不是全因着她们温家人? 想到这儿,连今瑶便没好气儿的冷笑道:“哼,该不是下了毒吧?” 五姑娘也不为这句挤兑羞恼,只拿起一块点心来自己分两口吃了,然后再将碟子递给连今瑶,依旧是一副笑脸:“莲蓉馅料的,连姑娘不妨尝尝。” 连今瑶双脚触到地面,迫使椅子停止摇晃,她认真的看了一眼五姑娘。 其实先前她那句下毒的话不过只是揶揄,任她再恨温家人,也知道她们没那个胆子敢在贤妃与诸位皇子的眼皮子底下害人。可是五姑娘非但不恼,还近乎卑微的展现诚意,倒令她有些不解。 -- 第28页 她从碟子里拿起一块糕饼吃了,便算暂时接受了五姑娘的示好。然后笑着道:“五姑娘与你两位姐姐,性情可是差异甚大。” 五姑娘略显惭愧的低头:“不瞒连姑娘,我与两位家姐处境确实不同。” “哦?说来听听。”连今瑶对这事倒是掀起一丝兴趣。 五姑娘便道:“四姐姐自不必说,父亲是平阳侯,在平阳侯府一众小辈里待遇最好。三姐姐一家虽也是仰仗兄长,但她好歹是二伯独一份的嫡女,也算娇贵。可我……”说到自己,五姑娘声音便随着头一并低了下去。 “你怎么?”连今瑶挑眉追问。心下猜测难不成这五姑娘是庶女?可若是庶女根本没资格来瞻月宫,也不该有资格与她同处一室。 五姑娘苦笑,“我生母早亡,父亲又续了弦,偏房也纳了数个,故而幼弟幼妹颇多。即便是在我们三房,我也算不得父亲最疼爱的那个。” 连今瑶了然的点点头,难怪五姑娘生成了这副性子。虽说身世是惨了点儿,但还好是个嫡女,不然她便先要将她轰出去了。 指指身边的椅子,连今瑶仿佛突然开恩:“你坐下说吧。” 五姑娘笑笑,并不抗拒施舍的目光,只在椅上坐了下来,然后接着道:“我待两位堂姐给连姑娘赔个不是,刚刚确实是她们过份了。” 连今瑶摆摆手,不再迁怒于她:“以你的处境,属实也难劝住那两个疯婆子。” 这话她只是随口脱出,说罢才想到“疯婆子”那三字当着温家人说有些不妥,于是不动声色的悄悄瞥一眼五姑娘,却发现她压根不介意。 如此连今瑶便笃定,这温五姑娘果真与两个姐姐不是一条心的。也难怪就她被单了出来,与自己安置在一个屋里。左右也是闲着,连今瑶便继续套问了些温家的事,正所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她故意多问了些温梓童相关。 得知温梓童此前并未随平阳侯进过宫,自然也就不可能认识四皇子。还得知温梓童并未说亲,且她居然还对山丹生敏…… 连今瑶不禁摸了摸自己腰间的香囊,她香囊里就有山丹花研成的粉。若是想报今日之仇,她大可以装作不知,将这山丹粉送到温梓童身边,诱她发病起疹,在众人面前出丑。那她今日坑害自己所得的赞誉,都将化为泡影。 想着这些,连今瑶苦了半晌的脸,终于浮起一抹笑意。 随后她又岔开聊了些旁的话题,最后将话题引到女红上来。转身去自带的匣子里取出一个新做的香囊,交到五姑娘手里:“有道是不打不相识,我与你两位堂姐起了争执,却与你聊得分外投缘,这个香囊权当是赠予妹妹的见面礼。” 言罢,连今瑶便不由分说的亲自动手,帮五姑娘将香囊系在了腰间。 五姑娘起先是推拒,后来拗不过连今瑶,便只得再三道谢。 这香囊原是与连今瑶腰间所系的那个成对儿的,她今日特意带来想送给六皇子,可如今却系在了温家五姑娘的腰间。 望着那花了自己数个日夜才制成的香囊,连今瑶心下很是不舍。可想到它即将发挥的作用,又忍不住窃喜。 ? 第17章 偷瞄 酉正初刻,金乌渐渐西坠,余霞成绮,整座瞻月宫浸裹在一片暖融融的红韵中,愈显辉煌。 温梓童和三姑娘在配殿用过简单的饭食的,便有宫人来请她们去瞻月塔行拜月礼。二人自不敢耽搁,紧随着宫人前去。然而待她们二人到达瞻月塔下时,其它的贵女们已悉数抵达。 三姑娘跟在温梓童的身后,寻了个离人群不近不远的地方站着,与众人一同恭候贤妃的到来。她百无聊赖的左右看看,又仰头看那九层高的塔尖儿,然后手遮住嘴,小声问道:“咱们过会儿要登塔吗?” 这么高,她看着有些眼晕,想着过会儿若真让她爬到顶,定是要累个半死! 温梓童瞟她一眼,目光也落在那瞻月塔上,压低了声量回道:“想什么呢!这塔是皇帝为瞻仰先皇后所建,别说我们登不了,就是贤妃也没资格。” 想她上辈子做过皇后,做过太后,也在这瞻月宫中住了不短时候,可偏偏这瞻月塔她却从未曾涉足。倒是李玄愆,听说人在京城时,常常会来此缅怀母后。 “噢,那就好!”三姑娘一脸庆幸的从那高塔上收回视线,旋即又开始在人群中梭巡起来。最后停在一处,极为讶异的拍拍温梓童的胳膊:“快看,五妹妹竟然和连今瑶有说有笑!” 温梓童顺着她视线看去,果然见五堂妹正与连今瑶相挨而立,缓缓的摇着团扇相谈甚欢的样子。温梓童不由得心下一凛,显然今午她俩被分在了一间。 上辈子的经验告诉她,两个心怀恶意的人只要凑在一起,往往没什么好事发生。 就在温梓童和三姑娘久久的盯向那边时,五姑娘恰巧回头也看见了她们,立马与连今瑶打了招呼,过来与两位堂姐站一起。 三姑娘直爽性子,一见五姑娘便诘责道:“五妹妹!你明知今日我和四妹妹皆与那姓连的动了手,怎的还胳膊肘往外拐,同她亲密起来了?” 五姑娘面上闪过一瞬的心虚,随即便亲昵的扯住三姑娘的手,边哄边表衷心:“好姐姐,我自然是与你们一条心的。只不过我被引去与她同屋小憩,也不好始终僵着。就随意寒暄上几句,化解尴尬罢了。”说罢,又看向温梓童。 -- 第29页 温梓童佯作轻咳,顺势别开脸去。刚刚她已是细心观察过了五姑娘,五姑娘心情似乎大好,对三姑娘也未再受今日离间之计的影响。 “四姐姐怎的又咳了,可是受不了这里的花粉?”说着,五姑娘鲜见友好的拿团扇扇了几下风,似要将空中悬浮着的花粉末子驱散。 “无妨,与这无关,兴许是先前用的晚饭有些辣到了喉咙。”温梓童随意编了个借口敷衍,欲将这话题略过去。 可谁知五姑娘却好似被菩萨附了身,有着用不完的善意,竟越加亲昵的挽住温梓童的胳膊,道:“四姐姐莫担心,我房里还有些贝母,待晚上回去我就让小厨房炖了雪梨给你送去,保准明日一早醒来,你的喉咙就无任何不适了。” 对于五堂妹这突如其来的示好,温梓童隐隐感觉到不安,双眼不自觉的就瞟向不远处的连今瑶。而连今瑶此时也恰恰正往她处看着,嘴角还似噙着阴恻恻的笑意,只是在对上温梓童的一瞬有了收敛。 温梓童更加觉得这二人蹊跷。可具体她们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她又不得而知。 眼下五姑娘破天荒的黏着她,她也不好伸手就将人推开,所幸正在此时,有宫人朗声宣道:“贤妃娘娘到!” “四皇子到!” “六皇子到!” …… 温梓童名正言顺的推开五姑娘,随着众人一并跪下去行礼。再起身时,悄然轻挪脚步,尽量离五姑娘站得远一点。 几位皇子在望月亭中站定,贤妃问过大家午休得可好后,又说了几句场面话,随后便由宫人开始给诸位皇子与贵女们送平安灯。 灯为素纸所制,与往年的灯不同,其上并无花绘闲杂。宫人们伺候了笔墨,让在场的千金贵女们自由发挥,或赋诗或绘画,为素灯添些风采。 大家自然明白,这也是贤妃对她们的一种考核,于是谁都不敢怠慢,一个个搜肠刮肚的琢磨既合时宜,又能引起皇子们关注的诗词亦或绘画。 一时间众贵女们皆提笔凝思,迟迟不敢落笔。倒是温梓童与众有异,借着大家注意力另投的时机,她悄悄看向望月亭中的四皇子。 李玄愆正微弯着身子伏于案上,一手后负,一手持笔在平安灯上作画。虽说贤妃设立此环节,仅是为了考验那些女子们的睿思与书法,可他却忽地心血来潮,也想在自己的灯上写点什么。 身后的六皇子见他伏案良久,不免好奇的凑上前来探究,“四哥在写些什么?” 李玄愆闻声直起脊背,将手中平安灯轻轻一转,那才题了半首的诗作便转去了背面,李桓一个字儿也没看着。 李桓面露尬色。望月亭拢共就这么大点儿,几位皇兄弟皆在,当着众人面儿四哥给了他个没脸,不免令他面子有些挂不住。 于是只得以调侃的语气自找台阶:“哦~四哥定是写了什么不方便与兄弟们看的!” 李玄愆眼中耳中根本无他,只在意着自己刚刚直起身子时,眼睛好似瞟见温梓童在偷偷看他!可待他认真的去验证时,却只见她低垂着头,一心在手中素灯上描绘,并未看他。 是他想多了? 李玄愆微眯着狭长的双眸,透过愈渐黯淡的傍晚天色,久久凝望着那个方向。 而一旁的李桓,对于李玄愆这种丝毫不加掩饰的炙热追逐,不禁有些皱眉。他自己也有思慕的姑娘,却从不敢当众将情感表达的这般明显,四哥处事素来踔绝,怎的在这□□上倒好似没什么城府? 其实李桓的疑惑不解,李玄愆早早便看在眼里,然他却觉得如此甚好。 上辈子便是他将这份情谊藏的太深,以至于父皇看不出来,贤妃看不出来,李桓也看不出来。他满心等待最恰当的时机表明心迹,可父皇却先一步将温梓童指给了李桓。 没有半点实权在握的温家,在素来精明善筹划的贤妃眼里本不该是个好选择,可当时因着一些特别的原因,贤妃竟也一力促成了这门亲事。 就这样,待他回京再见到温梓童时,她已是他的皇弟媳。如此便莫可奈何。 本以为不过是琴心初动,随着时日总能慢慢消散或移志,可谁知眼看着温梓童从皇子妃成为太子妃,又成为皇后,最后成为皇太后。他心中的情却始终消散不了,也移易不了。 反而随着岁月流逝,那份抑于心底的深情如同烈酒一般,越发的醇馥幽郁,使人醉于其中不能自拔…… 薄暮渐升,院内的宫灯一盏接一盏被女婢们掌起,李玄愆看向温梓童的双眸用力眯了下。不知是被华灯所刺,还是心中笃意外显。 之后他蓦然收回视线,移至身旁李桓身上。 被那凌厉的目光一刺,李桓才醒过腔来,立马收敛了僵直目光,冲李玄愆笑笑,打趣道:“四哥可是看到什么好东西了,怎的一直盯着前方不放?” 先前也不知怎的,他竟凝着李玄愆走了神儿,被李玄愆转头逮了个正着。 李玄愆玩味的笑笑,“只是刚巧望见了个绝色美人,免不得多顾几眼。” “美……人?”对于李玄愆这种明目张胆的说辞,李桓一时有些接不住。顿了顿,又有些好奇是什么绝色能乱了李玄愆的心性,便顺着李玄愆先前的角度望去,只见琪花瑶草一片,奇道:“四哥指的是哪府的姑娘?” -- 第30页 李玄愆合了折扇指向温梓童,“喏。” 李桓定睛看去,只见簇粉堆云间那姑娘确实有些独秀。可这不就是李玄愆今日在小桃园带走,又在午宴上公然回护的那个温姑娘? 只是如今幕色低垂,华灯之下可见非同一般的绮美。所谓灯下观美人,的确会有另一重感受。 这在李桓看来,或许就如年节时的火树银花,白日看时只觉色彩缤纷,绽于夜幕中时才更惊艳绝绝。 不过他又转念一想,也许是白日时他眼中只存着许久未见的连今瑶,所以根本没有静下心思认真看旁的女子一眼。如今细端完这温姑娘,再转眼看今瑶,竟莫名的觉得有些失色…… 这念头才一起,李桓旋即便刹住! 他微低下面来,视线下移至地面,强迫自己从那心绪中抽离出来。虽说他并无可能为了今瑶不再看其它女子一眼,但不管以后立妃纳妾,都该有个基本的准则。 晌午时,今瑶才红肿着一张小脸儿扑在他怀里,嘤嘤抽泣着哭诉挨的那一巴掌。午宴时,今瑶又再次被这女子当众欺侮,噙着泪花眼巴巴看着他,盼他能为她撑个腰说句话。可他缄默不言,任她独自承下那委屈,咽下那泪水。 她俩既是一见面就对立为敌,他再多情也不能做出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来。 晚何况这女子还入了李玄愆的眼,他就更犯不上了。 想清楚这些,李桓再抬头时已是双眼恢复了清明,笑道:“四哥若是看上了,我稍后便给母妃提上一句。” “不必!”李玄愆捏着扇柄挥了下以示拒绝。 李桓先是一怔,旋即便认定李玄愆是嫌弃温家门楣太低,便从善如流道:“便是温姑娘做个侧妃,想来平阳侯也是能餍足的。” 听闻此言,李玄愆侧首冷冷瞥了李桓一眼。 李桓心下一凛。但再回想刚刚的言行,皆是遂着四哥的心意来,并无差池,不由得皱起眉头来。 ? 作者有话说: 因为清明期间停更,所以明天后天都会双更补偿哒~ 另外这章下有小红包致歉,举起手来~ “biu biu biu” 第18章 火花 随着大多贵女手中的素灯添画好,贤妃面色淡然,目光却极其敏锐的在人群中梭巡,检视。一圈下来,谁作了什么诗,谁绘了什么图案,寓意几何,皆了然于心。 待所有人都撂下笔,贤妃娘娘已是心中有数的扯动了下唇角,随后朝着身边嬷嬷抬了抬下巴示意。 那嬷嬷便袖着手上前,一脸端肃道:“今日乃是先皇后之冥寿,能来此园为先皇后祭酹,诸位小姐有心了。现下便请诸位放出手中的平安灯,既是为先皇后禋祀,也是为我大燕万民祈福!” 嬷嬷说罢,各府姑娘们便点上蜡烛,小心谨慎的将手中平安灯送入空中。仰头目送着它们轻轻摆晃着高升…… 温梓童双手捧着灯,没着急去点燃蜡烛,却是久久盯着灯上的一小束百日菊。这是上辈子议政王常命人插在她寝宫花瓶内的,那时她觉得他是不怀好意的讽喻她轻贱易欺,可现在却笃信他并无此意。 虽然她依旧不懂他为何执着于百日菊,但想来是有一番缘故的。既然他喜欢,她自然也觉得意义非凡,于是便绘于这灯上。 “四妹妹,你怎么还不放?” 温梓童抬头,见三姑娘正不解的看着她,再环顾左右,的确所有人的灯皆已放出。 温梓童这才不急不忙的接过宫人手中的蜡烛,提着袖子将平安灯下的蜡烛引燃,然后又捧了一会儿,才缓缓放手。 她仰头看着这盏灯一点点往高处攀升,却与其它的灯都有着安全的距离,心下甚是满意。收回视线时,她忍不住看了眼一旁的连今瑶。 想着上辈子连今瑶的平安灯才升出没多高,便与李桓的灯纠缠在了一起。最后两盏灯于半空中燃为灰烬,讨了个不吉的兆头。 也正因着这事,贤妃自起初就率先排除了连今瑶。也致使唯母是命的李桓,那时连提都没敢提想娶连今瑶的事。 是以温梓童这会儿也有些好奇,同样的状况会不会在今日重演一遍? “快看,月亮爬到塔尖儿上了!” 人群中有人雀跃的喊了一句,立马将所有人的目光吸引了去,温梓童自也向瞻月塔最高处看去。果然那圆圆的一轮皓月,就不偏不倚的顶在塔尖儿上,仿佛天嵌的一颗明珠,与塔身浑然一体。 贤妃娘娘身旁的嬷嬷再次站出来,面上略显激动,语气也微微发颤:“月神照临,福泽万民!”说罢,便带头行大礼拜了下去。 一众贵女随即仿效,双膝跪地,对着明月行了祭拜大礼。 便在三拜之后的抬头之际,蓦然又听到人喊:“着了!着了!” 许多人一时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儿,倒是温梓童因着心下本就有担荷,很快便反应过来,不及起身就仰头朝天上看去。果真就在头顶高处,两盏平安灯撞在了一起,皆被引燃! 因离着地面远,众人一时分不清那是谁的灯,一个个都提心吊胆的仰头看着,生怕被烧的是自己的灯。 可温梓童却心下有数,直道果真同样的事情又重演了一遍。其实她也有些分不清,如果前半部分完依照上辈子的路再走一遍,对她是好是坏。 就比如这次撞灯。撞了,贤妃自然不能接纳连今瑶,会给李桓另选皇子妃,可若再选到她头上该怎么办? -- 第31页 若不撞,李桓必然会向贤妃提及与连今瑶的情谊,考虑到连尚书也是有用之人,贤妃八成也会应允这门亲事。可连今瑶一但成了李桓的正妃,必然也会成为太子妃,成为皇后。然而这样一个宿敌坐在那么高的位置上,温梓童定觉坐卧不安。 正于心下盘算着这些进退得失时,贤妃身边有位专盯着这些灯的宫人,向主子禀报:“娘娘,是温家姑娘的灯。” 那宫人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跪在前排的温梓童听见。她心下登时一滞!心道难不成这辈子轮到她和李桓的灯相撞了? 那这算好事还是坏事…… 还不待她捊明白其中利弊,就听那宫人吱吱唔唔的接着言道:“另一盏是……是四皇子的灯。” 温梓童先是身子一僵,便即随着贤妃的目光一并朝望月亭移去,却意外发现李玄愆好似也在看着她。不由得更加慌乱起来,连忙逃也似的将目光避开。 只满心焦灼的想着,为何会这样?这辈子她明明想好好表现的,却一再的在他面前出纰漏。 尤其是撞灯这种事。 上辈子放在早已私定情谊的李桓和连今瑶身上,尚且令连今瑶从原本许诺的正妃落至侧室,还生生推迟了一年多,直至李桓当上太子,才得以进门。 如今落在她与李玄愆身上,可李玄愆这辈子尚来不及对她产生任何好感,只怕就要因这些不吉扼杀于萌芽了。 想到这里,温梓童不由得心灰意冷起来。 望月亭中,李玄愆凝望着她,负于身后的右手慢慢攥成拳头,直至掐的指尖儿都微微发白。 他倒并非在意什么天不天命的,他只是不喜欢自己刚刚起了个头,就天公不作美的来泼上一盆凉水!他是不会多想,可架不住温梓童会多想,平白给他的求爱之路添堵。 他似带迁怒的觑了一眼身边的李桓,若是先前李桓不打断他题诗,待他将后两句也题完,这灯兴许就撞不上了。 不过再想,这事也并非全然是坏处。 上辈子李桓之所以娶了温梓童,那是因着李桓与连今瑶的平安灯相撞燃烬,只得暂时打消了迎娶连今瑶的念头。 而这辈子李桓与连今瑶的灯相安无事,自然会顺理成章的迎娶连今瑶为妻。那么温梓童便与李桓再无牵扯了。 诚然,即便李桓像上辈子一样娶不成连今瑶,李玄愆也不会再让温梓童嫁给他。只是这样一来,倒是省了李玄愆的不少功夫。 至于当下相撞的两盏灯,李玄愆倒觉得不算什么。死过一回的人了,怎么会再信什么命不命的? 就算信,那也该笃信上仓对他是格外怜爱的,不然怎会安排他重回世间,将心愿了却一遭? 园子里的众人昂头天外,仰视那正熊熊燃烧两只平安灯,却蓦然听闻一阵轻笑。不由得被那笑声吸引过去,见是四皇子。 李玄愆双手负于身后,微微仰面看着那团不断下坠的火球,却是一脸的风轻云淡,不缓不急的言道:“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想来今岁的燎祭,母后是能亲眼看到了。” 众人先是沉吟,随即便有应景识趣的中官机灵附和:“四殿下说的是,大家的孝心,先皇后这回定是看在眼里了。” 贤妃见状也连声道是,毕竟今日由她代圣上来主持这拜礼,若出了纰漏,第一个面上无光的便是她。 见事情没向着去年李桓与连今瑶撞灯的情形发展,温梓童不免松了口气,只是一连被李玄愆逮到了两回,如今她也不敢再轻易的偷看他。 一直负责盯灯的那个宫人,如今看着天色和风向有变,又悄声向贤妃提醒:“娘娘,奴婢看着恐怕会有疾雨到来。” “雨?”贤妃掀了掀眼皮,除了确实感觉到起风外,却也看不出有将下雨的迹象。暮色黑沉沉的,分不清是乌云还是夜幕。再说还有几个小仪式没进行,颇不挂心道:“钦天监不是说京城近几日都不会有雨。” 见贤妃不信自己的话,宫人也不敢再说什么,只点头道是,然后乖乖的退到一旁。 接下来又进行了两个小仪式,突然风就劲了起来,直刮得姑娘们的裙裾乱舞,园中枝叶也闹哄哄地摇摆着! 此时便是贤妃再不想信那宫人,也不得不承认那宫人预判的对,天是真的要下雨了。 可还不等她作出决断,落下的小雨滴便猝不及防的拍在了她的脸上。转眼间那雨便不再矜持,如筛豆子似的密密麻麻往下掉,直将众人打了个措手不及! 贵女们乱作一片,可贤妃和诸位皇子尚未发话,她们也不敢造次,只拿手捂着头,在发顶遮挡出一小片地方,却是毫无用处。 五姑娘起先还可拿团扇遮一遮,可那扇面儿也是轻纱制成,很快便被雨线穿透,成了摆设。 三姑娘则双手紧紧抓住温梓童的小臂,一脸着急的看着她,似在求助。可温梓童眼下又有什么办法,她随身也只带了一条帕子罢了。 “娘娘,还请暂且移驾望月亭避雨!”宫人提醒道。 贤妃捣蒜似的点头,由宫人和嬷嬷搀扶着往亭中快步走去。 可是娘娘和皇子们能在亭中避雨,一众贵女们却是暴于雨下,很快便被淋了个透彻。 温梓童一只手被三姑娘硬扯着,另一只手无力的挡在头顶。任由冰凉的雨水顺着额边湿发滑落至脸颊,再顺着脖颈没入领口,通身瑟瑟发抖。 -- 第32页 她蜷曲着脖颈,龟缩着头,却迟迟等不来贤妃准她们回配殿避雨的口令。只闻耳边的雨声连成一片轰鸣。 却在此时,那拍打在她头顶的雨势竟蓦地好似收小了…… 她不禁纳闷的抬头看,却见一把折扇正护在她的头顶。视线再往右移去,便见那张矜高孤清,却也仙气斐然的脸。 “四……四殿下?”温梓童有些不敢置信,前一眼还在望月亭中的李玄愆,此时竟站在她身侧。 ? 第19章 避雨 隔着一层雨幕,李玄愆那张素日里凛若冰霜的脸,此刻映入温梓童眼中,却是出奇的温濡。 只是雨势来得太猛,那纸扇难以为继,很快便被砸出了几个窟窿。雨水汇聚成流,顺着窟窿哗啦流到温梓童的脸上,激得她阖上了眼。 而下一刻,她的手便被一只温热有力的大手攥入掌心,牵着她往一旁跑。 慌乱中温梓童睁开眼,视野内却是迷蒙一片,猜不出李玄愆这是要带她去哪儿,只胡乱的跟着他的步子。 跑出没多远时,她依稀听见贤妃身边的那位宫人大喊一声散了,让大家都去配殿避雨。只是配殿离此较远,路上还有一段好淋。 转眼间,温梓童便被李玄愆带着入了一个室内。 她慌忙擦拭了两把脸上雨水,才往四周看去。只见屋内灯火通明,不过造型与陈设却同其它宫殿大不相同。 思忖片刻,她回头看着李玄愆,忐忑的问:“这里是瞻月塔?” 李玄愆温静的点了下头。即便他的头发与袍衫也皆湿的不成样子,可那股子矜贵之气却好似从骨子里透出,分毫一点不受外界所扰。任邋遢成何样子,也不显半点狼狈。 “殿……殿下为何带臣女来此?”温梓童将一双眼儿瞪得又圆又亮,她很清楚瞻月塔不是闲人可入的。便是上辈子李桓做了皇帝,也不曾违背先帝遗训,擅自入内。 李玄愆嘴角噙起一丝暖笑,垂着眼帘并无避忌的看她:“因为这里最近。” “可是这里……”才要继续追问下去,温梓童却突然收了声。眼神飘忽了下,浮上一股子心虚。有些话还是不多言的好,毕竟以她眼下的身份和年齿,不该知晓那么多宫中之事。所以不妨糊涂些。 见她欲言又止,李玄愆却笑着问:“这里如何?” 温梓童低下头去,拨浪鼓似的用力摇了几下头,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福了福身子,借着谢恩岔开话题:“谢四殿□□恤照拂。” 李玄愆连忙去扶她的胳膊,让她免礼。 她身上的衣衫湿透,纱袖也贴裹着手臂,他扶上她的小臂时,只觉得那腕子纤细的仿若柳枝,稍不小心一折即断。不禁心下升腾起一股莫名的热浪,就如强者对弱者天生的怜惜。 温梓童都起礼了,却见李玄愆的手还握着她不放,不免泛起羞赧的抬眼看他。李玄愆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立马收回了手,只目光却依旧黏在温梓童身上,亲眼目睹着她脸颊上的粉云盖过湿气。 上辈子温梓童虽作过人妇,却也不曾被人这样直勾勾的看过。为人妻时,李桓没给过她多少关注。李桓崩后,更是没什么人敢直视她。 如今被李玄愆这样逼视着,她心下彷徨,眼中局促,一双手默默的绞着帕子,恨不得要将那丝线绞断。 上辈子从不曾体会过的少女羞怯,此时此刻却是深深体会了一把。 她这些不安的小动作,自然也落入到李玄愆的眼中。 他眼前的温梓童,已不再是那个大燕朝垂帘秉帘的母后皇太后,只是一个堪堪及笄,未经世事的小姑娘。他这样直接的眼神,无疑会吓到她,令她内心慌乱。 只是说来也怪,他明明是有些心疼的,也想收敛一下自己的直白,好让她不那么窘迫。可是却又无比喜欢她眼下的样子,莫名的可爱,莫名的令他窃爽。 这便是女儿家的害羞? 出于化解气氛的尴尬,温梓童没话找话道:“殿下,待过会儿雨势稍收,臣女便先行离开,知会中官取了伞来此接您。” 可李玄愆却并不接她话茬,只将她扫量了一下,平静道:“温姑娘,你的裙衫湿了。” 温梓童将将缓解的情绪,顿时又被他这句话给拉了回去!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狼狈的衣裙,她的头再也没勇气抬起。若不是怕僭越无状,她倒想背过身去,离他远远的。 谁知李玄愆却率先转了身:“请随我来。” 温梓童立在原地怔了片刻,见李玄愆已提步往木梯走去,只得也跟上前去。随着他盘旋拾阶而上,直上到了瞻月塔的最顶层。 塔体拢共七层,每上一层都较前一层面积缩小许多,顶层时已是仅相当于一间普通的闺房大小。 攀登的一路上李玄愆缄默不语,温梓童也不敢多问什么,只跟在他身后走。如今到达了顶层,她还是不懂他想做什么,只懵懂的看着他。 李玄愆用眼神示意了一张木椅,“温姑娘就坐在那处吧。” 原本在一位皇子面前,温梓童是不敢自己先坐的,可李玄愆命她如此,加之一路爬上来确实腿都累的发颤了,便听话的点点头,然后坐在了那张木椅上。 这层面积虽不大,却与下面配置相同,也是在塔屋的六个角落里分别摆置了一盏烛塔。只是因着空间褊狭,八层蜡烛的烛塔上只点了最上的四层。 -- 第33页 李玄愆走到其中一盏旁边,拾起一支燃着的蜡烛当引火,将下面几层的蜡烛也悉数点燃。之后又走到另外几边,如法炮制,很快塔屋内不仅明亮无比,也暖和了许多。 他又将其中两盏搬至靠近温梓童坐着的地方,离她不远不近,既有烤火的烘暖之意,又不至于太热。如此很快便将身上湿凉的衣衫,烘烤出一些温度。 温梓童悄悄往一旁看坐在另一张椅子里的李玄愆,见他正探着一双手在身前的烛塔上烘烤,心下不免有些懵怔。 上辈子她就不知李玄愆是何时看上的她,迷迷糊糊就得知他情根深种。这辈子不过是初见,且还是她错漏百出的一日,他居然待她这般上心。 她细眉微拧,突然有些好奇他上辈子到底是看上了她什么?眼高于顶的议政王,总不至于肤浅的仅仅是沉迷于一副皮相吧! 窗外风雨如磐,没有半分要收歇的意思,与塔屋内的融融暖暖全然是两副天地。 原本温梓童只是偷偷的看上一眼,可看着看着便走了神儿,直到李玄愆也抬起眼皮来看她,她这才回过神儿来,匆匆收了视线。 却是迟了。 “温姑娘,你若是想看,大可光明正大的看。”李玄愆将烘暖的手掌翻了个面,稍顿了下便轻笑出声:“我又不会降罪于你。” 他将目光移到温梓童的身上。她娇媠的小脸儿此时因着被烛火烘暖,整个都红扑扑的,也分不清是不是又因他的话泛了羞赧。 “没……”温梓童急着辩解,开口却又觉得自己理亏。方才的确是她逾礼了,现在便有些说不清,只快速眨动了几下眼睛,急切的理清着思绪。 纤长的鸦睫像根羽毛,隔空就扫在了李玄愆的心尖儿上。令他心下一软,瞬时歇了逗弄她的心思,只赔礼道:“是我言语轻薄了姑娘,刚刚只是看你太过局促,想逗你一乐。” 这一会儿戏谑一会儿又哄的,温梓童着实有些招架不住。 对方是皇子,既怨怪不得,又大度不得。大度了反倒显得她轻浮好糊弄。于是只得低了头,轻喃一句:“殿下言重了。” 李玄愆见她仍是拘谨,心想着这也正常,换作任何一个姑娘同皇子同处一室,又是如此狼狈的情形下,难免都要心中不安。 于是他不再生硬的去逗她,促使她松泛下来。只想着平心静气与她聊些家常。可他身为大燕的皇子,家事便是国事,左右离不开紫禁城里的人物。 他伸手摸了摸一旁的塔壁,原本粗砺的石面被打磨的光滑无比,又涂了椒泥,既奢靡又让人看了舒服。 “父皇为我母后修建这座瞻月宫时,母后身体尚算安康。父皇命了工部最优秀的官员督建,可宫殿才建至一半,母后便仙去了。” “父皇想要的‘河边共指星为客,花里空瞻月是卿’,便这样成为镜中花,水中月,再不能实现。他无法同我母后一并在此瞻月,多少个夜晚,他只能独自一人站在这儿,仰望天边明月,将那视作我母后的栖身之地,遥祭相思。” 说这话时,他已是望向了窗外。尽管此时的窗外除了风雨晦暝外,并看不到月亮。 温梓童没料到李玄愆会交浅言深的与她说这些,不免意外又同情的认真看着他,心下不再有所顾忌。 这个男人上辈子在她眼中,就如同一个不会痛也不会死的战神。他可携剑上朝,可吓退先帝指派的其它几位辅政大臣,一手左右着帝王。就连垂帘的两宫皇太后在他面前,也仅仅是高坐庙堂形同虚设的傀儡。 旁人对他皆是莫敢仰视,她身为东宫皇太后,对他亦是既敬又畏。 可强势如他,竟也有这些凡人的苦思。 一时间温梓童也不知当如何劝慰,只觉得此时自己该说点儿什么安抚,便道:“请殿下节哀。” 李玄愆笑着回过头来看她,“节什么哀,母后走了这么多年了,在万民心中已是得道的神仙,岁岁供奉,有何哀可节?” 温梓童顿觉自己失言,低下头去:“臣女无状了。” 待她再抬起头时,却见李玄愆已然走了过来,不禁心下又是一紧。 李玄愆在她面前站定,负手而立,“我与你讲这些家事,便是不想你再这般拘谨。”说罢,他便探出手在她袖上一摸,满意道:“好了,你身上衣衫既然已干,我便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 ? 作者有话说: 今晚会有两更哦,不要错过~ 第20章 更衣 裹挟着湿气的晚风,飒飒拂过宝塔顶端,搅得檐角风铃不断发出清脆灵动的声响,宛如一曲奏不完的仙乐。 此刻温梓童就坐在这宝塔尖上,耳边的仙乐却不足以安抚她,反倒叫她瑟瑟发抖。 这是一处只容坐着不容站立的狭仄空间,头顶有矮檐遮雨,只有风不时灌进来,扫过脸颊时沁凉如水。李玄愆带她爬上来时,她是打心里极不情愿的。 虽说四周有防护并不无危险,可她不明白在这么冷的雨夜,她为何要像个傻子似的坐在这里被冷风吹? 她不安的侧过头,看着坐在身旁的李玄愆,声音微颤:“殿下,您带臣女来此是……” “嘘~”李玄愆将一根手指竖在自己唇边,示意她噤声。随后引她看向掩在一片薄云后的月亮,诡秘莫测的道:“你听。” -- 第34页 温梓童皱眉,盯着那半隐半露的月亮看了半天,愣是没看出什么异样来。同时她也听了半天,除了风声雨声铜铃声,便只有檐角滴下的水滴,敲在那青瓦上,化为一个个清脆的音符。 她无奈的将视线落回到李玄愆身上,一副不能参透其中玄机的惭愧样,却是不敢打扰他。 因为这会儿李玄愆正阖着双眼,微抬着下巴好似在聆听什么。 等了一会儿,他终于睁眼,并看向她。他唇畔淡出一抹笑意,在这样凄冷的夜晚,竟也能令人感觉到片刻的温暖。 “适才,我母后在与我说话。”他噙着笑意,淡然道。 温梓童先是微怔,既而下意识的追问了句:“说了什么?” 李玄愆不答,只看着她缓缓笑开,明媚的样子似能照亮整个雨夜。温梓童这才恍然意识到,这话岂是她当前的身份能问的?立马收起好奇,颔首赔礼:“臣女僭越了。” 这话才说完,跟着便是一声:“阿嚏!”她旋即捂上口鼻,只觉自己又失礼无状了,连忙再赔礼。 李玄愆却丝毫没有怪责之意,反倒有些担心,抬手便去解自己的外衫衣扣。 这可把温梓童吓到了,她惶恐的圆瞪起眼睛:“殿下……您……您这是要干麻?” “你披上我的袍服!”说罢,李玄愆已将外衫褪下,递给温梓童,自己只着一身素白中衣。 温梓童自是不敢真的接受,柳眉紧拧着,嘴唇抖颤:“殿下您……这万万使不得!” 她嘴上拒绝着,手也去将那衣衫接过,展开,重新帮李玄愆披到肩上。眼中却是不自觉的就浮起一层水雾。 李玄愆任她帮自己穿衣,只深深凝着她的脸,却无半点要阻止她的意思。方才是他想简单了,她冷,他便急着去脱衣给她。可若只是件披风斗篷的还好,一件袍衫给她,她的名声便要毁了。 虽然他打从回到这世上睁眼的那刻,就迫不急待想将她迎娶入宫。可在她的眼中,他不过是今日堪堪认识的陌生人,他理应再耐着性子多等些时间,容她慢慢了解他,接纳他。 能被她亲手伺候穿衣,已是他上辈子想都不敢想的奢欲。 待衣扣重新系好,李玄愆偃意的笑笑,随后道:“回去吧。” 他不知是否该后悔今晚的任诞,带她来这塔顶,害她受了凉。可偏偏他却自私的为那点儿犒享沾沾自喜。被她亲手伺候过穿衣,这件袍服他都有些舍不得再脱了呢。 一听李玄愆终于要回去了,温梓童如临大赦,点头如捣蒜。麻溜的就下了塔顶阁间,回到顶层。 落地后,她有眼力见儿的上手帮李玄愆弹了弹袍摆上的蹭灰,然后请示道:“殿下,臣女看着外面的雨势已有些要收的意思,不如臣女先行回去知会内官,让他们来此处接您?” 李玄愆不用瞥窗子,都知道她在撒谎。窗外雨声潺潺,哪里有半分收小?她不过是不想同他继续共处一室罢了。 他眯了眯眼,心想八成是先前脱衣的举动惊到了她。 温梓童微低着头,静静等待李玄愆的答复。 虽说她只是平阳侯之女,本就不该与一位皇子四目直对。可她觉得若眼前人换成李桓,她是完全有勇气正眼与他相对的。可不知为何面对李玄愆,她明明想多看几眼,却就是不敢抬头。 他的目光凌厉又热烈,仿佛视线一但被他捕捉,她便再也藏不住任何秘密。就连她重生一回的事,也要悉数泄了底。 正两相僵持之际,隐隐绰绰传来一位中官尖细略夹沙哑的声音:“殿下?殿下?” 声音是从塔外传来,想来中官们已找遍了整座瞻月宫,才又回到了这里碰运气。宝塔他们进不了,只能在塔下大声唤喊,嗓子都哑了,也不知这是一路喊了多久。 温梓童眼中一亮,抬起头来想提醒李玄愆:“殿下,外面……” 谁知她才开口,便听到李玄愆的声音高高的将她压过,洪亮高亢:“在这儿!”他明明是喊给外面中官听的,可幽黑的双眸却直直盯死了温梓童脸上,且还似带了两分怒意。 李玄愆心里的确是有些不爽快,虽说他不想逼她太紧,可她先前听到有人找来时,那眼中瞬时闪过的精光骗不得人。她就是急着离开,就是对他如此的不耐烦,可算是等来了救兵,能开释了。 既然如此,他也不想强霸着她不让她走。 最后深深看了她一眼,李玄愆便拂袖下了塔楼。 温梓童隐约感受到他的不爽,却也不知自己是哪里又开罪了他,只乖乖跟在后面随他下了塔。 十几个中官撑着油纸伞恭候在塔外,李玄愆一迈出塔门,便被左右两个中官撑着伞护住。另有一名中官躬身,双手将一把油纸伞递给温梓童。 她是未出阁的姑娘,又是自家殿下似中意之人,他们即便身为阉人也不敢冒然为她撑伞冒犯。 温梓童接过伞,远远跟在一行人后面,待到分岔路口,她想与李玄愆道句别,却见他矫首阔步,没有要停留的意思。 她便依礼朝着他后身颔首,恭送,待他走远了,她才提步往另一边的配殿走去。 李玄愆蓦然驻了步子,缓缓转过身看。只见那纤弱的妍影已离开自己数十步,很快便没入雨幕中,再也找寻不见。 他不禁问自己,刚刚内心涌出的不爽快,真的就只是因着那点儿小事? -- 第35页 他视线落了下去,右手握在腰间玉带的犀毗上,这是刚刚她亲手为他所穿。可这于他近乎是奢享的事,某人却是整整享了一辈子。 哎—— 他果然还是有些看不开这点。 或许直至他真正得到了她,再也无人能从他身边将她带走,他的心才能彻底安虞无妒。 这样想着,李玄愆的嘴角就微微扬起个弧儿。他有什么可不安的?这辈子任谁也无法再抢走温梓童,温梓童只会嫁与他,迟或早罢了。 坚定了这点,李玄愆转身迈开步子,往自己的歇脚之处走去。步子有些急,身边中官一时没能跟上,竟让他淋了片刻的雨。中官惶恐,李玄愆却觉这雨淋得格外舒畅。 并大声命道:“去贤妃那儿问问,可派人探过路了?今晚是否还能回京。” 这厢温梓童回了配殿,见三姑娘和五姑娘正合抱着一个小暖炉,烘身子。显然从瞻月塔跑回配殿的路上没少淋雨,此时身上还未干透。 刚她回来,三姑娘立马迎过来,关切的问:“四妹妹,殿下这是带着你去了哪儿,怎的这么久?” 温梓童将伞仔细收起,从容自若道:“不过是借着塔下的檐子避了会儿雨,谁知雨越下越大,迟迟回不来,直到中官去送了伞。” 闻言五姑娘也抱着暖炉缓步走过来,奇道:“为何殿下连避雨,都顾着四姐姐?四姐姐与殿下今日才是头一回见,怎的就生出这般真切情谊?” 经她一提醒,三姑娘也好奇的看着温梓童。 温梓童悠然闲步至圆案旁,纤长的五指轻拂着案上面料而过,笑道:“是不是今日我将贤妃娘娘赏赐的东西分了几样给三姐姐,便将五妹妹给开罪了?” 今日之事李玄愆皆做在了明处,如今温梓童也不好解释,只得又使出这拉一打一的手段引开话题。 五姑娘原是借着打趣的语气捡几句便宜,见温梓童将话挑明,脸便瞬时如刷了浆子繃住。顿了顿才挤出个僵笑,化解道:“四姐姐这话怎么说的?都是自家姐妹,赏了谁都是阖府的荣光。” 温梓童亲眼看着她的脸由粉变白再变红,心下觉得好笑,既然五姑娘不想与她言语交锋,她便也耐着性子递了个台阶,解释一二:“五妹妹,并非我厚此薄彼,只是三姐姐是如何才向祖母求来这次机会,你我皆心里清楚。” 她转头看着三姑娘,抬手帮她撩了下额前碎发,顺道将自己的恩情再卖一回:“我们是姐妹不假,可是府里还有那么多下人,若是这回三姐姐两手空空的回去,难保不会有眼皮子浅嘴皮子刻薄的,将这事当乐子说。” 只见三姑娘听了这话,眼中莹然。 起初听温梓童说要将赏赐分一半给她时,她还曾疑心过为何这般大方?如今知道温梓童是实心实意的处处为她着想,便全把自家姐妹这份温柔记在了心里。 ? 作者有话说: 今晚还有一更噢,在23点半左右。 另外17章的小红包,明天下午发噢~(因为突然发现号里没余额了,尴尬) 第21章 发病 五姑娘不由得心下郁闷。 今日温梓童几次三番的挑着她与三堂姐的关系,她这才有些沉不住气,调侃上一句。原是想让三堂姐看透温梓童此趟收益颇丰,既得了贤妃娘娘的嘉赏,又得了四皇子的青眼。 可谁知却被温梓童反打了太极,三言两语便将三堂姐的心收得服服的。 见言语上占不来便宜,五姑娘重新坐回椅上抱着暖炉烘身子,心里却有些想不通。虽说温梓童打小便是个伶俐性子,但近来越发的感觉有了城府,也不吝虚与委蛇那套,许多事上应对的游刃有余。 罢了罢了,五姑娘转念一想又蓦地释然。暗暗笑起,垂眸看了看自己腰间系的那个香囊。 一场急雨打乱了连今瑶的好计谋,不过照今晚这天气,八成是回不了京了,大家都要歇宿在别宫。那么温梓童早些发病晚些发病,倒也差别不大,左右是要在人前出个丑的。 这厢三姑娘拉着温梓童说了好一番贴己话,心中无尽感佩。最后还硬要把自己的红玉镯子回赠给温梓童,只是温梓童坚持不肯收。 莫说这种成色的她看不上,便是看上了她也可以自己买,何必支这人情? 眼下三姑娘待她是有几分真诚,可三姑娘天生少根筋,耳根子也软,谁说什么便信什么。今日她给点儿好处三姑娘就跟着她走,明日五姑娘扇上一把风,三姑娘又要揭竿做那车前卒了。 原以为推让几下三姑娘就罢了心思,谁知三姑娘也是个执拗的,直接捉起温梓童的手来,强行将镯子往她手上套! “四妹妹你今日说什么也得收下这镯子,不然……”正说着,三姑娘突然就断了声,只盯着温梓童的手腕细端,之后皱眉道:“四妹妹,你这身上是怎么了?” 经她提醒,温梓童也低头看自己的手腕儿,竟发现不知何时那雪白无暇的腕间,冒出了许多粉色的小点! 她脑中先是闪过一个猜想,难不成是先前爬到塔顶吹风时,被什么蚊虫叮咬了? 随即这个猜想便被否定,因为她将袖子往上挽了挽,发现上面也是一样的。这不禁令她慌了神儿,因为这怎么看都像是犯了敏症! 可是今日吃食上并无不妥,配殿的熏香也是她所熟悉的苏合,园中的花草也都是些知名品种,断无会诱发敏症的源头。 -- 第36页 之前未发现时不觉得,如今发现了就觉得浑身的奇痒难耐,很快便打断了温梓童的正常思绪。 两位堂姐妹扶着她进了里屋,倚到床上,正欲去寻个人向贤妃禀明,求个大夫来看看,偏巧这时就听到门外有人来求见。 三姑娘出去,见那小内侍有几分面善,好似是今日一直跟在贤妃身后的。便对他有几分恭敬:“不知公公来此有何贵干?” 那人对她也算客气,将拂尘轻搭在臂膀,说话时面上还带着温和笑意:“温姑娘,适才贤妃娘娘已派了人前去探路。今日大雨冲毁了回京的一小段官道,诸位贵女千金们怕是要留宿在瞻月宫了。故而让奴才前来问一声,几位姑娘可有什么需要的东西,好让人过会儿一并送来。” “那这里可有大夫?”三姑娘略显焦急的追问。 若放在往常,温梓童病了她兴许还有看热闹的心思。可今日得了人家的好,心中是真真的有些担忧。 那人面上微窘了下,之后笑着摇摇头:“那倒是没有。” 今日贤妃只是过来主持个仪式,哪里想过会在此过夜,自然没必要让宫里的御医也跟来。 “哎,那就没什么旁的需要了。”三姑娘转身回了屋。 小内侍正想开口问问是何人病了,突然心如电转一想问了又能如何?还不是得等到天亮了风歇雨停,方能回京治病? 于是便袖了袖手,继续前往下一间去知会了。 这里既没有大夫,她们也回不了京,三姑娘也只能倒上杯开水,递到温梓童手里:“四妹妹,看来今晚只能熬一熬了。你多喝些热水吧,指不定发一发汗也就好了呢……” 这劝解之辞委实蹩脚,三姑娘自己说着说着也便没了底气,声音低了下去。 五姑娘也坐在床畔装模作样的照顾着温梓童,面上是同三堂姐一样的担忧,心下却是窃喜的不行。 原本只是想让温梓童在众人面前出一出丑,却是想不到天公比她和连今瑶还会安排,下雨天留客,让温梓童要硬是要熬上这一夜! 虽说这敏症不会把人怎样,但她可是见过温梓童发病的,那苦头可是有够她受的。眼下不过是个开端,待再迟一些,温梓童便会通身奇痒的承受不住,到时满地打滚也是有的。 温梓童推开三姑娘递过来的热水,心烦气燥。此时她虽尚能忍耐,但却知再过一两个时辰后,那痒意便能要了她半条命去! 她烦躁的将身子往下一滑,平躺在床上,又拉起衾被连头一起蒙上。 三姑娘却急得去与她拉扯,劝道:“四妹妹这样不成的,你以前犯敏症时大夫便说过,首要便是通风。你将自己蒙在被子里,病只会发的更快!” 这般,刚刚才蒙到头上的衾被,又被三姑娘一把给扯了下去。温梓童眸带怨念,孩子气的嗔视着三姑娘。最后将头一侧,不再理她。 可偏巧这角度,正好看到五姑娘系于腰间的那个崭新的香囊。 她虽平日对这个堂妹不多关注,但对于她日常贴身之物,多少有些眼熟。而此时戴的这个,却是头一回见。 只是温梓童这厢疑窦初起,旋即又被背后袭来的一阵痒意转移了思绪,急着伸手去抓! 痛和苦都好忍,偏偏这个痒是最折磨人的! 再说那个小内侍,将话逐屋传递完,便揣着几位贵女的赏银和嘱托,往库房去报备了。 夏初的天气,气温尚不稳定,有畏热的,也有惧寒的。有人嘱托他帮忙加个炭盆儿,有人却请他将厚厚的衾被换成轻薄的蚕丝被。 待他撑着伞到了北库房,收伞的功夫见到个相熟的内侍也来取东西,便热络的打起招呼:“刘公公!” 那人见了他,也分外熟稔:“李公公,您这也是帮主子来取东西?” 他摆摆手,笑道:“哪里~今晚伺候的是那些千金小姐们。”说着,突然倒起苦水来,压低了声量凑前道:“别看不是宫里的主子,一个个也都矜贵着呐!不过是晚上淋了几滴雨,这就病倒了一个。” 刘公公奇道:“哟,这是哪府的千金这么弱不经风?” “还不是平阳侯温家的~” 一听温家,刘公公立马敛了面上笑意,紧张追问:“温家哪位?” 李公公也不知,只想着全须全尾出来同他说话的三姑娘定然不是,便道:“不是四姑娘,便是五姑娘。” 刘公公这下彻底歇了八卦看热闹的心思,也顾不得去领四殿下歇宿别宫所要备的东西,只匆匆与老友话了别,一溜小急步子折回了寝殿。 虽说今日自家主子才是头一回见这温四姑娘,可主子几次三番为那姑娘解围,又明里暗里百般回护。他伺候在四殿下身边不是一日两日,这点眼力见儿还是有的。 主子明显是对那温四姑娘动心了! 若病的当真是温四姑娘,他可不敢有半分怠慢。 ? 第22章 热闹 被帐钩挂起的青缃色云幔上,映着昏黄色的暖光。那光晕随着轩窗灌进来的细风微微摇曳。 床上,温梓童正咬牙皱眉,强忍着通身发作的敏症,已是急出了一头的汗!清癯白嫩的双手此时紧攥成拳,实在痒得受不了,便在陶瓷枕上闷闷的锤打两下,借着手间的疼痛感转移些注意力。 “四妹妹,你再坚持坚持,等困劲儿来了就不知道痒了……”这句话三姑娘今晚已说了无数遍,毕竟除此外,她也找不着其他的打气方式。 -- 第37页 五姑娘坐在床畔,有一下没一下的摇着手中扇子,嘴里附和着三堂姐,心里却在嘲笑那蠢货:温梓童难受成这样,还当她能一困就睡着呢? 温梓童也无多余精力同她们辩嘴,只将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颤抖着拳头,强撑住最后一丝理智。 ——她怕自己哪一刻会突然承受不住,滚到地上去打滚儿! 小时候那样无可厚非,如今长成这么大的姑娘了,若是再那样便要落笑话了。何况这不是在平阳侯府,而是在瞻月宫!京中权官达贵府上的千金皆汇聚于此,万万不可节外生枝。 她现在唯一所能做的,便是硬熬过这一夜。祈求雨早些停,路早些疏通,待天一亮好乘马车回京治病。 正这样想着,恰巧门外就传来个女子的温柔声音:“温姑娘,我请膳房熬煮了些姜汤,也给你们送了三碗来。” 闻声,三姑娘五姑娘具是一怔,三姑娘转眼看了看温梓童,见她正难受得厉害,便想找个理由推脱掉。毕竟外人也帮不上什么忙,多个人知道也无非就是多个看热闹的。 可她还没来及张嘴,就听五姑娘抢先一步应声:“知道了,就来!”说罢,便起身要去开门。 可她转身还未迈开步,突觉裙子一紧被抻了下。回头看,见是床上的温梓童正扯着她的裙裾,艰难开口:“别让人进屋……” 五姑娘握上她的手轻轻掰开,虚情假意的帮她扇了两下扇子,安抚道:“四姐姐,你现在喝碗姜汤也是好的。虽不对敏症,却能袪寒,今晚你也是淋过冷雨的。” 温梓童的手被她塞回衾被,无可奈何的看着她往外屋走去。心下却是明镜一样,她知道五堂妹是有意将此事泄出去,引那些贵女来看她的笑话。 五姑娘开门,见来送姜汤的是吕侍郎府上的千金,一边笑着道谢:“吕姑娘费心了。”一边让开门口,容人进屋。 她哪里会听温梓童的? 这吕姑娘的父亲是工部侍郎,连尚书是其上峰,故而吕姑娘便如连今瑶的一个小跟班。显然这会儿来送姜汤,也不过是连今瑶算准了发作的时辰,派个人来探探情形。 吕姑娘甫一进屋,眼睛便往里屋瞟去,隐隐能看到一隅,便笑道:“哟,看来我来的真不是时候,你们竟是已准备歇息了?” “没有没有!”五姑娘连忙否认,接着小声点上一句:“是家姐身子不适。” 吕姑娘不免惊道:“可是淋雨受了寒?那可要趁热多饮一碗姜汤呢!”说着,便端着手中托盘,亲自把姜汤往里屋送去。 温梓童自然也知晓吕姑娘与连今瑶的关系,于是强自镇定,在吕姑娘进屋后,她躺在床上撑着一口气主动道:“还是吕姑娘思虑的周道,我今日确实着了凉,是该好好饮一碗姜汤。” “哪里哪里!既然今日认识了,以后便都是姐妹,温四姑娘可不必与我这样客气!” 温梓童见吕姑娘将托盘放到案上,人却站在一边笑着看她,没有马上离开的意思。只得亲自逐客:“吕姑娘说的是,只是我这会儿身子不爽利,怕过了病气给你。” 吕姑娘自然听明白这话意,只是她盯着温梓童的脸仔仔细细看了半天,依旧是白璧无瑕,没找见半个红疹。温梓童自称寒症,可她却知温梓童是敏症发作了。但是没亲眼看见,总是心里不能踏实。 去留之间迟疑片刻,吕姑娘突然心生一计!她佯作要走,却突然惊呼一句:“呀,四姑娘你脖颈这是怎么了?!”边说着,人便大步上前,轻扯起温梓童的衣领! 敏症多是先发于身,再过至面部,故而吕姑娘猜着这会儿温梓童脸上虽无红疹,却不代表身上也没有。只是她身上被衣衫和衾被遮得严实,看不到。所以才只能诈唬上前查看。 温梓童虽不爽利,却是一直警惕着,反应也快,在衣领被扯开的同时一把将吕姑娘推开,带些怒气的诘问道:“吕姑娘!你这是做什么?” 吕姑娘微显愧窘:“我刚刚只是看到四姑娘脖颈上起了一些疹子,便有些担心……是我鲁莽了。” 说罢,福了福身子算作致歉,吕姑娘便转身离开。 出了屋子,她面上窘色便尽数褪去,只余嘴角的一抹讥嘲。 刚刚她可是看见了,温梓童属实犯了敏症。头一回来别宫觐见贵人,便落下这种病恹恹的印象,莫说贤妃娘娘不会选她作儿媳,就是其它几位皇子也不可能对她属意。 吕姑娘转头看了看借来帮忙的几个小宫女手里端的姜汤,心道待这十几碗姜汤分发完,温梓童犯了敏症的消息便要人尽皆知了。 枉她今日在午宴上出尽了风头,想不到最后却画下这样丧气的一笔。 欣悦的笑着,吕姑娘捻着帕子,迈着縰縰云轻的步子,往下一间去送姜汤了。 看着吕姑娘走远,三姑娘才关了廊窗回到床前,一脸悻悻的看着五姑娘,嗔怪道:“这下四妹妹生病的事,可要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五姑娘也没好气儿的暗暗剜她一眼,心道明明今早出门时还是一条心的,一点小恩小惠就成了和温梓童一个鼻孔出气!真是没立场。 两人正隐隐较着劲,被一声痛哼打断。 先前有外人在,温梓童强忍着万蚁挠心般的奇痒愣是没吭半声。可这会儿人走了,便忍不住了,偏偏这疹子还不能用手去挠,挠了便会落疤。 -- 第38页 更令她焦躁的是,吕姑娘虽走了,但消息很快会传到连今瑶耳中,紧接着所有人都会知道。以连今瑶兴风作浪惟恐天下不乱的性子,倒是极有可能兴师动众的带着众人前来“探望”于她。 想到这儿,气的温梓童将眼一闭,扯起锦被蒙上了头。 三姑娘这厢正想劝她多通风,不可蒙被,便听到“笃笃笃”的叩门声。不由得咂了咂嘴起身去开门,心说这又是哪个多事的千金来了? 谁知开门,竟是两名手里捧着鲜花的小宫女。那鲜花滴着雨露,显然是刚从园中采摘而来。 三姑娘不解道:“你们这是?” 两位小宫女先是有礼的福了福身,接着便自顾自的绕过她进了屋,寻了两个花瓶将鲜花插好,送去里屋。 温梓童知又有人来,故而此时已揭了锦被安稳躺着,见那两宫女抱着两只花瓶摆放到她跟前的小案上,一双桃花眸子瞬时瞪圆。 那不是旁的花,正是上辈子李玄愆总爱送她的百日菊。 将花瓶摆放好,其中一个小宫女便甜甜的道:“温姑娘,四殿下得知您犯了敏症,正巧记起宫中御医曾分享一偏方,便命奴婢前来帮手。” “百日菊恰对此症,是以奴婢采摘了新鲜的菊花,一半拿去煎汁,过会儿为您擦身用,一半摆在屋里熏香,也是可缓解的。” 温梓童怔怔的听完,心下好似突然被揪痛了一下…… 上辈子每逢犯疾,太医确实都会开方子让宫人为她擦身,症状很快便会缓解。只是每回送来的都是煎好的汁液,她并不知那方子原材。 原来对症的竟是这百日菊? ? 作者有话说: 推荐下接档文《请问夫君您哪位》求个预收,感恩,鞠躬~ 如有兴趣,小天使们可移步“作者专栏”关注(顺便也求个作者收藏哈~) 文案: 不省人事整整七日的宋苾蓉,在被一颗还魂丹唤醒之前,刚刚咽下了一口孟婆汤。 小命是救回来了,前尘却忘昧了一半。她记得爹娘姐妹,清交素友,独独不记得自己嫁进过国公府,有个琴心相挑的夫君。 不过当她亲眼看到小公爷那矜贵端方的脸后,宋苾蓉觉得自己不算亏,她与这个便宜夫君也不知是谁便宜了谁。 何况听说为了求那颗还魂丹,夫君在承庆殿外披着霰雪跪了一夜,腿险些废了。 这样的痴情男子,即便她已记不得那些轻偎低傍的日子,也不愿辜负。他既给了她第二生,她便决心将余生皆赋了他。 然而,直到某一日,真正的小公爷回来了。 宋苾蓉懵了…… 那么与自己腹背相亲,夫妇绸缪了一年多的这个男人,又是谁? 第23章 甜蜜 在这个风潇雨晦略显难眠的夜晚,温家四姑娘犯了敏症的消息,便好似插了翅膀,旋即传遍配殿的每个角落。 大家左右无事,便商量着结伴过去“问候问候”。自然这里面少不了吕姑娘的热心倡首。 众贵女皆歇宿在东配殿,而温家姐妹因是三个人,嬷嬷在安排歇宿时,特意将西配殿北首的一套大间分给她们。此时雨天,大家走过去需得迂绕两段游廊,路上便聊叙几句闲话。 “今日连姑娘可真是让我等见识了何谓克逮克容。白日才与温家姑娘起了龃龉,晚上闻人抱恙,却也不计前嫌的随我们一道前去探望。”拍这马屁的,便是吕姑娘。 她起了个头,后面便有几位贵女跟着附和几声。 东配殿住着近二十位贵女,大多有意过来探望,但屋子里一时也站不下这么多人,于是便分了先后两波。她们这一行十人,便是打头阵的第一波。 吕姑娘当着众人面把连今瑶吹捧一番,自然是得了连今瑶的心。连今瑶抿唇窃喜,越发觉得今日这手段使得高明。既教训了温梓童,又挽回了自己的颜面。 在大家的恭维奉承下,她也托大,摆了副踞高架子,道:“也不能这么说。温家妹妹堪堪及笄,我岂能与她一般见识?再说咱们打小便有母亲在身边谆谆教导,自然懂得谦厚待人的道理。” “是啊……” 众人嘴上应着,却是听出这话里的讥诮。先是指了温梓童年幼不懂事,又暗讽她没有亲娘在身边,才养成了这副性子。 明里暗里都是在骂她有爹生没娘教。 话虽不受听,但想到如今温梓童难再得皇子们的青眼了,大家便对连今瑶格外客气起来。 毕竟任谁都看得出,这两人是今日在场的所有贵女中最出挑的两位。要不然贤妃怎会单单指了她二人午宴时献技?一但其中一个出局,基本也就花落另一个了。 而她们,也明白自己不过是来添数的。鱼肉吃不上,总不能再惹上一身腥。面对注定将成为贵人的这位,她们也不想开罪。 由是便有人顺着连今瑶的心意说道:“听说这敏症虽不伤及什么,但犯起来最是磋磨人!” 另一贵女也立马接言:“谁说不是?我就有位表亲患这隐疾,每逢柳树飘絮时都躲在房里不敢出来。但凡碰到个一星半点儿的,便要折腾上十几服药才能见好。” …… 众千金们边说边笑的转过一段游廊,全然不似诚敬探病的。 隔着十来步远她们看到有宫人端着铜洗出屋,便可料想到此时里面的忙乱,不禁一个个在心下窃爽。 -- 第39页 尤其是连今瑶,好似打足了气儿一般,步子都走的较先前快上许多。只是眼看再有两步便可撩帘进屋,她突然却驻了步。 紧随其后的一众贵女,原本正嘻笑着低语没留意前面,见她缓步这才往前看去,竟见廊柱后面还站着一男子! 那男子背门而立,双手负在身后,百无聊赖的转动着拇指上的扳指。视线极随意的落在廊外的地面上,看着那收微的雨线戳在方砖上,溅出一朵朵水花。 他半背对着她们,依稀能看到点侧脸,众人很快便认出是四皇子。 “见过四殿下。”众贵女福身行礼。 而李玄愆却好似听不见她们的声音,面对请安没有半点回应。 众贵女不由得惶悚起来,特别是方才碎嘴的两人,想起午宴时四皇子为温四姑娘撑腰的架势,不禁额上冒汗。然后悄悄抬头,谨慎的交换了个眼神。 她们怎么能想到四殿下大晚上的来这里守门儿? 连今瑶不愿这样僵持着,用手肘撞了撞吕姑娘,示意她出头。吕姑娘面露难色,但也不得不顺从,便欠了欠身:“殿下,臣女们听闻温家姑娘病了,所以过来看看。” 说完,她忐忑的抬起眼皮儿,看着李玄愆的背身。 “你们之中可有人懂医术?”李玄愆平静的问,却是依旧没转过身来。 吕姑娘左右看了看,不必问也可直接代她们答:“回殿下,并没有。” “既不是大夫,也不懂医术,那来看的什么病?” 李玄愆的声音低抑而有磁性,并无半分怒气在里面。可不知为何,大家就是听出了他的躁恼之意。一个个做错事一般垂埋着脑袋,即便只是对着个背影,也足以将她们震慑。 原想再分辨上两句,可连今瑶又撞了撞吕姑娘的胳膊,吕姑娘便将冒到嘴边儿的话咽了回去。 接着连今瑶便恭敬道:“也是,大家只顾心忧了,却没想到纵是来了也只能添乱。那臣女们便不进去打扰温妹妹了。” 说罢回头冲众人道:“大家都回了吧,待明日再问候也是一样的。” 众贵女再行过礼后,便告退。一个个离开时争先恐后,全然不似先前来时那般悠闲,似是生怕落后的会被四殿下叫住,申斥一通。 须臾,李玄愆瞥了一眼,见她们已然走远。又深看了一眼那扇门,之后目光重新落回廊外的地上。 雨势已是越来越小,照这样不过半个时辰差不多就能停了。经这一夜积雨下渗,明晨太阳再出来一晒,路便不那么泥泞了。 百日菊治标不治本,缓解了症状,还是得趁早将她送回京看大夫才行。 正忖着明日的铺排,忽然身后的门臼就发出响动,李玄愆转身,见是温家五姑娘出来了。 五姑娘见他守在门外丝毫不意外,径自过来行礼,道:“四殿下既然来了,怎的不派人知会一声?” 她还是先前听见门外说话的声音,才从窗子里看到门外站了这么多人。 李玄愆却是略过她的疑问,直接询起:“四姑娘如何了?” 五姑娘噙着浅笑:“四姐姐用煎好的花汁擦了身,又闻着满屋子的花香,已是缓解了许多。想必再等会儿就能入睡了。” “嗯。”李玄愆淡淡应了声,之后目光忽地变凌厉。五姑娘最善察言观色,立时心下一凛,心中已有了猜测。 果不其然,接下来李玄愆便用极郑重的语气问道:“她是因何发病?” 温梓童碰不得山丹,李玄愆自是清楚。这瞻月宫他已命人仔细查过了,栽的用的皆没有山丹。那么诱她发病的引子,只能是人为。 五姑娘心里也明白,若四皇子当真要查,很容易便能查出她身上的香囊有问题,所以她也不打算替连今瑶背这锅。 她佯作细思,低声沉吟,之后好似猛地想起什么来!解下腰间香囊,双手呈给四皇子:“殿下,臣女一晚思来想去也想不出源头。刚刚忽然想起连姑娘赠予臣女的这个香囊,不知这里面可有蹊跷?” 李玄愆接过,倒出一点香料在掌心,凑前闻了闻,眼中明显有了异样波动。随即阖眼,似在强压愠怒。 顿了片刻,他睁开眼,双眸已是恢复了之前冷静。他道:“此事你不必管了,回去接着照顾好她吧。”说罢,人便提步沿着游廊走了。 五姑娘尚怔然着,愣了一会儿才转身回屋。 待听到身后阖门的动静,李玄愆突然驻下脚步,缓缓回身,久久凝着那轩窗透出来的淡淡光晕。 这样站在原地也不知等了多久,直到那烛光终于熄了,他唇角微微勾起,这才转身真的大步离去了。 一片黑暗中,温梓童缩在衾被里,却是依旧睡不下。只这回不是因为身子不适,而是因为心里暖暖的,就像有股热浪在体内腾涌,令她心潮澎湃,莫名激昂。 她听着窗外宵雨落地的声音,细数上辈子李玄愆送来东宫的百日菊次数,越发觉心下甜润。 至那雨声渐渐停了,她也终于慢慢阖上眼,进入了梦乡。 ? 第24章 护送[V] 翌日天亮,众贵女往贤妃歇宿的寝殿请安,一众人候在偏厅,却不见温家的几位过来。 连今瑶还记恨着三姑娘昨日挠她的几下,趁机奚落道:“温家四姑娘身上发着病不过来便算了,三姑娘全须全尾的,怎的也这般不逊?” -- 第40页 随在她身后的吕姑娘立即高声唱和:“是啊,一人患疾,整屋都娇贵起来了!竟连贤妃娘娘都不放在眼里……” 谁知吕姑娘这话音儿才刚落下,廊道处便传来一个清泠泠的声音:“这是谁来本宫这儿掠是搬非啊?” 贤妃人未到,声先至。适才还群口啾唧的贵女们立时收了声,济济彬彬,垂首恭立在两侧。 吕姑娘也同旁人一样毕恭毕敬的低着头,手里却是踧踖不安的攥紧了帕子。先前连今瑶的话贤妃未必听见,但她那句是妥妥的听清了。虽说话里并没对贤妃不敬的意思,却也有煽惑之嫌。 好在贤妃走出廊道时,脸上挂着温和笑意,并不似真要追究的样子。 众人行礼,娘娘入座,这才笑着告知大家:“温家的三位姑娘,今晨已乘着四殿下的马车,先行回京了。” 顿了顿,似是看到大家面上的讶奇,贤妃又补言了句:“你们的车式皆为双骑,不及殿下的驷马高车稳靠。你们还是多在别宫用顿午膳,待过午路况好些再回京。” “是。”众人惶惑着应声。那几个原本想要看温梓童笑话的人,再次希望落空。 而此时通往上京的官道上,两辆四匹马拖行高盖华辀正一前一后稳稳的驰驶着。 车轮碾压过积蓄着雨水的小水洼时,除了溅起一小朵水花儿外,车身却是没有多大颠簸。只在那水面上匆匆晃过一道线条雅致的车身倒影。 打头的车里坐的是温家的三位姑娘。除了人之外,车内还装载着满满一堆赏赐,不只有贤妃昨日赐下的,还有四皇子命人在库房提的一些参芝等滋补药材,以及其它几位皇子知晓此事后,跟风送来的一点安抚心意。 三姑娘早已忘了温梓童生病本身,只双眼泛光的逐一将那些东西打开验视。 侯府长大的姑娘,倒也不至于没这点儿见识,不过是贴上“皇家赏赐”的标后,便觉东西又有了几分加成。 可五姑娘却有些看不来堂姐的粗浅,轻摇着手中扇子,温声劝道:“三姐姐,待回府再看也是一样的。路上颠簸,若是再摔了便不好了。” 闻言,三姑娘将刚刚取出的一支百年野山参放回了锦盒,仔细的将每根参须归位,放好。这才反诘:“颠簸?四皇子的马车可是比泰山还稳呢!哪里来的颠簸?” 才说完,又看了一眼正倚在软靠上假寐的温梓童,接着伸手夺下五姑娘手中的团扇,嗔道:“五妹妹你别总扇了,看不见你四姐正睡着怕着凉?再说昨夜才下的雨,现下寒气还没褪呢,哪里来的燥闷!” 五姑娘猝不及防被夺了扇子,又被数落一顿,狞眉看着三堂姐,心下气闷,却又一时不知该说她什么好。 虽说三姐妹年岁相仿,但毕竟长幼有序。五姑娘只得憋着满腹怨气,靠回车壁。之后冷眼瞥了瞥阖目小憩的温梓童,更觉胸中有股无名火乱窜! 本该长满难看红疹的脸蛋儿,此时皙白依旧,不仅没将丑形象落到众人眼里,反倒因着四皇子的出力,使她又出了一回风头。 想来这会儿瞻月宫里的众位贵女,皆已知晓四皇子将自己座驾让予她的事情。 不过……五姑娘心念电转,忽又想起自己已将连今瑶设计坑害温梓童的事,禀告给了四皇子。接下来四皇子会如何做她不知,但她回侯府却是打算再将此事大肆宣扬一番。 大伯父托庇先祖,荫袭了爵位,却是空有虚爵,无任何实职傍身。比起整日在御前露脸,实权在握的连尚书,那便如银样镴枪头怼上铁剑钢枪,完全不够看。 体面惯了的平阳侯,不给嫡女去讨个说法这说不过去,可去讨说法便使温连两家的梁子结到了明面儿上。势弱的一方等同自取其辱,届时不论孰是孰非,温梓童都成了平阳侯府的惹事精。 五姑娘肚子里如意算盘打得啪啪响,沉着如她,此时竟也忍不住面朝着温梓童笑起来。 可她只心里亮堂着,眼中却无物,根本没注意到温梓童早已睡醒睁眼,正一脸平静的面对着她的怪笑。 温梓童看着五姑娘的怪笑,却也不语,心下隐隐猜到了她的一些筹划。三姑娘却觉得这气氛略诡异,抬手推了五姑娘一把,提醒道:“五妹妹,你这是犯的哪门子痴?” 五姑娘这方醒过腔来,仓促收敛笑意,眼神飘忽着强行解释:“我……我只是想到咱们来一趟别宫,带了这么多赏赐回去……祖母定是喜悦的。” 一听这话,三姑娘又来了精神,一副得理不饶人的语气揶揄道:“你看你看!刚刚还端出一派嫌我见识浅的样子,结果五妹妹你自己不也乐得心里开了花?” 五姑娘不与之辩驳,只抢回自己的扇子猛扇了两下,之后倚到身后绸靠上阖了眼,漫不经心道:“先别扯这些了,还是想想回去后,如何向祖母和大伯父回禀四姐姐发病的事情吧。” 一提这事,三姑娘挂在脸上的笑容便僵住了,登时如刷了层浆子一般。 温梓童却是暗笑。 今早她听到五堂妹主动说起连今瑶所赠香囊有问题时,便猜到五堂妹这是要卖了连今瑶,打得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主意。 想来回府后,五堂妹也不会停了里挑外撅。 那不如就由着五堂妹去闹吧,有些话正巧也不适合她自己来说,由五堂妹去对祖母和父亲说再好不过。 -- 第41页 连今瑶的亏她上辈子吃过,这辈子再不能让连今瑶如意。不论平阳侯府能不能斗得过连家,这种巴掌打在明处的事儿,总不能哑巴吃黄连平白咽下。 哪怕最终闹个两败俱伤,也好过由她一人委屈着独吞苦果。 她那便宜父亲除了给她个小院儿安身外,似乎这么多年来也没尽过什么为父之责,只满心思扑在他的妾室和庶子身上。 是时候让他记起,他还有个嫡女来了。 一场大雨,将郊外官道冲刷得泥泞难涉。不过最泥泞的一段路已然行尽,余途便要平顺许多。 紧随在温家三位姑娘所乘的打头马车后面的,是六皇子的马车。而车上坐着的,除了六皇子外,还有蹭着他车一并返京的四皇子。 两人各据一侧箱椅,相对而坐。 李玄愆手持一卷北宋许渊夫所著的《虎钤经》,专心致志的看着。李桓看着他出了一会儿神,无端就想起昨晚放平安灯时,四哥拿折扇指着温四姑娘,说的那句“看美人”。 平素里母妃常借四哥来说教他,母妃口中的李玄愆淹贯博洽,心志奇高,从不会在风月之事上耗费半分心神。他也始终信以为真。 可如今却证明,母后与他,是双双错识了。 李桓不由得暗笑,信手掀起帘幔,目视着前方马车,问道:“四哥抱着本兵书手不释卷,这会儿连美人都不看了?” 李玄愆似充耳不闻,默默的抬起另只手将一页翻过,继续研读其上文字。须臾后才沉吟道:“美人?你吗?” 问完这句,他才终于舍得掀了掀眼皮,对上李桓的视线。 李桓怔了怔,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在车里李玄愆的确除了他,看不见任何人。随即意识到先前的调侃有失,不由得咽了咽,反倒自己尴尬起来。 缓和气氛式的干笑两声,李桓便觉得不应学妇人长舌,在琐碎事上磨嘴皮子。于是指了指李玄愆手里的兵书,奇道:“四哥既喜研读兵书,为何不看看《孙子兵法》、《太公六韬》这些?太傅下月便要问,原本我还指望着请四哥给我讲一讲,可四哥却总是不看正经要问的,偏抱着这些冷门使力……” 纵是李玄愆爱在六皇弟面前端沉稳,可这会儿却也有些端不住了,不由得失笑轻嗤了一声。 大燕皇子八岁进上书房正式受教,而他三岁时识字,五岁时便能诵读《千字文》和《百家姓》全文。七岁试读《孙子兵法》和《六韬》,那时虽不能尽知其意,却也能通读无碍。 父皇私下问起时,他也能将其中典故借鉴,举一反三。 孩童时便已诵读烂熟的书籍,在李桓这个重文轻武的人眼里,竟好似新奇事物。难怪他做上皇帝的那几年,大燕风雨飘摇。倒不如他升遐之后,两个女子治理出的天下升平。 不过李玄愆并不打算以此奚落他,只将书合了收在一边,避重就轻的解释:“《虎钤经》亦是同《孙子兵法》和《六韬》并重的十大兵书,何来冷门之说?” 第25章 公道[V] 冷不丁被李玄愆噎了一句的李桓,缄口不再言语。只心下暗暗为自己鸣不平:李玄愆英雄救美让出自己的坐驾,来蹭他的车子却还这样摆脸。 李玄愆也闲坐了会儿,拾起书卷继续潜心研读。 清早启程时还云迷雾锁的,这会儿红日高悬,洒下金光万缕。破开迷雾,将云周镶上了一圈儿暖黄,便成了一片祥云瑞霭。 在两队人马的夹护下,马车一路溅着阵阵沙雾灭景追风的往上京驶去。不多时便过了城门,驶向平阳侯府。 待这两辆金叶嵌宝奢靡无比的马车,连带着一应随从停到平阳侯府大门外后,随即引来了路人的围观。 京城的平头百姓多少都见过些仪仗,眼前这排场明眼人一看便知是宫里出来的。故而大家虽好奇,却也不敢太过冒犯,自觉的隔出十数步距离,远远旁观。 两车皆套着四匹俊美健壮的马儿,八匹高头青马昂扬着头,眼里看人都要矮上几分。 下车时,三姑娘五姑娘一左一右搀扶着温梓童落了地面。 三姑娘倒是出于真诚,可五姑娘一下车,眼神就往后面的车上瞟去。昨晚她虽将责任全推给了连今瑶,但难保四皇子不会疑心她明知故犯,所以人前这点表现还是要有的。 不过许是出于怕招人口舌的缘故,四皇子和六皇子并未马车。李玄愆只是撩开内侧的窗幔,目送着温梓童她们拾级而上,叩响大门上的铜狮衔环。 因着昨夜三位小姐去别宫赴宴未归,温家太夫人已是急得焦头烂额。虽说几位儿媳皆道是大雨毁了路,可不管是何原由,未出阁的大姑娘留宿别宫,总是有些不妥。 若最终能有一人被贤妃选中,那也算不虚此行了,怕就怕全军尽没,徒留了话柄。 这会儿偏堂内,太夫人便手扶着拐,与平阳侯温正德一左一右肃然危坐于主位。其它两房的人连同柳小娘,则分两列坐在下手的位子上。 阖府像是在等待迎接一道圣旨般,个个沉眉肃目,整整截截。 温家没有长媳,居于太夫人下手的二房夫人苏氏,有心缓和这压抑气氛,便起头劝道:“婆母无需太过担忧。听说这回去了不少人,也不是只有咱温家的姑娘去与人争。到时即便是得不了娘娘的青眼,也至少贵人面前混了个脸儿熟,日后有好事说不定还会想着咱们。” -- 第42页 见二房的开了口,三房的黄氏也随即附和:“二嫂所言有理,连尚书和吕侍郎府上的千金也去了,听说足有二十几位如花似玉的姑娘呢!不被选中也没什么丢人的。” 柳小娘虽只是个妾室,却因着侯府无正主,也托大跟言了句:“是啊。算起来三位姑娘也要回府了,太夫人切莫因结果不如意便妄动了肝火。还是保重身体要紧啊。” 此言引得苏氏黄氏齐齐侧目,心道一个偏房贱妾也配跟她们并座同言? 不过又一想,柳小娘毕竟是平阳侯这个当家老爷的唯一妾室,上面没有正头娘子管摄,她们也不好越俎代庖。于是只得不满的砸了砸嘴,不再与之计较,只继续劝慰着太夫人。 毕竟她二房的宝贝闺女此次都去了,若太夫人过后牵怒嗔怪,哪个也置身不了事外。便不如先将丑话说在前头,让老夫人起先就不抱太大希冀。 各房夫人微谏不倦,谁知这些劝慰却是不能说动太夫人分毫。众口嘁测下,只听那阴沉木的拐杖在地上用力的杵了下,发出一声闷捶。 接着太夫人便肃重的道:“别府的姑娘,便是不能通过这回皇子选妃荣耀门楣,家中也自有其它出头的机宜!可咱们温家不同……” 太夫人没再接着说下去,可在座的人都隐隐听明白了,坐在一侧的温正德更是深知母亲话意。四十不惑的男人,竟也被这话羞得有些红了脸面。 先祖和父辈积攒下的余荫,使得他二十多岁便顺利承袭了侯爵,成为人前显贵的平阳侯。 母亲早年丧夫,将全部期冀放在了他身上。可十多年过去了,除了空占着朝廷的食邑,使得一大家子继享荣华外,他可谓毫无建树。 皇上不肯用他,年迈的老母持着沉年的人脉为他四处奔走,才挣来了协监宿州水利兴修的差事。可终归只是个不吃力也不讨好的挂名。功高不归他,万一出事却会第一时间找到他头上。 他这袭爵的侯爷尚且如此,二弟三弟则更不必说了。 如今温氏一门想要复兴,竟得靠着几个小姑娘去挣……这叫他如何不惭愧? 不过温正德转眼又看了看柳小娘,便想起他还有个宝贝儿子,顿时心下又似枯灯续上了桐油,燃起不少希望。 他定要督促丹儿勤奋读书,来年便能去考童生了。 正在这当口,门房一溜小跑着来了偏堂报禀,弓腰在门口粗喘着气,断续禀道:“小姐们……都……都回来了……” 太夫人闻声,拄着榉木拐“腾”地一下便从椅中起身,一把老腰此刻却是不疼也不酸了。手微微颤抖着凭空指了指:“快,快让她们来偏堂见我!” 那门房缓了口气,作难道:“怕是……怕是来不了了。” 这回不只是太老人,平阳侯和其它几房的夫人也瞪圆了眼睛,齐声问:“为何?” “说是四姑娘昨夜犯了敏疾……这会儿三姑娘五姑娘正扶着她,往汀兰苑去呢。” “敏疾?”太夫人疑讶一句,兀自沉吟:“这些年都好好的,怎会突然挑在进宫的日子犯了敏疾……” 她印象里,温梓童上回犯敏疾,还是在十来岁的时候。这五年间相安无事,她几乎都要忘了孙女还有这个隐疾。 太夫人又询问,可门房自然不会知晓得这么清楚,一问三不知的晃脑呆。 二夫人便善解人意道:“婆母不妨先回寿康院休息,儿媳去汀半苑过问清楚了,稍候再仔细向您回禀。” 太夫人缓摆了摆手,随即拄着拐提步往门处去,“老身要亲自去看看我那孙女!” 众人怔了片刻,之后也抬脚紧紧随上。 太夫人打头走着,温正德紧伴身侧,虚张着手搀扶,生怕她老人家一个急切绊了脚。却是一行人才行至正院,便见前院的下人正忙忙碌碌的往正堂里搬抬东西。 太夫人驻足看了一会儿,正堂的几扇门皆敞着,桌上鳞次栉比的码放着整卷的布料,旁边的几张椅子上还罗摆着许多锦丽装裹,不知其里为何物的礼盒。 “这些东西从哪里来的?”二房的苏氏先太夫人一步开口,问询一个刚刚放下所扛布匹,朝他们行礼的护院。 护院便答:“是大门外的马车里卸下来的,周管家让先移进堂屋,再由太夫人定夺。” 说话间周管家也往这走来,叫那护院继续去干活,自己则慷慨激昂的解释起来:“太夫人,侯爷,刚刚三位小姐回府时,乘坐的乃是宫里的马车,由数十人马护送!不仅如此,车上还带回许多贤妃娘娘给的赏赐!小的想着兹事体大,不敢直接将这些赏赐入库,便让他们先搬来正堂,待主子们一一清点过后再造册入库。” 在听到自己孙女是坐着宫中马车回府时,太夫人眼中便闪过两道华光,面上聚蓄的愁云瞬间消散,眉间“川”字也好似舒展许多。 一时有些不敢笃信,却又面拂春风的确认一遍:“她们坐着宫里的马车回来的?” 周管家郑重的点点头,眼中近乎是激动的含泪:“是,太夫人,几位小姐确实是乘着宫中的马车回府的。那马车制式还有随行的护卫,错不了。” 太夫人这下便彻底释放了心中喜兴,激动的杵了两下拐,嘴上毫不掩饰的笑着:“快走,快去看看那几个丫头!”说罢,便急急提步。 平阳侯自也容光满面,若小辈子里当真能出个皇子妃,那温家日后可就显达了! -- 第43页 另两房的老爷夫人自不必说,只恨不得给太夫人脚下安一双风火轮,好叫他们别亦步亦趋的这么辛苦!他们的心可早插了翅膀飞去汀兰苑了,急着确认是不是自家女儿得了赏。 只是待一行人到达汀兰苑,却发现这里气氛远不像他们想象的那样。 太夫人脚才入内院儿,便听见三丫头那独特嗓门的哭嚎…… 众人不免被骇得一激灵,尤其是二夫人苏氏,心道闺女这是受了多大的委屈,哭成这样?当即也顾不上长幼尊卑,抢在太夫人前头就大步进了屋。 太夫人和三夫人还有柳氏,也立马跟了进去。平阳侯和两房弟弟为男性长辈,不便进姑娘家的闺房,只在小厅饮茶叙话,等着隔壁传消息。 闺房里,温梓童靠在床上,盖着半截衾被,看着一旁三堂姐哭天抹泪儿的比自己还伤心,无语的直摇头。显然这一根筋的又中了五堂妹的手段。 路上时温梓童便猜到了五堂妹欲将此事闹大,可没想到她竟打算片叶不沾身,挑着三堂姐去出这个头。 刚刚五姑娘便是对着三姑娘细捊了昨日的事,力证从头到尾都是连今瑶使的环环相扣的阴谋把戏。 连今瑶先是画像时故意晚到插队,激怒三姑娘,从而大打出手。之后在六皇子面前卖得一副受屈小白莲的形象,惹得六皇子怜悯,断了三姑娘的攀贵之心。 之后又假意与她交好,赠予香囊,利用她想息事宁人的心理坑害温梓童。 再加上她又告诉三姑娘,之前二老爷在工部的闲差,就是被连今瑶的父亲连尚书亲自点名革除的。这整件事也就更好品了。 三姑娘为自己委屈,为温梓童委屈,也为革职后开始嗜酒的父亲委屈。她那简单头脑,被五姑娘煽风点火的一挑,便着了道,气的哭了出来,誓要找连家讨个公道! 如今五姑娘见二伯母来的正是当口,不由得窃喜。 果真三姑娘一见了母亲和祖母,就急不可待的将昨日如何被连今瑶步步构陷的事说了出来。原本该各打五十大板的地方,也被她说的格外委屈被动,完全是被人牵着鼻子一步步迈入陷阱。 二夫人一心的安抚自家闺女,太夫人却听得两眼放光,频频在提到四皇子之处打断细问,然后再看一眼床上的那个孙女,陷入深思。 最后太夫人安抚了几句,便去隔壁将事情大概给三个儿子说了说。之后又问长子:“侯爷,你打算如何处置此事?” 温正德懵怔了下,面上显得有些为难。 他这个空有虚爵的二等侯,和连平那实权在握的正二品尚书还是有些许差别的。平日里井水不犯河水时,见面能相互揖个礼。一但起了龃龉,连平能在多处拿捏他,他却没多少反制手段。 太夫人气的摇头,但凡她这儿子有些本事,当初也不至错失了正头娘子,留个小妾抵门面。旋即又一想,柳小娘为她诞下孙儿,总归是有功之臣。罢了。 想通此节,太夫人便提点儿子道:“梓童随她生母丽质天成,打小闺礼淑仪一样没落下,且聪慧知进退。日后……”太夫人顿了顿,眼神暗示却未点透。 只含糊略过:“兴许于我温家能有重用。” 三个儿子皆听明白。温正德连连点头:“是,梓童这孩子的确万里挑一。” 太夫人又道:“你若今日不为自己闺女撑腰,日后待她腾达了,可会为你撑腰?” 温正德眼中一惊,却是没料到母亲将话说的这样直白,心中却仍是忐忑拿不定主意。 二老爷吃过连平的亏,自然也不放过这出气的好时机,附和着太夫人劝了几句。三老爷也从善如流,跟风说话。 三人成虎,最后平阳侯一拍身旁方几,终是发了狠:“母亲放心,儿子明早便去尚书府,为梓童要个说法!” ? 第26章 回敬[V] 将众位长辈送走,温梓童服了大夫先前开的药方,便早早歇下了。因着前一夜没怎么睡好,这一觉她便睡至了翌日天亮。 听到里屋蹚鞋子的动静,在外屋收拾的椒红立马端着水盆进去,伺候温梓童盥洗。 梳头时,椒红探着身子凑近,神秘兮兮道:“姑娘,方才奴婢出去打水时,正瞧见侯爷衣锦褧衣一齐二整的出府呢。” 温梓童挑了挑眉毛,“这么正式?” 平日里父亲所着常服皆偏华奢,唯有同官场打交道时才会罩上玄纱,以示庄重。以防在那些文臣眼中落下个不为朝廷效力,却白享着食邑,服舆奢靡的印象。 椒红用力点点头,温梓童淡出笑意:“看来父亲这回是真打算为我出这个头了。” 当了温正德两辈子的女儿,她再了解父亲不过。外强中干,平时端得一副整整截截的派头,其实真遇事很容易怂兢。早些年也是京城有名的纨绔子一个,袭了爵后才有所收敛。只可惜被昔日名声所累,不得皇家重用。 上辈子,从来都是她照拂母家,却还从不曾得过父亲的庇护。 温梓童低头,唇边笑意化开,漾至眼尾眉梢都有了些颜色。虽则她心中有数,父亲这趟多半跑空,但他终于愿为她这个嫡女做点儿什么,总是令她欣慰。 一切正如温梓童所料。 平阳侯赶在衙署点卯前赶到了尚书府,连平虽命小厮将他延引至前堂奉茶,自己却未露面。 -- 第44页 起初平阳侯自己心里也虚,正好趁这功夫将准备好的说辞理整一番。可他都将那套说辞反复捊了数遍,还是不见连平出来见他。 问小厮,小厮便答尚书大人在书房商议要事。可这么早的有何要事可商议?平阳侯压根不信,又坐下来饮了两盏茶,委实沉不住气,便起身亲自找去书房。 他于心下反复提醒自己苦主身份,遵从母亲教诲不能势弱,便一路横冲直闯,吓得小厮也不敢拦,只快他一步跑进书房通禀。 还不待连平反应过来,平阳侯已推门进屋。只是在入屋的刹那,他的好容易攒蓄的底气又泄了大半…… 书房内除了连平,还有礼部尚书彭大人,史部尚书段大人,以及工部的吕侍郎。三位当朝二品尚书,加一位三品侍郎,皆身着朝服看着他这个不速之客。 直看的温正德心里发毛,一瞬间甚至忘记了自己为何而来。 “呵呵,是我安排不周,让温侯久等了。”连平干笑着,话虽没得挑,语气却是颇为怪异。 吕侍郎惯会为他排忧,立马往温正德身边近了一步,挡在他与连平中间,不苟言笑的解释道:“温侯见谅。今日朝中却有要事,需得三部尚书恰商。且关乎甚大,不宜旁人在场。” “还请温侯迂尊移步前堂静候片刻。”说这话时,吕侍郎伸臂向门,做出请送的姿态。 温正德自是不敢说家事大于国事,只得辞出又回了前堂。 可这一等又是大半个时辰过去了。就在他都做好在尚书府留用午膳的打算时,连平等人终于出来了! 只不过连尚书还是没有功夫见他,只命小厮过来传话,说有要务需进宫面圣,还请温侯勿怪。温正德听到这话时,连平已乘了马车出府,他追出来也只看见车屁股扬起的一阵烟尘。 温正德只得悻悻的乘上自家的马车,打道回府。 待平阳侯的马车驶远后,连尚书的马车围着自家宅院绕了一圈儿后,重又从先前驶出的车马门回了府。 小厮搀着他下车,问道:“老爷,下次温侯再来,咱们还演这出?” “哼!”连尚书冷嗤一声,不屑道:“这回遮遮掩掩权当是给他个台阶,若还不依不饶,下回直接闭门谢客,茶也不必伺候了!” 说罢甩了袖子回书房去。 这厢平阳侯回府,待将今日碰一鼻子灰的经过禀明太夫人后,太夫人长叹一声,只道果真是家门越显落相。 温正德跟着长吁短叹一番,又问明日是否照就去尚书府? 太夫人却摆摆手丧气道:“不必啦。” “梓童知道你为她所做的便够了,只要她不记恨你,日后显耀时便会实心帮顾着母家。这回连尚书也算是留了几分薄面,再去,可就真要将脸撕破了。” 这话虽不中听,可温正德却也由衷认同,随即开解道:“待丹儿明年考了童生,温家便多出一份寄托。” 太夫人叹了一半的气中途收断,没再忍心给儿子泼冷水。他当父亲的只顾溺宠从不过问,她这当祖母的却是时不时要问上一问孩子们的学问。温丹她自是当小祖宗疼爱,可资质如何,她也心中有数。 指望他科考,倒不若指望天上下钱来得快些。 父亲吃闭门羹的消息,很快传到温梓童耳中。她自然毫不意外。 连平上辈子官至丞相,一生声势烜赫,没将几人放进过眼里。便是她身为东宫太后时,他也没被她掣肘过,如今又怎会畏着她的父亲? 便是父亲有机会当面诘责,他也只会反诘:不过小姑娘家拈酸争风使些稚嫰手段,大人何必跟疯? 温梓童听着椒红在身旁叨念连家,却只顾低头绣她的棉帕,眼皮子都没抬一下。 “姑娘,眼看侯爷在连尚书那讨不来便宜,您就真的咽下这口气了?”椒红见她无动于衷,急道。 “你说呢?”温梓童漫不经心的反问,然后将帕子比远一些,左看右看,最后一脸满意的低头咬断线。 椒红叹气,猜不透她的想法。随意的顺着她目光瞥了眼那帕子,才发现有些不对,蹙眉道:“姑娘,别人都绣花儿,蝶儿的,您怎么绣竹子?” 温梓童唇畔浮起巧笑:“周敦颐独爱莲,谓莲乃花之君子者也。我也觉得竹子清雅挺拔,每一段竹节都浸染气节,使它于凌厉风霜中宁折不弯,便如草木之君子。” 椒红读书少,不认得周敦颐,只听出这话意里对姓周的有着无尽推崇。莫名脸儿一羞,眼中闪过些许星芒,又羞又奇的问:“姑娘这回去别宫,可是遇见意中人了?” 温梓童圆瞪一双桃花眼,不知椒红所想,只当她火眼金睛一眼看穿了自己的春心萌动。迅疾将那绣好的棉帕塞进袖袋里,拼命抑制着情绪外显,嘴角却还是不受控的翘了老高。 椒红一看果真被她猜中了!便作势要去抢那帕子,不顾及尊卑的调侃道:“好姑娘,再让奴婢看看那帕子!” 温梓童被她挠的痒,一转身倒在榻上,娇嗔道:“死丫头!你再闹我便将你下月月钱扣了!” 椒红满在不乎:“汀兰苑管着奴婢吃饭穿衣,没月钱奴婢也不走!” 见威吓居然不好使,温梓童便:“哎哟~”一声。 这下椒红便不闹了,立马站直了身着急问道:“姑娘您哪儿不舒服?”想着温梓童昨个儿才病着回来,她的确不该逗她。先前是头一回听到姑娘有了心上人,这才一时无状。 -- 第45页 温梓童也坐直了身子,随手掸掸衣褶,神色突然端肃起来:“我无事。但你得帮我去办个差事。” 椒红知道姑娘先前那下是佯装的,却也不敢再造次,只凝神仔细听着。虽然不明白姑娘为何如此安排,但却依吩咐照做。 * 两日后,逢十五,连夫人带着女儿来城郊的避华寺上香。 进香时连夫人久跪佛前,口中念叨有词,连今瑶在一旁等的有些不耐,便小声提醒:“母亲,妙真师太还在后院等着我们去进斋呢。” 避华寺是她与母亲常来的地方,母亲崇佛,添起香油钱来也慷慨,就连年前的寺庙修葺都是母亲填嫁妆支持的。故而每次来,寺里师太也格外相待,专程陪着用一顿斋,讼上段平安经。 可连夫人却皱眉瞥了女儿一眼,目带嗔怨。连今瑶便不敢再催,只老实的继续跪在一旁等候。她知道母亲还在怪她那日的行事,总道她是为自己积孽。 待连夫人虔敬拜好佛祖,便带着连今瑶去往后院见妙真师太。 用斋时,师太在一旁敲着木鱼颂经,连夫人也是每夹一筷子菜,便要感念上一句佛祖。只连今瑶正经用饭,将面前的一碟子山香芹吃得见了底儿。 菜是寺里自种的,格外新鲜。且平日里大鱼大肉惯了,偶尔食素,竟也别有一番滋味。 待饭菜用罢,又有个小尼进来送香茗。只是这小尼跟前院所见的姑子不同,只着便服,不着缁衣,且僧帽一侧有鼓包,显然藏在发髻。 待那小尼退下,连今瑶才奇道:“母亲,避华寺里还有带发修行的?” “那不是带发修行。”连夫人压低了声量细心解释:“每逢初一十五,来寺里用斋的香客剧增,人手不够用,便会接纳一些向善的山民来灶台临时帮手。” “哦。”连今瑶释惑的应了声,便端起茶杯来饮下一口,才发现这杯里是菊花茶。 回京时,一路穿行山路难免颠簸,起初还没什么不适,快要出山时连今瑶却突然手捂了下肚子,眉头一皱,大声喊道:“停车!停车!” “怎么了?”连夫人扶着她胳膊关切道。 可连今瑶嘴里只痛苦的闷哼着,顾不上答她,积蓄了力量才又大喊一声:“停车——” 这下马夫终是听见了,将车停下,连今瑶连步梯都等不急,直接从车上跳了下去! 地面崎岖,碎石突兀,她这一跳便崴了脚…… 可是也顾不得脚腕子疼,她急匆匆就捂着肚子,一瘸一拐的往一片树后跑去。 第27章 慢待[V] 就在连夫人携女儿去避华寺进香的时候,礼部彭尚书、史部段尚书再次造访了连府。只是这回来,他二人不为国事,而是为连尚书的家事了。 待二人将今晨入宫面圣听来的消息转告给连平时,连平脸骤转煞白,惊疑的问:“小女同温侯之女起龃龉,不过是姑娘家争峰的小事,怎会闹至御前?” 问完还不待二位大人解疑,他自己便又猜测起来:“难不成是温侯去告了御状?” 连平皱眉沉吟,总觉得为这点事犯不着啊!何况温正德那瓜怂样,他还真不信他胆敢去御前闹! 彭尚书便捊了下胡子叹息道:“连大人,此事并非温侯所揭,而是四皇子。” “李玄愆?”连平眼中闪过一道精光,既而眯了眯眼。 他连家可是众所周知的拥护贤妃与六皇子一派,更别提今瑶还极有可能做上六皇子妃。李玄愆寻到机会弹压他,倒是一点儿不奇怪,他不解的是皇上为何会在意这等小事。 鼓尚书点点头,接着道:“据说是自别宫回京后,四皇子便面见了圣上,道祭月大典遭人亵渎。在先皇后冥寿之际,竟有人在瞻月宫皇家众人的眼皮子底下做恶,玷污了先皇后的圣灵,实属大不敬。” 连平咬了咬牙,这帽子扣的可是够大!沉了沉,便叹服一句:“四皇子好手段。” 两位尚书谨慎的往门口看了眼,生怕隔墙有耳,这种话被有心人听了去。拍拍连平的肩膀安抚道:“连大人慎言啊。莫因一时之气,落了把柄。” 连平终也跟着叹了气,攥起右拳恨恨的往左掌中捶了下:“如今把柄已然落了……” 书房内沉寂了片刻,段尚书便将路上与彭尚书商量的主意说给他听:“连大人,既然事已至此,便回避稽延不得!正所谓解铃还需系铃人,连大人不妨这就带着令千金去平阳侯府服个软儿。温侯看着也不似得理不饶人的主儿,只要他这苦主谅解了,愿同你一并进宫求圣上宽宥,想来旁人也无法再大作文章。” 连平倨傲的抬着下巴,明明心里像被人塞了一团乱麻,捊不出更好的结果,可面上还是矜持着,拉不下脸来向温侯低头。 段尚书长连平十数载,身处同一阵营难免有时祭出些长者威风,眼下正被他这倔性子气的背着手来回踱步。边踱步手还虚空用力点了几下,语带申斥:“大丈夫能屈能伸!今日连大人若连这点儿脸面不肯拉下,无法将此事善后,那日后又如何能好好匡助六皇子?!圣上仁威显达,只要温侯肯当面表示谅解,圣上定会宥恕!” 连平终是将眼一阖,叹出一口气来,表示认了。之后便命管家去准备慰问的礼品,一应物什皆是捡着库房里最珍贵的,许多是御赐宝物,自己都未舍得用,这回便下了血本,一并装上车,给平阳侯府送去。 -- 第46页 如今一切准备妥当,只待女儿回来。 约莫又过了半个时辰,连夫人母女的马车终于自车马门驶入自家前院,管家匆匆报去书房,连平便大步出屋,直接要去拉女儿去温家。 可才入前院儿,便看见女儿被丫鬟扶着,火烧了屁股一样往后院儿跑。与他擦肩而过,甚至没驻步请个安。 连平手指微颤指着女儿跑开的方向,又气又莫名:“她这是做何?” 连夫人立马上来解释:“老爷莫怪今瑶,她这一路泻了七八回了……” 连平一听,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转身兀自上了马车,命马夫不必等小姐了。 * 这两日的平阳侯府,气氛那是相当的颓丧。 嫡小姐在外受人戕害,侯爷为自己女儿讨说法,又在尚书府讨了一顿没脸。如今这些话已在京城传开,就连平阳侯府的下人出门采买时遇到连府的下人,也是明里暗里的被奚落,连府下人一个个拿班做势。 官贵圈子与平头百姓犹如隔着沟壑,百姓看待官贵之间的争执风波,并不太看重孰是孰非,更多的只是抱着猎奇心理看事。哪府占了上峰,哪府落了下乘,这才是他们关注的。 而这回明显是平阳侯府被人欺负吃了瘪,众人便看起了平阳侯府的笑话。 主子们懒得出门,下人们也是能避则避,阖府上下鼓馁旗靡,唉声叹气。 眼下日正中午,一家人坐在花厅用饭,除了竹筷碰撞碗碟的清脆声音外,再没点旁的动静。 这时门房突然急急跑来,“太夫人,侯爷,连尚书登门了!” 太夫人和平阳侯俱是一惊!相互换了个眼神,再看二房三房的几位也是一脸懵怔,筷子僵停在半空久久未放下。 温梓童微微蹙起眉心,心说不会是她在避华寺动的那些手脚被发现了,这会儿来兴师问罪吧? 的确她上辈子便知连夫人崇佛之心虔诚,逢初一十五必去避华寺进香,有时还会带上连今瑶。 无事时尚且数十年如一日的持之以恒,温梓童猜发生了瞻月宫的事之后,连夫人便是拖也会将女儿拖去佛祖面前祈罪。于是她便决定趁这机会给连今瑶一点教训。 今日正逢十五,想来连今瑶该得的教训已然得到了。连尚书此时找上门来,难道真是为了这事? 可稍一细思,温梓童又很快否了这猜测。 毕竟她没有在连今瑶的斋饭里放任何不妥的毒物,不过是利用了山香芹与菊花相克的道理。可这要查并查不出什么来,且即便是有懂行的人看破了这点,也不能就咬定人家是有心的。 可若是不因为这个,还能是因为什么呢? 温梓童看向父亲,一边臆测,一边等待父亲的应对。 温正德定了定心神,问门房道:“他自个儿来的?” “尚书大人并未下车,只他家小厮下来通报请见侯爷,故而小的也不敢断定车内是否只有连尚书一人。不过倒是连尚书的马车后面,还跟着一辆专门拉东西的马车,小的粗粗一看,车里拉载的东西都堆至车窗口了!” 这是来送礼的?温正德迟疑了下,忽地就不胆怯了,起身便要出门去迎,嘴里也急着道:“快请!” 却是这二字才出,便迅疾被太夫人伸手阻住:“等等!” 温正德和门房皆撤回脚来,看着太夫人等待她示意。温梓童也盯着祖母,倒想看看她老人家有什么好手段。 太夫人善谋划,也记仇,眼珠子缓缓转动了半圈儿,便忖量出了个眉目。 她拉了下儿子的胳膊,迫使他重新坐回椅中,然后对着门房道:“你且先将连尚书延引至前堂奉茶,就说侯爷今早身子不太爽利,正请大夫问着脉,稍候便过去。” 太夫人虽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但心中已是生疑。 她儿平阳侯,那日登连家大门讨说法却被冷待轻慢,连尚书既敢那样做,就断不会回头再登侯府大门。 可他今日却厚着老脸携重礼来了……这便证明出了什么变故,使得他现在有求于平阳侯府。 既然如此,就休怪她老人家今日要拿乔。总不能只准尚书府点火,却不准平阳侯府亮灯吧! 见母亲如此排布,温正德虽心下有些怂兢,却也只能唯母命是从。 二房的老爷因当初卸公差的事暗暗怨恨了连尚书多年,如今有机会反将一军,甚至如意,立马称赞母亲高明。 门房领命退下,依太夫人意思将话传达,并引了连平去前堂。 连平独自在前堂饮了两盏茶,却是迟迟不见温侯现身,心中不免起了疑窦:难不成温侯今日是有心报复,要学他那日的慢待? ? 第28章 面圣[V] 待连平饮过第三盏茶,才见温正德自堂外的石板路慢悠悠走来。他立即起身迎至门口,远远就朝着温正德拱手致歉:“温侯,今日造访得唐突,未能事先递贴子,委实失礼了。” 温正德脚下步子迈得略阔了一些,入了堂屋,面沉如水的抬手礼让:“尚书大人请坐吧。” 看见温侯这难堪的脸色,连平心下也是五味杂陈,只是既来之,则安之,他总不能半途而废,事情总得善后。 二人落座,温正德又唤了下人进来换热茶。连平只急着那些下人快些换好茶后退下,他好开始谈正事。却是丝毫未察觉北侧的屏风后面站了一人。 -- 第47页 前堂坐北朝南,北侧连通着往正院去的廊道,以一面屏风遮挡。温梓童便是从廊道过来,躲在屏风后面打算听听连平急着找她爹所为何事。 换茶的功夫,二人叙了几句温凉,温正德始终一副不咸不淡的态度,疏离却又不失礼。 待下人退出后,连平便直言不讳:“侯爷,我此次登门是专程来赔罪的。”说这话时,连平还坐在椅子里欠了欠身。 来之前温正德虽隐约猜到,却还是未料到连尚书能这般豁出老脸,直白坦荡的明言。 屏风后的温梓童听了这话,也颇觉意外,连平态度何以两日时间突然大变?明明温家对他们并无威胁,她除了暗中教训下连今瑶外,也没有更多的反制手段。 既想不通此结,她也唯有耐着性子继续听下去。 温正德长叹一声,道:“若两家是其它争执,尚书大人一句‘赔罪’,本侯定会回一句‘大人言重’。可此事关涉小女性命康健,请恕不能凭大人一句话,便轻易谅宥。” “那温侯意欲如何惩诫今瑶?”连平问的直截了当,却是把温正德给问住了。 来前母亲嘱咐他要端着些脸色,不能让连家觉得平阳侯淳善好欺,他照做。可母亲也没告诉他具体要如何出这口气。 他一心要为女儿讨个公道,可这公道到底要如何讨呢?总不能叫梓童也给连家小姐下点什么,诱个隐疾出来。 “这……”温正德迟疑了下,便推到女儿身上:“受苦的是小女,自然还得小女满意才可。” 谁知连平尚未知会有何要求,便一口应下:“好!届时不论是金银财帛,亦或是当面赔罪,定当周全了令千金的心思。” 之后他又解释了连今瑶今日随母出京进香,却突染怪疾,才不能随他过来向温姑娘请罪。 温梓童从连平口中得到求证,心下无比爽快。 温正德对这答复自然也满意,只是满意归满意,心下却有些虚得上。连平这么百依百顺,也不知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于是微锁着眉头,试探道:“尚书大人今日来……可是还有旁的事?” 连平眼中闪烁,回避了视线,才沉着声将所求娓娓道了出来。 温正德知晓是圣上过问了,连平才肯低头赔罪,简直气得要跳脚!如今连平还妄想拉他进宫,求圣上宽宥……呵呵。 他自然是一口回绝。堂内气氛一时落至冰点。 沉了半晌,连平突然开口,却是转移了话题。莫名问起:“听闻温侯有个幺儿,今年十二了?” 温正德纳罕的看他,不明其意,却点头道:“是。不过尚书大人何故问起犬子?” 连平便笑开了,一改先前有求于人的卑微态,松泛的捊了捊薄须,“好哇,令公子来年便可应童试,再过一年便能考举人了!” 这话越说越怪,温正德眯着双眼斜觑,越发的迷惑起来。可屏风后的温梓童却脸色冷下了去,她已明白连平接下来要说什么了。 果然,连平就如誊抄她的思绪一般,将她心里的猜测照搬过来:“到时候彭大人,兴许能使上些力……” 温正德骇然。这是□□裸的威胁! 本朝科举不糊名,礼部辖着主试权,考官权力极大。提拔自己人,打压异己的情况屡有发生。 彭大人是礼部尚书,与连平交情匪浅,他这话意摆明了若温正德顺他的意,他便可让彭大人照拂一二。若逆了他的意,难免丹儿不会遭挤兑。 丹儿是庶子,不能袭爵,科举是他唯一显达机会。这条路若是走不通了,他便要碌碌一生…… 何况就连吏部尚书也与连平同气连枝,吏部掌着勋封,未来便是丹儿承祖上荫庇,也横竖绕不开这些人。 沉默良久,温正德妥协:“我同尚书大人进宫。” 温梓童转身从廊道走回正院,面上如静湖无波,心下却道不清的失落。 可又一想,她何必对父亲抱有期冀呢?又不是头一回做他女儿了,他心里庶子嫡女孰轻孰重,不是早就明摆着的? 想通此结,她倒也不那么难过了,只自嘲的笑笑,回了汀兰苑。 过不多时,父亲便派了人来知会,让她换身端雅体面的衣裳,随他进宫去面圣。 进宫的路上,温梓童跟在父亲和连尚书的车后,独自坐在一辆马车里。她不顾教礼嬷嬷平日的教导,当街拉开窗帷,趴在棂子上看街市的风景。 她看到一个馋嘴的小孩驻步在糖人摊位前流口水,可小孩的父亲并不想给他买那糖人,顾自转身要走。她以为那小孩只能放弃,谁料那他竟伸手从稻草靶子上摘下一只糖人,然后撒腿就跑! 小孩的父亲气愤之余,只也能匆匆付了账,去追孩子。温梓童笑着摇摇头,果真是会哭会闹的孩子才有糖吃。 她侧头瞥了眼前面父亲的马车,突然就打定了主意。 连平虽得了她父亲谅宥,却没得到她的谅宥。她见了皇上该怎么说还是怎么说,才不要打落牙齿往肚里吞! 马车过永安门驻停,温梓童下车,随父亲和连尚书步行前往便殿。 一路上平阳侯新奇又怯耎的四下望瞧,感觉宫中已是同他记忆里有了出入。他上一回入宫,还是袭爵那年进宫叩谢圣恩。 与父亲不同,温梓童对这里是再熟悉不过。这是她住了八年,已住至厌腻的一座囚笼。 -- 第48页 连平进宫之前已请过旨,也提了平阳侯父女同来,是以到达便殿外请内侍通报后,很顺利便得了召见。只是入殿后有些出乎意料,除了圣上外,四殿下也在。 温梓童此前也没料到会在这撞见李玄愆,平和的心骤然绷紧。行过礼后双脚便扎在原地,身子不敢动,头也不敢抬,只听到心如鼓点一样砰砰跳动,一下比一下急。 自她进来后,李玄愆的目光便盯着她看了许久。并非他在父皇面前不知收敛,而是那一刻确实情难自抑。何况他这两日还一直挂心着她的身体。 直到发现温梓童局促的一动也不敢动,他才迅速移开视线,不太甘愿的落在连平身上。 此时连平正向圣上禀述瞻月宫那日的原委,刚说完一段顿了下,李玄愆便适时插言问道:“既是令千金所为,为何不见令千金今日入宫述过?” 连平立马又将女儿突染怪疾的事解释了一遍。只是他说完,却换来李玄愆不置信的一笑,“令千金病得还真是时候。” 温梓童虽站在一旁不语,但听了这话也隐隐为连今瑶叫屈。她这回还真是病了。 待连尚书将整件事情复述完毕,皇上便问温正德,温正德自是满口谅解之辞,只求皇上开恩,勿再深究。 沉了沉,皇上又问温梓童:“你既是苦主,朕便要听听你的意思。你可也原谅了连家姑娘?” 温梓童这会儿已将心绪调整好,跪在御前答话时便将李玄愆在场的事暂时忽略,微颔首,唇边挂着笑意,软软的道:“谢皇上愿为臣女做主,臣女刚刚听完尚书大人的陈词,突然有几个问题想问。却又怕搅扰了圣听,不敢问……” “哦?那你倒是说说看。”许是觉得这孩子刚被人坑害过有些可怜,圣上看她时也是一脸慈祥。 温梓童上辈子做过圣上儿媳,略微了解他的脾性,于是面对起来也算放松。娓娓将心里疑题逐一问出:“有一女子,身着缟纱,有人将墨汁打翻溅在她的衣裙上,却道若她着的是玄纱,不就看不见墨迹了?” “还有一男子,溜索过河,未达终点便被后人割断绳索落水,几欲丧命。事后割绳索之人非但不觉自己害人命,反诘:若你溜得快一些,我即便割了绳索你也坠不了河。” 引完两个典故,她才将真正要说的话正式道出:“适才尚书大人言,连姑娘用山丹花粉引臣女犯疾不对,可大人又说山丹本身无毒,若非是臣女自身有疾,山丹便不能伤我。故而连尚书觉得自己女儿任性有余,却算不得毒害他人。臣女却觉得,明知人有疾,刻意以忌讳之物诱人发病,无异于蓄意戕害,理当以投毒论罪。” 圣上听完这席话先是微微一怔,既而不自禁的撇了下嘴,暗叹这丫头看似柔弱,却是据理力争,嘴巴凌厉得很! 李玄愆站在皇帝身侧,唇角隐隐藏笑。温太后果然还是那个温太后,即便如今跪在下面的不过是个堪堪及笄的小姑娘。 可较在场各位而言,连尚书的面色就极难看了!方才温梓童每说一句,他的脸便白上一分,待她将话全部说完,他的脸已是如刷了一层粉般,惨白一片。 他暗暗转头剜了一眼温正德,气得磨了磨后槽牙。温正德表面上假惺惺的妥协随他入宫,却是暗中与女儿唱起了双簧!在御前狠狠的参了他一本! ? 作者有话说: 欢迎点进‘作者专栏’收藏下勤奋小作者噢,给各位小天使鞠躬。 完结文《穿成反派白月光》了解一下噢~ 看书时,苏鸾羡慕惨了那个让大反派痴念一生的白月光。谁料某日,她竟穿成了那个白月光! 高兴没两天,当亲耳听到号啕惨叫,亲身闻到刺鼻血腥,亲眼看到杀人如麻后……她怂了。 人权至上,人命大过天,再帅!再有钱!再有权!也不能视人命如草芥! 只是这时才掰正三观的苏鸾,发现有点迟了…… 第29章 计较[V] 可偏偏连尚书纵是此刻七窍生烟,也不敢在御前发作,只得咬着牙齿将那恨意憋回去。 温正德诚惶诚恐的立在原地,委屈又无奈。他也是没料到自己闺女竟变得主意这么大,丝毫不将来前他交待的话放在心上。累得他如今进退维谷,里外不是人。 他虽回避着连尚书投来的目光,可先前余光已然瞥见那眼刀子的凌厉,这会儿额头上正大颗大颗的冒着冷汗。 权衡须臾,他终是躬身颔首向前挪了半步,哆哆嗦嗦的跪地请罪:“求皇上恕罪!是臣教女无方,才使得小女胆敢在御前大张其词,口出狂言。臣无地自容!” “哦?”皇上这下难免有些迷糊,温家的父女竟是互相拆台来了?于是奇道:“那温侯对此事是何看法?” 就见温正德眼神游移了下,心中似有片刻的不情愿,可开口时还是顺了连平的意:“小女与连尚书之女虽有龃龉,却远不至论罪。如今小女身子大好,且连尚书也已亲自携重礼登门抚恤,臣深知其歉疚之心,故并不打算再行追究。还求皇上宽宥小女先前的御前无状,也一并宽宥连家姑娘的一时顽劣……” 听着这些对自家苛责,对外人宽宥的陈词从自己父亲口中说出,温梓童眼中精芒渐渐黯淡下去。 她对这个爹没多少指望,可人之常情,每次挨了刀子难免还是会痛一下。反正她想说的刚刚便已说明,心意和道理都悉数摆了出来,她倒要看看皇上是听她这个苦主之言,还是听她父亲的那套假慷慨陈词。 -- 第49页 可她观察着,皇帝听完这些话,脸上却没显露出什么表情。只是皇帝虽不急着表态,有人却是看不过去了。 就在温梓童悄然窥觑皇帝神色时,蓦然听到一声嗤笑,她目光便遁着那声音往一侧移去。 前两日他见李玄愆时,觉得他与上辈子诀别时大不相同。虽则眉眼唇峰无一不肖似,却远没有历经人世浮华后历练出的冷绝。 而此时的李玄愆,目光中裹挟阴鸷,居高临下看着温正德。倒是同他上辈子携剑上朝睥睨堂上众人时颇为相似。 只是温梓童有些不解,李玄愆为何会对她父亲意见这么大?以至于皇帝在场,他的厌恶之情仍溢于言表。 她的目光从最初的好奇,不知不觉就转为了深望。那双星目含威的狭长黑眸,她看着看着,就仿佛回到了上辈子…… 温正德也颤颤的抬起眼皮窥了眼四皇子,却被那肃杀阴沉之气震得立时一凛,便即又将头深埋了下去。只暗暗心惊,四皇子才及弱冠,怎的周身威压较圣上都不输? 对于儿子适才的冷嗤,皇帝也并未随意略过,侧过头认真看着他,示意直言。 李玄愆便不咸不淡的笑着问温正德:“敢问温侯,受山丹所害之人是温侯,还是令千金?” 这么显而易见的事,四皇子特意问出,在场几人俱是意外,不过旋即也明白了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纵是明知故问,温正德也不得不答,是以恭恭敬敬的答道:“是小女。” 李玄愆再问:“那不知令千金芳龄几何啊?” “回四殿下,小女今岁十之有五。” “哦,也及笄了。”李玄愆随意的点点头,目光却悄然瞥向温梓童。然而令他略为意外的是,想不到此刻的温梓童竟也明目张胆的望着他,且目光深沉。 似是……脉脉带情? 被他这一看,温梓童登时回过神儿来,迅速从上辈子的追忆中抽离出来。局促的咽了咽,丰润的红唇抿成一条细线。 顷刻之间,李玄愆竟也望着那双潋滟明眸穿梭时光,重回前世。他提剑闯入东宫,看到的是凤榻上气若游丝的她。那时她终于不再避他,似头受伤的幼鹿,双目湿润的望着他,无声求助…… 可李玄愆眨了一下眼,方知已是烂柯换世。 他于心中暗暗叹息,目中闪过一瞬的失落之后,便是无尽欣慰。 虽已没了此前种种回忆,她目中的他完全只是陌生,可她好端端的在他眼前,便是上天最大的恩赐。再说上辈子他于她而言,本也没有多少意义。他纵痴情相付,她又能知几何? 心海两世转换,却也不过须臾。待李玄愆摒除繁杂思绪,重新将目光移到温正德身上时,便更加的怒其不争。 他缓步走下玉台,负手绕着温正德和连平二人兜圈踱步,目光却不再看着二人,只随意的落在前方,好似夫子教诲一般:“男子及冠,女子及笄,皆是成人之礼。何谓成人?” 这一问稍顿,温正德正待回答,李玄愆却自问自答的接着说道:“成人便是有了自己的意志,自己的判断,以及自己的处事之道。受人所害者既是令千金,便应由她自己来决断。不管是追究亦或谅宥,都轮不到他人置喙,更轮不到他人代为大度。” 李玄愆所言义正辞约,颠扑不磨。可仅因着这些话是自他口中说出,温梓童就莫名泛起羞赧。只低垂着脸,生怕被人看出异样,泄了不可与外人道的心思。 可温正德听着这话就大为不爽了!什么叫有自己的意志,自己的判断,自己的处事之道?四皇子定是没读过《礼记》,身为女子理当出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怎可自己去做决断? 饶是心下腹诽,平阳侯面上却也不敢显露半分,只点头如捣蒜,俯仰唯唯的连连应“是”。 自先前起,连尚书就积了一肚子火!如今四皇子的话又句句如利剑,明面上是申斥温正德这个当爹的不为女儿着想,暗里却是将矛头指向了他。摆明了不让温连两家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于是连平终于忍不住,略过四皇子,直接跪在皇帝面前,禀道:“皇上,微臣惭愧,未能教导好小女,致命其因一时之气,做出对不利于他人的举动。臣日后定当悉心教导。还求皇上看在温侯明月入怀,豁达大度,以及小女的向过之心上,莫再深究。”说罢,恭恭敬敬的叩了个头。 这话看似是在赞美温正德,可又有内涵四皇子小肚鸡肠之嫌。李玄愆自是不能忍。 若说先前他不过随意气一气连平,这会儿便是动了真格,转身朝着父皇拱手躬身,禀明心意:“父皇,此事虽为温连两家争端,却是发生在瞻月宫,且是于先皇后冥寿拜月礼之机!恕儿臣无法对此等玷污生母亡灵之事坐视不理,故而不论温家是否追究,儿臣都无法纵容!还求父皇为儿臣做主。” 听闻此言,连平和温正德俱是一怔! 众所周知,先皇后是皇帝的软肋,心中永不逝的白月光。四皇子祭出先皇后,这的确是必杀之招。纵是连平早已心有准备,却也没有更好的解决之法,只能跪在圣前悚悚澄辨:“微臣惶恐,小女并无此意啊——” 四皇子却不满反诘:“既无此意,何故偏偏挑了别宫下手?且日子也碰得巧。” “这……”连平正想解释平日里女儿也没机会见温家姑娘,唯有先皇后冥寿之日于别宫时才凑巧时机。可刚一启口,立时又觉得不妥,这话怎么想怎么有蓄意谋害之嫌。 -- 第50页 只得半路将话咽回,又话峰一转,向着帝皇再叩一头:“圣上仁威显达,先皇后也是仁慈之人……” 可这话才开一头,便被四皇子高亢的一句打断:“正因父皇仁威,母后仁慈,才更容不得眼皮子底下的害人之事!” 话被呛了回来,连尚书这回彻底无言。 ? 第30章 叹服[V] 提到了先皇后,这话便直戳圣心,无法再如先前那般处之泰然。 皇上一时心潮翻涌,念起许多先皇后在时的事,又想到先皇后离他而去的那日,不由得一阵头疼欲裂!眼前眩晕,他便紧紧阖着双眼,将手用力按在额上缓解痛苦。 随侍御前的大太监李公公见状,便知圣上的宿疾又犯了。连忙从袖袋掏出一个小木匣,取了粒丹药和水伺候皇上服下。 李玄愆也在一旁不断的说些抚慰父皇情绪的话,渐渐的皇上终于平静下来。 这场面,皇帝亲近的人自是见惯,平阳侯却是头一回见。不免心中暗暗纳罕:正值壮年的皇帝,身子竟已不那么康健了? 温梓童也略讶然。 上辈子她虽十六便嫁与了李桓,但那年正逢李桓及冠封爵,一成亲便离宫开府,故而她并不清楚皇上身体如何。 直至后来李桓突然被立为太子,她随李桓迁入东宫,才慢慢发现皇帝身体已不太好了,时常昏聩糊涂。 今日才知,原来这时便已露端倪。 温梓童暗自悯嗟,孝宣帝宽睿秉正,任人唯贤,是位难得的明君。若非他正值壮年便龙驭上宾,大燕不会经历那风雨飘摇的五年。 抛开私怨不谈,李桓确实不堪为帝王。奈何孝宣帝英明了一辈子,临了却犯了糊涂,将社稷传给那样一个继承人。 就在温梓童心猿意马之际,李公公已扶着孝宣帝起身准备摆驾回寝宫歇息。 走前孝宣帝留言,惩处之事交由四皇子全权定夺。只是也意味深长的提点一句:连尚书劳苦功高,乃大燕骨鲠之臣,应适度网开一面。宜文罚,不宜体罚。 四皇子自是谨记,待父皇的明黄袍角掠出殿门,他便拿定了主意。转身道:“既父皇有明令,那便文罚。” 连尚书终于松了一口气,文罚那就不算罚,兹当是让女儿练字了。于是他心悦诚服的接受,口中连连谢恩。 李玄愆便郑重言道:“今工部尚书连平之女连今瑶,任性恣情,遇事生端。借拜月请祷之机,戕害温侯之女温梓童,至其疾发。且玷污先皇后圣灵,是为大不敬,理当刑责。” 就在连平愕然圆瞪起双眼,一脸惶恐之际,李玄愆将话峰一转,接着道:“念及连尚书功高望重,泽及后宅,故仅谪罚其女连今瑶,誊抄《大方广佛华严经》全本,以儆效尤。” 四皇子既是全权代皇帝拟定,连平便恭敬的跪地领旨谢恩。起礼后喜道:“臣这便回府命小女潜心誊抄经书!”说着便有告退转身之意。 “不必。”李玄愆却出言阻止:“既是向先皇后诚心悔过,便去惎悔斋吧,由嬷嬷们照料着,何时写完何时回府。” 惎悔斋乃宫中思过之处,有做错事的娘娘或公主,都会被送去那里吃几日粗茶淡饭,长些教训。因看守那里的嬷嬷皆经过特训,铁面无私严苛的很,不管位份多高,一但进了那都一视同仁对待。 连平先是一怔,但想了想惎悔斋也无妨,不过是抄本经书的事儿。于是爽快应下,并道回府就将女儿送去惎悔斋。 领完旨,连尚书便退出便殿,走到永安门乘上自己家马车时,发现长子连正业已等候在车内。 连正业也随父在工部任职,任虞衡清吏司郎中,负责窑冶开采等务。今日便是在衙署久不见父亲来应卯,心忧出事这才命小厮回府看看,却得知父亲进宫的消息。因着不放心,便特意赶来看看。 父子二人同乘马车回工部衙署,路上连平给儿子将今日的事情讲了个精细,轩轩甚得,全然不似在便殿的惶恐。直道自己在圣上心中份量极重,才得以高拿轻放,只以罚抄经书结案。 可连正业听完,却是脸色脸色煞白。 连平看出不对,疑讶何故。 连正业面如死灰,问他:“父亲可知这《大方广佛华严经》有多少卷?” 连平茫然道不知。他虽有个热衷礼佛的夫人,自己却是毫不关心佛祖之事。 连正业伸出拇指食指比划一下,连平惊道:“八卷?!” 不由得微微皱眉,心想着八卷怕是要抄上一会儿了。原本他还想着让丫头用过午饭去,赶在晚饭前回府。这下看来若是今日皇城落钥前抄不完,就要留在宫中过夜了。 哎,想到前两日女儿在别宫留宿时,夫人叨念了整整一夜,他便觉头疼。这下怕是又要一夜难眠了…… 却没料到儿子短叹一声,纠正道:“是八十卷!” “八……八十?”连平不敢置信的结巴了下。可儿子接下来的话则更令他骨颤肉惊! “父亲,看来四皇子这回是执意重罚今瑶了。《大方广佛华严经》共计八十卷本,四万五千偈。一偈三十二字,也就是共计一百四十多万字。” 儿子给了老父亲一连串的打击后,末了又补上致命一击:“且宫中藏本乃是梵文……待今瑶依葫芦画瓢的誊抄完那些字符,只怕仲秋的团圆饭是月圆人难圆了。” -- 第51页 连平怔怔的看着儿子,嘴唇颤动,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觉双耳轰鸣,犹如晴天滚雷,连绵不绝。 * 再说李玄愆,待连尚书退下后,他便给平阳侯父女赐了座,又命宫人奉上贡茶,边饮用着茶点,边对平阳侯旁敲侧击一番。 若是旁人伤了温梓童,他大可直接责罚。可对方既是自己未来的岳丈,打不得罚不得。于是只得放柔了心性,温言劝导。 温梓童在一旁吃着茶点旁听,心中不住疑讶:李玄愆什么时候脾气这么好了?她爹帮着连尚书逆他的意,他竟也不迁怒,反倒这么有耐性。 她时不时借着揭盖滤茶的功夫,轻掀起眼帘偷觑李玄愆。连着看了几回他也没什么察觉,她便大了胆子,这回盯着他细端了好一会儿。 哎,可惜她上辈子身份使然,只顾畏他妨他,却从没像现在这样细细端看过他。 他的眉眼生得当真可谓一绝! 珠黑睛亮,神采熠熠。若道如泉,便是霞川楚林间最清澈的那一眼。若道似星,便是浩瀚夜空中最闪耀的那一颗…… 正凝望得心神荡漾,温梓童突然就被父亲的一声轻咳打断。她闪眼斜觑父亲一眼,发现他正摇头叹气,似是觉得她给他丢了莫大的人。 温梓童却心下啧啧,不以为然。 上辈子父亲可是没断了往她宫中选送俊秀的小太监呢!求她只挂头衔,莫问政事,在连家父女面前佯装出荒诞的样子,以保得平阳侯阖府老小平安。 可是最终平安没保住,名声也尽毁。完全就是馊主意! 想到这里,温梓童对父亲的道貌岸然越发鄙夷,收回目光端着茶杯兀自饮用。 可谁知就在这时,一声“温姑娘”吓得她右手一抖,盖子便从手中滑落!所幸落在了茶碗上,没闹出什么大动静。 她略尴尬的将杯子放在一旁小案上,起身欠了欠:“臣女在,不知四殿下有何指教?”她说完便怯生生的抬眼看他。 李玄愆没料到自己随意一声唤就惊到了她,薄唇微张着有些后悔适才的唐突,连忙道:“温姑娘不必多礼,请坐。” 见温梓童重新落坐后,他便问起:“不知先前对连平之女的量罚,你可满意?” “满……满意。”犹豫了下,她还是没敢置喙。在她看来抄一卷经书属实太过便宜连今瑶了,不过想到自己已经用其它的方式找平回来,心里便也没太多怨尤。 李玄愆一看便知她不了解那经书有多少字,便挥了挥食指,随侍的内官何开,立马凑过来领吩咐。 “让人去麒麟阁将《华严经》取出,送去惎悔斋。” “喏~” 何开应声正要退下去铺排,就听四皇子又添了句:“送去前,先拿来这里给温侯和温姑娘过过目。” 何开先是因“过过目”三字一怔,心道皇家奖惩谁,还要旁人掌眼?随即便代下头去,恭敬道:“喏~”这便退下。 不只何公公听着四殿下这话新鲜,平阳侯父女亦如是。就见温正德似被针扎了屁股,一下从椅子里弹起,躬身行礼:“四殿下无需如此烦冗,微臣惶恐,微臣不敢……” 李玄愆却行若无事的拂了拂茶沫,道:“又不是让你抄,你惶恐什么?” 温正德:“……” 温梓童心下也如父亲一般不解,却是没有他那般怂兢,只表面淡定的饮茶,静待何公公将经书取来。 这期间她发现李玄愆不时看她两眼。却也不知为何,她偷看人家时不觉羞赧,人家看她时她便好似受了侵犯一般,心下又恼又羞。 不一时,何公公便引着一队黄门回了便殿。 温正德和温梓童起身围着那如山般的卷轴看,俱是不解。父女二人面面相觑,随后又看向四皇子。可四皇子却依旧淡定的饮着茶,浑不在意。 何开公公便笑着解释道:“这些都是连尚书千金所要誊抄的经书。” 说完他回头看了看那些卷轴,粗略一算,又道:“若是懂梵文的,想来三两月便能抄完。可据奴才所知,连家姑娘不通梵文,如此便要抄至年尾了。” 便殿内沉寂了良久,温家父女皆失神的看着那座书山发怔。随后温梓童咽了咽,缓缓摇头,由衷赞佩李玄愆的狠劲儿。 宣孝帝让他网开一面只文罚,他便依命文罚,可这文罚和下牢也没多大差别了。 牢里起码还能打点些银钱吃好喝好点,免除劳作。可这惎悔斋那是银钱权势皆行不通的地儿。一般宫妃便是触怒圣颜犯了过,顶多也就在里面关个三五日,待回了自己寝宫都要好一番调整将养。 连今瑶这回是作茧自缚,踢到一块铁板了…… ? 作者有话说: 24点二更噢~(小说明:一般二更会在21点,但如果有事赶不急就会24点。因为榜单规律三小时一间隔,所以错过21点,我就会选择24点更。以后同样。) 第31章 忽悠[V] 李玄愆老神在在的端坐椅中,手里托着茶盏久久不放,目光却是借着杯盏的遮掩投去了温梓童身上。 看着她边听何开解释,边轻挪着步子绕经卷而行,由懵怔到骇然。 上一世她不给他机会,他便只能在暗中默默偏护,不然以她在后宫作天作地的品行,早就被那些老臣上疏弹劾并议罪了。 她想学前朝太后,可前朝太后之所以一生品德不端却还寿终正寝,那是因其不端的对象本身就涵盖权臣猛将。看似浪荡,其实最懂得不同时机拉拢不同人心,为其幼子护航。 -- 第52页 可她到好,只学人家放浪的皮毛,却偏离重心。她即便是要狎玩戏弄,也该投入他的怀抱方能无忧。 却偏偏舍近求远,去外面物色那些轻贱的土芥刍狗…… 每每回忆起这些,李玄愆便觉胸腔妒火横蹿!恨不得一把将她给揪过来,按在怀里好好问问到底养了那些面首欲做何? 不过再往下想,又难免想到临别之际,她眼中噙着莹然水雾望向他。一时间便压下之前所有怒火,只余悲恸。 李玄愆咽下往日涩苦,喉头微微滚动。他撂下茶杯起身走至温梓童身旁,目光却并不看向她,只随意的落在前方书山上:“可还满意?” “满……满意。”同样的答案,同样的吞吐。只是先前回答时她是觉得罚轻了,这次回答却又觉得量刑太重了。不过不能否认,她心下莫名爽快! 李玄愆嘴角淡出笑意。可另一旁的温正德,却不敢笃定先前四皇子那话问的是女儿,还是他。有道是礼多人不怪,于是他也作了回答:“谢四殿下为小女作主,讨还公道。” 李玄愆瞥他一眼,那丝笑意更甚,随后微微点头。心中道这老东西总算开了点窍,知道疼惜自己女儿了。 其实这点罚抄算不上什么,虽也能震慑连家,但他的真正目的并不在此。 连今瑶此人胆大泼天,上辈子他能威慑住文武百官,包括已为国相的连平,却没威慑住此女。她竟敢选他人在京中时,戕害众所周知他护定了的温梓童。 故而这辈子,他不会再给她机会坐拥权势。这女人一但手中握权,便连她父亲的话也不会听。 那么首要的,便是让她嫁不成李桓,当不成未来的太子妃。 其实原本李玄愆动摇过。在放平安灯那晚,他曾想着只要温梓童这辈子不去趟这浑水,夹在李桓与连今瑶之间,那连今瑶这辈子便不会嫉恨她。 可结果却是,连今瑶依然对她下了手。 如此可证,女子间的嫉恨有时未必全因着男人。 既如此,那他无论如何也不能给连今瑶嫁入皇家的机会。上辈子只是个侧妃尚能翻云覆雨至此,这辈子若让她做了正妃那还了得? 而贤妃为李桓选妃心切,这几个月便会定下来。只要这段时间连今瑶被困在惎悔斋誊抄经书,贤妃无论如何也丢不起这人,断不会选她作儿媳。 这般想着,李玄愆侧垂下头,睨着温梓童,双眸中尽是遮掩不住的脉脉柔情。 此生,明里暗里,他都会护定了她。任谁也不能再欺她半分。 温梓童僵僵的立在原地,许久不敢动一下。 她能感觉到身边投来的炙烈目光,这令她拘谨束厄。同时她也万般的不解,李玄愆对她到底是何意思? 若说他现下就对她动了情,她是一万个不敢信!上辈子好歹相识了数年,一次次面见接触下动情也不足为奇,可这辈子才见过一回面,她有这么大的魅力一次就给人勾了魂儿去? 何况对方并不是什么没见过世面的白丁俗客,而是李玄愆! 这……似乎不太可能。 否定了这个猜想,温梓童越发迷惑起来。 待平阳侯父女过目后,何公公便带着人又将经书抬去惎悔斋了。等着前来宠幸它们的连家千金。 平阳侯父女也随即辞出。温梓童直到离开便殿,没敢再抬一下头,更是没有再与李玄愆撞过眼神。 父女二人乘着马车出宫,路上平阳侯额蹙眼耷,一脸愁山闷海,时不时看上女儿一眼。可温梓童却浑然不觉的靠在软壁上阖眼假寐,这不禁令平阳侯越发的心烦意冗! 他终是沉不住气,瓮声瓮气的开口申斥:“童儿,适才在御前,你为何胆敢公然忤逆为父之意?” 温梓童缓缓睁开双眼,这一路上她已是酝酿好了一套说辞,此时便心平气和,娓娓不倦的道来。 “父亲,您是不想温连两家因这次的事结下仇怨,可难道您就不怕开罪了四皇子?”她先抛出个开头来,观察了下父亲脸色,果真见他有些惶惶。 是心里更加的有底儿,接着说道:“四皇子跟咱们平阳侯府不占亲不带故,怎么会无端替女儿出头?显然只是想拿此事作文章,打压连尚书!那么咱们平阳侯府夹在中间,便成了两方博弈的棋子,棋子怎能站队?站队哪方都等于是将对方得罪的死死的!” 纵是温正德再端着严父架子,可也得承认女儿分析的头头是道。望着女儿,他眉间蹙得又深了一分,意识到这些年来他对女儿疏于关怀了,以至于女儿心性成长的这么快,他这个当爹的却丝毫无察觉,还当她是那个小丫头。 随后他叹一声,难得在女儿面前放下架子,道了句无奈:“那又能如何?连平他就差点明了告诉你爹我:若不帮他善了此事,他便要断了丹儿的仕途!” 温梓童险些失笑出声。她爹这梦做得也太远了些,就温丹……还断送仕途?呵呵,那还真不需劳连尚书的驾。 不过她知道父亲有多看重那个笨儿子,此时也不想因这些争执,便不去触其逆鳞,只顺道着:“父亲说的是,您是得服这个软儿。可是女儿不需要,女儿可以与您唱这个双簧,一个红脸一个白脸,您站连尚书的队,女儿站四皇子的队,两边都有咱们的人,便两边谁都不得罪!” 听完女儿的话,又低头细细思忖一番,平阳侯眉间的愁云渐渐散去,最后忽地面上重拾春风,大笑着伸手指向女儿,惊喜道:“有道理!有道理!” -- 第53页 终于将父亲这关过了,温梓童也释然的笑笑。 余下的半路,父亲竟是没再拿她当个小丫头看待。就这样父女二人一路上叙着家常,便到家了。 这厢李玄愆回了寝殿没多会儿,何开公公也铺排好惎悔斋的事,赶回来复命了。 待何公公将惎悔斋的一应安排回禀完,悄然换了个眼神儿,李玄愆便命宫人内侍皆退出殿外。 何公公谨慎的回头看了看门窗都已紧闭,这才小心翼翼的从袖袋里摸索了下,不知掏出个什么物什来。只攥着拳头递到四皇子眼前,缓缓摊开手掌。 露出掌心里握着的一粒浅褐色的小丸,红豆大小,滚圆滚圆。 李玄愆眼中微微泛出精芒,伸手捏过那粒丸药细细端看。片刻后,唇角微微翘起个弧儿,夸赞了句:“办得好。” 何公公立马沉下身子:“奴才不敢领殿下夸奖,只是殿下分了圣上的神儿,奴才才有机会顺手牵羊。” 原来刚刚在便殿时,宣孝帝头痛病犯,众人忙作一团时,他却趁机从李总管的小药瓶子里偷走了一丸。而这个任务,是四殿下一早便吩咐给他的。 不过至于做什么,他却是不知了。当然他也不会问,该他知道的,殿下自然会说,不该他知道的,他问便是找死。 将那药丸仔细观察一番后,李玄愆将它收在一个小瓶子里,贴身放着。然后便又离开寝殿。 ? 第32章 心意[V] 宣孝帝身体向来康健,自去岁年末岁尾,才开始有了头疼的毛病。且越是遇到需深思耗神的事,越是容易犯。 御医接连数日请脉会诊,却也讨论不出个具体原由,只谆嘱静养,又开了些镇痛的方子,和应急的丸药。 上辈子李玄愆没太多想,只当是父皇经年累月的夙兴夜寐,案牍劳形,从而折了底子。原以为细心将养半年便有起色,谁知后来却是一日不如一日。 他永远忘不了那年冬日他挂帅远征,出征宴上父皇语重心长的说自己已是日薄西山,待他这次得胜回朝,有了服众的功绩,便要在百官面前宣布一件关乎社稷的大事。 父皇就差点明了说,要立他为太子。可当他锦囊还矢,归京途中听到的第一个消息,竟是李桓被立为了太子! 回京后,父皇也未像自己承诺的那样,亲自站在天门街的宫城门楼上迎接他的凯旋。而他自己入宫去向父皇请安述奏,却发现父皇已不怎么认得他了。 其实那时他便起疑,父皇的恶疾来势凶猛,不明原由,传位也传得稀里糊涂。只是那时父皇已病入膏肓,查证起来困难重重。 他曾向信得过的方士提出过自己的疑虑,方士却道,若当真有人毒害圣上,那也是经年累月投下的慢毒。因着单次毒性甚微,才可躲过宫内的各种查验。最终粒米成箩,一朝病发后便回天乏术。 李玄愆笃信这种猜测,故而这辈子提早做防范,在御膳房、内府局等皆安排了自己人盯着。饮食沐浴、熏香灯烛……样样做了检查,却没发现半点蛛丝马迹,可父皇的头风还是日渐严重。 最终他便想到了父皇常服的药丸。 所谓最安全是灯下黑,指不定这问题就出在本是救人的东西上。这便命何开趁乱偷来一粒。 他信赖一位姓赵的太医,此人医术高明且忠诚于他,上辈子他便是将此人安排在温太后身边,日日进宫为她请平安脉,以防有人在她起居饮食中动手脚。 太医署在皇城内,宫城外,他本欲传召,却得知今日适逢赵太医在御药库侍值。便没传召,也没乘辇,只带着何开和另外几个小黄门,亲自步行前往。 一路上,李玄愆追溯着一些上辈子的往事,大步流星的往御药库去。 待李玄愆到时,闲来无事的赵太医正站在药柜前配着些日常方剂。忽觉门前一暗,转头竟见是四皇子折节造访,立马放下手中杂物来到跟前,稽颡膜拜。 四皇子命其它人皆退下,又关了门,这才将瓶子给了赵太医,并明示了事态严重性。 赵太医先是倒出那粒丸药嗅了嗅,点头道:“的确是镇头风的药。不过内里是否掺杂了其它东西,微臣还需仔细检验。” 李玄愆抬手做了个“请”的动作,之后自己随意寻了个椅子坐下。赵太医知事情紧急,不敢稽延,匆匆去一旁将丸药化开,仔细检查。 约莫半个时辰后,他过来回禀:“殿下,这药并无任何异常。” 李玄愆剑眉微挑,“可检查仔细了?” “殿下放心,微臣敢以人头作保,此药的确无毒。” 李玄愆点点头,起身回宫,只是步子迈得没有来时快了。神色看似有所放松,可眼中又闪过一抹失落。 父皇所服的药无毒,证明太医署的人没被收买,如此甚好。只是这条线又断了…… * 今晚的燕宫城,迷幻绮丽。天边余霞化作数条长线,照拂着太极殿的琉璃歇山顶。 远看,便像是仙宫佛殿一般,射出万丈金红的圣光。就连檐角的脊兽也跟着占了光,好似被镀化了金身。 路过的宫人纷纷驻足,笑逐颜开的赞叹,皆道及是天降吉相! 只是此时身处惎悔斋的连今瑶却看不到这一幕。难得进宫一次,却是被关在这样的地方。她手里握着笔,心却丝毫不在那纸上,不时抬头四下张望一圈儿。 -- 第54页 还没她半间闺房大的屋子里,摆着床铺、桌椅、并个二斗小柜。余下的空地,摆着堆成小山的《大方广佛华严经》。 可据嬷嬷讲,这些不过是整部经的五分之一,其它的等她誊抄完再替换,不然摆不开。 恨恨的望着那书山,连今瑶脑中浮现的却是温梓童的脸。今日一切,皆拜她所赐! 那日温梓童先安排三姑娘激怒她,又派了五姑娘来充好人,有意无意透了温梓童的短板,让她以为可以好好教训一番,结果却是落进了下一个圈套里! 派两个堂姐阵前唱双簧,自己却隐于幕后运筹帷幄…… 这女人的心计可真是深沉!步步为营,使出连环套诱她中计,当真可谓走了一步妙棋! 连今瑶觉得自己长这么大,还没见识过这么有手段有女人。不过来日方长,未来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 她暗暗发狠,磨的牙齿发出声响,身子也止不住气的颤抖! 待稍平静,她低下头去准备继续誊写,却蓦然发现刚刚手抖时滴了两滴墨汁在纸上,令誊抄了一半的纸张染上污渍。这样的东西无法上交,于是便等同废了。 连今瑶咬着自己的下唇,堪堪压下去的怒火再次爆发上来!她将笔胡乱一扔,抓起那张生宣来狠命的揉搓成团,然后丢向远处。 那纸团砸在木门上,复又弹开,随即那门却开了…… 连今瑶哽咽一滞,见一宫人提着食盒进来,原来是到了送饭的时辰。 她平素最好面子,生怕被人看笑话,于是匆匆别过脸去,两手飞快的抹了抹腮边的泪。再转回头时,已是挂着大方得体的笑容,声音也温柔可人:“有劳宫女姐姐。”说罢,便起身帮忙拆解食盒。 任她在外再如何傲慢,如今阶下囚一般困于此处,且还不知要困几个月,便不得不低下身段,对这些下人温软有礼些。 不管日后有无用处,起码这些日子有人能陪她说上两句话也是好的!不然天天这样面壁誊写,她怕还未抄完经书,人便先疯了。 只是惎悔斋的宫人训练有素,待人接物皆摆着一副疏离的冷面孔,连今瑶再如何讨好,宫人也不给她好脸色看。只将东西匆匆放下,便又提着空食盒退了出去。 待门被重新关上,连今瑶扬起的唇角也慢慢耷了下去。 她望着面前两碟油星不见的素菜,看上去还没有避华寺的斋饭好。她伸手将它们收去一旁,她不会吃的,因为她还不饿。 今日中午父亲回府后,便命厨房用心张罗了一桌好席。用饭时父亲不住的给她碗里夹肉,劝她多吃些。那时她尚不知吃过这顿饭后,就要被送进宫来了。 如果知道,她可能根本吃不下。现在想来,那顿饭更像是断头酒。 默默走到小柜前,连今瑶翻过一面铜镜,照了照自己的脸。 平日里不开心时,她便会照镜子。因为每当看见镜中清雅秀媚的脸蛋儿,她心情便会好上一些。她也喜欢换位而思,体会六皇子每回见她时的感受。 只是这回照见自己,她却像见了鬼一样惊恐的瞪大双眼!因为她发现自己的脸上竟有几道墨迹! 她抬手擦,非但未能将那墨迹揩去,反而越抹越脏。反过手掌来一看,原来手上沾得也到处都是。 再一想,定是先前团那纸团时,纸上墨迹未干。 想到自己这副狼狈德性被先前的宫女看见,连今瑶又是一顿闷气。边找东西擦脸,边不住嘴的唧哝着:“温梓童!温梓童!” 而此时正开心的吃着冰豆花的温梓童,也极应景的打了两个喷嚏…… “姑娘,是不是冰到嗓子了?”身边椒红急急询问。 素容赶紧去倒了一杯热水,递给温梓童:“姑娘快喝口热的压压。”说完又斜剜一眼椒红,嗔怪道:“都是你!姑娘贪凉你便由着,还听话的去做冰豆花!姑娘这身子才好了几日啊,哪经得住这么折腾?” “好了好了我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椒红懦懦的认罚。 温梓童压下一口热水,才笑道:“不过是打个喷嚏罢了,你们这么紧张做什么?” 说罢起身往里屋走,“好了我也倦了,你们也早些回去睡吧。” 两个丫鬟将床铺收拾好,伺候温梓童歇下,这便吹熄了灯回自己的房间。 温梓童躺在床上等了一会儿,觉得她们不会再折返了,便立马又坐起身来,将点灯橱上的一盏小灯点燃。然后从床下翻出针线笸箩,拿出上回绣好的那条青竹棉帕看了看。 先是以绣针代笔,沿着心中纹路大致描摹一番,之后她便动手,挑出几种深浅不一的黄色绣线,在那帕子上又加工了一番。 直到鸡啼过二遍,院中清辉已淡,她才将线咬断,重新看了看那条帕子。碧绿青翠的竹子夹缝间,窜生出一簇鹅儿黄的重瓣小花。嫩黄叠翠,雅致非常。 温梓童盯着那簇小黄花便笑了,不知他能否看出,这就是他上辈子总送她的百日菊? 想到这儿,她莫名羞涩,下意识的将帕子捂在心中。过去她看不上这不起眼的小野花,如今却是宝贝的紧。每一朵,都寄付着李玄愆对她的顾惜。 只是笑着笑着,温梓童却又蓦然一滞。细眉渐渐凝起,她开始犯起愁来。 帕子是绣好了,可是如何送给他呢? -- 第55页 以他们现下的交情,若是直接让丫鬟递物,只怕李玄愆会当她轻浪浮薄,有攀高谒贵之心。 ? 第33章 心意[V] 清月入户,温梓童吹熄了床头灯烛,平躺下时手里仍攥着那方帕子。只是手劲儿又不敢使大,虚虚握着,生怕压出褶子。 月色穿过绮窗,当屋洒下一小片清辉,将那窗棂的影子投得老长。她看着看着,突然觉得若是不让李玄愆知道是她送的,那就好安排了。 其实她绣这帕子本也不是为了表明心迹。饶是心中早已百转千回,可此时远不到成熟时机,对李玄愆而言她还只是个生人,好感需得慢慢培养,不能上来就吓到了他。 她送他帕子,只是单纯想为他做一点儿什么,哪怕是这样微不足道的小事。只要李玄愆收了,她便会觉得自己于他也并非毫无用处。起码他用着她亲手绣的帕子。 想到这里,温梓童就释然了许多。 李玄愆不知是谁送的也没什么不好,她再面对他时便不会忐忑。 想通此节,她便沉沉睡去。手里那帕子好似有安抚人心的功效,温梓童这一觉睡得格外酣甜。 * 翌日天色微明,贤妃便起来侍奉圣上盥洗更衣。 待圣上去上朝了,她才收起强装出的精力神儿,兰花手背虚掩着口,打了个哈欠。随后一脸倦怠的绕回屏风后,打算去睡个回笼觉。 两名贴身女官伺候娘娘重新宽衣就寝,其中一个叫秀珠的边为娘娘褪着袖子,边出言关心道:“娘娘可是昨夜又没睡好?” 贤妃轻叹了口气。近来为给亲儿子选妃的事劳心耗力,贤妃白日筛选画像身家,夜里伺候好皇上自己却久久不能成眠,心中总忧思着这些事。 宽好衣她靠在雕花床背上,双眼空洞又疲惫:“待哪日寻到一位中意的六皇子妃,本宫才能好好歇上一宿。” 本朝自民间到皇室,皆奉行先成家后立业的章法。她的桓儿明年便要及冠,必须及早选定下一门亲事。若封爵时仍妃位悬虚,那便要落了笑话。 其实她未雨绸缪,早年前就曾做过安排,只可惜那姑娘福薄,焚香拜佛时被香火灼了脸,便入不得宫了。一时间这事儿变得棘手起来。 加之近来皇上身体不如去岁,该是到了思量立太子的时候。所以贤妃便更急着将儿子亲事定下,好全身心的投入到更大的竞逐中去。 听娘娘这样说,秀珠眼中掠过一道精光,掩下后佯作随口提起:“娘娘还不知,昨夜太极殿降了吉相。” 果然这话引起贤妃一丝猎奇,暼过一个眼神:“哦?是何吉相?” 秀珠便将昨夜太极殿红光万丈的事娓娓道来。 贤妃果真提起了精气神儿,脊背离了软靠板直的坐着,心中想起当年先皇后初次入宫时,便是当晚天降吉相,圣光万道。太后招来钦天监,对着星象一通占卜后,直言:“有凤来仪。” 便因着这桩事,太后就选定了先皇后。 贤妃微微拧眉,心下也犯起疑窦:果真有天命之说?某些人真的自打娘胎出来就属凤命?这样的化,若能选立这样的女子为桓儿的皇子妃,岂不是能助他攀上至尊之位…… 这种事,宁可信其有!反正选谁都得选,指不定那早前选好的姑娘突然被香火灼脸,便是天意! “昨日都有什么人入了宫?”贤妃一本正经的急急追询。 秀珠先是装傻,故意说了几位几位大臣。贤妃蹙额打断:“谁问你前朝那些老匹夫!本宫问的是女子,未出阁的女子!” 秀珠眼珠子一转,便笑道:“奴婢听说昨日过午,连尚书的千金入了宫。” “连今瑶?”贤妃挑眉,这姑娘她倒是记得。那日先是听闻她与温家几位姑娘大打出手,之后午宴又见她与温家四姑娘一同献舞,故而印象颇深。 秀珠忙点头确认:“是。” 贤妃接下来又问连今瑶入宫作何。秀珠虽不敢扯谎亦或瞒报被罚去惎悔斋誊写经书之事,却避重就轻,周全偏帮了几句,算是没令连今瑶形象太过狼狈。 秀珠常年伺候在贤妃身侧,六皇子便时常唤她问问母妃日常。故而待她算不薄,常给些金银赏赐。 前阵子得知母妃为自己挑选皇子妃,李桓吩咐秀珠寻机在娘娘面前提提连家姑娘的好,潜移默化的加深些印象。 其实除了六皇子,连家也托人给秀珠示过几番好,尤其是昨日连今瑶被罚入宫,连尚书更是托人塞了不少好处给秀珠。盼着她能在贤妃面前美言几句,以冲抵连今瑶的过错。 拿人钱财与人消灾,何况是两头得好的事,秀珠更是不敢怠慢。今日得了机会便好一通旁敲侧引。 只是想起上回别宫的不快,以及这回落了把柄被罚,贤妃对连今瑶实在掀不起什么好印象。不过想到她头回入宫便天降吉相之事,又觉表皮上的印象也不那么重要了。 贤妃正想传连今瑶过来再瞧瞧,可尚未启口,就听一直缄默在旁的兰心也开了口:“娘娘,其实昨日进宫的不止连家姑娘,还有温家姑娘呢!” 一听这话,贤妃又迷惑了,问了问温家姑娘又入宫作何,兰心一一回答。一旁的秀珠却是气的红了眼,频频给兰心甩眼刀子。 经兰心一说,贤妃自然又按下传召连今瑶的心思,从长计议起来。 -- 第56页 两名女官伺候娘娘歇寝,双双退至屏风外,然后对着剜眼刀子。 兰心虽没拿谁的好处,但却看不惯秀珠在宫人中一手遮天,故而此次看出秀珠的心计,就偏要坏坏她的好事不行! 两个女官的交锋,吹熄了连今瑶刚刚重燃的一丝机会。此时的连今瑶正哈欠连天的伏于案前,抄着经书。 并非她起的早,而是彻夜未睡。 她着急出去,于是不眠不休,熬灯点蜡的誊写。 昨日此时她还神采奕奕的随母亲去郊外上香,如今却神郁气悴的似个病秧子,熬得眼下一团乌青。只是写了这整整一夜,也不过才抄完最薄的一卷。 看看不远处的书山,她拿着手中这卷比照了下,更加玉惨花愁。那里随便一个卷轴都是手中这卷的两倍之上。 半日加一夜才能抄完一小卷,那全本抄完也要一百多日!然而她不可能焚膏继晷,夜夜不眠。 照这样,也不知何日才能重获自由身…… 就在连今瑶因前路迷惘而愁闷时,温梓童也正坐在秋千架上,掰着手指算日子。秋千有一下没一下的荡着,她在心里仔细筹划。 下月便到浴佛节了,届时皇上会指派一位皇子代表皇家,去隆云寺观礼。 温梓童记得上辈子自打李玄愆及冠,这类庶务便皆交由他操办。李玄愆难得出宫一回,浴佛节便是个送帕子的好时机! 只是隆云寺作为皇家寺院,位处皇城内,也非闲杂人等可随意出入。不过温梓童还是很快想到一个可以混进去的法子。 那日一早,会有花车载着佛像绕皇城一周,分香汤、缘豆与百姓,以佑国泰民安。而为花车护行的,除了寺中僧人,还有一百名善男信女。 这些善男信女皆是信徒自愿,但凡身家清白的未婚男女均可报名。且由衙门的人负责招募,稍予贿赂,她想混进去并不难。 正想到此处,温梓童轩轩甚得的笑着,就听见椒红的声音隔窗传来:“姑娘,该回屋服药了。” 这话一落,也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当真,温梓童就觉有一股子涩苦的药味儿透窗飘来……?璍 她吸了吸鼻子,悻悻的嗔椒红一眼。旋即又勾了勾手指,不怀好意的笑道:“你先过来,我有个差事要交待你去办~” 正翘首在绮窗向外望的椒红,闻声不禁心下一凛,隐约觉得又会是桩像前两日那样的差事。 不过她也只能乖乖过去,听命行事…… * 随着夏日渐长,姑娘们的裌衣罗袖也日渐单薄起来。有了念想,日子便似流水般一日一日过得极快,转眼就到了浴佛节这日。 今日不仅温梓童起的早,温家其它人也都早起食斋焚香。 几位老爷虽无公差在身,手头却多少都有些庶务应酬,陪老夫人用完斋便出府办事。各房夫人则令小厮备好车马,带着自家姑娘去郊外寺庙。一来焚香礼拜,二来也去山间踏踏青。 老夫人腿脚不甚灵便,是以不喜去人多之处,只在自家佛堂里上了两柱香,为一家老小祈过平安,便又回自己院里歇着。 待所有人各归其位,温梓童也带着椒红和素容两个丫鬟,乘着马车出了府。 适才二婶母三婶母都问过她,是否愿随她们同行。不过那语气听过便知是客套,温梓童自然婉拒。 路上椒红为她重新梳拢了发髻,又换了外衫。今日是要去伴佛护行,打扮得太过招展自是不好。 待到了地方,温梓童带着两个丫鬟下马车,与早已恭候在此的其它信女们汇合时,衣着妆饰丝毫不显突兀。 当花车缓缓自永成门驶出时,看热闹的百姓已将皇城门外围得水泄不通! 花车前有衙门的人执着水火棍开道,很快便在人海中隔离出一条通畅的道路。花车缓慢行驶,一路畅行无阻。列为四队的善男信女们紧随在花车之后,男的手里抱着玉壶,女的胳膊上挎着小竹篮。 篮子里装的是煮好的缘豆,不时抛洒一把在人们头上,大家热情迎接。抢到豆子的当即便投入口中,将这福气及时收好。 玉壶里盛的则是香汤,不时有百姓伸长了胳膊递过一只碗来,他们便将香汤倒一点进那碗里。 ? 第34章 送帕[V] 花车正中是一个鲜花扎成的花亭,其里供奉着一尊铜佛。四角则是四座莲花台,其上盘坐着四位高僧,不断敲打着木鱼,一路诚悫颂经。 跟随在车后的善男信女们,分发的香汤乃是由白檀、沈水、芎藭等数十种名贵香料,配糖水煎成,名曰浴佛水。饮用可驱邪袪秽,法喜满溢。 缘豆也是添福添缘的好东西,是以来讨要的百姓越来越多。 起先温梓童尚为这场景动容,觉得有趣,挎着满满一篮豆子也不觉疲累。可走了一段路后,便有些疲惫了。 谁让过去的年月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是娇养在高门大院的侯府里,就是更为闭塞的宫中。体力非但与那些平日苦修的佛众不能比,就是椒红素容这种丫鬟她也比不得。 行了三里路后,她就累得双腿发颤,胳膊上的半篮缘豆也成了负担。 一旁的椒红自是看得出来,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也不好将自家姑娘的篮子拿来自己提着。于是便大把大把抓起温梓童篮里的豆子向外抛洒,很快便将余下的半篮子缘豆提早清空。 -- 第57页 温梓童瞥她一眼,主仆二人暗自偷笑。 身上少了累赘,温梓童便能跟上队伍,终于坚持着走到皇城东边的永辉门,然后自那道门入了皇城。 皇城虽比不宫城禁得严,却也鲜少有平头百姓在此闲逛,故而花车队伍不像之前行的那样缓慢。用了不到两柱香的功夫,浩荡的花车队伍便抵达了隆云寺。 慈眉善目的皇家寺院住持,早已头戴毗卢冠身披素霓袈裟,携数百弟子虔敬候于寺院大门内。 待载着佛祖铜像的花车一入寺门,他们便双手合十着跪地恭迎。 霎时间,几百个光头在烈日骄阳下,贝联珠贯的排布齐整。让人只觉光芒刺目,晃得睁不开眼睛。温梓童头回见这等场面,颇觉得震撼! 过去即便是身处后位时,这等场景也是难得一见的。她步子不由得顿了下,素容轻轻推她一下提醒,她才重又跟上队伍,一路护送着花车往正院去。 温梓童心中仍为先前场景动容,竟一时忘记了今日来此的目的。直至步入正院后,一眼瞥见坐在观礼台的李玄愆正起身站起,她才忽地心中一颤!想起为何而来。 李玄愆一身华冠锦服,束带蹑履,较月前在便殿见那面时要庄肃许多。只是那张俊逸绝尘的脸上没半点肃杀之气,穆如清风,令人神往。 今日他是代替宣孝帝前来观礼,故而仪仗也是格外威严。黄罗盖伞,雀翎宫扇,样样不得少。便是恭迎佛像时,他也只是从椅中起身致敬。 温梓童也不晓得为何,这才是远远看上一眼,她就心如鹿撞,双腿微微发抖…… 盯着李玄愆看了一会儿,她逐渐平静下来,然后告诉自己:刚刚那些奇怪反应不过是走路太多累的。 果然素容和椒红也是这样想的,待队伍停下,椒红便声动嘴不动的偷偷问了句:“姑娘可是累着了?” 温梓童也没转眼看她,只赞同的“嗯”了一声。正在这时,梵钟被人撞响,闷沉肃穆的声音在耳边低回,温梓童被这声音唤醒,匆匆收回留恋在外的目光,学着他人那样也低下头去,似在虔诚的颂念心经,上酬慈荫。 佛说世人有一百零八种烦恼,故而这梵钟便也撞了一百零八下,以示烦恼皆去。 待钟声停下,众人顶礼三拜。拜完温梓童睁眼抬头,见李玄愆已坐回了椅中。她前面站着无数身形颀长的光头,穿过这些看观礼台上的李玄愆,着实有些费劲。于是她放弃继续偷看李玄愆的心思,转眼看起了佛像。 这边佛像已被几位僧人抬着,请入花亭内的座中。而座又安置在一个巨大的金盆里,铜像落下,便有小半截身子沐在香汤里。 金盆前摆置展具,木勺,一旁有高僧恭说颂词。善男信女们分作两列,逐一上前虔爇宝香,之后拿着木勺舀盛香汤,为佛祖铜像净身。如此便可分得一块乌菜水泡的饭团,名曰食乌饭。 百人的队伍分作两列,很快便会轮到温梓童,是以她不由心下一紧,复又转头看看李玄愆。见他果然正看着这边,心下更是畏怯! 她混迹于人群中,李玄愆必然发现不了她,可一但单拎出来上前,李玄愆定能一眼认出是她。那样过会再让椒红去送手帕,便很容易露馅。 这时她不禁又埋怨起自己的贪心来!明明今日她可以不来的,只让椒红混入花车队伍来送这帕子便好,可她就是想亲眼看见李玄愆接过帕子时的神情…… 哎,现在说什么都迟了。眼看着还几人就要轮到自己了,温梓童越发的心慌意乱。 正巧这时,上回见过的那个叫何开的公公走到李玄愆身旁,附耳小声说话。李玄愆微侧着身子,眼神随意的落在脚下玉台上。 温梓童便看准这个时机,与前面的素容换了位置,先一步去佛像前上香舀汤。待何公公的事情禀完,这厢温梓童也已然过完礼数,拿了乌饭团子从佛像后面悄悄的走了。 之后的绕佛仪式因着不再排布方阵,所以对人数清点上也不会太经意,没有人留意到队伍里少了一个人。 正院举行着盛大的仪式,整个寺院的僧人皆聚集在正院,故而温梓童偷偷潜入后院时,并没有碰到什么阻拦。她按与两个丫鬟约定好的,提前藏身在后院的假山洞里。 按照仪程,待余下的几个仪式进行完,僧人们便会护送佛像回正殿。而皇子则会被延入后院,与住持同在五观堂进一顿素斋。至于善男信女们,则要去北湖放生。 而温梓童藏身的这座小假山,正是去五观堂的必经之路,且四面较为开阔,视野极佳,正好能仔细观察李玄愆行来的一路。 如今高柳新蝉,正是初初觉热的时候。方才在外面烈日杲杲,温梓童还有些畏夏,可一躲进这山洞,突然又觉冷飕飕的! 外面薰风拂拂,可那暖融融的风一但穿过石缝进了洞里,竟变成飒飒的阴风,有些侵人肌骨。特别她今日穿的还较单薄。 温梓童略局促的咽了咽口水,轻轻搓热掌心,眼睛透过洞前的一个小缝隙向外望去。此时大家还都在正院,这边没有半个人影。 洞内窄狭,她站得累了,便将额头抵在石头上歇歇。也不知这样等了多久,终于远远看见有队人朝这走来!只是日头太强,看得闪眼,看不真切。 温梓童抬手揉了揉眼睛,再定睛仔细辨认,果然笃定那一行人是李玄愆的人。 -- 第58页 十来人的队伍,除了最前面一个引路的小僧外,李玄愆便算是走在前面。何公公亦步亦趋的紧随其身侧,不时小心提醒着这有杂石,那有树根。 漆黑且静谧的石洞里,温梓童听见自己的心“突突突”的快速跳动!她梭巡一圈儿,却没见到交待好来送帕子的椒红。 平日李玄愆鲜少出宫,即便偶尔出次宫也是前呼后拥,侍卫上百,断无可能被她碰到独身一人的时机。故而今日这时机已是千载难逢,仅有几个内官相随,没有持兵持械的侍卫。 温梓童耐着性子又等了一会儿,眼看着李玄愆快至假山跟前了,这才终于听见队伍末传来动静。 “哎哎哎,这里不是你能来的地儿!四皇子殿下在后院陪住持用斋,闲杂人等不可入内!” 只是十来人的队伍拉的有点长,远看时尚能看全,可如今走近了,当前石缝便只能看到队首。温梓童立马转向另一个石缝,那个孔洞的角度则刚好能看到队尾的位置。 遁着那声音看去,她果然看到一个小黄门正在拦阻闲杂人上前,而那个闲杂人正是手里拿着一个小锦盒的椒红。 温梓童不禁心下猛地一跳,手攥成拳头抵在自己心中位置,仿佛怕那颗不安分的心能跳出来一样。 主子如此怂兢,丫鬟反倒镇定,就见椒红恭恭敬敬的将那小锦盒呈给黄门,不慌不忙的说道:“信女知晓四殿下在此,不敢皇家面前无状,只是刚刚有位小师傅将这东西交托给信女,说是要紧之物,让信女速速送来呈给四殿下。” 听完椒红的说辞,温梓童又好奇李玄愆听了这话会是何反应,于是立马又移回先前的那个石缝,想再观察李玄愆。可是才将眼移过来,立马见了鬼般将身子一撤,后脑勺冷不丁就撞在了后面的石壁上! 若不是心中有抑制,她此时早已大叫出声,太疼了! 她皱眉咬牙,捂着后脑勺揉了揉,一脸委屈。明明疼的要命,却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虽说眼泪都给逼了出来,温梓童还是再次将眼靠在那个缝隙上,再次看向外面。好在这回看到的是李玄愆的背身。 刚刚那次探眼窥时,正巧李玄愆驻步在假山前,面朝着她,她一看就是放大号的他的脸。虽则英俊逼人,却还是将她唬了一跳。好在这会儿李玄愆已是转过身去了。 事情比温梓童设想的还要顺利,椒红还没往后说,李玄愆就道:“拿过来吧。” 小黄门听了吩咐,便接过那薄而精巧的锦盒,快步行至李玄愆身前,躬着身子两手呈上。 李玄愆没接过手,只就着他的手轻轻一拨那盒盖,盖子便掀开过去,露出里面的一方素色棉帕。 温梓童在叠放时,有意将那代表心意的青竹百日菊叠在最上层,故而李玄愆打开盒盖一入眼,便是那花和竹。 ? 作者有话说: 23:50,有个二更噢~ 第35章 折返[V] 这帕子棉料甚好,一看那光泽和软度便知是西域进贡来的长绒棉织成,非白丁俗客可有。加之其上绣工并算不得精良,像是不善女红偏偏又爱显摆的富家千金拙作。 李玄愆眉头微微一皱,隐约猜到这送帕之人安的是什么心思。抬眼想再看看那假手之人时,却见人已脚底抹油似的跑远了! 若在宫里,这自然是不敬,便是抓来问罪也不为过!可如今身处寺院,又逢盛大节点,李玄愆并不想小题大做威吓到众人。于是只信手一挑,将那盖子重新合上。 吩咐一句:“丢了吧。”人便抬脚走了。 洞里看着这幕的温梓童不禁心中一凉,整个人冻僵了似的怔在原地。 她之前想的皆是李玄愆收到帕子后,左猜右猜却始终猜不出谁送的样子。却忘记想这茬……是啊,最附和他性情的难道不正是既不知谁送,直接扔掉便是? 小黄门领了命,将手里帕子毫不留情的往旁一掷,便紧随上队伍离开了。 又在洞中等了一会儿,直到一队人的影子不见了,温梓童才小心翼翼的从山洞里出来。 她原是想先捡回那块棉帕,再从长计议,却未料到只看见一个空盒,没看见那里面的帕子! 盒子敞开着孤零零躺在地上,显然是刚刚李玄愆合上时没扣上卡扣,结果被那小黄门一丢便直接扬了个凌乱。 她又四下张望一圈儿,最终竟在那山后不远处的湖面上发现了一抹白影。走近看,果真是那方棉帕,半浮半沉的飘在上面。 温梓童茫茫然的望着那湖面良久,一颗心如坠冰窟!纵是舍不得那辛辛苦苦绣好的帕子,她也不能下水去拾,于是只得在叹了几声气后,转身悻悻的离开。 椒红这厢办完差事,便心情忐忑的回了正院,与素容一起等待自家姑娘的成果。两个丫鬟在移走佛像后空置下来的花亭里站着。 椒红一条胳膊横抱,一条胳膊支在下巴上,反复思忖着沉吟:“送的到底是什么呢?” 那盒子今早温梓童才交给她,她对里面的东西一无所知。刚刚呈给那个小黄门后,她也是寻了个不提防撒腿就跑,根本没看里面是什么东西。 素空抬手在她额头上轻戳一下,怪罪道:“既是姑娘不让你知道的,你便莫要去瞎猜!” 椒红面露不满,略生气的落下胳膊瞬时掐腰:“素容,你就当真一点儿也不好奇姑娘送四殿下的是什么?” -- 第59页 素容四下观望一圈,见并无旁人,便小声道:“不管是什么都是姑娘的一片心意!别宫时四殿下帮了咱们姑娘那么多,总是该回敬点什么。” “那为何不光明正大的送?却要我偷偷摸摸。” 素容叹一声,道:“咱们姑娘的心是天边皎月,清高无暇,许是怕明着送落人话柄吧。” 椒红听着这话似有点道理,又似说不通,正纠结着,就见远处走来的一个娇纤身影。立马推了推素容,提点道:“姑娘回了。” 两个丫鬟一脸欣悦的望着自家姑娘,却是见她臊眉耷眼的,心情不虞。两人面面相觑一番,迎过去。 椒红一脸担忧道:“姑娘,可是奴婢走后你被发现了?”除此之外她想不到自家姑娘还有什么可烦闷的。 温梓童摇摇头,却是不改郁郁苍苍,只闷葫芦似的继续往外走,也不解释什么。 两个丫鬟见状追了上去,素容轻轻拉了下,解释道:“姑娘,放生完还要一同去正殿供舍利,若是咱们现在就走了,便要少上三人,只怕会给住持和当初收银子的人裹乱。” 听闻这话,温梓童才终于驻下脚,原地沉了半晌便点点头,轻“嗯”了一声,算是同意再呆上一会儿。 待去北湖放生的善男信女们归来,后院的住持与四皇子也用完了斋饭,所有人再集聚至正殿。 宝殿之上,四皇子率先进完香后便站去一旁,看住持诵经。善男信女则开始逐一上前进香,供僧添香油。 好在这一环节冗长单调,李玄愆并无多少兴趣,只专注的看着老和尚诵经,而没看排队进香的人。温梓童匆匆进完香,便重回人群之中。 到椒红上前进香时,随在李玄愆身后的小黄门却是蓦然一愣,立马给何公公附耳禀报了几句。何公公也未怠慢,转头便将小黄门所禀之事又小声禀报给李玄愆。 李玄愆听完,往正在向功德箱中添香油钱的女子身上瞟去。何开说这便是刚刚在后院无礼进献的那个女子,求问是否要治罪。 其实李玄愆并不多在意这点事,也无意在这时候治她的罪,甚至连基本的好奇也没有。因为京中想着各种稀奇法子,给他进献玩意的人这也不是头一个。因此他这一眼也只是随意。 可就是这随意的一眼,却在看清那女子的长相后略微怔然。 这不是温梓童的贴身丫鬟吗?若他没记错,应是叫椒红。刚刚在后院时他没正眼看过这女子,故而那时没认出来。 之所印象颇深,是因着这丫鬟跟着温梓童入宫,在温梓童无端小产后,衷心护主冲撞了连今瑶。从而被打了二十大板,逐出宫去。 李玄愆还听闻,温梓童当初为保这丫鬟一命,拖着病体在李桓殿外跪了许久。李玄愆知她们主仆情深,于是在那丫鬟被逐出宫后,曾命人去接济。原是指望待事情平息后,再寻个名目把这丫鬟送回温梓童身边。 却是没料到,他派去那丫鬟婶母家探望的人回来说,那丫鬟嫁去外乡了。 可那才是她被打完二十大板扔出宫的第二日,拖着如此重的伤能不能活都是两说,谈何嫁人? 之后李玄愆又命人去了两回,说辞皆是一致,明知那一家子人没说实话,可李玄愆也不想难为几个农妇。只当是她叔婶怕宫里的人再行追究,这才不敢报出椒红下落。 如此那事便过去了,椒红的生死也便成了迷。 这些往事在脑中闪过,也只在须臾之间。李玄愆看着温梓童的丫鬟离开,突然想起了先前那条帕子! 他眼中闪过一道精芒,便既辞出宝殿。 何公公和其它几个小黄门一脸迷惑的跟在殿下身后,只见自家殿下火烧了屁股般急如星火!他们自也不敢落下,一路小跑着跟到后院的假山旁,才见殿下才驻步。 李玄愆先是看到山跟前那一只空盒子,随后又甩着宽袖大步往前去,四下里梭巡,终于在目光触及不远处的湖面时停住。 他三步化作两步到了湖畔,提起袍摆就作势要下水! 这举动可把一众随从吓傻了!就在别人还没反应过来时,何开已一个箭步挡在前头,大了胆子展开双臂相拦! 他随侍多年,惯会鉴貌辨色,自然看懂了殿下折返为的是什么。于是大声道:“殿下万万使不得!奴才去!奴才这就去给您捞回来!” 说罢,转身跃入水中。 李玄愆微微变色,却一门心思仍扑在那方帕子上,只紧锁眉头等在岸边。不一时何公公便将帕子捞回,双手捧着回到了岸边,顾不得抖去一身沉水,就急急将帕子呈去殿下眼前。 李玄愆一手接下那帕子,展开细端那翠竹和那一簇小黄花,这才惊觉,那小黄花虽绣功差强人意,但显然绣的是百日菊。 “哈~”狂喜之下他失笑出声,两眼如箭死死凝着那一簇小花,已是不知说什么好。只胸膛起伏,一腔热流不住涌动! ? 第36章 墙根[V] 既知这帕子是自己朝思暮想之人所赠,李玄愆握着它又速速折返回宝殿。 可这一去一回,加上下水捞帕子的功夫,殿前进完香完成最后一项仪式的善男信女,已纷纷离寺。李玄愆便即命人备马,翻身上马用力一夹马肚子,便追着刚刚离寺的马车奔腾而去! 皇城不比坊间,一路皆是官廨衙署,是以马车行的缓慢平稳,生怕冲撞。李玄愆的马却如流星赶月,很快便追上一辆马车。 -- 第60页 在离着马车还有几步时,他便大喝:“停下!” 马夫回过头瞧时,见一男子正骑着快马追至与自己的马车并行。马夫先前虽未能见识皇家仪仗,不认得李玄愆,可看这玉冠蟒袍加身,猜到不是好惹的主儿。于是只犹豫片刻,便勒住缰绳,将马车急刹。 “这位……”马夫本想着唤公子,可看这身行头又生怕叫低了,最后改口道:“这位爷,您有何贵干?” 李玄愆不多废话,只斩钉截铁的两字:“打开!” 那马夫一怔,为难的回头看了看幽帘,心说里面都是姑娘家,这样似乎有失礼数。 正迟疑着,李玄愆重复了遍:“打开!”且这次声音更加的凌厉,同时调转马头,眼看着便要亲自动手! 马夫咽了咽,只得听话的抬手打起帘子,让李玄愆检查。 目光在车内快速梭巡一圈,李玄愆并未看见温梓童。于是冷着一张脸将马头重又调回来,问那马夫:“共出来几辆马车?” 那马夫谨慎答道:“送这些信女们出皇城的马车拢共七辆,还有六辆在小的前面。” 听完这话,李玄愆没半点迟疑,口中喊出一声“驾”!马儿便再次驮着他疾驰而去。只留身后马车里一众回过神儿来的姑娘,小声嘁测议论。她们自然是认得他是谁,只是刚刚太过惊吓全忘了礼数。 之前远望着观礼台上的四皇子,她们便觉轩昂凌云,如今这般贴近的看清了眉眼,更觉风采逸然!一个个先是惊鸿一瞥的惊叹,随后又是惘然若失的郁悴。 转眼间李玄愆便追上了第二辆马车,奈何打开看过后仍是没有他急于要见之人。 他骑着马一路奔向永辉门,眼中楼宇树影飞快后移,熏风拍在脸上莫名舒爽。可沿途追赶上的四辆马车,皆是令他大失所望。 他手里紧紧握着马缰绳,驻步在永辉门前,望眼欲穿的看着外面天地。他自然想冲破这道门继续去追,哪怕是一路追至平阳侯府,也想把温梓童拦下,亲口问她一句为何送他帕子? 这算是暗表情思么? 可他不能再追下去了。 且不说适才皇城中纵马已引起不小的骚乱,若再追出皇城去,只怕百姓都要人心惶惶,当是宫中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就算他追到她,会不会将她吓到? 她仅是个堪堪及笄的小姑娘,好容易鼓起勇气借了别人的手偷偷给他送条帕子,他却这样兴师动众的跑到她面前,戳穿她的少女心思。这样只怕会将她吓跑。 李玄愆从怀里掏出那方棉帕,握在手里再次细端。上面的水已然将他的衣衫前襟濡湿大片,此时吹着风,胸前格外凉爽,心也跟着冷静通透许多。 先前是他太过激动,以至于思虑不周鲁莽了。如今却微微庆幸那几辆马车里没有温梓童。 此时数十名侍卫也追至永辉门,见终于追上四皇子,纷纷翻身下马行礼:“四殿下。” 李玄愆高踞于马背上,视线自手中帕子瞥向侍卫首领,然后轻叹一声,将帕子塞回怀里,重握上缰绳:“回宫!” 而此时温梓童已换乘上了侯府的马车,正行在回家的路上。因着恰巧路过一条街市,行车放缓,这两个轮子的比两条腿的也快不到哪里去。 椒红和素容两个丫鬟见自家姑娘心情纡郁,面色不佳,便也一路也不敢多言。只时不时察言观色,再面面相觑交换个眼神儿。 这会儿见温梓童主动撩开帘子,痴痴的看着街边吆喝米酒的小贩发怔,两个丫鬟不禁慌乱起来,心道姑娘该不会这点儿事就承受不住,要借酒浇愁吧? 红日高悬,几缕阳光穿过窗子映射入车内,温梓童眨巴眨巴双眼,长长的睫羽度着一层金光。 她看见那个女小贩站在艳阳下,俊俏的小脸儿晒得微微泛红。给几位客人沽完酒后,她抬手想擦额角沁出的汗珠,却突然一抹清凉盖在额上。 她转头看,是自己体贴的夫君。当即便娇羞的泛起赧色,伸手接过那帕子,她夫君也继续回后院去搬酒坛子。女小贩一脸甜蜜的盯着那帕子看了良久。 温梓童缓慢的摇摇头,心里说不出是羡慕还是委屈…… 她忽地放下帘子,对着椒红道:“去买一坛酒来。” 她目光凝肃,声音也是冷冰冰的,带着不容置喙的语气。椒红为难的皱了皱眉,又求助似的看看身边素容,最终只得叫马夫停车,下去将酒买回。 马车继续行驶,温梓童则看着那酒坛发呆。 她倒并非想吃酒,再说即便吃酒也不会吃这几钱银子一坛的。只是看那对小夫妇顶着日头当街卖力的叫卖,想略施援手罢了。 兴许早些卖够了银钱,他们便能早些回自己的小家轻偎低傍呢…… 想到这儿,温梓童又轻轻的叹了一声,然后倒在背后绸靠上阖眼假寐。 只是这睡也睡不着,她满脑子遐思乱想,想着上辈子李玄愆到底是何时对她动心的?若她这辈子不嫁入东宫,会不会他对她的态度也有所转变,不会像上辈子那样在意她?毕竟她不入宫,她与他的交集便寥寥无几,又何谈培养感情呢? 越想越觉无力,纵她比旁人多着一世的经验,可崇隆厚重的宫门却挡在她与李玄愆之间。不能任他随心出,也不能由她肆意进。 今日她好容易争取来的机会,却亲眼目睹他将一片真心无情的扔进了湖里! -- 第61页 她不能再想下去了,再想下去真有种把眼前这坛子酒一饮而尽的冲动…… * 是夜,幕色低垂,初更已定。 习习夜风自脸庞拂过,天边月明如水,静谧皎洁。一道修长黑影如夜竹般立于廊下,他将刚刚吹响的哨笛塞回囊中。 这哨笛发出的声响悠游柔转,外人只当是夜来少眠,吹笛解闷,断乎不会多想。可有一群人却会被这暗哨警醒,立时出现在他的身边。 就在他将哨笛刚刚塞好时,眼前立时笼过一片黑影,数十个身着黑衣的隐卫似从天而降,出现在庭中。 之后他们恭恭敬敬的跪地行礼,只是身份使然,不敢张扬,除了打头的隐卫首领骆九压低了声量,唤了声“四皇子”外,其它人皆缄默不言。 李玄愆摆了下手,示意他们免礼,之后对着骆九吩咐道:“只留四人即可。” 骆九领命,便即亲手指定了四名武功最高强的隐卫留下,其它人则训练有素的退下,转眼功夫便融入进夜色里,消失不见。 “殿下,不知今晚有何任务?”骆九一脸庄肃的问道。 李玄愆觑了眼骆九认真的样子,双唇不自然的抿成一条直线。想了想,也没好说得太过直白,只道:“随我出宫查案。” 就这样,李玄愆在五名顶级大内高手的护卫下,翻过宫墙,神不知鬼不觉的出了宫。宫外有提前备好的马匹,五人翻身上马,一路往南疾驰而去。 夏日的夜风在耳边呼呼的吹,玄袍的摆缘迎风猎猎飞舞,可这些声响都不能令李玄愆分心丝毫,如今他满心里装的皆是白日收到的那方帕子。 不论是谁收了人礼物,都有当面道谢的心愿。温梓童既不想他知晓这帕子是她送的,那他也不去拆穿她,只是她白日偷偷见了他,他却没看见她,这的确有失公允。 即便不能当面致谢,也总该看她一眼。 白日为免引起骚乱,他自是不便出宫,可夜里他想出宫便有的是法子。 夜里既没街市,也没车马,是以李玄愆一行人一路畅行无阻,很快便到了平阳侯府。自然如刚刚出皇宫一般,他们再次翻了墙。 骆九心下略惊,心说一个闲散侯爷,能牵扯进什么大案里?竟逼得四皇子夜里暗访。 不过身为隐卫,只懂得听令和执行,好奇心是不该有的,纵是有了也不能问出口。故而骆九心下腹诽,面上却丝毫不显,只一路跟在四皇子身边,时时警惕周边,保护着他。 因着上辈子的关系,李玄愆知道温梓童闺房所处的汀兰苑,是以他很顺利的摸去了院子里。 温梓童的闺房掌着灯烛,他轻轻靠近窗前,望着那一抹光亮微微失神。一旁骆九轻车熟路的伸出一根手指,就要去戳那窗纸,李玄愆眼疾手快的一巴掌拍开他的手指!然后狠狠剜了他一眼,极低声的申斥道:“非礼勿视!” 说罢,只附耳在窗纸上,听着里面的动静。 骆九不解的看着四殿下,心说查案还有非礼勿视这种规矩?再说私宅都闯了,墙根都听了,还有什么可君子的呢?当然,这些话他也就敢在心下稍稍一想。 屋里是姑娘唱小曲的声音,只是那声音断断续续,时而上气不接下气,还穿插着打个嗝……听起来好似是醉了。 听了一会儿,李玄愆终是耐不住好奇,冲着身旁摆了摆手,示意他们暂且退下。 骆九应景识趣的带着人向后退了三步,可李玄愆还是一个冷冷的眼刀子甩过来,意带不满。随后他只得带着四人直接退去了院墙外。 李玄愆这才舒一口气,转头看向那扇窗户,攥了攥拳,最终还是伸出一根罪恶的手指…… ? 第37章 醉酒[V] 夜静阑珊,树影绰绰。那只手在触到半明半暗的窗纸时,轻柔的停了下来。 李玄愆出神的凝着那纸上映出的不甚清晰的纤影,长指不自觉的就轻轻描摹,又蜷起手背拂了拂那影子脸颊的位置。唇边不由得就微微勾起一丝笑意,眸中春水一般温柔。 随后他的目光落在自己的手指上。 那五指清癯有力,骨节分明,而他视线所停留的地方,却是食指上戴着一枚墨玉扳指。 他将那扳指取下,拿着仔细端了端,然后放在窗前的台子上,便转身离去。 她赠他亲手绣制的帕子,他纵不能点破令她羞窘,却总要有所回敬。这枚扳指他戴了多年,是近身之物,将它赠予她便是极佳。 况且这种事她也不会拿着扳指四处询问张扬,“心中有鬼”会疑心是他,偏偏又无法去求证。疑而不笃,点而不破,便最是美妙。 就在李玄愆正因满意这安排而唇角挂笑的远离轩窗数步时,蓦然听闻背后一声响动,像是桌椅翻倒地声音,随之伴着一声温梓童的惊呼! 当即李玄愆也顾不得此来不可露行迹,更想不起什么男女大防,调头便闯入了温梓童的闺房…… * 今日在回府的路上时,温梓童让椒红买了一坛子米酒。原以为这市井之间的酒水定是粗糙难咽,遂让椒红将酒随意的藏在榻下。谁料当她用完晚饭回屋时,竟闻见满屋清冽的酒香气。 坊间的酒装裹自是没有宫里的讲究,是以那塞子挡不住酒气释放,溢了满屋。 起初温梓童只是觉得香甜好闻,故而没让丫鬟去拿熏香冲抵。可闻得久了,竟有想尝上一小口的冲动,于是她将椒红和素容两个丫鬟遣下,早早让她们回屋歇息,夜里不许来扰她。 -- 第62页 上辈子在宫里时,她酒池肉林的好不放纵,虽说那些荒唐举止是为了掩人耳目,却也食髓知味,尝到了其中愉悦。 可是这辈子她尚待字闺中,本是滴酒不沾的,就连在两个心腹丫鬟面前,她也不敢暴露出前世的嗜好。 将两个丫鬟支走后,她才偷摸地从榻下抱出酒坛子,坐在桌前自斟自饮一番。谁知饮着饮着就醉了,又是唱小曲,又是手舞足蹈。 刚刚便是转圈转至晕眩,一不小心就被绣墩绊倒,整个人连带着另张椅子一并摔在地上,发出不小的声响。 先前醉时尚是快乐无比,这一摔倒在地上,整个人那股子兴奋的精气神便如被抽走一般,顿时昏昏欲睡。 半梦半醒间,温梓童听到有人推开门冲了进来。那闯门声和脚步声都有些陌生,不太像素容和椒红……她阖眼猜测会是谁呢? 明明心中是带着些许好奇的,可此时眼皮却有千金重,她睁不开,只如先前那样继续趴在地上。直到一双温暖有力的大手,抱着她的肩膀将她转过身来,她才终于觉得身上有了点支撑的力气。 温梓童缓缓的睁开眼,眼前却是混沌模糊一片。眼帘也重的睁不大,只张开一条缝,渐渐的隐约看到一个人影。 那人单膝抵在地上,将她揽在怀里,不断的唤她的名字:“温梓童!温梓童?” 是个男人…… 他口中的声音明明贴近的、急切的,却又好似与她远隔万水,听的又清晰,又遥远。 是梦境吗?温梓童迷迷糊糊的想。随之她的手就动了动,想去掐自己一下,看看会不会醒。可手还没掐到自己,他的那只大手便盖在了她的额头上。 暖暖的,明明动作很轻柔,她却觉得分外有力量,足以将她与一切的危险隔绝开来。 她终于又积了力气,将双眼睁大,并仔细的看着眼前抱着自己的这个男人。 她躺在他的臂弯里,这角度看上去刚好最先看到他的下颚骨。线条刚毅,棱角分明,阳刚气中透着极致的精致。 随后她的视线向上,很快看到他的唇。削薄的嘴唇,凌锐的唇峰,似将冷毅与薄情全书在了脸上。 温梓童心下暗暗的叹气,上辈子她就是被这面相所欺,先入为主的觉得李玄愆倨傲冷漠,拒人于千里之外。以至于他所有对她示好的表态,在她看来都是毫无温度,毫无真诚的,皆是为了逐利。 倒是李桓,长了一副暖煦无心机的样子,遇人三分笑,令她全然不设防。 果然“人不可貌相”那话说的是有道理的。 这样想着,温梓童心下恍然一凛!随后她的目光急切往上移去,看到了这人的挺拔鼻梁,如山如潭的眉眼……果真是李玄愆! 他入了她的梦了? 温梓童先是一惧,随后便回惊作喜,心道这酒果真是好东西,竟这么快就将自己最想见的人送至眼前。 她唇畔微微泛起春意,微醺下明媚的一笑,足以勾人魂魄,噬人心骨。 “你来了?”她娇声道。自己都不知十五岁的她,竟能似个真正女人般,散出惑人的风娇水媚。 李玄愆面上微微一怔,锁起的眉头愈加流露出迷惑,不由得头微微侧了侧:“你……知道我会来?” 说这话时轻颤的声音不禁透出他的心虚,这才意识到刚刚听到声响便大步闯入姑娘家闺房的举止有些出格。不过看着眼前迷迷糊糊的温梓童,又觉得幸亏他今晚来了,不然她岂不要在冰凉的地上趴一夜? 想及此,他余光瞥了下门扇,内心既气那些下人不知照顾好她,又有些庆幸她们没跑来。 既知在梦中,温梓童便也不矫情,胳膊一抬便勾上了李玄愆的脖颈,有些没羞臊的道:“不知,只是一直在期冀。” 温梓童说这话时既温柔又妩媚,李玄愆却如被晴天炸雷轰了一下! 他从不知她也会像平素那些轻浮女子一般,对着他撒娇邀宠。不管上辈子还是这辈子,那些女人做这些时,他只觉得下贱,令他反胃,会毫不留情的推开并惩治。可她做同样的事,他只觉心神荡漾,如醉如痴,骨头似都酥了几分。 一时竟有些分不清,到底是她醉了,还是他醉了? 那娇小的两手勾着他的脖颈,柔弱无骨一般。他情不自禁就抬手将它们握住,攥在手心里的感觉如同软玉。 “为何期冀?”李玄愆双目一瞬不瞬的凝在温梓童的脸上,仿佛生怕一个眨眼便错过她的一个微妙神情。 温梓童娇笑不语,只像小猫儿似的往他怀里钻了钻,将原本拢在她肩膀上的那只手顺去了背上。她闻着他身上的气息,似有暗香浮动,沁人心脾。 略过他的疑惑,她反问起:“你熏的什么香?” 深深迷惑的李玄愆缓缓倒吸一口凉气,之后沉下心来温柔答道:“我熏得是沉水,但你闻到的应是帕子上的香。”说罢,将握在颈后的手抽回,在怀中掏出一条帕子给怀里的人儿看。 此前他是怕她羞涩退却,才不敢戳破知道是她送的帕子。可如今她如此大胆,他一男人断不会再有顾虑。 温梓童定睛一看,这不正是她刚送他的那条?不由得意的笑笑,又凑上去闻了闻,果真很香。看来她用的固香法子甚好,落水都不会减淡气味。 想到这儿,突然她翘起的唇角一滞,抬起小脸莫名的看着他:“你不是将这帕子扔入湖中了?”问时还带着点埋怨语气。 -- 第63页 那段插曲她竟知道?李玄愆略觉错愕,但很快缓过神儿来,宝贝似的将帕子收回怀中,双手揽着她的背,抵赖道:“我怎么舍得?” 温梓童知他狡辩,起初还有些不高兴,可心如电转一想,这只是梦,好容易他入一回她的梦,她却为这点事与他吵架么? 想到这,她忽地就不再计较了,舒缓了神情,更紧的搂住他的脖颈,将下巴抵在他宽实的肩头上:“算了,你如今收着便好。” 李玄愆见她趴在他的肩膀上,先是激动,旋即又不自觉的想起一件往事。 上辈子李桓当上太子后,迎了连今瑶做良娣,恩宠不断。听闻一月有二十日宿在连今瑶那,余下的几日再均分给太子妃,及其它几位侧妃。 可有阵子李桓到是夜夜歇宿在太子妃房里,起先宫人们皆以为是太子回心转意,知道疼惜太子妃了。可后来又不知从哪捅出来的消息,说是太子妃有一日在太子的右肩上咬了一口,留下齿痕,这才促使李桓不便去其它侧妃房里。 这传闻一时间使温梓童沦为宫中笑话。只是夫妇床底间的密事,总不好公然解释,只能任那些流言在下人口中交相传递。后来问罪了几人,却也是人尽皆知,于事无补。 想起那件往事,李玄愆既心疼温梓童,又忍不住妒羡李桓。 他轻柔的拍了两下温梓童的后背,诚恳的认下了她先前的指摘:“是我不对,不该将你的心意丢入湖中。” 只是这错认完,他又鬼使神差的说了句:“要不你咬我一口当作惩罚吧。” 温梓童原本正开心的眨巴着大大的眼睛,听他这建议不由得面上一僵,整个人愕然了。她轻移开他的肩膀,错开身子看他的脸,却发现他双眼透着诚挚,不是在逗闷子。 “咬你一口?”她依旧不敢置信的确认。 李玄愆深深的望着她,郑重的点了点头。随后手上使了下力道,将她重新推在自己的肩上,紧紧搂着她。再次重申:“咬吧。” 温梓童深吸一口气,整个人茫然又莫名,可被他拍着后背按在肩头,似乎是一副不容她拒绝的架势。 ? 作者有话说: 小天使们,前几天有急事去了趟外地,所以断更几日。今天会补更,18点~24点之间,应该会连更多章吧,具体看码字效率,先不夸下海口了。另外为补偿一直等待回归的读者,这章下全送小红包一份,24点后统一发 第38章 临别[V] 反正是在梦里,咬就咬吧。就当惩罚他上辈子只暗戳戳的示好,却不明明白白的将心意告诉她! 这样想着,温梓童心底果然涌起一股嗔怨,一撩他的外衫,便低头用力咬了下去! 这一口她便是用了十足的力道!甚至咬得牙齿都觉胀痛,可却听不见李玄愆的告绕。咬着咬着,无端涌起一股酸意,她突然就哭了…… 她忽地想起上辈子做上太子妃时,明明看似风光无两,可实际日子过得如何却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那时在宫里,随便一个小宫女都可以毁她谤她,她们背后又有连今瑶的指使怂恿,和李桓的偏帮纵容。 有一回宫中无端传起她与太子的房帷之事,传她为了与连今瑶争宠,在太子肩上狠咬了一口,这才令得太子几日歇宿在她的房里,不去旁人的寝殿。 使她一夜之间轮为东宫的笑柄,事后追责,却也仅能将那几个宫人罚出宫去。可整个东宫都看太子爷脸色行事,不管换多少波新人,大家心还是向着得太子专宠的连良娣。 谁又知道,谁又在乎她的委屈呢? 那时太子日日流连连良娣寝宫,被其它几位侧妃联名告去皇后那里,皇后斥责太子专宠无度。于是太子那日回东宫后,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表面上一连几日歇宿在她的寝宫,却是每至夜深,又摸黑回到连良娣的屋里。 每每与良娣□□好结束,再回到她房里,由她服侍的盥洗,在外人眼里营造出太子与太子妃夫妇绸缪的假象…… 这些委屈除了椒红素容外,她无人可诉。偏偏连今瑶还不满意,还要指使心腹在宫人中散播谣言,使她背上善妒又心机的恶名! 这种事在东宫时不时便会发生,每每她请太子为自己作主,皆是高拿轻放,弃车保帅。顶多惩治上几名传谣的宫人,却根本不去追究生谣造谣的连今瑶。 这一口,唤回许多不堪回首的往事,可温梓童并不想让李玄愆看出她的悲伤。于是在移开嘴唇时,她匆匆擦拭的脸颊,之后才移开身子,笑着问他:“不疼吗?” “疼。”李玄愆并未逞强,坦诚的作答。不过他脸上却没半分气恼,相反是透着甜蜜。他伸手为温梓童捊了捊额侧的两缕发丝,先前咬他时太过卖力,头发都有些凌乱了。 温梓童不解道:“那为何不喊停?” “我恨不得你咬上一辈子不松口。”李玄愆轻点了点她的脑门儿,接着逗她道:“就像一只小王八。” 温梓童细眉一拧,顿时来了脾气,嗔道:“你骂谁是小王八?你才是王八!” 李玄愆却“噗哧”一声笑出来,将她揽进怀中轻拂背脊:“男人不可是王八。” 边略带不情愿的挣扎两下,温梓童边继续骂道:“那你就是乌龟!河马!禽兽!” 李玄愆却也不恼,只满面悦色的不住轻拂着她,连声应道:“好好好,我是乌龟,河马,禽兽……”说到这儿,突然话锋一转,“不过你真想看到我做禽兽?” -- 第64页 温梓童自是听出这话里掺着邪恶,就势一堆他,威胁道:“你若再这样没正经,我便要收回帕子了!”说着就伸手去他怀里掏! 且不说一个醺醺醉着,一个醒着,就是双双清醒时李玄愆也是反应快过一般人,他迅疾一出手,便将温梓童伸来的手握入大掌!顺着她的意扣在自己胸膛上。 起先不觉,可这样对峙了一会儿,温梓童便能感觉到李玄愆心中那趋于频繁的起伏,和“突突突”愈发加快的心跳。 顿时两抹赧色飞上脸颊,她不想再去抢那帕子,只将手往回缩。却是根本抗衡不过他,手被他紧紧攥在掌心死抓着不放,掌间的温热也很快变为滚烫。 李玄愆薄唇紧抿成一条直线,不自觉的舔了舔莫名干涸发涩的嘴唇。 他渴望她,可今晚他得到的已足够多,她如今醉得这样分不清现实,他若继续随着她失智放纵下去,便如同趁人之危。 他要的是她的余生,而不是短促的欢好。 想通此结,他松开温梓童的手,阖上双眼令自己镇定下来。 待气息缓好了,便再次掏出那方帕子,凑在鼻尖前深深嗅闻一番,回应她先前的要挟:“东西既已送了我,便是我的。难道平阳侯府的教礼嬷嬷没有教导过你,别人的东西不可随意抢为己有?” 他身子微微前倾,凑近她:“便是醉着也不可这样无礼。” 温梓童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片晌,待她越琢磨这话越觉气愤想开口说点什么时,李玄愆却又率先开口提了个问题,堵住了她。 “这帕子你是用了什么法子,能将香气固存,弥久而不散?”他认真的看着她,好似在潜心求教。 被他这一问,温梓童便略过了先前的气愤,面上颇有些自功之色:“这绵帕乃是用百日菊捣出花汁,并了竹盐等物将花汁涤回素色,再行浸泡布料。待晾干后以清水洗去浮香,再行浸泡花汁晾干。如此反复四回,方能将香气永久的固于帕上。” 她说的轩轩甚得,李玄愆一边被她逗得有些想笑,可一边还深深感动于她的灵巧与耐心。嘴角微微弯起,却又忽地一滞,瞬时面如刷浆! 他似是猛然间被打通一结,想明白了许久不得解的疑题!随即低头出神的看着那帕子,攥着帕子的手也越发的收紧。 见他突如其来的变色,温梓童正想问是怎么回事,就听得窗外传来一声猫儿叫:“喵~喵~”她不禁心下纳罕。 温丹小时被猫惊过,故此平阳侯府再不许人养猫。侯府院墙砌得老高,不至有野猫爬进来,怎么会有猫儿叫呢? 李玄愆也因这声猫叫回神,他心思深重的收起帕子,然后扶着温梓童站起,软声哄道:“既是醉了,便早些歇息,免得翌日起来头痛。”边说着,半扶半提着她往床榻走去。 温梓童先前摔倒时就有些困乏,如今又闹了这么久也委实累了,便不抗拒,乖巧的被李玄愆安置上了床,又盖好了薄衾被。 虽说入夏,夜里却是有些凉的,加之又饮醉了酒,李玄愆宁愿她热一点,也不想她半夜受了寒。 临别时,李玄愆走至门口,手刚推上木门,心又掀起浓烈的不舍,便即转头又看一眼床上的温梓童。 她乖巧的平躺着,只是脸微微侧转向他这边,一双醺然迷离的桃花美目,半睁着望着他,似也对他有所留恋。 不知怎的,李玄愆竟想又起了上辈子分别前的那一幕。她也是这样静静的躺在凤榻上,当时中毒已深的她已然说不出话,只绝望又渴望的望着他。 那眼神不管转生几世,他都忘不掉。 联想起这些,李玄愆喉头一滚,咽下苦涩,然后折返回床前。 他伸手捊了捊她洒在软枕上如瀑的秀发,见她对自己的折返没有半点抗拒和反感,便突然胸口涌动起一股热流,像烧滚了的油,令他血脉喷张,热血沸腾! 他俯下身子,将炙热的唇落在她的额心上。 霎时间那股热流好似通过这烙下的一吻,也迅疾传至温梓童的全身。她面上泛着微微的羞涩,心中却涌动着更强烈的期待。她想再伸手勾上他的脖颈,可她捂在衾被里的双手却似脱了筋骨般无力,任心里如何想抬起,就是稳如泰山的藏在衾被里。 他这一吻停留了有多久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很久很久,久到她的乏力从四肢传至头脑,最后竟沉沉的睡了过去。 李玄愆直起身,看着眼下宁静恬适,已然睡着了的温梓童,这才又露出了笑意,转身大步出了屋。 骆九等隐卫在外面等了许久,见四皇子终于出来,不禁松了一口气。 如今四更将过,再没两个时辰便到早朝的时候了,且他们回宫还需要些时辰,耽搁不起。是以先前才学了猫叫提醒殿下到了回宫的时辰,所幸殿下舍得出来了。 李玄愆出是出来的,就是看见几个侍卫时面色不太好,显然为先前他们的搅局有些败兴。 不过抬头看看如水月色,也明白时辰耽搁不得,便收敛了脾气,只对骆九吩咐道:“去叩几下丫鬟的门。” 他得让那些睡得比猪还死的丫鬟赶紧醒醒,不然自家小姐半夜踢了被子生病了她们还浑然无知! 吩咐完李玄愆便与其它隐卫先越过院墙,出了平阳侯府。可领了命的骆九却看着殿下离去的方向面泛困惑,又挠挠头转身扫量一圈整个汀兰苑。 -- 第65页 这院子虽不比宫里,可没有几十间也有十几间,他除了知道温家小姐是哪间外,其它一无所知。要去叩哪扇门呢? 不过殿下既然吩咐了他也必须得把差事办到,于是只能长叹一口气,暗道一句对不住了。之后便俯身抓起一把石子,三颗三颗的撒了出去! 那些石子先后撞在门上,除了温家小姐的那扇门外,其它每扇门都发出了“笃笃笃”的闷闷连响,宛如叩门。 很快院中各屋的灯接连亮起…… 骆九摇摇头,也知扰人清梦是极大的罪过,可奉命行事便是四殿下让他今晚把这一院子的人都屠了,他也得二话不说的照做。 随后便带着一丝愧意,风一样的跃上府墙,又风一样的飞出了院外。 身着玄色夜行衣衫的几个人回到马上,随着马蹄急踏的声音打破静谧,他们的身影也很快融进了夜幕之中。 这个夜晚,终于重回宁静。 ? 第39章 生母[V] 东方天色微微有泛白迹象时,李玄愆已回了宫中。骆九等隐卫退下,此时取而代之伺候在四殿下身侧的,是内官何开。 殿内灯烛掌了一半,略显昏淡。李玄愆端坐在榻沿,手里拿着温梓童送他的那条帕子沉思一会儿,然后命道:“派个人去浣衣局盯着,何时姜贤妃宫里的席簟床褥、帐幔帷幄之类送去洗时,立马设法拦下。” 何公公一脸懵怔,不知自家殿下为何如此,毕竟后宫嫔妃的寝宫用物为私品,殿下扣住这有些说不过去。何况对方还是六皇子的生母贤妃娘娘,在后宫地位可谓离顶峰只差一个后冠了! 等了片刻不见应声,李玄愆便甩了一记眼刀子过去。被这凌厉锋芒一刺,何公公立时将贤妃的尊贵抛在了脑后,立马应道:“喏,奴才这就去安排。”说罢,便恭恭敬敬的退出了寝殿。 李玄愆斜眼看了看一旁滴漏,离上朝还有半个多时辰,尚能眯一小觉。于是便自行褪去外衫,脱了靴子躺到床上。 他不由得又想起先前离开平阳侯府前,看着温梓童躺在床上安安静静睡觉的样子。 乖巧可人,便是没半分表情,那张小脸儿依旧甜美灵动,若是能日日看着她入眠就好了…… 会有那一日的,今晚的一切已然证明,她对他并无抗拒,甚至还有诸多爱意。她总会有一日嫁给他。 想着这些,李玄愆的唇角不自觉的上扬,本来略觉乏顿的身体,突然又来了精气神儿!睡意皆被温梓童的巧笑赶走了。 李玄愆转了个身,面朝外侧卧着,突然压到了肩膀被咬处,一阵钻心的痛意袭来!不过他只短暂的皱了皱眉,随即一丝甜蜜涌上心尖儿,他将手探进中衣,轻拂伤处齿痕。 那贝齿含过的地方,处处带着她口中芬芳,便是只这样触摸着,也觉香气萦绕不断。 * 天大亮时,温梓童才迷迷糊糊醒来,看到素容正坐在床边的小月凳上,一脸担忧的守着自己。 “怎么了?”她不禁有些奇怪。 素容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回道:“姑娘,您昨夜怎的偷偷吃酒了?” “你……你怎么知道?”温梓童略显心虚的提了提被衾,将半张脸遮在里面,眼神闪烁了下。 她这年岁的确还没有吃酒的嗜好,即便年节都是只斟上一杯做做样子,根本不曾正经饮酒,更莫说像昨晚那样吃醉。 素容轻叹一声,也不似怪她,只是有些心疼的苦口婆心劝道:“姑娘,奴婢知道您在别宫时受了连家姑娘的害,在诸位皇子面前出了丑,心里憋着个劲儿。昨日去隆云寺给四皇子表谢意,又被驳了心意。可纵是再多不如意,您也不能伤着自个儿啊。” 温梓童缄口不言,心里却略觉好笑,她是那么经不住打击的性子么? 不过再一回想起昨日隆云寺,李玄愆接过她的帕子扔到一旁的情形,的确又有无尽的委屈。 不以真名去赠怕,他不肯收。若以真名去赠帕,便要人前落个攀附权贵的名声。她总不能逐一去解释,上辈子李玄愆对她多么痴情,她如今只是想回报和挽回。 哎,这可真是难为她。 温梓童缩在被子里叹了一口气,素容也是一脸愁闷,觉得自家姑娘此次受了不小的打击,心情沮丧。这时突然想起前日的来信,便转换了个心情,笑着提议道:“大公子那边既然进了人口添了丁,姑娘不如去宣城看看侄儿?顺道玩几日,权当是散心了。” 温梓童收信那日的确提过想去宣城看新添的侄儿,不过当时眼看快到去别宫行瞻月礼的日子,只得先收了旁的心思。眼下诸多不快交织在一起,也的确适合出去散散心。 莫说这一世重生回来就没出过上京,便是上辈子也被困于宫中直至咽气,的确许久没有好好出远门了。 宣城地处江南,山好水美,最是松泛身心的好去处。当然这一切都是晃子,重要的是她想她的娘亲了,算算已有许多年未见了,娘亲见她如今长这么高,定是会惊喜的。 “好啊!”她掀开身上被衾,痛快的起了身,满脸喜悦的吩咐道:“快帮我梳洗,我要去给祖母请安!” 素容见自家姑娘恢复了喜悦,也跟着松了口气,连忙打水伺候梳洗。 侯府规矩大,不比小门小户的出个门只需备上行囊即可。还需先请示过家中长辈,待老夫人与侯爷皆点头同意了,方能成行。 -- 第66页 只是原本温梓童以为并不难的事,到了祖母跟前一说,祖母却一口回绝了她。 “为何不行?”温梓童极不甘心的道:“母亲虽已离了侯府,却依然是孙女在这世上最亲之人。孙女已然三载未见母亲了,去岁祖母便道今年会让孙女去小住,可孙女终于等到了今年,为何还是不行?” 温梓童万般不解,祖母虽谈不上是个慈祥长辈,却也算不上不尽人情。母亲出府那年,祖母答应母亲每隔一年,可让她去母亲那里小住几日。原本去年便到了日子,可祖母借口府中事忙,抽不出这么多车马和下人护送她去宣城。 那时她说可以不带那么多东西,只一辆马车带些急用之物便好。下人也无需多,就带着汀兰苑的几个人便可。可祖母依旧托辞诸多,总之就是不肯同意。 她再三请求,祖母总算松了口,说准她过了年去看看母亲。那时温梓童想到嫂子已怀有身孕,便觉这样安排也好,去时正巧还能看看侄儿。 可如今转了年,侄儿也生出来了,祖母却又变卦! 太夫人缓慢的摇摇头,心平气和的说道:“你说的都对。祖母并非不让你见你生母,只是眼下不是合适的时机。” “为何不是合适的时机?去岁祖母便道今年是时机,为何到了今年又说不是时机?那到底何时才是时机?”温梓童有些急切起来,旁的事她兴许不敢忤逆顶撞祖母,可若不准她与母亲两年一次团聚,她便不能忍了。 “今年不同!”太夫人语气坚决,随后转头看着孙女,语重心长的提点了句:“童儿你及笄了,且未来前途无量……” 温梓童怔了怔,很快便听明白了祖母的意思。 祖母这是见她在别宫时得了贤妃娘娘的青眼,连家的事上四皇子又偏帮她,故而祖母认定了她是要入宫的人。 这时她才想起上辈子,也是自打及笄起,祖母便不让她去宣城母亲那边走动了。 那时她被贤妃相中,定了亲事,祖母便骗她说待嫁的姑娘不能往外跑,会落人笑话。待她成了皇子妃便有了权势,到时想去哪便去哪了,便是年年去宣城与生母团聚,她这个做祖母的也管不着了。 呵呵,想到这些温梓童就冷冷发笑。 是啊,她做皇子妃后的确祖母不管了,可宫里却有的是人管她!自打议亲,她便再也没能见母亲一面。 果然,太夫人上辈子与这辈子的说辞大抵相同,虽说这辈子温梓童尚未议亲,却也只是稍稍变换了说辞:“童儿啊,今年是你这辈子最重要的时候,将决定你余生命运是贵是低。只要忍过这一年,你未来嫁人后有的是时机见你母亲。” 温梓童噙着一丝冷笑低下了头,她知道便是她此时拆穿祖母,祖母也有一百种说辞等着她。总之祖母不想让她见母亲,她便插翅难飞。 如此,也只能另行计较了。 温梓童悻悻的从寿康院出来,回了自己的院子。甫一进内院,便见几个小丫头围着椒红,似在看什么新奇东西。 见她走来,几个小丫鬟连忙行礼去干自己的活计,温梓童走到椒红身边,看着她虚虚攥起的拳头,问道:“你这是得了什么麟角凤毛?” 椒红笑着将手摊开,露出掌心间的一枚墨玉扳指,得意道:“姑娘您说奇不奇,奴婢竟在窗根儿前捡了这么个宝贝!您看这水头!” 椒红负责着温梓童的日常,对她的首饰比她自己都清楚,自然确定这不是她的东西。而这院子里除了温梓童,还有谁能趁得起这么珍贵的玉? 所以这事情便稀奇难解了。 温梓童伸手将那扳指拿起,反复细端,的确不是她的物什。不仅不是她的,也不是平阳侯府任何人的。 她不禁蹙起眉头,“昨日府里可有什么客人来过?”虽则她也清楚,即便是府里来了客,也断不会来她一姑娘家的汀兰苑。 椒红摇摇头,“没有,昨日太夫人和侯爷均未待客。” 沉了沉,椒红有些紧张道:“姑娘,既然没有什么客人来,那么这东西还是咱们院子里的!”她也清楚这院子里没有哪个丫鬟会有这东西,于是便生出另一种猜想,“您说会不会是哪个吃里扒外的,收了什么好处?” 温梓童摇摇头,她院中的人都是自己亲自择选,背景人品皆干净。且上辈子确实从未出过什么受人指使卖主求荣的糟心事儿。 “那会是谁的呢……”椒红小声嘀咕,已是没了任何思绪。 温梓童盯着那扳指看了良久,突然想起上辈子好似议政王有一枚类似的扳指。只可惜上辈子她未对议政王过多关注,是以没细看,此时也不敢断定就是他的那枚。 再说若是他的扳指,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温梓童将那扳指收起,丢下一句:“这东西我先收着,若是有什么人来找便随时来找我。”便回了房间。 ? 第40章 宣见[V] 昨日醉酒睡的不佳,今晨起身后略觉头疼。既然给祖母那边也请求不来去宣城之事,正好心里憋气,不如再睡个回笼觉。 躺在榻上,温梓童仰望着帐顶承尘。她特意让绣娘在上面绣了许多百日菊,这里一朵,那里一簇,争艳的能晃花了人眼。 看着看着,她果然眼前就花起来。隐约间竟好似看到了一张清隽的脸,李玄愆的脸。后来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 第67页 梦里,她果然见到了李玄愆。 李玄愆坐在她床边,问她酒可醒了?头可痛?她的确觉得头昏昏沉沉的,她捂着头,问他如何知她吃醉了酒? 他道,那晚是他陪着她的呀。 她起先没什么印象,可仔细想,仔细想,真就想起了点儿什么。确实醉酒时是有人陪着她的,她摔倒在地,那人揽她在怀里,逗她哄她,甚至还让她咬了自己肩膀一口! 想起那荒唐举动来,温梓童有些不好意思的问他,肩膀还疼吗?而他忽地就冷了脸,一本正经的道疼,道她失礼逾矩要治她的罪! 梦里温梓童没命的奔跑,以逃脱那些手提镣铐和大刀的侍卫! 可她跑着跑着,忽地脚下踩了一个坚硬的东西,脚一痛人便失重摔倒在了地上!低头看,正是那枚墨玉扳指明晃晃的落在地上,将她的绣鞋薄底儿一硌! 随即追杀她的侍卫也赶了上来,她再也没法逃脱了…… “不要杀我!”魂惭色褫的喊了一声,温梓童猛然从床上坐起。 稳定了片刻,她才睁开眼看看四周,再看看自己所在的床榻,方意识到适才不过是做了个噩梦罢了。 虽则只是个梦,她却还是沉浸在那股子伤心中,一时情绪抽离不出来,直僵僵地坐在床上掉了几颗泪珠子。 她不是个爱哭的姑娘,上辈子几经生死也未曾让她昼吟宵哭。只是李玄愆如今对她意义非凡,她重活一世最大的期待便在他的身上。又或者说,他上辈子赋予她的爱,是她此生的精神支撑。 情绪稍缓,她又细细回味起那梦的前半部分,是那么的甜蜜,令她神往。她还记起了她在李玄愆肩头上咬那一口时的感觉,仿佛此刻贝齿还因太过用力而隐隐麻胀。 她不自觉又笑了,一时间也分不清那是昨夜到今日的两场梦,还是梦里套梦,总之那感觉真切的好似真实发生过。那怀抱的温度,她也依稀记得。 这厢温梓童正回味着梦中被李玄愆抱着的感觉,素容突然进来,她便立马收敛了面上的悦色与羞赧。 素容笑着道:“姑娘正好是醒了,太夫人和侯爷都在偏堂等您过去呢。” 温梓童不解的歪了歪头:“等我做我什么?”她明明今晨才给祖母请了安,且还不多愉快。 素容边为她抻起将更的衣衫,边道:“就在姑娘睡回笼觉的时候,宫里有位中官来府上见了侯爷,奴婢虽不知是何事,但看太夫人和侯爷那脸色呀,应当是好事!” “好事?”温梓童将信将疑的伸出胳膊穿衣,心下暗自思忖。中官来府上,一是宫里有人要宣见,二是下赏。可上回在别宫刚赏了一堆东西,断无可能接连再赏。 那会是李玄愆要见她么?可李玄愆为何要这么正式的宣见她? 带着满腹狐疑,温梓童匆匆梳妆好去了偏堂。 堂内父亲单踞一椅,似是等她等的有些久了,竟持着一卷书在看。祖母则略显悠闲的斜身在榻椅里,见她因贪睡而姗姗来迟,竟也没显露出申斥之色,只和颜悦色的看着她走进来,慈祥的道一句:“童儿啊,快来祖母身边坐。” 温梓童诚惶诚恐,祖母重礼节,对小辈从未这样亲昵过,竟示意她与她隔榻案而坐?这便算平起平坐的意思了。 “孙女不敢。”温梓童却步。想起今晨向祖母请求去宣城被拒的事,她心下仍有结。便是祖母此时脸笑的似开了花儿般,她也与祖母亲厚不起来。 祖母却是认真的再指了指对面的位置,重申一遍:“坐吧。” 一直埋头看书的温正德,此时也将书卷放到一旁,整了整前襟,附和母亲的话道:“祖母让你坐,你坐便是了。” 温梓童只得落座,之后就见祖母似待贵客一般吩咐下人上了茶点,温梓童心下越发的迷惑。见祖母不肯痛快的提正事,她便开门见山的主动问起,“孙女听闻适才有宫里的中官过府,不知所为何事?” 见她性急的问起,太夫人面上的笑便漾开了,伸手握起温梓童捂在茶盏上的手,轻拍两下:“祖母早便说过,我童儿有贵人命。” 温梓童一脸错愕与不适,却也忍着没将手抽回,只问道:“祖母此话何意啊?” 许是实在看不过母亲说话的拖拉,正饮着茶的温正德突然将手中盖子一放,将茶盏放回一旁,直截了当道:“宫里来人是知会一声,贤妃娘娘明日要宣你入宫晋见。” “贤……妃娘娘?”温梓童心下不由得一惊,险些从椅子里起身。 上辈子便是别宫拜月过后,贤妃宣见了她,表达了欲撮合她与李桓的心意。原本这辈子温梓童便有心在别宫出点岔子,好让贤妃烦了她,打消将她配给李桓的念头。在别宫时也确实纰漏不断,怎的贤妃竟这么“宽容”,还对她有想法? 温梓童看着祖母的喜悦之情难以言表,好似她老人家提前心里有了数,便试探问:“祖母可知贤妃娘娘宣见孙女做什么?” 祖母笑的更开了,颇有得意之色:“祖母确实给那中官了些好处,让他透露一二。”她老人家说到这儿顿了顿,见孙女面色急切无比,才深感满意的接着说下去:“中官说日前某夜,太极殿上空突现瑞相,红光万道,与先皇后当年入宫时极为肖似。贤妃寻人问了,得知那日你入过宫,故而觉得你有福相,想再见见。” -- 第68页 温梓童一凛,随即心如电转的想起:“可孙女进宫那日,连家姑娘也进了宫,并且至今都在宫里。贤妃就算信天象,为何认定是我?” 祖母面上的和色立时便冷了下去,狠狠瞪温梓童一眼,申斥道:“贤妃娘娘都不提,你为何还要提那连家丫头?她若真与你来抢这事,对你有何好处?此话不许再提!” 见祖母当真气极,温梓童也不好再说,只暗暗在心里想明日进宫要怎么婉转的将矛头往连今瑶身上引。虽说她也不想连今瑶这等小人踞于高位,可总比自己嫁给李桓被其毁蹋一生的好。 离开偏堂后,太夫人又叫人送到汀兰苑几件传家的首饰。温梓童知祖母的意,却是连看都没看一眼,只命人好好收起来。 第二日入宫晋见时,她挑了件干净素雅的苏绣凤蝶软烟罗细褶裙,又叫素容帮她绾了个极简单的双平髻,戴上祖母昨日特意送来的红玉全套头面。 从玉簪到巊珞圈,再到腕上的镯子,皆是艳润绮丽的红玉制成。看上去容止端雅贵气,又不失妙龄女子透进骨子里的娇媚。 祖母亲自送她上了马车,又亲自目送马车驶出平阳侯府,这才满心期待的拄着拐回了自己的康寿院去。回去的一路上都不掩饰面上喜悦。 倒是温梓童,马车甫一出侯府侧门,她便拔下头上红玉簪花,解了巊珞圈,取下腕子上的红玉镯子。 看着她做这些,素容和椒红两个丫鬟傻了眼,直至眼睁睁看着她全摘完包进帕子里,素容才问道:“姑娘,您这是做什么呀?这好好的首饰为何要取下?” 温梓童随意将那些首饰包好,然后塞到素容手里,嘱咐道:“收好,回府时我还要再戴上。” 两个丫鬟直了眼,面面相觑,却是见自家姑娘面色冷沉,不敢多话。只照吩咐将东西仔细收好。 不过两人也心里有了数,显然姑娘是不想让贤妃喜欢她,这才有意穿戴平平。却又怕太夫人生气申斥于她,故而只在出府和回府时才打扮的光鲜亮丽,好让她老人家安心。 事到如今她们也看出来了,自家姑娘中意的是四皇子,而不是贤妃娘娘的那位六皇子。 感情这种事自是不能劝的,平日姑娘待她们再好,她们毕竟只是丫鬟,这种事姑娘一但做了决定,她们便只有陪着想办法圆谎的份。 于是两个丫鬟一路安静,只不时提醒上几句临行前太夫人和侯爷嘱咐的规矩,生怕姑娘出了差错冲撞了贤妃娘娘。 温梓童听的不耐烦,阖眼靠在绸枕上假寐,不作理会。宫中熬度了八载,她岂能记不得那些? 大清早的晨光绚丽,空气也格外清新,温梓童特意打开着半落车窗,熏风拂动着帘幔,裹挟着泥土晨露的香气。她深吸一口,便有暖意流入心田,似是有一股力量告诉她,今日必会一切顺利。 如此她便心情愉悦一些,伸手摸了摸颈间的扳指,更觉被那股神秘的力量支撑着,信心满满。 这扳指虽无从印证,可她莫名就笃定是李玄愆的那枚。虽说她也不能确定是如何落在她院子里的,但隐约猜着是当初赏赐那些东西时夹带的,只是物件小未被留意,下人清点入库时落在地上也不是没有可能。 她面上挂着笑,还真就在路上睡了一小会儿。 待马车行入宫中,素容将她轻声唤醒时,那日头已高高的升了起来,透过窗棂射进来的光线格外刺眼。 她抬手想将帘幔遮上,可那金光刺眼处却正有两个身影掠过。 ? 第41章 争抢[V] 那并排走着的二人,恰是李玄愆与李桓。 宫中规矩森严,正面遇见帝后或是皇子公主,须得下车下轿正经行礼。温梓童今日是得贤妃特允,才能将侯府的马车驶入永安门。如今路遇两位皇子,自然失礼不得。 虽则温梓童也有回避之心,却还是不得不唤马夫停下车来见礼。 李玄愆初初看见这辆马车驶过眼前时,便一眼看见平阳侯府的徽记,眼中不由得闪过一抹精光,随即便见那马车放缓停了下来。 温梓童带着两个丫鬟下了马车,在车前给他二人恭敬行礼。 “免礼!”这二字急急自李玄愆口中脱出,他险些就要大步上前亲自将她给拦住! 李桓似是从这语气中听出些蹊跷,微微侧目看向四皇兄。 他自是从别宫时便明了四皇兄看上了这温家四姑娘,只是怜香惜玉的回护之情尚可理解,可这连尊卑都不分,人家行个礼他都要心疼……过了吧? 何况四皇兄可不是惯于将心思写在脸上的人,只是每每碰上这姑娘,他便没了城府。这可真真是拿他拿得死死的煞星! 李桓这样想着时,李玄愆也扫他一眼,留意到他面上显露的骇怪表情。一时也觉自己表现有些失仪,便对着温梓童温和的笑笑,出言圆道:“我母后冥寿之时,温姑娘刚刚经历一难,眼下身体虽凭借汤药恢复许多,但是药三分毒,还需仔细将养。” 说这话时他态度端的极为雅正,可内心却如翻江倒海般沸腾! 眼前的温梓童垂眉敛目,恭而有礼,可他脑中所思,竟皆是前日夜里他入她闺房,见她酒后失仪的样子。她乖巧趴在他的怀中,他也紧紧将她拥抱,还有她留在他肩头的那两排齿痕,以及临别时他留在她额前的那一吻…… -- 第69页 温梓童起礼后原地恭立了许久,却还不见二位皇子走。依照礼节皇子不离开,她不能先退下,她得立在这儿恭送二位皇子走远。 温梓童悄悄抬了抬眼,也仅敢看到李玄愆的皂靴,若是再往上看便有僭越之嫌。可她看到李玄愆的一双脚在原地扎得稳实,丝毫没有转身要走的意思。不禁轻轻眨动眼睫,猜测着这僵持要到什么时候。 她虽也想见李玄愆,可在庭壸宫巷这等宫人内官频繁往来之地,众目睽睽下她也不敢抬头看他。这种见面除了令她深感局促压抑外,并无增近之用。 是以她这会儿倒是盼着李玄愆快些提步离开。 只是李玄愆并未如她所愿,反倒开口问道:“温姑娘入宫来是为何事?” 温梓童只得垂首恭立着回答:“回四殿下,臣女入宫是为贤妃娘娘所宣见。” “贤妃?”李玄愆疑惑着复念了句,便即转头看向身旁的李桓。李桓双手负在身后,淡定自若,并未因温梓童的话显露出半分惊讶,李玄愆便知他是早知晓这事的。 可早知晓却对此事只字不提?李玄愆不由得双眼微眯,对李桓流露不满之意。 在别宫时他可是已向李桓明里暗里透足了心意,便是傻子也能看出他非温梓童不可!李桓却明知自己母妃属意温梓童而不提。 “呵呵,原来如此。”李玄愆笑笑,随后便道:“在别宫时,贤妃娘娘算是代我这个做儿子的主持了先皇后的祭礼,说起来我还未向贤妃娘娘当面致谢呢。” 说罢又转头看向李桓,明知故问的询道:“刚刚六弟可是说要去承娴宫给母妃请安?” 李桓明知是套,也只得应道:“正是。”语气略带忐忑,他不知这位四哥又想了什么折子。 李玄愆展颜一笑,“那正好,择日不如撞日,我便与六弟同去这一趟,也好了了这桩心事。”说罢,率先提步朝着承娴宫的方向走去。 李桓看得目瞪口呆,李玄愆竟为了一个姑娘这样? 要知道自他记事以来,李玄愆就没给过他母妃一回尊重,更莫提登殿致谢这等子事了。不过诧异片晌,李桓也大步跟上。 看着两位皇子殿下都往承娴宫去了,温梓童不禁有些茫然。若是同行,她便不能高过他们,快过他们,也就意味着马车她不能继续乘了,须得走路至承娴宫。 饶是心里叫苦不跌,她却也只能亦步亦趋的跟在两位皇子身后,步行往承娴宫去。 贤妃既然宣见了温家四姑娘,今日便是早早将发髻梳好,施了妆容,安心的在宫中等亲儿子以及温家四姑娘的到来。 可谁知她最后等来的,却是三人同行! 亲眼看着李玄愆与儿子一同过来,贤妃立即从贵妃榻上下来,端正了行止,与四皇子相互见礼。 礼数过后,才一脸不解的问道:“不知四皇子今日前来是……” 李玄愆极敷衍的将为何来此说了说,那所谓的“致谢”也不过是在来意中捎带而过,并未正式的说上一句“谢谢”。 贤妃略觉无语,却也只能好生招待着,立马命人去将新得的湄潭翠芽奉上。 殿中茶香四溢,烟气缭缭,四个神仙各踞一椅,当真如修道一般保持着静默。在先前客套简单的叙过温凉后,气氛便陷入了空前的尴尬。 温梓童却觉得这样也不错,起码贤妃没法开口撮合她与李桓了。她不禁抬起眼皮悄悄看李玄愆,生出几分感激。李玄愆倒是慢条斯理的饮着茶,有滋有味,不嫌尴尬。 贤妃本以为客套话说完,四皇子便应该起身辞出了,她便能好好撮合下亲儿子与温四姑娘。可眼见这四皇子屁股坐的稳如泰山,丝毫没有要离去的样,她心里不禁犯起嘀咕。 四皇子打小冷傲孤清,可不是眼下这种性子,除非他赖在这儿是有所图。 贤妃不禁四下打量一圈儿,她宫里有什么能让四皇子在意的呢?最后她目光落在温家姑娘身上。 温家姑娘不知是不是出于低调不争,竟穿了条极素的衣裙入宫,发髻上也是光突突的,只簪了一只淡粉色的珠花。可到底是处在妙龄,又底子颇好,如此不精心的打扮,入眼竟也有艳色绝世之感。 目光在温梓童身停留了一会儿,贤妃便隐隐有了种猜测,又将目光移至李玄愆身上。 看来别宫时她猜测的没错,李玄愆对温家丫头是真的动了情。她确曾有过卖四皇子人情的心思成人之美,可那时她并不知这温家丫头有能辅佐夫君登峰的瑞命。 如今既然知道了,她便卖不得这人情了。 左右今日是谈不成正事了,贤妃便笑道:“温家丫头,本宫原是觉得那日在别宫有所疏忽,才使得你平白遭了一番罪,故而今日才寻你来问问情况。赶巧四殿下也来了,本宫若再强留你在宫中便有诸多不便,既然你说身子无大碍了,本宫便也心安了。” 温梓童一听这话,如蒙大赦,立时起身谢娘娘关怀。随后贤妃又命人备了些礼物,让她带回去。温梓童先后收了贤妃的不少礼,如今礼让再三,贤妃仍旧坚持,她只得从命。 果不出贤妃所料,温梓童的裙角才刚掠过屏风出了偏殿,就见四皇子也起身借口庶务告辞。 贤妃笑着点点头,亲送四皇子几步,之后才重回椅中。乜了一旁亲儿子一眼,道:“你可是早便看出来了?” -- 第70页 李桓先是一惊,随后也不敢欺瞒,便如实道:“回母妃,四哥在别宫时曾明言,看上了温四姑娘。” 贤妃面露不悦,又疑又有些恼道:“四皇子在别宫才与温四姑娘初回见面,与你并分不出个先来后到,凭何他说看上了你就得拱手相让?” 李桓却笑道:“母妃,儿臣并非有意让四哥,只是儿臣对这温四姑娘,并无多少兴趣。” 听见儿子这样说,贤妃不禁略觉惊讶,“温四姑娘色若春花,尽态极妍,在别宫那日属她最受瞩目,你居然没看上?” 李桓坚定的摇摇头:“儿臣并非以貌取人之流,且即便以貌来论,别宫那日也有能与温四姑娘相媲美的。” “哦?比如呢。”贤妃掀起一丝兴趣,倒是想看看儿子审人的眼光如何。 李桓有意声东击西,便随口说了几个垫背的,“吕侍郎的千金就不错,还有赵大人的千金也不错……” 贤妃听了一圈却是没有一个留下印象的。那日的姑娘她打眼看过,出类拔萃的她都在心中留了一笔,若是连记都记不住的,定是第一关就不够格的。 原本想说儿子眼光有所欠佳,却听儿子抛出点睛之笔,继续说道:“还有那位连尚书府的千金叫连今瑶的,也是出类拔萃的。” “连今瑶?”贤妃嘴里沉吟着这名字,心说近来似乎听不少人提她。且秀珠还说天现吉相的那晚,她也在宫中。所以这吉相也未必全因着温家四姑娘。 这样想着,贤妃闪过一丝动容,可随即又想起昨日听来的传闻,问起:“连家这个姑娘,是不是就是被圣上罚去惎悔斋抄半年经书的那个?” 问着她便摇摇头,若是受过这样难看的人,她可不想迎进门做儿媳。 李桓不敢隐瞒,却是悉心解释道:“母妃,虽则连家姑娘的确是被罚去了惎悔斋抄经书,但罚是她的是四哥,并不是父皇。还有,也没谁判她半年,只是说把那掏经书捎完即可。” “呵。”贤妃冷嗤,“本宫也听闻了,那经书足有八十多卷,且是梵文。说她半年抄完那都得算争气的!” 眼见母妃对连今瑶成见如此之深,李桓也只得暂时放弃了继续保她的心思。只心下暗暗立愿,定要设法早些将她接出来,不然半年过去,只怕母妃真的已将他的亲事定下。 连今瑶的性情与家门,断乎不会与人做妾,即便他是皇子,她也难以同意。 既然如此,他眼下也只能先行拖延,便道:“母妃,此事不急于一时,可再慢慢权衡,总会遇到合适的。” 这话贤妃听着却不怎么受用,不甚严厉的剜了儿子一眼,急道:“谁说的不急于一时?下月便要随你父皇去宣城避暑山庄,若在此前不能有个眉目,这一稽延便是三个月之久!” 李桓见母妃动怒,也不敢再行劝说,只信誓旦旦的应道:“儿臣一切听从母妃的安排。” 如此贤妃才算将怒气遏住,没再发作。沉吟一会儿稍作打算,便挂了窃喜之意:“本宫记得那个温梓童还有个封号在身?” 李桓一听便知母妃打的是何主意,且之前在别宫时他的确听连今瑶抱怨过一句,故而知晓温梓童还有个乡君的封号。不由得轻蔑一笑:“呵,母妃,她不过是个乡君,您若想今夏避暑之行带上她,怕是不合礼制。” 贤妃一听是乡君,面上露出一丝失望,不过很快又重整旗鼓焕发神采:“乡君如何?别忘了今年去避暑山庄的一应用度与名单,可是皆由本宫操持。” 加个人而已,莫说是个乡君,便是平头白丁,她真想让她去,也能随便使个名目给列进去! 李桓知道母妃是作好了决定,不好再劝,只是略有担忧的提点道:“母妃说的是,只是您别忘了,儿臣的四哥也会去。” 贤妃面上再次闪过烦闷之色,轻轻叹息一声,却是坚持己见:“四皇子去又如何?他对那温家丫头是有了心,可温家丫头对他却不见有什么心思。外人皆知你父皇偏爱你四哥,一心要给他物色个有权势的岳丈,就平阳侯府那点基业,呵呵,也敢妄想?” 李桓依稀觉得母妃的话里将自己给贬低了,温家不能攀高四哥,却攀他富富有余不成? 这疑问他不好提,好在贤妃说完顿了顿,自己咂摸出味儿不对来,立马又圆上一句:“温家这丫头原本配你也是够不上的,谁叫那晚太极殿现了吉相呢?若真如钦天监和那些方士所言的那般玄乎,咱们便等同请回了一尊佑你的活菩萨!” “那若是无用呢?”李桓便即追问一句。 贤妃目露鄙夷之色,伸出一条胳膊示意女官来扶,起身走出数步后,才不甚走心的轻轻丢下一句:“若是你父皇仍立了那位,到时你愿一封休书还是贬妻为妾,皆随你愿。” ? 第42章 共浴[V] “温姑娘!” 正走在廊道上的温梓童,在听到背后这一声唤时,双肩随着心同时一凛。随即停下脚步,迟疑片刻后才缓缓转过身去。 她甚至没与那人正眼对一下,便直接将身子福下,端雅的见了个礼:“四殿下。” “免礼。”李玄愆轻柔的道,同时伸了伸手虚扶一下,只是很快又将手收回。看一眼她身后引路的小宫女,命道:“你先退下吧。” 那小宫女依命行礼后退下。 -- 第71页 其实刚刚温梓童离开贤妃的承娴宫时,李玄愆就紧跟着辞出。早在一出承娴宫大门他便可以唤她,可是他并没有。只是一直不紧不慢的随在她身后,直到宫人颇少经过的廊道这边,才开了口。 这处,算是宫内少有的清静地儿。 温梓童起礼后等了须臾,见李玄愆不主动说,她便想抬起眼帘偷看一眼他是何意。谁知才一抬眼,便撞进那双幽黑深邃的眸子里。 那眸子幽深若潭,眼波稍一流转便如秋水湛湛,丝毫不见平素他对旁人时所显露的锋芒。 温梓童不得不在心中再道一回上辈子的眼瞎,这么明显的情谊她竟看不出半分!每逢与他对上时,她总觉得那眼神暗含轻侮与低蔑,以至于误解了他,也耽误了自己。 不知不觉间已盯着李玄愆看了良久,回过神儿来的温梓童不由得低了低眉眼,面上略现粉云。 随后请示道:“四殿下可是有什么指教?” 直至她再开口,李玄愆才从先前的遐想中抽离出来,刚刚他看着她,也是禁不住心猿意马的想起了前日那晚,她趴在他怀中撒娇的场景。 他浅浅一笑,“你可没事了?” 这话问的温梓童有些懵,她记忆里最后一次见李玄愆,还是那日随父亲和连尚书入宫。 稍一思忖,想着李玄愆这话大约是想问她处置了连今瑶后,可心里释然了?于是便感恩的点点头:“谢殿下上回为臣女做主,臣女已没事了。” 这前言不搭后语的回答,令李玄愆皱了皱眉,接着追问:“温姑娘可记得上一回见我,是哪日?” “上一回,不是臣女入宫那日吗?”温梓童抬头眨了眨眼。 那又长又密的睫羽似蝶翅般忽闪而过,撩过李玄愆的心头,一阵酥痒。他负于身后的一只手不由得攥成了拳头,心里明白温梓童这是醒来后忘记了那晚的事。 虽有些遗憾,不过这样也有好处。起码温梓童不会觉得他是个趁夜偷偷潜入平阳侯府,并借着她的醉意为所欲为的伪君子。 这样一来,他反倒暗暗松了口气。而后无奈的笑笑:“是。” 正这时,远远便听见有脚步声传来,温梓童不由得抬眼去看,见是何公公正一溜小跑着往这处来。李玄愆也瞥了一眼,眉宇微锁,似在怪何公公搅扰了好事。 何公公惯会察言观色,自是感受了到了主子眼中的凌厉。只是此时也由不得他退缩,硬着头皮跑到跟前,禀道:“殿下,皇上请您去汤沐阁。” 李玄愆微怔,父皇若是想见他,叫他去御书房亦或太极殿皆可,怎会叫他去汤沐阁? 不过既然是父皇有请,他也只能放下其它事。于是他转头看向温梓童,谁知他还没提,她便先开了口。 “臣女恭送殿下。” 既如此,李玄愆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低声“嗯”了句,便转身往汤沐阁去了。 目送他转出廊道后,温梓童也舒了口气,转身速速出宫。 虽说李玄愆住在这皇宫里,她也确实想多看他几眼,可一进这皇宫,难免不会想起自己上辈子所受的苦。她是当真一刻也不想多呆。 这厢,李玄愆到了汤沐阁,才入外间便被水气沾湿了衣衫。 待他去到内间,转过一道屏风,便看见宣孝帝泡在汤池里,阖眼倚在池台子上假寐。 “父皇,您召儿臣来可是有何急务?”李玄愆小声请示,在他看来若无十万火急的政务,父皇断不会在沐浴时召见他。 宣孝帝睁眼,透过朦朦水雾,可见儿子那挺拔的身姿,和过于俊朗的面容,一时间无比感慨……就在刚刚小憩时,他还梦见了他小时候的样子,那时先皇后尚在。 只是这些年他满心政务,忽略了儿子早已长大的事实。直至前些日子儿子及冠,他才恍觉流光易逝,白驹过隙。 加之近来他头疼的毛病犯的愈发勤了,更觉许多事还是提前铺排周全的好。 “沭儿,你下来与父皇一同泡。”说着,宣孝帝往一旁移了移,将有石阶的一侧让出来。 在李玄愆还是个娃娃时,他常带着他一起泡汤池,后来先皇后去了,他精神仿佛被抽空了一般,对儿子的疼爱也不再像过去那样外显了。 刚刚他梦到了先皇后,醒来便命人去把李玄愆叫来。也不知怎的,今日忽地就想重拾下旧日天伦之乐。 父皇今日行事的确有些出乎意料,不过李玄愆似也能隐隐读懂,便也不多话,只转身去屏风后将衣衫靴袜褪下,再下入池中。 池水温暖,似能瞬间松泛全身,四肢百骸俱觉舒爽。李玄愆释出一口气,这才状似漫不经心的问起:“父皇可是又梦见母后了?” 轻易便被儿子洞穿心思,宣孝帝有些心绪复杂,大笑了两声,似在赞叹儿子的敏锐。只是这笑声里裹挟着苦闷。 宣孝帝只暗暗庆幸是在这种地方,不然眼角不自觉流下的两行老泪,怕是要令他的帝王尊严不保了。 他撩起一捧水拍在脸上,不动声色的将那不争气的泪水稀释到池水中。随即转头看向儿子,语重心长的道:“沭儿,父皇迟早有一日会再见你母后,只是到那时,这世上就只余你一人了……” 这世上怎会只余一人?李玄愆笑笑,自然明白父皇的意思。父皇是个念旧重情之人,纵为帝王有着三宫六院及无数子嗣,却在心底深处只当母后与他是家人。 -- 第72页 “父皇不必担忧,儿臣余生自有佳人相伴,断不会孤苦一人。”说到这儿,他突然肃起脸来,极认真的纠正一句:“况且父皇身体康健,既是天命所归,也受天恩垂顾,定能福寿缘长。” “您老人家定能万岁万岁万万岁!” “哈哈哈哈哈——”宣孝帝被儿子三言两语逗得龙颜大悦,开怀大笑。 就连外间候着的几个中官也不由得面面相觑,瞪圆了双眼。这种由心而发的爽朗大笑,圣上可是许多年不曾有过了。 笑着笑着,宣孝帝却好似从先前的话里咂摸出了另一重意思,忽的止笑,扭头惊疑的望着儿子:“沭儿,你可是已然遇到了心仪的姑娘?” 自己的儿子,当老子的自然了解是何脾性,若是没影的事,刚刚断不会将“有佳人相伴,不会孤苦一人”的话说的这样顺口。 李玄愆活了两辈子,早已不是及冠之年初初通晓男女之事的心境,是以也不遮掩,只是微微带着憧憬之情的回道:“确实遇到了,只是如今还不到请父皇为儿臣提亲的时候。” 这下宣孝帝又惊又喜,全然将自己之前的愁闷抛至一旁。只暗叹自己作为父亲的失职,急切询道:“是哪位爱卿府上的千金?快快说来让父皇帮你参详参详!” “父皇,这男女之间的事您是过来人,自当理解儿臣‘纵世间佳人无数,却只想求得一人’的心意。”李玄愆语气真诚,又将双手抬出水面拱了拱:“若儿臣所中意的姑娘母族并无势力,还请父皇莫要因此而失望。” 李玄愆早知父皇心思,一心想为他选门能匡助帝业的亲事。所以这些话他迟早要说,择日不若撞日,今日恰逢父皇思念母后,便是最佳的时机。 虽说这辈子任谁也拦不住他要温梓童的决心,但他并不想走到公然忤逆父皇的那一步。何况以父皇对他的疼爱,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也不是件难事。 宣孝帝听完这话,先前惊喜的神色自然有些落败下来。其实他心中已有几个不错的人选,方才儿子提到此事时,他一度希望父子二人能不谋而合,想至一处。可听儿子这语气,显然那姑娘门楣低了。 “沭儿,打小你喜欢往东,父皇便不会强扭你往西,父皇想你过的随心所欲,不留遗憾。”说到这儿,宣孝帝话锋一转:可是父皇对你也有诸多期待……” 宣孝帝将一条胳膊搭在儿子右肩上,意味深长的道:“你这肩膀迟早要扛上一副这天下最重的担子,父皇希望到时能有人为你分担,不至于将你压的喘不过气来。” 李玄愆微微侧目,凝着自己的右肩,笑道:“父皇可觉得儿臣这肩膀厚实有力?” 宣孝帝微怔,李玄愆则将自己的手叠在父皇苍老的手上拍了拍,“父皇大可放心,这天下再强的重担也压不垮儿臣这双肩膀。只要儿臣眼里心里住着的皆是心仪的那人,便没任何人任何事能迫得儿臣喘不过气!” 听儿子一番表意,宣孝帝突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意识到儿子越来越有担当,越来越可担重任。 而就在此时,屏风外传来中官小心翼翼禀事的声音:“万岁,六皇子来了。” 宣孝帝不禁纳罕,“桓儿来做什么?” 既被父皇提了名,这回传来的便是李桓的声音:“父皇,母妃说您一个时辰前便来汤沐,却是至今未出。太医曾嘱过入池太久于父皇的头疾不利,母妃忧心,特命儿臣前来提醒。” 六皇子这话说的低声下气小心翼翼,却也没耽误宣孝帝动气:何时连他泡个汤,都要后宫的人来指手画脚了? 眼看着父皇要动怒,李玄愆急忙安抚几句,大意是贤妃娘娘也是衷心一片。 他为贤妃说话自然不是为了贤妃母子,而是不想看着父皇再一次头疼病发作。近来父皇每每动气,必会诱发头疾。 而他前两日安插进浣衣局的人也无功而返,说是承娴宫的一应被褥皆由宫中婢子自行涤洗,不送去浣衣局。如此,他便难以查验。也不能全凭着无根据的猜测,就贸然派人去承娴宫搜宫。 调查的事一时陷入僵局,需得再找突破口。 宣孝帝被安抚住,终于没动火气,只不耐烦的道了一句:“朕知道了!” 又过了一会儿,李玄愆率先离开汤池,转过屏风去更衣。却是堪堪转过,就见还未离开的李桓朝他拜礼,忐忑的唤了声:“父皇。” ? 作者有话说: 如果时间来得及,今晚应该是三更,二更在10点 第43章 起驾[V] 李玄愆被这一声“父皇”惊得怔住! 随即想明白定是先前父皇语气略显暴躁,才吓得李桓自以为触怒了圣颜,不敢离去。而李桓又不知他也在此处,这才在他一出来时误认作父皇。 毕竟即便是皇子,在皇帝出浴未更衣时,也不便大咧咧的直视。 李玄愆心下暗笑,不过说话时语气却是严肃,他只无甚感情提点似的唤了声:“六弟。” 李桓闻声一惊,立马直起身来看着他,这才惊觉自己先前出了大丑!一时间愣在原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怔怔的看着李玄愆绕过他,去更衣。 不过在两人擦身而过时,还是有一点异样吸引了李桓。他眉间微锁,转身求证,果然在李玄愆的肩膀上又看到了那一小片紫红。 -- 第73页 四哥受伤了? 李桓微眯着眼,目光穿过层层水雾细瞧,发现那不仅仅是一片淤紫,其上还有齿印…… 许是察觉到身后投来的两束目光过于炙烈,李玄愆转过头乜他一眼,李桓顿时被那威压震慑。原本想开口问四哥是因何故受伤,这会儿却是吓的不敢再问了,连瞧也不敢再瞧了。 只余光留意着李玄愆自行更完中衣,又招来内官伺候着穿上衫靴,之后便兀自出了汤沐阁。 * 这厢温梓童也回了平阳侯府,如她所料,一下马车便有家仆带话:“太夫人和侯爷皆在偏堂等候姑娘回来,还请姑娘勿先回汀兰苑。” 她不由得笑笑,祖母这回的念想怕是要落空了。 待她去偏堂将贤妃今日所说的话全部一一转述给祖母后,果然祖母喜庆的面色瞬时耷拉了下来,不解的问道:“就这些?” “是祖母,贤妃娘娘就说了这些。”温梓童喏喏的道。 接着便见太夫人提起拐杖,往地上用力一拄,而后一脸悻悻的起身回自己院子去了。临走时还叫了大儿子一并过去,显然是有事要商议。 提着一颗心的二房和三房的老爷夫人们,见状也很快散去。这结果对他们而言无疑算是好的。 三房间关系早已疏离,若不是有个太夫人在上面掌着,早便要分家各过各的去了。所以大房家即便有喜事,也未必能惠及他们二房跟三房。倒不如指望自己女儿出息些,能被哪位皇子看上,哪怕是做个侧妃那也是上好的姻缘。 接下来的几日,每每用饭太夫人总是神情恹恹,似病了一样,用不了几口便提早离席。温梓童明白,祖母这是在生她的气。 那日贤妃召见,中官来报时收了好处,便私下将贤妃的意思提前交待给了祖母,是以祖母认定贤妃召她入宫是要撮合她与六皇子。 可是贤妃高拿低放,那日根本未作任何表态,让祖母心中的临门一脚落了空。祖母便疑心是她不够机灵,出了差错,才致使贤妃娘娘临时改变了主义。 不过温梓童也不多在意祖母的心思,每日只依例晨昏定省,却也不肯多说一句题外的话去哄劝。 直到这日,上回收了好处的中官又来了府上,入堂一见太夫人便露出报喜的表情:“给老夫人道喜了!”说着,急急将一张贴子递过来。 太夫人眼已有些老花,看不太清上面的小字,就听那中官慢慢道来:“时值盛夏,暑气渐渐高张,再有十几日便到了圣上移驾宣城避暑山庄的时候。今年咱们府上的乡君也是名字在列的!” 一听这话,太夫人原本昏花的两眼立时如枯灯复燃,目光炯炯!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我们童儿也在列?” 中官笑笑,解释道:“原本乡君确实是不够位格,去不了的。不过今年的随行名单乃是由贤妃娘娘所拟,贤妃娘娘格外喜欢乡君,说是许久不曾遇到这样投缘儿的小辈,想多亲近亲近。于是啊便开了恩,破例让乡君也随行。” “哎呀,这可是大喜事!大喜事啊!”太夫人连道两遍,这才想起自打中官进门,还没命人奉茶,于是急忙招呼。中官却道还需及时向娘娘回命,又拿着新得的赏钱喜滋滋的离开了。 太夫人立马命人去请四姑娘来。将这好事告诉给温梓童后,温梓童却有些迷惑。 上辈子她确实也在贤妃的偏帮下随行去了,只是那时是因着贤妃第一次在瞻月宫便相中了她,之后很快就议定了这门亲事,才准她同行。 可这辈子轨迹完全不同,瞻月宫她近乎是绝了贤妃的念头,贤妃怎的还会准她同行? 见孙女听完消息就怔在那半晌未表态,太夫人笑着打趣:“可是给你高兴傻了?” 温梓童便即敛了面上疑惑,附和着祖母笑笑:“孙女的确未想到能得贤妃娘娘如此厚爱。”心里却道,避暑山庄她虽无兴趣,可宣城她却是心心念念想要去的。 母亲和大哥皆移居宣城多年,可祖母几番拦阻使她见不得。上辈子她虽也跟着帝驾去了宣城,却是一心在李桓面前维系娴静驯顺的品性,不敢私自离开山庄,去见母亲和大哥。 可是这辈子她没有了那些无聊的包袱,无论如何也要偷溜出山庄去见一见母亲和大哥,还有那刚出生的小侄儿! 有了这想法,接下来的日子温梓童便极其配合祖母的心思。不论祖母给她裁衣还是制首饰,她皆满心欢喜的接受。 想着很快便能见到母亲、兄长、以及未曾谋面的侄儿,她只盼着时间过得快些快些再快些才好! 一但心中有了盼头,每日便过得格外忙碌。宣城虽也算繁庶之地,却比不得京城,许多京城特有的新鲜东西,温梓童都仔细打包好,希望带去宣城到时给母亲用。 京城的气候也是一日热过一日,待到出行这日,已是火云如烧,赤地千里。 这会儿,温梓童正与后妃皇女,达官贵眷们,一同站在烈日下恭候圣驾。因着此行是伴驾,是以即便日头再烈,也没人敢穿得太过单薄。依旧是中衣外衫不敢削减,一个个被暑气蒸得面颊泛红,遍体生津。 终于有帝王仪仗的鼓点响起,众人知是圣上来了,纷纷下跪行大礼恭迎。 伏跪成片的人群中,温梓童在最不起眼的一个角落,借着众人遮掩之便,她悄悄抬起一点头看了眼皇帝的方向。 -- 第74页 今日的皇帝着一身明黄色的衮龙袍,其上绣着五爪金龙,盘踞于蓝天白云之巅,好生威武。身后跟着的几位皇子也皆是玉冠锦带。 视线在几位皇子身上扫过,温梓童的眼中闪现一抹失落。 她早知李玄愆应是不会去的,上辈子他便没去。只是在来此之前她还心中有那么一丝丝期许,希望有奇迹出现,他会突然出现在眼前。 嘴角微弯,她自嘲的笑笑。 随后又安慰自己,即便此行没有李玄愆的相伴,可到了宣城她便能见到最想见的人了,又有什么好失落的呢? 螺号渐起,皇上登御辇,除贤妃与皇上共乘一车外,其它众妃与公主也纷纷上马车。最后温梓童也回到自己的马车里。她的车跟在皇家车队的最末,再往后便是被甲执锐的禁卫军。 车队缓缓行进,温梓童撩开帘幔看一眼身后的皇宫,口中轻喃一句:“三个月后再见。”说罢便将帘幔放下,端坐好。 只是端得正坐姿,却端不正心态。莫名的,这趟她期盼已久的远行,竟突然变得不那么期盼了…… 而此时的宫城内,正有另一件事悄悄进行着。 因着贤妃娘娘与六皇子皆伴驾出宫,整个承娴宫便成了暂时无主的宫殿。既然主人不在,这便是行动的最佳时机。 李玄愆命人寻了适当借口,将承娴宫的宫人暂时调至别处帮工,而他则亲自带了一队人入承娴宫。 他大手指着前方一挥,下命道:“将所有衾枕湘帘、席簟床褥、帐幔帷幄等,皆带走!” 侍卫们领命纷纷去收集,他则在贤妃的寝殿内转了一圈,所有的细处皆未放过,哪怕是个铺在方几上的小布垫,也命人收集起来一并带走,送去给赵太医查验。 就在侍卫们忙得差不多时,何公公回来了。 今日皇帝出行,李玄愆本应同行,可是他偏偏想借着这个时机查清楚贤妃有无害君之行。于是佯作生病,临阵变节。只派了何开前去观望父皇出行是否顺利。 “一切可还顺利?”他指挥侍卫搬挪的间隙,漫不经心问了一句。 毕竟帝王出行声势浩大,随行禁卫军上万,又能有什么意外发生呢? 何公公答道:“回殿下,一切顺利……” 何公公这话虽寻常,可语气却有些耐人寻味。李玄愆隐约察觉出不对劲儿之处,侧过脸乜他一眼,果然见他目光闪烁,欲言又止。 遂问道:“可有什么不妥?” 何公公也不知这事当说不当说,但想起前几回殿下对温家四姑娘的偏护来,又觉得该说。于是便小心翼翼的回道:“殿下放心,圣上一行并无任何不妥。” “只是……只是奴才刚刚瞧见,温家的姑娘竟也在伴驾随行的队列里。” 原本并无太多在意的李玄愆,一听温家的事,立马眼中闪过两道精光,既而眉头一锁:“温家四姑娘?” “正是。”何公公答。 一时间李玄愆面上的表情突转复杂,说不清是意外、惊诧,还是生气、暴躁。只见眉间频蹙,似是有诸多不解想问,却又只嘴巴动了动,便将话咽回去。 他自然是想问温梓童一个乡君,为何会去伴驾避暑山庄?上辈子她虽也去了,可那是因着她与李桓定了亲,自然身份不同。这辈子又凭何会去? 不过他也知道,问何开是问不出什么来的。 于是转身宽袖一甩,“备车!” ? 第44章 幽会[V] 临时起意要随驾去宣城,虽则李玄愆没有太多要带的东西,但总得命人收拾上几套骑装与便装。再者还需交待好承娴宫搜罗来的那些东西相关查验。 待这些都办完,皇帝的车队已然出了皇城。 李玄愆命马夫一路快马加鞭,才终于赶在车队出京之前追上。 队伍最末的禁卫军一看追来的是四皇子的马车,便即自觉让出一条通道,护送四皇子的座驾汇入车队。 李玄愆所乘马车最先追平的,自然是温家的那辆马车。在一众皇家制式的马车中,温家马车自是格外醒目,李玄愆一眼便认出。 长街上,两驾马车并行了一段,李玄愆撩开窗帘看向隔壁马车。 因着突然有旁人的车架插入并行,温梓童也是有些不解,故而也撩开帘幔向隔壁看去,却正巧与李玄愆对上。 四目相接的一瞬,温梓童不自觉就打了个激灵! 他怎么来了?他不是不去的么?霎时间无数问题在脑中闪过,可她却无法问出口,只带着满腹的狐疑将帘幔落下。 她不想让李玄愆看到她如此惊慌失措,面红心跳的样子。 李玄愆却是唇角微微一勾,轻笑一声,拉着打了个手势,马车便加了速度继续追赶前面的车驾。既是临时决定追来,他总要先同父皇说一声。 他的马车一直追到打头的御辇之后,强行并入,紧紧随在御辇后面行进。他的马车自不能越过父皇的御辇,便是并行也是极大的不敬。 是以伴在御辇旁的护卫便上前禀报,“皇上,四皇子的马车追来了。” 隔着车窗宣孝帝听见这声禀报,当即龙颜大悦,喝令停车。车队驻下,李玄愆下车上前行礼,父皇让他上车,却命贤妃退去后面的马车随行。 贤妃下车时面色不太好看,出行时还觉高众人一等的优越感,顿时消散殆尽。 -- 第75页 换了位置后车队继续前进,宣孝帝既惊喜又不免担忧的看看儿子面容,关切道:“沭儿,你可是觉得好些了?” 李玄愆平和语气中夹带着两分尴尬的应道:“自父皇出行后,儿臣觉得不能伴随父皇身旁于心难安。之后没多久竟觉得不适感稍减,想是上苍动容,于是立马命人备了车马,追行而来。” “好,好!”宣孝帝拍了拍儿子肩膀以示褒奖,内心喜悦无以复加。若是他的沭儿不能一同前去,纵是带再多的后妃与皇子,也总觉得至亲不在身边,此行便少了许多意味。 李玄愆附和着父皇干笑两声,又想问温梓童为何会来,可是怕父皇提早猜透他的心思,便有意将话绕了绕。 “对了父皇,儿臣一路追过来时,竟见车队末尾还有辆宫外的马车,不知是何人的?” 宣孝帝稍作寻思,便想起贤妃此前确实请示过这事,心里也有几分印象,便道:“是平阳侯府温家的姑娘。上回别宫时遭了罪,贤妃于心不忍,便提议此行破格捎带上她,也算是个偿补。” 说完宣孝帝沉吟片刻,又道:“朕看着,贤妃八成是相中了那丫头,打算将她配予桓儿。” 李玄愆用力咬了咬后槽牙,这才忍住,没将那句“她敢”说出口。随后尽量放平语气试探了句:“父皇感觉如何?” “嗯,不错。”宣孝帝捊了捊胡子,点点头以示认可,“温家那丫头姱容修态,丽质天成,容色上确无可挑剔。且身家简单,日后做了皇子妃也没什么可担忧的。” “父皇就不觉得奇怪?”李玄愆微微探身,做出狐疑状:“贤妃对六弟向来期许颇高,怎会安于让他择个这样平庸的姻家?” 虽说天家父子与寻常父子不同,可他深知父皇心思,以及对他与其它儿子的区别看待,故而在提及这类事时也不觉犯忌讳。 宣孝帝捊着胡须笑了两声,随后便将得知的贤妃的那点儿心思毫不隐瞒的说给儿子听。并道贤妃抱着这种听天由命的迷幻心思,总好过真的怂恿儿子去不择手段的争诸。 听完,李玄愆带着些许不置信:“母后初入宫时,当真天降瑞相?”可他怎么从来不曾听母后提过。 宣孝帝再次笑笑,娓娓道来:“那时朕已被立为太子,太子妃之位却悬空,于是不断有朝中大臣将千金送入宫中,以图被朕相看上。可是朕啊,一眼就相中了你母后,其它任何人都不想再看!不过你母后的出身的确算不上最出挑的,为了堵住幽幽众口,朕便昭告天下,在你母后入宫当日,太极殿显现瑞相,这是天定的凤命。” 谈及往事,宣孝帝的目中闪现精芒,连眉间昧旦晨兴所至的“川”字,都展平许多。一时间好似逆转了岁月,重回茂年,还是那个为了留住心仪女子,不惜金口扯谎,诓骗世人的多情少年。 “原来如此。”李玄愆笑笑,却因着同父皇一样思念起母后,心中微苦。 夜幕笼下时,车队行至与京城相接的一座小城,当地官府洒扫卧房接驾。条件虽比不得皇宫,却总强过客栈。 当晚李玄愆尝试过私下见温梓童一面,可派去递信儿的侍卫却带回消息,温梓童安置的房间外,有贤妃身边的嬷嬷守着。 李玄愆不禁怒火中烧,白日休整时贤妃都是将温梓童带在身边。晚上要侍寝了,却还不忘安排个嬷嬷看着。显然这是看出了他的心思,处处防他接近。 八字还没一撇的事,贤妃竟先当起恶婆婆来了? 不过既然如此,他也只能暂时作罢。毕竟这种事不能明杠,不然毁的是温梓童的名节。 接下来的几日车队行进的速度有所提高,李玄愆一如那日一样,除了白日当着众人面前能看温梓童几眼外,找不到半点机会可以私下会面。 直至五日后,队伍终于到达了宣城的避暑山庄。 山庄等同别宫规模,地方广阔,寝宫也众多,相互之间较少搅扰。而贤妃身边的嬷嬷,也终于没了行路时“厢房不够只能打地铺”这样的理由,不能继续把在温梓童的房门外。 入山庄安顿好后已是天色渐暗,一路舟车劳顿,这晚需要休整,故而没办任何宴会。各自在自己殿内用了膳食,便早早回屋歇息。 贤妃侍驾,李玄愆让人避开她的耳目,悄悄从后窗给温梓童投了个字条。 正在房内整理着行囊的温梓童,忽然听见一声清脆的响声,遁声找去,见是一个小木块上绑着一张字条。谨慎的展开看后,方知是李玄愆要见她。 看完后她便即将字条拿到烛火上烧毁,同时心里仿佛鹿撞,“突突突”跳个没完。再抬手一摸脸,滚烫。 若是之前几日不见李玄愆倒也不觉有什么,可这五日来明明知道他就在队伍里,却一天难见上一两眼,这种滋味可就与在家中时见不到完全不同了。 就像一根香蕉拴了绳子在你眼前晃来晃去,你却始终够不到…… 她镇定了下心神,又请人送了温汤沐浴一番,好好将一路的劳乏洗去。随后又更了新的衣衫,梳拢发髻,略施脂粉,然后往纸条上指定的地方去了。 李玄愆约定见面的地方,是山庄西边的忘忧亭。因着其上遍植朱藤,而使得整个亭子在夏日里宛若密室。 字条上还特意用笔将路线画了出来,其实温梓童哪里需要这些,避暑山庄她早便来过,已是轻车熟路。 -- 第76页 到达忘忧亭时,温梓童在亭外驻步,她不知李玄愆是否已在里面。 正值朱藤开花时节,大串大串的紫红色朱藤从亭顶垂下,密密实实的披挂在亭子周边,像挂着华丽的帘幕一样,完全看不见亭子里面。 李玄愆就在里面吗? 正迟疑着,忽地她就觉手上一热,扭头看正是李玄愆自她身后出现!她被那只大手紧紧抓住,不由分说的扯着便往亭子里去! “四殿下?”温梓童一脸茫然,脚却被动的跟着他往里去。 可在她看来李玄愆不是这样轻浮的人,上辈子他们认识那么多年,他明明也爱她爱的那样深沉,却从未敢这样抓过她的手。 自然,她浑不知醉酒那夜发生了什么,只当春梦了无痕。 被李玄愆强势的扯着进了忘忧亭后,他终于松开她的手。见她一脸骇色后,他才后知后觉的想起那晚的事她已不记得了,便是他们早已比这样更亲密,此时在她看来,他也是唐突了。 李玄愆喉头微微滚动了下,解释道:“刚刚正好有宫人路过,若是你继续在那处停留,只怕会传碎语。” “哦。”温梓童喏喏的应了声,不自觉就低下头去。 这些日子她好容易练就了面对李玄愆时,不面红心跳的能耐,本以为应付今日私会已够用了。可偏偏他刚刚又抓她的手,害她功亏一篑,此时便是不照镜子,也知自己的脸又是红红的一片了。 奇了怪了,上辈子她疯魔至那样,也从没有这样过。 正想着这些,突然又觉有东西落在头上,她忽地抬头,见竟是李玄愆的手刚刚从她发间移开。她面露疑惑,他摊开掌心,是一些零落的朱藤花。 “刚刚拉你进来时蹭到的。”说着,他将手掌一翻,那些花儿便如下雪一样,轻轻盈盈的缓慢落至地面。 温梓童却好似发现了有趣的东西,先前的羞赧瞬间淡忘,只欣喜的笑道:“好漂亮。” 见她难得在自己面前露出这样放松的笑容,李玄愆也跟着笑了,颇有点受宠若惊:“你喜欢?” 温梓童诚实的点点头,紧接着便听到一声:“那好!” 还不待她反应过来什么意思,就见李玄愆信手在腰间一抽,抽出一把软剑!猛得挥向上方! 之后便见大片的朱藤花被斩落,一团团,一簇簇,翻滚而下,似舞如醉。 不一时,便将地面铺出了一片紫红。 ? 第45章 暖昧[V] 忘忧亭——整个避暑山庄最僻静的一角,此时却上演着最漫幻繁闹的一幕: 无数紫色的小花飘零而下,带着沁腑的馨香和如梦一般的奢美。 温梓童整个人滞在原地,一动不动,保持微微仰头的姿势与李玄愆四目相对。无数落花擦着他的脸庞和身子落下,构成了世间最华美的画卷。 一时间,她的记忆便回到了李桓升遐不久的那个冬日。 那日正是大雪初霁,许久不曾出寝殿的她终于披了件斗篷,被素容搀扶着去了御花园散步。 即便李桓在时也没能分给她多少恩宠,可他走了,她还是悲恸的大病了一场。 好容易收拾了心情在园中赏雪景,她站在一棵罗汉松下抬头看,树端的寒鸟时不时扇振两下翅膀,将身边的积雪扫落,像是又下了一场小雪。 以前李桓在时,便总在喜欢站在这棵树下沉思,只是她好似乎从来走不进他的心,不知他会想些什么。如今自己站在这树下,也学他那样举头仰望,任那飘洒的积雪落在她的脸上,竟觉得有些趣味。 原是一切都很美好,可突然就听见一声响动,树上鸟儿瞬时受了惊吓,拍着翅膀盘旋!扫得那雪也一片一片的往下翻落…… 温梓童正茫然,就听见身后素容给议政王请安的声音。 她转头看,果真见李玄愆不知何时出现在她的身后,且他手中还颠着两颗松果。显然刚刚那些鸟儿受惊,便是被他投掷松果所致。 李玄愆见她回头,便眼放光华,随之唇角微微一勾,将手中已无用的松果随意丢弃在一旁。身子连欠都未欠一下的道了一句:“给温太后请安。” 温梓童一边怒目微瞪,一边却又只能隐忍克制。抬手擦了擦因他恶作剧而落满头的积雪,然后半个字未说就转身回了寝宫。 先帝才走,她这未亡人便要被臣子轻侮!自打李玄愆做了议政王,借着给小皇帝检查功课的由头,入这后宫便如入无人之境! 一路上想着这些,温梓童心里羞极恨极!当夜自是难眠,甚至天将亮时终于入了梦,却还是逃不脱梦里议政王对她的挤兑和羞辱…… 可是这些前尘往事,如今想来却又是另一番滋味。 她愿见飘雪,他便摧戕松枝,让积雪纷飞。她喜看落花,他便锉斩朱藤,让花落成雨。 其实这些都只不过是纯粹的取悦于她罢了,可惜她总是端着李桓未亡人的身份,从不肯换个角度看看他的心意。所幸上苍又给了她一次机会,这一世她定不会负他,让他空等一场。 温梓童掩下少女的羞怯,极真诚的望着他,道了句:“谢谢。” 李玄愆却是倏忽一怔。 他记起上辈子李桓刚死时,已为丞相的连平,为使自己女儿连今瑶顺利坐上皇太后之位,在前朝列数温梓童的罪状。其中‘踞后位多年,却未给先帝诞下皇嗣’这条罪名便首当其冲! -- 第77页 那些日子,不少得了连家好处的朝臣们纷纷上疏,请求新帝废黜温梓童太后之尊。 而身为议政王的李玄愆,不仅有先帝遗诏加持,还手握三军帅印,比起连相这种纯粹的文臣来,话语权便要大得多。 他在早朝上将上疏弹劾的折子一举驳回,后又接连几日入宫,借着教导小皇帝背礼记之便,对当时仍为贤妃的连今瑶暗中敲打一番。 最终连家服软,只遵从了先帝的遗旨将连今瑶加封为皇太后,却不敢再提废黜温太后的话。 那日他入宫,一来是想看看大病初愈的温梓童,二来也是想亲口抚慰几句。好让她明白连今瑶的背后有连相,而她的背后也不是没有人撑扶。 他见她娇娜聘婷的立于松树下,为那一星落雪而欣喜开怀,他便随手拾起几颗松果,敲了敲松枝。 谁知雪落下,她却一如既往的厌弃于他,转身便走,连一句话的机会都不肯给他。 那之后,他便将心意藏的更深了些,生怕惹得她更烦。只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暗暗撑着她。 可是如今,他故技重施,她竟一脸娇憨的对他道谢。这不禁令他有些五味杂陈。 不过重活一世,前尘往事自是不能再提,李玄愆便即转了话题,问起:“你为何会来宣城?是贤妃逼迫你来的?” 一听到“逼迫”二字,温梓童觉得有些言过了,立马摇摇头,“是贤妃娘娘开恩特准,我也一直想来宣城,便同意了。” “哦?为何想来?” “因为……”温梓童犹豫了下,一时不知当说不当说。 令她心下纠结的是,若想见母亲,就必需得偷溜出山庄去。可是这里戒备比她预想的要森严,凭她一人之力若想神不知鬼不觉的潜进潜出,简直天方夜谭。 可是她若告诉了李玄愆,李玄愆毕竟是皇帝的亲儿子,当真会帮她么?毕竟以眼下他对她的情谊,与上辈子经历诸多后的情谊不能相提并论。 见温梓童吞吐,一个不快的念头在脑中闪过,李玄愆皱了皱眉:“你该不会是为了六弟吧?” 温梓童立马摇头,摇的拨浪鼓似的,手也不自觉的抬起乱挥,生怕李玄愆误解了她:“不是不是!” “呵,”李玄愆干笑一声,的确是他一时妒火冲脑,多想了。 酒壮怂人胆,上回借着酒醉,温梓童已将心意表明。再说还送了他亲手绣的棉帕,他又何必再乱疑心呢? 温梓童也怕李玄愆再多想,于是不敢隐瞒,将母亲和大哥迁居宣城的事原原本本说了出来。 李玄愆短叹一声,暗道自己早前的失责,满心以为已处处为她考虑好,却连她生母尚在世间的事情都不知道。 上辈子自打与温梓童相识,便没听人提起过她的生母平阳侯夫人,只当是与他一样,幼时生母便仙逝。 此刻知道了原由,他便将此事接手过来,宽慰她道:“你放心便是了,去看你母亲的事交给我来办,你若想,明日便可带你去看。” 顿了顿,又问道:“尊堂如今住在何处?我先命人去打个前哨。” 这话可是将温梓童给问住了,她愣了愣,才略带惭愧的说道:“上回见母亲时还是十二岁那年,且是祖母安排好的马车,直接将我送到门口,并记不得是何街何巷……” 李玄愆面色无波,并不觉得这事难办,抬手轻落在她的肩头:“别担心,你只需记得名姓,自可通过府衙……” “姚婉娘。”还不待李玄愆的话说完,温梓童便抢着回道。 李玄愆笑笑,随即点头。 便也在这时,远处传来贤妃身边的李嬷嬷唤她的声音:“温四姑娘?温四姑娘?” 那声音离得较远,温梓童透过藤蔓间隙向外望了望,视线所及还看不到李嬷嬷身影。只是外面夜幕低垂,出来的时候已不短了。 她便转头看着李玄愆,试探着提醒:“四皇子,天色已晚……” 李玄愆心下默默叹息,白日时不便约她私下见面,傍晚时又过得极快,才没说几句话的功夫天色便暗下来了。不过来日方长,也不急于这一时,起码在宣城的这三个月,他们是日日会相见了。 想通此结,他便也不失落,只温和的笑笑,略不舍的收回那只扶在细肩上的手:“一路鞍马劳顿,那你早些回房安置。侯夫人的事我明日便会派人去查,若不出意外,这两日我便会带你出山庄。” 温梓童强按下内心甜蜜,面泛赧色的点点头后转身离开。 看着那素色裙角掠过垂落的花幕,消失不见,李玄愆眼中若有所失的黯淡下去。 他将藤蔓撩开几缕,又看见那纤妙的身影正略显急切的往远处移动,縰縰云轻,宛若仙子腾云远去。他眼中刚刚黯淡下去的神采复又焕活回来,一直盯至那道纤影消失在月拱门外。 这厢温梓童出了忘忧亭所在的那处院子,便看见李嬷嬷臃肿的身影,她便唤了声:“嬷嬷。” 李嬷嬷回头是掩不住的厌烦之色:“我说温姑娘,这大晚上的您跑哪儿去了?贤妃娘娘厚爱体恤,刚刚命老奴给您送了碗银耳羹,谁知竟半个时辰找不着您的影儿!” 若依往常,温梓童兴许会回呛这刁奴一二,可一想到今晚的美好气氛,忽的就大度起来。甜甜笑着解释了句:“这几日在路上少食荤腥,今日一安顿下来便有些嘴馋,贪吃了几口,出来走走。” -- 第78页 说罢,人便兀自往自己的寝室走去。 先前李嬷嬷跨了几个园子找她,喊的喉咙都冒烟儿了,原本憋着一肚子怨叨要骂!可想起她先前那莞尔一笑,蓦地就骂不出来了。 只得将那些话咽下,转身回贤妃寝宫复命。同时心下暗道:难怪都说美色祸国,这种妍姿妖艳的女子,真是看着就不安份!以后可别耽误了六皇子的大事才好。 李玄愆原本答应的是明日便派人去查,可目送温梓童走后,他却久久的不想回房读书或是就寝,是以当晚便召来侍卫,命人连夜去府衙查姚婉娘母子的住处。 翌日天亮时,侍卫已带着查好的几处住址回山庄复命。 而李玄愆接过那名单一看,宣城叫姚婉娘的拢共有三人,而年岁相符的却只一位。不过这一位,母亲的名姓虽无出入,儿子的名姓却是与温梓童所言不同。 温梓童说她的亲大哥姓“温”名“生”,可这名单上虽也是单名一个“生”字,却是冠的“梁”姓。 将那份名单放在烛火上引燃丢弃,李玄愆负过手在殿中踱步一周,心里明白这三年显然是发生了一些温梓童不知的事。 可气的是他上辈子根本不知温梓童有个尚在世间的生母,是以对这位也是一点不了解。最后他决定先不将此事告诉温梓童,而是又命了侍卫去查这其中隐情。 当日过午侍卫将查来的细节一一回禀,李玄愆听完陷入沉思。 傍晚时,他照昨日约定,同一时间在忘忧亭等温梓童。 温梓童撩开花帘进入时,带着笑意,第一句便问他:“殿下可查到了?” 李玄愆薄唇轻抿,勾起一个温和的弧度,“查是查到了一些,只是宣城叫‘姚婉娘’的委实过多,尚需一一排查,你再乖乖等你几日。” 虽说温梓童三年未见母亲,想念的心情迫切,但想到要在宣城住三个月,有的是时日慢慢相见,于是倒也不在意晚这几日。 不过李玄愆刚刚的话却是有些令她难为情,“乖乖”二字,怎么听怎么有些暖昧。 ? 作者有话说: 今晚还有两更噢~ 以后每个周六周日都会三更,工作日就保持日更。 第46章 要求[V] 所幸每日相见皆是在傍晚,又是忘忧亭这种花蔓遮蔽,光线黯淡的地方。即便羞赧,也不至完全被人看透。 温梓童抬头看天,昨日被李玄愆用软剑斩断的藤蔓,经过白日太阳的曝晒,已明显枯萎,如今的亭顶似个破了洞的屋檐。 她不免笑笑。 “笑什么?”边问着,李玄愆也微抬起头看上面。 温梓童便极随意的敷衍道:“今晚月色甚美。” 穹顶破洞处刚好映入一轮皎月,似嵌在那顶子上的明珠一般,散出柔和圣洁的光芒。李玄愆看了看,也觉值得一赏,便道:“那我带你上去看。” 说罢,便将手揽在温梓童的背上,不由分说的箍起她的细肩,在亭柱上借一脚力,人便跃至了忘忧亭的顶子上! 被他这一吓,温梓童本能的便搂上他的腰,待脚落地儿时,魂儿已惊没了一半。 “李玄愆,你……”站稳后的温梓童,还来不及将手松开,就气的要骂。可才唤出大名,又突然意识到今时今日二人身份悬殊,便是他过份了,她也不好直面申斥。 粗喘几下,她将要骂出口的话咽了回去,只愤愤的看着他。 她是当真佩服,李玄愆果真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说到什么立时便要做,都不带忖量一下的。和他这种人在一起,永远不知他下一刻会做出什么疯狂举动。 可见她嗔怒,李玄愆却丝毫不恼,反倒满脸笑意的低头看着她,越发觉得娇憨可爱。特别是刚刚情急之下,她唤了他的大名,这是他等了一辈子都没等来的。 边笑着,他抬起手在她头上摘了摘,丢掉几朵蹭掉的小花,又将她走位凌乱的珠钗重新簪紧。 而温梓童就一直盯着他,明明心里是生气的,却也未出手阻止。待他将手移开后,她才恍觉右手腕莫名有些疼,于是抬起看了看,竟见手腕被藤蔓划出了一道口子,流血了。 见此情形,李玄愆也瞬时收敛了面上笑意,慌忙掏出一块帕子给她包扎伤口,心里不禁懊悔跟心疼。 刚刚都怪他一心想着逗她哄她,却出手太粗鲁,没能护她周全。 包完伤口,他抬眼看着默不作声的温梓童,“可疼?” 温梓童诚实的点了点头,并将包好的手从他手中抽出,一副要躲避他的样子。 李玄愆也有些慌了神儿,连忙道:“是我不好。”说完又觉得仅是这样没什么诚意,想了想,便道:“不如这样,我答应你一个要求做偿补,但凡我能做得到的,断不推辞。” 浅浅的一道伤痕,便换来四皇子的一句承诺?温梓童倒觉得这买卖做得值,于是也不再气,眼神飘忽了下,撇开倔强,说道:“那好。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李玄愆忙接住下半句。 温梓童这下便笑了,李玄愆也不敢怠慢,低头看着她诚心探问:“不知温姑娘是打算让在下为你效何劳?” 温梓童甜甜一笑:“请四皇子尽快安排臣女出山庄,去探望母亲。” 李玄愆却郑重的道:“这是我昨日便答应你的,无需再求。” -- 第79页 温梓童面色微怔,既然可以另选一样,她一时倒是没了主意。虽说她对他有诸多期许,可那些总该是自然而然,水到渠成,不应当作“要求”来提。 抛开这些,她眼下还真没什么想要他帮忙的了。 可是当她抬眼对上李玄愆等待已久的眼神时,忽又觉得他是在期待着她提“要求”,而她不该让他落空。于是眼神尴尬的四下转了转,似是找不着个立足点。 最后,她目光停留在一只缓慢飞行的萤火虫上。 那虫儿闪着青绿色的幽光,又亮又神秘,月色下格外梦幻。于是她便道:“不如请四皇子帮臣女捉萤火虫?” 李玄愆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果真看见一只散发光芒的小虫,再扫一眼周边,还有零散的几只。于是笑笑:“这好说,你要几只?” 温梓童原本笑着脸蓦地落寞几分,却依旧保持着唇边的那抹弧度:“八只吧。” “为何是八只?”在他看来要么是一双,要么是十只,二十只才算寻常。 温梓童高高仰起面,双眼盈盈如秋水,她真怕一低头,眼中噙着的莹然便要流淌出来。 “过去,臣女有八年不快乐的时光,故而很希望每只萤火虫能照亮它们,让那些年月不再暗无天日……”她低声细语的说出这些,想着大约是这样的夜晚太过梦幻,才更易让人伤春悲秋,思及过往。 而这话自然也深深触动着李玄愆的心,他旋即联想到她嫁给李桓的那八年。 不过那都是上辈子的事了,温梓童自然不会记得,于是他便只当是凑巧。猜想她是想到了母亲离开平阳侯府的事,回想自己一路孤独着长大,才发此感慨。 不管是哪一种悲伤,都令李玄愆心如刀割。他深望她一眼,便轻跃起身!只见月色下,夹绣银丝暗纹的宽袖轻轻一挥,他便手攥成拳,落回了亭顶。 “来。”他凑近温梓童的手,温梓童也连忙将双手捧实,看着他将一双大掌小心的压下去,将那虫儿送入她的手捧中,而后缓慢移开。 指缝中可见幽幽青光,温梓童难掩喜悦的抬头看他,他也笑着望她,留恋片刻,便选中另一只,再行腾起…… 不出一柱香的功夫,温梓童的手心里便存了整整八只萤火虫!原本她打算就这样一路捧回去,却见李玄愆从袖袋里掏出一个葫芦型的小琉璃瓶。 他将塞子打开,空干净里面的东西,然后递到温梓童手边,“装进来。” 萤火虫在琉璃瓶里小范围的飞来飞去,似一盏灯般明亮。温梓童将它高高举起,与月亮比在一个位置,仰头看着,问道:“它们会不会憋死啊?” “待你回去,拿绣针在塞子上扎几个洞便好了。” 有了这话,温梓童便也有了借坡下驴的台阶,顺势道:“那殿下,不如您也早些回去安置吧?” 李玄愆低头看她,神色略带不满,不过又想到她手腕还受了伤,的确应当早些回去擦洗上药,于是只得点头应允:“那好,回吧。” 回到歇宿的偏殿,温梓童没管手上的伤,而是先让素容找出绣针,她给萤火虫们扎好洞。之后又在小葫芦上系了花绳,拎着满屋子里绕了一圈,打量着将这盏小灯挂在哪处最合适。 最终她停在了榻前,选择将这一盏“小灯”,挂在帐顶的承尘上。这样它们便可在她入睡时,像星星一样照亮她的梦境。 温梓童刚将小灯挂好,就听到有人轻轻叩门,素容去开,见来人是四皇子随行的一个宫人。那宫人送来一瓶金创药,悉心嘱咐过外敷的方式,之后便告辞了。素容这才知自家姑娘竟受了伤! 宫人前脚走,素容后脚便关了门一脸急切的快步回了内屋:“姑娘,这是伤了哪里?”边问着,边着急的上下打量,恨不得将温梓童里里外外看个清楚! 温梓童随意的撩了撩右衽,露出缠着帕子的手腕:“喏,就一点点擦伤而已。” 素容轻轻解开帕子,亲眼看了伤口,这才松下一口气来。还好真的只是一点点擦伤。不过这也怠慢不得,姑娘家的手便如脸一样要紧,若是留下了疤痕,那也是不得了的。 于是素容将那金创药仔细的涂抹好,又拿干净的布条缠绕好。 “姑娘,时候也不早了,您早些睡吧。”一边劝说着,她便去铺床铺。 待床铺铺好回头想再劝温梓童上床时,却发现自家姑娘正出神的看着那条被丢在一旁的帕子。出于好奇,素容也看了看,恍然意识道其上的图样极为熟悉! 素容上前将帕子展开,见素白的棉帕上,除了一道细细的艳红血痕,便是翠色的青竹,还有明黄色的一小簇百日菊。 不由得疑惑:“姑娘,这不是浴佛节那日被四皇子丢弃的帕子吗?这帕子……您不是说四皇子未收下么?” 温梓童也是同样的懵怔,眼神直勾勾的落在那帕子上,娥眉紧拧。 对啊,这帕子可是她当初亲眼见李玄愆丢入湖中的,怎会又出现在他身上? 带着这个疑问,温梓童平躺在榻上,久久不能成眠。 素容吹熄了灯烛,只余她头顶上的那一盏萤火小灯在一闪一闪的散发着微芒。 温梓童也不知何时她终于进入了梦乡,而这一梦因着萤火之光的照亮,竟是久违的甜美。 翌日,避暑山庄内举办宫宴。 -- 第80页 五日的车马劳顿,经过这两晚休整,大家已是重回精气神儿。就连在宫中时身体一日日变差的宣孝帝,竟也觉得这离京后精神头好了许多,头疼的毛病再也没犯过。 清早随行的太医依例来请平安脉,李玄愆也在。宣孝帝端坐于罗汉榻中,伸出一只胳膊放在脉枕上,安静的由太医号脉。 号完脉后,太医面上微露喜色,急急起身拱手禀道:“皇上,您的脉像从容和缓,起伏有力,较之在宫中时已有了极大的好转。想来是近日新换的方子奏了效。” 闻听此言,殿内主仆面上俱显现出欣喜之色,可宣孝帝却生怕是太医只捡着好的说,于是面容一肃,复问道:“此话可当真?” 太医见皇帝生疑,干脆双膝跪地,稽颡膜拜,信誓旦旦道:“微臣便是死也不敢妄言圣上龙体!所言字字属实,不敢有半点欺瞒!” 这下宣孝帝终于开怀起来,忙道:“平身,快平身!赏!” 先前太医言明圣上康健时,李玄愆只立于一旁默默听着,心中却有了些思量。 父皇在宫中时,肉眼可见的一日不如一日,头疼病犯的越来越频繁,便是不大发作,每到夜里也会隐隐作痛。可离宫才七八日,竟有了如此改善。 与其说是新换的药方子起了效,倒更像是远离了什么毒源。 上回温梓童醉酒时,向他细讲了花香长弥于棉帕上的法子,这便使他开了窍,疑心贤妃用毒的方式,是将毒液浸于被衾之类的布料上。 也唯有如此,才能避过宫中严密的查验。 倘若真是如他所猜这般,那父皇甫一离京便身体渐渐恢复康健,就说得通了。毕竟依照上辈子,父皇此时才是症状初显,真正的毒发要在三四年之后。 李玄愆微微侧目,瞥一眼伺候在父皇身旁的姜贤妃,双眼不由得微微眯起,透出一股子肃杀气。 ? 第47章 生母[V] 贤妃却是神色镇定,单从面色上看不出分毫的慌张。只如其他人一样,听了太医的话便面泛起喜悦之色。 许是察觉到李玄愆投过来的异样目光,贤妃略感不自在,连忙顺着太医的话说了下去:“皇上身体康健,乃是万民之福。太医调理有方,理应重赏!” 随后便吩咐身边的李嬷嬷,将前些日子新得的一对儿碧玉瓶一并赏赐给太医,以示嘉奖。 太医退下后,李玄愆也随之辞出,在门外又小声询问了太医几处细节,心中便更加笃定之前的猜测。 不过此事若真如他所想,乃是贤妃所为,那父皇便不会就此转好。因为上辈子父皇自宣城别宫避暑回京后,非但龙体未见好转的迹象,反倒头皮疾越发的严重。 由此可见,在避暑山庄的这三个月,贤妃的恶毒手段定然也没少使。 随即李玄愆招出隐卫,指派了两人暗中盯紧贤妃,只盼着她再下手时能露出蛛丝马迹。 离开父皇寝宫后,早已等在外面的何公公便上前禀报:“殿下,定北王来了。” 男主面色微霁:“定北王在何处?” “奴才已将王爷延入花厅。” 未作迟疑,李玄愆便提步往花厅走去。 李玄愆到达待客的花厅时,定北王梁寅正坐在椅中饮茶。见李玄愆来了,立时起身恭敬道:“四皇子。” 李玄愆回礼,随后指了指座位,示意他不必客气。 这梁寅虽则是个王,却是因着战功赫赫封的异姓王。与李玄愆这种大燕皇室嫡亲的血脉自是不能相提并论。是以论尊卑时,便要礼让三分。 李玄愆落座,梁寅却未重回位子,而是站在一旁问起:“四殿下,可是皇上要召见微臣?” 依照大燕的礼仪,皇上移驾来别宫时,只要不主动召见,臣子便不得自行迎驾或是晋见。故而梁寅昨日收到四皇子请他来避暑山庄的贴子时,便以为是圣上要召见。 李玄愆却缓缓的摇了摇头,道:“是我想见王爷。” 梁寅心下更是不解。大燕礼法分明,皇子无故不得私自传见大臣,尤其是他这种手握一方重兵的王侯。传出去恐会遭人非议。 只是这些话梁寅心下腹诽,嘴上却是不好明说,只得谨慎的问一句:“不知四殿下想见本王,是为何事?” 李玄愆自是看出他的顾虑,释然的笑笑,安抚道:“王爷大可不必多虑,我见王爷与国事政务没半分关联。完全是出于私事。” “私事?”梁寅剑眉微蹙,越发的迷惑。 李玄愆又指了指座位,作出请的姿态:“王爷还是坐下来慢慢说。” 这回梁寅安稳的落座。李玄愆面上略有迟疑,之后便开门见山的问道:“听闻王爷的原配夫人几年前不幸早辞,不知这些年来,定北王府可是后宅空悬?” 听四皇子过问起定北王府的后宅之事,梁寅简直傻了眼!一双未被岁月摧残的烔目中,透中大大的疑惑。咂了咂嘴,他只得如实答道:“有劳四皇子关怀,本王去岁业已续弦,如今定北王府是有正头娘子的。” 在他看来,四皇子指不定是帮哪家来说媒的。毕竟除此之外,他再也想不到其它的理由。 李玄愆端起茶碗,揭盖轻拂浮叶,又轻轻吹了吹,才漫不经心的问了句:“不知这位新任的定北王妃,可是姓姚名婉娘?” 梁寅怔了怔,心说四皇子居然还调查的这样清楚。他也没什么可避讳的,点头确认。 -- 第81页 李玄愆放下杯子,饶有兴致的再问:“新王妃可还带了个不良于行的儿子?今年应是二十有二。” “是……是有这么回事。”梁寅面色变白,隐约觉得四皇子不像是来说亲的,终于皱眉问道:“不过殿下如何会知道的如此清楚?” 李玄愆笑笑:“王爷可知您这位王妃在京城还有一个千金?实不相瞒,其千金如今正在山庄内,她想见她母亲一面。” “殿下是说童儿?那丫头居然随驾来宣城了?”梁寅不敢置信,不过也明白四皇子断无诓骗他的可能。此事只能为真。 他虽从未见过温梓童,却是时时总听王妃念叨,故而提及她时也不觉生分,只当是自己从未谋面的闺女一般。 李玄愆从他这声“童儿”里,也听出了他对温梓童这个继女的认可。只是他认可了,可温梓童若得知日日思念的母亲早已他嫁,又会作何感想? 李玄愆不想看她失望的样子,故而昨日忍着没说,只想着今日先与定北王见上一面,了解清楚这其中的原由后,再寻机温和的一点点透给她。 既然道明了此次见面的原由,梁寅便也不拿四皇子当外人,将如何与姚婉娘相识相知,最终定下终身的经历大致说了说。 原来当年尚是平阳侯夫人的姚婉娘,带着堪堪六岁的儿子温生学骑马时,不慎摔断了腿,自此便只能在轮椅上过活。 太夫人恨姚婉娘为母失责,监看不力,才致使惨剧发生,令得平阳侯府袭爵的独苗成了个废人! 那年太夫人重病,大夫说是急火攻心,断了心脉,难撑过年底。而太夫人躺在床上,却对三个儿子哭诉,她这样无颜去地下见老平阳侯!她唯一心愿便是能在有生之年,亲眼看见温家的有个全须全尾的孙儿降生。 于是那年三房里的夫人先后有孕,太夫人拖沓着病体一直撑到瓜熟蒂落,却是等来了三位姑娘,没有孙儿的影。 失望之下,众人皆以为太夫人熬不下去了,结果太夫人却奇迹般的在不久之后下了床,浑似个康健之人! 如此,儿子儿媳便皆明白此前是受了太夫人的愚弄,她老人家宁可装病也要逼他们加紧传宗接代。 几房的儿媳虽则心中怨愤,却是不敢明言婆母过错,温梓童的母亲姚婉娘也只能将这不满放在心里。 之后的三年,几房仍是没有喜讯传来,太夫人脾气也越发的不好,横竖都能给挑出错来。尤其对待姚婉娘,但凡有些不顺心,便将当年温生摔断腿的旧事重提,一次次往姚婉娘这个做母亲的心上捅刀。 最终姚婉娘终于无法在侯府呆下去,与温正德和离。 温家嫌弃温生是个废人,看了窝心,姚婉娘便将他带走,四处寻访名医为他看腿,期待一个奇迹。 而堪堪三岁的女儿,她无法带在身旁,何况太夫人也不会准她带走,于是只得母女分离。 所幸太夫人还算通情理,答应每隔一年,便会送温梓童去她这个生母重连小住几日,以使母女间的亲情存续。但这一点,却是用姚婉娘离开平阳侯府后不能再嫁作为交换。 故而姚婉娘定居宣城后,纵然因着姿色尚好而思慕者众,却也为了能继续见女儿,始终不肯再对谁点头。只一个人辛苦将儿子养大。 她得知整个宣城最好的大夫在定北王府,便甘愿入王府做苦工,换来为儿子治病的机会。 堂堂平阳侯夫人混迹在一群老妈子中,无论是姿容还是气度,都显得格格不入,这不禁引起了定北王的注意。 起先他还曾疑心是敌营派来的细作,不然这样清雅秀媚的妇人,为何甘愿入他王府做苦力?很难不引人猜疑。可后来他知道了她的身世,不免唏嘘,为母爱所动容,答应为温生治病,并再不准人分派累活给她,只捡轻快的让她做做,以图心安。 她在定北王府一呆便是十二年,这期间定北王已多次表明心意,她却拒而不受,甚至意欲离开王府。最后定北王是怕她真的不肯呆下去,才闭口不再提。 直至去岁,又到了与女儿相见的时候,温老夫人却未将温梓童送来,而是命人来传了句话。说是过了年温梓童便及笄了,为了给童儿说一门好亲事,便不能再与她这个生母见面了。 姚婉娘多番争取,寄去的信却一封封被温老夫人退回。最终她也只得认清现实,不想自己这尴尬身份再拖累到女儿,于是顺从了温老夫人的安排。 不过打那后,她倒是终于松了口,答应给梁寅续弦。自那,便正式嫁入定北王府,成了定北王妃。而温生也自愿易姓为梁生。 李玄愆送走梁寅时,梁寅曾提出想先见一面温梓童,却被李玄愆婉拒了。他一时尚不知如何对她说生母这边的变故,还需再等等,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而这日过午,京城也有快马递来了急报。 李玄愆离京之时,曾交待好贤妃宫中物品的查验,而一但有了结果,必须第一时间呈报给他。 自上京到宣城,或是随皇家仪仗乘马车需要五日,可若是快马加鞭的一路驿站换马,仅需两日便可抵达。 故而李玄愆离京翌日查验出来的结果,在今日便送至宣城避暑山庄。 何公公将那文书呈给李玄愆,李玄愆过目完毕忽地将那文书揉作一团! 怒气瞬间自眉眼染至全面,便是颈间的青筋也因滔天的愤慨而暴起! -- 第82页 ? 第48章 扑倒[V] 果然一切如他所料,是姜贤妃的手笔! 紧紧攥起的拳头暴起着青筋,将那封信函握成硬硬小小的一团。李玄愆紧咬着牙关,才抑制住调头折返回父皇寝宫,将姜氏那贱人的罪行当场揭穿。 强自镇定下来,他微微侧转过头,狠眯起双眸觑了一眼身后的寝宫,然后用力一甩宽袖大步离去。 现在还不是打草惊蛇的时候,既然证明了毒手乃姜贤妃所下,那在宣城的这些日子她迟早也会再动作。 姜贤妃并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撑在她背后的姜氏一族,尤其是其兄长——禁卫军总统领姜达。 即便现如今已查明真相,言之有据,但也不排除姜家无理辩三分,最后随便找个宫人出来当替罪羊!故而若能在宣城抓个正着,方能叫姜家百口莫辩! 一切猜想得到了证实,搬倒贤妃也仅差一个令她当众露馅不容狡辩的现场。 而此时宣孝帝的寝宫内,贤妃正伺候着圣上服用太医刚煎好送来的汤药。 宣孝帝精神大好的斜靠在罗汉榻上,随手打开一本奏疏,闲适的过目批阅。 今日听了太医所言,着实令他心情大好,原本以为渐入下坡的身体,竟因着这次来宣城避暑而有所好转。看来他还能在这帝王宝座上再撑几年,也能有更充足的时间为他的沭儿好好绸缪。 姜贤妃从宫人的手中接过药碗,使了个眼神示意宫人们都退下。随后便拿调羹轻轻搅动,使滚烫的药汁散发些热度,快些适宜入口。 搅动了一会儿觉得差不多了,姜贤妃便舀起一勺凑在唇边小心翼翼的吹了吹,然后往宣孝帝的嘴边送去:“皇上,臣妾先服侍您吃药。” 宣孝帝将奏疏合起放至一边,伸手便要去接贤妃手中的碗。孰料贤妃却是灵巧的将手向回一收,避开了他。 宣孝帝不由得笑笑,“别闹,朕既不是三岁孩童,也没有病入膏肓,哪里需爱妃一口一口的喂!” 贤妃也随之莞尔,却依旧固执己见的亲手拿着勺子递至圣上嘴边儿,娇嗔道:“皇上纵是龙精虎猛,妾身也想亲自服侍皇上啊~” 见她执拗,宣孝帝略显无奈的笑笑,头稍稍一低,将勺子里的药汁咽下。觉得这算是达成了她服侍自己的心愿,于是又要去接碗:“好了,你喂也喂过了,余下的朕自己来便是。” 姜贤妃却又是一躲,声音娇得似个十七八的大姑娘:“不嘛~臣妾就是想好好服侍陛下,陛下休想帮臣妾偷懒!” 宣孝帝笑着摇摇头,委实无可奈何,只得收起双手安心的倚在软靠上,由着姜贤妃伺候。 姜贤妃面上始终挂着甜美的笑,却是每喂下一勺,心中都在恨恨的想: 皇上啊,您的心里只有先皇后,和她留给您的四皇子!臣妾自知活人争不过死人的道理,既然永远取代不了先皇后在您心中的位置,那不如就送您去见她,以解您这十数年来阴阳两隔的相思之苦! 不过在那之前啊,您还得先帮妾身一个小忙。 立桓儿为太子,扶妾身做皇后…… 想到这里,姜贤妃略微动了动恻隐之心。看着手中所持的调羹,很快又释然。只心道:这便算您彻底糊涂之前,妾身偿您的温馨回忆吧。 很快一碗汤药便喂完,宫人进来收了碗和之前捞出的药渣,将药渣交给等候在殿外的小医官。依照宫里规矩,但凡皇上入口之物,享用前试过银针,用完之后的残渣还需太医院留档一月。 贤妃漫不经心的瞥一眼,心中隐隐不屑:哼,多蠢的人才会在一查一个准儿的饮食中动手脚? 待人都退下,姜贤妃又喂了宣孝帝一颗蜜饯,随后关切道:“皇上,宣城比上京要凉爽上许多,内务府拿来的凉被太过单薄,昨晚您睡着时,臣妾看您蜷缩着手脚,只能临时给您添了件轻裘。” 宣孝帝服完药后重新拿起奏折,对于贤妃在耳边的絮叨有些充耳不闻。听她抱怨了内务府一通后,又招来李嬷嬷,将换被褥的事仔细交待下去。 李嬷嬷领命:“娘娘放心,老奴这便去库房取些今年新收的长绒棉来,好好晒上一日,明晚便能絮出一床又暖又软的新被子!” “嗯,快去吧。”姜贤妃吩咐时,特意和李嬷嬷对了一眼,有所示意。 李嬷嬷旋即明了,不动声色的给两位主子告了礼,便退下了。 不多时,骆九便将这消息递至了四皇子耳边。 李玄愆抿唇浅笑,心里明白这是今早太医的话令贤妃着急了,生怕之前施放许久的药劲儿都成了无用之功。 毕竟这种药效极缓的慢性药,早期一但中断,余毒便会慢慢代谢出体外,再接续等同从新开始。 他命骆九继续盯着,显然这一两日便是收网的最佳时机。 当晚,密切盯紧此事的骆九,亲眼看见李嬷嬷带着两个小宫女偷偷摸摸出现在晾晒棉花的院子里。 这处宫殿明明是贤妃暂居,三人在自家范围行事,却好似做贼一样谨慎的四下张望,生怕有人知道她们来过。 随后便见她三人在那棉花垛里翻弄几下,只是距离略远,加之夜幕笼下,动作看不太分明。 待三人匆匆离开后,骆九也跳下檐顶,轻快的落在棉花垛前。伸手摸了摸,发现原本干松的棉花皆带了水气,显然刚才那三人往上面洒了水。 -- 第83页 骆九随手收起一小朵为凭,转身离开。玄衣罩笼下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茫茫暮色里。 而此时的李玄愆,正坐在忘忧亭的顶子上,陪身边美人赏着月亮。 适才他问温梓童,姚婉娘是个何样的人?温梓童的思母之情果然被这话更加激起来,此时正娓娓对他讲述着尚能记得的一些美好回忆。 他认真的听着。她平淡的讲述,却好似是这世间最美好的音律一般动听。明明那些故事都是再寻常不过,可他听得却格外入神。 他知道,这些话定是在她心中积蓄已久,只可惜诺大的平阳侯府,却无人可说。是以今晚被他随口一问,她泛滥成灾的思母之情,便如黄河决堤,滔滔不绝的涌出。 李玄愆忽然觉得这样也挺好,不告诉温梓童他已查到了她母亲的下落。如此,她便得天天准时来此处与他碰头,问问进展。 若是能这样拖上三个月……李玄愆内心阴测测的闪过这个念头,随即便自嘲的低头笑笑。他可时变的这样卑鄙了? 静谧的园子里,针落可闻,是以这极轻浅的一笑也显得有了力量。 讲得正在兴处的温梓童,蓦地被他这一笑打断,转头看着他:“这很好笑吗?”她一脸无辜,茫然的眼神中微微裹挟着恼意。 她刚刚不过是讲到儿时,母亲嫌她总是凫趋雀跃没个大家闺秀的样子,便在她的脚踝处绑了根红绳。如此便能使她步子迈不大,步履既轻盈又安详。 可是那个年岁的孩童正值顽皮之时,她的红绳被三姐姐五妹妹看见了便取笑,俩人合伙抢了她的东西跑,害她一迈步子追就摔了个大马哈! 结果摔掉了一颗门牙。 万幸只是乳齿,过两年又长出了新齿。不然好好的一个姑娘,便要就此落下诟病。 这么悲惨的故事,李玄愆居然能听得一乐?温梓童看着他的目光禁不住就幽怨起来。不由得心道,重生一世终究是回不到过去了么?他怎的一点也不知怜香惜玉…… 李玄愆刚刚的确是走了神儿,只顾贪恋从她口中吐出的动人字符,全然是当首仙乐来聆听的,一时竟忘记体会其中意思。 此时被温梓童不满的看着,他便有些愧疚起来,“你……再重说一遍,可好?” 温梓童一听,方知他先前并非是觉得故事好笑,而是压根连听都没听进去!这下便更觉委屈,娥眉一蹙,酸意瞬时涌至眶睫,扭头就要离开。 可她只顾着与李玄愆置气,一时竟忘了二人乃是坐在离地十余尺的亭子上面,这一扭身便突然坠了下去! “小心!”说时迟那时快,李玄愆喊出这二字时,双臂也同时够了过去!就在温梓童的身子堪堪坠下檐口之际,他也及时抓住了她的两条胳膊! 忘忧亭上,李玄愆横趴在亭檐,伸下的两手牢牢抓着温梓童纤细的小臂。而温梓童的身子则当空悬挂,除了被握住的手臂外没有一点着力处。 她仰着小脸看着他,吓的已是花容失色,却是不敢说话。此时哪怕是大喘上一口气,仿佛都能加重她的身子,从而令这局面更加的艰难。 “别怕!”李玄愆认真的看着她,出言安慰。随后双臂猛然用力,给了她一记向上的力道!使温梓童的身子稍有腾起。 同时他握着她小臂的手也快速松开,就势揽在她的细腰上,奋力一捞,便将人给重新救上了亭檐! 温梓童的两脚虽突然有了着力点,却仍未反应过来,身子刚一立住,紧接着便遁那惯性向前失重的扑倒过去! 而将将爬起的李玄愆似也没有什么防备,就着她扑来的力道,也向后倒了过去…… ? 第49章 故意[V] 看着身下这个矜贵非常的“人肉垫背”,温梓童的心中不禁升腾起浓浓愧意。 若不是她先前使小性子,也不至于如此。亭檐上皆是有棱有角的琉璃瓦片,也不知他的背伤到没有。还有头,刚刚后仰触地那一下该是撞的不轻…… 这些复杂情绪,在她扑着李玄愆倒地的瞬间闪过。 不过下一刻,她就看到李玄愆一脸安适的平躺着,明眸如炬,顺着她的眉眼掠过鼻尖,划至嘴唇,再到脖颈……一寸一寸不怀好意的燃下去。 温梓童本能的将一只手捂在领口,却见他唇边勾起一丝似有似无的坏笑。 “平阳侯府的四姑娘,好大的架子。一言不和扭头就走,也不管身边坐的是谁。”李玄愆揶揄起人来,那语气与之前赏月时便是判若两人。 他既然祭出身份,温梓童也不敢再随意放肆,回避开眼神赔罪道:“是臣女失礼,还请四殿下恕罪。”说罢另只手便撑在亭檐上,企图支起身子。 这样趴在李玄愆的身上成何体统,万一被人看到了后果是她承担不起的。 可她才使力撑离一点,却被一只大掌无情的又给按了回去!且这一回两人身体就贴得更紧密了。 “殿下?!”温梓童又羞又恼,却偏偏不敢发作,急皱着眉心委屈的快要哭出来。 而李玄愆却被她的小模样逗乐了,唇边那抹坏笑不再掩饰的漾开。极轻佻的气语搔在她耳边,好似在说喁喁情话:“再跑啊?” 被他这一挑衅,温梓童忍不住胸前起伏……很快小脸涨成了娇花儿一般的艳红,可怜的是一句狠话也不敢说出口。 -- 第84页 这时她才恍然意识到,就刚刚拉她回来那下,以李玄愆的身手和力量怎么可能搭上自己?他分明就是故意陪她倒地的! 可如今知道了又能如何…… 调整了下呼吸,温梓童强自镇定下来,为了息事宁人不得不彻底服软:“殿下,臣女知错了,还请殿下宽宏。” 听着这话,李玄愆不由得失笑。她心里明明气的要死,却偏偏人在强权下,不得不低头,忍气吞声的向他低头认错。 这可太有趣了。 僵持半晌,李玄愆才餍足的“嗯”了一声,既而松开抵在她后背上的手。温梓童则赶忙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尘,又往亭子下面看了一眼,眉心隐隐蹙起。 想到今晚还有正事,李玄愆也不想继续吓她了,伸了个懒腰跟着坐起,然后转了转脖颈,懒懒的道:“我带你下去。” 说罢,便伸手抄过温梓童的腰,将人打横一抱,脚下一迈人便落回地面。他将温梓童稳稳的放下,刚刚揽在她腰上的手却有些不自在的紧握成拳,负至身后。 那把细腰如章台杨柳,不盈一握。不碰尚好,碰了又要收,便心痒难挠,恨不得紧紧拥住,好好抚慰…… 自然,那些逾矩了。 血气方刚的年岁,他也只不过是按耐不住内心的纷扰,胡思乱想一下罢了。 收起那些遐思,李玄愆用力咽了咽,喉头微滚,只觉喉咙如烧。 略定心神,再开口时已是格外矜持严肃:“时候不早了,你且先回吧。明日我会继续派人去查尊堂的下落,只不过逐一排查烦冗费时,你须做好长久打算。” 迟疑一瞬,温梓童乖巧的点点头,随后行礼离开。 直至看着她的背影完全不见了,李玄愆才重重的呼出一口气,提步回了自己寝宫。 骆久早已恭候在内殿,见四皇子回,便上前将今晚之事详细禀报。最后掏出那一小朵棉花来,呈给李玄愆看。 李玄愆没接,只是盯着那朵棉花看了好一会儿。 “殿下,可要将那些浸了毒的棉花暗中替换掉?”骆九请示道。 李玄愆却两指一挥,示意不必。随后眼中微微波动一下,俯耳小声吩咐两句,最后道:“去吧。” 骆九领命退出殿外,却是仍旧一头雾水。他只依殿下的指令照做:在灶房偷了一小把粟米,然后折返贤妃寝殿的庭院,将粟米洒在那棉花垛里…… 翌日,天色微明。 四名小宫女排成一队,步履轻盈的穿过游廊,往贤妃娘娘的寝室去。手里依次端着铜洗、漱盂、水瓶、巾栉。 当行至庭前晾晒棉花的垛子时,其中一名小宫女随意往那瞥了一眼,紧接着便发出“呀”一声惊呼!顿时其它三人也驻下步子,遁她视线看去。 那雪白如云的棉花垛子上,赫然躺着五六只麻雀! 且一个个鸟腿蹬得笔直,横七竖八倒着,看样子是已是咽了气儿。 原本死几只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可贤妃才来山庄两日便发生这种事,晾晒的棉花还是给皇上做被褥用的。如今被些鸟儿尸体染上腥污,这可就有些触眉头了。 几个宫女一时间全慌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踧踖不安。 这种事自然是谁先发现,谁便要去禀报。可李嬷嬷那样严苛爱迁怒的性子,谁去跟前儿禀报便要跟着吃挂落儿。 几人犹豫一会儿,其它三人便合起伙来怂恿最先发现的那个小宫女,最后那个小宫女只将水瓶递给旁人,自己硬着头皮去找李嬷嬷禀明情况了。 小宫女走到李嬷嬷房门外,抬手试了几试都没敢叩响,又怂又急的只能不住剁脚。 而就在她磨蹭的这个功夫,殿内贤妃已伺候着皇上盥洗好。且刚刚四皇子的人过来说,今早天不亮便有加急的折子从上京送来山庄,急待圣上过目定夺。 宣孝帝也微微纳罕,既是急奏为何不直接将折子呈过来,还得派人来催他去德月斋过目?不过这念头也就随意闪过,他便更好衣往外去了。 就在宣孝帝大步走过庭院时,蓦地看见李嬷嬷带着个宫女急火火的往这赶,若说那步子是飞也不为过。宣孝帝不禁讶奇,李嬷嬷是宫里的老人了,若无大事断乎不会这样没规矩。 于是有意放慢脚程盯了一会儿,却见李嬷嬷带人跑到那棉花垛旁,先是被什么东西惊得倒退两步,紧接着便手忙脚乱的指挥那小宫女打扫。 宣孝帝走近看,看到了那几只雀鸟的尸体,不禁眉间也笼过一层阴云。 沉着声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身后突然传来男人的声音,李嬷嬷更是唬了一跳!转身见是皇上,更加魂惭色褫!不过毕竟是宫里几十年的老人了,她很快稳住心神,下跪行礼。 并解释道:“回皇上,不知是哪个宫人还是侍卫吃了熊心豹子胆,竟在山庄内打弹弓,折了几只雀儿……老奴正命人收拾呢。” “打弹弓?”宣孝帝浓眉挑了挑,显然觉得这理由太过蹩脚。便是别宫平素管制再松,也总是有兵将在此驻守,宫人不至于胆大至此。 他视线落在其中一只鸟儿的身上,见它两腿儿绷直,这不似被弹弓打死的,倒像是中毒…… 宣孝帝的双目眯了眯,透出一股子平日里鲜见的狠厉之色。此时就连跟在他身后的总管太监也隐约琢磨出了点儿什么,不禁捏起一把汗来。 -- 第85页 之后便听宣孝帝命道:“叫几个禁军来严密看守此处,不许任何人接近跟挪动。” “诺!” 宣孝帝侧头,看了眼刚刚走出来的那扇大门,又冷冰冰的补了一句:“没有朕的命令,这殿内的任何人都不得出去。”说罢,一甩袖子,大步离去。 转眼间,宣孝帝便到了德月斋。 入门他便屏退了左右,对着正欲开口的李玄愆摆了摆手,皱着眉道:“沭儿,奏折的事且先放一放,今日父皇有更急之务!”说这话时,他的手不住颤抖,说不清是气的还是后怕。 刚刚在寝殿时,他没有直接派人查明事实,便是想着先与儿子碰个面儿。 说起来也是悲怆,近来他只觉自己老迈的厉害,辨别与决断都有些力不从心。虽说离京的这几日头不那么疼了,却还是觉得脑子好似一团浆糊。 不过再是一团浆糊,他也感觉到了今日事态的严重! 只是他有些迷糊…… 父皇行止反常,李玄愆却是丝毫未显惊讶,只是扶着父皇入座,亲手奉上热茶供他缓气。这才平静的问道:“父皇可是看到了那些鸟儿?” 宣孝帝才啜了口茶略微冷静,忽的又被这话惊了一下,双眼圆瞪着看着儿子:“沭儿,你怎会知道?!” “父皇,您且先别急,听儿臣将原委禀明。” 接下来,李玄愆便将之前收集来的情报悉数禀告给了父皇,又道自己生怕冤枉了贤妃娘娘,故而未敢直接拆穿,而是命人先在棉花中洒了把粟米。 这样雀鸟来食,必会误啄棉絮。棉絮中若夹的毒物,便会当众显现,谁也抵赖不得。 那毒纵是对人类见效缓慢,可对于一只小鸟而言却已是剧毒之物,足够它们当场毙命。 听完儿子的讲述,宣孝帝眉间的阴云更加凝重。伴了她数十载的枕边人,竟然下毒害他? 他觉得腹中有千万种疑惑,却又一句也说不出来。 ? 作者有话说: 今天久等了,抱歉~~~下不为例 第50章 问罪[V] 在椅中坐了须臾,宣孝帝的情绪终于渐渐冷静下来,之前的许多疑惑也逐渐有了答案。 是了,贤妃谋害他能是为何?自然是为了帮她的亲儿子李桓争夺太子之位!毕竟这宫里是个人都看得出,这太子位他是要给沭儿的。 “呵呵~”宣孝帝声动型不动的冷笑两声,随即招来候在德月斋门外的总管太监刘公公。 “将贤妃寝宫庭院前的那些棉花,拿去给太医查验。同时让禁军严密封锁贤妃的寝宫,不许任何人出入。若有人胆敢为里面的人向外通风报信,一经发现就地处置!” 打跟着皇上一路从贤妃寝殿发现那些雀儿的尸体,刘公公面色就惨白。此时听到皇上的吩咐,倒是丝毫不觉意外。只领了命便下去办事。 待刘公公出去,李玄愆又小声提醒上一句:“父皇莫忘记贤妃的兄长,姜达。” 宣孝帝微微显出错愕之色,他被贤妃气糊涂了,竟忘记她还有个任禁军统领的兄长! 且此来宣城,一路护驾的人马也皆是姜达亲自在禁军中挑选出来的精兵,想来其中定有不少是他的心腹!难保那些人不会违背圣命,冒险将消失送回上京。 此时上京无主,整个宫城都在禁军的掌控之下,若在回京卸了姜达的兵权之前就被他得到了消息,指不定会出什么乱子。 思及这些,一阵恼意袭上额头,宣孝帝抬手扶了扶额,紧锁眉心。 见状,李玄愆忙起身一脸紧张的上前关切道:“父皇,可是头疾又发作了?” 虽说离京后已多日未受那毒气熏染,但日积月累在体内沉淀的毒性也不会三五日便排净,李玄愆担忧父皇一但动怒,余毒仍会诱发头疾。 宣孝帝却摆摆手。手指虚蜷,看起来确实虚弱,而他却好似浑不在意自己的龙体,只赞同之前的话:“沭儿担忧的对,消息断乎是不能在朕回京之前,就传入姜达耳中的。” 李玄愆神色从容,开解道:“父皇未雨绸缪,曾为儿臣苦心经营,训练出了不少隐卫。他们个顶个都是以一抵十的高手,如今正好派上用场。” 宣孝帝点点头,是,现在的确是时候启用那些隐卫了。 李玄愆接着安排道:“儿臣这命下令下去,让他们守住山庄的各个角落,严防有禁军私自通风报信,放消息出去。”稍一顿,又提醒起:“不过依儿臣之见,最好是山庄内也保守秘密。不如对外宣告贤妃水土不服,突染恶疾,为防病气扩散,故而既日起封宫。” “嗯,就照你说的办。”宣孝帝安心的应着,之后抬眼仔细的看了看李玄愆,语带赞赏的说道:“沭儿果真是智远睿思,许多事比父皇思虑的还要周全。” 李玄愆嘴上淡出浅浅的笑意,算作对父皇褒奖的回应,可目中却浸着淡淡的遗憾与惭愧。上辈子若是他能早些看透贤妃的诡计,也不至于让父皇枉死奸人之手。 还有温梓童…… 那抹忧伤旋即闪过,取而代之是一种毅然决然的笃定。无论如何,既然老天肯让他再活一世,他此生便要守护好身边之人。 不论是他的父皇,还是他的女人! 随后李玄愆随着父皇在德月斋又坐了半个时辰,终于等到太医前来求见。 -- 第86页 从太医入屋后惶恐不安的神情,父子二人便已知晓了答案。其实原本他们心中便已有了答案,如今也不会是过了明场。 太医跪下,双手将一个木托盘呈过头顶,颤颤的声音禀道:“皇上,这棉絮中确夹有少量的毒物,若是对小型动物,足以瞬间致命。若是对人,则会一点一点积于体内,待毒性积蓄的足够了,便会渐渐发作……” “会如何?”宣孝帝沉着声音问道。目光落在那托盘上的琉璃碗中。 那碗内的水面上飘着棉絮,显然是浸过毒棉的水。而水中有一尾翻过身子,露出白白肚皮的鱼儿。 太医心下微颤,许久以来他对圣上龙体的情况了如指掌,深知自己接下来的话会将贤妃送上不归路,却也只能硬着头皮据实禀报:“回禀陛下,若是时常吸入这种毒气,经过一两年后便会毒发,届时药石无医,暴毙身亡。而因此毒初期时只会令人偶尔头痛,又试不出毒性,故而这时多半会……” 他一咬牙,诚实认下自己的医术不精:“会被误诊为头风!故而直至病发身亡,都难引人怀疑。” 说完这话,太医将托盘放在地上,脑袋重重的磕了下去:“罪臣该死!求皇上降罪!”枉他此前还自以为是换了新方才令得圣上精神焕发。 宣孝帝长舒一口气,恹恹的道:“你先起来吧。” 太医哪里敢起?额头一下下的用力磕在冷硬的地面上,无论如何也不敢抬起。 李玄愆无意瞥他一眼,竟见那地面上已沾染了不少血迹。 转头看看父皇脸色,知他是当真无惩治太医的意思,于是便附和着父皇之意说道:“太医刚刚说了这毒早期是试不出来的,你纵是有失察之罪,却也罪不至死。起来吧。” 听四殿下如此为自己开脱,太医抬起头感恩的看他一眼,额上的血珠子沿着鼻翼细细流淌。 李玄愆有些不落忍,嘱咐一句此事切不可对第二人道,便让他退下去上药了。 毕竟此次来宣城避暑,父皇就带了这么一位太医。若是现在追究起来治罪,谁来给父皇调理身子清余毒?且给他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吧。 之后李玄愆又向父皇陈述了一些己见,以及善后的精心筹备。便辞出德月斋亲身去一一指派分工。 待相关事情皆铺排完满,他便又想起一事。 此前因着要在宣城住三个月,故而温梓童要见她生母的事可以拖上一拖。可如今发生了这等事,想来是会提前回京的,是以温梓童见姚婉娘的事便要提上日程,早做安排。 当晚,他在忘忧亭与温梓童依惯例碰头时,便直言道:“令慈的下落,已经找到了。” 原本并不抱多大希望的温梓童,一听这话立时双眼圆圆瞪起:“真的?这么快就找到了!” 她有些不敢置信。明明昨晚见时,李玄愆还说宣城从城区到郊县重名重姓的人太多,一一走访排查需要些时间,让她做好长久等待打算。 李玄愆认真的点点头,目光也在低头的时候故作不经意的落在自己左胳膊上。 想是方才温梓童太过激动,竟双手抱上了他的胳膊。她难得主动一回,他不想吓得她打了退堂鼓,故而不敢将喜悦之情外显,只不动声色的装作没在意。 果然温梓童的手在他胳膊上停留了好一会儿,他甚至能感觉到她手心的温度隔着衣料传来,她才醒悟过来自己一时失礼,将手收了回去。 李玄愆这才禁不住内心躁动,流露出一抹餍足的笑意。 温梓童旋即眨巴眨巴眼,以掩饰心虚,又借由下个问题转移注意力:“我娘如今在哪儿?”她微微仰脸,眼巴巴的望着他,期待着。 李玄愆略作迟疑,便答复她道:“宣城有位极有名的大夫,手上有祖传的方子能接续旧骨,听闻曾医好过瘸了十来年的病患。你母亲去岁知晓了此人后,变卖了家产借住在其府,给你大哥治病。” 温梓童一错不错的看着他,眼中显出懵懂。她大哥的腿可是打六岁时就摔断了,当时京城那么多有名的大夫看过皆医治不了,这么多年后居然还有望医治?这有些过于传奇了。 不过随之她眼睫快速眨动几下,心说这总归是好事,反正已然瘸了这么多年了,能死马当活马医也是好的。 “那我大哥和大嫂,还有新出生的侄儿皆借住在那位大夫府上?”温梓童眉心微蹙,隐隐觉得一大家子这样打扰人家不太好。 故而在听到李玄愆“嗯”了一声后,她便奇道:“那为何信中不曾提到?” 李玄愆自然明白,姚婉娘并不想对女儿提及自己另嫁之事,如若知道此生还能见到女儿,想来她是宁愿不再嫁人的。可既然已经改嫁,也只能先瞒住温梓童。 是以他笑笑,调侃道:“许是她怕你担忧他们,而拿平阳侯府的银子接济吧。” 温梓童一怔,继而觉得此言有理。母亲既然离开了平阳侯府,必是不想再得平阳侯府好处的,所以在信中母亲只报喜不报忧,不肯告诉她为了给大哥医腿,已变卖了家产。 她不由得轻叹一声,若是这样的话,她该如何帮助母亲和大哥呢? “我何时可以出山庄去见她们?”她抬头看着李玄愆,眼中莹然。 李玄愆自然不忍令她失望,拿起帕子帮她拭了拭泪,“明日,明日一早我便带你去见你母亲。” -- 第87页 温梓童破涕为笑。李玄愆的手从她脸颊上移开时,她才注意到他手中的棉帕,又忽地想起上回那条。 于是从怀里掏出她亲手绣的那条青竹百日菊素帕,拿至他眼前,道:“殿下,这帕子臣女已洗净烫平,不知您可还要……” 她说这话时别过眼神,微微露怯。 即便她想不通他为何将这帕子弃而又拾,但她始终以为他并不知这帕子是她所赠。 ? 第51章 重逢[V] 李玄愆垂眸在那帕子上看了一会,才缓缓伸手去接。 接回手中,送至鼻尖儿轻轻嗅闻一下,暗道那香气果然洗多少水都不会散去。之后便笑着盯住温梓童,另有一番意味的道了句谢:“姑娘费心了,这棉帕对我……极其重要。” 最后四字他甚至有意拖长加重。 这话不禁令温梓童心下一暖。虽则她认为李玄愆并不知这帕子系她所赠,可听到他亲口说喜欢这帕子,仍觉心中甜蜜。若非她低着头暗暗咬了两下唇肉,怕是下一刻就要将那喜悦之情外溢出来。 她自以为掩饰的极好,可那些娇憨又羞涩的小表情,却是尽数落入李玄愆的眼中。 他生怕她怯耎,故而也不拆穿,只平静的暗中留意着,好似什么也没察觉。 待温梓童觉得情绪可以掌控住了,便佯作无事的抬起头来,“想不到这棉帕竟是殿下如此看重之物……”她平静中裹挟着一丝猎奇,晶亮的眼珠儿稍稍一转,谨慎的试探道:“不知这帕子可是有什么特别的来历?” 始终保持清肃态的李玄愆,这下也终于有些把持不住,唇边不自禁的漾开一抹笑。他薄唇紧抿了下,而后开口:“是一位姑娘送的。” 温梓童心下一凛。 当初她让丫鬟送这帕子时特意易了妆容,且只交到李玄愆身边之人的手上,转头就跑了,应是不会留下什么太深刻的印象。再说当时丫鬟也说了,是代人转呈。 他该不会是误会什么了吧? 温梓童暗暗咬牙,虽则她暂时不想让李玄愆知道帕子是她所赠,可也不想这份心意记至旁人头上! 许是看出了她的恼意,李玄愆便不再逗她,立即改了口吻,颇有点儿劝哄的意思:“其实这姑娘我也并未见过,不过是悯其心意……” 稍一停顿,他以逗闷子的语气点道:“我倒曾暗中期冀过,这送帕子的姑娘,姓温呢。” “呵呵,”温梓童干笑两声,“殿下说笑了,臣女并不善女红。这帕上青竹绣艺精巧,又以野菊点缀其中,青黄辉映,雅致非常,想来定是位慧心巧思的姑娘。” 这回便轮到李玄愆笑了! 想不到这时候她还不忘暗暗的夸赞自己几句。 温梓童圆瞪着一双桃花美目,万般不解的看着他。他也略止了笑,道:“若非你提醒,我倒是没看出那黄离离的一片竟是野菊!” 这话可真的是有些伤人了。温梓童怔怔的,突然有种痴心错付之感。她千辛万苦绣出来的百日菊,何等妙思?他竟嘲笑她的绣艺…… “殿下,时候不早了,臣女得回去了。”说着,温梓童福了福身,扭头就走。 见她真恼了,李玄愆也略懊悔起先前逗闷子过火,拂了她心意。于是赶忙祭出另一件事来补救:“明日一早我在此等你,带你去见你母亲!” 温梓童果然驻下步子,转回身来朝他点点头,脸上已是不似继续生气:“臣女谢过殿下。”说罢,这次便真的走了。 久久的凝望那娇妙的背影,李玄愆唇边浮着浅笑。直至身影融入夜幕,他才也提步离去。 * 沉夜入更,树影重重。此时山庄内但凡是有主子居住的寝殿,皆掌起了灯烛,贤妃的寝殿自然也不例外。 走在九曲回廊上的六皇子李桓,如这几日一样正往母妃的寝殿去问夜安。 在宫里时规矩森严,即便身为皇子也不能日日往后宫跑。可来了山庄规矩变松动许多,更添了人情味儿,故而他一连几日,都像寻常人家的儿子那样奉行晨昏定醒,来给母妃问夜安。 其实他如此做,也不乏母妃的良苦用心。母妃如此安排,也是想借机增近他与父皇的父子之情。毕竟父皇这些子日都是歇宿在母妃这边。 只是拐过弯口时,李桓隐约察觉出了一丝不对。 他凝眉远眺,居然看见母妃寝殿的椒墙外,站着一排擐甲执锐的禁卫!他不由得放慢了步子,直至最后驻停。 亦步亦趋随在身后的小黄门见六皇子驻步,立马也停了下来。接着便听李桓问道:“今日母妃殿中可传有什么异况?” 小黄门摇摇头,“奴才没听说啊。” 犹豫片刻,李桓还是抬脚大步朝着殿门走了过去。 临近大门时,果然有禁卫拦阻了他入内。他便问是出何事了,禁卫便依着刘总管交待的说辞,解释道:“贤妃娘娘水土不服,突染恶疾,不宜见客。” “母妃病了?”李桓将信将疑,明明昨晚他来时母妃还是好好的。再说若真病了,为何要禁卫守在这儿? 随即他坚持道:“母妃既是病了,我便更要进去探望才是!还不快让开!” 面对六皇子的发威,禁卫们浑然不在意,只肩膀挨着肩膀,如一堵墙般挡在大门前,不容六皇子通过。 李桓这下当真怒极!平日里再不争不抢不受父皇宠爱,他也好歹是位皇子。如今母妃不知犯了何错被父皇禁于寝殿,他却连知情的权力没有。 -- 第88页 便在双方僵持之际,忽然那扇门从里面被拍响了两下!李桓顾不得管那禁卫,只将目光移至门上。 就听里面传来的是母妃的声音:“桓儿!” “母妃!”李桓两眼怒瞪,在两名禁卫中间冲过,然后快步冲至门前,扑在那门上:“母妃,您可一切尚好?” 禁卫转身欲去拦阻,跟着六皇子一同前来的小黄门却是个机灵的,连忙出手拉上两人胳膊,不卑不亢的道:“皇上顶多是不让六皇子入殿内与娘娘相见,但母子二人隔着门扇说几句总不为过吧?再说贤妃娘娘伴驾二十余载,你们不会真以为随便出点什么事儿,娘娘就能失势吧?” 两名禁卫也从这话中听出几分道理,转头看看六皇子确实只隔门说话,并无硬闯之意,是以便发了发善心没再上前拦阻。 小黄门见这两位禁军不是铁面包公,有可乘之机,便悄悄从袖袋里掏出两锭银元宝,动作极快的塞到两人手里。避过他人视线暗中行了贿,嘴上却不提,小黄门只顺着他们先前的话问道:“不知对于贤妃娘娘的‘病’,皇上是如何交待的?” 禁卫见他算是上道,便小声回答了几句。只是他们知道的也不多,被调来此地守门时只听闻贤妃娘娘得病,怕病气外传,这才封锁寝殿。 自然,他们心里也明白这只是表面上的说辞。至于到底发生了什么触怒圣颜,就不得而知了。 而此时隔门与母妃对话的李桓,也是一头雾水。母妃只字不提犯了什么忌讳,只随着那些人道自己染了怪病,会过病气给接近她的人,是以不能外出,也不能见人。 李桓如何也想不通,母妃为何到此时还瞒着他?若是将实话告诉他,说不定他还能想法子求父皇消气! 贤妃自是不敢如实相告。她犯下的那些罪行,后果会如何她心里最明白。如今她唯一能做的,便是保桓儿置身事外! 她的那些诡计虽周密安全,可实施之时她便想到了可能有这样的下场,但她仍要搏一搏。若是什么都不做,太子之位必然是四皇子的。可若是她做了,起码她的桓儿还有一线机会。 即便东窗事发,无非是她一人担责,桓儿也只不过是失去原本就毫无机会的太子之位。怎么算都是值得一搏的。 自打昨日命李嬷嬷在棉花上动了手脚,她便一直提心吊胆,整夜没有睡好。可是打死她也没想到,好好的一盘棋,竟是因着几只鸟儿啄食了棉絮,而输的满盘落索。 她委实不甘。 可是此时,她依旧语气平静的隔着门,对六皇子说道:“桓儿,母妃的身体,自有人照顾,你无需太过挂心。你父皇这两日批奏疏繁忙,你也万万不要去找他……” 六皇子自然听得懂这话中之意,母妃这是要他莫掺和进来,更不可去父皇面前求情。如此,他也更感觉到了事态的严重。 回自己寝殿的路上,李桓如丢了魂魄一般,眼神空洞,步步僵硬。回去后他坐在床上思考了一夜,天亮时终是拿定了主意。 母妃说的对,他不能这时去找父皇。不管母妃做错了什么,父皇能下此旨意必然是在气头上,这时去求情也于事无补。 他得先保住自己,唯有保住自己了,才有可能未来为母妃求情。再说只要回了上京,他还有舅父可倚仗…… 想通此节,李桓便只当做什么都不知,倒身睡觉了。 * 天蒙蒙亮时,温梓童便早早起身。 分配来临时伺候她的宫人正帮她绾发髻,她透过铜镜看着,不断的要求宫人将那髻绾得高一些,再高一些。宫人不解,却也只能照做,直到她满意。 将人遣出后,温梓童从首饰匣子里翻出一堆金簪来! 平日里她最烦金饰,觉得艳俗,不似玉雅。可如今她却独稀罕这金器。毕竟金器拿去换钱是再方便不过,当铺里多是些没眼光的,上好的古玉都能当出白菜价来。 今日她将发髻绾的高高的,足够插上十支八支金簪了。 ? 第52章 登门[V] 当温梓童插着满头金簪,着一身极显喜气的石榴红色留仙裙来到忘忧亭时,见李玄愆已然到了。 李玄愆背对着她而立,似在赏那亭子上垂落下来的朱藤花。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他便转过身来。初初转过来时是眉目带着雅正的笑意,可在看清温梓童的打扮后,那笑意蓦然就有些僵住了。 他微微锁眉,将她上下打量一遍,要说这明艳的石榴红确实配她的雪肤,将人趁得更加娇美绮丽,可这满头夸张多的金簪……就显得有些市井暴富人家的炫鬻,与那娇美极度不符。 “今日是谁伺候的盥洗?发髻又是谁给你绾的?”李玄愆终是忍不住问出了口。 他知道温梓童此来宣城没带平阳侯府的丫鬟,只有贤妃临时拨给她的几个宫人贴身伺候。好好一个美人,被那些宫人打扮成这样,说不是存心的他是不会相信! 所以看到的那一瞬间,李玄愆首先想到的是有人胆敢在他眼皮子底下对温梓童不敬,玩恶奴欺主那套。 温梓童愣了下,不自觉的抬手摸了摸发髻上繁乱的簪子,“我自己……” 李玄愆愕然,一时不知再说什么,生怕再问下去会伤害到她。可他又万般不解,上辈子明明温梓童的眼光极佳,虽则伺候梳妆的是别人,用哪枚簪子着哪件衣裙却皆是依着自己喜好选用。 -- 第89页 沉吟片刻,他缓步走至她跟前,面带温和笑意的婉转道:“平素见你多喜雅致的饰物,今日缘何戴了这么多金簪?” 温梓童有些听明白了,李玄愆这是觉得她打扮的过于招摇庸俗了。顿时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去,小声说道:“来宣城时我带的银两并不多,自己用是绰绰有余,可如今想要接济母亲和兄长,却有些力不从心。于是只得将金器首饰也带出来……” “原来是为了这个。”李玄愆眼中划过怜爱之色,从怀中取出一叠银票塞进她手里:“拿着。” 温梓童一怔,全然没想到他会来这一招!他虽是好意,可她好歹也是平阳侯府的千金,便是所带现银不够,贴身的首饰随便拿些去当,也足够解燃眉之急。哪里落魄到需要借钱度日? 故而她将银票推回李玄愆的手中,婉言拒绝:“臣女谢过殿下好意,但殿下能为臣女寻到母亲,臣女已是感恩不尽,实在是不需殿下再借银子……” 她的力气自是与李玄愆不能比,才将银票推回李玄愆手中,又被他轻轻一推便强行塞了回来。 同时李玄愆纠正道:“谁说我是借银子给你?我不过是拿银子买你的首饰罢了!你这些不本来也是要拿去当铺卖的?” 他这样说,温梓童就有些无话可说了。沉了沉,她抬起眼帘试探的问他道:“殿下买这些女子用的首饰做何?” 李玄愆之前的理直气壮也有些虚了下去,略显吞吐:“我……我买来打赏下人。” “喔。”听了这略显蹩脚的理由,温梓童便抬手开始摘发髻上的金簪。一支,两支,三支…… 摘到第七支时,那金簪上的流苏却恰巧勾住了头发,她扯了几下都未将那发簪扯下来! 女子在外人面前拆卸发饰,本就有些说不清的羞涩,这一被勾住,她便越加着急,手中加了几分力道,眼看是想拼着扯断发丝也要将它拆下! “哎!”李玄愆委实有些不落忍,一时也顾不得许多,伸手便握住她正要使力的小手阻止住她的动作。 温梓童狼狈的抬眼看他,他也与她对上一眼,随后视线便回到那发簪上。他握着她的手移开,然后轻轻拨她的发丝。那几缕缠绕在流苏上的青丝很快被他解开,然后轻轻一拔,那金簪便落入掌心。 为防她再动作野蛮的伤到自己,李玄愆干脆将余下的几支也一并帮她取下来。 温梓童微微泛红的脸抬起,“有劳殿下了。” 李玄愆勾了勾薄唇,将她手中之前取下的另几支也拿回,然后扭头对着不远处的假山问了句:“马车可备好了?” 温梓童略诧异,心道这里还有别人?她顺着李玄愆的目光往那假山看去,果然下一刻何公公便从那假山后面走了出来,躬身回话:“回殿下,已然备好。” “嗯。”李玄愆侧头看向温梓童,“我们走吧。” 忘忧亭所在的这处园子,位处山庄的后门,故而他们直接打这园子出去,便是车马可行的壶巷。往壶巷去的这几步路,温梓童始终低着头,不住后怕。 她后怕的是,她与李玄愆在此私会时,她一直以为无人知晓。直至方才才知,何公公竟寸步不离的在假山后面待命。 那何公公这一次在,是不是以往的每晚也都在呢? 一直以来她以为的二人世界,竟是有另外一双眼睛在假山后面盯着? 想到这里,温梓童只觉寒毛都要竖起来了!之前几回李玄愆举止过火,甚至摔倒那次还搂她入怀了好一会儿…… 温梓童越想越觉得羞耻,竟气的跺了下脚。 她动静不大,可李玄愆却第一时间听见,他转头看她一眼,随后笑笑,伸手扶她上了马车,随后他也跟了进去。 马夫鞭子扬起,马车催动,缓慢的行在壶巷里,车轮压着板石地面发生“辘辘”的声响。 车内,温梓童娴静的坐着,看上去有些拘谨。 “怎么了?”李玄愆问她,她却只能摇摇头作为回应。 她自然置喙不得。李玄愆身为皇子,又是宣孝帝最疼爱的一个儿子,许多人都笃定他会成为大燕的太子。这样尊贵的人,无论上哪儿自然身边都少不得跟班长随,这又如何怪得了他? 温梓童虽不说,李玄愆却也隐约猜到了些,想起先前自己唤何开出来时她的骇然反应,显然是吓到了。 他不禁笑笑,安慰她道:“你不必担忧,之前那几晚幽会时,除你我之外并无旁人在。” “殿下慎言!”温梓童蓦地就紧张起来,好似被踩了尾巴的猫儿,据理力争:“臣女那几日与殿下在园中碰头,纯粹是为了打探母亲的下落。” “哦?”李玄愆故作惊讶,随后又问她道:“这么说今日你见过你母亲之后,便不会再去忘忧亭了?” 听了这话,温梓童眸中也跟着闪过一抹失落,不忍心回答是,也不能回答不是。 李玄愆则将原本正对她的身子侧向一旁,有些不满她道:“原本我还以为你我算是朋友,故而才乐意出手帮忙。原来姑娘眼中,我不过是个纯粹利用出宫的棋子。” 这话委实令温梓童有些哭笑不得。上辈子便是打死她也想不到,倨傲冷硬的议政王,私下竟也有这样怨怼的时候。 温梓童正想说上两句软话让李玄愆消气,就听他率先开口,命了句:“停车。” -- 第90页 马车停下,李玄愆对她说了句:“你在此稍等。”之后便跳下马车,甚至步梯也没用。 温梓童纳罕的撩开窗幔,心说这才刚刚驶入街市,距离李玄愆说的一个时辰路程应该还有一段。那他在此停车是做什么? 她透过窗口往外看,见他阔步迈进一间店铺。她抬头看见那间店铺上挂着名为“万宝斋”的金漆匾额,心下更生疑窦。 没等多时,便见李玄愆出来铺子,回到车里。只是两手空空不似买了什么东西。 马车重新启程后,温梓童略疑惑的问了句:“殿下刚刚是去做什么了?” 李玄愆垂眸,从怀中掏出一只细长的扁盒。朱底描银,极其精巧。他将那盒子递给她,“打开看看,可喜欢?” 温梓童懵懂的接过盒子,好奇的打开盖子,竟见打着红绒衬布的盒子里,躺着一支红翡滴珠嵌琉璃的步摇。 她抬头看他:“殿下这是……何意啊?”尽管在问出这句时,她心里已隐隐有了答案。 李玄愆捻起那红翡步摇,指尖儿在流苏上轻轻拨弄一下,珠子便相互碰撞,发出璁珑脆响。单是凭那悦耳的声响便知是极品货色,温梓童笃信这应是那间铺子里的镇店之宝。 随后李玄愆便将手凑近她的发髻,“难得你们母女见上一回面,若是这样过去,她定以为你这些年在平阳侯府受了苛待。届时你周济她,她未必肯要。” 原本还想推脱,可听了李玄愆的说辞,温梓童突然就改变了主意。她没婉拒,而是由着他将那支步摇戴在她的发间。 她赠他亲手所绣的帕子,他赠她一支步摇,倒也说得过去。这样想着,温梓童就欣然接受了这份礼物。 马车又行了小半个时辰,终于到了地方。停下时,李玄愆起身欲扶温梓童下车,回头却见她还稳稳坐在厢椅上。 他没催,只是稍稍歪了下头。温梓童轻咬了下唇肉,起身跟着下了马车。 她是太多年不见母亲和兄长,如今既将见面了,竟有些思乡情怯。 在温梓童想来,母亲寄人篱下,该是过得极为清苦。当她下了车,看见眼前壮丽的朱漆铜铆钉大门时,不由得错愕。 这怎么看,也不像是一个大夫的门第。 果然,她再抬头,目光就落在“定北王府”四个大字上。 ? 第53章 畏怯[V] 温梓童怔怔的站在马车下,良久才转头看向李玄愆,不敢置信道:“是这里?” 李玄愆点点头。这时何公公已叫人上前叩门去知会。 在来此之前,李玄愆也曾想过先做安排,将事情先告知她,让她一点点接受,之后再来看她母亲。 可是因着贤妃的事发,他们留在宣城的日子不会久了。只怕温梓童这边还没能调整好心态,便已经要启程回上京了。 与其那样,倒不如来一剂猛药,直接将她带到母亲面前来。不管怎样,来宣城一趟不容易,母女二人总该见上一面才是。 温梓童一脸懵懂,想了想也只能想到一种可能,便问道:“我娘可是在王府里做工?”若是那样,她今日便要将娘接出去,用李玄愆给她的银票置办一处宅院,以后兄长医腿的银子她也会月月请人送来。万万不可叫母亲再去受苦受累。 李玄愆轻轻舒了一口气,却是未解答她的疑惑。 他想着至少在与母亲相见的那一刻,该让她的心是喜悦的,不带枷锁的。那略为残酷的真相,等迟一些再知道也不迟。 这时府门大开,定北王大步迎了出来,远远的便同李玄愆招呼:“四皇子过府,怎的也不提前派人来知会一声?本王定当出府相迎!” 却是才走下青石台阶,定北王脸上的笑意就戛然止住。因为他注意到了四皇子身边的姑娘。 那姑娘姱容修态,一袭红裙更衬出艳色绝世。 定北王一时恍惚,这多像他第一眼见到婉娘时的情景啊…… 婉娘虽不似这姑娘年轻,可二人那独特的韵致却是一脉相承。定北王当即有了猜想,略抬手指向温梓童,视线移到李玄愆身上,小心翼翼的问道:“殿下,不知这位可就是温家四姑娘?” 温梓童原本清浅的眉眼,立时盈起微波,她万般不解的看着定北王,疑惑他怎会认得她?之后又转头看向身边的李玄愆。似是在指望他解惑。 李玄愆笑着微点了下头,随后定北王倒吸一口凉气,随后蓦然醒过腔来,意识到自己的待客不周。重又笑着抬手往府内做了个请的姿势,说道:“快,快进府再说。” 一行人入了王府,定北王将四皇子和温梓童延入偏堂,又悄声吩咐下人去请王妃过来。 温梓童这才想起,这位定北王是续过弦的。 其实她对这位定北王并不陌生,甚至还有些感恩。上辈子她为圣母皇太后时,他曾入京述过职。而那段日子刚好是议政王不在上京,朝中失去制衡,连家势威,将她压的喘不过气来的时候。 那时定北王如天降的救星,在她最难熬度的时候撑了她一把,才令她度过眼前的难关。 故而刚刚下马车看到这里是定北王府时,温梓童除了错愕,心中还有一丝丝亲切。 在她将太后之位坐稳些时,曾真心的邀请定北王携王妃入京游玩,却被定北王称病婉拒了。温梓童知他多半是推托之词,却也并不责怪,只是隐隐觉得欠了定北王一份情,无缘报答。 -- 第91页 王府的下人奉上茶菓后,一个下人走到定北王身边,小声通报,“王爷,王妃这就来了。” 定北王“嗯”了声,便挥挥手,示意屋里的下人全退下。 温梓童留意门口。心道上辈子未有机缘见到的定北王妃,想不到今日却要在宣城见了,真乃世事难料。她早便听宣城呆过的人说过,定北王妃虽徐娘半老,却是位难得一见的美人。这也令得她掀起两分猎奇。 不一时,便听到门外传来环佩叮当的声音。 在坐的不仅温梓童怀有猎奇之心,就连四皇子也不免好奇这位定北王妃。毕竟她是他毕生挚爱之人的生母,是他未来的……丈母娘。 而一旁的定北王也提着一颗心。他前日见过四皇子后,并没将温梓童来宣城之事告知婉娘,怕的是她不得见,又日思夜想。 却是没想到那日四皇子还说迟些再见,今日却突然登门,杀了他个措手不及!连给王妃知会一声的机会都没有,这就样眼睁睁看着母女二人,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见面。 王妃迈入偏堂,并不知今日待的是什么客,故而只是习惯性的朝着自己夫君福了福礼:“王爷。” 定北王连忙起身扶她,随后给她介绍:“今日四皇子纡尊过府,中午可要吩咐灶房好好准备。” “好。”王妇恬适的笑笑,这才转身准备给四皇子见礼。 身为后宅妇人,有生客登门时往往不宜直视,故而刚刚入门时她并未正眼看客人。只余光隐约瞥见,是衣着华贵的一双年轻男女。 此时转身正眼看时,才忽地愣住! 而正也望向她的温梓童,此时也是如她一样,满脸骇然! “……娘?”纵是三年未见,温梓童还是一眼便认了出来。只是扫量着母亲一身的华贵装束,又有些不敢喊出口来。 在温梓童的记忆里,过去每次来宣城看望母亲,母亲总是衣着朴素。倒也并非穿不起好衣,只是母亲将好衣都藏了起来,说自己不喜欢。 其实后来的温梓童明白了。 父亲宠妾灭妻,将心思皆扑在柳姨娘身上,就连听闻了宣城有名医兴许能医儿子腿疾后,也不肯上心,只将心思寄托于柳姨娘为他再生个儿子上。 母亲当初负气离开平阳侯府,虽是拿了休书,却并不想再嫁。一人女人带着孩子居于异乡,孤儿寡母的不宜太过招摇。 可如今母亲却一身光鲜的站在她面前,甚至还涂了脂粉。温梓童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姚婉娘看着近在咫尺的女儿,却是盯了半晌不敢相认。 她自然一眼就能认出自己的骨肉。哪怕这三年来她长高了那么多,眉眼也长开了,从个可爱的小丫头,变成了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她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可是想想如今的自己,还配她唤这一声“娘”么?她要如何向女儿解释如今的自己…… 姚婉娘忽觉一阵头晕,以手扶额,身子也虚弱的晃了晃。定北王立马扶住她,焦急且低声的唤道:“婉娘?” “王爷……妾身有些不适,不宜见客,想先回房休息。”说罢便朝丫鬟使了个眼色,丫鬟上前搀扶住她,往外送去。 路过李玄愆身边时,她微微颔首:“四殿下,怠慢了。”之后便离去,未再与亲生女儿对上一眼。 而温梓童就怔怔的立在原地,目送着她的背影,眉心紧蹙。直至那个身影转出门去,温梓童眼中的泪终是憋不住了,大颗大颗的顺着雪腮滚落下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娘不认她这个女儿了么? 那酸涩之意袭上心头,只觉悲伤至极!身子虚空之际,她突然感到背后一暖,知是李玄愆的掌心在她背后撑了一下,才使她没失重向后倒去。 她扭头看他,他目光凝肃中透着笃定,似在无声的鼓舞着她。 迟疑一瞬,她转身追了出去! 定北王又小小意外了下,不过随即被李玄愆拍了拍肩膀,“王爷给她们母女一些时间吧。” 定北王点点头,他自然也想让她们母女能好好说说话。他只是知道婉娘心高气傲,担心婉娘受不了这情绪上的波动。 随后他摇摇头,释然的笑笑,心道母女连心,相较起来他才算外人。于是转身做了个“请”的动作,与李玄愆回到座上,再行叙话。 这厢温梓童追出门外,看见丫鬟已搀扶着母亲走到了游廊另一端,立马大步追去。待追上时,已到了母亲所居的院子。 “姑娘,这里是我们王妃的寝室,您不能入内的。”不知情的丫鬟在院外阻拦。却也是这声阻拦,才让已步入院中的姚婉娘知道身后有人追来。 ? 作者有话说: 今天还有一更,但是手动防盗章,会在明日17点前替换。所以亲们可以明晚再买~ 第54章 相信[V] 姚婉娘转头看时,恰巧看到衷心护主的丫鬟双手卖力的将温梓童往外推。 情急之下,她出声阻止:“别推她!” 那丫鬟听见王妃命令,慌忙收回双手,朝着她行礼:“是,王妃。” 姚婉娘与女儿对神一眼,,眉心频蹙,而后转身吩咐身边几个丫鬟:“你们都退下吧。” “是。” 待众人退下后,姚婉娘才轻声对温梓童说了句:“随我来。” 温梓童望着母亲,眼中已是莹然,趁她转身的空档快速抬手拭了拭眼睛,随后跟上母亲的步子进了屋。 -- 第92页 “坐吧。”王妃在榻椅落座后,抬手示意榻案对过的位置。 温梓童无声的入了座,刚刚追出来时明明满腹话想对娘说,可如今没有旁人在场了,只她母女二人,她却一时不知该从哪里问起了。 如今静下心来,就连那个“娘”字也有些叫不出口了。 屋子里静默半晌,还是定北王妃率先开了口:“童儿,” 只这一声,就将温梓童的记忆瞬时拉回三年前,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娘亲。 那次她来宣城才住了一晚,翌日平阳侯府的人就又要将她接走。她后悔,她后悔前一夜不应睡的那么早,连两年才能听一回的娘亲口讲的睡前故事都只听了一半。 娘俩还没怎么热乎,天一亮,平阳侯府的马车便又停在了小院前。 她不想走,可是十二岁的小丫头怎么能拗得过随行的两个嬷嬷?两个嬷嬷一头一脚的抱着上了马车,娘亲扶在院门含泪看着,却只能请她们动作轻一些,莫伤到孩子。 她一声声的唤:“娘亲,我不想走!我想留下来陪您!” 娘亲一边抹着泪,一边低低的喃着她的小名:“童儿……” 时隔三年,她终于再次听见了这声“童儿”。温梓童很想唤她一声娘,可是不知怎的这会儿就是叫不出口。 她只噙着两汪莹然,低下头,小声问道:“为何会这样?” 定北王妃仰了仰面,似是要将那泪意逼回,稍默了默,便娓娓道来:“童儿,娘不想瞒你,既然已无外人,娘便将事情说与你听。” “早前娘便听闻,定北王征战沙场时身边带了一位神医。战场上很多断手断脚的重伤的兵患,神医都能将他们医好,医术出神入化,有如华佗再世!” “两年前定北王大胜凯旋,圣上封他王爵,赐他府邸,而那位神医也随王爷回了宣城,在王府养老,成了定北王府的府医。” “娘知晓此事后,想方设法的联络那位神医,可是实在求不到他出手为你大哥医腿。后来娘便卖了小院,进王府做工,想着只要进了王府慢慢混个脸熟,总能求得两分人情……是以娘进定北王府,本是冲着府里的神医来的。” 正说到这里,温梓童忍不住插言打断:“可是您却成了定北王妃。” 被女儿的话噎到,姚婉娘面色不由得瞬间白了两分。可她并不恼,只觉惭愧,她没再继续讲下去,因为后面的事显而易见。 她只郑重的说道:“童儿,娘对不起你。” 温梓童虽一时有些无法接受娘亲另嫁,摇身一变成成定北王妃的事实,但她毕竟活了两世,早已不是用十五岁的一双眼去看事情。 更何况若论荒唐,这世间女子谁又能比得了她呢? 她垂眸自嘲的笑笑,而后面无表情的宽慰母亲道:“您没有对不起谁。您在平阳侯府时,父亲便纳了妾,且宠妾无度。既然您已与父亲和离多年,另嫁也是自由。” 女儿的话听似在为她开脱,可姚婉娘看着女儿的神情却是又空洞冷漠,不似当真心中不介意。 不过女儿能不怨恨她的选择,已是大大的出乎了她的预料。姚婉娘噙着泪叹了一声,嘴角却是微微扬起个弧度,童儿不恨她便是上天给她最好的恩赐。 又是沉默良久,温梓童忽地想起上辈子初为太后时,定北王特意进京述职那次了。 其实定北王不再挂帅后,任的不过是些虚职,特意进京叩谢属实有些多余。想到此处温梓童眼中闪过一道精光! 这么说,定北王那时进京为的就是帮她解围? 她抬头看了看母亲,母亲也正一脸慈祥的看着她。那一双清澈见底的眼眸骗不了人,母亲对她的爱意溢于言表。只是母自认为于她有愧,许多想她的话便说不出口。 不管上辈子还是这辈子,母亲都是一样的在暗中关注着她,支持着她…… 温梓童突然就觉得那个字不难叫出口了,她嘴唇微启,唤了声:“娘。” 满是慈爱的笑容在姚婉娘的脸上绽开,她伸长手臂拂在女儿的头上,应了声:“哎~” 她知道,这一声娘,意味着童儿真的不怪她了。 母女二人又在屋子里讲了许多这三年间各自发生的事情,那疏离的母女情渐渐找回,最后姚婉娘摸着女儿的脑袋,笑道:“看,你这发髻怎么弄的这样乱?” 温梓童自己摸了摸,果然是有些乱了。想来是从她拔那些簪子时,就将发髻拆松了。加之马车一路颠簸,刚刚又小跑着追出来,发髻便愈发的不成体面。 姚婉娘先是用手指帮她顺了顺,随后蓦然道:“不如娘帮你重新梳梳吧。” “好啊。”温梓童开心的应着,声音都比平素要娇了几分。果真是在娘亲面前,一切就好似回到了无忧无虑小时候。 她侧过身,背朝着母亲。母亲将她的发髻拆散,顿时那黑发如瀑布一样散在肩上。 姚婉娘拿梳子轻柔的一下下将长发通顺,又一缕缕的绾起,梳了个当下姑娘们最时兴的垂花鬓。 待发髻绾好,姚婉娘又在自己的妆匣里取了几枚精致的珠花,仔细的给女儿簪上。最后她的目光落在先前从女儿发髻下拆下的那支红翡步摇上。 “这个步摇就先不戴了吧,与垂花鬓不太相搭。” 原本只是句再正常不过的建议,谁知却好似踩了猫儿尾巴一般,就见女儿一把拾起桌上的步摇,宝贝似的握在手心里:“不,童儿要戴!” -- 第93页 姚婉娘怔了怔,她已许久不曾听见女儿撒娇了,如今听了,只觉如饮了蜜水一般。当即点头全顺着她:“好好好,童儿想戴那就戴,娘亲这就帮你簪上!” 待步摇簪好,姚婉娘便拉着女儿去铜镜前照了照。温梓童看着镜中的自己,只觉有些认不出来。 自打重生回来,她年岁与样貌虽变小了,喜好却还保持着二十多岁时的样子。故而平日梳妆时,她不自觉就让椒红帮她梳的成熟一些。 垂花鬓这种未出阁小丫头喜爱的式样,她倒是不曾梳过。如今换了这种风格,瞬间就成了个娇滴滴的小姑娘。 果然在母亲的眼里,她永远是个孩子。 见女儿盯着铜镜愣了良久,姚婉娘略担忧道:“怎么,不喜欢?若不喜欢娘亲再帮你换个式样。” 温梓童连连摇头否认,那红翡步摇如拨浪鼓的鼓锤儿一般,晃了几晃才停下。“怎么会不喜欢呢?娘亲梳成什么样童儿都喜欢!” 姚婉娘适才小小的担忧瞬间一扫而去。便也在这时,响起两下叩门声。 “何事?”姚婉娘隔门问道。 门外的丫鬟禀道:“王妃,刚刚王爷命人来传话,午宴已摆好,您若是身子爽利些了,不妨过去一起用,热闹热闹。” 姚婉娘迟疑一瞬,转头看看女儿无比期冀的目光,面色便如冰山遇到春水似的融化开来,转头道:“告诉王爷,这便过去。” “是~” 待丫鬟退下,姚婉娘又看向女儿,这才想起与女儿一同来王府的四皇子,便问道:“童儿,你与那位四皇子……”涉及天家,她也未敢将话问的太过直白,只有意拖了拖腔,让女儿意会。 温梓童自然明白母亲想问的是什么,可如今这问题她也不知该如何答。若答什么关系没有,那便是欺骗娘亲,谁知她们母女下回见面又是几年后了?她不忍欺她。 可是若答有,确实此时还什么都没有…… 最后温梓童只羞红着脸蛋儿,扭过身子去。 她虽一字未答,姚婉娘便看明白了。先是笑笑,随后又忧心忡忡的皱起了眉。 刚刚在偏堂时,虽只一眼,她便已被四皇子的神姿峰颍惊艳到。特别是童儿就站在他身旁,二人无需言语,只站在一处便宛如一对画中走出来的璧人,令人赏心悦目。 这样的良配属实称得上奇缘。 可是四皇子身份尊贵,她纵是身处宣城,也没少听说四皇子的事。尤其印象深刻的是当今圣上对其母——先皇后的念念不忘。所有人都猜测皇上定会将太子之位传给这位四皇子。 今日又亲眼见了四皇子,其人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这样的妙人,在上京不知有多少贵女千金肖想惦记。 而平阳侯府这些年来,只蒙祖上余荫度日,无任何建树。于圣上而言,平阳侯府这门亲绝非是良配。 见娘亲许久不言,温梓童回头看,却看到母亲的愁容,不禁讶奇:“娘,您怎么了?” 姚婉娘便即收敛了忧愁情绪,挤出一个微笑,调侃道:“无事,娘只是后悔刚刚没细端一端那位四皇子。不过也不打紧,一会儿用饭时娘再看便是。” “娘~” 温梓童不自觉的扭了扭身子撒娇抗议,这回便是引得做娘的由心的笑了。姚婉娘抬手拍拍她的肩膀:“好了,快去吧,别让四殿下等太久。” 母女二人来到宴客的膳堂时,进屋便见定北王与四皇子正坐在一侧的榻椅上品茗闲叙,看起来聊得似乎极为投机。 温梓童进屋时不经意听了两句,是在聊近来北边不怎么安分的胡人。 胡人这两年来屡屡骚扰大燕边境,临近边境的并州和幽州皆受其苦。尤其去年冬天没怎么下雪,原本能供应草原大半年的雪山也是光秃秃的没积住雪,到了夏日自然没有雪水,旱魃为虐。 胡人游牧民族,本就指着牲畜度日,而今年人都缺水更莫说是牲畜。 故而畜疫大兴,牛瘦羊柴,膘情下降。由此连带着副作物一路直下,胡人们赖以为生的奶制品和毛织物亦都受到了波及。 过去胡人常做些奶酪和羊毛织毯等物拿去并州幽州出售,以换取些必需的粮食和盐巴。而今年他们没了奶酪和羊毛,为了得到那些必需品,便只能用歪门邪道的法子。 胡人游牧为生,不通中原文化,加之生性野蛮,便成群结队的来大燕为非作歹。做偷摸小贼尚算好的,更有蛮横一些的直接持刀明抢!甚至还有人在北境做出杀人越货的勾当。 而这样的乱象,上辈子却因着圣上日渐陷入迷糊而始终未拿出对策。直至胡人一举攻下了幽并二州,大燕还只是一味的求和。然而越是求和,胡人便越觉大燕孱弱好欺,与周边的数个蛮夷小国联手,呈群狼环伺状,不断蚕食大燕边境领土。 每每思及这些,温梓童便觉胸口一阵发堵! 等她思绪从上辈子的往事中抽离回来,定北王与李玄愆也已起身入了席。姚婉娘拉拉女儿的手,示意她也入座。 温梓童坐下时,李玄愆的目光一直盯在她的身上。他不必问,就知她们母女二人定是和好如初了。 温梓童的发髻已换,他自然猜到是在她娘亲房里梳的,这便足以说明母女二人已无罅隙。 更令他欣慰的是,即便她重新梳了发式,他送她的那支红翡步摇,她却还簪在头上。想来她是喜欢的。想到这儿,李玄愆不由得弯起唇角,一股蜜意由心而发。 -- 第94页 温梓童抬眼时恰恰与他对了眼,刚好就撞见他盯着自己笑的样子。她不由得心下一凛,挑了挑细眉表示不解。 而李玄愆却将那抹笑意晕染开来,转而对着定北王道:“早便听闻王爷府上有位了不得的厨子,跟着您南征北战几十年,融通了南北菜色之精妙,手艺较宫中御厨有过之无不及!” 定北王笑着推推手,谦虚道:“哪里哪里,跟宫中御厨自是不能相提并论,稍后还请殿下多多担待,点评一二。” 说罢,朝门口打了个手势示意开席。很快便有穿着统一款式鹅黄百褶裙的丫鬟,排成队端着托盘端鱼贯而入。 托盘上打了朱红色的毡子,其上摆着精致菜肴,只看卖相的确与京城有些许区别。想来正是李玄愆刚刚所言的融贯南北,研发出来的新菜式。 看着一碟碟珍馐佳肴被摆上桌,很快便将一张大大的圆案铺得白白朱朱,粲然可观,温梓童不由得眼里放光。 出京后的这一路上,虽则宫人们已尽心置办,但毕竟赶路为先,吃食不能与在宫中或侯府时相比。到了宣城避暑山庄后又因总被李嬷嬷盯着,顿顿也是吃不合意。 如今许久不曾见过的玉盘珍馐就在眼前,温梓童怎能不欣悦? 就在案上铺摆已满时,最后进来的两个丫鬟却是合力端着一只绿地剔红的花果纹海碗奉了过来。 定北王看一眼,随即大笑着抬手指了指,略郑重的介绍道:“四皇子,这便是您口中那位赛御厨的厨子,最拿手的一道绝活!” “哦?那今日倒要好好尝尝。”李玄愆礼节性的发出赞誉,其实看神色并不怎么在意。 他素来不重口腹之欲,再说先前的话不过是客套,他又岂会真在意一个厨子的手艺?这世上什么凤髓龙肝、八珍玉食是他没吃过的? 定北王先是给那丫鬟作了个手势,示意丫鬟将原本欲放至桌案正中的这道主菜,送去到了四皇子眼前。 待那丫鬟放好了,定北王才细细道来:“四皇子当真要好好品尝品尝!这道楚夷花糕乃是用咸水淡水八种鱼糜制成的鱼糕,再配以肚尖、松蕈等合炖而成。味美而鲜,其味无穷啊!” 说着,定北王便裣衽做出请的姿势。 “鱼糕……”李玄愆口中沉吟一句,便即抬起眼皮瞥了一眼对面的温梓童。而后笑笑:“那可真是不巧,看来我是没这口福了。” 定北王面上略显夸耀的神情顿时僵住,皱眉不解道:“这是为何啊?” “不瞒王爷,我不喜食鱼肉。在宫中虽则偶尔也食用,却是精选了品类,不敢杂食。”李玄愆说罢,便对一旁还未退下的两个丫鬟吩咐道:“去跟那边的竹荪鹅调换一下吧。” 两个丫鬟自然遵命,麻溜的将两道菜调换过来。 温梓童眼看着面前最不喜欢的竹荪鹅被丫鬟端走,随后又将自己最爱的鱼糕放过来,不禁两眼隐隐放光。她抬眼满是感激与窃喜的看了一眼李玄愆,虽则他定非有心的,但却着实如了她的喜好。打小她最烦吃的便是鹅肉,而最爱吃的恰恰是鱼肉。 李玄愆没抬眼看她,却是余光察觉到了她的感激,不禁心下甜美。他如何能不知她的喜恶? 随即他拿起公筷,夹了一片鹅肉放在眼前的小碟子里,换了玉箸夹起送入口中。品尝后也不吝称赞:“果然手艺非凡啊!不是最拿手的绝活尚能令人齿颊留香……” 他抬眼看了看对面的温梓童,见她终于不再矜持,也紧随他后的拿起公筷,夹了一块鱼糕入碟中,不由得满意一笑。 他自然知道他不率先动筷,温梓童便不好意思先下手。 定北王见他吃的满意,便又顺着他的心意仔细介绍了下那道竹荪鹅。而说话的当口,温梓童又连夹了两块鱼糕,此时她已尝到了八种鱼糜里的三种口味。属实每种都令人垂涎。 桌上两个男人聊着聊着菜,又不自觉聊到了北境的乱象。温梓童一边享用着美味,一边有一句没一句的听着,而身边的定北王妃也不时的帮她用公筷夹几道别的菜肴,总是将她面前的小碟子堆成小山一样。 女儿吃美食的功夫,定北王妃也没闲着,不时的在暗中观察四皇子。既重新审视他的样貌,也细心聆听他的谈吐。 起先还因着这门亲事难成而微微蹙着眉心,可在观察的足够仔细之后,定北王妃突然打定了主意!便是再难,她要是尽全力促成童儿与四皇子这门亲事! 她并非有攀龙附凤的野心,只是一路细细观察下来,定北王妃发现这位四皇子当真是位皎皎君子!刚刚及冠的年岁却已心怀万民,提及北境之事,他率先思虑的不是大燕的颜面荡然无存,而是边境百姓之苦。 看似冷峻疏离的样貌下,却有着这样仁爱的心肠,如此年纪,实属难得。 原本姚婉娘从未想过女儿嫁入皇家,在她看来越是高的门槛,跨越起来便越要受累。她心疼女儿,只想她平平稳稳嫁个疼她惜她,不愁吃喝的人家。 可是如今四皇子在面前,她又不得不承认,见过这样有逸群之才的君子,女儿是难以再看上其他什么人了。 既然如此,她这个做母亲的,之前没有尽到一个母亲应尽的责任,现下她想要补偿,那么最好的补偿方式便是成全女儿的心思,让她嫁给真正中意之人。 -- 第95页 打定这个心思,姚婉娘再分别看一眼四皇子和自己女儿,忍不住晃晃头暗叹:一个瓌姿艳逸,一个皎如玉树,这当真是一对儿天定的璧人! 其实就在定北王妃暗中观察李玄愆的时候,李玄愆也已有察觉。只是他面上不显,继续和定北王认真投入的聊着并幽两州的局势,浑不在意定北王妃的目光。 透过那目光他便明白王妃已看出他对她女儿的心意,王妃此时是以长辈看未来贤婿的心思看他的。都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如意,果不其然,李玄愆余光隐隐瞥见定北王妃的嘴角都快扯到耳朵跟儿去了! 这顿饭用完,定北王妃又殷勤的张罗着下人奉茶,嘴上虽只是待客之言,心里想的却是将四皇子多留一会儿。因为只要自家王爷能缠着四皇子多品会茗,聊会国政,她便能再与多年不见的女儿说几句体己话。 只是李玄愆见王妃忙和,便劝阻道:“王妃不必忙了,稍候我还得去见父皇有要事商议,茶就不必了。” 王妃一愣,眼中瞬时闪过一丝失落,不过也明白不能再劝,便点点头:“圣上召见,自不敢让四皇子耽搁。” 随后又转头看看女儿,眉头不自觉的又皱了起来,一脸的不舍。 温梓童也不舍,不过为防娘亲伤怀哭泣,她强扯着唇边咧出来甜美的微笑,主动挽起娘亲的胳膊劝哄道:“娘亲不必担忧,再寻了机会童儿还是会来看您的。” 她不说这话还好,一提“还会来”便立马忍不住掉泪,匆匆别过头去拿帕子擦拭。脑中却想起三年前女儿走时,当时为了哄女儿安心上路,她也是说的这话,说过不多久祖母还会送她来的。然而这一等便是三年。 见母亲掉泪,温梓童心头也涌上一股酸意,随即这感觉染至眼眶,眼看着也要哭出来的样子。 便在此时,李玄愆突然说了一句:“我是需得立即折返山庄,不过温姑娘倒是可以留下来小住两日。” 这话一出,定北王与王妃加上温梓童,三人俱是一怔!之后温梓童不敢置信的小声又问:“殿下此话当真?” 李玄愆与她四目相对,勾唇浅笑,反问她:“我此前可有骗过你?” “自是没有……臣女只是太过激动。”温梓童被他诚挚目光逼视的低下头去,强忍着那股热流烧灼至脸颊,生怕母亲又看出什么。 李玄愆又转身对着定北王微微欠身,拿出晚辈姿态来问道:“不知温姑娘住在王府里,可会叨扰王爷?” 定北王哪敢托大,立马也陪着颔了颔首:“哪里,求之不得,求之不得!殿下苦心安排,本王在此代拙荆一并谢过。” 王妃也随着王爷对四皇子颔了颔首,跟上一句:“多谢四皇子体谅,能为童儿在那边周全。” “好说。”李玄愆笑笑,最后目光落在温梓童身上,突然就止了笑意,眼中流露出一丝不舍。 虽则他也明知这仅是短暂的分离,至多两日他就会来接温梓童回去。可自打这次来宣城后他们每晚都会碰一次头,已令他习惯了这种固定的照面。如今想到两日不能见她,不免有些难适应。 正如古语所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李玄愆离开后,温梓童便随母亲回了房,同时王妃也告知王爷今夜他可以睡书房了。 * 避暑山庄内,贤妃已被软禁了两日。 她这会儿正坐在地上,后背靠着粉墙,形容疲惫,嘴唇干涸……她已两日两夜没阖眼了,也没有吃一粒米饮一滴水。 打从皇上动怒的那个早晨起,贤妃便被锁在院子里,在皇上听闻了六皇子曾来探视,并隔门叙过话后,更是命人将贤妃关入寝室,连院子都不能去了。 就这样暗无天日的囚于一间屋内,门窗紧闭,帘幔遮掩……她仿佛已能看到自己回上京后的每个日夜。 不不不……贤妃突然反应过来,或许她没有那个命一辈子被囚于冷宫。 毕竟身为后宫嫔妃给皇上下毒,这是何其大的罪名?皇上还能饶她不死吗?若是皇上再多些疑心,疑她如此胆大包天是受家族指使,到时只怕整个家族都要为她陪葬! 桓儿呢?桓儿失去整个家族的支持,到时又如何是四皇子的对手?只怕四皇子随便安个什么罪名给他,都能将他迫害了。 贤妃心下一凛,意识到她不能认输,绝不能现在就认输。 贤妃突然身子向前趴下,四肢着地快速爬了几步,爬到窗户跟前,她略显吃力的扶着一边的案几站起。她一把扯开窗幔,瞬时一道强光刺入黑暗的屋子里,将她眼睛刺得生疼! 她向旁一躲,等渐渐适应了光明,才又忍着不适将脸凑到轩窗上向外看去。 这里看出去能看到半个庭院,可是院子里除了几个带刀的禁卫不时巡逻下,并没有其它人的身影。贤妃明白她身边的宫人们定是也被锁在某间屋子里了。 她失望的将厚厚的帘幔放下,整间屋子瞬时重回阴暗。 ? 第55章 设计[V] 就这样在窗跟下,姜贤妃从薄光微透一直坐至日薄西隅,连那一丝光亮都透不进来了。 这时突然门外有响动声,她原本空洞涣散的眼神立时闪过一道光,如枯灯复燃。她立马撩开窗幔向外看,可窗子这个角度看过去,并看不到门。 没有犹豫片刻,姜贤妃立马爬起踉跄着脚步快速移至门前,双手扑救命稻草一样扑在门扇上,小声又急切的问道:“谁,你是谁?” -- 第96页 她早已摸清这两日的规律,每到太阳下山时,便会有人来送饭。不管她吃不吃,菜都会准时放在门外。整整两日了,她不吃不喝,并非是绝望意欲求死,而是怕皇上狠下心来直接命人在饭菜里做了手脚! 毕竟那样能保全皇室的体面,不然她委实想不通,圣上既然识破她的毒计,为何却拖了两日,迟迟不肯提审她? 在她想来唯有一种可能,就是圣上不打算听她的狡辩了,想让她消失于一场意外。 “娘娘,是奴婢兰心。”那人将声音压的比她还要低,似在防备着不远处的什么人。 可这个答复已足够令贤妃欣喜了!她只知每日有人按时来送饭菜,却不知来送饭菜的是禁卫还是她承娴宫的人。而这是她唯一能接触到外界的机会,这兰心也勉强算得上她的心腹之人。 只是贤妃也明白,兰心旁边多半是有人监视的,不过兰心既然能回她的话,想来那人也不是一双眼睛全盯在她身上。 于是贤妃求证道:“兰心,可是有人盯着你?离你有多久?” 兰心将提着的食盒放下,动作极缓的一层层打开,将里面的饭菜摆出来。同时也借着这机会侧头看了眼,余光瞥见那禁卫的位置,他正与看内院的另一个禁卫有说有话,心思不在她这儿。 于是她小声回道:“是,有七八步远吧。” 听闻此话贤妃面露庆幸之色,她匆匆在怀里取出一张纸封,贴着门扇下沿的缝隙向外塞去。 兰心正低头装模作样的摆弄着盘碗,一下便看见那纸封,心如电转,迅疾的拾起扔进食盒里,然后又不慌不忙的将屉格收回,盖住那纸封。 贤妃正欲开□□待后面的话,可这时却突然听到门外一个男子略不耐烦的声音:“送个饭你磨磨蹭蹭的干麻呢?!” 之后便是兰心柔弱可怜的声音:“好了好了,已经好了。” 说罢,兰心提着食盒起身,转身离开。贤妃听见两人的脚步和那禁卫的骂骂咧咧声渐渐远去,心逐渐平静下来。 她倚在门上,恢复了之前的神态。 而这厢兰心回了自己的屋后,听见门外锁链锁好的动静,又沉了会儿,觉得那禁卫走远了,才急忙从食盒里翻出那个纸封来。 这间屋是专门关她们承娴宫下人的,除了每日有半个时辰去灶房,在禁卫的监督下做饭送饭外,其它时间均被锁在这间屋里,十几个人挤着两张大炕。 兰心背着里屋,将那纸封塞进袖子里,然后转身朝着李嬷嬷挑了挑眉,又斜眼示意了下屏风后。之后自己便率先过去。 很快李嬷嬷也跟过去,纳罕的问道:“可是又有何事?” 兰心附耳道:“嬷嬷,刚刚奴婢去给娘娘送膳,娘娘偷偷塞给奴婢这个。”说到这儿,她将那纸封从袖袋里掏出来,递给李嬷嬷。 “奴婢觉得娘娘定是有什么指示,所以给您看看。” 整个承娴宫的下人里数李嬷嬷的辈分最高,贤妃交待的事自然事事都交由她负责。 李嬷嬷急不可待的拆开那纸封,见里面是一张字条,和另一个纸封。看过那字条后,李嬷嬷的神情变得更加严肃起来。 小声沉吟道:“娘娘叫咱们将这信设法交给六殿下……”她摇摇头,然后透过屏风瞥了眼大门,更加绝望的道:“可咱们哪个能出去这屋?” 兰心听完也是一脸颓丧,只念叨道:“可是娘娘既然有此吩咐,想来这信是关乎这次能否有转机的。若这信不能交到六皇子手里,娘娘岂不是完了……” 一听“完了”两个字,李嬷嬷习惯性的瞪了一眼兰心,随后又意识到的确已到绝路了,再穷讲究这些忌讳也是多余。于是收敛了眼中申斥,开始细细盘算起来。 兰心说的对,贤妃此时冒险也要将这信交给六皇子,说不定这信还真能给娘娘带来转机。毕竟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娘娘若倒了,她们这些承娴宫的下人还能活命么?再说这回棉里夹毒还是她亲力所为,谁能活她也不能活!那么这封信则是她唯一的一线生机了。 想通此节,李嬷嬷下定决心,便是拼上这条老命,她也得将这封信送到六殿下手中! 之后李嬷嬷绕着屋子来回转悠,时不时抬头看看房顶,时不时又研究研究门窗。 最后她还是觉得这些办法都行不通,夜里内院也有巡视的禁卫,不管爬窗还是爬房顶都逃不脱他们的目光。 想来想去,李嬷嬷还是决定试下自己最擅长的手段。她回到里屋,扫一眼歪七扭八垂头丧气缩在各个角落里的宫人,然后叹息一声,问道:“你们可还想活命?” 那些宫人无不抬起头来看着她,然后捣蒜似的点点头,异口同声的答道:“想!” “那快将你们身上的手钏链子全解下来给我。” 宫人们微怔了片刻,随即大约明白李嬷嬷是要做何了,只是却有些觉得行不通。就连兰心也觉得此路不通,小声问道:“嬷嬷,那些禁卫可都是皇上派来的,能吃这套吗?” 李嬷嬷这会儿好似极有底气,率先取下自己的翡翠镯子做表率,放中间的桌子上一撂,说道:“内院有个禁卫倒是有几分面善,是临来时姜统领亲自挑选上来的,想来能说上两句。” 众宫人一听,好似看到一道曙光,纷纷效仿李嬷嬷取下身上的值钱之物,除了首饰有的人甚至还贴身放着些碎银子,也一并捐了出来。 -- 第97页 李嬷嬷看着那堆成小山的一笔不小的财物,隐隐觉得更有底气了。谁能不爱这些东西呢?加上姜统领的面子,总有三成把握!再加上她这一张口角春风的嘴,那就得有五成了! 这样想着,李嬷嬷拿了块大方帕子,将那些首饰碎银包成了个小包袱,试着想塞袖管却是太大了塞不进去,最后便干脆一掀前襟塞进了怀里,肚子处鼓囊囊的一片。所幸她本就丰腴,倒也不觉得格外突兀。 李嬷嬷去了外屋,掀开窗帘悄悄窥探外面的情形。 胧月静寂的庭院里,四个角分别站着四名禁卫。这会儿还没换班,她想贿赂的那名禁卫要吃了晚饭才会过来。于是她撂下窗帘又苦等了一会儿,顺便整理下说辞。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便听到外面开始有动静,再打开帘子看,果真另外四名禁卫已来换班。而那四人里也确实有她觉得面善的那位。 依照惯例,四名禁卫虽各守一方,但隔半个时辰便要轮换下位置,李嬷嬷等到那名禁卫换到她这边时,便将窗子打开了个小缝,拿一个碎银子往他身上砸去! 那禁卫被砸一下猛得警醒!转头便与李嬷嬷对上,正欲发火,就见李嬷嬷将食指放嘴前一个劲儿的示意他噤声。 那禁卫对李嬷嬷也是多少有些印象的,于是暂时按耐,悄然来到窗跟,“什么事?” 李嬷嬷谨慎的往另外三边看了圈,所幸夜色已深,不那么打眼。于是她放心的压低了声量把姜统领这层关系祭了出来。 那禁卫自然早知晓贤妃娘娘与姜统领是亲兄妹,故而也无波澜,只是语气上略客气几分,“我说李嬷嬷,我知道您是贤妃娘娘跟前的老人,可是您在宫里这么些年了,更应明白下属的不易。贤妃娘妨这事儿,我一个人微言轻的大头兵可使不上劲儿。” 李嬷嬷忙道:“您是多想了,老婆子我不过是锁在这房里听不见外头动静,心里闷的发慌,找您闲唠上两句!” 听这话那禁卫便放松下来,陪着李嬷嬷随便唠了几句。之后李嬷嬷又道:“统领有回来承娴宫时还提过您,给我们娘娘说有意将您提拔为禁军教头!” 那禁军干笑两声,他也不傻,心里明白统领就算是有机会去承娴宫探望贤妃,也不可能提他一个大头兵啊!李嬷嬷这话显然是谄媚套近乎,不过却是也有几分受用。 他只能说道:“统领大恩,没齿难忘。” 这一来一回的两人也絮了不少家常,李嬷嬷见时机差不多了,便从袖袋里掏出一双罗袜,叹道:“可怜我们家娘娘,眼看着六殿下要及冠选妃,便亲手为殿下绣了这双瓜瓞绵绵的罗袜。谁知绣好还没送出去,就落了难,只怕以后……” 说着,李嬷嬷竟真情实感的掉了两滴老泪。 禁卫看着那罗袜隐隐猜到什么,转身想走,却一把被李嬷嬷抓住胳膊。李嬷嬷的手从窗棂子探了出来,很吃力的拽住他,“您就行行好,把我们娘娘这一片心意捎给六殿下……” 那禁卫转身想婉言拒绝,却才一转身就被塞进手里一包东西,接着是李嬷嬷带着哭腔的声音:“这里面的东西拿去当铺起码也能换出百两银子,您就行行好!” 那禁卫先是不肯就犯,可扯来扯去有些拗她不过,加之一百两的诱惑也属实是大,最后终于点头应下了帮这个忙。 翌日天亮换班时,那禁卫回去歇宿前先求见了六皇子,依李嬷嬷的嘱托将那罗袜给了六皇子。 李桓接过那袜来一摸,便知暗藏玄机,当即又赏了那禁卫一百两银子做封口,遣他退下。 屏退左右后,李桓将那罗袜翻开,果真见里面是一封母妃的亲笔信。 展信细阅,李桓原本就冷着的一张脸渐渐露出惊恐之色…… 待信看完,他攥着那信纸的一角用力按在桌案上,整个人都是微微发抖的!信里母妃向他详细讲述了这几日发生的事情。 李桓便是死也没料到母妃为了给他争取太子之位,竟如此胆大妄为! 虽则信上贤妃反复说下毒之事并非自己所为,仅是皇上如此认定才将她锁于寝殿内。可李桓太了解他的母妃了,整个承娴宫除了她又有谁会对皇上下此毒手? 一经败露必定杀头的罪过,谁会如此豁得出去!旁人又有什么必须这么做的诉求。 站在原地定了许久,李桓才慢慢从那危惧惶恐的情绪中缓和下来,随即又起了怵惕之心。 父皇既然笃定是母妃做的,为何至今还不肯提审?甚至发生这么大的事连问都不问上一句,就将母妃关在寝殿。父皇这是出于什么心思? 李桓拿着那信纸走到烛塔旁,抬手将其放在火苗上引燃,看着它一点一点化为灰烬。他眉头深锁,暗暗细思此事,突然就眼放精光,想到舅父身上! 是了,父皇如今不在京中,整个宫城的禁卫都由舅父一人所掌。若是舅父一但得知母妃犯下此等诛九族也不为过的弥天大罪,父皇必会怕他绝境之下殊死一搏。 毕竟身处后宫柔柔弱弱的母妃都能做出这等事来,父皇如今还敢信其它姜家的人吗? 是以父皇至今不动,是想先行派人回宫接管舅父手中大权,而后再对母妃定罪。 想通此节,李桓便有些犹豫是否还要照着母妃的吩咐办。母妃信中让他想法子将消息送回京城,让舅父知晓。可是舅父一但知晓,会如何应对此局呢? -- 第98页 舅父总不会真的弑君篡位吧…… 想这些时,李桓已然忘了那张正燃着的信纸,转眼间火苗烧到了他捏着的那一角,将他实在的烫了一下! 李桓猛得将手缩回,看了看熏黑的食指,两指轻轻一捻将上面的灰烬搓掉,同时牙关一咬,也做出了决断。 他快步走到书案前,提笔在一张极小的纸条上将母妃信中内容删繁就简的只用两行蝇头小楷言明,随后将那纸条拿起复审一遍,轻轻吹了两下让墨迹快速干透,而后仔细的卷成一个小纸卷。 李桓回到内殿,走到一个黑绒布蒙着的钮丝大漆象骨鸟笼前,一手将那黑布揭开。 里面有一只雪白的幼鸽,因着在黑暗中遮蔽已久,突然的光亮令那幼鸽眼睛不适应的眨了眨。 李桓单手将它抓出,又将那小纸卷塞进它的脚环里,然后握着它走到窗边。开窗,双手托着它将它放飞出去。 这只鸽子虽小,却是极度的聪慧灵敏,是临幸前舅父亲手交给他的。防的便是在宣城有什么突发事情,却不能及时互通的。如今正好派上了用场。 李桓抬着头,半眯起眼看那雪白的幼鸽飞入空中,迎着刺眼的金光往北方飞翔…… 而此时,就在李桓寝殿的房檐上正有一黑影隐于歇山脊后,看到那只白鸽刚刚突然从李桓的寝殿飞出,他立时便挽起了一张小弓! 他是四皇子的隐卫,四皇子早便对此事有所警觉,怕有人向京城传递消息,故而派他们密切盯在山庄各处。而他果然没守空。 只是艳阳高照,光芒刺目,他这一箭射得又分外着急!射出的那一霎那他便意识到了有一毫偏差。他满目担忧的望着那支箭,眼见它刺破长空,冲刺向了那只鸽子。 这一毫的偏差不足为俱,即便不能正射鸽腹亦能穿透翅膀,一样能将它打落下来! 可就在这样有把握的时候,谁知那小小的鸽子却似成了精一般,听到身后有羽箭破空追来的声音,立马警觉,竟是拍拍翅膀打了个弧线! 那支箭刚刚蹭到它翅膀上的羽毛,就被它灵活的躲闪开,除了掉下几根毛来没有受到半分伤害! 隐卫傻傻的看着这幕,旋即挽弓想再补一箭,可瞄了两下却知这距离已是追赶不上了,只得恨恨的放弃。然后回去禀报他们隐卫的首领骆九。 骆九知悉后恶瞪一眼那隐卫,却也没心思斥责于他,只匆匆去给四皇子禀报。 这厢李玄愆正在书房伏案写着什么,听到两声石子击窗棂子的声响后微微抬头,知是骆九求见,便道一声:“进来吧。” 随后便见那窗子从外头被人掀开,随即一个黑影蜷成团滚了进来,又稳又轻的落在地上,就势单膝跪地行了个礼:“四殿下。” 李玄愆抬起眼皮看他,见他愁山闷海心情不虞的样,便猜出了几分眉目。不待他禀报,便主动问起:“可是失手了?”问罢便心不在焉的低头又写字。 骆九皱了皱眉,深觉愧疚:“属下该死,办事不力,求殿下严惩!” 李玄愆却根本不接他的茬儿,边写着字边漫不经心问道:“是谁通的消息?” “回殿下,是六皇子!盯六皇子的手下亲眼看到他将一只信鸽从寝殿窗子放出,那鸽子一路向北飞,是往京城报信没错了。” “行了,下去吧。”李玄愆说出这几个字时异常平静,面上既不显愠怒,也不显担忧。 可即便是这样,骆九还是觉得自己坏了殿下的大计,于是跪在地上膝行几步,执拗的恳求道:“求殿下责罚!” 李玄愆却依旧没停手中的笔,只老神在在的问他:“责罚了你,那只鸽子就能回来吗?” 骆九哼唧了下,却也只能答:“不能。”他内心自然明白,殿下这是有心为他开脱。身为四殿下的隐卫,他还从没失手过,这回委实是窘迫。 李玄愆复又说了一遍:“行了,下去吧。” 骆九不敢再请罚,这才从原路又退了出去。 书房回归平静后不一时,又有叩门声,只这次是从正门传来了。 李玄愆专心将写好的一封信吹了下墨迹,而后折起塞入纸封。这时何公公也自行推门进来,请示道:“殿下,有何吩咐?” 李玄愆眼皮不抬的用蜡印封了口,而后放在桌上,冷声吩咐道:“命人快马加鞭送去端王府。” “喏!”何公公躬身上前双手接过信封,又躬身退出书房。 李玄愆起身抻了抻胳膊,又晃了一圈脖子,办完正事只觉神清气爽。 自打两日前父皇识破贤妃的罪行,便立马写了密旨,命人快马送回京城,指派康王临时接管禁军。 可是今日李桓给姜达送去了密函,姜达一但接到李桓的报信,得知姜贤妃这边犯下了诛连全家的滔天罪行,未必肯痛痛快快的卸下禁军统领一职。 就怕他明知是一死,便起了殊死一搏的心思。 上辈子姜贤妃奸计得逞,害得父皇昏聩糊涂,最终将皇位传给了李桓。这辈子若是姜贤妃虽败露了,但若姜达那边再生变故,弄不好又是棋差一招满盘皆输的结果。 李玄愆自然不能让这样的事再发生一回,是以他给了端王一计锦囊。 李玄愆明白,姜达便是不肯卸任统领一职,也必会找出个冠冕堂皇的借口。而这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多半会是在端王身上找出不端之行,从而抗命。 -- 第99页 而这位端王也确实平素里行止浮夸,想从他身上找个毛病并非难事。 故此李玄愆便在信中提醒端王,若当真不幸有什么小辫子被姜达捏住了,不妨先找个替罪羊代自己抗下,等军权平稳交接了再说。 宣城虽是冬暖夏凉四季如春的避暑圣地,但如今毕竟盛夏,便是比上京凉快不少,大中午头也还是有些暑气的。 李玄愆在书房随意的舒展了下身子,额上便沁出薄薄的一层细汗。他习惯性的掏出贴身的棉帕欲拭一拭额头,却恍然发现手里拿着的帕子是温梓童送他的那块。 看到帕子上清翠的竹子,他不由得拇指在上面轻轻搓揉了下。昨日才将她送离山庄,想不到今日就有些想她了。 看着那竹子中间的一簇小黄花,他不自觉便将它凑在鼻尖前轻轻嗅闻…… 随后自嘲的笑笑。 再有三日,再有三日他便亲自去将她接回。届时京中应该已有消息传回。只要康王那边顺利接过军权,他们便可启程回京了。 而这次回去,他必会亲自去一趟平阳侯府,将意欲求娶温梓童的心意说出。 * 转眼已过两日,李玄愆要等的消息还没传回,李桓的却已传回了。 便是八百里加急的马不停蹄,也快不过振翅高飞的信鸽。 鸽子从窗户飞进来时,李桓正在吩咐黄门去给上回送信的那个禁卫带口信,让他无论如何设法安排他与李嬷嬷见上一面,哪怕是隔墙说两句话也行。 他急于知道母妃的一些情况。 见鸽子落入桌子上,李桓挥手示意黄门下去办事,自己转身将鸽子单手抓起,取下脚环上的纸卷后将它重新放回蒙着黑绒布的那个鸟笼里。 展开字条,其上寥寥数字,言简意赅。 李桓却是深深的蹙起眉头…… 舅父让他“弃车保帅”,而京城的事务他自有办法应对。 盯着纸卷里夹裹着的一小粒红豆大小的黑丸,李桓陷入深思。 舅父显然是让他找个替死鬼抗下这事,以保下她的母妃,可是这事若想做的不露痕迹谈何容易! 毒是在母妃的寝宫发现的,那必然是此次承娴宫一起来的人所为。且不说承娴宫的人如今都关在一起无从下手,就算是他能有机会下手,可那十几个宫人加一个李嬷嬷,她们一群下人有什么令人信服的理由去谋害当今圣上? 都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可这说辞若想不令父皇怀疑,那还真是难如登天。 既已知舅父所要传达的意思,李桓便将那纸卷匆匆销毁,而后在屋子里来回踱步。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些年勤恳读过的史书野传,甚至时无趣时看过的一些话本也在脑海里翻找出来。 他读过的故事里,构陷他人的诡计倒是不少,可是这构陷又得显得合情合理,关键还得当事人自己心甘情愿做这个替罪羔羊。 若说衷心,承娴宫的下人在母妃得法的调/教下必然都是衷心。可是衷心到甘愿为主子抗下所有罪过,死也不怕的却是未必能有。 莫说那些小丫头,即便是跟了母妃数十载的李嬷嬷,也未必肯答应。 想到李嬷嬷,李桓突然灵光闪现,犹如醍醐灌顶!他虽暂时未想通如何让人应下这事,但他想到李嬷嬷的身世。 李嬷嬷是陪着母妃一同入宫的老人,后来到了放出宫的年岁时便出了宫嫁人生子,可后来母妃在宫中过得不太如意,便又召了李嬷嬷入宫。 李嬷嬷放着相公和儿子不能见,在宫中孤独终老,要说起来她心里该是有怨的。 如此,李嬷嬷便成了最恰当的那个人!李桓暗暗拿了主意,只要一口咬定李嬷嬷憎恨母妃,才在那棉里夹毒,目的并非是要害父皇,而是要害他母妃! 是了,这一切便说得通了。李桓如释重负的笑笑。 只是面色才缓和须臾,复又僵起来。下一难题又难住了他,该如何令李嬷嬷心甘情愿的舍命救主呢? 李嬷嬷不是一般的奴才,有相公有儿子,便是一年都见不了一回面,总归是个牵挂,她断不会愿意去死的。李桓背着两只手,微昂着头在屋里来回踱步。 想了许久,他终于想出一个妙计! 入夜时分,李桓着一身深色长袍,只带一个贴身黄门内侍快步走在游廊上。 他连引路的宫灯都没让黄门打,只借着夜色悄悄来到母妃的寝殿外。大门处依旧由禁卫把守森严,只是他这回不再往大门去,而是直接绕去了后方。 今早他已命人给上回送信的那个禁卫下了指令,务必让他今晚见到李嬷嬷。而那名禁卫刚好今晚当值,不敢不从命,便提前将椒墙一处漏窗上堵光的砖石移开,准备下这么一个能让六皇子和李嬷嬷隔墙会面的地方。 李桓到达时,见李嬷嬷还未备带过来,倒也没因着皇子架子有所气恼。毕竟这是件见不得见的事。他只站在一旁耐心等待。 过了约须一盏茶的功夫,终于见那禁卫带着李嬷嬷走来。 那禁卫倒算识相,将人带至漏窗处,自己给六皇子隔墙行了个礼,然后退到远处去放风。李嬷嬷则故不上这许多礼节,只大步上前扑在漏窗上,双手紧紧抓着棂子,急切道:“殿下,您可一定要救救娘娘啊!她做这一切可都是为了您啊!” 李嬷嬷只以为贤妃将一切如实告知了儿子,却不知贤妃没如实说下毒人是她自己。故而此时也是说漏了嘴却不自知。 -- 第100页 不过这些李桓早已心中有数,故而也不意外,只淡定的说道:“嬷嬷,我思量整整一日,已想出了一个搭救之法。” 李嬷嬷顿时眼中放光,如铜铃一般瞪大:“殿下可是要老奴配合做什么?” 她心里明镜一样,李桓急着见她自是此计需要她的配合。不过她自然不介意,毕竟保得住贤妃娘娘才有望保得她自己一命。若是贤妃都保不住了,她们这些做奴才的又岂能活命? 李桓倒也不讳言,微微点头道:“的确是需要嬷嬷的大力协助。”说罢,他从袖里掏出一张信笺,穿过漏窗交给李嬷嬷。 李嬷嬷双手接过,却只看了一眼便重新将目光移至六皇子身上:“殿下这是?” “这是悔-罪-书。”李桓直言不讳。 李嬷嬷只懵怔一瞬,立时双眼惊恐的瞪起,比先前更加的大。“殿下是要老奴……”她不敢说出那么“死”字来,但心里明白了六皇子的意思,她本能的摇了摇头,扑在漏窗上的身子开始向后退去。 李桓眯了眯眼,透出一股子阴厉之色。得亏他没寄希望于李嬷嬷的衷心,果然大难临头也是个贪生怕死之辈。 随即他稍缓颊,声音也放轻了不少:“嬷嬷无须惊慌,我虽要你去认下这罪,却会保你性命无忧。” 李嬷嬷不置信的看着六皇子,心道就是贤妃犯下这事也要扯着整个姜氏一族为她陪葬,更遑论她一个奴才!六皇子当下这样说,不过是想诓骗于她。 且不说她自己怕不怕死,弑君的罪过可是诛九族的罪过!她的相公,她的儿子,还有她生出不久尚未有机会见面的孙儿……一大家子的人都会赔上。 这比贤妃服罪后只牵扯她一人还要可怕! “殿下,老奴……老奴……”边支吾着,李嬷嬷越发向后退去,大有转身要走的意思。 如今她也不怕失了尊卑开罪六皇子了,反正这条老命摇摇欲坠,凶多吉少了。 可李桓却唤住了她:“嬷嬷不信我能保住你这条命?”说着,他取出那一粒舅父给他的黑丸来,举在漏窗上示意李嬷嬷看见。而后道:“这颗假死药可让你龟息六个时辰,与咽气无异。” 李嬷嬷驻脚,转头又畏怯又有些好奇的看着六皇子的手。有些不敢置信:“这颗平平无奇的药丸,当真有此奇效?” 李桓郑重道:“此乃我花千金在世外高人处求来,本是想留着在四哥登基后……万不得已之下,保命用的。” 听六皇子如此说,李嬷嬷终于信了。自古帝王家的皇位争夺总是伴着流血的,兄弟相残并不罕见。四皇子的皇位十拿九稳,却还有十之其一的变数在六皇子身上。 故而六皇子提前为自己备下这种保命的药,也算合情合理。 且李嬷嬷也意识到这药非她吃不可,贤妃娘娘还指望着洗清罪名后继续留在宫里享受后半生荣华,而她吃了这药恰好可以拿着这些年积攒下的不菲财物,回乡与家人团聚。 想到此事,李嬷嬷竟有些心生向往。 李桓这个谎言,顺利骗过了李嬷嬷。李嬷嬷重新回到漏窗前,开始请示起这场计谋的细节。待半柱香后禁卫来催,已受完命的李嬷嬷便拿着信笺和那颗药丸回去了。 李桓转身提步时,冷绝的面上终于露出了一丝释然的神情。 只要李嬷嬷畏罪自尽,这计谋便算是成功一半了,另一半就要看舅父的了。他勾了勾唇角,大步离去。 * 翌日天亮,李玄愆依此前约定驱车来了定北王府,亲自接温梓童回避暑山庄。算着时间,今日上京也应该有消息传来了,只要上京平稳交接完军权,他们随时就将启程回京。 下马车时,他先是看到定北王亲自在院子里迎接,随后又看到王妃也过来,而温梓童就在她身侧搀扶着。母女连心,短短两三日的相处便已没了任何疏离之感。 李玄愆不由得微微一怔,三人走过来的画面看起来浑似美满幸福的一家。比起她在平阳侯府时,这里倒是更像她的家。 “四殿下快请!”定北王笑着尽显热络的迎来,全然没有之前见面时的敷衍生硬。 李玄愆也收敛了些平日待人的倨傲,展出笑颜,随着他们一家入了正堂。而路上时他不时故意的落慢半步,借机偷偷瞥一眼三日不见的温梓童。 待落座后,他更是借着丫鬟上前奉茶的功夫,仔细端了端坐在斜对过的温梓童。 她自然是哪里都好,可若说唯一的一点不足,就是略瘦了点。而在定北王府的这三日,看得出有亲娘在身边照顾,将她尖尖的小脸儿养得略微圆润上两分,便是恰到好处。 加之住在亲娘跟前心情舒展,面色越发粉嫩,若春花一般明媚。 就在李玄愆这一眼有些出神儿时,定北王“咳咳”了两声,将他思绪牵回。立马又聊起了北境这几日的新局势,转移了这些注意力。 而温梓童在一旁听着,起先并不插言,直到听见王爷愤慨的说:“早战也是战,晚战也是战,为何不早些出兵解边境百姓之苦?”她终是有些按耐不住。 还不待李玄愆开口,就听温梓童将手中茶碗略微用力的放回边桌上,那茶杯和盖子甚至还在碗碟里“卡擦卡擦”跳了两下。 “还不是那些一力主和的文官?他们自己在京中享着太平,就不管边境黎民的苦楚,只一心顾着自己的安危!” -- 第101页 温梓童这话是情急之下脱口而出,却是将王爷、王妃、李玄愆三人唬了一跳!三双眼睛齐刷刷投向她,一时惊得有些说不出话来。 最后定北王妃率先开口申斥一句:“童儿,住口!” 温梓童转眼看娘亲,就见娘亲皱着眉心冲她暗暗摇头,示意她不要乱言。 定北王妃委实被女儿吓的不轻,不过倒是未疑心什么,只当这些朝堂上的事是从她父亲那辗转听来。可朝廷大事岂是一个小丫头能随意妄言的! 定北王尚好说,本就不拘小节,只会当她童言无忌。可四皇子也在此,这话若是传出去岂不是惹祸?便是四皇子确实对她有意,也不可能无原则的纵着她。 宫里那些惹祸上身的后妃,哪个不曾得过帝王的垂青?可能为帝王之人岂是会被儿女之情绊住的? 四皇子是众人眼中最可能被立为太子之人,未来的帝王宝座也八成是属于他的,在这样的人面前,侍宠生娇可是大忌。 再说这些话若是被那些主和的文官知晓了,也是要竖敌无数,不得了的。 温梓童也意识到自己一时失言,立马乖乖闭了嘴不再争辩。她倒不是怕李玄愆会恼她无状,毕竟上辈子李玄愆是可以为了她与众人为敌的。她担心的是自己言多必失,露出马脚,毕竟这些事原是她一侯门千金不该知道的。 王妃见女儿知错收敛,便悄悄将目光移向四皇子身上。带着一丝不安与讨好开口道:“还望四殿下恕罪,童儿是无心的一句话,日后我定……”正想说日后定会好好教导女儿,可王妃却蓦然止住了。 她眼中流露一丝忧伤,女儿今日一别,只怕一年两年又是见不着面。 李玄愆勾唇笑笑,安抚道:“王妃多虑了。” 随后又将目光投向温梓童,意味深长道:“不过令千金当真是有着不同于一般女子的见识。” ? 第56章 接回 [V] 温梓童也不确定这话到底是夸还是贬,毕竟李玄愆也不可能知道她上辈子的建树……况且她上辈子本就荒唐,委实也没什么好得意的。 她只窘迫的笑笑,然后垂下头去,立意不再搀和两个男人间的话题。 李玄愆看出她的窘迫,便也立马转了话峰,对着王爷王妃道:“宣城离着京城说近不近,说远也不算太远,五日车马算不得兴师动众。王爷与王妃若是有闲,随时可来上京游玩。” 这盛情的邀约出自一位皇子之口,且还是当今圣上最为偏信的四皇子,不禁令定北王有些意外,一时竟忘了说申谢之词。 自己虽得圣上王爵分封,却始终只是个异姓王,所有荣耀浮于表象,不入骨血。甚至还因战功赫赫手握一方重兵,而时常遭到朝廷的忌惮与打压。 异姓王无召不可随意入京,这是百年不变的规矩。而四皇子自然知晓这些,居然还邀约,甚至语气间颇为笃诚。 定北王愣了片刻,才蓦然发现王妃炙热的目光正投在自己的脸上。他与王妃对上一眼,深知她此刻听到这等话的激动之情。于是笑笑化解这僵怔良久的尴尬气氛,并向四皇子说了谢词,避过那些忌讳不提。 随后又借着半盏茶的功夫闲叙几句,李玄愆便起身带着温梓童告辞了。 这回离开,姚婉娘与温梓童母女二人皆未流泪。 温梓童自是感觉到李玄愆对她娘亲和定北王的亲厚,故而并不担心日后嫁给他没机会见亲娘。 而姚婉娘也通过这两次机缘,对这位四皇子有了更多了解,也深深赞叹女儿的眼光。这样一门亲事若当真能成,她可是举双手赞成的。毕竟有这样一个肩膀依靠,女儿即便入宫她也不会担忧了。 回避暑山庄的路上,有一段小路并不好走,乱石杂根兀起,马车不时颠簸。 李玄愆随手在身后抽出一个绸靠递到对面,未说什么,却是令温梓童心里暖暖的。她接过绸靠垫到自己背后,终于不再觉得脊背硌得上。 之后她若不经意的开口:“不知这几日山庄可发生什么事端?” 李玄愆抬起眼皮看着她,疑心她听到了什么风声,便试探:“你指什么事端?” 温梓童自还不知贤妃之乱已被皇上识破,心里想的也只是自己那点事儿,于是眨了两下大大的眼睛,坦白说道:“臣女是担心这几日私出山庄,引起什么麻烦。” 贤妃的心思她多少知道,自打出京便对她看管颇严,时不时让李嬷嬷盯着她。她三日不回山庄,李嬷嬷定然早已发现,也不知贤妃会作何反应?温梓童隐隐担忧这次回去,是否会有场暴风雨等着自己? 她这点小心思自然瞒不过李玄愆的双眼,他勾唇笑笑,而后意味不明的说了句:“你不必忧心了,贤妃如今自顾不暇,没功夫来管你。” 温梓童微微一怔,一时想不通李玄愆这话的意思,毕竟上辈子贤妃可是呼风唤雨了半生。她自然不敢想此时的姜贤妃已成了困兽。 待她再想问明白些时,李玄愆却道:“回京你就知道了。” 温梓童不便再问,只得闭嘴,心里却是忍不住的猜测她不在的几日山庄发生了什么。 回到山庄后温梓童被送回了歇宿的偏殿,不一时之前分派过来伺候她的小宫女就来伺候盥洗。态度较之前更为恭谨,多余的话一句也没说。 她既不问自己这三天去了哪里,温梓童便也没解释,只在梳头时坐在铜镜前问了句:“贤妃娘娘近来可好?” -- 第102页 那小宫女的动作蓦然一滞,脸色也变白了几分。这些温梓童都透过铜镜清楚的看到了。 她不由得又想起路上李玄愆那句莫名其妙的话,一时耐不住好奇之心,转头逼视着那小宫女:“娘娘可是遇到什么事了?” 那小宫女吓得连连后退,最后竟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泪珠子扑簌扑簌的掉,却是一个字也不肯说。 她既是李嬷嬷分派来“伺候”温姑娘的,自然时不时要回去复命一番。贤妃可是有意将温姑娘选立为六皇子妃的,李嬷嬷更是叮嘱她务必观察好温姑娘私底下的习性喜好,这些都将作为评判能否够格成为皇子妃的一环。 可三日前她去找李嬷嬷禀报温姑娘的情况,却发现贤妃的整个寝殿被禁卫军把守,纵是那些人只说贤妃娘娘病了,可那阵势明眼人都看得出是贤妃娘娘触怒龙颜被幽禁了。 三日来她成了无主的闲仆,贤妃那边见不到,温姑娘这边也不知道去向,她隐隐意识到变了天,夜夜心慌难眠,生怕哪一刻自己也会不知不觉消失掉。 如今温姑娘终于回来了,她也多少算是松了半口气。可关乎贤妃的事情,她却不敢有妄加猜测。 见小宫女吓成这样,温梓童越加意识到事态不对,却也不想逼她,只干脆站起身来,说道:“你既不肯说,那我自己去看便是。反正也有三日未向贤妃娘娘请安了,总该过去看看。”说罢便要往外去。 小宫女有些焦急,立马出言拦阻道:“温姑娘不必不去了!如今贤妃娘娘的寝殿外皆是禁卫军把守,旁人谁也靠近不得。” 温梓童不由得一怔,驻步回头惊骇的看着她:“禁卫军把守?出了何事?” 眼见也瞒不住,小宫女便将明面儿众人皆知的情况说了出来:“奴婢也不知……那些禁卫军只道是贤妃娘娘得了怪疾,恐将病气外扩,这才封锁了寝殿。可问是什么怪疾,又说只是水土不服吃坏了东西……” “吃坏了东西?”温梓童细眉微拧,这借口太过蹩脚,除非这吃坏的东西是中了毒,不然怎会重至有病气外扩的风险? 她眼珠子转了转,珠黑睛亮透着精光,随即还是决定自己亲自去看看。 这种事上温梓童是个绝对的行动派,转头便来了贤妃寝殿外,只是所见到的比小宫女先前说的还要乱! 就见大门处的确站了许多禁卫军,只是此时并非严防死守的列队站着,而是有些手忙脚乱的配合着里面的人往外抬什么东西。 温梓童未敢近前去看,只躲在廊柱后半掩着身子,定睛细端。 那些禁卫们正从院内往外抬着一块好似床板的东西,上面还盖着白棉布,这气氛诡异,有些像是抬尸体。 可这个念头才闪过,温梓童就迅速否定了,大白天的这怎么可能?圣上此时对贤妃偏宠有加,虽不知因何缘故要幽禁她,但总不可能赐死吧! 想着这些时,四名禁卫已抬着那蒙了白布的床板往西去,恰巧路过游廊下面,温梓童忍不住再控头辨认。这一次她却是不得不承认了,那真的就是一具尸体。 可是死的是谁呢? 虽则心下好奇,可温梓童也不敢靠近半分,在确认是尸体后她便紧捏着手里的帕子往远处退去。 待那四名禁卫走远了,她再回头看贤妃的寝殿外又恢复了平静,依旧是禁卫军拉成一排把守着,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转身提步回去时,温梓童发现那小宫女没及时跟上她的脚步,转身看,才蓦然见她脸色煞白的怔在原地。 “你可是也被先前那场景吓到了?” 那小宫女依旧不答,直至温梓童饶有耐心的退回半步,站在她面前时,她才吱吱唔唔的念叨了句:“刚刚那尸体……是李嬷嬷。” “李嬷嬷?”温梓童也随之一懵,仔细回想先前那盖着白布的轮廓,的确不似一般纤弱的宫人,可那矮短的个头又绝不是男子。经小宫女这一提醒,她才恍然反应过来,的确只能是李嬷嬷了! 可是按说李嬷嬷不该这么早死的,温梓童越发迷糊起来。 很快李嬷嬷的死如生了翅膀一般传遍整个避暑山庄的各个角落,就连宣孝帝和李玄愆也为之意外。 原本一个奴才的死并不值得大惊小怪,可因着李嬷嬷死前留下的那封“告罪书”,她的死便成了一个出人意料的转折点。 此时李玄愆坐在宣孝帝的对面,二人之间隔着一张棋盘,只是那捻在手中的棋子却打从消息报来后,就再也没落下过。 “沭儿,你怎么看这事?”沉吟许久,宣孝帝终于开口问道。 李玄愆抬眼看了看父皇,坦诚道:“依儿臣看来,李嬷嬷这个替死鬼选的时间倒是巧妙,恰恰就在端王的回信今日便该到达宣城之际。若她再晚死上半日,咱们就该启程回京了。” 宣孝帝短叹一声,将一把黑子私回到象牙棋盒中,起身沿着屋了踱了几步。李玄愆的目光跟随着父皇而动,知父皇正是气急,便再劝道:“不过父皇也不必忧心,只要宫中军权平稳交接,贤妃这边好说。真相如何各自心中皆明了,只缺一个人证,没了李嬷嬷还有承娴宫那么多宫人。” “是,姜氏这边的确不是问题关键。朕所担忧的是宣城这边在朕的眼皮子底下,尚能搞出这出来。京城那边……”宣孝帝没将忧虑说完,李玄愆却是听懂了。 -- 第103页 这边不太平,只怕京城那边也未必顺利,显然对方已是在做困兽之斗了。原本想再宽慰上一二,可正欲开口,就听闻下人禀报,上京端王府的奏疏到了! 一切不出所料,上京的确不太平。 打从端王府接到圣上密旨,便去逼姜达交出手上兵权。然而姜达的反应也不出四皇子信子预料,祭出端王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罪状来稽延,不肯痛快交出兵权,反污端王是趁圣上不在京城假传圣旨意欲不轨! 端王气极,只得先依四皇子锦囊中所言,找几个替罪羔羊平了那些陈旧往事,在群臣面前力证自己丹心一片,圣旨确为皇上亲自下达。 然而此时令人怎么也想不到的一件事发生了。 这几日宿州接连大雨,之前由端王监管修建的水利工程起了大作用,将上游雨水拦阻囤蓄,免了下游田地的涝灾。 原本这消息传来京城时正是值得庆幸的时候,可是不知怎的紧接着又传来另一个消息:宿州水坝被蓄水冲垮,突然决堤,导致囤积了数日的雨水突然泻下,引发下游洪涝! 不仅庄稼悉数被淹,因着洪水来势凶猛,下游百姓来不及逃脱,死伤不计其数。 这消息一传入京城,朝中大臣们纷纷指责起端王兴修不利,定是偷工减料才会造成这样的悲剧。于是大家都不敢再和端王为伍去逼姜统领交出兵权。 一时间,倒是手持圣旨的端王陷入了被众人声讨的窘境,自顾不暇。 端王只得依法炮制,如平定之前那些陈年风波一样,又拖了一人出来顶罪,以平民愤。可如此一来虽自己能得片刻清冷,还是不能完成圣上指派的任务,将禁卫军统领一职要回。 看完奏疏,宣孝帝大为光火的将它扔在棋案上,顿时砸得一棋盘的黑白子迸射四渐,滚落在地上。 同时骂道:“端王当真是不堪重用!” 李玄愆也知这道理,可如今朝堂上各有站队,皆为利己,能绝对值得信任的少之又少。端王虽无才又无德,可毕竟与父皇是同胞兄弟,衷诚可鉴,是以这次兵权交接的事才委任于他。 如今既然他自身都难保了,大事更是指望不上。不过李玄愆心中也早有预设,此时便也不慌,另行建议:“既然姜达死死握着禁军统领一职不肯卸下,为防万一,我们也唯有调兵回京了。” 宣孝帝叹息着点点头,“看来也唯有如此了。” 原本他并不想这样兴师动众,毕竟调兵回京动静自然小不了,人心慌慌不说,姜达见这阵仗便是之前没有逆反之心,这下也难免做殊死一斗了。 显然是明白父皇心中所忧,李玄愆便道:“父皇不必担心,调兵只为防万一,在此之前儿臣倒是还是有一计,可动摇姜达。” “哦?”宣孝帝转眼看着儿子,“沭儿你且说说看。” 李玄愆仔细陈禀后,宣孝帝沉默须臾,最终决心采纳。 当日正午,宣孝帝宣见六皇子李桓。这回他未再隐瞒贤妃之事,而是简明扼要的将贤妃所做的不耻之事一一说与儿子听。 六皇子虽则早已心知肚明,当着父皇面儿却还是一副不敢置信的惊恐模样。听完后便双膝跪地,代母妃叩头认过。 只不过认完过后,又佯作不解的问道:“只是父皇,儿臣自幼便见母妃对父皇的崇慕之情,委实想不通母妃如何会这样做?” 刚刚父皇给他讲这三日发生的事情时,独独略过了李嬷嬷的死,还有她死前的那封认罪书。李桓不知父皇为何不提这事,难道父皇早已深深笃定此事乃母妃所为,故而无论自己再做多少,找多少替死鬼来揽责,父皇都不会动摇半分? 李桓越想越觉得绝望,若当真如此,那父皇甚至可能将那信直接毁掉,一刻也不耽误的将罪名扣到母妃头上。那样李嬷嬷就白死了,他也白忙和了,无论做什么也换不回母妃的清白。 想着这些,他额头上大颗大颗的汗珠子沁出来,却不敢抬抽去擦拭,生怕被父皇看出他的心虚,知他也曾参加其中。 而就在李桓已近乎不抱期冀的时候,宣孝帝却突然嘲讽似的笑出声:“呵,你母妃当真是个蠢女人,在朕身边这么多年,竟不能体会朕的一片苦心。她费尽心机不惜用上弑君的手段来争夺太子之位,殊不知这太子之位,本就是朕留给你的。” 说最后那句时,宣孝帝慈爱又心痛的看了眼跪在地上的儿子。 李桓整个人僵住,浑似通身刷了浆。他不敢置信的瞪大了双眼,耳边反复回响父皇刚刚那句话。只疑心是自己听错。 可他又不敢再让父皇重说一遍。 宣孝帝叹息着起身,拉着儿子的胳膊将之扶起,意味深长的道:“桓儿啊,你要时刻记住,姜氏是姜氏,你是你。” 说完这句,宣孝帝便让他退下。 然而出了父皇寝殿的李桓,走在路上久久不能回神儿,沿途有请安行礼的黄门宫女,他也皆看不见也听不见,只浑浑噩噩的往前走着…… 父皇竟是打从一开始就有心将太子之位传给他?居然不是四哥? 母妃冒着诛全族的风险为他争夺太子之位,可这一切竟成了多余? 还有舅父,舅父…… 想到舅父这里,李桓蓦然醒腔!对了,舅父那边他必须得及时告知这消息,不然舅父只会以为姜家要完了,然后做最后的困兽之斗!想着这些,李桓加快了脚步,大步往自己寝殿走去。 -- 第104页 回到寝殿,他奋笔疾书,将大意简明扼要的写在小纸条上,而后插入脚环,放飞白鸽。 而躲在檐顶的隐卫自然看到了这一幕,只是这回他没再挽弓射击,而是旋即回去禀报给首领骆九,骆九又立马将这话递去了四皇子耳边。 李玄愆薄唇抿成一条直线,隐隐透出一切尽在他掌握的暗悦之情。他两眼目视着窗外一碧如洗的蓝天,心说后面的事想来也不会出他所料。 姜达接到这封密信,必会自乱阵脚,之前被逼出的那些反意,很快便会溃散。 上京的事情,的确未能出李玄愆的预料。 姜达收到甥儿密信的第二日,便痛快交出了兵权。 在姜达看来,若是不做这个禁卫统领能保住姜家,还有甥儿未来的太子之位,那自然是划算的。哪怕牺牲掉妹妹也在所不惜了。 毕竟事是她自己做下的,闯了弥天大祸,如今也怪不得他人。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甥儿能坐上太子,未来继承大统,那失掉区区一个禁军统领又有什么?他不能再拖甥儿的后腿。是以这兵权他交接的心甘情愿,还有那么一丝如释重负之感。 端王意外的完成了圣上下达的任务,当即将命人八百里加急将消息送回宣城。 书房内,得到上京回音的宣孝帝虽觉松了口气,却也高兴不起来。 看着坐在棋盘对面的李玄愆,他叹了口气:“沭儿,你这法子虽起了作用,却也同时陷朕于不义。” “父皇何出此言?”李玄愆看似随意的落下一粒白子,抬起眼皮看着父皇。 他父皇手里捏着黑子迟迟不落,目光有些失神的盯着那棋盘上:“君无戏言,父皇既对桓儿许下了太子之位,即便拖着不立,也一时无法将你立为太子。” 而他原本是想在万寿节之时下召,将李玄愆立为太子的。 李玄愆却对如此大事显得有些充耳不闻,他看一眼父皇捏在两指间的黑子,见父皇指节都微微发白,便催促道:“父皇,您为何还不落子?” 宣孝帝轻叹一声,负气一般将那棋子随意寻了个地儿落下,却是不料正巧落入了儿子包围之中。李玄愆很快落下白子,然后动手捡拾起被他围奸掉的数枚黑子。 一边又漫不经心的笑笑:“父皇怎可能有戏言?” “难不成父皇还真将这皇位传给你那六弟?”宣孝帝似乎有些动气,说话时伸着手往地上用力指了指颇为不屑。 且不提他心中最疼爱的是哪个儿子,就论学识,人品,无论如何桓儿都是下下之选。便是抛开李玄愆,他也绝不放心将大燕江山传到这么一个无用的儿子手里! 许是见父皇动怒了,李玄愆怕他头疾又犯,于是不再顾左右言他,直面安抚道:“父皇也只是许了六弟太子之位,又没说铁定要将皇位传给他。” 起先宣孝帝并未听出这两者的区别来,可是琢磨片刻立即反映过来,猛地抬头皱眉看着儿子:“沭儿,你是说朕该如承诺的那样立桓儿为太子,然后再找机会废了他的太子之位?” “父皇,姜达既然领命卸任禁军统领一职,便表示姜家基本放弃贤妃了。只是贤妃他们可以放弃,六弟这个最后稻草他们却死活得保。宫中禁卫跟了姜达十几年,眼中早已视他为不二首领。是以儿臣倒觉得在寻到合适人选正式接管禁军之前,不妨先安抚住姜家。” “你以为应该如何安抚?”宣孝帝连忙追问。 李玄愆笑了笑,“若是父皇不愿意立他为太子,倒不妨先赐个婚。” “赐婚……”宣孝帝沉吟片刻,突然想起之前姜氏提过的一人,于是颇有些意味的说起:“平阳侯府的温家,倒是……” 谁知他这话头才起,李玄愆就想也不想的开口打断:“温家不可!” 宣孝帝略微一怔,意外儿子竟如此笃定的打断他,“为何?” 刚刚李玄愆是关心则乱,蓦然出言,这会儿稍一寻思便意识到自己先前的无状,于是抱手为先前的无礼请罪:“请父皇恕罪,儿臣刚刚失言了。” 宣孝帝却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慈爱的摆摆手,然后认真看着儿子:“那你倒说说为何温家不可?” 被父皇逼问,李玄愆一时有些慌张,咽了咽,薄唇轻启,却又闭上放弃。 儿子这副局促的样子,宣孝帝不知怎的突然就想起在宫里父子一起沐浴那回,儿子明显是有心上人了。在对应先前失态,他不禁恍然大悟的微微瞪起双眼:“沭儿,你看上的可也是温家的姑娘?” 李玄愆虽未表态,但他没有第一时间否定,已经等同给了宣孝帝答案。 宣孝帝有些意外的看着儿子,又移开目光细细思量此事,虽打心底里想让儿子得到心仪的姑娘,却又隐隐觉得温家有些不妥。 “平阳侯府……”宣孝帝皱眉,“这平阳侯可是一点建树也没有。”又如何能匡助他的儿子?只怕未来沭儿登基为帝,这位国丈也只能跟着享福,半点用处没有。 想到这里,宣孝帝更加的不满意起来。 既然已提前被父皇看穿了心事,李玄愆也不再避讳,干脆就此把话讲明白。 “父皇,儿臣母后升遐已久,您却始终不愿再立新后,您对儿臣母后这份情谊笃深。当初母后入宫时您与她一见钟情,想来也未多考虑她对您皇位有否助益。” -- 第105页 被儿子戳到自己心中的痛,宣孝帝心中偏见有所消散,随即又觉得儿子这比喻不太恰当,抬头问他:“那你对那温家姑娘可有父皇对你母后那般笃深的情谊?” 原以为这话定能让儿子知难而退,谁知李玄愆竟郑重的思虑了下,而后毫不退让的点了点头。 宣孝帝不免觉得儿子是色令智昏,反驳道:“你与那温家姑娘拢共才见过几回?” 李玄愆并不迟疑,答:“初见,已觉前世有缘。” 这话不禁令宣孝帝沉默了。他不由得想起自己初见沭儿的母后时,亦是恍若上辈子便认识的感觉。就是这种感觉令他至今无法再真正容下另一个人。 儿子有如此感慨,他明白这情谊必然深笃。于是缓缓点头,怅然若失道:“父皇知道了。” 随后又抬眼看看他,“沭儿你且先下去吧,父皇有些累了。” “是。”李玄愆随即告退。 因着京中问题已然解决,加之宿州洪灾死伤无数,宣孝帝决定两日后便起程回京。故而接下来的两日,山庄中忙碌非常,刚刚安顿下来,如今又立马要将一应物会打包运回上京,下人们从早到晚忙得不可开胶。 是夜,已是动身前的最后一晚,忘忧亭的亭檐上坐着一男一女两个身影。 “明日就要起程回京了,”李玄愆微微侧过头,看着身旁的女子,明明心里想问的是回京后不能再日日相见,她可会有不舍? 只是问出口时,却是:“回京后你便见不到你娘亲了,可会有不舍?” 温梓童蜷着双膝坐在他身边,二人之间仅隔了半臂的间距。她两只胳膊拄在膝上,托着腮略显空洞的目视前方。 等了片刻,她才点点头。 不知为何,这话明明是问了她娘亲,可李玄愆竟也从她的认真点头中体会到两分满足。他薄唇微抿,问她:“今晚为何还来此处?” 被他这一问,温梓童的脸上飞了几朵粉云,幸好她这两手托腮的姿势有所遮掩。 其实她自己也有些想不通为何还会来这儿,明明此前每晚来这里和李玄愆碰头,是为了问询娘亲之事有无进展。 可如今娘亲都找着了,也探完了,她却还是到了时辰就鬼使神差的走来这里看上一眼。谁料李玄愆也来了。 “我……”她支吾了半晌,终是没能说出个合理的解释,只将眼帘微微垂下,带着两分淡淡的羞涩。 “可是为了想见我?”李玄愆直截了当的问道。 这话不禁让温梓童腮上的粉云直接飘到了脖颈里,只觉一时间通身滚烫!她也不知这是何故,明明这辈子打从一开始,就暗下了决心定要嫁给李玄愆。可真与他相处起来,却是这样的令她无措,仿佛真的只是个堪堪及笄情窦初开的小丫头。 “殿……殿下何出此言?”她怯生生的反问他,可问完又觉得这话可笑的紧。腿长在她自己身上,巴巴的送到他跟前儿来,还扭扭捏捏不肯认是想见他。 李玄愆唇边挂着一丝笑意,伸去怀中取出那条棉帕,将之小心展开,露出那绣样。 低声喃道:“这小小一簇野山菊,都知道伴着挺拔的翠竹生长,翠竹便可为它遮风挡雨。”说着他缓缓转过头来,目光毫不避讳的落在温梓童的侧脸上。 “温姑娘难道就不想寻这样一个人,来护你周全?” 适才他摆弄帕子时,温梓童大胆的将目光投向了他,可他这转眼间她来不及躲闪,竟与他对了个直接。四目相接下她有些不敢再躲,仿佛此时再躲便似极了落荒而逃。 她就这样与他对着,半晌后她终于开口,故意装傻道:“殿下说笑了,臣女再不济也生在平阳侯府,自是不至被风雨磨砺。” 李玄愆略觉无奈的笑笑,不过倒也不打算就此作罢,反倒有些被她这刻意的装傻激到。于是他食指挑着帕子举在她的眼前,决心拆穿道:“我以为这帕子上的绣样便代表了温姑娘的心意。” 望着眼前被晚风吹的一摆一摆的帕子,温梓童心下一凛,心虚的快速眨弄几下眼睛,扭头看着李玄愆,摆出一副无辜又懵懂的样子:“殿下……这是何意?这帕子不是……” “不是你送的么?”李玄愆打断她的话,同时将那帕子故意往她眼前递了递,颇有挑衅的意思。 而此时的温梓童,自然是心虚的,一张小脸蛋儿已似一颗红透了的苹果。她想抵死不认,却又觉得李玄愆既然敢这样说,便表示他有了些把握。 于是只紧蹙着眉心与他对望,在略显急促的喘息了几下后,她终于彻底败下阵去。如今她除了做个逃兵外,想不出其它法子。 温梓童着急起身想下去离开,却是急中大意,被脚下活络松动的瓦楞滑了一下,踩得那瓦片翘起,她人也随之失衡。 而就在此时,李玄愆轻轻一拉她的胳膊,提醒一句:“小心!” 便在这二字出口之际,温梓童整个人也彻底失去了重心,向旁歪去! 为防她重重的摔在瓦片上,李玄愆只得逆势扯着她胳膊往回拉,也因着这样使得她撞入他的怀抱,两个人一起仰倒在停檐上…… 没摔下去已是万幸,温梓童支了个胳膊想起身,却被身下的人扯着胳膊不放。 “殿下?”她样子看上去有些着急。 李玄愆却不紧不慢的回以个微笑,声音又柔又轻的道:“第二次了。” -- 第106页 温梓童立时便想起了上一回,也是这样在亭檐上二人摔倒。是啊,第二回 了,谁叫他次次总带她来这种地方呢? 这话些她虽只敢于心下腹诽,却不敢宣之于口,只又挣脱一下坐起,而后小心谨慎的跳下亭子。 她绝情的向前走了两步,突然又好似想到什么就停了下来,犹豫了下最终还是转过头去,看了看亭子上面的李玄愆。见他正就着先前仰倒的姿势半卧着,一支臂肘撑着脑袋看她,行止好不浪荡。 温梓童福了福身给他行辞别礼:“谢过四殿下这段时日的照拂,臣女感激不尽。” 今晚这一别,再见便不知何时了。 明日起程时李玄愆必然会随在皇帝身边,而她的马车会远远的跟在队尾,五日行程皆与他见不得面。待回了京城,更是将直接分道扬镳。 想着后面连个辞别的机会都不一定有,温梓童便觉得今晚这个辞别尤为重要。 她心中涌过无数复杂情绪,可亭子上面躺着的那位却好似全然不能体会,只依旧一副与身份极不相称的放浪的样子看着她,言语带着两分轻薄:“既然感激不尽,打算拿什么报答?” 温梓童嘴巴张了张,却是不知道回他什么好,毕竟她能许的他都有。可他确实帮她找到了娘亲,还费心安排她去王府小住的事,这恩情委实不算小。 李玄愆见她犹犹豫豫欲言又止,又主动开口道:“来世做牛做马之类的蠢话就不必说了。” 听着他说这话,温梓童不自觉就微微的撅起了嘴巴。上辈子死前她还真曾这样想过,来世,来世一定要报答他。只不过那时想的并不是做牛做马,而是做他的妻。 可这些话她只能在心里想,却不能公然对他说。她不免有些窘迫的低下头去,有些没底气的回应道:“臣女还未想好。” 等了一会儿,不见李玄愆提什么要求,她便抬起头看向他,认真承诺道:“殿下放心,臣女绝非不知感恩之人!这回就算是臣女欠殿下的,日后若有任何臣女能为殿下做的,定当竭尽全力,绝不推脱!” 原本就是逗她一逗,见她如此郑重的承诺,甚至还举了三根手指在头顶发誓,李玄愆不免觉得好笑。 如今夜幕低垂,宣城的夏日较上京的春天差不多,夜风吹在脸上沁凉如水。看了看温梓童略单薄的裙衫,李玄愆轻呵一声,“罢了,回去吧。” “是。”温梓童转身提步,往外走去。原本好不容易放松的心情忽又提起一丝不舍。 她走出七八步后,身后又传来李玄愆低沉的一句叮嘱:“记得你今晚所说的。” 这回温梓童没再回他什么,只脚下稍稍一顿,便继续走出了院子。 因着翌日一早便要起程赶路,这一晚温梓童早早便熄了灯烛上了榻,只是辗转发侧却怎的也睡不着。直至后半夜,她才终于疲惫的沉入了梦乡。 这一夜极短,感觉才是刚刚阖眼一会儿,便又被小宫女唤醒。 “温姑娘,温姑娘?” 温梓童迷迷糊糊睁眼,见小宫女已打好了水准备伺候她盥洗。纵是疲累的浑身酸痛,她也不敢耽搁,急忙起床配合。 原本以为这些不适感会在用热水擦过脸后转好一些,可不知为何她洗漱完皆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铜镜里的自己,眼前模糊依旧,整个人也浑浑噩噩的,头很重,还隐隐的疼。 她使劲按了两下头穴,小宫女便停了梳拢头发的动作,关切道:“姑娘可是身子不适?” 温梓童知道时间紧急,不想再折腾时辰,便摇摇头将手落下,装作一副无大碍的样子。 待梳妆完毕,宫人拎着她的随身行礼一并送去马车。 随着圣上出行,自然规矩严苛,一应随行人员各自的马车皆是依身份定制式,不能疏忽。温梓童虽凭着贤妃的关系也能随行,但毕竟只是个小小的乡君,所乘坐的马车也是最精简的样式。只容她坐在里面,连路上乏了想歪歪身子躺躺都不成。 就这样行了半日的路,温梓童觉得头痛的好似更厉害了。偏偏还因着昨晚睡眠少,困的连打哈欠,脑袋才往车壁上靠一下,一个轻微的颠簸就将她头撞一下,于是立马又重新坐直身板。 这日夜里温梓童早早睡下,本以为好好补一觉第二日能恢复一些,谁知第二日起床时竟咳嗽了两声。 小宫女再一摸她的额头,不由得惊呼:“姑娘,您病了!” ? 第57章 水患[V] 原本就因身子乏力而撑起不起身的温梓童,这下自己也抬手试了试额头,心下随之一紧,她果真是病了! 可是这正是回京的路上,行程怎可能因她一个小小乡君而耽搁?便是病着那也得如期上马车,照常赶路。 想到这,病恹恹的她倒是不忘先提醒了小宫女一句:“你离我远着些,若是你再被过了病气,这一路上只怕是没人能照顾咱们了。” 说完她又镇定的指了指水盆架:“将那帕子打湿了递给我,我自己来。” “姑娘,您这是说的什么话呀?”那小宫女有些着急起来。连忙转身去投那帕子,如往常一样伺候着温梓童盥洗。 入宫这么久以来,人人只当她是个奴婢,仿佛一但成为了奴婢便再也没有人的血肉一般。起初李嬷嬷派她来伺候温梓童,她还有些不情愿,想着自己好歹是皇宫里的奴才,便是当牛做马那也都是对宫里的贵人,让她来伺候一个小小的乡君她是有些看不上的。 -- 第107页 可这几日相处下来,竟渐渐有些喜欢上了这姑娘。 温姑娘是不比宫里的娘娘们尊贵,可待人却是知冷知暖,从不对她呼来喝去。是以在宣城避暑山庄的头几日,她向李嬷嬷回话时,总是尽量可着温姑娘好的一面说。 原本温梓童的确是怕过了病气给她,不想让她伺候梳洗,可是自己试了几下委实没什么力气,连坐起身都有些困难。于是见小宫女坚持,她便也妥协了。 待衣衫换好,发髻也梳拢整齐,她仔细端了端铜镜中的自己。 因着脸蛋烧得有些红,为了遮掩便涂了薄薄一层水粉,再加上艳色的胭脂,如今看上去倒与平常也没什么不同。 这样很好,她不能让旁人看出来她生病。因为一应用度皆有严格规制,随行太医仅能为皇家请脉,即便她病了也不会得到什么特别的照拂,只凭白落了旁人白眼,成了众人眼中的累赘。 何况贤妃出事,本就人心惶惶,加之京城又不知来了什么急报,宣孝帝要求急行军赶回上京。每个人都忙忙碌碌,她的确不应再添乱,更不能牵扯李玄愆的精力。 她双手扶在梳妆台上,摇摇晃晃的站起。 “姑娘,要不还是给她们报一下吧?”小宫女一边急忙伸手搀扶住她,一边重提建议。 温梓童却坚定的摇摇头:“报上去又有什么用?”扫了小宫女一眼,她便往外走去。 既然有着圣上的催速,一路行进较来时快了许多,甚至连午膳的时候圣上也未接受沿途府衙的接驾,只命车队停下半个时辰,自己在龙辇内享用了几样小菜。 难得马车停下一会,温梓童也终于可以将脑袋倚靠在车壁上好好休息片刻。才脑袋沉沉的有些进入浅眠,就听见帘子被人从外头打开的声响。 可她委实头太昏沉了,明明听见有人对她说话,她却唤醒不回意识。眼皮子也好似有千斤重,完全抬不起来。 “姑娘,您先喝碗热水吧,总是有些用处的。”小宫女边说着,边将那碗冒着腾腾热气的开水透过窗子往车内递入。 可是她都快递到温梓童嘴边儿了,也不见她接。 “姑娘?姑娘?” “温姑娘?” 小宫女连着唤了几声,见怎的都唤不醒,开始有些紧张起来。她将碗放到一旁,探进手去摸温梓童的额头。这一摸不打紧,却是好似将手伸进了炭炉子一般!比早上起寝时还要烫了! “温姑娘?”她提高了些声量,不甘心的又唤了一声,依旧是没有等来半分回应。 这下小宫女当真害怕了,急得原地跺脚转圈!随后她突然脑中一灵光,想起六皇子来! 是了,李嬷嬷让她伺候温姑娘时曾嘱咐过一定要事事盯紧,多多观察温姑娘的生活习性。因为贤妃娘娘看重她,打算将她配给六皇子。贤妃娘娘甚至还破便让温姑娘随驾来了宣城。 如此便算是八字有了一撇,这么说温姑娘也勉强算得上是半个未过门的六皇子妃。那么温姑娘病成这样了,贤妃娘娘虽不方便,但六皇子总应帮扶一下吧? 想到这里,小宫女又看一眼倒在车内不醒人世的温梓童,突然就壮起了胆子,转身往六皇子的马车跑去。 而跑到跟前方知,六皇子被圣上召见,刚刚去了圣上的龙辇内。 她不敢耽搁,又向前跑了几步,在离着龙辇十来步远的地方驻足,小心躲在一棵树后,观望着那边情形。 等了不多时,倒是见四皇子率先从里面出来,她恭恭敬敬的垂首在一侧,等着四皇子走过去了再抬头看,终于看见六皇子也出来了。 小宫女急急迎上前去,先是规规矩矩的行了个礼,而后急急禀明道:“六殿下,温姑娘病了,奴婢实在是没有法子,才斗胆来向您禀报。” 李桓刚刚被父皇叫去,正是因着母妃之事,自然落不得什么好脸色。如今正在烦躁之时,却听见这些与己不相干的破事,免不得心中更加郁愤! 只是想到父皇就在不远处,他也不好在此发作,于是狠狠瞪了一眼那小宫女,而后一甩袖子大步离去。 小宫女刚刚被那眼刀子震得心都停跳了半拍!气也不敢踹了。直到李桓走出十余步后,她才将刚刚断了的那口气接续回来,重重的吐出。 她眼睛睁得大大的,茫然又后怕。一时间想不到还有什么能做的,便转身要回去。结果才转身,却是被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去路! 不知何时折返的四皇子此刻就负手立于她的面前,眉眼低垂,矜傲又悲悯:“你刚刚说什么?” 小宫女立时打了个冷颤,刚刚她明明是看着四皇子走远了才对六皇子禀明的,未想到四皇子竟听到了。 “奴婢……奴婢……”犹豫间,她反复判断是照实说好,还是说些别的糊弄过去好?不过最后想了想,生病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罪过,有何不可说? 于是她便将方才禀报给六皇子的话,又原样禀明给四皇子听。 看着四皇子神色微微动容,她便心存一丝期冀,想再求求四皇子能否帮顾一二。可好容易鼓起勇气嘴巴才张开,就见四皇子已转身离开了,且步子迈得比先前气急败坏的六皇子还要急,还要大。 李玄愆疾步来到温家的马车旁,想要撩开帘子的手伸至一半又当空停下,指端蜷起握成虚拳,低沉的声音唤了句:“温姑娘?” -- 第108页 等了须臾,车内未有回音传来。这下他便不再顾忌,悬停于半空的手直接抓住帘子掀开! 就见里面的姑娘没有骨头似的歪靠在一侧,双眼紧紧阖着,对于外界的动静没有一丝一毫的反应,俨然昏过去一般。 不知为何突然就涌上一股苦涩,李玄愆用力咽下,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尽量不使期外露,伸出手臂将人从车内捞了出来,揽入怀中,打横抱起往自己的马车走去。 跟在他身边的何公公还有几个小黄门立时慌了神儿,心说哪能让殿下干这种力气活?可是他们伸了伸手想帮忙,又立马给缩了回来。 突然转过弯儿来这忙也不是他们能帮得了的。 一个个脸色红一阵白一阵的跟在后头,匆匆往马车走去。 将人放好在马车里后,李玄愆先是试了试她的额头,随后便掀开窗帘一角吩咐外面的黄门:“去向太医要几颗退热的丸药来,就说何公公突染热症,恐过了病气给我。” 他自然不能说是自己,若说自己病了,这事定会立马传开,连父皇那也会得到消息,事情就闹大了。 可若说温姑娘病了,又会人人都知晓他将温姑娘抱来了自己的马车里,纵是没人敢公然说什么,也总是于理不合,惹人私下非议。 是以说何公公病了再合适不过。 很快小黄门便取了丸药送回,李玄愆给温梓童喂下后正好也到了启程的时辰,他便将她留在自己的马车里一路照看着。 温家的马车小,他的马车却是极为宽敞。一侧的厢椅便等同一张小床,温梓童这样纤细娇小的小身板儿正好可以很舒适的躺在上面养病。 李玄愆又将自己的绸靠软垫之类小心的垫在她身下,身上则帮她盖了一件狐皮大氅。隔一会便给她喂一点水润润嘴唇和喉咙,这一路近身照料的无比细心。 而温梓童这一觉也睡的着实是沉,直到晚上转入当地府衙歇宿时她仍未醒,昏昏沉沉的被几个宫人架着送回了房。 夜里李玄愆又不放心的去门外探望,自然是不便入屋,只召出贴身伺候的小宫女问了问情形,确定那药丸起效已有所好转后,才稍觉安心的回自己歇宿的院子里去。 翌日清晨启程时,李玄愆故意站在自己的马车下驻留,直到看见温梓童被小宫女搀扶着上了温家的马车,他才踩着步梯登上自己的马车。 如今人端坐在车内,脑中浮现的却还是方才看到温梓童的样子。她虽看上去还是有些病恹恹的,但起码比起昨日来要好上许多,脸蛋没那么红了,想来也不似昨日那样烫了。 只是她刚刚出来时连看都没往他这方向看一眼,这不禁显得有些无情。 就在遐思着这些之时,马车外突然传来何公公恭敬的请示:“殿下,” 李玄愆眼波微转,瞥一眼拉着帘幔的窗子,口中发出极随意的一声:“嗯?” 何公公特意踮起脚尖儿,使自己的嘴巴更靠近窗子一些,而后压低了声量禀道:“是温姑娘给殿下送来了一盅汤。” 何公公的话音儿还没落,那窗幔便被一只清癯冷白的大手自车内撩开。 虽已有意克制,可李玄愆眼中透中的急切还是未能尽遮,他目光快速在视线可及的地方梭巡一小圈,很快落在端着一个白瓷汤盅的小宫女身上。 这正是一直伺候温梓童的那个小宫女,原来只是她。不经意间,他眉眼中流露一丝失落,方才听到何公公话的一瞬,他以为是温梓童亲自来送。尽管此时平静下来很快又意识到她还病着,他如何忍心让她折腾一趟? 不管谁送,总归是她对他的心意。 想通此结后,李玄愆嘴角浮现出一丝浅淡的笑意,自然这笑意是因着不在眼前的人儿。 言语也是异常的温柔:“温姑娘让你来的?” 那小宫女连忙行礼应话:“是,温姑娘说昨日承蒙殿下的悉心照料,才可如此快的康复。但她又生怕殿下被过了病气,于是一早便劳烦了灶房,帮着炖了一盅虫草花百合乌骨鸡汤。说是对预防有益。” 李玄愆一直盯着那汤,听了这话更觉心中温暖,唇边那丝若有似无的笑意也微微漾开,吩咐何公公:“接过来吧。” 随后又对着小宫道:“回去告诉她,我定趁热饮完。” “喏。” 飘渺晨雾中,皇家车队匀速前行。 这边的天气虽已不似宣城凉爽,却较京城还是凉快了许多,尤其是早晚两头晨雾暮霭下最是沁凉。 车内的李玄愆双手抱着一盅热腾腾的鸡汤,缓缓送至唇畔饮下一小口,只觉鲜美又醇香。虽则他也知这鸡汤并非她亲手所做,可有她的心意在里面,便是这世间最完美的调剂,胜过宫中御厨无数。 宣孝帝一行一路晨起暮落马不解鞍的行进,比来时自然要快了不少,只用了短短三日半的时间便抵达了京城。 赶路虽有辛苦之处,但路上有了四皇子的照拂,调养也算得当,待回到上京之时,温梓童的身子已然尽好。 马车入闹市后行速渐渐放缓,温梓童便撩开帘幔打算看一看沿途的街市。毕竟离京一月有余,说不想家那定是假的。只是她看到的却是挤在街道两旁,翘首瞪眼瞻仰皇家车队归京的百姓。 庞大的皇家仪仗驶过,早已接到消息的宫中禁卫和府衙衙役拦着马车驶过的道路两旁,将百姓与车队隔离开来。马蹄嘚嘚的敲击着地面,加之数十辆马车车轮的辘辘声,声势浩大。 -- 第109页 温梓童这才意识到伴着御驾回京自然是这幅场景,于是她兴致缺缺的将帘幔放下,重新端坐好。 约莫又行了半柱香的路程,突然车队停了下来。温梓童算着这时辰显然是未到皇城的,于是她再次将帘幔撩开,看向外面。 这边已过了街市,围观的百姓也没先前那样多,只零星三五成群的人站在路边,只是大家的神色并不怎么好看。脸上带着明显的怒容。 她微微翘首出窗,顺着这些人嗔怒的目光向前方看去,竟见远处当街跪着一人。只是隔着十来辆马车的距离,又看不太清。 难不成是有人拦路告御状? 这念头才打心底闪过,温梓童就听到近处的几个百姓愤愤不平的交谈: “你说这平阳侯监修的宿州水利出了这等祸事,皇上会如何判他?” “哼!虽说宿州连下了几日的大雨算是天灾,但若不是那水坝被冲垮,洪水顷刻泻入下游,又怎会死这么多人?要我说这人祸大于天灾,不知这平阳侯从中贪墨了多少昧良心的银子!重判!一定得重判!” “就是,宿州死了那么多百姓,岂是他在这负荆请罪就能息事宁人的?” …… 后面的话温梓童没再听清,但她已大致清楚发生了什么,以及跪在远处的那个人是谁了。 宿州洪灾?这事上辈子并未发生过。一时间她六神无主,惊疑不定,即便并未想通什么,可她的脚还是不由自主的跳下了马车,急步往父亲的方向赶去。 而紧随在宣孝帝御辇之后的马车里,李玄愆也正因不知外面发生了何事而隔窗问何公公:“为何停车?” “回殿下,是……是……”何公公看看前面的情形,不免面上犯难。他自是知晓自家殿下对温家姑娘心意的,如今看到平阳候就跪在前面,他一时也不知这事该如何回禀。 正拖着长音支支吾吾的时候,何公公突然被一个外力猛地撞了一下,不由得往前一个趔趄显些撞到马车上! 他撑眉怒眼的转头看撞他之人,却立时回怒作惊:“温姑娘?” 然而温梓童半个眼神也顾不上分给他,刚刚擦肩而过时不小心撞到了何公公,却全然无觉,只顾着继续往父亲身边去。 车内的李玄愆倒是将刚刚何公公这一声“温姑娘”听进了耳中,反应极迅速的一把扯开帘幔向外看去,恰巧看到一抹粉裙飘过窗前。 “梓……”他张了张嘴,却也只发出旁人听不见的一个声音,随即便将后面的字咽下,不由分说的打起幽帘跳下马车。 刚刚温梓童是跑着闪过的,显然是遇到什么要紧之事,故而他下车时并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只知温梓童很着急。直至下车后才看清,平阳侯就在父皇的马车前面跪着,身上绑着荆条,俨然是来负荆请罪的。 温梓童跑到父亲三步远的地方停下,怔怔的看着父亲却一时忘记了该问什么。李玄愆也大步上前,在她身后站定,端了眼平阳侯。 平阳侯已不知在大太阳下跪了多久,整个人蔫蔫的耷拉着脑袋,甚至看不出他是否知道圣驾已到眼前。 看他这副样子,李玄愆也不忍问他,便转而问一旁的禁卫:“发生何事?” 那禁卫乃是一早就出宫候驾的,自然清楚情况,于是便将来龙去脉大致一禀。听完后李玄愆微微锁眉,看着眼前的平阳侯不免生出一丝愧意。 当初他料到父皇命端王接管宫中禁卫时必会起波折,被翻出些不端之举作文章,故而预先给端王支了几个弃车保帅的招儿。却没想到端王监修的宿州水利出了状况,而平阳侯八成是帮端王出来挡灾的。 他并不知平阳侯是这次宿州水利的协监,毕竟协监这等小差事的人选他不会过目,上辈子也没发生过这些事。 是了,上辈子并没发生的事,那么八成是人祸了。虽当下并无证据,可李玄愆还是第一时间想到了姜家。 他转眼看着身边依旧懵怔的温梓童,轻声喃了句:“别怕。” 温梓童旋即抬头看他,她并不是怕,她只是想不通,刚刚她一直回溯上辈子的事,可那时直至她出事,宿州的大坝都好好的没出过什么差错。 原本她想好好问问父亲,可刚刚连着唤了他几声,他都没有将头抬起。 也不知为何,在对上李玄愆目光的一瞬,她心底某一处隐藏着的脆弱感突然就涌上心头,眼眶酸酸的,瞳上淡出一层水气。 她正想开口求李玄愆点什么,可还不等她开口,李玄愆便主动说道:“你在此稍等。”随后便转身走去御辇旁。 温梓童听不见他是如何求皇上的,只见不一时他便回来,垂眸对着平阳侯极温和的道:“侯爷请先起身,随我一同入宫,皇上要召见你。” 平阳侯虽对这话有些反应,可双腿早已跪得麻木,晃了晃上半身却是挣扎不起来。温梓童见状连忙亲自搀扶,她扶着父亲站起,可父亲的身子却依旧不住的晃荡根本站不稳。 就在平阳侯身子失重一歪连带着她也向后仰倒之时,身后却有一双胳膊穿过她的身侧替她将父亲扶住。而她也因此靠在了那人的胸膛上。 她回头瞥李玄愆一眼,说不清是歉意还是害羞,随即李玄愆命了两名禁卫扶着平阳侯上了马车,与自己同乘。 而后又对温梓童道:“温姑娘且先回侯府吧。” -- 第110页 温梓童茫然的点点头,后面的事她自然也帮不上忙,可是想到父亲还有些神智不清的样子,她又生怕父亲一时糊涂将罪名全认了下来,以至于今日有去无回…… “四皇子,”她怯生生的开口,可又急得皱眉,不知该如何请他帮忙。 李玄愆薄唇轻启:“不必担忧,有我。” 望着他笃定的眼神,温梓童又点了点头,只是这回心下安然了不少。 她先随着皇家的车队入了皇城,下车恭送圣上及诸位皇子的车辇离去,才又登上自己的马车,回侯府去了。 最后分别时,她下意识的回头看了眼李玄愆的马车,而那帘子也刚好掀起,李玄愆也向外看着她。四目相接,便算一种无声的道谢跟辞别。 回到平阳侯府,温梓童将今日之事说与祖母听,待安抚好祖母后才汀兰苑自己的闺房。纵是车马劳顿她很想躺在床上好好睡上一觉,却还是先让素容和椒红去备热汤沐浴。 病了一场,加之一路风尘,上京又值酷夏时节,是该好好的净净身去去晦气了。 不一时椒红便回屋,走到温梓童跟前笑嘻嘻的道:“姑娘,热汤和新衣都已备好了,还加了些刚采回的木梨花瓣。” 她扶着温梓童起来,一路送去浴房,也深知自家姑娘这会儿乏累,是以比往常更加殷勤周道。 腾腾水气充斥着不大的屋子,温梓童宽去衣裙泡入澡桶,舒服的将身子缓缓下沉,使那热水漫过脖颈。她阖上眼,懒洋洋的说了一句:“椒红,你先下去吧。” 听到椒红退出房间后关门的声音后,温梓童终觉彻底放松下来。她将身子再往下一滑,脑袋也没入水面之下,憋着一口气,在水下浸了好一会儿。 直至不能忍耐了,她才猛地一下将脑袋破出水面!如只淋了水了猫儿一般,快速晃了晃脑袋抖落头发上的一些水,然后惫懒的靠在桶壁上,享受这安闲惬意的时光。 父亲虽则出事,却也不知为何,只要想到李玄愆的那句“放心,有我”,她便觉得事情也没有多糟。 她闭着眼,眼前却不断轮换着不同装束的李玄愆的样子。 宣城避暑山庄的每一个傍晚,她与他在忘忧亭私会。他的每一件衣袍,每一只发冠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在去宣城之前,她对李玄愆的所有情感都源自最后一别时意外发现了他的真情。而从宣城回来,她对李玄愆的情感便不仅仅局限于那种动容和报恩,而是打心底对他那个人产生了情感。 她或者是……真的喜欢上他了。 * 而此时太极殿的朵殿内,宣孝帝正踞于龙椅上,听着下面平阳侯温正德的陈禀。 此时的温正德虽则恢复了些许精气神,却依旧无法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讲清楚,只不住的认着罪,说是自己督工不严致使下面的人贪墨,将端王撇清,罪责全揽在了自己的身上。 而李玄愆就在一旁默默的旁听着,不时微微锁起眉头。 他记得上辈子宿州也曾经历过数不清的暴雨,然而却没有一次能将大坝冲毁,足以证明大坝本身并无偷工减料。如此也几乎可以佐证如今的大坝毁坏,与人为有关。 既是人为,那多半便是姜家所为。 而端王接管过姜达手中的禁军,却将查处宿州大坝因何毁坏的任务交给了平阳侯。这目的显而易见,端王定是看出了什么眉目,所以将这个烫手山芋丢给别人,让别人去犯这个忌讳。 毕竟姜家以为放弃贤妃,放弃禁卫统领一职,便可保姜氏一族泰平。可若宿州的案子查实有他们有关,之前的舍车保帅便成了白费。故而他们宁可殊死一搏,也不会让这案子水落石出。 小小一个蒙祖荫度日的平阳侯,手上并无半分实权,在看清其中利害后既不敢将端王拖下水,也不敢彻底激怒姜氏一族,于是只能成了这场熬斗的献祭品。 平阳侯去宿州协监,这一趟不过是走走过场,一应规建用材他连见都未必见过。可如今却夹在中间难做人,不敢狡辩推诿,一心想揽下罪过平息此事。 只可惜他未入过仕途,恐还不知这渎职之罪一但认定了,亦是他所承担不起的后果。 可如今温正德一心服罪,李玄愆也不能推翻他的言论,可若是由着他这样认下去,只怕父皇当场就能下他入狱。 想及此处,李玄愆默默的叹了声,而后站出来打断平阳侯的言语,抢过话头来禀道:“父皇,平阳侯想是今日在日头下面跪久了,神智有些混沌不清,故而说话颠三倒四前言不搭后语,此时所言也未必真切。” 温正德这一被打断,不由有些意外,呆滞的目光中忽而透出一些希冀。 是了,他怎么忘记了,这位四皇子对他家童儿是有些特别的。虽则他也不敢断言四皇子对童儿有多少情谊,但上回连家之事,四皇子可是实打实的替他们温家撑了一回腰! 想起这些,连日来畏于高压精神萎靡的温正德,突然就觉得脑中清醒不少。他像失足落水的人看到一根救命稻草一般,目光热烈的望着这位四皇子,明明也没说过几回话,却不知不觉就将全部希望寄李玄愆于身上。 不愧是宣孝帝最宠信的一位皇子,听了四皇子的话,宣孝帝果然面上怒色消散不少。顿了顿证气温和中透着尊重的问道:“那依你之见呢?” -- 第111页 李玄愆转眼看了看平阳侯,随后回道:“依儿臣之见此事颇为蹊跷,父皇不妨先派钦差接手此案,随赈灾的官员一同前往宿州,并查明水坝垮塌的真相。” 宣孝帝“嗯”了声,此事他也确实信不过端王和平阳侯了,的确应另委任一钦差前去查办。不过他又觑了眼跪在地上的平阳侯,吩咐道:“来人。” 李玄愆立时眼中一亮,心知父皇是打算先命人将平阳侯收押。于是还不待门外听命的黄门近来,他便急急再开口:“父皇,平阳侯如今尚定不得罪,不妨先将他禁足于惎悔斋?” “惎悔斋?”宣孝帝皱了皱。此时黄门业已听令入殿来,他却没有将要收押的话说出,而是思忖了下李玄愆的建议。 惎悔斋分东西两殿,后妃或是公主等犯了错会被罚去西殿思过,也就是如今连今瑶被罚抄经书的地方。而东殿则是皇子或是宗氏之后犯错禁足的地方。 若将如今尚不能定罪的平阳侯收押去那里,倒也并无太多不妥。毕竟一位祖上有赫赫之功的侯爷贸然下了大牢,于各方颜面皆是有损。 思量一番后,宣孝帝便依了李玄愆的提议,命人将平阳侯带去惎悔斋暂时收押起来。 待人都遣退,宣孝帝又命人拟好了废妃的圣旨。 流配也好,处死也罢,不管日后他要把姜氏如何处置,姜氏都不配再顶着“贤妃”这个尊号。而打从回宫起,她便被转去了冷宫禁闭。 当务之急,还是要先处理好了宿州之事,再行处置姜家。 * 伴着丝丝野菊的清香,温梓童阖眼躺在塌上。 她并未睡着,虽一身的疲乏,可沐浴过后却并睡不下,她还在想父亲之事。她想不明白,为何明明以前不曾发生的垮塌,如今却会发生? 这个问题困扰着她,令她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眠。 也不知这样折腾了多久,最后她睡着了。等再醒来时,发现窗外天色已然黯淡下来。 温梓童揉了揉眼睛坐起,软软的靠在床背上唤道:“椒红?” 她听到外屋有椅凳轻挪的动静,知道这个时辰定是椒红在擦拭桌椅。 很快椒红便进屋,笑盈盈的看着她:“姑娘,您醒啦?”说着便转身去拿小几上的提梁壶倒水,将水端到床前递给温梓童。她知道自家姑娘醒来时总会口干。 温梓童接过小啜一口,问起:“父亲可回府了?” 椒红一个整日呆在汀兰苑的丫鬟,并不知这阵子侯爷摊上这么大的祸事,也不知今日还去御驾前负荆请罪了。是以便意识到不到事态严重,只随意的摇摇头,“侯爷今儿个一早就出府了,如今还未归。” “还没回?”温梓童一怔,又下意识的瞥一眼窗外:“现下几时了?” “已至酉时初。” “酉时初……”口中默念着,温梓童的细眉就紧紧蹙起。她知道这个时辰宫中已然下钥,父亲却还不归,这便不由得她不往坏处去想了。 “祖母呢?” 椒红摸摸脑袋,有些不解道:“太夫人也不知是犯了何心事,听说晚饭都没吃就一直在前堂坐着等老爷回来。寿康院的人也时不时的出府一趟又回来,看上去都怪怪的。” 温梓童知道,定是祖母派人出去打探消息了。既然祖母这样着急,可见探来的情况并不乐观。 可是担忧之余,李玄愆的面容又忽而闪过眼前。他说的那句“放心有我”仿佛入了脑般,时时于耳边回旋。不过想着这些,她突然就不那么紧张了。 过去二人没任何纠葛时,李玄愆就已为她过了那么多。如今他承诺的,她便一百个相信他定能办到。 释然这些后,她便让椒红准备点吃的,打算先好好填填肚子。 待用完晚饭,温梓童又有些耐不住性的去前院等。前院冲门的位置有个秋千架,这薰风拂拂的夏日夜晚,也唯有荡着秋千时才能感觉到一丝凉意。 京城果然是比宣城热上太多。 就这样荡着秋千等,可等至夜幕低垂,满院清辉,温梓童还是不见父亲归来。 抬头看了看天色,椒红有意放慢了推秋千的节奏,催促道:“姑娘,都这个时辰了,看样子侯爷未必回府了。不如您先回去歇息吧?” 其实过去侯爷也偶有彻夜不归的时候,故而椒红觉得自家姑娘的担心有些过于反常了。 温梓童却并不想对她解释过多,待得秋千渐渐停下来,她便倏忽一下跳下来,“回去吧。” 回房椒红伺候温梓童洗漱,又帮她松了发髻,扶她到床上,转身去吹灭灯烛。待大的灯烛都吹熄只余床头点灯橱上一盏小灯时,温梓童便道:“这一盏留着吧。” “是。”椒红轻声应着,转身出屋。 听到外屋的木门关阖的声响后,躺在床上的温梓童又扶着床坐起,扭头看向轩窗。 夏日屋内闷热,除了放冰降温外,窗子也会留有通风的缝隙。她走到窗前,伸手将那窗子支开的更大一些,然后就势将胳膊拄在窗台子上,托着下巴抬头看天边皎月。 那月儿起初明明是圆的,可看着看着就成了一张棱角分明,线条刚毅的脸…… 痴痴的盯着看了一会儿,温梓童才突然醒过腔来,不由得晃了晃脑袋以让自己清醒一些。她这是怎么了?今日晌午才分开,结果沐浴时想他,入梦时想他,看个月亮也能想起他。 -- 第112页 他是良人不错,可她这也太不矜持了! 正胡思乱想着这些,温梓童突然就觉得一道影子从眼前闪过!恍惚间她以为是自己眼花了,可是当她转眼看时却蓦然看到了李玄愆的脸! 是了,她居然又看到了他的脸! 正皱眉想责怪自己陷入太深以至于频频出现幻觉之时,面前的那个李玄愆却开口了:“这么晚,还不睡?” 这次还会说话了?温梓童简直不敢相信!她用力晃了晃脑袋,又使劲眨巴了眨巴双眼,再睁开时李玄愆还站在窗外,目若朗星的看着她。 这回温梓童才恍然意识到不是她的幻想,李玄愆是真的来了。 这念头升起的寻一瞬,她好似见了鬼一般,身子向后趔趄了三四步才停住! “四殿下……”她依旧不敢置信,李玄愆竟夜闯平阳侯府,站在她的窗前看着她!可事实摆在眼前,容不得她不信。 “你怎么会这么晚来……来这儿?”她终于将后半句话问出来。 面对佳人因唐突而受到的惊吓,李玄愆却好似看到什么有趣的景致,唇角微微勾起,“那你怎么会这么晚还不睡?” “臣女……臣女……”她结巴了下,却是没答出什么来。 倒是李玄愆帮她说了下去:“你是担心你父亲平阳侯?” 温梓童下意识的点点头。开口问起父亲入宫后的情形,李玄愆便将今日之事如实告知于她。 ? 第58章 如练[V] 月色如练,泠泠的洒在庭院里。隔着一扇敞开的窗子,一里一外站着李玄愆和温梓童两个人。 他知道,若他今晚不来,这一夜她定当无法安睡。是以即便不能立时将她父亲放回,也趁着宫门下钥后,偷偷翻宫墙出来,将今日回宫后所发生的一切告知于她,顺便安抚一二。 待李玄愆娓娓道完,温梓童的心略略安下一些,随后又隔着窗子朝他屈膝致谢:“若不是殿下帮着臣女的父亲求情,只怕臣女的父亲这几日要在牢里度过了。” 堂堂平阳侯,一但被送入牢中收押,且不说当时要吃多少苦头,就算日后能还以清白放出来,往后半辈子也会不断落人口舌,成为谈资。而刚刚李玄愆虽未说是自己求的圣上,但想也知道,若非求情,皇上是断不会如何为温家着想,想平阳侯只收押在惎悔斋的。 被她一眼看破,李玄愆倒是有些小意外,也有着些小惊喜。倒并非觉得能卖弄什么恩情,而是愈发见识到她的聪慧。 “姑娘果真神思清明。” 他笑了笑,那笑容虽浅不易察觉,可趁着皎洁的月光,温梓童还是明确的感受到了。不知为何就莫名一阵心跳加速,她脸上也觉得炙热起来。 “殿下过誉了,只是臣女又欠下您一份大情。”温梓童微微颔首,随后蓦地想起来一个重要的事,便抬头问他:“殿下适才说,圣上已命了钦差前往宿州查办此案,不知这位钦差是哪位大人?” 上辈子她好歹是垂帘听过政的人,便是对政事再不怎么走心,前朝的大臣她也总归有过大致的了解,贤才还是庸才她大约还是能分清的。此案能否顺利侦破,钦差的廉明和办案能力为首重,是以她便格外关心此事。 李玄愆告诉她,此次被圣上命为钦差大人的,乃是都察院右副都御史伍经义。 温梓童闻言一惊! 伍经义此人,表面看来的确是清风峻节,圣上委派他查办此案,想来也是信赖他能持中秉正的办理。入仕至今,伍经义的确是不曾站过任何阵营,可是温梓童却知道,他其实是连平的人。 能看破这一点,还是缘于上辈子她为东宫太后时,也曾分外倚仗此人,因他是朝中少数不选边站只一心效忠皇室的臣工。是以那时温梓童便将一件棘手的案子交托于伍经义去办,然而那件原本只该他一人知道的案子,竟在当时身为西宫太后的连今瑶挤兑她无能时,不小心说漏嘴了。 因着此事,温梓童知道此人其实也是与连家串通一气的,只是平日隐藏的好,没人察觉罢了。打那之后,她也彻底对前朝失望,再不用心于朝政。因为她很清楚,满满朝堂上站着的,没有一个是内心真正衷于皇室的,他们早已明里分了两营,一营为那时已升为相国的连平,一营为手握兵权的摄政王李玄愆。 想到这些往事,温梓童看着眼前的李玄愆,忽就又觉得恍如隔世起来。 她悔啊,若是上辈子早些看到他的真心,她大可不必活的那样窝囊,靠把自己活成旁人眼里的废物来保全温家。 四目久久相对,温梓童的神思明显飘远了一瞬,李玄愆心下狐疑,却也不去搅断她,只静静的目视着她。 直至温梓童自己醒过神来,他才冲她笑笑,“怎么了,可是有何不妥?” 把父亲的案子交到连平一伙人的手里,自然是大大的不妥,可眼下温梓童也不能说这些她解释不清的话,故而也只能摇摇头,道没什么不妥。 随后她又想试探下李玄愆的态度,于是问他:“我对这位伍大人并无了解,殿下可对他接管此案有什么看法?” 李玄愆略想了想,便道:“伍家门风清正,三代皆在朝为官,致君泽民,皆可称国之英彦。伍经义办事素来秉正宽睿,此次被父皇膺任新职,想来定会用心勘办。若平阳侯属实冤枉,相信他也定能查明真相,还平阳侯一个公道。” -- 第113页 听着这些话,温梓童渐渐心凉,明白就连昔日的摄政王,也终究是看不透伍经义的小人心思。于是点点头,敷衍着道是。 正在这时,院墙顶端黑漆漆的阴影位置,传来两声猫叫。 李玄愆今晚来此的目的,便是想安她的心,让她不必太过担忧,毕竟她的担忧也无法改变事态。故而话尽量捡着能令她宽心的说,如今该告知的告知了,该安慰的也安慰了,他也没什么理由久留。 接到骆九的信号,他便略显不舍的道:“你早些睡吧,我要走了。” 温梓童点头,原本不欲再多说什么,可忽地想起今晚下过一阵小雨,便额外叮嘱了句:“天黑路滑,殿下回宫时小心着些。” 已转过半个身子的李玄愆,听闻此言身子忽地定住。他又转头深望了她一眼,之后才露出个笑容,转身跃上墙垣带着骆九一并离开了。 人走了多时,温梓童的那扇窗子依旧敞着,她也依旧如先前那样驻立在窗前,目光停留在墙垣上方两人闪去的夏树阴影上。 倒并非是对李玄愆有什么不舍,此时的她,心神全被父亲待罪之事牵萦着。温正德平日待她虽说不上多好,但也算不上多坏,不过是懦弱无能些罢了。父亲出事,她不能置之不理。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温梓童的心头涌动,她想自己去一趟宿州。虽然她也没想好具体能做些什么,但冥冥之中,总觉得自己去了,就能查到些蛛丝马迹。再不济,能近距离的盯着伍经义也好,若他当真暗中使绊去坐实父亲的罪名,她也好及早有个应对。 有了这个想法,温梓童便关了窗子回到床上,开始借着夜的静寂仔细思量利弊。 最后不知不觉困意袭来,她便睡着了。 温氏一族到了温正德这代,唯他一人袭了侯爵还有些事做,其它几房则是混吃混喝不务正业,完全不够看的。如今温正德出了事,至戚这边指望不上,老夫人便打算亲自出去走动走动,看看平日里那些称作世交的关系能否出出力。 于是今日一早,太夫人便穿戴整齐的登上马车。车上除了载着她老人家,还载着数不清的名贵礼品,有之前积攒下的民间搜罗来的奇珍,也有前些日子贤妃赏给温梓童的一应民间寻不到的贡品。 原本太夫人计划着要拜访七八家,不到夜时不会回府。可谁知才中午时候,她老人家就坐着马车回侯府了,且马车里的名贵礼品如何带出去的,此时又给如何带了回来。 这一上午她拢共走访了八家,其中有五家是门房的人开门后,便直接言自家老爷夫人皆未在府中。另外三家倒是招待了她,但也只是当家娘子出来敷衍几句,表达同情后便什么话也不说了。太夫人提到想寻求她家老爷的帮助,二位娘子直言相告她家老爷爱莫能助,礼品也坚决不受。 还有一位娘子虽是欣然收下了礼品,却道自家老爷外出了,没个十日八日回不得京,她一妇道人家做不得主。可笑的是太夫人辞别出屋路过院子时,却见她家小公子在与邻家娃娃吵架,哭着嚷嚷要去后院向父亲告状。 那娘子尴尬不已,当即而泛窘色,然而太夫人也只能笑笑离开。 如今的温家好似一座孤岛,四下无援,看起来也唯有听天由命。太夫人回府后也觉无计可施,若说还能做点什么,便是多烧几柱香求求菩萨了。 纸是包不住火的,昨日事情初发时太夫人还有意隐瞒一二,可今日无望之下,也只得将实情如实给全府的人说了。眼看着一家人烧香的烧香,哭啼的哭啼,温梓童也有些不落忍,可她却无法将昨晚李玄愆夜入侯府,对她说的那些话拿出来安慰大家。 倒是三姑娘心直口快,说话也无避忌,当着几位长辈的面儿瞪大眼睛满怀期待的对她说:“四妹妹,上回别宫时你被连家那小贱人坑害,是四皇子帮的忙,事后他还亲自送咱们回来,且前阵去避暑山庄时你也说当面向他道谢了!这一来二去的你也算在四皇子面前混熟了脸,不如去求求他?” 温梓童一怔,她知道三姐姐缺心眼,却也没料到身为侯府贵女,能缺心眼到这地步。不过很快她便发觉二房三房几位叔婶的目光朝她投来,似是真的在期待她能使上什么力。 于是她只得咽了咽,道:“以我与四皇子的那点子交情……未必能帮上什么忙的。” “只要童儿肯去,能打探出些消息也是好的!”一直缩在一旁哭哭啼啼的柳小娘突然开了口,称唤亲切的仿似与温梓童从不曾有过嫌隙一般。 温梓童没理她,只朝两位叔叔点了点头,道:“好,那我这便想法子去求见四皇子,求问下父亲入宫后的境况。”说罢转身辞出,不多时便带着椒红出了府。 两人乘着马车到了闹市,寻了一家茶肆的包厢坐下。坐了一会儿,椒红狐疑的问:“姑娘,咱们就只在这儿坐着吗?” 温梓童抬眼看了看她,犯着一丝苦恼。心说该知道的昨晚她便知道了,现在只需在外面耗上些时辰,再回府将父亲昨夜被收押入惎悔斋的消息告知大家便可。若不是她一侯府小姐出门必须得带上个贴身丫鬟,她也不想带着椒红来的,还要向她解释原由。 椒红机灵,一看自家姑娘这犯愁的面色,便知有难言之隐。 只是很令温梓童意外的是,椒红忽地笑了笑,既而又做错事一样心虚的缩着脖子低下头去…… -- 第114页 温梓童不免狐疑,问她:“椒红,你个鬼丫头笑什么?” 椒红低着头,却悄悄掀起眼帘儿来,俏皮又心虚的看着温梓童,用力抿了抿唇,才嗫嚅着出声:“姑娘,其实昨晚……”她头埋得更低了些,觉得足够安全了才接着说道:“昨晚我起夜时,看到了。” “看……看到了”后面的“什么”二字没出口,温梓童便迅速意会到了椒红所指。不由得心下一惊!随后便陷入无地自容的慌乱之中…… 未出阁的黄花大姑娘,还是高门深宅的千金,半夜在闺房中私会外男,这简直可以说是十恶不赦的罪名了!虽说昨夜李玄愆并未入她闺房,可擅闯后宅已是极大的不妥。 “昨晚……昨晚……”温梓童急的细眉紧拧,越是着急的想说出个理由搪塞,却越是找不出理由,哪怕蹩脚的下阶之词也找不着半个! 见温梓童如此张慌,椒红便伸出两指指天誓日的道:“姑娘万万别担心,这事便是打死我,我也不会告诉第二个人知道!就连素容我也不说!刚刚我不过是……不过是不想有事瞒着姑娘,这才直言相告自己所知。” 椒红的品行,历经两辈子,温梓童自是信得过。这会儿慌乱倒也并非怕她背后嚼舌头,只是觉得自己未顾男女大防,有些羞于启齿。不过既然昨晚的事椒红撞见了,她便也不想再瞒她,便将昨日李玄愆对她说的有关父亲的话,也给椒红说了。 椒红听后忍不住紧抿着嘴偷笑,只是这笑并非戏谑,而是替自家姑娘高兴。四皇子不昔翻跃宫墙也要深夜来侯府,显然是担心姑娘记挂着父亲,一夜忐忑难眠。这般心意,叫她如何不替自家姑娘高兴? 生怕被温梓童发现她偷笑,椒红便咬了自己的下嘴唇一下,借着痛感定住情绪,这才开口道:“得亏昨日四皇子为侯爷在御前求情,不然若是侯爷被押入大牢,太夫人定要受不了这打击。” 温梓童点点头,“确实眼下情况能多少令祖母安心些。”跟着却是一声短叹:“只是四皇子能帮咱们的有限,剩下的事还得咱们温家人自己想法子。” “想法子?”椒红皱了皱眉,“太夫人今早把能走的关系都走遍了,如今就连她老人都没法子了,姑娘还能有什么好法子?” 温梓童看着坐在茶案对面的椒红,盘桓了下,便打定主意将自己的打算合盘托出。毕竟自己能否顺利的走这一趟,也离不了别人的帮忙。 她认真的看着椒红,道:“眼下最要命的是,侦办此案的伍经义大人,实则是连尚书的人。” “连尚书的人?那岂不是羊入虎口!”椒红大惊,她一小小丫鬟虽然不知朝中波谲云诡,也不知自家姑娘是何种渠道得知伍大人与连尚书的关系,但却知道自家侯爷与连尚书近来的不睦。如今侯爷落在人家手里,若对方诚心使坏,侦办过程中稍微动些手脚,便能坐实了侯爷的罪名。 温梓童垂下眼帘,条分缕析:“端王当初奉旨兴修宿州水利,这么大的功劳却甘愿分给父亲一半,偏偏又不让父亲出半分力,只空挂一名……这事怎么想怎么不对。” “姑娘的意思是,端王那时便想好了若出事就找侯爷顶锅?” 温梓童点头认同,随后又道:“我虽不知宿州出事后,端王是如何在皇上面前解释的,但单看父亲被押,端王却好端端的住在端王府,就可知端王必是将所有罪责都推至了父亲头上。皇上虽未直接处置父亲,可指派的这位查案钦差不是个能公正处事的,父亲的罪名指望这位伍大人来洗脱,属实不太可能。连尚书必会暗中插手此案,让罪名全落在父亲头上。而端王也想借父亲来顶罪,以择清自己。宿州百姓愤恨,也急需一个口子来出气……” 她又重重的叹了一声,“如今几方势力都想着父亲死。” 听明白眼下的形势,椒红急的嘴唇都快咬破了,“那怎么办?侯爷这不是成了四面楚歌的楚霸王……” “楚霸王?”温梓童不由失笑,但凡父亲有点骨气,又哪里会贪图这点挂名的功劳,落至如此地步?说他四面楚歌不差,可拿他与楚霸王比,却是辱没一代枭雄了。 不过她眼下也没时间跟个丫鬟在这咬文嚼字,于是揭过此节,说起自己的打算:“所以眼下情况不容乐观,也指望不上旁人,我们唯有自救。我打算自己去一趟宿州。” 椒红闻言大惊,“姑娘要去宿州?可是……”她正想说以温梓童的身份,理应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一个千金小姐怎能擅自远行?不过后面的话没说出,便意识到眼下已不比平时,侯府已到了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候。 故而椒红很快又咽下那些废话,略过一通思想纠结,直截了当的表示道:“那我跟着姑娘一同去!” 见她如此痛快的拿出决断,温梓童很高兴昨晚撞破一切的是椒红,而不是素容。素容的忠心虽不输她,却是守礼守得有些刻板,换作是素容,定要苦口婆心的劝她拦她,却还想不出来两全其美的解决之道。 不过温梓童想了想,还是道:“椒红,你得留在府里帮我打遮掩,不然祖母她们很快便会发现我擅自离家之事。” “可是姑娘,您一人上路说什么也不成!再说宿州离京城虽说也不算多远,但您这一去少说也要三五日,我要怎么遮掩才能瞒过太夫人?” -- 第115页 “这我倒还没想好……”温梓童有些困扰的垂下头去,一切来的太快,昨夜睡前她全部心思都用在去到宿州之后如何私访查案上,还不曾有时间细想该如果瞒过祖母,偷偷出府个三五日。 就这样,主仆二人坐在茶案两端,目光皆不自觉的落在那壶被烧开的水上,看着它冒出烟气袅袅,随后又徐徐飘散在空气里。 屋内静默了好一会儿。最后是在椒红的一声笑下打破:“姑娘,我有法子了!” 大半个时辰后,温梓童出府时所乘的那辆马车,自西边的车马门驶回平阳侯府。马车才一回院子,便有盯风的下人跑着去往偏堂,一入门就大声通报:“四姑娘回来了!” 原本愁眉苦脸的众位长辈立时从椅子里弹起,就脸太夫人这会儿也坐不住了,拄着拐杖随大家一同起身,眼巴巴的望着门外,等孙女过来。 可等了好一会儿,还是不见人来。 “这四姑娘,回府怎的不赶紧先来老夫人这儿禀明情况?不知阖家都在这儿等着她的信儿?”先前就急如热锅蚂蚁的柳小娘说道。 的确,此刻在这间偏堂内,虽满满坐着各房的人,可要说到最关心侯爷安危的,除了太夫人便是柳小娘了。虽只是房妾室,可对于一个没有当家主母的侯府而言,她这偏房当的与正房也没多大不同。 太夫人属实也沉不住气儿,便遣先前来报信儿的下人再去院子里看看。 不一时,那下人便回来禀报,只是这回比头次禀报四姑娘回来时显得还要急:“太夫人,四姑娘她好像又犯了敏疾!下车时戴着帷帽,椒红搀着她径直回汀兰苑去了。” “什么?”太夫人身子微微晃了晃,好在今日手里拄了拐,很快又立定,口中怨怨的喃着:“这出门时还好好的,怎会这么会儿功夫又碰了忌讳……”一行说着,一行往汀兰苑去。 太夫人打了头看去四姑娘,其它各房连带着柳小娘,也不得不碍于情面跟着过去看看。 很快浩浩荡荡的一行人便来到了汀兰苑,一入院子便见几个丫鬟忙前忙后进进出出。太夫人和夫人们直接入了温梓童的闺房,两位老爷则去了隔壁的屋子等待消息。 太夫人转过屏风,见孙女儿已躺在了床上,露在外面可见的皮肤上皆布着红红的疹子,又抓又挠的躁动难安。素容和椒红则在一旁不时拦着她的双手。 椒红回头见是老夫人和几位夫人来了,自觉照顾小姐失职,干脆一转身跪到了地上,诚心请罪。 “是奴婢没有伺候好小姐,还请老堆人责罚!” 太夫人摆了摆手,眼下哪有功夫惩治下人,只深锁着眉间的“川”字,厉声询问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椒红便边哭着,边将今日出府之后的事娓娓道来:“奴婢随小姐出府之后,便去了宫城外等机会往里递消息求见四皇子殿下。等了大约小半个时辰,总算碰上个出宫办事回来的小黄门,小姐便请他代为递话,之后四皇子身边的何开公公就出来见我们了。” “何公公怎么说?”来不及等椒红一点点说下去,柳小娘急着插言问道。 太夫人觑她一眼,又看向椒红,也催促道:“你快点说下去。” “是,老夫人。”椒红便略过那些有的没的,只挑着重点说道:“何公公说昨日侯爷入宫后,圣上大怒,仔细盘问时侯爷却吱吱唔唔,说不清事发的原委,既未揽罪,也未为自己喊冤。皇上指派了都察院右副都御史伍经义大人为钦差,前往宿州查办此案。又将侯爷暂时幽闭于惎悔斋,直至案子查清楚再行定夺。” “惎悔斋?”太夫人面色稍霁。昨夜侯爷不归府,她自然知道侯爷已被收押,只是万万没想到只是惎悔斋。这样一来便表明圣上虽然龙颜大怒,却还是顾了温家几分脸面。 况且这位伍经义大人,她也略有耳闻,听说是位公正不阿的大人,如此她便可稍放些心。 太夫人点点头,对于侯爷这边她可以暂时安心,转而又关切起孙女来,问起:“那童儿又是怎么一回事?” 椒红一脸悒悒的回头看了看床上的温梓童,小声道:“奴婢也不知,明明小姐这回什么也没碰,可回到车里就说身上有些痒,奴婢一看那时胳膊上已一片红疹了!想是小姐之前就发作了,只是碍着与何公公说话,没好意思提,这才一直忍回车上。” 太夫人也上前掀开薄被拿出孙女儿的手,轻轻撸起袖子,露出一小截胳膊。见这回孙女的疹子起的比以往还要多一些,不禁又皱起眉头:“按着上回的方子煎药了吗?” “煎了,老夫人放心,奴婢一回府就煎上了,这会儿让人盯着呢,很快就能送来。”椒红忙道。 太夫人瞥她一眼,“你起来吧。” 椒红却不肯受,低了低头:“都是奴婢失职才让小姐凭白受苦,老夫人就让奴婢跪着给小姐擦药吧。” 见她如此坚持,太夫人也不再说什么,只叹了口气。之前对这丫鬟的不满倒是消散了,若不然她定会将这冒失丫头调离开汀兰苑,找两个机敏些的过来伺候。 太夫人定要等孙女儿擦了药才肯走,其它几位夫人也只好陪着在此等待。没多会儿丫鬟便端着两碗药汁过来,一碗是内服的,素容一勺一勺的小心喂温梓童饮下。另一碗则是要拿来擦身的。 -- 第116页 太夫人和几位夫人退至外屋坐着等,椒红和素容在里屋伺候温梓童擦身。 若依之前成例,按说这药内服外敷后,半个时辰就能显出成效,可这回过去大半个时辰了,还是不见两个丫鬟出来报平安。 太夫人等不下去了,起身又回了里屋。 到了里屋,见两个丫鬟依旧在床前手忙脚乱,太夫人奇道:“怎么了,童儿身上的疹子还没见好?” 素容转头回话时脸上皆是惊恐:“回太夫人,不知怎的,药服也服了擦也擦了,小姐身上的疹子却是不见少,反倒像是更多了!” 闻言,太夫人忙拄拐上前,来到床前抽出孙女儿的腕子一看,大惊!遂又不甘心的再撩开她的衣襟,看了看肩颈的情况,这才彻底愣住。 果然如那丫鬟所说,温梓童身上的疹子比先前还要多了。 “不该啊,之前童儿不就是抹了这种药汁很快见好的?” “是啊老夫人,这方子也是从宫里传出来的,断不会错的,可这回……”素容说着说着便哭了,这还是她伺候温梓童以来,头次见病况这么不可控。 “快,快去王府里请马太医来瞧瞧!”太夫人当即决断道。 太夫人所说的王府,正是端王府。端王府的府医,乃是有着三十余年宫中问诊经验的老太医,到了年纪从太医院致仕后却闲不下来,于是便被端王爷请去了王府做府医。 因着侯爷与端王爷交情尚可,所以以往太夫人有个头疼脑热的时候,端王爷便会派马太医过府来瞧瞧。经年累月成了习惯,适才太夫人便脱口而出。可话才出口,很快又想起如今与端王府已不比从前,立马又摆摆手,“罢了……” 大家都心照不宣的揭过马太医的事,太夫人又道:“先随便去外面请个大夫回来看看吧。” 身边嫲嫲应是,转头就要出去吩咐。这时椒红突然提起:“对了太夫人,蓥华街上就有一个医馆,是个姓魏的大夫开的,据说上回刘大人家夫人难产,他竟保得母子平安,想来医术十分高超。” 太夫人想了想,虽一时没想起椒红口中这位夫人难产的刘大人是哪个,但还是有些高兴的点头允道:“那就请这个魏大夫来吧。” 不多时,先前出去吩咐请人的嫲嫲,便引着一位大夫回来。因着大夫为外男,素容便提前将床上的纱帐放下,待魏大夫来后,只让温梓童伸条胳膊出来,把脉连同瞧皮肤上的症状。 这位魏大夫极其谨慎,看了数遍,脉也二诊之后才给太夫人回话。只是回话时脸色有些难看,还请着太夫人往外屋去说。 “太夫人,小姐这犯的并不似敏疾!”一到外屋他便说道。 太夫人闻言后一怔,“那她患的是何病?” 魏大夫张了张嘴,却又闭上,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这不禁引得在外屋等候的其它几房夫人好奇,几位夫人忙凑近过来,都有些好奇温梓童这回是患了什么要紧的病,让大夫这样难启口。 魏大夫扫一圈众人,这才叹口气道:“近来宿州洪涝,死伤无数,不少灾民涌入京城乞讨。从几日前,便时不时有染了时疫的病人被送到医馆来,而那些人与贵府千金的症状……极为肖似。” 这话不禁令周边所有人都惊恐的瞪大了眼! 不过大家也就错愕怔愣了那一瞬,紧接下来便各自开始了各自的表演。汀兰苑,她们可是一刻也不想再呆。 二房夫人扶额,在身子将倾倒之时被身后妈子扶住,老妈子极懂看眼色行事,忙帮着代自家夫人解释:“昨夜侯爷未归,二老爷和二夫人整夜都未阖眼,想是这会儿要撑不住了,老奴先扶二夫人回去歇歇,待缓过神儿来了再来看四姑娘。” 说罢,妈子迅速搀扶着夫人出了屋,去隔壁唤上二老爷,一并走了。 三房夫人见二夫人如此,也立马借坡下驴找了个说辞:“哎呀,我才想起我房里还有一棵百年的参来,就是忘记具体放在哪儿了……我这就回去仔细找找,待找到了给童儿补补体力!听说这时疫能否抗过去,赌得便是体力!” 说罢,也疾步离开了汀兰苑。 如今屋内除了太夫人,便只剩下个柳小娘。柳小娘好歹是长房的妾,对自家侯爷的嫡女怎可如此冷漠?她自然不能像二房三房的两位夫人那样,找个蹩脚的借口转头就走人,何况是当着太夫人的面。 于是柳小娘抬手招唤了下独自在院中玩耍的温丹,道:“丹儿快别玩了,你嫡姐得了重病,你父亲又不在府里。旁人都可躲得远远的,咱们娘俩得代你父亲照顾好你姐姐……” 温丹一时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但听了娘亲的话抬脚要回屋来,却忽地被祖母横过一根拐挡在门前,阻他进屋! 太夫人急得红了面,转头冲着柳小娘吼道:“你这是要做什么?丹儿可是咱们温氏的独苗!是万万不可出事的!还不快带着他回芳华轩呆着去!没有我的允许,你不得带着丹儿入汀兰苑来!” 太夫人此举正中柳小娘的心,然她表面还是装出一副贤妻良母的风度,道:“那让他们先带丹儿回去,我留下来照顾童儿。” “那也不成!”太夫人语气无比决绝,“虽说童儿得的也未必就是时疫,但若真是时疫便会传染,你染上了迟早也会过给丹儿!你娘俩都给我回芳华轩去,不许再来汀兰苑!” -- 第117页 “是。”柳小娘终于一脸不情愿的,带着儿子回了芳华轩。 事实上,甫一出汀兰苑的门,她便再也忍不住内心的狂喜,低低的笑了起来。 多年前,温梓童的生母姚婉娘离开了平阳侯府,她便成了侯爷唯一的妻妾。这回要是温梓童这个嫡女也走了,那么侯府当真就成了她们娘俩的天下。没了侯夫人,也没了嫡千金,那么再过阵子她便可以想让丹儿袭爵为引,向侯爷提出晋妾为妻,让她正式成为侯夫人! 这回侯府出事,是危也是机,她定要好好把握…… 此刻的汀兰苑,除了原本就属于这院子里的人,就只剩下太夫人与魏大夫了。 目睹了这高门深院薄情的一幕,魏大夫不免摇摇头。太夫人见状面色略窘,苦着一张脸道:“让大夫见笑了。” 堂堂平阳侯府,本该是见过大风大浪的,奈何大夫一句话出,便呈鸟兽散,委实是有失颜面。 魏大夫看出老夫人的落寞,便道:“太夫人也夫需多想,趋利避害,人之常情罢了。” 太夫人揭过这话题,问起:“刚刚大夫说老身的孙女儿这回发病,与染时疫的那些人极为肖似,那要如何才能确诊所患的到底是不是时疫?” “太夫人,此次时疫之症,初时仅是身上起疹,看起来与敏疾相差无几,只是来势更加凶猛,且药石皆不能退其症状。但是五日之后,症状必会恶化,届时米粒大小的红疹会迅速扩散为豆大,之后便会溃烂。” …… 听着魏大夫冗长且详尽的描述,纵是见惯世面的太夫人身子也有些微晃。最后她打断魏大夫的话,直截了当的问他:“是否只要观察过五日,便可最终确诊?” 魏大夫答是,并且说了这些日子内要绝对的静养,旁人不可打扰她,也不可接近她,以免真是时疫从而染疾上身。因此所有汀兰苑的下人都应即刻清出,除了大夫外,仅留下两个忠仆倒替着伺候小姐的饮食与服药。 而每日的饮食,就由院门上的小窗递入,连他和那两个留下来的忠仆也不可与外面的人接触。若要向外传达病情,他会写到纸上由小窗投出,而看到的人阅后即焚。 如此谨慎,方可保阖府平安。 太夫人听了也没旁的话,只以重金酬谢了魏大夫,之后便将他所嘱咐的事吩咐下去,要大家照做。 很快汀兰苑的下人被移去别的院子里,只留下了素容和椒红两个丫鬟。随着院门重重的关阖声,接下来的五日,他们便要暂时的与世隔绝了。 素容正红肿着一双眼往屋里去,就见椒红一脸喜气的从里屋拿着一个沉甸甸的银袋子往外来。她一时想不通椒红这前后明显的变化是怎么回事,明明方才还哭得不成人样。便鬼使神差的又调头,跟着椒红往院子里去。之后亲眼见椒红将那袋银子交到魏大夫的手上,两人皆笑呵呵的。 “椒红?”素容惊诧不已,诊费方才太夫人已然给过了,且椒红拿的这些银子怕是问诊上十回也嫌多。 ? 第59章 装病[V] 椒红跟魏大夫又说了几句,便转头走到素容跟前,抿着唇笑。起先素容以为她是对自己,可过了一会儿突然觉得她是看着自己的身后在笑,于是转头,却惊讶的看到先前还卧在床上极为痛苦的温梓童,此刻就站在她的身后! 且同椒红一样,笑的亦极为灿然。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素容越发的摸不着头脑。 接下来,椒红便拉着她,将今日与小姐筹划的事情仔细讲了一遍。 若非素容得知这些时,温梓童的大计已然在实施中了,她定会想法子劝阻。因为在她看来这委实是够荒唐!侯爷的案子固然重要,可那些关乎社稷民生的大事,不该由一个千金小姐去抗。 但眼下小姐装病已骗过了所有人,素容也总不能跑出去拆穿,于是就这样不得已的上了这条贼船…… 消化片刻后,素容走到温梓童身前,担忧的验查自家小姐身上的疹子。刚刚椒红说小姐得的不是时疫,只是提前拿银子买通了魏大夫他才故意这样说的。既然是骗人的,那会不会这些疹子也是假的呢? 温梓童不由失笑,“这些红疹当然是真的,不然怎能瞒得过那么多双火眼金睛?不过这些并非时疫,只是回来时我故意去碰了山丹的花汁,诱发敏疾罢了。” “那刚刚药也服了,花汁也擦过了,为何却不见转好?”素容奇道。 椒红凑上来,秉着机灵劲儿附耳悄悄告诉她:“刚刚咱们给姑娘擦身的花汁是真的,但服的那碗药只是寻常补身的黑糖阿胶罢了。不对症,自然不见好。” 两个丫鬟正悄声说话间,温梓童又觉身上害痒,伸手想去挠背。椒红连忙伸手阻止,急道:“姑娘再等等,对症的药马上就端来!待会儿您服了便去床上歇着,我和素容去收拾行装,待天色暗下来咱们就启程!” 素容也一脸担忧道:“虽说是作戏,可这敏疾总是真的,姑娘还是快回屋歇着吧,别在外面吹风了。” 说着,两个丫鬟便一左一右搀扶着温梓童回了里屋,好生安置回床上。 不多时真正的药便煎好,椒红送过来,素容小心的给温梓童喂下。服了药后很快身上就不怎么痒了,温梓童沉沉的睡了过去。而素容和椒红则去收拾晚上要带的东西。 -- 第118页 收拾行装的时候,素容几回重申想跟着椒红一同随小姐去,生怕椒红一人应付不过来。椒红信誓旦旦的保证:“素容你放心,无论如何我都会把咱们姑娘全须全尾的带回来!你就安心的留在侯府,你遇事沉稳,定能为姑娘做好遮掩,等着我们平安归来!” 听了这话,素容只得打消一同去宿州的念头,继续忙着手里活计,将一切路上有可能用得着的东西全准备妥当。 温梓童醒来时,已到了申时末。 立秋之后昼短夜长,眼下时辰天色便已开始微微黯淡下来,离着天黑虽还远,但街上行人已是不多了。加之汀兰苑的后院墙所近的那条巷子,本来就非主道,这个时候更是基本没什么人会路过。故而这个时辰开溜最好,既借了天暗行人少的便利,又能赶在酉正城门关上前出京。 椒红打头阵,先爬上提前竖在后院墙前的木梯,探出头去往外看了看,见整条街上没什么人,便回头朝着等在下面温梓童招招手,自己则快速离开梯子,骑到墙头上。 素容小心的扶住梯子,温梓童爬了上去,也学椒红那样骑上墙头去。之后墙头上的两人合力将梯子提上去,跃过墙垣,立去另一头。 这回还是椒红打头阵,先踩着梯子顺利下去,然后在下面扶好,小声朝墙头上的温梓童说:“姑娘,扶好了,快下来吧。” 温梓童动作也极其敏捷,因为今日她穿着挺括合身的男装,故而不似平日着轻飘飘的长裙那样碍手碍脚。 顺利翻墙落至院外的地上,主仆二人又合力拖着那木梯,藏至不远处的几丛灌木后头,如此不会被人察觉痕迹,回来时又可继续用来翻墙。 藏好梯子后,椒红在前面带路,温梓童紧跟在后面,二人拐了两个弯,很快进到另一条空巷里。 “姑娘,就是这儿了。”椒红跓足在巷首,说道。 今日主仆二人在茶肆定好离京的大计划后,椒红便让温梓童在包厢等着,自己去外面定了一驾马车。谈好价钱付了定,约好这个时候来这条巷首接她二人,送她们去往宿州。 两人在巷子里站了一会儿,见马车还未来,温梓童有些焦急了,探去巷口两下远跳,不见有任何马车往这边驶来。于是回头看着椒红,“你跟那马夫如何定的?” 椒红一脸茫然:“就是约定的申时末,来这里接咱们。”说完算了算时辰,眼下该已酉时初刻了,椒红也四下眺望一圈儿,脸上现出急切之色,慌道:“那马夫该不会失约吧……” “你付了他多少定?”温梓童追问。 椒红娥媚细拧,怯生生的伸出了三个手指:“那马夫说家里有老有小,不想跑那么远的活儿,可我实在是找不见别的马夫了,便许他三两银子,付了二两定,他才破例应下。” “二两定?”温梓童面现惊诧,随手拿折扇在椒红的丫髻上敲了下,气道:“他什么都未做便拿下这二两银子,你可知他送我们去宿州,来回少说也要四日,这四日的粮草损耗,加之住店所耗,也要快近一两银子了!最终得利也就这二两。何况人家本来就不愿跑远路,自然是昧下这白来的二两,不再去拿你剩下的一两了。” 被温梓童这一分析,椒红才醒过腔来,奈何已迟,只能懊悔的空跺脚。想她平日也是平阳侯府出了名机灵的丫鬟,怎的给姑娘办这么要紧事的时候,头脑居然给锈住了?叫个马夫给坑了…… “姑娘,都怪我太笨……”跺了两下脚后,椒红丧气的垂下头去,只觉自己要误了姑娘的大计。 温梓童无奈的摇摇头,食指捻着扇骨轻甩一下,手中折扇便迅速开屏,她快速晃着扇动两下,好让自己心静下来。而后道:“罢了,还有半个时辰关城门,若是快些雇辆马车一路疾驰,还赶得急今晚出京。” 说罢,主仆二人便朝着闹市的方向跑去。 温梓童脚蹬乌皮靴,身着男子月衫,既未佩玉也未戴锦囊,一身轻便,故而跑起来如风一般。 可椒红却不同了。身为贴身伺候小姐的细使丫鬟,她依旧着平日在侯府惯穿的长裙,长过脚踝,不时拖地,稍一不小心便能踩了裙摆绊倒。是以她只得两手提着裙摆,快步跟在温梓童的后面。可两人之间相差的那段距离,却是越来越远…… 这个时辰了,也唯有在闹市附近才有可能雇上马车。二人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终于在临近闹市的一个街角,看到一辆缓慢驶过的马车。 但凡是空车,马夫便会将幽帘卷起,此车正巧高卷着幽帘。温梓童将马车拦住,三五句便谈妥了价钱,待椒红气喘吁吁的跑至跟前时,正好上车。 在温梓童的叮嘱和催促下,马夫扬起马鞭一下下轻拍,将马车催得飞快!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马车便顺利赶着城门关阖前的最后一波放行队伍出了京。 得以顺利通过城门,温梓童终于舒了一口气。椒红也终于好过一点,幸而自己一时的蠢笨没耽误自家姑娘的大计。 见小姐心情转好,不再生自己的气了,椒红才提了提胆儿,将憋了许久的疑问问出:“小姐着男装轻便,为何不让我也着件男装,这样我不拖后腿了,岂不是更轻便?” 正掀帘子赏着郊外落日美景的温梓童,转头觑她一眼,笑道:“只我一人女扮男装,旁人便当我是个娘娘腔小白脸,不觉有异。可若主仆都这副男不男女不女的样子,人家一眼便看破了!” -- 第119页 “哦。”椒红点点头,又仔细打量了下坐在自己对面的温梓童,心道姑娘说的有道理。这装扮只要不开口,便似个俏郎君,不会引起旁人的怀疑。毕竟她们此次出来首要的一项就是不得引起旁人的注意,一切都要不被察觉的暗中进行。 自京城去往宿州,中间共隔着两个州郡。通往第一个州郡的道路平坦,加之夜间驶车没有其它的车辆阻路,故而一路畅行,天初亮时温梓童她们便抵达了城门外。 马车在城门外的一间小客栈停下,温梓童给马夫结算了银钱,打发他回,便带着椒红进客栈用早飨。 用早飨的时候,椒红疑惑道:“姑娘为什么遣走了马夫,为何不让他直接送咱们去宿州?” 一边尽快用饭,温梓童一边解释道:“咱们赶了一夜的路,人困马乏,定要在客栈修整半日后才能继续上路。可时间耽搁不得,故而我打算在此处换辆马车继续前行,我们在车内可将就着歇息。” 椒红点点头,不住的称赞自家姑娘的聪慧。一辆马车可容六人,如今只坐她主仆二人,空间自是宽敞,路上便是躺着也可行。 温梓童又道:“趁着天亮快些赶路,过午便可达下一州府,到时再换一辆马车,夜时可抵达宿州城外。咱们找间客栈好好歇息一晚,天亮时入宿州,先去事发的地方看看。” “好!”椒红听完温梓童的安排,快速扒了几口饭,之后便将行囊装上新雇的马车。 如温梓童的估算,马车在日头偏午时顺利抵达了下一个州府,主仆在城中的客栈中用了一餐像样的饭食,之后又转移至另一辆马车,继续赶路。 因着一路换马,行进时皆是处于马匹饱满状态,故而行的极快,如她们所愿,在亥时末,天已彻底黑透之时,到达了宿州城外。 因着今夜已不可能进城,温梓童便不打算再换别的马车,而将马夫一并安顿在同一间客栈,给两匹马儿喂了夜草,预备天亮时再由它拉着她们入城。 这一夜,温梓童却是怎的也睡不着了。 来时的一路,她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有许多,兴许也有危险的时候,故而她一路养精蓄锐好好保养精神,连在马车内半蜷着腿,都能睡得极其安稳。可如今有了舒适的软床,反倒睡不着了。 再有四个时辰城门便会大开,她终于可以进入宿州了。在来之前她便得知宿州如今已大变模样,许多百姓因着一次洪灾而流离失所,无田可耕。 富贵的人家,大多因着这场灾祸而兑出银票,收拾着金银细软举家搬离宿州。毕竟家园重建需要时日,非一朝一夕可达,如今在宿州即便再有钱,也难以如过去那样餍意的过活。 而穷苦的人家却没那么多出路,屋宅田地是他们的唯一的身家,如今皆毁了,他们瞬间一无所有。于是即便逃去了临近的州郡,也只能沦为流落街头的乞丐。 温梓童纵是在入城前便听来了这些,却并未亲眼看过,是以在天亮乘着马车入城后,看到满城的萧条与破败,她还是傻了眼。 洪涝之灾虽已过去这么多日,可许多地面上还是残留着河底冲涌上来的淤泥,路况又湿又滑。下了马车,椒红小心的搀扶着温梓童,温梓童则抓着椒红的手,越抓越紧。 入眼的地方皆是断壁残垣,和破败不堪的屋舍,还有掀去顶子露出一堆破碎坛子的酒馆,以及只余下半副空台的戏楼…… 满目疮痍,不外乎眼前所见。 纵然此时的温梓童只是一个侯府千金,可她毕竟曾上过太极殿,垂帘听过政,掌过这个国家的半壁江山!上辈子明明没有过的洪灾,如今却就在她的眼前。 本该安居乐业的百姓,此刻却正承受着流离失所的磨难。 温梓童的身子晃了晃,椒红只当是脚下打滑,更加用力的将她好好扶住。碍于身后便是马夫,椒红也只好提醒:“公子,您小心着脚下点儿。” 温梓童长长的出了口气,接着便听身后马夫道:“公子,咱们到地儿了,这里便是您要来的洪灾最初发生的地方。您看到远处的那条河了吗,不久前河里的水位可是漫过外堤来的,也正因着新建的外堤没能承下那次冲击,才决了堤一发不可收拾的。”说到最后一句时,马夫高亮的声音忽地也有些哀戚。 顺着马夫所指的方向,温梓童看到了那条河。现下水位已然退了下去,但翻至岸边的淤泥,以及不远处那近乎化为沼泽地的良田,都记载并昭示着不久前的那场洪水有多么的凶猛。 原本朝廷拆除旧堤新修堤坝,是为了能保这里的百姓更加平安,却想不到后果是这样。真是令人唏嘘。 温梓童转身交待马夫几句,随后马夫便载着行囊驶离了,只余下她,和背着一个小包袱的椒红,站在这看不到人烟的无垠废墟里。 马夫不在了,椒红也不必再唤她作公子,终于改回口来:“姑娘,咱们的行李您让个马夫送去客栈,就不担心他昧下么?” 温梓童一边缓步向河边步去,一边说道:“昨夜我已将几个包袱重新整理过了,车里留下的皆是衣裳和寻常之物,又重又不值几个钱,远不及我许他的四日之后五两银子载咱们回京这趟买卖来的有赚头。” 椒红微怔了下,竟是不知昨夜在客栈安置下后,姑娘又做了这么多准备。 -- 第120页 来到岸边,温梓童便能看见远远的对岸有一个巨大的缺口,显然那就是前些日子被冲垮的新修的堤坝。而显露出来的断石与桩基,如今也只被几袋子沙土垫上,处处透着敷衍了事。 若是前些日子的那场洪水再来一回,顷刻便能将这些沙土袋子冲散,再将这片千疮百孔的土地涂毒一遍。 “椒红,你说对岸还有人住吗?” 椒红想了想,“应当没人了吧,现在这里哪还能住人。”可这话才落地,她忽地看到斜对面的岸边,有个瘦弱的人影蹲着身子好似在捣弄什么,便立即改口:“居然还真有人敢继续留在这儿。” 经她提点,温梓童也看到了那个人影,于是当即决断道:“我们过河去。” 联通两岸的除了之前可通行的船只,便只有前面远远可见的一条石桥。主仆两人走了不短的一段路才绕至对岸,这时看清蹲在前面的是一位有些上年纪的老伯。 走至老伯身后,温梓童见他正手执一根长长的树枝,枝头绑着细绳。她和椒红站在他身后看了一会儿,不知是老伯未察觉,还是察觉的也浑不在意,竟是始终没有转头。直至老伯发现绳子晃动,提起来看了一眼却是空无一鱼,又失望的将只绑了钩的绳子抛回河里后,才转头觑了眼身后的两个人,不满道:“你们站在这里会吓跑我的鱼。” 温梓童忍不住笑道:“老伯,明明是因为您这钩上连饵都不放,才钓不到鱼的,如何好怪我们?” 被她拆穿,老伯倒也不恼,只是叹了口气:“人都没吃的,还有饵来喂鱼?” 温梓童细看这眼前的这位老伯,的确是骨瘦如柴,面色饥黄,也不知是多久没有吃饱饭了。于是给椒红递了个眼色,椒红便从贴身的那个小包袱里,取了两个从客栈带来的包子,往老伯跟前递去:“喏,我们公子赏您的。” 一见有包子,老伯立即两眼放光,不再惦记钓鱼的事,直接撒手去抓包子,任钓鱼的家伙什落入河里,随着流水飘远。两个肉包子,他一手抓一个,匆匆递到嘴边急慌的咬了两口,咽下,这才好似终于恢复了些体力。 打眼细端了端来人,老伯怀着两分报恩的心思问道:“不知贵客来我们南坊村是要做什么?若有在下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公子尽管吩咐。” 这里还能遇见活人不易,温梓童有许多问题想问,但为了不被老伯怀疑,他编了个合理的理由:“老伯,是这样,小生尚在娘亲腹中之时,曾被家中长辈与人指腹为婚过。小生那个未过门的媳妇便是你们南坊村的,小生得知不久前这里出了事,知她凶多吉少……不甘心她就这样白白送了性命,便想来此处多了解些情况,好为她讨个公道。” “哎——”老伯长叹,眼中流露惋惜与赞赏:“公子是个多情之人啊,能为未过门的媳妇伸张,她九泉之下也会瞑目的。” 配合着眼下身份,温梓童也显露出悲伤之感,一旁椒红强撑着情绪生怕不小心露馅。 老伯又咬了几口肉包了,将一整个吃完,然后看了看另一个,却是没舍得吃,而是小心的包回油纸里,塞入怀里。温梓童猜他是怕吃了上顿没下顿,想留着一个晚上吃,故而也不见怪。 之后老伯便就着堤岸坐了下来,温梓童和椒红也跟着坐在老伯身边,听他讲述起来。 原来他不只是南坊村的村民,还是负责看护这段河堤的看守人。他指了指河对岸靠着石桥的一块空地,说那里原本有一间茅草屋,逢汛期他就会在茅草屋里过夜,随时守着河堤,若有异样好及时通知村里。 温梓童望向老伯所指的地方,自然早已不见了那个茅草屋。 老伯说出事的那晚,狂风大作,雷声震天,雨水击穿了屋顶,水柱顺着稻草的缝隙直往屋里淌。就连他睡觉的小坑上的褥子,都湿得能拧出水来。 明明他听见了雷雨声,也被那落入屋内的水浇了个透心儿凉,可不知怎的,他就是睁不开眼,也动不了身子。老伯道那夜就似被梦魇住了一般,明明知道发生的一切,也明明知道自己要立即回村去唤醒大家,可他却是直至天亮,才彻底的醒过来。 老伯醒来后,身子冻得发僵,他在那冰水浸湿的被褥里躺了一夜,全身不听使唤。他蹒跚着出屋,往对岸,也就是此时温梓童所处的一侧看去,见到的就是此时一样的情景。那时候他才发现,对岸的堤坝决堤了…… 谈及前些时候的事,老伯老泪纵横,不住的责怪自己上了年岁就不该不服老,还继续干着这么要紧的活计,若是能早些将守堤坝的活交托给年轻人,兴许就不会发生这可悲的一幕了。 一时间温梓童也不知说些什么才能让老伯的自责减少一些,只是劝道:“老伯,村民们定会相信您不是故意的。” 老伯却忽地苦笑一声:“他们信不信的,如今也埋怨不到我了……死光了,七百多人全都死光了……就剩我一个。” 温梓童也哀伤的叹口气,然后信誓旦旦的保证:“老伯您放心,我定会查明此事的原委,为我那未过门的媳妇,也为南坊村的七百多位村民要个说法!” 谁知老伯却并不领情,嗤笑一声,道:“查?还有什么可查的!建这道新堤之前,年年汛期都是旧堤帮我们平安度过!就是修这道新堤的官员中饱私囊,选劣等石材木材充数,才会如此轻而易举的被洪水冲垮!” -- 第121页 只顿了一顿,他双眼血红的愤愤道:“平阳侯,听说督办水利的就是平阳侯!就是他贪了那昧良心的钱财,草菅人命!” “哎你!”椒红气乎乎的打断他,“刚刚还吃了我们包子,这会儿就在这骂平阳侯……” 不待老伯说什么,温梓童率先扭头剜了椒红一眼,喝道:“住口!” 椒红这才意识到方才险些暴露了身份,不禁内心翻悔,忙撒着娇去圆:“公子~您也听说过平阳侯一家乐善好施,多少人都受过他们家的恩惠,故而我才不信人家能做出这等事来。” 见她自己擦了屁股,温梓童这便消气,回过头去看着老伯,顺着椒红的话说道:“是啊老伯,小生也是京城人士,听闻过平阳侯持重谦退,矜贫恤独的美名。不知您这些话,是打哪儿听来的?” 按说此次水利工程,接圣旨负责兴修的是端王,具体实施及负责采买的也都是有名有姓的官员,她父亲不过是挂了个督职,动工时面都未露,不该被当地百姓记住才对。 “钦差大人!是朝廷昨日才派来的钦差大人亲口说的!” “钦差大人亲口对你们说的?”温梓童禁不住怔忡。虽说这伍经义暗地里确实是连尚书的人,栽赃陷害她父亲并不奇怪,可也不至于如此招摇的公然说出这种没证据的话来。 老伯纠正道:“钦差大人不是对我们说的,而是对他身边的人说的!” “那你们又是如何知晓的?”温梓童越发纳罕。 老伯愤而道:“是我们昨日得知钦差大人来宿州,便都自发去往官府喊冤,让官府严惩罪魁祸首!钦差虽未出来,可他身边的亲信出来打发我们,说这幕后之人来头不小,乃是深受皇帝器重的平阳侯!” “那……那你们打算接下来如何?”温梓童已是有些紧张,因为显然有人在刻意煽动这些受灾百姓的情绪,让他们将仇恨的矛头皆指向自己父亲。 “隔壁村的有人带头,说若是官府不给我们一个公道,严惩这个平阳侯,他就带着大家去敲登闻鼓,告御状!” 闻言,温梓童心惊,转头与椒红换了个眼色,见椒红亦是惊惶不已。 皇帝的雷霆之怒,尚有四皇子在旁说些美言安抚。可民间的愤恨仇视若成功被有心人煽动起来,便是帝王也会忌惮,那么最终不论真相如何,皇帝都有可能为平民愤,敢于牺牲任何人。 想要问老伯的,温梓童皆已问完了,最后便请他带自己去隔壁村看看。 许久未吃到米粮的老伯今日承了她的恩德,自然听凭差遣,麻溜起身在前头引路,边走边还提点上句路滑小心。温梓童和椒红相互搀着,紧跟在老伯身后。 老伯口中的临村叫做桃花村,就在南坊村的东面不远处。因着沿岸地情是东高西低,故而堤坝决掉灾情来临时,南坊村最先沦陷,之后洪水便顺着南坊村一路西下,连淹了十数个村庄。而东边的桃花村虽与南坊村相邻,却因着地势渐高,故而在洪水来临的头一夜,并没破坏得太过。这也给了桃花村村民们逃亡的时间。 而当洪水水位渐高后,桃花村也终难逃被冲毁的宿命。待水退下去后,有些逃至山上的村民便又纷纷下山回到了桃花村。 随老伯步至桃花村后,温梓童发现这里并未比南坊村好多少。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村子里住着一户衣锦还乡的富贵人家,墙垣砌得高且结实,被洪水冲过之后毁了一半,却还有一半带顶的屋子可以遮风避雨。 故而眼下桃花村仅剩的三十几号人,便都扎堆挤在这个富户的家中。而富户本人,倒是连夜收拾了家财迁离了宿州。 老伯在前推开大宅摇摇欲坠的门子,客气的请温梓童和椒红进去。 入了前庭,温梓童见有几个衣衫褴褛的人分散在四处,或躺于游廊的栏凳上,或倚在柱子上。他们对老伯并不陌生,因为打从出事以来,老伯也是寄居在这个屋檐下。可看到还有两张陌生面孔跟着,不免就要投过来几束好奇的目光。 温梓童小声问老伯:“你说的那个撺掇你们告御状也要严惩平阳侯的人,是哪个?” 老伯找了一圈儿,显然那人不在这里,便冲着倚在柱子前的一个六七岁男娃问:“你牛二哥哥呢?” 那男娃脸色枯黄,看样子已饿了多时,眼下似是没有力气答话,只摇了摇头。老伯便给温梓童说:“八成是出去找吃的去了。” 说罢,老伯边往男娃那边走去,边从怀里掏出先前藏的那个肉包子。走到男娃跟前,老伯一层一层小心的打开油纸,递到他跟前说:“快吃吧,这位公子赏的。” 这孩子是村子里活下来的最小的娃了,爹娘都不知躲到哪儿去了,至今也未回来,老伯对他自然多些心疼。之前温梓童以为这个包子老伯是留给自己下一餐吃的,却想不到是心里还记挂着旁人,不免生出两分敬佩。 男娃先前还略显无神的两眼,瞬时放光,不顾一切的夺过那个包子,胡乱就往嘴里塞! 旁边的人听到这话也立时起身往这边围过来,眼见那男娃吃进嘴里的是肉包子,还滋滋滴着油,不禁羡慕的眼都红了。立时转向温梓童主仆,迅速靠近到她的身边,伸出双手求她也赏自己一个包子。 温梓童立时被这阵势吓傻了,椒红虽也怕,却是张开双臂护在温梓童身前!明明说话都打着哆嗦,却还是安慰温梓童道:“姑娘别怕……”接着又对那些人吼着解释:“没包子了!我们在城外的客栈就带进来两个包子,刚刚都给老伯了,如今包袱里一个都没有了!” -- 第122页 老伯也上前劝阻说明,那些饥肠辘辘的灾民终于放下双手,重又散回四处去歇着,以节省体力消耗。 既然那个叫牛二的不知何时回村,温梓童也不能将时间全耗在等他上,于是便决定先回客栈安顿下来再说。 去往客栈的路上,温梓童总在想着适才那位老伯的话,隐隐觉得蹊跷。只是许多蹊跷的地方,还得再找人核对验证下才行。 主仆二人走在荒凉的泥路上,如今的宿州,七成的地界遭了灾,不管此前多么的繁华,如今都成了眼前这番不堪模样。 只有官府以东的高地算是免遭横祸,一来自然是因着地势高,洪水袭境时到达此处时,威力已大不如前面。二来便是此处本就是宿州官员和豪富们的聚居之地,高门大院的院墙多选用质地坚硬的石块垒砌,抵御能力也要远胜平头百姓们住的泥坯简房和茅草屋。 而她们所投的这间客栈,便是位于官府所在的这条府前街。温梓童她们到达时,日头已至正午,也到了吃午饭的时辰。椒红先行上前问过年轻的老板娘,果然马夫已守约将她们的行囊送来此处。 宿州此刻这般情境,无数人失了家园连个落脚地也没有,导致能继续经营的少数客栈都瞬间抬高了价码。原本五百文一晚的上房,如今要四十两雪花银!莫说是受灾的贫民不敢想,便是一般的富户和低品阶的官员也望之兴叹,就连当地豪富掏这银子时,也不能说眼睛不眨一下。 盘桓片刻,温梓童只让老板娘给开了一间三十两银的稍房。 这公子丫鬟的宿在一间房,倒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儿,老板娘也只笑笑不说什么,拿了铜匙便去给客人引路。温梓童和椒红进了房安顿好,很快小二便将早前送过来的行囊也送进来。 温梓童原想问他几句,可发现是个只能做力气活儿的哑巴,于是只得放弃,让他放下包袱便下去了。 之后她又瞥了眼那包袱扣儿,果然见有松动过的痕迹,只是这也不能证明就是马夫做的,指不定是这客栈的人手脚不干净。虽说里头没有太过要紧的东西,她还是吩咐椒红:“快看看可有少了什么东西。” 椒红将几个包袱一一打开检查,发现东西都在,便笑道:“得亏姑娘想的周全,提前将要紧的东西都收在了贴身的包袱里,想来他们翻这几个包袱时定是失望至极的。” 眼下温梓童已没有心思拘这些小节,只道:“椒红,你去前头要几样热菜,让他们送来屋里用。” 椒红领了差事出屋,不多会儿便回来,气鼓鼓着一张脸,不住的抱怨这是家黑店!末了道:“莫说是热菜了,米面的价格都要贵过黄金!” 温梓童无奈的笑笑,说道:“一场洪水将这里的良田和粮仓皆冲毁了,眼下宿州官府还未开仓放粮,正是粒米粒金的艰难时候。想来这客栈里的存粮也撑不了多少时候,自然是价高者得。” 不过她话锋接着一转,又道:“咱们虽也要省着些花,可这吃食上还是省不得的,没有力气怎么去东奔西走的查案?” 其实这些道理椒红怎会不明白,只是出门时未能料到这边粮价已高至如此令人咂舌的地步,故而原本以为充足的银两,如今就显得有些紧巴。 “咱们带来的银子还剩下多少?”温梓童问。 椒红整了整包袱,将余下的银子点清,回道:“拢共还有不到两百两,可是住一晚就要三十两,吃一餐像样的也要七八两,还得预留下回京的盘缠,只怕这些银子撑不过三日。” “三日……”温梓童低低了重复了遍,原本还想着汀兰苑有素容和魏大夫坐阵,应该能多撑几日。可如今盘缠也如此紧巴,一切都必须在三日之内解决,那么接下每一刻的时间都珍贵无比。 她得好好想想接下来的行动。 十步见长的客房里,温梓童来回踱了数十圈,直至小二敲门送来刚炒好的饭菜,她才驻足收回思绪,让椒红去开门。 小二端着一个掉漆的木托盏进来,将上面的几样菜布在方桌上,然后颔了颔首,又摊手掌做了个“请用”的手势,便欲退下。 “你也是哑巴?”温梓童问道。 小二听了这话也不气,反倒笑笑,“公子说笑了,咱们这店好歹是远近闻名,在整个宿州也能排上号的,岂能各个都是哑巴?” ? 第60章 粮仓[V] 听他会说话,温梓童不禁安了心,赔个笑,接着道:“我初来此地,有几个问题想请教小哥。” 被人这样敬着,小二有些受宠若惊,忙躬身:“公子您太客气了,您有什么想问的直接问小的便是。” “听说宿州新修的河坝被冲毁那一晚,狂风大作,雷雨泼天?” 一听客人提及受灾那日的事,小二先是叹了一口气,接着点点头:“的确如公子听来的那样,堤坝被毁那晚风雨交加,从傍晚直到天亮。不知那一夜毁掉了多少人的家园……” 正沉入在那种忧伤情绪中,小二蓦然又回过神儿来,纠正了一句:“只不过那晚雨势虽大,倒是没有打什么雷。” “小哥可确定?”温梓童惊讶的圆瞪起双眼。 小二无比笃定的确认:“自然是确定的,小的虽宿在这客栈里,可爹娘却在受灾之地,故而那晚小的一夜没睡,一直留心着天色,祈祷雨停!” -- 第123页 这下椒红也有些怔然,虽她一时想不通小二与老伯为何两种说法,但也觉察出此事的蹊跷来。 温梓童已然问到了自己想问的,便谢过小二,让他下去。 椒红一边拿着碗给温梓童添饭,一边忍不住问:“姑娘,您可是觉得这其中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明明老伯和小二看起来都不似在说谎。” 接过碗筷,温梓童快速用了两口没有答话,之后又突然停下,将碗放在案上。视线也随之落在朱漆的方案上,却是双眼渐渐变得空洞,没了焦点。 椒红担忧的在一旁坐着,知自家姑娘定是想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便也不再搅扰她,只静静等着。 半晌,温梓童眼中渐渐清亮起来,忽地抬眼看着椒红,“宿州就那么大小,断没有理由城西打雷,城东却什么也听不见。” “是啊……”椒红呆呆的应是,只是一时想想不通这其中的原因。 接着便听温梓童道:“故而老伯听到的那些声音,并不是打雷,而是……” “炸药!” 手里拿着筷子的椒红,应声打了个机灵。随后才缓过神儿来,想通了其中关窍,惊道:“姑娘是说那堤坝被毁并非为洪水所致,而是人为?” 激动之下她的声量有些不受控,见温梓童以眼神提醒,才意识到一时的冒失,干脆叠着双手捂在嘴前。只是一双眼却依旧大大的圆瞪着,眼中的惊恐久久不能消散。 客房里安静了好一会儿,温梓童便道:“快些用饭,之后让厨房备上六十个包子带走。” 椒红终于从先前的惊恐中抽离出来,只是旋即又陷入另一种新的恐慌:“六十个包子?姑娘可知现下包子几两银子一个?” 温梓童撇嘴,抬眸看着她,“二两一个,你刚刚回来时已经念叨过一百遍了。” “那姑娘还要我买这么多包子做什么?吃不了,岂不是等于一百二十两银子全白扔了?”椒红依旧不解。 温梓童轻叹一声,目光飘远:“若要证明那堤坝乃是被人炸开的,除了老伯这个人证外,还需找到一样物证。而这物证,最好就是带着火药痕迹的石块。” 椒红点点头,可是又愁起来:“可是洪水都过去这么多天了,原本炸开的豁口早已被冲刷的又剥落了几层,原本被炸的那些石头早被洪水冲散至四面八方,成片的屋舍倒塌将之覆盖,如今再想找到一块带着火药痕迹的石头,岂不是大海捞针?” “所以我们才要找更多的人来帮忙。”温梓童双眸清亮起来,语气笃定。 如此椒红便明白了,这些包子是要给那些愿意来帮忙找证物的人吃的。的确,现在没有什么酬劳是比一顿吃食还诱人的了。于是她点点头,之后低头快速扒饭。 未时时分,日头升得正高,一辆马车碾过杂草淤泥,一直驶过了石桥。再往后的路车轮便过不去了,于是温梓童和椒红两人只得下车。 六十个大肉包子分做四包,两人手里皆没闲着,一路提着往前行去。路过今早见到老伯的那个河段时,温梓童还特意瞧了眼,老伯不在这里,那八成还在桃花村的那个富户宅子里。 不多时主仆二人便回到了今早来过的那个宅子,破败的木门不必敲,轻轻一推便能打开。进到前庭时,温梓童见今早那些人还在四下里倚靠着,放眼逡巡一圈,在一个角落的树荫下找到了老伯。于是大步上前。 老伯拿一片大树叶遮着眼,抱胸仰枕在一块凸起的树根上。今日吃过肉包子的他,显得格外悠闲惬意。 “老伯。”温梓童低低的唤了声,椒红则比较直接,上手就掀掉了那片挡光的树叶。老伯瞬时醒来,只是被强光一刺,深深皱起眉头,一脸的不情愿。 待他看清来人竟是今早给他肉包子吃的贵人,一咕噜爬起,瞪起眼问道:“公子如何又回来了?” 这话刚问出口,老伯似乎想起了什么,又问:“公子可还是要找那个牛二?”不待温梓童答,老伯便自顾自的解释道:“可牛二不知去了哪里,这会儿还未回来。和他相熟的村民都说这阵子他要天黑了才能会回来,白日里也不知在忙些什么。” 温梓童眸色闪了闪,觉得这情况与她的推测倒有些相合。随即又将提着两袋包子的手往老伯眼前晃了晃,顿时一股热腾腾的肉香气萦绕上老伯的鼻尖,老伯两眼放光的看着温梓童。 “老伯,我知道你们都许久没有好好吃过饭了,于心不忍,特来慰籍。”温梓童不急不慌的说道,见老伯面上大喜,她又话锋一转,接着说道:“只是如今的吃食堪比黄金,我拿出这些来也近乎是倾尽盘缠了,故而此次来宿州还未办成之事,便要有劳诸位搭把手了。” 老伯捣蒜似的点头!爽快道:“公子您尽管吩咐,无论上刀山还是下油锅,我们全凭公子差遣!” 这话应得虽痛快,可毕竟只是老伯一人所言,温梓童又转头想去看看旁人会做何反应,可刚一转头,就见自己身后已被十数人围住。先前懒懒的四散在一旁的人,此时全聚了过来。 她不由得一怔,随之心下打鼓。那些饿狼似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她手里的包袱,好似随时要扑过来生抢一般。 可是这里的村民并未如温梓童担忧的那样无礼掠夺,而是露出狂喜,跟着老伯先前的话齐声喊道:“全凭公子差遣!” -- 第124页 提至嗓子眼儿的心终于落下,温梓童笑笑,然后给椒红使了个眼色,椒红便将包袱一个个解开,按顺序给他们每人都发了两个大肉包。 这十数人领到包子后,又去后院通知其它的村民来领,很快所有的包子全都发放完毕。 大家狼吞虎咽一通,两个肉包下了肚,一种许久未有过的满足感,将他们的脸庞映得微红,仿若春风拂面。 这时开始有人问起:“公子到底要我们做什么?” 温梓童起身,扫一圈儿众人,每个人也都专注的看向她,似士兵一般等待着她发号施令。 她沉着说道:“我想请你们帮我找一种石头,石头是这样的。”说着,她从怀里掏出一块河岸上随手捡来的碎石,上面有一块黑乎乎的像烧焦一样的痕迹,那是她拿墨画上去的。 老伯上前接过石头仔细看了看,疑道:“这不是修建堤坝用的条石吗?” 温梓童点点头,“就是堤坝上的石头,但一定是要这样的。”她指了指那团焦黑的墨迹。 众人明白了,丝毫也没有躲懒的心思,怀着一腔感恩,当即就扛上家伙按图索骥在四下里找寻。为图效率,老伯又为他们分工,三十个人分成两队,分别在以桃花村为中轴的左右临村开始地毯式搜索。 村民们扛着锹、锨、筢子、镰锄等农具,在淤泥乱石一片废墟中用力巴拉。老伯这种没力气的长者,便背着个小筐子跟在后头,将大家扒出来疑似之物收集起来。 收至小半筐觉得重了,今早吃包子的那个男娃便代老伯将筐子送回宅子里,给温梓童看。 温梓童和椒红两人坐在个树荫下,面前的石头已堆成小山。她两人将每一块都仔细验过,大部分都只是淤泥里浸泡得久了,染上的乌泥,用帕子使劲儿擦擦便露出本色来。显然这些都不是她们要的。 还有一小部分即便用帕子擦,用清水洗,也还是有块乌黑,可是温梓童凑到鼻前仔细闻,却断定那些也不是被火药炸过的。 石头继续一筐筐送回,只是间隔越来越久。温梓童知道村民们定是越搜越远,已去了临近的其它村子,故而男娃往返一趟所花费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这样一筐筐检查下去,直至太阳落山,温梓童也没有找到自己要的。村民们回来后得知运回的石头里一块都没有对的,不免心生愧疚,当即表示他们愿意彻夜找寻,让温梓童明日再来检查。 温梓童却道不必,且再三叮咛让他们无论如何不可将今日之事告诉那个叫牛二的。村民们指天发誓,全依她所说。 之后温梓童笑笑,鼓舞他们道:“没关系,才一日而已。明日我再来,还会为你们带肉包子!” 村民们闻言狂喜,过年一般。 离开南坊村的这段路,马车晃荡得厉害,椒红一直深锁着眉心,坐在对过儿望着自家姑娘,却不敢开口置喙。 然而温梓童还是看穿了她的心思,对她笑笑:“你可是怪我又许他们明日的口粮?” 椒红叹气:“银子本来就都是姑娘的,我如何怪得了姑娘怎么花?我只是心疼姑娘罢了,今日的这些已花掉大半副盘缠,若将余下的银子也都换成口粮送给他们,姑娘接下来可怎么办才好?” 温梓童低下了头,也陷入迷茫。可她若不许这些给村民,明日大家哪来的力气为她干活?那样如何才能为父亲洗脱冤屈呢?再说那些村民也委实可怜,鲜活的在她眼前浮现过,她便不想看着他们忍饥挨饿,因一口米而丧命。 可是放眼整个宿州,如今像这样的灾民不知道有多少,凭她一己之力救是救不过来的。所以当务之急,还是得让官府快些放粮才是正题。 只是宿州刺史已因洪灾之祸戴罪,如今接手赈灾的是钦差伍经义。他昨日才到宿州,想来在开仓之前还得走上几道流程。只是那些灾民等得起么? 一路上思量着这些,马车到达客栈时夜幕已深。温梓童和椒红跳下车,悄悄从后门入。 因着灾情之后宿州的治安越发变差,故而住店时老板娘便有规矩在先:酉时之后不得外出,戌时之前须得尽归,凡破坏规矩者,小店恕不再接待。 此时已至亥初,温梓童不敢堂而皇之的从正门进,故此选了客栈大院的后门,打算带着椒红翻墙回去。反正这些日子墙也没少翻,如今也不以此为羞耻了。 客栈的院墙乃凿石所砌,有凹有凸,较好借势,两个姑娘很容易便爬上墙头。只是不想那墙头上泥有锋利的碎瓦片,温梓童和椒红的手和衣服均被割伤了数道。 两人落入院里时,形象已是极其狼狈,手还滴滴答答的流着血。 原本温梓童想的是只要顺利翻进后院,便可大摇大摆的回房,就算别人看到了,也只会当她们是在后院儿里闲逛归来,并不会多想。可二人如今这番模样,却是不能让人撞见了,这任谁一看都猜得到是刚刚翻墙而入的。 是以在回客房的这段路上,二人也是一路藏藏躲躲,借着西墙的荫影遮护,缓慢往北面的廊前挪动。 起初还好,夜色已深,没什么人这时候还来后院闲逛。可等温梓童和椒红沿西墙走至离北廊只差三四步的地方时,突然听到“砰”一声,似是什么东西砸地的动静! 两人立马退至树后! 躲了一会儿,椒红探出半边脸去,朝着廊的左右观察了观察,不见有人来的样子。她扭头朝温梓童摇了摇头,用气声几不可闻的发了声:“没人。” -- 第125页 温梓童将信将疑,毕竟先前是绝对听见了动静,而且就在离她们很近的地方。可等她也悄悄探出脸去看,看了一会儿,果然不见有什么人。 不过眼下谨慎为先,故而她还是皱眉说道:“再等等。” 两人又等了一会儿,还是不见有人通过,就在温梓童的心将要彻底放下时,却突然看见前面的枯井有了一下异动!她忙将椒红探出去的脑袋搂回! 两人蹲低了身子,使自己完全淹没在灌木丛中,然后只通过茂密的枝叶缝隙,继续观察着那口枯井。 不一会儿,枯井上面盖着的一块薄石板被移开了一点块,从井内探出一颗圆圆的男子脑袋,那张圆脸转着脖子四下观望一圈儿,见无人,便猛地一下将头顶石板整个推开。 三两下,圆脸男子便踩着井壁跃入院中,极其谨慎的又往廊的两头眺了眺,这才彻底放心,转身回到井口,朝着下面说了句:“安全。来吧。” 接着便见一个灰色的麻布袋子从井内冒出,显然是有他的同伙在下面托举着。圆脸男麻溜的接过,扔到早就备在一旁的小推车上。紧接着又有第二袋,第三袋……被依次送出井,堆到小推车上。 不多时,小推车便被十数个袋子堆成了小山,再也堆不下了。 这时井下的那个同伙才现身,轻轻一跃便从井内落至院中,又动作娴熟的将那块薄石板给重新盖了回去。然后两人一个在前头探路,一个在后头推着小推车上了廊,往厨房的方向快速移去。 温梓童和椒红在灌木丛后又等了一盏茶的功夫,觉得两人不会再回来了,这才出来。 椒红极其不解的翘头往厨房的方向看,同时小声问道:“姑娘,你说他们鬼鬼祟祟运的是什么东西?” 等了片刻椒红没等到答案,于是转身看温梓童,竟见温梓童已将那块薄石板给挪开了,正探身往井底看去!她连忙上前拉住温梓童的一条胳膊,怕道:“姑娘小心呀。” 温梓童回过头来觑她一眼,说道:“怕什么?这又不是真的井,只是个掩人耳目的密道罢了。” “密道?”椒红先是一怔,随之也探头往下看去。原本她只当这下面是个类似于地窖的地方,可借着下面尚未燃尽的灯火,能明显看出这的确是条密道。 “这密道……是做什么的呢?” 在椒红盯着井下纳罕的时候,温梓童已开始在井边的地砖上摸索,尤其是先前停着小推车的地方。很快她便摸到了几粒东西,虽然夜色黑,可拿到眼前还是能认出那些东西。 “是米。”她平静的道。这并不出她的意料,方才看见那一袋一袋的东西从井内运至推车上时,她便觉得像是稻谷一类的东西,如今只是应证了她的猜测。 这下椒红更加不解了,“姑娘,你说只是一些米粮而已,他们为何要做贼似的神秘兮兮?” “只是米粮而已?”温梓童捻了捻手中的大米,有些为它们不平:“如今在宿州米都快要赶上金豆子贵重了!” 椒红笑道,“哎哟姑娘,都这种时候了,您就别跟我这见识浅的奴婢在这儿咬文嚼字了,您知道我只是不解他们怪异举动罢了。” 温梓童也不再打趣,重重的吐出一口气来,瞬时便做了个决定:“下去看看就知道了!” 其实打从住店以来,她便很是不解,为何这间客栈能在洪灾发生后这么久,米粮还没有断供之相。现在看来,这间客栈是有着不能为外人知的秘密货源。 椒红双眼圆瞪着,比那檐上挂的灯笼还要圆,惊得说不出话来。又转眼看了看那口井,登时吓得打了个冷颤,仿佛里头有洪水猛兽。 她的胆怯温梓童看在眼里,温梓童也不想勉强她,于是便道:“那你在这里守着,我一人下去。”说着,便双手扶住井沿,想要往下去。 椒红一把拦住了她,认真又笃定的道:“姑娘后下,我先下!”说罢便抢先跳了下去,好似先前不曾畏惧过一样。 温梓童既意外又感动,她知道椒红从来不是一个胆大之人,只是在“维护她”这件事上,格外有勇气。就如上辈子,椒红能为了她去顶撞连今瑶,身为奴婢,却敢指着三品良娣的鼻尖儿咒骂。也正因着那次的以下犯上,才被赐了笞杖打出宫去,自此与她分离。 温梓童脑中闪过过些往事的时候,椒红已然落定于井底,朝着她小声喊:“姑娘,下面还挺宽敞,您快下来吧!” 温梓童笑着收回思绪,随她跳进井中。 两人顺着密道一路向前探去,感觉走了有二里远。好在密道不算逼仄,一人前行时甩开胳膊走也不会碰到两边的墙壁。想来这是为了方便运粮而设计的,这样的宽度,小推车也是可以畅行无阻的。加之两旁的小灯尚未熄灭,让人没有太大的压迫感。 终于走到密道的另一端,温梓童先驻足仔细的听了一会儿,发现上面没什么动静后,这才小心的踩着石阶攀上去,轻轻顶了顶盖子,果然是活的。 她动作极轻的将盖子移开,整个过程几乎没有发出动静。然后学那圆脸男子一样探出颗脑袋去,转了一圈儿,发现这里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她将脑袋收回井内,然后指了指最近的那盏小灯,说道:“取下来。” 椒红点点头,立马将灯取回,递到温梓童手里。温梓童重新探出头去,将胳膊也伸出密道口外,提着灯四下照了照。起先她面上仅是好奇,待看清环境后不禁立时白了两分! -- 第126页 等在下面的椒红,一直仰头观察着温梓童的反应,企图通过她的表情来得知外面是否安全。在看到温梓童的脸忽地僵住时,她心下猛地一跳,然后哆嗦着手扯动了两下温梓童的袍摆。 温梓童低头看她,“别怕,没人在上面。”说罢,终于爬出了密道。战战兢兢的椒红也跟着她很快爬了上去,待亲眼看清这里确实没有人后,才终于定下心来,也舔了舔干涸已久的嘴唇。 “那姑娘刚才为何突然变脸?”她跟在温梓童的身后走,不解的问。 温梓童高提着灯,仔细将那堆满屋的东西照清,脸色越来越难看。走了半圈儿后,这里的规模她已心中有数,于是停下步子转身看着椒红,问她:“你可知这里是何处?” 椒红又四下扫了一圈儿,满屋都堆着那种灰色的麻布袋子,一排一排的,既整齐又震撼。看起来似一间储藏粮食的屋子,可是她却从未见过这么大的屋子,更莫说还贮满了粮食!说是屋子,倒不如说这是个巨大的仓房。 她摇了摇头,的确不知这里是什么地方。 温梓童敛容正色,无比笃定的告诉她:“这里是存放官粮的仓窖。” 上辈子她为皇后之时,曾随皇帝视察过诸多州府的官粮仓窖,因此无比笃信自己的判断。毕竟民间再大的商贾,也做不了这么大的买卖,除了是官粮,她想不出别的可能。 “官粮仓窖?”重复这四个字时,椒红也立即变了脸色,双眼飘忽起来,她重又看了看自己身处的这个巨大屋子。 此刻,温梓童已大约想明白了那家客栈的生存之道。 皇帝派钦差伍经义来宿州查案的同时,也派了专门负责赈灾的官员来此,可不知为何,昨日仅有伍经义到了,赈灾的官员却未抵达。官府以赈灾官员和圣旨未到为由,拖着不肯开仓放粮,却通过客栈以天价出售粮食。不但住店的客人会买,那些没有失去家园的豪富们也要通过客栈去买天价粮。 而伍经义的人又四处散播关于她父亲的谣言,煽动着百姓的情绪,让所有饥肠辘辘的人只知记恨平阳侯,却不知真正视他们性命如草芥的正是官商勾结的宿州官员! 杵在原地想了一会儿,温梓童丧气的道:“我们先回去吧。” 走至密道口要下去时,她忽然又停下动作,回头看了看那些粮食。很快有了主张:“带上两袋走!” 之后主仆二人就一人扛着一袋子米,回了客栈。椒红看着那两袋子,瞬时忘了先前的紧张害怕,止不住的喜:“如此一来,明日咱们就不用去买那天价的肉包子给桃花村的村民了。” 温梓童也正是这样打算,毕竟她们二人还住在客栈,若自己动火煮米很容易就被发现,这些米送去桃花村最为妥当。她也能想象到村民们看到这些米后的激动与开心。 只是她却开心不起来。 每天都有人因为饥饿而死去,只靠这样两袋子两袋子的偷,她又能救活多少人呢? 翌日天亮,椒红取了包袱里的衣裳遮在米袋子上,然后抱进马车里,之后她扶着温梓童上车,马车往桃花村的方向驶去。然而马车才驶出不多远,尚未离开府前街,就因前方的聚集堵塞而停了下来。 温梓童打从上车便一直撩着车帘子往外看,专心致志似在计算着什么。见马车忽然停下来,她便又扭头向前张望,见前面的府衙大门前,有许多百姓在聚集,堵了整条街。 “前面发生何事了”椒红立即撩开幽帘问马夫。 马夫非但不因人流堵了去路焦急,反倒带着一丝快慰语气回道:“姑娘,听说是昨夜官府抓住了一个藏身在新田县的贩石材的商贾,今晨送回府衙里受审。” “商贾?”温梓童也越发的不解,追问道:“那这商贾做了何伤天害理之事,引得这么多百姓来此争相看他?” 府前街远处,正被押在囚车里的商贾乱发垂肩往府衙的方向行来。不知衙役们是有意还是无意,将车行的缓慢,周遭的百姓们无一不指着那商贾的鼻子大骂。其间还有人拿碎石子砸向他的脑门儿,有几下砸得准了,脑门儿上便破出个口子,汩汩躺着鲜血,很快染了半张脸,鬼厉一般。纵是大白天的看着,也有些骇人。 挡在车前头的几个百姓口中亦是骂骂咧咧,温梓童虽听不清她们具体在骂些什么,但俨然一派恨极了的样子。 马夫回话的声音淹没在一片群情鼎沸的噪杂声中,待声浪稍稍落下,他才又转过头朝着车内大声重复了一遍先前的话:“这商贾就是在平阳侯督监大坝工程时,给他供石材的商人!听说原本该用千吨石材的堤坝,实际才用了不到五百吨!这其中被贪墨下的,可都是宿州百姓的命!他们岂能不恨?这下好了,有了这个人来指证,管他平阳侯还是天王老子,都得给宿州无辜枉死的百姓抵命!” 听清马夫的话后,温梓童身子不自觉的抖了一下,转头看椒红,见椒红也是吓掉了魂儿一般。温梓童将手捂在心口,强行让自己定了定神,然后佯作冷静的继续问道:“如今人才刚刚抓来,官府都还未审,你是如何得知这些的?” 马夫先前的语气笃定,官府都还没审商贾,他便已然认定了幕后黑手就是平阳侯,这不禁让温梓童觉得有些古怪。 马夫却只咧着嘴笑笑,含糊着过去,没肯说出原由来。 -- 第127页 温梓童心下隐隐有一种猜测,那就是在背后煽动这股风向的人,下手极其稳准。不仅买通了牛二那起子人摇旗呐喊,鼓动本村灾民,还买通了不同群体的一些人来快速散播消息。就如马夫,每日在城中穿梭,见着行行色色的客人,最适宜传播各种小道消息。 而眼前这个马夫,倒也未必就是被人买通的,但多半是在被买通的同行人口中得知,便深信不疑,再继续扩散给他的客人。 随着那个商贾被押入府衙,百姓们的咒骂声渐渐转低,继而是另一种声音带起了高潮: “多亏了伍大人啊!是伍大人为我们百姓做主,严惩了恶人!” “伍大人前日才到,今日便已抓获了能坐实平阳侯罪行的恶人!伍大人是好官啊!” “青天大老爷!伍青天!” …… 听着周遭百姓们由心而发的感恩,温梓童越发觉得,在背后唆使这一切的,就是伍经义的人。 明明拖着圣旨,不肯及时为灾民们开仓放粮,赈济民生。却献祭出个平阳侯来吸引了所有人的愤怒,自己则抓上几个所谓的“犯人”,沽名钓誉,引得百姓感恩戴德,山呼青天大老爷。 虽则气,可眼下温梓童更大的一种情绪是“怕”。她怕那个商贾真的说出些什么,不管是受人威迫,还是被人买通,只要指认她父亲的罪供书送至京城,皇帝便极有可能相信。 想了想,温梓童便拿定了主意,给椒红小声说道:“你一人去桃花村,将米交给他们,并让他们快些寻找我要的东西。” “姑娘您不去了?”椒红微怔。 温梓童倾了倾身子,附耳说了几句,就见椒红脸色刷的一下转白,透着极度的惊恐!温梓童撤回些身子,依旧极低的声量最后叮嘱了句:“若子正之时我还未归,你便来密道见我。” “可是……”方才的信息量属实太大,椒红一时不知该从何处开始置疑,情急之下只问道:“若是他们也走密道撞上了怎么办?” “放心吧不会的,昨日他们运过去的那十几袋子米,够用上个三五日的了。” 椒红慌乱的点点头,却还是有一堆问题想问,可时间紧急,温梓童已留不给她时间一一详解,利索的跳下了马车。 温梓童动作之轻盈,以至于马夫都未发现。见前面的百姓渐渐散去,容出了条路来可供马车驶过,马夫便转头向车内递了一句:“两位坐好,咱们要上路了。” 说罢,将手中马鞭轻轻一抽,马车辘辘沿着府前街向东驶去。 目送着马车远离,温梓童置身一众灾民当中,左右看看,见他们虽因多日没有吃一顿饱饭而面黄肌瘦,可脸上却又好似洋溢着一种期待感。 平阳侯。仿佛只要杀了平阳侯,所有苦难和仇恨便都会终结。 温梓童转身离开他们中间,走到府衙朱红院墙的另一侧,看着客栈的方向。 刚刚乘坐马车一路驶来,她已计算的清楚,这个方向正是同井下密道的方向相同。而到府衙这里,差不多刚好二里路,也就是在密道行至二里后,到达的粮仓位置。 所以宿州的粮仓,其实就设置于府衙里面。 原本昨日她还有过另一种猜想,猜官府只是疏于粮仓的管理和防范,而被客栈投机取巧,修了密道,将粮食悄悄转移。可如今看来,客栈的老板娘纵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偷挖密道至府衙! 所以这件事也只剩下了一种解释,那便是府衙与客栈老板娘官商勾结,盗取公粮牟私利。况且那密道修的较为精良,显然不是灾情之后匆忙所为,这苟且事不知已暗中进行了多少年…… 想到这些,温梓童不禁恨得牙根儿发痒!曾高踞太极殿的她,竟不知辖下州府还有这种勾当!难怪不论朝廷每年拨下去多少税粮囤入粮仓以备后患,可一遇天灾总还是不够应急之用,她每日都能看见新报上来记载着最新死伤数字的折子! 她长舒一口气,让自己恢复冷静和理智。然后调头往回走,又折回了客栈。 温梓童一路来到客栈后院,寻了个空当机会麻溜下了密道,又迅速将石板移回原位,顺着密道一路小跑至尽头。 官家的粮仓,在每日晨时皆会有例行开仓检查,主要是记录室温及湿度,以免贮粮发生霉腐。故而温梓童先不着急上去,而是趴在石板下仔细聆听了好一会儿,确定没人在上面后,这才轻轻的挪开石板,爬了上去。 粮仓没有窗户,仅在顶部有几个通风口,因此即便在白日,这里也是光线非常昏暗。不过呆的久一些,便能渐渐适应这里的光线,从而看得清屋子里的一应物什。 温梓童粗略估算了下,若是将这里的官粮全部放出,少说能够全宿州百姓吃上半个月的。到时朝廷的赈灾粮会自四面八方调度过来,百姓的口粮便能接续下去。 奈何原本的宿州刺史已待罪被撤职,新的刺史没上任,而刚到的钦差又一心只想搞死平阳侯立功,根本不管百姓们的死活。 温梓童这厢正愁着这满满的一仓粮该怎么才能放到百姓手里,突然就听到“咔嚓”的声响从铁门方向传来!她略迟疑了下,之后便迅速闪至一垛粮袋子后面。然后从四袋粮的中间戳出个孔隙来,刚好就对着铁门的方向。 有个下人装扮的女子已站在了门口,大约就是紧跟着温梓童躲起来的动作进来的,所幸这里光线暗,初进时看不清楚,这才没发现温梓童。 -- 第128页 温梓童不由得将心提起,仔细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就见那女子将大门敞开的稍大一些,让外面的光照进来,然后走到一垛粮袋子前,伸手摸了摸,像是在测试干爽度,然后拿个小本子记了下来。 那女子正埋头写着,突然外面就有另一个女子没好气儿的跟进来,走到她面前看了一眼,然后毫不客气的诘问:“你是什么人?谁让你到这儿来做这些的?” ? 第61章 认出[V] 躲在粮袋子后面看着这幕的温梓童不免有些疑惑,心道她们明明穿的是同样规制的下人衣裳,难不成彼此之间并不认得? 接着便见那抱小本的丫鬟挺直了腰板儿,昂着头,气势上不输半分的说道:“我是前日刚随伍钦差来此的,既然你们刺史已被削官,府衙便由钦差大人暂时接管,日后这些差事也都由我们的人来接手。” 听了这话,后来的那丫鬟却依旧不肯退让:“我不管你是哪位大人带来的,但只要朝廷一日未指派新的刺史大人来此,这刺史府就还是由我们原本的人来管!统计粮仓的差事一直是由我负责,我不管你是哪儿来的钥匙,但今日必须给我交出来!” 说罢,这丫鬟便上前去抢!抱小本子的丫鬟并未料到她如此暴躁,不设防之下,钥匙很快被她给强夺了去。 “你!”抱小本子的丫鬟气的说不出话来,只抬手指着对方,觉对方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主子都下大牢了,下人却还如此猖狂。不过看了看对方的架势,她感觉若再争执下去保不齐会动手脚,于是气呼呼的将手放下,胡乱撂了句狠话,便转身跑出去了。 大获全胜的丫鬟握紧抢回来的钥匙,面上却没有得意,反倒有些庆幸与后怕。她快步走到之前温梓童爬出来的那个密道出口处看了看,见并无异样,这才放下心来,又调头回去将铁门关了。 外头的光线顿时被隔绝在铁门之外,粮仓重新陷入一片黯淡。温梓童知道那丫鬟并未离开,却因光线骤然变暗而看不清她人在何处。只听着脚步声,是走远了些。 通过刚才那一出,温梓童又搞清了两件事。 一是这密道的存在,只有刺史府的老人知道,伍经义的人并不知道。不然这刺史府的丫鬟不会如此紧张,冒着开罪钦差大人的危险,也要将他的人赶出去,怕的便是被他们发现其中有猫腻。 可是宿州刺史都已被押入大牢了,下面的人苦苦守着这秘密何必呢?要是供出来非但无罪,反倒有检举之功。温梓童想了想,八成是这刺史府里另有个掌权的人,一直操控着公粮私贩之事,故而即便刺史不在了,下人还依旧为这人守着秘密。 温梓童断定,此人现在定是夜夜睡不安稳,担心被钦差大人发现这些年做下的勾当,而拿他作筏子。那么若是能找到这个人,以这个做要挟,逼他先行开仓赈济灾民,倒是可行。 不过若想找出此人,温梓童就得设法留在刺史府暗中观察。 二是刺史府内少说有两股势力交杂,且各怀鬼胎,各打各的算盘。伍经义做为钦差新到此地,带来了自己的心腹和下人,而这些人和刺史府的人相互不认识,这样便给了她漏洞可钻…… 这样想着,温梓童将视线落下,落至脚前的木基底上。 粮仓的粮袋子并不会贴着地面存放,而是用胳膊粗的木棍子在下面搭成个简易的基台,再往上叠放粮袋。如此做主要是为了防止粮食受潮,也能抵挡大雨天的浸水。 温梓童慢慢蹲下,握住一根出头的木棍,用了好大的力气才将之抽了出来!她拿在手里掂了掂,虽说棍子长些,不过倒还算趁手。手里有了家伙,她便轻步往外走去。 此时眼睛又习惯回粮仓的黯淡,故而她能看清那个丫鬟此时就在距她十数步远的地方,蹲在地上,拿一根木棒在桶子里搅和着什么。 温梓童边小心谨慎的靠近,边吸了下鼻子闻了闻,她大致能判断出那是桐油和石灰的味道。 这么说,这丫鬟今日是奉主子的命来糊上密道口的。温梓童想通这点时,人已停在了那个丫鬟的背后。她抬起手中木棍,提了口气,然后略用力的朝着那丫鬟的后脖颈打了下去! 那丫鬟连叫都没来及叫一声,便应着敲击声倒地。 温梓童吓得后退了两步,手一松劲儿,手里的棍子也落在了地上,发出“彭咚”一声,接着便辘辘滚开。 这还是她头一回亲自出手伤人,虽说只是将人敲晕,但还是有些于心不忍。不过她也只怔忡了一会儿,便意识到已没时间给她来虚掷,于是赶忙伸手拉住那丫鬟的两条胳膊,将人拖去不显眼的地方。 她动手去解那人的衣裙,下手时忽地又想起自己是扮做男子的,于是声音微颤着解释道:“姑娘别怕,我也是女儿身,没有轻薄的意思,只是想和你换身衣裳穿……” 边念叨着,边麻利下手,不多会儿便将二人身上的衣裳给调换过来。温梓童站起,拿她原本衣裳上的宽带将那姑娘绑了,又拖去密道里。 离开前,她有些不落忍的回头看那姑娘,然后又嘟囔了句求个心理安慰:“姑娘你暂且先委屈一会儿,这都是为了宿州的百姓。” 顿了顿,才又小声补上一句私心:“当然,也是为了我们平阳侯府。” 片刻后,已作刺史府丫鬟装扮的温梓童便出了粮仓,将铁门锁上后,四下张望一圈儿。一来是看看有没有人看到她,二来也确实不熟悉这里的地型,甚至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一时不知自己该往哪个方向去。 -- 第129页 最后她随便选了一个方向,朝前走去。一路上碰见几个丫鬟小厮,但都没人理会她。这里没人认得她,是以刺史府的老人自然拿她当伍经义带来的,而伍经义的人又会拿她当刺史府的人。 温梓童就这样瞎走瞎撞着,直走到丫鬟小厮都碰不见一个了,她才望着不远处的一个建筑发怔。这里与前面一路走来所看到的精美建筑皆不同,就四四方方的一栋大屋杵在这儿,砖石粗糙,也没什么造型。 出于猎奇,她打算凑近看看,谁知才一靠近,便从粗大的石柱后面突然闪出来一人!那人二十上下,披坚执锐,凶神恶煞,手中矛头指向温梓童,喝道:“什么人!” 温梓童被这阵势唬的打个了机灵,她倒不是害怕这身行头,毕竟宫中生活多年,全副武装的侍卫早已看惯了。只是这人突然神鬼不觉得闪到眼前,着实将她吓得不轻快。 拍着心口缓了缓,温梓童便道:“我是刚随伍大人从京城来的,对刺史府环境并不了解,这才一时走迷了路。” 听是钦差大人带来的人,那侍卫收起了警惕心,态度也缓和了许多,将矛收回立在身旁,道:“这里是监牢重地,不是姑娘该靠近的地方,还请回吧。” 监牢?难怪与别的地方皆不同。那么这里就是关着今早刚押来的那个要揭发她父亲的石材商贾的地方? 温梓童佯作不经意的扫量一圈儿,见整座监牢唯有侍卫驻守的这一个入口。于是打消了偷溜进去的念头,点点头,“谢过提点。”之后转身打算离开。 可才走出几步,便听到身后有铁门开启的声音,之后便见几个人从里面出来,打头的人面上颇有自功之色,手里还捧着个木托盏,托盏上放着一个折子。 几人脚下生风,很快便超过温梓童去,温梓童隐约听到后面一人和端托盏那人之间的对话: “此次咱们可是立了功,想不到那人这么轻易就招了,明明什么刑都还没用。” “商人嘛,还指望他们有什么气节?” …… 声音本来就小,随着走远更是一点也听不见了。然单凭依稀可辨的这两句,温梓童便可断定,那张折子定是商贾“揭发”她父亲的供状。 待那一行人走得更远一些,温梓童才开始跟上他们,并始终保持着极远的距离。她明白此时她也许做不了什么,但需得知道他们将这罪状送至何处,待入夜时,指不定能有机会接近。 就这样她一直跟着那一行人走至中庭,见他们顺着右边的抄手游廊一直进入了东梢间,许久都未出来。 温梓童仔细看了看前头的屋宇,面阔七间,进深五架,是这宿州刺史府中最为宏丽的建筑。显然,此处是原刺史尚未下牢时所居之处。 那么现在……温梓童只稍一琢磨,便认定这里是钦差伍经义下榻的地方。既然是他住的,还是先离远着些好。虽则这辈子伍经义还不认得她,但此人城府较深,正面招呼恐有被识破的可能。 温梓童打算先撤,可才一转身却见一腰间佩剑的年轻侍卫朝这边走来。中庭不比前庭,能进到这边来伺候的,大多是主子贴身使唤的,因此温梓童出现在这里,若遇盘问还真有些难以自圆其说。 不过对方显然已经看见了她,此时再想躲已然是来不及了。于是她只得压下不安,强自镇定的迈着小步往外走去。 她期待着这人也如之前碰到的那些丫鬟小厮一样,视她若无物,就这样平静的擦肩而过。然而事情并不能如她所愿,离着还有五六步远时,那侍卫便将目光直直投到她身上,客气的开口:“姑娘,可是宴筵准备好了,长史让你来请我们伍大人?” 温梓童不由一怔,心道宴筵?这都什么时候了,灾民遍地,刺史府内却要摆宴筵?虽说钦差到此,地方官照例是要接风洗尘,可这种时候…… 饶是心下腹诽,面上却也不敢显,她借坡下驴的冲侍卫笑笑,道:“正是,长史大人让奴婢来请伍大人过去。” 如今她也只能这样说,不然那小厮定又会问她为何出现在这儿?到时岂不是更麻烦。 那侍卫听后果然道:“姑娘在此稍候,我这便进去禀报我们大人,你好给带个路。”说罢,侍卫走上右手边的游廊,往东梢间去了。 见他打起帘子进了屋,温梓童转身撒腿就跑!反正刺史府的丫鬟这么多,她只要离开这里再想找她便是大海捞针了。 一口气儿跑到了安全的地方,温梓童在一个角门处停了下来,单手撑在墙上,弯着身子大口喘气。 这时她开始仔细盘算,今晚有宴筵,虽说不人道,却是给她创造了极佳的时机。到时伍经义的房中无人,她便可偷偷潜进去,看看那份招认折子上是如何诬陷她父亲的,也好提早做个防备。 这样想着,她很快恢复了体力,然后随便找了个方向就此走了下去。 拐拐绕绕的也不知走了多久,她觉得自己这回是真的迷路了。放眼四周,唯有一个方向能看到楼阁,且楼阁前有人影走动。她打算故技重施,借着自己是随伍大人初来此地的说辞,上前问个路。 待温梓童走到离楼阁十数步远的时候,她忽地发现离她最近的那个人影有些熟悉。她驻步,心猛地一提,这不就是刚刚让她给伍经义带路那个侍卫么? 认清对方后,她立即调头要往回走,身后却很快传来那个侍卫的声音,只是这回全然不似先前那会儿的客气:“站住!” -- 第130页 温梓童应声立时打了个机灵,身子僵在原地,脚似灌铅。她提了口气到嗓子眼,听见皂靴踩地越发临近的声音,那声音在她身后两步外的距离停住。 温梓童自知这回逃不过去,于是定了定心神,嘴角噙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转身,在与侍卫四目对上之后,她故作不解的问:“不知有何指教?” 她虽视线对着那个侍卫,余光却也扫了下他的后面,着绯袍的那人正是伍经义。 那侍卫脸色瞬间变白,双眼微微觑起,显然有些被她激怒。可开口时还是略压了下情绪,“刚刚要你给我们大人带路,为何跑掉?” 温梓童心中擂鼓,特别是看到伍经义也已关注这边时,更加的不能平静。只是她脸上却看不显,一切情绪压抑在心底,却将那万般不解的神情拿捏的恰到好处。她微歪着头,细眉蹙起:“您说什么,什么带路?奴婢刚刚一直在灶房忙着备今晚要用的羹汤,不知是哪里做错了,慢待了诸位?” 见她死不认账,那侍卫握着剑柄的手气得微微发颤,感觉随时都能将宝剑抽出鞘来抵上她的脖颈! 两人对峙片刻后,侍卫身后的伍经义似是觉得有些小题大做了,于是开口道:“罢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闻言,温梓童心下稍安,以为伍经义打算放她走了。可是接着便听伍经义话锋一转,“不管之前是不是你,现在就由你来为本官引路吧。” 温梓童先是一怔,随即硬扯起唇角露出个难看的笑容,别无他选的应了声:“是。” 举办筵席的地方温梓童并不认得,但若就此坦白,定然会被识穿身份是假的。于是只能盲目的走在前头,引着伍经义和他的两个长随没有目的的往前行。 越走她的心越虚,可想了诸多逃脱的法子,不等使用就先被自己否定了。以那个侍卫对她的不满和防备,接下来就算她说肚子疼想去茅厕,他也一定会紧紧盯着她。 顶着太阳走了很长的一段路,温梓童只觉头昏眼花,脑中一片空白。到底要怎么做才能熬过这一关呢? 正六神无主之际,忽被脚下一块凸起的树根绊了下,温梓童的身子向前张去……也是在那一瞬,她竟迅速拿定了主意,直接阖上了眼。 在倒地的瞬间,温梓童装昏过去,她躺在地上不醒人世。 却也就在此时,她听到有人远远迎过来,好似完全未注意到她这个刚刚发生意外的小丫鬟,只是笑着请安:“伍大人,下官已在此恭候多时,略备薄酒,为大人接风。” 听这人的语气,像刺史府能说了算的人物,温梓童猜测这人就是那位长史大人。也极有可能就是与客栈勾结,公粮私卖的那个幕后黑手。而且听他这话,摆宴的地方已经到了? 温梓童将眼悄悄睁开一条缝儿,最先看到的是那个侍卫,接着便见他身后露着楼阁的一角。看来就是这里了。 “你没事吧?”温梓童没有料到,开口问她的居然是伍经义。且他语气和缓,带着关切之意。 既然顺利将他们引到地方了,温梓童自然也没必要费力装昏了,于是将眼彻底睁开,坐起来拍拍身上的土,道:“有劳大人关切,奴婢无碍,只是刚刚头被撞了下,一时不清醒而已。现在已经好多了。” 说罢,她便站起,只是手捂在额头一侧,做样子配合自己的谎言。 看样子伍经义还真就信了,他瞥她一眼,接着道:“无事便好,若觉头痛,就找府医给你瞧瞧。” “是。”温梓童蹲礼,之后便向后退了两步,期待着谁说一句没她事了可以退下了。 然而等了好一会儿,没等来这句。伍经义与长史寒暄数句,便由长史引着往楼阁里去。温梓童杵在原地,心想待他们进去了,她便可以走了。然而就在她这么以为的时候,走到门前的伍经义忽地向后转过头来觑了她一眼,然后又对身后的侍卫吩咐了句什么,之后便进去了。 而那侍卫停下来,目送大人进去了,才又折返回温梓童身前,不咸不淡的交待了句:“你也跟进去伺候吧。” 温梓童双眼圆圆瞪起,不敢置信的看着那侍卫。那侍卫眯了眯眼,对她仍有戒备心思,小声说道:“若你再敢玩儿什么花样,可别怪我不客气。”说罢,转身大步流星的进了楼阁正门。 还没从先前的惊恐中缓下来的温梓童,迅速又进入了另一种恐惧,刚才那侍卫的话,难道是他猜到了什么? 她紧张的咽了咽,知道若此时再溜走很有可能被暗中盯着她的侍卫给抓会来,到时情况可就更糟了。盘桓片刻,她无可选择,果断跟了进去。 果然,一进门温梓童就看到了那个侍卫,他就守在门里盯着她。见她乖乖进来了,才抛个不屑的眼神继续往里走去。温梓童则跟在他身后,如他所威胁的那样,不敢再玩儿什么花样。 摆宴的地方就在二楼,温梓童粗略的观察了下菜式,想是较着寻常的洗尘宴俭朴了许多。长史自己也先罚了一杯酒,朝伍经义团团一揖作赔罪:“还请伍大人勿怪。老祖宗留下来的敬上礼规不敢丢,然宿州此时正历经着前所未有之浩劫,下官不敢奢靡铺张,故而仅备下薄酒和几道勉强入口的下酒菜,希望大人赏脸笑纳。” 伍经义摆摆手,示意他落座,而后满意的夸赞道:“长史大人能有如此心意属实难得,既重祖宗礼仪,又不敢轻忽百姓。”说罢,自己也陪饮了一杯。 -- 第131页 有了长史大人的带头,其它在座的地方官员皆排着次序开始对钦差大人敬酒。此场宴会没有歌舞,席间反倒频频聊起宿州百姓,只可惜同情怜悯假慈悲的话说了不少,就是没有一个人开口提放粮赈灾之事。 温梓童在一旁看着,只觉心中犯恶。同时也想不明白,伍经义为何要她来伺候?她心中隐隐不安,难道是方才自己出现在中庭又消失,引起了伍经义的怀疑?可若是那样,他一个钦差,随便安排个侍卫把她盯住就是了,又何必亲自费神盯着? 胡思一通的同时,温梓童也一直在暗中观察伍经义的反应。快半个时辰了,他都未曾看她一眼,她又觉得是自己太过紧张,想多了。 待他们酒过三巡时,日头已渐渐平西,温梓童看了眼窗外,觉得差不多是时候了。于是忽地以手扶额,身子晃了晃…… “你怎么了?”果然一直在她身侧的那个侍卫低声问她,虽说声音冷冷的,不过也算给了她继续作戏的余地。 温梓童蹙眉,作痛苦状,声音又低又虚弱:“不知为何,刚刚撞到的地方突然开始疼。”边说着,她身子还是微晃,仿佛自己用了很大努力才将身子挺住没有倒下去。 “既然如此,你去找府刺史府的府医看下吧,反正大人刚刚也准过了。” 这话倒是让温梓童有些意外,原本还以为自己得费一番功夫才能顺利说服这人,想不到之前这么难缠的家伙,这会儿竟主动配合着她。她自然点点头,然后悄然退下。 屋内满室拘束和酒气,因此甫一出屋,温梓童便深吸了一口气,突觉全身放松下来。不过也正因着这一瞬间的放松,她突然察觉出一些不对味儿来。 她疑神疑鬼的回头看了眼,明明身后无人跟出,可不知怎的,她总觉得好似有一双眼睛在盯着她的一举一动。于是她假装不察觉,往外走一段后寻了个小厮问路,那小厮听说她是随钦差大人才来府中,便立马指了府医所居的院子给她。 是了,她打算真的去府医那边过个明路。 府医住的地方在西头,算是刺史府中较偏僻的居所,是以当温梓童越靠近那里时,便越能明确察觉到背后的那双眼睛。 果然是伍经义怀疑起她了? 她依旧装作不在意的进了府医的小院,然后自称是伍大人命她来的,将自己跌倒撞头的事详细说了说。 府医是位面容清瘦花白胡须的长者,看着颇有医者父母心之慈爱,他并不疑心温梓童所言,认真号过脉后对她说无碍,头痛许是近来多思造成的。然后又给她调了一种膏药,让她去西边的厢房自己敷在头上睡一觉,至热劲儿散了再取下,到时头痛若消,就可离开了。 温梓童遵医嘱,拿着膏药贴去了西边厢房。打院中路过时,她终于看到了那个一直悄悄跟在她后面的人。他刚刚是躲闪不及,被温梓童一眼瞥见,不过他动作极快的闪进了一道门后。温梓童便也装作未看见什么,不作任何反应,只心中有了数。 那人正是一直质疑着她的那个侍卫。 呵呵,难怪方才那么配合她,主动建议她来就医,原来打的是引蛇出洞的主意。温梓童心下微微得意自己及时看穿,不过随之而来的是深深的担忧。 既然伍经义和身边的人已然开始怀疑她了,那么她在刺史府便不能久待。要尽快潜入伍经义的屋子里去,早些把事办完。 这样想着,她随府医的生徒入了西厢。因着这院子里的大夫皆为男子,照料女患多有避忌,故而生徒只叮嘱了几句后便将门关上,自己离开了。 温梓童站在厢房当央环视一圈儿,见这屋子东南两面有窗,便先走到东面窗前看了看,正巧这方向就在那侍卫的监视范围内。隔着明纸,她甚至还能感受到被那双眼睛暗中盯着的压迫感。 她将窗子紧紧关阖,一丝缝隙也不想留。接着她又来了南面的窗子前,这边位置要安全许多,他若不特意移步,是不会看到的。不过温梓童想着自己爬出窗子时,很难一点点声响也不发出,届时哪怕不小心弄出一点动静,在这个安静的小院里都会显得极其清晰。 那么唯有弄个什么来吸引他的注意力,才能使他不分心来盯南面的窗子。 温梓童想了想,立时便有了办法。 她将包膏药的硬纸撕下一片,找了找屋内没有剪刀,便凭着一双手,将那纸片撕出了一个女子小像。然后又点了蜡烛,借着光影,将小像放大,并映到窗户的明纸上。 手艺虽不怎样,但只借个虚飘飘的影子足以够用。 摆好这个局后,温梓童便蹑手蹑脚的打南边窗子爬了出去,又绕到与西墙的夹道上,最后从北面的小路出了院子。 此时夜幕已薄薄的笼下来,温梓童生怕没有歌舞助兴的宴席会结束得格外早,于是一路猛跑,没用多少时候便又到了中庭那座大屋外。 明间和次间皆点着灯,唯东边的梢间黑乎乎一片,她判断多半是丫鬟们趁着伍经义不在,便开始洒扫屋子,只余寝室未敢擅自进去。 温梓童小心翼翼的沿着东面游廊到了东梢间外,不作犹豫便钻了进去。 屋内有灯树,可她怕点了灯会被那些洒扫的下人发觉,故而不敢点。只得掏出怀中预备好的一个火折子,吹出明火后又拿手捂着外侧,不让光透到窗外去。然后就借着这点火光,开始在屋子里四下查找。 -- 第132页 寝室分为内外间,以一道十二牒的红木座屏相隔。温梓童想着一般文书之类应该放在外间,于是便先从外间的书案开始翻寻。 书案上排布极其干净,除了一叠名人法贴之外,便只余一本尚未写完的奏折。 温梓童拿起来看了看,见上面并未提及她的父亲,只说虽则赈灾官员和圣旨还未到达,但他到达宿州后便立马主持了赈灾事宜,灾民的安置、温饱、及伤情,都得到了良好的解决,一切都在有序的进行着,灾民们无不感戴皇恩浩荡。 “啪”一声,那奏折被温梓童狠狠的合上丢回原处。她不禁在想,上辈子在发现伍经义派系问题之前,她也曾多次委以重任,便是那几次差事办得漂亮,才让她对他极为看重。如今看来,那时的奏折也不值一信了。 气归气,但眼下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温梓童没有时间虚掷在这儿,于是立马转战书柜。书柜里除了显眼位置放着几本地方志类的书籍外,其它皆是些不入流的杂书,想来是过去的刺史所留。 这里也没有。温梓童捧着火折子沿外间转了一圈,发现没有什么可能放供状的地方了,于是便匆匆绕过屏风去往内间。 内间的窗子朝着花圃,这个时辰已没什么人了,于是温梓童也不必再像先前是拿手遮挡着光,光圈儿便可大一些。很快她便把屋子全景览尽。 一面是床,挂着锦帐。一面是摆着奇珍异玩的八宝架,和挂着官服的衣桁。再有一面则是箧笥、木橱、滴漏等家具物什。看了一圈儿,实在不像是有供状的。 温梓童边走着边随便翻找几下,没有任何发现。心里也在纳罕,今日她明明看见那罪状被送了进来,为什么会没有呢? 窗外暮色已渐深,想是过了戌初,宴席随时会结束,此地不可久留。即便今晚毫无收获,温梓童也打算先离开这里再说。她一口气吹熄了火折子,打算出去,可就在将要转过屏风之时,突然看见门开了,伴着“吱嘎”一声,伍经义迈进了屋! 温梓童的心跳霎时漏下一拍!不过她的腿脚比思维转得快,人还没从那惊吓中回过神儿来,身子却已撤回到了内间。接着她听到椅子挪动的声响,就在书案的方向,她猜伍经义是打算在睡前将那个没写完的折子写完,好叫人连夜送去京城。 伍经义不着急回内间,这总算容温梓童稍稍喘了口气。可她心知那折子也就几笔的事,很快伍经义就要进来,她必须得在此之前为自己找一条出路。 外屋掌了灯,光亮漫进内间,可使她更清楚的看清这里。然她看了看四下,橱矮柜窄,哪里有可容她藏身的地方? 情急之下,她意识到跳窗大概是唯一可能逃脱的方式,于是她快速移至窗边,轻推了一下窗子,却绝望的发现那窗棂子上有个小机括!窗子向外推时木轮转动,在推到一定程度后便转至卡口,自行固定,起了叉竿的作用。 这样的窗子仅能半开,何况中间还横着木条,纵是她身量再细窄,也是难爬出去的,若强行挤,弄出的动静也足以将伍经义引来。 既然窗不能跳了,温梓童只得想法子暂时藏身,只要能藏至伍经义上床,她便可悄悄从大门溜出去。 可是待她再次将屋子仔仔细细扫视一遍后,发现属实找不出能委身的地方。最后她无奈的望向了床。 床上挂着帐子,自是可以藏身,可是伍经义回来也是要上床的,藏去那里跟羊往虎口里撞也是没什么区别的。 然而现实已容不得她纠结了,因为椅子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必然是伍经义写完了折子。 果然,紧接着温梓童便听到脚步声临近,伍经义的确要进来了! 这种时候,她已没了选择,要么是杵在这里他一进屋就发现,要么是躲去床上挣个一时半刻。抱着晚死一会儿是一会儿的心态,温梓童迅速移去床边,一撩帐子,人躲了进去。 伍经义进到里屋时,那微晃了几下的帐子已停止了晃动。温梓童就屏息凝神的站在锦帐后面,听着动静,也继续想着应对的法子。很快她便想起在粮仓对付那小丫鬟的招数,于是转头往床里看了看,打算找个趁手的“兵器”,一击将伍经义敲晕! 可床就这么大,所有东西都明晃晃的摆在这儿。软枕、被衾、还有枕边的一本黄卷,哪一样也不像是能将人敲晕的…… 咦? 温梓童突然看到那软枕下面,露着一个墨蓝色的边儿,像极了白日见到的那个罪状折子。也正巧在此时,侍卫叩门求见,伍经义才宽下的外衫,立即又披回了肩上,他步去了外间。 趁此机会,温梓童爬到床里侧将枕下的东西拿了出来,果然,就是那个折子!她心下狂喜,唇角也忍不住微微上扬,一时间忘记了伍经义就在外头。她将折子打开,想看看那人都说了些什么,可打开之后却蓦地傻了眼。 织锦村——张大成、甜水村——齐三、彩桥村——赵老五…… 温梓童蹙眉,显然这是一个名单,可这是一个做什么的名单呢?若只是寻常的人名录,伍经义又何至于将它藏在枕下? 带着疑问她继续往下扫去,当看到“桃花村——牛二”时,她的眉心豁然舒展开了。她大约猜出这是怎样的一个名单了。她动作极快的将折子合起,塞入衣内贴身藏着。 -- 第133页 若她猜的不错,这名单八成就是伍经义在各村买通的线人,以他们做暗桩,一边监视着灾民们的动向,一边煽动着他们往自己想要的方向发力。 就如老伯所说,牛二不仅日日对他们撒播平阳侯是此时兴修水坝的主负责人这种谣言,甚至还鼓动大家去敲登闻鼓,宁可告御状也要圣上赐死平阳侯。 审案自有三司的官员,天子犯法理当与庶民同罪。可若是以扭曲的民意倒逼官府,挟舆论以令法治,便有很大的空子可钻。民智未开,只凭着一腔旁人刻意灌输的仇恨去行事,天下必将大乱。 操纵民意,这恰恰也是身为帝王最不能容忍的。 于公,于私,温梓童都不能坐视这种事情发生。是以这张能指证伍经义搅动舆论的折子,便尤为重要。便是冒着身份被揭穿的风险,她今日也得将这个折子带出去! 藏好折子后,她又看了看自己所处的这个不大的空间,属实是没有任何硬物可用。打晕伍经义的计划不能行了,她只得再想办法。她阖眼,拼命让自己平静下来。 静静的站立了片刻,温梓童做了个决定。 她躺到了床上。 伍经义将写好的奏折交给侍卫,命他火速让人送回京城,快马加鞭,务必在明白早朝时,这本奏疏摆至皇帝的案前。侍卫接了差事退下,伍经义也折回内间,将外衫挂在架子上,而后走至床前。 就在他撩开帐子的那刻,娴静的平躺于床上的温梓童,能清楚看到他面上由惊诧到气愤的变化。半晌,才冷硬的开口说了句:“是你?” 他记得眼前这个小丫鬟。 ? 第62章 [V] 今日筵席前侍卫来禀刺史府的人来请了,可他出去后带路之人却跑了,当即便生出疑惑。 之后又在楼阁前撞见她,她竟咬死了不认先前的事,和侍卫各执一词。可侍卫是跟了他十几年的老人,他自然信侍卫所说。 那时他便越发觉得这小丫鬟有问题。 如今她又莫名出现在他的寝堂…… 伍经义眯了眯眼,心道这回倒要看看她是否还能死鸭子嘴硬! 温梓童将紧张情绪压下,唇角勾起一抹温柔笑意,翻了个身,一手支颐侧卧着。 纵是对眼前人深恶痛绝,此时温梓童也不得不眉梢眼角隐含风情,对着他献媚道:“大人可算回了,奴婢在此好等。” “你在等本官?”先前的火气稍降,伍经义略有些好奇到底是什么人指使她来的,又有什么目的。 温梓童撑起些身子,半坐着点点头,“奴婢都在此等了大人快一个时辰了。” “那你擅闯本官寝堂,等本官回来是想做什么?”伍经义语气平淡。 “大人……”温梓童低了低头,做羞涩状,“这不是明知故问么。” 伍经义此人虽藏的深,但有一点温梓童相信他不是装的,那就是极其宠妻。 上辈子李桓在位时,曾有意撮合他与一位大臣的庶女。朝中肱骨数他洁身自好,三十多岁了府中只有一位正妻,无妾室无通房。头年妻子离他而去,从此便孑身一人。而那个大臣官职低于他,加之府中庶女大龄未出阁,便想嫁与他做个填房。 可谁知李桓开口牵媒,他竟也一口拒绝了,说自己此生只爱亡妻一人,再也不会要其他的女子。 当时李桓和温梓童都只觉得这是他没看上人家姑娘的婉拒之词,可事实是许多年过去了,直到温梓童闭眼,也没看到伍经义续弦。 也正是因为清楚这一点,温梓童今日才敢用这个危险法子。她笃信伍经义很快就会将她轰出去,这也是她最后能想到的脱身之法了。 夜风从支开一半的窗户刮进来,搅动着幔帐轻舞。温梓童的话说出后,屋内一时陷入寂静,氛围也略诡异。 伍经义注视着她,眼神说不出的令她不爽,可是温梓童也分不清那是不屑,还是不信。他今日打从见她时,就心生怀疑,这她很清楚,故而此时为了令他相信,在沉默良久等不来回复后,温梓童便打破了这个宁静。 她坐起,漫不经心的整了整衣襟后下了床,边往帐外去,边带着丝嘲讽意味的笑了笑:“看来长史还是不够了解钦差大人的品性,竟意图用这么肤浅的手段来讨好。伍大人心系宿州百姓,这种时候又怎会有狎昵蒱饮的兴头?” 伍经义随她动作转了转身,望着她的背身奇道:“你是说,是长史拿你来给本官献美的?” 温梓童自嘲的勾了勾唇角,转身福了个礼,“献美不敢当,只是长史派奴婢来自荐枕席,属实是轻乎了大人德行。奴婢来时便知大人必不会受,但长史有命,小小奴婢也不得不尊从,还求大人宽恕奴婢这自不量力的蠢行。” 顿了顿,见伍经义还不接话,温梓童只得抓紧找理由退下,她垂着面,似羞于见人状:“奴婢无颜见大人,也不敢搅扰大人休息,奴婢这就下去叫人来给大人换过被褥,免得折辱了大人令名。” 自顾自的说完这些,她便转身想要退下。然而才走出两步,身后便传来低沉有力的一声:“站住。” 温梓童不由得一怔,脚停了下来,心中暗道不妙。自己这样说都脱不了身,难不成是伍经义根本不信是长史派她来的?她缓缓转身,再施一礼:“不知大人还有何训诫或吩咐?” -- 第134页 她拘着礼停了好一会儿,见伍经义轻挪脚步,负着双手绕她转了半圈儿,盯过来的眼神也令她深觉要坏事。 果然,伍经义问她:“刺史府里那么多人,为何长史偏偏选了你来?” 温梓童倒觉得伍经义有此疑惑也不奇怪,毕竟打从今天撞见她后,便事事诡异,偏偏晚上回寝堂见到的还是她,自然会因诸多巧合而生疑。但她也不慌,只沉着应对着。 “回大人,皆因今晚去赴宴之时,大人点了奴婢伺候,这才令长史误会大人对奴婢有意。故而奴婢先前突觉得头疼,去府医处看诊后,长史便派人来给奴婢传了话,让奴婢今晚来大人房里伺候。” 说这话时,温梓童出奇的冷静,不急不缓,也丝毫没有扯谎人的心虚胆怯。伍经义仔细盯着她的表情,觉得她不似在说谎,沉了一会儿,突然以极严厉的口吻说道:“回去告诉你们长史,若再有下次,他的官运便也到头了!” 说罢便不耐烦的摆摆手,一个“滚”字就差说出口了。 温梓童如蒙大赦,心中窃喜不已,脚下躞蹀着快速转出屏风,退出东梢间。甫一出屋子,她便沿着游廊快步走,仿若小跑。出了中庭,她摸了摸藏在心口位置的折子,然后小跑转为疾奔,一路疯跑着往粮仓的方向去了。 她知道方才这个谎言瞒不了多久,也许明日,也许今晚,只要伍经义和长史一碰面,她就会被戳穿。所以她不能再多耽搁下去,须得以最快的速度离开刺史府! 很快温梓童便跑到了粮仓外,她在腰封里取了钥匙将门打开,为不招来旁人,她动作极轻的关上门,又将石板移开,小心的跳了下去。 入密道后,她便谨慎的将石板移回原位。虽说她的谎言可能明日就会被拆穿,但她通过密道直通刺史府的事情却有可能一直瞒下去,是以她格外小心,将一切弄的不留痕迹。 可下到密道底部后,温梓童却发现,早上被她打晕绑在此处的那个丫鬟不见了! 在原地愣了半刻,她还是准备先去见椒红。今早跳下马车之前,她曾将自己今日的计划大致告知椒红,也嘱咐椒红若入府她依旧未归,便来密道里接应她。这个时辰,椒红应当已入密道了。是以温梓童加快步子,朝客栈的方向快步走去,打算一切先见了椒红再说。 然而走至差不多一里路时,温梓童突然听见前面不远处有隐约的“嗯哼”声。 这绝不会是椒红,还有别人在?温梓童不禁将心提起,看了看四周没什么东西可借用,便拔下头上一支发簪握在手里,准备遇到突发状况时保命用。 她将步子放轻放缓,小心谨慎的步步逼近,待看清前面情形时,提着心慢慢也就放下了。原来竟是不见了的那个丫鬟! 温梓童有些疑惑,她全身被绑得紧紧的,是如何从粮仓那头挪一里路到这里的? 可等走近些再一看,又发现了一些不对。 她只绑了这丫鬟的手脚,却因当时她晕着,没有堵她的嘴。可现在这丫鬟的嘴里却被一团布堵着。她上前拔下那丫鬟口中的布,语气温和的蹲下来问她:“姑娘,是谁把你弄到这儿来的?” “救命啊!”那丫鬟见温梓童也是一袭刺史府下人的衣裙,当是自己人,便急急向她求救。可刚开口求助了一句,就发现温梓童身上所穿的衣裙莫名熟悉……很快她便从细节处认出,对方竟是穿着她的衣裳! 那丫鬟双圆愤而圆瞪,立时便明白过来怎么回事,语气也一改先前求助时,忽地凶狠起来,几连问:“好啊,原来偷袭我的人就是你?你偷偷换了我的衣裳去是想做什么?你和刚才那个小贱人是一伙的?你们可知我是刺史府……” 不等她说完最后一句,刚刚才被拔出的那团布,重新又塞回了她的口中。这回塞的还更紧了些,连“嗯嗯哼哼”之类的声音都快要发不出来了。 温梓童站起身来,先前的那点愧疚之意已不复存在,转而朝着前面有些阴暗的地方唤道:“椒红?出来吧。” 听到这声唤后,很快阴影的地方便亲出一道身影来回应她:“姑娘,真的是你!”椒红如只小雀儿一样欢快的飞奔过来,拉着温梓童的两手转了一圈儿,将她从头到脚仔仔细细端了个明白。 若不是这密道地方狭仄,她定要再拉着温梓童转上两圈儿!不过如今看到温梓童全须全尾,知自家姑娘并未在刺史府暴露身份,不禁心下欢快的很。 温梓童知她紧张自己,陪着她闹上片刻,便忙问:“对了,你是怎么将这人移来这里的?” 椒红的情绪立时从当下的欢快,转换为一种尽是担忧的委屈:“姑娘早上拿了决定,我又拦不得,但一整日都提心吊胆的生怕你在刺史府被发现。所以甫一天黑,我就回了客栈,见你果然还没有回来,我就想早些到密道里来等着你,也好及时接应。谁知走到粮仓下面,竟见这人被绑在那里乱喊乱叫,我听她话里的意思,再看她身上穿着姑娘的衣裳,顿时就全明白了。我生怕她在那里叫喊会被刺史府的人听见,就将她拖离粮仓,结果她还是一直叫,我怕她将人引来,就给她塞了布后去一旁躲着。然后就是姑娘看到的了。” 温梓童点点头,夸奖椒红想得周道,若不然难保不会有人再去粮仓,从而听到这丫鬟的叫喊。随后她又问起:“那今日石头找得如何?” -- 第135页 椒红有些惭愧的摇摇头,温梓童不自觉流露出惆怅失望的情况,随后又勉强着笑笑,挼挼椒红的头发,安慰她道:“本来就是要做好大海里捞针的准备,没事,还有时间。” 椒红心里好受一些,随后温梓童又告诉她:“与客栈勾结公粮私卖的人,是刺史府的长史,这人黑了心,恐怕圣旨不到他是不会开仓放粮的。我刚刚先弄了几袋米存在密道里,以防他们怕东窗事发而将密道口堵了。” 说到这儿,温梓童扭头看向那个刺史府的丫鬟,想到今早她还将桐油和石灰和在一起,想去堵那个密道口,便问道:“可是你们长史命你堵上密道口的?” 那丫鬟倒是有气性,也不在意自己人在屋檐下,倔强的将头扭向一边,不理她。 椒红这脾性就有些看不下去了,不服气的上前指着她:“怎么,你是觉得我们都是姑娘家,不会对你动刑?我告诉你,你最好快点招了你主子这些年做下的见不得人的勾当!你可不要小瞧的我,我可是杀人都不带眨眼的!” ? 第63章 [V] 椒红这话非但没能唬住那刺史府丫鬟,反倒惹来身旁温梓童的一阵笑。 “姑娘!”椒红气自家小姐拆台,泄了自己的底儿。 温梓童便收敛了笑,认真道:“你别费劲了,她是不会老实对我们招认的。”说着看看那丫鬟,继续道:“长史既然命她来封密道口,想来也已给客栈的人也通了气儿,在钦差离开宿州之前,他们应该会暂时弃用这条密道。那就先留她在这儿吧,每日给她送一餐便可。只是现下粮比金贵,我们添口人吃饭也是雪上加霜,你明日去看看厨房有没豪富们前夜吃剩的汤饭,拿来给她将就下,总归是吃不死人的,比起那些吃土嚼草的灾民要强多了。” 那刺史府的丫鬟原本还指望有人能来救她,可听了这话心便绝望透了,瞪大着双眼,身体不安分的扭动,同时嘴里发出“嗯嗯哼嗯!”的着急声音。 温梓童却压根不看她,好似全然忘记这里还有这么个人的存在,带着椒红往客栈的方向慢悠悠走去。走到不远处一盏熄灭不久的油灯处驻了驻足,叹道:“哎,又灭了一盏。” 椒红心下会意,便故意扯着嗓子问,“姑娘,这里的灯应该一会儿就全熄了吧?” 温梓童笑答:“是啊,这两日没有什么人前来添香油,有一半已经油尽灯枯了。我看余下的那点光亮,到不了下半夜就会燃烧殆尽,这里到时就要彻底漆黑一片了吧……” “嗯,是啊,这么长的地道里漆黑一片,想想都觉得有些好可怕呢!”椒红也帮腔。 主仆二人边聊着这些,边渐渐走远了,唯余全身被紧紧绑着的那个刺史府丫鬟,身子不住的挣扎蠕动,又气又吓的留下两行眼泪,渐渐浸湿了口中的布。 那二人却只顾往前走,始终不肯回头看看她,任凭她怎样绝望的呜咽。 待走的够远了,椒红才忍不住回头觑一眼,尽管已然看不见了,还是觉得心下极其畅快!之后她回过头来,朝着温梓童竖起个大拇指,由衷的赞佩:“姑娘果真是女中诸葛!比我吓她的那招儿高明多了!” 温梓童却面色微微冷着,回眼远瞧,“这人对指认长史罪行至关重要,务必要逼她将所知的全部招认。”不然圣旨到达前,宿州百姓就得不到救助。 椒红点头,“姑娘说的是,眼下早些逼着他们放粮才是要紧的!” 温梓童稍一想,又道:“只这样吓她还不够,到下半夜等她哭累了想睡之时,我们俩就披两块缟素的布来,给她唱上一出夜戏……” 先前还有些沉重的话题,霎时引得主仆二人咯咯笑起来,一路上俩人又是讨论如何才能不动用残忍的刑讯手段,却能逼出供来。鬼怪之法是她们想出的最有效又温柔的手段了。 回到客栈房间,温梓童先将刺史府下人的衣裙换掉,然后给自己倒了一杯冷水。椒红忙伸出拦:“姑娘且等等,我这就去要热水!喝凉的伤胃,都怪我刚才只想着去接应你,却没想起先要上壶热水来。” 温梓童丝毫不介意,大口饮下,杯中的喝净了,才微喘着道:“这一日都未能喝到一杯水了,可等不急。” “姑娘受苦了!”椒红两眼微红,不禁有些自责自己的无用,姑娘是堂堂侯府千金,何曾吃过这种苦?吃不好喝不好的一路颠簸来到宿州,还要一会儿扮作男装,一会扮作下人。 温梓童见状,笑着摸摸她的头,“好了,这么一点事你也至于如此?”顿了顿,她又忙转移话题问起:“石头虽还没有找着,但也不打紧,慢慢来。不过那个叫牛二的你今日可有见着?” 坐在对过的椒红摇了摇头,随后又不解道:“听老伯说那个叫牛二的已经好几日未回村了,姑娘为何对他这么上心?可是怀疑他什么?” 温梓童从怀中掏出偷来的那个折子,“你看,”说着,她便将折子展开铺在案上。 椒红虽是穷苦出身,却也识得几个字,入了侯府后更是常陪着温梓童温书,故而有了不少长进。折子上的东西她能看明白,很快便有了与温梓童一样的猜测,惊道:“这个牛二难不成是和这上面的人在为同一人做事?” 温梓童点点头,将折子仔细的合回,依旧收入怀中贴身藏着:“这是从那个伍钦差的房里偷来的,显然牛二和这上面的其它人,都是在为他做事。” -- 第136页 “那伍钦差就是故意收买了各村子的人,让他们带头鼓动村民们闹事!”椒红愤愤道,想着这一切都是针对自家侯爷,越发觉得气愤。同时也后怕,若不是自家姑娘主意大,骗过太夫人冒险来了宿州,那这一切都将在温家人不知的远方进行着,待温家有所察觉时,只怕针对于平阳侯的民怨早已沸腾,直达天厅了! 若真那样,侯爷便是无罪,也要被圣上拿来顶锅平民愤了。 温梓童也微微后怕,长舒一口气,“这册子可以揭发伍钦差煽动民心栽赃父亲的阴谋诡计,只要能再找到那带火药痕迹的石头,便可彻底为父亲洗脱罪名。加上密道里那个能指证宿州长史官粮私售的小丫鬟,这些坏人一个也休想跑!” 椒红眼中也放着精光,边点头附和,边道:“是,还有那个作伪证的商贾,到时所有证据摆在面前,不怕他不翻供承认是诬赖侯爷!只要稍加刑审,相信他定会彻底招了幕后指使之人!” 说到这儿,椒红突然又想起一事,愁的拧起细眉:“不过姑娘,桃花村的粮食不够了……” “怎会不够?”温梓童疑惑,“今早不是才送去两大袋子米粮,足够三十人撑个三四天的,想来到时放粮的问题也解决了。” “可是姑娘,眼下桃花村不只三十个人了……”之后,椒红便娓娓将今日桃花村的事道来。 原来是打从桃花村的村民有了粮食吃,隔壁的织锦村、甜水村、彩桥村等几个村里但凡有亲威在的,便纷纷前来投奔。他们与桃花村的人一起找寻石头,也一起分食米粮,原本够三十个人吃三四日的口粮,今日一日便被消耗了一半之多。明日虽还能吃上一日,可她们却也得为明日之后早做打算。 听罢,温梓童也是一则喜一则忧,更多的人来帮她找东西,自然是好事,可是粮食突然不够吃,她身上的银两也仅够接下来两日的住店钱了,唯一的法子便是再回粮仓偷几袋米回来。 可是对于明日或许就会暴露的她而言,无疑是一次极大的冒险。依誮 想了想,温梓童只得做决定道:“那便今夜去偷!趁着他们还未拆穿我这个混进刺史府整整一日的多余人,今晚不至于大肆搜查。” 椒红也想不出其它法子来,只得点头道:“好,那到时姑娘只管在密道接应,我上去将米丢下。” 是夜,入了四更天,夜幕低垂,静谧无声的客栈后院快速闪过两道白色身影!宽大的缟衣罩在身上,衣袂随风飘舞,夜色下看着格外瘆人。 两个白影从西墙下的枯井下去,又将井口封好,沿着密道一路向里摸索而去。 “还记得《深井怨》怎么唱么?”一个白影问另一个。 另一个则信誓旦旦:“姑娘放心,当年听这出戏时我年纪尚小,回家后被吓的一连哭了几夜,一字一句早已深深烙在心底,成了阴影。待会儿定能一字不错的唱完!” 密道不似之前还有些光亮,如今灯尽熄后伸手不见五指。两道白影相互搀扶着走了一里地左右,然后忽地脚下碰到软乎乎的东西,便停了下来。 与此同时,那东西也发出“嗯嗯哼哼”带着惊恐语调的哑音。 一道白影在袖袋里抽出个火折子,吹出一豆明火,举到自己脸跟前。然而她根本没有脸,围作兜帽的白布下面,罩着的是一头披散的黑发…… 看到这幕,脚下那“嗯哼”声叫得更加急切了,哑中透着极度的惊惧! 不过很快一个阴沉又幽怨的声音便盖过了她,那是来自另一道白影的。只见那白影翩翩起舞一般,绕着早已被吓破胆的刺史府丫鬟慢步轻移,不时还将长发和白色飘带甩到她的脸上,引出一阵更绝望的惊恐声。若不是被布塞着嘴,相信那小丫鬟早已喊破喉咙了。 白影边舞着,边还唱了起来:“夫君投我入深井,十年恩爱消无影……” 椒红又跳又唱的时候,温梓童拿火折子往下照了照,发现那刺史府小丫鬟的屁股下面已是一片洇湿了。知她已被彻底吓傻了,温梓童便趁机问,“还不快快将你此生犯下的罪孽全招认出来?否则我二人必拉你一同在深井常住!” 那被吓尿的小丫鬟哪里还有之前的倔强?哭着疯狂的点头,温梓童便将口中的布给她取下,接着便听她一连串的招认了一堆罪状!自然,她的招认少不了公粮私卖这一桩。 末了,小丫鬟拼命在地上磕头求饶:“我真的不想害人,是长史大人指使我这么做的,我若不做,他必不会放过我……” 目的既已达到,椒红便停了吟唱和轻舞,随温梓童一起把白衣解下,搭在额前的长发也拢去后面,露出正常的脸来。这时小丫鬟虽发现自己中计了,可该招的全都招完了,连有迹可查的细节证据也都招了出来,此时想再翻悔已是没什么意义。 彻底泄了劲儿的她瘫坐在一旁,面色煞白,余惊未消,然后抬起被泪水糊的一塌糊涂的双眼,哀求道:“求求你们不要再吓我了,我该说的都说了,以后再也不会做坏事了,我什么都听你们的。” 道了一声“好”,温梓童便从怀中取出纸笔,又给她松了绑。椒红也极有眼色的去将旁边的两盏灯添了些酥油。 这丫鬟果真是泄了心劲儿,被松绑后也软软的靠在墙上,完全没有要反抗逃跑的意思。她按温梓童所要求的,将先前所言明的长史罪状一一写了下来,又画了押。 -- 第137页 温梓童将供纸仔细看过后收好,给椒红使了个眼色,椒红便上前又给那丫鬟绑了回去。只是这回动作要温柔上许多,绳子绑的也未像之前那么紧。 绑完后,椒红捡起地上的布团儿,回头看了看温梓童,似作请示。温梓童看了看那布团儿,又看了看那刺史府的丫鬟,最后视线回到椒红身上,冲她摇了摇头。 ? 第64章 [V] 椒红便将布团儿丢在一旁。 这条密道总长差不多两里路,而现下位处中段,莫说温梓童觉得这丫鬟不会再使什么诡计,就算她想要喊人来救,这里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地方。故而她并不想再多加难为。 临走前,温梓童带着丝安慰的语气,说道:“姑娘,还得再委屈上你一会儿,半个时辰后我们就回来带你一同回客栈。”看着那丫鬟听完她二人要暂时离开后满是恐惧的脸,温梓童又补了一句:“不过你放心,灯会给你亮着。” 说罢,便带着椒红往刺史府方向去了。 到了密道尽头,温梓童正欲攀爬,椒红伸手拦阻,央求道:“姑娘,这回让我上去吧?你在下头接应便好。” 温梓童没急着答复她,而是先附耳在石壁上听了听,断定上面无人后,便哄椒红道:“放心,这个时辰上面断不会有人在。我比较熟悉这里的环境,知道挪动哪些袋子不易被第二日清点的人察觉,因此还是我上去,你在下头接应于我。” 见自家姑娘语气笃定,椒红也不能硬拦,于是帮温梓童先行移开石板,仔细托着她上去出了洞口。 粮仓内一如上回来时一般黑暗,温梓童从怀中取出火折子,吹了几下,又用手轻轻煽动助火苗变大,然后举着往周边照了一圈儿。周边虽模模糊糊的,但粮垛轮廓依稀可辨,她放轻着脚下步子绕过前排的粮垛,走后最里。 最里的粮袋子不像前面码摆的这么平整,有两大垛是胡乱堆放的,想来取个十袋八袋不易察觉。可粮袋子又大又重,平时两人抬一袋尚算轻松,此时温梓童将火折子咬在口中,双手合抱一袋米依旧略显吃力。 费了不少力气她才终于将一袋抱起,转身正要丢回密道时,前面却被不知是什么堵住了去路。身前挡着大大的米袋子,火折子又歪咬在口中照不清前路,温梓童一时看不清情况,只当是自己撞到了旁边粮垛上,于是调转个方向继续往前走。可是挪了才半步,米袋子子抵在了什么东西上。 这回温梓童心下不禁一凛,突然意识到不妙,将怀中的米袋子丢下,取下火折子往前一照,心便差点儿从嗓子眼儿里跳出! 两个高大精壮的侍卫,此时正身披软甲堵在她的面前。 温梓童惊得向后趔趄一步,不等她想出半个逃跑对策来,那二人的手便箍上了她的腕子,用力一扯将她扯了回来,两人一人拿下她一条胳膊,用力一押便将她按在了地上! 脸贴着粗砺的地面,磨得生疼。可此时的温梓童已顾不上自己害怕或痛苦,只想着快些提醒密道内的椒红。先前她不让椒红上来,防的便是万一,只要有一人还在外面,一切就还有希望。 可是当前的环境,若她大喊一声快逃,非但给密道的椒红报了信儿,同时也等于给这两个侍卫提了醒,下面还有她的同伙。于是她不敢喊逃,只扯着嗓子问:“你们为何要抓我?我不过是奉了长史大人之命,来将密道口封上,何至于你们兴师动众披甲执锐的前来对付我?不信你们看看那边墙根儿下,还有我事先和好的桐油石灰膏!” 温梓童说这话,也没抱多少指望能就此糊弄过去,因为刚刚两个侍卫抓她时眼神笃定面色冷峻,显然是守株待兔已久。她只是想借此唬住椒红,打消她上来救自己的蠢念。 果真,这话才说完,就听两个侍卫轻蔑的嗤笑声自她头顶压下,其中一人边笑着边道:“长史大人命你来的?那稍候等你见了大人,自己去问为何要抓你吧!” 说罢,温梓童便被二人提起来,粗暴的押着往门口去。 路过密道口时,一个侍卫朝另一侍卫递了个眼色,那人便立马松开温梓童的一侧臂膀,转而跳下密道去查看一番。 密道内没有灯光,他手中拿着温梓童的火折子向前照了照,见并不能照亮多远,于是用力将火折子向里一丢!那火光晕染出的亮圈像一道流星般划过密道,坠入深处,沿途照亮之处未见任何人影,也没有任何多余的动静。 侍卫心安,转身轻轻一跃便跳了上去,对那侍卫摇摇头。 而就在那侍卫离开密道之后,椒红自阴影处走到火光照亮的地方停住,捡起落在地上未熄的火折子。火光映亮她的脸,除了两道泪痕外,还有彷徨和惊恐。 方才听到上面动静不对,她便知出事,冲动之下险些跳上去,可又听到自家姑娘的提醒,得知上面并非仅有一人,且带有武器。这才明白自己上去也只能是羊入虎口,倒不如留条退路再想法子求姑娘。于是立马撒回步子往回跑!那侍卫下来时,她已跑出了百步之远。 再说温梓童被那二人押着出了粮仓,一路上内心忐忑恐惧,听那侍卫先前所言,接下来会带她去见长史。想来,一切已然拆穿了,不然又怎会算到了她是打这密道内出入,而提前设伏? 不过椒红没被他们抓来,算是她的一点安慰,起码有一个是安全的,那总还有机会。只是接下来,她应该怎么做? -- 第138页 任眼下处境如何被动,温梓童也不得不逼着自己冷静下来,仔细想清稍候的楚应对之法。 推算起来,宿州长史也只会知道她打密道潜入刺史府后,又冒充刺史府的婢女偷偷潜入了钦差的寝堂。可是应当并不知她的真实身份,以及潜进来的真正目的。就连被她偷走的伍经义的那本花名册,他都未必得知的清楚明白。 这样想来,似乎尚有生机。 下半夜的刺史府,静的吓人。温梓童被两个高大的侍卫提入牢中,一路上甚至脚不曾触地。随着“铿锵”一声铁锁被打开的声音后,便是铁栅门的吱嘎声,接着她后背吃了重重的一个力道,整个人失衡的向前跌去! 待温梓童摔倒在地上后,身后的铁栅门迅速被关上。她转头,见两个侍卫已离去。想来是回去禀报长史了。 这是在见长史之前,最后的一点时间了,温梓童不敢浪费,排空脑中一切杂念,拼命思索着接下来如何保命。因为她知道的太多,知道长史的密道,知道他官粮私售。也知道伍经义的花名册,知道他鼓动利用民心,想借舆论向圣上施压,排除异己。更知道伍经义欺上瞒下,奏疏中排除万难赈济灾民,现实的宿州却是米粮贵比金,哀嚎声遍野。 如今她落在他们手中,这两个人应当是都想让她死的。所以当下,温梓童全心在想的,不过是如何先保住自己的小命。 她静静的想了不到一柱香的功夫,便听见有脚步声临近。声音并不复杂,估摸着长史仅带了一两名亲信之人来此,是不想她被抓紧来的原因被太多人知道。 温梓童拢了拢乱发,让自己尽量看上去体面一些,然后直视着不远处正往这行着的三人。果然是长史亲自前来。 她一脸庄严镇定,仿佛并不怕死。外人是看不出在她那平静的皮囊下,藏着一颗剧烈跳动的心。 长史走至她面前,隔着铁栅负手睥睨着她。今日在筵席上温梓童不曾细看这位长史,只记得是个细长脸,两撇胡,看上去便觉一脸奸相的中年男子。如今离得近了再看,他一双又窄又小的眼滴溜溜泛着神采,鼠目大致便是如此。 相由心生,果真还是有几分道理。 温梓童掩下心中对这人的不屑,抬眼对上他,看上去并不胆怯的问他:“不知长史大人深夜将我抓来,是想做什么?” 长史先是一怔,接着便被她逗笑了,拿手指着她,笑言:“你这不见棺材不落泪的小贱人,你半夜偷偷潜入刺史府意图不轨,居然还敢来反问本官抓你做何?” “偷偷潜入?”温梓童故作惊讶,眼中闪着两道精光:“刺史府守卫森严,敢问长史大人,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子是如何潜入的?” 听了这话,长史的脸拉的更长了些,他觑了觑眼,没了先前的嘲笑,此时眼中尽是凶狠:“你少在本官面前装!你不如趁早老实招了还能少受些皮肉之苦,到底是如何得知粮仓下有密道的?你潜入刺史府究竟有何目的?又是谁派你来的?!” 这一连串儿的问题用恶狠狠的语气丢过来,温梓童却只是抿着唇笑笑, ? 第65章 [V] 接着反问:“那请问长史大人,粮仓下为何会有一条通往客栈的密道?这条密道平日里又是用来做什么的?大人究竟在怕些什么?” “怕?哈哈哈哈哈——”一阵狂笑之后,长史挼了挼薄须,“你以为本官会怕?如今你人都落在本官手里,既便知道了这些,又能做何?难不成仅仅是想死个明白……” “大人当真以为这么危险的任务,小女子就一人前来,外头没个接应?” 饶是温梓童的心下已如擂鼓,可至此表现出来的,却始终是沉着且自信的态势。这不禁令一栅之隔的长史有些心虚,连忙招来方才抓获她的人问话。 两个侍卫信誓旦旦,抓获温梓童时仅有她一人,并未见任何同党。听后长史心稍安,转回头来怒视着温梓童,“你不过是为了保命,便信口开河企图蒙骗本官,好保住一条小命!”他自以为看穿对方心思的笑笑,接着道:“即便你还有同党在,他们也无法来救你了。粮仓和客栈的密道口,本官皆已命人堵上,想进刺史府,除非他们有三头六臂能过得了重重侍卫关!” “你说什么?!”温梓童瞪大着双眼,两手也情不自禁的抓上了监牢的铁棂子! 刚刚他说已命人堵了密道两头出口,那尚在密道下的椒红……还有那个小丫鬟,她们岂不是被困在里面了…… “怎么了?”长史眯了眯眼,似觉她的反应蹊跷。 强烈的恐慌感袭至心头,可温梓童却不能表现出对此事的过度在意,不然若被他们猜出密道内还有人在,那后果恐怕要比堵住出口还要可怕。是以温梓童很快令自己安静下来,佯作失落的转过身去,抬手擦着眼角:“没有人能来救我了……真的没有人能来救我了……” 看她终于露怯,长史心中得到满足,趁机要挟她道:“本官耐性有限,若你老老实实把为何而来全招了,尚有可能留你你命。但你若再负隅顽抗,休怪本官不懂怜香惜玉” “我招!大人我招!”不等长史将狠话撂完,温梓童便出言打断,一副认命了的样子,极其主动。 长史大喜,连忙道:“那还不快说!” 可前一刻还一脸求生的温梓童,忽地就阴起了脸,冷冷的笑了笑:“可是命我来的人,身份极其尊贵,莫说是长史大人,就连钦差大人也不敢忤逆于他。我若招了,大人当真就会放了我?” -- 第139页 错愕片刻,长史越发觉得事情不简单,这背后不知道是谁要害他! 当即痛快道:“放!只要你招了是谁命你来的,本官立马放了你!还赠你金银,让你从此不必再做这受人指使的危险勾当!” “那好。”温梓童转身朝着一侧的墙壁,只以侧身对着长史,然后下巴微抬,两手高高拱起:“是圣上,是当今圣上命我来的。” “你说什么?”长史先前提至嗓子眼儿的心,突然坠下。他自然知道这是温梓童拿来唬他的。一个落入他掌心的小小蝼蚁,胆敢戏耍于他! 果然,温梓童转过身看着他时,似在看个丑角一般的轻笑着:“大人可要去杀之灭口啊?” 长史的面上怒极,一副要将温梓童千刀万剐的神态!身后两个侍卫也瞧见他负于身后的手,已握紧成拳,显然是动了杀心。故而两侍卫极老练的将手提前握住剑柄,等待着大人的最后一声令下。 可长史快要冒出火来的一双眼盯着温梓童看了一会儿,好似突然又想起什么,忽地双眼一眯,冷静下来。 他语气平静的就好似方才温梓童不曾激怒过他:“你偷偷潜入钦差大人的寝堂,偷走了什么重要之物?” 见他如此问,温梓童倒是一切都明白了。显然伍经义并未告诉他自己丢的是何物,也是,煽动民心裹挟舆论这等事,乃是天子眼中的大忌。虽说她爹算不上什么忠良,但栽赃罪名总归是残害无辜。伍经义帮连尚书坑害她爹,若被皇帝知道了,想来伍经义和连尚书都没什么好果子吃。 故而伍经义即便不得不动用刺史府的人来抓她,却也不敢将她所盗之物公然告之宿州长史。而宿州长史也心怀鬼胎,担心着自己官粮私卖的事纸包不住火,于是便想拿住点伍经义的把柄,两人好做同一条船上的蚂蚱。 温梓童既知,又岂能让他们绑在一起壮大彼此,于是有心继续搅动浑水:“是个花名册。” “哦?是个什么样的名册?”长史急不可待的追问。 温梓童抬头看着他,一脸正经:“伍经义此次来宿州,唯有一个目的,那便是立功!可是长史大人难道不奇怪,既然伍经义一心立功,又为何不逼你开仓放粮,赈济灾民呢?” 经她一问,长史也确实有些不解,态度也是软了两分,一副求教的样子急问:“却是为何?” “大人可听过姑息养奸的故事?” 长史闻言一怔,他自然是懂她所指。顿时脸色慌张起来,心中将钦差抵达后的系列事又回忆了一遍,似乎这位钦差确实有些怪异。所闻之前是伍经义自己请旨来宿州查案,急于立功之心昭然若揭。既然他又比赈灾官员先一步抵达,为何不直接命他开仓放粮,抢下这头功呢? 起先他还因担心此事而发愁,生怕钦差一来就要断了他的财路,可是这几日下来,他却发现钦差根本无心赈灾,甚至有意将灾民情绪放大…… 这么说来,难不成伍经义真的已知自己官粮私卖之事,故而有心令灾情不可控,最后向圣上参自己一本,说宿州百姓都是为自己所害。而他则可大大邀功,踩着自己往上爬? 想通此结,长史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几日都怪自己忙着遮掩官粮私卖之事,而不曾疑心伍钦差。难怪伍钦差半夜急着遣人去请自己,告之刚刚有个丫鬟自称是受自己吩咐,去寝堂内等着伺候他,他一气之下将人赶出。之后冷静下来闻到了内室有火折子的焦味儿,这才后知后觉的发觉蹊跷,来找自己核实。 可伍钦差却只说丢了一个极重要的名册,务必搜到此女给他将名册送回,却不肯言明是何名册。 长史的目光由混沌转为清明,寻到温梓童落定,再问她:“那个花名册上到底写的是些什么?” 温梓童撇撇嘴:“上面写的自然是宿州官商勾结的名单,长史大人的名字赫然在列,客栈老板娘的名字也在上面,还有那些为你们做事的人,一个都不少。这本折子若非昨夜被我所盗,想来已在去往京城的路上了,指不定天亮时就会摆上皇帝的御案。这样说来,长史大人倒是应该好好谢谢我。” 前面几句时,长史双眼惊恐的瞪大,听到最后一句时,他面上恢复平静,虽有些不乐意,可不得不承认,倒真是多亏了眼前这丫头。 不过他也明白,这丫头偷那折子显然不是为了帮他,保不定是想以此做要挟…… 想到这儿,他心又是一紧,再行催问:“那折子现在何处?”问这话时,他双眼在温梓童身上逡巡一圈儿。 “大人该不会以为我是将这么重要的东西随身携带吧?”温梓童明白他的想法,既然说了这话,也未见他有放弃的意思。也知自己抵挡不过,于是干脆大方道:你若是不信,搜也可以,不过找个女的来搜。” 说罢,她倨傲的别过头去。 若是先前,长史必不会听她这样说就卖她面子,但刚刚她既说了帮过自己,于是也不想在尚未问清有何企图前将她逼迫太过,于是给身后侍卫使了个眼色,那侍卫便领会,出去找了两个丫鬟来。 两个丫鬟仔仔细细将温梓童身上搜了个遍,一无所获。长史命她们退下。 温梓童心中也暗暗庆幸,晚上回客栈时她的确曾想将那折子贴身保管,可临来之时,又心中莫名不安,于是将那东西藏在了客栈枯井旁的一个石缝里,拿枯枝掩盖着,谁也发现不了。 -- 第140页 见确实没在她身上,长史态度更加和缓,开始许各种好处给她,让她将折子所在之地告诉他。温梓童自然不受利诱,反道若自己天亮前未去约定的地点与同伙碰头,他们便知她已遇险,届时自会将花名册送往京城,呈给圣上。 可这一招在长史这里并不受用,他挼着胡子笑了笑:“且不说针对本官的那花名册是真是假,即便为真,你们若当真只为那个花名册而来,昨晚得手之后便不会再折返,也不会被本官所抓。你既然冒险返回,便证明你还有其它重要任务未能完成,而你的同伙自然也不会现在就将花名册交出去,因为你们本就不是冲着本官来的。” 温梓童心下暗惊,这小老鼠还真的有些计较。的确,她若是冲他而来,便不至于去闯伍经义的寝堂。这点骗不了他。 只是他似乎也不急,在铁栅栏外踱了几圈儿,见温梓童属实不肯招,便先离开了。他虽没给温梓童用刑,却也叮嘱看守之人,不许给她饭食和水。 见长史走远,背景都看不见了,温梓童才终于不必强撑着那股精神气儿,顿时萎败下来,瘫坐在地上。 一通插科打诨,小命是保住了,可是接下来怎么办?她和椒红一个在牢里,一个在密道里,都出不去,也都没有吃的跟喝的,她们能撑过几日呢…… 身在宿州的温梓童和椒红自是水深火热,陷入绝境。可此时留守在京城平阳侯府的素容,也好不到哪里去。 这会儿,正一个人对着月色,打着哆嗦缩作一团坐在门坎儿上。 暂居于西厢,正巧起夜的魏大夫一出门看到这景儿,不够被唬了一跳!这深更半夜的,月色凄楚,素容长发披散着只着雪白的中衣坐着,头低垂着看不见脸,委实是有些骇人。 正所谓医者父母心,虽则魏大夫仅是个拿了银子配合她们来行骗打掩护的,但毕竟行医者有行医者的慈爱。因此他定了定神儿,走上前去关怀一二:“素容姑娘,入秋了,夜里天寒,你不睡觉在这儿坐着干什么?” 魏大夫等了一会儿,见素容不答话,身子却抖的厉害,犹豫了下,他便解开身上披风披到素容背上,道:“就算姑娘睡不着想出来赏月,至少也多披件衣裳。” ? 第66章 [V] 说罢,转身要回去,却忽地被素容唤住:“魏大夫请等等!” 魏大夫转身看向她时,她已抬起了头,这时魏大夫才发现她是哭过的。这么说她发抖不是冷的,而是有什么伤心事?魏大夫皱皱眉头,言语温和的问:“素容姑娘还有何事?” 素容哽咽了下,又用力咽了咽,这才缓住情绪,然后起身往院子一旁走去,边道:“魏大夫请随我来。” 魏大夫跟上,随她走至墙跟儿,见她低头去看什么,便也随她视线看去。他看到了两只死麻雀。 身为医者的警惕敏感瞬时发作,他先前还有些眯着眼睛登时睁大,蹲下身去仔细瞧了瞧那两只麻雀的死状,然后双眼瞪得更大了! “这两只麻雀显然是中毒而死,可是这院子里怎会有毒?”他忽地想起白日为掩人耳目,随意煮的一些用来散发药味的草药,心道难不成是随手泼掉时被麻雀啄食?可又转念一想,那些药草不过是些寻常止咳的方子,鸟儿便是食了也不会死。 于是他看向素容,“素容姑娘,可是你往这里倒过什么?” 素容也转过脸来看他,泪眼汪汪的回道:“是白日从小窗送进来的补品,说是给姑娘提精气用的。” 魏大夫一怔,当即明白过来,随即心道这高门深院的暗戕果真可怕。莫说是素容这样的小姑娘会被吓哭,就是他一个堂尝男子,也是因为不想掺和进内院之事,才离开前东家自立门户,经营起一家小小的医馆。他不想多事,可如今事摆在眼前,他又不忍心看一小姑娘孤单应对。 盘桓片刻,魏大夫便道:“渣子可还有?” 素容愣了下,随后点点头:“倒掉之后瓦罐我还没有洗。” “去取来。” 素空懵怔的点头,然后跑着去了小厨房,很快便取回一个罐子,递给魏大夫。 二人在院里石桌凳上坐下,魏大夫虽则觉得有些冷,可男女不可共处一室,这点礼节他还是要守的。只是抱着罐子研究一会儿后,他有些撑不住寒气,对素容说道:“麻烦素容姑娘回房添件衣裳,然后把我的衣裳还我。” 素容这才想起,突觉不好意思,点点头便起身快步回房去添衣裳。换下自己衣裳后,她抱起魏大夫的衣裳打算回去还给他,却忽地闻见一股酸味儿。 打从魏大夫那日来了平阳侯府后,因着与疑似患时疫的温梓童近身接触,故而不能再出这间院子。院子都出不了,自然也没有办法回去取衣物,是以至今都一直穿着当日的衣裳,没有个替换。也难怪会有酸味儿了。 素容想了想,便又从衣柜里取了一套中衣,迟疑了下才拿出去。 魏大夫正仔细研究着瓦罐里的食材渣子,待反应过来时,素容已在他身后站了一小会儿。他见素容怀里抱着数件衣裳,不由得一怔,“姑娘这是?” 素容将那套中衣递向他,有些不好意思的将头歪向一侧,声音也低低的几不可闻:“我见魏大夫您的衣衫都有些酸臭了,故而想帮您找件替换。这套中衣虽针线不好,却是崭新的,您就将就穿吧。” -- 第141页 说罢不由分说的将衣裳塞进魏大夫手里,然后转身跑开。过了一会儿打水回来,坐在当院帮魏大夫洗起了衣裳,并让他快些回房换了,将旧衫一并洗了,明日便有干净衣裳穿。 盛情难却,魏大夫回房将衣裳换了,抱着旧衫出来。素容一把接过,放进水盆里摆洗。许久后才抬眼看了魏大夫一眼,见他也正看着自己,便有些羞涩的问他:“可还合身?” 魏大夫笑着点点头,抬抬胳膊试了试果真很是合身,不免有些疑惑:“姑娘房里怎会有男子衣裳?” “这是我做给老家的父亲的,因着父亲不喜女娃,打小便将我卖进了平阳侯府。故而我也不愿再回去见他,只在年年入冬前,做件衣裳找人给他捎去,也算是偿他个生育之恩。” 魏大夫面上的笑容淡下,一时不知该劝些什么好,便道:“姑娘虽命苦投在了不懂珍惜的人家,可未来定会遇见惜你之人。” 素容被这话羞的脸红,当即回道:“我没什么可苦的,虽则爹娘不疼,却也遇见了位体贴人的好主子,便是一辈子不嫁守在姑娘身边,我也甘愿。” 见她并无消极之态,魏大夫释然的笑笑,回了石桌去继续研究瓦罐里的食渣。 待素容将衣裳洗完晾好,魏大夫这边也总算得出个结论:毒并非是人直接投的,而是源自食材里的两种相冲食物。 “这么说,有可能他们不是故意要害我们姑娘?”素容问道。 魏大夫低着头未立即回答,良久后才有些遗憾的转头看向她,并摇了摇头,“百合虽常食,但紫百合却极少有人卖。加之婴灵菌仅生长于武离山,京城难得一见,便是偶尔见到,也是晒过的菌干,效用大大低于鲜菌。可这汤中,用的却恰恰是紫百合和婴灵鲜菌,想来这人为凑齐两样是费了不少心思。能如此大费周章之人,必不会是巧合,不过是担心东窗事发,给自己留条退路好撇清罢了。” 素容本已平静下来的心绪,复又变得凝重。顺着魏大夫的思路,她也试着分析起那人的心思:“呵,这人定是想借着我们姑娘病重下手,到时全推给时疫。若魏大夫您能查出姑娘是中毒所至,她也可反污您是为自己医术浅薄至人不治而开脱。即便最终查到了她身上,她也会推脱不懂食物相剋之理,无心之失。” 魏大夫便问:“姑娘可是已猜到此人是谁了?” 素容不曾迟疑半刻,张口既答:“柳小娘!”顿了顿,跟着又解释:“这里面有一支百年参,只看参须我便认得出。当初宫里赐下三盒,一盒给了太夫人,余下两盒都在柳小娘手里。再说整个平阳侯府,也只有她有此动机。” “可侯夫人都离府多年了,这柳小娘在平阳侯府也不必对谁伏低做小,何必要这么做?”魏大夫不解。 素容道:“柳小娘为侯爷生下儿子,阖府上下都尊着她,看上去的确与正室夫人没差了。可她终于还只是个妾,她的儿子是庶子,不可龚爵,又没有读书的天份,科举之路断然无望。故而她便想借机除掉我们姑娘……” 听到这儿,魏大夫也大致明白了,了然的点头:“侯夫人和大公子不在了,温姑娘若再出事,平阳侯嫡系一脉便算彻底断了。届时姨娘上位,庶子扶为嫡子。” 他叹了口气,随后又摇了摇头。 深夜寂静,针落可闻,是以就在院内两人沉默的空档里,院外发出的靴底踩石攀爬而上的动静,尽管轻微,却还是被院内两人察觉了。 魏大夫反应敏捷,当即吹熄了石桌上的蜡烛,拉上素容的手往最近的西厢房避去!二人入屋便躲去窗子下,撩开一点窗帘往外看,刚好能看到有动静的那面院墙。 “八成是柳小娘急不可待的派人来查看了。”素容道。 片刻后,一个黑景跃上了墙头。魏大夫戳戳身旁的素容,小声问:“可是你们侯府的人?” 素容摇摇头:“不是。” 两人相视一看,突然反应过来。既然不是柳小娘的人,那就只能是贼了! 素容虽平日做事老练沉稳,却也不是见谁都怕的性子,贼子上门,作为侯府的下人,她自是有守卫之心。于是往旁边摸了摸,摸到撑窗的木叉杆,紧紧握在手里,向门口走去。 那黑影跃入院中的一刻,顿时一男一女两个身影从西厢房里冲了出去!举起手中棍棒就朝着他打来! 黑衣人显然未料到才进院子便会遇上埋伏,虽有些猝不及防,可身为练家子反应能力自然不是盖的,当即拿起腰间配剑格挡!只是他手中的宝剑并未出鞘,只拿着剑鞘挡下那些棍棒的袭击,却并未对眼前攻击他的一男一女进行反击。 因为他很清楚,平阳侯府的人,他是伤不得的。 可对面的两人却显然是下了死手,棍棒虽无章法,却是下下使尽了力气!任黑衣人武功再如何高强,也因着只能自保不能反击而占不到上风。局面一时陷入混乱。 这时忽地有个低沉且强势的声音,自墙头上传下:“都给我住手!” 听见主子大约是怒了,黑衣人也不想再与这二人纠缠,横过剑鞘抵住两根木棍,稍用内力向往一堆,那一男一女便飞了出去!好在他运力时心中有数,未将二人伤得太过,只是使他们飞出两步远,蹲坐在了地上。 魏大夫虽未习过武,可在二人同时飞出的那一刻,出于本能他揽了一下身边的素容,令她在坠地时坐在了他的身上,并未受伤。而魏大夫自己,则屁股险些开花。 -- 第142页 素容既害怕又有些难为情的回头看魏大夫,关切道:“你没事吧?” 前一刻魏大夫还紧皱着眉头苦着一张脸,可被素容这一问,他便强自镇定下来,舒展开眉头,扯了扯嘴角,硬是挤出个难看的笑容来,“在下无碍,倒是素容姑娘可有哪儿受伤?” 素容飞快的摇摇头,然后从他身上下来。这时才恍然想起墙头上刚刚有人说话,显然是那黑衣人的同伙,于是抬头往墙头看去。 今晚月色虽皎洁,可那人背对着月亮,让人隐约看出个轮廓,却是看不清楚脸庞。直至他轻轻一跃跳进院子里来,素容才终于看清了他的脸。与此同时,她的一双眼也大大的瞪起,仿若铜铃! “四殿下……” * 这已是温梓童被抓入牢中的第二个夜晚。 长史也好,伍经义也罢,他们好似忘记了她的存在一般,既不来审,也不命人来送饭。只是没有吃的倒还好说,可没有水,她却是有些挨不住。 温梓童记得自己曾在哪里听过,人若不喝水,顶多只能撑三日。 今日已是第二日了。从晌午起,她便觉嘴唇干涸,不断的用舌头舔。到现在,她连舔嘴唇的力气也没有了,像个病入膏肓的人一样,神情恹恹的蜷缩在牢房一角的稻草席上。 她坚持睁着眼,始终看着铁栅门外的路,此刻她倒巴不得有个人来审她两句,然而没有。 她心里明白,他们并非是真的不在意她,而是有心与她熬精力、熬时间。就如她之前对待刺史府的那个小丫鬟一样,不打她不骂她。 ? 第67章 [V] 只将她扔在密道里煎熬着她,等她精气神儿熬没了,自然也就不再嘴硬了。 温梓童自是难熬得不行,可她此时却更记挂椒红。想着昨晚在客栈时她还饮了两杯茶,而椒红却是滴水未沾。她不知在密道里的椒红,此时又会是什么光景? 想着想着,便有两行清泪缓缓流下,在有些脏污的脸蛋儿上留下两道丑陋的痕迹。温梓童越想越是绝望,毕竟到了她真撑不住的时候,伍经义和长史都不会真的让她死,那时定会命人救她,逼她拿出花名册来。可是椒红呢?除了她之外没有人知道椒红被封在密道里,若她出不去,椒红岂不是必死无疑? “来人……来人啊!”温梓童终于不愿再蜷缩在角落里枯等,便是她撑得住,椒红也撑不住。她哑着嗓子边喊,边爬到铁栅门前,双手抓着铁棂子用力摇晃! “告诉你们大人,只要放我出去……我就告诉他名册在何处!”她竭尽全力的嘶喊,声音虽哑,却在黑夜里格外清楚。然而她重复喊了几遍,没有半个声音回应她。 等喊得累了,再也喊不动了,温梓童便认了,知道自己再怎样那些人也只会无动于衷。看业不将她靠至生死边缘,那些人是不会往上报的。 认清这点后,温梓童便又爬了回去,她重新缩在稻草席上,将自己抱得更紧。入了秋后,天便一日凉过一日,夜里更是风凉如水,令人寒颤。加之两日未进粒米,刚刚一通折腾又消耗掉不少力气,此时的温梓童已开始瑟瑟发抖。 她将身下的稻草往身上盖了一些,觉得稍暖一点后,她便阖上双眼,不再做无畏的等待。睡吧,睡着了就不知道饿,不知道渴,也不知道冷了。 也不知自己这样睡了多久,等再睁开眼时,温梓童觉得自己的眼皮足有千金重。她迷糊着将眼睁开一条缝儿,眼前的铁棂子虚虚晃晃的,铁栅外依旧暗沉沉的,空无一人。 她感觉自己格外疲累,睡了这一觉却还不如睡之前。她闭上眼,顿觉眼皮滚烫。 她这是病了?温梓童突然意识到这一点,然后吃力的抬起右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果然滚烫滚烫的。她空咽了一口,只觉喉咙辣疼。 昏昏沉沉间,她开始求救:“救命……救命……告诉你们长史我生病了……若是我死了,他的官也做到头了……”她尽力让自己声量高些,可任凭她如何努力,那低哑的声音也好似穿不过面前的铁栅门,送不到狱卒的耳中。 喊了两遍,温梓童委实是没力气了,她闭着眼,又要陷入沉睡。可神智里的最后一丝清明却告诉她,若这样睡下去,她很有可能再也睁不开眼了。于是她又努力的将眼皮掀开。 碰巧这时,有个男人的声音从隔壁传来:“姑娘,你喝不喝酒?” 起初温梓童还疑心自己是出现幻听了,这牢里关押的都是重犯,犯人手里怎会有酒?不过那声音很快又响起,“酒能暖身,也能解渴,对你的病没坏处。” 这回温梓童确定不是幻觉了,她艰难的支起脑袋,看向脚所朝着的西墙。她倒是知道隔壁关着个犯人,白日狱卒给那人送了两回饭,只是想不到竟还有酒。 不管这酒是怎么来的,既然能救自己的命,温梓童自然渴求!她打起精气神来挪到西墙下,然后扒着凹凸不平的墙面站起,踮脚通过上方的一个小窗子往隔壁看去。 那人醉罗汉一般侧卧在草席上,手支着脑袋也正往她这处看。看到她后,便抬手晃了晃手里的酒葫芦。那葫芦发出酒水咣当的动静。此时在温梓童的耳中,没有什么是比这个声音更动听,更令人心驰神往的! 她紧紧扒着窗户,将手伸过铁棂子,哀求道:“给我一口……给我一口。” -- 第143页 那男子便站起,走到近前,将酒葫芦递了上去。奈何铁棂子之间的空隙不足以令酒葫芦穿过,温梓童用力拽了几下也没能将酒葫芦拽过去,眼看着那胖胖的肚子卡在铁棂子间。她便干脆高踮着脚尖儿,将嘴凑上去嘬。 几口辣乎乎的酒水入腹,温梓童终于觉得自己好似恢复了一点精气。她将剩下的还给那儿人,对他百般道谢。 那犯人拿回酒葫芦重新卧在先前的草席上,兀自饮了一大口,便哼起了小曲儿。架起的一只脚还不时打着节拍,一派闲适自得。 温梓童有些看得傻眼,禁不住问他:“还没问过恩公,是犯了何事被关来此处?” 那男人觑她一眼,笑道:“谁说非得是犯了事才会被关来这里?” 温梓童一想也是,自己不就是没犯什么罪,却因拿到了旁人的罪证,而被他们关来此处。于是她暗自猜想,难不成这人也同自己一样? 她盯着那人又看了一会儿,细眉微微拧起。打从先前她就觉得此人有些面善,却因自己太疲惫而想不起来。这会儿清醒一些,更是觉得似在哪里见过。可她仔细想了想,还是没能想起来。 那男子翻了翻眼皮,见她还扒在高窗上,忍不住笑着揶揄,“怎么,两口酒就让你生龙活虎了?” 温梓童不理会他的打趣,继续想是从何处见过此人。接着便听他又说道:“我不过是个做石矿生意的商人,来这里也住不了几日,很快就会出去了。” 石矿?甫一听清这二字,温梓童便突然想了起来!这人可不就是那日她跳下马车所见的,那个咬定与平阳侯有过往来的石材商贾么! 她两眼精光闪动,直勾勾的看着那商贾,全然不似个病人。 “我想起你来了!”她激动的声音里依旧透着虚弱,顿了顿才接着说下去:“那日你被押来刺史府时,我在围观的百姓中看见过你。” 闻听此言,商贾面上现出一丝难堪,仿佛被人奚落了。之后又尴尬的咧嘴笑笑,反将一军道:“姑娘围观时,定也想不到有一日会与在下同牢而居吧?” 温梓童并未因这话而恼,只是万般不解的望着他,神色莫名,“你刚刚说你在这里住不了几日,就会出去?” 商贾怔了怔,这的确是他先前亲口所说的话,可得知这姑娘也是那时围观她的百姓一员,他便想将这话收回。若不是之前听她一口宿州之外的音,外加病得奄奄一息,他也不会这般没有防备。 他装作没听见,翻了个身背对着温梓童,自顾自的呷一口酒,好似在壮胆。 温梓童自然将他翻悔后的谨慎看在眼里,旋即于心底燃起一种猜测:难不成他攀咬她父亲,是被什么人许了好处,并许他事后能全身而退?这样也就说得通他能在牢里有酒有肉的快活了。 那么许他这些的人会是谁呢? 宿州长史?显然不是。宿州长史虽揩拭油水贪墨公粮,但政治上的野心并不大,何况与她父亲压根不认识,又何来过结?再说大坝冲毁,刺史已被下了大牢,又没牵扯上他,他又何必多一事布这个局? 那么是伍经义?伍经义的确有害她父亲的理由,不管是为了给恩师连尚书出气,还是为了给自己除政敌,都有理由这样做。可问题是他要害她父亲,做的已然够多,他才来了宿州几日,便将民愤引至高点,又有意控米不放,使灾情后续死伤更加严重,这一切都是为了放大她父亲的罪责,将他置于死地。 可是若伍经义一早就决定用买通商贾做伪证这么简单粗暴的手段,又何必开始做那些铺垫?再者伍经义接手此案纯属偶然,来宿州之前他与此次水利兴修相关方并无接触,更不可能以这么快的时间找到供条石的商贾并买通。 温梓童却莫名觉得,伍经义的举动更像是发现也有人要害平阳侯,目标不谋而合,于是顺水推舟。 若他是顺水推舟,那么唯一剩下的嫌疑人便是瑞王。瑞王虽与她父亲平日交好,可宿州出了这样大的事情,瑞王急于甩脱罪名,势必要拖出一个顶缸的替罪羔羊。 瑞王选了只挂着个虚衔的她父亲,又或者原本肯让她父亲挂这个虚衔,防备的便是出意外。 她虽心里觉得是瑞王,可一时也也拿不出确凿证据,于是有心诈那商贾,对他放软了语气道:“恩公,其实我刚刚才从京城来。” 一听“京城”二字,商贾身子僵了僵。 ? 第68章 [V] 他虽听出此女并非宿州人,却不知她是打京城来的。不过他还是不说话,装作不在意的又抿一口酒。 温梓童则继续道:“恩公,不知您可知道瑞王?” 这回温梓童触动了商贾,他转过身来有些心虚的看着她,“瑞……瑞王?” 温梓童放低了声量,视线扫了圈外面后,故作小心的说道:“是啊,其实我是瑞王派来的亲使。” “什么?!”商贾猛地坐直了身子,将信将疑,“你可有凭证?” 温梓童面色舒展,当她听到这句时,已然断定了此人是被瑞王买通。于是她决定赌上一赌! 她右手在颈间摸了摸,扯着一根赤红的细绳,牵出一枚墨玉的扳指。她将这枚当作颈饰佩戴的扳指取下,递过铁棂子,“恩公你看,这是瑞王的信物,您应见过吧?” 温梓童目光笃定,仿佛连她自己都信了这枚墨玉扳指是瑞王之物,而非是李玄愆夜入平阳侯府时落在她窗台上的。 -- 第144页 商贾麻溜起身上前,将扳指接过来仔细看了看。他虽未见过此物,但见此物玉质完美,实属罕见,且做工精良,显然非民间之物。他又将扳指转动了下,看见内里镂刻着一枚小小的皇室徽记。 这是皇家的东西,且是扳指这等不会随意予人的贴身之物,难不成真是瑞王的信物? 商贾心中泛起嘀咕,又抬眼仔细看了看铁棂子那头温梓童。先前只觉这小姑娘被磋磨的不成样子,这会儿认真审视,才发现她皮肉细嫩,气质矜贵,一派平日里养尊处优的样子。 必是富贵人家出来的。 “不知姑娘是瑞王的……”商贾试探。 温梓童忽地面泛起莫名羞赧,垂下眼眸,声音低低的道:“我……我是瑞王最信得过之人。” 她虽点到即止,可表情却不由得商贾不往别处猜。商贾也曾听闻瑞王有些特别喜好,比如喜欢豢养一些年轻貌美的女子,教她们琴棋书画,养成大家闺秀一般,之后再寻机送去各处,做自己的眼线。 是了,眼前这女子八成就是瑞王府豢养的那些美女细作之一。 “认清”了这一点后,商贾对温梓童便再没有诸多避忌,而是极为主动的问起温梓童是如何落得这副田地的? 温梓童便告诉他,其实自己会沦为阶下囚,是因瑞王得知钦差伍经义暗投了连尚书一营,例了个瑞王党羽的花名册,打算借这次机会一一铲除。而她正是为了要保住他们这些为瑞王做事的人,才冒险来刺史府偷取名册,结果名册虽偷到了手,她却不小心落入了陷阱,被人抓住关来了这里。 那商贾的面色变得越发复杂起来,原本对于温梓童的话还有些将信将疑,听她说完这些后,便忽然想起前一晚这姑娘刚被抓来时,宿州长史曾亲自前来审问。他隐约听到,长史问她是何人所派,以及花名册在何处。 这些细节一旦一一都能对上号,他怎能不对温梓童的话坚信不移?于是急切的问起,那花名册上可有他的名字?以及瑞王可有什么新的指示? 温梓童惯会察言观色,当即看出他已露怯,于是再往他心头添一把火,告诉他花名册上有他的名字,而如今那本花名册在她同伙的手中,可保他无虞。 之后又换着法儿的让他详细交待了当初瑞王派来的人是如何对他下命的。 原来这个商贾是宿州境内最大的石材商人,也的确负责了此时修建水坝所用的石材,当然与他安排这一切的人并非平阳侯,而是瑞王的手下。 这个工程于他而言无疑是笔大买卖,是以他停了所有生意,全心为此事张罗。他自己也是宿州人,自然知晓水坝对宿州的重要性,故而选材用材皆是最好的,亲自盯着工程,一丝不苟。 可谁知就算他这样用心,可还是出了大娄子! 事后瑞王的人来找他,说一切皆因他所供的石材质量参差不齐,这才没能抵住洪水的凶猛,酿成大灾。事已至此,定要有人为此事负责,瑞王是皇亲国戚,自不会被圣上怪罪,可他一个小小的石材商人,小命怕是要保不住。 他当时就跪在地上拼命朝那人磕头,求那人禀明瑞王,石材都是一等一的好货,断无问题,求瑞王无论如何也保他一命! 那人便道,若想保命就得换个说辞,只要他愿意将一切都推至平阳侯身上,从而择清负责督兴水利的瑞王,瑞王便会奏请圣上轻判,同时也会令查办此案的钦差,待案子告终后将他悄悄放了。毕竟一个平阳侯,已足够平息圣怒,及宿州百姓之怒。届时谁还会再关注他一个小小的石贩商人轻判重判? 商贾老实的将经过交待完后,才有些后知后觉的疑惑:为何身为瑞王心腹的温梓童竟会不知这些? 温梓童便告诉他,其实那个命他攀咬平阳侯的人并非是瑞王所派,而是手下的人见事情闹大,一心要保住自家王爷,这才自作主张将这口锅扣到了平阳侯的头上。 商贾闻听这个解释,大惊过后倒也尽信了,赶忙又问起自己当下该如何应对。温梓童语气笃定的道:“平阳侯一直是瑞王看重之人,不然当初兴修水利这样的好事怎会落在平阳侯头的?手下自作聪明的举动已令王爷极为不快,若真置平阳侯于死地了,王爷既不会饶了他们,也不会放过你。” 商贾眉头紧锁,“若小人此时翻悔,告诉钦差大人负责采购条石的不是平阳侯,而是瑞王的人,岂不是撇清了平阳侯,却又将王爷拉下了水?”他犹豫下,又极为难的追加了一句:“再说这当庭悔供,证词前后不一的罪名,只怕小人也担待不起……” 温梓童便悉心安抚:“恩公大可放心,今日你救我一命,我又岂会让你送了性命?你只需按我说的做,我自有办法送你全须全尾的离开宿州。” 顿了顿,为了获取更多的信任,她也决心将自己的推测先说出来,以彻底安商贾的心:“至于王爷那边,也无需你担心。王爷已然查明,此次大灾并非天意而是人为,乃是有人为构陷王爷,将堤坝炸出了个缺口。” 商贾目瞪口呆,缓了多时流下两行浑浊的泪来:“果真,果真是有人构陷!小人的石材并无任何问题!” 温梓童点点头,接着道:“故而王爷此次,只需要你在两日后的提审时,将实情照实说出即可。你的石材并无问题,王爷自会找出构陷之人来还你清白。” -- 第145页 商贾拼命的点头,连连谢恩!对于温梓童所说的话自然是言听计从,无所不应。 既然温梓童已与商贾达成这种合作关系,晚食时商贾便将得来的饭食偷偷分她一半。两日未曾见到食物的温梓童,在见到吃食的那刻如饿狼一般猛塞了两口,可接着她却突然哽住了。 她将手中余下的干粮放下,怅然若失的回到稻草垛旁,含着口中的一口粮,默默流下了眼泪。 她是能靠这些粮食保住命了,可仍在井底密道的椒红呢? 思及这些,便引出一连串的咳嗽!之前暂时压下去的病况,似乎又反复了。 商贾可以暗中分她些许口粮,却没办法为她弄来药,于是在接下去的一日里,眼看着隔壁的温梓童病情愈发严重,从最初她可勉强扒在窗口上与他悄声对话,到之后他透过铁棂子看她躺在草垛旁无力走动,只能趁狱卒行远时轻声喊话。再到此时,他透过铁棂子喊话都得不来她的半点回应。 他知道她是真的快要熬不过去了。 而躺在草垛旁的温梓童,虽则已没有力气发出声音,但脑子还是有一丝清明的,恍惚中她甚至笃信自己这回是死定了。她在想,若是这次她死了,上天会再给她重生的机会吗?应是不会了。上辈子她带着极大的恨与怨,以及被李玄愆莫名的触动,她死前有着强烈的不甘。而这一世,因着未再去走那条错路,即便不甘,可心中的恨也不似那时强烈了。唯余的是一种遗憾,她与李玄愆,此生仍未修成正果。 不过这辈子总归还是有收获的,他帮她找到了娘亲,而且娘亲已遇良人,后半生她无需太过牵挂。至于父亲,纵有万般的不是,毕竟是给了她生命,将她养大之人,她死前能救他一命,权当是还他了。 虽则石坝被炸的证物尙未能找到,可有了商贾的翻供,想来他的命是能保信了。 这样想着,温梓童竟觉有一丝欣慰。她看着被一扇扇铁栅门围就的又窄又黑的夹道,唇角微微翘起,因为无边的黯淡之中,她仿佛看到了李玄愆在大步朝她走来。 若这不是将死之时的幻像,该有多好啊。 带着这丝淡淡的不甘,温梓童终于闭上了眼睛。 而就在她的周身渐渐变凉,身子也越来越僵硬之时,忽地一股暖意靠近,将她笼罩…… 窗外夜色深浓,淅淅沥沥的滴着小雨,才使这夜色显得不那么枯寂。屋内明烛灿然,袅袅熏香掩着药草的味道,雕花的梨木架子床上挂着藕荷色的纱帐,而温梓童,此时就静静的躺在这张床上。 李玄愆坐在旁畔,双手握住她的右手递在唇边,不时为她哈暖,偶尔还轻轻的吻触上一下。他眼中满是担忧与焦急,刺史府的府医已为她开过药了,可服下后人还是没有什么起色,身上冷冰冰的。 他为她搓了搓手心,然后将她的手塞回衾被中捂着,又将她额头上的帕子取下,放到身边小方几上的铜洗里投了投,拧至半干,重新覆回她的额头。 在覆回帕子前,他先用手试了试她的额温,发现烧似乎倒是退了一些,不禁略略心安。 这时响起“砰砰”两声低低的叩门声,李玄愆道:“进。”之后便见骆九端着一碗汤送了进来。 这是李玄愆特意嘱咐过的,但凡温梓童的药食,不可假手刺史府的下人。而他们一路赶来的急,除了隐卫并未带丫鬟小厮,是以骆九便成了专门负责给温梓童递送药食之人。 骆九将汤放到床头的二斗小橱上,低声禀道:“殿下,参是属下亲自去药房现买的,断不会有人动手脚。” 李玄愆微微颔首,吩咐骆九先下去,然后自己亲手将参汤一勺一勺的喂给温梓童。尽管她喝一勺吐半勺,总归也是喝下去了一些。 ? 第69章 [V] 李玄愆知她已有几日不曾吃过东西,如今病着咽不下去食物,参汤便是最佳的补品。 一小碗参汤喂完,他将空碗放在一旁,拿帕子仔细给她擦了擦嘴,然后重新从衾被里寻出她的手,握在双手掌心如珍宝一样捂着。 那夜他原是想去平阳侯府见温梓童一面,告诉她平阳侯在宫中的一些情况,好令她安心。可谁知去了才发现,整个汀兰苑只有一个丫鬟和一个外面的大夫在。 丫鬟素容见是他,自然不敢有所隐瞒,将所有事情全部说了出来。他当即大为震惊!他知她大胆,常有出人意料的举动,却没料想她竟如此大胆,只带着一个丫鬟就去了宿州!想到宿州当下的情形,李玄愆不敢轻忽,当夜带着骆九及其它隐卫出了京城,一路快马加鞭赶往宿州,终于在今晚闭城后赶到了城门外。 原本他并不想为此事京东地方官府,可当时城门已闭,为不耽搁入城时间,他不得不掏出令牌暴露身份。于是很快伍经义和宿州的地方官们便接到消息,慌里慌张的就赶来迎驾。 既已惊动地方官府,李玄愆也只好从善如流的住进了刺史府,表面上只道是替圣上来安抚宿州百姓,暗地里则撒出隐卫四下搜寻温梓童的下落,只留下骆九在身边随时待命。 伍经义向他禀述来宿州后的查案进展,提到新近抓获一关键证人,乃是此前兴修水坝之时供条石的商贾。出事之后那商贾不见踪影,不日前才刚刚抓捕归案。据那商贾供述,当时找他购买劣质条石的正是平阳侯。 -- 第146页 李玄愆深知此人之关键,故而当即决定去牢房走上一趟,亲自审审他。可谁知去了牢房尚未及提审那商贾,就意外看到铁栅门内关着的一女子,侧影像极了温梓童! 他当即冲过去命狱卒将牢门打开,撩开乱发一看竟当真是她! 李玄愆唤她几声都未能将她唤醒,又摸了摸她额头发现生病了,便立即将人抱回寝堂,让府医看过后,又喂了汤药,之后他便一直守在她的身边,不让其它人接近。 他尚未来及问询这是怎么一回事,但既然刺史府的人将她关押在只拘重犯的牢内,想来是做下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或是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既然如此,便有被灭口的风险。 李玄愆又坐了一会儿,见温梓童还是没有半分将苏醒的苗头,于是将她的手小心放回被子,起身出了屋,打算先去问明情况。 骆九就守在屋外,李玄愆只侧眸看他一眼,他便会意,双手作拱立下保证:“殿下放心,属下定会看好这里,决不会让任何人接近温姑娘。” 得了保证,李玄愆方安心的离开。 伍经义和宿州长史一直候在明间,见李玄愆走出,连忙朝着他行礼。李玄愆摆摆手,示意他们无需多礼,而后自行在椅上坐下,抬眼,视线在二人脸上逡巡一圈儿,问道:“她为何会在刺史府的大牢里?” 宿州长史从未去过京城,自然不知这女子是何来头,于是将目光悄悄投向钦差大人,以为身为京城人士的伍经义会知道点儿什么。然而却看到伍经义如他一般的迷惑不解。 打从发现那丫头是为偷盗那本名册而混入刺史府后,伍经义便料定她是为人所派来的。可是他却想不通那丫头怎会认得四皇子?而且看四皇子那一脸焦灼担忧的样子,还不像是浅交。 可若说她本来就是四皇子派来的,这一切似乎又有些说不通。平阳侯可谓是个百无一用的老纨绔,哪位皇子也不会视他为倚仗,更不会为保这样一个人下这么大功夫。何况那丫头若当真是四皇子所派,这种只能在暗中进行的事,四皇子一但发现她失手,避嫌犹嫌不及,又怎么可能与她公然相认? 可若不是四皇子派来的,又是谁派来的呢?她与四皇子又为何会认识? 问题又回到了最初。 伍经义暗暗叹了一口气,根本挼不出个头绪来,但四皇子的问话他不可不回,那丫头也迟早会醒来将发生的事告知四皇子,故而当下他没有欺瞒的余地,于是只得将事情原原本本的禀明。 只是在说到那本名册时,他只道是一本寻常的灾民统计名册。 李玄愆听完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又问了几处细节,之后便让他们先回去休息了。 一前一后出了门,伍经义驻步等了等宿州长史,阴着一张脸转头问他:“四皇子突然来了宿州,长史可知接下来该怎么做了?” 长史马上意会,连连点头:“钦差大人放心,下官这便去主办开仓放粮事宜,务必确保天亮前米粮发放到位。” 伍经义点点头,之后大步离开。长史也紧随其后,慌慌张张的去料理赈灾事务。 李玄愆回到西梢间,望着一脸平静仍无要醒之意的温梓童,眼中漫着惆怅与心疼。他抬手拂了拂她的脸颊,轻声问:“你吃这么多苦去偷那本名册,到底是为何?” 顿了顿,他又问:“既然要来冒险,那时为何不告诉我?” 他自然知道这会儿等不来答案,于是有些怅然的坐回床畔,又为她掖了掖被角。 就这样默默的守着,很快天便亮了。 从京城到宿州,李玄愆一路快马加鞭,沿途除了换马外没有片刻的停歇。赶了一日一夜的路到了宿州,如今又在床前守了一夜,直至天亮,他还毫无倦意。 那张秀气又平静的脸,仿佛有魔力一般,他只要看着便移不开眼,不知疲乏也不知困倦。起初,他的确是时时刻刻都在盼着她醒来,后来有那么一瞬,他竟忽而觉得她晚些醒也没有什么不好,至少他可以像这样盯着她的脸多看上一会儿。 然而就在他这样想时,忽然见那蝶翅般的睫羽颤动了一下…… “阿梓?”他轻唤一声,然后屏气凝神的细细观察,果然见那睫羽又轻轻的颤动了两下。这回他方大喜,确定先前不是盯得太久产生了错觉。 他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果然热度全退了。他的手顺着额头滑下,在她脸颊上停留了一会儿,见温梓童的双眼眨动一下后终于翕开了一条缝儿。 他的手仿佛被烫到一般迅速移开,看着她的眼睛慢慢睁开,然后将声量刻意压得低低的,问她:“你醒了?” 温梓童迷迷糊糊的看着李玄愆,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不是做梦。她平静的脸上忽然起了点波澜,细眉微微拧起:“四殿下……” 开了口,她才知道自己的嗓子已经熬度的不成样子,又哑又干燥。 李玄愆马上起身倒了一杯清水端过来,一手揽起她的脖颈,一手凑上去喂她。看着她急急的将水咽下,他心中暗怪自己的粗心。这一夜只顾了盯着她的脸看,竟未想起给她喂些水。参汤与药草皆是热补的东西,想也知道喝下后该有多燥渴。 喂下一杯水的功夫,李玄愆已在心中暗骂了自己数句。他将温梓童平放好,问她:“可想吃些东西?” -- 第147页 温梓童摇摇头,缓了缓后,许是觉得喉咙不那么干燥了,才再次开口:“殿下为何为来宿州?”这话才问出口,她却恍然一惊,好似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眼睛突然瞪起! 李玄愆被她唬了一跳,忙问:“怎么了?” “椒红……椒红还在密道里!” “密道?”李玄愆歪了歪头,一时分不清温梓童是病未痊愈说的胡话或是梦话,还是当真。 然而温梓童急切的抓住他的手,双手紧紧握着,眼中满是焦急:“殿下快帮我去救她,就在刺史府的粮仓下面!” 这回李玄愆信了她是认真,右手反捂住她的手,安抚道:“好,我这便命人去,你别担心,我定将她给你全须全尾的带回来!”说罢起身出屋,给骆九交待几句后,骆九便急急离开。 温梓童既已寻到,散出去的暗卫便也纷纷回到刺史府,如今人手够用,骆九带着十来人去往长史处。拿出四皇子手令,命长史将粮仓打开。 长史未想到密道之事,只当是太子要检查他储粮放粮的情况,于是暗暗庆幸自己昨夜的动作迅速,忙带着钥匙去将粮仓大门打开。 十数名隐卫冲入粮仓,不检查粮垛,却在地上找寻起来。此时长史方明白他们是来做什么的,但清醒的太晚,已听到有人禀报:“在这儿!” 他递眼瞧去,果然是他前几日命人拿桐油石灰封锁的密道口,不禁心下大慌。 骆九上前,用手摸了摸那封口处,石灰膏已然干尽凝固成型,与周边的地面连在一起。 见此情形,长史心中闪过一瞬的侥幸,可下一刻这点儿侥幸心理便全然被焚灭。就见骆九抽出腰间宝剑,对身旁的人说了句:“站远些!”之后手中宝剑挥舞几下,便见一片灰粉弥漫! 待尘埃落定,视野清明后,就见先前还平整的地面上,被戳出了一个大洞。 长史哪里见过这等功夫,当即吓得倒退两步,就听隐卫中有人笑言:“咱们头儿的佩剑可是当年的御赐宝物,削铁如泥,又岂会被这点儿石灰膏子难住?” 也就说这句话的功夫,已有两名隐卫跳入密道,很快便一人抱着一个女子跃了上来。骆九上前看了眼,一眼认出温姑娘身边的丫鬟椒红,只是见她不省人事,不由将心提起,伸手探了探鼻息。所幸,还有救。 他招了下手,十数名隐卫便跟着他出了粮仓,带着椒红和另一名不知是何人的姑娘,去向四皇子回报。 其它人在西次间候着,骆九一人前去叩门,进屋时温梓童刚刚向李玄愆讲明了发现密道,以及椒红被封入密道的整个过程。李玄愆心疼她病重未愈,不让她多说,但大致情况已明了。 李玄愆出去看了椒红一眼,迅疾命府医过来。他命人撤了榻案,将人先临时安置在榻椅上,府医瞧过二人后,道她俩皆是缺食缺水造成的昏迷,只需好生调养即可慢慢恢复。 与府医一同过来的,还有一脸惶惶跟过来的宿州长史,他不知那密道中为何会有人,且其中一人还是他刺史府的丫鬟。但在府医看诊的这段时间他渐渐看明白也想明白了。 刺史府的丫鬟身上绑着绳子,显然是被这个叫椒红的绑去的,椒红又是温梓童的同伙,看来钦差大人要找的那份名册,八成就在椒红这丫头身上。 ? 第70章 [V] 于是他躬身拱手,主动上前献殷勤:“四殿下,既然椒红姑娘身子无大碍,不如下官先将她移去厢房好生休息,免得在此搅扰了温姑娘。” 李玄愆觑他一眼,“你命人抬一张像样的床来,就把她安置在这屋吧。” 长史面上一怔,又不好违拗,只得称是。随后他给身边小厮递了个眼色,示意他们先将刺史府的丫鬟拖出去,这厢掉头正欲出去安排,就听身后又传来李玄愆的声音:“等等。” 李玄愆声音冷冷的,长史心道不好,果然停下脚便听李玄愆接着吩咐道:“那个丫鬟也先留下。” 比起与自己没多大相干的温梓童和椒红来,长史更怕的是自己的这个贴身丫鬟!毕竟温梓童她们所盗的名册是钦差大人的,与他并无干系,而她们所发现的那条密道,他也完全可以说是刺史在时设立的,与他无涉。可这所有推脱之辞的关键是,他身边的人不出卖他!然而这个丫鬟一但留下,若是出卖了他,他便死路一条了。 于是即便冒着开罪四皇子的风险,他也不得不为自己争上一争,他转头作谦卑状的行了一礼,道:“四殿下,这丫鬟乃是刺史府的洒扫下人,趁着我宿州灾情,想要盗米出逃,结果意外被困于密道内,实属天意。这是刺史府内务,理应由下官来处置,不劳烦四殿下。” 说罢直起身带人要走,脚才迈出半步,眼前便闪过一道明晃晃的寒光!他身子不自觉的打了一个寒颤僵在原地,低头看下去,那剑就抵着他的喉咙。 而这把剑,正是先前那把号称削铁如泥,能将桐油石灰膏封平了的密道口捅开的宝剑。 “四殿下这是?”他哆哆嗦嗦的问。 李玄愆却并不多言,只重复了一遍:“将刚刚那个丫鬟留下。” 僵持须臾后,长史抵不住自己的腿软,很快就败下了阵来,只得点头称是。 骆九这才收回了宝剑,放他离去。 府医开了两副补药后,很快小厮们抬着两张架子床来了西次间,一左一右摆放好,又将椒红和那个刺史府的丫鬟安置上去。李玄愆留下府医专门照料二人后,便兀自回了梢间。 -- 第148页 温梓童早已等得不耐烦,一边喘着一边扶着床坐起,若非身子太虚,怕是马上就要下床去外头亲眼看看椒红如何。李玄愆见状连忙将她扶稳,往她背后垫了引枕,然后安慰她道:“你大可安心,你的丫鬟并无大碍,府医已为她开了补药喂了水,想来休息一阵便可清醒。倒是你,实打实的病了一场,需得仔细将养。” 听他这样说,温梓童心中稍安,默了默,忽地又想起那个好容易招供的刺史府丫鬟,于是问起她来:“找到椒红时,可有看见还有一个刺史府下人装扮的姑娘?” “有,此刻她就在外面,与你那丫鬟情况相似,只要歇息一阵便会好。” 这回温梓童的心彻底安了,听李玄愆的话,吃了点粥食后便乖乖躺回床上休息。她确实也困倦,牢里那几日虽则她一直躺着,可却怎么也休息不过来。 就这样,温梓童昏昏沉沉的又睡了一天一夜,这期间唯有在用饭和口渴时她才会被李玄愆温声唤醒,然后任由着他将东西喂入口中,而她只需张张口便可。 直到次日天光大亮,她被那温煦的阳光温柔唤醒,觉得体力恢复了足有七八成。睁开眼,见李玄愆还如之前一样,坐在床畔看着她,见她睁眼,他似乎一脸的欢喜。 之前她一直以为,他是只在用翻和喂药时才过来将她唤醒,可这会儿她却觉得他似乎一直都在。她与他四目相接,有些不安的问:“你一直在这里?” 李玄愆笑而不语,沉了片刻揭过此题,反过来问她:“可觉身子好些了?” 温梓童不答,只是深深的望着他,不知不觉就红了眼眶。 这样为她好的一个人,上辈子她是有多瞎才会将他视为威胁不敢亲近?越是思及往事,她情绪便越不受控,红红的眼眶缓缓流下两行泪来。 这下可吓到了李玄愆,以为她又有哪里不适才哭的,抬了抬手想去试她额温,忽然想起刚刚端了热粥,手温亦是不准。于是忙探身上前,用下巴试她额温。 这本是急中生智的应对,可做完这动作,他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这有可能引来温梓童的排斥。他有些负疚的垂下眼眸看她,却发现她也正努力的抬着眼看着自己,两眼红红的,却不似反感。 他动作顿住,这么近距离的望着她,他有些不舍离开。 而下一刻,身下的人儿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挺了挺身子,将脑袋支起,快速凑到他面前,在他嘴唇上啄吻了一下。 这蜻蜓点水般的轻轻一碰,却如雷电过境,瞬时引爆了李玄愆的全身!他仿佛被雷电击中,脑中闪过剧烈的轰鸣后,很快又变为一片空白!他双眼圆瞪着,惊疑的望着她,太过诧异以至于不敢置信,一时间竟忘记了这种事原是该令他万分雀跃欢喜的。 他保持那个姿势僵了良久,才被身下之人软软的提醒一句:“我饿了。” 他这方回过神儿来,撤回身子重重的呼了一口气,然后鬼使神差的起身想去叫人送吃的来。走到门口才又想起,刚刚已送来了,热粥此刻就放在床边的二斗小橱上。他眨动了两下眼,接着又折回。 见他这失魂的模样,温梓童倒是止住哭了,反倒抿嘴笑了起来。笑过后,见李玄愆坐回到床畔,她的腮边又莫名浮起两坨赧色,将眼眸垂下,别开视线不与他相对。 等了会儿,一勺散发着诱人香气的米粥便喂至她嘴边,她微微张口将粥吃下,这才抬眼偷觑他一眼。 李玄愆正低头舀粥,平日里略显冷峻的削薄嘴唇此时抿成一条直线,似在努力压制着心中狂喜。他抬眼递过下一勺时,温梓童迅速收回视线,装作什么也没发现,默默的吃粥。 待温梓童乖乖将一碗粥全部吃下,李玄愆正拿投湿的帕子为她擦嘴时,骆九隔门禀报:“殿下,温姑娘的丫鬟清醒了。” 温梓童面上喜极,慌忙扶着床柱下床,奈何心太急,一个不小心身子向前跌去,险些直接跌落下床。李玄愆将她扶稳,劝了句:“莫急。”之后便将她打横一抱,揽入怀中抱着她大步往外去。 温梓童一脸急色,慌忙央求:“快放下我,李玄愆你快放下我!” 可李玄愆哪里肯放,只将她身子更往怀中箍紧,垂下眼眸冲着她宠溺的坏笑:“刚刚你偷袭我时的勇气去哪儿了?” 温梓童顿时脸红,被他堵得无话可说,任由着他将自己抱了出去。临近椒红的床帐时,温梓童的脸已红得能滴下血来,想着过会儿椒红看到她被李玄愆抱着的样子,她彻底放低了姿态,紧紧抓着李玄愆的胳膊,低声且急切的求道:“我错了,我错了,求求殿下快把我放下来吧!” 李玄愆如她愿驻了足,却有些没好气的低头问她:“你错了?” “是是是,再也不敢了!”她信誓旦旦的三指向天做出保证。 只是李玄愆脸色没有好转半分,反倒更难看了,颇有些不满的重复着她的话:“再也不敢了?” 温梓童一时有些拿捏不清自己的判断,不敢立时答话,接着便听李玄愆对她道:“说‘还敢’,你说还敢,我便放你下来。” 温梓童怔了一会儿,这时耳边传来椒红孱弱的好似梦呓的声音:“姑娘……姑娘快跑……” 温梓童咽了咽,咬着下嘴唇,顺着他意闷闷的说了句:“还敢。” 这回李玄愆终于满意了,痛快将她放到地面上,改而牵着她的手往前走去。起先她还想将手抽回,可试了两下抽不动,只得作罢,乖乖由他牵着走到椒红的床前。 -- 第149页 椒红紧闭着眼,娥眉紧蹙,头靠在软枕上反复摇摆,额上急出一层汗,口中不时发出呓语。 温梓童一边俯身唤她,一边拿起水盆里的帕子投了投,为她擦拭额头上的急汗。椒红慢慢张开双眼,看到自家姑娘正这样照顾着自己,而她自己都还面色苍白,不甚康健的样子,不禁心下着急,“姑娘,你没事吧?” 椒红抬手想接下温梓童手中的那条帕子,怎奈何却手上一点力气也没有了,抬了一半就卡顿住。 ? 第71章 [V] 温梓童温柔的将她手塞回被中,一行继续为她擦拭脸颊,一行说道:“我已无事了。倒是你,在密道里三日没有水和食物,已到了极限,要好好养着才能恢复回来。” 椒红脑中渐渐清明起来,回想那三日的煎熬,眼眶很快就红了,哽咽着道:“姑娘,我最怕的就是再也见不到你……” 温梓童放下帕子,俯身将椒红搂住,也跟着她落泪,嘴上却宽慰道:“不会的,不会的。” 李玄愆看着眼前主仆情深的一幕,心中难免有所触动,将视线调开,瞧了眼另一头的那张床。那张床上安置的是刺史府那个小丫鬟,不知是不是听到隔壁的哭啼声被惊醒,此刻正眼巴巴往这边望着。 李玄愆走过去,用不太重的语气审问了两句,证实了这丫鬟没有要翻供的意思,于是心安。再回头看另一边,温梓童已扶着椒红坐起来在吃粥了。 喂完椒红,温梓童这才过来请他帮忙,派人分别去客栈后院和桃花村走一趟。 不多时,去客栈后院的隐卫便将藏于枯井旁石缝里的名册带回来复命,李玄愆看过后,自然也确定这不是一般的灾民名录,而是别有作为。当即派人照着这名单上的名字,去一一将人寻来,由他亲审。 而去往桃花村的隐卫,也很快将一布袋东西带回,交给温梓童。温梓童将里面的东西倒出,见是许多带着黑斑的石头,知是这些天村民们没闲着,即便没有再领到她的米粮,也一直没放弃帮她寻找她要的东西。 心中一股热流涌过,她红着眼眶蹲下仔细在石头里翻找。旁人想帮忙,她却不说要找什么样的,只坚持一个人找。因为截至目前,以炸药炸毁水坝之事还全是她个的人臆断,在未找到那块石头前,一切都不能作数。 李玄愆见她坚持,便也不再扰她,给她挪了个舒服的椅子,由着她慢慢翻弄。经过一个下午,温梓童终于将石头全部筛查完,她让人将其余全部扔掉,只留下七块。 然后她将这七块碎石交给李玄愆,让他帮着断定上面的黑色痕迹为何物。 李玄愆身边的隐卫本就藏龙卧虎,尤其骆九,早年曾是征战沙场上的老手,接过那几块石头一闻,便断言:“殿下,温姑娘,这上面的黑色痕迹乃是炸药炸过之后所留。” 听闻此言,温梓童面上大喜,显然是期待已久的事情终于得到应正后的反应。李玄愆顿时明白了她找这些东西的用意。 两日前得知她一姑娘家单枪匹马往宿州来,还只当她是救父心切成了没头的苍蝇到处乱撞。而如今不禁缓缓吐出一口气,心生暗生佩服。看来两世以来,他都小瞧了眼前这个女子的智慧。 随后温梓童又请他提审了关在牢中的那个石材商贾。因着她的病尚未痊愈,加之牢中又湿寒,李玄愆不肯让她去,便命人将商贾提来明间审问。这回他有意不去左右她,只看着她独立应对一切。 商贾手脚皆戴着锁链,正当堂跪着,他不敢抬头直视贵人,只低低埋着头等待她的问话。温梓童拿布帕包着那七块碎石上前,放到商贾面前,道:“恩公,你且看看这些东西,可是你供应给修坝用的条石?” 听到这个清婉的声音,商贾只觉分外熟悉,他慢慢抬起头来,看到温梓童的脸后心中猜测便得到应证。这时堂内忽地响起一声轻咳,商贾遁着声音转眼看去,看到高踞前面的李玄愆正虚攥着拳头遮在嘴前,看向他的眼神有些莫名不满。 他想到昨夜这位四皇子来大牢时,看到温梓童时的急切反应,顿时意识到了些什么,于是迅速低下头去不敢再直视冒犯温梓童,只盯着那地上的碎石仔细研究了会儿。 之后他万分笃定的道:“这正是小人供应给瑞王修坝之用的条石。”说罢,他拿起一块石头反转过来,手指沿着上面的凹槽纹路描摹,边道:“这些痕迹乃是为方便固定条石时所预先弄好的凿印,别家是没有的,故而小人断定这些石头确系小人所供。” 凭着这些石头和商贾的证言,再加上骆九对火药痕迹的判断,便足以证明平阳侯是被构陷冤枉的!即便有罪,也只是个贪功挂虚名的罪名,远不可与这祸及一州百姓的万世之罪首相较。 待稍晚些时,李玄愆派去各村遁名单寻齐牛二等人的隐卫也来回报,说已依命将那些人拘在一间临时征用的院子里。李玄愆当晚亲自前往审问,这些人不过是一些寻常百姓,稍一吓唬便将什么都招了。钦差大人是如何买通他们,命他们在民间依指令传播流言,以达到煽动灾民的目的,这些统统都招认了。 既然如今人证物证业已俱全,李玄愆也不虚掷时间,当即命人将证物和证词八百里加急送回京城。奏疏中将伍经义任钦差期间虚揽赈灾功名,又买通各村村霸,让他们带头煽动灾民情绪,鼓动灾民告御状也要构陷平阳侯之事一一述明。连同宿州长史与客栈老板娘官商勾结,将本应无偿发放给灾民的官粮高价私卖之事,一并上奏。 -- 第150页 然而在这份奏疏送往京城之时,伍经义和宿州长史还被蒙在鼓里,只一心好生招待着四皇子,满以为一切尚可控。直至圣旨下达,伍经义与宿州长史还是一脸茫然。 圣旨中,除了为平阳侯蒙受不白之冤平反之外,还免了伍经义的钦差一职,连同本职一并罢黜,押送回京待审。而宿州长史,自然也是丢官卸任,与前刺史一道被送入了大牢。 而之前拿着赈济灾民的重要圣旨却迟迟不达宿州的官员,也被查出已在途中遇害,而指使人来害他的,正是宿州长史。 两罪并罚,宿州长史最终被判斩刑。 宿州长史行刑这日,连阴了多日的天空蓦然晴好,宿州百姓夹道相送。只是送他的这一程上并无鲜花,只有乱飞的石子。被押至行刑台时,长史的脑门儿上已被砸出了数个伤口,献血顺着他的脸颊汩汩流下,混着污泥,狼狈不堪。 温梓童自以为自己能受得这幕,她和李玄愆并肩而站,在客栈二楼扶栏眺望。可在铡刀将落之时,她还是本能的一缩,将头侧向一处,最终没看到那血腥的一幕。 接着便听身边传来一阵轻笑,她抬头,见是李玄愆正低头看着她。这时她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刚刚在躲避宿州长史被斩那幕时,竟是一头扎进了李玄愆的怀里! 她心下大慌,想要挣脱,李玄愆却将手臂抵在她背脊上稍用力一箍,令她不得不紧紧贴着他的胸膛。而后他笑看着她,垂下头低低的说了句:“你果然还敢。” 温梓童立时想起那日大病才好,见他一直守在自己身边,感动之下做出的荒唐举动,不免羞极的低下头。李玄愆见状也不再逗她,干脆双臂将她整个环进怀里,揉着她的长发哄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你上次是病糊涂了,不作数的。” 他虽是哄,可话点的越明,温梓童便越觉羞涩,挣了几下后终于挣脱出来,气呼呼的瞪他一眼,然而扭头大步跑开。 接下来的几日,李玄愆作为天家皇子,留在宿州善后,亲自主持赈灾事宜。而温梓童也在一旁辅助。 有了朝廷下发的赈米和银两,宿州城在稳步快速的恢复之中,灾民们白日帮着官府的人修建房屋,夜里便在官府搭建的集中营中过夜。日子虽与灾情之前不能比,但总算有了能临时遮风挡雨的落脚处,无不感恩。 一个月的时间,宿州屋舍与农田已恢复了三成,不少百姓重新安置了新家,有了归处。 温梓童离家这么久,平阳侯府这头自然也是瞒不住了,不过好在有圣谕在手,她的冲动举止算是过了明目,有了皇帝的作保。再说她也的确为父亲洗脱了罪名,挽救了整个平阳侯府的声誉。 回京的马车里,温梓童与李玄愆相对而坐。她不时掀开帘子往外看看,之后的心情便是更加紧张。 李玄愆自然明白她在担忧什么,抓过她的手安慰:“莫要担心了,你做的事虽说是荒唐了一些,但也的确是平阳侯府的功臣。连父皇都亲口夸赞了你的聪慧,如今你回府,只会得到大家的称颂赞扬,又怎会有人再责怪于你?” 温梓童点点头,心中的那点儿不安渐渐在他干燥的手温中得到了安抚。 这时李玄愆锁了下眉头,迟疑下才开口道:“不过倒是有另一件棘手之事,我尚未来及告诉你。” 温梓童面上微怔,洗耳恭听。接着便听李玄愆说出在她离京的日子里,平阳侯府的人只当她在汀兰苑养病,故而不时送来补品,而在那些补品之中,有一份是柳小娘送来的参汤。其中加入了相冲的药材,产生了足以将人毒死的毒性。 听完后,温梓童默默的坐在车里,一言不发。 李玄愆便道:“原本这等事已超出了家事范围,我可让官府帮你处理。但想了想,还是打算由你自己来拿决断。” 温梓童微垂下头去,视线落在车内铺的倒栽绒的红毯上。良久,她才从纷乱思绪中抽离出来,这才想起来道谢,“谢过殿下。” 李玄愆有些心疼的看着她,将她的手拉过来双手捂着,“我不喜欢听你唤我作殿下。” 她抬头,原本沉重的心情瞬时有些被他搅乱,似乎也不那么沉重了。她笑了笑,“那你想让我唤你作什么?” “李玄愆。”他答完后又歪头想了想,突然觉得另一个称谓也蛮好听,于是笑道:“或者‘哥哥’也不错。” 他刚刚突然想起在宣城时,温梓童唤温生“哥哥”时的情景,莫名就有些羡慕。 温梓童不理解的皱了皱眉,“哥哥?” “哎~”李玄愆边麻溜的应着,边伸出一只手勾上她的下巴,捏了捏,不满意道:“瘦了,回去之后要好好进补,快些将在宿州掉下去的斤两给我补回。不然下次见你,定不轻饶。” 车内的嘻笑逗闷子声,很快压过了先前的烦扰,直至马车在平阳侯府大门前停下,温梓童独自下了车,心情方又重回之前的低沉。 提步回府之前,她先是回头看了眼身后的马车,似在寻求某种力量。 ? 第72章 [V] 而李玄愆正与撩开帘子看她,四目相接,一时变得有些难舍难分。 椒红乘着前面的车,已先温梓童一步回了府中,将温梓童即将回府的消息禀明。而这会儿,各房的老爷夫人小姐们,正呼呼啦啦的随在太夫人身后,一同往大门口赶,无不急着抢在最前头来迎接温家的这位大功臣凯旋。 -- 第151页 温梓童回头与李玄愆对望的时候,大门开了,温梓童听见声音转回头来,见祖母拄着拐亲自迎了出来,其它几房的人也都脸上堆满了欢喜与激动,那是些她从未见过的脸色。 正这时,院内又传来一阵皂靴声,太夫人身旁的二房夫人回头瞧了眼,突然就撤了撤身子,让出一条道来。温梓童沿着那条道看去,见是父亲正大步走出。 纵是上辈子做过太后,温梓童也不曾得到过阖府人这样真心诚意的礼遇,如此隆重的迎接她不免有些消受不起,杵在原地既不好意思向前一步,也不知说点什么好。 这时父亲已步出侯府大门,恳挚的望着她,半晌才憋出一句:“童儿,这一趟你受苦了。” 温梓童连忙摇摇头,“这不是我一人可以做到的,四殿下也帮了许多忙!”说着她回头看向马车。 众人这才知道是四殿下亲自送温梓童回府,于是纷纷迎出府来朝着马车见礼。李玄愆不想打扰温家这种团圆的气氛,便未下马车,只在车内颔首还礼,之后便命马夫速速驶离。 温梓童被大家迎回府,关上大门,入了花厅。方才椒红来报信儿时,太夫人便亲命厨房备宴为孙女洗尘。这会儿菜虽没做好,但开胃的小菜和糕点先上了几道,一家人围着红木的圆案热闹的坐在一起。 太夫人问她宿州一路的事情,许多温梓童不愿意说的,太夫人便转而问椒红。椒红因着此趟陪同小姐为侯爷洗冤有功,破例被赏了坐席,将事情经过详细的复述了一遍。直讲得太夫人和众人连连惊叹,心情随之剧烈波动,一边感叹温梓童的机敏多谋,一边又为她提着一颗心! 到饭了,椒红也总算将事情经过全部讲完。老夫人拿帕子掖了掖眼角,颇为感慨的转头看看儿子温正德:“我就说,童儿这丫头非寻常姑娘。” 过去听到这话时,温正德也只想着未来女儿能结门高亲,今日再听这话,却是品出另一层意味。的确,他的这个女儿有着一般女子不可比拟的资质,有四个字他当下尚不敢说,但心中却暗暗生了萌芽,暗戳戳的想着或许真有那么一日,她能站在世间女子所不能企及的高度。 正沉浸于此种展望之时,温梓童撂下玉箸,对着祖母和父亲笑了笑,淡定道:“其实童儿还有一桩事想求祖母和父亲做主。” 太夫人忙认真道:“童儿快说,不管什么事,祖母定会为你做主!” 平阳侯也随着母亲附和:“是啊,有话就直说吧。” 温梓童倏忽起身,站在原地扫了圈儿众人,道:“今日祖母和父亲,以及各位伯父伯母兄弟姐妹们来为童儿接风洗尘,我深感荣幸。这顿饭也算做团圆饭,我也想它圆满,故而有些话拖至饭毕才讲。” 她的视线扫过一圈儿后,最终落在正抱着温丹喂鱼肉的柳小娘身上,且之前还随意的目光此刻突然转为凌厉。众人察觉出问题,随之也看向柳小娘,柳小娘不由得心下一凛。 温梓童病后她做过些什么,这里没有人比她自己更清楚,说不心虚那是装的。如今温梓童这样咄咄逼人的看着她,显然是已知道了内情。柳小娘心下狂乱,可面上依旧强装镇定,只是举着瓷勺微微发抖的手有些出卖了她。 她干脆将勺子往面前碟中一放,发出清脆的一声响,“童儿为何这样看着我?” 温梓童扯动了下唇角,“那就要问柳姨娘自己了。” 若说先前还抱有侥幸,此时柳小娘已彻底确定温梓童什么都知道了,可她只能继续装糊涂的笑笑:“这是什么话?你是立了功不假,可再怎么说我也是个长辈,有什么话不能明说,而要这样阴阳怪气的敲打?” 说罢,柳小娘一把将温丹抱到膝上。十多岁的半大男孩儿被娘亲这样抱着,自己也觉别扭,可想下来娘亲却死死揽着他不放,他也只得放弃挣脱。 温梓童低头嗤笑,“柳姨娘,不要次次遇到心虚之事,便拿儿子当块免死金牌。总有些事,是儿子也救不了你的。比如身为妾室,趁嫡女病重之时在补药中掺毒害人,若非我是装命去往了宿州,此时怕是已成了冤魂。” 众人闻听此话自是无比震惊,尤其太夫人和平阳侯,全然不敢置信的模样!温正德狠狠盯着柳小娘看了几眼后,转而看向女儿,“童儿,你说的可当真?” 温梓童朝着一边唤了句:“素容、魏大夫,你们出来吧。” 花厅外的树荫下很快闪出一双人影,两人上前给在场众人行过礼后,素容便将一个白色折起的帕子一层层展开,里面是她保存了多时的药渣。 “太夫人,侯爷,这正是小姐装病之后,柳小娘命人送来汀兰苑的补药里的东西。”说着,她将东西放到食案上,给太夫人和侯爷过目。 太夫人得知这些是毒物,自然有所避忌不敢轻易触碰,魏大夫则笑着上前用手翻弄了下,解释道:“太夫人大可放心,这两种药材原本都是滋补之物,只因凑在了一起经过熬煮,这才生出了毒素。” 太夫人消除避忌,伸手拾起一样看了看,道:“这是百合?” 魏大夫应是,补充道:“这是紫百合。” “紫百合也能用来害人?”太夫人拿着那片百合反复端详,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 这时沉默良久的柳小娘笑了,众人目光朝她投去,她便道:“你瞧瞧,连见多识广的太夫人都不知这紫百合可以用来害人,我又怎会知道?即便如大夫所言,它与婴灵菌药性相冲生出毒素可至人死地,可这也非我故意啊,正所谓不知者无罪!” -- 第152页 原本若柳小娘不急着辩白,温梓童还需多费些唇舌才能说服所有人相信她是蓄意谋害。可如今柳小娘自投罗网,温梓童不由得失笑。 见她笑,众人目光又投向她来,温梓童敛了笑意,道:“柳姨娘,刚刚魏大夫道是两味药性相冲生出毒素,却只提了紫百合一样,并未提及另一样,你又怎知与紫百合相冲的是婴灵菌?” 众人恍然大悟,立时醒觉过来!柳小娘却愣在原地,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先前一着急说漏了嘴,不知接下来如何再为自己辩白,只将一双媚长的眼儿瞪圆。 这幕摆在眼前,也无需温梓童再多费唇舌,太夫人和侯爷以及在坐的各位,心理个个明镜似的。 柳小娘心知再狡辩下去也没人信了,事到如今倒不如放低了身段保命要紧,不管在府内如何跌面儿总归是关上门的家务事,若被温梓童闹到外面去可就是官府要插手的谋害未遂案子了! 于是她放开儿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朝着侯爷悲声哀求:“侯爷,都怪我一时鬼迷了心窍,犯了糊涂……当时大夫说童儿得了时疫,我生怕一家子都要被她所累,这才吓得乱了方寸……做下这等蠢事……” 当着二房三房的面闹至这样,温正德只觉颜面丢尽,加之想到童儿险些遭了这毒妇的毒手,更是难消心头郁愤,抬手便给了柳氏一巴掌!这一巴掌就打得柳氏歪倒在了地上。 “娘!娘!”温丹急着跑过去将柳氏扶起,见她嘴角流着鲜血,顿时吓哭,转头哭着埋怨父亲:“爹你为何要打娘?!” 十多岁的孩子,本应通人事了,可温丹打小被娇生惯养,以至于书都没舍得逼他背多少,脑子自然也未能完全开化。在场众人皆看明白的事,唯独他傻乎乎的看不懂。 温正德这会儿就连看温丹都有些不顺眼,厉声呵斥他下去,见他不遵,又命府中下人来将他拉走。温丹不从,下人们不敢死拉,加之柳小娘也不肯放手这最后的王牌,死死将儿子揽在怀里,现场一时陷入僵局。 最后是气极的太夫人往地上用力一杵拐杖,这才吓得柳小娘和温丹皆止了哭声。太夫人怒吼一句:“把丹儿带下去!” 这回柳小娘终于不敢再拦,眼看着下人将儿子带走,她则无力的趴在地上,低声啜泣。口中还喃喃的低语些做这一切皆是为了丹儿,以及为了平阳侯府好的话。 温梓童嗤笑一声,站在桌前冷眼睥睨趴于地上的她,忍不住拆穿:“柳姨娘,我装病离京虽是作戏,但当时魏大夫也不过就是说了句疑似染时疫,一切尚未成定论。我封了院子,汀兰苑的主子下人皆不能随意出入,连同看诊的大夫也被封在院子里,你居然还敢说给我下毒是因为怕我将时疫过给府中其它人?呵呵。” 她冷笑过后,接着道:“你若老实认罪,指不定父亲还会念你些旧情,可你若再这样强词狡辩下去,便只能送官了。虽是未遂之罪,妾室谋害嫡女,也足够你坐个十年八年牢!” 原以为这话能唬住养尊处优惯了的柳小娘,可谁知非但未能唬住她,反倒引来她的一阵狂笑:“十年八年牢?啊哈哈哈哈哈——” 众人万般不解的锁眉看着她,见她放肆的笑完,带着轻蔑之意说道:“你也不算算,打从嫁进平阳侯府来,我一年拢共能出几回门?娘家人更是数年见不上一面!除了吃穿不愁外,我活在这座高门深院里与坐牢又有何异?” 柳小娘流着泪苦笑,双手撑着细墁地面支起上半身来,颇显倨傲的抬了抬下巴:“外面的人都道侯夫人离府多年,我这个妾室在平阳侯府独得侯爷的专宠,快要与正头娘子无二。可是你们见过哪户人家的正头娘子的娘家人,连登门都要被赶出去?便是偶尔准了接待,进出也得走下人们才走的小门!”说这话时,她看着太夫人,侯府后院的规矩皆是太夫人定。妾室身份卑微,即便生了温丹后她母凭子贵,可娘家人却依旧不受待见。 顿了顿,柳小娘又将目光移向温正德处,目带怨怪:“侯爷常与那些同僚知交相聚,时不时大家都会带上自家夫人出席,可侯爷何时带我去过一回?” ? 第73章 [V] “并非我想攀交那些人,只是说到底,妾再受宠也终究只是妾,带不出门,也上不得台面。” 她一字一泣,哽咽着说完后有些沮丧的垂下头,“我不过是想做个正头夫人……可不管这些年来我如何做,侯爷总是不肯提及此事,尽管侯夫人已离府那么多年,他也觉得我不配填补那个位置……” “就算你对我有不满,何必要害童儿?”温正德痛心疾首,却始终挼不明白她的心思。 不待柳小娘答话,温梓童就率先开了口:“因为我若死了,侯府嫡系一脉便算彻底绝了,届时祖母定会让父亲考虑续弦或是扶正。” 温正德紧咬着牙关,恨得双拳紧握,却是不知此时还能再说什么。 太夫人起身用力拄了下红榉拐,道自己累了,先回房休息,让儿子自己拿个主意。其它两房的人见状,也跟着太夫人一并离开,一时间花厅仅剩了长房这一家子。 温梓童觑一眼柳小娘,又看看优柔寡断的父亲,便帮着拿出决断:“父亲,不如明早送官吧?” 柳小娘双眼忽地睁大,转而望向侯爷,“送官?侯爷你当真这么绝情?若是送官,堂审时我必会将侯府这么多年来所有见不得人的事在大庭广众下广而告之!” -- 第153页 温正德原本也觉得送官有些过于严苛,可听柳小娘这一通说后便是气极,想质问她侯府有何见不得人的事?可稍一冷静,便意识到哪个大家大族没有些收买私授不敢与外人道的东西?于是将质问的话咽回,气得胸前剧烈起伏,郁气满胸。 倒是温梓童极为镇定,朝前走出两步,绕到柳小娘身前,轻松的笑笑:“也是,家丑不宜外扬,看来活口是留不得了,那不如沉塘吧。”她转头看看父亲,见前一刻还恨不得杀之后快的父亲突然又心软了。 柳小娘也被她这句话给吓住了,连忙改口:“我瞎说的……我刚刚是瞎说的……” 若在平时,她定不会将温梓童这个堪及笄的小丫头看在眼里,可经过宿州之事,阖府都将温梓童当作有主见有办法的,她便也觉得只要温梓童肯松口,事情便有转圜。于是抬手扯住温梓童的裙裾一角,双手紧紧攥着似在攥一根救命稻草:“童儿,我比你亲娘与你相处的时日还要长,纵是没有母慈子孝的情份,也有日日相见同桌而食的情份,你小小年纪不能这么狠绝啊!” 温梓童低头看着她,似看一只蝼蚁一般,揪着裙裾用力一甩便将她的手甩开。见柳小娘已彻底被她吓破了胆,她便缓步走到温正德身旁,道:“父亲,还是送官吧。” 经过这一吓,温正德也觉得柳小娘不至于再办那些自揭的蠢事,于是点点头准了女儿所请,转身离开。 温梓童给一旁小厮示意,很快两人上前一左一右将柳小娘架住,拖去了柴房,准备明日一早送去官府法办。 翌日一早,平阳侯府西门前柳小娘与温丹一番生离死别般的哭喊后,她被拖上马车送往了官府。 三日后,官府对此案有了论断,判柳氏七年□□。 妾室谋害嫡女乃是官贵圈子的大忌,平阳侯府这桩事自然也成了当下最热门的茶余饭后话题,只是近乎所有人都站在温梓童一边,道她这个亲娘不在身边的小丫头可怜,也为之前的侯夫人鸣不平。 这些流言不经意传入温正德耳中,漫长深夜里他开始反思自己当年的行为。宠妾灭妻,以至于雍容大度的正头夫人姚婉娘气急之下递出和离书,愤而离京,立誓此生不再相见。 他开始悔,也开始想,若是能再迎回姚婉娘,这个家也许就又能有个家的样子了。 只是这个在当下略显疯狂的念头才起了几日,还未真正着手去实施,就马上有了另一桩要事传入了他的耳中。紧接着便占据了他接下来一段时日的心思——皇上要给六皇子择皇子妃了。 虽则此前贤妃也曾几番暗中张罗此事,甚至时常邀请一些适龄的贵女入宫,名为赏花品宴,实则是为亲儿子择选皇子妃,大家自然心里都有数。 但是那些皆是暗戳戳的进行,与此时圣上正式开口并不同。 再者贤妃那时正得势,可自打这回从宣城归来后,明眼人都看得出贤妃失了势。圣上虽未明言,但一直对外宣称贤妃得了重病不能见风,既不再出来露面,也不许任何人觐见。皇帝不去看她,身为亲儿子的六皇子也许久未曾见过母妃。 就这样,贤妃所居的宫殿如今说是冷宫也不为过。可这样的时候,皇上竟金尊玉口主动要给六皇子择皇子妃。 朝中大臣们哪个不是善观风向之人,又岂会看不懂皇上的意思?贤妃的称病本就蹊跷,加上其弟姜达被卸任之事,就更好推敲。若说数月前,六皇子妃还是众大臣们趋之若鹜,一心争抢的名额,可放在今时今日,便是人人避之不及,生怕与贤妃和六皇子扯上什么干系。 于是此时皇帝开口择选皇子妃,许多大臣都许了重金给画师,指望他们将自家姑娘画丑一些,千万莫叫皇帝选中。 平阳侯自然也是这样想,于是画师来府上给温梓童作画时,他没让女儿温梓童露面,而是借了二房的三姑娘来。三姑娘面貌虽称不上丑,但离着皇子选妃的条件远了去了。 虽则侯爷也知皇帝见过温梓童,但那种照面想来皇帝也不会太放在心上。再说画像这等事本来就不够写实,堂姐妹间又总有三分肖似,故而侯爷觉得用三姑娘的画像来蒙骗,再合适不过。 然而画像递上去,平阳侯却还是漏算了。三姑娘姿质虽平庸,可相较其它画像中不是鼻头有颗怪痣,就是颧骨高而犯剋相来,三姑娘这幅已算上乘,足以艳压群芳了。 于是最终,皇帝钦定画中女子为六皇子妃。 这下一石击起千层浪,平阳侯畏惧日后受贤妃一党牵连而不满这门亲事,温梓童更是宁死也不愿这辈子再嫁李桓,李桓自己也心心念念着今瑶不想作另娶,还有一个人,更是坚决不肯同意这门婚事,自然是李玄愆。 不过看过画像后,李玄愆也释然了,他拿着画像对父皇道,这并非平阳侯之女温梓童。 皇上召来平阳侯询问,平阳侯托辞画师去府上那日他不在府中,皆因三丫头此前在别宫对六皇子一见钟情,才一时荒唐冒名顶替。 赶上这日皇上心气顺,并非因此事而怪罪,反倒称此为天意,愿成其美! 其实宣孝帝给六皇子择皇子妃时,便有一个原则,那就是六皇子妃母家必不可势盛。毕竟他原本急着为六皇子择妃的一个原因,就是想让六皇子成家后出京去往封地,从此远离京城,也让他母妃和舅父一家彻底断了再扶他争夺储君之位的心思。 -- 第154页 就这一点来看,平阳侯的侄女比亲女儿更为合适。于是皇帝召见过平阳侯后,当日便下旨为六皇子和温家三姑娘赐婚,大喜之日就定于三个月后。 李桓得知此消息后先去求见父皇,然父皇不预召见,他便立即出宫,同时命人去尚书府悄悄递信儿给连今瑶。他与连今瑶在北湖一只船屋内相见。 连今瑶进来时,面色戚戚,说不清是悲伤还是冷淡。李桓急不可待的上前握住她的手,将她牵到椅上坐下,而后与她隔着一张小长几坐着。 “瑶儿,你且安心,我定不会负你。父皇指定的这门亲事我誓不肯受,你多给我些时日,待我慢慢说服父皇收回成命。” 连今瑶抬眼看了他一眼,又迅速将视线落下,看起来有些心虚。她眼神飘忽了下,劝道:“六殿下,我知你对我是一片真心,可是皇命难违,我不忍心看你违拗圣上。不如……”她迟疑了下,还是接着说了下去:“不如我们就此了断了吧。” 李桓面上一怔,握着她的手突然松脱开。在一起这些年,他自然是了解连今瑶的性子,拈酸吃醋很是在行,大度那是不可能的。这些小性非但未惹他烦,反倒令他痴迷这点。每回看她为一点事哭哭啼啼,生怕他会不要她,他都感觉内心无比夯实,这种被一个人强烈需要着的感觉,令他欢喜。故而他看不上那些故作大度潇洒不争的女子。 可今日,他的瑶儿却变了,突然变得“识大体”起来。 ? 第74章 [V] 呵,他怎会不明白这是源于何?可他还是不甘这么多年的感情付诸东流,瑶儿不该是对他生死相随的么? 李桓起身移到连今瑶的一侧,重新抓起她的手捂在心口,面带急色:“瑶儿,你在说什么?断……你人都早已是我的了,还如何断得了?你可有想过若你不嫁与我,新婚之夜你的夫君会如何看你?日后又会如何待你?” 他的话很直接的戳痛的连今瑶的心,她垂着面,滴下落来。 这些日子她也不断彷徨盘桓,过去她觉得此生再也攀不到比李桓更高的高枝,故而早早将身子交付与他,盼能将他拴紧。可如今贤妃和姜家出了这等事,眼看翻身无望,李桓这个六皇子也成了个烫手山芋。 若不嫁李桓,她另选的夫君必会在新婚之夜发现她并非完璧,之后也必会轻视于她,甚至这种轻视会伴随她的余生。 可若嫁给李桓,难保不会有一日被皇帝清算。旁人不知,可他们连家怎会不知贤妃犯的是何罪?弑君!那可是诛全族的大罪! 即便当今圣上舐犊情深愿意放李桓一马,可他也不再具备再竞争储君之位的资格。没了他的争储,无疑储君之位将落入四皇子李玄愆手中。待到李玄愆继承大统的那日,早已没母家势力可倚仗的贤妃,基本也就到了死期。贤妃死了,李桓又能独善其身么? 将各种利弊条分缕析过后,连今瑶听从了父亲的安排,在画师来府上那日,她将自己脸上画满了黄斑。 此刻被李桓这样紧紧握着手抵在心口质问,她既不敢将话说的太绝情开罪于他,也不想给他空留念想多生麻烦,于是用力将手抽回,别过脸去不看他,开头便吟了两句酸诗:“柳絮随风各西东,人事无非已不同。圣上既已为你和温家三姑娘赐婚,还求殿下莫再强求,陷我于不忠。” “呵~”李桓彻底看透了她的心思,冷笑一声,将她的手用力一甩,然后大步出了船屋。 母妃他救不了,心爱的女人他也留不住,李桓突然觉得自己这个皇子当得真是窝囊!偏巧就在李桓无比沮丧的回宫之后,听闻了一个消息。 在他出宫后不多时,有一封边关急报被送入宫中,父皇阅后大怒,当即召了文武大臣夜开朝会! 百官得知急报内容后纷纷哗然,前朝后宫陷入一片惶惶。 就在七日前,胡人突然携十万大军大举南下,强攻大燕边城,并、幽二州失了…… 本朝规定,非储君不可立于朝堂议政。可不知为何,得知这个消息后的六皇子,想也未想的就当即转身冲去君臣议事的太极殿! 当六皇子气喘吁吁的冲至殿外时,正听到圣上愤愤的诘问满朝大臣:“难道我堂堂大燕,就无一人敢去与胡人一战?!” 众将军们纷纷锁眉左顾右盼,不知是听闻守城的将军被斩首挂于城墙之上后一时怯懦,还是尚未想到对敌良策不敢贸然揽下,总之一个个都不肯吭声。 李桓也不知当时是哪里涌出的一股悍勇,他推开拦阻自己的侍卫和内监,几步冲入大殿,大声回应:“儿臣愿请一战!” 朝堂上的所有人,包括宣孝帝在内,皆望向他。 其实在听到这急报的那一瞬,桓便有了决断。母妃犯下的不世重罪迟早会牵连于他,与其这样担惊受怕受人白眼的熬煎着度日,倒不如豁出去历练一番,指不定还有将功折罪的机会! 于是此次请战不论父皇准或不准,起码都能看到他的一腔热血。 宣孝帝高踞龙椅,认真凝视着儿子良久,未予置评。 最终是一位中年将军站了出来,打破平静,满面刚毅的朝着圣上赞扬李桓道:“六皇子殿下趫猛敢战,勇气可嘉,乃是我大燕之福!末将愿随六皇子殿下出征,誓从胡人手中夺回并、幽二州!” 这位周将军与姜家乃是世交,可因着姜家此回犯事罪不可恕,一直未敢向圣上进言求情。如今六皇子孤注一掷站了出来,他认为也是翻身的唯一机会,自然愿助他一臂之力。 -- 第155页 圣上盘桓许久,大臣们也议论纷纷,支持者与反对者皆不在少数。 有的大臣认为六皇子敢接此役虽勇敢,但毕竟从未有过实战经验,战场都没上过,甚至就连纸上谈兵的学问都不及其它几位皇子,去了也难起什么作用。而此役若再输,会更加助长了胡人的气焰和野心,只怕到时幽并二州也不能填满他们的胃口,到时便更是不可收拾。 也有觉得胡人生猛,七日之内便夺下两州被奉为神话,唯有天家亲临,才能重塑边关将士的信心,从而夺回失地。六皇子即便经验不足,只要人去了边关,本身就是一剂强有力的猛药,将士们必会重振精神,勇往直前。 关乎国运,大臣们不敢避忌,一个个皆很敢言,将利弊尽皆说出。 皇帝扶着头,也是左右为难。可是比起那些连战都不敢应的人,李桓的大胆之举的确令他这个做父皇的有些意外。 最终在退朝前,皇帝终于拿出决断:准了六皇子带军,除了自告奋勇的那位将军,皇帝又指派了另一位名将协助于他。 边关势急,不敢耽搁半刻,皇帝圣旨一下,两位将军便回去点兵备粮草,而李桓也回寝殿收拾行囊。 六皇子要带兵出征去讨伐胡人的壮举,很快便在皇宫内外传了开来,最快得到消息的,自然是李玄愆。 作为四哥,于情于理他都应当在开拔前为李桓送行,故而当晚便备了美酒,去往六皇子的寝殿,私下为他践行。 京城人士素来消息灵通,不到晚上,便满城老小尽知此事。 李桓之举,的确也让温梓童深感意外,上辈子他做上皇帝都始终唯唯诺诺,没什么建树,想不到这辈子竟能有此觉悟。不过再一想,此生他的处境与上一世已是大不相同,若他再不做点什么,莫说皇位无法与人争,就是自己也岌岌可危。 而这个消息传去连府,连今瑶晚上便没用饭,回了房里以泪洗面。 贤妃出事后,因怕受牵连,她对李桓可称绝情。可这么多年积攒下的情份,岂会这么快就消散?她从未想过嫁给旁人。 李桓做此决定,她相信与她的绝情也有关系,他定是觉得无人可信无路可走了,才打算用这样危险的方式去赢回皇上的信任。 若他死在了战场上,扪心自问,她会不难受么? 自然是难受的。 可是想到爹娘,想到整个连家,连今瑶却也未后悔当时的选择,只是这一夜都在愧疚中煎熬着度过。 翌日一早,大军开拔,李桓带着披甲执锐的将士们一路向着北境急速行进。 遗憾的是,他走前向父皇提出请求见母妃一面,却是被拒绝了。他只得带着满腔的失落上路。 打从六皇子带兵支援边关后,朝中众人日日都在等待着边关的消息,终于这一日,边关传来八百里加急的战报,而此消息,却是令所有人震惊万分的。 六皇子李桓,被胡人虏走了! 朝中大惊,皇帝震怒,边关两位将军对此已是束手无策,可堂堂皇子被敌军俘虏,这是多大的耻辱! 此战不能赢得胜利,这是李玄愆给自家六弟送行那日便心知的。可是身为一军主帅的李桓居然也被胡人掳走,这是他未能预见的。自立国以为,此事堪称本朝耻辱之最! 这下便是素来觉得能掌控全局的李玄愆,也无法作壁上观了。于是此噩耗传来的当日,他便于御书房私下觐见皇帝,请命带兵去营救自己的六弟。 今日在朝堂之上,宣孝帝已问过那些武将们,谁愿意立下军令状带兵去将六皇子救回?然而无一人敢站出来接下这个任务。 如今李玄愆主动将这个烫手山芋揽入自己手中,宣孝帝自是极其欣慰的,从龙椅上起身,缓步走至爱子身前,抬手拍拍他的肩膀:“沭儿啊,你能有如此魄力,父皇深感欣慰。” 说到这里,他稍一顿,眉间蹙起,话锋亦随之一转:“只是胡人蛮横,手段极其卑劣……朕如今已有一个儿子落入他们手中了,万万不能再让你也去冒这个险了!” 宣孝帝收回手,往前踱了数步,最后站定在窗前,负手望着外头的花木。只觉平日里赏心悦目的景致,今日看起来是那样的萧索荒凉。不由就有些湿了眼角,想他堂堂一国君王,却连自己的儿子也没能护住。 随着父皇叹了一声,李玄愆步去他的身后,“父皇,儿子此次是为了将六弟救出,而不是去送死的。” 宣孝帝扭头深望他一眼,看出他双眼深处的坚持,更觉痛心。虽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可总也能分个轻重,众多皇子之中,没有哪个能与他的沭儿相比。失去李桓,固然能令他难过,可若失去了他的沭儿,想来他必是没有力气站在这里了。 “沭儿……” 他正开口想劲,李玄愆却突然双手合握恭敬朝他拜下:“请父皇恩准!孩儿愿意立下军令状,不仅会将六弟救出,也必然会全须全尾的回来向父皇邀功!” 宣孝帝目中闪烁了两下,在儿子的坚持之下,他不禁有些动摇,可这念头也就一恍而过,很快他又记起先皇后来,于是立马打消了那一时的念头,摇了摇头:“无论如何,父皇都不会同意你带兵去冒这个险。” “父皇若不准儿臣领兵,那儿臣便唯有只身前去。” 李玄愆对此事如此执拗,是宣孝帝所未预料到的,他的这个儿子他最了解,即便是他此刻下令将他禁足于宫中,这区区几道宫墙也是困不住他的。何况他向来尊重自己的这个儿子,并不想父子之间到那一步。 -- 第156页 于是宣孝帝凝神重新思量了下此事的可能性,许久之后,方才问他:“沭儿,你确实有把握自己能全身而退?” “父皇放心,儿臣早已想好了万全之策。” 又沉了片晌,宣孝帝才终于艰难的做出了决定:“那好,朕便将大军将于你手中!只是你务必要记住,此战或胜或败,你都不许受伤,朕只要你平平安安的回来!” 说罢,将手中虎符递了出去。 请愿后的翌日,消息尚未传开,李玄愆便点好了五千先头军,开拔了。 临行前的夜里,他特意出了一趟宫,将一封信从温梓童的窗缝儿里塞了进去,这是他给她的留书。 ? 第75章 [V] 饶是此行他心中颇有几分成算,可到底是远赴战场,生死难料,他不会让自己出事,但最坏的打算他也不能不做。 清晨,温梓童换好衣裳正坐在铜镜前由丫鬟帮着绾发,透过铜镜她突然看到窗旁的地上躺着一封信。 “那是什么?” 丫鬟回头看,连忙帮她取回,“小姐,是信……” 温梓童微微怔了怔,随即连忙将信打开,开头第一个字映入眼中时,她便料到出事了。 这是李玄愆的字迹,她扫一眼便知。而若无大事,李玄愆绝不会以这样的方式留书给她。 匆匆将信上内容看完,果然不出她所料,李玄愆走了。 其实这件事,她并非完全没有想到过。早在李桓请旨出征之时,她便在想,会不会有一点李玄愆也步上这条路? 那念头在脑中仅是一闪而过,如今却是成了真。 将信胡乱团作一团,温梓童二话不说就冲出门去! 她一道风似的闪出,丫鬟傻了眼,追在后头兀自喊着:“小姐,您发才梳了一半……” “告诉” 温家后院有马厩,温梓童径直跑去牵了一匹马出来,侧身一跃便翻上了马背,而后用力一振缰绳,朝着车马门疾奔而去! 她虽学会的骑马,但往日里上马绝没有今日这样利索,回回需要小厮丫鬟递上马凳在旁搀扶协助,这还是头一回,她一个人就这么灵巧的跃上了马背来。 风在耳畔猎猎作响,道路两旁的树木迅速移出她的视野,不多时,她再回头时,身后的温府已渐渐远离,最后只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落在她的眼里。 她突然勒住手中缰绳,使得正撒欢儿飞奔的马儿停了下来。 她太冲动了。 刚刚一看到李玄愆的留书,她便将之想成了生死离别,仿佛自己去的晚上一刻,便连他的最后一面也见不到似的。 事实上怎么可能。 她是要去陪他,但不能就这样走,至少不能让爹娘这边为自己担心。若自己就这样一声不吭的走了,他二老心中作何感想?慌乱之下又会做出些什么举动来呢? 不行,她不能如此不管不顾。 想通此节,温梓童将马头掉转,一步三回头的望着身后,又回到了温府。 所幸刚刚丫鬟只是被她吓傻了,并未立即去禀报老爷夫人,故而她刚刚这一通胡闹,家中并无几人知晓,她随便找个引子,便搪塞过去。 回到屋后,温梓童写下一封信,让丫鬟送出去。这封信是写给一位京中贵女的,此前宴会上与她尚算谈得来,之前便邀她一同往法华寺吃斋祈愿战事早日平定,百姓少受苦难。 那位贵女的亲人随军同赴边关了,是以心理焦急,可那时温梓童觉得做法事不过是求个心理慰藉,并不能当真起效用,故而婉言回绝了。但如今想来,这倒是她能合情合理离家的借口。 通常这样一个法事下来,要七七四十久日,而温梓童刚刚这封信,便是请那位贵女过府一叙,与她一道说服自己的父亲母亲。 事情进行的顺利,听那位贵女道明来意后,平阳侯很爽快的点了头,准许女儿也随这些贵女去寺中为百姓和将士们祈福。其实这种事古来有之,算是女子的一种美德,说出去也是一桩美谈,平阳侯自没有拒绝的理由。 启程之后,温梓童与那位贵女同乘一辆马车,路上才与她细细道明了前因后果。 那位贵女一听此事与四皇子有关,自不敢怪她拿自己为幌子,只欣然祝她一路顺风,自愿帮她瞒好此事,等她归来,再从寺中汇合,一同回京。 温梓童对其再三道谢后,路上找了个机会悄悄下了马车,与车队分离。为了赶路方便,她女扮男装后混入了一支商队,随着他们一同往北行去了。 商队夜以继日的赶路,温梓童都记不清日子了,只知到达奇水郡时自己身上已脏得不成样子。这一路上随着商队紧赶慢赶的,她又生怕暴露自己的女子身份,故而没什么机会沐浴更衣。 眼瞧着商队到了目的地奇水郡,要在此处好好休整一番,温梓童才暗暗松了一口气,看来她终于能净个身了! 此地与幽州毗连。 且因着有“大燕粮仓”之称,驻兵颇多。城墙坚固又借了天险,易守难攻,并不好拿下,故而即便置身群狼环伺之中,奇水郡太守却能坚守至今。 只是驻兵再多,也不足以出城与敌军正面对抗,是以奇水郡太守只能死守住自己的城池,却无余力再顾陷入战乱的幽州。 当初接纳温梓童入商队同行的那位大伯,在车队停稳后,提着酒囊过来,向温梓童一递:“小兄弟,天寒,整两口?” -- 第157页 温梓童连忙晃了晃脑袋,“多谢,我不胜酒力。” 那大伯笑笑,兀自饮了一口,抹抹胡子上的酒,便道:“小兄弟,不如咱们就在此处分道扬镳吧,过会儿我给你雇辆马车,再送你一袋干粮。” “多谢!”其实温梓童给路费时出手极为大方,此时拿人几个干粮倒也不至于手软,但她还是出于礼貌客气的道了谢。 然而在亲眼看到大伯丢上马车的那一布袋干粮后,她双眼便霍地瞪大,结结巴巴说不明白话:“这……” 这满满一大袋子少说够一个壮汉吃十天半个月的!以她的胃口,估计一个月也能够了。 属实令她不能理解。 大伯却笑笑,神秘莫测的抬手拍拍她的一侧肩膀:“这东西最好使,比银子还好使!” 温梓童虽然并不理解,但毕竟是人家一片好意,她便开心的收下,与商队里熟识的人一一道别,乘上马车,往附近的一间客栈驶去。 “这位公子,到地方了。”马夫停稳车后,跳下来亲手给她撩起布帘。 温梓童客气的朝他笑笑,掏出荷包准备付车钱时,却发现那马夫两眼冒光的盯着她身边那个布袋。 正不解其意时,听那马夫问:“公子备的粮如此充足,能否匀小的几个干粮当作车钱?” “你要干粮当车钱?”温梓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见那人好似是真的饿了,便爽快的拿了几个干粮给他。 头一晚,温梓童的确不明白为何在这奇水郡里,比起银子来,大家更喜欢馒头。 直到第二日,她行走在城里,见识到遍地饿殍和天价粮食后,她终于明白了。奇水郡,粮比黄金还要贵! “大娘,战事肯肯只在幽并二州,战火未曾烧到过这里,为何却缺粮缺成了这样?”她蹲下身来,向一位左手抱娃,右手捧着一坯土的妇人询问。 那妇人根本无空答理她这些闲片儿,只顾着自己和孩子皆腹中空空,而她今日连一棵野菜也没有挖到。她不知吃这土能不能下奶,但若一口吃的没有,她便一滴奶也喂不了孩子。 就在妇人挨不住饿低头准备吃一口试试时,温梓童将一个馒头递至她手里:“吃这个吧。” 妇人看着那个馒头先是怔了下,接着扔了土一把夺过去就猛往嘴里塞!直到塞满咀嚼的空间都没有了,才终于咳嗽几下停住继续往里塞的动作。 温梓童给她递了水囊。 那妇人缓和稍许,抬起头来看向她时眼中有强烈的感激:“姑娘,你是外地来的吧?这里是没有战事,但是粮早都叫那些无良的粮商卖给胡人了!” “将粮卖给敌军?”温梓童不敢置信的皱了皱眉。 不待女人再开口,一旁就有个声音响起:“其实他们也不想的,可就算不卖也会被抢走,倒不如交出粮去保条小命。” 温梓童转头看,见说话的是位老伯,且不只他,先前还很清静的角落,这会已围上来十多个人,男女老少皆有。他们的目光无一例外,皆盯在了她手中的粮袋子上。 袋子里的馒头勉强还够分给他们,温梓童大方的将粮食一一分了,管了他们一顿饱饭。 她目前也只能做到如此。 “那官府呢?官府为何不开放屯粮?”她问。 “呵呵”老伯不屑的笑笑,“郡守老爷的心思都在他那个小妾身上,哪里会管城中百姓吃不吃得上饭?” “他就不怕以后被圣上问责?” “问责?”老伯无奈笑笑:“如今幽州并州这样,又有几个知情人能活到战乱平息?就算活到了,不过街上一无所有的流民一个,谁会听一个流民的疯言疯语?!” 温梓童沉默了。 她一口袋粮,能帮的只是这些人一顿,可下一顿呢?还是得去吃土。而且像他们这样的百姓,在奇水郡还有无数。 温梓童突然觉得,上辈子身为太后她都没抗起过来的责任和压力,这一刻却无型压上了她的肩膀。 她急着去幽州找李玄愆,其实真见到了又能怎样,她未必能帮上多少忙。可若她能为奇水郡的百姓做点什么,便是帮了他最大的忙。 她决定今日不走了。 * 日影西斜时,温梓童根据白日在那些难民口中得到的情报,来到一座庙前。 这庙小得已经不能称之为庙,应当算作一间招提。 那些难民说,打从胡人来犯边境不太平后,郡守大人的小妾每隔两日便要来这间招提进香。 有人觉得是他们亏心事做多了,佛前添点香油,求个心灵慰籍。有人觉得这是收买民心的招数,叫百姓觉得官老爷心里还是装着百姓的。 不过不管这小妾是带着何样目的来此,温梓童都要借她做一做文章。 算着日子,今日应当是来的,温梓童在庙外潜伏了约莫一个时辰,终于看见一辆马车行了过来。 这种时候已没几个人有闲情雅致来礼佛烧香了,车内的人多半就是那个小妾。 果然,那小妇人被贴身丫鬟扶着下马车时,温梓童观察了她的样貌和装束,与难民们口中一模一样。她心里不禁一阵激动。 那一主一仆二人进了宝殿,温梓童尾随跟上,见她们闭了门,她便找了个无人的角落,掏出提前准备好的吹管,捅破薄薄的明纸窗,将迷烟吹了进去。 -- 第158页 寺中本就有香火缭绕,这些迷烟并不会令人第一时间察觉,但不知不觉间侵入鼻息,很快主仆二人都昏倒过去。 温梓童赶紧上前将人从侧门拖走。 待温梓童藏好那个小妾,一人来到郡守府时,天色已有些变黑。 郡守府大门敞着,役差们进进出出,看神情很是焦急。温梓童从他们的对话中听明白,小妾被掳之事他们已经得知了。 ? 第76章 [V] 眼下郡守正大发雷霆,急如热锅上的蚂蚁。 温梓童上前随便拦下一人,将一个粉色的帕子递给他,那役差原本没功夫答理,但一眼瞥见那帕子的角上绣着个“嫣”字,双眼霍地瞪大! 张嫣正是他们二夫人的名字。 不等那役差开口问,温梓童率先开了口:“带我去见你们郡守大人,不然他这辈子就别想再见一眼心爱的女人了。” 她心里打着鼓,可面上却不显,负手是朗朗正义的模样。 那役差生怕耽搁,立马将她引去书房门前,然后让她在外等待,先行进去禀报。 温梓童却压根没功夫等他,他前脚进门,她后脚就跟着进去了。 郡守这边正听属下禀明有一女子拿着嫣夫人的贴身帕子前来求见,一抬头就看见紧随其后走进来的温梓童。 “就是你?”郡守焦急看着她。 温梓童点头:“是我,你最最心爱的女人如今就在我的手上,想不想救她,全看你配不配合我了。” 郡守怔了一下,随后摆摆手示意役差退下。 “姑娘,嫣儿当真在你手里?那你到底想要什么?”房间只剩他二人后,郡守的语气明显软了几度,近乎带着点哀求语气。 温梓童知道自己这一把赌赢了。 她自在的找了把椅子坐下,也不遮掩,“郡守大人,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我不要金不要银,就要你打开粮仓,把粮仓里的粮全给我!” 郡守双目愕然,迟疑片刻后,艰难的点了点头,“你随我来吧。” 他亲自取了钥匙,带着温梓童往府院深处去,最后在一间大屋前停下。 只从外看,温梓童便看出这粮仓宽敞无比,眼中不禁亮了亮,心道这下奇水的百姓们不会饿肚子了! 然而当郡守慢吞吞将门锁打开,两扇门大敞开后,温梓童突然傻了眼。 这粮仓的确是很大,可惜是空的,仅在一边的角落里堆着可怜巴巴的十来袋米。 “怎么会这样?粮呢?”此时的温梓童,眼神已变得有些凶狠。 郡守往里走了几步,看着空空当当的粮仓叹了口气,“奇水郡是整个大燕的粮仓,早在胡人攻下幽并二州时,就盯准了这里的粮,全都派人来抢走了。” “抢走?”温梓童简直要暴怒:“你堂堂一郡守,就不拦着?” “拦?我拿什么拦?那一千多守军吗?”郡守无奈的摊手:“胡人领兵十万,连幽州并州这样的地界都能几日内拿下,我一个小小的奇水郡守,又能耐他们何?” “当时六皇子带兵支援幽州,人刚一到就被胡人虏走了,燕军士气低糜不堪!胡人对我说交粮不杀,若是不交粮,等吞并完幽州并州,便来屠光奇水郡的百姓!” 温梓童突然有些不知说什么好,良久,才道:“如今四皇子来了,一定会有办法的。你先将这些粮发给最需要的百姓,我再去想别的法子。” 又问了一些当初交粮的细节后,温梓童转身想离开,却被郡守突然冲过来张臂拦住去路:“你问的我都知无不答,这里的十几袋粮我也依你所言分发给百姓,但你得将我的嫣儿还给我!” 温梓童牵了牵唇角,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纸条来:“给你两个时辰将粮发完,然后去这上面的地址找人。” 稍一顿,她转眼看了看马棚:“顺便,还请大人借一匹快马给我。” 未等主人允许,她便不客气的走过去牵了一匹,骑上出门了。 郡守赶紧将纸条打开,见上面写着:城外五里坡。 郡守生怕爱妾被撕票,不敢敷衍,当即命差役将那十几袋米分装成小袋,逐个门逐户投送。 温梓童快马加鞭出城,因着有郡守令,通过城门时并未受到守城官的为难。她按照郡守所说,出城后沿着驿道一路向东,直到行了半个时辰来到一个分岔口时,她下了马。 这里就是当初交粮的地方,胡人让役差们把粮运至此处,然后离开。因此郡守并不知胡人后续将粮运去了哪个方向。 如今夜幕初上,郊外尤其昏暗,温梓童举着一支火把蹲身在地上找寻线索。 这两条路一条通往幽州,一条通放并州,皆是交战之地。自打战乱以来,其实没有什么闲杂车辆会往这两个方向去。 然而两条路上皆有车辙,起先温梓童以为他们是把粮一分二为,分别运往两个营地,但当她随意捡了一条路前行时,却发现不多远后那车辙印记便不见了。 “原来是混淆视听的。”她心暗暗窃喜,这样一来不仅运粮的路线找准了,且粮都在同一处。 于是她原路退回,义无反顾的选择了另一条路,沿着那深深的车辙痕迹一直追踪到胡人的一处营地。 远远瞧见灯火白帐时,她便熄了自己手里的火把,以免暴露。然后骑马靠近,在足够近时,将马也寄在树旁,悄悄步行走过去。 -- 第159页 此时夜色已深,树荫帐后皆是极佳的隐身之地,她巧妙的藏身在一个大帐后,认真观察敌营的情形。 像这样的大帐,营地里总共有十个,依照她对行军的了解,这种大帐能睡二十余人,也就是说这处看管粮草的营地里,足足有两百多人! 当然,因着屯放粮草的帐子会比官兵们住的帐子大许多,温梓童也很顺利就发现了。 只是要在二百余人的眼皮子里下抢粮,这委实难度过高。 她自然晓得,这种地方制造混乱最好的方式是纵火,可纵火之后呢?就算那二百多个胡人成了瞎了由着她拿,她又能拿得动多少袋粮呢? 温梓童开始犯起愁来。 这时她发现帐外的一根晾衣绳上还晾着几件胡人的衣裳,她心想不管如何,还是先潜入进去再说。于是挑了一件洗得最干净的换上。 就在她低头系着繁琐的系扣时,突然听见远处有马蹄声渐近,下意识蹲进一小片阴影里,暗中窥探。 来人背上插着三角旗,一看便知是个传令官,正快马朝着她这个方向行来。温梓童忽地福至心灵,将先前解开一端的那根晾衣绳低低绑在了某处,因为绑得低,加之上面衣裳都被她取下了,夜色中根本看不出这里有陷阱。 果然那传令官快马经过时,马脚被麻绳一绊,当即人仰马翻,摔了个狠的! 温梓童见他不动,疑心是不是给摔死了,惴惴的上前试了试,发现还有鼻息,看来只是摔晕了。 于是她开始动手在他身上翻找,打算先看看胡人的指令里又打什么算盘。 很快她便在那人的怀里掏出一个卷轴,打开看了看,原来是上头要辎重营今晚调拨二O人,押送三分之一的粮草去某地。 温梓童略想了想,便找笔在那个“二O”后头又画了个“O”,然后在句尾又添一句:“余下的人将另外三分之二的粮草运去五里坡。” 她满意的检查一遍,看不出什么不妥,这才将笔和卷轴原样塞了回去,然后端了盆凉水过来,毫不留情的泼到传令官的脸上! “哎,醒醒!” 传令官一下被水激醒,抹干净脸上的水就看见一身辎重兵打扮的小兵盛气凌人站在自己身边。 “你是?” “我正夜巡呢,远远就看见你骑马疾驰过来,结果摔了个大马哈!” 听着温梓童的奚落,传令官脸红了红。 温梓童便安慰他:“人有失手马有失蹄嘛,你放心,我不会告诉旁人的!” 传令官对她充满着感激。 若在白天,他可能很容易就会发现这小兵的衣帽皆不合身,且脸色过白,处处透着蹊跷。可眼下夜色深,加上他又摔晕刚刚醒来,灵台一片混沌下竟丝毫未看出这个小兵的不对劲儿来。 他先下意识摸了摸怀里的东西,然后爬起来检查了马,之后谢过小兵的相助,便匆匆进大帐交差去了。 大抵是调拨军粮的流程也不少,温梓童躲在暗处看着传令官随人进进出出,足有小半个时辰,她甚至疑心是不是穿了帮!然而事情出乎意料的顺利,很快那些辎重兵便开始分割粮草,列队护送。 其实他们也搞不清楚为何要两百人去送三分之一的粮草,却只让剩下的十几人去送那三分之二的粮草,但军人的天职是服从,是以也没什么人敢多问,就依令信上的指示行事。 因着人多力量大,那两百人的军队很快将分割好的粮草装好车,浩浩荡荡的护着三分之一的粮草先行。 ? 第77章 [V] 大约又过了一炷□□夫,那十几人才终于将粮草装好,开始西行去往五里坡。 温梓童便骑马悄悄尾随着他们,不紧不慢。 五里坡,正是她留给郡守接小妾的那个地址,然而眼下事情有变,她得借这帮胡人帮她运粮草,还得让差役们接应,所以小妾的事,得暂时靠后了。 待她尾随着粮草运至五里坡时,胡人远远就瞧见有几十个火把晃动,他们未多想,只当是来接货的人,便径直驾着车朝那些人行去。 然而待到了近前,借着火光一看,方才发现不对劲儿! “是燕人!”有人恍然大悟。 举着火把打头在前的,正是郡守大人,论到找心爱的女人他比谁都要心急。谁知没等来他的嫣儿,倒看到一群胡人,他一时也有些懵。 这时就听粮草车后有个清亮的女子声音响起:“嫣夫人就在他们手中,快杀了他们救人!” 喊话的自然是温梓童,然而这种混乱时候没人关心她是谁,只听着这句挑拨的话,两边马上就有了动作。 郡守大人这边一听爱妾在胡人手里,当即盯上了那几辆被白布蒙着的略奇怪的木板车,心想八成嫣儿就被困在这些里面,手下也都拔剑准备应敌。 胡人虽依旧搞不清楚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但终于意识到自己中计了,一个个抽刀架在身前。然而对方人数数倍于他们,他们也不想硬战,只是这些粮草看来要舍弃了。 两个胡人头目对了个眼神,随即吹了下口哨,带着人开始撒丫子回撤! 而郡守这边只一心救他的爱妾,并无心恋战,于是由着胡人逃走也不去追,只让人快些把车上的东西都卸下来翻找一遍。 “行了郡守大人,别找了,嫣夫人不在这儿。”温梓童带着一丝俏皮的走过来。 -- 第160页 她穿着胡人的衣裳,起先郡守并未留意,如今走过来才发现居然是她,当即红了眼:“嫣儿到底在哪儿!” “你让人帮我把粮运回城中,分发给百姓,我保证天亮就将嫣夫人送回府。”温梓童看着那些运粮车,嘴角噙着笑。 郡守先是一怔,既而走到最近的一辆车旁扒了扒,确认里头装的的确是米粮后,转头有些不解的看着温梓童:“这些……都是你抢回来的?” 她无邪的笑笑:“郡守不也帮了忙?” 这话叫他惭愧,当即偏下头去,眼底却闪过几丝动容。 他做这奇水郡守已有十年,便是再懦弱再黑心,也没有哪个当父母官儿的盼着自己的子民饿死。他不是天生的坏种,当初若不是胡人以屠城来威胁他,他也断不会做出把粮送给胡人的举动。 良久,他转过头来再次看向这个有些凌厉的小姑娘:“姑娘,你做这些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了奇水郡的百姓。”温梓童坦然道。 郡守再问:“你可是奇水郡人?” 温梓童摇摇头,“我是燕国人。” 郡守了然的点点头,再没多说别的,随即招了手下将粮都重新码摆好,连夜运回城去。 当晚,郡守府的差役们谁都没休息,以之前的造册为参照,估算城中百姓每家每户能分得的米粮,然后均分开来,整齐码摆在府门前。 等天一亮,便通知各家各户可以来领救济粮了! 之前的那十几袋粮,仅分了数十家,而这回,是真真正正的给全城百姓解决了口粮难题。 温梓童自然也依照约定,带着郡守前往招提接嫣夫人。 其实昨日她将嫣夫人迷晕之后,原是想将人藏去别处,然而从侧门离开之时却不巧遇上了这招提里唯一的一位僧人。 僧人问她原由,她不得不实话实说,僧人听明白是为了拿嫣夫人要挟郡守放粮后,竟答应帮她将人看住。 温梓童觉得出家人不会打谎,于是她信了他。 然而此时她带着郡守过来接人,却发现张嫣早已清醒,且心态一片平静,看不出惊慌之态。 待郡守将人接走后,温梓童向僧人道谢,僧人却笑笑:“施主应当谢的那位女施主。” “为何?” “出家人慈悲为怀,即便为大义也不可随意伤人,故而你走之后,贫僧便将那位女施主施针唤醒。” 温梓童一怔,“她一直醒着?可为何她不回郡守府?”她若中途回去,那么自己的计划便将落空了。 僧人笑笑:“那是贫僧将施主的良苦用心转达她后,她自己的选择。” 她选择帮她。 一股酸涩之气冲上眼眶,温梓童只觉两眼酸酸的。看来这回,是她小瞧了别人。 不过不管怎样,成功放粮,功德圆满,她可以安心去益州见李玄愆了。 回客栈取了简单的行囊,又备了一袋路上吃的干粮,温梓童骑上马往城门方向行去。 奇水郡不大,从闹市通往城门并不需多长的一段路,只是一般出了最后一道坊门后,便见不到什么人影了。 可她出了坊门,却偏偏瞧见城门前乌压压聚集着大量的百姓! 她心里不禁犯起嘀咕:这里出去便是通往幽州和并州,这种时候谁会出城呢? 等她走近些,便发现那些拥堵在城门前的百姓,自觉退让出中间的夹道来,一个个脸上带着感激的笑容望着她。有些人手里还提着篮子,放着有鸡卵,鲜花等物。 她心里隐隐有了猜测。 果不其然,人群中她看到了郡守大人和张嫣,她下马走过去,沿路的百姓纷纷将鲜花和篮子里的食物送给她,她笑着将食物全都婉拒了,却接满了一大束鲜花,抱在胸前。 “郡守大人,你们这是?” 郡守今日未穿官服,而是一身常服,同张嫣就似一对再寻常不过的恩爱夫妇。 他道:“姑娘大义,为奇水郡所做的我无以为报,但也绝不能抢功。将事实真相告知百姓,乃是应当应份,大家自发来送姑娘出城,也都是他们的心愿。” 这话在温梓童听来,心里多少是有些虚的,毕竟她的手段也算不上光明磊落。 她有些尴尬的看向张嫣,歉疚的颔首:“嫣夫人,昨日事出无奈,对不住了。” “女侠快别如此说!” “女侠?”温梓童有些诧异这个新称呼。 张嫣却觉她当之无愧,道:“谢谢你让我明白了咱们女子活着,不该只为后院儿的那一点算计。若有机会,我也想学你,做一回妇好、梁红玉。” 温梓童笑吟吟望着她:“其实夫人昨日已经做到了。” 与众人寒暄过,温梓童再次翻身上马,出了城门。 只是人刚一出去,就感觉气氛有些不对劲儿,连座下的马儿也驻了蹄,开始原地打转,很是躁动不安。 是地动?温梓童不安的看着地面,翻下马来贴耳于地听了听。 似滚滚惊雷贴地而走,隆隆声将大地震得频频颤动。她很快判断出来,这不是地动,而是有千军万马正朝这边飞奔而来! 与此同时,身后城门内的百姓齐声高呼:“女侠快回来!” “女侠快回来!” …… 温梓童抬眼看了看前方,空旷的黄土地一望无际,而遥远的地平线却有一道黑线在缓缓移动。 -- 第161页 不多时那黑线便越来越粗,成为一股浩大的黑潮,朝她这边奔涌而来! 她立即跳上马背,急急调转马头往城内回奔! 而此刻,遮天蔽日的箭雨也已朝着城门的方向激射过来! 温梓童从未将马催得这样快过。这一刻,她的脑中已然一片空白,她甚至什么也看不见,只能看见不远处的一扇门朝她开着。 她为知畏惧,不知彷徨,什么旁的心思也没有,只一门心思往那扇门里闯。 所幸,她活着闯了过去。 几乎就在她堪堪闯过城门的一刻,身后传来闷沉的一声巨响——那是厚重的城门被守城官和百姓们合力关上的动静。 接着,便是无数箭镞深深扎入木门的“笃笃”声。 “女侠你没事吧?” “没有被流箭所伤吧?” …… 在众人的关切声中,温梓童终于意识回笼,明白自己安全了,可也仅仅是暂时。 她晃了晃脑袋,灵台顿时清明了不少,先是回头看一眼城门,见形势尚好,便急急去找郡守。 此时郡守已上了城楼去观察形势,她便也跟了上去,缩在城垛后面透过缝隙往外看,见城外果真已列满了胡人的大军! 温梓童有些看不清眼下的形势,一时甚至疑心是自己昨夜骗粮的举动惹怒了胡人,这才招来大军突袭奇水。 可显然不是这么一回事。 “姑娘,这事与你无关。” 箭雨不断射到城楼上,郡守大人也只得蹲身先躲在城垛下。 他安慰她一句,而后苦着一张脸深深自责:“其实两日前,四皇子殿下便派人送了加急信来督促本官加固城防,说斥候探得并州的一支胡军突然改了道,往奇水郡的方向调来。” “四皇子,李玄愆?” 对于温梓童的脱口而出,郡守先是觉得直呼大名对皇室有所冒犯,旋即又闪过一个猜想,不敢置信的看着她:“难不成你认识这位四皇子?” 事到如今,温梓童觉得也没有瞒着的必要了,便诚实点了点头:“不瞒大人,我此去幽州正是要寻他。” 郡守不禁皱眉,“那你是四皇子的……”其实他已经想到了。毕竟战乱之时,能不顾自身安危去寻人的,不是亲人就是爱人。 温梓童略红了红脸,然后点头:“是,我同他虽尚无婚约,却已私定下终身。” 郡守拍了拍头,心道自己得亏昨日对这姑娘没什么不敬,不然这脑袋不交给胡人,也得交给四皇子! 不过既然这是四皇子的人,他倒觉得松了口气,有这样的人物坐镇奇水郡,他肩上的担子仿佛轻了许多。况且通过昨夜她独身一人去胡人营地骗粮一事,他就对她刮目相看了,这可不是一般的深宅女子! 既然亮明了身份,温梓童便有充足的立场过问此事,于是急着问道:“那你得了四皇子的告诫后,可有加固城防?” “哎,都怪本官糊涂!”郡守毫不避讳这些,坦言过错道:“当初胡人拿走粮时,曾私下承诺日后绝不会袭击奇水郡,我便信了他们!因此四皇子来信之时,我觉得定是他料错了,故而根本未担心此事。可眼下看来,四皇子当真料事如神,都怪我,都怪我!” 他不住的捶打自己的头,温梓童不得不出手阻拦,“你先别骂自己了,四皇子可有说援军何时能到?” ? 第78章 [V] “四殿下命我竭力守城,说只需守过三四日,援军便会抵达。” “三四日就到?”温梓童觉得这个时间并不算太久,兴许他们能守住的吧?接着便问:“城中所有兵力加起来,总共多少?” 郡守伸了一根手指出来,温梓童问:“一万?” 郡守摇摇头。 温梓童开始有些慌,“一千?” 郡守沮丧的点了点头。 “那……那敌兵大概有多?”问完,她自己便回头透过缝隙往外窥去,这看着乌压压的一片,少说也有几千。 正此时斥候也回来了,拿盾挡开流箭,凑到城垛下禀报:“大人,敌军共有五千兵力齐聚城下!” “五……五千?”郡守当即翻了个白眼,险些就要晕过去。 温梓童这下便想通了。 想来是因着李玄愆的到来,令得胡人在幽并两州的战事上落了下乘,这才决定突袭奇水郡。而昨夜紧急调拨的那三分之一粮草,看来就是为了今日的突袭作准备。 显然他们为了行军速度,而舍弃了随军辎重,转而利用离奇水最近的粮仓调拨。 五千兵力,三分之一的粮草,顶多够他们吃三日的。也就是说他们有十足的决心能在三日之内拿下奇水郡。 “这三日,想来要经历一场苦战了。”温梓童不由感叹。 恰在此时,一支利箭从之前打烂的墙缝里穿了过来,直冲着郡守的脑袋射去!所幸他本能吓得一缩脖子,那箭只贯穿了他头顶的发髻。 温梓童吓得目瞪口呆,郡守更是吓得脸没了半点儿血色。须臾,哆哆嗦嗦的开了口:“以……以一千兵力对五千,莫说是三日……就、就是一日也实难守住啊……” “我真的守不下去……” 眼看着一个四五十岁的男人被吓得快要掉眼泪,温梓童明白,他是当真没有了斗志。 可奇水郡总需要人来守,这城楼上总需要一位将领来发号施令。 -- 第162页 从上辈子到这辈子,她虽从未亲临过战场,可上辈子垂帘听政时听那些老臣们商讨战术的时候倒也不少,纸上谈兵的经验总有一些。 于是她当仁不让的站了起来,“郡守大人,若你信得过我,就请下令将此城暂交于我来守护!” 正抱头缩在角落里的郡守大人,难以置信的抬头看向她。 虽然他之前也随百姓称过她“女侠”,可她的身板的确纤细,怎么看都还只是个小姑娘。金阳灿灿,光辉洒在小姑娘的头顶,却又有种叫人说不出的高大。 许是因着她昨夜成功在胡人手中骗回了米粮,许是因着一个小姑娘却心怀百姓,许是因着她是未来的四皇子妃……总之,她身上有一种说不清,却又叫人信服的东西。 这一刻,郡守大人竟突然燃起了一丝斗志,他有些相信若把城交到她的手里,真有可能能撑过三日,等来援军。 终于他在一片乱箭中再无畏惧的站起,“将士们听令!” “属下在!” “自此刻起,守护奇水郡的重任暂交于这位温女侠!诸位将士们全部由她指挥,不得违抗!”说罢,他将自己的令牌交到温梓童手上。 这种时候了,温梓童也不会同他客气,接过令牌挂在腰上,当即便开始研究排兵布阵。 她站在城楼最高处,仔细观察敌情,发现他们在城下虽叫得热闹,却并不急于强行攻城。只让弓箭手不时放几排箭阵,其实能造成的杀伤极为有限。 另有一批人于阵前叫骂,骂得话要多难听有多难听,不远处的战鼓声有如雷作,似在给这些叫阵的人助威。 这大抵就是那些老臣们常说的“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 显然,他们这是先从心理上施压,令守城的兵将们心防崩溃,从而斗志不再。 温梓童冷静思忖片刻,便已有了对策,对身边小将军耳语吩咐几句,就见那小将军面上显露出愕然,之后点点头下去办事了。 这时温梓童问:“这里谁的箭术最好?” “牛二!” “对,牛二曾百步穿杨!” 温梓童便即叫人把牛人带来,然后指着远方胡人的战鼓:“把那个鼓射烂!” “为何不射那个击鼓人?” “因为人死了还会有人再上。” 牛二点点头,觉得刚刚没想通这点定是因为自己脑子太笨。不过脑子笨不要紧,他手上准头好,很快便瞄准了那只鼓,冷箭离弦,直中鼓心! 鼓面被箭镞的冲劲撕裂出一个巨大的口子,已是不能再用了,城下突然变安静了许多。 鼓声一熄,那排叫阵的人好似突然找不着节奏了,愣了一瞬。之后缓过劲儿,又继续接着骂。 而这时先前去办事的那个小将也回来了,还带了十几个妇人,看模样皮肤黝黑,身体壮硕,像是常年在田间地头劳作的村妇。 小将拱手禀报:“温女侠,人已给您找来了!”他回头看了看那些妇人,神色有些别扭:“她们都是十里八乡内最有名的……泼妇。” 温梓童温柔的笑笑,拱手向她们致敬:“今日为国为民,也为了大燕的将士们,还请诸位在这城楼上一展骂功!” 十几个村妇来时便听说是叫她们来骂街的,路上还想不明白,如今来到城楼上一听下面那些胡人骂的难听的话,当即就明白过来了。 这里头最负恶名的当属王婆子,王婆子也当仁不让的撸起袖子站了出来,她走到垛口前,叉起腰来对着城楼下就是一通输出。 女子的嗓门儿天生较男子高亮,加之地势一高一低,又占了天时借了一把刮向敌军的东风,王婆子的骂声就如炸响在胡人耳边的闪雷一般! 单她一人上阵,就将那一排叫阵的胡人给比了下去。 其它妇人一看这活儿容易,也都不再含蓄,一人占据一个垛口冲着敌军疯狂辱骂起来! 平日骂街,纵是她们心理素质再好,终归是要被乡里乡亲侧目交耳的。而这回,她们想怎么骂怎么骂,非但乡亲们不会侧目交耳,还会称赞她们的大义! 这么便宜的事儿,简直如虎添翼。 军队中那些叫阵的虽训练有素,来势汹汹,可他们一年也叫不了几回阵,叫来叫去都是那些陈词滥调。可这些泼妇就不同了,她们每日横行在田里乡间,处处都是战场,每日都有新修为,嘴上功夫可不是那些莽夫比得了的。 很快那些叫阵的胡人便没了话说,败下阵来,气得一个个吹胡子瞪眼儿,也仅限于此。 骂战上取得了首捷,这不禁让驻守在奇水郡的燕军士气大震,就连之前情绪低糜的郡守大人也突然有了几分底气。 可温梓童心里明白,这只不过是心理战术,眼下自己这方虽占尽上风,一但胡人正式开始大面积进攻了,还是撑不了多少时候的。 是以当妇人们在城墙上同胡人叫骂对阵之时,她也已有了下一步的安排。 奇水郡很小,百姓仅有三千余人,之所以朝廷会派一千的重兵驻守在此,完全是因着地缘重要以及粮仓之用。 如今即便全民皆兵,加起来也不如敌军兵力多,何况寻常百姓并未受过训练,其实真上了战场只有送人头的份儿。因此温梓童并不会选择与胡人硬碰硬。 可是这些百姓,仍然可以为守城出一份力。 -- 第163页 眼下,他们就听从了温女侠的吩咐,纷纷将家中多出的棉被、褥子等物运送到城楼上。而另一支兵力也已将几大罐官府储油抬了上来。 先前两军对射,胡人有备而来,箭多得是,根本不计损耗。可燕军这边就大不相同了,武器捉襟见肘,对射了半个时辰之后就要靠着去拾胡人的箭继续对抗。 温梓童知道武器消耗也是拼不过的,遂命人将百姓送来的棉被浸满了油,而后引燃,向城下投了下去!且投的位置,皆是瞄准了胡人的攻城梯等木质工具。 上百条棉被从城楼上扔下,遮天蔽日的一片火海兜头降到胡军当中,一时间列队整齐有条不紊的胡人军队作鸟兽散!而被他们舍弃的那些攻城梯、投石车,也很快被大火引燃,熊熊烈火直冲九霄! 城外草木多,这个时节本就干枯易燃,自然而然的助长了火势,借着东风将这片火势往更远的地方蔓延。 纵是胡人为这场突袭准备得再充分,也不可能备下足够救火的水源,起先不甘心还到一旁山上取土想将大火覆灭,然而杯水车薪根本无济于事。 最终只能撤退到五里之外烟火燎不到的安全区域,砍树拔草,清理出一条避火带,然后就地扎了营干巴巴看着,等这场大火自己结束。 对于温梓童的以火退敌,奇水郡守那是由心的佩服,连忙问她:“女侠,下一步该当如何?” 先前温梓童也已询问过懂相关知识的人,道:“依照他们估算,这火势大约能持续到傍晚,因此我们要想办法应对胡人的夜袭。” “火药库里可有火铳、大炮?” 奇水郡守急得皱眉:“原本是有两架大炮的,可是六皇子来时全都给调去幽州了!如今火药库里除了几箱铅丸和长钉,什么也没有了。” “铅丸,长钉?”温梓童提了提细眉,忽地有了主意,笑道:“那快让人全都搬来吧。” 火势如他们所料,果真一直烧到了傍晚,直将五里内的所有草木全部烧光,方才熄灭。 而奔劳一路的胡人,也利用这段时间修葺调整,到了傍晚火灭之时,他们已重新整装待发,打算正式攻城。 攻城梯和投石车虽没了,但他们还有滚木擂石和床弩等重兵,攻城不再话下。 于是胡人将领当即挥军再次进攻奇水郡! 因着天色黯淡,胡人的队列中凡站在两侧的,都要高举火把,为同伴们照亮前路。然而这在温梓童的眼里,却成了最好的靶子。 她让一排弹弓玩的好的将士守在垛口,等胡人们前进到射程范围内了,他们便将铅丸射出! 一颗颗铅丸直袭向火光处,一遇明火即刻爆炸,将刚刚重整过的胡军再次击得溃不成军! 胡人将领终是意识到夜袭不是个好计谋,于是慌忙领兵又退回了五里之外的营地,打算再次休整,待天亮再攻城。 看着慌乱逃窜的胡人,城楼上的燕军各个胸中畅快,拊掌大笑。 奇水郡守看向被火把映红的温女侠的脸庞,再次感恩上天赐给了奇水郡一条活路。 ? 第79章 [V] 军中的统报很快出来了,经过今日这一战,粗略统计敌军伤亡达七百左右! 而我军仅有数人中箭受伤,因着救助及时,未有一人阵亡。 这结果,当真大大鼓舞了士气。 然而所有人都欢欣庆祝的时候,温梓童却不敢掉以轻心。她要设法守这里三日,即便今天撑过去了,也不过才是头一日。 而油物和铅丸这些最有用的物资,今晚都已用光了。后面的日子他们资源更加匮乏,其实是一日难过一日。 是以当晚她不敢放将士们回去睡个好觉,而是趁夜带着将士们悄悄打开城门,在城门外开挖淘壕。 而城中愿意留下来帮忙的百姓,则帮忙做钉板,其实这个很简单,就是卸下大门来,将军火库送来的长钉砸入,让长长的一截针尖儿露在外头。 奇水百姓都受过温梓童的恩,加之事关自己的生死,更是无不尽心尽力,没有一个躲懒回家睡觉的。 城外的沟壕才挖至一半,城内的钉板便已经都完工了,于是男丁也帮着将士们去挖沟。人一多,不仅活完的快,沟也挖得更宽更深。 将钉板埋好后,又用一些遮挡物掩饰一二,所幸这里已被大火烧了整整一个白天,地面一片焦土,草草一遮便看不出什么奇迹的痕迹来。 这一夜,燕人无法睡好,胡人这边也睡不踏实。 这一仗打得窝囊! 还没正式推城呢,就先折损了七分之一的兵力,这叫胡人将领如何能睡个安稳觉?更何况,在他看来,对面有能人坐阵,以寡敌强却能屡屡出奇制胜,这才是最可怕的。 辗转反侧下,这一夜终于过完了。 天光渐渐亮了起来。 温梓童一夜没下城楼,困的撑不住时就裹着棉被靠在墙角小憩一会儿,当她看见天际泛白时,便一骨碌爬起,又似打了鸡血一般。 说来也是讽刺,上辈子她坐镇东宫,手里掌着整个大燕的兴衰,却未对这个国家尽一丝心力。这辈子她只是一个普通贵女,却立誓要守住燕国的一处小小边关。 果然天一亮,胡人便按耐不住,斥候很快传回消息,五里之外的敌军营地已开始点兵准备进击。 -- 第164页 温梓童这边也已作好了准备。 她明白,今日绝不可能再靠一场大火一场东风,就不伤分毫的顶过去一日。 今日,必然是一场恶战。 这回,胡人选择让步兵骑兵一同进击。步兵们轻装上阵,经过一夜的休整冲得极快!而骑兵们要拖着滚木礌石等重物,行进速度反倒不如步兵,很快就落开一截,分成了先后两支队伍。 步兵行过沟壕时,因着重力不足,并未触发陷阱,成功冲至了城墙下。 而骑兵因着拖行一堆重物,在碾过陷阱时瞬间塌陷,大批陷落了进去! 沟内摆着钉板,钉板上长钉密布,掉下去的人无一生还。 率先冲至城墙下的步兵回头发现骑兵们并未顺利跟进,不禁有些慌了神儿。 胡人不只重型武器坠下陷阱,就连其它大部分兵力也皆被那道又深又宽的沟壕给暂时拦住了,等同只有这一支先发的步兵冲进了燕军的包围圈内。 温梓童大致估算了下,冲至城下的人约莫有七八百。 一千对上七八百,看似燕军占优,然而一千燕军不可能无人戍守城内,毕竟那道沟壕也只能暂时将敌军拦住,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铺梯架桥度过来。 故而温梓童最终决定三百人留守城内,以箭阵掩护,阻止沟壕外的胡人搭梯架桥,另七百人出城应战。 这算得上一场实力相当的对阵。 前一日两军只是骂阵和互射箭雨,温梓童并未发现有什么不对,而如今头一次短兵相接,她忽然发现一些不对劲儿的地方。 “胡人不是惯用青铜武器?” 胡人的领地缺少铁矿,却多铜矿,故而数百年来胡人用的多是青铜武器。青铜因着硬度不如铁,故而仅适合做短兵,如短剑和锥。 两军近身缠斗,乃是一寸长一寸强的世界,故而尽管胡人悍不畏死,却也整体处于弱势。 然而温梓童却发现如今的城下,胡人同燕兵手里拿的武器并无什么不同,皆是铁制的长兵! 经她一提,奇水郡守也察觉到这一点,皱眉道:“虽说过去几年间胡军中也偶尔见到有铁器出现,但那仅仅只是少量,有些是从别国缴获的,有些是贡品,多是将领才有资格使用。像眼下这般七百兵力人人都能手执长刀长剑,属实是蹊跷……” 若胡人用青铜短兵,兵力相当时自然是燕人占优,可眼下这形势,就有些难分伯仲了。 燕军的伤亡,显然会比之前温梓童预料的多。 她不禁攥了攥手,紧紧抠住城楼垛口上冰凉的石头,眉心紧蹙着观察城下对阵的情形。 她现在终于懂了胡人为何有胆量挥军直下,取了幽并二州。她也明白了为何六皇子李桓一到战场,便被胡人拿下,显然他是轻敌了,不知胡人兵器方面已有了巨大的进步。 李玄愆…… 她心里默默念着他的名字,为眼下奇水郡的形势担忧,也为他在幽州的情形担忧。 今日城墙上弓箭手所用的箭,皆是昨晚捡来的。为了掩护战友,为了打断胡人搭桥架梯的动作,他们不断的激射,箭很快便用完了。 “温女侠,弓箭手已无箭了,这可如何是好?”小将焦急的前来禀报。 温梓童看了看交战的形势,也是有些慌乱。 依照她原本的料想,同样七百燕军对七百胡人,应当是稳操胜算的。可如今胡人有了和燕国人一样的兵器,交战变得难分难解,一时半会不能分出胜负。 如此一来,她原本算着在弓箭用尽之前能结束的这场小范围战争,一时结束不了了。 那便要想其它法子继续支援,若无外力阻挠,不消一炷□□夫对方就能成功架起梯桥,跨过沟壕。 她四下看了看,发现城里最多的就是石头,于是将弓箭阵换为昨夜打火把的弹弓阵,只是今日打的不是铅丸,而是石头! 城中的妇人们不能上阵,便帮着将大块的石头凿碎,然后一筐一筐的往城楼上头给将士们运送碎石子。就连小孩子们,也帮着大人去旁边捡拾小块的石子,所有百姓都在为守城尽着一分力。 面对此情此景,温梓童眼眶微微发酸,突然意识到这座城,并非她一力在抗。有那么多人帮她抗着,她并非一腔孤勇。 “女侠,我也会打弹弓,我爹爹教过我!”一个奶声奶气的小胖男娃跟着娘上来运石头时,悄悄跑到温梓童身边说道。 眼底那抹酸涩终于凝成水气,温梓童抬手揩拭,然后蹲身护着小男娃:“是吗,你这么厉害啊?” 小男娃笃定的点点头:“我也能保家卫国!” “嗯嗯,”温梓童也跟着点点头,肯定了他的能力。 这时小男娃的娘送完石头过来了,生怕不懂事的孩子搅乱了大事,赶紧将孩子拽到自己这边,不好意思的朝温梓童赔礼:“女侠,孩子小不懂事,你别介意。” 温梓童笑着摇摇头,“这孩子懂事的很。他说是他爹教会他打弹弓的,那他爹呢?”她顺便关切一句。 那妇人抬眼看向城楼的最高处,眼中溢出一抹骄傲之色:“在那儿呢!” 温梓童循她目光看去,一眼便瞧见迎风猎猎的“李”字旗旁,站着一名三十岁上下的护旗兵。 她便笑笑,然后摸摸小男娃的头:“长大以后,要像你爹爹一样勇敢。” -- 第165页 小男娃高兴的点头,被满城人都称赞的温女侠夸奖,他简直要美上天去了! 反正沟壕旁边全是胡人,因此弹弓阵不要求什么准头,就图个多、快、狠!而那些小石块因是一颗颗现凿的,不似寻常石头磨平了棱角,砸在头上手上立时便能破出一条长长的血口子来! 这一招,果真将胡人的行动暂时压制住,又给交战区的燕兵成功争取了一些时间。 而此时城下的厮杀,已逐渐形势明朗起来。 虽则燕兵和胡人用的是近乎同样的刀剑,可燕兵打从入伍便一直练习这种刀剑,胡人却是自小用惯了短剑和锥,擅长的是扎和刺,这与燕人所用的刀剑原理大大的不同。 尽管他们也适应了这种刀剑一段时间,可到底比不过摸了十几年甚至几十年兵器的燕人,因此交战一久,就渐渐落了下乘。 同时,为了快速结束这场战斗,温梓童命将士们不断替补伤员。 ? 第80章 [V] 一但发现战场上有受伤的将士,立即会有人将伤者拖回交由医者治疗,而其它健全的将士则立马替他上场。 如此一来,在日头渐渐偏西之后,七百胡人终是被全歼! 而燕军伤亡,仅三百余。 且因着就近救治,方便及时止血治疗,阵亡的只占少数。 鸣金收兵之后,大燕的将士们因又一次大捷而激动不已,温梓童的心却更沉了。 她知道敌军的粮仅够两三日之用,这表示他们会不计代价的在三日内攻下奇水郡来。而今日已是第二日,敌军的粮见了底,而奇水郡莫说是火药箭矢,城内就连石头都快没有了。 且能迷惑敌军以拖延时间的花招,她也都用了,接下来将是一场可以预见的,更为惨烈的战事。 经过一个白日的对抗,胡人伤亡惨重,加之不确定燕人是否还有铅丸,故而放弃夜攻。收兵之后,便决心将所有战力投入明天早上的晨攻。 这一晚,温梓童只在城楼留了少量的兵力,让其它将士们回去好好睡一觉,迎接明日的硬仗。 而她亦随郡守大人回了郡守府,加上几个守城将领在前堂开个小会。 因着一连两日的胜局,让郡守很是有信心,捧着热茶满脸红光:“再一日,只要咱们再守住明日,援军就要到了!” 姓张的将领却并没他这般乐观,将当前形势一条条分析给他听:“大人,咱们的军火库业已搬空,无法再火力对抗。箭矢也已然用尽,阻止不了胡人跨过沟壕。如今去掉伤员,咱们还能用的兵力已不足七百,而敌军却还有近四千人!” 这情况任谁听了,也会意识到不妙。 郡守大人原本红润的面色,登时惨白下来,“七、七百,对四千?” “明日将是一场苦战,我们无法再寄希望于巧夺。”温梓童道。 屋内瞬间静了下来,只能听见郡守手中茶碗碰茶托的“咔嚓”声。 这时恰巧嫣夫人进屋,一见自家老爷这手抖得跟筛糠似的,连忙上前将茶碗接走,放到案上。 劝道:“老爷,事到如今咱们就尽人事,听天命吧。”她淡然的道。 郡守抬眼看看自己的爱妾,许是觉得自己这把年纪还没个妇道人家看得开,清了清嗓子重新坐好,终于不再表现的那么畏惧了。 他这才反应过来,问道:“嫣儿,你突然过来可是有事?” 嫣夫人的确是有事要问才进来的,可见屋内的气氛已然低糜至此,一时有些拿不准该不该问。 温梓童看出她有事,便说:“无妨,嫣夫人有话直接说便是。” “好。”张嫣看了看她,便如实说来:“胡人虽放弃了夜袭,但也一直没闲着,他们将大量绑了布条的箭投入城内。” “布条上写了什么?”温梓童有些紧张起来。 嫣夫人无奈的看着她:“是劝降书。他们说燕兵只要放下武器投城者不杀,打开城门的加赏一千两白银,若能将……” 嫣夫人为难的看了眼自家老爷,眼中流露出心疼,话未说下去。 其实她不说,温梓童也大抵猜到了,无非是斩首郡守大人者,封赏犒劳之类的话。 其实这种情况她之前也料想到过,果然胡人开始使用离间计了。他们妄图通过一拉一打来分化奇水郡的势力,让官府、兵营、百姓三者间自生嫌隙,相互怀疑。 “军中可有动静?”温梓童略为不安的问。 嫣夫人便道:“许多将士们都不肯睡,此刻正聚集在府门前,想问个准信儿,明日援军到底几时能到。” 郡守和张将军不约而同的看向温梓童。 其实他们都清楚,连援军三日后会到的消息都是郡守告诉她的,她压根不可能知道的比他们更多,可是无端的,所有人将她当成了这里的话事人,主心骨。 温梓童从椅子里起身,缓步往门口踱步,淡定说道:“将士们最清楚明天他们将要面对的是什么,他们亦是血肉之躯,因此难免也会惶恐,他们需要一个确切的希望。” 而她,要给他们这个希望。 她走出屋去,径直来到府门外,看到乌压压一大片将士等在这里,将街道围得密不透风。 “大家放心,援军明日便会到达,只要大家齐心协力拼死守住奇水郡最后一日,胜利必将属于我们!”温梓童开口,是刻意拔高的高亮的嗓音,叫人听了心里莫名踏实许多。 -- 第166页 先前还有些躁动不安的气氛,在她说完这话之后,突然变得安静许多。仿佛人人都咽下了一颗定心丸。 片刻,忽地有个声音问起:“援军几时会到?” 其实连援军明日是否能到达,温梓童都不敢确定,毕竟李玄愆给奇水郡守的原话是“坚守三四日,援军必会到。”,明日才是第三日,也就是说除非运气极佳,援军才会到。 她怕将士们心理上撑不住,这才咬死了明日援军必达,如今他们打破砂锅问到底,她也只能信口再胡诌下去:“未时!未时援军就会到达!” 她不敢说得更晚,因为她清楚明日早上便是一场血战。能撑过中午,对将士们而言已是十分的不易。而她现在要做的,就是把他们最大的士气调动出来。 果真这个承诺起到了鼓舞士气的作用,将士们心满意足的散去。 奇水郡守却捏了一把汗,回到院子时才悄声问:“明日未时援军真能到吗?” 他倒是寄希望于温梓童和四殿下有私下的联络,可是显然这有些不太可能。 果然温梓童叹了一口气,“只能赌一把了。” 天未亮时,温梓童便起身洗漱,然后走到城楼上,静静看着远方,等待日头的升起,也静待敌军的到来。 原本异常安静只能不时听见火苗“刺啦”声的城楼,随着天际的转白,渐渐变得热闹繁忙起来。 将士们一个个盔甲严整,视死如归,在城门下严阵以待。 没了远程武器,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在这里,等着胡人将城门破开,而后奋力做最后一搏! 温梓童缓步下了城楼,走到将士们的队列前。两旁是奇水郡的百姓,尽管今日他们已没有什么能做的了,但还是早早都集合到这里来。 该说的话,温梓童昨夜便都说了,现在她一句多余的也不想说,只将双手高高拱在眉前,深深地朝将士们一揖。 百姓见状,也纷纷效仿,向着他们眼中的英雄无声长揖。 这时几个年轻姑娘的调笑嬉闹打破了这庄重的氛围,大家纷纷看去,见一个清秀高挑的姑娘正被她的小姐妹们推到道路中央。 姑娘拿着条粉色的绸帕,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可却一直笑着,笑得还有些娇俏风流,便即有人认出这是如意馆的姑娘。 都到生死关头了,这些烟花女子居然还要来人前现眼,难免叫人鄙弃。不少人开始窃窃私语,小声骂她们恬不知耻。 那姑娘听了脸羞得通红,旁边的小姐妹却一直鼓励她:“去吧,快去,不然可就没机会了!” 姑娘终是撞起胆子,向将士们走去,走到一个白白净净的大高个儿身前停下,羞答答的将手里粉色帕子递上前:“你不是说下回见面,叫我送你个定情之物,然后你就娶我回家么?” 大高个儿虽堂堂八尺男儿,可这种时候在一众袍泽面前被姑娘表意,也不禁有些红了脸。随即赶紧抓过帕子来,低调的道了句:“知道了,等我回来。” 姑娘冲他笑笑,转身离开。 她走远后,大高个儿将帕子凑到鼻尖儿闻了闻,是淡淡的百合香。 百合素来有胜利、荣耀之意,是以他不惧其它将士们调笑,将帕子系到了自己的胳膊上。希望它为自己带来一分好运,能让他平平安安回来兑现诺言。 那姑娘回去后,人群中仍叽叽喳喳有不好听的话,如意馆的老鸨听见了,干脆赌着一口气站了出来! 豪迈地叉腰指向城门方向:“老娘没有相好的,但你们今日谁砍了胡人的脑袋,老娘就请他来如意馆吃酒!砍几个胡人,老娘包几桌酒席!谁要是有本事将那个胡人的首领砍了,老娘就让他来当如意馆的东家!” 众人这回大笑起来。 经她们这一闹腾,先前死气沉沉的氛围竟变得热闹许多,之前将士们脸上是视死如归的决绝,而此刻却燃满了斗志,不只要斩杀敌首,还要全须全尾的回来去如意馆吃酒! 热闹的笑声中,人们没有留意到马蹄奔腾发出的“隆隆”声,直到城楼上有人发出信号,大家才忽地严肃起来。 温梓童即刻跑上城楼,观察形势。 这两日的交战设伏,的确叫胡人损失了不少重装兵甲,像那些落到沟壕内的滚木镭石和床弩,大多因着砸在钉板而遭到了破坏,不能用了。可费功夫捞上来的攻城锤却还一样能用。 这回的胡人也学精了,一队弓箭手在远处掩护,一队辎重兵快速上前铺桥架路,很快就把沟壕填出一条路来。通过时他们也先让一小队人在前探路,以防还有旁的什么陷阱。 看他们谨小慎微的搞笑模样,温梓童站在城楼上想笑,却也笑不出来。 没有弓箭,燕军就只能在城楼上干巴巴看着胡人一点点靠近城门,他们将攻城锤抬了过来,几十人抬着,一下一下往城门上猛撞! 城楼上的守卫们个个咬牙切齿,城门下的将士们更是握紧了手中刀剑,准备随时与之决战。 因着城门里头也有力量在抵门,是以即便启用了攻城锤也不能一击破门,胡人一波一波的交易换人,撞了约莫小半个时辰后,便听见“轰隆”一声! 城破了。 温梓童神色淡定,奇水郡守今日也出奇的淡定,他吩咐身边小将道:“将嫣夫人带上,一起去后山。” -- 第167页 小将领命,便即下去找人。 他又回头对温梓童言:“温女侠,你也快些随我去后山吧,后山有许多山洞,他们一时找不到,藏去那里尚能多拖一些时辰,四殿下总会来的。” 事到如今,温梓童明白她一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留下来,的确起不了太大作用。倒不如带着城中百姓先去后山躲躲,能救一个是一个,总要给这座城留下希望。 于是她也不虚让,点点头,便即跟上。 然而刚下了几级石阶,就听一声惨叫,接着见人影从城楼高处坠了下去。 温梓童抬头一看,发现是护旗兵中箭坠亡了…… ? 第81章 [V] 而一直被护旗兵仔细护着的那面旗,同他一起坠落时挂在了垛口凸起的石块上。 她脑中闪过昨日那个来送碎石的妇人,还有那个胖胖的要拿弹弓打胡人的小男娃…… 战争的残酷,她早有所觉悟。 正在她眼中酸涩时,忽地看到郡守冲回城楼上,拾起那面旗来单手握住,将旗子镇在最高处。 “郡守大人?”温梓童望着他的背影。 他头也没回,只视死如归的望着城下交战的战场,平静道:“本官要留在这里,与将士们同生共死。温女侠你快走吧,总要有人将这里所发生的,全部转告四殿下。” 温梓童紧抿着唇,强压下心头的难过,下了城楼。 城下两军交战正酣,双方用的皆是长兵,燕人一时占不到什么便宜。而地上,不只血溪急流,还有残臂断肢,看得人怵目惊心。 温梓童不敢细细去看,只拼命的往城内跑,许是跑得太急了没顾着脚下,她突然摔了一脚。爬起时回头看,竟是被一条没有主人的手臂绊倒的。 原来她不忍细看,可当瞥见胳膊上系的那一条粉色绸帕时,她的目光忽然被吸了过去。 这时有人唤醒她,“女侠,快跟我们一起走吧!” 温梓童抬眼,见是嫣夫人和那个小将,她赶紧爬起来点点头:“百姓们呢?” “放心,我都跟他们说好了!女子和孩子随我们一同去后山躲避,男丁自愿留下抗击胡人。” 仅凭七百燕军的确占尽劣势,抵挡不了多久,能有这些自愿拿起武器的百姓在旁协助自然是增加了几分胜算。 “好!”温梓童应一声,立马跟着嫣夫人往前去。 只是嫣夫人独自走得并不心安,她跑几步便要回头看一眼城楼高处,自家老爷正在行使他这奇水郡守最后的职责。 也不知看了多少眼后,突然她不跑了,停在了原地。 见她没跟上来,温梓童也驻足循她视线去看,才发现之前还站在最高处的郡守大人,已不见了。 不必多问,看嫣夫人泪流满面的模样,她便知道她看到了什么。 温梓童轻拍了拍她的肩,以示安慰。 嫣夫人突然跪地,朝着那个方向大哭:“老爷……” 这时有人骑快马朝她们过来,护送她们的小将当即拔剑,等近些了看出是自己人,便将剑收了。 来人翻身下马,满目痛色:“温女侠,郡守大人出事前吩咐小的来转告您,请您务必快些离开!不知是哪里走漏了消息,胡人竟得知您与四皇子的关系,眼下胡人宣称是四皇子妃在替四皇子守奇水郡,定要将四皇子妃活捉了送去幽州,给四皇子送个大礼!” 温梓童一怔,她未想到事态会至如此。 来人将自己的马让出来:“温女侠,您快上马吧!” 温梓童还没拿定好主意,就已被两人架上了马背。马儿不可能带走所有人,但若是女子驮两个应当没有问题,于是她看向张嫣,“夫人快上来!” 这时嫣夫人已抹干净脸上的泪,她走到马前时脸上甚至挂着笑意:“温女侠,谢谢你,让我一个蝼蚁如今也能做一回梁红玉。” 说罢,她抬手抽下温梓童的发簪,在马屁股上用力扎了一下! 马儿一惊,尥了前蹄便疾奔而去! 她的话和举动都让温梓童猜到她接下来的危险之举,但马儿奔的委实太快,她连想回头看一眼的机会都没有,只能紧紧抓住缰绳,整个身子俯在马颈上。 而留下来的张嫣,很自然的被追上来的胡兵扣住。 她衣着华丽,一看便与寻常百姓有所不同,于是胡人问她:“你可就是燕国的四皇子妃?” 嫣夫人倨傲的抬了抬下巴,一个字也不说。 此时无声,反倒更附和她想冒充的身份。 之后胡人便当她默认了,将她带走。 这厢温梓童骑着快马,很快便追上了提前被将士们护送撤离的妇孺孩童,她将马匹让给受伤的两个妇人,然后自己开始观察山间的地型。 此处山洞是多,但并不每个都适宜藏身,比如很多都是死洞,并无纵深,那么一但被胡人围堵便只有死路一条。 她让将士们分别去探洞,找有通络的,且洞口更加隐蔽的。 待找到合适的山洞后,温梓童便护着百姓们先进去,让她们尽量往深处去,而自己则带着几个将士开始在山间寻找水源。 没有吃的大家可以撑几日,可没有喝的,一日都难撑下来。特别刚刚经历了长线奔走,刚刚便有几个孩童哭着闹着说口渴难忍。 她不是本地人,但将士们都在本地居住了几十年,对地理环境很是熟悉,很快便成功取了水送回山洞救急。 -- 第168页 之后所有人藏好,只温梓童站在洞口,不断关注着天际。 依照她与奇水将领的约定,若是他们能成功抵抗住胡人,逼退他们,便会发射红色的信号弹,以示此战大捷。 而若是彻底被胡人击溃,再无转圜可能,便会发射黑色的信号弹。 故而温梓童眼下即盼着战争早点有结果,又恐惧太快知晓结果。 中午时,有将士来换她,让她多少进去吃两口提前备下的军粮。温梓童刚咬了一口细细咀嚼,就听洞口值守的小将万分懊恼的用拳头击了下掌,然后叹气。 温梓童立即从石凳上弹起,跑到洞口看,果然是一颗黑色的信号弹刚刚在天空炸开,此刻正呈絮朵状散开。 战局已定,接下来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将百姓们的藏身之所隐匿好,以争取更多的时间。 于是尽管他们走的这条路本就石泥混杂,较难留下脚印等痕迹,但她还是带着将士们重走了一遍进山的路,将所有痕迹抹除。 之后又故意顺着另一条相反的山路走,一步一个深深的脚印,打算将敌军引向错误的方向。 然而令温梓童意想不到的事情却发生了。 她没料到胡人会追来的如此之快,就在她将脚印一路留到某个山洞口时,不远处已传来噪杂的动静,接着便是几个胡人大喊大叫,动员百姓们自觉出来投降的声音。 “遭了,我们被围困在此处了。”某个小将感叹。 温梓童心里也慌,可旋即便冷静下来,镇定道:“起码他们不会再去追百姓们了。” 若真要用他们三人的命,换所有奇水妇孺孩童的命,这买卖也是值的。 温梓童不禁自嘲的笑笑,上辈子她手握大权却无视民生,这辈子她竟变得高尚了一些。 之后转身入了山洞。 洞口有他们故意留下的脚印,胡人自然会精准追到这个山洞,不过万幸的是,这个山洞并非一个死穴,而是有着复杂的脉络,四通八达。 温梓童带着两个小将士在洞里快速的撤退,指望着能遇见一个洞口,叫他们逃出生天。 然而迷宫一样的路径又黑又湿,看不清前路,脚下还滑不可涉,她根本无法判断。选择哪条路,往哪个方向走下去,完全只能凭着运气。 也不知绕了多久多远,有个小将士惊喜的提醒道:“温女侠,那处有光!” 此处太黑,温梓童压根不知道他指的是哪处,只四下都扫了一遍,果真在某个方向看到了一缕光线!当即心“砰砰砰”跳得飞快,疲累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走,往那处去!”她一边说着,一边摸着洞壁小心的往光源处前行。 身后胡人的追击声一直没断,他们人多,不管她们沿着哪条分岔往哪个方向跑,都也摆脱不了他们的追踪。 而如果前面能顺利出洞,温梓童觉得他们还是有一线生机的。 可是当那线光亮越来越明亮,越来越来大时,她渐渐绝望了…… 几人终于找到了出口,然而出洞没有几步,脚下便是一面绝壁! 三人沐在暖暖的阳光下,两个小将士早已是不畏死。 “温女侠,过会儿胡人追上来后,我们二人尽量拖住他们,你趁机回到洞里,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兴许能找到一条活路。” “谢谢,但是不必了。”温梓童淡定的笑笑,她比谁都清楚,她一但落入胡人手里,将后有什么后果。 胡人既然已知她与李玄愆的关系,定然会拿着她去幽州威胁李玄愆。而幽州战事虽焦灼,她却始终坚信李玄愆会夺得胜利,而她,死也不能成为他和整个大燕的绊脚石。 她已有了死志。 胡人追击的速度比她料想的还要快,很快便有几个高壮的胡人举着大刀冲至洞口,呲牙咧嘴的朝他们三人攻来! 然而两个燕军小将异常骁勇,冲着那几个胡人便扑了上去,硬是生生又将他扑倒回了洞里。 洞内漆黑一片,温梓童看不见他们交战的情况,但她心里明白以少敌多,这是绝无胜算的。 她退到悬崖边,一向恐惧高地的她,这会儿往万丈深渊看下去,竟半点也不觉畏惧。 洞内“铿铿锵锵”的打斗声还没有停,这倒是出乎了温梓童的料想。听声音判断,少说有几十人在同时交战,两个燕兵对阵几十? 这场面她不敢多想。 可是尽管如此,那打斗却持续了许久,都还很是激烈,丝毫没有分出胜负的意思。 温梓童想要跳崖的动作不禁迟疑了。 等了一会儿后,那声音总算还是停了。 她心底一沉,死死盯住洞口,有一瞬她不切实际的盼望从洞口胜利走出来的会是那两个燕兵小将。 然而从一片黑漆漆中走出来的,却是一个胡人。 温梓童深吸一口气,毫不迟疑的转身跃了下去。 只可惜她少看了一眼,如果她能再观察一会儿,就会发现走出来的那个胡人已身受重伤,往前才走了半步便“哐当”一声砸在了地上。 方露出他身后的一个俊雅身姿。 那男子虽一身银甲,手提滴血的宝剑,却也难掩眉宇间的明秀之气。 他一眼便看见立在悬崖边的温梓童,她转过身去的同时,他给了挡在身前的胡人最后致命的一剑。她绝望跃下的一瞬,他亦飞身冲向崖边…… -- 第169页 万幸的是整个过程他未有半瞬的犹豫,动作极快,在温梓童坠落下去的一刻,紧紧抓住了她的手。 温梓童艰难的仰起脸来,趴在崖边的男子顶着日头,万丈光芒落到他的身上,叫她看向他时眼睛被刺痛了一下,下意识躲闪。 接着她便听到一声深情的呼唤:“阿梓!” 她再次看向男子,眼中流露出不敢置信,在她仔仔细细将人看清梦后,颤抖着嘴唇唤出一声:“李玄愆……” ? 第82章 [V] 五日之前,在幽州带兵正与胡人激战的李玄愆就收到了线报,有一支五千兵力的胡军队伍突然撤出了并州。斥候一路追踪,发现他们竟是悄悄绕道往奇水郡的方向去了。 而当时幽州正打至关键时候,若此时抽调数千兵力去支援奇水郡,那么刚刚夺回的几处幽州关要便极有可能再次失守。 顾此失彼,自是不行。 于是李玄愆便将消息告知奇水郡守,并嘱他设法守住奇水郡,只消三四日他便会结束幽州的战事,去驰援奇水。 大燕将士们带着必胜的决心,日夜与胡人激战,最终只用了不到三日的时间,就将所有胡人赶出了幽州。然后李玄愆继续命大军驻守幽州,带了五千人速速去支援奇水郡。 从幽州营到奇水郡的城门大约要两日的脚程,李玄愆带着他们彻夜赶路,直到翌日的晌午见人和马委实都撑不住了,这才下令就地扎营,休整两个时辰。 此时,却有个不好的消息传到了营中。 “什么,四皇子妃刚刚被胡人抓了?” 赵将军听到下属的来报先是一愣,接着大声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我等倒也希望四殿下能早日娶上个四皇子妃呢!” 大燕人人皆知四皇子不好女色,至今仍是独身一人,莫说是皇子妃,听说连个通房丫鬟都不肯要,这可叫皇帝犯了愁。 赵将军笑,众兵士也跟着笑,恰巧此刻李玄愆这个“当事人”路过此处,见他们行止怪异,不免问起:“发生何事?” 赵将军连忙遣散了那些凑热闹的,然后悄声贴近了禀报:“殿下,是胡人到处散播谣言,说什么活捉了四皇子妃!”边说他就边忍不住又笑,“可您哪里来的四皇子妃?” 赵将军本以为自己说完,李玄愆也会付之一笑,却未想殿下的脸却沉得比水还深。且下颌收紧,可见是紧咬住了后槽牙。 “殿……殿下?”赵将军有些担心起来,隐隐觉得事态不对。 李玄愆用力吸了一口气,强稳住心神:“胡人可有说四皇子妃姓谁名谁?” 他心中早就有了不好的猜测。 大军自京城开拔后,不管每日多么的繁忙,他都会抽空给温梓童写一封信。有时数页,有时只有寥寥几行,不为别的,只为报一句平安,叫她安心。 可她却只回了最初的两封,之后的所有信笺皆石沉大海,没有回音。 那时李玄愆便有些不安,担心她会做出傻事。 她不回他的信,是否因为她也离开了京城,所以收不到后面的信了? 她离开京城,难道是来幽州寻他了么? 这些猜测让他很是困扰和担心,然而之后幽州的战事异常紧张,他不得总为私事分心,便只好安慰自己这种可能性太小了,兴许她只是去别处游玩了。 可近几日来,他的那种感觉却越加的强烈。 是以这会儿听到胡人散播的消息,他并不觉得是谣言,反倒觉得映证了他的猜测:她果然可能来幽州了! 赵将军连忙招来先前带消息的小兵来问,接着禀报给李玄愆:“殿下,姓名暂且不知,但据说奇水郡的人都称她为‘温女侠’。” “姓温……”若说之前李玄愆的脸是黑沉着,此刻便因着过度紧张而泛了白。 只消看殿下的面色,赵将军便意识到不好。四皇子妃是暂时没有,但四皇子的心上人八成有了,且可能真落入敌手了! 如若继续休整,那么后面就算加速行军,也要晚上才能抵达奇水郡。是以李玄愆让大军在此继续休整,他点了八百轻骑精锐,随他一路快马加鞭,抄山路往奇水郡疾驰。 终于在太阳偏西之时,他到达了城楼下。 那时两军还在城内交战,燕军即便有百姓中的男丁自发相助,也依旧是以寡敌众明显的落于下乘。而他所带来的八百精锐,很快改写了这局面。 城楼早已被胡人占住,正中的最高处挂着一具尸首,正是奇水郡守。 胡人将领此刻亦站在最高处观战,眼见城下形势不妙,即刻下令:“速速将那个四皇子妃带过来!” 下属听令,很快便将头发凌乱的“四皇子妃”押到将领面前。 他们自然不知,眼前的女子并不是什么四皇子妃,而只是奇水郡守的一个小妾。 之前一直缄口不言的嫣夫人,在看到被悬挂在城楼上的自家老爷后,终于忍不住痛哭了起来! 胡人将领却不疑她是为奇水郡守而哭,只当她是看见了城下的四皇子,委曲劲儿便上来了。 他大声狂笑,然后一把揪过嫣夫人的后领,提小鸡子似的将她摆到垛口上,就似案板上的一块肉。 城下的李玄愆正一个剑花扫清了身边的一圈儿胡人,就听城楼上有个高亮的嗓门儿大喊:“四皇子殿下果真神武!” -- 第170页 “不知可是为了来救心爱的女人?” 挑衅的话说完,胡人将领便仰头大笑,一只手紧紧掐住嫣夫人的后颈,令她脸贴在台面上抬不起来。 李玄愆闻声抬头,只能看见一个女子被那胡人将领以蛮力禁锢着,却看不清那女子的脸。 他牙关咬紧,双拳暗暗攥着,目中怒火似要将那胡人隔空焚烧:“放开她!” 见他果然关心这女子,原本心里还有些拿不准的胡人将领这下彻底安心了,没错了,这就是四皇子妃! 他当即便生出了更有趣的想法,松开抠在嫣夫人后颈上的大手,改而将她的脸勾起,贪婪的凑上去欲一亲芳泽。 大燕的领土他有兴趣,大燕的女人他也有兴趣。眼前这位大燕的四皇子带兵杀了他那么弟兄,那他对四皇子的女人就格外有兴趣! 张嫣下意识闪躲,所幸他也有心逗弄她,并不急于处置,所以面对她的反抗只是一笑置之。 不过城下的李玄愆倒是趁机看清了那女子的容貌,不由暂时松了一口气,万幸,不是他的阿梓。 可是不管这女子是谁,都是燕人,他自然不能袖手旁观任由燕人被外族欺辱,于是以不易被外人察觉的手势下了指令,要隐藏在远处的弓箭手随时做好准备。 弓箭手是他一早安排的,早早就已瞄准了城楼之上。 只是可恨的是,那胡人将领将张嫣摆到城垛上,恰好遮住了他的要害,这一箭过去并不能一击至胜,是以弓箭手迟迟动不了手。 李玄愆自然明白,于是假意与胡人将领谈判,要他将女子放了。 然而胡人将领根本不听他的。 此时金阳正盛,张嫣平趴在垛口上,忽地被远方一道强光刺了下眼。她眯着眼朝那方向看去,见那处只是一块巨大的山石。 山石后面怎会有强光? 她认真盯着看了一会儿,渐渐看清了,那不时闪烁的是一只铁箭,箭簇折出金光。 那处有埋伏! 可是她都能轻易发现,想必不多时她身旁的胡人也能发现,一但暴露,这名弓箭手就失去作用了。 她忽地想起老爷以前和她说过“擒贼先擒王”的道理…… 她轻牵着唇角露出个笑容,望着城下:“四殿下请不必因妾而受人要挟,若有来世,妾定当寻个山好水好的地方,好好等着您来救我。” 说罢,她一搭胳膊,有什么东西从袖子里掉了出来,一直落至城下的地上,就在李玄愆的脚边。 他意识到此物有几分眼熟,拾起,发现果真是温梓童的发簪! 他拢眉再看向城楼之上,见那一身是伤柔弱不堪的女子突然暴起,扑向插着郡守尸身的那把剑! 利剑刺穿女子胸膛的声音,仿若裂帛。而她却如愿与自家老爷紧紧相拥在了一起。 而胡人首领乱了阵脚,探出身子正想去捞住女子时,远方的弓箭手终于逮着机会动手了,将其一击毙命,直接栽到了城下! 然而李玄愆却懒得理会那胡人首领的尸首,只觉心头有些涩苦,他望着城楼上摇摇晃晃悬着的两人,终于明白了那女子是何身份,也明白了她最后说的那些奇奇怪怪的话。 她被胡人误认作是四皇子妃,原本可澄清身份,但她却始终不言一语。是以她与阿梓定然是相熟的,才甘愿代阿梓犯险,冒充身份被胡人抓来此处。 所以她最后的那句话,是在告诉他:他的阿梓正在一个有山有水的地方等着他去救! 李玄愆只觉满身的热血突然流动得极快,他怒吼着:“将胡人首领的尸首绑于马前,随我一路冲入城中!” ? 第83章 [V] 两位冲锋小将三两下就将那胡人首领的尸首绑好,一马扯一头,将他挂在两匹马的中间,往城门内横冲直撞! 原本还在认真交战的胡人们看到这场景不由一骇,首领都死了,他们还为谁而战? 群龙无首,顿时成了士气大挫,成为了一盘散沙。甚至有人直接扔下兵器痛哭着投降。 这种事,一但有人开了头,很快便如瘟疫一般传染开来,不消多少功夫,一多半的胡人已失去战意,纷纷扔下了武器,跪地抱头。 虽则仍有少量的胡人在继续抵抗,但战意消弭,早已不够成什么威胁。是以李玄愆招来当地人问清了地势,很快将目标锁定在奇水的后山。 他命精锐主力留下,继续协助奇水郡的将士们清剿最后的一部分胡人,自己则只带了五十人,快马加鞭往后山去了。 到达后山时,正巧碰上一支胡人小队顺着脚印搜山,他便悄然尾随,一路跟着他们进了山洞,又在洞中串来串去,最后成功找了出口,也找到了他的阿梓。 然而入目,便是她转身跃下万丈悬崖的场景! 得亏他动作快将她的手紧紧握住,不然这一眼,便成了最后一眼。 他趴在悬崖边,死死拉住她,只是一时不能将她救上来,便这样僵持着。 “为何不等我?”他艰难的发问,面目因充血而变得近乎狰狞。 温梓童瘪着嘴,强忍酸涩:“我……我不想成为你的累赘。” 李玄愆苦笑。 她若被胡人抓住,将成为一颗用处极大的棋子,胡人不会舍得杀她,她若想保住自己这条小命轻轻松松。 这是他二人都明白的道理,所以她宁可选择跳崖,以死明志,也不要苟活成为他和大燕的绊脚石。 -- 第171页 纵是素来标榜男儿流血不流泪的李玄愆,此刻也难忍住眼中酸涩,大颗大颗的泪珠子划落下去,落在她的衣裙上。 那些泪是温柔缱绻的,而他开口却是一字一蹲,无比强硬:“任何时候,只要你活,我就能赢……” 四目相望,心意相交,一时间仿若交错了时空:他们并非九死一生的悬在崖边,而是重逢于万千花海之中,他轻轻牵起她的手,终于圆了上辈子未尽的梦。 然而现实却是残酷的,温梓童很清楚的感受到李玄愆已有些力不从心,他的手在不住颤抖。 若这样下去,唯一的结局便是两人双双坠崖,一个也活不了。 她喉中哽咽,咽下涩苦的一口,然后伸出另一只手去掰李玄愆的手指。 李玄愆眉宇间极为凝重,却并未制止她,泪眼望着她,由着她一根一根将手指掰开…… 然后她坠落的一瞬,他也未有半瞬的犹疑,跟着跃了下去! 温梓童震惊于他的选择,逆着风流将眼睁大。李玄愆右臂一展,强势将她拉入怀中。 “我说过,你活着,我才能赢!”他在耳边强势重申。 温梓童很想哭,可下坠的速度已让她没有机会哭,她将头深深埋进李玄愆的怀里。 之后就听到有极为刺耳的铮鎗声! 她睁不开眼,看不到李玄愆在为二人活命做的最后努力——他掏出随身携带的匕首,用力划着崖壁,一来多少能减缓一些坠落的速度,二来期冀着能遇上合适的缺口,哪怕只能暂时停顿一下,那么坠到崖底时活命的机会就要大上很多。 上天有好生之德,终于给了他们一次好运。 就在离着崖底还有十数丈时,终于刀刃卡在了某处,延缓了他们的坠落。 李玄愆看到救了他们的,是一棵从崖壁上横生出来的树枝。他喜出望外,想叫温梓童,却发现她早已被吓晕过去。 并不算粗的树枝自然是承受不了两个人太久时间,很快就“咔嚓”一声折断,他二人再次坠了下去,这回直接掉入了崖底。 …… 温梓童有意识时,是感觉到一些冰凉的水不断敲打在她的脸上,她艰难的睁开眼,发现自己竟在一个山谷里。 而敲打在她脸上的水,是因为下了小雨。 雨水的清凉,叫她脑子渐渐变得清明,她想起来,她和李玄愆一起坠崖了…… 李玄愆呢?她忽地反应过来,低头看时才恍然发现,他竟就在她的身下。 难怪她能比他先醒来,原来坠下来时他将她护住了,做了她的肉垫。 “你怎么这么傻?”从上辈子到这辈子,她从未想过“傻”这个词,会有一天用在李玄愆的身上! 可是这回他真的太傻了! 不过当下的形势,也由不得她细细体会这些,趁着雨势尚不大,她赶紧拖着李玄愆往一旁的山洞里去。 洞外的雨很快变急,洞中又阴风阵阵,加之身上湿着,温梓童抱着自己止不住的哆嗦。 她看着静静躺在地上的李玄愆,发现他脸色白的吓人,心想他定也是冷得不行,于是便紧紧将他抱住,双手在他胳膊上用力搓动,企图给他取一点暖。 可是只这样显然不行。 她没带什么有用的东西,可李玄愆平时行军打仗,急需品常贴身放着,她很快就从他身上找到了火折子。然后去拾了些未被雨水打湿的干草和枯枝来,升起了个小火堆。 有了这个火堆,她渐渐就不抖了,再看李玄愆的面色也不似先前那样惨白,已渐渐有了几丝红润。 可是湿衣粘在身上,很难烤干,还会着凉。 于是她又拿树枝绑了个简单的晾衣架,横在她和李玄愆的中间,将他的衣裳解了挂上,一边利于快些烘干,一边也算是面避嫌的帘子。 毕竟他光着膀子同她共处在一室,总归有些不合礼数。 就在外面的雨势渐歇时,李玄愆终于醒了。 因着摔到了头部,他一醒来便本能的拿手按住额角,嘴里第一时间唤了声:“阿梓……” 正被火烤得昏昏欲睡的温梓童,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开口却很急切:“你别过来!” 她的反应,叫李玄愆一时忘记了头疼,不自禁朝她看过去,却发现二人之间隔着一道布帘。 不,那不是布帘,是他的衣裳。还有……她的衣裳。 他突然明白她担心的是什么,不由发出一声苦笑:“别怕,我如今没力气趁人之危。” 他命都愿意给她了,她到底还在怕他什么? 温梓童这才小心的将自己的衣裳取下,赶紧穿好,然后将李玄愆的衣裳也扔给他:“烤干了,快穿上吧。” 未免她始终不肯看自己,李玄愆听话的将衣裳穿好,然后问她自己醒来之前的事情。 待了解清楚了,便道:“将士们肯定会搜山,只是这里太过隐蔽,只怕他们一时半会儿搜查不到,咱们得做好在此过夜的准备了。” 这结果温梓童也一早料到了,反过来安慰他:“能捡回两条命来已是万幸,苦一点也无妨,只是你的伤可能撑住?” 她担忧的看着他。 李玄愆明白,是他刚刚逗她的那句“没力气趁人之危”让她多虑了,连忙安她的心:“我没什么,睡一觉便休养好了,你呢?可有哪里受伤?” -- 第172页 温梓童一边摇着头,一边却不由自主的看向自己的腿。 李玄愆看到,她的右腿上划破几道口子,并不深,但若一直不清理创口只怕会感染加重。 只是洞里并没有干净的水源,外头又刚刚下过一场急雨,雨水尚未被泥土吃透,正是滑不可涉的时候。 “先忍一忍,待路面好一些,我带你去溪边清洗。” 眼下只能这样安排,温梓童点点头,继续抱膝坐在火堆旁烤火。 李玄愆觉得因着他陪她跳了崖,她好似反倒对他拘谨了,他也不想难为她,便有意找些别的话题。很自然的,他提起胡人此次突袭奇水的事。 其实她的聪慧和战绩,他今日已听带路的百姓说了许多,如今既敬重,又带有两分调侃的唤了声:“温女侠,不知此次带兵守城,可有何心得?” 温梓童虽觉得这三个字从他口中叫出来有些怪,但既然他问起了,她倒真有些想同他说的。 “你有没有发现胡人的兵器全都换了?” 李玄愆不由一怔,他在幽州与胡人交手多日,自然早就发现了这一点,只是听温梓童提出来,他不禁对她再次刮目相看。 他点点头:“胡人的领地不盛产铁矿,且他们也没有冶铁的技艺,却能在短短几年间将军中全员的兵器换成铁剑,这的确很不寻常。” “会不会有其它国家在暗地里资助他们?”温梓童提出唯一的一个合理解释。 但很快就被李玄愆否定了。 他摇头:“不会。铁器乃国之重器,是别国拿金银也换不走的东西。任何国家从开采到铸造都有工部明确的造册记录,且大燕在各国皆安插有细作,若别国大批运送铁器给胡人,断无可能逃过细作的眼睛。” 温梓童抿着嘴,迟疑了下,还是忍不住提醒他:“既然不可能是别国,那有没有可能是燕人?” 大燕以盛产铁矿闻名于世,人们常说诸国的铁器加起来,都没有大燕一国的多。所以其它小国哪怕有心卖好胡人,也没那个实力,真能将胡人军中数万将士手中兵器全部换为刀剑的,恐怕也只有大燕。 “你是说你有内奸,暗中以铁矿资敌?”其实这个可能李玄愆也不是没有想到过,如此一来,工部便难逃责任。 “待出去后,我会修书回京,上禀父皇,让他彻查此事。” “哦。”温梓童点点头。 公事公办的说完,这话题便被揭过了。 雨停了差不多有半个时辰,外头的路况看上去好了许多,而且天色已渐渐暗淡下来,若现在不出去,再晚一些就不方便了。 于是李玄愆起身,伸手给温梓童:“走吧。” 迟疑一下,温梓童还是有些不好意思的避开,没去搭他的手,而是自己撑着地起身,兀自往洞外去。 李玄愆笑笑,便即紧紧跟上。 路况虽比先前要好上一些,但有些地方仍然很滑,才走了七八步,温梓童就打了个趔趄,自觉的栽进了李玄愆的怀里。 温梓童垂眸看着她笑,而后手一捞便将她打横抱了起来,脚步轻盈的沿着山路往前行。 起先温梓童还挣扎了几下要他将自己放下,可他死活不肯放,她怕再折腾只是徒增他的负担,于是最终乖巧下来,老老实实窝在他的怀中。 许是运气好,二人走了不多远便发现一条小河,因是山上流下来的活泉,水质分外清透,且深浅也只达腰际。 ? 第84章 [V] 担心水域不安全,故而李玄愆先解了衣裳自己下了水里,试了试深度和凉度,感觉尚可,才回身唤温梓童:“可以下来了。” 温梓童却是傻眼,她原本只是想来清理下腿上伤口周边的泥污,他这意思是要她直接下去泡澡? 就算是泡澡,她也不可能和他一起啊! “你先洗吧!”丢下这话,她便气呼呼要往回走。 然而没走出几步,就听见身后“哗啦”的出水声,接着甩动在身侧的手就被一只强有力的大手给握住。 “你不要自己乱走,这里未必安全。”李玄愆告诫她。 温梓童也明白离他太远没有保障,于是悻悻的道:“那你去洗吧,我在这里等着,等你洗完了我再去洗。” 她倔强的回避着他的目光,李玄愆看着她的侧脸笑笑,也不打算难为她,便点点头:“好。” 他很快洗好,穿了衣裳,来到温梓童坐着的地方——一块大石头后面。 刚刚他泡澡时,她可是藏得严实。 他不禁发笑:“好了,你去洗吧,放心我就坐在这儿,保证不会偷看。” 温梓童挑眉看看他,心下仍有一丝不安,可想想他们才刚交托过生死,或许她应该信他一回? 于是她一直盯着他在石头后面坐好,又站在他的位置往小河的方向看了看,果真视线被石头挡的严严实实的,这才安心的走去河边。 衣裳她是不敢全解的,只解了外裳和裙子,就这么穿着贴身的雪白里衣下了水。 温梓童既不敢正面着李玄愆的位置,还要不时回一下头监督着他,就这么谨慎又仔细的将身上每一处清洗干净,然后穿着那件白色里衣回了岸上。 只是眼下却有个难题。 若她将外衫和裙子穿回去,那么所有衣裳便全湿了,回去便要全部再烤一遍。可若不穿,这身里衣早湿透了,实在见不得人。 -- 第173页 正进退两难间,忽地有什么东西从远处飞过来,她抬脸看时,那东西已兜头罩在了她脑袋上! 她抓下来,发现是李玄愆的外衣。 同时他的声音从石头后面飘了过来:“穿我的吧。” 这倒是个好法子,过会儿回洞里各有一件干衣可以穿着,也不至于太尴尬。于是温梓童客气的道了一句“谢谢”,便穿上了。 回山洞的路上,她才后知后觉的想通一件事,他刚刚应当是偷看了,否则怎会知道她在为衣裳的事犯难? 她心里暗暗恼着,却因受人恩惠不好发作,只得忍着。 回了洞里李玄愆另升了一个大些的火堆,然后主动坐去温梓童的背面,在火堆旁与她背靠着背:“放心,这样我什么也看不到,你快把湿衣服换下来吧。” 经过先前的事,温梓童已是有些不敢信他了,扭捏着不换也不回话。 李玄愆便道:“怎么,没力气了?要不要我帮你换?” “用不着!”温梓童终是对他说了从外头回来的第一句话。 不难听出,这短短三个字里带着很足的气,李玄愆一时想不出是哪里又惹她恼了。只温柔的继续劝她:“再不换真会生病的。” 若在这里病了,的确是个大麻烦。是以温梓童谨慎的回头看了他一眼,见他坐的板正,便取过自己的外衣和裙子放在身边,然后动作麻溜的开始解身上的湿衣。 她换衣的时候,因着气氛有些尴尬,洞内显得格外的静。除了火苗上窜的“滋啦”声,便只能听见洞内远处夹缝里“呼呼”的风声。 这两样声音都不大,没能盖过第三种声音。 那是来自某处洞壁上,某种生物吐信的动静。 温梓童当即反应过来,“有蛇!” 近乎是在她喊出这话的同时,李玄愆已将手穿过她的腰,将她一把捞到自己那头儿!她躺在一堆干草上,而他低低俯下的身子仿佛一个安全罩将她从头到脚护住。 “别怕。”他轻声喃了句,便将眼神移向别处。威冷的目光循着那声音沿山洞睃巡半圈儿,终于落定在了某处。 然后温梓童就见他的胳膊随意一抬,便有一粒石子从他指间飞出,直击向某个黑暗的角落。 很快便听见一声痛嘶,那条蛇被击中,死了。 屏气良久的温梓童终于长舒了一口气。她险些要被憋死。 也就在放松下来的同时,她恍然记起自己刚刚宽了湿衣后还没来得及换。所以此刻她其实是…… “啊——”她惊叫一声,先是两手将自己的脸捂住,很快又觉得这样不妥,连忙又捂去了别处。 李玄愆却是被她的慌乱举止逗笑了,其实从刚才起他便一直紧紧抱着她,什么不该看的也没看到。 “好了好了别怕,洞里那么黑,我什么也没看到。”他忙安慰她。 温梓童却是压根不信,委屈的缩在他怀里直视着他:“那你刚刚是怎么打中蛇的?” 一个连阴暗角落都能看到的人,分明目力惊人,居然敢谎称没看到身边的东西?呵呵。 李玄愆也不慌,只温柔的反问她:“那我说什么都看清了,你就满意了?” 不然她在质疑什么? 温梓童哑住。 李玄愆牵了牵唇角,“看来到了生死关头,阿梓便不拘小节了。”说这话时,他目光有些卑劣的沿着她的雪颈往下滑去…… 温梓童只能拿手死死遮住要紧处,嗔道:“李玄愆……你无耻!” “不要脸!” …… 然而这些骂声恍似全成了耳旁风,李玄愆压根不计较,只无赖一般紧紧拥着她:“再要脸,我怕这辈子又要错过了,所以还是别要了。” 说罢,他便不由分说的将唇覆在她有些闹腾的那张小嘴上。 温梓童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仿若漆黑的洞中皆是萤火虫,而那些光点又很快化作流星一般,从她的眼前划落…… 长久且霸道的一吻过后,李玄愆便将下巴抵在她的右肩头,闭着眼。极快的喘息声让温梓童意识到更大危险的可能性。 她看得出,他正在尽力的压制。 初时温梓童的确是有些恼的,可这会儿不知为何,她反倒不那么抗拒了,轻声,但认真的问了句:“你真的想要我?” “我想……”李玄愆眉头紧拢着,好似与自己心魔抗争的很辛苦,他的下巴轻轻在她肩窝蹭了蹭,一团热气扑到她的耳边:“做梦都想!” 温梓童咬了咬牙,做出个艰难的决定:“那你来吧。” 李玄愆笑了,只是笑声中略带颤抖,此时的他真的做不到像往常那样冷静。 他拥着她的力道一分也没有放松,但过了半晌,说道:“你放心,我不会在这里如此草率的要了你。” 他的一只手穿过她墨瀑一般的长发,在她的头心儿揉了两把,带着磁性的声音在她耳边低喃:“我会给你最隆重的婚礼,然后将你抱到最宽大最柔软的床上,好好的要你。” 对于他的突然克制,温梓童倒颇为意外,不由高看了两眼,然后道:“那你倒是把我放开啊。” 然而他的手,依旧紧紧拥着她,不曾松动分毫。只是不再说话了。 温梓童有些无语,疑心他是趴在自己身上睡着了,可推了推,根本纹丝不动。 -- 第174页 就这样被李玄愆抱得久了,她也渐渐困了,冲着火堆懒懒打了个哈欠后,就侧过头去避开光睡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温梓童被一阵痒意闹醒,睁眼看时火堆已熄,余热犹在,洞内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然而某个人的五指,却正在某处惹火。 “李玄愆……”她用力推他,“你个骗子!明明睡前说得那样君子,半夜却变成个不轨的小人!” 李玄愆却不管不顾,毫无退意,甚至因为她的清醒和辱骂而变得更加狂热! 直到温梓童彻底放弃反抗了,他顺利得逞了,才将唇抵在她柔软的耳畔,“阿梓,想骂就继续骂吧,我反悔了。” 温柔的说完这话,他便给她送去了彻夜的狂风骤雨! …… 洞外天光大亮时,洞内仍旧是黯淡一片,所以温梓童心安理得的睡着。直到日头偏午时,才有斜斜的阳光铺洒进洞里来,她揉了揉眼睛,终于醒了。 “口渴么?”男人清越的声音贴着耳廓传入她的耳中。 温梓童一个激灵睁开眼! 李玄愆合衣侧卧在她的身边,蜷起的胳膊撑着脑袋,一错不错的将她看着。见她干睁着一双大眼不说话,还不知礼数的拿指尖儿挑弄了两下她的睫毛…… 这下温梓童想起来了,昨夜迷迷糊糊间发生的那一切。她嗔视着李玄愆,眸中尽是怨怪,而后忽然委曲的转过身去,不愿再看他。 李玄愆却顺势从背后将她整个环住,紧紧贴上:“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昨夜他起先的确是睡着了,可梦里却浮现了上辈子别离时的一幕。他眼睁睁看着她在眼前断了气,却只能跪在凤榻前抱着她的尸首痛哭…… 他知道一切悲剧都是他的错,怪他不肯将心事直接言明给她听,纵是每次他在背后撑她助她,可她因为不明白他的心意,依然无法彻底信任他,始终以为他图谋的是权势。 所以才酿成了最后的悲剧。 若他早肯将心事言明,名正言顺的爱她护她,便没有任何人可以将她从他的身边夺走。 半夜醒来,他疯狂的想要她,想要向她证明他的爱,也想真真切切的感受她在身边。 是以,便发生了惹恼她的那些事。的确是他一时情动,忘乎所以了。 眼下,他很想将这些解释给温梓童听,可他知道她一定不会信什么前世今生的说辞,定会以为他是信口胡诌来粉饰昨夜恶行的。 于是他只得变换了个说法,“阿梓,我昨夜做了个梦,想要讲给你听。” 他讲的正是他二人上辈子的事,只是身份上换了个说辞,男女主人公皆成了梦中的虚幻。 温梓童赌着气不理他,开始连他讲的故事也嫌呱噪,可听着听着,就顾不上生气的事了。他讲的,不正是上辈子他二人所经历过的点点滴滴么? 若只是一两件撞上,兴许是巧合,可桩桩件件完全就是照着他们的故事来讲的,就连送的百日菊也能对得上。 等李玄愆讲到那女子长眠于男人的怀中时,温梓童翻转过身来,认真看向他的眼睛,见里面蓄满了水气。 “你认得他们?”她试探着问。 其实一切已经很明显了,李玄愆应当是如她一般,亦是带有上辈子的记忆重生一世。 ? 第85章 赐婚[V] 可温梓童依旧不敢置信,除非李玄愆亲口告诉她,他跟她一样,是重生的。 四目交汇处,是跨越两世的思念和珍惜,李玄愆抚了抚她的长发,重重地点下头。他的头垂下去,便再未抬起,因为他不想让她看到男儿也有忍不住泪的时候。 “你果然记得我们……上辈子的一切……”她捂住口,成串的泪珠沿着清癯的手背滚落。 李玄愆骤然抬起头来看向她,眉间异常的凝重和疼惜:“阿梓你刚刚……说什么?” 她用力揪住他的衣襟,将脸贴在他的胸膛上委屈的哭个不停,不再答他。 李玄愆扶着她肩膀强行将她扳正,他虽不忍心对她用一点点力,但这个答案于他而言,太过重要。 “阿梓你刚刚说了什么?” 温梓童抽噎好几下,才睁着一双泪眸,隔着朦胧水气望着他:“那一世的事情,我也都记得。我们,是一样的……” 说完,她又趴进他的怀里。 这回李玄愆紧紧将她抱住,力道虽已尽量克制,仍让温梓童快要喘息不过来!他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一般。 金乌渐渐西坠,眼看着天色又要转暗下来。 洞内的两个人,聊了整整一个过午,却仿佛永远也聊不完前世今生的话题。 温梓童缩在李玄愆的怀里,尽管他的身上很暖和,可没了火堆,她仍是有些冷,不自觉的有些发抖。李玄愆包住她的手,只觉掌中一片冰凉。 他心疼的看着她:“再忍一忍,我们这就回去。” 温梓童不太置信的看着他:“如何回去?” “中午你醒来之前我已向天发了烟丸,他们看到信号肯定会立马寻找来谷底的路,想来应该快到了。” “真的?”温梓童眼中流露惊喜的光芒,她之前甚至想好了接受最坏的结果:他们再也出不去,就在这山谷里以天为被,以地为床,活到哪日算哪日。 可是这激动的兴头刚淡一些,她突然感觉到哪里不对…… -- 第175页 细眉一蹙,便问李玄愆:“既然有烟丸,昨晚为何不用?” 李玄愆面上的笑也瞬间僵住,是啊,他存私心了。 温梓童自然有些不高兴:“李玄愆,你不要以为得到我的人,就可以有恃无恐,觉得我除了你就嫁不出去!” 他这分明是生米强行煮成了熟饭嘛! 这回却换李玄愆有些不满了,“我们昨夜才身心相托,你转头就要不认账?从上辈子到这辈子,我两世为人只为你一个女人,你不嫁我还想嫁谁?” 说罢,他勾起她尖尖的下巴,强势烙下一吻。 “说,嫁不嫁我?” 面对李玄愆无赖一般的逼问,温梓童羞红着脸赌气道:“嫁猪嫁狗都不——” 话未说完,她的嘴唇便又被李玄愆强硬覆住了。 “再说?”他移开,带着一丝傲慢看着她。 这回温梓童学乖了,紧紧闭上了嘴巴。 许是两辈子都没见她如此乖巧过,李玄愆觉得极其有趣,掀起了逗弄她的心思。几个来回,又陷入一场苦战。 若不是后来远处飘来将士们搜山的呼唤声音,只怕这战事又要持续至天亮方休了。 温梓童很感谢解围及时的将士们。 当夜他们回到奇水郡,温梓童欣慰的发现,经过两日一夜的清理,奇水郡如今已大致恢复了正常。之前流离失所的百姓们,如今已被官府安置好了临时的住所。 奇水郡守以身殉城,李玄愆便让郡丞暂代郡守之职,然后连夜写了折子命人快马加鞭送回京城,请圣上擢选能人委任。 同时折子上也如实铲明了此次与胡人交战的诡异之处,请父皇彻查工部。 四日前,胡人被李玄愆彻底打出了幽州地界。 两日前,由并州抽调的五千精锐,在胡人大首领的亲自带领下突袭奇水,亦被全歼。 如今,并州因着临时被抽调走了兵力,导致之前实控的地方频频沦陷,剩余的胡人已被燕军合围在浝水之畔。 胡人连连吃了败仗,粮草兵力损失巨万,加之痛失大首领,一时间无心再战。终于他们的二首领派了特使来奇水郡,打算同李玄愆议和。 能不战而驱人之兵,自然是上上之策,是以李玄愆同意议和。只是胡人狮子大开口提出的分江而治,各治一州的要求,他没有答应,只答应放他们的人安全从并州撤退,不会追杀,但有个要求,是要他们送回六皇子李桓。 起先胡人二首领不肯应,随着李玄愆往并洲增兵加大威慑,二首领意识到大势已去,强留无用,终是认了栽。 胡人自此彻底退出大燕领土,并签下切结书承诺永不再犯境。李桓也被他们全须全尾的给送回了奇水郡。 李桓被送回奇水郡时,正值京城的圣旨送达奇水。 两日前,胡人二首领同意撤兵并交还大燕的六皇子后,李玄愆便命亲信回京,将这里所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呈禀圣上。其中亦包括为了守住奇水郡,温氏女所做的一切。 圣上得知详尽后感动不已。 一为自己最疼爱的沭儿如此有能耐,不但打退了胡人,还救回了他的另一个儿子。二为温氏女一小小弱女子,竟也能替天子守国门! 自然,李玄愆在信中捎带的请求,他这个做父皇的无有不应允。 如今圣旨好巧不巧就在李桓刚进到郡守府的时候送达,所有人出来接旨,他自然也不例外。 只是他很意外的,在他的四皇兄身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温梓童? 李桓乌沉沉的眼底,掠过了几分思量。 她为何会在这? 诚然,一直被胡人扣在暗室里的他,这些日子以来连阳光都未见着,更莫说外间的这些传奇。他自然不知温梓童在这座小城里,谱写了怎样的华丽诗篇。 以至于听见其它人向她打招呼唤她为“温女侠”时,令他大为震撼。 圣旨有三道。 一曰四皇子玄愆,英明果决,战功卓著,击退胡敌有功,营救皇弟有功,其志可嘉,其功一彰,脉延国祚,应天而生,宜册为皇太子,即日回京受封。 二曰温氏女梓童,纤纤弱质,驻守国门,以寡敌众退敌五千,护一方百姓,实乃不世之奇功!忠比木兰,义比桂英,特封为奇水郡主,并以忠义之名,载入奇水郡志,永世传颂。 一位未回京就被封为了皇太子,一位也被封为了郡主,这前两道圣已叫温梓童震惊得不行,谁知第三道圣旨,更是令她竟想不到。 这第三道圣旨,乃是给她和李玄愆赐婚的! 这道旨意,堪称三道之中最让李玄愆满意的一道。这便是两日前他让亲信快马回京呈给父皇的信里所请求的。 圣旨念毕,所有人都真心诚意来向这两位奇水郡的恩人道贺,同时也向他二人即将喜结而道喜。 李桓木木的立在廊下,廊柱掩着他大半身子,目光落在温梓童的身上,看着只属于他们的热闹。 他以为他心里会泛酸,然而并没有。他只是心里空落落的,明知失去了很要紧的东西,可他却气恼不起来,也嫉妒不起来。 因为夺走他最珍视宝贝的人,正是刚刚救回他性命的人。 而他最珍视的宝贝,此刻笑得比蜜都甜。 既是最珍视,她笑,他便该满意不是么? -- 第176页 站了一会儿,李桓转身离开了。他做不到怨恨,可要他去祝福,他同样也做不到。 待道贺的人都散去后,温梓童才收起人前的假笑,转头看着李玄愆:“赐婚之事,可是你向圣上求的?” “其实你可以从现在开始试着改口叫父皇了。”李玄愆淡笑着逗她。 她佯嗔着抽他胳膊一下:“我问你呢,是不是你求的?” 见她真想知道,李玄愆也不愿骗她,诚实的点点头:“是。” “为何?”她打破砂锅问到底。 李玄愆双手轻扶在她的肩膀上,“傻丫头,你为了我可以不惧生死,我却不能不顾及你的名声。” 他未细说,但温梓童一下就听懂了,他是在担忧回京之后她如何向家人解释离家的这些日子。毕竟离开时没想过会耽搁如此之久,想来当初编的庙中持戒那个借口,定是穿帮了。 他能如此为她着想,她心下自然暖暖的。 只是李玄愆偏爱嘴巴上逗她取乐,见她垂着眼很是感动,他便又没了正形,轻佻的伸手勾了勾她的下巴:“再说你人都已经是我的了,我若再不求父皇赐婚,你岂不是天天忧心的睡不着觉?” ? 作者有话说: 第86章 回朝[V] “你!”温梓童这下真恼了,气得转身将李玄愆背过:“少自作多情了,我才不怕你反悔!” “是我怕。”李玄愆从背后将她环住,无赖似的缠了上来:“我怕你回去后一冷静,便想起我其实是个趁人之危说话不算话的伪君子真小人,然后就将洞中的山盟海誓皆抛之脑后,不肯嫁给我了。” 温梓童忍不住发笑,先前的那点脾气顿时散去了大半:“四殿下对自己的认知倒是很充分。” 面对她的奚落,李玄愆甘之如饴,将脸贴在她的侧脸暧昧的蹭了蹭:“只在你面前如此。” “哎呀,好了别闹!”这又不是在无人的山洞。 不过后半句,温梓童没好意思说出口,生怕他意会错误,反倒想成一种欲拒还迎的引诱。 皎皎月光下,一对璧人如交颈的鸳鸯缠绵在一起,连天边的星星都似乎变得更亮,一眨一眨的瞪大了眼,仿佛对人世间的情爱充满了艳羡。 * 在胡人退兵的半月后,李玄愆也携功还朝,连同温梓童这个被圣上新封的奇水郡主,也随他一并入宫谢恩,并迎接正式的受封。 温家人得知四皇子今日抵达京城的消息后,太夫人便一直命人敞开大门,让门房眼观六路,极为重视温梓童的归府。然而苦苦等了一个白日,也没等回她来。 到了傍黑天时,宫里来了位中官,说奇水郡主直接入宫谢恩去了。圣上念她守城有功,叫她留在宫里参加为四殿下举办的庆功夜宴,今晚便留宿宫中了。 太夫人脸上一直挂着恭敬的笑,温正德原以为母亲只是在中官面前不愿落了脸面,可等送走中官后,他却发现母亲仍旧是一脸喜滋滋的,拄着龙头拐往回走时腿脚都比平日健旺,看样子是没生温梓童的气,如此他这做爹的便放了心。 可温家三姑娘却有些分不清形势,还拘在深宅女子的闺礼淑仪之中,先前中官在时她不敢上前,眼下便赶紧追上祖母问:“祖母,四妹妹这回可真是把咱们骗惨了!说什么搬去寺里持斋礼佛,结果竟是野到了边疆去!这下好了,立了一点小功,却把咱温家门风败坏到人尽皆知,祖母打算如何处——” 还没说完,三姑娘就被太夫人甩过来一记眼刀,立时吓得收了口。 孙女护国有功,如今又被封了郡主,太夫人心中那是只有得意,一整日都笑得都合不拢嘴!偏偏另个孙女还要在这时候给她添堵,怎能叫她不气? ? 第87章 宫宴[V] 太夫人突然驻了足,龙头拐在地上重重的杵了一下,打算好好给这位三姑娘上一课! “童儿这回为温家,也为整个大燕立了大功,自我朝开国以来,还从未有女子能立此奇功。如今奇水百姓称她为“女侠”,圣上金口称她为大燕的“女英雄”,这样的奇女子能出在咱们温家,那是祖上显灵!八辈的荣耀!” “而你这个蠢货,竟在此时还小心眼儿的跟你四妹妹别苗头?往轻了说你这是不知深浅,心中无大义,往重了说你这是不知死活,忤逆圣意违背民心!” 得了祖母如此一通严厉训斥,三姑娘当即就知道怕了,也意识到此事的严重性,一边抹着泪,一边跪求祖母息怒。 而此时的温梓童在皇宫里,正是玉觞金筵,歌管悠扬。 席间一直不缺官员来向她敬酒,这些官员嘴上念叨着早已传开的她在奇水郡的那些事迹,但她心里明白,他们看的主要是李玄愆这个即将入主东宫的皇太子的面子。 这些家伙,一个比一个精于算计。上辈子温梓童已见识过了。 在他们眼里,大多是头一回见温梓童,可在温梓童眼里,这些臣子未来几年的样子,她悉数洞知。 只是与上辈子有些不一样是,连家到头了。 温梓童也是在宴上才听人说起,原来圣上这段时间一直在派人彻查有无铁矿走私案件。矿藏皆由工部的人管理,自然这彻查就离不了工部的几位高官,很快便将目光锁定在了连平和连正业的身上。 父亲连平是工部尚书,总管着整个户部。儿子连正业是工部虞衡清吏司郎中,恰巧负责窑冶的开采。 -- 第177页 连家上阵父子兵,父子二人双双心术不正,两年前为了一点眼利益,将边疆某处新探明的铁矿瞒报朝廷,并雇佣了许多胡人私自开采,然后又将冶炼好的成品铁器私卖给胡人首领。 这是通敌卖国之罪,依照律例可诛三族。 然而圣上仁慈,只将他父子二人下了大牢待秋后问斩,连府其它人却是并未因此受到诛连。 温连两家作为一对合格的老对头,那是从祖辈儿到孙子辈儿一直延续下来的不对付,这事许多人都知道。因此旁人有意将这事告知温梓童,也是想卖个好,哄她开心。 不过温梓童却陷入了某种自责当中。 上辈子她到死都不知连家居然有过通敌之举,可见她这个垂帘听政的太后做得有多敷衍不称职。 ? 第88章 决心[V] 温梓童扫一圈儿正在大堂内忙着觥筹交错的身影,想着这样的罪行,这样的蛀虫,不知在他们当中还暗藏着多少。 想到这里,不禁就遍体生出一阵寒意。 最后她将目光落到李玄愆的身上。 因着已是圣上择定的皇太子,今晚李玄愆不像其它几位皇子一样坐在下面,而随坐在圣上的身侧,离着温梓童有一些遥远。 可当她将目光移至他的身上时,他也第一时间将目光投向了她。 温梓童牵了牵唇角冲李玄愆温软一笑,令李玄愆一时有些迷惑,心猜难道她是有些醉了,想他了?不禁一股激流从某处涌起,猛击着心头。 然而他却是想错了。 温梓童想的是,上辈子她太荒唐了,辜负了许多人,尤其是大燕的忠良之士和百姓。这辈子她定不会再如此荒唐,她要做好李玄愆的太子妃,皇后,以及最终的太皇太后。 她不仅要做好他的贤内助,好叫他后宫无忧,可以专心朝事。她还要为他栽培出一个好的皇儿,辅佐皇儿继承他父皇的伟业,继续庇佑着大燕的子民。 让那些真正的忠臣敢于直言,让那些奸党无所遁形。 当然,这些感悟和深意李玄愆暂时没有看出来。他只见她朝着自己笑,便觉心神荡漾,只盼着这场宴会能快些结束才好,叫他们单独相处一些时候。 明日一早她就要出宫了,即便如今他们已被父皇赐了婚,却也不是随时可见。再见时,兴许又是多日之后了。 对于热恋中男人的幼稚,温梓童并不介意。毕竟他的爱和偏信,亦是她将辅佐他成为一位明君的有效助力。 他爱她,便已足够。 夜宴结束时,已至深更。 今晚因着举国庆功之故,圣上特准二次启钥,在散席后臣子们可以乘马车出宫,回府歇息。 温梓童虽留宿在宫中,可所住的地方却是后宫之地,并不能与李玄愆这位东宫太子长时间私会。是以他们在无人的宫巷里说了几句亲昵的话,她便要走。 李玄愆的双手非但未将她放开,反倒将她拥得更紧,霸道道:“不许走。” “那等你做了皇帝,我就听你的。”在他面前,温梓童已是毫无忌讳可顾。 被她逗笑的李玄愆终于松了松她,身子撤出一些间隙来能更完整的看着她的小脸儿,然后在她鼻尖儿上宠溺的轻捏一下:“你是真的口无遮拦!” 温梓童不服气的歪了歪脑袋,“别忘了,本宫也曾做过这皇宫几年的主人。” ? 第89章 相逢[V] 温梓童竟将李玄愆堵得一时说不出话来,诸般复杂情绪最终化做他唇边一丝莫名的苦笑,而后将她往宫墙上一抵,既而用力将她吻住。 这一吻似能吻到天长地久,海枯石烂,才好叫他将上辈子被亏欠的,全部向她索要回来。 移开后,他用指尖儿温柔地为她拭去唇角的湿迹,脸上却是近来少见的严肃和正式:“你依旧会成为这座皇宫的主人,不过这回,是我给你的。” 直至此时,温梓童才意会到方才他的计较。 原来自己随口的一句玩笑,竟又无意间揭了他的伤疤。是呀,她怎么忽略了上辈子给她皇后太后之尊的,是另一个男人…… 她眨巴着一双水杏儿似的眼睛,无辜且无助,惹得李玄愆一下就心软了。 他摸摸她有些发凉的脸颊:“放心,我不会生你的气,我只是气自己罢了。若是早些放下那些世俗的拘束,我们原该在上辈子就有个好的结局。” 温梓童认真的看着他:“这辈子也不晚的,我会珍惜和你在一起的每一瞬,每一息。” “当真?”他垂着眸,目光锁着夜幕下她美得惊心的面容。 今晚夜宴,她有用心打扮过,这样明艳的她,他许久未曾见过了。 虽说哪样的她在他眼中都是最好的,但今夜盛装的她,叫他想起了上辈子那个叫他可望不可及的东太后。 温梓童诚笃的点点头,“自是真心的。” 他邪魅一笑,将她揽进怀里:“那好,今晚便不分开了。” 温梓童正想嗔他狡猾,就听见宫巷里有脚步声正往这处靠近,李玄愆显然比她还快一步的察觉了,当即放开她,装出一副发乎情止乎礼的正人君子的模样。 待那人走得近些了,他们便认出,竟是六皇子李桓。 “六弟?”李玄愆蹙了蹙眉:“你可还好,怎的身边也没个随从。” -- 第178页 其实今晚的宫宴李桓也在的,只是因着自感惭愧,待得并不自在罢了。这样的庆功宴他不来不合规矩,可来了更觉自己窝囊。便鲜少与人交流,一个人坐在某处喝闷酒。 筵席散后,许是父皇担忧他,将他又单独叫到身旁开导安抚了几句。 这会儿,正是他刚从父皇之处离开,谁知就这么不巧,遇上了他此刻最不想见到的两个人。 既然避无可避,李桓只得上前向李玄愆道个谢,外加道个喜:“这次我能安然脱险捡回一命,全赖四哥。四哥马上就要受封太子,愚弟在此先向四哥道喜了。” ? 第90章 离别[V] 李玄愆叹了一声,抬手在他右肩上拍了拍:“有些事过去便过去了,你我兄弟,无需如此计较。” 李桓点点头,接着道:“今晚四哥饮了不少的酒,夜深了,四哥也早些回寝宫歇息吧。” 说罢,他便直着目光继续往前走,好似全然没有看到这狭窄的宫巷里还有除他兄弟二人之外的第三个人。 其实温梓童见他也觉有些尴尬,是以如此别过,她倒也松了一口气。 可就在李桓走出十数步远后,李玄愆却突然转过身来,问了句:“六弟,是否落下了什么事?” 李桓驻足,转回身茫然地看着他:“四哥说什么?” 李玄愆笑笑:“比起赎回兄弟之情,还有晋封太子之喜来,你更应向为兄道贺的,应该是父皇赐婚之事。” 他干脆将话挑得更明白一些:“你马上要有嫂嫂了。”说这话的同时,他的手已将温梓童的手牵了过去,刻意在宣示着什么。 李桓深深吸了一口气,压制下心绪的波动,而后扯动了下唇角:“是啊,倒是忘记这最该恭喜之事了。”他对着二人拱了拱手,献上诚挚的祝福:“愿四哥四嫂情思隽永,永结鸾俦。” 李玄愆满意的颔了颔首,随后转眼看向身边的温梓童,提醒了句:“阿梓?” 温梓童这才反应过来,人家既然献了祝词,她自当谢过才是,于是也向李桓颔了颔首:“六殿下有心了。” 如此,三人方才别过。 待李桓走远后,李玄愆将目光落回温梓童身上,原以为她会抱怨他一句小心眼儿,然而她什么多余的话也没说,只同他道了夜安。 长长的宫巷被黑夜笼罩着,仿佛怎么也走不到尽头。李桓似个傀儡一般机械的挪动着脚步,只觉心头好似被烈焰焚过一般,填着一坯灰烬,将他堵得难受! 回到寝宫时,已是后半夜了,匆匆净了身打算上榻休息,这时殿外突然传来中官急促的脚步声,隔门向他禀报: “六殿下,贤妃娘娘今晚有些不好,刚刚皇上已命太医去瞧过了,叫您也过去看看。” 这话不免叫李桓心猛烈一提! 路上他步履匆匆,心急如焚,甚至来不及传坐辇。他很清楚父皇对母妃的态度,若是寻常的小病定然不会开恩准他去探望,如今深夜特准他前去,八成是极为要紧的病症。 李桓料的没有错,他人到承娴宫时,正逢太医提着药箱出来,在门外朝他行了礼,在他的急切询问的目光下,太医万分遗憾的摇了摇头。 “六殿下还是快些进去,同贤妃娘妨说几句吧。” 李桓懂了。 他疾步冲进母妃的寝殿,跪在她的榻前,握紧了她的手:“母妃……您这是怎么了?” 打从上回春山行宫回来后,他便再未见过母妃一眼,今日再见,她竟已病骨支离,全然没了往昔的半分风采。 其实打算失宠后,这承娴宫便成了冷宫,皇上再未踏足过,其它人也没再来过,贤妃早已忧郁成疾。加之前阵子听闻儿子在幽州被胡人俘虏,身子便撑不住了。 她强撑这些时日,无非是想等李桓平安回来,若有可能,最好见上一面。 今日终于得知李桓回宫了,她激动之下竟再次吐血倒地,醒来后便写了一封血书递呈圣前,求宣孝帝给她最后一个恩典,让李桓来见她一面。 万幸,皇帝总算念了这些年的夫妻情份,没叫她带着遗憾闭眼。 贤妃艰难的伸出手,摸在李桓的脸上,眼中蓄满了泪:“桓儿……娘的桓儿受苦了……” 她心里比谁都明白,自来对领兵打仗无兴趣的儿子,这次去幽州完全是为了替她和整个姜家戴罪立功。 李桓忍不住流泪,为自己的无能。泪水流经贤妃的枯瘦的手背,叫她更加的难受。 “桓儿啊……母妃半生算计,皆是为了给你铺条好路,可母妃失败了……咳咳咳——”她又咳出一口血来,血色乌黑。 “母妃!”李桓紧张的双眼瞪大,转身就想去叫太医进来,却被贤妃用力拉住了。 她清楚自己没有多会儿时间了,是以不敢再耽搁,径直说出心愿:“桓儿,再听母妃一回……” “母妃,您想说什么?我听,我都听!” “明日一早便去向你父皇请命……离开京城,越远越好……” 李桓深锁起眉心,“母妃是否不信任四皇兄,觉得未来他会容不下我?”他坚定的摇头:“四皇兄不是那么小气的人。” 贤妃噙着泪苦笑,却不能直言相告。 她不能告诉李桓,当初先皇后的死,是她一手促成。这些她不想让李桓知晓,可李玄愆却未必不知,只是他还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报仇。 -- 第179页 兴许在他正式入主东宫后,兴许在皇帝驾崩后,兴许在他登基成为这皇宫里唯一尊者的时候,便是他清算的时机。 复杂的理由贤妃已无力去解释,她只撑着最后一口气,再次要求李桓:“答应母妃……” 贤妃决绝,李桓稍思忖一下,发现等母妃走后这皇宫乃至这京城里确实再没什么是他留恋的了。于是终于点头答应。 贤妃唇角携着一丝笑意,闭目长辞。 因是罪妃,宣孝帝无意大肆张罗她的身后事,早便命人备了一口上好的金丝楠木棺,连夜将她送回了姜家发送。 李桓在空荡荡的承娴宫里坐了一夜,第二日天刚亮,赶着早朝之前去求见了父皇。 他出来时,正逢上朝的大臣们往太极殿去,乌泱泱的人群中,他看到了李玄愆。 李玄愆已然得知了昨夜贤妃走的消息,纵是觉得这个结果不坏,到底还是出于兄长之谊上前宽慰了李桓一二。 李桓谢过,然后平静的告知他:“四哥,今早我已向父皇请命,自愿前往奇水郡了。”他笑笑,“奇水郡不是还缺一位接任的郡守么。” 李玄愆眉头微皱,李桓的这一步实属出乎他的预料。堂堂一位皇子,就算离开京城也应去自己的封地,李桓却选择去一个边关小城做郡守? 他正欲开口劝,却被李桓抢先拿话堵了:“四哥不必劝,我意已定。我这条命先是父皇给的,这回又是四哥给的,余生能为你们守国门,我之幸也!” 见他决绝,李玄愆淡然一笑,“好好保重。” 李桓也满心释然,一脸风清云淡,好似一切不愉快的都已离他远去。 只是当他与李玄愆错肩而过时,恰巧看到远处一辆马车往宫外的方向慢行,晨风卷动车帘,露出一张光艳无匹的容颜。 ? 第91章 大婚(完结篇)[V] 李桓脸上的笑意突然就僵住,足下也自觉停顿,而后便又多道了一句:“好好待她,不要让她受委屈,不然即便远在天涯,也会有人回来带她走。” 李玄愆暗暗攥紧双拳,几个字从牙缝里挤了出来:“死心吧,不会有这种机会。” 这个答案,于李桓而言,他自己亦分不清是好是坏。不过有一点,倒是令他颇觉得安慰。 一个是奇水郡主,一个是奇水郡守,纵是余生不再相见,她也将终身享着他治下的食邑,倒也算是羁绊至死了。 远处的两个男人为自己暗暗相争,温梓童并不知,她只管打着哈欠歪靠在软枕上小憩。说来也是怪了,她睡过一辈子的皇宫,如今再睡竟觉陌生,怎么也睡不踏实,于是只得在回家的路上补个眠。 出宫的一路马车行得四平八稳,出宫后却猛然停了下来,温梓童打了个突,忙问:“发生何事?” “回温姑娘,是有个人跪在宫门外,刚刚险些撞了她。” 温梓童撩帘一看,果然一年轻女子跪在地上,她看那人的同时,那人也抬起脸来看她。 “连今瑶?” 往日连今瑶何等倨傲,可如今家逢大难,那些不合时宜的傲气早就随着父兄被押入大牢而殆尽了。 这些日子她四处求情无门,想着唯一能帮她的只有六皇子李桓,是以昨日得知李桓回了宫,便跪在宫门外找机会求见,然而从昨夜到今早,不论赴宴的还是上朝的,所有人都躲着她,没有一个人肯为她捎句话进去。 如今温梓童送上门来了,她也不挑,连忙爬起来抓住车窗求助:“温姑娘,我知道我以前不好,冒犯过您多次,求您大人有大量帮帮我!” 连家得到应得的下场,温梓童也并不是落井下石的人,可是她也绝无可能抛弃原则去帮人,于是问她:“你该不是想让我为你父兄通敌的事求情吧?” 连今瑶慌忙摇头,她还是拎得清的:“不是不是,我只求您帮我给六殿下带句话,告诉他我一直在这里等他,求他来见我一面。” 这倒不是什么大事,温梓童痛快答应下来,然后让马夫返回,找了个小宫女帮忙往六殿下的宫里带句话。 谁知这个小宫女记性不好,转头就忘了刚刚准太子妃交待的原话,只依稀记得那句“宫门外等着六皇子”,于是便将这话带去了六殿下处。 宫人来禀时,李桓听闻是温梓童要见他,心下猛地一惊,说不清是喜悦还是惧怕。但他很快便去了。 然而宫门外没有温梓童,只有跪在那里摇摇欲坠的连今瑶。 他走到她身边,“是你要见我?” 连今瑶哭着点头,她真是太不争气了,见到他之前她有一肚子话要和他说,可如今人来了,她却只会流泪。 缓了半晌,她才终于说出重点:“殿下,求您念在你我往昔情份上,救救我的父兄!我不求他们官复原职,只求他们能活命……” 李桓长叹一声,“你可知他们所犯之罪,原应诛三族的?” 她自是知道的。 见她没脸说,李桓接着道:“如今圣上宽仁,既未波及连家女眷,也未累及三族,你该知足谢恩了。” 连今瑶明白,论道理她是不占理的,可眼下她自然不是为了讲道理而来,她是来讲情面的。于是仰起一张梨花带雨的脸,带着丝嗔怨:“殿下当真不念及我对殿下的一片痴心?” “痴心……”李桓笑着将手负至身后,“稍候我便要启程前往边关,从此驻守在奇水郡,你可愿随我一同前往?” -- 第180页 连今瑶怔住,一时间也不哭了。她听说过奇水郡在大燕最东边的位置,因着气候不佳,缺衣少粮,绝非一个好去处。 看她的反应,李桓便觉精彩,随后笑着头也不回的折回了皇宫。 他还有些许行囊要收拾,时辰虚掷不得。 * 六月初六李玄愆受封为太子,正式入主东宫,七月初八便迫不急待的将温梓童也迎了过去。 东宫大喜,群臣朝拜太子,金辂车亲登温府迎接太子妃,可谓排场浩大,照耀街市,整个京城都笼罩在一片喜气盈盈的氛围之下。 尽管宫中有专人提前来教导温梓童今日的所有流程,可太过繁冗,她记不得所有,只一路被傅姆搀着在耳旁小声提醒下一步当做的,她便一一照做,全然似个提线木偶。 后来终于入了洞房,温梓童才终于松了一口气,让所有宫人退去屏外候命。 温梓童此前听人说过,女子新婚之夜常要独自坐在床沿等至很晚。有时夫君通宵达旦的待客,女子便要枯坐至天亮。 不能卸下小山一样沉重的凤冠,更不能一人洗洗先睡。 可是这些规矩是给其它人的,她都活了两世了,上辈子不规矩的样子李玄愆早就见过了,这辈子也实在没必要装腔作势。 于是她自行揭去喜帕,将凤冠拆了,两腿一搭舒服地倒在榻上,这回终于能顺顺畅畅的喘一口气了。 谁知李玄愆什么时辰回来,她大可先美美睡上一小觉。毕竟今早被傅母喜娘们拉起来时,四更还没过。 就在她昏昏沉沉半梦半醒的时候,屏外的宫人小声提醒:“太子妃,殿下往这边来了。” 温梓童惊醒,一下从床上坐起,原想先把凤冠戴上,却听见脚步声已近,来不及了! 她便随意拢拢头发,拿喜帕盖上,趿着鞋在床边坐好。 李玄愆进来时,一眼便看到床榻正中那一道明艳夺目的红。 大红的文王百子盖头,大红的妆花吉服,大红的宝相花纹锦履…… 他从宫人手中接过金秤杆,来到她身前。 隔着喜帕温梓童看不见他,但能听见走过来的脚步声,以及那兜头罩下的高大阴影,她竟有一些紧张起来。 许是李玄愆猜到这厚沉的盖头会令她不舒服,没有多余的话,径自拿着金秤杆将盖头挑开。 他以为今日大婚会看到一个珠围翠绕,雍华瑰丽的太子妃,然而喜帕揭开了一瞬,他便忍不住笑了。 雍华是雍华,瑰丽是瑰丽,只是长发静静披散在肩头的她,并无今日该有的张扬,反倒透着随性自在的美。 相较于李玄愆一身隆重正式的衮冕服,温梓童难免有些自惭形秽,后悔自己先前的任性,竟连一顶凤冠也忍不了。 不过李玄愆并没有计较的意思,就着她身旁坐了下来,抓起她的手来悉心捂着:“是孤不好,凤冠叫他们做得太重了。” 当时他只想把一切好的都给她,是以父皇赐予的以及这些年他在各地搜罗的美玉南珠通通命人往上垒,竟将个凤冠做得堪比小山,叫她难承其重。 温梓童却体贴的摇摇头,“没有,我很喜欢。” “真的?”李玄愆倾过身来看向她。 她点点头。 李玄愆的视线不自觉就被那一双红唇吸引了去。往日她从不会化这样明艳的妆,便是庆功宴那日盛装之下的她,易是没有化过这样招摇的红。 这样的红,像熟透的浆果,引诱着人去采摘。 可当他凑到近前时,却被她拿一把喜扇隔开,娇嗔道:“急什么……合卺酒还没喝呢。” 李玄愆笑笑,起身去把桌上的合卺酒取来,一人一杯交握着饮下。 他取回她手中的空杯随手放到角案上,不自觉又看向那水光明净的殷红嘴唇,他忍不住再次俯身,却又被她拿喜扇推了一把。 李玄愆拢着眉头,有一丝委屈:“合卺酒都喝完了你还留着这口脂做什么?该步入正题了。” 温梓童红着脸别过头去,认真道:“那也要先净身吧。” 这些流程和规矩,是傅母事先对她交待好的。 李玄愆想说大礼前刚刚洗过,不必再麻烦了,但低头一闻便闻到方才席间沾染的一股酒气,疑她不喜,便点点头,“那好,阿梓先去。” 东宫自是设有宽敞的澡池,只是因着常年水气蒸腾的缘故,不宜建在离太子寝间太近的位置,需行过两条廊,穿过两座庭院才能到达。 这么晚了,温梓童懒得折腾,于是命人将水备在了隔壁建议着的盥洗间。 木桶比不得澡池,但也比寻常的大上许多,她坐在里面甚至可以将腿完全伸直,舒舒服服的泡澡。 浴间氤氲的水气和花香,都催得人醉意朦胧,有些睁不开眼。温梓童也不知自己何时就靠在桶壁上睡了过去。 直到一阵水声响起,她迷迷忽忽睁开眼,见到桶里多了一个人。 自然,不会有第二个人敢如此做。 “李玄愆!”温梓童语气里带着一丝恼意:“你如今都是太子了,怎可还这般胡闹?” “我只是当了太子,又不是出家,如何就非要一板一眼没有七情六欲?”李玄愆压根不觉闹一闹自己的太子妃,有任何不妥。 温梓童被他堵得没了脾气,起身打算出去,留他自己在这儿胡闹。孰料刚站起身来,就被他拦腰抱住,往自己身边一带,她便重重跌回水里…… -- 第181页 外间抬着热水打算进去添水的小宫女,听见里间又是嬉笑又是怒骂的,不由滞下动作,交换了个眼神,双双红着脸不好意思的笑了。 第92章 番外一(李玄愆X温梓童)[V] 转眼温梓童已搬入东宫半年了,如今正值春日晴暖,院子里的桃花盛开,她抚弄着一枝桃花,突然有些怀念起市井的热闹来。 “也不知醉仙楼里的唱曲儿换新了没?茶楼酒肆最近在聊些什么八卦……”她随口说着,低低叹了口气。 身旁的女官如儿却是答不上来,她在这宫里比太子妃待得还要久,早就忘了市井的模样。不过她倒是将太子妃的话暗暗记在了心里。 成为太子后,李玄愆的每日都很是忙碌,上完早朝要随父皇在御书房单独召见大臣议事,午膳一般是同父皇一起用,过午还得再批上几个时辰的折子。 饶是他每日都想早些回去陪他的太子妃,可往往回到东宫时,天色都已转暗了,难免错过晚膳的时辰。 头一两个月尚处新婚燕儿时,温梓童还会刻意等他回来一起用膳,后来他客气几句要她自己先用,她也就真乖乖听话了。 是以算起来,他们已有半个月没一起用过晚膳了。 今日李玄愆难得回来早了一个时辰,打算陪温梓童好好共享一餐晚膳,半道却又被女官如儿拦住了去路。 “太子殿下,奴婢有事禀报。”如儿神色略有几分拘谨。 平日她是不敢单独面呈太子殿下的,可早前太子殿下有过吩咐,要她留意太子妃的事,她不敢轻忽。 李玄愆一见是她,便明白定是因着太子妃的事,于是准了她进书房。 “说吧。” 其实他并未要求如儿将太子妃所有的举动都禀报给他,毕竟温梓童不是笼子里的金丝雀,她是东宫的主人,该有自己的一片随性的天地。 他只是要求如儿留意,若哪日太子妃伤心委顿,或是兴致不佳了,便要及时上报令太子妃不虞的原由。 是以今日赏花时,如儿听到太子妃叹了一声,便留了心。 “太子殿下,今日太子妃去后园赏桃花时,叹气连连,瞧着有些心意消沉。” 李玄愆提了提眉,“她都说了什么?” “太子妃提到醉仙楼听曲儿,还有什么茶楼酒肆坊间八卦之类的话。”如儿俱实禀报。 李玄愆眼波微转,“孤知道了,下去吧。” 晚上二人一同用膳时,李玄愆状似无意的道:“对了,明日休沐,左右无事,不如陪孤出宫一趟吧。” 温梓童夹菜的手一顿,莞尔笑道:“好呀!” 她原以为随太子出宫,会有着迎亲那日的排场,谁知清晨起来李玄愆丢过来一件男子的便装,“穿它吧。” 微服出宫?温梓童有些茫然,之后便和李玄愆坐上一辆马车,直接驶去了京城最繁华的街市。 下了马车,温梓童一提头便看见那高高的匾额:“醉仙楼?” 她怔然的看向李玄愆,心疑他莫不是除了重生,还多了个读心术一类的异能? “两位公子里边儿请!”小二热络的到门前来招呼。 李玄愆随手打了赏,小二见他出手极为大方,连忙献殷勤地将二人引去看台最好的位置,卖好道:“二位公子,本店新请了位琴师,初来京城,此前在江南小有名气,稍候便会献曲为诸位助兴!” “知道了,下去吧。”李玄愆淡淡的道。 对于琴师是什么来头他可没半点儿兴趣,反正能弹曲儿就成,他今日只是为了哄好自己的太子妃。 不过某人的淡然也仅限在这一刻,不多时,待那位琴师出场后,某人突然就变了脸色…… 温梓童正听得津津有味,甚至还拿了根筷子伴着旋律轻敲,突然瞥见李玄愆好似许久没动,不解的看向他:“殿下,怎么了?” 李玄愆的面部表情很是怪异,温梓童从他的眼神中瞧出了几分气恼,几分不屑,甚至还有……几分妒恨。 他不说话,她只得自己寻找原因,于是又认真看了看那个琴师,双眼霍地睁大,恍然大悟。 “终于认出来了?”李玄愆难得开了口,语气里却满是揶揄。 温梓童顿觉羞窘的将头垂下去,皱着眉暗骂:这可真是要了命了! 那个俊朗的年轻琴师,正是上辈子她胡作非为时,以小太监之名纳入后宫的男宠之一。因着才貌出众,被外界传为最受宠的一位。 可天知道,她上辈子真的只是以荒唐来保命的,从未碰过他们一指头! 可时隔一世,如今却也说不清了,她也无从证明。 于是这趟出宫很是失败,非但没能哄好一个,反倒将另一个也赔进去了。 “殿下~” “夫君~” “阿沭~” …… 夜里温梓童躺在李玄愆的身边,他却一个字也不同她说,于是她只好放下身段儿,唤他得称谓一声比一声亲昵。小猫似的一下下往他怀里蹭着。 憋忍了多时的李玄愆终是破了功,被她撩得没了脾气,转身用力将她吻住…… 一个时辰后,李玄愆命人备了水,两人一前一后净了一遍身,重新回到榻上。 见他又不说话了,温梓童颇有一些委屈,负气转身朝里。她已经尽力去哄了,哄不好她也只能睡了。 -- 第182页 李玄愆却忽然伸手将她捞了回去,长臂将她轻轻一揽,她便被翻了过来,与他面对着面。 “这就恼了?”李玄愆看着她微微泛红的眼,不禁有些心疼。 温梓童咬了咬唇,委屈道:“不管你信不信,我那时将他们招入后宫,只是为了让连家人觉得我荒唐不堪,不值得他们再生加害铲除之心。” “我知道,”李玄愆紧紧拥着她:“我都知道。” “可一看见那些面孔,我就会想起他们曾在你近身伺候,就忍不住醋意大发……” “那怎么办?”温梓童也很无奈。 上辈子能被她招至后宫的人,都曾是京中小有名气的角儿,特别是未来几年,他们中很多会崭露头角,成为京中人士茶余饭后的谈资,到时岂不是李玄愆听到一回就要翻脸? 李玄愆却突然变得淡定:“没事,睡吧。” * 翌日天亮,李玄愆比往常起得略早一些。 他去书房挥笔写了一串长长的名单,交给属下:“将这名单上的人逐一找到。” 属下接过看了眼,发现有二十余人,便请示:“殿下的意思是,抹杀掉?” 李玄愆深深吸了口气,大发慈悲:“拿麻袋掳走便是,越远越好,警告他们此生不得踏入京城一步。” ? 第93章 番外二(李桓X连今瑶)[V] 连家中落,在秋后连家父子终于问斩之后,连今瑶也彻底失去了倚靠。 之前还愿意做些表面功夫的亲戚旧友,在尘埃落定之后,不再向连家开门,也不再接济连家的女眷。 半个月后,连家甚至要揭不开锅了。 连今瑶每日都呆坐在窗前,总是托着腮不自觉的往东边看,也不知在看些什么,只是专注得出奇,以至于连夫人端着最后一碗稀粥送过来时,她都未有察觉。 直到碗搁到桌上了,她才恍然发现有人进来了。 “母亲。”她恹恹的唤了声,对着那碗稀粥也并无半分兴趣。 连夫人也不急着出去,叹了口气坐在她的对面,苦口婆心劝了起来:“今瑶啊,你该明白连家今昔已不同往日,有些事该看开的就看开,该放手的就放手。” 女儿每日往东看,好似魂儿也跟着某人往东边去了,做娘的如何能看不出她的心思? 尽管六皇子不再是贤妃如日中天时的那个六皇子,到底也还是天家之人,皇上是不会容许他和通敌的罪臣之后有纠缠的。 他二人,注定此生无缘了。 是以连夫人这些日便为女儿张罗了个当下情况能算作好去处的地方:“今瑶,你可还记得你爹生前有个姓陆的门生?” 连今瑶木纳的点点头,“记得,去岁他成亲之时母亲还带我去观过礼。” 连夫人叹气,“成亲之后他夫人很快有了身孕,奈何运气不佳,六个月时出意外掉了,当时险些命要保不住。” “竟有此事?” 连夫人点点头:“是啊,后来命虽然保住了,根底却是毁了,大夫说她往后不能再受孕了。” 这的确令人唏嘘,连今瑶也随着母亲叹了口气,殊不知母亲还有后话。 “今瑶,陆家一直有意纳妾,前几日陆公子来悼信时,还暗示愿意好好照顾你,只是你可愿意?” 连今瑶一怔,原本母亲说这么多,竟是想劝服她去给别人当妾? “呵呵~”她笑了起来。 连夫人见她反应失常,生怕说再多刺激到她,便赶紧哄了几句只说不急,等服完孝期再说。 然而翌日晨起时,连夫人便发现女儿不见了。被子是凉的,她压根没睡过。 连今瑶这辈子,从未如此狼狈过,穿山越岭,身无分文,一路像个乞儿一样四下求人施舍,有时为一口吃的,有时为搭一段车。 就这样,她花了整整三个月的时间才到了奇水郡。 彼时已值隆冬,边关天凝地闭。 连今瑶历尽艰辛终于挨到了郡守府前,她欣喜若狂的上前叩门,却被门房当作乞丐扔回了路上。 再叩门时,便无人理她了。 凛冬雪明,便是夜里不点灯,也能看得分外清楚。李桓立在高阁处,仰头望着白茫茫的天际,他已许多日都未看到月亮了。 初来到奇水时,他很喜欢向官府的差役打听守城之战的细节,从只言片语中寻找某人的存在。后来听得多了,也就听不出新花样了,他再也感到不到新鲜的她。 于是他唯有借着每晚的举头望月,来寄托思念之情,想着兴许某个夜晚,她也会如他一样,看向这轮月亮。 可就连这个方法,如今也行不通了,他不禁感到一丝沮丧。 随着夜深,天越发的冷了,差役过来请李桓回屋,李桓敛回视线时无意瞥见府门外的马路上,好似躺着一个人。 他皱了皱眉头:“那是何人?” 差役循他视线看了一眼,随口道:“乞儿吧。” “给她一床棉被,助他过冬吧。”说罢这话,李桓便回屋了。 差役依照吩咐,去库房里取了条旧棉被给那乞儿送去,谁知走到近前一探,才发现早已没了呼吸。 “哎,也是个苦命的。”差役随即招呼几个人过来,随他一起将人埋去了后山。 连今瑶带着某种遗憾走了,可当她以一丝游魂的身份回来看最后一眼时,又觉得自己不冤。 -- 第183页 至少,她是裹着他给的棉被走的,她不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