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袖兄弟是女郎》 第1页 [古装迷情] 《断袖兄弟是女郎》作者:籽不言【完结+番外】 文案: 从小混迹青楼的沈三最大的梦想就是赚些小钱,找个斯文呆相公,养几个听话孝顺的儿女。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养母二娘不惜上吊自绝,只为让她投奔亲爹。 看着跟她七八分像的俊脸,一张口却骂她泼皮无赖的亲爹,她只想着怎样毫发无伤地从侯府大门走出去。 谁知,信心满满地她却在侯府越陷越深,上要规劝亲爹安置嫡母,下要管教各怀鬼胎的庶弟,中间还得赚银子留后路,末了还得提防虎视眈眈的侯府宿敌,只是这宿敌看她的眼神越来越不对劲。 ** 一脉单传的顾潜站在自家的院墙上,望着对面的一角屋檐,冷笑一声。 说他断袖?那他便拉着她沈三公子一起断! 隔着世仇?且等着看他登堂入室,变侯府贵婿! ** 顾潜和沈熙大婚之日,璞玉才发现,他前半生所恋和后半生所想,竟然成了亲,拜了天地!! 璞玉:潜,我所欲也,熙,我亦所欲也! ** 女扮男装一心只想赚钱招女婿又美又飒女主vs背负家仇旧怨面冷皮薄霸气侧漏侯爷 内容标签: 强强 布衣生活 情有独钟 女扮男装 搜索关键字:主角:沈熙,顾潜 ┃ 配角:璞玉,宋牧亭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女扮男装飒姐vs霸气侧漏侯爷 立意:认清现实,努力生活 第1章 出师不利 七月的京城,烈日炎炎。 隔着一条街,沈三压着斗笠远远看着昌平侯府。 她到京城四五天了,一路晓行夜宿,从春末走到了夏浓,才从应天赶到京城,就是为了给自己一个了断。 若是成,她日后有亲人相伴,相依;若是不成,她依旧回她的应天,从此,这世间便只剩了沈三。 她抬眼又朝着对面看过去,手里的茶杯轻轻晃了晃,再抬起,却是一滴不剩。 一壶茶泡了又泡,入嘴时早没了茶味,却能助她驱散头上的汗与心里的燥。 昌平侯,本朝唯一以军功封侯的侯爷,战功赫赫,威名远播,如今再提起,说的最多的却是其长子英年早逝,二子不孝,三子无才,眼看着偌大的家业后继无人,曾经的无二风光也旁落别家,侯爷却似乎认了天命,早早上交军权,不再关心政事,终日只知跑马斗鹰,会友交朋。 侯府衰没衰败沈三不知道,她只知门庭冷清至此,那门上的牌匾钮钉依旧澄光发亮,门前的街道也扫的干干净净,要么是特别在乎脸面,要么府中规矩谨严,哪一条都在告诉她不要轻举妄动。 她抬头又朝侯府的方向看了一眼,她等沈昀已经等了三天,却连半个人影都没瞧见。看来,坊间的消息没错,沈三爷十天半月不上差也是常有的事。 三子无才的三子,说的就是她的生父,沈昀,而她的生母,则是秦淮河上花楼里的一名妓子,楚娘子。 楚娘子其人自诩品貌不输西子,才智直追武皇,心有七窍赛比干,只恨没投生个好人家好好施展一番,就被老天罚在人间做那最下等的人。 她自小在楼里尝遍各色冷暖,看惯男人百般丑样,厌恶至极却也不得不做小伏低,虚以委蛇,心里早想寻个出路,脱了这火坑。 十多年前,花楼里来了位富贵公子,楚娘子眼明手快,抢了人进了自己的屋,好生伺候了几日,哄得公子豪掷千金,包了她一整年。 本以为时来运转,好好谋划便能脱离苦海飞黄腾达。哪知,不到三月,公子招呼也不打,自回了京城,从此,再没了消息。 没了恩客庇佑,楚娘子却半点儿不慌,关起门来跟老鸨楼妈妈谈了半日,便拿了自己和丫鬟小莲的身契,收拾了包袱,就此出了楼。 八个月后,沈三落地,楚娘子却因强要了孩子,身子被掏了空,不到一月,竟油尽灯枯,只剩了一口气要散不散。 临终前,楚娘子将孩子与一干物事儿托付了结义姐妹容娘,又再三叮嘱,这才闭眼西去。 容娘子终是不负所托,虽自己身处泥潭,却依旧将沈三安然抚养长大。 两月前,容娘子突然拿出一枚玉蝉,让她上京寻父,沈三自然不同意,哪想到没过几日,容娘子竟自挂房梁,留下一纸遗书,命她即刻上京,否则,死不瞑目。 身边的亲人接连离世,容娘子为了逼她上京,干脆自绝,这让沈三既痛又悔,当日将容娘子葬在了楚娘子和莲姨旁边,第二日便收拾了包袱上京寻父了。 只是,她这父亲,外人那一句无才还是高看了。 明明是武将之子,却手不能提,肩不能挑,勉强读了几年书,便自诩文人。 靠着侯爷的关系在兵部下面的器械司谋了个文书的活儿,却至今也分不清长刀与腰刀。 兵部看在侯爷的面上,好歹给了他个九品的大使,却上有威严谨慎的主事,下有精明能干的副使,司里有他没他都一样,他却也乐得一身轻,常差遣小厮应卯,自己或在家逍遥,或出门寻友。 沈三又等了会,知道今日又要落空,正打算起身回行脚铺,便见昌平候沈远柱骑着马从街那头过来。 她看着沈侯爷从马下跳下,身手矫健,动作利索,丝毫看不出这是个六十多岁的人,走起路来也依旧龙行虎步,不见老态。 -- 第2页 沈三看得正入神,忽见人停下,而身旁的人朝她的方向指了指。 顿时觉得不好,本想起身,到底按耐住,一只手却将空杯子握的死死。 没过多久,就看到跟在侯爷身后的两人朝她这边走来,她心里咯噔一声,不再迟疑,起身就朝外头跑去。 一连跑过了好几条街,到底不熟悉地形,被堵了个正着。 “这位小哥,我们侯爷有请。” 沈三沉默,看着眼前人高马大的汉子,暗叹一声出师不利,再抬头,面上带笑,“侯爷客气了。” 犹豫了几天,到底进了侯府,只不过见的却不是侯爷,而是个四十多岁的汉子,面堂黝黑,个子不高,一身腱子肉。 汉子见她进来,一边敲着手里的鞭子一边上下打量,“说罢,你在府门外转了三天,想要干什么?” 沈三干笑一声,还以为自己掩饰的好,没想到早被人发现了。 “爷,真没想干什么,我是外地来的,早就听说侯爷是我朝第一勇将,小的很是佩服,就想来看看,看看。” 汉子冷笑一声,“来看看?来看侯爷还看到后门去了?老实交代,谁派你来的?” 沈三背上的冷汗流了下来,“爷,真没人派我来,我就是想。” 不待她说完,膝盖后一阵剧痛,人猛地向前扑去,啪地一身扑到地上,头上的斗笠也掉下来,滚到了一边。 身后传来几声肆意的笑,前面的人却不说话。 见沈三不开口,石奎冷笑一声,“爷爷我做斥候的时候你这小子还不知道在哪儿呢,跟我这儿打马虎眼,不给你点颜色看看,真当咱们昌平侯府吃闲饭的呢!来人,上家伙!” 不待沈三出声阻拦,就被人抬上了一尺来宽的条凳,手脚被三两下捆得结结实实,腰带却是一松,再不迟疑,立刻高喊,“我是来寻亲的,我爹是沈昀,我是来找我爹的!” 屋子里一静,身后的手也停了下来,沈三努力抬头朝上方看去,见对面的人坐直身子,伸长脖子,眼神锐利地打量着她,连忙咧嘴一笑,露出白花花的一嘴小米牙。 石奎手里的鞭子差点儿掉到了地上,之前带着斗笠,看不真切,如今没了遮挡,那张脸,活脱脱一个黑脸的三爷! 他心思一转,使了眼色让人给她松绑。 待人起来,再看她,头上用根布条绑了个发髻,上身靛蓝粗布短褂,没了腰带束缚,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领口袖口洗得发白; 下面一条灰白长裤,膝盖处两大块方补丁,一双靛蓝面布鞋,鞋底早就磨得只剩薄薄的一层,鞋面也好几处补丁,只看这副打扮,就是街头最不起眼苦力小子打扮。 想到她包袱里那两套半旧不新的衣裳和一双崭新的布鞋,石奎眼神闪了闪。 这人故意穿得寒酸,又在府外蹲了三日,实在可疑的很,可冲着这张脸,还有他刚才喊出的话,这顿棍子就不能再打下去了,不光不能打,还得赶紧叫侯爷过来。 沈三这会儿心里后悔,早知他们如此警觉,自己就该再躲的远一些。 见对面那人时不时拿眼瞟她,却不说话,不由苦笑,事到如今,也没必要再遮掩,等见了沈昀再说吧。 于是,她上前一步,抬手施了一礼,“在下应天府沈三,不知您贵姓?” 石奎犹豫一瞬,到底起身,“公子称我石奎就是。” “石爷!”沈三见他客气,心里有了底,“不知可否能为我通传一声,我想求见沈昀沈老爷。” “公子请稍后,已派人通禀了。”石奎面不改色。 等了半刻钟,听得院外有响动,转头看去,却见昌平侯大阔步从外走进院子。 昌平侯沈远柱身长八尺,面阔眉浓,颌下一把花白胡,身上粗粗套着件雪白短衫,腰间胡乱缠一根虎皮金扣软鞭,倒提着把三尖两刃大刀,裹风踏土直奔她而来。 沈三稍稍落下的心陡然提了起来,暗道不好,余光瞥了眼屋内陈设,立刻抬脚跨出屋外。 屋内狭小没处躲,院外虽不大,至少还能转的开。 她虽心里慌的紧,偏脸上镇定的很,出门走了两步便停下,脚不着痕迹地转了个角度,半侧着身子低头抬手冲前方的侯爷施了一礼,目光却落到了斜后方的那棵树,心里估算着距离。 昌平侯远远便瞧见那个小子,眼珠子乱转,几瞬间就给自己挑了个进可攻退可逃的位置,眼里闪过一丝玩味,脚下的步子也慢了下来。 “抬起头来!” 沈三连忙抬头,眼神不闪不避地看向对方,却听得周围一阵吸气,随即又没了声。 昌平侯不吸气却磨牙,忍了又忍,到底问出口来,“你什么人,找老三干什么?” “在下受养母所托,来寻生身父亲沈昀。” 紧赶慢赶终是晚了一步的沈三爷沈昀刚进院门就听了这话,脚底一滑,差点儿撅了过去。 他就说这两日眼皮子跳的厉害,连门都没敢出,原是应在这儿呢! 不等他爹开口,他立刻高声喝道,“哪里来的破皮无赖,竟讹到了昌平侯府,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来人,把这厮给我叉出去!” 沈三循声朝后看过去,见是位相貌出众的男子,面容白皙,剑眉星目,鼻梁高挺,端的是一副好相貌,就是眼下浮肿,脚步轻浮,说话,有些欠揍! -- 第3页 沈昀见前头一老一少俱都盯着他,瞄了他爹一眼,赶紧挪开,正想瞪那小子,目光落到那人脸上,只觉这人瞧着甚是眼熟,却一时想不起哪里见过。 沈三不动神色地挪开目光,恭敬地垂首站立,等着问话。 等了半晌,才听侯爷问,“你说是我沈家人?可有什么证据?” “不敢欺瞒,有信物为证。”沈三摊开掌心,露出一只翠盈盈的玉蝉来。 作者有话要说: 隔壁预收文—— 觊觎的皇后要登基 —— 齐国公府嫡长女安然,生而不凡,命格贵重,长得皎若朝霞,灿若芙蕖,甚得帝后喜爱,封为昌平郡主。 十七岁时,她被少年天子十里红妆迎进皇宫,却在大婚当天身首异处,安家上下满门抄斩,无一生还。 再睁眼,她成了绝户谢家傻女谢扣扣,力大无比,却双腿僵直,两臂麻木,目不能转,如同一具牵线木偶,孑孓独行。 她涉水越山,找回了四肢,夺回了双眼,解除封印,独留了一颗心,任其腐朽溃烂。 从此,她无心无性,无悲无喜,只求毁天灭地,灭陈氏王朝。 —— 自那年她将自己救下,替他延医问药,对他嘘寒问暖,回头又对着众人高声宣布,自己是她的人,陈恪便彻底将昌平揣进了心里,再也舍不得拔开。 可等他恢复了身份,攒足了银子上门求娶,得来的却是她早已定亲的消息。 他看着那人给她的情诗,听着她与那人的绵绵情意,一把火烧光了四处搜罗的奇珍异宝,就此带上翠玉冠,逢人便说自己头顶绿帽,心上人有眼无珠。 转眼,物是人非佳人逝,他以为自己此生注定孤老,却迎来她的死而复生。 从此,她杀人,他递刀,她放火,他浇油,只求与她一道入炼狱,经轮回,生死不离。 —— 陈景瑜以为自己从未爱过那人,对她从头至尾都是利用,可等他杀光了安家的人,独享了大权在握的胜利之后,他却怀念起当初那个挡在他身前的明艳女子。 他遍寻天下高僧,只为求她再世成人,哪怕等上十年,二十年,哪怕将这江山拱手相让,他也心甘情愿。 —— 谢老爹:我的女儿貌美如花,还能打能杀,不嫁人,只招婿! 陈恪:父亲大人,我愿上门做女婿! 陈景瑜:……. -女主无情无性,一心只想复仇。 -男主心狠手辣,痴情且腹黑 第2章 替父受罚 昌平侯是个武夫,只认金银,不识玉石,更不晓得这是谁的东西,扭头去看他儿子。 沈昀上前两步,勾着脖子朝那人掌心看去,只觉那玉蝉分外眼熟,再细看,竟是他丢了十几年的东西,不曾想今日得见,却是被人当了证据! 他心里一紧,一抬头,却见他爹一双铜铃眼正死盯着他,心里一慌,忙往后退去,却不想一下子撞到后头的小厮,脚下一踉跄,两人一起跌倒在地。 昌平侯见他这副模样,立刻明了,顿时气不打一出来。 他本在隔壁的练武场,听得人来报,门外打探的人开口了,说是上门认亲。 他当即火冒三丈,套了褂子拖了刀,来看看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竟然冒充到他府上。 谁知,他一看那人的长相,竟跟老三一个模子里出来,立刻就信了三四分,见那人拿了玉蝉出来,老三就一副活见鬼的模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都快都当祖父人了,竟还冒出一个私生子来! 沈昀见他爹脸上红红白白轮换变化,吓得连忙高声辩解,“爹!不关我的事!这玉蝉我早就丢了,谁知道这小子是哪里得来的。” 他手指着沈三,见那孩子闲闲看着他,一脸似笑非笑,猛地想起,来人这脸跟他二哥沈暄有几分相似,立刻高叫,“爹,我真没乱来,许是二哥的,对,他长得跟二哥一个样!二哥这些年一直在外,许是。” 不等他说完,就被侯爷一句爆喝给吓住了嘴。 沈三在一旁听得眉毛高高挑起,半晌都落不下来。 二娘还说血肉相连,她爹不会不管她,瞧瞧,这就是她这一世的亲爹,只想着痛快,不知道责任,遇到事了,也只会将包袱扔给旁人,自己逃之夭夭。 只她没想到,她爹为了甩锅,连亲哥的脏水都能泼,啧啧,这脸皮也是登峰造极了。 她若真能换个爹,那还真是她求之不得的福气了! 沈三本就对便宜父亲没报多大希望,上京一大半是为了了却二娘生前遗愿,不想让二娘死后还牵念挂怀。 可内心她却清楚地明白,这一趟,自己大半是要失望的。且不说时隔多年,突然冒出个儿子来。即便有信物,常人心里只怕也要再三斟酌。 再说,她要寻的人乃是昌平侯府三爷,要进的门乃是昌平侯府,不是哪个平民商贾,不是哪家小门小户。 那样的门第对上自己这样的出身,只怕带给他们的更多的吓,而不是喜了。 可再清醒,再理智,她也愿为二娘和莲姨,为自己赌一把。 容娘和莲姨,虽生为这世间最下等的女子,却也给了她同世上所有的母亲一样的爱,甚至不惜豁出自己的性命也要护她平安,她到底存了一丝侥幸,孑孑独行虽好,到底不如有羁盼来的让人安心。 -- 第4页 如今,一切如她所想,一切也皆归以往。 压下心头那一丝怅然与失望,她抬眼看了一眼昌平侯,又将目光投向大门的方向,暗忖,该如何毫发无损地从侯府出去。 侯爷显然没沈三那么看得开,满脸通红,手点着地上的沈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沈昀见他爹气得话都说不出了,更觉不妙,顾不得起身,撑着两手在地上直直往后挪去。 看他这副模样,沈三差点笑出声来,见侯爷看过来,忙闭了嘴,眼里的笑却藏都藏不住。 侯爷气到气无可气,索性破罐子破摔,他虽丢脸,可这孩子是老三的种,关起门就是一家人,要丢脸,那便一起丢! 这么一想,气倒是顺了,也懒得跟地上的人计较,冷哼一声,将手里的大刀扔给一旁的护卫,冲着沈三示意,“你小子,过来。” 说罢,掉头大踏步向前。 沈三看了看自己身后站着的人,暗叹口气,朝地上的沈昀略躬了躬身,抬脚便跟了上去。 等人走的差不多了,沈昀方觉自己从鬼门关转了一圈回来,擦了把汗,长长吐出一口气,忙唤人将他扶起,原地转了两圈,到底焉头搭脑地拖着步子跟在两人身后出去了。 前院的动静不小,昌平侯夫人听说侯爷提着刀去了正门,三爷也跟了去了,到底不放心,让人左右扶着急急赶到了前院,远远便见了一行人迤逦而来。 见侯爷没再提着刀,老夫人立时松了口气,隐约看到后头跟个小子,隔得太远,看不清面目,只瞧他跟侯爷一样,背手昂头,八字阔步向前,心里略奇了奇。 最后,她又将目光落在自己那不成器的儿子身上,只见他缩着脑袋含着胸,三步一挪,两步一抖,远远地吊在两人身后。 老夫人示意一旁的妈妈,“你眼神好,看看那人是个什么模样。” 王妈妈惦着脚尖眯着眼看了半晌,这才犹豫道,“老夫人,是个十四五岁的哥儿。” 犹豫了一下,凑近了老妇人跟前,低声道,“瞧着,是挺像三爷的。” “当真?”老夫人急急问了一句,半晌,摇摇手,叹口气,“罢了,回去吧。” 沈三跟在侯爷身后,沿着青砖一路到了正荣堂。 进了门,侯爷一屁股坐在了正中的扶手椅上,沈三目不斜视,直直立在堂中。 沈昀见两人都进了屋,再不敢耽搁,急跑了几步,到了堂前,四下看了看,见还是没人过来,到底贴着门边滑了进来,挨着右边最末的一把椅子坐下。 “说罢,怎么回事。”老侯爷只当没看见沈昀,盯着沈三问道。 “回禀侯爷,在下生母楚娘子,为秦淮河上女妓,十四年前得遇三公子,五千两包她一年。三月后,三公子不告而别,而楚娘子已有身孕月余,遂带着侍女小莲出楼别居,八月后生下在下。 楚娘子产后重病,一月后离世,将在下托付好友容娘。两月前,容娘身故,临终前将身世全盘托出,命在下带此玉蝉,上京寻生父沈昀。” 沈三几句话交代清楚,便垂首静立,一时间,满室静默。 沈昀听完他一口气说完,提着的心早就堵到了嗓子眼,什么楚娘子,容娘子,他半点儿不记得! 不过,说到应天,他是去过应天,也在那里胡闹过一段时间。 突然,想起什么,他脸色立刻煞白,眼神左右躲闪,恨不得立刻就起身跑出去。 侯爷身边的管事出去转了一圈,回来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说完之后,侯爷的脸色就更难看了。 难怪侯爷脸色难看,当年沈昀不满亲事,府里府外闹的人尽皆知,被他狠打了一顿,关在了祠堂。 后来恰逢他外祖生辰,他母亲替他求情,这才放了出来,让他去扬州拜寿,没成想,说是去拜寿,竟在应天待了三个月,还日日混在妓馆! 侯爷一巴掌拍在了桌案上,震得桌上的茶盏连跳了几下,发出一阵清脆的响声。 他沈远柱一生于女色上不甚在意,家中只一个老妻,夫妻二人和睦顺畅。 两个儿子老大不说了,不光长得像他,连性子脾气也随他,偏偏早早没了,老二虽脑子糊涂,弃武从了文,却也没文人那股子酸气,家中也只夫妻二人,没那些乱七八糟的妾侍通房。 偏偏这个小儿子,文不成武不就,从小便走马斗鹰,花天酒地,大半个侯府的女人都在他那后院,如今竟还在外头包妓子,养私生子! 侯爷忍了又忍,终究抄起手边的茶盏砸了过去。 沈三听得侯爷拍案,也不抬头,垂眼数着脚下的方砖,一直数到第十块,余光便见一道青光直直朝她飞来,心里一紧,手已抬起,抬头却见侯爷一脸怒气地盯着她身后,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这茶盏该是奔着她便宜爹去的。 可手已举起,便也不犹豫,改挡为接,可挡开容易,想要接住却难,茶盏带着雷霆之钧,她刚碰上便觉的一阵刺痛,顿觉不妙,只得使了十分力,又一个旋身,这才堪堪拿住,可自己也被带得站立不稳,一屁股跌倒在地。 一倒地,她便立刻翻身跪倒,俯首道,“侯爷息怒,此事怪不得三爷,是我娘不忍无辜生命被锵,这才留下胎儿,在下本也不想上门叨扰,只是二娘念我年幼无依,这才命我上京寻父,若是因我之故,使得三爷受责罚,我甘愿替父受罚,事罢就此离开,此生再不来京,也绝不对第二人提此事。” -- 第5页 她这段话说的又急又快,却情真意切,句句肺腑,既能挽了沈昀的面子,亦给了侯爷台阶,还能让自己从这府里出去,四角俱全,只对方点头,她便依旧回了应天府,做她的活闹鬼。 许是她这话过于诚恳,侯爷心中怒火灭了几分,他这会儿已经顾不得跟沈昀计较,也没细听沈三后头离开不离开的话,只拿着一双牛眼盯着沈三。 刚才沈三那一翻手,一旋身他看得一清二楚,自己手上使了几分力更清楚,他清了清嗓子,缓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先起来!” “在下,沈三。”沈三毫不迟疑地从地上爬起,握起刺痛的手掌,收入袖中。 沈昀还未从刚才的惊惧中恢复,便见地面上红殷殷的半个手掌,又见那人袖子一角一滴两滴落下血来,瞬间在脚边团团晕开一片。 想到茶盏本是要到他头上,沈昀只觉自己的脑子似乎已经被砸出个窟窿,汩汩地往外冒血,腥红一片,溢满他全身,两眼一闭,晕了过去。 见他晕倒,一旁的管事连忙出门叫人,转眼,堂内只剩了两人。 “家里还有什么人?”昌平侯不是没看见地上那摊血,却依旧不疾不徐地问话。 沈三微抬眼皮,瞄了上首一眼,打听她的底细,是要收买?还是要灭口? 她稳了稳心神,沉声答道,“莲姨和二娘俱已过身,只余在下一人。” 她顿了顿,又接着道,“不过,因自小在街面行走,手下还有几个信得过的兄弟,南城也皆晓得我沈三。” 侯爷胡子跳了跳,这小子是不放心他呢,冷哼一声,“沈三?这排行,你还有其他兄弟姐妹?” “没有,只我一人。” “那为何叫这个名儿?” 沈三垂头,恭敬地答道,“幼时家中只三人,便称二娘为大,莲姨第二,我第三。” 侯爷皱眉,“这什么排行!” 沈三心中暗笑,接着道,“十岁后上街头讨生计,天老大,地老二,我自作老三。” 侯爷呆了呆,随即大笑,笑了片刻,高声冲屋外道,“来人,上药!” 沈三猛地抬头,面露诧异。 第3章 兄弟较量 沈三由着小厮轻手轻脚地清洗了伤口,好在伤口虽长,却不深,上了药之后便没了感觉。 相较于手上的伤口,她更在意侯爷的态度。 本以为侯府高门大户,讲究甚多,该不喜她那些离经叛道的话才对,她怎么感觉竟是拍对了马屁一般? 见侯爷一直暗中打量她,再反骨,到底起身弯腰致谢,“多谢侯爷赐药。” 侯爷摆手,似不经意地问道,“瞧你刚才接盏的动作,莫不是练过?” 沈三心中一紧,眉头却皱了起来,迟疑了一下,很快又摇头道,“不曾,只是小子日夜在街头混迹,免不了推攘打闹,日子久了,反应比一般人快了些而已。” 侯爷却不信,又盯了她半晌,忽然唤身旁的管家,“去,将少爷们都叫过来。” 又转头问沈三,“多大了?” 沈三看了他一眼,她刚才说了自己来历,他竟是没放心上,心里翻了个白眼,到底老实交代,“十三!” 侯爷上下打量了一番,“个子倒是不小,你,府里还有几个小子,同你年纪相仿,却是自幼便跟着师傅习武,拳脚弓马俱都娴熟,你可敢跟他们较量一二?你若赢了,我便容你进府。” 一改刚才肃穆板正的脸,侯爷此刻面上带笑,说的话带着三分诱,三分激。 沈三低头,眼皮一翻,她这会儿还就怕进府,忙躬身推辞,“不敢,在下自小长在青楼,又常在市井走动,粗鄙不堪,手上没个轻重,万一伤了公子怕是不好。” 侯爷见她拒绝,本以为她胆小,没想到竟听到这番话来,看了她一眼,哼道,“你倒是好大的口气!” 沈三咬咬牙,上前一步,“不瞒侯爷,在下见到了三爷,已是达成养母所愿,再无牵挂,本想对三爷和侯爷略尽孝道,可在下自知身份卑微。 不敢奢求,更不敢留在京中给侯府蒙羞,还请侯爷允我就此回应天,我可对天发誓,此生再不入京,日后也绝不出现在侯府人面前,更不会多嘴多舌,还请侯爷放心。” 半晌,上面才飘来一句,“你说的话当真?” “句句肺腑,绝无半点儿虚言。”沈三心中一喜,抬头看去,却见对方黑脸绕煞气,暗道坏了。 果不其然,侯爷冷哼一声,“你当我昌平侯府是那等小门小户,想进便进,想出便出?” 沈三神情一顿,也是,对方位高权重,习惯了发号施令,哪里容得她这一个小人物自作主张! 这么看来,只有让对方主动厌弃,让他不能杀,却又容不下。这样,自己才有活着远走的机会。 拿定了主意,沈三闭嘴,厅内一时静了下来。 不多时,几声轻且急的脚步由远及近打破沉寂,沈三偏头,余光一扫,由高及低进来三人,俱都唇红齿白,同她爹有几分相似。 她虽看不上沈昀,却也不得不承认他那副皮相实在好,连下了几个崽儿,个个英俊不凡。 三人恭敬上前,“祖父!” 侯爷看着面前站立的三个孙儿,略皱了皱眉,这几个跟沈三年纪差的不多,怎地跟他站一起,竟瞧着个个白净地同个书生一般。 -- 第6页 “这是沈三,是。”侯爷见几个孙子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将要说出去话咽了回去,直奔主题,“你们可敢同他较量一二?” 不用他说,三位公子就猜出这人是找上门的兄弟。如今听祖父叫他们来跟这人较量,有面露不屑的,有谨慎打量的,还有跃跃欲试的。 不待其他人回答,最为年长的沈源就赶紧上前一步,“孙儿谨记祖父教诲,勇字为先,自是不惧。” “好!”侯爷点头,随即看向沈三,等着她表态。 沈三眼观鼻,鼻观心,只当没看见。 最右边的沈煜年纪最小,生怕轮不上自己,也急急上前,“回禀祖父,不用哥哥们动手,孙儿便可将他拿下。” 沈三撇了眼才到她肩膀的白胖小子,心思转了又转。 侯爷看向中间的沈珏,沈珏见他看来,也忙躬身,“孙儿也愿同这位公子切磋。”说罢,还冲沈三略带歉意地拱了拱手。 沈三眉毛微挑,这侯府里的孩子年纪不大,倒是都有意思得很。 “那就演武场上见真章!”侯爷一锤定音,起身便往外走。 沈三心中嗤笑,也不说话,待一行人陆续出了屋子,方抬脚往外走,一边走一边打量。 昌平侯府果然是武将之家,这正院除了五架三间的正堂再没了其他的屋子,院内更是连根草也没,白晃晃的日光照下来,晃的人眼花。 沈煜见沈三落在后头,一边慢慢向前挪着步子,一边向后撇着沈三,好容易等着沈三上来,立刻压着嗓子跟她商量。 “听说你没习过武,一会儿我让你三招,你先同我比试如何?”沈煜捉着袖子伸出三根手指来。 “三招?”沈三低头打量了他一眼,眼里有笑,面上却略带犹豫,“不妥吧?” 沈煜见她这么说,以为她是怕了,袖子一撸,伸出一只手掌,道,“那就五招,怎么样?” 沈三不说话,无奈地笑着摇头,脸上愧色更重了。 沈煜急了,转身拦在她面前,胖手上下一番,咬牙道,“十招!再不能多了,我才跟着石师傅学刀法,可比不了三哥四哥。” 沈三瞧他头上都急出了汗,只觉好笑,故作为难地道,“我哪敢跟您较量,万一。” 沈煜只当她同意了,“就这么定了,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说完,撩起衣摆,急跑了几步,追上了前头的两人,也不知他说了什么,只见片息功夫,便见他冲两人抬手作揖,脸上的笑怎么都遮掩不住。 沈三也笑,这傻子当自己得了大便宜,却不知他那两个哥哥巴不得他当投水儿的石子,来探她的深浅。 一行人穿过拱门,到了演武场,演武场依旧同正堂一样,空空荡荡地,只在北边建了个看台。 侯爷站定转身,眼里的急切毫不掩饰,“谁先来?” 沈煜立刻挺胸上前,“祖父,我!” 侯爷看了他一眼,“嗯,不错!” 沈煜得了这句夸,激动地满脸通红。当即回头看向身后的沈源与沈珏,眼睛乐的眯成一条线。 沈源见了,眼里露出几分懊恼,看了沈三一眼,又瞥向沈煜,轻轻哼了一声。 沈珏倒是笑着上前,轻轻拂了下沈煜的肩头,对他道,“五弟,你身量上吃了些亏,自己切记当心个些。” 沈煜仰头看他,一边点头,一边高声道,“四哥放心,我最近可是好好跟着师傅练武,半点儿没偷懒!” 话音刚落,他又急急转头问沈三,“你选什么兵器?我只学了刀,旁的还没来及的学呢。” 沈三笑着摇了摇头,“不瞒公子,在下从未练过武,并不会用兵器。” 沈煜眼里顿时闪出光来,嘴角的笑遮掩不住,却故作大方地道,“既如此,那我也就不挑兵器了。” 两人隔着几步站住,沈三看着面前的小子,将短了一截的绑带又收紧了几分,摆开架势,等着对方上前。 沈煜早就跃跃欲试,只等着对方准备好,便要在祖父面前将自己辛苦学来的一套拳法打个儿遍,也好教祖父知道,这府中除了大哥,还有他这一个孙儿可堪大用。 他三步上前,一个黑熊掏心便冲沈三而来,谁知不等他拳头碰上对方的胸膛,自己便四脚朝天,摔倒了地上。 他躺在地上呆了一瞬,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竟被对方一个扫堂腿给撂倒了。 当即羞红了脸,也不敢看侯爷,只拿着一双泪盈盈的凤眼望着沈三。 沈三乐得笑眯了眼,这小子自信过头,个儿没她高,偏地还想冲上来打她胸,只顾着往上跳,也不看看自己的脚就在原地等着呢,亏得他之前说什么让她十招的话来。 不过,倒是正合了她的心意。 看对面小人儿委屈的模样,沈三面上诚恳,嘴上却不实在,“对不住,刚才,我腿伸错了地儿。” 她这话一出,抿着嘴忍着笑的沈源再也忍不住,噗得一声笑出声来,沈煜的眼泪却一下子尽数掉了下来。 倒是沈珏看了她一眼,上前拉过沈煜,将他带到一旁低声安慰去了。 沈三转头看向侯爷,见他板着个脸,心里松口气,护短就好,这回总不会错了。 可看着侯爷脸色实在不好,担心自己用力过猛,便真心诚意道歉,“对不住,弄哭了您家孩子。” -- 第7页 一旁的管事听了这话,看了一眼沈三,又看了眼侯爷,垂下眼皮。 这新来的不是个善茬啊! 侯爷脸上却看不喜怒,一摆手,“下一个,谁上?” 一旁的沈源立刻正了面容,抬手道,“祖父,五弟还小,还是让孙儿来吧。” 见侯爷点头,沈源立刻上前,站着到了沈三对面。 两人年纪相仿,身量上沈源略矮些,却也差得不多,瞧着倒是旗鼓相当。 殊不知,沈三却早拿定了主意,十招之后便认输,这样既显得自己平庸,又不败得可疑。 沈源斜着眼将对面的人打量了一番。果然长的跟父亲有几分像,可一看就是个粗鄙无知的,跟这样的人交手,倒显得自己无能了。算了,等着对方自己送上门来吧。 两人盯着对方半晌,谁也不先出手,倒是一旁的侯爷等得不耐烦,咳了一声。 沈源神情一凛,再不迟疑,立刻欺身上前,他到底比沈煜年长了四五岁,挥出来的拳头快不说,还招招冲着要害处,沈三左格右挡了七八招,正打算举手认输,却被他一拳砸在了肩头,立刻一阵剧痛! 沈三龇牙,说到点到为止,他下手却使了十成十的力,真当自己是包子呢,谁都能来咬一口! 当即一手格挡,一手快速挥拳上去,再怎么样,总要讨回一拳再认输。 她常年保持锻炼,身体反应速度不赖,对危险有着超乎寻常的敏锐,再加上这几年混迹街井,混战过各式人等,哪里会怕这一板一眼皆有章法的公子哥打法。 沈源见沈三开始只是防守,本还有些得意,被他一拳打中之后,更信她是个没练过的,可转眼之间对方就换了风格,出拳又快又准,瞧着毫无章法,一通乱拳,可偏偏自己找不出破绽,只能跟着她的节奏勉强应付。 想到自己堂堂三房长子,若连个没练过的市井小儿都打不过,还怎么让祖父高看? 想到此,他手上一用力,甩开对方胳膊,紧接着一个虚晃,右腿却一个回踢直冲沈三的小腿而来。 沈三冷笑一声,说他狠他还真就狠上了,真要给他踢中了,只怕自己这条腿就要折了,她立刻闪身避开,不等对方反应,依葫芦画瓢,扫腿冲对方左腿而去。 沈源大惊,没想到对方反应如此之快,忙抬腿躲避,可刚才袭击的动作太大,又只顾着避让,却没想到右腿还没站稳,身子立刻歪倒下来,原本朝着小腿的一踢眼看就奔着去了。 沈三见他身子歪斜,知道这一脚要踢歪,忙收了力,又往旁边歪了歪,手下却不停,一拳便冲着对方的面门便挥了上去。 沈源哀嚎一声,捂着档,弯下腰去,随即鼻上却传来一阵更为猛烈的剧痛,刺耳的尖叫声顿时从胸腔直冲而出,响彻全场。 第4章 后继有人 场上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三公子满脸是血地倒了下去,闭着眼尖叫。 侯爷看得心神大震,这小子说是没练过,可这反应,这速度却比练过的人还要快上几分,电光火石间就改了招数,当真奇才! 正要叫沈三来,却见沈源在地上叫唤地厉害。 他皱了皱眉,沈三那一脚并没伤到要害,手上那一拳虽没留情,可也不至于成这幅模样! 何况,他若真是胆子小也就罢了。偏偏对别人倒下得了狠手,倘若不是他使了十足的力,也不会下盘不稳,中了沈三的计。 侯爷脸色变幻莫测,旁人看沈三的眼光却变得复杂起来,只沈煜一人,脸上早没了泪,有些畏惧又有些羡慕地望着沈三。 见一旁的沈珏还站着,侯爷便指着他道,“你,过来!” 沈珏看了沈三,手悄悄往身前挪了挪,红着脸,低着头,嗫嚅着半天,只一句“孙儿,孙儿。” 侯爷见了,也不勉强,不耐烦地大手一挥,对沈三道,“你,可敢跟我比一场?” 沈三肩上疼痛异常,右手的伤口也隐隐透出血来,听到这话,心里嗤笑,自己到底是来路不明的野种,比不得别人从小长在眼皮子底下精贵,吃了亏都要亲自找补回来! 想到此,她不由得嘴角微动,忍了忍,到底低头恭敬地道,“在下不敢。” 侯爷见她嘴上说不敢,面上神情却似嘲讽,也有些尴尬,手摸上腰间的软鞭道,心下一动,“这样吧,我只出一只手,你若能在我手下坚持三招。不,五招,我便将此鞭赠你,如何?” 沈三听了他的话倒是惊讶了一下,见他目光温和,并无狠戾,目光落在鞭子上,顿时一闪,抬手躬身道,“恭敬不如从命。” 话音刚落,人便一个闪身挨了上去,打算靠着一对快拳速战速决。 她算盘打得响,可还没近侯爷的身,对方一个矮身避过她那看似厉害的一拳,却将铁腿扫来,她心里一紧,便觉腿上一痛,立刻地上一滚,避了开去。 她暗道到底姜是老得辣,一上来就给她下马威,忍着痛,立时变了策略,仗着身体灵活,只在对方周围游走,若是能伺机捣上一拳,算是平了刚才那一脚了。 侯爷只觉这人同泥鳅一般滑不溜手,每每觉得伸手便能抓到,可总是欠那么一分一毫,转瞬五招已过,尤不甘心,也不叫停,只继续拿她。 侯爷觉得沈三避的轻松,她早已冷汗涔涔,逃的好不辛苦,又坚持了三招,跳出几步开外。 -- 第8页 “侯爷武艺高强,沈三甘拜下风!”高帽子奉上,只盼能放她一马。 侯爷仰着脖子又是一阵大笑,连声喊道,“好!好!好!”一把扯下腰间的鞭子,朝沈三扔了过去。 沈三正忐忑等他反应,见他果然信守承诺,微怔,一把接住软鞭,却再顾不上其他。 成人拇指粗细的软鞭,入手坚硬却能盘绕成团,外面一层虎皮绕金丝,手柄错金盘龙扣,做工精细,用料实在,果然好东西! 回程的银子,有了! 其他人见侯爷高兴,也都松了口气。 沈珏面上带着笑,脸却有些僵,心思微转,抬手冲沈三道,“恭喜!” 沈煜既佩服又妒忌,小脸涨的通红,扭捏了半晌,终是跑上前来,瞪着一双湿漉漉的眼仰头看她,“能借我看看吗?只看一眼。” 沈三随手便将鞭子递给他。 沈煜大喜,捧着鞭子又跑到沈珏跟前,“四哥,你看,祖父的鞭子,御赐的鞭子!” 沈三一听御赐两字,略皱了皱眉。 御赐的东西若是变卖,不知是否有人敢收? 侯爷招呼沈三上前,“可进过学?可认得字?” 沈三警铃大作,忙收回心思,恭敬应对,“不曾进学,只勉强认得几个字。” “可还带了人?没带?那就先让老金给你安排给院子,老金!” 一旁的管事连忙上前,“侯爷!” “给公子安排到宣武阁,再拨两个得用的伺候。”他又转头对沈三道,“这是老金,你唤他金叔,日后有什么事只管跟他说。” “你先带他下去安置,收拾好再带他给老夫人看看。” 侯爷一连声的吩咐之后,仰头长笑了一声,敞着个衣襟大踏步朝后头走去。 沈三一句侯爷还没喊出来,人都已经不见了踪影。 沈珏见侯爷走了,冲沈三拱了拱手,拉着沈煜也跟着走了。 沈三手里紧握长鞭,心情复杂。 这老头什么意思?他不在乎她娘是个女妓?不在乎她从小混迹街头?不在乎她一身反骨,出手伤他孙儿? 一旁的金管事见她站着不动,笑着躬身上前,“公子,您手上伤口怕是又裂了,老奴带您回去先收拾一下吧。” 沈三回过神来,恭敬回礼,“有劳金叔!” “不敢,公子这边请。”金管事笑意加深。 沈三回头看了眼高高的院墙,转过头来,眼眸深沉。 后院,荣恩堂,侯爷与老夫人一左一右分坐,侯爷脸上的喜气从进门一直没落下。 “那孩子,你认下了?”老夫人再老眼昏花,也能在杂乱的胡茬中看见他那白花花的牙花儿。 “认!咱家的种儿,怎地不认!”侯爷中气十足,屋内屋外听得分明。 “真是老三的?”老夫人虽被侯爷的喜气感染,却依旧不忘问一句。 “哼!老三不承认,说是他二哥的,他也不想想,老二是个什么性子,这水泼谁身上都泼不到老二身上!”一提老三,侯爷立刻气不打一出来。 老夫人却不理他的抱怨,双手一合,轻轻喊了句阿弥陀佛。 她父母只她一个闺女,如今已是绝了户,侯爷也无兄弟姐妹,他们夫妻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家族繁盛,子嗣绵延。 “都是你给惯的!三十好几人,还这么不着调,连个孩子都不如!” 老夫人见他抱怨不休,忙出声打断,“听说,跟老三长得一样?” 侯爷见老妻这会儿还不忘护着老三,也来了脾气,转了身,面前的茶盏端起,难得地细闻慢品起来。 老夫人盯着他半晌,见他一盏茶都快吃光了,也没挤出一个字儿来,立刻勾身上前,拍了他一巴掌,“还不快说!” 侯爷到底心里高兴,喝了两口便也就不气了,这会儿见老妻急得都打上手了,笑得胡子乱飞。 “平日里总说我是个莽夫,你看看,你也是个粗婆娘,可见这月老没拉错线,咱俩就该一个被窝里拱!” 老夫人被他这粗话说的哭笑不得,想到壁橱后的媳妇儿,虽是见惯了他这没脸没皮的模样,到底还是红了脸,“让你说你就快说,别扯了那些有的没的!长得是不是像老三?” “嗯。”侯爷漫不经心地点了下头,“跟老三一个模子出来的,和老三家那几个站一起,一看就是亲兄弟,就是黑了点,这点随像我!那手也长,脚也长,也随我,不亏是我沈远柱的孙子!哈哈哈!” 老夫人看着乐不可支的侯爷,提了半天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你是不知道,最小的那个一上来就被他撩到了,连个衣角都没碰到!” “不过看着倒是个知道好歹地,看那小的倒下来,还知道伸脚托了一把。” “大点的那个强一些,应付了十几个回合,被他。”说到这儿,侯爷突然停了下来,含糊着道,“下攻上击也撩翻了。” 侯爷嘴上含糊,心里却思量着,这孩子到底市井长大的。虽说战场只问生死,平日里却不能使这些上不了台面的手段,日后可得好好叫他改了。 老夫人见他开头说的兴奋,却了了结尾,知道定是有什么不好说的话,便也不问了。 谁知,侯爷却又拉着她道,“你可别瞧他年纪不大,胆子却不小,心眼儿也多。” -- 第9页 当即将沈三见他时寻退路,徒手接茶盏,还有起名的事儿说了,连自己跟沈三交手的事也没瞒着,最后得意地道,“那小子以为我年纪大了,没他反应快,我却是想着多考教他一番,这才没下狠手!” 老夫人瞥他一眼,笑了笑,也不戳穿他。 侯爷将心里的话畅快倒了个干净,心里舒坦,这才感慨道,“阿娴啊,我沈家后继有人了啊,我现在就是死,也死的甘心了。” 老夫人听他这话,鼻子一酸,强撑着道,“什么死不死的,净说些胡话。他一个在外头养了十几年的,又是个有心计的,是好是坏哪能一下子就看出来?再说,即便真是个好苗子,也得你帮扶着,帮扶个二十年,咱俩再一起下去。” 侯爷见她这么说,嘿嘿笑了两声,随即又叹气道,“要是老大还在。”后面的话却说不下去了。 两人一时都静默了下来。 昌平侯夫妇夫妻恩爱,育有三子一女,长子沈昭,也就是曾经的昌平侯世子,自幼聪慧异常,过目不忘,文能舌战群儒,武能上马杀敌,却在大婚之后便战死疆场。 这件事是夫妻二人永远过不去的坎,好在儿子还留了后,只是可惜,怀哥儿忠厚有余,机敏不足,守成做个富贵大度的侯爷是够的,真要排兵布阵,调兵遣将却是为难了他。 剩下的孙儿,老二家只一个儿子,听说小小年纪已经中了举,却半天马步也没蹲过,也是指望不上。 老三的儿女倒是不少,光儿子便一口气生了仨,还有一个刚半岁,可眼看得见的三个资质俱都平平,偏地还同他爹一样,吃不得半分苦,耍起小聪明来倒是一个赛一个。 本以为他沈家富贵乍起,又要回去,哪知老三竟还在外头留了个种,虽出身低了些,可他向来不在乎这些,只要他成器,便能在军中有崭露头角的机会,昌平侯府就不至于失了根本。 想到此,侯爷只觉压了心头十几年的巨石转瞬化成了灰,怎能不高兴,便是轻狂些又有何妨! 又闲聊了几句,侯爷又匆匆赶回前院去,临走前交代,“那小子还没名字,你给取个顺耳的。” 老夫人无奈摇头应了,昌平侯别的都好,就是肚里墨水太少,起名这种事,向来是她代劳。 见人走了,老夫人轻轻唤了声秋娘,一位青衣素簪的妇人走了出来,正是三太太秦夫人。 秦夫人在壁橱后听了半晌,心里五味杂陈,面上却一片平静。 第5章 子孙根 “你都听到了,你也别怨你公爹,他这人就是个莽夫,只知道上阵杀敌,建功立业,哪里知道咱们女人的苦。” 秦夫人笑了笑,没说话,自己的苦怕婆母也不能得知一二。 侯爷夫妻这般年纪了还同小儿女一般打情骂俏,情分可见一斑。 大房虽夫妻缘浅,情却深,大嫂生下孩子便追随丈夫而去。 二房虽从未见过,可二嫂的家信却能看得出他夫妻二人琴瑟和鸣,恩爱非常。 只她一人,成了亲,便守了寡。 老夫人哪里知道媳妇心里所想,只当她为了沈三的事心中难过,忙拉了她的手,“你虽是我儿媳,我却把你当闺女疼,你放心,只要老婆子我在一天,你便是这侯府的当家太太,老三几个儿子再出息,也断不能越过你这个嫡母去!” 秦夫人执掌侯府多年,倒不至于怕了一个外室之子,可到底感激婆母一番苦心。 她伸出另一只手来,轻轻覆在老夫人的手上,“娘,您别担心我,这么多年,我都习惯了,后院那么多孩子,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他若是真有出息,我也只有高兴的份儿。毕竟,缈儿日后还要仰仗娘家兄弟呢。” 老夫人听她说这话,想起了她的娘家,不禁唏嘘,“你是个好的,只可惜了,唉,委屈你了,日后咱娘俩带着缈儿过,那孽障死了活了咱都不管!” 秦夫人依旧垂首浅笑,转眼沈缈便冲了进来,“阿娘!阿娘!” 见她娘和老夫人俱都看了过来,忙噤了声,收了脚步,脸上的焦急和不安却依旧,“给祖母请安,给娘请安。” 老夫人不等她说完,立刻招手,“快来快来,哎呦,这小脸儿跑的,什么事儿把咱们缈儿急成这样?” 沈缈见祖母主动问起,不顾母亲的眼色,靠在祖母怀里霹雳吧啦地说了起来。 “我刚才在湖心亭瞧见兰姨娘抹着泪带人往前院跑,手里帕子掉了都不知道,喊了她也不停,我就跟了上去,祖母,您猜,怎么着?” 秦夫人目光怜悯地摸着女儿的发顶,这孩子,大热的天,竟又去了湖心亭。 不等老夫人说话,沈缈立刻接着道,“三哥哥竟是被人给打了,听说那人是爹爹在外面的儿子,生的同爹爹一个模样。两人一个不和打了起来,三哥哥被揍的鼻青脸肿,还说什么伤了子孙根。祖母,什么是子孙根?三哥要不要紧?” 听完她这话,婆媳两人脸色大变。 侯爷只说两人较量,可没说将人打得这么严重,竟还伤了那一处。 老夫人连忙唤人去前院打听消息,又吩咐管事妈妈去寻侯爷。若是真的伤得厉害,还得赶紧去太医院请人才是。 秦夫人虽从来不过问沈昀以及他院里的事儿,连带着几个庶子女也问的少,可到底是府里的少爷,伤了子孙根这么大的事儿,她一个嫡母,半点儿不问说不过去,也吩咐身边的妈妈一同前去。 -- 第10页 缈儿见了,倒也知道轻重,端了杌子安静地坐在一旁。 却说沈三跟着金管家进了一处院子,院中早已候着两个小厮并几个粗使婆子。 见金管事带着沈三过来,几人忙跪倒磕头。 沈三虽不习惯,却也点头应了。 金管事亲自给沈三手上的伤重新换了药,又命小厮给她备了热水,送来了干净的衣裳鞋袜,末了,又递过来一瓶活络油和外伤药,细细说了用法,这才带人离开。 送走了金管事,沈三命小厮退了出去,锁了房门,简单冲洗了下,按金管事的法子将腿上和肩头的淤青用油推攘开,这才换上了干净的衣裳,开了房门。 屋外,两个小厮早已候在一旁,见她出来,手脚麻利地端上几碟小菜。 其中一人一边布置,一边跟沈三解释,“不知道公子口味,想着公子从南边过来,小的就自作主张从厨房给公子端了几道清淡的小菜,公子先尝尝味,若是不合胃口,公子另说些给小的知道,明日再请厨房的妈妈给公子准备。” 沈三一边点头一边打量。 两个小厮,说话叫金戈,不到十五,是金管事的侄儿,人长得跟金管事有几分像,又高又瘦,说话条理分明。 另一个叫铁柱,粗眉粗眼,厚嘴唇,身子也壮实,一看就是个老实像,只有十二,说话瓮声瓮气,话不多,却简单明了。 两人先前都在金管事手下听吩咐,如今被拨到沈三的院里,照应她的一应起居。 沈三点头,正准备拿筷子吃饭,忽听得外头一阵喧哗,转眼便见个二十多岁,衣着华贵的妇人冲了进来,瞪着一双哭红的眼,上来指着沈三便骂:“你个黑心肠的,竟还有脸在这儿吃饭!可怜我的源哥儿,被你打的不省人事,你却在这儿逍遥快活,告诉你,没那么便宜的事儿!” 说罢,人便上前一步,伸手将桌子上的几碟饭菜扫到了地上。 沈三早已起身避让,她抬头看向金戈,却见铁柱退后几步,看了她一眼,人便跑了出去。 金戈见她看过来,忙上前隔着一步距离伸手去拦那妇人。 “兰姨娘,是侯爷命公子与源公子切磋,您若是有什么事,还是去问侯爷的好。” 兰姨娘却半点儿不惧,挺着高耸的胸脯就要往金戈身上撞,金戈哪敢挨她的身,忙不迭地往后退。 兰姨娘见此,更是嚣张,竖着柳眉,点着金戈的鼻子骂道,“别拿侯爷来压我,谁知道他是哪里来的破落货,指望攀上侯府就能一步登天了,阿呸!做梦!” 接着,又转脸冲着沈三骂,“我告诉你,想踩着我儿子往上爬,没那么容易,老娘今天就让你知道咱这侯府的规矩,来人,给我打!” 门外站的几个小厮仆从互相看了一眼,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进来了,却四散在屋子四周,冲着家具摆设一通乱挥。 一通乱响之后,屋内一片狼藉。 兰姨娘见了,却恨恨道,“狼心狗肺的东西,要你们有何用!” 说罢,自己亲自上前,隔着金戈就将那通红的五指朝沈三的脸上挥去。 金戈脸色大变,他没想到兰姨娘当真敢冲公子下手,再顾不得什么,一把推开兰姨娘,回头看去,沈三的脖子上却已冒出三条长长的血印。 金戈头天当差就让主子在他面前遭了罪,不由得又气又急,立刻高声喝道,“兰姨娘,您就是再得宠,到底也是个奴婢,以下犯上是个什么罪,您怕是早忘了吧!” 兰姨娘见自己废了这半天功夫也只伤了对方一层皮,再想到儿子那一身血污,不由又气又恨,金戈这话入她耳,简直更是火上浇油,“以下犯上?就他,还想当我的主子?没门!” 她一头朝着金戈撞了过去,将他撞翻在地,转身夺过仆妇手里的棍子就冲着沈三而来,“想当侯府的家,你做梦去吧!” 金戈面色大变,慌忙起身阻拦,却见沈三早已一个侧头躲了开去,手却一把抓住棍子,面上带笑,“你说,我断了你儿子的子孙根,可有证据?” 兰姨娘拽了几下,棍子依旧牢牢地握在沈三手中,气得面色狰狞,冷笑道,“证据?那么多人亲眼看见,你还想耍赖?” 沈三自己的手脚自己清楚,若说鼻子断了她还能信几分,说伤了子孙根,却是半点儿不信! 瞧这女人架势,一看就是来闹事的! 既如此,那便闹吧! 她伸手从小腿上拔出一把薄而长的剔骨刀片,在指尖转了几转,挑了挑眉道,“既如此,我便给夫人一个交代如何?” 兰姨娘一看见刀当即吓得两手一松,人已经朝后退去,等她反应过来,更加气恼,杏眼圆瞪,“什么交代?” “既然我已断了令郎的子孙根,那留不留着也没什么两样,便让我一刀切了它,随后,但凭夫人处置!” 见兰姨娘咬牙,她笑了笑,接着道,“到时,断我的子孙根也好,要我的命也罢,悉听尊便,如何?” 兰姨娘的嘴张了又闭,闭了又张,忽地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老爷啊,兰儿不活啦,一个野种就能对咱们源哥儿喊打喊杀啊,我不活啦!没天理啊!” 沈三扔掉手里的棍子,看了眼窗外,自己拉了把椅子坐下看戏。 没等兰姨娘将沈昀嚎过来,金管事便带人进了屋,两个护卫一把将她从地上拽起,随手往她嘴里塞了一个布团儿,便拉出去了,屋内打砸的小厮仆从也都被带了出去。 -- 第11页 等人都走光了,侯爷这才背着手,满脸是笑的走了进来。 “这屋子的摆设陈旧了些,回头给你重新置办一套。” 沈三早看见他在窗外看热闹,见他把一出戏看得近落幕才出来,不由得也来了几分火。 “不敢,是沈三的错,在下头天入府便闹得府中鸡犬不宁,为了府上清净,也未免日后给侯爷蒙羞,我看我还是就此回乡,此生定不相扰。” 见侯爷脸色不好,想了想,到底加了一句,“侯爷放心,在下绝不会多嘴一句。” 侯爷却板了脸,“你是我沈远柱的子孙,有什么羞不羞的,这昌平侯府荣,你便荣,昌平侯府损,你也损,反之,也一样!” 见沈三不以为然,他又冷哼道,“再怎么样,你没法改了你骨子里的血肉。” 沈三抬头看他,面上平静无波。 侯爷见了,叹口气,缓了缓道,“用了饭,去见见你祖母吧。” 说罢,也不管沈三的脸色,甩手走了出去,临出门前,转头对一旁的金戈道,“你自去领罚。” 金戈脸色苍白,立刻跪地应是。 沈三却不想因自己的缘故让别人遭罪,正想开口阻拦,一旁的金管事却拦住她,小声提醒道,“公子若是不想让金戈罚得更重,还是听侯爷的。” 金戈也在地上磕头道,“多谢公子,金戈护主不利,是小的错,待小的领罚回来,若是公子不嫌弃,小的再来给公子请罪。” 沈三默然,“你去吧,我等你回来便是。” 金戈大喜,铁柱在一旁跪地磕头,却一言不发。 待几人都出了屋子,沈三看着屋外站立的护卫,握紧的拳头紧了又松。 她这刚进府,亲兄弟下狠手,姨娘打上门,亲爹却装聋作哑,迟迟不见人,当家的侯爷甚至还看起了热闹! 可真是好啊! 昌平侯府,她沈三,出定了! 第6章 牛嚼牡丹 清溪居里,沈昀却对前院的事一无所知,依旧沉沉地睡着。 柳姨娘听完来人的消息,眉头轻锁,随即转身进了内室,撩开帘子,见他毫无反应,伸手将香炉中的安息香拨了出来,另放了一团香进去。 片刻之后,她又起身拿了一个瓷瓶,拔了盖儿,在沈昀的鼻子下晃了晃,见他眉头微动,立刻收起瓶子,捏这帕子,轻轻拭着眼角的泪儿。 沈昀一睁眼看到的便是柳姨娘侧坐在床边,微垂着头,漏出白皙细长的脖颈,一头乌发松松挽了个髻儿坠在脑后,上头斜斜插着根白玉簪儿,端的是一副上佳的美人垂泪图。 “卿卿,怎地哭了起来?”沈昀揉了揉自己发胀的脑袋,直起身子,搂过柳姨娘,柔声问道。 柳姨娘听得动静,立刻转过身来,两眼微红,脸上又惊又喜,“三郎,你总算醒了,快,快去看看源哥儿。哦不,还是先去看看兰姐姐吧,去晚了,怕是再见不到了。” 说罢,竟是要拉他起身。 沈昀听了她这话吓了一跳,立刻问道,“这是怎么回事,源哥儿怎么了?兰娘又怎么了?” “三郎快别问了,救人要紧,再晚了,侯爷就要将人给发卖了!” 一听侯爷,沈昀穿鞋的手立刻停了下来,“这跟侯爷有什么关系?” 不怪他吃惊,他后院的事,只要不出格,他爹从不过问,更别提发卖他的妾室了。 不等柳姨娘开口,他便想起他晕倒之前的事,脸色有些发白。 柳姨娘在一旁见了,忙解释道,“也不知怎的,那位新来的公子跟源公子竟是打上了,源公子被打的满脸是血,听说,还,还断了子孙根,如今躺在床上直叫唤呢。 兰姐姐爱子心切,便去找那位公子讨公道,谁知,竟惹恼了侯爷,如今被金管事绑了,说要发卖出去,三郎,你快去救救兰姐姐吧!” 沈昀听完这长长一段话,只觉得头更晕了,哪还敢再穿鞋,忙含糊着道,“这,这,许是兰娘做了什么错事,这才让爹罚了。”话一出,顿时浑身轻松。 “准是这样,我早说过,让你们只待在院中,千万不要去惹我爹,他那人脾气暴,皇上的话都敢驳,哪里能听得了别人劝,也就我娘,还能劝他两句。” 柳姨娘听他絮絮叨叨,面上焦急,眼里冰凉。 沈昀说了半天,见柳姨娘不似以往一般顺着他的话说,不免有些尴尬,面上有些羞赧,随即,心里又冒了几分怒气。 还不等他说出要走的话来,柳姨娘捏着帕子靠了过来,“三郎,我好怕,万一哪天珏哥儿也被断了子孙根怎么办?” 沈昀见她只是被吓住了,立刻伸手揽住她,“放心,他是个孝顺的,不会乱来。” 柳姨娘背上一僵,一抬头,却是满脸担忧和迟疑,“三郎怎知那位公子孝顺?” 沈昀自是不愿说起他被侯爷扔茶盏的事情,只含糊着道,“历来孝字当先,他还能不听我的话?不对,他进府了?侯爷认了他?” 这会儿他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这回事来,急急追问。 “侯爷将他安排在了宣武阁,还让金戈贴身服侍。” 沈昀有些愣神,他还没承认呢,他爹怎么就将人安排进来了? 不过一想到他爹那个茶盏,又有些气短,两腿一缩,又翻身倒在了床上,“我头还有些晕,再躺会儿!” -- 第12页 柳姨娘嘴角轻扯,柔声道,“那妾身服侍老爷。” 外头,各院的姨娘见兰姨娘迟迟不回,柳姨娘的院子也一直没动静,便都聚集在杜姨娘的房里,本就不宽敞的屋子顿时拥挤不堪。 “姐姐,您就不担心五公子?” 杜姨娘缝着手里的衣服,头也不抬地道,“担心啊,不过煜儿说他没事,我就放心了。” 来得几个姨娘都是生了女儿或者干脆还没有孩子的。所以才有闲心闲情串门子看热闹,见杜姨娘屁股坐的稳,不由得气闷。 “姐姐可真做得住,三公子都被伤成那样了,五公子年纪这么小,还不知道是什么光景呢!要是我,早跟兰姐姐一起去讨个公道了,侯爷可不是不讲理的人!” “就是,妹妹这养气功夫,那就是连兰姐姐也比不上!也不知道你是真的好脾气,还是傻!” “我这身份哪能跟兰姐姐比。浅草还在给老爷煲汤,一时走不开,等她回来,我再让她去前面看看。不然,我这一晚肯定也是睡不安稳了。” 杜姨娘手下针线不停,说的话却让其他几个姨娘俱都翻了白眼。 几个姨娘又劝了几句,见她还是一副不动如山的模样,一个个没好气,甩了甩帕子,便也都出去了。 人虽散了,小丫头们却跑得飞快,在后院和前院之间穿行。 荣恩堂中,老夫人和秦夫人听完仆妇的禀告,不由得又气又恨。 “她这是得了什么失心疯,到处嚷嚷她儿子断了子孙根!这难道是什么好事不成!” 老夫人再好的脾气也被这蠢货给气急了眼。 王妈妈也一脸无奈,难为地道,“老夫人,兰姨娘平日里就是个心浮气躁的,也不知听谁说,新来的公子跟源公子年纪相仿,定是想乘机断了源哥儿的根,好让自己日后承了昌平侯的爵位。” “这她都能信?”老夫人提高了声音,一脸不可置信。 侯爷早发过话,等怀哥儿成了亲就请封世子,她竟不知,三房,不,老三那几个姨娘竟然还惦念世子之位。 “老夫人,这,唉,她可不就信了。”王妈妈也一脸无奈,“她还想着将那位公子的根给断了呢。” “反了她了!”老夫人一巴掌拍在了桌案上,想了想兰姨娘那性子,眸色微沉。 “给我去查,谁在背后捣鬼!查出来,通通给我发卖出去。” 王妈妈立刻躬身应了。 “另外,那些在前后院递消息的人也顺道查查。”秦夫人对自己的管事妈妈道。 “是!”刘妈妈应了,忙跟着王妈妈出去。 “你瞧瞧,就认了个儿子,那一个个就都憋不住了,我怎地生了这么个孽障,临了了,还要替他操心!” 秦夫人连忙起身,“母亲,儿媳让您受累了。” 老夫人一把拉起她,“不关你的事,是我不让你管的,他那堆污糟,让他自己受去,凭什么他逍遥快活,还要你给他擦屁股!” 说到此处,老夫人又掉下泪来,“我这是上辈子造了什么孽,生了这么个孽障来!” 秦夫人本还些难过,听老夫人这么一说,竟有些想笑,到底正了脸色,低声劝慰起老夫人来。 两人说着话,早忘了坐在小杌子上的缈儿。 沈缈还等着她祖母母亲给她说子孙根的事儿,哪知道这其中还有这么多事儿。 知道三哥没事,新来的哥哥也不是恶鬼,放了心,悄悄地将杌子往后挪了挪,将小小的身子掩在了隔断后。 一旁的小丫头见了,正要上前,却被她伸手制止,听话地从旁边绕出了屋。 沈三筷子还没放下,侯爷的人就又上门了。 不怪侯爷心急,他这会儿就像揣着宝物的小孩,心心念念要给老夫人炫耀。 沈三跟在侯爷后面,一前一后进了垂花门。顿时觉得到了另一处天地,处处花红柳绿不说,假山怪石,小桥流水,花墙拱门,无一不也安置恰当,三步一景,五步一图,同前院完全两个风格。 听说老夫人娘家在扬州,怪不得如此。 沈三看着阔步向前的侯爷,一脚踩上了伸到路边的花枝也浑然不觉,笑了笑。 老夫人也不知是个什么样儿的人,竟能同侯爷这样的相伴几十载。 到了荣恩堂,侯爷见媳妇儿也在,愣了愣,又不好调头便走,干脆坐到前面的窗格下。 老夫人见他带了个十四五岁的小子进来,立刻明了,虽心里虽恼老东西心急莽撞,身子却不由自主地向前倾了过去,眯着眼上下打量起来。 沈三见堂中的仆从都退了出去,只余一位鹤发老人和位端庄妇人。 老夫人五十多岁,满头却早已白发,慈眉善目,面上虽年华不再,可还是能瞧出年轻时精致的五官,看着她的眼神也温和而友善。 一旁的秦夫人却在见到她的第一眼便皱了眉。随即很快转开脸,将目光落在了对面的瓷瓶上。 沈三暗笑,外头传这位秦夫人贤良大度,这世间,又哪里有真正贤良的妻。 她上前一步,弯身施礼,“应天沈三,见过老夫人,夫人。” 老夫人笑着冲她招了招手,“来,走进些。” 沈三上前两步,见她一双眼珠略显浑浊,似乎看得吃力,又往前走了几步。 老夫人见了,面上多了几分笑,这才细细地打量跟前的人。 -- 第13页 果然同她们说的一样,跟老三一个模子,只皮黑了些,瞧着也结实得多。 认定了是自家的孩子,话里也带了几分和气,“你跟我说说,你这些年都在哪儿?又怎么知道自己身世的。” 沈三虽对侯爷说过一回,却没能让他上心,如今堂上两人,一个是她爹的亲娘,一个是她爹的妻,略想想,便娓娓道来。 她从她娘如何被卖说起,讲她又如何在花楼忍辱偷生,又如何得遇侠义公子,豪掷千金救她于水火,无以为报心中难安,一遭有孕,忍受百般刁难,只为护得恩人血脉,希望有朝一日能与恩人再续前缘。 见老夫人目光微闪,秦夫人却是面上无波,沈三略微诧异,心思微转,接着讲起自己。 讲她从小混迹青楼,在花红酒绿中自得其乐,看女妓美艳,自己也心向往之,看恩客抬手间挥金如土,自己也想分杯羹,便在楼里卖起了吃食零嘴,虽不能说赚盆满钵满,可也活得自在逍遥。 讲她跟二娘出楼别居,带着乞儿在街上兜卖卤味,三文的豆干,卖出了五十文的天价,若是不给,便一拥而上,明争暗偷,官府也拿他们没办法。 见老夫人面上复杂,立刻将自己在街面上同人抢地盘的事情挑了几件说了,还细细说了自己断人腿的事,只差在自己脸上写上不学无术,心狠手辣了。 花厅里侯爷听到此处,却是一声爽朗的笑,听得沈三莫名其妙。 她这边说得口干舌燥,也不管侯爷又是为了哪般开心至此,只把眼睛盯在秦夫人手边的茶盏上。 秦夫人顺着她目光看过来,转头看了看,见堂内并无丫头婆子,愣了愣,到底自己伸手倒了杯茶,又用手轻轻碰了碰杯子,这才递了出去。 沈三将她的动作看在眼里,又抬眼看了她一眼,躬身接过,“多谢夫人!” 秦夫人却撇开眼,并不说话,余光见她一口就将杯子翻了底儿,还不及反应,就又听她道,“夫人,能不能把那茶壶给我?” 秦夫人以为她要自己倒,倒也递了过去。 谁知,沈三接过去就举起茶壶,扬着头,咕噜咕噜往嘴里倒,秦夫人伸出去的手来不及收回,便僵在了原地。 老夫人也不比秦夫人好到哪里去,侯爷却又一次笑出了声。 老夫人听了,瞪了他一眼。 怪不得入了那老东西的眼,这俩人在她这处喝水都是一个德行,牛嚼牡丹! 沈三将那只巴掌大的茶壶喝了个地朝天,嚼了嚼嘴里的茶沫儿,咧嘴一笑,对秦夫人道,“小子粗野惯了,夫人莫怪。” 秦夫人这才回过神来,垂下眼眸,慢慢坐正了身子。 对面人笑起来的样子让她想到了年轻时候的自己,偶然的一瞥,从此心上便烙上了印,本以为时光消爱,岁月夺情,转头却发现不过是爱已成怨,情已成仇,满目苍夷下,当初的那份悸动早已千疮百孔,难辨颜色。 沈三还打算继续说,侯爷却走了出来,“后头我来说,她那二娘死了,死前让她来京里找她爹,她便来了。” 说罢,也不管堂中几人什么反应,拉了沈三便往外走,“我带他去找老石。” 老夫人见两人背影转眼便消失,也无奈,“罢了,随他们去。咱们不跟着折腾!” 两人正欲叫人进来伺候,转头便见沈缈眼睛晶亮地看着门口。 第7章 两顿早膳 沈三跟着侯爷又回到了前院。 石奎看了眼院里点起的灯,几步迎上前。 “我孙子,沈,就叫他沈三吧,你给看看。” 看着侯爷遮掩不住的喜气,石奎也笑了起来,“恭喜侯爷!” 两人心照不宣地看了一眼,侯爷拍了拍石奎的肩膀,“那就交给你了,一个月?” 石奎无奈,“您这也太急了些,怎么着也得半年吧。” 侯爷立刻瞪眼,正要开口,一眼瞥见沈三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俩,立刻将石奎拉到一边。 “三个月,不能再多了!” 石奎回头看了眼,“那,也得那位同意不是?” 侯爷也跟着看了过去,却不说话,目光微沉。 石奎低声道,“这位一看就不是个好糊弄的,要是真能留下,我还能试一试。” 侯爷一巴掌拍他肩上,压低了声,“什么留不留?三个月,一天都不能多了,你要不乐意,我另找人去!” “行,行,三个月就三个月。”石奎无奈,“那,还老规矩?” “老规矩!”见他应了,侯爷心里舒坦了几分,转头又看了沈三一眼,低声道,“看着点儿!” 两人说定,侯爷招呼一声,又将沈三撇下,自己走了。 送走侯爷,石奎转身冲沈三抱拳,“在下石奎,承蒙侯爷看得起,管着府里的防卫,同时兼着几位公子的教习,公子可唤我老石,先前多有得罪,这里给公子赔不是。” 沈三哪里敢受他的礼,抢一步将他扶起,“石叔不必客气,是我行事不当,该我谢石叔手下留情才是。” 一来一回,两人就将此事揭过。 “敢问石叔,侯爷让我跟着您,是什么意思?” 石奎见她直接,也不瞒她,“侯爷将您交给我,三月内让您弓马娴熟。” “三个月?弓马娴熟?”沈三冷笑,侯爷自说自话的毛病不小,别说三个月,她三天都待不了! -- 第14页 “不瞒石叔,我从未骑过马,也未曾拉过弓,侯爷,太高看我了。” 这半天下来,这府里的人行事出格,处处诡异,虽侯爷和老夫人待她确有几分善意,可她打小自在惯了,还真不稀罕这种被人掌控的善意与关爱,更不敢拿自己的未来与别人的期望去赌,倒不如回了应天,靠着自己的一双拳头来的实在。 “这事您还是另找人吧。”沈三嘴向下撇了撇,“再说,我也不想骑马拉弓,没事谁会受那罪!” 石奎笑了笑,他就说这位可不会那么容易听话。 “曾有七岁孩童一月便可马上射箭,公子莫非七岁小孩都不如?” 真当她是十三岁争强好胜的孩子,时不时拿别人刺激她一下,可惜,她不吃这一套。 “唉,听说天妒英才,早早便离了人世。所以说啊,像我这等普通人,若想长命百岁,还是看清自己,脚踏实地为好。” 石奎听她说这话,黑面皮抖了抖,一时不知该怎么回她。 七岁弯弓射箭的沈昭,确实天妒英才,二十出头便没了。 “天色不早了,石叔若是没事,我先告辞了。” 她可不想对着黑脸大叔挑灯看剑,还是早早回去会周公才是正理! 见沈三走得干脆,石奎终于回过神来,摇了摇头,嘿嘿笑了两声。 这小子有意思,就不知对上侯爷,谁更胜一筹了。 沈三踏着月色到了宣武阁,转身冲紧跟的两个护卫道谢,心里却将石奎骂得要死。 等进了院子,一眼看见屋内还站着两人,脸色更不好看了。 “受了伤便早些回去,还在这儿干什么。”她烦躁无比,那那都是人,半点儿清净都没有。 金戈却以为她是心疼自己,心里更是感激。 刚被派过来那会儿,他还有些不甘不愿,二十板子一上身,脑子顿时醒了一半,再被金管事一顿骂,剩下那一半也回来了。 他叔将他带在身边三四年了,如今他都快十五了,才将他指给这位,这说明说什么? 良禽择木而栖啊!这位,就是他叔眼里那根好木头! 谁都能看走眼,他叔不会! “公子不嫌弃小的,还留小的在身边伺候,小的自是要来给公子磕头。”说罢,扑通一声倒地,又是三个响头。 沈三扶额,忙挥手让他们下去。 若是真忠心也就罢了,偏地是别人家的忠仆!到底气闷,顾不上洗漱,倒床便睡了。 第二日天还未亮,沈三便睁开眼,听得外头动静,忙起身穿衣。 门一开,就见铁柱长着双臂拦在外面,旁边一个小厮急得跳脚,却始终半点儿不让。 她看了眼铁柱脸上的印痕,心中微讶,“你在门外过了一夜?” 铁柱见她出来,收回手,垂着头不说话。 沈三默了默,“我夜里不需人守着,日后我歇下了,你们就自己睡去,我若是有事,自会叫你们。” 铁柱看了她一眼,立刻应了。 沈三堵闷的胸口这才顺畅了些,转头看向一旁的小厮,“这位小哥一大早便来,可有什么要事?” 小厮脸红了红,忙躬身,“回公子的话,侯爷让小的过来看看公子起了没,若是起了,请您跟他一起用早膳。” 沈三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说是看她起没起,却直接在门外闹上了,她这公子也就叫得好听,其实跟府里的小厮也没什么区别,随叫随到! 抬眼看了眼天,黑漆麻乌,还不到卯初,侯府就开始吃早饭了? 小厮一路恭敬地引着她到了侯爷的书房。 说是书房,其实就是侯爷在前院休息的地方。老夫人上了年纪之后睡眠极浅,所以,侯爷若是上朝,或与人议事,便歇在这里。 院内灯火通明,花厅内,侯爷正端着碗,见她进来,也不说话,筷子指了指对面,便继续一大口粥喝了下去。 沈三坐下,朝桌上看过去,一大锅粥,几笼包子,并两样小菜,同殷实的市井人家没什么两样。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她没想着客气,更没想在侯爷跟前客气,也不用小厮,自己动手盛了碗粥,又夹了个包子,便坐下吃了起来。 上好的粳米被煮得软糯,夹杂肉末,菜丁,葱丝,咸淡适中,回味甘甜。 再咬一口包子,一口便咬到了馅儿,面皮松软有嚼劲,肉馅香甜多汁,只三两口,拳头大的包子便下了肚。 一时间,厅里只听到此起彼伏的嗦粥声。 吃饱喝足,侯爷看了连喝七八碗粥,一笼包子的沈三,又是仰头一阵笑,起身拍了拍她的肩膀,道,“明日给你换个大碗!” 沈三低头看了眼自己面前装不下一个拳头的瓷白小碗,再看了看侯爷那只脸大的海碗,点头,“多谢侯爷!” 出了门,望了望青黑的天,正琢磨着去哪儿,就听前面的侯爷吩咐铁柱,“带你家公子在府里转转,别一个不留神,迷了路,跑别处去了。” 沈三眼皮跳了跳,总觉这话意有所指,正打算仔细瞧瞧,人却已走出了院子。 铁柱前头提灯带路,沈三后头跟着,将前院逛了个大概。 正门进来就是正荣堂,是府里日常接待宾客的地方,正荣堂东侧隔了院墙依次是马厩,练武场,以及兵器库,再往东便是侍卫营,侍卫营后面就是高高的围墙。 -- 第15页 侍卫营,这名字一听就懂,日后得绕道而走。 正荣堂西侧是住着府中幕僚和教习,后面是一座藏书阁,再往后便是客居的几处院子。 府里幕僚只剩了一位顾先生和一位汪先生,其他或告老,或还乡,好似应了侯府衰败之像。教习也只剩了一位左先生,教授几位小姐读书认字。 最西侧一道院门锁着,隔着院门便是下人住的地方,再过去便是另一户人家。 看着那两扇关的严严实实的木门,以及上面拳头大的铁锁,沈三目光落到远处那快要飞起的院墙,叹口气。 比起翻墙,寻个狗洞可能更适合她。 二进的院子是侯爷的书房以及几位公子的住处。 侯爷的书房在最中间,紧挨着的便是大公子沈怀旭的凌霄阁,往东便是三公子沈源的澄园,再过去便是四公子沈珏和五公子沈煜住的愚园,最后才是沈三宣武阁,孤零零地落在东北角,小巧安静。 沈三颇为满意。 西边的院子全空着,侯府人丁不旺倒是不假。 一圈下来,沈三两次遇上石奎,碰到了三次巡逻的侍卫,终于没了闲逛的兴致,也总算明白了侯爷走之前的那一抹得意从何而来。 等她洗漱完,又在院中打了一套拳,天光这才大亮。外头又有人上门,却是老夫人喊她一起用早膳的。 沈三挑了挑眉,金戈忙上前解释。 俏丽和善的丫鬟听说沈三已经陪着侯爷用了早膳,也不惊讶,屈膝就要告退,沈三却起身,“正好,我跟你一起去给老夫人请安吧。” 到了上房,厅里只老夫人和秦夫人并一个八九岁的孩子,正是昨日躲在隔断后偷听的小丫头。 见沈三进来,老夫人和小丫头一齐看向她,丫头原本惺忪的眼也立刻瞪了老圆。 “这是你三妹妹,沈缈,是个调皮的,非让我叫你一道来吃饭。” 老夫人说罢,推了沈缈一把,“去,见见你哥哥。” 沈缈忙从老夫人身边上前两步,屈膝福了福,红着脸看向沈三,眼里一片好奇与孺慕。 “沈三哥哥。” “三小姐好!”沈三躬身,态度恭敬,语气疏离。 这丫头长得和秦夫人几分相像,想来是母女了。 沈缈愣了愣,回头看向母亲,眼里的委屈毫不掩饰。 秦夫人却始终垂着头,似乎没注意这边的动静,只轻手轻脚地布着碗筷。 沈三略有些尴尬,朝她看了眼,却见她红着眼正偷偷打量她,见她看过来,又赶紧低下头,脚前的地砖上却晕了两滴泪。 她叹气,到底是在父母身边娇养,金枝玉叶,跟她这种社会上操练的就是不一样。 一时间,厅内冷了下来,丫鬟忙上前禀告她陪侯爷用过早饭的事。 老夫人虽心疼,到底笑着打岔,“难为你能起那么早,日后侯爷就不会跟我们抱怨没人陪他用早饭了。” 沈三微笑,敢情她日后还得早起。 老夫人有心打岔,小丫头却认死理,只听她的声音既轻又小,还带着浓浓的哭腔,“哥哥也不喜欢缈儿吗?” 沈三听她说也,又看了看她那一脸委屈和不安,心里略有些诧异。 看了眼始终没有正眼瞧她的秦夫人,她迟疑了下,到底上前,矮下身去,小声地道,“不是,是我不够好,不配做三小姐的哥哥。” 有些事,终要有人捅破。 沈缈似懂非懂,可听到她说不是,立刻高兴了起来。 秦夫人闻言,布筷的手顿了顿,抬眼在两人身上扫了一眼,又重新低下头去。 老夫人听见她的话,眼里闪过一丝不忍,看了一眼身旁的秦夫人,到底没说话。 沈缈却因沈三愿意跟她亲近,恨不得将自己所有好吃好玩的都掏出来,当即拉她来桌边,“哥哥,祖母准备了好些吃的,你要不要尝尝,你瞧,金丝卷,豌豆糕,八宝鸭丝包,素八鲜,银鱼面……” 沈三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也是一愣。原来,真正代表侯府水平的东西都在老夫人这里。 八样点心,四样小菜,再加上粥,羹,面,红红绿绿白白铺满了一桌,虽碟小碗小,可胜在花样多,卖相好,香气撩人。 沈三摸了摸肚子,这时辰快到中午了吧? 老夫人不等她开口,就笑道,“不知你用了早膳,这儿也备了你的份儿,我们仨可吃不下这么多,你要是还能用的下,就陪我们再吃一点。” 沈三颔首,“多谢老夫人。”说罢,撩袍在下首坐了。 秦夫人闻言,眉头略动了动,看向对面紧挨着沈三的女儿,正要张口将她唤过来,就听老夫人道,“来,来,吃饭吧,再不吃,就都凉了。” 沈缈这会儿完全顾不上她娘的眼神,拉过一碟点心到沈三跟前,“哥哥,这是缈儿最爱的蝶儿酥,你尝尝。” “还有这个,这蒸饺里头有荸荠芦笋虾仁,哥哥尝尝。” “这芙蓉羹娘说最是养颜美容,缈儿也觉得香甜的很,哥哥尝尝。” 小丫头手上不停,沈三嘴里也不停,再抬头,面前满满当当,对面的老夫人和秦夫人面前却只两只空碗。 沈三面色不动,将剩了一只饺子的盘子往对面推了推,“老夫人,您也尝尝。” 老夫人笑得开心,武将家没那么多规矩,能吃是福,这孩子吃的欢实,她看着胃口也好。 -- 第16页 “嗯,今儿的蒸饺不错,一吃就知道是祥嫂子的手艺!媳妇儿,你,嗯,这素菜包看着也不错。”老夫人跳过空碟,示意丫头将包子递给秦夫人。 秦夫人却有些吃不下去,她虽听说女儿在其他兄弟姐妹面前没有嫡女的样子,可没想到竟是这幅模样! 她若对着旭哥儿这样也就罢了,偏是一个粗鄙低贱的人,这样的低三下四,刻意讨好! 秦夫人想到此,拿着筷子的手微微颤抖,一双眼死死盯着对面的沈缈。 沈缈总算注意到母亲的注视,她直了直身子,不好意思地冲秦夫人吐了吐舌头,小心地将沈三只动了一勺子的芙蓉羹推了过去。 “娘,这是您爱吃的,您多吃些。”虽说着话,她的身子却依旧紧挨着沈三。 秦夫人又气又恼,又不好当着外人发作,只得强忍了,心里却是下定决心要好好教导,不能让她再这么没脸没皮。 可一想到女儿不得沈昀宠爱,自己若是再严厉些,只怕她想岔了。 再想到她过几年便要嫁人,前途未卜,更是忧心。 她这心思翻来覆去,一碗粥也吃的没滋没味,吃两口便再也吃不下去了。 沈三看的清楚,心道这丫头倒是对她不错,看了她一眼,见她扬着头一脸讨好地看着她,乌黑的眼珠清澈见底,不由得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手碰上发顶,两人都呆了呆。 沈三干咳一声,掩饰地整了整歪了的珠花,“你也吃。” 沈缈却是一脸惊喜与受宠若惊,眼里的光闪的更甚,身子扭了扭,不着痕迹地又往她靠近了几分,抱起碗来就喝,一边喝一边冲着她傻乐。 秦夫人差点掉下泪来。 她不是不知道沈缈为何这幅模样,正因为知道,才这么纵着她,由着她。 因她不得沈昀喜爱,连带着女儿也受冷落。 缈儿自出生就没跟她父亲说过几句话,便是那几个庶子庶女也从不将缈儿放在眼里,不来往不说,偶尔碰上了也是冷言冷语。 是以,缈儿虽有同胞姐妹,在府里却一直独来独往。 只有旭哥儿对她甚是爱护,她也很是黏着怀哥儿。 她知道女儿向往父亲关爱,希望能同姐妹玩耍,而不是隔着院墙听她们热闹。 可她无能为力,她知道,若是她出面了,缈儿只会更难堪。 如今见女儿高兴,她心里又欢喜又难过,看了眼对面的沈三,虽不喜,却斟酌再三,轻声对老夫人道,“母亲,待会儿让针线房的人给,沈三公子做几套换洗的衣裳和鞋袜吧。” 沈三一身豆绿长袍是绣房昨日送来的,想来原是给沈源的,穿在她身上短了半寸,肥了半寸,没人注意,秦夫人却看出来了。 老夫人浑浊的眼闪了闪,随即笑道,“你是当家主母,你做主就好了。” 沈三看了眼秦夫人,起身,“多谢夫人。” 秦夫人不自在地撇过脸,随即,又微微颔了首。 荣恩堂里一片母慈子孝,兄妹友爱,宣武阁却吵成了一片,刚送来的几盆花歪倒在地上,却没人顾得上去瞧一瞧。 第8章 宠妾灭妻 沈源被两个小厮拉着,一边挣扎,一边冲着屋里喊,“沈三,你个胆小鬼!有胆子做,没胆子出来见人!” 沈珏在一旁急得团团转,“三哥,你小点儿声,金戈说了他人不在屋里,咱们还是回去吧!” 沈煜白着脸远远站着,相劝又不敢上前。 金戈垂头立在廊下,右边脸上赫然几个手印。 见沈三从外面进来,沈源一愣,随即一把甩开身后的人,抡起拳头就冲她脸上招呼,赤红的一双眼却透着慌张和不甘。 “都是你,都是你这个扫把星,都是你挑拨离间!我今天打死你这个小人!” 看他这副同兰姨娘如出一辙的冲动模样,沈三摇了摇头,握住对方的拳头,“三公子还是不要血口喷人的好,若三公子因比武失利不满,那我日后定当注意,准保不伤公子一根毫毛,免得公子下不来台,又来拿下人撒气。” “你!”沈源挥出去的拳头被甩了出来,气得涨红了脸。 “谁说我是因为比武的事了,就是因为你这个挑拨离间的小人,我娘被卖了,我不找你找谁?” “你娘?”沈三皱眉,“母亲好好端坐在后院,何来被卖一说?三公子还是不要随便开玩笑的好。” “谁跟你开玩笑?我娘昨日进你了的院子,出来就被,被卖了,这事你要不给我个说法,我跟你没完!” “原来三公子说的娘是兰姨娘,只是我不知,兰姨娘什么时候成了父亲正妻了?”沈三嘴角带笑,眼神讥诮。 她这话一出,众人面上皆都古怪而尴尬,沈源更是一片通红。 “你,你乱说什么!我打小儿就这么叫,我爹都不管,用得着你管?再说,不光我,我们兄弟几个,哪个不是这么叫!用得着你在这儿大惊小怪,胡说八道!” 沈三忽然想起小丫头说的那个也,再想到一身素衣如同居士的秦夫人,了然。 外头传言三爷浪子回头,如今妻贤妾美,儿女聪慧,人生美满。 谁能想到传言贤明大度,不喜交际的秦夫人连正妻之位都岌岌可危呢。 想想昨日嚣张跋扈的兰姨娘,今日开口闭口叫一个姨娘为娘的沈源,沈三忽然为秦夫人惋惜,更为楚娘子不值。 -- 第17页 这就是她生母千般谋划,万般算计寻摸的好夫君,这就是她二娘不惜自戕也要送她投奔的人! 不知她们泉下有知,会不会后悔当初的决定? 她又想到秦夫人,一柳轻眉含烟,两尾淡眸似井,面白肤净,本也是清丽佳人,左边眼角处却有一块铜钱大小青斑胎记,如同一副烟雨山水图落了一滴淡墨,让人扼腕叹息。 其实,换了旁人,早用鬓发遮掩了,她却偏偏将两侧鬓发一丝不拉地全拢了上去,高高束起,再加上单薄挺直的背,侧面看去,犹如一把越剑,柔美而冷决,不经意就让人记在了心间。 想到昨日的茶,今日的衣,沈三轻笑。 有人眼盲心盲,放着那样心有磐石的美妇不爱,偏生宠信图有外表的蠢妾,怪不得生的儿子也是个蠢蛋。 沈三冷下脸来,板着声音训道,“三公子还是谨言慎行地好,知道的是三公子救人心切,口不择言,不知道的,还以为堂堂昌平侯府的三爷不尊理法,罔顾人伦,宠妾灭妻,嫡庶不分,尊卑不明,将一个小小的侍妾捧成了侯府主母。这事若是传出去,不要说兰姨娘,就是三爷也讨不了好!” 沈源被他训的面红耳赤,却又不知该如何反驳,只气得又要冲上去,想将她那张翕合不停地嘴巴撕个稀巴烂! “你在这儿冲什么好人,我告诉你,你就是再讨那头也没用!谁不知道她就是。” 剩下的话突然成了一阵呜鸣,沈源一把推开沈珏的手,正要发火,却见沈珏的脸白得跟纸一样,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便看到站在院外一脸铁青的祖父。 想想刚才自己说的话,他脸一白,腿一软,跪了下去。 他这一跪,沈珏,沈煜以及院里的小厮跪了一片。 沈三倒没怎么惊讶,她这儿闹这么大动静,侯爷又怎会不知。 侯爷看着挺直站立,迎着他的目光不闪不避的沈三,眼神复杂。 儿子后院乌烟瘴气他不是不知,这其中有自己的责任。 三个儿子一个死,一个远避他乡,他虽有心,可到底没狠得下心来整治,只将他和那摊污糟事隔在了湖对岸,眼不见为净。 “来人,将他姨娘即刻送往城外白云庵,此生不得踏出一步!” “沈源不尊嫡母,口出恶言,自去威武堂领罚,禁足三月。” 侯爷低头看向地上的两个,“从今日起,没有老夫人或你们母亲召唤,不得进后宅,若是私见你们姨娘,就让她们跟这个一起作伴去!” 一连串的吩咐让地上的人大气儿都不敢出,更没有人敢求情。 沈三却看得解气。 一大早就上赶着找她晦气,她不能跟着撒泼,借力打力还不会么? 侯爷走出去了老远,沈源还趴在地上。 沈珏起身上前扶他,“三哥,快起来,咱们求求祖母去。” 沈源却一把推开他,脸上挂着泪,眼里却冒着寒光,“说,是不是你?你是不是故意的?” “三哥,你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什么故意的?”沈珏一脸茫然和委屈。 沈源咬牙盯了他半晌,冷笑一声,从地上爬起,头也不回地自己去领罚了。 昨日他喝了药就睡下了,并不知道后来的事。早上刚起,老四就一脸为难地进来了,他看得别扭,追问了两三回,老四才说了昨日的事,最后还塞给了他一袋子碎银,说是给他急用。 他听了哪里做得住,当即就要出门寻人,却被老四和小厮拦下,说既然祖父发话,那他就不能大张旗鼓,只能悄悄私下找。 他听的确实有道理,派人出去打听,心里却气不过,这才打上沈三的门来。 谁知,姨娘竟还在府里! 因着他这一闹,不光让自己挨了罚,还彻底将姨娘送进了庵堂! 一想到白云庵在京中的威名,他又摸了把泪。 见沈源走了,沈珏苦笑一声,转身冲沈三拱了拱手,“三哥也是一时情急,还望公子不要介意。” 沈三似笑非笑,“四公子当真恭顺友爱,宽宏大度。” 一句话说的沈珏的脸刷的红了起来,他不再多话,转身便走。 沈煜没看明白几人之间的汹涌,只惦念着姨娘的事。 见沈珏要走,他忙追了上去,一边追,一边带着哭腔问,“四哥,祖父真不让我们见姨娘吗?那以后怎么办啊?” 哭声渐远,沈三摇摇头,这府里老的小的,没个省心的! 背手转身,将金戈叫进了屋,先把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见他除了脸上有些红,其他倒看不出什么,便道,“日后若有人再来闹事,尽管让他们进来。反正,砸了还有人给补上更好的。” 金戈诧异地看着沈三,半晌才晃过神来,立刻低头应下。 “你可知秦夫人的事?”犹豫了一下,她还是问出了口。 金戈抬头看她,立刻将他知道的全说了。 秦夫人之所以能嫁进侯府,全因她的父亲同侯爷那半师之谊。 侯爷读书不多,因听不懂文官的云里雾绕,闹出不少笑话,皇上便让他去翰林院拜个师傅再上朝。 可他自小就不愿读书写字,就是为官多年也未有多大进益,见皇上逼他拜师,自然没什么好脸色。 翰林院那帮人清高傲气,本就看不上侯爷一介莽夫。何况他一看就不诚心,因而,拜师的任务迟迟不见终结。 -- 第18页 最后,还是皇后听说了此事,指点他去找当时还是国子监博士的秦少瑜。 秦少瑜此人性情温和,为人洒脱,倒没有看不上武官,对于黑着脸上门拜师的沈远柱也没扫地关门,一茶一饭好生招待,自己却该做什么做什么。 侯爷见他家中清贫,凡事自己动手,却也自得其乐,更是与发妻吴夫人恩爱非常,倒真起了几分结交之心,当真郑而重之地要拜他为师,不想却被他婉拒。 他只说文人弄笔,武士动刀,没有谁优谁劣之分,日后只当朋友相交切磋。 侯爷闻言,对他更为敬重,两家来往也渐渐多了起来。 多年后,秦少瑜升任国子监司业,却卷入一桩考场舞弊案,被下入狱,吴夫人为救他变卖家产,却被家族诬陷逼迫,不得不以死证清白。 秦大人也终究熬不过刑罚,死在了大牢,留下独女秦秋娘勉强在远房的叔婶手下艰难度日。 后来,侯爷从西南平乱回来,得知此事,当即拿着一块玉佩,直言秦秋娘是他未过门的小儿媳妇。 满京城的人都心知肚明这桩娃娃亲子虚乌有,沈昀更是扬言不娶丑妇,可秦秋娘最终还是跨进了沈家门。 秦夫人没有婆家撑腰,却受公婆看重,一进门就掌了侯府中馈,却始终没能让自己的夫君对她有半分顾惜。 生了三小姐之后,秦夫人更是远远避到了翠微院,吃起了斋,念起了佛。 说到最后,连金戈都嘘唏不已。 沈三叹气,本以为是心机深沉的大妇,没想到也是个没有家人依仗,不得丈夫欢心的可怜人。 本还想惹了嫡母的厌,通过她的手将自己赶出去,没想到她自己就是个泥菩萨,说不得,她自个人都想离了这泥潭呢。 沈三想着自己拐着亲爹的老婆孩子一起出逃,莫地笑出声来。 第9章 笼络 后院的秦夫人听完来人的禀告,抄经的手顿了顿,又继续写了起来。 她不需要公道,更不需要怜悯,她这一生早已结束,剩下的时光全当用来赎罪,以弥补她对缈儿的愧疚。 侯爷从宣武阁出来,出门的心思也没了,在院里站了会儿,抬脚去了后院。 老夫人早饭吃的舒心,见侯爷没出门,脸上的惊讶一闪而过,笑着问道,“今天怎不找老钱去?” 老钱指常德将军钱大同,既是侯爷同乡,又是多年同袍,两人性情相投,常一起出门遛马斗鸟。 侯爷却没答话,闷着气将手里的茶壶转来转去。 老夫人也不管他,拿了叶子牌继续摆玩,忽听得侯爷问道,“阿娴,咱们是不是错了。” 老夫人放下手中的牌,转头看他。 侯爷将沈三院里的事说了一遍,说完,老夫人脸上的神色也端凝起来。 “源哥儿真这么说?” 见侯爷点头,老夫人放下手里的牌,叹口气,“这事儿不怪你,是我的错,当初是我拦着你不让昀儿学武,也是我拦着你管他,要说错,那是我的错处更大些。” “罢了,幸好他们还不大,能掰就掰过来吧,若实在不成材,那便打折了腿,一辈子关在府里!”话到最后,侯爷脸上闪出一丝狠戾。 老夫人虽心痛,却没法反驳,与其让他们不知好歹,日后祸家灭族,倒真不如趁早掐灭苗头。 不过到底有些不忍,“这事,我跟秋娘再商量商量。” “不用跟媳妇儿说,那几个小子有我和老石看着,你不用管,缈儿和那几个丫头你多上点心,闺女也一样得好好教。不然,长大嫁人就不是结亲,而是结仇了。” “嗯,这我知道,你放心。”老夫人确实没放松对孙女的管教。 “还有,那对岸,要是再出什么幺蛾子,全给我卖了!老三,他要再闹,你也别拦着我!” 老夫人见侯爷说得坚决,知他说得出做得出,“行,听你的!” 这侯府是该整治了。 侯爷听出她话里的不忍,侧过身,温声劝道,“怀哥儿媳妇过两年就进门当家了,老三那一房要不好好管管,你不是让她一个侄媳妇为难嘛!或者,你打算将老三一房给分出去?” 老夫人蹬他一眼,叹口气,“我也知道你说的对,这么些年,只老三一人留在身边,我这心就难免偏了些,这才让他越来越不像话。” 侯爷拍了拍老妻的手,“等王全从江南回来,若是没问题,就让那孩子上族谱,他是老三那房最大的,日后由他带着底下弟弟妹妹,咱俩也能松口气。” 一听这话,老夫人皱起眉头,狐疑地看着他,“怎么?你怀疑他不是咱家的孩子?” 侯爷哂笑一声,“那张脸一看就是老三的种,还能不是咱家的?更何况还拿了老三的贴身东西。” 见老夫人更不安了,只得解释道,“我就是不放心,让人去打听打听他以往的事,也好心里有个数。” “嗯,是该去查查,咱们虽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家,血脉还是要慎重些。” 侯爷却不接话,“日后多跟那孩子亲近些,多笼络笼络,让他把你当,真当祖母,舍不得咱俩。”老夫人听他说的含糊,笑了起来。”咱家的孩子,哪还有什么真假祖母。“ 侯爷有些泄气,干脆对她说了真话,“那孩子不想留下呢!” 老夫人惊呼一声,“什么?” -- 第19页 “不想留下,做什么上门认亲!再说,他个半大小子,没了娘,不依附家族亲爹,难不成还想自立门户?” 话虽这么问,可老夫人一回想昨日见那孩子的场景,终于回过味来。 她就说怎么越听越别扭呢!感情那小子是故意将自己说得不堪,想让他们赶走他呢。 老夫人又好气又好笑,“这孩子,到底怎么想的!” “上门认亲是因为他二娘以死相逼,我瞧着,他那心里是一百个不乐意。不然,不会来了京城就打听咱们府上的事,在外面转了三天都不进来了。” 侯爷憋了两天,此刻倒个痛快。 “你没见他看老三那模样。”侯爷坐直身,学着沈三的样子,眼皮半搭,嘴角半扯,似笑非笑,“看得我一肚子火,你说自家孙子嫌弃自家儿子,我这老脸!” 老夫人看他演的滑稽,想笑却笑不出来。 “当着我的面笑他爹不说,还敢跟我说什么回应天,再不相见,还提了两三回!也不知那应天有什么好!” “今早,我让铁柱带他在府里转转,他倒好,光贴着院墙走,盯着西园那小门看了半晌,要不是石奎过去,我都怕他能把那铜锁看穿!” 老夫人听得直捂心口,“哎呦!这孩子,怎么这么个怪性儿?外边能比咱侯府好?” 侯爷却不答话,这好不好的,得看人! 像他,就不乐意往皇城里窜,人以为他失了圣心,却不知他自得其乐。 “你赶紧让老金把那西园的门给封了,本就不该留那个门的,东园也封了,下人多绕几步路不是什么大事。还有,咱这后宅的也得多派几个人,护卫不方便那就去庄子上找,多找几个力气大的婆子来!” 侯爷见她紧张得就要下地张罗,笑出声来。 “你快歇歇吧,他要是真能从咱府里跑出去,我老沈跟他姓,真当咱家是个戏园子,想来便来,想去就去?再说,我算我不在府里,还有老石呢,你那几个婆子顶屁用!” 老夫人一巴掌拍他胳膊上,“什么跟他姓,你俩不是一个姓?一大早地就来吓唬我,我多点准备你还嫌弃,你孙子你自己烦去,我不管了!” 见老妻生气,侯爷忙上前赔礼,却被老夫人打发了出去。 打发走了侯爷,老夫人将秦夫人叫了来,说了侯爷的决定。 秦夫人恭顺地回道,“我听母亲的,若有什么需要媳妇帮忙,母亲尽管吩咐。” 老夫人叹口气,一说到儿子的事,媳妇就是这幅模样,“他那院里实在不成样儿,各有各的心思,再不好好管管,还不知道闹出什么事来呢。” 兰姨娘的事情查了七七八八,剩下的猜也猜全乎了。 兰姨娘仗着打小服侍沈昀的情分以及生了三房头一个儿子,向来在姨娘们中颐指气使,偏她是个真傻子,被人哄的不知天高地厚,以为昌平侯府的爵位只能落到三房头上,落到她儿子怀里。 当她听说新来的这个是冲着三房的爵位,她半点儿没怀疑,听说那人下黑手要断她儿子子孙根,是又惊又怕又气,再被人一拱火,当即便不管不顾地冲了出去。 老夫人恨不得将一院子的姨娘都给发卖了,到底忍住了,里面拱火散布消息的丫头婆子却半点儿没留情,全绑了发卖,连带着前院传递消息的小厮也一个没留。 “几个小子不用咱们费心,姑娘们却不同,眼见着一个个都大了,若还跟在她们姨娘身边,还不知道养成什么样儿,还是将她们从那边搬出来的好。” 秦夫人抬头看了一眼老夫人,看到她眼里的殷切,却垂下眼皮没开口。 老夫人暗叹口气,勉强笑道,“让她们住芳菲园吧,那里离我近,我也还能盯着些。” 其实她更想让几个孙女住静园,离媳妇更近,可惜,她也知道这是为难她。 秦夫人垂头应是。 老夫人的决定很快送到了湖对岸。 被一堆女人围着的沈昀头回觉得女人太多也是个麻烦,昨天刚因为丫头婆子的事被她们哭诉了一番,今天就又闹了起来。 “哭什么哭,老夫人亲自教养你们儿子女儿那是为她们好,你们别不知好歹!都给我回去!” 柳姨娘捏着帕子坐在榻上看着沈昀发火,脸上的嘲讽尽数掩在了帕子底下。 老爷在老夫人跟前说一不二,一碰上侯爷就成软蛋,半点指望不上。 不过,杜若兰竟也过来了,还真是出乎她的意料!平日什么不在意的人原来还是在意的。 杜姨娘站在最外围,虽不像其他姨娘一样梨花带雨,可也难得地带了焦急。 “姐姐,侯爷他说的是日后再不能相见吗?” 柳姨娘眼睛一闭,滚下泪来,手里的帕子盖住了大半张脸。 她身边的丫头夏浓上前一步答道,“回姨娘的话,来人说的是非老夫人和夫人传召,公子们不得进后院。” 杜姨娘略一颔首,“多谢姑娘,既如此,那我这就回去给五公子收拾东西了。” 沈昀很满意杜姨娘的懂礼识趣,正打算开口夸一两句,就见人已经转身出了门。 “六,六公子也要去吗?他,他。”春姨娘抱着七个多月的儿子,颤着音问道。 沈昀对上春姨娘那双湿漉漉的鹿眼儿,到口的一句骂又咽了回去,“勉儿还小,你快带他回去。” -- 第20页 怕她听不明白,又加了一句,“等他以后大了再住到前院去。” 春姨娘顾不上他那后半句,喜得直点头,“哎,我这就回去,这就回去。” 一下子走了两个,沈昀心情大振,一对上柳姨娘那哀怨的眼神,又心虚地转过身来。 “公子们要进学也就罢了,凭什么让小姐也搬出去,芳菲园多年没人住,里头家具物事老旧,怎么住人?再说,那地方到处是花草,最招蛇虫,吓到姐儿们怎么办?” “三爷,若真要搬出去,另拨一处院子吧,最好姑娘们一人一个院子,好歹宽敞些,干净些。” 邱姨娘她不操心远近,左右有婆子丫头,她只关心住的地方大不大,家具摆设能不能用,可不能委屈了她的岚儿! 邱家几代经商,家中豪富,吃穿用比侯府还讲究,养出来的四小姐也比其他姐妹娇惯。 “知道姐姐手上宽裕,可也别天天想着显摆,好歹这也是侯府,不知道的还当是邱家呢。”陈姨娘出言讽刺。 转眼见两个姨娘又对上了,沈昀忙趁机将自己的袖子从两人手中拽开,“你们别急,我去问问,去问问。”说罢,慌不迭地就朝外头跑。 后头的屋子喧闹声更大了。 第10章 赌约 后院鸡飞狗跳,沈三这里也不清净,刚送走了金管事,又迎来了石奎。 “石叔可是有什么事?”虽是问话,心里却清楚来人目的。 石奎笑道,“是有事跟公子商量。” 沈三请他坐下,等着他开口。 “昨日对公子有所隐瞒,今日过来,就是跟公子坦白的。”石奎一脸诚恳。 沈三抬了抬眼皮,嘴上却客气,“石叔严重了,您是长辈,有什么话您想说便说,不方便说的,那自然也是为了我好。” 石奎被她一噎,干笑两声,“是这样,昨日,侯爷跟我打了个赌,赌我三个月内能不能教会公子弓马。” 沈三眉毛高挑,这俩人可真够闲的,拿她开赌,也不问问她同不同意? 见她不接话,石奎搓了搓手,身子往前凑了凑,一脸神秘,“公子可知这赌金是什么?” 不待沈三问,他就竖了三根指头,“三坛太湖白!” 见沈三不解,石奎一愣,随即一拍脑袋,“瞧我这脑子,公子刚来京城,可能还不知道,这太湖白可是全京城最好的酒。据说,每年只出三大缸,一缸进了宫,一缸分给了几家权贵。最后,一缸才对外售卖,千金难求!” 沈三听他在千金两个字拔高了几个音调,眉毛扬了扬,朝他瞥过一眼。 石奎忽觉得被她看穿了心思,干脆心一横,也不再兜圈子了,直言道,“要我说,那酒什么都好,就是劲儿还不够大,给我这样的粗人喝,白糟蹋了!公子若是喜欢,我便送两坛给公子!” 沈三笑了笑,推辞,“这,不太好吧,再说,我也不善饮酒。” 石奎见她说这话,忍不住笑了起来,“有什么不好,尽管拿去,若真不喜欢,随您心意处置,送人也好,其他也罢,总归也还算个金贵的东西,就是当钱使唤,别人都要对您道声谢!” 沈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这是激将不成,直接拿钱诱了。 不过,知道是套,她也乐意跳,谁让她,缺钱呢! 不就三个月嘛!她在应天三年也不一定赚个千金!就冲这个,别说侯府,就是皇宫,她沈三也待得住! 一想到三个月后的两千两,沈三立刻调整了心态,主动提起练武的事来。 石奎见她果然来了兴趣,一张黑脸笑得古怪。 竟然被侯爷说中了! 两人谈了半个多时辰,从石奎的拿手招式说到了他的半生经历,沈三这才知道,她竟小瞧了眼前这矮汉子。 石奎家中原是山东富户,自幼喜爱舞刀弄枪,从十五六岁起便四处拜师学艺,十八般武艺虽谈不上样样精通,却曾以一人之力,力战三十壮汉。 后来,家道中落,他四处飘零,恰逢二王作乱,便干脆入伍从了军,一入营,便因臂力过人,被侯爷挑中,留在帐下做了侍卫。 他也争气,凭着一身本事一路做到了参将,成了侯爷最为信任的人。 战事平息后,他家乡早已无亲,自己又不想留在军中,便自请在侯府当个护卫。 侯爷劝他不过,还是将他请进了府里,让他管着候府警卫防护,顺便指点几个孙儿的武艺。 沈三听了,倒真起了几分求教的心思。 她刚满了月,生母便离世,二娘瞒了她女儿身份,称她是那个富贵公子的儿子,将她带进了花楼。 等她到了四五岁,便不再躲在二娘和莲姨的身后,自己端着兰花豆和豆干,偷偷在楼里兜卖。 她嘴甜胆大有眼色,尽挑些那些脾气好,手面阔的老客兜揽,得了赏,还会奉上一箩筐的奉承话,惹得老客新客齐咂舌,老鸨楼妈妈见她不碍事,也不拦她。 这一过就是四五年,原先的兰花豆早就被红油赤酱的各式卤味占据,成了楼里必点的招牌,她沈三也成了老幼胖瘦恩客眼里的小三子,替他们跑腿送信,陪他们掷骰划拳,跟他们一起调笑姑娘们哪个屁股大,哪个脸蛋美。 莲姨死后,她拿着卤味方子和二娘的全部家当,寻了楼妈妈,给二娘换了教习的职,带着她出了花楼。 -- 第21页 二娘原打算私下教她女子该学的针线女工厨艺掌家,日后上京寻亲也好,就地嫁人也罢,也能有些拿得出手的本事。 她却劝二娘,日后依旧当她是男子。 二娘说了两三回,劝她不过,只得叹息一声,让她千万保证了,这才提着心放她出门。 不是她不愿当女子,而是这世道,男子的身份活得更方便,也更自在些。 没了楼里的生意,她招揽了四五个跟她差不多的孩子,开始在街上兜售兰花豆和豆干,三文一包,遇上熟人,抓了一包塞对方手里,只问还对不对味儿,半句不提钱的事。 遇上面生的,笑脸邀尝,可只要尝了,那一大包豆子便就是你的了,一包二十文,半分不能少。 一般人看是半大的孩子,也不计较,真有那较真儿的,难免吃些拳头,可几个孩子一起上,顺手牵羊也是正常,到底谁吃的亏多,那就说不准了。 时间长了,卖的东西多了,赚钱的门道也就更多了,牵马,引客,带路,送信,跑腿,看摊儿,甭管什么活儿,只要招呼一声,都能立刻给办了,钱却是看着给。 有钱的随手扔一把,抠门的还是说下回给,她也不计较,时间一长,倒是在街面上混的越来越开,街上的商户也看在她平日尽心引客,跑腿帮忙的份上,多多少少也愿照应一二。 原本因着年纪小,做得又是小本买卖,也没太惹人注意。但等她渐渐大了,混得也越来越好,哪还能不招人眼? 扇子营的斜眼刘,南塘的庞胖子,箍桶巷的小七爷,一波接着一波,轮番着来抢地盘,砸生意。 若不是她忍得了疼,豁得出命,哪还能在文德桥得住脚?早被人拆骨撕肉生吞了! 就是来入京前一天,她还断了小七爷的一条腿。 日后,她若还想回应天重操旧业,光凭现在那点拳脚,肯定不够。 若能多学些保命求生的本事,甭管是打马射箭,还是挥刀使枪,只要一样本事,别说拿下文德桥两岸,就是整个南城都不在话下! 因此,她对石奎又多了几分恭敬。 石奎哪知道她的心思,只当她真为了那两坛太湖白,心里直叹气,但愿侯爷的法子管用! 两人说了一会儿,石奎便带她去挑马。 练武场前面就是马房,一进门,齐刷刷地两排马厩,粗粗数过去,竟有上百匹,其中最大的一间单独放了侯爷的两匹马。 沈三跟着石奎进来时,侯爷正拿着毛刷替马刷毛,这两匹马向来是他自己亲自打理,除了石奎,旁人碰都不让碰。 见她过来,侯爷原本阴郁的脸上立时有了生气。 “仨儿,过来!” 沈三还没正式的名字,侯爷只得喊她沈三,又觉得叫了姓太过生疏,干脆叫起了仨儿。 沈三咋一听这声如洪钟的仨儿,心都被震得颤了一颤。 以往只有二娘叫她三儿,旁的人都是三子三子的喊。如今这叫声虽粗犷,却也能听出同二娘一般无二的亲昵。 看了眼侯爷,顿时被他身边的那匹马给吸引了过去,光马背就足足有一人多高,浑身如黑缎覆身,不见一丝杂色,身上的肌肉饱满流畅,虽静静站立却也能感觉出它蓄势待发的张力,一看就是千里良驹。 见她盯着黑风,眼中的艳羡毫不掩饰。 侯爷得意起来,“考考你眼力,这马如何?” 沈三虽心里羡慕,嘴上却不服软,“我看不出来,只知道这马长得俊俏。” “你管它俊俏不俊俏!我跟你说,这可是我花了两千八百两买来的,速度脚力,除了太子的那匹,没人能匹敌!哈哈!” 沈三立刻掉头,嘴里嘟囔,“两千八?这钱都够买个二等的花娘回家伺候了,竟买个畜生,还得把它当大爷伺候!” 侯爷脸上的得意转眼冻成了冰,指着沈三背影,问石奎,“他刚说什么?花娘?” 石奎笑得幸灾乐祸,伸出两根手指晃了晃,“侯爷,您没听错,花娘,二等!” 因为三爷的事,侯爷最是见不得子孙纨绔,偏偏沈三提花娘的事,连几等都分得清清楚楚,要说不是故意,他都不信! 沈三再出来时,身边跟的是一匹皮毛斑驳的老马,经过侯爷时,搂着老马的脖子亲昵非常。 “老马好啊,老马识途,走哪儿都能找回家来!” 侯爷本等着她认错服软,没成想她竟说出这样的话来,当即又黑了脸。 跟在后头的石奎在肚里笑开了花。 侯爷以给他出主意为由,收了一坛太湖白回去。如今,看着这祖孙俩斗法,他觉得,自己喝不到太湖白也不是什么大事! 这日起,沈三便跟着石奎后面早起晚睡,日日在练武场摔打操练。 有着两千两在前面吊着,沈三又拿出了当年拼命三郎的冲劲儿,架上弓拉开弦就是一刻钟,感受着手臂的渐渐肿胀沉重,闭上眼睛感觉风向风速,再睁开,校对,瞄准,放手,砰的一声,箭入靶心。 石奎惊讶她的悟性,短短几日,直立射靶已经正中红心,不得不说佩服侯爷眼光老辣。 射箭一帆风顺,谁知,骑马却出了问题,或者说,马出了问题。 老马性子好,沈三轻轻巧巧就学会了小跑,可一连练了七八天,却始终还是小跑,遇坑绕,遇桩绕,怎么拉缰绳都不管用,连石奎都拿它没办法。 -- 第22页 石奎着急,“公子,换匹马吧,老白虽说上过战场,但年纪确实大了,如今怕是不愿再动。” 沈三却不愿,拉着老白到一旁安抚。 侯爷躲在后头看得着急,见石奎过来,忙问,“怎么还不换?” 石奎无奈,“公子不愿意,说老白和他眼缘。” “屁个眼缘!他就是跟我赌气呢!”侯爷手指遥遥点着沈三,气的直打圈儿。 “那还不是您发的话?”石奎龇着牙花道。 侯爷直瞪眼,沈三那天将黑风跟个二等的花娘比,他便给了她一匹毛掉了一半的老马,本想搓搓她的锐气,结果到头来急得还是自己。 他上脚踢了石奎一脚,“你小子也来气我!” 石奎憨笑,一个翻身避了开去。 沈三没觉得老白有什么不好。 马好不好,还要坐上溜一圈才好。 老白虽跑不快,也不愿跳沟跨栏,坐在上面却稳若泰山,自己轻轻动一下缰绳,它便知道往哪个方向,这么机灵通人性,可见不是它做不到,就是不想而已。 一人一马嘀嘀咕咕了半天,再上来,依旧不紧不慢,该绕的地方还是半点儿含糊都没有,绕得干脆利落。 这下连石奎也急了,沈三却过来说要到城外跑跑。 石奎听他这话立刻转头看侯爷。 侯爷脸色晦暗不明,“去什么城外!咱们候府的练武场就是整个京城也没人敢说还有比它更大的!” 沈三摸了摸老白枯涩的鬃毛,“侯爷若是不放心,尽管叫人跟着,这府里再大,还能有外头的天地大?老白可是上过战场的马,不来点真刀实枪,它还当我跟它闹着玩呢。” 侯爷若有所思地看着她,随即点人。 沈三跟在侯爷和石奎后面出了城,一出城,侯爷一下子就窜出去老远,眨眼间不见了踪影。 沈三憋着气挥了挥眼前的尘土,一脸嫌弃,“还是咱老白体贴人!瞧瞧,咱可不做这么没品的事儿!” 石奎闻言,忍着笑,“公子,您要不跟侯爷说一声,只要您开口,说不得雷霆就是你的了。” 雷霆是侯爷的另一匹座骑,虽说比黑风略逊一筹,可却也是难得一见的好马。 “那倒不必,咱老白年纪虽大了些,可胜在经验丰富,越老弥坚,不比别人差,是不是?老白?” 老白依旧一路小跑,气定神闲,优雅从容。 “再说,我既选了它,那就得对它从一而终,可不能朝秦暮楚,朝三暮四。” 石奎听她叨叨,顿觉头大如斗,忙不着痕迹地忘旁边让了让。 一行人在城外遛了一大圈,看到乌金西坠,这才急急掉头往回赶。 刚跑出去没多久,远远便见对面疾驰过来十来匹马,一面高喊着避让,一面不停地挥动着手里的马鞭。 护卫们见了,忙将缰绳往两边拉,避到了一旁。 落在最后的沈三也控着缰绳慢慢停下,眼见着对面的人越来越近,老白突然长嘶一声,接着,猛地向前冲去。 沈三正伸头看前面,被它这一猛冲,身子急急向后倒去。 第11章 世仇顾潜 石奎还没反应来,就见沈三一人一马已经冲到最前面去。 他头皮一阵发麻,双腿一夹赶紧上前,可一向悠闲迟缓的老白如今却像黑风附体一般,始终将他甩在身后。 “这个老畜生!”石奎在后头咬牙骂,却吃的一嘴的泥,只得闭了嘴。 沈三也想骂娘,可这会儿全然顾不上,她还躺在马背上呢。 她两手紧紧拉着缰绳,两腿直蹬,努力让自己保持平衡。再一咬牙,腰向前猛地向前一撑,总算直起了身子,可这一直身,她却差点儿惊叫出声。 她离最前面的人也只堪堪两个马身的距离,她甚至清晰地看到那人脸上一闪而过的惊愕。 眼看着就要撞上,沈三认命地闭上了眼。 罢了,是死是活,全凭天意了! 一阵沁人的冷香混着尘土充斥着她的鼻腔。紧接着,她便感觉到左边小腿猛地撞上的一截硬物,强烈的痛感袭来,她迅速睁开了眼。 对面那人早已不见,入眼的却是几个陌生而惊恐的脸。 老天保佑,她的小命还在! 老白慢慢停了下来,沈三掉头看去,那人也恰转头看过来,面白如玉,眉眼深邃,微薄的嘴唇紧抿。 劫后余生的沈三看着那人,嘴里的呼哨突然响起,真是个漂亮的小郎君! 听得她这一声呼哨,不说石奎他们,就是对面那几人都呆在了当场,齐齐朝她看来。 “在下沈三,多谢公子避让之恩,不知公子尊姓大名,也好改日登门拜谢。” 沈三笑得灿烂,没被老白摔成残废,都要亏对方马术精湛。 此恩,当谢! 石奎却催马上前,大半个身子挡在她面前,那十二名护卫也神情紧张,围拢在他们四周。 对面的公子却没答话,扫了眼沈三,目光却移向石奎,刀刻斧凿的脸庞更加峻峭,漆眉微蹙,眼里的冷意和讥诮毫不掩饰,下一瞬,便拨转马头,打马而去。 沈三没错过那眼神,那人眼里只差明晃晃地写着废物二字。 “啧啧,可惜了,这么一张俊俏的脸!” 听她砸吧嘴说这么一句,石奎笑出声来,手却扶上了腰侧的刀柄。 -- 第23页 跑出十几步的人倏地转过头来,眼中有如利剑迸射,沈三从石奎身后探出头来,脸上的笑意早已不见,亦是一身寒凉。 热脸贴了个冷屁股,这屁股再好看也别想让她有什么感激之情。 顾潜看那人歪坐地马背上,背着斜阳,准确无误地从他那歪嘴斜眼的怪模样中感觉到了不屑与戏弄。 他回过头来,弓起身子,直直向前冲去,将一切抛在身后。 等人都走光了,石奎这才上前,“公子,您没事吧?” 沈三斜了他一眼,“石叔认识他?” 石奎一脸严肃,“他就是永安侯顾潜。” “呦嗬!”沈三又想打个呼哨,原来是侯府的仇家啊,怪不得自己这人见人爱的笑脸没作用呢。 石奎正等着她继续问,却见她一巴掌拍在老白头上,“你这是发得什么疯?啊?你不要命了我还要命呢!你一大把年纪了,我可青春年少,还想多活几年呢。” 石奎默了默,看看老白,有些不忍,上前几步,声音低沉悲痛,“老白是世子的座骑,当年,就是它背着先永安侯逃了出来。” 昌平侯世子沈昭,自幼聪慧异常,过目不忘,十二岁时府中西席便称教无可教,自请告老,十五岁时三招夺了侯爷手里的大刀,引得皇上当众赞了一句明光大才。 侯爷对这个儿子更是骄傲,直说待他成婚之后便将爵位交给他,自己卸甲归田当个富贵翁。 沈昭大婚前夕,北方又起战火,匆匆完婚后他便自请征战,带着亲卫直奔战场。 当时侯爷奉令西绕北上,以作伏兵,未免泄露军情,南线副将永安侯顾勇做主将他留在自己帐下。 最后一战中,北蛮军队忽然改变路线,并未走北线埋伏的黑水河,却兵分两路,左右包抄朝着太子所在的突儿兀都奔去。 顾勇手中只有四万兵马,来不及示警,便扬起太子大旗,抢先一步进入北蛮包围圈,沈昭拼死将顾勇送出,自己却同剩余的几万人马全军覆没。 当时昌平侯就在几百里之外,对此一无所知,等顾勇让人送来消息时,已是三日之后。 侯爷在离突儿兀都只四十里的地方找到了沈昭那被马踏刀砍,残破不堪的尸首。 战后,顾勇跪在昌平侯帐外请罪,却绝口不提自己为何延误了三天四夜才将信送到。 昌平侯失了最为得意的儿子,连抽了永安侯十几鞭,幸亏镇国公及时赶到,才救下永安侯一条命。 一年之后,顾勇自绝于家中,却留遗书,声称自己于突儿兀都一战,问心无愧。 偏生永安侯府也在槐树胡同,与昌平侯府一个街头一个巷尾。 顾勇刚咽气,侯爷就知道了他的「厥词」。当即带着人打上了门,要不是众人拦着,只怕他还要将咽了气的永安侯拉出来鞭一顿。 因着此事,昌平侯被罚了一年俸禄,闭门思过半年,本就断了来往的沈顾两家则彻底交恶,再不往来。 沈三看着老白,默了默,抬手却又是重重一巴掌,“就知道你偷懒糊弄我!装什么老弱病残!你要是再糊弄我,我就扒了你的皮做靴子,拆了你的肉做肉干,还要把你那两颗大眼珠子抠下来当球踢!” 石奎一肚子的伤感被这两巴掌打的稀巴烂,又被她后面的胡言乱语震得傻了眼,再说不出半个字儿来。 一行人沉默地回了昌平侯府。 侯爷早已回来了,见石奎那模样,顿时来了气,“怎的?我没说错吧,那老马还能跑出花来?说是马想出城,我看是他自己想跑!” 石奎却难得地叹了口气,开口道,“侯爷,老白他,不比黑风差。” 听完路上发生的事,侯爷沉默了半天,便一人去了马厩。 沈三憋了一路,到了宣武阁,到底没忍住,将金戈叫了进来。 “永安侯顾潜你知道多少?” 金戈不明白她什么意思,可也立刻老老实实将自己知道的都说了出来。 顾潜的祖父顾之羡是跟随先帝打天下的功臣,天下大定后,先帝论功行赏,赐了二公八侯,顾之羡位列八侯之首,手握二十万重兵,颇得先帝信任,还让他唯一的女儿当了二皇子妃。 待二皇子妃生下皇子之后,老侯爷便上交虎符,已年迈体弱为由,告老返家。 今上登基,二皇子与四皇子叛乱,永安侯府闭门不出,待二王叛乱之后第二年,老侯爷便也因病去世,只留下一子顾勇,当年尚不足四岁。 虽圣上特意出宫,安抚了永安侯老夫人,也当场封了顾勇为新永安侯,可永安侯府还是不可避免地沉寂下去。 直到顾勇二十二岁,在镇国公的举荐下方才入了军中,后来又随着镇国公一起出征北蛮,却让大周数万精兵尽数阵亡。 消息传回朝,朝野震惊,虽说顾勇是为了救太子才冒险行事,可当时实际情形是太子并不在中军大营,而是一路潜行,去了北线。 若不是顾勇擅自作主,北蛮人发现中军大营人去楼空,自会重新回到北线的包围圈,而顾勇手下的那四万兵马也不会白白丧命。 顾勇回朝后,圣上一直未曾发落,只让他将手中的一切军务交接出来。 众人都在等着圣上最后的裁决,这一等,就是足足一年,直到顾勇自绝于家中。 顾勇死后,顾勇的夫人便被娘家人以无所出为由接回了家,大半年后却送回一个孩儿,说是顾勇的遗腹子。 -- 第24页 老夫人倒也没怀疑这孩子的来历,将孩子留了下来,还给他起名顾潜,替他遍选名师,教他文武艺,从三岁上起,每年除夕,都带着他去皇门外给圣上磕头拜寿。 顾潜十二岁时,圣上终于将爵位发还顾家,将他调入宫中给三皇子伴读,后来又调到身边随侍。据说他文韬武略,颇得圣上喜欢。 金戈一口气讲完,看了看上面的沈三,垂头等着她问话。 “顾潜真是顾勇的儿子?两人,长得像吗?” 金戈默了一默,才开口道,“有三四分像。” 沈三点点头,侯府的恩怨情仇与她无关,她只好奇,老白真的从顾潜的身上看到了仇人的影子? 还是,仅仅是巧合? 第二日一早,沈三又提出出城,石奎本能拒绝,却被她一句话堵的严严实实。 “石叔,您怕什么呢,有您和十二个护卫,我哪里跑得了?就是跑,那也得三个月后赢了太湖白,卖了银子再跑不是?莫非您也觉得我拿不下老白,赢不了侯爷?” 石奎见她一张嘴什么都敢说,尴尬地笑了笑。 他哪里是怕她跑,他是怕她再遇上谁,一开口又是昨天那副油腔滑调! 顾潜那厮说说也就算了,万一得罪了其他人家的公子,以他家侯爷护短的性子,还不闹上天? 可她话说到这个份上,还真不好拒绝,只得硬着头皮再去禀告侯爷。 接下来小半个月,沈三每日一早出城,日落方回,十二个侍卫同进同出,半步不离身,侯爷却不再跟着,只吩咐石奎好好指导,自己撒手不管了。 好在功夫没有白费,老白跟沈三亲近不少,不再撂挑子不配合,偶尔还会使坏撒欢儿,将石奎他们远远甩在身后,引得沈三一长串恣意高笑。 这天,还没到正午,侯爷突然过来,见沈三骑着老白弯弓射箭,跨桩越河,虽动作仍显稚嫩,可一人一马也算配合默契,笑着骂了句,“这小兔崽子!还真有两下子!” 石奎看着侯爷脸上的笑,也跟着笑起来,随后又有些心酸。 自从世子死后,侯爷的眉眼再没这么舒展过,也再没这么骄傲地夸过府里的哪位公子。 他心思一转,算算时间,王全这两天也该回来了,左右看了看,低声问道,“侯爷,王全回来了?” 侯爷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道,“你们刚走,他就回来了。” 石奎明了。 王全被侯爷派往江南查沈三身世,他一回来,侯爷心情就这么好,知道这回是确确实实认了这孙子了。 石奎不由得也跟着松了口气,不是假的就好。 侯爷看他这幅模样,瞥了他一眼,“你这夯货又乱想什么了?” 石奎也不瞒他,干笑着道,“这不是怕空欢喜一场嘛。” “什么空欢喜,就他那张黑脸,还能跑得了我沈家的门?”侯爷虽语气嫌弃,却是一脸得意。 石奎嘿嘿笑了两声,正要开口打趣,却见侯爷盯着远处的一人一马,目光复杂,赶紧收了笑。 半晌,侯爷才回过神来,招呼一声,很快便不见了踪影。 石奎抹了把脸上的灰,有些摸不着头脑,这风尘仆仆地跑来就为了看上一眼? 第12章 狐妖 一回府,沈三还来不及洗换,就被叫到了侯爷书房。 刚进门就瞥见屋里站着的猴子,有些不敢置信,随即便警戒起来。 倒是猴子见她进来,几步上前,激动地喊出声来,“三哥!”话音落,泪也跟着落下来。 沈三将他拉到自己身后,目光落在盯着她的侯爷身上,浑身有如长满了利刺。 “侯爷这是何意?” “我让人去了趟应天,查查你的身世,碰上这小子,知道他惦记着你,就顺便将他接过来了,怎么,你不喜欢?” 侯爷两眼如炬,不放过她一丝一毫动作。 沈三心里冒火,去他娘的身世,当她乐意有那个不着调的爹,当她乐意被当成罪犯一样日夜看管呢! 似乎看出她的怒气,侯爷收回身上的威压,缓声道,“你是我沈家的子孙,我知你不愿留在府里,不喜你父亲,更这府里的人没什么情份。可是,我昌平侯府在圣上跟前还有几分脸面,你若有什么事,小命儿还是能保住的。” 沈三心里一抖,背在身后的拳头也立时收紧,“侯爷这话什么意思?” “仨儿,我不是你仇人,是你祖父!” 沈三不说话。 侯爷扫了旁边一眼,金管事立刻上前两步,“这位小兄弟,我先带你下去。” 猴子紧拉着沈三的衣袖,眼里全是惊恐。 沈三拍了拍他手,“放心,你跟着金叔先出去,我一会儿就去找你。” 等人走了,侯爷指了指一旁的椅子,“坐吧。” 沈三转身坐下,脊背僵硬。 “听说四年前应天府有一桩奇案,一个叫卢崇峻的被狐妖所诱,最后丢了性命。” 沈三不动声色,心下却波涛汹涌,见侯爷目光怜悯,立刻明了。 他不光让人查了她的身世,她过去的十三年恐怕也被查了个底儿朝天。 想到这儿,她僵直的后背突然松懈了下来,缓缓靠在了椅背上,两腿交叉,闲适地端起几案上的茶壶,一边倒茶一边问道,“侯爷都知道了?” -- 第25页 不等他回答,她接着道,“侯爷可知他是怎么死的吗?” 她转头看他,嘴角一侧勾起,“我就是那只狐妖,将他引到后山,把他那玩意儿一刀切下,当着他的面一截一截剁碎,再给他开膛破肚,挖了他的心,镢了他的肝,让他曝尸荒野。” “只因莲姨坏了他好事,他便狠狠糟蹋了她。因为莲姨背后的一颗红痣,他便让人活生生地剥下她的皮来,你说,这样的人,我是不是该杀了他,将他的心肝喂狗?” 她虽面上带笑,声音却抖,浑身散发着逼人的寒意。 金川门卢家原只是城中一户普通商贾,因给通判府做妾的女儿颇得宠爱,一家子便开始讲究豪横起来,等女儿给年近六十的通判生了个大胖儿子之后,越发地作威作福了。 卢崇峻乃是卢家幺子,最是浪荡,向来荤素不忌,胆大妄为,性子又暴戾无度,仗着家中有财,长辈纵容,打死了家中好几个下人,偏偏每次都能靠着他姐姐,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也让他更加无法无天。 沈三知他混账,一见他进楼,宁愿不赚钱,也不往前凑,偶尔碰上,也是能躲则躲。 偏那天他走错了路,闯到了后院,撞上了自己,不知为何便一把将她拉住,压在了身下。 沈三那时才八岁,再聪慧早熟,又哪里敌得过一个身强力壮的男子,偏那会儿后院一个人没有,挣扎半天却始终没法脱身。 本以为自己就要遭了毒手,是莲姨见她一去不回,寻到了后院,一见那场景,当即不管不顾地冲过来,疯了一般将她从卢崇峻的手里抢了出来,她自己却被拖进了屋里,反锁在了里面。 等她叫来人撬开门,莲姨已经被糟蹋完了。 事后,卢家只说在楼里的姑娘都是姐儿,扔了十两的银锭就扬长而去,沈三还想上前理论,却被二娘和莲姨一齐拦下。 本以为这事儿就这么完了,谁知,隔了几日,莲姨突然没了踪影。 她跟二娘连找了两日,遍寻不着,最后在挹江门外的一座破庙里发现了奄奄一息的莲姨,赤身裸体,后背从头皮往下血肉模糊,竟是被人生剥了皮去。 见她们寻来,莲姨只留了一个卢字便咽了气。 这回,连二娘也受不住了,本打算击鼓告卢家,沈三却留了个心眼,只求官府寻凶手,旁的半个字也没说。 果然,官府只粗粗查验一番后,就说莲姨是害了背疮,让她们赶紧找地方埋了。 因着这事儿,二娘气急攻心,在床上躺了小半月,方才下得了床。 之后,她便带着二娘搬出了花楼。 一年后,她趁着卢崇峻去寺庙猎色时,让猴子换了他的茶水,诱他进了荒无人烟的后山,趁他神志不清,一刀毙了命,又挖走他的心肝。 当年唯一的破绽就是出山时遇上了一个樵夫,虽隔得远,对方看不清她的面貌,却能看见她的身形,她只得包了头脸,跃进树丛中,急急逃走。 事后,卢家满城寻找凶手,奈何卢崇峻死状骇人,唯一可疑的人一身白,身材又小,看不清头脸,跃进树丛便没了踪影。 城中便传,他是被狐妖所诱,吸光精血,又掏心挖肺了,连卢家人对这说法都半信半疑。 官府虽有心追查,可卢崇峻确实作恶多端,百姓对他的死拍手称快的比比皆是,通判大人再能干,也没法从小半个城的仇人里找出真凶来。最后,这事儿就一直成了悬案,不了了之了。 当年她精心布局,事后又四散谣言,从未担心有遭一日会被人发现。不曾想,今日却主动交代了出来。 她看向上首紧缩眉头的侯爷,一口小米牙在澄黄的灯光下闪闪发光。 “侯爷,您瞧,我这人睚眦必报,心狠手辣,您老,还要留我在这儿吗?” 侯爷看了她一眼,胡子抖了几抖,冷哼一声,“老子连人的心肝都吃过,你杀个人算什么?” 沈三笑意微敛,“您就不怕哪天事发,卢家告您一个窝藏杀人凶犯的罪?” 见侯爷撇嘴,又加上一句,“说不得,还要告您妖言惑众,同党之嫌。” “怕,怎么不怕,大不了一家子老小丢官弃爵,回家种地就是!” 他上下扫了一遍,似乎有些满意,“还别说,你这身板,种田定是个好把式,日后再娶个屁股大,好生养的,生上十个八个崽子,一家子吃饭就不愁了!” 沈三紧抿嘴,威胁不成,反倒让他将了一军,还给她找媳妇儿,她要不要跟他说,她日后就是个小媳妇? 侯爷看她脸色不好,立刻神清气爽,臭小子,还敢吓唬老子! 欣赏了一回沈三的黑脸,侯爷也不再撩拨,正了色,再开口却是斩钉截铁。 “刚才没同你玩笑,老子从一个戴罪立功的军户走到如今,脑袋就一直没稳当过,以前,是为了保住一条小命,后来就是为了吃得饱,穿得暖,再后来,就是让一家子老小别再受老子受过的罪。” “我虽如今是个侯爷,可进了这府里,关上门,我沈远柱就是别人的丈夫,父亲,祖父,这府里的每个人都是我拦在身后要护住的人,就是你父亲,他再不争气,我也还是他爹,他惹再大的祸事,我得给他擦屁股,谁让我管教不严呢。” 说到最后,以往意气风发的老人脸上满是疲惫与沧桑,还透着一股浓浓的不甘与嘲讽。 -- 第26页 沈三倒没想到他说出这样的话来,她虽不了解侯爷,却没由来地信他这话。 见她神情和缓,侯爷接着道,“你也一样,你虽没在我们跟前长大,但既是我沈家的人,只要我在一天,便会护着你一天,即使你闯了天大的祸,也有我给你顶着!” 沈三看着老人郑重严肃的眼神,心里那份酸楚涌上心头,忙垂下眼皮,却依旧一言不发。 侯爷暗叹一声,话说到这份上,这孩子还是不放心,到底是在外头吃了不少苦的。 “听说,那张美人鼓还在卢家书房摆着。” 沈三一听这话,垂下的双手一点一点攥紧,掐入掌心。 莲姨的那张皮,被卢家寻了能工巧匠做成了一张小鼓,据说卢老爷子最是喜欢这张小鼓,每日都要摸上一摸,轻敲几下。 不知匠人用了什么法子,这么多年,据说,鼓面一直完好如新。 一想到这事,沈三鼻尖就是一阵腥甜,恨不得一把火将卢家烧个干净。 可,也只是想想而已。 卢家早已今非昔比,曾经的通判女婿已是从五品的高邮知州,卢家大爷也托他的关系做了个庐州府下面的一个小县丞,卢家彻底摆脱商人身份,入了仕途,成了小有权势的官宦人家。 “你若想报仇,我可以帮你,这对我而言,只是小事一桩。” “多谢侯爷,罪魁祸首早已伏法,我没什么仇要报了。” 侯爷看着她慢慢松开的拳头,笑了笑,拿起茶壶,喝了一口,状似不在意地说,“那你二娘的仇呢?” “二娘?” 沈三猛然抬头,声音嘶哑,“她,不是自缢的吗?” “是自缢没错,却是受人逼迫。” 沈三盯着侯爷看了半晌,这才又慢慢靠到了椅背上,“侯爷查到了什么?又如何得知?” 侯爷看她这么快就能冷静下来,心中叫了声好,却也不着急给出答案,“你还未吃饭,这事不急,等你吃完饭再说吧。” 沈三看了他一眼,按耐住心中的急燥,躬身出门。 第13章 赌 回到自己的院子,沈三这才有机会跟猴子说话。 猴子见到她,这段时间的张惶失措一下子烟消云散,当即将她走后的事说了个清楚。 沈三走的当天,楼妈妈就找到了他,问他沈三的去向。 他本就不知,自然说不出来。 楼妈妈倒也没为难他,听说沈三快则三四月,慢则半年便回来,随手便扔了个银瓜子给他,惊得他半天没回过神来。 因着这事儿,他特意多留意了一下楼妈妈,见她当天派了人在城里车行打听,而晚上沈三住的院子又遭了贼,更觉得这事儿不对劲,可接下来再盯,却再没什么发现。 他见打探不出来什么,便也没再盯着,只照着沈三的吩咐,依旧日日上街跑活儿。 这样又过了小半月,先前跟他们抢地盘的庞胖子听说沈三走了,立刻又带了人回来,跟他们抢活儿,给他们使畔子,还仗着人多势众,打了他们好几回,细牙的头上还被他们砸出老大一道疤来。 他没法子,只得让大牙他们离了文德桥,只在聚宝门附近活动,他自己则带着大丁出城找门路,虽每日走的路是原来的好几倍,卖的价钱却少了一大半,但好歹也能勉强糊口。 这中间又隔了一个来月,他跟大丁在城外碰上了个汉子,买了一大包豆干,却跟了他们一路,话里话外都是打听沈三。 他心里起疑,拉着大丁转身就跑,却被这人一把拦住,逮到了一处破庙。 那人先是给了他们五十两银子,让他们说说沈三的事,他和大丁自然不愿意。 见他们不开口,他又将大丁吊在梁上,在底下架了火堆,说是把他烤了吃。 他开始还当他是吓唬他们,没想到,那人当真掏了盐碟儿来,他撑了小半刻,见大丁已经没了声,这才慌了,求他放人。 谁知,那人一开口就问他,卢崇峻是不是沈三杀的,他一愣,再想遮掩已经来不及,那人又拿大丁威胁他,没办法,只好将当年的事说了。 当年沈三杀人,唯一的帮手就是他,也是这件事之后,他才死心塌地地跟着沈三。 那人听到了想听的,放了大丁,却把他留了下来,将他捆了两天,第三天将他抛在马上,带着他日夜不停地赶路,今早城门一开,便进了京。 猴子说完,一边哭,一边给沈三磕头,直说他对不住沈三。 沈三看着他手上的勒痕和脖子上的刀伤,叹口气,拉他起来,“先吃饭,已经发生的事就不要想了,至于以后。” 她顿了顿,哼了一声,“等咱回去,打断那胖子的手!” “咱们还能回去?”猴子一听这话,惊得顾不上哭了,“三哥,咱们当真能回去?” 本以为卢崇峻那事被人知道了,自己和三哥肯定没命。没想到,他俩都还好好活着,三哥竟还成了侯府里的公子! 更让他吃惊的事是,都这份上了,三哥都还想着回去! 沈三却不多说,叫来金戈,上了饭菜,等吃了饭,又将猴子安置好,这才出门。 再见到侯爷,她心里已经隐隐有了底。 他让她先回来,就是让她心里有个数。 果然,见她进来,侯爷直接道,“那人不能留,能开口一次,便能再开口第二次。” -- 第27页 “这事不怪他。” 沈三开口拒绝,不要说个十来岁的孩子,就是正常人,见到自己兄弟要被人活活烤死,也不能无动于衷。 “那事本就是我做的,瞒得了人,瞒不了老天。” 侯爷盯着她又看了半晌,才从鼻孔里喷出一口气,“你倒坦荡!难不成,你还想拿你的命去抵那色鬼不成?” 见她不说话,他面上缓了缓,语气却阴森,“既然这样,那就彻底灭了卢家!” 沈三知道这案子一直未销,今日侯府的人能查到,日后也定会有其他人查到,确实是个隐患。 可她不想将侯府牵扯其中,更不想欠他们人情。 “这事,我自有法子,不劳侯爷费心。” “你还不想认我们?你当真以为你自己一个人能逃得了?” “你二娘的仇也不想报了?” “你可知你二娘为何非要赶着你入京?那是因为那老鸨盘算着把你卖了送人!” 沈三猜测得了证实,忍了忍,到底还是开口问道,“还请侯爷明示。” “你瞧,也就我侯府才能查出来这些事,也只我侯府才能护得住你。这,才是你二娘让你上京的真正意图!” “你爹是荒唐了些,那是我跟你祖母没教育好,可你不想想,这府里其他人,你祖母,你母亲,你妹妹,哪个对不起你?哪个没把你当一家人?” “你祖母看你每天天不亮就出门,天黑才回来,跟我气了三天,你母亲,这么多年从未过问你父亲的事儿,却日日将你食盒备得妥妥当当,缈儿,一个八岁的丫头,天天盯着厨房给你备菜,你还想要她们怎么对你?你扪心自问,你可对得起她们这一番爱护之心?” “我是对你有企图,那是看你是个苗子,想替我沈家再博一把,指望着你们兄弟日后守望相助,将老子打下的富贵多延续几代,这是害你吗?” “你到外头瞧瞧,甭管高门还是小户,哪一家不是如此?不抱团,不相互扶持,只想单打独斗,谁能走的长久?” “我也不多说,你自己好好想想,你要还是浆糊脑袋鸡屎眼,我也不费那个神,大门朝南开,你只管去!我沈远柱绝不拦着!” 话像铜豆一般噼里啪啦,砸得沈三满头满脸包,再醒来,屋内只剩了她一人。 她想起她刚来这个世间,也是同如今一样,想要逃离,想着摆脱,不管身死,抑或魂灭,她只想回曾经的世界。 是莲姨抱着刚出生,嚎哭不止的她,将浓稠的米汤一口一口往她嘴里灌,一边灌,一边跟着她哭,硬生生地将她留了下来。 是二娘,带着形气赢弱的她入了花楼,求爷爷告奶奶地为她请大夫,花光了所有私房银子,才将她的身子调理妥当。 想起那些年,那些事,她眼里渐渐蓄了泪。 两个女人带个孩子本就不易,何况还是在妓院那种鱼龙混杂的地方。 她们撒泼打滚,她们跪地乞怜,只为了能守住她女儿身的秘密,只为能将她平安抚养长大。 她至今都还记得,自己头回见二娘,眼珠子还瞧不清她的脸,那温柔而坚决的声音却直直撞上她的心房。 她说,日后必视囡囡为亲女,护她平安长大,佑她一世安宁,若有违誓言,让她十世为娼! 本是官家女的二娘,这辈子最恨的,就是自己入了娼籍,可为了让她娘走的安心,不惜赌上自己十世! 而她,确实不曾半点儿违背她的誓言,便是最后一死,也是为她百般谋划。 这一世,她前半生遇上了莲姨,二娘,后半生呢,可还打算孤苦伶丁? 她想起侯爷说的那句,有他在一天,便会护着她一天。 她想起老夫人那浑浊而关切的眼,每日定要将她上上下下看上两遍才彻底放心。 想起小丫头翘首垫脚,在二门处一等就是小半日,见了她,偷偷地往她手里塞早已皱成一团的点心。 想起秦夫人,虽依旧不正眼看她,可吃食用具,却越来越合她心,顺她意。 她又想起沈昀那厌恶,嫌弃,疏离的眼神,轻轻闭了眼,脑海中却浮现了二娘那双凸出的双眼,以及那句死不瞑目,眼里的泪倏地滑下来。 荣恩堂里,老夫人还等着,见侯爷气鼓鼓地回来,朝后望了望,“不是说仨儿回来了吗?怎的还没来?” 自从那日老白发疯,差点儿让沈三摔下马,老夫人每日便一直提着心,吊着胆,定要把人看上一眼才算放心。 “他不来了!”侯爷没好气,转头见王妈妈要避开,忙高声叫住,“你去前头盯着,看那小子出没出府?” 待王妈妈下去,老夫人忙问,“怎么回事,这么晚了,出府做什么?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摊牌了,他要不乐意留,我沈远柱也不拦着,什么玩意儿!” 老夫人看他气得不清,却还惦记着让人去前头看,笑骂了一句道,“还不是跟你一样的倔驴脾气,认定了就死犟,你以前可没少气我。如今,总算有人气气你了,不行,我得看看去,就冲这个,也得把他给我留下!”说罢,作势要下塌来。 “你个死老婆子,到底谁气谁?让他走,赶紧走,不走我打死他!” 见侯爷真气很了,老夫人收了笑,上前拽了拽他袖子,“铁牛啊,我瞧这个孙子跟你最像,看着他我就想起了你,你当年也是这样,满身都是那股子冲劲儿,事不达成,誓不罢休,你看看他,手心磨成那样也没见他啃一声,就是怀哥儿,也没这样过。” -- 第28页 “那怎么能一样?这小子从小就在外头!”侯爷脖子一梗,话说到一半,却说不下去。 “是啊,那天缈儿叫他哥哥,他却对缈儿说,是他不好,配不上。我当时心里那个难受啊,这可是咱家的孩子! 也正因着他这一句,我就知道这是个通透的好孩子,他把自己看得清楚,更把这世上的人看得清楚,关键是,他还有份善心!” 老夫人一想到当时沈三看缈儿的眼神,神情也不由得软了下来。 “可咱们侯爷不一样,他不知道侯爷你也是出身低微,凭着一己之力才能有沈家今日之荣光,只当咱们跟外头那起子捧高踩低人家一样,这不怪他,你好好跟他说说,说清楚了,他自然就懂咱们的苦心了。” “说了,怎么没说,好的坏的都说了。”侯爷当即将两人的对话重说了一遍。 老夫人叹口气,“既然这样,那就看他了,即便他不跟咱们贴心,可咱们做长辈的,哪里真能跟他个小辈儿计较,说到底,还是个孩子!” 她顿了顿,苦涩地摇了摇头,“都是大人做的孽,若不是,也不会一生下来就流落在外,还吃了这么多年苦!我一想到这个,我这心。” 老夫人撇过头去,抽出帕子盖住了眼。 侯爷也不说话,将她一把拉了过来,轻轻地在她背上拍了拍。 是夜,两人一夜未眠。 书房的沈三也是站了一夜,直到远处响起下人走动的声音,她才晃了晃身子。 就这样站了一夜,她竟无察觉。 慢慢挪动发麻发僵的双腿,她终下定决心。 姑且赌一回,姑且,信他们一回! 第14章 沈熙 荣恩堂门一开,侯爷便见到跪在院中的沈三,一夜的疲惫顿时一扫而光。 “你这是干什么?”压着心头的喜气,侯爷沉声问道。 “孙儿,沈三,多谢祖父教诲,还请祖父赐名。” 侯爷仰天大笑了几声,几步跨下台阶,拉起沈三,“起名字这费脑子的事儿还得你祖母来,快跟我来。” 屋内的老夫人早已听到动静,披着衣裳坐起了身,一边笑一边抱怨,“这老东西,一大早就非得把人给闹起来!” 话这么说,不等王妈妈帮忙,自己就已将鞋子套在了脚上。 沈三被侯爷拉进室内,却见老夫人还在穿衣,忙低头下跪,“孙儿给祖母请安。” 老夫人终于从他嘴里听到祖母二字,不由大为开怀,连说了三个好字,“你的名字,祖母早就想好了,沈熙。” “沈熙!” 沈三默念了一遍。 这一世,她终于有名有姓了。 用了早饭,老夫人就赶紧打发她回去睡觉,沈三也不推辞。 回到了院子,猴子见她一夜没回,哪里坐得住,偏偏屋里的两人将他看的牢牢的,见沈三回来,长长松了口气,眼泪又差点儿掉下来,“三哥!” 沈三见他这幅模样,知道他这段时间被吓的不清,忙拉他坐下,“没事,祖父找我有点事,太晚了就没回来。” 猴子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又四下看了看,这才压低了声音小声问道,“三哥,他们没为难你吧?” 沈三笑着道,“放心,他们,待我很好。” “那,那件事呢?” “以后不会再有人追究了,你就忘了这件事,不必提。” “那卢家呢?” “卢家,以后也不会再有卢家了。” 她既选择入侯府,自是跟侯府福祸相依,侯爷也好,她也罢,都不会让卢家的事成为威胁。 猴子这下才彻底放松下来,想想之前的事,他不禁又抹了把泪,“三哥,我是真没想到,我还能活着看到你。” 沈三拍了拍他肩膀,“正好我有事跟你商量,我打算留在这里,你既然也来了,我就问你,日后,你有什么打算?” 猴子一听,有些发愣,“打算?什么打算?三哥,咱不回应天了?” “你若想回去,我自是不拦着,我手里还有十多两银子,全给你,加上之前放你那儿的银子,凑个本钱,做点小买卖,以你的本事,只要好好做,不愁吃穿。” 猴子立刻摇头,“我不回去,我跟土地公发过誓,以后三哥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沈三听了也不惊讶,眼里带笑,“留下那是更好,我正觉得没可靠的人帮衬,有你在,我就放心了!” “不光你,日后等咱们站稳了,大丁他们若愿意,一并接过来,咱们兄弟还在一处。” 猴子一听这话,立刻咧嘴笑,“我就说三哥不会丢下咱们,大丁他们要是知道了,铁定高兴!” 随即想到了什么,脸上的喜色迅速退去,带着几分惶恐,几分小意,小声问,“三哥,你真的不生我的气?” 沈三看到他眼中的不安,叹口气,有些话今日不说,日后也得说。 “猴子,咱们也认识三四年了,我拿你当兄弟,你也对我忠心,什么坏事累事都是你跟着我一起,我信你,所以,这次的事我不怪你,换作是我,当时恐怕也是宁愿自己一死,也不愿牵连兄弟的。” 猴子听她这话,眼里涌出泪来,“三哥,是我没本事,护不住兄弟,还连累三哥你。” 他抹了把眼泪,接着道,“我一说出口就知道完了,可我想着,能活一个是一个,大丁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别连累了。等他放走了大丁,我就拉着他一块死,最不济我自己死了,也就死无对证了,可那人把我捆的死死的,连嘴里都塞了布团,我死都死不掉啊,三哥!” -- 第29页 猴子一番话说得断断续续,最后泣不成声,将他这段日子来的恐惧不安,愧疚后怕尽数发泄了出来。 沈熙一边听,一边拍着他的肩膀,等他哭完了,才开口道,“这次的事咱俩都当个教训,日后,咱们遇到的事也会越来越多,要护着自己人,首先得学会自保,这次幸亏是侯爷,你我还能好好站在这儿。可若是旁人,恐怕咱们俩这会儿都不知道死在哪儿了。” “回头我去问问石叔,看他能不能教你几招保命的本事,日后遇事也好应对。” 猴子听到这儿,立刻抬头道,“三哥,也不用旁人,就那个捉我来的家伙吧,他功夫好,本事大,他说了,要是我给他磕头,他就收我当徒弟。” 沈三眼里闪过诧异,随即笑道,“好,回头我问问石叔。” 人既留下了,侯爷也不耽搁,当即准备上族谱的事。 第二天一早,侯爷就带着沈三开了祠堂,郑重将沈熙二字写在了沈昀的名下,成了沈家三公子。 沈熙看着自己名字上头长子二字,难得心虚了一把,主动劝侯爷,不必大宴宾客。 老夫人想到她生母的身份,也跟着劝起来。 侯爷倒也没一意孤行,虽没宴请宾客,自家人却是要正经认亲见礼。 大房独苗沈怀旭乃是沈昭遗腹子,过了年已十九。自定亲之后,侯爷便在军中给他谋了个差,如今在郊外的大营历练,三两月才回来一趟。 昨日他突然收到祖父的信,吓了一跳,匆忙告了假,今早城门一开,便就直直冲了进来。 一路上,听得送信的小厮将这个新找回来的三弟说得张牙舞爪,他不由得笑出声来。 “哪有你说得那么夸张,真要像你说的,那就不是人,是神了!” 小厮压着声音急急喊道,“大公子,你是没瞧见他那邪乎劲儿,听说五,不对,是六公子还没碰上他,就倒地上了,四公子倒是交上了手,却被他打得差点儿断了子孙根。” “还有,兰姨娘找他麻烦,隔天就被送进了白云庵,就连最老实的五公子都因为他倒了霉,听说,就因为五公子说了句,三公子下手太过了,侯爷就把五公子贴身小厮给打了一顿,发卖了出去!” “公子,你可得小心着点儿,我可听说了,侯爷和老夫人眼里全是这位三公子!” 见自家公子依旧不上心,小厮急了,“公子,您可得提防着些,别被人卖了还给人送钱呢。” 沈怀旭笑着摇头,“说你多少次了,不要人云亦云,这一路我只听你说,听这个说,听那个说了,听说的事能有几分真?你若再乱说,不用祖父开口,我就先把你打一顿卖了出去!” 小厮肚里一阵哀嚎,他就知道他家公子是个实诚的,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他还不分里外!还想再劝几句,却见金管家迎上前来,忙住了嘴。 沈怀旭虽没将小厮的话放心上,却被引得一肚子好奇。 一进了正堂,他一眼就瞧见个面生的少年立在祖母身边,微微前倾着身子,神情温和,脸上没有半点儿不耐,不由得弯了唇角。 别人不知,他可是知道,祖母一旦絮叨起来,车轱辘话能说一天! 他顾不得多打量,几步上前跪倒。 “孙儿给祖母请安。” 老夫人一连声地叫他起身,“你这孩子,怎么这一大早就赶回来了,可用了早饭?昨儿就让人给你备了你爱吃的膳丝面,快先去吃口,垫垫肚子。” “不用了,祖母,孙儿用过了,您身子可好?上次给您寻的方子可有用?若是有用,我再让人去给您寻去。” “好,好,祖母一切都好,这眼睛是老毛病了,不瞎就行,别白费你功夫,我瞧着你又瘦了,可是营里的饭食不好?” 祖孙俩絮絮叨叨说了好一会的话,还是沈怀旭开口问,“祖母,这可是三叔找回来的三弟?” “对,对,瞧我这记性,熙哥儿,来,这是你大哥,特意从营里回来看你的,你们兄弟好好说说话。” 沈熙忙上前一步,躬身施礼,“大哥!” 沈怀旭一把将她托起,笑着道,“你我兄弟,不必多礼。”一边说着话,一边朝她打量,这一打量竟笑出了声来。 “祖母,我本以为四弟五弟就已经很像三叔了,没想到三弟竟跟三叔一个模子出来的,就是黑了些。” 沈熙听他这么说,也笑。 这位大公子长得人高马大,背阔腰圆,跟侯爷一样的方正面容,浓眉虎眼,偏偏也是个黑脸庞,没比自己白到哪儿去。 “可不就是!这日日出城跑马,能不晒黑嘛!” 一说到这个,老夫人就有怨言,“刚回来的时候还白些,这些日子是越来越黑了,也不知日后能不能白回来。” “又不是娘们,要那么白干什么,娘里娘气的!我看着就好!” 侯爷从外头跨门而入,见到长孙也是一脸喜气,一把将他从地上拉起,又在他背上连拍了好几下,得意地冲老夫人道,“瞧瞧咱怀哥儿这身板儿,这才叫汉子!” 沈熙听那一阵噗噗响声,忙往老夫人身边靠了靠。 老夫人转头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旁边的二人,清一色的黑脸,外八字,扑哧一声,笑出来。 等人都到齐了,沈熙正式给长辈见礼。 -- 第30页 第15章 认亲 说是长辈,真没几人。 侯爷和老夫人早已见了礼,改了口,今日正式磕头跪拜。 侯爷送了她一把通体乌黑的匕首,入手沉甸甸,老夫人给了个木盒,入手轻飘飘,却不知是个什么东西。 长房已无长辈,二房在外为官,自是不在场。 只剩了三房夫妻,可这二人虽只隔着张茶几,瞧着却像隔山望海,谁也看不见谁。 偏这两人半点儿不觉得尴尬,一脸平静,对面的沈怀旭却恨不得替他们描补几分。 秦夫人后背挺直,面容平静地受了沈熙的礼,送了块马上封侯的玉佩,玉质温润,雕工精细。 看着沈三对她磕头致谢,秦夫人目光复杂。 要让她自己说,她是绝看不上沈三的,有那样一位生母,自小又在妓院长大。即便有几分聪明机灵,可骨子里的轻贱却是改不了的。 可是,缈儿却全然不顾她的劝导,执意相交。 沈三每日早出晚归,老夫人交待厨房准备食盒给她带着,缈儿知道了,竟瞒着她帮忙,她本打算阻止,转眼却见一老一少对着张食谱说的认真,只得作罢。 从那日起,缈儿每日跟老夫人斟酌菜单,第二日早起去厨房盯着,八九岁的人儿,打着哈欠一副睁不开眼的模样,却连厨娘少放了半勺糖都看的清楚。 她知道了,既生气又心疼,只得跟在后面替她周全。 沈三知道后,倒也没说什么,每日回来时却总会带些新鲜的玩意儿,有时是只野兔,有时是捧红果,再不济,也会是只草辫的蚂蚱,一把盛放的野花。 兔子被精心养在了园子里,果子酸酸甜甜,自己再板着脸也被塞了两个,蚂蚱和野花却被她挂在床架上,变黄枯萎了也不舍拿下。 她看着对着自己小心谨慎,对着沈三却恣意欢笑的女儿。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让她保持距离的话来。 她又想起那日,老夫人见了日益活泼明艳的缈儿,特意夸了沈三一句,他却看着缈儿说,要说谢,是该他谢三小姐才是。 她抬眼朝他看过去,却在他的眼里看到了满满的宠溺和疼惜。 那一天,她盯着这孩子又看了失神,她不信他就这么轻易地会对从未谋面的妹妹关心,怀疑他这番作为是别有用心,可很快又觉得自己疑神疑鬼,十几岁的孩子,哪里会有那么多弯弯绕绕。 她纠结了好几日,最终,还是顺了本心,在自己为数不多的嫁妆里,精心挑选了这块玉佩。 三爷沈昀却有些坐立难安。 沈熙进府一个多月,他还是第一天见过一面,之后,再没碰上。 虽没见面,却因为他,自己三番两次地丢脸,他只觉这个突然多出来的孩子就是他克星,时刻提醒他曾经的荒唐,如今的失败。 见沈熙跪下磕头,他不自在地咳了两声,目光左飘右闪,就是没敢落在地上,见侯爷看过来,一个激灵,两腿一软,差点儿也跟着跪了下去。 见自己失态,他忙遮掩地将沈熙从地上拉起来,又急忙将柳姨娘准备的砚台塞到他手里,讪笑着道,“一点心意。” 话说到一半,又觉不对,忙住了口,打发他去见兄弟姐妹。 沈熙忍着笑将砚台交给了金戈,瞥见侯爷刚才还板着的脸这会儿已经铁青了,不由得又看了眼她这万事不走心的爹。 这位,估计毕生精力与心思全花在了女人身上,府里谁不知道侯爷天天逼她练武,他还送个砚台给她,要么是真不在意她这个儿子,要么就是故意跟侯爷挑衅。 他是真不在意自己是不是他的种啊,真是,连让自己哄骗下自己都不行! 沈熙利索转身,突然有些理解了秦夫人,不自觉便看了过去,正巧对上秦夫人那清清冷冷的目光,又各自转开。 她将刚才的事瞬时抛在了脑后,含笑到沈怀旭面前站定,恭敬行礼,“大哥。” “三弟!” 沈怀旭从小厮手里拿过一副金丝软甲,递到她手里,“这是我父亲收藏的,如今送给你,望你日后果敢勇决,再扬我沈家威名。” 沈熙没被东西晃花眼,倒被他那一巴掌拍得快要站不住脚,“大哥,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她虽说认了沈家,可送一两斤的金子就让她上阵杀敌,这买卖谁都知道不划算。 再说,她什么身份自己还能忘?想着扬名天下?这是嫌自己活得太久么? “我爹留的好东西不少呢!”沈怀旭大大咧咧,“送你,你就收着,跟大哥客气什么!” 沈熙哭笑不得,早听闻沈怀旭性纯质朴。果然不假,不知侯爷这么多年没立世子了,是不是也是怕这憨子被人卖了! 果然,一旁的沈煜就偷偷跑过来,拽着沈怀旭的袖子道,“大哥,大哥,我也要。” 沈珏没说话,可也眼巴巴地看着沈怀旭。 沈怀旭总算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却也不小气,“行,等会儿跟我挑去,不过,我可不白给,得先考考你们,赢了我才有得拿!” 沈熙看这傻大个总算没傻到底,笑了笑,到底把软甲收了过来。 二公子和大小姐皆是二房所出,并不在场。 沈熙恰好行三,是三房长兄,原先的三公子,沈源则成了四公子。 沈源被打了十棍,又被关了一个来月,身边的人早换了个遍,没人挑唆闹事,又有老夫人派来的婆子苦口婆心地劝,脸上的戾气没了,人看上去也沉稳多了,就连沈怀旭说送东西,他也只微微偏了偏头,并不多话。 -- 第31页 他上前给沈熙见礼,叫了声三哥,接过沈熙手里的玉佩,却不急着退下,红着脸小声说了句「对不起」,这才匆匆转身,还不忘瞥一眼上首的侯爷。 沈熙挑了挑眉,大宅里的孩子啊,就没一个真傻的! 沈珏依旧客气有礼,沈煜也一如既往地自来熟。 最小的七公子沈勉也没拉下,被乳母抱着,给沈熙见礼,接了玉佩。 四位小姐,春兰秋菊,各有各的美,或妩媚动人,或明艳张扬,或憨直可爱,原本清秀可人的沈缈站在中间,立刻显得普通了起来,可见渣爹后院着实藏龙卧虎,沈三爷其人艳福不浅。 沈熙送了她们一人一只赤金镶珠发簪,只沈缈的珍珠略大些,以同其他人区别开,几位小姐也都客客气气谢了,只四小姐撇了撇嘴,看了眼上面的老夫人,到底没敢吱声。 沈缈今日尤为高兴,握着发簪,抿着嘴儿冲她笑,两只杏儿眼又黑又亮,看得她又忍不住摸了摸小丫头的头顶。 沈熙收得礼还没送出去的多,暗自庆幸玉佩发簪老夫人都给她备好了。否则自己两千两没到手,就先亏了小一千下去。 认完亲,众人热热闹闹地一齐用了饭,沈三看着大半屋子的兄弟姐妹,直叹他爹是侯府繁盛的第一功臣。 侯爷是真高兴,不自觉多喝了几杯,拉着沈怀旭和沈熙絮絮叨叨说个不停,老夫人见了,忙让人扶他进侧屋躺躺。 沈熙见侯爷躺下了还不忘让她和沈怀旭守望相助,借口脱了身,再出来,却发现堂内也已散了席,只剩了几个丫鬟轻手轻脚地收拾。 沈熙看了一圈,没发现沈缈,问丫鬟,只说几位姑娘一起出去了,笑了笑。 先前饭席上,小丫头偷偷跟她说,有东西要送她,不想再出来,人却不在了。 一出院子,迎面就撞上了个小丫头,见是沈缈的丫头桃露,沈熙不由得停住脚。 “你家小姐呢。” “三公子,可见了夫人?”桃露不答,却急着问她话。 “夫人送老夫人回去了。” 见桃露掉头就跑,沈熙一把拉住她,“怎么了?” 见沈熙语气严厉,桃露吓了一跳,顾不得多想,直直开口,“三小姐跟二小姐四小姐吵起来了,我找夫人救小姐。” 见她这毛毛躁躁的样子,沈熙皱了皱眉,“带我过去吧。” 桃露立刻掉头就往外跑,沈熙见了不由得扶额。 真是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丫头! 两人沿着小路往花园的方向走去,走到一半便听到假山后女孩争执的声音,不由得加快脚步。 待走得近了,沈熙就听小丫头略含委屈的哭腔,“四妹妹,这是我的鸟,是我的!” “小气鬼,不就一个破鸟,它弄脏我的裙子我都没跟你计较,你再这样,我们以后都不跟你玩了!”声音尖利且骄横。 “可你把它摔死了,它死了!” “不就是个没毛的畜生,有什么稀奇的,我裙子可比它值钱多了!” 沈熙终于听出来了,说话的是四小姐沈岚,邱姨娘的女儿,只比沈缈小几个月。 “三妹妹,你就不要责备四妹妹了,她也不是有意的,别为了这么点儿小事伤了姐妹情分。再说,四妹妹都没跟你计较裙子的事,你是姐姐,更该大度些,传出去你为了一只鸟儿就为难妹妹,要让人笑话的。” 声音温温柔柔,却劝的让人冒火,是二小姐沈烨,柳姨娘的女儿。 “就是,丑八怪!我娘让我们不跟你玩,是我看你可怜,才跟你玩一会儿,你这么小气上不得台面,以后别想让我跟你玩!” “对,不跟你玩,不跟你玩!”声音奶声奶气,是最小的五小姐沈玥,陈姨娘的女儿。 “这是哥哥的,给哥哥的。”小丫头更委屈了。 沈熙抬脚,扬声喊道,“三妹,我的鸟儿呢?” 说话间,人已转到山后。 第16章 凤鸟 一见到沈熙,沈缈含在眼里的泪立刻掉了下来,连忙低下头去。 其他人见有人过来,皆吃了一惊,等看清是沈熙,又都松了口气。 沈烨到底大些,忙上前行礼,忽听沈熙夸张地喊道,“三妹,我的凤鸟!它怎么不动了?” 她伸出两指,将歪着脖子,闭着眼的鸟从沈缈手里高高拎起,一脸地不可置信加气急败坏,“这是,死了?说,谁把我的鸟给弄死的?” “说,是不是你?”她转头瞪向五小姐。 沈玥才五岁,长得圆头圆脑,两只眼睛像两颗黑玛瑙,嘴巴粉嘟嘟的,很是招人喜爱。 此时,向来讨人喜的五小姐却被沈熙的一脸恶相吓得哭出声来,“不是我,不是我!” 沈熙一听不是她,立刻掉头,朝着一旁最大的沈烨龇牙,“不是小的,那就是最大的了!” “不,不,也不是我。” 沈烨也被吓了一大跳,急急朝后退了两步,头上玉兰发簪一阵晃动,发出清脆的响声。 见沈熙依旧盯着她,沈烨那白皙的脸上渐渐浮上了层薄红。 随即,纤腰一扭,便将一旁的沈岚拉了过来,手上赤金镶红宝石手镯左右晃动,发出炫目的光彩。 “是,是四妹妹!”沈烨不愿替人背锅,立刻将罪魁祸首拉出来挡箭。 -- 第32页 沈岚被她拉得一个踉跄,恼怒地甩开她的手。 “是我又怎样!不就一只破鸟,我陪你就是!”说完,挺着胸,扬着下巴,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 沈岚是几个姐妹中长得最好的,一身大红缂丝百蝶裙,头上左右各一串小指般大的珍珠发串,胸前挂着八宝璎珞项圈,双手各一只缠丝纹兽首金镯。 “破鸟?” 沈熙指指鸟,冷笑一声,“真是白长了一双这么好看的眼,看清楚了,赤喙,金爪,白腹,羽灰中带白,这乃是上古神鸟凤!一只抵万金,你陪得起吗?” “就算你赔得起,我到哪再去寻一只去,又怎么拿它的泪给祖母治眼疾!” 四周一片寂静,沈岚憋红了一张脸,“什么凤鸟,你瞎说。” “哼!瞎说?瞎说有什么好处?瞎说就能把我的凤鸟给救活?自己不学无术,有眼无珠,偏目塞耳聋,听不进人言!” “三哥,四妹妹,她,不是有意的,您,大人大量,姑且绕了她这一回。” 沈烨虽也不信,可她不想把事情闹大,只得硬着头皮劝。 沈熙转头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看得她浑身不自在,这才斜着眼问道,“外头都说你饱读诗书,德才兼备,妹妹不懂事,不知道非礼勿动,你也不知道吗?竟还说出不是有意的话来,难不成,在你眼里,只要不是有意,杀人放火便可随随便便饶恕?那还要朝庭律法何用?” “你今年也十一了,是府里最大的小姐,过几年便要出嫁,看着妹妹做错事,出事前不能及时制止规劝,出事后不能公正处理,反而一味包庇宽容,你是真的不知轻重呢,还是有意放纵妹妹往歪路上走?前者糊涂至极,后者其心可诛!” 沈烨被她说的满脸通红,浑身发抖。 他这话若是传出去,她这辈子还要不要做人了! “三公子慎言!” 柳姨娘脚步匆忙地从花园另一头走过来,走的急了,发髻微乱,气息微喘,脸上却依然挂着得体的笑。 沈熙看了她一眼,端正冲着她施了一礼,“恕在下眼拙,不知,您是哪家夫人。” 柳姨娘脸上的笑微微僵了僵,很快又恢复了温婉端庄的模样,她将身子往一旁侧了侧,“不敢当公子的礼,妾身柳姨娘,方才听闻三公子与几位小姐说话,妾身。” 沈熙一听是姨娘,立刻后退了几步,“不知是姨娘,既如此,那还容沈熙告退,姨娘若有事,请父亲转告。” 说罢,如避蛇蝎一般地朝外头跑,一边跑,一边回头冲着沈岚喊,“四妹妹,你若不服,不若跟我一起去父亲那辨说清楚。” “去就去!”沈岚立刻跳脚回道,毫不示弱。 见几人离开,花墙后的秦夫人这才松了手里的帕子,转身回了老夫人的院子。 沈昀正跟沈珏谈他新得的一块黄石,几个儿子之中只有这个得他真传,与金石上有几分眼力。 说得正高兴,却被人打断,还是为了断几个孩子之间的一桩公案。 他看了一边站着的几个姨娘和女儿,又看看另外一边的沈熙以及他身后的沈缈,有些头疼。 事情经过也简单,沈熙进京途中偶然得来一只凤鸟,托沈缈照看,没想到四小姐非要抢过去看,结果被鸟屎污了裙子,一时气不过,便将鸟摔在地上踩死了。 他两眼盯着桌面上灰不拉几的鸟儿,看了半晌,也没看出这鸟有什么神奇之处。 他又扭头看了眼一旁的沈珏,见他面上也是一片疑惑,不由得咳了咳,“那个,熙儿,这鸟!” “我就知道父亲认识!都说父亲饱览群书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果然不假!前朝木斋老人在百鸟志中细细描述过凤鸟幼时的模样,孩儿只听人讲过,不曾记得全文,父亲快跟她们说说!” 沈昀听她前半句,只觉得这个儿子还算有几分眼力,可听到后面,却越来越不自在。 沈珏看了眼柳姨娘,又看了眼沈昀,略带迟疑地道,“父亲,孩儿不曾听闻这木斋老人,他是哪朝哪代,哪里人氏,又有哪些事迹,还请父亲跟我们说说,让我们也涨涨见识。” 沈昀咳了一声,“那个,他不是什么文人大家,呃,对,他专攻杂学,我也是在朋友处看过他的一本小册,时间久了,倒不记得真切了。” “父亲果然博闻强记!木斋老人生平最爱花鸟虫鱼,一生妻梅子鹤,最是千古高风,因他长隐莫干山中,鲜为外人所知,没想到父亲不仅知道,还看过他的小册。” 沈珏拧着眉头看向沈熙,就连柳姨娘也狐疑地看着他二人,一时有些拿不准。 一旁的邱姨娘却急了,看着沈熙道,“什么木斋老人,现在不是说这鸟儿吗?这怎么能是凤凰呢,都是凤凰那是天上神鸟,咱们凡人哪能轻易得见。再说,真有神鸟,哪里又会是这幅模样!” 听了这话,沈熙也不回头,看向沈昀道,“所谓神鸟,确实不能为一般人所见,也常常有不一般的神通,就如这凤鸟,木斋老人说它泣血啼哭之时的血泪可治眼疾。所以世人趋之若鹜,天下寻凤之人何其多,不能因自己无知,便说世间无趣。” “至于它如今模样同日后大相径庭,这并非凤独有,蝶幼时不同样粗蠢如同蛆虫,谁能想到破茧而出之后却脱胎换骨,翩翩若仙,色艳如霞。 -- 第33页 再说那搏击长空的鸿鹄,幼时同四妹妹今日吃的湖鸭一般无二。难不成就因它长像平庸,便非要让它改名换姓,从了鸭姓?” 沈缈听得她这话扑哧一声笑出来,就连沈昀也面带笑意,“熙儿说的有理,这事儿是岚儿不对,岚儿,去,跟你三哥道歉。” 沈岚本以为拉来爹爹姨娘就有了靠山,没想到竟还让她道歉,顿时撅了嘴,扭开了身子。 “你这孩子!” 沈昀向来对几个女儿疼爱有加,尤其偏爱这个娇俏可爱的女儿,可一对上沈熙哪略带嘲讽的目光,立刻有些讪讪,“那个,你妹妹,她。” 他想说她还小,可想起之前沈熙训沈烨的话。顿时住了口,又有些羞恼,不敢朝沈熙看,只得板着脸看向沈岚。 沈熙看着他变脸,也不为难,懒懒地道,“父亲不必责怪四妹,四妹刚才已经说了要赔我一只。既然妹妹这么说,定然说得出做得到,那我就先把这好消息告诉祖母,只要四妹妹找到凤鸟,祖母的眼疾就指日可待!祖母也会记着妹妹的孝心的。” “找就找!你能找到,我也能找到!”沈岚一听这话,立刻不服气地跳了起来。 邱姨娘眼睛转了转,这事儿若是真的,确实好事一桩,只不知,她略带讨好地冲沈熙笑了笑,“三公子说的是,只不知这神鸟从何处寻来的?” 沈熙依旧冲着上首的沈昀道,“我是途径太行时偶然所得,具体什么地方却是不记得了,听人说凤鸟踪迹不定,父亲若是感兴趣,不妨多去大山名川中寻寻,寻上一年半载,总能寻到的。” “一年半载?”邱姨娘惊叫出声,见沈昀目光责备地看过来,忙压了压声音,讪讪地道,“我是没想到竟要这么久?” “父亲也知道,神鸟是向来有缘者得之,有人终其一身,倾尽家财,也未见到过一毛一角,一年半载能找到,已是万幸了,孩儿正因如此,这才一时情急,失了方寸,跟妹妹们吵了起来,说起来还是我的不对,我这就跟妹妹道歉。” 说罢,她转过身,冲着一旁的沈烨沈岚和沈玥就是一礼,“刚才是哥哥不对,吓着你们了,在此跟你们道歉,日后祖母的眼睛就要靠诸位妹妹了。” 柳姨娘一听这话,连忙起身,“三公子客气了,不过是兄妹之间的玩笑,二小姐也有错,快,给你三哥哥赔不不是。” 沈烨上前一步,红着眼冲沈熙幅了一礼,“刚才是烨儿没有照看好妹妹们,才闹出这事来,烨儿给三哥,三妹妹赔不是。” “二妹妹知道错就好,日后不光要学琴棋书画,也得多听听圣人之言。” 沈烨一听她说这话,刚好看几分的脸刷地又红了起来。 柳姨娘暗恼沈熙不给面子,生怕他当着沈昀的面又说出什么难堪的话来,忙上前拦住。 “三公子说的是,日后妾身定会好好教导二姑娘。只是,寻鸟这么大的事,二小姐她年纪小,又没什么见识,只怕是帮不上忙,老夫人若有其他差遣,二小姐必不推辞。” 陈姨娘虽不明白这几人打得什么哑谜,可也看得出二小姐是吃了瘪了,心情立刻好上不少,连看着沈熙也没那么碍眼,这时再听柳姨娘说这话,一个激灵,立刻反应过来,也跟着起身。 “对对,五小姐年纪更小,我一个后宅妇人,别说什么神鸟,就是只鸭子说不定也能认错。再说,这事儿跟五姑娘也没什么关系哈,三公子,你说是不是。” 邱姨娘见那两人转眼就将这么一件好事甩手,立刻警惕起来,衡量再三,到底也推辞了,“我们,那个,三公子。” 不等她说完,沈熙就冲上首沈昀道,“父亲,我也知道各位妹妹年纪小,可我千辛万苦寻来,又金风玉露地喂了两个来月,才长大这么一点就被四妹妹给弄死了,再让我去找,我,我。” 话到最后,语气哽咽,竟是掉下泪来。 沈缈在一旁见了,也跟着哭了起来。 沈昀立刻朝着邱姨娘瞪眼,“你惹了事还想让别人替你收拾?” 「我,我这」邱姨娘语塞,一旁的沈岚却尖叫,“不就一只凤鸟,我赔你,赔你钱!你也陪我裙子!” 沈熙放下袖子,转过头来看沈岚,眼睛通红,眼里却没泪,“你怎么赔?一只价万金,你赔得起吗?” “我外祖母家有的是钱,有什么赔不起!一万两就一万两!” 沈岚最不耐烦人说她买不起,如今又来一个赔不起。 “外祖母?”沈熙一脸震惊地看向沈缈,又看向沈昀。 邱姨娘一个哆嗦,捂住沈岚的嘴,“五小姐说胡话呢,三公子别当真,别当真。” “姨娘也当我说胡话?” 真要一万两? 邱姨娘瞪大眼,不可置信地将目光转向沈昀,却见他眼里的怒气似要将她烧掉,忽地想到三爷就被罚跪了祠堂的事,忙干笑着转开脸去。 “姨娘还是自己去寻得好,听说邱家家财万贯,想来派上几百个家丁一起寻,说不得能快些。” 一听这话,邱姨娘哪还敢多话,立刻摆手,“不,不,我们赔,赔。” 她一边捂着不停挣扎的五小姐,一边向沈昀告退。 柳姨娘看着狼狈的邱姨娘,勾了勾唇角,将目光转向沈熙,意味不明地笑了起来。 陈姨娘一脸幸灾乐祸,叫你仗着娘家几个破钱就看不起人,活该! -- 第34页 老夫人睡了一觉起来,一边由着秦夫人服侍着穿衣服,一边听沈缈说之前那一桩闹剧,半晌没回过神来。 “你说,那鸟哪来的?” “祖母,是我在梧桐院里捡的,那上头有个鸟窝,这鸟就是从上头掉下来的!” “那,一万两,也真送过来了?”老夫人不可置信地转头看向秦夫人。 秦夫人也有些无奈,“送过来了,一匣子银票,一匣子珠宝,银票总共七千八百五十两,都在这儿了。” 她从沈缈手里拿过匣子打开,接着道,“珠宝首饰三公子自己拿回去了,据说里头也有两三千的东西。” 老夫人拍着床板笑了半晌,抹着泪道,“这个狭促鬼!” 秦夫人犹豫了一下,到底开口,“母亲,你看,要不要让三公子还回去?” “还什么还!这是赔给仨儿的!” 目光落到木匣里的银票上,老夫人冷哼一声,“邱家倒是财大气粗,这么一会儿功夫,一个姨娘就凑齐了近万两!” 秦夫人看着一旁满脸喜气的女儿,摇摇头,提醒她道,“既然这样,你还是将匣子还给你三哥去。” 一向听话的沈缈却摇头,认真地道,“三哥说了,这银票都给我的,是我的嫁妆,让我好好收着,谁也不要给,谁也不要说。” 她哪里真懂嫁妆的意义,只知道三哥给她的,就是好的! 秦夫人正要拉着女儿出去好好训导,一旁的老夫人却笑着将她拦下来,“这是他们兄妹的事,你就不要插手了。” 秦夫人却不答应,“母亲,这怎么能行,这钱三公子还要。” “行了,你也信他那治眼睛的鬼话?” 目光瞥见一旁的沈缈,老夫人住了嘴,“我知道你是个谨慎的,生怕落人口实,可仨儿既然做了主,就听他的,你还怕他护不住缈姐儿?” 沈缈在一旁也猛点头,“对,听三哥的!我不怕。” 她是真不怕,像今天这样事儿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母亲不方便出面,祖母又不能次次为她出头,她每回吃了亏只得抹着泪儿安慰自己,妹妹小,姐姐弱,自己该让着些。 可时间久了,她心里也委屈,对几个姐妹更是又想亲近,又害怕亲近。 如今,她不怕了,她也有哥哥了。 第17章 报仇 湖对岸的清溪居,柳姨娘搂着沈烨低声安慰。 “你放心,今天这事儿传不到外头去,他一个大男人,哪来的脸跟人说三道四。即便他去说了,别人也只会说是姐妹之间的小别扭。” “阿娘,他太欺负人了!太欺负人了!” 沈烨将头埋在柳姨娘怀里,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委屈与恨意。 “阿娘知道,你放心,阿娘总不会让你白白吃这个亏的。” 柳姨娘嘴里说着话,心里想起儿子刚才跟他的抱怨,难得有些心浮气躁。 这位三公子一回来,内外就被清洗了一番,自己多年的经营,瞬间被打的七零八落,如今再想打探前院的消息,简直就是痴心妄想,更不要说给沈熙使畔子了。 不过,总会有办法的,老虎还有打盹儿的时候呢,何况是人! 邱姨娘却跟着女儿进了芳菲苑,见她将桌上的茶壶杯碟哐的一声全部扫到了地上,又要去推几案上的砖红溜肩梅瓶,忙跑上前去,一把将她搂住。 “哎呦!我的小祖宗哎,这个可不能摔,这可是你外祖父送的,八十两一只呢。” 一听这话,沈岚立刻使劲儿挣脱开,连瓶带案一齐推到在地。 邱姨娘看着一地的碎瓷,想想刚才给出去的银票首饰,心里又是一阵疼,嘴上却道,“摔的好,摔的好,要是不解气,咱们再摔一个!” 看着她将书房的砚台笔架摔个稀巴烂,强忍着不让丫鬟上前,只好声好气地哄她道,“摔累了吧,咱们歇歇,一会儿接着摔。” 沈岚转过身,满脸怒气地看着邱姨娘,然后猛地几步快跑,一头撞到她肚子上,“你还我金球,还我项圈!” 邱姨娘被女儿撞得差点儿坐地上,哎呦一声叫,见她还不停地挥着双拳捶着自己,忍着痛将她搂进怀里,好言好语地安慰起来。 “行,行,姨娘让你外祖母给你重新打个更大更好的,正好将那些旧的打发了你三哥去。” “我没三哥,他不是我三哥!”一听三哥,沈岚立刻炸了毛。 “好,好,好,他不是咱们三哥,他就是外头的小野种,不配做咱们岚姐儿的哥哥。” 邱姨娘嘴上骂的厉害,心里却提醒自己,日后离这三公子远些,她跟他犯冲,破财。 破大财! 五小姐沈玥这会儿却早已忘了之前的事,端着杜姨娘做的荔枝冻,一口接一口,吃得惬意而餍足。 陈姨娘在一旁眉飞色舞,吐沫横飞地讲着先前的事儿,听得一屋子姨娘齐声惊呼。 杜姨娘回头看了眼屋内,将食盒递给了浅草,让她给六公子送去。 如今再不比从前,内院当差的人,没有老夫人或夫人的允许,半步也不能踏进前院,前院的人也同样如此。 杜姨娘从来都是规规矩矩,就是给六公子送衣裳吃食这种小事,也先禀明老太太一声,再让人将东西送到二门,再由二门的人唤小厮来拿。 浅草二话不说,提着沉甸甸的食盒便出去了。 -- 第35页 被一后院女人惦记的沈熙这会儿却正襟危坐。 她盯着侯爷通红的脸,听着他让沈怀旭日后脚踏实地,不可冲动急进,又让自己不要畏手畏脚,贪生怕死,转头又吩咐沈怀旭尊妻爱子,善待兄弟姐妹,不可沉溺女色,不顾手足,接着又教训自己顾念家人,辅助兄长,不可背信弃义,数典忘祖。 沈怀旭在一旁听得又羞又愧,转脸见沈熙一派平静,只当他是面皮薄,强撑着,忙给她使眼色,“祖父的酒怕是有些多了,三弟,你去让厨房煮完醒酒汤吧!” 沈熙却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刚入府,对府里还不熟,要不还是大哥去吧。” 沈怀旭一愣,见她面上没有勉强,只得起身,“行,我这就去!” 等他走了,屋里只剩了两人,沈熙看着侯爷瘫坐在椅背上,一身酒气,眼神却清明,哪里还有刚才的醉态。 忍了忍,她到底问出口,“祖父为何迟迟不立世子?” 侯爷见她支开旭哥儿,以为她要问她二娘的事,没想到竟关心起这事来了,立刻有了几分兴致,斜了她一眼,问道,“为何这么问?” “若不是侯爷迟迟不立世子,三房也不至于如今这一团乱象。” 侯爷立刻倒竖眉毛,“那是你爹没本事,跟我有什么关系,就是立了世子,他自身不正,对子女妾室管教不严,该闹还是得闹!” 沈熙有些惊讶地看着侯爷,随即拍着手笑,“原来,您老人家都知道啊。” “怎么跟长辈说话呐!”侯爷一听这话,立刻直起身,指着她的鼻子骂。 “别以为自己有几分本事我就不敢把你怎么样,告诉你小子,我沈家就是再落魄潦倒,也绝不出忤逆不孝的东西!” 沈熙默了默,低头认错,“孙儿知道错了。” 侯爷话虽说得狠,可一想到自己两个儿子,气焰立刻矮了大半,叹口气,“我没教好你爹,后悔了大半辈子,我这也是为了你好。” 沈熙点头,将话题转回之前的事上,“父亲确实担不起侯府重责,莫非,祖父是想将爵位留给二伯?” “怎么可能?”侯爷一开口又是大嗓门,随后又是一声叹息,“你二伯,他无意于此。” 见沈熙依旧紧盯着他,气得瞪了她一眼,“不是我没立,是圣上让我再等等。” 沈三默了默,压低了声音,“圣上对您不满?还是对大哥不满?” 侯爷一巴掌拍她头上,“你这小子!怎么什么话都敢说?” “我一路跟着圣上,对圣上忠心不二,圣上,当年也待我同兄弟,如今虽说君臣有别,可到底要比旁的人要亲厚,只是别人不知而已。” “那为何?” 侯爷却不答,只道,“圣上说,待你大哥成了亲,就下立世子诏书。” 沈熙觉得她爹几个姨娘小心思不断,想弄清楚怎么回事,见侯爷没有改弦更张的意思,圣上又不是真的厌弃的侯府,放了心,也不去深究了。 “我二娘又是怎么回事。” 侯爷冲外头喊了一声,“让王全进来。” 不多时,一个二十七八,面容普通,身材中等的汉子走了进来。 “这是王全,就是他去应天查你身世的,王全,你把事情跟三公子说一遍。” 王全低头应是,声音平缓地讲了起来。 他到了应天府,打听十几年前花楼的事,虽时间久了,好在银子给的足,还真打听了不少,说的基本也和沈熙交代的差不多,只是小莲的死众人闪烁其词,让他觉得有些蹊跷,最后竟让他查到沈熙杀人的事,再不敢耽搁,立刻带着猴子回了京。 至于容娘子的死,存粹是误打误撞。 他在打听沈熙的同时,楼妈妈也在打听他。 当得知他是为他家主人打听,楼妈妈特意让人请了他进来,备了酒菜,敲侧击问了一堆。 为了不漏侯府的底,他信口胡诌了一通,谁知竟让对方会错了意,直言他家主人日后若是嫌弃不要了,她还可以接手,银子好说。 她还说,沈三那样的货色,年纪大些也不怕,她也能找到买家! 最后,她还好心提醒他,沈三的亲爹有些来头,一定要让他自卖其身。否则,日后他家人寻来,说不清楚。 王全听她说这话就起了疑,后来卖通了她身边的一个婆子,从她嘴里得知,容娘子死前那一天,跟楼妈妈关起门来整整谈了一刻钟,再出来时,容娘子连路都走不稳了。 沈熙听完,沉默良久,她知道楼妈妈暗地里会寻些俊俏的男孩送到大户人家,只是没想到,自己也被惦记上了。 是她太自大,以为一切都在自己掌握之中,却不知二娘替她拦下了所有不堪,生生断了自己活下去的希望。 怪不得她让自己后事从简,怪不得让自己即刻上京。 侯爷见她不说话,打发走王全,道,“我这就让人去应天,替你把那个卢家,还有那个楼妈妈给了了。” 沈熙没有说话,卢崇峻是杀莲姨的凶手,卢家却是罪恶之源。即便杀了卢家满门,也不会让她有半点儿愧疚。 可楼妈妈,她心情复杂,楼妈妈对用在她们身上的一壶水都斤斤计较。 二娘容颜正好时,恨不得她一夜接两场,却舍不得给她多买一套衣裙。 一套当季的裙子几个花娘轮流穿,偏偏二娘身子最单薄,其他姑娘穿上正好,到了二娘身上就是又大又肥,哪里还有半点儿美感? -- 第36页 对性子好手脚勤快的莲姨,更是使劲使唤,打扫是莲姨,煮饭是莲姨,浆洗还是莲姨,原先七八婆子做的活儿。 因为有了莲姨,只留了三个,最后还是她看不下去,掏了钱雇了一个婆子,才让莲姨有口喘气的功夫。 对上自己,她却说不上来,吝啬时一碟猪脚八十纹,楼妈妈生生拿走五十文,自己忙活一天只赚八文,若是多抱怨几句,账房干脆一个子儿也不给。 可若楼里的客人欺负她时,楼妈妈也会像护犊子的母鸡一般将她护在身后,插科打诨,撒泼打滚,总归是没让她吃了亏。 便是她后来从楼里出来,也是楼妈妈出面跟人打招呼,又明里暗里地给她介绍生意。 她原打算回应天府,回楼妈妈在的那条琵琶街。 “祖父,楼妈妈那里,我想回去一趟,亲口问问她。” 侯爷没好气地瞪她,“有什么好问的,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有人出钱,她出力,仅此而已。” 沈熙闭了闭眼,再睁眼已是眉疏目朗,“祖父说的是,既如此,那把他们交由官府,由官府自行审判吧。” “哪用得着那么麻烦!” 侯爷还想说,对上沈熙的目光,到底解释了下,“卢家这样的人家,背地里做的事,就是灭了他满门,都不冤枉!至于楼妈妈,哼!想卖了我孙子,我操她老祖!” 对于侯爷来说,卖他孙子的楼妈妈远比恶贯满盈的卢家更为让他恼火。 沈熙看着满身酒气,胡子拉碴的侯爷,心中微暖。 “还请祖父不要意气用事,当今圣上三令五申,不得用私刑,您若是为了这么点小事犯了圣上的忌讳,岂不得不偿失?” “再说,卢家的事在应天不是什么秘密。只不过有人相护,官府睁只眼闭只眼罢了,若有人状告,侯爷又在旁边盯着,案子又哪里真那么难审。 楼妈妈,也一样。倒是侯爷替枉死之人伸冤,救可怜之人于水火,揭官场黑幕以正清风,杀恶霸扬圣上贤明,才对得起圣上赐您昌平二字不是?” 侯爷看着对面侃侃而谈的沈熙,突然开口问道,“你日后不会也想去科考吧?” 沈熙被他突然打断,微微一愣,顿时明白过来,忍着笑道,“祖父放心,孙儿对官场并不热衷。” 侯爷高悬的心立刻掉了肚,腿一伸,将沈熙屁股下的凳子踢翻在地。 “他奶奶的,你小子好好说话,日后再说老子听不懂的话,老子揍你!” 沈熙连退了几步才勉强稳住身形没有跌下去,弯腰将凳子扶起,顺手将侯爷的腰带绕上了扶手。 再起身,面上诚恳,“祖父教训的是!” 第18章 入学 说定了卢家以及楼妈妈的事,侯爷又想起什么,问沈熙,“那小子你什么打算?” 沈熙知他说的是猴子,也不瞒他,“猴子跟了我几年,有几分小聪明,又有一股狠劲,我想留在身边,帮我跑跑腿。” 侯爷揉着胡子点头,“嗯,把他交给石奎。” 想到猴子已经拜了王全做师傅,正要开口拒绝,侯爷立刻朝她瞪眼。 “放心,就是教他些规矩,你若真想身边的人得用,不能光靠着怀柔,必要时,拳头才是王道。” “是。”沈熙应的爽快,心里却不以为然。 似乎听出她语气里的敷衍,侯爷冷哼一声。 “最该学规矩的就是你!仗着几分小聪明就真当别人是傻子了?也不想想这是什么地方,京城!天子脚下! 老子在这混了几十年,都不敢掉以轻心,生怕一觉醒来脑袋便搬了家,你若还这副散漫随心,老子就是挣再多的军功也保不了你!” 沈怀旭刚进院子就听见侯爷的高声,忙端着醒酒汤几步进了屋,见沈熙伸手,冲她使眼色,“祖母使人找你,你快出去看看。” 沈熙会意过来,领了情,起身告辞,走出房门,还能听见身后侯爷气急败坏地吼声。 “你也护着他!这样下去,他怎么死得都不知道!这一个个的!” 话没说完,就听一声闷响,紧接着,又是一声暴吼,“沈熙!你给老子回来!” 沈熙充耳不闻,闲庭信步般地跨出了院子,远远便见沈煜提着个食盒,往宣武阁的方向一路小跑,想了想,她立刻抬脚跟了上去。 还没进院子,就听沈煜高声问,“三哥呢?” “回六公子的话,我们公子去了侯爷书房,还没回来。”答话的是金戈。 “咦,你是谁?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是祖父新派来伺候三哥的吗?” 沈熙知道他是看见猴子了,忙几步迈进了院子。 “三哥,你回来了啊!”见她回来,沈煜立刻抛开猴子迎了上来。 “三哥快来,这是姨娘让人送来的荔枝冻,你快尝尝,夏日吃最是冰爽。” 沈熙看着沈煜一脸期待的样子,接过金戈递过来的勺子,尝了一口,点头道,“确实冰爽,替我谢谢姨娘。” “哎,三哥这话说了也没用,我也没法见到姨娘。” 说着话,沈煜肉嘟嘟的脸皱到了一起,“我都一个多月没见到姨娘了,就这还是姨娘让浅草姐姐送进二门的,我连浅草姐姐都没碰上,日后若是一直见不到姨娘,哎!别说姨娘了,现在就连父亲见面的机会也少了。” -- 第37页 沈熙只专注地吃着自己碗里的,并不搭话。 沈煜一个人抱怨也觉得没意思,忽然想到什么,立刻将凳子朝着她的方向拉了拉,“三哥,那个木斋老人,真有这个人吗?他那什么百鸟志,除了凤鸟,还有什么神鸟?” “父亲都知道木斋老人,自然不会是假。至于百鸟志,我从未看过,都是听人说的。” “这样啊。”沈煜一脸失望。 沈熙用勺子将碗底最后一点儿荔枝冻挖起,状似不经意地问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五哥说,要是能看看百鸟志,以后若是碰上神鸟,也不至于错过了。” “你到书局坊市打听打听,这书虽知道的人少,但也不是没有,万一碰上呢。” 沈煜眼睛一亮,立刻起身,“对,对,三哥你慢慢吃,我先走了。” 刚走到门外,又转了回来。 “三哥,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魏家族学?” 魏家是南昌府当地的大族,向来注重子孙举业,子弟五岁起,不论远近亲疏,一律入族学中启蒙受教,魏家儿郎也确实勤勉好学,多有蟾宫折桂之人。 自本朝立国以来,魏氏一族已有进士二十三人,其中状元就有两位。 在京为官的魏氏族人越来越多,魏家便在京中也设了族学,其内不光有本族子弟,不少姻亲好友也都慕名而来,让子孙同魏氏儿郎一同学习。 昌平侯府二爷沈暄的夫人是魏家旁枝嫡女,因着这层关系,沈怀旭六岁时,侯爷便特意上门拜访魏氏族长,将沈怀旭送进魏家族学,后来沈源沈珏几个也跟着进去了。 沈熙不打算科举,更不愿意去什么族学。 她看了眼沈煜,摇头道,“这事我听祖父安排,他老人家并未说起这事。” 沈煜立刻拉着凳子坐了下来,“三哥,咱家虽是武将,可带兵打仗胸无点墨可不行,更不能靠着蛮力笨劲,所以,一定得找好夫子。 魏家夫子虽古板了些,可五哥说,他们都是有真才实学的。 不然也不会那么多人想要进去,咱们能进去,那都是看在祖父的面上,三哥你千万别因为偷懒,误了终身!” 见沈熙不为所动,他声音也有些无力,“其实,我也不乐意去,每日一早便要出门,学堂那屋子,冬冷夏热,偏偏夫子还不让放冰盆炭炉,这哪是去上课,简直就是受刑! 若是功课完不成,夫子打起板子来比半点儿不含糊,二十板子下来,手都不是自己的了!若是让祖父知道了,还得一顿打。” 金戈在一旁忍笑,猴子冲他翻白眼,“你自己都不乐意,还让三哥去?你这安的什么心?” 沈熙闻言,看了猴子一眼,没说话。 沈煜倒也没在意猴子的嘲讽,“我可是为了三哥好,姨娘说了,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若这点苦都吃不了,等侯爷不在了,咱们出府单过的时候就得喝西北风了。” 沈熙没想到他竟说出这番话来,点头道,“这话倒是没错。” 见她认同,沈煜立刻高兴起来,随即又垮了脸,“可我是真的不想去。” 话说到一半,他突然想起什么,又立刻正色道,“不过三哥这么聪明,定然是不怕的。再说,习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这事对三哥也有好处不是?” “是你五哥让你来的?” “嗯,啊?不是,是我自己想到的,我这是为你好呢,你瞧,姨娘的荔枝冻我都留给你一份,我自己都没吃够呢。” “行,我知道了,多谢你。” 沈煜面上一喜,就去拉沈熙,“这么说你同意了?那快快快,赶紧去跟祖父说去。” 沈熙将他按下,“你话不说清楚我怎么跟你走?” “什么话?”沈煜目光躲闪。 “我看六弟年纪虽小,却是大气磊落的君子,没想到竟也跟那些文人一般,话说一半藏一半了。” 沈煜脸上有些红,瞪着沈熙看了半天,终是泄了气。 “算了,告诉你也无妨,每年十月,学中便会有个比试,这是文比,私下里,几个武将家还会有武比,我年年都是垫底,三哥你若是来了,至少武比咱家就不会输,日后再没有人会笑话咱们沈家一代不如一代了。” “六弟也太看得起我了,我可是从来没入过学的,哪那么容易就赢得过旁人。再说,不是还有你四哥五哥呢吗?” “四哥被禁足了,还不知道能不能赶上呢。再说,他和五哥在乙班,只我一人还在甲班。不然,哪容得钱小钱那小人嚣张!” 说到最后,沈煜气得连跺了两下脚。 沈熙听明白了,起身朝内室走,“靠人不如靠己,与其想着找旁人挣脸面,六弟不如自己先把脸面撑起来。” 沈煜急忙要跟上,一旁的猴子忙拦住他,“不准进!” “你干什么,这是我三哥的屋子,我怎么就不能进了。” 一旁的金戈忙上前打圆场,“六少爷,咱们三少爷不喜人进内室,别说您,小的贴身伺候都从来没进去过呢,您就体谅下小人吧。至于入学,这是大事,哪能说三少爷说入就能入的,还得侯爷拿主意不是?” 金戈这么一说,沈煜倒也消了气,“那,那我找祖父去。” 虽说要走,人却依旧站在堂中,伸着脖子朝里张望,却见不到半个人影,又站了会儿,见她不像要出来的样子,只得怏怏地回去了。 -- 第38页 内室里,沈熙拿起侯爷送的匕首,在手里掂了掂,皱了皱眉,随即猛地冲一旁的衣架砍去,衣架应声而断,留下整齐的切口。 她立刻将匕首举在手里看了看,越看眼睛越亮,怪不得这般锋利,竟是玄铁所制,当即在腰间仔细收好。 她又拿起秦夫人送的玉佩,仰首抬蹄的白马上一只灵猴正挽绳拉缰,金黄的毛发似在风中飞扬,大小不过掌心,上头已有厚厚一层包浆,定是常被人把玩。 沈熙叹口气,将它包裹好,重新收回了锦盒中。 老夫人的匣子一打开,她立刻来了精神,匣子里一张张银票,足足有两千两! 都说老夫人心善,这话果然没错,有了这钱,日后她和猴子便不用走街串巷,只是不知这京城的铺子是个什么价。 她捏着银票琢磨了半天,总算合上了匣子。 桌上只剩了两样东西,金丝软甲仔细包好,放了箱笼的最底下,却将那一方砚台随意丢到了书架上。 此时的柳姨娘也寻了沈昀,旁敲侧击地劝了一番,沈昀一边夸她识大体,有远见,一边琢磨着这事还是先跟老夫人说才好。 晚上,老夫人跟侯爷说起沈昀想让沈熙进魏家族学的事情,侯爷皱眉,“这事是老三自己想的?” “瞧你这话说的,不是老三还能是谁?老三再浑,熙哥儿到底是他儿子,他能不为他好?你也太看低了你儿子了!” “这倒是怪了,刚才旭哥儿也跟我说送熙哥儿进族学的事了。” “旭哥儿是个懂事的,他们兄弟和睦难道不是好事?”老夫人想到大孙子,心里一阵宽慰。 “哼!老金说下午煜哥儿先是找了熙哥儿,然后又是找了旭哥儿,然后旭哥儿就来跟我说这事儿了。” 老夫人却不愿将自己的孙子往坏处想。何况还是一向乖巧憨傻的沈煜,“那,你有什么打算。” “先看看吧,不急。” 第二日一早,侯爷特意喊了三爷和几位公子,一齐将沈怀旭送出大门。 临行前,当着众人的面特意交代了沈怀旭,“你是这侯府的世子,等明年媳妇进了门,你跟你媳妇就要好好担起侯府的重担了,日后底下的弟弟妹妹也得靠着你,你可得争气!” 沈怀旭倒没什么反应,这样的话祖父说了很多次。只不过是头回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而已。 其他人则没那么镇定,沈昀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亲爹,满脸的羞恼与愤恨,见侯爷看过来,嘴巴张了又张,到底低下头去。 沈源和沈珏也是一脸震惊。 沈源看了眼三爷,又看了眼侯爷,最后将视线落在始终挂着笑的沈熙身上,终是低下头,嘴角扯出一丝苦笑。 沈珏紧张地盯着沈昀,看着他在侯爷的目光中败下阵来,袖子下两只拳头攥得死死。 只沈煜一脸不知所措地看着众人,小心翼翼地将脚朝着沈熙的方向挪了挪。 事情传到后院时,杜姨娘手里的针线半点儿没停,倒是陈姨娘急得跟什么似得。 柳姨娘则生生将自己本就不长的丹蔻折断了。 半月后,久不上朝的昌平侯上了近几年来头一封奏折,告应天卢家欺男霸女,草菅人命,侵占他人商铺良田,倒卖官府存粮等十几桩重罪。 另外,参前任应天通判,现任高邮知州卖官鬻爵,收受贿赂,陷害证人,联合卢家将高邮粮仓存粮以次充好,赚取差价。 跟随奏折一起的是一箱子状书证据以及应天府百姓血书手印。 圣上震怒,命刑部及大理寺彻查,太子监管。 两月后,高邮知州抄家发配琼州,卢家满门抄斩,应天府上下因此案落马的官员不下数十人。 而引起后续一场动荡的,不过是此时沈熙手中小小一张美人鼓。 美人鼓,成人手掌大小,鼓面泛黄,当中一点猩红。 “你说,楼妈妈死了?” 沈熙盯着在熊熊烈火中转瞬成灰的鼓,声音平稳无波。 第19章 野鸡疯羊 王全也有些懊恼。 侯爷让他把人給带回来,没想到,人就这么死在了他眼皮子底下。 因为卢家被查,满城风雨,楼妈妈见他们一口的官腔,一来便说查案,哪里敢有半分隐瞒,立刻将这些年自己做过的事情倒了个干净。 她虽疑惑来人问沈三的事,可还是一五一十地说了。 她早就看中了沈三,可到底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开始还存了几分不忍。 可听说隔两条街的蓝月也看中了沈三,想买了他回去,她便改了主意,与其便宜别人,不如便宜自己。 可到底顾忌沈三那身份不明的爹,不敢强来,还跟几家打了招呼,这是她的货,让她们死了那条心。 之后她威逼利诱地劝容娘子,对沈三却半个字也不提,只让他赶紧筹钱,替容娘子赎身。 等了大半年,没想到容娘子竟给她逼死了,连沈三也不知所踪。 后来,得知他竟被一个外地的富商给买了去,她悔得肠子都青了。 王全他们知道事情的经过,自然不再管她,只等着卢家的证据一到手,就立刻带人回京。 谁曾想,没过几天,就听说楼妈妈死了,还是醉死的。 沈熙知道楼妈妈贪杯,年纪大了更是杯不离手,可若说她因多喝了几杯酒就死了,她不信。 -- 第39页 侯爷也不信,面色有些难看,“查到什么没有?” “属下无能。”王全面上的愧色更浓,“这人一死,所有线索都断了,就连她身边亲信都不知道她的买家是谁。” 侯爷不由得恼怒地看向一旁的石奎。 石奎摸了摸鼻子,干笑道,“侯爷,可能真是个意外,即使不是,这娼门里见不得人的勾当多得很,说不得她是因别的事被人给灭了口。” 侯爷看向沈熙,“人死了,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沈熙沉吟半晌,她虽恨楼妈妈逼死二娘,可听到她的死讯,心里对她的那点恨竟一点一点消失,剩下的却是一肚子的怅然若失。 “人死了,那便算了吧。” “留一个人盯着卢家的案子,剩下的人全回来吧。” 侯爷吩咐地上的王全,紧接着又上去一脚,“回来给我好好操练,这么点小事都办砸了!我看你们是太闲了。” 见沈熙依旧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又一巴掌拍在她的头上,“走,去练武场!” 三月之期已到,如今,正是秋高气爽打马时。 练武场上不光站着侯爷和几位公子,就连老夫人和沈缈也来了。 沈缈早跟沈熙混的熟了,知道她今日要跑马射箭,当即缠着老夫人就过来了。 沈熙看了眼场中,又看了眼桌案上摆放的两坛太湖白,笑了笑。 侯爷虽说比她长了几十岁,可这争强好胜的性子,连她这个年轻气盛的都甘拜下风。 石奎说只要骑马射中箭靶即可,十发十中便是沈熙赢,若有一箭落空,便算她输。 如今靶子不见踪影,场中央十几个棵大树围成一个巨大的圈,里面横七竖八躺了半人高的树枝枯藤,繁茂的枝叶间隐隐看见活物的身影,身后的桌案上放着一个香炉,里头插了根未点燃的香。 见沈熙朝他看过来,侯爷理直气壮,“当初咱们说的可是弓马娴熟,不用活物怎么能看得出?再说,真要带兵打仗,谁会傻站着等你慢慢瞄?” 看她下撇的嘴唇,侯爷瞪眼,随即又叉腰笑,“怎么?怕了?若是怕了,早点开口,我给你换个简单的,不过嘛,这赌注可就得换了。” 这话说出来,不要说老夫人,连石奎都替他臊的慌,沈缈更是拉着老夫人的袖子急得直跺脚。 “怕嘛,倒是不怕。” 沈熙懒洋洋地道,“就像祖父您说的,难度比原来增加了,筹码也得增加才是!” 这话一出,侯爷顿时哑了声,石奎却悄悄冲她竖了个拇指。 不等侯爷开口,老夫人就高声喊道,“祖母给你填个彩头!” 说罢,让沈缈将一枚龙凤呈祥团龙佩放到了托盘上。 侯爷见到那枚玉佩,脸黑了黑,瞪了老夫人半晌,却在老夫人的眼神中从怀里掏出另一枚团龙佩来。 两枚团龙佩放一起,竟是一阴一阳。 沈熙一看立刻来了精神,却听侯爷冷笑,点着托盘道,“太湖白是我出的,玉佩是我和你祖母给的,你可是半根毛都没出,我可是听说你最近手头宽裕得很。” 因老夫人给了两千两,她让猴子出去打探铺子宅子的价格,没想到,侯爷竟知道了。 沈熙也不解释,回头吩咐了一句,猴子立刻转身就跑。 等回来时,托盘上多了一块绿莹莹的玉蝉。 侯爷气得仰倒,正要说话,却被老夫人一句话给噎住了,“我瞧着玉蝉挺好,水头足,不比我的玉佩差。” 沈熙冲着老夫人笑了笑,见一旁的缈儿捂着嘴乐,冲她挤了挤眼。 沈源禁足了三个月,刚放出来就被沈煜拉过来看热闹,却一直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只在老夫人那一声仨儿中,抬头看了老夫人和沈熙一眼,眼中的妒嫉和不甘一闪而过。 他是这府里的三少爷,是父亲的长子,祖母却从没这么亲热地叫过他仨儿! 这些年,不光自己,他们兄弟几个,哪个能日日进祖母的荣恩堂? 他沈熙凭什么一来就抢了他的身份,一来就得祖父祖母的青眼? 沈珏看着前面几人的互动,眼里闪过一丝艳羡。 他是父亲最得意的儿子,可在祖父面前,却大话也不敢说,更不要说跟祖父这样你来我往讨价还价了。 沈煜却早跑到沈熙跟前,一边围着沈熙打转,一边偷偷跟她咬耳朵。 “三哥,我打听过了,总共八只野鸡,两只山羊,你可得看准了!还有,祖父只给你十只箭,多一只都没有!不过箭都是细杆黑羽箭,没问题!” 沈熙朝他点点头,笑道,“多谢六弟,我知道了。”说罢,翻身上马。 侯爷见她上马,立刻高声吩咐,“快,点香!” 话音未落,沈熙早已飞奔出去,挺直腰背,拉弓瞄准,再松手,一只探出半个身子的小山羊便应声倒地,几只野鸡受了惊吓,扑腾翅膀从树枝间飞出,转眼又藏进那一片绿里。 沈熙骑着马在场中转圈,马蹄的踢踏声在场中忽急忽慢地响起,不时有一只两只野鸡飞出,转眼却又被箭射中落地。 场外的人看她出手必中,转眼间便射中一只羊,五只野鸡,一时间心思各异。 又绕了几圈,树枝间再没了动静,香却燃了大半。 她从马背上的褡裢里掏出一把碎石,冲着最为繁茂的两棵树扔了过去。 -- 第40页 果然,又从里面跑出两只野鸡来,刚射完一只,另一只却早钻到了别处。 故伎重施了两回,才又射中一只山羊,却怎么也找到最后那两只野鸡,算算时间,也不再迟疑,双腿一夹,一人一马便跳进了树圈。 树圈里树枝乱横,空间逼仄,老白烦躁不安,在原地直打转,她一边搂着老白轻声安抚,一边拨动缰绳,带它在空隙里慢慢绕,不时扔出一把石子。 绕过前头一棵松树,抬眼便见一只野鸡朝着外圈跑,来不及拉弓,随手就将手中的石子扔了出去,那鸡被石子砸中,立刻尖叫着扇着翅膀高高飞起。 她忙拉弓放箭,箭刚出弦,忽觉后头有动静传来,回过头来却见一只半人高的成年山羊低着头,粗壮的羊角像兵士手里的铁枪头,直直冲她而来,她忙拉缰避让,谁知,老白却因树枝阻扰,反应缓慢,还不等她动作,身子猛地一颠,人就向下倒了下去。 场外的人见到这一幕都惊叫出声,绿荫遮挡,他们只看见沈熙忽然从马上倒下,却不知发生了什么。 侯爷抱着手臂的手一紧,立刻朝着场中奔去,石奎一把夺过护卫手里的长刀,也跟了上去。 沈熙跟着老白跌倒在地,还不待她起身,却见那羊疯了一般又朝着她奔过来,忙一手撑地翻身跳到了另一边。 山羊见一击不中,立刻掉转头来。 她来不及起身,就地滚到一边,瞥见地上的箭囊,顺手将最后一只箭拿起,眼看对面的疯羊又调转头来,盯着它头上的尖角,一把将它握紧,身子也借此一跃而起,同时右手握箭,用力插进它的脖子中。 山羊吃痛,更加癫狂,摇头奋力甩开她,转身却又冲着她顶来。 她却趁机拔下它脖子上的箭,翻身跳上它的背。一手死死拉住它的角,另一手却又高扬起手中的箭,再一次插入它的脖颈中。 一人一羊在圈内厮杀搏斗,洒下一地血迹。 侯爷早已跑到跟前,停下脚步站在外面,静静看着场中狠戾不似这个年纪的少年,头回觉得,自己愧对这个孙子。 当沈熙一身狼狈,满身猩红走出树丛时,场内再没人出声。 “祖父,十箭十发,可要让人验看?”沈熙喘着粗气,身姿却依旧挺拔如初。 侯爷看着被箭插得满脖子窟窿的羊,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却难掩喜气,“十发十中!” 沈熙咧嘴一笑,双腿再也支撑不住,跌坐在地上。 一旁的石奎忙要上前扶她,却被她挡开,“石叔,让我歇会儿,累坏了!” 听她说这话,沈缈抹着泪就要上前,却被沈煜拉住,“你别乱碰,万一碰到伤口呢。” 沈缈忙停住脚,眼泪流的更凶了,“三哥!” “我没事,都是羊的血,放心。” 沈煜围着她转了一圈,听她说这话,凑近她身边小心翼翼地问,“三哥,你真没事?” 见她摇头,沈煜立刻兴奋起来,“三哥,你可真厉害!十发十中,还杀了一只这么大的羊!” 一旁的沈珏忙出声应和,“短短三月,三哥便能有如此神技,当真是天赋异禀。” 沈源听沈珏说这话,脸上的讥笑一闪而过,转眼又将目光盯在那只倒地的羊身上。 这时,老夫人也让人搀扶着走到跟前,看着一身污血的沈熙,又心疼又气恼,“快!快叫大夫来。铁柱,还不快扶你家公子回去!” 不待铁柱上前,猴子便上前架起沈熙,铁柱从另外一边扶起,两人一左一右扶着她回了宣武阁。 等她简单擦洗换好衣裳出来,才发现侯爷老夫人都还在。 沈缈也红着眼站在一旁,看她出来,立刻上前几步,“三哥,快给时大夫看看,你别怕,时大夫的药不苦。” 时大夫是个四五十岁的老头,闻言笑了笑,示意沈熙坐下把脉。 “祖母,我没有受伤,也没什么不适,您不用担心。” 沈熙却站着不动,看向老夫人。 老夫人眼里闪过心疼,又有几分无奈,“你这孩子,刚才都站不起来了还没什么不适,时大夫是常来我们家的,你给他看看,别怕。” “时大夫,这是我流落在外的孙儿,昀儿当年救了他母亲,后来有了他,他母亲死后才对他说明身世,让他来寻亲生父亲,我们也才晓得还有个孙子,他这刚回来,不晓得您的厉害,您别介意。” 沈熙的身世除了侯爷老夫人和三爷夫妻。以及沈缈之外,旁人并不知晓,侯爷老夫人自不会乱说,秦夫人也不会多话,连沈缈也被老夫人细细嘱咐,乖巧地绝口不提。 倒是沈昀,也不知是怕被人知道他年轻时候的荒唐事,嫌丢面子还是害怕侯爷的棍棒,在几个姨娘跟前竟也没漏了口风。 是以,府中对沈熙的身世都是老夫人这套说辞。 时大夫好脾气地笑了笑,“公子一表人才,老夫人好福气!” 沈熙见老夫人坚持,只得将手伸了过去。 时大夫号完一只手,又让她伸出另一只来,沉吟半晌,方才问道,“公子可有怕冷畏寒的毛病?” 沈熙摇头,略想了想道,“幼时落过一次水,之后几年倒有这样的毛病,这几年却不曾犯了。” 老夫人一听这话立刻紧张起来,连侯爷也没了笑脸。 “侯爷放心,公子身子并无大恙,只是幼时受了寒,当时又没有好好调理。因而脉象有些虚浮,不打紧,我这开几副方子,以公子的底子,先吃上半月就该没问题了。” -- 第41页 “多些时大夫,熙儿就拜托您了。”见她果然没什么大问题,老夫人松了口气。 “老夫人客气。” 沈熙听他说这话,忙也躬身谢过,暗暗松了口气。 一旁的沈缈见了,悄悄拉了拉她,“三哥别担心,我给你蜜饯果儿。” 沈熙摸了摸她头,没说话。 送走了时大夫,石奎正好从外头进来,满脸不自在,侯爷立刻沉了脸,“怎么回事?” 石奎看了眼沈熙和沈缈,侯爷立刻明白过来,起身道,“走,到书房说话去。” “石叔要说的可是这羊的事?我也一起听听吧,毕竟,我刚才可是差点儿被它给顶死了。” 老夫人看了一眼沈缈,起身道,“祖母累了,缈儿先跟祖母回去吧。” 待老夫人走后,石奎方才开口,“回侯爷,今天三爷跟朋友在东湖游玩,知道府里有野鸡,便让人带了两只出去,等护卫去拿的时候才发现少了,厨房便将庄子上送进来给二爷做肉干的羊给放了进去。” 一听这事还跟沈昀有关,侯爷的脸色更沉了。 “我倒不知他还关心起厨房里的吃食来了,给我查,到底是谁在三爷跟前多嘴的!” “厨子和那个护卫也给我好好审,是谁给了他们胆儿,竟当起我侯府的家来了。” 等沈昀回来,得知因自己拿了两只鸡,差点儿害得沈熙没命的事之后,唬了一大跳。 对上石奎的审视的眼光,他连忙摆手,“不关我的事,我可什么都不知道!” 石奎无奈,“三爷,小的知道您跟这事儿没关系,可肯定有人在您跟前说了什么吧?不然,您怎么就知道厨房里有了野鸡呢?” 沈昀立刻明白过来,可这事儿还真不是别人在他耳边说的。 昨儿他看见沈岚沈玥在院子里玩,头上插着长长的尾羽,他瞧了竟也觉出几分意思来,今早赴宴时想起这事来,便让人挑了两只毛色最为鲜艳的带上了。 沈昀这里查不出什么,厨子和护卫那里更是审不出东西,只说因为数量少了,便补了一只家鸡,又多放了一只羊。 至于那羊为什么癫狂,他们一无所知。 事情不了了之,侯爷一肚子的气无处可发,又将沈昀大骂了一通,转头却干脆利索地将两坛太湖白,一对团龙佩送了过来。 沈熙围着桌上的两坛酒转了几圈,笑得好不得意。 这可是她的发家之本,立身之财! 第二日一早,沈熙跟侯爷招呼一声,带着铁柱和猴子出了门。 两千两,她来了! 第20章 醉仙居 这是沈熙自入府以来,头回出门闲逛,没有护卫,只觉得空气都轻薄了几分。 她跟着猴子将城中最繁华的东门大街粗粗逛了一遭,转头问铁柱,“最大的妓院是哪家?” 猴子一听这话,立刻收了笑,斜眼看向铁柱,等着看他反应。 他这些日子跟着金管事后头学规矩,知道这些大户人家最讲究脸面,容不得子孙胡闹放肆,如今三少爷却要问妓院,就是不知铁柱是拦着还是纵容了。 “回三少爷的话,城里数一数二的便是晴虹楼和流光阁,晴虹楼美人多,每年京中的花魁都出自这里,吃喝玩乐的花样也多,三教九流的人,只要兜里有点闲钱,都爱光顾。” “流光阁却胜在一个雅字,用的是前朝公主的园子,里头的姑娘样貌不见得百里挑一,却个个气质出众,或善诗,书,或善琴,画,据说连上菜的丫鬟都能和上一两句,是文人最爱去的地方。” 末了,他又追加了一句,“以往,三爷也常光顾。” 三爷沈昀虽读书不多,却自诩风雅,最爱的便是这处地方,既有如花美眷,又不失他文人脸面。 猴子惊讶地看着一向沉默寡言的铁柱,没想到他不光有胆子说,知道的竟还不少,且连三爷都编排上了。 亲爹被揭了老底,沈熙却眼底含笑,“我如今想把那两瓶太湖白卖了换钱,你说,我该去哪一家?” 铁柱依旧垂着头,话说的毫不迟疑,“公子若是想去妓院卖酒,那还是去晴虹楼,都说流光阁的客人抠,老板更抠。” 他的声音平平无奇,却惹得沈熙一阵大笑,“铁柱,你可真是个宝,我真没看错你!” 猴子有些吃味,“三,少爷,铁柱怎么就是个宝了?” 沈熙敲了一下他的头,“你看看他,长得一副老实相,话又少,都当他是木讷的,却不知是非曲折,他一肚子数,谁忠谁奸,他也门清!这种人,最是得罪不得!” 猴子看了眼依旧低头不言的铁柱,有些难以置信,“真的假的!” 沈熙却不答,撇了铁柱一眼,似无意地问道,“学武几年了。” 铁柱似乎毫不意外她这问话,“三岁上便跟着父亲学,如今已是九年。家父是跑江湖的,多年前被仇家追杀,后来得侯爷相救才保住一条小命,之后便带着小的留在了候府。” “你的功夫和石叔比,哪个厉害?” 铁柱沉默了一瞬,便肯定地道,“我。” 猴子再忍不住,冲他翻白眼,“你就吹牛皮吧!你要是这么厉害,侯爷干什么不让你当总护院?” 沈熙却制止了猴子的话,“为什么对我说这么多。” 这一回铁柱的沉默更长了,最后才低低地说道,“我爹让我就在侯府里择个主子。” -- 第42页 这一回轮到沈熙沉默,“你挑好了?” “嗯。” 铁柱的爹是江湖人,进候府既是报恩,也是避祸,这么多年,父子二人却始终是自由身,如今,他爹却让他择主。 沈熙又叹口气。 猴子听得似懂非懂,见两人一脸严肃,不由得将到口的话咽了回去,小心的跟在沈熙旁边。 三人走了半日,总算到了晴虹楼门前,楼高匾新,大门却紧闭。 猴子看到紧闭的门,立刻懊恼地道,“公子,还没开门呢。” “嗯,忘了这茬了。”说是忘,语气里却没遗憾。 “公子若是想卖太湖白,还有一处地方。” “哪里?”猴子立刻问出声。 沈熙也转头看过来,她也是头回见铁柱这么多话。 “醉仙居。” 听到铁柱说这话,她笑了起来。 她原也打算到那儿碰碰运气,没想到铁柱倒跟她想一块儿去了。 猴子一想也明白过来,随后又有些责怪道,“怎么不早说,早想起他家,咱们就不来这里了。” 铁柱却看了沈熙一眼,略带迟疑地道,“醉仙居的东家是个怪人,同样拿酒卖,有人能卖个高价,有人却被打出来。” “这是为何?” 铁柱摇头,“都说东家是个古怪性子,琢磨不透。” “东家是什么人?” 铁柱依旧摇头,“只知是个年轻人,另有一个掌柜和一个伙计,掌柜见人三分笑,像弥勒佛,伙计是个身材高大的凶汉子,一身蛮力,武艺高强。” 沈熙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走,去看看。” 三人又绕了小半个城,到了太白街上的醉仙居时,早已过了饭点。 沈熙也不急着进,在斜对面一家食铺里坐下,一人叫了一碗面,边吃边打量对面。 半幅门墙,两扇对开木窄门,门头上斜插着只细长白灯笼,灯笼纸上糊着醉仙居三个大字,字迹歪歪扭扭,像是蒙童练笔一般。 虽说南城多的是这种窄脸铺子,可再寒酸逼仄,家家也都梳齿门板秀才匾,要得就是一个敞亮光鲜,这醉仙居倒是反其道而行。 再看里头,却是黑漆漆一片,只隐约看得见柜台里坐着一人,看不清面目,只瞧像是捧着本书,摇头晃脑念得倒是高兴。 吃完面几人也不急着走,又要了一壶茶,一碟子点心,慢慢喝起茶来。 这一坐又是一个时辰,一直坐到对面的人起身关门。 沈熙忙起身,留下猴子会帐,自己带着铁柱直奔对面。 “掌柜且慢!” 掌柜的手却不停,隔着门缝,白胖的脸笑得客气有礼,“对不住了您,小店今儿打烊了!明日请早。” “耽误您几句话的功夫,我们想问个事。”沈熙和铁柱一人一只手抵住门板。 掌柜推了一推,没推动,原本和气的脸立刻变了色,冲着后头高喊起来,“丸二,有人闹事啦!” 屋内咚咚咚一阵脚步,紧接着门被彻底打开,矮胖老掌柜转眼成了铁塔一般的汉子,将本就不大的门堵了个严严实实。 汉子微低着个头,让自己不撞上门框,插着哥铁塔腰,声音不出意外地如洪钟,“干什么!” 沈熙拉着铁柱立刻退后半步,“您误会了,我们是想问贵店。” “跟你说了打烊了,打烊了,听不懂人话?明儿赶早来!”掌柜从汉子后面探出头来,恶声恶气地打断她的话。 猴子见对面情况不好,也不细数手里的铜板,几步跑过街,同铁柱一左一右地将她护在了中间。 她见状,略皱了皱眉,正打算告罪走人,却见汉子腋下又探出个头来,“别听他的,我才是掌柜的,进来谈,进来谈!” 说罢,那人一边推开汉子,一边冲一旁的掌柜甩脸,“日头这么高就想着关门,怪不得这生意一年不如一年!沈熙这才看清来人,二十出头的年纪,玉簪束冠,一身元白暗花直裰,手拿竹扇,脚踏锦靴,穿的倒是斯文富贵气,却是一张刀削脸,黄皮细眉眼,高颧骨,脸上雀斑点点。 “在下璞玉,是这醉仙居的掌柜,刚才多有冲撞,还请公子见谅。” 掌柜笑得殷勤,伸手请他们进来。 沈熙略一迟疑,冲他微微颔首,伸腿便跨过了门槛。 “小公子可是要买太湖白?实在对不住,小店今年的太湖白已经卖完,您若诚心要,我替您留意着,您留下贵府名号,回头有了消息,在下给您送过去。” 沈熙见他滔滔不绝,忙拱了拱手,“璞掌柜,我是要卖太湖白,不知贵店可还收?” 璞玉脸上的惊讶一闪而过,再开口更是客气,“坛口可开封了?若没有,那还是能卖个好价的。” 说着话,已将沈熙上下打量了一番,“小公子一表人才,我便与小公子五百两。” “五百两?” 猴子一听这话,当即跳了起来,“外头都说这一坛值一千两都不止,怎么到你这儿竟就砍了一半!” 铁柱却对掌柜打量的眼光警惕起来,将自己的半个身子挡在了沈熙前面。 “不卖拉倒,没人求着你们!”自从他们进门就一直黑着脸的老掌柜小声嘀咕。 猴子还要说什么,却被铁柱拉住,他看了眼沈熙,到底收敛了神色,不再开口。 -- 第43页 璞玉却半点儿恼,依旧客气有礼,“这位小兄弟说的没错,若是往年,别说一千两,就是两千两也不是没卖过,可今年,公子可听说淮河泛滥的事,您说这当口,这太湖白哪里还值千金?不瞒您说,您放我这儿,还能有五百两,若是放别的地方,嘿!只怕三百两都没人敢要。” 沈熙倒是不知这事,但上京路途中就听说今年多雨水,这淮河若是泛滥,掌柜的话倒也没说错。 不过,货比三家,她没道理现在就出手,“多谢璞掌柜,既如此,那我就先回去了。” “公子且慢,五百两的价格虽不如往年,但至少也赚了不是?要知道我们醉仙居可是童叟无欺,五十两一坛卖出去,再卖回来,那可是翻了几番了,说到底还是我们醉仙居吃了亏。” 他这话没人当真,为买到五十两一坛的酒,却要花几百甚至上千的买酒牌,到底是京城,气象非凡,一坛子酒都能炒出天价来。 “要不我再加二十两,您看如何?您若真不放心,您可让小厮去隔壁酒楼打听打听?不过,一看公子就知不是一般人,咱小店开门做生意,讲究的就是个诚信二字,若是骗了您,您家里知道了,定要找上门来,我们岂不是自找麻烦?更不要说下回子的买卖了,您说是不是?” “要不我让人到贵府去取,也省的公子再跑一趟。肥叔,快,快,准备五百二十两的银票来。” 沈熙见他一口气不带停得说下来,忙拦住他,“掌柜的别急,既然今年价格不好,我且等等就是。” “公子不会是打算留在手里明年再出手吧?” 沈熙见他半点不慌,略顿了顿,“是有这么个打算。” 璞玉手里的扇子一抖,露出满扇黄金菊来,一边摇,一边微笑,“若是那样,我劝公子趁早打消了这心思。” “这是为何?” 璞玉超沈熙身边凑了凑,抬起扇子将两人隔在扇面后,虽是压低了声音,可对面的猴子铁柱依旧听得分明,“不瞒公子,我醉仙居的太湖白什么都好,就一点不好,它过不了冬!” 沈熙一愣,转头看他,这才发现两人贴的太近,都闻得见对面人身上淡淡的松香,不由得退后一步。 璞玉收起扇子,一脸得意,“不说公子了,怕是这京里大部分人都不知道,一到冬天,这酒便会浑浊不堪,香气也较以往寡淡不少,若公子留着它明年卖,到时我可不认那是我醉仙居的太湖白,价格嘛,也最多给你二十两一坛。” 如今市面上的酒大多是浊酒,度数低,口感差,这太湖白却清澈如水,芳香醇郁,入口绵绵,是以才受人追捧。 可一旦变了味,价格卖不上去那也是自然。 猴子一听这话,劝沈熙的心思立刻没了,看着对面空荡荡的酒柜,问道,“我们公子手里可是有两坛太湖白,若是一齐卖你,掌柜的是不是再加点?” 沈熙看了眼猴子,皱了皱眉,以往还不觉得,今日一对比,猴子这规矩确实还得好好练练。 “两坛?”璞玉折扇一收,转身看向沈熙。 沈熙看着他面上带笑,眼里却冷若冰霜,点头,“是两坛。” “两坛的话,价格确实不一样。”他手一伸,比划个手势,“八百两。” “哦,这是为何?” “不为什么,小爷就是这规矩,一坛五百,两坛八百,爱卖不卖。” 璞掌柜转身成了东家,浑身上下透着不差钱,只任性的大爷气派。 “既如此,那我们就先告辞了。” “等等,你若是明日来,那就是七百两,晚来一天,便少一百!” “不知在下哪里得罪了公子?”沈熙顿足,转头诚恳请教。 “小爷刚才看你还有几分顺眼,现在,不顺眼了!”原先笑脸相迎,如今冷眼相对,硬朗的脸庞更显得刻薄。 他不说,偏肥叔跳出来揭开谜底。 “还能怎地?都道我家醉仙居千金难求,有人为了尝一口,抛妻弃子也甘愿,偏你们不识货,为了几百两,一卖就是两坛! 看你穿着讲究,又有仆从,哪里像缺这几百两的,还不是看不上我家的酒。既然看不上,我们又为何要对你客气!” 这话说的没毛病,不要说铁柱,连猴子都不知该怎么回了。 沈熙笑了笑,丝毫不在意,更不解释。 “跟他们费什么话,白白搅了我一场好觉!”璞玉转身,朝着后头的楼梯走去。 “公子,您是今日就让我们上门取呢,还是明日送过来?” 老掌柜这会儿却想起待客之道来了,一张笑脸确实像弥勒佛。 “多谢掌柜,是我们打扰了,告辞。” “等等!” 上了一半的璞玉趴在扶手上,冷笑一声道,“谈好了价,你若反悔不卖,我让你一辈子都喝不到我醉仙居的酒!” “既如此,不喝也罢!”沈熙拱了拱手,利索转身。 别管这醉仙居怎么蹊跷,再蹊跷,也不过是口酒而已,当谁没见过酒怎地? “岂有此理!竟然还有比我璞玉更嚣张的,丸二,给我打!” 话音刚落,铁塔一般的丸二就冲走在最后的猴子袭来,猴子只来得及叫声娘便被铁柱一把拎起,扔到了门外。 沈熙听到璞玉那话立刻转身,刚好接住猴子,却见铁柱已经跟对方动上了手。 -- 第44页 这是沈熙头回见铁柱动手,可还不等她仔细看,就见铁柱被那丸二一拳打得连退了三四步。接着,又被门槛绊倒,一骨碌摔到了门外。 “哈哈哈!这小子年纪不大,本事倒不小,丸二,你竟然还没个孩子厉害,你要再输一次,我就给你改名叫蛋三了。” 璞玉也不上楼了,趴在楼梯上点着丸二笑。 丸二一听这话,立刻要出门找铁柱再较量,却被肥叔止住,“丸二,公子说笑呢,你别忘了规矩。” 丸二跨出去的脚又收了回来,只拿着一双小眼虎视眈眈地盯着门外的铁柱。 沈熙将铁柱扶起,发现他的右手抖得厉害,忙叫了猴子,两人一左一右扶着铁柱离开。 门口这么大动静,街上却一个看热闹的也没有。 沈熙眸色沉了沉,又回头看了眼醉仙居。 两扇窄门早已合上,遮住了里面的动静。 第21章 置宅 到了府里,铁柱只说自己休息一下便好,不愿请大夫。 沈熙不放心,吩咐猴子留下照看,又将金戈叫进了正屋。 金戈本还想问出了什么事,不待他开口,就听她问,“你可知醉仙居?” “醉仙居?” 金戈一时没反应过来,见她又问了一遍,忙开口道,“知道,京中有名的酒坊,东家是个年轻人,手下一个掌柜一个伙计。” 她打断他的话,“可知这三人什么来历?” “具体什么来历没人说得清,听说是来京应试的举子,家中已无长辈,用光了盘缠,便在京中做起了酒水生意,后来被大长公主赏识,公主颇爱他这酒,便给荐到了宫里,之后这酒便在京中名声大噪起来。” 一个毫无背景的举子能将酒送进宫里和权贵家中,这事,她无论如何也不信! 金戈也不信,迟疑了一下,接着道,“有人传言,这人同大长公主有些关系,先前有人眼红他这生意,上门挑衅,闹到衙门里,是大长公主府里的管事出面跟衙门招呼的。不过,除了一年三节,平日里倒没有听说他们同大长公主府里人有多少往来。” 她看了眼金戈,到底是金管事的侄儿,涉及权贵方面的私密事儿知道的比铁柱多。 再想到醉仙居,她倒是不怕他那无关痛痒的威胁,可任谁被人威胁了,都不会是一件舒服的事,更何况铁柱还因此受了伤。 第二日一早,跟侯爷招呼了一声,沈熙带着猴子又出了门。 还没出府,铁柱便追了上来。 老夫人得知后,忧心忡忡地拉住侯爷,“我说,你不拦着他,谁知道那醉仙居什么来历,万一。” “没有万一,不管那小子什么来历,只要他敢伤了我沈远柱的孙子,我就让他后悔来这世上!” 醉仙居来历不明,几年前突然在京中冒出来,多少人打听他身后的背景,却没人说得清。 天子脚下,说不清,这就更耐人寻味了。 “那你也不派个人跟着,万一真有事了,也好有人通报一声。” “这事还要你说?”侯爷翻了个白眼,总算将腰带从老夫人手里扯了回来。 侯爷的人却在拐了两个巷子之后将人给跟丢了,护卫看着一脸呆相的铁柱,急得直冒汗。 沈熙此时却一身粗布短打,跟着同样打扮的猴子直奔平事坊。 平事访地处京城东南角,是小商小贩平头百姓积聚的地方,这里鱼龙混杂,房子也便宜的很,猴子看的两处宅子都在这儿。 牙人见猴子来,有些惊讶,“这位小哥,您这是还没买呢?” 前些日子,他带着这人既看铺子又看宅子,本以为是个大主顾,没想到小十来天都没消息,以为这一单黄了,结果人又回来了。 “黄大哥,今日叫了我大哥来,看中了就定了。” 黄牙却一脸惋惜地看着二人,“您二位要是早一天来就好了,那套大的,昨儿刚被人买走,就剩那个小的了。铺子都还在,不过您也得赶紧拿定了,不瞒您说,那铺子价虽高了些,可地段确实不错,已经有人看上了,就是价钱没谈拢。” “铺子就先不看了,劳烦黄大哥再带我看看那处宅子吧。”沈熙笑着冲他拱了拱手。 京城大不易,地段稍微好一点的铺子价格便翻了好几倍。若是两坛酒都卖出去,倒也能勉强考虑考虑,如今,只能现买宅子了。 “行,那就走吧。” 牙人听他们不买铺子,也不惊讶,拿了钥匙就领他们往外走。 宅子果然小,总共两间屋子,外加一个棚子。 看了一圈,沈熙有些不好意思,“黄大哥,您还有其他宅子吗?我们家兄弟多,老娘腿脚不方便。所以想买个稍微大些,最好带口井的。” 没了铺子,宅子就得重新考虑。 黄牙想了想,有些为难,“院子大些的倒还有一两处,不过都没有井,小哥若一定要找有井的院子,这一片怕是难了,不过离这不远的二郎巷倒是有,那处离太白街近,多是商贾或者读书人家,独门独院,房子新,地方大,就是价钱要贵一些。” “劳您带我们去看看吧。”沈熙一听离太白街近,有了几分兴趣。 黄牙略犹豫一下,到底还是去拿了钥匙来。 三人从平事访出来,直奔二郎巷。 看了两处,一处二进的院子,地方倒是不小,房子却破败的厉害,若是要住人,还得大修。另一处中规中矩,房子家具都能用,却是和隔壁共用一口井。 -- 第45页 最后,黄牙又带着他们看了一处,院子虽小,却最齐整,三间正房,外加东西厢房一个后罩房,房主还留了一些家具,都是上好的香樟木和桃木,价格却是要一千两百两。 猴子一听价格就咂舌,“三哥,这也太贵了。还不如那八百五十两的呢。” 黄牙陪着他们跑了一上午,半点儿不耐也没有,听猴子说这话,笑着开口道,“这小哥说的是,若是自己住,手里又宽裕,二进的那一处最合适,地方大不说,周边都是读书人家,安静好相处,花些钱翻个新,住的舒坦又安心。若是不想翻新,那八百五的院子也不错。虽说井在院子外头,不过多几步路的距离。” 见拿主意的沈熙不说话,黄牙又将两人看了看,笑着道,“不过,要是让我自己选,我就选这一处!不瞒您说,这房子原是太白街上茶叶铺的刘掌柜给自家闺女准备的,谁知女儿跟着女婿到了外地,他自己又打算回老家,只好将这房子典了出去。 房子呢,虽说贵了些,可却是刚翻新没两年的,光是那些家具就不止一百两银子,更不要说这地段了。” “咱们刚才从前面过来的,二位可能没注意。其实,这院子离太白街也就几步路的距离,那太白街上的铺子是什么价,最少也要两千两起步,您这多走几步路就省了一半的钱呢。就是日后打算做生意,走几步就到了太白街,也方便不是?” 沈熙本就最中意这一套,听他这话又多了几分意动,“不瞒黄大哥,我们哥俩刚从外地来,没处落脚,又打算做点小生意,养家糊口,劳烦黄大哥带我们走一趟瞧瞧。” 黄牙一听这话,脸上立刻堆满了笑,将嘴里的龅牙呲得更远了,“得嘞,您二位请这边走。” 三人出门左转,进了一截窄巷,一眼便见到十几步开外的一堵高墙。 “本来从这巷子出去就是太白街,只是前头这家将左右两边都买了下来,两边围墙一砌,巷子都变成了过道! 旁的人家倒无所谓,只你家和隔壁要多走几步路,不过也不打紧,回头从隔壁的巷子出去也近的很,小兄弟做生意也好,老太太出门闲逛也好,都方便,方便得很。” 黄牙一边说,一边带着他们脚底生风地掉头,沿着门前的巷子走了百来步,又进了一条窄巷里,窄巷出来果然就是太白街。 “两位小哥,您看,是不是很近,我倒觉得那堵墙砌了正好,不是正应了那什么话来着?对,闹中有静!您说对不对?” 黄牙极力游说,猴子却盯着前头看了半晌,回头小声问沈熙,“三哥,那是不是醉仙居?” 沈熙点了点头,确实是醉仙居,本以为是个窄门小脸的门户,没想到竟是口小肚大的。 再回去,沈熙和猴子都没说话。 黄牙犹豫再三,搓了搓手,试探着问道,“小哥可是因为这巷子的事?要我说,多走这百来步也不算什么,总比其他地方方便不是?” 沈熙笑了笑,干脆问他,“敢问黄大哥,这隔着墙可是醉仙居?” 她虽是问,却说的肯定。 黄牙见他们看出来,自也不好隐瞒,当即干笑着道,“是,不过醉仙居是在最前头,后头做了作坊,虽是作坊,动静却不大,不影响你们。” “倒不是怕他动静大,是他家的人做得出拦路的事来,谁知道会不会还有其他不讲理的事来。” 猴子对醉仙居虽气得牙痒,到底知道分寸,没在外人前露出口风来。 黄牙正要解释,就听沈熙道,“没来京前就常听人说,京里到处都是当官的,就算不是当官的,也是当官的亲戚,像咱们哥俩这样的平头百姓,哪敢跟这样的贵人做邻居,若住的好还好,住的不好,只怕小命都难保。黄大哥,您是常在街面上走动的人,见识的多,自然比咱们懂的多,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黄牙本以为这两人不知底细,没想到对方倒是乖觉,竟被看了出来,脸上不免有些讪讪,“话是这么说没错,可这宅子是真不错,您再考虑考虑?” 猴子看了眼沈熙,摇头道,“黄大哥,不是我们不想买,实在是不敢买,这房子一看就是花了大价钱精心布置的,还得寻有身份的人住进去才好。” 黄牙知道今日是又卖不出去了,便也不劝,叹口气道,“说的是,可有身份的人家谁会买这么小的一进院子?算了算了,都这么久了,也不在乎再等等了。” 一想到刘掌柜给的好处,黄牙也不由得有些怨气,“若不是前头那家闹的事,这么的好的房子哪会砸手里小半年?我跟你们说,那东家脾气大得很,后头那家原本没打算卖房子,那位公子硬说他家小儿吵闹,闹得他不得清净,坏了他家酒气,闹了两三个月,那户人家还是搬走了。隔壁一家也是一样,虽说卖房子的钱没亏,可一样的银子,到哪儿去找这么好的地界儿去?” 也不用人接话,黄牙自顾自地接着说,“要我说,他们既然有钱又怕吵,干脆将这一条巷子都包圆了才对,偏偏留了两处,我之前上门问他家,要不要买,您猜他们说什么?” “他说我是卖酒的,又不是卖房子的,真要买,那也得买云德坊的房子,哪还会买个鸡窝大的小院子?您说这话气人不气人?敢情他们住的那叫房子,咱们住的都是鸡窝?” -- 第46页 “其实,也不是不能买,就是这价格对上这么个闹心的邻居,不值当而已。” “您这话就说得对了!咦?”黄牙反应过来,猛地停住脚步,“您?” “我的意思,这房子地段都很好,就是邻居闹心,要是几百两还能状着胆子试一试,可若太高了,那还真不如去别处寻一寻。” “不,不,不,价钱好商量,小哥您若是诚心买,我跟您说实话,刘掌柜原先是要了一千两百两,如今放了半年还没买出去,他又急着回去,给了最低价,九百三十两,只比先前那处贵几十两,房子却大了不少,还带家具,也不用出门打水。您看?” 黄牙话说的又急又快,直勾勾地盯着沈熙,就等着她点头。 “九百三?”沈熙有些犹豫,看了眼猴子。 猴子摇头,“哪里贵了几十两,足足八十两呐!三哥,娘说钱得省着点,别买了房就只能喝稀汤了。” 不等沈熙开口,黄牙立刻道,“这样,这样,九百,九百两,我做主了,中人费我也不要了,左右刘掌柜那儿少不了我的好处。” 沈熙见他说到这份儿上,知道是到了底了,故作为难了一下,才点了头,约定第二日交易。 等黄牙走了,猴子再也按捺不住,“三哥,咱们真买这儿?” “买都买了,还问这话?” 九百两就在太白街上买处院子,她哪里会后悔,高兴还来不及! “走,先去找铁柱。” 铁柱蹲在离醉仙居几十步远的巷子口,见他们过来,忙上前道,“公子,店门午时初刚开门,一个客人也没有。” 远远看去,门前果然清冷。 半开的门不像是做生意,倒像是市井小院,指不定什么时候里面走出来个小媳妇儿! 第22章 截胡 几人简单吃了饭,又回到了醉仙居附近。 醉仙居依旧那副半死不活的模样,门可罗雀,落叶无声。 正要上前,忽见一个小厮模样的人走了进去。不过几息时间,就又被人揪着推了出来。 老掌柜依旧是一副笑模样,“都说了不卖给你家就是不卖,就是再换个人来,也没用!” 小厮揉着自己的胳膊,嘴里不饶人,“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个卖酒的,你不卖自有人卖!白白送上门的钱都不知道接,傻货!” 老掌柜却毫不理会他的叫嚷,转身进了屋。 沈熙看了猴子一眼,猴子心神领会,立刻跑上前去。 小厮被个街头小子拦住更不高兴,正要开口骂人,就从对方嘴里听到自己牵肠挂肚的三个字,当下一喜,“你当真有?” “有,不光有,还有两坛,这位爷,您要一坛,还是两坛?” 猴子也高兴,本来是查醉仙居底细的,谁能想到,竟然碰上了个买酒的! 小厮将人上下打量了一番,略有些犹豫,可一想日子,终是哼了一声,“量你也不敢骗爷,走,给爷看看去。” “等等,不准走!” 楼上的木窗霍地被撑开,璞玉探出半个身子来,指着猴子喊,“不准你卖给他。” 见猴子冲他翻白眼,他立刻回头冲里面喊,“肥叔,有人截胡啦!” 老掌柜早已听到动静跑了出来,一把将猴子拉住,“你别走!” 猴子挣脱了两下竟然没挣脱开,当即恼了,“干什么?” 老掌柜一边拉着猴子,一边冲门里的丸二道,“傻子,看什么看,还不赶紧给我抓住了,别让他给跑喽!” 沈熙和铁柱见了,忙朝着几人跑去,还不等他们到跟前,就见丸二一手一个,将猴子和那小厮一齐拎进了屋。 老掌柜在后头气得跳脚,“谁让你把那个给拎进来的,给我扔出去。” 丸二摸了摸头,粗声粗气地问道,“哪一个?” 刚才这三人揪成了团,他哪里知道老掌柜要得是哪一个。 老掌柜见他糊涂,当即就要自己冲进去,却被人撞得差点儿跌倒,好不容易稳住身,却见撞他的两人跑进了铺子,立刻骂道,“小兔崽子,敢撞你爷爷,丸二,给我打!” “别打!别打!有话好好说,别伤了和气,和气生财,和气生财!” 璞玉提着下摆,一边喊,一边从楼上跑下来。 等他看清面前的几人,原本笑眯眯的眼立刻睁了老圆,“竟是你们!” 老掌柜这会儿也看清了来人,立刻叫起来,“我还当是谁!原来是你们,你们还来干什么?” “这话该是我们问才是,你们将我兄弟抓了进来,还问我们干什么?您老莫不是年纪太大,刚才做了什么掉脸就忘了?”沈熙反唇相讥。 “小子年纪不大,倒是牙尖嘴利,不过老爷我今儿不跟你计较,丸二,让他们滚!” 不待丸二动作,沈熙立刻一把拉过猴子和小厮,转身就往外走。 她还没跨出去,袖子就被人拉住,回头一瞧,璞玉两根指头捏着她的袖子。 见她看过来,璞玉立刻松开手指,挤出一张笑脸道,“公子留步,留步,昨日是跟你们开玩笑的,开玩笑。” 沈熙冷哼一声,“玩笑,我竟不知这天子脚下,打人也成了玩笑,不如,璞掌柜您站这儿,也让我玩笑一下?” “公子说笑了,公子和玉都是斯文人,咱们还是坐下好好说。” -- 第47页 “璞掌柜的手下伤了我兄弟,这事儿没解决,我可不敢坐下跟璞掌柜说话。” “这事儿简单,丸二,快来给这位小兄弟赔个礼。” 他这话刚落,丸二就上前几步,低着头冲着铁柱就是一抱拳,“对不住!” 沈熙抿了嘴,没说话。 她不说话,铁柱更不说话。 “你这傻子,给人赔礼哪有空手的,快去上茶来。” 璞玉说着话,依旧捏着两根手指去拉着沈熙。 “公子快坐下,这位小兄弟也坐,俗话说,不打不相识,您瞧,今儿咱就成了熟人了不是?” 沈熙顺势在椅上坐下,猴子也被拉坐了下来,铁柱却闪身避过,站到了沈熙身后。 他们坐了下来,小厮却被老掌柜拉着朝外走。 沈熙连忙拦住,“等等,这位爷要买我手里的太湖白,璞掌柜若是不欢迎他,那咱们也只好先一齐出去了。” 说罢,起身要朝外头走。 璞玉连忙拦住,面上笑的云淡风轻,“上门即是客,恶客也是客,肥叔,给他拿个凳子来。” 老掌柜二话不说,提个马扎远远放着。 小厮被丸二吓着,倒也不敢出声抱怨,一边看着沈熙,一边憋憋屈屈地在马扎上坐下。 丸二捧着两杯茶走了过来,在沈熙和猴子面前各放了一杯,回去又端了一杯给铁柱,将道歉的话又说了一边,便瞪着眼杵在铁柱面前,等他回答。 沈熙哼了一声,正要发作,却瞧见铁柱侧身将水一饮而尽。 “哈,两位冰释前嫌,那么咱们开始谈吧。” 沈熙看了眼铁柱,又看了看对面的璞玉,身子后仰,靠在了椅背上,“行啊,那就谈吧,两坛太湖白,璞掌柜,这回,您出多少?” 小厮一听这话,立刻起身冲沈熙道,“这位小哥,你卖给我,两坛,我给你两千两如何?” 不等她开口,璞玉立刻尖叫,“两千两?你开什么玩笑!” “看来这位爷更诚心了,璞掌柜,对不住喽。”沈熙冲他露了一口小白牙。 “等等。” 璞玉一把拉住沈熙,却对着小厮道,“你这是擅自做主的吧?也不看看如今什么时候,你家主子现在在何处!当今圣上都在节衣缩食,你却一出手就是两千两,你若真敢这么卖,你家公子回来铁定将你卖了!” 小厮本想反驳,转念一想,立刻白了脸,冲沈熙拱了拱手,“对不住。” 沈熙转头看向璞玉,眼里甩刀,一掌拍开璞掌柜的手,再转头,面上带笑,“那敢问这位爷,您出多少?” 小厮看了璞掌柜一眼,才小心地问道,“你要多少?” “咱们还是出去谈吧。” 沈熙伸手示意小厮,转眼却见丸二堵住了门,只得回头看向璞玉,“璞掌柜?” “你要卖酒,我要买酒,留你下来谈生意罢了。你可不能厚此薄彼,只招待新客,却忘老友。” 他指了指小厮,对沈熙道,“不瞒您说,我跟他家主人有些过节,我的酒就是白送,也不卖他家!” 小厮翻了个白眼,“我家公子可没招你惹你,是你自己小心眼。” 璞玉手指一滑,却发现没了扇子,只得作罢,脸上的鄙夷愤怒却喷涌而出。 “小心眼?小心眼的是你家公子,他不光小心眼还坏肚肠,卑鄙无耻,阴险下流,自大无礼,目中无人。” 小厮被气得嘴巴直哆嗦,却不敢开口。 沈熙可不想管他们这闲事,“既然二位都想要,那就竞价吧,价高者得!” 小厮一听这话,眼睛一亮,璞玉却翻白眼,“你倒打的一手好算盘,我俩拼个你死我活,你赚的盆满钵满!” 沈熙两手一摊,笑得坦荡,“没办法,家里等着买米下锅呢,璞掌柜若想退出,我也不介意。” “谁说我要退出,小爷我是差钱的人吗!” “我这不是替您担心嘛!既然不差钱,那最好不过,您心想事成,我跟在后头捡点便宜也是应当不是?” 沈熙笑得一脸谄媚。 璞玉忙撇过脸,转头跟小厮嘀咕,“咱们可不能你一轮我一轮的喊价,万一喊得太高,被人知道了岂不是要给家里惹麻烦?再说,这价,想必小哥您也清楚,连往年的一半都不到,咱们若是较真儿,岂不便宜了这小子?” 沈熙看着他给小厮下迷魂汤,也不拦他,人心眼耍得正大光明,就看对方聪不聪明了。 “我们商量好了,一人在纸上写一个价格,价高者得,既公平又公正,小哥,你说呢。” 小厮点头,却是满脸紧张。 老掌柜拿了笔墨,璞玉很快在纸上写了一个价格,对面的小厮却犹豫再三,终是提笔落下。 两张纸拿出来,一张一千两,一张一千二百两。 “承让承认,这两坛太湖白是我的了。”璞玉笑得见牙不见眼。 小厮懊恼不已,也不多话,转身就朝外头走。 “小公子,这回不会食言了吧?” “自是不会,我这就让人去拿,咱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爽快!” 沈熙遣了铁柱回去拿酒,自己和猴子留下等着。 上回来只顾着谈事,今日坐下来,才有机会细细看里头陈设。 屋内宽敞,堂中央挂了一幅远山村居图,桌案上放着只三脚镂空宝莲香炉,空气中散发着微弱的松香气息,堂下左右各两把椅子,是上好的黑檀。 -- 第48页 南面靠窗的放着一张桌子,左右各一把椅子,对面便是柜台酒柜,只不过酒柜空空。 所有地方,包括柜台,酒柜全部纤尘不染,不像是酒铺,倒像是读书人家的正堂。 璞玉见她四处打量,目光落到她那身半新不旧的粗布衣裳上,接着又扫过底下的粗麻布绑腿和麻鞋,眼里带着几分疑惑。 再抬头,见她歪坐在椅子上,一双星目左顾右看,哪里还有半点儿昨日富贵清雅的模样。 见她目光落在墙上的画上不动,忙将手里的一小碟瓜子推到她跟前,“看公子年纪不大,不知是哪位府上?” “怎么?卖酒也得查门第?” “公子玩笑了,只是看公子小小年纪,面容俊朗,谈吐不凡,玉,想结交而已。” 看着沈熙面上一滞,他得意地冲她挤了挤眼,“其实公子不说,我也能查到,只不过多费些时日而已。” 沈熙浑身一个恶寒,将身上那层疙瘩抖了下去。 对面若是美玉佳公子倒也罢了,偏这人一脸刻薄算计相,那一声玉,那一通挤眉弄眼,只让人觉得可笑可怜。 目光从画上落到对面那人身上。 发髻一丝不乱,手指洁白修长,指甲修得圆润整齐,指缝间干干净净。 她又扫了一眼屋内,心思一转,捻起一颗瓜子,吐出两片瓜子皮来。 第23章 祭酒 屋内寂静无声,接着又是一声咯嘣脆响。 璞玉目瞪口呆地看着薄薄的瓜子皮从她嘴里飞出,一片中途便落了地,一片却飞到了对面的柱子上。 他在一上一下,一远一近的两片瓜子皮之间来回巡视,一眨眼,地上又多了两片,四片,八片。 他一个激灵,立刻将桌上的瓜子碟拿下,起身送到了柜台后。 沈熙忍住笑,看着他在柜台里掏了半天,再转身,手里便多了只更小的瓷白碟来,四颗皱巴巴的蜜饯躺在当中。 “天干气燥地,还是吃些梅子吧,生津止渴,肥叔的手艺,尝尝,尝尝。” 璞玉笑得勉强,努力让自己不看地上的狼藉。 沈熙看了他一眼,拈起了一颗,扔进嘴里,嗦得巴巴响,一边嗦一边含糊着道,“确实不错,酸的恰好,甜的不腻,还有没有,再给我点儿。” “没了,就剩最后这四个!”璞玉眼睛盯着她嘴巴,将身子又往后挪了挪。 丸二一阵风来,一阵风过,地上的瓜子皮转眼不见,连柱子都被重新抹了一遍。 沈熙看得好笑,抬起一条腿,高高翘起,一边抖着脚,一边含糊着道,“可惜了,这么好吃的梅子,我这辈子还是头回吃,猴子,来,尝尝,比货郎卖的好吃多了!就是太少了,璞掌柜,真没了?您可不能小气,像你说的,咱可是老朋友了……” 璞玉从她开开合合的嘴巴移到了抖动欢快的双腿,他长这么大,还是头回见人,如此不雅! 这哪里是哪家公子,分明就是个市井无赖! 他想转开头,却鞋底那一摊黄黄绿绿吸引,眼见那东西摇摇摆摆,要落不落,僵硬地将自己的脖子转了过去,“我刚想起我还有些事要做,就不多陪了,告辞。” 说罢,不等沈熙反应,逃似地冲向了一旁的楼梯。 沈熙撇了眼脚底的那一团干鸡屎,轻笑出声。 见对面的老掌柜看过来,她立刻张了大嘴冲他笑起来,“肥叔,好手艺!您要是出去卖蜜饯,我肯定能出八个大钱一包!” 老掌柜白面皮抖了抖,慢慢将手中的书举了起来,遮住了对面的视线。 铁柱去得快,来的也快,两坛太湖白成了一千两百两的银票。 沈熙冲手心吐了两口吐沫,搓了搓,这才接过老掌柜手里的银票,数了一遍不放心,又数了一遍。 “真是一千二百两,一分没多,一分没少,肥叔这眼神,没得说!” 老掌柜从她吐吐沫开始,就远远退到了一边,听她说着话,也不答话,只拿着眼朝门口看。 “猴子,收好,今晚回去就买上十斤肉!可惜,没尝一口这太湖白什么味!亏得了!” “丸二,送客了!”老掌柜见三人站的牢,终于忍不住,喊了一声。 “不急不急,还没跟您老好好聊聊,您呀,这蜜饯的手艺真是一绝!吃了一回还想第二回 !真没有了? 咱们如今可是熟人了,日后若是得了空,哥几个一定常来看您,陪您说说话,您记得多备些蜜饯点心就行,旁的随意,我爱吃鱼,我两兄弟,一个爱吃猪下水,一个爱吃臭鸡蛋,您别忘了!还有,千万别拿小碗装,哥几个饭量大,对了,丸兄弟一顿吃几碗?” 沈熙被丸二推着往外走,还不忘跟老掌柜和丸二说话。 人刚跨出门槛,身后的门就砰地合上了。 转过身,沈熙立刻收了笑。 铁柱看着她这半天的唱念做打,半点儿没吃惊,只默不作声地跟在后头。 猴子却觑着她的脸色,小心地,“公子,咱们是不是亏了?” 沈熙不说话,回头看了眼醉仙居,淡声道,“你情我愿的事,没什么亏不亏的。” 嘴上说的淡然,心里却一阵哀嚎。 预期中的两千两,一下子少了八百两,八百啊! 可一想到自己顶着侯府公子的身份,到醉仙居里卖酒还可以一句玩闹盖过,真要到妓院讨价还价,被人知道了,铁定没好话。 -- 第49页 算了,少赚就少赚吧,本来就是白得的。 猴子见她心情不好,有意打岔,“公子,那璞掌柜也忒小气了些,您没瞧见,那叫丸二的抓了一大把瓜子放碟子里,璞掌柜给拦了,倒回去大半,最后端上来就剩那么一小撮,刚嗑了俩,嘿!又给端走了。” “还有,他拿蜜饯的时候我也特意看了,开始拿了六颗,后来又放回去两个,哎呦,这还是男人嘛!抠抠索索的!” 沈熙笑出声来,“待会儿给你称上个几斤带回去。” 猴子有些不好意思,“我不是想要吃他那点东西,是看不上他这人!” 穷人家的孩子平日里没个零嘴,最常见的便是瓜子,猴子其他都不爱,到哪儿都爱嗑一把瓜子,今儿算是惹了他了。 铁柱在一旁突然插话,“都说醉仙居的东家为人精明。” “不精明他们一主二仆怎么在这京城混下去?” 沈熙倒不反感,只要不伤害到别人,精明一些不是坏事。 正说这话,忽地从旁边的巷子里跑出来一人,吓了猴子一大跳,正要开口骂,却听那人开口道,“这位小哥,你们手里还有太湖白吗?” 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先前要买酒的小厮。 “你怎么还在这儿?”猴子见是他,忙将到口的脏话咽了回去。 小厮却不答,只拿眼盯着沈熙看。 “对不住,我们只两坛。” 小厮哭丧着脸,“真没了吗?一坛也行啊,我,我出一千两。” 猴子差点儿叫出声来,一坛一千两,早干什么去了?让他们白白损失了八百两! 沈熙听他说一千两也有些无语,可看着小厮一幅死了爹娘的脸,到底没有火上浇油。 “真没有了吗?你们想想办法,既然能拿得出两坛,再找一坛应该也不是难事吧?” 小厮不死心,依旧堵着路。 沈熙定睛朝他看了看,笑了起来,“我这兄弟没骗你,真没了,不过。” “不过什么?”小厮眼睛一亮,满脸期待。 她慢吞吞地开口,“你说的也没错,能弄到两坛,就还能再弄一坛来,就是,这价钱嘛。” “钱好商量,好商量!”小厮见有戏,连忙开口。 “有您这话那咱们就放心了,看您诚心的份上,再难也得再试试不是?” “多谢,多谢!”小厮大喜,随机看了周围一眼,压低了声道,“那,这事。” “爷放心,货到您手,钱入我兜,咱们就此不相识,此后也再不相见,再说,咱们本就不相识。” 小厮彻底放了心,“行,行,不过,这价钱,你要多少?”最后一句压着声,几不可闻。 “两千两!”沈熙的声音也轻飘的让人抓不住,眼神却亮得像饿狼。 猴子咕咚一声咽了口口水,铁柱也歪了头。 小厮想了半晌,终是咬咬牙,“行,只是这事,千万不能让人知道!” 这话一出,沈熙眉目舒展,嘴角轻扬,“放心,我们更怕让人知道!” 小厮又将三人打量了一番,了然,再不多话,拱了拱手,便急急掉了头。 看着一旁高兴地都不知道说什么的猴子,沈熙忽然从心底涌起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和怅然。 若是半年前,她这么轻易就能弄到这么多银子,二娘,应该不会死吧? 猴子欣喜过后又开始发愁,“三公子,咱们哪来的太湖白?” “祖父那里不是还有一坛吗?” 猴子立刻抚了抚自己的胸口,“吓我一跳,还以为公子你要把那两坛太湖白给抢回来呢。” 沈熙闻言,皱了皱眉,转头问铁柱,“抢得回来吗?” 铁柱看了她一眼,摇头,“抢不回来。” 隔了半晌,他又瓮声瓮气地加了一句,“再加上我爹,差不多可以!” 猴子刚放下的心立刻又提了起来,“公子!” 沈熙爆笑出声,“放心,你家公子不干这么没品的事!” 猴子狐疑地看了她几眼,沈熙也不管他,自顾自地盯着前面的小厮,脚步不停。 铁柱也盯着前方,却忍不住提醒她道,“公子,侯爷也爱喝太湖白。” “能舍出去两坛,就能再舍出去一坛。” 沈熙毫不在意地回道,看着小厮一路朝着槐树胡同的方向,终是停了脚,吩咐铁柱,“你去看看。” “是。” 沈熙带着猴子转头去寻包袱,刚将身上的衣裳换下来,便瞧见一个面熟的人一闪而过,顿觉不好。 一进府,更是觉得气氛诡异。 金戈见他们进来,一向沉稳的脸上都带了几分急色,“公子,您可回来了。” “怎么了?” “三爷,听说您让人卖了太湖白,说您不孝,要家法处置。” 铁柱正好进来,听了这话,忙看向沈熙,就见她皱着眉头问,“你回来的路上可碰见什么人没有?” 铁柱立刻想起之前的事来,“出远门时,远远看见五公子六公子从澄园出来。” 沈熙点点头,又问他,“那人是哪家的?” 铁柱不回答,却看了金戈一眼。 金戈被他这一眼看的莫名其妙,不待他反应,就听到永安侯几个字。 “永安侯府?”沈熙和金戈同时出声。 -- 第50页 沈熙立刻想起了两个月前城外那张俊美冷然的脸,原来,是他家啊。 “公子可是遇到他家什么人了?可要小的去请侯爷?”金戈立刻紧张起来沈熙盯着他看了一瞬,笑了笑,开口道,“金戈,祖父既然将你拨到我身边,便是这宣武阁的人,这事我也不瞒你。” 当即将卖酒的事说了个大概。 金戈听得心惊肉跳,却又难掩激动。 三公子要说好服侍,那是最好服侍不过得,吃的用的都不挑,也不用人贴人伺候,甚至连内室都不让他们进,犯了错也不计较。 若不是他压着,院子里的小厮婆子只怕仗着公子脾气好就要闹上天了。 可他知道,这样好脾气没要求的主子却是最难亲近,他若不争取,只怕一辈子也就同院子那些打扫的小厮一样,随时被替换。 可公子本就事少,再加上还多了个应天来的旧人,更是用不上他,他每日无所事事,闲得让自己都发慌。 原本还有一个铁柱,可不知为何,自从昨日铁柱跟着公子出去一趟,他便感觉自己离公子又远了一步,甚至连铁柱都遥不可及了。 如今,公子竟跟他说这些事,这是公子信他了,把他当心腹了! “公子放心,小的绝不往外多嘴一句。只是,这事若是被府里知道了。” “放心,侯爷不会知道。”沈熙笑了笑,毫不在意。 “可是,这酒只怕是要祭给先永安侯顾勇的。” 见沈熙不说话,金戈接着道,“顾勇平生最爱喝酒,听说,每年在他忌日那天,顾潜都要送上几坛好酒。自从京中有了这太湖白之后,他的祭酒就都成了这太湖白。” “不过不知为何,醉仙居从不卖酒给永安侯府,侯爷知道后,又跟各家打了招呼,顾潜买不到酒,便在黑市上高价买。据说,前年他足足花了五千两才买到一坛!” “五千两?”猴子叫出声来,“这永安侯府的银子难不成是大风刮来的?” 震惊还没退下,喜气便从心里往外冒,声音也有些发抖,“公子!” 沈熙也被五千里惊的一时说不出话来,五千两,够普通老百姓安安生生过好几辈子了。 见猴子两眼精光,她自是明白他的意思,笑了笑,转头吩咐铁柱,“一会去打听打听那人叫什么名字,在那里当差,家里有几口人,平日里跟谁关系好,越详细越好。” 又吩咐猴子,“出去看能不能打听到买酒的黑市在哪儿?今年这酒什么价儿?有多少人卖?另外,再打听顾潜去年的酒是在哪儿买的,什么价儿。” 金戈见她一连串的吩咐,明显没有打消主意的意思,急得都快哭了,“公子哎,要让侯爷知道咱府里的酒却给顾勇那厮喝了,侯爷还指不定气成什么样呢!” “那就不让他知道!”沈熙毫不在意,富贵险中求,舍不得被打,赚不了银子! “再说,即便知道了,天塌了,有我顶着呢,你怕什么!” 金戈被她这话反驳地哑口无言,只得耷拉着脑袋将这事抛开。 “行了,咱们说正事。今日你们仨都在,我来分个工,金戈对府里熟悉,日后宣武阁和这府里的事就全交给你,我不在,你帮我看好院子,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得进正房,更不能让人进内室!” “是!”金戈这一声像是领军令状,响亮的让铁柱都多看了他两眼。 沈熙忍住笑,看着他的眼,正色道,“除了咱们院子之外,你也要耳聪目明,尤其是后院,有什么消息赶紧告诉我。” 金戈有些迟疑,“公子,后院咱们进不去啊。” “那是你的事,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总归给我盯紧这府里的人和事。” “是!”金戈虽迟疑,到底应了下来。 “铁柱,你以后跟着我,只是你以后记住,你的命跟我的命一样重要。” 铁柱看了她一眼,垂头应了。 这话跟他爹和金管事说的不太一样。 他爹说的是,既择了主,那便是用自己的命换主人的命都是应当的。 金管事说的是,让你来公子身边,是让你看好公子,别让公子犯错,若有什么拿不定的,只管找侯爷。 金戈看了眼沈熙,眼里也闪过一丝惊讶。 世家大族哪个不是握着仆从的身契,让他们替他们出生入死,必要时以命换命,哪个主子会说一个下人的命跟他一样重要? 金戈看了眼铁柱,眼里有一丝艳羡,三公子这是看重铁柱! “你们也一样。” 金戈看着沈熙轻描淡写地一句话,心里激荡起伏。 他也一样,一样被公子看重! 叔说三公子非池中物,让他好好跟着三公子,当三公子是他唯一的主子。 这就是他日后唯一的主子了! 猴子看着两人,又高兴又有些不是滋味,人多了,也不知三哥日后还跟不跟他亲了。 “猴子,日后外面的事就交给你了,这事是咱们立身之本,半点儿马虎也容不得。咱们还是老规矩,等事情理顺了,咱再找人过来。” “这段时间你先跟金戈学学这京城的规矩,多听听各家的事情,各处衙门也都多打听打听,用得着钱的地方别小气。” “哎!”她说的含糊,猴子却听的明白,高兴得应了。 -- 第51页 这外头的事才是大事,三哥交到他手上,那他还是三哥最信任的人。 金戈还以为侯爷对公子有了安排,却越听越不对劲,“公子,这,这是打算做什么?” “我打算做点小生意,赚点零花。” 金戈嘴有些干。 公子手上有邱姨娘给的一万两,老夫人给的两千两,再加上卖酒的钱,加一起一万三千二百两了,这还不够,还要做生意? 沈熙给沈缈银票的事,除了老夫人祖孙三人,其他都不知道。 金戈腿有些发软,心也咕咚咕咚跳得厉害,公子果然跟府里其他的公子不一样! 沈熙还想再说几句,却听外头一声爆喝。 “孽子,还不给我滚出来!” 第24章 捐银 听出说话的是沈昀, 一屋子的人都愣了愣。 沈熙嘴角扯了扯,隔着窗户朝外看去,便见她爹一脸怒气地冲进了院子, 忙起身。 刚走到门口, 就和正进门的沈昀对上了面。 “父亲!” “你还知道我是你父亲?” 见了沈熙,沈昀更加来火,“我问你,那两坛酒哪去了?是不是给卖了?” 沈昀知道侯爷跟沈熙之前的打赌, 本也没当回事,没想到沈熙竟真的赢了,而侯爷也竟真的给了她两坛太湖白! 他只觉荒唐,随即又觉得心酸, 他还没喝过府里的太湖白,他个十来岁的孩子, 侯爷却一下子就给了两坛! 柳姨娘却替他高兴, 他开始还不明白, 听完她的话,顿时眉开眼笑。 对啊, 沈熙可是他的儿子, 得了好酒,还不赶紧送来孝敬他这个老子? 心情大好的他立刻让小厮送出去十来份帖子,广邀好友, 共品琼浆。 他等了一晚上, 却不见沈熙人影, 才想起来如今公子们轻易进不了后院, 于是,第二日特意向衙门告了假。 哪成想, 沈熙一早便出了府! 柳姨娘劝他,三公子可能是有要紧的事要办,他憋着气,又等了一日。 谁知,等了一上午,却等来沈熙身边的小厮提了酒出府的消息。 邱姨娘正好听见,立刻问他,“三爷可知道三公子要拿这酒做什么?他刚来京城,又没个认识的人,总不会是想拿出去卖吧?他若肯卖,三爷能不能帮忙说和说和,我娘家愿意出高价。” 他一听这话,再想想上回万两银子的事,立刻警惕起来,嘴上却骂,“什么卖不卖的,我侯府缺那点银子吗?” 等门房的人告诉他沈熙空着手回府时,他觉得几个姨娘看向他的目光都变了味。 他若真是去卖酒了,他就,就打断她的腿! 沈熙看向满面怒容的沈昀,略带惊讶地问道,“父亲怎么知道?” “你真卖了?” 沈昀心里再有准备,依旧两眼一黑,声音都变了调。 这个目无尊长,不思孝道的孽子,竟然真敢去卖酒! “听闻两河泛滥,数万人受灾,我娘当年就是因为家乡受灾才四处飘零,受尽苦难。如今,我没法孝敬她老人家,便想替她圆了生前的愿望,让这世上少几个像我娘那样的人。” 沈昀没想到他竟说起了他娘,一时没反应过来,就见沈熙羞涩一笑,“可父亲也知我身无分文,只有祖父给的两坛酒还值些钱,便,便将酒卖了,打算将换来的银子捐给朝廷赈灾。若是,孩儿做错了,还请父亲责罚!” 沈昀嗝了一声,扬起的手举了半天,到底没敢打下去,可就这么放过他,他又不甘心! “这个大的事,你怎么不跟我说一声,你说了,我难道会拦着你不成?” “我就知道父亲是个心怀天下的铮铮铁汉!是我怕捐得太少给咱们侯府丢脸。所以才没告诉您,既然父亲知道了,孩儿也就不怕了!” 说完,沈熙两眼孺慕,一脸崇敬地看着沈昀。 沈昀眼睛瞪得老圆,看了半晌,有点儿丧气地摆摆手,“这事,你个孩子就不要插手了,交给为父好了。” 转头又想起什么,没好气地问道,“银子呢?” 话没说完,就被人从外头打断,“老三这话说的对,这是大人的事,用不着你个小辈儿拿私房来出头。” 侯爷大跨步进了院子,一脸笑意地看着沈熙,“你有这份心就行了,剩下的事就交给你父亲吧,他如今也在朝中任官,享着皇恩,捐个万把的银子不是大事。用不着你那几百两的零头。” 沈昀这下怒气成了惊吓,万两?他在兵器司这么多年,拿的俸禄也没万两! 不等他开口,就听沈熙正色道,“祖父,银子再少也是孙儿的一片心意,如今天下太平,百姓安居,这都是仰仗圣上圣明,如今圣上有了难处,孙儿身为子民,虽势单力薄,却也有颗爱国尽忠的心。 虽说一千两百两少了些,可一方有难,八方来助,百索成结,百川成海,祖父焉知蚍蜉不能憾树?” 听她说这话,侯爷瞥了一眼旁边的沈昀,吓得他浑身一颤,不等他开口解释,就听沈熙又接着道,“再者,孙儿也有私心,我生下来便未曾见过生母,只知她亦是因灾受难,孙儿不能报母恩,只能多行善事,为生母祈福积德,望她早生极乐,下辈子自在做人。” 一番话说的侯爷依旧头疼,却难得地没打断,大手一挥,“行,就这么办了!” -- 第52页 送走了侯爷和沈昀,猴子哭丧着脸,“公子,咱们真要捐啊?” 那可是一千两百两银子,不是一两二钱!公子幸苦三个月,白费了! “就是不捐,咱们也留不住。”沈熙凉凉地道。 猴子一愣,不明白她这话什么意思。 “咱们一出门就被人给盯上了,左右被人知道了,这事若是只是侯爷知道了,倒也罢了,偏偏,三爷知道了。” 猴子想到刚才三爷那副气急败坏的模样,不由得若有所思。 沈熙笑了笑,“与其咱们一个子儿都捞不到,还要被骂不孝,不如干脆捐出去,你瞧,侯爷不就很高兴吗?” “别忘了,咱们还有条大鱼呢!” 侯爷进门一直笑着脸,证明永安侯府的那事他还不知道。既然不知道,这银子她沈熙就能赚了!现在,最要紧的就是怎么把剩下的那坛酒也弄到手。 猴子反应过来,立刻咧嘴笑,不管是两千两,还是五千两,都是一大笔银子! “别傻乐了,赶紧先把东西送到缈儿那儿去。” 知道她昨日出府逛了,小丫头拉着她连声地问,街上的人多不多,铺子多不多,铺子里都卖些什么?是铺子里的东西好还是咱们府里的东西好。 沈熙可怜她长大这么大,连个大门都没出过,今天便给她买了一包袱吃的玩的用的。 第二日,半个月没上朝的昌平侯沈远柱又上了一封折子。 一众朝臣以为他又是要弹劾,没成想,却是替自己孙子向朝廷捐了一千两百两白银,用以资助两河受灾百姓,同时也替沈昀和侯府各捐了五千两。 折子一出,本还为着赈灾银两吵吵嚷嚷的群臣顿时安静了下来。 今年一入夏,南方便一直降雨,八月,淮河下游的凤阳淮安两府便接连传来河水决堤的消息,朝中紧急调拨人手赈灾钱粮。 谁知,入了九月,由淮河入海的黄河水位暴涨,导致受灾范围扩大到三府十八县,户部一边要给受灾地区调拨钱粮,还得再分拨款项加强黄河堤岸,一时便有些捉襟见肘起来。 户部尚书这些天为了银子的事愁白了头,连宫中的开销都缩了水,偏缺口还迟迟补不上,如今听得昌平侯这么一开口,立刻眼睛一亮,一脸愧色地走出列队,激扬陈词一番之后,也跟着捐了三千两。 群臣一时面面相觑,再不敢落后,纷纷认捐。 愁眉不展近两月的崇文帝李孝祯这会儿脸上总算带了点笑意,开口道,“昌平侯府忠孝仁义,朕心甚慰!” 退朝后,沈远柱跟着崇文帝进了书房。 “别拘束,坐下说话。” 见沈远柱还站着,崇文帝随意地摆了摆手,吩咐小太监给他上茶,看着太监手里的端上来的茶盏,笑着摇摇头,“算了,还是给他拿个大海碗来吧。” 沈远柱嘿嘿笑了两声,“您还记得这茬呢?” 皇上看了他一眼,笑了起来,“怎么不记得,以前在我帐里,回回都抱着我的茶壶灌!谁不知你是属牛的。” 见他只顾着傻笑,皇上伸手点了点他,“说罢,谁给你出得主意?” 皇上知道他除了打仗,其他万事不管,没想到这回却关心起了朝政,要说没人指点,他是不信的。 沈远柱却没直接答话,喜滋滋地搓了搓两手,“皇上,臣新得了一个孙子!叫沈熙。” “嗯。” 皇上没在意,朝上已经听过这个名字,见他又提起来,狐疑地看了一眼,“你不会因为高兴生了个孙子,就想着捐银子给朝廷吧?” 再想想他的性子,还真说不准,便笑着道,“你家老三别的不怎么样,唯有这子孙运比你强,瞧这孩子,一个接着一个地往外蹦。” 沈远柱又嘿嘿笑了两声,“皇上,这个孙子是臣刚认回来的,之前一直不知道还有这么个孩子。” 当即将沈熙的身世说了,没想到,皇上听完却皱了眉,“这么说,他生母是青楼的女妓,他从小在青楼长大?” 沈远柱见皇上神情,立刻坐直了身子,梗着脖子道,“青楼怎么了,您忘了,臣出身也不光彩。” 沈远柱虽出生军户,他却是个奸生子,生父不详,为着这事,他爹没少搓磨他跟他娘,更因为这事,他十一岁就被送上了战场,这事知道的人不多,皇上是其中之一。 皇上见他一副急了眼的模样,看了他一眼,哼了一声,没说话。 沈远柱被那一眼看得缩了缩脖子,小声嘀咕道,“当年可是您自个儿说的,英雄不问出处,怎么到如今倒较真起来了,真要讲究起来,我这样的一生下来就该被摔死,哪还能跟着您享这么多年福。” 皇上见他还跟跟他顶嘴,有些头疼。 这老东西,这么多年,还是这副德性! 见皇上没追究,他立刻接着道,“他跟臣一样,出身不好,自小吃了不少苦头,可却是个懂事的,这捐银子的事儿就是他提的。不光心善,而且还是个知恩图报的,他姨母被人杀了,他小小年纪就敢提刀去替他姨母报仇。对了,仇家就是应天卢家,之前臣上折的。” 皇上一听这话,刚好看两分的脸立刻彻底冷了下来,“这么说,你之前上折子就是为了给孙子解决恩怨的?” “你把朝廷当什么了?把朕当什么了?” -- 第53页 第25章 忠孝 一时间, 屋内落针可闻。 沈远柱看着皇上冷脸,后背起了一层薄汗,两腿也有些发软, 却强撑着不让自己跪下。 “臣当皇上是替臣做主的青天老爷, 替臣的娘和臣洗了冤屈。如今臣的孙子也有冤,应天的百姓也有冤,臣谁也不信, 谁也不找,就找您,只因臣记得您说过,您要这天下再无冤假错案, 要百姓太平安康一生。” 满室全是沈远柱悲痛却激扬的声音。 “臣那孙子年纪小,不懂事, 知道自己的亲人被人侮辱, 剥了皮, 曝尸荒外,衙门里的人却囫囵了事, 哪样的情形, 您让他不到十岁小子怎么办?真要击鼓鸣冤,他那条小命有没有的活还不知道呢。” “他虽杀了人,可臣和他都不后悔, 死的卢家小子恶贯满盈, 死了他一个, 能活不知多少人, 这事儿可不是臣胡诌的,等刑部的人回来您就知道了!” “臣是个大老粗, 不懂得什么大道理,可臣晓得您从前是个好官,如今是个好皇帝。所以,臣的孙子对臣坦白了以往的事,劝臣上折子替他请罪,更要替一城的百姓鸣冤。是臣有私心,没说他杀人的事,您要怪,就怪老臣吧。” 话说完,沈远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紧贴地面。 没认擅弄权柄的事,却认了包庇的罪,皇上看了看伏在地上的人,半晌,到底开口,“起来吧。” 沈远柱虽有把握皇帝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摘了他脑袋,可却没把握他会不会责罚沈熙,抬头觑了一眼上面的皇上,小心地问,“皇上,那,臣孙子的事?” 皇上冷笑一笑,“怎么,朕不开口饶他,你就不起?” 沈远柱一听这话,心顿时落了地,忙从地上爬起来,谄笑着道,“起,起,臣这不是担心嘛,臣二个儿子七个孙子,就这一个资质好些,您要是一顿板子下来,把他给打残了,老臣上哪再去找一个去?您要真生气,要不,就打我吧,反正我皮糙肉厚。” 皇上被他这幅滚刀肉的模样气笑了,拿起手中的折子就冲他扔了过去。 沈远柱一把接住,诚惶诚恐地将它捧到皇上面前,“皇上,您换个东西扔,毛笔,砚台茶壶什么都行,这东西老臣要是没接住,受的罪就大了。” 说罢,苦着一张脸后退了几步,垂着头伸着脖子,一副等着皇上砸东西的架势。 “你个混账东西!”嘴里骂着,皇上的脸上却带着笑,手里也再没扔东西出去。 这一番撒泼打滚,沈远柱表了忠心,皇上忆了往事,君臣总算安安稳稳地坐下说话了。 “那小子多大了?” “十三,是老三的长子,老三不争气,养在他身边的几个也弱的很。倒是这个,从小长在外头,跟个狼崽子似的,皇上,您不知道,这小子一上来就闹的府里鸡飞狗跳。” 当即就吐沫横飞地将沈熙进府之后的事一一说了遍。 他说的起劲,皇上听得认真,不时插上一两句,两人像几十年未见的老友,遇上了唠唠嗑,说说各自的近况,谈谈儿孙,回想回想过往,很快便过了小半个时辰。 皇上看了眼一旁的太监,起身道,“哪天把你那孙子带进来给我看看。” “那可不行!”沈远柱立刻一口拒绝。 皇上转头看他一眼,哼了一声,“怎么,还怕我吃了他不成?” “您哪儿真吃了他,他个刚从外头回来的小子,规矩还没学呢,万一冲撞了您,我可得心疼坏了!” 皇上抬起脚来就冲着他踹过去。 沈远柱一蹦三尺高,嘴里嚷嚷着,“瞧瞧您这脾气,一个不合就踹人,可别把我孙子吓坏了!” 嘴上说着话,脚下步子不停,冲着皇上草草行了个礼就急急退下了。 皇上笑骂了一句,也不管他。 等昌平侯到家,内侍太监一路敲锣打鼓,高捧皇上亲笔的「忠孝」两个大字,也跟着到了府外。 原本,朝官捐银的事就在各家权贵官员之间低调地传播着,随着大长公主以及镇国公夫人的进宫出宫,皇后带着众妃公主,将自己的首饰珠宝绫罗绸缎捐出赈灾的消息就传播了大街小巷。 不等众人反应,以长公主为首的宗室勋贵家又开始了动作。 一时间,百官震动,再不观望迟疑,四处打听朝官们捐了多少,一级一级算下来,算自己该掏多少,又能掏多少,让自己既能在同僚中拔个头筹,又不惹得上司厌烦。 商户们向来闻风而动,从内侍进了昌平侯府那一刻起,盯上了这件事,这会儿,更是坐不住了。 银子他们有的是,一万两算什么,若是也能得圣上亲笔赐字,就是翻上了几倍几十倍那也值当了! 他们唯一担心的是没有门路直达天听,白白幸苦一场不说,倒给别人做了嫁衣。于是,托关系,找后台,个个想抢在别人前夺那个头筹。 老百姓倒没那么多想法,最多感慨一句昌平侯府子孙虽不出息,却是个心正身直的,家风可见一斑,倒是可惜了当年惊才绝艳的沈世子,不知道他若是活着,侯府如今会是个什么模样。 等户部在京兆尹门口支起了赈灾济贫的棚子,连百姓也顾不得八卦吹牛。 朝廷可是说了,哪怕捐银一两,官府也白纸黑字公告天下,子孙若是读书,便可免三年米粮。 -- 第54页 商户们更是欣喜若狂,真是关二爷保佑,这回不用担心银子水漂了。 几大商行,各地商会纷纷出马,既要抢占先机,又要拔得头筹,这时候就是比得各家的实力了。 一时间,肃穆庄严的顺天府衙转眼间变成了人声鼎沸的菜市场。 顺天府尹王大人亲自出马,带着一众手下维持现场秩序,商户排左,百姓排右,不得插队,不得抢占,站了一下午,直喊得嗓子冒烟,人还只多不少。 长长队伍的尽头,户部官员高声询问户籍姓名和银数,然后快速提笔落账,另一边十几个石匠拿凿提锤叮叮当当敲字落款,转眼兜里的银子成了黑石金字,任他风摧雨打,也磨灭不了。 太子听着户部官员每隔半个时辰报上来的数字,看了眼上首端坐的父皇,一向端庄持重的脸上也布满了笑。 皇上也是龙心大悦,一口气连写了几个义,吩咐宦官仔细收好,这才接过太子的手里的簿子细细看了起来。 他连三个皇子的毛都薅了,还能放过那些富得流油的商户?他们要名声,他要银子,公平交易,谁还能说他苛待? 外头因为她闹成了一锅粥,沈熙却忙着盯巷子那头的永安侯府。 铁柱传来消息,顾潜两月前便去了江南,如今永安侯府只剩钱老夫人一人。 又过了两天,铁柱回来禀告。 “那小厮是永安侯院子里的,叫钱宝,他祖母是钱老夫人身边得用的管事,他爹是管着马房的,家里还有一个老娘和妹子。 据说他娘原本打算将他妹子送进顾潜的屋里,后来不知发生了什么,母女二人都被赶出了府。如今他妹子下个月出嫁,定的是老夫人庄子上的一户人家。” 沈熙两腿一盘,抓了把瓜子在手里嗑着,听到这儿挑了挑眉,“这永安侯娶妻了没?” 铁柱摇头,“永安侯比大公子小一岁,今年十八,还未娶妻,也未定亲。” 没娶妻倒也正常,沈家的孩子过了二十才能成亲,可十八还没定亲,这就少见了。 想想那人的脸,沈三一个机灵,身子向前,压低了声音问道,“那是有隐疾?” 铁柱的眉毛立刻扭成了虫,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问。 金戈从沈熙盘起的双腿,看到她高高卷起的长衫,再听她一脸怪笑地说出隐疾两个字,转头看了看屋外,心里盘算着明日得换个机灵的小子看门,别让人瞧见他家公子这幅样子。 心里虽腹诽不已,嘴上却不含糊,“公子误会了,永安侯生的俊俏,是京里有名的玉面郎君,不过因为长得太过俊俏,有小姐为他不惜大打出手,闹得不可开交,连青楼里的姑娘都发出话来,只要顾潜肯留宿,她们就是倒贴银子都乐意!” 沈熙听得直乐,青楼女子也爱美男,只怕美男知道了没法消受这好大一坨美人恩。 金戈看着她乐,眼睛不住地往她脸上瞟,他家这主子,若是白些,不比那顾潜差,可惜一张黑脸,完全看不出美丑来。 “为着这事儿,永安侯一直不肯议亲,老夫人没法,想了各种法儿,最后还是永安侯说要自请守边关,老夫人这才随了他。” 等金戈解释完,铁柱这才接着说下去,“钱宝因为自己一家都是老夫人的陪房,祖母又在老夫人跟前得脸,平日里就有些倨傲,府里的下人都有些怕他,也没听说他跟谁来往多。倒是听说他跟永安侯身边得用的墨棋有些过节。” 略顿了顿,铁柱接着道,“墨棋是永安侯从外面带回来的,跟在永安侯身边伺候,以往先永安侯的祭礼都是他帮着准备,太湖白也是他在外头寻了带回来的。这一回因为永安侯去了江南,身边得用的几个小厮一齐带走了,老夫人便把这事交给了钱宝。” 沈熙瓜子嗑地啪啪响,“怕是这个钱宝自动请缨,想以此在主子跟前挣个脸。” 金戈也点头,这下人之间的争风吃醋他看的不少,这钱宝贸贸然就去醉仙居买酒,之后又胆大到在路上就敢订酒,一看就是个眼大心空没算计的,怪不得顾潜将他扔在了家里。 “先永安侯忌日什么时候?” “下月初十。” 今天已经十月十九了,不到二十天的时间,怪不得钱宝慌成这样。 不过,急的好,急了,她的价格才能卖的更好。 现在就是不知道猴子那儿能不能打听到消息了。 正要让铁柱去寻猴子,却被外头一阵喧闹给打断了。 第26章 择师 沈熙听完金戈打听来的消息, 也不由得感叹她这狗屎运。 自从来了侯府,似乎她前世今生的好运都一下子涌了出来,本来抱着宁可便宜别人, 也不能便宜自己亲爹的恶劣念头, 没想到,歪打正着,竟得了个御赐的手书回来。 不过,她能有如此运道, 也该庆幸侯爷正气孤勇,有胆子犯百官的忌,更没有贪了她的功。 侯府里喜气一片,侯爷更是忙的脚不沾地, 看到沈熙,只来得及冲她耳语了一句, 便又急冲冲地走了。 沈熙看着扯着嗓子一路高喊的侯爷, 笑了起来。 侯爷说, 卢崇峻的事了了。 了了,那必是在圣上跟前坦了白, 不必担心日后再有人追究了。 她虽不赞成侯爷将这事禀告给皇上, 可听他说这么一句,沉到肚里的那颗心又踏实了几分。 -- 第55页 侯爷他果然没有失言,他说护着她, 便给她扫除一切可能的麻烦和危险。 她抬眼望向正荣堂的, 眸中喜色转瞬即逝, 不知侯爷若是知道了她的女儿身, 可还会像如今这样护着她? 罢了,还是给自己留条后路吧, 靠人,始终不如靠己。 府中一阵忙乱后,侯爷沐浴焚香,郑重地开了祠堂,将明晃晃的圣旨恭敬地供到了母亲牌位前。 三爷沈昀领着几个儿子一脸喜气地站在后面,跟着跪下磕头,昨日的愤恨与不满尽数抛到了九霄云外,满脸的骄傲与荣有焉。 沈源依旧面无表情,直勾勾地盯着地面,姨娘没了,自己的依靠也没了。 不,他和姨娘一直都没有依仗,日后如何,还需凭自己,旁的人都靠不住,连亲爹也一样。 沈珏看了眼站在祖父旁边的沈熙,一向完美的笑脸难得地有了一丝羡慕,夹杂着几分妒忌,几分后悔,几分不平。 若不是自己和姨娘,沈熙卖酒的事就不会闹的人尽皆知,他沈熙也就不会有今天的风光。 沈煜如今谁都不服,就服沈熙,打得了四哥,治得了姨娘,如今连圣上都亲口夸赞,他这三哥要逆天了! 他一定要紧紧抱着三哥的大腿! 沈熙盯着那一卷手书,有些遗憾。 这要是放在自己身上就更好了,简直就是杀人放火打家劫舍出门必备之良品啊。 祭了祖,侯爷被金管事匆匆叫回了前院,沈昀难得地想跟这个儿子说几句话。 他咳了一声,见沈熙没反应,只好自己主动开口,“熙儿,这次事做的不错!你虽从小长在外头,可到底是我沈昀的儿子,日后定要谨遵圣上教谕,尽忠陛下,孝敬长辈,友爱兄弟,不要辱没了我侯府名声。” 沈熙扯了扯嘴角,恭敬地低头应了一声是。 “不过,这次的事还是有不妥的地方,那日我便说了,日后凡事不可自拿主张,你父亲尚在世,哪里用得着你一个小辈擅自作主,有什么事可以找我,即使我不在,还有你祖父祖母,哪里用得着你不声不响地做那些事来?我听说你还故意换了衣服,你这是防着谁呢?啊?” 话说到最后,越来越严厉,也越来越偏。 他在这个儿子面前丢了不止一回脸,那天自己刚开始训,侯爷就来拦,最后圣上竟还亲笔赐下忠孝! 他可他是他老子,有什么事不应该先来找他吗?这偷偷摸摸地难不成就是不想让他知道? 到底是外头养的,眼里半点儿没他这个父亲! 沈昀见她不说话,更来气,真要开口训斥,就被外头的人给打断,一看是老夫人跟前的王妈妈,立刻收了火,“母亲可是有事?” 王妈妈站在门外,恭敬地回道,“老夫人请三公子去荣恩堂,说是有话要问。” 老夫人一听侯爷先走了,就赶紧让她去拦着三爷,没想到紧赶慢赶,还是没赶上三爷的快嘴。 沈昀立刻摆了摆手,“行了,既然你祖母叫你,你赶紧去吧,你祖母年纪大了,你好好说话,别出言顶撞,若是让我知道了。” 王妈妈赶紧笑着打断,“三爷,老夫人催的急。” “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去吧。” 沈熙什么话也不说,冲他施了一礼,转身就走。 王妈妈在一旁看了,暗叹口气,又回头看了三爷一眼,见三爷和颜悦色地跟五公子说话,立刻掉过头来,几步追上沈熙。 一路上,王妈妈欲言又止,快进荣恩堂了,才小声地劝道,“三爷,他,公子,别放心上。” 沈熙笑了笑,没说话。 老夫人见沈熙进来,拍了拍秦夫人的手,冲着沈熙道,“快,快进来。” 见她脸上挂着笑,王妈妈却一脸尴尬,立刻明白过来,掩住眉心的的无奈,伸手将沈熙拉到跟前。 “这事儿你做得好,你是个好孩子,心善又孝顺,带着咱们家都跟着得了好名声,祖母在这儿谢谢你。” “祖母,这是孙儿该做的,孙儿是沈家的人,祖父说,孙儿日后就要同侯府荣辱与共,孙儿一直记得这话。” 沈熙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没有被夸之后的张狂与得意。 老夫人笑得眼里冒花,连说了三声好孩子,偷偷从袖里掏出个荷包,塞到她手里,小声地道,“这是祖母补给你的,你祖父不知道。” 沈熙捏着荷包,有几分诧异,忙真心道谢,“多谢祖母。” 老夫人见她半点儿不客气,更加高兴。 秦夫人看着一老一少咬耳朵,脸上含笑。 老夫人说的对,侯府有了忠义仁孝的好名声,怎么地也能给缈儿寻摸一户好人家,日后她有近两万两的嫁妆,还有这么个护短的哥哥。即便没有父亲,也有底气活得自在。 说完了悄悄话儿,老夫人开口谈起了正事。 “之前你大哥和你父亲都提到你读书的事,咱们虽是武将之家,可也不能真当那不通文墨的莽夫,你几个兄弟都在魏家族学里读书,我和你母亲的意思,你也过去,你觉得如何?” 自从上次沈煜提过读书的事,她就知道府里不会放任她就这么闲着,可她没忘自己的身份,既不想入仕,更不想入伍,只想带着兄弟,赚点小钱,即便哪一天被人揭穿,至少自己还有退路,还能舒舒服服过下半辈子。 -- 第56页 “多谢祖母和母亲为孙儿考虑,魏家族学孙儿也听说了,短短十几年就出了几十个进士,孙儿甚是敬仰,孙儿也曾跟着二娘粗浅认了几个字,若是能进魏家族学,孙儿定好好苦读,也给祖母博一个进士回来。” 老夫人一听这话立刻笑了起来,「熙儿这志向」,话说到一半,又突然停了下来。 侯爷对这个孙子什么打算她是最清楚不过,别人眼里荣耀满门的进士在自家老头眼里屁都不值,真要让沈熙去考进士,侯爷还不跟她闹翻了? 可万一真考中了,哪里又是坏事?高兴还来不及呢! 老夫人在光宗耀祖的进士和手握大权的将军之间犹豫半天,到底做了决定。 “进士好虽好,可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考上的,魏家家风正,学里管的严,夫子又都是有真才实学的明儒,咱家孩子进去就是想让你们多读些书,明事理,知进退,也不是非得挤破了脑袋去争什么进士的。” 话说完,老夫人心口一疼,真像自家丢了个进士一般,忙伸手揉了揉。 沈熙看着老夫人这一番动作,差点儿笑出声来,老夫人虽年纪大了,却越发随心随性。 “既如此,为何非要进魏家族学呢,只要有心,随处皆可向学,任何人都可为师。” 老夫人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点着沈熙笑,“你这小子,祖母竟被你绕进去了。” 她顿了顿,接着道,“话虽说的没错,可有名师带着和自苦读的到底不一样。” “孙儿并不想参加科举,进了魏家,只会让孙儿花更多的时间在不必要的事情上。与其这样,不如找个契合的老师,每日请教三两时辰,剩余时间还能继续跟着石叔练武。” 老夫人一听便有些犹豫,这打算可不就是侯爷的打算,可上哪儿找契合的师傅去? “母亲,不如让左先生教三公子吧。”秦夫人看老夫人为难,突然开口建议道。 “左先生?”老夫人皱了眉,“就是教几位姐儿的那位左先生?” 老夫人想了起来,这位左岩左先生是侯爷带回来的,他是秦夫人父亲的得意门生,当年秦少瑜被牵连入狱,其他人皆都避之不及,只有这左岩替自己的恩师四处奔走,最后因在公堂上污蔑朝官,对主审官员无理,当场褫夺了举人身份,若不是侯爷出面求情,只怕还要被打上几板子发派出去。 再后来,秦夫人嫁入侯府,得知这位左先生穷困潦倒,便求了侯爷,让他给府里的公子小姐启蒙。 几位公子去了魏家族学之后,便只有几位小姐跟着他,听他讲史读诗了。 沈熙见老夫人犹豫,立刻开口道,“祖母,孙儿于读书上怕是没什么天赋,只想着找一位生性淡泊,谈吐有趣的先生为师,这位左先生,孙儿也曾听缈儿说过,对他甚是敬仰佩服,若是能以左先生为师,倒是孙儿的幸事了。” 老夫人见她这么说,只当她是真心想要拜左先生为师,哪里还会为难,“这事倒是不难,不过你得跟你祖父说一声,免得他又有别的主张。” 沈熙一听,立刻要去寻侯爷,正巧外面来了丫头,说侯爷让三公子赶紧去前院见客。 老夫人一听这话,忙催着沈熙去前院,转头却问王妈妈,“前面来的是谁?” 王妈妈笑着道,“是钱将军,宫里的内侍前脚刚走,将军就过来了,等侯爷祭完了祖才让人去请侯爷。” 老夫人笑了笑,转头叮嘱媳妇,“老钱一准儿留下用晚饭,赶紧让厨房多准备几个菜。” 想了想,接着道,“顺便送一坛烧刀子过去,他就爱喝这个。” 秦夫人忙起身准备去了。 还没到侯爷的院子,就见金管事远远地站在院门口,一脸焦急。 见她过来,金管事小跑几步上前,压低声音道,“三公子,里头是钱将军,两人不知道为什么打了起来,您快进去劝劝。” 第27章 送酒 沈熙先是一惊, 随即停住,转头将他上下扫了一遍,“祖父真叫我了?” 金管事被她看得心里咯噔一下, 只得说实话,“侯爷让再过一柱香的时候叫您。” 听了这话,她反而不急了,开口道,“放心。” 金管事见她没怪罪, 立刻道,“老奴也知道没事,可,哎, 您不知道,侯爷跟钱将军, 这俩位, 一旦交起手来, 从来就没个分寸!年轻的时候倒也就罢了,如今, 都快七十的人了, 万一有个磕磕碰碰,这可怎么是好?” 一向持重的金管事难得地带着几分慌乱,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 两人几步进了院子, 就听着屋里咚地一声, 接着, 一人得意的笑声传来, “瞒了我这么久,怎么可能这么便宜地饶了你, 没那么好的事!” 又是一声闷响,接着,才是侯爷那略带着喘气,却依旧中气十足的声音,“老子的孙子,跟你有什么关系,干什么要告诉你!” 话音刚落,屋内一阵椅子倒地的声音,过了半晌,侯爷扯着嗓子笑,“服不服?老子就是老了,照样打得你这个混球满地爬!” 沈熙上前一步,跨进门槛,瞧见侯爷骑坐在一人身上,死死按住那人的双手,压得他不能动弹。 见她进来,地上两人都回头看过来。接着,又一齐翻身,利索地从地上爬起来。 “来了啊?来,这是你钱家爷爷。” -- 第57页 侯爷一边介绍,一边从地上捡起腰带,三两下将衣裳绑好。 沈熙目不斜视,上前躬身施礼,“沈熙见过钱爷爷!” “好,好!”钱大同一边答应着,一边在地上找鞋子。 等穿上了些,见沈熙还低着头,一巴掌拍在了她的肩上,“小伙子长得精神,比另外那几个看得顺眼的多了。” “我家孙子都精神!”侯爷立刻不客气地回道。 钱大同翻了个白眼,伸手在怀里摸了半天,掏出碎成三块的玉佩来,“得,我就说这玩意儿中看不中用,还不如给个金疙瘩!” 说罢,又转头冲着她笑,“小子,说罢,想要什么见面礼,你钱爷爷回去补给你。” 不等她答话,侯爷立刻道,“我看你那杆银龙枪不错,就那个吧。” “放屁,那是老子留给孙子的,你别乱打主意!” 沈熙见两人转眼又吵起来,忙出声制止,“钱爷爷客气,您手上这玉佩晚辈喜欢得紧,不如,就将这个送给晚辈吧。” 钱大同得意地看了一眼老侯爷,笑道,“这小子实诚,我老钱喜欢,这样,听说你的酒都卖了,我家还有一坛,回头就给你送过来!” 沈熙大喜,“多谢钱爷爷!” “你那都是老子送你的,你倒好意思拿回来做人情!再说,我侯府还差一坛子酒?不行,换一个!” “祖父!”沈熙忙出声,“孙儿很喜欢这太湖白。”一边说,一边冲他使眼色。 侯爷虽不知道她葫芦里卖了什么药,到底没再阻拦。 钱大同见了,又是一阵羡慕。 “小子,要不要跟我比划两下?听说你还能在那老东西手里走上五招?” “滚!别来欺负我孙子,有本事,让你孙子来!” “来就来,明儿我就让我家,对了,他多大?”钱大同指着沈熙问。 “十三!”侯爷头高扬,也是满脸得意。 “那,就让老大来,我家小孙子还小呢,肯定吃亏!” “呸,轩哥跟旭哥儿一般大,比我还高,你也好意思说出口!” “谁说个子高,岁数大就一定能赢,是你自己说你这孙子不一般,让小钱来,你心里亏不亏?” 沈熙看着两个老头吵得跟三岁小孩一样,无力看天。 等饭菜上了桌,沈熙坐下首相陪。 钱大同是个海量的,侯爷酒量也不差,两人你一杯我一盏,很快喝光了一坛烧刀子,这才开始端碗吃饭。 两人边吃边聊,从老孙家的小孙子讲到老常的大儿子,一点都没顾忌端坐一旁的沈熙。 提到老常的儿子,钱大同忽然压低了声音,“你说,皇上到底什么意思,年年往北边送些毛头小子,却半点儿没有召见咱们的意思,这要真有什么动静,就靠那些愣头青,扛得住?” “怎么扛不住?你当年不也是毛头小子?”侯爷不接茬,继续往嘴里扒饭。 “你是真不懂,还是跟我打马虎眼?大常都能将儿子送到北边,我就不信你不急!” “急有什么用?再急,你也变不出儿子出来!” 钱大同当年跟着沈远柱出去挣前程,等前程有了,再回老家时,才发现自己的婆娘早死了。 儿子虽勉强活了下来,可因自小受了大罪,过了三十人便没了,好在还留下了两个孙子,他便守着这两个孙子过了十几年。 若是往常,听了这话,钱大同早一拳上去了,可今日,也不知想到了什么,他只叹了口气,便狠狠地往自己嘴里塞了块肉。 侯爷话说出口就后悔了,见他这副模样,只得含糊着劝道,“儿孙自有儿孙福,你别着急,再过几年,等孩子大些了,自然有他们出头的时候。” 一听这话,钱大同立刻抬了头,眼里冒光,“我就说你这个老狐狸肯定知道什么,赶紧说!” 说罢,将声音又压低了几分,“是不是你那女婿给你来信了?” “混说什么,这事能乱说的吗?”侯爷立刻打断他的话,见他一副你骗鬼的模样,只得解释道,“我觉得,皇上是在拿蛮子练兵。” “练兵?”钱大同一愣,“不是蛮子自己过来骚扰?” 侯爷嗤笑一声,“几年前怕是真骚扰,最近这几年,恐怕就不是了。” 钱大同饭碗一搁,“皇上,这是要大动作了?” 侯爷不置可否,“咱皇上可不是逆来顺受的主,这些年咱们都憋着一股子气,何况是皇上?” 十几年前的那张仗,虽灭了北蛮王庭,可却跑了一个王爷两个王子,他在荒漠里发了疯似地连追了三个月,终是被皇上的三道急令调回了朝。 那一场仗他失了个儿子,皇上失了四万精兵,他不甘,皇上只怕更不甘。 “再说,即便咱们能忍,北蛮也不会忍,他们当年只能往北往西逃,可那两个地方若是能养人,他们也不至于到处侵扰我大周边境。这十几年咱们在休养,他们未尝不是在蓄势,端看谁的刀快,谁的马强了!” “朝中怎么一点口风都没有?” “太子肯定知道,内阁有几人知道我不清楚。但是户部那老滑头肯定知道,银子就是从他手里出去的! 瞒得就是下头,咱们被迫应战那是不得已,主动挑衅,别说那些个御史文臣,就是武将,都不见得能一条心!” -- 第58页 “那瞒着咱们干什么?要打仗,我老钱肯定第一个上!” “告诉咱们跟在朝堂说开了有什么区别,这事儿,可不好拿台面上说。你要真想让你孙子顶上,我给你出个主意,去找镇国公。” “镇国公?” 镇国公府乃是太子外家,先镇国公膝下两子一女,长女为当朝皇后,贤良淑德,甚得皇上敬重,长子朱永浩也就是如今的镇国公,手握十万大军,镇守京畿大营。 “你是说?” 见侯爷点头,钱大同立刻明白了。 送走踌躇满志的钱将军,沈熙立刻将读书的事跟侯爷说了。 侯爷倒是二话没说,就应了,却叮嘱他,每日文课不得多于两个时辰! 沈熙笑了笑,躬身应了。 第二日一早,钱府的管事就上了门,不光送了一坛子太湖白,另有一个锦盒,锦盒里是一块上好的玉佩。 她看着那一坛子太湖白笑眯了眼,将军果然豪爽! 谁知,钱府人刚走,侯爷也让人送了一坛来,她看着桌上两坛太湖白,哭笑不得。 侯爷是不是以为她还能挣道圣旨回来? 他若知道她的打算,怕是连钱府的这一坛也会给没收吧。 下午,沈熙特意换了身衣服,去藏书阁拜见先生。 左先生三十多岁的年纪,面白长须,消长脸,眼神清明,举止潇洒,一身布衫随着步子左摇右晃,倒有几分竹下七贤的风姿。 见沈熙朝他施礼,左先生看也不看,随意地摆了摆手,靠着椅背坐了下来,看了眼桌上的论语,随手翻开一页,便开始讲了起来。 沈熙惊讶地将眉毛一路高飞,又随着那人和缓不急的声音渐渐放平。倒是外面的金戈连看了左先生好几眼。 时辰一到,不待沈熙施礼,左先生提着长衫几步便跨出了门,连她在身后的道别都置若罔闻。 缈儿说,左先生学识渊博,细致和善,会讲史,会说故事,还能跟哥哥一样编蚂蚱! 小丫头定然不会骗他,那,这个左先生还是那个左先生吗。 不过,如此不上心的先生,倒是正合了她的意。 沈熙远远吊在左先生后头,看见猴子在树丛后伸头探脑,顾不得打量,加快脚步上前去。 不等她靠近,猴子就小跑上来,“公子,有黑市的消息了!” 第28章 博古轩 猴子这几天一直在打探黑市的事。 这事不难, 黄牙就知道,亲自带他去了,谁知, 竟是一家古玩铺子, 里头金银玉器字画木雕,古玩店该有的都有,不该有的,确实没看见。 老板是个四十上下的中年人, 精瘦,留着八字胡,见猴子问太湖白,一张脸笑的客气, 说的话却斩钉截铁。 “咱们博古轩可是卖古玩字画的,公子若是要买酒, 还请移步去醉仙楼。” 黄牙在一旁劝说, 可掌柜始终笑着摇头。 没法子, 两人只好出来,黄牙急得眼都红了, 指着天发誓, 刘大人家二公子的小厮的堂叔,的的确确跟他说的是这博古轩,再没第二家!他若是记错了, 就让他一辈子开不了铺子。 黄牙人穷志不短, 做了十来年的牙人, 做梦都想自己开个铺子, 不用再风里来雨里去,到处给人当孙子。 猴子当然信, 他虽年纪小,可也算老江湖,在博古轩外蹲了两天一夜,今儿终于摸到了门道来。 “怎么回事?” “我在博古轩对面的巷子里守了两天,没发现什么不对的,昨晚便拉了铁柱,一直守到天黑,到近二更的时候,瞧见位公子带着一位小厮,从北胜桥过来,拐进了博古轩旁边的巷子,我开始没注意,等了会,又有两位公子进了那条巷子,才觉得不对。” “铁柱便带着我一路跟了上去,发现那两人进了一处宅子,我后来发现那宅子跟博古轩紧挨着。于是,便装作那两位公子的仆从,混了进去。 公子,真是黑市!卖什么的都有,龙眼大的珠子,一人高的珊瑚,连皇上用的茶碗都有,就是不知道是真是假。” “本来还想再看看,铁柱说有人盯着咱们,我俩就赶紧找借口出来了,出来的时候还差点犯夜,幸亏铁柱机灵,编了由头,才躲过一劫。” 沈熙看了他一眼,有点不赞同,“这么冒冒然就闯了进去,若不是对方拿不准你们身份,你们又跑的快,说不得现在我就得给你们俩收尸了!” “哪里那么严重!”猴子嬉皮笑脸,显然没听进去。 “敢做这种生意,又堂而皇之地大晚上邀客人上门的,不是胆子大就是后台硬,杀一个两个人都是小事,这次是你们走运,下次可别冒险了!” 她声音严厉,猴子立刻站直,点头应了。 她又转头问后面的金戈,“你知道这博古轩吗?东家是什么人?” 金戈还没从猴子的话里反应过来,见沈熙问话,立刻红了脸,恭敬地垂下头,“小的倒是不知,公子若是想知道,我这就打听去。” 等沈熙回到宣武阁时,金戈也一路小跑进来了,“公子,打听清楚了。” “博古轩是三年前新开的,掌柜的姓余,杭州府人,说是受东家的吩咐,来京城探探路子,赚几个小钱。只知道东家姓赵,在当地做些生意,其他一概不知,至于后院开黑市的事,小的没打听出来。” -- 第59页 “辛苦了。”沈熙示意他歇歇,转头问铁柱,“这几天钱宝那有什么动静?” 铁柱摇头,“没什么动静,像是真等着咱们卖他酒一样。” 真是个蠢货! “猴子,你今天就去找他,告诉他,事情有些难办,已经有两个兄弟折进去了。” 猴子立刻心神领会,一路小跑出去了。 “铁柱,晚上再跟我去一趟。” 不待铁柱回答,金戈就急急上前,“公子,不可。” 见她看过来,金戈到底没敢说危险的话来,只犹豫着道,“晚上怕是出不去。” 她笑了笑,没说话。 晚上陪了老夫人用过了饭,回来时刚好酉正,换身了小厮的衣裳,带着铁柱出了院门。 两人贴着院墙一路向西,不用铁柱帮忙,沈熙自己三两下就翻过了院墙,院墙外便是西跨院,前面两个小院灯火通明,远远落在最后的一处只隐隐透着点光。 “那是,左先生的院子?” 侯府地方大,幕僚都是一人一处院子,连教习也不例外。 见铁柱点头,她看了一眼便也放下,径直奔西跨院的小门。 守门的婆子见铁柱过来,二话没说便将门开了。 婆子是铁柱的干娘,那天从醉仙居回来铁柱便主动说了。 出了府,两人直奔博古轩后门。 远远响起了二更梆子的声音,隐在黑暗里的沈熙再转出来时,铁柱连瞅了她两眼,到底将脖子扭了回去。 沈熙一身暗白金丝纹长袍,胸前挂着的八宝璎珞项圈,玉面金冠,唇红齿白,哪里还有半点儿刚才那黑脸小厮的模样! 见铁柱朝她看过来,她挑了挑眉,袖子一甩,手中便多了把金光闪闪的扇子来,一手晃扇,一手背后,直奔那明亮亮的余字而去。 到了门口,两人被拦了下来,门口的小厮恭敬有礼,“这位公子,还请出示名帖。” “什么帖子?喊小爷过来买宝贝还要帖子?这是看宝贝又不是看美人!要什么帖子,没有没有!” 沈熙粗粝嘶哑的嗓门带着浓重的南方口音。 小厮有些为难,这公子一身金光闪闪,脖子上带着金项圈,手里摇着一柄金箔扇,脚下金丝软底靴,一看就是有钱人家的公子,“这位公子,咱们这里的规矩,上门的客人都要有咱家的帖子,才好进来。” 公子听了,扇子一收,转头厉声喝问一旁的小厮,“那什么公子给咱们帖子了吗?” 小厮垂头,“回公子的话,他给了,您没,后来,后来小的就给扔了!” “你这个混账东西,我的东西你也敢扔,害得小爷白跑一趟,大哥还说你聪明,我看你笨得跟猪一样!” 公子一边骂,一边拿着扇子敲小厮的头,小厮抱头到处窜,“公子,咱回去吧,咱都花了十多万了,不能再买了!” “放屁,小爷要你管,小爷的银子想怎么花就怎么花,要你管?到底你是少爷还是我是少爷?再说,我海家的银子还怕花得了?” 外头一阵闹,早有人告诉了里面的余掌柜,余掌柜匆匆赶过来时,正好听了海家二个字。 海这个姓可不多见,最有名的便是福建漳州靠商船出海发家的海家。 他将人上下打量了一番,这才上前。 “这位公子,这位公子。” 沈熙揪着铁柱的衣领,掉过头来,一脸被人打扰的不高兴,“干什么!” 余掌柜抬头一看这人,卧蚕眉,丹凤眼,面若桃花,发如泼墨,就是对上他家公子也毫不逊色。 “公子大驾光临,余某有失远迎,不知公子贵姓?” “我姓什么关你什么事,我认识你吗?”沈熙不买账,继续教训手里的小厮。 余掌柜笑着摇头,被娇宠惯了的小公子都是一个德行,“这位公子,我是这家店的掌柜,公子若是对小店东西感兴趣,在下可以为公子介绍一二。” 小公子闻言,总算想起自己大晚上出来是为了什么,又拍了小厮一巴掌,“都是你的蠢货,小爷差点儿忘了正事!” 转头又冲余管事扬了扬下巴,“你叫什么来着?” “小的姓余,余掌柜。”余掌柜好脾气的拱拱手,“不知公子怎么称呼?” “我。”小公子眼珠子一转,“姓韩!” 见周围人一副狐疑的模样,小公子恼怒地跺跺脚,“说了我姓韩就姓韩。” 余掌柜了然,侧过身,一边伸手请他进门,一边笑道,“不知哪位公子邀了韩公子前来,小店也好给给公子安排坐席。” 韩公子踢了踢小厮,“那人说他姓什么的来着?” “姓刘,刘公子。”小厮衣领还在公子手里,闷着头答道。 韩公子歪头想了想,又去踢小厮,“是叫刘二的那个?” “好像是,是,是。” 余掌柜一听刘二,彻底放了心,“原来是刘公子,刘公子可是有阵子没来了,您这边请。” 韩公子倨傲地点了点头,“这还差不多!” 一边走还不忘去踢手里的小厮,“今天就暂时放过你,你下次要再管我,我就把你送回漳州去!” 余掌柜眼神闪了闪,今儿可真是巧了,真是碰上海家的人了。 都说海家富可敌国,如今看来,到底一夜暴富,根基浅了些,子孙教养上比不上世家大族,再多的富贵只怕也撑不住不成器的儿孙。 -- 第60页 韩公子当头,余掌柜在后,绕过影壁,穿过花墙,进了一处院子,院子里,几十个灯笼沿着游廊一路蜿蜒,照得小院内灯火通明,还没进屋便听着屋内人高声笑语,一派和乐。 刚一进屋,就有人高喊,“老余,等你老半天了,快来,说好了今天有好货,你今天要是再不拿出点好东西,我就让人扒了你的衣服,看看你还有没有皮说大话!” 被人打趣儿,余掌柜半点儿不恼,“王公子说得对,今日的东西要是还入不了各位的眼,我老余不用各位扒,自己就先扒喽!” 屋内笑声更大了,开了一场玩笑,各人都有些跃跃欲试。 沈熙打量了一眼屋内,堂上一副仕女戏猫图,两侧一副对联,堂下正中一张黄花梨长桌,四周依次放了十来把椅子,三三两两的客人正交头接耳的交谈。 再转头,便见伙计搬来一张椅子,不待她开口,一旁的小厮忙拽了自己袖子将凳子仔细擦了一遍,这才撩袍坐下,刚端起茶杯,还没到嘴巴,皱起了鼻子,啪地一声将杯子放在了几案上。 小厮低头看了看茶杯,弯了腰,略带恳求地哄他,“公子且忍忍,一会儿咱回去喝!” 周围人见是个十几岁的孩子,有人冷哼,有人摇头,余掌柜忙高声唤来管事,让人将东西摆上来。 几个伙计一捧着一只锦盒,依次放在了当中的桌子上,周围人忙起身上前去看。 东西不多,一把玉梳,材质上佳,做工古朴,瞧着不甚起眼。 一只镶红宝石赤金手镯,一对羊脂白玉雕兰草纹玉镯,一只赤金长命锁,几样东西成色皆是上品,做工精细,却也不是寻摸不到,最不寻常的便是当中一柄赤金九尾点红宝石凤钗,以及一把玉柄竹节扇。 屋内一时无声,周围人互相看了看,有人开口。 “老余,这,可是真的?” 第29章 纨绔 余掌柜笑得委婉, 说得话却直接,“能到各位眼前的,还能有假?” 他点着中间那只凤钗,“这一件, 咱们不说,各位也知道她的主人,旁边这玉梳,各位可别看它不起眼, 却也是她老人家常用的。 据说,用它梳头,能延年益寿, 永葆青春不老,各位老少爷们回去孝敬自家长辈, 不说功效, 只说是皇后娘娘用过的东西, 那都是无上的荣光。” “至于这玉扇,如今朝中谁不知太子殿下最爱竹节扇, 身边时时带着一柄, 如今这一柄,那可是大有来历,各位瞧好喽!” 余掌柜一声吆喝, 抖了抖袖子, 伸出两手, 轻轻将折扇打开, 向四周展示一圈。 “正是太子殿下临摹前朝黄叠懋的那幅江山红日图,旁边还有他的落款, 大伙儿瞧瞧,这可是皇上都亲口赞誉过的。” “还真是!早听说太子擅书,没想到这丹青也是一绝!” “从来没见过太子手书流传在外,没想到今天不光看到了他写的字,连画也一并看到了!” “余掌柜当真好本事,这样的东西都能弄出来!” 余掌柜客气地冲众人拱了拱手,“不敢当,都是托各位的福,托咱们东家的福。” “另外几件什么来历,快快一并说了。” “镶宝金镯和长命锁是长乐殿里出来的,那对白玉镯则是从永和宫出来的。” 余掌柜点着桌上的东西,一一介绍。 长乐殿住着的是皇上唯一的公主,乐平公主,永和宫则住的陈贵妃。 有了凤钗和玉扇在前,这几样倒显得一般了。 “老余,这东西,你老实交代咱们一句,来路正不正,你若不说,今儿个,我可不敢下手。” “二爷,您放心,今天的东西虽来之不易,却是官府过了明路的,不会有人追究,若真有人问起来,您老尽管来找我。” “莫非,这是前几日宫里捐出来的那一批?”有人迟疑地问。 余掌柜不说话,却冲说话的人微微翘了拇指。 众人见了,当即心中大定,或起身细看,或交头密谈,或拉着余管事打听。 沈熙看着左右逢源的余掌柜,转头问一旁侍立的伙计,“今晚,就这几样了?” 伙计立刻躬身,话里带着恭敬,“是,不知公子看上哪样了?可要小的为您写条儿?” “小爷对女人的东西不感兴趣,你这儿还有什么好玩的,外头见不到的?” “这。”伙计有些为难,随即想到了什么,“前些日子掌柜的寻来了一座一人高的红珊瑚,不知公子。” “珊瑚有什么稀奇的,换一个!”公子不耐烦。 伙计看了眼浑身珠光宝气的小公子,脸上的笑容不变,接着道,“还有一顶镶着红绿蓝宝石的王冠。据说,是海外一个小岛岛主的遗物。” “死人的东西就不要拿了,晦气!”小公子嫌弃地摆摆手。 “还有一只犀角杯,同婴儿手臂长,据说用之饮酒,能强身健体,延年益寿。” “嗯,这个还有点儿意思,不过小爷我一看就是长寿相,用不着!” 伙计摸了摸头上的汗,“这。” “行了,你下去吧。” 余掌柜得了空闲,忙过来解围,一边拱手一边道,“韩公子头回光临,余某怠慢了,还望公子勿怪!” 韩公子摆摆手,“无妨无妨,不过,你这老头是不是把好东西都藏起来了?” -- 第61页 “公子这话怎么讲?” “那小子将你这儿夸得天花乱坠,说你有什么王母的玉盘,判官的铁笔,更有让人飘飘欲仙的神仙水,怎么今儿什么都没看到,倒是一屋子俗物!” 余掌柜看着被众人捧着的俗物,面色不变,笑着道,“公子见多识广,自然看不上这些,实话与您说,什么金盘铁笔怕是刘公子虚言了。” “不过,说到神仙水,在下倒还知道有一样可勉强可以对上了,醉仙居的太湖白,不知公子听说过没有?” “别卖关子,快快说。” 公子啪地一声收起了扇子,探身上前。 余掌柜当即就将这太湖白详细说了,特意强调一句,一坛难求,价值千金! “千金有什么了不起,小爷有的是银子,快快拿出来给小爷尝尝,看是不是真像你说的那样,一口赛神仙!” 韩公子急不可耐,催着余掌柜赶紧去拿。 余掌柜却面露难色,“不瞒公子,小店如今还真没有,不过,公子若是要,小店可以立刻为您寻去。不知您要多少?” “若真要像你说的那样,你有多少小爷要多少。嗯,最好来个几十坛,一起给小爷带回去!” “公子说笑了,今年的太湖白早就售空了,如今只能帮公子去各家问问,看谁家愿意让出一坛两坛来。” “一坛两坛?” 公子跳脚,“不行不行,太少了。祖父,祖母,父亲,大伯,二伯,大哥,二哥,三哥。” 余掌柜看着他掰着手指数,忙笑着打断,“公子,公子,真没有那么多,买得起这酒的人谁还会缺银子花,就是自个儿不喝,送人也是好的!” “不过,您是贵客,头回上门,小的自然要替您想想法子。至于能找来几坛,那还真不好说。” “到底有多少,你给句实话吧!” 余掌柜低头想了想,伸出一只手来,“五坛,再不能多了!” 韩公子撇嘴,“行吧,行吧,五坛就五坛,什么时候来拿?” 余掌柜想了想,“后日吧,不过价钱可能就。” “银子不是事!” “公子爽快,那就两千两一坛,五坛刚好一万两。” 公子毫不在意,挥手示意身后的小厮,“大黑,付钱!” 小厮低着头,脚步岿然不动。 韩公子从椅子上跳起来,一把揪住小厮的后领,拿起扇子敲在他的头上。 “你又装什么呆,让你付钱没听到?” 小厮弯着身子,声音低低,“公子,咱们没那么多的银子,大公子临走前,只给了十万,让您省着点花,如今不到五天,您就全花光了!” “花了就花了,要你多嘴!等大哥回来不就又有了,少废话,你身上还有多少,拿出来。” “一千两,公子,大公子还要好几天才回来呢,钱给出去了,咱们这几天可就没吃饭的钱了?” “让你拿你就拿,跟小爷这儿哭什么穷!快拿出来!” 见两人的声音越来越大,余掌柜连忙将人拦住。 “公子,公子,不必现在就付银子。要不,我等公子几天时间,时间到了,公子若是不来取,那我可就不给公子留了。” “好,好,好!你这老头心肠不错,那就。”韩公子又掰起手指头数了起来,数完却满脸懊恼,转头瞪了旁边的小厮一眼。 “十天,十天后小爷来拿!” 余掌柜有些犹豫,十天,时间有些长了。 “怎么?还有人敢跟小爷抢?老头,说好了,十天,一天都不能少,一个时辰都不能少,你要敢卖给别人,小爷拆了你这黑店!” 韩公子龇牙,一脸恶相。 余掌柜见他这幅模样,却笑呵呵地应了。 将一主一仆送出了院子,余掌柜立刻示意身后的管事。 “找个人,跟上去看看。” 他虽有七八分把握这纨绔是海家的子孙,可总要亲眼看看,证实了才好。 再说,若是能知道海家人落脚的地方,寻个机会登门拜访,日后,说不得还能搭上海家的生意。 沈熙带着铁柱在黑夜的巷子里摇摇晃晃,朝着城东那片富贵云集的庆云坊走去,走到一半,她突然转身,拉着一旁的小厮,“大黑,我怎么感觉有人跟着咱们?是不是鬼?” 身后跟着的人听了,忍住笑,闪进了一旁的巷子,听着前头脚步啪啪跑远了,再出来,哪里还有人影! 正要上前追,却不想身后一阵风袭来,接着,人就软软倒在了地上。 沈熙揉了揉发酸的拳头,用脚踢了踢身下的人,眼珠子一转,叫来铁柱,低头吩咐了一番,这才离开。 铁柱再看见沈熙时,她身上又是出门时的那一身,脸上也依旧黑不溜秋,在昏暗的月光下,只瞧得见两排整齐白牙。 第二日,沈熙一大早便将猴子叫来。 “赶紧去街上找几个机灵的小乞丐,告诉他们庆云坊有位年纪不大,说着南方口音,长相俊俏的小公子,出手阔绰,几十张银票子流水一样地花,若是碰上,给他说几句好听的话,他便能随手扔一个银裸子过来。” 一边说着话,一边扔给猴子个荷包,里头放了几块碎银子。 “告诉他们,别想着一个人独吞,就说这公子满京城转悠,行踪飘忽不定,指不定今天在城东,明天就去城西了,若是想赚钱,大伙儿一起找。” -- 第62页 猴子点头,正要出门,就又听她低声吩咐,“等等,找人的时候遮掩一下,别让人认出你来。” 猴子立刻明白了,一个躬身便出了门。 她又叫来铁柱,“你这两天盯着博古轩,看看他们有什么动静,有什么不对,赶紧回来告诉我。” 铁柱略抬了抬眼皮,扫过她那张黑如锅底的脸,低头应了。 金戈在一旁看得心热激动,公子昨夜出去一趟,今天就这架势,不知道他下一步要干什么。 沈熙手指点着桌子,钱宝那儿还得找个人看着,醉仙居那儿是不用管了,璞玉即便有也不会卖他,可难保他没有其他法子,可让谁去呢? 哎,还是人手太少,做什么事都缩手缩脚,也不知大丁他们什么时候能到。 前些日子,她让猴子托人送了一封信并五十两银子给大丁,让他带愿意过来的兄弟来京城,想来也快了。 金戈正胡思乱想着,忽听着沈熙唤他,“让你打听的事,有消息了吗。” 他立刻敛了神色,“六公子身边的小厮说,左先生给三位公子上课也是这样随性,就是因为这样,三爷才请侯爷将几位公子都送到魏家的。至于对几位小姐,听婆子说倒是挺认真的,他还特意写了一份字帖给三小姐临摹。” “是只给了三小姐,还是几位小姐都有?” “只三小姐一人有,二小姐也想要,左先生却说他伤了手,写不了了。” “此外,三小姐问他什么,他都是有问必答,说的耐心又详细,还常对三小姐笑。三小姐有时候听书听烦了,左先生还给她做小玩意儿,对其他两位小姐就是爱理不理,二小姐为此还找老夫人抱怨过。结果,左先生只回了一句嫡庶有别。” 嫡庶有别?这可真有意思! “左先生与三爷有过节吗?” 金戈听他说三爷,愣了愣,“大概,应该没有吧。” 见她皱眉,忙解释道,“并不曾听说他们有来往,这么多年,左先生也只在西跨院和藏书阁走动,并不爱出门,三爷他,向来瞧不起酸儒。” 沈熙立刻领悟。 沈昀其人虽自诩雅士,肚里却没几两墨水,来往的也是同他差不多的官宦子弟,自然瞧不起寒窗苦读张口圣人闭口子曰的读书人。 可,若没过节,又为何这般厚此薄彼? 她想不明白,金戈更是一头雾水。 左先生本就是怪人,谁知道他这是犯的什么毛病! 要他说,还是侯府太过仁善,才纵得让他眼长头顶,连主子都放不进! 第30章 得手 余掌柜等了一晚上没等到人回来, 心里难免有些忐忑。 第二日一大早,天还没亮,管事的就急冲冲地进来禀告。 “掌柜的, 人找到了。” “在哪儿?” “在咱们家铺子外头。” 管事犹豫了一下, 压低了声道,“被人扒光了衣裳,吊在了屋檐下。” “活着还是死的?”余掌柜一下子坐直了身子,紧张地看着管事。 “活着!” “让他赶紧进来!” 听完了来人的话, 余掌柜倒笑了起来。 住在庆云坊,又有高手相护,看来,真是海家的人了。 最关键的是, 对方只是警告,没要了性命, 这事, 就还有回转的余地。 想到昨晚那口口声声说自己姓韩的海公子, 余掌柜笑起来,吩咐管事, “告诉下头的人, 再有人问酒,就说,都卖光了。” “另外, 你带人去库里, 起几件东西出来, 小心点, 别磕坏了!” 主子压箱底儿的东西,他就不信, 一样也入不了那位的眼! 余掌柜备好了东西,就等着海公子再次上门。 可一连等了两个晚上,连个人影都没瞧见,他不禁又有些坐不住了,犹豫再三,到底又让人去了趟庆云坊。 打听的人很快回来了。 没人见过什么韩公子,倒是一整条街的乞儿都在找一位出手阔绰,操着南方口音的小公子。 所有人都说,他出手大方,若是高兴,一整个银锭子都能直接赏下来。不过,他们已经好几日不曾见到人了。 余掌柜想起那一千两的话来,哈哈笑了两声,终是放下心来,安心等着十日之期。 沈熙听着铁柱说博古轩的动静,立刻叫来猴子,“去给钱宝传话,就说三千两一坛,五千五百两两坛,给他两天时间,过期不候。” 猴子一蹦三尺高,直奔屋外。 自从上回告诉钱宝,事情有些难办之后,他就有些坐不住了,短短四五天的功夫,已经催了他两回。 他原先担心公子拿不到酒,后来担心钱宝找旁的路子,如今公子总算开了口,他恨不得立刻就让酒变成银子。 钱宝听完猴子的话,傻在当场,“什么?三千两?不是说好了两千两?你们之前还卖了六百两一坛?” 猴子依旧半躬着身子,一张脸要哭不哭,比钱宝还难看。 “哎呦,钱爷哎,别说您了,我们兄弟也是悔得肠子都青了!早知道这酒这么抢手,那天,就是拼了哥几个小命,也不能卖给那骗子!” 钱宝一听骗子,反应了过来。 对啊!太湖白什么时候卖过几百两一坛了?就连他家公子都花过五千两,还只买回来一坛! -- 第63页 该死的醉仙居!处处跟公子过不去! 可他怎么办?他可是在老夫人面前打了包票的! 不对,他是打了包票,可他没提银子的事! 钱宝心中大定,冲着猴子的方向,微微抬了抬下巴,“五千五百?是不是太多了,往年也没这个价。” “钱爷,您可是这地地道道的京城人,往年什么价,您能不知道?往年五千两也就够买一坛子,如今,那可是两坛!您是不知道,我们兄弟为了这两坛。” 他突然咽了口口水,将原先要说的话给吞了回去,含糊着道,“总之,这价钱一点都不冤枉!” “您要实在觉得贵,就拿一坛吧,不瞒您说,这一坛也有人等着呢,您若是不要,我倒是多赚五百两呢!” “要,怎么不要,都给爷留着!你先让人把酒送过来,爷过两日给你银子。” 猴子陪着笑,“钱爷,为着您这一笔生意,我们兄弟可是将脑袋拴在裤腰带上了,如今只想着早点拿钱走人,最晚,明日太阳落山前。不然,就是咱们兄弟想赚这银子,也得看有没有命花!” 钱宝有些不高兴,一想到这些人为了银子,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只得应下。 可,三千两跟六百两,到底差得太离谱,他心里实在不放心,还得再去问问。 到了第二天上午,打听的人依旧没消息,眼看着忌日就要到了,他再也顾不得许多,立刻让人传话,请见老夫人。 沈熙看着一齐走进来的铁柱和猴子,悬了一天的心立刻掉了肚。 “三哥,成了!”猴子脸上的喜色遮掩不住,连称呼都忘了。 沈熙看了看手中的银票,现兑即付,妥妥的五千五百两到手! 京城真是旺她,事事顺心,路路发财! “猴子,明日咱们看铺子去!” “哎!” 这几日侯爷日日进宫,不到晚上不会回来,老夫人知道她每日忙着练武读书,也不会轻易让人去叫她,所以,只要瞒得住石叔就好。 第二日下午,沈熙等来了左先生,不待他坐下,便上前一步,躬身道,“先生,学生有事要外出,还请先生容我半天假。” 左先生听了这话,转身就要朝外头走,却被她一个箭步拦了下来。 “先生,沈熙资质鲁钝,如今又缺课,内心实在不安,不如,让我这书童代我听课,待我回来,他再讲与我听,先生觉得如何?” 说罢,示意锦衣华服却一脸尴尬的金戈上前。 左先生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冷哼一声,转身回去。 沈熙立刻微笑躬身,“多谢先生,听闻先生爱酒,学生偶然得了一坛子好酒,还请先生不要嫌弃。” 猴子忙将怀里抱着的酒坛放在了桌上,正是左先生最爱的西风烈。 左先生眼皮都没掀,撩袍坐下。 “如此,多谢先生了。” 沈熙退后,看着左先生闭眼讲经,金戈手忙脚乱地翻书,嘴角微勾,转身带着猴子直奔小门。 出了府,两人换上短褐,先在南门大街转了一圈,又在庆云坊转了转,正要从庆云坊出来,忽觉不对,对视了一眼,不动声色地走了一炷香,闪身进了一条巷子。 没过一会儿,一个穿着破烂的乞儿探头探脑地在巷口张望,见巷子里没人,立刻跑了进来,前前后后看了两遍,立刻骂骂咧咧,转身就要朝外头走。 “你是在找我们吗?”沈熙带着猴子从院墙上跳下,一前一后堵住了来人的去路。 牛二心里一惊,转头看去,正是他刚才盯的两人! 他将目光落在猴子的脸上,看了半晌,才开口道,“我认识你!” 这下倒轮到猴子吃了一惊,不待他开口,又听乞丐道,“你是那天跟我们说,庆云坊有钱拿的那人。” 沈熙看了眼猴子,笑道,“你怎么肯定是他?” 被人揭穿她也没想抵赖,干脆直接问出来,也好让猴子知道哪儿漏了破绽。 牛二看了她一眼,指着猴子道,“他虽穿的跟那天不一样,可走路的姿势没变。而且他肩膀一高一低,一眼就能认出来了。” 沈熙眼里闪过一丝惊讶,一眼就能从走路姿势认出人来,还能看出猴子两侧肩膀细微的不同,这人要么好记性,要么观察力不一般。 想到这儿,她又细细打量了眼前这个乞儿。 十五六岁的年纪,人又高又瘦,瘦长脸,眼里透着一丝凶狠,嘴唇极薄,见她看过来,眼里闪过一丝防备,将自己的后背贴上了墙壁。 “说罢,跟踪我们为了什么?” 牛二飞快的扫了她一眼,“没什么,就是好奇而已。” 沈熙笑了笑,“好奇?可是不是件好事,会死人的!” 牛二看着她笑,硬着头皮道,“你就是杀了我也没用,我能看出来,别人也能,你们瞒不住。” “别人可没你这眼力,何况,我这兄弟的本事我还是知道的,要真那么轻易让人看穿了,你们也就不会到现在还守在这庆云坊了。” “至于你,只要将你灭了口,就更没人知道了。” “你敢!” “小爷我有什么不敢的!杀个人而已!”沈熙转着手里的剔骨刀片,看着他笑。 牛二这会儿才有些害怕,本想着握着对方把柄,敲上一笔。没想到,对方不是善茬,直接就想杀他。 -- 第64页 他咽了一口吐沫,紧张地道,“我不会说出去的。” “你已经说出口了。” 对面的人笑得如同罗刹,让他心惊胆战。 是他大意了,以为对方没发现,却不知对方早已明了,还将他引到这处偏僻的死胡同。 “我跟你拼了!”牛二手里突然多出一把尖刀来,刀尖闪亮,直直冲向沈熙。 沈熙看出他没练过武,只因被逼到绝路,便凭着一股狠劲就这么不管不顾地冲上来,她不敢掉以轻心,不等人靠近,便一脚踹了上去。 那人在地上滚了三四圈,再起来,依旧一副急红了眼,找她拼命的模样。 她正要上前,那人却转身冲着一旁看热闹的猴子撞过去。 猴子捂着胸一连退了好几步,脸色都白了。 沈三心里一惊,顾不得那人,忙冲上前去查看猴子。 谁知,他却忙摇头,“三哥,我没事!只是被撞了一下。” 沈熙见他胸前没有血迹,松了一口气,转头再看那人,却已跑到了巷口。 一刻钟后,终于将人堵在了巷子里。 “还跑不跑了?” 猴子喘着大气,气急败坏地在他身上踢了好几脚,“下手挺黑啊,老子肺都快被你撞出来了!” 那人只抱着个头,缩在墙角,却是一言不发。 沈熙捡起他那把尖刀,短短一截,只半个手指长,一看就是哪家断掉的刀头,却被他捡来,磨的锃光发亮,握在手里,看上去确实有些唬人。 她竟然被个乞儿给耍了! “叫什么名字?”拉开猴子,她蹲下身去,盯着他看。 半晌,才传来声音,“牛二!” 她笑吟吟地看着对方,“跟我着如何?保证让你吃饱穿暖,还给你治伤。” 话一出,不光牛二吃惊,猴子也吃惊。 时隔多年,他又听到了这句话。 三哥每说一次,他就多一个兄弟。 跟以往的兄弟不一样,牛二沉默地看着两人,终于在沈熙的目光中开口道,“我若不愿意,你会拿我怎么样?” 沈熙笑了,这次是真笑。 “只要你不乱说话,我自然不会把你怎么样,可要是你多嘴,你就是化成了灰,我也能把你找出来!” 她的话让牛二将自己的嘴巴抿得更紧了。 沈熙见他不说话,站起身来,对猴子道,“给他二两银子,让他把腿上的伤治治。” 牛二的小腿本就有伤,刚才被他们追的急了,又跌了一跤,血水流了一腿。 猴子呸了一口,扔了一块碎银到他脚下。 第31章 托付 因为这一耽搁, 两人直接打道回府。 刚到胡同口,便见府门大开,里头传来嘈杂的声音, 忙疾跑上前。 一看, 院内人马攒动,几十名护卫一身铠衣,整装待发。 进了门,没跑几步, 就见侯爷一身戎装大踏步而来,想起前几日听来的话,心里咯噔一声。 “祖父,可是北蛮有动静了?” 侯爷满院子找人, 这会儿见她从外面回来,一肚子的火要发, 却被她这话一惊, 带起一阵猛咳, 再抬头,一巴掌拍到她头上, “胡说八道什么, 我是去江南,皇上命我押送灾银。” 沈熙龇牙,冲着他瞪眼。 可一想到他急吼吼地澄清, 心里倒真担心起来。 侯爷瞧见她眼里的担忧, 不再理她, 手一推, 将她拨到一边,“一边儿去, 别耽误了老子正事!” 刚走两步,又回头,面色凝重地看着她,“我走后,这家就交给你了,你要照顾好你祖母和母亲,护好弟弟妹妹们!” 她一听,两条眉毛揪成了一团,这是,交代遗言? “给我好好在家待着,别到处乱跑,给老子惹事,可也别让人欺负到头上!有什么事,等老子回来再说。” 话说完,人便一阵风地走了。 “祖父!” 她急追了几步,却只来得及叫上一句,人已翻身上马,奔出了大门。 看这情景,这一趟必又是避人耳目,如果北蛮当真有动作,那到时朝中是否还来得及应对? 她看着慢慢掩合的大门,眼里划过一丝担忧。 侯爷到底年纪大了,也不知还能不能挥得动刀,砍得动脑袋。 这老头一门心思向想让沈家富贵绵延下去,他也不想想,即便有那泼天的富贵,这府里的人又守不守得住! 倒不如安安生生,赚几个小钱,一家子团团圆圆的好! 猴子见她发呆,也跟着发愁,“公子,侯爷这什么意思?他真要把侯府交给你?” 若真是这样,公子还怎么带着他偷偷赚钱? 那可是大事! “你别多想,他是怕我给他惹祸!” 这府里再怎么排也轮不到她头上,沈怀旭那才是名正言顺! 忽然,她脸色倏地一变,转头就往内院跑。 荣恩堂里,老夫人靠在榻上,神情怏怏。 秦夫人在一旁温声劝着,沈缈垂着头,安静地坐在一边。 见她请了安,沈缈立刻跑上前来,仰头看她,“三哥,祖父走了。” “嗯,没事!” 她冲她挤挤眼,压低了声道,“我给你带了糖葫芦,你去找孙寿。” 孙寿就是猴子,王全给起得名儿,沈熙再嫌弃,到底没说让他改了。 -- 第65页 沈缈捂着嘴巴不停点头,转身就朝着外头跑。 哄走了沈缈,她转头问上首的老夫人,“祖母,大哥可是跟祖父一起?” 老夫人见她问这话,也没吃惊,只挥手让屋里的人都退下,这才问道,“你祖父都跟你说了?” 她摇了摇头,“不,是孙儿自己猜的。” 当即将侯爷临行前的话说了一遍。 老夫人伸手将她招到跟前,在她手上轻轻拍了拍。 这孩子,处得越久,越是喜欢,瞧瞧这机灵的劲儿,一句话就能猜个八九不离十,跟昭儿一样地,天资聪颖,也不知是祸是福。 她叹口气,“你大哥他们三天前就出发了,眼看着就要入冬了。” 话说完,老夫人抬眼朝外望去。 已经十月末了,树上的叶子早黄了,风一吹,簌簌地往下飘。 再往北,怕已经入冬了吧。 “祖母放心,祖父大哥一定能平安回来。” “但愿吧!”老夫人眼神空洞,喃喃开口。 昌平侯奉旨押送灾银的事并没在朝中引起多大关注。毕竟,这押送又不是头一回,怀远将军如今也还在淮安府呢。 倒是一位将军,一位侯爷接连奔赴江南,引得众人又重新关注起江南的大水来。 侯府里也同往日没什么分别。 沈熙憋着气一连等了三日,见府里的人该做什么做什么。没人向她汇报,更没人找她请示,自嘲地笑了笑。 她就说,有老夫人在,哪里用得着她个小辈儿做主拿主意? 再不济,还有沈昀呢!她可是还没成年。 正高兴着,忽地院门一阵拍打声,沈煜的声音从外头传进来。 “三哥,三哥,救命!” 沈熙眉头蹙起,立刻起身朝外头走。 院门被猛地推开,沈煜一路小跑冲了进来,满头大汗,一头撞到她身上,再抬头,咧开嘴,笑得却比哭还难看,“三哥!有人要打我!” 话音刚落,院墙外便传来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胖六,你个胆小鬼,小爷都追到你家了,看你还能躲到哪儿去!” 紧接着,院门又被撞开,跑进来个十一二岁的半大小子,白胖脑袋,小眼小鼻,一身宝蓝茧绸长袍,前后高高撩起,掖在了胯上,露出白色暗纹稠裤来。 在他身后,又陆续跟来了四五个差不多年纪的,都是一副看好戏的兴奋劲儿。 “你才胖,你才是胆小鬼,王八蛋!” 沈煜躲在沈熙身后,刚才的慌张无措早没了影,伸头吐舌,冲着来人叫嚣,“有本事跟我三哥打,打不过你就是只胖王八!” “你!看我不揍死你小王八羔子!” 白胖子气得手指乱点,几步上前,冲着沈煜就要扇,却被人一把拉住。 “你干什么?” “这话,该我问你吧?”沈熙眉毛挑了挑,好笑地看着对方。 胖子一把抽出手来,上下打量了沈熙一番,“呸,你就是外头来的那个小野种?告诉你,小爷我。” 对于沈熙的身世,侯府虽编了体面的说词,可关于他的生母,却没细说,有心人自然没错过。 再加上兰姨娘骂得那些话,一时间,人们提到三公子。除了说一句忠孝外,还会心照不宣地想起那句野种破落户。 钱小钱跟沈煜不对付,自然没错过这小道消息。 可他话音刚落,脸上就被人扇了一巴掌,声音又响又脆,震得一院子鸦雀无声。 随即,寂静就被一声怒吼给撕裂,胖子满脸通红,扯着嗓子喊,“小爷我今天跟你拼了。” 沈煜一脸兴奋,在后面拍着手,挥着拳头乱叫,“三哥!打,好好教训一下他!” 沈熙回头看了他一眼,手下不停,三两下就对方虎虎生风的招式尽数化开,一脚将人踢翻在地。 胖子坐在地上,羞愤交加,鼓着一双绿豆眼瞪着沈熙。 接着,一个挺身从地上跃起,蒙头朝着她撞去。 沈熙一时没反应过来,倒被他撞得连退了几步。 后头几个小子立刻高喊,“钱哥威武,钱哥给他个教训!” 她哭笑不得,接连避开胖子几次撞击,又将人撩翻在地。 胖子似是不敢相信,依旧低头来撞,却依旧一次次倒在地上。 沈熙摸了把头上的汗,松了松膝盖,低头问底下的人,“还打不打了?” “打!” 沈熙看着灰头土脸却倔强如同牛犊子的钱小钱,默了一默,放了他起来。 两人又接连打了十来回,回回都是胖子被踩在脚下。 “还服不服了?” “不服!你比我大,你比我高!你有什么好嚣张的!” 沈熙嘿了一声,“你也比沈煜大,也比他高,你都打上我门上了,还不能让别人嚣张,不服就再来,今天我就打到你服为止!” 接下来的几回,沈熙不说话,只出一只手,可照样将胖子打趴下了。 “服不服?”沈熙喘着粗气问。 脚下的人没啃声,身子却渐渐抖动了起来。 沈熙松开脚,一把将人拉起,见他闭着眼睛哭,眼泪在灰扑扑的脸上冲出两条河来,忍住笑,叫人打水。 “洗什么洗,老子今天脸都丢光了!” 胖手在脸上胡乱摸了一把,他闭着眼睛接着嚎。 -- 第66页 “谁说你丢脸了?”沈熙咦了一声,看了一圈扬声问道,“我倒觉得你是条汉子,没给你祖父丢脸!” 哭声一顿,胖子睁开眼来,却依旧一副凶相,“你骗人!” 说完,眼一闭,哭声却比刚才小了不少。 “怎么不是?” 沈熙提高音量,“打一架输了有什么关系,输了再爬起来就是,你祖父打仗也不能说百战百胜吧?难不成,输一场仗就不是英雄了?” 绿豆眼又睁开,挺胸凸肚,虽满脸是泥,却一身豪气,“当然是!” “那不就对了!这世上有几个爷们儿像你一样,忍着辱,受着疼还能一次又一次的爬起来?没有!就冲这个,我沈熙也敬你是条汉子!” 胖子掀起下摆擦了把眼泪鼻涕,上下打量了眼沈熙,“你虽然长得跟个娘们似的,可这话说得爷们,老子以后就不叫你野种了!” 话没说完,头上就又挨了一巴掌,“嘴巴干净点!” “老子要你管!嗷!” 头上又是啪地一声脆响,再瞪眼,却不敢再说话了。 “你等着,等我长得跟你一样高,再把你打趴下!” 撩完狠话,人一瘸一拐地就朝外面走,后面的小子也呼啦啦地跟着跑了个干净。 “去,自己到石叔那儿领罚。” 沈煜得意的脸立刻垮了下来。 去石叔那儿岂不就让祖母知道了,日后,祖父回来不也就知道了? 他立刻去拉沈熙的袖子,苦着一张小脸,可怜兮兮地喊道,“三哥!” “还是我来罚?” “三哥你来罚,我听你的。”沈煜立刻接话。 “好,那就先去练武场跑二十圈。” “不要!三哥,好三哥!二十圈会要人命的!” “那就写一张我是孬种贴在背上,贴一天。” “我不是孬种!” 沈煜立刻停了扭动的身子,红着脸,大瞪着眼,一脸委屈。 “不是孬种你跑什么?不是孬种你躲在我后面干什么?” “你给我记住,我今天揍钱小钱,是因为他出言不逊,可在我眼里,他还算个男儿!你呢?你连出手的勇气都没有,你不是孬种,谁是?” 沈熙的喝问让沈煜连连后退,最后惨白着一张小脸,喃喃地道,“我,我不是孬种,不是。” “不是?那就证明给我看!” 沈煜终于哭出声来,跑了出去。 等院子的人都走了干净,沈熙叫来金戈,让他打听是怎么回事。 金管事将几位小公子送出了府,对上石奎打量的目光,笑了笑,“怕什么?不过孩子之间的玩闹,钱将军不会计较的。” 石奎摸了摸鼻子,又盯着他看了两眼,嘿嘿笑了两声,“没事,没事。” 晚上,金戈一脸尴尬地将事情说了。 “六公子和钱公子都是在魏家族学,两人同班,却不对付,六公子年纪小,对上钱公子的嘲讽戏弄,向来都是能忍则忍,不能忍,就去找四公子五公子。” “最近一两个月,六公子时常炫耀他有个厉害的三哥,钱公子不服气,两人吵了好几回。” “半月前,学堂考试,六公子考了倒数第二,钱公子最末,六公子便笑他嘴上能干肚皮空。钱公子就要跟他约架。六公子不肯,一直推拖,今日一下了学,钱公子便一路追着,追到了咱们府上。” “四公子,五公子没拦着?” 金戈看了她一眼,垂下头道,“四公子近来都是独来独往,五公子倒是看见了。不过,只劝了两句,便跟着同窗走了。” 沈熙笑了笑,又转头问他,“门房上就这么把人放进来了?” 金戈满脸通红,“是,是金管事,说,侯爷说了,让您管下面的弟弟妹妹,他便没拦着。” 沈熙憋着一口气盯着金戈,瞪的金戈头都埋到了衣服里。 半晌,她无力地挥了挥手,让人都下去,一头栽在桌上,长长呼了口气。 罢了,几个孩子而已,又不是整个候府,没什么好怕的! 第32章 乞儿 一遭幻想破灭, 沈熙干脆破罐子破摔,一大早便来了荣恩堂。 听说她要去外面打听消息,老夫人摇摇头, “这事上头没明着讲, 那就不会有什么消息,且安心在家吧。” 老夫人这几日心里装着事儿,一直没什么精神,话说完, 不知又想到了什么,点头道,“出去打听打听也好。” 她立刻高声应了。 老夫人看了她一眼,笑道,“我倒是忘了,你如今日日都在府里, 倒把你给憋坏了吧?去吧去吧!” 心思被戳中, 她也不再藏着, 正要告退,就听秦夫人提醒了一句,“三公子出门多带些人跟着。” 沈熙微微有些惊讶, 抬头朝秦夫人看去,见她低垂着眸子,神色冷淡如旧。 她正了神色, 郑重给秦夫人施了一礼,“是, 多谢母亲!” 秦夫人不喜欢她, 她早就知道。可即便这样, 她却从来没有给过她难堪,倒因为缈儿,对她照顾有加。 不过,再照顾,像今天脱口而出的提醒还是头一遭。 不,这也是她们见面以来,秦夫人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沈熙叹口气,这府里的人怎么一个个都失了心疯了? 秦夫人要是那么一直傲气淡然,该有多好! -- 第67页 回去换了身衣服,她带着铁柱猴子直奔大门,正大光明! 刚出门,一旁就冲出来一人,“公子!那天的话可还作数?” 沈熙的目光从少年的急切而坚定的脸上,落到了他一瘸一拐的腿上。 小腿比先前足足肿了一大圈,伤口也化了脓,上面敷着一层草木灰,血水混着脓液和黑灰,黏在腿上,红红黑黑,甚是可怖。 她皱了皱眉,抬眼看向牛二,“银子呢?” 牛二一时没反应过来,呆呆地看着她。 她目光落在他怀里露出一角的馒头,绕过他,“我不用不听话的人!” 牛二忙跑上前,扑通一声跪在她面前。 “不是,二丫烧了三天了,老乞丐说,再不看大夫,就活不了了!” “长生,长生他们也饿没力气了,我不能看着他们死,我的腿还能抗,只要再过几天,再过几天就好了!” 少年的脸上还有青肿,眼神却没了那日的果决和狠戾,只剩了满满的惊慌与不甘。 “带我去看看。”半晌,沈熙开口。 足足走了大半个时辰,几人才在一座石桥边停下。 桥下,两个男孩光着脚,弯着腰站在冰冷的水里,一人拿个草篾子,看样子像是在捞鱼。 十一月的天,那两人仅套着层薄薄的单衣,裤脚高高挽起,露出冻得青紫的小腿来。 见牛二回来,两人高呼一声,扔了草蔑就往上跑,刚跑几步,看到牛二身后的几人,又立刻停下,仰着头,警惕不安地打量着。 两人年纪都不大,一个十三四的模样,一个却最多不过十岁,都是又黑又瘦。 大的那个见沈熙朝他看过来,将自己短了一截的衣裳朝下拽了拽,试图挡住露出的肚皮。 “二丫怎么样了?”牛二带头向下走去。 “好多了,就还是怕冷,总喊着饿,我和大田就想给她弄点鱼吃。” 大些的男孩一边低低地答着话,一边偷偷打量沈熙。 走到桥洞下,沈熙才发现洞里还躺着个三四岁的女娃,身下是厚厚的稻草,外面裹着一件宽大的袄子,面色苍白,嘴唇青紫,见他们看过来,忙将身子朝着洞里缩了缩。 这应该就是牛二口中的二丫了。 猴子环顾了一周,皱了皱眉。 跟着三哥以前,他们也是无家可归的孩子,他们有过这样的时候吗? 太久远了,他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自从跟了三哥,他们便再也没挨过冻,也没再饿过肚子。 他撇开眼去,目光落到一丈不到的水面上,又皱起了眉,离水这么近,夜里只怕更受不住。 “他们都是你什么人?” 牛二自打下了决定,就没想过瞒他,“他们都是我捡来的。” 他指了指大的那个孩子,“这是长生,他原是好人家的孩子,他爹做生意赔了本,带着姨娘弟弟逃了,只留了他跟他娘,他娘死了之后,他就跟了我。” 他又指了指另外一个,“大田是城外郭家村的,自小便没了爹娘,他奶死了之后,他就跟了我。” “二丫一生下来被人扔在了芦苇荡里,老乞丐将她捡了回来,养了几年,老乞丐年纪大了,就送到我这儿了。” “你多大了?” “十九。” 沈熙看了看这个只比她高小半个头的男孩,摇头,“我帮不了你。” “我可以帮你干活,我什么都能干,我也有力气,洗衣,烧饭,干什么都行,我可以签卖身契,日后也不要工钱,每日,每日只要四个馒头就行。” 牛二急急地开口,长生低下头,大田和二丫却一脸急切地看着沈熙。 猴子欲言又止,见沈熙不开口,又将头转过去,去看河水。 “我家里可不缺洗衣烧饭的,所以,用不着你。” “我还能做别的,只要公子想要我做的,我都能做!” 沈熙盯着他看,一看就是一炷香。 牛二迎着她的目光,越看,心越凉,可一想到长生他们,他又渐渐沉静下来。 他原本没将这人当回事,他说让他跟着他,他却在心里骂,谁不知道他们找乞儿回去做什么,不管做得好还是不好,他们这些人的命都跟草一样贱,说丢就丢了。 他不愿为了一点的蝇头小利就丢了自己和几个孩子的命。 可他没想到,这人竟还是给了他银子,这事儿,他还是头回碰到。 他揣着银子一路狂奔,直到每个人都摸了一遍,这才相信手里的银子是真的! 那一刻,桥洞下就像过年。 等从医馆出来,他又开始愁上了。 二两银子太不经花,可再舍不得,他还是一人买了两个大馒头,又比划了半天,买了婴儿拳头大的猪头肉,一人一片,热热闹闹地吃了。 这是今年他们吃的第一口肉,大田说,猪头肉是他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 三个孩子笑着,高兴着,他攥着兜里的几十个铜板,却笑不出来。 第二日,他便满街的转悠,转了两天,总算让他遇上那个叫猴子的,跟了他一路,一直跟到了槐树胡同。 他知道昌平侯府,也听说过沈熙的名字,他决定赌一把。 赢了,日后,他每年都能让他们吃上一口猪头肉。 输了,大不了就舍了这条命,反正,这世上也没什么可留恋的。 -- 第68页 牛二还在胡思乱想,就听对面的人问,“你想要什么?” 这一回却是牛二沉默了,再抬头,他目光坚定,“我只要活着,要他们好好活着。” 沈熙叹气,“好,我便如你所愿。日后你是我沈熙的人,听我吩咐,只对我一人忠心,可做得到?” “我牛海对天发誓,日后若对公子不忠,天打五雷轰!” 牛二的脸上的狠戾依旧,话却掷地有声。 收了人,沈熙不再耽搁,立刻让猴子去找黄牙,花了二百二十两在平事坊买了处小院,当天就让牛海带着人住了进去,又留了二十两给他,让他去看腿。剩下的,留给他们添置些过日子用的物事儿。 听说之前那处破败的二进院子还没卖出去,她想了想,又花了一千三百两,将那处院子买了下来。 她不到一个月就连买了三处宅子,黄牙看她就像看财神,恭敬地将他们送出了平事坊,还要往前送,总算被猴子给劝回去了。 又过了三日,沈熙带着猴子又到了平事坊,看着干净整齐的小院,以及站得笔直的三个孩子,笑了起来。 “你说,他们都要跟着我?” 牛二点头,“公子是好人,救了我们几个不说,还给我们房子住,我们都愿意跟着公子。” 他的腿被白布包着,脸上也没了前几日的潮红,显然已经退了烧。 沈熙笑了笑,转头问二丫,“二丫也愿意吗?” 二丫的脸色虽还苍白,精神却明显好了很多,见沈熙问她话,她往牛二身边缩了缩,却还是认真点头,“每天都能喝上粥,二丫愿意。” 沈熙又转头看向旁边的大田,不等她开口,大田立刻高声喊道,“愿意,愿意!” 她将目光落在最边上的长生。 长生却始终低着头,没看她。 牛二见了,一脸焦急,正要上前去拉长生,沈熙却已转过头,“给你们的钱不够用吗?” 牛二一愣,“够的够的,二丫的药之前那二两就够了,我这腿伤花了三两二钱,一床被子四百个大钱,八床一共三两二钱,一人一身里外衣裳,男孩是八十文,二丫的是一百二十文,总共六百八十文,又买了二十斤大米,一斤五文,共一百文。” “我问你钱够不够,你说这些干什么?”沈熙摆了摆手,打断他的报账。 看着她皱眉,院子的气氛立刻紧张了起来。 牛二忙从怀里掏出剩下的十两八钱银子递到她面前,“这,这是之前剩下的银子,都在这儿。” “给你的银子,你怎么花我管不着,可我这儿有规矩,每日至少一顿白米饭,一月至少吃上两三回的肉,不是一人一片,你们四人,一顿,至少得二斤。” “二斤?”大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这不算长的一辈子加起来也没吃过那么多的肉。 “公子,这,哪里吃得起?我们都是穷出身,有口粥喝就不错了。”牛二苦笑。 “你卖了自己就为了喝口粥?”沈熙斜了他一眼。 “你们为我做事,自然要给你们工钱,这二十两是给你们的安家费,日后每月,给你一两银子,其他几个小的,一人五百个大钱。” 大田听到不光有肉吃,还有钱拿,再崩不住,拉着二丫又蹦又跳。 牛二也难掩喜色,每月一两银子!这可是药房的伙计才能拿到的工钱! 见长生一脸担忧地看着他,他轻轻摇了摇头,早就做好的决定了,哪里还能反悔? 再说,他也不想反悔,一条道走到黑才是他牛二! 他恭敬地朝着沈熙弯下腰,“不知公子要我做什么?” 若是太危险的事,他就求公子,不让大田和二丫跟着。 沈熙看着几人脸上的神情,没错过他脸上的孤勇,笑道,“简单!我要你们继续当乞儿!” 第33章 失踪 回到侯府, 憋了一路的猴子再也忍不住,“公子,你让他们在街上打听消息做什么?” 沈熙看了他一眼,“你忘了咱们六百两卖酒的事儿了?” 猴子反应过来, 立刻点头,“公子英明,日后咱再也不怕被人坑了!” 她笑了笑,没说话。 接下来几日, 沈熙早晚练武,中间偷溜出府,四处闲逛,赶得回来, 便去听一听左先生的课,赶不回来依旧由金戈代听。 她一直惦记着铺子的事情, 如今手里攥着六七千两的银子, 总算有了丝底气, 自要挑个地段好,价钱公道的黄金铺子。 老夫人听完沈熙这几日的行踪, 笑着对石奎道,“你辛苦了,日后还劳你多费心,看着点!” 石奎苦笑, 可不就得多费心么!不能拦着, 只能暗中盯着, 还不能让他给发现, 更不能被他甩了!当年三爷胡闹成那样他都没这么累过! 毕竟,三爷是真纨绔, 胆子小得很,他却不同,石奎总觉得,只要他一个漏神,他就能捅出篓子来! 沈熙却不知石奎的怨念,正要换了衣裳出门,忽见猴子着急忙慌地跑了进来。 “公子,牛二递消息了,说是一刻钟前,顾潜从崇春门进城了。” 沈熙眼睛一亮,“今天初几?” “初九!” “快!让牛二盯着那头,有什么消息赶紧送过来,记得,让他们小心些!” “好嘞!” 赚了永安侯府五千多两银子,她总觉得不真实。 -- 第69页 钱宝傻,可那顾潜一看就不是个好糊弄的,这些天她一直让人注意着永安侯府的动静。 没想到,竟让她算中了,顾潜真的赶回来了! 可,一连两天,永安侯府都静悄悄地,像是没五千两那回事一般。 沈熙一口气没松下来,牛二就传信过来,说要见上一面,特意嘱咐,让猴子不要出门。 等见了面,她才明白牛二的话。 博古轩的人从昨日起,就四处打听海家的人,他们还在街上找当初传消息的乞儿。 沈熙笑了起来。 她跟博古轩的十日之期一过,余掌柜就在庆云坊到处打听,连找了两天没找到人,也就罢了,没想到,今日又开始找了。 慢慢地,她脸上的笑淡了下来,是啊,隔了四五天,在顾潜回来之后又开始找了。 “让人盯着博古轩和永定侯府,若是有来往,立刻让人告诉我。” 牛二搞不明白这博古轩怎么跟永安侯牵扯上了,不过公子既然这么吩咐,自然有他的道理,也不多话,立刻转身去安排了。 第二天一早,牛二就让人递来消息,永安侯身边的小厮昨夜去了博古轩的后门。 她手里的笔一歪,顾字就多了一撇。 又隔了两日,牛二却没一直没消息送过来,她心里涌起一阵不详,立刻让猴子去趟平事坊。 再回来,猴子一脸不安,“公子,牛二不见了。” “什么时候不见的?” “长生说,前天出门后就再没回家,已经两天了。有小乞丐说,前天中午还看见他在博古轩对面的巷子里,下午就没见到了。” 沈熙腾地从椅子上坐起来,在地上转了几个来回。 牛二断不会无缘无故地消失,自己让他盯着永安侯府和博古轩,他最后消失的地方又离博古轩不远,那定然是被人发现了! 她奔入书房,拿起笔来写了几行,连同一把金折扇递了过去,“把这个给长生,让他拿着这个去找那个老秀才写状子,写好之后就带人跪到博古轩门口哭,就说博古坊见财杀人,让他们把人給交出来,记得,你不要露面。” “哎!”猴子将字条和扇子仔细收好,立刻跑出了门。 “铁柱,去找魏家学堂找六公子,就说今天我请他去八仙楼吃饭。不管他带多少人,只要吃得完,楼里的菜随便点。” “金戈,叫上几个嗓门大的小子跟我走。” 正要出门,迎面却碰上石奎。 石奎看着她这出门的架势,顾不得多问,上前道,“公子,留在应天的人回来了。” 侯爷之前派人收集卢家罪证,刑部接手之后,只留了一人在应天听消息。如今,案子结了,留下的人自然也跟着回来了。 沈熙看着他一脸严肃,停了脚步,“发生什么事了?” “容娘子的户籍被人改了。” 沈熙浑身一震,看了眼石奎眼中的慎重,开口道,“石叔,我先出去一趟,回来再说。” 东门大街横贯整个京城,是京中最繁华的地方,既有夫人小姐爱逛的绸缎铺子彩云坊,珠宝首饰翠玉轩,也有老少爷们喝茶说话的一品阁,吃饭聊天的八仙楼。 博古轩在这条街上却不起眼,生意也马马虎虎,不过人缘却是极好。 掌柜的和气有礼,见人三分笑,店里伙计勤快机灵,甭管买与不买,都细心给您介绍。 可这会儿,整个博古轩却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一圈看热闹的。 人群当中,一坐两跪了一老两小,老的一看就是个傻子,头发蓬乱,身上也是一团污,屁股坐在地上,两条腿伸的老长,左右乱晃。 旁边坐着个三四岁的女娃,歪扎着两个小辫,穿着个破破烂烂的棉袄,吸溜着鼻子,一边哭,一边喊着哥哥。 最边上跪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长得倒是端正,身上却也穿的寒酸,袖子裤脚高高挽起,露出细瘦的手腕脚脖。 少年一边跪地磕头,一边口齿清晰地哭喊道,“求掌柜放了我大哥,我们不要银子了,只求掌柜将大哥放回来。” “你们别哭了,人丢了该报官报官,该找人找人,怎么倒上我们博古轩来要人了。” “前段日子,我捡了个宝贝,想着将它卖了,给阿娘治病,大哥听说博古轩的掌柜心善和气,就想来问问,可这一问,就再没能回家去,我带着妹妹找了两日,有人说,那天看见大哥就在博古轩外头,之后就不见了人影。” “你这孩子,你大哥在我们店外头不见了,怎么就能找我们要人?我们没见过你大哥,你快带你娘和妹子走吧,这老老小小的,赶紧回家去!” 余掌柜摊着手,一脸无奈地冲着众人笑。 人群中有人指指点点,看着地上的三人摇头,“这是着急上火,糊涂了吧?” “你看看,老娘是个傻的,生的孩子还能有脑子?” “没准儿人比你聪明呢,想了个法子跑这儿赚钱来了。” “你还我哥哥,哥哥!” 三四岁的女孩子哭声更大了,“哥哥被你们抓走了!” “胡闹!别瞎说八道,快走快走。”伙计不耐烦,向前两步就要赶人。 一旁的疯妇看着周围的人,一边拍着手笑,一边喊,“哥哥!哥哥!” “掌柜的,这是那宝贝,我们不要了,您拿回去吧,只求您将我大哥还回来。” -- 第70页 少年两手高举过头,手中捧着一件东西,阳光一照,金光闪闪,赫然就是那天海公子手里那把金扇! 余掌柜的目光从金扇上转到地上的少年,目光锐利地打量起来。 不是,长相身形都对不上,他想了想,另外一个也不对,瘦了些。 难道真是他们捡来的? 他冷笑一声,捡?哪有这么好的事儿? “呦!这掌柜看来真认识这扇子啊?”沈熙站在人群后,摇着手里的折扇闲闲开口。 众人看过去,也看到了掌柜还没来得及收敛的神色。 “啧啧,真是可怜,这就叫做怀璧其罪,一把破扇子,就要了一条人命,这京城胆子大的人当真不少。” “什么人,胡说什么?给我站出来!”掌柜神色一凛,冲着人群喊道。 “怎么,掌柜的还想当着这么多人杀人灭口?哎呀,还真有点怕!” 人群让开,走出一位面容黝黑,穿着富贵的少年公子。 “三哥!”沈煜早就听见他三哥的声音,这会儿见到人了,当即高声呼喊。 “三哥,三哥!”钱小钱在一旁也跟着乱喊,两人很快从人群中挤到了沈熙跟前。 见到钱小钱,沈熙一点儿没惊讶。自从沈煜被她罚了跑二十圈之后,这两人倒成了患难之交,日日厮混在一起,共同商讨怎么对付她。 再看后面,不错,那日来的几个小子也都在,还有好几个面生的。 金戈见六少爷果然在看热闹,忙躬身行礼,“六公子,钱公子。” 沈三让人扶起长生,“这位小兄弟,你起来说话吧,这事若是个误会,你就是跪上一辈子,对方没法给你变出个哥哥来。” 余掌柜点头,正要拱手道谢,就听那人接着道,“可若不是,你想,这等心狠手辣的歹毒之人,你怎么又能奢望跪上一跪,他便能将你哥哥放回来?” 余掌柜一口气差点儿没噎过去,当即冷了脸。 “既然如此,不如将这事交给官府,让官府查清楚,他到底认不认识这扇子,到底有没有绑走你哥哥。” 人群也跟着点头,这话说得有理,丢了人,本就该报官。可,这一傻两小的,官府哪里会认真管这事儿? “你别怕,我是昌平侯府的三公子,这是我六弟,这位是常德将军府上的钱二公子,还有这几位,都是家弟的同窗,我们既然碰上了这事儿,必然不会袖手旁观,有我们和众位作证,定能还你们母子一个公道。” 众人一听昌平侯府的公子,立刻想起了之前捐银的沈三公子,皆都朝她看去。 三公子果然英姿勃发,浩气凛然,也纷纷跟着附和起来。 “三公子说的对,去官府,去官府告他们!” 于是,沈熙带头,沈煜钱小钱跟后,一行人扶着老妪,抱着二丫,浩浩荡荡就往京兆府尹赶去。 人群末尾,沈珏目光闪了闪,转身回府。 第34章 放人 听闻昌平侯府三公子沈熙带人敲了鼓, 王大人手里的杯子一抖,腰又开始酸了起来。 捐银的事儿差点儿把他这老骨头累趴下,始作俑者便是这三公子, 怎么今天又找上门来了。 等他从衙役手里接过诉状, 惊讶地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 早听闻永安候府大事不管,小事不沾。怎么,竟出这么一位爱管闲事的主儿? 正要开口吩咐, 就听衙役进来禀告,说是失踪的牛二找到了。 “胡闹!” 一个乞丐乱跑也值得大张旗鼓地闹到府衙来! 师爷忙出去打探,再回来,立刻上前, “府尊,那牛二是被人抬回家的, 说是, 身上没一处好肉, 一看就是用了刑的。” 王大人一想便明白了,冷笑一声,“这博古轩倒是好大的胆子, 去,给我查查它是个什么来头!” 师爷一脸干笑,“府尊, 不用查了, 学生知道。” “你知道?”王大人转头, 一脸狐疑。 “您忘了?永安侯府每年都让人送来节礼。” “这, 是他家的?” 见师爷点头,王大人嘿笑一声,“这永安侯眼皮子也太浅了,就为了一把金扇。” “谁说不是呢。”师爷干笑两声,却不多话。 沈熙等人将牛二送回了平事坊,见牛二伤的严重,忙请来大夫看诊问药,最后又留下二十两银子给他调养身子,补贴家用。 跟着看热闹的众人不由得再次感慨,三公子当真仁义! 送走了众人,牛二拉住了她的衣角,小声地道,“公子,我没乱说话。” 沈熙拍了拍他的手,缓声道,“我知道,你先好好养伤,其他,万事有我!” 牛二一听这万事有他,落下泪来,“多谢公子!” “日后,有什么事,让长生来府里找我!” “哎!”牛二一听,喜出望外,重重点头。 他虽早知道公子身份,可公子从不让他上门,有事也是在隔着几条街的巷子里留记号,等着猴子来找,是以,在这之前,长生他们都不知道公子的身份。 如今,公子却当面让他们有事上门! 长生没说话,却跪在地上,结结实实地给沈熙磕了三个头。 此时的沈煜也一脸激动,“三哥,三哥!” 一路上,他从沈熙左边转到右边,又从右边转到左边,一声接一声地喊着三哥。 -- 第71页 今天众人看向三哥的眼神,还有落在他身上的目光,让他到现在都还不能平静。 钱小钱一脸嫌弃地看了他一眼,又歪头去看沈熙,咳了咳,“小爷承认你比小爷厉害一点点,聪明一点点,不过,就一点点!” 他严肃地比划着小指指尖那一小截儿。 沈熙哈了一声,“技不如人还死不承认,有脸没脸?” 钱小钱立刻红了脸,半晌,哼次哼次地道,“承认就承认,你比我大,比我高,比我,比我好看,打得过不是应该的吗?” 他这话一出,身后一众少年都呆了呆。 明明上午还说,他仗着年纪大,欺负人,怎么现在倒是承认得痛快了? 沈熙斜了他一眼,一巴掌拍到了他脑袋上。 钱小钱瞪眼,随即又转头,冲着身后的七八个孩子大声喝道,“还不快喊老大!” “老大!” 沈熙笑出声,一日的阴霾总算撕开了条缝,伸手捏了捏那白胖的脸,“你呢?” “老大!” 钱小钱的脸被捏的变形,却硬生生地受着,嘴里挤出老大两字来。 “走,八仙楼!” “呦嗬!” 等一帮小子从八仙楼出来,沈熙捏了捏荷包,再次感叹,“半大小子吃死老子!” 顾潜从宫里出来,听墨棋禀告了博古轩的事儿,没说话,脸却沉了下来。 “公子,小的没能拦住余掌柜,请您责罚。” “先回去。” 余掌柜还是头回来永安侯府,牛二是他抓的,也是他打的,为的就是从他嘴里找出那个耍他的人。 若不是因为那人,他也不会在公子面前丢这么大的脸! 若不是这帮子乞儿乱传消息,他也不至于隔了那么久都没发现不对劲! 可他哪里能想到,昌平侯府的三公子竟为了一个小乞丐出头,不光出头,还替他敲鼓告状。 如今谁人不知昌平侯府,谁人不晓得三公子,为了不让事情闹大,他赶紧将人偷偷給放了。还暗自庆幸,幸好没下狠手! 哪知,他这边刚放人,那边就有人送来了消息。 那乞丐手里的扇子竟然就是三公子的! 这一消息炸得他焦头烂额。 昌平侯府跟永安侯府势同水火,这三公子先是装漳州海家的公子。接着,又在大街上跟个乞丐演双簧,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还能为了什么,定是为了陷害打压他家侯爷! 这么多年,侯爷一个人支撑门庭有多不容易,他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他可不能让这起子小人,再让侯爷分神劳心。 余掌柜焦急万分地在书房内走来走去,见到顾潜进来,忙迎了上去,急急开口道,“侯爷,这些事都是昌平侯府搞出来的!” 顾潜看着余掌柜一脸的担忧和不安,缓声道,“余叔,别急,慢慢说。” 余掌柜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开口道。 “下午,有个遮着头脸的丫头到店里来,说她家主子好心,不忍咱们被人欺骗,特来告诉我们,她说,那乞丐手里的金扇就是沈三公子的,是他从候府一个姓邱的姨娘那里得来的!” “我让人去打听了,邱家确实曾给邱姨娘送了把金扇,伞柄前后共十颗宝石,最大的两颗一蓝一红!就是那小乞丐手里拿得那把,跟当初海家公子拿着的一模一样!” 余掌柜说到最后,气得脖子都粗了。 “三公子,沈熙?”顾潜拧了眉,脑海里闪过一张黑脸。 原来,是他! 原来是这么回事! 他倒是思虑齐全,为了骗钱宝,故意压着余掌柜手里的太湖白,倒将他永安候里外骗得团团转。 当真小瞧了他! 只是不知,他是故意,还是误打误撞? 顾潜冲着余掌柜道,“这事儿我知道了,天不早了,余叔,你先回去吧。” 看着余掌柜走出门,他转头吩咐墨棋,“查查这个沈熙!” 沈家什么时候竟冒出一个这么大的孙子?竟还入了圣上的眼! 不过,这人既然这么爱银子,又爱博名声,那他不妨帮他一把。 沈熙拎着满满两提盒的菜进了荣恩堂,老夫人早听说了外头的事,见她进来,忙招手,“快来,快来,这是去哪儿玩去了?” “祖母,今日我在八仙楼给六弟庆生了,八仙楼果然名不虚传,我给您带了他家最负盛名的蜜汁猪肘,爆响三脆,还有绿丝红果。对了,他家这道乳羹绵滑香甜,很是受夫人小姐喜欢。” 沈熙一样样端上来,老夫人眯着眼,看着桌上七八样菜,有她爱吃的肘子,有秋娘爱吃的素锦,还有缈儿爱吃的甜口,笑得开心,连忙吩咐,“快去将三小姐找来,就说她三哥回来了。” 话音未落,沈缈就一阵风地跑进来,“三哥,你怎么好几日不来找我玩了?” “三哥这几天有些事,日后天天来陪缈儿,你瞧,我给你带八仙楼的菜回来了,你尝尝,看喜不喜欢,若是喜欢,哪天哥哥带你去吃。” 沈缈呀地一声,转头去看老夫人,见老夫人看着她笑,拉起沈熙的衣服,两只脚在地上轻轻地跳,“三哥,我真能出去?” “当然能,为什么不呢,不出去看看,怎么晓得这外头的天地是圆是方?” 秦夫人一进门就听着这一句,再看看女儿激动得脸都红了,也不问,见沈熙冲她行礼,微微点了点头,却没开口阻拦。 -- 第72页 沈家的孩子从来没有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之说,沈熙明着暗着出门,老夫人都是睁只眼闭只眼,何况只是去酒楼吃顿饭? 只因为她走不出去,缈儿便也只耗在这一方天地之内。如今,有人愿意带她出去看万千世界,她为什么要反对? 沈缈的目光在秦夫人和老夫人身上转了一圈,见母亲没反对,老夫人笑呵呵地看着她,哪里不明白,立刻激动地跑到老夫人跟前,踮起脚尖给老夫人布菜。 老夫人看着孙女这幅讨好的模样,笑着摸了摸了她的头,没再说话。 第二日一早,沈熙还在练武场,就见金管事拎着下摆,急冲冲地跑过来,“三公子,大门外聚了百来个乞丐,都说要找三公子。” “找我?”沈熙转头。 “说是求您也给他们条生路!” 沈熙拧眉,随即想到了什么,立刻沉了脸。 “先出去看看。” 沈熙站在梯子上,看着外头黑压压的人群,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个个衣衫褴褛,有人激动,有人哀伤。 “娘,门开了就有饭吃吗?” “有的,三公子最是心善,到时不光有饭吃,还有衣裳穿,妮儿再忍忍,乖!” “三公子定然不会不管我们。” “对!三公子定会给我们一个公道!” “大门怎么还不开啊?” “为什么不开门!让我们进去,我们要找三公子!” “三公子,求求您了,给我们一条生路吧,我们也活不下去了!” 各色声音传入耳中,沈熙从梯子上下来,看向金管事,“金叔,先把门打开,再让厨房送些热水,熬些粥来。” 她又转头吩咐猴子,“你带人去城里的铺子买些馒头来,照一人四个馒头来算,多备些。” 猴子高声应下,转身就往侧门跑。 “公子,这么多人,万一冲撞了您。”金管事见她没有要报官的意思,有些犹豫。 沈熙看了眼一旁的石奎,便道,“没事,有师父在,我也会小心的。” 金管事终究拗不过她,命人将侧门打开。 “门开了,门开了!” 外面一阵骚动,紧接着,众人纷纷向前涌了过来。 “诸位,且慢!”沈熙爬上一张椅子,高声喊道。 人群随着她的声音渐渐停下脚步,仰头看向台阶上的人。 个子不高,一身玄色细布短打,黝黑的脸虽英俊,却难掩稚气,人群有些失望,发出低低的议论声。 “怎么是个孩子!” “就是,这孩子能做的了侯府的主吗?怎么不见大人出面?” “诸位,我是沈熙,各位来,是有什么事吗?” 听到她的声音,议论的声音渐渐停了下来,紧接着又响起一阵嘈杂。 “三公子,人人都说您是这天下最最贤明仁善的人,我们不求别的,就求您给我们口饭吃,让我们也能活下去!” “求您给我们做主!” “昌平侯战功赫赫,我们都信他,我们只信昌平侯府!” “对!对!”人群跟着附和。 沈熙眉头微微动了动,朝着声音的方向看去,只看到一张张激动的脸,却分不出是谁。 第35章 生路 “这位大哥说错了, 天下最贤明的乃是当今圣上,他老人家不光贤明睿智,还爱民如子。两淮水灾, 他连吃了两个月的素斋, 他说,百姓还在受苦挨饿,他又怎能咽得下鸡鸭鱼肉?” “为了给两淮的百姓筹集钱款,圣上和皇后带着诸位娘娘公主将自己的私房首饰全掏了出来。为了多给受灾百姓一担米, 一斛浆,皇后娘娘连凤冠上的凤钗都给拆了下来,要说贤明,谁又能比得过圣上和娘娘。” “圣上和娘娘圣明!” “对, 幸亏有圣上,咱们才太平了这些年!” 人群又是一阵嘈杂。 沈熙仔细地听着议论声, 没再听到反驳声, 这才继续开口。 “圣上他老人家日理万机, 处理的都是这天下最紧要的事儿,祖父常教导我们, 身为武将, 要谨守本心,替圣上守护好江山社稷,更要谨尊圣上教导, 替他了解百姓疾苦, 为百姓开言。” “如今各位既然找到了我昌平侯府, 我就斗胆问一声, 各位,可是有什么难处要同圣上说?” 人群突然又安静了下来, 每个人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出踌躇和迟疑。 他们的难处?他们的难处能同圣上讲吗? 她刚才说了,圣上管的都是天下的大事儿! “各位别担心,咱们都是圣上的子民。在圣上眼里,百姓再小的事也是大事!” “三公子,您不能求您给圣上说一句,俺,俺想给妮儿吃顿饱饭,她三天没吃饭了。” 站在前面的一个妇人最先扛不住,跪倒在地,怀里紧紧搂着个女娃。 紧接着,后面响起更多的声音,跪下了更多的人。 “各位别急,一个个说,你们从哪里来,为何流落到此,想让我们帮你做什么,说完的人到旁边排队,领热水热粥和馒头。” 众人看着侯府的护卫抬着热水和热粥从里面出来,十几个大碗一叠,一字排开,身后又有四五个伙计抬着热气腾腾的馒头远远跑来,眼里闪过火热,不由得都从地上站起来。 “都别挤!先过来排队,说完话才能去领吃的!” -- 第73页 石奎一声暴喝,周围的护卫也都一字排开,挡在了众人跟前。 “谁先来?” “俺!俺先来!”先前说话的妇人又抢先一步上前。 “俺是是山东阳城的,家里男人前几年跟人出去做买卖,一去三年多,听人说,在京城看到了他,俺就带着妮儿来找,想着一家子团聚,谁知,人没找到,盘缠却被人偷光了,俺现在什么都不图,就想给妮儿讨口饭吃,孩子饿得没力气了。” 妇人一边说,一边跪在地上,冲着沈熙的方向磕头,怀里的孩子见她哭,也跟着哭了起来。 “你男人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长什么样儿?” 妇人一愣,随即一喜,摸了把眼泪,声音干脆地说到,“俺男人叫王大壮,今年二十六,个子不高,长脸大眼睛,长的,长得跟公子一样好看。” 沈熙笑着让人将妇人说的话都记下来,招呼她到一旁领热水,热粥。 后面的人见果然领了吃食,纷纷向前涌。 “我叫陈老汉,家住城东狗尾巷,养了三个儿子,大儿子死的早,小儿子入赘给了别人,留了老二养老,谁知,这却是个讨债鬼,输光了家当房子,媳妇带着孩子跟人跑了。如今他被人卖去了黑窑当苦工,留了老汉一人,无家可归。” “有人跟我说,三公子能帮我,我就斗胆求一求,不求别的,只求能有个地方落脚,一天能有口饭吃,老汉虽年纪不小,但还有把子力气,还能替公子干份活。” 沈熙一边听着众人的过往,一边观察场中的情形,见有两人悄悄地往边上退,忙示意石奎。 石奎早就注意到那边的动静,不待她吩咐,已有人跟了上去。 不多时,大半的人都领到了热粥馒头,人人抱着碗,喝得香甜。 巷子口也渐渐围拢了看热闹的人。一时间,整条槐树胡同热闹非凡。 顾潜站在台阶上,看着巷子那头乌压压的人群,翻身上了马。 沈熙翻着厚厚一叠的记录,有寻亲不遇的妇人,有告状无门的老者,有用光盘缠的壮汉,更多的却是无家可归的可怜人。 即便太平盛世,依旧有人水生火热。 “各位。” 她重新爬上椅子,“情况大伙儿都已经说清楚了,五天,五天之内,昌平侯府必定给各位一个说法。” “不过,这几天,还请各位听从候府安排,暂居在城外大光寺,一应吃用,皆由我昌平侯府来支应,各位不必担心。” “虽是暂居,还请各位遵守寺内清规戒律,切记寻衅滋事。若有人带头闹事,咱们便直接交由官府,该打打,该杀杀。” “三公子放心,我们定好好听师傅们的话,等着公子。” 陈老汉带头高喊,后面又有一些应声,却也有人迟疑。 “若是各位还有顾虑,或者不愿进寺的,侯府也不勉强,这里还有一些馒头热水,每人可领四个,即可离开。” “多谢三公子!” “我们听三公子的!” 用罢了粥,石奎带着众人出城,直奔大光寺,却还是有十来个人领了馒头,自寻生路去了。 老夫人坐在影壁前,仔细听着外头的动静,知道人都走了,这才彻底松了口气。 她揉了揉发酸的膝盖,问王妈妈,“老三呢?” 王妈妈有些尴尬,却不得不答道,“三爷听说府门口被人围了,要让人去报官,被金管事给拦下了。” 三爷还说,这定是三公子在外面打着候府的旗号招摇,这才招来这么些人,非要请家法,还是金管事说,老夫人在前头,他才罢休。 可这事,不能讲给老夫人听,听了,又该难受了。 老夫人叹气,自己的儿子什么德行她又哪里不知,摇了摇头,“算了,日后,这些事就不要跟他说了。” “说了也尽是添乱!”到底没忍住,又低低抱怨了一句。 沈熙转过侧门,见老夫人扶着拐杖坐在凳上,忙上前,“祖母,您怎么出来了,当心您的腿。” 老夫人年轻时腿受了寒,夏日里还好,天气一凉,两条腿连路都走不了。 老夫人看着她,一阵心酸,强撑着笑道,“祖母不放心,出来看看,这就回去,走吧。” “祖母,大光寺那边?” 老夫人拍拍她的手,“放心,大光寺的大师跟你祖父有几分交情,借他的地方安置一些人而已,这个忙他不会不帮的。” “多谢祖母!” “你这孩子,跟祖母谢什么,再说,你也是为了侯府!” 祖孙俩一边说着话,一边朝着内院走,半路上就迎上了匆匆而来的秦夫人。 “行了,你母亲来了,你去忙你的吧。” 将老夫人送回荣恩堂,看着她躺上榻,沈熙这才回了前院。 “你是说,那两人回了永安侯府?” 听完护卫的禀告,沈熙手里的动作顿了顿。 竟真跟永安候府有关! 这么快反击回来,看来,是知道自己在背后做的事了,只是不知,是钱宝那头走露了风声,还是假扮的事露了马脚。 “昨日你出去,可有人跟踪?” 猴子立刻摇头,“没,我避着人,也特意看了,没发现人。” 不是猴子,那是哪里? 金戈在一旁欲言又止,沈熙见了,抬头问,“什么事?” -- 第74页 “昨日,五公子说,身上起了疹子,柳姨娘便请示了老夫人,来前院看了一回。” “柳姨娘?” 沈熙想起先前卖酒的事来,若有所思,“去,打听下,昨日柳姨娘和五公子的去向。” 金戈立刻领命而去。 她又转头吩咐猴子,“将博古轩以及黑市是永安侯府产业的事传出去,越多人知道越好。” “得嘞!” 金戈很快回来了。 “柳姨娘除了来前院看五公子,一直待在清溪居。倒是她身边的夏浓从后门出了府,一个时辰后方回。” “五公子昨日同六公子一同出门,却是一个人回来的,六公子说,他昨日拉了五公子一起去的八仙楼,不过中途遇上公子,之后,便没见到五公子了。” 沈熙眯眼,这沈珏和柳姨娘倒是时刻不忘给她添堵! 等石奎回来,听说乞儿都已安置妥当,她这才开口问,“石叔,户籍的事,怎么回事?” 石奎本还想问问他乞儿的事有什么打算,一听他问这话,立刻按下心中的担忧,开口道,“刑部的人查卢家的案子,查到坊司有两个乐者的死跟卢家有关,便将坊司近十几年来所有死亡的人一一核对,我们的人才发现其中并没有汤容,倒有一个叫杨榕的,正元五年扬州府江都县人,应该是被人篡改了。” 二娘对自己的事情向来说的少,可她清清楚楚地记得,二娘姓汤名容,正元二年,应天上元县人。 二娘定不会骗她,那乐坊为什么要改一个死人的户籍,只是不知是早就改了,还是二娘死后才改的。 “为什么?” 石奎也摇头,本以为是受老鸨所逼。如今看来,只怕还有旁的缘故,就是那老鸨,如今看来,也是死得蹊跷。 “石叔,可否借我几个人手,我想好好查查二娘的事。” 石奎早料到她会有这么一说,自然不意外,点头道,“我已经叫了王全回来,他对应天熟,等他回来,让他带人去一趟,公子放心,定然能将事情查清楚。” 习武之人向来重情,沈熙挂念养母,在他看来没什么错。 “多谢石叔!” 其实,她更想自己走这一趟,却也知不现实,倒不如让做惯了的人去查,反比她方便的多。 “让王叔小心一点。” “公子放心!” 看着石奎的背影,沈熙沉闷地坐在椅上,半晌,才动了动。 猴子带着长生,换了几身衣裳,转了大半个城,这才打道回府。 到了下午,各家茶馆酒楼便都听说了一则消息。 博古轩乃是阴阳店,白天前门做着文物古玩的生意,晚上后门一开,就成了买卖赃物的黑市,小到李侍郎的玲珑翡翠碗,大到慈恩寺的檀木金身菩萨,就连圣上娘娘的东西,只要想要,都能弄到。 而永安候府,就是这博古轩的幕后东家! 京里谁不知道李侍郎小气又执拗。若是他知道自己的翡翠碗被永安侯府给卖了,不知道还会不会闹上永安侯府。 还有慈恩寺,当年菩萨被偷,主持可是带着众僧连夜敲响了顺天府的大门的。 不明所以的人纷纷打听李侍郎和慈恩寺的动静,知道内情的人却都摇头感慨,这永安侯也不知又得罪了哪家,被人扒了皮不说,还将几桩失窃案都归到了他们头上! 消息自然也传到了醉仙居。 璞玉凤眼微眯,“好个顾潜!他竟敢踩着小爷,给自己打招牌!” 三年前,黑市以五千两一坛的价格卖了永安候一坛太湖白,自那以后,黑市便有了名气。 毕竟,在醉仙居和昌平侯都发了话的情况下,还能弄到太湖白的人,手段本事可想而知。 可任凭众人打听,却也只知这黑市与博古轩有些联系,始终不知其背后的东家。 如今,总算水落石出! 老掌柜掀了掀眼皮,没说话。 璞玉磨了一阵牙,转头又笑了起来,“这么说,那小子竟是昌平侯三公子?叫什么?沈熙?” 他将沈熙的名字念叨了两遍,眼里的玩味也越来越重,最后竟哈哈笑了起来。 那日之后,他和肥叔谁也没想着打听那人的来历,一个嫌恶心,一个嫌麻烦。 没想到,本以为的地痞无赖,竟是堂堂候府公子! “昌平候府好啊!”他摇了摇手中的扇子,慢慢悠悠地道。 老掌柜提醒他道,“公子,您别忘了,那沈熙,也是您的仇人!” 沈熙卖酒捐银的事闹得满城皆知。紧接着,人人都知道了那两坛太湖白去了何处。 本就不低调的醉仙居再一次到了风口浪尖,店铺那半扇门掩得再结实,也掩饰不住人们唾弃声声。 璞玉敛了笑,神情严肃,“他让我损失了一万两的银子,当然是我的仇人!” “不过,看在他让顾潜吃了这么大亏的份上!我现在不讨厌他了,我还要邀他来喝我的黄金萃!” 第36章 交代 璞玉的帖子毫无阻拦地送到了宣武阁。 沈熙盯着大红烫金的帖子看了半晌, 确定自己没看错,随手将帖子扔到了一旁。 六百两一坛太湖白的消息是她放的,奸商也是她第一个让人喊的。 听说醉仙居因为这事儿, 整整捐了五千两, 赶上候府的份了! -- 第75页 她一想想璞玉那抠索劲儿,就想大笑三声! 一杯茶,一句道歉的话就让她既往不咎,还真没那么容易! 铁柱的胳膊可是足足养了三四日才好! 所以, 这帖子,怎么瞧都是个鸿门宴,她可没那么傻,自己送上门去! 崇文帝这头刚下了朝, 就接到了顺天府尹的求见。 听完王大人的禀告,崇文帝脸上浮起了笑。 虽然知道那沈熙是故意吹捧自己, 可依旧拦不住通体的舒泰! 老沈这捡来的孙子果真不一般, 简直不像从他门里出来的! 再翻开手里的折子, 说折子不恰当,该是一封建议书才对。 满满四页纸, 将昌平侯府外那一百一十三名乞丐的情况说了个大概, 重点说了自己对各类乞丐流民处理的想法,满纸没有半点儿侯府被围的恼怒。 这本是给王时敏的,却被他递到了自己跟前。 “这事儿, 你怎么看?”崇文帝将手里的纸递给了立一旁的太子。 太子将手里的纸细细看了一遍, 看了圣上一眼, 才斟酌着道,“沈三公子之言,颇为大胆。” “嗯, 年轻人嘛,就该大胆些。” 王时敏怔愣,这是什么意思?是说这上面提的事可行? 可,到底说得是哪件可行? 是他堂堂顺天府尹去管本该知县,里长和兵马司管的事儿? 还是区区侯府庶子,却妄言朝政,企图插手安置乞丐流民? 不管哪件,都很荒唐! 不,不荒唐,想想之前的捐银子事,咋听来不也是荒唐吗? 历朝历代,哪个皇帝当朝逼着文武百官捐银子?又有哪个皇帝一口气连赐了四五张义字给商户? 他悄悄摸了一把头上的汗,暗道一声祖宗保佑! 亏他听了师爷的话,多跑了这一趟。不然,他摇摇头,不能想,不能想! 虽一肚子不解与纳闷,顺天府到底接了昌平侯府的报案。 接着,衙役们满京城贴寻亲告示,替山东妇人找她男人王大壮,监审京郊的老汉白二元良田被占一案,又为陈老汉从他入赘出去的儿子那里讨来了每月一担米,两斤肉以及四百文的养老钱,还给讨债无果的落魄商人追回了三十两货款。 一直奉行中庸无过的顺天府这一番雷厉风行让很多人惊掉了下巴,却引来了百姓的交口称赞。 当府衙影壁左侧竖立了醒目的广言箱之后,王大人的名声更是如日中天,堪比前朝包青天。 任何人,只要有不公,只要有不平,都可往广言箱里投信。 只要顺天府接了信,别管是不是跨域,是不是越级,都能给处理。 王大人自那日起,一下衙便被百姓夹道欢送,几日前的愁容与郁结早已烟消云散,只剩下满心的激扬与兴奋。 师爷提醒他,凡事过犹不及,毕竟,上头还有圣人呢。 这话有如冷水兜头而下,将他浇了个清醒。 第二日,王大人就立在府衙正门,对着上前拜谢的百姓惭愧陈词。 这一切他受之有愧,是圣上忧心百姓疾苦,这才有了广言箱,也是圣上教诲官员爱民,他才能事事躬身。 真要谢,当谢圣上和太子! 这下子,百姓烧香叩拜的地方不光多了顺天府,还有皇城根儿。 圣上听说了此事,特意嘱咐了一句,只要百姓不过分,让守城的士兵不要阻拦。 一时间,京城内外,感沐皇恩浩汤的人日夜不停。 顾潜出宫时,看了眼远处磕头祈祷的老妇,面色冷淡地转过身。 五日之期已过,大光寺里留下的人越来越少,沈熙看着寺院后院仅剩的三四十人,抬脚进了大殿。 “三公子!” 人群围了上来,没了几日前的激动急切,剩下的全是忐忑与不安。 顺天府接走了一批有冤有苦却依旧有退路的人,又走了一些有手有脚有力气,可以自谋生路的,剩下的要么老,要么小,不然就是腿脚不便,身患残疾。 “我来是想问问,各位有什么打算。” 没人出声。 若是有打算,他们不至于留到现在。 见他们面露悲苦,沈熙笑了笑,“既然各位没主意,我这儿有个营生,缺些人手,各位可愿意干?” “愿意,愿意!”不待她说完,人群就急急叫了起来。 “别急,先听我把话说完。”她抬了抬手,示意人群安静,“若有一技之长的,不妨先说出来,我尽可能安排你们做你们擅长的事,若没有,这位是我孙管事,你们听他吩咐,他会教你们如何去做。” “若是做的好,你们不光能养活自己,还能攒下银子。到时,防身养老也好,成家立业也罢,皆随你们自己。” 人群鸦雀无声,随后,立刻爆出一阵喜气,他们当真有活儿干,还能有钱赚,不用担心饿死,冻死。 孙寿,也就是猴子,挺直了腰板上前一步,“各位,我叫孙寿,是咱们百味坊的管事。若是各位想好了,那便来咱们百味坊。咱们的活儿不难,只要有张嘴就能干。” 沈熙看着猴子侃侃而谈,带着铁柱转到了寺院后面。 “大师!”见一身灰袍,白眉白须的大师站在一边,她忙上前几步,躬身施礼。 双手合十,目光温和,“沈施主慈悲。” -- 第76页 “大师客气了,还没谢大师搭手,不然这么多人,在下便是有心,也无力安置。” 大光寺本是城外香火最为鼎盛的寺庙,可惜朝代更迭,战火纷起,连方外之地也不能清净,如今的大光寺,除了层层叠叠的屋脊,再看不出当年的繁盛。 大师的目光落在不远处忙碌的工匠身上,笑着冲沈熙又是一礼,“这些屋子荒废了这么多年,施主出钱修善,还给寺里租银,该老僧谢施主。” 沈熙忙侧身避让,“大师客气了,是祖母心善,在下不过跑跑腿而已。” 两人客气了几句,又回头看向不远处。 日子有了着落的陈老汉又回了大光寺,正指挥着工匠砌砖铺瓦。 这里不光是那三四十人的安生之所,也是他的寄居之地。 每月十文的床铺钱,让他不用担心冬日的风雪,夏日的骄阳,是以他干起活来格外卖力,满场都是他那略带嘶哑的吆喝声,激扬,振奋。 接下来几天,沈熙早晚习武,陪着老夫人用过早饭,便带着铁柱,或是出城去大光寺,或是在城里看铺子,忙得脚不沾地。 永安侯府里,顾潜听说了沈熙这几日的动向,叫了人,低声吩咐了几句,这才又重新拿起手上的书册,看了起来。 过了几日,一大早,沈熙便坐到了平事坊最大的茶摊前,等着猴子带人进城。 今天诸事皆宜,虽没鞭炮宾客,她的百味坊还是照样开张了。 可等了半个时辰,不光没见到乞儿,连猴子也没看见。 她立刻起身,往南门赶去。 离得老远,就看见七八个孩子蹲坐一团,一边呜呜咽咽地哭着,一边手忙脚乱地捡着地上的豆子和豆干。 旁边不远处,倚墙站着个小衙役,见她看过来,远远瞄了一眼,又继续剔起了牙。 “孙管事呢?” 几个孩子听到有人问话,戒备地转过身来,一看是沈熙,小一点的孩子哭得更凶了。 “孙管事被带走了。” 沈熙几日的喜气瞬间抽光,“被谁带走了?发生了什么事?” 最大的一个孩子上前一步,深吸一口气,红着眼道,“三公子,我们一进城就被白头帮的人给拦住了,他们抢了我们的布兜,还将里面的豆子全倒到了地上,他们说,要进城卖东西,得先给他们二十两的市口钱。” “孙管事上前跟他们理论,还没说上几句,他们就先动起了手,孙管事跟癞四叔他们就跟他们打了起来,然后官兵就来了,说咱们闹事,将孙管事他们都带走了,还限我们一刻钟内出城去。” 孩子说完,朝着远处的衙役看了一眼,有些畏缩。 沈熙眯眼也跟着看过去,随即转头看向面前几人。 虽看得出手脸都仔细洗过了,头发也梳得整齐,可身上的衣裳,脚上的鞋却依旧破烂。 她略皱了皱眉,正要开口唤铁柱,就见牛二满头大汗一路小跑过来。 “公子!” “你怎么来了?身上的伤可好了?” “皮肉伤,没事了,公子放心。” 牛二满脸是笑,虽受了场大罪,可躺了半个月,脸上竟还长了些肉。 “公子,孙管事他们被南城兵马司带走了。” “兵马司?只有他们?白头帮的人可还在?” 牛二摇头,“我跟到半路,瞧见领头的鲁老二往兵马司的人手里塞了一包东西,那人就放他们走了。” 沈熙不说话,低头从袖中掏出一张银票,“你找家成衣铺子,带人去大光寺,给他们每人做两套衣裳,样式布料,你就照那个选,做精神点。” 牛二顺着她的手,看向了不远处茶楼伙计,青衣青帽,腰缠黑布带,底下灰裤黑布鞋。 三十多人,一人两套,还全都是新衣裳! 牛二咽了口口水。 他知道他这新主子大方,可,这么多乞丐,估衣铺里拿随便一件,他们都能当寿衣了! “公子!”他迟疑地开了口,想提估衣铺子。 沈熙转头看过来,见他一脸心疼,笑了笑,“钱赚来就是花的,不必在意!” 看了一眼他那一身明显宽大不少的衣裳,她接着道,“你也不必如此节省,一切有我。” 牛二愣了愣,眼一热,低下头去,再抬头,眉间的那最后一丝戾气消散殆尽。 “都跟我走!” 几个孩子早顾不上心疼那一地的豆子,眼里心里都是新衣裳,满满溢出来,化成了一阵扑通声。 “多谢三公子,多谢三公子!” “快起来,我还有事,你们快跟着牛二哥走吧。” 看着牛二带着他们顺利地出了城,沈熙吩咐铁柱雇车,一路飞奔顺天府。 第37章 交锋 王大人听说沈熙求见, 端茶的手停了停,随即笑着吩咐,“快请!” 这位, 可是他的贵人, 若不是他,自己这辈子最多也不过是这正三品的府尹。 如今,未来可期! 只是不知,闻名久已却从未谋面的三公子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如今的后辈, 这心机,这手段,当真了得! 沈熙被请进了三堂,见上首端坐着位四五十岁的官员, 心宽体胖,一脸和善, 知道这定然就是最近风头正盛的王大人了, 当即提起下摆就要跪下。 王大人忙伸手阻拦,“三公子是圣上亲口称赞的忠孝之人,不必如此多礼, 快, 请坐!” -- 第77页 “多谢大人,大人果然同在下想的一样,风光霁月, 宽厚仁慈, 有大人这样的人监守京城, 当真是百姓之福。” 王大人撸了撸三缕文公须, 客气地道,“哪里哪里, 公子谬赞,谬赞,都是圣上教导有方,教导有方。” 这话一出,两人目光对上,王大人干笑两声,沈熙却认真点头,“大人说的是,都是圣上贤明,才能有大人这样的好官!” 王大人哈哈笑了两声,“不知三公子来,可是有什么事?” “此番是想问问,先前大人说,允许在下接手安置乞儿是真是假?” 王大人一愣,随即笑道,“当然是真的,这事儿怎容得作假?” 那可是圣上亲自点的头! “既如此,那五城兵马司的人为何要抓走我的人?” 沈熙满脸不解与愤怒,“今早,我的人带乞儿进城,不成想,刚进城就被人給拦下了,听说这会儿人还在南城兵马司。” 王大人自然知道还有三十几个乞儿的事,听她这么说,也吃了一惊。 “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误会?” “还能有什么误会?那些人说,让乞儿们以后不要再进城了!” 王大人看得气得满脸通红的小子,笑了起来。 是他多想了,眼前这人比他孙子也大不了几岁,遇上高兴不高兴的事儿,全摆在了脸上,哪里会算计得那么清楚。 先前的事,要么背后有人指点,要么真是运气! 不过,他说的这事儿,是有些奇怪。 昌平侯府收容乞丐的事满城皆知,五城兵马司怎么突然冒出来插手? 见王大人不说话,沈熙连忙开口,“王大人,您是青天大老爷,那些乞儿并没有为非作歹,却无故被抓,您可要为他们做主!” “我祖母说了,满朝文官,祖父他老人家最佩服您,说您既有文人的风骨,又有武将的果敢,说您就是朝廷里那根最大的柱子,没您不行!” 王大人一听那最大的柱子,豁开的嘴怎么收都收不住,“哎呦,这,侯爷真这么说?哈哈,侯爷真是谬赞,谬赞了,哈哈。” “是,我祖父还说了,日后有什么事。尽管找您,说您当得起一个义字!” 王大人最近赞誉不断,可来自勋贵的肯定还是头一遭,这感觉,飘飘然地让他觉得自己离内阁又近了一步。 “在下这就来求您帮忙了,求您帮我将那几个乞儿救出来吧!” 她从椅子上站起,长揖到底。 王大人忙起身上前,一把托住她的胳膊,“哎,快请起,快请起!这事顺天府本也有责任,既如此,那本官便陪你走一遭,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沈熙一脸欣喜,“多谢大人,大人果然大公无私,一心为民!” 王大人摸着胡子哈哈大笑了几声,叫来师爷吩咐一番。 沈熙跟着王大人的车架直奔南城兵马司。 堂堂正三品府尹莅临兵马司,自然引起不小的动静,高副指挥使匆匆从大门里迎出来。 “王大人,怎么劳动您大驾了,快请进!” 话说的漂亮,眼睛却觑着王大人的神色,揣摩着他的来意。 按说,顺天府跟兵马司可搭不上,他们虽管着城里的巡捕盗贼,却是受兵部所辖,跟顺天府向来是井水不犯河水。 可最近,这王大人手伸得越来越长,前些日子还管上了乞丐流民的事儿,谁知道他今日又是为了哪出! 几人进了正厅,王大人也不兜圈子,直接开口道,“高大人,这次来是受昌平侯府三公子所托,问乞丐进城被抓的事儿。” 高大人一听三公子,转头看了眼一旁端坐的沈熙,目光闪了闪,“大人客气了,按理,您只需吩咐一声,卑职自会替您料理,只不过,这件事。” 他略作为难地道,“因着侯府被围的事,上头下令,加强巡防,这些天,不光咱们南城,其他几城都加强了戒备,城里的乞丐也都严密看管了起来,若有任何不法举动,立刻捉了问罪。至于城门,更是重中之重,断不会放一个乞丐流民进城,还请大人和三公子放心!” 王大人看了他一眼,笑了笑,“高大人可能不知,圣上有令,命三公子安置城中乞儿。所以,那些人如今可不算是流民乞儿,而是半个侯府的人了。” 高大人惊得一下子坐直了身子,“当真?” 随即,他又朝着一侧的偏厅看了一眼,为难地道,“这。” “王大人不必拿圣上来为难高大人。” 一身锦衣长袍的顾潜从偏厅走了进来,脸上的冷峻一如初见。 沈熙嘴角轻轻扯了扯,在她身后的铁柱却绷紧了身子。 “自古乞丐流民便是城中隐患,前番更是做出围攻昌平侯府的大不敬之举,虽侯府仁慈,不计较,更是好心安抚,供他们吃住,但消息一旦传出,难保招来更多的流民乞儿。甚至别有用心之徒,到时京中百姓以及圣上百官岂不陷入险境?还是说,三公子故意如此作为?” 这话一出,王大人面色立刻难堪起来,开口打断,“顾大人还请慎言,三公子也是一片好心!” “好心?”顾潜眼风扫过一旁的沈熙,见她面露诧异,心中冷笑。 “好心办坏事的比比皆是!昌平侯果勇善战,深受圣上信任,三公子还是谨言慎行地好。否则,就不是好心,而是给长辈招祸了。” -- 第78页 沈熙看着他那张俊脸,心里又叹了句可惜,身子却往后缩了缩,两手不安地抓紧了身侧的衣袍,再开口,却语带哽咽,“我,我就是听祖父祖母说,说圣上是好人,就,就想着为圣上分忧,我,我不知道这事会给大人带来这么多麻烦,我,知道错了!” 话没说完,人已低下头,抹起泪来。 铁柱看着死劲儿掐自己的沈熙,耷拉下眼皮。 王大人见此情况,冷哼一声,“顾大人指挥使的位置还没正式下达旨意,倒先拿起来官威来了,当真好的很!” 不说顾潜现在还没当上指挥使,即便当上了,那也是个不管事的闲差!哪容得他这样指手画脚,颠倒黑白! 顾潜却没理王大人的话,他皱了皱眉,他长这么大,哭还是孩童时的记忆,这人,怎么说哭就哭了? 他朝着缩成一团的人儿看过去,十三岁的少年,虽手长脚长,却依旧稚气未脱。 难道,是他想错了? 沈熙一把拉住王大人的衣袖,满脸惊恐,“大人,他们,会不会被打死?我那小厮,听说他也被抓进去了,呜……” 王大人这才想起此行的目的,他不再看顾潜,“高大人,不知之前抓的那几个乞儿犯了什么错?” 顾潜这才看见那人脸上的鼻涕眼泪,嫌恶地撇开眼。 果然是个娇宠的纨绔,亏他如临大敌般对待。 高大人又看了顾潜一眼,本来也只是寻了个由头将人拘起来,根本站不住脚,何况一起闹事的另一方早被他放了,若是追究起来,自己可没法解释! 想到此,他忙开口,“误会,都是误会,这就放人,来人!” 人很快被带了过来,见猴子还有力气瞪押送的小兵,沈熙松了口气。 “王大人,人放出来,我这就带着他们出城,叫他们谨守本分,再不入城。” 王大人虽气不过,可对顾潜说的话到底有几分顾忌,如今见沈熙自己想通,自然不再劝,当即点头,“如此甚好,总归是谋生路,此路不通,另寻出路便是!” “多谢大人,沈熙受教!” 人既然出来,几人自不愿再停留。 看着王大人登上马车,沈熙转身,两眼通红,“都是我没本事,我们这就回去,再另外想法子。” 几个乞丐年纪不一,有四十多的汉子,也有十几岁的少年,先前听说不入城,早开始不安,却不敢插嘴,现在又听她说这话,又急又怕。 癞四年记最大,遮着脸的布巾早被撕掉,露出烧了得变形的大半张脸来,“三公子,是不是我们惹麻烦了?” “不关你们的事,是,兵马司的指挥使大人说的。” 当即也不隐瞒,就在兵马司门口将顾潜那番话一五一十地说了个清楚,就连威胁她的话也没落下。 顾潜出来时,正好见到沈熙对着几个乞丐鹦鹉学舌,他又看了她一眼,翻身上马。 “瞧,那就是指挥使大人,听说还没上任。” 常年混迹城中的乞儿自然认识永安侯那一张俊美无双的脸,听说是他下的令,都变了脸色。 堂堂永安侯,又是五城兵马司指挥使,发了话自然不容人小觑! 眼看着刚刚燃起的希望又被浇灭,癞四再也忍不住,一屁股蹲到了地上,抱头放声大哭起来。 其他几人见了,也跟着抹起了眼泪。 衙门口的守卫听他们絮絮叨叨地说了半天的话,这会儿竟还哭上了,只觉晦气。 他们不敢伸手去推沈熙,对几个乞儿却毫不留情。 “滚,滚!这什么地方不知道吗?哭丧呢一大早!赶紧给老子滚远点儿!” 这一番动静不小,陆续有人远远看过来,沈熙将跌倒在地的癞四扶起,大声喝问,“干什么打人,你们不让他们留在城里也就罢了,怎么还动手打上了?” “谁不是父母爹娘养的,他们无父无母,无家可归,这又不是他们的错!谁这一辈子还没个难处,难不成,这满京城只能勋贵富户住得,穷人百姓就住不得了?” “对啊,穷人百姓难道就不配住城里?” “凭什么将我们赶出城,我们什么都没做,只想着凭自己手脚赚钱糊口,这也有错吗?” 猴子跟人打了一架,又进了一趟兵马司,浑身又脏又乱,这会儿正好装成乞儿,跟在沈熙后面叫骂。 “对,你们狗眼看人低,你们欺负人!”几个乞儿一边哭一边骂。 守卫听了,不由得开口大骂,“胡说什么,小要饭的别乱喷粪!” 一边骂,一边提起手中的棍子就要下来赶人。 沈熙连忙拉起几人,一边跑一边喊,“兵马司打人了!” 街面上一阵鸡飞狗跳,喊叫声一直延续到城外。 不消半日,整个南城都在传一则消息。 新上任的五城兵马司指挥使顾大人,要将满城的乞儿流民,穷人贱户赶出城外,再不许踏进城门一步。 顾潜听完手下人的报告,立即起身,进宫请罪。 第38章 挥鞭 沈熙踏着余晖从另一头进了槐树胡同, 心情极好。 给人添堵就是给自己顺气,这话说得一点没错! 当今圣上勤政爱民并非虚言。 据说,还是皇子时, 他就时常感叹, 世人不易,百姓更是艰难,曾发下宏愿,要还天下一个清平盛世, 让所有百姓冬有衣,夏有粮,再不受饥寒之苦。 -- 第79页 若是知道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乞丐艰难求活, 却依旧只能像蛆虫一样被远远赶走,百姓勤恳一生, 依旧担惊受怕, 生怕哪一日, 也被拦在城门之外,不知圣上是个什么心情? 看着她眯眼打量侯府大门, 永安侯府守门的小厮心惊肉跳。 听说上一回昌平侯府人上门, 整个正门连门框都没了。 小厮看了眼拳头厚的门板,咽了咽口水。 沈三公子只带了一个小厮,他们这么多人, 应该能保得住大门吧? 沈熙没上前, 只远远地啐了一口, 便甩着胳膊, 晃着腿往回走了。 刚到巷子中间,便见一人一马迎面而来。 “呦嗬!”沈熙冲着那人呼了个口哨。 见鬼了, 她竟看见顾潜从她家那头进来了! 这,可真他娘地心有灵犀啊! 顾潜早看见了沈熙,正是见她从永安候府那头过来,他才调拨马头,进了这头的胡同。 “侯爷,巧啊,要不,进门喝口茶先?” 沈熙小跑上前,仰头热情招呼。 “哦,对不住,忘了侯爷从不喝外头的茶,怕有美人投怀送抱,啧啧,真是可惜了!” 她目光落到顾潜的小腹上,一脸怜悯,随即又往他身前靠了靠,冲他挤了挤眼,压低了声道,“我虽年纪小,可也知道那事对男人顶顶重要,侯爷切莫讳疾忌医,要不,我给您荐个人?” 顾潜厌恶地看了她一眼,想起刚才面圣的情景,眼里闪过一丝阴霾。 圣上倒是召见了他,却让他在书房外等了半个时辰,听他磕头认错,态度也依旧亲善,却说了句,到底年轻气盛,还需多历练历练! 这话一出,他心就沉到了底。 世人都说他得圣宠,却不知他永安侯也只是挂着侯爷的名头而已,毫无半分实权。 因着二皇子妃以及他父亲的事情,圣上对他们永安侯府的态度一直让人琢磨不透。 祖母本还想韬光养晦,是他坚持入宫,给三皇子做陪读,给圣上当侍卫,将自己以及整个候府一览无余地展示在圣上面前,总算换得圣上的几分信任。 借着这份信任,加上十几年的隐忍,三四年的谋划,他才能谋得兵马司指挥使一职。 虽是闲差,可总算跟兵部搭上了勾,日后好好谋划,不愁没有出头的机会。 可如今,计划按部就班,眼看就要初见成效,却因这纨绔的一句胡言乱语,转眼成了空。 他看着下面那人,黑的脸,红的唇,再加上那邪里邪气的笑,如同地狱恶鬼一般。 不,这人就是恶鬼,初次见面,便让他的腿受了伤,再见面,又打乱了他的计划,更别提博古轩的事! 他转过头来,双腿一夹,手腕转了个圈,乌黑的鞭子便高高扬起。 沈熙高扬着头,看着他眸光沉沉,看着他郁气陡生,迅速朝后退去。 饶是她反应迅速,绕是铁柱眼疾手快,鞭尾还是扫到了肩头。 衣帛撕裂,漏出一线白皙。 “我祖宗!” 沈熙双眉倒竖,爆骂出口。 见那人置若罔闻,一把脱下鞋子,冲前面的人远远扔了出去,却连丝马尾也没碰到。 石奎听说三公子和顾潜在巷子里遇上,就觉不好,等他跑出来,一眼便看到顾潜挥鞭打马,那鞭子却直直朝着沈熙的脸上甩去。 他提起手中的刀,一头冲了出去。 身后,十来个护卫齐齐拔刀,紧随其后。 沈熙还要叉腰大骂,就见石奎带着护卫,提刀追着顾潜去了。 马蹄声在巷子里发出清脆的哒哒声,十几双脚却如军曹点鼓,又急又快。 她一呆,立刻撒丫子追了上去。 顾潜这混球借着扬鞭抽她,她可不能让石叔就这么打上门去,白送了把柄给人。 “回来,都给小爷回来!” 可石奎这会儿哪里听得见她的喊,一门心思要把场子找回来,连带着后头十几个护卫也蒙头向前。 侯爷临行前说了,他这一门老小就全交给他了! 如今,在他们昌平侯府门口,顾家那厮竟然就敢打人! 奶奶个熊! 可两条腿的人到底跑不过四条腿的畜生! 眼看着顾潜进了候府,眼看着候府里冲出来几十个身强力壮的护卫,他眼中喷火,高声吆喝,“小子们!给老子打!” 话刚说完,却发现自己的手被人拉住。 回头一瞧,三公子拽着他,一边喘着粗气,一边龇着牙,拎着裤腿儿翘着脚。 “石叔!您,就不能,慢点跑!脚底板,烂了都!” 她将翘起的脚抬高,戳到石奎跟前,雪白的袜套早已乌黑一团,混着一片红。 石奎刚提起的士气被她这话一打岔,顿时泄了。 “铁柱,先扶公子回府去。” “石叔,我脚太疼了,站不住了!” 石奎冲着铁柱瞪眼。 可铁柱依旧像个木头一样,呆傻地愣在一边。 “公子,等我打完,咱们再说话。” 沈熙站直身,收起那一脸嬉皮笑脸,“石叔,这事交给我吧,若是不行,您再带人打上门来。” 石奎盯着她看了半晌,终究放下了手里的刀。 老夫人听说沈三被顾潜抽了鞭子。当即就要找诰命服,要去告御状! -- 第80页 沈熙顾不得脚上的伤,又直奔后院。 这事儿可劲不住告,一告,她在后面煽风点火,四处造谣的事儿就瞒不住了! 老夫人扒着她肩膀上看了又看,见那道鞭子留下的红印子已经找不到了,倒是脚上被石子划了几个不小的口子。 老夫人一阵心疼,也不放她回去,立即吩咐人给她清洗伤口。 秦夫人忙带了人避了出去,将沈缈也拦在了门外。 老夫人一边看着她上药,一边抱怨,“扔什么不好,非要扔鞋去!瞧瞧,没砸到人,自己倒是一脚的伤!” “这杜家也忒不像话!门前的道儿都不知道扫!还当什么御史!我看呐,他还是趁早告老还乡去,也好给人腾出地儿来!” 紧挨着昌平侯府的是杜御史府上,虽做着诤言进谏的活儿,却没一颗坚强不畏死的心。 挨着昌平侯,对着永安侯,生怕这两家哪天一个不和又干起来,殃及了他这一家老小,早将自家的后门当了正门,哪还管槐树胡同那块地干不干净? 若不是街道司的人十天半个月过来清扫一次,那中间一小截儿的路还不知道得脏成什么样儿了! 想起什么,老夫人转头吩咐王妈妈,“从明儿起,让门房将杜家的那截儿道也給扫了!看他老杜还有脸没有!” 吩咐完王妈妈,她又接着唠叨沈熙。 “你说说你,有什么事不能先回来,非得自己冲上去,养了护卫家丁是干什么的?再不济,那也有你师父呢!” “还有,你师父他要打,就让他打好了,你拦着干什么!咱家可是站着理儿呢,他一个侯爷,还有脸来欺负一个小辈儿?把他给能耐的!” 老夫人越说越气,刚岔走的怒气又重新积聚了起来。 “知道了,祖母!下回啊,孙儿再受欺负了,第一个告诉您,让您敲登门鼓,到圣上面前告他!非告得他丢官废爵,不满门抄斩,咱们誓不罢休!哼哼!” 听她那两声哼哼,老夫人一瞪眼,一巴掌拍到她胳膊上,“净胡说八道!” 拍完,又想起她这肩上的伤,又低头扒拉着看。 沈熙看她满头银丝,眯着眼,小心地翻着自己的衣裳,不再插科打诨,温声安慰道,“祖母,真没伤到,您放心!” 老夫人又翻看了一遍,这才放下心来,“等你祖父回来,定要好好教训那小子!” “行,让祖父把他家门再拆一遍!再抽上那混蛋十鞭八鞭,这才解气!” 老夫人一拍手,“对!就这么办!” 说完,两人一同笑出声来。 见她脚上好了药,老夫人又勾头仔细看了一遍,这才放心,目光落在那一截粉嫩的脚上,笑道,“仨儿这脚生的好,小小巧巧的,不像你祖父,倒有几分你姑姑的模样!” 沈熙眼皮一跳,张了张脚丫,利索地套上干净的袜套,“那是!我可是尽挑好的长!” 说罢,垫着脚,起身告辞。 回了宣武阁,沈缈,沈煜,沈珏接连拜访,就连总是独来独往的沈源也露了面。 见沈熙没什么大碍,沈缈放了心。 她这是第二回 来宣武阁,上次急急来回,都顾不上好好看看,这回自然赖了不走,围着她问七问八,俨然又是一个老夫人。 沈煜倒是常来宣武阁,见沈熙翘着脚,自觉当了主人,热情地招呼几人。 沈珏却满身不自在。 他听说后院守门的婆子被卖,夏浓又被老夫人打了二十板子,一连做了两日的噩梦。 今日听说沈熙被顾潜打了,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高兴,不用沈煜拉,自己便主动过来了。 可一看沈熙似笑非笑的眼神,他就又气短了三分。 再看屋里的陈设,果然要比自己院里的清雅贵重,三分气闷成了九成九,看哪儿,哪儿都不顺眼,只想着早早离开。 沈源除了进门问侯一句,再不开口,只盯着架上那根御赐的鞭子,不时扫过一眼。 沈熙看着他们神情各异,笑了笑,没再说话。 晚上,三爷竟也派了人过来慰问,说得却是让她安分守己的话儿。 沈熙平静地听完来人的传话,心里半点儿风波也无。 第39章 旧事 回了府, 顾潜脚步略顿,到底去了后院。 他将今日的事一五一十地禀告了祖母窦老夫人,连带着博古轩以及钱宝的事儿也一并说了。 窦老夫人还是头回知道博古轩竟然还做着黑市的生意, 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自打孙子入宫做了伴读, 她便不再细问他的事,哪知,他竟背着她做起了这等买卖,这要是被圣上知道了。 罢了, 这事儿恐怕也瞒不住圣上! 她叹口气,“你自幼便有主意,我也不多说了,只望你日后谨言慎行, 不可再冲动行事!” 这挥鞭子抽人叫什么事!哪里是他们永安侯府能做的? 顾潜低头应了,眉宇间却没半点儿悔意。 他哪里会后悔, 他只恨小子太过奸滑, 让他逃过一劫! 老夫人又叹气, 看着他出门,心里却愁得紧。 这事儿, 不知对门又要怎么闹了。 顾潜回到自己院子, 见雀山和墨棋等在一旁,看了眼雀山,示意他先说。 “公子, 汤明泉的女儿找到了。” 顾潜立刻转头看过来。 -- 第81页 雀山忙低头回禀,“汤明泉被告前一年, 似乎发现不对, 将唯一的女儿汤容偷偷送到了扬州府的妻舅家。只不过, 他的案子一判,他妻舅怕被牵连,就又将汤容送回了应天府。” “后来,汤容被罚入教坊司,隔天就被送到了秦淮河上的花楼里,教坊司记录的名字也被改成了杨榕,籍贯生辰也一并被改了。” “三年前,她因年老体衰,拿银子换了教习的职,带着养子出楼,在碑楼巷租了一处院子落脚。” 顾潜听到此处,不由得坐直了身子,“人可还在应天?” 雀山摇头,“回侯爷,人已经死了,今年二月,上吊自尽了。” “自尽?” 顾潜的声音听不出变化,却无端地让人一寒。 “真是,自己吊死的?” “属下问了当时的仵作和周围的街坊,确实是自尽的。不过,她死后第二天,她的养子便不知所踪。” 顾潜眼里闪过厉色,“说说她那个养子!” “是,此人名叫沈三,父母早亡,自小被汤容收养长大,是个花楼里有名的掮客跑堂,后来跟着汤容出楼,又在街头混迹,年纪虽小,却五毒俱全。 汤容一死,都没停灵,当天便将她入了土,第二日,更是人去屋空,周围人说什么的都有,还有人怀疑,就是他逼死了他二娘,又卷了她的银子逃了。” “沈三?应天府?” 顾潜眉越拧越紧,脑子里忽然闪出那张邪笑的脸,瞳孔一缩。 竟是他! 二月汤容死,七月沈三进昌平候府。难不成,这事儿竟与昌平侯府有关? 不对,沈远柱的丧子之痛不会有假,他不会为了害一个并不被倚重的侯爷,白白搭上自己最得意的儿子! 更何况,目前看来,除了沈三,昌平侯府与其他人的死并没有关系。 难道,真是巧合? 还是,汤容的死真是一个意外? 不,不会是意外,前面一桩桩一件件,每一个人都是意外,那便不是意外。 就像他的父亲,人人皆知他是背负着几万条人命,愧疚自绝。 可没人知道,他父亲却是于酣醉中被人抹了脖子。 凶手不仅一剑杀了他,还精心伪造了遗书,让世人误以为他无言苟活,这才自吻谢罪。 他脖子上的伤,伤可见骨,自右到向左,由重及浅,像极了精通武艺,又一心求死的人留下的最后印记。 却不知,他父亲左右手皆可使剑。但左手更为娴熟,而那伤痕,却是右手做出来的。 在那一封告罪却不认罪的遗书中,他向祖母祈求宽恕,向母亲洒泪告别。唯独漏了他这个尚未出世的儿子。 祖母说,父亲即便每日借酒浇愁,醉生梦死,清醒的时候,却永远沉默地看着他母亲的肚子,目光是她从未见过的温柔。 父亲死得可疑,祖母却不敢声张,照着遗书上的说法,宣告了父亲的死。 随后,又将怀着身孕的儿媳送回了娘家,指望亲家能护住顾家最后这点血脉,让他平安成人。 可他终究被送了回来,只身一人。 背负着两代人的「过错」孤独前行。没人知道他到底背负了什么,也没人知道他经历了什么,他却清楚地明白,自己要的是什么。 他要让祖母不再日夜疑神疑鬼,担心哪一日悬在头上的刀落下。 他要查明当年突儿兀都大战的真相,替父亲洗脱冤屈,找出杀人凶手,以报杀父之仇。 更要替顾家上下讨回这十几年所受的屈辱,重振顾府门楣。 至于他自己,有了这些,便足以! 他正想得出神,墨棋突然插了一句,“公子,先前您让盯着昌平候府,来人禀告,石奎手下那个叫王全的,带人出城了,看方向,是朝着南边去的。” 顾潜霍地睁开眼,“让人跟着,一举一动都要及时回禀!” “是!” 不管昌平候府跟汤容的死有没有关系,两家隔着血仇却不是假,多加防备总是没错! 先前,若不是自己大意,哪至于让那小子坏了自己的大事! 一想到自己的差事,他心里那口气又涌了上来,堵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 他猛然起身,提剑跃到了屋外。 顾潜练了一夜的剑,沈熙也没闲着,翻来覆去了半宿,三更时才堪堪入睡。 第二日一早,她便听说了顾潜指挥使差事没了的消息,压了一晚上的气总算顺了。 虽说本就冲着抹黑顾潜去的,却没想到直接黄了他的差事,看来圣上年纪大了,确实在意自己的名声. 用完早饭,她还打算出门,却被老夫人拦了下来。 “脚上还上着药呢,且在家好好歇着吧!” 她立刻乖巧点头,“是。” 见沈缈冲她摆手,一脸得意地跑出门,眼珠子一转,指着自己的脸,半抱怨,半开玩笑地对老夫人道,“祖母,难道是我长得太黑了,所以让先生不喜?我瞧着,先生对倒是缈儿倒是耐心地很。” 老夫人被她这话逗笑了,拍了她一下,嗔道,“跟你黑不黑有什么关系!还不是你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哪个先生会喜欢这样的学生?” 她有些讪讪,本以为自己掩饰得好,没想到是别人没计较而已,当即点头承认,“您都知道啦?是孙儿的错,我这就给先生赔礼去!” -- 第82页 老夫人却一把拉住她,“别!也不全是这个原因,罢了,日后你想上便上,不想上,那就再寻个先生吧。” 她目光闪了闪,笑着道,“倒不用另外再找先生,孙儿日后定好好跟着左先生学。” 老夫人却没坚持,半晌,才叹口气,半感慨,半解释地道,“他也是个可怜人。” 可怜?是说他本该入相拜阁,却因替师出头只能一生布衣? 还是说他曾经一身志气满面春风,如今却颓然丧志心若闲云? 再问,老夫人却催她走了。 沈熙扶着王妈妈的手走出屋门,转头问她,“祖母为什么说先生是个可怜人?” 王妈妈似乎没料到她会问这话,不知怎么回答,只得道,“许是看他无妻无子的,总是一个人吧。” 说罢,也叹了口气。 “那左先生的妻儿呢?” “左先生没娶过妻,更没孩子。” 之后,任凭她怎么问,王妈妈都不再说了。 回了院里,她让人给牛二传了话,又让铁柱去趟城外,在屋里转了一圈,到底坐不住,一路溜溜达达到了藏书阁。 藏书阁上午是三位小姐上课的时间。 她站在树下,顺着大开的窗户看过去。 左先生微侧个身,端坐在上首,手里拿着本书,正不急不缓地给三位小姐讲课。 说是三位,他的学生似乎只有一人,脸朝着对面的沈缈,全然不顾一旁的另外两人。 他对着沈缈说得认真,沈缈也听得入神,虽听不清说得什么,却也知那一师一徒相得益彰。 沈烨似乎也听得专心,只不过相较于沈缈的不时开口,她显得沉默的多。 沈岚则干脆趴在桌上,拨弄着手里的金球,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面前干脆连张纸都懒得铺。 她将目光落在左岩身上,看他侃侃而谈,以往的散漫随性似乎是错觉,此时的他才是那个曾被秦司业寄予厚望,才思敏捷的鲁地高才,对着书院大儒,同窗好友,慷慨激昂,引经据典,旁征博引。 再定神,左先生依旧是那个清雅淡然的文士,两鬓斑白,一身瘦骨,面容却像缈儿说得,和善的很。 不知为何,沈熙竟有些羡慕。 “金戈,你知道左先生为什么一直没娶妻吗?” “啊?”金戈被她问得没反应过来,正要开口问,就见人已经转身了。 他松了口气,真怕公子再让他去打听先生的私事,他好歹也听了几天先生的课,尊师重教还是知道的! 可一回到院子,沉默了一路的公子又开了口,“去打听打听,左先生当年的事。” 金戈头皮有些发麻,就听公子接着道,“尤其是,他为什么没娶妻。” 第40章 以牙还牙 闲坐了一上午, 到了下午,牛二的消息就递进来了。 白头帮是近几年才冒起来的一个小帮派,领头的叫白老大, 他原是南门守将, 后来,不知犯了什么错,被赶了出来。 此后,他便带着几个闲汉, 借着从前守门的关系,干起了敲诈勒索收保护费的勾当。 两三年下来,底下也聚拢了二三十号人,却始终只敢在南门内外转悠, 不敢到城中去。 城中那是黑豹堂的地盘。 黑豹堂借着前任兵马司指挥使的光,十几年前一跃而起, 成了城中第一大帮, 一时风光无二。 可惜, 好花不常开,好景不长在, 黑豹堂日薄西山, 其他帮派自然蠢蠢欲动,白老大自然也不例外,他也想给白头帮搏一搏, 便盯上了即将上任的指挥使顾潜。 当他从高大人那里得知, 顾潜有心为难一帮子乞丐, 立刻主动揽了差事。 活儿自然干的不赖, 可这会儿,白老大看着对面的鲁老二, 有些听不懂他的话。 “你说什么?指挥使换人了?换谁了?永安侯呢?” 鲁老二急得哎了一声,摸了把脸上的汗,“高大人说,圣上不知为何,改命东城副指挥使刘光奇暂代,大哥,那刘光奇可不会买咱们的帐!咱们怎么办?” 白老大不言语。 前日,高大人还信誓旦旦地说,顾潜就是下一任兵马司指挥使,就是昨日,这消息也好多人传呢。 怎么隔了一晚上,就彻底变了呢? 再说,这刘光奇是个什么东西,圣上怎么让他做了这指挥使的椅子? 他那出身,比自己也好不到哪去了,哪里能跟永安候比? 他一再提醒自己冷静,可一颗心还是直直往下掉,像是掉到了冰窟里,凉的他连筷子都拿不稳了。 他不是不知道那帮乞丐后头是昌平候府,可凡事有得有失。 既然准备投靠永安候府,那就势必会得罪昌平候府,他早有心里准备。 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自己这边刚得罪了昌平候府,那边,永安候却转脸回去当侍卫了! 那他怎么办,他惹了昌平候,顾潜还会管他吗? 不,不会,顾潜甚至都还不知道他这号人! 更不会为了他,对上昌平侯。 一想到昌平侯那几十斤的大刀,他不禁打了个寒战。 可很快,他又慢慢镇定了下来。 昌平侯半月前便已出京了,一时半会可顾不上找他麻烦。 至于昌平侯府其他人,他翘起了二郎腿,捻起筷子,扔了颗花生进嘴里。 -- 第83页 满京城谁不知道沈三爷是个文人,斯文得很咧! 至于侯爷回来后还找不找他麻烦,几个月后的事,谁知道呢! 鲁老二看着他脸色惨白,随即慢慢镇定,最后竟还有了一丝得意,知道他定然想到了法子,也跟着放松了下来。 正要开口问问,就听砰地一声,院门被人一脚踢开,踏着倒地的门板,走进来两人。 前头一人十四五岁年纪,一身天青素锦暗纹长袍,脚踏粉底金线卷云纹靴,手里握着根虎皮金扣软鞭,身后跟着个十二三岁的小厮。 “哪里来的小子,竟跑这儿撒野,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儿!” 鲁老二满身横肉,一脸凶相,几步跨出正屋,冲着院子里四下打量的沈熙骂道。 白老大紧跟着出来,将两人打量了一番,按下骂骂咧咧的鲁老二,“公子瞧着眼生,不知尊姓大名?” 沈熙朝他看了眼,见是个三十来岁的汉子,一头白发,果然同传闻一样。 知道没找错人,也不管后面涌进来的七八个人,冲一旁的铁柱抬了抬下巴。 铁柱立刻一个箭步上前,对着白老大的面门就是一拳,转眼间,院子里就打成了一团。 沈熙看了眼被围在中间的铁柱,见他左手一拳,右手一刀,三五下就砍翻了一大片,不由得冷笑一声。 就这水平,还敢给顾潜当马前卒? 见院子里又涌进来十几人,手里都还拿着刀棍,她手里的鞭子一抖,鞭子直冲当先一人的后背。 啪地一声闷响,那人惨叫一声,向前扑倒在地。 后进来的人不知她的底细,见此情景,一大半人跑去救自家老大,剩了七八人远远围着她转。 小院不大,院中又种了树,架了藤,以她刚学了两天的挥鞭技术,只怕顾得了前,却顾不了后。 她干脆收起了鞭子,操起立在一旁的门拴,对着最近的一人就挥了上去。 围着的人见她收了鞭子,正要上前,就听咚地一声闷响,前面的人身子晃了晃,转眼瘫倒在地。 众人一时都惊得愣在了当场,等醒过来,却是个个红了眼,挥着刀棍便一窝蜂地冲了上来。 沈熙却半点儿不惧。 就是放在从前,这样的架势也是常有,她哪里会怕? 何况,她这几个月勤练苦打,早已今非昔比,虽比不上铁柱一招制敌,却也能挥着门拴当刀使,将人打得满地滚,到处爬。 看着一院子捂着胳膊,抱着腿的人,她提起门拴走到白老大跟前,支起一条腿,弯下腰,压低了声问他,“白大鹏,你是不是以为,我昌平候府没人了?” 白老大一听昌平候府,原本惨白的连一下没了人色,再没有之前的轻松与得意。 他看着眼前这张笑得俊美的脸,恐惧从脚蔓延全身。 这些勋贵人家,真要惹了他们,有的是法子让你生不如死! 他想张口求饶,他想巧言解释。 可还没等他开口,左腿就传来一阵剧痛,再也忍不住,尖叫出声,头上也淌下一连串的汗珠来。 可还没等他这阵痛劲儿缓过来,右腿又是一声闷响,终于忍受不住,晕了过去。 鲁老二看着她脸上挂着笑,却眨眼间断了老大的两条腿,脸上的横肉不自觉抖了起来,“别,别杀我!” “我不杀人。” 鲁老二心里一阵狂喜,正要磕头谢过,就听对面的公子开口道,“我只让你们也尝尝走投无路的滋味!” 鲁老二被小厮死死压着,眼睁睁地看着她将他两手的手筋挑断,嘴里的求饶声就没停下来过。 “这就叫做,以牙还牙!” 金戈缩在巷道口,听着不远处的惨叫声,仔细地分辨着,生怕错过公子的声音。 这是公子头回带他出来,他既兴奋又担忧,却也没敢忘沈熙交给他的任务。 等惨叫声暂停,他便看到四公子沈源一脸惨白地从阴影中走出来,差点儿惊叫出声来。 这侯府到底怎么了? 大晚上溜出门的不光他家公子,竟然还有沈源! 不对,公子不是说,五公子和柳姨娘的人会跟来吗? 如今,没见到五公子和柳姨娘的人,倒看到了四公子,那还要不要逮起来? 沈熙听说跟踪的人是沈源,啧了一声,不愧是亲兄弟,都盯上她了! 再加上吵着要当跟班的沈煜,嗬,齐活了! 三人依旧从西跨院的小门进了府,远远见澄园的灯还亮着,沈熙脚步一拐,直奔过去。 守门的婆子见沈熙大晚上敲门,问也不问一声,忙将人请了进来。 沈源呆呆地坐在书房,直到沈熙进了屋,都没发觉。 “四弟这么晚了还没睡,可是有什么心事?可要为兄为你解惑一二?” 沈熙挑了把椅子坐了下来,伸手给自己倒了杯茶。 沈源猛然惊醒过来。 一看是她,腾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身下的椅子发出沉闷的拖拽声。 “你,你怎么来了?” 他的目光落在她那身素白锦袍,袍子的下摆上有几滴血渍,分外刺眼。 沈熙看了眼那血渍,勾了勾唇角,抬头看着他,“为什么跟着我?” 沈源被她这话问得一个激灵,眼神有些躲闪。 他这段时间不断地反省,不断地想,脑子里像是有两个小人吵架。 -- 第84页 一个告诉他,他和他姨娘是真的信错了人,更想错了事儿,便是没有沈熙,候府的爵位也断不会落在他头上。 可另一个却说,不管怎样,若不是沈熙,事情也不会到如今这步田地。 他姨娘至少还待在府里,他还是父亲的长子,便是日后出府,他也是支撑三房的门柱。 他不自觉地留意起他,暗中观察,知道他日日在练武场练射箭,学刀法,也知道他偷溜出府,买铺子,收拢乞丐。 他虽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却本能地觉得,这与他,也许是个机会。 所以,当他看着他大晚上带人出府,便悄悄地跟了上去,却没想到,让他看到那样血腥的一幕。 他的鼻子似乎又隐隐做痛起来,不过,比起那两人,他这点疼似乎也算不上什么。 “不,不为什么。”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颤抖地如同冬日里的麻雀,他强迫自己挺起胸膛,直面前方,看到的却是一张似笑非笑的脸。 沈熙盯着他的不停扇动的睫毛,直到看见他额上冒起一层薄薄的汗珠,这才摸了摸自己的脸,笑了笑,起身往外走。 “为什么”,沈源的话突兀地响起,又戛然而止。 为什么要替那帮乞丐出头? 为什么做了候府公子不好好享福,却忙着练武开铺子? 为什么要抢了他的身份? 为什么要回来? 他要问的太多太多,却一个也问不出口。 前面的人却停下脚步,似乎明白他未尽的话,转头看着他,“只因我也曾同他们一样,孤立无援,卑微求活过。所以,明白那最后一根稻草的可贵之处。” 沈源一震,孤立无援?卑微求活? 说得岂不是如今的自己?他也曾有过那样的日子? 不,他如今苦尽甘来,哪会知道他从云端跌落泥下的滋味! 沈熙见他那受了天大的委屈却又不得不隐忍的模样,扯了扯嘴角,转身抬脚。 一脚跨出门框,看着外面忽明忽暗的星辰,到底叹口气。 “路是自己走的,想想,自己若是没了如今的身份,可还有什么立身之本,想明白了,自然也就想通了。” 沈源呆呆地看着人跨出门槛,走出院子,消失在夜幕中,却不明白。 自己没了如今的身份?他已经没了长子的名份,父亲也没了袭爵的希望,还要怎么没? 不,他还是候府的公子。 若是他不再是候府的公子,那…… 沈源浑身一颤,心里涌起一阵恐慌,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 第41章 百味坊 白头帮一夜从京城消失, 上至官府,下至白头帮亲眷,皆都一片平静, 唯有街头小贩听到点动静, 几分欢喜,几分担忧地四处打听。 “白老大真被人打断了腿?” “真断了!不光白老大,鲁老二的手也断了!说是一辈子都端不起饭碗了!” “什么时候的事?是惹了仇家了?还是。” “谁知道啊,听说, 那晚菜豆胡同鬼哭狼嚎地,硬是没人敢去问一声,第二天有人问,您猜怎么着?” “嘿!他们硬说是练武练受伤的!这真是八十的新娘十八的郎, 稀奇了!” 沈熙听着金戈报着外头的动静,嘎吱嘎吱地咬着手里的果子, 点着头。 老太太说的对, 见好就收, 别太张扬了。 老太太眼盲心不盲,她在外头的那些事儿, 她虽知道的晚一些, 可也只晚一些而已,半点儿没少。即便这样, 她却从不点破, 更没拦着, 这让她心里倒有些不自在。 于是, 一连几日,她都闭门不出, 安心跟着石奎左先生习武念书。 她人虽在府里,屋里的人全被派出去了。 猴子如今被绊在大光寺,一时半会儿根本腾不出空来。 金戈既要帮她留心府里动静,还得帮她往外递消息,忙得也脚不沾地儿。 铁柱则压根儿见不到人影,日日守着对门看动静。 幸好大丁他们前两日到了京城,不然,铺子的事还真没人管了。 又过了七八日,除了带沈缈去了趟八仙楼,逛了回护国寺,沈熙依旧闭门不出。 老夫人见外头一直没什么动静,总算点了头,放了她出门。 她立刻牵了老白出门。 刚出城,侧面便冲过来个七八岁的孩子,带着靛青小帽,胸前抱着个小竹筐,见她勒马,立刻仰着头问她,“大光寺的素点,好吃的卤豆干,茴香豆,公子。” 话说到一半,却呆住了,是三公子,是三公子! 心里拼命喊,嘴里却半点儿声音也没。 沈熙笑了笑,从袖中摸出五文钱来,“一包可是五文?麻烦给我一包双拼!” 孩子呆愣地接过她手里的铜板,这才反应过来,忙手忙脚乱地掀起盖在筐上面的棉布兜,揭了盖,挖起一大勺豆子倒进纸袋里,又拿筷子夹了七八块豆干,将纸袋塞的满满,这才小心翼翼地高举到她手里。 沈熙低头接过,冲他笑了笑,“多谢!不过,下次遇上骑马的人,不要那么快地冲上来,当心伤了自己。” 见孩子点头,沈熙这才轻轻踢了踢老白,继续向前。 猴子听说沈熙来了,远远就奔了出去,“公子,您可算来了!” “怎么,出什么事吗?” -- 第85页 “没,没出事,就是。”猴子挠了挠头,快半个月没见到三哥,他这心里慌的很,再加上听说大丁他们到了,他就更坐不住了。 几人走到后院,原先的破烂灰败的屋子如今一片生机。 三个四五岁的孩子蹲在一张大匾旁捡着豆子,匾旁边还趴着个两岁多的孩子,抓起豆子又放下,接着又抓起,乐此不疲。 院子从这头到那头拉了两根长长的麻绳,两个岁数大的妇女正垫着脚往绳子上挂浆布。 墙角下新搭了个草棚子,寺里的那口大石磨被挪了过来。 瞎子翻着白眼一圈圈地推着磨,旁边,瘸腿的陈四一手夹着竹匾,一手往洞里填豆,嘴里还不停地抱怨,“瞎子,转快点儿,都快晌午了,一缸豆还没出来,急死人了!” 瞎子不说话,上翻的白眼眨了又眨,脚下的步子却比先前快了不少。 见沈熙他们进来,院里的人都放下手里的活儿,站了起来,“三公子,三公子!” 沈熙冲他们微微颔首,“各位辛苦了。” “不苦,不苦,这算什么苦!一点儿都不苦!” 陈四一瘸一拐地上前几步,一张笑脸像开得正艳的,说的话也像他手里的豆子嘎嘣脆。 瞎子摸了把头上的汗,虽看不见沈熙,却也冲着她的方向笑。 沈熙却自己将他们身上的衣裳看了一遍,见还算合身,便也放了心。 牛二给大伙儿置办衣裳,却还回来近一半的银子。 后来才知道,他们都不愿费钱做新衣裳! 他们说,有地方住,有口热饭吃,还要什么新衣裳!好歹冻不死就行了,怎能再奢求更多? 还是牛二劝了半天,大伙儿才勉强接受。但也只出门卖货的人才定了一身新衣,外加一身估衣铺子的旧衣裳,不出门的人便只一身旧衣裳。 “大伙儿接着忙吧,我就过来看看。” “哎,哎!” 众人应着,却还都看着她,直目送她进了最里面那间小屋,这才继续自己手里的活计。 屋里靠墙摆着张四方桌,桌前一人正埋头算着帐,见有人进来,忙放下笔,起身相迎。 “公子,这就是我跟你说的宋大哥。宋大哥,这是我们家三公子。” 沈熙早听说猴子捡了个姓宋的穷书生做帐房,听他介绍,朝着对面看过去。 二十上下的年纪,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衫,脚上半旧的薄布鞋,见沈熙打量自己,略黑的脸有些发红,几步上前施礼。 “学生大兴宋牧亭,见过三公子。” 她唇角含笑,“宋先生有礼,请坐!” 宋牧亭的脸更红了,微微侧头,“学生尚未进学,不敢当公子这一声先生。” 她惊讶地看他一眼。 当今圣上尊师重儒,上行下效,人人都以读书人自居,也爱听别人叫一声先生,就连沈昀这种只读过几本书,进了几天学堂的人,出门都能被人奉承一句先生,这人正儿八经的读书人,却说自己不敢当! 倒是老实! 沈熙又细细扫过眼前的人,眉浓目正,阔口方鼻,长得也算端正。她忽地想起那年夏日,自己对二娘说的话。 她说,她日后要给二娘盖间两进的小院,围着院墙种一圈紫藤,再在墙角砌个小水池,养几尾傻鱼,绿茵绕水,鱼戏落花。 二娘闲了看看鱼,烦了,绕着紫藤散散步,累了,便拉个藤椅小憩。 她再娶个听话的呆书生,靠着一双硬拳,让他乖乖听话,让他往东,他不敢往西! 再往后,生几个听话孝顺的孩子,男孩交给呆相公,女孩交给二娘,她只管赚钱养家。 她的嘴角弯起,听说这人父亲过身,家中只余寡母,也不知年纪如何,可定亲了不曾。 不过,看他父亲新丧,又是一人出门,想来,是没有别家依仗的。 猴子见她一直盯着宋大哥上下打量,别说宋大哥,他也有些不安了。 “公子?” 沈熙移开目光,“听闻先生苦读十载,只因俗事拖累,这才耽搁至今,想来他日定能金榜题名!” 宋牧亭听他又是一声宋先生,脸更红了。 父亲在时,每月有县里给的廪粮,再加上学堂的供奉,一家人虽谈不上富庶,却也衣食不愁,可父亲一过身,自己连母亲都奉养不了,更不要说继续学业了。 如今听他说起高中的话来,更是羞得抬不起头来,只得侧过头,冲对方拱了拱手,以示谢过。 沈熙眼里含笑,转头问猴子,“如今这里是个什么情况?” 她一边说,一边打量屋里的摆设。 靠北的墙角放着几块木板,上面整齐地码着几只大口袋,旁边堆着几个小袋子,里头散发着浓郁的香料味,紧挨着堆着簸箕竹篓,墙上挂着杆称,瞧着是个存放豆子的仓库。 另一边的地上却放着一人宽的木板,四角用两块砖垫着,上面铺了层厚厚的秋草,放了一卷铺盖卷儿。 铺盖卷儿下面隐约漏出一个泛黄的书角来。 她记得猴子说他饿得眼花,站都站不起来,身上别说铺盖卷儿,连个换洗的衣裳都没多一件,却还带着本书! 她嘴角轻扬,收回视线。 “照公子吩咐的,七个年纪小一点的孩子,让他们两人或三人,守着寺庙到城门这段路,卖的最好的就是城门口那三个孩子,三人一天要卖五筐。” -- 第86页 “扣子他们就去附近的集市,寺庙,庵堂,碰上赶集,四个人孩子六筐都不够卖,平日却只能卖个三四筐。他们打算再跑远点,多找几个集市,将日子串起来,省得轮空了。” “老黄叔他们这些日子则分了几波,有跑东城门口,有跑村子的,跑得最远的就是癞老爹,一直跑到了罗桥驿站,他说,别看驿站远,那些当官的脸色又不好看,可却是最来钱的,他想在那里支个摊儿,陈老爹不放心,这几天就是跟他去打听这事去了。” “院子里现在只留了五个人,瘸子和瞎子专门磨豆子做豆腐豆干,菊婶子手艺好,留下来跟我熬煮,有两个婆婆帮忙,从半夜就开始忙活,到天亮,十几锅全出来了,还能顺便管着这几十人的饭。” “咱们跑了小半个月,照您说的,每人都洗刷干净,连指甲缝都不能瞧出黑来,衣裳也穿的齐整,又是一模一样的打扮。 如今,一看见这青衣小帽就知道是咱百味坊的人,再加上大光寺素斋的名号,见了的,都乐意买上一份儿。” 沈熙让他们每日给寺里的僧人早晚各一份豆干豆子,她又寻说了一番,总算得了大师的首肯,将这豆干豆子贡到了佛主跟前,成了大光寺敬献佛主的素点之一。 事后,她又将邱姨娘那一匣子珠宝换来的八百多两拿了出来,凑了个整,捐给寺里,用以修缮山门和大殿。 同时,征得大师同意之后,她又让陈老爹重新修整了院子,将它同寺院僧房隔开,对着后山重新开了一道门,挂上了百味坊-素的牌子。 猴子一边说,一边递过来一个账本,上面记载了每人每日领出去的数量,带回来的数量和铜板。 沈熙看到了排在最上头癞老爹的名字,旁边清清楚楚地记着卖了两大桶,得了两百八十文,另有二十三个文的打赏。 她点了点那二十三文,对猴子道,“日后,每人的打赏都自己留着。” 猴子点头记下。 “你跟菊婶子商量商量,再加些别的东西,只要能吃,又经得住放的,都能卤,做出来试着让大伙儿卖卖看,卖得好的,日后就加大量,卖的不好的,就少卤些。” 沈熙慢慢说着,猴子一边听,一边点头。 末了,她将账本往前翻了翻,转头看向一旁的宋牧亭,“这可是宋先生记的帐?” 宋牧亭有些紧张,“是,做得不好。” “条理分明,一目了然,宋先生这帐记得很好!” 帐记得确实很好,每日用了几斤豆,做了几斤豆腐,几斤豆干,出了多少豆干,多少茴香豆一清二楚,连卤料都注明了用了多少,比她当年更为细致。 沈熙又抬头看了他一眼,想他一个读书人,如今却沦落到在乞丐堆里做帐房,到底有几分可惜。 “陈老爹还帮着管事呢?” “管,多亏有他和宋大哥,不然这一摊子事,我那里管的过来!” 猴子脑子够用,就是没耐性,尤其不耐烦写啊算的。 说到这儿,他拍了拍宋牧亭的肩,“宋大哥不光会写会算,脑子还特灵光,他让陈老爹做的竹篓又方便又省事,陈老爹见了都说好。他还给菊婶子调了香料包,做了盐勺,现在不用我在旁边,大婶也能做出跟我一样味道的卤香干来了。” 见猴子夸他,宋牧亭又红着一张脸连连摆手,“都是大家伙的主意,我只是略略修改。” 沈熙冲他笑道,“能改到点子上那也是本事!” 她又转头交代猴子,“支摊的事儿,等他们打听好了告诉我一声,再等我信儿。” “知道,您放心,他们知道轻重。” “还有,你问问陈老爹,问他愿不愿意管这里的事,他若愿意,你便将手头的事交给他,你交接好就赶紧回来吧。” “哎!”猴子高兴地应下。 陈老爹年轻时候跟人学过木匠,后来带着徒弟四处给人做活,赚起了一份不大不小的家业,虽后来手受了伤,干不了木匠的活儿,见识和胆识却还在,这里交给他,他一百个放心。 知道这里已经上了正轨,沈熙也不耽搁,又看了宋牧亭一眼,便起身带着铁柱回城,直奔太白街。 第42章 开张 午后的太白街热闹依旧, 两人在街中间一家铺子前下了马。 沈熙回头看了眼不远处的醉仙居,抬脚进了铺子。 铺子不大,花了她近三千两, 门面也窄, 门头却高,下午的阳光正好,照得店内一片亮堂。 店里,大丁几人背对着门, 正围着一个台子说得热闹,见她进来,脸上都是一喜,嘴里连声喊着公子, 迎了上来。 大丁他们一到京城,还没从三哥成了候府公子的消息中反应过来, 就被带到了这里, 一时间, 疲惫不安都顾不上了,只剩了满心的欢喜与激动。 三哥说, 日后他们定要开个自己的铺子, 没想到,成了真! 沈熙笑着冲着他们招呼,问大丁,“铁锅送过来了?” “一早便送过来了, 公子快来看看!”大丁忙笑着请沈熙进来。 沈熙走到锅台前, 这锅台是她画了图纸让人砌的, 足足有一丈来长,原先黑漆漆的几个大洞被六口大铁锅替代。 铁锅口大肚浅, 能放得下几十斤的肉食,每一口都被擦洗干净,擦上猪油,等着倒灶。 铁锅下却没有灶膛,顺溜放着几个炭炉,两旁堆了黑碳。 -- 第87页 “匾额什么时候到?” “已经做好了,正晾着漆,说是明日就让人送来。” 大牙立刻道,“桌椅也是明日,其他的都到了。” “好。过几日就让猴子回来,准备开张!” 屋里立刻响起了欢呼声。 老夫人之前听石奎说,沈熙在太白街买了间铺子,只当他要租出去,谁知,他竟是自己开,有些不敢相信。 “百味坊?那不是城外那家素斋店?他是不是将铺子租给他们了?” “老夫人,那素斋也是公子的!” 石奎也以为他是做善事,可看到他将应天来的旧人全安置到了铺子里,哪里还不明白。 敢情,这城里城外,全是他的营生! 老夫人愣了愣,一想之前的事,笑了起来,“就说这孩子是个聪明的,瞧瞧,这才多大!” 石奎也佩服,可他更担心这事儿若被人知道了,难免被人说他沽名钓誉,一边求名声,一边还不忘赚银子。 “若有人问,你就说,是我让他这么做的!” 老夫人一看就明白他的意思,沈熙还年轻,风言风语地对他日后不好,可她老婆子却不怕! 石奎叹口气,抱拳告退。 老夫人本就是个心软的人,自从世子战死,二爷远走,对儿孙更是没底线,侯爷是明着护,她是暗着护,也不知是好是坏! 还有三爷那里,若是让他知道了这事儿,还不知道又闹出什么事儿来呢! 三日后,太白街上纸扇店重新挂了匾,门头赫然百味坊三个大字。 沈熙天没亮便出了府,先是到了二郎巷,依次尝过锅里的东西,放了心,这才让人将东西搬上车,一路推到太白街。 辰时三刻,一阵霹雳吧啦的鞭炮响过之后,几个青衣青帽的伙计端着碟儿出来,热情的邀请围观看客试吃。 咸香猪头,甜糯猪蹄,香辣鸭脖,泡椒凤爪,卤鸭四件,咸甜酸辣,什么口味都有。 有穿着长衫的男人,接过伙计递过来的竹签儿,一手托着,一手往嘴里送,抿嘴细嚼了半天,又接过另一根签儿,继续尝了起来,直到几样挨个儿尝了遍,这才慢条斯理地道,“味道倒是不错,就是。”就是什么,却摇头不说了。 有穿着体面的丫鬟张看了几眼,嫌弃地抽出了帕子,扭头便走。 倒有五大三粗的汉子,顺着味儿挤了进来,看了一圈,点着猪头肉,张口就是三斤,其余,却是连尝也不愿尝,送上半袋杂拼,还嫌费牙! 还有带着孩子的妇人,来回尝了两回,到底拗不过孩子的哭闹,一边骂着孩子,一边数出十个铜板,指着最便宜的鸭脖,挑了半天,总算挑出根比旁的长半寸的。 正要转身,却见掌柜的又送上两只凤爪,立刻喜笑颜开。 沈熙站在堂内,看着外头的动静,正要起身吆喝,却见呼啦一下,来了七八个人,吵吵嚷嚷地往前挤,这个要猪头,那个要鸭四件,一出手,全是小银锞子。 猴子原本急得一脑门子汗,一看这架势,立刻高声吆喝,三斤猪头,送上半斤杂拼,五斤猪蹄,又送上一斤杂拼。 转眼,几锅竟全卖光了。 门前看热闹的人见锅底空了,有人稀奇,有人不屑,也有本来有几分犹豫的,此时倒可惜起来的,“掌柜的,可还有了?给我也来一份!” “对不住了!今日就这么多,全卖光了,您若是不嫌麻烦,明日再来,我给您留着?” “行吧,给我留两斤猪蹄,一斤猪颈子!” “好嘞!” 人群散去,猴子数着钱箱里的银锞子,笑得见牙不见眼。 “公子,要不,明日咱们煮上一整锅?” 沈熙眼眸微敛,点头,“半锅送铺子里,剩下的,送一半到府里,给石叔。” “啊?” 猴子傻了,不是说,这事儿得瞒着府里的吗? 沈熙却不解释,“另外,三日之后,所有价格,翻倍。” 见猴子脸上犹豫,她道,“放心,我自有打算。” 众人的反应她看在眼里,虽料到猪头鸭脖难登大雅之堂,她却不愿一番心血付之东流,当即将自己的打算细细说了。 第二日,石奎看着时间,正要点人出府,就见手下提着食盒来禀,“头儿,三公子命人送过来的,就是咱们昨日买的那几样。” 石奎哎了一声,见手下还要问,连忙摆手,“让他们今日不要去了!” 魏家族学,饥肠辘辘的沈煜收到了食盒,钱小钱自然也没拉下。 见是猴子送来的,两人半点儿没犹豫,接过来便打开。 沈煜只认得其中一两样,钱小钱却早已插起一小块猪蹄送进了嘴。 “唔,你家厨子这手艺不错,这猪蹄儿半点儿怪味也没有,又糯又甜,咦?这是什么?嗯,这个也不错!” 沈煜见他筷子筷子不停,嘴巴越嚼越快,到底夹起了一块猪蹄来,一入嘴,眼睛瞬间亮了起来,转眼,碟子便见了底儿。 第三日,沈熙依旧给两人送了食盒。 谁知,到了晚上,沈煜抹着泪儿回来告状,食盒被人抢了! 钱小钱好歹还吃了块鸭肫,他连块骨头都没瞧见! 他掰着手指数着抢食盒的人,白小宇抢了猪颈肉,李胖子吃了一块鸭肫,邱少亭最狠,一整个猪蹄都抢给走了! -- 第88页 这回真不是他怂,是他们人多势众! 沈熙一边忍着笑着听他哭诉,一边暗自记下。 隔天,猴子推着车,车上插着百味坊的旗子,一路招摇,直奔魏家族学。 守门的见他又来了,不光来,还一口气带了十几份食盒,左右为难,不等他请示,就被早侯在一旁的沈煜和钱小钱给推开了。 沈煜也没想到他三哥这么大仗势。 他提着食盒一露面,立刻被围了起来,个个高喊着六公子,小六,瞬间,自己就同食盒的猪蹄一样,成了抢手货。 一时间,饭厅喧闹一片。 沈源看着桌上的食盒,四四方方的两层,盒盖右下角黑底金字,刻着百味坊三个小篆。 掀开盖子,整齐地放着一大一小两只方碟,小碟里是五六片红亮猪颈肉,肉切得厚薄均匀,冒着丝丝热气儿,大碟则是几片鸭肫,一截儿鸭肝,两根鸭掌。 下面则是两个深碗,一只放着去了骨头的糯口猪蹄,另一只则是清爽酸辣的凤爪。 他想起他那晚的话,眼神飘到了窗外。 仅仅几个月,沈熙便有了自己的生路,自己的生路又在哪儿? 顾潜从宫里出来,走到半道儿,他再一次回头。 这些天,只要他出门,总觉得背后有一双眼睛,时不时冒出来,跟着他一路前行,如影随形。 然而,每一次回头,身后都是空无一人。 墨棋依旧转身去探,再回来,却带了两名女子。 “侯爷。”墨棋上前,侧头示意。 前头一人脚步轻移,带起一阵冷香,素手微动,掀起幂篱上的轻纱,露出一张艳丽可人的脸来。 红萝低头屈膝,福身行礼,“妾身红萝,见过侯爷!” 顾潜看着她,面上不见一丝波动,声音却凉,“为什么跟着我?” “妾身,听说了城中的流言,妾,妾不放心,我可以替侯爷去求田公子,还有严大人。” 不待她说完,顾潜便拨转马头,墨棋见了,忙翻身跟上。 “侯爷!”红萝跟在后面跑了几步,却只能眼睁睁地看人又一次消失在眼前。 “姑娘!”丫鬟小葵心疼地拉住她。 “您这是何苦!即便您嫌弃严大人年纪大,那还有田公子,刘公子还有方小相公,再不济,城外的戴老爷,那可是个真正会疼人的!偏偏您一个也看不上,非要上赶着来受这罪!那永安候除了一张脸,还有什么?” “小葵!”红萝抓着她的手,声音颤抖,半命令,半祈求,“回去吧!” 小葵咬了咬唇,到底住了口,愤恨地朝着前面看了一眼,扶着红萝转身。 顾潜一路疾驰回府,进了大门,直奔正院,远远见到祖母临窗倚坐,脚下的步子才缓了下来。 “祖母!” 窦老夫人见到孙子,呆滞迟缓的面孔总算有了丝生动,“回来了?我这就叫人准备晚膳!” 顾潜上前,扶着她在屋里走动,这事儿除了他,没人劝得了。 窦老夫人年纪大了,越发不爱动,常常一坐便是半天。 他在家还好,不时过来陪她说说话,拉着她四处转转。一旦他有了差事,老夫人就完全由着自己的性子来,任身边的人怎么劝说都没用。 “祖母,这几日府里可有什么事?” “没事,你不在家,还能有什么事,我倒盼着能有什么事出来让我闹闹心,哎!” 老夫人中年丧夫,老年丧子,独自抚养孙儿长大,唯一的心愿就是看着孙子娶妻,生子都不敢奢望! 一怕自己活不到那岁数,二怕别人容不下! 虽然孙子说圣上跟那件事无关,可是她还是觉得,儿子的死,即便不是圣上所为,也与圣上脱不了关系。 顾潜自然知道府里守卫没问题,可不知为何,他依旧心神不宁,也不管老夫人说什么,只将嘴儿抿着,低头专心看路。 老夫人也没指望他能有什么反应,像想起什么来,“对了,这些天,你在外头可遇到什么事儿没有?” 他知道老夫人问这话的意思,对门这些天一直没动静,别说他,就是老夫人也觉得不可思议。 “祖母放心,孙儿一切都好。” “哎,但愿吧!” 祖孙两人沉闷地用了晚膳,顾潜又坐了半柱香,看了眼滴漏,起身告辞。 第43章 求和 雀山早已等在屋里, 想到江南传来的消息,一颗心七上八下。 本以为汤容的死与她那个养子逃不了干系,没想到, 事情却截然不同, 但愿侯爷不要怪罪他之前的误导。 “说罢。”顾潜的声音听不出急切,雀山却冷汗都流了下来。 “王全确实带人去了应天,且是去查汤容的身世以及死因的,他们似乎知道汤容的本名, 却不知她的身世,收到消息时,他们已经去了上元县查汤明泉的案子了。” “至于沈三,确实是市井无赖, 却自小聪明绝顶,有心计有手段, 能言善道, 很是讨人喜欢。 对汤容也言听计从, 孝顺异常。据说, 两人私下就同亲生母子一般。不过, 并没有查到他的生母是何人。” “另外,两月前,花楼的老鸨也突然死了, 昌平候府的人似乎也在暗中调查此人死因。” 顾潜越听, 面色越凝重。 昌平候出京, 沈昀只知风花雪夜, 向来不管事,王全却突然去查汤容以及老鸨, 不会是其他人,只能是沈三指派! -- 第89页 时隔半年,他为什么突然要查养母的死?是他发现了什么? 还有,汤容是汤明泉唯一的女儿,事发前又早有预感,他会不会留下什么东西給自己的女儿? 如果是,那这东西会不会就是引起沈三怀疑,从而追查他养母死因的所在? 顾潜越想,越觉得可能! 汤容若不是手里握有东西,便不会被人隐藏了身份,深埋于妓馆,却又在他们到江南之前,突然被人灭口! 总归是自己慢了一步! 顾潜闭了闭眼,再睁开,精光四射。 “继续盯着!” “是!” 沈熙却不知自己也被人盯上了,她从百味坊出来,穿过热闹的街道,敲开了醉仙居的大门。 “肥叔,早!” 老掌柜见这人一身蜀锦长袍,一张嘴咧得比脸还大,掀了掀眼皮,到底放了她进来。 刚进屋,便见璞玉摇着菊花扇,悠闲地楼梯上下来。 “璞掌柜,早!承您邀请,来尝一尝您的黄金萃来了!” “三公子大驾光临,真是蓬荜生辉啊。只不过,瞧着您年纪不大,记性却不好,这都过去多久了,才想起我的酒来,是不是也太说不过去了?” 听他这话,沈熙忙抬手,冲着他和老掌柜团团施了个礼,“对不住,家里出了点事,耽搁了,是我的错,这就给您二位赔个不是,您大人大量,别跟我一般计较!” 她今日是来求和的,姿态摆得自然低。 璞玉听了这话,想起外头的传言,嗤笑一声,“怎么,昌平候府就你一个大活人了?我可是听说沈大使泛舟湖上,可是惬意得很!” 她却不解释,“总之,这回是我对不住了!” 说罢,抬手躬身,又端端正正地給他施了个礼。 璞玉看她神色,想到城中的流言,又想起自己的生母,垂下眼,再抬头,却是吩咐丸二,“去拿酒来!” 沈熙忙将提盒放在了桌上,从里面端出一碟儿一碟儿的卤味来。 “听说您请喝酒,我一早等着了,这不,做了几碟下酒菜,您二位給尝尝?” “我差点儿忘了,你倒是挑地方,怎么?按个大灶戳我鼻子底下,什么脏的臭的都往里头拉,你是生怕我闻不见那骚味还是怎得?” 这几日,半夜起身,他隐约闻着窗外有股子腥气,再仔细闻,又没了踪迹。 到了早上,一开窗,又一股浓浓的肉香,本以为是那百味坊的味儿飘过了街,谁能想到,隔着他那后院,竟就是百味坊的大灶,亏得他沈三想得出来! 沈熙嘿嘿笑了两声,却点头,“不瞒您说,我还真是看着您,才敢买在这儿的!” 璞玉斜了她一眼,冷哼了一声,“怎么?我竟成了镇邪的了?” “您可不就镇邪么!镇顾潜那妖孽!” 璞玉摇扇的手猛然顿住,盯着对面的人看了过去,随即爆出一阵大笑。 “怎么?怕了?” “怕!怎么不怕,那就是个疯子,好好地就朝着人挥鞭子。幸好我躲得快,不然,我这张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脸就破了相了!” “再说,他到底是个侯爷,如今又升了殿前指挥使,我哪里惹得起?” 璞玉听她自夸,看了过去。 一袭青衫,上下没有半点儿配饰,却更显得身姿挺拔,面容俊朗,勉强够得上那句英俊潇洒。 “你怎么就肯定我能镇得住他?我也不过是个穷掌柜而已!” 沈熙又是嘿嘿两声,“就冲您敢跟他对着干,他还拿您没办法!” 璞玉被她这句话哄得总算转过脸来,上下看了一遍,这才道,“顾潜,他真冲你抽鞭子了?” “这事儿还能有假?这,到现在还疼着呢。” 她肩膀往前一送,将那天的事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 璞玉手里的扇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心里却颇为解气。 顾潜这人,堂堂一个侯爷,姿态却摆得比守门的侍卫都低,见谁都是一副恭敬有礼的模样,再加上过目不忘,武艺出众,又有副好皮相,满京城,就没听到他个不字儿。 他却清楚,那人表面稳重谦和,内心却傲慢乖张,偏偏端着一副好人的模样,将别人衬得如泥似土。 可,谁能想到,向来沉稳持重的永安侯,竟也有被人逼到装不下去的时候! 一想到顾潜那隐忍的脸破功暴怒,他就觉得心情舒畅,正要夸沈三几句,就听他问,“话说,您不是跟他熟么,怎么,竟不知他是这么个性子?” “谁跟那混蛋熟了!” 一听说自己跟顾潜熟,璞玉立刻变脸,“我跟他八杆子打不着!” 看着炸毛的璞玉,沈熙挑了挑眉。 也不知顾潜怎么惹了这小心眼,竟把人给气成这样! 璞玉一嗓子喊出来,立刻闭了嘴,睨了她一眼,“那,你准备就这么算了?” “不算又能怎么办呢,人家毕竟是侯爷,我这细胳膊细腿儿的,可扭不过。” 她端起一碟儿凤爪,殷勤地捧到他跟前,“所以,我买了您隔壁的院子,又挨着您开了铺子,就是为了借您的光,过几天安生日子!” “出息!” 璞玉脸上嫌弃,嘴里也骂着,却接过她手里的筷子,迟疑了下,到底夹了一块。 鸡爪剪了甲,剔了骨,不再狰狞地勾着,只剩软的皮,韧的筋,没有想象中的腥气,入口咸香,带着几分酸爽,夹杂一丝辛辣。 -- 第90页 老掌柜看着他接筷,忙从柜后小跑出来,却依旧来不及阻止,只得眼睁睁地看着鸡爪进了主子嘴里。 他立刻瞪眼,朝罪魁祸首看过去。 这等市井的粗野吃食也敢拿到这儿来,他家主子竟然还真吃上了! 沈熙似乎没看到他那一身紧张与怨气,拿起另外一双筷子,恭敬地递上前。 “肥叔,您也来尝尝,还有丸二兄弟,我这新铺子开张,借您的地儿做个宴,邀您三位給把把关,看还差点什么。” 老掌柜见璞玉嚼完一只凤爪,目光又落到一旁的鸭掌上,一把夺过筷子,夹起一只便扔进嘴里,嚼了几口,又转向一旁的猪蹄儿。 他得将所有的都尝尝,保不齐这小子藏什么坏水呢! 璞玉又夹了片鸭肫,便将筷子放下,拿起一旁的酒壶,捉袖给她斟了半杯,“尝尝!” 沈熙看他吃相斯文,动作优雅,神情闲适,既没了往日的精明,也没了之前的傲慢,知道这事儿算是了了,也跟着放松下来。 顺着对方的手朝着杯中看去,黄亮的液体如流晶,散发着惑人的光彩,晃动间,浓郁的酒香夹杂着沙果的清香扑面而来,她眼睛一亮,“这是太湖白酿的沙果酒?” 举杯尝了一口,虽沙果的甜味不在,香气却混着酒香瞬间充盈鼻腔,“好酒!太湖白果然名不虚传!” 璞玉惊讶地看了她一眼,“没看出来,年纪不大,倒是识货!” 他回头吩咐了一声,很快又从丸二手里接过一个小酒坛,“试试?” “求之不得!”她立刻拱手,一脸渴求。 璞玉见她那副酒鬼的馋像,心情大好,又给她斟了半杯。 两人就着几碟儿卤味,从喝酒聊到酿酒,再谈到生意经,越谈越兴奋,越谈越契合,直到酒壶见了底儿,这才作罢。 出门时,沈熙脚底打晃,却耳聪目明,她清晰地听到老掌柜抱怨,总算走了,看到丸二将剩下的大半碟猪颈肉倒进嘴里。 细牙一直守在对面,见她出来,忙小跑上前,一把扶住。 她倚在细牙身上,手却拉着璞玉的袖子,口吃不清地道,“多谢大哥的好酒好菜,小弟这就告辞,改日,呃,再来找大哥,一醉方休!” 璞玉半眯着眼,手也拉着她的袖子,身子摇摇摆摆,“贤弟且去,下回,不醉不归!” 老掌柜好容易将两人分开,立刻哄着璞玉进了门。 沈熙靠着细牙歪歪扭扭走了十几步,总算进了百味坊,一进门,她便立刻直起了身子。 猴子看她一身酒气进门,又满面坨红,自然着急,转眼便见她眼神清明起来,小心地问了句,“公子?” “嗯,没事了。” 听了这一声嗯,他立刻放了心了。随即明白她话里的意思,立刻大喜。 他这几天进出院子却像做贼一样,锅里冒出来的热气都恨不得给捂起来,生怕被隔壁的知道,打上门来。 沈熙也松了口气。 璞玉这人,看着脾气古怪,性情不定,其实是属驴的,得顺着毛撸,还得将他捧得高高的,他若高兴了,自己说过的话都能当放屁! “这边怎么样?” “今天的人比前两日多了起来,不少还是回头客,没到中午,半锅就卖光了,虽说价格翻了一倍,却只一两个问了一嘴,其他的,问都没问。” “学堂那里,除了五公子的食盒没动,其他人都空了,白公子听说咱们是百味坊的,还特意道了声谢,说是日后定会捧场。” “王大人那边,人虽没能进去,但是门口守卫听说是您送的,立刻便送了进去。” “至于府里,石爷说,日后还请公子不要送了,他也不会再让人扮食客了。” 沈熙听他说完,脸上浮起笑。 “铁柱回来了吗?” “回了,您刚去对面,人就找过来了,我见他像几夜没睡的,就让他先回府了。” “嗯,那我先回去了。” 一听铁柱回来了,沈熙起身,拎起早已准备好的食盒,便往府里赶。 第44章 设伏 一进院子, 便见铁柱靠着廊柱闭眼睡得正香,沈熙立刻放轻脚步,谁知他还是睁开了眼。 “公子!” 沈熙看着他眼下的青黑,“进来坐下说吧。” 铁柱跟着她进了屋, 却不坐下,直接开口禀告。 “永安侯三日一轮值,当值那日,寅时一刻起身, 在院中练半个时辰剑,之后洗漱用早膳,卯初出槐树胡同,走文贤路, 上金水桥,穿过老树巷, 再沿着左门大街直奔宫门, 卯时二刻进德胜门。第四日, 辰末出德胜门,再原路返回。” “他出入骑马, 身边只跟着一个贴身小厮墨棋, 但他为人谨慎,略有动静,立刻能察觉, 至于身手, 听说他自幼习武, 武艺高强, 一时看不出来深浅。不过, 那个墨棋,试探了一下,略胜我一筹。” 铁柱顿了顿,接着道,“再过两年,我定能赢过他!” 沈熙听他加这么一句,笑出声来,“好,我信你。” 铁柱却认真点头,接着道,“回府后,一般先回自己院子换洗。接着,便去后院陪老夫人说话散步,离得远,听不清说什么。不过,两人之间的话似乎并不多。” “用过饭之后,他便回前院自己书房,书房守备森严,一般人不能靠近,所以并不知道里面详情。” -- 第91页 沈熙若有所思,点头道,“辛苦了!先回去歇着吧,回头我们再说。” 铁柱转身朝外走,忽地又想起什么来,忙又停下,“公子,今日跟踪永安候时,遇上了晴红楼的红萝姑娘,她也跟了永安侯一路,被发现后,却还没说上几句话,永安候便走了。” 沈熙立刻来了兴致,“这红萝什么来历,跟顾潜怎么回事?” “红萝是自小被卖入妓馆的女妓,四年前她刚出道时,被恩客为难,永安候正好在场,顺手帮了她一把,之后,这红萝便一心想要跟着他,甚至为此推了好几个恩客的赎身,可永安候对她似乎并没有兴趣,见了面也总不假辞色。” “假正经!”她嘴角一扯,进了妓馆,还装什么清白! 不过,这红萝竟看上这么个心狠手辣的,也是眼瞎! 听完了顾潜的风流韵事,沈熙心情大好,拎起食盒,起身便去了厨房。 晚膳时,她才从厨房出来,跟着送饭的婆子一起进了荣恩堂。 自从前几日前,她送了食盒给石奎,老夫人就一直等着,等了两天,总算将人等来了。 “仨儿这是又带了什么好东西回来,快给我们瞧瞧!” 秦夫人闻言,看了她一眼,脸上竟也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沈缈早等不及,上前帮忙。 “是孙儿自己做的几样小菜,给祖母尝尝!” 她指着桌上的酱猪蹄,黄豆焖鸭翅鸭掌,以及泡椒凤爪一一介绍。 因为给老夫人上了岁数,沈缈年纪又小,她特意将收拾妥当的材料带回府,亲自下厨料理,多了一点甜,少了一份辛,一老一少自然吃得欢快。 “祖母,我在太白街上开了间铺子,叫百味坊。” 一旁的沈缈立刻喊道,“我知道,我知道,那天我还跟祖母去看了,祖母说,让我以后跟三哥学理财,日后嫁了人。” 说到一半,她突然捂住嘴巴,不好意思地看向老夫人和沈熙。 沈熙一愣,诧异地看着老夫人。 老夫人因着腿脚不方便,又上了岁数,已经多年不曾外出走动了,别说上街闲逛,就是别人做寿结亲,也是能推则推,怎地竟去看了她的铺子。 老夫人见沈缈说破,也不瞒着,笑着打趣道,“你那铺子,可是用的我给你的银子?那我老婆子可得亲眼瞧瞧去!” 沈熙看着老夫人,明白过来。 老夫人是怕这一回再有人为难她,干脆亲自出马,替她压阵了。 她勉强压下鼻腔那股酸意,笑着道,“祖母也不提前告诉我一声,我也好请您进去坐坐!” 老夫人笑了笑,“行,日后有机会咱们便去里头坐坐!” 沈熙点头,转身摸了摸小丫头的发顶,“好,三哥带着你学理财,赚嫁妆!” 谁知,沈缈却摇头,“娘说了,三哥事情多,让我先跟着她学管家,等日后再向三哥请教。” 沈熙一听这话,又想叹气。 相处时日久了,她越发舍不得这些突然而至的亲情与关爱,可越舍不得,她就越惶恐,越是不安。 该不该说? 该不该信? 看着老夫人的脸,到嘴的那句话滚了又滚,终是散在了唇角,再没能聚在一起。 隔了一日,听到顾潜出府当值了,沈熙立刻喊来了铁柱。 第四日一大早,沈熙便出了府。 铁柱带着她绕了三四圈,总算将府里的护卫给甩了。 两人寻了个僻静处,换了身衣裳,直奔左门大街。 从左门大街到金水桥有一条小巷,因在巷子中间位置长了棵百年老树,便被称为老树巷。 老树巷道窄,马车勉强能进,却不好出,因此多是行人或骑马的抄近路,来往的人并不算多。 还没进老树巷,早守在一旁的牛二就迎了上来。 “公子!” 沈熙看了他一眼,牛二这眼神没得说,她扮成这样,他都能认出来! “都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牛二眼里冒光。 到底是十的男孩,对做坏事有着几乎本能的追逐与热情。 “听到我喊,你们就赶紧跑,一个都不要留!” 牛二看了眼呆楞的铁柱,有些犹豫,“要不,铁柱兄弟来推车吧,我跟着您!” “不用!” 她立刻摇头,见他一脸担忧,笑道,“铁柱自幼习武。” 牛二又看了眼铁柱,虽不敢相信,可到底应了下来。 等人走后,铁柱犹豫了下,劝道,“公子,您还是留在外面吧,我一人进去就行了。” 万一永安候也是个精通武艺的,那公子的法子就太冒险了。 沈熙摇头,“两头一堵上,他们骑着马,反而没我们方便,只要咱们按计划行事,定能安然脱身。” 辰时一刻,沈熙看着由远及近的两人,眼神越来越亮。 等人进了老树巷,她立刻跳起,将一旁一人多高的柴火担子担到肩上,前后扶住,直奔巷口。 铁柱跟在后头,挑起一个明显更高更宽的柴火担,紧随其后。 一入巷口,便见巷子中间,两辆大轮车一前一后,嘎吱嘎吱地朝着中间那棵百年老树而来,车上一左一右放着两个半人高的木桶,木桶被绳子捆着,丝毫不见晃动。 前头一辆,牛二与黄牙一边埋头推车,一边大声抱怨。 -- 第92页 “二叔,凭什么他常老二误了差事,却让咱们给他擦屁股?平日里他得了好,也没见他分咱们一星半点儿,这得罪人,挨板子的事儿却让咱们来做!” “行了,少说两句,赶紧把车安安生生地运过去,什么事都没有,若是磨蹭,遇上了巡城的还好,要是遇上做官的,被这味儿熏着了,到时可就不是打板子了!” “这巷子道儿窄,巡城的都不愿意进,更不要说当官的了,二叔您就放一百个心,出了巷子,咱们就算交差了!” “小四,快跟上,天儿不早了!” “哎,知道了!” 两辆车顺着路一左一右分了叉,可接着,又同时停了下来。 “二叔,卡住了!” “二叔,我们这儿也过不去!” 推车的人小心翼翼地停下车,绕到前头来看,还不等他们仔细瞧,就听着那头一声尖叫,“二哥,是那个赶人的永安侯!” 推车的人听到永安候,立刻后退几步,转身就跑,一眨眼便不见了踪影。 顾潜皱眉,回头看过去,见是两个樵夫打扮的人。 两人瞧着身量的年纪都不大,头上戴着顶破毡帽,盖住大半张脸,一身灰扑扑的旧短褂,补丁套着补丁,旁边,两担柴倒在地上,粗粗细细的,撒了一地儿。 他回过头去,忍住鼻尖的腥臭,低声叫了句,“墨棋。” 墨棋立刻翻身下马,跃过树桠,到了另一边。 顾潜看着大轮车一点一点从树干和墙体中抽出,正要催马上前,突然感到身后有风袭来。 他立刻闪身,身下的马却结结实实挨了一鞭子,嘶鸣一声,双蹄高抬,就要朝着前头冲去。 他忙拉绳控马,余光瞥见樵夫中的一人,手中握鞭,唇边挂笑,那笑好不眼熟! 他瞳孔一缩,右手出鞭,冲着那人奔去。 转身朝后跑的沈熙恰好回头,看他控着马,还想朝抽她鞭子,冷笑一声,还想抽小爷? 没门! 她停住脚步,亦扬起鞭子朝前挥去,两条鞭子在空中交汇,立刻缠绕在一起。 铁柱见状,忙也跟着转身,飞奔上前,冲着马上的人攻去,却被闻讯而来的墨棋拦下。 不待对方使力,沈熙手腕一松一抖,鞭子解开,再一弯腰,鞭子绕头而过,又冲着马上之人飞去。 顾潜眼里闪过一丝嘲讽,正要出手教训,忽地想到对方手里的东西,到底忍住,伸手去握直扑额头的鞭尾。 入手一阵刺痛,他却毫不在乎,迅速反手,用力一扯,将人拉到了跟前。 沈熙见他徒手捉鞭,也不由得愣住,可转眼,她便被一股大力拉到了跟前,不待她反应,天地翻转,她便又闻到一股冷香。 她不由得大怒,“混账!放我下去!” 就在这时,身后忽地传来一通乱响,两只半人高的羊横冲直撞,从巷口跑了进来,后面,三个酒楼伙计模样的人一边喊一边追。 顾潜皱了皱眉,看了眼正在打斗墨棋,双腿一夹,朝着大树奔了过去。 前有大轮车拦道,后有疯羊追赶,本该瞧好戏的沈熙这会儿只来得及抓住马镫。 接着,身体一悬,随后,又重重的落到马背上,颠得她五脏六腑都要吐了出来。 再回头一看,这人竟是从尚未完全挪开的窄缝中硬生生地越了出来,她也不知该赞,还是该骂了。 眼看马已经冲出巷口,她再顾不上其他,一个挺身,一把抢拽住前面的马缰。 马被她拉得偏了方向,直直地冲着行人撞了过去。 顾潜连忙制止,想要从她手中夺下缰绳。 可她哪里能让,动静闹得越大,她就越安全,谁知道她还有没有牛二那么幸运,能活着回来! 两人在马上拉拉扯扯,马却在连撞了三四个行人之后,一头冲向了对面的护栏。 只听砰的一声响,众人还来不及反应,就见马上的人飞出了,护栏,接着扑通两声,便再没了动静。 第45章 落水 一落水, 沈熙浑身一颤,不待她反应,身体便被湍急的水流推着向前滑走。 如今已是十一月中, 河水虽谈不上刺骨, 寒意却一点一点渗透肌肤,包裹着她的血液,侵入她的脏腑。 她睁开眼,眼前一片朦胧, 没了马,也没了人。 她心里一喜,能从顾潜那厮手里逃出来,也是不幸中的万幸! 她立刻甩掉外衣, 调整身体,正要蹬腿, 脚却被什么东西缠住, 她心里一紧, 接着,便有东西爬上她的腿, 抱住她的腰, 死死缠住。 她低头一看,不由得大怒! 顾潜这厮阴魂不散,竟然还想拿她当浮板! 她伸腿去踹, 用手去掰, 可那人竟如跗骨之疽一般牢牢粘住, 始终无法甩开。 她又猛锤他的头, 直到将他发髻打散,那人也还是紧闭双眼, 没有一丝松动。 感受着胸腔中的空气一点一点被耗尽,人却被他拖着,一齐朝着河底坠去,她再顾不上反抗,奋力向上游去。 可身上的人像是有千斤重,十分的力划出来只剩了三分,眼看离水面咫尺之遥,她滑水的动作却越来越慢,两条胳膊像被人抽去了筋骨,软软地随流水徒劳晃动。 她脑袋昏沉,慢慢闭上眼,身体叫嚣着让她张嘴,却换来一声咕噜。紧接着,河水顺着鼻子嘴巴流进了进了胸腔,人立刻清醒过来。 -- 第93页 抬头看去,头顶一团光亮,似乎伸手可触,却又遥不可及,她苦笑一声,重新闭了眼。 当年,东水关外踏浪戏水的沈三。今日,竟要被淹死在几千里之外的金水河里! 忽然,她感觉身上一松,接着,一股大力袭来,推着她直直朝着那团光亮冲去,似飞蛾扑火,如嫦娥赴月。 她用尽最后那一点力气,将头高高抬起,终于逃出生天,终于得见天日! 她长长吸了口气,看着两岸树木萧萧,听着耳边河水汤汤,满心满眼都是劫后余生的欢喜。 她看了眼四周,两岸壁石高垒,想要爬上去,怕是要废一番功夫,可不管如何,总比泡在水里强。 感受着手脚上的力气慢慢聚回,她再不迟疑,顺着水流,朝着一侧的岸边游去。 没游几步,她突然意识到不对,身上的人不见了! 想到两人的恩怨,今日的遭遇,她继续向前,可游了两下,到底转身。 她就说,这世上,欠什么都不能欠恩! 要命! 她停下四下张望,水里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眼前闪过顾潜散发闭目的模样,她叹口气,一头扎进水里。 水里依旧浑浊昏暗,她憋着气,又往河底沉了沉,伸手摸去,除了泥浆瓦石,别无他物。 她转身,顺着水流继续向前,来回了三四次,依旧一无所获。 她心里有些不安。 虽说沈顾两家势同水火,可她到底半路入门,没有感同身受,而自己同顾潜那点子恩怨,似乎也并不足以让他一死以偿,更不要说刚才那救命一推。 她叹口气,永安候一脉单传,窦老夫人若是得知她唯一的孙子淹死,怕也是活不了了吧? 她脸色苍白,嘴唇乌紫,一边打着哆嗦,一边告诉自己,最后一次,若是这一次,再找不到,那便是天意。 她活动僵硬的四肢,深深吸了口气,接着,又是一个猛子扎进去。 她闭着眼,顺着水流而下,心中默念,顾潜,这是最后一次! 再睁眼,已经见摸到了河床,失望也随即而来,寂静无声的黑暗里,除了她,哪里还有其他人。 她不死心,迅速往四周摸了过去。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正当她返身时,指间忽然缠上几缕发丝,她心中一喜,反手一捞,手就顺势摸了过去。 虽看不清手下人的脸,可一碰上那人的脸,她便知道,这是顾潜。 毕竟,像他那样的眉骨,毕竟是少数。 她不再犹豫,抓起他的头,奋力向上逃去。 浮出水面时,她已耗完最后的力气,只能勉强将头露出水面。 看了眼胳膊上那死气沉沉的脸,她心里咯噔一下,手便搭上了他的脖颈。 幸好,还在跳动! 她顺手在他脸上拍了拍,“小爷我从水底把你捞上来,算是还了你的恩了!” 一想如今的处境皆是拜他所赐,她拍着的手不由得加重了几分。 一阵啪啪直响,原本惨白的脸竟也有了几分血色,可手下的人依旧没有半点儿动静,浓密的睫毛盖住冰冷的目,倒显得讨喜的多了。 总算出了口恶气! 她转过头去,目光落在两旁的壁石上,苦笑。 若是刚才,她还能有半分把握爬上去。如今,能活下来已然是佛主保佑! 她却不悔,至少,救了条人命。 至少,心安了。 金水桥上的一幕自然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 围观的人不少,有人跃跃欲试,想要下水捞人,可那两人入了水。除了两声响,连片衣角都没瞧见! 这还上哪儿捞去! 再想得好处,那也得有命挣才是! 铁柱跑到巷口,听人说人从马上落了水,立刻白了脸,转头就顺着河跑去。 墨棋也呆了,他家侯爷落了水? 侯爷可不会水!这可怎么办!他也不会! 他再顾不上拦人,立刻飞奔回府,一边叫人下河寻人,一边冲进后院,禀告窦老夫人。 窦老夫人听说沈三公子设伏袭击自家孙子,两人还一齐落了金水河,眼前一阵眩晕。 到底是谁要害她的孙子? 是昌平候府吗,是否还有其他人的指使? 他们这是想干什么?彻底绝了顾家的后吗? 若是这样,当初自己是不是做错了,若是远远地将他们娘俩送走,说不得都还能保住命来。 窦老夫人浑浑噩噩,越想越多,越想越远,一旁的窦妈妈看着跪在地上的墨棋,提醒老夫人,“老夫人。” 窦老夫人脑子里一团乱麻,手脚冰凉,听得有人叫她,眼珠子转了转,这才醒过来。 “去,所有的人,都给我去找,一定要把侯爷给我找回来!” “慢着!”她又颤着声道,“不要声张!” 墨棋一凛,起身领命而去。 窦老夫人看着院子里的人,手里的佛珠渐渐攥紧。 一定是昌平候府了,前有沈昭的死,后又有当面挥鞭的事,换了她,她也一定不放过对方。 可,难道就因为那场战事,那一抽鞭子,他们便要拿她的孙子去抵命吗? 不!她绝不容许! 就是拼了她这条老命,也要求让他们放过潜儿。大不了,她就跪死在昌平候府大门前。 -- 第94页 “来人,给我换衣裳。” 相较于永安候府的紧张不安,昌平候府一派宁静。 老夫人听说窦老夫人上门求见,立刻摇头,“她来干什么!让她走!” 一看到永安候府的人,她就想到自己的儿子,哪里还愿意让人进来。 秦夫人转身,再进来,一向平静的脸上也有几分急色,“母亲!” 她凑近老夫人,扶着她的胳膊,低低地道,“她说,三公子和侯爷一齐落了水。” 老夫人手里的牌落了一地,慌不迭地起身,“快,让她进来!” 窦老夫人见到满头银丝,两眼浑浊的老夫人,立刻推开窦妈妈,颤颤巍巍地跪在了地上。 “老夫人!求您看在顾家只余这点血脉的份上,还请您高抬贵手!” “窦文琳,快说怎么回事,我家仨儿到底怎么了?” 窦老夫人看着一脸焦急的老夫人,以及一旁担忧的秦夫人,有些不敢相信,“您不知道?” “我知道还要问你?” 老夫人怒不可遏,早听说她这些年有些不正常,没想到,竟真是糊涂了! “你快说!” 秦夫人见窦老夫人还跪在地上,忙上前扶起,“老夫人,到底怎么回事,还是请您先跟我们说说吧。” 窦老夫人看看她,又看看上首的老夫人,身子不动,这婆媳是真不知道,还是跟她装糊涂? 王妈妈进来禀告,石奎来了。 老夫人立刻朝着门口看去,见人进来,不等他开口,就急急问道,“老石,小三呢?” “老夫人,属下无能!三公子一出门便甩开护卫,不知去向,迄今没回。” 石奎早上听人禀告,他们又跟丢了,也没多在意。 三公子想要买铺子,或卖首饰的时候,便会将人甩开,他只当他又要办私事,自然也没再派人去寻。 没想到,他一个疏忽,就出了事! 他抱拳转向地上的窦老夫人,“老夫人若是知道什么,还请告诉我们。” 窦老夫人这会儿才真信了他们不知情。当即扶着秦夫人的手起了身,将墨棋禀告的事原原本本地说了。 听完她的话,老夫人浑身冰凉。 她亲眼看着长子入殓,如今,竟又要经历一次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吗? “老,老石,找!”老夫人说完这话,人便晕了过去。 老掌柜不是第一次来槐树胡同,可还是头一回看到这儿这么热闹。 先是永安候府慌里慌张地进进出出。接着,昌平候府的人也跟着朝外跑。最后,他竟看到窦老夫人一脸灰白地从昌平候府出来! 老掌柜立刻收起手里的帖子,转身朝外走去。 醉仙居二楼,璞玉听到老掌柜打听来的消息,杯子一抖,滚烫的水便撒了出来,落在他洁白修长的手上,顿时红了一片。 璞玉他却丝毫没有感觉,狭长细眸紧紧盯着对面的人,声音嘶哑,“你说,谁落水了?” “主子,是永安候!” 老掌柜虽不忍,还是说出了口。 半晌,屋里才传出他带着一丝紧张的声音,“人,找到了吗?” “还没,看样子,凶多吉少!” 金水河乃是城中最大的一条河,自西向东穿城而过,河水深且急,出城后汇入河网,这才略缓些,每年失足落水的人就没几个能活着上来。因此,金水河两岸的护栏又高又密,随着河水一路通到了城外。 “给我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第46章 借宿 顾潜猛咳了几声, 一睁眼,发现自己趴在一根枯树干上。 感到脖子上的异样,他右手一抓, 随即翻身, 将人压在地上,手也卡住了对方的脖子。 可等他看清身下的人,呼吸一滞,先前的事一下子闪入脑中。 沈三暗中偷袭, 他却手下留情,原想跟他好好谈谈,让他交出手里的东西。谁知,这厮竟拉着他一起跳河! 想到自己差点儿淹死在河里, 他的手不由得又紧了几分,看着地上的人闭着眼, 痛苦挣扎, 他又渐渐松开了手。 罢了, 这人再可恶,也算也是救了他, 他且留他一条小命! 他起身, 抬眼看向四周。 这是一处浅滩,四野无人,只有流水蜿蜒, 不远处, 几只鸥鹭低头觅食, 不时飞起落下, 撩起一串水花。 他沿着河滩走了两步,回头看了一眼。 那人躺在地上, 双目紧闭,一身破烂早已不在,只剩了一件短衫,湿漉漉地贴在身上,一向邪气的脸黄黄黑黑,满是泥污,没了往日的刁钻,倒有几分可怜。 天色将晚,四周荒野无人,独留他一人在此,倒也不妥,何况,留他还有用。 他转身弯腰,将人拉起,背到了背上。 天空中渐渐飘起雨丝,顾潜冲着那丝若影若无的炊烟加快脚步,总算赶在暴雨来临前敲开了门。 “老伯,我们兄弟二人进山游玩,不想却迷了路,能不能借您的地方,借宿一晚?” 开门的是个四五十岁的老叟,看了眼人高马大的顾潜,又看了看他背上闭着眼的沈熙,终究开了门。 “快进来吧,这么大的雨!” 屋里还有位老妇人,见人进来,忙张罗着腾屋子,听说他们二人一天没吃东西,又连忙去灶房生火。 一顿忙活之后,屋子总算清静了下来。 -- 第95页 换了老叟衣裳的顾潜看着躺在床上,依旧人事不省的沈熙,再一次皱眉。 若是这么烧下去,不死也得傻了。 他看了眼他那巴掌大的脸,以及细长的胳膊,眼里闪过冷色。 他可不能死! 要死,也得把东西交出来才行! 看看那身湿漉漉的短衫,再看看满是泥泞的裤子,他犹豫了一下,到底伸出手去。 短衫落下,他这才发现里面竟然还有件厚厚的马甲,被水一泡,又硬又重。 他左右看了下,这才在腋下找到了搭扣,正要解,手却被人拉住。 他抬头看去,发现沈熙闭着眼,两道剑眉却紧锁着,长长的睫毛在昏黄的灯光下,落下一排黑影。 他一把拍开他的手,昏死了都不老实! 被水泡过的扣子胖了一圈,扣眼却小了不少,他解了半天,才堪堪解下一颗来,伸手摸向腰间,佩剑却早已不见踪影。 他又在屋内看了一圈,只得认命地再去解第二颗。 足足解了一刻钟,七八个扣子才算解完,他摸了摸自己红肿的指尖,手一掀,裹在胸前马甲便飞到一边。 顾潜盯着眼前的一幕,脑子却有些空白。 黑黄的脖子下,却是一片莹白,微微隆起的小山,山顶俏立着两点嫣红。 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一阵酥麻从指尖传来,瞬间又从手臂传遍全身,直冲头顶,将他击得清醒。 竟是,真的! 他腾地一下起身,直奔屋外。 听到动静,对门的妇人隔着门帘问,“公子,可是还要热水?” 他压住乱跳不已的心,稳了稳心神,这才道,“不用,多谢大娘,我,出来透口气。” 内屋响起老叟低低的声音,随即,再没了动静。 顾潜站在屋外,心下翻涌。 他自小便知此生的使命所在,心中除了寻求真相与为父复仇,再没了旁的。 虽祖母提醒他成亲生子,延绵顾家血脉,可大仇未报,他哪里顾得上儿女情长? 是以这些年他身边一个女人也没有,也从未有过半分旖旎的想法。 可想到刚才自己那孟浪的举动,他轻轻呼出口气。 许是,房里该添人了。 半晌,他再次转身,重新进了内室。 一掀帘,抬眼又看到那一片白,脸上一红,忙撇开眼去,伸手将一旁的被子揭起,将人从上到下遮了个严实。 见头也被遮住,他只得再伸手去拉,指背却不经意碰到了下颌,心念一动,摸了上去。 他盯着指尖那一点棕黄,再看刚才擦过的地方,同自己料想的没错,白皙依旧。 果然! 沈熙又昏睡了一天一夜,终于在第三日下午,睁开眼来。 老妇人见他醒过来,忙高声喊起来,“老头子!人醒了!” 掀帘进来个干瘦的老叟,见她看过来,也是一脸高兴,“到底年纪轻,几碗药下去就醒了!” 见沈熙依旧盯着他们打量,老叟立刻解释道,“你别怕,你大哥出去给山上给你挖药去了,应该很快就回来了!” 沈熙有些摸不着头脑,大哥? 沈怀旭回来了? 不对,不会是沈怀旭,那这又是哪门子的大哥? 正狐疑着,门帘被撩开,一身粗布短衫的顾潜走了进来。 对上沈熙的目光,顾潜突然有些心虚。 对方到底是个女子,先前不知道也就罢了,如今醒了,到底该避着点。 可一想到自己先前的举动,他又觉得没必要了。 大不了,日后,日后如何,其实,他也说不清,她那样的身份,总不能真将人纳进来吧? 他胡乱想着,老妇人见他们不说话,只当兄弟俩闹了不愉快,忙开口打圆场,“二哥儿刚醒,怕是不知道,你大哥守了你两天了,给你端茶倒水,担心你一直烧下去,还特意上山去挖药。若不是他,你这病啊,怕是还没这么快好呢!” “哎呀,瞧我,老糊涂了,光顾着说话,饭还没做呢,我这就去做饭去!你们好好说说话,他爹,帮我烧把火去!” 顾潜也想跟着出去,脚尖微动,到底立住了。 沈熙一听老妇人守了两天的话,立刻警觉起来,被子下的手悄悄地往身上摸去。 还好,马甲裤子都还在!只要马甲不落,她的心就安稳踏实。 她转头瞥了眼顾潜,见他虽一身布衣,却干净清爽,再看看自己,昏睡重病,又是一副邋遢模样,肚里火蹭蹭往上跑。 若不是他莫名其妙地将她拉上马,她哪里会掉水里去! 若不是为了救他,她又怎么到了这步田地! 她给他挖药守着,那是该的! 可一想到自己现下的处境,到底忍住气,“这是什么地方?” 顾潜也不看她,眼睛盯着对面墙角的蛛网,声音平静,“黑石村,京城东北方向,离京八十里。” 沈熙微张了嘴,他们顺着河水飘了半日,竟飘出了八十里! 她忙支起身子,“这是第几天了?” “第三日。” “我要回京!” 顾潜回头看去,目光落在她那身短衫上,耳朵立刻红了起来。 他本想说天色将晚,明日再上路,却不知为何,只吐出一个字来,“好!” -- 第96页 见他答应的爽快,沈熙却呆了呆。 这厮河里泡了一趟,脑子进水了么?这么好说话! 事出反常必有妖!想想他之前明目张胆地掳人,心里一惊,他该不会想趁着没人,将她给宰了吧? 她的手立刻朝着小腿摸去,幸好,剔骨刀还在! 她冲他笑了笑,试探道,“说好了,我可是你救命恩人,来来回回七八十回,才把你从水底给捞出来!” 不想,顾潜听了这话,却不说话,正当她以为他要赖账,就见他微微偏过头,“我知道!” 沈熙嗝了一声,知道?知道什么?不会连她狠抽了几巴掌的事儿也知道吧? 不对,他这神情可不像是要下黑手的样子,可怎么看,怎么古怪! 忽地,她想起自己那句戏言,看了他一眼,见他也正好看过来,却在碰到她的目光后立刻躲开。 她一个激灵,接着一阵恶寒,不会真是个好男风的吧?想到此,她立刻摆手,“别,别,别报了,你先前救了我一次,就当两清了!” 她可不想听到什么救命之恩,以身相报!她报不了! 顾潜看她这副模样,想到她说自己不举的话来。顿时气红了脸,却又不好上赶着解释,忍了忍,压低了声问道,“你还想不想替你养母报仇?” 沈熙嘴角弯起,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她就说这人不正常,原来,在这儿等着呢! 倒吓得她一身冷汗! 顾潜见她不说话,回头看了一眼,这才道,“我怀疑,汤容以及她父亲汤明泉的死都跟二十年前北蛮那场战事有关。你若想替你养母报仇,不妨与我永安候府合作,早日将幕后操纵之人找出来,将之绳之以法,以慰亡者在天之灵。” 她眯了眯眼,二十年前北蛮战事? 那岂不就是让前世子沈昭惨死的那场战事? “永安候府又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她可是听说,永安候死前亲口承认自己有愧皇恩,致四万将士白骨他埋,可他也曾放言,自己问心无愧,重来一次,依旧会做同样的选择。 顾潜转过头来,却不解释,只盯着她的眼睛道,“事关重大,你就不要管了,我只问你,你是如何得知汤容死因有异的?可是她留给了你什么东西?” 沈熙扯了扯嘴角,“侯爷多虑了,我只是想替养母好好写篇祭文,看看她是否还有什么亲人在世而已,并不曾怀疑过什么。” 话音落,她像是突然明白过来,转眼泪盈于眶,“侯爷什么意思?我养母,她,她不是上吊自尽的么?” 顾潜见自己坦诚布公,她却还跟他演戏,不由得大怒,可一对上那双泪盈盈的眼,一口气还没冒出来,就硬生生给憋了回去。 冤孽! 他转身,甩帘而出。 见人出门,沈熙冷哼一声。 二十年前的真相究竟是什么,有本事他顾潜自己查去! 查到了,有仇报仇,有恩报恩,跟她沈熙可没半点儿关系,更和昌平候府没关系! 至于二娘她父亲是否有冤,她更不是她该管的事儿! 第47章 回京 尽管老夫妻竭力相劝, 两人还是上了路。 刚出门,迎面一阵冷风掠过,沈熙一个哆嗦。 她虽退了烧, 可手脚依旧发软, 畏冷怕寒,她犹豫了一瞬,想到候府里的老夫人,到底抬脚。 不待她迈出去, 身上便是一暖,侧头一看,却是顾潜那件玄色外衫,虽经了水泡雨打热烘, 皱皱巴巴,却依旧触手温滑, 色泽明艳, 带着股熟悉的冷洌清香。 她暗啧了声, 转头言笑晏晏,“多谢大哥!” 顾潜看了眼身后的老夫妻, 知她又是做戏, 撇过头去。 两人一前一后,俱都闭口不谈,就这么深一脚, 浅一脚, 走了一个多时辰, 沈熙终究坚持不住, 扶着棵树,停了下来。 顾潜在前头又走了几步, 这才发现人没跟上,立刻掉头回来。 忽明忽暗的月光下,只见她喘着粗气,身上紧紧裹着他的衣裳,发丝却被汗水打湿,紧贴着消瘦的面颊。 他脚动了动,“还能走吗?得赶紧出这片林子,夜里,不安全。” 沈熙苦笑,她哪里不知夜里的树林危机四伏,可她实在没了力气,头也昏沉起来。 她回头看了眼来时的方向,“要不,我还是回去吧。” 话虽这么说,可身后树影重重,树梢晃动间,响起桀桀怪声,她立刻改口,“算了,还是走吧。” 顾潜看了她一眼,背过身,矮身蹲下,声音依旧清冷,“上来吧。” 沈熙不知他葫芦里卖得什么药,正犹豫着,见他不耐烦,忙猛地扑上去,一把抱住他的脖子,爬了上去,“事先声明啊,这是你自愿的啊,可不是我求你的!” 顾潜被她这一搂一扑,惊得差点儿趴地上去。 正要发火,忽地,脖子上一阵温热,似乎要灼伤他的脸。接着,鼻尖便被一阵淡淡的草木香包裹,似春风拂面,月照银楼。 他喉咙一滚,到底什么话也没说。 沈熙趴在顾潜的背上,紧紧地箍着他脖子,手指却搭上了手腕上的刀片,心中盘算着,一旦对方下手,自己能有几分把握。 她虽一再提醒自己警醒,可身下的背宽厚温暖,让她不由自主地靠近再贴紧,脑袋也随着稳健的步伐摇摇晃晃,混沌一片,很快便没了意识。 -- 第97页 她睡得酣甜,顾潜却是煎熬。 那人柔软的身子紧挨着自己,呼出的气息喷在他的脖颈,耳根,渐渐将他全部包裹,脑子里不时闪过那片白。 他不自觉加快脚步,快一些,再快一些,早点儿回京,就能甩开这包袱了。 天色由黛转青时,顾潜总算走出了野道,看着前方蜿蜒的小路,松了口气。 走了一夜,他却丝毫没有困倦,背上的人倒是鼾声不断。 这人,当真粗野! 没走几步,迎面飞来一骑,他忙避让到一边,不想那一人一马也放慢了脚步。 他立刻警觉起来,轻轻拍了拍背上的人。 沈熙从睡梦中醒来,摸了把脸上的口水,这才反应过来,忙从背上滑了下来。 顾潜身上一轻,如卸巨石,可随即,又觉得少了点什么。 这时,对面的人喊道,“在下酒九,可是永安候?” 顾潜听见声音,默了默,还是高声应道,“正是!” 谁知,对方听到声音,立刻掉转马头,“侯爷且稍后,在下去去就来!” 沈熙看了那人的背影,朝顾潜看去,“你认识?” 顾潜看了她一眼,却不说话。 沈熙只当他嫌弃,立刻朝旁边让了让。 远处便传来急促的马蹄声,转眼,人便到了跟前。 沈熙看着一身劲装的璞玉蹬马疾驰。在看到顾潜的一刹那,眼里灿若繁星,脸上的焦急不安也顿时变成了重获至宝的欢欣与激动。 她惊讶地朝顾潜看了一眼,忙又回头看去。 她看着璞玉翻身下马,朝着他们急跑几步,瞥过自己,先是一惊。 接着,目光便牢牢锁在她那身衣服上,如同含了一把火,似乎要将那衣裳灼烧殆尽,再看她时,眼里含冰,哪里还是几日前把酒言欢的愚兄。 她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看去,心里的疑窦越来越多,再抬头,璞玉停在一丈开外,目光重新落在了顾潜身上,眼神似怨似憎,面容似悲似苦。 她这才注意到,一向纤尘不染的璞大掌柜,如今却发髻微散面容憔悴,眼里血丝一片,唇上更是裂开又翘了皮。 忽然,他向前疾跑几步,冲着顾潜似要将他抱个满怀。 沈熙连忙朝一旁闪去,眼睛跟着越睁越大,恨不得立刻打了个响亮的呼哨。 这两人,何止认识啊! 一想到璞玉嘴上喊着跟顾潜势不两立,转头,又为他连夜奔波,憔悴至此,她又莫名有些伤感。 众生平等,为爱癫狂的,又何止是女人! 沈熙的一颗心高高提起,顾潜却抬手躬身,高声喊道,“多谢璞掌柜!” 语气客气有礼,态度恭敬疏离。 她看着璞玉好不容易鼓起那点勇气和决然,却在这一声谢一躬身中,瞬间瓦解,只剩了无尽的悲凉与苦涩。 两人一个躬身不起,一个呆站若鸡,她却尴尬地不知所措,正琢磨着要不要上前打个圆场,就见璞玉倏地转身,转眼,一队人便绝尘而去。 酒九站在一旁,态度不见丝毫改变,恭敬上前,“侯爷请!” 三人三骑,跑了一个多时辰,总算看到了城门。 顾潜回头冲酒九拱了拱手,道了声谢,便立刻打马疾驰而去。 沈熙却放慢了速度,绕到了一圈,总算在午饭前赶回了府里。 老夫人听说她回来了,忙从人将她从床上扶起,将她上上下下摸了一遍,抱着她哭得不能自已。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这几天只要一想到沈熙,就想到早逝的长子,老夫人的眼泪是断了又接,接了又断。 如今,沈熙安然回来,她既高兴,又心酸,心酸的是沈昭再没有回来的一日了。 听说沈熙是被醉仙居东家所救,忙吩咐金管事,备厚礼,上门重谢。 一番折腾之后,老夫人总算累了,沉沉睡去。 沈熙这才出了荣恩堂,迎面就撞上了沈昀。 “孽障!三番两次地闯祸,来人,把他给我关到祠堂去!让他好好反省反省!” 王妈妈正要上前,沈熙却拦住了她,“父亲教训的是,是孩儿太过冒失,听说顾侯爷手中有前朝黄叠懋的画,想起父亲最爱黄大家,便想替父亲寻来。没想到,跟顾候爷起了误会,这才闯了大祸,害得祖母心急卧床。” 沈昀一听黄叠懋,哪里还顾得上旁得,两眼冒光,“真是黄大家的?哪一副?是真迹还是仿画?” 黄大家的字画流传不多,知道的几幅,不是在宫里,就是在几家权贵手中,没想到永安侯这破落户竟也有! 前些年,他被人哄骗,花了三千多两买了一张黄大家的垂钓图,却被那帮翰林嘲笑是假货,若是能从永安侯手里得一幅真迹,看那帮穷鬼还有什么话说! “孩儿不懂,只听别人说,顾侯爷想要出手这么一幅画,究竟是不是真的,我,我也不知道。”沈熙有些胆怯。 “那你问了顾潜没啊?” “我,我被吓坏了,没顾得上。” 沈昀恨铁不成钢地唉了一声,提起下摆,急急往外跑。 王妈妈目瞪口呆地看看三爷,又看了眼若无其事的三公子,摇了摇头。 回到自己院子,金戈早等着了,见她进来,红着一双眼,想笑又抹起了泪。 -- 第98页 “行了,猴子来过没有?” “没,他不知道您出了事,这几天光忙着铺子的事了。听说王大人夸了一句,这几天,府衙的官吏便轮番着过来,他便干脆送上门去,还有两家酒楼也点名了要送上门,这会儿忙得脚不沾地,都想着招人了。” 那天落水,因为她一身樵夫打扮,又被顾潜按在马上,看不清面目,是以,人人都知道顾潜落了水,却不知道还有一个她。 “城外怎么样了?” “牛二说一切顺利,陈管事虽然年纪大了些,可他说的话大伙儿都听,再加上有宋先生帮衬着,让公子不用担心。” 自从沈熙叫了那一声宋先生,如今百味坊的众人也都跟着改了口,尊宋牧亭一声先生,金戈自然也知道。 沈熙点头,低头看了眼身上,吩咐道,“去打点水来,我这一身熏死人了!” 金戈这才注意到她身上的衣裳,又长又肥,袖子还卷了两截,一看就是借来的,忙去张罗。 洗完澡,沈熙这才像是活了过来,脑袋虽还有些晕,身上却轻松了起来。 她对着镜子往脸上抹粽油,目光落在脖颈上,立刻呆住。 白皙细长的脖子上,几个青紫的手印赫然在目。 镜子反手一拍,她咬牙,“顾潜!” 到了晚上,消失了几天的铁柱终于回来了,一身泥泞,满脸憔悴,见到沈熙,立刻跪了下来。 沈熙听说他发了疯似得在河道里摸。最后,还是听说她已经回府了,这才从水里上来。 她看着他,想起他那跟随候爷北上的父亲,心里叹口气,脸上却露出嫌弃,踢了他一脚,“比小爷我还脏,赶紧回去洗洗!” 铁柱起身,憨厚的脸上难得地闪过一丝笑。 后院,柳姨娘听说沈昀出了府,而沈熙也安然回了前院,气得暗骂句废物,略一思索,起身去了邱姨娘院里。 几个姨娘中,她最喜欢兰姨娘,指哪打哪儿,却也最蠢,很快便折了。 杜姨娘虽滑不溜手,可也最省心,只要不妨碍到她,她什么事都不管。 剩下的几个,春姨娘胆子小,指望不上,陈姨娘眼皮子浅,为人却精明,也不是那么好糊弄。 如今,也只能试试这邱海棠了。 邱姨娘正坐在内室,手中翻着账本,越看越欢喜。 忽听丫鬟禀告,柳姨娘来了。 她立刻合上账本,一把塞到了被子下,又整了整衣裳,这才起身去了外间。 “姐姐怎么来了?快请!” 柳姨娘看着她从里面出来,笑了笑,道,“三爷从顺意斋带了几盒点心,我想着,你跟岚姐最爱吃他们家的点心,就给你们送过来了。” 邱姨娘从她手中接过点心盒子,随手放在了桌上。 “多谢姐姐挂念,不过几样儿点心,还特意跑这一趟!我瞧着,您这几日脸色可不大好,可是又犯了病?” 柳姨娘捏着帕子,轻轻按了按唇角,柔柔一笑,“老毛病了,习惯了!” 邱姨娘看她这矫揉的作态,暗骂一句狐狸精,话里便也带了酸。 “姐姐也是不容易,身子骨这么弱,三爷还非将这些事儿摊到您身上,倒叫我们这些身强体壮的干站着,不知道还以为是我们偷懒,不想替三爷分忧呢!” 自从二爷成了亲,侯爷就将家给分了,三个儿子谁也不亏。 大房虽只有沈怀旭一人,房子田产铺子样样齐全。 二房只要了银子,铺子田产一份没要。 三房也分了不少铺子田产,因三爷父妻不和,沈昀便将产业全都交给柳姨娘打理。 柳姨娘心思细腻,为人八面玲珑,将沈昀的后院管得妥妥当当,可对于怎么打理产业,她却一问三不知。 于是,她便怎么省心怎么来,铺子,自然全部租了出去,庄子有管事,也不必费心,倒也乐得轻松。 可人轻松了,银子却越来越不够用,虽不至于坐吃山空,可也没好到哪儿去。 “我早跟三爷说了,妹妹是个心思敏捷的,自幼又跟着父兄经商,若是将田产铺子交给妹妹打理,定要比如今强上不少。” 邱姨娘一听这话,立刻来了精神,“谁说不是呢,租给别人哪有自己开铺子来钱来得快,这买卖,就是要买进卖出,日日流动才能聚财,光靠着一年几千两的租子,哪里够,三爷又是个。” 她一看柳姨娘那清雅出尘的模样,舌头一转,讪笑道,“不说三爷,几位公子姐儿如今也渐渐大了,嫁人娶妇也就一眨眼的功夫,咱们三房的铺子田产看着多,可是架不住哥儿姐儿也多啊,如今又多了一位排行最长的,后面还有等着蹦出来的,要是再不好好打算,等到了岚儿出阁,也不知道有没有一万两的嫁妆呢!” 柳姨娘听她开口就是一万两,面上僵了僵。 她虽出身小门小户,自小在秀才父亲的要求下,读过书念过诗,却也跟沈昀一样,压根儿看不上这些俗物,更看不上天天将银子赚钱挂在嘴边的邱姨娘。 可随着儿女一天天大了,她也难免落俗,对着那一眼就能算明白的账发了愁。 可这做生意,哪是一天就能学会的,说得容易,做起来却难,她犹豫了半年,也没能拿定主意。 今日再被邱姨娘这么一提,再想到女儿的嫁妆,儿子的聘礼,更觉得头疼。 -- 第99页 邱姨娘一边说着话,一边打量着柳姨娘的神情,见她始终面不改色,不由得又骂了一句老狐狸! 半晌,柳姨娘才醒过神来,她抬头歉意一笑,“妹妹这话说的是!” 她苦笑道,“我若是有妹妹点石成金的本事,或是三公子日进斗金的能力,咱们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坐吃山空!” 邱姨娘听到她说三公子,咦了一声,“你这意思,三公子他。” 柳姨娘似像是才发现自己说漏了嘴,掩饰地笑了笑,将话题岔了过去。 送走了柳姨娘,邱姨娘立刻让人给娘家送了信。 三爷平素最厌烦人提银子,更不要说开铺子,自己看个帐本都要偷偷摸摸,凭什么他沈熙就能正大光明地开铺子! 他能开,她邱海棠就也能开,而且还要开得更大,更好! 第48章 添人 沈熙回了府, 顾潜却还没回来。 窦老夫人一直等到下午,这才见到了孙子,见他除了一身疲惫, 没什么不妥, 忙吩咐他先回去收拾。 等顾潜再回来,窦老夫人已经躺在了床上。 老夫人忧心了好几日,一直不曾合眼,又不敢大张旗鼓地去找, 日夜煎熬,终于在见到孙子后,松了心神,倒了下来。 候府又是一阵兵荒马乱。 大夫很快便来了, 一番问诊之后,开了药, 嘱咐了一番, 到底忍不住, 示意顾潜到一旁。 “老夫人年纪大了,思虑过重, 怕是影响寿元, 日后,还是多多劝慰。” 这话大夫先前就说过,如今再提, 顾潜看了眼内室, 拱手谢过。 宫里已经告了假, 他干脆守在了老夫人床边。 他父母早亡, 由祖母一手带大,虽幼时祖母对他要求严苛, 一面希望他文能治世,武能振邦,以便重现候府昔日荣光,另一方面,她又担心圣上疑心,对手斩尽杀绝,逼他低调隐忍,最好懦弱无能,以换得一线生机。 他在她每日的怀疑和摇摆中一天天长大,却依旧感恩。 至少,身边还有人替他操心,为他谋划。 守了两日,窦老夫人总算悠悠转醒,见自己的孙子还守在床边,忙打发了他回去休息。 一连几日的疲劳,身体再强壮的人也受不住,顾潜也没推辞,回去倒床便睡。 他这一觉却睡得极不踏实。 一会儿梦见自己身处混沌湿滑的迷雾之中,一会儿又到了冰凉刺骨的河水里,却总有一双温暖纤细的手,拉着他,带着他披荆斩棘,乘风破浪。 忽地艳阳高照,他又见到那隆起的山,以及山顶俏然挺立的红,他忽地睁开了眼。 青羽收拾顾潜换下的衣服时,先是一愣,随即大喜! 公子成人了! 侯爷自小端方守礼,不该看的,从不多看一眼,不该问的,也不多问一句。 别家的公子少爷孩子都会跑了,他家侯爷却还在克己复礼。 对端庄大方的官宦女子目不斜视,对温柔清秀的小家碧玉不假辞色,对妖媚动人的歌舞姬更是退避三舍,自己送上门的,直接一脚踢出了门! 他们这些贴身伺候的,提着心,掉着胆儿,脑子里各种荒唐的想番上,却半个字也不敢跟老夫人提,更不能叫大夫来把脉,只得偷偷地给茶水饭食里加些药,却始终不见效。 却不想,这一趟死里逃生,竟让侯爷开了窍! 他一面在心里暗自拜谢河神,一面悄悄地将衣服递给了墨棋。 墨棋看了一眼,转身就出了内室,冲着外面的顾潜问,“侯爷,老夫人上回送来那两人还关在侧院,可要让她们出来?” 青羽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哪能这么直愣愣地说出来! 侯爷万一羞恼,这事儿不就泡汤了吗?就不能到了晚上,让人进去端个茶递个水,自自然然地水到渠成? 这个莽夫! 他虽心里抱怨着,耳朵却早就竖了起来。 满室静谧,平静地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的午后,他提起的气儿一点一点地往外泄,就在他又要长叹时,就听外头低沉的一声。 “嗯!” 青羽如夏日见雨,冬日见阳,一把扔了衣服就往外跑。 那两个丫头关了大半年,灰头土脸的,哪里还有半点儿刚来时的鲜活俏丽,他得先让她们好好收拾收拾,别坏了侯爷的兴儿! 晚上,顾潜从书房回到了自己院子。 一进门,就见两个美人立在灯下,娉聘婷婷,绿的如柳,红的似桃,见他看过来,两人含羞带笑地曲膝行礼。 他脚步顿了顿,在椅上坐下。 两美人见顾潜不说话,却也没有赶她们走,想想先前老夫人的吩咐,红衣女子抢先一步上前,端起一旁的碗盅来,娇娇柔柔地开口,“侯爷,这是老夫人让人送的燕窝,奴婢服侍您用。” 她一边说,一边举着汤匙送到顾潜的嘴边,身子也跟着靠了过去,紧紧贴在顾潜的腿边,只差坐到他身上去了。 青羽眼皮一跳,就觉不好。 果然,咣当一声脆响,红衣女子被一把推开,连人带碗摔到了地上。 顾潜也跟着站了起来。 这人身上的脂粉味香露味混在一起,直直冲他扑面而来,躲都没处躲,再看看端碗的手上,指甲红得几乎要滴下血来,哪里还有半分美感! 他忽地想起那若有若无的草木香,皱了皱眉,看了眼立在一旁的绿衣女子,转身朝内室走去。 -- 第100页 青衣女子立刻垂下头,按耐住狂跳不已的心,亦步亦趋地跟着进去。 青羽见人进了内室,立刻松了口气,拉起地上的女子就往外走。 幸好是两个! 他小心地关上了门,自己守在门外听动静,盘算着侯爷这是头一回,也不知要多久。 想到这儿,他嘿嘿笑了两声,甭管多久,成了就行! 忽然,想到了什么,他嘴角的笑瞬间凝固,他怎么把这么重要的事儿给忘了! 老夫人给的册子可一直还在他屋里呢! 刚才的兴高采烈立刻化成了泡影。听说,头一回要是没成,日后可是会落下隐疾的! 他这会儿再将册子送进去,不知还来不来得及? 墨棋看着他一会儿喜,一会儿悲,撇撇嘴,转过头去。 不等他拿定主意,门忽地被拉开,青衣女子捂着脸跑了出来。 青羽呆了呆,一把将墨棋推了进去,自己转身追了上去。 当他从青衣女子嘴里得知,侯爷连碰都没碰她,只看了一眼,便让她出去了,青羽的脸比女子还难看。 “哭什么哭!自己没本事还有脸哭?你看看你,除了一张脸,还有什么拿得出手的?火柴棍也比你强吧?好歹还能烧?你呢?直上直下,要说你是男人,我半点儿不怀疑!” 一旁红着眼的红衣女子听了这话,噗呲一声,笑了出来。 “你还有脸笑?自己什么身份忘记了?几根金钗,几盒胭脂就把你给砸得脑子都掉了?忘了这是什么地方了? 这是候府!不是妓院,脸上抹那么多,是嫌自己脸皮不够厚,还是嫌侯爷刀不够快?还敢坐侯爷身上?你这屁股当真比脸还金贵啊!” 青羽披头盖脸一通骂,若不是看在她们是老夫人特意从外头买回来的,又老老实实地在侧院待了半年,他恨不得每人打上几十板子! 若是侯爷因为她俩,又对女人没了兴趣,他活剐了她们! 墨棋从房里出来,看了眼气急败坏的青羽,翻了个白眼。 有什么可着急的,不就是女人么,侯爷若是想了,自然就会睡,这么如临大敌干什么!像他,都二十五了,还不照样是个光棍! 青羽一看他那眼神就知道他想什么,压低了声道,“你当侯爷跟你一样!那可是侯爷!顾家一脉单传,再不着急,要。” 他要了半天,也没敢把绝后的话说出来,仿佛一说出来,就真成了真。 顾潜听着外头的动静,心里一阵烦躁。 刚才,他瞧着那女子高高瘦瘦,看着还算顺眼,谁知,衣裳一落,立刻没了兴趣,多看一眼都觉得厌烦。 许是,这两人太过庸俗,太过死板,他想。 第二日起床,顾潜一张俊脸彻底黑成了锅底。 青羽一看,立刻放轻了动作,可等看到侯爷的裘裤,又喜出望外! 苍天保佑,侯爷没被那俩傻子给祸害了! 前院的事传到老夫人耳里,老夫人立刻将人发卖了出去,转头拉着身边的窦妈妈,将厚厚的一本册子拿了出来,上头俱是京中人品相貌俱佳的小姐。 窦妈妈看着老夫人指着这个说好,那个也不错,苦笑一声,“老夫人,您说的这几位,都嫁了!” 老夫人一时没反应过来,随即又往后翻了翻,“这些呢?” 窦妈妈瞄了一眼,“老夫人,就算没嫁,也都定了亲的。” 这些都是三年前打听的,哪家适龄的姑娘会三年没嫁出去?要真有,那样的人,还能给她家侯爷? 老夫人高昂的气势顿时一落千丈。 “算了!你再去打听打听,务必要家世清白,门风端正,为人端方,知进退,却又不能过于呆板。但也不能太活泼,长得要好,可也不能太俗气,妖里妖气的更不行。” 窦妈妈听她絮絮叨叨地将说了上百遍的话再说一遍,笑眯眯地应声附和。 候府要寻亲的消息一路从后院传到了外面。 京中向来不乏热闹,永安候掉金水河里的事让人津津乐道了好几天,大伙儿都等着候府挂白幡,却不想,今儿竟听说永安候府张罗婚事的消息。 众人立刻四处打听消息,莫不是侯爷救上来了,人却不行了?要冲喜? 有人嗨了一声,“没有的事!人好好的呢,我家小舅子亲眼看到他骑着高头大马,一身黑,从东门进了城。” 又有人说,“没错,我也看见了,他一路骑着马,在宫门口自己跳下马来,活生生的,比我还精神!” 冲喜的事儿总算没人再提了,都开始猜,永安候挑挑拣拣这么多年,到底花落谁家。 各家小姐们听说了,嘴上不说,却一个个都开始张罗着裁新衣,买新饰,办赏宴。 夫人们却有些拿不定主意。 好处自不必说,京中第一公子,其人一表人才,相貌堂堂,才华横溢,武艺高强,深得圣上信任,前途无量,再加上上无公婆,下无兄妹,嫁过去就是当家主母,说一不二,简直就是最佳女婿人选! 可缺点也很明显,门第高的嫌他八字硬,克父克母,候府满门,只剩了他与窦老夫人。 门地低的嫌他为人冷情冷心,连自己外家说不来往就不来往,自己就是嫁了女儿,恐怕也指望不上。 消息自然也传到了沈熙耳朵里。 -- 第101页 她拿起镜子,扒开高高的衣领,又看了眼那狰狞的青紫,嘴角扯了扯,目光落到一旁的桌案上。 那件外衫洗得干干净净,整齐地叠起放在桌上。 她起身转了一圈,拿起抖开,两手一使劲儿,半截儿袖子应声裂来,带着一缕缕丝线挂在边沿。 金戈看到她脖子上的青紫,立刻倒吸了一口凉气。接着,便看她手起袖落,好好的一件衣裳就成了破烂,眉心一跳。 他就不该多此一举!公子一脱下,自己就该远远扔掉! “铁柱,去,去找牛二,让他找人给红萝姑娘送过去!” 铁柱低完听着沈熙的吩咐,咧嘴笑了,接了袖子转身就走。 他这几天一直琢磨着怎么棍,可他连墨棋都打不过,更不要说顾潜了。 公子比他还不如,那就更不能指望,想了好几日,也没想出个万全的法子。 公子却说,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儿干一次就够了,咱们硬的不行,那就来软的,须知,众口铄金,流言似箭啊! 现在,他总算知道公子的软刀子是什么了。 傍晚,华灯初上,晴虹楼的红萝一身烟粉轻纱,端坐在镜前,嘴角含笑。 小葵说,她亲眼看过了,侯爷身姿挺拔,面色红润,气色比她还好上三分! 侯爷遭此大难,还能安然归来,想来是佛祖保佑,若是如此,那她在佛祖跟前乞下的另一个愿望,是不是也有成真的时候? 正胡思乱想着,就听外头小葵的声音由远及近,“小姐,小姐,永安候给您送东西来了!永安候!” 第49章 断袖 那一声永安候, 震得楼上下一时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客人,花娘, 掮客, 跑堂的,打杂的,或是仰着头,或是踮着脚, 齐齐竖起耳朵。 永安候不是正要说亲吗?怎么倒给红萝姑娘送东西来了? 莫非,他也是红萝姑娘的裙下之臣? 只是,这一面相看人家,一面跟花魁传情, 不愧是顾侯爷! 就是不知他未来岳家知道了,感想如何! 红萝听到声音, 插了一半的金钗立刻扔到一边, 急急起身, 从里间飞奔出来,刚跑到门口, 正好撞上了从楼梯跑上来的的小葵。 见她手里捧着个盒子, 忙看了过去。 上好的檀木盒儿,盖子当中细细雕了一对儿并蒂莲,她颤着声问,“当真是候爷让人送的?” “没错!来人穿着永安候府的衣裳, 见了我就称我葵姑娘, 不是候爷身边的人是哪个!” 小葵的声音又响又脆, 身为当红花魁的贴身侍女,出门被人叫葵姑娘不是头一回, 却还是第一次被永安候府的人捧! 不仅如此,那人还塞给她一个十两的大银锭! 听了这话,红萝满脸通红,又惊又喜,一把将盒子接了过来,转身就要朝屋里走。 小葵一忙将她拉住,瞄了眼下面,带着几分得意道。 “小姐,您快打开看看,看候爷送了您什么?我可是听说,候府老夫人可正给候爷张罗着婚事呢。” 对面有人呸了一口,一个青楼里卖的,竟也敢肖想候府! 白日做梦! 红萝听得那一声呸,转头看去,见是跟她不对付的白荷,脚步一停,笑嗔道,“你心急,那就你来开吧!” 说罢,将怀中的盒子又塞到了小葵手里。 小葵不动声色地转了半圈,略带挑衅地看了眼对面,将手里的东西掉了个,朝着斜对面,啪地一声掀开。 楼上下鸦雀无声,个个伸长了脖子,想要瞧个究竟,可哪里看得见盒子里面的东西。 不过很快,就听那葵姑娘咦了一声,一手托盒,一手拎起一只半截儿男人的衣袖子来。 “半截儿袖子?各位,我没看错吧?” “没错,没错!” “这是什么意思?这袖子难道还有什么说法?还是如今给姑娘送东西,都兴撕了一半的袖子?” “还能什么说法,不就是断袖吗?”一个体态肥硕的中年汉子邪笑,一语道破梦中人。 白荷立刻捂着嘴儿笑起来,“姐姐仰慕顾侯爷多年,始终未能如愿,听说前段时间更是亲自上门自荐,没想到。” 她的话没说完,自个儿先捂着嘴儿乐起来。 底下有人不明白,催着她喊道,“没想到什么?” 就听白荷一边娇笑,一边道,“原来人候爷不是来示爱,而是断姐姐的情来了!” “姐姐,您瞧瞧,您都把人候爷都逼到什么份上了,不惜说自个儿不行,也不愿让你再有半点儿非分之想!照我看,姐姐还是算了吧。” “白荷,少说几句!各位老少爷们,热闹看也看了,咱们接着乐,来,来!” 冷眼旁观了半天的老鸨,看了眼四周,总算开口制止。 红萝这丫头人红了,心也便大了,给她浇浇冷水,对她只有好处没坏处! 此时的红萝早已没了刚才的欢喜和娇羞,浑身冰凉,眼睛死死盯着地上的那半截儿袖子。 玄色织锦纹,袖口细细滚着一圈银色细边,是候爷的衣裳没错! 他当真这么绝情,宁愿自污,也不愿被她纠缠? 她脑子里反反复复回旋着这么一句话,听不见周围的喧闹,看不到小葵的惊慌,终于,一闭眼,倒了下去。 第二日一早,晴虹楼那场闹剧就传遍了大街小巷。 -- 第102页 小姐们听说了此事,心中雀跃,如此洁身自好的郎君,哪里去寻! 夫人们也都暗自点头,听说到如今,候爷房里也还没个伺候的人,这点倒是比世上的男人强了! 沈熙听着牛二学来的话,面上平静,心里气得发毛。 打,差点儿搭上自己的小命儿;骂,竟又成了給他架牌坊了! 还白白浪费了她那只十五两的檀木盒子了! “金戈!去,给爷寻个鸟笼子!最大最好的!” 到了下午,京里的人又被另一副街景吸引了注意。 忠孝仁义,嫉恶如仇的沈三公子,一手执扇,一手提着个金光闪闪的鸟笼子,从东门大街转到了饮马巷,从庆云坊逛到了白象街。 三公子闲逛本也没什么,关键是,他手里那一看就价值不菲的鸟笼子里,半根鸟毛也没有,倒是挂着块布,风一吹,轻摇慢舞,竟是一截儿男人的衣袖。 再细看,跟红萝姑娘收到那截儿袖子一模一样! 转眼,满城竞相奔走。 顾候爷,断袖啦! 有人说,“错了,顾候爷乃是当世柳下惠,那截袖子是为斩断红萝姑娘的相思之情!” 这人骂,“你傻了!沈顾两家可是隔着血海深仇!顾候爷要真是柳下惠,三公子还能替他宣传?” 那人不服,“说不得就因为隔着仇,三公子这才上赶着泼脏水呢!” 这人一脚踹上去,“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说三公子泼脏水!没瞧见圣上都夸三公子?” 周围一片应和,“有道理!说得是!” “顾候爷这么多年不愿定亲,更不愿娶妻,谁知道其中有没有什么隐情!” “说到隐情,我可是听说了,永安候府连个像样的丫头都没有,倒是小厮一个赛一个的俊!” “这话没错!他身边那个叫墨爷的,听说二十好几了,也是没成亲,跟候爷同进同出,侯爷进宫当值,他都在站在外头等着,天上下刀子都不带动一下的!” “还有,还有,听说他院里那个管事也是个小白脸,长得细皮嫩肉的,啧啧!” 周围立刻爆出一阵意味不明的哄笑。 “记得不,前些年,晴虹楼那个叫紫鸳的,听说在他杯里下了药,就这样,都没能将人留下!” 周围人惊呼声一阵高过一阵,顾潜的黑历史也越扒越多,更加验证了他断袖的事实! 沈熙扇子一收,满意点头。 与其听他顾潜洁身自好,坐怀不乱,将满城男人比得猪狗不如,大伙儿更愿相信他心有歪念,身有隐疾,藏着不为人知的癖好。 再说,她这不是造谣,她可是亲眼见证他与璞玉一眼似万年,欲说还休的深情场面。 想到璞玉,她脚步一滞,有些拿不定主意。 听说,侯府上门拜谢的人前脚刚走,他就让人将那些礼盒尽数扔到了外头。 她看了眼手里的鸟笼,打道回府。 一连三日,沈熙拎着个鸟笼四处溜达,有好事的跟在后头,逢人便帮着解说。 “瞧见了没,那是永安候的袖子,断了一截下来,明白什么意思没?” 满城的人都明白了,各家小姐夫人自然也明白了。 小姐们暗自催泪,夫人们扼腕叹息,刚刚热闹了两天的银楼绸缎铺转眼又冷清了起来。 老夫人还没等到合适的小姐,就听说了外头的传言,心里咯噔一下,转头看向一旁的妈妈,“这?” “老夫人,那是对门的在报复咱们侯爷呢!”妈妈一看老夫人这眼神,忙开口阻止。 “对,对!三公子跟咱们侯爷有仇!” 话是这么说,可老夫人一想到几天前的事,心还是有些慌。 自家的孙子自己知道,比和尚还清心寡欲,该不会真的有什么隐疾吧? 青羽在前院气得七窍生烟,说他细皮嫩肉,小白脸也就罢了,竟然还敢说候爷断袖! 瞎了他们狗眼! 沈熙溜哒了一圈,抬脚进了间茶楼,点了一壶茶,端起正要喝,忽觉乌云压顶,抬头一看,丸二瞪着两眼,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一旁。 “巧啊,丸二哥!来,坐下喝杯茶!” 丸二摇头,“公子找你!” 这一嗓子亮出来简直就是撞钟,惊得楼里的人全都看了过来。 沈熙忙起身,拉他走到人少的地方,这才笑道,“大哥找我有什么事?眼看天就要黑了,若是不急,我明日再去拜访吧!” 丸二依旧摇头,“不行,公子说,今天一定要见到你!” 她看了一眼丸二铁塔一般的身子,只得伸手,“得嘞,那就走吧!” 路过百味坊,她示意了下后面的铁柱。 铁柱立刻将鸟笼接了过去,送进了百味坊。 “大哥!”一进门,沈熙立刻扬声。 璞玉歪坐在椅上,看着来人一身白衫,言笑晏晏,再想到那日见到的情景,心里又羡又恨。 顾潜不光给了他自己的外衫,还背了他一路! 为何落水的不是他! 沈熙见他没应,更不开口说话,只拿着那双细长眼盯着自己瞧,眼神说不出的古怪,浑身一凛。 “还没谢大哥救命之恩,若不是大哥,小弟这条小命恐怕就要扔在城外了!您瞧瞧,这脖子!” 衣领被霍地拉开,漏出那一串儿青紫,不要说璞玉,就连老掌柜都倒吸了口凉气。 -- 第103页 铁柱也跟着看了过去,随即抿了嘴,低下头去,手中的拳头紧紧攥起。 璞玉冷着的脸总算好看了几分,但也只几分而已。 他动了动手指,“那鸟笼呢?” 沈熙装傻,“什么鸟笼?” 见璞玉眼里含霜,她立刻谄笑,“您都知道了?我跟您说,这永安候太可恨,我遭此大辱,怎能不给他点颜色看看,他不是要娶妻嘛!哼哼!我就让他一辈子当光棍!” 璞玉听完这话,阴寒的脸上竟渐渐浮起了笑来。 是啊,凭什么他一人辗转煎熬,他却能当什么事也没有? 若是注定要坠入阿鼻,他便是死,也要拉着他! “做得好!”他道。 沈熙松口气,看着他笑得潇洒,神情却怅然,叹口气。 爱,本无错,错的,始终是人罢了。 第50章 选择 第二日, 沈熙一睁眼,发现外面早已大亮。 她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却被身上的酒气给熏得皱起了眉。 昨日, 她看着璞玉那失魂落魄的模样, 一时心软,便陪着他喝了两杯,谁知,酒一入口, 话就多,最后喝光了好几坛,满屋子却全是她一人的声音。 前生那光怪陆离的世界,从来不乏爱而不得的故事, 有人就此放手,有人沉溺其中, 断看如何择选。 她借着别人的故事, 拐弯抹角地劝他, 然而,究竟讲了什么, 她现在半点儿印象也没。 等洗漱好出来, 门外等着的,不光有金戈,竟还有忙得脚不沾地的猴子。 猴子一脸古怪, 见她看过来, 递上来两张纸。 “公子, 一大早丸二送进铺子里的。” 沈熙瞄了一眼, 一张五千两的银票,一张结义书, 上面的字瘦骨嶙峋,一看就是璞玉亲笔。 嘿!这人竟然来真的! 从猴子手里接过,仔细看完,顿时气乐了! 薄薄一张纸,密密麻麻,全是为弟要则。 要向义兄早请安晚问好,还得说明每日去向,便是心里想的,也不能拉下。 城里城外百味坊每月也得向义兄递交账簿,日后买田置产,收仆纳奴,甚至娶妻生子,都得让义兄点头。 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卖身契呢! 而他这个兄长给个五千两银票就万事大吉了。 这璞玉脑子坏了吧?不然,怎么送来这么个异想天开的东西来!还要让她签字画押,永不反悔! 她刷刷两下将纸撕了个粉碎,手点了点一旁的银票,冲着金戈道,“你去,给我砸他脸上去!” 他跟顾潜那点子破事,当她爱掺和呢!还怀疑上她了!有本事,让顾潜给他按手印去,看顾潜理不理! 金戈自然不会真的砸璞玉脸上,他恭敬地站在璞掌柜跟前,客气地道,“我们公子多谢璞掌柜厚爱,但家中尚有长辈,不敢专断,还请掌柜勿怪!” “这,您请收好!” 璞玉看也没看那张银票,只管盯着桌上的鸟笼。 金丝鸟笼里,顾潜的那半只袖子静静地垂着。 他嘴角渐渐勾起,“你家公子骂我什么?” 金戈尴尬地笑了笑。 他还有脸问,真不知道他哪来的脸敢说出那样的话来,他再有长公主做靠山,那也是个酒铺掌柜,让他给公子签卖身契还差不多! 不过,公子怎么让他把鸟笼也送来了,这璞掌柜还颇感兴趣的模样。 璞玉挥了挥手,示意他出去。 金戈瞪眼,觉得这人是真魔怔了。 他好歹也是候府家仆,他眼皮子都不抬就将他打发了!他当他是王公贵族,还是首辅重臣呢? 虽肚里腹诽不已,却还是面色不改地施了个礼,这才转身出门。 见人走了,璞玉托着下巴,冲着老掌柜道,“瞧瞧,年纪不大,心眼儿却不少!特意让候府的人来,这是提醒我别忘了他候府公子的身份呢!” 老掌柜眼皮子一耷,双手一抄,嘟哝道,“也不知他哪点入了您的眼,您真想找人陪着说说话,老奴立刻就能给你找出十个八个来,个个比这个强!” 半晌,璞玉才扯了扯嘴角,开口道,“肥叔,你瞧他,活生生的,多有朝气,看着他,我也觉得自己年轻了。” 老掌柜听了这话,看了他一眼,垂下头去,再也说不出任何劝慰的话来。 主子今年也不过二十而已。 沈熙被璞玉那句娶妻生子提了醒,禀告老夫人一声,带着铁柱和十多个护卫直奔城外。 护卫是老夫人硬压过来的,若是不收,门都别想出。 大光寺安静祥和,后院却比往日热闹得多。 陈老爹见沈熙来了,立刻张罗着端茶倒水,又招呼着长生将账本拿来,自己在一旁汇报这些日子的经营。 沈熙见他思路清晰,条理分明,笑着问他,“老爹,我若是聘您为咱们素坊掌柜,您可愿意?” 陈老爹也算人精,虽早料到此事,此时见公子正式开了口,还是有些激动,“这,这!” 看着一院子的人冲他笑,他自己也笑了起来,“公子不嫌弃,老汉我就接了这活儿,日后还请大家多多关照了!” 沈熙看了眼一旁的长生,接着吩咐,“长生我就交给您了,日后,每月十五让他来府里送账簿。” 她这话一出,众人都默不作声起来,目光在宋先生和长生身上来回游移。 -- 第104页 宋牧亭先是一惊,随即脸色有些发白,最后,又渐渐恢复了常色。 长生却满脸通红,低着头,不敢看众人,更不敢去看宋先生。 “至于宋先生,做个账房太可惜了,不知先生是否愿意做我百味坊的先生,教他们认字儿读书?” “每月给先生二两银子的束脩,外加两斗米粮,每季两身换洗的衣裳,一双鞋袜,先生若有其他要求,也可一并提出来。” 宋牧亭本以为账房的活儿都保不住。没想到,三公子竟直接聘了他做先生!一时怔愣,竟不知该如何反应。 陈老爹倒比他还高兴,立刻拍手喊道,“哎呀!这下好了,宋先生,您还犹豫什么,赶紧应下吧!” 宋牧亭这才反应过来,涨红了脸,连忙摆手,“三公子,这,这使不得,教孩子认字儿本不是什么大事儿,不必公子这么破费,学生每月只需领些米粮便可。” 沈熙笑了起来,这人呆里呆气地,却老实得可爱! 她缓声道,“先生不必推辞,百味坊虽店小利薄,二两银子还是承担得起的。再说,先生教书育人,开蒙启智,惠及的却是我百味坊诸位及子孙后代,真要算下来,还是我百味坊得利更多!” 陈老爹本只是替宋牧亭高兴,这会儿却正了颜色,“公子说得是,若不是目不识丁,这里好些人也不至于落到如今这副田地!” 宋牧亭见她认真,陈老爹又在一旁劝,只得应了下来,正要躬身谢过,就听沈熙接着道,“候府有座藏书阁,虽不能邀请先生进去,可先生若是想要看什么书。尽管让长生来府里找我,只要府里有的,我必定让人给您送来。日后先生下场,我百味坊也会鼎力相助。” 宋牧亭听她这么说,激动地有些语无伦次,双手一搭,弯腰到底。 “三公子,多谢,三公子!” 沈熙微笑连忙将他扶起,“不知先生今年贵庚,可定了亲没?家中还有什么人?可要一同接来安置?” “学生今年十九,尚未定亲,家中只有家母一人,若三公子不介意,容我回去请示家母,再来回禀公子。” 宋牧亭丝毫没隐瞒,立刻交代了清楚。 沈熙笑着点头应了,心里却涌上一阵酸楚。 若是二娘还在,看到他,是不是也会赞她一句好眼光? 沈熙奔出城的同时,顾潜也出了宫门。 听完墨棋说了城中的流言,他这才恍然。 他就说这两天怎么手下的人都离他远远地,暗地里偷偷打量的人不光有宫女,还多了侍卫,就连太子也多看了他几眼。 想到散播谣言的人,他眉毛动了动,她沈熙还有胆子说别人断袖? 真要断,他顾潜就拉着她沈熙一起断! 他被脑中一闪而过的想法给惊住,猛地拉住缰绳,等清醒过来,后背出了一身冷汗。 他这是怎么了? 他抬头看了眼天,有些懊恼,随即挥鞭疾驰而去。 一进院子,不等青羽开口,他直接吩咐,“找两个伺候的过来!” 青羽一愣,看了眼跟在后头的墨棋,见他摇头,立刻高声应了,转身去安排。 这一回,他再不敢大张旗鼓地命人洗漱打扮了,亲自查看过,表情,妆容,衣裙,动作都妥帖了,这才让人端着茶壶,送了进去。 顾潜看了眼进来的人,身上穿着府里丫鬟的衣裳,有几分眼熟,长得还算顺眼,身上也没有刺鼻的气味,脸上更没有红一片,白一片,略略放了心,伸手接过茶盏。 青羽站在廊下,垂着头,眼却一直瞄着室内,见一盏茶喝完,人还安安生生地站着,心里稍稍松了口气,再瞄过去,见侯爷竟带着人进了内室,惊讶地抬起头来。 青天白日的,侯爷,这也太猴急了吧? 可转念一想,猴急好啊,猴急了,候府才能开枝散叶,三年抱俩! 不对,一年都能抱俩! 还没等他算完到底能有几个小主子,内室的帘子就被撩开,丫鬟满脸通红地走了出来。 青羽急忙追了过去。 “到了哪一步了?”他这会儿心慌得厉害,什么也顾不上了,直接问出了口,可到底记得压低了声。 丫鬟却冷静得多,脸上虽红,却口齿清晰地回道,“回青爷的话,侯爷只看了奴婢一眼,便闭了眼,几息之后,再睁眼,让奴婢脱了衣裳,可也只解了外衫,他便让奴婢出去了。” 青羽喉咙发干,腿也软,丫鬟见了,忙扶他坐下,又给他倒了杯水,小声劝道,“青爷,奴婢资质平庸,长相更是平凡,想来是候爷眼光高,您别担心!” 青羽喝光了一盏茶,这才定了神。 “好丫头,你放心,今日的事,绝不会传到第二个人耳里!等过两年,你到了岁数,老夫人,侯爷都不会亏待了你!” 丫鬟是个机灵的,脸上一喜,低声应了。 “另外,这事儿也不要跟老夫人提,若是老夫人问起来,你就说,侯爷公务繁忙。” “青爷放心!” 此时,顾潜却坐在床沿上,面色平静。 既然自己的眼睛,鼻子都容不下别人,那他就再去看一眼,看是不是自己的心当真选了她! “墨棋!” “在!” “去打听下,沈熙住哪个院子!” 第51章 嫡子 -- 第105页 安置好了宋牧亭, 沈熙心情愉快地回了城。 一进院子,就见金戈愁眉苦脸地在屋里转悠,见她进来, 忙迎了上来, 先将醉仙居的事禀告了,看了她一眼,这才道,“公子, 今天三爷又发脾气了。” “哦,可是因为我开铺子的事?” 金戈一愣,“公子您知道?” 沈熙哼一声,毫不在意地问道,“他说什么?是要我跪祠堂还是请家法?” 猴子说,这几天一直有人在铺子周围探头探脑, 他让牛二跟了一回, 发现竟是邱家的人! 她跟邱家无冤无仇, 邱家却来打探她的铺子,还不是后宅那些算计! 依沈昀的性子, 若是知道她私下置产, 再加上之前的事,说不得一脚将她踢出候府! 若真是如此,倒省得她殚精竭虑寻退路, 更免得她对着老夫人日夜愧疚了。 “没有, 夫人拦下了。” 金戈叹口气,“夫人说, 她要认您当嫡子,日后, 您的事就不用三爷管了!” 沈熙嘴里的茶噗得一声喷了出来,瞪着金戈,说不出话来。 金戈也为难,三房嫡子,那可是四爷五爷做梦都想的事,可这么多年,夫人不松口,这事儿就一直僵在那儿。 如今,夫人倒是挑了,可三爷又死活不同意,唉! 公子也不知怎么想的,他要是能像五公子一样,对三爷投其所好,去研究研究金石虫鸟,或者嘴巴甜些,说些三爷爱听的话,父子俩哪至于这么长时间还生疏得跟两家人一样!三爷也就不会天天孽子孽子地挂在嘴上了。 他不信自己公子没那个本事,夫人那么冷清的人,公子都能将她哄高兴了,何况是三爷! 还不等沈熙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老夫人的人便来请了。 荣恩堂里,老夫人一人独坐,只留王妈妈跟前伺候着。 沈熙上前请安,老夫人招了招手,将她拉到跟前。 “叫你来,是想跟你商量个事儿。想必你也知道了,你母亲选了你做她儿子。” 见她点头,老夫人接着道,“你母亲到底是你父亲的正妻,膝下又只有缈儿一个,你若是记在她的名下,日后便是三房的嫡长子。” 见沈熙要开口,老夫人忙按住她的手,“你别急,先听我把话说完。” “其实,这事儿是我的意思。你父亲,唉,是我们没教好,只是苦了你母亲。如今我与你祖父尚在,还能护着她们母女几分,可一旦,我就怕她跟缈儿的日子难过。所以,才起了这心思,这是我的一点儿私心。” “你母亲倒一口答应了,不过,她也说了,日后不要你奉养,更不要你尽孝,缈儿一出阁,她便绞了头发当姑子去,让你不必为难。” “她的嫁妆和我们给她的东西,她全部一分为二,你一份,缈儿一份,只求你看在她的面上,日后照拂一下缈儿。”说到这儿,老夫人忍不住红了眼圈儿。 “祖母知道你向来是个有主意的,我就想问问你,你,可愿意?” 沈熙自然理解秦夫人的选择,作为一个母亲,她走的每一步都是为了她的女儿沈缈。 沈缈父母健在,兄弟姐妹众多,可真正能靠得住的,只怕也只有一个沈怀旭。 可沈怀旭毕竟隔着房,倒是她,既对沈缈有几分怜惜爱护,又是一房的亲兄妹,秦夫人拿一个嫡出的身份换她女儿日后的依仗,傻子都能看出来她的用意。 可惜,她到底不是三公子。 “祖母,孙儿明白您的意思,可这嫡子,孙儿觉得还是另选他人的好。一来,孙儿出身不好,举止粗野,才疏学浅,若为嫡子,实在德不配位。 二来,孙儿进府不过半年,与父亲各位兄弟姐妹之间关系疏淡,即是勉强成了嫡子,也难以服众,更不要说担起三房的重担了。” “至于母亲和缈儿的将来,您多虑了,且不说您和祖父身体康健,日后定当长命百岁,就是父亲,他虽性子散漫了些,任性了些,可上有伦理纲常,下有祖宗规矩,更不要说他还在朝中当着官,终究还要顾忌一二的。” “再说,日后真要到了那份上,即便我没有记在母亲的名下,该我做的事,我半分也不会推脱,该我尽的孝,我一分也不会少。” “至于缈儿,不管我是不是嫡子,她都是我妹妹,只要我在一天,便会护着她一天!您放心!” 老夫人听得这话,心中酸楚,再也忍不住,搂着她一边哭一边喊,“造孽啊,造孽!” 沈熙虽不知她说的是沈昀和秦夫人,还是说她与沈昀,还是兼而有之,可看着老夫人哭得伤心,也有了几分心酸起来。 刚出荣恩堂,秦夫人就从后面叫住了她。 她看了眼她来的方向,心下了然。 “母亲!” “为何要拒绝?”秦夫人眉头微蹙,“要知道,你若是成了三房嫡子,日后,再不会有人拿你生母来做文章。” 即便有圣上亲笔手书,京中对她的出身依旧议论纷纷。 “母亲不必担心,我的出身早已注定,无法更改,再掩饰,也不过掩耳盗铃而已,既如此,不如随它。” 秦夫人看着她,明明还是个孩子,看事情却洞悉如成人。 半晌,她才接着劝道,“你知我所求,你对缈儿如何,我看在眼里,正因为此,我也想回报一二,为你争取与你有益的身份,你日后娶妻生子,自然就明白了。” -- 第106页 “多谢母亲,不过我还是更信自己,与其让身份束缚住自己,不如痛快随心。” “痛快随心?” 秦夫人喃喃出口,再抬头,沈熙早已不见人影。 听说沈熙回了府,沈昀却没再让人去叫他。 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儿子,他从来都是厌大过喜,更不要说,他如今竟还要跟秦秋娘成一家! 在柳姨娘的温声劝慰下,他总算平静了下来,也拿定了主意。 他让人去了趟荣恩堂,跟老夫人说,自己决定立沈珏为嫡子,而沈熙,他就送给秦秋娘了,日后,那母子三人与他再无半分瓜葛! 老夫人听了这话,气得嘴唇发抖,亲自去了沈昀的院子,却仍然没能让他那荒唐话给收回来。 秦夫人似早就预料到这个结果,她只说了一句,这事儿还需候爷最终拍板,老夫人便长叹一声,再不管了。 沈熙听说了这事,惊讶地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 随即,她便让人去八仙楼买了蜜汁猪肘,素锦菜以及乳羹,又去张生记给沈缈买了花生酥,芙蓉糕,大张旗鼓地送到了荣恩堂和翠微苑。 邱姨娘忙活了一通,沈熙的铺子照样开,柳姨娘的儿子更是成了嫡子。 偏偏自己什么也没捞到,反被沈昀训了一通,气得连砸了几个茶盏,彻底恨上了柳姨娘。 府里的动静闹得这么大,还一下子出了两位嫡公子,下人们都小心翼翼起来,连日日登门的沈煜也没了身影。 吃过晚饭,沈熙照常去练武场,却在练武场上看到了沈源。 “见过三哥!”沈源的态度一如既往,甚至,比往日更加恭敬。 沈熙看了他一眼,挑了挑眉。 那日之后,沈源便也日日早起,跟着她一同练武,一日也不曾拉下。不过,今日还能见到他,她倒真有些意外。 “你怎么还在这儿?不怕父亲知道吗?” 沈源直起身,看了她一眼,低声道,“即便父亲知道了,于我也没什么影响,反正,我早已一无所有。” 沈熙惊讶地看了他一眼,眼里有了笑意,问他,“还怨吗?” 沈源没说话,眼里却依旧是满满的不平与愤恨。 怨?怎能不怨!自己曾是父亲的长子,也曾被父亲抱着四处炫耀。 可如今,他苦笑一声,抬头看向沈熙,虽知道他不在乎,却还是问一句,“你怨过吗?” 明明是候府血脉,却被养在民间,明明有亲生父亲,却被扫地出门。 若是他,他会怨吗? 沈熙看了他一眼,笑了笑,没说话,转身拿起架上的箭,拉起,撑开,放手,百步之外,箭羽稳稳地扎进靶心。 “我从来不怨,只有无能为力,才会怨天尤人!” 沈源看着远处的箭靶,呆愣着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几月前,这人还不会拿箭,如今,却已能百步中靶,自己自幼习武,如今也只七十步而已。 原来,这就是他的底气,原来,这就是自己始终不如他的真正原因。 他永远为了自己而努力,而自己,却始终靠着别人而活。 顾潜听着墨棋说着昌平候府的闹剧,一向冷静自持的脸也有了丝愕然。 因为与正妻不睦,就能不管不顾嫡妻嫡女多年,如今更是因为嫡妻,干脆连儿子也不要了,这样的爹,闻所未闻! 而沈熙,竟然也弃了亲生父亲,站到了毫无血缘的嫡母一边,行事也是出人意料! 他脑子里又闪过那张流着鼻涕眼泪的脸,皱了皱眉,恐怕,也是无奈之举吧。 他又看了眼手中的地形图,将它卷起,收入怀中。 三更刚过,顾潜一身夜行衣,几个闪身,悄无声息地出了候府。 片刻之后,他便站在了宣武阁的院子外,听着院内寂静无声,突然有了片刻的犹豫。 一切若是像自己所想,那自然好说。 可,若并不是像他想得那样,他对她并无任何兴趣,那他前番冒犯,今日又趁夜偷窥,自己又该如何同对方交代? 犹豫不过一瞬,人便翻身进了院子。 第52章 夜探 借着皎洁的月光, 顾潜一眼便看到了蜷缩在锦被中的那张脸。 肤若凝脂,莹白如玉,几缕青丝掠过光洁的额头, 长眉入鬓, 小巧挺立的鼻子微微翕动,呼出满室馨香。 想到那一晚,她在自己耳边呼了一夜,他的耳根又不自觉跟着热了起来, 忙将目光移开,落在那微微张开的薄唇上,却见唇角闪过一丝晶亮。 听说还没到十四,到底还是个孩子! 他嘴角微弯, 微微向前倾去,想要再看得仔细些, 谁知, 床上的人忽地睁开眼, 翻身跃起,将身上的锦被劈头扔了过来。 顾潜后退伸手接住, 一抬眼却又是寒光闪闪, 只得后仰闪过,同时出手如电,一把将她手里的匕首夺下。 沈熙这才后悔, 自己不该逞强, 再顾不得其他, 张嘴就要呼救。 谁知, 对方却似早已明白她的意图,一把捂住了她的嘴。 她大怒, 抬起胳膊就往后捣去。同时,左手的刀片顺势划上了勒住自己的胳膊。 手下一片温热,禁锢自己的胳膊却没有松开,不待她再动作,就听耳边传来顾潜那低沉而威慑的声音,“若是不想让人知道你的秘密,就不要声张。” -- 第107页 沈熙浑身一僵,心下大骇,秘密! 他说得秘密,不会是她想的那个吧?他又如何得知? 瞬间,她想到自己昏迷不醒的那两日,立刻急红了眼。 这登徒子! 顾潜见她不说话,慢慢将人放开,见她一脸要吃人的模样,想到自己做过的事,脸上都顿时一片热,抱拳道,“对不住,我,并不是有意冒犯。” 见她脸上怒意不减,他迟疑了一下,开口道,“我自会对你负责,待你及笄,接你进府。” 进府?做妾? 沈熙真想一口呸他脸上,果然跟璞玉是对奸夫,都是一样的妄自尊大,目中无人! 他个断袖还好意思娶妻纳妾?弄回去做蜡像吗!呸! 沈熙被他这一句气得倒忘了之前的事,脑子也清醒了过来,“侯爷客气了,永安候府高门大户,侯爷更是天之骄子,人品贵重,哪是我一个外室之子敢肖想的,进府的话还是算了,也请侯爷忘了这事吧!” “只是,看在我九死一生救了侯爷一命的份上,还请侯爷为我保守秘密,如此,便不甚感激了!” 顾潜哪里看不出她眼里的嘲讽,可他不明白,自己又哪里得罪了他,怎得倒比先前还怒上几分? “你还是好好考虑考虑,毕竟,你我,有了肌肤之亲,日后。” “考虑你个头!”沈熙再也忍不住,破口大骂,忽地又闭了嘴。 “公子!”窗外还是响起了铁柱警惕而不安的声音。 半晌,沈熙才打着呵欠,含糊不清地问,“什么事?有事不能明天早上再说吗?困死了!” 静默了片刻,窗外才传来铁柱平板无奇的声音,“是!” 顾潜看着她一边冲他飞眼刀,一边装着被吵醒的不耐应付小厮,不由得笑了起来。 沈熙见他笑,气得牙痒,偏还不能发出动静。 等外面再没了动静,她转头,“还不快滚!” 顾潜眼睛一眯,又回头看了她一眼,翻身跳出了窗外。 第二日一早,石奎便上了门,“三公子,昨夜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沈熙摇头,“没有啊,一觉睡到天亮,发生了什么事?” 石奎看了她一眼,“昨夜三更左右,护卫在西院看到有人影闪过,便追了过去,谁知,那贼人跳入杜御史家后,便没了踪迹。 府里巡查了一遍,发现你这院墙外有一双男子的脚印,长约八寸,贼人身量定然奇高,又能甩掉护卫,我担心他要对公子不利!” “当真?我倒是没听到动静,金戈,你们听到了吗?” 金戈摇头,铁柱依旧低着头,不说话。 石奎看了主仆三人,只当自己想多了,也不耽搁,又去别处查看了。 沈熙在屋里转了一圈,立刻去了练武场,挑起了来。 他顾潜下次再敢趁夜吓人,她就将他射成个刺猬! 倒是隔壁的杜御史听说自己府里进了贼人,还是从昌平候府过来的,吓得直喊报官。 武将人家,杀戮过重,谁知道惹了什么人,连候府都没抓到人。可想而知有多厉害,这槐树胡同当真不太平! 青羽见侯爷一大早又黑着脸,心里又是一喜,忙去收拾房间,见床上干干净净,衣裳上却血迹斑斑,吓了一大跳,忙要叫大夫来,却被顾潜拦下了。 “一点皮肉伤,不必了。” 墨棋听了这话,立刻也跟着看了过来,想到昨日候爷的行踪,又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顾潜这会儿却顾不上他们的打量,满脑子都是沈熙嘲讽的眼神,还有那句算了。 怎么能算! 她一个女子,就算年纪再小,也是与他有了肌肤之亲,就是他顾潜的人! 哪能她说算了就算了?难不成她以为她成了他的人,还想再嫁给别人? 休想! 她就是死,那也是他顾潜的鬼! 老夫人看着自家孙子食不知味地吃着早饭,以为他是为了城中的流言焦心,给窦妈妈使了个颜色,将几张薄薄的纸推了过来。 “瞧瞧,这些都是京里有名的大家闺秀,这是礼部尚书家的长孙女,听说知书达理,恬静贤淑,写得一手得簪花小楷,连皇后娘娘都夸过。” “这是太常寺戴大人的女儿,从小就长得明眸皓齿,光彩夺目,性子也温婉可人,还有一手好厨艺。” “还有这个,这位刘小姐是太医院刘太医的孙女,门第低了些,可自幼聪慧伶俐,小小年纪,熟读医术,人也孝顺乖巧,咱们虽说是候府,可也不一定非要看门第。” 顾潜看着祖母一页页地翻,忽然有些烦躁,起身道,“祖母看着挑合适的就是,我先回去了。” 说完,行礼告退。 窦老夫人看着他大踏步走出院子,有些不敢置信,转头问窦妈妈,“他这是什么意思?” 窦妈妈也是一脸不可置信,见老夫人问,忙大声喊道,“老夫人!大喜啊!侯爷同意了!” 窦老夫人欢喜得差点儿掉下泪来,这么多年了,日日盼着孙子娶妻生子,开枝散叶,总算盼到这一天了! 可一想到城里的传言,老夫人又有些担心,儿郎们寻花问柳乃是寻常,可若是传出好男风,谁家还会愿意把闺女嫁进来。 窦妈妈忙安慰她,“老夫人别担心,流言而已,清者自清!咱们候爷什么人,那可是京城第一公子,只要候爷点了头,哪家姑娘会不愿意?您就紧等着抱孙子吧!” -- 第108页 墨棋见候爷出来,忙紧跟一步,小心问道,“侯爷,那几个人怎么处置?” 顾潜脚步一停,手臂上的伤隐隐作痛起来。 大树巷那几个推车的都是沈熙的人,自己若是将人抓来,照着她那睚眦必报的性子,还不知又要怎么报复他! 算了,何必再惹她不快! 想到此,他淡淡说了句,“不用管了!” 可一想到她手下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他的脸又黑了起来。 墨棋惊讶地看了他一眼,侯爷竟然就这么轻描淡写地将那件事给揭过去了! 这事儿,有些不对劲啊! 满京城的人都等着永安候知道流言后的反应,却发现不管是昌平候府,还是永安候府,都平静地如同忘了这件事般。 就在大家以为这是场恶作剧,转眼,醉仙居的门墙上又挂上了那装着半截儿袖子的鸟笼。 消停了几天之后,满城又开始议论起了永安候的断袖来,连带着还到处打听这醉仙居跟永安候的过节,可这事儿,谁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 皇宫里,崇文帝听完手下的报告,一向威严肃穆的脸上也闪过一丝无奈。 “胡闹!让安平有空去劝劝老四。” 太子心里叹气,脸上却不敢显露,恭敬地应了。 沈熙听说璞玉将那鸟笼和醉仙居的大灯笼一左一右挂在门墙上,也叹口气,转身接着苦练武艺。 日子一天天过,天气也一天天地冷了下来。 这天一早,天阴沉沉的,竟还飘起了雪花,沈熙又收到了璞玉让人送来的地契。 只是,这次除了一张地契,再没了旁的。 沈熙捏着地契想了半天,到底跟老夫人告了一声,出了门。 还没到醉仙居,一眼便见到那只做工精细的鸟笼,以及鸟笼里随风猎猎作响的袖子,她忽地停住脚,随即转身。 别人的悲苦喜乐又与她何干,自己若是走不出,别人又能奈何?与其浪费时间在此,不如多想想怎么给自己多赚几两银子。 可还没等她跨出两步,就听璞玉气急败坏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沈三!还不给我过来!” 沈熙转头看去,醉仙居二楼的窗子撑开,璞玉探出大半个身子,正冲着她怒目而视。 她扯了扯嘴角,酒桌上的戏言,他还真当了真,真以为自己是老大了! 可一看手里的地契,想想一墙之隔的炉灶,到底扬起笑脸,走了回去。 第53章 风起 璞玉靠在椅背上, 见她进来,斜眼打量了一番,这才开口道, “三公子倒是好大的架子!怎么, 现在看不上我这个卖酒的掌柜了?” 沈熙听他阴阳怪气,自是不好跟他这个失意人计较,看了一眼桌上的酒,笑道, “哪能啊,这不是想着空着手,准备到铺子里给您拿两碟下酒菜吗!” 说到下酒菜,璞玉想起那天她陪了他说了一下午话的事来, 终于正脸看了她一眼。 “还算有良心!不过,我可不要你店里的, 臭得很, 要吃, 你亲自去做!” “怎么会?我那几个兄弟可是我亲手出来的,要说火候欠了些, 我还能信, 说臭,我可不认!” 璞玉又斜了她一眼,干脆转过身去。 老掌柜在柜台后插嘴道,“三公子有所不知, 丸二爱吃您店里的猪头肉, 前几天顺道给公子带了一回凤爪, 确实有股子腥气。” 沈熙一听,拱了拱手, 立刻转身出门。 猴子一直盯着嘴仙居,见她出来,忙迎了上来,“公子,您怎么来了?” 沈熙看了眼锅里,指着凤爪道,“给我尝尝。” 入嘴还是那个酸爽的味儿,可细细嚼去,果然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腥气。 “过了几次水?” 猴子一愣,随即有些尴尬,“公子,天太冷了,只过了三次。” 沈熙看了他一眼,接着,又尝了其他几样,转头吩咐大丁挂上打烊的牌子,又让大牙去叫牛二,让他将这几锅卤味全部送走。接着,让细牙去了趟对面,自己则带着人回了二郎巷。 猴子看着沈熙亲自动手,拿着竹夹一根一根拔除猪头上的毛,细细地扣鸡爪上的死皮,接着又在冰冷的井水里一遍遍淘洗,一张脸惨白。 焯水,剔骨,斩断,腌制,熬煮,每一个步骤她都亲自动手,连烧火都不用人帮忙。 老掌柜每隔半个时辰便上一次墙头,再将动静细细说给璞玉听,说到最后,也不免感慨,“三公子那动作,就像做了千儿八百回,真看不出还是个十多岁的孩子,也是难得了。” 一想想沈熙平日里行事做派,装得了地痞,当得了少爷,老掌柜啧了两声,又摇了摇头。 璞玉冷哼了一声,“还不是他自找的!” 天色将晚时,一锅猪头肉,一盘凤爪总算出了锅。 “尝尝,若是尝不出差别,明日百味坊也就不用开门了!” 差别自然有,桌上的猪头入口软糯,肥而不腻,凤爪软弹有嚼劲,酸爽开胃。两样都是一丝异味也没有,猪头更是看不见一根毛。 “从哪天开始少两遍水的?” “六天前。”猴子掌柜的派头荡然无存,又像是回到了从前,垂着头,老实回答。 “送货的人家,将这六天的银子全部退回去,散客就在外头贴个告示,只要上门,说得出哪一天,买了什么,多少钱,就退。” -- 第109页 大丁他们面面相觑,订货的还好,有账本,这上门买的,除了一些老面孔,剩下的,他们哪里记得谁跟谁! 第二日一早,百味坊的门口就围了一圈人,得知因为少过了两遍水,可以退前几天的银子,围上来的人更多了。 “我昨日买了五百二十文的鸭四件!是这小哥给我拿的!” “我买了三回,两回猪头肉,一回猪蹄,总共一两二钱!” “还有我!” 大丁看着人头攒动的人群,再看看越来越轻的钱匣子,眼泪都快出来了,可回头一看坐在帘子后头的沈熙,硬生生地将眼泪憋了回去,挤出个笑脸,重新招呼起来。 大牙却跟个妇人吵了起来。 “我记得你,你这几天压根儿没来过,还是开业那天花了十个铜板,挑了根鸭脖,之后再没来过!” 妇人见被人识破,脸一红,一把推开大牙。 “你说六天就六天?谁知道你们哪天开始偷工的?说不定头天就没好好洗,怪不得我吃那鸭脖一股子骚味呢!啊呸!” 大牙气得满脸通红,这抠门的妇人讹钱不算,还要倒打一耙! “大牙,给她!”沈熙的声音从后头传来。 妇人一喜,朝里头看过去,却只看到一双粉底绣纹锦靴和半截儿素面锦袍,呸了一口,一把夺过十个铜板,转身就跑。 大牙的眼泪立刻掉了下来。 猴子这头也不好过,虽都客气地说不至于,却再也没提日后的事,辛苦维持的关系转眼就没了。 热闹持续了两天,小半个城都在传百味坊在退食客的银子,人群蜂拥而至,若不是丸二和铁柱在旁边拦着,人都要冲进来抢了! 第三天,顺天府的巡铺上了门,将那些一看就是讨便宜的人给轰走,人群总算少了下来。 人少了,流言却开始四起。 人们一边摸着手里的铜板银块,一边骂着百味坊黑心,挂羊头卖狗肉,一堆儿没人要的下脚料,却卖得比猪肉还贵! 还有人说,亲眼看见百味坊的后院里,虫鼠一堆,屎尿横流,被人揭发了,这才不得已退银子,想要息事宁人。 紧接着就有人开始打听百味坊背后的东家,等知道这竟是沈三公子的铺子,百姓立刻炸了锅。 有人不信,有人惋惜,更多的是大骂他沽名钓誉,借乞丐给自己博名声,转头又将他们当奴仆驱使,连几岁的孩童都不放过。 更有人传,三公子压根儿就是不忠不孝之人,父母健在,却别产置业,为人嚣张无礼,狂妄自大,连沈三爷都被他气得直接断了父子关系! 猴子说完外头的流言,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开业两个半月,总共赚了四百多两,这一场下来,全赔进不说,公子还倒贴了五百多两。 不光如此,他们还将公子骂得如此不堪,一想到这个,猴子就气得直咬牙。 不就少过了两次水,有那么一丝腥气么,他们不说,也没人吃的出来。更何况,这些人白拿了钱还往公子身上泼脏水,有良心没有! “起来说话吧!” “我们如今不再是应天占地为王的混混了,不给钱就打,打不过就跑,也不再哪个来钱卖哪个,咱们现在有铺子,有名号,抬头看看,那是咱们招牌!这,才是日后咱们立身的根本!” “钱没了,算什么?这招牌立起来,那才是金山银山!” “至于流言,谁人不说几句别人坏话呢,咱们不也刚造了别人的谣么,没事儿,咱们现在也算是有名了!只要好好做,坏事也能变成好事。” 看着几人耷拉着脑袋,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沈熙指了指那六口冒着热气的大锅,笑道,“忙了几个月了,这几天正好歇歇,猴子,去把锅端下来,咱们去素斋坊。” 铁柱跟猴子驾车,沈熙骑马,一行人慢慢悠悠到了大光寺。 因着城里的流言,城外的生意也受了影响,陈掌柜意气风发的脸这几天又垮了下来,见到沈熙就叹气。 “公子!” “陈叔,咱们今天正好聚一起,一起吃肉!” 陈掌柜看着她笑,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他们就是少赚几个钱而已,公子不光损失了近千两的银子,还被人说成那样,指不定心里怎么难过呢。 留在院子里的大部分都是孩子,甭管年纪多大,看到又有肉吃,哪里还顾得上刚才的烦恼,立刻将猴子他们围住了。 沉闷安静的小院顿时热闹了起来。 沈熙看见宋牧亭,忙上前施礼,“宋先生!” 宋牧亭被她抢了先,忙将自己的腰又弯低了几分,“三公子!” 两人站在廊下,看着孩子嘻嘻哈哈地洗完手,这个抓起猪蹄,那个拿起凤爪,吃得心满意足,也跟着笑了起来。 宋牧亭转头看了眼身旁的少年,见他眉目俊朗,身姿挺拔,丝毫不见被人诋毁的愤恨与消沉,心中佩服,不由得开口道,“三公子扶危济困,行善积德,上天自会明察,不必太在意人言。” 她转过头来,两眼含笑,“先生信我?” 宋牧亭点头,“学生亲眼所见,自然信的。” “那先生觉得我做对了,还是错了?” 宋牧亭一愣,随即不假思索地点头道,“自然没错,古人言,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圣人也说过则勿惮改,公子知错能改,便胜过常人多已。” -- 第110页 “我也这么觉得,只是,心里还是难过。”她点了点自己的胸口,认真地说道。 宋牧亭还是头回见她这么孩子气的动作,拘谨的身子一下子松了下来,脸上浮起憨厚的笑来,“这是自然,换了是我,只怕还没有公子这番镇定。” 沈熙却转开话题,看着宋牧亭道,“我自小除了养母,再没有其他亲人,第一次见到先生就觉得面善,不知日后可否唤先生一声宋大哥?” 宋牧亭哪里敢应,他可是堂堂的候府公子。如今更是他的东家,他一个穷书生哪里当得起他这一声大哥! 可不待他拒绝,就听沈熙接着道,“宋大哥也不必三公子,三公子的叫,我行三,宋大哥叫我小三,或者熙儿,都行!” “宋大哥若是遇上心中不平,或是难以静心的事,可有什么法子?” 她的话似连珠炮一般噼里啪啦,宋牧亭嘴张了又张,根本插不进去,这会儿见她拧着眉,问得认真,只得将嘴里的话咽了回去。 “家母信佛,每每想念家父时,便会在佛主面前诵经念佛,学,我见之颇为有效,是以心中不平时,便也会默念上一段经文,便能平心静气。” 她点头,却有些为难地道,“我从未读过经书,宋大哥可否为我念上一段?” 宋牧亭愣了愣,到底抬手请她坐下,自己也拉过一张马扎,轻声念起了一段金刚经。 丈宽的小院,孩子在闹,风在笑,鼻尖挥之不去是豆香肉香,宋牧亭清朗和缓的一响,她烦闷的心也跟着渐渐沉静下来。 她仿若又回到了箍桶巷,回到了她与二娘生活的院子,安然静谧,温馨祥和。 宋牧亭念完一段,发现沈熙一直盯着前面,眼神恍惚,眼角微红。 他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原是墙角的那颗银杏,树叶儿早已掉落,只剩了光凸凸的枝桠,直直地插在寒风里。 他心中一叹,原来,三公子这样显贵的人,也会同他们一样,会难过,会哀思。 他移开目光,低声又念起了经文。 寺院的钟声响起,沈熙才从久远的思绪中醒来,她起身告辞。 “多谢宋大哥,日后,我是否可以常来听您诵经?” 宋牧亭见她眉宇间的那股子烦郁果然淡了不少,只得点头道,“这是自然。” “对了,不知伯母可会来京?是否需要派人去接?” 宋牧亭见状,连忙摆手,“不用不用,家母惯于田间劳作,不愿来此拖累,多谢公子挂怀!” 沈熙点头,“那就好,不打扰宋大哥了,我先回去了。” 第54章 风落 一进府, 远远就看到沈煜垂头耷脑地蹲在地上,他旁边的小厮见了他,忙去拉他的衣裳。 接着, 便见他起身朝她跑过来, 跑到一半,又停了下来,脸上的担忧委屈犹豫混在一起,最后积成两泡泪, 滚了下来。 沈熙走上前去,看着不过几日,脸上的肉就少了一圈的人儿,那声嗤笑又给收了回来。 “在等我?” 沈煜一边抹着泪儿一边点头, 见沈熙没骂他,哭得更凶了。 “三哥, 我不是叛徒, 不是缩头乌龟, 我不是!是五哥不让我去找你,他说, 要是我再去找你玩, 他就告诉父亲,让父亲将我也赶出去。哇!我不要当乞丐,我也不要姨娘关起来。” “三哥, 你去求求父亲, 你也不要走!” 沈熙听了半天, 总算听明白他那颠三倒四的话, 她的眸子沉了沉。 城里沸沸扬扬,沈熙又是一连几日早出晚归, 老夫人自然都看在眼里,一想到自家的孩子做善事还被人泼污水,老夫人就恨不得亲自打上门去。 得知今日沈熙早早便回来了,忙让人将她叫了过来。 一进后院,沈缈就冲了上来,偷偷往她手里塞了个荷包,沈熙拉开一看,竟是她之前给她的那几千两银票。 “这是?” 沈缈仰着头,认真地道,“三哥,桃露都跟我说了,你的银子都送了人,你别怕,我这儿还有好多!” 沈熙摸了摸她的头,“放心,三哥还藏了不少,等真没了,再找你借,你快收好,别让人看见了!” 沈缈虽半信半疑,可还是听话地将荷包收了起来。 两人进了荣恩堂,老夫人忙招呼着坐下,“这事儿,你打算怎么办?要不让你师父去把那些乱嚼舌根的人都给找出来,送到官府去!” 沈熙看着老夫人那副气势汹汹的架势,笑了出来,“祖母,这事儿我自有安排,您再等等。” 不用等到第二日,事情就有了转机。 八仙楼的掌柜亲自登门拜访,再出来时,百味坊的孙管事满面春风,亲手将他扶上了马车。 有人问八仙楼的杜掌柜,百味坊自己都承认偷工了,他怎么还敢上门。 谁知,杜掌柜哈哈笑了两声,抖了抖手里的合约,道,“就因为少过了两遍水,百味坊就赔了上千两银子,我还担心他们能出什么大篓子?这年头,这么认真做事的可不多喽!” 这话一出,立刻又有其他酒楼上门,却被告知,已经跟八仙楼定了一年的约。这一年里,不再接受其他酒楼的单。 有人依旧嗤之以鼻,再认真,也改变不了那些下贱东西的事实,贩夫走卒吃吃也就罢了,登不了大雅之堂! 百味坊的伙计听了,也不生气,只说了句,“我们家公子说了,食材无贵贱,贵在用心!” -- 第111页 第二日,大长公主府竟派了人上门,点名要了泡椒凤爪,转头,就让人送了一整个银锭来打赏。 再没人提上不了台面的话了。 接着,大光寺那帮乞丐的消息也终于传到了城里。 他们早已不是乞丐了,如今他们不光有吃有穿,有活干,人人都成了素斋坊的小东家,卖上一天的豆子豆干,自己至少能有几十文,卖得越多,自己得得也越多。 此消息一出,上下皆震惊。 至于别产置业,人家候府说了,那可是老夫人点了头的。再说,铺子上的名字也不是人三公子,都是误会! 再没有人质疑三公子的人品,更没人怀疑百味坊是不是黑店,人们再一次蜂拥到了百味坊,热情的伙计依旧客气有礼,带着歉意团团拱手。 “对不住了各位,店小人少,供应有限,今日的已经卖完了,若想买,还请明日早些来。” “预定?对不住,小店如今是东家看过之后才能售卖。所以,还真做不了预定了,实在对不住!” 人群高兴而来,失望而归,转眼,百味坊那几道卤味成了京中炙手可热的美味,没尝过的都要赞声好,尝过的更要叫声绝。 沈熙提着食盒从二郎巷转出来,进了醉仙居。 “多谢大哥相助!” 璞玉看了眼她那冻得发紫的手指,嫌弃地转过头,“谁帮你了!” 沈熙见他不承认,也不揭穿,从食盒里一碟一碟端菜出来。 “上次见你爱吃辣,特意做了几道我们老家的菜,这是水煮黑鱼片,这是风味辣子鸡和辣油肚丝,最后是酱香茄子,带点甜口,你尝尝,看看手艺如何。” 璞玉也不说话,拿起筷子就夹了一道鱼片,入口却是一阵猛咳,老掌柜忙上前倒茶递帕子,还要将菜端下去,却被他拦下。 沈熙看着他一筷子接着一筷子地吃着桌上的菜,眼圈却渐渐变红,默默给他倒了杯酒,又给自己斟了一杯。 不待她放下酒壶,璞玉已经一饮而尽,她看了他一眼,又给他斟了一杯。 璞玉喝得两眼迷离,终于开始说话,一开口,沈熙就来了精神。 “他说,若是想哭,就吃辣些辣,这样,别人就不知道你为什么流泪了。” 璞玉的声音轻缓却悲凉,那时的他还是个十来岁的孩子,脾气古怪,性子孤僻,与周围格格不入,终日独来独往,甚至一整年也听不到他开口说一句话。 可是有一天,有人递给他一个辣椒,认真地告诉他这个道理,也是他,用比他更短的手臂搂着他,说,别怕! 没人知道他那一刻的不安与慌张,像是自己精心构建的伪装和防卫,被人一眼识破,露出可怕而丑陋的真容。 他想逃,可对方却死死不放手,他说,我也怕,可是,你信我,抓着我的手,你就不会怕。 自那以后,他渐渐不再害怕,也慢慢从自己的牢笼里走出,他的目光跟随着那人,他的心也跟着烙上了印。结果,到头来,却是一厢情愿,奈何? 别人听了这些话,或许觉得荒谬可笑,却承载了他半生的喜怒与哀伤。 沈熙却能理解,一段感情,再卑微,再不堪,也值得被尊重。只是,过程太苦,走出来的都是勇士。 他在自己的悲伤里沉浮,回想着曾经的梦幻泡影,沈熙却越听越没了兴趣,杯盏不停,倒将自己灌得迷糊了起来。 “你说,我是不是错了。” 最后,璞玉两眼迷离,喃喃出声,似问自己,又像问别人。 沈熙被他拍得清醒了几分,摇摇晃晃站起身,一巴掌拍在了桌上。 “错了,也没错!” “若不是他,嘿!你如今还是那个人人避之不及的小哑巴,一个人躲在犄角旮旯偷偷摸眼泪,又怎么会有如今叱咤商场的璞掌柜!就冲这个,不能说错!” “可咱是男子汉大丈夫!何必非一棵树上吊死?那人再好,也是昨日的月光,多想无益,不如想想明日的朝阳。 有句老话,不要为了一棵树,放弃一整片森林!你想想,日后一大片森林在手,你哪还记得当初那棵要死要活的歪脖子老树!” “你非要在这棵树上吊死,这树半分不会可怜你,说不得,还当你是累赘,掰弯了他的枝桠,倒可惜了后头一片好风光,无福消受啊!” “再说,凡事又何必非要一个结果,没有结局未尝不是圆满。人生即是旅途,你我皆在路上,今日同行,明日分别,乃是常事,谁知道下一个路口,你又会有什么奇遇?” 沈熙口若悬河,苦口婆心,恨不得立刻拉他去找小馆儿,不是还说了吗,忘记一段感情,最好的方法,就是重新开始。 两人闹着要出门,到底被一旁的老掌柜给拦了下来,沈熙也终于被铁柱扶回了家。 老夫人听说沈熙又是在醉仙居醉了酒,忍不住叫了铁柱来。 “你们公子谢过一次就罢了,怎么今日又去谢?还又喝得这么醉!” 铁柱低头回禀,“回禀老夫人,公子只说去寻璞掌柜,到底为了什么事,小的不知。” “你没跟着?” 铁柱木楞地摇了摇头,“公子让我看铺子。” 老夫人看着他,气得说不出话来。 第二日,沈熙依旧头痛欲裂,再一次提醒自己,不可贪杯,不可贪杯! -- 第112页 可一想到酒,璞玉那悲凉的声音就在耳边响起,他与顾潜的纠缠也清晰在目,渐渐地,她手里的动作停了下来。 璞玉一个外地进京举子,怎会九年前就认识了顾潜? 他又到底什么身份,能让堂堂一个侯爷端茶倒水,贴身伺候? 脑子忽地闪过老掌柜那张面白无须的脸,她想起丸二那高深莫测的身手,想起城外那队肃杀的人马,人立刻清醒了过来,身上的冷汗也开始一丝一丝往外冒。 顾不得收拾,她一边高声叫着金戈,一边奔出内室。 “顾潜这些年可出过京?” 金戈见她一张脸白得跟纸一样,惊得差点儿叫出来,被赶过来的铁柱推了一把,这才回过神来。 “没有,除了几月前去了趟江南,没再听说出过京,至少明面上没有。” 他又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公子的脸,公子的脸! 沈熙丝毫没觉察出他的惊慌,实际上,她心里的荒谬震惊不比金戈少。 “那他几岁进宫当得伴读?”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金戈这回不用铁柱提醒,立刻回道,“十一年前,那时候他七岁。” 她脑子一阵嗡嗡,精明小气,脾气古怪的璞玉竟是三皇子? 他不光隐姓埋名地当个酒铺掌柜,还苦恋永安候而不得? 一想到昨日她拉着三皇子去找小馆儿,还说什么日后一片森林的话儿,她就觉得脖子凉飕飕,至少要短六七十年的寿。 等回过神来,再看看金戈那惊疑惶恐的眼神,摸了摸自己的脸,她闭了眼。 还有什么更糟的,干脆一起来吧! “铁柱,去城外!” 半个时辰后,沈熙坐在素斋的廊下,听着屋内朗朗的背书声,一团浆糊的脑子总算慢慢清明过来。 皇子就皇子吧,他既然瞒着身份,就不能怪她口无遮拦,真要计较起来,那也是璞玉先开的口,圣上总不至于因为这点小事就找她的麻烦。 她又翻了翻璞玉的旧账,发现除了让人骂过他奸商,再没什么出格的事儿了,这么一想,心里又松快了几分。 再看看屋里的人,忠厚老实,孝顺明理,最后那点儿烦躁也没了影。 怕什么,大不了拐了书生一起逃,山高水长,谁还知道谁! 第55章 外家 沈熙刚进城, 就见牛二已经在茶摊上等着了,忙招呼铁柱下马。 “怎么样?打听出来了吗?” “打听出来了,是镇国公府, 听说是世子朱元柏私下的产业。” “镇国公?” 那肯定也是璞玉出的面了, 这人情欠得就大了。 见她皱眉,牛二立刻紧张起来,“公子,可是有什么不妥?” “没事, 先前的事儿你做的很好,替我谢谢大伙儿!” 牛二一愣,“不是公子让人散得消息?我们才跑了两条街,转眼, 消息就传了满城!” 沈熙也瞪眼,不是他, 难道是璞玉?看不出他这么大能耐啊! 哎, 早知道就再做一道剁椒鱼头了。 可一想到璞玉那身份, 她顿时又偃旗息鼓。 算了,别再往前凑了, 天家无情, 谁知道他哪天翻脸呢,回去给他烧根高香,让他早日跟顾潜修成正果, 可比十碗鱼头强。 一想到顾潜, 她摸了摸脖子, 犹豫着怎么再把先头的火拱一拱, 彻底绝了他娶妻生子的心,也算给璞玉出口气。 一路想着心思, 上了台阶也没注意,一头撞上了个人,她忙侧身致歉,“对不住。” 抬头一看,竟是沈昀,她立刻又朝一旁让了让,躬身施礼,“父亲!” 谁知,沈昀却看也没看他,径直下了台阶,上了一顶轿子,跟在后面的沈珏倒是顿了顿,却只扬了扬嘴角,眼里是掩饰不住的得意。 见人走了,她直起身子,转头问门房,“三爷这是去哪儿?” 竟还坐上了轿子,真是稀奇! 门房正替她不自在,见她一脸好奇地打听,忙躬身回答。 “回三公子的话,听说户部尚书陈大人母亲做寿,送了帖子给侯爷,三爷便带着五公子去拜寿。” 沈熙长长哦了一声,怪不得! 出席如此重要的宴请,沈昀没带她这个素有「贤名」的长子,却带了另外一个儿子。这么一来,沈昀都不用开口,就印证她不孝的事实。 真是她的好爹亲兄弟! 进了院子,见金戈又盯着她的脸偷偷瞧,干脆停了脚。 “我这脸有个怪病,一见光就冒红疹,只好日日往脸上抹药,昨日那么一小会儿,也不知道有没有再出来疹子,你给我瞧瞧。” 说罢,歪着脑袋将脸伸了过去。 金戈吓了一跳,忙细细看了两遍,这才摇头,“没有,暂时看不出。” “那就好!” “对了,这事儿别跟外头人讲,怪丢人的,老夫人那也一样,免得他们担心。” “是!” 铁柱看着她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又看了眼一脸担忧的金戈,眼角抽了抽,垂下头去。 沈昀父子人还没回来,外头关于她的流言就又开始传了。 第一则便是沈昀当真与他断了父子关系。因为他除了不孝之外,还行为不端。 第二则却说的是另外一件事,半月前,跟着永安候一起落水的,就是沈三公子。 -- 第113页 两条消息放一起,立刻有人明白过来,永安候竟然跟三公子是一对儿! 沈三一听着牛二传过来的话,眨了眨眼,说她断袖?跟顾潜? 哪个缺德王八孙子干的好事! 这事儿传到宋牧亭耳朵里,她还怎么解释! 还有璞玉,她只不过套了件顾潜的外衫,他那眼神就能把她给射穿!现在传出这话,那岂不要活撕了她! “查!给小爷查,看是哪个在小爷背后捅刀子!” 顾潜听说沈熙又出了城,擦剑的手停了停,“去查查那个书生。” 墨棋立刻抱拳应了,顿了顿,抬头问道,“那个璞玉,是否也顺便查查?” 话音刚落,对面的目光就扫了过来,他浑身一凛,立刻想起侯爷之前的警告。 “属下知错!” 青羽在外面踌躇了半晌,终于忍不住,敲门进来,“侯爷,老夫人又派人来催了。” 顾潜眼里闪过一丝不耐,将剑收入鞘中,转身出了书房。 刚进院子,就听见了一个尖利刺耳的妇人笑声。 “老夫人说得是,咱们可不就是一家人,打着骨头连着筋,谁也离不开谁!您要是有事,尽管吩咐,我这人其他不敢自夸,灶上的功夫却是一绝!我们家老太太当年也就是有我在,每日好汤好水地伺候着,才又多活几年!” “我这大丫头,您瞧瞧,长得跟她大姑一个模子里出来的!这性子也跟她大姑一个样儿,是个没脾气的,我那本事全被她学了去,您要不嫌弃,我把她留在这儿,替我孝敬您!” “亲家太太不必这么客气!”窦老夫人连忙拒绝。 “这哪是客气,我也是将您当自家长辈敬着,以前孩子小,不懂事,不敢带上门来打扰,如今大了,也懂事了,还不赶紧让她替我们尽尽孝。” “还有我这小子,见过的都说他是个将军的料,他爹是个没本事的,我又是个妇道人家,也不敢耽误孩子,想到他表哥,就也给他送过来了,给他表哥当个跑腿的,日后兄弟俩也好有个扶持。” 顾潜眼里闪过讥诮,几步跨进屋子,冲着窦老夫人行礼,“祖母!” 窦老夫人一脸无奈,见他进来,立刻坐直了身子,“潜儿来了,你大舅母来了,来见见吧。” 顾潜顿了顿,转过头,看了万氏一眼。 万氏被他看得心里一突,这孩子,几年没见,比以前更吓人了! 可她还是强撑着上前,伸手想要去拉顾潜的袖子,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干笑了一声,“一转眼,侯爷都这么大了,想当初,哎,不提了,老太太泉下有知,不知道该多高兴呢!” 见顾潜和老夫人都没接话,她忙将一旁的李玉珊拉了过来。 “这是你表妹,小名叫珊儿的,珊儿,还不快来见见你表哥!” 李玉珊从顾潜一进门,两只眼就一直黏在他身上,见她娘这么说,立刻红着脸低下头去,上前蹲身施礼,“珊儿见过表哥。” 她一边说着话,一边又偷偷抬眼去瞧,见顾潜一直垂着眼皮,更不转头,立刻垮了脸。 表哥虽长得跟神仙一般,可如今谁不知道他是个断袖!她娘还说,这是她的机会!可看看他这幅模样,这哪里是机会!分明就是个火坑! 万氏见女儿当着老夫人的面就耍起了性子,立刻在她胳膊上狠狠掐了一把,转头正要去拉儿子,就听顾潜道,“祖母,我还有公事处理,先回去了,窦妈妈,您别忘了祖母的药。” 窦老夫人见孙子这幅模样,哪里不懂他的意思。 其实,她也看不上李家,陈年旧事暂且不提,如今这李家也是一天不如一天。 上头老太爷一死,几个儿子为了家产,大打出手,光是官司都打了好几回了,好歹原本也是个侍郎府,最后那点体面都丢了个干净! 这万氏是长房长媳,掌家是一把好手,偏偏是个爱算计,眼皮子也越来越浅,教出来的儿女更是不知进退的,一进门,就光顾着打量她屋里的东西了! 可这当口,除了这样的人家,谁还愿意上门来跟他们家结亲! 四五个官媒,催了大半个月,就找出来三个姑娘,一个有疾,一个貌丑,最后一个总算正常了,却是个二十的老姑娘,直说要找个地方养老,不管夫君的房里事! 这都叫什么事! 她正着急着,听说万氏上门,她就请人进来了,至少这李家姑娘没病没灾,长得也算清秀。 可若真要跟这样的人家结亲,娶了这样的姑娘,她又觉得不甘心! 真是,左也难,右也难!只得将人推给孙子,让他自个人拿主意。 窦老夫人暗暗松了口气,点头道,“行了,你去忙吧,我吃了药便去睡会儿。” 顾潜躬身施礼,看也没看屋里的人,转身就走。 万氏在后头哎了一声,见人已经出了屋门,只得推了一把儿子。 李宝田追到院外,正要上前,却被人拦下。 “没有侯爷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 “混账东西!我是候爷的表弟!他娘是我亲大姑!你敢拦我?” 送走了万氏母子三人,窦老夫人更愁了。 顾潜得知万氏临走前还顺走了老太太房里的一只金蟾蜍,立刻吩咐墨棋,“给我追回来!再卸了李宝田两条胳膊!” -- 第114页 当年,一听说他爹死了,上头又要收回永安候府的爵位,他这个舅母立刻带人上门,将他娘还有他娘的嫁妆一起拉回了李家。 等知道他母亲已经怀了身孕,他们甚至想要一碗药结果了他,是她母亲抵死不从,他外祖母这才发了话,等生了孩子再说。 他一生下来,他母亲没来得及看上一眼,就被藏了起来,他祖母掏空了候府,才将他换了回来,回到府里时,他已经饿得奄奄一息。 他们告诉他母亲,说他一生下来就死了,又给她找了个路过的商人,就等着她出了月子就成亲远嫁。 他娘死了丈夫,儿子,又被哥嫂逼着嫁人,生完孩子第三天就一头撞死在了柱子上。 这就是他的舅舅舅母,这就是他的外家! 如今,当年从候府捞得银子挥霍完了,就又打上了他的主意,真是打得好算盘! 想到刚才万氏女儿那黏稠的目光,矫揉造作的声音,他心里涌起说不出的烦躁。 这些目光,这些声音,只要他出门,便时常缠绕着他,这么多年,虽早已习惯,可一想到日后还需日日夜夜面对着这样的女子,他突然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忽地起身,在屋子里来回走了两圈,再坐下,目光落在书架上的一只檀木盒,脑子里忽然闪过一张邪里邪气的脸,微扯的嘴角,飞扬的剑眉,以及眉下那双乌黑灵动的眼。 若府里守着的人是她,那,这空荡荡的候府将会是另一番景象吧,他这样想着,嘴角渐渐扬起。 是啊,为什么不能是她! 他突然站起来,面上是从未有过的端凝,眼里却闪着势在必得的灼热,他出门朝着后院走去,步子越走越快,最后竟跑了起来。 青羽跟在后面,看着前面飞奔的侯爷,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天爷哎!出什么了不得大事了! 第56章 管教 窦老夫人看着扶着门框, 紧紧抿着嘴,眼里却含笑的孙子,激动地一下子从榻上爬了起来。 是找到仇人了? 还是圣上终于松口, 让他进军营了? 顾潜看着老夫人那颤抖的双唇, 忽然冷静了下来。 不,还不能说,她如今还瞒着身份,虽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做, 可他不能就这么贸贸然说出来。 他上前从窦妈妈的手里接过老夫人,又回头看了她一眼。 窦妈妈心领神会,立刻转身出去。 窦老夫人见状,牢牢地握住孙子的手, 紧张地屏住了呼吸,却听他道, “祖母, 孙儿, 心中已有心仪之人,孙儿想要娶她为妻, 与她偕老一生!” 窦老夫人一愣, 憋住的那口气慢慢呼出来。 原来,都不是啊! 可等听明白孙子的话,她立刻又欢喜起来,“哪家的闺女?今年多大了?长得什么样儿?是什么个脾性?” “祖母, 您先别问那么多, 您只需放宽心, 也别再去找官媒了,等时机到了, 孙儿自会带着她来见您。” “哎!哎!听你的,都听你的!” 窦老夫人一连声地应着,这些天的愁苦烦闷一下子烟消云散,人也顿时精神了起来。 孙子的眼光她自是信的,她现在就等着孙媳妇上门了! 想想孙媳妇,再想想重孙子,老夫人立刻又开始张罗起了聘礼,婚房甚至孩子的襁褓小衣。 第二日,万氏再带闺女上门,却被告知老夫人不见客。 李玉珊一听这话,恨恨地跺了跺脚,转身就去追雇来的马车。 不就是个侯爷么,有什么了不起,白送,她都嫌恶心! 万氏本还想闹上一闹,可一想到儿子的两条胳膊,到底没敢吱声,朝着候府大门连呸了几口,这才趾高气扬地回去了。 沈熙等了一晚上,等牛二的消息送进来。当即沉了脸,提了鞭子,叫了铁柱,直奔愚园。 愚园东屋,沈珏正提笔推敲着新写的诗句。 陈二公子邀他参加三日后的诗会,他可得趁着这个机会好好表现,再加上到了年末,他便干脆向学堂告了假,专心在家研习。 他想得正入神,忽见窗外沈熙提着鞭子闯了进来,守门的小厮上前阻拦,却被她一脚踢到了一边。 他立刻来了火,正要开口呵斥,就见沈熙的目光越过芭蕉,穿过窗棱朝他射了过来,如利箭射心,如火蛇裹身。 他浑身一颤,随即想到了什么,立刻冲向了对面。 沈煜几天前便跟学堂告了病,此时正趴在桌上,百无聊赖地拨弄着沈熙给他琉璃珠。 见沈珏突然进来,吓了一大跳,立刻起身将珠子藏到身后。 沈珏冲到沈煜跟前,一把将他拉住,“六弟救我!” “六弟,你出去!”沈熙一身短打,手持那根御赐长鞭走了进来,嘴角含笑,眼神却冰冷。 “三哥!”沈煜反应再迟钝,也明白这两人闹上了,“有话好好说!” 父亲最看重五哥,若是三哥将五哥打了,父亲只怕更不会认三哥了。 他想上前拦,却被沈珏死死拉住,只得回头劝道,“五哥,你先松手,我去劝劝三哥。” 沈珏这会儿哪里会放手,他紧紧拽着沈煜的衣裳,将他挡在自己身前。 “沈熙,你要干什么?这里是候府,还容不得你放肆!来人!” 沈珏的小厮听雨听到动静,跑了进来,一见这情景,立刻就朝外面跑,却被铁柱一脚给踹在了地上,院子大门也忽地被关上。 -- 第115页 沈珏这会儿才真正怕了,他尖着嗓子问道,“三,三哥,你要干什么?” 沈熙看了他一眼,鞭子在掌心敲了敲,冲他漫不经心地挑了挑眉,“你说,我要干什么?” 沈珏的脸更白了,“我不知道,不知道。” “不知道?你让人在外散布嫡母谣言,是为不孝,对幼弟威逼利诱,是为不悌,为一己私利,弃家族名声不顾,是为不仁,犯了如此大错,我做为长兄,自当替父亲管教一二。” 一听这话,沈珏立刻推开沈煜,冷笑道,“你不是我兄长,父亲早将你赶出家门了,你没资格教训我!” “我是不是你兄长,你说了不算,只要我沈熙的名字还在族谱上,我就是父亲的长子,我就有资格管教你!” 话音刚落,她手里的鞭子就朝着沈珏甩去,啪地一声抽在他的肩上,“一!” 沈珏一声哀嚎,见她真敢抽,当即大骂出口,“沈三,你公报私仇!” 沈熙并不说话,手里的鞭子又直直朝着沈珏飞去,直中沈珏胸膛,“二!” 沈珏胸前一阵刺痛,低头看去,衣衫被鞭子撕裂,一道长长的鞭痕从胸前斜过,沁着丝丝血珠,他不由得大骂出口,“你个杂种!你不得好死!” 他转头去找沈煜,见他早被沈熙的小厮拉到了外面,只得在屋里四处逃窜。 可不管他怎么躲,鞭子总是能准确地落在他身上,沈熙的声音也始终冰凉刺耳,“十二!” “你别打了,别打了,我知道错了!” “十五!” 他再也跑不动,抱着头,蜷缩着身子,涕泗滂沱浑身战栗,“三哥!三哥!求你了,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院外响起了沈昀的怒吼以及女人的尖叫。 “混账!快开门!” “来人!给我把门撞开!” 沈熙手里的鞭子依旧稳稳,扬起,落下,再扬起,再落下。 “二十!望你能记住今天的教训!” 院门打开,柳姨娘哭红了一双眼,再没了往日的温婉端庄,提起裙摆直直冲了进来。 沈熙冲着跟在后头的沈昀躬身,可还不等她弯下腰去,啪地一声,脸上便是一阵火辣。 “混账!那可是你亲弟弟,你,你竟然下得去手!谁给你的胆子!” 周围鸦雀无声,沈熙抬起头,面上一片平静,“回父亲的话,祖父出发前,命我看顾家中弟妹,五弟他不孝不悌,做出有损家族颜面的事,孩儿自当担起长兄责任,教他好好做人。” 屋里响起柳姨娘的一声尖叫,随即是一声凄厉的哭声,“珏儿!” 沈昀被那哭声吓得一抖,抬脚就要往里冲,可随即又停住,冲着身后的小厮大骂,“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去看看!” 他转过来头来,手指点着沈熙,咬牙切齿,“别叫我父亲,我没你这个儿子!来人!给我将这个逆子乱棍打死!” “谁敢!” 老夫人让人抬着,匆匆地从后面赶来,听到沈昀那句话,当即怒不可遏。 她的孙子还轮不到他这个当儿子的来打! “王妈妈,去看看!” 王妈妈领命而去,很快又回来,“老夫人,五公子昏了过去,身上,十几道鞭痕。” 老夫人看向一旁红肿着半边脸的沈熙,目光复杂,沉声道,“都跟我来!” 沈源站在院内,听着屋里的哭声,抬脚上前。 西屋里,柳姨娘背对着坐在地上,怀里抱着沈珏,嘴里不停地喊着,“珏儿,我的珏儿,娘来了,娘来了!” 旁边的丫头小厮跪了一圈,也跟着呜呜咽咽地哭着。 他心里说不出得畅快,转眼,脸上的浅笑又渐渐凝固。他挨鞭子时,可没人为他掉一滴泪,更没人抱着他痛哭。 他的姨娘已被绞了头发,彻底成了姑子! 他转开眼,看了一旁呆站着的沈煜,抬脚踢了踢。 沈煜像是从噩梦中醒来,浑身一抖,见是沈源,一头扎进他的怀里,哭出声来,“四哥!” 荣恩堂里,沈熙跪在地上,脊背笔直,目不斜视,她身后,沈珏的两个小厮听雨听泉趴在地上,抖成一团。 老夫人坐在榻上,看了眼下首,儿子满脸怒气,一副恨不得将人就此打死的架势,媳妇儿却难得没有站在她身后,而是坐到了沈熙旁边。 “说罢,怎么回事?”看着一脸坦然的沈熙,老夫人终于开口。 “回祖母的话,昨日五弟出门,他的小厮听雨听泉跟随,却四处同别人说,孙儿与永安候曾一同落水,消失了三天两夜方才回府,如今城中四处传言,说孙儿与永安候乃是龙阳之好。” 老夫人一听,皱起了眉,沈昀却立刻叫起来,“混账,你自己行事不慎,引来别人非议,还敢将责任怪罪到别人身上?” 沈熙也不回他的话,接着道,“此外,他二人还说,因孙儿不仁不孝,行事不端,父亲已经将我赶出家门,再也不是候府公子。” 老夫人一巴掌拍在了桌上,“放肆!说!谁给你们胆子妄言主子是非?” 两人立刻匍匐在地,连声喊着饶命,却绝口不提主使之人。 沈昀脸上也无光,他虽不喜沈熙,也放言跟他断绝父子关系,可那是自家人关起门来的事儿,真要让别人看笑话,他也不愿意。 -- 第116页 “混账东西,一定是你们两个擅自作主,在背后乱嚼舌根,老金,将他们打一顿,发卖出去!” 地上的两人一听打一顿,立刻大哭起来。 候府规矩不算多,可一旦犯了错,却是生不如死,抽鞭子是最轻的惩罚,却也能将你抽得直接换了张皮。 “三爷饶命,不是小的,是五公子,是五公子让小的借着寿宴,将三公子的事情宣扬出去,真不是小的擅作主张!” 听雨立刻将沈珏供了出来。 听泉一听,也忙跟着大喊,“是,都是五公子让小的这么做的,五公子还让小的跟人说,说夫人不贞,三小姐不是三爷亲生!还说三爷迟早要休了夫人。” “住口!” 老夫人一声暴喝打断了听泉的话,手里的拐杖也飞了出去。 第57章 不贞 一屋子的人被听泉的话惊得目瞪口呆。 等反应过来, 金管事立刻让人将两个小厮拉了出去,屋里伺候的丫头婆子瞬间也退了个干净。 转眼间,屋里就剩了老夫人, 沈昀, 秦夫人以及跪在地上的沈熙。 秦夫人早已转过头来,两眼死死盯着沈昀,苍白素净的脸上满是震惊与愤怒,一双干瘦的手紧紧抓着把手, 青筋暴露。 她忍辱偷生,苦苦煎熬,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让女儿能有个体面的出身, 将来能有桩门当户对的婚事,平安喜乐过完这一生吗? 可沈昀, 他怎么能?他怎么敢! 这是他的孩子, 他不管不问了八年也就罢了, 如今,竟还怀疑缈儿不是他亲生! 这话若是传出去, 缈儿日后还怎么嫁人?她这一辈子还怎么抬头做人? 这个畜牲! 沈昀听了小厮的话, 先是一怔,随即,脸上也带了几分恼。 珏儿这孩子, 什么时候偷听了他的话, 竟还给传了出去! 这, 也太没分寸了! 对上秦夫人那要吃人的眼神, 他脖子一缩,随即又来了火。 “看什么看, 我说错了吗?你跟那姓左的怎么回事,你自己心里没个数?谁不知道当年你们就在一个屋檐下吃饭!你嫁了人,还要将他拉进府里来,他这么多年也没娶妻,倒是郎情妾意!” “还有,你看看那孩子,有哪点长得像我?谁知道到底是谁的种!” 秦夫人被他这话气得浑身发抖,三两步冲到沈昀跟前,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沈昀的脸狠抽了过去。 沈昀见她冲过来,本能地朝后仰,随即又挺直了腰。 他怕什么?她秦秋娘不守妇道在先,难不成,她还敢打他不成? 她敢! 啪地一声脆响,屋子里的几人都愣住了,沈熙两眼含笑,眉毛飞扬,恨不得拍掌赞声好。 沈昀看着面前的人,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大怒,这,这女人是疯了吗? 他一头跳起,高举手来,恨不得将眼前这个水性杨花犯上作乱的丑女人一巴掌拍死,手臂却被人死死扣住。 他立刻转头看去,却看到沈熙那张似笑非笑的脸,像是嘲笑他头顶上的绿草,又像是嘲笑他没了夫纲。 他顿时怒不可遏,白净松浮的脸因愤怒而扭曲变形,“孽障!你也要反了吗?好!好得很!都给我滚!” “闭嘴!”老夫人看着眼前的一团乱象,喊了一声,身子直直朝后仰去。 隔断后的沈缈颤抖着身子,满脸泪痕,尖叫出声。 老夫人悠悠转醒时,看了眼下面一前一后跪着的两人,目光落在沈熙身上,道,“沈熙留下,其他人,都出去吧。” 等屋里人都走了,老夫人这才问道,“你母亲?” 沈熙不知该如何回答,一个女人,遇上这样的丈夫,除了忍气吞声,还能如何? 秦夫人即使甩出了一巴掌,可她那一巴掌甚至不是为了她自己,而是作为一个母亲,对伤害自己孩子的人本能反击。 只是,这一巴掌下去,也彻底断了她们母女二人的退路。 老夫人想想儿子说的那些话,再想想儿媳那绝望而怨毒的眼神,闭了闭眼,滑下泪来。 半晌,老夫人那苍老而无力的声音才响起,“外头?” “祖母放心,外面不会有任何关于母亲的传言。” 闻言,老夫人立刻转过头来,定定地看着她,“那些话?” 沈熙也暗自庆幸,“听泉没敢在尚书府里传,找了几个闲汉想要散布出去,被孙儿的人给拦下了。” 听到这话,老夫人长松了口气,没传出去就好! 随即,她又看向沈熙,语带责备,“既如此,你又何必非要闹开?” 若不是沈熙闹哪一场,又何至如今这个局面。 沈熙看着她,丝毫不意外,“因为纸里包不住火。父亲私下说的话,今天我们能知道,明日,外头的人就能知道。更何况,还有别有用心的人推波助澜,到了那时,母亲和妹妹才真是没了活路!” 老夫人一听她说有人推波助澜,神情渐渐凝重起来,半晌,才摇头道,“你以为揭开了就能解决?即便你父亲知道是他误解了秋娘,他们也过不了寻常夫妻的日子。如今,反倒因为这事儿,两人心里都生了刺。” “原想着,等缈儿嫁了人,你母亲也就熬出了头,愿意留在府里也好,不愿留下也罢,终归没了牵绊,可如今。” -- 第117页 “为什么要等?与其遮着掩着,不如摊到明面上,能过便过,不能过。” 沈熙看了眼皱着眉头的老夫人,立刻停住,反问她,“依祖母的打算,若是缈儿嫁了人,到时夫家因为这事儿苛责与她,那她又该如何?” “这些胡话他们也能当真?” “有时,偏偏是胡话才会有人信。” 老夫人一怔,随即白了脸。 她们只想着给缈儿找个门当户对的好人家,却从没想过她嫁了人之后会如何。 “与其将缈儿的命运交到别人手上,不如让她握在自己手心。” 从荣恩堂出来,沈熙甩了甩跪得发麻的双腿,回头看了眼远处的翠微苑,直奔前院。 西苑一角,左先生寄居的小院翠竹环绕,左先生一身长袍,满脸不耐。 “公子若有功课要问,还是明日课上再问吧。” 沈熙看着眼前的人,眼里含笑,“今日,是有事要寻先生说。不知先生可听了府里的传言?” “什么传言,又跟我有什么关系!” “与先生有没有关系我不知,我只知道是与母亲有关。” 左先生转身的动作顿了顿,接着往屋里走。 “有人说,三爷怀疑先生同母亲有私情,更怀疑缈儿妹妹非自己亲生!” “他放屁!”一向斯文的左先生猛地转身,破口大骂。 “他沈昀算个什么东西!红口白牙地污蔑人!老子这就去跟他对峙!” “先生既然清白,又何必如此激动。或者,先生不妨先说说这荷包的来历?” 左先生看着她手中那只旧得看不出颜色的荷包,脸上的潮红唰地退去,“你想干什么?” 沈熙正了脸色,“自然替母亲和妹妹讨回公道!” 左先生定定地看着她,袖子垂下,“我不懂你说什么,一个旧荷包而已,三公子若是喜欢,尽管拿去!” “听闻当年左先生为救恩师,不惜抛却大好前程。没想到,如今却是连自己未婚妻的荷包也不敢认了!” 左先生横眉倒竖,“你到底从哪里知道的这些!” 当年他自恃甚高,从未将一干同窗放在眼里,却因一首小令,对秋娘生了倾慕,得了恩师首肯之后,大喜过望,发誓金榜题名时,便风光上门提亲。 谁知,没等来金榜,变故却陡生,之后他除了一身青衫,别无他物,却也没放弃求娶之心。 可那时的秋娘哪里做得了自己的主,人都未能见上一面,他就被她那势利的叔婶打出门外。 他只得四处找人借钱,可先前众人当他未来新科状元,到哪儿都有人吹捧,如今被革了功名,哪里还有人愿意理睬,他没法,只得急急回乡筹钱。 等再回来时,秦秋娘早已罗敷有夫,他也只得黯然离去。 再后来,他四处飘零,却在听说她不为夫君所喜之后。当即又回了京城,甘愿守在她身边,替她教养女儿,哪怕不是他的孩子。 沈熙叹口气,看了眼手中一路连科的荷包。 “先生别管我哪里知道的这些,我只知道,母亲身为正妻,却如弃妇,容颜未老,心如死灰,敢问先生,心中可有愧?” 左先生脸上的怒色早已消散,又恢复了往日的疏离。 她看着他恢复冷静,双手托起荷包,弯下腰去,“当年先生向秦司业求取母亲,自是心存爱慕,若是先生初衷不改,沈熙方敢说下面的话!” 左先生看着眼前半大的孩子,看到他眼里的郑重,终于接过那只荷包。 第二日一早,左先生就向府里递交了辞呈。 老夫人听说了,让人封了一百两的程仪,却是连见上一面都免了。 沈熙却将一脸不舍的沈缈叫到了自己院里,再出来时,她眼里的晶亮如同天上的星辰。 荣恩堂里,老夫人却面如死灰,上下嘴唇剧烈地颤抖,两只手紧紧抓着床沿,努力不让自己倒下去。 “畜牲!你给我滚!滚!” 这就是她的儿子,这就是她养在身边三十多年的儿子! 沈昀见老夫人的脸色也吓了一跳,可一想到老夫人为了个外人竟然连他这个儿子都骂了起来,也来了气,起身拂袖而去。 见他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门,老夫人连喘了好几口气,才缓过劲来。 沈熙进来时,看到老夫人瞬间苍老的面庞,叹了口气,接过王妈妈手里的药碗。 室内寂静无声,只有汤匙不时碰上药碗,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沈熙拿起帕子給老夫人按了按嘴角,轻轻将她的手拿起,包裹在自己的手中。 老夫人转过头来,这还是沈熙第一次主动靠近,多好的孩子啊!她的眼瞬间又盈满了泪。 沈熙看着老夫人眼里的悲伤与无奈,轻声开口,“祖母,这场婚事一开始便错了。” “既然母亲早有婚约,就不该将她嫁给父亲。若非如此,也不至于闹到如今这个局面。” 毁了三个人的人生不说,更是牵连上无辜的沈缈。 王妈妈在一旁,听着这话,惊讶地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这哪里是个十三四的孩子该说的话!更不是个小辈儿该说的话! 老夫人却没出声阻拦,她闭了闭眼,“是啊,为了这事儿,我悔了一辈子!” 第58章 打上门 秦秋娘是老夫人一早看好的儿媳。 -- 第118页 她看着她长大的, 早早便动了心思,可因自己的儿子实在没出息,便总想着等一等, 等大一些再说。 等她终于下定决心时, 才知秦家早有了打算。 再后来,侯爷要替儿子娶秋娘,她存了一份私心,便没有将实情告诉给侯爷, 最终造成如今这副局面。 “母亲尚不到三十,守了十三年的活寡。如今,父亲更是直言要休妻, 您拦得了一时,拦得了一世吗?到时, 谁还为能母亲撑腰?还是说, 您真打算让母亲青灯古佛残度余生?” 老夫人沉默不语, 看着这样的儿媳,她何尝不心痛愧疚。 可若有其他选择, 秋娘也不会一退再退, 却始终没开口提和离。 至于她,她更是没法子,候府的名声, 老三的脸面, 还有缈儿的将来, 她统统都要考虑。 “名声和脸面从来不是靠牺牲女人来维持的, 至于缈儿,她总有长大的一天, 以后的路也终究由她自己来走,祖母还是交给她自己选择吧。” 沈熙朝着床上的老夫人磕了一个头,起身告辞。 老夫人看着她的背影,想到儿子梗着脖子喊要休妻,一口咬定沈缈不是他的孩子,大骂沈熙不孝白眼狼,泪如雨下。 一个是她相了十多年才娶回来的儿媳,两个是她最疼爱的孙子,偏偏老三一个也不要! 老天这是造得什么孽! 荣恩堂里愁云惨淡,湖对岸的沈昀却是拿定了主意。 既然不能休妻,那他就干脆自立门户! 他大张旗鼓地让人将湖心亭前面的路給封了起来,又命人将后角门拆了,将门洞扩了一倍,直到容得下一辆马车进出。 接着,身受「重伤」的沈珏被挪进了清溪居,芳菲园的几位小姐也都又回了各自姨娘身边。 沈源以学业为由,依旧留在了前院,而沈煜则搬到了他的院子,与他同进同出。 老夫人知道后,一气之下病倒在床,秦夫人则以替老夫人诵经为由,闭门不出。 眼看着还有十来天就过年了,整个昌平候府却诡异地安静了下来,在王妈妈发卖了几个碎嘴的婆子小厮后,上上下下更是战战兢兢,满院子的大红灯笼也照不亮各人脸上的喜气。 沈熙看着躺在床上昏睡的老夫人,以及沉默安静的沈缈,忍了又忍,终究没有冲到湖对岸去。 心中郁气翻涌不止,她招呼了声,带着铁柱直奔城外。 顾潜听说沈熙又去寻宋牧亭,眼底闪过一丝复杂。 没过几日,早已平息的断袖事件又掀起了轩然大波。 不同于之前的捕风捉影道听途说,最终被斥为无稽之谈,这一回,可是永安候亲口承认了的! 话说那日,几个侍卫在值房闲聊,说起永安候的那些传言,其中一个刚当值的老实人道,“别的也就罢了,说指挥使跟沈三公子,这一听就知是假的。且不说两家隔着血海深仇,就说单说三公子那年纪也不对,听说他才十二三岁,也太小了,不可靠,不可靠!” 他这话一出,立刻引起一阵意味不明的笑,那人被笑得莫名其妙,却不明白自己哪里说错了。 这时,永安侯恰从窗外经过,闻言,竟停了下来。 众人立刻收起了笑,那人见背后议论上司被当场抓了现形,红着脸正要认罪,就见永安候看了他一眼,开口道,“年纪小,等等也无妨!” 此话一出,众人皆愣在了当场。 这事儿很快便传到了外面,引起满城喧嚣。 原来这两人早已宣告天下,大伙儿愣是没看出来!还需得人永安候亲口承认! 沈熙听完牛二的话,咬碎了一口银牙! 顾潜他疯了吗?竟然用这种手段报复她! 她只不过揭了他的遮羞布,他倒好,直接往她头上扣屎盆子!这是你不让我好过,我也拉你下水吗? 好得很!真当她不敢打上门呢! 她一拳砸在桌上,随即一跃而起,直冲门外。 石奎早就让人守着沈熙的院子,见她拎着大刀出来,大喝一声,几十个护卫立刻提刀跨门,跟在她后面,直冲向巷子那头的永安候府。 永安候守门的小厮见昌平候府忽地大门洞开,从里头呼啦一下子跑出来几十个提刀的人来,个个如狼似虎,直冲着他们而来,心里那颗石头总算落了地。 他一边跑一边扯着嗓子喊,“对门打上门来啦!” 沈熙远远看着那两扇紧闭的大门,脚下步子不停,胳膊却抡了起来,手用力一甩,大刀便飞了出去,在空中画出一道白光,直直插上了那扇朱漆门板。 石奎一声令下,几十把刀齐齐飞出,一通叮咚乱响,瞬间给永安候府的大门加了几十根长钉。 沈熙看着被扎成刺猬的候府大门,两手叉腰,仰头大笑! 孝字压头,她揍不了沈昀,还打不了你永安候府吗? 她身后,几十个壮汉没了刚才的紧张,一齐爆笑出声,响声震天。 紧接着,队伍闪开,七八个护卫抱着根一人粗的撞木,嘴里喊着一二三,脚下步子整齐划一,直直冲着大门撞去。 嘭得一声响,大门震了震,簌簌地掉下一层薄灰来,正要再来第二次,大门突然打开,从里面冲出几十个护卫来,双方瞬间混战到了一起。 对面杜御史家的管家战战兢兢地躲在门缝后,见一个永安候府的护卫被石奎一脚踹飞,咚地一声砸到自家门板上,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手脚并用一骨碌爬起,转身就朝着正房跌跌撞撞地跑去。 -- 第119页 顾潜刚入巷子,一眼就看见了举着大刀冲着护卫砍去的沈熙,虽身上血迹斑斑,却依旧矫健得如同林中花豹,挥刀,弯腰,转身,再跃起,动作一气呵成,如行云流水,干脆利索,他的眼顿时亮了起来。 她同其他女子是那样的不同,脸上没有欲语还休的娇羞,却是男子都少有的恣意和爽朗,身上没有绫罗绸缎的华美,却舞起世间最令人振奋的凯歌。 沈熙听到动静回头,见顾潜策马而来,一脚踹开身旁的护卫,大喊一声铁柱,提着刀就冲了上去。 铁柱连忙跟上,两人一左一右同时出手,硬生生地将顾潜从马上逼了下来。 墨棋见状,连忙飞身下马,拦住铁柱。 沈熙见铁柱被缠住,立即转身,谁知,顾潜动作却更快,一个翻身,直接挡住了她的去路。 她眉毛一挑,嘴角勾出邪气的笑来,“呦!这不是候爷吗?这么巧,您也出来转转?” 嘴上虽寒暄,手里的大刀却半点儿没耽搁,径直朝着对面劈去。 顾潜手一抬,手里的剑转了个花,那柄气势汹汹的大刀便飞了出去,再抬手,剑便架在了沈熙的脖子上。 场中形势急转直下,刚才还占据上风的昌平候府因为这一变故,立刻停下手里的刀,生怕永安候一个不小心伤了自家公子。 沈熙见自己一招便被拿下,气得满脸通红,高扬着头,破口大骂,“卑鄙小人!有种你就杀了小爷!小爷变成鬼也不放过你!” 石奎一听这话,连忙出声制止,“侯爷,还请不要跟个孩子计较!若要打,我石奎奉陪到底!” 顾潜却不回答,他看着咬牙切齿的沈熙,在那双黑白分明的瞳孔,看到的满满全是自己,低声道,“那,便说定了!” 沈熙却顾不上他这话的深意,她两眼死死盯着面前的人,她虽有把握顾潜不敢真杀了她,可,万一这疯子真动手呢? 若真是那样,她更要将他牢牢刻在心里,轮回千百次,也要将他碎尸万段。 就在她以为不死也得脱层皮的时候,脖子上却是一轻,侧头看去,顾潜已收回剑,那剑却是连剑鞘也未出。 她愣了愣,这厮是放过她了? 铁柱终于甩开墨棋,几步冲上前,挡在了沈熙面前,呆板无神的脸上满是紧张。 石奎也从后面跑过来,护在了另外一边。 顾潜却只看了一眼沈熙,便转过身,径直带人回了府。 石奎看着顾潜的背影,心里说不出的复杂滋味。 沈熙的本事他是知道的,本就有几分天赋,再加上日夜苦练,半年下来,一般的护卫都近不了他的身,没想到,却被顾潜一招拿下。 想到刚才那快得看不出招式的身手,他瞳孔一缩。看来,他那个指挥使也不全是靠着卖乖耍宠。 他看了眼远处的永安候府大门,心中叹气。 天不遂人愿,侯爷天天等着对面门厅凋敝,子孙不继,如今看来,若不是沈熙找上门来,不继的就是他们昌平候府了。 见沈熙依旧盯着永安候府的大门,他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膀,强撑着笑道,“没事啊,胜败乃兵家常事,就是你师父我上去,说不得也走不上两招。还有,咱们候爷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可是连马都不会骑呢!” 他又凑近了些,小声道,“再说,一回生二回熟,下一回咱就有经验了。” 说罢,还冲着沈熙挤了挤眼。 单打独斗不行,他们就群殴!他永安候总共也就一个顾潜而已! 沈熙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转身朝着昌平候府走去。 石奎看着她那副模样,又看了看一众呆滞的手下,脸一黑,吼道,“看什么,都给老子回去! 第59章 解释 顾潜走到半道, 就被窦老夫人派来的人给叫到了后院。 一见面,窦老夫人就急急问道,“当真是昌平候府打上门来了?有没有受伤?伤在哪儿了?” “祖母, 孙儿没事儿, 他们已经回去了!日后不会再出这种事了!” “那就好,那就好!” 自那日窦老夫人病倒,顾潜便下令不再将外头的事传到老夫人耳朵里,得知是一个丫头慌里慌张露了口风, 他立刻下令将人打了一顿,发卖出去。 青羽听完侍卫头领高岗说完事情的经过,一颗心两面煎,哪头都不好受。 侯爷那句等三公子的话一出, 彻底击碎了他最后那点希望,想想候府就此绝了后, 他都没脸去见老夫人! 可转念一想, 墨棋说得也有几分道理, 男人嘛,不就好个新鲜, 今儿看这个好, 明儿看那个顺眼,谁知道以后什么样呢。 只要开了窍,尝过了滋味, 总有一天会明白这男女的天差地别! 可如今看看那三公子的反应, 他是又气又急, 更替侯爷委屈。 侯爷这么多年难得有个入了眼上了心的, 却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人家根本不乐意, 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 他心里苦闷烦躁,话里自然也带着火。 “不就是坏了一扇门吗?又不是没坏过!换了就是,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这是一扇门的事儿吗?那昌平候府欺人太甚,伤了咱们七八个兄弟,候爷来了,却说放人就放人!好歹也让咱们兄弟出口恶气再放了那帮龟孙子!” 青羽斜了他一眼,冷笑出声,“要不,你去跟候爷说,让他替你们出口气?” -- 第120页 高岗一听,立刻闭了嘴,脸色更难看了。 青羽想到沈熙一个庶子就敢给他们候爷脸看,不由得哼了一声,“揍上一顿算什么出气,咱们候爷可不是心慈手软的人,你就等着吧!” 高岗一听这话,脸色立刻好看不少。 也是,候爷的心思和手段哪是他们能猜出来的,瞧瞧,连自己跟三公子是相好的话都能说得出来,还有什么事他做不出的! 一想到这个,高岗嘿嘿笑了两声,冲青羽抱了抱拳,转身回去安抚手下去了。 第二日一早,就有人在朝堂上状告昌平候府以及永安候府,身为重臣贵胄,至朝廷律法至不顾,纵容手下聚众斗狠,至双方伤数十人,影响恶劣,该重罚两府管教不力之责。 崇文帝让人叫来永安候,永安候却道,两府俱为武将出身,身处太平盛世,却依旧不忘武人之责,这才约定比武较量,以提醒子孙免耽于享乐,流于安逸。 昌平候不在京,只得派人去府里询问,传回来的话同永安候如出一辙,双方只是在比武较量,并不是发泄私愤,且比武的场地只在槐树胡同,不存在惊吓百姓的话。 状告的事儿不了了之,杜御史一家却消无声息地搬出了槐树胡同。 醉仙居,璞玉听完老掌柜的话,笑得前仰后合,长长的衣袖扫过砚台,也全然无觉,笑着笑着,眼角却滑下泪来。 老掌柜看了一眼,低着头,躬身退了出去。 冬日的阳光透着缝隙照进屋内,尘土似得到短暂的解封,追逐着光束肆意舞动,尽情狂欢。 他痴痴地盯着那粒粒微尘,仿若自己也飞身其中,忘记了自己,也忘记了他。 不知过了多久,室内恢复了昏暗,他动了动僵硬的手脚,转头看了一圈,依旧只他一人,一如从前,亦如往后。 人生总相苦,既然终究是分离,又何必曾相逢?既然无心,又何必施爱? 可恍惚间,他又想起,有人告诉他,相逢不是错,自苦才是罪,那人还说带他去寻自己那一片森林。 慢慢地,他从地上站起身来,推开窗户,冷冽的寒风灌进,吹走一室的颓靡。 朝堂内外因为候府这一场混战,又开始了一场热闹非凡的八卦。 沈熙却没时间想顾潜的深刻用意,更没时间去理会外面的流言,她手中的刀挥舞不停,脑中一遍遍地回想着顾潜那快如疾风的招式,便是汗水从里到外浸湿了衣衫也浑然不觉。 另一边,铁柱全神贯注地练着自己的武功,变幻莫测的招式让围观的护卫们惊得个个眉头紧缩,转头亦拿起了自己大刀,尖枪,霎时,练武场上热火朝天。 这一年的最后一天,沈昀带着沈源沈珏沈煜在府中祭祖,沈熙却带着府里的护卫再一次冲上了对面的永安候府。 看着护卫们打成一团,沈熙抱着胳膊等顾潜。 顾潜听到青羽的禀告,半点儿没有意外,不过看着从他手下过了三招才脱了刀的沈熙,他的脸上还是带出几分惊讶来。 沈熙看了眼地上的刀,抬眼扫向对面,语气生硬,“杀不杀?” 顾潜摇头,想了想,到底开口劝道,“你这个年纪再学武,怕难有大成,即使。” 话没说完,就见人已转身,他立刻紧抿了嘴。 这人! 竟然连话都不让他说完,他也是好心,不忍她受那摔爬摸打之苦! 他可是听说她日日刀不离手,她一个女子,这么拼命做什么?难不成还想着建功立业不成? 墨棋看着他脸色变幻,想想青羽的叮嘱,烦恼地抓了抓头。 这事儿怎么劝?怎么劝都不对! 顾潜独自一人守着岁,满脑子回想的都是沈熙那一句还杀不杀。 她怎么会有如此荒唐的想法!别说杀她,就是剑搁她肩上他都嫌压重了她,又怎么会去杀她! 不!不荒唐,他曾经是想杀了她,且还不止一回。 金水河里,他拉着她一同坠入河底,黑沙滩上,他掐着她的脖子,想要让她就此消失。 想到这个,他的心里一阵烦躁。 谁能想到她沈三竟是女儿身?他又怎会知道自己因愧生怜,由怜生爱? 不行,这事儿要是说不清,他就一辈子也别想将人娶进来,他可没忘大光寺里还有个大哥! 一想到她那一声大哥,他猛地起身,直掠出屋外。 墨棋紧紧跟在后面,眼看着他飞出候府,跳进对面的宅子,急急停住脚,转身召集护卫戒备。 今儿个可是年三十,各家都守着岁呢,侯爷就这么上门了,要命了! 昌平候却没有墨棋想得那么热闹。 荣恩堂安静地同往日没什么区别,老夫人喝了药,早早躺下睡了。 翠微苑里,沈缈守到了半夜,终究扛不住,只剩秦夫人一人独坐,抄着佛经。 偌大的后院,只有湖对岸张灯结彩,里面欢歌笑语娇笑连连。 宣武阁里却早早熄了灯,沈熙打发了小厮婆子回家的回家,热闹的去热闹,只剩了一个铁柱,陪她喝了半坛子酒,扛不住,已经倒头睡了。 顾潜无惊无险地入了府,进了宣武阁,脚刚踏进内室,一声轻微的机括响起,接着两声破空声传来,他立刻翻身朝后退去。 叮咚两声响,他站立的地方赫然两根短箭,再抬头,沈熙坐在床榻上,手中端着一把弩机正对着他。 -- 第121页 两人对视了一眼,沈熙的手再次扣上扳机。 “且慢!我有事要说!” 沈熙勾了勾唇角,“有事?候爷有什么事非得三更半夜趁人睡着了才能说?” 顾潜听她这么说,眉头一拧,却还是先解释道,“先前在城外,是我不对,抱歉!” 沈熙冷哼一声,挑了挑眉,“您大费周章地跑来,就为了说这件事?” 顾潜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却也能从她那上扬的语气里听出浓浓的怀疑,他不禁有些羞恼。 再看去,对面的人长发垂被,白衫裹身,喉咙一滚,脸上倏地热了起来,含在嘴里的那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来。 “我来是找汤容遗物的!”他急中生智喊出身来,话一出口,自己就先黑了脸。 沈熙盯着他看了半晌,心里那些疑窦总算解开。 她就说顾潜怎么会这么轻易地就放过她!原来还是冲着二娘的遗物来的。 她手里的弩机依旧端得笔直,“侯爷还是请回吧,我早说过,二娘并未留下任何东西。” 顾潜静默了半晌,终于抬脚转身。这会儿再解释已是晚了! 身后,又想起她的声音,“日后,侯爷还是守些规矩的好,不然,只怕又要添上采花贼的名声!” 顾潜一想到自己外头的那些流言,猛地回头。黑暗中,那双眼似乎含着笑,胸中顿时生出一股子闷气,直顶着五脏六腑发胀生疼,可终究一言未发,转身跳出窗外。 谁知,刚一落地,迎面就刺来一把短刀,原是沈熙身边那个叫铁柱的,忙出手应付。 两人在院子里过了五六招,沈熙在室内出声制止,“铁柱,让他走!” 铁柱虽不甘心,到底收手。 顾潜回头看了眼紧闭着的窗户,飞身出了院子。 这个年,昌平候府从上到下都冷清至极。 自她被沈昀拦在了祠堂外,府里的每个人看她都带着三分小心和七分怜悯,连沈煜看到她,眼里也带着心虚和愧疚。 沈昀的一意孤行没给她带来太多的烦恼,可那么多怜悯的目光却让她浑身不自在。 不管那怜悯是出于好心还是恶意,她自认自己还不至于到了被人可怜的境地,可静下心来,到底有那么一丝意难平。 于是,她每日除了去荣恩堂陪老夫人,便是在练武场,城外也只让人猴子去了一趟,自己没再露面,更没有再带人打上门。 再打上十次,昌平候府的护卫赢上十次,她沈熙依旧是个笑话。 在绝对的武力差距面前,任何挑衅以及挑衅背后所有的努力都如同跳梁小丑一般,荒唐而可笑。 好在因为年前的两次对仗,关于两人的流言已经消散了不少,再加上过节的热闹一冲击,再没人提这事儿了。 不过,她也不算全然被人遗忘,醉仙居依着惯例给候府送了拜年的帖子,却单独送了一封给她。 她捏着那张俗气而富贵的帖子,看到上面瘦骨嶙峋的贤弟二字,一阵心虚。 磨蹭了大半日,到底写了封恭敬异常的回帖,自然没敢提什么兄,弟之类的话。 对方果然消停了,再没找上门来。 过了十五,听说宋牧亭回了大光寺,沈熙拎立刻起一坛子酒,拒绝了铁柱的相陪,独自一人踏进了素斋。 作者有话要说: 新人新文,还请大家多多支持,点击收藏,推荐留评。 感谢陪我一路走来的天使们,你们每一次的点击,收藏,留言对于每日绞尽脑汁的码字君来说都意义非凡,就是因为有你们,这才坚持着原来的思路慢慢推进,更要谢谢你们对于码字君以及这篇文的喜爱和包容!感谢—— 并非告别语,只是偶有所感,想起你们来,留下这段话。 码字君脑慢手残,习惯性攒文,此篇存稿已完,日后尽量保持日更,最差隔日。 笔下的每一个故事都会完结,请放心入坑—— 第60章 遇袭 宋牧亭隔着窗, 看着院中独斟独饮的沈熙,莫名有些哀伤。 三公子那样的人,面上在笑, 眼里却是化不开的哀伤, 他这样的出身,吃穿不愁,怎会有那样让人揪心的眼神? 沈熙抬头看了眼站在她对面的宋牧亭,一身青衫如故, 眼里却多一份关切,嘴角渐渐上扬,“宋大哥!” 几杯酒下肚,宋牧亭两颊泛起了红,“我不善饮酒,还是给你斟酒吧。” 倒了一杯, 他又添了一句,“你年纪还小, 莫要贪杯,酒多伤身, 亦伤神。” 沈熙眼波流转, 歪头浅笑,点头道,“听大哥的!” 宋牧亭被她那一笑晃了下神, 随即又摇了摇头。 隔壁的荒院里, 顾潜听着那一声脆生生的大哥, 手下一紧, 久经风雨的石桌咔嚓一声,竟硬生生地被掰下一块来。 她这是嫌认的哥哥不够多么! 醉仙居那一位也就罢了, 这呆子有什么值得她叫一声哥的! 他想起那晚,她裹着自己的外衣,也是这样歪头冲他喊大哥,眼里的光能照亮最黑的夜。 墨棋抬眼看了眼候爷,隔着花砖朝里看去,一眼便看到院中相对而坐的两人,连忙转低下头去。 沈熙却毫无察觉,她端起酒杯,轻轻呷了一口,“不知宋大哥日后可有什么打算?是打算继续举业,还是其他?” -- 第122页 宋牧亭喝了几杯酒,话也多了起来,“家父临终前有言交待,让我尽力一试,若年过三十尚不能举业,便在乡里寻个训蒙的差事,安稳过日。” “我瞧大哥勤勉不缀,即便身处闹室,依旧心定神明,书不离手,想来与科举一途是势在必得了。” 宋牧亭苦笑一声,“我资质平庸,读书数十载尚未见圣贤,能勉强入学中个秀才已是大善,从不敢肖想举人进士,又哪里谈得上势在必得!” “再说,自先父去后,家中愈渐清贫,母亲终日劳作,依旧三餐不继,若我执于科举一途,三五十年怕也难成,总不能因我一人拖累终身母亲家人一生。倒不如尽力考个秀才,得了功名,免了家中差徭,再去寻些经济,待家资丰厚了再图子孙后业。” 沈熙听着他清晰的规划,眼里的笑意更浓,“说到家人,听说大哥还未成亲,不知可有相中的人家没有?” 宋牧亭没成想他个孩子竟还问起他这话来,脸上一红,嗫嚅道,“家中贫寒,哪里,哪里会有人家看上我。” “宋大哥如此人品相貌,怎么会没有人看上!既如此,不如包在我身上,不知大哥想要什么样儿的女子,说出来听听,日后也好替你留心。” 宋牧亭的脸一直红到了脖子根,哭笑不得地看着沈熙,在她连连催促下,只得红着脸道,“只要心善孝顺便好。” 沈熙哈哈笑了两声,“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有什么好害羞的,你且安心读书,过上一两年,定然给你找个人美心善孝顺又多金的姑娘来!” 顾潜听到这儿,一张脸黑得能拧出墨来。 人美心善又多金? 谁不知道她沈三公子乃是京中有名的忠孝之人,安置流民留善名,一城两铺是有金,洗了黑脸便为美!说得可不是她自己! 她竟敢当着他的面给自己找相公! 金乌西垂,冷风骤起,沈熙骑在马上冲着宋牧亭摆手,“大哥回去吧,我走了!” 宋牧亭看着她在马上摇摇晃晃,上前两步,语气担忧,“你喝了不少酒,还是让长生送你回去吧。” 沈熙面色坨红,笑盈盈地看着他,听到长生的名字,立刻摇头,“不要,要不大哥你送我吧!” 宋牧亭犹豫了一瞬,看了眼天色,点头道,“你且等我!” 沈熙看着他提着下摆朝院子里跑,心满意足,转头拍马下山。 山后的小道寂静无声,空留老白踢踢踏踏的马蹄声,冷风过林,带过一地落叶飞舞。 沈熙却心情大好,大半个月的烦闷一扫而空,如今只剩下满心的欢喜和轻松,宋牧亭那只呆龟婿处处都合她的心意,且不知不觉中已经成了她掌中物,瓮中鳖,只消再将城中那处小院修整一番,她也将有自己的家。 纵使二娘不在,她亦可幸福前行。 身下的老白突然有些不安,左右甩动着头,不时发出一声嘶鸣来。 她附身去拍老白的脖子,哈哈笑了两声,安慰道,“放心,放心,倒时也把你给带走!咱们都走!” 忽然,老白两腿一绊,往前扑去,沈熙没防备,也跟着倒了下去,她忙护住头连滚了几圈这才停了下来,这时酒也醒了大半,忽觉额上一阵刺痛,顺手摸去,满手湿红。 不等她反应过来,周围冲上来十来个彪形大汉,个个手举长刀直冲她而来。 她连忙摸出怀中匕首,滚到另一边,一跃而起,朗声道,“且慢,各位埋伏在此,是想求财还是要命?若是求财,小弟这儿还有百八十两银子,还能请几位大哥喝上几杯薄酒!” 当头一个刀疤脸哈哈笑了两声,这才道,“银子咱们自然要,不过,命也得留下!” 说罢,一声令下,十来个人立刻围拢上来,齐齐冲着沈熙砍来。 顾潜听到打斗声,心中一紧,立刻飞奔而下。 远远看到沈熙被围在中间,他一肚子的愤怒与不平全化成了不安与惶恐,眼中冒火,脚下生风,瞬间便到了跟前。 沈熙这会儿却是惊险异常,她喝了大半坛子酒,本就反应慢,再加上手里只一把匕首,老话说得好,一寸短,一寸险,这匕首对长刀,那何止险一寸! 她险险避过胸前的大刀,侧面又砍了过来,一脚踹开偷袭的人,又感觉身后来了劲风,只觉得今日只怕不死也得重伤。 想象中的刺痛却没有到来,后背却贴上了一道坚实的暖墙,回头看去,竟是顾潜。 有了顾潜和墨棋,十来个人顿时溃不成军,一见形势不好,立刻四散逃去。 墨棋将其中领头之人捉了回来,一脚踹在了地上。 顾潜的剑寒光闪闪直指刀疤脸,他的声音却更冷,“说,什么人?受何人指使?” “大人饶命,小的就是附近的山民,见这位公子一个人,便,便想弄点银子。” 噗呲一声,剑刺入血肉,溅起一地血腥。 地上的人哀嚎一声,还想咬牙挺住,剑瞬间抽出,转眼又刺入他的右肩。 “我说,我说,我是黑虎帮的黑五,前些日子,有人给了两千两,要我们杀了三公子。今日,今日那人传来消息,让动手。” “什么人?” “不知道,来人是个小个子男人,遮了头脸,不知是什么来头。” 顾潜见问不出什么,看了眼墨棋,墨棋立刻将人提起。 -- 第123页 他又看向沈熙,见她面露沉思,目光落在额头那处猩红,一条血迹沿着脸颊蜿蜒而下,落入细长的脖颈中,心底忽地一疼。 他伸手入怀,掏出一方素帕,正欲抬手替她拭去,却见沈熙似被惊醒一般,连退两步,抱拳冲他施礼。 “多谢候爷出手相助,不知能否将黑五交给在下处理?” 顾潜的手僵了一瞬,随即快速收起,看着她,不赞同地道,“你不打算报官?” “此事乃是在下私事,还请候爷行个方便。”沈熙再次躬身到底。 顾潜没说话,转身朝着站在不远处的老白走去。 老白倒没什么大碍,他又整了整马鞍,转头看向沈熙。 沈熙的酒早醒了,可这会儿突然觉得自己又有些眼花,这厮,还是顾潜么? 突然救了她还可以说成路见不平。可刚才,若是她没眼花的话,他掏了帕子是要替她擦脸? 一想到这个,她顿时寒毛直竖,忙抬起袖子在脸上胡乱擦了一把,一抬头,见顾潜又替她牵马坠蹬,顿时觉得自己活见了鬼。 顾潜见她傻站着,满脸惊疑不决的样子,立刻黑了脸。一打岔,他差点儿忘了那书生的事了! 他干脆牵马上前,一把将她提上了马。 沈熙反应过来,随即大怒,竟又将自己当鸡崽儿扔上马! 正要破口大骂,一转头,对上顾潜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眸底似藏着哀怨,埋着委屈,怒火顿时遇上了冷冰,凉了几层,反倒更觉得莫名。 莫非自己刚才误伤了他?罢了,看在他救了她一命的份上,暂不与他计较! 她清了清嗓子,“天色不早了,那在下就先告辞了!” 她伸手去捉缰绳,谁知,顾潜看了她一眼,径直牵着马朝林子外走去。 沈熙顿时一颗心七上八下,正琢磨着抢过缰绳,就见墨棋骑着马迎了上来。 顾潜这才将缰绳还给她,翻身上了自己的马,四人三马朝着城门驶去。 还没进城,就见石奎带着一帮护卫迎面而来,却不见铁柱的影子。 见沈熙安然无恙,只头上破了个洞,石奎身子一歪,跌下马来。 “师父,我没事!”沈熙见他这副模样,立刻跳下马来,上前扶他。 石奎冲她吼,“怎么回事?” 闻到她身上的酒气,更是来火,“能耐了,别的没学会倒学会了喝酒!” 顾潜皱眉,冷声道,“石将军如今身为候府护卫,没有承担保护主子的职责,怎倒训起主子来了?” “关你屁事!” 地上的两人同时转头,大骂出口。 第61章 鬼脸帮 沈熙被顾潜跟了一路, 如今见他竟还管起自己的家事来,当即憋不住火,骂出了声。 转头见石奎一脸古怪地盯着她, 忙谄笑道,“师父骂得对!师父训得好!” 顾潜被两人骂得楞在当场,墨棋则干脆拔出了剑,石奎身后的护卫也跟着举刀向前。 黑五被墨棋挂在马背上,忍不住笑出声来, 一见不对,忙又立刻闭了嘴。 沈熙这才想起正事,指着墨棋马背上的黑五道,“师父, 这人收人钱财,埋伏在山脚准备杀我, 多亏顾侯爷出手相助, 这才保得一命。” 石奎看了看她, 又看了看顾潜,起身施礼,“多谢候爷出手相助, 不过,既然我们带了马来,就不劳烦候爷带人进城了。” 顾潜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的人, 垂下眼眸。 是他大意了, 这人原来不是奴大欺主, 而是关心则乱。 他转头看了眼墨棋, 五花大绑的黑五顿时被扔下马,砸起一阵尘土。 进了府, 沈熙这才知道铁柱被院里的小厮劝酒,酒醉至今不醒,原先三分的猜测又多了几分。 石奎严加拷打,也没能从黑五嘴里套出再多的东西,正要派人去围剿黑虎帮,打探消息的人便回来了。 黑虎帮已于昨夜被人血洗一空,帮中五虎,除了黑五之外,全都身首异处,剩下的几十个帮众不死即伤。 沈熙听到消息,惊了惊,莫地想起顾潜那张冷峻无双的脸。 她抖了抖,甩开自己这荒唐的想法,转头立刻高声吩咐,快叫牛二来! 牛二在她的示意下,挑挑拣拣收了大小乞丐闲汉足足二三十人,平时靠着四处买卖消息,送信跑腿以及拉客帮闲,也能赚个三瓜两枣,却远远不足以养活这几十张嘴。如今,黑虎帮被人挑了旗子,留下的地盘正好给她。 盯着城南的可不止沈熙一个,城东的铁铲帮,城西的独眼龙听到消息,立刻带着手下涌了过来,都想将这块地盘划到自己碗里,就连黑豹堂都有了几分兴趣。 抢地盘,就是手下见真章。 接连几次小规模的冲突后,沈熙直接以牛二的名义给铁铲帮递上了挑战书,同时附上一封生死状。 交战那天,沈熙铁柱猴子三人,每人脸上一张黑白鬼脸,雪白的脸,漆黑的唇,只不过沈熙的面具上,长长的嘴角向左右咧开,一直勾勒到耳根,更添了几分邪气。 铁柱则简单的多,只一根薄薄的黑线,猴子则是一张乌黑大嘴,露出里头猩红獠牙。 三人带着牛二和他手下十几号人,一言不发,直直冲上对面张狂大笑的铁铲帮。 铁铲帮的老大王二拴原是个泥匠徒,砖头砌得横七竖八,一把铁铲却使得虎虎生风,后来干脆扛起了铁铲,干起了占街为王的营生,倒是混得比他师父还强上几分。 -- 第124页 可如今,王老大的铁铲再没了往日威风,他眼睁睁地看着那几张鬼脸就同戏文里的黑白无常,走到哪儿,哪儿就是一条人命,吓得一把扔了手里的铁铲,转身就跑。 不等他逃出林子,身后就传来一声轻笑,他回头看去,只见笑脸鬼紧贴着他,不待他反应,脖子上一凉,人便倒了下去。 鬼脸帮一战成名,可紧接着,独眼帮,水蛇帮的挑战书接踵而至,每一封都跟着生死状。 挑战的日子还没到,就传来独眼帮离开京城的消息。 帮主独眼龙睡梦中被一张鬼脸挖去了仅存的一只眼,第二日便带着老小亲信火速离了京城。 随后,其他几个小帮派也陆续不战而降。而黑豹堂现任堂主则派人送了张金贴到了平事坊,算是默认了鬼脸帮对城南的控制。 鬼脸帮因行事果决,手段狠辣瞬间在大小帮派间传开,牛二也顺利成章地收起了城南各个档口铺子的保护费。 不同于在间的狠戾名声,店铺档口倒是觉得这鬼脸帮听着吓人,做事却规矩得多,也和善得多。 说好的一月交一次钱,绝不找借口再收第二回 ; 手头紧一时拿不出手也没关系,下个月补齐也一样。遇上什么难缠的事,他们碰上了还给搭把手,临走最多喝杯茶,旁的是半分也不要。 一时间,城南的百姓倒是都松了口气,路上遇上了鬼脸帮的人,甭管多大年纪,都会主动上前,恭敬地喊一声鬼爷! 沈熙听牛二说完鬼脸帮的现状以及百姓的反应,沉声道,“做得好,记得吩咐下去,就说我说的,日后谁要是敢坏了我鬼脸帮的规矩,我立时就能让他成孤魂野鬼!” 牛二立刻垂头应是。 他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只知道狠命抢打的乞丐牛二,而是城南赫赫有名的牛二爷,出门前呼后拥,派头十足,却在这个比他小,比他矮的公子面前,恭敬地如同第一次认主。 三公子可不是那些一知半解的富贵公子,街面上的那些弯弯道道,他知道的不比他少。因而才有了如今鬼面帮的那些条条框框。 虽说大伙儿心里都嘀咕,这不像是他们一个该守的规矩,可没人敢反驳。 铁铲帮一战,帮里的人看着那三张鬼脸,面上带笑,手下却刀刀毙命,没有一丝犹豫,杀到最后,他们心中的惶恐不比铁铲帮的人少。 更不要说后头的事了。 沈熙满意地看了他一眼,转头看向一旁的黄牙,脸上浮起笑来,“黄大哥这帐记得不错,日后就按你这个法子来。” 黄牙不是第一回 见沈熙,却依旧激动地两腿直抖,眼睛直勾勾盯着前面,可愣是没瞧见半点儿东西,上下厚唇怎么抿,那两只黄龅牙还是倔强地伸出来。 可沈熙的那句孤魂野鬼一出,他一个哆嗦,清醒了过来,腿抖得更厉害了,这会儿见她看过来,话都没听全乎,腿一软,人便跪了下去。 沈熙一愣,随即忍住笑,示意牛二将他扶起。 “黄大哥别怕,咱们可是老相识了,更不要说咱们如今成了一家,这么拘谨可不好。” “哎!哎!”黄牙抓着牛二的胳膊,总算有了几分踏实。 “黄大哥之前说想开铺子,如今,还有这个打算吗?” “不,不,现在就挺好的,挺好的!”黄牙连忙摆手。 自己就是开铺子那还是迎来送往,给人当孙子,哪有如今这活儿自在! 如今他可是鬼脸帮的大账房,大师爷!帮里帮外都被人尊一声黄爷的! “那敢情好,您见多识广,地面上又熟,还能说会写,日后,鬼脸帮就麻烦您多多照应了!” 黄牙一个激动,又要跪下去,被牛二一把拉住。 送走了牛二黄牙,沈熙却皱了眉,她转头看向一旁的铁柱。 “还没消息吗?” 铁柱摇头,“那人再没出现。” 那个带着跟他们一样的鬼脸面具,挖了独眼龙一只眼,砍了水蛇帮帮主一只手的人,至今也没查出到底是何方神圣。 沈熙抚了抚袖口的花纹,眼眸垂下,不再说话。 墨棋看着桌上的鬼脸面具,浑身鸡皮疙瘩暴起。 这三公子也不知道什么个癖好,带什么面具不好,偏偏挑这么个瘆人的东西! 他眼皮抬了抬,又看了眼顾潜,暗暗啧了一声,候爷也是,盯着这面具看了足足有一刻钟了,也不知能看出个什么鸟来! 沈熙遇袭的事自然没有告诉给老夫人。对于额上的伤,她只说是练武伤的,老夫人念叨了两句,却也没怀疑。 这头刚回了宣武阁,就听人来报,醉仙居的老掌柜求见,她忙吩咐快请。 老掌柜见她迎在院外,脸上有了笑意,抬手就要施礼。 沈熙哪敢让他真躬下腰去,忙上前一把托起,“多日不见肥叔,甚是想念,肥叔快请!” 进了屋,老掌柜从袖里掏出个信封来,递了过去。 沈熙接过打开一看,竟是还是地契,且不光有醉仙居,还多了旁边一处宅子。 “肥叔,这是?” “三公子若有什么要问的,还请您移步问主子吧。”老掌柜恭敬地躬着身子,脸上笑得和蔼可亲。 他这一声主子,沈熙立刻明白了,都是聪明人,再遮遮掩掩也没意思。 她冲他欠了欠身,语气更加恭敬,“请肥叔稍坐片刻,我去禀告祖母一声,即刻就来。” -- 第125页 老掌柜直起身,脸上的笑又多了几分,“您请便!” 两人走到醉仙居门口,沈熙停住脚,整了整衣服,正要叩门,门却忽地从里头拉开,璞玉那张蜡黄雀斑脸就伸了出来,一把拉住她的胳膊就往里头拽。 “快进来!等你半天了,有事跟你说!” 沈熙一犹豫,到嘴那句请安就给吞进了肚子,跟着他走进了屋内。 老掌柜在身后将门关上,还上了栓。 沈熙这会儿也顾不上锁不锁门了,她早被那桌子上那一堆奇珍异宝夺了眼珠子。 八仙桌上靠边摆着对儿钧窑双耳三足炉,旁边是一只半尺高的九层博山香炉,还有两只青玉云龙纹双耳杯,以及白玉三羊开泰杯。 当中摆了两只蓝玛瑙嵌金踏云宝象,紧挨着一只青金螭纹笔洗,最边上放了一只雕花檀木盒,里头放着一副描金喜字纹玉带板,一副镂空白玉梨花玉带板。 后面还有十来个大小不一的盒子,里头或是白玉透雕云龙纹牌,或是赤金嵌红宝石发冠,又或是龙眼大的东珠,拳头大的夜明珠,更不要说最后头那一卷卷翻着黄卷着边的书画,字帖。 他这是把皇子府都给搬来了? 第62章 合伙 璞玉见她看得眼珠子都不会动了, 满意地点了点头,“如何?” 沈熙压了压心里的惊,“您这是?” “听说世人都爱这些东西, 几件陈年的旧物都当个宝, 满天撒钱来抢,那我这些岂不就是金山银海?” 璞玉的细眼里射出精光,“咱们就在隔壁开个铺子,名字就叫御雅斋, 每隔一旬便推一件进贡的宝物或者匠作坊的东西拍卖,客人拿着御雅斋发出去的帖子或者醉仙居的牌号进店,价高者得,有进贡和匠作的招牌, 不愁卖不上高价!” 沈熙抚额,干笑道,“这, 可与我有什么关系?” 璞玉咦了一声,“你我兄弟,说过共富贵, 我岂能忘了你?这御雅斋的掌柜非你莫属!不过, 铺子和东西都是我的,法子也是我想的,你也就动动嘴皮子, 最多只能给你半分的利, 照你素味斋的法子, 年底给你分一次红。” “你别急着瞪眼, 别小看这半分利,光前面这几件东西, 你就能赚上至少四五千两,不比你伺候那臭哄哄的爪子强多? 当然,你若是有愿意出手的,尽管放进来,卖出去了就给你五成的利!这可是到哪儿都找不到的好营生!” 沈熙看着面前这个将算盘拨得啪啪响,一脸算计,满肚子金银的璞玉,彷佛回到了两人头回见面,再没有什么三皇子,更没有什么顾潜。 她一口气憋起又缓缓吐出,随即冷笑出声,“大哥倒是好算计,您躲在后面享清闲,却能大口吃肉,我忙里忙外招揽客人,却只给我一口薄汤,还说便宜了我!” 璞玉算盘一推,“怎么是薄汤,你勤快点,一天卖出去,那就是一天赚了四五千!就这还叫薄?” 沈熙懒得理他,直接丢下一句,“不干!” 她是嫌命长了,敢把皇家的东西摆店里卖!她有胆子卖,那也得看有没有人有那胆子上门!没看见顾潜卖个破扇子都得偷偷摸摸的吗? 璞玉见她说得坚决,翘起了腿,闲闲地道,“那可不行,我可是将铺子都改成你的名字了!” “那还不容易,再改回来就是!” “改不回来了,这地契一旦写上名字,再改就只能换人,你瞧,这屋里,除了你,还能写谁?” 她看了一圈,看了眼璞玉,又看向老掌柜。 老掌柜连忙眯眼躬身,笑得像弥勒,“三公子,咱家是个内宦,按律可不能置产立业。” “丸二哥总可以了吧?” 璞玉一听她说丸二,嘴角堆起笑,“丸二,你快跟他说说,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丸二半点儿没犹豫,声音震天,“因为打翻了一坛子酒,留下给公子干活抵债!” “那你说说,你干了两年半,还欠我多少银子!” 丸二声音立刻矮了下去,嘟哝着,“十五万八千三百二十九两八钱。” “脑子笨,记性倒不错!”璞玉抚掌大笑。 沈熙叹口气,冲他摇头,“既如此,那我就更不能给大哥赚钱了,越赚越没!” 璞玉正得意着,没想到竟给她捉了现成的理由,割肉般地又让出半分来,谁知,沈熙却狮子大开口,张口就要三分,他那里肯!两人你来我往了几回,到底没谈拢。 他不死心,又提议开酒楼,厨子都不用请,就让沈熙挑大梁,理由都是现成的,她做的菜色香味俱全,哪里再去找比她做得更好的?他自己倒是愿意屈尊做个掌柜。 沈熙看着他冷笑,都懒得开口。 他非拉着沈熙入伙,将三百六十行说了个遍,也没让她点个头,不由得来了几分火。 “我算是瞧出来了,你这是故意耍我玩呢吧!怎么着?那帮要饭的你都不嫌弃,却嫌弃我?” 沈熙见他变脸,也跟着拍桌子,“我也瞧出来了,您就是非拉着我给你白干活,还不准我抱怨,您说,这是合伙吗?这是找骡子呢!再说,就是骡子那也得哼哼两声!” 说罢,她便哼哼了两声。 璞玉见她将自己比做骡子,笑得乐不可支,连老掌柜都忍不住,捂着嘴乐。 她见他笑出声来,松了口气,随即叹口气,正色道,“不是我不愿跟您合伙儿,你怕也听说了,就因为对面那铺子,父亲都跟我断绝关系了,您说,这当口我哪里还敢再出风头开铺子?” -- 第126页 璞玉看了她一眼,停住笑,没说话。 “你要不信,将铁柱叫来问问,如今城里谁不知道我沈三就是个笑话!” 璞玉一听笑话两个字,立刻冷了脸,“谁敢笑话你!” 往常不觉得,如今知道他身份,再看他说话的气势,沈熙终于觉察出那么一丁点儿皇家的威仪来了。 她忙开口打圆场,“我自小就是个没规没矩的,与其让人管东管西,浑身不自在,倒不如现在这样,对大家都好!” 她想了想,接着道,“说到生意,我倒是听人说过一个酿酒的法子,酿出来的酒醇香四溢,厚重绵长,果然同那天上的琼浆玉液一般,正好大哥开着酒铺,便说给大哥听听,若是做出来了,便能给醉仙居再添一样招牌!” 璞玉斜了了她一眼,“什么酿酒的法子?再好,能有我这太湖白好?” 见沈熙笑而不语,他慢慢坐直了身子,“当真?” 沈熙当即将法子说了,璞玉的眉头越皱越紧,听到最后,立刻起身飞奔上楼去了。 她坐着等了小半刻,见日头不早了,起身冲老掌柜拱手,“肥叔,还请跟大哥说一声,我这就先回去了!” 老掌柜忙躬身相让,将她送出门外。 刚出正月,便传来北蛮十五万大军越过贺兰山入侵大周的消息,太平了二十年,如今突闻战事,朝野震惊。 不等众臣反应,崇文帝便连下几道圣旨,命昌平候沈远柱为征北大将军,统领西北八卫,正面直击北蛮,命镇国公朱永浩率京畿二十万大军即日奔赴西北支援,又命辽东卫严守边境,以防东北女真趁虚而入。 消息一出,百姓们倒是议论了几日,便又继续过自己的日子。 老夫人听说了候爷的消息,病倒是渐渐好了,人却像是一下子老了十来岁,精神也再没有以前那样足,常常坐着坐着就闭了眼,可还不等将她扶倒睡下,她又睁了眼,到了晚上却翻来覆去迟迟不能入睡。 沈熙知道她这是心病,只能常陪着她说说话,开解开解。 秦夫人依旧闭门不出,将手中一应事情全部交给了管事刘妈妈,自己一人避居在佛堂里,连带着沈缈也出来得少了。 沈熙又找了老夫人长谈了一次,半月后,秦夫人便带着沈缈去了城外庄子。 秦夫人本不愿意,可终究拗不过沈缈的纠缠,再加上老夫人也发了话,只得点头应了。 马车驶出昌平候府时,她轻轻掀起车帘,回头看了一眼这个她待了十三年的牢笼,想起沈熙那句不破不立,轻轻呼出一口气来。 城外,草长莺飞,杨柳拂堤,万物皆向生,何况人? 得知秦夫人出府,湖对岸立刻骚动了起来。 沈珏养了一个来月,身上的伤早就结了痂,却仍住在清溪居。 此时,他急急冲进正房,见他娘冲他摆手,看了眼内室,见父亲背对着侧躺在床上,忙放轻了脚步退了出去。 听完儿子的话,柳姨娘轻轻替他整了整衣襟,嗔道,“这事儿也值得你这么大惊小怪,那日后岂不要是闹翻了屋顶?” 沈珏一听日后,想到了什么,两眼激动地看着柳姨娘,压低了声问,“阿娘,是真的吗?” 柳姨娘却没答他的话,便是自己的亲儿子,她也不轻易露出口风来。 杜姨娘手下不停地绣着一只蝙蝠,像是没听见外头的热闹一样,见春姨娘抱着七公子赖着不走,也不催她,还是春姨娘自己忍不住,偷偷拉了她的袖子问,“杜姐姐,老爷他真打算休了那位?” 杜姨娘转头看了她一眼,掏出帕子给沈勉擦了擦嘴角的口水,道,“那是三爷和夫人的事儿,咱们哪里知道呢!” 见春姨娘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她只笑了笑,接着绣起了鞋面。 另一边,陈姨娘也拉着杜姨娘咬耳朵,话里的酸隔着门帘都闻得出来。 “她柳婉儿不是最看不上那些俗物吗?怎么现在倒是一口气定了三套头面?从前最看不上眼的赤金就打了两套,还有一套红宝石,她也不怕招了贼!” “这还不算!老爷听说别家夫人都在彩云妨定衣裳,让她带着二姑娘也去彩云坊做一身,你说说,她一个自己送上门的小妾,管了几年帐,还真当自己是候府主母了!阿呸!” 陈姨娘的声音越来越高,说话也越来越尖酸,“三爷也不知被那狐狸精灌了什么迷魂汤,真当她们娘几个受了多大委屈呢!还带她们出门应酬,她柳婉儿也不撒泡尿照照自个儿!” 见邱姨娘不说话,她一巴掌拍在了她身上,“发什么呆呢!你说,老爷真不会想要将姓柳的扶正吧?” 邱姨娘心不在焉,“这谁知道呢!” 陈姨娘呸了一口,“要我说,夫人那样软面的性子也是活该,换做我,都到这份上了,还顾什么脸面,怎么着也得先摆出正房的款儿来,打上一顿出了那口恶气再说!她竟就这么一声不吭地走了!活该被人骑头上拉屎!” 邱姨娘满脑子都是她说的扶正,她柳婉儿要出身没出身,要本事没本事,真要扶,凭什么扶她!自己除了少个儿子,哪里不如她! 可若是自己能过继一个来,是不是也有机会? 沈熙听完后院的动静,笑了起来,有心思就好,她就怕她们没心思! “将铺子田庄的事情透露给邱家!” -- 第127页 “是!”金戈立刻低头领命。 “铁柱,咱们走!” 第63章 偷书 顾潜坐在窗前, 看着楼下打马而过的沈熙,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墨棋。 墨棋立刻转身下楼。 一旁的镇国公世子朱元柏见了,也跟着朝窗外看过去, 摇了摇头, 笑道,“你不会是来真的吧?” 见顾潜不说话,他也收起笑,正色道,“玩玩也就罢了,别当了真!你年纪也不小了,也该正经找门亲事了。你祖母若是不方便,我便请母亲替你相看, 她向来喜欢你,也一直惦记着你的亲事。” 想到国公夫人徐氏, 顾潜脸上浮出一丝笑。 他当年进宫给三皇子做陪读, 开头那一两年, 偌大的皇宫内,无一人可依靠, 唯一得到的关怀便是国公夫人徐氏, 也就是朱元柏的母亲。 他因三皇子犯错被罚时,是徐氏蹲下身子告诉他,不是他的错, 无须自责; 他因落水高烧时, 也是徐氏让人请了太医前来, 为他诊治。 他虽说自小便无需他人宽慰, 也信自己能扛过一次次病痛,可终究贪念她带来的那份关爱, 他对母亲所有的幻想与期望也全部来源于徐氏,也愿将她当作自己的母亲来孝敬。 朱元柏自然就是他至亲兄弟。 “替我谢谢伯母,不过,这事儿不急!不说这个了,今日乃是为你饯别,此番前去,定能风云际会,堪定乾坤!” 朱元柏哈哈笑了两声,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志得意满,“十年一剑,霜刃未试,岂敢放言?” 转头瞥见顾潜眼里一闪而过的落寞,立刻收住笑,握了握他的肩膀,“你放心,圣上总有一天会看到你过人之处!” 说罢,他又压低了声音道,“即便不行,日后,总还有太子!” 顾潜端起酒杯冲他抬了抬,一饮而尽。 大光寺里,沈熙将手里的书递给宋牧亭,“听四弟说,这几本乃是魏家族学中最为推崇几本释讲,想着宋大哥或许感兴趣,便带来给你看看。” 宋牧亭从她进来目光便一直盯着她手里的书,这会儿听她这么说,两手在衣服上蹭了蹭,这才小心翼翼地将书接了过来,也顾不上招呼沈熙,径直坐到了一旁的矮凳上,翻了起来。 他越看越兴奋,越看越入神,这些都是名家所言,皆是字字珠玑,咋看上去明白了一两分,再读一遍才觉另有深意,让他顿时有茅塞顿开之感。 此外,书中还列举了诸多他家之言,剖析入微,鞭辟入里,令他大为惊叹。 沈熙坐在一旁的躺椅上,看着他如痴如醉地捧着书,一看就是半个时辰,轻轻闭上了眼。 总算还有一片清净地! 当夜,顾潜看着墨棋偷来的书,翻了翻,冷声道,“给我烧了!” 等沈熙知道宋牧亭的书丢了时,已过了三天。 这三天里,宋牧亭像发了疯一样将院里的每一个地方都翻了一遍,翻完之后,又接着从头翻。 陈管事也跟着着急上火,穷人家的孩子连张毛边纸都当个稀罕物,更不要说是书了,且还是三公子特意寻来的书! 他将让人将男女老少挨个搜查了一遍,又将平日最调皮的几个孩子狠狠打了一顿之后,带着大伙儿一齐帮他翻,只差连墙皮都要扣下来辨认了,负责熬煮的菊嫂子更是将锅膛里的灰烬尽数扒出来,生怕自己不小心带进去一片纸。 沈熙听长生说完大光寺里的鸡飞狗跳,连忙让人将那几本书重新誊写一遍。接着,快马加鞭亲自给他送了过去。 宋牧亭抱着还散发着墨香的书,拉着沈熙差点儿跪下来,欢喜地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一院子的人也高兴地跟过节一般,却都远远地站着,生怕这宝贝疙瘩再有个闪失。 沈熙看了眼杂乱的院子,叫来了陈管事,商量着将旁边院子也给整出来。 一来,如今不是当初光顾着保命的时候,男女老少挤在一个屋子里也没人说什么,现在虽不是一个屋,可还是一个院子,时间久了,到底不方便。 二来,做吃食的素斋作坊和住处混在一起,实在不合适,更不要说里头还夹着个小学堂。 最后,沈熙看了眼远处,道,“再说,宋先生来年还得院试呢,咱们院里这么多人,哪里有一刻安静的时候,不如辟出安静的地方,白日给他教书,晚上供他看书。” 陈管事一听再要翻修,张嘴就要拒绝,这翻修可不是几两几十两的事儿,他们忙活了半年,扣了本钱,再把每个人的利钱给结了,最后交给三公子的还不够买那几十套衣裳! 可听她说完这一二三,尤其是最后那一条,他连忙闭了嘴。 自古读书就是天大的事,宋先生若是能中了秀才考上举人,别说那十几个小崽子,就是他,脸上都有光! 可一想到那白花花的银子,他又有几分犹豫,秀才举人还远在天边,可这银子却是实打实地要掏出来的! 沈熙见他犹豫,笑了笑,“陈叔,你也不是头回做买卖,这赚钱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一口就想吃成个胖子那是做梦!再说,这翻修也不全是为了大伙儿住得舒坦,咱们总归是做吃食的,总不能人进来一看,浆布旁边还挂着褂子,库房还兼着学堂吧?” 陈管事一听她说这话,立刻红了脸。 他们平头百姓过日子,哪家不是孩子挨着爹娘,床板抵着秋粮,只有像三公子那样的人家,话还说不全的娃就能独占了一个屋,少爷小姐逛的园子比城里的庙还大! -- 第128页 真是难为三公子忍了这么久! 大师听说沈熙打算旁边的两处院子也给修了,立刻将寺里的僧人召集起来,供她差使,山后那一片古木也任让她砍伐,还将上回她捐的一千两也给拿了出来,只一个条件,请她将寺后的那一片屋舍全部都给修了。 沈熙心里盘算了片刻,立刻同意了。 素斋地处山腰,是十几处院子中最偏的一处,离山脚倒比寺院更近些。 当时也是考虑到这老少三四十人一时半会儿不会再有其他去处,便特意挑了这处。 位置虽合适,房子却也是所有院子中最为破败的,其他院子损害得倒没那么严重,最多不过是屋顶塌了,窗棱倒了,可有了木料和两边的人手,再加上一千两得银子,无非就是多费些工夫而已,钱都不用她另外掏了。 陈掌柜和众人听说了她的决定,自然没异议,能给寺里修屋搭梁那可是在佛祖眼皮底下修行,谁不乐意! 拿定了主意,众人立刻分工,素斋的生意不能放,只能一人顶两人的活儿,余下的人全撤下来,连瘸腿的陈四都不甘落后,将豆盆往瞎子手里一塞,一瘸一拐地也往山后跑。 大光寺热火朝天,永安候府的顾潜一颗心却像是掉进了醋坛子里,从里酸到了外。 消停了个把月,她竟又找上了那人,不光亲自给他送书,还给他修院子! 倒是好大的手笔!难不成,她还打算嫁给那一无是处的书生不成? 一想到沈熙拿着弩机对着自己,转头却为别人忙前跑后,他就觉得气血翻涌,转了两圈,提起马鞭就往外走。 沈熙看着大师后头的顾潜,脸上的笑顿时僵住。 她如今不知该如何面对顾潜,说是仇人吧,偏偏又救了她,说是恩人吧,两人之间却一直刀光剑影。 “顾侯爷听说本寺禅院年久失修,如今请了三公子帮忙修缮,也愿出份力,不知三公子意下如何?” 沈熙看了眼笑得如同凡夫俗子一般的大师,知他这回香油钱定然满意至极,再看看庄重肃穆的顾潜,抬了抬手,“顾候爷愿意帮忙自然是好,只是不知候爷是布施钱财呢,还是也要搭把手?” 顾潜眼睛直直盯着她,声音既硬且冷,“在下为父母祈福而来,亲手搭建更显诚意。” 沈熙被他那眼神看得心里一阵怪异,哦了一声,“既如此,那我们就不耽误候爷!” 话说完,她立刻带着人从院子里撤出。 顾潜半点儿不在乎她将那一大片禅院都留给了自己,巴不得最后那两处也归了自己才好。 从这日起,沈熙发现,只要她一出现在大光寺,不出半个时辰,顾潜或者他身边的墨棋便会出现。 她有些头疼,不管顾潜是为了她二娘的遗物也好,还是为了其他也罢,她都不想再见到那张脸,更不想面对他那双直勾勾的眼神。 她管不住顾潜的眼,只好管住自己的腿,干脆不再往城外跑。 如此一来,倒是正中顾潜下怀,他特意去寻了那个宋牧亭,人倒是老实,可长得蠢笨,说话做事也不甚机灵,说了两句便没了兴趣。 想了想,他转头吩咐,“去给他找个女人!” 墨棋一愣,给谁?给宋牧亭?他看了眼候爷,立刻应声。 顾潜似乎也觉得丢脸,忙转移话题,问道,“雀山那儿有消息了吗?” “还没,不过从他上一则消息还是一个月前传回来的,想来也该有消息了。” 自从知道沈熙暗地了调查汤容的死后,他便一直让人盯着昌平候府的人,几个月过去了,王全从江南跑到了西北,也不知他们到底查到了什么,关于汤泉,不知自己又漏了什么。 他隐隐有些期待,可一想到沈熙那拒不配合的态度,又开始头疼起来。 他虽算不上伶牙俐齿,可也不是笨嘴拙舌的人。相反,倒常因反应敏捷得众人夸赞,即使是面对圣上,他也能清晰地分析利弊,转瞬作出应对。 可一对上沈熙,他就是那最笨拙的人,明明想好的话,到了嘴边却一个字儿也吐不出来。 人若是有万劫,沈熙怕就是他的每一场炼狱。 炼狱沈熙却坐在宣武阁里,对自己引来的另一场震动满意至极。 第64章 绝子 昌平候府后院, 陈姨娘一脚踹上路中间的栅栏,栅栏晃了两下,依旧岿然不动, 她顾不得自己那才上身的衣裙, 拎起裙摆就爬了过去。 跟在后面的邱姨娘来不及阻止,就见人已经翻了过去,忙憋住笑,高声喊来婆子丫头, 连拉带拽总算将栅栏推出个口子。 再一看陈姨娘,人已经跑过前头的假山,她立刻回头招呼,后头四五个姨娘连声应着, 你拉着我,我携着你, 跌跌撞撞地朝前头跑去。 三爷沈昀从院子里跑出来, 一把甩开从后面抱着他的一个通房, 又伸手推开前头拦着的姨娘,气急败坏, 跳着脚儿喊,“反了,反了!都给我回来!” 听得他的声音,前面的姨娘们跑得更快了。 陈姨娘一头冲进正院, 立刻高声叫了起来,“老夫人!求老夫人做主!” 屋里, 老夫人被这陡然生出来的尖声吓了一跳, 茶碗都险些拿不住。 王妈妈忙上前接过茶碗,给一旁侍立的丫鬟使了个眼色, 这才放心出去查看。 刚走到门口,就见陈姨娘被守门的婆子拉着,披头散发满脸是泪,蹬着两条腿要往里闯,不由得大怒。 -- 第129页 不等她出声喝止,就见呼啦一下,又从外面涌进来十几来个人,哭着喊着将守门的婆子撞到在地。接着,又一齐拥着朝她奔了过来。 王妈妈被吓了一大跳,连退了好几步,再看来人齐声高喊着老夫人,转眼却都跪在阶下,这才松了口气。 她低头一瞧,等看清了来人,不由得气红了眼,这帮不守规矩的东西,竟然连荣恩堂都敢闯! “来人!给我将她们拉下去!” “老夫人,求您给我们做主!给我们一条活路吧!” “老夫人,柳姨娘她要杀人了!” 院子里响起一片嘈杂,不等护卫们前来,沈昀便赶到了,见姨娘们跪在院子里呼天抢地,只觉得颜面尽失。当即上前,一手拉,一手拽,想要将人赶走。 “谁让你们来这里的,都给我回去!” 听得他这么说,姨娘们哭得更大声了,“三爷,您可不要再被柳姨娘蒙骗了,您可不要偏听偏信啊!” 老夫人听得外面的嚷嚷,叹口气,吩咐王妈妈,“让她们进来吧!” 十几个姨娘通房跪成一排,见了老夫人就喊救命,将沈昀气得够呛。 “行了,别吵了,谁来说,没人说得清,那就都滚出去!” 老夫人如今对儿子失望至极,对他院里的姨娘更是没好脸。 陈姨娘立刻抬起头来,带着哭腔喊道,“回老夫人,是柳姨娘,她管着三爷院子里的事儿,却中饱私囊,将三爷名下的产业转手变卖,最后全部转到了自己娘家兄弟的头上,三爷的字画古玩珠宝也都被她那娘家兄弟骗走了!如今,三爷十几万的家财只剩了三万都不到啊!老夫人!” 她从怀里掏出窝成一团的账本来,“老夫人,您瞧瞧,您瞧瞧,这就是证据!三爷他家底儿都空啦!” 最后这一声她似乎用尽了全身的气力,话说了出去,人也伏在了地上嚎哭了起来。 她费尽心机才得来这门好亲,本以为掉进了福窝窝,谁知道福窝成了草窝! 人,人没捞到,钱,钱更是没有! 三万两,前头的少爷小姐一分,轮到她的玥儿,就只剩了西北风,这日子可怎么过! 沈昀一把抢过账本,拿到手中快速翻了起来。 可他哪里会看帐,不知道八十亩的上等水田和一百二十亩中等旱地差了多少银子,更不知道东门大街的一间铺子能换几间角直门的茶楼,只知道铺子来来回回变化,数量却还是那么多,庄子虽是少了一个,可田却是多了不少的。 他一把将账本拍在桌上,“妒妇!跟你说了,没这回事,做生意哪有只赚不亏的?即便亏,那也是我点了头的!字画古玩那更是无稽之谈,那些都是我亲自经手,何来骗一说!你们不要因为几件首饰,几条裙子就胡乱攀扯,白白污了卿卿名声!” 老夫人接过账本,翻了两页,心就凉了大半,翻到最后,闭起了眼,强压了心里的怒火,道,“还有什么?杀人又是怎么一回事?” 邱姨娘见老夫人这么问,连忙抬起头来,流着泪道,“老夫人明鉴,我娘家人看上一间铺子,结果发现是三爷的铺子,柳姨娘的兄弟柳大爷知道后,让人警告家父,说他姐姐即将成候府主母,让他小心祸从口出,若不然,就是和整个候府做对! 家父如今已经吓得不能下床,还请老夫人替妾身做主,还家父一个公道,也好让他老人家消除心病,重回康健!” 身后的姨娘听她说完,也伏在地上七嘴八舌地告起了状。 “柳姨娘她害死了妾身的孩儿!” 说话的是个姿色绝佳的姨娘,身姿丰腴,体态娇媚,两年前怀着孩子进了府,却在进府后突然掉了,如今找出真凶来,自然不愿放过。 “当年失足掉湖里淹死的桂姨娘也是被她推下水的!” “还有兰姨娘,兰姨娘也是受她挑拨,才想要杀了三公子的。就连四公子跟三公子闹事,也是他们母子搞得鬼!” “还有,先前疯羊的事,妾身的丫头亲眼看见柳姨娘身边的丫头去给羊下药!” “她还给三爷下了药,三爷日后怕是再不能生儿育女了!” 一桩桩旧事被挖了出来,老夫人一阵眩晕,“给我查!” 沈昀这会儿目瞪口呆地听着别人口中的柳姨娘,心里一阵惶恐。 这不是他善解人意温婉明理的卿卿,她们定然是因为妒忌才将那些莫须有的罪名安在他头上! 可很快,他就被时大夫的一句话彻底给击垮了。 “三爷左右尺脉虚浮迟缓,怕是一时难有子嗣,若是调养得当,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沈昀这会儿全然顾不上银子铺子,他脑子一阵嗡嗡响,他竟绝了子嗣! 怪不得老七之后,十几个姨娘通房再没人传出消息来! 他昌平候府子嗣不丰,全靠他一人撑起全家,就是走出去,别人也羡他儿女成群,妾环子绕,可若是真要绝了精,那也就是抽了神儿,哪里还算得上是个男人! 他一想到日后别人不光笑他头上的绿草,更笑他是个假男人,顿时浑身冰凉,两眼呆滞。 老夫人听了一早上的污糟事,唯独这件事算不上太坏。 可到底是自己儿子,被人下药哪能不动气,正要叫人绑了柳姨娘来,就见石奎压了两个人进来。 -- 第130页 当头一个是被折腾地没人样的黑五,后面却是个小个子男人,长得倒是白净斯文,此时却满脸惊慌,一双眼珠子更是咕噜乱转。 他瞥见坐在一旁魂不守舍的沈昀,立刻高声呼救,“姐夫救我!” 沈昀听有人叫他,终于回过了神来,见是柳川,正要上前,忽地想起给他下药的柳姨娘来,又生生停住脚,冷眼站在一旁看着。 “老石,这是?” “回禀老夫人,这人名唤柳川,乃是柳姨娘一母同胞的亲弟,年前,他拿了两千两寻了城南的黑虎帮,请他们帮忙杀三公子,若不是恰好遇上顾侯爷,倒真要给他们得了手。” 老夫人一听,身子摇摇欲坠,她哪里想得到一个小小的妾室不光肖想正妻之位,伸手去偷爷们儿的家财,竟然还胆大地敢谋害主子!且还不是一次两次! 她厉声喝道,“我问你,这事儿是不是真的?你若有半句谎话,便将你当场仗杀!” 柳川早被黑五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吓了半死,又见沈昀不来救他,早就没了主意。 老夫人这话一出,他立刻扑倒在地,鼻涕眼泪横流,哭着喊道,“老夫人饶命,我说,我说!” 当即将他姐姐柳姨娘吩咐他的事倒了个一干二净,连带着哄骗沈昀卖字画古玩,良田换薄地,倒卖铺子的事情也交代了清清楚楚。 这下也不用去查了,人证物证俱在,任谁也说不出一个不字。 沈昀这会儿才真的信了姨娘们的那些话,他冲到堂中,两眼暴突,面目狰狞,一脚一脚地狠命踏在柳川的头上,身上,嘴里一遍遍喝骂,“叫你骗我,叫你骗我!” 一屋子人看着有些癫狂的沈昀,面色各异。 陈姨娘咬牙切齿,恨不得也上去踩上两脚。 这天杀的柳家姐弟,将老爷的钱财挥霍地一干二净,连累她们后半生没个着落,一想到这事儿,她立刻悲从中来,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邱姨娘紧挨着她,面上悲切,眼里却闪着兴奋的光。 银子算什么?她邱家有的是!只要扳倒柳婉儿,日后三房还不是她邱海棠说了算! 其他一众姨娘或鄙夷,或愤恨,或嗤笑,俱都冷眼旁观。 杜姨娘居住的白荷园里,柳姨娘立在堂中,脸上再没了往日的冷静,冲着屋里低头理线的杜姨娘冷笑道,“我倒是没看出来,你竟是个有心机的,可我不明白,你害了我,自己又能得什么好处?” 杜姨娘放下手里的丝线,抬头看去,眼里无波无喜,“你错了,没有人害你,是你自己的贪念害了你自己。” “贪念?我为了我的孩子怎么能说是贪念?你不是也为了沈煜天天给那个杂种送东西?” 杜姨娘站起身来,直直盯着她的眼睛,“那被你悔婚在前,谋杀在后的田秀才又该如何解释?” 柳姨娘一听田秀才,浑身一颤,朝后退去,“你,你怎么知道?” 杜姨娘不再看她,转身又坐回了绣墩,接着埋头绣手里的衣服。 柳姨娘面色变换,不等她再上前追问,院门突然被撞开,石奎带着一众护卫闯了进来。 她脸一白,跌坐在地上。 第65章 相守 柳姨娘的事很快尘埃落定。 三房炙手可热的未来主母转眼成了乱葬岗上鲜血淋漓的尸首, 她的兄弟柳川也被关进了大牢,只等着秋日问斩。 清溪居里,沈晔紧紧拉着沈珏的胳膊, 身子抖得如同筛糠一般。 半天的功夫, 她就从云端跌落谷底。 候府嫡出小姐的身份转眼成了泡影,姨娘给她备下的绫罗绸缎也被扔的扔,抢的抢,金银首饰更是一件不剩。 转眼, 她又成了那个身份地位不如沈缈,穿着打扮不如沈岚的那个可怜庶女,她的眼泪瞬间就流了下来。 她想向往常一样诉说心中的委屈,可抱着她温声安慰的姨娘却再回不来, 就连素日对她疼爱有加的父亲也没了踪影,她眼里的泪流得更凶了。 她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巴, 脑子里全是姨娘被人围攻, 扯坏了衣裳, 抓乱了发鬓,自己却吓得躲在一旁, 半个字儿也不敢说。 早知如此, 她就不会缠着姨娘要衣裳首饰,也不会哭着闹着让姨娘给沈熙一个教训。 姨娘都是为了她,她却没胆子替姨娘说半个字! 沈珏却镇定地多, 早在沈熙抽他第一鞭子起, 他与沈熙便是你死我活。 姨娘是第一个, 日后, 他,还有沈烨, 一个也跑不掉。 至于他爹,他嘲讽地笑了笑。 姨娘被杖杀时,他清楚地在他爹脸上看到了恨,也许有那么一丝犹豫和不忍,可他终究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如今他总算明白了她姨娘的话。 她说,这个世上,最不能依仗的就是男人的心。 沈源静静地听完后院的动静,笑了起来,这一刻他总算相信了善恶有报,天网难逃。 他和姨娘走错了道,至少还有命活,光这一点,便已强过别人许多! 他看了眼博古架上面那一端徽州古砚以及几张澄心堂尺纸,起身将拿了下来,命人送还到了后院。 他沈源这辈子只有一个娘,不会再有第二个。 沈熙听说柳川家里藏了近万两的银子,摇了摇头,柳姨娘千算万算,就是没好好算算自己兄弟。 -- 第131页 她瞥了一眼桌上的包袱,包袱里是一双五幅吉祥纹锦靴,花样儿精巧,针脚细密,肥瘦合宜,处处妥帖,就如同杜姨娘这人一样。 这不是杜姨娘第一次送东西了,却是头一回没有通过沈煜,直接送到了她手里。 她叹口气,收起包袱,转头对金戈道,“替我跟杜姨娘道声谢,就说,我很喜欢。” 当天,她便带着铁柱牛二去了城外乱葬岗,给柳姨娘收了尸。 接着,雇了辆驴车,跑了百十里路,按着杜姨娘给的地点,找到了田秀才的坟,在旁边挖了个坑,将柳姨娘那口薄棺材扔了进去。 照她的性子,她就该看着柳姨娘曝尸荒野,狗啃鸟啄,可终究抵不过杜姨娘的再三恳求,她看着两座紧紧挨着的坟,半晌没说出话来。 柳姨娘自小便与镇上的田家长子田文秉定了亲,田家虽谈不上富庶,可也衣食无忧,还能请得起帮佣奴仆,田文秉更是年纪轻轻便中了秀才,这对当时穷得只能靠绣花贴补家用的柳姨娘来说已是一门顶好的亲事了,两家只等着她再大些便成亲。 谁曾想,一场秋日诗会,年轻俊美的候府公子突然闯入了她的心,侯门尚未入,萧郎已成路人。 痴心痴情的田公子听说自己的未婚妻被人给抢了去,立刻前去解救,却被候府公子当作欺男霸女之徒,当街暴打了一顿,几日后便一命呜呼。 田家因惹了候府,家财散尽也没能让官府的人松松手,很快便家破人亡,再没人知道这一桩旧事。 柳姨娘将两个男人耍得团团转,一个到死念念不忘,一个明知道她并非良善,却依旧挂怀,也不枉来人间一场了。 杜姨娘原乃是田文秉的表妹,阴差阳错也被纳进了府,自是知道柳姨娘其人真面目,是以这么多年小心谨慎,暗中留心,知道了她不少的龌蹉事。 可因为沈昀对柳姨娘信任有加,她不敢轻举妄动,直到沈熙在里面搅水,这才配合着将知道的事情透露給了其他姨娘,内外合击,一举扳倒了柳姨娘。 她虽恨柳姨娘毁了田家,可也始终记得表哥临死前,高喊着柳婉儿,双目圆瞪死不瞑目的样子,到底求了沈熙,请她将柳婉儿葬到他表哥的坟旁,也算是了了他的遗愿。 事情办完天色已经不早,沈熙辨了辨方向,干脆又跑了十几里,到了黑石村。 当日留他们住宿的老叟还记得她,见她来了,既惊讶又高兴,一连声地请她进屋坐。 见她递上银子,老叟连忙摆手,“二公子不必客气,年前大公子就让人送了一石大米几十斤的猪肉,外加五十两的银子,足够咱们老两口后半辈子嚼用啦!再多那也是白白便宜了旁人,二公子快快收回去吧!” 沈熙听说顾潜来过,倒是有些吃惊。 他那样一个鼻孔朝天的人竟然也知道感恩回报? 见老叟坚决不收,她只得将那二十两收了起来。 牛二不明所以,铁柱却看了眼沈熙,若有所思。 第二日一早,沈熙直奔秦夫人休养的庄子。 听说她来了,沈缈从后院一路高声喊到了前院,见到沈熙,一头冲了上去,嘴一撇,眼里就有了泪。 “三哥,你怎么才来看我!” 沈熙见她掉了泪,也有些赧然,“这个,我不是来了嘛!我还给你带了甑儿糕,还是在路上碰上的,正热乎着呢,快尝尝!” 沈缈立刻破涕为笑,“谢谢三哥,我本来也给你留了吃的,可你总不来,都坏啦!” 说着,她就将她给沈熙留的东西说了个遍,什么荠菜圆子,菠菜圆子,韭菜春饼,苦菜丁丁,藕饼,全是春日里庄子上常见的吃食。 沈熙听她如泉水般叮叮咚咚说个不停,似乎恢复了往日的活泼,也跟着欢喜起来。 两人正说得热闹,秦夫人走了进来,沈熙忙上前行礼,“母亲!” 一个多月不见,秦夫人依旧素衣素簪,脸上似黑了几分,脚下的步子却比以前开阔了不少。 她见沈熙躬身,忙抬手示意,“起来吧,这里不是候府,不必讲这些虚礼!” 沈缈见母亲进来,忙跑上前,依偎到她怀里,秦夫人难得地没有让她站直,伸手在她头上抚了抚。 沈熙见了,笑了起来,将府里的事情简单交代了下,最后抬头看向秦夫人。 “如今,父亲因柳姨娘的事备受打击,终日将自己关在正房,也不见人,院子里的姨娘们因为柳姨娘的事也都消停了下,祖母让我来问问,看您什么时候回去?” 沈缈听了这话,忙回头看向秦夫人,见她不说话,立刻低了头。 秦夫人轻轻摇了摇头,“庄子上挺好的,我就不回去了,你替我好好照顾你祖母。” 她既然走了出来,自然不愿意再将自己送入那死一般的境地,便是为了缈儿,她也不能再回去。 沈熙笑了起来,能想通就好! 她点了点头,说道,“既如此,不知母亲日后有什么打算?” 秦夫人看着她,带着几分歉意,“我这一辈子已是到了头,只盼着缈儿日后能有个好归宿,我便心满意足,你日后,我只怕也帮不了许多了。” “母亲多虑了,您还年轻,未来还很长,走错一步,不代表便要一条道上走到黑。” 秦夫人摇头,语气虽轻却字字如铁,“我知你意思,可我心意已决。” -- 第132页 沈熙叹气,她为她谋划千条万路,她偏偏挑了那一条最艰难的。虽是不忍,到底佩服她这一腔为母之心。 从庄子里出来,远远便见村头迎风驻足的左先生。 左先生从侯府出来后便到了这里,在村子里寻了间空屋,依旧当起了他的教书先生。 秦夫人来了之后,听闻左先生竟也到了此处,未发一言,只依旧打发了沈缈前去上课,自己却从未走出庄子与他见上一面。 沈熙从马上跃下,冲着左先生抱拳施礼,“左先生!” 左先生却一改以往的阴郁,面容疏朗,眼神明亮,朗声冲她拱手,“三公子!” 她见状,心中更是愧疚,脸上便也有些不自然。 本以为能成全先生十几年的苦守。没想到,秦夫人心如磐石,哪是她能左右的。 左先生却是哈哈一笑,“三公子不必自责,这本与你无关。再说,现下这番已是从前不敢想,怎能再奢求更多。” 她看着他,肃然起敬,秦夫人有这样的知己相守,又何来可怜一说,又何须别人怜惜? 左先生见她不再说话,倒是开口提点,“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三公子并非佛陀,不必将他人喜怒背负在身。” 沈熙一愣,明白他的意思,随即苦笑,又恭敬地给他施了一礼。 左先生见她这模样,倒真是又认真看了她一眼,随即笑了起来,“日后,三公子若是不嫌弃,便来寒庐小酌一杯,想来小姐也会高兴。” 她笑了起来,欣然应下。 她不懂那两人的坚持和守护,可不妨碍对他们的敬重。至于她自己,她只想爱人长伴,至亲长留。 她回头看了一眼洒脱独行的左先生,她调拨马头,直奔大光寺。 第66章 亲事 到了素斋, 却没见到宋牧亭。 问了菊嫂才知道,宋先生救了位姑娘。如今, 下山送那位姑娘找她爹娘去了。 沈熙一听姑娘, 立刻警觉起来,“姑娘?什么人?家住何处?什么时候走的?” 不待菊嫂回答,院外就响起了一个娇媚的女声,“宋大哥, 你等等我!” “咦,怎么又回来了?”菊嫂子话里嫌弃,脸更是挂得厉害。 院门打来,宋牧亭满头是汗地闯了进来, 身后跟着一个穿红着绿的姑娘,满头珠花, 白脸红唇, 看不出本来面貌, 手里摇着帕子,腰肢拧着, 屁股扭着, 一路小跑进来。 沈熙看着那姑娘,眉毛高高挑起,心却稳稳落下。 “这位姑娘, 我已给了你银子, 也替你找好了驴车, 你只需报个地方, 车夫自会送你要去的地方!” 宋牧亭见到沈熙,来不及招呼, 就张着两只手冲着那女子急急摆。 “宋大哥,你怎能如此狠心,我一个弱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哪里知道东南西北,又上哪儿自己找爹娘?” 那女子一边说,一边冲着宋牧亭扑过来。 宋牧亭吓得满院子躲,结巴着喊道,“你,你别过来!” 沈熙忍住笑,上前一把拦住,“这位姑娘,且等等!” 那姑娘早就见到院中还站着位年轻公子,一身穿着打扮富贵非常,小脸更是俊俏得不似人间物,心里立刻有了几分意动。 可再一瞧,年纪不过十四五,身后又立着两个小厮,哪里敢贸然上前,只将那七分的造作演出了十二分来,巴望着他能主动问一句。 如今,见他果然上钩,她哪里还管得了穷书生,立刻停住脚,含羞带俏地冲沈熙抛了个媚眼,帕子掩着嘴,娇滴滴地道,“这位公子倒是面生的很,不知是哪家府上?” 沈熙抬手冲她拱了拱,“寻常人家,不值一提,姐姐倒是品貌非常,平生未见,若是姐姐不嫌,在下倒是可以送姐姐一程。” 那姑娘一听这话,喜出望外,冲她胡乱行了个礼,“多谢公子,既如此,那妾身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宋牧亭见了,想上前又怕那女子再缠上他,可就这么看着沈熙挡在他前头又觉有愧,犹豫不决间,就见沈熙冲他笑了笑,“宋大哥放心,我送完这位姐姐自会回去。” 宋牧亭见她这么说,顿时松了口气,忙冲她拱了拱手。 沈熙携着那女子一齐出了院门,没走多远,便知道了这女子名唤翠姐儿,年二十三,家住灯笼巷。 她一说灯笼巷,牛二嘴巴一撇,偷偷在铁柱耳边说了句,“私寮!” 铁柱看了眼扶着翠姐儿,姐姐长,姐姐短的三公子,面皮又是一抽。 到了山下,沈熙特意让牛二找了辆蓝绸轻便马车,亲自扶了翠姐儿上去,这才转身上马。 那翠姐儿本以为钓到一条大鱼,没成想,鱼没钓到,自己倒是被对方甜言蜜语灌得晕头转向,等反应过来,人已经上了马车,哪里还看得见贵公子! 牛二见人走了,这才上前问,“公子,要不要去查查这个翠姐儿?” 沈熙笑笑,摇头道,“不用。” 一个私寮的女妓,大老远从城里跑到城外,左不过是为了赚银子而已,只是没想到,竟被她碰上了宋牧亭,还死盯着不放。 一想到宋牧亭刚才那如避蛇蝎的模样,她的心情便大好起来。 顾潜听了墨棋的禀告,直直盯着他看了半晌。 墨棋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可他也无奈,他自己都还是个光棍,上哪里给那呆子找女人去! -- 第133页 就这,还是他想了一晚上才想出的法子!为此,他特意在灯笼巷转了两天,千挑万选才挑中这个翠姐儿,花三十五两,将人送到了大光寺。 谁知,竟被沈三公子搅了局! 顾潜见他这样,气闷不已,直接让他去找青羽! 墨棋将事情详细说了一回,青羽一边心疼自家侯爷,一边骂墨棋,“呆子!那书生既然跟三公子纠缠不清,你怎能给他送个女子过去?” 墨棋皱眉,是因为挑错人了吗?不过,一想到侯爷那古怪的眼神,他还是信了几分。 隔了几日,宋牧亭就又被个清秀可人的小馆儿给缠住了。最后,还是陈管事提着棍子才将人赶走。 一连两回遇上这种事儿,宋牧亭吓得再不敢去林子里散步,终日在小院里徘徊。 顾潜得知后,气得两眼发黑,又不好明说其中关窍,只得又叫来雀山,直截了当地吩咐,去大兴,替宋牧亭找门亲事,要女的! 雀山领了命,却一头雾水,这宋牧亭到底什么人,竟然劳动侯爷替他寻亲事! 不过,这人一听就是个男人,男人成亲,不找女人,难不成还找男人不成? 他看侯爷脸色难看至极,半刻也不敢耽搁,点了人直奔大兴。 顾潜看着雀山出门,正要去后院陪窦老夫人,就见青羽前来禀告,说是镇国公夫人有请。 来的是徐夫人身边的管事妈妈,顾潜立刻换了衣服赶去镇国公府。 一进门,便见屋里除了徐夫人之外还有一位夫人,不敢多看,连忙上前请安。 徐夫人见他倒头就跪拜,脸上的笑又深了几分,身子向前探去,伸出手来嗔道,“快起来,你这孩子,总是这样规规矩矩地,快快起来!” 顾潜还是恭敬地给她磕了头,这才从地上起来。 他在徐夫人面前一向执的是子侄礼。 徐夫人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这才道,“有阵子没见你了,瞧着又瘦了些,来,我来跟你介绍,这是兵部左侍郎陶大人的夫人,鲁夫人今日正巧在这里,你快来见见。” 顾潜一听陶大人的夫人,眼里闪过一丝惊讶,连忙上前躬身行礼,“见过鲁夫人!” 鲁夫人只是三品的淑人,哪里敢让一个候爷朝她施礼,忙要起身避让,却被徐夫人一把拉住,按坐在了椅子上。 徐夫人看了眼顾潜,转头笑着对鲁夫人道,“你都是快当祖母的人了,他一个小辈儿的礼还是受得起的!” 鲁夫人听她这么说,也看了顾潜一眼,笑里带着几分谦逊,道,“今日这是沾了夫人的光了!” 说罢,倒也稳稳地坐了下来。 顾潜似乎没听到两人的这一番动静,规规矩矩地给鲁夫人行了礼后,便半垂着眼,果真如同小辈儿一般,恭敬地侍立在一旁。 鲁夫人似乎没料到他能做到如此地步,转头看了一眼徐夫人,见她似乎司空见惯一般地跟永安侯拉家常,自己那点儿不自在也渐渐压了下去。 她又将顾潜上上下下又打量了一番,冲徐夫人客气地笑道,“候爷果然英雄少年,一表人才。” 徐夫人拉着她的手,点头赞同,“可不就是,他可是京中有名的第一公子,当年高丽使者觐见,见了他站立在圣上身旁,直接跪地惊呼天人,可是闹得好大的笑话!” 说罢,似乎又想起当时的情景,忍不住笑出声来。 永安侯相貌出众,因此闹出的笑话何止这一桩,想到自己听来的事儿,鲁夫人也笑了起来。 徐夫人笑了几声,半是感慨,半是赞赏地道,“不过男儿长相倒是其次,关键是要有才学,可说到这个,真真是让人意难平,你说,都是一样的读书习武,怎么这孩子怎就样样都比别人出挑?跟他一比,我自己生的那两个简直没眼看!” 鲁夫人听着她这真真假假的抱怨,忙上前恭维,“夫人过谦了,世子和二公子文武兼备,世人皆知,世子更是年纪轻轻便成了独掌一军的威武将军,这样的国之栋梁哪能真像夫人说的那样!” 只可惜一个早已成了亲,一个也早就相看好了儿媳妇儿。 徐夫人随意地摆了摆手,将话题拉回到顾潜身上,“那是您没瞧见,当年他不过十三四岁,便能以一敌二大胜宫中禁卫,连圣上见了都抚掌赞叹,后来更是将他调拨到自己身边,走哪儿都带着。 如今,更是将他提拔殿前指挥使,片刻也不离,他一个尚未弱冠的孩子,爵位在身,又深受圣上器重,哪里是一般人能比得了的!” 鲁夫人也跟着点头,圣上对永安侯的看重不是一日两日,满京城都看在眼里。只是,关于他的流言也不少,分桃断袖的流言至今不绝于耳。 徐夫人看出她脸上的犹豫,接着道,“这孩子好是好,就是命苦了些,没个长辈帮衬,出了什么事他也只能自己一个人扛着,可他一张嘴哪里说得过别人十张百张,前些日子,我听说外头传他不孝,对外家不慈,还说他有难言之隐,真真是胡说八道!” “这孩子,我从小看到大,虽不是我亲生的,可也算我半个儿,他有什么事能是我不知道的?为着几十年前的一点旧怨,生生将个孩子说成那样儿,竟还真有人信!连皇后娘娘都觉得匪夷所思,还让我去问问,到底怎么一回事。” 鲁夫人脸上有些热,只得干笑着道,“您说的是!” -- 第134页 顾潜听着徐夫人将他从头夸到尾,哪里还不明白这是要做什么。 兵部尚书秦大人年岁已高,早已上书乞老还乡,却被圣上留中不发,其手下左右侍郎,陶侍郎为人圆滑,能力出众,与镇国公关系匪浅,未来尚书一职大可能会落在他身上。 能与未来的六部尚书,且还是兵部尚书府联姻,与他,与整个永安侯府都有极大的助益。 若是半年前徐夫人说这个事儿,他定会顺水推舟一口应承下来。 可如今,他压下心中那一丝苦涩,抬头冲徐夫人躬身施礼,“夫人不必因此动怒,我已征得祖母同意,暂不谈婚论嫁。” 这话一出,鲁夫人脸色立刻难看起来,她今日是受了徐夫人的邀请来相看,可自己这头还没拿定主意,对方倒是直接开口拒了! 徐夫人也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愣了一下,随即不赞同地道,“到底是年轻气盛,为着几句闲言碎语,连自己终身大事都不顾了,你若当真气不过,我这就让人替你出气去。” “多谢夫人好意,确实没有成家的打算。”说罢,低下头冲徐夫人深揖到底。 徐夫人见他如此,叹口气,无奈地道,“你这孩子啊!” 第67章 二当家 沈熙全然不知翠姐儿之后还有后续, 更不知道顾潜为了她婉拒了一门好亲。 她盯着面前的酒杯,眼里全是不可置信。 璞玉满意地看着沈熙的表情,倨傲地抬了抬下巴,“尝尝吧, 看看是不是像你说得那样!” 不用尝光闻着味儿就知道这劲儿够了,沈熙小心抿了一口,果然! “大哥真乃神人也!”她毫不吝啬地夸奖。 只听她说一遍,就能酿浓度这么高的酒来, 璞玉的天分可见一斑。 “这有什么难的,不就是按你说的什么蒸馏的法子么!”璞玉嘴上嫌弃,眼里却是掩饰不住的得意。 “不过,这方子确实不错, 虽废了点功夫,做出来的酒比太湖白还澄清, 味道更是一绝, 此酒定能流传百世, 名垂青史,到时我居首功, 你也功不可没!” 沈熙讪笑, 连忙摆手,“别,主要还是大哥的功劳, 别提我, 千万别提。” 璞玉只当她又是因为沈昀, 也不多问, 直接递过来一份契书,是让她做了这醉仙居的二当家, 每年参与分成,不过分多少却是由他这个大当家说了算。 她隐约记得璞玉是提过,若是方子可行,也不白拿她的方子。她当时没当真,如今见他真弄出一个二当家来,不由得笑了起来。 璞玉却以为她笑他不实在,立刻叫起来,“这酒只是你我说好,外头如何还不知道,若是卖得好,自然皆大欢喜,若是一坛子也卖不出去,总不能让我白给你分成吧?” 她本就是白给方子,自是懒得跟他计较,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起身告辞。 璞玉还沉浸在得意中,哪里愿意放她走,一把将她拉坐下,“那么着急回去干什么?我可是听说了,你爹如今可是自顾不暇,压根儿不会管你,倒不如陪我好好品品这琼浆玉液!” 见他执意相留,再加上府中确实安稳,沈熙也不推辞,顺势坐了下来。 两人推杯换盏,就着酒,说了一箩筐酿酒的话儿,不多时都有了几分醉意。 沈熙正在给他倒酒,忽听得他说,“今日乃是我娘的忌日。” 她听了这话,正要劝他两句,忽地头皮一阵发麻。 外头说三皇子乃是皇后所出,皇后还好好的待在皇宫里,他怎么倒说出忌日两字来! 她将自己的杯子挪了挪,今日可不同往日,还是谨慎些,再口出狂言,神仙也救不了她。 “她是活生生地将自己烧死的,就在我眼前,她还想拉着我一起。最后,却又将我推开,不是因为舍不得,而是,黄泉路上她不愿我相伴。” “我是她的儿子,更是她的仇人。” 璞玉的声音缓缓响起,似回忆,又似忏悔。 璞玉的娘唐玉卿乃是江南商户之女,本已有了意中人,只因对方家贫,便约定待对方中举后便上门提亲,谁知,父母为了家族前程,直接将她送进了宫。她千般求饶,百般寻死,依旧成了后宫中为数不多的妃嫔之一。 圣上是个明君,并不沉溺女色,却因她颜色好,性子清冷孤傲,反倒起了几分兴趣,特意将她安置在了向阳殿,又源源不断地送去奇珍异宝,博她欢心。 唐玉卿却丝毫不为所动,她恨父母重利寡情,更恨圣上毁她姻缘,坏她贞洁,甚至谋划着与圣上同归于尽。 计划自然没能达成,她却被送进了冷宫。可等入了冷宫,才发现自己竟怀了身孕。 她恨透了圣上,又怎愿意生下他的孩子。当即关起门来折腾,偏偏肚里的孩子如顽草一般牢牢抓着她,任凭她跳蹦捶打,始终安然无恙。 圣上本就对她有气,听闻此事,更是厌恶,直接让人封了冷宫,让她自生自灭。 因为圣上的这番举动,唐玉卿反倒安静了下来,不光不寻死,还想法儿地求活,最后还安安稳稳地生下了璞玉。 只是,孩子生了,人也疯了。 她不记得自己进了宫,还如怀春少女般终日盼着她的心上人上门提亲,刚生下来的孩子也不管,全由冷宫里的一个老太监小心照顾。 当她总算明白自己的处境,知道自己有了儿子后,璞玉的处境却变得更糟。 -- 第135页 老太监一个不注意,她就用针扎,用水烫,在儿子凄厉的哭喊声中桀桀怪笑。 等璞玉再大些,她的疯病似乎好了一些。 清醒时,她便拿着一双凤眼恶毒地看着他,直到他害怕,跪在地上求饶,她这才勉强放过。 疯了时,依旧不管不顾地追着打,打得他头破血流,打得他不再动弹,她却在旁边拍手欢笑。 可一转眼,她又会搂着他,抱着他,亲声呢喃,心疼地替他擦拭伤口。 她告诉他,他没有爹,他的爹被外头那个男人害死了,还告诉他,他一定要好好将自己藏起来,别让人看见,若是被人发现了,自己和他都活不了。 璞玉七岁那年,她将攒下的灯油尽数浇到了身上,燃起火苗,似飞蛾扑火,又似凤凰涅槃。 “你可知,我本可将她救下,却眼睁睁地看着她没入火光之中,那一瞬,心里竟隐隐地有一丝高兴,你说,我是不是也是疯了?” 璞玉转头看向沈熙,轻笑出声,接着,又低下头去。 “或者,我本就是地狱恶鬼,这一生注定无亲也无故,踏着罪孽而来,终将伴着罪孽而去。” 沈熙看着他,一时无言。 他虽身份尊贵,却生如弃子。那样小的年纪,独自面对亲生母亲的冷漠,威胁以及虐待,而至高无上的父亲对此却不闻不问! 听说他从不踏出醉仙居的大门,如今倒是可以理解了。 她伸手去握他的手,“大哥莫说这样的话,你母亲自己选择了那条路,与你何干。再说,没人生而有罪,你更不是恶鬼。” 璞玉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细长的手指柔软无骨,棕黄的皮肤下青筋清晰可见,温暖得如同冬日的暖阳。 他很想回握过去,却一动也不敢动,生怕自己一动,这如幻如影的美好便会再次破碎,转眼消散不见。 她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反应过来,忙将手收回。 璞玉看了看空了的手,慢慢填满的心瞬间又空塌了下去,他轻轻扯了扯嘴角,伸手给自己斟了一杯,仰头一饮而尽。 他这个疯子的儿子,弑母的恶魔,胆小懦弱的可怜虫,又怎么会有人真心相交。 不,不会,他不配! 耳边却传来沈熙肯定的声音,“再说,你也不是孤身一人,你还有肥叔,还有我。” 璞玉转过头来,定定地看着她,灰败的眸子渐渐燃起火光,可很快,那点亮光又渐渐消散下去,他笑了笑,没说话。 她叹口气,知他又想起了顾潜,也不再说话。 半晌,璞玉的声音才重新响起,“当年,这话他也说过。” 她心中一叹,如今倒有几分理解他当年对顾潜的痴恋了。 十岁不到的孩子,从小生活在惶恐不安之中,冷不丁地被人从冷宫接出来,兄长们冷嘲热讽,姐妹们玩笑捉弄,下人明面上恭敬,背地里轻视糊弄,内心的恐惧更甚从前,只得将自己彻底孤立成一个怪人,才能获得一丝的安宁。 可到底是个孩子,哪里不渴望有人关爱,有人陪伴?顾潜的到来,给了他最大的安慰,用他自己的话来说,那七八年的时间,是他这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他愿意用余生的全部换那时的一刻。 可惜,终究不能回头。 看着他,她忽然有些不敢确定,他到底是真的爱恋顾潜其人,还是贪恋他带给他的那一份依靠和温暖。 沈熙难得清醒地从醉仙居出来,老掌柜将她送到门口,恭敬地立在门口,直到看不见人影,这才转身关上门。 一进府,就见金戈迎了上来,“公子,石爷找您,说是有重要的事要禀告。” 她来不及换衣服,直奔东跨院。 东跨院里安静地如同后院,沈熙一眼就看到了瘦了好几圈的王全,眼睛一亮,立刻高声喊道,“王叔!” 王全连忙起身行礼,连称不敢。 石奎却面色凝重,吩咐人守好院子,这才对沈熙道,“公子,容娘子的死应该就是楼妈妈所逼,不过,她的父亲却有些不对劲。” 沈熙之前便听顾潜说过这事儿,是以早有准备,也不吃惊,等着王全解释。 王全当即将这几个月查到的事情详细地说了一遍。 汤容的死没什么新的发现,若没有意外,应该就是楼妈妈逼迫这才导致她走投无路,自绝了事。 至于名籍上的变动,他们查到给汤容改籍的乃是教坊司的一个老乐工,名唤俞娘子。 据她交代,当年是一个带着幂篱的女人找上她,自称是汤容的姑姑,给了她两根金簪,让她按自己说的改了汤容的名籍。 但是,他们后来查到,汤容父亲汤明泉只有兄弟二人,压根儿没有什么姑姑。 他们不放心,又去查楼妈妈,却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或者说人。 花楼的门子回忆说,楼妈妈死当天,楼里来了个一身黑的人。 虽然上下遮得严严实实,只露了一双眼在外头,可他还是一眼就看出那是个有一定岁数的女人。 本以为这人是来闹事的,他还特意留心了下,谁知,她坐了大约一刻钟的功夫便走了。 之后他便将这事儿扔到了脑后,直到他们打听,这才想起来。 她皱了眉,相隔十几年,都有一个遮了头脸的女人出现,只怕不会是巧合。 -- 第136页 石奎也点头,“说不得就是同一个人!” 第68章 求娶 王全也是觉得有蹊跷, 便又去查当年汤家获罪的事情。 通过汤家曾经的邻居所言,汤明泉并不是本地人,乃是二十年前才到了上元。 到了上元没两年, 也不知他走了什么门路, 他竟成了衙门里的主簿,一家子就搬到了县衙。 谁知,没过几年,他就因收受贿赂勾连官司被官府抓了, 直接判了个死刑,他的夫人则当天就投了井。 被问到汤明泉到底是哪里人时,邻居们却都摇起了头,只一个年纪稍轻的妇人犹豫着道, 曾听汤家的姑娘提过,说她以前住的地方出了城就是沙子, 名字却叫大河。 王全一听大河便觉得奇怪, 全大周叫大河的地方不少, 可刮着沙子的据他所知只有一个,那就是西北军事重镇大河驿。 二十多年前, 边疆不稳, 大河驿上的百姓早就迁到了几百里外的永州,留下基本都是戍边的将士及其家人。 汤明泉他一介书生,却带着妻儿定居在哪里, 怎么想怎么不对劲。 等将汤明泉受贿案查清楚, 他立刻快马加鞭去了趟西北。 可是, 没找到汤明泉, 却找到一个叫杨成的人,年纪跟汤明泉相仿, 也有个说着江南口音的夫人和个十来岁名唤蓉蓉的女儿。 至于这杨成,大河镇还有老军户记得他,是个斯文的教书先生,听说本是江南人氏。 因为二王叛乱,带着夫人一路逃到了大河镇,还在这儿生了个女儿。 大周大举进攻北蛮时,他将妻女送走,自己投身进了军营,听说后来被永安侯挑中,放在身边做了个谋士,突儿兀都一战,便死在了荒漠中。 石奎看着沈熙,神情激动。 “公子,当年突儿兀都之战处处透着蹊跷,顾勇行事也不合常理。这杨成从大战中活下来,却隐姓埋名远走江南,看来,当年真是另有隐情!” 沈熙看着他,心中一叹。 那场战事于昌平候府来说,是天大的灾祸,不光死了寄予厚望的下一代掌舵者,还改变了这府里很多人的人生轨迹。 报仇心切的昌平候因不听圣令,擅自带兵追敌,在外辗转三月,回朝后便被革职反省,最后连兵权都被夺走,彻底成了闲散人。 想当年,沈远柱身中数箭,却单枪匹马于几百人的包围中将当时还是四皇子的圣上救了出来,是何等的英勇盖世。 圣上初登大宝,朝中多有不服,再加上二王叛乱,南方大旱,一时间朝堂内外人心惶惶,又是他持刀立于殿中,不惜背上骂名也要力挺,随后散尽家财捐粮捐物,又带兵南下,四处征讨叛军。 战事平息,他已一介平民之身获累世侯爵之耀,掌管八十万大军,权倾朝野,门庭若市,又是何等风光。 可惜,世事变幻,人生无常,战事成就了昌平候威名赫赫,也让他折戟沉沙,彻底退出了权力圈。 老夫人因痛失长子,哭瞎了眼跪断了腿,从此再没能走出这座候府。 昌平候次子沈瑄,因自幼同兄长亲厚,得知兄长战死,又亲眼看了沈昭那看不出人样的尸身,一时迷了心智,足足养了半年才有所好转。 可惜,人虽清醒了,却像是变了个人,从此再不提刀舞枪,苦读几载后,勉强中了个同进士,便干脆自请外放,再没回过京师。 就连石奎,也因不满圣上对候爷的处罚,干脆辞了官,心甘情愿地做起了候府护卫。 整个昌平候府就此衰败萧条下去,再没了往日的烈火烹油,繁花似锦。 如今,知道那场战事可能另有内情,这候府众人哪里愿意放过,恨不得将当年的事情立刻查个水落石出,找出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可若要查,那就不是一日两日的功夫,沈熙自觉是当天和尚撞一天钟,说不定明日一睁眼,秘密被揭开,自己就成了候府的耻辱与弃子。 自身尚且不保,她又何必趟这趟浑水。 再说,害二娘的凶手已经查明,虽不是出自她的手,可楼妈妈终究是死了。不管这背后有何隐情,至少也算是替二娘报了仇。 她垂下眼眸,轻声道,“石叔,这事儿,要不还是等祖父回来再定夺吧。” 石奎没料到他会这么说,侯爷的去向其他人不知道,三公子肯定猜得出来,等侯爷回来,那得耽误多长时间! 他只当他年纪小,一时被吓住,不知这件事的重要性,自然也不再多言。 送走沈熙,他立刻调派人手,一面让人往北去给候爷送信,一面命王全休息些时日,继续顺着杨成这条线查下去。同时,再让人去查当年永安候部下是否还有其他幸存者。 沈熙既然拿定了主意,自然冷眼旁观,不发一言,可在面对老夫人时,到底存了一丝愧疚。 沈昭的战死对她而言,只是一段令人惋惜的过往。对于老夫人而言,却是痛彻心扉的失子之痛。 这么多年,老夫人耿耿于怀,一直想要个真相,想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她的孩子又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有那样的惨状。 她叹口气,说到底,她还是没有真正让自己融入这座巍峨的府邸。 顾潜听说王全回来了,精神一振,迫不及待地想要见上沈熙一面。 他已有大半月没见到沈熙,知道她给宋牧亭解围,与璞玉把酒言欢,快刀斩乱麻整顿了她父亲的后院,甚至还怂恿自己的嫡母二嫁,独独没有与他的交集。 -- 第137页 站在一墙之隔的院子内,他很想翻身过去,去问问她,可改变了主意? 还想告诉她,自己愿同她共白头,同赴死! 沈熙却不在府里,长生突然送了消息,说是宋先生要回乡定亲。 她一听这话,惊得如同亲见七月飞雪,哪里还坐得住,连忙牵了老白,直奔城外。 素斋里喜气洋洋,宋牧亭红着张脸不停地冲着大伙拱手作揖,脚下放着包袱,箩筐和竹篓,大大小小足有七八个。 见沈熙进来,大伙儿忙围了上来,争先恐后地告诉她这件大喜事。 昨日傍晚,有个大兴来的人找到了素斋,传来宋牧亭他娘的话,说是他娘在家里给他张罗了门亲事,让他回家见见丈人未婚妻,择个日子把亲给成了。 大伙儿知道了都替他高兴。素斋里光棍不少,一辈子没媳妇也正常,可宋先生识文断字,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样样儿都懂,这样的人怎么能跟他们一样呢! 这不,果然就有人上赶着来做亲,还是有上百亩地的殷实人家,光嫁妆银子就能带过来四十两,更不要说其他的东西了! 陈掌柜听完来人的夸赞,连说了三个好,比自己儿子娶亲还高兴。 一大早,他就亲自带着人下山采买,半匹粉底红花绸子布,半匹雪白松江布,一对儿小指粗的绞丝银镯,二十斤的白糖,二十斤猪肉,外加两条一尺来长的大青鱼,既体面又实惠! 菊嫂又给他煮了一锅豆子豆干卤蛋,给他带回去招待客人。 沈熙听着他们叫着,笑着,脸上也跟着浮起笑。 等人散了差不多,沈熙这才走上前,笑容有些僵,“恭喜宋大哥,不过,怎会如此突然?” 宋牧亭从昨日起,这脸就一直热着,这会儿见大伙儿都散开了,浑身一松,却还是有些不好意思。 “说是听人介绍,母亲也觉得好,便应下了。” “成亲这么大的事,这么突然,宋大哥还从未见过。”沈熙有些无语伦次。 宋牧亭却没注意到,也顾不上,“母亲既然说好,那,定然。” 他一想到同乡口里的女子,长得好,人也能干,不由得脸更红了,话也不好意思再说下去。 沈熙看着他,死死握紧拳头才没让自己落下泪来。 她的小院还没来得及修整,陪她相守的人却成了别人的相公。 她虽谈不上对宋牧亭有多少感情,可这一刻,却像是丢了自己挚爱了一生的情人。 她将鼻尖的那股酸意压下,抱拳拱了拱,转身飞奔出了院子。 顾潜还没到山下就见沈熙迎面拍马而来,转眼又从他身边疾驰而过,只留下一股淡淡的草木香。 他立刻掉转马头,追上前去。 铁柱从后面赶上,一见这情形,忙挥鞭上前去拦,墨棋立刻横在中间,两人当即在路上动起了手来。 沈熙一路狂奔,入了城门,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或喜或悲,或来或往,却不知自己从哪里来,又该去向何处。 她想要的从来就握不住,二娘不在了,自己一眼挑中的相公也没了,还有什么是自己的? 忽然,她想起她的小院,像是在黑暗中找到了前行的方向,吆喝一声,扬鞭飞驰而去。 顾潜跟在后头看着她停下,正要上前,转眼就见人又策马狂奔,卷起一阵惊呼。 他眸子一沉,脸也跟着黑了下来。 那宋牧亭不过定个亲就让她如此失态,难道当真是用情至深了? 一想到这个,他就恨不得掉头杀了宋牧亭。 他一边紧盯着前面的人,一边小心避让两边来往的行人车马,丝毫没注意她的方向不是候府。 他一路追到了二郎巷附近,转了一圈,远远看见一匹马孤零零地立在那头巷子里,皮松肉塌,身上的毛色更是参差,正是沈熙那老马。 他忙跳下马,左右查看了一番,果断翻进了一旁的宅子里。 院子空旷无比,草木横生,被他惊起的鸟儿转眼又落到了另外一边,闲适地在树枝间来回跳跃,几只野猫忽地从草丛间跃起,转眼又不见了踪影。 一看就是荒弃很久的宅子,不知她为何来了这里。 虽没见到她的人,他却本能地知道她就在这里。 他抬脚朝着不远处的正屋走去,门大开着,里头依旧空荡荡,地上落了一层厚厚的灰,上面那一串脚印清晰可见,他忙顺着脚印上前。 穿过正屋,绕过垂花门,他一眼就看见了背对着他,孑然独立的沈熙,那样瘦弱单薄的背影,放在这处荒凉的院子里,让他也跟着生出几分悲凉来。 他疾步上前,一把将人从池塘边上拉开,“别想不开!” 沈熙还沉浸在自己的幻境中,冷不丁被人这么一拉,目光有些迷离,“什么?” 顾潜看她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既心疼,却更气恼那宋牧亭。 “他一个马上要成亲的人哪里值得你这般伤神?” 沈熙这才清醒过来,她一把甩开顾潜的手,揉了揉被勒疼的手腕,问道,“侯爷又是怎么到了这里?” 顾潜随着她的动作看过去,见那细细的一节手腕果然红了一片,正暗恼着,忽听她这么问,顿时哑然。 他该怎么说?说自己是路过,不对,说自己找她有事?也不行。 -- 第138页 沈熙看着他憋红了脸,也没能挤出一个字来,眉头渐渐隆起,脚下微动,手也朝着腰间摸去。 “我要娶你!” 第69章 联手 那声音, 如平地起雷,如裂石穿云,惊得满塘的野鸭一阵扑腾, 慌忙远远逃开。 沈熙也被他吓了一跳, 随即轻笑出声,他这哪里是求娶,倒像是威胁。 她看着呆楞在原地的顾潜,眼里的玩味渐浓。 原来, 不是她多心,这人还真对她起了心思,怪不得之前看她的眼神那么吓人。 不过,他这份心思, 到底有几分出自真心,又有几分是因为那莫名其妙的负责, 抑或还有其他的原因? 不过, 不管什么原因, 这自大的男人总归有进步,没再说抬进府府里的话来。 顾潜也没想到自己竟就这么说出了口, 一颗心顿时乱跳如擂鼓, 可看着眼前这个堪堪到他下巴的女子,脸上没有半点儿被人求娶时的娇羞,却带着审视和怀疑的笑, 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就像泡影一般顿时被戳了个精光。 他又羞又愤, 脸也刷地红了起来, 干脆利索转身, 几个跃起之后消失在了院墙后。 沈熙正琢磨着怎么开口,就见那人两眼一闭, 转瞬便没了踪影,不由得一呆,随即大怒。 他这是耍人玩呢! 不过,因为顾潜的这一打岔,她那一肚子的哀怨幽思倒被打消了大半。 顾潜一口气奔出几条街,这才想起自己的马忘在了巷子里,又是一阵恼,犹豫一瞬,到底回头。 见沈熙的马还老实地站在巷子里,脑子里又想起刚才的事来,脚下一顿,脸又烧了起来。 他左右看了看,见没人,这才快步上前,解了缰绳,逃似地飞奔出了巷子。 青羽见他黑着个脸,又是一个人回来,连忙吩咐小厮散开,自己也远远地立在廊下,等候吩咐。 顾潜一个人关在了屋里,想了半日也没想明白,自己怎么一见沈熙就哪哪都不对劲,明明是想解释,怎么嘴里竟会蹦出那样的话来? 还有,话既然都说出口,又为什么要跑? 想想自己那没头没脑的话,再加上那莫名其妙的反应,他一拳砸在了桌案上! 情字一事,果然害人! 青羽站了近半个时辰才听得里头的召唤,忙低头躬身进了屋。 站了片刻,却没听到吩咐,他偷偷掀了掀眼皮,见候爷满脸不自在,想说又犹豫不决的模样,忙主动开口,“候爷,雀山说,石奎让人打听当年阵亡将士名录,让我来问一句,要不要让人拦下?” 他的脑子瞬间清明起来,王全回来不过两日,昌平候府就着手查阵亡将士,难不成死掉的人还有什么蹊跷? 他低头沉吟片刻,立刻吩咐道,“让他们查!” “另外,让人去给石将军传个话,就说我有要事相商。” 青羽惊讶地抬起头,看到候爷眼中的郑重,立刻低头应下。 等了片刻,他正要躬身退下,就听侯爷咳了一声,低头翻了翻手边的书,道,“去打听打听,怎么博女子欢心。” 青羽一愣,随即大喜,他就说他家候爷没毛病! “爷,您等着,小的这就打听!” 他转身就往外跑,就听顾潜又在后背叫住了他,连忙停住脚,目光灼灼地看过去,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笑意。 顾潜被他看得脸上又是一热,低声喝道,“动静小些!” 青羽伸手在脸上摸了一把,再拿开,又是往日那个不苟言笑的青管事。 石奎看着眼前来传信的人,半天没回过神来。 他看了眼一旁的心腹,这才挥了挥手,“去回你们候爷,就说我没什么话要跟你们他说!” 来人不敢多话,抱了抱拳,转身退出门外。 可不过一刻钟的功夫,他又收到了一封顾潜的亲笔信,打开瞄了一眼,人便腾地一下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他将信揉了揉,一把扔进嘴里,转身拿起一旁的衣裳,朝西跨院走去。 石奎站在杜御史家的亭子里,看了眼顾潜,冷笑道。 “我竟不知候爷跟杜御史交情匪浅!” 杜御史家跟昌平候府一墙之隔,多年前,因候爷在府中操练护卫声音震天,他便上书状告候爷拥兵自重,暗中豢养私兵。 虽圣上一笑了之,候爷却气不过,一拳将他的门牙给打飞了。 从那以后,杜御史见了候爷便如同老鼠见了猫,再没了当初那副趾高气扬,高人一等的清高模样。 杜家也一度放言要搬离了这槐树胡同,老夫人也等着他卖宅子,好将自家的院子扩一扩,这一等就是二十多年,谁曾想,杜家倒是搬了,宅子却成了对门的了。 顾潜听他说这话,却想到了别处。 自从听说沈昀要与沈熙断绝父子关系,他便寝食难安,心里盘算着,总不能让她一个女子真到了无处可去的地步! 他挑来挑去,觉得还是杜御史的宅子最合适,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翻个墙就能见到人! 只是,他没想到沈熙早给自己找好了退路,不光开铺子收乞丐占地盘,还早早给自己选好了相公,买好了宅! 石奎见他不说话,也不管他又打得什么注意,开口道,“候爷叫我来,还是先说说那件事吧,顾勇他真的不是自尽?” -- 第139页 听石奎对自己的父亲直呼其名,顾潜却半点儿没动怒,他看向对面的人,肯定地道,“家父确实是被人所杀,且还伪造了遗书!” 当即就将顾勇被杀前后的事细细说了出来。 石奎本就怀疑,如今听了他的话,心中一跳,却还是皱了眉,“光凭这两点似乎并不能断定当年那场大战就有蹊跷。” 顾潜将手边的一个匣子推到了他面前,“听说石将军想要查当年阵亡将士名单,这里便是!” “先父帐下总计四万一千八百人,除了在原地守候的一百二十名伙夫马曹,四万一千六百二十名士卒无一人生还,包括贵府先世子。 剩下的一百二十名虽没参战,可第二日就又遇上了北蛮军,最后整个营地连人带粮草全部被烧毁,只逃出来十二人。” 他抬起头,看着石奎,神色端凝,“这十二人当中,有负责粮草的小官,有大字不识的伙夫,侥幸逃得一命,安然回京之后,却因各种意外陆续身死!” “有的是失足落水,有的是跟人冲突斗殴致死,有的则是多年伤病加重致死,不一而足,可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死因毫无破绽,就跟家父的死一样,外人根本察觉不出异样。” “死得最早的一个就是那个负责粮草的小官,距离家父被杀不过五天,最晚的一个则是四年前,是在我们找到他人之前一天,因醉酒失足落水而死。” 石奎脸色也难看起来,如此看来,他们猜想的没错,当年的事情果然不简单。 他们一直以为是顾勇立功心切,急于求成才冒险改变计划,事后又害怕罪加一等,这才迟迟不愿开口。可如今看来,从头到尾都透着不对劲。 当年侯爷就曾夸过顾勇踏实稳重,在加上永安侯府因为二王叛乱的事受了多年冷遇,难得有一次出头的机会,顾勇又怎会急功近利拿几万精兵冒险求贵? 再者,他当时又是如何得知北蛮改变行军路线,要绕道偷袭的事? 还有,他当时两天一夜到底去了何处? 当时的疑点如今再提起,依旧是谜团,可知道他是被杀之后,这些谜团就都成了一个巨大阴谋上的一环,环环相扣,解开了,便能还那四万英魂一个公道。 “去年,偶然发现家父被杀前曾派人找过一个叫汤明泉的人,只是派出去的人一直没有回来,后来家父突然身死,这事儿便一直没人知道。 在下知道后,辗转一年多,这才在应天找到这个汤明泉。只不过人早死了,连他唯一的女儿也在我们去之前上吊自杀了。” 石奎见他目光看过来,知道他们派人去应天的事情怕早就被他知道了,心思转了转,便也点头承认了。 顾潜一听汤明泉竟还有另外的身份,且还是他爹的谋士,心中一沉,当即让人叫来雀山。 雀山听完这事儿,身上立刻冒出了一层冷汗,跪倒在地请罪,“属下失职!” 他们在应天府整整查了半年,什么都没找到,昌平候府的人去了一个月就找到线索,这,怎么都说不过去。 顾潜见他请罪,倒是缓和了声音道,“起来吧,这事与你无关。” 他不该怀疑雀山,且不说雀山他们是同他一起长大,心性脾气皆都熟知,就说雀山的父亲当年也死在了塞外,他又怎会在这事上掉以轻心。 雀山却不明白,怎么与自己无关了。 石奎看了他一眼,眼底的疑虑更重了。 之前没有细想,如今看来,时隔二十年的消息,他们打听得也太顺利了,简直就像别人特意送上门的一般。 两人对视了一眼,心中皆是一凛。 到底是什么人,一手策划了当年的惨剧,又陆续杀了活下来的亲历者,还时刻注意着他们的动静,拦着永安侯府,却将消息透露給昌平候府,这人到底要干什么? 顾潜犹豫半刻,还是开口道,“不知石将军有没有问过三公子?” 石奎看了他一眼道,“候爷客气了,在下如今乃是一介平民,早已不是什么将军了,候爷唤我老石便可。” 顾潜想起这人乃是沈熙的师父,哪里真敢这么放肆,沉吟一下开口道,“石将军当年勇冠三军,便是布衣,也不能抹掉当年的功绩,您若是不介意,日后便唤您一声石叔。” 石奎斜眼看过去,侯府中,侯爷老夫人叫他老石,几位少爷唤石师父,其他人则尊他一声石爷,叫他石叔的,只有沈熙一个! 他想起两人之间的传言,一张黑脸立刻挂了下来,“我家三公子又跟这事儿有什么关系。” “汤容乃是汤明泉独女,虽说她的死跟老鸨脱不了干系,可还是有疑点,那个户籍册就是最明显的一个。若是她的死没那么简单,那是不是说明她也有非死不可的理由?” 石奎一听非死不可的理由,立刻想到了汤明泉和之前的那十几个人,皱起眉来。 “若是汤容知道了什么或者手上有汤明泉留给她的东西。” 石奎立刻明白过来,随即反应过来,一巴掌拍到桌上,“这么说,之前你就是为了汤容的遗物才缠着三公子不放?” 顾潜没想到他突然提起这事来,既不好说是,也不好说不是,一张脸顿时涨成了猪肝色。 沈熙在荒宅里又消磨了半个时辰,这才慢悠悠地牵着老白回了候府,还没进府,就见铁柱从后头冲了上来,见她安然无恙,这才松了口气。 -- 第140页 沈熙冲他歉意地笑了笑,却也没多解释。 回到府里,她便让人叫来牛二,让他即刻带人去大兴。 顾潜明显是知道她对宋牧亭的心思了,问题是他怎么知道的?还有,他人还没上山,又是如何得知宋牧亭要成亲了? 再想想那个翠姐儿,还有后来的小官儿,沈熙不得不怀疑起来。 这一怀疑,她又有些高兴起来,若是真是别人做的局,宋牧亭这亲事能不能成就是两说了! 她焦急地等着牛二的消息,不成想却先迎来了璞玉。 第70章 送礼 这是璞玉第一次来昌平候府, 也是他出宫后第二次走出醉仙居。 他像个真正的酒铺掌柜一样,穿着体面而不富贵,面容和善而不谄媚, 微微躬着身子, 谨慎而又带着几分得意地走在人群中间。 人群的目光匆匆而过,甚至都不曾在他身上停留,没有冷嘲热讽,没有眼里藏刀, 他的呼吸渐渐放松,僵直的背也慢慢挺直,他这才真正相信沈熙那句。除了你自己, 没人在乎你是美是丑,更不会在意你做了什么。 他在墨新斋的门前驻足。 他从二楼的窗口常看到墨新斋的少东家指桑骂槐, 却看不到对面的翰古轩反唇相讥, 他转过头去, 总算看到了翰古轩的牌匾,像肥叔说的, 两家从牌匾到门头, 再到里面的格局都出奇的相似。 这两家是对亲兄弟,先是为了家产对薄公堂,后又因生意大打出手, 即便闹成这样, 却都还挤在祖上留下的狭小破旧的老宅, 日日面对面, 谁也不愿搬走,只因他们父亲曾说过, 老宅旺财! 他加快脚步走到前头去,在巷子口看到了桂嫂的馄炖摊。 摊子前一手端碗,一手捞面,还不忘招呼客人的应该就是桂嫂,样子比想象中的更老态一些,却一看就知道是个能干的。 肥叔说,桂嫂的馄炖一绝,他虽没吃过,可常听肥叔说,自然也就信了。 桂嫂她男人四十多,还在书院读书,是远近闻名的老童生,家里老娘饿死了都顾不上,一心只想着科考入仕。 桂嫂子没法,出来摆摊儿挣钱,积攒了十几年这才盘下这么半截儿门面,一家老小这才过上几分安稳日子。 他一家一家地看,挨个地打量,将脑子里听了千儿百回的名字和眼前的景一一对上号,回想着肥叔告诉他的那些家长里短,嘴角渐渐露出笑来。 耳边听来的,总是不如他亲眼看过的,那样得鲜活,那样得生动。 他隐隐有些激动,又有些兴奋,像是发现了一个新奇的玩法,迫不及待地去找下一个目标。 站到昌平候府的台阶下时,他才发现,自己竟然可以走这么远的路,他拭了拭额上的薄汗,拦下肥叔,一步一步上前。 “这位大哥,烦请您通报声,醉仙居的璞玉求见贵府沈三公子。” 他从袖中掏出一张拜帖来,冲着守门的小厮躬身施礼,双手奉上。 守门的小厮听他说醉仙居,看了他一眼,又朝后头的老掌柜看了一眼,接过帖子。 “原来是璞掌柜,还请您先在这儿稍坐片刻,我这就替您通报!” 璞玉道了声谢,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在长凳上坐了下来。 老掌柜站在他身后,低眉垂目,看不出表情,拢在袖中的双手却颤抖地厉害。 出宫前,主子将自己困在向阳殿,出宫后,他把自己锁在了醉仙居,如今,他总算愿意出来了! 沈熙远远就见璞玉一身簇新的宝蓝直裰,半侧着身子坐在长凳上,微低着头,客气地跟门房小厮寒暄,不时偷偷朝着门里张望,跟以往等着召见的铺子掌柜没什么两样。 她嗓子眼一阵发紧,是她大意了,以为这位主儿不会离开他那蜗牛壳,没成想今日竟舍得出来了! 她急急小跑上前,却见璞玉一脸欣喜地冲她恭敬施礼,“三公子!” 沈熙脚下一个踉跄,一手扶门一手将他扶起,高声道,“大哥来怎么不提前跟我说一声,我也好出去迎一迎,累得大哥在此等候,是小弟的不是了!” 她又转头冲着门房呲牙,“瞧好了,这位可是我的义兄璞大掌柜,日后见了可得敬着点儿,若让小爷知道你们还敢将人拦下,小爷立刻卖了你们!” 璞玉由着她张牙舞爪,心里舒坦,脸上却一派大度,“区区小事,二弟不必苛责。” 沈熙转脸笑着伸手请他先行,他却不肯,最后两人携手,一齐进了大门。 一路上的兄友弟恭一直持续到进了宣武阁,院门一关,璞玉那副恭敬小心的模样立刻消失。 扇子唰地被打开,他踱着步子四下打量了下,嘴角越拉越低。 “这院子位置倒不错,就是小了些,朝向也不好,冬日可不好过!” “没树也就罢了,怎么连棵花也不摆?这墙角的太湖石,粗笨得像个酒坛子一样,哪里还有半分雅!倒不如不摆!” “你一个武将家用什么黄花梨,不怕小鬼找上门来吗?趁早换了!” “嘿!说你们是武将,果真没错,这副秋日荆溪图可在我手里呢,你这儿竟然还挂了一幅,挂得倒是半点儿不心虚!” 沈熙见他不客气地将她院里的东西都点评了一番,偏偏一个字儿也反驳不了。 见他还要朝着内室走,忙拦在了前头,将他拉到桌前坐下,脸上堆起笑,问道,“大哥怎么今日有空来我这儿了?可是有什么事?” -- 第141页 璞玉却答得随意,“没事,就来看看你!” 他点了点内室,“怎么?里头还藏着什么宝贝不成?” “大哥说笑了,我这儿能有什么宝贝,不是怕您转一圈,我日后连个睡觉的地方都没了吗?” 璞玉看了她一眼,哈哈笑了两声,这才正色道,“听说你昨日在街上失魂落魄的,后面还跟着顾潜?” 她一个激灵,就差举手发誓,“我跟他半点儿关系也没有!可不知道他在后面!” 璞玉盯着她看了会儿,突然转开眼,笑道,“谁问他了,我是问你!” 他又转头看了她一眼,“出什么事了?” 她一摆手,满不在乎地道,“没什么,一个朋友要回乡,有点儿舍不得罢了。” 璞玉鼻孔里哼了一声,“出息!又不是三岁小儿,竟为这么点儿小事难过!” 话说到一半,又突然闭了嘴。 屋里里一时静了下来,沈熙正要开口,就见璞玉一下子站了起来,挥了挥手里的折扇。 “走了,明日去我那里一趟。”说罢,人已踏出了门槛。 皇宫里,崇文帝听着来人的禀告,也惊了惊,转头看向太子。 “真出门了?” “回父皇的话,确实出门了,还闲逛了一上午,接着便去了昌平候府。” 崇文帝脸上带出笑来,“去找那个沈熙?” 他记得沈熙,为了他,老沈还在他面前耍了花枪。 “是,听说两人拜了兄弟,四弟的铺子如今也记到了他的名下。” 崇文帝低头嗯了一声,看不出脸上的表情。 第二日,不等沈熙出门,老掌柜就带着人上了门。 她看着源源不断往院子里运的假山奇石,名花珍草,桌椅屏风,字画古玩,惊得舌头都要打结。 “肥,肥叔,这是做什么?” 肥叔恭敬地冲她施了一礼,“回三公子的话,这是公子吩咐让我送来的。若是看着哪样不顺眼,您说一声,这就给您换了去。” “不,不,这我不能收,您让人先抬回去,算了我也不让您为难,我这就跟您一道去找大哥说去!” 说罢,她就要朝外走。 老掌柜忙拦住她,“三公子,您别急,先听小老儿说一句。” 她停下来看向老掌柜,就听他压低了声道,“公子是个可怜人,从小就是一个人,好不容易有个贴心贴肺的,谁知,却是个狠心的!” 说罢,他恨恨朝地上啐了一口。 “您对公子的好,小老儿也都在眼里,记在心中,别说这点儿东西,您就是要天上的星星,老奴为了主子,也能替您给摘喽!” 老掌柜越说越激动,沈熙却吓得心惊肉跳,面色惨白。 造孽了,她干什么为省几十两买了那处宅子,平白让自己惹上这么一个大麻烦! 她回头看看身后的热闹,再看看面前目光灼灼的老掌柜,一把拽住他的胳膊,“走,去找大哥!” 醉仙居里,璞玉听完沈熙的话,一张脸从春日瞬间变成了寒冬。 “你是嫌弃东西,还是嫌弃人?” 沈熙那敢说实话,忙高声叫屈。 “知道大哥你是为了我好,可您这么大张旗鼓地送东西,您让人家怎么看我们侯府?怎么看祖父祖母?我爹虽说要将我赶出家门,可我祖父祖母对我可是这个!” 她竖起起自己的大拇指,颇为得意地道,“我可不能光顾着自己享乐,把他们的脸面丢给众人踩,那可不是我沈三的作派!” “再说,我那院里虽寒碜了些,可架不住我觉得好啊,您别忘了,我从小可是在外头长大的,漏雨的屋睡过,缺腿的桌趴过,钻过狗洞,爬过坟山,哪里还在乎假山瘦不瘦,屏风隐不隐,说实在的,只要床上没虱子,饭里没蛆虫,就是美日子!” 璞玉被她说得脸越来越黑,最后连虱子蛆虫都出来了,再也忍不住,唔地一声侧过身捂嘴弯腰下去。 老掌柜忙端着个漱盂蹲到他跟前,一边帮着他顺气,一边连声吩咐丸二端茶,拿帕子。 沈熙扎着手在旁边团团转,满脸担忧,“哎呀,大哥,你这是怎么了?可是吃了什么东西坏了肚子?肥叔!这可怎么办?” 见丸二端着杯子来,她一把抢过,就要往璞玉嘴边送。 璞玉一看那手就想起她说的狗洞坟山,又是一阵干呕。 老掌柜见状,一把推开她,“哎呦我的三公子哎,您还是一旁歇着吧!” 沈熙忍住笑,又将杯子还给丸二。 折腾一刻钟,璞玉这才直起身子,面色铁青地看着沈熙。 沈熙却是一脸坦然,目含关切,“大哥,你可好些了?” 璞玉转过身,神色不明。 “大哥,您看,要不这样,你若真想送我东西,我也不要什么石头花的,直接给我银子就好,您省了费心挑选的功夫,我得了结结实实的实惠,还保全了我侯府的颜面,简直四角俱全!” “你做梦!”璞玉气得牙痒,只觉得自己一番苦心全喂了狗! “你掉钱眼里了?要那么多银子干什么!” “娶媳妇啊!”沈熙脱口而出。 她羞涩一笑,随即大大方方地道,“我年纪也不小了,又没爹没娘,可不得现在就开始攒银子,我可是听说了,这京城聘礼那可不是一般的厚重,等着百味坊赚银子,我恐怕一辈子也讨不上媳妇!” -- 第142页 “要不这样,您那些东西也别拉回去了,我找人给折个现银,就当大哥送我的纳彩礼,说好了,只是纳彩,后头问名,纳吉,纳征,请期,迎亲一份儿也不能少!” 她掰着手指挨个儿地数,恨不得再多几个来。 璞玉一头跳起来,“哪来那么多的礼!不是一回就好了?” “谁让你是我大哥!”沈熙理直气壮,半点不让,“我就你这一个大哥,不找你找谁!” “滚!” 沈熙顺利地滚了出来,刚到巷子口,就见璞玉的人又大张旗鼓地抬着东西出了侯府,顿时彻底放了心。 醉仙居的老掌柜看了这一出闹剧后,头回怀疑起自己来。 第71章 取经 老夫人听说了有人给三公子送东西, 结果,东西还没放下,又一样样地抬了出去, 当即让人叫来了沈熙。 到了这个地步, 沈熙也不好瞒她,只得将她与璞玉结拜的事说了个大概。对于璞玉的身份却是半个字也没提。 老夫人想起之前璞玉救她的事,也没拦着, 只是叮嘱她,这醉仙居背后只怕不简单,让她还是小心谨慎些。 沈熙点头如捣蒜,可不得小心谨慎! 回了宣武阁, 却见石奎坐在屋里,已经等了她许久。 她看着他脸上的慎重, 心里就是一声咯噔。 待屏退了左右, 石奎这才道,“我打算去趟江南!” 沈熙没料到他是这个打算,当即拧了眉,“可是出了什么事?” “如今可以肯定, 当年北伐之事确有蹊跷!” 他将顾潜找他的事说了,连顾潜提到的那些事情也没瞒她。 沈熙听说顾潜竟然找到了府里来,眼珠子一转, 脸色顿时不好看了。 顾潜前脚跟她求娶, 后脚就找石奎结盟, 这让她不得不怀疑, 他就是为了寻找真相才对她说求娶的话。 石奎见她脸色不好,还以为是被他说的话吓住, 连忙住了口,直接道,“总之,我派人查过之后,发现他说的那些确实可疑,便想着去趟江南,一来看能不能找到那个故意泄露消息的人;二来,再看看还能不能找到汤明泉留下的蛛丝马迹。” 沈熙听他这么说,想到顾潜几次三番提到的二娘遗物,目光闪了闪,“师父是想让我一起去?” 石奎摇头,“我一人去就好,咱们和永安侯府的人去了这么多趟,却始终没觉察出背后的人来。想来,此人定是个难缠的角色,人多了反而不好。” 她没想到石奎竟这么说,心里的警惕收了几分,沉吟了一下,开口道,“那怎么行!既然知道那人难缠,怎能孤身犯险?” 石奎见她这么说,笑了笑,“我年轻时闯荡江湖,认识了不少朋友,此次去便打算找他们帮忙,也算不上孤身。” 她听了,稍稍放了心,“那王叔那里?” “他明日便去西北,再好好查查那杨成的事,就怕那边的消息也是别人故意放出来的。” 若是这样,昌平候当真是被别人玩弄于掌心之中了。 沈熙想了下,道,“若是方便的话,不如让王叔将猴子带着吧。” 王全这大半年基本都在外头跑,回来见猴子荒废了练武,揍了他一顿后,便将他拒在身边,日日盯着。 石窟却是想也未想就点了头,“行!王全也有这打算,就怕你不放人,没好意思开口。” 她笑了起来,“猴子是他的徒弟,这有什么不好开口的!” 石奎却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王全虽是猴子的师父,可在他眼里,排在第一位的却是沈熙这个旧主。 “我走后,这府里就交给你了!” 沈熙头皮一麻,立刻喊出声来,“师父!” 石奎冲她咧嘴,“喊师父也没用!你自己看看,除了你,还能指望谁?” 柳姨娘的事情闹出来之后,老夫人的精神比以前更加不如。 时大夫看了,只说是思虑过重,开了几副调养的方子,让她静心静气,不可再动怒,后院的事便全交给了王妈妈和刘妈妈两位管事。 秦夫人这会儿又在庄子上,一时半会也没有回来的迹象,确实没有其他人可以交代了,总不能指望沈昀吧? “再说,候爷走之前就吩咐了,让你看着家,不找你找谁?” 沈熙默不做声,石奎便当她应了。 当天下午,沈熙便让人请来了沈源和沈煜。 “如今母亲不在,祖母病重,父亲又整日外出。虽说金管事和后院的妈妈都是能力出众又忠心的人,可咱们到底不是小门小户,总不能有什么事,连个出来说话的人都没有!” “再者,你们年纪也不小了,将来总要自己支撑门户,借此机会历练倒是正好。” “四弟如今性子沉稳,勤勉好学,只是这人情世故还需多练练,日后,你每日下学回来便跟在金叔后面,跟着他好好学学,若有什么需要出面的,你就代替父亲应酬吧。” 沈源听了,不可置信地看着她,面上先是一喜,随即又有些迟疑。 沈熙见了,笑了笑,“你放心,我会跟金叔说此事,至于父亲那里。” 她脸上浮起一丝嘲讽,“即便他知道了,也不会说什么的。” 沈昀已从自己的屋里出来了,却不知从哪里听说,金石丹药能续精接脉延年益寿。 -- 第143页 当即带着人四处打听哪里有道士仙人,一心想要寻仙问道,别说府里的事儿,连往日最宝贝的玉石都顾不上了。 沈煜一脸艳羡地看着沈源。 谁不知道三哥才是祖父点名了主持侯府的人,如今三哥竟然让四哥帮忙,他是真信任四哥! 沈熙见他这样,笑着道,“四弟年纪大了,不好往后院跑,如今母亲不在,这后院的事,尤其是父亲院中的事便交给你如何?” 沈煜一听,慌忙摆手,“不,我不行的三哥!五哥还在清溪居,要不。” 话说到一半,他突然想起三哥将五哥打得不省人事的事来,立刻闭了嘴。 沈熙看着他,温声道,“我一向知道六弟至善至仁,府中出了这么多事,后院的姐妹姨娘们一定心中不安,这事儿谁去都不合适,只有六弟能胜任!” “你也别怕,大事儿王妈妈刘妈妈她们自会处理,你只要像往常一样,空了陪姐妹们说说话,有好吃好玩的,每人分一分,她们自然就安心了。” “当然,你有时间也要跟着你四哥去金叔那里走走,多听听多看看总没坏处。” 沈煜还要再说,却被沈源给拉住了,只得咽下了嘴里的话。 出了宣武阁,沈煜就憋不住了,“四哥,刚才你做什么拉我,我可不想去管什么后院的事,别说五哥还在那里,就是不在,我也不好管父亲房里的事,再说,我也不懂啊!” 沈煜哭丧着脸,一脸为难。 “你不懂,便去问你姨娘,总有人懂!至于沈珏,你以后也不用怕他了。” 沈源的声音平静无波,却一下子点醒了沈煜,“对,对!姨娘什么都知道,还是四哥你聪明!” 沈源看了他一眼,垂下眼皮,这难道就是世人常说的傻人有傻福? 石奎听说了这事儿,嗦了下牙花,也不管了。 金管事见沈熙亲自上门,让沈源沈煜跟着他后面学打理庶务,哪里有不应的。 沈熙安排好了这一切,自己该干什么干什么,顾潜却对着个满脸是褶的老鸨黑了脸。 青羽缩了缩脖子,候爷让他去打听怎么讨女人欢心,他在后院旁敲侧击了一圈,却是越听越糊涂。 这个丫头说,只要人长得好就行,倒贴她都愿意! 那个说,长得好有什么用,天天对着,再好看的脸看多了也腻了,日后关起门来,天天柴米油盐,还是银子最重要。 再来一个,却说她们都不对,脸会老,银子长脚,最重要的还得看人品,人老实本分踏实就行! 他没打听清楚女人的心,倒让自己收了一堆儿荷包,再不敢四处瞎打听了。 可候爷交代的事情总要做,还是墨棋给他出了主意,这才找了这么一位来。 他瞄了一眼上面的候爷,忙给一旁站立的老鸨使眼色,让她赶紧走。 琴妈妈却不理他,端端正正地给端坐着的人行了一礼,不急不缓地道,“公子既然让人请了老奴过来,自然是有事要问,老奴别的本事没有,只会姑娘,手里出来的姑娘没有一千也有九百九,公子若是要问女人的心思,何不听老奴把话说完,再决定要不要赶老奴走。” 青羽看了一眼顾潜,见他没说话,立刻躬身退了出去。 半个时辰后,琴妈妈捂着怀里的银票颤巍巍地跨出了侯府大门,当天就收拾了包袱离开了京城。 顾潜听完琴妈妈几十年的经验总结,立刻让人将侯府抬出来的东西列了个清单,送到了余掌柜手里,让他帮忙给挑合适的。 余掌柜的黑市关了门,博古轩又生意惨淡,冷不丁接到侯府派来的活儿,立刻来了精神。 只是听完吩咐,他又有些不懂,这三公子可是仇家啊!侯爷让他挑东西,是真挑,还是就应付? 墨棋哪里说清,只让他用心,照着最好的准备就是。 这一句用心,最好的可忙坏了余掌柜。 一口气忙了三天,翻了库房,找了同行,总算将东西都给找齐了,又按侯爷的吩咐,找了几个机灵的,带着十几个帮闲,将东西抬到了昌平候府。 金管事听说又有人给三公子送东西,且扔下东西便跑,连个名字都没留下,只得让人将东西都抬到了宣武阁,等沈熙回来看。 沈熙这回儿却在大兴的宋家村。 与宋牧亭结亲的赵大湖是赵家集的有名富户,家中只有一女,几年前就打听过宋家,听说家里只靠着老子每月一两银子的教书银子,立刻歇了心思。 后来不知什么原因,这赵大湖又急急忙忙地找中人上门递话,将女儿好一顿夸,还承诺给出丰厚的陪嫁,两家便迅速结了亲,恨不得马上便成亲。 牛二还是从赵大湖的婆娘嘴里知道了缘由。 原来,赵大湖碰上两个外地的,从他们嘴里得知,宋家如今已经不同往日了,那宋牧亭靠着在京城做大户人家的私塾先生,一月光银子就有十两,更不要说东家赏得金啊银的。 最最重要的是,他那东家还特别看好他,直说会一直供他读书,直到考上秀才举人! 事情的来龙去脉似乎没什么不对,可沈熙一听两个外地人,再加上之前的事,便觉得太过凑巧。 且,那两人说得话句句挠在赵大湖的心窝子上,虽略有夸张,但至少不算全是瞎编,更是起了疑心,干脆便亲自走一趟。 -- 第144页 第72章 赘婿 沈熙带着铁柱还没进宋家村, 就见村子里走来一男一女。 男的温文尔雅,女的娇小玲珑,俱都低着头, 只顾着自己的脚下, 不晓得抬头看人。 “宋大哥!”沈熙出声招呼。 “三公子,你怎么来了?” 宋牧亭又惊又喜,他是真没想到三公子竟然找到了此处来。 “我母亲的庄子离这儿不远,正好过来看看, 这位是?” 宋牧亭的脸刷地一下子红了起来,“这,这是。” 一旁的女子偏头朝他看了一眼,又看了眼马上的沈熙, 垂下头去,冲她行了个礼, 声音清脆地道, “我叫赵红英, 是宋大哥的未婚妻,见过公子!” 沈熙打量着赵红英, 一身素蓝布袄裙, 裙下两点粉红,柳眉杏眼桃腮,体态丰盈, 腰肢纤细, 她脸上的笑淡了几分。 “原来是赵小姐, 久仰!” 宋牧亭见赵红英开口, 朝她看了过去,两人目光交汇, 随即又各自转开,脸上却都不约而同地红了起来。 沈熙突然觉得有些寡然无味。 她笑了笑,“陈掌柜让我替大伙儿问一声,什么时候喝大哥的喜酒,要是日子定了,提前让人捎个口信,大伙儿也好过来凑凑热闹!” “多谢公子,日子还没定,等定了,定然邀请诸位前来捧场。” 沈熙双手轻轻一击,“那就这么说定了,天色不早了,我还得赶路,就先告辞了!” 她冲宋牧亭拱了拱手,不等他回答,立刻掉转马头,疾驰而去。 她在乡道上飞奔,风在耳边呼呼而过,心中最后那点沉闷似乎也随风四散开来,只闻得到泥草香,只听得见马蹄声。 铁柱看着前头越跑越远的沈熙,心中焦急,狠狠地甩了一下鞭子,坐下的马嘶鸣了一声,加快了步子,可没跑上一里地,又渐渐慢了下来。 老白虽是匹老马,可跑了半天的路依旧不见疲态,他这匹却明显不行,正要再去挥鞭,再抬头,哪里还有沈熙的影子! 沈熙朝着渐渐西沉的金乌恣意打马,随着马蹄声不时落下一声高亢的长啸。 她转头冲着身后的人喊道,“铁柱,今日咱们便也做一回夸父!” 身后紧跟的人却不是铁柱,她心中一紧,随即勒紧缰绳,停了下来。 顾潜冲到她身边,双唇紧抿,眼神冰冷,一把握住她手里的缰绳,“他有什么值得你这般!” 他刚出宫门就听到她出城的消息,一路找来,果然在大兴! 那呆子都成亲了她还念念不忘! 沈熙看着他那张黑脸,莫地想起头一回见他,那时的他端坐着在马上,如云端的天神,眼里的冷傲让人退避三舍,哪里是如今这幅气急败坏的模样。 她不由得嘴角上扬,眉毛高高挑起,“那,侯爷又是为了什么对在下紧追不舍呢?” 顾潜满腔的怒气还没喷出去,就又朝着自己砸过来。 是啊,他这又是因为什么对她情根深种呢? 他想不明白,更说不清楚,只知道这人入了眼,便在他的心里扎了根,再没法拔出,真要连根而起,那心也便跟着支离破碎。 他苦笑一声,像是问自己,又像是问她,“我到底哪里不如他?” 沈熙正等着他再说什么肌肤之亲或者携手寻仇的话来,没想到竟来了这么一句,也是一愣,抬眼朝他看了过去。 他身上还是玄色暗纹织锦将服,袖口的银色滚边也依旧在,端坐在马背上,两腿颀长,腰背挺直,更显得狼腰猿臂,浓黑平直的眉依旧冷硬,眼眸低垂,落下一片扇影,似有千般无奈,薄唇紧抿,下颌紧绷,含着万分不甘。 她默了一默,收起那份嘲弄,轻声道,“多谢侯爷抬爱,在下生于贫贱,长于市井,此生最大心愿便是如同山野小民般得至亲家人相伴,有至爱凡人相守,似侯爷这般人中龙凤,在下从未想过,更不敢奢望,还请见谅。” “那书生就是你的至爱?”顾潜的声音低沉沙哑,听不出喜怒。 她笑了笑,“那倒不是,至爱之人难寻,找个老实听话的上门女婿却还是容易的。” 顾潜听她否认,心里顿时生了希望,再听她上门女婿,又皱起眉来看她。 “你一个女子,上有祖父母父母,下有姐妹兄弟,哪里能招上门女婿了?再说,那等屈尊乞活的男子又有几个好的?” 沈熙似笑非笑地看着,“那就不用侯爷操心,好与不好,总归是我与他说了才算。” “你!”顾潜气得七窍生烟,却想不出半个字来反驳。 想到自己对上她,就从来没在嘴皮子上占过上风,他干脆闭了嘴,手下用力,将马又朝自己拉近了几分,似乎这样便能扳回一局。 沈熙拽了拽,见他手中的缰绳纹丝不动,她冷笑一声,从怀中抽出匕首,就朝着绳子划去。 顾潜连忙松开手,真让她割了缰绳,这荒郊野地的,她又上哪儿重新弄一根来! 她见他松了手,立刻将匕首收回,调拨马头,隔开了几步远,这才冲他拱手。 “天色已晚,在下就不打扰侯爷夜游的雅兴了,告辞!” 顾潜见自己又上了她的当,不由得又是一闷。 沈熙一口气跑出去几里地,回过头来,发现那人没跟上来,这才缓缓吐出口气。 -- 第145页 她没想顾潜竟真对她有了几分心思,想到顾潜那张俊美无双的黑脸,心情大好。 他顾潜若甘为赘婿,她沈三也不介意带他远走天涯。 前方远远地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抬头看去,却是铁柱与顾潜身边的那个墨棋。 两厢碰了面,墨棋冲她抱拳施礼,“敢问三公子,不知是否见到了我家侯爷?” 沈熙瞥了他一眼,指了指身后的岔道,冷着脸道,“要去快去,晚了可别怪小爷没提醒!” 墨棋一听,顾不上细问,立刻顺着她指的方向追了过去。 她转头看向铁柱,“又动手了?” 铁柱摇头,“没有,都急着赶路,没顾得上。” 她脸色这才有了一丝笑意,“那走吧!再晚就赶不上进城了!” 铁柱点头,看了她一眼,瓮声翁气地道,“那宋牧亭配不上公子!” 沈熙倏地拉住缰绳,转头看去,见铁柱也跟着停下,脸上依旧是那副老实呆模样,眼神却不闪不避,清澈见底。 半晌,她无奈叹口气,“什么时候发现的。” 铁柱低头,“那回去黑市,便怀疑上了,再后来,留心了公子的手,便肯定了。” 习武之人手指关节本就比一般人粗大,沈熙的手茧子虽多,却纤细柔软,再加上永安侯那不合常理的举动,他还那里猜不出来。 她轻笑出声,本以为自己瞒得好,没想到这世上聪明人多得是。 “为什么到现在才说。” “您是我的主子,跟您是男是女无关。” 铁柱答非所问,沈熙却明白了他的意思,她转头朝他看了过去,“日后,我若被赶出府,你有什么打算?” 铁柱似乎没料到她会这么问,一团乱糟糟的眉毛顿时纠在一起,肯定地道,“侯爷不是那样的人。” 沈熙挑了挑眉,扬起马鞭,打马而去。 城门就要闭合时,沈熙和铁柱总算赶到了城下,她回头看了一眼。 落日余晖下,只寥寥数人,却没有那两人的影子。 一回到院子,她就被满院子的东西给镇住了,院子里摆得假山花草,廊下是桌椅几架,屋里则是大小不一的锦盒。 她打开手边一个锦盒,里头是一对青玉石雕摆件,再打开另外一个,发现是一卷古画。 她也有些疑惑,难不成又是璞玉? 那天虽拿话激了他,可他那反复无常的性子,再送一回东西也不是不可能。 可等她听说来人将东西扔下便跑了,连句话都没留下,她又觉得不对。 金戈提心吊胆了地守了半日的门,如今见沈熙回来,总算将心放回了肚子里,“公子,这些该怎么办?” 院子本就不大,东西都堆在了外面,转个身都难。 “先归拢一下,明日让牛二去打听打听。” 牛二送进来的消息却让沈熙抚起了额。 这顾潜又是哪根弦不对,竟也跟着凑起了这热闹! 顾潜带着一身狼狈的墨棋回到府里,已是华灯初上,听说余掌柜已经将东西送到了对面,立刻后了悔。 他就不该听那老虔婆说的话,说什么投其所好! 她沈熙若真同普通女子一般被金银玉石晃花眼,也就不会三番五次地拒绝他。 一想到沈熙说的上门女婿,他就浑身寒栗,自己堂堂八尺须眉,岂能弯腰伺女夫? 他抬脚朝着内室走去,瞥见桌上素锦包面书册,皱了皱眉,拿起来翻了开来,一眼瞄过去,脸立刻红了起来。 画册上男子威猛,女子娇柔,皆是不着寸缕,各种姿势相互交缠,画风奢靡,人物精细,看得他面红耳赤,心绪翻涌,再翻过来,才发现竟是前朝有名的素女图册。 他啪地一声合上书册,将它抛出门外。 青羽还没进门,迎面就飞来一物,立刻闪身,等看清楚,忙上前去接,到底没接住,啪嗒一声,书掉在了地上。 他连忙将书捡起,看也不敢看内室一眼,低头弯腰退了下去。 第73章 失踪 沈熙让金戈去给余掌柜传话, 让他第二日上门来抬东西。 余掌柜满脸心疼,却还是堆起笑,咬着牙道,“候爷说了, 三公子若是看不上,砸了便是!” 沈熙听完这话,当天就让人将金银玉器家具找了合适的铺子转手卖了出去,只剩了假山, 因为太过费事,给的价又太低,她便留了下来,花草则全部送到了老夫人院里。 最后, 她让铁柱将银票和清单连同那两幅字画一齐送到了余掌柜手里。 余掌柜拿着银票,满嘴苦涩。 他前脚腆着脸求人割爱, 后脚三公子就满城找买家, 最后卖出去的价格还比他的高, 他这一张老脸可怎么摆!连带着这博古斋也要开不下去了! 顾潜知道后,什么话也没说, 只让墨棋将盯着沈熙的人给撤了回来。 璞玉自然也知道了她卖东西的事儿, 立刻丢下手里的书,直接找上门来。 他绕着院里的假山转了一圈,带着几分挑剔问道,“这就是他给你的赔礼?” 对于顾潜这莫名其妙的送礼, 沈熙没法解释, 只好说是为了赔礼, 众人听了,想想两人之间恩怨, 倒也信了。 见她点头,他啧了一声,抬了抬下巴,“卖不卖?” 她一听这话,脸上立刻堆满笑,殷勤地道,“卖!两百两,我给大哥送上门!” -- 第146页 他朝着她看过去,见她黑脸白牙笑得没心没肺,脸上也不自觉地浮出笑来,嘴里却不饶。 “一百我都嫌贵!八十!” 从这日起,沈熙发现,不管是去大光寺,还是去大兴,都再没碰上过顾潜。 倒是璞玉时不时地过来看她练武,或是邀她去品一品他新酿的酒。 七月,大光寺的屋舍全部翻修结束,素斋的男女老少搬进了各自的院子。 沈熙征得大师的同意后,给了宋牧亭一处单独的院子,既是他日常起居之所,也是孩子们上课的学堂,却不再挨着素斋。 附近的村民听说山上有学堂,每月只要一百个大钱,陆续又有了十多个孩子进来读书。 宋牧亭对她自然又是千恩万谢,沈熙客气了几句,见一切妥当,转身出了院子。 八月,宋家娶妇,沈熙托陈掌柜送了份不薄的贺礼,自己却没露面,她被老夫人派来给秦夫人送月饼。 中秋将至,本该是团团圆圆的日子,侯府众人却散落各处,老夫人一想到这个,就忍不住叹气。 她想起懂事乖巧的孙女,吩咐人开库房,做点心。 沈煜知道她要给沈缈送吃食,也送来了一盒杜姨娘亲手做的桂花小饼,还有一件烟罗云纱裙。 沈熙看了眼那条裙子,问沈煜,“可要跟我一起去看母亲?明日去,住一晚,后日回来。” 沈煜一听出城,且还能在庄子上住上一晚,哪里有不应的,立刻点头,“去!去!” 可他到底跟嫡母和沈缈不熟,试探道,“四哥也去吗?” “你去问问,他若愿意,便一起吧。” “哎!”沈煜立刻高兴起来,急急朝着外头跑。 她忙在后头叮嘱,“别忘了跟先生告假!” 沈源听说沈熙邀他去庄子,犹豫了一下,还是拒绝了。 沈煜的脸立刻皱在了一起,犹豫半天,到底还是决定去了。 倒是钱小钱听说他要跟沈熙出城,立刻嚷嚷着跟着去,连带着其他五六个公子也不愿落下。 第二日一早,沈熙带着七八个公子少爷,在小厮护卫的护送下浩浩荡荡地奔往大兴的庄子。 秦夫人收到沈熙让人送来的消息,吃了一惊,连忙召集仆妇,打扫屋子,准备膳食用具。 沈缈听说沈熙沈煜要来,喜出望外。 她在庄子上住了半年,虽每日依旧会读书习字,练琴做女红,却是比在侯府自在多了。 这里没有前后院的分割,她可以随意进出庄子,去田头捉一只蚂蚱,去池塘采一株莲花,甚至可以在婆子的看护下,下河学凫水。 她越来越喜欢这个新家,更喜欢如今温柔浅笑的母亲,唯一的遗憾是不能经常见到三哥,其他兄弟姐妹更是自出府后便再没见过。 她守在庄子外,远远见到人马而来,立刻提起裙摆迎了上去。 “三哥!六哥!” 沈熙早就看到那翘首以盼的人儿,跳下马来,摸了摸她的头顶,“好像又长高了,也黑了不少!” 沈缈弯着眉眼捂着嘴笑。 后面的人紧跟着下马,钱小钱见沈煜呆站着,捅了捅他,“你妹妹跟你招呼呢,发什么愣!” 沈煜只得上前拱手,“三妹妹!” 他话音刚落,钱小钱立刻推开他,“沈家妹妹,我是你三哥的兄弟,也是你六哥的大哥,我叫钱文谦,你可以叫我小钱哥哥!” 沈缈立刻转身冲他屈膝,“小钱哥哥!” 后头五六个公子见状,连忙围了上来,自报家门。 沈缈毫不羞怯,挨个儿地行礼,“王家哥哥,李家哥哥,刘家哥哥。” 一行人热热闹闹地进了庄子,见了秦夫人,虽脸上都带着几分惊讶,到底还是规规矩矩地行礼问好。 用罢午饭,钱小钱坐不住,立刻让沈缈带着他们去庄子外抓鸟,去池塘捞鱼。 素日的寂静安宁瞬间被打破,到处都是孩子们的欢笑嬉闹声。 沈熙躺在左先生院中的摇椅上,耳边夏蝉声嘶力竭,眼里柳枝轻摇慢舞,一直焦躁不安的心也渐渐平复下来。 百味坊蒸蒸日上,虽不能说日进斗金,可仅大半年时间便将她先前的投入给填补了起来,已是出乎她的意料了,更不要还有素斋。 鬼脸帮也在京中站稳了脚跟,这其中既有牛二自己的恩威并施,也有她这个背后老大的出谋划策,更有神秘鬼脸的血腥震慑。 府里也再没了往日的鸡飞狗跳,前院少爷们勤勉好学,后院女眷们风平浪静,只沈昀醉心丹药,甚至带着沈珏住进了城北的清虚观。 第二日,用完早膳,众人边走边玩,直到过了午时才进了城。 刚进府,就见沈源跑着迎上来,眼里的惊慌失措连身旁的沈煜都开始紧张起来。 “三哥!”他的声音发颤,身子更是抖得厉害。 沈熙心里咯噔一下,看了眼旁边的金戈。 金戈立刻将众人遣散。 “发生什么事了?” “祖父失踪了!” 一听这话,沈熙心一沉,拉起他的胳膊往前走,“进去再说!” 进了宣武阁,沈源连吸了几口气才将话说清楚。 今日一早,之前被派往西北的王充突然回来了,知道石奎不在府里,便急着要找老夫人。 金管事知道老夫人如今受不得刺激,便将他拦下,待屏退众人后,王充才说了事情的原委。 -- 第147页 他按着石奎给他的地点赶往永康堡,谁知,刚过会宁,就听到传言,说是昌平候叛国投敌了。 他听着不对,星夜赶路,越往北,消息就越多,到了西安所,遇上几个从战场上退下的伤病,从他们嘴里得到了确切的消息。 大周同北蛮交战半年,昌平候与镇国公一南一北前后夹击,终于将北蛮大军赶出三关口,正当要乘胜追击之时,北蛮也和王爷却联合北方的鞑靼率十万大兵攻打镇远关。 镇远关守将郝大勇带领城中三千兵士拼死抵抗,却依旧没能拦住北蛮与鞑靼的铁骑,城坡将亡。 随后,北蛮大军一路南下,烧杀抢夺,直到在宋城遇上调拨回来的沈远柱大军,这才止住脚步。 双方在宋城展开一场大战,北蛮大败,又一路从镇远关奔出关外,昌平候沈远柱却不知去向。 有人传,亲眼看到昌平候跟着溃逃的北蛮军一路北逃了。 王充听说此消息,心里更加担忧,等他赶到永康堡时,却没发现侯府留守的人,屋内桌椅上落了一层薄薄地灰尘,他知道定然是出了大事,不敢耽搁,忙快马加鞭地赶回来报信。 金管事一听候爷失踪,白了脸,立刻派人去清虚观请沈昀回来,又让沈源在家守着,自己则拿着候爷的名帖出去打听。 沈熙听他说完,一颗心也直直往下坠。 “找父亲的人什么时候去的?回来了没有?” “巳初就出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 “金叔去了什么地方?” “他没说,看样子像是去找钱老将军了。” 沈熙点头,转头吩咐一旁的金戈,“吩咐府内外各处门房小厮婆子,从现在开始,进出府一律到金叔或者我这里领了牌子才能出门,内外院依旧按着之前的规矩,不得擅闯!” “找人去东角门,让人将门给封了,若是有人拦,就说是我的吩咐,让人尽管来找我!” 她又冲着铁柱道,“你去跟牛护卫说,让他安排府中护卫半个时辰巡逻一次,有任何不对立即来报。” 沈源听着她一连串的吩咐,这才感觉自己的脚踏在了地上。 到了下午,去请沈昀的人回来了,哭丧着脸,跪地请罪。 “五公子说,三爷正在闭关,要七七四十九天之后才能出关,如今刚过了五天,这无论如何也不能打扰的。” 沈熙嘴角扯了扯,打发了人下去。 宵禁前,金管事才一脸疲惫地回了府。 钱将军却是不在府,府里的人说他已经出府已半月有余了。 他又去找了兵部尚书秦大人的府上,等了半日,才等来了秦大人,他却说没收到西北的消息,让他不要误信传言。 他又接连去了几家与侯爷关系不错的武将家,可都没有什么有用的消息。 沈熙听完他的话,安慰他道,“金叔,您跑了一天了,先坐下喝口水,吃点东西吧。候爷他久经沙场,经历的战事无数,怎会轻易落入敌军之手,更不要说投敌这种无稽之谈了。” “但愿候爷他吉人天相!”金管事短着茶杯,喃喃自语。 等听说沈昀闭关不出,他手中的杯子啪地一声搁在桌上,起身就要朝外头走。 沈熙连忙唤住他,“金叔,随父亲吧,即使他回来了,也帮不上忙。” 反倒还会添事! 金管事听出他的言下之意,不由得又是一叹,只得佝偻着身子出去了。 昌平候府外松内紧地过了半个月,外头逐渐有了昌平候叛逃的消息,且还传得越来越广,连牛二都忍不住上门来打探。 又隔了几日,昌平候府外突然来了大批官兵,将侯府围了个水泄不通。 第74章 请旨 荣恩堂里, 老夫人紧咬牙关,两只手死死抓着沈熙的手,指甲掐进她的肉中依然毫无所觉。 “你祖父!” “祖母!祖父一定活着!他不会战死, 更不会投敌!” 沈熙大喊出声, 生怕老夫人经受不住,就此蹶过去。 “对,他不会死,不会的!” 老夫人虽然嘴里肯定着, 眼睛却死死盯着沈熙,似乎想要从她眼里获得更多的肯定与支持。 “流言乃是依据祖父战后失踪而进行的猜测,并没有真凭实据,更没有提他带去的几十名护卫, 这是其一。” “其二,送信的护卫说, 他在永康堡只看到屋内多日不曾有人活动的迹象, 桌上还有没来得及收拾的碗筷, 应当是突然接到消息出门。甚至都来不及给府里送消息, 若祖父当真遭遇不幸, 他们不该是出去,而是该回来报信。” “再者,朝廷如今只是围了昌平候府, 并未下旨抄家, 若祖父当真犯了不赦之罪, 哪里还会光围着?我猜, 应该是前方消息传入京城。但因为祖父一直没有消息, 朝廷这才将咱们围起来。” 老夫人听她一条条地分析,手渐渐松开。 她也算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只是咋一听昌平候失踪的消息便慌了神,可再仔细想想,便也明白过来了。 “那如今该怎么办?” 沈熙不说话,如今没有其他的办法,只有一个等字。 皇宫内,崇文帝看着跪在下方的儿子,神色复杂。 他以为这个儿子终于谅解了他,没想到,他进宫只为了向他讨要一道保命的圣旨。 -- 第148页 他子嗣不丰,在三子和幺子接连夭折后,仅剩的三个儿子个个都是宝贝。 长子酷似皇后,性情温和,端方持重,做了太子这么多年,一直勤勉不掇,颇得他看重。 次子虽也是皇后所出,性子却截然不同,个性爽直,果勇刚觉,喜武多过爱文,年纪轻轻便成了镇守一方的大将。 最为头疼的便是这第四个儿子! 因他母亲的缘故,他对他不管不问了七八年,等再看到他时,才发现这孩子竟然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声音大些就能将他吓得躲在桌子底下,脱下他身上衣服,那满身的伤痕连他都忍不住落了泪。 没人知道他那一刻的悔与恨,从那刻起,这个孩子就成了他的心病,这么多年,从未解开过。 他将他迁到向阳殿,记在皇后名下,带在身边教养,却依旧没能将人给教导过来。毕竟,铸下的错再弥补也挽救不了当年的伤痛。 是以,他说要出宫,他二话没说,便给他建了皇子府,他要当掌柜,他便瞒着天下人,让他自在地做掌柜。 本以为这样就能将让他认回自己这个父亲,却没想到他那一声父皇,却是为了别人。 “你要让朕为了一人徇私枉法,置祖宗律法与不顾?” “昌平候犯错,又与那沈熙有什么关系,他既不是主谋,又不是共犯,只不过在昌平候住了几月,便要跟着人头落地,这又是哪里来的规矩!” 崇文帝看着底下不依不饶,胡搅蛮缠的儿子,眉头渐渐隆起。 “我可是听说那沈熙奸猾狡诈,明知你的身份,依旧对你不敬?” “那是我与他的事,就不劳您费心了,我只知他如今待我亲如兄弟!” “我若说不呢?”崇文帝的声音不大,却隐含怒火,如雷霆万钧,满殿皆俯首屏气,唯有璞玉直身相对。 “既如此,那儿臣自请与他共死!” 沈熙看着顺利进到府里来的老掌柜,心中涌起一丝期盼。 “肥叔,您怎么进来了?他们可为难了你?” 老掌柜依旧一张白胖笑脸,像是压根儿没见到众人脸上的期待和惊讶。 “不难进,不难进,说几句好话,塞点银子就进来了,三公子放心。不过,这儿有几句话要对公子说,还请公子。” 他看了一眼周围,沈熙立刻明白,看了眼金戈,金戈立刻带着人退下。 见人都退了出去,老掌柜这才凑近了些,低声道,“三公子放心,主子已经替您讨了保命的圣旨,您看,是今儿就跟老奴出去,还是再等等?” 沈熙一惊,等明白他话里的意思,脸有些白。 “只我一人?” “哎呦,我的公子哎,就这,还是主子拼了掉脑袋的风险才求来的!”说罢,他拉开袖子里的一截儿明黄。 沈熙看着他,苦笑一声,“替我谢谢他!” “可是,我不能丢下祖母,更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 老掌柜又是一声哎呦,“您犯的着这么傻吗?那沈昀可是早说了您不是他儿子了!” “多谢肥叔,不过,这个,我确实用不上,您若真想帮我,便跟我说说外头的情形吧。” 老掌柜看着她,叹口气,将袖子的东西往里塞了塞,摇摇头道,“墙倒众人推,还能怎么样!” 外头的老百姓听说昌平候叛国,开始都不相信,等昌平候被围,原先几分怀疑的人立刻相信这事儿是铁板钉钉了。 他们没有上战场的勇气,却对叛国的昌平候有着滔天的愤怒。 他们涌到了槐树胡同,对着候府的大门扔石块,砸烂菜叶以及臭鸡蛋,最后还是守门的官兵受不了,人群这才散开。 可很快便有人提起沈熙的百味坊,人群又呼啦一下转去了太白街,将百味坊抢砸了一空。 不仅如此,他们还将大丁三人团团围住,拳打脚踢,还是璞玉命丸二出手,这才将被打得鼻青脸肿的三人解救出来。 砸完了百味坊,人群又浩浩荡荡奔去了大光寺,还是大师出面,带着僧人将人拦在了山下,一番劝导之后,众人这才逐渐散去。 素斋虽没有遭受打砸,可是如今城中百姓皆知素斋乃是昌平候府所有,只怕日后生意也难做了。 沈熙听完,沉默良久,最后起身冲老掌柜恭敬施礼。 “如今身困府中,不能亲自拜谢,请您替我向大哥道声谢!” 老掌柜揣着圣旨回了醉仙居,璞玉见他耷眉垂眼,立刻起了身。 “怎么,他没收?” 老掌柜将圣旨从袖中拿出,放在了桌上,轻轻摇了摇头。 “没有,说是不能将一院子的老弱妇孺扔下。” 璞玉盯着圣旨看了半晌,笑出声来,转头看向老掌柜。 “肥叔,你说,若是有一天,我也有了难,他会不会也像今日一样,陪我一起赴死?” 老掌柜哎呦了一声,“主子,您能又什么难,又什么死不死的!” 他转身冲着四方依次拱手作揖,“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璞玉哈哈笑了几声,声音轻快,如释重负。 沈熙一人独坐了半日,忽地起身。 金管事听说她要开祠堂,又见她神色肃穆,不敢耽搁,急急忙忙带人去开了祠堂。 可等看到她拿着圣旨出来,立刻后悔没有多问一句。 -- 第149页 看她拿着东西就往外走,知道阻拦不了,只得冲到后院去禀告老夫人。 老夫人听说后,却摇了摇头,只道一句,“随他去吧!” 若是能闯出一条路来,未尝不是一个机会,只可惜她这身子,若是可以,她定会陪着他一起出去。 外面的官兵见候府大门打开,立即围了上来,却见其中走出来一个少年,当即拔刀出鞘。 为首的一名官兵大声喝道,“大胆,快退回去,否则,别怪我刀下无情!” “不知我昌平候府犯了什么错,大人要带兵包围,且不准我府中之人进出?” 官兵冷笑一声,“昌平候泄露军情叛国投敌,如此大逆不道之罪不将你们围起来,难不成还放任你们逃出去?” “敢问大人,您这话可有证据?刑部和大理寺可有彻查定罪?圣上可有下旨盖棺定论?” 见那官兵面色难看,她勾了勾嘴角,“朝中尚未就此事定我候府的罪,大人便一口咬定昌平候叛国投敌,莫非大人是觉得自己要比刑部尚书还要明断,要替圣上做决断?” 那官兵顿时涨红了一张脸,“你!” 沈熙冷下来脸来,暴喝道,“只要圣上一天没有定罪,这里就还是圣上亲封世袭罔替的候府,就还轮不到你一个小小的校尉在此放肆!” 眼见那官兵拔刀向前,她立刻将手中圣旨高举过顶,“圣上的圣旨在此,谁敢放肆!” 四周的官兵顿时脚步一顿,朝她手中看去,果然见到一卷明黄,当即收起手中的刀,跪了下去。 那校尉虽有不甘,亦无可奈何,恨恨地朝她看了一眼,这才低下头去。 她将圣旨揣入怀中,把那一卷短轴打开,露出龙凤凤舞的忠孝二字,双手高举过顶,踏出大门。 一众官兵眼睁睁地看着她走下台阶,可她怀揣圣旨,手握御笔,哪里还敢拦,只得给她让了道,却又不敢真放了人,便派了七八个官兵前后左右将她包围住,一齐跟着她朝着巷子外走去。 对面围墙上的墨棋收起手中的暗器,跃下墙头,紧随其后。 沈熙一路不停,直奔皇宫,到了德胜门外,便直直跪了下去,朗声求见圣上。 第75章 面圣 崇文帝听说昌平候府沈熙求见, 置之不理。 可等他处理完公务,听说沈熙还跪在宫门外。不仅如此, 还高声细数昌平候历年功绩, 引得众多官民驻足围观,冷哼一声,到底放了人进来。 顾潜站在紫宸殿外,看着那头远远走来的人。 一身素白长袍, 身形消瘦,垂手低头,亦步亦趋地跟在内侍后面。 他看着她穿过厚重的宫门,越过汉白玉桥, 迈上台阶,一步一步地朝着他而来, 几个月的自欺欺人瞬间坍塌如泥, 随之而来的惶恐不安席卷全身, 手也不由自主地握上了身侧的剑柄。 她这是要干什么!这哪里是她能进的! 虽说圣上对前方送来的消息震怒不已,可也只是让人围了候府, 并未下旨将侯府众人收监入狱, 只要昌平候能现身,或者发现尸首,总能还他们一个清白! 可她这时候却进宫面圣, 说得清还好, 若是说不清, 惹怒了圣上, 岂不是正好撞在枪口上! 他心思急转,想着千万种法子, 可每一条都是血路。即便他武艺再高强,也不能保证能护她周全。 眼看着人越来越近,他几步上前,抽剑直指前方,“大胆,什么人,胆敢擅闯紫宸殿!” 沈熙抬起头来,一眼便看到了顾潜那张肃穆冷峻的脸,眉头紧锁,阳光下,那一身玄色锦衣如夜幕般流光似水。 领路的太监躬着身子,回头看了一眼沈熙,冲着顾潜躬身。 “回大人的话,这位是昌平候府沈三公子,跪在宫门外求见圣上,刘公公奉圣上的口谕,命小的将人领进来。” 顾潜似乎没听到小太监的话,只管盯着眼前的人。 她若此时掉头,他总能想法子替她兜转回去。大不了,他去替她受那乱闯宫门的责罚! 沈熙看着他那双深邃的眼眸,其中的担忧和不舍似要将她淹没,她轻轻笑了起来,冲他躬身施了一礼。 小太监侧着头,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巡视了一回,垂下头去。 顾潜看着她弯下腰去,口中无声地说了句多谢,连吸了几口气,到底侧身让开路来。 既然她要闯,那他护着便是! 沈熙跟着内侍一路进了内殿,只看得见脚下光鉴照人的地板,不敢抬头看上头一眼。 半晌,才听上头传来一身威仪的声音,“你,有什么话要说?” 沈熙连忙俯下身去,口称不敢。 “草民想替祖父沈远柱陈情,祖父由待罪之身得陛下亲眼,亲自指导,鞭策上进,虽身死亦不足以报陛下知遇之恩,此后更是蒙陛下恩典,赐侯封爵,彰显门庭,光耀先祖,惠及子孙,心中更是感激涕零,虽过耳顺之年,依旧日夜苦练,不敢轻心,以便随时为圣上效命,护百姓周全。” “此乃草民亲眼所见,亦是祖父剖心之言,不敢欺瞒,只望陛下念在祖父多年尽忠职守的份上,派兵搜救祖父,草民及昌平候府感激不尽!” 空旷的殿内不闻一丝声响,她一动不敢动,只听得见自己的心响如擂鼓。 “这么说,你是不信昌平候叛国了?” -- 第150页 “圣上明鉴,草民不信,祖父他不是那样的人,他为人忠孝杰毅,对圣上忠心耿耿,断不会做出那样有违良心之事!” “可是,他带走了你大哥沈怀旭,甚至本该在安远的沈瑄一家也不知所踪,你又做何解释?” 沈熙没料到这其中还有这样的隐情,不怪圣上怀疑,就连她都有一瞬的动摇。 随即,她抬起头来,直直看向前方端坐的崇文帝,眼里是毫不犹豫的肯定。 一旁的内侍正要开口呵斥,就却被崇文帝挥手拦下。 “草民不知二伯一家为何突然离去。但二伯早已分家出府,当年不惜背上不孝的骂名也要逃离侯府,此事满城皆知,他又怎会违背初志,再跟侯府牵扯上?” “且,安远距宋城千里之遥,祖父并非神人,若是当真要将二伯夫妇及其子女带出,动静必然不小,仔细查访,定能找出蛛丝马迹!” “至于大哥,他是先世子唯一血脉,祖父将他带在身边,既是爱护,又是督促,至于两人一同失踪,战场情况熟悉万变,难保不是他二人一同落了难!” “草民信祖父不会抛下府中诸人,信他不会背叛圣上,更信他不会视将士生死如草芥,置天下苍生与不顾,还请陛下看在祖父半生戎马,一身战伤的面上,彻查此事,救祖父于危难,还昌平候府清白!” 沈熙双手高举,直直朝着地上扑去,袖中的圣旨和卷轴被她这一猛扑甩了出来,散落在地上。 崇文帝看着那卷轴,虽只露了一角,他也知道那上面写的什么,他朝下面跪着的人看了过去,神色莫辨。 “两国交战,你让朕为了一人冒险前去搜救,这,就是你说的忠孝?” 沈熙一听这话,立刻俯身到地,“草民不敢,草民愿意带领府中护卫前往搜救祖父,望陛下恩准!” 崇文帝看着地上瘦弱的人,庄严肃穆的脸总算有了一丝笑意。 沈熙走出大殿,下了台阶,两条腿机械地往前迈去。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并非是虚言。她一直想要远离皇权,那是因为知道它的可怕和不可预测,可真正面对了,虽还是害怕,心却更踏实了。 直到这一刻,她才真正明白昌平候的那句话。 他说,昌平候府荣,她便荣,昌平候府损,她便损。 那座府邸繁花似锦,她也许可以选择旁观,可一旦出了事,她却绝不会独善其身。 既然选择了荣辱与共,那便勇往直前吧! 顾潜看着她渐渐远去的身影,才发现自己的背后早已浸湿。 沈熙一出候府大门,老夫人便让人拿来诰命大服,穿戴整齐后,便拄着拐杖,踏出了荣恩堂,站到了候府大门口。 她身后,留在候府的少爷小姐依次排开,同她一起守着。 老夫人到底上了年纪,一身繁重的衣饰加身。虽然震慑住了外头骂骂咧咧的官兵,可时间久了,她手里的拐杖也开始摇摇晃晃,眼看着就要摔下来。 站在她身后的沈源见了,忙上前一步扶住她。 手刚握住老夫人的胳膊,他便立刻呆住,随即鼻头一酸,哽咽着喊道,“祖母!” 华美庄重的衣服下,老夫人的胳膊皮松肉软,瘦得他一只手便握得过来。 沈熙说,世人皆苦,心中若想着自己的难,眼里便看不到别人的悲。 他跟在金管事后面,曾因为几两银子便卖儿卖女的爹娘气闷不已,也为赡养素不相识老人的「蠢汉」击节赞赏。 如今,他看着身旁这个满头白发。即便身摇腿颤,却依旧义无反顾地将他们护在身后的老人,第一次感受到,身为候府的子孙,风雨从来都是别人来扛,落在他们头上的,永远不过是几滴无关痛痒的水珠。 他轻轻地扶住老夫人的胳膊,让她靠在自己的身上,挺起那蜷缩已久的胸膛,支撑起她瘦弱的身躯。 沈煜也紧跟着上前,从另外一边扶住老夫人的胳膊。 身后,满脸通红的春姨娘紧紧搂着七公子沈勉,不让他动来动去,眼见他张嘴就要哭出来,忙从怀里掏出一颗桂花糖来,塞进他的嘴巴,沈勉立刻安静了下来。 春姨娘的身后是几位小姐,沈烨最为年长,此时却吓得一张脸白得不似人色。 她满脑子都是先前沈珏对她说的话。 他说,姨娘死了,这个府里再没人关心他们的死活,她要是想活,要么比别人狠,要么比别人坏。如果两样都做不到,那就只能跟着他走! 她现在后悔了。 她当初就该跟着父亲和弟弟一起出府。若是那样,至少是被关在道观里,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人肆无忌惮地上下打量,评头论足。 沈岚却毫不在意外面人的打量,一想到姨娘竟然让她穿了这么一件素净的衣裳,连她最爱的金丝玲珑项圈都给拿下了,她就恼恨不已。 这么多人看着,她竟然穿得跟个叫花子一样! 沈玥左看看右看看,悄悄拉了拉沈岚,想要问问她还要站多久,她又热又累,想要回后院去。 见沈岚一把甩开她,她动了动脚,朝沈烨看去,可是隔得太远,够不着,她嘴巴一撇,眼泪便掉了下来。 沈熙进府时,便看到老夫人歪斜在沈源身上,面色潮红,满头是汗,连忙上前扶住,“祖母!” -- 第151页 老夫人抬了抬僵硬的胳膊,想要伸手去摸摸她,伸到半空,却又颓然地垂下。 “回来就好!” 候府的大门迅速合上,老夫人再也支撑不住,腿一软,身子就斜了下去。 在沈煜的惊叫声中,沈熙和沈源将老夫人托起。随即叫来肩舆,扶着她回了荣恩堂。 金管事立刻揣了银票出门,想要求官兵让他出去请大夫。 可任凭他怎么恳求,围府的官兵始终不愿通融,也不愿替他去叫人。 王妈妈见金管事一脸颓败地回来,没法子,只得将时大夫之前留下的凝神静气的药煎了一副,给老夫人服了下去。 第76章 安排 打发了众人之后, 沈熙这才将面圣的经过细细讲给老夫人听。 老夫人躺在床上,仔细听完她的话后,眼睛立刻朝着沈熙看过去, 眼里闪着不确定。 沈熙点了点头, 轻声道,“就是您想得那样,圣上,并没有真的相信谣言。” 若是信了, 她就走不出皇宫,更不用说带人去西北救人。 既然圣上并没有怀疑祖父,那昌平候便暂时还是安全的。 老夫人从看到沈熙那一眼便知道事情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坏。 如今,沈熙的话更是证实了自己的猜想, 可一想到候爷生死不明,二儿全家不知所踪, 她就心如刀割。 “你不要去, 让王充带人前去, 或者让人给你师父传信,让他赶紧回来。” 沈熙如今才十四岁, 谁家十四儿郎一骑走千里, 更不要说如今两国交战,更是危险重重。 “祖母,您放心, 我会带着府里的护卫, 您知道, 我在外头还有些人手, 正好生意也做不下去了,干脆一起带上, 有这么多人护着,孙儿又是如此聪明伶俐之人,怎还会有危险!” “我一定将祖父和大哥他们好好地带回来,您只管安心在家等着!” “至于二伯那里,我打算给师父去封信,他就在江南,请他去趟安远,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有他在,二伯他们定然也会安然无恙。” 老夫人眼里涌出泪来。 候爷一语成谶,谁能想到,这个外头来的孩子竟然真成了她的依靠和支柱。 沈熙给她轻轻拭去泪水,继续低声安排。 “四弟这段时间跟在金叔后头学人情,看庶务,长进不小,他虽敏感多思,却好学上进,心中亦有尺度,祖母不妨日后多将他叫进来说说话,再好好提点提点他。” “还有六弟,他性弱心善,最是质朴,喜怒哀乐全在脸上,您烦了闷了尽管叫他给您逗乐。” “前院有金管事和两位弟弟,祖母大可放心。” 老夫人早听人说她教导沈源沈煜的事,如今见她仍不放心这两人,忍住酸意,点头应了,“祖母知道了,你放心。” “您这里有王妈妈和几位姐姐,自然不用担心,湖对岸,刘妈妈到底不太方便,我给您推荐个人,六弟的生母杜姨娘。” 老夫人本来还以为她会说邱姨娘,没想到竟是甚少露面的杜姨娘。 “您看三弟就知道了,这人心思正,没有什么歪念头。但是这么多年那头大大小小的事多少件,她一件也没牵扯上,就知道是个聪明人,让这样一个心思正又聪明的人管着父亲的后院,再合适不过。” “行,既然你这么推崇她,我就抬举一下她也未尝不可。” 老夫人毫不在意,一个妾而已,再聪明,也翻不出多大的水花来。 “母亲和三妹妹那里我已经派了护卫过去,加上庄子上的人守着,只要圣上没有真的动咱们,她们就不会有事,明日我出发前会让人再传口信,让母亲安心待在庄子上,不要贸然进城。” “至于候府的田产铺子,只要人没事,这些即便有些损失也无关紧要,您别担心。” 老夫人见她什么都提了,就是没提她的父亲沈昀,只当她心里还有气儿,正要开口劝,就听沈熙道,“父亲那里,我之前派了人守着,父亲确实一直闭关未出。即便出来了,恐怕也出不了道观了。” “至于沈珏。”她停了下来,看向老夫人,眼里闪过一丝狠戾。 “我临走前会断了他的手脚!” 老夫人一惊,随即明白过来,“他做了什么?” “怂恿众人打砸百味坊,伤了店里的伙计,又带人去大光寺,见打砸不成后,便偷潜入素斋的灶房,往锅里下药。” 消息是回来的路上牛二乘机告诉她的,知道鬼脸帮未受牵连,她心里总算好过了些,可一听沈珏干的事,她就恨不得立刻杀了他! 素斋本就举步维艰,若再传出吃死人的事来,害得可不仅仅是素斋那几十号人,而是直接给昌平候府送上谋逆的证据! 老夫人听到沈珏在这时候竟然还想着陷害府里,也不由得气红了眼。 “给我打,这样的祸害,打死了事!” 她现在总算明白为什么沈熙不愿提起这两人。 一个自私自利,只想着自己,完全不顾父母子女之情; 一个阴险卑鄙,只敢躲在背后咬上一口,却没胆子正面叫板。 沈熙生怕老夫人气坏了身子,忙又岔开话题,祖孙聊了大半个时辰,老夫人渐渐又些困倦了,她才起身告辞。 临行前,她又跪在床前,看着老夫人紧闭的双眼,低声道,“祖母,孙儿若是能平安回来,再来向您请罪。” -- 第152页 老夫人无意识地哼哼了两声,睡了过去。 王妈妈站在一旁,听到这话,抬眼看过去,却不明白三公子要请什么罪。 出了荣恩堂,沈熙直奔愚园,将自己去西北的事情简单跟沈源和沈煜说了。 沈源看着她,满脸震惊。 在他尚在惶恐不安,焦灼催泪时,沈熙取圣旨,闯宫门。在他因为暂时平安暗自庆幸时,沈熙却又要赴西北,救祖父。 他只比他大几个月而已! 他起身面向沈熙,郑重行礼,“愿兄长此去,一路顺风,安然归来!” 沈煜则一脸是泪,在外人面前他尚且能自持,可一到沈熙面前,他就忍不住掉泪,“三哥!” 一想到祖父没有音讯,三哥又要远去,他顿时悲从中来,放声大哭起来。 “要哭到里头去,我先跟你四哥说会话。”沈熙将他一把推开,指着内室吩咐。 沈煜立刻止住了声,摸了把脸道,“我不哭了,我也听你说话。” 一想到明日就看不到三哥,他哪里还愿意走。 可说不哭,眼泪哪里止得住,只得胡乱用袖子乱抹了几下,揉得两眼通红。 沈熙也不管他,只看着沈源道,“这府里我就交给你了!” 当即将自己能想到的事都细细交代了一遍。 回到宣武阁,已是子时,正要上床,就听外头传来一阵乱响,随即铁柱隔着窗户低声禀告。 “公子,墨棋求见。” 沈熙愣了愣,随手抓起一件外衫向外走去。 “什么事?” 墨棋看着眼前的沈熙,两眼圆瞪,立刻低下头去。 “回禀三公子,侯爷让属下过来问问,您是否需要帮忙。” 沈熙完全没想到顾潜竟然会在这个时候派人来,第一反应想的是这其中会不会有诈,可一想起顾潜那双眼,很快便否决了。 “多谢侯爷!府中一切安好,只是,祖母受了刺激,有些不好,想问问,可有什么办法请一位大夫过来?” “若是为难,侯府常用的是春晖堂的时大夫,劳烦墨大哥跑一趟,从他那里讨一些药来也可以。” 墨棋听那一声墨大哥,立刻退到了门外,低头拱手,“三公子请稍后,我去去就来!” 说罢,人便消失在了眼前。 铁柱看了眼长发披肩的沈熙,又看了看墨棋消失的方向,皱起了眉。 沈熙看他那表情,安慰他道,“没事,顾潜早就知道了我的身份。” 只是她没想到,关于她的秘密,他连自己身边最信任的人都没有透露。 墨棋几个纵跃便跳进了隔壁的杜御史旧宅,盘绕在心头的疑惑总算解开,心中一阵轻松。 若他想得没错,这三公子就是他未来的主母了,这样城府深,心眼多,手段狠的主母真是太合他的心意了! 可一想到刚才那一声墨大哥,他浑身一阵鸡皮疙瘩。 这事儿千万不能让候爷知道,若是让候爷知道了,说不定也会给他找个厉害的媳妇来! 等了一个时辰左右,院外终于有了动静,重新装扮好的沈熙与铁柱连忙起身,便见墨棋一手拎着时大夫,一手提着个药箱,从院外跳了进来。 时大夫披头散发,一身月白寝衣,双手被缚在身后,嘴里塞着布团,被吓得面无人色。 沈熙连忙上前替他松绑,又让铁柱去叫金戈,让他找身干净的衣物鞋袜来。 时大夫见了沈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苦笑一声。 “三公子若是让人请老夫,只需言语一声,看在候爷和老夫人的面上,老夫也会走这一趟,何至于这般折辱!” 沈熙也不解释,只得弯腰躬身到底,“非常时刻,祖母病重,只得出此下策,还望时大夫海涵!” 墨棋却开口道,“跟沈三公子无关,是我抓你来的!” 时大夫这才注意到抓他来的人有些面生,看了一眼沈熙,见她一脸坦然,叹口气,也不再多话。 待他换号衣裳,沈熙立刻带着他直奔后院。如今这档口,再顾不上那些讲究。 一刻钟后,时大夫走了出来,看了眼沈熙,又看了眼一旁的王妈妈,叹口气,“目前尚未有大碍,只是连日担惊受怕,又劳神费力,罢了,我这就开方子去。” 侯府如今这幅情景,他也说不出让人安心静养地话来。 写好方子,他犹豫了下,到底提醒了句,“还是得好生照看着,若是有什么事,便来叫我。” 沈熙一听,心就悬了起来,老夫人身子本就不好,如今遭此横祸,虽还硬扛着,但到底能不能扛过去,谁也不知道。 她看了眼时大夫,却说不出请人留下的话来。 一旁的墨棋突然出声,“不如请老大夫到隔壁暂住一些时日。” 沈熙也知道杜御史一家早已搬走,闻言朝着墨棋看了过去,见他点头,立刻有些心动,便朝时大夫看去。 时大夫看了看沈熙,有些不忍,又看了眼一旁虎视眈眈的墨棋,浑身一抖,犹豫再三,到底点了头。 他冲着沈熙道,“候爷夫妇与我有大恩,我就是住进府中也没什么。只是,我那一家老小还有店铺伙计到底无辜,还请三公子想个法子,将他们摘出去。” 沈熙自然明白他的担忧,闻言心中不免有些愧疚,墨棋却开了口,“放心,自然保你一家老小无虞!” -- 第153页 有了时大夫在隔壁守着,沈熙松了口气,抬头看向窗外,夜黑如墨,不见一丝光亮。 第77章 出发 勉强睡了半个时辰, 沈熙起身收拾衣物。 院内,几十个护卫将本就不大的院子塞得满满当当,见沈熙出来, 齐刷刷抬头挺胸, 两眼冒光,生怕她没瞧见自己。 三公子要去寻候爷的消息一出,这几十人为谁去谁留吵成一锅粥,谁也不愿意被拉下。 沈熙眼中微热, 府中护卫都是当年跟随候爷征战的士兵或其子孙,候爷待他们如家人,他们亦回以忠诚。 她一个一个仔细看过去,这其中年纪大的已有四五十, 小的不过十七八,或胖或瘦, 或高或矮, 可脸上都是毫不迟疑的坚定与渴望, 没有一丝一毫的胆怯和退缩。 沈熙躬身冲他们一礼,“侯府危急存亡之际, 各位依旧不离不弃, 沈熙在此,多谢各位!” 几十名护卫齐齐抱拳,冲她回礼。 她直起身, 看了一圈, 朗声道:“年过四十的, 后退!” “上有父母的, 后退!” “娶妻生子的,后退!” “一门独苗的, 后退!” 几声令下,只剩了五人还立在前面,其他人则面色难看地挤在后面。 牛护卫也在人群之中。 石爷走之前,将府中的安全交到了他的手上,也是将侯爷的家小托付到他手上,不管是为了侯爷,还是为了三公子,他都应该走这一趟。可没想到,他第一个就被筛了下来。 “三公子这不行!” 怎么能就带五个人去?侯爷下落不明,只带了这几人去,怎么找?就是将府里几十号人全都拉上他都嫌少! 一旁的王充也忍不住劝道,“公子,如今两国正在交战,咱们还是多带些人才安全。” 沈熙摇了摇头,“足够了。” 若是上战场,她就是带上几百人也不管用,又何必兴师动众,更不要说如今侯府还是待罪之身,哪里会让她将人都带出去。 众人皆沉默了下来。 选定了人手,她不再耽搁,立刻去后院向老夫人辞行。 老夫人拉着她的手,心中万般不舍与担忧,终是无奈地哽咽道,“定要平安归来!” “祖母放心!” 沈熙带着铁柱王充以及五名无牵无挂的护卫,告别府中众人,走出候府大门。 门外,早有宫里来的内侍等在一旁,见沈熙身后只跟了七人,点了点头,示意他们赶快离开。 沈熙回头看了眼身后的昌平候府,曾经风光一时的候府大门像是蒙了层灰雾,再没了当初的光鲜亮丽,平凡得同寻常百姓家没什么两样。 刚出城没多久,就见牛二背着个包袱站在一边。 “公子,我跟您去!” 沈熙笑了起来,“你不能走,一来帮里还暂时离不得你;二来,我还有事情要你做!” 她将牛二拉到一边,细细交代了一番,最后,顿了顿道,“至于地窖的那人,把他的腿给我打断,再扔回道观!” 牛二立刻抱拳应了,随即从怀中掏出一个荷包,塞到她手中,低声道,“黄叔按您的吩咐,全给换成了票子,您收好!” 沈熙捏了捏,将它塞入怀中,看了他一眼,“这里我就全交给你了!” 牛二重重地点了点头,见她翻身上马,倒身跪下,伏在地上,久久不动。 此去千里,吉凶难料,愿公子平安顺遂! 沈熙出城的事情并未引起多少注意,老掌柜却在第一时间收到了消息,他有些想不通她这又是要闹哪出,只得慌慌张张地去禀告璞玉。 璞玉听完他的话,面上渐渐凝重起来。 他昨日进了宫,今日就带着人出城,以他的性子,还能做什么! 他一巴掌拍在了桌上。 往日的胆小怕事,精明狡诈都哪去了?堂堂昌平候府人都死光了,要他出这个头? 他急红了眼,将桌上的东西一扫而光,说好了陪他的!他休想自己跑! “肥叔,收拾东西,咱们走!” “走?去哪儿?”是回皇子府,还是回皇宫? 老掌柜一时没反应过来,等听明白他的意思,立刻尖声惊叫起来,“殿下!不可!” 璞玉看了他一眼,转身就往外走。 璞玉带着丸二快马加鞭,一直追出了二三十里地,这才看到刚刚送走素斋众人的沈熙。 沈熙见他来,也是吃了一惊,立刻上前,抬手笑道,“大哥,您怎么来了!” “怎么,你能出城,我就不能?” 沈熙听出他话里的火药味,再看看他这架势,立刻陪着笑道,“正遗憾没来得及跟大哥告别,没想到转眼就见到了大哥,老话说心诚则灵,果然没错!” 璞玉坐在马上,闻言,斜了她一眼,“当真,想到我了?” 沈熙立刻举手发誓,一脸严肃,“这还能有假!可惜没有酒,不然敬大哥一杯,聊表小弟的感激之情!” 听她这么说,璞玉板着的脸忽似春风拂面,如冬日现阳,“既如此,那便走吧!” 她一愣,脚下不动,“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大哥送到这里就行了!” “谁说我是来送你的?你就这么点人手哪儿够,我来助你一臂之力!” 沈熙目光落在丸二身上,人高马大的丸二身上背着个硕大的包袱,马背上还一左一右挂着个褡裢,她立刻瞪眼后退。 -- 第154页 他这是来帮她,还是来害她! 见她不动,璞玉皱眉,“怎么,不急着赶路吗?” “不,不,不,您这是要跟我一起?” 沈熙的舌头有些打结,她又不是出去游山玩水,这位凑什么热闹! 她身后的王充等人也纳闷。 这都是些什么人,十几岁的孩子要跟,几十岁的老头也要跟,如今又来这么一位,他一个酒铺掌柜竟然也要跟着!难不成,还想去北蛮卖酒不成? 璞玉点头,语气得意,“既然你这么挂念我,我便日日陪着你,听说北蛮地广人稀,既有似海的流沙,亦有如树的碧草,风俗亦与大周截然不同,此去正好领略一二。” 沈熙一听那日日陪着,浑身一个哆嗦,话都说不出来了,只得干瞪着眼。 正僵持不下,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夹杂着老掌柜那尖利凄惨的喊声,“东家!” 循声看去,醉仙居的老掌柜坐在马上,身后坐着一身将服的顾潜,十几名宫中侍卫紧随其后。 王充等人见顾潜和宫中侍卫前来,迅速围到了沈熙四周。 沈熙冲他们摇了摇头,这些人只怕不是冲着她,而是奔着璞玉来的。 转眼,几人奔到近前,就见老掌柜抱着马脖子滑下,跑到璞玉跟前,一把抱住他的腿跪倒在地,“东家,您可不能丢下老奴啊!” “参见殿下!”顾潜以及那十几名侍卫翻身下马,冲璞玉单膝跪地施礼。 沈熙听到这一声殿下,嗓子眼的那股子气顿时顺了下去,人也跟着跪倒在地。 王充等人见她跪下,顾不上震惊,齐齐跪倒。 “奉圣上口谕,请三殿下即刻回城!” 璞玉的眼只管盯着顾潜,身上再没了刚才的随意慵懒,整个人戾气横生。 他已经试着让自己忘记,为何他却又找上门来! 别说是圣上的命令,只要他顾潜不想,他总有法子推脱,若非如此,那几年在宫中,自己也不会连一面也见不上。 那他现在上赶着过来又是为了什么? 他莫地想起之前的谣言,目光在顾潜与沈熙之间转了一个来回。随即,又打消了那个荒唐的念头。 他亲眼见过沈熙脖子上的伤,也听说两人带着护卫大打出手,应该不会。 再说,顾潜说过他无雅好,沈熙更是直言自己要攒银子娶媳妇。 想到沈熙,他那颗躁动不安的心渐渐平复下来。 他虽与顾潜年纪相仿,也一同相伴了年,可比起高山仰止的顾潜,沈熙却是那个让他感到放松和温暖的人。 “请三殿下即刻回城!”见他不说话,顾潜和众护卫再一次齐齐出声。 烈日当空,四周寂静无声,璞玉脸上多了几分倨傲。 既然他不能陪沈熙去,那便找个信得过的人替他去吧! “我可以跟你们回去!不过,有个条件。” 他看着顾潜,露出一丝怪笑,“我要你顾潜一路护送我这二弟,他若是有半分不妥,我唯你是问!” “殿下!”老掌柜见他又犯了犟,连忙开口劝道,“顾侯爷可是殿前指挥使,哪能擅离职守,要不,您换个人?” “既然这样,那还是我去吧,除了他,我谁都不放心!” 顾潜似乎面有难色,其他护卫也面面相觑。 “既然顾侯爷不愿意,那便回去吧!二弟,咱们走!” “且慢!”顾潜起身。 “殿下吩咐,不敢不从,只是卑职职务在身,还请殿下容卑职回宫请示圣上,再将家中祖母安排妥当,再来听候殿下调遣。” “这个简单,他们自会替你向圣上禀告!”他手指向他身后的侍卫。 侍卫们被圣上派来请他回宫,如今见他让步,哪里敢反驳,当即一人立刻道,“殿下放心,卑职定当替指挥使向圣上解释!” 璞玉嗯了一声,“至于你家中。” 他看向还跪着的老掌柜,道,“肥叔自会替你照应。” 顾潜闻言,似乎再没了借口,只得抱拳应了。 沈熙连忙开口,“殿下,草民已有人相陪,皆是经验丰富忠肝义胆之人,不敢劳侯爷大驾!” 璞玉看了一圈她周围的人,一把将她从地上拉起,拽着她的胳膊就往一旁走。 沈熙被他拉着走了几十步,直到走到一棵大树后,这才停下,却不知他要干什么,只得干笑道,“殿下,您” 话还没说完,就见璞玉伸手摸向发间。接着,从左右额头拉起一层薄薄的面皮,轻轻向下撕扯,露出一张陌生而妖艳的脸来。 第78章 随护 璞玉曾说过, 他母亲美艳绝伦,色冠后宫。 可她从未在他身上找出半点儿绝色的影子来,只当那是一个孩子对自己母亲美好幻想而已。如今看着眼前的这张脸, 她才知是自己妄断了。 面具下的脸, 洁白如玉,长眉入鬓,一双细长桃花眼微微弯起,浓密的睫毛在眼尾卷起一道浅浅的钩, 似笑非笑,似怒似嗔,鼻梁高挺,唇红齿白, 见她看过来,唇角向上勾起, 更显妖媚。 沈熙心跳一阵加速, 赶紧闭起了眼, 躲开那摄人心魄的目光。 低沉的笑声从对面传来,她睁开眼, 就见璞玉伸出手来, 捧住自己的脸,一字一顿地道,“沈熙, 我是李琛, 字璞玉!好好看看我的样子, 可别记错了!” -- 第155页 她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 立刻皱了眉,伸手去拍。 不等她靠近, 璞玉便已松手,可一双眼依旧牢牢地盯着她,笑道,“可是看清了?看清了就不能忘!我等你回来。” 看着他那双灼灼的桃花眼,她感觉自己被灌下了一整坛太湖白,晕晕乎乎,正要点头,忽听得一声惊雷在耳边炸起,猛地醒悟过来。 “殿下,圣上还在宫中等候,请您即刻回宫!” 顾潜看着沈熙那张黑里透红的脸,心中一凉,再想到刚才璞玉的动作,脸瞬间黑了下来。 他想起琴妈妈的话来,她说,但凡这世间的女子,没有一个不爱郎君俊俏,若是再加上甜言蜜语,再厉害的女人也会昏了头。 看看沈熙这幅模样,可不就是昏了头! 这瞎眼的婆娘! 他转头朝着璞玉看去,那一张脸怎么看怎么碍眼。即便知道他对女子没有兴趣,可依旧恨不得揍上一拳。 璞玉却像是全然没有听到他的话,他的眼里全是沈熙,看着他脸上漫起红晕,看他眼光躲闪,嘴角的笑渐渐扩大。 这张脸总算还有点用处! 沈熙顾不上两人的打量,心中一阵默念,色字头上一把刀!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她后退一步,冲着璞玉躬身一礼,“多谢殿下相送,沈熙感激不敬,不敢耽搁殿下正事,还请殿下起驾回宫!” 璞玉摇了摇头,轻声道,“我是来送你的,自然要看着你走!” 沈熙的肝儿又是一颤,再不敢多言,抱拳施礼,立刻转身。 顾潜闻言,压下心中那股子邪气,冲着璞玉一礼,转身跟着离去。 璞玉没有回头,他静静地站立在树下,摊开掌心,低头看去,那里似乎依旧停留着他脸上的余温。 他勾起了唇角,轻轻握手成拳。 听到身后的马蹄声响起,他这才转身,恰好看见沈熙回过头来看他,立刻扬起笑来。 老掌柜见了,不无担心地道,“公子,您怎么让顾侯爷跟着去了,你别忘了,顾侯爷可是和三公子不对付!” “他不会!” 他那样的人,既然道了歉,赔了礼,自然不会再对沈熙下黑手。再说,沈熙这一趟也算是圣上点了头,他更不会从中作梗。 他倒是担心沈熙会忍不住对顾潜下黑手,一想到这个,他就忍不住笑了起来。 “可,老奴还是担心,您说,这两人之前的流言传得沸沸扬扬,那顾潜说的话更是让人生气,那句年纪小,等等也无妨,可是他亲口说的,您说说,这哪里像是他顾潜说出来的话,他那样的人,这种话都说得出来,谁知道他还能干出什么出格的事来!” 老掌柜絮絮叨叨地念叨着之前的事,全然没有注意到璞玉的脸已经变了色。 “丸二,从今日起,你寸步不离地跟着三公子!给我把他盯紧了!” 丸二抓了抓头,“公子,我欠你的银子还没还完呢!” “你护着沈三回来,就将你的帐一笔勾销!” 丸二一把扯下身上的包袱,将它扔到了老掌柜身上,双腿一夹,一人一马就飞奔了出去。 沈熙见丸二追上来,知道是璞玉打发他来的,也不再管他。 多了顾潜和丸二,一行十人马不停蹄,一口气奔出百十里路,过了良乡,突然发现前面路口站了十来骑,走近才发现竟是墨棋和永安侯府的人。 见顾潜上前和墨棋低声交谈,王充凑到沈熙身边,忧心忡忡地道,“三公子,瞧着那边不像是突然出京的样子啊。” 沈熙眸光沉沉,墨棋那一身装扮还有身上带的东西,一看就是早有准备,只可笑自己和璞玉成了别人的棋子而不自知。 顾潜听完墨棋的汇报,回头朝着她道,“出发吧!” 她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侯爷要务在身,要不还是您先请吧,我年纪小,跑了这么久,肚子早饿了!” 说罢,她吆喝一声,王充等人立刻下马,热热闹闹地牵着马,朝着路旁的林子走去。 顾潜手中的缰绳紧了又紧,终是一跃而下。 沈熙正跟王充说着后面的路程,忽地胳膊一紧,人就被拉到了一边。 一旁的王充及五个护卫立刻拔刀,铁柱却将伸出去的腿又给收了回来,顺便将丸二也给拉住。 她看了眼面色铁青的顾潜,回头冲王充笑了笑,“没事,我去去就回!” 顾潜拉着她走到另一边,冷声道,“他不适合你!” 沈熙挑了挑眉,“谁?” 顾潜见她明知故问,血气上涌,却又不得不将话挑明,“璞玉!” “事关皇家声誉,还请侯爷慎言!” 顾潜见她不承认,正要开口反驳,就听她接着道,“再说,他适不适合好像也与您无关吧,您若是实在舍不得旧情人,大可现在就回头,直接找上门去!” 顾潜听到她说旧情人脑子里一声轰鸣,一张脸瞬间红红白白,好不热闹。 半晌,他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我没那个嗜好!” 接着,又加了一句,“我只当他是兄弟!” 沈熙却没功夫管他这些事,她虽感激他在候府遭难时出手相助,可并不代表她能容忍他对她的事指手画脚。 她随意地摆了摆手,“您与别人的事我不管,也请您日后别再管我的事!” -- 第156页 顾潜看着她那副浑不在意的模样,嘴中发苦,心中更是苦涩难言,他知道她对他无意,也被她那句上门女婿气得要怒斩情丝。 可一听她闯宫门,那被他削得七零八落的情网又瞬间集结,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将他牢牢裹在当中,再不能逃脱,而网的那头便是这张毫不在意的脸。 他束手就擒而甘之如饴,她却说让他不要管她的事!可他又有什么理由让她不放手? 他闭了闭眼,强撑着道,“你我已有肌肤之亲。” 她一听这话,立刻笑了起来,“不过看了一眼,倒谈不上什么肌肤之亲,候爷过虑了。” 他看着她,耳根渐红,撇过脸去,“我还摸了你!” 沈熙脸上的笑渐渐收起,冷眼打量了眼前这人。 她这身子还没发育完全,他也倒下得去手! “摸了哪儿?” 顾潜正臊得不行,没料到她竟然还能问出口,可一听她话里的怒气,也顾不得害臊,连忙解释道,“当时你发着烧,我便想替你换身衣裳,没想到,不太敢确定,就。” 他越急越不知该怎么解释,说到最后,满脸通红。 沈熙倒是听明白了,敢情这人只是为了确认她到底是男是女,才伸手摸了把,倒将她恶心得差点儿想要杀人。 “既如此。”她勾了勾嘴角,伸手朝他下面而去,轻轻一拂,“现在也算扯平了,日后侯爷就不用再将此事放在心上了。” 说罢,转身就往回走。 顾潜眼睁睁地看着她伸手,一半惊,一半吓,整个身子僵在了原地,半晌没回过神来。 等他反应过来,沈熙早已转身,自己的小腹却一阵酸胀,浑身如同浇了火油燥热难耐,他低低吼了声,转身一头扎进了树林。 不远处的墨棋将这一切看得一清二楚,惊得差点儿从马上摔下。 见侯爷冲进了林子里,他一头跳起,跑到一半,又停了下来,嘿嘿笑了两声,又转身回来。 自家侯爷年纪不小,却在女色上顽固不化,放在以前,他早就一脚将人踢飞了,哪会自己跑进林子里去。 他转身招呼府中护卫原地休息,将马背上的包袱解下,拎着朝对面走去。 王充见沈熙安然回来,放了心,再见永安侯像是受了羞辱一般逃进了林子里,虽不知他二人说了什么,但肯定是自家公子占了上风,立刻朝着她竖了个拇指,其他几人也喜气洋洋,一脸与有荣焉。 沈熙莞尔。 还没坐稳,就见墨棋走了过来。 “这是顺意斋的点心,三公子若是不嫌弃,请您尝尝。” 昨日侯爷特意交代他去买顺意斋买点心,却没说给谁。如今看来,除了沈熙,也没别人了。 沈熙惊讶地看了眼墨棋,想想昨夜的事,到底起身道谢,“多谢!” 墨棋见她收下,心里一松。 等人走了,王充看了眼点心盒子,“公子,要不还是扔掉吧!” “不必!” 盒子被打开,果然是她常买的那两样,一样金丝莲蓉酥,一样红豆芙蓉糕。 她的眸子沉了沉,将盒子推到了对面。 “一起尝尝吧!” 她想了想,低声道,“咱们这一趟也算是奉了上头的旨意,他跟咱们也算一根绳上的蚂蚱,不用过于小心。” 王充一听,确实是这么回事,点了点头,捻起了一块点心放入嘴里。 顾潜足足在林子里待了一刻钟,他实在想不明白,这世间怎会有这样的女子! 丝毫不在意自己的清白不说,还竟然对男人动手动脚!毫无女子的矜持与端庄,简直粗俗不堪,下流之极! 可一想到自己刚才那羞于齿口的反应,一肚子的愤怒责备又像是天大的笑话,丝毫站不住脚。 他既想不通自己,更拿她没办法,只得烦躁不安地在树下来回走动。 他忽然想起雀山说,她从小混迹在花楼,满嘴荤话,跟掮客小厮勾肩搭背,与恩客喝酒划拳,跟他们一起调笑姑娘们哪个屁股大,哪个乳儿美。 他看着她归家入族,却没有耽于享乐,依旧一身布衣,奔走在外,开铺赚银拉帮派,也曾听她亲口说过,要找个老实听话的上门女婿,过平凡却安稳日子。 有那样的过往,才有了如今的她,他,这是苛求了。 众人用完了午饭,又休息了一炷香,见顾潜还没出来,都看向了沈熙。 沈熙抬头看了看天,又看了眼前面的墨棋,起身走了过去。 “墨护卫,天色不早了,要不。” 话还没说完,就见顾潜从林中走了出来,她立刻住了嘴,朝他看去。 顾潜一眼就看到了沈熙,对上她的视线,脸一下子又烧了起来,他立刻撇开目光,脚下的步子也迟疑起来。 沈熙看他这幅模样,眉毛高扬,差点儿笑出声来。 她没想到顾潜面皮如此薄,这是害羞?还是害怕自己再对他非礼? 顾潜余光瞧见她那幸灾乐祸一副看好戏的模样,脸一黑,转身从另一边上了大路。 沈熙在后头再也忍不住,爆笑出声。 第79章 暴露 崇文帝听说璞玉回来了, 顾潜却被他逼着去给沈熙当了护卫,笑了笑,竟也没再派人去将人给叫回来。 接下来的日子, 顾潜再没往沈熙跟前凑, 事实上,别说凑,他简直就是避着她走。 -- 第157页 行路时,沈熙在前, 他便断后;沈熙落后,他便冲到前头领路。 休息时,他跟她隔着十几个人,只听得见隐隐约约的声音, 看不见人影。 即便偶尔碰上,他也会像避瘟神一般立刻躲开。 沈熙也没料到他反应如此之大, 笑了笑, 觉得他若一直如此, 倒也挺好。 一行二十来人,由王充带路, 墨棋安排路上吃穿住, 朝行夜宿,半个月后便到了陕西地界的吴堡。 一到吴堡,立刻感觉到了气氛的紧张, 路上的行人虽络绎不绝, 可口中谈的却都是前方的战事以及叛国的沈远柱。 王充见沈熙面色难看, 低声宽慰道,“公子不必在意,等找到了候爷, 流言自会不攻而破。” 他们不相信那所谓的罪行,也不愿将事情往更坏的方向去想。 沈熙没说话,一路走来,始终没打听出任何有用的消息,她心中的担忧也越来越多。 “进城打听打听吧。” 王充点头,吆喝一声,直奔城门而去。 一行人走在城中,很快便引来了一群官兵。 沈熙看着手持长刀,将他们团团围住的兵士,朝王充使了个眼色。 王充立刻堆起笑,上前躬身作揖,“各位官爷,我们是西去探亲的客商,路过吴堡,不知犯了什么忌讳,劳各位爷出来走这一趟?” “探亲?” 领头的官兵斜着双三角眼,看了眼他身后十几个壮汉,目光在沈熙和后面的顾潜身上停了停,朝沈熙抬了抬下巴。 “你来说,叫什么名字?从什么地方来,又要去往何处?” “回官爷的话,小的李寿,这是家兄李禄,我兄弟二人乃是大名府李家塘人,上头还有一位兄长,年前去了西宁贩卖毛货,至今未归,听闻北蛮入境,我兄弟二人担心,便带着家丁镖师,打算去西宁接长兄归家。” 那官兵冷哼一声,“小小年纪,胆子倒不小,我瞧你们不像是探亲的,倒像是打探消息的奸细,还是跟我们到衙门里走一趟吧,若是无事,自然会放了你们!” 沈熙立刻高声叫屈,“大人冤枉,小的真是守法奉公的良民,并不是什么奸细!” “少废话,来人,将他们都带走!” 不等官兵上前捆人,后面的永安侯府护卫便动了起来,拔刀便朝兵士挥去,顾潜更是一跃而起,直冲到沈熙面前,一脚踢开她面前的官兵,转头冲着沈熙喊了句,“走!” 事已至此,她也不再迟疑,招呼了声,立刻翻身上马。 王充看了眼顾潜和永安侯府的护卫,犹豫了一下,到底跟在沈熙身后,朝着城门口跑去。 出城没多久,他们便听到身后传来动静,回头一看,果然是顾潜带人追了上来,也不多话,立刻快马加鞭。 一行人一口气跑出去几十里地,这才慢慢缓了下来。 “怎么回事?”她回头问身后的顾潜。 自从追上他们,顾潜便一直紧跟在她身侧,同丸二两人一左一右护着她,铁柱都被挤到了后面。 “行踪暴露了!” 她一愣,有些怀疑地看着他,“会不会是你多虑了?” 她知道他与石奎在查当年背后的黑手,可若是将刚才的事也跟那件事牵扯上,她觉得有些草木皆兵。 顾潜看了她一眼,转过头去,“若我没看错,那人应是军中骁骑尉,吴堡离前方战线尚有千里之遥,也非重镇要地,却有军中的人在此,而本该守城的都尉却未露面,这不合常理。” “再者,我们入城不过一柱香的功夫,对方便集结了几十人在此,不像是临时起意,倒像是在此等我们送上门!” 他这么一说,沈熙也觉察出不对来。 若真像他说得那样的话,倒也能明白为何到处都是昌平候叛国的消息了。 如果那样,她心中陡然一凉,只怕祖父凶多吉少! “别担心,沈候爷久经沙场,经验丰富,再加上他对西北地形极为熟悉,我信他不会轻易落入敌手。更何况,时隔这么,依然没有他的消息,就说明事情还没到最坏的那一步!” 她惊讶地看了他一眼,这人平时笨嘴拙舌的,没想到今日倒是伶俐! 想到他先前让自己撤退,他却留下断后,后来更是一路护在她身后,到底感激他这一份相护之情。 她朝他看了过去,抬手欠身,“多谢候爷!” 顾潜被她那一眼看得心中一跳,忽地想起那日的事来,立刻转过头去,僵着后背道,“不必!” 说罢,两腿一用力,人便冲到了前头。 王充在前面听到他二人的谈话,虽不甚明白,可也知道后面的路只怕不太平了。 “公子,那咱们怎么办?” 他们这边九人,加上永安侯府的人足足二十多人,除了沈熙和铁柱还是半大少年,其他都是身强体壮的汉子,骑得又都是高头骏马,走到哪儿都惹人注目。 “分开走!”沈熙毫不犹豫,“你去找顾潜说,就说我们跟他们兵分两路,在宋城会和。” 顿了顿,她接着道,“若是他们另有其他事情要办,也可就此分道扬镳。” 王充听他说这话,立刻明白过来,应了一声,立刻上前追去。 谁知,没过多久,前面的人突然停了下来。 沈熙见顾潜停在路边,忙驱马在他旁边停下,目光带着询问。 -- 第158页 “我跟你一起,让你们的人自己走!” 她看着他,刚刚对他那点好感顿时烟消云散。 “侯爷这自说自话的毛病不知什么时候能改改。若我没记错,您是被三皇子派来保护我的吧?怎么,倒让我听您的指挥了?” 她不提璞玉还好,一提他,顾潜立刻黑了脸。 他哪里真是因为璞玉指派才跟了过来! 听说她要去西北,他立刻动了起来,宫里宫外,能算到的都算到了,能求的也都求了,整整忙了一夜,这才能顺顺利利地跟着她出城,他虽也有一份私心在其中,但到底是担忧她更多。如今,到她嘴里,竟成了璞玉指派! 可这些话他没法说,更没法解释,他缓缓吐出口气,解释道,“那些人敢明目张胆地在街上拿人,后面只怕更加肆无忌惮,你带的这几人。” 他不说沈熙也明白,她身边真正算上好手的只铁柱和丸二,其中,丸二还是个一根筋。 “那就不劳侯爷费心了。” 她的话刚说完,王充就急急插嘴道,“侯爷说的是,不知侯爷有何打算?” 顾潜看了他一眼,“我这边只需带墨棋,其他人兵分两路,一路先行,一路垫后,沿途记号行事。” 王充看了眼沈熙,“三公子,要不咱们也分两路。” 他看了后面一眼,又有些犹豫,自己这边人本来就少,再分开,遇上事更麻烦! “不必!” 她一口拒绝,虽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可她身后的人,她想一个个都活着带回去。 话音一落,后面的几名护卫立刻松了口气,转眼去看王充。 王充没法,只得又拿眼去看顾潜。 顾潜也不勉强,转身吩咐了几句,那十几名护卫便分成两路,领命而去。 人少了一大半,他们也不再耽搁,立刻出发,这一回再不敢进城打探消息,专挑了小路野道绕行,昼伏夜出,虽辛苦了些,倒也平安无事,两天后便到了宋城。 宋城位于陕西北部,离北边镇远关仅三百里不到,是个人口不足一万的小城。 两月前,北蛮与大周军队在此相遇,内外聚集了十几万的大军,一场厮杀后,城里城外的道路都被鲜血染红,便是现在,空气中依稀能闻得见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沈熙远远看着城墙外围着的人,看了眼铁柱。 铁柱立刻下马,不多时便回来了,冲她点了点头,低声道,“是通缉令,说是二十四名罪犯,穷凶极恶,袭击朝廷命官,将您和顾候爷的年纪长相大致说了,却没画上头像。” 她同王充对视了一眼,还是决定进城打探,两人讨论了一番,便各自行动起来。 他们商量时,顾潜就站在一旁,始终不发一言,听说沈熙要亲自进城,这才抬头看了她一眼,“我带人进去,你留下!” “多谢候爷好意,不过,我还是想亲眼去看看!” 顾潜也算是知道了她几分脾气,知道劝不得,只得沉声道,“我同你一起!” 她看了他一眼,笑着拱了拱手,“既如此,那就委屈侯爷了!” 顾潜看她笑意味深长,顿觉不好。 一刻钟后,沈熙蓬头垢面,一身破衣破衫,与同样打扮的铁柱两人,一左一右扶着面老发白形容枯槁的王充朝着城门赶去。 顾潜看了眼墨棋手里的破衣烂鞋,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粗布衣裳,拉低头上的斗笠,翻身上马。 墨棋立刻扔掉手中的衣裳,看了眼抱着沈熙包袱的丸二,追了上去。 丸二见转眼众人都动了起来,忽地觉得不对劲来,将包袱塞到一名护卫手中,转身就追了过去。 第80章 宋城 周围都是从北面逃过来的难民, 他们焦急地挤在在城门口,等着守门的兵士检查放行。 宋城刚经历过战事,各处都急需人手, 官府出了告示, 干一天活儿,供一干一稀两顿饭。 附近的百姓除非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了,没人愿做这又苦又累的活儿,可逃难的人却没更好的选择, 对他们而言,进了城便有地方住,便有馍儿吃,总好过继续奔波, 惶惶无着落。 沈熙躲在人群中,看着前面的兵士挨个地询问姓名年纪户籍, 又像检查牲口一般将每个人上上下下摸了一遍, 这才放人进城, 看了铁柱一眼,铁柱立刻冲后头打了个手势。 突然, 身后远远传来一声惊呼,“北蛮人来啦!” 喊声越来越大,就见远处的林子里奔出来几个人,接着, 路上跟着跑的人越来越多, 喊声, 惊叫声, 哭声顿起,恐惧也瞬间在人群中间迅速蔓延开来, 每个人都在往前挤,每个人都在怒喊,“快开门!” “放我们进去!” 守城的兵士见人群躁动,连忙拔刀喝止,可收效甚微。 这些人亲眼目睹了自己的家人友邻在北蛮人的刀下身首异处,亲身经历那人间地狱般的场景,早已是惊弓之鸟,此刻一听说北蛮人来了,本能地想要逃,想要躲,即便兵士的刀就在眼前,依旧不能阻止他们想要逃生的愿望。 就在这时,人群后方突然冲来一人,犹如利箭般扎进人群,将密不透风的人群撕开一道巨大的裂口,直奔城门而去。 咒骂声,哭泣声更大了,可等看到那大汉两手一挥便将持刀的兵士推翻在地,三两下便又解决了围上来的七八个官兵,接着便推开厚重的城门,直直朝城里冲去,人群哪里还顾得上其他,立刻跟在他身后,一齐涌进了城内。 -- 第159页 沈熙看着前头张足狂奔的丸二,气得跳脚,连忙让铁柱将他追回来。 等守城的官兵从地上爬起,哪里还有带头闹事的汉子,就连难民也跟着跑得一干二净! 沈熙几人跟着难民涌进城中,很快消失在纵横交错的巷道内。 城内比想象中的还要惨烈,地上有暗红的血迹,墙上有刀剑的划痕,房屋被烧得面目全非,路上的百姓个个面色凄惶。 王充见了却不以为意,“北蛮人向来残忍,凡夺下一城,先杀人,再抢财,最后再一把火烧个干净!这宋城还能保存个大半下来,也是亏了候爷赶到得及时!” 沈熙看着满目疮痍的城池和步履沉重的百姓,却说不出话来,历来战争不论输赢,苦的永远是手无寸铁的平民。 几人避着巡视的官兵在城中穿梭,寻找幸存的百姓,打听当日的情形。 可幸存者本就不多,即便有,当时只顾着自己逃命,哪里还管得了领头的将军去了哪儿。 王充则一路留心着墙壁,树干,看是否有候府的人留下记号,可找寻了半日始终一无所获。 没打听到消息,也没找到一星半点儿的线索,反倒因为丸二那独一无二的体格,很快便被官兵给盯上了。 眼看着围上来的官兵越来越多,王充冲着沈熙喊道,“公子,你先走!” 沈熙却没管他这话,冲着铁柱喊道,“柱子,往南!”说罢,一刀砍向面前的士兵。 铁柱立刻反应过来,与沈熙掉了个位置,挥动着手中的长刀朝前冲去。 王充和沈熙一左一右,互为犄角紧随其后,丸二则在后面断后。 那头顾潜看着沈熙进城,不敢耽搁,忙驱马朝南跑去。 边境的城池,往往北边的城门比南边的更高大,防守也更为严密。既然北门进不去,他便去南门,总会有办法进城。 路过一片茅草丛时,他忽然勒住缰绳,“什么人!” 墨棋一个翻身跳下马去,拨开茅草,便见一人匍匐在地,手里的剑立刻架上了那人的脖子,待仔细辨认后,却有些犹豫。 “侯爷,这人瞧着有些眼熟!” 顾潜闻言,看了过去,只见那人满脸污渍,丝毫没在意面前的剑,直仰着脖子,目光中带着警惕,肩头因为用力,渗出隐隐血色,左腿无力地拖在地上,右腿半支,小腿上一道半尺来长的刀口。因为没能及时处理,已经生了脓。 他心中一惊,“你是昌平候府的人?” 那人见身份被识破,喘着粗气道,“没错,老子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昌平候府李卫是也!顾潜小儿,你要杀要剐,尽管来!” 话说得果决,脸上却现出一丝绝望与不甘。 他在此一连等了两日,却没等到一个人,唯一路过的竟还是候府的宿敌。 顾潜看了他一眼,对墨棋道,“你看着他,我去找沈三。” 说罢,立刻挥鞭向前。 李卫一听沈三,两眼一亮,转头问墨棋,“哪个沈三?” 墨棋收剑不及,剑划破他的脖颈,带出一道血痕来,他立刻蹲下身,将人扶起,“是沈熙沈三公子,她带人来寻你们侯爷了,你且忍忍,一会儿就见到人了!” 李卫盯着他的脸看了半晌,突然嚎啕大哭起来。 顾潜藏身在一辆货车顶上,顺利进了城,刚从车上跳下,就见官兵急急往前赶去,心中一动,顿觉不好,连忙跟着跑了过去。 远远便见几十名官兵围着四人拼杀,当中一人不是沈熙又是谁! 他一个纵身跃上前去,一剑挥开沈熙身边的官兵,将人护在了身后。 沈熙见顾潜过来,立刻转身,随手将偷袭王充的官兵砍翻在地。 顾潜回头一看,本该在身后的人却已到了另外一边,目光在她后背上略过,眼中顿时阴云密布,手中的剑陡然璇起,瞬间倒下一片官兵。 接着,他一个翻身,人便到了沈熙身边,将她一把扛起,放到了肩上,脚下施力,人已经跃出了一丈开外。 沈熙还没反应过来,人便到了空中,来不及反应,就见丸二甩开身边的官兵就要冲着她追来。 而王充却被官兵包围在了中间,连忙指着丸二厉声喝止,“回去!带人!” 丸二脚步一顿,他刚才因乱闯城门,被沈熙罚了两百两银子,后来又因不听指挥,招来官兵,又被她罚了四百两,哪里还敢再擅自作主,只得回去,一手拎起王充扛在肩上,正要去拎铁柱,却见人早已跑到前头去了,连忙撒腿就去追。 五人六条腿奔着南门狂奔,守门官兵见状,慌忙去拉城门,却被赶来的墨棋一剑砍倒在地。 墨棋护着人冲出城门,接上李卫,直奔东面的山林。 林子口,早已等候的五名侍卫立刻解绳跨马,一行人很快便消失在了树影之中。 半个时辰后,眼见后面的官兵早已不见了踪影,众人才停了下来。 王充看着面前瘦得只剩了一把骨头的李卫,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沈熙也记得他,是昌平候的贴身护卫之一,人高马大,腿上功夫了得,人称铁腿李。如今,昔日的铁腿,一条断,一条残,站都站不起来,更遑论横扫千军。 “祖父可还活着?”她扶着李卫下马,声音中带着紧张。 李卫听到沈熙问这话,悲从中来,眼里的泪也掉了下来。 -- 第160页 “回公子的话,属下不知,属下最后见侯爷时,他受了重伤,之后,白师傅他们护着候爷和大公子一起逃出城,至今没有消息。” 他这话一出,在场的人顿时提了心。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赶到宋城时,北蛮已经进了城,侯爷带着我们只用了一夜功夫,便将南门攻了下来,入城之后,北蛮更是节节败退,本以为再过半日,必定就能全歼北蛮大军。” “谁知,先是不知从哪里来的一只暗箭射中侯爷后背。随后,又有二十几个壮汉将我们团团围住,那些人虽身穿北蛮服饰,手持弯刀,却一看就知是汉人。 当时侯爷身边只有候府跟来的十来人,打到一半,不知又从哪里冒出来了两人,武艺高强,一下子就杀了我们四五个兄弟。” “白师傅见形势不对,便想护着候爷和大公子先撤,却听说北蛮从北门逃出,左都尉刘能前去追击,右都尉王翔则不知去向,白师傅没法,只得带着他们先出北门,我和邓二乔东等几人留下断后,之后,邓二乔东战死,属下受重伤,再不知侯爷消息。” “再醒来,便听说侯爷叛国投敌的消息,王翔正派人到处捉拿嫌犯余党,属下只得藏身在居民家中。 半月后,王翔带军离开,我本想出城给候府报信,谁知,却因身上的伤在城门口被拦了下来,之后更是将我关进了大牢。” “三天前,属下买通了看守,在他的帮助之下,逃出了城,可惜双腿尽残,没法前去寻找候爷,只得守在草堆中,想寻个可靠的人送信,正巧碰上了永安侯。” 王充等人听完他的话,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们知道自家侯爷叛国的事定然是有人造谣。可万万没想到,那些人不光造谣,竟然还直接对侯爷下了黑手! 她朝顾潜看了一眼,对方眼里虽凝重,却没多少惊讶,一颗心直直往下沉去。 正要开口询问他的意见,就见他开口道,“三公子还是先处理伤口吧!” 众人一听沈熙受伤,立刻转头看她。 她摆了摆手,“没事,一点小伤,李叔伤势严重,刻不容缓,咱们先安排好李叔!” 第81章 换药 李卫的身上的伤不少, 墨棋先前已经替他处理了一番,可两条腿却棘手得很,再不医治, 只怕一辈子都站不起来了。 李卫却浑不在意, 对他而言,将消息传到,就是死也值了,更何况还能在这里看见三公子和府中兄弟。 宋城往南便是灵州, 沈熙与王充商量过后,决定派两名护卫送他去灵州,之后若是风声不紧,自然可先行回京, 若是路上不太平,那便干脆寻个隐秘的地方住下养伤。 李卫听说要派人送他, 哪里肯。 他如今废人一个, 却还拖累大伙儿前去营救侯爷, 倒不如就此了断。 沈熙按住他的手,轻声道,“李叔, 您可得好好活着,若是祖父有什么不测,您就是唯一帮他洗脱冤屈的人, 所以, 您身上可不止您一条人命, 而是我昌平候府上下一百多口的人命!” 她这话一出, 李卫再不敢多言,只得含泪咬牙应了。 她想了想路上的情形, 到底不放心,转头问顾潜,“侯爷的护卫可到了?” 顾潜只拿一双眼盯着她看,却不说话。 墨棋一看,忙给众人使眼色。 王充犹豫了一下,又看了沈熙一眼,到底带人避到一边,铁柱和丸二却依旧站在一旁。 她回头看了一眼,对铁柱道,“你们也先下去吧!” 铁柱闻言,立刻拉着丸二走了。 “侯爷有什么话现在可以说了吧?” “你先换药!”顾潜的声音夹杂着隐隐的怒气。 他怎能不怒,她一个女子,年不过十五,日行千里未叫过一声苦,在男人群中厮杀不见一丝退缩,护着下属,安排别人,却忘了自己也受了伤。 沈熙没想到他竟然是为了这事,隆起的眉顿时舒展开,“侯爷放心,我的伤并无大碍,我一会儿自会包扎。” “伤在后背,你又如何包扎!” 她一愣,随即挑了挑眉,神色揶揄,“要不,侯爷助在下一臂之力?” 顾潜看她那副神情,一张脸顿时烧了起来,转身就要走,刚跨出一步,又黑着脸转了回来,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就往林子深处走去。 沈熙想着他脸皮薄,激他一激,他自会走开,没料到他竟又掉了头,正要甩开,可一想受伤的位置,到底没再坚持。 两人寻了个有遮挡的地方停下,她背对着他坐了下来,衣衫半落,只见白皙细腻的后背上,血红一片,一道狭长狰狞的刀口前深后浅,血肉模糊,从右肩向下落至另一侧的肩胛骨,稍稍一动,便渗出细小的血流来。 顾潜拿药的手微微颤抖,知道她受伤。可没想到,这伤竟如此严重,换了旁人,也要喊上一声,可她却说小伤! 他拿出帕子,小心地伸手去替她擦试周围的血迹,手刚碰上温软的肌肤,浑身又是一颤,赶紧缩回,头也转到了一边,脸上的红云瞬间蔓延到了耳根。 沈熙也愣了愣,那一阵快如闪电的酥麻由后背袭遍全身,惊得她一时没回过神来。 再回头看去,只见顾潜满脸通红,心中那阵乱跳渐渐缓了下来,她挑了挑眉,“侯爷若是手不稳,那便换铁柱来吧!” -- 第161页 顾潜听她说这话,想到那个叫铁柱的日夜跟在她身边,立刻冷了脸,“你休想!” 她嘿了一声,正想驳他,背后忽地传来一阵剧痛,立刻倒抽了一口凉气。 顾潜听到那粗重的吸气声,忙将手缩回,声音里带着浓浓的不安和紧张,“对不住!” 他是被她给气糊涂了,手下一时没个轻重,倒又伤了她一回! 沈熙听得他话里的懊恼与小心,到嘴的讽刺也咽了下去,转过头去,“无妨,侯爷自便就是!” 顾潜闻言,再不敢分神,目光只盯着那裂开的伤口,专心替她清洗起来。 一时间,两人都沉默了下来,只听得见林中虫鸣风动的声音。 墨棋看着两人出来,脸上一喜,连忙迎了上去,守在另一边的铁柱也跟了上去。 沈熙见铁柱目光担忧,忙安慰道,“没事,一点皮肉伤而已。” 铁柱点点头,看了顾潜,垂下眼皮。 墨棋看着顾潜,抱拳道,“属下刚捉了只山鸡,已经剥了皮去了脏腑,您看是熬鸡汤还是?” 他虽对着顾潜说话,眼睛却瞄向一旁的沈熙。 顾潜却皱眉斥道,“胡闹!追兵尚在,熬什么鸡汤!” 忽见墨棋冲他一个劲地递眼色,立刻想起来琴妈妈的话来,反应过来,立刻闭了眼,一言不发地大踏步向前走去。 沈熙哪里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看了眼前面的顾潜,眼里闪过一丝笑。 璞玉说他精于世故,圆滑老道,如今看来,也不尽然。 众人见他们回来,忙上去询问,听说只一点小伤,倒都松了口气。 一旁的顾潜看着言笑晏晏的沈熙,撇过头去,低声吩咐了墨棋几句。 墨棋听完,立刻高声应道,“是!属下这就让人护送李大哥去灵州!” 顾潜顾不得追究墨棋的擅自作主,只觉得他那一声李大哥颇为刺耳,立刻皱了眉。 “不是,是李叔!”墨棋连忙改口。 沈熙在他二人身上扫过,冲顾潜拱了拱手,“多谢侯爷!” 她本就打算跟顾潜借人手,如今他主动提了,倒省得她开口。 顾潜撇过脸去,几不可见的颔了颔首。 送走了李卫,沈熙与王充商量了一番,决定顺着北蛮逃跑的路径,径直往北。 谁知,正要出发,送李卫的护卫突然跑了回来,说是发现了候府的记号,众人连忙上马前去查看。 记号确实是候府密探用来传递消息的记号,可指引的方向却是东南,众人一时有些拿不准。 有人亲眼所见,说侯爷他们是跟在北蛮人一路向北逃走的,李卫也说侯爷是从北门出的城,会不会是记号被人改过了? 沈熙想到吴堡的劫杀,眼睛一亮,立刻朝着顾潜看了过去,见他冲自己点了点头,立刻吩咐,掉头往东南。 顺着记号的指引,他们一路到了灵州,短短一天的路程,他们却用了两天半,只因这一路巡查的官兵不断,他们只得绕路躲开,可正因如此,她更加断定他们的方向没错。 可过了灵州,记号突然又变了方向,指向了东北,他们顺着方向到了清水镇,接着又掉头奔向西北的红山镇,随后,线索便突然中断。 王充的脸有些发白,喃喃出声,“不会的,一定是搞错了,一定是这样!” 就连铁柱也有些站不稳,他爹可是一直跟在候爷身边的。 沈熙的手紧紧攥着缰绳,脑中不断地劝说自己,不会的,他们一定还活着。 顾潜见了,立刻催马上前,沉声道,“昌平候一定还活着!” 她转头看过去,眼里有那么一丝不确定。 他看着她那消瘦的脸庞,眼里闪过一丝心疼,“线索突然中断有可能是他们遇到了突发情况,来不及作记号,也有可能做好了记号却无意间被破坏!总之有很多可能。” “也有可能是最坏的那一种。” “不,你想想如今的谣言,若是昌平候已死,这样的流言只会适得其反。” 她一愣,随即明白过来。 时间越久,关于昌平候的流言不但没有平息下去,反而越演越烈,越说越离谱,甚至扒出昌平候的身世,说他乃是北蛮野种,潜伏中原多年,就是为了给北蛮传递消息,还有说他本就是北蛮的大将,二十年前的突儿兀都的惨败都是由他一手策划。 若昌平候已死,这样漏洞百出的流言在西北传播也就没了意义,只会让人们怀疑背后的真相,同情昌平候戎马一生,却不得善终善名。 对手不会犯这样的错误,那只能是因为昌平候还活着,针对他那暴躁耿直的性子,想要用这样的流言逼他现身澄清。 想明白其中的道理,她的脸色好看了不少,转头朝身旁的人看去,见他沉静自若的脸上带着毋庸置疑的肯定,不由得心里踏实了几分。 只要人活着,就有希望,她总能将祖父找出来。 她转头看向西北,吆喝一声,打马上前。 到了横山镇果然又重新发现了记号,方向直指最北边的边防重镇,镇远关。 镇远关,城如其名,乃是镇守边远关隘之意,其左傍贺兰山,右靠黄河,位于山水夹交之间,本是大周西北咽喉要塞,却在北蛮的铁骑下成了他们出入大周的门户,来去自如。 没想到,他们转了一圈,还是来到了北蛮人最后逃出大周的关口。 -- 第162页 王充弯着腰挪到沈熙跟前,“公子,侯爷他们定也是朝着镇远关来了。只是,不知他们这会儿还在不在关内。” 出了镇远关就是一望无际的黄沙,他们若是出了关,只怕找起来更是麻烦,偏偏记号到了此处又断了。 沈熙趴在小山头上,望着远处的城池,语气坚定,“不管在不在关内,这镇远关总要闯一闯。” 以昌平候那样的性子,被人追在后面如丧家之犬一样四处逃命已是奇耻大辱,再让他出关求活,只怕他更愿意回过头来直接跟对方决一死战。 顾潜蹲在不远处,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镇远关孤城独立,四野荒芜,不时有兵士疾驰而出,马蹄阵阵,扬起尘土漫天。 便是在关内,只怕将人救出来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第82章 入城 过了小半日, 打探消息的人方回。 “回禀侯爷,南门只两个兵士把守,并未拦门询查, 也没听说有通缉的要犯。城中百姓伤亡惨重, 街上来往的人并不多,偶一两个,也是行色匆匆,并不敢在街上逗留, 倒是兵士来往频繁,街面上也不时有巡逻的官兵走过,属下入城不过半个时辰,便被盘问了三次。” “镇守此处的乃是原黑山营副将齐宽, 北蛮大军进攻镇远关时,他曾带手下三千人前来营救, 之后便被任命为镇远关守备。如今城中的兵士尚余两千人, 全部驻扎在城北黑旗营。” 众人闻言皆皱了眉, 城门大开,巡逻却严, 不知是个什么道理。 进城容易, 但想要在城中找人只怕不易,更不要说他们这一行人全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儿,贸然进城更是惹眼。 王充见沈熙眉头紧锁, 不由得开口道,“公子, 不如等天黑, 咱们再带人潜进去?” 沈熙摇摇头,看向那个去打探的人,“城中还有多少百姓?如何安置的?百姓尸首又是如何处理的?” 护卫虽不解她的意思,可还是立刻回道,“听守城的兵士说,城中百姓不过百来人,大部分都还待在自己家中,少部分房屋被毁,无家可归的则由守备所安排无主的房屋暂且居住,吃食用物却是不管,因此也有不少人离开。” “至于百姓的尸首,有人认领的,便由家人自行认领安葬,无人认领的便统一由兵士填埋在了城外的万人冢里。” “城中哪片房屋被毁的最为严重?” “城东,因那一边多为商户聚集之地,是北蛮人入城后首先开始抢杀的地方,几乎化为了平地。” 她看了一圈,自己这边只剩了四人,铁柱年纪太小,王充和另外两人年纪又大了些,功夫也寻常,丸二武功倒是高,体形却太过醒目。 她转过头,目光在顾潜身上停了停,最后落在了墨棋身上,笑道,“墨护卫,请您陪我走一趟如何?” 墨棋见沈熙的目光看过来,便觉不好,一听这话,立刻后退,干笑道,“在下鲁钝,三公子不如换个人?” 沈熙叹口气,转头看向顾潜,“侯爷,要不。” “好!” 不等她说完,顾潜便一口应了下来。 她看着仓皇而逃的顾潜,笑了笑,比起墨棋来,确实还是顾潜更合适。 第二日一早,镇远关的守卫拦下了一辆青油马车。 车前的中年汉子见守卫提刀拿枪拦在车前,吓得面色惨白,连忙收住缰绳,慌里慌张地从车上跳下来,却因跳得太快,脚下一个没站稳,人向前扑了过去,一头栽到在地上,正好趴在了守卫脚前。 守卫一愣,随即哈哈笑了起来。 那汉子见他笑,慌不迭地从地上爬起,一边揉着腿一边躬身作揖,“官,官爷!” “里头什么人?” 这时候还能坐着马车往城里赶的,怎么瞧都是头肥羊。 “回,回官爷的话,小的是石沟城白家庄的,里头是我们家举人老爷和夫人,我们亲家老爷没了,老爷和夫人是赶来奔丧的。” 守卫听着里头呜呜咽咽的哭声,抬了抬下巴,“下来,给爷看看!别混进什么奸细来!” 汉子一听奸细,吓得连连摆手,“官,官爷饶命,我们不是奸细,我们是好人啊!” 守卫见他这幅模样,倒是更来了劲儿,刀柄一横,厉声道,“少废话,快下来!” 他的话还没说完,车帘就被一把掀开,从里头跳出个粗眉粗眼的黑胖丫头来,咕咚一声落地,震得地上的尘土都跳了跳,头上的一朵白花也跟着掉到了地上,她却浑然不觉,转身挂起帘子,伸手从里头扶出一个浑身素白的年轻妇人出来。 那妇人十六七岁的年纪,皮肤白皙,身材消瘦,一手搭着黑丫头的手,一手抓着帕子低声啜泣,乌黑的发丝在脑后低低挽个髻,上头斜斜插着朵白花,一看就是亲人新丧的。 妇人身后紧跟着出来个书生打扮的男子,一身宝蓝团花直裰,身量颇高,面皮却黄,眼皮半耷着,看起来一副没睡醒的模样,下了车朝守卫看了一眼,略拱了拱手,便摇着手中的折扇避到一旁。 守卫目光在他身上转了两圈,掉过头来又去看前面的妇人。 妇人似乎没注意他的打量,只低着头,移步上前,冲着他盈盈一拜,便凄凄哀哀地道,“回官爷的话,小妇人姓王,乃是城东米粮铺子的王家闺女,十年前被爹娘卖给了石沟城白家做童养媳,前些日子听说镇远关破了城,爹娘也死在了北蛮人手里,念在他们到底生养了我一场的份上,便求了公婆,带了棺材香烛纸钱来,想替他们收个尸好好安葬,还请官爷通融通融。” -- 第163页 她一边捂着脸哭,一边又冲着守卫下拜施礼。 守卫见她动作柔中带弱,弯下去的腰盈盈一握,露出的半张素脸更是清秀可人,心中一动,收起刀,涎着脸上前就去拉她的手。 妇人掩面的手被他这么一拉,露出另外半张脸来。 只见雪白的肌肤上,一片殷红从嘴角向上蔓延,直至耳边,占据了大半张脸,一眼瞧过去,半边白,半边红,活脱脱个双面厉鬼。 守卫冷不丁这么一瞧,吓得惊叫一声,立刻松了手,一把将人推了出去。 妇人被他这么使劲一推,朝后跌去,她身后的书生见了,却一个箭步上前,将人扶住,随即揽入怀中。 沈熙本想顺势跌倒,没想到却被顾潜接住,被他牢牢圈入怀中,接着头顶一暗,他那宽大的袖袍落下,将她与外面的世界隔开,看不见守卫那惊慌厌恶的脸,只听得见自己怦怦的心跳,闻得见他身上那熟悉的冷香。 她还是第一次被男子如此亲密地护在怀里,虽知是演戏,可心依旧漏了一拍,想要伸手推开,头却被他轻轻按了按,就听得他对守卫道,“内子无状,冲撞了官爷,请您见谅!” 那一声内子,立刻让她停住了动作,刚刚抬起的头重新慢慢靠了回去,伏在他的胸前,一动不动。 顾潜见怀中的人安静了下来,冲着一旁的王充示意了下。 王充忙从袖中掏出一块银锭,不着痕迹地塞到守卫的手里,“对不住,对不住,我们家夫人,哎,官爷受惊了!” 守卫调戏不成却被吓个半死,正要发火,手中一沉,火熄了大半。 他朝对面看了过去,见那书生已将人头脸遮住,又冲他不停拱手欠身,呸了一口,暗道一声晦气,随即嫌弃地摆了摆手,“快走快走!” 顾潜冲着守卫又是一礼,这才转过身,小心地扶着怀里的人上了马车。 铁柱犹豫了一番,爬上马车,却是坐到了王充旁边。 马车驶过城门时,沈熙清晰地听见车外的守卫跟旁边的人谈笑,“那么个吓人的玩意儿送到老子床上,老子都不要,竟还有人敢娶回去!真是瞎了眼了!” 她扯了扯嘴角,忽见对面的顾潜半耷的眼皮猛然射出一道寒光,手也朝着腰间摸去,忙按住他的手,低声道,“无妨!” 顾潜转头看去,见她脸上不见半点儿被羞辱的愤恨,只有沉静与安宁,这样的目光下,自己那颗愤怒暴躁的心也渐渐了平复下来。 他这才感觉到手背上的温热,那是沈熙的手,与他梦里的一般无二,那样的柔软,那样的温暖,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不待他细细感受,那股温热便突然消失。 他立即抬眼看去,见沈熙正静静地看着他,墨玉般的眸子似乎能洞穿他心底最隐秘的角落,他忙转过脸去。 片刻之后,感觉到她依旧看着自己,他慢慢转过头来,看着她眼中的自己,心底忽地涌起了无尽的欢喜。 原来,自己并不是被她的皮相所惑,原来,爱一个人无关美丑。 哪怕她改了眉眼,哪怕她面上有记,她依旧是那个她,不减一分灵动俏丽,不增一分平庸粗野。 沈熙看着他脸色变幻,眼神温柔,目光渐渐凝重。 她从来不知道有一日自己竟会对顾潜有那么一丝的心动,也许是因为刚才的怀抱太过坚实,也许是因为那一声内子太过温柔。 她更不知道自己对他的影响如此之大,看着他因别人对她不敬而怒,又因她出言相劝而静,那双看着她的眼似一幽深潭,一不小心便要拉着她沉溺其中。 她垂下眼眸,不再看去。 马车进了城,朝着城东驶去,没走多久,便遇上一队巡逻的官兵。 沈熙正要下车,顾潜却按住她,“我去。” 说罢,人已掀帘出去。 原本说好由她和王充出面应付官兵。而顾潜则扮演一位迂腐清高厌恶无颜丑妻的举人老爷。不用他开口说话,更不用他出面周旋。 可如今,她安然在马车上,听着他在外头小心而讨好地解释,仿佛自己真的就是一位外嫁的女儿,在丈夫的护送下日夜兼程回来奔丧。 她忽然想起,这一路走来,似乎每一次都是他挡在她的前面,将她护在身后。 而她,也是头一回,就那么放心地将自己的后背交给另外一个人,毫无防备,没有犹豫。 不待她细想,帘子忽地被掀开,伸进一张陌生的脸来,却在看到她之后呀了一声,立刻缩了回去。 她笑了笑,抬手拭了拭眼角的泪。 帘子又被掀开,却是顾潜钻了进来。 “没事了!”他道。 她看着他,半晌,轻声道,“多谢!” 第83章 相遇 城东一片断壁残垣, 米粮铺子早烧成了瓦砾,王氏夫妇的尸首更是没了踪迹。 他们先在废墟上搭起了灵堂,接着, 城里城外到处寻找尸首, 实在找不出人来,只得拿出两身衣裳入了棺,呼天抢地地哭起了灵来。 城中百姓听得这一番热闹,像是才想起自家的亲人也没能好好安葬, 也跟着替家人操办起丧事来。 一时间,城中走动的人便多了起来。 沈熙顶着那张骇人的阴阳脸跪在地上,一片接一片地往火盆里投纸钱,见王充跪了过来, 低声问道,“可找到了?” -- 第164页 王充摇头, 他们这几天借着打听王家夫妇尸身, 在城中到处走动, 却始终没能找到那个熟悉的标记。 “三公子,你说会不会是他们压根儿就没进城?” 已经过去两天了, 一点线索也没有, 别说王充,就是她心里也没了底。 “再找一天,若是还找不到, 咱们就撤!” 王充低低嗯了声, 眼神黯了黯。 这天傍晚, 突然来了个吊唁的人, 沈熙一看那人身形,立刻起身上前, 低声道,“猴子!” “公子!真是您!” 猴子又惊又喜,他在暗处盯了半天,始终觉得哭灵的女子和那个黑脸胖丫头有些眼熟,这才拿了刀纸钱过来,打算试探试探,没想到竟真是三公子和铁柱! “你怎么在这儿?王叔呢?” 猴子却没答她的话,他向四周看了一圈,压低了声音道,“公子请跟我来,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四人随着猴子穿街走巷,不多时先进了一处高门大院,在院子里左右穿行了一炷香,又从后门出来。 接着,沿着巷道行了几十步,拐进了另一处窄巷,这才在一处不起眼的矮门前停了下来。 猴子走上前去,一长两短敲了两回,院门从里头打开。 王充一见那人,立刻低呼了声,“黄皮!” 门里的人一听这声音也惊了惊,连忙伸头朝左右看了看,立即将门拉开,低低地道,“快进来!” 几人赶紧进了门,院子不大,一明一暗的两间房,虽旧却保存完好,地上晾晒着尚未脱壳的糜子,一老叟正拿着木铲不停地翻动,见人进来,抬头看了一眼,又低头继续自己手里的活。 沈熙朝他看了两眼,这才跟着猴子进了屋。 铁柱正要去守门,猴子却道,“不用,老余叔是自己人!” 她看向猴子和黄皮,“怎么回事,你们怎么会在这里?可见到了候爷?” 猴子先开口道,“我跟师父到了西北。”他朝顾潜看了一眼,有些犹豫。 “没事,说吧!”沈熙轻声道。 猴子见状,这才道,“那个老军户没问题,汤明泉的事记得的人还有两三个,说得也与那老军户没多大出入,师父本还想去找当年汤家的房东继续打听,谁知,外头就传侯爷失踪的事情,师父便带着我连夜赶路到了宋城,随后碰上了黄大哥,也是黄大哥带着我们追上了候爷。” 沈熙看向黄皮,他是当初留守在永康堡里的护卫之一。 “回禀三公子,我们在候爷大军北上时就从永康堡回撤的,一路跟在大军后面,候爷攻打宋城时,我们就在城外,后来听说北蛮撤退,又跟了上去,没想到却是在牛角湾碰上了候爷他们,当时他们正被七八个来历不明的人围攻,候爷后背中了一箭,大公子胳膊上中了一刀,白师傅和洪大哥他们身上也多处受伤。” “待将那些人杀了之后,候爷便命我回宋城去找李卫邓二他们,谁知没找到人,倒是遇上了王全和猴子,便带着他二人追上了侯爷他们。” “之后,为了躲避追杀,候爷命我们先是向东去灵州,在灵州待了两日,接着向北绕了一圈,最后才来到镇远关,大半月前,侯爷带着大公子他们出关追北蛮,命我和猴子在此等候李大哥他们,没想到倒先遇上了三公子!” 王充听说他们在此等李卫邓二,鼻子一酸,仰起头道,“二哥他们都走了,只剩了铁腿一人还留了半条命。” 黄皮一听这话,叹口气,“侯爷怕也是早料到了,走前还说若是能回来,定要杀回宋城,砍死那帮藏头缩尾的龟孙子。” 沈熙一听侯爷出了关,轻轻蹙起了眉。 原以为侯爷在宋城失踪,定然也还在宋城附近,最远也该在陕西境内,是以她也没多做准备便追了过来,谁知人竟然出了关! 眼下到底要不要继续追下去?若是追,关外地广人稀,自己又该往哪个方向找? 她脑中飞快地转着,很快拿定了主意。 “侯爷和大哥身上的伤如何了?” “公子放心,侯爷的箭伤虽重,却也没伤到要害,只是左臂暂不能用力,大公子的伤倒是不重,走时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 黄皮指了指屋外的老叟道,“老余叔是这城中的大夫,也是他医好了候爷身上的伤,本来老余叔说还需休息半个月才妥当,可是候爷等不及,箭伤刚刚愈合,便带人出了关。” 听了这话,她的眉头拧得更紧了。 一旁的顾潜突然开口道,“此次带兵从镇远关入侵的北蛮首领叫也和,是北蛮的圣亲王爷,据说有勇有谋骁勇善战,当年就是他带兵偷袭太子大营,又在突儿兀都杀害我大周四万将士军队,当年,昌平候为了杀他,在荒无人烟的草原上整整耗费了三个月,也没将人找出来,最终只得无功而返。” 她点了点头,这么一说倒也明白候爷为何亲自带军在宋城迎战,又在背后黑手尚未明确的情况下执意出关追敌了。 “你们又为何藏身在此?” 她又看向一旁的猴子,“看你这一路过来,像是避着什么人?可是那齐宽有问题?” 猴子和黄皮对视了一眼,黄皮摇了摇头,开口道,“不是齐宽,而是另外的人。” “我们当初混在运尸的百姓中顺利进了城,可没过几天,城中却突然来了一批官兵,说是要搜查奸细,白师傅察觉不对,便带着我们寻了处偏僻的地方藏了起来,很快外面就开始传咱们侯爷叛国投敌的话。 -- 第165页 紧接着,齐大人就带着人挨家挨户地搜查,最后还是老余叔将我们藏到他家的地窖里,这才躲过了一劫。” “全城搜查过了之后,那帮官兵却没走,一直留在城中,听说齐大人对他们也很是不满。但因是上头的命令,他也无可奈何。 因此,之后的两次搜查敷衍的很,那帮官兵见没找到人,就整日在城中四处乱窜,到处盘查路人,找什么叛国余党。” “候爷临走前将我们留在此地,一方面是等着李大哥他们,另外也是为了留心这些人的动静。” 沈熙一听上头的命令,就皱了眉。 这上头到底有多上?是右都尉王翔?还是大将军镇国公朱永浩?还是督军二皇子?还是圣上? 不,应该不是圣上。 正要再细细问一番,忽听得一声响,院门被人踢开,冲进来几个兵士,为首一人看了一眼屋内,立刻回头高声喊道,“在这里!” 响声刚起,顾潜就已经跳出了屋外,不等喊话的人话说完,他手中的剑便已没进了对方的胸膛。 沈熙紧随其后,举起手中的大刀冲着旁边的兵士就砍了过去,噗地一声响,人头落地,猩红的鲜血喷洒出来,将她一身素裙泼成了红,映上脸上红色印记,更似地狱恶鬼。 她看了眼不断涌进的兵士,转头吩咐着猴子,“带老余叔先走!” 后面的兵士们见屋里的人一个照面就开始杀人,先是一愣,随即齐齐涌了上来,同时高声叫道,“抓奸细,在这里!” 猴子见状,立刻拉起老余头就往屋后跑,王充黄皮正要上前帮忙,顾潜却喝道,“你们先撤!” 王充想到先前自己拖累沈熙,害她受伤的事,咬了咬牙,不再迟疑,招呼了一声黄皮,跟在猴子后面跑去。 顾潜沈熙和铁柱三人手起刀落,转眼就将院中的十几人杀戮殆尽。 三人刚跨出院门,就见巷子那头齐齐奔来几十号人,顾潜立刻朝着空中射出一枚响箭,随即冲向前去。 沈熙看了眼身后,对铁柱道,“找猴子,问出关的路,快!” 既然已经暴露了行踪,干脆现在就杀出关,追昌平候去! 铁柱看了眼不远处的顾潜,犹豫了一瞬,随即闪身而去。 顾潜转头见沈熙又跟了上来,厉声喝道,“你先走!” 她却没答话,他虽武功高强,到底只有一人,总有疏于防范的地方。 顾潜看了她一眼,又气又急,却又无可奈何,只得一面应付对面的官兵,一面留心她那头的动静。 两人守着巷子,竟也将几十护卫齐齐拦在了巷子里。 城外,正在土堆间厮打的墨棋突然停了手,转头朝镇远关的方向看去,丸二那挥到一半的拳头也停在了空中。 镇远关的方向远远传来一声尖利的破空声,虽弱,却清晰可闻。 墨器一跃而起,高声喊道,“出发!” 十几名护卫翻身上马,直直冲下土丘,朝着镇远关而去。 第84章 出关 城北守备所, 齐宽面色阴沉地看着对面的亲信。 “那些人当真是从那处宅子里出来的?” 亲信点头,“没错,咱们的人也去看了, 说是跑了四个, 连那个老郎中也一道带走了,留下两人断后,就是前几日进城的那对秀才夫妻,听说这两人一口气杀了二十几个人, 赵前柱那厮眼见拿不下了,这才跑来跟咱们借兵!” “不借!”齐宽大手一挥,说的话斩钉截铁。 那宅子里藏得什么人他心知肚明,半个月前他还将人送出了关!如今他只后悔当时没将人一起赶出去, 倒又引来一批大麻烦。 亲信听他说不借,有些为难,“大人, 只怕那赵前柱不会善罢甘休。” 齐宽的脸色更难看了, 这个赵前柱仗着自己是右都尉王翔的亲卫,拿着鸡毛当令箭, 将城中搅得天翻地覆, 偏偏他自己只能听他指挥,再看不过眼也得憋着! 可一想到赵前柱那颐指气使,嚣张跋扈的恶嘴脸, 他厌恶地摆了摆手,“就说我出城巡逻去了!” 亲信犹豫了下, 到底没再敢啃声, 正要出门,忽见另一名亲卫急急跑进门, 连忙停下脚步,闪到一边。 “大人,城门口冲进来二十来人,守门兵士阻拦不得,反倒被砍伤了,如今南门已关,刘守将已带人前去捉拿了。” “可知道那些人往什么地方去了?” “城东条止营!” 齐宽一听条止营,立刻起了身,来回走了两圈,终是下了决心,手点着来人,“快,赶紧去给我把刘大山叫回来!” 来人一愣,似不敢相信。 齐宽见他傻站,上去就是一脚,“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去,坏了老子大事,老子要你全家赔命!” 来人一听,忙从地上爬起,转身就往外跑,刚跑到门口,就听身后又喊道,“回来!” “去把南门打开,若有人问起,就说是奔丧的,总之,给我把话圆回来,快去!” 来人慌不迭地朝外头跑。 齐宽见亲信还站在门口,立刻又将人叫了回来,“另外找人给赵前柱回话,你赶紧收拾东西,跟我出关!” 亲信一听,立刻明白过来。 每次大人不想应付赵前柱,都会来一个避不见人,可从未真正走出大营过,今日竟是来了真了! -- 第166页 好在如今战事未消,大人出门巡边也是应该。 他不再迟疑,立刻应声退下。 墨棋带人找到侯爷和三公子时,只见那两人背靠着背,互为依靠,被几十个官兵围在中间,浑身上下像是从血河里趟过一般,不由得大惊失色,连忙飞身下马。 跟在他身后的丸二也跳下马来,四处张望了一番,却没发现沈熙的影子。当即冲上前,一掌拍在了墨棋的肩上,粗声问道,“三公子在哪儿!” 沈熙进镇远关之前,怕丸二再坏事,便在他的饭食里下了蒙汗药。 丸二哪里想到沈熙会给他来这手,一只鸡吃到一半,人就倒了下去,足足睡了一天一夜,等第三天起来,哪里还有沈熙的影子! 好歹他还不算太傻,当即蒙头就朝镇远关奔。 谁知,刚跑出十几步,墨棋就带着人来拦,十几个人围着他一个,打了大半天,他都没能多跑出一步来,如今总算进了城,却依旧没看到沈熙,他这一肚子火哪里还能再憋得住。 墨棋正杀得起劲,哪里防备他来这一手,身子一歪,人便飞了出去。 对面的沈熙见了,吃了一惊,连忙叫住他,“丸二,快住手!” 丸二一听这熟悉的声音,立刻转头看过去,却是一张陌生的脸,再细看,果然有几分沈熙的模样,却是满身是血,当即爆喝一声,跳到她跟前,一把拉过朝她挥刀的兵士,双手一用力,竟硬生生地将那人的脖子给拽了下来。 围着的官兵见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为首的那名壮汉更是凶残无比,哪里还敢再战,纷纷四下逃窜。 赵前柱远远躲在后面,见此情景,又急又气,高声叫道,“别跑!快给老子回来!杀一个赏银百两!” 话音还没落下,一个护卫突然到了近前,一剑划过他的脖颈,最后的话再没能说出口。 众兵士见状,更是惶恐,急急往两头逃,可此时哪里还逃得出去,转眼就被杀了个精光。 墨棋忍住肩头的疼痛,小跑上前,正要向顾潜请罪,就见对面的两人齐齐开口。 “你可还好?” “你可要紧?” 顾潜愣了愣,沈熙却是笑了起来,“我没事。” 一点小伤无关紧要,倒是顾潜,先前为了救她,被人一刀砍在了腰上,想到此,她朝他腰间那片湿润看过去,不由得皱了眉。 顾潜听她说没事,松了口气,见她看向自己的腰间,神情严肃,忙将手盖住伤口,温声道,“一点小伤,无妨。” “还是先看下吧!”说罢,她转头看向墨棋,“你们侯爷受了伤,你快去给看看。” 墨棋看了顾潜一眼,“公子,属下的胳膊暂时动不了,要不。” 说着,他抬眼朝着沈熙看过去,却见对方似笑非笑地盯着他,头皮一麻,后面的话再说不出来。 谁知,顾潜却道,“既然受了伤,那便自己回京吧!” 墨棋一凛,立刻低头,再不敢多言。 沈熙看了这一主一仆,轻轻勾了勾嘴角。 正要叫人去找铁柱,就见人从墙头翻了过来。 沈熙见铁柱也是一身的血,心中一紧,急急问道,“大伙儿如何了?” “公子放心,遇上了十来个兵士,已经解决了,老余叔说,要想出关,只能从北门走,猴子跟黄皮已经去打探了。” 沈熙皱了眉,先前打探的人就说了,城中兵力尽数集中在城北,就连守备齐宽也搬到了大营之中,他们就是再厉害,也闯不过两千人的大营! 谁知,顾潜却道,“放心,定能安全出关!” 见她目露怀疑,他低声道,“齐宽的伯父叫齐天佑,曾是昌平候帐下一员大将,此人性情耿直,为人忠义,与昌平候颇为投缘,他膝下无子,便挑了齐宽养在身边。” 她听他说这话,立刻想到昌平候出关的事,不由得眼睛一亮,“你是说?” 顾潜点了点头,“这齐宽即便不是你祖父的人,也不会是敌人。” 她朝他看过去,从对方眼里看到了肯定,再不迟疑,“铁柱,去将李卫他们找来,咱们去北门!” 齐宽调集了人马,正要出门,忽听亲信神色紧张地进来,立刻停住脚。 “又怎么了?” 亲信上前,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齐宽脸色大变。 “人在哪儿?” “就在院外!” 齐宽朝亲信瞪了一眼,将跨出去的脚又收了回来,犹豫再三,终是无奈地道,“让人进来吧!” 顾潜带着沈熙和丸二进了正厅,目光落在齐宽那一身铠甲上,眼里闪过一丝笑,上前拱手,“齐大人,在下顾潜,这位是昌平候府三公子沈熙,来此是想请您帮个忙。” 齐宽的目光从沈熙的身上一扫而过,又看了丸二两眼,这才转头看向顾潜,上下打量了一番,冷笑一声,“你说,你是永安侯顾潜?” 顾潜笑了笑,“雕虫小技而已,齐大人莫非没看出来?还是您忘了,四年前进京见驾,误闯藏书楼的事了?” 一听他这话,齐宽惊得立刻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当真是永安侯?” 顾潜微笑颔首。 当年齐宽的伯父过世,齐宽扶棺回乡,圣上特意将他召到宫中问话,还留他一起用膳,饭后,圣上小憩,他本该在勤政殿外守着,却因多喝了几杯水,误闯了圣上的藏书楼,还是顾潜将他找了回来,并替他瞒下了这件事。 -- 第167页 他神情激动,几步上前,可又突然停住脚步,眯了眯眼道,“顾候爷这是想挟恩图报?” 顾潜神色不变,摇头道,“不,我依然是来救你!” 齐宽一听这话,冷了脸,“侯爷不必危言耸听,我虽感激侯爷当年出手相助,可若是让我跟朝廷对着干,我自认还没那么大的本事!” 沈熙见他提朝廷,开口道,“齐大人为何会觉得我们就一定是跟朝廷对着干呢?” “你们一路闯进城,杀了几十名官兵,难道还不是跟朝廷做对?” 她哈哈笑了两声,“在齐大人眼里,陷害忠良阴险狡诈之徒竟也成了朝廷代表!” 齐宽冷了眼,“三公子认不认我不管,我只知道他们手里有兵部的官文,那就是代表了朝廷。既然他们要抓三公子,那定然是有必抓的理由,我即便不相信,那也不得不从。” 沈熙听他说兵部的官文,想起金管事拜访尚书府无功而返的事来,眼神闪了闪。 顾潜却轻笑出声,看了一眼齐宽道,“怪不得齐大人在西北多年,却依旧是个小小的守备。只不过,您这般明哲保身,辱了先人英名不说,只怕将来连小命也不得保!” “放肆!”齐宽一巴掌拍到了桌上。 “齐大人不信?那咱们便等着,今日的事一旦散播出去,明日齐大人就会同我们一样成了叛国余党,您即便想要装作毫不知情,只怕别人也不会信。毕竟,想要左右逢源,两边都不得罪,以您如今的身份,还不够格!” 齐宽被他说得满脸通红,却找出不话来反驳。 顾潜叹口气,温声道,“其实您心里也明白昌平候是被诬陷的,若非如此,您也不会这么急着想要出关避祸了。” “我说是来救您,并非虚言,您想一想,既然兵部出了文书,那为何三公子和我又到了此地。” 齐宽闻言,眉头紧锁,半晌,才半信半疑地问道,“您是说?” 顾潜却只笑了笑,并不说话。 齐宽见状,更是确信自己想得没错,不由得心中一松。随即忽然想到什么,立刻高声叫来亲信。 “快去关城门,先前出城的一律给我追回来,不从者,杀无赦!” 最后那一句,果断而狠戾。 亲信浑身一凛,立刻抱拳而去。 接着,他转头看向顾潜,“我这就安排诸位出关!” “如此,有劳齐大人了!” 沈熙一行人换了兵士的衣服,跟在齐宽身后安然出了城门,老余头却留了下来。 第85章 奢望 一行人告别了齐宽, 直直奔出几十里地,这才停了下来。 王充到这会儿都还有些恍惚,他低头看了看身上的甲胄,“公子, 咱们这就出来了?” 本以为他们就算没被那些巡逻的官兵捉住,也会被守关的士兵拿下,谁能想到,他们竟然跟在齐宽身后, 就这么大摇大摆直接出关了。 沈熙笑了起来,“是,出关了!” 若不是有顾潜对齐宽施恩在前,软硬兼施在后, 他们这会要么还在城中四处躲避,要么逃出城外另谋他法。 想到此, 她朝另一边看过去, 人群之中, 她一下子就看到了那人,一际霞光落在他的脸上, 容颜俊美, 神情柔和,眼里的光却比晚霞还要绚烂,她忽地想起先前他不顾一切飞身救她的情景, 心头一跳, 连忙转过头去。 她身旁的丸二见了, 也跟着回头看去, 见到顾潜一直盯着沈熙,不由得皱了皱眉, 再回头看过去,那目光依旧在,他立刻转身,朝着顾潜走了过去。 “三公子归我保护,你不用盯着!” 墨棋听了这话,瞪大了眼,这傻子显了什么灵通,竟能看出他家侯爷对三公子别有用心? 顾潜收回视线,看向比他还要高上半个人头的丸二,“你家主子没跟你说,他让我来就是为了保护三公子?” 丸二愣了愣,璞玉是说过这话,可他总觉得不太对。至于到底哪儿不对,他一时想不明白。 “你我都是受人之托,当忠人之事,想必丸兄弟定能理解。” 他这么一说,丸二点了点头,这话没错,应了别人的事,自然要做到。 墨棋见自家侯爷三两句话便将那一根筋劝走,心中佩服不已,忽听得对面丸二的粗声再次响起,“顾潜说,他跟我一样,都是受了掌柜的托,来保护你的!” 墨棋一个没站稳,差点儿跌倒,随即朝侯爷看过去,只见他一张脸早黑成了锅底。 沈熙闻言,回头看了一眼,笑着道,“璞掌柜允了你什么好处?” 丸二咧嘴笑得开心,“他说将我欠的帐一笔勾销!” 闻言,她也跟着笑了起来,冲他抱了抱拳,“如此,那就有劳丸二哥了!” 顾潜忍了又忍,终究起了身。 沈熙伸手接过他递过来的一卷纸,一边打开一边问,“这是什么?” “西北地形图!” 一听地形图,王充黄皮等人相互看了一眼,立刻围了上来。 发黄的卷轴打开,上面密密麻麻地标志着山川河流,城池要塞,竟真是西北的地图! 王充当年曾随候爷出征过塞外,虽时隔二十年,可他依旧在上面找到了自己熟悉的名字。 “和林过去就是车车尔勒格,接着就是杭爱山,再往西就到了乌里雅苏台,这边有一大片沙地,没错,这地图一点儿都没错!” -- 第168页 他用手指在地图上一边点着,一边在记忆中搜寻,激动地满脸通红。 刚才他们还叹气,仅凭他们这点人手,想要顺利地找到侯爷,恐怕是难了,不要说他们压根儿不知道候爷到了哪儿,就是知道了,没有熟悉地形的人带领,只怕他们自己都要迷失在这草原上。 没想到,一转眼就有了地图,有了这东西,至少知道了方向,不至于晕头转向了! 沈熙却注意到地图上有个别地方的标记墨迹深浅不一,明显是新近才添加上去的。 她回头看向顾潜,指着其中一处道,“这是什么?” 顾潜倒是没料到她连这样小的细节都注意到了,解释道,“这张地图乃是当年家父所绘,时过境迁,个别地方有所变化,这些记号便是有变动的地方。” 他细细地解释每个记号前后的变化,却没说这新的变化他又如何得知。 他不说,沈熙也能猜到。 她在紫宸殿面圣时,圣上的面前就铺着一张地形图,从她进门到最后出来,圣上始终坐在那张桌案前,细细端详着那张地图。 她心中一叹。 历来不管是武将还是文官,都不得私下存留地形图,他不光毫无隐瞒地将府中私藏的地图带了出来,甚至还冒险去跟圣上的地图进行比对,也不知他到底做了多久的准备。 她转头看向他,想要说声谢,可同样的话她这一路不知说了多少回,再这么轻飘飘地说出来,她自己都觉得有些脸红。 顾潜似乎没注意到她的窘迫与犹豫,开口道,“侯爷是追着大军而去,我们只需找到大军,便定能找到人。” “按齐宽的说法,他上一次接到哨探的消息是半月前,刘能大军奔着旺吉河的方向,算算路上的时间。 若他们的路线没改,这会儿大军应该已经到了旺吉河。但是,依我推测,大军应该不会再往北行进了。” 沈熙看了眼地图,想了想,点头同意。 如今已是九月,关外已是深秋,再往北却早已是寒冬,冰天雪地之中,大军能活下来已是不易,更别说追剿了。 再者,孤军深入乃是兵家大忌,刘能是昌平候亲自点名的老将,他不会犯这样的错。 “如此,我们只要顺着这条线,避开沙地和沼泽,便能最快到达旺吉河。” 沈熙顺着他手指划过的方向看过去,确实是最佳的路线了。但是路线左右的沙地却还是让她皱起了眉。 “放心,大军能过去,我们也定然能过去。” 第二日一早,众人翻过狼山,直奔乌勒草原。 苍茫的草原黄绿交加,起伏的地平线上偶尔跃过几只羚羊,野兔,众人却无暇顾及,只策马扬鞭,扬起滚滚尘土飞扬。 这日傍晚,众人停在了一处浅滩边,一连几日奔波,每个人都灰头土脸,猴子栓好马,立刻脱了衣裳,就往河里冲,丸二见了,也跟了上去。 铁柱见他二人脱得只剩了个裤衩,二话不说,连忙抱着衣服就追了上去,其他护卫见状,也跟着起哄。 沈熙挑了处平坦的地方坐下,看着众人一边哆嗦,一边下饺子似地往水里跳,铁柱拦住了这个,那个又跳了水,左右奔波,却被他们一把给拉下了水,立刻哈哈笑出声来。 笑到一半,忽然视线被阻,她抬头看去,却是顾潜,一张脸铁青,笔直的身躯似墙般堵在了她的面前。 她嘴角的笑更大了,露出一口的小米牙,闪着白光,“侯爷怎么不下水?” 顾潜见她歪头笑,恨不得拿手将她的眼遮住,半晌才挤出一句话来,“非礼勿视!” 她看着他那张夫子脸,渐渐敛了笑。 “不合规矩的事我沈三做得多了去了,真要算起来,我这个娼妓生的私生子就不该来这个世上,那,侯爷是不是也打算杀了我呢?” 顾潜一听娼妓二字,脸上一愣,随即涨红了脸,低低吼道,“你疯了!” 怎么就这么大咧咧地说出自己的身世,怎么能这么歪曲他的意思! “侯爷还没回我的话呢?” 他气得浑身发抖,他恨不得将自己的命豁出来给她,“我怎会杀你!” “那您又为何非要拿那些狗屁不通的规矩礼法逼我就范呢?” “您瞧,我虽是女儿身,可自幼便行的是男儿事,男子能做的,我也能做,男子不能做的,我依旧能做,那为何我就不能同男子一般,自在随心,自由随性?” “还是说,就因为我是女子,生来就注定要守着三从四德,上孝公婆,下管奴仆,相夫教子,做个守着宅门盼夫归的怨妇?” “若是如此,那,沈三还是沈三吗?您是不是也算以礼法为刀,杀了我这个离经叛道之人?” 他看着她起身,直面自己,咄咄逼人,步步紧逼,最后一句话更是如同一把利刃直插自己的胸膛。 他不过是不想让她再看男子的胸膛,怎么又扯到礼法性命上去? 看着她严肃认真的表情,他隐隐觉得,这件事与她与自己至关紧要,可他不明白究竟哪里出了问题,自己又该如何作答。 他张了张嘴,到底紧抿了嘴,只拿着一双眼倔强地盯着她。 沈熙看着他哑口无言,面色惨白,眼里的失望一闪而过,笑了笑,转身走开。 本以为此生有幸,有人伴老,谁知,终究是奢望了。 -- 第169页 墨棋看着自家侯爷一人呆在在原地,犹豫了一瞬,终究上前。 “侯爷,三公子她,非一般女子。” 顾潜猛然回头,目光直射墨棋。 墨棋后背一僵,连忙开口道,“类似的话,属下也曾听人说过。” “什么人!” “属下的师姐!” 顾潜想起清风山上那个张扬跋扈的女子,长得普通,可脸上的笑却同沈三一样,恣意洒脱。 “她,成亲了吗?” 墨棋忽地想抽自己个嘴巴,见顾潜回头看他,只得低着头道,“不曾。” 半晌,他才听见候爷追问道,“那,就这么孤身一人吗?” 墨棋默了默,硬着头皮答道,“也,没有,她,她养了几个小馆儿。” 一阵冷风吹过,墨棋打了个哆嗦,却见自家的侯爷依旧呆呆地站在原地,似乎就要这样站到地久天荒。 铁柱浑身湿漉漉地从水里爬了上来,看了一圈,没发现沈熙的人,连她的马都不见了踪影,心里忽然涌起一阵不安。 “墨护卫,可曾见到我家公子?” 墨棋四下看了看,咦了一声,“刚才” 他猛然一惊,似乎从她跟候爷说完话开始,便再没见到人了,这么算来,已经有了一刻钟左右了。 顾潜听到动静,转过头来,“怎么了?” “三公子不见了!” 顾潜陡然抬头。 第86章 心悦 来不及招呼众人, 顾潜翻身上马,直直朝着前方最高的小丘奔去。 墨棋铁柱紧随其后,河里嬉闹的众人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可也立刻冲上岸, 等听说三公子不见了,来不及穿好衣服便急急上马。 身后的呼喊声此起彼伏,顾潜站在丘顶,举目四望, 暮野四合,只看得见起伏的山丘,不见一丝一毫的动静。 墨棋的声音远远传来,“侯爷!有人看见三公子骑马往西边去了!” 他立刻掉转马头, 弓起身子伏在马背上,冲过一座又一座的小丘, 却始终不见那人的身影, 焦急渐渐化成了不安, 手里的鞭子一声接着一声。 忽然,耳边传来几声隐隐约约的低吼声, 他连忙勒住缰绳, 屏气凝神,是动物的声音没错,鼻尖甚至还能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 他心里一慌, 朝着声音的方向奔去, 没跑多远, 就见半人高的草堆横七竖八倒了大片, 当中的地上躺着沈熙的那匹马,身子不停地抽搐, 肠子内脏被掏了出来,散落了一地。 他浑身的血液霎时退了个干净,呆呆地看着地上的血迹,仿佛看到了沈熙紧闭双眼,躺在血泊之中,再不会对他挑眉邪笑,更不会对他冷眼讽语。 漫天的悔意袭来,他恨自己对她吹毛求疵,恨自己与她斤斤计较,若是可以,她要的自由,她要的随性,他统统给,只要她还活着,只要她还在。 耳边忽然传来一声熟悉的爆喝,他一个激灵,立刻飞身下马,直冲向前。 漫天星辰下,只见沈熙跪地倒身,身下死死压着一头野狼,手中的匕首直直没入它的脖颈,脸上的狠戾丝毫不输她身下的凶兽。 直到身下没了动静,她这才抬头看向对面,脸上沾了不知是她自己还是狼的血迹,冲他笑,“我没事!” 他就这么看着她,这就是他爱的女子,永远无所畏惧,勇往直前,永远笑着告诉他,她没事。 他也跟着笑了起来。 “我知。” 她说得对,她这样的女子,那些规矩礼法与她确实不通。 沈熙惊讶地看着他,眼里渐渐浮起笑来。 少了一匹马,回程时,两人只得共乘一骑。 顾潜极力想要与身前的人保持一丝缝隙,可那柔软的身躯始终紧紧地贴着他,让他退无可退,他一面贪念着她的温暖,一面又觉得不该乘人之危,只忙得满头是汗。 沈熙听得身后粗重的喘气声,感受着他僵直的身子,合上眼,轻声道,“我累了,先睡会儿。” 说罢,人彻底朝后倚去。 顾潜急忙跟着往后倒去,仰到一半,低头见怀中的人满脸疲惫,一身血腥,忙又直起身子,勒紧缰绳。 马蹄声渐缓,怀中的人却毫无所觉地沉沉睡去,柔软温热的身躯紧紧依偎在他的怀中,同他梦中一般无二,他的喉咙上下一滚,身子也跟着烫了起来。 他的手臂渐渐收拢,将人小心圈进其中。 罢了,她既不在意这些粗枝末节,那他也就不再墨守陈规。何况,他不愿,也舍不得就此放手。 他低头轻声呢喃,“沈熙,我顾潜,心悦于你,欲与你生同衾,死同穴,可否?” “你我无尊卑之分,无内外之别,我愿护你一生无羁,守你一世安宁。” 沉睡的人睫毛轻颤,他心中一跳,再看去,人依旧睡得香甜。 墨棋先是不见了三公子,接着又找不到自家侯爷,急得满嘴发苦。 正心急间,忽见远处的山丘上缓缓下来一人一马,心中一喜,连忙催马上前。 不等他靠近,就见侯爷冲他比了个手势,他一愣,定睛看去,这才发现马上还多了一人,被侯爷护在怀中,只瞧得见头顶的乌发,心中一喜,立刻放轻动作,远远地避到一旁。 沈熙起初确是假寐,到了最后,不知是身后的怀抱太过温暖,还是自己太过劳累,竟真的睡了过去,就是顾潜将她抱下也没能醒来。 -- 第170页 睡梦中,她看到二娘站在紫藤花架下,冲着她温柔浅笑,身后坐着一名打扮艳丽的年轻女子,正拉着莲姨小声说着什么,见她进来,忙笑着伸手招了招,“仨儿,过来!” 她朝着二娘看过去,见她点头,这才朝着那女子走去。 不等她走进,女子上前一把拉住她的手,细细将她上下看了一遍,这才笑盈盈地道,“看到你如今这样,我们也就放心了。” 她呆呆地看着女子,嘴巴张了张,那声娘却怎么也喊不出口。 女子朝着二娘看了眼,嗔道,“这孩子,还真是个倔脾气!” 二娘走了过来,抬头看她,也笑道,“仨儿长高了,成大姑娘了。” 她眼里的泪忽地流了下来,心中千言万语,到嘴边只一声委屈又眷念的二娘。 二娘将她轻轻搂住,“我知道,我都知道!” 一旁的女子忽然有些不耐,“走了走了!” 说罢,拉起莲姨就往屋中走去。 青砖白瓦的屋子一点一点坍塌,紫藤花瞬间枯萎,整个小院像是燃了火的纸片,转眼成了一片荒芜。 她身上一凉,抬头一看,抱着她的二娘已到了一丈开外,她连忙追去,“二娘别走!” 二娘却回头冲她摆手,“回去吧,有人等你!” 她拼命地向前追去,可始终追不上前面纤细瘦弱的身影,转眼四周一片漆黑,她霍地睁开眼,对上的却是顾潜那双焦急心疼的眸子。 “醒了?” 脸上一片冰凉,她伸手抹了抹,转头看向黛蓝的天空,脑中全是二娘那渐渐远去的背影。 若是此刻她死了,是否还能追得上二娘她们? 若有来生,她可还会遇上守护自己的人? 顾潜看着她盯着头顶的夜空,目光虚无,神情缥缈,整个人仿佛似那逐月的嫦娥,转眼就要消失在眼前,心里一慌,紧紧拉住她的手。 “不许走!” 沈熙被他这么猛地一拉,这才从自己的梦魇中彻底走了出来,转头看去,那人眼中满是惊慌与不舍,怜惜与爱慕。 她想起马背上他说的那些话,眼中的消沉渐渐退尽。 “好!” 不远处,猴子被铁柱拉着,两眼通红,脖子上的青筋暴起,他朝着面前排成一排的永安侯府护卫大骂。 “让开!都他妈地给老子让开!铁柱,你到底是哪边的?” 他听说公子不见了,感觉像天塌了一般,没了三哥,他们这帮无父无母的孤儿就再没了家,没人对他们嘘寒问暖,没人替他们出谋划策。 他漫山遍野地四处疯跑,等知道三哥找到了,他像个疯子一样又哭又笑,连马都顾不上骑,就这么两条腿一路跑了回来。 远远地看到顾潜抱着三哥从马上跃下,三哥窝在他怀中一动不动。 这不对劲,三哥从不让人近他的身,连他们都不行,更不要说一个外人! 他定是出事了! 铁柱始终一言不发,只牢牢地拉着他的胳膊。 他嗷嗷了两声,没法甩开铁柱,只得转头看向丸二,“丸二哥,你快来帮忙!” 丸二看了看猴子,又看了看对面,犹豫再三,终究摇了摇头。 顾潜和他可都是掌柜派来的人,这回若不是顾潜,三公子都找不回来,他可不能帮他去找自家兄弟的麻烦。 一旁的王充虽没像猴子一样直接骂出口,可脸色也绝不好看。 他冲着墨棋拱了拱手,“墨护卫,三公子到底是我们昌平候府的人,他若出了什么事,我们几个都没法跟侯爷交代,还请诸位兄弟让个路,让我们看上一眼,也好放心。” 墨棋哪敢让他们过去搅了自家侯爷的好事,忙又是低声解释,“刚才跟你们说了,三公子没事,她一人杀了头百来斤的狼,累的睡过去了,一会儿三公子醒了,您几位自然就见到了,我要是有半分谎话,就让我武功尽失,静脉寸断。”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人打断,“墨护卫不必如此。” 人墙闪开,沈熙从后面走了出来,身上的兵士服被抓烂了好几处,胸前裤子上到处都是血迹,精神却足。 王充等人见状,松了口气,猴子却立刻甩开铁柱,直直冲了上来,“三哥!” 一旁的顾潜突然一个闪身,拦在了猴子面前,可不等站稳,人又嗖地退了回去。 猴子被他这突然动作吓得一个踉跄,差点儿摔倒在地,立刻朝他看去,没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 沈熙看了顾潜一眼,这才对猴子道,“放心,我没事,这些是狼的血,我先去洗一下。” 她又冲王充他们歉意一笑,“对不住,辛苦各位了!” 王充黄皮抬手欠身,让开路来。 沈熙回头看了顾潜一眼,转身朝着河滩走去。 顾潜脸上一红,脚步顿了顿,跟上前去。 猴子见状,也要上前,却又被铁柱拉住,正要开口大骂,就听沈熙回头对铁柱道,“铁柱,你跟他说。” 猴子听完铁柱的话,抡起拳头就朝铁柱的脸挥过去。 “让你胡说八道!” 铁柱侧身闪开,也不还手,只那么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猴子气得发抖,三哥怎么会是女子! 他自小便跟着他,一起下河捞过鱼,一起上街打过架,一起密谋杀人,他们日日见面,他怎会是女子! -- 第171页 他脑中闪过往日情景,三哥下水从不脱衣,也从不跟他们一起撒尿,不在外过夜,不准他们进屋,他越想越心慌,他想起在镇远关见到三哥时的模样,那时他,一身素白衣裙,美得像是画里的仙人。 他呆呆地看着铁柱,“三哥真是个女的?” 铁柱看着他,不答发问,“是男是女,就那么重要吗?” 猴子一愣,是啊,是男是女有什么关系,三哥都能从活闹鬼变成候府公子,从男子便成女人又有什么奇怪的! 只要她还是他们的三哥就行! 他立刻欢喜了起来,可看到铁柱,愤怒瞬间化成了不甘和委屈。 明明他们跟三哥才是过命的交情,凭什么三哥告诉这个呆子却不告诉自己! 铁柱看了他一眼,掉头就走。 第87章 真颜 顾潜拿着火把跟在沈熙后头, 沿着河滩朝前走去。 他看着她的背影,耳边回想的都是她那声好,脑子里闪过的都是她那双含笑的眼, 没了以往的疏离冷漠, 也不似先前的客气犹豫。 他能感觉到,她待他有所不同,可他又怕自己会错了意,认错了情, 他很想亲口问一声,想要她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可又怕再次从她嘴里听到不敢高攀,说是他多虑。 他犹豫再三, 直到走进那一片胡杨林,盘旋在嘴边的话也没能说出口, 前面的人却突然停了下来。 沈熙看着满脸心思的顾潜, 含笑道,“有劳侯爷在此稍后片刻。” “好!”他抬头看去,目光落在她手中的包袱, 脸唰地一下又热了起来。 火光下, 她看着他那不自在却又强撑的脸,眼里的笑意越来越浓。 她转身朝着最大的那棵胡杨走去,将身形隐在树后, 再出来时, 远处的那人早已背过身, 伫立的身姿挺拔, 莫名地让人心安。 顾潜听得身后撩水的声音,脑中的画面不停晃动, 他想闭上五感,却又担心错过未知的险情,只恼恨自己定力不足,干脆背起了经来。 沈熙走上前时,见他凝眉掐指,口中念念有词,细细听去,竟是八卦推演,不由得奇道,“侯爷还懂五行八卦?” 顾潜正算得认真,冷不丁被人打断,转头看去,只见沈熙一身短打,长发披肩,月光下,脸白似玉,眉目如画。 他立刻转开了眼,摇头,“不懂。” 顿了顿,他又开口解释道,“曾被师傅逼着学过几年,始终不得法,只剩了些口诀,常用来凝神静气。” 沈熙闻言,轻笑出声,她还是头回见人靠推演八卦来静气的。 他看着她笑,眉眼也跟着舒展开,目光落在她的脸上,问道,“是要说了吗?” “看吧。”她只是不想再瞒着而已。 当初入府,她只想圆了二娘的心愿,时间长了,她也说不清到底是圆了二娘的愿,还是遂了自己的心。 她在这世间是真正的孤魂,虽将自己练得铜头铁臂,也替自己准备了远走高飞的银钱和帮手,却在沈缈的满心依赖下,老夫人的全心爱护中束手就擒,就连侯爷,虽藏着私心,却也几分真情。 他人待我以诚,我亦待之以真。 “好。”顾潜点头。 沈熙看了过去,这事儿,有什么好或是不好的? 沈熙走后没多久,她杀的那只狼便被找了回来。 王充带人将皮剥下,刀削水洗,打算带给候爷瞧,狼肉则交给了永安侯府的人,七八个护卫煮的煮,烤的烤,腌的腌,忙得热火朝天。 墨棋则带着剩下的人在周围布陷设井,草原上的夜漫长而危机四伏,谁也不知道下一刻会遇上什么。 可即便这样,没人觉得恐惧,有沈熙孤身杀狼在前,每个人都觉得自己能干得下一整个狼群。 营地里热闹地像是过年,唯独黄皮一言不发。 王充提刀回来,见他叉着馍儿在火上烤,笑道,“有肉吃,吃什么馍儿,快收起来!” 黄皮头都没抬一下,继续转着手中的树枝。 王充咦了一声,一屁股坐在他旁边,“我说,你真有心事?” “担心候爷?” “放心,候爷那人,闭着眼都能将北蛮绕一圈。何况他身边还有大公子白师傅他们!” “不是!”黄皮转头看了他一眼,闷闷地吐出一口气来。 王充见他这幅模样,也收起了笑,“那到底为了什么?” 黄皮不说话,只盯着烧成一团黑的馍儿发愣。 “我说你能不能别像个娘们似的,有话就说,有屁赶紧放!” 黄皮一听娘们两个字,立刻转头看了一圈,见没人注意这里,这才压低了声问道,“你这一路跟着三公子,没发现他不太对劲吗?” 王充一听这话便直起了身,冷着脸道,“你要是再胡说八道,我就是再拿你当兄弟,也得揍你一顿!” 三公子的身世外人不知,他们几个却是一清二楚,不能因为他生母是个娼妓,就怀疑他对候府有二心。 “你是不知,当初我回去送消息,府里连个主事的人都没有,就三公子,里里外外地张罗,上头下令围府,也是三公子拿着圣旨闯宫门,求圣上允他来找侯爷,他要是对侯爷有二心,我老王日后跟你姓!” 他也不管黄皮什么表情,当即将侯爷走后的事情一口气说了一遍,连路上的事也没拉下。 -- 第172页 最后,他拉着黄皮的胳膊,“你说,你知道这些,还能这么想他?” 黄皮一把甩开他的手,“我什么时候说三公子有二心了!” “那你什么意思!”王充来了火,嗓门也跟着大了起来。 王充说得越多,黄皮越难过,“我觉得三公子,怕是个女的!” 王充盯着他哈哈笑了起来,可很快又停了下来。随即,又摇摇头,继续笑起来,笑到最后,声音越来越小。 三公子穿上那身素白衣裙时,这样的想法曾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可随后便被他给拍灭了。 他亲眼目睹了三公子将他化成了一个病怏怏的老头,他把自己扮成个女子又有何难?都是瞒人的把戏而已! 可就在刚才,他看着顾潜小心翼翼地将三公子从马上抱下,这样的想法又是在脑子里闪了一下。 如今,黄皮干脆直接断言。 两人沉默了起来。 他们做探子的,虽谈不上火眼金睛,却看得多,经历得多,自然比常人多了几分敏锐。 “侯爷跟石爷说过,咱们侯府能不能再撑上个几十年,就要靠三公子,他若是。” 王充没说话,只直直地盯着远处走过来的两人,目光落在其中一人身上,脸色顿时难看了起来。 沈熙的眉眼还是之前那个眉眼,脸却是白得跟涂了粉一般,月光下一照,同那最上等的羊脂白玉一般无二。 原来,这才是三公子的本来面目。 他再看向走在她身边的顾潜,立刻站了起来。 “程东!林子!油鸡!天都黑了,营地还没支,这是打算挂树上睡?” 还在忙皮子的几人立刻扔了手里的活儿,小跑过来,却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们一路都是宿在野外,开始时,两府落脚的地儿隔了几丈远,各自将自家的主子护在中间。 后来熟悉之后,不知为何,就变成了三公子在最中间,王充铁柱等人散着她四周,顾潜则在另外一边,最外面才是永安侯府的人。 因此,这挑地方,清地面,驱虫蚁的事就全交给了永安侯府的人,他们只要在地上铺上垫子就好,怎么今日又突然变了卦? 黄皮也看到了那两人,自然明白他这邪火从哪里来。 他跟着站了起来,对几人道,“往南再挑个地方,将火堆先点上。” “不必了!” 沈熙听到几人的对话,走近吩咐道,“此处野狼出没,还是不要分散的好。不过,倒是可以多点几个火堆,再多备些柴来,确保一夜火不灭。” 几人立刻领命而去。 王充两眼盯着顾潜,“三公子日后自有我昌平候府护卫,就不劳永安侯费心了。” 沈熙皱眉,正要开口,却被顾潜打断,“你一个还需主子来救的人有什么资格跟本侯说这话!” 她朝他看过去,顾潜立刻抿了嘴,冲她点了点头,抬脚走人。 王充满脸通红。 顾潜那话虽嚣张气人,可说得半点不假,若不是三公子,他早被人一刀砍死了,更不要说护着她了。 沈熙见他脸色难看,劝道,“各人所擅不一,王叔不用介怀,更不必跟他一般计较。” 这本是劝慰开导他的话,听在王充耳朵里,却成了替顾潜开脱,想想之前两人在他眼皮子底下扮了夫妻,刚才还一起去了小树林,他气得恨不得上去将顾潜的狗腿打断。 自己府里的闺女,还没养熟,狼崽子就上门了! 他奶奶个熊! 猴子在一旁看了看沈熙,又看了看顾潜的背影,不可置信地朝铁柱看过去,见他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立刻咧了嘴。 他就说这顾潜什么毛病,老盯着他家三哥,原来是看上了啊! 那,他三哥就是未来的侯夫人? 猴子恨不得学着沈熙叉腰仰头笑,可一看王充那眼神,顿时收敛了神色。 丸二却举着一大串烤肉跑了过来,“三公子,肉!” 丸二无肉不欢,因着百味坊猪颈肉的缘故,他与沈熙也算半个肉友。 王充立刻瞪眼看过去,这么一想,那璞玉也是不怀好意,竟然还派了个盯梢的! 可一想到丸二那脑子,又立刻将他抛到了一边,只盯着对面的顾潜,鼻孔不停喷气。 黄皮见他之前还跟自己一起替侯爷焦心,转眼就被顾潜带偏了,叹口气,也不再管他了。 自从知道三公子是女儿身,王充这个单身了三十多年的汉子顿时觉得自己多了个闺女。 他要盯着对面的狼崽子,还要看着自己这边的蠢汉子,还得拦着沈熙别跟猴子铁柱丸二靠得太近,只觉得自己像只陀螺,转个不停,操碎了一颗老心。 就是到了夜里,看着沈熙睡着了,他又起身看了最后一遍,确保人都离了一丈远,顾潜更是三丈开外,这才放心倒头睡去。 睡到半夜,长啸声忽起,众人立刻翻身而起。 第88章 天火 夜空下, 十几条身影快速地朝着他们袭来。 众人连忙拿起枕下的刀剑,不等他们多做准备,已有身影从火堆之间跃了进来, 冲着躁动不安来回走动的马就扑了上去。 “是狼!” 沈熙一跃而起, 正要上前,却被一旁的王充拉住。 “三公子!” 她回头看去,王充立刻松了手。 -- 第173页 “您坐着,不是, 您在这儿等着!”王充满脸焦急,语无伦次。 她转身抽刀,直冲上前,丸二铁柱猴子紧随其后。 不远处, 顾潜弯弓射箭,箭矢声落, 一头狼应声倒下, 不等它翻身, 沈熙的尖刀便从天而降,直直插入它柔软的腹部, 再用力一拉, 野狼发出尖厉的嚎叫。 铁柱猴子如法炮制,转眼便又杀了两头。 黄皮见王充愣在一旁,上去就是一拳, 吼道,“傻了?快去救马!” 王充一惊, 随即反应过来, 立刻提刀跟了上去。 因事先有准备,二十几人对上十几条饿狼, 不算狼狈,甚至可以算得上胜券在握,一口气杀了十来头狼之后,剩下的狼转身逃离。 眼见危险解除,顾潜大踏步上前,一边上下打量着眼前的人,一边问道,“可有受伤?” 沈熙目光扫过他手中的弓箭,摇头,“没有,放心!” 有他在身后护着,她又怎会有事! 她转头看向营地,狼藉一片,狼尸遍地,马虽倒下了三四匹,人却都好好地站着。 看着那几匹马,她又转头朝着顾潜看了过去。 出关时,顾潜一张口就向齐宽要了二十四匹战马。 齐宽似乎早就料到他会开口,也不多话,尽数给他备齐,连粮草弓箭也一并给备上了,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 他似乎永远算无遗策,有备无患。 王充看着站在一起的两人,恨不得上前将人拉开,可脚下的步子却始终迈不开。 黄皮见了,拍了拍他,“三公子即便是女子,也非寻常女子可比,你想想咱们大小姐!” 黄皮所说的大小姐乃是昌平候长女,沈砚。虽为女子,却自小不爱红妆爱武装,夏练三伏,冬练三九,虽比不上先世子惊才艳绝,却也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上阵杀敌,下马练兵,唯一心愿就是做当朝第一女将,后下嫁给了侯爷手下一名副将,夫妻二人一同驻守边关,至今已有十几多年。 王充想到那个意气风发的大小姐,看了眼远处的沈熙,长长唉了一声。 怎么就又是个女子呢! 东方泛起鱼肚白,众人简单收拾了下,翻身上马。 再次上路,队伍明显更加谨慎,虽又遇上两次狼群,好在数量不多,自然也有惊无险地安然化解。 一连奔波了十来日,到达旺吉河畔时,看到大军挖坑埋灶的痕迹,疲惫不堪的众人顿时来了精神。 沈熙看了眼黄皮手里的马粪,脸上也浮起了笑。 看来,他们的方向没错,速度也够快,照这样下去,只怕不过两三天便能追上大军。 她看了眼河面上的冰块,转头问王充,“听说北蛮当年先是北逃,而后又掉头往西?” 王充点头,“当时我们沿着旺吉河往北,一直追到了和林,接着他们就突然转了方向,沿着扎卜汗河一路向西,看样子是朝着金山的方向去了,只是不知他们最后到底逃到了哪儿。” 她的手指在地图上划过,“从旺吉河到扎卜汗河,再到乌布苏诺儿湖,再到金山,北蛮人逐草而居,就是奔逃,也本能地靠近水源。” “对,咱们只要沿着旺吉河继续追下去,定能追上大军!” 一旁的顾潜听了,却摇了摇头,“不会!” 沈熙也摇头,当年战事是在初夏,如今却是初冬,时间不同,北蛮自然不会像之前一样继续向北,大周的军队也不会。 王充一愣,“那咱们该往哪个方向?” 想到跟随北蛮一起入侵的鞑靼铁骑,再算算大军的行进时间,两人同时出声,指着图上一处道,“这里!” “往这儿!” 王充看过去,却是旺吉河东面的柴甘朵河,离此处三百八十里地。 三日后,一行人快马加鞭,离柴甘多河还有百来里地,远远就见到了驻扎在山脚的大周营地。 刘能手下副将陈忠听说永安侯来了,吃了一惊,连忙迎了出来。 “末将陈忠参见侯爷,不知侯爷来此,可是有圣谕要下达?” 顾潜看了他一眼,没有在意他的防备,道,“不知昌平候何在?” 陈忠一听他问昌平候,立刻直起身子,语气更加生硬,“侯爷若是有公务寻大将军,还请先出示文书。” 沈熙拉下面罩,上前一步,“陈副将,我乃昌平候府沈熙,奉圣上口谕,特来此寻大将军昌平候沈远柱,烦您。” 不等她话说完,后头一人就冲上前来,“三弟!” 她抬头看去,却是沈怀旭,悬了一个多月的心立刻落了地,笑着上前,“大哥!” 沈怀旭也没想到在这儿能见到自家的堂弟,上前一把将人揽住,“你们怎么来了!” 顾潜的目光落在沈怀旭那放在沈熙肩上的手,动了动,转过头去。 一行人进了兵营,却见营中守备森严,兵士来往不绝,却没见到昌平候或是左都尉刘能。 几人坐定,沈熙简单交代了家中的情况,便问沈怀旭这一路的情况。 “从镇远关出来后,我们一路向北,在旺吉河附近追上大军,之后将军便带着大军一路追到此处。” “谁知,北蛮和鞑靼却在此地兵分两路,鞑靼绕过天神山,继续向东窜逃,也和却带着一百多个手下直接逃进了山中,将军命刘能带兵追鞑靼,他自己则带人进了天神山,如今已经过去一天一夜了。” -- 第174页 众人听说侯爷进山追也和,虽担心,可一想也和手下只剩了百来人,也没太在意。 沈怀旭却依旧一脸担忧,一旁的陈忠也是眉头紧缩。 沈熙见了,开口劝道,“大哥放心,那也和再狡诈阴险,到底已是强弩之末,祖父定然能将他擒获!” 沈怀旭摇了摇头,“三弟有所不知,这天神山乃是不详之地!” “今日一早,刘都尉派过来,说他从鞑靼俘虏口中得知,这山谷乃是他们天神领地,凡人不得进入。若有人胆敢私闯,天神便会降下天火,以示惩戒。” “那人交待,早前有人路过此地,在山洞中住了一夜,几日后族人寻来时,发现他和那些牲畜马匹全被烧成了灰烬,之后又有人在背山的山谷里也遭遇了类似的状况,再没人敢靠近。久而久之,当地人便称此山为天神山,将此处划了禁地,方圆十里,无人敢靠近。” “天火?”沈熙眉头轻蹙。 王充等人也是头回听说这天神山的事,互相看了看,俱是一脸惊疑。 一旁的陈忠见众人不相信,连忙道,“没错,听说这山古怪得很,常有邪火冒起,短则一时半刻,长则一两天,最长一次足足烧了十天,火焰冲天,听说将山里的石头都烧脆了。” 沈怀旭接着道,“正因如此,鞑靼人到了此处立刻绕道而逃,半步不敢靠近。也和老贼却直直冲过去,他还特意在谷口停留了半日,想来他定是知道这山的蹊跷,故意引了将军进去!” 众人一听面色大变。 沈熙眉头越隆越高,她是不信这所谓的天火,这其中要么机缘巧合,要么就是人为作祟! 她回头看向顾潜,见他也摇头,立刻起身道,“先去看看!” “不可!”沈怀旭和王充等人立刻开口阻拦。 沈怀旭拦住他,“要去也该我去!三弟你留在此处,我这就带人进山!” 说罢,人就要往外走。 “大哥且慢,我们还是一起去看看吧。” 一行人出了营地直奔天神山。 天神山由大小十几座山组成,山皆不高,但是绵延数十几里。 一行人从狭小的谷口进去,沈怀旭带人在前头开路,顾潜沈熙紧随其后。 越往里走,山路也越来越崎岖,满山遍野的乱石。走了一刻钟,沈熙突然下马,朝着一旁的山上爬去,众人见了连忙停下。 山矮坡缓,爬上去并不费劲,不多时,便到了半山腰,她弯腰捡起一小块黑石,用手搓了搓,指尖乌黑一片,她立刻手脚并用,继续朝上爬去。 越往上,植被越少,到了山顶,几乎寸草不生,放眼望去,碧天白云之下,黑漆漆的山头死气沉沉,果真像谣言中的地狱之眼。 顾潜走到她身边,手中亦是拿着一块黑石,似乎有些不信,手中用力,石块碎裂成块,里面依旧一片漆黑。 “竟真是炭石!” 炭石古已有之,常用于冶炼,煮盐,前朝时,炭石更是寻常,寻常百姓家虽不见得日日使用,但数九寒天时买上一大筐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不过历来炭石皆深埋于地下,炭井浅则几米,深则数十上百米,却是从未听说一整座山都是炭石的。 沈怀旭等人跟了上来,也没想到这幅情景。 沈熙看了眼天,“事不宜迟,救人要紧!” 说罢,将黑石收入袖中转身下山。 第89章 难逃 传闻中的天火要么在山洞中, 要么是在狭窄的山谷里,再考虑此处的地质条件,她若猜得没错, 所谓的天火就是山谷中溢出的煤层气。 煤层气无色无味无毒, 空气中浓度增加时,遇上明火便会瞬间爆炸,引起熊熊烈火,也就是鞑靼人嘴里的天火。 此时天色已晚, 若是昌平候他们误闯了山洞,后果不堪设想! 众人听她说是炭井里的毒气作祟。当即变了脸,不管是毒也好, 火也罢,总之, 侯爷如今危在旦夕。 王充黄皮等人连忙四下散开, 寻找侯爷他们的痕迹, 沿着山谷越走越远。 眼看天越来越暗,却依旧没能找到昌平候或者北蛮人的踪迹, 众人心中更是焦急。 沈熙忽地想起一事, 回头去看顾潜,“你那响箭可还在?” 顾潜一听便明白她的意思,眼睛一亮, 立刻吩咐墨棋。 既然他们找不到人, 那就让昌平候来找他们! 正要带人穿过山洞的昌平侯忽然勒住缰绳。 他们跟在也和后面两天了, 却总是在最后关头被他逃了出去。 他知道他就在这座山洞中, 进去就能将他逮个正着,可不知为何, 他心中忽然涌起一阵强烈的不安。 这样的不安当年北征时有过,平二王叛乱时有过,就是这样的忽如其来的不安,救了他一次又一次。 他看了眼前方的洞口,深吸了一口气,终于下定决心,正要催马,耳边忽然响起一阵尖锐的箭哨声。 他回头看去,不远处的山谷中,一只响箭直飞上空,很快又落了下来,他立刻下令,“撤!” 数百人立刻退出几丈开外,依次排开,手中的箭全都瞄向了不远处漆黑的洞口,两名兵卒打马飞奔而去,直奔响箭升起的方向,另有几人则绕着对面的山奔驰而去。 夜色彻底笼罩了大地,身后传来一连串急促的马蹄声。 -- 第175页 昌平候回头看去,竟是旭哥儿带着人过来了,他心中一惊,莫不是外头发生了什么变故不成? 忽见旁边一人甚是眼熟,定睛瞧去,竟是沈熙,不由得又是一惊,转眼看到旁边还跟着顾潜,心思一转,倒是稍稍松了口气。 “祖父!” “侯爷!” “你们怎么过来了?” 沈怀旭翻身下马,冲上前喊道,“将军,不可进洞!” 昌平候闻言,立刻皱了眉,“怎么回事?” 沈怀旭当即就将天神山的来历以及沈熙的发现说了。 他一听这话,信了大半,顿时目眦欲裂。 二十一年前杀了他的儿子,今日还想烧死他!也和若是落到他手中,他定要将他千刀万剐水煮油煎,方才能解心头之恨! 他回头朝山洞看去,眼中闪过不甘。 他们说话的功夫,沈熙早已将昌平候细细打量了一番,发现他除了左臂略有些不自然外,倒没看出其他不妥的地方,也放下心来,转头看了眼前方的山洞,上前一步,“祖父,也和既然有意带您来此地,怕是知道这其中关窍,想来这山洞定然另有出口,不如您在此处守着,我和大哥绕到山后,总叫他插翅难逃!” 在这之前昌平候便已派了人前去打探,一听沈熙说这话,立刻转头点人,“你们都跟着去!” 他又看了眼她身边静默不语的顾潜,忽然开口道,“永安侯不如陪老夫在此等候吧。” 不管顾潜到此究竟什么目的,只要将人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总不会叫他得逞。 顾潜却朝沈熙看了一眼,冲昌平候拱了拱手,“晚辈乃是受人所托,前来保护三公子,也和诡计多端,三公子若是有个万一,在下却是没法交差了。” 昌平候听交差二字,只当他是受了圣上的旨意,立刻摆手道,“行了,行了。” 可他到底不放心,又转头吩咐白师傅,“你也去吧。” 白师傅看了眼沈熙身后的铁柱,笑了笑,“侯爷,您放心,我家那小子也在呢,我就留下陪着侯爷吧。” 昌平候一瞧,果然在人后面看见了铁柱,旁边还站着个壮汉,一看就是个练家子,这才作罢。 王全看了眼前面的永安侯,刚才他那一声晚辈叫得倒是顺口! 沈熙见状,笑了笑,没说话。 沈怀旭立刻带兵前往山后绕去,沈熙顾潜等人即随其后。 王充却有些犹豫,他看了眼的昌平候,正要催马上前,就见黄皮挨了过来,“王哥,咱们也去!” 王充犹豫了一下,到底跟了上去。 黄皮见他跟了上来,压低声音道,“那是主子们的事,你别插手!” “可。”他怎么忍心见侯爷一直被蒙在鼓里。 “三公子若是想瞒,断没有让咱们发现的道理,你等着吧。” 王充转念一想,明白了他的意思,立刻长吁一口气,“走!” 虽沈熙再三强调,开阔通风之处并不会引来爆炸,可沈怀旭却不敢冒险,就连顾潜也不赞同,一行人黑灯瞎火地在山谷中绕,走到半路便遇到先前探路的人,一行人跟着来人直奔后山。 北蛮圣亲王爷也和远远站在山谷中,焦急地盯着对面,不时派人去洞口探听动静,只要沈远柱进了洞中,他便送他一个天火! 正等得焦急,忽听得身后传来马蹄声,回头看去,只见沈远柱的那个孙子带人冲了过来,身旁跟着的两人倒是面生,却也都年纪不大,他冷哼一声,“老的不敢过来,倒是派了小的来,给我杀!” 沈怀旭见也和果然在此,大喜,立刻提刀上前,可他到底比不上经验老道的也和,不过十来个回合,便被他一刀挑到了马下。 也和看着地上满脸不服的青年,哈哈笑了几声,“听说你是沈远柱的孙子?你可是比你爹差远了!” 沈怀旭自然知道他说的是谁,闻言立刻红了眼,一个翻身,捡起一旁的刀就朝着他扑了上去,身后却传来一身爆喝,“也和小贼!你爷爷在此,快快受死!” 原是昌平候不放心赶了过来。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也和立刻抛开沈怀旭,双腿一夹,直奔昌平候而去。 嘭一声闷响,两匹马撞到了一起,转眼,三尖两刃大刀对上蛇柄狼牙腰刀,发出一声清脆的撞击声,接着,四周响起震天的喊杀声。 沈远柱到底受过伤,又上了年纪,哪里比得上正当壮年的也和,几十回合之后,渐渐抵挡不住,最后他单手举刀,被也和压着直直往后退去。 一旁的白师傅见了,一剑划开对面人的胸膛。随即转身跃起,冲着也和的后心直直刺了过去。 谁知,不等箭尖靠近,就被人一剑挥开,转头看去,竟是永安侯顾潜! 见顾潜还要上前,他连忙跃起,拦在他面前,手中的剑抖动,直奔对方的命门而去。 沈熙大叫一声,“白师傅,不可!” 人却冲到了侯爷身边,冲着也和拿刀的手就砍了过去。 也和连忙收手,转头见是那个跟着沈怀旭的少年,大笑一声,“沈远柱!你也有今日!暂且饶你一条狗命,等本王杀了给你挡刀的人,再来好好收拾你!” 说罢,举刀就冲着沈熙挥去。 沈熙不敢大意,连忙举刀抵挡。 昌平侯捂着自己脱力的右手,不错眼地盯着跟也和战到一起的沈熙,高声喊道,“来人!给老子一起上!” -- 第176页 不等王全等人上前,丸二便已经冲了上去,论起手中的棍子就朝也和的头砸了过去。 也和听得身后的动静,连忙闪身避开,不曾想刚躲开,迎面又是一棒,只感觉胸口一阵剧痛,来不及反应,人便飞了出去。 顾潜见也和被丸二抡下马,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心中一惊,一剑挥开白师傅,朝着也和飞奔而去。 却见地上的人双目紧闭,呼吸尚在,人却是晕了过去,不由得松了口气。 白师傅站在他身后,一脸戒备地看着他。 昌平候朝着那头看了一眼,哈哈笑了两声,上前在丸二的背上连拍了好几下,“好功夫!壮士尊姓大名,可愿意来我昌平候府?” 丸二立刻摇头,“我要跟着三公子!” 昌平候闻言目光落在沈熙身上,又是仰头大笑了几声,一连道了几个好。 沈熙也不多解释,只上前低声道,“祖父,也和不能死!” 回到营地,昌平候立刻沈熙叫到了自己帐下。 沈熙先是将家中的事情大概说了,又将自己这一路上发生的事情仔细说了一遍,最后说了石奎与顾潜联手查当年大战的事情。 昌平候没料到自己走后,家中竟然出了那么多事。 他知道沈昀烂泥扶不上墙,也没指望他能担起照顾老小的责任,可他没想到,他不光没照顾那老老小小,竟还将自己的妻女往火坑里推! 他更没想到,自己在前方奋勇杀敌,千里之外的京城,他的家人却因子虚乌有的流言备受责难,且朝中上下竟无一人为他出声。饶是他再看得开,也有了几分心灰意冷。 等听说当年的突尔兀都大战是有人故意而为之,想到年纪轻轻便战死疆场的长子,想到自己这一路的死里逃生,他又重新燃起了斗志。 “来人,叫王充进来!” 王充早就等在了门外,听说侯爷召见,立刻上前,将石奎交代他的话一一说了,又将自己贴身藏的信拿出来,递了过去。 看完信,昌平侯倒是沉默了下来。 沈熙回头看了眼窗外,夜色浓重,看不见外头的人,可她知道,顾潜一直在那里。 她看向昌平候,“祖父,可要叫永安侯进来?” 昌平候将信折好,收入怀中,抬眼看向屋外,沉声道,“请他进来!” 第90章 也和 半个时辰后, 门方打开,昌平候与顾潜一同走了出来,两人都是一脸严肃, 昌平候更是带着几分焦急。 “也和在哪儿?” 洪文上前一步,“回禀侯爷,关在了木牢里,不过人至今未醒。” “去叫军医,把他给我弄醒, 不,先把人给我挪进大帐来!” 没多久,也和便醒了过来,见周围围了一圈人, 立刻就要破口大骂,忽见沈远柱挥开众人, 独留了一个相貌俊朗的年轻人在帐中, 不由得警惕了起来。 “我问你, 当年突尔兀都,你是如何得知太子大营所在之地的?” 也和没料到他如此郑重其事, 结果问的竟是二十一年前的那场战事。 那张大战是他一生中最为得意之事, 一想到自己全歼大周四万精锐,其中还包括沈远柱的儿子,他全然忘记了自己的处境, 高声笑了起来。 谁知, 刚笑了两声, 胸前就是一阵剧痛。 他忍着痛, 嗤笑道,“沈远柱, 这时候才想起给你儿子报仇,是不是太晚了?” “快说!不然老子现在就剐了你!” “本王落到你手上,就没打算活着回去!” 昌平候一把拉起他的衣领,眼里的怒火喷涌而出,“你说不说!” 也和陡然被他这么一提,胸中顿时像有千万只蚂蚁啮咬,疼得他冷汗涟涟,方才还得意嚣张的脸立刻变了形,可即便这样,他依旧张嘴大笑。 昌平候见他到了这份上还如此张狂不逊,恨不得一拳砸烂他的脸,可一想到顾潜的话,又不得不收起拳头,直将自己气得满脸通红,青筋暴起。 也和见了,更是得意。 顾潜在一旁突然笑了起来。 也和见他笑,脸上的嘲讽和悲悯毫不掩饰,立刻冷了脸,“小子,你笑什么!” 顾潜看了他一眼,“听闻圣亲王乃是北蛮数一数二的英雄,却接连被人利用而不自知,真是可怜又可笑!” “你这话什么意思?”也和脸色一变,随即冷哼一声,“你们中原人狡诈成性,别指望我会上你的当!” “你可知你们的达儿特大王早已投降,西路十二万大军只剩了三万不到,也跟着他一同投了降!” “不可能!”也和尖叫出声。 可是他的喊声毫无底气,他清楚地知道,他那个侄子软弱无主,他能对自己言听计从,便能对大周跪地求饶。 “你虽计划详备,欲内外夹击破我大周防线,可惜达尔特遇事不决,延误战机,你入关之时,他已退出三关口,你受困宋城迟迟不见援军,乃因他早已逃出贺兰山外,便是你计划再完备,可遇上一个不听指挥的人,终究无用。” 也和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裂缝,“大王他可还活着?” 顾潜又笑了起来,“当然活着,我大周自来优待俘虏,何况是自愿称臣的一国之君。” “不过,特尔特称,北蛮上下尽由圣亲王把控,他毫无置喙的余地,此次出兵,也是你布置计划,请圣上看在他被逼无奈的份上,放他继续做北蛮国君,他愿将送王子入朝为质,每年进贡珠宝牛羊马匹。另外,若是可以,他还想让你再也见不到北蛮的春风。” -- 第177页 也和闭起了双眼,胸膛剧烈地起伏,“假惺惺的中原人,你不用在此挑拨,我便是死在这里,草原的苍鹰也会带我回巍峨圣洁的雪山!” “圣亲王为北蛮殚精竭虑,最终却被北蛮王驱逐,我等虽各为其主,却也不愿看到忠臣如此下场。说到底,你也不过是被人利用而已,更不要说二十一年前那张大战了。” 听到利用,也和忽地睁开眼,“你们想要什么?” “二十一年前的真相!” “哈哈!”也和笑了起来,“你们不也是想要利用我?” “不,我们只是让你知道,你不是只有一条路可走,若是说了,说不得你还有命留着在圣上面前同达尔特辩个是非对错。” “不用辩,出兵就是我的主意,这不也正是你们大周皇帝想要我做的吗?说到底,最为阴险狡诈的便是你们的皇帝!” “不想活了?” 昌平候见也和依旧出言不逊,刀背咚地一声敲在了他的头上。 “你!”也和怒睁双目,咬牙切齿。 “圣亲王还是仔细想想,你的伤势不轻,若是想活,还是快些决定吧!” 也和盯着昌平候看了半天,终究垂下头去,“我并不怕死,可是我要当面问问他,为何如此对我!” 他转头看向顾潜,“要我说也可以!不过,你们得先给我看伤!” 昌平候的刀往他脖子上压了压,“你个阶下囚还敢跟老子提条件!你就是不说,老子也有办法知道!” 也和的脖子上渗出一条细细的血痕,他看着昌平候眼里的恨,摊平了四肢,“我不知那人来历,只知他是中原人,跟你们的太子有深仇大恨。” “不知来历你就这么相信他?也和老贼,到现在你还想骗我!” “我为何要骗你!那人先后送了三次你们的行军路线和作战计划,每一次都准确无误,我为什么不信?我只恨当时未能早信了这人的话,不然,我们哪里还会败!” 两人俱是一惊。 沈熙守到半夜,终究抵挡不住,被沈怀旭劝着回去睡了。 第二日一早,她出了营帐直奔大帐,却见只墨棋一人守在帐外,略奇了奇,正要上前问一句,就见墨棋已将门帘掀开。 她看了他一眼,抬脚跨了进去。 大帐内别无旁人,只顾潜一人坐在案后,昌平候却不见踪影。 “祖父呢?” 顾潜见她进来,起身上前,“也和交代的内关重大,候爷已连夜回京向圣上禀告。” 见她皱眉,他忙道,“放心,侯爷会绕开陕西,从大同入关。” 沈熙听他说大同,很快反应过来。 沈砚的夫君杨翰山是大同总兵,昌平候叛国投敌的消息一出,他便让人给圣上递了折子,为昌平候鸣冤,可惜折子到了兵部,就被拦了下来。 昌平候从他那里入关自然不会有阻碍,之后再由他出兵护送,想来也不会有问题,可入关之前的路并不好走,向东便是鞑靼,如今两国尚在对战,万一遇上,想到此,她转头问道,“祖父带了多少人?” “除他身边的近卫外,另带了五十名兵士。据先前得来的消息,鞑靼内部对于此次出兵意见不一,九个首领最后决定出兵的只有三人。 其中,态度最为坚决的鲁鲁达尔已在宋城被侯爷射死,剩下一人重伤被俘,一人正被刘都尉追杀,想来也顾不上再去找侯爷的麻烦了。其他部落知道消息,只怕更不会轻易与我大周为敌。” 沈熙也是从出京后方才关注战事,对朝堂更是一知半解,如今听他这么说,总算稍稍放了心。 「也和他」,她想问问也和说了什么。但一想到能让昌平候连夜出发,定然事情不小,自然不能轻易对人言,便也就不再继续问了。 顾潜见她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住,立刻明白了她想问的话。 她虽年纪小,却比常人明事理,知分寸,懂进退,可看着这样的她,他突然有些心疼。 自己幼时也常被人赞少年老成,进退合宜,可没人知道,他那些老成持重的背后又背负着怎样的期望与压力,自己尚且如此,何况是她。 他向前一步,弯腰凑近她耳边,轻声道,“朝中有人欲对太子不利,突尔兀都与侯爷被杀一事皆与此人有关。” 他身上的冷香不再,只剩了年轻男子身上特有的气息,混着连日奔波留下的汗味以及草原尘土的味道,充满着原始的野性与力量。 温柔低沉的嗓音伴着暖风送入她的耳中,她只觉一阵绵软酥麻从耳蜗回旋迅速蔓延至心底。 她不自觉地转头去看,不曾想,顾潜正好也转过头来,温热的嘴唇擦过她尚带着几分凉意的脸颊,仿若一片丝羽划过寂静的水面,留下层层涟漪。 她抬头看去,男人已经直起身,见她看过来,立刻转开眼,红云掠至耳后,“失礼了!” 话说完,却又回过头来看她,眼中带着几分羞涩,忐忑而执着。 她抬眼看去,眉眼弯起,浅笑出声,“无妨!” 不在乎她的出身,不在意她的过往,愿意给她平等的尊重,这样的男子,她愿试着携手,便是错了,她也不悔。 顾潜看着她眼里的光,嘴上的笑,彷徨不安了数日的心终于落定,也跟着弯起了唇角,剩下的全是满足和安定。 -- 第178页 他看着她,目光定定,“沈熙,我表字少言。” “顾少言?” 寥寥无人知的字从她口中唤出,最后一个字带着几分她那不明显的江南口音,轻轻向上扬起,像一曲南方小调婉转悠长,又像一袭带钩的软绸将他牢牢缚住。 他脸上又是一红,轻声应道,“我在!” 沈熙看着这个素日智珠在握永远沉着冷静的玉面公子,此时却像懵懂不懂,误入风月场的少年郎,眼里的笑更深了。 第91章 回京 墨棋一动不动地站在帐外, 恨不得将两耳耸到头顶,可听了半天,也没听出个什么动静来, 总算理解了几分青羽的喜怒无常。 这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他家侯爷竟然聊正事,聊完正事还说自己的小字,真他娘的让人着急!要是他,早扑上去了。 一想到扑, 他就想起灯笼巷的翠姐来,那姑娘人虽傻了些,可她身上那股劲儿,他想想就觉得浑身起火。 正胡思乱想着, 忽见沈怀旭从那头过来,看样子是来寻沈熙的, 他连忙上前。 “大公子, 三公子不在这里!” “哦!” 沈怀旭一听沈熙不在, 立刻掉头,忽听得身后有人叫他,“大哥!” 回头一看, 竟是沈熙,他立刻朝墨棋看去,“你不是说他不在吗?” 三人六眼齐齐看过来, 墨棋木着脸,“眼花了, 请大公子恕罪。” 沈怀旭摆了摆手, 朝着沈熙走来。 “祖父有事,昨夜便走了, 临走前让我告诉你,让你我跟着刘都尉一同回京,一定要将也和给看好了!” 沈熙早听顾潜说了,自然不意外,立即点头应了。 五日后,刘能带着鞑靼俘虏回营,得知昌平候先行一步,也不耽搁,立刻拔营返程。 沈怀旭压着也和的囚车,跟随其后,沈熙顾潜则在一旁护卫。 十二月,沈熙一行人先行抵达京城。 此次北蛮鞑靼联合入侵,大周两线作战,大获全胜的消息早已传遍各地。 其中,昌平候身负重伤,却坚持追击北蛮,最终擒获北蛮也和王爷的消息也传得沸沸扬扬,他叛国投敌的流言自然不攻而破。 昌平候府外的官兵早已离去,曾经污秽不堪的大门也被清洗干净,重新散发着侯门府邸的威严与庄重。 门口的小厮见敲门的是侯府里护卫,再伸头一看,门也顾不得开,立刻飞奔入内,“三公子回来啦,三公子回来啦!” 沈熙刚准备下马,沈源沈煜就从门里冲了出来,后面跟着满脸喜气的金戈。 “三哥!” 沈煜喊声带着几分哭腔,埋着头直直冲沈熙扑了上来,却被跟在他身后的沈源一把拉住。 几月不见,沈煜长高了不少,肉也没忘记拉下,可这毛毛躁躁又爱哭的毛病却依旧如影随形。 见沈源拉住了他,他这才注意到后面的顾潜,连忙吸了吸鼻子,停下脚步。 沈源瘦了一大圈,像是这个年纪突然窜个的少年,又高又瘦,却多了几分这个年纪少有的沉稳。 他一直注意着沈熙的动作,见她下马依旧干脆利索,立刻放下心来,这才朝她细细看去,见她虽是裹着厚厚的斗篷,可依旧看得出瘦了不少,鼻子一酸,上前躬身。 “三哥!” 沈熙抬手将他扶起,回头看了眼顾潜,见对方正目不转晴地看着她,笑道,“侯爷先请回吧!” 顾潜脸上闪过一丝柔和,冲她点了点头,这才掉转马头,朝着皇宫的方向奔去。 “三哥,你怎么跟顾潜回来了?” 沈煜被顾潜那转瞬即逝的笑闪花了眼,反应过来,连忙问沈熙,不等她答话,又是惊呼一声,“三哥,你怎么变这么白了?” 沈源也朝她看去,见她果然比走之前白了不少。 “公子那是” 金戈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沈熙打断,“别站门口了,快进去吧。” 刚走到二门,老夫人身边的王妈妈就一路小跑过来,一见沈熙,略愣了愣,随即又满脸笑意,“三公子总算回来了!老夫人可是一直盼着呢!” 沈熙连忙上前问好,“祖母身体可好?” “好,好!老夫人的身子好多了,就是担心大公子和三公子。如今您回来了,总算了了桩心事!” “大哥跟着大军驻扎在城外,想来过几日便会进城。” 一听这话,王妈妈更是高兴,“佛主保佑,总算全都回来了!” 几人一边说这话,一边朝着后院走,走到半路,就见一位身材高挑的中年妇人大步流星地迎了上来。 “我瞧瞧,果然像老三!” 沈熙见她虽有些发福,却依旧从她脸上看出几分沈昀的影子,立刻躬身下拜,“沈熙见过姑母!” 沈砚一边笑一边将她扶起,“倒是个聪明的!”话音刚落,手一翻便朝人袭了过去。 沈熙正要谢她,冷不丁被她这么突然袭击自是吓了一跳,却也不俱,脚下未动,身子却避了开去。 沈砚见她躲开,两只手连番上阵,转眼就交了七八个来回,越打眼睛越亮。 老夫人远远看着前面已经交上手的姑侄二人,哭笑不得,“砚娘,快住手!” 沈砚嘴上应着,手里却没停,直到又过了三四招,这才停了手,笑着拍了拍沈熙的肩,“好孩子!回头姑母给你好东西!” -- 第179页 沈熙拱手谢了谢,回头一看,沈源倒还好,落后几步,沈煜却躲到一丈开外了! 见老夫人一直看着她,连忙上前,倒身就要拜倒,却被她一把拉到怀里,“我可怜的儿!” 话音未落,眼泪就掉了下来。 一旁的沈砚王妈妈连忙来劝,好说歹说总算将人给劝住了,一行人这才朝着荣恩堂走去。 沈熙简单交代了路上的事,老夫人听说了又是掉了一通眼泪,沈砚却是越看越喜欢,干脆拉了她到自己身边坐下。 沈源在一旁听了她这一路的遭遇,百感交集,沈煜更是揪了心,跟着老夫人一齐掉了泪。 她见众人伤感,连忙转开话题,问起了府中的情况。 沈熙走后,府中各人嘴上虽不说,到底个个都揣着一股子希望,虽依旧担心,倒也没原先那么害怕了,除了不能出门,倒也没什么影响。 老夫人因有时大夫的暗中照应,身子虽不好,却也没坏到哪里去,只慢慢将养着。 一月前,官兵突然撤了,众人来不及高兴,就接到圣上的口谕,说是让侯府的人依旧待在府中,不得随意外出。 老夫人左右拿不定这是什么意思,幸好沈砚回了府,带回了侯爷的消息。 见到多年未见的女儿,又知道侯爷安然无恙,且还立了大功,两个孙子也很快回来,老夫人心病去了大半,总算能起了身。 到这会儿她才明白圣上那口谕的意思,原是怕再有人拿侯府的人去威胁逼迫侯爷。 想想至今杳无音讯的二儿一家,老夫人不敢大意。当即勒令紧闭门庭,除了采买,所有人不得随意外出。 沈昀照旧不在府中,听说还在道观里,每日炼丹打坐,真同潜心修道的隐士一般,不问红尘嚣嚣,一心向道。 沈珏倒是回来了,只不过两条腿被人打断,至今还躺在床上,日日高喊着有人要杀他,瞧着竟像是魔怔了。 沈源沈珏按着沈熙临走时的交代,每日带着护卫巡查府中各处,陪老夫人说话,看书练武,一日不曾落下,别说沈源,就是沈煜都精进了不少。 至于湖对岸的姨娘们,侯府被围时,每日战战兢兢,生怕哪一日人头就落了地,哪里还有半点儿争风吃醋,掐尖要强的心思。 等官兵一走,沈砚就来了,听说自家弟弟后院十几个女人,日日搅得府里不得安宁。 当即发了话,谁要是再不安分,她走时就一阵带着,回去赏给边关的光棍们。 一听这话,谁还敢冒头,个个比鹌鹑还老实,就连最不甘心的邱姨娘都消停了下来。 听到这里,沈熙忍不住笑了起来。 沈砚见她笑,再想想那些姨娘的做派,一巴掌拍到了桌上,“都是闲出来的毛病!把她们扔边关去,待上一月,保准走路不喘了,窝窝头也能咽下了!” 老夫人看了她一眼,摇了摇头,“你呀,吓唬吓唬她们就算了,别整日把这话放在嘴上,都是好人家的闺女,若不是你弟弟胡闹,唉!” 沈砚听到她提沈昀,冷哼一声,不再说话。 沈熙看了眼两腿叉开,拍桌瞪眼毫无雅态的沈砚,心思一转,开口道,“祖母说得对,各位姨娘也都是苦命人,年纪也轻,父亲如今已有新追求,她们却还苦守后院,只怕以后她们的日子更难熬,时间长了,还不知道闹出什么事来呢。” 老夫人一听,刚刚欢喜了几分的心又愁了起来。 沈砚却朝着沈熙看了过去,眯了眯眼。 她可是听说了不少沈熙的事儿,说他同情那帮哭哭啼啼的姨娘,她半点儿不信! 见他转头朝自己看,似乎等着自己接上话茬,她心思一动。 “熙儿说得对,三弟如今也算不得男人,还留着那么多女人干什么,照我说,不如都散了出去!愿意嫁人的嫁人,想回家的回家,实在想留在府里的,咱们也约法三章,若有犯了家规,立刻一棒子打出去!” “姑母当真菩萨心肠,又杀伐果断,不愧是祖父祖母教导出来的女将军!”沈熙抚手赞道。 沈砚翻了个白眼,可嘴角却忍不住翘了起来,“你小子还算有点儿眼力!” “姑母的建议不无道理。” 她转头看向老夫人,“孙儿这次北上,见到边关将士奋勇杀敌守护我大周边境,可因边关男儿多女子少,大部分将士无家无子,孙儿觉得,姨娘们若是嫁人,为何不嫁给那些为国尽忠的将士,让他们身边有嘘寒问暖的贴心人,又让姨娘们有个依靠,若是夫君争气,说不得还能挣个诰命回来,不比独守空房强!” 老夫人已经习惯了她对府中事情的安排,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沈砚却是头一回见他就这么明目张胆地挖他爹墙角,硬要给他爹头上按十几顶绿油油的帽子,不由得瞪大了眼,半晌没回过神来。 “姑母觉得如何?诸位将士可会觉得姨娘们嫁过人,生过孩子,嫌弃她们?” “嫌弃个屁,那帮糙老爷们儿只要是个女人就能抱回家当祖宗,嫁过人生过孩子的更好,都不用憋着!我跟你说。” 沈砚双腿一盘,伸着脖子就开始说了起来,“去年,你姑父帐下一个参将出去一趟,带回来个逃难的寡妇,早上将人请进了家,两根蜡烛一插就算拜了堂,告了三日的假,等回来一口气吃了整整两盆饭菜,你猜怎么着?” -- 第180页 “这没出息的混账东西三日连床都没下,更不要说吃饭了!他这事一出,可把那帮大老爷们给羡慕的,啧啧!” 老夫人看着这姑侄俩,一个敢说,一个敢听,倒让她这个老婆子骚得慌!忙开口打断,“砚娘,你喝点水吧,王妈妈!” 沈砚意犹未尽,可见老夫人使劲朝她递眼色,到底咽下后面的话。 沈熙笑了笑,突然起身走在老夫人跟前,跪了下去,“祖母,沈熙有事要禀告。” 第92章 女子 老夫人一愣, 忙去拉她,“快起来说话!” 沈熙却不动,只将身子伏得更低。 老夫人心中闪过一丝不详的预感, 看了眼一旁的王妈妈, 又看了看沈砚,嘴唇开始颤抖了起来。 沈砚脸上也严肃了起来,立刻放下杯子,朝着旁边看去,“源哥儿先带小六出去!” 等人都退了出去,沈砚走到老夫人跟前,与王妈妈一左一右扶着老夫人,沉声问道,“是旭儿受了伤,还是侯爷出了事?” 沈熙摇了摇头, 深吸一口气, 抬起头来,“孙儿,乃是女儿身。” 一旁的王妈妈啊地一声叫了出来, 忙伸手捂了嘴, 低下头去。 老夫人看了看她,又转头看向沈砚,“他说的话我怎么听不懂。” “阿娘, 她说她是个丫头!” 沈砚眼神凌厉,“你说得可是当真?为什么瞒着家里人?” “并非有意欺瞒, 我自出生便被当作了男儿养。”她苦笑一声,“若不然,恐怕早就死在了妓院里。” 她将楚娘子临终托孤, 容娘子为护住她,无奈谎称她是男儿身,以及之后的事又重新说了一遍,声音平静无波,冷静地如同讲述别人的故事。 老夫人虽早知她的身份,可再次听来,却痛得肝肠寸断。 府里的女孩,哪个不是千娇万宠,要星星绝不给月亮,就连沈渺,虽不得父亲宠爱,却也有她母亲,有他们老两口,也是金枝玉叶长大的。 可这个孩子,自小流落在外,几岁的人儿就开始谋划生计,十来岁就要护着自己的养母,杀仇人,斗地痞,回到府中,又开始挑起侯府的担子,哪一件是她这个年纪的女孩能做的事,哪一桩是她这侯府小姐要做的事? 她才十四岁! 老夫人越想越伤心,越想越生气,握起拳头锤向自己的心口,“都是我造的孽啊,都是我的错!” 若不是她纵容,沈昀又怎会做出生而不养的事来。若不是她大意,又怎会让自家血脉流落在外多年! 沈熙虽料到老夫人心软,不会跟她太过计较,可见她这反应,连忙膝行向前。 “祖母,不关您的事,孙儿不觉得苦,也从未怨怼其他人,孙儿只是心中愧疚,欺瞒了您和祖父这么久!” 老夫人见她这么说,更是心疼,一把将人搂在了怀里,“我可怜的孩子啊!” 一旁的王妈妈捂着嘴呜呜地哭了起来,就连沈砚也红了眼,见老夫人哭得伤心,忙上前劝,“阿娘,事情都已经发生了,再怨也没用,倒不如想想以后该怎么办吧!” 老夫人一听以后,想到老侯爷,心中又是一痛。 侯爷先前就跟她说了,他打算过两年让仨儿跟着旭哥儿进军营,日后哥俩互相扶持,大房和三房也就都有了奔头。 沈砚自然明白老夫人的担忧,叹口气道,“先别想那么多了,仨儿刚回来,先回去洗洗吧。” 沈熙看了眼老夫人,躬身拜了拜,这才退下去。 她一出门,老夫人就拉了沈砚的手,“砚娘,你爹他。” 沈砚苦笑,“阿娘,爹的脾气您最知道,能劝住爹的,也只有您老人家了!” 老夫人看着她,眼里又蓄了泪,点点头,“我知道,我知道,我就是心疼这孩子,也心疼你!” 沈砚摇头,脸上带了笑,“我如今可不用您心疼,翰山他待我很好,爹别的不说,这挑女婿的眼光可是准得很。” 当年她一心想要做女中豪杰,哪里愿意嫁人生子。因而跟侯爷闹得不可开交,差点儿闹到御前,最后终究被他塞进了花轿,嫁到了西北。 如今她顶着总兵夫人的头衔,说得话却比自家夫君还管用,也算圆了她的将军梦。 她当年虽胡搅蛮缠,可至少一早就说了不嫁人要做将军的话,沈熙却和她不一样,她是欺瞒在先,又毁了他爹的计划,他爹会怎么处置她,她可拿不准。 “阿娘,我喜欢这孩子,要是爹,让仨儿跟我回西北吧!” 话说出口,她越想越这主意好,若不是她儿子娶了妻,她都想将人留在自己家。 老夫人摇摇头,“我是个没主意的,你跟我说没用,你要真能劝她跟你走,我也不拦着。” 京城里谁人不知她沈熙沈三公子,她若是个男儿,这些名声对她没什么,可偏偏是个闺女,这以后谁家愿意上门娶她! 一想想自家最好的孙女却找不到门当户对的人家,老夫人心里又难受了起来。 沈熙却不知道老夫人和沈砚已经操心起她的婚事起来,回了宣武阁,金戈欢喜地忙前忙后,恨不得将吃的喝的用的一股闹儿地全堆到她面前。 “金戈,你别转了,先让人打点水,我换身衣裳。” “公子,早就备好了,您要是累,小的伺候您。” 话刚说完,猴子一把扔掉手里的点心,“说什么胡话呢!” -- 第181页 金戈莫名其妙,“你发那么大火干什么,没见公子累成什么样了?” “再累也用不着你!”猴子冲他瞪眼。 沈熙看着两人吵吵,经历过数次的生死交锋,再回到府中,便是吵闹也是美好。 等她洗漱完出来,铁柱立刻迎了上来。 听说顾潜找她,她抬头看了看屋外,“现在?” 这天还没黑呢,就翻墙进别人家的院子,好像有些不妥,她想了想,还是抬脚出了门。 两人避着人,一路向西,穿过西角门,到了府外的巷子,就见墨棋正守着巷子口,见她出来,忙上前。 “三公子,我家侯爷在里面,请!” 她看着面前高高的围墙,转头看向墨棋,见他点头,只得后退几步,一个箭步上前,手脚并用,扒上了墙头,刚翻身上去,就下面墨棋大喊一声,“有人!” 她心里一惊,连忙翻身,本以为要摔个结实,没想到却落入一个熟悉的怀抱。 扑通一声,两人摔倒在地。 沈熙见自己的头被人紧紧护在胸前,抬头看去,却见顾潜仰面朝天,看向她的眼含羞带笑,抱着她的手却始终不见放开。 她正要开口,就听顾潜问道,“我可否跟祖母说一说你的事?” 沈熙一愣,随即明白他的意思。 她早已知晓他的心意,也明了自己的心,可眼下却不是好时机,总要待她将自己的事情处理完。 “侯爷就打算这么一直抱着吗?” 他这才想起自己还抱着她,脸上一红,连忙松开手。 怀中一空,他忽然有些空落落的,再想到她的避而不答,一颗心顿时凉了半截。 这几个月的日日相伴,他已经习惯了她在身旁,从皇宫出来,周围没了她的影子,听不到她的声音,他忽然觉得莫名的孤单无靠。 是以,他半刻也等不及,匆匆见了趟祖母,又连忙出来,是为了多看一眼,也是为了早一日相伴,若不是考虑到她那性子,他恨不得立刻上门提亲。 可是,她避而不答,这是什么意思? 他耳中一片嗡嗡,脑中闪过两人相处的画面,她神情紧张地问他的伤势,她毫无戒备地躺在他怀里,她眼神温柔而坚定地跟他说好,一幕幕都那么真切,不会是他的臆想。 沈熙看着他的脸由红转白,叹口气,上前轻轻抱住他。 “待我先向祖父说清我的事,你再来吧。” 顾潜浑身的血液瞬间涌上了头,他伸出胳膊,将人紧紧搂在怀里。 半晌,他才听到自己颤抖的声音。 “沈熙!” 巷子里,墨棋一边躲闪,一边低声解释,“铁柱兄弟,你放心,我家侯爷就在墙内,三公子肯定摔不着!” 铁柱听他这话,手中的短刃寒光一闪,冲着他就刺了过去,“卑鄙!” 墨棋连忙跳开,“这不是卑鄙,我这是给两位主子添柴加火,我就不信,你没看出来你家三公子的心思?” 铁柱紧抿了嘴,他看出来又怎样,三公子愿意那是她的事,他墨棋敢在背后耍动作,他就绝不放过! 沈熙坐在墙头看着底下打得热闹的两人,忽然想起一件事来。 “杜御史家的宅子还没卖出吗?” 前头墨棋将时大夫藏在里面几个月也没人发现,这事儿已经够蹊跷了,今日连顾潜都跑进来了,这主仆两人明目张胆地往别人家园子里跑,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顾潜抱得美人归,喜得晕头转向,哪里还有脑子,见她问这话,便道,“宅子已在你的名下。” 她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冷哼一声。 没看出来,动不动就脸红的人,倒是打得一手好伏击!她若不问,他是不是打算一直瞒下去? 她看了眼下面左躲右闪的墨棋,立刻跳了下去,上前就奔着墨棋冲过去。 墨棋见沈熙过来,哪里不明白,今日是彻底得罪了这祖宗了! 忽见自家的侯爷从后头拉住人,心中一喜,正要开口求饶,就听侯爷道,“不用你动手,我来!” 他脚下一个踉跄,被铁柱踢到了胸前,立刻摔倒在地。 铁柱见他跌倒,倒也没再上前,沈熙却哈哈笑了起来,正要上前补一脚,忽见对面角门拉开,猴子满头大汗地跑了出来。 “三公子,三皇子来了!” 第93章 重来 一进宣武阁, 就见璞玉一身银白金边暗纹锦袍,头戴白玉冠,脚踏蜀锦靴, 站在那处假山旁, 手里的扇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手心。 听到动静,他转过身来,随即眼睛一亮,高声叫道,“沈熙!” 沈熙见他依旧是那副尖酸刻薄掌柜脸,立刻松了口气,几步上前,抬手躬身,“大哥!” 璞玉将折扇换到左手,伸手扶她, 盯着她的脸左右端详了一番, 啧啧两声,“怎的出去一趟,倒白了这许多?” 沈熙摸了摸自己的脸, 干笑道,“西北风沙大,日日捂着脸,没想到就成了这模样。” “唔, 总算还有点儿人样儿了!” 璞玉又绕着她看了一圈,“铁柱说你受伤了?可要紧?在什么地方?给我瞧瞧!” 她连忙摆手,“嗨!早就没事了。” 见璞玉盯着她, 一副你不给瞧誓不罢休的架势,她立刻转身, 拽开自己的后衣领,回头地喊道,“瞧见没?碗口大的洞眼,那血哗哗地流了我一老脖子,疼得我呀恨不得立刻去见佛主!” -- 第182页 璞玉伸头看去,别说洞眼,连个疤都没有,只一截儿白皙细长的脖颈儿,脆弱地似乎伸手一拧,便能折断。 他伸手将她的手挥开,“行了,还碗口大,说话也不怕闪了舌头!” 见她满脸不服,他嗤笑一声,“那狼又是怎么回事?” 她肚里将丸二骂了个狗血淋头,面上却是一脸后悔,“别提了,眼花,以为那是条威风凛凛的大土狗,谁知道却是个吃人的畜生!” “我当时追着兔子跑,这畜生追着我跑,还高兴来着,谁知,一回头,嗬,好家伙!那畜生一口就咬上了我的马! 哎呦,当时把我给吓得呀,幸亏小爷反应机智又有神功护体,只听我大喝一声,呔!妖孽,拿命来!” “那狼便被我威震四海的吼声镇住,牢牢定在原地不再动弹,我当机立断,拉开弓,搭上箭,嗖地一声,那箭快如闪电,急如星火,正中眉心,只听它哀叫一声,翻身倒地打了个滚,接着就见它前腿半弯,后退猛地一蹬,就冲着我扑来!” “说时迟那时快,我连忙翻身下马,举弓抽箭,刷刷两声,那畜生肚子上下各中一箭。顿时气绝身亡,临死前还死死咬着我的马,可怜我那马儿没福气,被它掏了肚咬了脖,一条命只剩了半口气!” 璞玉听她手舞足蹈地胡说八道,抬手拿扇柄在她头上敲了敲,“没见识的!狼和狗都分不清,你若是想要狗,我明日便送你几只来!” 但很快,他脸上的笑又淡了几分,“不过,我怎么听说,你是被顾潜抱下马的?” 沈熙立刻讪笑,“那不是累坏了嘛,别说在马上睡觉,给我根绳子我也能躺上睡上七天八夜。” 璞玉听她这么说,又看了她一眼,总算作罢。 他指了指正屋的方向,“我给你带了些东西过来,回头让小厮给你好好补补,瞧你瘦的!” 说完,他伸手朝她的脸摸去。 沈熙浑身一个激灵,立刻转头,高声喊道,“什么东西?在哪儿?” 见厅中果然多了个半人高的大箱子,立刻抬脚。 璞玉的手摸了个空,也不生气,摇着扇子,跟在她后头走去。 沈熙三两步进了屋,掀开箱盖,翻了几个锦盒便又立刻合了起来。 “大哥,这太贵重了,我可不能收!” 箱子里满满当当全是鹿茸,人参,龙蜒香,燕窝,灵芝,品种繁多,质量上层。 “给你了,你就拿着!”璞玉毫不在意。 沈熙满脸脸苦恼,“我这年纪小,用不到啊,这么好的东西卖了又可惜。要不,您老人家先用着,几十年之后您再送我新的?” 璞玉听她说这话,离开伸手去摸自己的脸,随即又赶紧放下,“你真的不要?” “不要!” 璞玉见她说得坚决,回头又看了一眼假山,冷了脸,“是因为是我送的,你就不要?” 沈熙顺着他的目光朝院中看去,顾潜送的假山伫立在墙角,色泽古朴,体态嶙峋,不知何时就成了这院中不可或缺的一景。 她收起之前的插科打诨,转头看向面前的璞玉,面具遮住了他本来的光华,却遮掩不了他眼中炙热而浓烈的光。 她对他有同情和怜悯,有赞赏和感激,有敬畏和警惕,唯独,没有男欢女爱。 即便有,她也就给不了他所要的爱。 不过,既然他卸下了自己面具,她亦不想再隐瞒。至少,他们之间曾经还有过他所不知的同病相怜,亦有过相视一笑的默契。 院子里的人都知道璞玉的身份,忽见两人不说话,不由得都紧张了起来。沈熙正要开口,忽然院门被推开,沈砚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呀! 仨儿这儿有客人呐?这谁啊,姑母多年没回京了,年轻的后生都不认识了,不过瞧着倒有些脸熟,可是赵将军家的公子? 璞玉一听赵将军就知道她说的是那个脸长得跟驴一样的赵德恺,脸拉得更长了。 沈砚见他不说话,皱了眉,“难道猜错了?那就是晋宁侯的孙子?” 晋宁侯满脸麻子,坑坑洼洼的老脸加上满口乌黑的牙,不用出声就能让小儿啼哭。 老掌柜听到她竟然将主子错认成那麻脸侯,气得立刻喊出声来,“大胆!”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璞玉打断,“见过沈夫人,在下是三公子的朋友。得知三公子平安归来,不胜欢喜,贸然上门,还请见谅!既然夫人有事,在下就不打扰了,告辞!” 说罢,略欠了欠身,抬脚就往外头走。 沈熙连忙跟去,“我送送大哥!” 璞玉似乎没听到她的话,脚下的步子不停,直冲大门而去,就连沈熙在后头喊,也没能让他回头。 不知为何,他突然有些害怕再见到他,也许是因为他那未能说出口的话,也许是因为院里的那座山。 他脚下的步子加快了几分,似乎这样便能甩开脑中纷杂的思绪。 随即,他又想到沈砚的话,忽地一把撕下脸上的面具,随手扔了出去。 这张脸曾经给了他无限的自由与安全,今日却让他在他的家人面前颜面尽失! 他脚下不停,逃一般地跑出侯府,又一路飞奔,直将自己累得气喘吁吁,这才贴着墙壁停了下来。 若是可以,他定要时光重来。 沈熙回来时,见沈砚坐在厅中,盯着面前的那口大箱目不转睛。 -- 第183页 见她进来,她抬头便问,“刚才那小子什么人?年纪不大,脾气倒不小!” 不等她答话,她又接着问道,“这些都是他送的?” 沈熙叹口气,无奈道,“是!他就是城中醉仙居的掌柜,璞玉。” 沈砚长长哦了一声,“原来就是他啊!瞧着倒不像个做买卖,不过出手倒是大方!” “姑母来可是有事?”她不想跟沈砚讨论璞玉的事,干脆转了话题。 沈砚虽知她故意转了话题,也没在意,立刻朝她探身过来,笑着道,“我来是想问你,要不要不跟我去西北,那儿虽说比不上京中繁华,却是自在得多,倒是适合你我这样的。” “在那儿,你愿意当侯门贵女也好,做上阵杀敌的将士也罢,甚至行走市井的女东家也没人说话,端看你自己愿意怎么活。” “过几年,我再给你挑个好人家,正好你姑父手下有个小将,长得一表人才,乃是前朝昭武将军的后人,虽家中没落了,却是个不可多得的将才。” 不等她说完,沈熙就开口打断道,“多谢姑母,我并未想过去西北。” “现在想也不迟,你祖父,我是说你再能干,在这京城也没有你的用武之地,不如跟我到西北,那儿可不会像这里这么多规矩,不正适合你?” 她依旧摇头,“多谢姑母,不过我自小长在江南,再往北怕是住不惯了。再说,我也没什么野心。” 听她这么说,沈砚半点儿没生气,反而笑了起来,“先别急着拒绝,我当年也不想,如今却是离不开了,人这辈子长着呢,谁也说不好以后的事儿。” 说罢,她起身朝外走,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看她,“你祖母说,你跟我很像,如今看来,是有几分像。” 沈熙没说话,看着她走出院门,这才叹口气,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目光落在不远处的箱子,又长长叹口气。 外面的猴子也叹气,瞧三皇子那架势,他这是也看上三哥了啊! 一个是皇子,一个是侯爷,到底该选谁呢? 顾潜听完护卫送来的消息,立刻黑了脸。 他竟然没猜错,璞玉竟然真对沈熙动了心思! 他在屋中来回转了两圈,也没能想出既不泄漏沈熙身份,又能打消璞玉歪念头的法子来,只盼着昌平候早日回来,他也好早日上门提亲。 想到昌平候,他立刻高声叫了雀山,“可知昌平候去了哪儿?” 雀山一脸惭愧,“据手下所报,昌平候先是到了饶州府的弋阳,随后由弋阳一路向东,到了衢州府,之后便没了消息。” “饶州?衢州?” 昌平候提前回京乃是追查藏在朝中交通北蛮,暗害太子,追杀他的人,照理说此人应该是军中之人,他或是留在京中,或是再回西北,怎会跑到太平多年的江西浙江去? 想到浙江,他突然眼皮一跳。 当初二皇子封地便在浙南,二王叛乱时,二皇子正是从衢州府发兵北上,最后兵败应天城,被昌平候一箭穿心,当场毙命。 “派人去趟衢州,务必找到昌平候!你亲自去!” 雀山一愣,立刻抱拳应下。 第94章 不详 送走沈砚, 沈熙看向一旁的大丁。 大丁几人在她走后担惊受怕,生怕她有个好歹,如今见到她和猴子平安归来, 又惊又喜。 他虽不知他们经历了什么, 可看到猴哥脸上的伤就知道一定不轻松,鼻子一酸,眼泪就掉了下来。 沈熙见他这样,笑道,“快别哭了,这不是回来了嘛!” “你们这几个月也受了不少苦吧?走的太匆忙,没来得及安排你们。” 大丁听她话里的歉意,忙抹了把脸,“我们没吃苦!都好好的!百味坊也好好开着。” 她倒是有些惊讶,“铺子不是被砸了吗?” “是砸了, 璞掌柜找人替咱们重新整修了, 他还找来官兵, 抓了几个带头闹事的人,那些人才没敢继续闹事, 之后还让咱们该干什么干什么, 说是一切有他!” “我们正犹豫着,正巧八仙楼的杜掌柜上门,说是帮咱们找了门路, 让咱们按着原来的量翻倍送他那里就行, 他还劝咱们别急着开门, 说是等风声过了再看。我们也怕给您惹麻烦, 便依旧关着铺子,每日只做杜掌柜要的那一份。” “就这样过了三个月, 侯府外面的官兵撤了之后,城中就到处传候爷被冤枉的消息,我们就重新开了门。 虽然关了不短的时间,好在咱们招牌一直在,生意也慢慢好了起来,老客重新上了门,又多了不少新客,本来大牙他们也想过来,可是实在走不开人,便让我先过来看看,过两日他们再过来看公子。” 沈熙听完他的话,却皱起了眉。 璞玉有皇子的身份在,因此并不担心官兵。所以催着大丁他们开门营业,可八仙楼的杜掌柜却劝他们暂避风头,怎么看都不像是受了璞玉介绍来的。 她忽地想起墨棋无意间说起的话,他说,顾潜同镇国公世子亲如兄弟,再想想博古斋的事,立刻反应过来,八仙楼真正的主子恐怕不是朱世子,而是顾潜。 她心里一暖,按下此事,接着问道,“城外的素斋怎么样了?还有牛二,最近可曾见过?” 她特意从南门进,却没见到抱着竹篓的素斋少年们。 -- 第184页 还有牛二,到现在也没露面,连个口信也没让人捎来,她不由得有些担心。 大丁神情一黯,有些欲言又止。 她笑了笑,眼里含了几分冷意,“说罢!” 大丁又看了眼一旁的猴子,这才道,“素斋没了!” “什么叫没了?是人被杀了?还是店被砸了?” 猴子一听素斋没了,立刻站起身,手也扶上了腰,浑身戾气暴涨。 当初素斋可是他一手拉起来的,虽百味坊赚钱更多,可他对素斋感情更深,如今一听素斋没了,第一反应就是有人捣乱。 大丁见他这副模样,吓了一跳,连忙道,“猴哥,不是,都不是!” “是他们自己走的!生意不好,先是癞四,他说不能等着饿死,趁着手上还有几两银子,干脆再去找个出路,陈掌柜见拦不住,就给他结了帐,放他走了,之后就是老黄叔他们,再后来,山下开了一间赵家斋味坊,卖的是跟咱们一样的东西,听说口味也差不多,价钱却便宜了一文,剩下的人就都去了那里,只剩了陈掌柜,瞎子和陈四还在。” “牛二哥本来要带人去砸了那家铺子,被长生哥拦住了,说是等您回来。” “还等什么?这么不要脸,早该砸了!” 猴子气得满脸通红,这人不光卖他们的东西,挖他们的人,连名字都用得跟他们一样! 沈熙没说话,转头问大丁,“牛二呢?” “牛二哥一直在大兴,十天回来一次,算算日子,前两日就该回来了,不知为何一直没消息。” 她心里一惊,祖母说秦夫人一切安好,怎么牛二还留在那里? “牛二可说了大兴出了什么事没有?” 大丁摇头,“没听说。” 她抬头看了看天,有些坐不住,“铁柱,咱们走一趟。” “公子,我也去!”猴子立刻跟上。 她脚步不停,“你带人去那赵家铺子看看。” 猴子一听,立刻明了。 沈熙去了趟后院,沈砚听说她这会儿还要去大兴,想了想道,“我跟你一起!” 多了沈砚,自然少不了护卫,一行人浩浩荡荡朝着大兴赶。 沈熙一行从南门出了城,另一边的东门,昌平候快马加鞭也进了城。 顾潜听说沈熙这么晚还出城,立刻皱了眉。 “可知出了什么事?” 墨棋摇头,他刚派人去盯着对面,门口就来报,说人已经出门了。 顾潜看了他一眼,拿起剑就要出门。 墨棋连忙拦住他,“侯爷,跟着三公子的是昌平候长女沈夫人。” 他一听有沈砚跟着,立刻停住了脚,有沈砚在,他倒不好再跟上去了。 他转头吩咐墨棋,“你去跟着,若是有事,立刻让人来报!” 墨棋一听,也不意外,当即抱拳而去。 不知为何,顾潜心中忽然隐隐有些不安,他沉吟片刻,转身朝着后院走去。 窦老夫人隔着窗,见他从院外走来,笑着跟一旁的窦妈妈打趣道,“今日这是怎么了,来来回回了三趟,就是小时候也没这么粘人!” 窦妈妈顺着她的目光看向窗外,侯爷正大步流星地从院中穿过,想到侯爷小时一板一眼的模样,她也跟着笑起来。 “侯爷一连几月没见到您,心中挂念,如今回来了,自然要多看几眼才放心。” 顾潜进屋正好听到窦妈妈的话,见老夫人靠在榻上,面色红润,松了口气,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妈妈说的是,孙儿出门千里,每日都牵挂着祖母。” 窦夫人惊讶地看了他一眼,转头又朝窦妈妈看去,笑着道,“瞧这孩子,出去一趟,竟变了个人似的,往日可别想从他嘴里听到什么挂念不挂念的。看来,日后还得让他多出去,才不至于像个木头似的。” 顾潜听她说这话,突然想到了沈熙,脸上一红,抿起了嘴。 沈熙一行人赶在擦黑前到了庄子,庄子上灯火通明,却没人出来迎接。 沈砚不以为意,翻身下马,沈熙的眸子却沉了沉。 好在院门没锁,推门而入,抬头一看,影壁上的五福迎寿已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张阴阳太极图,众人都愣了愣。 绕过影壁,就见院中立着一座一人高的三脚铜鼎大香炉,镂空中散着丝丝烟雾。 沈砚皱眉,扭头问沈熙,“这是咱家的庄子?是不是走错了?” 沈熙正要答话,就见从里面跑出来个十多岁的小道童,长得眉清目秀,却开口就骂,“什么人!敢私闯我清虚圣地!还不快快出去!” “铁柱!” 铁柱闪身上前,一把将人拉到跟前,扔到地上。 “哪里来的道士,竟敢到侯府的庄子上来撒野!” 小道士一听候府,立刻冲着里面高声喊道,“师父,救命!” 铁柱一记手刀砍上去,人顿时没了声音。 沈熙见沈砚皱眉,掩下眼里的怒火,沉声道,“姑母,先进去看看吧。” 刚穿过庭院,就见迎面走来几名道士,为首一人头戴玄巾,身着黄褐,脚套圆头阔底麻布鞋,手持马尾浮尘,身材消瘦,面目虚白,正是潜心修道多日不着家的沈昀。 沈昀见是沈熙,先是一愣,再看到小道童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立刻点着她的鼻子骂道,“孽障,你对清风做了什么?你在家作威作福还不够,还要跑到这里来撒野?我告诉你,清风要是有个万一,你就拿你的命来赔!” -- 第185页 不等他话说完,沈熙便打断他,“三爷,敢问母亲和三妹现在何处?” 沈昀听她问这话,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我怎么知道!那女人身上长脚,谁知道去哪儿了!你要找人,到别处找去!” 侯府的人都知道三爷与三公子之间有些误会,不过再误会,让自己的儿子给个道童赔命那也是头回听说,顿时惊得目瞪口呆。 沈砚则气得七窍生烟。 她比沈昀大了十多岁,虽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弟。可在一起的日子一只手数得过来,以往便听说她这个幼弟不成器,这次回来再听说他那些胡闹事,更是来火,如今一见面,果然,名不虚传! 他岂止是胡闹,简直就是。 “混账东西!” 沈昀一听有人骂他,当即转头来看,一瞧竟有些眼熟,再看过去,面上一喜,“长姐!” 沈砚见他同小时候一样,一见面就冲她跑过来,脸色缓了缓。 沈熙见了,扯了扯嘴角,没说话。 “长姐,你何时到了京城?怎不告诉我一声,我也好为你接风洗尘,快,快进来,我为你引见我的师父清虚道长,师父他老人家仙风道骨,道法精妙,尤其擅长丹药,你来的正好,再过几日,三阳丹就要开封,到时也请师傅赐长姐一颗,你我姐弟二人同登仙乐!” 沈砚见他虽混账,却还惦记着自己,心中的气又消了两分,见他拉着自己往里头走,也没拒绝。 沈熙却依旧立在院中,“三爷请留步,还请三爷告诉我,母亲去了何处。” 沈砚这才想起此行的目的,也连忙停了脚步,“对了,你夫人住在庄子上养病,怎地如今不见她人,你倒是住了进来?” 沈昀朝沈熙瞪了一眼,转头对沈砚道,“那秦氏不守妇道,已经被我赶了出去,长姐休要再提她,咱们快去拜见师父!” 沈砚一把甩开他的手,冷声问道,“人到底在哪儿?” 沈昀脖子一缩,眼神闪了闪,小声地道,“我,我确实不知!” 忽听得门外一声响,接着一人跑了进来。 “公子!” 沈熙一看,正是不见踪影的牛二! 第95章 心头血 牛二急冲上前, 不等他跪下,沈熙一把将他拉住,“母亲和三妹可还好?” 他朝着沈昀的方向看了眼, 眼里的怒火简直要将对方吞没,“夫人倒还好,三小姐她遭了大罪了!” 沈熙心底一沉,“她们在哪儿?” “公子跟我来!” 沈熙立刻掉头,王充黄皮等人看了眼沈砚, 也紧跟上前。 沈砚的眼眯了眯,一把拉住沈昀,“三弟,一起去看看吧。” 沈昀立刻伸手去拂,“长姐,我还是算了吧, 那恶妇不愿意见到我, 我也不想看见她, 我就不去了!” 沈砚没说话,一只手却像铁钳一般牢牢地箍着他, 拽着他向前。 “长姐, 轻点儿,轻点儿,我自己走还不行吗?” 沈熙跟着牛二往村子的方向走, 一直走到最东头, 才停了下来。 门里立刻有人喝到,“什么人!” 牛二一把推开院门,“是我!” 院子当中站着七八个的青年,皆手持棍棒, 满脸警惕。 沈熙跟着牛二进了院子,忽听身后有人唤道,“可是,三公子?” 她回头循声望去,靠着院墙支了个草棚,草棚下横着一张门板,上面躺着一人,面容憔悴,发丝散乱,身上盖着一床厚厚的棉被。 “左先生!” 左先生见确是沈熙,半支起身子冲她摆手,“她们在里面,快进去吧!” 沈熙脚步一转,忙朝正屋跑去。 屋门推开,一眼便见到倚杆而坐的秦夫人,半低着头,见有人进来,慢慢转过头来,素来刚毅的脸上一片死寂,眼里似乎再没了活下去的希望。 沈熙见她这副模样,再看看床上躺着的人,心中一凉,“母亲!” 秦夫人听到她的声音,眼睛渐渐燃起亮光,忽地跳下床来,谁知,转眼人又跌倒在地。 “三公子,快,你快来叫醒缈儿,她已经睡了一日了,再不醒,便看不到腊梅开花了。” 沈熙连忙上前,将她掉落在地的夹袄披上,扶她起身,“好,我们来将她唤醒。” 沈砚看着面前这个赤足散发,语无论次的女人,不敢相信这就是记忆中那个聪明懂事的秦家妹妹,喉咙里那一声弟妹怎么也喊不出口。 沈熙将秦夫人送上床,目光落在床上那小小的人上,只见她额上缠着一圈厚厚的纱布,纱布下的脸白得如同宣纸,往日灵动俏皮的双目紧闭,唇上更是一丝血色也无。 “缈儿!”她的声音有些颤抖,脑中忽然闪过当初莲姨那张惨白的脸。 沈砚也看到了躺在床上的孩子,连忙上前,伸手摸了摸沈渺的脉搏,片刻之后,声音冷咧,“来人,带三小姐回府!” “别抢我的孩子!走开!” 秦夫人忽地尖叫出声,一头撞上掀被子的沈砚,癫狂的模样连沈熙都吓了一跳。 她连忙将人抱住,“好,不抢,谁也抢不走咱们缈儿!” 屋外的王充黄皮等人听到动静,一齐冲了进来,见到屋中的情形,又连忙退了出去。 沈熙搂着秦夫人低声安抚,见她渐渐平静下来,这才轻轻放开她,“母亲,我去给缈儿找个大夫,很快就来。” -- 第186页 半晌,秦夫人才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目光却始终盯着几步开外的沈砚。 沈砚心口一滞,转身出了屋子。 沈熙走到外面,看问牛二,“三小姐头上的伤怎么来的?” “小姐为护着夫人,被三爷一脚踢倒,撞到了桌角,之后人就昏了过去,到现在也没醒。” “可找人看过了?” 牛二摇了摇头,苦笑一声,“我们出不去,只简单给小姐包扎了下,然后就一直等在这里。” 她转头对沈砚道,“姑母可有法子进城?三妹妹的伤总要找个大夫看看。” 沈砚看了眼屋内,点了点头,“我来想办法。”说罢,将自己带来的女兵叫到了一旁,低声吩咐了起来。 沈熙看了眼捂着鼻子站在门口的沈昀,问牛二,“到底怎么回事?怎么就你们几人在这里,侯府的护卫呢?” “半月前夫人就将护卫遣走了,她说这里没什么事,倒是侯府定然缺人手,让他们都回去了。” “护卫走后没几天,沈三爷就带着一帮道士进了庄子,随后夫人就带着三小姐出了大门,出来时什么东西也没带,身边的丫头婆子也没跟着。” “因当时天色已晚,我怕路上不安全,就在村子里找了户人家,请夫人暂住一晚,打算第二日送她们回京。 谁知,第二日一早,夫人小姐就全病了,折腾了三日,最后才发现是他指使人在她们的饭食里下药!” 牛二说到这儿,手朝着沈昀指了过去。 沈昀被他这一指,吓得浑身一抖,立刻顺着墙朝沈砚身后躲去。 “左先生当即就命我带她们离开,谁知,沈三爷却带着庄子上的人拦在村口,我只得将她们带回了左先生的院子,之后倒也平安了几天,我便托人往外头送了信,让弟兄们过来帮忙。结果,他们人还没到,就出了事。” “他们将三小姐骗到庄子里,又拦着我们不让进,等我们闯进去时,就见三小姐的胳膊上被划了好几道口子,一旁的老道士正端着个血碗。 夫人当即就要带小姐走,沈三爷拦着不让,后来就打了起来。结果,左先生的腿被打断,三小姐也晕了过去,沈三爷这才让人开了门,放了我们出来。” 院子里的人都朝沈昀看去,沈砚更是一脚踹到了他的身上。 “畜生!” 沈砚到底习武之人,那一脚力道不小,沈昀当即被踹翻在地,可她依旧不解气,正要上前再补上一脚,就听沈昀哭着求饶道,“长姐,不是我,是她自己割的,我没逼她!” 他的话没人信,毕竟,若不是傻子,九岁的孩子怎会无端往自己身上动刀子? 一直在草棚下沉默不语的左先生却破口大骂,“放屁!还不是因为你说,想要让你认她这个女儿,就得给你三碗血!若不是你逼,她又怎会自己拿刀子往身上捅?” 沈砚闻言,一把拽住沈昀的衣领,“他说的可是真的?” 见他支吾不言,她立刻明了,举起拳头就砸了过去。 沈昀双手抱头,高声喊道,“阿姐!阿姐,我不是故意的,都是那个贱妇!你看看,她现在还住在这姓左的家里,两人不清不白,我就想滴血认亲,看看那孩子到底是不是我的!” “闭嘴!” 沈砚一声暴喝,正要骂醒这猪油蒙了心的混账东西,就见沈熙从屋里出来,手中拿了一张薄薄的纸来。 “母亲为人世人皆知,父亲信他人谗言,污毁母亲清誉。既如此,那就请父亲在这和离书上签字吧。” 沈砚心中一惊,立刻扔下沈砚,上前一步拦住沈熙,“仨儿,不可!” 男人哪有不混账的,打一顿不行那就打两顿,总能将人打醒。 再说,秋娘忍了这么多年,眼看孩子都这么大了,这会儿再谈和离,岂不让人笑话! 沈熙退后一步闪开,抬头直视沈砚,眼神犀利,神情冷漠。 “母亲性情温和,为人端方,自从嫁入侯府,为父亲生儿育女,操持家务,谨守本分,未有一日懈怠,未曾行差踏错一步,历经十三载,却始终不得夫君关爱,甚至无端背负恶名。 如今,她已远避庄子,却依旧连自己唯一的骨肉都保不住。就这样,姑母却还要让母亲继续忍吗?” “若是这样,母亲何其不幸!缈儿何其无辜!您也是女人,更是母亲,您,忍心吗?” 沈砚看着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张了张嘴,艰涩地道,“你母亲已无娘家,缈儿又小,若是和离,日后只怕不易。再说,你一个小辈儿,也不该插手长辈之间的恩怨。” 沈熙叹口气,“这就是母亲的意思,这也是母亲亲手所书。” 沈砚一听是秦秋娘的意思,转头朝屋子里看去。 屋子里却是寂静无声,半晌,她苦笑一声,“此事至关重大,总不能就这么轻率决定,还是回去禀明你祖父祖母,再做打算吧!” 她摇了摇头,“这本是母亲和三爷两人的事,与祖父祖母无关,只要母亲决定了,父亲同意了,就可以。” “没了母亲挡在前面,父亲日后想娶妻也好,想扶正也罢,都不会有人拦着了。” “我同意,快给我!”沈昀不知想到什么,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拿笔来!” 他是真的不愿意再看到秦秋娘那张脸,他想休了她整整想了十三年,如今有了机会,哪里还会犹豫,看也未看,就在和离书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 第187页 写完他将笔一扔,哈哈笑了两声,就朝屋内走去。 见沈熙挡在他前面,他叫了起来,“你干什么?” “父亲要做什么?如今您和母亲已两不相干,还是避嫌些地好!” “沈渺那可是我的女儿,我自然要将她带走!” 沈熙指了指手中的和离书,“父亲莫不是忘了,三妹妹也跟您无关了!” “什么!”沈昀当即跳了起来,上前就去抢她手里的纸,见抢不过,立刻冲她骂道,“孽障,你故意的!” 沈砚听了也不由得皱了眉,“仨儿,不得胡闹!” 秦秋娘也就罢了,沈渺毕竟是沈家血脉,怎能让她也跟着秦秋娘走? “父亲对缈儿多年不闻不问,如今却关切异常,姑母还是问问父亲为什么这么急着带走缈儿吧!” 沈砚闻言,立刻想起刚才院中人戒备的模样,以及秦秋娘那句不准抢我的孩子。 沈昀见众人都朝他看了过来,连忙摆手,“我,我没打算做什么!” 这时,铁柱突然从外面进来,朝地上扔下一个老道士,手里的刀压着他的脖子,“说!” 老道士被割了一只耳朵,也不敢抬头,趴在地上喊道,“我说,我说,那位小姐乃是正阳之人,又是三爷的至亲血脉,用她的心头血入药,可以活血生精,治男子断脉之症,三爷的三阳丹就只差这最后一味药了。” 院中的每个人都惊在了当场,震惊,失望,愤怒席卷在每个人的的心头。 左先生忍不住浑身寒战,他以为以沈昀那胆小怕事的性子,三碗血已是顶天了。没想到,他竟还盯上了那孩子的心头血! 虎毒不食子,那可是他的亲生女儿,且还是个十岁不到的孩子! 他气得双眼通红,恨不得上去将人一口咬烂。 沈昀见事情败露,也不遮掩,双手向上一挥,“看什么看,她是我的女儿,她身上流的可是我的血,古有割肉救母,我只要她一点心头血,这有错吗?我可是她的父亲!这是她这辈子唯一能为我做的事!” “畜生!”沈砚气得浑身发抖,一脚将他踹飞了出去。 第96章 留下 沈熙看着地上痛苦的沈昀, 若是可以,她也想让他尝尝刀尖刺上心头的滋味。 她垂下眼皮,低头朝地上的道士看去。 沈昀嘴里仙风道骨的道士就是个黑瘦干瘪的老头, 头发花白, 满脸褶皱,一双鼠眼转来转去。 她一把抓起道士的发髻,抽出腰中的匕首,不待道士出声求饶, 就听噗呲一声,刀尖没入他的胸口。 老道浑身一抖,随即瞪大了双眼,张着嘴巴, 却再也喊不出声来。 “铁柱,拿碗来!” 她一手端碗, 一手拖着老道士尚有余温的尸体, 走到沈昀跟前。 “三爷若是想治病, 何必舍近求远?道长仙风道骨,半仙之身, 用他的心头血岂不更好?您瞧, 正热乎着呢,要不现在试试?” 沈昀看着她双手鲜血淋漓,一脸微笑, 端着冒热气的血碗让他喝, 再看看一旁张着大嘴, 瞪着双眼的师父, 牙齿打颤,股下一股温热顺着腿流了下来。 沈熙见他晕了过去, 这才起身,“去把那帮道士全给我捆起来!” 不待侯府的人搭话,牛二和那几个汉子就高声应了,转身往庄子的方向跑去。 那几个道士仗着人多势众,没少让他们吃苦。如今,没了沈昀以及听他号令的庄户,拿下他们易如反掌。 侯府的护卫见了,也立刻跟了上去。 沈砚看着晕倒在地的沈昀,脸色晦暗不明。 近子时,外面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随即,墨棋的声音在院外响起。 沈熙听说他带来了告老还乡的老御医,连忙将人请了进来。 众人守了一夜,天亮时,沈渺终于醒了过来,她看了眼身旁的秦夫人,又看了眼站在一边的沈熙,发出一声虚弱的喊声。 “阿娘!” “三哥!” 沈熙听到她这一声三哥,悬了一夜的心终于落了地。 醒来就好!这一次,她终于赶上了,留住了人。 她握住沈渺那瘦小的手,将自己的脸覆了上去。 沈渺只感觉手心一片潮湿,她轻轻动了动手指,“三哥,别哭!我给你留了桂花糖!” 秦夫人看了眼一脸担忧的女儿,再看看依旧埋头无声痛哭的沈熙,眼神渐渐清明起来,上前将人揽在了怀里。 沈砚站在门口看着屋内的三人,转身出了屋子。 得知沈砚带着沈昀以及那几个道士走了,连那老道士的尸体也没拉下,沈熙毫不在意。 老御医虽施针让沈渺醒了过来,但她到底年岁小,先是失血,后是受撞,再加上惊吓过度,醒来不到半个时辰,便又沉沉睡去。 可即便睡着,她依旧牢牢拉着沈熙的手,稍有动作,便浑身一颤,极度不安,沈熙只得和秦夫人守在她旁边。 沈砚走后没多久,时大夫和另外一名御医也到了,跟着一起的还有王妈妈和刘妈妈。 时大夫对老御医不陌生,三人寒暄了一番,又重新诊了一回,都说人既然能醒,应是无事了。 刘妈妈见自家夫人小姐这副模样,哭得不能自已,恨自己当初没能坚持跟着一起出来,更恨沈昀不顾人伦,杀妻灭子,也不顾一旁众人的脸色,将沈昀骂了个狗血淋头。 -- 第188页 得知夫人已和三爷和离,她先是一愣,随即哭得更大声了! 这孤儿寡母的,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王妈妈在一旁也跟着抹眼泪,心里直叹气。 她是真不知该说什么好,三爷糊涂至极,就是她也看不过去,可眼看三小姐就要到说亲的年纪了,夫人这时候和离,三小姐的亲事可怎么办! 沈熙听完三位大夫的话,总算放了心,她又请几位大夫替秦夫人诊脉,给左先生看伤腿,直忙到下午,这才送走两位御医,只留时大夫在此照料。 沈熙跟秦夫人商量,回庄子上住,毕竟这里屋小设旧,也容不下那么多的人。 王妈妈也在一旁劝,说是老夫人吩咐,一定要将她和三小姐安然带回来。 秦夫人却似乎没听到她的话,她的目光穿过窗外看向草棚下的人,摇了摇头,“我已经与沈昀一刀两断,侯府与我也已是陌路。” 沈熙明白她的意思,看了眼一旁脸色难看的王妈妈,轻声道,“妈妈先回吧,我留下守着。” 王妈妈还想劝,可一看秦夫人那张无悲无喜的脸,鼻子一酸,跪在地上冲她和三小姐磕了三个头,这才起身离开。 秦夫人至始至终都没看她一眼。 沈熙干脆将侯府的护卫全部打发了回去,连鬼面帮的几人也让回去了,只留了下铁柱和牛二。 等人都走光了,她这才将自己女儿身的事说了出来。 秦夫人看了她半晌,只说了一句你也不易!随后,她苦笑一声,再没了话。 窗外传来左先生与时大夫的交谈声,她看了眼秦夫人,“母亲日后可有什么打算?” 秦夫人听她这声母亲,又转头看了她一眼,说道,“我若认你做义女,你可愿意?” 沈熙一愣,也不放开沈渺的手,双膝跪地,“义母在上,沈熙给您磕头!” 秦夫人看着她恭恭敬敬地磕完头,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来,“好孩子!” 她将她拉到床上坐下,一手轻轻地拍着沈渺,一手拉着她,“日后我就守着你们姐妹俩,待你们都嫁人生子了,我也就彻底放心,再没什么心愿了。” 这样的话,她之前就说过,如今再听来,更是沧桑。 “我二娘死后,我也恨不得跟着她一起走,仿佛这个世上再没什么值得我留下的东西了,您一定要好好活着,不光为了您,更是为了缈儿。” 她看了眼窗外,“还有左先生和我。” 第二日,沈渺彻底醒来,沈熙雇了两辆马车,带着几人一起回到了二郎巷的那处二进宅子。 宅子交由黄牙重新修整过了,正院依旧保持了原有的结构,只将倒塌的房屋修整了一番,后院却彻底变了样。 沿着游廊种一圈紫藤树,虽是严冬,却能想象日后的繁景,院中一池湖水微澜,湖边假山林立,翠竹萧萧,数条石径蜿蜒,曲折不知前路。 秦夫人看着崭新的院子,脸上露出笑来,“都说江南好,风景人物皆非凡,看你这园子便能窥得一二。” 沈熙心思一动,“母亲若是喜欢,待妹妹和义夫的伤好后不如去江南走一走。” 左先生被牛二背着,听到这话,立刻抚手笑道,“三公子这提议甚好,只盼我这伤腿早些痊愈,也好趁着三月下扬州!” 秦夫人却没说话,她还不知沈熙竟还认了左岩做义夫,想到她那一声义父义母,心底微动,随即又平静了下来。 安置好了秦夫人几人,沈熙这才起身回府。 侯府里却是压抑地如同头顶阴沉的天空,让人透不过气来。 刚从皇宫出来的昌平候得知儿子做的荒唐事,立刻命人将他吊在了院中,亲自执鞭,整整抽了一百鞭,这才停了下来。 沈昀被放下来时,浑身上下没一处好肉,人也早昏了过去。 沈砚连忙让人将他抬回了后院,又找来擅长外伤的大夫给他看治。 老夫人听说秋娘已同老三和离,连带着缈儿也一并带走,气得又病倒在了床上。 她哪知不知秋娘既是彻底对老三寒了心,也对他们老两口寒了心。 她如今没脸再去见她,更说不出让她回来的话,只吩咐王妈妈,将暗格里的匣子拿出来给她们母女送去。 沈熙刚回到院子,就听说侯爷派人来找,也不惊讶,低声吩咐了金戈几句,转身便去了正堂。 昌平候看着这个他最看好的「孙子」,一张脸青白交加。 他对她寄予厚望,她也没有辜负他的期望,有胆有识,有勇有谋,先是替圣上解了赈灾银的困。接着,又帮他活捉了也和,还给大周一口气找到了十几座矿山。 因着这些事,圣上破格允她进虎威军,年后就进军营。 谁知,这样前途无量的孩子,偏偏又是个女子! 他恨命运不公,恨儿孙不继,更恨她给了他希望,却又亲手掐灭了它。 他甚至有一丝荒唐的想法,就这么瞒下去,她就还是他昌平候府的三公子! 沈熙见他脸色难看,也不说话,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屋内寂静无声,一旁的金管事看着这一幕,突然想起了一年前,三公子也是这样跪在堂中,脊背挺直,毫无惧意。 他轻轻叹了口气,退了出去。 屋内的光一点一点暗下去,堂上的两人却谁也没开口。 -- 第189页 直到院里掌起了灯,昌平候这才幽幽开口,他问,“为什么要隐瞒,为什么,又说出来?” 她看向上首的老人,岁月在他的脸上留下道道沟壑,曾经笔直的腰背也略显佝偻,就连向来锐利有神的双眼也有了几分疲态。 她俯下身,哑着声道,“因为,我想留下。” 昌平候浑身一颤。 他想起她刚入府时说的话,她说,她愿就此回应天,此生跟侯府再无瓜葛! 那时,自己满心满脑地都是想要将这个孙子的心给捂热,将人给留下。 如今,她说她想留下。 他站起身,拖着两条腿往外走去,路过她的身边时,他顿了顿,终究没有停下。 第97章 验身 第二日天还未亮, 昌平候便进了宫。 崇文帝看着坐在一旁抹着泪的沈远柱,心里的震惊不比前几日听到的消息少。 他惊得站起身来,“你说得可是真的?” 沈远柱见圣上这副模样, 心中一跳, 也跟着站了起来,“老臣哪敢欺瞒陛下,这都是那丫头亲口承认的!不过,这事也不能全怪她, 要怪就怪老臣教子不严,养出那样一个混账儿子,害得这孩子自小就被当男儿养,您要罚, 就罚老臣吧!” 崇文帝却没顾得上理他,来回走了一圈, 转头吩咐一旁的老太监,“你去一趟昌平候府, 带李嬷嬷去,让乔其舢也跟着!” 老太监一听, 心神领会, 立刻低头退下。 沈远柱不明所以,急得一步上前,“圣上, 臣的孙女虽犯了欺君之罪, 还请您看在她这次又立了大功的份上, 饶她这一回!” 见圣上没说话, 他干脆跪倒在地,一把抱住圣上的腿,“圣上,臣的孙女虽有错,可罪不至死啊!圣上,您可不能恩将仇报,磨好了豆子就杀驴!” 崇文帝正兴奋着,冷不丁被他这么一抱,低头看去,见这老东西又撒起了泼来,气得一脚踢了上去,“混账东西!还不赶紧起来,谁说我要杀她了!” 沈远柱一听这话,立刻松了手,半信半疑地道,“您真没想?” 若是没有虎威军那事儿,他还没这么担心,可有了这事在前,他们爷孙俩算是彻底地欺君! 崇文帝看了他一眼,正要跟他商量,转念一想,又赶紧摆手,“别在这儿碍眼,赶紧出去!” 沈远柱见他确实不像是恼了,心中安定了大半,应了声是,退了出去。 见人走了,崇文帝立刻命人去叫璞玉。 璞玉听说圣上叫他,理也不理,继续拨着手里的算盘。 传话的太监也不着急,只尖着嗓子将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最后又加了一句,“圣上说,事关昌平候府沈三公子,若是殿下不来,日后不要后悔。” 璞玉一听沈三,手中一停,屋中顿时安静了下来,他转头看向垂头顺耳的太监,扯了扯嘴角。 圣上这是以为沈三就是他的软肋了吗? 他还真没想错! 沈熙跪了一夜,正迷糊着,就见沈砚引着圣上身边的那名老太监走了进来,后面跟着名老宫女以及一名发白须长的老太医。 见沈熙跪在地上,几人也没惊讶,倒是沈砚面上有些紧张。 “仨儿,这位是宫里的德公公。”她虽笑着跟沈熙解释,声音却僵硬地如同号令三军。 沈熙也不起身,挪了挪膝盖,冲着德公公弯腰下去。 德公公微微侧过身,看了眼沈砚,笑着道,“三公子还是先起来说话吧。” 沈砚一听,连忙将人扶起,见沈熙根本站不住,正要向德公公讨个座,就见他身后的老宫女上前一步,从另一边扶起沈熙,扶她到一旁的座椅上坐了下来。 她顿时松了口气,轻轻捏了捏沈熙的手。 沈熙明了,也回握了过去,转头看向德公公,“公公前来,不知有什么需要在下做的?” 德公公面上的笑不减,“听说三公子在西北受过伤,圣上听了心中不忍,命老奴过来看看,这位是太医院院判乔太医,为人谨慎,医术精湛,三公子请放心!” 他转头看向乔太医,“有劳乔院判!” 乔太医连称不敢,上前一步,在沈熙旁边的椅子上坐下,道了句得罪,伸手搭起脉来。 半晌,乔太医起身道,“公子身体并无大碍,只是,那「逍遥丸」还是少用为妙,用多了恐影响日后子嗣。” 沈砚一头雾水,德公公和老宫女对视一眼,德公公开口道,“乔太医再仔细看看,若是三公子身子不适,还请乔太医开些方子,给三公子调理调理。” 乔太医略一沉吟,又重新坐了下来,不多时,起身对德公公道,“三公子用的不多,只要日后停了,便不影响。” 德公公这才松了口气,转头看了一眼老宫女,“有劳李嬷嬷了!” 李嬷嬷点了点头,冲沈熙欠了欠身道,“三公子这边请。” 说罢上前将人扶起,朝着一旁的侧室走去,再出来时,沈熙面无表情,李嬷嬷却面上带笑。 德公公一看,眼里也多了几分喜气,抬手冲沈砚拱了拱手,“三公子平安无事,老奴这就回宫禀告圣上!” 沈砚既没听明白,也没看明白,她看了眼一旁垂首静立的沈熙,心中焦急,一把拉住德公公,“敢问公公,这?” 德公公不是头回见沈砚,也不恼她鲁莽,想了想,压低了声道,“沈夫人放心,好事!” -- 第190页 说完,又看了一眼沈熙,这才转身。 沈砚更糊涂了,随即想到了什么,立刻白了脸,正要去拉德公公,转头却见人已经跨出了门槛,她连忙追了出去。 沈熙也听到了那一句好事,心里凉了半截儿。 别人嘴里的好事,并不一定就是她的好事! 沈砚终究没能从德公公嘴里再套出更多的话来,送走了人,她又急急奔回正荣堂,见沈熙又跪在了堂中,她连忙上前将人拉起。 “腿还要不要了,起来!” 沈熙摇了摇头,“姑母,祖父只让我跪着,已经算是轻绕了我了!” 沈砚一听这话,迟疑了下,到底松了手,转头冲外头喊道,“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再去拿几个垫子来!” 守在外面的猴子立刻飞奔而去。 沈砚看了眼四周,压低了声音问道,“那老宫女验你的身了?” 见沈熙点头,她的脸更白了几分,口中喃喃,“圣上可是比你祖父还大几岁!” 随即,她突然道,“走!现在就跟我回西北,我就不信,圣上还能追你到西北去!” 沈熙虽不确定圣上到底是为了什么,可也绝不是沈砚想得那样,她轻轻拉住她的手,“姑母,您先别急,这事肯定不是您想的那样!” 沈砚看了她一眼,目光带着狐疑,“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她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但是,圣上并不是昏聩之人,何况,还有祖父。” 她信昌平候即便再对她失望生气,可依旧会护着她,信他不会在这件事上犯糊涂。 沈砚一听祖父,回过神来,连连点头,“对,对,还有父亲,父亲向来不愿同天家牵扯过多!” 随后,她忽然想起一事,“那逍遥丸又是怎么回事?” 「逍遥丸」并非疏肝健脾,养血调经的逍遥丸,它真正的名字其实叫快活丸,乃是女妓们延缓葵水的一种秘药。 沈熙因担心来了葵水女儿身的秘密便保不住。因此从年初开始,便偷偷服用,后因去营救老侯爷,倒将这事给忘了,不过她的葵水倒确实还不曾来。 沈砚听说她给自己吃了延缓葵水的药,气得直点她的脑门,“糊涂!真是个糊涂蛋子!” 沈熙见她这幅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倒笑了起来,眼角有些湿,“姑母,我吃的并不多,再说,乔太医也说了,没有大碍,日后不吃了便是!” 沈砚闻言,手抚上了她的头顶,“咱们做女子的本就不易,日后定要好好善待自己。” 顿了顿,她接着道,“你再忍忍,等你祖父一回来,我就让你祖母来救你!” 沈熙笑着应了。 璞玉听完德公公的话,看看圣上,又看看德公公,脑中无论如何也没法想象涂脂抹粉披红挂绿的沈熙是个什么模样。 不!他那样的人怎么会是女子?哪家女子会是他那样? 他脑子里闪过他一身粗布短褐,背着手,迈着八字步,张口小爷,闭嘴老子的模样; 想到他一身锦衣长袍,身姿挺拔,眉目俊朗,冲着跪地磕头的百姓颔首微笑的模样。 他想到了他那双细长无骨的手覆在他的手上,跟他说,他还有他!想到了城外,他看着他的真面目,那张俊脸瞬间红似夭桃。 一旁的老掌柜却是满脸惊惧,他家主子这情路也太坎坷了! 先是瞧上顾潜那个不解风情的黑脸煞星,好容易走出来,遇上沈熙这么个贴心贴肺,知情懂趣儿的,谁知,这人竟是个女娇娥! 崇文帝看着呆愣不知所措的儿子,也有些拿不准他接下来会是什么反应。 他试探着道,“沈熙出身到底差了些,又自小混迹市井当中,与贩夫走卒为伍,她若真是男儿,看在她多次有功于社稷的份上,封她个武略将军也不是不可以!” “偏偏她是个女子,这赏赐女子,那就只能赐她一门合适的婚事了,听说你与她关系甚笃,还与她结拜了兄弟,你可知她是否有心仪之人? 若是有,朕便给他们赐婚,若是没有,你也帮朕挑挑,看看这京中哪家公子既能配得上她,又不至于因她的身份瞧低了她!” 璞玉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依旧沉浸在自己纷繁的思绪中,理不清头绪,也找不到出路。 他本已做好了邀他共渡一生的打算,春看燕归冬尝雪,就此携手,相伴终老。 他愿经商,他便当他的掌柜,他愿闯荡,他便陪他四处游走,他想护着家人,他就当他最坚实的盾牌。 可如今,他成了女子,他又该如何?是否还想要她在身边? 崇文帝见他那副神情,眼里闪过一丝失望。 罢了,他若真是有疾,那便这样吧,他再不堪,也是他的儿子。 第98章 竖子 顾潜当值回来, 听说沈熙从昨晚一直跪到了现在,当即坐不住了。 她说过让他安心等,可他怎能当真安心。 先不说昌平候和璞玉先后进宫, 圣上更是派了身边的公公亲自去了昌平候府, 就单说这天寒地冻,她这样跪了一夜,也不知能不能受得住。 “再去盯着,若是一刻钟后人还没出来, 立刻来报!” 来人领命而去,他却依旧立在屋中,眼里闪过一丝不确定。 一刻钟会不会太久?要不半刻钟? 他回头看了眼滴漏,又看了看屋外。 -- 第191页 不知何时, 天空中竟飘起了雪花,落在地上很快没了踪迹, 他再也管不住自己的脚, 飞身出了门。 墨棋在后面摇了摇头, 别说一刻钟,这连半柱香的功夫都还没到呢! 石奎听说顾潜闯了进来, 连忙带人赶到了前院, 将人拦了下来。 “侯爷这么不请自来,是不是也太没将我昌平候府放在眼里了!” “石叔!事出有因,您先让我进去, 事后我自会跟侯爷请罪。” 不管如何, 他总要亲眼看上一眼才能放心。 石奎听他那一声石叔, 想起王充跟他说的那些话, 心中不忍,可一想到前几个月发生的事, 他又硬起了心肠。 “侯爷还是先请回吧!”他伸手示意,“这到底是候府,您这么闯进来,到哪儿都说不过去!” 顾潜清楚地看到他脸上的那一丝松动,可转眼又消失不见,只得抬手,“那就得罪了!” 话音刚落,人便冲了上去。 石奎见他竟然真敢动手,大叫一声,“来人!给我上!” 几十名护卫应声而上,立刻将两人包围其中,手中刀棍齐动,喊声震天。 沈熙听到动静,回头看去,就见顾潜手中持剑,身边围了一圈的候府护卫,他却依旧不管不顾,直直朝着她奔来。 她忙从地上爬起,腿因跪得久了,差点儿站不稳,外面的铁柱猴子连忙冲进来,一左一右将她扶住。 刚挪到门口,就见顾潜一个旱地拔葱,人就跃出了包围圈,疾步冲她跑了过来。 石奎在他身后气急败坏地喊道,“还傻愣着干什么,快给我追!” 墨棋见了,连忙上前去拦,一时间场面乱作一团。 沈熙看着毫无畏惧,不管不顾地朝她跑来的人,突然笑了起来。 他在她面前总是笨涩不能言,可她一旦有事,他总是义无反顾地朝她奔来,将她护在身后。 顾潜看着她脸上的微笑,那颗无处安放的心终于找到了归处,稳稳当当地落了下来。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膝盖上,眼里闪过一丝心疼,“你可还好?” “我没事,放心!” 他正要上前去扶她的胳膊,就听身后一声暴喝,“竖子!” 原是昌平候回来了,他还没进门就听到了里面的动静,等进了门,顿时火冒三丈。 他还没找他永安候府算账,这小子倒是先送上门来了! 顾潜立刻转身,将人护在了身后。 “侯爷请息怒,晚辈擅闯候府,甘愿领罚。不过,在此之前,还请侯爷听晚辈一言。” 昌平候脚步一顿,眯了眯眼,“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三公子隐瞒身份,确实有错,不过却是事出有因,并非她本意,还请侯爷看在她年纪尚小,又诚心改过,且对侯府,对您一片赤诚的份上,暂且饶她这一回。” 昌平候目光沉沉,“这是我侯府的家事,永安候还是不要多管闲事的好!” 顾潜的脸顿时难看了起来。 昌平候的话没有错,他如今到底是外人,若是之前,还可以说是职责所在。如今,却是半点儿站得住的借口也没有。 沈熙推开扶着她的铁柱和猴子,正要上前,却被顾潜一把拦住。 他上前一步,面对昌平候撩袍跪下,“晚辈心悦贵府三公子沈熙,诚心求娶,愿聘为正妻。” 不等他说完,昌平候便举起手中大刀,冲他砍来,“砍死你个小兔崽子!” 他这刚知道自己多了个孙女,这挖墙脚的就上门了,还真当他老沈家的院墙是泥巴糊的呢! 亏他以为这小子在他面前伏小做低是为了替父报仇,没想到他还有这个贼心! 顾潜也没料到他一言不合就砍人,当即就地一滚,避到一边。 昌平候见一击不中,提刀再追,对方却只是一味避让,并不正面交手,两人你追我赶绕着院子跑了三四圈,他终于停了下来,支着大刀,喘着粗气,心里的火却越烧越旺。 正要叫下令叫弓箭手,身上的腰带却是一紧,回头一看,却是沈熙。 他目光落在沈熙紧拽不放的手上,冷哼一声,随即想到了什么,到底收起刀,“永安侯还是先顾好自家的事吧!” 顾潜皱了眉,不明白他这话意思,正要开口,就见青羽飞奔而来,转眼到他跟前。 “侯爷,宫中来人了!” 他心里一惊,转头看了一眼沈熙,见她点头,这才抬手冲昌平候施礼,“晚辈家中有要事,改日再来给候爷请罪。” 昌平候冷眼看着一主两仆出了侯府大门,转头看向一旁的沈熙,“跟我来!” 石奎见侯爷带着三公子进了正容堂,立刻转身,“还看什么看!都给我去练武场!” 他们几十人连两个人都没拿下,都是饭桶! 还没从永安侯求娶三公子的震惊中醒悟过来的众人顿时鸟兽散,刚才还热闹非凡的院子立刻恢复了往日的寂静。 昌平候带着沈熙一前一后进了正堂,刚进门,他就停下脚步,回头瞪着沈熙,“你也看上那小子了?” 沈熙脚步一顿,不避不躲,点头承认,“是!” “他娘的!”他转身继续朝前走去,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 “他不行,换个!” “为什么?” 昌平候气得胡子乱飞,一巴掌拍到了桌案上,“我说不行就不行!” -- 第192页 他已经接受了她是女子的事实,甚至也原谅了她的隐瞒和欺骗,可接受之后,随之而来的却是浓浓的担忧。 这孩子胆子大,性子刚,若是个男儿,那可不是什么缺点。相反,却是成为一名真正武将不可或缺的条件,可偏偏是个女子! 既然是女子,那就得有女儿家该有的样儿,谨守女子该守的规矩! 沈熙跪在地上,目光直面上首的人。 她早知他独断专行,说一不二,她是男子时,他从不阻拦她要做的事,可一旦恢复了女儿身,他嘴里的狗屁规矩礼法立刻成了她必须奉行的圭臬,成了她头上的紧箍咒。 沈砚扶着老夫人走到了门外,还没进门,就听到侯爷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 当初,他爹也是这么一句话,将她从军营里拉了出来,也是这么一句话,将她压上了花轿,如今再听来,曾经的委屈和心痛又仿佛重新来过,带起心房一阵痛缩。 老夫人也是浑身一抖,随即紧紧握住沈砚的手,正要进门,就听屋里沈熙那清脆而坚定的声音。 “恕孙女不孝,不能从命!” “你敢!”昌平候站起身。 沈熙不说话,只直直看着他,眼中的坚定一如往日。 老夫人叹口气,转身进了门,“仨儿先回去吧,我同你祖父说说话。” 沈熙回了宣武阁,金戈立刻领着一个容貌清秀的丫鬟迎了上来。 “公子,这是红莲,老夫人派来贴身照顾公子的。” 沈熙女子的身份在府中已不是秘密,宣武阁安排进丫头也是正常不过。 红莲立刻上前磕头。 沈熙伸手将人扶起,“有劳红莲姐姐了!” 红莲连称不敢。 几人进了屋,伺候着沈熙沐浴上药用膳。一番忙碌之后,沈熙看向金戈,“事情怎么样了?” “公子放心,都按您说的办了!” 她点了点头,转头看向猴子,“那赵家铺子是谁家的?” 猴子的脸上立刻现了几分鄙夷,“是宋牧亭那婆娘,叫赵红英的。” 沈熙没有意外,示意他接着说。 “当初宋牧亭定亲,菊嫂好心给他煮了一锅豆干带回去,谁知道这姓赵的就起了心思,借着探望宋牧亭,在咱们作坊里打听。 后来知道侯府被围,她和她的兄弟赵庆元就在山下开了这铺子,用的是咱们的方子,挖了咱们的人,就连路子都是咱们铺好的!” 猴子说到这儿,一张脸气得通红,沈熙的面上却不见波澜,“宋大哥怎么说?” 猴子见她还叫宋大哥,觑了她一眼,撇了撇嘴,道,“听说也劝过,可您也知道他那人,耳根子本就软,那姓赵的一哭,顿时就没了主意,再加上他娘在一旁劝,最后,干脆不管了。” “原先铺子掌柜是她那兄弟赵庆元在管,知道侯府没事之后,赵庆元怕侯府找上门来,也曾劝过他那妹子,不过赵红英没听,说是她凭本事吃饭,没偷没抢,侯府再势大,也不能不让全天下的人都不做生意了。那赵庆元见劝不过,干脆自己回了老家,如今铺子里就是那赵红英在管着。” 沈熙轻笑一声,她若当真是公平竞争,她还敬她是条好汉,可她先偷后抢,却还这么理直气壮,倒是少见。 “公子,要不我这就带人将铺子给砸了?” “不用!” 猴子一听,立刻急了,“三哥,怎么能就这么轻易放过她!” 沈熙笑了笑,“不是放过她,生意场上的事自然用生意的法子解决。” 她将猴子叫到身边,低声吩咐了几句,猴子立刻瞪大了眼,见她没说笑,立刻抱拳出去了。 第二日,城中粮行收到消息,有人愿出每石四百八十文收购黄豆,整整比平常贵了四十文! 黄豆虽也是粮食,却并不是主食,只用来榨油或做豆腐豆饼用,哪家粮行都不会大肆囤购,如今有人高价求购,粮行立刻闻风而动,有谨慎驻足观望的,有立刻跟着买进卖出,快捞一笔的,也有心眼多,立刻跟着囤货的。 随之而来的就是京城内外黄豆价格的猛涨,不光黄豆,其他如黑豆,绿豆等等也跟着疯涨起来。 不到半月,城内外再见不到一颗没主的豆子。 没了豆子,赵家斋味坊自然开不下去,不到一月,就关了门。 第99章 顾芫 送走了猴子, 沈熙转头吩咐铁柱,“你去对面看看,看出了什么事!” 铁柱二话不说, 立刻出了门。 不等铁柱回来, 老夫人又派人来了。 再次回到正荣堂,老夫人和沈砚都还在,三人俱是一脸凝重。 老夫人见她进来,连忙伸手招她,“仨儿,来!” 她走到老夫人跟前,就听老夫人道,“祖母知道你向来是个有主见的, 可这一回,你祖父说得没错, 永安侯府确实不能嫁!” 沈砚也在一旁点头。 她转头看向上首的侯爷,“还请祖父明示!” 昌平候冷哼一声, 转过头去。 沈砚见了,替他开口道,“二皇子妃尚在人世, 掠走你二伯的就是她,她还想杀了你二伯一家!还有,当年交通北蛮, 给也和泄露军情的多半也是她, 这罪名若是定了, 就是株连九族也不为过!” 沈熙一愣, 随即反应过来,她说的二皇子妃乃是先永安候顾勇的长姐, 顾芫,心里顿时掀起狂风巨浪。 -- 第193页 “她不是早死了?” 当年二王叛乱,二皇子战死,兵败的消息传回浙东,二皇子妃便带着一双儿女投身火海,怎么如今竟又活了过来! “哼!那婆娘命大,被人救了出来,之后便隐姓埋名到处躲藏,若不是石奎去江南,只怕还真被她就这么骗过去了!” 侯爷忍不住插嘴,一想到老二一家差点儿死在这个女人手上,他就恨不得再去将人砍上几刀。 石奎去江南查汤明泉以及幕后操纵之人,确实查到了一点蛛丝马迹,顺藤摸瓜,结果竟给他遇上老二一家。若不是他当机立断,只怕自己就要再次白发人送黑发人! “她虽然还没开口承认,可种种证据皆表明,汤明泉就是她的人,她就是那个想引北蛮去杀太子的奸细!还有顾勇,我怀疑当年他就是故意引了大军进北蛮的包围圈!” 昌平候越想越气,一巴掌拍在了桌上,“不行,老子非让他永安候府满门抄斩!” 杀了他一个儿子还不算,还要再杀一个! 他现在就让他顾家断子绝孙! “祖父!这说不通!”沈熙连忙上前拉住他,“若顾勇当真居心叵测,他为何又被人暗中杀害?” “谁知道他是真的被杀还是畏罪自杀?” 昌平候丝毫不让,顾勇已经死了十九年,死因早已无从考究,仅凭顾潜嘴里说得那些疑点,并不能确定。何况,顾潜的用意此时也值得商榷。 谁知道他是不是因为怕事情败露,故意搅乱浑水! “祖父,您冷静些,您想想那最后十二名幸存者,他们大多数都是在顾勇之后才莫名身死,还有汤明泉,照您的推测,汤明泉是二皇子妃那边的人,可他为何还被杀?” “再者,您想想这次西征,先是您被暗中偷袭,接着对方四处追杀,同时流言四起,朝中却无人敢言,这么多事,当真是一个早已被打上谋逆罪名的人能操控的?” 昌平候想想自己捉到的那十来人,大半都已年过四十,一身粗布衣裳,满面风霜,就连顾芫也毫无当初的皇家气派,同市井老妇没什么区别。 沈砚闻言也若有所思,“父亲,仨儿说得对!这事儿恐怕没那么简单!” 昌平候不说话,他其实心里也明白,顾芫身后还有人,帮着她制造了当年的惨案,事后又给她收尾,时隔二十年后,依旧不放过他,只不过这一次,是想要将他除之而后快。 这人到底会是谁呢? 可不管是谁,二皇子妃包藏祸心,杀沈昭,意图谋害沈瑄的事是没跑了,那二皇子妃可是他永安候府的人! 也就是说,他昌平候府和永安候府依旧隔着尸山血海的仇!顾潜他想要给他当孙女婿,下辈子都没门! 铁柱奉了沈熙的令去对面,正巧看见顾潜扶着窦老夫人上马车,旁边还立着一名太监和几名宫中护卫,他立刻闪身避到门内。 马车咕噜咕噜前行,窦老夫人紧紧握住一旁顾潜的手。 自从顾潜的祖父去后,她便再也没有进过宫。如今,一晃几十年过去,再一次进宫,她本能察觉大事不妙,恐惧也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 “阿言,若是,你一定要好好活着,无论如何,都要活着!” 老夫人的牙齿打颤,却依旧清晰而完整地将话说了出来。 顾潜不说话,只将身子朝着老夫人的方向靠了靠,“知道了,祖母!” 活着就有希望,这是祖父生前交代下来的话。 马车停在了德胜门,顾潜扶着老夫人下车,一旁的太监示意,“老夫人,顾侯爷,这边请吧!” 太监的态度看不出喜怒,可越是这样,越让人心慌。 老夫人看要去的方向既不是皇后的凤栖宫,也不是皇上接见臣子的紫宸殿,一颗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 这是连辩解的机会也不给了? 她两腿一软,就要跌倒下去,顾潜连忙伸手将人一把托起。 他转头看了眼一旁的太监,“公公,我祖母年岁大了,还容我扶她一把。” 太监不置可否地看了一眼,继续低头前行。 顾潜扶起老夫人,在她耳边低声道,“祖母,先看看再说,您别怕,有我。” 老夫人大半个身子靠在了顾潜身上,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两人跟着太监七拐八绕最后进了一座偏僻的宫殿,门外重兵把守,殿内却空无一人。 顾潜回头看向领路的太监,“敢问公公,这是?” 太监躬身垂头,“顾侯爷往里面走,自然就知道了。” 说罢,示意身边的护卫,护卫立刻上前一步,将门拉起,门轴转动,发出一声尖锐的咔吱声。 老夫人被这陡然冒出的声音吓了一跳,拉着顾潜的胳膊,有些不知所措,“阿言!” “可是母亲来了?”昏暗不明的室内传来一个苍老而虚弱的声音。 老夫人听着这声音,先是一愣,随即想到了什么,一把推开顾潜,跌跌撞撞地朝前走去。 幔帐掀开,只见一人躺在床上,大半头顶光秃一片,凹凸不平的疤痕从头顶蔓延至整张脸,五官早已变形,两只眼一大一小,上下歪斜,嘴巴咧向一边,露出里面白牙森森。 整张脸已经看不出本来面貌,只两只眼还闪着熟悉的光。 “母亲!”那人再次开口。 -- 第194页 老夫人盯着那双眼,身子抖得如同秋日枝头的枯叶,满脸的不可置信。 “阿芫!”她终于喊出声来,上前一步,扑倒在榻上,嚎哭出声。 昌平候听说顾芫愿意开口了,立刻提刀直奔宫中。 一进院子,便见顾潜扶着老夫人跪在殿外,宫殿门大敞,隐隐听到圣上的声音,“你要见朕,如今见到了,有什么话就说吧。” 他悄声上前,垂手侍立在一旁。 “罪妇自知罪孽深重,不敢求圣上宽宥,只是我母亲年岁已高,且不知罪妇所作所为,还请圣上看在顾家父子为国尽忠的份上,容她安享晚年。” 圣上盯着她的脸看了半晌,嗤笑一声,没有说话。 顾芫眼里的光渐渐熄灭,终究叹息一声,“圣上有什么要问的,尽管问吧,罪妇定知无不言。” 圣上微微侧头,看了身后的昌平候一眼。 昌平候立刻心神领会,厉声开口问道,“汤明泉是不是你的人?是不是你将大军的路线和作战计划透露给了也和?是不是你策划了突尔兀都大战?” 顾芫的目光从圣上落到了他的身上,转过头去,盯着头顶的纱帐幽幽开口,“你是说杨成?他是二爷的人,二爷当年派他去西北,做什么我却不知,二爷兵败后,他也就没了消息,直到后来无意中遇见,他说二爷与他有知遇之恩,他想替二爷报仇。之后他便进了西北军,到了顾勇的麾下。” “是他给了我大军的作战计划,也是他告诉我太子大营所在,我将这些消息送给了也和,想要借他的手杀了太子,也好让圣上尝尝我的失子之痛。” “只是,我没料到太子根本不在大营,而顾勇他竟又知道了我们的计划,不光带着大军前来营救,还一路追杀我们,最后迫不得已,我只得告诉他我的身份,他这才放了我一马。” “至于突尔兀都一战,那完全是意外之喜,死了一个沈昭,我们这一趟也就不算无功而返,也算替我那一双儿女报了仇!” “老子现在就杀了!”昌平候听她提沈昭,怒不可遏,当即就要上前掐死她,却被一旁的侍卫拦住。 顾芫见了,张了一张大嘴无声地笑了起来。 圣上丝毫没在意两人之间的剑拔弩张,开口问道,“这么说,那留守的一百多伙夫马槽也不是你们所杀?” 顾芫转过头,虽早已没了眉毛,可依旧看得见她眉头紧皱,“伙夫马槽?” 她摇了摇头,随即苦笑一声,“我们北上时总共五十多人,其中三十个都是雇来的杀手,从太子大营出来时只剩了二十多个,还被顾勇一路追杀,你说,我们还有什么心思再去杀什么伙夫?能保住命已是不易!” 昌平候也皱眉,也和说,突尔兀都之战后他们很快便遇上了东路大军,随后便仓皇西逃,并未去过西北军的驻地。 不是也和,也不是顾芫,那那些穿着北蛮服饰,杀掉留守的西北军,烧毁粮草的又是谁? “那后来呢?” “后来?我们本以为是杨成在其中捣鬼,想要杀了他,他却说他给的消息绝无问题,这其中另有蹊跷,他还说他一定要证明自己的清白,再后来,等我们知道他消息时,他已经被杀了。” “那时我们如同惊弓之鸟,先是顾勇,再是杨成,我们便以为被朝廷发现了,便一路逃到了番禺,在那过了十多年,将自己彻底变成了普通人,这才重新回来。” “之后,我们听说沈远柱叛国投敌,便将他的儿子捉了,打算拿他一家活祭我王府惨死的众人,谁知,又被你们一网打尽。” 顾芫话说到最后,眼角终于滑下泪来,“当年我侥幸逃脱,我那一双儿女却死在了火场,烧得连灰都不剩,若是可以,请圣上也将我烧个干净吧,也好让我跟孩子们团聚。” “你做梦!”昌平候一声暴吼。 第100章 请旨 沈熙坐了一夜, 不光顾潜和窦老夫人没有回来,就连昌平候也没有回来。 第二天是大军进城献俘的日子,满城喧嚣, 便是在宣武阁中也能听到远远传来的欢呼声, 府中上下也因沈怀旭既将回府而喜气一片。 沈煜在宣武阁外踌躇半天,被沈源一把拉了进来。 “三哥!”沈源抬手冲沈熙施礼。 沈煜看了他一眼,连忙跟着叫了一声三哥。 “你们怎么来了?” “我们想去看大哥,三哥要不要一起去?” 沈煜那一声三哥叫出口, 仿佛一切还跟以前一样。当即快嘴快舌地将他们的来意说了。 沈熙笑了笑,“你们去吧,我就在家等着。” 沈煜还想再说, 却被沈源拦住,“好, 那我们先去了。” 一出门, 沈煜就迫不及待地拉住沈源,“四哥,你怎么还叫三哥?不应该叫二姐么?” 沈源脚步不停,“三哥, 二姐又有什么区别?” 有些人,名字,称呼对他们而言, 只是一个代号而已, 她永远还是那个他。 沈熙等了半日, 没等到顾潜的消息, 却迎来了璞玉。 她见他用回了本来的面目,当即跪倒在地,“叩见三皇子!” 院里顿时跪倒一片。 璞玉定定地看着地上的人,虽然依旧一身男儿装束,可乌黑的发,细长白皙的脖颈,纤细的腰身,处处透着女子才有的娇柔,就连那声音,如今再听来也有了几分女子才有的清脆与婉转。 -- 第195页 是他眼拙,不能怪她! 他动了动脚,上前一步,弯腰将人扶起,“你我,不必如此生分。” 掌中的手臂纤小细长,一只手便能握得过来,软得像是天空的云朵,他不由得握紧了两分。 沈熙动了动手,从他手中挣脱开,后退一步,“多谢殿下!” 他看了看空了的手,脸上却浮起了笑。 犹豫彷徨了几日,一见面,他便知道,他要的是她这个人。不管是她,抑或是他,他统统不在乎,只要她能陪在他身边。 他就这么看着她,即便不开口,也已心满意足。 沈熙被他看得头皮发麻,侧身示意,“殿下,还请借一步说话。” 璞玉脸色的笑渐渐凝固,不知为何,他突然不想听她说话,脚下也开始迟疑起来。 正僵持着,身后有人闯了进来。 “不知三皇子驾临,有失远迎,还请恕罪。”沈砚上前躬身施礼。 璞玉转过身来,俊美的脸上闪过一丝慌乱,“沈夫人不必多礼,我只是来看看熙妹妹。” 他这一声熙妹妹喊出来,院中的气氛更是古怪了。 沈砚脸上挂着笑,“怎么您来看她,是该我们上门拜谢!前番若不是殿下的人相护,这孩子怕也不能这么轻易从西北回来,多谢殿下!” 她一边说着话,一边又冲璞玉抬手施礼。 “宣武阁地方小,还请殿下移步正堂稍等片刻,府中已经派人去找家父,想必很快便会回来。” 璞玉一听这话,连忙抬手,“不必,我只是路过,我还有事,这就告辞!” 说罢,急急往外走去。 沈砚见了,连忙道,“殿下且慢,家母也想拜谢殿下,殿下且等等!哎呀,殿下若真有事,那我送送殿下!” 沈熙看着仓皇逃出院门的璞玉,哭笑不得,随后,又收起了笑。 沈砚很快又回来了,她盯着沈熙上下看了两圈,突然笑道,“好小子!你这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不是侯爷就是皇子!” 她是被石奎搬来救场的。 石奎从王充嘴里知道了不少事情,自然也知道了璞玉的身份以及他对沈熙的「居心不良」。 可府中事情不断,他还没来得及向侯爷禀告,顾潜就开口求娶。 紧接着,璞玉又真面目上了门,他哪里还敢再瞒,当即将事情全告诉了沈砚。 沈熙苦笑,“姑母还是莫要取笑我了。” 沈砚见她眉心带忧,收起笑,“你当真看上那顾潜了?” 她的目光落在院中的假山上,低低嗯了一声。 沈砚叹口气,“你祖父怕是不会同意。”即便他同意,那永安候府能不能保住还是个问题。 她忽然坐直身子,神情严肃,“你说,圣上是不是知道三皇子对你的心思?”所以才会又是验身,又是把脉。 沈熙也立刻惊醒,“若是抗旨会如何?” 沈砚急了,“还能怎样?杀头呗!” 她一听这话,立刻朝外走去。 “你干什么!”沈砚一把拉住她。 “我去找璞玉说清楚!” 她早该说清楚,可他没挑明,她便也一直装糊涂。如今看来,这事儿片刻也不能拖! “好,好!你快去,好好说!”沈砚立刻松手。 见人走了,她不放心,又叫了石奎来,“你快派人跟着去,若是发现不对,赶紧让人来报!” 那可是个祖宗! 沈熙到了醉仙居,店外依旧门可罗雀,窄门依旧半遮半掩,她上前,迟疑了一下,正要伸手敲门,门忽然从里面拉开。 开门的是璞掌柜,不是三皇子。 两人一个门外,一个门里,一个心怀愧疚,一个满怀期待,就这么一直站着。 “大哥!” “进来说罢!” 进了屋,璞玉立刻热情了起来,“我记得你喜欢肥叔做的蜜饯,这是今年新做的,都给你留着呢,你喜欢吃甜,我便让肥叔多加了些蜜,你试试,看看是不是比去年要好一些?” “还有这瓜子,肥叔做事仔细,每一颗都细细挑过,保证粒粒饱满,我还按你说的法子,做了鲜香口味,你试试,是不是你说那个味道?” “哦对了,按你方子做的酒我给起了名,叫仙人饮,不用我吆喝,开了封就有人上门来打探了,给得价钱也高,一坛两千两,少一分也不卖!帐我也算好了,这就拿给你看。” 他起身要去拿账簿,可被沈熙叫住,“大哥,我有话跟你说。” “等等,我先上去一趟,等回来再说。” 说罢,他转身就往楼上跑。 沈熙等了有一刻钟,还不人下来,转头问一旁的丸二,“我能上去吗?” 丸二立刻摇头,“只能公子和肥叔去!” “那肥叔呢?” “肥叔出去了。” 她低头,捻起一颗蜜饯送入口中,七分甜三分酸,果然比去年更合她的口味。 一碟蜜饯吃完,璞玉依旧没有下楼,她站起身,走到楼梯口,“大哥,我先回去了!” 声音顺着陡直昏暗的楼梯向上,却始终没有得到回应。 她又站了站,到底转身。 听着她的脚步声渐远,璞玉起身跑到窗前,隔着那一层薄薄的窗户纸,看着那抹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视线里,被小厮护卫簇拥着,头也不回地朝前走去,他忽然又有些后悔。 -- 第196页 万一,她并不是要拒绝呢? 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万一,她也同自己一样呢? 想到她与自己心意相通,他的心忽然又欢喜起来,两眼痴痴地看着那个背影,恨不得她能掉过头来看他一眼。 转眼,他看见她停下脚步,掉头朝着自己看来,他心中一跳,手也扶上了窗沿,却终究没能推开。 等等,等肥叔回来,他亲自带着赐婚的旨意去找她。 想到赐婚,他立刻高声喊道,“酒九,回府!” 他的皇子府该重新修整了。 沈熙一进巷子,便见到巷子那头缓缓驶来的马车,她立刻飞跑了起来。 铁柱见了连忙跟上,后面的护卫不明所以,也跟着跑起来,路过昌平候府时,还不忘招呼,“快叫人!” 永安候府的侧门大开,墨棋正带着人将双目紧闭的老夫人抬下马车。 沈熙四周看了一圈,却不见顾潜的影子。 她几步上前,低声问道,“墨护卫,侯爷呢?” 墨棋一脸憔悴,见是沈熙,犹豫了下,压低了声道,“侯爷被关进刑部大牢。” 她心里一惊,“圣上下的令?定案了吗?” 墨棋摇头,“属下不知,只知道侯爷带着老夫人进了宫,再出来时,只剩了老夫人一人,刚出宫门就晕了过去,我找了人四处打听,才知昨日侯爷便被关进了大牢。” “别担心,老夫人能回来就说明圣上没有打算重罚,也许只是案情不明,所以先扣着侯爷,别担心!” 她虽劝着墨棋,何尝不是劝自己。 墨棋心中一酸,恭敬地给她施了一礼。 她看了眼已经进去了的老夫人,“好好照顾老夫人,等他回来!” “属下遵命!” 她身后的昌平候府护卫没料到三公子不是要打架,竟是来打听永安候的消息,想起前一日的事,互相看了一眼,悄悄地将手中的刀棍收了起来。 皇宫内,崇文帝听完老太监的禀告,心情大好,立刻让人将昌平候叫了来。 昌平候已经出宫,听闻圣上召见,忙又掉头回来。 见过礼之后,他见圣上满脸喜气,心中一喜,“圣上,可是找到那幕后之人了?” 圣上却哈哈笑了两声,“今日咱们不谈国事,只谈家事!” 昌平候一听,愣住了,“什么家事?” “老沈啊,你我结个儿女亲家如何?” “谁?我?”昌平候吓了一跳。 “对,朕觉得沈熙这孩子不错,朕想将她赐婚给我那老三,你觉得如何?” 昌平候一听老三,脱口而出,“三皇子?他不是病得不能下床了吗?” 圣上心情好,也不跟他计较,笑着解释道,“那是托词,老三一直在宫外,你也认识,就是醉仙居的璞玉,跟你家沈熙结拜兄弟的那个。” 昌平候还不知道璞玉是三皇子的事,闻言一惊,随即脸色更难看了。 圣上看他不说话,眼皮一耷,“怎么?你不愿意?” 昌平候憋红了一张脸,半晌才小心翼翼地问道,“圣上,臣有句话,不知该不该问。” “说罢,什么话?” “三皇子要是娶了我孙女,那他岂不就是我的孙女婿,那,这,您?” 圣上看他支支吾吾,哪里还不明白他的意思,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你个混账东西,还敢跟朕论辈分!” 昌平候却不怕,嘴里嘟囔,“我就说不对嘛,这孙女得跟孙子结亲,哪有儿子娶了孙女的!这不乱了套了嘛!” 圣上也头疼,当年他曾想让大公主嫁给沈昭,如今却又让老三娶沈熙,这事儿要是传出去,确实丢人。 可难得那孩子能喜欢个人,还是个女人,他不能再让他就这么一个人孤孤单单地过下去。 “玉儿虽说性子怪了些,可却是个好孩子。而且两个孩子又谈得来,我看也就不用讲究那么多了吧。再说,天家嫁娶,本就与民间不同!” “可,圣上,您别忘了,那孩子生母可是个娼妓,这日后若是让人知道了,岂不是给天家蒙羞?” 圣上闻言,脸色也有些不好看,可一想到儿子,到底开口道,“那就给她换个身份!” 昌平候见圣上铁了心,两手一摊,“您跟我说也没用,那孩子主意大的很,若不然我也不会到今天才知道她是个闺女!” “ 让她进宫来,朕亲自跟她说!” 第101章 探狱 告别了墨棋, 沈熙也不回府,直接守在了宫门外。 等了近一个时辰,方才见昌平候从宫里出来, 她立刻迎了上去。 “祖父!” 昌平候一见是她, 立刻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宫墙,冲她低低吼道,“你来这儿干什么!” 他好不容易让圣上打消了见她的心思,她倒好, 干脆自己送上门来了! 可等他听说她是为了打听二皇子妃的案子而来,心里总算舒坦了一些,他也没瞒着,将顾芫交代的那些话都说了。 “这么说, 二皇子妃也不知道她背后还有人?” 事实上,二皇子妃一直以为杀顾勇以及汤明泉的是圣上。他们虽能肯定不是圣上所为, 可究竟是谁, 却一齐沉默了下来, 不约而同地想到了秦王李衍。 李衍是圣上第二个儿子,有勇有谋, 乃是当朝有名的王爷将军。 -- 第197页 他虽没有参与当年的大战, 可是秦王妃的父亲当年却是西路军的副将,也是他前去接应太子,一路护送太子前往西路军大营。 再者, 这次西征督军的就是秦王本人, 在他手下却发生了昌平候被暗杀, 一路奔逃出关的事, 这不得不让人怀疑起他来。 “那汤明泉既然说要证明自己的清白,您说, 他会不会因为查到了什么,这才被人灭了口?” 昌平候眼睛一亮,没错!历来能当奸细的心智都不是一般人可比,那汤明泉藏在顾勇身边始终没被人发现,几万人都死了,他个文弱书生还能安然无恙地活下来,这样的人若说他没给自己留点后路他都不信。 “顾潜一直在追查汤明泉的事,咱们去趟刑部大牢问问他。” 昌平候瞪了她一眼,没说话。 “祖父!大局为重,您别忘了,您和我都差点儿死在了西北,若不将人找出来,咱们一家老小的命可都不是自己的!” 不等她说完,昌平候便转身大踏步朝着刑部走去。 见她也跟了上来,昌平候眼一瞪,“你给老子回去!” 她立刻正色道,“您别忘了,汤明泉唯一的女儿是我的二娘,说不得这事儿我还能帮上忙!” 昌平候一噎,也不管她了。 顾潜就是昌平候送进来的,如今他说来要见,刑部的人自然不敢怠慢,立刻让人领着他们进去。 沈熙跟在昌平候身后,穿过层层防守,最终到了最后一间牢房。 顾潜正双目紧闭,盘腿而坐,身上还是那天穿的宝蓝织锦云纹长袍,身下是杂乱的干稻草,周围是昏暗幽闭的牢房,却丝毫不减他身上的沉静内敛。 听到动静,他霍地睁开眼睛,见到是沈熙,他立刻起了身,可看到她旁边的昌平候,犹豫了一下,终是没能再向前。 昌平候看了一眼门口地上精致的三层食盒,冷哼一声,“永安候倒是好人缘,这刚关进来就有人上门了!” 一旁的狱卒见他盯着食盒,连忙解释,“回禀侯爷,这是镇国公世子带来的,小的看过了,里头除了吃食,没其他东西!” 沈熙也看了一眼那食盒,从袖中掏出一个银块,塞入狱卒手中道,“有劳了,还请您在外稍等片刻。” 狱卒见昌平候没说话,立刻点头退下。 见人走了,昌平候这才开口道,“那汤明泉,你还查到了什么?” 顾潜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昌平候一眼瞟过去,正要发火,沈熙连忙上前,压低声音道,“我们怀疑当年的事和这次的事都与秦王有关,可惜没有证据,你之前怀疑汤明泉留下东西给我二娘,可是发现了什么?” 顾潜沉吟片刻,走上前来,低声道,“汤明泉死后,县衙里先是遭了贼,后来又失了火,他们一家住的院子被烧成了灰烬。还有,他们以前住的房子也被人买了去,买走他宅子的人在其中大兴土木,将房屋地面全都翻了一遍,最后只草草盖了两间屋子便不了了之。” 沈熙和昌平候对视了一眼,如此看来,那汤明泉可能真的藏了东西! “还有,汤明泉将他女儿送走之后,曾给顾芫去过一封信,说他日后若是遭遇不幸,求她照拂自己的女儿,还说,他们若是走投无路,说不得她的女儿还能保他们一命!” “顾芫当时没当回事,后来汤明泉出事,她才想起这事来,她原想带着汤容一起南逃,可惜晚了一步,她已经进了教坊,最后她才得想法将她的户籍改了,将人藏到了妓院。” “顾芫说,她虽然不知汤明泉到底察觉到了什么,可她觉得这事定然不小。所以等他们发觉昌平候的人在查汤明泉的事时,便立刻让人透露消息,引着你们去了西北。” “这个歹毒的女人!”昌平候听到这儿,又开口骂了一句。 永安候府也在查,她却处处拦着,不让他们冒险,倒让他们昌平候做这出头鸟,他奶奶的! 顾潜不说话,看向沈熙的目光却是复杂难辨。 他本以为永安候也是受害者,没想到顾芫死而复生,不惜拿数万将士的性命当儿戏,也要为自己的儿女报仇,还有他的父亲,明明知道缘由,却因为顾念血脉之情,隐瞒真相,最后也因此被人灭口。 他永安候府既是始作俑者,又是受害者。而他,本以为能化解两府恩怨,抱得美人归,没想到真相揭露,自己却再也没法开口喊出沈熙的名字。 昌平候见那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一阵烦躁,“走了!” 说罢,大踏步朝外走去。 沈熙哪里看不出他眼里的犹豫和不舍,她转头看了昌平候的背影一眼,上前一步,伸手隔着栅栏将顾潜的头勾下,凑上前去,在他干裂的唇上狠狠亲了一口,“等我!” 顾潜被她拉下头,不等他反应,唇上就是一片湿润柔软,虽是短暂的一瞬,可他还是尝到了那股香甜,带着她身上独有的草木香,他浑身一颤,他想说一声好,可又觉得自己只怕已经没了再拥抱的机会。 昌平候见人没跟上来,回头一瞧,自家孙女竟没羞没臊地去亲个大男人,顿时觉得瞎了眼。 再看那顾潜羞红了一张脸,沈熙却像没事人一般跟了上来,一张黑脸比锅底还亮上几分,却不知该说什么话来训。 正憋着气,就听牢里的人道,“听说半月前右都尉王翔毒疮发作,死在了固原,侯爷不如再去查查这个王翔。” -- 第198页 “老子还用得着你提醒!” 昌平候扔下一句话,头也不回地朝外走去。 昌平候的脸一路挂拉到府里,就是见了老夫人也没能让他好看一分,沈熙却没给他训斥的机会。 “祖父,我想回一趟江南!” 昌平候闻言,立刻回头,“你二娘真给你留遗物了?” 她摇头,“没有,不过,若是二娘真的有什么东西,我想我大概知道它在哪儿?” “什么地方?” “扬州府万寿镇!” 那是二娘母女曾经生活的地方,那里的紫藤小院也是她魂牵梦绕一直想要回去的地方。 璞玉看着两手空空的老掌柜,顿时急了,“圣旨呢?” 老掌柜脸上依旧挂着笑,“殿下别着急,圣上说,先等昌平候府给三公子重新安排个合适的身份,再下旨意。毕竟,三公子如今还是位公子呢!” “对!对!”璞玉一连声地点头,原以为圣上会拒绝,没想到只是让他等等。 等等也好,他的府邸还没修好,他想要送她的聘礼也没准备好。 可是,他依旧觉得心慌,“肥叔,圣上他当真同意了?” “殿下放心,圣上听说您看上的是三公子,比您还高兴呢!” “那就好!”他也笑了起来。 他的熙妹妹本曾是这世间最聪慧勇敢的男子,如今又是这世间最美好的女子,圣上又怎会不高兴! 沈熙拿定了去江南的主意,便立即去二郎巷跟秦夫人辞行。 秦夫人听说她独自去扬州府找寻证据,当即皱了眉。 左先生看出她心中的担忧,开口道,“你虽打算乔装出行,可难保不被人发现,若是没找到证据也就罢了,若是找到了,只怕。” 秦夫人听了这话,当即开口,“我们跟你一起!” 左先生笑了起来,“就请熙儿护送我们这老弱病残去江南吧!” 第二日,城里便传了一则消息,素来贤良淑德的秦三夫人同沈三爷和离了,带着唯一的女儿净身出了侯府。 坊间沸沸扬扬,有说是秦三夫人不守妇道被侯府休了,有说沈三爷沉迷仙道精神失常,秦夫人不堪其扰,这才带女儿出府,还有说是因为爵位落到了大房沈怀旭的头上,三房夫妻因此失和,最终和离。 流言五花八门,每一个猜测都隐隐指责了秦夫人的不贞不孝,不贤不良。 沈熙心中愧疚,秦夫人却丝毫不在意。 她仔细检查了车中的软垫靠枕,暖窠点心,又将车帘仔细压好,不让它透进一丝风来,这才吩咐小厮将左先生扶上马车,又细细叮嘱了一番,这才转头对她道,“几句闲话而已,我若是在意,早十几年前就被这些话给淹死了!再说,几句闲话,换你一个平安,我不觉得委屈!” 左先生坐在一旁,眼神跟着她忙前忙后,闻言哈哈笑了两声,“你母亲自小就是通透之人,熙儿不必自责!” 缈儿在一旁看看自己母亲,又看了看左先生,捂着嘴咯咯笑。 沈熙也笑了起来。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悄无声息地驶出了南门,在她走后,昌平候府的护卫也从西门出了城,直奔西北。 又过了几日,璞玉到底不放心,又让老掌柜去了趟昌平候府,谁知却扑了个空。 沈熙早已不在府中,他再也坐不住,直奔皇宫。 圣上听说他的来意,哈哈笑了两声,“别急,这事儿我也知道,等人一回来,朕便给你们赐婚!” 璞玉见圣上给了明确的答复,终于放下心来。 第102章 归来 一过完年, 沈怀旭便回了军营,沈砚也收拾了东西,点人准备回大同。 老夫人拉着沈砚的手, 哭得说不出话来。 府里一年比一年冷清, 今年更是如此,沈熙年前便带人下了江南,还将秋娘和缈儿也给带走了。 临行前,缈儿进府给她磕头辞别, 她看着孩子瘦了一圈的脸,还有额上指头大的疤,对秋娘的那点恨再也提不起来了。 事到今日,她才彻底明白沈熙当初的那句话, 若是自己早点下决心,恐怕事情也不会闹到如今这个地步。 是以, 那些姨娘说要出府, 她半点儿没拦着。 沈昀先是被沈熙吓了个半死, 接着又被侯爷打得半死不活。 如今活着跟死了也没什么分别, 留着那些妾室通房也是摆设, 倒不如像沈熙说的,给人留条活路。 没儿没女的全跟着沈砚走了,就连陈姨娘也动了心思, 她也干脆打发了她一起, 邱姨娘则是回了娘家, 最后, 一院子的姨娘通房,只留下了一个杜姨娘, 还有一个舍不得儿子的春姨娘,倒是叫人省了不少心。 沈砚知道她心里难受,只得强笑着安慰她道,“您别伤心,明年我来看您,到时让春哥儿带着他媳妇和孩子给您磕头!” 老夫人抹着泪点头,“好!我就盼着你们都能回来,一家子团团圆圆!” 想到春哥,还有老二家的珂姐儿,霖哥儿,她都从来没有见过,她眼里的泪掉得更多了。 沈砚听她说这话,犹豫了下,终究开口道,“阿娘,老二说,当年若不是父亲逼着他拿刀练武,他也不会日日噩梦,变得魔怔了,就是到了现在,他也不愿再面对父亲。” 老夫人一怔,随即明白了什么,她的声音发颤,“那你呢?” -- 第199页 沈砚看着她,苦笑,“我?大概也是有恨的吧,所以这么多年也不愿回京!” “记得小时,我爱用剑,爹非逼着我用刀,我要穿将服,他非逼着我穿短褐,我想带兵打仗,他非逼着我嫁人,阿娘,我是人,我也有自己想做的事。” “老二也是,你们恐怕不知道,老二从小就不喜欢练武,每次说是去练武,他都偷偷在一旁看书,我和昭弟帮他瞒着,他不敢正大光明地去学堂,只得到处求别人的笔记来看。 昭弟死了,他比谁都难过,比谁都害怕,可爹,还逼着他拿刀,逼着他给昭弟报仇,他不是被吓疯的,是被爹逼疯的,他若不是离了家,早就没命了。” “有时,我真羡慕仨儿,当初若我们也能说一句恕难从命,是不是结局也会不一样?” 老夫人看着面前苦涩悲戚的女儿,再看看她身后面色惨白的侯爷,泪如雨下。 沈砚走后,老夫人又病倒了,昌平候从前院搬回了老夫人的院中,打发了屋中的丫鬟婆子,自己亲自照顾老夫人。 可即便这样,也没能让老夫人跟他多说一句话。 圣上见昌平候一连多日未曾露面,将人叫到了宫中。 “你这是怎么了?可是府中出了什么事?” 短短大半月不见,昌平候像是一下子老了十来岁,再不是当初那个没心没肺胡搅蛮缠的沈铁牛。 昌平候苦笑一声,“圣上,我活了大半辈子,临了才发现自己错了。” 他将沈砚临走时说的话说了一遍,末了,他道,“当初我拼了命的杀敌,挣军功,就是为了能让一家老小不再受我当年受过的罪,吃我当年吃过的苦,让他们好好享一享荣华富贵,谁知,到头来,富贵有了,我的儿孙们却宁愿吃糠咽菜,也不愿留在府里,您说,我这辈子岂不是就是一场笑话?” 圣上沉默良久,命人拿了一壶酒过来。 昌平候足足喝了两坛酒,直到日落,才被人扶着出了宫。 没过几日,昌平候将沈煜叫到了院中,给了他一本册子。 沈煜接过来一看,竟是《食珍录》。当即大喜,随即反应过来,立刻吓得一身冷汗,结结巴巴地道,“祖,祖父!” 谁知,昌平候却像是没看到他的紧张,只摆了摆手道,“这是我从宫中拿来的,你若是喜欢,便拿去吧!” 见沈煜呆站着不动,他又挥了挥手,“去吧!” 沈煜这才如梦初醒,慌不迭地朝外头跑去。 阳春三月,沈熙一行终于回到了京城,护卫在她身旁的不光有昌平候府的人,还有永安候府的墨棋和雀山。 亲眼看着人进了昌平候府,墨棋这才彻底松了口气,也不回府,掉头朝着刑部奔去。 昌平候正和钱将军商量着对策,一听说沈熙回来,顾不得招呼,立刻起身往府中赶。 等见到了人,他的脸顿时难看了起来。 沈熙的额头一团青紫,身上金创药膏的味道隔了几步远都能闻得见。 “怎么回事?”他看向一旁的铁柱。 “遇上十几个杀手,从扬州府一直追着我们进了京,我没事,铁柱他们为了护着我,都受了伤。” 她简单地说了经过,她虽说得轻松,事实上却惊险万分。 去时,因为打着护送秦秋娘母女的旗号,随行的也是为数不多的几个护卫,自然没有引起多少注意。 可等她和永安候府的人会合之后,事情就变得诡异起来。 一开始,他们只是察觉有人盯梢,等他们找到汤容埋起来的铁盒时,藏在暗处的人立刻就跳了出来,既是冲着他们手里的东西,也是冲着他们这些人。 王充他们不敢大意,护着沈熙和她身上的东西立刻往京城赶,一路上交手了不知多少回,亏得有墨棋等人拼死拦截,这才让他们得以成功突围,他们这边还只是受了些伤,永安侯府却死了七八个人。 “可知是什么人?” 她摇了摇头,“没留下一个活口,身上也没有表明身份的标记。” 说罢,她连忙将怀里的东西拿了出来,“祖父,你还是先看看东西吧!” 昌平候接过她手里的东西,吃了一惊。 他让石奎带人去西北,本以为定能从王翔身上找到突破口,谁知,到底慢了一步,他的死毫无破绽,而当初追杀他的杀手也没了踪迹,甚至连他们埋起来的尸体也不见了踪影。至于那些围剿阻拦沈熙的官兵,他们更是有冠冕堂皇的理由。 西北的调查陷入了僵局,谁知,沈熙那头不光找到了证据,还直接将人给挖了出来! 只是这人,却出乎他们的意料。 崇文帝听说昌平候和沈熙求见,立刻将人召了进来。 等他看清了盒子里的东西,先是震惊,接着愤怒,随后便是长长的一段沉默。 盒子里是被烧了只剩了小半截的粮袋,上面还有半个官府的印章,里头裹的却是一小戳泥沙。 沈熙见圣上不说话,看了眼昌平候,开口道,“陛下,这是当年送往西北军中的粮草,乃是汤明泉从当年幸存的一名伙夫手里拿到,据汤明泉信中所说,偷袭西北军驻地的北蛮人先是放火烧了粮草,然后便开始杀人,这名伙夫当时躲在附近的一个草洞里,躲过一劫,等北蛮人走之后,他才发现这粮草不对,便偷偷藏了这个粮袋。” -- 第200页 “此外,汤明泉还留下一封书信,他将自己所做的事都一一交代了,说得同顾芫并无二致,只是他还提到一件事,当年镇国公世子朱永浩曾派人到西北军中给顾勇传话,之后顾勇便突然改变作战计划,去了突尔兀都。” 崇文帝拿起一旁发黄的信纸,打开看了一眼,脸上却看不出什么表情。 昌平候见状,立刻补充道,“圣上,当年负责押送西北军粮草的正是镇国公世子朱永浩,建议太子西巡的也是他。此外,突尔兀都大战之后,他还是第一个到了战场,臣怀疑,当年幕后操纵之人便是朱永浩,请圣上即刻召他进京,彻查此事!” 当年因顾勇行事太过诡异,众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没有人注意到朱永浩也多次出现在其中。 如今,这混着泥沙的粮草一现,再加上顾芫和汤明泉的佐证,朱永浩确实可疑。 崇文帝却没有说话,半晌,才开口道,“朕知道了!” 沈熙不由得抬头朝上面看去,见圣上面色依旧凝重,心里一沉。 当年的镇国公世子如今已是独掌几十万大军的镇国公,更是太子背后最有力的依靠。 若是这件事属实,先不说那几万将士家人,就说朝中大小将领只怕也会心中不平,甚至有可能牵连到太子头上。 她正想得入神,忽听圣上开口道,“抬起头来,让朕瞧瞧!” 她忙抬头,正撞上圣上探究的目光,连忙垂下眼帘。 “你之前为朝廷捐银,又替百姓建言,还送了朕十几座矿山,朕都没好好奖赏你,你自己说说看,你要什么奖赏?” “这些都是臣女该做的事,臣女不敢要圣上赏赐!” 圣上笑了起来,“是不敢,还是不想?” 见她没说话,他开玩笑道,“只给你这一次机会,错过了,朕可是不认了!” 她起身看了一眼圣上,俯身下拜,“臣女只想求圣上留永安候顾潜一条性命!” 她的话音刚落,大殿内顿时安静了下来。 第103章 真相 昌平候也没料到她竟敢直接开口为顾勇求情, 心里一慌,连忙跟着跪了下去,“圣上!” “哦?那你说说, 你为何要替顾潜求情?”圣上语调轻松, 却无端地让人后背一凉。 到了这会儿,她反而感觉不到害怕,“于公,永安候顾潜才能兼备, 思虑恂达,对圣上以及大周恪尽职守,忠心耿耿,臣女不忍圣上因他人之过而错失良将。” “于私, 臣女蒙永安候多次搭救,敬其英勇, 慕其敏达, 已与他私定终身, 共约白头,故而求陛下饶他一命。” 圣上看着她, 眼睛眯了起来。 昌平候连忙开口,“圣上,这事儿我早就知道了,是我点了头的, 您要怪就怪我吧!” 圣上转头看向昌平候,“你是不是当真以为朕不敢杀你?” “臣不敢!” “圣上, 此事乃是臣女私事, 与昌平候无关。” 她眼一闭,干脆将话挑明,“臣女自知与三皇子天渊之别,在臣女心中,只将他当作自己的兄长,尊他,敬他,未曾有过一分儿女私情!” 说完,她双手撑地俯身下拜。 昌平候见她将该讲的,不该讲的全说了出来,眼前一黑,也跟着趴在了地上。 圣上久久未曾出声。 沈熙背后的冷汗顺着脊背一路下滑,忽听得一声响,接着是衣物摩擦的窸窣声,很快,殿中又恢复了安静。 又过了小半天,才听到德公公叹气的声音,“昌平候请起吧!” 沈熙抬头看去,圣上早已不在,她转头朝昌平候看去,见他正扶着膝盖艰难地从地上爬起,连忙上前。 直到出了宫,昌平候才吐出一口气来,转头一巴掌拍在了沈熙的头上,“老子今天差点儿跟你一起送了命!” 若是以往,沈熙早就跳起来了,今日却只摸了摸自己的头,冲他讪笑,“祖父!” 昌平候一滞,他差点儿又忘了这是个丫头! 他脸一黑,转身就走。 沈熙连忙跟上,“祖父,您说圣上那是什么意思?应该不会再提赐婚的事了吧?” “你当你是天仙啊!”昌平候没好气。 她一听,立刻放了心,“那顾潜呢?” “我怎么知道!”昌平候冲她吼。 女大不中留!三句话不离那小子,真他娘的让人窝火! 他翻身上了马,也不管她,自顾自地打马走了。 沈熙在后面连叫好几声也没能让停下来,只得作罢。 她本还想去牢里看看顾潜,如今只能另想法子。 刚转过巷口,就见前面站着一人,白袍玉冠,俊美无双,一张脸却冷得吓人。 她叹口气,立刻翻身下马,“见过三皇子!” 璞玉看着她,看着这张他日思夜想的脸,他想问她,他哪里不如顾潜,又是哪里做的不好。 可等他终于见到了人,却觉得又没了必要。 他在她的脸上看到了愧疚,看到了不忍,唯独没有他要的爱恋。 他苦笑一声,他早就知道,却一直自欺欺人,直到她亲口说出来,这也才真正相信。 他长笑一声,转身朝着巷外走去。 “大哥!”沈熙在后面追了两步。 他的脚步顿了顿,终是没有回头。 -- 第201页 过了大半月,京里始终风平浪静,镇国公府依旧门庭若市,永安候府也依旧大门紧闭。 昌平候看着再一次凑到他身边的沈熙,深吸了口气,掉过脸去。 这若是小子,他早上手了,偏偏是个丫头! 老夫人见了,却笑眯眯地朝她招手,“仨儿,来!” 沈熙乖巧地站到老夫人身边,“祖母!” “你别急,你祖父已经让人去看过顾潜了,说是一切都好!你放心!” 她一听这话,立刻走到昌平候面前,恭敬地施了一礼,“多谢祖父!” 昌平候有些不自在,哼了一声,起身走了。 她看着侯爷离开,笑了起来,转身又冲老夫人一礼,“多谢祖母!” 老夫人笑了笑,拍了拍她的手,“好孩子!” 其实她也不愿意自家的孩子跟永安候府牵连上,顾勇也就罢了,说到底他也是被人利用,那顾芫可是实实在在想要杀沈瑄的! 但一想到沈熙冒着杀头的危险也要替顾潜求情,她便知道,这孩子是铁了心。 她已经失去了一个孙女,不想再失去一个。所以,她愿意帮她去劝侯爷,现在见她领情,她心里也觉得熨贴。 她暗自庆幸顾芫没能得逞,若不然,她无论如何也过不去自己这个坎儿。 又过了半月,昌平候终于忍不住,再次进宫求见圣上。 他听完圣上的话,不可置信地看着圣上,“陛下!怎么能就这么了了?” “臣的儿子!我大周的四万将士!他们若当真是战死疆场,臣绝无二话,可他们不是!他们是被人故意设计陷害,这才死在了北蛮人手中,老臣不服,臣恳求陛下彻查此事,还将士们一个公道!还天下百姓一个真相!” 圣上闭了闭眼,没有说话。 “陛下!” “昌平候不要为难陛下了,一切都是本宫的错!”一身荆钗布裙的皇后从内殿走了出来,跪到了殿中。 “当年的事,我都知道。” 昌平候看着这个他素来敬重的皇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当年朱世子负责押送粮草,因连日下雨,耽误了路程,他便冒险从黑水渡河而过,谁知中途风大浪急翻了船,最后捞上来的粮草十不存二,他便干脆先用泥沙代替,将这部分粮草送入西北军中,同时快马加鞭派人送信入京,让我母亲帮他筹集粮草,可惜,终究没能及时筹足。” 皇后说到这儿,停了停,俯下身道,“后来,他无意中得知也和攻打太子大营的计划,便干脆将计就计,先是说服太子撤离大营,随后又引顾勇到了突尔兀都,接着又将顾勇的行军路线送给了也和,这才让西北军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遭遇北蛮大军袭击,全军覆没。” “母亲过世前,将此事告诉了臣妾,求臣妾日后替他周全,臣妾受母亲所托,又顾念他只是一时糊涂,这才隐瞒至今,臣妾有罪,还请陛下责罚。” 昌平候虽肯定这事儿十有八九与镇国公有关。可万万没想到真相竟是如此,一想到朱永浩仅仅因为害怕承担丢失粮草的责任,就干脆将几万将士的性命白白葬送,气得两眼通红,浑身发抖。 “陛下!” 圣上目光复杂地看着一身素白的皇后,闭了闭眼,“朕自有主张,退下吧!” 几日后,镇国公因殿前失宜,对圣上不敬,被削官夺爵,收回国公封号,当晚,朱永浩与夫人徐氏共饮毒酒,自绝家中。 第二日,朱元柏带着兄弟家人扶棺回乡,再也不曾回到京中。 盛极一时的镇国公府一夕之间便消失在了众人眼前。 半月后,皇后因病不治,崩于凤栖宫。 第104章 终曲 刑部大门打开, 墨棋捧着丧服迎上前,声音哽咽,“公子!” 三天前, 先二皇子妃谋逆的案子昭告天下, 圣上收回永安候府世袭爵位,贬永安候顾潜为平民,家产充公。 窦老夫人当时已经病入膏肓,得知摘爵抄家, 抓着沈熙的手,叫了句阿言便闭了眼。 顾潜已经听说了老夫人过身的消息,接过丧服套在了身上,声音嘶哑,“祖母灵柩如今停在何处?” “圣上恩准停灵三天,今日一早, 三公子便带着老夫人的棺椁去了城外的大光寺, 她让属下在此等候公子。” 顾潜听说是沈熙替他操办丧事, 顿了顿,道,“走吧!” 两人出城到了大光寺, 一进偏殿,便见殿中央停着一口黑漆棺椁,他眼中一热, 倒身便跪了下去, 头埋在两臂之间, 双肩颤抖, 久久不见起身。 沈熙见状,默默叹了口气, 示意墨棋退下。 一炷香后,见地上的人渐渐平静下来,她开口道,“还请节哀。” 又过了半晌,顾潜这才直起身,也不看她,只盯着面前的蒲团,“多谢沈姑娘替在下奔波,顾潜不甚感激!时日不早,姑娘还请早日回城,以免耽搁。” 沈熙烧着纸的手一顿,目光落在他那消瘦的侧脸以及颌下寸长的胡须上,没有说话,继续朝火盆中投着纸钱。 待手中的纸都烧完,她又冲前面磕了三个头,这才起身,二话不说,便朝殿外走去。 顾潜微微侧头,余光中,她那一身素白裙摆随着她的转身旋出一道轻巧的弧线,接着便干脆利索地消失在他的视线中,只留下一阵淡淡的草木香。 -- 第202页 他双手紧紧攥住自己的膝头,不让自己起身去追,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喊出口。 见沈熙从殿内出来,青羽和墨棋两人对视一眼,青羽冲进殿内,墨棋当即就去追人。 “三公子!” “回来!” 青羽跪在顾潜身后,声音哽咽,“公子!三公子可是在老夫人床前亲口说了她是您未过门的妻子!” 顾潜浑身一震,却没开口说话。 他拿起一叠纸钱,投进了火盆,看着火苗瞬间燃起,又渐渐委下,直到所有的光和热埋在灰烬之下,再也看不见,自己也仿佛同这灰烬一般,轻轻一吹,便烟消云散。 永安侯府不在,他亦成布衣,又有何资格娶她做妻。 “你们也走吧!” 青羽还要再说,却被墨棋一把拉住。 昌平候听说沈熙被顾潜「赶」了出来,冲着老夫人直瞪眼,“我说让你拦着她,你非不让,现在好了,上赶着被人踩脸!” 老夫人也摇头,“行了,你就少说两句,仨儿还指不定怎么难过呢,你就不要火上浇油了!” 昌平候一听这话,当即提了刀,就要往外走。 老夫人叫不住,只得让人去喊沈熙。 沈熙还没来得及换下衣服,就听说侯爷提刀要出门,连忙赶去拦。 昌平候看着一身素白衣裙,女子打扮的沈熙,怎么看怎么别扭,沉着脸道,“你快放手!” “不放!祖父你说过,我与他的事儿您不管了,您可不能言而无信!”沈熙却像是没看见他那张黑脸,依旧冲着他笑。 昌平候拽了拽缰绳,气力小了夺不回,力气大了又怕伤着她,气得干脆从马上跳下,“不管了,不管了!” 说罢,气冲冲地又往回走。 第二日一早,昌平候便找到了钱将军。 钱大同听完他的话,一下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你这话当真?” “我还能骗你不成,你快帮我想想,哪家有合适的小子,我要求不高,能在我手上走过二十招就行!” 他想了想顾潜那张小白脸,虽不甘心,到底加了句,“不过,长得也不能太难看,至少,得跟顾潜那小子差不多!” 钱大同闻言,哈哈笑了几声,搓着手道,“还用得着问别人?我家!我家可是有两个孙子!随你挑!” “你那大孙子好像定了亲了吧?” 钱大同一摆手,“差点儿忘了这茬儿,那就老二!老二可是长得一表人才,人也聪明,现在虽说走不过二十招,再过几年不要说二十招,一百招都不成问题!” 昌平候脑子里闪过钱小钱那白胖大脸,小鼻小眼,皱了眉,“你家老二好像才十二吧?” “没事,俗话说得好,女大三,抱金砖!我这就让小钱给你磕头,咱们以后就真是亲兄弟,一家人了!” 他话音刚落,钱小钱一头冲进来,扑倒在地上,“祖父饶命啊!” 他这刚刚知道自己的拜头大哥是个女人,他祖父就想将自己送给这女人当夫君。 一想到自己端着洗脚水,跪在地上给沈熙洗脚,他就觉得自己下半辈子都没活下去的勇气了。 昌平候将交好的人家走了一圈,也没找到自己看上眼的,不由得又气上了三分。 没过几日,城中便到处传出昌平侯府三公子是女儿身的事,一时间满城皆惊。 三公子虽说与顾潜之间传过分桃断袖的流言,一时成为城中笑谈,可他捐银赈灾,救济穷困,替百姓开言,大伙儿都铭记在心,赞他既忠且义,至于他替昌平候鸣冤,孤身赴西北,更是让众人敬他一个勇字,可谁能想到,这样的忠义仁孝,果敢勇决的人,她竟是个女子! 百姓议论纷纷,有人不信,有人鄙夷,更有甚者唾骂她不尊女德,行事张狂,总之,说什么的都有。 等圣上一道收沈熙为义女,册封其为平阳县主的圣旨下达之后,城中再没人敢非议了。 昌平候捧着圣旨仰天长笑,这下谁还敢嫌弃他家仨儿! 之前他还偷偷摸摸地找人家,如今他干脆就来个比武招亲。 昌平候府的台子还没搭好,就有人上门了。 先是顺天府尹王大人送了拜贴,接着又是太子妃娘家托人替自家的公子求娶,随后上门的越来越多,昌平候来者不拒,只差敞着大门催人进了。 可他看了一圈,也没看上一个合适的。不是身手太差,就是说不出人话,勉强看得上的,长得又五大三粗,比自己还高上一头,他又怕他把自家孙女压断! 到了这会儿,他也不得不承认,自家孙女的眼光就是好,那顾潜虽不是东西,可要身手有身手,要相貌有相貌,说的话他还听得懂! 曾经的昌平候三公子摇身一变,成了圣上亲封的平阳县主。接着,昌平候府满城招婿的事也传到了京外。 青羽将听来的消息添油加醋地说給顾潜听,说到顺天府尹家的孙子为沈熙写诗作赋,公子没反应,说到工部侍郎家的二公子为沈熙做了一盏精巧绝伦的花灯,公子还是没反应,说到广平候的小儿子和康成伯家的大公子为了沈熙大打出手,公子依旧没反应。 墨棋掀了掀眼皮,开口道,“听说前日武昌伯的孙子借着醉酒,乘夜闯到了宣武阁。” 顾潜手中的碗吧嗒一声搁在了桌上,起身去了草庐。 -- 第203页 三年后,京郊顾家庄外忽然来了十几个骑着高头大马的富贵子弟,当头一人面若冠玉,唇红齿白,只见他在顾大的茅屋前转了一圈,转头问身后的一瘦高少年,“当真是这里?” 少年点头,“就是这儿没错!” 贵公子看了眼破败荒凉的草屋,嗤笑一声,“出息!” 扛着锄头往家赶的青羽见门前围了一圈人,立刻飞奔向前,“你们什么人,干什么!” 话喊道一半,他就哑了声,立刻倒身跪拜,“草民叩见三皇子!” “顾潜呢?” 青羽看了他一眼,有些犹豫,抬头一看,见他身旁竟是猴子,眼睛一亮,目光立刻在人群中搜寻起来。 “看什么看!问你话呢!”璞玉不耐烦,高声问道。 “回三皇子的话,我家公子在田里呢。” 璞玉看了一眼他手上的锄头,不可置信,“你说,顾潜下地?” “走,都跟小爷去看看!”他的声音带着隐隐的兴奋和幸灾乐祸。 十几人也不下马,直直朝着村子尽头跑去。 顾潜头戴斗笠,身穿粗布短褂,裤脚高挽,正蹲在沟边洗着手上的泥,忽听得身后马蹄声阵阵,立刻起身,一旁的墨棋更是抄起锄头挡在他身前。 转眼,人到了跟前,两厢一照面,连打算看笑话的璞玉也沉默了下来。 世上悲哀的不光是美人迟暮,还有将军握锄。 “还愣着干什么,快把他给我洗干净了扔上马!” 顾潜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丸二一个熊扑,掉进了沟里。 “蠢货!是回去洗!”璞玉一边骂一边在马上笑个不停。 顾潜扫了马上的十几人,手下掌风不停,“三皇子大老远来,难道就是为了戏弄在下?” “戏弄?你调戏了我家妹子,难不成就这么算了?大爷今天就捆了你给她做上门女婿!” 沈怀旭笑着拱手解释,“顾公子,你与舍妹尚有婚约,舍妹一直等你至今。如今你孝期已过,今日便是良辰吉日,我们这是来接你回京成亲了!” 顾潜闻言,手停了下来,目光灼灼,“她,一直等我?” 璞玉脸上的笑倏地变成了寒霜,“丸二,再给他洗洗!” 一行人带着洗刷干净的顾潜一路狂奔,终于赶在城门关前赶进了城。 槐树胡同张灯结彩,曾经的杜府已经换成了沈宅。 顾潜被众人推着进了大厅,只见堂中,沈熙一身大红嫁衣,身姿窈窕,面若桃花,立在灯下,冲他颔首浅笑。 正文完 第105章 番外-大婚 平阳县主大婚的消息一出, 满城沸腾,不为别的,就为了瞧瞧这京城第一难嫁女到底最后花落谁家! 不怪大伙儿好奇, 县主她招婿了三年, 当初求娶的人已妻环妾绕,她至今还孤家寡人,眼看着年纪一年比一年大,满城的百姓都替她开始着急。 今日一大早, 昌平候府便开始热闹了起来,听到消息的人立刻将槐树胡同挤了个水泄不通。 大伙儿从早上等到下午,只听得见院里喜气盈天,可既没看见新郎迎亲, 也没瞧见新娘出门,就连新郎官是谁都没人说得清。 不要说百姓们说不清, 就是此刻坐在堂中的宾客们也一肚子疑问。 钱大同最先憋不住, 手中的茶碗一扔, 就将昌平候给拉了过来,“我说, 到了这时候了, 你还藏着掖着?” 昌平候脸上一半喜气一半忧,未开口先叹气,“不是我想瞒, 而是, 这新郎官能不能来, 我这也没底儿!” “啥?你不会急疯了, 闭眼现抓吧?” 昌平候一抹脸,“确实是现抓了, 不过,没闭眼!” 钱大同被他说得一头雾水,揪着他那一身崭新的将服,“快说清楚,不然你今儿就别想走!” 广平候也从后面凑上来,跟着叫道,“对!老实交代!” “老子!”昌平候脖子一梗,正要撸袖子,却被人拉住。 “祖父!” 昌平候见沈源脸上带笑,立刻抚平袖子,高声笑道,“各位久等了,姑爷已上了门,咱们这就开始吧!” 今日侯府宴请的人不算多,却都是跟昌平候称兄道弟几十年的,哪能这么让他糊弄过去。 “等等!县主也就罢了,这新郎官不露面是不是太没把咱们放眼里了?” “对!对!太阳都落山了他才上门,要是不说个清楚,今天他就甭想把咱大侄孙女给带走!” “老沈,这孙女婿不地道,你还是趁早换一个!我家大孙子不行,还有老二老三呢!” 此起彼伏的喊声响起,昌平候将叫得最凶的钱大同,广平候和康成伯给拉到了一边。 “不瞒哥几个,姑爷不是别人,就是原先住对门的那个!” 钱大同啊了一声,两眼直瞪着昌平候,广平候也是没想到,康成伯却没反应过来,还问道,“对门?对门不是被抄了吗?” 广平候知他这人少心眼儿,忙低声解释了句,他这才恍然。 “这事?你可请示过圣上?”钱大同明显不赞同。 那姓顾的小子虽说人品相貌样样不错,可到底姓顾,圣上没砍了他的人头已是法外开恩,想要再出人头地,那是白日做梦! 昌平候不便多解释,只得压低了声道,“三皇子去接的人。” -- 第204页 三人一听三皇子,立刻不再多话。 京中人人皆知沈熙同三皇子相交莫逆,还结了异性兄妹,沈熙那个县主的封号。一半是她自己挣的,另一半则是三皇子给争取的。 其他人一看这三人面色古怪地回来,忙上前追问。 这事儿反正也瞒不住,有人问,昌平候便痛快地说。最后,所有人都知道了新郎官就是昔日被抄家夺爵的顾潜,满院子的喜气顿时消了一大半。 好在这些人都是武将出身,一听说喜酒是仙人饮和太湖白,哪里还顾得上替沈家操心,转眼,院子里又沸反盈天了起来。 隔壁的沈府内,沈熙看着立在院中的人,三年未见,他的眼眸更深,棱角却依旧分明。 她笑着看向他,“顾潜,我还未嫁,你可愿娶?” 一个娶字落下,仿若梵音入耳,彻底驱散了他深埋心底的最后那点不安。 想当初,他还是身份显赫的侯爷时,她一个隐瞒身份的私生女便敢对他说出上门女婿的话,其中的自信可想而知。 他敬她,爱她,不愿束缚她,亦不愿看她埋没在后宅之内,愿给她尊重,予她同男子一般的平等,最终才得她一个好字。那时,他能给出那样的承诺,未尝不是对自己有足够的信心。 如今,时移势易,永安侯府早已不在。而他也成了布衣,他虽信自己此生终有出头之日,可终究不愿拖累她。 可他没想到,她却始终等着自己,不曾因他的落魄潦倒而远去,亦不曾因天家义女的身份,当真招他婿入赘。 他何其有幸,遇上这样的女子,有自己的骄傲与坚持,却又懂得给他留下最后的体面。 “好!”他说。 璞玉隐在幢幢树影之中,看着灯光下四目相对的两人,忽地转开脸,“什么时辰了?还不赶紧拜堂?” 话刚说完,他就开始后悔。 众人却因为他这一声吆喝,立刻忙活了起来。 顾潜如今才是真正的孤家寡人,高堂皆不在,只得拜了他父母的牌位,三次跪拜之后,院中唯一的长辈左先生一声令下,众人忙簇拥着送二人进洞房。 璞玉却没有跟上去,转头吩咐丸二,“去,把那一坛仙人饮拿过来!” 那是那一年他特意为她酿造,为的是自己的洞房花烛夜,如今却要拿出来灌死顾潜那小子! 顾潜却没有被他灌倒,有沈怀旭在一旁保驾护航,再有钱小钱等人插科打诨,他递过来的酒一滴也没能入了他的嘴。 反倒是他自己,三分别人劝,七分自己抢,将那一坛酒喝了七七八八,到最后连顾潜人都分不清了。 月上梢头,左先生催道,“少言快回去吧,别让熙姐儿等急了!” 顾潜早就按耐不住,闻言立刻起身,“多谢先生!” 还没进屋,就听得里头有人说话的声音。 “阿娘说你本就不易,这大喜的日子,她一个再嫁之身就不过来给你添晦气了,有爹和我来,也是一样。我知姐姐不信那些,可到底是阿娘一片心意。” “再说,阿娘说,她光听着热闹就已经很满足了,日后就是我出嫁,她也如此。” 说话之人声音清脆爽朗,毫无女子谈论婚娶的娇羞扭捏。 “我确实不信,不过,我也没想到你们能千里迢迢地赶过来。这一路可还辛苦?娘和阿蛮的身子可吃得消?” “阿娘收到你的信就开始准备了,原本算着日子半月前就该到的,过济南府时,连下了两场大雨,阿蛮受了点寒,阿娘一路忙着照顾他,也有些精神不济,爹不放心,便在城里给他们抓了药,又歇了几天,等阿蛮大好的,这才重新上路。” “明日我去看看!” “姐姐快别!阿娘特意嘱咐我别提路上的事,说是你知道了,一准儿坐不住!她让你好好在府中待着,三日后若是方便,再去也不迟!” 屋内的谈话还在继续,顾潜却不愿打断,驻足在外静听,看着窗格上那抹身影,忽有些近乡情怯。 他身后的墨棋不明所以,低声喊了句公子。 顾潜皱眉,正要回头,就见房门从里拉开,一个圆脸丫头满脸是笑地迎了上来,躬身屈膝,“爷来了!” 接着,房里便响起了少女带笑的惊呼声,“姐夫来了!” 他深吸了口气,抬脚进门,一眼便撞进了那双熟悉的眉眼中,再舍不得移开。 沈渺见人进来,忙笑着上前施礼,“姐夫!” 顾潜这才想起屋中还有其他人,脸上一热,转头看去,见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女,身材高挑,长相一般,气质却出众,忙转身还礼。 “四妹妹!” 沈渺见他立刻叫出她的排行来,看了坐在床沿的沈熙一眼,眨了眨眼,随即带着红莲出了屋。 见人都走光了,顾潜这才上前,脚步却又有些踌躇。他们之间不光隔着身份地位的转变,还有三年的时光。 “不早了,先去洗洗吧!”沈熙看出他的紧张,起身温声道。 “好!”他如释重负,又看了她一眼,见她始终含着笑,也不由得轻轻勾起唇角。 再回来,沈熙正半倚着床头,手中翻着一个册子。 她已经卸下满头的钗环,换了一身素白寝衣,一头青丝松松地挽起,坠在脑后,几年未见,当初瘦长扁平的身子如今山峦叠嶂,起伏延绵,露出的手臂和小腿肤若凝脂,纤细颀长。 -- 第205页 “看的什么?”他上前,低头朝她手中的册子看去。 沈熙抬头看他,面色坨红,眼中的笑却更浓,“青羽特意让人送过来的,要不要一起研习一番?” 他的目光落在画上交缠的人上,脸上一红,伸手将书合起,“别看了。” 他道青羽半路回去拿什么重要东西,竟是这个! “好!”她看着他满脸通红,从善如流地将册子收到一边。 因这小插曲,两人之间的距离和陌生像是一下子被打破,他将手轻轻放到她的手背上,见她反手握住,不由得又靠近几分。 “等久了吧?” 她却笑着摇头,定定地看着他,“三年而已,不算太久。” 他一愣,随即轻轻拥住她,“我觉得太久太久,久得让我以为此生再无缘相见。” “不会,说好的此生共白头,我自会等你。” 顾潜眼睛一热,将头埋进她的脖颈,女子特有的馨香入鼻,他只觉浑身一股燥热,伸手便去解她的衣扣,口中喃喃,“沈熙,沈熙!” 红烛光中跳,芙蓉帐里欢,不曾想忽地传来一声轻笑,只听得沈熙道,“我来!” 顾潜半是急半是羞,不等他开口,沈熙已经将他压下,暖唇贴面,灵舌入口,接着,他浑身一颤。 “如此,才好!”她伏在他耳边,轻声道。 青羽就是醉成泥了也依旧不放心,他拉着猴子的衣摆,“一定,送到!” 猴子闻言,笑出声,掰开他的手,“放心,放心,已经送过去了!” “一定送到!” “好!好!你就快睡吧!” 大丁在一旁不明所以,“猴哥,送什么?” 猴子嘿嘿笑了两声,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 大丁也笑,“有咱老大在,这有什么可担心的,他就是真不行,咱们老大也肯定有法子让他行!” 话说完,两人爆笑出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