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拯救丞相少年时》 第1页 [古装迷情] 《拯救丞相少年时》作者:青崖浮云【完结】 简介: 纳兰初在年幼的时候,曾做过一个梦。 在梦里,她不是卫国公嫡女,而是一个小村姑。 有一天村里下着大雪,她救回一个小少年。少年冷得像冰,总是不给她好脸色看,但纳兰初还是喜欢围着他转。每日把藏好的饭菜给他,为了凑够他上学的束侑,悄悄打两份草。 很长的时间,她都不明白,这种微妙难言的心思,原来叫作喜欢。 直到一朝梦散,他们再也没能见面。 一别经年,他是正得圣心的新科状元,而她却跌落尘埃,成了即将被流放岭南的叛臣之女。 明珠蒙尘,满都城的贵女都等着看她的笑话。 没想到却看到,白雪皑皑的朱雀街头,那个冷若冰霜的祁大人,温柔地牵着一个女子走过漫漫长街,背着她走过泥泞雪地,与平日里不苟言笑的样子大相径庭。 很久很久之后,纳兰初问正在给她绾发的男子:“如果当年你没有找到我怎么办?” 他插上玉簪,轻描淡写道:“那就一直找,要是找不到了,就早些去忘川边等你。” 小剧场: 某日,政事堂散值之后,众大臣相邀去喝酒,唯有祁叙作壁上观。 众人殷言相劝,却冷不丁听见一句话。 “我们家,我做饭。” 由此,祁相“妻奴”之名传遍都城。 伊人入我梦,渡我晦暗生。 上天让你成为我生命中的一束光,是在等着有一天让我亲手把快乐归还给你。 温柔娇软大小姐×阴郁敏感私生子 立意:帮助别人就是帮助自己 一句话简介:伊人入我梦,渡我晦暗生。 内容标签:天作之合 青梅竹马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纳兰初 ┃ 配角:祁叙 ┃ 其它: 第1章 “诶,你们听说没,卫国公府倒啦!” “倒了?!你别是胡说。” “嘿,我要是胡说,把脑子摘下来给你当球踢!听说卫国公府世子纳兰铮在北疆造反了,卫国公一家都被下了狱,连国公府都封啦!” “真的假的?” “我大哥在宫里当差亲口跟我说的,还能有假?” “这倒是可惜了......” “可惜什么?” “可惜卫国公之女纳兰初,那可是都城第一美人,没想到早早年纪就遭此横祸,以后怕是没好日子过咯......” 寒意料峭的夜晚,分外熬人。 刺骨的寒风穿堂而过,吹得窗子砰砰作响。 床上人咳嗽了声。 如兰连忙起身关上窗。 听见声响,纳兰初缓缓睁开眼睛,挣扎着想要爬起来。 “如兰,现在什么时候了?” 如兰看了眼窗外,回道:“姑娘,才天亮呢,您再睡会儿吧。” 纳兰初摇摇头,苍白的脸浮上一层薄红。 眼看又要咳嗽,如兰连忙拍拍她的背给她顺顺气。 目光触及她眼下乌黑一片,纳兰初摸摸她的手,语气有气无力道:“如兰,这些日子辛苦你了,这屋里冷,你便睡我这里吧。” 如兰连忙摆手,“姑娘,您是主我是仆,怎能让我睡您的地方。” 纳兰初闻言,怆然一笑,“我算哪儿门子主,如今我都要靠你养着。” 如兰的眼泪一滴滴砸下来,灼痛了她的手背。 “姑娘,是您和夫人当年把我从死人堆里捡回来的,人这一辈子短,就算是我死了,也得让你好好活着。” 纳兰初摇摇头,“如兰,你走吧,我这病只会拖累你。” 国公府的人,跑的跑散的散,到现在就剩下如兰一人。 什么都变了。 哥哥被扣上了叛将的帽子,爹娘被下了狱,国公府被封...... 他们说的也没错,卫国公府,确实倒了。 如兰泪眼模糊地握住她的手,哽咽道:“姑娘,您,您别这样,咱们偌大一个国公府,怎会说倒就倒?想必一定是陛下弄错了,一定是弄错了,世子多么正直一个人,怎会造反?” 纳兰初低声咳嗽了下,嘴角露出苦涩的笑。 “如兰,你还不明白么,不是哥哥当了叛将,而是陛下让他当了叛将啊......” 要让国公府倒台有一千种方法,但是构陷一个造反的罪名无疑是最快的。他们早已筹划多年,只恨她当时年幼,未能看清贼人包藏祸心。 “怎么会?”如兰眼泪愈发堵不住了,像水滴子一样串串滚落,“国公爷当年是怎么帮陛下登基的,难道陛下都忘了吗,如今为何要这般对我们!” “嘘,不要说。”纳兰初手捂住她的嘴,又咳嗽了一声,小声说道:“如兰,你要好好活着。” 至少要比她活得长。 说完,她起身披上衣服,推开门往外走。 如兰起身问:“姑娘,你要去哪?” 纳兰初转过头,轻轻答了一句。 “出去走走。” 都城已经好几年没有下这么大的雪了,上次见到,还是在好几年前。 街边堆满了雪,很少有行人经过。 客栈大门紧闭着,从微敞的窗口隐约可见融融的火光。 人声鼎沸,喧嚷热闹。 纳兰初别过眼,理了理被风吹散的鬓发,拐进小巷里。 -- 第2页 她单薄的身影停在一处掩着门的客栈前,敲了敲门。 “来了。” 掌柜的是个不满双十的女子,掀开门帘走出来。 看见她,她先是脚步一停,紧接着脸上就像被撕开一条缝般,露出怨恨又得意的冷笑。 “纳兰初,没想到你也有今天。” “我来找哥哥的书信。” 纳兰初没有生气,眉眼淡然,纵使面容憔悴,也不减她一身风姿。 楚觅见到她那副淡然的样子就厌恶,冷冷拒绝:“我这里没有纳兰铮的信。” 纳兰初望着她,目光直直的。 “你有。” 哥哥说过一定会寄信回来,楚家暗地里控制了整个都城的书信往来,哥哥寄来的信,一定在楚觅手上。爹娘如今在狱中,只有哥哥性命未卜,不知身在何处。 楚觅慢慢走到她面前,双眼带着满腔的恨意盯着她,“纳兰初,你把我害得这么惨,就算我有纳兰铮的书信,又凭什么给你?” 她的婚事,她的夫君,还有她的爹娘,还有她自己遭受的所有不幸,都是拜她所赐! 要是没有当年那一场相遇,她就不会惹上纳兰初这个晦气东西。 现在的她就仍然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楚家大小姐,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像个见不得光的虫子,在这破客栈里避人耳目,躲躲藏藏,活得连条狗都不如。 苍天果然有眼,卫国公府败了!曾经高贵得不可一世的卫国公嫡女,竟有低声下气来求她的一天!一想到她今后凄惨的命运,楚觅就一阵畅快。 “你想让我如何?” 一阵寒风吹来,吹散了她的话。 想起如今的境遇,纳兰初心底生出一丝凄凉。 除了一条苟延残喘的命,她现在已经什么都不剩了。 “我想如何?”楚觅嘴角勾起一丝狠戾。 当年的仇,她一笔一笔都记着,现在终于到了让她还的时候。 她冷冷一笑。 “随我来。” 楚觅撩开帘子,走进后院。 纳兰初抿了抿唇,最终还是跟了上去。 客栈后面是一片荷塘,冬日荷叶早已败落,只有几根残茎支撑着萎落的荷叶,一入冬,耷拉了满塘。 小时候,纳兰初每到夏天便时常来这里划船,有时候还能采得满满一袋莲子回去,让如兰炖莲子羹。这里是都城夏日的热闹之地,但一入冬,就鲜有人踏足。 纳兰初虽不知为什么楚觅要带她来这里,但她心里实在记挂着纳兰铮的安危。即便是知道她可能不怀好意,她也不得不来这一趟。 楚觅站在水边,从怀中抽出一张信件,递给纳兰初。 她刚要伸手去接,楚觅反手就将她推进了水里。 “你......”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水里挣扎的人,嘴角挑起一丝大仇得报的快意。 “我就实话告诉你,纳兰铮的信早就被我烧得一干二净。不过你放心,等你到了那边,自然能一封不落地看完。” 这荷塘里的水深不见底,周围无人搭救,纳兰初今日必死无疑。 她嘲讽瞥了一眼,施施然离去。 “救命,救命......” 纳兰初不停往上探手,却只触摸到无穷无尽的冷水。 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往下沉。 水流堵住鼻腔,强烈的窒息感沉沉压来,刺骨的冷水抽近胸腔的最后一丝空气。 四周是一片绝望的黑暗。 她想要唤人,但一张嘴便有冷水灌入口腔,便是想睁眼都不能。 在死亡的恐惧面前,任何话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挣扎了许久。 她万念俱灰地闭上了眼睛。 没用的,纳兰初,没人会来救你。 就算救了你又如何? 你不过是一个叛臣之女,又如何能在这世间活得下去...... 还是死了好,至少还落得个干干净净。 想到这里,她没再挣扎了,任由身体沉落塘底。 下去也好,她还能给爹娘和哥哥看看路。 意识在混沌之中,出现了一道模糊的人影。 少年站在树底,和煦的日光透过树影,落于他微垂的眼睫。他周身的光芒是阔别已久的暖意,让人忍不住追逐。 光明与黑暗交汇之间,唯有他的眼底闪烁着万千星辰的光。 熠熠生辉。 纳兰初笑了。 若是死后梦里有他,这死亡似乎也没那么可惧。 ?第一章是倒叙,讲的是女主长大后,接下来是小时候。 小可爱们支持一下预收叭~~~ 城东沈家嫡女沈昭昭,五岁能爬墙,七岁能上树,带着一众贵女行侠仗义,慷慨解囊,沈家夫人做梦都想把这小祸害嫁出去。 城西将军府世子景怀瑜,五岁通习六艺,七岁百步穿杨,领着京城儿郎骑马击鞠,翘课翻墙,景大将军做梦都想把这不肖子孙赶出家门。 谁都没想到,城西一场大水,让这两个冤家做了邻居。 京城两拨互相看不惯的人心中立刻警铃大作。 “昭昭,隔壁那个景怀瑜皮相虽好,心里蔫儿坏,你可别被他拐了去。” “怀瑜,隔壁那个沈昭昭性子忒坏,长大后必定是个母老虎,你且离她远些。” 在外,沈昭昭从没给过景怀瑜好脸色看,景怀瑜一见她就自觉绕道。 -- 第3页 大家都以为两人是生死冤家,见面则掐的时候。 只见平日里高高在上的景小将军蹲在地上,撩起袖子为一个摔倒的姑娘擦眼泪,低声下气安慰: “你别哭,你一哭,我心都化了。” 京城贵女们咬牙切齿:“我们家小白菜终究还是被猪拱了。” 京城儿郎们痛心疾首:“怀瑜为何如此想不开。” 娇纵小青梅×恣意少年郎 我戎马一生,是为了护住年少时落于心头的那一朵桃花。 第2章 白日将尽,夕阳将薄晖洒向大地,为庄严的卫国公府镀上浅淡的金辉。 府内,两名侍女低声交谈着。 “兰姐姐,姑娘还没醒?” “是呐,中午就睡过去了,太阳都快下山了。” “想必是昨日练琴累着了。我听夫人说,姑娘每次练琴就会忘了时辰。” 如兰看见她手上提着的食盒,触了触凉热。 “姑娘说不定什么时候醒,这些先放在小厨房温着吧。” “今天怕是不行。”送饭的侍女一边说,一边拉开食盒给她看,“这是今儿早上世子送来的螃蟹,本来小厨房是中午做的,哪儿晓得姑娘中午没醒,现在送过来的时候已经热过一次了,再热姑娘怕是不爱吃了。” 冬天螃蟹难得,她们也只能看看过个眼瘾。 如兰看她眼馋,笑着说道:“既然如此,你们分了就是。” 姑娘一向吃得清淡,加上最近身体欠佳,怕是不爱吃螃蟹这种性凉的食物。 “真的?” 如兰笑,“真的。” “谢过姑娘!” 送饭的小侍女白得了一顿螃蟹吃,提着食盒高高兴兴地走了。 真是年少不知愁啊。 如兰嘴角微微一笑,目光转向室内。 金丝楠翘头案上,一束寒梅正吐着蕊。 香气馥郁,于空气中浮沉。 层层叠叠的帘帐内,一位面容姣好的少女沉浸在梦中,睡得正香。 梦中,纳兰初已经数不清是多少次看到这副画面了。 一只寒鸦栖息在枯藤之上,在雪夜里嘎嘎怪叫着,周围不见一道人影,只有她默默往前走,不停往前走...... “死丫头,太阳都照屁股了还不起来,又要我揍你是不是!” 尖利的声音在耳边炸开,纳兰初睁开迷蒙的眼睛,从床上坐起来。 她眨了眨眼,以为自己没睡醒,掐了自己一下。 很痛,好像不是梦。 但眼前的情景就像幻境一般。 斑驳的泥墙,漏风的窗户,还有散发着霉腐之气的木柜。 身下有什么东西硌得慌,纳兰初低头一看,原来床上铺的是稻草。 “割草去听到没,没看到你眉姐姐都割回来了!” 耳边的嚷嚷声像是催命符一样,纳兰初虽然还没弄清楚发生了什么,却还是穿鞋下了床。 鞋子是湿的,穿上去像踩在冰块上一样,寒气从脚心蔓延而上,冷得刺骨。 她轻轻倒吸一口气,然后推开房门。 一瞬间日光照过来,下意识遮了遮太阳光。 院子里妇人正在洗菜,见她站在门边一动不动,气得把手边的扫帚扔过去。 “没用的东西!” 纳兰初愣了片刻,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这样骂她。秉持着良好的教养,她沉默片刻,问道:“这是哪儿?” “又想装病不想割草是不是?” 妇人了然的脸上带着浓浓的恼怒,“这是哪儿,当然是你家!” 我,我家? 纵使再怎么装作镇定,纳兰初脸上也显出了惊慌之色。她明明记得她还在床上睡觉,怎么忽然这里是这里家了? 脑海中突然想起哥哥不久前才说的人牙子,她瞳孔一缩。 莫非,莫非是被人子拐卖了? 纳兰初眼眶微红,忍住鼻子上涌的酸意,颤抖着问:“您知道卫国公府吗?” “什么卫国公府?”那妇人也察觉出来一丝不对劲,她皱着眉头摸了摸纳兰初的额头,“你这丫头,难道是魇着了?” 纳兰初年纪虽小,但也知道魇着是什么意思。 娘每次一说这话的时候,都会要她喝药。药又苦又涩,还有一股刺鼻的味道。连小白闻见了,都要拔腿就跑。 喝药就是她这辈子最讨厌的事。 她慌张解释:“我,我没魇着。” “没病?没病就给我割草去!” 妇人扔给她一个箩筐,里头还放着一把半个手臂粗的镰刀。 当啷一声,镰刀落在脚边。 门嘭得一声关上。 柴门上的灰尘吸进鼻子里,纳兰初忍不住打了好几个喷嚏。 抚摸着镰刀背,她感到有些新奇。 从小到大,因为爹娘的保护,她连刀都没见过,更别说是割草了。 镰刀的木杆因为久握已经变得光滑可鉴,刀刃薄薄的,有些凹凸不平,看上去应该经常使用。 她转了转镰刀,愁绪又起。 现在的问题是,她根本不知道哪些草牛可以吃,哪些草牛不能吃。 她看着紧闭的门,瘪瘪嘴。 没人能告诉她。 看来她只好自己随缘割了。 一整天,纳兰初穿梭在田埂上,东割一垄西割一茬,看到哪里就割哪里,一直到天色渐黑时才抱着一大捧草回家。 -- 第4页 随缘割的结果就是,她被狠狠训了一顿。 “你,你要气死我是不是!” 张氏看着她割了那么多草,本来心中挺高兴,哪知道借着昏黄的灯光一看,顿时气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揪着纳兰初的耳朵,把箩筐里面的草一根一根拎出来。 “你来自己看看,这些草牛能吃?信不信我让你吃下去!” 纳兰初疼得眼泪都出来了,眼中包着泪,咬着唇不说话。 少年听见声响,推开柴门走出来。见状,连忙走过去把纳兰初抱起来,揉了揉她被揪红的耳朵。 “娘,妹妹还小,别吓她。” 宋砚看见妹妹眼中泪光闪烁,心疼不已。 “连割个草都割不好,你现在护得了她一时,以后看谁要她!” 张氏一向知道自己这儿子心眼儿是偏的,别说是她了,在他心里,谁都没有妹妹重要。 知道说不赢儿子,瞪了她一眼,摔门而去。 纳兰初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 她平日里被爹娘娇惯着,府中佣人也都听她的,从未被人责骂过半分,何曾受过今日这种委屈。 宋砚抱着她,摸摸头发,自责道:“以后娘再骂你,你就找个地方躲起来,等我回来跟娘好好说。” 娘的脾气他是知道的,一点就着,妹妹又还小,惹她生气也是常有的事。娘下手常常没轻没重的,他看着都疼。 “哥哥......” 纳兰初埋在他脖子里,眼泪哗哗地流。 她想哥哥了。 哥哥虽然脾气大,却总是爱给她带好吃的。 哥哥是全天下除了爹娘之外对她最好的人。 半晌,听见没声音了,宋砚才轻声安抚道:“娘说以后没人要你,别哭,哥哥养你就是。” 从小到大,除了娘,就只有妹妹一直在他身边。他拼命考学,无非就是想让妹妹以后能过得好一点,至少不要像现在这样,这么冷的冬天还要去割草。 想着,他心中突然又感到一丝奇怪,关于妹妹的记忆在他的脑海里似乎很是模糊。 就好像,他从来没有这个妹妹似的。 看她哭得可怜,宋砚觉得应当是自己以前太过忽视她了。 纳兰初抽抽噎噎地点点头,眼睛红得像个小兔子。 宋砚笑着刮了一下她鼻尖,“记住了?” 纳兰初吸吸鼻子,乖巧点头。 风钻过窗户,吹得灯火跳跃了下。 昏暗的屋子里,只听得见少年温柔耐心的嗓音在缓缓流淌着。 ? 第3章 正是凛冬三九天,冰冻千里,树梢上挂满了冰凌。寒风喧嚣不止,从山丘呼啸而过,震得屋顶瓦砾颤动。 天地之间,一片灰暗萧索。 吱呀一声。 柴门忽然打开,两个肥墩墩的孩子拖着一个瘦削的身影走了进来,将他狠狠推倒在地。 高个子呸了一声,用力往他身上踹了几脚。 “死东西,吃我家的用我们家的,还敢偷我们家的东西!” 少年从地上爬起来,目光幽幽地盯着他们,眼睛森然墨黑,仿佛一口枯井。 他脸上灰扑扑的,隐约可见是个十一二岁的少年,只是身体太过单薄,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小了不少。发丝蓬乱,褴褛的衣衫下露出一截满是伤痕的脚腕,有的已经结了血痂,有的还流着血。 矮个子被他的目光盯得有些发怵,视线闪躲似的往地上逡巡,突然看到地上几粒白光闪烁,顿时亢奋起来,扯着嗓子大叫:“哥,他还偷了米!” 高个子的手往嘴边抹了抹,哼笑一声,“胆子倒是大,也不想想自己有命偷,有命吃么?” “哥,等会儿娘就要回来了,咱们一定要告诉娘!” “先揍一顿再说。” 少年蜷缩在地上,咬牙不语。 身上的伤口被撕裂,鲜红的血液汩汩流出。刺目的红色泛起浓郁的血腥气,让两人血气上涌,拳脚愈发狠厉。 两人一阵拳打脚踢,见他一直不说话,感到有些没意思。 “你倒是说话啊,说话我们就不揍你了!”高个子脚底碾在他脸上,脸上笑得恶劣。 矮个子跳起来朝他身上补了一脚,瞅着他的脸。 “他不说话,是不是不服咱们,哥,趁爹没回来,让他看看我们的厉害!” 高个子:“有娘生没娘养的东西,果然是个没教养的白眼儿狼。” 他话音刚落,地上的少年眼角陡然泛起凶狠的红光。他手里攥着一块尖锐的石头站起身,猛然朝他扑来,手起石落,带着致人死地的决绝。 “啊,我的脸!” 高个子捂住脸,叫得格外凄惨。 少年扔下染血的石头,露出了一丝阴沉的笑。 天空中飘着几朵阴云,寒风胡乱地吹着,掀得衣衫翻飞。除了风声,听不到任何活物的声响。 少年拄着棍子,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走。 祁叙早就知道伤了他那所谓的表哥是什么结果,无非就是被赶出去而已。至于到现在为止那女人还没有把他赶出去,不过是图着他爹娘留下来的房子罢了。 打烂了他的脸,祁叙并不后悔,只觉解气。 虽然没有被赶出去,但既没有给他饭吃,也没有给他水喝,甚至锁上了门。 他见过太多恶心的人,他们做的这些都是小伎俩罢了。名义上是惩罚,实际上就是为了饿死他而不被指摘,顺理成章地夺走爹娘留下来的房子。 -- 第5页 祁叙抱紧怀里的地契,继续往前走。 脚踩到一块软软的草地,他停住脚,跪在地上使劲刨着,不多时挖出一个烂菜根。在衣服上胡乱擦了擦,两三口就吃了下去。 菜根不管饱,反倒勾得肚子里馋虫蠢蠢欲动。胃中强烈的空虚感驱使他拄着棍子继续往前走。 不走,就要被冻死。 远处有几户灯火通明的人家,屋顶冒着缕缕炊烟。食物的香气夹杂着人们高谈阔论的笑声朝他迎面扑来,少年抓住木棍的手紧了紧,走上了与之相反的方向。 苍穹晦暗,万物沉寂。 远在千里之外的都城却天色清朗。 纳兰初睁开眼睛,视线对上床顶精致的刺绣,顿时松了一口气。 她坐起来,环视着屋里的陈设,仍旧和她睡前时候一样。 发生的那些事情,果然是梦吧。 如兰听到动静,走了进来,笑着问道:“姑娘,可是饿了?” 纳兰初摇摇头,朝窗外望了一眼,看天色大亮,问:“我睡了多久?” “可长了。” 如兰走过来,手中拿着纳兰初要换的衣服,看着自家姑娘可可爱爱的小脸上染上几分困惑,笑意加深了些许。 “姑娘差不多整整睡了一个对时呢。” 一个对时......纳兰初脸上有些发窘。 要是爹娘知道她差不多睡了一整天,背后肯定又要偷偷笑她了。 “我睡觉的时候可有人来过?” 如兰想了想,“只有昨日世子来过一回,听说姑娘在睡,便说今日再来。” 哥哥! 纳兰初眼睛一亮,忙道:“我去看看!” 如兰:“姑娘,您还没更衣呢!” 她步子一停,回去坐在杌凳上让如兰替她梳妆。 今日大雪,如兰便给她穿得比往日厚了点儿。 上着双层夹子衫,下穿黄白间色裙,外罩淡紫色纱罗笼裙,臂挽青黄夹缬帔子。想到姑娘等会儿或许要出去,如兰又给她穿了一件狐皮大氅。 待梳妆完,她忍不住捏了捏自家姑娘软软的脸,心中喟叹不已。 这般倾国倾城的姿色,以后也不知便宜了哪家小子。 “妹妹!” 庭中传来传来纳兰铮的声音,纳兰初连忙穿好鞋,匆匆忙忙奔到院里,朝他冲过去。 她跑得极快,丝毫没顾忌满地的积雪。 “你倒是慢一些。” 纳兰铮一手将她抱起来,一手摸摸她的脸,闲散的语调里掺了几分笑意。 “今儿是怎么回事,跑这么快,不端着你平时那些贵女礼仪了?” 纳兰初埋进他发丝里,没说话。 纳兰铮瞅着怀里的人,啧了声,半是欣慰半是感慨:“今日倒是分外粘人,继续保持啊。” 天知道他多怀念以前那个总是抱着她哥哥长哥哥短的纳兰初,梨涡浅浅的,叫得人心都能化了。这两年也不知怎么了,一直端着,倒是和那些世家女子学起来了。 害得他每次和人出去看到同伴带着个妹妹,都嫉妒得恨不得立马打道回府。 还记得纳兰初小时候总爱缠着他玩,他逢人夸自家妹妹就能用一百个纳兰初狠狠炫耀回去,让人心服口服,不像现在,让他一点成就感都没有。 “哥哥,你昨天找我做什么?” “自然是有好东西要给你。” 纳兰铮神神秘秘地从袖子里拿出一只发簪,放在她手心。 发簪形状似一只桃枝,簪头一端点缀着几朵或含苞待放或绽放的桃花,桃叶藏身于桃花中,栩栩如生。 发簪是纳兰铮亲手画出来,交给首饰铺子订做的,本来打算给她当生辰礼物,哪知道工时太长,昨日才拿到手。 “喜欢吗?” 纳兰铮一边问一边仔细观察着纳兰初的表情,虽然这个簪子他花了大半个月,但心里还是有些没底。别人或许很喜欢,但纳兰初从小到大什么好东西没见过,这发簪,他还真不知道纳兰初喜不喜欢。 纳兰初甜甜一笑,悄悄在他耳边道:“哥哥做的,当然喜欢!” 纳兰铮脸上丝毫没有被戳穿的窘迫感,反倒得意地笑起来。 “那是,这可是你亲哥哥的眼光!” 他拿过簪子,轻轻插在纳兰初发髻上,左看右看,最后满意一笑。 “嗯,我们家初初长得好看,戴什么都好看。” “臭小子,有了妹妹就不要娘了?为何不给我做一个?” 门那头款款走来一位妇人,全身素雅不着一物,气质淡然出尘。 纳兰铮脸上无奈,“娘,你若是喜欢,要我给您做多少个都行。” 许章绾走到他们兄妹两人面前,点点纳兰初的额头,“你妹妹都多大了,还抱呐?” 纳兰铮不满:“娘,初初才十岁,怎就抱不得了。” 他说着,轻轻拍了拍纳兰初的肩,似是要她说句话。 纳兰初:“......” 纳兰初当然选择别过头回避啦。 “行了,快把你妹妹放下来。今儿宫里来了帖子,明天你和初初都得去。今天别往外头去,特别是你纳兰铮,别又把你妹妹拐着跑。” 宫里下的帖子,便是他们这些权贵之家都不敢怠慢,若是冲撞了哪位贵人,改□□堂上就得参你一本。 许章绾刚走,纳兰初就凑在纳兰铮耳边悄悄道:“哥哥,我想吃城南那家豆腐花了。” -- 第6页 纳兰铮已经很久没听到妹妹说要出门了,一听这话当即喜上眉梢。 “走,哥哥带你去吃!” 纳兰铮把她抱起来,大摇大摆地往门口走。 完全把自家母上大人的话当成了耳旁风。 ? 第4章 从城南回来已是日入时分,这时候卫国公府的门已经关上了。 纳兰铮抱着纳兰初,找了处围墙较低的地方,轻车熟路地翻了过去。 今天吃了一碗豆腐花,又在城中逛了会儿,纳兰初眼皮耷拉着,被如兰拉扯着洗漱完,一沾枕头就睡了过去。 没想到一觉醒来,又回到了昨日的那间破屋。 纳兰初坐在床上,盯着床脚那双满是泥巴的布鞋,慢慢又闭上了眼睛。 一刻钟之后。 “死丫头,怎么还没起!” 纳兰初睁开眼,认命穿上鞋往外走。 她虽然不知道梦里为什么如此真实,但是只要知道醒来就能回到卫国公府,她就没那么担心了。 这梦境只有在晚上的时候才会出现,中午小憩的时候并不会出现。而且只有在睡深之后才会进入梦境。 纳兰初一边想一边开大门,结果被灌入的寒风冷得打了个哆嗦。 下雪了。 这里的雪,比卫国公府大很多。 遮天蔽日的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无声无息融入地面,眼见之处皆是一片银白。 她揉揉冻红的鼻尖,哈出一口热气在手掌心里搓了搓。 这天气,似乎要把空气冻住似的。 张氏看她像根棍子杵在那儿,衣衫穿得很是单薄,忍不住又开始骂了:“宋初你要死是不是,穿那么点儿受寒了我可不会给你煎药!” 纳兰初眨眨眼,纤长的睫毛上已然结了一层小小的冰晶。 宋初,原来她叫宋初。 她们两个不仅长得一模一样,连名字都如此相似,也许这就是哥哥说的有缘人? 张氏看她还没动,手上的扫帚又开始蠢蠢欲动。 纳兰初连忙别过身关上门,在柜子里找衣服。 柜子里头的衣服多是按照男子样式做的,很多她都穿不上,应该是宋砚小时候的。她钻进柜子里翻了翻,找出一件她差不多刚好能穿上的棉袄穿上。 棉袄上打满了补丁,补丁叠着补丁,但棉花却很是厚实。 刚刚穿上,身上就暖和了许多。 她推开门,去吃她的那一份早点。 桌上还摆着一副干净的碗筷,是宋砚哥哥的。他在县学上学,每天早上都起得很早。 纳兰初心里在叫他哥哥还是宋砚哥哥上面纠结了片刻,最后还是选择了前者。宋砚哥哥对她很好,而且要是叫了名字,她肯定会穿帮。 说是早点,其实就是一碗稀薄的粥。好在她胃口不大,一碗粥刚刚好够吃饱。 纳兰初擦擦嘴,安安静静地背上箩筐,带上镰刀出了门。 外面的风很大,几乎要把她吹倒。 好在去割草的地方不算远,她攒了攒衣服,背着风走。 这些草是家里的牛要吃的,若是有多的,也会存起来卖出去。 她听张氏说过,价格很低。一个冬天的草存下来,还不够平时他和哥哥喝一顿豆腐脑的钱。 家徒四壁,窗户漏风,她看得出来家里很穷,却没想到这么困窘。 要是能把她自己存的钱带到这里就好了。 这几年她鲜少出去,娘每个月都会给她很多钱花,她存了满满一大箱。加上这些年还有很多铺子的收入,零零总总加起来,她也算得上是都城手里比较充裕的那一部分世家女了。 这些钱放在她手上没有用出去的地方,还不如给这些穷苦人。 纳兰初一边想,眼睛一边四处张望着。 这路她不算熟悉,加上又被大雪覆盖着,她得十分小心才不会迷路。 凭着昨日的记忆,她看到了一个草丛,放下箩筐拿着镰刀小心翼翼地走过去。 这片草丛不大,刚够她一天要割的草的数量。又被大雪压着,若不是她记忆还算好,根本看不到。 想到这里,纳兰初有些庆幸,幸好昨天她只捡大的草丛割,没对这小的下毒手,不然今天又得走好远。 她跑了几趟,后来干脆直接把箩筐搬来,割几捧就放里面。 纳兰初干得太起劲,没注意到这草丛实际上是长在一个山沟沟边上。 等到她察觉的时候,人已经拿着镰刀滚了下去。 好疼啊...... 她从沟里艰难地爬起来,小脸皱得像包子。 好在冬天正是枯水期,山沟里头没有水,只有零星几块被大雪掩盖的石头。纳兰初摔了一个屁股墩儿,浑身沾满了雪。 她打了个喷嚏,拍拍身上的雪。 屁股上传来隐约的疼,她擦擦身上的雪,又瞅了一眼衣服。 还好,没有脏。 不然张氏又要揪她耳朵了。 她捡起镰刀,打算找个坡不陡的地方爬上去。 脚刚刚一动,便碰到一个软软的东西。 她下意识低头一看,顿时屏住了呼吸。 大雪掩盖之下,好像是个人! 纳兰初感觉自己有些腿软,忍不住后退半步。 现在天又这么冷,雪下得这么深,说不定......说不定人已经死了。 -- 第7页 她往上走了几步,又忍不住转过身担忧地往地上看了一眼。 但是,万,万一还活着呢? 要是扔下他,他肯定会被冻死在这里。 那她岂不是见死不救?爹说过,他们纳兰家的人要以慈悲为怀。 纳兰初心中也就迟疑了片刻,随即蹲在地上开始刨雪。 雪已经落了厚厚一层,约莫有她小腿深,她使劲挖着,手指被冻得通红僵硬,连弯曲都觉得困难。 好在天上没有下雨,不然雪落成冰,就是再来一个她都无济于事。 天上彤云密布,朔风凛冽地刮过山岗,摇耸着垂垂老矣的枯枝,吱呀吱呀响。 雪要下大了。 纳兰初脸上已经出了些许薄汗,并不冷。她手脚并用,跪在地上用力挖着雪,花了半刻钟,总算把人给挖了出来。 她用手擦擦他身上的雪,视线停在他脸上。 看模样,应该是个比她大一点点的哥哥,长得很好看。只不过浑身是伤,身上只穿了一层薄薄的衣服,被冻得青紫,手里还攥着一根...... 她凑过去看了看,是一根野菜。 纳兰初忽然想到什么,迟疑了片刻,颤抖的手指凑上那人的鼻下。 微弱的呼吸带着冰冷的温度。 还有呼吸! 她急忙跑到山坡上把箩筐拿下来,把里头的草三下五除二地扔到雪地里,又匆匆忙忙跑回去。 因为长期的营养不良,祁叙纵使已经有十二岁,还是比同龄人还是轻上许多。 但尽管如此,对于才刚满十岁的纳兰初而言仍然如同泰山压顶。 小姑娘在国公府都是娇养着的,下人哪敢让她做这些。若不是小时候常常跟着纳兰铮出去骑马,怕是连半个祁叙都抬不起来。 纳兰初费了吃奶的力气才把他扶进箩筐里。 她身子绑住绳子,奋力往前拖。 为了防止他掉出来,她还特地把箩筐里头另一根绳子绑住了他的身体。 鹅毛般的大雪悄然落下,几乎要迷住她的眼睛。洁白的雪花落满了头发,一片无声无息地落入她脖颈里。 纳兰初的脚顿时打了个趔趄,她回头望了一眼,看着里面的人还好好的,便继续往前走,只是攥着带子的手紧了些。 不算长的路,她却走了很久很久。 等到了院子门前,她迟疑了。 听张氏说,家里的米已经没有办法支撑这个冬天,要是她这样将他带回去,她定会不乐意。 说不定,说不定还会把他赶出去。 纳兰初想了想,悄悄推开门往里看。院子里没有人,张氏应该是出去了。 她连忙推开自己的房门,把人移到自己床上。 他身上实在是太冷了,就像冰窖一样。纳兰初用盆子打了盆热水,细细给他擦了擦,才用被子盖上。为了不被张氏发现,她特地连头也给他盖住了。 冬天炭火难得,平常只有晚上才能烧柴火。这些热水,还是用早上做饭时的余热温的。 做好这一切,纳兰初又小心翼翼地锁上了房门。 她还得再出去一趟,把刚才扔掉的草背回来,不然到时候张氏又要揪她耳朵。 ? 第5章 雪天黑得快,到傍晚时天像是罩上一层幕布,灰蒙蒙的。 纳兰初蹲在柴门前数着时辰,按照往常,应当到回来的时候了。 果然,在她眼睛都要望穿之前,路口出现了一道颀长的身影。 “哥哥!” 纳兰初站起来,摇着细细的胳膊跟他打招呼。 少年背着书袋,于雪中缓步而来,面容清隽,美好得仿佛谪仙。 看到妹妹,清湛的眸子里有些意外,紧接着,嘴角扬起一丝笑。 “今天怎么在这里等我了,天冷,哥哥不用你出来等。” 纳兰初没回他的话,只是小声道:“哥哥,我有一件事要同你说,你不要告诉娘。” 她拉着宋砚的手走进自己的房间,掀开被子一角。 “今天我割草的时候,发现他躺在雪地里,天太冷了,我就把他拖了回来。” 宋砚本以为她要跟他说自己闯了什么祸,未曾想妹妹竟然救了一个人回来。 他视线停在床上双眼紧闭的少年身上,心中涌上浓浓的震惊。停顿了半晌,才恢复平日里沉着稳重的神态。 他捏捏纳兰初的小手,鼓励道:“妹妹做得很好。” 听见他没有说她,纳兰初心上悬着的石头总算是落了地。后知后觉哥哥是在夸她,脸上又浮上一层浅薄的绯红。 “但是......”纳兰初心底有些忐忑,她还记得被揪耳朵的痛意,“要是娘知道了该怎么办?” 宋砚知道她怕娘,却没想到会怕成这样,一时有些哭笑不得。 “那便不告诉娘。” 他刚刚观察过,床上的人呼吸平稳,身体已经开始回温,想来应该不会出什么事情。 “真的吗?”纳兰初半信半疑。 “当然是真的,你什么时候见哥哥我骗过你?” 纳兰初脸上轻松了许多,拉着宋砚的衣服叽叽喳喳开始说起话来。 “我当时看到他的时候,他都快被雪埋完了,只露出一只手在外头。哥哥,他身上一件厚衣服都都没有......”她回想起刚把他刨出来的那副模样,心里一阵心疼。 -- 第8页 宋砚正给她扎头上松掉的两个小揪揪,闻言,手一顿,没告诉她其实她自己也没有几件厚衣裳。 家里穷,从小到大,妹妹都是穿的他的衣服,他长得快,衣服穿在她身上往往会大很多,有时候衣服太长,不小心还会踩着摔一跤。 等以后考了功名, 院子里突然传来开门的声音,脚步声越来越近,拉回他的思绪。 “哥哥,娘回来了!” “别急。”宋砚安慰道。 张氏一进门就看见书袋挂在门上,知道宋砚回来了。 一转身就看见一大一小站在门边,直勾勾地看她, 张氏皱眉:“臭丫头,你又闯祸了?” 纳兰初躲在宋砚身后,怯生生道:“没有。” 她明明很乖,从来不闯祸的。 张氏上下打量了她一圈,没瞧出什么名堂来,便洗手去做饭了。 纳兰初和宋砚对视一眼,语气不确定:“哥哥,你说娘没发现吧?” 宋砚低声咳了咳,目光投向院子里。 “应当没有发现。” 娘的眼睛太毒了,其实,他也不确定。 吃饭的时候,纳兰初一直吃得慢吞吞的,慢到张氏都看不下去了,正要开始骂她,被宋砚压了下去。 “娘,您想去休息吧,我看着妹妹就好。” 张氏用狐疑的目光看看他,又看看把脸埋在碗里的纳兰初。 “你们两个,是不是背着我做了什么事儿?” 纳兰初心中顿时一慌,差点噎着。 宋砚倒是笑得气定神闲,“当然没有。” 这风雨不动安如山的姿态,好像张氏才是那个没事找事的人。她寻了一圈,也没寻找什么异常,宋初的话不可信,但宋砚的话还是可信的。 “行了,你们两个吃完赶紧睡觉去。” 说完,张氏就回了房。 纳兰初眼尾染着莹莹的光,感激道:“谢谢哥哥!” 宋砚:“今日你睡我那,他我看着就好。” 纳兰初摇摇头,“哥哥,你明日还要上早学,明天娘起床的时候肯定会发现的。“ 宋砚默了默,“也好。” 他房间就在她隔壁,只隔着一层薄薄的木板。加上他睡眠浅,房间里的动静也都能听到。 趁着这会儿张氏睡觉,纳兰初和宋砚把稻草铺在地上,又从柜子里搬来棉被铺在上面。 宋砚想了想,又从灶膛里拿出几块木炭,用炉子装着,放在他身边。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纳兰初躺在床上正准备睡觉,床下忽然传来轻微的响动声。 借着窗外的雪光一看,那人正蜷缩着身子,眉头紧皱。 她爬下床,手在被窝里碰了碰,只觉着一片冰凉。 被子还是太薄了点儿。 纳兰初干脆把自己的被子搬了下来,一半盖在他身上,一半自己盖着。 炉子里的火星噼啪作响,跳跃的火光映在少年苍白的脸上,平添了几分暖意。 再次醒来时,耳边已有零零碎碎的脚步声。 纳兰初透过帘帐往外望,天还未亮,隐约能够听见遥远的鸡鸣声。 檐下挂着几盏灯笼,温温柔柔照亮了夜幕。 她打了个哈欠起了身,连如兰都没有唤。 不知为何,即使她昨晚梦中都在东奔西跑,但却好像一直都在沉睡似的,竟一点都不觉得累。 今日进宫的衣服周日如兰就已经预备好了,整整齐齐叠在床边。 纳兰初拿来穿上。 “姑娘醒了?”如兰走进来。 她点点头,揉揉眼睛,问:“娘说什么时候去?” “这倒是没听夫人手下的说过,不过应当是早晨。” 卫国公府离宫里有很长一段距离,每次爹上早朝天不亮就得起来,穿过大半个都城去宫里。有时候要是天气不好,可能才堪堪赶上。 她又打了个哈欠,眼角溢出几滴泪水。 如兰替她擦了擦眼泪,笑道:“姑娘,如果您困便在塌上靠会儿,等会儿我再叫您。” 小孩子嘛,总是贪睡的。 纳兰初摇摇头,要是等会儿娘知道她又睡了,肯定又要笑话她了。 ? 第6章 “今儿进宫,你跟着我就是,不要同你哥乱跑。” 许章绾蹲下身,系紧她的斗篷。 今天她穿了一件淡青色襦裙,俏生生地站着,比冬日里的梅花还娇艳三分。 风止雪停,马车徐徐往皇宫行进。 许章绾和纳兰昀在马车里谈起前些天宫里的风波。 纳兰昀:“这次皇后娘娘要咱们过去,怕是不简单。” 许章绾放下茶盏,清丽的脸上浮现出几丝愁绪:“你是说,宫里要对我们下手?” “那倒不至于。”纳兰昀把手放在妻子手背,安慰似地轻抚着,“咱们在朝中毕竟有些根基,陛下就是想动我们,也得掂量掂量北疆的镇北军。” 许章绾抬眸,疑惑问:“那是为何?” 纳兰昀目光投向车窗外,长叹一口气。 “只怕宫里的贵人是对初初的婚事起了心思。” 一提自家女儿,许章绾顿时眉头一皱,“婚事?初初才刚满十岁,离及笄尚且早得很,宫里怎就盯上她的婚事了?” 私心里她是不想自家女儿嫁入皇家的,偌大一个皇宫,处处都是勾心斗角尔虞我诈,赌的是一辈子的安稳。她原是想就在都城世家中找个比卫国公府地位稍低些的公子,这样要是初初嫁到婆家受了欺负,她也能给她撑腰。 -- 第9页 要是嫁入皇家,别说是撑腰了,就是见一面都难。 “阿绾,你别忘了,宫里的几个皇子最大的也才十五。” 陛下共有五位皇子和两位公主,除了太子江颂和二公主江翘是皇后所出之外,大皇子江隐和四皇子江资是宁妃所出,二皇子江黎和三公主江姒是淑妃所生,而最后一位三皇子江褚生母不知,据说是当年皇上在潜邸时一位侍妾所生。侍妾已死,江褚如今便养在皇后膝下。 “只希望别看上咱们初初。” 她这个做娘的,不求女儿今后身份有多尊贵,只求她一生安枕无忧。 “等会儿进了宫,让初初离大皇子和太子远一些。” 大皇子表面上性格温顺,但背地里动的手脚却不少,怕是对太子之位有所企图。 若是初初嫁了他们其中任何一个,登上了皇位倒还好,若是输了,她这辈子就算是毁了。 许章绾叹了口气,“也只能如此了......” 纳兰初从小到大没进过几次宫,倒是纳兰铮时常进来找二皇子江黎。 两人是一起长大的,七八岁的时候纳兰铮和江黎去骑马,还总是带上她。 她牵着哥哥的手,左看看右看看。 御花园里,梅花开得正是时候。 雪压梅枝,娇红的花蕊融入纯白的雪,冷香浮动,幽幽淡淡。 雪落在假山上,积起薄薄的一层,一只寒梅从假山后面怪谲伸出,仿佛神来之笔。 纳兰初蹲在廊庑下,双手托腮,百无聊赖地数着树上的梅花。 纳兰铮是个闲不下来的性子,还没过多久就开始摩拳擦掌准备开跑。 “妹妹,我们等会儿溜出去找你小黎哥哥怎么样?” 纳兰初仰起头看了他一眼,接着又低下头继续数着梅花,摇摇头。 “不行,娘说我要把你看住了,不让你乱跑。” 纳兰铮一噎,心念一转,搓搓手道:“爹和娘都在里面,咱们不如先四处走走,你不是想去看江黎养的鸟吗?” 那鸟其实是个鹦鹉,是使者进贡来讨皇上欢心的。皇上赐给了江黎的生母淑妃,淑妃便将鸟给江黎养着。 本来嘛,纳兰铮是不大看得上那只鸟的,长得又不好看,除了会说几句人话之外,和别的鸟也没什么不同。身上还没几两肉,都不够吃一顿。奈何妹妹喜欢,一直想要看看。 一说起鹦鹉,纳兰初眸光闪了闪,露出一丝向往之色。 见她还在犹豫不决,纳兰铮一咬牙说了个大的,“要是陪我去,你哥我就把我收的那些石头送你!” 这些石头都是他这些年四处找的。 反正,反正也没怎么用...... 他一边想,一边心在滴血。 确实是找来的,找人买来的,一块大概抵得上江黎七八只鹦鹉的价钱。 他知道妹妹对这些东西“觊觎”已久,只有这些别人看上去莫名其妙的东西最能讨她欢心。 “真的?” 纳兰初讶异地眨了眨眼睛。 她可是知道的,哥哥对那些漂亮石头宝贝得厉害。 “真的。” 他脸上挤出一丝笑,摸摸她的发髻。 纳兰初站起来,脸上绽开一丝笑,牵着他的手道:“哥哥不许骗人,要是骗了我,我回头就告诉娘说是你把我拐跑的。“ 纳兰铮:“......” 他好亏。 江黎住的宫殿在太液池南边,纳兰铮一副轻车熟路的样子,牵着她在几条小道上左拐右拐,很快就到了宫殿后门。 他平时不爱走正门,所以江黎为了方便他进来,会在墙那边放一个梯子。 纳兰初虽然搞不懂自家哥哥为何好道不走,非要走些偷鸡摸狗的人才会走的路,但还是乖乖跟了上去。 纳兰铮刚用衣袖拂了拂墙头的雪,转眼就对上了纳兰初嫌弃的目光。 他中指微弯,轻弹了一下她的脑瓜,不羁的脸上露出一丝不满。 “还嫌弃起我了?” 纳兰初蹲在墙头,乖巧摇头。 她转过眼,看着殿内景致。 绿树清池,水声潺潺。 只是不远处的楼阁之上,似乎有两个人在看着他们? 她拍了拍纳兰铮的手臂,指向那处。 “哥哥,有两个人好像在看我们。” 纳兰铮刚上来,又正巧踩在一块滑不溜秋的冰块上,被她冷不丁一戳,正要往前看,没留心脚下。 脚下一滑,竟一不留神连人带梯摔了下去。 摔得龇牙咧嘴。 也不知道是不是江黎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天,在这墙根底下堆了好些稻草。 楼阁之上,仆从走上来,战战兢兢道:“殿下,摔下来那个,好像是......是纳兰公子。” 江黎恨铁不成钢道:“看着我做什么,快去救人。” 仆从急急忙忙跑下楼,江黎跟在后面正要走,想起什么转过身问:“皇兄,我下去看看。” 江隐放下茶杯,微微一笑,说道:“既然如此,我与你一同下去罢。” 他略略颔首,走了下去。 墙头上,纳兰初探下头,“哥哥你没事儿吧?” “没事。” 纳兰铮双手撑着地面,费力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衣服上的灰。 他是没啥事,就是纳兰初,怕是在墙头上要下不来了。 -- 第10页 “阿铮。” 不远处,江黎走了过来,见他一副狼狈的模样,不禁失笑。 “你怎不看着些?” 纳兰铮也没想到自己摔跤还被撞了个正着,莹白的耳廓染上些许薄红。 江黎跟他从小长大,对他死要面子的性子也算了解得透彻,他抬头一望,见纳兰初还蹲在墙头上。 “阿初也来了?” “小黎哥哥。” 纳兰初挥了挥手,打了个招呼。 她和江黎已经两年多没有见面了,他似乎长高了许多,记忆里他比哥哥还稍微矮一些,现在竟长得同哥哥一般高了。 江黎搬来梯子,正要上去。 身边的侍从道:“殿下,还是我去吧。” 江黎手往后摆了摆,示意他退下,踩着梯子把她抱下来。 脚一落地,纳兰初就从他怀里跳下来,转过身道谢: “谢谢小黎哥哥。” 江黎嘴角噙笑,视线在她身上转了一圈,笑道:“几年不见,阿初倒是瘦了许多。” 以前纳兰铮常常带她出去大吃大喝,都城几间酒楼还有街头巷尾的零嘴儿都吃遍了,个头没长一点儿,脸上倒是显而易见地圆润了起来。 小一些的时候纳兰铮还能抱起来,到七八岁的时候就只能牵着她走了。 后来身材圆润到许章绾每次看了都摇头,直接从源头切断让纳兰初变胖的可能——就是不准纳兰铮带着她到处走街串巷。 想起以前那些丑事,纳兰初脸上就烧了起来。 “想必这就是皇弟常提起的卫国公府家的宝树?果真是少年英才,卓尔不凡。” 那厢,江隐缓步走了过来。 纳兰铮瞧见他,心里就一阵叫苦不迭。 坏了,今日果然不宜出门。 三年前她和娘到宫里来吃中秋宴,她不小心迷了路,东转西转不知怎么就转到了大皇子的园子里。 当时他不过才十四岁,抱着个黑猫坐在亭子里,手中拿了一本书,似乎是《管子》。 她在那儿蹲了半晌,居然听见他一本正经地跟怀里那只猫讲《管子》,那猫耷拉着眼皮,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 给猫讲《管子》,这得多大仇多大怨。 当他说到“墙有耳者,微谋外泄之谓也”,她蹲在墙边都快以为自己被发现了。 不过后来还是被发现了,还是被江隐发现的。 因为他的声音实在是太过催眠,她靠在墙边直接睡了过去。 她瞅了自家哥哥一眼,纳兰铮只爱舞枪弄棒,连四书五经都是被娘每日耳提面命灌进去了,估计不知道宝树是什么意思。 她先是行了一礼,然后拉了拉纳兰铮的衣袖。 纳兰铮像被谁施了法似的,一动一动,等到纳兰初又用力拉了他一下,他才堪堪回过神行了一礼。 “参加大皇子。” 江隐笑着点点头,说道:“令妹看上去机灵了许多。” 江黎显然是知道几年前纳兰初在皇宫迷了路,结果在墙角呼呼大睡的,他笑了笑,知道女孩子面子薄,怕是不愿听到这些话,便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今日宫宴,阿铮可是有事寻我?” “问这丫头。” 纳兰初瘪瘪嘴,心中不爽,每次都是她给哥哥背锅。 “小黎哥哥,我想看看那只鹦鹉。” “鹦鹉?” 江黎眉梢染上几丝意外,片刻脸上显出一丝难为情。 “这......怕是有些不太合适。” ? 第7章 “不太合适?江黎,你别是诓我吧?” 纳兰铮一听这话就觉着不大对劲。 江黎是谁,为人处世之道没有谁比他更妥帖了,对人对己皆面面俱到,这种让自己落下难堪的话他从来都不会说。 江黎显然也知道这一点,他将目光投向纳兰初,微微一笑。 “阿初,你想去看看吗?” “想。” 说实话,其实她也没那么想。 但要是她说不想,肯定要继续看江隐脸上虚伪可陈的假笑。 她看着难受,估计江隐装得也挺难受的。 “那便走吧。”江黎嘴放在唇边咳了咳,转身向江隐道:“皇兄,今日怕是不能陪你游园了。” “无事。”江隐摆摆手,一副看上去毫不在意的样子。 别过江隐,三人往廊中而去。 四周的紫藤花早已凋零,枯萎的叶子搭在木架上,显出几分冬日的萧瑟。 江黎和纳兰铮慢慢悠悠地走在前面。 “今日你是故意的。” 江黎话语中染上几分少年人的兴味,语气肯定。 “我就知道瞒不过你。” 纳兰铮随手折下一枝干枯的紫藤花茎,拿在手里转了转。 “你讨厌我皇兄?” 纳兰铮手顿了顿,将手里的枝条随意扔进水里。 “说不上,只是不喜欢罢了。”纳兰铮说得很随意,就像片刻穿堂的风,轻微得几乎不留任何痕迹,但还是清清楚楚地传入了江黎的耳中。 他目光投向天际,那里有一行大雁飞过。 “阿铮,你的预感是对的,我皇兄他,想要的东西太大了。” 两人停在池塘边,都沉默了下来。 纳兰初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不明白他们到底在打什么哑谜。 -- 第11页 她扯扯纳兰铮的衣袖,小声道:“哥哥,还走吗?” 江黎转过眼,摸摸她的脑袋。 “地上湿滑,阿初慢点走。” 江黎放鹦鹉的鸟笼子就在池塘边,远远看去,只见一只小鸟无精打采地趴在笼子里。 “它好几天前就开始不吃不喝,请了许多人都找不出病症来,阿初若是晚几天来,怕就真的见不着它了。” 小鸟躺在笼子里,眼睛小小的毫无光彩,见纳兰初的脸靠近,也只是微微颤抖了一下。 “它生病了?”纳兰初放下她正要戳它的手。 “应当不是。” 纳兰初绕着笼子转了几圈,突然停下来看着江黎:“我知道了!肯定是它被困在笼子里太久了。要是我被困在这里这么久,肯定也会这样。” 纳兰铮和江黎对视一眼,略略点头,“这么说倒是有些道理。” 江黎忽然一笑,“既然阿初喜欢它,那便由阿初养着它吧,我学业繁忙,怕是分不出精力来照顾它。” 听完这话,纳兰铮内心十分嗤之以鼻,他哪儿是分不出精力来,分明是想顺水推舟送给这个小丫头。他看着自家妹妹开心的小脸,心中突然涌起一丝莫名其妙的危机感。 但缓过神来又觉着自己是想太多了。 他揉揉纳兰初的脸,笑道:“这下可满意了?” 纳兰初抱着鸟笼,点头不迭。 一回到家,纳兰初就把笼子挂在树枝上,将鹦鹉放了出来。怕它冷,还让如兰给笼子里加了几层褥子,把风挡住。 鹦鹉扑棱了几下翅膀,在院子里东看看西瞧瞧,似是在熟悉周围的环境。 纳兰初趴在栏杆上,百无聊赖地晃着两条小腿。 小鹦鹉见她,扇着翅膀飞了过来,两只小小的爪子抓住梅花枝,眼睛骨碌碌一转,好奇打量着她。 如兰给鹦鹉布置完笼子,走下木梯,兜头便见鹦鹉抓着梅花枝荡秋千,姑娘微微阖着眸子,眉间有丝丝困倦。 她走过去,笑问:“姑娘,这鹦鹉可有名字?” “应该没有。” 她没有听小黎哥哥叫过它的名字。 “姑娘何不取一个,我看它似乎很喜欢您。” “取一个名字?”纳兰初视线追着飞来飞去的小鹦鹉看了半晌,沉吟片刻,一本正经道:“那就叫小黄吧。” 小,小黄? 如兰实在没忍住笑出了声,换来了纳兰初不满的皱眉。 “不行?” 如兰忍住笑,看到她眼神忿然中带着一丝委屈,连忙道:“姑娘取名自然是好的,只是我听说隔壁许姑娘的狗也叫这个名字。” 纳兰初一听果然神色变了变。 许眠眠的狗也叫这个名字? 那肯定不能叫它小黄了。 “那便叫小橙吧。”她又想了想,最后拍板定夺道。 反正一个意思。 如兰连连称是。 她从小就跟着姑娘,向来知道她的命门是什么。 平日里夫人总爱拿她同隔壁许家姑娘相比,姑娘每次一听这话眉头都要皱得比平时更深许多,想来对许家姑娘没什么好印象。 晚饭过后,纳兰初带着鹦鹉在院子里走了几圈消食,天一黑便睡了。 再醒来已到了茅草屋内。 天刚蒙蒙亮,纳兰初对上漏风的屋顶,停滞片刻,恍然想起这里还有一个人,连忙起身一看。 被子叠得整整齐齐,连一丝褶皱都看不见。 四周安安静静,只听得见远处的鸡鸣和簌簌的风声。 纳兰初连忙爬起来,手往被子下面一摸,还有些温度。 人应该刚走没多久。 她穿上鞋往窗外望去,天地一片灰暗的白,地上的脚印早已被纷纷散落的大雪掩盖,寻不清一丝踪迹。 扑面而来的冷风冻得她打了个寒战,纳兰初连忙关上窗户。 这么冷的天,他去哪儿了? 旷野风雪交加,借着寒凉的雪光,祁叙勉强支着身体往前走。 他以为他死了。 没想到还是活了下来。 被拉回来的时候,他并非没有意识,大抵是求生的本能,潜意识并不想要身体清醒过来。 寒冷没有让他清醒,但温暖却让他立刻醒了过来。 这么多年的折磨早已让他知晓,温暖就像毒药一样,哪怕只有一点点,却足够致人死地。 他靠在一棵树后面,甩了甩冻僵的手。 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张熟睡的脸,微微的嘴角翘起一丝不谙世事的恬静。 他内心嗤笑几声,目光望向雪寂的田野。 手捏雪成团,用力向前掷去。 人影随之消散。 没有人会无端对人好,要么是捉弄和折磨,要么是为了求利。他孑然一身,自然没有利益可求,那就只剩下前者。 母亲儿时也曾告诫他要真挚待人,他也曾努力过成为母亲口中那种温文尔雅的君子。但每次只要心稍微一软,接踵而至折磨便会一点一点掐灭内心残存的温情。 他注定孑然,除却寒冷与摒弃一切的孤独,再无他物。 世界本就是长夜难明的,又何来所谓的光明希冀。 ? 第8章 天亮后雪便停了。 院子里有一串脚印,是宋砚哥哥上学去的时候留下来的。 -- 第12页 雪堵住了门,她费了好大一番力气才推开。 雪霁风停,天空是罕见的明朗湛蓝。 外面仍旧很冷,纳兰初想了想,折回房中穿了件厚棉袄。 今天的早饭是一个馒头,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倒扣的碗底下还藏着一个,大抵是时间太长,馒头已经硬邦邦的了。 她从灶上打了一碗温水,一口温水一口馒头,颇为难受咽了下去。 她胃口其实很小,但要是不吃完的话定会被张氏骂一顿,要是偷偷扔掉她又觉得很可惜,毕竟对于他们而言,粮食是一种无比珍贵的东西。 她想了想,又从衣柜里翻出她最厚实的一件棉袄,趁张氏没有回来的时候迅速塞进背篓里,然后内心颇为发虚地把背篓藏在门后面。 外头传来动静,她往外一望,是张氏洗衣回来了。 纳兰初连忙把馒头揣在怀里藏起来。 张氏推门而入,见她还待在家,骂道:“都什么时候了,还给我磨磨唧唧,没听到牛叫得厉害?” “娘,我马上去。”她胡乱擦擦嘴,背上箩筐拿上镰刀夺门而出。 “回来!” 纳兰初脚步一停,呼吸紧促了些。 “怎么不穿那件最厚的衣服?” 纳兰初心突突地跳,强装镇定地回道:“这几天天气不好,一直没有干。” 没有干? 张氏狐疑地想了想,她明明记得给她收进了柜子里,难道是记错了? “娘,还有事?” 张氏走了过来,先是上下扫视她一眼,接着放下篓里刚刚洗干净的衣服,伸手替她系好兜帽的绳子。 语气十分不耐烦。 “你要是把这帽子给我丢了,就别给我回来了!” 纳兰初本来心都快跳出嗓子眼儿了,哪知张氏却突然来了这么一句话,脑袋有些没转过来。 张氏看她杵在那儿迟迟不走,脸顿时一黑。 “宋初你还不走找打是不是?!” 纳兰初一听,连忙背起箩筐飞奔离去,身后雪花飞溅,小小的身影融入一片雪茫之中。 自从那人离去之后,又下了好久的雪,地上已经找不到任何踪迹了。 她只好拄着根破竹子四处寻找。 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 这是娘常说的。 她虽然不理解为什么他要趁着雪夜离开,但在梦中来了这么久,也知道很多人有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苦衷。 想必他离开也有他的原因。 他离开是一回事,她要寻人又是另一回事,两者并不冲突嘛。 纳兰初很乐观地想着。 雪天路滑,纳兰初跌了好几跤,拍拍身上的雪,又继续往前走。 四周什么人都看不见,她眯了眯眼,有一瞬间的眩晕。 大雪掩盖了地面,看不清路在哪里。只能一边探路一边往前走。冷气从脚底传来,刺得她一激灵。 纳兰初低头一看,鞋果然湿了。 她叹了口气。 一个上午,纳兰初什么也没有找到,除了湿淋淋的鞋以及半湿的衣服,还有冻得已经完全没有知觉的鼻尖。 她爬上一座小山坡,打算歇息一下就回去。 山坡上有一座破茅草屋,屋顶塌了一半下来,草上覆雪,她站在屋檐下往上望,雪水滴落砸在眉心。 她挪了挪地方,避开滴沥的雪水。 这么冷的天,他又浑身是伤,要是没有躲的地方,说不定冻死了都没人知道。想到这里,纳兰初撑着疲倦的身体站起来,正打算往前走继续找人。 突然,茅草屋里传来细碎的声响,似乎是什么东西在动。 纳兰初支起耳朵,往门边凑近了些,正要细细去听的时候,里头的声音却突然消失了。 莫非是风声? 她一手拿着竹棍,一手拿着镰刀,轻手轻脚地推开门。 屋里空荡荡的,只有屋中间放着一张破木桌子,断了的桌腿被一块石头撑着,只能堪堪稳住。空气中萦绕着一股浓浓的腐败之气,刺鼻难闻。地上积了一层灰,墙上的蛛网挂满了水滴,很久都没有人踏足此地。 纳兰初缓缓往桌子后面走去。 祁叙靠在桌子后面,听她像做贼似的偷摸进来。 冰冷的目光望向手里的石头,然后面无表情收进怀里。 从她一推开门,他便认出了昨天是她救的他,却并未出声。 来找他无非是想看他死了没有,若是看他没死,便能趁此机会挟恩图报捞一笔油水。他也不愿用这样卑劣的心思探求旁人的目的,但如今却不得不如此。 脚步已至耳边,他走了出去。 纵使她目的不纯,但毕竟救了他一命。 纳兰初一见他便笑了,她快步走过去,步子轻快。 “原来你在这里。” 祁叙眸子寒凉,淡淡看着她。 除了警惕与提防便再无他物。 纳兰初抿了抿唇,但随即脸上又挂起笑。 他许是过去受过什么伤才会如此戒备,娘说过,不要未知他人苦,莫要他人善。她只管救了他,自己问心无愧便好。 纳兰初从怀里拿出还温热的馒头,又从背篓里面拎出棉袄,抖抖上面的雪。 “这是我从家里带来的,还是热的呢,你趁热吃。” 面前的少女似乎没有察觉他的疏离,仍旧笑靥如花。 -- 第13页 纯洁的面容上显出浅浅的梨涡,纵使身上满是泥水,但眼神底下却是一尘不染的光。 祁叙知道她也许没有恶意,却仍旧没有接。 没有希望,便不会失望。 就算一时能对他如此又如何,等她有一天知道他底子里的肮脏,定又会像那些原先说得冠冕堂皇的人一样,像扔掉烂菜根一样毫不犹豫把他丢掉。 想到这里,祁叙眼眸如同淬了寒冰般,再无半分温情。 纳兰初虽然不善察言观色,但从他表情也看得出来,他似乎对她存着莫大的敌意,而且很抗拒她的靠近。 她身为卫国公府嫡女,自然内心有一份骄傲在,此番救他已经算是仁至义尽。 断不会把脸伸过去让他打。 纳兰初从外头攥了几块雪球进来擦了擦桌子,把馒头包在衣服里放在桌子上,看了一眼角落里眼神冷漠的少年,转身推门而去。 临走之前还体贴带上了门。 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纳兰初刚走出门几步,就发现了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 她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但回去是不可能回去的,死都不可能回去的。 纳兰初背上箩筐,顺着来时的路往回走。 走到半路上,没想到还是迷了路。 冬季天黑得早,白色的雪压着草垛,时不时探出一双荧荧泛着青光的眼睛。 纳兰初急忙捂住眼睛,露出一条缝看路,深一脚浅一脚地走。 一道身影不近不远地跟在后面,悄无声息。 见她掩耳盗铃的举动,祁叙罕见地迟疑了。 他现在是真的相信这姑娘确实没心机,毕竟这种举动,不是聪明人能做得出来的。 祁叙看着她围着同一个山坡转了三遍,最后还是跌了一跤才发现自己一直在兜圈子。 傻。 看着她走进院门,祁叙才转身而去。 回到破茅草屋的时候,月已经升至中天。脚踢到一团软软的东西,他低下头。 宽大的棉袍里包着的馒头早已冷硬,祁叙沉默着扫了一眼,随手把馒头扔了出去。 他永远都不需要这些形同施舍的可怜。 永远都不需要。 ? 第9章 纳兰初回到家里,卸下背篓,推开院门。 屋里点着煤油灯,火光从窗户里泄出,投映在空荡的院子里。 里面安静得让她心中有些发慌。 推开门,张氏和宋砚哥哥坐在桌边,桌上摆着饭菜。 还有一个人背对着她,看不清面容,只能从身材和衣着隐约判断出这是个三四十岁的男人。 那男人转过身来,笑道:“这就是小初吧。” 纳兰初不明所以,也没搭话,悄悄往宋砚身后躲。 “没几天就不认识了?不会叫人了?” 张氏脸色十分不虞,看得纳兰初心里一慌。 纳兰初心里憋屈,她又不是宋初,哪知道那男人叫什么? 好在宋砚及时站起来替她解了围,“初初,你先回房。” 纳兰初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终还是听了宋砚的话,乖乖进了自己房间。 李野拉了拉张氏的袖子,安抚道:“初初还是个孩子,你这做娘的,还是和颜善语些。” 纳兰初坐在床上,摸摸有些干瘪的肚子。像是回应,肚子立即咕咕一叫。 恰巧这时候宋砚走进来,纳兰初脸唰地红了。 好在他似乎并没有听到这声音,端着饭菜径直走到桌前,把碗筷放好。 “初初,快来吃饭。” 纳兰初从床上跳下来,扫了一眼饭菜,心下奇怪。 “哥哥,这不是娘做的吗?” 张氏做的饭菜,说不上好吃,也说不上不好吃,比卫国公府的厨子差远了,只勉强能够果腹而已。 眼前的饭菜则是色香味俱全,怎么看都不像是张氏能做得出来的。 宋砚从底下翻出几块肉,放在她碗里。 “这是上次送你桃子的李叔做的,可还记得?” 纳兰初点点头。 她又没有宋初之前的记忆,如何知道上次的李叔是哪个李叔,但她装模作样的本事已经驾轻就熟。 “哥哥,那他这么晚来,是有什么事吗?” 宋砚没料到自家妹妹会如此直白,哽了哽,还是决定实话实说:“他想要娶娘。” “娶,娶娘?!” 纳兰初嘴里含着一口汤差点喷出来,深吸一口气才费力咽下去。 转念一想,其实这也挺好的。 张氏除了脾气不好之外总是揪她耳朵之外,其他的地方都很好。要是有人陪的话,说不定她以后的日子会好过一点? 宋砚看着妹妹天真无邪的眼睛,语气染上些许怀念。 “初初,你还记得爹的模样么?” 纳兰初刚举起筷子,又不得不放下筷子,心中又慌张又无奈。 她怎会知晓。 这样的对话太多,她迟早有露出马脚的一天。 幸好宋砚的目光并未看她,目光越过流着烛泪的蜡烛,停在院里那棵落完了叶子的石榴树上。 “这树是当年爹种的,当时我才四岁,你还在娘怀里,那时候爹告诉我,以后石榴熟了就带我去摘,还告诉我要把大的石榴给妹妹。” 他神情低落,跳跃的烛火映在清隽的脸上,透着一丝无可名状的苍凉。 -- 第14页 纳兰初也有些难受。 她从来没经受过生死之别,但她知道每个人都会有这么一天,若是爹娘有一天离她而去,她定会哭得肝肠寸断吧。 “哥哥,我有东西要给你。” 纳兰初从怀里掏了掏,翻手拿出一个橘子递给他。 这橘子是她在路上摘的,大抵是长得地方很偏僻,树上结满了黄灿灿的橘子也没有人来摘。她个子矮,只在树底下摘了两个,自己吃了一个,还给宋砚哥哥留了一个。 “自己摘的?” 纳兰初点点头。 “哥哥收下了,谢谢初初。” 手中的橘子还带着温热,宋砚心里升起丝丝暖意。爹虽然走了,但至少还有妹妹陪着他。 倒也不算太孤单。 过了一个时辰,纳兰初和宋砚出去,看到两人正在推杯换盏,知道这件事应该是成了。 宋砚对李叔印象还算不错,毕竟他第一次来的时候还给初初带了礼物,虽然家境和他们同样贫穷,但为人踏实勤劳,最重要的是对娘还有初初没有轻视之心。 他给纳兰初热好水后,才回到自己房间继续温习功课。 再过几年便要科考,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这厢,纳兰初把刚刚宋砚端来的饭菜收拾好,又拿出一个包子用布包起来放在桌子上。 等把一切做完才安然睡去。 早上。 纳兰初发誓,她本来没想要去找那人。 但等到自己察觉过来的时候已经晚了。 她背着个箩筐,里头装着早晨刚热好的稀粥和包子,循着记忆慢慢往山坡上的破茅屋走。 要不是看他长得好看,她才不会心软呢。 纳兰初费了好大力气说服完自己,才继续往前走。 破茅屋仍是原来那副模样,破败不堪,泛着一股陈腐的气息。 纳兰初停在门前,心里十分犹豫。 若是她不进去,这些东西放在这里肯定会凉掉,可要是她进去,肯定又...... 她小小的脑袋里正在天人交战,突然门被打开,露出一张苍白瘦削的脸。 祁叙冷冷的目光扫了她一眼,眼中寻不出一丝惊讶。 眼底是拒人千里的淡漠,比身后覆雪的山川还要寒凉。 又来做什么,看他笑话么? 祁叙忍住咳嗽,手掰过门想要关上,门轴却被一根竹竿牢牢卡住。 他认得这根竹竿,是昨日她拿来探路的一根。 手臂早已软绵绵的使不出一丝气力,祁叙内心涌上浓浓的无力感。 算了,看就看吧。 祁叙手垂下来,露出伤痕累累的手臂。 纳兰初眨眨眼,莫非是个哑巴,所以才不会说话? 哥哥说身体有疾的人自尊心会格外强,原来是真的。 “这是吃的东西,给你。”纳兰初把包裹好的食物放在地上,低头时看到屋里那张破木桌,昨日她带来的东西一动未动,不免有些丧气。 她耷拉着脸,垂头丧气地往回走。 既然如此,她还是不要来了,来了也是平白让人家厌烦...... 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闷响。 纳兰初扭头一看,那人侧倒在门边,脑袋磕在门槛上。 “你怎么了?” 她扔下背篓急忙跑过去,手一触及他的身体,就被冻得一哆嗦。 她往屋里望了望,入目的只有一个破木桌还有一摞稻草。她把稻草搬来放在地上,用力将他身体搬了上去。 女子力气到底比不过男子,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让他移动一点。 “我都给你送,送衣服了,你怎么还,还能冻成这样。” 她捏捏自己被勒得通红的手掌心,有气无力道。 这人和哥哥倒是有个相似的地方,那就是都特别死鸭子嘴硬。娘说哥哥这种人,从来不愿希求旁人的帮助,以为自己便能扛过一切。但人非草木,又如何能逃过生死与情感的束缚? 就像他现在,身体都被冻成了这样,却还是不愿意动她昨日送来的东西。 还好出门时她带了火折子,又在周围寻了些枯树枝,用了很久才生上火。 周围温度渐渐升高,地上火堆木柴被烧得噼啪作响。 纳兰初扔了一根木条进去,火星四溅。 一阵寒风夹杂着雨雪从颓圮的屋顶吹进来,纳兰初往门外望去。 外面的雪又下大了。 ? 第10章 祁叙醒来时天色大黑,地上的火堆还有些许余烬。 手边放着一碗稀粥,散发着微微的热气。 肚子早已饿得生疼,他端起碗正欲喝下去。 脑海中却突然闪过前几日被逼着喝下滚汤的样子。 身体像狗一样跪在地上,任人践踏,卑贱无力得让他恶心。 祁叙面露嫌恶,将碗用力朝门外掷去。 碗摔落在地,汤汁散落,应声而碎。 微弱的火光映在他捏紧的拳头上,臂上青筋根根鼓起。 这世界上从来就没有不求一切的好,谁又知道她善意的背后藏的是哪种面目。 还不如不相信。 他踢走挡着门的竹竿,用力关上门。 - 回到家,纳兰初把草倒进牛食槽里。 咔嚓咔嚓咀嚼声伴随着牛吸鼻的声音传入耳畔,同漫天飞雪的簌簌声交融,给寒冷冬夜添了几抹恬静。 -- 第15页 就在这时,一声怒喝划破宁静。 “宋初,你给我过来!” 纳兰初心里暗道一声不妙,慌忙拍拍身上的草屑,战战兢兢推门进去。 张氏拿着藤条站在她房里,后面床上堆满了衣服。 果然还是发现了。 从她把衣服拿出去的时候,纳兰初就知道了 现在看来,果然还是逃不过一顿打。 “宋初,你把衣服放哪儿了?” 她紧锁的眉头压抑着风雨欲来的怒气,攥着藤条的手微微颤抖。 纳兰初想跑,但回头一望门已经被锁得紧紧的。 张氏看出她想跑,心中的怒火就像浇了一瓢油,哗啦一声烧起来。她一把揪住纳兰初的衣领,手上的藤条毫不留情地往她身上打。 “你还想跑,还想跑!我告诉你,你今天要是不告诉我衣服放哪儿了,我今天非把你打得去见你爹不可!” 身上上传来火辣辣的疼意,纳兰初眼泪汪汪。 多亏了她今日穿得多,不然按这架势,她非得被打出血不可。 “娘,你快住手!” 宋砚把书袋扔到一旁,用力把小姑娘揽进怀里。 “进去把门锁起来。”宋砚说完便拉开房门将她推进去。 隔着门板,还能听到张氏骂骂咧咧的声音。 纳兰初靠在门上,缓缓蹲下来。 眼里包着的泪再也抑制不住,像雨点一般落下,心里又委屈又难受。 早知她就不把衣服拿出去了,平白挨了一顿打不说,人家还不领情。 她擦擦眼泪,暗下决心。 -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外头终于安静下来。 纳兰初脸埋在膝上,已经快要哭得睡着了。 宋砚推开门,弯腰把纳兰初抱起来,看到她纤长眼睫上挂着滴滴泪珠,不禁失笑。 “怎么还哭了?” 她吸吸鼻子,脸扭在一边,沉默不语。 “手伸出来。” 纳兰初不明所以,却还是把手伸了出去。 宋砚从怀里拿出一个拇指大小青瓷药瓶,托起她的手,缓缓将药粉撒在她手上。 一层浅浅的药粉盖在冻疮上,泛着细细麻麻的疼。 宋砚双手把她冻得红中泛青的手捂住,昂首见她蔫嗒嗒低垂着眉眼,心中叹气。 “可还记得我上次同你说的?要是娘要打你,你跑就是,剩下的我来处理。” “对不起,哥哥。” 宋砚揉揉她毛茸茸的脑袋,怜惜不已,“你同我道歉做什么,下次可记住了?” 纳兰初点点头。 其实张氏打她也没有特别重,只是雷声大雨点小,就是吓唬吓唬她而已。她哭出来,更多的是委屈。以往在国公府,她是最受大家喜爱的姑娘,如今第一次铩羽而归不说,还被打了一顿,不免有些难过。 “好了,天色不早了,也该睡了。” 宋砚替她攒好被子,神色温柔。 “明日一早我给你上完药再去。” 娘平日里忙,找不出时间来给她上药,说不定瞧见她手背上的冻伤还得说上一通。 遥望遍地雪光,宋砚生出些许内疚。 这个家里,对妹妹的关注实在是太少了。 第二天天没亮,宋砚果然带着药给她上药来了。 纳兰初还沉浸在睡梦中,隐约感觉到有人捏住她的手。她睡觉很娇气,稍微一点动静就会惊醒。 她恍然睁开眼,视线与宋砚相对。 “哥哥。” 她正要起来,被宋砚轻轻按下去。 “药已经上好了,再睡一会。” 刚刚睡醒的少年声调中含了几分低沉的沙哑,语调温柔和缓,充满安抚的意味。 纳兰初点点头。 他笑了笑,正要走。 被窝里伸出一只小手拉住他的衣袖。 “哥哥,你知道对面山上那个茅草屋吗?” “知道,怎么了?” 纳兰初压低声音,“我时常割草经过那儿,一直没见到人,有些好奇。” 她不善撒谎,尤其是在熟悉的人面前。一说谎话就眼神飘忽,神情忐忑,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她在说谎。 但此时光线昏暗,看不清表情。加上宋砚又对自己妹妹充满了一种没来由的相信。以为她只是小孩好奇的天性,也没隐瞒。 “在你还没出生之前,这屋子是个寡妇住的。听娘说,她似乎是被心上人抛弃才来到我们村里,一住就是十多年。这些年她鲜少出门,我们也很少能见到她,最后一次知道她的消息是在三年前,她吊死在家里。后来那茅草屋就成了个鬼屋,时常传出女子的哭嚎声。” 余光瞥见她惊异的目光,宋砚顿了顿,又补了句:“当然,这些都是闲人传的,我们一直住在这里,从没听到过。” 到底顾念着她还小,宋砚并未透露太多。 但实际上,纳兰初虽然生在高门大户,却有一个看鬼怪妖物话本的隐秘爱好。虽然才十岁,但看过的话本实在不知凡几,还常常让纳兰铮去买。 哥哥时常笑她,说都城里几间卖书铺子的生意全靠她撑着,连都城哪个山头有哪些妖怪都摸得清清楚楚。 看得多了,纳兰初闲来无事也会动动笔。久而久之,在都城鬼怪轶事话本里也算有了几分名气。当然,这些话本纳兰初平时只能偷偷写,毕竟在娘眼中,这些话本就是让她出去在外面野的始作俑者。 -- 第16页 话本大都是编纂的,融些坊间的奇异事件,只听人说,没有身临其境之感,总归少了点儿味道。 她心里有什么在蠢蠢欲动,但一想起昨天少年冷冰冰的眼神,刚刚的燃起的兴头被兜头浇下一盆凉水,凉了半截。 - 远处山岗上传来几声鸡鸣,天光从地平线上泄出几缕。 天快亮了。 纳兰初松了手,轻轻推了推宋砚。 “哥哥,你快去吧,要迟到了。” 宋砚哥哥平时上学的地方离这里有好几里地,要走好久好久才能赶到,今日已算晚了。她知道上学迟到的后果,于她而言就是被娘说教一顿,这还算好。像哥哥,迟到还把老师气得吹胡子瞪眼,每次都要娘一顿竹条才管事。 宋砚嘴角微笑,心中涌起阵阵暖流,笑道:“昨日和你说的可还记得?” “记得。”纳兰初点头。 “记得就好。” 宋砚站起身,抚平身上衣物的褶皱。即使是一身粗布麻衣,也让他穿得风骨瞿然,光华逼人。 纳兰初偷偷瞅了一眼,宋砚哥哥和哥哥比起来也是不差的。甚至还多几分文人的谦和有礼,比都城那些只知道遛鸟斗蛐蛐的世家官宦子弟强上太多。 ? 第11章 天还没全亮,纳兰初一个人背着背篓出了门。 张氏房里还是黑的,能依稀能听见沉沉的鼾声。 她照例拿了根竹竿探路。昨天晴了一天,路上的雪已经融化了许多,枯草从雪中探出头,在洁白的雪上留下块块暗色斑驳。 纳兰初踩在枯草上,小心翼翼往前面走。 其实她原本不必起这么早,但为了不同张氏碰面,她不得不早些起来去割草。 娘说这种方法叫避其锋芒。 其实就是想逃过一骂。 雪一化,地上的草便显露出来,割草比下雪的时候简单了许多。 一个上午,她收获颇丰。 纳兰初在山坡上转了几圈,很快就割了满满一大篓。正准备回去,脑袋上就被一个橙黄的东西砸中,砸得她两眼一黑,差点摔倒。 那圆滚滚的东西在地上滚了几圈,停在她脚边。 定睛一看,原来是一个橘子。 纳兰初放下背篓,把橘子捡起来看了看。橘子已经摔烂了,黄色的汁水溢出来,橘子的清香萦绕鼻尖。 坏掉的橘子在日光下闪着橙色的光影。 她本不重口腹之欲,不管是粗茶淡饭还是珍馐美味,在她眼中其实没什么不同。只是想起前几日宋砚哥哥收到橘子似乎很高兴,心底有些难以言表的怜惜。 同哥哥比起来,宋砚哥哥真是可怜极了。要什么什么没有,连橘子都吃不到,每天还得天不亮就起床上学。 纳兰初望向那橘子树。 橘子树上挂满了黄灿灿的橘子,一根枝条被硕果压得垂下来。食指粗细的茎杆似乎有些承受不住重量,风吹动着苍翠的叶,细细的茎随之东摇西摆,看上去很有几分摇摇欲坠的危险感。 纳兰初仰头望树兴叹,失望中掺杂着庆幸。 这是她能摘到的最高的地方,再高一些她就摘不到了。 她手拿着镰刀,战战兢兢往前走。 这株橘子树生长在山坡上,底下就是不见底的深沟。而那枝垂落的树枝,正是悬空在深沟之上。 应该...... 没事吧...... 她心里也有些发虚,毕竟摘果子平时都是纳兰铮在做,她很少插手,再者娘也不会让她做这种事。但要是就此放弃,橘子就在眼前,又多少有些不甘心。 纳兰初咬了咬牙,用镰刀小心削掉橘子树上的尖刺。一只手紧攥着树枝,一只手握着镰刀,把那树枝往她这面勾。 橘子树枝条细,覆载如此多的果子已是极限,在加上人的拉扯,枝干很快就传来咔嚓的断裂声。 “可千万别断了。” 她攥紧枝条,空出一只手摘橘子。 哪知她话音刚落,枝条突然喀嚓一声崩断。 整根树枝断落下来,橘子乒乒乓乓不断砸落。 纳兰初下意识抱住树干,却还是晚了一步。 树枝一断,身体便不受控制地顺着山坡往下滚去,纳兰初眼前草屑乱飞,滚得脑袋冒了金星。 她护住脑袋,双眼紧紧闭起,不知道过了多久,身后传来一阵钝痛,似乎是被什么挡住了她。 好歹是停了下来。 她撑着身体动了下,只感觉浑身上下都痛,痛得就像被马车碾压过一样。 睁眼望上看,对上头顶的一线青天。 坡顶上橘子树仍摇着叶子,金灿灿地诱人采撷。 纳兰初撑着身体艰难起身,刚刚一动,脚上却传来一阵钻心的疼意。 她闭上眼,紧蹙的睫羽带着几分目不忍视的况味。 屋漏偏逢连夜雨,才刚刚滚下来,她又发现了一个悲惨的事实——她的脚被压在石头下面,连动都动不得。 融雪天正是最冷的时候,她晨起时穿的衣服不厚,薄薄的一层。等日头落下来,气温骤降,跟本撑不了多久。 这下怕是只能等死了。 纳兰初越想越难受,最后忍不住哭起来。 - 哭得正伤心的时候,一道黑影笼住她。 纳兰初一噎一噎抬起头,对上一双寡冷的眼。 -- 第17页 祁叙穿着一身破烂不堪的衣服站在她面前,手里拿了根竹棍。 她抹抹泪,哽咽问:“你,你是来救我的吗?” 少年没说话,淡淡的眉眼扫过她脏兮兮的脸,最终停在她脚上。 纳兰初下意识躲避了下,脚被牵动,疼得她眼角又冒出了泪花。 祁叙蹲下身,冰冷的手指停在她脚踝半寸,顿了顿,又收回手。 看他有所回应,纳兰初又快哭了,是劫后余生感动哭的。今天要不是他经过,她定要冻死在这里。 纳兰初欢喜不过半刻。 很快祁叙又站了起来,重新拿起探路的竹竿往前走去。 仿佛就像没有看到过一样。 纳兰初慌张问:“你还回来吗?” 少年没有回答,身影融入青翠的竹林中,冷漠得彻底。 纳兰初咬咬唇,心里被难言的苦涩充斥着。虽然,他并非一定要救她不可,但是转身就走未免也太过无情了点。 算了,娘说万事得靠自己。 她吸吸鼻子,把脚轻轻往后抽。 过了半刻,纳兰初已经疼得额头冷汗直冒,脚还是被压在原地一动不动。 就在这时,一只手推开她放在脚边的手。 纳兰初侧过身,看到原本已经走远的人去而又返。 他脚边放着大小不一的石头,大的有石磨大小。 这么重的石头,他是怎么搬来的? 她正想着,祁叙走到她跟前,把石头一层一层往她脚边的缝隙垒上去。 祁叙一手搬起石头,另一只手往下加石头。纤瘦的手臂青筋紧绷,在衣衫遮掩的地方,几道伤痕迸裂,刹那间就染红了布料。 石头越垒越高,脚踝离石头底部已经有了一指的距离。 纳兰初动了动,发现还是疼得厉害。 “那个,你能帮我把脚抽出来吗?” 说完纳兰初就忍不住捂住脸,这实在不是一个贤淑闺秀该说出来的话。若是让她娘听到,非得让她抄几十遍家规不可。 墨黑的羽睫下漾过些许微澜,祁叙表情有一瞬间的不自然,但很快又恢复了往日里那副冷冰冰的样子。 他俯身抱起纳兰初,把她的脚抽出来。 看到她脚踝的青紫以及不自然的弧度,祁叙立刻明白过来,原来她是脚扭了。 小姑娘双手抱膝,蜷缩成一圈,像只脏兮兮小猫。 格外让人......爱怜。 祁叙捏紧拳,掐断这种不该有的情绪。 可怜。 他有什么资格可怜别人。 - “谢谢。”纳兰初还沉浸在被抛弃的悲伤和委屈当中,没料到他是去找石头救她。 劫后余生的喜悦夹杂着浓浓的内疚,烧得她脸上微微泛红。她悄悄瞅了祁叙一眼,见他没有看她,不禁松了一口气。 真是。 太丢脸了。 “你先走吧,我,我自己能行的。” 纳兰初结结巴巴的,掺杂着催人的急迫感。 祁叙目光移下来,停在她脚上,意思不言而喻。 她脚上有伤,走不出去。 天一黑,她只有两个结果,要不就是冻死,要不就是被狼拖走饱餐一顿。 反正都是必死无疑。 瞥见他扭捏的模样,祁叙心中嘲了一声,死到临头还嘴硬。 他走到纳兰初面前,黑沉沉的眸子看着她,又指了下肩膀。 明眼人都知道是什么意思。 经此一遭,纳兰初大小姐的矜持已经消失殆尽,毕竟还是命比较重要。 内心做了不超过眨三次眼的思想斗争,她趴上了祁叙的背脊。 少年背脊消瘦,却有着青竹宁折不弯的坚韧。他每一步都走得及其稳当,像是精心计算过一样。微风拂过树林,掀起他破碎的衣角。 纳兰初呼吸一滞,破衣之下,丑陋的伤痕交错纵横。有的已经愈合,只剩浅浅的痕迹,有的虽然结了痂,却仍旧张牙舞爪盘踞在皮肤上,触目惊心。 她安安静静趴在他背上,不敢有丝毫动作,甚至恨不得自己少几斤才好。 该是多么狠心,才把一个好好的人折磨成这样? 从坡底到坡顶并不远,但祁叙还是走了近一个时辰。 到的时候日头已经西斜,两人回到那小破屋。祁叙把她放在稻草堆上,开始生火。 两人都没有说话。 过了一刻钟,纳兰初还是先憋不住了。 她先是倒了声谢,祁叙没理。 接着又旁敲侧击问为什么不愿意接受她的好意,祁叙还是没理。 最后纳兰初自暴自弃,问他为何总是板着一张脸,祁叙转过身,寒冷的眸子中藏着浓郁的不耐,冻得立刻让她噤了声。 纳兰初低下头望着红色的火光,思绪开始神游万里。 他一直不说话,难不成是个哑巴? 难怪一直不张嘴,原来小小年纪就哑了。 他身上那么多伤,肯定之前收到了的虐打,说不得嗓子也是被毒哑的。 纳兰初瞅着他,眼中溢出的同情目光藏都藏不住,让祁叙想忽视都不可能。 他正想同她解释,心却像被什么敲打一样突然一震,一股浓郁的无力感弥漫开来。 说到底,他们不过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她早晚有看清他本质的一天,如今说的这些无用的东西,只会成为他以后被攻击的靶子。 -- 第18页 祁叙,你怎么还没明白。 你是随时就能被人抛弃的人。 他垂眸藏好眼底的嘲讽,往火堆里扔了一捧碎叶。 火焰腾空而起,光亮映照满屋,仿佛一切都温暖了起来。 ? 第12章 火光闪烁,身体很快热起来。 脚踝越来越痛,简直和她当时被张氏揪耳朵差不多。纳兰初轻轻动了动,浅浅抽了一口气。 很早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是个易痛体质,只要身体某个部分受了一点点疼痛,痛觉就会被无限放大。小时候她被蚊子叮了一下,一直抱着娘哭哭啼啼,哥哥还说她娇气。现在长大了已经好了很多,虽然不至于在外人面前哭出来,但痛苦的表情就是让她再修炼个两三百年都抑制不住。 她抬起眼看看对面。他阖着双眼,背倚在那张断腿了桌子旁,看上去像是睡着了。 他能把自己背回来已经仁至义尽,再说他身上也有伤,总是求他帮忙也不太好。想着想着,纳兰初靠着稻草垛就睡了过去。 她今天起得早,加上刚刚滚下山又被吓了一顿,困倦早已徘徊在眼前。脑子一空,疲惫就沉沉压住了眼皮。 就在她睡熟那一瞬,对面的人突然睁开眼。 眼中异常清明,寻不见一丝睡梦初醒的朦胧。 视线之中,少女脚踝已经透出些微的青色。距她摔下去已经过了几个时辰,伤处一直没有得到处理,应该是淤血了。 祁叙默了默,站起身,打算去外面找点吃的。 方才走到门前,又折了回去,半跪在地上,一手按住她的腿,另一只手用力把她脚掰了回去。 纳兰初正睡得香,脚上冷不丁传来一阵剧痛,她先是啊了一声,接着下意识往前面踹去。 察觉到不对劲,她连忙收回脚,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 她的脚,好巧不巧,正踹在他脸上。 气氛有一瞬间的凝滞。 纳兰初睁开眼又慌忙闭上眼,心都快蹦出嗓子眼了。 惨了,惨了。 不会把她连人带筐扔出去吧! 周围很是安静,只听见木柴噼啪的声音。 半晌没听到动静,纳兰初悄悄睁开一条眼睛缝。 他坐在地上,神情仍旧冷淡,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有时候,纳兰初也很羡慕他这种不动声色的冷淡,若是做了坏事,单看表情绝对看不出来。不像她,每次一干了什么事,一说话就露馅,好像就在脑门上刻了“是我干的”四个大字。 就因为她藏不住事,哥哥在做一些会被娘骂的事情的时候都会避开她,只怕娘一问她就像倒豆子一样和盘托出。 祁叙折了几根竹条放在火上,眉眼低垂,墨黑的眼被镀上一层流辉。 从他神情实在是看不出来什么,纳兰初想了想,觉得还是应当道一声歉。 她伸出两指,轻轻拉了拉他的衣服。 “刚刚,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 本来鼓起勇气才说出这句话,没想到对方冷淡的眸光往她脚上扫了一眼,转过头继续折竹条,什么都没有说。 果然......是哑巴吗? 她放下手,弄不懂现在是什么心情。 脚上的疼痛已经好了很多,虽然不晓得刚才他做了什么,但是肯定是在帮她。 而她...... 不仅不知恩图报,还恩将仇报把他踢了一脚。 那一脚踢得重,她听着都疼。 纳兰初恍然记起她摔下来的时候顺手拽下来一个橘子,在衣兜里翻了出来。虽然他看上去不介意,但赔罪礼还是要给的。 更何况这橘子可是她拼了命才摘下来的,还差点搭上了她的小命。 礼轻情意重嘛。 纳兰初把橘子放在地上,往他手边推过去。 “今天多谢你救我,这个,给你。” 岂料祁叙看都没看,手里拿着竹竿,拨动着地上残余的炭火。 纳兰初:“......” “这是我从树上摘的,只有这一个了。” 祁叙依旧没理。 “真的只有......” 纳兰初看出他眼中不耐,立即乖巧闭上嘴。 祁叙哪里不知道她只有这一个,毕竟他是亲眼看她为了摘这一个橘子摔下去的。那橘子树长的地方,即使是他也得小心谨慎。也就只有她,初生牛犊不怕虎,去摘长在崖边的那根树枝上面的果子。 他那时正在地里挖野菜,一抬头就见她摔了下去,连提醒的机会都没留给他。 等到他走到悬崖下,很远就听到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一边哭还一边说自己若是回不去了怎么办。 听她还哭得出来,祁叙不知为何心里就松了一口气。 至于平白被踢了一脚。 被打得多了,这一脚实在微不足道。 他余光扫过地上的橘子,又见她眉眼写着委屈,心里不禁生出疑惑。 这橘子不是她想要的么,给他干什么? 这边,纳兰初摸不清他的心思,只得窘迫地咳嗽了下,说道:“天色已晚,我先走了。” 她背上箩筐,拖着腿,跌跌撞撞推开门回去。 身后薄暮拉出一条淡粉色的弧线,飞鸟划过染了色的云,绚烂万千。 祁叙转过身,橘子仍然放在地上,黄橙橙的,成为这个昏暗的茅草屋中唯一一抹亮色。 -- 第19页 他捡起橘子,用手拭去灰尘,轻轻放在破木桌上。 - 纳兰初回到家里,刚推开院门,就看见张氏拿着扫帚气势汹汹站在院子里。 她下意识往后退,张氏把扫帚扔向门扇,正正好好把门堵住。 张氏不知道从哪里抽出一根竹条,朝她走过来。 “娘......” 张氏一猛地夺过背篓,先是迅速扫了一眼箩筐,然后猛摔在地上。 背篓在地上弹起,割的草飞了出来。寥寥落落的几根,耳边甚至能听到张氏咯吱咯吱磨牙的声音。 纳兰初低着头不敢吱声,脚却开始慢慢移动。 “宋初,你这几天就割了这么点儿?!” 张氏是真的被她要气死了,这几天一天比一天回来得晚,每次都只背着几根草回来。家里屯的草本来就不多,眼见着就吃完。 她这才几天没看,这臭丫头就开始偷懒。别人家的姑娘又能割草又能插秧,这小丫头片子连个草都割不好,以后嫁出去能干什么? 在夫家混吃混喝?! “你给我站住,我今天非得把你皮给练实了!” 纳兰初看阵仗不对劲,撒腿就往自己房间里跑。 宋砚哥哥说过,赶快跑,剩下的他来解决。 “臭丫头,你给我站住!” 纳兰初能站住么,当然不能。 她使出平生最大的冲劲往前跑,腿因为刚刚骨折过,还一瘸一拐的很不灵便。 不过好在她房间离院子很近,只用几步就能跑到。 张氏似乎早就预料到了她的动作,一开始就把她的房门锁了起来。纳兰初心中正绝望,突然看到隔壁宋砚的房门只是掩着,没有锁,她急忙闪身进去,嘭得一声把门关上。 刚刚关上门,张氏骂声顿起。 纳兰初靠在门板上,长长呼出一口气。 张氏骂了一会儿,听见院门有人敲门,连忙走过去开门。 纳兰初趴在门板上,耳朵紧贴着。 张氏打开门,见是平时常来的那个老主顾,脸上的怒气立刻消弭,换上和颜悦色的笑。 “原来是陈姊,快进来快进来,这么晚了,是有什么急事?难不成是我上次那批布有问题?” 被唤作陈姊的人走进来,先是环视了一圈这破落的小院,然后笑了笑。 “布倒没有问题,我这次来,为的是另外一件事。” 张氏不解,“什么事?” 平时她只管卖布给她,很少有什么来往,这回她却突然前来,着实让张氏吃了一惊。 陈姊压低头,神秘笑笑。 “自然是好事。” “好事?” “是啊,有了这好事,别说是修缮这院子了,就是重新换一间院子都未尝不可。” “还有这样的好事?”张氏面露狐疑。 她就是个卖布的,平时出门连片烂菜叶子都捡不到,这种好事能轮得到她? “我是看在我们两人交情不错的份儿上才同你说的,连席大嫂来问我都没说,你可别说出去。” 张氏一听就更感兴趣了。她和席大嫂不合已久,这次一想到能压她风头,嘴都合不拢了。 “陈姊,你别吊着我了,快说快说!” “我告诉你啊,城西宋老爷家的小儿子今年冬天犯了病,如今命靠药续着哪。大师说要找人冲喜才能治好,这不,宋老爷到处找人呢,我看你小女年纪不大,去正好,不愁吃不愁穿不说,还......” 她话还没说完,就收到了张氏闷头一棍。 “臭不要脸的东西,老娘养了十年的女儿给个得了疯癫的活死人冲喜?也不撒泡尿照照看看自己配么!滚,给老娘滚!” 张氏越骂越气,觉得棍子还不过瘾,从墙角抄起扫帚不要钱地往她头上抡。 对方一边闪躲一边不死心继续说:“我这是诚心来的,你别不听劝,我告诉你,这可是天大的好事!” “天大的好事你怎么不让你自己女儿去嫁?!老娘告诉你,这好事咱们不稀罕!” 张氏气得上气不接下气,攥住衣领就把她往外拖,临到门时,一脚把她踹了出去。 “呸,死不要脸的,给老娘滚!” 说完就啪地一声关上了门。 门外女人站起来,一脸狰狞揉着腰,盯着紧锁的门啐了一声。 “要不是有钱赚,你以为我稀罕来你这破地方?给脸不要脸的东西!” 里头没传出声响,女人拍拍身上的灰正打算继续骂。 正叉着腰蓄着气,门却突然打开,一盆颜色浑浊的水哗啦一声泼在她脸上。 张氏冷哼一声,端盆就走。 什么玩意儿?! ? 第13章 纳兰初贴在门上没听清楚什么,只知道张氏同人吵了一架,似乎很生气。 气上加气,估计张氏得气疯了。 纳兰初这下更不敢出去了。 她在宋砚的房间里环视了一圈,最后停在他书桌上。和她房间的邋里邋遢不同,宋砚的房间很是整洁,不光是衣物,连书都整整齐齐的。 纳兰初不忍心弄乱,便坐在床上小小的一角。 过了会儿,宋砚走了进来,手里端着饭菜。 “哥哥。” 纳兰初跳下来。 宋砚把书袋放在桌上,腾出一只手揉了揉她的脑袋。 -- 第20页 “又惹娘生气了?” 纳兰初不好意思低下头。 宋砚笑了笑,把饭菜摆在桌上。 “哥哥,今天来的是谁?娘好像很生气。” “初初不用管,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他虽然笑着,但笑意却不达眼底。 她知道妹妹长得美,长大之后身后定有不少狂蜂浪蝶,但却没有想到,这么早就有人觊觎。 宋砚擦擦筷子,放入她手心,一只手倚着桌子:“娘织的布今天没能卖出去。” 纳兰初手一顿。 卖布是宋家唯一的生活来源,要是卖不出去,便意味着他们以后很可能会挨饿,宋砚哥哥也会上不起学。从小到大,纳兰初过得一直都是锦衣玉食的生活,这些生计之事于她而言从来都隔着一层壁障。 宋砚哥哥父亲死得早,张氏年方双十便独自拉扯他们兄妹两人,如今已经过了十多年。 说起来,张氏和她娘年纪差不多,但她脸上已经显出了岁月的痕迹。 宋砚替她别好散落的碎发,手停在她蓬乱的发上。 “妹妹,你可以怨娘,但不要恨娘。娘只是,不得已才这样。” 在爹过世以前,娘并不是现在的样子,那时候她温柔贤惠,在村里名声很好。当时很多人来娘家里提亲,但都被娘一一拒绝了。当时爹就是个毛头小子,家里没几个钱不说,连田都被典押给了别人。 谁都没有想到,娘会嫁给这个一名不文的穷小子。 娘生下妹妹没多久,爹就离世了。村里的人都来看笑话,说他们孤儿寡母,活不了多久。甚至连村里的孩子,都被家里人明里暗里教唆欺负他和妹妹。 妹妹三岁的时候被同村的孩子欺负,被抓得满脸是伤痕。娘一手牵着妹妹,一手提着菜刀,颤颤巍巍去她家里讨说法。那家人吓得浑身发抖,撒腿就跑。 那是第一次他看到娘生气。 从这事以后,村里的人再也没胆子欺负他们,只有在背后时不时做些小动作添麻烦。 娘被这些琐事弄得不胜其烦,后来直接在山坡上建了几间茅草屋,不再与那些村人打交道。 纳兰初默了默,手指牵牵他的衣角。 “哥哥,不会的。” 她不是宋初,她是纳兰初。 听到她的话,宋砚眼中显出些许欣慰。 早上吃饭的时候,张氏罕见地同她一起。 纳兰初低头吃着饭,吃着吃着却从碗底下面翻出一块煎蛋。 鸡蛋很珍贵,尤其是对宋家而言,更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宝贝。 张氏养了七八只鸡,但每逢月底都会到集市上一颗不剩地卖出去,用以补贴家用。所以即使他们时常能见到鸡蛋,但却很少吃过。 张氏看她盯着碗里的蛋一动不动,皱眉道:“磨磨蹭蹭干什么,让你吃你就吃,吃完了割草去。我今天可把丑话说在前头,你要是今天草没有割满,就别回来了!” 她话说得又重又急,不太自然地掩饰着脸上的恼意。 她演技实在拙劣,她想了想,觉得还是不要揭穿她了。 张氏离开之后,纳兰初坐在桌子边和碗里的煎蛋面面相觑。 思来想去,还是把煎蛋留了下来。 - 才刚晴过几天,天上又开始下起雪来。 顶着满头飞雪,纳兰初背着背篓往山坡上走。 快要过年了,不少人家已经贴上了挂上了红灯笼,雪光与灯光交织间,人们编织着来年的美梦。 茅屋门掩着,里面透出暖光。 纳兰初敲敲门。里面没传出任何声响,她便走进去。 一只橘子放在桌子上,橘皮上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尘,纳兰初还没来得及思考这橘子是不是她留下来的那一个,就察觉到一道目光向她脚踝处扫来。 祁叙看了她一眼就收回了目光。 眼神中看不出喜怒,纳兰初捉摸不定他对她的态度,只好寻了处离他较远的地方坐下。 少年盘着腿,挺立的背脊微微紧绷。 “哥哥说,这里可以住人的,只是这里时常闹鬼。” 纳兰初把手放在火上烤着,环视周围。 屋顶仍然塌着,不算明朗的日光从洞里射进来,将光打在破木桌上。 同前些天相比屋子已经整洁许多,地上放了几个稻草编织的草垫。在门口墙角边,还放置了一把扫帚。 即便如此,这里仍然不像人住的地方,连一丝年味都没有。 就算宋家这样贫穷的家庭,门前也张贴了几张对联。可他这里,别说是年味了,就是一点人味都没有。 纳兰初偷偷瞥向他的腿。 看样子腿上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但仍结着触目惊心的血痂。天气寒冷如斯,这人恢复也太快了些。 祁叙被她毫不掩饰的目光打量得有些不自在,手指微曲,俯身拾起身侧竹编,手指翻飞地编起来。 他动作不疾不徐,行云流水,自然得仿佛不是在做农活,而是置身于某件茶室,不紧不慢地斟着茶。 纳兰初一时看得入了迷,双手托着腮,视线一动不动。 最后还是祁叙“不小心”把竹条掉到地上,才让她收回视线。 气氛有些尴尬。 纳兰初觉着她收回的视线总归带着那么点儿刻意,这同她这么多年来受的世家女矜持守礼的教育怎么看怎么相悖。一来二去,脸上便染上一缕绯红。 -- 第21页 “那个,我先走了,这是给你的。” 纳兰初知道他不会接,并没有直接给他,而是转身放在木桌上。 碗里放着同样是一碗白稀粥,只是与先前不同的是,这次粥上盖了一个拳头大小的煎蛋。 走到门槛时,纳兰初停下来。 都城有旧俗,每逢过年,家家户户在门上都缠上红色丝线,寓意着来年的好运气。 她没有钱修缮这间房子,但是缠个线还是可以的。 虽然她方才同他说过这件事,但看他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也不知道同意还是没同意。 算了,要是不喜欢他自己解了就是。 她离去不久,祁叙从屋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一束稻草。 屋顶又开始渗水,点点滴滴往下落。茅屋多少年没修缮了,又遇到十几年一遇的大雪,早就开始摇摇欲坠。 室外飘雪,视线中一抹热烈的红晃入眼,似万千白茫中跳动的火焰,盘旋炽烈,灼人眼球。 脑海里闪过她说话时明媚的脸。 “这是我们那儿过年的习俗,在门锁上缠得红绳越多,就预示来年越有可能获得好运气。” 祁叙不自在移开视线。 肯定是骗人的,不然他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 第14章 时至年关,卫国公府张灯结彩,一片热闹。 “哥哥,你对联贴反了!” 纳兰初站在下面,急得直跺脚。 她才刚走没多大会,纳兰铮把她的对联都贴反了。 纳兰铮站在梯子上,笑得很是不羁。 “何必拘束那些俗套的古制?我看这样就很好。” “这样贴不对!” 他们自己倒没什么,要是有人来看到卫国公府连个对联都平仄不分,还不知道在背后怎么嘲笑他们呢! 纳兰铮随心所欲惯了,哪会理会这些,贴完就准备下来。纳兰初自然不许,张开双臂堵他的路。 “你先把对联贴回去!” 纳兰铮看乐了,好整以暇坐在梯子上,双臂挽起,嘴里慢慢吐出一句话:“不干。” “纳兰铮!” 她挽起袖子,从如兰那儿接过一把扫把。 “你慢点儿。”怕她摔下来,纳兰铮站在木梯上是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只好像根木桩一样杵在梯子上,边闪边说:“你当心脚下,别摔了!” 纳兰初出了气,从梯子上蹬蹬爬下来。 自家妹妹还是要宠着的,纳兰铮也只是想逗她开心,这对联也肯定是要换的。 正巧许章绾从连廊走过来。她对纳兰铮不学无术的性子不满已久,这会儿看到他弄着玩儿似的对联,雍容华贵的脸差点没绷住。 “纳兰铮,你这对联怎么贴的?这些年的书都上哪儿去了!但凡你有阿初一半聪明,我用得着担心你以后娶不到媳妇?!”许章绾用得好一招捧一踩一,嘴像连珠炮似的把纳兰铮骂了个狗血淋头。 跟在许章绾背后的婆子丫鬟全都压着笑。 想当年夫人在嫁人之前,也是个妙人。女扮男装行走都城,饶是当年天一楼的花魁,都要道一声好一个玉面郎君,风姿至盛,都城世家公子们纷纷避其锋芒。 谁都没想到,当年这样一个被天一楼花魁暮圆圆奉为入幕之宾的人物,会嫁给都城最纨绔的世家子弟纳兰昀。 纳兰昀是谁?说是都城最纨绔的世家公子都算是看轻了他,而且他这纨绔还不是普通纨绔,普通的世家公子顶多不务正业,赏花看鸟斗蟋蟀,又或是饮酒作乐逛花楼。 纳兰昀则不然,看到桥被洪水冲塌了,他和一群公子哥比谁砸的钱多。有次南方害了虫灾,他把户部尚书堵在花楼里,非要人给出赈灾之法才肯放人离开,导致之后很多当上户部尚书的官员看到纳兰昀就绕道走。 他年少有志,尤擅武艺,后来更是领着镇北军平定北方戎狄,继承了老卫国公之位。 谁都没想到,这样一个人会栽进许章绾这个坑里。两人虽说是珠联璧合,但总觉着又带着一丝诡异。 “娘——” 纳兰铮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他娘变脸。他爹变脸顶多就是一顿揍,受受皮肉之苦也没什么。要是他娘变了脸,那可就不是一顿皮肉之苦能解决得了的了。 “把对联贴回来!” 纳兰铮得令,麻溜地把对联贴了回来。好在对联都是用米糊糊贴的,重新贴也不难。要是这对联撕不下来,估计娘得把他皮给撕下来。 许章绾站了这么久,慢慢气也消了。 “站好了。” 纳兰铮从木梯上爬下来,乖乖站好。 许章绾恨铁不成钢地瞪他一眼,没好气道:“《礼记》抄三遍,要是被我发现少了一个字,你这半年就不用出去了!” 她刚一转头,纳兰铮就把希望的目光投向纳兰初。 “妹妹——” 许章绾听见声音站住脚,转过身警告:“要是被我发现你妹妹替你抄了半个字,这一年你都不用出去了,听到没?” “听到了......”他有气无力地回答。 好了,果然是亲娘,把他最后一条路都给封死了。 “听到了就吃饭去。” 许章绾一边说一边牵住纳兰初的手,感受到指尖冰凉的温度,她皱皱眉:“怎么这么冷?” “刚刚写字冻了手。” -- 第22页 “也不知道让如兰给你多穿一点,你身子薄,当心感冒。” ......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传下来的习俗,卫国公府的年夜饭都是在傍晚吃。 一家人用过饭,纳兰铮就撺掇着纳兰初出去。 国公府亲戚不多,不是距离远就是亲缘淡薄,所以国公府的人不多,很顺利就跑了出去。 纳兰初是馋豆花了,纳兰铮则是单纯想要看热闹,完全把许章绾的话抛在脑后。 按他的话说就是,人生得意须尽欢嘛。 她虽然这么说,但纳兰初有理由怀疑又要把娘布置的任务扔给她,上次就是这样,拖到不能再拖的时候,然后非常洒脱得扔给她。 当时纳兰铮是答应她什么来着? 哦,说是把愿望存起来了,以后想要在跟他说。 熟练得宛如一个毫无说服力的负心汉。 纳兰初想到这里,戳戳他的背。 “哥哥,你不会又要让我给你抄吧?” 纳兰铮一噎,没想到她快人一步直接揭穿了他的小心思,当即正色道:“怎么可能,你哥我是这种人?” 纳兰初点点头,真心实意地答:“是。” “我上次那是迫不得已。”他脸色涨红,急忙辩解。 “嗯......拖到最后一个晚上的迫不得已。” 让她一个晚上抄完了一本《论语》,第二天差点没起来。 她的字和哥哥的有五分相似,要是再刻意一些,旁人也许看不出来,但绝对瞒不过娘的火眼金睛。 上次之所以没被发现,完全是因为她赶急写得太快,以至于有些龙飞凤舞看不出来,这才暂时蒙蔽了娘的眼睛。 这一次,她说什么也不干了。 她可是威武不能屈的骨气人。 “哎呀,今晚可是除夕,笑一笑,嗯?”纳兰铮捏捏她的脸,笑得像只狐狸。 纳兰初不想理她,自顾自往前走。 街上满是行人,许多人三三两两挽着手,往河边而去。女子大都身着华服,头上簪花,就算是男子,也把自己拾掇的干净整洁。 每到除夕夜,宫里就会派人在江边燃放烟花,彰显与民同乐的美意。燃放的烟花多是贡品,能被选上来的,自然无需赘言。 纳兰初这里看看,那里瞅瞅,不到半个时辰,纳兰铮的荷包就见了底,附带大袋小包抱了一大堆。 纳兰铮挤着人群艰难往前走,脸上挂着苦笑。 还能怎么办,自己的妹妹,就算是把他自己典当了也得宠着。 路上的人实在是太多,估计大半个都城的人都上了街。 他好不容易挤出了人潮,结果一眼望去,对面空空如也。 纳兰铮后知后觉。 他好像...... 把纳兰初...... 弄丢了...... - 顺着汹涌的人群前行,纳兰初根本没发现自家哥哥不见了,她在街边兴致勃勃挑了一个面具,正准备付钱,仰头发现周围全都是陌生的脸。 “小姑娘,还买不买啦?”小摊主不耐烦道。 纳兰初有一瞬间的惊慌,然后马上镇定下来。她垫着脚,努力把面具挂上去。 “我不买了......” 一只纤长白皙的手接过面具。 纳兰初听见头顶传来温润的嗓音:“多少钱,我买了。” “小黎哥哥。” 小姑娘的声音清脆中含着几分意外。 江黎垂下眸子,把面具放在她手心,问: “阿初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纳兰初瘪瘪嘴,回道:“哥哥他,应该是走丢了。” 其实也许是她走丢了。 江黎眼中闪过一丝果然如此的无奈。 阿铮除了在领兵打仗上多了心眼,在其他地方总是不大灵光,丢三落四的时候不在少数,没想到这次连妹妹也能丢了。 侍卫上前道:“殿下,可要人跟着纳兰姑娘?街上人多,在下怕有危险。” 他说得不无道理,但江黎只是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他撩下衣袍蹲下来,眉眼漾着笑:“我带你去找阿铮可好?” 纳兰初点点头。 她个头刚到江黎手臂边上, 走了没多远,江黎屏退周围的侍卫,牵着她来到树下。 纳兰初任他拉着走。 少年轻咳了声,从怀里拿出一串玉珠递给她。 玉珠在灯火的映照下,呈现淡粉色,通体晶莹,由一根金线连珠成串。珠串中两粒碧翠色玉粒相对镶嵌,其余再无任何冗饰。 “这是?” “生辰礼。” 纳兰初明白了,她接过玉串端详了会儿,道过谢后正准备把玉串收到荷包里。纳兰铮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一把夺过去在指尖转着。 “我说江黎,你这可就不厚道了,我生辰也到了,怎不见你给我送?心里就记着这小丫头片子了。” 纳兰初默了默,奇怪道:“哥哥,你生辰不是还有三个月?” “啧,你倒是记得清楚。”纳兰铮拽过纳兰初挂在腰间的荷包,解开口子把玉串放进去,瞟了江黎一眼,“这玉串是御赐的东西吧,你倒是舍得。” 江黎脸上染上几分不正常的红,他方才趁这时候送,就是想着纳兰铮不在,没想到还是没躲过。 他顿了顿,回道:“没什么不舍得的,只要阿初喜欢就好。” -- 第23页 纳兰初从哥哥背后探出半个脑袋,眨眨眼:“谢谢小黎哥哥,我很喜欢。” 纳兰铮哼了声,单手把她推在后面。 扬了扬手,道:“走了。” 两人很快融入人潮中。 江黎凝视着两人的背影,默默不语。 “殿下何不说出实情?” 身边,一个侍女走了上来,眼中很是困惑。 ? 第15章 少年目光幽远,不答。 方才阿铮说它是御赐之物,分明就是认出了这东西不是御赐之物,他这样说,表面上是给他一个台阶下,实则也是藏了别的心思。 “殿下......” 江黎转身问:“母妃近日可好?” 侍女回过神,恭敬答道:“娘娘一切都好,只是念着殿下。” “念着我做什么?”江黎失笑,“每次把我赶出宫的不是她?” 侍女是淑妃的人,自然不敢对她有所置喙。 “回去吧。” 烟花从半空中炸开,盛开的焰火铺在波光荡漾的江面上,给无边的深邃融入浓烈的色彩。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阵喝彩。 向北而行,喧嚷热闹便被重重宫墙隔绝在身后。 回到住处,只见门大开。 四周静悄悄的,不见一个侍女。 “母后。” 江黎丝毫不意外自己母妃会出现在这儿,躬身行了一礼。 “回来了?”淑妃倚在榻上,浅浅抿了一口茶,皱眉摇头,“陈的。” 江黎转身吩咐侍女:“去库房里挑些新鲜的来。” 他不爱喝茶,宫里发的茶叶也大多放在库房里,一直没动过。而自己母妃在茶叶上极为挑剔,陈茶不喝,尤爱明前茶,以龙井尤甚。 淑妃从榻上下来,摆摆手:“不必了,我只是说几句话就走。” 江黎屏退侍女,关上门,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她挑了挑眉,翘起豆蔻色的指尖,指向江黎的手。 嘴角噙着戏谑的笑。 “东西送出去了?” 江黎一副你说什么我听不懂的样子,脸上笑得谦和。 “什么东西?” 淑妃瞥了眼他的脸,切了声。 “得了吧,你瞒得过江姒,还能瞒得过我?” 江黎哑然,指腹在衣角摩挲了下,浅笑答:“送出去了。” “送出去了还能颓丧成这样?” 淑妃不理解。 手指抚了抚下巴,她恍然大悟:“莫非是没有认出来?” 江黎表情有一瞬间的不自然,毫不留情的嘲笑声传入耳中,他揉揉额角。 倒是给他留点面子。 淑妃笑完了,明媚的面容上终于显出鼓励的神色,拍拍少年略显单薄的肩。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等着啊。” 江黎别的不说,相貌算是一顶一的好,她教出来的人,人品自然也不消说。难能可贵的是没继承她的性格,不然在宫里十条命都不够他死的。 依着陛下的意思,是要在江黎十五岁的时候就给他定下来。瞧着日子,也就在明年。她寻了不少女子给他相看,没想到他竟然选了个最小的。 家世在其次,最重要的还是江黎自己喜欢。 她在宫中多年,看多了太多分分合合,也见惯了指腹为婚,媒妁之言。很多夫妻表面上是神仙眷侣人人称道,实则貌合神离,同床异梦,成为怨偶郁郁而终的,也很是常见。 只有两人情投意合,才能相守到老。 母子二人说了一会儿话,淑妃瞧着天色已深,便回了自己宫中。 独留江黎一人坐在高楼上。 天上月凉如水,空中白雾似霰,化出朦胧的光。 本来是空中月轮,皎然清泠,不知为何脑海中却化为了少女泠泠溶溶的笑眼。 江黎双手撑额,掩住嘴角抑制不住的笑。 这珠串原来就是她的,她六岁时随母入宫,手腕珠串断落,珠子零乱撒了一地。 她当时并没有发现,正巧他同妹妹经过,便把珠子捡起存下来,一存就是好些年。 若不是存了些心思,在这串珠子里他又加了两粒碧绿的玉珠,她或许也能认出来。 不过让他讶异的是,她没有认出来,阿铮却认出来了。 - 江边人潮汹涌,烟花绚烂。 纳兰初坐在纳兰铮肩头,兴高采烈挥着手,无忧无虑得像个小疯子。 纳兰铮一边按住她两只脚以防她摔到江里,一边还得时时刻刻注意她别被人挤到,累死累活不说,这姑娘还一直拿脚蹬他。 “纳兰初,你再踢信不信我给你扔江里。” 她晃荡的腿一停,小声嘀咕:“这么凶,难怪娘说你以后肯定娶不到妻。” 纳兰铮:“......” 怎还咒起他来了? 他本来还想说几句,望见她眸子中的烟火,突然就失了言。 纳兰初心里已经演练了三四遍回怼他的话,但却一直没听他说话,奇怪之余转过眼,对上他略显犹豫的眼神。 “怎么了?” 她歪歪头,这么多年了,还是第一次见他露出这种表情。 纳兰铮双眸微敛,脑后系着的红色绸带垂落,似乎也随着主人带上几分失落。 “如果我说,这是哥哥能陪你看的最后一场烟花,你会怪我么?” -- 第24页 纳兰初咬了一口糖葫芦,表情不以为意。 “我才不信呢,要是过年你能不走出家门,我现在就不会在这里。” “我的意思是,若我以后不在家,去别的地方。” 纳兰初手里的糖葫芦砸落在地上。 “你要去哪?” 纳兰铮避开他的目光,咬了咬牙,说道:“去参军。” 少女被烟火烫热的眸光一寸寸冷了下来,羽睫扇动,遮住心绪。 “爹娘知道么?” “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 他眼睛染上几分迷惘,半晌又伸出手想要摸摸她的发髻。手心接触到她的发丝,就被她躲开。 “什么时候走?” 纳兰铮念念不舍收回手,指尖蜷曲着攥成拳。 淡淡的话语飘散在寒意未褪的晚风中。 “过完年。” 纳兰初没说话,从他肩上挣脱下来,拨开人群往前跑去,一边跑一边擦眼泪。 “走就走,我才不稀罕。” “最好一辈子都别回来了。” “说好的每年都和我一起看烟花的,纳兰铮你这个大骗子!” 后面,纳兰铮眼中流溢着无奈。 他很早之前就设想过告诉她是怎样的后果,但到底是自己的妹妹,不告诉也不可能,在心里想了好久,今天好不容易才鼓足勇气说了出来。 知道她肯定会生气,只是没想到会气成这样。 他心底叹息一声,追了过去。 纳兰初回到国公府,啪地一声关上门。 屋檐下,鹦鹉从精致的铁笼子里飞出来,两只绿豆大的眼睛骨碌碌一转,围着紧随其后的纳兰铮转了一圈,又落在鸟笼子里。 “讨厌,讨厌,纳兰铮讨厌!” 他咬牙切齿瞪了一眼黄毛鹦鹉:“死鸟,闭嘴!” 鹦鹉站在藤架上扑棱着翅膀,丝毫没怕,扯着喉咙大叫: “讨厌,讨厌,纳兰铮讨厌!” 纳兰铮懒得理它,深吸一口气,敲敲门:“你别生气,我又不是不回来了。” 回答他的是枕头砸门的声音。 半晌,里头传来一句含着鼻音的话。 “你什么时候回来?” 纳兰铮挠挠头,其实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但往少的说肯定更好。经过再三思量,他回道:“反正你成婚的时候我肯定是要回来的。” 语气斩钉截铁,肯定得不得了。 纳兰初:“......” 纳兰初被他气傻了,把床上最后一个枕头往门上扔去。 谁稀罕! 枕头撞倒一个花瓶,噼里啪啦碎片落了满地。 纳兰铮心里一揪,连忙道:“四年,四年我一定回来!” 四年,还不如不回来呢! 纳兰初把脑袋埋进被窝里,压根不想理他。 如兰听见两人对话,匆匆赶过来。 “世子,这是怎么了?” “生我气了。”纳兰铮将手搭在额间,眉宇笼罩着一层郁色。 生气了? 如兰眼中显而易见的讶异,她照顾姑娘多年,还没见过姑娘生过几回气。里头这么大动静,怕是被气得狠了。 她沉吟片刻,悄声道:“世子,您先回去,这里我看着就好。” 当务之急是要把始作俑者赶紧送走,不然依姑娘的脾气,怕是要两三天这气才能消下来。 纳兰铮缄默不语,形单影只立在门口,仿佛一只离群索居的孤鹤。重重的沉郁铺天盖地压来,他在门口停了片刻,转身离去。 过了很久,如兰看里头没有动静了,才扣手轻轻敲了敲门。 “姑娘,该梳洗了。” 里面还是没有任何声音。 如兰等了会,大着胆子悄声推门进去。 屋里头静悄悄的,案上油灯火焰稀疏,已有几分恹恹的衰弱。 整个房间笼罩在墨黑的沉寂中。 她放轻脚步,走到案前点了油,灯光跳动一瞬,房间继而大亮。 层层叠叠的纱帘之间,隐约可见床上小小的身影。 如兰小心掀开纱帘,轻轻唤了声:“姑娘?” 床上人嗫嚅了声,翻动了下,没说话。 原来是睡了。 她高悬的心总算落下来,俯身替她掖了掖被角,手掌却触到被子上一片濡湿。 泪水晕开一团,热热的。 如兰本想把被子换掉,但想了想还是作罢。 托住她的脖颈,打算给她换个地方睡。 “别走。”纳兰初手攥着她的衣角,语气可怜巴巴。 如兰手一顿,心软地摸摸她的发丝。 “不走不走,如兰永远陪着姑娘。” 小姑娘在睡梦中点点头,紧紧攥住她的手指不肯放手。 她攥得紧,如兰等了许久,直到她睡熟才抽出手指。 已至深夜,国公府寂静如往常。 夜里霜寒露重,夜里很少有人走动,今日庭院里却立着一道颀长的人影。 如兰想了想,最终没去打扰,关门退了出去。 ? 第16章 “初初不是不通事理的姑娘,若是你当初你早些同她说起这件事,未必是现在这模样。” “娘,要不,你去同她说说?” 许章绾白了他一眼,没好气道:“早先瞒着我们,这会儿知道着急了?” -- 第25页 纳兰铮没精打采倒在榻上,像棵被霜打了的白菜。 “你呀,就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连他参军这么大的事,她过年前一段时间才知道。要不是纳兰昀不小心说漏了嘴,说不定等到离开的时候才告诉她。 纳兰铮也是有苦说不出。他本来想的是能拖一会是一会儿,哪曾想一拖就是大半年,等他再想起来说,纳兰初就成了这样。整天闷在房里,也不说话,无论他说什么都没有丝毫反应。 好像是打定一辈子不理他了。 侍卫前来禀报:“世子,雪下大了,该走了。” “娘,我走了,初初那边......” “你放心,我会同她好好说的。”许章绾拍怕他的肩膀,为他束好兜帽。 纳兰家的人从来都是以保家卫国为使命,初初一时虽然生气,日子久了,她肯定能理解。 “北疆天寒地冻,比都城冷上许多,我已经给你舅舅送了信去,到时候他自会替你打点。” 以后山高水远,隔着重重关隘,还不知道何时能相见。 她原本不是多愁善感的人,这会儿也忍不住红了眼眶。她侧过身拭去眼角泪水,心里既自豪又担忧。 纳兰昀解下腰间悬挂的剑,扔给他。 “你不是一直想要?喏,给你了!” “多谢爹。” 纳兰昀面容严肃:“这把剑是我父亲传给我的,已随我征战多年,你既然拿了这把剑,就要记住别丢了它的脸。” 纳兰铮跪下来朝二人行了一个大礼,提起剑往府外去。 外面大风呼啸,雪如鹅毛,凛冽的风撕扯着外袍,纳兰铮系紧领前的缎带,转身融入漫天的风雪当中。 - 如兰小心打开门。 见她下巴靠在桌上,视线停滞地看着桌上的玉杯。 “姑娘。” 如兰走过去,端起桌上的茶壶,添了一杯热茶。 纳兰初眼珠转了转,后知后觉抬起头,下意识问了一句:“纳兰铮呢?” 如兰想起夫人叮嘱的话,内心纠结片刻,还是把事情告诉了她:“北疆催得急,世子今早便走了。” “你说什么,他走了?!”纳兰初倏地站起来,眼中弥漫着不可置信。 “还走没多久,本来夫人让我过些日子再同你......姑娘,你要去哪?” 纳兰初随便挑了件披风裹上,打开门,门外的冰雪夹杂着寒风呼啸而入,把她撞得后退半步。 “姑娘?” “我出城一趟。” 她话音未落,便揉碎在凛冽的风雪中。 国公府到城门口路程不算长,平日里若是驾车也就半个时辰的事。但因着今日下的是暴雪,路上马车行进缓慢,纳兰初踏出府门那一瞬,便打消了坐马车的念头。 街上的雪深至膝上,还没走几步,鞋子已经湿透了。 刺骨的寒冷沿着双脚蔓延而上,她吸了吸冻得通红的鼻尖,提着裙摆飞快地往城门而去。 因着大雪,街上都没什么人。都城气候温和,冬日像这般大的雪并不多见。 眼看着城门越来越近,但却一个人都没有见到,纳兰初心里凉了半截。 庄严的城门仿佛一座高不可攀的大山,阻隔了一切视线,除了飞扬的大雪,视线里再无他物。 纳兰初把脚踮得高高的,眼睛一眨不眨,生怕错过什么。 什么都没有。 哥哥,真的走了。 眼泪再也压抑不住,像决堤的洪水一般奔涌而出。 “连走了都不和我说,你以后就别回来了!” 她在地上拢了一团雪,揉成雪球奋力向前掷去。 意料之中的冰雪碰撞声并没有出现。 一个身披虎皮大氅的人从雪堆后面走了出来,手里掂着那团雪球,笑吟吟道:“那可不行,我答应我家初初了,以后每年的焰火,我都会陪着她看。” “纳兰铮,你就是个大骗子!” 她站在雪上,脸颊冻得通红,衣裙上洒满泥点,眼里还一直流着泪,看起来凄惨又可怜。 “对不起,哥哥食言了。” 纳兰铮走到她身边,替她戴上帽子,顺带着揉揉她的脸。 “初初会原谅我的对不对?” 她别过脸去不说话,她怕自己一心软,就原谅他了。 纳兰铮见状也不恼,继续说道:“若你在京中没有玩伴,可以入宫找江黎,他答应过我,我不在京中的时候他会照顾你。他妹妹江姒年岁同你差不多,虽然身体娇弱,但为人和善,想必你也知道。要是缺钱用了,就去我房里,床底下放了一个小叶紫檀的箱子,里头有地契和黄金,你去城西那家典当行,我同他家掌柜的交好。玉馔斋的掌柜的我也吩咐过了,每月中旬来送一次......” “那你呢?”她忍住汹涌的眼泪,哽咽道:“我早就听说过北疆的敌人如狼似虎,环境凶险异常,你把这些都布置好了,是不是早就有了回不来的准备?” 纳兰铮一愣,随即一笑:“怎么会,我这不是有备无患......” “我告诉你,纳兰铮,你留的东西,我都不会动。可是你要是回来的时候缺胳膊少腿,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再理你了。” 她凶巴巴放狠话,看上去就像个被惹毛了的小猫,愤怒地龇着牙。 纳兰铮心早就化成了一滩水,一边伸手系紧她胸前的络子,一边笑道:“好,我答应你。” -- 第26页 他看向不远处气喘吁吁的如兰,从随从中唤来一个人,说道:“把她们送回去。” 马车很快启程,车帷随风飘扬,好像是塞外飘动的旌旗。她没见过塞外的旌旗是何种模样,但她下意识觉得,应该就是这种模样。 身后,如兰走了过来。 “姑娘,回去吧,再不回去该受凉了。” 纳兰初没动,愣是待到了最后一刻,当马车出了城门,才转身回去。 殊不知如兰的话一语成谶,纳兰初一回到国公府就发了高烧。 许章绾不舍得骂自家宝贝女儿,就只好骂自家臭小子。平时在家骂还觉着不够过瘾,还得写信去骂。可怜纳兰铮人还没到北境,就已经收到了他娘好几封“亲切问候”的信。 看到信的纳兰铮觉得他自己简直比窦娥还冤。 - 这厢,因为发烧,纳兰初一直睡得迷迷糊糊的,只是没想到又沉入了上次的梦境。 自从年前这梦境停了一阵子,她以为就此结束了。 睁眼对上茅草屋顶的时候,她还有些茫然。 脑袋突突的疼。 她在床上挣扎着想要坐起来,但双臂实在是软得厉害,支撑不过眨眼的功夫,她又躺了下去。 外面的声音忽远忽近,像是隔着一堵厚厚的墙,只能隐约听出是张氏的声音。 “上次请你来,你说吃了你开的药,三服就见效。现在都吃了六服了,还发着高烧,你当我是十几岁的姑娘好骗是不是?!” 答话的人语气也很无奈,语气忌惮中压着不耐烦。 “这是我们家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方子,连宫里的娘娘都治好过,要是我这方子还治不了一个小丫头片子,你啊,就等着给她备口好棺材吧。” “你说什么?!” 张氏一听这话,声音立马升了几个度。 语气又气又急。 “我可告诉你,你要是治不好她,你这医馆就别想开了!” 她费了好大的功夫才请来的人,现在说治不好就治不好了,她看他不是不能治,是看他们家没钱所以不想治吧! 那郎中一听这话,语气愈恼,便存了几分破罐子破摔的心思:“你们家姑娘娇贵得很,我治不好,你还是另请高明吧!” 说罢,他猛地一掸灰袍,冷哼一声,摔门离去。 张氏忿忿啐了一声,把门锁上。 不治就不治,谁稀罕? 她等会再上街找个郎中来瞅瞅。她就不信,这病治不好。不管如何,她砸锅卖铁也得把这病给她治了! “娘。” 听见门外有动静,纳兰初试探地唤了一声。 听她虚弱的嗓音,张氏心里一揪。推开门见她额头满是虚汗,连忙过去擦了擦,见她嘴唇干裂得不成样子,张氏到嘴边责人的话又被自己压下来。 罢了罢了,要不是她让她出去割草,也不会让她病成这样。 说到底,都是她的错。 她一边想着一边伸手探了探她额头,感受到她身体温度降下来不少,张氏心里一喜。 “没想到这郎中开的药还是有点儿用,真退下去不少......” “娘,我病了多久了?” 张氏伸手给她比了个三,语气后怕:“烧了整整三天,今早上你哥担心你,差点儿没去上学。” 烧了三天。 纳兰初若有所思,她在家也是烧了三天。 真有这么巧合的事? “你先躺着,我给你烧点水。”张氏伸手掖了掖被角,离开时把门关得死紧,生怕屋里漏进来一丁点儿风。 纳兰初被她的变化弄得不太适应。 也是,一个平日里一言不合就开揍的人突然有一天变得温柔体贴,任谁都会反应不过来。 她看着紧闭的房门,心里有些高兴。 若是张氏一直是这样,倒也不失为一个很好的母亲。 脑袋昏昏沉沉催人入睡,她隐约觉得有什么事情没有做,理智与困倦搏斗了好半天,她还是忍不住和困倦屈服了。 张氏烧完水,推门进来见她睡得正沉,便没有唤她起来,重新关上了门。 ? 第17章 这一觉就睡到大晚上,纳兰初被推门声惊醒。 张氏端着饭菜进来。 “宋......哥哥回来了?” “回来了,一回来就问你。” 门边宋砚跟在后面,手里端着一碗粥,闻言抿唇一笑:“好些了吗?” 纳兰初点点头,支着手坐起来。 “你哥担心你吃不下去东西,特地给你煮的粥。”张氏语调泛着一丝酸,她累死累活干了这么多年,都还没吃过他做的东西。 闻言,纳兰初从碗里探出头,端着粥,舀了一调羹放在张氏嘴边。 “娘,你吃。” “算了算了,这是你哥给你做的,我怎么好意思。”她把调羹推了推,看着宋砚,一副要你何用的表情。 纳兰初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决定埋着头继续喝粥。 唯有沉默是最好的保护色。 吃饱喝足,她把碗交给张氏,在心里打了个嗝。 在此期间张氏一直望着她,纳兰初知道她有话要说。果然宋砚刚端着碗筷踏出房门,她清了清嗓子,开始说话。 “你身体不好,以后就不去割草了,好生待着看家就行。至于割草的事,我——” -- 第27页 她话音未停,纳兰初急忙截断她的话:“娘,我可以割草的,上次只是意外。” “什么意外让你把脚都摔了?!” 张氏提高声音,眼看着又有要骂人的趋势。 她平时一直在屋里织布,分不出精力来关注他们兄妹两个。从小到大,她一直是由宋砚照顾得比较多。但他毕竟是哥哥,没办法管得这么细致。要不是她受凉发烧,她可能一直都发现不了她脚摔得青一块紫一块。 这臭丫头,比驴还犟,比牛还能忍! 她简直没好话骂她。 但看到她乖顺的目光,她内心翻滚的郁气就像被戳破的水泡,噗呲一声散得无影无踪。 “想来是我平时对你太严,才使你这样怕我。” 张氏叹了口气。 她年轻的时候并不是这种人,但自从她爹死后,被人欺辱多年,才使得她成了如今这幅模样。 有时候,以强硬的姿态示人,往往是为了掩饰自己的脆弱。 “娘......” 纳兰初拉拉她的衣角,到现在她还是懵的。张氏揪她耳朵的画面犹在眼前,现在她却又如此和颜悦色,着实让她有些摸不着头脑。 她想了许久还是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便说道:“娘,我能割的,你别担心。” 哥哥说了,身体不好的人,习武是最好的。纵使习不了武,也要多动动。 张氏还是有些不相信,用十分狐疑的目光看着她:“你能行?” 纳兰初点点头。 宋家如此清贫,她总不能当个混吃等死的人。她不过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能做的事情很少,但总比什么都不做好。 张氏见她眼神坚持,也歇了让她待在家里看门的心思,想了想还是补了句:“能割多少就割多少,我不会再骂你。” 纳兰初嗯了声。 就在张氏要出去的时候,她突然开口问:“娘,这几天可有人来家里?” “没有,怎么了?” “没什么。” 她低下头,眼中划过一丝担忧。 这几天又下了大雪,他不会出什么事吧? 惦记了整晚,纳兰初一大早就去割草了。 放轻动作,她小心翼翼地关上门。 天色刚亮,薄雪微荧,山林中飘着一层浅淡的雾气。 冰湖初融,静谧之中能捕捉到细碎的裂冰之声,冰面之下,细流潺潺。 沿着小路蜿蜒而上,很快就到了茅草屋。 看到微敞的屋门,她心中一惊,脚步加快走到门前,正要推门进去,却又停住了手。 现在时辰还早,她现在进去,说不定他还在睡觉。 要不等会儿再进去? 她心里思索了会儿,决定先在门前蹲一会儿。 转过身,毫无预兆对上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她下意识啊了一声,还没说完,看到他墨黑的眸子中流露出一丝嫌弃,又立马压低了声音。 “你在这里啊?”她瘪瘪嘴,深吸一口气平复被吓得一蹦一蹦的心跳。 吓死她了。 少年推开门进去,连个眼神都没留给她。 纳兰初这才看到他手里拎着一只鸡,大概有她两个脑袋大。脖子被割破了,正往外不停流着血。 她连饭都没做过,更别提杀鸡了。见到鲜血淋漓的鸡头,她倒吸一口气后,立即别过眼。 到底是进去还是不进去? 纳兰初做了好大一番内心斗争,过了会儿,还是探手推开了门。 屋里热气腾腾,少年把锅里的开水倒进桶里,地上垫了几根稻草,坐下来开始拔毛。 姿势熟练,有条不紊,像是已经重复许多次。 纳兰初慢吞吞靠近他,找了处灰尘少一些的地方坐下。 目光盯着在桶里翻滚的鸡身,化身木桩一动不动。 “这是......你杀的?” 语调干巴巴的,像是被风干的木柴,乏味可陈。 她目不忍视地闭上眼。 祁叙连多余的目光都没有分给她,自己干着自己的。纳兰初早就有了得不到他回应的准备,心里也没有太失望。她双手托腮,百无聊赖地朝四周张望着,讶异发现这屋里已经添置了一些东西。 屋顶被草草修缮了下,看上去勉强能够遮风挡雨。屋脚用泥巴筑了一个土灶,泥巴还没全干,深一块浅一块的。几摞干稻草整齐堆放在他身后。还有几张没有编完的草席被草草拢成几卷,搁置在稻草顶上。 纳兰初按捺不住好奇心,没过多思量就问:“这些都是你编的?” 少年手一顿,警觉目光扫过她,像是凝冻的寒冰,冷峭,森然,不带一丝温度。 身前柴火燃烧得噼里啪啦响,纳兰初却只觉得周身的空气像被寒冰冻住一样,冷得彻骨。 他的眼神,没有一丝情感。 想到这里,她不免有些泄气。她来这里都这么多次了,但他好像仍旧把她看作是仇人一样,总是冷冰冰的不说,眼神还能杀死人。 不过转念一想,她来这里的目的本来就是看他过得好不好,毕竟他救了她一命,怎么说都不能看着他死了。看如今的态势,应该是饿不死的。 这就足够了。 她同祁叙相识太短,不知道他冻死人的眼神实际上不分人的。在她面前已经收敛了许多,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虽然看上去不近人情,但同第一次相比,态度已经软和了很多。 -- 第28页 祁叙被她毫不掩饰的目光打量得浑身不适,手一颤,差点把热水浇到手上。 心中愈恼,气息就愈寒。 纳兰初哆嗦了一下,心下微叹:要是他能说话,早就要开始赶人了。 作为一个识时务的姑娘,纳兰初对自己察言观色的本事还是信得过的。她站起来拍拍手上的灰尘,把温好的饭菜放在桌上,就出了门。 他前脚将走,后脚祁叙就抬起了头。 少女单薄的声音消失在视野中,一股莫名淡淡的空落感在胸腔中蔓延开。 她走了。 也许不会再来了。 寒风灌入,思绪回归。 祁叙视线转向桌上的饭菜,他看到桌上的碗,停滞了片刻。 想起角落里摞的一叠碗,他默了默。 - “要不是怕你饿死,我才不会来自找不痛快。” 纳兰初气鼓鼓地挥舞着镰刀,泄愤似的说道。 说这话时她还故意加大了声音,生怕山坡上的人听不见似的。 反正她以后都不来了,她气咻咻地一脚踢飞路中央的小石子, “要是再来我就是狗,啊不,是小橙!” 做狗肯定不行,当狗的话人拿着骨头哄哄就跑了。还是她家小橙好,意志坚定着呢,谁都拐不走。 何曾想,纳兰初刚发完誓回到家,就遇到了阻挠她做人路上的最大危机——张氏。 张氏把她领到厨房里,打开装碗的柜子。 她对着里面寥寥无几的两三只碗,那叫一个哑口无言。 家里就他们三个,张氏不会拿,宋砚也不会拿,就只剩下她。更别说她背篓里今天还洒了汤,就是想说不是她拿的都难。 好在张氏也没怎么为难她,只要她把碗找回来。如果找不回来,让她自己掂量着办。 自从她生病以后,张氏已经和颜悦色了许多。要是再早些被张氏发现,估计逃不了一顿打。 碗都是她送饭的时候带走的,如果他没有摔的话,肯定还在他那儿。 纳兰初片刻之间在脑子里计划了好几条办法,悲伤发现除了去他那儿把碗讨回来,每一条都行不通。 逃是逃不掉了。 纳兰初欲哭无泪,只觉得脸被打得啪啪疼。 傍晚,纳兰初又去了一趟。 看着关得紧紧的大门,纳兰初心里一凉,好像置身于冰窟窿一样。 惨了,这下一顿打是逃不掉了。 就在纳兰初怨天尤人之际,只听嘎吱一声,门打开,露出半张隽然冷清的脸。 祁叙垂下眸子,视线落在蹲在门前的娇小人影上。 四目相对,纳兰初的脸可见地变红。她低下头咳嗽了声,说道:“我来拿碗。” 面前人好像有些意外,停顿良久,才走进屋里。 纳兰初心里虚得很,连带着表情也带着几分局促不安。 也不知道她离开时候说的话他有没有听见。 她偷偷睁开一只眼睛望向屋里面,看到他蹲在角落里翻着什么。 他站起来往门口走来,手里托着一叠碗。 看到碗都完好无损,纳兰初心里大舒一口气。她生怕对方给她来一堆碎片,要真这样今晚她得提头去见张氏。 她踮起脚瞅了眼,发现每一只碗都被洗得锃亮,干净得能和外头的雪媲美。 祁叙把一叠碗交到她手上,重重的一摞,压在她细瘦的手臂上,仿佛沉重的冬雪压在竹枝上,摇摇欲坠。 寒风吹得地上稻草四处飘散,顺着衣领灌入厚厚的衣服里,纳兰初下意识打了个寒战。 她手忙脚乱抱住碗,道了声谢后就准备走。刚转过身,一只手猝不及防拎住她的衣襟。 纳兰初面露迷惘。 “怎么了?” 祁叙指了指她身后的背篓,意思不言而喻。 她后知后觉,将背篓放在地上,然后把碗放进背篓里。 她弯下身的时候,脑后两个小揪揪起来,看得祁叙有些手痒。 还没等他有所举动,面前人已经重新站了起来。 “我先走了。” 纳兰初自始至终都没有抬起头,脸红得几欲滴水。她也没料到自己能傻到这种地步,明明背了个背篓来,却傻里傻气地端着碗走。 她正沉浸在浓浓的窘迫和懊悔当中时,手里却突然被人塞进了一个东西。 有些烫。 她低头一看,原来是一块被烧热了的石头。 “给我的?” 少女眉眼染上几分欣喜,小心捧入手心。灼热的温度透过皮肤传入掌心,舒适而熨帖。 她自顾自翻看手心里的石头,带着些好奇的语调说道:“这块石头怎么怎么眼熟?” 祁叙耳尖泛起不易察觉的红,未等她说什么,便关上了门。 他背靠在门上,微阖着眼。 耳尖的红色终于抑制不住开始蔓延,渐渐飘至两颊。 “我还能再来吗?” 清脆的声音隔着门,毫无阻隔落入他耳中。 他抿唇不答,泠然的眸子中闪过一丝恼意。 没得到回应纳兰初也不介意,只见她脚踩在木墩上,人趴在窗沿上,对着门后的人影摇着手。 语气轻快得像一只小鸟。 “我还会再来的!” 说完她就跳了下去,丝毫没看见屋里面的人表情是如何的恼怒。 -- 第29页 简直就像是被惹毛后炸毛了猫。 ? 第18章 回到家的时候天还没黑,宋砚已经回了家,点着灯温习功课。 纳兰初把碗从背篓里拿出来,整齐放在柜子里。 张氏表情略微满意,倒也没再说什么,只让她叫宋砚来吃饭。 纳兰初把背篓放好,踩着雪去敲宋砚的房门。 “哥哥,吃饭了。” 房间里面传来轻微的声响,有点像是搁笔的声音。就在她想贴近门去听的时候,门打开了。 宋砚俯身把她抱起来,拍去她衣服上细碎的雪粒。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纳兰初不能说她去找碗了,但又找不出别的理由来搪塞他,只好把脸埋在他胸前不说话。 宋砚笑笑并不追问。 两人走到厨房,宋砚把她放下来,纳兰初这才开口问:“哥哥在做什么?” 宋砚也没有瞒她,笑了笑说道:“老师今日留的作业。” “站着做什么,快点来吃饭。” 张氏瞅了一眼姐弟俩,俯身把碗筷放在桌上。 今天的菜很是丰盛,借着不算明亮的灯光,她竟然还看到了一道荤菜。 纳兰初坐在凳子上,忍不住问:“娘,今天的布卖出去了吗?” 张氏白了她一眼,没好气回:“怎么,卖不出去就不能吃顿好的了?”她把饭放在纳兰初面前,又夹了好大一块肉在她碗里,“咱们家是穷,但也不至于一个月一次肉都吃不起。” 纳兰初默默垂眸。 碗里的那块肉肥瘦适宜,泛着油亮的光。奈何她不爱吃肉,给她也是浪费了。 她在碗里戳了戳,然后趁着张氏低头的时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夹起放在宋砚碗里。 在他视线扫过来的那一瞬,纳兰初笑得一脸纯良且无辜。 宋砚看着碗里的肉,不禁失笑。 吃完饭,张氏正收拾碗筷。 宋砚想了想,还是把心里藏了很久的话说了出来。 “初初,你每天割完草,就去我房里吧。我晚上教你识字,以后柜子里放的书,你都可以拿着看。” 让她看书? 她歪了下头,眼中有些茫然。她茫然的不是读书,而是这句话是从宋砚口中说出来。 在国公府的时候,她爹也时常同那些士人往来,士人大都清高自傲,认为女子资质愚钝,不可教化。爹时常同他们往来,还时常邀人来小住,哥哥也时常去,但好在并未受其太大影响。 一是他压根儿看不上那些酸腐书生,二是他的作业十有八九都是她写的,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他压根不在乎。 她的字是娘教的,四书五经是爹教的。他爹虽是个武将,但却钟爱舞文弄墨,每次一下朝就拉着他们两个吟诗作对。 纳兰铮听得耳朵起茧昏昏欲睡,就把她拉到前面当挡箭牌。她只好强撑着听爹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为了防止纳兰铮睡觉被发现,她连个瞌睡也不敢打。 “她又不考科举,你让她读那么多书做什么?”听到宋砚的话,张氏也不理解。 宋砚转过眼看她,微笑问:“你可愿意?” 纳兰初点点头。 她自然是愿意的。在这梦境中的生活实在是枯燥,看些书来打发时辰,也不失为一个好主意。她曾经看过宋砚哥哥的书架,里面多放的是野史佚志,儒家正史什么的也只是少数。 听他说过,这些书都是他父亲留下来的。那些正经的书她在爹的书房里已经看过太多,并没有太大兴趣,还不如他柜子里存放的那些能勾起她的兴趣。 这厢,张氏听到她自己都说愿意,也没再说什么,端着篮子去河边洗碗筷去了。 反正嘛,读书识字也算多一技傍身。 - 时至惊蛰,天气开始转暖。 沉睡了一冬的鸣虫悠悠转醒,在漫无边际的丛林中呼朋引伴。 春雨淅沥,溪流涓潺。 纳兰初头上戴了顶斗笠,踩着溪流中央的石台,慢悠悠往山上去。 地面湿滑,即使她十分小心,还是摔了好几个跟头。今早出门忘了换鞋,鞋里一滩水,鞋外一滩泥。 找了处干净的草地把泥点蹭掉,才继续往山上去。 越往山上走,上面的声音就越发明显。似乎是有人在争吵,好像人还不止一个。 这山上不就住了他一个吗,这么来了这么多人? 纳兰初越想越不对劲,脚步加快了许多。 “我说阿叙啊,你就听舅舅的话,跟我回去。这地方要米没米,要盐没盐,你待在这里不就等着饿死嘛。” 祁叙站在门前,表情淡漠。 曾经的他无比天真的以为,娘说的话是对的。 舅舅是这世上除了娘之外,对他最好的人。后来等娘死后,他才逐渐发现,那些所谓的好,不过就是一颗包着毒药的糖,剥去糖衣,就是要人命的东西。 看清他的险恶用心之后,他只觉得无比恶心。 “爹,这家伙还真藏了不少好东西,肯定是从我们家偷的!” 一高一瘦两个男孩从房里走出来,矮的手里抱着个瓷罐,从里面摸了一把米出来。高的一手拿着碗,一手托着盆,脸上笑得很得意。 那几样东西一看就是新买的,李大栓认得出来,都是好货。 -- 第30页 他目光看向门前那道瘦削的人影,搓搓手,眼里闪过一丝精光。 难道除了他娘留下来的房屋地契,他还有别的值钱的东西不成? 一想到有这种可能,李大栓心里不禁产生一丝懊悔。要是知道他手里还有别的东西,他早就来了,还拖得到今天。 家里那婆娘说让他在外面,冻死了的话他们就能顺理成章拿到地契。谁知道他不仅没冻死,手里还有其他值钱的东西。 这下怕是有些不好说了。 他咳了咳,换上一张和煦的笑脸:“阿叙啊,舅舅知道你是个诚实的孩子,这些东西肯定不是你拿的。” “爹,就是他偷的!”矮个子立马反驳,脸上因为激愤变得涨红。 “你给我闭嘴!”李大栓厉声呵斥,转瞬间又换上和悦的语调,“我这两个孩子天性刁蛮,平时对你有很多不周之处,你多担待着点儿。你放心,只要你肯回去,要是他们俩再欺负你,你就同我说,看我不好好教训他们!” 两人闻言,脸色更加难看,恶狠狠地瞪着祁叙,嘴里低声咒骂不止。 “果然是有娘生没娘养的东西,回去看我不好生揍他一顿。” “哥哥放心,要是他回去了,还不就是地上的泥巴,任我们磋磨?” “你说得对。” 说完,两人低低地笑起来。 “怎么样,你想好了吗?” 等了快一刻钟,李大栓脸上露出几分不耐烦的神色。 面前的人还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他不禁有些窝火。 敬酒不吃吃罚酒,他这外甥倒是挺会蹬鼻子上脸。不过这也没关系,他有的是办法。来之前他打听过,这里就山底下就住着一户人家,还是孤儿寡母的,肯定不会帮忙。 到时候实在不听话,一棍子打晕了就是。 “李大栓,你咋还没好?!” 不远处走上来一个五短身材的妇人,神色不耐。 她穿着处处透露着一股不伦不类,只见她上身穿着一件狐皮袄子,腰间却缠着一根褪了色的红绸带,脚蹬一双断了底的凤头履。 她用胖手擦了擦额角的汗水,朝这边走来。 “娘,你总算来了,这家伙又偷了咱们家的东西!” 孙瘦娟闻言眼色一厉,连看都没看一眼直接破口大骂:“我就说家里少了什么东西,搞了半天原来又是你这个家贼啊!” 祁叙嘴角勾起一丝讽刺。 都是一丘之貉罢了。 孙瘦娟被他狠戾的目光吓住,心下微惊。 才几天不见,这破孩子的眼睛怎么变得这么唬人了! 片刻之后她马上反应过来,胸腔里升腾起无尽的恼怒。 长本事了,居然敢用这种眼神看她! 迟早有一天她要挖了这双眼睛! 她在地上捡了个石块,慢慢朝门边走过去。 ? 第19章 纳兰初刚走上来就看到这一幕,心里又惊又怒。 她随手捡起地上一根木棍,像一头莽撞的小兽,狠狠朝孙瘦娟冲去。 “我看谁敢打他!” 她一头撞在孙瘦娟胸前,抄着手里的木棍朝她手上啪就是一棍。 斩钉截铁,毫不留情。 孙瘦娟还没来得及看清楚飞来的是什么东西,就感到一股冲力猛然撞在她身上,紧接着不知道什么东西一挥,就直冲冲往她眼睛前戳来,她刚闪身避过去,却发现这棍子分明是往她手上来的! 十指连心,她被撞到在地,痛得龇牙咧嘴。 “看着干什么,还不快扶我起来!”她像一滩泥一样摊在地上,一边不停嘶嘶抽着气,一边不停摸着几乎快被打断的手。 纳兰初不过比她腿高一点,瘦瘦小小的,看上去一吹就折,但她跑得远,冲力也强。 所以当孙瘦娟被撞到在地的时候,三人全都目瞪口呆,最后还是李大栓先反应过来,赶紧跑过去小心将她扶起来。 纳兰初站在祁叙身前,抓着木棍的手有些颤抖,心中发虚。 这家伙哪里惹来这么多人啊,他们两个加起来就比那男的高一点儿,怎么打得过?想到这里她又开始郁闷起来,早知道就不把背篓放下来了,要是手里有刀,他们肯定不敢轻举妄动。 “好哇,我就寻思着你为何不走,搞了半天是现在有人帮了啊?!”她由着李大栓扶着站起来,没被打的那只手插着腰。 凌厉的目光上下扫了她一眼。 她还当什么,原来就是个小丫头片子。 祁叙垂下眼帘,视线停在她发顶上。一根呆毛翘起来,像一株小草,被风一吹就东倒西歪。 明明与她无关,却偏偏要来趟这趟浑水。 傻。 他扯过她的衣服,把她拉到身后站着。 “诶?” 纳兰初没反应过来,从他身后着急探出头,又被祁叙反手压回去。 他推她干什么呀,他要被打了! 孙瘦娟啐了一声:“不长眼的东西。”说罢抄起地上的棍子就要打人。 纳兰初连忙躲在祁叙背后,死死揪住他的衣服,眼睛紧紧闭着。 “我看谁敢动手!” 不远处走上来一个人,手里握着纳兰初方才扔在地上的那把镰刀。 “娘!”纳兰初立刻眼睛一亮。 “你又是谁?”孙瘦娟转过头,微眯着眼打量着来人。 -- 第31页 “你管我是谁?”张氏缓步走过去,目光如炬,直勾勾盯着她。 孙瘦娟看得心头微怵,但她的性格不允许她矮人一头,立即高声呵斥:“不管你是谁,但我劝你还是别管闲事的好!” “就是!”身后两人叫嚷起来。 孙瘦娟勇气又上来了。 她不过一个女子,还能奈何他们四个人不成?! “闲事?”张氏掂掂手上的刀,语气森寒,“宋初,还不给我过来?” 纳兰初看到张氏本来内心窃喜,一听到她满含怒气的语调,立马怂了半截,默默从祁叙背后走出来。 “你要打我女儿,你说我在管闲事?” 张氏冷笑,脸上挂着嘲讽。 在这破地方这么久,她还没怕过谁。敢打她女儿,这女人好大的胆子。 纳兰初磨磨蹭蹭地走到她身边,那乖顺样看得张氏心头冒火。 以前怎么和她说的,别人打她就要打回去,这死孩子什么都不干,被人欺负了都不知道! 不过让张氏没想到的是,在她来之前自家女儿已经赏了人家一棍了,力道还不轻。 “你给我过来!”张氏把她拉到身后。 一看到她躲躲闪闪的表情,她马上明白了过来。她就说最近看她总不对劲,敢情儿症结在这里啊。 “既然如此,你带她回去就是。” 没了这臭丫头,她乐得轻松。 “娘——”纳兰初赶紧拉拉张氏的衣角,看向祁叙,意思不言而喻。 张氏哼了一声,转头看向她,眉头一挑:“这可不行。” “还不行?!”孙瘦娟眉头皱得好像能夹死苍蝇,她明白过来,面前这女人不是她轻易就能解决的。 “你可能不知道,这孩子现在是我们老爷家的仆人,入了奴籍。” “你说什么?”孙瘦娟像是听见什么天方夜谭,表情像是打碎的鸡蛋般,绽开道道裂纹。 入了奴籍,他竟然敢入奴籍! 人分三六九等,这奴婢是最低贱的一等。一旦入了奴籍,这一生就要为人做牛做马,他哪儿来的胆子敢入奴籍! 也不怕他娘在九泉之下死不瞑目! 孙瘦娟狠狠盯着他,恨得咬牙切齿。 “你们老爷是谁?我这外甥从小被娇养着长大,怕是受不了这等子磋磨!” 还娇养呢,他身上的伤说不定就是他们打的。 纳兰初撇撇嘴,对孙瘦娟的厌恶又多了一层。 张氏呵呵一笑,气定神闲:“梁安城谢老爷,你问归问,有件事还是得告诉你。这孩子入籍时签了契,生是谢家的人,死是谢家的鬼,要是想走,得交一百两银子。” “一百两!” 孙瘦娟同李大栓对视一眼,开始犹豫了。 一百两可不是小数目,他们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银子。主要这地契还不知道能不能拿到,要是拿不到,那不就白白搭进去了一百两? 不行不行。 他们可不干这赔钱的买卖。 “听说谢老爷可不是那么好相与的,落到他手上可讨不着好。”张氏笑意更甚,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既然如此,便让这孩子跟着他吧。” 孙瘦娟没讨着好,脸上很不悦,连说这话的时候都是不情不愿的。 比起钱,还是命要紧些。 再说他住在这里,饿死正好,就算饿不死,她以后也有地方找,总比找不着人好。反正时间还长,她有的是本事让他乖乖把地契交出来。 纳兰初脸上露出喜色,很快又被她不动声色地压抑下来,视线偷偷看向角落里的人。 目送着那家人骂骂咧咧的离开,张氏视线重新回到身侧那道小身影上。 啧了声。 “你每天在我面前躲躲藏藏的,就是为了他?” “娘,你在说什么?”她竭力隐藏自己颤抖的声线,低着头,生怕被人看出她脸上绯红一片。 “行了,你还瞒得过我?” 她笑了笑,回头面无表情地看着祁叙:“跟我过来。” 纳兰初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脸上十分为难。 张氏不会对他做什么吧? 经此一役,她也算是看清了她这个便宜娘的性子。 雷厉风行,极其护短。 还有,打人特疼。 她瞅了眼祁叙单薄的身子骨,内心忍不住担忧:万一等会儿娘打她,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帮她扛住一棍? 祁叙选择性忽视她满含担忧的目光,提步跟着张氏下了山。 三人停在院子前,张氏打开门,顺手把背篓扔给她,吩咐道:“去把草喂了。” 纳兰初接过背篓,一步三回头,看着她领着他进去。 平日她回来的时候还得再晚一个时辰,栏里的牛被她喂了这么多次,早就知道了她什么时候来。所以她今天来得早些,栏里的牛没有叫。 她放轻脚步,小心翼翼把草拨进食槽里,然后侧耳听着院子里头的动静。 给牛喂完草,她推开院子的门。 一转身就看到他端正坐在院子中央的石凳上,仿佛一座木雕。 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似是听到她开门的响声,张氏在厨房里唤了一声:“宋初,过来!” “来了。”她急匆匆回答,看了他一眼,小跑着进了厨房。 -- 第32页 厨房里热气腾腾的,锅里开水在翻滚,荡开一片朦胧。 “把面端过去吃。” 她背对着她,身形被水汽模糊,看不清神情。 桌上放着两碗面,面上盖着几片肉,汤里飘着几粒葱花,飘出似有若无的香气。 趁她不注意,纳兰初拿起筷子就把其中一碗里头的肉三下五除二地夹出来,塞进另一碗。 未曾想,张氏正巧端着碗转过头,将这一幕看得正着,心中郁郁。 这死丫头,怎不见她对自己娘好点儿? 纳兰初以为她没看见,一手端着一只碗出了门。 因为太烫,她两条细胳膊一直不停地抖,看得张氏那叫一个担惊受怕,生怕她手不稳就把碗给摔了。 纳兰初把碗放在院子的石桌上,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她把碗推到他面前,拿出筷子给他。 “快吃。” 祁叙默然,没接。 纳兰初歪了歪头,把筷子斜插进面里,双手交叠靠在桌上。 “晚一点就坨了。” 他还是没动作,双眼直直望进她眼里,仿佛想要借此看清楚她的内心。 “难道你不饿?” 面前人总算有了反应,点点头。 他刚点完头,肚子好似在反驳他的话似的,立即咕咕叫起来。 祁叙脸色微变。 纳兰初笑出声,笑得够了,又把碗朝他面前推了推。 “吃吧,我娘做的,很好吃。” 其实她没吃过她煮的面条,毕竟在宋家,连吃上饭有时候都是件难事。 少年望着面前的面,眼中闪过一缕不易察觉的温柔。 娘没走的时候,也爱吃素面。 二十粒葱花三片姜,若是有时候编的东西卖了好价钱,还会再加个蛋。 借着吃面的空当,纳兰初偷摸着瞧了他一眼。发现他吃东西一直都是慢条斯理的,不急不缓,比都城那些受过礼仪教育的世家子还赏心悦目。 当真是一副好姿仪。 若是他一辈子留在这山沟里,未免也太过可惜了。 在他思索的时候,祁叙放下了碗。 纳兰初顺势抬头。 他脸上有些红,像是热的,又像是熏的。她正想着该如何同他搭话,哪知他却突然开了口。 “谢谢。” 少年声线清冽,如甘泉般泠然。似乎是不常说话的缘故,听上去有几分生涩。 “你会说话?!” 纳兰初瞪大眼睛,她可是一直都以为他是个哑巴! 少年闻言,清泠的眸子难得露出几分无语。 他不说话,又不代表他不会说话。 纳兰初却好像是发现什么珍宝一样,盯着他的微凸的喉结看了又看,心中啧啧称奇。 他如何能忍这么久?要让她不说话,说不定一天都忍不了。 被她露骨的目光盯得颇不自在,祁叙感觉自己就像被架在火上,连指尖都开始泛着红。 他闭了闭眼,转身推门而去。 步子不急,但怎么看怎么觉着有点落荒而逃的意味。 还未等纳兰初有何反应,他已经消失在门后。 算了算了,许是他不想让人知道他会说话吧。纳兰初觉得自己已经接近了真相,端着碗继续吃。 吃着吃着,嘴里似乎多了什么别的东西。她越嚼越不对劲,这味道怎么像是肉? 她明明记得她这碗里没有肉啊? 纳兰初拿着筷子扒了扒剩下的面条,果然在面里翻出了好几片肉。 等等,这碗面不该是他的吗? 他什么时候把碗给换了? ? 第20章 第二天一早,纳兰初还在睡梦之中,就听见外头传来噼里啪啦的砍柴声。 她睁开眼,迷迷糊糊下了床。 地平线上露出半个太阳尖,将曦光漫射大地。张氏脖上搭了条布巾,正埋头砍着地上的木柴。 “娘。”她唤了一声。 “醒了?”张氏拿布巾擦擦脸上的汗,指着已经砍好的一摞柴火,吩咐她:“把这些堆上去。” “这些都是哪儿来的?”她昨天都还没看见呢。 “哦,昨天那小子搬来的。”她指了指门外,“还有呢,不知道今天能不能砍完。” 她说着说着,又生出些许感慨:“倒是个好孩子。” 纳兰初帮她把砍好的木柴摞到墙边,然后才背上背篓准备去割草。 见她准备走,张氏顺口道:“到山上去,记得把灶里烤的两个红薯带上。” 张氏想得很简单,他们两个都是孩子,以后说不定以后干农活还能一起做个伴。她家这姑娘她是知道的,乖顺是乖顺,就是有点儿傻气,到时候被人欺负了都不知道。 她又失去了父亲,总得要人帮衬着才好。 纳兰初虽不解其意,但还是翻箱倒柜寻了张厚布出来,拨开炉灶里的灰,把红薯仔仔细细包好,然后再放在背篓最底下。 张氏正好进门喝水,看见这一幕,默默评价:“你倒是挺讲究。” - 今日天色很好,隆冬过后,树上的嫩芽萌发出来,迎着清晨的日光舒展。 她上山的那条小路,原本是光秃秃的一片,现在竟也长出了一些叫不出名字的小草。软软地在地上铺了一层,又娇又柔。为了不让这些草夭折,她走路时得不停地盯着地上。 -- 第33页 快要到山坡时,她一个不留神,踩倒一颗石子,连人带篓摔出去好几丈远。手臂撞向地面,擦破了一块皮。 唯一庆幸的是她把红薯包得紧,虽然从背篓里滚了出来,但起码没摔坏。 远远的就看见那间茅屋上站了个人,纳兰初走过去,发现原先那间破茅草屋已然秃了顶。 她脚步加快,走到屋下,仰起头看着屋顶上的人。 “我给你带了吃的。” 祁叙一早就看到了她的身影,却装作没看到的样子。直到余光瞥见她一手举着一个红薯,兴致勃勃地地看着他的时候,才总算是装不下去了。 但还是没说话,只看了她一眼,继续做着手里的事情。 见他不理,纳兰初便找了处干净的地方坐下,拿起其中一个红薯就开始啃。 反正她被他拒绝惯了,又不差这一回。 啃完红薯,纳兰初又开始盯着他看。 专注的眼神想让祁叙忽视都不行。 罢了,他叹了口气,墨黑的瞳孔染上几分无奈。 “你草割完了?” “没有啊。” 纳兰初很自豪地把空空如也的背篓展示给他看,成功收获了祁叙略带无语的眼神。 “你要吃吗?我一直揣着,还热乎着呢。”她扬了扬手里的红薯。 “不用。” 祁叙淡淡拒绝,瞥见她嘴角的红薯渣,他沉默片刻,又补了一句:“你自己吃吧。” 说完,继续掀屋顶上的茅草。 纳兰初本来就不是重口腹之欲的人,方才吃了一个红薯,肚子里早就满满当当。 “那你要我帮忙吗?”这种小事她还是能做的。 屋顶上的人背对着她,没说话。纳兰初又等了会,还是没听到任何动静。 她原本想再问,但转念一想。或许人家是脸皮薄故意不回答呢,他爹就是这样。按照她娘的话说,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她越想越觉得有道理。也没再问,便攀着梯子上去。 她自幼就跟着纳兰铮爬墙爬惯了,除了宫墙和城墙没爬过之外,翻过的墙说不定比别人走过的桥还多。虽然近些年她被娘约束教导着,但爬墙好歹也爬了这么多年,总不能摔吧? 她双手攀着梯子两边,轻手轻脚地爬上去。 梯子架在半山腰上,纵目远眺,能望见山下的景致。 远山连绵不绝,浅流深涧穿行不止,清晨薄雾尚未散尽,仿若一条透明的丝带蹀躞盘旋于山岭之间。 这等雄伟壮阔的图景,在都城根本见不到。都城里头,大都是小桥流水的景致,宫城倒是巍峨,但比不得这崇山大气。 纳兰初独自欣赏了会,心中称奇。 这梦境实在是太过真实了,真实得让她几乎都有些分不清究竟谁是现实,谁是梦境。 好久没听到底下的动静,祁叙心底升起些许疑惑。 这么安静,实在是不符合她闹腾的性子。 要是纳兰初听到他这般想她,肯定会立刻反驳回去。 其实她在国公府与梦境中区别很大。在卫国公府,她是嫡女,自然要有国公府嫡女的威仪,按照规矩行事。虽然偶有叛逆,也得仔细着不能让旁人发觉。毕竟若她整出什么幺蛾子,丢的就是整个卫国公府的脸。在这里则不然,她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国公府嫡女,只是一个小村姑,根本没人在意她的所言所行是否符合规矩。 她分明不是闹腾,只是被压抑得太久。 祁叙沉思片刻,决定还是转头看看。 他刚一转头,就对上一只毛茸茸的脑袋。 突然,他看到纳兰初脚下踩的木梯,脑中一闪,急忙道:“别踩。” 奈何还是晚了一步。 纳兰初一脚踩在那根断掉的横木上,身子一斜,连人带梯往屋下摔去。 好在祁叙眼疾手快,一手手勾住摇摇欲坠的楼梯,一手递给她。 “把手给我!” 纳兰初贴在梯子上,眼睛闭得紧紧的,连头发丝儿都不敢动一下。 “我怕!”她表情好像要哭出来似的,嘴死死抿着,全然没有了刚才爬梯子那般悠然自得。 祁叙在屋顶上都要气笑了。 现在知道怕了,刚才谁让她上来的? “你不睁眼我就松手了。”说着,他真晃动了下梯子。 “等等!”纳兰初急忙摇头,然后极为艰难地睁开一只眼睛,过了好大会儿,又睁开另一只眼睛。 她鼓起十万分的勇气,把自己的手从梯子边缘扒拉下来,然后抓住他的手。 他的手冰凉,指节修长有力,攥住她的手把她拉上来。 纳兰初迟钝了片刻,脑袋还没反应过来,胳膊上立刻传来火辣辣的疼意。 很不巧,他拉的那只胳膊正是她来的路上摔的那只。纳兰初没抑制住,眼泪像掉了线的珠子簌簌而下。 祁叙从没见过女孩子哭,眼中划过一丝无措,但也想不出什么好话来安慰她,只能干看着。 “别哭了。” 他从口袋里掏了掏,翻出一块布,递到她眼前。纳兰初连看都没看,直接拿着就开始擦眼泪。何曾想她这眼泪就像流不尽似的,越擦越多。 “好辣。”纳兰初蹲在房梁上,眼眶通红,像只兔子。 祁叙扫了一眼他方才递过去的那块布,隐约想起:这东西似乎是买辣椒时,那摊贩扔给他的......” -- 第34页 对于她越擦越红的眼睛,他似乎有了答案。 就在他想要把布拿回来的时候,蹲在面前哭的少女突然伸手扯了扯他的衣服,把眼睛努力睁得大大的。 她眼皮已经开始泛肿,鼻尖通红,看上去格外楚楚可怜。 “你帮我看一看,里面是不是进了灰?” “不是。”他别过头。 是辣椒干的。 还没等纳兰初反应过来,祁叙拿过她手里的布,纵身一跃跳到地面上,朝屋里头走去。独留她一人坐在屋顶上,小小的眼睛写满了大大的无措。 他,他,他就这么走了? 也太绝情了! 她咬了咬唇,独自待在屋顶上,打算着什么时候眼睛不疼了她再下去。 她再也不来了!纳兰初恨恨地想。 祁叙自然不知道头顶上有个人正在一本正经地发誓,他打来一盆水,把帕子仔仔细细洗了一遍。 他重新爬上去,视线在她手臂上停留片刻,缓缓把帕子递给她。 纳兰初吸吸鼻子:“你不是走了?” 祁叙手一顿,鸦黑的羽睫垂落下来。 “没有。” 纳兰初接过帕子,贴在眼皮上。 帕子没有被完全拧干,清清凉凉的水流沿着眼皮流入眼睛,将灼热慢慢压下去。 趁着眨眼之际,纳兰初悄悄瞄了他一眼。 算了,看他还算诚恳,她就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计较他给她有辣椒的帕子了。 ? 第21章 “傻。”祁叙靠着屋脊,面对着远处莽莽群山,吐出一句话。 “你怎还骂人?”纳兰初怒目而视。 他闭上眼,沐浴在晨曦当中,没有回答。 这番神安气定的样子,让她都不禁怀疑方才是不是听错了。 过了会,他像是躺够了,睁开眼。 “我有东西吃,你不用每天过来。”祁叙又想到了他桌上的一叠碗,近来又有了越来越多的趋势。 “我只是顺便。”纳兰初一本正经为自己辩白。 他脸上似乎出现了一丝笑,还未等她细看,便随着清风消失不见。 “下去吧。”他没再多说什么。 纳兰初往下探头,瞧了一眼梯子,马上摇头。 “不要。” 意料之中的拒绝。 “那便坐着吧。”祁叙说完就去做自己事情了,连看都没看她一眼。 刚才下去的时候他把屋里的稻草都搬到了墙根边上,只要摔下去的时候不脑袋着地,应该没什么大不了的。 纳兰初没想到,他说的让她坐在这儿就真的是让她坐在这儿,连管都不管了。 她坐在上面是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好全心贯注盯着他手上。 祁叙正在把腐朽发黑的木条抽出来,扫过她专心致志的目光,恍然发觉是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 她的目光好像有无穷的穿透力,让他想忽视都不行。 两人僵持着。 祁叙不说下去,纳兰初也不说要下去。 等他把木条捆好,她还是一动不动看着他。 祁叙败下阵来。 她不是要割草么? 略带探寻的目光望来,纳兰初立刻心领神会。她指了指不远处山坡上一丛草,嘴角扬起笑:“我不急,你也别急,我等会儿割那一丛就好。” 要不是她眼神单纯,祁叙还以为她是成心想同他过不去。 纳兰初从怀里拿出红薯,拿着晃了晃。 “你要吃吗?” 祁叙摇头。 即使是放在怀里暖着,红薯也早该冷了。 “下去吧。” “不做了?”纳兰初偏头看他,脸上还有几分怅然若失。 祁叙点头。 “那你先。” 她不敢。 上山容易下山难,这句话在上梯下梯面前也同样适用。 纳兰初踏上最后一截横木的时候,感觉自己的腿都在打颤。她腿一软,险些跪在地上。 一抬起头,就看到他脸上表情仿佛写着六个大字:自作孽,不可活。 纳兰初:“......”好的,她知道都是她好心办了坏事。 祁叙:“红薯呢?” 纳兰初从怀里拿出来,放在他手上。 他接过,径直进了屋。 “你做什么?”她跟上去。 祁叙打开炉灶,拨开炭火,把红薯重新用热灰埋上。 凉的,吃了会难受。 这话他并没有同她说,只是关上灶门,坐在屋子一角开始编他昨日没有编完的草席。 纳兰初自讨了个没趣,环视四周。 才几天不来,这屋里好像又变了一副模样,要是不看屋顶,已经全然寻不见原先的破败。 屋子中央筑了一堵泥墙,把整间屋子分隔成两半。屋前的灶台已经完全阴干,早上铺了一层石砖,甚至还有烟囱直通屋外。她走到那堵墙旁边比了比,刚好和她一样宽。 再看地面,不同于第一次来的时候,地上很干净,虽然没达到一层不染的境界,但寻不出一根草屑。 他也太贤惠了吧! 纳兰初身后摸了摸他铺在地上当椅子的垫子,好像发现了什么新奇的物事,翻来覆去地看。 这垫子尽管是用稻草编织的,但摸上去很是平滑,缝隙细密,不像是出自一个男子之手。 -- 第35页 嗯,不对。 她抬眼看了下他清隽偏冷却稍显稚嫩的眉眼,装作成熟地摸了摸下巴。 应该还是个孩子。 过了会儿,祁叙起身,打开炉灶把烤热的红薯拿出来,顺手摸过一张手掌宽的垫子,把红薯包好,走到她身边递给她。 “你不吃?” 祁叙摇头。 纳兰初起初想要义正言辞表示拒绝。 她已经当着他的面吃过一个了,要是把这个也吃了,那她在他眼中不就是饭桶了?她好歹还是要点儿面子的。 但......真的好香啊。 她吸吸鼻子。 烤热的红薯挥发出香甜的气味,勾得她胃里馋虫蠢蠢欲动。肚子也开始不安分,叽里咕噜动了起来。 这个红薯好像比她吃的第一个还要香一些。 难道是在别人家的缘故? “不吃我就扔了。” “不许!”她站起来,做出几分矜持的样子,勉为其难地伸出手,“不能浪费粮食,还是给我吧。” 祁叙把红薯给他,自己在一边又开始叮叮当当地开始敲。 得到红薯的纳兰初剥开皮,冲着嫩黄的红薯肉嗷呜就是一大口,眼睛微弯,满足地眯起眼。 嗯,真好吃。 这心满意足的表情,完全是把当初说自己不重口腹之欲的话抛之脑后了。 等纳兰初吃完,日头已经逐渐偏西。 等她吃到最后一口,才发现原来这垫子也是他编的,比她手大一点点,刚好能够包住整个红薯。用来编织的稻草应该被打薄过,只留下最结实的一层。 编得这么精巧,比府里那些用具貌似还精致些,用来包红薯——总感觉有些暴殄天物。 她刚把这垫子放回原处,回首一望,撞上他的目光。 她愣了愣,多看了他的眼睛一眼。 一缕日光穿过窗子,落进他浓黑如墨的眼睛,仿佛那千年不见天光的寒洞,蓦然有了春意。 小时候她总是认不清人脸,娘告诉她,让她通过认别人的眼睛来认人。这法子不大管用,但这么多年过去,每当遇到一个不熟悉的人,她的第一反应就是看他的眼睛。 不同的人,拥有的眼睛也各不相同,连眼珠的颜色都有细微的分别。人的眼睛,有的明澈,有的污浊,有的棕中透黄,有的褐中带黑,甚至还有灰中泛蓝的。但没有一双像眼前人这样,黑得纯粹又透彻,剔透如墨玉,灿明若星辰。 纳兰初搓搓手,心中暗想,以后一定要找到同他瞳色相近的珠子,然后好生珍藏着。 正想着,突然一声咳嗽打断他的思绪。 纳兰初循声望去。 祁叙别过眼,脸上闪过一丝窘迫。 临到离开时,她趁着他不注意,飞快朝墙后看了一眼。映入眼帘的只有一床单薄的被子,估摸着只有她手掌厚。 破破旧旧的,补丁叠着补丁。 冬日刚过,气候也才回暖不久,这床被子在夏天的时候盖还差不多,春天也太薄了点儿。 要是有床更厚的被子就好了。 这想法一直伴随着到她晚上吃饭的时候。张氏见她一脸心不在焉,顺口问了句:“想的什么,连饭都吃不下去了。” 纳兰初脱口而出:“被子。” 张氏和宋砚对视一眼,搁下筷子,眼神中透露着些许兴味:“什么被子,说来听听?” “没什么没什么。”她脸上羞耻万分,摇头不迭。 宋砚浅笑:“初初大了,许是有了自己的小秘密,娘你就别问她了。” 他设得一手好激将法,纳兰初又岂是他的对手。 过了片刻,只听她果然不情不愿道:“不是什么小秘密。” “那是什么,哥哥不能听?” 她瘪瘪嘴。 能自然是能的,毕竟尴尬的是她。 纳兰初眼一闭心一横,说道:“今天我上山的时候,看到他在修屋子。” “然后呢。” “我把娘要我带给他的红薯给了他。”她特地在“娘”这个字加重了语调,视线在两人的脸上盘旋了下,有些心虚。 其实她不仅进去了,还把带给他的红薯也吃了。 “继续。”宋砚饶有趣味地看着她。 “我就进去看了,发现他就盖着一床很薄的被子。”她伸出手比了比,“就只有这么薄。” “你看得倒仔细。”张氏斜了她一眼。 她慢吞吞放下手,不自在地捏捏指尖,给自己找补:“也不是特别仔细,就只看了一下,就一下。” 宋砚含笑道:“娘,我记得我柜子里还有一床棉被,让初初带给他吧。” “行吧,明早上给你去拿,你带过去就是。” 对于祁叙,张氏心中也存了几分感同身受的怜惜。 丈夫死后,他们孤儿寡母地住在山沟沟里,欺负他们的人不在少数。更别说他还死了母亲,还摊上一群吸人血的亲戚,这日子怕是更不好过。 他们家是穷,但能帮一点也是一点。 瞥见身旁小姑娘嘴角藏不住的笑,她忍不住失笑。 这孩子总是对别人的事格外上心。 第二天一大早,纳兰初就把被子塞在背篓里出了门。 但到了地方,却发现屋里空无一人。 门没有锁上,纳兰初一推就开了。她把被子放在屋里,背上背篓去割草。 -- 第36页 临近中午,她总算把草塞满了整个背篓。 听张氏说,就要到了春耕的时候。这里的人家都是以种田为生,每家每户至少要养一头牛耕田。即使是宋家以张氏卖布为生,却也留着一亩三分地,为的是一家人的口粮。 牛要吃草,村里家家户户都有牛,所以这附近的几个草丛,除了宋家附近的,已经被割得没剩几丛了。 宋家附近的草肯定要留着应急用,动不得的。所以为了得到足够的草喂牛,她不得不走到更远的地方。 去更远的地方倒没什么,但问题是她不大认识路。其实不认识路倒也不算太要紧,最最要紧的是,她记性不好,除非一条路天天走,否则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哪儿。 纳兰初望着背篓里的一捧草,露出一丝苦涩的笑。 罢了罢了,车到山前必有路,总不会一点办法也没有,到时候她处处留记号不就成了? 想着时间还早,她又去了趟祁叙那儿。 她叫了几声,没人答应。 纳兰初想着许是他觉得自己给他起的名字不大好听,便故意不回她。没想到走到门前,发现屋里还是静悄悄的,一片人影也没见着。 她望了眼太阳,晃得耀眼。估摸着现在已经到了日中十分,她卸下背篓,决定去找人。 祁叙住的山坡实际上是有很大一片群山连结而成,恰好在山群最突出的位置,平日里虽然风有些大,但坐北靠南,日照充足。 再往山的深处走就是一片漫无边际的树林,一棵棵树木高耸入云,树冠如盖,遮天蔽日,外头的阳光在这里无所遁形,阴森扑面而来。 与这边相比,好像一个是天一个是地。 好在树林里有一条小路,虽然路上长满了矮草,但好歹说明有人经过的痕迹。 想让她钻林子是不可能的。 纳兰初带上镰刀,沿着小路径直往树林里走。越往里走,树木就越发茂密,潮湿阴暗的空气弥漫在胸腔里。她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回声游荡,在空寂的环境中被无限放大。 孤寂伴随着寒冷,侵袭着每一寸裸.露的皮肤。她小心朝四处张望,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一只鸟蹲在树枝上,尖利叫了一阵,在她经过树下时,扑着翅膀惊空飞走。 纳兰初扫了一眼周围的环境,觉得她开始似乎太高看她自己了。 这地方,她怎么可能,不怕! ? 第22章 对于自己的胆量到底有几斤几两,她还是有些底数在的。她喜欢看鬼怪话本是一回事,但要真见鬼了,不消说,她肯定是第一个被吓哭的。 按照她哥的话说,她就是典型的叶公好龙。 平时一个人窝在屋里看话本看得如痴如醉,废寝忘食。有时候天黑了,还要提灯照着看。视话本如命,还特地做了个檀木箱子把它们整整齐齐放在床下,生怕别人偷了去。时常去听说书人讲,闲的时候还能自己动手写。 本来她藏得挺好的,哪知道有一天她哥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个鬼面具,整天带着到处转悠。有天晚上她正准备入睡,冷不丁看到屋外一张鬼脸经过,吓得她立即原形毕露,哭得稀里哗啦。 后来还是爹给她出了气,她哥被狠揍了一顿不说,还赔了他三个月零花钱。 她把手里的镰刀捏得紧紧的,心里不停地默念在家里抄的那些佛经。 越往前走她就越后悔,心里不停打着退堂鼓,还越打越急。 这佛经算是白念了。 早知道直接回家多好,还省得这么多的事。 突然,她步子停顿,背后猛地一寒,发觉好像有什么东西跟着她。 她屏气凝神,叫苦不迭。 这青天白日的,不会真有不干净的东西吧? 身后的东西见她停下,似乎加快了许多。 纳兰初举起镰刀。 管他是人是鬼,白日吓人,先受她一刀再说! 一只冰凉的手搭在她肩上,她咬紧牙关,挥刀而去。 身后的人似乎早就预判了她的动作,侧身一闪,躲过她的刀。 冷淡的声音随之响起。 “你在这里做什么?” 祁叙面无表情看着她,眼中闪过不解。 “怎么是你?!” 纳兰初简直要被气死了,一股郁气堵在胸腔里,上不去也下不来。 鼻子一酸,眼眶里又有泪在转。 有时候她自己也很唾弃自己这爱哭的体质,真没骨气,娘说她这样的人最好拿捏了。 祁叙眼中闪过一丝错愕,紧接着又沉默下来。 她怎么又哭了? “你去哪儿了?”她声音有些颤抖,含着浓浓的委屈。她好心来送东西,不仅找不着人,到头来还被人吓了一遭,不委屈才怪。 祁叙似乎也知道他刚才做的不对,很配合地指向她脚边的篮子。 里面装了半篮子新鲜茶叶,绿柔柔的,有的还挂着露珠。 “回去。”他说。 纳兰初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还不停望身后张望着。 看出她的害怕,他突然停住了脚。 后面,纳兰初一直望着身后,没看到前面的人已经停了,还没反应过来就猛地撞在他背脊上。 这个人的背脊他是撞过的,还撞过不止一次,只是今天撞得格外厉害。 -- 第37页 她揉揉被撞疼的鼻子,好不容易抑制住了眼泪又要开始流了。 都怪今天出门的时候她没看黄历,不然怎么会这么倒霉? “你走前面。” 他侧过身,让她先走过去。 纳兰初不晓得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方才她被吓得心有余悸,此举正中她下怀。 能走在前面肯定是再好不过了。 回到屋里,她正想告诉他给他待了一床被子来,还没来得及说,就看到他进了屋。过了一会儿,不知道从哪里找出一个破筛子,把篮子里的茶叶一起倒进去。 他坐在地上的草垫上,手动得极快,把看上去品相不好的茶叶嫩芽捡出来重新放到篮子里。纳兰初看得十分好奇,便蹲在那筛子面前,仔细看着他手里的动作。 正好把祁叙的太阳光挡了个严实。 今天天气很好,天朗气清,日光暖而不燥。 蹲得久了,她感觉自己后背晒得有些痒,便反手过去挠了挠。未曾想,脚因为蹲得太久早已经麻木了。她刚挠完,脚下一个趔趄,身体不受控制地直接扑在祁叙刚刚分好的茶叶里。 一手按住篮子,一手按住筛子。 茶叶从两个地方飞出,又重新撞在一起,纷纷扬扬,撒了满地。 祁叙手里拿着一根找不到归处的茶叶,面色铁青。 真是好一出一箭双雕。 纳兰初急忙从茶叶里头挣扎着站起来,一双大眼睛茫然又无措,还有掩饰不住的羞惭。她低着头,手里不停地捡着地上的茶叶,嘴里不停道歉。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纳兰初简直要怀疑,她是不是和这间屋子犯冲,每次一到这里就干不出好事。 贩子都是收的干净的茶叶,买卖时总是挑三拣四压价。近日天气都还好,地上的泥土都已经干得起了灰,这茶叶免不了沾上泥土。 祁叙闭了闭眼,压住心里的郁火,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没忍住,忍无可忍道:“你下次还是别来了。” 纳兰初抬起头,神色内疚,讪讪地点点头。 见她一脸“我好悲伤但我不说”的表情,祁叙内心叹了口气,最终还是自己退让了一步。 “算了,你同我过来。” 他站起身,把身上的茶叶抖落在筛子里,俯身拾起篮子,把里头所剩无几的茶叶倾倒出来。头顶传来轻微的动静,像是一片羽毛落下,接着又飘然消失。 他抬起眼,对上她的略显惊慌的眼神。 面前人踮起脚,手里拿了一根茶叶,轻轻对他摇了摇,语调急迫地解释:“我只是想帮你拿下来。” 祁叙略微颔首,说道:“走吧。” 两人又进入了刚才的那片树林。 纳兰初东看看西望望,竟然发现自己竟然一点都不害怕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身边站了个人的缘故。 他带着她在林中东拐西扭,绕得她眼都花了。她敢肯定,要是没有他带路,她自己肯定待在不知道哪棵大树下听天由命了。 唉,有些人,连认路的本事都是天生的。 她瞅着前面走得健步如飞的人,苦命迈着自己的小短腿,心里郁闷不已。后面又没有鬼在追,他干嘛走那么快? 纳兰初跟在他后面,呼哧呼哧喘着气。这举动对于卫国公嫡女而言,无疑是失礼之举。换做平常,娘早该面露不悦了。但现在娘既没在她面前,她也不是卫国公嫡女,无须守那些规矩,所以这动作纳兰初做得无比坦然。 祁叙走出好远,不经意偏头一望,才发觉后面的人已经落下了好长一段距离。想到她毛毛躁躁不着边的性子,他下意识放慢脚步,等着她赶上来。 等她赶上来的时候,两人已经走出了这片林子。 眼前视野骤然开阔,映入眼帘的一片无边无际的茶园,旷然无垠,入目皆是一片绿海。远山与茶海相接,清泉从崖间坠下,在日光的映照之下,仿佛飞流直下的星河。银河之水撞在崖底的巨石上,发出沉闷的巨响。 在茶林中还能看到不少头戴帷帽的女子,在茶林间穿梭着,手指翩然起伏,好像振翅欲飞的蝴蝶。 “这是哪儿?” 她呆呆地望着,还沉浸在震惊当中。 这山里居然还有这么隐蔽,这么动人心魄的地方?她怎么这么久都没发现? 祁叙忽略她脸上的惊艳之色,轻飘飘的一句话就打破了她还未成型的幻想。 “这里蛇比人多。” “诶?”耳朵敏锐地捕捉到“蛇”字,纳兰初立刻往脚下瞅了一眼,目光十分警惕。再望向远处,果然已经再也没有了当初那般惊艳之感。 她浅浅呼出一口气。天知道,她最怕蛇了。 她的表情不似作伪,祁叙看在眼里,心中却涌上一丝疑惑。 看上去,她是真的不知道。 ? 第23章 祁叙寻了处人少的地方,把篮子搁在地上,开始采茶。 “这里的茶都能采吗?” “不能。”他言简意赅地回答。 纳兰初手里动作一停,抬头看他。然后呢,怎么不说了? 过了会儿,仍没有听到回应,她终究没忍住好奇:“那哪些不能采?” 祁叙皱了皱眉头,似嫌弃她的话多。 “这茶园是一户地主家里的,这座山上有一大片,后面那座山上还有一大片。每年清明前,他就会打开这茶园,让村里人来采茶。” -- 第38页 “原来还是个好心人。”她嘀咕了声,若有所思。 好心人? 祁叙脸上闪过一丝嘲讽。 在世人眼中,这地主或许是个德高望重的老者,乐善好施,美名远播。要不是看到他在巷子里仗着人多势众殴打酒馆里的小厮,他或许也会以为他就如同传闻那般。听说人似乎是打死了,就埋在后山那片茶园底下。或许是这些年暗地里杀的人太多,怕死了在地底下遭报应,才做些好事,让自己心里好过些。 他指尖微曲,划过娇嫩的茶叶绿芽。轻微咔嚓声落下,茎杆应声而断。 世间表里不一的人多的去了,只要能给他带来好处,他不介意稍微利用一下。 他侧头看向站在旁边刚到他手臂的人,神情专注地摘着茶叶,脸上挂着几分不谙世事的笑。 祁叙默然转头。 算了,还是不跟她说了。 纳兰初从小到大一直被关在都城里,连城门都没出过几次,更别提采茶了。她一边悄悄看着身边人的动作,一边自己伸手试着摘,摘满一捧,再趁着他不注意扔进篮子里。他把第五捧扔进去的时候,她才扔进去第一捧。 祁叙也不催她,偶尔用余光瞥一眼,见她无恙才继续进行着手上的动作。 头顶上太阳正高,晒得人身上暖烘烘的,耳边的采茶的声音不急不缓,催人欲睡。纳兰初上眼皮和上眼皮打着架,眼看着就要闭上眼。身边的人咳了一声,又猛然把她拉回清醒。 这种情况来回出现了三四次,后来祁叙也懒得提醒了,偏过头去做着手中的事情。 纳兰初两只手揪着刚被拔掉新芽的茶树,眼皮耷拉着,头一点一点。就在要沉入睡眠时,模糊之中她突然看到一个白色的影子,在地上蠕动着。 是,是蛇! 她从地上一蹦而起,脚步趔趄朝祁叙冲过去用力抱住他,站在她身后哭叫道:“有蛇!”她浑身都在发抖,连声音都变了调。 祁叙方别过脸,就见她飞快向自己跑来,然后猛然撞进她怀里,撞出一声闷响。他被震得后退半步,站稳后低头看向怀里的人。 “怎么了?” 小姑娘闷在他怀里,伸出一根手指往后面指了指。 顺着她的指向,祁叙看过去。 一张刻薄的女人脸从茶树中钻出来,手里拿着一支翠玉发簪,哼笑一声,掸去衣服上的草屑,飘飘然转身离去。 什么都没有说。 藏在他身后的人悄悄探出脑袋,心有余悸问:“她是谁?” “一个疯子。”他拉开她攥着的手,他力道用得轻,没有扯下来,反而收获了一枚可怜兮兮的目光。 祁叙忍无可忍:“放开。” “哦。”她松开手,然后慢慢收回去。 她回头看了刚才那地方,还是不敢靠近。睡意已经被吓飞了,她现在脑子里只有入睡前的惊恐一幕。 远远看着女子挥动的白色双臂,姿态轻盈,实在是和那冷冰冰的蛇没半点儿干系。 她懊恼地甩了甩头。 正想着,前面有几个采茶的农妇谈笑着走了过来。 经过方才那白衣女子,其中一人轻蔑地往后望了眼,啐道:“这贱人,打扮成这幅德行不知道给谁看!真是臊得慌。” “齐姊姊,有句老话说得好,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既是从红袖招出来的人,这本性又如何能改得了?”她话音刚落,周围立即响起低低切切的笑声。 “要我说,她也是命不好。好不容易被王老爷赎了身,没想到这才三年不到,就疯成了这样。” “那她也是活该。”有人出声反驳,“自己肚子不争气,生不出少爷来,这怪谁?老爷没把她赶出去就算仁至义尽了,她竟还到处编排王老爷的不是,真是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她们目不斜视地从他们面前的茶田经过,飘起阵阵香风。 这香味浓郁得很,夹杂着劣质香粉的刺鼻气味。纳兰初屏住气,生怕一个喷嚏打出来徒生尴尬。 “哎呦,这是谁放的夹子,差点儿夹到我的脚!” “许是捉黄鼠狼的,听说近几天村里丢了不少鸡。” “也不放的显眼点儿,人踩到怎么办。”她心有余悸地拍拍胸脯,脸上尽是怨怪。 身边的几个女子连连安慰她。 等她们离开,纳兰初才有些奇怪地问:“按她们的话说,这女子分明是个苦命人,她们为何要这样说她?” “因为她们自觉高人一等。”祁叙少见地多说了几句,目光掺了几分洞察世俗的通明,“她们是村里的农妇,人一得势就巴结着,一旦落魄了,内心便觉得胜了那落魄的人一筹。这些人,最爱做的就是捧高踩低,痛打落水狗的事。” 纳兰初点点头,明白过来,转而好奇问:“那你为何这么了解?” 为何这么了解......感同身受罢了。 他收回目光,把茶树上的篮子挂在她手上:“拿着。” “你做什么?” 祁叙神情冷凝,指着身后不远一条小路:“沿着这条路直走,不要回来。” 还没来得及问为什么,就被他用力往后推去。 “臭小子,今天总算让我逮到你了!” 身后不远处传来一声呵斥。两三个身穿褐衣的男子从茶树背后走出来,无一例外全都黑着脸。 -- 第39页 “给我打!” 话音一落,几人围拢起来,开始冲着他拳脚相加。 纳兰初被祁叙推倒在地,整个人都现在茶树丛里,本来内心正懵着。她听到耳边有打斗声,急忙抬起头。从茶树枝干的缝隙中,她看到他被压在泥里,上面拳头不停砸来。 祁叙闷哼一声,抱紧双臂。 再怎么坚强,他也不过是一个刚满十二岁的孩子,根本不是一群成年人的对手。 那些人见他不挣扎,手下用劲越发没收敛,一拳一拳往他身上抡去。 纳兰初蹲在里头急得火冒三丈,突然伸手摸到几块石头,计上心来。 “哎呦,谁他妈打我!” 几人动作一停,朝四周扫了一眼,怪他多心:“这里就我们仨,谁还打你了?” 被纳兰初打的那人摸摸脑袋,心里也是十分纳闷。 这光天化日的,还能有鬼不成? 他正弯腰打算再补上几拳,只听到旁边一声怒喝:“他娘的谁打我!” 纳兰初蹑手捏脚地弓着身子,爬到茶田那一边,颇为张扬地摇了摇茶树。 一人指着摇动不止的茶树惊叫:“那是什么东西?!” “走,过去看看!” 纳兰初伏在茶田那一边,缓慢往回爬,侧过脸透过缝隙看到几人经过的脚,心中一喜。 她趁着几人不注意,扶起祁叙就跑。刚跑几步,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痛不欲生的哀嚎:“老子的脚!谁他娘的把夹子放这儿了?!” “他跑了!” “跑了?”三人齐刷刷看来。 “愣着干什么,快去追啊!” 跑的时候,纳兰初看了一眼他的脸,担忧问:“你没事吧?” 祁叙咳嗽了下,摇摇头。 眼尾伤痕渗出点点的血迹,长长的一道,蔓延到额角。他伸手抹去血迹,艳红的血渍洇染开,仿佛一朵盛开的鸢尾。 两人走到一处岔路口。 纳兰初:“走哪儿?”她扒着他的胳膊,语气焦急。 “左边。”他回道。 两人往左拐去,身后两人紧随而至。 祁叙腿上受了伤跑不快,她只好半拉着他走。好在他不重,她勉强能够拉着他跑。但跑了这么久,她也有些体力不支。 “你走吧。”他脸色苍白如纸,气息虚浮地吐出一句话。再跑下去,她也会被抓住。 “你说什么傻话呢。” 她纳兰初,是那种弃朋友于不顾,贪生怕死的人么! 纳兰初听见听见后面声音越来越近,压低声音问:“你这里熟,就不知道有什么能藏身的地方?” “有一个。” 这句话无疑是天籁之音,让她眼睛立即一亮。 “哪儿?” 过了半刻。 “你,你说的就是这里?”纳兰初脑袋搁在他腿上,以一种极其扭曲的姿势蜷缩着。 这里空间逼仄,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祁叙气息飘忽,眼神更飘忽,脸上不经意染上几分赧然的红。 确实只有这个地方,能稍微藏得住人。 “人不见了!” “快找快找,我就不信他还能跑到别的地方去!” 踩碎树枝传出细微的咔嚓声,还有粗重的呼吸在耳边反复环绕着。纳兰初捂住嘴,生怕发出声。两人贴得极近,借着缝隙里映射进来的光,她都能看清他额角凝固伤口。 那几个家伙下手那么重,他肯定很疼吧。当初把他从雪地里拉回来的时候,他就满身是伤,也不知道现在好了没有。 想着,她下意识就往他手腕处看了一眼。被衣服罩着,光线又黑,看不太清楚。她也不敢伸手去揭,只好歇了心思。 外面几人找了几圈没找到人,显然生出几分恼怒。 “你说他不会没在这,真跑了吧!” “走,去前面看看!” 几个人的交谈声渐渐消弭,山洞里头,纳兰初长舒一口气。正要推开堵住山洞口的石头,祁叙截住她的手,轻轻摇了摇头。 纳兰初点点头。 不知道过了多久,草丛里突然跳出几个人影。 “嘿,这小杂种还真给老子跑了!” “回去回去!” 两人语气十分不耐烦,经过他们的时候还踢了下石块,正中她面前挡洞口的石头。纳兰初吓得心都快跳出嗓子眼,透过半指宽的缝隙直勾勾地目送着两人一脸怒气地离开。 “你在哪里得罪他们了?”这话一说出口她就后悔了,果然是最近同他相处久了,胆子大了,连这种话都能毫不掩饰直接问出口了。 她略带忐忑地抬眼看他,耳边传来他漫不经心的回答:“我骗了他们。” “骗,骗了他们?”纳兰初震惊得说话都开始结巴,愣愣看着他,“这还,还能再细说说么?” 她实在是有些好奇。毕竟看这追人的架势不小,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世仇。 祁叙从后背把手抽回来,一副冷淡不愿多言的模样。 “好吧。”她失望地回答,不再追问。 ? 第24章 见她眼神落寞,祁叙敛下眼帘。 算了,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告诉她又何妨。 “他们撞翻了我的摊子,逼问我他们追的人的去向,我骗了他们,指了个相反的方向。” -- 第40页 “诶,原来是这样。”纳兰初歪了歪头,想了想猜测道:“也许对他们而言这个人很重要,要不然也不会追你追到这地步。” “许是觉得我和他们追的人有联系。”他当时并没有看清被追之人的脸,只知道是个消瘦的女子。 纳兰初眨眨眼,突然发现他最近同她说的话多了很多。有时候虽然还是冷冰冰的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但眉目之间好像多了几分人气。 她挠挠头发,心中暗喜不已,肯定是她最近的软磨硬泡功夫修炼到家了! 瞅瞅他平淡的脸,她决定趁热打铁:“我同你说,我石头扔得可准了......” 其实她扔石头都是练出来的。她的院子在哥哥前面,每次娘都会先到她这里来看看,然后再去他的院子。小时候哥哥总是在书房偷玩不学习,又害怕被娘抓住抄四书,每次给她一袋石子让她通风报信,娘一来就往他窗户里扔一颗。 他房间窗户不大,开始扔三四个才能扔进去,后来就好了很多,一扔一个准。 祁叙待在洞里,憋得浑身难受,但看她一脸兴致勃勃,他不得不咽下拒绝的话。 算了,她还是个小姑娘。 纳兰初说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好像希望他说点儿什么。奈何祁叙直接越过她满含期盼的眼神,一脚踢开堵在洞门口的石头。 阳光射进来,纳兰初下意识用手遮住眼。 他攀着洞口的岩石,率先走出去。纳兰初因为在最里面,不断调整姿势,折腾了好久才出来。呼吸到林中的新鲜空气,她顿时感觉如获新生。 太阳垂落在西边树梢顶上,将无尽的余晖洒向大地。好在今天的草已经割完了,没有后顾之忧,倒也不算太急。 “我们现在去哪?” 祁叙转过身,走回刚才的那条路,冷静道:“回去。” “回去?”纳兰初懵了。他们不是才逃出虎口吗,现在回去,这不就是自投罗网? “那怎么行。”她加快几步赶上他,追问:“你回去干什么?” “拿篮子。”他表情平淡,仿佛刚才被人打了一顿的不是他。 纳兰初钻到他面前,手臂伸直拦住他:“你身上有伤,还是我去吧。”刚刚他们俩跑得急,那几个人并没有看到她的脸,所以她去拿完全没有问题。 还没等祁叙说话,她就奔跑着往茶园的方向而去,一边跑着还一边说:“你好生躲着,不要被发现,我去去就回来哦。” 傻。 祁叙望着她的背影,沉默片刻,最终提步跟了上去。 纳兰初沿着原来的路,很顺利就把篮子取了回来。现在天色晚了,许多采茶的人正准备回家,她便趁乱拿回了装满茶叶的篮子,然后又走到了刚才的那个岔路。 一切都很是顺当,直到她看到了刚才的那条岔路。 他说走左边还是右边来着? 她把脑子上上下下倒腾了一遍,还是没想起来。最后实在没办法,只好蹲在地上捡了块石子。 “正面就往左,反面就往右。” 她双手合十,闭上眼,感受着石子在掌心不停碰撞,最后用力往上一抛。 “拜托可别扔错啦。”她嘴里絮絮叨叨地祈祷。过了几息,意料之中的石子落地声却并没有响起。 她睁开眼睛,纳闷地朝四周扫了一遍:“扔哪儿了?” 往上一望,就看到祁叙站在树桠上,指尖捏着她方才抛上去的石子。 “去哪?”她指了指他手里的石子。 祁叙垂眸看向手里被她称作反面的石子,面不改色道:“左边。” 纳兰初点点头,本想把篮子递给他,但考虑到他现在受了伤,还是别给他雪上加霜了。刚转眼,看他从树桠上跳下来,然后稳稳落地。 纳兰初:“......”他身上被打了那么多拳,难道不觉得震得疼? 祁叙顺手拿过她手里的篮子,神态自然,要是没有眼尾那道伤痕,完全看不出受伤的痕迹。 纳兰初瞧他的一阵功夫,祁叙已经走出去好远。察觉到背后的人没有追上来,他转过身,眉头蹙起:“还不过来。” 她是想在这破林子里过夜么。 “来了来了。”纳兰初回过神,快步追了上去,蹦蹦跳跳跟在他身后。 远处,淡蓝天幕尽头染上一抹浓墨重彩的红,已有零星几颗星子点缀其上。 天色晚了。 祁叙烤完今天的茶叶,已是人定时分。他借着窗外的月光,揉了揉干涩的眼睛。正准备躺下,手却摸到一片柔软。 他闭上眼,脑海中出现了她浅笑莹莹的脸。 “这回不许说不要啦。” 窗外月影阑珊,屋里寒气自地面升腾而起,渐渐蔓延开来。 祁叙嘴角微微抬了抬,枕着月光沉入了梦境。 早上天刚蒙蒙亮,鸡鸣狗叫此起彼伏。张氏打了个哈欠推开门,朦朦胧胧见到门外经过一个人。 她心里一惊,睡意全无,仔细瞅瞅,她认出了面前的人。 “祁叙?这么大早上你去哪儿?” 他步子一停,没有说话。 晨间雾气朦胧,叫人看不清对面人的神色。张氏瞧了一眼没看出什么名堂来,就道:“这么早,还没吃饭吧,进来进来,我刚做好饭。” 她说完,又往院子里吼了一声:“宋初,祁叙来了!” -- 第41页 房间里,纳兰初正沉醉在梦中,冷不停听到张氏一声河东狮吼,她猛地睁开双眼从床上坐起来,下意识就往外面一望。 谁来了? 院子外,祁叙本来不想进去,奈何张氏一张嘴格外厉害,连说带拖把他拉进去。 见他不动,张氏怒道:“吃个早饭而已,让你进去你就进去,还能剥了你的皮不成?!“ 祁叙默然了。 还没见过像她娘这样的人,一时也找不出什么对付的法子,只得半推半就跟着进去。 那边,纳兰初开门出来,见是他,忙走过去。 “你怎么来了。”她语气里弥漫着出乎意料的惊喜。 他眼中溢出几分无奈,视线转向厨房:“问你娘。” “宋初,你起来没!”张氏中气十足地叫道。 “起来了——”她在院里有气无力地答。一大早就弄得这么大阵仗,别人还以为家里发生了什么事呢。 “起来了就去洗脸,洗脸完了把吃的给我端过去。” 纳兰初应了一声,走向院子里的水井,打水上来开始洗漱。一边擦脸,一边叹气。 这一大早上的,张氏可真是把她安排得明明白白。 早饭上来,张氏便出去了,留下两个孩子在院子里吃饭。纳兰初喝了一碗粥就放下了碗,没再拿桌上的玉米馒头。 祁叙视线扫过来,含着几分探寻。 纳兰初:“上次是意外!” 她那天就吃了一个红薯,怎么可能不饿!再说她还是个孩子,还在长身体,吃多点儿怎么啦?! 祁叙压住嘴角的笑,没说话。 “你这么早是要去哪?” “进城。” “在哪儿,远吗,我能去吗?”她趴在石桌上,凑近他,眼睛满是希冀。 祁叙侧过脸别开他的视线,不自然道:“很远,你没时间。” “有时间有时间。”她点头不迭,“今天李叔帮娘耕田,带牛里在外面吃草,就不用我割草了。” 她还没去过城里呢,不知道这梦里的城和都城有什么区别? 祁叙:“路很长。” 纳兰初:“没关系,我能走。” 祁叙:“路难走。” 纳兰初:“我爬过的山可多了,你就答应我吧,叙叙哥哥——” 刚听到这称呼的时候,祁叙迟钝了几息才反应过来叫的是他,耳尖立刻烧了起来,恼怒不已。 “闭嘴。” “诶,你不喜欢我这样叫你?”纳兰初直起身,明显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 面前人表情冷漠,一脸拒绝。 她摸摸下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既然这样,那换个称呼也无妨。”她沉吟了许久,就在祁叙以为她会想出个惊为天人的称呼时,只听她道:“要不就叫你小叙?” 祁叙:“......”他们俩到底谁小? 对她起称呼的本事也算是有了底,祁叙顿了顿,转过身道:“叫我名字。” “会不会不太好?” 祁叙无语盯着她,心中思忖,他看好好得很。看她嘴唇微动,似乎又有话想说,祁叙漠然道:“要是再说,就别去了。” “这么说,你同意了?” 他扫了她一眼,不置可否。 “你等等,我去拿东西。”她蹦蹦跳跳地进了趟门,拿出一个水囊似的物件揣在腰间,宝贝似地轻轻拍了拍。 这可是关键时候少不了的东西。 直到走到城门口,纳兰初才回过神来。 明明是一条大路直通城门,走半个时辰就能到,却被他说成又难又远的山路。 她不是很理解。 高耸的城墙上挂着一块古朴的木板,上书“浮安城”三字,笔锋凌厉,如刀锋出鞘。城门边,两列兵士整齐排列在两边,目光迥然。队伍前头站着两个身披铠甲的守卫,检查着来往行人。 两人顺利地通过城门,祁叙带着她来到一处饭馆前。 “祁叙,今天怎来得这么晚,这可不多见。”柜台前,饭馆伙计朝他招了下手,看到他身后还跟着个人,呦呵一笑:“还带了个小姑娘,是你妹妹?” “不是。”祁叙黑脸回答,心中不悦。 那伙计上下打量纳兰初一眼,脸上笑得比花儿还要灿烂,伸手朝她招了招手:“过来,给你糖吃。” 她躲在祁叙后面,探出脑袋摇摇头。他笑得,怎么看怎么不像个好人。 祁叙侧过头,心下满意,再抬头对面笑得一脸欠打的人,莫名就顺眼了很多。 走到柜台前把茶包递给他,语气疏离:“上回要的数。” 那伙计放在手里掂了掂,脸上笑意更甚:“不错不错。”他俯身在柜台前翻了翻,找出几枚银钱来放在柜台上。 “下次还来啊。” 背后,纳兰初吐了吐舌头。还来,怕是要被那些人打死,给的钱说不定还不够买副药。 她数了数柜台上的钱,连她平时出门吃一碗豆花的钱都不够,心中愈发怜惜。只恨她没办法把国公府的钱带出来,不然她统统给他。 不然下次抱着钱睡试试,说不定真能带过来。 “你在这里,我去楼上一趟。”祁叙指尖敲了敲柜台,对方才那伙计道:“帮我看着她。” “没问题。”他点点头,保证道:“我肯定给你看好了。” -- 第42页 祁叙前脚刚上楼,后脚他就开始找纳兰初唠嗑,从她的名字问到她的年纪,听得纳兰初眉头直皱。 后来实在烦了,便扭过头去看街上的人,干脆不理他。 一群肥头大耳的人走到柜台前,酒坛子大小的手拳往柜台上一放,发出咚地一声闷响。 那伙计颤颤巍巍地抬起头,问:“几位爷,您想要什么?” “三坛上好的醉花阴,三碗牛肉,再来一碟花生。” “好好,您先坐着,马上就来。” “快去!” 那伙计掀开门帘,往后院走去。 等伙计端着碗出来,祁叙也正好下来。 “她人呢?” “不就坐在前面么。” 祁叙转过头,眉眼冷凝。 “没有。” “怎么回事,刚才还在那儿的!” ? 第25章 “这东西谁点的?”祁叙压下心底的不安,强作镇定。 “就是刚刚来的几个客人啊。”他目光在店里转了一圈,却没见着半片人影,惊愕地看向祁叙,“刚刚还在这里的,人呢?” “他们有多少人,长相如何,有何特征?”他闭了闭眼,脸上浮现出浓浓的愠色,双拳不自觉捏紧。 那伙计见他犹如鬼上身般,生怕他一拳就挥在自己身上,连忙后退几步。 “让我想想,让我想想。”他双脚颤抖哆嗦着,突然一拍脑袋,“我记起来了!他们一共三个人,个个都长得虎背熊腰的。哦对了,其中有个人眉毛上长了颗黑痣,有手指头那么大!” 他话音刚落,就见他闪身出去。 伙计扶在门边大喊““喂,你去哪儿?” 马声蹄急,溅起道上尘土飞扬。 “今天收获不小,咱哥几个晚上得好好吃一顿!” “我听说红袖招啊,最近又来了好些小娘子,咱们要不去试试?” “我还听说,这里面有一个是都城来的,咱们今儿晚上要是去,也算是长长见识!” 几人哈哈大笑。 纳兰初迷迷糊糊地从爬起来,想摸摸发疼的脑袋,却发现手被反捆在身后。在她旁边,三四个同她年纪相仿的女孩子坐在地上,正低低切切地哭着。 一股巨大的恐惧笼罩沉沉压来,让纳兰初脑袋几乎停滞,过了好大一会才重新转动过来。匆匆望了眼窗外,全是她从未见过的地方。 眼睛有些涩涩的,眼泪几欲夺眶而出。她咬了下舌头,勉强让自己冷静下来,眼睛不停朝周围打量着。 不行,她要想办法逃出去。 “姐姐,我害怕。”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含着泪,眼巴巴地看着面前的身旁的女子。 那女子垂下头,摸摸她的脑袋,轻声安抚:“不怕不怕,等会儿一定会有人救我们下去的。” 她眉目清秀,看上去刚刚及笄。因为身上的穿着在这一群灰布褐衣面前很是显眼,纳兰初便多看了她一眼。 她似有所感,也朝她望来。 视线相对,纳兰初瞟见她头顶上的银簪。纳兰初抿抿唇,轻声问:“姐姐,我能借用一会你的发簪吗?” 盛云娘愣了下,有些难为情,压低声音道:“自然是可以,只是这发簪就插在我头发上,手绑着,怕是拿不下来。” “没关系,我来就好。”她只是手被绑住了,腿还能走。她小心翼翼地移动到她身后,用嘴艰难地把簪子抽出来。未曾想马车突然一颠簸,簪子从她口中脱出,叮的一声摔在地上。 说时迟那时快,纳兰初顺势一倒,躺在地上遮住银簪,眼睛闭得紧紧的。 外面谈笑声突然一停,其中一人掀开车帘,目光冷鸷。 “什么声音?” 车外另外的人拍拍他的肩,用玩笑的语气道:“哪儿来什么声音,肯定是你听错了!” 车帘重新关上。只听见唰唰几声,马蹄声骤然加快,马车开始剧烈颠簸起伏。 “时间还早,跑这么快做什么?” “她们都醒了,再不快点,我怕有麻烦。” 纳兰初坐起身,用捆着的手拿起银簪,开始不停地磨绳子。 马车不停地震荡,更加剧了割断绳子的难度,她好几次都戳在手腕上,疼得额头都冒出了冷汗。好在这银簪尖端锋利,绳子也不粗,纳兰初割了一刻钟,绳子终于不负众望断成两截。 她垂下眼睫,毫不意外看到了她自己鲜血淋漓的左手。 好像下手有些狠了。 身边一个小姑娘看到她满手是血,惊得正要失声叫出来。纳兰初忙用右手捂住她的嘴:“嘘,别说话。” 小姑娘眼神闪烁了下,点点头。 纳兰初轻轻放下手,压低声音说:“不要动,我给你解开。”她伸手拉过她的手,迅速开始解绳结。 绳子上,鲜血无声无息洇染开来,慢慢变成红褐色的斑点。受伤的手磨在绳子上,钻心似得疼,纳兰初咬紧牙关,抑制住几欲落下的眼泪。 为何她在梦里也这么多灾多难......难道是在偿还她在现实中顺风顺水的果? 她吸了吸鼻子,在眼泪要落下的最后一刻擦了擦。 就在她解完最后一个的时候,马车速度突然减慢,缓缓停了下来。 “东西都到了?” “都到了。” “嗯不错。” -- 第43页 接着是很长时间的沉默,正在纳兰初想看看窗外情况时,一双手突然按在车帘上,缓缓将车帘揭开。 “今天的货倒是不错。”那男子摸摸下巴,笑得一脸虚伪。 “不瞒您,这里头有个大的,长得肯定合您心意。 “哦?看看。” 盛云娘眼神愤恨地盯着他,脸别过去。 “有性子,我喜欢!”那男人拍了拍手,笑得脸上褶子层层叠起,日光照在他脸上,发射出油腻腻的光。 他从腰间取下一个布袋子,扔给身后的人。 “拿着!” 几个壮汉在后面接住钱袋子,笑得嘴都合不拢,连连躬身称谢。 “既然人已经送到,那我等就先行告退了。” “滚吧,你们两个,过来!把人给我看好了,我去去就来。” “遵命。” 马车里,无人面面相觑。 盛云娘:“我们什么时候出去?” 她发髻凌乱,眼中十分惶恐不安。刚才那人的目光让她清清楚楚地知道,要是逃不出去,她将会面临什么。此时此刻她看着纳兰初,就像看着唯一一根救命的稻草。 她也不明白为何自己会将逃出去的希望寄托在这样一个瘦瘦小小的小姑娘身上,明明她看上去不过十岁出头。但她不得不如此,因为她已经无路可退了。 纳兰初自己也很慌,连腿都在发抖。她摸摸拴在腰间的水囊,心下微定。 “别急。” 她小心翼翼地解开水囊,挤了挤。 “这是?”盛云娘问。 “是茱萸。”角落里一个小姑娘嗅了嗅,不确定地补充了一句,“似乎还有花椒。” 纳兰初点点头。确实有这两门,只不过她担心功效不大够,还加了一门生姜。 这法子是她在宋砚哥哥那些闲书里学到的,说是能一招制敌。能不能一招纳兰初不知道,毕竟她也没试过,但现在也找不出什么别的好办法,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再说,这里还有不少人,一招不行,总不可能四五招都不行。 “到时候咱们就这样......” 她小声说完,又问了句:“大家懂了吗?” “懂了。”剩下几人频频点头。 纳兰初松了口气,把水囊里的东西在每个人手上都挤了许多。 最后一个是她自己。纳兰初看看左手,又看看右手,最终一咬牙,把水囊中的黑绿色的物体挤在了左右手都挤了写。 双管齐下,有备无患。 那膏体一接触伤口,便开始火辣辣的疼。纳兰初眼泪含着泪,不知道是被疼哭的还是被辣意熏了眼睛。 ? 第26章 马车里,盛云娘悄悄掀开车帘一条缝,往车外瞟了一眼。 “走。”她掀起裙角站起身,悄无声息掀开车帘。 那两个守卫背对着他们,站在车前面百无聊赖玩着手里的武器。 纳兰初缓缓靠近他们,拿起方才用来解绳子的那根银簪子,朝其中一人用力掷去。 “谁打我?” 就在他转身那一刹那,盛云娘把手掌上的膏体用力朝他眼里抹去。纳兰初看另外一人正欲转头,猫着身子走到他前面,咳了一声。 他下意识转头,纳兰初故技重施,往上一跳,把手里的东西全抹他脸上。 这一切不过眨眼间,几人对视一眼。 “快走!”她说道。她话音未落,几个人就朝周围的荒林四散跑去。 那两个守卫抛下手里的剑,不停拿手臂或者衣袖擦拭着眼睛。 “我眼睛睁不开了!” “他娘的这是什么东西!” “快来人,人跑了!” 驿站里头的人听见叫声,匆匆忙忙跑了出来。见二人如此窘态,不禁大惊失色。 “这是怎么了!” “人跑了,快追!” 众人一看马车,果然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人往哪个方向跑了?“ 那两个守卫眼睛都快辣瞎了,哪还顾得上看她们逃跑的方向,见他们还不打水来,顿时怒道:“我们哪儿知道!” 纳兰初是往马车刚来的路上跑的,因为她只记得这条路。为了避免被跟上来,她没有选择走大路,而是走了路旁边的树林。要是往其他地方跑,她肯定会迷路。等到天一黑,她在被这群人找到之前,说不定就想葬身狼腹了。 但这也不是长久之计。这林中深,杂草又多,要是那些人沿着大路骑马,很快就会赶上来。 正想着,果然听见身后远远传来一阵嘈杂。 这群人怎么这么快,她好不容易才逃出来,难道又要被捉回去?她看着四周半人高的深林,只觉得逃出去的希望无比惨淡。 突然,身后传来一阵声响。 “谁?”她惊恐回头。 “我。”祁叙一手拉住他的手臂,把她拽进草丛里。 他力道极重,好像是怕她挣脱似的,抓得她又紧又疼。她手上还有伤,加上他手的力度,纳兰初感觉自己左手都快废掉了。 祁叙拉着她在密林中穿梭了一会,接着拐到一条大路上。 大路左边停着一辆马车,不管是式样还是马,都和方才把她困在里面的那一辆极为相似。 “这是?” “抢的。”祁叙来不及解释这么多,把她推进马车里面,自己坐在车前驾车。 -- 第44页 黑马打了个响鼻,马蹄在地上踏了几下,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 纳兰初进去后才发现这车里还有一个人,细细一看,竟然是前几天他们在茶园里遇到的那个男人。 他浑身被捆得紧紧的,嘴里塞着一块破布,眼神愤恨瞪着她。 纳兰初反瞪过去。 虽然弄不清楚祁叙是从哪儿把人绑来的,但一想到因为这人祁叙挨了一顿打,她就恨不得在立刻他脸上划几刀。她想了想,心里突然冒出一个报复的点子。 她慢慢靠近他的脸,伸出了右手..... “唔......唔!” 马嘚嘚往前奔,不知为何突然咯噔一下。纳兰初在车里打了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 她抓着车旁边的横梁稳住身体,掀开车帘探出头,偏头端详了一会。 “你会驾车?” “不会。”祁叙目不斜视,回答得很是冷静。 纳兰初感觉自己抓着横梁的手好像又紧了点儿...... “我们现在去哪儿?” “回城。” 纳兰初点点头,也不问缘由,反倒把视线投向周围。祁叙以为她不在意,便把鞭子甩得更快了些。殊不知纳兰初是在观察路边环境。 琢磨着万一等会儿车翻了,她用何种方式着地才不会头破血流。 在鞭子的驱使下,马嘶鸣一声,撒开四蹄狂奔起来。 纳兰初怀疑再这样下去,这车怕是要分崩离析。好在城门就在眼前,倒也不用太过担忧。 马车一停在城门下,守卫立刻围上来探查。见车门外坐着两个孩子,不免意外。 “这车是你们驾来的?” 祁叙颔首道:“这里面有你们想要的人。” “我们想要的人?”一个守卫笑了,“你这小孩,知道我们想要什么人?” “打开看看。” 两个守卫被他严肃冷淡的语气镇住,互相对视一眼。 这马车里头莫非真有什么人不成?他们守城门这么多年,知晓宁可错杀一百,不能放过一个的道理。 “走,看看去!” 两人走到马车旁,掀开帘子。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痛哭流涕的脸。全身紧绑着,全脸青绿,眼睛红得像个大灯笼,看上去格外瘆人。 祁叙:“......”她下手倒是狠。 就算他脸都肿得惨不忍睹,那守卫还是一眼认出了他,马上笑得见牙不见眼的。 “哟,这人通缉了好久没见个人影,今天居然送上门来了?得来全不费工夫啊。” 他转过身正想拍拍祁叙的肩,却被他不动声色避开,那守卫脸上仍旧喜色难掩:“小兄弟,这次可多亏了你!” 祁叙别过头:“顺手罢了。” 他走到纳兰初面前,神色漠然:“如果没有别的事,我们就先走了。”未等他的回答,祁叙便拉着纳兰初往回家的方向走去。 大抵是春来昼渐长,折腾了一天,天色仍旧大亮着。天空湛蓝如洗,日光明媚,仿佛浅寐初醒的少女,暖柔中染着几分微醺的醉意。暖黄的光影铺开, 道路两旁草长莺飞,落英缤纷,实在是一年春日里最好的景致。 看着这些花草,纳兰初心情莫名好了些,连手上的伤似乎都缓和了许多。目光扫到走在前面的少年,纳兰初按捺不住好奇,快步赶上去。 “你是如何找到方才那个人的,又是怎么找到我的?” 他半晌没回声,就在纳兰初准备开口再问一遍的时候,只听他慢悠悠吐出一句话。 “猜的。” 实际上是他在寻她的时候,在路上听到那壮汉与同伙在闲谈,说起今日打了不少鱼。他心中生疑,见他手上白净,不似渔人。又想起他前几日追赶一位女子,便明白这打鱼是行间黑话,应该是今天截了多少货的意思。 他便藏身在他马车内,等他驾车时出来一脚将他踹下车捆起来,逼问他同伙的去向,这才在路边找到了她。 听见他的话,纳兰初眼神更加炽热了,攥住他的衣角:“这么说,你还会算命不成?”同他相处这么多天,她算是了解了祁叙便是旁人口中常说起的那种人外人。寻常时候不显山不露水的,但一到紧要关头却能切中要害。 别说是算命了,就是他说他能上天,纳兰初也会毫不怀疑地把敬畏的目光投向他,然后拍拍手称赞一声“你真厉害。” 祁叙倒不知自己多了一个忠实的狗腿子,他目光下垂,停在她左手上。 纳兰初恍然不觉,脸上的笑多少显出几分没心没肺。 满目融融的春意中传来一声不合时宜的轻叹。 祁叙垂下眼。她头顶上两个小揪揪随主人的蹦跳一翘一翘,好像两只振翅欲飞的蝴蝶。 他视线随她而去,眉头微皱。 她到底什么时候能学着照顾好自己。最起码,受了伤也不要让他看见。 临到一条小溪前,祁叙忽然停了下来。 泉水潺潺,如鸣佩环。明澈的泉水清澈见底,于眼前蜿蜒而过。 “过来。”他指着岸边的小石头道。 纳兰初不明所以。坐在这里干什么,难不成是钓鱼?她没有开口问,只是一眨不眨看着他。 祁叙被她的气得额头一抽,忍无可忍道:“洗手。” 果然对她不能抱有任何期望。 “哦哦。”纳兰初领会过来,转过身开始洗手。手上的伤口一遇到水,就好像是被唤醒似的,疼得她眉头直皱。 -- 第45页 身边人双手抱臂,脸上显出几分看不过眼的嫌弃。 她心里委屈更甚,手上又疼,眼眶一红,泪水没抑制住,全吧嗒吧嗒砸入水里。 祁叙别过眼,干脆眼不见心不烦。狠心不过几瞬,他便撑不住了。他从衣服上撕开一条布,蹲下身,语气无奈:“把手给我。” 纳兰初心里纠结了下,还是伸出了手。 “那只。” 她又把左手递给他。 祁叙从怀里拿出一个瓶子,抖了抖,把药粉均匀洒在她伤口上。药粉刺得伤口疼,纳兰初下意识缩回手,不想手却被他攥得紧紧的,一点儿都动弹不得。她心念一动,不知为何又想起了今日被困在车上一动不动的那个犯人。那困人的技巧, 她眼睫上还挂着泪,吸吸鼻子:“你怎么有这个?” “捡的。”祁叙轻描淡写,回答得一点也不走心。 他熟练包好她的左手,叮嘱道:“近几日不可碰水。” 纳兰初哦了一声,很明显没什么兴致。视线停在缠成一个包子的手上,叹息着摇摇头。等会儿回到家,肯定会露馅。虽然张氏最近不打她了,但万一呢,她可不想身心齐齐遭受摧残。 见她摇头晃脑,一脸郁卒的样子,祁叙不知为何心中一动,伸手理了理她鬓间碎发。 理完之后站起身,若无其事往大路上走。 纳兰初愣住。祁,祁叙居然给她理了头发? 这可真是头一遭啊。 她伸手摸摸头发,起身盯着他的背影往前走,心中暗忖,铁树开花了这是,她还没见过他这般体贴呢。这感觉,都不像是他了。 真奇怪。 纳兰初晃晃脑袋,把里面一堆没用的记忆全晃出去。 算了算了,不想了。 ? 第27章 到家的时候比平日稍晚一些,纳兰初把手背在后面,生怕被张氏发现自己手上有伤。 不曾想才刚到门口,就见她站在门前,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这边,用老鹰盯兔子的那种让她浑身发麻的犀利目光。 纳兰初屏气凝神,把手缩进宽大的衣袖里。 虽然她常常嫌弃这衣服太大总是让她摔得全身散架,但不得不说,它在藏东西这优点上确实没有其他衣服能出其右。 不过也就这点儿好处了。 为了不让张氏看出破绽,她两只手都缩在袖子里,步子缓缓的,像蜗牛一样往前爬。 但走得近了,她才发现张氏的目光并没有集聚在她身上,相反,她一直都看着祁叙,面容严肃,好像是要宣告什么密旨一样。 “回来了?”走到门前,张氏才看向她。 “嗯。”她低着头,心里七上八下。 “你哥也回来了,进去吃饭。”她神色仍旧是老样子,冷漠冰霜到纳兰初都在怀疑是不是她已经发现了她的秘密。 却没想到她视线一转向祁叙,明显缓和过来,带上几分和颜悦色。 “祁叙啊,还没吃晚饭吧,来进去,和我们一块儿吃!” 纳兰初:“???” 她和祁叙谁是她亲生的? 虽然好像都不是...... 但是她好歹占了个壳子吧,祁叙也才不过见过张氏三面,怎么比她的待遇还好? 尽管近些天张氏好像是被谁下了降头一样,和善到她不敢置信。但和对他而言,简直就是大巫见小巫。 她朝他投去一个羡慕嫉妒的目光,里面还含了几分难掩的酸涩。 这边,祁叙也没想到她娘回来这一招。 原本他已然想好了今儿早上的应对方法,却没想到张氏不按常理出牌,又换了种方式想让他进去。 就在这时,宋砚听到动静也从屋里走了出来。 见三人齐齐站在门边,微微一笑:“先进去吃饭吧,不然菜该凉了。” 祁叙拗不过两人,只得进去。 吃饭的时候,张氏一直不停地给祁叙夹菜,活像一个担忧孩子的操心老母亲。 “看你都瘦成这样,肯定是没吃好饭吧?以后有时间就到咱们这儿来,我给你做。”她一伸手,纳兰初最爱的竹笋就见了底,再一伸手,她心心念念的香椿就只剩下一个空碗。 纳兰初心中留下了悲伤了泪水。 宋砚压着笑,把碗里的竹笋夹给她,看着对面祁叙饭菜堆积如小山的碗,不禁失笑:“娘,你少夹些,他碗里都快放不下了。” 纳兰初把脸从碗里抬起来,夹了一口竹笋放在嘴里。竹笋的清甜仿佛带着几分竹林的清香,让人忍不住还想再来一片。 奈何碗里已经空空如也。 她收回目光,心下叹息。转念一想,她又觉得是件好事,反正现在她的心思全在祁叙身上,没工夫看她。自然,这手上的伤也就自然没那么容易被发现。 哪知她这念头刚起,嘴角的笑都还没收住,就听见对面张氏发来灵魂一问:“宋初,你吃饭怎不端着碗,你左手呢?” 屋里突然一停,碗筷碰撞的声音骤停。 三个人,三道目光,全都齐刷刷地看着她。张氏是审视,宋砚是探寻,至于祁叙,则像是在看她好戏。 纳兰初咬紧后槽牙,缓缓抬起头,露出一丝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凝住神,屏住气,她缓缓抬起缩在衣服里的手,隔着衣服端起饭碗,继续吃饭。 -- 第46页 张氏目光敏锐如斯,怎么可能看不到她手掌缠着布条。放下碗,扫了她一眼。 “你是自己交代还是让我……” 纳兰初知道今天这事怕是逃不过了,手从衣袖里缓缓伸出来,心里不停地找借口。 张氏:“你这伤怎么弄的?” 纳兰初:“割,割草时不小心割到了手。”她说这话的时候很是心虚,眼神飘忽。其实她今天根本没出去,给牛喂的草也都是昨天剩下的。只要张氏走几步去看看,就知道她在说谎。 但是她又不能告诉她实话,张氏若是知道自己和祁叙去了城里,还差点被人牙子绑走。按她的脾性,说不定直接把她关在家中不许出门。 她可以少吃一顿饭,但绝不能少出一趟门。 山间风景宛如人间仙境,全是她在都城见不到的景致,她决不许她的眼睛缺席这群山上的每一次日出。 所以,她绝不能被张氏发现! “伤口上过药没有?” “上过了上过了,祁叙帮我上的。” “嗯,是这样么?”她目光看向祁叙。 祁叙端着碗,对上纳兰初热切的目光,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她问的是药,确实是他替她上的。 看张氏的脸色,似乎并没有对他说的话产生怀疑,纳兰初大松一口气。 “嗯,果然是好孩子。”她笑得一脸满意,又祁叙碗里夹了一筷子菜,“别客气,多吃点!” 纳兰初一脸戚戚然。搞了半天,她竟是为祁叙做了嫁衣。 说实话,他碗里那一堆菜,她也很眼馋。 夜晚,万籁俱寂,头顶星辰缀在如轻纱似的银河里,清冷的月色铺满人间,为黯淡的夜镀上一层圣洁的银辉。 纳兰初躺在床上,迟迟睡不着。只好把脸朝向窗外数星星。 “初初,睡了吗?” 纳兰初听见宋砚敲门,忙下床打开门让她进来。 “哥哥,你怎么来了?” 宋砚点上灯,把从怀里掏出一个白色的小瓷瓶放在桌上,眼神比月色还要温柔三分。纳兰初突然有些羡慕宋初,有宋砚这样一个好哥哥。虽然她哥哥也很好,但是拉她下水的样子怎么看怎么让她咬牙切齿。 昏黄的灯火中,少年的目光仿佛能洞察一切。 “我来看看你的伤。” 纳兰初只觉热气从上往下升腾而起,她慌忙把手往身后一背,急切道:“已经上过药了,没事的。” “初初,我的直觉告诉我,你在跟娘说谎。” 他眉目清隽,在烛光的照耀下显得眉骨深深,一派谦和。明明是让人如沐春风的眼神,纳兰初却觉得莫名开始发怵。 谁能想到,夺得过张氏的眼睛,躲不过宋砚的只觉。还是纳兰铮好,虽然平时不大着调,但她稍微用点儿功夫就能把他糊弄过去。但宋砚不一样,他平时看着不声不响的,哪知道看人这么厉害! 但现在想跑是不可能的,她瘪瘪嘴,慢吞吞把手伸了出来。 宋砚笑意加深,不急不缓地解开她缠手的布条。 灯影下,那几道银簪戳出来的痕迹显得格外刺目,分明不是刀割的痕迹。宋砚眼底微冷,却又怕说了重话吓到妹妹,只得压低声音问:“怎么弄的?” 纳兰初可怜巴巴地望着他:“哥哥,可以不说吗?” “好,你不愿说,我就不问。”他揉揉她的发丝,一只手拿过瓷瓶,小心翼翼地把药粉铺在她的伤口处。 上完药,他又给她手上缠好干净的布带。 “天色晚了,早些睡。” 纳兰初乖巧点头。 他笑了笑,转身关上门,眼底却是一片冰冷。 ? 第28章 一连下了好几天雨,空气中弥漫着淡淡青草的香气。万物润泽,清新可爱。 纳兰初坐在茅屋里,撑着脑袋看着窗外。 春雨淅沥,落在屋顶的茅草上,汇集在末梢,均匀滴下来。 在她身边,祁叙沉默地编着竹篮。身前放了一堆半指宽薄竹条,竹条随着他的指尖来回穿梭,一动,便有莹莹的水珠滴落下来。 在两人中央,燃烧着一堆小小的火焰。是由竹子做的木柴,所以连燃烧时的气味都泛着青竹的香气。 “这雨到底什么时候会停啊?”纳兰初双手托腮,看着窗外下个不停的雨水,心情随着霪雨也不免染上几分烦闷。 “就在这几日。”祁叙头也不抬答。 纳兰初点点头,目光转到他手上。 这些天,祁叙以及渐渐习惯了她的目光,尽管有时会显出几分不自然。他定了定神,继续做着手中的活计。 一室寂静。 过了好久,听见似乎有人踏雨而来,纳兰初先是支起耳朵。随着脚步声愈来愈近,她转头看向门外。 只见张氏站在门前,低头摘下斗笠,拍拍身上的雨水,抬脚进来。 “娘,你怎么来了?”纳兰初语气讶异。以往她不管多久回来,只要是没在外头过夜,她都不会出来找人,今天这是怎么了? 张氏瞟了一眼她的衣服,见头发干燥,衣衫也并未沾雨,心下少许松了口气。她把手里的布袋子放在木桌上,温声说道:“这是今年的稻种,我们田隔壁还有一个小田,已经耕过了。我想着你住在这里总是要吃东西的,便想着把种子给你,你自己种就是。” -- 第47页 祁叙站起身谢过。 张氏转身又看向纳兰初,说道:“家里来了人,找你的。” “找我?” 张氏颔首,说道:“好几天你和祁叙进城,你应该好好想想如何同我交代。”她视线下移,停在她左手手心尚未痊愈的伤口上,“包括你手上这伤。” 她语气平淡,但纳兰初却宛如被雷劈中一般,僵直在原地。 张氏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把斗笠扣在她脑袋上,施施然而去。 屋里,纳兰初回味着张氏的目光,只觉心里一阵毛骨悚然。她怎么会知道这件事的?明明宋砚哥哥都说好不会告诉她的!而且他都不知道她进过城...... 纳兰初想起什么,猛然低头:“不会是你吧?” 祁叙手一顿,黑脸道:“不是。” 那到底是谁呢?纳兰初百思不得其解。 要是有可能,她真想让张氏变成原先那个张氏就好了,虽然时常骂她,但是对她有什么不满之处都写在脸上,心思很好猜。不像现在喜怒不形于色的,她又不住在她脑袋里,怎知道她心里都想的些什么? 她叹了口气,正了正头顶上的斗笠,转身跟祁叙道了个别,小跑出门冲进雨幕当中。 转过山坳,便是宋家。 纳兰初心里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她放慢脚步,想把时辰拖得长一些,但不管多慢,路总有走到尽头的时候。她看着微微敞开的院门,推门进去。 入目的一个女子,被对着她,看不清容貌,只是这身形体态似乎有些熟悉。她正笑意盈盈地同张氏交谈着,浅言淡语之间,彰显出大家闺秀的娴雅。 张氏见到她,往前一指:“这不就来了。” 那女子转过身,浅笑盈盈地看着她, 纳兰初心里无比平静,在回来的路上,她已经大致猜出来了,来找她可能是城里的大官,或者是车上的几名女子。 盛云娘笑了笑:“可还认得我?” 纳兰初:“自然是认得的。” 盛云娘点点头:“当日你救了我一命就走了,最近几天我才找到你住在这里,不知道是不是晚了......”她从身后拿出一个盒子,打开它:“小小薄礼不成敬意,还请你收下。” 说着,便吩咐身后的两个侍女把盒子拿到她面前。 两个侍女在盛云娘面前十分恭敬,但一转身,目光却掺了几分鄙薄。心道不过就是一个碰巧之下救了她们家小姐的小村姑而已,还不配被她们放在眼里。 纳兰初自然也察觉到了两人轻蔑的视线,却没有生气。她还犯不着与一个下人置气,不过是个看主子颜色的奴仆。 她笑了笑,委婉拒绝:“当日是我自己想要逃,救你也只是顺手。而且这也不是我一人之功,而是大家共同合力才逃出来的。” 那两个侍女显然没想到居然有人不要这等丰厚的报酬,互相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嘲讽。谁会嫌钱多,她说拒绝,无非是是嫌给的钱少了,想趁机多捞一点罢了。 果然是没见识的穷人。 盛云娘显然也是这样认为的,她抿唇一笑,说道:“若是觉得不够,我再派人去府上拿点儿就是。”她说着,就要转身吩咐下人。 纳兰初默了默,说实在的,她对着这银子并不感兴趣。 “不用了。”她双眸沉静,显出几分不符合年纪的成熟,“前几日我弄丢你的银簪子,今日便不收了。” 盛云娘脸上一愣,浮现出丝丝窘迫:“这怎么行,簪子本就是要......” 这时,拿着银两的侍女不乐意了。 “我们小姐找你找了这么久,你怎就这幅态度?” 纳兰初气笑了。谁让她找了?要不是她,张氏又怎会发现她进了城? “木枝,算了。”盛云娘面上柔柔的,看着她就像看着一个顽皮的妹妹。 “小姐!”木枝跺跺脚,一副替她委屈的模样。 “不过是小孩子的话,你姑娘我还没必要同一个小孩子计较。” “姑娘,你总是这样,才会让这些人冒犯您。” 纳兰初看着两人一唱一和,只觉得分外好笑,敢情今天不是来道谢的,是来施恩和唱戏的。这场面她在都城里的多了,那些世家大族的姑娘,哪个不是洞察人心的老狐狸?与之相比,这几个人的演技实在拙劣得很。 “姐姐与其在这里说要跟我道谢,不如去找找向马车里其他几位姑娘,毕竟她们也同样救了你。” “这人怕是有些难找。”盛云娘心里叫苦不迭。那几个人她就只记得她了,哪儿去找其他几个。再说她们都是分头跑的,那几个人死没死在山里都不知道,要她如何去找?再说,她要是给了她银子,不是要在给其他人银子?这未免也太不划算。 早知道她直接派个人来就好了,省得现在这么多事。 “我看姐姐您穿着不凡,想必是城中有权有势人家的女子。若是找不到人,这人牙子总是要找到的,您说是吧?” “是,是的。”盛云娘脸上的笑已经快绷不住了,心里又气又郁闷。这姑娘年纪小小,说话怎这般咄咄逼人。都怪她爹,非要她来亲自道谢。 “既然如此,今日我就不打搅你们了,若你有事要寻我,去浮安城找盛家就是。”她微微一笑,特地在盛家二字上加重了一下。 -- 第48页 纳兰初面色如常,反正她没见过盛家,不知道盛家是什么东西。 三人一同上了外面的马车,在霏霏春雨中渐渐离去。 张氏:“手上伤好了?” 纳兰初转过头,诚实摇头。 “没有就让你哥给你换药。”她说完,便进了门。 纳兰初受宠若惊地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十分奇怪。 方才张氏一直站在这里,却从未说一句话,就像背景一样站在门边,这是让她诧异的第一点。另外一点就是她刚刚可是拒绝了一大盒银子,这可是一大笔钱,张氏却一点反应也没有。 她带着好奇朝张氏的屋子望去,却什么都没有看到。 没过多久,屋里织布的声音重新响起,声音渐远,融入无边的春色里。 因为下雨,天上雾蒙蒙的看不清天色。 纳兰初本来想过躺在床上小憩一下,结果刚沾上床,就发现自己的背篓和镰刀没拿,全扔在祁叙那儿。她叹息一声,从床上爬起来往山上走。 因为下雨,山路又湿又滑,她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爬山坡,就在要上去的最后一刻,她右脚裤脚突然垂落,左脚踩在裤脚上,一头栽倒在地,给站在门边的祁叙行了一个大礼。 她拍拍衣服站起来,视线在周围转了转,确定没人看到才继续往前走。 谁知刚一抬头,就对上了屋檐下少年笑意刚褪的眼睛。 “你笑我?”纳兰初很委屈。 “没有。”祁叙毫不犹豫转过头,“你看错了。” “我没看错,你刚刚就是笑了!” “你怎么又来了?” “我来拿我的背篓。” “哦,我扔了。”祁叙说得很淡定。 纳兰初睁大眼睛,连忙跑过去拉住他:“你怎么给我扔了,你扔哪儿了?” “想扔就扔了。” 纳兰初简直要气炸了。这背篓虽然破得不成样子,带怎么说好歹也是个装草的东西,给他扔了,她那什么去装草? 祁叙从屋里拿了一个新编好的扔给她,又指了指角落里那一个破的。 “你要哪个?” “我......我当然是要这个。”纳兰初抱紧她手里那个新的,支支吾吾道。 ? 第29章 得了新背篓的纳兰初满脸喜色地回了家。 走到家门口时,正遇上张氏出门,怀里抱了几匹织好的布。她看了一眼她背后背的背篓,哼笑道:“祁叙给你编的?” 纳兰初点点头。 “这孩子倒是有心。”她表情满意走出门,临到出门时,突然想起什么,转身道:“饭菜我已经做好了,你和宋砚先吃,我回来得晚。 今天是每月交布的日子,村口的布集一直延续着一百年来的传统,吃完晚饭散步去市集,然后披着月色回来。但今日有雨,月亮想必是见不着。 张氏的布是整个方塘村卖得最好的,织法精密,花纹讨巧,很多城里来的布商都爱买她的布,因而价格相比寻常的布也高一些。不过她织布的好坏常常取决于她的心情。心情好,自然织的布质量也好,若是心情不好,那质量连寻常人都比不上。但无论如何,这前者总是占得多一些。 张氏的布卖得好,村里其他女人不免看不过眼,便三两成群地来张氏摊子前找茬。言语之中大都是嘲讽她没丈夫的。张氏性子也是个不敢退让的,管你是哪家的女儿,先撕了你再说。 这会儿,张氏刚进市,就有几个熟悉的面孔走过来,还包括上次说要来游说宋初婚事的那个老毒妇。上次她没同意,这老毒妇不知在哪里又找了名女子,想让她嫁到宋家冲喜。没想到这女子早有了心上人,在成婚前一天晚上就和心上人私奔了,让宋家丢了好大一回脸。 这老毒妇没捞着好,还被宋家人明里暗里给损了一顿,成了方塘村的笑柄不说,连自家女儿的婚事都受了影响。 所以还是先人有句话说得好:天作孽,犹可为。自作孽,不可活。 “哟,这不是张姐姐吗,今儿个怎么来得这么早。”说这话的人是以前就和她有过矛盾的谢家女,平日里靠着他男人在村里当个管事的,整天耀武扬威。可惜他男人却是个不中用的,成天在城里逛花楼,连家都不回。 张氏本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换了个方向走。但一想到这几个人狗皮膏药一样的德行,她就停住了脚。 有些人就是这样,非要腆着脸挨上去让别人打。都求到她脸上来了,总不可能坐视不理不是? 有种法子叫什么来着? 哦,先发制人。 张氏微微一笑:“哟,这不是谢妹妹么。今日看上去脸色倒是不错,难道是谢弟从城里回来了?” 对面女子一听这话,脸色一白,转红再转青。这方塘村家家户户谁不知道,谢家大郎在被花楼里的女子迷得神魂颠倒,最近更是要她拿出嫁妆给那女子赎身。张氏这句话,无疑是往她心窝子里戳。 还没等她回答,张氏侧过身又道:“今儿算是赶了巧了,这不是陈姊姊么,听说上回宋家那事儿没成?不要紧,我看你家小女就不错,年纪相当,容貌清秀,送过去正好当个小妾,比你干一辈子值!” “你,你这寡妇,迟早要遭报应的!”她腮帮子咬得死紧,怨恨不已地看着她。 张氏:“这你可就说错了,要说报应,谁能比老了还没个依仗的报应还大?我家那人虽死得早,但好歹给了我一个盼头。这任何人哪,还是不一样的。”她特地在依仗二词上面加重了音,想必她能理解。 -- 第49页 “你,你!”她捂住胸口,一副要倒下去的样子。嫁到陈家三十年,生的四个全是女儿,这已经成了陈二娘的一块心病。被人当众就这么血淋淋地揭下来,让她如何不气急攻心。 “哟,这老毛病又犯了,可得找个郎中好生瞧瞧。”张氏嘴上说得很关切,脸上却笑得比谁都灿烂。美眸扫了一眼围观的人群,接着往前走。 唉,今天的雨,下得可真不赖。 张氏今天的布卖得好,加上把两个不长眼地气了一通,心里很是高兴,回去的时候便给他们兄妹俩一人带了一个酥饼。 宋砚不爱吃这种甜食,便把自己的一份给了妹妹。 第二天,纳兰初蹲在茅草屋的屋檐下,手里捧了个酥饼啃,嘴里塞得满满的,还在不停说着昨日张氏大杀四方的事。不过她也是听张氏说的,并没有亲眼见到。 “我只知道我娘骂我很厉害,没想到我娘挖苦别人更厉害,现在看来,骂我的时候还收敛了许多。” 她嘀嘀咕咕说完,见身边人拿着酥饼一动不动,便戳了戳他:“你怎么不吃。” 祁叙侧过头:“你想吃?” 纳兰初摇摇头:“不想。”其实来之前,她已经吃过饭,所以肚子还不饿。 “你不喜欢吃?” 祁叙沉默了许久,才道:“不知道。” “诶?”纳兰初来了兴趣,“为什么?” “没吃过。” “没吃过才要吃啊。”纳兰初拍了拍衣服,把残渣抖下来,然后看着坐在门槛上的少年。 祁叙被她盯着,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只好拿着酥饼一动不动。 纳兰初见他迟迟没反应,突然很严肃地问了一句:“你觉得我烦吗?” 祁叙虽然不明白她为何这样问,但还是无比诚实地答道:“烦。” 下一瞬,纳兰初抓起酥饼就塞进他嘴里。 “这是你自找的。”她愤愤不已道。要是他回答的是不,那这酥饼她也怼不进去。 祁叙没反应过来,嘴里突然就多了一块酥饼。味道是他及其陌生的甜味,泛着一丝干果的清香。 大抵是味道不错,预想之中的变脸并没有出现。纳兰初看着他把嘴里的吃完,又咬了口酥饼,心中莫名郁闷。 “你刚才说我烦。” “嗯。” “你说我烦,你竟然说我......” 少年明澈的眼眸看向她,似笑非笑:“又没说我不喜欢。” 纳兰初脸腾得一下红了,脑袋像没转过弯来似的,期期艾艾道:“你,你的意思,是不嫌我烦?” 祁叙别过头,不置可否。 纳兰初拉拉他的衣角:“是不是,是不是?” 祁叙无奈:“是。” “那,那就好。” 纳兰初心里开心得不行。虽然有的时候祁叙真的很无情,但她是打心底把他当朋友的。从小到大,她没出过几次国公府,祁叙是她第一个朋友。得到朋友的认可对于她而言,简直比她过生日还要高兴。 前几天下了一阵的雨,今日总算开始放晴。 纳兰初割完草回来,就见祁叙拿着个竹篮正在关门。 “你要去哪?” 祁叙头也不回地答:“捉鱼。” 纳兰初听完眼睛一亮,眼巴巴地靠近问:“我能去吗?” 她还没捉过鱼呢。 他转过身,上下打量了她一眼。 “走吧。” “好。” 两人走上小道,继续往山上走。 今日阳光正好,天朗气清,风和日丽正是说的如今的天色。原本笼罩在群山间的薄雾被微风吹开,高耸的山峦,险峻的绝壁便显得格外明晰。 高涧清啸,波光粼粼。 祁叙带她来到山涧底下。 纳兰初跃跃欲试地把裤脚挽上,正准备下去,就被祁叙一眼扫了回去。 “好好坐着。” 纳兰初瘪瘪嘴:“我来都来了......难不成就看着你捉?” 祁叙冷漠脸:“你还想如何?” 纳兰初乖乖坐回去。 她不想如何。 行吧,她看着就是了。她寻了个石头坐下,开始看他捉鱼。 祁叙从岸边搬来几块大石头,由两岸向中间垒着,只单单留几个小口出来。他从篮子里拿出几个竹编的小篓,安放在小口处。 他在旁边树枝上折了一根枝条,接着从山涧最里面开始往外赶。 眼看着鱼越来越近,纳兰初屏气凝神,眼睛直直盯着。 终于,鱼终于进了篓子。 祁叙把篓子扎好口子,递给纳兰初:“倒篮子里。” 纳兰初如获至宝地捧起小篓,慢慢走到半浸水的篮子前,松开口子把鱼放进去。 鱼提溜一下滑出来,落在篮子里。 纳兰初把篓子重新抛给祁叙,重新把目光投向篮子里。 水浸得浅,鱼在里面不能游得很畅快,鱼鳍不停地拍打着篮子边缘,鱼鳃一开一合,眼睛鼓鼓的,像是生气得很。 纳兰初不甘示弱地瞪了她一眼:“瞪什么瞪,到时候第一个把你炖了!” 那鱼也不知道是不是真被吓到,果然不再动弹,只有鱼鳃还在动,证明它还活着。 祁叙一连捞了四五条上来,多得篮子都快装不下。就在要离开的时候,她不经意扫到开始捞上来的第一条鱼,发现它还是一动不动,便伸手戳了下。 -- 第50页 那鱼像是逮着了机会,鱼尾猛地一甩,溅得她满脸是水。 纳兰初擦掉脸上的水,一字一句仿佛从牙齿间迸出:“我今天要是不第一个炖了你,我就不叫纳兰初!” “不叫什么?”祁叙眸光扫了过来,含着几分疑惑。她说得快,并未听得太清楚。 纳兰初心里一惊,连忙别过头:“没什么。” 她怎么把真名说出来了,她可是宋初,宋初! 这要是没说好,要是露馅了怎么办? ? 第30章 这个念头一直环绕在纳兰初心里,以至于在回去的路上,她显得有几分心不在焉,差点一脚踩空摔在地上。 祁叙拎着她的衣领,让她站稳。 “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她脸上浮现出一丝苍白的笑。 两人回到屋里。 祁叙把鱼剖开洗净,用棕树的叶子绑住撑开,晾晒在屋前的竹竿上。 大抵是阳光太好,纳兰初蹲在屋子前看他忙来忙去的身影,心情莫名就好了很多。 这个梦能存在多久就让它存在多久吧。 篮子里最后一条鱼死到临头,装死是装不下去了,便开始疯狂扑腾,想要跳出篮子。 “还有最后一条呢。”眼见着祁叙准备往屋里走,她指了指篮子里的鱼。 祁叙侧过头,并没有看篮子,而是看着她:“你不是说想炖了它?” 纳兰初闻言差点儿噎着,慌忙抬眼:“我那是说笑......你会做?” “会。”他眼神闪烁了下,然后泰然自若地端着盆进了屋。 纳兰初看着他的背影,只觉得如山峦般高耸,心中对他的景仰又更进了一步。 这人连做饭都会,还有什么他不会的? 事实证明,纳兰初是想多了。 祁叙口中的做饭,就是把菜弄熟而已。也不知道是不是什么特殊癖好,他做的菜除了盐什么都不放。 “这就是你做的鱼?”纳兰初双手撑在灶台上,盯着锅里不停翻滚的浆白色不明物,由衷问了一句。 祁叙把碗放好,抬起头,眸间闪过一丝不解。 不就是这么做的么? 他用勺子在锅里舀了舀,纳兰初眼疾手快把他制止住。 “你等我一会儿,我去去就回,别把鱼盛上来了。”她边走便说,临到出门的时候还回头提醒了一句,生怕他不小心给忘了。 她慌慌张张跑回家,又慌慌张张推开厨房门。张氏正在剥蒜,见她行事如此浮躁,皱眉道:“宋初你上辈子是峨眉山的猴子投胎?这么毛躁。” 纳兰初脚下一顿,连忙站好,做出一副虚心认错的样子。 张氏看着甚是满意,把手里的蒜瓣扔碗里:“说吧,这么急匆匆地是要干什么?” 纳兰初指了指她手边的碗。 “要你说你就说。” “娘,您碗里的蒜瓣给我一点吗?” 张氏皱眉:“自己拿。” 纳兰初走过去数了三四瓣攥在手中,又把期盼的目光投向了对面的柜子。 张氏一脸平静:“还要什么,自己拿。” 纳兰初信以为真,赶忙打开柜子在里面挑了几粒花椒,一块生姜,三块桂皮。关上柜子门,纳兰初又伸手在篮子里薅了一把大葱。 张氏分出一丝目光,见她手上的东西都快拿不下了,脑门一抽一抽的。 “你拿着这些东西是要去哪。” 纳兰初没敢瞒她,只好实话实说:“去祁叙那。” 她话音刚落,张氏原本板着的脸立刻舒开,嘴角的笑掩都掩不住。 “去祁叙那儿是吧,还要不要多带点儿?今天你李叔挖了笋,要不带点儿去?哎呀,我还忘了,昨天煎了饼,给他也带点儿......” 纳兰初:“......” 她的脸变得也太快了些,果然祁叙才是她亲生的吧。 张氏絮絮叨叨地说了许久,急得纳兰初心头直冒燎火。过了小一刻钟,张氏终于林林总总地收拾好,把篮子递给她。 “要我送你吗?” “不用不用。”纳兰初别过身,拎起篮子就跑。 张氏在后面跺脚:“你倒是跑慢点儿,要是把篮子里东西摔了怎么办!” 纳兰初跑得快,没听清楚张氏的话,要是听清楚了估计又得心梗一次。她呼哧呼哧跑上山,看见屋顶上炊烟袅袅,心中一松。 心道还好没出锅。 她踏上台阶,正要推开门。 “喵~~” 就在纳兰初要进屋的时候,耳边突然传来一声猫叫,声音微微弱弱的,有气无力的样子。 纳兰初顺着声音望过去,就看到祁叙挂鱼干的杆子下站着一只灰色的小猫,不过两个巴掌大,耳朵尖尖的。腿上有一道伤口,还是新的,缓缓流着血。 因为这道伤口,它走路时有些一瘸一拐的,十分笨拙。 “好可爱。”纳兰初蹲下身唤它。 那猫猫听见唤声,眼中犹豫,拖着病腿在杆子下转了一圈。 她转过头叫人,为了避免吓到它,她还特地压低了声音,望门内招招手:“祁叙,你快出来看,来了一只猫猫!” 祁叙走出来,瞟了一眼,又进去了。 “喵~” 它蹲在地上舔着小爪子,朝她这边看着,眼睛圆圆的,看得纳兰初心都要化了。 -- 第51页 过了一会,祁叙从屋里出来,手里端了个碗。 “这是什么?” 祁叙把碗放在地上,答道:“它喜欢的。” 纳兰初瞄了一眼,原来是鱼。 小猫似乎闻到了味儿,嗅了嗅,迈着步子缓缓过来。 但刚走到离那碗不远的地方,又停下来,眼中带着一丝警惕。直到纳兰初唤了它好几声,他才慢慢迈着步子前来。 看小猫吃的正香,纳兰初瞥见它腿上的伤,拉拉祁叙的衣袖。 “上次的药,你还有吗?” 祁叙摇摇头。上次给她上完药之后就已经用完了。 “那它的腿怎么办?”总不可能,看着流血什么也不做。 “它没事。”不过是蹭破皮,养养就好。 果真是,傻。 两人齐齐蹲在门口,看着猫吃鱼。 过了好久。 “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像什么东西烧焦了的味道。”她嗅了嗅,发现这味道是从屋里传出来的。 还没等她说话,身边一道身影就冲进去。 这是,怎么了? 她站起身打算看看情况,刚一进去,就看见屋子里笼罩着白烟,呛鼻的糊味呈八方包围之势朝她袭来,烟味窜进鼻子,立时让她打了个喷嚏。 “咳咳,祁叙,这是着火了?” 她一边扇着面前的烟,一边眯着眼睛往前走。 等靠近才发现,原来罪魁祸首就是祁叙煮的那一锅鱼。她凑近瞅了一眼,原本奶白的鱼汤已经成了一锅黑炭,在满灶膛的火下英勇就义,看不见一丝白色。 纳兰初在心底为那条鱼默哀了一瞬。 没想到被杀了不说,还不能让它体体面面地走。 祁叙正在把灶膛里的柴火拿出来,火星散了一地。烟熏进他的眼里,泪水顿时盈满了眼眶。 纳兰初见他鲜有的狼狈样子,不禁哈哈一笑。 “祁叙,原来你也会流眼泪诶!” “闭嘴。” “哈哈哈哈......” “你怎么不把鱼盛上来啊?” “你说的。” “哈哈哈......” 门外猫猫听见两人笑声,歪了歪头,轻轻喵了一声。 出了这么一遭意外,两人没吃到鱼,便煎了张氏让她带上来的煎饼。 张氏厨艺一般,但像煎饼这种面食做的很不错,有几分国公府厨子的味道。她吃了两张,又忍不住把伸手过去拿。祁叙碗摆得远,她够了好久都没有够到,便将乞求的目光投向他。 “祁......”她话还没说完,就见坐在她对面的人站起身,坐在离碗最远的地方。 纳兰初扁扁嘴,这人怎么还记仇呢? “喵~”小猫走过来,很是亲昵地蹭了蹭她的腿。因为腿用布巾包了起来,走路不稳以至于稚拙。 她蹲下身摸摸小猫的脑袋,毛茸茸的,手感像是上好的毛毯。 “叫你什么好呢,叫小灰怎么样。” 小猫身体僵硬了一下。 “难听。” 纳兰初抬起头,对上他略微嫌弃的目光。 “那你说叫什么?” 只听对面那人垂眸想了许久,才缓缓吐出两个字:“煎饼。” 纳兰初摸了下下巴,点点头:“这个也行。” 虽然没小灰好听,但听着就很好吃嘛。 地上的小猫急忙跳到纳兰初膝盖上喵喵叫,伸着爪子在她面前晃,身体力行表示拒绝。 这破名字还不如刚才那个呢!它不要! 纳兰初笑着抓住小猫的前腿,在他面前晃了晃。 “这么开心,看来这名字你很喜欢。” 不,它不喜欢! 吃完煎饼,纳兰初便带着小猫在屋前晒太阳。 本就是快到落日的时候,云霞灿烂,阳光并不灼烈。 纳兰初坐在祁叙身边,怀里抱着猫,手放在它肚皮上揉着。有时手一停,它就开始呼噜噜哼起来。 “祁叙,我发现了你的秘密。” 他转过头,漫天的烟霞映入他眼睛里,似带着一丝似有若无的笑。 “什么秘密。” 纳兰初凑近他,压低声音悄悄道:“我发现你真的很聪明。”比他哥哥脑袋灵活了不知多少。 “哦。”他收回目光,语调中并未带有丝毫意外。 “哦是什么意思。” “就是知道的意思。” 纳兰初心道他还真是不谦虚。把猫放在他怀里,然后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猫毛。 她背起背篓,准备离开。 小猫被不知情换了个位置,还是懵的。可能是祁叙抱的没纳兰初舒服,小猫在他怀里蹭了蹭,不太高兴地喵了一声。 “喂,祁叙。”纳兰初转过头,脸上带着笑,浅浅的酒窝在日暮的傍晚显得格外生动。 他抬起眼。 “我觉得,你应该去读书。” 纳兰初笑着挥了下手。 “我先走啦!” 少女的身影渐渐远去,于漫天的霞光中消隐。 祁叙垂下头,手指轻轻抚摸着怀里的猫。 读书么? ? 第31章 祁叙,我觉得你应该去读书。 寂静的夜里,他躺在床上,脑海中反复浮现着白日里的话。 以前娘去世之前也同他说过同样的话,只可惜这个愿望还没有开始便被现实掐死。读书,是家中有闲钱的人才能做的事,于他而言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的梦而已。 -- 第52页 连饭都吃不饱的人,谈何读书。 窗外月光被乌云遮盖,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我说,你是买啊还是不买啊?”书斋老板见他迟迟不动,忍不住高声催促。 有钱就买,没钱滚蛋,他在这里一待就是半天,要是人人都像他这样,他还要不要做生意啦? 祁叙转过头,拿起面前那本破旧的书。书皮破损得厉害,连书名都只能半猜半蒙。 “这本多少钱?” “这本?”书斋老板扫了一眼,抬手比了个四字,“这个数!” 祁叙从袋里掏出钱,放在柜台上,拿着书安静离去。 见他如此爽快,那书斋老板还有些诧异。摸着柜台上的钱,瞅了半晌。 一阵大风刮来,阴云布满天际。 天气晴朗不过三天,第四天晌午便下起雨来,接连下了四五天。因为暴雨封路,乡塾不得不放了假。 屋外下着瓢泼大雨,好像是隔了一层帘帐一般。 因为下雨,纳兰初已经三天没有上山割草,都是靠平日里攒下的余粮。 张氏正在厨房做饭,炊烟与雨色相融,渐渐消弭。 “今年不知到要下到什么时候,今年的粮食怕是要遭灾了。”饭桌上,张氏望着外面雨势越来愈大,眼中不免染上几丝担忧。 咚咚咚,突然有人敲门。 张氏:“下这么大的雨,谁过来了?”她匆匆放下碗筷,赶去开门。 “你们是?” 几个披着蓑衣的人打量了下屋里,说道:“上游浮安河溃堤,县令大人吩咐:县中地势低的人家在今晚之前于村口集合转移,过期不候!” “谢过三位大人。”张氏行了个礼,等几人走后,才关上门。 纳兰初在门后探出头:“娘,我们家是地势低吗?” 张氏白了她一眼,说道:“人都来了,你说低不低。” “你们两个赶快吃好饭,把容易湿的东西放在高处,咱们趁着天色还早,赶快离开。” 纳兰初回到房间扫了一眼,屋子里大都是稻草,衣服都被放在柜子里锁着,柜子比她高出一个头,想来应该不会湿。只把床上的被子叠好,用稻草包住拴在窗户口上。 在走出门的时候,她看到隔壁宋砚房间还在收拾东西,便走了进去。 “哥哥,要我帮忙吗?” 宋砚擦了擦额角的汗水,转过头微微一笑:“不用,你坐在这里就好。” 纳兰初在他房间里找了处地方坐下,正打算休息一会儿,突然听到院子里张氏大喊:“快走了,你们弄好了没?” “等等!”纳兰初回答道。 她快速跑到宋砚身边,帮他把手里的书一本一本码到架子上去。 原以为宋砚的藏书大都是些野史轶志,没想到还有许多话本。她摸来一本翻了翻,居然是一本《志怪集》,书籍的封面,连同内页已经磨损得很厉害,泛着毛边。纸张经过长久地存放,显得有些脆弱,一碰就碎。 她拿起那本《志怪集》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这本书她家里有一本一模一样的,但是因为保存得当,比眼前这本崭新很多。当时这本书,是她在书斋里面收的,那老板告诉她这本书已经很多年了,一直没人买走,所以才便宜了她。 便不便宜了她她不知道,反正她翻开第一页,就不想再继续看下去。后来这本书就一直放在她书架上生了灰,被如兰不知道搁哪儿去了。 宋砚把书从她手里抽出来。 “喜欢?” 纳兰初摇摇头,抬头问宋砚:“哥哥这本书是哪儿得来的?” “应当是父亲的。” 纳兰初点头:“原来爹还喜欢看这些。” 宋砚闻言一笑:“爹说是他友人赠予他的,不过具体是谁送的我也不清楚。” “那哥哥看过这本书吗?” “翻过几页,并不十分感兴趣。若你喜欢,等洪水过后,我将这本书送给你便是。” 纳兰初连忙摇头。 她只是有些奇怪,那书斋老板明明说他只卖给都城的人,而这里不过是梦境中的一个小乡村,两者没有任何关联。难道这书也能进入梦境? 就在她分神之际,张氏走了过来敲敲门,语气不耐烦道:“好了没有。” 一行人把贵重的东西带上,直奔村口。 雨势迅猛,裹挟着树枝东摇西摆,狂风好像要撕碎一切似的,猛烈地朝人身上袭来。还没到地方,纳兰初已经淋成了一个落汤鸡。 宋砚脱下外袍,披在她身上。纳兰初顺势转过头,吸了吸鼻子说:“哥哥没事的。” “还说没事,身上都冷成这样。”他伸手摸了一下纳兰初的额头,眉头皱的更深。 临到村口,路边已经站了不少人。大家摩肩擦踵,紧凑的聚集在临时搭建的棚子底下。许多村民手里抱着哭叫孩子,脸上阴云密布。 洪水是天灾,在庞大的自然力量面前,人的力量仿佛蚍蜉撼树,显得如此的无力。 张氏带着两人往棚底下走去。 见他们一家三口过来。许多女人眼神轻蔑,不见任何动作。对一个死了丈夫的寡妇,她们不去出言讥讽已经是最大的仁慈了,还想让给他们让位子,怕不是在做梦吧? 张氏知道自己在方塘村不受那群女人的待见,也懒得过去自找不快,便独自带着兄妹俩坐在了最角落。 -- 第53页 许是女人们心中都忧虑着家中的那些物事,一时半会儿也没人来找她茬,以至于这里成了棚底下最安静的地方。纳兰初靠在宋砚肩膀上,眼皮耷拉着,几欲昏昏欲睡。 张氏望着远处笼罩在雨幕中的群山,心中忽然生出一丝忧心。 “李叔?”半梦半醒之中,纳兰初瞟见一道人影朝这边走来,睁开眼。 “初初啊,咱们去那边等吧。”李野温热粗糙的大手在他头顶上抚了抚,带着莫名的安全感。 纳兰初点了点头。 李野和张氏走在前面,纳兰初和宋砚在后头不紧不慢跟着。 “哥哥你说娘和李叔能成吗?”纳兰初看着他俩的背影思索着。 听到妹妹的问话,宋砚脸上浮现一丝薄红。 “我觉得,应该能成。”纳兰初语气肯定。 宋砚转过头看见,妹妹一脸正经,不禁失笑。 “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不知道?娘和李叔可配了。”就和她爹娘一样。 他爹在外头征战沙场,大杀四方,都城里谁人不说一句骁勇善战。但一到娘面前就像老鼠见了猫似的,万事全听娘的。她时常听簇拥在他爹底下的那群幕僚说,他爹耳根子软的很。 文人多酸儒,再说那群幕僚也大多是孤身一人,她很理解。 娘说了,只有性格互补的人才能相守到老。 李野带他们来到最前头,几个兵士装扮的人在清点人数。正临到纳兰初时,山后方突然斜拐出来一匹马,跑到他们跟前,一个兵士翻身下来,在那计数的人面前耳语了几句。 纳兰初支起耳朵,隐约听到裂缝两个字。 那兵士验过三人身份,便放他们往前走。 路底下铺着一层用来隔水的木头,应该已经被踩过几轮,木头上面全是泥浆。水位上涨得很快,还没走多久,已经长了半指深,很快就要没过脚背。 夜幕渐渐暗下来,四周除了沉重的脚步声,人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寒冷正在随着黑暗扩散,一步一步蚕食着人内心本就岌岌可危的底线。 突然间前方人群中传来一声大喝,冲破无尽的黑暗灌入她耳中。 “山崩了!” 他话音未落,轰隆隆的声音就从前方传来,如老虎咆哮时的怒吼,伴随着石块不停滚落的声音。 行路的人群中骤然爆发出一阵骚乱,有人想要往回逃,却被人一手扯住。 “你疯了,你要是回去就真死了!” 那男人听见这话,定了定神,恐惧的目光望向山崩的方向。 天上的雨又开始下起来,砸在脚下的水沟里,溅起道道水花。 纳兰初打了个寒战,颤抖着目光望向宋砚。 “哥哥……这里的山容易塌吗?” 宋砚只以为她是好奇,便说道:“这山上都是沙土,确实容易山崩。” 纳兰初目光闪了闪,像是在祈求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那我们那儿的呢?” “这里的山和我们那儿的本就是一脉,相差不……” 宋砚恍然意识到了什么,却没等他有所反应,身边的女孩就猛地转身往回跑去。 “初初!” 纳兰初抹掉脸上的雨滴,沿着路往回跑,不停地跑。 开始的时候路上还有逃难的人,跑了很久,便再也见不到一个身影。 黑暗,寒冷和恐惧,织成一面密不透风的大网把他死死罩住。 脚下的水已经漫至脚踝,跑起来更加困难。再加上天黑路生,她凭借不了记忆找路,只好凭着直觉一步一步往回跑。 开始是跑,后来跑也跑不动了。 她无比憎恨自己的身体,为何如此弱小,为何如此羸弱。 雨越下越大,水已经漫上了小腿,单靠眼睛已经无法辨别脚下踩的木头,几乎是每走几步就要摔一次。 木桩绊倒她的腿,带着满身的疲累与抑制不住的悔意,她狠狠摔进水里。她刚想站起来,一股洪水打来,又将它重新推回水里。 纳兰初两只手紧紧抱着脚底下的树,不让自己被洪水裹挟走。一个不察的间隙,泥水猛灌进她嘴里。 “咳咳。”她用尽全力爬起来,又被洪水撞回去。周而复始,循环往复。她已经分辨不出来自己是在往后退,还是再往前走。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没有早早去告诉他洪水要来,为什么到现在才发现山崩,为什么没有把他也带走…… 泪水夹杂着雨水从脸颊滚落而下,滴进早已湿透的衣衫上。 不知道跑了多久,借着阴沉的夜色,隐约看到一座黑沉沉的桥。那座桥,是进村的唯一的希望。 这座桥没有塌,说明还有进村的可能。 顾不上片刻的欣喜,她淌水过了桥。 刚过桥不久,只听身后传来一声崩裂的巨响。 桥塌了。 宛若巨龙般的洪水铺天盖地朝这里涌来,势要吞噬一切。 纳兰初眸光微闪,不敢有丝毫耽搁,往山上奔去。 ? 第32章 纳兰初沿着山路进村,不知道如何形容眼前的景象。 所见之处除了废墟便是瓦砾,颓圮的房子,倾倒的树木,还有宛如巨人般蹲守在路两旁的土堆,都在无声地昭示这一件她不愿面对的事实。 -- 第54页 山,崩了。 她用尽全力往山上跑。 因为大雨冲刷,山上泥土又松又软。别说是跑,连走都困难。半路上脚陷在泥土里,纳兰初干脆扔下鞋子,赤脚攀着路旁的草木。 没有,什么都没有。 除了泥土还是泥土。 她蹲在地上捂住脸,终于崩溃地哭出声。 “为什么,为什么啊……” 要是她早来一步,他就不会被埋在这冷冰冰的泥土底下……但凡她早一步,但凡她早一步…… 绝望与悔恨,像两条缠绕的藤蔓,把她的心缠得不见一丝光亮。 “喵。” 不远处,一只小灰猫浑身湿透蹲在泥土上,怯弱地跑过来,蹦进她怀里。 纳兰初抱住她,冷寂的眼中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 “他在这下面对不对?” 煎饼舔舔湿毛,弱弱地喵了一声。 纳兰初来不及擦掉脸上了泪,扑在土堆上就开始刨土。 “祁叙,祁叙……”纳兰初不停地喊。 她用尽全力往下挖土,可是她手太小,没挖几下土又塌下去。泥水聚了一坑,她找不到办法,只能继续往下挖。 后来手掌实在挖不动了,便只好找了个木片挖。木片】虽然一次挖不了多少,但是多少比用手挖快一些。 一点一点…… 一点一点…… 雨又开始下了,泪也砸在她手上,竟察觉不出一丝差别,不管是寒冷还是温热,全都失去了原本的温度。 咔嚓一声。 木片断了。 纳兰初垂下脸,看着她刚才挖的泥土又一点一点塌回去。 她隐约觉得自己脑袋有点发昏,四周黑沉沉的,眼前也黑沉沉的,眼前的土堆像是压在她背上,压得她喘不过气。 迷蒙之中,似乎听见了脚步声。 “我在。” 沙哑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纳兰初僵硬地转过脸。 不远处树下站着一个人,明明四周是一片黑暗,可是她却一眼就看到了他。 她撑着泥土艰难站起,泪水从肮脏的脸上滚下来。 灼热的,滚烫的,终归有了它该有的温度。 祁叙眼睫颤了颤,看着她摇晃着站起身,跌跌撞撞地朝这里奔来。 然后,软软地跌进他怀里。 耳边是她寒冷的气息,带着几分无助的脆弱,以及尚未褪去的绝望。 她泪眼朦胧,声线颤抖地哽咽:“你,你还好好的,真好。” 他想张口问些什么,但喉咙却想被堵住似的,只好把冰冷的手微微抬起来,搂住她同样冰冷的身体。 头顶上是瓢泼大雨,脚底下是汹涌的泥流。 一切都是冷的,唯有心跳得热烈。 少年无比清醒地知道,这黑暗无边的世间,他再也不是孑孓独行,孤身一人了。 没来得及说什么,纳兰初只觉得眼前的沉重再也压制不住,眼睛一闭便沉沉昏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耳边只剩下沉寂与可怕的黑暗,还有仿若溺水一般的窒息。 她不停地挣扎想要摆脱那种濒死的感觉,但她每每一挣扎,那种死亡的感觉就越强烈。 又听到了哭声,还有人来人往的脚步声。过了好久好久,久到她已经快忘记发生了什么的时候,耳边的嘈杂声渐渐清晰起来。 “醒了,醒了!”张氏擦干泪,语气泣不成声。 视线由模糊变为清晰,她眨了眨眼。 “娘。”她轻轻转过脸,看到床边站的少年,挤出一丝苍白的笑,“哥哥。” “总算是醒了,差点把我和你哥给急死。” 宋砚走过来,蹲在她身边摸了摸她的额头。 “还疼吗?” 纳兰初摇摇头。 “你昏了三天,饿吗?” “娘,祁叙呢?” 张氏不太自然地转过眼,不答话。 纳兰初心里一急,就要起身下床。张氏一把把她按下去,说道:“没死,在旁边睡着哪!这孩子背着你走了一天一夜,人都累瘫了。你把心放肚子里,他没事。” 纳兰初点点头,果然安安分分躺了回去。 “你啊,我都不知道怎么说你,连个招呼都不打就跑了,让我和你哥怎么办?要不是祁叙把你背了下来,山又崩了怎么办?要是你有个好歹,你让你娘怎么办?”她声音微颤,含着浓浓的后怕。 “对不起。”她低头认错,态度十分诚恳。 “你呀,我简直不知道说你什么好!”她叹了口气。 “娘,别说了,让妹妹睡会儿吧。” “睡吧,睡吧,我等会儿给你送些吃的来。” 两人推门而去。 纳兰初侧着眼睛看了一眼周围,发现这里就是她原本睡的房间。只不过稻草被搬走后,床下面有些硬邦邦的,睡得不大舒服 。 墙面还是干净的,只有墙根处积了一滩水。 村子里的房子大都塌了,家里的房子好好的,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纳兰初看了几眼,脑袋就开始突突得疼。她连忙闭上眼,继续睡觉。 她只是浅眠了下,并未沉睡。期间张氏回来看了一眼,见她睡着,没有打搅她,继续让她睡。又不知道过了多久,察觉到一道视线停在她脸上一动不动,她实在是装不下去了,便“缓缓”睁开眼。依譁 -- 第55页 “祁叙,你醒了?” 他目光闪了下,下移她那双伤痕累累的手上。 “你,你还疼吗?” 纳兰初偏头一笑,有些惊异:“祁叙,你居然结巴啦?” “没,没有。” 他闭了闭眼,有些自暴自弃道:“只是不小心咬到了舌头。” “诶,是吗?”她眼睛笑得弯弯的。 明媚又炽热,和那天晚上简直是天壤之别。 气氛停下来,宁静弥满,窗外的太阳暖而不燥,斜斜映照在她脸上。 祁叙默了默。 “对不起。” “应当是我同你说对不起才对。”她眉眼认真,“要不是我没有告诉你,你就不会平白受一场惊吓……也不会背着我,走那么久……” “傻。” “什么?”两人一个在门边,一个在床上,隔得有些远。 “没什么。”祁叙眼中浮现出久违的笑意。 世人管这种傻气叫做单纯,但,让她永远单纯下去又有何妨。 祁叙平时大都沉着一张脸,不大说话的时候,总感觉板着一张脸,鲜有笑得如此自然的时候。他笑的时候很好看,眸子里像是万千星辰揉碎在池水中,潋滟生光。 纳兰初愣了愣,“祁叙,你笑起来真好看。” 她撑着脸看他,专注而认真,就像欣赏一幅古画或者是其他漂亮的事物,眼中浸着不染纤尘的单纯。 “我觉得你应当多笑笑的。” “好看能当饭吃?快来吃饭。”张氏招招手,把祁叙唤过去。又端来一碗粥,要给纳兰初喂。 “娘,我,我自己来就行。”让张氏喂她吃饭,她的心承受不来。 “你自己一个人能行?” “能的,娘,你放心。” 张氏闻言并未再坚持,用汤匙轻轻搅动,待冷得差不多后,才把碗放在放在她手上。 “吃吧。” 碗中升起腾腾的热气,带轻微的甜香。 她舀动碗中漂浮的米粒,低垂的杏眼闪过几分不安。 “娘,我们家,还有余粮吗?” 张氏压下身子,叹了口气。 “有倒是有,只是不多,若是节省些也能吃十天半个月。今年这场水灾来得急,我们村里还算好的,只是淹了几间房子,听说隔壁村啊,死了好些人。” 提起这个,张氏心中不禁生出一股庆幸。 “你身体还没有养好,就不要过多想这些了。”她站起身,替她把被角掖好,伸手拿过她手上的粥碗。 见她碗里还剩了许多,不觉皱眉。 “怎不多吃点?” 纳兰初咳嗽了下,眉间缠绕的病气使她的脸色愈发苍白。 “娘,够了。” “行了,你睡吧,若是有事,就唤我和你哥。”她顿了顿,说道:“或者,你叫祁叙帮你也行。” “他在哪?” “在院子里劈木头呢,不知道要做什么,可要我去唤他进来?”她语调又回到了上次她生病的时候,也是这般温柔似水。只可惜好景不长,等她病一好,张氏就恢复了原先刀子嘴豆腐心的性子。 她躺在床上,竟有些恍如隔世的感觉。 突然,院子里传来了几声拍门的声音。 急促而猛烈。 张氏面容一冷,顿时凝结成霜。她拍了拍纳兰初的手,小声安抚:“你先睡会儿。” 纳兰初乖顺地点点头。 张氏打开房门,冲进院子里,望见祁叙正欲推开门闩,连忙叫道:“别动!” 祁叙转过头。 “开门,开门!” 门外的人不停拍着门,直将门拍得震天响。泥水浸泡过的门板上满是灰,一拍就灰尘四起。 张氏捂着鼻子走到门口,从门缝里往外一瞧。 一群衣衫褴褛的人把门口堵得死死的,有人不停拍着门。里面大都是些年轻人,还有几个孩子。 破衣,赤脚,脸上还有新鲜的伤疤。 她有些不忍,但想到家中如今的境况,若是放他们进来,以后饿死的就会是他们。 虽然有人说朝廷的赈灾粮不久就会下来,但一等就是两三天,人都死了一批了,赈灾粮却还是没见个影子。 她不敢拿这这些孩子的命做赌注。 张氏收回目光,狠下心来。她转过头,对祁叙说:“去帮我搬块木头来,我们把门堵上。” 祁叙从院子里搬来一个半人粗的木头,堵在树和大门之间。 木头是祁叙随便搬的,选的最粗的一根。张氏看到后,生出些许感慨。 “想当年种这棵树的时候,宋初都还没出生,没想到这岁月一晃就是这么多年。” 树是她亲手种下的,当年只是想着遮一遮院子里的阳光,没考虑到这树种长得快,树冠如盖。没过几年,就将院子的阳光遮了个全,凉快是凉快,但一到夏天,树下的蚊虫就格外多。不知什么时候,这树就被砍了做柴,只剩下庞大的树根一直堆放在屋檐下。 “这树是什么时候种的。”祁叙忽然问。 张氏还沉浸在过往的思绪里,随意答道:“不大记得了,应该是和做门的树一起种的。” 祁叙蹲下来,目光停在树的切口上,略微一数这树的年轮,却发现只有八圈。视线转向门上,还是只有八圈。 他记得昨日宋砚说,这扇门是一年前做的,被洪水一冲怕是又要换新的。 -- 第56页 如果没记错,宋初如今还未满十二岁,而这棵树从种下去到被做成门,满打满算也才九年。可她娘却说种这棵树的时候,宋初还没有出生,怎么说都不符合常理。 就在他分神之际,外面的拍门声突然停下来,隐约听见人群骂骂咧咧地离去。 张氏放轻脚步,走到门边从门缝中扫了一眼,顿时松了一口气。 “行了,进去吧。” ? 第33章 屋里,纳兰初听见外面声音停了,试探地唤了一声。 “祁叙?” 过了一会,祁叙站在门前。 “外面怎么了?” “来了几个流民。” “走了?” “走了。” 许久没再听到声音,若不是看到他影子落在地上,她都快要以为他已经走了。 “你方才......在做什么?” “你要看?” 纳兰初笑了笑,说道:“想看。” 门边的身影走进来,手中拿着一块木头。那木头上面画着栩栩如生的兰花,花朵或开或合,纹路细腻,叶片纤长,依湖而开,迎风而动。 “这是什么?” “祁叙并未回答她的话,而是反问了句:“好看?” “好看。”确实好看,虽然没有雕刻完,但单从那画痕来看就能见兰花的风骨。他可真是厉害,不仅竹编技艺一流,连画技都如此超群。 在这山沟里蹉跎,实在是可惜了他满身的灵气。她爹平日里最爱的便是栽培人才,若是他能去国公府一趟,想来爹会很喜欢。 “等我雕刻完,送你便是。” “送我,为何?”她两指揪着被单上的绣花,莹白的脸上显出疑惑之色。方抬起头,见他眉眼微 敛,周身笼着一层似有若无的沉郁,似乎又明白了什么。 她脸上露出轻松的笑意:“祁叙,去找你是我自己的决定,与你并无干系,你无须自责。再说, 你不也把我背了下来吗,若不是你,我怕是早就被泥沙掩埋了。你是我唯一的朋友,我又怎能看着你死?” 她苍白的面容上不带丝毫血色,白得如纸一般,只有在笑的时候才有几分人的气息。 祁叙听完她的话,却并未自在多少,一股淡淡的苦涩与失落在心中荡开,闷闷的,像是乌云即将压境时的沉抑。 唯一的......朋友么。 “你怎么了?”看他神色不大对劲,纳兰初以为她说错了什么,让他心里更加难受,“我的意思是,我救你是......” “我明白。”他忽然道。 少年抬眼,眸子已不见一丝阴翳,多了几分内敛的温柔。 能得这二字,他该满足的。 纳兰初偏了偏头,见他已缓了神色,笑了笑。 他进来时门未关,春日的风虽然和缓,但仍有几分寒意。吹到她身上,她捂住嘴,猛地咳嗽起来。 祁叙跨过门槛走进来,关上门,把床边的衣袍轻轻搭在她背上。 衣服是张氏特地放在床边的,为的是方便她拿,只是祁叙下手太快,还未等她伸手,他便 纳兰初把衣袍裹得紧了些,笑眼微漾。 “没想到你也有这般体贴的时候。”遥记得当初她几次去他那儿的时候,总是一脸沉沉的死气,好像她欠他钱似的。后来她去的时候也是冷冰冰的,不过好歹在面对她的时候缓了些许脸色。如今的样子,到让她生出几分不适应。 她生性便带了几分粗枝大叶,自然不懂得这些微小的转变当中蕴藏了少年人许多不足以言道的心思,只当他念她生病才如此照顾。 纳兰初伸手将木雕拿过来,放在手心翻来覆去地翻看着,放回去的时候还有几分爱不释手。 “这个,我能做吗?” 听说她要待在床上许久才能好,要是这几天什么都不做,准得在床上闲出病来。木雕她从未尝试过,不过她对自己的手有着充分的了解,天赋接近于无,平日里连个绣花都绣得歪歪扭扭,更别说学刻木雕。 估计刻完就是想要扔掉的程度。 “可以。” 纳兰初以为他说这话不过是敷衍搪塞她,谁知第二天他真的把刻刀和木头拿了过来。 他先教了一会儿刻木雕的基本常识,然后才挑了一把最小的刻刀给她。 “我要那一把。”她伸手指向放在桌上的工具,一挑就挑了一把最大的。 祁叙顺着她的望去,神色中浮现一丝犹豫。 “大的不易拿持,你还是拿小的......”不易受伤,最后四字他没有说出来。 纳兰初想了想,也觉得拿最大的有些吃力。手微微一动,往中间移去。 “那中间的。” 祁叙颔首,把中间小一些的递到她手中。纳兰初接过,端详了一阵。手柄处已经磨得光滑可鉴,靠近刀刃的地方破了几个口子,想来应当是经常使用,木柄已经脱落过许多次。 纳兰初拿着刻刀,在手里扬了扬。 “祁叙,这是自己学的吗?” 祁叙别过眼,望向桌上放置的一排刻刀,眼中泛着淡淡的亲切。 “是我娘教我的。”说完,他低头抚了抚刻刀上的灰尘,目光悠远而深沉。 “还有竹编,也是娘教的。”以前他还小,娘因为身体有疾,不能下地种田。只能靠着织竹编和木雕换些钱,饥一顿饱一顿勉强度日。 -- 第57页 他只是点到为止,对于他的过往并未讲述太多。他并不想她因为这些过往,而对他产生可怜。 所幸纳兰初并未追问下去,只是专心致志刻着手里的木雕,仿佛已经摒弃了世间万物。 祁叙默了默,关门而去。 张氏从外而归,正碰上祁叙走出来,顺道便问了句:“她今日如何?” “还行。” 张氏把他拉到一边,语气沉沉:“最近城中疫病横行,你看好她,切勿出去。” “好。” 大灾后有大疫。 浮安城出现疫病的消息,仿佛插了翅膀似的传入到各个村庄,大家闭门闭户,人人自危。 谁都不知道疫病什么时候结束,但一旦染上,就是要人命的后果。 尽管如此严防死守,方塘村还是有人染上了病,两日之内就死了,全身溃烂,死状及其凄惨。 这人是个流民,原先住在隔壁村子,因为房屋被洪水冲垮,所以不得不去别地求生。许是去的地方太多,不知何处染上了疫病,传到了这里。 村里的郎中治治小病在行,对这种棘手的病症自然是黔驴技穷,束手无策。只能把医馆后面的一大块空地让出来,每当有人有疫病的征兆,便把人扔进去。但这却是治标不治本的手段,随着患上疫病的人越来越多,空地已经人满为患。 医馆内只有一个郎中,所有人的希望都在他身上。奈何这郎中是个资质平平的,全靠着自家祖宗留下来的那些方子治病,哪能治得了这疫病? 为了隔绝,他特地趁着晚上把去往后面的路封了起来。路封闭了,但声音却没有隔断,只听得哀鸿遍野,满山呼嚎。 “爹,这病真的没办法吗?” 说这话的人是郎中的女儿,名唤楚娘。她长相很是标致,眉眼清丽,才刚刚及笄,来求亲的人已经踏破了门槛。 楚崀看着自家女儿,长长叹了一口气。 他颓然地靠在墙上,双手无力垂下。“不是为父不救,而是,而是真的无能为力啊!” 末了,他又抬起头问:“家里还剩多少粮。” 楚娘略作思忖,回答道:“还剩一些,但不多了。” “全煮给他们吃了吧。”他摆摆手,怅然闭上眼睛。 他不过一介凡夫俗子,救不了世人,能做的有限,但毕竟都是一条条人命,总不能见死不救。 “全煮了?”楚娘面露讶异。 “全煮了......” 洪水刚过,天气渐渐转暖。 村里虽然疫病横行,但好在并未波及到宋家。纳兰初的木雕磨了几天,已经初具形态。 这日,张氏来找她闲谈,说起村里的疫病。 “那郎中治不好病,于是就有人传言说这病是神的给凡人的天谴,要献祭一位女子平息神怒,那女子须得是刚刚及笄,而且要颇有姿色。” “献祭?”纳兰初不禁咋舌,她还未见过如此荒唐的事。每遇到天灾地动,御史台的那群谏官就会纷纷上书陛下,让其思察己过,为政以德,还未曾听说要拿女子的性命去平息神怒的。 为什么呢? 就因为她是女子,才要被迫承担这些莫须有的责任吗? 纳兰初捧着手里的木雕,眉间沉沉,心念一动,突然计上心来。 若是这疫病消失,她便无须献出性命。只要她能弄到药方,这病就有的治,而全天下医术最高的人,大都在太医署。 但问题是,她要如何才能进得去皇城。 纳兰初思虑半晌,决定去给江黎去一封信。 当日,纳兰初早早便睡了。 如今纳兰初已经习惯了环境骤然变化带来的不适应,她穿上鞋,提笔给江黎写了一封信。 如兰见她起来得如此之早,恍然以为自己是走错了,擦擦眼,见人影还在,忙走进去。 “姑娘,今天怎起得这么早?” 纳兰初随口敷衍了句:“睡不着。”她提笔在砚台上舔舐了下,写下几个字,吹干墨迹装入信封里。 “把这个给江......不,二皇子,要快。” 如兰虽不知信里面写的什么,但看她神色肃然,便知道或许是件不容耽搁的大事,连忙派人去送。 纳兰初望着雾蒙蒙的天色,叹息一声。 希望一切都还来得及。 她在信中只提到要去太医署找人,其余的并未细说。小黎哥哥是个聪明人,想来也不会多问。 信送出去不到两个时辰,江黎便回了信,说在朱雀门前等她。纳兰初二话不说就乘车赶往朱雀门,再晚一些,城门一关,她就得被困在皇城里。 马车一路北行。 如兰看她一直焦躁不安,便出声安慰:“姑娘小心急坏了身子。” 她拂袖倒上一杯茶,呈给她。 纳兰初掀起一线车帘,望着车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致,眉间的忧虑萦绕不散。她接过茶,一饮而尽。 如兰见她闷闷不乐,想到了她两年前的时候也是这样。整日拿着一套尺度规范自己,明明是个八九岁的小姑娘,却整天闷在房中练那些枯燥的女红,连那话本都要封起来不看。 她鲜少出去,经常生病,最近一年多倒是好了很多,总算是回到了五六岁时候的爱笑的样子。她 原以为世子一走她又会重新回到往日的一潭死水当中去,但所幸的是并没有,倒是今日的事情让她成了这样。 -- 第58页 姑娘不过是个未满十二岁的姑娘,若是整日忧思过重,怕是要生出病来的。 ? 第34章 马车很快就到了朱雀门,已有另外青帷马车停在附近。 纳兰初走下去,回头跟如兰道:“你在这里等我一会,我去去就回来。”说完也未等如兰回话,便兀自一人下了马车,留下如兰一人在马车内哭笑不得。 那边江黎也下了马车,他仍是一副温润公子的打扮,青衣长衫,腰间佩了一块精致的玉佩。面容清隽,身若青竹,皇家人身上那种高人一等的姿态在他身上寻不出半分,余下的只有遗世独立的清贵,让人一见到他就不觉心生好感。 “小初。”来者朝她缓步走来。 纳兰初脸上带着笑,朝他挥挥手。 如兰在身后看得一脸欣慰,只觉得两人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二皇子的名声不用多说,人长得也一表人才,为人端方有礼,性格温润如玉,真真是没得挑的,也难怪都城中会有那么多的女子前仆后继都想要嫁给他,以至于连淑妃这个刁蛮任性的婆婆都可以忍受。 不过她家姑娘也是极好的,家世好,性格也善良,和二皇子最是相配。 只可惜姑娘似乎只把二皇子当成了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并未起其他心思。 纳兰初与江黎进了朱雀门,太常寺就在右侧。 江黎:“可要我陪你去?” 纳兰初温声拒绝:“我自己可以,今日多谢小黎哥哥。” 江黎眼尾微弯,一双桃花眼一笑,便显得格外潋滟,眼中好似有水波漾动。 莫非世间有桃花眼的人笑都一个样?宋砚哥哥笑起来也是这样的,连眼梢弯曲的样子都格外相似。 别过江黎,纳兰初径直入了太常寺的大门,靠着江黎在路上的话,她顺利找到了太医署。 那太医听完她的话,放下手中的笔道:“姑娘,你说的这些症状,是疫病吧?” 纳兰初一顿,抬眼点头,“对,就是疫病。” 那老太医站起身,一边摸着胡子,一边神色凛然问:“敢问姑娘是何处知晓这病的症状的,还请细细说。这疫病不可小觑,我等查明后必须立即禀明陛下,以防疫病扩散。” 纳兰初一噎,那不过都是梦中发生的事情,是真是假都说不清楚,她总不可能胡编乱造一个地方。她只好装作沉思的模样,过了好久,才缓缓道:“其实,只是我近日翻阅典籍,知晓有如此病症,便想来太医署找找药方,以备不时之需。” 这下,换那老太医噎住了。不过,国家安稳如常倒也是件好事,没有疫病自然最好。这药方虽然只有太医署有,但也并不是什么稀奇的药方,给她也无妨。 这般想着,他便提笔写下了药材名。 “多谢太医。”纳兰初拿到药方,眼中的欣喜都快溢出来。 “诶,无妨无妨,不过是顺手的事。”他笑呵呵地捋了捋胡子,见他神色喜悦,脸上朗然地笑了。 她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人来急匆匆地禀告,说汝梁郡的浮安县水患过后除了疫病,圣上命令速速给出药方。 老太医懵了,这方才来了一个求疫病方子的,怎真有疫病了? 得到了最重要的药方,剩下的事情就简单许多。 纳兰初一整个下午都在默背那几百字的药方,连晚饭都没吃。直把那页纸背得一字不落,才沉沉睡去。 一大早起来,纳兰初便借来宋砚的纸笔,把那药方写出来。 写是写出来了,但谁去送却成了一个问题。她身体未愈,张氏是断不可能让她出去的。 “我去。”祁叙语气平静。 他不关心外面那群人的死活,但这件事既然是她想做的,他帮她去做就是。 “你去?”纳兰初并非是怀疑他做不好,而是这外头流民实在是太多,万一有个三长两短,那可就糟了。 祁叙沉默了会,以为她不相信他,心中有些生气。 他拿起刚干的纸张,叠成四叠放进怀里,推门而去。 纳兰初连忙道:“你早些回来!咳咳!” 这句话完全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完全没有任何预兆。因为说得太急,她一时气没喘上来,猛烈地咳嗽了几声。 那才离开没多久的人去而又返,推开门,面无表情地把搭在床脚的衣袍给她披上去。 动作熟练异常,只是在鬓发之下,那耳尖已红得几欲滴血。 纳兰初望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 希望他别遇到哪些糟心的事情,平安回来就好。 因为献祭一事,这几天医馆一片愁云惨雾。 “爹,我不想去。”楚娘擦擦眼角的泪水,一脸凄楚。 楚崀把脸埋在手里,身形消颓。 短短几天,他就从一个精神抖擞的中年人变成了一个胡子拉碴的老人。他含辛茹苦养大的女儿,过几天就要被活活烧死,而他却只能干看着,连求情的机会都没有。 “爹,我们跑好不好,我们不要医馆了。跑到一个不认识我们的地方去,这样就没有人知道了。”楚娘牵牵他的衣袖,语气恳求。 楚崀伸手别好她的发,心酸中透着绝望:“这条路都被封啦,我们两个,还能跑到哪里去?” 楚娘哭得双肩颤抖。 楚崀颤颤巍巍站起来,脚下一时无力,差点倒下去。他稳住身形,感到一道阴影笼罩在他眼前。 -- 第59页 祁叙拿着一张纸放在他眼前,宛如一潭死水的眸子生不出一丝波澜。 “这是疫病的药方。” 只有一张薄薄的纸,写了五味药材,都是触手可得的药材,并不贵重。 楚崀凑过去瞪大双眼,弓着腰把纸仔仔细细看了又看。 “不可能,不可能。”他喃喃低语,嘴唇随着说话一抖一抖。 “这些药材大多是相克,怎么可能一起入药......”他眼睛里才刚燃起的火花倏然熄灭,取而代之的心如死灰的悲戚。 “你女儿如今朝不保夕,试试又何妨。”他语调无悲无喜,并未带任何劝导意味。 “不是我不试,而是,要是死了人,这责任,我承担不起啊!” 这些流民可以是病死,可以是饿死,却唯独不能是因为他开的药而死,到时候怪罪下来,不仅是楚娘,他这医馆上上下下二十多口人都要被株连。他不过一个小小的郎中,又能承担得起几条人命? 祁叙抬了抬眼,随意问:“流民在哪儿。” 楚崀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只当他想看看,便把他领到后院门前。 祁叙把药方扔给他,推开门准备进去。楚崀大惊失色,连忙把他拉住。 “你不要命了?!”这里面都是得了疫病的流民,他现在进去,那就是送死啊! 他语气稀松平常:“你不是想证明药方真假么,明日这时候,你把药端来就是。” “你......”楚崀一下哑了口,末了,满腔心绪化为一声叹息,“枉我一辈子以救死扶伤为己任,却活的还不如你这个少年人。” 祁叙推门进去,渐渐消隐在后山上。 楚崀冲着他的背影大声喊道:“明日一早,我便来送药!” 落日斜阳,夕光晚照,天边红霞似火,赤云如练。当地平线上最后一缕光线收缩殆尽,钟声便自远处敲响,如水波一般荡开,沉闷,冷寂,像地狱使者的招引。 纳兰初站在门边已等了许久,等到钟声敲响,便再也忍耐不住,披上一件薄衣匆匆出去。 村里人家都已点上灯火,朽木断墙之中,微光跳跃。 纳兰初借着光,寻到医馆去。 楚崀是认得她的,见她带着满身寒冷走进来,忙放下手中的秤,叫楚娘关上门。 “宋姑娘,你怎么来了?” 纳兰初转身咳嗽了声,回头问:“那个给你送药方的人呢?” 楚崀脸色一白,低头掩饰了下异样的表情。 纳兰初见他如此,心中担忧好像是印证了似的,连忙追问:“他去哪儿了?” “姑娘真想知道,就随我过来吧。”他并未想要瞒她,只是见她这么晚了还寻来,想必那少年定是对她十分重要的人,他总不好瞒。再说句不应该的,这药方的真假尚且不知。若是假的,他人定然救不回来。这个晚上,或许是他们的最后一面...... 夜风微凉,越过窗棂,拂过灯烛,然后灌进她心里。 纳兰初眼睫颤了颤,心中渐渐升起一股不安。 楚崀带她来到后院门前,纳兰初伸手去开锁,却发现门被锁得死死的。她用力扯动几下,铁锁撞击门板,发出刺耳的碰撞声。 “宋姑娘。”楚崀面露不忍。 “为什么把他关在这里面。”她强作镇定地吸吸鼻子。 楚崀顿了顿,将一切和盘托出。只留下一句“明日一早我就给他送药来”,便转身小跑着回去。 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这药方,要是配不出来,他们都得死。 纳兰初倚着后门,缓缓滑落在地。 月亮从天边升起,渐渐升至树梢上。辉光皎洁,却又带着几分凉薄的寒意。 她伏在膝上,泪水哗哗地流。原本只是不动声色地,后来便抑制不住,兀自呜咽起来。 肩膀哭得一耸一耸,濡湿了一片裙子。晚风似也为她而哀,轻轻撩起发丝打了个旋,似在无言安慰。 门另一边,一道声音踏着阑珊的月色缓缓走过来,停在门边。 “不哭。”他声音低哑清泽,被夜风吹散,带上几分无言的脆弱。 纳兰初眼泪如溪泉一般无止境流着,她听见声音,擦擦自己哭花的脸,双手撑着地面站起来。 她身体微愈,又吹了这么久的晚风,早有些撑不住了。此刻揉了揉有些沉的脑袋,她脚下打了个踉跄,几欲摔倒。 祁叙伸手去扶,恍然发觉两人之间隔了一道铁荆棘。 ? 第35章 她摇了摇头,抬眼见藏在黑暗中的人影,眼眶一红。 “傻。”她轻声道。 她只是因为可怜这群人才想要把药方给他们,可是祁叙却傻到拿命做赌注。 要是这药方是错的怎么办?她不敢想。 “对。”祁叙露出一丝久违的笑,低低的嗓音弥散在夜色中,“我傻。” “你还笑。”纳兰初生气地擦擦眼泪,把头别到一边。 “不笑就是。”少年眉眼温柔,兜头浅笑的样子,宛若月沉湖底。 “夜深雾重,你穿得少,早些回去。” 纳兰初垂下眼睛,明明他比她穿得少,却劝她早些回去。 “祁叙,你真傻。” “对。”他并不否认。 “我骂你呢,你怎么还承认。” 他又笑了,淡淡的,尾音带着几分缱绻。 -- 第60页 “若不是我傻,你怎会来寻我?” 纳兰初急了,耳梢微红:“我那是担心你!” “哦——”他蓦地拖长了声音,显出几分无赖的调子,“原来是......” “不许说。”她气愤跺了下脚。才半天不见,祁叙怎么变成这样了! 天地间寒气从地面蔓延而上,沿着脚往上,她搂紧身上的衣袍,不自觉打了个哆嗦。 “快回去吧。” “明天我来接你,你可一定,一定......” 他接过话头:“一定好好的。” “嗯。” 祁叙见她眉头紧蹙的样子,心中竟有些难言的高兴:“你是不相信你的药方,还是不相信我?” 纳兰初带着哭腔道:“我不是害怕吗。”要是真能时光能倒转,她绝不会让他去送。现在好了,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呸,不是,什么夫人。 “放心。”他转过头,缓步往后面走,低声浅喃,“一定会,好好的。” 随着身影后退,他声音幽幽,随着夜色渐渐渺茫。 纳兰初把衣袍裹得紧了些,往家里走去。 在树底下,原先离去的人却转过身,凝视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暮色四合的夜晚。 树下满是□□与呼号,祁叙躺在树上,却睡得异常安稳。 疫病来得快,半夜时症状就上了身。祁叙借着月色,瞧见手臂上的斑点,每个都有指尖大小,泛着微微的痒。 他撩下袖子,继续躺着。 月至中天,树下的人早已鼾声如雷。祁叙一阖上眸子,眼前就出现了一双朦胧的泪眼。 他轻轻笑了:“年岁不大,眼泪不少。” 楚崀一大早就把药给他送了去,亲眼看他喝下。心中不停乞求上苍保佑这药管用,面色焦躁异常。 过了一个时辰,看他手臂上的红斑消去一大半,楚崀瘫坐在地,几乎喜极而泣,不停道:“好,好,好啊!” 他找了处地方把祁叙安置下来,便回到医馆配药。 有了解药的消息很快在村子里扩散开,一众人挤在医馆门外求药。就算家中没人患疫病,但有了药也算图个心安。 有人称赞楚崀是华佗在世,楚崀笑着答自己配不上这等赞誉,真正拿出药方的是另外的人。问的人多了,他便没有再掩饰祁叙的身份。 一大早,纳兰初梳洗后便准备去往医馆。她昨日回来得晚,眼下浮着青灰色,一副气血不足,一吹就倒的脆弱样。 张氏昨日不知她去向,心中也是担心了许久,直到她摸着月色回来那悬着的心才落下来。 那么晚才回来,想必是去找祁叙了。也就只有这孩子,才能让自家这姑娘整日牵挂着。 这会儿见她又要出去,本想厉声叫住她,但一望见她苍白的脸色,声音不觉软化下来。 “这一大早的,你又要出去,怎不知多穿点。” 纳兰初被当场捉住,有些心虚,扯了扯衣服。 今日她穿的比昨日已经多了很多,甚至还带上了兜帽,连走路都有些不自在。穿得这么多,可张氏居然还嫌弃她穿得少? 难道真要披棉被出门不成? 她视线往自己屋里一瞟,瞧见张氏在里面翻箱倒柜,连忙推开门走了。 张氏在柜子里寻到一件压箱底的棉袄,甚是满意,推门出去打算给她披上。 院子里却人影空空,门大开着,她踮脚望远处,连半片人影都没见着。 张氏气得咬牙,把棉袄重新怼进原处,忿忿道:“果真是女大不中留,早些把你嫁给祁叙算了!” 纳兰初提着心来到医馆,却发现门口围得水泄不通。她挤入人群想去看个究竟,但很快又被人群挤了出去。 “你早有药方,为何不早些拿出来,非要等到人都死光了才拿出来?我看你就是居心不轨!” “就是!依我之见,楚郎中都没解决的疫病,你一张药方就解决了,说不定这疫病就是你在背后搞的鬼!” 这句话像是水滴落进油锅,人群纷纷炸锅,看向中间祁叙的目光也油刚才的感激变为了憎恶。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他站在中间,神色淡然,仿佛周围说的不是什么诅咒和咒骂,而是不相干的人在闲聊。 “没想到你小小年纪,心肠竟如此歹毒。” “这种人实在是不配生活在我们方塘村,赶出去!” “对,赶出去!” 不过三两句话,就完全颠倒了黑白。他原以为宋家是被排挤才住在那深沟里,原来是不屑与之为伍。 他嘲讽的笑意顿时激怒了人群,有人拿着石头竟朝他砸来。 祁叙侧身避过一个,却没能避过第二个。石头砸在眉骨上,离眼睛不过一指距离,立时见了血。 纳兰初在人群中气得浑身发抖,她往后退了几步,猛然冲向人群。 “诶,谁挤我!” 她憋着心头的怒气,冲到人群中间一把攥住他的手。 “你们,这群卑鄙无耻之徒,要是没有药方,你,还有你,你以为你们能活得过这个月底?”她颤抖的手指向方才扔石头的两个女人,气得头发丝都在颤。 “你们狭隘的心肠,只知道他拿出了药方,又怎会知道是他亲自试的药?你们脑袋没指头大,心眼比麻雀的小。出了事只知道牵连无辜的女子,只知道早早撇清自己,做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美梦,等到有人解决了,又跳出来嘲讽......” -- 第61页 她咬着牙关,让直冲头顶的气血平息下来:“你们就是一群长舌妇,一群懦夫!若是他有事,我就是做鬼都不会放过你们!” 她面容苍白如纸,一双眼睛一动不动地瞪着人,头发因为冲进人群的时候早已散乱,看上去活像是从地狱出来索命的女鬼。 纳兰初攥着他的手臂,带他走出人群。 走了好久,她开始拉着祁叙跑。 祁叙不动声色地手臂,换上自己的手。纳兰初丝毫没有察觉,拉着他的手往家里跑。等跑得累了,就放慢脚步走,仍旧紧紧攥着他的手。 身后传来几声轻笑。 纳兰初怒气还没压下来,冷不丁听见后面的笑声。 “你笑什么?” “高兴。” 他视线从两人紧攥的手移到她后脑勺上,眼尾染上一抹疏朗的笑意。 “被人打了还高兴。”她都要气死了。只恨身上没带几块石头,要不然她定会往那两个女人脸上砸,砸到她们破相采购。 “不是这个。”是被她在乎的高兴。一股淡淡的欢愉从心底升起,又被他压抑住。 还有三年。 若是她以后一直如此,那一天想必也是可以预见的吧。 纳兰初跑了几步就开始喘气,清晨时分空气还是冷的,吸了不少,现在浑身都是彻骨的寒。身上的衣服仿佛只是负重,沉沉地压住她,一丝热气都没有。 她停下来猛烈地咳嗽着。苍白的脸颊因为憋气产生几丝红晕,看上去总算有了几分活人气。 少女腰肢纤纤,纵使穿着肥厚的衣服,也不堪一握。 坚强又脆弱。 祁叙突然生出想要揽她入怀的愿望,但想到她可能的反应,手指轻蜷,重新收了回去。 纳兰初咳了很久,咳到眼眶都泛上了红。祁叙把她的手握得紧了些,想把身上的热气给她传一些。 “祁叙,你身上好暖和呀。” 因为实在太冷,纳兰初心中男女大防的那座墙已经在不知不自觉中轰然倒塌,连一直牵着他的手都浑然不觉。 两人走得慢,所以走了许久才到。若不是想着她的身体,他只盼着这距离远些,走到天荒地老才好。 回到家,祁叙正打算烧些水让她暖暖手,却被她一声不吭拉入了房间。 “你坐下。”她指着旁边的椅子道。 说完,她就跑到桌子上翻翻找找。桌上已经积了一层灰,一翻动便灰尘四起。她不小心吸入了尘灰,伏在桌案上,又是一通咳嗽。 祁叙眉头微拧。 她这病,实在耽搁得太久了些。 纳兰初不知在哪里翻出一瓶伤药,还找了块帕子和布条。 祁叙正要去接,却被她用眼神制止。 “你别动,坐那儿,我来就好。” 她坐在床边,小心翼翼地拭去他额角的鲜血,然后把药粉一点一点撒上去。 药接触伤口,分明是微微的刺痛,可他心中却好像是蚂蚁在爬似的,泛着麻,透着痒,染上他满心说不出口的情意后,便愈发志得意满地往上爬。 撒好药粉,她用布条包好伤口,等一切做完,才大功告成地拍拍他的肩膀。 “好了。” 祁叙内心轻叹。不用看,顶着这几圈布是没办法出门的,好在他也不需要出去,待在她身边就很好。 他正想着,余光却瞟见方才还凶巴巴的姑娘眼里含了一包泪,鼻尖透着红。 纳兰初看着擦拭他伤口的帕子,眼泪啪嗒一声落下来。 “对不起,要不是我,你也不会受伤......” 祁叙伸出手擦擦她的眼泪,莞尔放下手。 “在我面前,你永远都不用道歉。” 纳兰初眼尾泛红看着他,眼底复杂莫辨。一句话在口中辗转许久,终于开了口。 “如果我说,我不是......” “喵?” 她话音未落,煎饼就从门缝中窜出来蹦到祁叙身上,被它摇动的尾巴遮住片刻的视线,她忽然就失了说出口的勇气。 罢了,有些话说了,也没有办法改变什么。 “怎么了?”他抬眼。 “没什么。” 她能在这梦中生存这么久,遇到他,遇到张氏,遇到宋砚哥哥,已是她的幸事。她不确定这梦是否会破碎,但即使是片刻的停留,也让她感到弥足珍贵。 祁叙目光微闪,他在低头那一瞬间将她的犹豫看得很明晰。虽有失望,但也并没有太大意外。 这件事对她而言一定很重要,他慢慢等,总有让她亲口说出来的一天。 ? 第36章 一日过去,风平浪静。张氏得知外头疫病平息,特地出门买了几块豆腐烧着吃。纳兰初身体还没好全,又有今天早上的事,张氏为了防止她偷偷跑出去,竟把院门都上了锁。不仅如此,还叮嘱祁叙和宋砚仔细盯着她。 疫病一停,宋砚便要去县学,所以平日里盯着她的只有祁叙。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祁叙这几天一直在埋在房里,难道是为了方便她出去。 确实,她想去爬山了。也不知道山崩过后,山上成了何种模样,那片茶园是否还在?以前捉鱼的那片山涧,如今应该浑浊不堪了吧? 想起宋砚入学,纳兰初又回忆起祁叙的年岁。祁叙只比宋砚小两岁,按理说早到了入学的年纪。纳兰初心里琢磨了会,祁叙这么聪明,在这里待一辈子肯定会埋没他的才华。只是寒门子弟,入仕尤难,若真想出人头地,得找个老师教导才好。 -- 第62页 而浮安县就只有县学,要想进去,得有束侑。不知道这里的束侑和都城有何差别,明天得和张氏打听打听这束侑到底要给多少。 纳兰初躺在床上如是想着,正要枕着夜色入睡,耳畔却隐约听见一声极低的翻书声、 谁在外面? 她悄悄往门外走,为了放轻脚步声,她连鞋都没有穿。 借着门缝中的几片月光,一道纤瘦的影子立在院中的梨树下。 他只是在树下来回走着,月光时而落在他脸上,时而映在他书上,一袭黑衣与暗夜相融,纤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书页,有清湛的月色跳跃其上,书本翻动之间,抖落一页星光。 纳兰初看了半晌,又悄悄地收回了目光。 第二天天没亮,纳兰初趁着宋砚还没去上学,便走到他门前等着。 宋砚推开门,见是她,眉梢闪过一丝讶异。 “初初,有事?” 纳兰初左右手互相交握,点点头,轻声问:“哥哥,我能借你的书吗,还有纸笔。” 对于学子而言,这三样东西是最为重要的。但宋砚却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她。 “都在我房里,你拿去看就是。” 他说完抬眼看了看天色,笑着道:“天色还早,你身子没好,多睡会儿去。” 她抬起头,眼睛仿佛有光似的。 “哥哥,你今日也要早些回来。” 宋砚心中只觉一片软和熨帖,他抬手揉抚她的脑袋,“知道,把病早些养好,哥哥带你出去。” “真的?” 她已经很久没有出去走走了,这屋中陈设已经被她熟悉得连闭着眼睛走都不会撞到东西的程度。张氏又一直关着她不让出去,这苦闷日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自然是真的。”祁叙扬唇浅笑,侧首拿过书袋背上,慢慢消失在尚未天明的清晨。 纳兰初打了个哈欠,继续睡觉。正要关门时,她不经意往院子里的梨树下望了一眼。 月亮已经沉落,昨完月光下的人仿佛是场臆想出来的幻觉。 她关上门,继续补觉。但也并没有补多久,她春日浅眠,能睡着的时辰总是很少。鸡一打鸣,她又醒了过来。 想着天已薄亮无事可作,便从房里拿来了纸笔开始抄书。今日抄的是《大学》,篇幅虽长,但与《礼记》什么的比起来字数不知道少多少,加上这里纸张贵重,她也只能先捡少的抄。 中途除了用过早饭,几乎是一整天都闷在房里抄书。她习得一手好的小楷,在国公府为了替纳兰铮抄书,还特地练了一手极为狂放的行书。行书虽快,总归不太规整,比不上楷书的工整有序。 待到中午,书总算是抄完了。她将砚台按在刚刚写好的纸张上,揉揉酸痛的手腕。她现在总算是明白为何纳兰铮如此排斥抄书了,不仅考验笔力,更考验耐力。 她把帕子攥在手里擦擦,濡湿了一片。 待墨迹干透,才用干净的布包好纸张给祁叙送去。 她转到院子里,见他正在编着竹编,便坐下来看他编。祁叙在她目光中坚持不过半刻,一阵风吹来,他抬起头。 “今日风大,你还是去......” “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她把那几张纸背在身后。 “你猜我拿的什么?” 祁叙摇头,藏住脸上不太明显的笑。 “喏,给你。”纳兰初一转身坐在他旁边,从背后拿出纸来在他面前晃了下,然后慢慢放在她手上。 “这是《大学》。”等他一打开,她就迫不及待用手盖住。手心不经意盖在他冰冷的手指,纳兰初下意识移开。 “等你回去再打开。”她有些俏皮地眨眨眼。 祁叙攥着那布包,静讷点头,垂下的眉羽却闪过失落。他视线右移,停在右手手背上。因为寒冷,受伤浮现出青色的脉络,如盘根错节的大树根。 她,是讨厌他的触碰么? 把书交给他之后,纳兰初便回了房。心中对他的话少很是满意,幸好他没有问这东西是从哪儿来的,不然她还得找借口搪塞他。 但祁叙是见过她的字的,又何尝猜不出来。此时她心中只有把东西送出去后的释然,暂时还想不到这里。 立夏之后,天气渐渐热起来。 祁叙除了每天去田里劳作,便是在院子里看书。起先张氏还惊异,后来全家都习以为常。有时候宋砚出一些简单的题目给他,祁叙也能答得很顺畅。以至于宋砚每次看到他都少说一声,今日功课如何。 夏天一到,蚊子就开始多起来。 为了晚上不被蚊虫侵袭,她每日不得不去加快进度,出去割草,剩下也不过几个时辰。不过还好,练了这么久,她写字比以前快了许多,原本一天只能写完三四千字,现在竟能抄到七八千字。 不过与她写字相反的是,她眼睛似乎坏了许多。大抵是她为了节省纸张,字写得小一些的缘故。 纳兰初倚在桌上,双指停在眉骨处揉着,仰头见满窗日光,又敛下了眼。 她吹吹纸张上的墨迹,想着今天就抄完给他送去。正要站起,眼瞥见桌边孤零零的一张纸,心下微叹。 看来,这赚钱一事不得不提上计划了。 让祁叙读书是她的私心,这钱的事......肯定不能依仗张氏。家里本就不富裕,更何况宋砚还在读书。 -- 第63页 这事他想了好久,等到从国公府醒来还在想。她围着屋子转了几圈,看看这个花瓶,摸摸那个书画,一边走一边长吁短叹。 要是这些都能换成银子让她带过去该有多好。 如兰看她愁眉苦脸,以为她是待在家里闷得很,便劝她:“姑娘,今日天色不热,和不去曲江池划船?”末了她又补了句,“听说二皇子也在。” 纳兰初没听明白她的意思,淡淡疑惑的目光投在她脸上。 划船就划船,扯上二皇子做什么? 如兰一件她呆愣的表情就知道,自家姑娘肯定没听出她说道是什么意思。姑娘不通情爱关窍,二皇子那般明目张胆的偏爱,姑娘却好像总是感知不到似的。 她是真心希望他们能成,毕竟像二皇子这样光风霁月的人,打灯笼都寻不到啊。 “如兰,如兰?”纳兰初叫了几声她都没回答,只好走到她面前用手晃了晃。 “诶。”如兰回过神,连忙看向她,“姑娘,你方才说了什么?” 纳兰初躺在榻上,双手张开随意搭在两边:“我问,你可知道有什么赚钱的法子?” “赚钱?”如兰喃喃重复了下,忽而问,“姑娘,你缺钱?”她琢磨着姑娘光是在都城的铺子就有好几间,缺什么也不该缺钱哪。 “不是我。”纳兰初闭了闭眼,目光顺势上移,望见绣着繁复花纹的帐顶。 “唔......让我想想。” 如兰摸着下巴,思忖了会。 “去经商?商人地位虽然轻贱,但有很多钱赚呢。” “没钱开铺子。” “那科考?这个地位高些,俸禄也可观。” “没时间。” “那只好种地了。” “钱不够。” 纳兰初估摸着她也想不出什么办法,嘴里喃喃:“我就知道,在那荒山野岭赚钱简直是难如登天。” “姑娘,你说那地方荒山野岭的话,我倒是有个主意。” “说来听听。” 如兰凑近了她,贴在她耳畔小声道:“去挖药材,我听说现在药材很是走俏,很多地方都缺,肯定能卖个好价钱。” 纳兰初眸光一亮。 她不知道如今浮安城缺不缺药材,但如兰的话确实是一个好主意。她平常去割草也是满山跑,何不趁此几乎挖些药材买到城里。 这些钱离束侑或许还差得远,但买纸应当是够了。束侑的话,慢慢攒攒就行,大不了她每天多挖一点。 “如兰,你去把我那本药书找来。” “好。” 如兰在书架上倒腾了一阵,很快就把那本书找了过来。因为许久没看,被如兰放到了最顶上,封面上已经落了一层灰。她用软布仔细擦过后,才放在案上。 正是夏日午后,耳边处处是噪耳的蝉鸣。天地好似一个蒸炉,热得人喘不过气。 纳兰初才在榻上躺了一小会,便觉着背后衣衫已被汗水濡湿。她忍耐了会儿,最后忍无可忍了,便只好用沐浴去去燥气。 等到沐浴完,如兰也端来了冰盆放在窗口处。 案上放着一碗冰冰凉凉的糖蒸酥酪,纳兰初安适伏在榻上,时而翻着书页,时而舀上一勺酥酪含在嘴里。 酥酪凉爽,能消减不少夏日的炎热之气。纳兰初翘着脚,边看边吃,不自觉碗就见了底。 她正想叫如兰让她再端一碗来,但一见她满头是汗,便改口道:“午间天热,你先休息会,有什么事我自己来就是。小厨房里应当还有一碗酥酪,你去吃了解解热。” 如兰自幼同她一起长大,算她半个姐姐。她夏天时常会中暑,要是做事做久了恐会中暑。 如兰捏捏扫帚,心底涌上一股感动。 能侍奉姑娘,定是她上辈子做了天大的好事,才修来今生的福分。 “多谢姑娘。” 纳兰初摆摆手,她便关门而去。 这药书她已不记得是谁送给她的了,文辞华美,图文并茂,很能引人入胜。她看着不觉入了迷,连外头开始下雨都浑然未觉。 一场午后的雨水是最能冲走暑热的,雨刚下没多久,纳兰初就察觉到了丝丝凉意接触皮肤,正想让如兰送个薄被盖上,又想起才让她休息没多久,便止住了口。 她正把冰盆搬到外处去,就听见不远处如兰淋着雨小跑着过来。 纳兰初眉头微皱,不赞同扫了她一眼:“你怎走连廊过来?” 如兰喘着气,短促说道:“姑娘,二皇子来了。” “小黎哥哥?”她把手中的冰盆放在地上,正要提裙去,却又停住脚,眼梢染上一丝疑惑,“他来做什么?” “姑娘,你先别管这么多了,先去就是。”如兰心道姑娘不开窍,忍不住催促了声。 “他在哪?” “就在连廊那亭子底下。” 纳兰初转过头,踌躇问:“你不和我一起去?” “我在这里看着姑娘就是。” 如兰脸上笑得能腻出水来。她怎敢去打扰二皇子,再说,这可是两人好不容易得来的相处机会,她杵在那算什么事。 她呀,只在这里看着姑娘安好就是。 ? 第37章 纳兰初沿着雨廊慢慢走过去,雨水顺着瓦沟如珠串般滴落,时而飘入廊中,随着涟漪荡漾的,是才露尖尖角的小荷。一只蜻蜓连廊檐上,轻轻抖着方才被淋湿的翅膀,待纳兰初经过时,便匿身于碧绿的荷叶当中,不见一丝踪迹。 -- 第64页 连廊那头,少年手执一把青扇,嘴角勾起一抹清逸的笑。 “小初。” “小黎哥哥。” 纳兰初走近他,才发现他浑身湿成了一团。 察觉到她探寻的目光,江黎脸上泛起薄红。把拳头放在唇边轻轻咳了咳。 “今日在湖中泛舟,碰巧遇到了大雨,让你见笑了。雨大,车夫看不清楚路,我便让他停在这里,暂且避避雨。” 他鬓发微湿,雨滴从成缕的发丝中滴落,一滴一滴砸在衣襟上。眼眸微敛,纤长的睫毛上还挂着几滴雨水,显出几分弱不禁风的楚楚可怜。 “当然可以。”纳兰初笑了笑,国公府这么大,怎么可能连个避雨的地方都没有。 她转身唤来在不远处侍奉的小婢女,往南指了指:“你带着二皇子去哥哥院子里。” 他哥院子虽然没她的大,但是人少,而且江黎和她哥差身材相差不大,他的衣服应该能穿上。 纳兰初吩咐完,正要道别,江黎突然咳嗽了几下,莹白的面容泛起薄薄的红意。眉头紧紧蹙着,看起来十分难受。 纳兰初抬眼看他,语气担忧:“你没事吧?” 她想了想,对小侍女说道:“你去把二皇子带到我哥······算了,还是我自己带他去吧。”她别过头,温声让小侍女去煮冰糖雪梨。 江黎收起眼中的笑,温和问:“今日我来实属叨扰。” “怎会?”她边走边认真说道:“你上次帮我去太医署的忙,还有上上次送了我一只鹦鹉,还有上上上次送了我一根簪子。”纳兰初掰着指头数,继而转过头,“你只是来这里避雨,与给予我的相比实在是不值一提。” 听完她的话,江黎眸子却黯然了下来。 人总是会忽略亲近之人的好,她会事无巨细地记得他的好,只是因为她不将自己当成是亲近的人。或许于她而言,他就是一个相熟的哥哥,而非心上人。 江黎从小很少与人打交道,唯一的朋友便是纳兰铮,年少第一次情窦初开,就遇到了这个不通情爱的姑娘。 不仅不通情爱,甚至连他的心意都觉察不到。 他目光随她而去,微微抿唇。 纳兰初把他领到纳兰铮的逐浪院,让小侍女给他更衣。 她坐在院子亭台的石凳上,双手托腮望着池塘中被击打的荷叶,久久出神。 荷塘中央有一座奇形怪状的假山,雾气从水面上袅袅蒸腾而起,云雾飘渺之间,仿佛漂浮于无垠海洋中的仙山。 不过美中不足的是这假山缺了一角,显得有几分滑稽。 假山上的缺口,从国公府建成的时候就已经存在着。 以前国公府并不在这里,而是在都城城郊,后来陛下才赐下这块地。当初修国公府的时候纳兰铮时常带着她溜进来玩,每日给她展示自己在军营里新学的技巧。当时这池子里还没有装上水,所以他甩着棍子很顺利就敲掉了那假山的脑袋。 为了把它“毁尸灭迹”,纳兰铮还偷偷把那石头埋在了墙根底下。 她哥从下皮到大,也不知道吃了她娘多少顿棍子,这一次也没逃过。 听说北疆一年中半年都在飘雪,他又是个仗着自己年纪轻不喜添衣的人。一去就是两年,回来的信件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当时去的时候还说会时常给她写信。结果呢。 骗子。 她想着想着,不禁有些气愤,心中正一一数落着纳兰铮的种种过错,没察觉到江黎已经在对面坐了许久。 雨水渐停,从池塘那边传来阵阵荷风。纳兰初从沉思中回神,抬头蓦然对上了一双温润如水的眼眸。 江黎笑道:“阿初还是同当年一样。”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但纳兰初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肯定是在笑她走神。她脸上显出几分绯红,然后兀自正经地把方才小厨房送来的冰糖雪梨汁往他面前推了推。 “这是炖的冰糖雪梨,小黎哥哥趁热喝。” 纳兰初看了眼天色,心中有些焦急。她还等着回去看药书呢,眼一闭一睁,一天就这么过去了,她都还没来得及做什么。 江黎端起面前的碗,脸不红心不跳地喝下去,齁人的甜味使他的表情有一瞬间的迟疑。他闭了闭眼,忍着喝了下去。 还未等多久,他起身同纳兰初告别。 “阿初,时辰不早了,雨也停了,我先回去了。” 纳兰初脸上露出几分不舍,心中按捺不住的欣喜又让她翘起嘴角,旁人看去,总觉笑得有些诡异。 江黎略略颔首,带着侍卫走呢。 那边,小侍女悄悄摸过来,小声问:“小姐,我今日的冰糖雪梨炖得如何?” 纳兰初点点头,夸奖道:“炖得很不错,自己去如兰那领赏。”末了,她盯着二人消失在门外的身影,补了句,“其实再加点糖更好。” 吃了这碗冰糖雪梨后他还撑了这么久,说明这甜味还不太够。 侍卫扶着江黎上了马车。 他是真不懂殿下是怎么想的,因为嫌划船的那些女子聒噪,殿下便回来得早,路上虽然下了雨,但也就是马夫几鞭子的事,完全可以到府中。可殿下居然还让那马夫跑慢一点,等到马车湿透后转了个弯,敲了国公府的门。 “张介。” “殿下有何吩咐?” “给我,倒杯茶。” -- 第65页 “是。” 他不敢瞧殿下如今脸色,但他猜也猜的出来,殿下定是方才在纳兰姑娘面前吃了闭门羹。殿下在连廊下的时候他就看出来了,他根本不是真咳嗽,只是想借此机会多待一会儿,让纳兰姑娘怜惜他这朵娇花吧。 啧,他好歹也跟了殿下这么多年,对于殿下的心思,他可是摸得透透的。 “张介,张介。”江黎唤了他几声,见他仍是一副神游在外的样子,撑着下颌扔了一个橘子。 “哎呦!”他揉了揉脑袋,抬头望见自家殿下,顿感脑门一紧。 “想什么?”他垂眸吹了吹茶杯上漂浮的茶叶,不紧不慢抬眼,“说来听听。” “没什么没什么。”他连忙讨好笑笑。 殿下的本事,他可不敢领教。 纳兰初学了一日,一沾床就沉沉睡去。醒来时天色大亮,纳兰初照例洗漱完去院子里逛一圈。 祁叙正在院子里编他的竹编,身前手指宽的竹条用棕叶捆着,摞了一大堆,他背后还有几个已经编完了的竹篮。 她越过祁叙,趁着他不注意拿着自己的背篓就溜。刚迈出几步,突然发现自己没拿镰刀,又小心翼翼地折回去拿镰刀。 “你去哪?”祁叙不知从哪里窜出来,突然出现在她身后。 纳兰初慢吞吞转过身,眨了眨眼睛。 “我去……割草。” “你的身体……” “我没事!” “我陪你去。”说着,他拍了拍身上的竹木屑,站起来。 “慢着。”纳兰初伸手虚虚推住他,眼神闪烁,“我自己可以,你,你在家里待在家里就行。” 她退在门后,探出一个脑袋,警惕道:“说好了,你别跟着我啊。” 祁叙沉默地看着她砰的一声关上门,然后迅速扯走被夹在门缝里的衣角。 这还是她患病后第一次出去,正是夏意渐浓的时候,外头阳光灼烈,但在丛林中确实凉意习习。她在地上捡了根枯树枝,一边走一边敲。一是防止被蛇咬,二是给自己壮胆。 上山的路她就只认识一条,如今被泥土掩埋得只能隐约见其轮廓。她五分靠回忆五分靠蒙走到了山坡上。 原本那间小土屋几乎已经被山上滚落的巨石砸得粉碎,只剩下一面墙壁峭棱棱地凸起来,沉默地注视着山下。 纳兰初顺利找到几根药材,用小锄头挖起来放进背篓里。原本以为她挖了很多,但等到回家一晒干,药材就只剩下一点点,连一只手都能抓住。 她原本几次都是偷偷摸去浮安城把药材卖了,后来挖药材时候遇到了楚崀,他说自家药馆正缺药,说可以买给他。这样一来,她便省去了许多麻烦。 夏日随着蝉鸣的消弭而渐入尾声,晚上,纳兰初点了一豆灯火,数了数卖药材得来的钱,不多不少,正好够束侑。 第二天一大早,纳兰初便把祁叙拉着出了家门。 祁叙一边任由她拉出去,一边匆忙说道:“稻子,还没割。” 年初时张氏给了他一片田地,还有谷子种。因为今年洪水和山崩,村里不少人家都歉收,还有的人家甚至颗粒无收。祁叙种的那片田地地势高,没有受太大影响,加上今年夏季天气不错,稻谷长势喜人。而如今正是收割的时候。 “晚上回来再割。”她神神秘秘拍了下口袋,压低声音,“耽误不了多久,要是你不去,那我这个夏天可就白干了。” 祁叙扫了她一眼,像是思索了许久,才缓缓点头。 ? 第38章 初秋的浮安城,沉寂薄凉,云霭在江天间沉浮,丹阳在浓雾中初升,越过入城的风雨桥,影影绰绰的高耸城墙仿佛被掀开面纱般,骤然显出它原本的威严面目。 纳兰初像往常一样进了城门,顺便还跟守卫打了个招呼。 “哟,小兄弟来了。” 门口那守卫见是他,黝黑的面容上咧开笑,一排牙白得晃眼。 最近一段时间他可谓是要风得风要雨的雨,出了好一番风头。 自从上次抓到了那个人牙子,经过一番审问,那人牙子交代了一同卖孩子的爪牙。也正是靠着这条线索寻到了买家,浮安城许多人家的孩子都找了回来。拔掉了隐藏在浮安城的毒瘤,家家户户算是了却了一大患。不仅县令下令嘉奖,而且连隔壁县都知道了他们的威风,简直蜚声千里呀! 但这件事归根结底,都是这小兄弟先抓到了人,不然他们那些刑具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想到这里,那守卫嘴咧得更大了。他走过去拍拍祁叙的肩膀,一副哥俩好的亲近样。 祁叙用力推了推,不想他却抱得更紧,全然没看到他脸上的抗拒。 “好不容易逮到你进城,今日得了巧,跟我来酒楼里喝一杯五云浆去!” “我不会喝酒。”饶是祁叙一脸拒绝,黑脸守卫仍笑呵呵地把他搂到一边,“男子汉大丈夫,行于天地,立于世间岂有不喝酒之说?咱们浮安城,既没美食也乏美人,唯有这一樽美酒,便是在都城也喝不到这样好的!管你是要梨花春还是剑南春,就没有咱们浮安城没有的!” 祁叙敛眸,仍不为所动。 见他还有话说,纳兰初连忙清清嗓子,指着城门道:“哎呀,刚刚那人似乎没有盘查就进去了!” -- 第66页 “哪儿,哪儿?”他转过头四处搜寻。 纳兰初眼疾手快拉起祁叙就往城里跑。跑过高大的城墙,跑过森严的庙宇。 正是清晨,长街上人影寥落,店铺关着门,偶有几间早餐铺子开着门,锅里头冒着腾腾的热气。 “老板,来两个烧饼。” “两位要芝麻的还是五仁儿的?” 纳兰初从口袋里把钱拿出来,数了数递给他。 “要两个芝麻的。” “好嘞,两位稍等片刻,马上就好!” 过了片刻,只见热乎乎的烧饼从油锅中拿出来,滋滋冒着香味。纳兰初接过,顺手递给祁叙一个。 “我要那个。”祁叙指着她手中略小一点的烧饼道。 “干嘛抢我的。”纳兰初咬了一口,嘴里鼓鼓囊囊的,“我才不和你换。” 金黄的蜂蜜从她嘴角溢出来,黏在下唇上,像是贪吃没扫尾的猫儿。祁叙想笑,但他忍住了。 纳兰初吃完烧饼,舔舔唇,有些意犹未尽。 早知道应当多挖一些药材的,这样一来说不定回去还能买个烧饼吃。要是有更多的钱,还能给宋砚哥哥和张氏一人带一个回去。 只可惜,她现在除了给祁叙交束侑的钱,身上是一文多余的钱都寻不出来的。 祁叙看她许久,迟疑了片刻终于开口:“你……” “我怎么了?” 他指着她的脸:“嘴上,还有。” “嗯?”纳兰初歪头。 她舔了舔嘴唇,什么都没有感觉到。 祁叙颀长的身影靠近她,纤长的睫毛顺势垂下,眼尾耷拉着,显出几分散漫不经,神色却专注认真。 他从袖口探出手,指尖轻柔地拂过她的脸颊,蹭下一点蜂蜜。动作轻微,如羽毛掠过树梢,不留一丝痕迹。 “你做什么!” 纳兰初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方才的举动,脸色立刻爆红。 祁叙无辜地伸出刚才的手指,似乎是在解释。 纳兰初才不听这些,她深吸一口气,用尽量和善的目光看着他,心里在不停敲锣打鼓。 “你,你知不知道,什么叫男女授受不亲?” 祁叙摇头。 纳兰初挤出一丝勉强的笑,同他解释:“就是男女之间应当避免接触。” “哦。”祁叙又点头,想了会,又道,“那你以前每次给我送吃的是为什么。” 纳兰初脸上的笑快崩不住了,谁能想到祁叙竟然都会用反间计了。 她沉思许久,给自己找补:“你当时都伤成那样了,我又不是草木,总不能无情到见死不救吧。” “我不知道男女授受不亲,但依稀记得你给我的书中写过,投之木桃,报以琼瑶。” 他视线在她唇边停留了片刻,嘴角似乎翘起一丝笑。 纳兰初别过头。 哪,哪有这么报答的呀! 她独自嘀咕了会,想到他许是平时玩伴太少,所以才和别人太过亲近。纳兰初想着想着,视线不经意瞥见他的脸,突然心里开始自责。 罢了,反正只是蹭一下下嘛,她又不会少块肉。 纳兰初兀自想着,却没料到正是这种想法,让她以后每次都拿祁叙没辙。只能底线越来越低,最后直接掉进他早早设好的坑里,爬都爬不出来。 吃了个烧饼填饱肚子,纳兰初连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祁叙跟在她后面,不紧不慢,目光却总是追随着她。 少女双手背在身后,乌黑的发丝如缎带般垂落,随着轻盈的脚步一扬一摆,发尾用一根淡粉色丝带散散束起。那丝带上串了竹珠子,是他闲来无事磨的。也是他,亲手串上去的。竹珠随发尾扬起,可爱得紧。 还有,两年。 她已然亭亭,可他却仍旧一无所有。 祁叙目光望向远处一片繁华的景色,心下叹息。 现实总是残酷得令人沮丧,但似乎有她在,生的重量好像稍微轻一些。 祁叙淡淡一笑,提步追了上去。 纳兰初循着记忆来到市集,按照宋砚说的束侑礼标准,买了几匹布帛,还有肉酒。 作为束侑礼,一切都要是最好的。她听娘说过,坊市有许多孩子的父母因为束侑礼不够好而被老师忽视。她虽不耻这种陋行,但读书到底是件重要的事,她忙活了一个夏天,怎能让祁叙因为一个束侑礼而被瞧不起?所以不管是布帛还是肉酒,都是买的最好的。 祁叙只是跟着她,看着她忙活,也不多问,只是跟在她后面帮她拎东西。 “看看人家,小小年纪就知道疼人,你这个老头子,平日里就只知道喝酒,要你有何用。”街边,一位妇人拎着她丈夫的耳朵,嘴里不停教训。 “哎呦,哎呦夫人你轻点。” “啐,平日浪浪荡荡的,现在知道求饶了。我可告诉你,你今儿个不把事情给我说清楚了,这屋你就别进了!” “少年夫妻老来伴,你问问十里八村的街坊,我年轻时不也是这样?咋因为我老了就整日骂骂咧咧呢。” “我骂骂咧咧,亏你说的出来!” “哎呦哎呦,你轻点,我都这么一大把老骨头了!” …… 纳兰初别过泛红的脸,脚步不自觉加快,颇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祁叙跟在身后,嘴角含着几分细碎的笑意。 -- 第67页 那对夫妻,看起来是在争吵,但分明两个人都乐在其中。衣角上细细密密的针脚,还有那妇人看似用力实际无力的揪扯,都在昭示着两人的感情之深。 “祁叙,你快点!” 他无奈抬头:“来了。” 县学在浮安城之北,修建在浮云山的半山腰上。建于浮安城建城之初,由县内官僚和士绅出钱修建,到现今已三百多年。 浮云山脚下有青石板做阶,沿岩溪蜿蜒而上。共九百九十九阶,寓意着步步高升。 纳兰初走到五百多的时候就已经精疲力尽,她回头看了眼祁叙。 少年步履沉稳,走在石阶上就好像走在平地上,眉目之间不见一丝疲累。 察觉到她的目光,他抬起眼。 纳兰初急忙转过头,咬牙继续爬台阶。 哼,谁还不能走了。 穿过一片平缓的丛林,视线豁然开朗,庄严的院落掩映在泉流与青松翠柏之间,肃穆而沉静。 两个书生打扮的人正在院前扫地,声音簌簌不止。 见他们过来,两人洒扫的动作一停。其中一人厉声问:“你们两个,干什么的?” 祁叙正要走上前去,被纳兰初拉回来。她走上前去,说道:“我们来参加县学的招生。” “就你们?” 他们哈哈大笑,用露骨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他们。 两人用扫把顿了顿地,满脸不耐:“咱们县学可不是收破烂的,不是什么人都收!你们啊,哪儿来的滚哪儿去,别逼我们动手赶人!” 纳兰初手捏得咯吱咯吱响,正要说话。就在这时,一道声音传了出来。 “何人在此处喧哗?” 石门内走出一个青衫白须的老人,面容儒雅,目光冷肃地扫了一眼两人。 门外,方才那两个嚣张跋扈的书生立刻低下脑袋,像斗败了的公鸡,垂头丧气交叠着双手行礼。 “夫子安。” 被唤作夫子的人视线冷冷略过他们,停在纳兰初和祁叙身上。 “你们来此何事?” 纳兰初走上去,按方才那两人行礼的方式行了一礼。 “夫子安,我们二人来这里,是来参加县学入学考试。” “两位是来参加入学考试的?”他脸色明显舒缓了许多,转过头对着那两只斗败的公鸡厉声道,“没出息的东西。” “不是我们。”纳兰初摇摇头,指了指祁叙,“是我哥哥。” 青衣老者从青石台阶上走下来,停在祁叙身边。 他看了看祁叙,语气抱歉:“县学今岁的招生三十人,如今已经满员,你们还是明年再来吧。” “再多收一个也不行吗?我哥哥很聪明的。我们什么都不要,只要一个位置就行。” “这……规矩就是规矩,怎能说变就变?”他摆摆手,丝毫不为所动。 “可是……”纳兰初紧攥着手,十分不甘心。 “你们明年再来吧,明年若是有多的名额……”他说着,目光在祁叙破损的衣角上辗转片刻,蓦然抬起头笑,“明年你还是早点儿来吧。” 说完,提起衣袍便往回走,重新回到了那扇古朴的石门。 “臭要饭的还想进我们这,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吧,哈哈哈哈……” 张狂的笑意在空旷的山林间荡开,与险流急湍的声响交融在一起。 冰冷而讥诮。 纳兰初站在空无一人的门口,神色失落。她无精打采走到祁叙身边,默默道:“祁叙,对不起。” “不用说。”他垂下头,冷峻的面容显出几分讽刺,“就算是还有多的名额他也不会收我。” 名额无关先后,唯求利尔。 这种搪塞的把戏,他早已见的太多。 ? 第39章 青石板路上,祁叙摘了一支初开的桂花递给纳兰初。 她伸手接过,摇了摇花枝。金黄的花蕊零零落落摇坠而下,馥郁的香气扑扇开,染了满怀。 桂花的香味暂且驱散了她心中的郁闷,她目光看向祁叙,满含愧疚:“我没想到,他们会这样。” 她一直以为只有都城的书院才会做这些蝇营狗苟的事情,却不想如今连上个县学都要走后门找关系。这还只是在浮安城,这天下和浮安城差不多的县数不胜数,由此可见不知道又有多少英才俊彦因此埋没,明珠蒙尘。 纳兰初越想越觉得气愤,连带着看路边的石头都开始莫名不顺眼,一脚踢飞好远。 她没站稳,身体不受控制往后倾倒。祁叙扶住她,重新让她站好。 “祁叙……”纳兰初回头看他的脸,杏眼里写满了不甘不愿。 “书我自己会读。”他理了理她被风吹得散乱的乌发,低头独自道,“你无需牵挂这些。” “可是……” “你不相信?” “我当然相信。”她踮脚望着他的脸,语气无比确信。 她的视线一寸一寸扫过他的脸,似乎要把他说着话的模样牢牢印在心里。 祁叙眼尾染上几分笑意,连带着周身的寒气都消散了些许。 “回去吧。”他道。 纳兰初点点头。县学的人都已经拒绝了祁叙的入学,现在也想不出什么别的办法,只能借些书来给他抄。 她想得入神,目光黏在地上都不带动一下。 -- 第68页 祁叙从她身边经过,顺手捏住她的手,牵着她往山下走。纳兰初就任由他牵着,直到他松开手的时候才有所察觉。 “祁叙。” “嗯?” “咱们把肉煮了吃吧,别便宜那些捧高踩低的人。” 祁叙淡淡一笑,回答:“好。” 未曾想,纳兰初刚坐在饭桌边上,便感觉到脑袋一股天旋地转,接着身体不受控制地一头栽下去。 紧接着,纳兰初睁开眼便发现自己在国公府的床上。 她撑着身体站起来,朝外唤了一声。 “如兰?” 等了片刻没有任何声响传来,如兰没有来,倒是有值守的小侍女揉着朦胧的眼睛匆匆忙忙走进来,问她有何事。 纳兰初三言两语打发了她,又问了下时辰。 天还没亮,繁星点缀在天空中,一闪一闪发着光。 纳兰初重新躺下去。如兰每日都是平旦时分起来,今天没唤来人,很明显是还没到时候。 而平时这时候她都是在梦境里,从未像今天一样在晚上醒来。 难道梦境中的她出了什么状况不成? 她又伸手按了按额角,感觉不到一丝痛意,刚才脑袋里那钻心似的疼痛好像是幻觉一样。 她从床上重新爬起来,独自一人点了一根烛火,倚在窗边赏月。 过了许久,身体仍是没有任何反应。 “难道真是错觉?” 她摇了摇脑袋正准备重新回去睡觉,一道亮光却骤然从脑袋中闪过,让她立时僵直了身子。 刚才的疼痛……不是幻觉,分明是……梦境在排斥她! 纳兰初眼中含着一包泪,几乎顷刻间就要流下来。她咬紧牙关抑制住,移动着微颤的身体,重新躺回床上。 望着帐顶繁复的花纹,她擦完眼角的泪水后赶紧闭上双眼。 只是睡一觉,梦境肯定,肯定不会消失的。 但这一次,纳兰初没能再成功回去,脑袋一直昏昏沉沉的,始终难以入睡。 一大早的,天刚亮,小橙又站在鸟笼上跟人打招呼。 叫声尖锐而高昂,生怕别人听不到似的,遇到不理它的,还特地跑到人耳朵边上叫。 因为知道这鹦鹉是是纳兰初的,仆从侍女无不心惊胆战,但又却不敢动它,只好避着它走。 纳兰初从房门中走出来,手臂倚着门,面容倦怠。 “小橙,闭嘴。” 小橙眨眨眼,扑棱着翅膀跳来跳去,一会蹦到房梁上,一会儿飞到鸟笼架子上。 “姑娘,醒了?”如兰端着茶盏跨入门槛。 纳兰初点点头,走到院子里。院子里桂花开得正盛,黄白的花蕊之间,隐约可见有蜜蜂穿行。 如兰放完茶盏折回来,见她眉目之间弥漫着倦意,担忧问:“姑娘,你怎么了,昨日没有睡好?” 纳兰初坐在院中的小亭里,蜷缩着双腿,手臂围拢着,摇摇头。 如兰正要继续说些什么,忽然瞥见门外走来一人,她虚虚行了一礼,急忙退了下去。 “小初,这么早就起来了?” 许章绾刚跨过院门,声音远远地就传了过来。 纳兰初抬起头,头顶上还没梳理过的呆毛翘起来,直挺挺立着。 许章绾刚登上小亭,就见她头顶上的呆毛随风而动,她一边笑一边走过去把她的翘起来的发丝压下去。 她顺手揉了下她的发丝,低头嗔怪:“你这孩子,怎么头发都不梳?” “娘,你怎么来了?” 纳兰初不愿让她担心,勉强扬起一丝笑。 “给,你哥的。”她从身后拿出一封信递给他。 纳兰初唰得一下站起来,正要拆信,许章绾挡住他的手,说道:“先不急着拆,陪你娘去玄都观走一趟。” 说着,她瞅了一眼她的脸,不满道:“你都许久没出去了,待在家里迟早要发霉。趁着今天天气晴好,出去走走。” 与其他高门宗妇不同,许章绾从小就是在马背上长大的,每逢月中旬,总要出去走走。有时甚至夜宿廊下,流连忘返。在纳兰初小时候,纳兰昀还会因为寻不到许章绾而急得跳脚,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只让她每次出门多带些侍卫。 纳兰初拗不过她,一番梳洗之后便跟着她出了门。 “娘,信还没拿。”纳兰初走出几步,发觉刚刚纳兰铮的信件还留在亭子中央。 许章绾拖着她的手,“放在哪儿就是,等会如兰只会替你收着。” 玄都观在朱雀大街以西,春来时满观桃花,葳蕤娇妍,姿态万千。都城人每逢春天常来此地踏春,也算是都城一处胜景。 但如今已经孟秋深了,桃花无处得见,只满观的枯萎花枝。 纳兰初不大明白她娘为何赶在这时候来玄都观,明明这时候万花都凋零了,没什么景色可看。 马车在巷子里徐徐而行,突然一个转角就拐入了宽广的朱雀大街。又行了半刻,缓缓停在玄都观前。 许章绾先下了马车,随后掀开车帘,伸手牵着纳兰初走下来。 她转头吩咐车夫去巷子里等着,便着纳兰初进了玄都观。一进门,便闻到一股及其浓郁的松香味,让她忍不住屏住了呼吸。见娘要往观里走,纳兰初忙寻了个理由留在外面。 她不爱这种气味,甚至说得上厌恶,但每次一到年关,这味道总是弥漫了整个都城。 -- 第69页 许章绾知道她抗拒这味道,也并未强求她,只说让她好生待在外面,切勿乱走。 玄都观她来过三四回,大致的路线她还算清晰,随意转了转,便将她娘的话置之脑后了。 她穿过长长的回廊来到后院,走的是往日来这里赏花的路。秋日早不见桃花的身影,只有几根光秃秃的枝干挺立着,像是凌乱的枯手伸向半空中。好歹今日天气不错,风和日丽的,倒消减了几分可怕。 她在落了花的桃林中百无聊赖地走,头顶上的小呆毛随着步伐一摇一晃,脸色却恹恹的。 “姑娘。” 在桃林尽头,突然走出一位身穿灰衣的女冠,她手握一串佛珠,微微躬身。 纳兰初停住脚步,还了一礼。 “姑娘来观中可是有所求?” “我……是随母亲来的。” 那女冠点点头,嘴边一笑:“我看姑娘眉头紧蹙,眉间郁结,以为是有烦事缠身。如今看来,许是贫道想多了。” 纳兰初踢了一脚脚边的石头,低头讷讷:“倒也没有想错。” “哦?姑娘可否说说,指不定贫道能帮的上忙。” 纳兰初抬起头,犹豫了片刻,还是说了,但略去了梦境,只是把事情大致告诉她。 女冠听完她的话,微微一笑。 “姑娘是喜欢他?” “才不是!”纳兰初想也没想道,脸上却染上薄红,“我只是,只是把他当作友人……” 她所做的一切,只是出于对朋友的帮助,只是对朋友的帮助而已。绝对,绝对不是什么喜欢! 女冠笑着点点头,表示了解。 “既然如此,你又为何要离开?” “我不想离开,只是现在,好像不得不离开了。”她声音越来越低,渐渐消失在都城的午风中。 女冠见她如此,心里升起一股怜惜。 她伸手夹来一枝枯败的桃枝,“你看,这世间万物都有其伦常,春去秋回,云销雨霁,枯萎之后又是盛开,盛开之后又见凋零。树犹此,人亦然。” “那些看上去留不住的,以后终究会回来。若你们二人友情至深,他日定有相见的一天。” “真的吗?” 她抬起头,不由得多问了一句。 “自然是真的。”女冠笑了笑,把方才折下的桃枝递到她手中,莞尔。 纳兰初从来不信神佛,如今望着她的眼睛,却不由自主相信了她的话。 ? 第40章 太阳高高地挂在方塘村顶上,将温暖的光芒洒下。 纳兰初昏迷已经一天一夜。 “她怎么样了?”张氏忙凑过去问。 楚崀从屋里走出来,神色莫辨。 张氏是个急性子,见他这副表情,心一早就提了起来。 “她到底怎么样了,你倒是说啊!” 楚崀走到她面前,摇摇头。 “她身体有亏,想必是以前受了冻后迟迟未愈,一直拖着,如今身子已经受损,今后若不好好调,怕是……” 他看了张氏一眼,没有把剩下的话说下去。 张氏却好像没有看到他眼中的隐喻似的,跺跺脚,“怕是什么,你倒是说呀!” 楚崀:“要是不好生调养,怕是时日无多了。” “你,你说什么,什么时日无多?”张氏眼前一黑,几欲倒下去。 祁叙眼疾手快扶住她,脸色同样不大好看。 “你说的,是真的?” 楚崀无奈:“我骗你们做什么。这姑娘想必出生的时候就体虚得很,这么多年没能调养好,病情反而越来越重,这才导致她这次昏了过去。” “这病急不得,要慢慢养,切记不可劳累过度,不可触碰生冷,不然到时候大罗神仙都救不回来。” 他摆摆手,没等站在门前的两人说什么,独自就出了门。 张氏望着院门外的人影逐渐缩成一个小点,泪水渐渐模糊了眼睛。 “都怪我,要不是我每天逼她出去打草,她也不会成如今这模样。” 她不停捶打着手,任由身体倚靠在门廊,忍不住哽咽出声。 “娘?” 门内,纳兰初刚醒,听见外面有哭声,试探地问了一句。 “诶。”张氏撩起袖子擦擦眼泪,开门走进房间。 她快步走到纳兰初床前,右手在她额间探了探。 “可还难受?” “不难受。”纳兰初苍白的面容上浮现一丝笑,有些疑惑地看了一眼门外,“娘,刚才外面,是谁在哭吗?” “没有谁。”张氏迫不及待回答道。“你肚子饿不饿,我给你温了粥。” “娘,我不饿。”她眨眨眼,略带迷惘看着她,“郎中可有来过,有说我为何会昏倒吗?” 张氏闻言脸色一白,但很快又装出一副轻松的模样。 她摸摸纳兰初的脑袋,温言道:“没什么大不了的,郎中说你只是受了寒,调养调养就能好,你别挂心。” “好。”纳兰初很乖巧点了下头。 张氏见她乖顺,心中又疼又酸,像是被磨坊碾过一轮似的。眼见着眼泪又要流下来,她急忙别过脸,好不让纳兰初瞧见。 纳兰初咳嗽了声,问道:“娘,祁叙呢?” “在外面,可要我唤他进来?” 纳兰初正要摇头,门突然开了,祁叙手里端着一碗粥,径直走过来。 -- 第70页 “瞧这孩子的,都给你端过来了。我今天刚煮的,你多少吃点。” 张氏在侧身那一瞬,泪水终于不受控制滑落。她忍住鼻尖酸意,快步走出去。 祁叙把碗搁在床旁边放置的小桌上,目光从一开始就停留在她脸上,从未离开过。 暗淡的眼神细细描摹她清妍的眉眼,慢慢往下,停在她虚握着的双手上。 “你都听到了。” 嗓音浅淡的,是陈述的语气。 “什么听到了?”她迟疑回望着他,仿佛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祁叙只是看着她,眼中似乎寻不出一丝刚才的悲伤,但只有细看,才能觉察出他看似平淡的外表下隐含了多少怆然。 “好吧。”纳兰初知道瞒不过他,只好默默低头,“我是听到了。” 不仅听到了张氏在哭,而且还知道她活不了多久了。 死一般的沉寂从房间里蔓延开。 纳兰初却始终低着头,不敢正视他的眼睛。 她不是要死了,是要离开了。可是,她找不出说出这句话的理由。祁叙或许会将他们的相识当成一场欺骗,张氏说不定也会不认她这个女儿,还有宋砚哥哥,还会教她读书吗?应当也不会了吧。 虽然这是一场镜花水月的梦境,但她从未把他们当作是梦境中虚无的人。他们都有七情六欲,都有爱恨嗔痴,都是活生生的人。 浮安城小贩此起彼伏的吆喝,秀祁山清晨飘渺的云雾,照阳坡上的温暖灿烂的余晖,每一样她都舍不得。 还有祁叙,她也舍不得。 她揉了揉泛酸的眼睛,好让眼泪不要轻易掉出来。 “我不相信。”耳边忽然传来一句似是而非的话,纳兰初抬起头,蓦然间对上他眼底闪烁的晶莹。 “祁叙……”纳兰初抓住他的衣袍,眼泪落下来,“对不起。” 要是这梦境再长一点就好了,就算是和她一生一样长都可以。现在才不过第三年,梦境就在催她要早早地走。 时光真是一个可怕的东西,如流水般悄无声息溜走,不过须臾间。 漫长的沉默。 祁叙侧身端过粥碗,汤匙搅了搅,把粥送到她嘴边。 “喝粥吧。” 纳兰初擦擦眼泪,小心喝了一口。 粥有些烫,祁叙放在唇边吹凉,再重新喂给她。 纳兰初抬起眼,望见面前人低垂的眉眼和泛红的眼眶,心像被烟熏似的,眼泪又重新涌出来,一滴一滴砸进碗里。 粥有点咸,不知道是盐加多了,还是眼泪流得多了。 祁叙微微探出手,温柔擦拭掉她眼角的泪。 “好了,别哭了。” “祁叙……” “宋初,就算是我死了,也要让你活下来……” 纳兰初愕然抬头,看见他平淡的眼眸,却错过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决然。 楚崀诊断的时候她虽然是昏睡着,但他说的每一句话她都听得清清楚楚。这寒症早已经无可转圜,与其说是病入膏肓,不如说是这梦境在催她出去。不管她做什么,都没有办法改变她即将离开这里的事实。 她一边喝着粥,一边默默想着。离开之前她总要做些什么,才不负来了一趟。 张氏有宋砚哥哥照顾着,没有什么大碍。她现在唯一担心的,就是祁叙。 上县学是行不通了,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科考。但如今书贵如油,根本买不起。唯一的办法就是抄。但科考要的书实在是卷帙浩繁,单她一人根本抄不完。 只能是能抄多少就抄多少。 白日里有张氏和祁叙看着,她不得不安安静静待在屋里。楚崀说她受不得风,张氏便把她拘在屋里,哪儿都不许她去。 一日三餐都是祁叙做的,刚开始他非要亲自喂,后来纳兰初据理力争才让他把筷子给她自己吃。 被她拒绝之后,祁叙表情一脸遗憾,好似她做了什么亏心事。 “祁叙,你就让我出去走走吧。再这样待着,我迟早要憋死在这屋里。” 不知道是哪个字触动了他,祁叙眼睛骤然蒙上一层化不开的阴翳。 他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这样的神情,上次见还是两年前。如今乍然浮现,让她心底莫名有些发怵。 “你怎么了……” 他抬起眼,漫不经心把筷子递给她,眼底浓郁的阴沉仍未消散。 “以后在我面前,不许说死。” 她点点头,从那以后在他面前,她再没有说过这个字。 不过对于她想出去的愿望,祁叙还是毫不留情否决掉了。不过在她的软磨硬泡之下,祁叙答应中秋的时候同她一道出去。 秋来之后,白昼缩短,夜晚渐长。 每次晚饭一过,祁叙就不再过来。每逢这时候,她便点上一豆灯烛,借着微弱的灯光开始抄书。 练了半年多,她的字写得愈来愈快,在床下堆了一大摞抄完的纸,一直没能给祁叙。这些纸张是上次用束侑换的钱贱买过来的,纸张粗糙不说,还容易渗墨,每次都只能写一面。 为了节省纸张,她只好把字写小。一张纸上密密麻麻的,如蚂蚁一般排列着。 她只希望祁叙将来看到了,别嫌弃她的字就好。 晚上灯火暗淡,字是越写越小了,眼睛却越来越模糊。纳兰初估计着照这种趋势,估计还没等她离开,这双眼睛就要先瞎。 -- 第71页 马上就是中秋,天上的月亮已经开始变圆。高高地挂在树梢上,温柔又无情注视着这亘古世间。 夜晚寒意渐渐升腾而起,纳兰初为了自己不打瞌睡,只穿了件单衣。 “咳咳。” 咳嗽声如水波传荡开,在寂静无声的夜晚显得格外明显。 她急忙用袖子捂住嘴,慢慢等咳嗽平息下来。伴随着呼吸,喉咙里传出嘶嘶的声音,像一张薄薄的纸被风吹得上下飘摇。 纳兰初轻轻移开手,借着晃动的的烛光,她突然瞳孔一缩。 暗红的血点如梅花,散落在衣袖上。 她四下看看,连忙把灯烛吹熄,在床下翻了翻,找出一张写废的纸拭去嘴角的血丝。 就在这时,门突然被敲响。 祁叙的声音随着晚风传过来。 “宋初?” 纳兰初忙把砚台藏起来,用被子把自己盖得死死的。 闷闷的声音从被子里传出来。 “我没事!” 说完纳兰初就后悔了。这话听着实在是太欲盖弥彰了些。 门外迟迟不闻声响,纳兰初以为祁叙走了,便重新掀开被子。 身子一受凉,又咳嗽了几声。 门忽然被推开,祁叙沉着脸走进来。 刚一进来,就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血腥味。旁人或许不大能闻得见,但祁叙毕竟从下就被毒打到大,这味道几乎伴随他整个小时候,又怎么会闻不见。 他一抬眼,碰上她闪躲的眼神。 “宋初,你背后藏的什么?” ? 第41章 “没什么!”她急急道。 眼见着他一步一步走过来,纳兰初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缩了缩手,把方才用来擦血的纸连同染上了血的袖袍,死死藏在身后。 走到她身边时,祁叙忽然伸出了手。 就在纳兰初以为他要抓住她的手的时候,祁叙手微微一偏,停在她嘴角,轻轻一蹭。 浓黑的墨水染在指尖,晕开一团深深的痕迹。 祁叙上下扫了她一眼,沉下眸子,不出意外看到了床下被纳兰初胡乱塞进去的纸张。 借着月光,被压在床角半年有余的纸张重新见了光。 “宋初。” 纳兰初像只鹁鸪缩着脖子,战战兢兢,不敢搭话。 祁叙手指拂过才干没多久的墨迹,蹲下身,把床底下一大叠纸张一张一张拿出来。 “宋初,你好好想想,如何解释。” 他眼底风暴凝聚,语调平平,但纳兰初听上去,分明就是暴风雨前的平静。看似平淡的外表之下,压抑着风雨欲来的怒气。 她怯怯看着他,见他冷厉如此,语调不觉染上几丝难受,“祁叙,我只是想抄完,你别生气……” 她探出手,想牵住她的衣角,却被他不动声色避开。 手落了空,纳兰初低着头,默默收回。 祁叙一低头,便看见她一脸失蹲在床角,又生出不忍。 “宋初,我早先同你说的话,你倒是忘得一干二净。” “我记得的。” 他说让她好生休养,一切事情由他来做。 可是他是人啊,又不是神。他既也没办法让梦境停下来,也没有办法改变她“死”的结局。 祁叙看着她,说道:“若你真记得,我便不会大晚上出现在这里。” 他话说得有些重,纳兰初忍了好久的眼泪从泛红的眼眶滚了下来,语调染上几分哭腔,“祁叙,你别凶我。” 她也不想这样,不想让他担心,不想一步步走向梦境给她安排的死亡,更不想告别这里的一切独自离开,可是寻神无路,寻佛无门,她找不到任何能留下来的办法。 祁叙忍住不去看她,怕他自己心软。他俯身拾起一张张写好的白纸,双手抱起出了门,临走时还不忘带走砚台。 临出门时丢下一句你自己想想便毫不留情地关门而去。 之后几天纳兰初过得很是安闲。 自从祁叙拿走纸张和砚台之后,她每晚都睡得很早,有时候半夜醒来,半梦半醒之间总会感觉门前站了个人。 但也只是感觉而已,往往风一吹那影子就不见了,连半片踪迹都寻不到。 一晚狂风暴雨,树枝拍打在窗户上,噼里啪啦作响。她从床上爬起来,正要去关窗户时,突然听到门外传出动静。 她悄悄走过去,试探唤了一声。 “煎饼?” 门外,一道淋湿的人影立在雨中,手中抱着一只同样一身湿露露的猫。 “喵?”煎饼舔舔手掌,睁着眼睛看看祁叙。 祁叙垂下头,揉揉它的脑袋,温声道:“进去吧。” 煎饼摇起尾巴,从他怀里跳了出去,几步越到窗户上,窜了进去。 房里,纳兰初冷不丁瞅见一道影子跳了进来,连忙伸手抱住它。 “怎么湿成这样了。”纳兰初眉头微皱,赶紧找了块干净的帕子将它抱起来。 纳兰初揪了揪它的小脸,笑道:“真是傻猫,不知道躲雨吗?” 煎饼喵了一声,围着她的手蹭来蹭去撒娇。 这幅可爱的模样磨得纳兰初没了脾气,她叹了口气,认命给它擦干水。 门外狂风依旧猛烈,秋雨淅沥,带着将至冬日的寒意。 房中的烛火重新暗了下去,门外人不知道站了多久,直到天边泛青时才悄然离开。 -- 第72页 转眼就是中秋。 这几日纳兰初消瘦得厉害,张氏看在眼里,疼在心里。知道祁叙陪她出去之后,心中很是高兴。 中秋浮安城有赏月会,往年还会在浮安河上放花灯。 纳兰初很晚才起来,起来时眼前一片模糊,在床上待了许久才恢复。 如平时一样咳完血,她小心翼翼把血迹毁掉,把雕好的木簪压在桌头。 临走时,再多看了屋里一眼。 她有预感,这次离开,应当不会回来了。 中秋的浮安城处处张灯结彩,街坊热闹,人生鼎沸。 纳兰初走在街上,觉得这情景有些似曾相识。 当初纳兰铮告诉她要去北疆的时候,也是这样繁华的盛景。 两人沿着长街慢慢地走,谁都没有说话。 浮安河上漂浮着无数的河灯,灯烛透过薄薄的灯纸,折射出的酽酽的彩光晕染在静默的河水上,一片璀璨。 纳兰初苍白的脸上流溢出艳羡。 “喜欢?”祁叙问。 “喜欢。”她轻声道。 祁叙走出几步,停在卖河灯的小摊前,两人似乎交谈了几句。过了会,祁叙拿着两个莲花式样的河灯走了回来。 他递给纳兰初一个河灯,另一只手顺势牵起她。 “走吧。” 身边到处都是人,摩肩擦踵的,连根手指都插不进来。纳兰初艰难护住怀里的莲花灯,一步一步往前挪。 眼前越来越模糊,要花费很大的功夫才能辨认出面前人的脸。 纳兰初知道,时辰不多了。 不远处的高楼上,有两人凭栏而立,目光落在喧嚷的人群当中。 一位玄衣男子坐在窗户上,漫不经心调侃旁边人:“我说纳兰铮,你今天怎么有闲心跑这儿来看花灯了。” “这浮安城是你家开的?怎么,我来都不能来了?” 玄衣男子被他噎了一道,并不生气,挑眉看他:“怎么了今天,这么大火气,谁又惹我们纳兰世子不快了?” “还不是那群狄人,昨日屠了一个村子。”他神色郁郁,眼底的戾气仿佛滴得出水来。 “原来是这事。”玄衣男子从窗户上跳下来,与他并排站在窗边。 “你也别忧心了,总有一天,咱们会把这些人一个不落地赶回老家。”他拍拍纳兰铮的肩膀,感叹道:“朝廷有你们卫国公府,也算是了却了北疆一大心患。” 纳兰铮语调低沉,嗓音中深藏着几分难与人言的不甘。 “只可惜,朝廷并不在乎。” 整个镇北军被不停割裂,分权,架空,只剩下一个名不副实的空壳子,早就没了昔日所向披靡的战力。只待狄人加强攻势,镇北军便如同一辆破烂马车,随时都会分崩离析。 边境守军不强,朝廷不仅不为之警惕,反而因此为荣,不断把都城里一群酒囊饭袋送进镇北军里。 美其名曰是历练,实则是分权,想要削弱纳兰家在镇北军中的影响力。 为此,朝廷谋划了十年。纳兰铮不想承认,却也不得不承认,朝廷成功了。 “诶,纳兰铮,你妹!” 纳兰铮皱眉,不爽道:“你骂我?” “哎呀不是!”他掰过纳兰铮,手指着楼下,“我说的是纳兰初!你妹妹站在哪儿!” “怎么可能。”纳兰铮眼中写满了不相信。初初在都城,这里是北疆,两地相距几千里,她怎么可能会出现在这里。 他随意往下扫了一眼,并没有记忆中的人影。他面无表情回过头,用力捶了他一拳。 “下次别同我开这种玩笑。” “我真看见了,肯定是她!” 纳兰铮懒得理他,独自一人下了楼。 纳兰初好不容易挤出人群,看着怀里完好无损的莲花灯,她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河边有个卖墨笔的小贩,见两人手里一人拿了一个河灯,连忙招徕生意。 “两位可是要放河灯?” 纳兰初点头。 小贩脸上笑意更甚,后退半步向他们展示着自己的笔墨,神色十分自得。 纳兰初扫了一眼。 说实在的,他水平实在一般,几个字歪歪扭扭的,一不见风骨,二不见笔力。不过趁着节日写些吉语还是绰绰有余的。 他说了许久,最终纳兰初一句话就轻飘飘地拒绝了他。 “我自己写就好。” 她这话一出,小贩就多看了她一眼。 浮安城女子多不识字,这姑娘一身粗布麻衣,看上去年岁也不大,竟然会写字,着实让他吃了一惊。 不过吃惊归吃惊,付完笔墨钱,还是给她让了位置。 纳兰初执笔在莲花灯上写下几个小字,转而把笔递给祁叙。 秋风撩起袍角,落在沾了墨的砚台上,染上指尖大小的墨痕。 纳兰初目光恍了恍,手腕像被巨石猛然一压。手一松,笔失去控制下落。 祁叙接住笔,直起身放在桌上的笔搁上。 “走吧。” “你不写?”纳兰初抬起眼,眸中闪过些许错愕。 “不了。”他说道。 两人循着人流,慢慢走到河边。 河堤上不少男女三三两两站在一起,笑声阵阵。 “祁叙,我冷。” 她身子抖了抖,脸上血色尽褪。 -- 第73页 祁叙停下脚步,伸手把她搂进怀里。 “还冷?” “好一些了。”她小声回答,指着河上,“你看这些河灯,真好看啊。” 苍穹之下,满目皆是绚烂。 她看着河灯,祁叙低下头看她。 小小的脸缩在领子里,稚意褪去,已有少女的娇妍。 他想起三年前的那个雪天,她穿着一身宽大的衣袍,瘦瘦小小的,却拼了命地把他拖了回去。 她扬起头笑:“祁叙,我们去放河灯吧。” “不冷了?” “嗯。” 祁叙解下衣衫,披在她身上。 纳兰初搂得紧了些,蹲在河边,点燃了莲花灯中的火烛。 莲花灯飘在水上,荡开圈圈涟漪。随着水流远去,渐渐与其他河灯漂在一起。 祁叙蹲下身,像她一样点燃了河灯,放在水里。 大抵是没有做好,河灯漂在水面上,摇摇晃晃的。像是失了群的幼崽,找不到归处。 纳兰初皱皱眉头,失望道:“这些离太远了。” 她还想说什么,心却突然一疼,冷汗接连不断流下。 她要走了。 ? 第42章 “祁叙,对不起。” 温柔的晚风吹散仿佛来自天外的呓语,她擦了擦眼泪,猛然往回跑,跑进汹涌的人群里。 她不想祁叙看着她走。 身体愈来愈轻,如羽毛一般。 周围人声喧嚷,欢乐的笑声仿佛隔着一层隔膜,越来越小。 身体也在变得透明,逐渐与光影融为一体, 灯火背面,树影阑珊。 纳兰初站在树下,泪眼婆娑地往回望。 少年拨开人群,沿着她来时的路拼命往前跑着。似乎叫着她的名字,夹杂在欢声笑语中,惊慌无措,无语话悲凉。 但她已经听不到了。 如一粒微尘,消失在浩瀚无垠的人间,难寻踪迹,了无声息。 卖笔墨字画的小贩又见到了祁叙,笑着叫住他。 “这就急着回去啦?” 祁叙停住脚步问他:“你可有见到方才与我同行的那人?” “同行的人?”小贩讶异瞅了他一眼,“可别同我开玩笑,你分明是一个人来的,哪来同行的人?” “是个姑娘,比我矮一些。” 小贩摆摆手,一副你在逗我的模样。 “你怕不是得了癔症,你瞧瞧你袖子上墨渍,还是沾这砚台上的呢。” 祁叙抬起手,就看到原本应当出现在宋初衣袖上的墨迹,出现在他自己的袍角上。 他紧紧攥住染了墨的衣角。 原来她想要拼命隐藏的,是这个秘密。 她知道自己会悄无声息离开,所以不愿喝药,任由疾病糟蹋,因为她早就知道,她总有一天要走。 过去所有微暗难明的细节,在这一刻终于连接成一条再明显不过的线。 “诶,你怎么……” 小贩见他神色大恸,不由得担心起身。 祁叙转过身,拼了命往宋家跑。 推开她住的那间房间,一切都是陌生的模样,她睡的床,写字的桌台,还有断了一只脚的灯台,全都被厚重的尘灰掩盖,辨不清原来的模样。 连同她人一起消失不见的,还有她存在的痕迹。 万物沉默,如同死寂。 晚风清徐,撩动窗棂,窗边传来些微树叶翻动的声响。 窗台上压着一叠厚厚的纸,一只木簪躺在纸上,随书页翻动而微微颤动。 祁叙闭了闭眼,有温热从眼眶流下来。她缓步拿起木簪,纸张随风飞扬而去。 只剩下最后一张纸。 仍旧是他熟悉的小楷,笔迹有些歪歪扭扭,最后一笔拉得极长。纸上写的五个小字,像是用尽了平生所以力气。 祁叙,对不起。 血点如梅花落入雪地,在纸上零散绽开,刺痛了他的眼睛。 祁叙把木簪捂在胸口,趔趄几步靠在桌台上。木簪尖端刺在肉里,他早已感觉不到痛意,只是固执地攥紧,攥紧最后一丝她的痕迹。 “宋初,你可真狠。” 抽走了人的记忆,却唯独留下了他的。 祁叙跪在地上,天地万物在一瞬间变成了灰色。 煎饼跳了进来,在他身上闻了闻,跳上床,又跳进他怀里。 软软的舌头舔了下他的手臂,似乎是在安抚。 祁叙垂下眸子,滚烫的泪水落到在它毛茸茸的脑袋上,声音破碎轻微。 “原来,你也记得。” 早上,纳兰初国公府醒来,刚站起身,突然吐了一口血。 如兰听见声音走进来,见到被子上血迹,惊得面目大骇,连忙差人去找夫人和郎中。 许章绾被这消息吓得头发都没有梳,就匆匆跑进来。 “阿初,阿初。” “娘。” 纳兰初哭得泪眼模糊,身体颤抖着,身前一滩血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没事没事,娘来了。” 看她哭成这样,许章绾心都揪了起来,快步奔过去将她瘦弱的身体紧紧搂在怀里。 轻轻拍着安抚。 “是谁惹我们阿初啊,告诉娘,娘给你出气啊,别哭。” 纳兰初闷在她怀里,轻轻摇头。 泪水不停地流,濡湿了许章绾胸前一大片衣衫。 -- 第74页 “娘,我弄丢了一个人。” 许章绾拍拍她,温声道:“那就去找回来,娘替你找,叫你爹也给你找。” “找不回来了。” 他藏她的黄粱一梦里,永远都找不回来了。 “找不回来就找新的。” 这世间人这么多,不差一个让阿初伤心的。 看她哭得魂不守舍,许章绾在心里把她说的那个人骂了无数遍。自从她生了阿初,还没见过她哭成这样,就是她哥去北疆也只是在家里闷了几天。这回却哭成这样,肯定是伤心极了。 哭得累了,纳兰初枕着她的肩膀睡了过去。察觉到怀里的姑娘呼吸平稳了些,她长长松了一口气。 她刚把她扶到床上盖好被子,如兰便领着郎中匆匆赶来。 郎中把过脉,捋了捋胡须,脸上显出几分为难。 走出门,许章绾急忙问。 “如何?” 郎中摇摇头,说道:“令女这是思虑过重,气急攻心才吐了血。如今已经失了气血,加之身体寒虚,须得好好调理。” 就在这时,得知消息的纳兰昀也赶了过来,他一袭朝服,满身风露,显然是刚下朝回来。 “阿初怎么样了?” 郎中在都城好歹生活了这么多年,这些权贵重臣自然是认得的。他行了礼,将应当注意的事□□无巨细列出来。 许章绾吩咐如兰带着他去领赏钱,纳兰昀正要进去,被她一把拉了回来。 “回来。” 纳兰昀眉头紧锁,忙问:“阿初她到底这么了?听如兰说怎么还吐了血!” “你小声些,正睡着呢。”她压低声音,面容沉重,“你去查查最近阿初都和谁往来,让她伤心成这样,你这个爹得给那人点颜色看看。” 纳兰昀回想了会,“阿初最近不都在家么,也没有听说同哪家的女子有往来……” 许章绾捶了他一下,“傻,万一不是女子呢?” 不是女子,那还能是谁? 想到那种他从未想过的可能性,纳兰昀感觉自己拳头顿时硬了。 “哪家的小子,我非剥了他的皮不可!” 许章绾明白他知道了,摆摆手让他离开。 “行了行了,你快去,这里我照顾着就好。” 圆月如明镜高悬,冷辉铺洒,秋风渐凉。 张氏正在织布,听见动静从门内探出头。 “你怎么了?” 祁叙闭了闭眼,藏住眼底的脆弱,含着最后一丝希冀看向她。 “宋初呢?” “宋初?”张氏表情狐疑,放下还未完工的布,“宋初是谁?” “是……” 他话到嘴边,却最终没有说出口。 她是谁,他也无从知道,毕竟连名字都是假的。 “是她么?”宋砚从屋里走出来,手中拿着一只光秃秃的毛笔,笔尖的毛已经掉得所剩无几。 宋砚微微一笑,“我平日写字不会这样,所以,这笔是她的?” 祁叙转过眼,眼中闪过怀念,声音浅淡。 “是她的。” 眼前画面一闪。 少女笑眼弯弯,盛满了无限春光。 她一手拿着一支笔,在她面前晃着,“你觉得这一只好看,还是那一只好看?” 他未答。 少女又问:“你觉得哪个好看?快说快说。” 他扫了一眼,随意指了一边,“这个。” “我也觉得。”她点点头,把他否决的那只笔重新挂了回去。 昔日记忆翻涌,心像被巨石压住,沉重地踹不过气。 宋砚收回笔,神色黯然:“可我不记得她了。” “我记得。”他声音轻微道。 张氏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不知道两人在卖什么关子,也懒得问,一人进了屋,点着一盏烛火继续织布。 哐当哐当的织布声音重新在夜色中响起。 宋砚拍拍他的肩膀,说道:“跟我过来。” ? 第43章 宋家院子边上有架木梯,是张氏平日用来晾晒东西用的。往常梯子就架在墙角,日晒雨淋,木头已经开始泛白开裂。 宋砚从屋里走出来,一手拎了一个坛子,递给祁叙一个。他顺着梯子了屋顶。正要把祁叙拉上来,低头却见他站在梯下,不知道想些什么。 宋砚笑,伸出手,“难道让我拉你上来?” 祁叙抬眼,眸中翻滚的思绪立刻平息下来,化为一片沉寂的湖水。 他把坛子抛给屋顶上的人,攀着梯子上了屋。 两人坐在屋顶上,头顶是朗朗明月,耳边是簌簌秋风。 宋砚掀开坛盖上的布巾,浓郁醇厚的酒香从坛口飘溢而出。 他自顾自地喝了一口,没过多久,温润如玉的脸上便飘上一缕薄红。 “喝吧。”他说着,又喝了一口。 祁叙沉默看着手里的酒坛,迟迟不动。 “曾经我以为我也不会,后来等酒入了喉,才发觉喝酒不过就是这么回事。” 宋砚清隽的面容一半映在月色中,一半沉在黑寂里,不辨神色。 酒是曾是他最为厌恶的东西,每次喝了酒,那人便会开始对□□打脚踢,很多时候连他也不能幸免。 后来他们都死了,一个淹死在水里,一个吊死在梁上。 直到那时他才知晓,酒这东西,有人是消遣,有人是排遣,只不过那个淹死在水里的人恰巧是后者而已。 -- 第75页 他举了举酒坛,又喝了一口。 祁叙从没喝过酒,也不知这酒是最烈的烧春,他捧起酒坛咽下一口,一股强烈的烧灼感从口中往下蔓延,火烧似的灼烈在胸中荡开。 “咳咳。” 祁叙抹了一把嘴角,眼睛被呛得通红。 宋砚朗声笑了,他端着手中的酒坛子碰了一下祁叙的,仰头喝了一大口,直接躺了下去。 “说说?” 祁叙转过头,泛红的眼中盛满了潋滟水光。 “什么?” “就说说,那个消失的姑娘。” “你相信?” 宋砚瞅着他,嘴角挑起一抹少年气十足的笑,“这世间多的是怪力乱神之事,偶尔信一信又何妨?先儒不讲神佛,如今可不一样。” 祁叙猛灌了一口烧春,像宋砚一样躺了下去。 口中喃喃,不算平淡的嗓音流动在月色中,更像是讲给自己听。 “她,是个很奇怪的姑娘……” 说哭就哭,说笑就笑,不论如何对她,她眼中永远都是晴空万里。有时候,他也不明白她,有时候很傻,被他如此冷落,第二天还是会来;有时候她又很聪明,聪明得将自己离开的时间计算得不失毫厘,将谎说得毫无破绽。 宋砚听完一茬,突然出声:“你是说,她是我妹妹?” 祁叙抬头望天,漫声答:“或许吧。” “若是真的如此,我应当很高兴。” 宋砚又恢复了早先的沉稳自持,目光飘远,似有所感。 “我从小就不知道我是谁,更多的时候,我只是在不停辗转。”他垂眸翻转着腰间拴着的玉牌。 月光之下,宋砚二字已经有些模糊不清。 “我没有五岁之前的记忆,自我有记忆开始,便知道我是被捡来的,那家人生不出孩子,便捡了我。我没有名字,脖子上拴了一块“宋砚”二字的玉牌,这便成了我的名字。后来没过多久,那男的被人推下了水,女的也不久之后也上了吊死了。” 他指了指对面山坡上露出一面墙的土屋,淡声道:“那垮了一半的房子,就是她以前住的地方。”也是她吊死的地方。 祁叙顺着他的指向望去,眸光微闪。 大抵是喝了酒,宋砚的话多了很多。他捧着酒坛子又灌了一口,继续道:“后来我十岁的时候被娘捡了回来,一待就是许多年。她的丈夫死的早,我刚来不久就去了。” 宋砚眉眼温柔,手指微微摩挲着酒坛边缘的花纹,忽而一笑。 “若我有一个妹妹,应当会好好护着她。”让这世间烦扰与她无关,永远快乐恣意,眉间无忧。 想到这里,他也不自觉开始遗憾,要是他也能记住她的模样就好了。 那姑娘应当十分可爱,应当是他想象中妹妹的模样。 宋砚想了会,拿着酒坛子站起来,回头说道:“下去吧,那姑娘想必也不愿见你如今这样。” 祁叙默了默,举起坛子艰难咽下一口。 烈酒滚过喉咙,不知为何,红的是眼睛。随残酒一起落下来的,还有眼泪。 若她怎能回来,区区几坛子酒又有何妨。便是拿上自己的性命也无碍。 宋砚站在屋檐下,见他如此,心下叹息。 人生来一世,唯年少时遇到的人最为难忘。思不得,求不得,念之断人肠。若他能走出来还好,若走不出来,伤痕就像刺插在肉里,一碰就疼。 祁叙躺在屋顶上,将坛子里的酒一滴不剩喝了个干净。 脑袋仍然一场清醒,察觉不到一丝醉意。好像方才喝的烈酒化作了眼泪,全都流了出来。 圆月盈盈,星光点点。 晚风中传来一声呢喃,是他往日无数次想亲口告诉她,却始终未能述之于口的那句话。 “我好像,喜欢你……” 第二天,日头已经升到了树梢。 张氏没见到祁叙,到他的屋里敲了敲门,没声响。她走进去看,屋子里空荡荡的,被褥整齐叠放在一旁,屋子里一尘不染。 桌子上搁着一封信,张氏走过去拆开,里头放着一张纸还有钱。 张氏看完连忙跑出门看,不见一人。 “这孩子,连声招呼都不打就这么走了?”她摇摇头,把纸重新装回信封,想了一番还是有些生气,“好歹救了你一命,说句话再走啊。” 她嘴里嘀咕着,走进屋里继续织布。 祁叙来时一人,去时还是一人,带走了一只猫,一根木簪,还有一叠纸。 国公府。 自从上次吐完一次血,纳兰初身体很快消瘦下去,原本脸上还有点肉,现在瘦得下巴尖尖。许章绾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库房的药材,不管是以前陛下赏赐的,还是自己买的,别人送的,只要是对她身体有用的,许章绾全都送了过来,让如兰炖给她吃,说是要把她掉的那些肉全都不回来。 不过一周过去,许章绾的愿望算是落了空。那么多补药吃下去,她也就脸色好了些,掉了肉是一点也没长回来。 背后许章绾气得咬碎了牙,非要纳兰昀把这始作俑者查出来。 偌大的都城,人口不计其数。凡事和自家女儿有一丁点关联的人,纳兰昀都查了个底朝天,硬是没摸到半点风声。 今日天气不错,纳兰初拿了一本书,倚在栏杆上晒太阳。 -- 第76页 “姑娘,这是上次世子送过来的信。” 如兰端着茶托过来,袅袅茶烟之间,隐约可见纳兰铮龙飞凤舞的名字。 北疆的风物倒使他的字写得越发狷介狂放了。 她含笑拆开信,拂袖铺在书上。 如兰看她脸上总算是有了笑意,不禁心头一松。 自从生病之后,姑娘脸上就再没有笑过。整日盯着院子里的花花草草,眼睛都不带眨一下,像是被谁夺了魂魄。 明明以前是个爱笑的小姑娘,如今却成熟很多,举手投足之前,再也寻不出以前的稚气。思绪也藏在心里,也不大同她说话了。 姑娘突然长大了。 或者说,她又回到了很久以前。 如兰望着她已经初具颜色的面容,缓缓吐出一口气。 姑娘这种变化,也不知道是福还是祸。 纳兰铮信上写了很多,说了很多有趣的事情,有北疆的大河山川,万里戈壁,还说自己如何戏弄来进攻的狄人。尽管话语轻飘飘的,但纳兰初想也能想到,一场战争绝对没有那么简单。他光是说了获胜的时候,却对于他是否受伤只字未提。 读到一半,纳兰初发现这信似乎被打湿过,几个字已经被晕开了墨,看不太清。许是当时娘拉她去玄都观的时候,没能及时收起来,才沾上了水。 她连着上下看了看,发现晕开的字似乎是一个纳兰铮接下来要去的城池的名字。纳兰初辨认了会没认出来,想着应当不大重要,便直接略过了。 读完信,纳兰初叠好让如兰收起来。 看她脸上不见喜悦,如兰问:“姑娘,怎么了?” 纳兰初把视线从信上收回来。 “没什么。” 只是他好不容易来了一封信,却对自己什么时候回来缄口不言。她心里一直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哥哥这次出去,怕是没那么容易回来。 突然间,一声阿初打断了她的思绪。 她爹站在院子里,手里拿着一串糖葫芦。 又是朝服。 想必是刚下朝回来,特地去给她买的。 纳兰初都能想象得到,他一身官服在身,面色不苟地在小贩面前买糖葫芦的样子。 肯定格外诡异。 “爹,你怎么来了?” “下朝刚好路过,顺手买的。” 纳兰初趿拉上鞋子,从楼上缓缓走下去。 一天是顺手,两天是顺手,十天半个月还是顺手?纳兰初本想着是他的一番心意,不好拆穿他。只是她已经一连吃了好多天甜食,牙都要坏了。 她走到纳兰昀面前,如往常一样接过。 “谢谢爹。” 最终还是没能把拒绝的话说出去。 纳兰昀磨磨蹭蹭了半晌,终于按捺不住把想问的话说了出来。 ? 第44章 “阿初,你可否告诉爹,那个人到底是谁?” 纳兰初脸色一白,手上失了气力,手上糖葫芦掉在地上。 “阿初,你……” “爹,没有谁,您别担心。” 她弯下腰把掉在地上的糖葫芦捡起来,心下遗憾。 糖葫芦上面已经沾上了灰,不能吃了。 纳兰昀瞥见她眼中掩饰不住的哀伤,就明白她说的这话不可信。刚想要继续问。看到她苍白消瘦的脸,突然就失了语。 罢了,问也是白问,反而徒增她的忧绪。 “你好生把身子调养好,等到来年春开之时,爹带你去骑马。” 骑马吗? 纳兰初攥着糖葫芦,面露迷茫,她好多年没骑过马,连马场长什么样子都不记得了。 “去吗?” 纳兰初点点头。 走一走,总该是好的吧。 纳兰昀笑意加深,抽出她手里方才掉在地上的糖葫芦,“那就好好养病,病好了,爹天天带你去都成。” 他双手背在身后,一边说着一边出了门。 纳兰昀刚走,纳兰初背对着风,捂着嘴压声咳嗽了几声。 如兰听见声音,急匆匆从屋里走出来。见她鬓发被风吹得散乱,心不禁一提。 姑娘如今可吹不得风! 她赶忙把她扶进来,在屋里烧上火炉,边边角角用褥子捂上。 纳兰初笑,“如兰,我还没有弱不禁风到这地步。” “夫人说了,这些日子须得仔细些,不然病好不了。”她捂好被子,又去炉子上倒了一杯热水给她,边喝边暖手。 做完这一切,她回到炉子边坐着,拿起布开始绣花。 纳兰初已经看她绣了快一年,却从来没问过她绣这些做什么。大抵是太过无聊,她今日找着机会,顺势就问了她一嘴。 如兰并未抬头,仍旧一来一回地穿针引线,只是眼中笑盈盈的。 “这是姑娘的嫁妆。” “我的嫁妆?”她愕然片刻,蓦然有些脸红,视线飘忽不定,“嫁妆,不都是自己绣的么,更何况,我离嫁人还远。” 如兰自小同她一道长大,并未有太多主仆的隔阂,所以说的话便掺了几分打趣。 “若是姑娘自己愿意绣嫁妆,又哪用得着我?再说了,姑娘跨了年就是十四,很快便要及笄,再不绣就晚了。” 纳兰初往那布上瞅了一眼,红色的底,荷花的边,绣面上两只鸳鸯在池中戏水,看得她脸色一红。 -- 第77页 纳兰初不是不绣,只是女红实在不大能见人,许章绾教了她半个月,发现了她的女红确实是朽木不可雕也,很明智地选择了放弃,让如兰替她绣。 她看了会儿便觉得有些乏味,打了会儿瞌睡之后,又差使如兰拿本书过来。 如兰问:“姑娘要哪儿的?” 纳兰初沉默了半晌,说道:“书架子上的吧。” “姑娘不看话本了?” “不看了。” 暖阳之下,太液池上波光粼粼。 自雨亭中,淑妃在同人对弈。忽而传来三声敲柱声,淑妃目光一偏,示意对面的侍女下去。 拐角处,一道清瘦挺拔的身影走了进来。 淑妃双手搭在两边,身子慵懒地舒展开。看见来人,挑眉一笑。 “今日哪阵风把你给吹来了?居然有闲心来看我了。” “母后。” 江黎缓缓走近,手轻靠在唇边,看上去有些不自在。 淑妃瞅了他一眼,漫不经心低下头:“说吧,来找我什么事?” 她翘起豆蔻色的指尖,一根一根玩赏着。 淑妃最了解这个儿子的,看上去平易近人,骨子里凉薄得很,一年来不了几次。除了陛下要求的,要不就是有求于她。 啧。 对于他今天的来意,她早就听到了那么点儿风声。 “我来求母后说亲。” 倒是坦白。 淑妃手指一停,抬眼看他。江黎面色依旧温润如常,浅浅笑着,眼底有些许微澜。 “你要我去哪说亲?” “母后心里早就知晓,又何必问我?” 她直起身,哼了一声,“卫国公府?” 江黎不答,只是笑着。 “你可考虑清楚了?” “自然。” 淑妃揉揉眼角,倚靠在木扶手上。 朝堂政局变换,昔日风头无两的卫国公府,早就安排在陛下的算计中,直待着抓住破绽。江黎生性不与人争,也对那个最高的位置没什么想法。而一旦娶了卫国公嫡女,就注定要和整个卫国公府绑在一起。 那个位置,就是不争也得争。 她私心里是不想江黎趟这趟浑水的,但毕竟是这孩子第一次喜欢一个人,她也总不能看着不管。 想到这里,淑妃叹了口气,不免对紫宸殿那人生出几分怨怼来。 卫国公戎马半生,为了北疆的安定呕心沥血,回京后更是将一半的军权交给了朝廷。如今却要被猜忌,实在是让人心寒。 她虽是个宠妃,但朝堂上的事情她说不上话,甚至连婚约都得要那位点头才行。 “既然你心意已决,便给卫国公府去一封帖子,说是江姒相邀找她游玩。” 如今整个都城都在盯着他的婚事,她总不好做得太明显,只能找个借口让她进宫问问那姑娘的意思。要是婚事不成,也不会坏了姑娘的名声。 不过尽管做的如此隐晦,都城还是有不少人家听到了风声。 纳兰初拿到帖子,愣了愣。 她与江姒并不相熟,为何她要下帖子邀她划船? 她不明白,许章绾又怎么可能不明白。但她思来想去,决定还是让纳兰初去一趟。 她心里已经知道这事儿不大能成,但也不好拂了淑妃的面子。 整个朝廷都是那位的棋子,决定权也从来不在她们。 翌日,纳兰初坐马车进了宫。 秋来处处都是萧瑟,唯有威严的太极宫中,花草仍如夏时一样葳蕤。 宫女带着她左转右转,来到了淑妃宫中。 “你确定要藏在那儿?”淑妃瞅了一眼藏在屏风后的江黎,一时无语。她是没想到,从小教给他的那些公子端方的礼仪都用到那儿去了,如今还躲在后头偷听。他又不是深闺女子,有什么不能见人的。 “母后不用顾忌着我。” “谁顾忌着你了,别自作多情。”她扫了江黎一眼,灌下一口茶权当散散火气。 江姒坐在一旁,抿嘴直笑。 “娘娘,人来了。” 淑妃放下杯子,理了理宽大繁复的袖袍,缓声道:“让她进来。” 纳兰初一进门,就见江姒朝她笑。 她身形清瘦,苍白的面容上压着几丝病色,好像一吹就会倒,看上去比她还要虚弱几分。 纳兰初别过眼,视线投向那美人榻上的女人。 她一袭红衣如火,眉目流转之间仿佛能够窥见春色。 美人濯且妖,娇妍自生光。 纳兰初垂下眼行了一礼,知晓面前这位就是后宫最为得宠的淑妃了。据说陛下为了讨她欢心,特地在太极宫中建了一处高亭,以白玉为砖,琉璃作瓦,奢华得令人咋舌。 “过来些。”淑妃笑道。 纳兰初缓缓走过去,靠近榻前的小案,眸子似有疑惑。 不是江姒邀她来划船?淑妃为什么在这里,还这样笑得这样奇怪。 “我邀你入宫的意思,想必你也清楚。”淑妃视线往右边瞟了一眼,又收回来,慢条斯理地吹了吹茶沫。 这话听得纳兰初愈发茫然,邀她入宫,难道不就是划船,难道还有其他事? “你既然来了,有些话还是要问问你。” 她抬起眼放下茶杯,温声道:“我想问问你,对二皇子是何看法?” 小黎哥哥? -- 第78页 纳兰初思忖了会,认真道:“二皇子为人和善,端方有礼......” 淑妃摆摆手打断她,说道:“我问的不是这个,我问你是你可喜欢他?我有意请陛下为你们二人赐婚。” 她说得太过直接,让纳兰初愣然了半晌。 “我......”纳兰初抿了下唇,轻轻摇摇头,“小黎哥哥人很好,于我有恩,但......” 也只是哥哥而已。 “原来如此。”淑妃带着同情的目光望向屏风后的人影。 襄王有意,神女无情,江黎这一跟头算是栽了。 “娘娘还有有要问的吗?” “等会。”她抬起手,往后挥了挥,一个宫女提着食盒从后面走到纳兰初面前。 “这是尚食局新出的糕点,你带些回去尝尝。” 看她接过,淑妃又生出几分惋惜。 这些糕点哪儿是尚食局做的,是江黎天没亮做的,连做糕点的方子,都费了很大的心思。 被人姑娘毫不留情地拒绝,不知道这小子心是不是在滴血。 “以后常来宫里,江姒总是一个人,你们二人年纪相仿,想来应当能聊到一起。” 纳兰初回头看看江姒,她仍浅浅笑着,眼睛圆圆的,让人一看便心生亲近。 她前脚刚走,后脚江黎就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 “你可听到了?人姑娘不喜欢你。” “不是不喜欢。”江黎一本正经地纠正她,“只是还没开始喜欢而已。” 闻言淑妃讶异看向他:“看你这话,是不打算放弃?” 江黎微微一笑,拱手行了一礼。 “父皇那边,还请母后给我拖着。” 淑妃从果盘里抓了一颗柿子往他身上砸,怒骂:“嘿,你这臭小子,还得寸进尺了?” 柿子没打到人,江黎早追了出去。 江姒悄悄凑过去,嘴角梨涡浅浅。 “母后,我喜欢她。以后能让她多来宫里陪我吗?” 淑妃目光收回来,淡淡道:“你喜欢她又怎么样,她又不喜欢你哥。” 江姒往门外看去,默默评价:“我哥不太行。” 连个姑娘都追不到。 ? 第45章 纳兰初跟着宫女往回走,心下纳闷。刚进宫就出来了,淑妃娘娘就问了几句话……所以她到底是被叫来问话的还是被叫去划船的? 即使她不问政事,也隐隐约约有些预感,这件事怕是没那么简单。 “阿初。” 听到身后熟悉的声音,纳兰初下意识转过头。 “小黎哥哥。” 纳兰初脸上露出几丝窘迫,她还没想好要如何面对他。 江黎跑得急,鬓发有几根从耳后散出来,添了几分狼狈。与他平日端方矜贵的样子相差甚远。 面前人眸光柔和,并未掺杂怨怒。江黎看在眼里,悬上的心往下放了放。 婚事不成倒在其次,要是真惹她不喜,以后怕是再无机会了。 “抱歉,我母后只是一时兴起,若是让你不快,我替她向你道歉。”在讨喜欢的姑娘欢心面前,江黎毅然决然选择了坑自家母后。 他看上去面色如常,只是攥着袖子的手到底泄露出些许紧张。 纳兰初莞尔,摇摇头。 “淑妃娘娘很好,也没有让我不快。”纳兰初并未说谎。淑妃娘娘的性子其实同她娘的很像,为人不拘一格,自由洒脱。只是她娘在高门之中生活了这么久,到底没有往日那般恣意了。淑妃娘娘虽然身在宫中,但她身上带着的那种随性仍旧还在。 想来是陛下极为宠爱淑妃娘娘,才会让她原本的性子留得到今天。 江黎脸上微缓,舒朗的眉眼上染上笑意。 “看得出来,江姒很喜欢你。阿初若是有空,可以常来宫中同她做个伴。” 纳兰初点点头。 “还有今日我母后同你说点事……”他手指微曲,轻放于唇边。 纳兰初急急忙忙打断她,“小黎哥哥你放心,我只拿你当哥哥,绝对没有非分之想!” 这句话就像一把剑,又往他心上捅了一刀。他抬起右手遮住眼底一闪而过的愁绪。 什么叫没有非分之想,他巴不得她有非分之想…… 晨风轻缓,徐徐不止,风穿过两人之间,悄无声息。 江黎沉默片刻,忽而出声:“阿初不愿同意我母后,是因为有心上人了吗?” 他声音温温柔柔的,仿佛只是兄长关心妹妹一样。 “我……”纳兰初倏尔抬头,本想否认,但脑海中一道影子一闪而过。她张了张嘴,却无话可说。 她敛下眸子,思绪微恍。 见她失神,江黎眼中划过一丝黯然。 “小黎哥哥,我先走了。” 她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扬了扬手,由宫女带着出了禁苑。 江黎目送她的背影,心中宽慰地想着,至少没有叫他二皇子,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回到国公府已经临近下午,用过晚饭,纳兰初正准备去院子中散散步。 忽而听到头顶连廊传来交谈声。 “陛下接二连三派些渣滓进镇北军,这哪儿是历练,分明是在打我的脸啊。” “看来陛下真要对我卫国公府下手了。” “陛下派了那么多人过去,只希望铮儿能顾及轻重缓急,若是被那群人抓住了把柄,捅到了朝廷,就更难办了。” -- 第79页 “铮儿倒无需挂心,毕竟有他舅舅看着,掀不起什么大风浪来。我如今忧心的,是阿初的婚事。” 许章绾叹息了一声。 “她今日刚从宫里出来,江黎那孩子的心思,我也是知道的。我虽不想她入宫,但……” 纳兰昀摆摆手打断她,不太走心道:“陛下不会同意这婚事。” “我又何尝不知……但若是我们家真出了什么事,阿初早早出嫁,也算能保全一条命……” “她明年便及笄了,这婚事怕是难找。”如今都城适龄的公子并不多,私心里他是想为她寻一个地位比国公府地位低的人家,若是阿初嫁过去的话,国公府这个娘家也能护着她。 只是如今都城里的人家或多或少都听到了些许风声,想要寻一门好亲事更是难上加难。 两人沉默一阵。 纳兰昀见她眉见染愁,轻搂住她的肩膀安慰:“听说北疆近来边患又起,如今北疆十六座城池只有镇北军守着,陛下再想置我们于死地,也得顾忌边患。” “即便如此,陛下已然生了这心思,要是战事一停,哪儿还有我们的活路?” “船到桥头自然直,总会找到办法的……” 连廊下,纳兰初听得并不十分清楚,但她知道,陛下要动国公府了。他们一家,就如同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过往十多年,她一直都是身在闺阁,鲜少与外人交往,对于卫国公府的地位,她并未有太大的感觉。 直到有一次,一个货郎冲撞了她的车马,跪在地上磕头,一边磕一边连连求饶。直到那货郎听到这是卫国公府的车马,脸上的绝望立刻消弥。她才知道,原来卫国公府在普通百姓的地位。 高大,仁慈,如一面巨墙,守在北疆。 可是陛下,却要置他们于死地。 纳兰初在连廊下想了许久,眼中积聚的忧愁化不开。 直到如兰在院子中不见她人影,前来寻她,她才回过神。 她往头上望了一眼,两人已经走了。 “姑娘……怎么了?” 纳兰初掩饰住心底不安,问她:“哥哥可有来信?” “世子上次来了一封,姑娘也回了一封信……”如兰弯着手指数着,“世子来过四封信,每三个月来一次信。上次来信是在一个月前,所以下一次来信应当是……” “下下个月。”纳兰初叹气,“听说北疆又有了边患,也不知哥哥近来如何。” “姑娘无需担心,世子吉人自有天相,定然不会出什么事情。” 纳兰初目光飘远,树上枝条稀疏,叶子寥落,深秋将尽了。 “希望如此吧……”她缓声道。 北疆,照临城。 昏黄的霞光辉映着大地,枯卷的秋草,炽热的火焰漫山遍野,席卷一切。地上血流蜿蜒,尸体遍地。 天地血色交融,如炼狱一般。 “快来人,将军还活着!” 嘶哑的喊叫划破天空,蹲在枯树上的老鸦拍拍翅膀,骤然飞起。 纳兰铮脸上满是血污,他扒开身上四分五裂的铠甲,腿上露出一根长箭。 他牙一咬,手一横,长箭被他活生生拔了出来。 血流涌注,瞬间染红了衣袍。 一大队兵士闻声而来,正要将他扶起,纳兰铮挥手推开,看了一眼周围,问: “还剩多少人?”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缄口无言。 纳兰铮被连日不止的战争磨得没了脾气,他闭了闭眼,说道:“都磨磨蹭蹭做什么,快点说。” 其中最为瘦小的人站了出来,他额头上缠了一条绷带,衬得他脸色更加枯黄。 他小心翼翼看着纳兰铮:“将军,活着的人,都在这里。” 纳兰铮像被什么狠狠一击,心骤然下沉。 还在这里的人,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而他来的时候,带了近二百个兵士。 浓烟四起,呛得纳兰铮咳嗽几声,他眼眶爬上几丝红意,紧紧攥着手里的剑。 剑柄上血液还未干涸,滑溜得抓不住。 有人气愤填膺,忍不住道:“将军,咱们这次偷袭计划如此缜密,那群狄人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发现了?要说没有内奸通风报信,我死都不信!” 有人附和:“说不定就是最近来的那群人,老子早看他们不爽了!” “都城里的公子哥一个个都身娇体贵,平日里逛花楼酒巷比谁都勤快,一到上战场杀敌的时候就畏畏缩缩,跑得比谁都快,就我们皮糙肉厚,活该死是不是!” 纳兰铮压压手,示意他们停下来。 “这次突袭是不是有内奸,我一定会查清楚。”他撑着剑站起来,目光凌厉扫了一眼。 “咱们将士的血,不能白流。” 内奸是谁,纳兰铮心中已经有了怀疑。知道这次突袭的人统共就那么几个,找得出空子去给狄人通风报信的,唯独只有他。 “将军,朝廷这是什么意思,非要派这么些人来在军中浑水摸鱼,咱们已经够被动了,现在还来这么多酒囊饭袋拖后腿,他江家是不要北疆了是不是!” “不得胡说。”他话音刚落就被纳兰铮厉声斥住。 “我只是实话实说。”他不服气道。 方才那出声的兵士和纳兰铮年龄相仿,生在北疆,是滚着狄人的血长大的,并未把朝廷太放在眼里。 -- 第80页 纳兰铮:“朝廷再怎么样,也不是我们能置喙的。” 另外一人道:“将军,如今军中到处都是流言蜚语,说陛下想要治卫国公府的罪。咱们在北疆待了这么多年,最了解卫国公不过,北疆的寸土寸山都是踩着镇北军的血夺来的!我要是将军您,早就......” 纳兰铮眼尾扫了他一眼,目光警告。 “早就如何?” 他低下头,没再搭话。 “行了,都回去吧。”他拍拍其中一位兵士的肩膀,“这一仗打得够久了,回去收拾收拾,该养伤的养伤,该训练的训练。这些兄弟的血,总有一天,要替他们讨回来......” 兵士三三两两扶着,领命回去,慢慢不见人影了。 天地之间,唯有一人在无际的旷野中站着,凝视着血流成河的惨状,眼中晦暗莫辨。 ? 第46章 “哟,这不是我们纳兰将军吗,怎么今儿个这么狼狈?” 一行人站在瞭望台上笑得前俯后仰,恣谑拍着手,格外猖狂。 纳兰铮淡淡瞟了一眼,正准备进营门,忽然间天上闪来一道黑影,他脚步微移,躲过黑影,往下一看,是一颗烂果子。 “没砸到!”瞭望台上传来几声长吁短叹,似乎颇为遗憾。 “再试试!”他们摩拳擦掌,正跃跃欲试往下看,还没动手,就看到底下人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们。嘴里嘲讽的话正要说出口,只见他手一转,快得几乎看不见。众人愣着的时候,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就朝下砸来,正中刚才扔烂果子那人的脑勺。 “哎呦!”他手碰了碰脑袋,一片血色,眼前一黑,作势要昏。 一个黄袍男人连人都不扶,立即跳了出来恶狠狠地指着他叫嚣:“纳兰铮,你好大的胆子!” 纳兰铮嘲讽,“我又没打你,你激动个什么?再说,我打狗可从来不看主人的。” 一群既不中看也不中东西,他连看一眼都觉得晦气。思及此,他又觉得有些郁闷,朝廷派谁来不行,非要派他们来混吃混喝,到时候打起仗来了还得让人护着,简直就是一群大麻烦。 瞭望台上,众人七手八脚地找东西止血,许是下手太重,方才被纳兰铮打的人疼得嗷嗷直叫唤。 纳兰铮经过登上瞭望台的梯子,走出几步又折了回来,双手在那台阶上搭着的锦衣华服上擦了擦。 还没走几步,他目光瞥见右边的人影,连忙加快了步子。 “站住。” 威严的声音从角落传来,一个身披银黑色铠甲的男人走了过来。 “舅舅。” 纳兰铮略显僵硬转过身,行了一礼。 江算指了指瞭望台上乱作一团的人,哼笑一声。 “你干的?” 纳兰铮摸摸鼻尖,既没承认也没否认。 “我怎么教你的?我看你是把我交给你的东西全忘了。” 纳兰初蔫头耷脑复述他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的话:“戒骄戒躁,处变不惊。谋而后动,三思后行。” “你倒是记得清楚。” 纳兰铮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这十六个字他被他罚着整整抄了三千遍,怎么可能还不记得。况且这里也没有妹妹帮他,都是一笔一划写的。 “既然知道,你方才为何要打他们?” “他们先动的手。” 见他神色不服,江算心中也颇不是滋味,“行了行了,这次就不罚你,回去好好养伤。”他拍拍纳兰铮的肩膀以示安慰。 “我没受伤。”纳兰铮嘴硬道。 “你骗谁呢,平时走路蹦得比兔子还快,今天慢成这副德行,你当我瞎呢?” 纳兰铮心虚,往自己住的地方走,忽然听到身后又道:“镇北军里出了内奸,你这几日待在军营,把人给我揪出来。” 镇北军中的内奸是近日才出现的,军中机密被频频泄露,导致几次偷袭都被狄人察觉包围,死伤惨重。 “您也知道?”纳兰铮有些讶异。 “我怎么就不能知道了,养你的伤去!” 不远处有士兵在叫他,江算点头,随后不耐烦地拍了一下他的脑袋,朝那士兵走去。 纳兰铮回到营帐,正想着主意,突然有人唤他。 “进来。” 他抬眼觉得有些眼熟,想了片刻才想起来,这是今日偷袭时活下命来的那群人中的其中一个。 “何事?” “将军,今日我去出恭,在恭桶底下发现了这个。” 他摊开手,露出一条白纸,弯折得厉害,应该是被人塞进了木板缝隙当中。 纳兰铮伸手摊开,露出纸条上的字迹。 今夜,子时三刻,雾林。 “哼,狐狸尾巴露得倒是快。”他将纸条重新卷起,思忖片刻问,“这件事你可有告诉旁人?” “在下刚发现,其他人并不知晓。” “不错。”纳兰铮点点头,“你去找几个人,旁敲侧击打听一下今天谁去过。” “那这信?” “我只有安排。” 纳兰初把信收起来,转头就抽调了三个心腹埋伏在雾林。 雾林之所以称作雾林,就在于这片林子一到晚上便雾气漂浮,半步之内不辨人影,加之树林茂密,这雾林也有鬼林之称,寻常人等,根本不敢在这时候来。 不过纳兰铮毕竟不是寻常人。 -- 第81页 他趁着天没黑的时候挖了十多个陷阱,只留一条小道堪能过人。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纳兰铮躲在林中埋伏好,等待着子时的来临。 雾气在林间蔓延漂浮,寒意从脚底升起,让人身上阵阵发冷。仓鸮咕咕几声,忽而飞走。 “将军,这人怎么还没来。” 纳兰铮捂住他的嘴,压低声音:“别说话。” 远处传来簌簌的声音,像是什么东西摩擦在地面上,声音越来越近。 不像是人的脚步,反而像是...... 身边人正要起身,被纳兰铮按住。 过了好久,黑暗中的人影越发清晰。借着不算明亮的雾气,纳兰铮辨认出面前的人是个少年,年岁应当同他不相上下。 不是军队中人。 纳兰铮提起剑站起来,挡住他的路。 “你是谁,深更半夜为何在此?” 少年停下来,只是冷冷瞥了他一眼,并未说话。 “问你话呢!” 他言简意赅:“砍树。” 纳兰铮眼一偏,这才看到他背后拖着两根长长的竹子。大约有手臂粗,竹叶没砍,想来是竹叶摩擦地面发出的声音。 不知看到什么,纳兰铮突然倒吸一口气。 “你把这网给我拆了?!” 他的陷阱!!! 他要抓人的陷阱!!! “你放的?” “不是我放的难道是你放的?!你怎么给我拆了,我可是要拿这东西抓人的!” 纳兰铮悲从心来,脸上悲愤抑制不住。 “哦。”那少年眼中划过一丝了然,“你找他么?” 他一脚把面前那一团“东西”踹了出去,没留着力道,那人在地上翻滚了几圈,像泥一样瘫在地上不动了。 纳兰铮眼睛蓦然一亮,挥挥手。 “快快,把火点上!” 众人急忙点上火,火光清楚地映照出那人的脸。 鼻青脸肿,惨不忍睹。 少年声音淡淡:“坑里爬出来的。” “是他,将军,这人我见过,就是我们营里的人!” 听到将军二字,少年视线微偏,看向面前的人。 眉眼之间,是他难以忘却的熟悉。 祁叙敛下眼,心口蓦地一疼,难以言喻的感觉蔓延开。 过了今晚,就是一年零三个月八天。 感知到他的目光,纳兰铮转过头,“你看着我做什么?” “你有没有见过一个......” 说到一半,祁叙忽然停住了。 再问下去,也是一模一样的结果,不若不问吧...... “一个什么?”纳兰铮看着他,只觉得他眼中萦绕着一股化不开的怆痛,在一看,便只剩下寒凉如水的漠然。 “没什么。”祁叙冷声道。 ? 第47章 “这次你立了大功,此后若有事,来镇北军大营,报纳兰铮的名号,我自会帮你。” “不用。”少年扫了他一眼,用不太好的语气道,“你们把这地上的坑填好就是。” 话毕,他拖着竹子,继续往前走。 簌簌的声音随着响起,少年身形隐入浓雾中,很快消失不见。 “将军,这人难道不抓起来问问?”谁三更半夜跑到这里来砍什么竹子,这行迹实在可疑得很。 “不。”纳兰铮双手抱肩,看向角落里的人,心情很好道,“他身上揣着一本《礼记》,应当是个读书人。” 一行人回到军营,纳兰铮立即让人审问犯人。那兵士抗住了棍鞭,但没抗住炮烙之刑的恐吓,天还没亮就招了。 “李舍铨?”纳兰铮一只手摊开兵士呈上来的纸条,看完之后揉成一团。 火光微亮,纳兰铮忽而闪过一丝讥嘲。 “果真是你。” 李舍铨正是昨日往他头上砸果子的人,仗着自家老爹是御史中丞,整日在都城中横行霸道,撒泼行凶。 往日嘴边挂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信不信我让我爹参你们一本?!” 没想到刚过没多久,他爹没给别人参上一本,自己倒是被别人参了一本,由头寻的正是他的好儿子李舍铨。 御史中丞便一脚把人踹来了镇北军,说是要让他受受苦。陛下欣然应允。 “将军,可要把他抓来审问?” 纳兰铮撂下腿,沉声道:“我亲自去。” 早上天刚亮,晨雾弥漫,练兵场上已有不少兵士开始训练。 纳兰铮绕过练兵场,顺道叫了几个人,往西面而去。 与练兵场不同,西面被特地划出来让都城来的那群纨绔子弟居住,一众人大都日上三竿才起,所以这会儿很是安静。 纳兰铮走到李舍铨的居所,连门都不敲,一脚踹了门,领着几个人走了进去。 他环视四周,手一扬:“给我搜。” 兵士四散分开。 不多时,李舍铨只穿着一件里衣,满脸怒气冲出来:“纳兰铮,你到底做什么!” 纳兰铮并未搭话,往后瞟了一眼,“还愣着干什么。” 兵士得令,从后边跨出来,一人一只胳膊将他反扣住。李舍铨拼命挣扎不得,脸上怒气翻滚,盯着纳兰铮像是要把他扒皮抽筋。 纳兰铮笑得有几分耐人寻味。 “我做什么?不如先问问你干了些什么。”纳兰铮似笑非笑看着他,提起剑拍了拍他的脸。 -- 第82页 冰冷的刀刃划过脸,坚硬,寒凉,带着尚未退却的血腥气,李舍铨身躯一抖,浑身毛骨悚然。 “我,我告诉你,要是你敢动我一根毫毛,我爹不会饶过你的!”他刻意加大了声音,与其说是威胁纳兰铮,不如更像是给自己壮胆。 纳兰铮挖挖耳朵,不耐烦道:“你当我没爹是不是,每天都把你爹搬出来,烦不烦?” “将军,找到了!”兵士从里屋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一封信。 李舍铨一见那信,眼底惊慌难抑,拼了命地挣扎想要跑,被后面两个兵士死死压住。 纳兰铮目光扫着那信件,眼睛未抬:“抓住,别让他跑了。” 李舍铨眼神剧烈闪烁,咬牙道:“纳兰铮,你这是诬陷!我回都城后定要禀明圣上,让他治你的罪!” “嗤。”纳兰铮嘴角一勾,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似的,“你怎么知道这封信里面写的是什么,这算是不打自招?” 他站起身,拿起那纸张在他眼前轻轻摇了摇,“这白纸黑字,你还狡辩什么。人证物证具在,我劝你别挣扎了,整点儿气力,等会儿有你挣扎的时候。” 他优哉游哉把信叠好揣进怀里,手一挥:“带走!” 小将军抓到了内奸的消息如水溅入油锅,蓦然在军营中炸开。 兵士们从练兵场上溜出来,一簇簇人守在路边,翘首以待。 “来了来了!” “能看到是谁吗?” “看不见啊!再等等!” “还没看见?” “看到了看到了,是都城来的人!” “娘的,我就说这些人没一个好东西!” “还是小将军厉害!咱们死了这么多兄弟,可不能就让他这么便宜死了!” 纳兰铮一早就看见一群人守在这里,瞥了一眼后面被紧捆着的人,故意将步子放得慢了一些。 “将军!”他们似乎等得急了,成群结队跑了过来。 “都站在这儿做什么,训练去!” 纳兰铮年纪不大,兵士们虽然信服他,但他并没有江算那么大的威严。一群人你推我攘,谁都没离开。 有人忍不住道:“将军,这内鬼送了那么多兄弟的命,可别轻易放过他!” “还用得着你说?” 这人如何处置,他还得好好想想,决不能轻而易举地杀了。 “行了行了,这人我自会处置,都给我训练去。” 话都说道这份儿上了,一群人还是不走。纳兰铮只好放出了杀手锏,“可别怪我没告诉你们,大将军就在后面跟着。” 他话音一落,众人脸色一变,立即鸟作兽散,一个个跑得比谁都快。 纳兰铮笑了笑,把人带到营牢里关着。 “把人看牢实了,要是跑了,你们就提脑袋来见我。” “将军,人都死了还怎么提脑袋啊?” “傻啊你。”另一个狱卒拍了下他的脑袋,“将军是让我们把人看住,又没想要我们的命。” 刚出营牢门,纳兰铮就看见江算在门口站着,脸上的笑还没下去。 “你打算如何处置他。” “自然杀了。” 用它一条命,祭奠在战场上死去的成百上千条人命。也算是给地底下的人一些慰藉。 江算目光沉沉,目光晦暗。 “你不能杀他。” “又什么不能杀的。”一个御史中丞的次子而已,就算不能在表面上杀了,他也得在背地里了结掉他的命。 “你真以为他是他老子让陛下塞进镇北军的?他不过一个小小的庶子,哪儿来那么大能耐?若不是陛下暗中支持,你真以为他将能进得来么?” 他镇北军镇守北疆数年,兵强马壮,精骑铁锐,骁勇善战,即使近些年有些青黄不接,但也不是这种不学无术的纨绔进的来的。 江算压低声音,缓缓道:“你杀了他,就是杀了陛下的耳目。” 纳兰铮看着他,攥紧了手:“若我执意要杀呢。” “那便是把整个卫国公府放在火上烤。再者,你杀了这个,还有下一个。” 纳兰铮明白如今卫国公府的地位岌岌可危,正是因为太过了解,才会如此不甘心。 “难道就让那些将士白死吗!” 三场突袭,折损了近千人,鲜血染红了整个落霞谷。有的人,不过刚刚及冠,还有的人,家中还有老母奉养,有孩子等着抚育,如今却永远沉眠于此,无声无息,死不瞑目。 江算叹息一声,“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笔血债,总有一天要讨回来。而今最重要的事,是找出他为何要与狄人合作。李舍铨不过是个棋子,背后的人,才是真正的凶手。” 纳兰铮视线停在禁闭的营牢门上,目光深邃:“他不简单。” 又是陛下的人,又受朝廷中人的控制。 “如今北疆战乱频仍,陛下暂时不会动卫国公府。人先押着,看都城那人如何反应。” 纳兰铮沉默着,始终没有说话。 江算长叹一声:“铮儿,你娘把你交给我的时候,便说让我好生教导你。能教到你的我已经全部教给你了,唯一能做的,就是只有护着你。” ? 第48章 三月,纳兰铮与江算里应外合,于落霞谷大败狄人,令其退至微云山以北,朝中大震。 -- 第83页 阳春三月,都城花光柳影,百卉含英。 “姑娘,姑娘!”踩着繁花的影子,如兰激动地跑了进来,手里还攥着一封未开的信。 纳兰初正在屋中练字,见她如此激动,不由得笑道:“如兰,今天若是没有天大的事,我可不会原谅你这般咋咋呼呼的。” 如兰停在屋檐下,喘了喘气,忙把信递给她:“姑娘,真是天大的事,世子胜了!” “什么胜了?”纳兰初微微蹙起眉头。 “哎呀,世子在北疆大败狄人,咱们镇北军胜啦!” 纳兰初脸上闪过几分讶然,紧接着点点头,放下笔站起来,柔软的脸上显出点点笑意:“这可真是天大的好事。” 仗打胜了,她却想的是另外一件事 打了胜仗,这次总该回来了吧……这一晃过去,都这么多年了。 他离开时说过,要回来观她的及笄礼,总算是没有食言。 纳兰初用指尖将微皱的信抚平,轻言道:“哥哥可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这倒是不知。”如兰目光试探,“世子的信就在这里,姑娘何不亲自看看?” 纳兰初依言,拆开信件。 纳兰铮的字已与过去大不相同,杀伐果断之余,多了几分凛然厚重,或者说,染上了几分血腥气。 信不长,寥寥几字。纳兰初从头看到尾,看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她眸子略略失神。 “姑娘,世子说什么了?” “没什么。”她合上信,语气平淡,“只是说,他这次不回来了。” 北疆虽然得到了片刻的安宁,但残部仍在,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他不能回来,她能理解。 “不回来了?!”如兰眉头紧皱,追问道:“可世子不都说了,要回来观礼吗?如今怎么说不回来就不回来了?” 纳兰初沉下眼,没说话。右手捏住信封口,将里头的东西倒进手掌心里。 是节拇指大小的玉笛,用一条碧绿丝绦挂着。 “姑娘,这是什么?” “不知道。” 她右手中指缠住丝绦,在手中摇了摇,玉笛中的小铃铛便叮叮当当地响着。 “真精巧。”如兰赞叹不已。 “放在箱子里去吧。”她把玉笛重新放在信封里,交给如兰。 如兰一边拉开最底层的箱子,开了锁。里面装的大都是纳兰铮这些年送他的小玩意儿。 她一边放一边说道:“姑娘,如今世子打了打胜仗,我看谁还在都城里嚼舌根子。” 她时常出去,也听到过不少风言风语,要是能找得找人,铁定要撕了他们的嘴。 “若真是如此,那就好了。” 她声音很轻,喃喃之余,眼中闪过几分忧虑。 将狄人击退至微云山以北,对于北疆百姓而言是件好事,但对于卫国公府,却不见得是一件好事。哥哥军功越大,百姓愈信服,陛下便会愈发忌惮卫国公府。 君王的猜忌,比狄人更加可怕。 大明宫,宣政殿。 “如今北疆态势,国师有何见解?” 香雾缭绕之间,露出半张干枯瘪瘦的脸。他一袭灰袍,手执拂尘,隐藏在屏风后。 “留不得。”他的声音嘶哑如即将断裂的腐竹,透着一股死气沉沉。 那坐在高位上的人浅抿一口茶,搁在案上:“谁留不得,国师细说无妨。” “都留不得……纳兰铮,镇北军,还有卫国公府……” “可如今北疆战事,朝中无法抽调人手。”离北疆最近的城池,守军也不过万人,同十万镇北军一笔简直是九牛一毛。 “陛下,臣的意思,是把局布好。” 高位上的人皱皱眉,有些不悦。 “直接把人杀了不就成了,国师未免顾忌太多。” 道袍老者眼睛露出一条缝,淡然道:“镇北军十万人,不乏北疆中人,他们世代追随卫国公府。陛下杀得了纳兰铮,灭得了卫国公府,但杀不净北疆的镇北军。只有确凿的理由,才能让他们闭嘴。” “那这件事便交给你办。”他揉了揉额角,想起今日上朝时的争论,头又开始隐隐作痛。 “先不谈这事,今天早朝的争论,想必国师也有耳闻。国师认为,我这群儿子,谁能堪当大任?” 那屏风后的人影微微一抖,紧接着就是几声喑哑的笑。 “陛下,不是早就有人选么?” 为了这个人,他早就寻觅了多年。 他颓然坐在龙椅上,闭上双眼。时光毫不留情在他脸上刻下道道皱纹,萎靡不振的模样,让他看上去同行将就木的老人没有什么分别。 “是啊,十二年了。” 思绪回转,过往如潮水般汹涌而来。 他年轻的时候,也意气风发过。有一个钟爱的女子,生了一个活波可爱的孩子。那时候,连父皇每日的念叨都亲切悦耳,万事顺意。 他不是一众皇子中最聪明的,甚至资质平平,也不太受重视。他不愿掺合朝中政事,只想和他的晚晚还有孩子寻一处安静之地,安安稳稳度过一生。 却未曾想,兄弟自相残杀,他不得已被推上了这个最高的位置。 权力有了,威严有了。可是他的晚晚却死了,孩子也不知所踪。 他这辈子唯一的心病,就是没能找到这孩子。 -- 第84页 “陛下,我听说北疆似乎有消息。” “是么!”他直起身,有些激动,“烦请国师速速去找。” 国师眼中闪过一丝诡异的光,扯了扯嘴,起身道:“臣领命。” 脚步声慢慢消失,在最后一瞬,殿外传来一声低哑的话。 “陛下要的丹药,微臣已让人呈了上来。” 脚步声骤然消失。 殿上的人微微敛目,广袖一挥,掀开面前的盖子。 盖子摔在地上,应声而碎。 一阵沉寂,许久许久,只听几声呢喃自殿中传出,带着难以言道的伤痛与苦闷。 “晚晚啊,晚晚……” 微风穿堂而过,殿中烛火闪烁片刻,渐渐熄灭。 “要我说,镇北军可真是个这个!”喧哗的酒楼中,那打杂的伙计伸出一个大拇指。 “切,还用得着你说!” 一群人哄堂大笑。 “果真是簪缨世家,卫国公以前在北疆的时候,打仗那叫一个所向披靡,吓得狄人屁滚尿流,连一只脚都不敢伸进北疆。如今世子更是青出于蓝胜于蓝,在落霞谷大败狄人,实有其父之风!” “你们还别说!”有人突然压低声音,“听说卫国公嫡女纳兰初,也是姿容绝世,美得不可方物!” “还有这事儿?说起来,我在都城这么多年,还没讲过纳兰初是何模样。” “我倒是见过两次。”一人忽而道。 大家认出这是住在卫国公府旁边的明家次子,连忙道:“快说快说!” 明桑榆笑了笑,缓缓道:“姿颜绝世,见之难忘。” 众人惊呼:“真有这么好看?” 明桑榆笑着摇摇头,不再说话。 他一共见过她两次,第一次是在她小时候,纳兰铮带她翻墙出去。那时候她个子小小的,脸上带着畏惧,在墙上待了许久都不敢动。尽管圆圆的,仍能从轮廓中看出少女长大之后的绝世。 第二次是一年前,在国公府门前见过一面。惊鸿一面,如见神祗。 听卫国公夫人说,纳兰初身体不大好,近些年久居在家,不太出门。所以即使两家住得极近,这些年她也罕有见到她的机会。 “不知以后谁能娶了这绝世佳人,怕是做梦都会笑醒。” “听说她今年就及笄了,不知道这婚事会落在谁家?不知道又有没有我的份。” “想得美,纳兰初会看上你,看上我还差不多。”工,重号,桃花小记,带你去看书。 两人插科打诨一阵,欢声笑语盈满整个酒楼。 楼上,有三人靠窗而坐。 酒楼内的喧嚷好像被什么隔住,房间内一片沉闷压抑。 “殿下,卫国公那给脸不要脸的东西,如今都死到临头了,还不把您放在眼里。” “宣政殿里如何说?” 另外一人答:“依旧是些废话,还是说的那个孩子,不过听国师说,十二年前的那个孩子,似乎有了下落。” “哦?”玄衣男子抿了一口茶,轻笑道:“找到了人?” “应当没有。” “不管有没有找到,先把人给我处理了。” “为了殿下的大事,属下定会将此事办好。” 玄衣男人颔首,继续不疾不徐喝着茶。 “殿下,国师这是什么意思,明明同我们合作,却要背着我们找那个消失了十二年的孩子?” “那老狐狸精明得很,知道若我上位,绝对饶不了他的性命。索性找个傀儡,助他操控朝堂。” “您的意思,那孩子可能不是真的?” “当然不是真的。”他勾了勾唇,吹开茶沫,“陛下找了这么久的人都没找到,他却莫名其妙找到了,你觉得这可能么?” “那我们为何要杀他?” “你蠢是不是。”另外一人白了他一眼,“本该找到的人半路上死了,你觉得陛下会追谁的责?” 他恍然大悟:“当然是负责此事的国师!” “既然背叛了我,这人便留不得了……” ? 第49章 光阴如梭,转眼又是一年。 北疆因为纳兰铮和江算镇守着,战争暂时得到了平息,两国相安无事,商贸交易渐渐恢复。 纳兰初已然及笄。 许章绾因为她的婚事,差点儿没愁白了头发。地位既不能太高也不能太低,同地位相当的世家结亲会让陛下猜忌,但婚事毕竟也要讲一个门当户对,也不能找一个门第太低的人家。 思来想去,许章绾便相中了巷尾盛家,一番打探,发现盛家夫人也有此意,便约了个时辰让两人相看。 盛家的地位自然不能同卫国公府相提并论,但盛家家风清廉,身为国子祭酒的盛开审为人正派,刚正不阿,深得陛下信任。若是两家结亲,说不定能减少陛下对卫国公府的顾忌。 盛白渚也是个有出息的,年纪轻轻就入了礼部做事,也算都城一众儿郎中的佼佼者。 纳兰初自然知道同盛家结亲的好处,对此事也并未多言。 两家约在曲江池的画舫上,纳兰初随意将自己收拾了下,就准备出门。 她刚走出门,就听见许章绾道:“你就穿成这样去相看?” 纳兰初回过神,扯了扯裙裾,没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 “娘,有何问题?” -- 第85页 “你呀,总是穿得太素,不知道的,还以为我纳兰家在给人家脸色看。” 她牵过她的手,重新将她推到妆奁前坐下,走到纳兰初平时放衣裙的桁木上,挑挑拣拣,选了一身出来给她。 “换上。” 纳兰初接过手里的衣服,垂眸看了看,有些为难道:“娘,这衣服太艳。” “你还不相信你娘的眼光了?”许章绾一边把她推往屏风后面,又寻了几根纳兰初平时压箱底的珠钗。 待她换完衣服,给她簪上。连她从不用的口脂都找了出来。 纳兰初手足无措任她摆弄着,眉梢闪过些微郁躁:“娘,我是去相看,不是嫁人。” “我这才折腾你多久?”许章绾没忍住笑,“你成婚的时候可要折腾一整天,暂且忍着点。” 纳兰初揽镜自照,正了正乌发中的珠钗,有些担忧地抿了抿唇。 镜中女子与她平日素淡的模样大不相同,苍白的脸上因为涂了层胭脂,削减了几分病气,朱唇与莹白的皮肤相衬,好看是好看…… 只是弄成这样,会不会太隆重了? 许章绾哪儿不知道她想的什么,一边让她别多想,一边把她赶上马车。 因为生病,这几年她没能出去几次,也鲜少与人打交道,沉默寡言的,整日沉在她和她爹的一堆书画中。 整天把自己拘在房里,这回若是事情不成,就当出去散散心。 纳兰初登上马车,才刚行了没多久,便听见街市嘈杂的人声。她掀开车帘一条缝,往外看了看,街上人来人往,多的是男女相挽而行。 她想了想,后知后觉今天是七月初七。 是七夕啊…… 她放下车帘,不知为何心中有些闷闷的。这些年随着她的病而生的,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愁绪。娘说这是心病,药医得好身体,终究医不好心。要想治好,解铃还须系铃人。 可这天下浩淼无边际,她要去哪儿找到系铃人呢…… 曲江池畔,灯火璀璨。 有情人两两相携,手执灯火,逶迤徐行。 纳兰初吩咐马车停在巷子里等,独自一人下了车。都城治安良好,有金吾卫时刻巡查着,尤其是这种节日,巡查更加紧严,所以许章绾才敢放心让她出来。 纳兰初顺着人群,缓缓往曲江池边走。 四周弥漫着欢声笑语,纳兰初眉目不免也染上几分笑意。 路过一个小摊前,一个姑娘正在买面具。面具种类繁多,她选了很久,身旁的少年臭着一张脸,看上去十分不耐烦。 那姑娘买完自己的,又挑了一个黑脸面具给那少年戴上。 开始他百般不从,气势汹汹地放狠话。那姑娘一撒娇,他便开始无所适从,视线飘忽,僵硬地任她乖乖戴上。 纳兰初看着这一幕,脑海中不禁回想起当年她和祁叙在浮安城的时候,似乎也是这般年纪。 她买了一个烧饼,他死活不肯吃,她便恶狠狠塞进他嘴里。 那一脸憋屈的模样,她一辈子都忘不掉。 想到这里,纳兰初嘴角弯了弯。那笑容还未消散下去,紧接着而来的便是一阵熟悉而强烈的绞痛。 她捂住胸口,慢慢移到人少的地方,倚着一棵大树,平息了好一阵,才缓过气来。 纳兰初张了张手,手心里全是汗意,心失控似的剧烈跳动着,像是在告诫她勿要回忆往事。 这些年因为心痛的缘故,她一直在避免回想那梦中发生过的一切。但每到午夜梦回时,过往一切却如同走马灯一般在眼前浮现。她如同受虐般,心越痛,便越想,越想,心越痛。 她害怕有一天,她会连祁叙的模样都不记得。 只能隐约记得有这么一个人,却不记得他的所有。她小心珍藏着关于他的一切,不让记忆随着时光流走。 纳兰初着眼,在树下停了好大一会,才继续往前走。 秋夜寒风微凉,空气中已能隐约闻到桂花的清香。 按照娘给的地方,纳兰初走到一处画舫边。 一个容貌清润的郎君站在画舫边,面容浮上几丝羞涩。 “纳兰姑娘。” 纳兰初慢慢走过去,脸上扬起一丝不算明显的笑。 “盛公子。” 他目光闪烁着,显然有些难言之隐。 “怎么了?”她问。 盛白渚咬了咬牙,把一切都和盘托出。 “纳兰姑娘,其,其实我已有心仪之人。” 纳兰初微微抬眸,有些讶异。 “那盛夫人……” “我娘不同意我同她在一起,所以才让我同姑娘你相看,而且之前还把我瞒在鼓里……”他声音愈来愈低,目光自责。 纳兰初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听他这话好像与自己无光,心下平静,生不起些许波澜。 盛白渚压了压衣服褶子,咳了一声。 “纳兰姑娘,在下还算有自知之明,知道我的身份配不上姑娘。姑娘才貌双绝,定能找到更好的人。” 纳兰初见他神色慌张,像是怕别人怀疑似的离她远远的,不禁笑:“我有这么吓人?” 盛白渚结结巴巴道:“姑,姑娘仙姿佚貌,怎,怎会吓人?” 纳兰初也没靠近他,后退几步靠在木栏杆上。 “你回去如何同你娘交待,可想清楚了?” -- 第86页 “没有。”但保守估计,一顿打是逃不掉的。 纳兰初笑道:“我可以让我娘跟你娘说,但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纳兰初双手托脸,双眸含笑:“同我说说你那姑娘。” 盛白渚脸唰得一红,几乎都要滴出水来。 “这,这怕是不妥……” “那就不说吧。”她一向不喜欢强求别人。 “那,那还是说罢……” 盛白渚把他们二人相遇相识时的经过娓娓道来,期间一直盯着地面看。 话语温柔似水,浑然就是一个沉入爱河的少年人。 纳兰初笑了笑,等他说完,便回了卫国公府。 ? 第50章 纳兰初并没有在曲江池边逗留太久,而是径直回了家。 许章绾正在庭中摆弄着昙花,见她回来得如此之早,表情惊讶。 “这是,没成?” 纳兰初淡淡点头,走到妆奁边,将头上的珠钗拆下来,原封不动压回箱底。 许章绾也没有多问,只叹息一声道:“既然没有称心如意的郎君,那便算了吧,咱们国公府这么大,总不能连一个姑娘都养不起。” “行啦,你身子不好,快去睡吧,明日皇后娘娘下了帖子,邀我们去赏花。你都许久没出去了,趁着这几日天气好,四处走走。” 过了中秋,马上就要立冬。她身子受不得寒,往后要想出去就更难了。 纳兰初披了一件袍子走到庭前,温声道:“娘,天色晚了,你也去睡吧。” “等我把这昙花移一移位置,这些花啊,娇贵得很……你爹拿他们当宝贝,自己又不养……”她语调嗔怪,却并未有什么怨气。 纳兰初笑了笑,关上了门。 要是以后真嫁不出去,和爹娘在一起过一辈子,似乎也不错。 只希望那盛家嫡子能觅得良人,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纳兰初很安稳地睡了。 梦境里一片晦暗,一丝光亮也无,沉寂得如同深夜的深层的湖水。 第二天,她醒得很早。不知为什么,这些年她晚上睡得越发得浅,每次天一亮就会自觉醒来。 好像在下意识逃避什么。 “姑娘,你今天可得带上我。”如兰帮她梳完发,正要簪上簪子,纳兰初抬手制止住她。 “换一根。”她挑了一根通体白玉的簪子,反手给她。 如兰放下刚才还未来得及簪上去的簪子,接过她手中的玉簪,“姑娘,你每次都戴它,怎不换换?” 纳兰初只笑,“习惯了。” 如兰把玉簪插进发里,按照平常选了一套素净的衣服。 他们进宫,说明白就是去当摆设的,只是这个摆设当得好不好看的事。自家女儿的姿色,没有比她这个做娘的更清楚。要不是这些年因病鲜少出去,不知道要招惹多少桃花。美貌之于女子,有利有弊,但宫中这浑水她是不想让自家女儿趟的。所以这次进宫,她巴不得让她穿得简单些。 马车停在宫门前,剩下的路都要自己走。 皇后娘娘安排了轿子,但不知为何到她们却一个不剩。纳兰初本来就是出来走走的,并不在乎有没有轿子,只是毕竟是皇后娘娘亲自下的帖,总不好不去,便差了个宫女告知一声。 许章绾走得快,便让如兰好生照顾着她。 纳兰初沿着连廊,慢慢往北走。 刚走没几步,忽而看到一座紧锁着的大殿。殿顶上铺着琉璃瓦,殿前铺着白玉砖。 她会想了下,并未在记忆中找到这所大殿,许是因为她以前进宫走的不是这一条路的缘故。 见她驻足于此,如兰顺着她的目光往右边看。 说是冷宫吧,又不像,毕竟单从外面看这殿上的一砖一瓦,都价值不斐。但要说不是冷宫,也不像,那殿檐下的牌匾都结满了蛛网。 她多看了几眼牌匾,从蛛网中隐约辨认出汀兰殿三个字。 如兰:“我知道这是哪儿了。” 纳兰初别过头,眸子闪着几丝好奇。 “哪儿?” 如兰神神秘秘凑近她,低声道:“皇上在潜邸的时候,曾经娶过一名女子,名唤宋汀兰,据说两人情投意合,是少有的神仙眷侣,羡煞旁人。但后来不知怎的,在陛下登基之后,这名女子却突然消失了,连孩子也一同不见了。有人说,这女子觉得陛下辜负了她,便带着孩子离开了都城,还有人说这女子是投湖自杀了,就在这太液池里。究竟是如何死的,谁都说不清楚,毕竟都过了这么多年了。陛下也不准别人提起此事,所以这些年来都城也不知道有个宋汀兰的存在,只知道这宫里有座殿叫汀兰殿。” 纳兰初莞尔,“那你怎么知道?莫非你见过那宋汀兰不成?”她都不知道如兰还有这种打探消息的本事。 “姑娘快别打趣我了,我也是听旁人说的。”她敲了敲脑袋,“就是咱们国公府那个驾车的老人,就是他说的,听说他是从宫里来的,还给陛下喂过马。” 纳兰初想了想,没对上人,便也没再想了。 走到麟德殿,宴会已经开始,殿内歌舞升平,丝竹环绕。 觥筹交错,笑声喧哗。 纳兰初不太想掺和在其中,便让如兰进去告知她娘一声。 太阳已经升至中天,空气中弥漫着几分属于秋天的燥意。 -- 第87页 纳兰初在日头下面站了一会儿,觉得脑袋有些发晕。 她捂着脑袋,往后走,还没走几步,便猛然撞上了什么东西,撞得她生疼。 纳兰初抬头一看,发现是大皇子江隐,连忙道歉。 “臣女失仪,唐突了殿下。” “无事。”江隐将她扶起来,嘴角噙着一丝笑。 他看着眼前的绝美女子,黑眸微闪。 “纳兰姑娘既然来了,为何不进去?” 他面容虽笑着,但神情却让人不寒而栗,一双眼睛看着人的时候,表面是温柔,里面却如寒冰,笑意不达眼底。 纳兰初莫名生出几分害怕。 她趔趄地后退几步,他便跟上几步,直到她退无可退,靠在柱子上。 腿有些发软,纳兰初双手攥着柱子,强撑着站起来。 “大皇子,你做什么。” 江隐勾起唇,抬起袖子,两指缓缓落在她的下颌上。唇贴着她耳畔,温热的气息如毒蛇般缠绕着她。 “几年不见,纳兰姑娘真是愈发漂亮了。” 纳兰初屏住呼吸,垂下眸子看着他的手指,正打算用力拍下来。忽然间,身后传来声响。 “大哥。” 江隐徐徐放下手,阴鸷的眼神含着笑,:“二弟来得倒是快。” 他指尖互相摩挲着,似乎怀念着方才的软玉温香。 江黎走过来,将纳兰初拉到自己身后,看着道:“大哥殿中那么多女子想必不缺这一个。” 江隐目光盯着纳兰初莹白的脸,嘴角微扯:“哦?你怎么知道我不缺?” “就算缺,也不能对她下手。” 江黎攥着手,罕见地撕破了脸。 江隐似乎并未对他的冒犯而感到生气。对于这个皇弟,他一向了解得透彻,对那位置没什么想法。若非万不得已,他不会同他为敌。 不过现在,他倒是不介意试一试。 他朝着纳兰初微微一笑,便走进了麟德殿。 “阿初,你没事吧。” 江黎上下打量着她,见她一切安好,心中的石头总算是落下来。 纳兰初从他身后站出来,规规矩矩行了一礼。 “多谢二皇子。” 江黎手一顿,脸上浮现出一丝苦涩的笑。 “阿初你,以前还叫我小黎哥哥的。” 纳兰初微微抬头,“是臣女年幼无知,冒犯了殿下。” 江黎手微蜷曲着,攥紧袖口。 望着她如玉的脸,江黎怅然若失。 “哥哥。” 江姒不知什么时候过来的,站在廊下,慢慢走过来。 “母后叫你。”她轻声道。 江黎点点头,看了一眼纳兰初,离开了这里。 江姒走过来,拉住她的手,温声道:“我哥就是这样,你别介意。” 一句话在心里憋了三四年,还没有说出来。要是她真的嫁了人,他哥估计会憋一辈子。 这件事她说不算数,得让她哥亲自告诉她才成。她哥那个磨蹭性子,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这宴会实在无趣得很,咱们去走走。” 两人走着走着,就来到太液池含凉殿前。 “纳兰姑娘最近有意和盛家结亲?” “公主怎么知道?” 江姒笑了笑,带着几分自得:“这都城里就没有我不知道的事。” “你喜欢盛白渚?” 纳兰初摇头。 “那日我同他相看,他告诉我他心有所属。” 江姒拍了拍手,若有所思:“原来是这样。” “怎么了?” “你不知道?” 纳兰初茫然看着她,摇摇头。 自从上次七夕过去,她一直都待在家里,没有出去过,都城里的消息也传不进她耳中。 “其实也没什么。”江姒并未隐瞒她,将前因后果说了个清楚。 “盛白渚喜欢的那姑娘叫楚觅,是一个商户家的女儿。楚家在都城经营数年,家中还算殷实。楚觅比盛白渚大上两岁,一直着急着婚事。要不是有盛白渚的保证,她父母早就将她嫁了人。没想到七夕那天晚上,突然有人看到他和你待在一起,楚家人便以为盛家和卫国公府有意结亲。可能是怕卫国公府的追究,很快就将那姑娘定了亲事。婚期定得极近,就在明年三月。” “这消息什么时候传出来的?” 江姒略一思忖,说道:“应当有一段时候了。那时候都城都传盛家小子是被福星砸到了头,能够与卫国公府结亲。” “那姑娘呢?” “不知道,听说在家中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纳兰初叹息一声。 “这件事情,是我的错。” 若不是她那莫名其妙的好奇心,她和盛白渚也许不会被人看到。 ? 第51章 “这和你有什么干系,要错也是那盛白渚和楚家父母的错,你又不知道这些。”江姒不大明白她为何总把错往自己身上揽。 “话虽如此……”纳兰初也不明白自己这莫名其妙的负罪感从何来,但要是什么都不做,总觉得是她拆散了一对有情人。便想着等会儿宴会散了,去给楚家姑娘道个歉。 许章绾没看到纳兰初进来,心中既担心又庆幸。担心的是她一直没进来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庆幸的是今日宴会上一个个高门闺女争奇斗艳,她要是来了,说不定还要被推着上去弹琴作画,不来便少些针对。 -- 第88页 所以宴会一结束,许章绾便领着如兰下去了。一出殿门,见女儿三公主江姒站在一起,心中略微一松。 江姒见一群莺莺燕燕从殿中出来,下意识皱了皱眉,回头对纳兰初道:“她们出来了,我先回去。” 说罢,她拉住她的手,微微笑道:“我在这宫里实在待得无趣,我把这玉牌给你,你以后可以时常来宫里找我。” 她把玉牌放进她手心,然后凑近纳兰初的耳畔,浅声道:“离今日穿红衣的那女子远些。” 两人方才交谈许久,纳兰初知道江姒是好意,也没有多说什么。 江姒刚走没多久,一群身着盛装的姑娘们款款过来,人还没到,她便闻到一阵呛鼻的香风。 香气混杂在一起,着实不大好闻。 她总算是明白三公主为何先走一步离开了,简直就是明智之举。 纳兰初想着,便准备走到廊下躲会。不过她这张脸实在是太过招人,让人想忽略都不能。离她好远,众人已经开始谈论起来。 “不知是哪家的姑娘,竟长得如此标致。” 皇后顺势望去,只见一青衣女子凭栏而立,身姿若弱柳扶风,面容清丽若芙蕖,衣带舒缓,裙裾飘摇。 “果真不错。”皇后笑着点头,看向身边的宗妇们:“这姑娘,是哪家的贵女?” 许章绾没料到,宴会是躲过了,在这里又遇见了。她心底叫苦不迭,却还是恭恭敬敬站了出来。 “回皇后娘娘,是臣女的女儿。” 除此几句,再无多言。 “哦?原来是卫国公的女儿,不知年岁几何,可有许配人家?” 许章绾皮笑肉不笑,硬着头皮答:“今年刚及笄,还未许配人家。” 身边有个命妇捂嘴笑,“不知道哪家的郎君,能娶到阿初这朵娇花?” 笑着的女子是陈简,是许章绾的手帕之交,自然知道她心里不想把女儿嫁入宫门的想法,所以才有这番话。 皇后抚了抚怀中的猫,看着不远处的女子,风眸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嘴角勾起笑。 “是么,那可要加快点了。” 毕竟,她的命也活不长了。 一众人离开,留下许章绾。她垂眸思索着刚才皇后话中的含义,还有她藏不住恨意的眼睛。 阿初和皇后,应当没有交集才对,这才第一次见面,皇后为何有如此大的敌意? 陈间看着浩浩荡荡的队伍,眼中划过讽刺我。“哼,她怕是把自己代进去了。” “自己?” 陈简拍拍她的手臂,小声道:“章绾你有所不知,这皇后啊,原先不长这样。” 许章绾眉尾一动,侧头看她。 “她之所以能嫁给陛下,全是因为她长了一张和陛下心爱之人一模一样的眼睛。后来不知道用了什么方子,连脸都弄得相差无几。所以她每次看到眼睛好看的姑娘,都疑神疑鬼。啧,这都是多少年的陈年往事了,还是我娘以前告诉我的。” 她偏头看了看纳兰初,不由道:“你还别说,你家这姑娘,长得可真好看啊,果然不愧是都城第一美人。” “得了吧。”许章绾摇摇头,不放心道:“我宁可她长得平平无奇,也不要她背负这种名号。” 都城这第一美人的名号也不知道是谁传出来的,那几天在卫国公府门前走来窜去的人格外得多。 “你这个娘就是担心太多,你看我家那姑娘,闹腾得都要上房揭瓦了,我都懒得管她。” 许章绾脸色微缓,忍不住笑着嗔她:“你那是心大,哪儿有姑娘这样教的。” 此时,太液池旁只剩下皇后和身边一名红衣女子。 那红衣女子手中捻这一根花枝,两指一折,花枝应声断裂。 语气恨恨不平,泛着浓浓的酸意。 “她就是江黎喜欢的那名女子,长得也就那样,果然这都城里的人都是不张眼睛的。” 皇后拂去袖袍上的花瓣,嗓音冷淡。 “你且放心,江黎就算不娶你,也娶不了她。”她嘴角挑起一抹隐晦的笑,“很快,卫国公府就不复存在了。” “莫不是陛下……” 皇后扫了她一眼,警告道:“休要多说。” “这是自然。” 她看着湖水,内心的郁愤仿佛被风吹散了似的,畅快不已。 回到国公府,纳兰初在库房里翻翻找找,找出一串玉坠。 纳兰初问如兰:“你说拿这个去给一个姑娘当歉礼,行么?” 如兰走近瞅了一眼:“姑娘,这不是你当年存了三个月的月钱买的么,如今怎么要把它送出去?” “我不大出去,留着也没有用,不如送给别人,也算物尽其用。” 如兰点点头,“作为礼物的话,肯定够了。” 得了她的话,纳兰初将玉坠装好,登车往楚家去。 楚家在城南,纳兰初让马车停在路边,将信放在盒子里交给守门人,让人进去传个话。 她冒昧前来,已是冒犯。 守门人拿着信进去,纳兰初正准备上车回去,未曾想一道身影从门内冲了出来。 是个年岁和她差不多的姑娘,应当就是楚觅了。纳兰初转过身,正要同她解释,却不想她先走了过来。 纳兰初视线下移,停在她攥紧的手上。 “你就是纳兰初?!” -- 第89页 “是我。” “好哇,我不去找你,你居然自己找上门来了!” 她眼眶通红,头发蓬乱,像是魔怔一样。 纳兰初后退半步,温声道:“若你父母在家,我可以跟他们解释。” “解释,解释,解释有什么用!”她眼睛死死瞪着她,一步一步靠近。 “你毁了我,你毁了我!” 纳兰初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就感觉到脑袋一阵剧痛,紧接着就是如兰的尖叫。 眼前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到了。 “楚家要是不给我卫国公府一个说法,我就亲自来讨!” 纳兰昀很少发这么大的火,在都城待了这么多年,早就让他的脾气沉稳了许多。但这会听到女儿被人打晕,还是忍不住怒火中烧,气得一晚上没睡好觉。 他家阿初,本来就身体不好,患有心疾,他自己捧在手心都怕摔了,现在居然让一个小小的商户之家的女儿弄成这样,让他如何能够咽得下这口气! 纳兰昀一晚上没睡好,楚家更是一晚上灯火通明,哀声连连。 “都是你养的好女儿!人家不计前嫌亲自来送礼,你的好女儿呢,把人家往柱子上摔,这不孝女,这是要把我往火上烤啊!” “觅儿是我的女儿,难道就不是你的!”楚家夫人被气得胸口直发疼。 “我不管,你赶紧让楚觅去给人家道歉!不然这事没得完!” ? 第52章 后来,楚夫人带着楚觅亲自来卫国公府道歉,这事才算了。 纳兰初没见她们,许章绾怕她出去给人好脸色看,直接让她待在屋里。 这件事虽然以楚家道歉告终,但背地里却还是风言风语地传着,而且愈传愈离奇。 楚家的生意因为这些莫须有的流言受到了很大的打击,几乎一蹶不振。退了几间地段好的铺子,迁出了都城。 这些风波在都城人看来是最平常不过的事,在都城多年,他们早已见惯了繁华落尽后的苍凉,唏嘘一阵,感叹一阵,便再无任何额外的关注。 时光一转,几近立秋。 青石板上站了两个少年,一个温润如玉,一个冷若冰霜。 “明年三月便是会试,我们来年都城见。” 祁叙清冷的视线投向水面,没有太大反应。 宋砚侧过眼,少年的青发被一根朴拙的木簪轻轻束起,木簪光滑,日复一日的摩挲,已然让它变得润泽有光。 他心下低叹,目光流连于他的脸上。 “那姑娘,我替你去找。” “不用。”祁叙总算说了话,嗓音无悲无喜,仿佛清晨枯草上的霜雪,几多寒凉。 “我自己去找。” 就算在都城找不到,上穷碧落下黄泉,他也得把她找回来。 宋砚看向他的眼睛,冷漠又偏执,不见一丝温度。他心中不禁产生了一丝担忧。 祁叙对这件事太执着,短短两年,他将浮安城旁边的所有城池全都找了个遍。人没有找到,性子却越发难以捉摸,有时候连他都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但私心里宋砚还是希望他能找到那姑娘,毕竟这些年,祁叙的变化他都看在眼里,若是再找不到,他也没办法估量他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摇了摇头,把手中的书搁在祁叙身前的木桌上,浅声笑道:“看了这么多,还是你的注解最精妙。” 祁叙虽然比他小,但在读书一事上如有神助,对古今政事的了解比她深刻得多。也许是冥冥之中,天都在帮他。 晨风徐徐,轻轻撩动微合的书面,封面被掀开,露出里面风骨瞿然的字体。 若是纳兰初在此,定会发现这字同她的字几乎一模一样,只是多了几分苍劲。 祁叙的字是同她学的。 自落笔之时,脑海中皆是她当年提笔时的模样,习的是她的字,停留在眼前的,是她的人。他所有的笔墨,都有她的影子。 “或许吧。”他扫了一眼,将书收好。 晨曦拨开朝雾,微风吹散云霭,一缕晨光刺破天边,撞开重重的晦暗到达人间。 天亮了。 十里外的浮安城,微光刚刚染上楼阁。 地上酒瓶横七竖八倒着,一绿衣男子罗衣染渍,倒在躺在屋子中央,正眼睛紧闭,正呼呼大睡。 突然间,门被撞开,一名灰衣道袍老者踏入了房间。 屋内酒气弥漫,让他下意识皱眉,看到瘫在地上的人,眉头皱得更深,露出些许嫌恶。 “起来!”他踢了一脚地上的人。 那男子睁开眼,一见来人,吓得立即打了个激灵:“国,国师!” “人可找到了?” 他慌里慌张爬起来,低首道:“那附近就一户人家能合国师您的要求,而且那孩子也是捡来的,陛下定然查不出来。” “把他找来。” 他环视地上一片狼藉,衣袖一挥,手背在身后出了门。 门外树叶萎落,一片萧索。 国师一张风干橘皮的脸上露出讥嘲。 陛下费尽半生想要把那孩子找回来,殊不知那孩子早就死了。 当年宋家人抱着这孩子出了都城,来了北疆我,自认为能保住一条命。殊不知他们一举一动都在那幕后之人眼皮子底下,宋家余孽连同那孩子,早就死在了十二年前。 -- 第90页 尸骨难寻。 只可惜陛下的愿望,终究要落空。不过也无伤大雅,只要他神不知鬼不觉把这空子填上来,让那人为他所用,这朝廷还不是都在他控制之下? 江隐这样的宵小,竟敢在他面前大放厥词,颐指气使。 他定要他死无葬身之地。 日晚,正值放课。 无数学子踏着青石板朝山下走。 一队身披夹锐的兵士则沿着青石板路上山,正经过放课的学子。 “镇北军怎么来了?” “镇北军的兵士发上扎的是红布条,这些人头上什么都没有,肯定不是镇北军的人。” “那是谁?咱们浮安城有这样的人?” “反正我没见过……” “看这样子,难道是要抓什么人?” 兵士在经过他们的时候停了下来。 阴沉沉的眸子扫过去,厉声问:“你们几个,可见过宋砚?” 刚才那两个说话的人立刻噤了声,你看我我看你,畏畏缩缩不敢说话。 “问你们话呢!” “宋,宋砚还在上面。” 一行人继续往上走。 “你怎么说了,万一是来找他麻烦的呢!” “又不是找我麻烦。再说,这里是县学,他们总不可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对人不利……” 宋砚撞上他们的时候,正准备回去。 为首的兵士眯起眼上下打量着他,“你就是宋砚?” 宋砚被一群兵士围住,神情镇定,“是我。不知几位找在下何事?” “国师有请。”他虽做出一个请的姿势,但剑鞘微动,似乎只要他有逃跑到迹象,就要把他就地杀掉。 宋砚微微一笑。 “还请各位等等,我家中只有母亲一人,还请让我给她留一封信。” 为首那人摆摆手,不耐烦道:“快点!” 宋砚写了一封信,交给同乡学子让他转交给张氏,便跟着兵士离开。 山下停着一辆华贵的马车,几乎占据了半条路。 “国师,人带来了。” 马车中传来一个呕哑的声音:“上来。” 袅袅青烟,灰袍道人静坐于马车中央,眼皮低垂。 见他上来,他撩开一条眼皮缝,从怀中掏出一块玉玦,枯皮老手一伸,将玉玦放在他面前。 玉玦晶莹剔透,被一根红绳串着 宋砚心中未动,面色微改。 这块玉玦,他有另外一半。 这人到底是谁…… ? 第53章 “你只需记着,无论今后发生什么,都要听我号令。我找到了你,自然也能毁了你。你听我的,便能享有一切荣华富贵,若是不听我的……这后果,可不是你一个穷书生能承担得了的。” 国师浅斟了一杯茶,慢慢推到他面前,阴恻恻地扯了扯嘴角。 不过是个替身而已,他能找得到一个,当然也能找到另外一个。他想杀便杀,只看他命够不够硬。 “去哪儿?”宋砚问。 国师靠在宽大的躺椅上,将身体陷入软褥当中,看着对面人处变不惊的脸,满意地吐出两个字。 “都城。” 这是,外头传来熟悉的兵士声音:“国师,准备好了,随时都可以出发。” “先头的车马如何?” “回国师的话,并未发现什么异常。” “那便等着,等什么时候有异常了再出发。”他手抚着臂弯处雪白的拂尘,耷下的眼皮遮住眼底的得意与嘲讽。 敢和他斗,他江隐还嫩了点。 此时,第一批车马已经行至山谷。 一众人蛰伏在石头后面,早已等候许久。 “殿下有令,一个不留,杀!” 山坡上,一根利箭划破天际,径直射在马腿上。 “吁——” 马夫眼疾手快切断缰绳,立即张弓搭箭。 人群从山坡上冲下来,还没上路,只见马车突然破开,无数箭矢从马车里咻咻飞出来。 箭矢如雨,几乎将整个天幕遮天蔽日盖住,取区区几个人的性命,几乎不费吹灰之力。 一切快得不过眨眼间。那群才死没多久的兵士不知道,他们的一举一动早已入局。有人在守株待兔。不幸的是,他们就是要被逮的兔子。 将尸体处理好,为首的军士扫了眼周围。见没有任何异常,才领兵回去。 七日后,都城。 “你说什么,人没死?”江隐猛然站起来。 “殿下,那人不仅没死,而,而且后日便要到都城。” 江隐捏紧拳,恼火不已:“那为何今日才有消息?” “殿,殿下,咱们的人一个都没回来,这才一直没有消息。”他胆怯看了一眼江隐,然后又马上低下头,额头冷汗直冒。 大皇子惩罚人的招数光是数量就有一千两百种,有的连名字听着都觉的毛骨悚然。单单用上一种,就得搭上他半条命。 江隐撑着额角,拂袖将桌上的茶盏推下去,冷冷骂道:“没用的东西!” 茶盏噼里啪啦碎裂,茶水四溅。 地下跪着的人连连磕头,瓷片扎在额头上,流出红且艳的血。 “殿下恕罪!” 江隐站起身,踢走眼前的瓷片,神色不耐。 “自己去领罚。” “是。” -- 第91页 知道国师找到了失踪许久的小皇子,皇帝激动得两天没能安寝,一直在宫中寻找能让小皇子居住的宫殿,一事一物都要自己亲手布置,生怕有所疏漏。 站在一旁陪侍的太监笑道:“陛下的拳拳父爱,想必小皇子定然深为感动。” “何谈感动。”皇帝低头抚弄着花瓶上的纹路,无不怅然,“他在外流落多年,受尽了苦头,心中说不定如何怨我。” 太监好言相劝:“陛下,小皇子能回到您身边,应当是欣喜才是,怎会生怨?” 皇帝摇摇头,心下叹息:“他心里怨我倒是其次,只希望他能体谅我一片苦心,别对我心中生恨……” 两人正说着话,突然殿外有人来报。 “陛下,人已经到了。” 皇帝一扫脸上阴霾,把还未插完的花递给身边的太监,一连说了三个好字。 太监笑着祝贺道:“恭喜陛下得偿所愿。” 皇帝掸了掸龙袍,脸上喜色藏不住,率先走在前面。 “走,跟我去见见!” 宋砚攥着那枚玉玦,瘦削的身影立于柱旁,如修竹般挺拔。 紫宸殿中的物事几乎在瞬间唤醒了他五岁前的记忆。 总是一袭华服的娘,时常来寻他玩的舅舅,还有那个总是不苟言笑看着他的人。这些从来只存在于他梦境的片段连接起来,让过往一切显得无比清晰。 他指尖揉着玉玦,不禁哑然失笑。 世事总是充满巧合。想必那国师自己也没想到,自己找来的就是当年那个失踪了十二年,不对,是死了十二年的皇子。 “是啊,是朕的孩子!”皇帝含着老泪,步伐如飞地走过去,拉着他看了又看,不停点头。 “你瞅瞅这眼睛,是不是和朕一模一样?” 太监笑,“小皇子是您的孩子,可不是一模一样。” 皇帝拉过宋砚的手,掀开一角。一朵拇指大小的墨梅印记开在手腕上,栩栩如生。 “没错,没错!砚儿当年出生的时候,手上也有一块梅花印记!” 国师不动声色地瞟了一眼,心头显出隐约的怀疑,但没想多久,思绪很快就被皇帝打断。 “国师一出马果然非比寻常啊。”皇帝捋捋胡须,喜不自胜道:“今日我们父子二人能够团聚,全靠国师殚精极虑,朕要重赏!” 灰袍道人微微躬身,“多谢陛下。” 皇帝走到殿前,给宋砚赐座。 “来,跟朕说说,这些年你都如何过的。” 国师嘴角微勾,退了下去。 宋砚言简意赅说了几句,将过往十二年的记忆草草带过。对他,他能勉强维持一副好脸色已经很不容易。 等他说完,高位上的人开始事无巨细讲起过去的事,表情悲痛如有实质。 宋砚淡然听着,并未表露太多。并非是喜悦,而是恨意。 若是他知道自己有了五岁之前的记忆,表情定然很精彩。 五岁之前,他很少见他。只听宫女们说起最近哪家小姐又进了宫,得到了陛下的专宠。娘总是一个人站在殿前,默默往北看,一看就是几个时辰。 娘从来不让他叫母后,只是让他叫娘。 宫女还说陛下近来有废掉他娘的打算,有的要收拾细软逃出宫,还有的在探听着找靠山。后来,人都跑得差不多了,住的地方不是冷宫,却胜似冷宫。 再后来,一场大火将汀兰殿烧得一干二净。 舅舅把她救了出来,费尽周折送到北疆。为了让他好好活着,宋家全家被杀,舅舅身亡命殒,无处葬身。 娘也上吊死了,临走时说了最后一句话,让他离这宫廷越远越好。 可是他阴差阳错,还是回来了。回到了这个满是痛苦回忆的太极宫,见到了他这一辈子都不想见到的人。 这个人坐在高位上,故作深情缅怀这那些过去。殊不知这美好的表象之下一旦揭开,全是痼疾烂疮。 “当年宋家劫走了你,后来更是了无音讯,朕整整找了十二年,如今终于得偿所愿了。这宫中你有什么事,找皇后......找我就是。过几日便随众皇子入国子监,读书习礼。”皇帝自认为想得周全,这孩子一直在外受苦,对他不熟悉,还能找个机会增加增加感情。 “多谢陛下。” 宋砚行了一礼,礼数周全,挑不出一丝错处。自始至终,他都鲜少说话,仿佛一个与之无关的旁观者。 皇帝见状一噎,想起国师在信中说他在县学求学,才学兼优,当时还以为是他在刻意安慰。现在看来,这话不假。 他装作无事清了清嗓子,双手背在身后道:“住处朕已经让人给你收拾好了,就在太液池以西,至于汀兰殿......那里都被烧得差不多了,你也不必再去。” 谈及汀兰殿,他目光闪躲。 宋砚捏着玉玦,他在这里诉了半个时辰衷肠,却对他娘一字未提。 这样的人,竟然拿着深情做标榜,难怪如今国家乱成这样。 宋砚垂眸,目光停在他有几分落荒而逃的背影上。 世间有一种东西最难弥补,那就是愧疚。他在这位置上心安理得过了十二年,何尝不知他娘是因他而死,所以再次见到他的时候,才会显得格外心虚。 这对他而言是一种惩罚,不过,他倒是不介意利用一番。 -- 第92页 “陛下。”国师站在檐下,灰发被吹得凌乱,像是已经等候许久。 皇帝脸上的不自在早已幡然不见,眼底淬着寒冰,冷冷问:“北疆如何?” “回陛下,北疆如今,实在岌岌可危。” 他这次到北疆去,不仅仅为的是找回宋砚,还有就是打探镇北军的情况。 皇帝目露危险,“如何岌岌可危?” “北疆众多城池,大都有镇北军驻扎。而且北疆百姓,往往只知卫国公府,而不知有朝廷,只知有镇北军,而不知有皇家。” “大胆!”皇帝狠狠一拂袖,目光狠戾,“朕派出去的那些人,一个个都是吃干饭的不成!” 国师脸上不动,心中却起了嘲讽。 送过去的一些官宦子弟大都是,如何斗得过纳兰铮和江算。 皇帝拍着栏杆,气急:“他纳兰铮如此目无朝廷,他江算身为皇家血脉,竟也跟着掺和,实在是让朕气愤!” “陛下息怒。”他安慰道:“先皇过去一直将邕王跟着卫国公府的老国公行军打仗,想必是被蒙蔽了眼睛,看不清卫国公府早已有了异心。陛下只要把卫国公府意图篡位的证据拿出来,邕王定会回头。” 皇帝的目光阴鸷扫过去:“你说过的时机,可到了?” 斗篷底下,勾起一抹得计的阴笑。他躬下身,双手合拢置于头顶,恭顺道: “回陛下,万事俱备。” ? 第54章 纳兰初没想到会再听到楚觅的消息。 那日,她进宫与江姒闲谈,又听她说起了楚觅。 “这姑娘也是可怜。”江姒微低着头,拿茶盖子撇去浮叶,虽然说着她可怜,但眼底并未有怜惜之意。 “这才嫁过去没多久,丈夫就死了。” “死了?” 江姒摇着头,漫不经心道:“听说是在花楼里喝醉了酒,从二楼摔下来,掉进水里淹死了。” “也有人说他是被推下去的,不过三法司查了许久,也没查出什么证据,便以溺水之论结案了。” 又是花楼,又是喝酒,楚觅刚嫁过去就出了这趟子事,以后在婆家怕是没有好日子过。更别说如今楚家还牵涉到了前朝受贿案,数额巨大,楚觅她爹如今分身乏术,更没闲心给他这个早就嫁出去的女儿撑腰。 想起受贿案,江姒又忆起一件事来。 她兴味盎然地看着纳兰初:“你知道楚家的受贿案是谁说的么?” 纳兰初抬起下巴,思绪转动。 因为她不爱出门,所以她娘时常跟她说起如今都城的情况,不过对于楚家,只是寥寥说过几句。 自古以来的传统就是重农轻商,楚家能在都城占据一席之地,不只是单单有钱能办到的。据她娘所说,楚家曾经资助过不少寒门子弟入学,这些寒门子弟在考取功名之后便会回报楚家,所以楚家这些年才名声远播。他们受过楚家恩惠,对于楚家的事,只有帮着遮掩才对。 “莫非是张家?”他们两家不和已久,如果是张家揭发,倒也不算太意外。 “我就想你肯定猜不到。”江姒唇角微微勾起,靠近她耳畔,徐徐吐出一句话:“是楚觅自己说漏的。” 她不出意外看见了纳兰初略显惊讶的目光,好整以暇扶了扶步摇,“自从楚家和盛家婚事黄了之后,楚觅整日在盛家门前转,盛白渚也被外调,连人都找不着。一日她喝醉了酒,在盛家门前大骂她爹,一个不察,把受贿一事说了出来,好巧不巧,让过路的御史听了个正着,当即就参了她入朝的长兄一本。如今她爹恨不得让她离得远远的,怎么可能去给她讨说法。” 说到底,不过是自作自受而已。 有些人能承担起后果,而楚觅,恰巧就是被烧掉的香灰,留下点儿余烬,风一吹就散了。 江姒看了她一眼,正色道:“你平日出门多带几个侍卫,我担心楚觅要对你不利。” 纳兰初想了想,觉得江姒说的有道理。说到底,楚家的事情一开始是由她同盛白渚相看而引起的。 防人之心不可无。 “对了,有件事忘记告诉你,国师找到了我父皇的当年丢失的那个孩子。算起来,应当是我五哥。” 她眼中弥漫着喜色,面容像是初绽的桃花。 纳兰初很少见她发自内心的笑。要说起来,江姒还比她小半个月,但无论是心性还是城府,都比她强上太多。她身在宫中,平日思虑太多,故而也很少见她这样笑,即使是四下无人的时候,眼中也都蒙着一层让人看不懂的阴翳。 “我小时候有一次落了水,还是他把我救起来的。” 江姒目光怀念,但很快便失落下来。 “后来汀兰殿一场大火,他也就不知所踪了。” 那是她年幼时为数不多的快乐时光,因为弥足珍贵,所以记得格外清晰。 “听说国师去了趟北疆,就把人找回来了。这老头子在政事上虽不顶用,但找人还算有点儿本事。那地方偏僻得很,居然也给找着了......” 纳兰初不知为何心突然一动,鬼使神差似的,她问:“五皇子......在哪儿找到的?” “在北疆,我也说不清。”江姒把茶杯放在案上,“听说是当年宋家把他送到北疆去的,还换了名字......” “五皇子他,叫什么?” -- 第93页 江姒随意答:“宋砚。” 纳兰初手中的茶杯没拿稳,咚地一声摔下来,霎那间,满地碎瓷。 江姒连忙过去扶住她,眉头紧蹙:“你怎么了?” 纳兰初艰难抬头,又确认了一遍。 “五皇子他叫宋砚?” 江姒犹疑点头,“他本姓为江,应当叫江砚。” 纳兰初慌乱地站起来,拉住江姒的衣袍,语气急切:“五皇子如今住在哪儿?” 江姒看不懂她眼中到底蕴藏着什么,仿佛阴云笼罩的苍穹一缕天光乍现。江姒扶着她颤抖的手,她的身体像一根紧绷的细线,似乎稍微再用点儿力气,便会崩断。 “就在北面的云衡殿。” 纳兰初攥紧双手,冲了回去。 “你去哪?!”江姒急切问。 没人回答,纳兰初的背影早消失在门尽头。 从江姒住的宫殿到云衡殿,有一条不明显的小路,路两边灌木齐腰深,常年不走人,也不易被人发现。 按理说宫闱重地,她作为朝臣之女是不能进来的。但靠着这条小路,她摸到了云衡殿。 她脚刚踏进殿门,就听见背后传来一声严厉的呵斥。 “干什么的?!” 纳兰初转过头,那金吾卫一见她腰间拴着的玉牌,连忙低头拱手:“原来是纳兰姑娘,公主的宫殿在南面,这是五皇子的宫殿。” 她略微颔首,强压下内心的不平静,走到那侍卫面前。 “我就是来找五皇子。” 金吾卫脸上露出一丝为难,他看着面前人清丽卓然的容颜,有些不忍心。 “五皇子怕是不愿意见人。” 别说是她了,就是连皇后过来都常吃闭门羹。安排的宫女一个不落全遣散回去,也不出门,整日闷在殿中。 “无事,我只是进去看一眼。” 看一眼,他到底是不是宋砚哥哥,看一眼,那些过往,究竟那是不是她一厢情愿的梦境。 她眼中的渴求实在太过强烈,让人生不出任何拒绝之意。 “既然如此,纳兰姑娘要想进去也无妨。”他仰起头,看了眼天色,“按现在的时辰,五皇子应当在后院。” 他负责宫中巡防,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五皇子还算有些了解。 “多谢。”纳兰初道过谢,提起裙子往殿门内跑去。 云衡殿是宫中新修的一座大殿,按照太子规格建造,陛下将五皇子安排在这里,无疑是在打皇后的脸。但陛下似乎根本不把朝臣的劝告放在心上,执意要将五皇子住在云衡殿。 纳兰初走进去,只觉一股富丽堂皇的气息扑面而来。 大殿气派恢弘,尽数彰显皇家气派。黛绿琉璃瓦,赭红盘龙柱,飞檐脊兽,栩栩如生。 她一走过,檐下悬挂的铃铛叮铃铃响起来。 与太极宫的其他宫殿不同,云衡殿背后有一片庭院,据说是当年先皇特地让将作大匠留下来的,勒令不许在上面盖宫造殿。 因此这片地方就成了如今云衡殿的□□院。 正如那金吾卫所说,殿中不见一个宫女太监,安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纳兰初放轻脚步,从殿右侧的小门进了后院。 树下,立着一道颀长的人影,手执书卷,垂眸看着。微风悄无声息拂过,那人手中书卷翻过一页。 纳兰初屏住气,心如打鼓般咚咚地跳。 树叶掩映,看不清楚树下人的面容。 她始终停在檐下,不敢再前进一步。 眼眶微微酸涩,像是有什么温热的东西即将夺眶而出,积压数年的思绪再也抑制不住。 如果他是宋砚哥哥,那是不是证明,当年的一切不是梦,祁叙是真的,他们经历的一切,也是真的。 纳兰初独自沉浸在思绪当中,没注意到面前的人已经看到了她,撩开树叶走过来。 “姑娘?” 一张陌生的脸。 纳兰初眼底的希望被骤然掐灭,心重重沉了下去。 不是宋砚哥哥...... 她眼睛一红,流着眼泪跑了出去。万念俱灰,莫过于此。 既然上天给了她希望,又为什么要打碎它,让她把过往尽数翻阅,徒留一地不忍看的狼藉,把心一片片撕开,然后又一片片捡起来,粘回去。 那边,陈溢之茫然站着,看着少女翻飞的衣角消失在视线里。 他刚刚,是把那姑娘弄哭了? 不对啊,他啥都没干啊,就唤了她一声。她哭是为何?他百思不得其解。 他把书卷拢在手心,摇头晃脑上了亭台。 垂柳轻拂于檐台之上,一只猫伸出毛茸茸的爪子,攀扯着柳条,蹦来蹦去。 亭台上,有两人对坐着弈棋。 执白子一方端的是公子如玉的清雅,浅笑嫣然,执黑子一方面容清寒,气息冷峻,周身弥漫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空寂。 这漫天春色,不及他二人容色半分。 眼看着小猫要蹦到棋盘上,一只修长的手伸过来,将它拎走:“煎饼,别闹。” “喵!”煎饼翘起尾巴,瞅瞅棋盘,不舍地离开,躺在屋檐下晒太阳去了。 陈溢之走上来,把书随意扔到桌上,然后把自己抛进矮塌上。停顿了半刻,他在矮塌上突然支起脑袋。 “宋砚,你这殿里还有女子?” -- 第94页 “没有。”宋砚看都没看他,仍专注着手里的棋子。 “没有?”陈溢之皱紧了眉头,“可我方才明明见到了。” “看错了。” 他唰地从榻上起来,三步并作两步,一屁股坐在两人旁边。 “我能看错?我目光如炬好么,怎么可能看错!” ? 第55章 将身边烦人的家伙赶走,宋砚同祁叙继续弈棋。 宋砚捏住棋子轻放于棋盘上。 “皇帝要动镇北军,你有何看法?” 祁叙执棋放下,冷漠道:“没有看法。” 宋砚感叹道:“卫国公为北疆鞠躬尽瘁了一辈子,如今却要落得如此下场。” 镇北军如一面高墙,将戎狄阻挡在北疆之外。数万北疆百姓的命,若不是有他们守着,怕是早就湮灭于狄人的铁骑之下。他们在北疆长大,受过镇北军庇佑。对卫国公府如今的危机,说不在意是假的。绕是祁叙这个冷性子,话虽说得绝,但心底想的则是另外一回事。 “皇帝如今信任你,这倒是个好机会。” 祁叙是新科状元,在朝中并无根基。皇帝如今用他,也是这个原因。 见他没有反应,宋砚将指关轻放于唇边,微微一笑:“上次你说的那个方子,我在宫中找到了。” 啪。 黑棋落下,但不知为何却放歪了。 宋砚笑意更甚,目光不经意间流露出些许怅然。 也只有在这个时候,祁叙才能显出不同于寻常冷漠的失态。 “在哪儿。” 宋砚放下一棋,眉眼漾着笑:“太医署。” 这方子只有太医署才有,而在浮安城疫病发生时来寻方子的,只有寥寥数人。 祁叙伸手捞过煎饼,连棋也不下了,径直下了亭台。 宋砚看他下去,笑着摇摇头,将棋盘上的棋子一颗一颗收回去。 煎饼本来睡得正香,冷不丁被抱起来,正要炸毛。 祁叙低头看着它,伸手抚了抚脑袋,声音浅淡:“带你去找你娘。” 煎饼尾巴一摇,乖乖躺在他怀里。 祁叙向南而行,走到太常寺。 众人见他,无不避路而行。比起新科状元的名头,宫中人更惧怕的是他御史中丞的身份。 因着陛下的信任,他晋升的速度堪称恐怖,未等礼部铨选,通过书判拔萃科考试,直接进入了朝政。上任没多久,就查出了一大批贪污受贿的官员,朝堂为之一振。 有官员不屑一顾,认为他不过仗着陛下的势,在宫中并无根基,一旦陛下怀疑,他肯定没好日子过。但更多的官员则是惧怕,正因为没有利益纠葛,所以根本就找不到能牵制住他的东西。 有人说他就像一条疯狗,逮住人就咬,咬到还不松口,非要撕一口肉下来让你鲜血淋漓。 祁叙顺利进了太医署,根本没人敢拦他。 “祁大人。” 太医令走出来,微微拱手。 祁叙回了一礼,抚了抚煎饼的毛,冷淡道:“我找人。” 太医令也没敢问什么,颔首道:“祁大人跟我来。” 经过门口,他看到两名明显不是宫中装束的男子站着,祁叙停下脚步侧过头。 “他们是谁?” 太医令转过身,恍然一笑:“这是二皇子的侍卫。” 祁叙扫了一眼,径直入了门。 “二皇子,这帖方子只能缓解,胸痛之症归根究底是心病,还得自己来医。”医师将方子递给他,忍不住提醒了几句。 “多谢。”江黎道。 “无事无事,二皇子这方子想必是为纳兰姑娘准备的吧?”这医师在宫中多年,历经两朝,医治过不少王公贵戚,素来德高望重。 所以打趣皇子也不显得冒犯。 江黎脸上微微的红,将药方放进怀中。 “正是。” 医师摸摸胡须,笑着回忆:“想当年她还来问过我疫病的方子,没想到一晃都这么多年了。” 江黎目光微微一闪,原来当年她进太医署,为的是疫病方子…… “医师,这件事,还请不要说出去。” “这是自然。” …… 江黎刚出来,迎面便遇上了祁叙。 “祁大人。” 江黎不动声色打量着他。 他不参与朝政,并未见过这位惊才绝艳的新科状元,只是他怀中的猫隐晦昭示了他的身份。 “二皇子。” 两人相错而过。 祁叙进了门,江黎停在楼梯旁,回望过他的背影。 他有种隐约的预感,向来表面风平浪静的朝廷,即将掀起一场大风浪。 “祁大人?”医师讶然看着来人。 祁叙走进去,抬眸问:“听闻太医署药方一直都是由你掌管?” “正是在下。” “当年浮安城爆发疫病的时候,可曾有人问你要过药方?” “当然。”他弯下腰在一堆纸中翻翻找找,寻了一会,抽出一张泛黄的纸来,放在桌上。 “在下记忆不佳,这是药方记录,祁大人自行查阅就是。当年浮安城疫病发生之后,陛下派人来取过药方。” “男子还是女子?” “自然是男子。” 祁叙敛下眼,视线在那张黄纸上停顿片刻,继而抬头,冷声问:“可我听闻,有一位女子身上也有这药方......” -- 第95页 医师急忙辩解:“这,这必不可能!” 他视线闪躲,不经意扫过面前江黎刚坐过的地方,心里想起方才二皇子的话,又急忙移开眼。 “这药方只有太医署有,大,大人看到的必是假的。” 祁叙捕捉到他的小动作,身体前倾些许,凉凉道:“医师再好好想想,这药方可是一个重要证据。” 气氛凝结,漏刻中水滴一滴一滴落下来,昭示着时间的流逝。 医师心越跳越急,汗意隐隐从背后冒出。 面前人的气息实在太强,便是连抬头对视都需要极大的勇气。 连陛下都没这般气势,真是见了鬼! “祁大人若不信我,还是请回吧!”医师别过脸,面容上是显而易见的拒绝之意。 祁叙直起身,双手背在身后缓缓走出门,走到门边时,他回过头:“还请医师,仔细想想,不然,这要是被我查出来了,您可不好交代。” 他转身下了楼。 扫了一眼楼下,见到堂中翘着个二郎腿啃果子的人,祁叙本能皱眉。 “你怎么在这儿?” 陈溢之见他下来,三下五除二啃完了,拍拍手站起来。 “我这不是无聊么,问宋砚才知道我一走你就来太医署了。” 他顺手想去揽祁叙的肩膀,立马被他嫌恶避开。 “脏。” “切,以前一起读书的时候我可没嫌弃过你......”他还想多说什么,看祁叙眼神越来越危险,连忙闭了嘴抬起双手投降,“行行行,不说了不说了。” 他把手往衣服上擦了擦,扭头一望:“你来这里做什么?” 祁叙冷着脸,“找人。” “嚯,找人?”他脸上涌起浓浓的探求欲,坏笑不已,“不会是找姑娘吧?” 祁叙既没肯定也没否定,继续往前走。 陈溢之多了解他,一看他这副模样都知道自己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你倒是说说呗!” 祁叙停住,回头问:“你可知二皇子江黎同哪些女子有过交往?” “这......”他挠了挠脑袋,“我哪儿知道?” 祁叙漠然转头,果然,同他说话就是在浪费寿命。 陈溢之快走几步赶上他:“哎呀,虽然我不知道别的,但有个姑娘我还是知道的。” 他扯住祁叙的衣服,“那姑娘,就是卫国公府嫡女纳兰初,都城传言,江黎一直未娶妻,就是为了等她。” “她叫什么?”祁叙猛然停下,目光冷凝。 只有熟悉之人,才能察觉出那看似冷漠的眼底,掀起了怎样的惊涛骇浪。 陈溢之没看到他的失神,自顾自道:“纳兰初啊,这可是都城第一美人。不过你对这个一向没兴趣,不知道也情有可原......” “你还别说,在宫里,像二皇子这样深情的人已经不多见了。” 他正想着,却看见祁叙突然折了向,调转头往回走。 “诶,你做什么?” “找人。” “不是,你方才不是没找到人吗?!”陈溢之一脸匪夷所思看着他的背影,总觉着有些说不上来的迫切。 但因着好奇心使然,陈溢之还是屁颠儿屁颠儿跟了上去。 刚到宫门,突然听到后面有人跑了过来。 “祁大人,等等!” 陈溢之手臂环抱,皱眉问:“邓澄,你逃命呢。” “不好了不好了。”他呼哧呼哧喘着气,结结巴巴道:“陛下,陛下刚下早朝,就派人把卫国公一家关进了大理寺狱!” 陈溢之同祁叙对视一眼,心下不妙。 “坏了。” 时间拨回一个时辰之前,太极宫,宣政殿。 “朕欲让五皇子入吏部,张爱卿,可否?” 被点名的吏部尚书张蕴岐几乎要把脑袋埋进地下,颤颤巍巍走出朝列,高捧着手中笏板。 “陛下高见远识。” 长长冕旒之后,皇帝神色露出几分满意。 “今日早朝,朕还有一事。” 他一抬手,身旁太监捏着嗓子高叫道:“宣罪臣高蹈入殿!” 国师眼睛露出一条缝,泄出点点精光。 殿门微微敞开,走进来一个身材褴褛的老人。长长的铁链拖拽在地,发出刺耳又沉重的摩擦声。 经过纳兰昀的时候,他身子突然一顿,目光怯懦地看向他,很快又收了回去。 纳兰昀心微微一动,突然升起山雨欲来的警觉。 高台上,威严的帝王俯视着跪在殿前的人。 “高蹈,当着满朝大臣,你将你知道的事情一一道来,不得隐瞒。” “回陛下,罪臣高蹈,罪不容诛,死有余辜。但我死之前,有件事要说,要是不说,臣心中难安。” “何事?” “罪臣......要揭发卫国公纳兰昀意图谋反之事。” 话音一落,朝臣大沸。 “卫国公,这,这怎么可能!” “大胆高蹈,竟敢诬陷卫国公?!” “笑话!要是卫国公都谋反,那这朝中怕是没有忠良之臣了!” ? 第56章 不说朝臣,就是随便在朱雀大街上找个人,谁会信? 再说,高蹈不过就是一个叛臣贼子,当年要不是他,镇北军也不会死伤惨重。更何况,他本是一介孤儿,要是没有老卫国公的收留,早就不知道死在哪儿了,还活得到现在?受了卫国公府的恩惠,如今还要来反咬一口,实在是其心可诛! -- 第96页 皇帝眸光扫过义愤填膺的众臣,心中不悦。 他转动着指间玉戒,阴冷道:“继续说。” 高蹈伏在地上,脸几乎要贴地。他声音沙哑且低沉,仿佛是从地底下传来。 “三年前,我因罪被押送回都城,实际上是一场栽赃。” “高蹈小儿!你休要胡言乱语,卫国公岂容你这般羞辱!” “卫国公纳兰昀将我投入大狱,实际上是因为......我发现了他谋反的证据。” 纳兰昀捏紧手,目露沉痛:“高蹈,我爹真是看错你了。” 当年他因罪入狱,本该立即处死,若不是他爹从中转圜运作,他就没了命。 高蹈听见此言,污浊的目光中流露出几分不自然。刚停顿片刻,就瞥见一道阴寒的视线朝这里射来,他背脊一震,将脸贴得更低。 “纳兰昀当年在北疆,私自铸箭三十万支,命北疆每家每户驯养马匹,数量众多。”说着,他拿出一根箭,双手呈上。 “这是当年铸的箭,请陛下过目。” 太监接过,递给皇帝呈看。 “卫国公......这可是你命人铸的箭?” 纳兰昀往前一步,拱手道:“这箭......确实是臣命人铸的。” 皇帝拂袖一挥,冷冷把箭扔到地上。 “人证物证聚在,你还有何话说?” “陛下,北疆狄人不计其数,若是单靠朝廷派发,根本支撑不了多久。” 更何况,自从先皇开始,边疆军队便开始自行铸箭,这么多年过去,也早就成了一件大家都默认的规则。 至于养马,更是如此,战场上没有马匹,就像是兵士没有武器,如何能打胜仗? “卫国公的意思,是朕苛待你们镇北军?” 纳兰昀连忙低头:“臣不敢。” “不敢?我看你们纳兰家的人敢得很!把人给我带进来!” 沉重的殿门再一次被打开。 来人正是刚从北疆回来的李舍铨,他爹就是刚被罢官的御史中丞李静度,因为贪污一事刚被罢官。 “陛下。”他跪拜下来。 “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李舍铨瞥了一眼纳兰昀,心中怨气翻涌,但很快就压了下来。 “臣不负重托,在镇北军里蛰伏许久,终于发现了卫国公世子纳兰铮谋反的铁证。” 他从袖口拿出一张卷轴,呈给皇帝。 “这是镇北军这些年的布防图,臣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得来。而今边患如此之重,纳兰铮不将兵力放在边境上,却在最接近都城的末梁城调兵遣将。陛下,卫国公府的谋反之意,简直昭然若揭。” 皇帝合上卷轴,俯视着他。 “卫国公,你还有什么话说?” 纳兰昀跪在地上,语气苍凉:“臣......无话可说。” 陛下要拿卫国公府开刀,从来就不需要什么真正的理由。陛下或许不知道,那卷轴用的是北疆特有的纸。这种纸张极其渗墨,要是用写上了字,在另外一面定会有痕迹。 而陛下手中的卷轴,干干净净,看不到任何墨迹。 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这卷轴上,分明什么都没有画。而且,纳兰家的人从来不会绘制北疆的布防图,所有的布防都在自己心里。 “给朕押下去!” “陛下!卫国公府这些年一直镇守北疆,怎么可能造反?!” “是啊,求陛下明察!” 皇帝怒视:“闭嘴!还有谁替他求情,朕便当做同犯论处!” 他站起身,扫了眼底下战战兢兢的朝臣:“今日之事,严禁外传,退朝!” 抄家的人来的时候,纳兰初正在家中绣花。今日不知为何,针总是刺到手。她刚把针线放下,就看见如兰急匆匆地跑过来。 “姑娘,不好了!” 纳兰初正要说她冒失,就看到她娘步履匆匆跟在后面。 “娘,你怎么......” 许章绾拉着她,快步穿过长长的连廊。 纳兰初愣着,她娘一直都是处变不惊的性子,很少见她如此慌乱。 三人停在后门前,许章绾把手中的镯子脱下来,戴在她手上。 “快跑,跑得越远越好,别回来!” “娘,怎么了?” “如兰,好好照顾她。”许章绾说完,手拉开后门,用力将她们两人推了出去。 “娘?” 纳兰初趔趄几步站稳,只听见一声关门声从背后响起。 她回过头,竟是连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姑娘,快走!”如兰拉着她,顺着后门的路往后跑。 这条路一直走,能到朱雀大街。 不知跑了多久,纳兰初再也跑不动了。胸口像被一块巨石压住,沉沉地喘不过气来。 难以治愈的心疾再一次卷土重来,眼前阵阵发黑。 她捂住心口不愿再走,直直看着如兰:“你告诉我,到底怎么了?” 如兰急得简直要跺脚,不停往后张望着:“姑娘,快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如兰,你告诉我......” 纳兰初声音微弱无力,眼神却固执异常。 如兰咬咬牙,告诉她:“今天上早朝的时候,陛下以谋反罪把国公爷押入了大牢!” “怎么可能......”纳兰初目光恍惚,身子一歪就要倒。 -- 第97页 如兰急忙扶住她,急切道:“姑娘,快走吧!” “我得回去。”她推开如兰的手,往回走。 “姑娘!”如兰急急追了过去。 纳兰初没按原路回去,而是走了条大路。她很少出去,除却宫里的人,认识她的人并不多。 她低着头穿过人群,看到路上人齐齐往卫国公府围拢过去。 一列列兵士将卫国公府围得密不透风,过了会,只见一名女子走了出来。 “别碰我!” 许章绾警告地看着后面的人,理了理发髻,上了马车。 几名兵士将门上了锁,用写着大大“封”字的纸条封了门。 马车开走,留下一头雾水的看客。 “这是怎么了?怎把卫国公府都封了?” “不知道啊......” 纳兰初站在人群中,泪水不受控制落下来,模糊了双眼。周围声音嗡嗡作响,遥远缥缈,像是从天际传来,心得了反应,抽痛得愈发厉害。 娘,娘...... 她张了张嘴,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身边站着的男子见她面色苍白如纸,不由得问:“姑娘,你没事吧?” 纳兰初努力想要睁眼,但眼前却一阵天旋地转。 紧接着,她重重倒了下去。 夜晚,太极宫内,灯影深深。 “人没找到?” “回陛下,并未找到纳兰昀之女纳兰初。” “跑了?” “在下,不知。” “废物!” “陛下恕罪。” “下去,把人好生看着。” “是。” 烛火摇曳,高柱之后,露出一片灰色袍角。 国师慢慢走出来,灰色斗篷之下勾起一抹笑。 “恭喜陛下得偿所愿。” “得偿所愿?还早得很。”他坐回龙椅,给自己斟了一杯茶,“如今纳兰铮还没死,若是他得知此事,在北疆造反......” “陛下多虑了,如今得知此事的人不过寥寥,只要在纳兰铮得知之前卸了他的兵权,一切都会迎刃而解。” 皇帝略微颔首,手摩挲着龙椅扶手,沉思片刻:“这件事交由你来办,办好了,朕重重有赏。” “多谢陛下。” 国师躬身退下去。 太极宫恢复宁静不过半刻,又有太监匆匆跑了进来。 他眉头紧皱,很不耐烦道:“让朕静静。” “陛下。”小太监被他的目光吓得急忙趴伏在地,“是二皇子。” “这么晚了......”他揉揉鬓角,吩咐:“让他进来。” 今夜无月,只有寥落几颗星子挂在天上,晦暗不明。 昏黄灯影下,映出一道修长的影子。 “父皇。” 皇帝看着他,目光缓了缓,嘴里说的话却不留丝毫情面:“如果你是来给卫国公求情的,那就别说了。” 卫国公府,他留不得。 江黎脸色苍白,跪在地上。 “父皇,我,不求您放过卫国公,只是希望,您能看在我的面子上饶过纳兰初一命。” 皇帝眸色沉沉盯着他:“你的面子?你的面子都是我给的,你有什么面子?” “父皇,求您饶过纳兰初一命。” “没用的东西!”他就没见过这么胳膊肘往外拐的,幸亏当时没给他和纳兰初赐婚! “父皇......” “住嘴!”他气得把手里的茶杯摔了出去,“给我跪在外面,什么时候跪倒了,我就放过纳兰初!” “多谢父皇。” 他行了个礼,慢慢退了出去。 “真是,真是气死我了!” 不论是朝臣还是自己儿子,一个个全向着卫国公府,真当他这个皇帝是个摆设?! 江黎跪在紫宸殿殿门前,一跪就是两天。 “你这孩子,又是何苦。” 淑妃叹了口气,走到他面前。 自古情之一字,就伤人心。为了这个字,她伤透了心,如今自己的孩子又来重蹈覆辙。 “母后。” 江黎面色惨白,眉眼写着倦怠。 “你啊,就是傻。”她贴过去,耳语几句:“陛下根本没有抓到纳兰初。” 江黎微微一笑:“那便好。” 只要她好好的,他就安心了。 “还不起来?” “父皇说,我什么时候跪倒了,他才能放过阿初。” “你,你怎么这么傻!”淑妃简直找不到什么好话来骂他,只恨她当年只教他如何做一个君子,却没教他如何绝情。 更何况人分明对他无意,他作何这般执着? 淑妃看着心疼,干脆眼不见心不烦,独自回了宫。 跪到第三天夜里,江黎倒在了月色之下。 皇帝应诺,放过了纳兰初,令其流放岭南。 朝中局势暂稳,看上去一片平静,实则暗流涌动。 ? 第57章 雨水滴沥,顺着屋檐往下,叮咚落入地上的水洼中。 屋缝之间,露出一线青天。正值雨天,白日将尽,天蒙着一层雾蒙蒙的灰。 这是都城最隐秘的地方,坐落于市,屋后便是朱雀大街。无间狱设立已逾二十年,却从来没人发现过它的存在。 人们称这里为无间狱,与大理寺狱不同,无间狱关押的都是恶贯满盈的犯人。他们一复一日地凝望着这近在咫尺却难以逾越的一线自由,目光涣散。 -- 第98页 啪嗒。 沉重的门锁打开,狱卒领着两位面容不凡的人走了进来。 两人手脚都落了锁,拖着脚缓缓往里走。 翻动的裙裾滚过地上的泥淖,溅起零星的泥点。牢房中的视线齐齐集聚在他们两人身上,有探寻,但更多的却是漠然。 狱卒领着他们来到最里的牢房。 “卫国公,这是陛下的命令,对不住了。” 说着,狱卒关上了门。 脚步声与雨声交织,离去狱卒的身影消失在傍晚都城最后一抹余光当中。 雨下得大了,凉凉雨丝飘了进来,有些冷。 许章绾抱住肩,走到角落里坐下。 “变天了。” 纳兰昀把她抱得紧了些,将所剩不多的体温余热度给她。 “是啊,秋天了。” 一朝一夕,日月轮转,转眼间就是四个月。 “不知道初初身体如何了,她受不得寒。要是如兰没照顾好,怕是心疾又要发了。” “阿铮也是,这孩子受不得委屈,万一弄出什么事儿来,也不知道我哥能不能应付得了。” 她说着说着,眉目间涌起浓浓的愁绪。 “我们二人如今在这里,不知还能不能见他们最后一面。” 纳兰昀抚了抚她的头发,安慰道:“放心,陛下不会杀我们的。” 就算要杀,也不会明目张胆地动手。把他们关押在无间狱,不就是动了想要拖死他们的念头么。 只怪他太过无知,本想着早些卸甲归家交出一半兵符,便能消减陛下的怀疑。 现实是如今被关在这里,是生是死都无从得知。 到底是他天真了。 “绾儿,让你受罪了。” 纳兰昀凝望着身边人温婉的侧脸,一声轻叹。 “行了,我们两人之间还多说些什么。”许章绾用手梳理着他的鬓发,发丝顺着指缝滑落而下,她眼底盛满柔情。 纳兰昀握住她的手,放进怀里,语调掺了几分愧意。 “是我的错。” 是她没保护好她,才让她承受这些本不该承受的苦。 “我死之前,会求陛下放了你,毕竟是皇家血脉,陛下就算不念着我们纳兰家的好,也会不会太过苛待于你。” “你放心。”许章绾声音轻轻,温柔又决然,“陛下若是把你杀了,我也不会独活于世。” 她眸光平淡,似乎早就有了准备。 “真傻啊。”纳兰昀看着她,叹息道。 许章绾反捏住他的指尖,笑笑。 “当年你娶我的时候怎么说来着,生同衾,死同穴。” 他性子木讷内敛,不常说情话,可每一句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北疆风雪,江南烟雨,漠北寒山,纵使不能在生前看遍,等到死了化为魂魄,也得相携而往。 这是他们二人的约定。 一场秋雨一场寒,都城仲秋燥意退却,萧萧黄叶平添了几丝萧瑟料峭。 一辆马车从路尽头拐来,停在一处院落前。 陈溢之从马车上跳下来,踏上满地的黄叶,眉梢挂着抑制不住的欣喜。 他快走几步,径直跨过门槛,正遇上出门的祁叙。 陈溢之抽走他手中的书,随意扫了一眼,见到熟悉的字体,呦呵一笑,“还看呢,这几页纸都多少年了,还留着?” 当年他与宋砚是同窗,宋砚时常去找他,一来二往他也认识了这个比他小两岁的少年。见他一直拿着这本书来看,他闲来也翻了翻。从笔迹看来,应当是个姑娘的字,或许是年纪太小,显得风韵有余,笔力不足。 天知道,他当时就只是拿着那本书扫了一眼,祁叙就像一个被抢夺了食物的狼崽子,一脸阴沉凶残地看着他。那样子,好像下一秒就要和他决一死战。 后来问他这字是谁写的,他也不说。 切,真当他是傻子?不就是他心心念念的那个姑娘写的么。 祁叙把书拿回来,懒得理他,越过他继续往外走。 “别走别走,有个好事儿跟你说。” 祁叙抬眼,随口敷衍:“有什么事,快说。” 陈溢之嘿嘿一笑,压低声音:“你不是一直在找纳兰初的下落?我今天出了趟门,看到了纳兰初的侍女如兰。” 拜祁叙所赐,他现在能把卫国公府里里外外,外加上下三代掰扯得一清二楚。 纳兰初一直独居在国公府内宅,所以见过她的侍女并不多,寥寥几个走的走散的散,早已不知所踪。但外宅仆人大都见过如兰,找她比直接找纳兰初简单很多。 “就在敦义坊,我眼睛灵光得很,绝对没有......” 他话未落,就看到祁叙放下书,径直出了门。 陈溢之冲着外面喊:“外面正下着雨呢!” 祁叙没回他。 清瘦的身影消失在风雨之中,片刻就消失不见了。 “不是......”他挠挠脑袋,心下纳闷,“这么急?” 崇贤坊在敦义坊以北,相去并不远。 雨势渐停,路上湿漉漉的,并未有太多行人。 一场秋雨,黄叶落了满地,残菊败落,用尽全力想把最后的余香留在人间。 祁叙走进坊中。 道上响着簌簌的扫地声,微微弱弱的,像是风吹过竹林。 “姑娘,你怎么出来了?” -- 第99页 如兰见她穿得单薄,连忙走过去夺过她手里的扫帚,把衣袍披在她身上。 “咳咳。” 纳兰初把衣服搂得紧些。还未到冬天,她已有些捱不住了。 “我只是在屋里闷得慌,出来走走,没事的。” 如兰面露担忧,搀着她:“姑娘,外面冷,快进去吧。” 她转过身,轻轻点点头。 西风裹挟残叶,落在门外人头发上。 祁叙站在门边,不知自己该哭还是该笑。他捂住脸,无力靠着墙根边上。 过往的回忆朝他重重压来,灰寂的记忆里,全是她的哭,她的笑,她生气时的面容...... 还有当年她哭着说出的那声对不起。 那是他灰暗的人生中为数不多的明亮。 记忆中的脸与现实交叠,最终形成鲜活的一个她。 祁叙取下发中木簪,轻轻抱在怀里。 “宋初,我终于......找到你了。” ? 第58章 陈溢之发现最近祁叙很不对劲,非常不对劲。 按照往常,祁叙每次放值后肯定哪儿都不会去,一豆灯火点到半夜。但这几天奇怪得很,每次去他家找他,连半片影子都摸不到。 这日,刚放值。 “诶诶,你倒是等等我啊。”陈溢之见他匆匆出了宫门,忙追了上去。 祁叙回头扫了他一眼,微微皱眉。 “你跟着我做什么。” “害,咱不是好久都没聚聚了么,每次去你那都找不到人。”陈溢之吊儿郎当地走着,下意识想去揽他的肩。刚把手伸过去就瞥见祁叙的警告的眼神,只得把手悻悻放下来。 “别跟着我。”祁叙冷冷扔下一句话,独自一人上了马车。 留下陈溢之一人在原地站着,不服气翻了个白眼。 “今天我就非要看看,到底是哪个地方让你连家都不回。”他扶着栏杆上了马车,朝马夫吆喝一声,“跟着祁大人走。” 事实上,他跟了半路就折返了回去。 从马车经过延福坊的时候他就该看出来的,祁叙确实是流连某个地方,这地方可能叫温柔乡。 啧,看来是找对人了。 他还是有自知之明的,这种时候还跟过去无异于讨打。更何况这是祁叙,他还是珍惜小命的。而且人家两个谈情说爱,他去算怎么回事。 于是乎,陈溢之就叫马夫把车架回去。 前面,祁叙掀开车帘一角,看跟在后面的马车渐渐消失,淡然放下车帘。 还算识时务。 敦义坊内,纳兰初刚喝完一碗浓苦的药,还是被如兰千劝万劝才喝下去的。 她倚在床边,轻轻擦去唇边的药渍。看着碗底的药渣,她眉头皱得紧紧的。 果然啊,人不管是什么时候,都会打心底厌恶让自己难受的东西。 药喝下去不过半刻,纳兰初又开始咳嗽起来。 “姑娘!”如兰连忙放下药碗,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纳兰初用帕子捂住嘴,刚移开手,猝不及防见到一抹殷红。 “姑娘,你吐血了!”如兰叫出声,背后阵阵发寒,“不行,不行,得叫个郎中来看看。” 她从屉子中拿了几枚银钱,匆匆忙忙就出了门。 “如兰,不用......”纳兰初倚在床边,发丝凌乱垂着。她想让她回来,却怎么也叫不出声。 她这病她自己是知道的,得靠贵重药材吊着命。如今她已同个活死人没什么两样,趁着还有些余钱,不如留着让如兰拿着。钱不多,但足以让她离开这是非之地,另寻个安静地方好好生活。 只是不知爹娘如何了,宫中一直没有消息传出来。 冬天一到,这病肯定会越来越重,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得到爹娘最后一面。 如兰出去得急,门没被关紧,被凛风一吹,门哐当一声吹开。 秋风肆无忌惮灌进来,将案上几页纸张吹得哗啦乱响。乱风迷人眼,黄叶飘飞之间,纳兰初蓦然抬头,撞见门口一道影子。 “如兰?”她试探问。 半晌无人回答,影子却还在那里一动不动。 她撑起身,正准备下去看看,才刚穿上鞋,那影子一闪,随即消失不见,恍惚得好像是一场梦。 难道,是朝廷的人发现了她的行踪? 她等了会,那黑影还是没有再出现。 “姑娘,你怎么坐起来了,快躺下快躺下。”如兰一进门,就见她坐着,忙把被子给她盖上,不让风透进来。 郎中把了脉,留下几句嘱托便走了,说是等会会将药送过来。 尽管那郎中没说什么,但纳兰初还是看得出来。 她这病,应该是没救了。 “姑娘,你睡会儿,我给你炖甜粥去。” 纳兰初本想让她别再忙活了,但看她如此起劲,便歇了说这句话的心思。 那边,郎中刚刚走出院门就被一只手拦了下来。 “她的病,严重么?” “您问的是屋里头那位?” 祁叙一脸冷淡点头。 那眼神,看得那郎中一发怵,又见他一声官服气质不凡,忙把纳兰初的病情说了出来。 “她这病,要是心结解不开,永远都好不了。”郎中摇了摇头,也是一脸无奈,“如今只能暂且靠药吊着。” 祁叙敛下眼,视线投向门缝当中。屋里的姑娘病容恹恹,身形消瘦,似乎一阵风都能将她吹折。 -- 第100页 同当年,她离开的时候,别无二致。 晚暮斜阳,本该有些温热,照在身上却是冷的。 祁叙转过身,从袖中拿出钱袋递给他。 “用最好的药。” 荏苒数年,他无法再承受一次失去她的滋味。 西风西下,他的身影逐渐远去。 郎中看着,却总觉得透着一抹难言的萧索况味。他摇摇头,叹息一声,将钱袋收好。 秋天一过,四壁空空的无间狱内,就显得越发寒凉。 牢房外,一双威严的眼睛注视着牢房中紧紧挨着的两人。 “你们,还不愿意承认罪过?” 纳兰昀正伸手系着身边人的衣袍,闻言,手一顿。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半晌静默之后,忽然传来一声冷笑。 “卫国公在这无间狱里待了许久,嘴倒是越发硬了。” 纳兰昀只淡笑着:“我的嘴,远不及陛下的心。” 皇帝看着他冷静的样子,心中愈发恼火。 视线下移,看着两人紧拴着的脚链,忽而一笑。 “卫国公如此不听劝,可别怪朕手下不留情。” 许章绾垂下眼,笑得无比讽刺:“陛下如此英明,有何曾给我们纳兰家留过一条生路?” 皇帝视线偏过,“皇妹,莫非你也要坚持守着这个乱臣贼子?” “陛下还是换个叫法,我姓许,不姓江。” “你怨我?” “岂敢。” 当年她不过三岁,便被国师断言是克兄长命的孩子,被扔给许家当女儿,一当就是许多年。 他没把她当做妹妹,她自然也不会把她当做哥哥。 她怨他?他是帝王,她不过就是蒲草,怎敢生怨? 皇帝盯着她,眼底风暴凝聚:“你执意如此,可曾想过你的孩子。只要你愿意在朝臣面前承认卫国公的谋反罪,朕便饶你们一命。” “陛下还是回去吧,这牢房,我们住得挺舒服。” 她笑了笑,又道:“只是不知陛下是否睡得安稳,毕竟当年宫变那么多条人命......可不是一朝一夕能偿还得了的。” “许章绾!”他捏着拳头,根根青筋鼓起,神色怒极。 这是他这么多年的伤疤,如今却被她三言两语就揭开,让她如何忍得! 他越怒,许章绾就越笑。 生死不过一瞬间的事,只要身边有他陪着,黄泉碧落又有何惧。 ? 第59章 深水之下,是无尽的寒。 意识存在的最后一秒,忽然有人攥住她的手。 温暖的,像是晨间第一抹曦光。 纳兰初在水中睁开眼,恍然望见他的脸。 他面容依旧,恰似当年。 她伸出手,艰难地攥住他的指尖,眼角有什么沁了出来,温热灼痛,悄无声息融入寒水当中。 她想要开口同他说什么,但身体早已失去了控制。只得看着他的眼睛,眼尾绽开点点笑意。 祁叙,你来接我了。 . 今夜无月,只有几颗星子挂在天际。 纳兰初不知道自己在哪里,许是在另外一个世界,一个死寂的,没有一丝光明的世界。 她在黑暗中不停地走,不停地找,却怎么也找不到她要找的那个人。用力张开手,抓到的只是虚无,手腕那一抹煦暖仿佛只是一场幻觉。 “祁叙,祁叙。”她低声喃喃不止,眼角流下一行清泪。 晕晕灯火辉映之间,他抬手,温柔拭去她眼角的泪。 “我在。” 她话音委屈又无助,声音小小的又唤了一声:“祁叙......” 他伸手把他揽进怀里,低声回她:“我在。” 烛火跳跃,蜡烛流下滴滴热泪。 一别经年,当年那个躺在屋顶上独自落泪的少年,终于找回了他心中的姑娘。 光影照在他低垂的眼上,他握住怀中人冰凉的手,团在手心。 “阿初,是我没有保护好你......” 纳兰初身体不好,本就是靠药吊着,加上大冬天落水,被救上来的时候几乎只有一口气在。祁叙告了几天假,几乎每时每刻都陪着。 凡事亲力亲为,从不假手于人。 有了祁叙无微不至的照顾,加上用的都是名贵的药材,一口气算是保住了。尽管如此,纳兰初还是像被夺去生命的花,迅速消瘦下去。 - 除却祁叙,陈溢之每日也都会来看看。 见他有条不紊忙着手里的事,不由得咋舌。他以前倒是没有看出来,祁叙这小子居然有当贤夫的潜质。 他来也干不了什么,只能帮他煎药,有一下没一下扇着扇子,看得祁叙眉头直皱。忍了会儿没忍住,他把门打开。 “走。” 陈溢之被他拎着衣襟推出了门,手里还握着扇子。 “诶不是,有你这么赶人的吗!” “太聒噪。” 会打扰阿初休息。 “我可是来帮忙的啊。” 祁叙没理,抽走他手里的扇子,面无表情把他踢了出去。 嘭地一声关上了门。 陈溢之趔趄几步稳住脚,回头看几个过路人一脸探寻看着他,忙拍拍衣摆,端出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大摇大摆上了马车。 小炉上药汤正沸,咕嘟咕嘟冒着热气。药香袅袅升起,院中弥漫着一股消散不去的苦味。 -- 第101页 祁叙把人赶走,将药盛好端进去。 熟悉的苦涩萦绕在鼻尖,纳兰初下意识逃避。 祁叙轻车熟路把碗举高,一手端着碗,把她揽进怀里,用调羹舀起半勺喂进去。 纳兰初脸皱成了个包子,紧紧闭着嘴不肯喝药。 祁叙叹息一声,反手把碗搁置在案上,垂眸看着怀里的人。逶迤衣摆之下,他握着她的手。 纳兰初在无际黝黯中走啊走,忽然感觉到有人牵住了她的手,温柔又坚定地带着她往前走。 她笑了笑,回握住他的手。 然后,义无反顾地走进了前方的光亮。 - 纳兰初缓缓睁开眼,面前人的脸由模糊变得明晰,渐渐轮廓分明。 他双眼微闭,一只手撑着倚在床边,容色有些倦意。 眉眼如画,气质冷淡,是一张恍如隔世的脸。 她忍住眼底的酸涩,颤抖着伸出手触了触他的脸,轻缓而虔诚,生怕面前人只是片刻停留,很快便消失不见。 在指尖接触前一息,祁叙便睁开了眼。他回握住她的手,小心翼翼交叠,握紧。 面前姑娘哭得惨烈,眼泪润湿了大半张脸,哽咽不止。 “祁叙,你怎么才来啊。” 你知不知道,我找你找了好久。 “对不起。” 他抬袖拭去她流不止的泪水,俯身把面前的姑娘抱在怀里。 泪水染湿了一大片衣襟,好像要把半生的眼泪流尽一样。 祁叙抚着她的发,无声地安慰。 罢了,就让她最后流一次眼泪吧。 纳兰初红着眼,从他怀里探出头,又抬手捏了捏他的脸。 “祁,祁叙......你是真的吗?” 祁叙敛下眼,默默答道:“真的。” “那,那你笑一下。” 闻言,祁叙抬了抬唇角。 纳兰初鼻子一酸,眼泪又克制不住地流出来。 她埋进他怀里,闷闷道:“你骗人,祁叙他才不会这样笑。” 祁叙笑了笑,指腹拂去她眼角残泪:“为何不会?只要阿初喜欢。” - 窗外,天色昏沉黯淡,光秃秃的枝丫在寒风中摇曳着。 一片洁白从天上摇摇晃晃飘落而下,悄无声息落在窗檐上。慢慢的,越来越多的雪花翩翩而下,美得不可方物。 纳兰初红着眼,望向窗外漫天飞雪。 “祁叙,下雪了。” “嗯。”他攥紧身边人的手,凝望着窗外。 他们相识于那个北风呼啸的雪天,路途遥遥,辗转多年,终于在雪天中重逢。 - 梦中的一切原来都是现实。 纳兰初花了一天一夜才接受祁叙是真的这个事实,期间一直问个不停,得知张氏和宋砚哥哥都已经忘了她,心中不免有些怅惘。但想了想也释然了几分,得知他们如今过得很好,倒也满足了。 只是没想到,所以人都忘了她的存在,只有祁叙还记得。 一夜过去,风止雪停。 窗外雪光清冷,莹莹生光,纳兰初有些想看雪景,但奈何身体实在动不了,只得把求助的目光投向祁叙。 “想看?” 她连忙点头不迭。 祁叙眼中似乎闪过一丝笑,拿过旁边挂着的大氅,指尖交叠系好,然后俯身把她抱起来。 纳兰初突然升空,身体有一瞬间的失重,忙搂住他的后颈,紧紧抱着他。 “你做什么?” 祁叙说得理所应当:“不是想看雪景?” 纳兰初的脸像被热气一熏,显而易见地变红。把脸埋进他怀里,忿忿道:“我是让你把窗户打开。” “在外看得更清楚。” 纳兰初抿了抿唇,不再说话。 反正,反正她也说不赢他。 ? 第60章 在雪融尽的时候,纳兰初的病好了很多,连苍白的脸上有了几分血色。郎中来的时候,见她病恢复得如此之快,不由得啧啧称奇。 “像您夫君这样的男子可真是世间少有啊。”郎中把完脉,捋着白须不停点头,语气赞许。 祁叙垂眸翻看着药方,闻言,手不经意一顿。 纳兰初脸唰地红了,抿了抿唇,小声道:“不是夫君。” 郎中却没听见,仍滔滔不绝述说着自己的见闻,说什么他见过太多夫妻,表面上相敬如宾,实际上貌合神离。鲜有这般体贴入微,关怀备至,甚至连煎药都亲力亲为。 纳兰初默默闭了嘴。 他说得起劲,再解释反而显得刻意疏远。 再说...... 她抬眼悄悄看了下立在书架旁的人影,又低下头。 也不是不可以...... “您这病如今已好了大半了,只需注意以后少受凉,想来不用多久便会自行痊愈。” 纳兰初眉梢染上几分笑意,又嗫嚅道:“那我以后还用喝药吗?” “这......”郎中面上迟疑,“药倒是还有几副。” 纳兰初脸一垮,垂头丧气把脑袋搁在案上。 让她喝药,还不如要了她的命呢...... 郎中诊治完便离开了,祁叙同他一起去拿药,临走时还不忘把狐裘披在她身上。 纳兰初站在门前,目送着他离开。 慢慢的,他的身影渐渐远去。 不知为何,纳兰初突然心底产生了一股剧烈的恐惧感。 -- 第102页 心像是被人揪了一把,又隐隐开始抽疼。 她慌忙站起身,望着即将消失于视线之内的人,目光脆弱仓皇。 “祁叙!” “怎么了?” 纳兰初咬了咬唇,低头道:“你,你早些回来......” 他似乎有些惊讶,紧接着,眼尾蓦地荡开一丝温温柔柔的笑意。 “嗯。” 翩跹的衣角一闪,随即消失不见。 纳兰初把衣袍拢得紧了些,独自坐在火炉边看窗外残雪。脚下点着脚炉,怀中还揣了个手炉,并不冷。 呼出来的温热迅速化为乳白色的气体,片刻便消弭不见。她抬起眼,屋檐上挂着几条长长的冰棱,悄无声息融化着, “这么冷的天,也不知道爹娘和哥哥如何了。” 听祁叙说的,皇帝为了平息悠悠之口,要的是卫国公府主动承认罪行,暂时并不会对爹娘做什么。可现在天气如此寒冷,也不知道是否有火可烤。还有如兰,上次祁叙派人去找过,没找到人,也不知道她如今的下落。 要是被皇帝抓到了,必然会逼问她的去向。 纳兰初大病初愈,加上一直思来想去,脑袋转不过来,渐渐生出困意。 她打了个哈欠,双手交叠着伏在案上,慢慢睡了过去。 她本来以为睡一觉祁叙就该回来了,可是天都快黑了,人还没回来。她伸手探了探脚炉,还剩些温热的余烬。 她等了半晌还是没等到人,想着现在无事,便拿起针线刺绣打发时间,可绣了没几针,又把针线放了下来。 纳兰初抬头看向仍旧空空如也的庭院,眉梢染上一丝挥之不去的郁躁。 祁叙怎么还不回来? 她这念头刚在闪过脑海,突然间门外就传来了响声,门被打开。 “姑娘!”如兰一见她,飞一般冲了过来,猛地把她抱住。 她这一撞,差点把纳兰初五脏六腑给撞散,她后退几步勉强站定,咳了咳。 纳兰初低下头。 “如兰,我如今这把骨头,可禁不起你一撞。” “姑娘您去哪儿了,都快把如兰吓死了!”她抬起头,话音带着哭腔和浓浓的后怕,用力箍着纳兰初的腰不放手。 纳兰初被她抱得有些踹不过气,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松手,嘴角微弯。 “我这不是回来了么。” 她没告诉她昏迷的事情。她与如兰从小一起长大,太了解她的性格。若是知晓她落水昏迷,保不齐以后去水边都得让她絮叨好久。 “姑娘,下次可别再扔下我一个人了......” 她擦擦眼角的泪,神色委屈。 她不敢回想这几天她到底怎么过的,每天天不亮就出去找人,直到月上树梢才回来,一连找了几天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要不是她进不了宫,她非得进去看看不可! “好了好了,别哭了。”她拿帕子拭去她眼角的泪,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两人在房中说了一阵,忽然如兰突然问:“姑娘,您......什么时候认识这个祁公子的?” 纳兰初微微抬眸。 “很久了。” 她说着,脑海中映出了当年他们二人初见时候的场景,不禁低头一笑。 当年他冷得几乎能冻死人,还总是不说话。炎炎夏日坐在他身边,就好像是坐在冰窖里。更别说冬天,是她想拔腿就跑的程度。 同现在简直是天壤之别。 “祁公子......莫非就是当年连中三元的新科状元郎?” “这,我倒是不知。”她深居简出已久,不大关注都城的宫廷的事情。 “这样说来,姑娘您同这位祁公子还挺有缘的。” 纳兰初笑问:“何出此言?” “姑娘不知吗?”如兰疑惑道:“当初夫人曾动过让他做女婿的心思,不过看您无意,便没再说了。” 纳兰初回想了一下,似乎确有这么一回事。不过那时候出了楚家的事,她又受着伤,实在是分不出其他心思来。 如兰看了眼外面,压低声音道:“我瞧着祁公子似乎对您有意?” 纳兰初脸上染上一抹绯红,不自然别过头。 “我......怎么知道。” 如兰心中暗笑,表面上却摆得云淡风轻:“我怎么瞅着......姑娘似乎对他也有意呢?” 纳兰初脸色更红,正要反驳,祁叙忽而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一碗药。 他如往常一样走到她身前,手指触了触碗的温度,把盛有药的汤匙放在她嘴边,无比熟练自然。 纳兰初如往常一样屏住呼吸,还没张开嘴,就对上如兰奇异中带着一丝了然的目光。 纳兰初:“......” 在梦里的时候祁叙就时常给她喂药,她早已经习惯了,但是忽略了这里还有一个如兰。 如兰掩饰住嘴角的笑,“姑娘,家里还有些衣物,我收拾收拾再过来。”说完,她就出去了,临走时还不忘贴心带上房门。 纳兰初仰头望向身旁神情淡然的男子,赧然问:“她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祁叙把汤匙放在她嘴边,无比泰然:“没有。” 纳兰初张嘴把药喝下去,苦涩的味道瞬间弥漫开来,几乎麻痹了味觉。 她苦着脸抱怨:“这药又苦了。” “最后一副药了。”他又舀了一勺递在她嘴边。 -- 第103页 纳兰初心不甘情不愿喝完药,脸已经皱成了苦瓜脸。 他手覆在她头顶,揉揉发丝。 “张嘴。” 纳兰初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到一股甜甜的味道荡开,慢慢冲淡了苦意。圆滚滚的,果核已经被去掉了,一咬即散,是蜜饯。 尝尝味道,似乎还是城东那家果子铺的。从城西到城东要跨越大半个都城,难怪今天他这么晚才回来。 况且,现在正是雪融的时候,天气更冷。 路上结冰,车马不能行,也就是说,他是走着去的...... - 下雪的时候,天总是黑得格外早。 祁叙起身点上屋中的灯烛,转身在书案旁坐下,拿起一张折子看了起来。 “祁叙......” “嗯?” “谢谢你。” 他微微抬头,灯火晕染在眉眼之上,纤长的眼睫挂上点点辉光,清冷的面容添了几抹不同于往常的温和。 像是微风拂过初融的湖面,寒冰之下,却是春意蕴藉的脆响。 屋中暖融融的,耳边能听到融水滴到窗檐上的声音。 冬夜实在太过漫长。 纳兰初托着脸看他,见他低头写了许久,忍不住好奇走过去瞅了眼。 “咦,我什么时候写过这个?”她凑近了继续看,这笔迹乍看上去同她的确实是一模一样,但只要仔细看才能辨别出来,这篇字笔法遒劲,锋芒毕露,是她写不来的。 两人的距离格外得近,属于女子的气息扑面而来,像是冬日的第一抔初雪,透着几分梅花的香气。 青丝垂落下来,露出的耳垂泛着粉色,连微翘的唇显出几分莹润可爱。 祁叙微微敛下眼,手攥着袖袍。 有点想亲...... 纳兰初视线微偏,看见了他搁在砚台上还滴着墨的毛笔。 “为何你的字,同我的如此相像。” “阿初不知道么?” 她讶然抬头,却撞进了他带着几分笑意的眼中。 “阿初忘了?有个成语叫言传身教。” “我何时教你......”话音未落,她恍然想起当年离开的时候留给祁叙的那一叠纸。 眸光微恍,眼前浮现出当年那个坐在窗边一复一日抄书的小姑娘。 言传身教……原来是指这个…… “煎饼呢?”纳兰初突然想起那个湿淋淋跳进她怀里的小猫。 “在陈溢之那,明天他会送过来。” 纳兰初点点头。 不知道煎饼现在如何了,身上的伤应该没有大碍了吧。 在她想着的空当,祁叙提起笔继续写奏折。 “你在写什么?” “奏章。”祁叙毛笔在砚台上舐了下,“救你爹娘出来。” “我爹娘,真能救出来么......” 她神色茫然怅惘,还有挥之不去的担忧。 在爹娘被抓进牢里的这些天,她求过无数以前和卫国公府交好的世家,要不就是避而远之,要不就是冷眼旁观,甚至还有人想把她捆起来交给朝廷的。 就是没一个人,肯伸出手来救她。 “我在,就能。” 他声音浅淡,却无端让她信服。 她眉眼舒展开,莹莹一笑。 她信。 ? 第61章 第二天,陈溢之果然把煎饼带了过来。 煎饼一见她就扑了过来,跳到她怀里,亲昵地蹭蹭。 “嘿,你这小东西,我好吃好喝供着你,你却连个好脸色都不给我看,连摸都不让我摸。” 煎饼转过身朝他龇了龇牙,转头又埋进纳兰初怀里。 纳兰初掂掂份量,抚着它油亮可鉴的绒毛,琢磨着祁叙给他吃的伙食确实不错,单看这体型就大了一倍有余。 煎饼不停翻滚,还把肚皮露出来让她挠挠,看得陈溢之面上郁卒不已。 把毛在她身上蹭完了,它又翘着尾巴跳到祁叙怀里躺着,像个老大爷。 祁叙早就习惯了它粘人的性子,搂住它的肚子放在案边,似乎并不打算理它。煎饼在地上转了几圈,又跳进了纳兰初怀里。似乎怕她生气,伸出粉粉的小舌头舔舔她。 纳兰初挠挠它脑袋,有些哭笑不得。 - 祁叙:“有消息?” “当然有,也不看看我是谁。”陈溢之从掏出几封信扔在桌上,“喏,这是李舍铨与狄人勾结的证据,还盖着私印呢,我看他找什么法子抵赖。” 说完,他嘴角勾起一抹嘲讽,又道:“这李舍铨也是厉害,又给皇帝当探子,又给狄人当耳目,他这是铆足劲儿两边薅呢。” 祁叙打开一封信翻看着,扫了一眼后合上,又问:“高蹈的呢?” “害,这就更简单了,他的事情都不用我亲自出马,大理寺都原原本本存着。”说着,他从袖子里拿出另外一封鼓鼓囊囊的信来,推到祁叙面前。 “您瞅瞅?” 祁叙眼中晦暗不明:“你去大理寺偷的?” 陈溢之像被踩了尾巴似的,顿时跳脚:“你把话说得那么难听作甚,我这不是偷,是借,是借你懂不懂!” 纳兰初不知道祁叙懂没懂,反正她没懂。 迷茫看着他们俩你来我往打哑谜,一头雾水。 陈溢之同她解释:“我们是为卫国公,也就是你爹娘的事。” -- 第104页 纳兰初眉眼爬上一丝忧心:“我爹娘,如今可还好?” “放心,卫国公和夫人并没有大碍。皇帝如今正想要他们主动认罪,只有这样才不会被天下人指摘,纳兰姑娘暂且放心。” 听完这话,她松了一口气。 陈溢之指了指放在案上的几个信封:“这些都是在朝堂上指控卫国公和世子叛变的证据,皇帝虽然堵得了朝臣的嘴,却堵不住天下悠悠众口。” “更何况,陛下最近身体不佳,朝政多由宋砚和太子处理。” 皇帝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在他死后,继承人会在宋砚和太子当中产生。按照现在的态势,似乎皇帝更偏向于宋砚。 纳兰初是知道宋砚哥哥做了皇子的,只是一直没得机会再见一面。 不过,他应当也忘了她,再见一面......反而是她更窘迫吧。 “可若是宋砚哥哥将我爹娘放了出来,那岂不是会被怀疑?” “这是自然。”陈溢之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把折扇,哗啦一声展开,颇为潇洒地扇了扇。 “所以,我们要让太子做这件事。” “太子?”纳兰初着实惊讶了下。 在他记忆当中,太子比她还深居简出,除非祭天仪式,其余的时候都住在东宫里,一年半载也不见人影。宫里说是太子身体虚弱,不宜出门。但真相究竟如何,也没人知晓。毕竟太子不大受宠,要不是这些年皇后一直稳居中宫,太子想必早就被废了。 而且,太子和卫国公府并未有交集,甚至她娘曾经脾气火爆的时候,还同年幼的皇后吵过架,而且她哥哥有一次去宫里找二皇子,还不小心用石头砸了太子的鼻梁。 可以说是得罪了个彻底。 “太子,他会帮忙么?更何况,这事一说,可能还会威胁到储君之位。”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陈溢之摇摇扇子,笑得隐晦,“太子可不是什么好人。” “那他又......” “这不是有你家祁叙么!” 他使了个眼色,笑得一脸奸诈。 “同你家这位比起来,太子可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纳兰初被他的话弄得有些不好意思。 祁叙正翻看着他送来的证据,连个眼神都没施舍给他。 陈溢之自讨了个没去,摸了摸鼻子,正想同纳兰初说些什么来缓解尴尬,谁知刚一张嘴,祁叙一个眼刀就飞了过来。 纳兰初听他刚说了半个字,没听到后面的,目光探寻地抬头看他。 “怎么了?” “没什么没什么。”他挤出一丝笑,后槽牙却咬得咯吱咯吱作响。 这闷葫芦,喜欢人家倒是说啊,瞪他算什么本事。平日里总是冷着一张脸,她要是纳兰姑娘,早就跑了。 “行了行了,我也不打扰你们了。” 他摇着扇子,临走时还不忘蹲下身,拍了拍刚从纳兰初怀中跳下的煎饼。 “小煎饼,不要想我啊。” 煎饼张开抓子想要抓他,被他熟练避开。趁着空当,又往它头顶薅了下。等摸完,才心满意足地走了。 纳兰初看他看得专注,便也没有打扰他,而是伏在案上躺了会。她每日午间都得小憩一会,不然一整个下午都打不起精神。这是多年养成的习惯,小憩只需一刻钟便够了。 纳兰初甫一睁眼,视线下意识往前看去。祁叙已经不见了,她直起身,身上的褥子落下来。 “祁叙?”她唤了一声。 过了半刻,门被推开,祁叙端着一只碗走了进来。 纳兰初身体一僵,不会又是药吧...... 祁叙把碗放在案上,转头对上她惊慌失措的目光,不禁失笑。 “不是药,是粥,你早上吃得太少,拿它垫垫肚子。” 他不说纳兰初还不觉得,他一说纳兰初顿感肚里空落落的。 她走过去,看到案上摆着一碗白粥还有几碟小菜,每一样都色香味俱全。她舀了一口白粥喝,淡淡的甜味萦绕在口中。说来也奇怪,祁叙第一次做饭的时候分明什么都不会,只知道把所有食材放在一起一块炖煮。 谁知道寥寥数年,他的厨艺竟然进步了如此之多。 ? 第62章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都城开始传出流言来,说卫国公被抓,竟是被人构陷的。而构陷卫国公的,一个是李舍铨,一个是高蹈。 这俩人都城谁不知道,一个是仗势欺人的世家纨绔,另一个是罪行累累的罪臣,这两个人说的话,就是有神仙作保他们也不相信。 茶楼里,三两人围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喝着酒,忽然有人谈起了这件事。 “卫国公什么时候被关进去的,这事儿我怎么一点儿风声都没听到?” “好几个月了都,当时只是封了卫国公府,带走了纳兰夫人。这究竟发生了什么,咱小老百姓也不知道哇。” “我倒是知道得比你们多点,好些天前茶楼有人说过这事儿,当时还不信,没想到竟是真的。” “不是我说,卫国公当年可是主动交的兵权,要造反早该造反了,还轮得到今天?” “害,你还别说,咱也不懂,就这两人说出来的话,谁信?我说的话都比他们可信得多。” ...... 这只是个开端,随着越来越多的人知道这件事,百姓开始议论纷纷。 -- 第105页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这是个人都能知道的道理。 镇北军中除了有北疆的将士,还有当年跟随老卫国公行军打仗的将士,因着军功,他们大都很受人敬重。原本看到卫国公府被封,也只是在观望,未曾想卫国公却被冠上了造反的罪名,这让他们如何忍得? 一场大雨过后,很多人聚集在宫门前,声泪俱下求皇帝明察,甚至还上了万民书为卫国公担保。 - 紫宸殿内,皇帝刚摔碎了一套上好的越窑青瓷茶杯。 “一群混账!” 小太监忙迎过去,跪在地上:“陛下息怒,还请以龙体为重啊。” “让国师去查,这消息到底是从哪儿放出来的!” “回陛下,国师方才已经来过了。见您睡着,便没有进来。让奴婢转告陛下您,说是茶楼里传出来的,那茶楼管事的已经关到大理寺狱去了。” 听完这话,皇帝脸色并未缓和,沉沉目光负载着浓浓的阴鸷。 “传我口谕,让人给我好好审,要是审不出来,就让大理寺的人来给我请罪!” “遵命。”小太监顿了顿,又问,“那卫国公那边......” 他目光不改:“给我押着,谁要是敢放了,我唯他是问!” 小太监原本伏在地上的脸微微抬起来,瞥向屏风后面,那万寿图后,隐隐约约可见一道白色的影子。 他收回视线,恭敬道:“奴婢这就去。” 高位上,皇帝手摩挲着扶手,含着几分郁躁的口气问:“国师今日送来的仙丹在何处?” “回陛下,仙丹奴婢已放在了案上。” 皇帝侧过眼,果然在案上看到了一方小盒,便挥了挥手道,“下去吧!” 正是昼夜交替的时候,深蓝的夜幕已渐渐拉开,寒风吹得殿中窗牖咯吱作响,布帘随风而动,在死寂空荡的宫殿里飘飞着,像是一条条招魂的白幡。 皇帝屏退了宫女,所以这时候并无人来点上烛火。 龙椅上,皇帝拉开那精致的木盒,如往常一样将里面的仙丹吞服下去。 一股奇特的感受在脚底升起,身体如鹅毛般轻盈,仿佛下一秒就要羽化登仙。目光开始逐渐模糊,看不清周围,似乎已经升到了天上,面前全是烟雾缭绕,辨不清方向。 忽然间,面前出现了一道白色的影子。 “檀郎,你终于来了。” 皇帝摇摇晃晃站起来往前面扑,想要抓住眼前的人,脚一下没站稳,狠狠扑倒在地。 “你,你回来了!” 那白色影子退后几步,声音遥远空灵,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 “你做了这么多恶,就不怕遭天谴么。” 皇帝浑身无力,奋力想要支撑起身体往前爬,可那白色身影却离他越来越远。 “别走!” 他好不容易抓到脚,却被一脚踢开。 “你要真想见我,死前就少杀点儿人,多行善事。否则,你便是再投胎个几万世,都别想再见我一面......” 白色裙角飘然离去,模糊的身影消失在门外。 “别走!” 他用尽全力嘶吼着,却没得到半点回应。吼声空荡荡的大殿里蔓延,回声由强变弱,逐渐消失。 冷风从窗户灌进来,使得殿内更加森寒。 门外。 “殿下,咱们同祁叙又不熟,您为何要帮这个忙?” “说来话长。”他摘下头上的珠玉佩环,通通塞到身边小侍卫手里,“简而言之,就是他给出的条件,我还算满意,便答应了。” “可是殿下不是一向不掺和这些吗?” “今时不同往日,里头那位估计差不多要驾鹤西去了,我若再这么下去,这皇位要是真落在我头上怎么办?要真选了我,江家百年基业不得被败光。到时候祖坟冒青烟,老祖宗气得都想从棺材里爬出来打我。” “殿下,言重了。”小太监捧着满满一大堆首饰,生怕一个不小心给摔了。他动作慢,以至于连说话也慢。 “不过,殿下穿女装......”他慢吞吞地下了台阶,“还挺好看的。” 方才皇帝眼都看直了。 “你殿下是谁,男扮女装混迹都城多年,这点儿伪装伎俩还是有的。” 宫里人谁不知道,陛下有个忘不了的姑娘。他只是略施小计而已,谁料到他这么不禁吓。 啧,果然是亏心事做多了。 还是不当皇帝好,一个人也能逍遥自在,省得整天平衡势力,勾心斗角。如果这皇权要以自由为代价,那他宁可不要。 “我母后近来如何?” 小侍卫支支吾吾半天,一句完整的话都没说出来。 “让你说就说。” “皇后娘娘知道您把政事都推给了五皇子,在宫里发了好大一通火。最近几天一直菜饭不思,估计在等着殿下您呢。” “那便去吧。”他叹息一声。反正每周一次,每月四次的耳提面命已经成了习惯,他只要再忍会儿,马上就能挑出这苦海了。 他想通之后,连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殿下......” “什么事?” “您确定,要穿着这一身去?” “不行?”他刚说完,低头一看才注意到现在穿的是女装。要真穿着这个去,等待他的不是寻常的唠叨,估计就是一顿棍棒了。 -- 第106页 ? 第63章 重重宫墙之内,老太医跪在地上,殷言相劝。 “陛下,这仙丹虽然能让人一时忘却烦恼,但若长期服用,怕是对陛下您的龙体有碍啊。” 皇帝不耐烦挥下手,示意他趁早下去。 “朕自有分寸。” 老太医内心叹息一声,摇着头出去了。 大殿中重新恢复了原本的宁静,皇帝一身汗瘫倒在龙椅上,疲惫闭上双眼。 “李仲怀!” 小太监跨过殿门急急走进来,伏地而跪:“奴婢在。” “去,告诉无间狱,把人放了。” 小太监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可是陛下不是费了好大的功夫才抓到卫国公吗,为何如今又要放回去?” “我自有考量。”他睁开一条眼缝,“让人重兵把守卫国公府,不许任何人进去。若是生出旁支来,朕便要你们的命。” 小太监头低得更低:“奴婢遵旨。” “下去吧。” - 北疆,镇北军大营。 “站住!”江算用刀挡住纳兰铮的去路,恨铁不成钢道,“你若回去,就是羊入虎口,有去无回。陛下不会亲手杀卫国公,不过是在拿卫国公要挟你和镇北军而已,你要是回去了,就是真中计了!” 纳兰铮眼眶猩红,一脚把挡在面前的大刀踢开。 “我爹娘在牢里,妹妹如今不知所踪,我如何不担心!要不是最近都城传出点风声,我是不是还要被你瞒在鼓里?!” “纳兰铮!你娘也是我妹妹!” “我要回去!”他推开门,不管不顾地冲了出去。 江算被他磨得额角直抽抽,吩咐站在外面的几个守卫:“把他给我捆了!” 纳兰铮抵抗了一阵,但人实在太多,没多久就被押住了。 “舅舅!” 江算看他那委屈的可怜样,刚想安慰他,又想起他为了逃跑做的一些晦气事,狠下心道:“把人押到牢里,要是跑了,唯你们是问!” “遵命!”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押着纳兰铮往大牢而去。 江算原本打算直接把人关柴房里,但一想到这臭小子管会用些金蝉脱壳的伎俩,一狠心一咬牙,干脆直接把人关牢里以绝后患。 他就不相信了,纳兰铮会爬墙也就算了,莫非他还会打洞不成。 “大将军!” 江算侧过身,浓眉一皱。 “何事慌慌张张。” 兵士急匆匆跑过来,一腿跪地,把两封信呈给他:“大将军,都城来信。” “谁的?” “一封是咱们留在都城里的探子寄来的,另外一封......不知何人。” 江算接过信,说道:“行了,你下去吧。” 他一边拆信,一边不忘分神瞅了一眼被押着走的纳兰铮。 一封信是用军中密语写成的信,说的是卫国公和夫人名为释放实则软禁一事。而另外一封,说的是纳兰初的下落。 江算看了很久才重新将信折起来,心中纳闷不已。是不是他离开太久,断了都城的消息? 都城,何时出了这么有本事的人?要是以后回去,得抽空去见见。 不过,这消息一来,纳兰铮这小子应当能安分点儿了。 “来人,把这两封信交给小将军。” “是。” - 立春雨水一过,天气逐渐转暖。 淅淅沥沥的春雨簌簌地下,洗得院子中的嫩叶愈发青翠欲滴。 纳兰初今日去了卫国公府一趟,国公府院墙守得严丝合缝,连只蚊子都飞不进去。她又偷摸着去找当年的小木梯,小时候她和哥哥时常从这里溜进去。 让她失望的是,小木梯不知什么时候也被人拆走了。 她垂头丧气往回走。 “什么人!” 严厉的呵斥从拐角处传来,紧接着就是剑鞘摩擦的声音。 纳兰初听见声音,连忙遮住脸往后走。 经过路尽头的拐角,忽然有人拉住她手臂。纳兰初正要惊呼,一只手轻轻捂住她的嘴。 纳兰初眨眨眼,慌张不安的心从见到他的第一刻逐渐安定下来。 等到祁叙放下手,纳兰初问:“你怎么来了?” 他自然而然道:“下雨了,你没带伞。” 说着,几不可闻地握住她的手,轻轻把伞朝她那边偏去。 纳兰初哦了一声,任他牵着,心里隐约感到有些不对劲,但也不太明白哪儿不对劲。 两人走在朦胧细雨中。 “祁叙。”她抬起头,只望见他清冷的下颌。 “嗯?”他低下头。 “昨天的粥......我今天还想喝。” “好。” 雨珠噼里啪啦打在伞面上,溅开朵朵雨花,烟雨空濛,街上漫起薄薄的雾气,模糊了房屋轮廓,连颜色都变得几不可辨,成为山水画中一笔浓墨。 尽管走得很小心,纳兰初还是一不小心踩了个水洼,溅得满身是水。她身体本就不好,一点凉都受不得。还没过多久,身体就不受控制打了个寒战。 祁叙停下,把伞递给她。 “我背你。” “不,不用。”她耳根子开始隐隐发红,视线飘忽不定。 “要抱?”祁叙问。 看他理所当然的表情,似乎两者都是极为寻常不过的事。 -- 第107页 “那,那还是背吧。”现在街上没什么人,但很多铺子下头还有不少人在躲雨。 她脸皮比纸薄,要是真被人看见了,肯定得羞愤死。 祁叙轻飘飘就把她背了起来,踏着雨继续往前走。 纳兰初将双臂搭在他脖颈处,两人的距离靠得格外近,近得她都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青竹味。 冷清中带着几分廓落,就同他的人一般。永远茕茕孑立,踽踽独行,似乎游离于三界之外,只是尘间一个过客。 他背脊坚硬,硌得她有些疼,正打算换个位置,手却不经意摸到一片湿润。 她视线急忙看过去,这才发现,祁叙的右肩已经湿透了。 他方才......把伞都给了她...... 她眼眶一红,鼻尖酸酸的。 梦里的旧事仍旧历历在目。当年山崩,他也是这样将她背下山的。踏着碎石泥淖,在山中跋涉了一天一夜。 她无法对他做的无动于衷。 她也不是圣人,她想要占有他,想要面前这个人的所有,想要祁叙永远对她好。 她有很多很多的喜欢,可她说不出口。 她是个罪臣之女,一无所有。而他如今深受皇帝信任,前途一片坦荡。若是被人发现他窝藏了罪臣之女,后果不堪设想。 两人沉默地走到院门口,祁叙将她放下来。 如兰小心迎过去,小声道:“姑娘怎么哭了?” “没事。”她摇摇头,把脸转到一边不让他看见。 “换身衣裳吧,到时候该着凉了。” 如兰点点头,带着纳兰初进去更衣。 后肩上隐隐传来温热,祁叙微敛下的眉眼闪过一丝茫然。 她,哭了? ? 第64章 是夜,万籁俱寂。 寒风穿过竹林,竹叶打了个旋儿,消无声息落在院子中的小池中。 “姑娘,咱们真要走吗?” “走。”纳兰初把衣物叠好,仔仔细细放在包裹里。 “那我们,回以前的院子去?” “嗯。” 如兰替她别好散落在鬓边的碎发,叹了一口气。 “我在外头等姑娘。” 纳兰初慢慢收拾着衣服,一豆灯火明明灭灭,恍恍惚惚。 煎饼从窗户外跳进来,如往常一样窝在她怀里。 她眼角弯弯,抓住它前腿把它抱起来:“煎饼,你来了。” 煎饼喵了一声,用脸蹭了蹭她,长长的胡须挠在她脸上,有些痒痒的。 纳兰初伸手挠挠它的胳肢窝,又摸摸它软软的肚皮。眼底的忧愁不自觉淡了几分。 “煎饼,我走了,你可得少吃一点。要不然等我下次来,说不定都抱不动你了。” 话虽如此,但她自己也知道,只要出了这个门,以后怕是永远不会再来了。 纳兰初拿起包袱,躬下身拍了拍煎饼的脑袋:“我走了啊。” 煎饼仿佛明白她要走,从她怀里跳下来,爪子勾了勾她的裙角,歪头看着她。 “我不在,你要听祁叙的话。” “喵。” 煎饼跟着她的脚步,堵在她身前不让她走。亦步亦趋的,让她差点踩到它的脚。 “煎饼。”纳兰初无可奈何抱它起来,手推开门,低声嗔怨,“你就是挡我也没用,我还得......” “还得什么。” 祁叙站在门边,明暗莫测看着面前人。 无边夜色融进他眼中,衬得那双寒意弥漫的眼睛愈发冷情。 “祁,祁叙......你怎么站在这里。” 她心虚低着头,慢慢把包袱移到身后,脚不自觉往后退了几步。 煎饼不愿意掺和这事,从她怀里一跃而下,摇着尾巴往外头去了。 “你要去哪。” 晚风之下,他的声线沉抑难辨,像一根绷紧了的弦,泛着沉响。 纳兰初站在门口,抿着唇不说话。 祁叙因为闭了闭眼,伸手把她拉进屋里。不愿意弄疼她,连力道都压抑着。 “祁叙,你,你别生气。”她扯了扯他的袖袍,眼眶红红的。 “为何要走。”他问。 他站在她对面,却像隔着一道天堑,生生将两人分隔开。纳兰初被他冷淡的声音弄得鼻尖一酸,眼看着眼泪又要流出来。 “对不起......” 夜风撩动窗棂,灯影昏黄。 她的语调破碎,泛着化不开的哀伤。 “祁叙,要是我再待在这里,会被朝廷发现的,我不想被人发现,我不想拖累你。” 我想你,好好地活着。 作别那些年少苦痛的他,应当如明月,永远皎洁高悬。 她只是个累赘,只会拖累他。她什么用都没有,连偷偷离开都不能够。 她抹掉眼泪,但眼泪愈来愈多,心中越发厌弃自己。 祁叙为何要把她救起来,不如让她死了算了。省得如今生出这么多事,不仅拖累爹娘和哥哥,还要拖累他。 - 昏暗之下传来一声轻叹。 祁叙往前走了几步,身后把她揽入怀中,声音低低仿若呢喃。 “阿初,你就是仗着我喜欢你......” 才敢如此胡作非为。 纳兰初的眼泪被他这句话吓了回去,怔怔睁着眼睛,眨也不眨。 祁叙他,刚刚说了什么?什么叫“喜欢”? -- 第108页 这一连串的问题让她脑袋转不过弯,只好看着祁叙不说话。 “祁叙,你方才说的,是什么意思。”她攥紧袍角,支支吾吾地问。 “嗯。” 纳兰初心中有些急,追问他:“嗯是什么意思?” 祁叙没说话,眸子淡淡地垂下来。 “傻。” “诶?” 他伸出手,轻轻拭去她眼角泪痕。 “当年你欠我一个愿望,可还记得?” 他青绿色的袖袍抬起,遮住了纳兰初迷茫又涣散的眼神。 纳兰初在脑海中不停翻找,却怎么也不记得她曾经答应过祁叙一个愿望。 祁叙肯定不会凭空捏造的,一定是她忘了。 她抬起头,兀自镇定看着他。 “我记得。” 祁叙似是笑了,嘴角微微抬了抬。 “嗯,记得就好。” 他语调掺了几分笑意,无端让她脸色一红。 - 清风月下,夜色忽然浓稠起来。 “那个......你要是没事,我就先睡了。” 她正要转身,祁叙却突然开了口。 “当年你走得突然,有些话没能对你说出口。” 那时候他一无所有,只有满腔赤诚,他当年什么都给不了她,未敢轻易许诺。 但当年没能说出那句话,却是他这些年的憾事。 祁叙牵过她的手,将一只碧绿的镯子戴在她手上。 姑娘的手柔软如削葱,连指尖都泛着红。皓腕如凝雪,衬得那玉镯愈发清澄透亮。 “这是我娘留给我的,传给未来祁家女主人。” 他话音一落,纳兰初只觉得这镯子格外烫手。 女,女主人。 她不是不通情爱的傻子,纵使再怎么装傻,也知道他的言下之意。 “这是家门的锁。”他从袖子里拿出一把锁放在她手心。 “这是我的私印。”他又从袖子里拿出一块两指大小的印章。 “这是我的鱼符......” “这是家里的地契......” 纳兰初手里捧着一大堆贵重的东西,小心翼翼护着生怕掉下来砸碎了。 “你把这些给我做什么?” 祁叙揉了揉她的发丝,半是喟叹:“为了防止你又跑了,先拿这些拴住你。” “我才没有......”她还没说完,突然想起今天她不就是正要偷跑出去么。不仅没有跑成功,还被他连人带包袱抓了个正着。 纳兰初脸上正窘迫着,突然祁叙一句话下来,直接让她炸了。 “阿初,等事情安定下来,我便亲自去卫国公府提亲。” “不行!”纳兰初急急回。 她爹娘什么都不知道,要是祁叙突然就去了,她如何解释才能瞒过她娘睿智的眼睛?! 总不可能说是做了一场真实的梦吧?! 祁叙看着她,目光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受伤。 “阿初不喜欢我?” “当然不是!” 她揪着衣角,后知后觉脸晕开一抹红,蓦然又低下头。 她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同爹娘解释这件事。 “不必担心,交给我。” 祁叙抬头看了眼天色,微微一笑:“天色不早了,先睡吧。” “那这些东西......” “我的,就是阿初的。” 纳兰初抿了抿唇,点点头,心中不知为何却有些高兴。 娘说,世间男女众多,被喜欢的那个人喜欢,是万里挑一的幸事,可遇不可求。 她好像,找到那个人了。 - “姑娘。”如兰推门进来。 纳兰初见她两手空空,又想起祁叙出现的时辰,突然恍然大悟,继而恼羞成怒。 “如兰,是你告诉他的!” “我这不是也为了姑娘好嘛。”她走过去给她拆包裹,把她方才叠好的衣物又一件一件拿出来。 “姑娘和祁公子明明就是相互喜欢啊,如兰只是找个机会帮你们捅破了这层窗户纸而已。” 纳兰初瘫在床上,算是彻底明白了。 她就说为什么祁叙出现得如此准时,敢情是如兰这个小叛徒在通风报信啊。 “姑娘您别瞪我,方才祁公子抱您的时候,您还笑了,分明就是乐意的。” “你......我......”纳兰初咬着牙,“你还偷看!” 如兰莞尔:“只是凑巧而已。” 纳兰初躺在床上,无语望天。 她在如兰面前的形象,真是碎得粘都粘不起来了。 如兰趁着叠衣服的空当瞅了她一眼,见她愁眉苦脸的,心中不禁轻松了些许。 还是祁公子厉害。 姑娘这些年一直都是死气沉沉的,如今好歹有了些拌嘴的劲头。 姑娘喜欢,夫人和国公爷也定会喜欢的。 ? 第65章 翌日一早吃过饭,祁叙便带她去了卫国公府。 不像前几日一样偷偷摸摸的,这次走的正门。 她扮成祁叙侍女的模样跟在他后面,那守卫连看都没看一眼,就直接放了行,和先前驱赶她的时候简直天壤之别。 见她不解,祁叙淡声解释:“羽林军如今由宋砚掌管。” 听到这名字,她感到有几分恍惚。 宋砚这个名字,似乎已经很远很远了。 “若你想见他,明日我便让他过来。” -- 第109页 纳兰初目光迟疑了一瞬,继而摇摇头:“还是不必了......” 宋砚哥哥并没有记忆,她也不便去打扰他的生活,知道他如今过得好便足够了。 祁叙牵过她的手,捏着指尖一根一根包在手心暖着,似是调笑: “怕什么,以后总会见的。” 纳兰初低下头,任他牵着往里走,闷闷道:“我这不是要准备准备嘛。” 两人说话间迈入了国公府的大门。 纳兰初环望四周。因为长久无人打扫,院前的石桌上已积了一层薄灰,墙角几棵杂草从砖缝中钻出来,树枝因为久久无人修剪,已然随着春色愈发肆无忌惮地张扬着枝丫,霸道伸进窗户里。 她小心往前走了几步,正要上连廊往后院去,忽然听到一声难掩激动的声音。 “初初?!” “娘!” 纳兰初转过头,看见自家娘正在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眼中有震惊,惊喜,仔细再瞅一眼,似乎还有一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欣慰? 她顺着她的视线往下,看到了自己与祁叙交握的手。 她倒吸一口凉气,连忙松开手背在身后。 “娘,我来看看您。”她装作若无其事走过去,替她拎起手上提着的木篮子。 纳兰初原以为她会问起祁叙,谁知她只是默默看着她的脸,眼睛一红。 “娘的初初瘦了。” 她愣了片刻,笑着宽慰:“娘......能长回来的。” 郎中说她的病已无大碍,只要多吃点,以后定有补回来的时候。只是到时候,她娘怕是又要嫌弃她吃得多了。 “在外面可还过得好?” “娘,我都好的。” 许章绾摸摸她的头发,眼泪落下来:“当时走得急,娘什么都没能给你留,让你在外头受苦了。” 纳兰初往前走了几步,轻轻靠在她肩上,如倦鸟归林,依依切切。 “爹娘在牢中才受苦呢,女儿不孝,连见您一面的机会都寻不到。” “你要找我岂不是自投罗网,你娘我好不容易才把你送出去,要是又被抓起来,岂不是白送了......” 两人低声说了一会儿话,许章绾脸色好了许多。瞅了一眼站在回廊下的人影,脸上显出几分好奇和揶揄。 她拍了拍她的手,语气含笑:“跟你娘说说,这位是谁?” 纳兰初手一僵,表情差点没维持住。 正在她窘迫之际,祁叙自己走了过来。 青年一袭青衣,不饰俗物,墨发半束,沉稳有礼。 “晚辈祁叙,见过夫人。” 许章绾虚扶起他,看到他的模样,忽而一笑:“你这孩子,倒是有些眼熟,莫非是在哪儿见过?” “娘......”纳兰初早就察觉到她目光不太对劲,忙扯了扯她的广袖。 “让我想想......初初啊,我记得当时我同你提起过,你不是说......” “娘!您快别说了。”她嘴角露出一丝苦涩。 当时她又不知道娘给她选的人是祁叙,要是知道,哪还等得到后来才见...... 再说,就算她那时候答应了,按祁叙的性子,估计连出来都不会出来吧。 “行了行了,娘不说。” 她看着面前格外登对的两人,笑得合不拢嘴。 祁叙的名号她是听说过的,新科状元,少年英才,纵使出身寒门也不为权贵摧眉折腰,为人清正,一丝不苟。 看他样子,满心满眼也都是初初,确实是个好夫君的人选。 只是,他们二人是如何相识的? 她这姑娘自从生病后就像个闷葫芦,平日里连家门都少出,最多也就弹弹琴,作作画。没想到这才没过多久就拐了个女婿回来,实在是让她颇为震惊。 想到这里,许章绾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她怎么觉着今日她好像变了些,以前在家就没见过她有什么多余的表情,今天倒还懂得女儿家的害羞了。 “倒是长大了。” “娘你莫要打趣我。” 纳兰初被她看得有些脸红,垂着脑袋盯着院子里被踩平的杂草。 许章绾顺着她的目光扫了一眼,收回方才的笑,正色道: “初初啊,每日都有人来查验,你怕是在家里住不得,只能在外将就几天。” “娘,没事的。” 她在外头......其实真过得挺好的。 祁叙做的饭很合她胃口,她闲时便看看书,看书累了便去给祁叙磨墨。困了就去榻上躺会儿,连煎饼都没有她过得这般快活。 “对了,爹呢?” “估计在琢磨她那把弓吧,啧,都一大把年纪了,还跟个毛头小子似的。” “爹的弓又怎么了?” “还能怎么,又松了呗,早就该换了,他偏还当个祖宗供着......”她语气不耐,眼底却是无可奈何的温柔。 纳兰初微微一笑:“您就让爹弄吧。” 很早之前,大抵是五六岁的时候,她就知道这东西是她爹的宝贝。 当时他还任着镇北大将军一职,每年只能在岁末的时候才能回来一趟。回来的时候,不管路途多长,他都会寸步不离把这把破弓带着。 以前她还不知道这弓的来历,后来才知道,这是当年在微云山之战的时候,给他挡过的那兵士的遗物。 纳兰铮小时候很调皮,有一次拿着这弓射鸟,被爹用竹条狠狠教训了一顿。 -- 第110页 “走吧,进去看看。” 还没走出几步,就看见一个白袍身影从连廊那头走了过来,手里还摆弄着那把破弓。弓似乎没有修好,他眉头紧皱着, “爹!” “初初!”纳兰昀来不及收好弓箭,直接别在腰间,匆匆赶过去。 见她第一面,就是痛心疾首来了一句:“又瘦了!” “会长回来的。”纳兰初故技重施。 他正要仔细看看女儿,忽然看到后面还站着一个人。 “祁大人,你怎么在这。” 祁叙微微拱手道:“带阿初来看看。” “阿初?”纳兰昀心中顿感不妙,再看看自家女儿闪躲的目光,脑海中忽然一道惊雷劈过。 完了,这下完了,让祁叙把他家的宝贝给偷了! “祁叙,什么阿初,你给我解释清楚了!” 许章绾不满扯过他,白了他一眼:“哪有你这么对两个孩子的。” “哪个孩子像他这样,比在官场混迹多年的老狐狸还狡猾!” 祁叙谦逊回道:“国公爷是明理之人,必然知道我心悦阿初。” “你这小子,竟,竟敢口出狂言!” “晚辈只是实话实说。” “纳兰昀!你给我消停点!” 许章绾一把拽住他的衣服,把他拽到身后去,笑着对祁叙道:“阿叙对不住,她爹只是太激动了,并没有其他意思。” “想必是在下做了什么惹得国公不快,是晚辈之过,望国公爷海涵。” 纳兰昀站在后面气得直磨牙。 一个阿叙,一个阿初。 这下好了,把他们家两个全给收买了! 都怪纳兰铮那臭小子,怎么还不回来,再等几天说不定全国公府都要被他给骗了! “饿了吧,我刚做了饭菜,来尝尝。” 三人有说有笑地离去,留下纳兰昀一人在树林下暗自神伤。 这卫国公府的饭桌上,到底还有没有他的位子了?! ? 第66章 “你娘我好久没做饭了,将就吃些。” 许章绾在她碗里夹了一块她爱吃的豆腐,回手又给祁叙夹了一块,就是没给纳兰昀夹。 纳兰初看着自家爹明显暗下去的脸,把娘刚刚夹给她的豆腐夹过去,正要小心翼翼放在他碗里。 “夹给我作甚,反正你爹我也是个不受喜欢的,站在这里就是一个刷碗的人罢了。” 这话酸里酸气的,明眼人一听就知道什么意思,更何况许章绾。 “初初,让他自己夹,平日里也没见他有多喜欢吃这豆腐,今日倒是事多。” 纳兰初两边看看,最终还是在母上大人的眼神中屈服了,默默收回筷子,自己吃了豆腐。 “惯得你。”许章绾拿筷子另一端敲了一下他的手,顺道把原本放在他面前的豆腐移到了祁叙和纳兰初面前,就留了一碟青菜给他。 “你们俩吃,别理你爹,几天没上朝,这嘴皮子没地方使。” “果真是世道变了!如今有了旁人,阿绾都不顾惜我了。” 纳兰昀痛心疾首夹了一筷子青菜,眸光扫见祁叙碗里满满当当的菜,更加郁上心头。 许章绾忍住白他一眼的欲望,深吸一口气不愿意理他。 真是年纪越大就越发矫情了,改天定得给他寻点儿事情给他。 桌那边,祁叙注意到他一直盯着他的碗,再一看他面前空空荡荡的桌子,默了默,把面前一碟菜推过去。 纳兰昀不屑一笑:“哼,现在想讨好我,未免也太晚了。” 就算他如今甚得皇帝信任又怎么样,入了他纳兰家的门,还不是要听他纳兰昀的话?! 虽然他和祁叙在为政方面有许多理念颇为相似,但在自家女儿的婚事上,什么都是浮云。依他看,这偌大的都城就没几个看得过眼的,要么不学无术,要么品德不佳,再不然就是靠着先人荫蔽某个小职混吃等死。 祁叙吧,人还行,德行也还不错......但也就强上那么一点儿,初初嫁给他,总觉得是初初亏了。 毕竟是养了这么多年的宝贝女儿,说什么他也舍不得。 存着这种心思,纳兰昀瞧着祁叙就愈发不顺眼,只觉得他哪哪儿都配不上自家女儿。 家境清贫,有没个家族护着。如今全靠皇帝信任,要是失了帝心,在朝堂这潭浑水里就只有被弄死一个结果。 手段也狠厉,半点不留情面。初初以后肯定斗不过他,要是以后领个小妾回来,只有初初哭的份。 不行不行,初初可吃不得这种委屈。 那边,祁叙见他拒绝,也没说什么。直接把碗转了个方向,放在了纳兰初面前。 做得行云流水无比自然。 纳兰昀:“......” 他捏紧拳头,死死瞪着面前的男子,用尽全力按捺住心中熊熊燃烧的怒火。 死小子! 他绝不会同意他和初初在一起的,还想娶她,做他的青天白日梦去吧! 于是一张桌子泾渭分明成了两派,纳兰昀凄风苦雨吃着青菜,剩下三个其乐融融,言笑晏晏如同一家。 纳兰昀看着这一幕,筷子都要咬断了。 用完饭,祁叙主动去刷碗,赢得了许章绾赞许的目光。 他们家虽然男主外女主内,但家务事一件也别想逃掉。家中虽有仆从,但有些小事还是自己做得顺心。 -- 第111页 想要娶纳兰家的人,就得最好这准备。 不过如今看来,这孩子倒是比他家这位眼色好。 在纳兰昀危险且郁愤的目光中,纳兰初和祁叙一人抱了一堆碗往后院走去。 去后院的路有两条,一条走连廊,去的是后宅住处,另一条要走荷塘边上,去的是后厨和储放杂物地方和仓库。 祁叙走在荷塘边上,护着走在里侧的纳兰初。 许章绾见此,微微一笑。 “阿叙啊,他就是这个性子,你别往心里去。” “是晚辈太过冒失,惹卫国公不快了。”除了纳兰初,祁叙几乎不在别人面前服软,这次算是开了先河。 “哪是你冒失。”她笑着摇头,“如今初初在外面,还要让你照看。” “这是我应当做的。” 面前人不卑不亢,沉稳自若,许章绾突然感慨着叹息一声。 “这次我们能从无间狱出来,是你在背后斡旋的吧。” 祁叙沉默了会,道了声是。 “她爹当年打仗的时候伤了腿,一到冬天就会犯腿疾。要不是你救得及时,他这条腿就要保不住了。” 纳兰初睁大眼睛,连忙问:“那爹的腿如今怎么样?” “不然你以为他要是腿不好,戏能这么多?” 听到她娘的吐槽,她下意识望了一眼正在后面不远琢磨着弓的爹。 还好他没有听到,不然到时候又得哄了。 许章绾又道:“还有,当时的郎中,也是你请的吧?” “是。” “你是我们纳兰家的恩人。她爹虽然一直臭着一张脸,但对你并无不喜。” 以前这些话她是不用说的,毕竟那时候卫国公府如日中天,虽然被皇帝猜忌着,但在都城里也算是无人敢惹。如今一朝败落,成了人人都能踩上一脚的存在。如今皇帝身体每况愈下,要是死前要他们夫妻二人的命,他们也没有别的办法。 再者,如今初初也到了成婚的年纪,为了她的婚事,有些话必须要说。 祁叙,是初初最好的选择。也只有他,能护着她安稳。 “国公拳拳父爱,晚辈知晓。” “你知道便好。” 她只希望,这孩子别负了初初。 - 刷碗这事儿只是说说,本来也没几只碗,许章绾一转眼的功夫就刷完了。 见两人站在门口,她便说让纳兰初领着祁叙在院子里四处走走。 卫国公府院子很大,算是都城数一数二的。眼看着夜幕四合,纳兰初便只带着他去自己的院子里逛了逛。 大抵是好久没回来了,再次踏进门的时候竟生出了几分恍如隔世的陌生之感。 亭台依旧,桃花灼灼,晚风轻拂其间,落英纷飞。假山间,几根青竹长在水边,随着水波轻轻摇曳着。 无数花瓣从半空中飘落而下,漫天花雨几欲迷人眼。 祁叙摘下落在她发旋上的桃花,轻声问:“不进去么?” 纳兰初摇摇头。 “很久没打扫了,进去了也是沾一身灰。” 她别过眼,看到墙角放着的木梯,忽然一笑:“这是当年我哥带我偷溜出去的时候常爬的木梯,上次没见到,原来是放这儿了。” “他应当不久就会回来。” 纳兰初昂首看他:“你怎么知道,难道藏了什么秘密没告诉我?” “没有。” “诶?真没有?” 祁叙视线从木梯上收回来,停在她脸上:“等我们成婚,他定是要回来的。” 纳兰初脸腾得红了,攥着小拳头撞了他一下:“谁说我要嫁你了!” “真不嫁么?” “不嫁!” 祁叙轻笑一声,伸手把她揽进怀里。 “不嫁便不嫁吧,只可惜,我这辈子只能在你这棵树上吊死了。” 纳兰初靠在她怀里,气恼道:“祁叙,你最近怎么愈发油嘴滑舌了?” 赶快把她那个正经的祁叙还回来啊喂! ? 第67章 祁叙近来会说情话了,追根溯源,全赖陈溢之教得好。 为了能让他成功出师,他苦口婆心言传身教之余,还搜罗了坊间编写的各种俗本轶事给他看。 包括但不限于《好男人必学的一百零八种撩妻技巧》、《论如何挽回女子的心》、《xx曰:维系感情的必备良方》...... 一摞书全堆在祁叙书案上,一本不少压在奏折下面。 纳兰初不会动他的东西,也自然发现不了祁叙最近的反常之举原来是偷偷进修去了。 从后院出来,正要回去的时候,两人经过连廊。看到纳兰昀手里还拿着这把弓摆弄着,眉头紧皱,嘴里念念有词:“奇了怪了,怎么修不好,难道要换弓弦了不成。” 纳兰初:“爹,我们得先走了。” 虽然祁叙说无妨,但卫国公府现在是陛下的眼中钉肉中刺,他们在这里待太长了,总归不妥。 听到声音,纳兰昀视线从弓上移到了两人身上,一看到了自家女儿的手牵着祁叙的袖袍,额角抽了抽,气冲冲道:“臭小子,你给我离远点!” 纳兰初被她爹大嗓门儿一震,吓得立即松了手,反观祁叙表情如常,眼神波澜不惊。 “这弓上有机关,若卫国公不介意,或许我可一试。” -- 第112页 “你?”纳兰昀充满怀疑瞅了他一眼。 这弓箭是武将所有,就算是他这种从军多年见过不少弓箭的人,也很难找到其中猫腻。据他所知,这小子是进士出身,一介白衣,说不定连弓箭都没见过。 还想修弓?简直是异想天开! 看出爹的犹豫与怀疑,纳兰初走上去拉拉他的衣袍劝道::“爹,你就让祁叙试试吧,他会很多东西。” 纵使一别多年,面对他的时候,她还是没有理由地选择相信。 纳兰昀弯手敲了她额头一下,恨铁不成钢道:“就知道向着他!” “爹,疼。”她小心揉着刚刚被敲的地方。 难怪娘总说他爹是个披着风雅皮的大老粗,她瞧着就是。 纳兰昀不出意外接收到她哀怨的目光,加上自己摆弄了这么久也没弄出什么名堂来,扶了扶额,认命道:“行行行,试试就试试。” 祁叙从他手里接过弓箭,先放于手中扫了一眼,接着开始拆弓。 这弓历经久远,表面光滑可鉴。但也许是当年工匠制弓制得仓促,做工很是粗糙,以至于经年累月后的弓木上出现了一道拇指长的缝隙,似乎再用点力气就会崩断。 纳兰昀威胁道:“我告诉你啊臭小子,今儿这弓你给我弄断了,你可得跟我赔一个一模一样的来!” 他这话明显是在刁难人,纳兰初不满道:“爹,祁叙只是好意。” 纳兰昀虽然已经习惯纳兰初胳膊肘往外拐了,但听完这话心还是拔凉拔凉的。这可是他捧在手里怕丢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女儿,这还没过几天呢,就要被别人给拐走了! “我不管,谁要他自己要给我修的,修坏了那也是他的过错!” 旁边,祁叙手中有条不紊拆解着弓。 这弓箭不比寻常的弓箭,里面机关重重,能够在战场上帮助兵士省些气力,有的还能增加箭的射程,若是箭术好的,拿着这把弓箭说能百步穿杨都不为过。 正因为这弓里头窍门多,所以机关一环扣一环,极为精密细巧。 这边,纳兰初眼睛一眨不眨看着他手中的动作,生怕一个不小心某个机关掉下来寻不到,到时候祁叙真得赔她爹一个一模一样的弓。 落日余晖之下,他的眼低垂着,眉如青山,面若冷玉。柔光辉映其上,又无端镀上一层暖意。 落霞褪尽处,曲波生漾时,夜风徐徐桃花飞。 他站在长廊之下,就是一幅绝佳的景致。 尽管纳兰昀看他不顺眼,却也不得不承认,这小子容貌确实是一绝,都城儿郎鲜有企及的。 旁边,纳兰初见他发丝被风吹乱了,正想要伸手替他别住。但一见她爹那晦暗难懂的目光,还没伸出去的手又默默收了回去。 算了,时机不对。 他动作虽快,但一举一动不带一丝慌乱,十分赏心悦目。 眼前人越是优秀得毫无挑剔之处,纳兰昀心里就愈泛酸。 得了,这下是真找不到理由了。 没过多久,祁叙就把弓装好递给他。 纳兰昀接过来仔细看了又看,又挽弓试了试,硬是找不出一丝缺点,只好心不甘情不愿道:“行吧,算你这小子有些本事。” “爹,我都说了。”纳兰初笑道。 “行行行,别墨迹了,再过半刻钟外头就要来人,你们快些出去。”纳兰昀说这句话的时候表情憋屈得很。 虎落平阳被犬欺,这群看碟子下菜的狗奴,逮着机会总有一天会要治治他们! 纳兰昀把两人送到门口,忍不住提点了几句。 “祁叙,我知道你对初初有意,但有些话我还是要先说在前头。” 纳兰昀面容正色起来,严肃盯着他,“我家初初自小就是被娇养大的。若你真想娶她,就三媒六聘地来,若你不想娶她,便不要伤害她。要是我没死,你对卫国公府的恩惠,我也会一分不少地还你。要是被我知晓你对她不好,纵使拼上我这条老命,也得拖你下地狱......” “爹......” “卫国公多虑了。”祁叙走上前行了一礼,语气平常却带着难以忽略的郑重,“我终此一生,只会娶一个妻,碧落黄泉,只有阿初一人。” 纳兰昀目光沉沉如墨,冷肃道:“望你说话算数。” - 从卫国公府出来,正是天边最后一抹余晖散尽的时候。 空中已寥落挂了几颗星,北辰星闪烁,同一阙微亮的月牙遥相呼应。 走出卫国公府,祁叙半牵起她的手,感受到她指尖略显冰凉,他眉头几不可见一皱。 纳兰初已经被他牵着习惯了,加上都城民风开放,男女一同挽手上街实属常见,也没太在意。 她一边走,一边同他说起他们家的旧事,眉梢都漾着笑。 祁叙知她是如今得知爹娘境况才如此放松,牵她的手就愈发紧了些。 “你爹娘,我定会还他们清白。” 纳兰初眼睛微弯,笑眼盈盈:“我相信你呀。” ? 第68章 正是一天生火做饭的时候,街上人不多,大都是放课后的学子还有在路上走走停停的小孩子。 院子后飘出寥寥炊烟,无数烟雾在空中融为一体,被南风一吹,便朝北迤逦而行,绕着北方那巍峨的山,一圈又一圈。 -- 第113页 “好香啊。” 两人正经过一户人家前,纳兰初吸了吸鼻子说道。 “回去给你做。” “今日天色晚了,还是明日再做吧。”她嘴馋也没有馋到这地步。 “无妨。”祁叙伸手为她簪好略微松垮的发髻,又理了理她散出来的发丝。 两人牵着手继续往前走。就在这时,一辆经过的马车突然停了下来。 “小初?” 纳兰初偏过头,就看见一袭白衣的江黎从车上下来。 “参见二皇子。” 江黎脸上溢出丝丝苦笑:“我们二人之间,何必如此生分。” 纳兰初但笑不语。 被喜欢的姑娘拒绝到底有几分难堪,他垂下眼,待眼底思绪散尽才抬头。 看到祁叙,江黎眼中闪过一丝果然如此的目光,向来清雅端方的面上显出几分恼火。 “祁大人为何在此?” 祁叙淡淡回:“陪阿初回国公府。” 衣袖下,江黎攥紧了拳。 阿初,说得倒是亲热! 他竭力压下心头翻涌的不甘愿,眼底晦暗难辨:“祁大人耳目如此灵通,想必也知道我的心思。无论如何,也得讲究个先来后到吧?” 祁叙轻轻捏着身边人的指尖,轻笑道:“二皇子说得有道理,不过这先来后到的顺序,您似乎没弄明白。” “我是弄明白了,只是不知祁大人有没有弄明白......” 他不信祁叙会比他先喜欢上她。这些年,他伪装成一个好兄长的模样,不过是想让她多看他一眼。 纵使她不爱他也无妨,他等下去便是,她总有发现自己心意的那一天。 可祁叙算什么,不过是近来得势了些。仗着父皇的信任便要同他抢人,他怎么敢! 纳兰初看着他们俩你来我往打哑谜,一头雾水。但又想到江黎许是要进宫去,现在天色已晚,再不回去宫门怕是要关闭了。 “二皇子若是无事,我们便先回去了。” 纳兰初本意是想让他赶紧进宫,但江黎似乎没领会到她的意思,清隽的脸划过一丝不可置信的苍白。 “小初,你如今......同他住一起?” “没有。”纳兰初急急否认,虽然都城民风开放,但未婚女子住在别人家中,还是会让人诟病,更何况,她和祁叙如今并未成婚。 她小声道:“我们只是住一个院子里。” 江黎脸上的温文尔雅几欲绷不住,胸腔中好似一团火在烧,灼得人五脏六腑都疼。 他咬紧牙关,用力摆出一副兄长的模样规劝她:“与祁大人同住到底不合适,我在城南有一住所,若小初不嫌弃,可去那儿住。” 末了,他又补了一句:“你哥走前拜托过我,让我好生照顾你。” 感受到身边男人愈来愈寒的气息,纳兰初连忙捏了捏他掌心宽慰他。 转而拒绝道:“多谢二皇子好意,我在阿叙那很好。” 听完这话,江黎心更疼了,但目光瞥见她消瘦的脸,又升起一股怜惜,毕竟是自己喜欢的姑娘,千刀万剐他也得受着。 “卫国公的事,我会去求父皇的。” 虽然如今天下流言甚嚣尘上,只要这卫国公府周围一直守着人,卫国公的罪名就一日不能得到昭雪。 听完这话,祁叙泠然的眸子闪过一丝讥讽,不咸不淡道:“不用二皇子费心,这件事,我自会处理。” 江黎拳头紧攥,“祁叙,你未免太过猖狂。” 卫国公府的存亡,如今全在父皇一念之间,他就不信祁叙还能想出什么好办法。 “这便不劳二皇子费心了。”他行了一礼,牵着纳兰初继续走。 江黎看着自己心尖尖上的姑娘乖乖跟着人走,又看到两人紧握的手,怒气之余,更多的却是心酸。 回到马车上,小侍从战战兢兢地探出头,又有几分好奇心使然。 “殿下,您脸色不大好,进了宫可要寻太医来?” “不用。”江黎浅抿了一口茶,恢复了往日的淡然出尘,只是心下却叹息不止。 他又何尝不知道今日是自己出了格,只是毕竟是他守了这么多年的姑娘,如何能让他拱手放弃。 祁叙如今不过是靠着父皇的信任才得势,在宫中根基并不深。更何况如今他在朝中得罪的人实在不知凡几。要是以后失了帝心,又如何能护得了小初一辈子? 小侍从在一旁偷偷地笑:“今日倒是第一次见到殿下同人争吵。”他跟随殿下多年,见惯了他为人有礼,进退有度的处世之法,还从未见到他压抑不住怒火的样子。 祁大人还真有些本事。 江黎叫了他几声没答应,直到对上自家殿下清棱的眼光才恍然回神。 “想什么。” 小侍从脱口而出:“祁大人还真有些本事。” 话一说出口他就后悔了,这话心里想想就成,怎还说出来了,这不是往殿下心窝子里捅刀子么! 迟迟半晌没听到人言,他期期艾艾抬起头,却看到殿下又摊开了那幅卷轴,目光细细描摹着画中人。 小侍从又是一阵同情。 襄王有意,神女无情。他们家殿下,可真是可怜啊! - 那边,祁叙和纳兰初刚回来。 刚踏进门的时候,纳兰初下意识看了眼他的脸。 -- 第114页 只见他面容浅淡,嘴唇微抿,似乎与往日没什么不同,但纳兰初就是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 “哥哥和小黎哥哥是儿时的玩伴,我们只是小时候时常见面而已。”纳兰初拉拉他的手,同他解释。 祁叙点点头,单手解了门锁,先走了进去。 “阿叙......”纳兰初见他不理,心里有些着急,追着他进去,“我说的都是真的,我同他......” 纳兰初刚踏进门槛,突然手上一疼。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已经被他压在了门后。 他气息灼热,铺天盖朝她压来。祁叙捧起她的脸,手指摩挲片刻,含着她的唇重重咬了上去。 纳兰初屏住呼吸,连呼吸都在颤。 腿一软,差点滑下去。祁叙眼疾手快箍住她的腰。 唇齿缠绕之间,只听他唇间溢出几句碎语,低低的,夹杂着几分恼怒,又有些酸意。 “你还叫他哥哥。” 纳兰初脸红地像是熟透了,舔了舔方才被祁叙咬的唇角,不服气嘀咕:“那你还咬我呢。” 祁叙嘴角似乎扬起一丝笑,指腹在她细腰间轻轻搓捻了下,才不舍松开手。 “那便扯平了。” 他理好她落在脸颊两边的发丝,语调理所应当。 “谁跟你扯平了。”她指了指唇角,怒瞋他,“肯定肿了。” “是我的错。” 祁叙抚过她嘴角,半揽她进怀里轻轻安抚。 只是这安抚也不知道是不是心虚使然。 “祁叙,你是属狗的吗?” 哪,哪个男子是这么亲自己喜欢的姑娘的! 不对,祁叙这些年不会没见过这些吧? 纳兰初揉着嘴角,狐疑扫过他的脸:“阿叙,你不会是不知道如何......” “是。”祁叙承认得很坦荡,“劳烦阿初多担待些,若是每日陪我练习,相信我定会进步神速。” “谁要陪你练了!”纳兰初瞋了他一眼,脚步慌乱地往屋里走去。 ? 第69章 晚饭照例是祁叙做的,几碟小菜,纳兰初吃得让盘子几乎见了底。 所有的菜都是照着她的喜好做的,她对食物的要求不高,只要新鲜就好。知晓她吃得清淡,祁叙也会尽量把食物做得可口一些。 两人吃过晚饭已经夜幕四合,梳洗过后,纳兰初便如往常一样准备溜进祁叙书房。 她悄悄推开门,侧身探进去。 桌上灯火微弱,似乎撑不了多久就要熄灭。 纳兰初半挽着袖子,从架子上拿来一个空油灯,在里头添好油,将原本桌上那油灯换下去。 等换好油灯,她便坐在榻子上给祁叙磨墨。 细微规齐的摩擦声沙沙响起,祁叙放下笔,见她眉眼间有些倦怠,便道:“今日太晚了,你先回去睡。” 纳兰初情不自禁哈欠了下,眼角渗出点点泪花。 因为太困,脑袋点点如小鸡啄米,转不大过来。 迷迷蒙蒙的眸子瞅着祁叙。 “你今日不还说要我陪你么......” 祁叙罕见一默。 再朝她看去,姑娘已经困倒在了桌上。 祁叙目光停在她脸上。 养了几天,她脸上总算有了些肉,脸颊轻轻压在书案上,眉毛细密纤长,在灯影的照耀下投射出细碎的剪影,唇微微翘起,显出几分可爱。 “傻。” 祁叙把笔搁在笔架上,力度轻柔地把她抱回了房间。 这院子是他来都城后买的,原是一处私宅,周围宁静不嘈杂,院落宽阔。虽然不能与那些达官贵人的宅邸相提并论,但清池弱柳也自有一番风趣。 担任御史中丞一职后,皇帝也曾动过给他赐宅第的念头,只是被他以国库亏空的理由搪塞回去了。 只是这院落僻静是僻静,但潮湿寒凉,原先这里只有他一人住倒无妨,但如今阿初住在这里便不行了。她身体不好,应当换个温暖干燥的地方住才行。 城北地势高些,但大都是禁宫别院,唯一能选的地方就是城东。 他正想着新住处,忽然怀里有了动静。 “祁叙。”怀中人皱着眉头嘤咛了声,纵使在睡梦中,手还拉着他的袍角不肯放下。 他垂下头没有说话,走得更慢了些。 走到房间,祁叙把她放在床上,替她盖好被子,起身走了出去。 温凉的月色中,纳兰初安稳睡了。 - 回到书房,却已有另外一个人坐在他的位置上。 陈溢之转着笔,揶揄道:“人送回去了?” 祁叙关上门,扫了他一眼,“半夜三更,你来作何。” 陈溢之把笔放好,没回答他的问题,转而拍拍衣衫站起身,调笑他:“我是不是坏了你们的好事?” “你来作何?”祁叙又问了一遍。 “害,就是来看看......我这不是想你了么。”说着,他就要揽过他的肩。 祁叙身体一侧,眉间已有不悦。 “陈溢之,适可而止。” 陈溢之脸上笑意一僵,恢复了正经的模样。 他看了眼紧闭的房门,悄悄凑到他耳边低声几句。 “皇帝......怕是要撑不住了。” - 今晚的大明宫,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一众宫女太监齐齐跪在殿外,如鹁鸪一样低着头。 -- 第115页 殿内时不时传出猛烈的咳嗽声,紧接着就是一阵喧哗。 黑沉沉的大殿内,皇帝躺在龙床上,喉咙不断传出嘶嘶的声音,像是朽木割锯的摩擦之音。 殿下,一众后宫女眷跪在地上,一个个哭得梨花带雨,哽咽着用帕子拭着脸上的泪。 过了好大一阵子,嘶嘶的声音终于消失。 皇帝面无人色,惨白着脸由太医扶着坐起来,扫了眼下头一群女人,虚弱道:“朕还没死,还用不着你们哭丧。” 站在床边的皇后撩开床帷走出去,凤眼一厉:“都给本宫出去等着。” 她话音一落,嫔妃们站起身,三两扶着出去了。 她们出去的空当,太监匆匆来通报。 “陛下,人来了。” “宣他进来。” 一场大病迅速剥去了他的生机,眼中再也不见往日的意气风发。 “陛下,臣妾告退。” 皇后行了一礼,余光瞟了一眼身后的门,款款走了出去。 “参见陛下。”祁叙行了一礼。 太监在陈溢之来后不久便传来口谕,说陛下召他入宫,并未告知任何原因。 “祁卿,深夜召见,不知是否饶你清梦?” “陛下旨意来得正好,臣并未安寝。” 床上的人似乎笑了下,紧接着就是剧烈的咳嗽。 “祁叙,你很聪明,应当知道,这满朝文武,为何朕今晚只召见你来。” “承蒙陛下厚爱,只是臣,确实不知。” 皇帝又轻咳了声,没好气道:“少跟朕打马虎眼。众人皆说朕昏庸无道,是,也不是。朕虽为政昏庸,但还算有双眼睛,看得清人心。” 他视线停在站在帘帐外的人影身上,深幽平静,连语调都带了几分行将就木的死气,有气无力:“朕用你,不单是你的才华与品行,更因为你与小砚是同乡,是知己。” “他在朝中并无根基,重臣老将也并不信他。长此以往,必要被这宫里的魑魅魍魉吞食干净,朕不愿走他走朕的老路,只能替他寻一个助力。” “好在,你还算争气,没辜负朕的期望。” “陛下谬赞,这是臣分内之事。”祁叙语气平泛,听不出任何波动。 “行啦,朕也不同你兜圈子,你明白得很。”他目光冷下来,“朕今日的犯病,太医说是服药所致。国师给的丹药朕已经服食十多年,绝不可能有问题,朕要你查清楚,究竟是谁动的手脚。” “还有,这令牌给你。” 重重帘帐中伸出一只手,太监捧过令牌,呈给祁叙。 “这东西,你拿着。若有用,便用。” 祁叙低眉瞥了眼,收进袖中。 “臣遵旨。” 祁叙指腹摩挲着令牌边缘,眼中闪过几分深思。 这令牌是羽林军的令牌,凭此可号令都城所有羽林军。这令牌自古以来就是皇帝所有,从不假手于人,他倒也舍得。 不过,这令牌与其说是让他拿着,不如说是给宋砚的。 只是他一番慈父之心,终归是要无处安放了。 半晌寂静,忽然皇帝开了口,状似无意问:“近日,你可曾去陪过小砚?” 祁叙:“臣昨日去过。” 皇帝疑心重,宫中耳目众多,不可能不知道他昨日去过宋砚那儿。这么问,不过就是想试探近来他与宋砚的关系。 果然,听到他的答案,皇帝脸上一松,挥了挥手。 “下去吧。” 祁叙行了一礼,屏风后,青黛色的衣袍露出一角。 他收回目光,退了下去。 宫中衣袍颜色规制等级严明,这衣袍是谁的,不必多想。 - 祁叙刚走不久,太监又匆匆推开殿门,碎步走到皇帝耳边,轻声道:“陛下,大皇子来了。” 皇帝半睁开眼,神色不耐:“这么晚了,他来作何?” “奴婢不知。但看大皇子神色不佳,似乎是及其重要的事。” 皇帝脸上已有几分倦怠,但仍强撑着。 “宣他进来。” 过了会,江隐由太监带着进来。 “参见父皇。” “什么事,快说。” 江隐放下手,如鹰隼的眸子闪过一丝阴毒:“儿臣找到了父皇今日吐血的罪魁祸首。” “哦?”皇帝睁开眼,手蜷成拳,身体微微探出,“是谁?” “国师。” 皇帝手一松,手中紧捏的褶子顺势散开。 “你有何证据?” 江隐眼底愈发得意,面上仍旧沉稳不变。 “儿臣在国师呈上来的丹药中,发现了竹英草的粉末。这草无色无味,长期服用会使人衰老加快,寿命减缓。父皇的病,一定是国师的丹药所致。国师用意,昭然若揭,还望父皇明察。” 皇帝冷冷道:“你多虑了,国师绝不可能背叛朕。还有,谁准你查朕的丹药的?!” 江隐仰起头,眸中闪过浓浓的不可置信。 “儿臣所言句句属实,绝无半分虚言!” “朕知道你并无需言。” 皇帝透过帘帐看着这个平日里心思最深沉的儿子,心中涌上一股无力感。 他给了他这么多次机会,他却从没有抓住过,一次次让他失望。 江隐眼中的激动还没完全显现出来,就被皇帝一句话斥了回去。 -- 第116页 “国师无罪,这味药国师十多年前便同朕说过,是朕自己让他加的。” 闻言,江隐腿一软,几欲跪在地上。 怎么可能! 这药毒性巨大,长久服用一定会死! 父皇绝对不可能知道药性还服用这么久! 对,对,国师是如今五皇子的人,他心爱之人的儿子,他当真要护着,当真要护着了。为了护五皇子的周全,竟然连这种话都编排得出来! 是不是等他西去了,连皇位都要传给他! 要是皇位给了五皇子,他这些年的经营谋划算什么?他这些年的殷勤讨好又算什么?! 说不定等五皇子登基,他连命都保不住。 不行,他绝不能让这件事发生!皇位,一定是他的! “朕看你也是为了朕好,便恕你无罪。只是你到底是最年长的皇子,理应给皇弟做好表率。如今却如此冒失,实在让朕失望。就罚你禁足抄书半月,不得有怨言。” 帘帐外,江隐压住心中翻腾不止的怨怒,眼底如深潭寒冰,一片冰凉。 “儿臣,遵旨。” 他强撑着身体站起身,目光重重看向帘帐中的人影,跌撞转身,趔趄地往殿门外去了。 等他走后,太监小声道:“陛下,可要派人护送大皇子回去?” “不必了,有些事,他总是要明白的。” 身边宫女端了药过来,太监接过试了毒,又探了探凉热,才把药呈过去。 一边服侍着喝药一边道:“可是奴婢看,大皇子似乎并未明白陛下您的良苦用心。” “朕已经仁至义尽,至于他知不知道,那是他自己的事。不过,若是他敢做出格的事,就别怪我这个父皇手下无情了。” 太监舀了半勺药递到他嘴边,“希望大皇子能早些醒悟,明白陛下的心思。” 皇帝喝了一口药,被那苦味刺得眉头一皱,不悦道:“要是明白,早该明白了,糊涂东西。” ? 第70章 今夜无月,万物沉寂在黑暗中,匿无踪迹。 楼阁之上,女人靠在软榻上,摆弄着纤纤玉指,目光分出一缕来,看向对面藏在黑暗中的人影。 那人一袭青黛色罩袍笼住全身,只露出一双黑沉沉的眼睛。 “如何?” “没死。” 女人摆弄手指的动作一停,嘴角勾出一丝讥嘲。 “这都没死,他倒是命大。”殪崋 “但......据太医说,这毒诱发了他的旧症,应该活不了太久。” 女人直起身,冷眸一厉:“太久是多久,莫不是还想当年一样,要等十几年!他等得,我可等不得!” “放心,这次计划周全,绝不会像上一次,让宋家留下一个祸患。” 闻言,女人脸色好看了点,理了理头上的步摇,双手交握放在膝上。 “听说,大皇子来了?” “是。” “他不在府上好生待着,来宫里做什么?” “他说他找到了给陛下下毒的人。” “下毒的人?”她慢慢重复这句话,眸底森寒,“他找到了我们?不,不应该。” 若是发现是她下的毒,早该寻来了。 更何况,这可是她亲手下的毒,就是神仙下凡都找不出端倪来。 “他说的是国师。” “国师?”她眉眼一挑,先是惊讶,接着脸上浮现出得意之色,“没想到人没死,还给我们解决了一个祸患。”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只怪大皇子近来愈发沉不住气,原本我还将他视作对手,如今看来,是我高看他了。” 女人柔柔一笑,“我倒希望他能胜,若是扳倒了国师,五皇子就会少一大助力,到时候,咱们就会简单许多。” 黑影沉下声:“五皇子......比江隐更不好对付,更何况,他身边还有一个祁叙。” 女人抿了口茶,轻蔑道:“不过是个近臣罢了,皇帝死了,他什么都不是。” “纵使如此,我们仍不可小觑。早早除去,以绝后患。” “就依你所言。” - 午夜一过,阴云散开,月亮泄出丝缕清辉,将世间外物都包裹在圣洁之下。 一道迅疾的身影街上悄声掠过,脚下生风,一路南行跳进了庄严的国师府。 “主上,出事了!” 过了半刻,一道灰袍身影推开门。 “何事惊慌?” “主上,是陛下丹药的事!” 国师扫了眼周围,声线粗糙沙哑。 “你随我进来。” 房中点上一盏灯烛,悠悠亮着,一半是明,一半是暗,明灭不定。 “主上,宫里的探子来报,说陛下今天中了毒。” 这消息在宫中被封锁得严严实实,嫔妃宫女们皆以为陛下是操劳过度吐了血,殊不知却是中毒所致。 “下毒之人可查出来了?” “并未查出凶手,但后来大皇子去了一趟。那探子离得远,只听见只言片语,说大皇子禀告陛下,说这药似乎同主上您有关。” “陛下作何反应?” “陛下似乎大发雷霆。” “大发雷霆?”国师微微眯起眼,抚了抚怀中的拂尘,察觉到此事不太对劲。 丹药的毒性他早先便同陛下说过,陛下既然知晓,便不会对他有怀疑。除非江隐知道了些什么...... -- 第117页 但这些年他一直谨小慎微,很少让人抓住把柄,唯一的一件事便是......宋砚的身份。 难道他发现了宋砚是他找来的替身?! 国师手一停,急切问:“陛下今日可有提起过五皇子?” “提起过,大皇子离开不久,陛下便宣了五皇子。” 闻言,国师脸一沉,浑浊的眼睛闪过惊慌之色。 现在想必陛下并未断定宋砚的身份,若真断定了,也不会宣他进宫试探,如今之计,必须要让宋砚隐瞒住他的身份,不然他也要跟他一起陪葬! 想来是最近北疆的都城子弟回来了不少,才让这大皇子得了些消息。 糟践东西,果然是上不了台面的女人生的,就知道坏他好事! “来人,给我拿纸笔来。” 天刚蒙蒙亮,一只信鸽从国师府最高的亭台上飞了出去。 在不远处的树林深处,早有一张拉满的弓箭候着了。 白鸽刚一飞过,一根迅疾的箭矢就从地面射了出去。 大皇子府。 “殿下。” 江隐抿了口茶,放下茶杯。 “找到了什么?” “正如殿下所料,国师果然有鬼。昨日我跟着他探子进了府,今日一早便看到有信鸽从国公府飞了出去。在下派人将那信鸽射了下来,发现了国师送出去的信。” “做得不错。”他略微点头,“信呢?” “在这。”他把信从衣襟里掏出来,呈给他。 江隐打开信,视线慢慢扫过去,眼中激动的光越来越亮。 “好,好!”他叠好信,眼底的喜色都快溢出来,站起身在房里走了几圈,“派人去查五皇子的身份,就从国师这里查,给本王查得清清楚楚!” 他就不信,这次他还扳不倒那老头! “遵命。” - 傍晚,祁叙放值回来。 他推开门没见着人,又唤了一声。 院落里空荡寂静得连脚步声都能听见。 祁叙走到她房间,从窗户外见到蜷缩在床上的人,心中悬着的石头一松。 她推开门走了进去。 听见有人过来,纳兰初把被子攒紧了些,声音闷闷的。 “你回来了?” “嗯。”祁叙坐在床上,“今日吃什么?” “不想吃。”她有气无力道,“你出去吧,让我自己静一静。” 一双温热的手从外面伸进被子里,准确地贴在她额头上。 祁叙皱起眉头:“捂着做什么,出汗了。” “无事,捂着吧。” 比起流汗,她更不想被痛死。 等了会外头没动静了,就在纳兰初都以为他走了的时候,祁叙俯身抬起,连人带被把她圈进怀里。 “生病了?” 纳兰初别过脸,“不是。” “那是为何?” 纳兰初咬着唇,苍白的脸上染上几抹绯红,语调急躁。 “你,你先出去!” 她支支吾吾的语气让祁叙愈发怀疑,手拨开潮湿的发往她颈间一探,沾了满手的水汽。 “纳兰初。”他表情冷了下来,“到底怎么了。” “没怎么,你快走吧!” 来了月事本就焦躁难安,加上小腹痛得实在厉害,纳兰初早已没耐心和他耗着了。她把脑袋重新缩到被子里,哼哼唧唧。 祁叙像剥笋一样把的被子剥开,捏了捏她的脸,语气放轻揉了些:“到底怎么了?” 纳兰初吃软不吃硬,看着他的脸眼眶一红,探出脑袋把脸埋进他怀里。 “就是......疼。” “我去请郎中。” “不要!”纳兰初连忙扯住他的衣服。 “每月一次,习惯就好了。” 祁叙听完这话算是明白了,轻咳了声,手沿着寝被往下探去,隔着一层薄薄的衣物放在她小腹上,力度轻缓揉着。 “可有好些。” 纳兰初伸出半张脸,点点头。 揉着揉着,不知道是自己太累还是太舒服,她枕着祁叙的手臂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天已大黑,屋里点上了蜡烛,祁叙在她身边看书。 听到她醒来的动静,祁叙伸出手抚了抚她已经干了的发丝,语调随意:“醒了?” “嗯。” 睡了一觉,小腹没那么疼了,连精神似乎都回来了点。 她身体贴过去,想瞅瞅祁叙正在看什么。 谁知她脑袋刚伸过去,下一瞬他就将书合上了。 “锅里给你热了粥,我去端来。” 纳兰初心思全在他刚刚合上的书上,没太听见他的话。 等祁叙一走出去,她就把书拿了出来。 “《药典》?”纳兰初第一反应是祁叙生病了,但回想了下近来两人的相处细节,又没察觉到什么。 她翻到祁叙刚才看的那一页,草草看过去,视线停在月事那两个字上,脸像烧着似的一红,连忙放回原处。 他,他没事看这些干什么? 恍惚之际,门打开了,祁叙推门进来。 见她把脸蒙在被子里不出声,把碗放在案上。 “又疼了?” “不疼了。” 她磨磨蹭蹭掀开被子,披了件大氅在身上。 淡淡的夜色蔓延开,地面升起丝丝寒凉。纳兰初如今是一点寒都受不得,刚下榻就打了个冷战。 -- 第118页 “坐回去。”他端着碗过来,看样子是要喂她喝粥。 “我自己来。”她接过汤匙,急忙喝了一小口。 粥是温热的,入口正合适,里头放了几颗红枣,已经炖得酥烂。 她喝了几口,恍然想起祁叙应当还没吃饭,连忙放下碗。 “你吃了吗?” 他笑了笑,只道:“你吃就是。” 纳兰初急了,“你每日天不亮就要上朝去,怎能不吃饭?再不成,我去给你做点。” 说着她就要掀被子下床。 祁叙一手把她按回去,清隽的脸上露出几分不常见的揶揄。 “阿初不介意的话,我吃你剩下的就好。” “也......不是不行。”她凝视着碗里的粥,想了半刻琢磨出来几分不对劲。他们在梦境中相处了这么久,在这里又相处了这么久,祁叙不可能不知道她饭量不大。奇怪的是今天这碗粥格外得满,几乎是她以前饭量的两倍有余。 还未等她进一步思忖,对面祁叙开了口,声线夹杂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委屈和怅然。 “既然阿初不乐意,那我便捱一宿就是,一顿饭不吃,总归死不了人的。”说着,他手抚了抚她的发丝,转身欲走。 “诶,你等等!”她牵过他的衣袖,拉他重新坐在她面前,“我又没有说我不乐意。” 反正,他不介意就好。 ? 第71章 原本这粥是要祁叙端过来的,但现在端碗的却成了她。 祁叙吃东西的时候总是慢条斯理的,看上去少了几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薄凉,反而......有些乖? 自始至终,她的眼神都停在他脸上,一动不动,像要把人给盯穿似的。 “阿初,你再这样看下去,我就要吃不下去了。” 纳兰初脸一红,却没低头,嘴里嘀咕着:“人长一张脸,不久是让人看的么。” 更何况,祁叙的脸确实赏心悦目。 吃完粥,纳兰初看着眼前空空如也的碗,总觉着自己被套路了。 “还疼么?”祁叙眼神停在她小腹上。 “不疼了。”她揉了揉小腹,一碗粥下去,把她都快热熟了。 不得不说,祁叙的厨艺确实与日俱增,同当年炖鱼的时候简直不可同日而语。连一碗普普通通的粥,都能被他炖得软糯可口。 她把碗递给祁叙,笑道:“改日你得把厨艺传授给我。” “不用。”他淡声道。 “诶?”她偏过头,嘴瘪了下,“真小气。” “我做,你吃就行。” 纳兰初脱口而出:“可是万一......” 祁叙目光扫过来,把她嘴边的话堵了回去。 “没有万一。” 他的下半生,注定要为她而活。 - 春光迅疾,转眼便到了仲春。 一日休沐,纳兰初拉着祁叙去玄都观看桃花。 千树桃花开尽,满山遍野,灼灼其华。 微风穿林而过,桃花纷飞弥眼。 她今日穿了一袭平日压箱底的粉色襦裙,是如兰硬要她穿上的,说是应景。额上还描了淡粉色桃花钿,又插了一根桃花式样的簪子。 融入无边的桃花中,似神似仙。 祁叙今日也没再穿他的黑衣,换上一身素白的长衫。 他们走得深,桃林中已经见不到别的人影了。 纳兰初放松了些,拉着祁叙的袖子不撒手,兴致勃勃跟她介绍以前的情景。 “当时这里还有一条长长的台阶,但不知为何就被拆了,只剩下几块砖头。听观里的道士说,要在桃林中修一条水渠引水。” “姑娘倒是记得清楚。”桃林之中忽而传出一声含笑的声音。 纳兰初转过身,认出她正是当年见过一面的女冠。 “您还认得我?” “自然认得,毕竟在那个时候还来玄都观的桃林的,只有姑娘一人。”她扬了扬拂尘,看向她身旁的男子,微微一笑,“看来姑娘得偿所愿了,如此甚好。” 纳兰初脸上划过一丝赧然,道了声谢。 “贫道有事在身,便不叨扰二位了。不过两位既然来了桃林一趟,不妨去桃林最深处的那棵桃树下看看,这桃树树龄已有三百年,是第一位观主种下的。在桃树下拜过的有情人,能够相守百年,两位可去一试,也算求个吉利。” 祁叙捏住纳兰初的手,“多谢。” 那女冠视线在他们身上转了一圈,笑了笑,便转身离去了。 纳兰初目送着她的身影渐消,在桃林尽头不见了踪迹。 等她离去,祁叙才问:“当年你来这里......所求的是什么?” 纳兰初默了默。 所求的是什么? 无非是能够同他永远在一起。 只可惜当年她只将这种不舍当作是友情,没能在消失前把那句话诉之于口。 不过,现在或许也不算太晚。 她踮起脚,悄悄贴近他耳畔。 声音比桃花落地的声音还要细微,却一声一声敲在他心上。 “我当年所求,是想和那个总爱跟我摆臭脸的人......永远在一起。” 祁叙敛下眼,摘下落于她头顶的一朵桃花,轻轻别在她鬓间。 “我当年所求,是想让那个不听劝的姑娘多等他一会儿,等他有能力为她遮风挡雨之后,再十里红妆把她娶回家。” -- 第119页 纳兰初红了眼,仰头怔怔看着他,泪光模糊了眼睛。 “别哭。”他把怀里的姑娘揽紧在怀中轻轻安抚着,“再哭我就要心疼了。” 纳兰初吸了吸鼻子,“阿叙,你变了,你以前都不会同我说这些的。” “你不喜欢?” “也不是......”她埋在他衣襟前,捏着他腰间的玉佩。 就是有些不大习惯。 祁叙松了一口气。 - 两人相携着来到桃林尽头,树下已有不少男女。 不愧是三百年的桃树,桃干粗壮,差不多相当三四个壮年男子。 串串桃花之间,红色的丝绦飘飞,木牌相互碰撞,发出叮叮咚咚的碰撞声。 见两人过来,树下的小摊贩眼中划过浓浓的惊艳,连忙迎了过去。 纳兰初悄声跟祁叙说:“没想到这僻静地方,也有人买卖啊。” 小贩满脸堆笑:“两位可是要祈姻缘?我这里的木牌可都是开过光的,保两位相守到老。” “真有这么灵验?” “当然灵验了,不然这摊子,我在玄都观能开这么多年?” 纳兰初还想问几句,祁叙已经走过去挑了块木牌,把银子给了他。 听到一块木牌十两银子,纳兰初心中不由得咋舌,敢情如今连祈个姻缘都如此贵重了。 给完钱,小贩把笔砚给了他们。 她提笔写下名字,那边祁叙也写好了,但挂在哪儿却成了一个问题。 纳兰初围着这老桃树走了一圈。 要是太低,容易掉下来,要是太高,又容易受日晒雨淋。 最后还是祁叙选了个地方,把两块木牌结在一起挂了上去。 微风吹过,两块木牌轻轻晃荡起来。 去的时候天气晴好,万里无云,回来的时候却正遇上一阵小雨。 好在他们回来得早,也只淋湿了头发。 一回家祁叙便抱着她擦头发,甚至还在她换衣服的时候煮了一碗姜茶。 纳兰初托着脸看着窗外绵绵的春雨,心也跟着染上几丝愁绪。 “不知道哥哥最近如何,一直没有收到他的来信。” 祁叙给她擦头发的手一停,低眉道:“你可以写信给他。” “真的吗?会不会被朝廷扣下来?” “这都城到处都是家眷,换个名字就是。” 纳兰初眸子亮了亮,还未等他擦干头发,便要下榻去写信。 祁叙叹息一声,在她要下去的前一瞬给抱回来了:“不怕受凉了?到时候又该咳嗽。” 纳兰初摸了摸鼻翼,乖乖坐了回去。 ? 第72章 午夜,大皇子府。 氤氲的水汽自池中蒸腾而起,摇曳的竹林遮住池边人的人影。月光似乎从未光顾这里,连池水中都是黑暗一片,只有无边夜色入目。 一道黑影掠过竹林,径直跪下来。 “殿下。” 江隐转过身,“查到了?” “在下查到,国师当日曾给过五皇子一块玉玦,对照了图样纹饰,正是当年那位所有。但按道理这玉玦应当在五皇子身上,不应该由国师给五皇子。更奇怪的是,国师对五皇子是如何找到的一直讳莫如深。” “那便是了。”江隐有一下没一下转动着拇指间的玉扳指,眼底浮上一抹藏不住的诡谲。 当年大火把汀兰殿烧得一干二净,连块完整的瓦片都没留下来。而当时国师不过就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太监,负责汀兰殿的洒扫一事。能够在火灾之前就拿到这玉玦的,除了他不作他想。 只要他将这件事告知父皇,这偌大的宫廷便再也没有他的容身之地。到时候想要处置他,还不易如反掌? 但单凭一个玉玦还不能定五皇子的罪,除非有更确凿的证据。不过这也无妨,只要父皇起了疑心,必然会与他滴血认亲。 到时候他就不足为惧了。 “殿下,只有这玉玦,证据是否太少了?若是陛下不信......”若是不信,殿下反倒有挑唆诬陷的罪名,加上殿下最近刚被罚,就这样去禀告,岂不是火上浇油...... “够了!”江隐脸上显出浓浓的不耐,“做好你的本分,其余的事无须你过问!” 他急忙跪下:“殿下恕罪。” 江隐手中玉扳指转得愈来愈快,挥了挥手。 “滚吧。” 探子退了下去。 江隐注视着眼前深黑一潭池水,双手紧攥着池边的栏杆,眉眼郁躁难平。 蠢货,都是蠢货! 自从那冒牌货来都城之后,父皇便越来越重视他,甚至让他担任要职,不惜一切代价让他参与朝中政事。此番目的,不就是为了让五皇子尽快熟悉朝中政事以便以后好接任太子一位么! “殿下为何不与太子联手?”竹林后传来一道婉约好听的声音,过了会,一名女子款款走了过来。女子腰肢纤瘦,一双美眸秋水盈盈,白玉为肌冰作骨,任谁也要夸一句仙姿玉色。 江隐伸手钳住她的下颌,用力捏着将她整个人带了过来,凑在她耳边阴气森森道:“赵葳蕤,你当我是傻子?” 要是能把太子拉过来他早就拉过来了,何必等到现在?只可惜这太子不过就担了个名号而已,骨子里同他那个皇弟一样,都是烂泥扶不上墙的东西。 -- 第120页 等到他登基之后,倒是能给个封地饶他们一命。 但五皇子,他必须死。 他经营谋划这么多年,绝不能善罢甘休! 赵葳蕤用力从他手里挣脱出来,朝后踉跄几步勉强站住。 清丽的面庞上两块淤红格外显眼。 江隐收回手,指腹摩擦了下,似乎在感知方才的温度。他转过身,缓慢靠近她,嘴角勾起一抹残虐的笑:“赵葳蕤,今日不见,你倒是长本事了。不仅敢偷听我说话。还敢明目张胆同我呛声了。” 他伸手抬起她下颌,看着她的眼神就像一个美丽却易碎的花瓶,笑得温柔又残忍。 她后退几步,靠在柱子上硬挺着站住,目光不闪不躲直直盯着他。 “江隐,你会遭报应的。” “那又如何?”他反问一句,怡然自得拂去周身水汽,“若我遭了报应,你以为你能逃得掉么?” “我不会帮你的。” 她恨恨道。 “你拿什么帮我,就靠你身上洗不掉的铜臭味么。” 他端详着这张精致的脸,眼前浮现的却是另外一个人的面容。 “你只是是她的影子,我留你,不过是因为你长了一张和她相似的脸而已。”他推开她,眼底寒冰如有实质,“你当真以为我不敢动你?” 只要他想,她的命他随时都可以取。 赵葳蕤被他推倒在地,脑袋狠狠撞在柱子上。 当即见了血。 她捂着额头仰首看去,他却只是掸了掸衣袍,面露嫌弃从她脚边走了过去。 他们明明是夫妻,却如同两不相识的陌生人,甚至于,她连家中的奴仆都比不上。 她知道他野心勃勃,他卑劣自私,他目中无人。她也知道他不是良人,娶她只是为了自己的利益,或者说,只是为了一张相似的脸。 可是她还是爱他。 为了嫁给他,她忤逆了父亲一早就给她安排好的婚事,心甘情愿入了这外表光鲜的华美囚牢。 嫁给他之前,她也曾立下誓愿要捂暖他的心,但直到最后才发现,这人的心分明是石头做的,不知冷暖,不识情爱。 赵葳蕤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手抓着栏杆轻轻喘着气。 竹露清响,天地寂默,她凝望着他的背影,拭去眼角的泪水。 - 五更时分,天还未亮,上朝的大臣已经有序走入了大明宫。 宣政殿内,京兆尹说起都城近来匪患频发。 “陛下,那贼人个个心狠手辣,各地赶往都城的商队无不深受其扰。臣也曾派人去过,那些贼人身手不凡,训练有序,绝不是普通的土匪,还请陛下趁早定夺,剿灭匪患,还都城百姓一片安宁。” “何时的事?”皇帝问。 “已有整整一月。” “小砚。” 宋砚从朝列里走出来。 “朕派你调查此事,务必调查个明白,看谁在后面动手脚。” “是。” 他正要退回去,就听见一声重重的咳嗽声,紧接着殿上便传来一声惊呼。 “陛下!” 皇帝擦去嘴角的血迹,不满横了急躁的小太监一眼。 “叫什么?” 小太监被训了一顿,待在一旁不敢动。底下的朝官也都面面相觑,脸上划过几分担忧之色。 “还有什么事,快些说。”皇帝强撑着身体,扫了一眼朝臣。 国师道:“陛下龙体重要,还是先宣太医来吧。” 他话音一落,底下朝官纷纷附和。 “是啊是啊......” “既然如此,那便下朝。”皇帝由小太监扶着站起来,揉了揉发黑的眼睛。 “父皇,儿臣有事请奏。”江隐从朝列中走出来。 “大皇子,有什么事,还是过几日再说吧,毕竟陛下的龙体可耽搁不得。” “是啊,有什么事,还是等陛下好了再说......” 江隐捏紧笏板,脸上心不甘情不愿挤出一丝笑。 “倒是我鲁莽了。” 他沉沉的目光朝国师站的地方扫过,敛下眼,退了回去。 皇帝任太监扶着下去了,早有太医等候着。 江隐回母后宫中请了个安,小坐了会,便往寝殿方向去。 正要让人通报,门口就出来一人。 “参见皇后殿下。” “大皇子?是来看陛下的吧。”皇后扶起他,淡淡笑着,“诸多皇子中,还属你最有孝心。” 江隐垂眉掩住眼底的讽刺,脸上笑得谦卑。 “不知父皇身体如何,太医是否看过?” “太医已经来看过了,说是受凉所致。陛下如今正歇着,殿下也忙了半日,想必也累了,不妨早些回去歇着。” 皇后嘴角勾起一抹轻嘲。 都是千年狐狸,跟她玩什么聊斋? “既然如此,我便明日再来。”说着,他掉转身。 “不必了,陛下自有本宫照顾着。” 她如此说来,就是撕破脸了。 “有些事也不必本宫多说,大皇子这些年心中想的是什么,本宫也知晓。只是你到底是陛下的孩子,有些话我得说,有些事,你得掂量着办。” “皇后殿下说的,儿臣怎么听不懂,还请明示。” “你听得懂,还懂得很。”她讳莫如深笑了笑,伸手唤来宫女,“把东西拿过来。” -- 第121页 宫女把木盒呈给她,皇后转手放在江隐手上。 “这是进贡的葡萄干,我记得葳蕤似乎爱吃,你带些回去。” “多谢皇后殿下。” “谢什么,不过是顺手而已。葳蕤是个好姑娘,你作为皇子,可别辜负了她。”她特地在“好”字上加重了语调,生怕江隐听不出来。 赵葳蕤出生不高,甚至称得上地位低。她是赵家女,赵家是都城富商,家境殷实。但士农工商,商贾自古以来就是最低的一等。 江隐虽不是皇帝最宠爱的皇子,但不论如何也轮不到一个商贾之女做她的正妻。 但赵葳蕤还是成了皇子妃。 促使这结果的首先是皇后,若不是她从中设计,让江隐和赵葳蕤醉酒同处一室致使她清白被毁,江隐也不会娶她。皇后目的昭然若揭,无非就是想让江隐没有旁人的助力。 但仅仅这样还不够,要皇帝和江隐自己同意才行。 正巧赵葳蕤的父亲也是好运气,上次都城发了大水,他打开粮仓救济灾民,皇帝正愁找不到什么来嘉奖他。如今这送上门的亲事,顺水推舟就给同意了。 最后便是江隐自己。 他妾室众多,不多这一个,更何况,她还长了一张同纳兰初七分相似的脸。 皇后这番话,就是在嘲笑他娶了一个没有半点用处的女子。 江隐心中越恨,面上便越不动声色。 “多谢皇后殿下,想必葳蕤定会喜欢。” 皇后笑意更甚,“喜欢就好。” - ? 第73章 这葡萄干是西域新进贡的贡品,取的是今岁新摘的葡萄,又经过足月的晾晒,个大肉实,酸甜可口。 赵家的商队在都城和西域之间往返,赵葳蕤平日里最爱吃的就是这个。 但这盒葡萄干注定到不了她手中,江隐半道上就派人给扔了。 马车缓缓往皇子府行进,江隐拿帕子擦拭着手,不咸不淡问了句:“山上如何了?” 侍卫跪下,恭敬地回:“回殿下,山上一切都好,只是......” 江隐斜过眼,眸光阴沉。 “只是什么?” “近来蝗灾频繁,山上已没有多少粮食可吃了,加上他们大都是血气方刚的男子......又迟迟回不了家,不免有些躁动。” 江隐轻嗤一声:“不过是女人而已,干的本就是打家劫舍的事,抢就是,难道还需要我教他们?” “这......怕是动静太大。” “昨日上朝,父皇便派五皇子主管剿山匪一事。朝官们耳目灵便得很,一旦触碰到他们的利益,随时会在上奏的时候参上一本。” 跪在地上的侍卫抬起头,惊慌问:“殿下,这该怎么办?要是被他们发现我们和这些贼人的关系,我们岂不是......” “怕什么?”江隐神情淡淡,“我筹备这么久,不就等的这么一天么。” 杀了皇帝,他就能坐上那个象征着天下至高权力的位置,生杀予夺还不是任他心意。到时候他想取谁的命不行。 这天下都是他的! 江隐脸上笑得得意又癫狂,面容几近扭曲。 “通知山上的人,后天一早下山,我会在城门口等他们。” “遵命。” - “殿下,你说咱们这样,能行吗?” 平坦的官道上,有一队马车缓缓行驶。路两边皆是高木密林,山崖高约三百尺,险峻陡峭,高不可攀。中间如被刀斧劈开,直直通出一条道来。 此地名为百丈开,是进入都城的最后一道隘口。 宋砚撩开车帘一角,往外探看,半晌又放下。 “若不行,我这般大费周章又是为何?” 坐在他对面的抱剑少年嘿嘿一笑,露出一颗小虎牙。 “殿下厉害,肯定能行。” 他话音一落,忽然马车一震。 宋砚手中茶杯一颤,洒出几滴茶水。他沉下眼,淡然拂去溅在衣袖上的茶渍。 “殿下,他们来了!” “去吧。” 少年推开车窗吹了个口哨,随即轻盈地跳下马车。 车外面的随从早已就得了吩咐,有规律地“乱成一团”往四周散逃着。 “是岐川寨的山匪,咱们快走!” “快走!” 随从们且战且退,一溜烟儿窜进了密林中,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马车外,少年剑刃出鞘,目光深寒。 “大哥,看看,都是上好的梨花春!这下咱们兄弟有口福啦!”她说着,就揭开盖在酒坛上的布,正要猛灌一大口。 “慢着。”他夺过他手里的酒坛,“不对劲。” “有何不对劲?” “这些人,未免也跑得太快了些。”他把酒坛放下,警惕打量着周遭事物。 “大哥你想太多了,咱们岐川寨的名号,这方圆几十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我看啊,他们就是被吓破了胆子!” “这倒也是。”听完这话,那刀疤脸神色明显缓和了几分,正要把酒坛子还给他,就看见一个少年从最前面的马车后走了出来。 “各位,我家主上有请。” 山匪们对视一眼,提着大刀朝他冲去。脚步声咚咚,震得道上尘土四起。 少年衣带翩跹,剑锋一扫,轻哼了声。 “不自量力。” -- 第122页 他剑舞得极快,所到之处剑风顿起,但力道却控制得极好,只堪堪擦过皮肤,留下一道流血的伤痕。 那些用大刀的猛汉,竟抵不过他一剑,还未反应过来便被直指命门,倒在地上动弹不得。 剑锋斜指在地上,殷红的血一滴一滴砸在地面上。 少年挑了挑眉,语气不屑。 “你们,现在可服了?” “服服服,小的不长眼冲撞了大人,还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小的们一命!”刚刚抢酒喝的男人捂着脖子上的伤口,不停磕着头,脸上不见半分刚才的嚣张跋扈。 “嗤,都是软骨头。” 他蹲下来,剑抬起他的脑袋。 “那便谈谈?” “谈谈谈!只要能留我们一命,谈什么都成!” 剑就抵在他眼前,还残留着温热的血液,他瞪大眼睛死死盯着那锋利的剑刃,身体僵直不敢动一丝一毫。 心中叫苦不迭。 这都是哪儿来的祖宗! “子意,把剑放下。” 宋砚推开车门走下来,扶起刚才被徐子意吓瘫在地的人,微微一笑。 “子意下手不知轻重,冒犯了各位,还请见谅。” “你又是谁?”刀疤脸撑着刀站起来,一脸阴沉盯着他。 “我是谁,这旗帜上不都写着?” 刀疤脸扫了一眼挂在马车上的旗子,看着他多了几分审视。 “你是沈家人?” “在下正是沈家三郎,沈季远。” “据我所知,沈家三郎缠绵病榻已久,不能见人,你如何证明你是他?” 徐子意站起来,剑鞘一震正要出鞘。宋砚挡住他的手,上前几步。 “我此番过来,为的是与岐川寨合作,这其中利益,想必寨主定会感兴趣。我代表的是沈家的诚意,至于我的身份,重要么?” 刀疤脸思索了会,不知该不该同意。 “一百坛上好的梨花春竟还不够见上寨主一面,这岐川寨的寨主,未免也太过神秘了些。” 刀疤脸思绪一转,下了决定。 “既然你执意想见,那便随我上山。” - 而此时,纳兰初正被如兰拉着走,美其名曰踏春。 “姑娘,这一整个春天您都没出去过呢,这春天都过去大半了,还不出来走走?” 因为久不出门,纳兰初已经变得有点走不动路了。 她用帕子擦了擦额角的汗水,倚在路旁的树干上歇息。 “如兰,你先走吧,我在这儿歇会。” 如兰拿过她手中的帕子替她擦了擦,笑道:“姑娘若再不走走,都要发霉了。” 纳兰初扭不过她,歇息了会,两人继续走着。 “姑娘,没想到这郊外的风景也不赖。”如兰半搀着她,打量着周围的景致。 “都城有都城的美,这郊外自然也有郊外的美,只是我们一直被囚在城里,反而忽略了这些景色。” 路边藤蔓缠绕的枝干间长满了星星点点的花朵,路边青草嫩绿可爱,远处不远流水潺潺,一条溪流从田埂边流过。 纳兰初莫名觉得手有些痒。 “要是有镰刀就好了。”这里的草,肯定能让牛饱吃一顿。当年她离开的时候那母牛正要产子,又过了这么多年,想来她孩子也有她当年那么大了吧。 在农田中耕地的牛普遍寿命不长,不知那头母牛是否还活着?改日得找祁叙去问问。 “姑娘要镰刀做什么?”如兰好奇看着她。 纳兰初从往日的思绪里抽回神,笑道:“只是说说而已。” 再怎么样,她也回不到从前了。 “呜呜呜......” 远处有孩子的哭声传来,与溪流的声音交杂着,听得不甚清晰。 “谁在哭?” 顺着她的目光如兰看过去,看着身形半蒙半猜:“应当是个孩子?看上去年岁不大。” “去看看。” 两人往前走,越近那孩子的哭声就越大。抽抽噎噎的,听得人心疼。 “不知道是哪家的孩子,哭成这样,爹娘也不在,真是可怜啊。” 纳兰初停在不远处,温声问:“你哭什么?” 那孩子抬起头看着她,脸上脏兮兮的,眼睫挂着泪水,可怜兮兮的。 见他不说话,纳兰初又问了一句。 这次他总算开了口,声音断断续续的。 “我......我饿。” 纳兰初离得近了些,让如兰把出来时装的干粮拿出来,放在他手心。 他擦了擦眼角的泪水,接过烙饼就开始啃,吃得又急又快,一副饿极了的模样。 纳兰初抚着他的肩,轻声安慰:“不用急,姐姐这里还有。” 那孩子一听这话,手里的饼也不吃了,一包眼泪又滚了出来。 “怎么又哭了?” 他抱着饼,抽抽噎噎道:“我娘,我娘在,在家,生了病,已经三天没吃饭了......我想,想把这些留给她吃。” 纳兰初和如兰对视一眼,继而抚了抚他的脑袋。 “慢些吃,不急,姐姐把这些都给你。” 近来各地蝗灾频发,不少地方都颗粒无收,她以为都城还算好的,没想到也要吃不上饭了。 更何况这孩子的母亲还生了病,更是雪山加霜,也难怪他哭成这样。 -- 第123页 纳兰初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应当看看。 跟着那孩子,纳兰初和如兰进了村子。 眼前皆是一片颓垣断壁,目光所到之处尽是疮痍。整个村子像被人洗劫过一样,非但看不到半个人影,连房屋都好似被烧过似的。 本该是春意盎然的地方,这里却寸草不生,不见一丝生机。 纳兰初踩着满地的瓦片,艰难进了村。 那孩子推开摇摇欲坠的门板,领着她们进去。 房屋里弥漫着一股难掩的气味,几乎是霎时间就让她屏住了呼吸。 墙角边上摆了一张破旧的木床,一个形如枯槁的妇人躺在床上,睁着如死鱼眼般浑浊的眼睛,嘴边嘶嘶抽着气。 听见声音,那妇人只是眼球移动了一圈,看着站在门边的孩子,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纳兰初站在门边,心像被谁狠狠一拧,酸痛难耐。 ? 第74章 看到她,躺在床上的女人似乎愣了下,喉咙里传出强烈的嘶嘶声,干瘪的嘴唇一张一合,似乎在说什么。 “我娘让你们快走。”站在门边的孩子抓着烙饼,怯生生看着她们。 纳兰初以为她是不愿让自己的面目被别人瞧见,便转过眼问他: “你娘的病,可让郎中来看过了?” 孩子摇摇头,“我们没有钱请郎中。” 纳兰初蹲下身,拿出荷包放在他手心里,合上他的手。 “这些应当够了,去都城里找个好点的郎中来,剩下的,留下来买粮食。” 孩子把荷包推过去,摇摇头:“娘说了,我们不能要别人的东西。” “拿着,去治你娘的病,若是不够,可以去敦义坊寻我。” 如兰揉揉他脑袋,温声劝道:“命比钱重要多了,拿着吧。” “谢谢,姐姐。”他小心把荷包藏进衣襟里,小声道谢。 纳兰初和如兰相视一笑,正要离开,忽而见门被大力推开。 几个背着大刀的壮汉走了进来,阴鸷的目光冷冷扫了眼房间里面,最后停在纳兰初身上。 “老大,这里有两个女人!” 如兰忙把纳兰初挡在身后,呈保护姿态站在她跟前。 “你们是干什么的!” 几个壮汉凑近了些,咧开暗黄的牙齿,轻佻打量着两人。 “哟,还是个暴脾气!” “这一趟可算没白来。”被唤作老大的搓了搓手,淫邪的眼神在纳兰初身上扫来扫去。 纳兰初被盯得毛骨悚然,身上汗毛根根立起。 “两位,恕咱们兄弟无礼了。”他双手虚握作揖,行了个四不像的礼节。 “带走!” 大汉围拢过来扣住两人的肩膀,押着她们走。 “别碰我!” 纳兰初剧烈挣扎不得,肩膀被捏得生疼,怒气交加之下,一脚踩在抓她肩膀的山匪身上。 “臭娘们!”他被踩得立刻跳了起来,像是火烧眉毛似的,扬起巴掌就想要给纳兰初一个教训,身边的人立刻拦住他举起的手。 “等会儿,现在还不是时候,到时候咱们把她献给老大,等老大玩腻了,要杀要剐,还不是顺我们的心意?” 那人啐了一口。 “你说的也对,那我就暂且饶过她一命。” “不许带走姐姐!”那孩子不知从哪儿窜出来,语调带着哭腔,一头就撞在那大汉身上,撞得他身上横肉一阵。 “臭小子,给你命你不要,还管起我们的事来了!”说着,他举起刀就要往那孩子身上劈去。 “慢着!”纳兰初稳了稳心神,抬眼盯着他,“放过这孩子,我跟你走。” 他把刀一收,重新扛回背上:“这才像话嘛!” “姐姐!”他追了出去,拉住她的裙角。 纳兰初撩起袖子擦去他脸上污渍,垂下眼扣好她打着补丁衣领口子:“方才同你说的可还记得,要是钱不够了......” “姐姐,我记得。”他擦擦眼角的泪水,哽咽不止。 “别磨磨唧唧,走了!” 纳兰初站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尘,冷声道:“我自己能走。” 一行人抄小路往山上行去,纳兰初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周围。 她不常出门,不太了解都城郊外的地形风物,但就从这一路经过的地方来看,这里地形险峻陡峭,而都城周围大都是平日小丘,很少有地势如此高的地方。 所以,她们这是离都城越来越远了。 要说都城最高的地方,非百丈开莫属。再看他们的装束和武器,应该是常年盘踞在百丈开的岐川寨山匪。 这群人训练有素,又不像是普通的山匪。 “想什么呢!”那大汉见他脚步迟疑,呵斥一声,“别以为谁会来救你,乖乖跟我们回去,伺候好兄弟们,保你吃香的喝辣的!不然,老子要了你的命!” “老三,怜香惜玉些,这姑娘脆得很,可禁不起你一吓。” 众人哈哈大笑。 纳兰初借着过路的时候,趁人不备折下一根竹条藏在袖子里。 不知走了多久,总算看到了山寨影子。 几座竹楼架在平地上,瞭望台上燃着烽烟,一面写着岐川寨三字的旌旗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走!”两拨人换了班,纳兰初和如兰被推搡着往右边的监牢里走。 -- 第124页 后面还隐约传来几人的交谈。 “此等绝色美人,你从哪儿找来的?!” “碰巧碰巧,谁让她今天运气不好遇到了我?” “把她献上去,今天老大要是嘉奖你,可得给我美言几句。” “那是当然!” 两人笑着,好一阵快活。 - “你是沈家人?” “在下正是沈家三郎,沈季远。” 虎皮椅上坐着一个胡子拉碴的男人,看上去约莫四十岁左右,身材壮硕,两个拳头比酒坛子还大上三分。 一双鼠目滴溜溜转着,露出几分狡狯的光,同他那武莽的身材极不相称。 “听说你想和我做笔交易?” 宋砚微微一笑,“我沈家在这条道上过路了这么多年,你岐川寨也算在我们身上捞了不少油水......你打劫沈家商队,自己也要折损人马,我有一计,不仅可让你免去此等烦恼,还能让你们不受缺粮之苦。” “你知道我们缺粮?” “蝗灾一过,谁家不缺粮,更何况你这岐川寨并无人种植粮食,就是猜也能猜出来。据我推算,寨主库房里的粮食,已经撑不过三天了吧。” “你又如何知晓?!”他猛然站起来,直勾勾盯着宋砚。 尽管他怎么看怎么心虚。 “寨主别紧张。”宋砚淡淡抬袖,端得是一派云淡风轻,“只是路过的时候看了眼而已。” “你的计策是什么!” “很简单,只要寨主不拦我沈家人的车马,我沈家每月便会送一次粮上来。至于多少,任寨主您提。” 这话明显说到了他心坎上,他目光微闪,确实被他的话打动了。 岐川寨在山上,其他什么的倒是不缺,唯独却的就是这粮食。而各地运粮的商队知道百丈开有个岐川寨,尽量会避开这里,宁愿多行三天的路程。以至于岐川寨的粮食大都只能从附近村民的手里抢。 但这法子也只能过一时,村民家里的粮食就那么点,抢上几次就没了,远远不够他这些弟兄吃的。 但现在要是有了沈家的协助,事情就简单许多,不必再为粮食一事劳心费力。 沈家富可敌国,弄点儿粮食自然是轻而易举。 但天下哪儿有这么好的事? “这该不会是你沈家设的计吧?”他狐疑打量着宋砚,眼里有些不太相信。 “我人都在这里,为何要设计?更何况,我们运送的东西远比粮食珍贵,不过是点儿粮食而已,还不至于拿不出来。” “既然如此,我便信你一回。你写封信,让沈家人送粮上来,不然,我就直接杀了你!” “这有何妨,我沈家从不失言,只是我家那侍卫......” “老四,带他去牢里取人!” 宋砚微微颔首,跟着他往岐川寨的牢房中而去。 说是牢房,这地方却连个猪圈都不如。 牢房里弥漫着恶臭的气味,四周暗沉沉的,连一丝光亮也无。 那人捂住口鼻停在牢房门前,一脸嫌恶地摆摆手。 “你自己进去找!” 宋砚推门进去,观察着周围的境况。 依着子意的性子,十有八九不会待在这里,估计早就跑出去了,他进来,只是为了寻找一些蛛丝马迹。 他举着油灯,慢慢往前探看。 牢里空荡无人,连屋檐的水滴落在地上水洼时候发出的细微迸溅声都能听得很清楚。 “子意?”宋砚试探唤了一声。 回声如波浪般传开,在黑暗中蔓延,在墙壁上回响着。 无人作答。 他走到牢房尽头,没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正打算出去。 脚边却传来了一声低切中带着几分脆弱的声音。 “宋砚哥哥。” 谁在叫他? 他低下头,看到一个姑娘坐在牢房最里面。 是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记忆里有什么在提醒着他,破碎又清晰。那些细微的不自觉逐渐显现成形,在他眼前勾勒出她当年背着箩筐,扎着小辫子的模样。 他脚步微颤,忙将油灯放在地上,往前几步抓住木杆。 “小初?” 语调是带着犹豫的希冀。 牢房里的姑娘明显一抖,慢慢站起来,露出半张脸。 她脸上笑着,眼眶却是红的,有晶莹的泪水从眼角滑落下来。 “宋砚哥哥,你还记得我吗?” 记得,怎么会不记得,这是他的妹妹,这是他当年不知所踪的小初。 宋砚只感觉内心像被什么击中似的,咚咚狂跳个不停,像是在催促些什么。他指尖颤抖着从怀里拿出一根细针,径直挑开了牢锁。 “小初......”宋砚正要去抱她,却发现她脚下蜿蜒了一地的血液。 殷红的温热刺得他僵了半刻,目光渐渐往上,看到了一双被打得面目全非的脚。 “谁干的。”他语调阴沉,含着无尽的心疼。 他手指轻轻抚了上去,纳兰初脚一抖,轻轻嘶了一声。 “是他们打的,逃的时候被发现了。” 她吸了吸鼻子,带着几丝哭腔问:“是不是断了?” “没有。” 宋砚捏紧手,看着她脚上的伤,心中升起恨意。 ? 第75章 “子意。” -- 第125页 屋顶传来几声微弱的响动,紧接着一道黑影顺着房梁跳下来,站在宋砚跟前。 “在。” “把外头那人解决了。” 徐子意点点头,抱剑隐没在黑暗当中,不多时又出现在宋砚身后。 “解决了。” 剑锋之上,血液滴落下来,悄无声息渗入湿润阴潮的地面。 “走。” 宋砚俯身抱起她,手掌牢牢扣住她纤细的胳膊,步伐沉稳走出牢房。 纳兰初手攥着裙角,心半提着,不安地看着距离越来越近的光亮。 脚腕上被毒打后的疼痛愈发强烈,纳兰初缩了缩脚,目光流露出几丝不易察觉的害怕。 宋砚察觉到怀里的低声安抚她:“别怕,子意已经把人引开了。” 纳兰初点点头,缓声道:“我不怕。”她嘴里这样说,嘴唇还是紧紧抿着,惴惴不安揉捏着衣角。 宋砚笑了笑也不拆穿她,继续往前走。 走出牢房门,眼前骤然一亮,纳兰初连忙闭上眼,过了好久等到适应光线才睁开眼睛。 外面果然不见一个人影,温暖的风拂过,撩起耳边垂下的发丝。飘动的发尾深进衣襟里,后颈微微发痒。 纳兰初眼皮颤了颤,视线从远处移到他肩上,嘴角轻轻勾起。 宋砚哥哥还记得她,真好。 离牢房三四百步就到了宋砚如今住的地方,不知有意还是无意,这住处靠着山匪睡觉的地方,就隔着一道墙。这边有轻微动静,那边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宋砚把她放在椅子上,蹲下身查看她的伤口。 血液已经干涸,皮肤上结了一层薄薄的血痂,一条长长的伤口从脚踝横亘至脚趾,像是被利器划的一刀,在一片雪肤上格外触目惊心。 宋砚用湿巾轻轻擦拭她脚上的血迹,心疼不已。 淡淡的血腥气蔓延在空气中,房间里换了一盆又一盆血水。 “疼吗?” 纳兰初疼得冷汗直冒,紧紧咬着苍白的唇,半晌却只吐出一句违心话。 “不疼。” “在我面前,小初就不必逞强了。”他从案上拿过装药粉的瓷瓶,在伤口上涂抹一层,力度极其轻柔。 纳兰初脸上飘起绯红,迟疑的目光下有些许窘迫。 她抬起眼,试探回:“是......有点疼。” 宋砚笑了,有条不紊给她的脚缠上布条,语调怀念。 “当年你被冻伤的时候,也是我给你涂的药,没想到一过就是这么多年。” 自从当年她离开之后,他曾无数次从祁叙口中打听过她的模样,但无论怎么样,脑海中她的样子都像隔着一层迷雾。直到她今日叫他哥哥的时候,他转过头看到她的脸,心中便下意识觉得,面前这姑娘,就是他的妹妹。 “对不起。”纳兰初把脑袋搁在膝上,闷声道。 是她走得太匆忙,连句道别都没来得及说。可1但是又哪能预料到他们会重逢呢,毕竟她一直都觉得,那些事情始终是黄粱一梦罢了。 “小初,别和哥哥说对不起。”他抬起手放在她头顶,停滞了片刻,轻轻放在她发旋上。 仿佛有什么尘埃落定,宋砚心里安了安。末了看了眼她的脚,意味深长道:“我倒还好,只是祁叙,自从你走了以后,越发冷漠寡言,要不是在家里看书,要不是就到处打听关于你的消息。久而久之,连我也不见了。如今也算是不负他望,终于找到了你。” “他......一直在找我?” “是啊,不过几年,北疆的土地都快给他踏遍了。”祁叙以前总是想,或许来都城找她,才是他求学的唯一目的。 “你今日被人掳走,想必他心里正急,我先给他去封信。你若有事,唤门外的子意就好。” 宋砚站起来,顺手把被子给她盖好,才推门出去了。 纳兰初坐在床上,思绪还沉浸在刚才宋砚说的话里,迟迟回不过神。 北疆南北相去千里,就是骑马也得用上三四天,更别说地形复杂,又多急流险涧,荒山戈壁,普通人从南走到北,不知得花费多少天。 可他却走完了。 纳兰初忽然想起了他手心的茧子,粗糙而坚硬。 她当时还奇怪过为何他手心里会长茧子,问他,他也不答。现在一切都明白了,是因为他时常爬山,手心由于树干的摩擦而生出的茧子。 他,怎么这么傻呢? 她抚上手腕上的玉镯,心中生出难言的酸涩。若不是宋砚哥哥不说,他是不是永远不会告诉她这些过往? 他曾经找了她那么久,久到连北疆的每存山川都踏遍了。 - 那边,如兰刚刚摆脱后面追赶而来的山匪。 她一边用尽全力往前跑,一边惊慌地往回看,任路边的荆棘划破手掌流出血来都毫不自知。 当时她和姑娘本是一起出逃,开始很顺利,谁料到半路上突然撞上回山的山匪。姑娘把她推下了草坡,她自己却被抓了回去。 现在想这些已经为时已晚了,为今之计只能赶快下山找祁大人。 如兰擦擦眼角的泪,飞快地朝山下跑着。 她记忆力不错,靠着姑娘一边走一边折了树枝作为记号,所以很轻易就找到了路。 跑到路上又正好有马车经过,她拦下马车匆忙回都城寻人。 -- 第126页 如今刚到正午,祁大人定还在宫中没有放职。可是她不过一个小小的婢女,又如何能进入防守森严的宫廷? 如兰在宫门外等了又等,不停徘徊,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那头,陈溢之优哉游哉摇着扇子从宫门出来。 他今天特地偷摸着早了好几个时辰,就为了喝上酒肆里最后一坛剑南春。刚走出宫门不远,就听到有人焦急叫他。 “陈大人!” 陈溢之手上扇子一收,认出她是纳兰初旁边的侍女,停下来。 “如兰?你怎么在这里,你家姑娘呢?” 如兰见到他都快哭出来了,急急道:“我家姑娘被人绑走了!” 陈溢之手上的扇子啪嗒一声掉下来,声音震惊:“你说什么?” “你快去找祁大人,快救我家姑娘吧!” “你先别急,我这就去!” 陈溢之几乎是小跑着往宫里走。 宫中不允许车马行走,也不允许疾驰,陈溢之后背冷汗直冒,匆忙回到御史台。 祁叙正在调查皇帝中毒一事。 “祁大人,这丹药虽然含着几分毒素,但却不致命。但这放丹药的盒子,确有几分玄机。” 祁叙视线在木盒子上停顿半刻,转而抬头道:“你是说,这毒不是下在丹药里面的,而是下在装丹药的盒子里的?” “确实如此。” 祁叙沉吟了会儿,“那这毒,你可辨认得出来?” 老人摸摸胡须,面容浮上几丝担忧:“这毒药罕见,寻常人或许不知道。但我去过岭南,正巧知道了它的名字。这毒药,正是岭南人人皆知断喉草。” “断喉草?” “正是,岭南人常常把取这种草的根茎入药,用以治疗湿热之症。它的根茎可以入药,但叶子却是巨毒,时常有牲畜因为分辨不清断喉草而中毒而死。更可怕的是,这毒要是过了一定的量便会无药可治,一日之内就会窒息而亡。好在陛下洪福齐天,只堪堪吃了一点,躲过了这一劫。” “依你所言,这草在岭南随处皆是?” “不。”老人摇摇头,“相反,这草只在岭南最南的筑南县有,而且这断喉草对生长环境要求极其严苛,只长在一年四季不干涸的溪水边。要是离了水,很快就枯萎了,需得有人精心照料着,不然很快就会失水而死。” 祁叙沉下眸子,回想着朝中大臣的籍贯与身份。 岭南是蛮夷之地,此间百姓多不受教化,所以近些年来几乎没有科举及第到都城做官的士人,倒是有一个人,曾经京官外放,在岭南做过官。 而且一做就是三年。 国舅,谈慎。 与皇后的张扬不同,近些年他一直深居在家鲜少出门,不是在茶楼酒肆就是在自家后院侍弄花草。 侍弄花草...... “这断喉草,都城能种么?” 闻言,老者思忖片刻,有些犹豫道:“这......在下倒是不知,不过岭南春季与都城春季物候相差不会太大,要是让断喉草生长在相对比较温暖的地方,或许确实可行。” “只有春天?” 老者点点头,断言:“只有春天。夏天是断喉草生长的季节,对土壤尤其挑剔,咱们都城的土壤与岭南的相差很大,十有八九活不了。” 祁叙行了个礼,谢道:“劳烦了。” “诶,我在太医署做事,这本就是我的分内之事。再说这毒药更是牵扯道皇上的龙体,说什么也不能掉以轻心。祁大人这样说,就是折煞我了。” 两人又说了些关于断喉草的话,等话说完,祁叙将他送出了御史台。 正打算回去,忽然看到陈溢之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往这边小跑着,头发散乱,衣袍不整,不见一丝风度。 祁叙近来被他烦得厉害,立刻准备转身走。 手刚放在门上,就听见他在台阶上大喊道:“祁叙,你别忙了,纳兰初她出事了!” 祁叙立刻转身,双眼紧盯着他。 “你说什么?!” 陈溢之已经跑了过来,拉着祁叙的衣袍就往宫门跑,一边跑一边急切说:“我在外面遇到了如兰,她说纳兰初被山匪劫上了山。她好不容易从山上跑下来报信,你快去救人!” ? 第76章 方至宫门,就见如兰愁容不展朝宫内张望。 “祁大人,你可算来了,快救救我家姑娘吧!” 祁叙停在她面前,眉头紧皱,周身寒气仿佛实质。 “她在何处不见的,什么时候,劫她的人装束如何?”他一连串问出来,问得如兰差点没反应过来。 她停顿片刻,迅速接过话:“今日我和姑娘出去踏青,半路上进了一个村子,谁知遇到了山匪,山匪原本把我和姑娘都劫了去,但我逃了出来。那山高耸如云,山匪的寨子就坐落在半山腰上,我费了好大力气才逃出来,那些山匪看上去孔武有力,不是寻常的山匪。” 闻言,祁叙和陈溢之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见了答案。 “百丈川,是岐川寨的山匪。” 祁叙点点头,转而问:“宋砚如今在何处?” 陈溢之略一思忖,合扇在掌中一拍,惊喜叫道:“对,围剿山匪的事陛下是交给他的!我昨日去过他宫里一趟,听他说过他有百丈川的地形图。” -- 第127页 百丈川地势险峻,陡壁悬崖比比皆是,要是没有地形图,那就是瞎子点灯,白费蜡。 “我记得的!”如兰眼中氤氲着泪水,急得不停跺脚,“我是从山上跑下来的,我记得路!” “如兰你先别急。”陈溢之忙劝慰她,“围剿山匪不是小事,狡兔三窟,要是事先惊动了他们打草惊蛇,不仅你家姑娘救不回来,连陛下那儿都没法交代。” 如兰哽咽起来,眼泪簌簌而下:“那如今怎么办,难道就眼睁睁看着姑娘被困在里面吗!” 祁叙手掌紧紧攥着,掐得指骨泛起青白,最终下了决定。 “去找宋砚。” 一行人又折返回宫。 正是暮春,小桥下流水蜿蜒,潺潺响起。岸边垂柳依依,垂下的碧绿柳条随风闲闲飘荡着,依依不舍,似乎在与灿烂明媚的春日作别。 岸边另一侧种了一行十株荼蘼花,开得正绚烂。皎白如雪的花瓣如小舟飘在水面上,还剩下些覆盖于地面,如细碎的月光一般。 景色尤美,却无一人有闲心欣赏。 虽然皇帝给宋砚别的更好的住处,但他住了一月便回到了他母妃以前住的汀兰殿,对皇帝说是住不惯那宫殿。 但这借口是真是假,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皇帝只是叹息一声便让他住回汀兰殿去了,还从国库拨出专银,让工部把汀兰殿重新修缮了一番,添置了不少东西。 汀兰殿内,一只信鸽扇动着翅膀,往无垠的天空飞去。 几人刚准备走进去,就见门忽然打开,一个侍卫走了出来。 看见对面人,他先是一惊,紧接着脸上升起喜色,急忙把怀中的信掏出来呈给祁叙。 “祁大人,这是我家殿下的信,让我交给您。” 祁叙接过信打开,目光草草一掠,清楚里面内容之后,悬在半空中的心总算落了下来。 “里面写的什么?”陈溢之凑过去看,祁叙已经将纸叠好,放进了衣袖里。 “宋砚说他今日上了山,把阿初从牢里背了出来。” 陈溢之睁大眼睛,吸了一口气,“为何是背出来的?” 祁叙沉下眼,眸光底下是彻骨的冰寒与狠戾。 “他们打伤了阿初的脚。” “这群狗东西!”陈溢之咬牙怒骂,“信里面还说了什么,他如今在哪,我们何时去救他?” 祁叙没回答他的话,目光在那侍卫身上梭巡片刻,又问了句,“你家殿下安排你们何时上山?” “就在明日。殿下让我们乔庄打扮成沈家商队,送米上山,还有一部分人留在山下,与殿下里应外合。” 侍卫是宋砚的心腹,自然知道他家殿下与祁叙是无话不谈的好友,没有隐瞒,将他上山之前的安排和盘托出告诉了祁叙。 “明日鸡鸣时分,趁着天还没亮就上山。” “地点。” “城门外。” 祁叙看向陈溢之,吓得他立即抓住衣襟后退半步。 “你看我做什么,我可不会掺和这回事,这要是出了岔子,可是掉脑袋的事,不去不去!” 祁叙额角一抽,一眼横过去,冷冷道:“爱去不去。” - 薄暮渐渐笼罩整个都城,橘黄色的光铺洒在山巅之上,尽力留住白日最后一丝温暖。 纳兰初在屋里睡了会,脚上实在疼得厉害,又见宋砚哥哥迟迟不归,不禁生出担忧。 正要抬起窗户看看,耳边忽然传来一阵喧嚷。她连忙打消了念头,轻轻把窗放下来,环顾四周寻找可供躲藏的地方。 这屋里东西不多,几乎是一览无遗,根本没有什么可供躲藏的地方。床太矮她钻不进去,房梁又太高她爬不上去,只有放在屋角的一个大米缸。 这大米缸隐蔽的很,四周堆满了杂物,又被厚厚的灰尘盖着。 应该......找不到这里吧? 纳兰初斟酌了下,朝米缸走过去。 屋外,徐子意抱剑站在门口,漠然看着一众人等走过来。 来者不善,但徐子意连眼皮都没掀一掀,轻蔑之意溢于言表。 “让开,我们要进去找人!” 刀疤汉恶狠狠叫嚣着,伸出大手正要把徐子意推开。手还没摸到人,剑已经架在了他脖子上。 他抬眼掠过众人,淡淡吐出一个字。 “滚。” “臭小子,别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刀疤汉身子一摆躲开他的剑刃,魁梧的身躯一张一弛,提起拳头就要往徐子意身上抡。 一切不过眨眼间,快得几乎看不清。 未曾想还是晚了一步。 只见徐子意轻飘飘挽了个剑花,片刻之后,剑锋直指那壮汉胸前。 冰冷的剑锋离血肉不过一指距离。 壮汉心中大惊,力道已却已经收不回去了,只好匆忙侧过力道的方向,直挺挺倒下来,砸得地上灰尘四起。 再抬头时,已是灰头土脸额头带血。 考虑到自家殿下的大事,徐子意到底还是手下留情了许多,没再继续。 淡漠如冰的视线停在那壮汉头顶,平淡却又好像如重千钧。 壮汉心里莫名发毛,连带着额角也开始冒出冷汗来。 沈家去哪儿找的人,这小子功夫未免太厉害了些! 这刀疤脸正是今日把纳兰初和如兰劫到岐川寨的人,没领会过徐子意的厉害,只当他是个年岁不大的孩子,随便吓吓就成。殊不知自己踢到的是一块厚铁板,自己没把别人吓到不说,反过来被对方吓得半死。 -- 第128页 丢尽了脸。 后面的另外几个大汉是一早就领教过徐子意的本事的,一直躲在后面。这回看到兄弟自己去讨打,郁愤之余又有几分庆幸。 还好他们藏得早,不然被打的就是他们了。 “不知几位这是要在我这找什么?”宋砚从屋后拐了出来,眉眼夷然自若,脚步不慌不忙。 “今日牢里有一女子跑了出来,如今下落不明,我们只是搜一搜,看她藏到哪儿了。趁着天还没黑。万一晚上要是打搅了沈公子睡觉的时辰,那可就大大的不妙了。” “不过是个女子而已,如此大张旗鼓地查,难道她很重要?” 山匪们互相看看,最后一个面容瘦削的男子走了出来。 只见他一身长衫,身材消瘦,站在一种魁梧壮汉之中,如鹤立鸡群。 “沈公子知晓,我们岐川寨从来只许旁人上来,不许旁人下去。沈公子你已算是例外,至于这姑娘,要是她逃出去暴露了我们的位置,后果不堪设想。还望您体谅,让我们进去查看。要是没找到人,我们立刻就走,您且放心。” “若我不呢?”宋砚淡笑着,声色清淡问。 那人脸色明显冷了下来,声调阴沉沉的。 “沈公子若执意如此,就别怪我们自己闯进去了......” 他话音一落,徐子意手中的剑立刻出了鞘,剑刃横在门口,神情戒备。 气氛如绷紧的弦,骤然紧张起来。 宋砚忽而一笑,后退半步让出位置。 “既然各位执意要查,那便查吧。” 他往后打了个手势,示意身后的人放下剑。 “不过丑话我可得说在前头,我平日里喜好清净,在你们岐川寨也住不了多久,不喜欢有旁人来打扰。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见他松口,刀疤脸冷哼一声,拍拍身上的灰尘,率先走了进去。 剩下的人鱼贯而入,将本就不宽敞的屋子挤得满满当当。 有人趴在地上往床底看,有人仰起头往房梁上看,都没找到半片人影。 “这里没有!” “这里也没有!” 原本分散的人又重新聚集起来,环顾整间屋子。 宋砚闲庭信步走进来,视线掠过面容有些丧气的众人,心下微定。 “各位若是没找到人,便走吧......” 忽然有人出声道:“等等,我记得这屋里似乎有个米缸?在哪儿,找找!” 众人又四散分开,目光在屋里四处逡巡着。 “在这!”有人叫道。 “打开看看!” 米缸上压着一块巨石,要由好几个人才能抬起。有人犹豫不决道:“这石头这么重,就是我们也得三个人才能搬得起来。她不过是个女子,还受了伤,怎么可能搬得起来?咱们还是别做无用功了,去别的地方找吧。” 那刀疤脸被徐子意戏弄了一顿,心觉丢脸,愈发觉得不能善罢甘休,牙一咬。 “谁说她不能了,她都能从牢房里跑出去,还不能移开这米缸上的石头?” 众人拗他不过,只好找了其中三个力气大的大汉,呼哧呼哧把石头抬起来。 久久不用的米缸里面结满了蜘蛛网,一股陈腐之气传出来,酸臭难耐,有禁不住的人立时后退半步,掩着鼻子。 “这里面装的什么,怎么臭成这样?!” “不知道啊,好像是当年放进去的酸菜?” “酸菜?这都多少年了!” “七八年了吧,原来最后一坛在这儿,我就说为什么找不到呢!”出声的人是负责伙食的伙计,从人群后面探出半张脸,捂着鼻子一脸嫌弃。 “走!”那刀疤脸的脸比这坏掉了的酸菜更臭,恶狠狠瞪了眼宋砚。 因为没有找到人,山匪很快就走了出去。 屋子下就只剩下宋砚和徐子意两人。 徐子意目光一寸一寸扫过屋中的陈设,心下疑惑。他方才一直都守在外面,没有人出来,里面也没有什么动静。 所以,她人去哪儿了? “殿下,她人呢?” ? 第77章 就在这时,窗外伸出一只莹白的手,攥着根狗尾巴草摇了摇。 声音低低的,比风还轻。 “宋砚哥哥,他们走远了吗?” “走了。” 窗外的人似乎舒了口气,过了半刻又压低声音道:“那我能进来了吗?” 宋砚含笑:“你脚上有伤,好生待着。我在这里,难道还要你自己走?” 窗外默了默,没再说话了。 徐子意看看他,又瞅瞅窗外的摇曳的狗尾巴草,还是不懂她是怎么出去的。 等到纳兰初回到屋里,见他实在好奇,便笑着说了。 “我当时搬不开那石头,就爬了窗户,正巧宋砚哥哥经过,就把我抱下来藏进了草丛里。” 宋砚正低头给她换药,不知想到什么出声问:“草丛里蚊虫多,可有被咬到?” 纳兰初摇摇头,垂眸拾起腰间的香囊。 她默不作声凝视着香囊上的兰花纹样,指腹抚摸着香囊尾端垂下的穗子。 香囊是阿叙送的,上面的花纹是他亲手绣上去的,里面放的驱蚊虫的香料也是他亲手采摘晾晒后放进去的。 她卧病在床的时候,便时常一个人在床上绣花解闷儿。阿叙每次处理完自己的事情之后,就会坐在她床边陪着她,偶尔闲聊几句,更多时候便伏在她床边睡着了。 -- 第129页 睡醒之后总是看她绣花,看得久了,自己也就会了。 这绣着兰花的香囊,还是他第一件成品。 针法虽然歪歪扭扭的,但纳兰初却越看越觉得可爱。一见这香囊,脑海中就不自觉浮现出他在身边歇息的模样。 他双眼微阖着,纤长的睫毛随着呼吸而浅浅翕动,白天一直抿着的唇角在睡梦中微微翘起。 褪去了满身寒冰的他显得很乖,眉眼间尽是少年气。 宋砚给她上完药,抬眼见她出了神,视线往下,看到她手中的香囊,不由得笑:“祁叙绣的?” 纳兰初回过神来,脸上有些灼热,点点头。 “这小子,我要他做事总是百般推脱,一到你这里,连香囊都能绣了。果然,这小子就是看碟子下菜啊。” “宋砚哥哥,阿叙他得到消息了没有?” “刚才送过信来,应该是得到了消息。你别急,明日我们就能下山去了。你脚上的伤我会让太医来看看,应当不会留疤。” “谢谢宋砚哥哥。” “你是我妹妹,无须说这些。”宋砚揉了揉她的脑袋,亦如很多年前。 她是上天给他残缺人生的礼物,纵使这礼物有一段时间他记不得了,纵使这礼物有段时间被上天收了回去。 却也是他的礼物。 初初,是她为数不多的慰藉。 “以前初初都叫我哥哥的。”宋砚语气怅惘,低低叹息一声,“算了,不说了。” “也不是......不可以。” 她倒没什么,以前就是叫宋砚哥哥的。只是她担心她亲哥纳兰铮,听到她叫别人哥哥估计得气炸。 “罢了罢了。”他摆摆手,站起身给她盖上被子。 徐子意僵着脸背过身,简直没眼看自家殿下拙劣的演技。 又作又夸张。 偏偏纳兰姑娘还信了。 果然演技这种东西,只有演给自己信任的人才管用。 宋砚往外看了一眼,外头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天色不早了,你早些休息,我先走了。”宋砚弯腰给她掖掖被角,推门出去。 就在门合上前一刻,纳兰初心一揪,脱口而出:“哥哥,你小心些。” 她话音还未落,原本将要关上的门突然停了下来。 一直玉白修长的手半扣着门沿,许久不见放下。清风之中,他含笑的声音顺着门缝传了进来。 “谢谢初初。” 纳兰初抿抿唇,这才躺下去。 - 宋砚关上门,眼底的笑容立刻散去。 “药下了?” “下了。”徐子意颔首,“唯一没有下的一坛我揭下了贴在上面的红纸,殿下一眼便知晓。” 两人停在树下,装作若无其事地交谈。 “殿下,我都找了好几遍了,还是没有找到兵器和火药,该不会是咱们找错了地方了吧?” “不可能。”宋砚微微抬手,仔细思索着近日以来的蛛丝马迹。 他们似乎真的是一群普通的山匪,干着打家劫舍的事,日出下山,日落带着战利品上山,一复一日,年复一年。 但越普通就越奇怪,他发现他们几乎从来不会说起自己以前的家里长短。有时故意套他们的话,他们也都会转移话题或者缄口不言。 就好像......他们从来没有过往一样。 但既然是人,谁能没有过往? 除非,是有人让他们自己隐藏了起来。 此人,到底是谁,这些山匪的身份,究竟是什么? 明日,都会有答案。 - 翌日清早,祁叙便出了城。 前面几个兵士身穿便服,驾着马车往城外缓缓而行。剩下的都全副武装,身穿铠甲,手执刀剑。 “不是不来么?”祁叙瞥了眼撩开车帘钻进来的人,语气微讽。 陈溢之夺过他手中的茶杯,咕嘟一声灌进嘴里,抚了抚衣襟,打了个茶嗝。 “呼,渴死我了。”他一撂衣摆坐在祁叙对面。见他目光不善,连忙给自己找补,“我这不是担心你和宋砚嘛。昨天就是说说,说说而已。” “杯子放下。”祁叙淡淡道。 “我说......你别总是板着脸,怪吓人的......” 祁叙的耐心已经到了极致,他起身,拎着陈溢之的衣襟就把他扔下了车。吩咐后面的兵士好好看着他,不许他上山。 “不是,我说,祁叙你这可就过分了啊!”陈溢之被挡住前进不得,急得直跳脚,“我清早起这一趟是为什么,不就是为了和你一起去找宋砚吗?你还让人把我扣住,这兄弟还能不能做啦?” 陈溢之一边走一边叭叭,一路上嘴就没带停的。 祁叙坐在马车里,听他说了一路,也恼了一路。后来直接让人堵了他的嘴,连带着手也一起捆了。 “陈大人,对不住了。” 他嘴里道着歉,手上却毫不留情把布巾缠在他嘴上。 “祁叙,你信不信我等会就告诉宋砚,说你不顾情分虐待我......唔唔!” 陈溢之嘴被绑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好用眼神威胁人给他松开。 捂嘴的正是宋砚的心腹侍卫,他颇为同情地拍了拍陈溢之的肩膀。 “陈大人,实在抱歉。殿下说了,要是祁大人在,一切都听他的。再说等到了地方,在下自会给您松开。” -- 第130页 “唔唔,唔唔唔唔!” 还有没有天理了,连宋砚都欺负他! 他不服! - 无边夜色,漆黑如墨。露珠点点,晨星荧荧。 车马缓缓驶入百丈川,一部分人肩挑着粮食上山,而大部分人则埋伏在山下等候时机。 白天目标太大,只有趁着夜色才更好隐蔽。 这也是宋砚让他们天没亮的时候就送粮来的原因。 等到兵士都埋伏好,祁叙才带人挑粮食上山。 夜幕已开,林中已经能辨得清山路。 刚被松开嘴的陈溢之一脸“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怆表情,好像他不是去救人,而是去赴死。 “你和宋砚可得全首全尾回来,不然让我怎么活啊!” 祁叙忍住想继续堵住他的嘴的欲望,撇过眼道:“别惹事。” 陈溢之满眼不可置信,右手捂心:“我在你眼中就是这样的人?” 祁叙最后一份耐心已经被他消磨殆尽了,只让人看好他,随即上了山。 陈溢之每个月总会不定期犯病,只有宋砚才治得住他。今天宋砚不在,所以才能让他犯了病还在外头蹦跶。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天已经彻底亮了。 山间升起一层薄薄的雾气,笼罩着奔流而下的山涧,宛如仙境。 祁叙示意他们停下来休息一会,自己独自站在石头上观察着四周的环境。 百丈川易守难攻,有天然地势作为屏障,树林茂密。如果没有地形图,很可能会迷路。可以说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也难怪这群山匪会把老巢选在这里。 “来者何人?” 一声呵斥打断祁叙思绪。 三四个背着大刀的壮汉从树林中拐了出来,不善盯着祁叙和他身后众人。 “在下是沈家人,昨日三公子派人送了信,让我们准备粮食送上山。” “原来是沈家人。”他们表情立刻缓和下来,收起刀迎了上去。 “没想到各位来得如此早,是我们有失远迎了。” 祁叙淡声解释:“家主早已备好了米,只等着三公子送信来。” “原来如此。”几人互相看看,渐渐打消了心中的怀疑,根本没有仔细检查那些粮食。 粮食于他们而言是及其珍贵的东西,因此对送粮上来的祁叙也多了几分恭敬。 跟随在他后面搬运粮食的约莫有十三四人,都是经过了筛选的,不管是心性还是功夫都极强。 山匪在前面引路,见到如此多的粮食,心里的高兴都有点儿按捺不住。 祁叙在闲聊中套了些话,他们却一点反应都没有,甚至还放声大笑着,看不出一丝疑虑。 ? 第78章 在蜿蜒陡峭的山路上行了半个时辰,只见视线尽头处的天际,一杆长旗迎风飘转。 “各位,这就是我们岐川寨。”他转过身,无不得意地扬手道。 祁叙面无表情随口敷衍:“果真不凡。” 山匪听了他的话愈发得意。 能得沈家人一句称赞,可比黄金还难得。要知道沈家人走南闯北,什么宝贝没见过。早就听说沈家处处都是宝贝,什么南海的鲛珠,和田的美玉啊,在沈家处处可见,就是皇宫里的东西也鲜有沈家人能看得上眼的。 有人称赞:“沈家人果真聪慧,一眼就看出了咱们寨子的玄机。” 祁叙没料到自己的随口一说竟被他们解读出如此多的含义,心生讽刺。 他们寨主难道没有告诉他们,人死于话多么。 说话之际,已有山匪开寨门出来了。 “五哥,沈家人送米来了。” 被唤作五哥的人颔首,目光瞥过背着米的众人,撇过脸一招手。 山匪一窝蜂涌过来,三下五除二就把粮食搬走了。 “既然米已送到,各位就趁早走吧。”他肃着脸,浓眉缠绕着不好惹的凶恶之气。 说完这句话,他背着手转身走进寨门。就在他的脚踏进门前一瞬,祁叙倏尔一笑。 “这就是你们岐川寨的待客之道么?” 他转过身,眼睛微眯,审视着祁叙,“你什么意思。” 祁叙声音清寒幽幽,掺着几丝讽意。 “早就听说岐川寨的山匪恣睢残暴,目中无人,曾经我还不相信,现在一看,确实如此。” “沈家小子,你真以为我不敢动你?”他上前几步,撸起袖子,正要有所动作,旁边的山匪一见形势不对,忙抱住他手臂。 “哥哥哥,别这样,和气生财,和气生财!” “哼!”他一把甩下缠在他手臂上的手,话语不善,“我岐川寨行事从来如此,用得着你指点?识相的,赶快给我滚下山!” 啪,啪。 高处传来几声拍掌声,一声一声,漫不经心。 “赵六爷好威风,倒威胁起我这个手下人了。” 宋砚从瞭望台走下来,身后跟着抱着剑的徐子意。赵六爷目光掠过徐子意怀中的剑,忙移开眼,心一阵发怵。 昨日一场较量,他虽没有参与,但也全看在了眼里。这抱剑少年不是个好惹的主,要是真硬碰硬,他不一定能打得过他。 更何况,如今沈家人和寨主有了利益牵扯。他不退步的话,无疑是让沈家人有了牵制他们的把柄,怕是会惹得寨主不快。 -- 第131页 他心念一转,已有了主意。 “看在沈家份上,我放你们进去。”他扫过祁叙,冷声告诫,“进去就好生管住你们的脚,要是去了不该去的地方,动了不该动的东西,可别怪我砍了你们的手脚。” 说完,他袖手而去。 宋砚走过来,有些讶异。 “你怎么亲自来了?” 祁叙没回,只问:“阿初呢?” 宋砚看他这样,心下已经明白他这趟不是专为了他来的,送米上山来不过是个借口。心酸之余又多了几分好笑。 都说了今天会把初初带下山,他却还是自己上来了。 “初初脚上有伤,山匪都在找她,我便让她待在屋里了。” 听见他的称呼,祁叙抬起眼。 “你记起她了?” “只有一点记忆而已。”他笑了笑,脸上露出一丝宠溺,“说来也奇,当年无论你怎么给我描绘她的模样,我都从没记起来过。但昨日一见她,便就知道她是我妹妹,似乎从来没消失过一样。不过,你都找到她这么久了,怎么也没带她来见我?” 祁叙从他话中听出了几分莫名的幽怨,当下瞥了过去。 “那怎么也没见你来见她?” 宋砚一噎,兀自尴尬一笑。 “我这不是没有记忆么,若我记得她,哪儿等得到昨日?” 祁叙不愿与他多说这个,换了个话题。 “她脚伤如何?” “有些重,我身上药带得不多,不知能不能撑得到今晚。” “带我去。” - 晨间曦光划破天际,泄出一缕落在窗台上。柔柔和风吹过发间,挠得后颈有些发痒。 这间屋子背靠一片荒林,不当路,也不会有人经过。 她有时在屋子里待得闷了,就会抬起窗户一角,趴在窗台上看着外面一片郁葱,听树林叶子沙沙作响。 吱呀一声,门忽而打开。 纳兰初转过头,就见宋砚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人。 “哥哥......阿叙?” 她眼中划过一道光,撑起身站起来。不料右脚一麻,左脚因伤又使不上力气,眼看着就要栽倒下去。 祁叙眼疾手快扶住她,视线下移,落在她受了伤的脚上。 她轻轻抽了口气,“阿叙,你怎么来了?” 祁叙目光仍停在她脚上,眉头紧皱。 “还疼?” “不疼。”她捏着衣角,额头因为刚才的动作已经冒出阵阵冷汗,却仍嘴硬着。 祁叙一听就知道她在说谎,低头探看了片刻,直接打横抱着她走到床边,轻轻放了上去。 宋砚站在门边,从未觉得自己如此多余过。 “这里还有些药,既然你在这儿,我就先走了,你别忘了给初初上药。”说着,就要从怀里掏出装药的瓷瓶。 祁叙淡淡丢下一句“不用”,直接从袖子里拿出布包,有条不紊地把一众瓷瓶摆在床边。 宋砚从头看到尾,略微心塞。 光数这些,还不带他没有拿出来的,就有十四瓶。他自认做不到如此周全,连补药都带了。 罢了,毕竟是念了这么多年的人,可不得好生护着。只是他到底有些不甘心,他好不容易失而复得的妹妹,还没捂热乎就要被这小子劫走。 他静悄悄关上门,出去了。 纳兰初坐在床边睁大眼睛,暗暗抽了口气,震惊之余,埋在心底的那根弦微微颤动了下。 “你怎么带了这么多?” 祁叙抬起她的脚,边拆去她脚上的布带边道:“宋砚信里只说了你脚受了伤,也没说伤是什么,我便什么都带了点。” 他放轻力道,抬眼问:“疼?” 纳兰初被他小心翼翼的模样逗笑了,她笑眼盈盈,双肘撑在膝盖上看他。 “我又没那么脆弱。” 祁叙上完药,又重新缠好她脚上的布条,仍然坐在床沿边没有站起来。 纳兰初正愣着,忽然间便感觉到一只手抚过她的后背,一股强力把她往前推去。 然后,撞进他怀里。 祁叙唇凑在她耳边,淡淡的青竹气息却是灼热滚烫的。语气是气急败坏的无奈,又夹杂了几分不符合他性格的暴躁。 “阿初,真想把你永远关在家里。” 纳兰初靠在他颈间笑出了声,眉眼弯弯的,长长“哦”了一声。 “阿叙,难不成你也想学刘彻金屋藏娇?那可得把家里的门钥拿回去。” 祁叙抚着她披散在耳后的发,右手指尖揉捏着发尾,左手交叠握住她的,低低叹道:“我人都是你的,哪有拿回去的道理。” 纳兰初脸泛起绯红,张开五指扣住他的手,思考了很久。 “不锁门的话,要想关住我,得找个大一点的笼子,小的睡着可不舒服。” 她一本正经给他分析各种方法的可行性,无一例外都被他一一拒绝。 “那你到底关不关我啦?”纳兰初偏过头看他。 祁叙手上力度减小,离她远了些。青竹的味道突然消失,纳兰初没来由心里一空,有些焦急扯住他的衣角。 “罢了.....”他靠近她,唇在她嘴角碰了碰,一触即离,淡淡的话音传散开,“我舍不得。” 纳兰初被他猝不及防地动作弄得直接僵直在了原地,她眨眨眼,摸了下嘴角。 -- 第132页 “你刚刚......” “嗯。”祁叙下颌靠在她头顶的发旋上,漫不经心问,“喜欢?” 纳兰初又摸了下嘴角,琢磨了会,红着脸犹豫地回:“还行?” “只是还行?” “那,那很好吧。” 毕竟,她也没有比较呀。 “存起来,成婚以后再补。”他起身给她盖好被子,俯身收好桌上的瓶瓶罐罐。 “阿叙,你有没有去见我爹娘?” 昨日本该去的,谁知却遇到了这回事。也不知道爹娘昨日没见她过去,是不是正担着心。 祁叙手一顿,蓦然抬头。 “这么快就答应嫁给我了?” “祁叙!”纳兰初有些恼,眼瞪着他。 几日不见,他怎么这么没脸没皮了?! “放心,昨日我去过一趟,说你今日身子不适,过几日再来。” 纳兰初闻言总算放下了心,正准备躺下去,耳边却突然又传来了祁叙的话。 “不过,下次去是该提亲了。” 纳兰初双手撑在身后,是躺也不是,坐也不是,就保持着这种奇怪的姿目送他掩门而去。 等门关上,她才躺下来。双眼凝视着天花板,出神了许久。 成婚这个词......好像一直离她好远好远。 但都城像她这般年纪的女子,大都早已成了亲。很多都已经生了孩子,做了母亲。 原本她是想和爹娘过一辈子的,就算嫁不出去,也顶多让人诟病几句,何曾想祁叙却在她最无助的时候出现在身边。 能与他重逢,是她半生幸事。 ? 第79章 岐川寨分为两部分,靠南为山匪们训练的地方,而靠北则是山匪平日里休息睡觉的地方。一堵土墙隔断南北,只留一扇小门可供通过,门两边还有山匪把守。大抵是顾忌寨子中来了生人,山匪们时常往后寨转,明面上看起来是闲逛,细看手却攥着刀柄,分明是在监视着他们的动向。 生人被局限在后寨里,不准去前寨。 祁叙站在后山的一块巨石上,纵目远眺。 山寨底下的练兵场与全副武装来往的山匪一览无遗。 祁叙注意到,他们其中很多人虽是山匪的装束和做派,但无论是武艺还是对外界的警惕度,都比普通山匪强上太多。 很难让人不怀疑这些山匪另有其他身份。 这一部分人大都在巡视探查,非常警觉。倒是有一部分和正常山匪没区别,甚至颇有几分迟钝愚笨,比如今早来接粮的那些山匪。 傻得别具一格,蠢得清新脱俗。 这些人才是练兵场上的主角,一个个被揍得地上打滚。 祁叙收回视线,转身看向身边的人:“兵器库在何处?” “暂且不知。”宋砚停顿了下,“从昨日到今日,我一直在让子意寻找兵器库的地点,却未找到一点线索。岐川寨这么大一个山匪窝,不可能没有一点保命的兵器。只可能是他们将东西藏得极深,才让我们没有发现。但越是这样才越显得可疑,山匪以打劫抢掠为生,有需要提防朝廷的围剿,兵器使用次数很高,放在一个找不着的地方不是良计。” 祁叙眉目微敛,“唯一的可能,就是这兵器见不得人......又或者说,数量极多。” “正是如此。”宋砚沉吟片刻,继续说道,“为今之计,只有继续找下去。要是找不到,我们就必须找机会留下来,不然就算是白来一趟了。” 祁叙并未搭话,远望着山腰上行动有序的山匪,目光一动未动,不知在想些什么。 “祁叙?” 他指向山下,“你看着些人,他们的阵势,似乎有些眼熟。” 顺着他的目光,宋砚望过去,眼睛微微眯起,越看心越沉。 “你说得对,这阵势确实眼熟。” “是军中的排列阵法。”祁叙声音沉了沉,“练兵场上的那些山匪,练的也是军中招式。这些已属军中机密,山匪又何是从何处知晓?” 宋砚接过话:“而且,看他们如此紧张地布阵,想必是要做些什么。难怪我昨日想要打听他们过往经历,每个人的嘴都像蚌壳一样撬不开。这样看来,应当是有人事先警示过他们。不过要想知道他们是何处学会的这些,怕是要费些功夫。” “这有何难?找个人问问不就知道了。”祁叙说得很是轻描淡写。 “找人?”宋砚讶异了下,这荒山野岭的,去哪儿找?去寨子里面抓个人来问,也不是不行,总归动静大了些,容易打草惊蛇。 宋砚正想着哪些人比较容易套话,忽而就听到身后一阵嗷嗷叫。他转过身,眼前一幕出现的让他有些哭笑不得。 这可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徐子意拎着一个黑衣人的衣襟,把他从草丛里提溜出来,径直走到两人面前,一脚踹在那人膝盖上。 他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登时灰尘四起。看见面前两人,呜呜叫起来,面上涕泗横流,凄惨无比。 此人正是一早送祁叙他们上山山匪的其中一个,就是看上去脑袋最不好使的那个。 祁叙垂下眼,捏住他口中布巾一角,利落扯掉。 口中布巾一掉,他马上扯着嗓子大声呼叫起来:“救命啊,救命啊!” 徐子意眸子划过一丝厉色,剑在手中一转,架在他脖子上,冷声道:“闭嘴。” -- 第133页 冰冷的刀刃毫无阻隔贴在皮肤,让他好像被勒住脖子的公鸡,立时哑了声。 “大侠,大侠饶命!我,我就是闲得想上来吹吹风,真的只是吹吹风,真的没想跟踪你们!” 徐子意剑一偏,剑锋往上抬了抬。 “你蹲在草丛里吹风?”他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祁叙掀起眼皮,“我问,你答,若是再叫,就割了你的舌头。” “您问,您问,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宋砚笑了笑,语调仍是一如既往的温润谦和,但说出的话却好像是一刀一刀往那山匪心上凌迟。 “若是骗我们,就只能将你扔下山崖了。” 他身子一颤,背后汗毛根根立起,急忙趴在地上磕了个头:“我,我保证,绝无半分虚言!” 祁叙和宋砚对视一眼,目光齐齐转到地上的人身上。 “我问你,你们兵器库在何处?” “兵器库,什么兵器库?”他伸长脖子抬起脑袋,一脸摸不着头脑,被旁边徐子意一吓,又连忙低下头,“我不知道啊!” 徐子意眸光掠过他。 剑刃一寸寸下压,他脑袋便一寸寸往下沉,几乎脸都要贴在地面上。 “大侠,大侠,我就是一个山匪,我哪知道什么兵器库啊!求求你们绕我一条命吧,我是真不知道啊!” “那好,我换个问法。”宋砚声音清淡,似乎并未有任何不悦,“你们平日下山抢劫带的兵器,都是从哪里拿的?” “我,我也不知道啊!您倒是问一些我会的啊!” 他趴在地上,心中也是一阵叫苦不迭。他就是一个打杂的山匪,就是平时打猎都不带他去的,哪知道这么多啊! 徐子意见他不答,眼底的不耐烦早已按捺不住了。一脚把他踹翻在地,脚底紧紧压着他后背,森白的长剑顺势一插,立在地面颤了颤,离他的眼仅有一指距离。 山匪立刻哭叫出声,身体连同声音全都哆嗦起来,带着哭腔求饶:“大侠,我是真不知道哇!每次出去打猎都是他们给我的兵器,等打猎完了又还回去,我就是一个小山匪,哪知道他们把东西放哪儿了呀!” 打猎,就是岐川寨山匪的黑话,意思是下山抢掠。 祁叙声音缓慢,一声一声敲在心上:“他们,是谁?” 山匪身子一僵,很明显察觉到自己说错了话,急忙噤声。 “我,我......” 徐子意把玩着手里的剑,漫不经心发了话:“说不说?” 山匪心中呼天抢地,一片凄风苦雨。 他今天遭的到底是什么罪!不仅被派来跟踪这群阎王爷,还得五体投地被这杀神恐吓。 这些人问的话还都是寨主严禁说出去的,要是他说漏了嘴,哪儿还有他的活头?! 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难道他黄老二的命今天就要折在这里了吗! “子意,把他带到山崖边上。”宋砚淡声道。 “说,我说!”山匪终于狠下了心。 这时候也顾不得这么多了,大不了他不干这刀尖舔血的山匪活计,跑得远远的就是,到底还有条命在,比什么都强。 “放开他。”宋砚道。 徐子意松开脚,让他自己站起来。 黄老二拍拍身上的灰,盘腿坐在地上,满眼写着颓丧。 “他们是突然来的,已经来了两年。他们人多,又个个武功超群,我们只有寥寥二十几个人,根本打不过他们。开始的时候,他们说想要找个落脚的地方,还给了我们一大笔银子。我们有了钱,都很高兴。谁知道没过多久,他们就杀了我们原来的寨主,占了我们的寨子。以前我们岐川寨的山匪虽然不干好事,却也只会逮几个过路的商队,从他们身上捞点儿油水,他们一来,不仅劫掠商队,甚至还杀人,连百姓都不放过。” 黄老二顿了顿,抬眼看了眼三人,咽了口口水。 “继续说。” 他低下头,继续道:“他们也从来没告诉过我们他们的身份,不过我和他们住了这么久,也算是知道一点。这些人,这儿都烙了一个印。” 他反手指了指自己肩胛骨,压低声音:“我在他们洗澡的时候不小心看到的,啧,平时捂得可严实。”他又摊开手比了比,“就这么大。” “那印长什么样?” “嘶——”他吸了一口气,回想许久,不确定道,“青面獠牙的,我也看不清,不过上面好像写的是个“死”字。” 宋砚心中猛地一沉,看向祁叙。 “是死刑犯。”祁叙抬起眼,目光滑向山寨下面,神色疏淡。 宋砚叹了口气:“那必然和朝中有关了。” 这些死刑犯从都城到百丈川,要经过重重盘查。 首先便是掖庭狱,那里防守极为严苛,几乎是整个都城最为坚固的地方。死刑犯要想从这里活着出来,需要有几个部门的核准审批方能放人。要是侥幸逃出来了,还有第二道关卡,就是宫门守卫。再不济,也有城门守卫的盘查。运气不好一点,还可能会遇上巡查的金吾卫。 都城守卫严明,必须要有出城文碟 如果没有朝中势力相助,这些人根本到不了百丈川 宋砚思考了会,抬眼问:“两年前,管掖庭狱的官员是谁?” “死了。”祁叙瞥了身后畏畏缩缩的山匪一眼,继续道,“正巧死在两年前。” -- 第134页 ? 第80章 日头渐渐升高,将百丈川融入一片暖黄,寨前的的篱笆上爬满了不知名的小花,为粗朴的山寨染上几分寥落的春意。寨前高树如冠盖,郁葱而立,草叶熙攘,万物繁茂。 在岐川寨一间隐蔽的屋子里,有两人正在交谈。 “大哥,殿下吩咐我们明日就动手。” “嗯。”坐在虎皮凳上的人随意应了声,右手不知从哪里折了根竹签在剔牙。 那人迟疑看了他许久,终于按捺不住,硬着头皮把担忧许久的话说了出来。 “若是宴请沈家人,怕是会耽误我们的大计。” “大计?嗤。”他露出不屑一顾的讽笑,“这哪是我们的大计,只不过是他一人的大计罢了。” 座下人往前倾了倾,目光探寻,“大哥,您的意思是?” “我们此番去都城,要么生,要么死。要是成功了,免不了要被江隐杀了以绝后患,要是失败了,更难逃一死。”他把竹签随意往后一扔,左手不紧不慢敲打着木桌,“咱们这些从掖庭狱里出来的死刑犯,活也活够了。死前也该饱餐一顿,做个饱死鬼。” 对面人听见这话面露不解,“既然都要死了,咱们为何不早早逃了?” “逃?”他敲击的动作一停,自顾自饮了一杯酒,“但凡逃得出去,早就逃了。这印烙在身上,你想逃哪儿去?” 他点点头,往左右看看,又继续说。 “大哥,我看那些沈家人形迹可疑,不如趁早杀了以绝后患。”他放低声音,做了一个割喉的手势。 寨主放下酒杯,思索片刻,略一摇头。 “不,暂且不能杀,若是事情不成,我们需得留条后路。”他捏紧酒杯,嘴边划过一抹冷冰冰的笑,“不过,区区小儿竟胆敢威胁我,得找个机会治治他。” “大哥,你不是说咱们这次有去无回吗?还手下留情做什么。” “傻货!”他大掌往他头上用力一推,恨铁不成钢,“我说死你就真想死?咱们这么多兄弟,难道一个都活不下来?!” “那您之前不是说......”他脑袋缩得像鹁鸪,声音越来越低。 “行了行了,赶紧把那些沈家人叫出来,别在我眼前晃来晃去,碍眼!” - 夜晚将至,一轮满月高悬,耀耀清辉从林间穿过,如雾似霰,如同乳白色的烟雾在缓缓流动着。 天地间唯有一丛篝火刺破苍穹,在漫无边际的月色中烈烈燃烧着。 一道黑影躲过月光照耀的地方,如鬼魅般跳入屋里。 徐子意看着屋内对坐的两人,抱剑坐在旁边。 清冽的声音藏着些许得意。 “这些山匪果然把兵器放在了地下。我只粗粗扫了一眼,就看到那里面单单火药就不下五种。” 他刚说完,外头就传来敲门声。 “几位,寨主请你们去喝酒!” 宋砚仰首回:“我们过会儿便来。” 听门口没再传来动静,徐子意才继续说:“门外守了三四个人,都很好解决,殿下,我们什么时候动手?” 宋砚倚在桌上,想了想,“放兵器和火药的屋子在地下,要是放火烧,火势必燃烧不了多久就会被扑灭。为今之计,只有点燃火药。” “我去。”徐子意不假思索道。 他功夫高,也容易逃出来,他去最合适。 “还是我去吧。”宋砚站起身。 “不用。”祁叙放下茶杯,抬眼看向徐子意,“那地方的位置你可还记得?” “记得。” 祁叙把主意讲给两人听。 “这倒是个好主意。” “不错,就这么办!” - 空旷的草场上,一堆巨大的篝火噼里啪啦燃烧着,连同天空都镀上了一层浅淡的昏黄。 “沈三郎,敬你一杯,咱们岐川寨的粮食,以后还要仰仗你们沈家了!”寨主已先饮了几杯,神色依旧清明,只是脸上浮上了一层红色。不知是被火晒的,还是酒意上了头。 “寨主无须多言,这本就是互利之事。” 宋砚虚虚一举杯,抬杯放在嘴边,然后一滴不落......全倒在了地上。 “喝,今日咱们一醉方休!” 不过弹指一挥间,他已经喝了不下五杯,连身子都有些站不稳了。 “你们沈家这梨花春,真是妙极,妙极!” “寨主喜欢就好。”宋砚嘴角挂着温润的笑,只是这笑怎么看怎么含着几分深意。 半刻之后。 “我头好晕啊。” “诶,我,我怎么在天上啦?” 扑通,扑通。 山匪们一个接着一个倒了下去,像叠罗汉似的一个叠着一个。 宋砚抚了抚身上的草屑,站起身来。 “子意呢?” “在这儿呢。”徐子意撑着柴垛跳过来,轻盈落地。 “东西放好了么?” “殿下你就放心吧,只要我出手,就没有办不到的事!”他拍了拍胸膛,曲起手指开始倒数。 三。 二。 一。 只听轰隆一声巨响,霎时间地面猛然一震。东北面的土地顷刻之间炸开,刹那间泥沙如注,纷纷扬扬从天上落下。 巨大的震动声在山谷中回荡开,林木簌簌响动。 -- 第135页 宋砚看了一眼身边双眼已经有些迷蒙的人,笑着摇头,抽出一支烟花点燃。 烟花直冲云霄,在半空中盛放开来,一瞬间照亮了整个天际。 陈溢之从从草丛里站起来,双手把袖子往上一撸,哼哼一声。 “把这些山匪一个不落地给老子抓起来!” 纳兰初本来就顾念着祁叙和宋砚的安危,听见响动声,等了一会见还没有人来,也顾不得脚上有伤,推开门就准备出去找人。 还没关上门,就感觉到熟悉的气息在靠近。 祁叙揽过她的腰,下颌搁在她颈上,语调缱绻带上几分慵懒。 “去哪?” 闻言,她刚转过身,祁叙又换了个姿势把脑袋放在她颈上,甚至还轻微蹭了蹭。 纳兰初身体敏感,有些怕痒,他一动,她便下意识躲过。祁叙脸上显出些许不满,箍着她的腰不让她动。 轻轻的呼吸喷洒在她锁骨上,灼热的,有些麻痒。 她这才闻到他身上有股淡淡的酒气,沁着梨花的芬芳,似有若无缠绕在她鼻尖,甜腻腻的。 “你喝酒了?”她声音有些急。 身前人阖着双眼,不同于往常喜怒不形于色的模样,此时他的脸色都写在脸上。听到她的质问,祁叙先是点了点头,接着脸上露出几分我见犹怜的委屈。 “阿初,我难受。” 纳兰初摸了摸他的额头,有些烫,想来是酒意上来了。 她拍怕他的手,语调柔和:“阿叙,你先把手放下来。” 祁叙却像没听到似的,等了好久都一动不动。 “祁叙,你倒是放开我。”纳兰初有些恼了,去掰他的手。 要是再不解酒,他只会醉得越来越厉害。 “不放。” “为什么?” “放手了,阿初就会消失了。” 她哭笑不得,手穿过他发间,轻轻抽走束发的木簪。青丝顺下,落在她手心。指尖绕在发尾转了转,继而松开。 算了,就让他这样吧,毕竟,春寒料峭的日子已经过去,天气不算太冷。 纳兰初任他抱着,低头看散落一地的月光。 微风徐徐,祁叙抬了抬眼,嘴角勾起一抹笑。 山下的兵士很快上来,用绳子把山匪们一串捆起来。山匪们喝了搀着药的酒,浑身酸软无力反抗,任他们牵着往山下走。 宋砚经过的时候正巧瞧见这一幕,本想让他进去睡。但转念一想,祁叙虽然不常喝酒,但酒量也还算尚可,半杯酒下去根本不会醉成这样。 十有八九是演的。 宋砚摇摇头,不禁暗暗发笑。 他这模样,也就只能在初初这里见到。寻常看人,都是一副谁欠他八百两的样子。 - 时至深夜,山间寒气渐渐升腾而起。 纳兰初怕他着凉,最终还是半哄半就让他进了屋。 借着不算明朗的烛光,她打量着怀中的男子,心里百思不得其解。 有些人,表面看上去光风霁月,怎么一醉酒就成了个孩子? 她凑在他耳边轻声道:“阿叙,我去给你倒杯茶来,你先放手。” 他却连手都不带动一下的,面上毫无波动。纵使躺在床上,也拉着她不肯放手。 纳兰初拿他没辙,只好让他攥着手,靠在床边慢慢睡了过去。 等她睡熟,床上的人却突然睁开了双眼,望向身侧的姑娘。 门吱呀一声打开,寡白的月光从门缝中泄入,照在床上人安睡时恬淡的脸上。 他关上门,往前走了几步,就见宋砚背手站在树下。 “不装了?”宋砚淡笑着,衣带当风,面上一派温和。 祁叙目光掠过他,径直往前。 宋砚快走几步赶上他,笑道:“你今日的酒量,比起之前似乎逊色了许多。” 祁叙停住脚,声线微冷,“你今日的话,也比之前多了很多。” “行了行了,不过是玩笑之言。”宋砚见他神色不耐,知道再说就要过火了,连忙敛住笑,说起正事来。 “我审了岐川寨的寨主,你可知他说了什么?” 祁叙拂去落在衣袖上的月光,语调平平:“什么都没有说。” “不错。”宋砚颔首,沉声道,“嘴很牢时,还得费些时间。” “不用了,他背后的人,是江隐。” 宋砚讶异看向他,奇怪问:“你知晓?” “猜的。” 种种证据摆在眼前,就是想不往江隐那儿猜都难。 ? 第81章 此时,却有一道脚步张皇的影子跌跌撞撞跑进了大皇子府。 “殿下,殿下不好了!” 江隐推开门,抬手拂去衣袍上的褶子,一脸不悦。 “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黑影扑通一声跪倒在他脚边,声线颤抖,上气不接下气道:“殿下,宋砚和祁叙攻上了百丈川,把咱们的兵器库给炸了!” “你说什么?!”江隐一瞬间攥紧了拳头,看着跪在地上打着哆嗦的人 ,脸色寸寸龟裂。 “殿,殿下,我也是方才才得到消息。那宋砚也不知道做了什么,竟把半个山寨的人都迷倒了!只有我们几个兄弟逃了出来。” “废物,废物,都是废物!”江隐脚步踉跄了下,往前几步攥起衣襟,把跪在地上的人拖起来,然后用力摔在院中假山上。 -- 第136页 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连件事都做不好,我养你们何用,我养你们何用!” “殿下恕罪!”他顾不得脸上的伤,又急忙跪在地上磕起头来。血肉撞击在地上的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如棒槌敲打着破鼓,异常沉抑。 江隐胸口一起一伏,似乎压抑着极大的怒气。他冷冷的目光偏向地上磕头不迭的人,语调阴森森的。 “寨主呢?” “我们出来得快,寨主......寨主也许在他们手上。”他犹豫着仰起头,“殿下若是想要把寨主救出来,在下马上就回去。” “不了。”江隐抬手止住,嘴角勾起一丝压抑的诡诞,“若他是知轻重的,自会知晓如何做......” “殿下......”望见面前人的笑,他心中忽地涌上一股忌惮。他虽是岐川寨的人,但一直以来都是听从大皇子的吩咐,也算是半个大皇子的人...... 应当不会...... 江隐垂眸,淡淡的目光停在他头顶的血流不止的伤口上,忽而一笑,抬袖轻挥。 “如今你寨主生死不明,我手下也不缺人,不好留你。这些年你在我手下也做了不少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去管家那领些钱,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吧。” “多谢,多谢殿下!”他激动不已,又磕了几个响头。 江隐背着手,抬脚进了屋。 这厢,那人从地上爬起来,脸上洋溢着喜色,拍拍身上的灰往外走。 刚走出没几步,只见一支带着寒光的箭矢穿过黑寂浓郁的夜色,咻的一声正中那人心口。 血液迸溅而出,他跪在地上,额头着地跪了下去,空洞的眼中还藏着一丝不可置信。 紧接着就有两道脚步声从院后而来,拖着还温热的尸体往外走。 脚步声很快消失,只有地上血流蜿蜒,蔓延至远处。 屋里江隐往外瞥了一眼,嘴角挂起一丝阴毒。 知道他这么多的秘密,还想活着走,未免太过天真。 - 暗沉沉的地牢,原本是山匪关押犯人的地方,如今却成了囚禁他们自己的监牢。 地牢通道左右点上了灯烛,影影绰绰,亮着暮黄的光。 石板墙壁上挂满了返潮的水珠,湿漉漉的,化成一条小流,无声无息注入地上的水洼中。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血腥气,还夹杂着若隐若现的酒气。在监牢尽头,一个衣衫破烂的人双手被铁链紧紧拴着手,双臂张开捆在木桩上。脖颈无力支撑起脑袋,水滴从他凌乱的头发汇聚,一滴一滴从脸边滚落下来。 在他不远摆着一只木桶,里头盛满了水。 此人正是岐川寨寨主,当时兵器库爆炸的时候,他正准备逃。何曾想自己早就中了药,还未跑几步就天旋地转摔倒在哪儿徐子意跟前,自投罗网。 此刻他浑身上下打着冷战,牙齿上下不停颤抖摩擦,脸上的不可一世散去,余下的只有眼瞳里藏不住的惊恐。 忽然牢门打开,有人进来。脚踩在水洼里,溅起零碎的水花。 他抬头看去,正对上来人平静如水的眼睛。 “你们,不是沈家人!”他红着眼捏紧双拳,用力挣扎几下。 铁链相互碰撞,在寂静的黑夜里格外刺耳。 “嗯,确实不是。”宋砚莞尔,“寨主现在才发现,未免太晚了些。” “你们是谁,究竟要做什么?!”他目眦欲裂冲着两人吼着,两只绿豆大的鼠眼仿佛喷着怒火。 看上去颇为滑稽。 与他的震怒相反,宋砚脸上沉稳,只淡笑着反问他。 “这话应当我们问你才是。你是谁,究竟要做什么?” 他神色开始惊恐,视线游移片刻,还是嘴硬道:“我就是一个山匪,做的都是山匪做的事,还,还能干什么!识相的,赶快把我放了!” 祁叙一直站在宋砚身后,闻言掀起眼。拿着一叠书信缓步走到他面前,抖开一张放在他眼前。 “这是从你住处搜出来的,里面写的是什么,我想你自己应该清楚。” 他只瞅了一眼,心中大骇不已,连同面上神色也有些许僵硬。 “什么东西,我可从没见过!” “那这张,总算见过。”祁叙又在他面前摊开一张书信,信里头写的是他这个寨主才知道的交易往来。 “你和江隐的交易,是什么?” “什么江隐,我不知道,别什么屎盆子都往我脑袋上扣,我可担不起!” 他仍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表情。 “既然如此,只好委屈你上刑拷问了。” “我走南闯北这么多年,什么刑罚没见过。就是那油烹之刑也不过尔尔,有什么雕虫小技,尽管冲你爷爷来,喊停了算你有本事!” 他越叫嚣越厉害,面容狰狞,晃得铁链子铛铛直作响。 徐子意抱剑嗤了声,不屑道:“好在你妻女没与你一起生活。不然,铁定上梁不正下梁歪。” 他话音刚落,铁链上的叫嚣声戛然而止。 那人眼眶陡然一红,一双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徐子意,似乎要将他生吃入腹。一字一句仿佛咬碎了从齿间蹦出。 “你对我孩子做了什么?!” “我能做什么?”他不过就是扫了眼他的书信而已。不过还别说,这书信里头的岐川寨寨主哪是一个泼皮无赖的山匪,分明是个有礼有节的仁德之人,是个循循善诱的父亲,怜惜妻子的丈夫。 -- 第137页 “我告诉你,你要是敢动我妻女一根汗毛,我就是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切,你妻女又没在我们手上,动什么?” 徐子意瞥了他一眼,抱着剑出去了。 看着他离开的背影,他心中升起巨大的恐慌。 不行,不行。 他不能说。 囡囡和妩妩还在江隐手上,要是他说了,她们一定会死,一定会死。 他能做什么,他什么都不能说,他不能说...... 要是他不说,江隐还会饶她们一命,要是说了,什么都没了...... 祁叙和宋砚正商定着明日下山事宜。如今在这监牢里,什么都没有,不好动用刑罚,只能押往都城再细细审问。 身后突然传来动静,两人停下往后一望。 原本被铁链捆着的人忽然浑身开始剧烈颤抖痉挛,嘴里直冒白色泡沫,双眼翻白,嘴里咿咿呀呀叫着。 祁叙快步走上去掰开他的嘴,用帕子堵住。 但却为时已晚,他双腿一蹬,很快就没了气息。 “他服毒了。”人就死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祁叙脸色也有些不大好看,扯走他嘴里的布巾,仔细查探后道,“毒就藏在他牙缝里,想来早就做好了死的准备。” 这毒被蜂蜡包着,纵使他不咬破,也会慢慢沁出来。 “罢了。”宋砚叹息了声,伸手盖住他的眼睛,“我们得从其他地方下手了。” - 从监牢回来时天边已经开始微微发白,祁叙染了一身清露,本不愿走进去,但在门口驻足半晌,还是推开了门。 床上的姑娘双眼轻阖,气息轻缓,仍如他离开时一样。 祁叙关上门,走到她床边把被子往上盖了盖。 她嘤咛了声,毛茸茸的脑袋往下缩了缩,被子随着她的动作又掉了下去。 祁叙失笑,又给她盖好,手却不经意触碰到一片滑腻。 他指尖一停,柔软的指腹轻轻在她脸上蹭了蹭,又带着几分眷念收回。 “阿叙,你怎能趁人自危?”床上的姑娘突然睁开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笑眼盈盈,带着几分抓人包的快乐。 他只动了手,又未曾动口,怎能算趁人之危。 祁叙脸上不带一丝窘迫,神色自然收回手,停在唇角,轻咳了声。 “没睡?” 纳兰初爬起来,有些郁闷指责他:“我一觉醒来,身边的人却不见了,屋子里黑漆漆的,连个人影都看不到。” “抱歉。” 他认错态度一流,快得纳兰初根本无从指责,只好抱着被子看他。 “你去哪了?” 祁叙垂眼给她盖好被子,漫不经心道:“找宋砚了,你睡吧。” “阿叙如今都会口是心非了。”纳兰初牵了牵他的手,“肯定是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吧?” 祁叙只看着他,眼底寒冰像被春风拂过,顷刻间融化成水。 “嗯。” 她自顾自一笑,用了以前陈溢之说过的一句话。 “今天的祁叙啊,脸色冷得都像变了天似的。” ? 第82章 他似乎轻轻叹了一声,悄无声息靠过去,眉间显出几分倦怠。 纳兰初侧过头让他靠得稳当些,手往上探,抽出他发间木簪。 青丝如绸缎般垂落下来,半遮住他眉眼。弱了眉骨几分清冷,添了几丝惹人怜爱的无辜。 睫毛长得让她生羡。 纳兰初伸手想要将他发丝别在耳后,祁叙突然捉住了她的手握在手里。 “睡吧。”他道。 大抵是夜里在外太久,他的手透着寒凉。 纳兰初握着他的手放进被子里捂着,目光看向他。 祁叙平时总爱叫她多穿些,却很少见他顾惜过自己的身体。 “阿叙,你上来睡吧。”她眨了眨眼,眸子盛了一捧揉碎了的星光。 “罢了。”他遮住眼,伏在床边躺了下去。 “为何?”她脸上飘过几分不解。床上到底比外头舒服很多,更何况他还在外头站了一晚。 祁叙捏了捏他的手,无奈叹了声:“阿初,你先睡吧。” 再说,他真该受不住了。 “我已经睡够了,你一夜未睡,还是上来吧。”说完,她又瞅了他一眼,保证道,“我肯定不会动手动脚,你且放心......” 她还在絮絮叨叨说着,床边的人已经掀开被子躺了下来。 力道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 纳兰初愣了片刻,只觉一股青竹的淡香缓缓沁来,丝丝缕缕,有些勾人。 满头青丝铺开,月光照在发尾,有清辉跳跃其上。指尖痒痒的,她垂首一看,原来是有几根青丝调皮地攀上了她手心。 视线微微一动,她脸忽然烧了起来。 祁叙他竟然,躺在了她腿上...... 她浅浅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呼出来。 心里像揣了只小兔子,一蹦一蹦跳着。她拼尽全力想要压住那股忽略不了的悸动,但心就像和她作对似的,越跳越快。 一声一声的,在耳边萦绕徘徊不去,还有愈跳愈强的趋势。 手边是他灼热的体温,透过衣料,徐徐传递到她的肌肤上。浅淡的呼吸,微弱的起伏,还有无论如何都掩盖不了的那一丝似有若无的青竹气息,几乎将她缠得密不透风。 -- 第138页 她低头看着让她心神不宁的罪魁祸首,咬了咬唇。 他却只是闭着眼,神色恬淡,安静睡着。 罢了,美色惑人,美色惑人,不看不看。 纳兰初别过眼,僵直的背脊慢慢松下来,目光又忍不住停在他脸上半晌,也慢慢睡了过去。 - 等她睁开眼时,祁叙还没有醒。 几个时辰没动,纳兰初脖子僵硬不已,但见他还睡着,一直忍着没有动。右手托着下颌,靠在床边小案等他醒。 不知是不是她的目光太具有穿透性,没过半刻祁叙便睁开了眼。 “阿叙。”她压低声音,凑在她耳边调笑,“你竟然会说梦话吗?” 祁叙脸上先是划过一丝震惊,但很快便被淡然取代了。 “也许是梦里听见了雷声。” “雷声,我怎么没有听到?”她往外望了一眼,晨曦微露,窗外的叶子也都干燥,何曾打雷下雨? “也许是我听错了。”他眼里含着笑,只从她手里拿走木簪重新簪在发间,语调恬淡。 但这神情越看越让纳兰初忍不住多想。 突然间,她脑海中一道惊雷劈过,顷刻间明白过来。 哪儿是什么雷声,分明是她的心跳声! 他定是听到了,所以才借此揶揄她! 尽管心中窘迫不已,但纳兰初面上不显。把手放在唇边轻咳了声,脸不红心不跳:“应该是打雷,我记起来了。” 祁叙也不拆穿她装傻的话,只淡淡一笑,意味深长地走了出去。 他前脚刚走,纳兰初就从床上爬下来,跑到池水边洗了把脸。 盯着盆中的水看了半晌,她缓缓蹲下身,捂住脸。 完了,脸红成这样,阿叙肯定看出来了。 说不定以为她昨日让他上床去睡也是图他美色。 虽然吧,她确实有那么点儿想法,但是这岂是能说出来的? 那厢,宋砚早早温了粥,给她送过来。刚一进门,就看见她蹲在地上,不知想些什么。 “初初,怎么了?”他把粥放在案上,回头问。 “没什么。”她有气无力站起来,把水盆里头的水倒掉。 “先来吃些粥,我们过会儿便下山。” 纳兰初点点头,走到案边坐在,浅浅抿了一口。 在这山上也待了两三天,再不回去,爹娘怕要怀疑起来了。只是她脚上的伤还未痊愈,到时候他们看了又要担忧。 宋砚看她兴致不高,以为她是没见到祁叙的缘故。 笑了笑随口安慰她:“他去审犯人了,过会儿便来。” 哪知纳兰初一听这话就立即炸了毛,“我才没想他!” “是是是,初初没想。”宋砚见势不对连忙道歉,立刻顺毛。 心中有些不解。 昨日不是还好好的,今日怎就生气成这样? 这疑问一直在他心中徘徊了好久,一直到下山的时候他才问出口。 纳兰初脚上的伤没痊愈,山上路难走,祁叙和宋砚便一人一段路背着她下山。 听到宋砚的话,他脸上罕见露出一丝笑,回头看了一眼睡熟的姑娘。 “应该,是害羞了?” “我可听说,她哥要回来了。”宋砚清隽的脸上扬起一抹幸灾乐祸,“说起来,她哥还见过你一面,你且保重。” 祁叙扫了他一眼,毫不留情嘲讽:“她哥回来,你以为你逃得掉么。” 宋砚心中着实中了几箭,但转念一想。他们两个一个抢人家妹妹当妹妹,一个抢他妹妹当妻子,怎么看后者都比前者严重些。 - 回到都城,宋砚先把人押进了大狱,祁叙则送纳兰初回去。 刚到家门,正巧宋砚宫里请的太医已经到了。 太医看了会,说换药换得及时,没什么大碍,为了防止留疤,又开了几副药和药膏给她。 祁叙谢过,将人送出去,回头进屋就见纳兰初在自己上药。 她背脊蜷曲,翘着脚,指尖拈了一点药膏涂抹在伤口上,嘴唇紧紧抿着,神色异常专注。 严肃又带着几丝可爱。 见他进来,她连忙把腿往后一缩,语气有些虚。 “你不是走了吗?” 她上药姿势有多奇怪她是知道的,让人看见总归不大好,即使这人是阿叙。 不过,阿叙把她窘态也见得差不多了......好像,也没什么? 她心里正纠结,祁叙已经把她手里的药膏拿了过去,坐在榻边。 “我来。” “我自己来就好。”她有些别扭道。 祁叙默了默,视线往上抬:“还在生气?”他把指腹上的药涂在她伤口上,表情淡定,“不过是心跳而已,我看阿初的时候,也会如此。” “怎么可能。”她埋下头,视线“不经意”往他心口一瞟,又默默收回视线。 “阿初若不信,自己摸一摸就是。”他把空闲着的一只手递给她,另一只手仍在给她涂药。 纳兰初闻言有些心动,没注意到他递过来的手,反而探手往他心口袭去。 指尖堪堪触到他心口肌肤,就感觉他身体一僵。她抬起眼,正对上他错愕的眼睛。 “阿初,你......” “不是你让我摸的么?”她眉眼无辜。 罢了。 祁叙无奈低下头,继续给她涂药,只是藏在发后的耳尖却泛起了红。 -- 第139页 面前这姑娘,有时候比谁都害羞,有时候却又比谁都大胆。 纳兰初指腹停在他心口,感受到轻薄衣料下的有力震动,略微满意收回手。 她是满意了,那边祁叙却怎么都淡定不下来。 从未有过的燥热席卷全身,熏得头脑昏涨,连涂药的手都有些不稳,差点儿涂错了地方,还是被纳兰初挡住了手才停下来。 “阿叙,你没事吧?” 祁叙闭了闭眼,“无事。” 说完,继续给她涂药。 这话听着实在太过勉强,纳兰初忍不住又多瞅了几眼。 他这模样......到底是有事,还是没事啊? - 祁叙借着给纳兰初上药的理由,名正言顺在宋砚那儿翘了班。 “祁叙还没来?” “我们祁大人说今日在家陪家眷,不来啦——”陈溢之坐在躺椅上阴阳怪气,把末字拖得格外长。 宋砚失笑,“你若是想告假,也可娶妻,我批你假就是。” “算啦!”他躺在躺椅上,哗啦一声打开扇子,慢悠悠道,“我要是娶了妻,不就留你孤家寡人坐在这里批奏折了么。我可不像祁叙,还是有点良心的。” “既然你有良心,闲着也是闲着,便帮我把这摞奏折送去紫宸殿。” 陈溢之双脚触地,撑着躺椅扶手站起来,瞪大双眼,“又要我跑路?!” “你不是说你有良心么?放心,只有一摞,送去之后便允你提前放值。” 陈溢之原本打算身体力行表示拒绝,但听到后面的话,脸色当即由怒转笑,十分殷勤。 “不就是几张奏折嘛,多大的事!”他马上从躺椅上跳下来,抱着一摞奏折,脚下生风往紫宸殿去了。 宋砚笑着摇了摇头。 这么多年了,他这咋呼性子也没见他改过来,难怪姑娘看不上他。 ? 第83章 暮春既过,天气很快转为燥热。 枝头上蝉鸣声此起彼伏,三两个太监举着布兜,正艰难地把树上的蝉一只一只捕下来。 蝉鸣声烦人,怕饶了宫里各位贵人的清净。 庄严的紫宸殿中却一片冷清寂静,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听见。 有太监抱着一叠奏章匆匆进了殿,跪在地上禀告。 “陛下,五殿下把奏章送来了。” 以往有定夺不了的奏折,五皇子都会呈上来让陛下过目。这一点已经成了定例,自从陛下患病以来一直如此。 听到声音,屏风后的人翻了个身。正要撑着床沿起来,喉咙却开始猛烈咳嗽。 身边宫女忙把皇帝扶起来,递上帕子。 过了好大会儿才平复咳嗽,皇帝含着略微沙哑的声音问: “五皇子......他人呢?” 太监恭敬回:“是陈大人送来的,五殿下并没有来。” 屏风后的人听到他的话,只叹了一声,迟迟没再说话。 自从把这孩子找回来之后,他们父子俩一直都是生分的。以前他身体还算康健的时候,倒是来过几次,虽然是谈论朝政,但好歹还算说得上话。他一患病,他便借着个不愿打扰他养病的由头,干脆不来了。他故意把奏折交给他批,一是想锻炼他,二是想借此机会让他多来几次。一来二去,这感情自然也就深了。 可没想到,他奏折是批,只是每次批完后都让宫里的太监送来。这几个月来,他们一次都没见过。 久病沉疴,他是有些怨气的。都是他的孩子,连不着调的太子都来过几次,只有他,连问都不问一句,仿佛一个置身事外的局外人。 但怨气一过,却是掩盖不了的无力和愧疚之感。 他们父子二人如此生分,说到底都是他的错。要不是当年他没保护好他娘,也不会让他流落民间,十几年音讯全无。 他的目光越过屏风,落在太监手上举着的一叠奏折上。 流动的空气逐渐凝滞,太监跪在地上,心里不停打着鼓。 正要抬头,只听屏风后的人缓缓道:“拿过来。” 太监低着头把奏章呈上去。 皇帝倚在床头翻了几下,脸色渐渐阴沉,突然把奏折用力摔在案上。 含怒的声音瞬间划破大殿的寂静。 “一派胡言,简直是一派胡言!” “陛下息怒!” 太监急忙跪地磕头,双肩抖抖瑟瑟。 一道倩影贴了过来,素手拈起散落在地的奏折, 裙摆漾动,伴随着阵阵香风。 声线柔柔问:“陛下,出什么事了?” 皇帝抓着床沿,死死瞪着案上奏折,气得胸口一起一伏。 “枉朕当年还动过立他为储的念头,如今一看简直是大错特错!他心思阴毒,只知挑拨,怎能担起储君之任!” 皇帝被气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手狠狠拍在床沿上,药碗震落,瓷片四分五裂,黑色药汁洒了满地。 “陛下消消气,龙体重要。”皇后手放在皇帝身后抚了抚,柔声安慰。眼睛却瞟向桌上摊开的奏折。 看到奏折尾的名字,她露出一丝讥诮。 一连几天面圣遭拒,江隐想必是黔驴技穷,竟然还敢上奏?明知如今五皇子锋芒正露得圣心,还死心不改想要挑拨离间。 嗤,也是个蠢的。 他乐意自作孽,她也不介意添上一把火。这火烧得越来越旺,她才不费吹灰之力就扳倒江隐啊...... -- 第140页 她正想着,皇帝沉沉出声。 “江隐不是想要面圣?你告诉他,有什么话留到明天上朝的时候说!” 太监得令,躬身退了下去。走到殿门前还悄悄擦了擦额角的汗。 太医一再嘱咐陛下要静养,平心静气处事,已经很久未曾见到陛下气成这样了。大皇子,可真是会往陛下痛脚上踩啊! 皇后转过头,走到床边给他捏捏肩,语气安抚。 “陛下消消气,大皇子虽然处事荒诞,但也是个孝顺的。一连在殿外等了几天,说是在外头请了名医来,要来给陛下看病呢。” “哼!他哪是想给朕看病,不过是借此机会找事而已!” 他不只是气江隐挑拨离间,更气的是小砚的态度。奏折都过了他的眼,却还呈给他......不就是不信他么! 怒气上涌,他又吐出一口乌黑的血来。 皇后忙擦去他嘴边的血迹,语气惊慌担忧。 “陛下快别生气,喝口药顺顺气。”他端起药碗放在他嘴边。 皇帝只喝了一口就皱眉摆了摆手,“端下去吧,朕不喝。” “陛下,良药苦口,这药无论如何也得喝啊。”她殷言相劝。 “行了,你下去。”皇帝面容不耐烦中透着倦怠,闭上了眼睛。 皇后装模作样安抚几句,转身时嘴角却露出一丝得逞。 - “父皇怎么说的!” 侍卫刚一进门,就被江隐攥住了衣襟。 他双脚一软差点栽在地上,靠着门好不容易站稳,哆哆嗦嗦说: “宫里的人传了信,说,说......” “说什么!”江隐几乎是吼着问出这句话的。 侍卫结结巴巴说:“陛下,陛下说让殿下您明日上朝,亲,亲自说......” 他说完,战战兢兢朝他看去。 宫里的探子还说陛下发了好大一通火,但他根本不敢说出实情。自从岐川寨被灭之后,殿下这几日一直心神不宁,杀了好几个追随他多年的侍卫。 他就是一个报信的,捡着好的说就是,只要把命保住了,以后的就好说。要是命没了,以后什么都没了。殿下不顾念旧情,连从小就跟随他的侍卫都杀,他要是触了他的霉头,还有什么好活?准要被他杀了。 江隐听见此言,眼中一亮,紧接着又问:“父皇还说了什么?” “陛下,陛下只说了这么多。”毕竟是第一次在江隐面前说谎,侍卫眼神还隐隐约约发虚。 但好在江隐只想着他刚才说的话,根本没有注意他的表情。 他手一松,放下他的衣襟。 巨大的欣喜涌上他的心头,让他几乎有些站不住脚。这些天他一直在找各种理由进宫见父皇,为的就是揭发宋砚和国师之间的勾结。只是每次他去,皇后总会有意无意派人将他拦下来。 他思来想去,只好写了封奏折呈上去。本来是试探宋砚去的,但却到了陛下手上。 若是往常,他一定会怀疑宋砚为何敢让父皇看这封信。可是此时激动蒙蔽了眼睛,连普通的怀疑都抛至九霄云外了。 “恭喜殿下得偿所愿。”侍卫跪在地上,冷汗落下,连恭贺的话都说得格外违心。 心中百转千回,盘算着如何才好神不知鬼不觉地脱身。 现实就明晃晃摆在眼前,他看懂了,大皇子府的下人也都看懂了,唯独只有身在局中的大皇子看不懂。 他早就失了圣心。不仅失了圣心,说不定连陛下都已经对他起了疑心。 明日上朝,几乎是可以预见会铩羽而归,可是大皇子却还是一意孤行。要是往常他定会劝上一劝。但如今这样,好言相劝指不定还会人头落地,还不如跑路来得实在。 “得偿所愿?哼,还远得很。”他捏紧拳头,语气含着无穷的恨意,“凡是挡在我面前的人,我要让一寸一寸碾碎他们的骨头。谁都别想阻止我登上那个位子。” 侍卫避开眼,噤声不语。 - 翌日一早,天还没亮,朝臣从都城各处来参加早朝。 纳兰初还在被窝里,隐约听见祁叙在她耳边呢喃了几句。她没太听清他说的什么,似乎说的是早饭。等祁叙车马一走,她很快又睡了过去。 皇帝一病不起,已有一段时候没主持早朝。所以一上朝,便有不少朝臣你一句我一句说了起来。 三言两语说得很是杂乱,又多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不是说东家的孩子被车马撞了,就是说西家的家臣横行霸道仗势欺人。 皇帝很快听得心中升起不悦,连带着脸色也黑沉沉的。 “今日早朝,各位卿家就说些有用的吧。” 皇帝话音一落,方才还在唇枪舌战的朝臣们立刻安静下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不说话。 除了这些......他们也说不出什么来啊?几件以前在早朝时候翻来覆去提起的事,都被五皇子解决得差不多了。北疆也安安静静的,狄人没来找打。 皇帝一病,朝政大都由五皇子处理着。当时皇帝如此安排的时候,还有不少朝臣不服,说五皇子出身乡野,一窍不通,这等大事不应当交予他。说这些话的除了各个皇子的支持者,其余的多为朝廷的肱股之臣。 整个朝廷都在等着看宋砚的笑话,谁知后来却被实实在在打了脸。 短短几个月,他不仅平定了困扰都城多年的匪患,又将受冰灾失去粮食的百姓安排得妥妥帖帖。为政有张有弛,进退有度,又有仁德之心,比几个在宫多年的皇子好上太多。 -- 第141页 那些找不到托付的中立老臣们心里早就乐开了花。 “陛下。”国师站了出来,“臣以为,最重要的事,是立储君。” 他话一出,众臣立刻炸开了锅。 ? 第84章 “太子早已定下,国师此言,未必言之过晚。” 国师偏头看了他一眼,淡淡收回目光。 上前几步,拱手道:“此言差矣,众位皆知,太子行事轻浮,疏谋少略,不理朝政,实在不是一位好的储君人选。” “反倒是五皇子,虽然出身乡野,但学富五车,文经武略,无所不通,倒是堪当储君一任。陛下病的这几个月,五皇子的才干,众位也都看在眼里。依我之言,不如改立五皇子为太子,为陛下分担重任。” 他话一说完,朝中中立多年的老臣们三两看看,都点了点头。 对他们而言,谁坐上那象征最高权力的位子其实并不重要,他们在乎的,不过是谁能对国家有利而已。显然,眼前有勇有谋的五皇子,要比无所作为不思进取的太子好上太多。 “胡说八道!”站在他身边的老者气得吹胡子瞪眼,“太子是先皇定下的,怎能说改就改。况且朝令暮改,天下百姓如何看待朝廷?!” “朝令夕改,嗤,那这朝夕未免也隔得太长了。我说张尚书,谁不知道你一向与谈家交好啊?你这话说的,明显是在偏心谈家嘛。”谈家,正是皇后的母族,与太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他闲散的语调拖得老长,轻佻又漫不经心。此人姓楚名岚素,是如今都城世家楚家的当家人,一向与宋砚交好。 楚岚素说完,皇帝阴冷的目光就斜了过来。 自三十年前朝臣结党营私造成的国库亏空一事查出来之后,朝廷便严禁朝臣之间的利益交换,对皇子和朝臣的交往也严加控制。他这番话要是中立的态度,皇帝倒不会多管,但一旦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而辩白,那就是在皇帝心火上浇了一盆油。 张韦言心底的隐秘心思一下子就被楚岚素捅了出来,脸色又惊又怒。 “楚家小儿,你,你休要信口雌黄!” “不过是说说而已,张大人何必如今惊慌失措?莫非,是真有此事不成?” “陛下,臣只是实话实说。”他跪在地上,辞色恳切。 “行了行了,朕被你们吵得心慌。”皇帝揉了揉眉心,看向一脸无所谓的太子,“太子,你有何想法?” “回父皇,儿臣实在没什么想法。”他笑了笑,竟有几分乐得轻松的意思,“五皇子确实德才兼备,儿臣差得远。不如退位让贤,也有益于国家百姓。” 他倒是轻松,只是一群背后支持谈家的人却白了脸。 太子此言,是要把自己完完全全撇开啊!太子自己都不想做太子,还要他们怎么说! 皇帝视线一偏,又问:“五皇子,你又如何看?” 宋砚神色淡漠,“张大人说的没错,太子是先皇早已定下的,臣才疏学浅,不能担此重任。”自始至终,他的自称都是“臣”,而非“儿臣”。 皇帝心中叹息,目光滑向祁叙。 “祁卿,你以为呢?” “臣支持五皇子。” “你倒是实诚。”皇帝露出一丝笑。 就在这时,皇帝忽而脸色一变。站在身后的太监见势不对,忙呈上了帕子。 “咳咳咳!” 皇帝捂着帕子不停咳嗽,咳了许久才停下。 移开帕子,上头的一抹殷红几乎灼痛了他的眼,无声提醒着他,他命不久矣。 他不是一个明君,这辈子也做过太多错事。找到了孩子,是他这些年来唯一的慰藉。好在砚儿随他娘,以后应当是个明君。 这天下交给他,他也能放心的走了。 他不声不响攥紧,隔着长长的旒苏望向殿下的人。 “储君是谁,朕自有决断,你们无需再多言。”他撑着额,眼底倦怠,“朕也乏了,众卿若是无事,就下朝吧。” “父皇。” 早已在朝列中等候已久江隐站了出来,目光瞥向一身朝服的宋砚,压下嘴角抑制不住癫狂。 皇帝只略略抬眼,眼中平淡。 只是这眼底到底是恨其不争还是无所谓,没人能说得清楚。 “儿臣要禀告父皇,五皇子和国师沆瀣一气,犯下了欺君的大罪。宋砚,只是一个乡野书生,根本不是父皇的亲生子!” 他这话声如洪钟,震得朝臣瞠目结舌。 片刻平静之后,就是压不住的窃窃私语。原本站宋砚的老臣们也动摇了,他们是要仁德明君,但无论如何,这人也得是陛下的孩子。 而站在朝列中的国师脸上一白,双腿一软几乎要站不住脚。 这事只有他和宋砚知道,江隐又是如何得知的! “把人带进来。” 殿门打开,一个脚带镣铐的人佝偻着背走了进来,对上国师的眼神,他急忙瑟缩避开。 国师一看到被押进来的人,心已经凉了半截。 “陛下,此人国师应当认识。毕竟,他在国师手下可是做了很多年了。我说得对么,国师?”他转过头,嘴角微勾。 “我可不认识!”他心惊胆战别过脸,额头冷汗直冒。 “这人我倒认识,去年还替国师送过帖子呢,他右手上有一道疤,我还记得!” -- 第142页 众人目光看向他的手,果然看到了一块拇指大小的疤痕。 “看来,他果真是国师身边的人......” 江隐:“此人是儿臣碰巧救下来的,当时大雨,国师府的人正要将他扔进河里。” 皇帝目光沉沉望过来,俯视着带着脚镣的人。 “国师为何要杀你,一五一十说出来,朕不会拿你如何。” “国师杀我,是想要斩草除根......当年,国师命我在浮安城找一个和当年宋家送走的那个孩子相仿的人,我寻了许久,才找到一个相似的。也许是国师怕我将此事泄露出去,才要对我痛下杀手。” “你说的当真?”皇帝声音寒冷刺骨,即使是在初夏这样燥热的天气里,也想淬了冰似的。 “陛下,臣说的话句句属实。”他顿了顿,继续道,“当年和国师去过浮安城又知晓情况的,一共有三人,其余两人皆被国师杀害,我是最后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活了下来的。若陛下不信,也可派人去问浮安县县令,他知晓其中经过,当年找人的时候仅仅停留了半天,草草敷衍而过,根本没有认真找。” 他话还没说完,皇帝脸色已然铁青。 他抬袖往案上猛地一拍,怒不可遏。 “国师啊国师,枉朕信你多年,竟做得出这样的欺君之事来,你对得起朕这么多年的信任吗!” 国师脸上再无往日淡然,只剩一片灰败。颤抖的腿哆哆嗦嗦跪下来,涕泗横流着求饶。 “臣只是,只是想着陛下思子心切,迫不得已出此下计!臣,臣实在是一片痴心啊!” “一片痴心?朕看你是想满足你自己的一片私心吧!” “陛下,陛下饶命,臣一时被猪油蒙了心,才,才做出这种祸事来,还请陛下饶臣一命,定当将功补过!” “来人,把他拉下去,朕要亲自审问!” 国师很快就被拖了下去,殿中还回荡着他宛如鬼哭狼嚎的求饶声。 “既然无事,就下朝吧。” 皇帝抬眼,准备由太监扶着往殿后去休息。 “父皇。”江隐上前几步,神情惊愕,“宋砚他鸠占鹊巢,和国师合伙欺君,为何不处置?!” “你真当朕是傻的?” 皇帝放下手,目光锐利看着他。 “砚儿他究竟是不是我的孩子,谁能比我更知晓?且不说孩子肖父,你以为当年国师送人来都城之后朕没有查过么!” “江隐啊江隐,少耍那些花花肠子,你做的那些事,真以为朕不知道?!” 皇帝冷眼一瞥,挥袖而去。 “退朝——”在太监尖锐的嗓音中,朝臣如流水般出了殿。 “啧,大皇子如今是好日子到头啰。” “他本来就不讨陛下的欢心,如今又来这一招,这不是自己往火坑里跳么!” “我原以为五皇子今儿怕是要没命,结果自始至终,受伤的就只有国师。大皇子今天这招,可以说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啊。” 有人压低声音,“哪有伤敌一千,他真正的敌人,可半分毫毛没伤到啊。” 朝臣谈话的声音逐渐远去,江隐倚着柱子,浑身气力尽数卸去。 心像被撕开一道大口子,空空荡荡,穿殿而过的冷风灌入,阴寒无比。 他望着高台上的龙椅,猛地捏紧了拳头。 这笔账,他一定要一分不少地讨回来,既然别人不让他好过,那他们也别想自己好过! - 众臣出了殿门,宋砚叫住祁叙。 “阿叙,你同我来一趟,有些东西要给你。” 祁叙点点头,跟着去了。 “天热起来了,这是今年新上贡丝绸,我送去织造坊做了衣裙,你拿给初初。” 祁叙掠了一眼,收回目光。 “自己去。” “我近日被政事缠身,你又不是不知道。”岐川寨的山匪还没审问安置完毕,昨日又有蝗灾的消息,他实在是分身乏术。 祁叙倒也没再说什么,接过衣裙,抬眼问:“阿初的父母,你打算什么时候放出来。” “阿叙啊,你为何总不开窍?”宋砚喝了一杯茶,摇摇头道,“若是解除了禁令,你以后想再见初初就难了。” 初初毕竟是未出阁的女儿家,长久住在外男家中到底不是一回事,总是要回国公府住的。他此番拖延,不过是想让阿叙有个准备。 “无事,阿初和她爹娘许久未见,也该回去了。” “你......”他心中有些震惊。他是知道的,阿叙表面看上去云淡风轻,但骨子的占有欲比谁都重。 他原先以为他是不愿意让初初回去的,谁知道...... 祁叙抿了一口茶,清淡的视线掠过他讶异的面容。 “过些日子,我便上门提亲。” ? 第85章 对卫国公府的禁令悄无声息撤了下来,让都城不少百姓心中都松了一口气。他们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但卫国公一家被抄家却是他们不愿意看到的。 放值过后,祁叙如往常一样推开门。 院子中弥漫着一股难言的味道,像是什么东西烧焦了。 他看向厨房,透过缝隙,一片烟雾缭绕。穿过乳白的烟雾,只能看到屋内模糊的轮廓。 “啊啾!” 纳兰初翻动着锅铲,踮着脚艰难辨认锅内食物。 -- 第143页 听到外头有了声响,她忙扬了扬锅铲望向站在外面的人。 “阿叙,你回来了?啊啾!” 铺天盖地的烟雾攻城略地,侵占着每一寸空气。烟雾进入眼睛,熏得她泪眼模糊,连睫毛上都挂着泪滴。 又可笑又可怜。 祁叙打开门,入目一片狼藉,碗碎了几只,瓷片被草草扫在桌角。看得他当即皱起眉头。 她站在灶台边,脸上满是灰迹,眼睛却亮晶晶的闪着光。 祁叙目光有些许错愕,愣了半晌。 “你在做什么?” “做饭呐。”她理所当然眨了下眼。 祁叙唇角划过一抹无奈的弧度,把她推出门。 “我来就好。”说完,他转身关上门。 纳兰初站在门外举着锅铲,一脸无措。 她也不明白,只是煮个粥而已,每一步她都是按照阿叙的步骤做的啊,到底是哪儿出了问题? 这厢她还在胡思乱想,没过多大会儿,祁叙已经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出来了。 她坐在院子的石桌上,转过身看着往这里走来的人。 他身上的官袍还未换下,清瘦挺拔,岩岩若孤松。落霞的余晖毫不吝啬每一分色彩,尽情描摹他每一寸面容。 他踏辉而来,宛如神祇。 纳兰初没忍住咽了下口水。尤其还是端着一碗面的时候,简直就像是踏云而来救她脱离苦海的神仙。 天知道,她已经一天没吃饭了。 “吃吧。”他把面碗放在她面前。 纳兰初垂下眼。面前是一碗素面,黄澄澄的汤底上飘着青翠的绿叶,汤面上还盖着一只煎蛋,香味萦绕在鼻尖,勾得人口舌生津。 开始的时候纳兰初还顾忌着矜持,后来直接抛到九霄云外了。 矜持这东西嘛,在外人面前装一装就好。反正阿叙差不多把她狼狈的模样都见完了,也不差这一次。 她如是想着,食指大动,几乎不带停下。解决完一大碗面,她倚着桌子,满足喟叹了一声。 阿叙的手艺自然不言而喻,连一碗普通的素面都能被他做得如山珍海味般。 她满足喝完最后一口汤,正欲放下碗,不经意看到身前人幽深的目光,她动作一停。 祁叙坐在石凳上,指骨敲了敲桌子。 “阿初,你今日......没有吃饭?” 纳兰初一噎,差点被汤呛到,连忙放下碗。 面上青红交加,结结巴巴道:“我......吃了。” “骗人。”祁叙目光斜过去,淡淡吐出两个字。 纳兰初像被戳破的皮球,垂着脸丧气不已。 “是。” 自从如兰让她派去照顾爹娘之后,家里一直都是阿叙做饭。她今日原想尝试一次,哪知不仅把他温好的饭菜毁了,还差点烧了厨房。 “罢了。”祁叙伸手蹭去她脸上的灰尘,并未有些许责怪之意,“我来做就好。” 她是他放在心尖尖的姑娘,只要她在身边就已足矣。这些俗事,她无须多想。 纳兰初心里正愧疚着,突然眼尖地瞥到石凳上放着一个布包。 她看了看祁叙,又看看布包,眨了下眼。 “宋砚给你的。”他轻声解释,手仍旧不急不缓敲着桌沿,“阿初,今日之后,你便可以回去了。” 皇帝已经日薄西山,时日无多。 这些日子,朝堂势必不会太平静。她留在国公府,也许是最好的选择。 “太好了!”纳兰初撑着桌子站起来,眼中洋溢着喜色。 她原以为爹娘还要关上许久,没想到这么快就能回去了。 她脸上是抑制不住的欣喜,祁叙看在眼里,心中却涌上了一股浓浓的酸涩。 她就这么想离开他么...... 旧日如影随形的梦魇又一次袭来,他双手紧攥成拳,竭力克制心底的失控。 不行,不能吓到她。 “阿叙,你有没有听我的话啊?”纳兰初戳了下他的手臂,语气不满。 “嗯?”他回过神,遮住眼底的失神。 “我说,过几日就是端午,到时候我带你去曲江池划船。我告诉你呀,我可会划船了,保证稳稳当当的。” 她嘴角翘起,眼中透着向往。说起来,她已经许久没有划船了。北疆多陆地,找不到划船的地方,她回到都城后又一直生病,也未曾划过船。 祁叙无言地笑了,眼底的集聚的狂风暴雨顷刻间化为和风细雨,最终化为一声轻轻的点头。 她的话好像总是有一股神秘的力量,总能将他原本郁躁不安的内心瞬间抚平。 - “殿下,您找我。” 女子面容低垂,乌发顺势垂落,露出脖颈上一截雪肤,也遮盖了她面上神色。 江隐抬起她的下巴,目光一寸一寸刮过这张绝美的脸。 两人相距格外近,他的气息毫无隔断扑在她脸上,她却只感觉到寒冷,没有半分温情。 下意识的,她偏过头。 江隐用力捏紧她的下颌,逼迫她将转过脸看他。看到她眼底的抵触,他嘴角勾起一抹血色。 “赵葳蕤,你恨我?” 女子并未应声,一双眸子只静静看着他,眼底是一片枯萎了花田,残枝败叶之间,生机褪去,徒留了满地的萧瑟。 不过短短几年,她已经被磋磨得没有一丝生气。 -- 第144页 “不敢。”她垂下眼睑,轻声道。 江隐早看厌了她这副无所谓的样子,心中翻动暂且压下的怒火燃烧了他所剩无几的理智。 “赵葳蕤,你不过就是一个工具而已,摆这幅样子给谁看?”他猛然松手,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看她的目光森然冷厉,就像看某件无关紧要的物事。 “你以为我会怜惜你?” 她低着头,声音微弱如风声过耳。 “妾身,不敢希求殿下垂怜。” 江隐看她这弱不禁风的样子就心中生厌,干脆转过眼不去看。 “你不是想要和离么,让你父亲准备五百人和三千两黄金,我便写下休书,放你回去。” “三千两?!”她震惊抬头,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切实际的荒诞之言。 三千两,还是黄金,她就是卖掉所有的私产都凑不出一千两来。 是她疯了还是江隐疯了,他居然想要三千两! 她看着这个昔日钟情的男人,只觉得无比陌生。 他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她不知道。 或许在她眼里,他一直都是当年那个手执书卷的少年,是那个总是嘴角噙着笑的翩翩君子。是他光风霁月的表象,使她一步一步越陷越深,最后心甘情愿走进了这座囚牢。 是她错了,他根本不是她想象的样子,不是那个风度瞿然的少年,他是个恶魔,是个恶魔! 她不自觉往后退了一两步,直到背脊骨撞上坚硬的桌角才让她恍然回神。 她要逃出去,她一定要逃出去! 江隐却好像看出了她的心思一般,冷冷一笑。 “要是拿不出来人和黄金,那便永远待在这里吧。未经我的同意,哪只脚先踏出去,我便先断了哪只脚。” 他扔下一句话,袖袍一挥便出了门。 赵葳蕤脸埋在膝上,终于忍不住呜咽起来。 低低的,连哭声都压抑着。 她后悔了,当年爹苦言相劝,她没有听一心以为嫁给了江隐,就能白头到老,厮守终生。 现在,她后悔了...... 晚风拂过,轻轻撩动着人的裙摆,似是抚慰。 - 三千两黄金虽然难筹,但赵家变卖了不少家产,最终还是筹了出来。 赵家夫妇老来得女,赵葳蕤又是唯一一个女儿,自然是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赵葳蕤在赵家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就是她想要天上的星星,她爹娘也会给她摘。这么多年溺爱,早让她生出了有恃无恐的底气。 当年她想要嫁给江隐,老两口说也说了,劝也劝了,她却还是不听。他们便任她去了。 女儿受了这么大委屈,还有一大笔赎身费。唤作旁家定然咽不下这口气,非要讨个说法才对。 但赵家是商贾之家,江隐又是皇家贵胄。天子脚下,他们怎敢招惹? 最终还是一边怒骂着一边凑钱。钱是凑够了,剩下的就只有那五百人。 人数众多,要是公开招募定会闹出大动静。 于是赵家人便找了一批已经金盆洗手的山匪,暗中训练了半个月。 赵家家主心中虽然疑虑要这些人的用途,但是为了女儿的安危,他最终还是没有问出口。倒是赵家夫人,也就是赵葳蕤的娘曾经问过她原因,却被赵葳蕤三言两语就搪塞过去了。 她并非不知道江隐要拿这些钱和人做什么。之所以不说,无他,不过就是心中对他还有些许残留的情意。到底是夫妻一场,这也是她能够帮他的最后一件事。 她想的是两人好聚好散,和离之后互不相干。哪知道正是这有意无意的隐瞒,却将整个赵家都拖进了深渊。 ? 第86章 纳兰初回卫国公府已有几日。 这短短几天,她爹看她跟看什么似的,白天几乎从没移开过眼,生怕她被谁叼走。 时至仲夏,天气转热,纳兰初穿了件单薄的衣衫在亭下乘凉。 一旁打扇的如兰眼皮耷拉着,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风。 纳兰初看得好笑,便让她先去睡了。如兰原本还有些担心,但被她一通理一说,也渐渐放下了担忧,先去睡了。 晚风醉人,熏得人昏昏欲睡。 庭中树影婆娑,溶溶月色倾泻而下,凌乱落了满地。院中池水漫起薄薄青雾,也不知是不是雾色模糊了视线,眼前竟生出幻觉来。 她双手撑着下巴,眼睛一眨不眨看着踏月而来的来客。 面前人停留在她面前,月华烛照,流动的银辉映照其上,更衬得他白衣胜雪,不染纤尘, “阿叙?”她喃喃自语,以为自己身在梦中。晚饭时候的一杯桃花酿着实醉人,甜甜的酒香熏得意识渐渐模糊。 “冷么?”他指尖在她额头停留片刻,探了探冷热。 她面容呆呆的,眼底盛着一汪月色,专注得有些可爱。 “不冷。”她摇摇头,悄悄伸出手指戳了戳他的脸。指尖所至,是一片冷玉般的瓷白,软软的,触感极好。纳兰初实在没忍住,伸手捏了捏。 祁叙耳廓挂上一抹薄红,避过她直白又□□的眼神,双手垂下,还是任她动作。 纳兰初惯会得寸进尺,见他没有反抗,便身体整个贴过去。伸出指尖,触了触他泛红的耳垂,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的事物。 -- 第145页 清风拂过,淡淡的酒气喷洒在他脖颈间,一片灼热。 祁叙从未见过她这般撩人的模样,像个吸人精气的妖精,缓缓勾起心底最隐秘的欲念。眼睛却纯洁又无辜,妩媚与清纯矛盾地融为一体,几乎让他招架不住。 “你喝酒了?” “没有。”她唇角扬了扬,“只喝了一杯桃花酿,只有一小杯。”说完,她还伸出两指比了比多少。 祁叙闭了闭眼,虚揽着她的腰,提防她从他身上掉下来。 “阿叙——”她尾音拖得长长的,像只猫儿摇着尾巴撒娇,甚至还伸出爪子,调皮地勾了勾他垂下的青丝。声音软软糯糯,像是糖渍过的青梅。 “你穿白色,当真好看。” 说完,她轻轻吻上了他几欲失去自觉的耳尖。 她在渎神。 祁叙眸色一暗,眼底失控再也抑制不住,指尖沿着她腰线攀援而上,悄无声息停在她后颈上。 正欲有所动作,肩上忽然一沉。 怀中的姑娘呢喃了声,又蹭了蹭他的下颌,安稳睡了过去。 “真是个小祖宗。”祁叙认命把她抱起来,放进屋里。 - 第二天一大早,纳兰初睁开眼,回想了一下昨日的记忆。 脑袋昏沉,她咬了下唇,如何都想不起来。 罢了,不想了。 她撑着身子摇摇晃晃从床上起来,正要穿鞋。凝滞的记忆骤然转动,脑海里一道白色的影子闪过,随之而来的是一段让人脸红心跳的画面。 纳兰初屏住呼吸,手紧紧抓着床被,连心尖都泛着抖。 她居然,在梦里对阿叙做出了这种事...... 简直......太羞耻了。 她羞愧捂住脸,把脑袋埋进褥子里,忍不住呜了声。 一整个早上,她脸上的红都没褪下来过,中午暑热难耐,只随意用了些茶点。 院子里蝉鸣个不停,竹林里则安静清凉许多。微风一吹,竹叶相接,沙沙作响。有几束光从竹叶间漏进来,打在书页上。 这书是她随手从架子上抽来的一本,就实在是乏味至极,她翻了几页便看不下去了,把书页盖在脸上打盹。 竹风和缓,吹在身上凉津津的。 入睡前一瞬,如兰激动的声音在不远处炸开,瞬间赶走了她本就为数不多的睡意。 “姑娘,你看谁回来了!” 她直起身,盖在眼上挡光的书本瞬间就掉了下来,她愤愤起身,气鼓鼓地往传来声音的地方看。 谁来了都不能打扰她睡觉! 她踩着竹根沿着回路走,打算找如兰理论一番。林间转角,她没见到如兰,却见到一张含笑的脸。 簌簌风声仿佛止息,耳边只能听到来人的一声轻唤。 “妹妹。”轻柔又小心翼翼。 纳兰初眼泪唰得一下就出来了。 她别过脸,擦去眼角的泪水,眼眶泛红地看着不远处的人。 “纳兰铮,你还知道回来啊?”她声线微微颤抖,虽被她竭力抑制的软弱,仿佛遭遇了洪水冲撞的堤坝,即将分崩离析。 “是啊。”纳兰铮背着手靠过来,语调仍笑着,“我答应过一个小姑娘,要陪她看除夕的烟花。” 纳兰初低着头,眼泪顺着脸颊一滴一滴落下。 “别哭了。”纳兰铮心软成了一滩水,想要如儿时一样抱一抱她。 纳兰初却退后半步,撩起袖子擦去泪水,直直看着他。 “纳兰铮,你变丑了。”不仅变丑了,还变黑了,整个人都像个黑炭一样。 纳兰铮心里准备了无数句安慰她的话,在来之前还在脑海中无数次练习过要用怎样的表情,怎么样的语调才能让她不那么生气。 她此话一出,直接把他要说的那些煽情话堵在了喉咙口,他叉着腰,打算跟她掰扯掰扯。 “我这不叫丑,这叫男子气概!再说在战场上厮杀,哪个不是日晒雨淋?北疆那地方,不晒成这样才奇怪。” 纳兰初暗地里切了一声,心道:祁叙也是北疆人,非但不黑,有时候站在日光下,皮肤冷白都能反光。 再看看纳兰铮,就跟地上的泥巴似的,只有两只眼睛还能看得出来是个人。 两人沿着竹林间的小径往院子里走,忽然,纳兰铮咳嗽了声,装作不经意问:“听爹娘说,你有了心上人?” “嗯。” “是谁?”纳兰铮嘴角笑着,眼里却几欲喷火。 好啊。 他倒要看看是哪家不长眼的臭小子,竟然趁他不在,就偷她妹妹! 纳兰初闻言回头瞅了瞅他,“你又不认识,告诉你做什么?” “我怎么不能知道了!”纳兰铮急了,跨步走到她面前拦住她,“我可是你哥!怎么连这臭小子是谁都不知道?!” “哦,一个几年不回家的哥。”她语气嘲讽,避开他的手,“回去歇着吧你。” 罕见地用了一个倒装,足以见得现在她多么不待见纳兰铮。 被自家妹妹一顿精神攻击后的纳兰铮呆愣在原地,这不是他预料的发展啊。 按照他设想的,难道不应该是他们兄妹两个互诉衷肠泣涕涟涟,然后其乐融融握手言欢,最后和爹娘一起吃顿饭? 纳兰初不告诉他祁叙的身份,一是想着别让她这不着调的哥给阿叙添麻烦,二是他们总有一天要见面的,早些晚些也没有什么不一样。 -- 第146页 只是她万万没有想到,总有一天的一天,说的就是今天。 她刚走出小竹林,就听见娘招呼她。 “初初,祁叙来了。” 他站在水池那边,似乎在与爹交谈,听见声音,他转过头,嘴角弯了弯。 “阿叙!” 她提起裙摆跑过去。他们已经好几天没见过面了,当然,除却昨天的梦。想起昨晚的一场意外,她脸颊升起微微的红。 阿叙真是哪处都合她心意。 她走得急,又分着神,没注意脚下的石子。身体一趔趄,眼看着就要摔倒。好在祁叙视线从未从她身上移开过,急忙伸手接住。 当即抱了个满怀。 怀里的姑娘温温软软的,发梢都带着日光的清香。祁叙不太想松手,但一前一后两道目光太过灼烈,让他不得不暂时拘忌。 罢了,来日方长。 “阿叙,你怎么来了。”她没顾着整理散落的头发,一脸惊喜看着他。 “今日休沐,便顺道来了。”他低头把核桃酥挂在她指尖。 纳兰铮就跟在她身后,从他的角度看过去,两人正好是十指相扣,当即炸了毛。 冲着她怒气冲冲地吼:“纳兰初,这是谁!” “纳兰铮,怎么跟你妹妹说话呢!”许章绾美眸眯起,好在他隔得远,要是隔得近,早赏他一个爆栗了。 纳兰铮这时候哪儿顾得上自家母上大人的话,一股怒气上了头,端着平日里训兵士的架势,气势汹汹提着剑朝祁叙走去。 纳兰初第一反应是把祁叙护在身后,手刚刚抓住他的胳膊,双肩却轻轻搭上一只手,将她挡在身后。 “放心。” 纳兰铮上下打量着祁叙,只觉越看越眼熟。 这张脸,他绝对在哪儿见过! 脑子忽然劈过一道闪光,面前人的脸忽然与当年密林中的少年的脸重叠起来。 “怎么是你?!”纳兰铮着实惊住了。北疆距京城相去千里,难不成真有容貌如此相似的人? 纳兰初从他身后探出头,盯着自家不着调的哥哥。 “你认得阿叙?” 祁叙偏过头,跟她耐心解释:“当年在北疆,我们曾见过一面。” “不是,这,怎么可能是一个人?”纳兰铮脑袋里一团乱麻,面上万分纠结。 当年这人还算帮过他一回,他这一拳打下去也没个轻重的,要是真打出个什么好歹来,岂不是要算他恩将仇报? ? 第87章 有纳兰初和许章绾看着,他是如何也下不了手的。更确切的说,是不敢下手。要是真动了他一根毫毛,不单自家这个胳膊肘拐了十万八千里的妹妹要对他没好脸色,还有背后这个心偏了十万八千里的娘也得揪着她的耳朵一番训斥。 爹说过,好男不跟女斗。何况,他也斗不过啊! 天快暗时,四人坐在饭桌边吃饭。 纳兰铮全程盯着祁叙,看着娘给他频频夹菜,郁闷地直冒酸水,筷子尖都快咬断。 “娘,你怎么把笋尖都夹给他,我也要!” 许章绾一眼横过去,“你自己没手么,不会自己夹?” “娘!” “行了行了。”纳兰昀笑着打圆场,拍拍他的肩,夹了一筷子青菜给他,“你不是爱吃青菜,你爹我都给你留着呢!” 纳兰铮看着碗里的一团绿油油,感觉自己就是那地里被遗弃的小白菜,爹不疼娘不爱,还活着就是个意外。 “爹,我何时说我喜欢青菜了?!” 他从小到大的青菜都在纳兰初碗里好么!真是他亲爹啊! “额——”纳兰昀擦去额角并不存在的汗水,若无其事掩饰掉尴尬,“你爹我记性不好,忘了,忘了啊。” “别说了,快闭嘴吧。”纳兰初从盘子里夹了一块肉塞进他嘴里,然后把轻车熟路地把他碗里的青菜夹过来,放进自己碗里。 果然还是亲妹妹好啊!纳兰铮心中泪流满面。 纳兰初心里耻笑了一声。 纳兰铮从小到大就不爱吃青菜,不管是什么菜,只要带了点儿青色,不是悄悄放在她碗里,就是趁娘不被扔进池子里喂鱼。 第二种方法风险太大,他还得绕路到池塘边上去销毁证据。前者省时省力不说,还不浪费粮食。以前他老爱打着“青菜吃了就不生病”的理由给她偷偷塞青菜,害得很长一段时候她都以为青菜就是药材,能治百病。 不过这招没多久就露了馅。有一次她生了病不肯吃药,非要吃青菜。娘知道是谁说的之后,当晚就赏了纳兰铮一顿棍棒,外加吃了一个月的青菜。 吃得他脸都绿了,看谁都一副菜色。 纳兰初瞥过正在埋头扒饭的人一眼。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哥还像个孩子一样。 和纳兰铮空荡荡的碗不同,祁叙碗里的饭菜都堆成了一座小山,身边还有一个许章绾不停给他夹菜。 他吃相文雅,总带着一股子气定神闲般的不疾不徐。纳兰铮则与之相反,吃饭跟风卷残云似的,看得许章绾眉头直皱。 敢情去了一趟北疆,把早些年她教过的礼仪全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这两两一对比,她瞧着祁叙是越看越满意。再看看自家这不争气的臭小子 ——算了,简直没眼看。 “纳兰铮,多跟人家祁叙学学,吃个饭像刚从牢里放出来似的,吃这么急,你赶着下辈子投胎啊?” -- 第147页 纳兰铮抬起头,脸色青白交加,那叫一个有苦说不出。 他,到底,做错了,什么?! 小时候娘拿他跟江黎比,说江黎君子端方,说他猴子转世,长大了又要跟祁叙比,他只是个人,他又不是度量衡! 总拿他的短处比别人的长处,算什么英雄好汉。 他目光扫向祁叙,恨恨不已。 面前这人抢她娘的欢心不说,还要抢他妹妹,简直可恶! 他扫了一眼周围,最终把目光投向了自己老爹,然后——收获了一枚爱莫能助的抚慰眼神。 纳兰昀的目光既同情又装满了无奈。 儿啊,不是爹不帮你,而是人多势众,他在家的地位又卑微若斯,就是想帮也帮不上呐。 祁叙自动过滤掉他气咻咻扫来的目光,一脸淡然。这模样,看得纳兰铮越发不淡然。 不是是生了一副好皮囊么,他在都城多待几天就白回来了。想当年,他和江黎可是并称都城双花! 等等,江黎呢? 纳兰铮摸了下下巴,目光在祁叙和纳兰初身上打了个转,若有所思。 - 今日都城最繁华的酒楼最高处,有两人迎风而坐,看着远处地面上一片璀璨的灯火。 纳兰铮在北疆生活久了,连喝酒都带上几丝不羁。他挑眼看前人,猛灌了一杯酒,心中还是不太明白。 “不是,你不是从小就喜欢她么,这就放弃啦?” 对面的青年眼尾飘过一丝薄红,抿了口酒,轻缓放下酒杯。 “你知道?” “废话。”纳兰铮白了他一眼。他又不是个瞎子,那些年江黎在背后做的那些事他虽然不说出来,又不代表不知道。 更何况,他根本没想着掩饰。也就只有纳兰初那傻姑娘,懵懵懂懂的像一张白纸,啥都不知道。 和祁叙相比,他肯定是更满意从小一起长大,知根知底的江黎。他当年离开时说让她有事找江黎,就是给他留了个机会。 之所以没告诉她江黎的心思,是想着纳兰初还小,让她长大了自己察觉。只是没想到,江黎这家伙却是个看不住人的,在眼皮子底下都能让她喜欢上旁人。 夜风拂过衣摆,腰间坠下的玉环碰撞了下,泠然作响,清脆的声响随着晚风蔓延至远处,不知扰乱了谁的心神。 江黎饮了一杯酒,向来冷静恬淡的面容上,浮现出一丝苦涩。低低的嗓音比风还轻,却还是灼痛了他的喉咙。 “小初她......不喜欢我。” 喉头隐隐传来一阵干涩,酒滑过舌尖之后,余下的便只有一片充盈而来的苦意。 她不喜欢他,可是对她的喜欢,他却躲不了,也避不开。 她总是笑得疏离,连称谓,也从小黎哥哥,变成了不咸不淡的殿下。 他也曾无数次告诉自己不要急,慢慢来,总有一天这个姑娘能发现他的好。总有一天,他能牵过她的手,告诉她当年树下的秘密。 可是他却发现,他不能够了。他心心念念想与之白头的姑娘,心里有了别人。同看他时的疏远不同,看着那个人的时候,她眼里总是盛着漫天的星光。 无穷的妒火将他烧得几欲失去理智,无时无刻都在折磨他,心被反复捶打,被灼烧,是煎熬啊,是无间炼狱般的煎熬。 他又倒了一满杯,痛饮而尽。 同嘴角的酒滴一起留下的,还有灼热的眼泪。 世间最卑微的喜欢,莫过于没有回响。 年少时一见钟情的喜欢,是他深藏在心底最隐秘的事,可是这么多年过去,在当年树下等待的人一直只有他。 “罢了。”纳兰铮拍了拍他的肩,“大丈夫何患无妻,我那妹妹从小对感情就是少一根筋的。” 其实,纳兰初比他更早认识江黎,只是这姑娘记性差,全给忘了。或者说,她根本没有当回事过。江黎小时候曾经被刺客抓走过,是纳兰初把她救出来的。那时候她还小,又是跟着偷跑出来的,没胆子在外待太久。便让江黎站在树下,说过会儿她会回来救他。 结果呢,这小丫头直接把人撂在树下了。差了个侍卫告诉宫里的人,自己跟着他翻墙回了家。 直到现在,他还记得多年前江黎告诉他这件事的时候,眼里遮盖不了的神采。 “罢了,不提这事。”他喝了口酒,想起最近朝堂上的一些事,“陛下的身体,如何?” “不太好,需得靠药撑着。”江黎摇头。皇后执掌后宫,打着父皇养病不便打扰的旗号,不准后宫妃子和皇子来探视。但据他所知,皇后暗地里已将伺候父皇的人换了一批。这其中原委,不得不让人提防。 “皇后一向视你母妃为敌,这段时候,在宫中需得步步谨慎。” “这是自然。”江黎抿了口酒,淡淡笑道。 - 晚上,纳兰铮别过江黎,正打算回家。半路上,不知想到什么,又折了回去,敲开了祁叙的院门。 “你昨晚说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纳兰铮手撑着门沿,目光越过他,扫视着院中陈设,想找到些许蛛丝马迹。 祁叙淡笑出声,对他到底存了几分对未来小舅子的尊敬。 “我以为将军知晓。” “废话,我要是知道还找你来做什么!”他最烦这些说话说一半,故作玄虚的人。 -- 第148页 祁叙略微颔首,带他进了院子,倒上一杯茶。 纳兰铮坐在石凳上,打量着四周,垂下眼时,祁叙落下的袖袍在他眼前一晃而过。 茶水溅出几滴来,渐渐融入淡青的布料,缓缓沁开。 他定睛一看。青色袍角上,有一枝青竹临池而立,枝干挺拔,袖袍翻飞之间,仿佛可以闻见微风穿过后竹叶翕动的飒飒声。 能将这竹子绣得栩栩如生不减半分风骨,这绣工肯定是极好的。只是他怎么越看,越觉得这是不久前纳兰初送他的那件大氅的纹样。 他又仔细瞅了眼。连针脚细节都一模一样。 纳兰铮顿时不开心了,什么嘛,他还以为他是独一无二的呢! “祁大人身上这青竹倒是好看,想必用了不少功夫吧。”纳兰铮皮笑肉不笑地阴阳怪气道。 祁叙垂下眼,抚平袖袍上的褶皱,目光柔和,“自然。” 纳兰铮气得有些牙痒痒,嘲讽似的呵呵一笑。 “初初绣的衣袍,你竟如此糟践。” 祁叙眼中闪过一丝茫然。 “这是......我绣的。” ? 第88章 他穿的大氅上的青竹纹样是祁叙的手笔,纳兰铮花了好久才勉强接受这一事实。 他盯着祁叙的手看了又看,心中颇为震撼。 他在北疆的时候就曾听过祁叙的名号,也知晓他只言片语便能搅动朝堂风向,手段狠厉无情,深受皇帝信任。但就是这样一个人物,连绣工都如此精湛,着实是让他没想到的。毕竟刺绣说到底是女人的活计,世间男子都不屑于此。 纳兰铮明里暗里看了他半晌,半是好奇,半是不解,其间还夹杂着几分说不出口的郁闷。 晚霞夕照映得人身形廓落,淡淡橘光于庭树叶间跳跃。 在一段漫长的静默之后,祁叙忽而开了口。 “陛下立储之后,大皇子有意夺权。若太子登上皇位,谈家定会大肆排杀异己。卫国公府与谈家向来不和,一旦谈家得势,卫国公府首当其冲。” 纳兰铮喝了一口茶,皱了下眉头。 “你同我说这些做什么?”他两指捏着杯沿,嫌弃着搁置一旁。 什么味,太苦。 他就是一个打仗的,对朝廷这些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不感兴趣。当年他从都城到北疆,何尝不是打的远离算计的心思。要问他如何作战,他倒还有话说。至于和人心打交道,他还是算了。 “若你不是阿初的兄长,我也断不会同你说这些。”簌簌夜风声中,他的嗓音格外淡然。 纳兰铮斜了他一眼,嗤道:“要我做什么事,你说就是。”虽然他对祁叙有诸多不满,但他自己也明白,都是对他拐走了自己妹妹那点气愤而已。能让他爹娘松口的,人品德行,肯定过得去。反正看他家那姑娘,就是非君不嫁的意思。 到时候总会是一家人,对外人是该提防着,对他嘛——宽限宽限也无妨。再说,他说的话也不无道理。 他久不在都城,但也从探子信中和舅舅口中得知过不少朝中政事。 大皇子和太子谁登上了皇位,对卫国公府都不利。唯独祁叙支持的五皇子,与卫国公府没有利益纠葛。 祁叙:“你回来带了多少兵?” “不多,就五百人。”纳兰铮回。他本来是打算独自一人回来的,但舅舅非说都城如今豺狼环伺,让他多带些人回去护他周全。 祁叙从袖中拿出一张卷轴,推到他面前。 “有何不解,看这张图一看便知。” 纳兰铮在北疆调兵遣将已有好些年,一见那卷轴式样就知道这是布防图。急忙收进袖子里,宝贝得跟个什么似的。 有仗可打,早说嘛! 半个时辰过后,纳兰铮揣着布防图火急火燎赶回了卫国公府,一进屋就急切栓上了门。 随手点了书案前的灯座,借着不算明朗的烛光仔细查看着卷轴。 这卷轴上画的是宫城图,只用了寥寥几笔便勾勒出大致形状。如何藏匿,如何攻守,甚至连哪个地方布多少兵都写得清清楚楚。 纳兰铮兴致上来,竟生出几分棋逢对手的惺惺相惜。 他也不管架子上沉积的灰尘,在一众零乱的书堆中总算找到一张未曾用过的白纸,激动地摊在案上用作推演。 时光寸寸流过。 灯油随着时光渐渐消减,原本一指长的灯芯被烧得只剩下指甲盖长,昏暗的光打在纳兰铮手上紧绷的青筋上,他眼中的光却越来越亮。 整个卫国公府沉入在一片黑暗与寂静之中,唯独这一处还亮着灯烛。 “成了!” 他握紧手掌,右拳撞向左手手心,面上显出长时间紧绷后的轻松。又在书堆里翻了许久,找出先前祁叙给他的卷轴,摊开一比。 除却标识不同,两张图几乎一模一样。 “啧,确有几分本事。”他原以为祁叙只是善于经营谋略,没想到在排兵布阵上也有两把刷子。以前倒是他小看他了。 也就,比他稍微逊色那么一点点吧。 纳兰铮合上卷轴,吹灭灯烛,心满意足地睡觉去了。 - 今夜无月,深黑的天空不见星斗,甚至连一丝风都察觉不到。 整个都城沉陷于一片闷热的寂静,大明宫却灯火通明,宫女太监往来如梭,神色匆匆。 -- 第149页 谁都没想到,皇帝今夜会突然病危。 太常寺的太医守在殿外,依次等候着传召。等众太医看诊完,天际已经泛起淡淡的蟹壳青。这偌大一个太医署,竟无一人治得了天子病症。 殿中的咳嗽声整夜未停,龙床上的皇帝面容苍白,额头大汗涔涔。床边围拢着三两宫女,正为他细细擦拭着额上的汗水。 皇帝伸出手,有气无力唤道:“来人——” “奴才在。” “去,把五皇子和祁叙叫来。” 太监匆匆忙忙去殿外传话。 殿外乌泱泱跪了一大群人,皇子跪在前头,为首的太子肃然站着,将身上的轻佻收敛得不露分毫。在一众皇子后面,各宫妃嫔们手执绣帕低低啜泣着,哀哀切切,暗中你来我往较量着演技。 先皇当年废除了陪葬之礼,对她们而言,皇帝驾崩虽并无性命之忧,但样子要做足。不仅仅是为了她们自己,更是为了她们膝下的皇子和公主。 不然等丧礼一过新皇登上皇位,指不定有仇家添油加醋参一本。往大了说,那就是目中无人,藐视皇权。这后果,没人能承担得起。 前朝就发生过不少这样案例,小心驶得万年船,如今时局又特殊,不得不提防。 看到殿中开了门,众人的目光齐齐望过去。太监快步来到宋砚跟前,操着一口细细尖尖嗓音。 “五殿下,祁大人,陛下命你们进去。”太监神色恭敬,语气较之平日有过而无不及。公公在皇帝面前侍奉多年,这点眼色还是在的。五皇子能够在这时候被陛下叫到身边,其中的含义已经昭然若揭。 “多谢公公。”宋砚站起身,微微颔首。 “殿下快些进去吧,陛下正等着呐。”太监压着嗓子催促了声。 三道身影消失在眼前,殿门重新关上。 “大哥,父皇这是何意?”连平日里最大大咧咧的江翘都察觉到了不对劲,她扯了扯跪在前面的江颂的衣角。 感受到衣服上传来一阵轻轻的力道,江颂侧过眼,感慨中带着一丝轻松。 “我想,或许是父皇已经决定了。” “诶?”江翘歪了下脑袋,仍旧不太明白。 决定?决定了什么? 大哥不是太子吗,为何这时候让大哥跪在外头,让五皇子进去? 她指尖有一下没一下摆弄着裙边的流苏,身体慢慢倾斜,透过殿门的门缝偷偷往里面瞧,两道挺拔的身影立在殿中,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江翘忽然想到了不久前,她第一次见到这位皇兄的时候。她的风筝挂在了树上,拿不下来。当时她只把他当成一个世家子弟,言语之间多有不恭。但话说得那么重,他脸上仍旧一派谦和,不见一丝恼意。 她心中暗暗地想:其实,五皇子也挺好的。 皇后谈轻月虽然工于心计,却在一对儿女的教导上栽在了个大跟头。太子江颂不拘形迹,游荡不羁,从未将她珍视的太子之位放在眼中。江翘则不谙世事,懵懂无知,一门心思只想偷溜出宫出去玩。 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在殿外跪了太久,江翘又是一个闲不下来的性子。宋砚和祁叙进去没多久,她不是揉揉腿就是伸伸胳膊,窥视了一圈周围的皇子公主,还有后面的红着眼抹泪的妃嫔们。 “大哥,怎不见大皇子?” 江颂微垂着眼,好似睡着了一样。 见江颂没回答她,江翘不满撇了下嘴,引颈后望,瞟了一圈还是没见人影,心中颇为纳闷。 他不是最爱当众作秀了么,这等表演的好时机怎不见他人? 她这一堆兄弟姐妹,她最讨厌的非江隐莫属。无他,主要是江隐太能装了。面上总是摆着一张温和的表情,谁不知道他阴险狡诈,手段残忍。不论如何,她好歹在宫里生活了这么多年,怎么可能不明白他的为人。 要她说,真正表里如一的君子,应当是五皇子那种。 - 重重的殿门隔绝了殿外妃嫔的哭泣声,也截断了天际微亮的曙光。 太监撩开帘帐,柔声细语道:“陛下,五皇子来了。” 床上的人止了咳,抬起疲惫的目光,招了招手。 “小砚,过来些。” 宋砚面色与声线一样冷淡,漫不经心注视着前方,“臣身上沾了霜露,靠近恐会加重陛下病情。” “你果然,还是不愿意见朕,咳咳,咳咳......”他手竭力撑着床沿,想要抬起头看一看他。胸腔像漏风的破鼓,震颤的呼吸一起一伏,带起嘶嘶的呻 .吟。 皇帝脸色惨白如纸,病气萦绕的眉目间是摆脱不了的痛苦。 “朕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你娘。若不是朕犯了错,你娘就不会死,你也不会被流亡北疆,是朕,都是朕的错,是朕对不起你们......”他声音逐渐降低,尾音如松了轴的弦,微弱又无力地颤着。 他在忏悔,可忏悔的对象,一个不愿听,一个永远都听不到了。 面对他,宋砚永远能够置身事外,唯独提起他娘的时候,他平静不起来。骨子里的温润被尽数打碎之后,剩下的就只有抑制不住的愤怒。 他捏紧指尖,眼尾染上一丝血色,一字一字,熔铸了最坚牢的恨。 “不许,提我娘。” ? 第89章 他的语气仿佛深渊寒冰,怒气蕴结于沉沉的冷峭之中,仿佛只差一个微小的出口就要喷薄而出。 -- 第150页 皇帝看着这个他最爱的孩子,心如刀绞。 “是朕,是朕对不起你们......”他翻过身,目光直视殿顶。喃喃自语重复着这句话。 或许他也知晓,不论他做什么,已无法再祈求他的原谅。但此时,除了这句道歉,他已无法再弥补什么。覆水难收,往昔不可追,有些事做错了,就是错了。 皇帝苍老的眼里流出两行浊泪。 “祁叙。” “臣在。” “一定要,要记住朕以前同你说的话。”视线渐渐模糊,眼前起了一层雪白的雾气,他竭力睁开眼,扶着床沿朝他断断续续道,“替朕,守好他,也替朕守好朕的江山......” 人之将死,过往一切如走马灯般在眼前一帧一帧闪过。 身体越来越轻,仿佛回到十六岁那年,第一次遇到的那个姑娘的时候。那时候的天暖得安逸,天空好像被洗涤过一样。她一袭湖蓝色的衣裙,坐在高高的枝丫上朝他笑得高傲又得意。 “喂,你知不知道这是我的地盘啊?” 周身白茫如雪,隐约之中,她似乎朝他走了过来。如四十年前一样,朝摔倒在地的他伸出了手。 身体仿佛羽毛一样飘荡着,眼前她的模样逐渐清晰。 一束光芒将他笼罩,在一片暖阳之中,他满足地闭上了双眼。 帘帐之内有一瞬间的寂静。 “陛下!”太监捂住嘴,哽咽出声。 风吹过窗棂,飘飘荡荡,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殿外的哭嚎声此起彼伏,这次,沉重的殿门再也没能阻挡住。无数的啜泣哽噎交织在一起。谁真情,谁伪装,谁又分得清楚。 宋砚立在殿中,身形孑孓,如一只离群索居的孤鹤。 皇帝驾崩,太监宣了遗旨。废太子,皇位传给五皇子。待宣读完,太监把橙黄色的圣旨呈了过来。太监早就见惯了大场面,废太子而另立其他皇子虽然罕见,但也并非没有。更何况,他在陛下面前已经侍奉了多年,陛下对五皇子的偏爱也算是看在了眼里。因此对于这个结果,他虽然惊讶,但也并未太过惊讶。 “别想了。”祁叙淡声提醒,“接旨。” 皇帝传位给宋砚,是最好的结果。 “不好了,大皇子领兵攻过来了!”一声火急火燎的通报瞬间炸开了沉浸在悲伤中的皇子妃嫔们,有的人眼泪还挂在脸上,却忘了哭泣。 “大胆!”皇后正被皇帝的遗旨气得脸上铁青,仪态尽失。又听他含含糊糊叫喊着,面色几乎绷不住。 “陛下刚仙去,你如此吵嚷,是想扰他魂灵不成!来人,给我拖出去斩了!” 那守卫脸上带伤,手臂血流涌注,他奔跑到皇后面前扑通一声跪下。 上气不接下气。 “娘娘,大皇子,大皇子领兵攻过来了!” 皇后尖锐的指甲猛得掐紧了手心,花容失色。 “你说什么?!” 守卫还未说什么,殿门就打开了。守卫看到出来的宋砚和祁叙,就像是在黑暗里突然见了光似的,连忙转过身跪下,报告此事。 皇后紧捏着手,顿时更气了。 宋砚问了几句如今的情况,又见他手臂伤得严重,便吩咐道:“你先下去止血。” 守卫道了声是,捂着伤口眼泪汪汪地下去了。 - 不出祁叙所料,江隐果然在原先安排的地方受了伏击。 宫门之外,血流满地,流水漂橹。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血腥之气,刀剑相接,入眼皆是一片杀伐。 宫门大开,但江隐率领的叛军硬是离宫门越来越远。 纳兰铮骑着马,在叛军中杀得酣畅淋漓,势如破竹。长戟上满是鲜血,顺着长戟身上繁复的藤蔓流入掌心,滑得抓不住手。 他把长戟随意一抛,换了双手继续。 “殿下,我们要撑不住了!”江隐手下的叛军且战且退,个个惊慌失措,像是找不到路的蚂蚁到处东奔西跑溃散。 他们大多是被金钱收买来的,本就没有经过太多训练。自然比不过纳兰铮和他手下的北疆军队。这些人时常和狄人作战,个个骁勇善战。 江隐眼中翻滚着浓重的血色,胸腔中是压制不住的不甘与恨意。洁白的衣袍上溅满了血液,尚且温热,这是他曾经信赖之人的血。 能为他披荆斩棘的侍卫亲信,已经在这场战争中死了干净。剩下的,不是跑的跑,就是散的散。还有,就是这些不堪大用的废物。 “杀进宫,到时候你们想要什么我便赐你们什么!”他要血洗皇宫,为这些人的死祭奠。所有和他作过对的,凡是这些年嘲讽过他的人,全部都要下地狱。 他要他们血债血偿! 他话音落下,身边的人神色虽有动容,但更多的却是退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手里的招式明显缓慢下来。 他们虽然爱钱,但命比钱重要啊!现在明显他们攻不进去,再拼下去怕是等会儿小命都没了。而且,这可是造反,是要杀头的罪过!现在跑说不定还有条活路,要是真被人给抓了,那不就成了断头台上的倒霉鬼了么! 事实就摆在他们面前,不可谓不清晰。这些人自然看得清楚这一点,这会儿,他们心里都逐渐打起了退堂鼓。 江隐见他们动作迟缓,满口银牙几乎咬碎。 -- 第151页 废物,都是一群废物! 纳兰铮骑在马上,头上绯红发带迎风飘摇,发带上金丝绣线划出一道跌宕的弧度。 手中长戟挥舞生风,笑得恣意又张狂,还带着几分欠打。 “我说大皇子殿下,不行咱就别打肿脸充胖子了,早些投降还能给自己留条活路。” 面对江隐,纳兰铮不知打开了脑袋哪个装置,深藏的毒舌性质被莫名激发出来,嘴里不停嘚嘚嘚输出。 “就你那小身板子,还没巴掌厚,不知道能不能扛得住小爷我一招。” “哎呀,撑不下来就别撑了,小爷我不会笑你的。不过我说,你这体能不太行啊!要是在我北疆的军队里,你这样的可是要被拖出去洗马厩的……” “到底能不能动作快点?”,纳兰铮啧啧出声,像逗猫似的看着他,“你瞪着我干什么?戳你痛脚了?慢得像王八爬还不让人说啦?就你这样的,造什么反啊?回娘胎里回炉重造吧!” 江隐紧紧攥着手里的剑,却再也完全静不下心,手里的招式越来越散乱。身为皇子,他从小到大一直养尊处优,别说是上战场,就连剑都没摸过几次。能坚持这么久已实属不易,被纳兰铮的话一刺激,怒气一上头,只想冲过去把他给结果了。 他往前攻,可身后的人却在退却。加上纳兰铮底下的人有意无意的诱引导,他不知不觉便深陷在纳兰铮的阵营里,向来动若观火的他,此时此刻竟没有丝毫察觉。 不过半刻,他已冲至纳兰铮马前。他抬头挥向纳兰铮的剑被他一长戟就挑下了手。 看着他满是杀戮的眼神,纳兰铮嘴角忽然挑起一丝得意,双臂怀抱着,上下打量了一眼马下的人。 “啧,我说江隐,你是真傻还是假傻?”他嘲讽似的摇了摇头,又透着几分幸灾乐祸,“去,把人给我押过来!” 没见过这么能自投罗网的,被他话一激就中计了。他原本以为他还能再撑些时候,啧,没想到一个小小的激将法就把他气得没了理智。不过这样也好,速战速决嘛。 兵士搜去他藏在脚腕的刀,反押着他的手臂,又用粗绳牢牢困住他的手,送到纳兰铮面前。 “走吧?”他尾调升高,把这两个字说得讥诮又挖苦,尤其寒碜人。 江隐被绑着走到宋砚面前,撕去了谦谦君子面具之后,他脸上显露出最原始的不甘与恨意。 为了登上这个象征着最高权力的位子,江隐经营谋划多年,如今却要他给别人俯首称臣,这比杀了他还难受,让他如何能忍得! 江隐:“你赢了。” 宋砚: “我从未与你比过什么,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 “咎由自取?”江隐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我咎由自取,你倒也说得出来!若不是你破坏了我的计划,我又怎么会沦落到如此境地,要不是你占了我的位子,皇位怎么可能轮得到你?” 看他这癫狂的模样,纳兰铮一时有些感慨。这皇宫可真是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牢笼。遥记得他第一次见江隐的时候,他虽然一直端着让他有些不喜,但总归品行不坏。以前妹妹在宫中走丢的时候,还是他把她送回来的。但自他去北疆这几年却像是变了个人一样,视人命如草芥,甚至还造了反。 “押下去,严加看管。” 祁叙扫了他一眼,淡淡出声。 “谁敢碰我!”江隐啐了一口血,阴沉沉地笑着,宛如从无间地狱中爬出来的恶鬼。 “我就是死了,也不会放过你们的......” 剩下的话他没再说下去,纳兰铮做了个手势,押他的侍卫为了防止他咬舌自尽,直接堵住了他的嘴。 - 这不过是都城最普通不过的一个夏日,但在这一天,皇帝驾崩,大皇子叛变被俘,整个朝堂风向瞬息万变,表面的平静之下,却有无数的暗流在涌动。 有些东西,总归还是变了。 ? 第90章 国丧未过,整个都城还沉浸在一片缟素当中。庄重森严的宫廷处处可见白幡飘摇,除却灵柩停放的大殿燃着烛光,宫廷其他的地方像被黑夜浸了墨似的,不见一丝光色。 气候闷热,宫城被热浪裹挟,沉闷抑然。到了午夜,忽而一道亮白的光闪过,不久就下起倾盆大雨来。 黑雨之中,闪过几道踏雨掠过的身影,迅疾穿过宫墙,径直入了殿门。 片刻之后,天地轰隆作响,闪电映照出一个衣衫不整的女人的狰狞的脸。她似刚从床上惊醒,发丝散乱,惊恐未定地挣扎个不停。 “你们好大的胆子!” “皇后娘娘,还请您同咱家走一趟。”太监掐着嗓子,姿态轻松掸了掸拂尘。 皇后秀丽的脸被闪光映得惨白,眼珠凸出死死瞪着面前的人,“陛下才刚刚仙去,你们就敢对我不尊,难道不怕遭天谴吗!” “皇后娘娘,还请您同咱家走一趟。”太监仍旧重复着方才的话,只是神色与语调皆沉了几个度。 “是他,是宋砚让你们抓本宫的是不是!”大抵是她用力太过突然,金吾卫竟让她得了空子挣脱出来。她猛然冲过去抓住他的衣襟,脸上愤恨交加,阴毒毕显,“好哇,本宫早就知道他包藏祸心,果然如此,果然如此......早知道,当年本宫就应当把他杀了斩草除根!” -- 第152页 “皇后娘娘,慎言!”太监脸上已经完全冷了下来,“咱家如今尊称您一声皇后娘娘,不过是想着您执掌后宫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今先帝突然驾崩,祁大人早已查明此事与您有莫大关系。您在宫中多年,想必也知道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有些事,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狗奴才,总有一天你们要遭报应的!” “带走!” 太监横了她一眼,手毫不犹豫往前打了个手势。很快,金吾卫们便押着人重新走入了那重重雨幕中。 不过短短几天,曾经权势滔天的谈家便如同地基陷塌的楼阁,顷刻间分崩瓦解。树倒猢狲散,以前簇拥在谈家周围的朝臣士子,都纷纷起来揭发谈家阴私,争做这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有些人拍手称快,说都城少了一大害蟊,有的人却心惊胆战,生怕这祸水东引到自己头上。 几天过后,朝廷判了。皇后伙同其兄毒害先皇,罪不容诛,择日处斩。夺去其子女江颂与江翘的封号,流放北疆。谈家上下凡有作奸犯科者,悉数入狱,其余人丁尽数充为奴仆。 经此,先皇被毒害致死一案才算真正宣告结束。 这暴雨一共持续了好些天,雨水与鲜血混杂在一起,染红了半个都城。 这一场大雨,将都城的阴晦洗了个干净,远山相接,湛蓝澄明的天空中一道云虹若隐若现,光晕镀上五彩,于苍翠的山巅洇染开,辉光模糊棱角,虚虚看去,仿佛误入了蓬莱仙境。 祁叙和宋砚在清凉阁上弈棋,谈及如今狱中关着的江隐。 “你打算如何处理?” “留他一命。”宋砚放下白色棋子,青丝顺势垂下,散漫洒在银丝袖袍之上,白与黑形成强烈的碰撞。尽管做了帝王,宋砚仍不喜穿那一身明黄。 祁叙落下一枚黑棋,抬头提醒:“若是他从牢中逃了出来,将后患无穷。” “他已经疯了。”宋砚扫了一眼棋局,心中微叹。每次同阿叙下棋,十次有七次都是他输,这期间还不包括阿叙有意无意的放水。 他的棋艺,是该要精进精进了。 “他可以装疯。”他从来主张的便是斩草除根以绝后患。对于宋砚的考虑,他心下虽然知晓,但并不支持。 宋砚明白他是谨慎使然,温声解释:“我派太医看过,他应当是真疯了。就算他在装疯,他如今也病入膏肓,活不过今年年关。” “你若执意如此,留着他的命就是。”祁叙冷着脸,语气寒冽,如深冬时节久久不化的晨霜。 宋砚与他一起多年,怎会不知他不乐意他的处置,放下棋子,探寻中带着揶揄朝他看去。 “阿叙,你寻思着你们二人并无瓜葛,莫不是当日抄家的时候,你在他府中发现了什么?” 他可是听说,江隐之妻与初初有颇多相似之处。再加上江隐之前的诸多言行,也不难猜出来。 “没有。”祁叙脸色阴郁,只是手上青筋毕现,紧紧捏着棋子迟迟不放下。 口是心非。 他看着面前的一袭黑衣的青年,脑海中忽然浮现了他少年时候的样子。除却面容轮廓更加柔和一些,那时候的他与现在也没什么不同。 只要不是初初,不管见谁 ,就总是冷淡得厉害。 宋砚瞥见他耳廓上浮现的一层绯红,清俊的眉眼闪过印证了现实的了然,面色逐渐柔和,露出一丝笑意。 也只有这时候,他身体比嘴里说出的话更加诚实。 “罢了,天色晚了,你先回去吧。明日记得让初初过来,如今荷叶正好,我让宫里做了她爱吃的荷叶饭。”以前从县学回家的路上有一片荷塘,以前每逢天热,他时常摘一片荷叶回去蒸饭。他记得初初很是喜欢。 棋盘上,祁叙落下最后一枚黑子。 随着一声清脆的响,宋砚视线重新回到棋盘上。不出他所料,两人对弈了这么久,他仍旧如上次没什么不同,又被阿叙杀了个七零八落。 好歹给他留一些面子。 祁叙站起身,抚平衣袍久坐后的褶皱,很快便消失在夏日湿润的微风中。 - 祁叙跨了半个都城去买了甜糕,又避开卫国公府正门,轻车熟路翻过了墙。 这举动应该十分轻浮,他做起来却行云流水不见一丝局促,淡然若此,仿佛不是翻墙进院子,而是去同朝臣商议国事。 纳兰初早先从他口中得知他是翻墙进来的,当时还有些不敢相信,哪知今日却正巧目睹了全部过程。 “阿叙,你,你......” 祁叙转过身朝她走过去,如往常一样将糕点挂在她指尖。 许是天气太热,她今日头发尽数束了上去,在头顶上结成双螺髻,绿底镶边绥带披垂,末端束上两只小铃铛,随着她的动作一摇一晃,叮当脆响。 见他目光迟疑,纳兰初踮起脚尖,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 “阿叙,你今日怎么来了?” “顺道过来罢了。” 纳兰初努了努嘴,颇不以为然:“你这道也顺得太远了,这糕点铺在城南,国公府在城偏北,你想讨好我就直说嘛,作何编那么些理由。” 被她揭穿,祁叙眼底几分闪过不自然,轻咳了声。 “那阿初,可答应我的求娶?” 祁叙反客为主,这下窘迫的换成了纳兰初。她糕点还含在嘴里,咽也不是,吐也不是,只好鼓着嘴瞪他。 -- 第153页 他嘴角含笑,伸手顺了顺毛。 “慢些吃,若不够,我可以再去城南买些糕点来‘讨好’阿初。” “你别说话了。”若不是手方才摸过糕点,她真想覆上去堵住他的嘴。 “初初!”不远处,隐约传来一句男声。 是哥哥! 纳兰初心头大惊,顾不得手上拿着的糕点是她咬过一半的,连忙塞进祁叙嘴里。 他眼中划过无奈,纵容又宠溺地任她牵着。 “快进去!”她压低声音,小心翼翼拉开门,攥着祁叙的衣角一起藏了进去。 岂料她手上用劲太大,那门闩禁不住她突然的用力,竟然生生断成了两半。 外面纳兰铮见她迟迟不回声,又听到了这边有动静,便换了个方向朝这边走过来。 这是间废弃的房间,已许久不住人,也很少有人来清扫。纳兰初心中不停祈求纳兰铮别发现这间房,一边悄咪咪把门掩住。 ——毕竟关是关不住了。 她迅速把房间打量了一圈。 拔步床空无一物,藏不住人。 案几通透,藏不住人。 落地雕花楠木屏风破了一个大洞,也藏不住人...... 只有角落里三彩柜,看上去勉强能藏得住人。虽然看起来脏了点,长短窄了点......但死马当活马医了! 她走到柜门前,先把祁叙给推了进去,再把自己塞进去,然后哐当一声关上柜门。 就在那一瞬,纳兰铮正巧在微掩的门前停住了脚。 柜子里头空间逼仄,只有一束光线从缝隙中倾泻而入。 透着那狭小的缝隙,纳兰初眼睛一眨不眨看着外面,纳兰铮推开了门,脚步越来越近,她的心被高高拴着,似乎都要跳出嗓子眼。 快走,快走啊...... 纳兰铮却好像有意无意同她作对似的,脚步不歇,径直走到了床前。 只要他一偏头,就能看到这柜子。 被隔板挡着,两人的距离离得格外得近。怀里是她软若无骨的躯体,淡淡的栀子花香萦绕在鼻尖,清纯又勾人心魄。 随着体温渐渐升高的,还有心底几乎抑制不住的燥热与占有。 可这姑娘却好像全然没有察觉,目光直直盯着前方,手指还不断摩挲着他的衣袍。 红唇微抿,纤长的睫毛不停眨着。 他心底叹了一声,最终没能关牢心底的欲念。 果真是,美色惑人。 ? 第91章 眼前一片黑暗,视线被遮蔽,触觉便显得格外清晰。 空气中的水汽仿佛被灼热的体温蒸腾消失,余下的,便只有化不开的浓稠。 纳兰初心提得高高的,盯着纳兰铮的脚步,连呼吸都压抑得轻缓。 气氛缱绻,水雾旖旎。 眼看着纳兰铮就要打开柜门,忽然一黑。 锁骨处,一团温凉轻轻印了上来,仿佛一片轻柔的云絮,轻缓中又带着十足的克制。 一触即离。 黑暗与暧昧缠绵不休,仿佛是天生一对的情人。他的气息如淡淡的雪后青竹,清冽幽泠,尾调又仿佛拂过夏日荷塘的微风,温热中带着清荷的香气。 一半是清越高卓不可靠近,一半是温煦和畅忍不住靠近。 她一瞬间捏紧了他的衣襟。感受到指尖的灼热,又如烫了手似的松手退开。 他偏了偏,门缝露出一丝光线,在他垂下的纤长眼睫上跳跃。 “阿初,别怕。”他含着笑,凑在她耳畔轻轻呢喃,轻微如羽毛掠过,却让她染红了耳廓。 他也,太犯规了。 外面。 “纳兰铮,过来一会儿!” 不远处传来了许章绾的声音。 纳兰铮回了下头,疑惑问:“娘,妹妹呢?” “初初?我记得她今日好像和如兰出了趟门?你先别管了,过来帮我揉面!” 近来许章绾对下厨一事格外情有独钟。起先是卫国公府的奴仆都跑得差不多了,府中无人做饭菜。许章绾儿时虽不受宠爱,但也鲜少进庖厨。原先还很不情愿,后来竟得了趣味,连个甜羹都要自己亲自做。 纳兰铮长长叹了口气,转身走出了门。 “来了没?” 纳兰铮声音拖得老长,有气无力地回:“来了——” 脚步声消失在回廊尽头,纳兰初紧绷的身体陡然一松。她伸出中指,小心翼翼推开柜门,眼睛始终盯着半开的门,生怕纳兰铮去而又返,把他们正好逮个正着。 外头光亮射了进来,投上她翘挺的鼻翼,沁出的汗水亮晶晶的,泛着光。 就在她要推开柜门准备出去的时候,祁叙忽然搭上她的肩。 他声线透着隐隐的笑,表情却一本正经。 “阿初,我们这样,算不算偷情?” 纳兰初:“......” 要换在北疆的时候,她绝对想象不到,祁叙这个总是冷得如寒冰一样的少年,有一天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她哼笑一声,推开柜门走了出去,回头道:“那你可得小心些,毕竟我们私会的地方——可是在我家。” 祁叙紧跟着也走了出来,只见他衣袍散乱,广袖也皱巴巴的,发丝凌乱,垂落几缕在身前。 衣襟因为她在柜中的不安分的手,扯得微微敞开些许,再衬着那张被热气熏得微红的脸,活像是一副被□□的模样。 -- 第154页 纳兰初没骨气咽了下口水,然后赶紧别开眼。 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见外头没了声音,她走到窗边,抬上布满了灰尘的窗,悄悄观察着窗外。 看纳兰铮走出连廊出去之后,她才呼出一口气,缓缓放下窗户。 “走吧。”她牵着祁叙的衣袍,悄声拉着他回了自己的小院。 其实她娘的话说的也没错,她早上确实准备出去的,只不过她嫌外面日头太大,正要走出门的时候,又折了回去。本打算喝杯凉茶再走,谁知喝完就犯了懒,躺了一会儿,又打算让小厨房做些绿豆汤。 正在去小厨房的路上,就遇到了阿叙。 “你今日总不该只是送些糕点来吧?” 寻常他不会来的这么早,一般都是在日薄西山的时候来。 纳兰初瞅着他,有些口干舌燥。已经走到门边,她推开门,径直走到案几旁,倒了杯茶打算解渴。 下一瞬,一只纤白的手就夺去了她的杯子。 纳兰初茫然眨眼。 “凉的。”他眉眼写着不赞同。 纳兰初默默又把杯子放了回去。 在阿叙面前,她永远都别想碰任何生冷的东西。 祁叙探手拿过案几上的茶杯,然后垂下眸,气定神闲将茶杯里的冷茶喝了下去。 纳兰初眼巴巴地看着茶杯里的茶一滴不剩,嘴角笑得很僵硬。 “这也是为了你好。”祁叙见她气鼓鼓的样子,伸手顺了顺毛,视线往下,停在她小腹上,“吃凉的,过几天该疼了。” 纳兰初:“……” 给她一个地洞,让她钻进去算了。 “姑娘,我回来了。”如兰欢快地推开门,刚踏进门槛,就看到屋里两道人影。 自家姑娘一脸复杂的看着她,眼睛里还带着几分郁闷。 而祁大人则是一脸平淡,漫不经心的掠过她,又把视线折了回去,停在自家姑娘身上。 “姑娘,我,我先出去,厨,厨房里的绿豆汤该熟了。”如兰结结巴巴,目光快速在他们二人之间打了个转,然后赶快把门砰的一声关上,长长舒了一口气。 不是她不陪着姑娘,而是祁大人那冷棱的眼神根本不是常人能够抵挡得了的啊! 她经过敞开的窗户,踮起脚往里看了一眼,见自家姑娘没什么事,才去小厨房端绿豆汤。 纳兰初轻咳一声,缓解方才被撞见的不自在。 “宋砚明日让我带你进宫。” “进宫?”她只知道如今宋砚哥哥做了皇帝,却一直没找着机会进宫去见他。 半月前登基大典,宋砚哥哥也曾遣人来接她,只是那日她恰巧淋了雨,脑袋一直昏昏沉沉,便拒绝了。 好吧,其实是阿叙替她拒绝的。 “那我可要准备些什么?” “不用。”祁叙抚了抚她头上的双螺髻,“你只需把你自己带着。” 送走了祁叙,如兰端着绿豆汤走了进来。 她扫了一眼周围,除了自家姑娘,再不见旁人,心下疑惑,出声问:“姑娘,祁大人呢?” “回去了。”纳兰初正侍弄着窗台上的昙花,漫不经心地回答。 “回去了?”如兰疑惑皱了皱眉,“可我一路过来,怎么没见祁大人?” 纳兰初手一顿,暗道一声失算。 祁叙是翻墙进来的,自然也是翻墙出去,翻的是她院子里的墙,所以如兰自然碰不见他。 “哦,他走的早。” 言下之意,她在厨房里没看见。 但小厨房在连廊旁边,有窗户能看见回廊的动静。 如兰回想了一下。 她似乎也没在连廊里看到人影啊? 纳兰初见她准备打破沙锅问到底,心道不妙,赶紧岔开话题。 “如兰,明日我要进宫,你去帮我挑一身衣裳。” 如兰听见吩咐点点头,将绿豆汤放在案上。 “姑娘趁热喝,不然该凉了,喝了又要肚子疼。” 她话音一落,纳兰初脑海中立刻浮现起祁叙方才和她说这话的样子。 脸腾得一下就红了个彻底。 她今日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何来了一个又来一个?她虽然体弱,但也不至于连口凉水都喝不了吧? 纳兰初越想越气。祁叙现在就这样管着她,成婚之后说不定将她管得更厉害。到时候别说是凉水了,说不定她连乳酪都吃不成。 不行不行,她要提高他们二人的地位,最好……最好能让阿叙俯首称臣。 咦,不对,这成语好像不是这么用的? “姑娘,姑娘?”见她一直看着碗里的绿豆汤,如兰唤了好几声总算把她唤过了神。 “怎么了。”她抬起头。 如兰摇摇头,语重心长道:“我说姑娘身体不好,应当少吃凉的为好。今日夫人还告诉我,让给您准备的吃食要时常温着。” 纳兰初脸上心不在焉,暗里心如刀绞。 连她娘都这样说,这下好了,珍宝斋的乳酪,天一楼的酥山,还有她钟爱的牛乳醪糟,全都要离她远去了。 如兰哪看不出她心底抗拒,却还是耐着心规劝:“这也是为了姑娘您的身体着想,当年您寒疾发的时候,若不是那郎中一帖药,怕是要……”剩下的话如兰没有继续对她说,因为她们二人都知晓。 -- 第155页 这是一段她们都不愿回想的惨痛经历,明明这些事还没有过去多久,但如今回想起来,竟有几分恍如隔世的错觉。 纳兰初沉默片刻,问她:“当年那个救我的郎中,还在么?” 如兰笑了笑,点点头,“还在,他家医馆上月刚迁了新址,生意好了许多。” “那便好。” 无论如何,好人总该有好报。 当初他救她的时候用的那些药,她在翻阅药典的时候见过不少。都是十足的贵重,她给的那些钱,还不够买其中一味的。 “姑娘,你问这做什么?” “我想去看看,救命之恩,总得记着。” 如兰挑了一条襦裙,呈给她看。 “姑娘,您看这条如何?” 纳兰初扫了一眼,感觉颇为眼熟,但回想片刻又记不起来。 这襦裙看上去便价值不菲,布料罕见轻盈,胸前花纹皆由金丝织成,她伸手摸了摸,仿若无物。 裙角绣着兰花,姿态各异,极其华丽精美。 “这是?” “姑娘忘了?这是祁大人送的。” 纳兰初这才回想起来。 这裙子并非是阿叙送的,而是宋砚哥哥让阿叙转交给她的。 小时候以前宋砚哥哥曾经告诉她不必羡慕旁人,一定会送她最好看的裙子。 那些她儿时从未希求过的愿望,竟在多年后的今天实现了。 ? 第92章 清晨,日光渐渐升起,都城还沉寂在将散未散的薄雾之中。太液池水波粼粼,浮光跃金,岸边杨柳依依,碧绦翩跹。 南岸的含凉殿穿过微风,檐下铜铃叮当作响,不疾不徐。从此处朝北看去,可见太液池湖心三座仙山,雾霭笼罩,空蒙渺茫不可见。 纳兰初在含凉殿内转了几圈。 “阿初?” 纳兰初回望,不远处的柳树下,站着一袭月白袖衫的江姒。 “阿姒?”纳兰初忙从檐下走了过去。 许久不见,她似乎消瘦了不少,以前她就体弱多病,现在面色几乎寡白得没有丝毫血色。 “是......陛下找你?” 她嘴角依旧带笑,只是却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怅惘与迷茫。 “是。” 她抿唇笑了笑,少了几分过去的自傲清高,连笑容都显得有些慎微。 江姒明白,如今的宫廷,再也不是过去她能凭借父皇的宠爱而恣意行事的宫廷了。 “陛下对你,真好。” 大抵是找不到该用什么语气同她说话,她一直有意无意地避过她的目光。明明早先开口的是她,现在茫然无措的也是她。 江姒捏着香囊,面容忐忑,似乎对她有什么话想要说。 “阿姒,你有什么要对我说吗?” 江姒盯着自己脚尖,挣扎了许久,最终还是情感战胜了理智。 “你知道我哥哥,去剑南了吗?” 纳兰初愣了愣,默默点了点头。 江姒到底只是个小女孩,见纳兰初不说话,语气有些急迫:“哥哥说他以后不会回都城了。” 纳兰初抬头,语气滞涩,“我知道。” 江黎的封地很远,在民风尚未开化的蜀地,与都城相去三千里,车马劳顿,连行路都要一月有余。况且封王之后没有大事不能回都城,江黎此去,山高水远,确实再难相见。 江姒看着她神色没有任何悲伤,打心底为自己哥哥感到不值。哥哥对她那么好,比对她这个亲妹妹还要好,将婚事一推再推。可是她呢,对待哥哥总是疏离得近乎冷漠,从没回应过他的心意。 这些天,她时常在午夜想起当初哥哥离开都城时的样子。她在宫中这么多年,哥哥在她眼中一直都是温文尔雅的君子,从未在她面前显露过任何悲戚的神色。 可是离开都城的那一天,他第一次在她面前落了泪。他告诉她,替他好好照看纳兰姑娘。若她出了什么事,要写信告诉他。 “那你知不知道,我哥哥一直很喜欢你。”喜欢到连把这两个字说出口,都害怕将她越推越远。 江姒声音有些哽咽,眼眶微红。 “我......阿姒,你别哭。” 纳兰初伸出手想要安慰她,却被她闪躲过去。 她放下手,缓缓道:“你哥哥他,会找到一个更好的姑娘。” 江姒擦去眼角的泪,眼底的悲愤像溃了堤的江水,波涛汹涌般地倾泻而下。 她往前走了几步,逼近她。 “你知不知道,当年卫国公府被抄家的时候,哥哥为你在父皇殿外跪了几天几夜?你知不知道当时你不见之后,哥哥暗地里派过多少人寻你?你知不知道他喜欢你喜欢了十几年,为了你不断回绝父皇的赐婚?你什么都不知道,所以才会如此觉得理所应当。我有时候真想,要是哥哥喜欢的不是你该有多好,要是喜欢的不是你,陛下也不会让他这么早就去封地!” 她脸上哭得梨花带雨,悲怆又愤恨地看着她。 “纳兰初,我恨你。”恨得咬牙切齿,却还是要遵照哥哥留下的话,好好照看她。 她真是这世间最傻的人。 江姒抹了一把眼泪,仓皇地往后面跑去。 “阿姒!” 叫声回荡在太液池边,可听见的人却再也没有了回音。 月白色的身影消失在花丛之中,她怔忪望了许久。自从和阿姒认识以来,她待她一直都是温温柔柔的。如今气成这样,想必是恨极了她。 -- 第156页 只怨她当时年少,只将江黎的偏爱当成是儿时相熟的缘故。她将江黎当做哥哥,可是江黎却并未将她当作妹妹看。若是她早些察觉之后趁早斩断,事情或许不会变得如此糟糕。 可是,现在说什么也晚了...... 她倚在含凉殿殿槛前,望着池中清荷,忽然想起前几日朱雀大街的最后一面。 那日是小满,她和如兰在天一楼吃新出的甜羹,未曾想见到了许久未见的江黎。 他笑着告诉她他要走了,要去剑南的封地。离都城很远,舟车劳顿,怕是再难见面。他让她好生照顾自己,若有事,便给他写信。 两人相别之前,江黎给了她一封信,让她带给哥哥。等她回去交给纳兰铮之后,他却告诉她这里面没有信,是一枚平安符。 一枚寄安寺的平安符,署的是她的名。 她已经忆不起当时是何种表情,总归是有些震惊失神的。她不过一介凡女,如何值得他此真心以对? 风过檐铃,叮咚一声归还了她的思绪。 视线从清荷上移开,她随意抬头一望。 宋砚哥哥就在不远处看着她,手里拿着食盒,身边站着阿叙,同她招了招手,唤她过来。 “哥......参见陛下。” 宋砚虽然刚下朝,却已然换了一身常服来见她。见她笨拙地行了个礼,宋砚不由得失笑,摸了摸她的发髻扶她起来,嘴角含着笑。 “在哥哥面前,初初永远不用行礼。还有,不许叫陛下,叫哥哥。” “谢......哥哥。” 宋砚笑意更甚,把食盒递给她。 “这才对,这是荷叶饭,拿着去吃。” 纳兰初拿着食盒刚走几步,宋砚又道:“宫中新到了一批绸缎,我已让宫女按照如今时新的式样裁了几身衣裙,初初去试试吧。” “多谢哥哥。” “在哥哥面前,初初永远不用说谢谢。” 纳兰初拿着食盒去了殿槛边的小桌,坐下之后正欲打开食盒,祁叙的声音就顺着风声传过来。 “风大,去屏风后面。” 她回头正想反驳什么,谁知下一瞬宋砚就接过了话:“还是你心细如发,如今初初身子不好,还是少吹些风为佳,过几日得让太医给她看一看......” 两人围绕着她“弱不禁风”的体质,从调理的药材谈到都城冬日较为温暖的地方,后来得出结论,阿叙原先的地方是住不得了。 纳兰初:“......” 她还能做什么,只得抱着食盒乖乖往里间走。 把食盒放在案几上,将覆在食盒上的盖子掀开。虽说是荷叶饭,但里面远不止荷叶饭,还有诸多糕点。 屏风外传来隐隐约约的交谈,隐约听到他们在谈论减免赋税的事。纳兰初咬了一口荷叶饭,以前在北疆的时候,宋砚哥哥的愿望就是兼济天下,如今做了帝王,这个愿望总算可以得以实现了。 荷叶饭性凉,里面并未放了太多,更多的是各种糕点。好吃是好吃,但她吃了几块便腻了。 听外面没了动静,纳兰初随意擦了擦嘴角边走了出去。 不知什么什么时候,他们二人面前又摆了一盘棋,两人对坐着弈棋,安静得连跟针掉落在地的声音都能听见。 她放轻脚步声靠过去,祁叙偏过头,顺手擦去她嘴角残留的糕点屑。温凉的指腹拭过,在唇角留下丝丝的清凉。 “吃完了?”他问。 她点点头,视线转到棋盘上。看这架势,宋砚哥哥又要输了。 宋砚笑得温柔亲切:“今日这盘棋,我们赌了些东西,初初希望谁赢?” 这问题太死亡了,她拒绝回答。 她看了看两人,小心翼翼试探着回:“难道就不能是平局?” “阿初觉得呢?” 纳兰初选择闭嘴,这场棋局,胜负已分,阿叙肯定是会赢的。 然而,后面发生的一切大出她所料,阿叙步步退让,宋砚哥哥却步步紧逼,反败为胜,看得她瞠目结舌。 宋砚哥哥弈棋何时如此厉害了?竟然能在阿叙面前手下置死地而后生。 两人下完棋,宋砚在妹妹面前找回了面子,连笑意都明朗了几分。 祁叙把棋子收回棋篓,瞥了面前神清气爽的人一眼,提醒:“别忘了你答应的事。” “自然。” 两人打着哑谜,听得纳兰初摸不着头脑。 答应的事,什么事? 感受到她探寻的目光,宋砚掩面咳了咳,放下袖袍。 “阿初在家待着就好。” 纳兰初:“???” 纳兰初原以为他们只下这一局,哪知一局过后又是一局,看得她哈欠连连,最后趴在案上直接睡了过去。 耳边有规律地响起落棋声,加深了她的睡眠。一觉醒来日头已经升至了头顶,她这一觉足足睡了一个时辰。 她双眼迷蒙抬起头,面前两人你来我往杀得正烈,丝毫不见停下来的趋势。日光已经爬上了棋盘,很快就要照到他们身上。夏日炎热难耐,空气中燥热已经开始无声的蔓延。 纳兰初撑着脸,委婉道:“哥哥,听说国事繁重,想必应当有很多奏折要批吧?” 言下之意,别下了,赶紧批奏折去。 宋砚只笑笑,捏着棋子的指尖指向对面的人。 “这不是有阿叙么,他批奏折,可比我快得多。” -- 第157页 纳兰初:“......” 她倒是忘了,如今阿叙是他的丞相,批奏折这事自然也少不了他的。 ? 第93章 一回到家跨进门槛,纳兰初就被自家阿娘拉进角落里。 “初初,你跟娘说实话,今日陛下为何让你进宫?” “陛下......让我去吃荷叶饭。”她没打算将梦境中的事告诉娘,一是这件事实在太过于离奇,二是就算她说了,娘也不一定会相信,或许还会以为她是故意找了个理由,用来搪塞她。 “让你去吃荷叶饭?”许章绾脸上疑惑更深,“陛下如何知道你爱吃荷叶饭?” 连她都不知道。 “许是阿叙同她说的吧。” “祁叙虽与陛下情同手足,但这些事未必会说。再者,你与陛下素不相识,他为何独独只让你进宫?” 许章绾不愧是许章绾,瞬息间就抓住了重点。 纳兰初叹气,果然撒了一个谎,要用千万个谎言来圆。她娘何等精明睿智,就是再来一个她也不是她的对手。 “娘,能不说么……” 许章绾视线斜过去,“你觉得呢。” 眼看着躲不过去,纳兰初面露难色。 思来想去,决定还是把她和宋砚哥哥的相识说出去。真相有时候如果太过怪诞,反倒不会相信。不管她娘信不信,能够暂时堵住她的嘴就好。 她视线盯着裙裾上随风漾动的青莲,“娘,其实我和陛下......” “圣旨到——”一声嘹亮的传旨声自门外响起。 两人连忙跪下。 宣旨的公公满脸堆笑走了进来,手中捧着圣旨宣读起来。 纳兰初跪在地上,听着圣旨里的词语一个个蹦入耳中。 什么兰质蕙心,什么娴雅端凝? 纳兰初有些哭笑不得,这么多年,这些词还是第一次用来形容她。直到最后听到赐婚,她心停滞了一拍,紧接着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原来宋砚哥哥说让她待在家里,指的是赐婚的圣旨。 圣旨宣读完毕,公公将圣旨交给她,满脸挂着笑。 “恭喜纳兰姑娘,陛下亲自赐婚,这可是件大喜事。” “承蒙公公关照。”许章绾显然懂得宫中的各种弯弯绕绕,袖子一翻,将一个巴掌大的钱袋塞进他手中。 公公扬了扬布袋,收进衣襟中,略表感谢之后又笑着看向还沉浸在震惊当中的纳兰初。 “陛下看重姑娘,特地为纳兰姑娘添了妆,按照公主的规制出嫁。到时,陛下将亲自来为两位证婚。” 饶是许章绾见过太多大风大浪,听见这话不免也倒吸了一口凉气。 “陛下如此隆恩,实在不知如何相报。” 公公抚了抚拂尘,颇有些意味深长地看向纳兰初。 “夫人不必惶恐,纳兰姑娘值得。”他笑了笑,“咱家还有事,便不在此多叨扰了。纳兰姑娘无须担忧,一切陛下和祁大人自有准备。” 等许章绾将人送走,庭前一阵安静。 纳兰铮看着那圣旨,心中说不出的郁闷。他还没回来多久,妹妹就即将嫁为人妻,实在让他不太接受得了。 “陛下定是听了祁叙的话,才让妹妹这么早嫁人。” 许章绾正打算去库房打点,闻言忍不住敲了下他脑袋,“就知道说,怎不见你给自己妹妹添妆?” “不就是添妆么。”纳兰铮嘀嘀咕咕,“我好歹也是个将军,娘未免也太小看我了些。” 婚期定在三月之后,已算是急迫。一到秋季,北疆的狄人便开始蠢蠢欲动,纳兰铮就得回北疆去了。正因为想到这里,他也自知理亏,到后来直接缄口不言。 虽说有宋砚哥哥和阿叙的安排,但婚服还得自己做。好在这些年她绣工精进了不少,婚服虽繁琐,但如今还有三个月,时间尚且宽裕。 每日吃过晚饭,许章绾便开始教她管家之事。祁叙上无爹娘奉养,也无兄弟姊妹,没有太多的人际需要处理,无疑省了许章绾很大的心。 她嫁给纳兰昀的时候也是如此,不必关心与婆母之间的关系,乐得轻松。她在都城这么多年,见过太多内宅不和,婆媳相恶的案例。 “他待你如何,娘也看在眼里,千万别为了一时的贪乐,而辜负了他的心意。” “娘,我在你眼中难道就是这种人?”她绣针一停,语气委屈。 许章绾笑,“我知道你不是,这不是随意说说么。”她低头继续给她缝制婚服,“要是他对你不忠,到时候娘就让你爹打断他的骨头。” 这下换纳兰初哭笑不得。 - 日月如梭,转移就过了两个月。 祁叙仍旧保持着两日翻一次卫国公府墙头的规律,不过这一天,他却从正门进来了。 “阿叙?” “今日给你带了莲花糕。” 见到熟悉的纸包,她没像往常一样打开之后大快朵颐,而是快步走到他面前,认真又严肃地问了一句话。 “阿叙,我是不是胖了?” 祁叙垂眸,捏了下她的已经圆了几分的脸,毫不犹豫地睁眼说瞎话。 “没有。” “没有?” “嗯。” “可娘都说我胖了。”纳兰初揪了下脸,“说我要是再吃下去,婚服都要穿不上了。要是我胖了,肯定同你脱不了干系。” -- 第158页 这几个月,阿叙每次过来的时候都会给她带各种吃食,她又鲜少出去,肯定是胖了。 祁叙视线划过她纤细的腰线,淡淡收回来。 “我的错。”陈溢之书中第一条,不论发生什么都要先认错。 纳兰初踮起脚,戳了戳他坚硬的肩胛骨,愤愤埋怨:“你果然觉得我胖了!” 祁叙:“......” 那本书同他主人一样没用,早知该扔了。 远在天涯海角的陈溢之打了个喷嚏,他已有几个月不在都城,莫非是有人在想他? 前几个月琼州出了一件贪污案,同谈家的余党有关。派了好多人都查不清楚。宋砚于是一脚就把他踹来了琼州,让他把这件事查清楚之后在回都城。 再过一个月就是祁叙成婚的日子,作为好兄弟他怎能错过?陈溢之瞥了底下一群战战兢兢的人,不耐烦踹了一脚面前的案几。 “我说各位,说还是不说啊?你们愿意耗着,我可懒得同你们耗。要是都不说,就别怪我用些小惩罚了。”陈溢之笑中带着威胁,意有所指地揉了揉手指。 - 纳兰初退后坐在榻上,伸着手指一根一根掰扯。 “要是胖了,穿婚服定会很难看,穿婚服若是很难看,出嫁的那日定会不高兴,若是不高兴,人就会变丑......” 纳兰初咦了一声,连忙摇头。 不行,她绝不能变胖。 “无须想那么多,太过纤瘦反而无益。”祁叙一心想要安慰她,没想到却又踩了她的痛脚。 纳兰初瘪了下嘴,不悦道:“你就是觉得我胖了是不是,说不定以后还要嫌弃我。” 祁叙被她的喋喋不休的话逗笑了,伸手将坐在榻上的人揽进怀里,声音低低在她耳畔道:“阿初无论何种模样,我都永远喜欢。” “那要是变老了呢?” “阿初莫不是忘了,我也会变老。” 她目光专注,带着浓浓的安抚意味,纳兰初低下头,闷闷道:“算了,以后少吃一些就是,你平日不都是翻墙吗,今日怎么走正门进来了?” “带你去个地方。” “什么地方?” 祁叙自然而然牵住她的手,话音中渗着揉碎了的笑意。 “到了地方,阿初自会知晓。” 看两人出了正门,纳兰铮看得拳头都快捏碎了。 臭小子,果然就知道诱拐他妹妹!还当着他的面对初初动手动脚,真当他卫国公府没人了是不是! 要是换作其他人,纳兰铮直接一拳头打上去了。但这人不仅是初初的心上人,还是她的未婚夫。虽然他自己很不想承认,但事实就是祁叙如今的品级高他一等。这一拳打下去,往轻了说是打了人,往重了说就是伤害朝廷重臣。 他才不敢。 所以只能眼巴巴瞪着,什么都不能做。 马上就要入秋,气候已经凉爽了些许。街上可以看到不少带着侍女出来闲逛的世家女子。祁叙面容清隽,气度不凡,不少女子与他们二人经过之时,都忍不住红着脸,放慢了脚步想要多看几眼。 看过祁叙之后,才将施舍般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然后略微遗憾地摇摇头。现在如此炎热,这女子却还掩着面,十有八九是容颜不佳,或者是毁了容。 纳兰初咬了咬后槽牙。 她不就是今日带了一面幕离么,怎么感觉整个世界都在同情她身边的人? 她忍不住掐了下祁叙的手心,踮起脚尖,贴在她耳边威胁道:“阿叙如此勾人,总有一天要把你囚在家里。” 这样,才能让他身边少些花花草草。 “不无不可。”与她意料之中的不同,祁叙竟顺着她的话说了下去,“若是将我囚在家中,阿初可要准备好。” “准备好,准备什么?” 祁叙淡笑着,俯身在她耳边吐出几个字。 “祁叙!”她脸色一瞬间红了个彻底,“你原先可是从来不会说这些话的!” 还她那个纯情的阿叙啊! “食色性也,阿初不久后便会习惯。”祁叙伸手将她散落的几丝头发别至脑后,话语当中似乎又有些遗憾,“想来是我以前同你说得太少了,才让你对我产生了这样的误解。” 纳兰初:“......” ? 第94章 (完结) 临到朱雀大街前,祁叙忽然俯身道:“阿初,闭眼。” 纳兰初闭上眼,任他牵着往前走。 祁叙低低一笑,攥紧她软若无骨的手。 约莫走了百余步,又上了台阶。纳兰初听到了门打开的声音,按捺住好奇,始终没有睁开眼。 “到了。”耳边是他清晰的嗓音。 她睁开眼。 面前是一座巨大的宅邸,楼阁台榭,假山小池,池边茂林修竹,林下栽种着一圃兰花。微风吹过,小池水波漾漾,池中清荷亭亭玉立,随风高低起伏。 这里的布置同卫国公府有五分相似,还有五分,则是像以前北疆的那间小院子。 纳兰初不自觉往前走了几步,略带激动回过头。 “阿叙,还有秋千!”小时候在北疆的时候她便想要在院子里架一个,只是院子里只有一棵枣树稍稍高大一些,找不到架秋千的树木。 都过了这么多年了,阿叙居然还记得。 她正摇着槐树下的秋千,不经意偏头一望,注意骤然被池边的石头吸引了过去。 -- 第159页 她蹲在石头面前,指了指。 “你居然找到了这块石头?!” 这块石头是她以前割草时寻到的,她觉得好看便扛回了家放在了门口。她时常坐在这块石头上,等待宋砚哥哥回家。只可惜那次山洪将这块石头冲走之后便不知所踪,她再也没见到过。 “不是搬过来的。”祁叙走过去,手指抚在石头粗糙的刻痕上,“是重新刻的。” “重新刻的?”纳兰初低下头,坐在那块石头上,掌心摩擦着沙质的表层。多年前,她也如现在一样坐在一方石头上,而一晃就是这么多年。 “嗯。”他牵过她的手,“走吧,带你去里面看看。” 推开一扇门,又穿过一条长长的连廊,视野骤然打开。 入目是一座小亭,檐下挂着四个铃铛。微风一吹,笼罩在小亭四周的纱帘飘飘摇摇,隐约可见里面的石桌和石凳。 目光穿过亭子,更高处坐落着小木楼阁,掩映在一片苍翠之间。 “这地方荒废许久,我便买下来修整了半年。”此地靠近城北,冬暖夏凉,更益于她身体。 纳兰初环顾四周,这地方比卫国公府占地更大,又临近繁华的朱雀大街。她才草草看了一眼,便看出院中陈设选用的都是极好的木料。 这宅子,定然很贵。 看出她的疑虑,祁叙含笑道:“阿初无须担心,你的聘礼,我早就备下了。” 纳兰初恼,她何时同他说这个了! - 宅子原本的主人是谢家之主,藏书三万,建有一藏书阁,便是方才那座小木楼。 木楼中已经被仔细清扫过,干净得一尘不染。 纳兰初坐在木梯上,下颌靠在木梯沿,晃荡着双脚看祁叙整理孤本。 “阿叙,你说那谢迢为何要将这宅子卖掉?”这宅子地段环境都无可挑剔,换做她可不舍得。 祁叙手里翻动着书卷,漫不经心回:“他去寻他的心上人了,不会再回都城,便卖了。” “心上人?”不是说那谢迢寡凉得很么,居然还有心上人。 纳兰初忽然来了兴趣,停下晃荡的脚,凑近了些:“我听说他为了登上谢家之主的位子,杀过不少人,这样的人居然还有心上人?” 祁叙合上书,放回书架上,“阿初与其关心别人,不如关心关心我。” “我怎么不关心你了,不仅得绣婚服,还得整日听着娘在我耳边絮叨,耳朵都起茧子了。” “婚服我已有准备,过几日便会送过来。” “你准备了?”那岂不是她就不用整日绣婚服了? “婚服已有,不过阿初别忘了,还有寝衣。” 纳兰初脸一红,瞪他一眼,“自己绣!”明明他的绣工比她还好。 - 翌日,宫中便派人送来了婚服。 从嬷嬷口中,她才得知阿叙和宋砚哥哥一早便为她备好了。 “纳兰姑娘有所不知,这婚服一半都是祁大人绣的呐。嬷嬷我在宫中待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到能拿绣针的男人!姑娘您啊,是个有福气的!” 她将婚服撩起一角呈给她看,“您瞧瞧这绸缎,都是陛下亲自选的。”他手往后一挥,后面的宫女将捧着木盒走了过来,“这些都是陛下为您出嫁时选的头面。” 纳兰初红着脸,让如兰收起来。 婚服穿着正好,尺寸分毫不差。纳兰初回想了一会,她并未将这些告知旁人,便问嬷嬷是从和得知。 嬷嬷拍了一下手,笑得见牙不见眼的,“自然是祁大人说的,我还想着是否要来量一量。” 她看了眼面前面容绯红的女子,不住点头,“看来,尺寸是不差的。” 纳兰初磨了磨牙,他亲手量的,当然不差了! 她就说祁叙前段时候翻墙进她院子,总爱箍着她的腰,还喜欢动手动脚,原来是打的这个主意。 - 时光一晃,一月便过去了。 成婚那天,纳兰初一大早便被许章绾叫了起来,将她推在妆奁前倒腾。 困意实在压倒了理智,她闭着眼任丫鬟们倒腾,直到感觉到胳膊上传来一阵湿意,她才睁开迷蒙的眼。 “娘,你怎么......” “没事。”许章绾擦了擦眼泪,继续给她梳发,“娘的初初啊,今天就要出嫁了,娘却还在梦里一样。” 纳兰初直愣愣地问:“那我不嫁了?” 许章绾眼泪立时一收,瞋她一眼:“你这孩子,说什么傻话呢!” “娘,反正离得不远,我随时都能回来。”她安慰道。 许章绾想想也是,女儿要出嫁的悲伤瞬间就消减了许多。 纳兰铮推开窗,双肘支在窗台上喋喋不休。 “妹妹,要是那臭小子敢欺负你,我定会把他打得哭爹喊娘。” “臭小子,就不能说点儿好的。”许章绾回头就给了他一个爆栗,继续给纳兰初梳妆,“你这次去北疆,要再像以前那样几年不回来,就在门口给我跪三天三夜。” 纳兰铮咧嘴揉揉被打的地方,表情分外憋屈。 - 十里红妆,染红了整条朱雀大街。宾客不绝,往来如云。 后来,都城众人说起卫国公府嫡女和丞相成婚之日,话语之中无不称叹。 纳兰初却只想倒头就睡。今日起来得本就早,加上又倒腾了一整天,上眼皮和下眼皮早已贴在一起。好在阿叙在离开之前摘下了凤冠,不然她今日得受一番苦头。 -- 第160页 眼看着夜幕四合,房中红烛晕开朦胧的夜色。外头仍旧热闹,丝毫不见停下来的趋势。 她摇了摇脑袋,最终还是没忍住,伏在桌上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只感觉到身体被抱起。她下意识攥住来人的衣袖,低低切切哼唧了一声。 “阿叙。” “嗯。” 祁叙看向怀中的人,眸子划过些许无奈。 “我困。”她在他怀中蹭了蹭,将脑袋埋在他心口,语气带着几丝撒娇的意味。 “睡吧。” 听完这句话,纳兰初脑袋里绷着的弦一松,然后任凭自己睡了过去。 祁叙揪了下她的脸,认命给她脱去婚服,摘下头上的珠钗玉环。 “阿叙。”原本躺在床上的人忽然嘤咛了声,翻过身抱住他的手臂。像是要完成什么任务似的,郑重其事道,“你今日穿红色,真好看。” 说完,钻进他怀中睡了过去。 听着胸前不疾不徐的呼吸,祁叙叹了口气。 真是个小祖宗。 ? 作者有话说: 完结啦,谢谢大家陪我到这里。 爱你们~来日方长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