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灼》 第1页 [现代情感] 《灼灼》作者:临光钓雪【完结】 文案 就想写一个纯粹的,圆满的,为了撒糖存粮的,古代兄妹爱情日常故事,全文不长 内容标签: 布衣生活 情有独钟 边缘恋歌 青梅竹马 搜索关键字:主角:顾曦和,顾兔 ┃ 配角:傅聿,小梅子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甜甜的兄妹日常 立意:源自血脉的感情地久天长 第1章 “哇啊——” 两声婴儿的啼哭划破夜幕,打更的伸了懒腰打着哈欠在朱红大门转悠,不用猜也知道,里头的人手忙脚乱,焦头烂额。此起彼伏的哭声,似乎在比谁的声音更加响亮,伴随着蒙蒙亮的晨光,他哈哈笑了起来。 城里头大姓人家的夫人今儿个临盆了,一对龙凤胎,生的喜气洋洋的,把府里上下都高兴坏了。门口旁边的茶摊,后街的染坊,长街的衣裳铺,以及对过的客栈都在谈论顾家新出生的这两个小娃娃,这话题像是一股风,吹过了大街小巷,成了邻里街坊最新的谈资。 顾家是好人,顾家夫人更是个慈眉善目,温柔贤淑的好娘子,所以顾家的两小子必定也是有出息的可爱的孩子吧。 “夫人,可有想好的字?”顾家的老嬷嬷臂稳,左右手挽着两孩子,笑眯了眼睛,俯身对仍卧在床的女子问道。 女子长发松松挽起,眉眼里都露着初为人母的温柔和慈爱,轻轻接过其中的女娃,道:“没想到是双胞胎,我得再想两个好名字……老爷呢,怎么说?” 老嬷嬷面露难色,但转瞬间又露出笑容:“老爷您又不是不知道,肯定说随夫人,此去江南,恐怕没个一年半载不回来了,夫人想好名字就差人送封信去吧,老爷不会怪罪。何况这两孩子还小,不要紧的。” 顾夫人点点头:“如此,那,男孩子本应气宇轩昂,英姿爽朗,又是迎着晨阳出生,就叫曦和怎么样?” “女孩子的话。”顾夫人抿嘴,“女子当生的温婉可人,不求她柔情似水,只求寻得一心儿郎,相夫教子,幸幸福福,开开心心的。” 顾夫人轻轻逗弄着怀中女儿的脸颊,她实在是太小了,像是一只小白兔,爱不释手却又不敢用力,笑意渐浓:“就叫你顾兔吧,小兔儿,你喜欢这个名字吗?” 顾夫人缓缓将女儿举高,女娃尚未完全睁开的眼里映倒出了母亲带着些许狡黠的笑意。 “呵呵,都是好名字呢。”老嬷嬷笑着应声,怀中的“曦和”眼珠子乌黑,竟也随着咯咯的笑出声来。 是在笑什么呢,那么久远的事怎么会记得? “所以你们就这么草率的把我的名字取了!”梳着双辫的女孩儿将漆黑的眸子睁大,双手叉腰,一脸不可置信,“还有你,不许笑!” “我没笑。”随她站在一边的男孩无辜的摆手,年龄相仿,相貌似乎也有几分相似。 “那你那时候笑什么!” “都说了,那么久远的事。”男孩似乎想要劝解,“我说顾兔兔啊,名字又改不了,你都用了快十年了,这不都挺凑合的嘛。” “是顾兔!不是顾兔兔!”顾兔气的跳脚,两条小辫也随着晃来晃去,引得男孩子的目光也随着上上下下,“笨蛋顾曦和,笨蛋嬷嬷,不理你们了。” “嬷嬷,我该怎么办?”顾曦和一脸茫然,“我觉得这回不是我的错啊。” 老嬷嬷笑意漫散开来,重新拿起手中针线活,没有打断这两孩子的吵嘴,许是顾家小女儿的名字又被外人说起了吧,这回终于憋不住来问了,结果莫名其妙连累这小子遭殃了。“嬷嬷帮不了你,你去道声歉吧,你是男孩子,对女孩子可是要惯着点的啊。” “噢——” “不要把话拖长了讲。”老嬷嬷板起的脸又笑了出来,顾曦和是兄长,顾家老爷又常年不在家,所以从小到大顾曦和都很少淘气,他本身也乖巧懂事,不像他的妹妹,一直都被夫人惯着,有点小姑娘的脾气。不过家里有嬷嬷和夫人护着,外头也都认识这个可爱的小女娃,再不济顾曦和也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总是把妹妹护在身后的,所以顾兔虽是个女儿家,但绝不会受半点欺负。 顾曦和有点懵,自己也没少惹这妹妹生气了,不过妹妹似乎经常生气,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吧,大概妹妹想的和自己不同。母亲常说,女孩子的心思是复杂的,任凭男孩子想破了脑袋也猜不出,所以他才懒得猜,母亲还说,女孩子多哄哄就不会生气了,所以,生气的妹妹,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了。 顾曦和轻车熟路的爬上大树,抓住了藏在树叶间小小的顾兔儿,每次她生气了,总会躲到这儿来,现在是夏天,这儿可凉爽了,有时候顾曦和也喜欢上树睡觉。 “顾兔兔,一起下去啦,不要生气了,我让嬷嬷做好吃的给你吧。” “不是顾兔兔。”顾兔转过头来,瞪了一眼,语气硬硬的,纠正顾曦和的错误。 “好吧,顾兔。”怎么觉得有点别扭?“下去吃点心好不好?” “不好!” “那哥哥带你去糖心老头的糖葫芦怎么样?你最喜欢吃的。”顾曦和继续利诱。 顾兔有点犹豫,虽然很痛心,但还是一脸坚决地猛烈摇头。 连糖葫芦都不吃了,难不成这回真生气了?顾曦和小心翼翼的问:“那我怎么做你才能不生气啊。” -- 第2页 顾兔苦恼,似乎在思索,但半天没有想出些许个法子:“我不知道,我不管,反正不要叫我名字。” 顾曦和抓耳挠腮,也没了法子,这怎么办:“顾兔兔……” 顾兔生气,突地又扁起嘴来:“又叫我顾兔兔,顾兔兔!凭什么你叫顾曦和,我就叫顾兔兔啊,凭什么啊。那个茶摊的老妖婆天天说我淘气说我捣蛋,说你顾曦和又懂事又聪明,凭什么啊。我一点都不想去她那里喝茶,她老当我是个笨蛋,听不懂她的话,凭什么啊。呜哇——呜,凭什么你是顾曦和我是顾兔。” “啊啊,你别哭啊,小兔子乖乖,别哭啊。”顾曦和手脚乱了起来,妹妹以前可从来没有说过这些话,他哪知道茶摊那老板娘天□□他抛媚眼是什么意思呢,妹妹怎么哭的那么凶啊,顾曦和也有点想哭了,他到底招谁惹谁了。 顾曦和手脚并用,想爬的离顾兔更近一点,事后回想起来,明明没有必要再爬上一段距离的,一伸手就够到的事。 “砰!”顾曦和脚底滑倒,一个后仰居然从树上摔了下去,砸出了好大一声。 顾兔的哭声戛然而止:“顾曦和,顾曦和!你在哪里,顾曦和!” 矮树下草地厚,顾兔滑下树干,吓傻了眼,自家的哥哥躺在地上一动不动,顾兔收音息声,蹲在顾曦和身边,大珠的眼泪又啪嗒啪嗒的掉了下来:“怎么办。” “顾曦和死了——” “呸呸呸,我才没死呢。”顾曦和揉着屁股一个鲤鱼打挺又翻起身,“顾曦和顾曦和的,叫哥哥,你个笨蛋。” …… “去吃糖葫芦吧。” “好” “不去老妖婆的茶摊了。” “好。” “以后还叫顾兔兔。” “好。” 顾老爷不常归家,见面的机会屈指可数,顾曦和掰着手指回忆,每每回家就会摸一摸兄妹两的脑袋,妹妹六次,他七次,多的那一次是因为他出门帮母亲买东西时撞见了与人喝茶的顾老爷子。 顾夫人娴静如水,比起顾曦和,更宠着顾兔儿,顾曦和背书背的无聊的时候就去看顾兔兔和母亲练字学刺绣,还有琴棋书画,他最喜欢看顾兔兔笨手笨脚又把手指扎出个洞又不想母亲知道的别扭样。 不过当顾曦和第一次下棋就赢了顾兔之后,顾兔突地发奋起来,写字背也直了,画画也讲究色彩了,连弹琴也很少走神了,代价就是顾曦和也不能一边拿着书一边到顾兔兔的窗口晃悠了。母亲不在乎这些,所以顾兔刺破手指的时候一抬头还是能看到顾曦和努力用书挡住的笑脸。 顾兔兔的棋艺突飞猛进,但就是赢不了顾曦和,顾曦和叫她臭棋篓子,下的棋臭,脾气也臭,他顾曦和什么都让,就是下棋不让。顾兔兔骂道,真是讨厌。 她绣花还是不行,母亲说绣花是件修身养性的事,依顾兔兔闲不下来的性子不适合,也许等她大了一点,静了一点,再学或许会更好。 这一拖就是恒久远,若说顾兔兔弹琴还能时不时翻出两首练一练,那绣花应该是被一铲子埋进土再也见不着了。 “顾曦和顾曦和。”顾兔兔连唤道。 “干嘛。” “你看到小梅子的发簪了吗?”顾兔眉眼弯弯,手指比划道,“就是那只上面有蝴蝶的。” “?” 顾兔把顾曦和拽走,顺着草丛窜出去,趴到隔壁家的院墙边。 “看到了吗?那是小梅子。” 小梅子是茶摊老妖婆的女儿,比顾兔小上一岁,总是被老妖婆拿来比来比去,最终得出个小梅子比小兔子更乖更可爱的结论,所以顾兔不爱往隔壁玩,尽管她并不讨厌这个安安静静的邻家小妹。 “看到了。”比你乖,谁像你整天灰头土脸的,顾曦和趴在墙头,托腮遐想。 顾兔拍他的脑袋,小柳姐姐说了,男人脑子里没好东西:“笨蛋顾曦和,看她的发簪啦,是不是很好看。” “是吗?”顾曦和嫌那只蝴蝶又红又大又惹眼,张牙舞爪还累赘。 顾兔苦恼道:“好了,就是这样,你去帮我问一下她是在哪里买的,我去街上的店里看过了,没找到一模一样的。” 顾曦和心里打鼓,他和小梅子说的话还没老妖婆多,随便招惹女孩子,顾兔兔你怎么不多考虑一下自家兄长的清白名声。 “你知道啊,我才不要去见那个老妖婆,但是那个老妖婆那么喜欢你,所以你就送上门去呗。” “顾兔兔你个笨蛋不要乱用词语。” 顾兔利索的下墙,留顾曦和一人拄着脑袋犯愁,正撞上拍花球的小梅子突然抬头,视线交错,顾曦和连忙一激灵,却摔下墙去,余下一脸呆楞的小姑娘拿着球在风中凌乱。 他胆战心惊的跑去茶摊喝茶,老板娘热情的让他寒毛直竖:“小曦和,刚刚趴我家墙头是要偷偷看谁呀,以后光明正大来玩呗,别不好意思呀。” 顾曦和赶紧将喝进嘴的半口茶咽下去,这条路绝对是行不通的吧。 他找遍自家的首饰铺买了只类似的,也有只蝴蝶,小了许多,银光闪闪,栩栩如生,价值不菲,花了顾曦和攒了好久的零花钱。他小心翼翼的包好,又绑了个漂亮的蝴蝶结,最后双手托着,毕恭毕敬的呈给了亲爱的妹妹大人。 顾兔兔喜爱的紧,也没找他麻烦。 -- 第3页 “顾兔兔啊,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簪子啊?” “越贵的我越喜欢。”顾兔兔笑的灿烂如花,“我知道你偷偷攒了钱的。” 顾曦和脸黑了半截。 顾兔兔很好的秉持了她的宗旨,所以某天他们神出鬼没的父亲突地寄回了一大堆的礼物,其中有一只雕工精美,据说是由京城手艺最为精湛的徐氏工匠亲手定制的发簪,翠玉缀以明珠,如同海上明月,熠熠生辉,价值连城。那只银蝴蝶自此被丢进了首饰盒,不见天日。 气的顾曦和后来把银蝴蝶偷了回去,本想卖掉回点血,但鬼使神差他又舍不得了,最后还是小心的收了起来。 “咦,你给我的那只簪子呢?”戴着“海上生明月”的顾兔兔狐疑的瞟了顾曦和好几眼,后者扭过头,气哼哼的不答话。 后来的后来,顾兔兔还是插回了她的木簪子,她偶尔玩得兴起,就会丢三落四的,父亲送的太过贵重,丢了太可惜,还是供起来的好。 顾曦和对她这种为个簪子专门做个架子的行为表达犀利的不屑,顾兔语重心长的说你不懂。 “绝对是你拿走我的簪子了吧。” “是又怎么样,反正你也不稀罕。” “怎么就不稀罕了?” “真的?” “当然是真的,笨!” 第2章 顾兔兔爱看戏。 城里头有个小柳姐姐,天生一副好嗓子,甩起袖子震得台下的人一愣愣的,不由自主跟着摇头晃脑鼓起掌来。顾兔兔就是其中一个,被这个年纪轻轻,身段窈窕的小柳姐姐迷得神魂颠倒,一月里总有那么几天是赖在那里看她唱戏。 顾曦和对此嗤之以鼻,他听不懂台上的人咿咿呀呀的唱些什么,那还没树梢上的麻雀儿叫的好听。在被强行拽去几次之后,顾曦和死活不愿再上茶馆打瞌睡,一听戏就想睡,拦也拦不住,还不如在家抱一抱软绒绒的枕头。 可最近他越发觉得顾兔兔不对劲起来,不知她从哪里穿了件大袖子的衣裳,在庭院里甩来甩去,也咿咿呀呀,看得众人目瞪口呆。 若说小柳姐姐的是催眠曲,那顾兔兔的就是催命曲,在事态变得不可遏制之前顾曦和果断制止。什么小柳姐姐的,她哪来什么姐姐,只有一个破锣嗓子的哥哥,必要把她掰回正途。 我要和你一起去看戏。 顾兔喜出望外,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顾兔兔一边委屈的摸着被敲的脑门,一边絮絮叨叨,分明之前一去就呼呼大睡的。你知道吗,小柳姐姐是个特别厉害的人,除了唱戏,还会用她的嗓子发出各种动物的声音,不同人的声音,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还能一起吵架,特别有趣。 小柳姐姐能用一根簪子就挽出特别复杂漂亮的发髻,一支笔随便画两下,就能把一名温柔的姑娘变成一个英气的少年。 只是小柳姐姐特别招惹人,每次顾兔去后台看她时,总能看到一两个公子哥儿打着扇子,轻飘飘的笑着,小柳姐姐扭着腰,别过脸,故意不去理他们,这个时候顾兔兔就会不识相的蹦出来,把那些个表情尴尬的风流公子们赶走。 顾兔兔懂的,小柳姐姐不会怪她,相反,小柳姐姐叫这招为欲擒故纵,俗话说得好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 顾曦和连忙打断眼睛放光的顾兔兔,义正言辞,你别学这些有的没的,这是歧途! 这次去的时候,果然又看到了个年轻俊秀的公子,顾兔兔长吁短叹,拉着顾曦和就地蹲在墙边。 可小柳姐姐既没遮着脸,也没眨巴眼,反而像个小女儿一样,羞答答的拘谨起来,让顾兔兔一下子想起嬷嬷种下的那片含羞草。 这位公子与往日里的不同,长得更加好看,只是站在那儿就让人想起风度翩翩,英俊潇洒各种美好的词语来,小柳姐姐的眼里闪着晶晶亮的光芒,于是顾兔兔再看他的时候,眼里头也带上了晶晶亮的东西。 别花痴,我们为什么要蹲在草丛里? 于是顾兔扭头,看向自家兄长,个头还没拔起来,仍旧瘦瘦小小的。 “你这是什么表情……那不是傅府的傅聿嘛,我们经常去先生那儿一起上课的。” 话音刚落,顾兔兔就看见小柳姐姐表情突地僵硬起来,在无言的漫长尴尬中,顾兔兔决定冲出去拯救一言难尽的小柳姐姐。 高个子的少年先一步看见了从草丛里蹦出来的两人,显然认出了其中一个:“顾曦和,你也在这儿?这位是?” 顾曦和理理衣襟,恭敬作揖:“这是家妹。” 傅聿笑一笑,弯起漂亮的眼角:“不用拘礼,这儿又不是在先生眼底下。” 这边你来我往,那边的顾兔兔和小柳姐姐抱头痛哭。小柳姐姐哭着说还以为这回儿真的遇上了自己的真命天子了呢,结果是个毛都没长齐的臭小子,十四五岁的小屁孩怎么长得那么着急啊,在煽动性极强的哭声中,顾兔兔一脸感同身受,抱着小柳姐姐啪嗒嗒一起掉眼泪。 傅聿压低了声音,你妹妹她没事吧。 顾曦和端了张椅子,无端的打起哈欠,分明眼前人就是罪魁祸首,却一点都不自知的模样,一块读书的时候怎么没发现你跟我妹妹一样是个笨蛋呢。 哭着哭着就累了,顾兔兔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结果一转头就看见顾曦和张的大大的嘴巴,无名火涌上心头,眼泪又流的更凶了,这一哭可是真心实意,连带着哭的抽噎的小柳姐姐又有劲了。 -- 第4页 此起彼伏的呜哇声看的两旁观者一脸呆滞。 这一哭就是昏天黑地的,等小柳姐姐回过神来的时候,顾兔兔已经窝在她的怀里睡着了,小柳姐姐哑然,再一抬头,两个臭小子居然还等在旁边,不过已经头倚头呼呼大睡了,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小柳姐姐将两小子拍醒,轻轻的把顾兔兔交给傅聿,她低声说,天色不早啦,把这孩子带回去吧,你们都是小孩子,也早点回家,可别在外头晃悠。还有你呀,小孩子家家的,往这戏台子跑什么呀,真是白瞎了我小柳姐姐的一腔真情。 小柳姐姐不认识顾曦和,她只知道顾兔兔有个哥哥,可能见过几次,却记不清模样,只是能耐得住性子在这儿等着,应也是沾亲带故的,所以傅聿人高腿长看着靠谱,让他把小姑娘送回家准没问题,至于另一个,太小,嫌弃。 傅聿一脸严肃的接过顾兔兔,跟捧着件宝贝似得,顾曦和气呼呼跟在后面,大声道,顾兔兔又不是瓷,这么宝贝做什么,那是我妹妹! 顾曦和说,顾兔兔要背着才睡得着,这么抱着等她醒了非得扭啊扭掉出去不可。 傅聿边乐边换姿势,得令。 领着傅聿和顾兔兔回了家,又迎头遇上嬷嬷,嬷嬷见着三孩子就笑开了花,接过睡得死死的顾兔兔,又夸傅聿这孩子懂事的紧。 嬷嬷似笑非笑的眼神让本就郁闷的顾曦和心头敲响警钟,顾兔兔你要被卖了知不知道。 于是顾兔兔揉着朦胧的睡眼问:“啥?” 黑漆漆的夜里,顾曦和点燃一只蜡烛,火光幽幽映得他的脸色也飘飘忽忽:“顾兔兔,我问你啊,你觉得傅聿这人怎么样?” “傅聿是谁?”顾兔兔烦躁的甩过枕头,闷头继续睡,对半夜三更叫醒自己的顾曦和十分不满。 顾曦和大感欣慰,还好你是个笨蛋。 撇开嬷嬷成天唠叨傅聿这小子如何聪明,如何懂事,顾曦和认为他还是个很合得来的人。于是没过几天,顾兔就能一脸狐疑的看着兄长和傅家小子成天腻在一块了。 她从角落里冒出来,语气严肃活泼:“你两肯定有猫腻。” 顾曦和伸出拳头,把话咬碎了再一字一字吐出来:“顾兔兔,你是不是欠。” 顾兔一溜烟跑远了,谁让顾曦和不陪她捣蛋了,小柳姐姐最近伤神也没空搭理她,这个傅聿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快要把顾曦和抢走啦。 “为什么老把你妹妹赶走,她多可爱啊,每次一见着她我就乐了。” 这是正面评价吗,这是在夸她可爱吧。顾曦和一头问号:“顾兔兔哪里可爱,刁蛮无礼,整天跟个猴子一样的上窜下跳,你看上她哪点了?” 傅聿喝着茶,拨着棋:“这是你这个哥哥的评价?我倒觉得她活泼开朗,看着就让人觉得很有精神。” “不是,是隔壁茶摊老妖……老板娘的评价。”顾曦和“啪”的落子,手撑起脑袋,“要说我觉得,女孩子要温柔娴静,细细的,软软的,那样。”顾曦和用手指比划了几下,似乎描绘不出想象中那般的感觉。 傅聿迅速的摆棋,继而又道:“顾兔就是细细的,软软的啊。” “是吗?”顾曦和又皱起眉来。 “我可早输了。”傅聿弯起眉眼,“七胜三负,还没赢够吗?” 顾曦和丢下手中的黑棋,语气郁闷:“就是不痛快。你和顾兔兔一样,下棋跟切菜似得,落子飞快,倒显得我思前想后顾虑太多。” 傅聿乐呵呵的笑两声,只和顾曦和一样捂着热茶吹气。 “要我说,我们去找顾兔兔玩吧。” “?” 顾兔兔觉得,傅聿是个好人,主动带着顾曦和来找自己玩。他还比顾曦和聪明,会做风筝,会糊灯笼,会用红纸折出漂亮的小鸟,还会哼上一两句小柳姐姐的戏曲儿,甚至能让一向以棋艺自傲的顾曦和满腹怨念,真是了不起,顾兔兔一扫先前的嫌弃和偏见,飞快的凑在对方身边。 这才几个时辰就混熟了,一点防备都没有,顾曦和掰开顾兔抓着傅聿晃荡的手腕,气道:“男女授受不亲,顾兔兔你清醒一点。” “去去,一边去,小聿聿都没说什么,我还要折纸花呢,你挡光了。” “小聿聿?”顾曦和乐起来,对被晃得晕乎的傅聿道,“小聿聿觉得怎么样?” 傅聿揉揉脑袋,笑嘻嘻的样子,翻出来张纸:“感觉很可爱,和顾兔兔凑成对了。” 顾曦和脸又黑了。 “喂,这怎么折啊,我也要学。” 顾兔兔乐的看见自家兄长的臭脸,拍了拍手:“这下子知道你才是笨蛋了吧,我已经会了,来来来,我教你。” “谁要你教,想我天资聪颖,刚刚那是没认真看,傅聿再做一遍我肯定就会了,你这臭丫头离我远点。” 傅聿抽了纸让花朵在手里翻飞,看的两兄妹没了打架的心思,一个个认真的观摩起来。他把品摆在了面前,看着茫然的兄妹俩,突然有点无奈的摸摸鼻子:“嗯,就是这样,看明白了吗?” 兄妹俩极有默契的猛烈摇头。 “果然这个还是复杂了点,要不我们换个稍微简单点的吧。” 顾曦和和顾兔一起再次猛烈摇头,一副坚决不妥协不罢休的架势。 傅聿抬头看看天色,又见到远处忙着端茶送点心,满脸慈祥又热情的顾家嬷嬷,他头一回觉得压力倍增,无奈道:“好,那就再来一次。” -- 第5页 顾曦和咬着酥饼,看着嬷嬷忙前忙后,嘘寒问暖。当然自己是煞风景的,老被嬷嬷使眼色的那个。嬷嬷的想法太露骨,可傅聿这小子除了长得一副好皮囊,又谦逊温和懂礼貌,还有哪点好了,跟顾兔兔简直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去。 顾兔兔自然什么都没意识到,她还踮着脚朝远的看不见身影的傅聿猛烈挥手,一副舍不得的模样:“喂喂,顾曦和,傅聿聿下次来玩是什么时候啊?” 顾曦和脸黑黑的,站在顾兔兔背后,一把拽住顾兔兔的辫子,拉得她直往后仰:“我怎么知道,天黑了,回屋去。” “你拉我辫子,信不信我揍你啊。” “敢揍你哥,顾兔兔你又欠拍。” “顾曦和,我告诉你,我明天就把你和小聿聿是断袖的消息散播出去,先是隔壁老妖婆,然后是小梅子,然后是长街,然后是……”顾兔兔大叫,“你又拉我辫子!” 第3章 傅聿虽只比顾家兄妹大了几岁,但成熟上许多。 傅府在京中当差,祖上三代为官。傅老爷恭谨严肃,于家教上认真严苛,一丝不苟。傅聿早早入学,空时便跟着父亲身后学习政务处理琐事,久而久之,人人见了都觉得年纪轻轻的傅聿是个小大人的模样。 傅夫人留心孩子与顾家兄妹走得近,与傅老爷就着枕边商量。顾家长子能文能武,虽然年幼,但不管学识还是心性都能与傅聿相匹;顾家的小姑娘活泼好动了些,但人前也是知书达礼,粉雕玉琢惹人喜爱,最重要的是傅聿似乎与她在一起时更为开朗,说的多笑的也多。 不待傅老爷有何表示,傅夫人福至心灵,你不是老担心聿儿这孩子和你一样成天心里藏着事不往外说,闷着没点朝气嘛,我看顾家兄妹俩一天到晚都是朝气蓬勃的,聿儿与他们正好互补。 傅夫人道,顾家是城中的大户,顾夫人娘家是书香门第,与咱们也算门当户对,顾兔这孩子聿儿喜欢,我也喜欢,明儿我就上门跟顾夫人好好聊聊,若能一拍即合便再好不过。 傅老爷瞪了她一眼,我再观望观望。 第二天一早傅夫人拎着一屉精美食盒,远远飘着几条街的香味,飘到了顾家大宅门口。茶摊老板娘伸长了脖子嗅着方向,一顶小轿晃悠着停在了顾府阶前,哟,这又是哪家的贵人,来这一遭像有喜鹊在旁边跟着转一样,喜气洋洋的。 傅夫人落座的时候,窄袖短衣的顾曦和正提着剑从大堂穿过,被瞧见了夸赞英姿挺拔,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顾曦和尴尬的笼着一袋包子,抱剑逃走,天知道这位仅仅见过几面的傅夫人是怎么从他一身肉包子味上看出英姿挺拔四个字的。 他可是翘了早课,特地赶去飘香楼给赖床不起的好妹妹排队买包子,没成想撞见傅聿的娘亲,丢脸丢大发了。顾兔兔若还是赖在床上,信不信他直接把这臭丫头吊起来打。 顾曦和放下剑,却正瞧见顾兔屋子的窗户打开,窗口伸出了半截纤细洁白的手腕,就近拽了几朵桃花下来。 他忽然发愣,对啊,桃花又开了,怪不得最近鸟叫声也多起来了。 “所以咯,你被母亲瞧见了?”顾兔舔着手指,相当不舍得地看着手里剩下的最后一口,“傅聿的娘亲来我们家干什么?” 顾曦和盯着顾兔兔的手指晃神,乍被提醒,他冷不丁的反应过来。傅夫人与他们没见过几面,虽说最近他们与傅聿走的越发近了,但也没闯什么祸,所以应当不是来找麻烦。 “希望和我没关系,我最近除了欺负你之外,没干其他坏事,乖的不得了。” 感谢她的自知之明,顾曦和想了想,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刚刚看到你摘桃花了。” “那个啊,桃花枝顺着窗口就长进来了,我不采也迟早被剪掉。”顾兔拉开抽屉,取出那一小截桃枝,花瓣鲜嫩,绿叶青翠,“我打算照着这个模子绣个荷包什么的,粉底红花,看一眼就春暖花开了。” 顾兔被自己的想法逗乐了,笑出声来。 顾曦和不假思索的打击顾兔的伟大决心:“绣荷包,大概等你嫁人的时候这个荷包都没绣好。” “去去去,嫁人的时候没绣好,那嫁人后再绣呗,年年桃花都开,还愁没有模子么。”顾兔兔手指轻轻捻着桃花瓣,毫不在意道,“何况要是嫁人了,肯定无聊死了,那时候就只能绣花打发日子。” “你十五岁都没到,就想着嫁人之后,若是嬷嬷听见肯定骂你不害臊。” “还不是你先提起的,再说了,这种事情看娘亲不就知道了。”顾兔兔刹住话头,似乎不大想提起母亲,“嬷嬷才不会骂我,前些天还拉着我问我有没有喜欢的人。她总是又着急又担心,明明和傅聿玩了快一年多,却突然对我说我一个女孩子家不能天天和你们呆在一起,会有旁人说闲话。这不,这几天我都闲在家里没出门嘛。” “原来是这么回事,傅聿还问我是不是他惹你生气了。”顾曦和恍然,“嬷嬷大概是觉得你和傅聿老是腻在一起,以后就把你许给他了。” 看顾兔兔怔怔的看着自己,顾曦和又补充道:“你知道嬷嬷的,她不就爱想这些事情么。你这是什么表情,你喜欢傅聿吗?” “呸呸,什么乱七八糟的。”顾兔兔脸乍红,急道,“怎么可能,你和嬷嬷都在想什么呢!” -- 第6页 顾兔兔手里头的花瓣多出了几道掐痕,顾曦和视线移到顾兔兔的手指,又移到顾兔兔略略发红的脸,再移到窗外的桃花,问得漫不经心:“顾兔兔你有没有喜欢的人呢?” “就算有也不告诉你。” “那就是没有了。”顾曦和不管气得跳脚的顾兔兔,继续问道,“那你有没有想嫁的人?” “什么意思?” 他解释的一本正经:“两者是不同的。比如如果我是顾兔,那我肯定不会喜欢上傅聿,但我会想嫁给傅聿,傅聿长得俊俏,又有学问,傅家与顾家也是门当户对,若是嫁过去,一定会很幸福。” 顾兔兔碾碎了花瓣。 “顾曦和,你做什么白日梦呢。我既然不喜欢一个人,当然不会嫁给他,大不了这辈子都不嫁了。” “所以你笨。我记得你小时候还说过要嫁给我,结果被嬷嬷骂了。” “你才笨,我和你一母同胞,那种事我也记得。”顾兔兔终于忍不住站起来给了顾曦和一个暴栗,“那又怎样,你娶我有什么不满吗?只要我不嫁出去,横竖不还得生活在同一屋檐下,有什么不对吗!” 顾曦和别过脸,什么都没说。 “结亲?这是不是早了些,顾兔这孩子还小,尚不懂事。” “女孩子懂事的早,早些定下来,我这些心里也有个谱。何况正是孩子小,不能自己做主,才要我们这些做长辈的推一把,不然可就错过了。” “话虽如此,我也不能擅自做主。您也看到了,顾家老爷常年在外,终身大事却还是需要和他商量,况且,兔儿的兄长尚未娶妻,早早定下兔儿的亲事,也不太合适。” 顾夫人思来想去,始终没有将这件事敲成板上钉钉,虽然拿了老爷当做借口推脱,但她更加关心的是小兔儿自己的想法,也许还该询问一下曦和的意见。单单从她的角度来看,傅聿是极好的归宿,性情温雅又包容,而这份包容足以囊括小兔儿的一生。 她有些遗憾,却又觉得没错。 嬷嬷为灯下形单影只的顾夫人披上外衣:“夫人啊,老爷上午送了信回来,许是要回府了呢。” 信不长,一张薄纸,寥寥几句,顾夫人小心的收了起来,语气里听不出任何感情:“老爷说他年内不回来了,不过他会时常送信的。” 桃花纷纷乱乱的开,风儿飘飘零零,顾兔忽的就伤感起来,她一脸悲戚的告诉院子里舞剑的顾曦和,她明白那些个古人为什么要伤春悲秋了。顾曦和擦汗,提醒她只是被嬷嬷禁足心里难过而已,跟季节无关。 顾兔从树上跳了下来,手里头攥着刚折的桃枝,学着顾曦和的样子比划:“你翻来覆去就那几招,看的我都腻了,今天天气那么好,不出门真是浪费。” “要不去找傅聿放风筝?”顾兔皱了眉头,想起嬷嬷的话改口道,“或者小梅子也行呐。” “没风没云,风筝哪里放的起来。” 顾曦和抱剑站在一旁,盯着顾兔的动作瞧。 细细的,软软的,像柳条儿。 顾曦和皱眉:“你这充其量是花架子,看着有模有样的,却没有一点力道。” 顾兔站定,甩了桃枝撇嘴:“我又不学这个。” 顾兔看了看空空的双手,又捡回桃枝:“也没人教我。” “我不教你。”顾曦和放了剑,提脚打算离开,“若你要学还得从基础打起,那又是个一年半载,你肯定坚持不下来,就学学这些个架势唬人算了。” 顾兔跟条尾巴似得跟了上去:“不教就不教呗,你去哪儿?” “回房,沐浴,更衣。” 顾兔顿了顿,继续跟着。 顾曦和拦在了拱门口,硬生生把身后的顾兔挡在了院子外头:“打住,洗澡你怎么还跟着,知不知道男女有别。” 顾兔一头磕上了肩膀,撞得鼻尖生疼,抬眼一看,顾曦和放大的脸又把自己吓了一跳:“洗澡什么的,我都不怕,你担心什么。再说了,顾府上下,谁我没看过。” 顾曦和无语,想接着话来反驳,却又没了说出口的心情,只是盯着顾兔上上下下的打量。 一年年的过去,不知不觉这丫头都已经矮自己一个头了,是自己长太快了,还是臭丫头发育不良。顾曦和没头没脑的乱想,府里头的桃花年年都开,怎么觉得今年的开的特别茂盛,放眼望去,色调都明艳了起来,连带着顾兔也变得明媚起来。顾曦和只觉得自己有些格格不入,站在顾兔的身边,暗沉沉的凉了几度。 自己这是怎么了? 少了些打趣的心思,对顾兔的态度莫名其妙的冷了几分,而这笨蛋今天黏自己更紧,顾曦和哭笑不得,看来是不指望顾兔能发现这其中的差别,失望之余又有点安心,这样的矛盾让顾曦和觉得烦躁。 心思乱七八糟的飞,顾曦和失神的站在门口,顾兔叫了几声都没听见。 “做什么白日梦呢。”顾兔狠狠地拍了他一肩膀,拉回了七魂六魄,“我叫你半天了,这还能分心的么。” 顾曦和张了张嘴,却没蹦出半个字,长叹了口气。 顾兔瞪着眼睛跟上顾曦和转身就走的背影,气道:“不要像是与我没话讲的失望透顶的样子,明明聊天还能走神的是你。” “顾兔,若你再靠近半步,我就喊嬷嬷过来。”顾曦和护住房门,指了指门口青白相间的砖,严肃道。 -- 第7页 顾兔谨慎的将悬空的半只脚收了回去,又仔细地朝地上看了几眼,再抬头时只剩下了紧闭的房门。 自从嬷嬷几次三番提醒顾兔不要像小时候一样乱跑,注意些女孩子家的模样之后,顾兔就有些寂寞。 起初她并未将嬷嬷的话放在心上,明明只是一起的玩伴,何必在意所谓的保持距离,可后来母亲也开始欲言又止,连小柳姐姐都会面带惊讶的问她为何一直和傅聿在一起。 于是,顾兔开始有点担心。 大概这样真的不好。 还记得以前她总跟顾曦和争论,她羡慕小说话本中那些洒脱不羁的侠女剑客,在江湖上潇洒漂泊,演绎一段佳话。但顾曦和总是打断她的遐想,告诉她没有人是真正轻松的,可以不背负旁人的眼光,每个人都有着牵挂和责任。 她也并不是总会那么想,只是在变得和顾曦和一样理性到无趣之前,总还会拥有一点美好浪漫的想象。可最后顾兔仍然乖乖的把自己锁在家里,即便嬷嬷和母亲从未明确的禁止她抛头露面。 顾兔想,也许她也该到了和普通女孩子一样弹琴绣花的时候。 可当这样想的时候,她就觉得寂寞了。 所幸她还有个顾曦和,寂寞的时候总是忍不住想到顾曦和,离他越近,日子就越没那么难以打发。虽然呆久了也会吵架,但是过不了多久,又会满脑子寻找顾曦和的踪迹,顾兔不喜欢没有计划的未来,也不喜欢有变化的未来,所以若是就这样生活下去,和顾曦和在一起,也是好的。 顾兔拂去台阶的落花,就地而坐,倚着门,心中十分安静。 她知道,门内的就是顾曦和。 第4章 清晨的顾府蒙了层水汽,干净湿润的空气里飘着桃花的味道,打开门就看见了芬芳的恬静。 蓝色碎花小袄的女孩头上别着同色的小花,未脱稚气的脸颊带着羞涩,将手中的竹篮交给偏门的管家,轻声细语的解释,这是她娘亲准备的春礼,希望顾夫人不要嫌弃。 虽然已经春分,但薄雾的早晨仍然有些清寒,若是凑巧,顾曦和和顾兔经常能在自家宅子的小门边上看见这个柔软温吞的女孩,她是茶摊老板娘的女儿,常在某些日子里送来自家酿做的糕点或者酒品,若是被顾家兄妹撞见了,也会脸红红的微笑。 他们几乎同龄,顾家兄妹称呼这个女孩叫小梅子。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还是梅花飘香的时候,白梅香雪海,顾曦和一个人躲在角落怄气,因为顾兔兔一到冬天就犯懒,死活不起床,顾曦和数着枝桠上的梅花瓣独自犯闷。 踩雪的声音轻轻,顾曦和被惊动,慌忙的从冰凉的地上站起,拍掉身上湿漉漉的雪渣。小梅子穿着嫩绿的棉袄,鼻头冻得红彤彤的,看着一脸戒备的顾曦和显得十分局促。 “你、你好,我是来送梅花糕的。”小梅子双手递出竹篮,嘴巴却埋进了围巾里,“娘亲说,只要从这扇门进就好。” “恩。谢谢。”顾曦和接过篮子,“然后呢?” “什么?”小梅子眼珠黑白分明,“还有什么?娘亲没有告诉我。” 顾曦和暗暗懊悔,耳根没由得烧起来,这也不是在铺子里和大人打交道,自己到底在说什么:“没事没事,我是说谢谢,我会把它们都吃掉的。” 于是小梅子扬起笑脸,让顾曦和想起刚刚数的梅花瓣。 后来,冬天走了,春天来了,再次看到小梅子的时候,顾曦和总会想到梅花,飘着清凉的香气。而重又勤快起来的顾兔则会欣喜的跑上前,她虽不喜欢隔壁的老板娘,却一直觉得小梅子乖巧可爱。 “你好啊。”顾曦和起得早,心情愉快地向同样赶早的姑娘打招呼。 小梅子垂落目光,笑容温和:“你好。” 顾曦和略微一愣,随后又有些想笑,若不是今天见着小梅子行礼,他都忘了女孩子还会乖巧地拎着裙角俯身,顾兔可从未这么做过。 小梅子并不了解顾姓的人家,虽说只在隔壁,但这座高深的院墙将人们的喜怒哀乐都隐藏起来,只是透过那些伸出院墙的枝条花朵,小梅子仍然觉得娘亲口中时常提起的顾夫人,顾少爷,还有顾小姐应该都是善良美好的人。 顾小姐并非娘亲口中的好孩子,每每想到她,小梅子却总会露出笑容,虽然娘亲总说女孩子不该像顾家小女儿那样顽皮淘气,但她一直很羡慕她的开朗,爱笑的人总会有好运气,这是婆婆告诉她的。 她见过端庄典雅的顾夫人,也见过俊秀挺拔的顾少爷,甚至常常与活泼的顾兔聊天,但仍然不了解他们。相隔几尺的篱笆和院墙将他们的距离分割开来,彼此的生活是不同的圆圈,圈住了情感和关系。娘亲一直努力的想让两个圆圈靠的更近一点,但小梅子反而明白,靠的再近也绝不会相交,她清楚事实,却不会点破,因为没有必要。 “这是小梅子送来的甜酒,怎么样,好喝么。” 顾兔兔满足喟叹:“我又不是你,半杯倒不了。” 顾曦和忽笑:“从前老叫人家老妖婆,现在喝酒倒一点都不客气。” 顾兔小口的品着甜酒,脸色如常:“好几年前的事了,我哪有那么小心眼。何况她一直给我们送些小点心,是个好人。好久没见小梅子了,她还好吗?” “你一不串门,二不早起,上哪儿见人。她越发乖巧安静了,你怎么不学着点。” -- 第8页 类似的批判从小到大听得太多,顾兔毫不在意:“酒甜甜的很好喝,顾曦和你说你为什么酒量那么差劲。” “……” “心境!” 顾兔自问自答,红口白牙咧嘴笑道:“还记得上次那个大师么,说你心有邪念,而我清灵纯净如仙子下凡——” “他就是个江湖骗子,分明是给的那锭银子晃瞎了他的眼睛。” 顾兔突然振作起来:“银子是万能的。傅聿生辰就快到了,我得想想这回该送些什么。” “你送什么他都说好。” “那我这回就送他一个惊喜。” 傅聿十六岁那年的生辰,顾兔穿着正式,喜气洋洋,给傅聿八抬大轿送了一个姑娘。 她一手持扇为轿夫开路,一手拎了一串鞭炮,炸的傅府门口鸡犬不宁,来者闻风丧胆,抱头鼠窜。轿子里的姑娘红布蒙头,怀抱长卷,顺着顾兔分拨引流之势就要往大门的台阶冲,结果被姗姗来迟的顾曦和一把拦住。 只听闻傅家德高望重的老爷当场捏碎了一个茶杯,而傅夫人捧着佛珠念叨碎碎平安。 后来,红盖头的女子脸都没露就被塞回轿子连同顾兔打包回家,只留下一长卷从轿中抛出,不偏不倚正好砸进立在一旁的傅聿怀中。 卷中写了姑娘的衷心:“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听顾曦和说,那是他头一回看见傅聿身上展现出堪称束手无策的窘迫。 “今年送什么好呢。” 又是一年好时节,眼瞅着傅府的请柬又递到了顾家门口,顾兔躺在院子的摇椅上晒太阳,一边仔细考虑堪称人生大事的计划。 头顶落下一大片阴影,顾兔掀开眼皮,果不其然是放大版的顾曦和:“挡着我晒太阳了,边儿去。” “桃花树下晒得哪门子太阳。”顾曦和配合的挪开脑袋,朝重新阖眼的顾兔怀里丢了一包东西,“天香楼的点心。” “天香楼?”顾兔抱着点心乍然起身,“不是叫飘香楼吗,天香楼哪里冒出来的!” “昨天改的名。” “无耻!” “这就叫无耻?你把老板如花似玉的宝贝女儿一个轿子抬到傅聿家门口,敲锣打鼓放鞭炮,还有专人在前面撒花瓣……”顾曦和回想了当时一干人等脸色如土的壮观景象,“一年了还有人把飘香楼当成艳湖上的青楼花坊,老板昨天终于换上了新匾额,对着菩萨拜了好几拜。” 顾兔有些打蔫,这都去年的事了,怎么还拿出来颠来倒去的,长街的婆子们就是改不了那副得性。她可是被揪着耳朵登门谢罪的,在那个石头人一样的伯父面前磕了好几个头呢,母亲下手就是重,要不是自己反应快用手垫一垫,脑门得破了皮。 人家傅聿聿也没说不要啊,还是靠他求得情,就瞅顾曦和那一副恨不得把自己拷上的架势自己还不得就交待在那儿了。 顾兔当时犹在信誓旦旦的辩解,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问过了女儿家欢喜极了,打小就心心念念傅府的公子哥,及笄之后隔三差五就往府上送东西,沉甸甸揣的都是姑娘的心意。而且,人家讲明白了,自知傅家高门大户高攀不起,所以就做个侍妾也是成的,我心想这也太没脾气了,怎么着也是长街上有名的漂亮姑娘,城里数一数二的,厨艺还是一绝,我就当个媒人,牵个线,搭个桥,岂不是美事一桩。 顾曦和一个暴栗敲上去,你问过傅聿意见了没。 这还用问,送上门的,还能不要。 然后她就在桃花树下罚站了一夜,隔天病恹恹的被拖去傅府负荆请罪了。 顾兔说,我觉得傅夫人还挺心疼我的。 顾曦和心道那不是心疼你,那是心疼自己怎么就认定你可以当未来儿媳妇的。顾曦和语重心长苦口婆心,傅老爷是朝廷命官,傅夫人还有诰命夫人的身份,你别老觉得人家跟我们家似得可以鸡飞狗跳没上没下,别说飘香楼的大小姐,就算是你顾兔兔,嫁到傅府也叫做高攀。 顾兔不以为然的点头,怪不得傅聿成天往京城跑呢,现在都见不着了。 傅聿现在在京城进修,十有八九回不来,他爹成天把他带在身边,今天见见这个谁,明天见见那个谁,喝酒聊天扯皮,就连皇帝都隔着排排的玉帘子见过了。 顾兔指着傅聿寄回来的书信问,上面写的什么。 顾曦和没好气道,今年的科考试题范围,不是你问他的。 顾兔手一抖,密密麻麻写满字的纸就掉回了桌上,我就这么一说,怎么就当真了。 傅聿不在的日子有点点无聊,给人的感觉像是从小一起玩两人三足的好友有一个悄悄的赶了几步离队,回头在老前面大喊,前面一点也不好玩,你们别来了。可他们还得在后面气喘吁吁的追,边追边难过,你跑那么快干嘛啊,我也不想往前走,就不能停一停,停一停。 顾兔悄悄的看了一眼挺拔的顾曦和,或许在后面长吁短叹岁月匆匆的只有自己一个。 “唉。”顾兔摇着椅子长叹。 “叹什么气。” “天香楼这名字取的真没水平。” “我取的。” 顾兔讪笑两声。 顾曦和手里还拿了一张素色的帖子,在门口遇到傅府的小厮,顺手就一起拿了过来,小厮眉开眼笑的走了,前天在街上看到顾兔的时候分明还恨不得一头栽进萝卜筐来着。 -- 第9页 “这什么呀,傅聿生辰?”顾兔巴巴的探过脑袋。 顾曦和索性坐下,任她将下巴搁在自己肩上:“不是请帖,是让我们今年别来了,也别准备什么礼物。” “这么不客气。”顾兔傻眼,“娘亲不得砍了我。” “没,你的脑袋在脖子上好好的,傅聿在京城不回家。” “小聿聿太难了,过生日都没得回家。” “还有一件事。” 顾曦和半侧着脸看她,顾兔便也侧过脸盯着他瞧。 眉是眉,眼是眼,嘴巴是嘴巴。越看越觉得两人长得还是挺不同的,比如顾兔要更白一点,杏眼琼鼻,而顾曦和黑一点,嘴唇更薄一点,连眼角都多了一点不容忽视的小痣,活脱脱一张负心薄情郎的脸。 “不要在心里说我坏话。” “切。” 顾曦和拍拍尘土起身,让张牙舞爪的顾兔扑了个空:“嬷嬷找你。” “嬷嬷找我准没什么好事。”顾兔倒回椅子上,摇啊摇的埋怨,“不会又是要学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吧,什么三从四德,什么娉婷袅袅,我又不去选秀,整这些劳什子有什么用。” “……” “你还不知道吧,我还得头顶个花瓶在那里走路,板起脸冲镜子说学习当家主母的做派。”顾兔学的有模有样,一脸苦相。 “坐立行走雍容缓和,嬷嬷总说你站没站相,坐没坐相,若不想再挨训,就改掉这些臭毛病。” “我挨训也非一天两天的事,大到出门为非作歹,小到女则抄漏一行。”顾兔摇起手指,却没有转过脸来,“嬷嬷总是念叨兴许我会嫁到傅府,所以时时打听傅氏长辈的喜好,我并非故意惹她不痛快,只是如果真的要我行止拘谨恭顺,与我之本心就南辕北辙了。” 她难得言辞冷静恳切,顾曦和默然一瞬,道:“一个冬天都懒在榻上,我看你圆润了不少……” “顾!曦!和!” 第5章 所谓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所谓懒起画峨眉,弄妆梳洗迟,所谓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 嬷嬷带来一个大的夸张的妆奁,上下三层抽屉依次放着妆粉胭脂,眉黛花钿,珠钗步摇,拉开两翼还藏着五颜六色的耳饰。 “这个是玉容斋最好的珍珠粉,玉容斋是京城最好的胭脂铺,夫人特意嘱咐老爷从京城捎带回来的。” 顾兔道:“您说是把银子磨成粉涂脸上的那个玉容斋?” 嬷嬷拍掉她堪堪伸出的手:“不要胡说,什么银子粉,是珍珠粉,珍珠还是千里迢迢从海河州运过来的大珍珠,据说大头都供给宫里头的后妃公主,次一点的才被玉容斋拾走。” 顾兔嘿嘿一笑:“咱家的宝石钗还说是波斯产的呢,您看咱们谁去过波斯了。” “慎言,女儿家莫管这些生意事。” 顾兔撇嘴:“那就不说。嬷嬷我虽不爱涂脂抹粉,但也不至于连这些都不会,难道连化妆修容都得从头来过?” “到了八月就是及笄,都是能嫁人的大姑娘了。我听说你还经常女扮男装出入花坊酒肆,真是成何体统。”嬷嬷端来一盆清水,见顾兔草草的抹了一把脸,又是不大高兴:“首先是你这眉毛,得剃光。” “?” 彼时顾曦和刚回家,手里还拿着剑,正面撞上一个衣衫不整,白脸红牙,长发飘舞的女子,饶是他反应快也忍不住一剑出了鞘又硬生生的按了回去。 姑娘一把抱住顾曦和,躲在了他的身后。 “顾兔你人不人鬼不鬼的想干嘛!” “快帮我看看,嬷嬷追到哪儿了,看到我了没。” 还没等顾曦和说话,果真听到嬷嬷隔了老远在对面大喊:“小姐你别跑那么快啊,嬷嬷跑不动,等等嬷嬷诶。” “风紧扯呼,你帮我拖住嬷嬷。” 顾曦和看看顾兔远去的背影,抖一抖袖子,掉下一片□□。 等到顾曦和回到自己院落,支开窗户,猛然见到一个鬼影朝内探头探脑,他反手一摸惊觉自己的剑已经挂回了墙上。 “顾曦和你看看我。” “你脖子。” “噢,我忘涂脖子,颜色分界了。”顾兔翻过窗户,坐在旁边,“大白天关什么门,我还以为你不在。” “把脸洗了再说话。” “你也觉得丑是吧。嬷嬷非说这是京城时兴的款式,我就说嘛,京城的姑娘不至于个个都是瞎的,审美未免惊世骇俗了些。” 她端着一盆花花绿绿的浑水倒出门外,尔后将脸凑到顾曦和的眼前:“看我眉毛怎么样?” 她态度坚决,抵死不从,嬷嬷的刀再快也没爬到自己的脸上,反是自己照着镜子谨小慎微的修了几刀便不敢再动了。 顾曦和反问:“什么怎么样?” “我带了张图。”顾兔从怀中掏出一张画,画上是各种眉形,这也是嬷嬷送来的东西,让她照着画,“柳叶眉,小山眉,远山眉,一字眉,峨眉……你觉得哪个适合我啊。” 顾曦和一脸看白痴的表情。 “信不信我揍你。” “这个。” 顾兔顺着他指的看过去:“能不能认真点,那是剑眉,眉飞入鬓,能给女孩子画吗,小柳姐姐唱戏都不画了。” “换一个换一个。” 顾曦和拿起她一并掏在案上的小刀:“这是用来做什么的?” -- 第10页 “剃眉毛啊。” 顾曦和拿起刀,对着顾兔的脸虚虚的比划着:“是不太好看。” 顾兔拍桌而起:“不准说我不好看。” “修眉是吧。” “是啊。” “我会。” “那你试试。” 顾曦和一手拿着小刀贴了上来。 顾兔茫然问:“你认真的?” 顾曦和按住她的额头:“废话。” 顾兔不敢动,但也察觉到自己眉上擦擦的在动刀子,她眼底酸了酸,悲从心来:“顾曦和,你要是敢胡作非为,我跟你拼命——” “把嘴闭上。” 唇不点而朱,眉不描而黛,相比嬷嬷的画蛇添足,顾曦和反倒清楚这张脸到底适合什么。他的指尖微凉,掠过顾兔的额心和眉骨,然后逐渐侵略对方的温度。分离是猝不及防的一瞬间,像石子掉入水中,却激起微澜涟漪。 顾兔微愣。 对方神态自若,正拿着画满眉形的图纸对比自己的杰作,等到顾兔匆匆擦净脸面,怼着镜子左右臭美的时候,顾曦和迅速把纸揉成一团扔出窗外。 “还挺好看的,看不出来你还有这一手,这叫什么啊?”顾兔心花怒放。 他看了眼桌上的半壶凉水,面不改色,出口成章:“叫凉水眉。” “小兔儿,你的眉毛怎么了?” “我新修的凉水眉,怎么样,我觉得还不错啊。” “我给你再修修,左边高了点。” 顾兔乖巧的捉了一张矮凳坐在小柳姐姐的面前,拨开刘海仰头看着她,眼睛里盛满了星星。 小柳姐姐无论什么时候都这么漂亮,身上也是香的,不似其他姑娘跟一个铺子打包出来的香粉味道,更像是花草蔬果的香味,清清爽爽的。 “我给你带了寒山寺的檀香,住持亲口说的可以安神驱邪,不过姐姐你要檀香做什么用,你喜欢檀香吗?” “小兔儿最乖啦。”小柳姐姐轻轻掐了掐顾兔的脸颊,捧来一面铜镜让她睁开眼睛。 顾兔笑逐颜开。 小柳姐姐身上还穿着金红缕衣,蹬着恨天高的高鞋,顾兔知道今儿个是她最后一次出台演出,心下有所怅惘也是难免。 顾兔特意挑了这个时辰过来送东西,竹编的篮子上方方正正的盖了一块红布绸,原本也想应一个好兆头,她看着小柳姐姐发髻间的蝴蝶海棠步摇一颤一颤,鬼使神差的起身去篮子中取出三支香燃上了。 小柳姐姐今年才过二十,可是再过两月就要嫁人了。夫家是海河州的商贾大户,包揽了西边港口半片海河贩运的生意,富得流油,连远在洛城的顾兔一家也有所耳闻。她嫁的是徐家的小儿子,排行第五,只是今年已经三十一岁了。 虽说对方也是风风光光明媒正娶,但那是因为已经死了两房老婆,留下俩娃,这次来到洛城是为了发展产业,笼络人际,满打满算呆了不过大半年,与小柳姐姐见面到相识也仅仅五个月,如今人要回海河州了,就下了聘书。 小柳姐姐思来想去,一宿没睡觉,就应了。 顾兔听闻消息后抱着小柳姐姐哭了快半个时辰,她也说不清是为她高兴还是难过,还是舍不得小柳姐姐一下子就要离开到那么远的地方。 只是小柳姐姐也哭,啪嗒啪嗒的掉眼泪,却丁点声音都没发出。 她抱着小柳姐姐一起躺在床上,枕着同一个枕头,躲在被窝里,谁也看不见谁,抹黑说着仿佛没有人听得见的话。 小兔儿啊,姐姐整晚整晚的在想,如果错过这个机会可能以后就再也遇不上这么好的了。姐姐从出生到现在都是在戏班子中度过的,从小的愿望就是找一个有钱有身份的人家嫁了,过吃喝不愁不用看人脸色的日子。 小兔儿,姐姐偷偷告诉你,这个姓徐的离姐姐的愿望有点远,他年纪有点大,也没那么城中翩翩公子哥那么好看,也不是姐姐常提起的那些达官贵人,和姐姐说话的时候也不似那些年轻的毛头小子一样会脸红,会紧张,他笑起来的样子也不好,让人觉着害怕。 可是他很有钱,也很大方,姐姐屋子里成盒的珠宝都是他送的,塞满柜子的衣服也是他送的,整抽屉的字画还是他送的,他说他会娶我回去做正妻,会有数十个奴婢叫我五少奶奶,会一辈子宠我的。 小兔儿,姐姐从来不信男人的话。 可是姐姐觉得,男人的年龄不是问题,他不矮也不胖,也没有大腹便便,知道我喜欢俗气的书生公子,还会送来题诗的纸扇。姐姐虽然怕他,却不讨厌他,姐姐很向往他描绘的那种生活。 小兔儿你不要瞧不起姐姐。 顾兔抱着小柳姐姐,发觉她的背也是一颤一颤的,一如今日头上的那支微微的步摇。 戏班子的姑娘并没表面那般风光,都不知道多少次顾兔跑进后台的时候总能撞见有毛手毛脚的客人闯进来,最后被两人拿扫帚一杆子扫出去。 她从来没有瞧不起过小柳姐姐,她觉得姐姐一直都是勇敢的,坚定的,无所畏惧的。只是世俗眼光如此,小柳姐姐一个人累了也倦了。 顾兔说:“寒山寺的住持没骗我,檀香闻起来凝神静气,就是老觉得耳朵边上有人在嗡嗡念经。” 扑哧,小柳姐姐连忙捂住嘴,又照了照镜子。 “小柳姐姐怎么样都好看,不笑时候好看,笑了更好看。” -- 第11页 “你吃了什么嘴巴这么甜。” 顾兔笑嘻嘻的凑过来:“我把顾曦和,小梅子都叫过来给你打气了,本来傅聿也要来的,现在被自家老爹困在京城回不来了,但他写了封信特地跟你道喜。你就放心上台吧,底下有我们给你撑场呢,保准掌声是最最最热烈的。我还练了,这样拍掌声音比寻常的还要又响又亮。” 她两手微曲,留出掌中中空,啪啪的拍了两声。 小柳姐姐连忙握住她的双手,失笑道:“是响的是响的。” 看来顾曦和教的招儿也不太管用,顾兔撇撇嘴又叹了口气,终究还是问道:“小柳姐姐,姓徐的对你好吗?” “很好。”小柳姐姐一巴掌按在顾兔的头顶,“小姑娘别想这些事啦,你姐姐我好着呢。再过两月你就见不着我了,可别再闯祸,往后长街上就没人罩着你,也没地方给你躲嬷嬷了。” “姐姐舍不得洛城?” “我在这里长了二十年,倒也没那么舍不得。”小柳姐姐半垂着眼睑,“可师父,还有班子里的兄弟姐妹,就连那个天天跟我过不去的莺哥儿我却都舍不得了,你说说她也真是奇怪,明明最讨厌我成天巴不得我倒大霉,居然也会扭扭捏捏的给我送礼物,真是奇怪啊。” “我也舍不得姐姐。” “当然啦,最舍不得的就是我的小兔儿了。”她揽过顾兔,眼睛里倒映着顾兔,便也是满满的星光点点,“小兔儿,你一定要找一个喜欢你,护你的,宠你的夫君,然后白头偕老,一辈子开开心心,幸幸福福的过下去。” 顾兔看着小柳姐姐郑重的表情,想要露出笑容却始终没有牵动嘴角。她看见了一些那时候的自己无法理解的东西,也不该去理解的东西。许是年岁未到,而缘份也未至,她满心装的都还是天际遥遥的梦,如同风筝在洛城的云间飘着,却无论如何也飞不到海河州那样遥远的地方。 顾兔坐回席间,看见小柳姐姐一如既往水袖长舞,低眉浅笑,云鬓花颜金步摇。 顾曦和问她:“为什么闷闷不乐?” “她要嫁到很远的地方了。” “我是说你。” “我?”顾兔仿佛吓了一跳,“我没有不开心。” 顾曦和将果盘往她面前一推:“那就帮我剥橘子。” “不好好看戏,吃什么橘子。” “犯困。” “你怎么不自己剥?” “累。” 第6章 此事绝非顾曦和本意。 是夜,月明星稀,他靠着墙根嚼草的时候内心犹在煎熬,但看到远处一高一矮走位鬼祟的两个身影的时候却义无反顾的跟了过去。 “你不是说你不来嘛。” “我是来替天行道。” 顾兔瞪他一眼:“行哪门子道,麻利的蹲下,说好从后院爬墙进的。” 顾曦和望了望头顶的圆月,又看一眼笑的温良无害的傅聿,一撩下摆蹲下去了:“平时老见你嚷嚷要学点武功招式,关键时刻连翻墙还得找垫脚,要不要脸啊。” 今日本是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红色的纸屑从长街的一端一路撒到了另一端,顾兔也就顺着人群追了新娘的红轿子一路,一脸欣慰的看着骑在高头大马上的新郎官将新娘扶进门。新郎说了,为了照顾新娘子的娘家人,喜宴务必在洛城办一次,再在海河州办一次,两边都会妥妥当当。 顾兔亲眼看着小柳姐姐披上嫁衣,画好红妆,然后盖上绣着金凤凰的红盖头,被喜婆扶进轿子。以前老觉得喜婆长得太喜庆,今儿个看过来却发觉人家是真的喜气洋洋,嘴里倒豆子一样冒出来的话个个都那么好听。 母亲不许她出门太久,她便没蹭上几口喜酒,就被督工顾曦和拽回家去了。 而恰逢傅聿终于从京城赶回来,椅子还没坐热就风尘仆仆的迎接了顾家兄妹的登门造访。顾兔催着他赶快睡一觉好好休息,等到月上柳梢的时候一起去徐老头的家里闹新房。 傅聿面不改色的说好。 顾曦和却一口茶恨不得喷顾兔脸上,人家新婚你去凑什么热闹,还拉傅聿一起,你喝茶喝进脑子里了。 人家傅聿聿都说好。 你说什么他都说好。 顾兔拍着胸脯打包票,你就放心吧,咱妈不知道,傅老爷和夫人也不知道。徐老头家里热闹着呢,我打听过了,得闹到下半夜,我们又不是真的闹洞房,我就是想去看一看,两个人喝完交杯酒独处的时候,是什么样的。 顾曦和这口茶大约是咽不下去了,顾兔兔你要不要这么语不惊人死不休。 顾兔抹脸,怒道,顾曦和你嘴上把个门行不行。 傅聿问,你想看什么样的。 他笑起来总让人觉得没那么简单,顾兔也真就仔细的想了想,无视一旁顾曦和又是扶额又是唉声叹气的悲惨表情,她觉得自个儿的要求似乎也不算过分,不就是看一眼小柳姐姐高不高兴,欢不欢喜,徐老头是不是个温柔宠妻的主。顾曦和小题大做,她也知道新婚夫妇俩一晚上要做什么,不就看一眼,又不是听一晚上墙脚。 顾兔道,顾曦和你脸红个屁。 本来多有意思的一事儿,搅和搅和整出罪恶感来了。月亮下慢吞吞往灯火通明的徐老头家里走的顾兔还在和傅聿抱怨顾曦和的不配合,本来打算叫上小梅子的,这样的大好机会明明都是头一回,小梅子太害羞,没顾曦和在茶摊老板娘也不给放人,老跟防火防盗一样防着顾兔,一想起这事顾兔又要碎碎念。 -- 第12页 傅聿听她的话一直睡到晚膳前才醒,半夜出门时又被塞了一包鸡腿,边听顾兔琐碎的抱怨,边跟寻常人家的小子一样在大街上啃鸡腿。 若是被父亲看见,大约又得气出病来。傅聿心想。 赶在被顾曦和看见之前,鸡骨头被顾兔眼疾手快毁尸灭迹,又赶忙塞了张手帕给傅聿擦手,两人在夜风中吹了小半会儿,才朝他走了过去。 事情根本没那么复杂。 顾兔今儿穿的轻巧的布鞋,拿绢子缠在脚上就怕给顾曦和金贵的背踩出两脚丫印,然后捧着裙子翻过墙头还有傅聿在底下张开双臂接好。 顾兔给两位大爷露出一个颇为感动的表情,你们知道不,我今儿个觉得自己就是京城的公主大人。 顾曦和赏她一个字,滚。 “哪屋啊。徐老头后院怎么那么大,东南西北全点灯贴满了喜字,怎么全一模一样的。”三人躲在角落的阴影里,朝院内张望。 “你老叫人家徐老头,很老么。” “不叫徐老头,叫徐少爷?不成的吧。” 三人分头转悠了会儿,好巧不巧赶上闹哄哄的新郎官进门看新娘,后头呼啦出来一大帮人,端着盘子蔬果进去,空着双手出来然后散了干净。 顾兔赶忙凑了过去,只觉得腰上一紧,脚下一轻,自己被提上半空,一起趴上了屋顶。她回头想瞪一眼,却发觉是傅聿,眼刀堪堪收回。 “可吓死我了。” 傅聿拨开瓦片,朝她笑:“下面人太多了。” 顾曦和从另一边冒出来:“手扒稳了,别掉下去。” 虽然姿势不太雅观,比不上身旁两少年颇有侠客风范的模样,顾兔悄悄的蹬腿,最终还是放弃潇洒这一想法,横竖都是偷看新人洞房,还管偷看的姿势好不好看。 屋内烛火幽微,他们的视角还算不错,却也只能看到影影绰绰有两个人对坐在一片红色的床上,低声的说着话。 在笑吗? 小柳姐姐很漂亮,今天更加漂亮,不论谁看了都会觉得欢喜的。 也许是顾兔看的入神,愣了好久都没有回应,在新人放下床帏之后顾兔就被带下屋顶,从墙上又翻了出去。 “顾曦和!你能扛人翻墙,那刚刚为何还要我自己爬墙!” “不是你自己要翻的,还觉得自己像公主。” “我刚刚怎么没多踩你几脚。” 三人顺着月光在寂静的街上晃悠,顾兔回想小柳姐姐的话,心里的这口气不上不下:“小聿聿,海河州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听说在海边,我没去过海边,也没见过大海,人生地不熟的,万一不讨婆婆的喜欢,万一水土不服,那该怎么办啊。” “人生地不熟也好,没有亲戚朋友也好,我想你的小柳姐姐应该都是考虑过,而她也最后做出的决定也足以支持自己在一个陌生的环境生活下去。” “小聿聿你在京城过得怎么样?” “你在信里问过许多遍了。”傅聿摸摸顾兔本就有些乱的脑袋,“适应需要时间,但也总会适应。” “所以我隔一段时间问问你,你到哪个阶段了,习惯了吗?” 顾曦和便也顺着她的话拍了拍傅聿的肩膀。 “还不错。”他笑着说。 第7章 顾夫人在堂中询问及笄礼准备,她有些头痛,倒不是因为下人活干的不称心,相反这些物事早就已经妥帖备下,连琴师都早早的在家中候命,就为了弹一曲高山流水让礼仪看上去更加庄重。 可是主角不在。 顾曦和光荣领命在偌大的洛城中将顾兔揪回来。 顾夫人在家中对着古筝反思,自家女儿为何会对及笄礼避之不及,寻常孩子难道不应该欢喜雀跃盼望极了吗。 天未亮的时候顾兔就起床了。 她静悄悄的打水洁面梳妆,眼角匀一点金粉,唇上抹一点红色,然后在乌黑的发间插上一根簪子。然后换上崭新的衣裙,提着裙角蹑手蹑脚的走出大门。那时候天空还能看见隐约的月亮。 今晚的月亮会更圆。 今天是她的生辰,也是顾曦和的,今天还是她的及笄礼。她应该在父母和宾客前梳头加笄,向父母拜礼,也许还能取得自己的小字。不过父亲不在,母亲便只能一人操持承办今日这些繁复的礼节,应对宾客,还要头疼自己女儿的不懂事。 顾兔寻来一把椅子在湖心凉亭从公鸡打鸣躺到烈日悬空,这回顾曦和应该找不到自己了吧。 湖绿衣裳的小姐姐带一阵香风走到了凉亭,她手里拿一把团扇,在八月的凉秋里扇啊扇,顾兔也知道,那扇子那点幅度扇不出多少风来,顶多扇出点撩人的香味。 她便起身挪到石桌上,果真看见桌上摆了一个食盒,盒内是清炒萝卜丝还有粉蒸白肉,顾兔丧气道:“我不爱吃萝卜。” “我的姑奶奶,有的吃就不错了。”绿裳女子打了个呵欠,拿团扇敲了下挑三拣四的顾兔,“大白天跑来这里躲谁呢,打扮的那么漂亮,怎么着,你娘亲终于打定主意把你嫁出去了?” “今天我生辰。” 女子一愣,坐到了顾兔的对面,身上的铃铛叮当撞在一处:“我记得你今年十五?” 顾兔默默的扒饭。 “哟呵,你娘亲不要你了?” “不是。”顾兔猛地扒拉几大口,碗里见底,她规规矩矩又放回食盒,“我吃完了,谢谢娘子。” -- 第13页 女子看了眼几乎没动的两盘菜,也没多嘴,只是又敲了她一扇子:“倒霉孩子。” 顾兔倒回躺椅,望着远方的亭台水榭湖光山色继续发呆,柳树间还有款款踱步的绿衣服的姑娘,拎着枣红色的食盒,比画还要像一幅画了。 如水的姑娘走着走着遇到一个白衣公子,身形挺拔,模样俊俏,像在问路,于是拎食盒的姑娘便朝湖心遥遥一指—— 湖心? 顾兔翻身,揉了揉眼睛。 那个从桥上走过来的白衣公子可不就是顾曦和。 顾兔认命似的看着他,待人走到跟前,她苦脸:“怎么这里你都能找来。” “大白天躲到艳湖,你怎么不直接躲人家屋里呢。”顾曦和真觉得自己的眼界很大一部分是被顾兔逼得开阔,他和傅聿两个加起来恐怕都没顾兔一个进青楼的次数多。要不是自己苦思冥想洛城还有哪里可以神不知鬼不觉收留这只兔子,自己这辈子都不会琢磨到艳湖头上。 “我也想啊,可人家白天不开张。” 顾曦和没好气的坐下,他上下打量梳洗穿戴已经颇为“隆重”的顾兔,大袖礼服,金红花钿,发间还插着蝴蝶银簪,样式有点旧了。 见他的目光钉在自己头顶,顾兔伸手摸了摸头上的银簪:“别看了,你的屋里挖了个地道我都一清二楚,更别说藏起来的银簪,早顺回来了。毕竟是你头一回送的礼物,也是我第一只正儿八经的簪子呢。小时候总臭美,大大小小居然还攒了不少。” 两人在亭中静静的坐,微风拂过脸颊又带走湖面的涟漪。 男子弱冠是十六,也就是说是明年,顾兔头一次生出自己跑在顾曦和前头的感觉。这种感觉很奇妙,从太阳升起的时候悠悠的存在,然后随着月亮升起会逐渐消散。 她无忧无虑的做自己大小姐,清晨揉着眼睛却只看到顾曦和颀长的背影,然后盼啊盼把他盼回家,听他讲各种各样的人和事,或者两人时不时吵一架,也有时候会像现在一样两个人静静的坐很久。 各自想各自的心事,但心事却又含着对方,明明这种时候并不常见,却每每都像夏天刚刚结束的时候让人觉得伤感。 顾曦和始终没有问她为何要逃跑,要躲在外面,可能是因为不想问,也可能是因为知道答案。 顾兔不是不想成年,也不是害怕应付母亲和宾客,更不是存心想让她生气。她分明早起梳妆打扮,用簪子挽起发髻,也背下了那些祝词拜礼,连父亲的存在与否也不再计较了。 母亲常说,明明是临近大姑娘的年纪,却越发的不省心。母亲最常念叨的就是要给她找一个好夫家,门当户对,郎才女貌,要般配,要得体,要能够举案齐眉,白头偕老。等到十五了,及笄了,可以出嫁了,可以走过女子一生最好的归宿了。 顾兔想说的话在母亲静水一样的面庞中一并沉下去,她从来都没有对母亲说,她不想嫁人,她不想像母亲一样,终日孤伶伶的守在一座大宅子里。 顾曦和对她说,傅聿是喜欢她的。 顾兔说,喜欢是一时的,父亲也曾那么喜欢母亲。 顾曦和说,没有什么是可以天长地久的。 顾兔想,你不能讲话和傅聿一样,一不小心就会觉得难过。 想着想着,顾兔就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月亮已经爬上夜幕,圆的让人忍不住盯着看。 身上盖着顾曦和的外衣,顾兔急急的四处找,顾曦和还没走,仍旧坐在自己身边,也仰头看天上的月亮。 “醒了?”顾曦和指一指桌上犹在冒热气的面,“绿翘姑娘送来的长寿面。” 面只有一碗,还很热乎,大约才送来不久。顾兔的肚子适时的叫了两声,咕咕的格外响亮,中午只是匆匆嚼了几口饭,那点东西早就消化没了。 她捂着肚子,将筷子递给顾曦和。 “干嘛?” “不也是你生辰?” 顾曦和不接:“送给你的,又不是给我的。赶紧吃完,然后回家,我就还能赶上家里的那份。” “得了吧。家里的早撤了,母亲指不定多生气呢,她生气向来冲我两一起撒。”顾兔又把筷子送了送,“而且我说让你一个人吃了么,我让你掰两节,没默契。” “……长寿面可就一整根。” 顾兔低头看面,复又抬头:“绿翘姐姐做的面,她的手艺能吃就不错了,还一整根,没看都稀碎扒拉的。” “抱琴来。” 唤作抱琴的小丫头抱了把琴诚惶诚恐的站在顾兔的身边。 顾兔双手放在琴上,此琴是母亲的珍爱宝物鹤鸣秋月,缚弦七根丝,古桐琴面桃花纹,是随着名为抱琴的丫头一起送给她的礼物,兼职看管,禁足,加日日汇报行踪功课,俗称眼线。 指下拨弹,琴音悠长旷远,撩拨古人之思。 顾兔沉声静气,端起肃然气势,忽而睁眼,刹那山崩地裂,虎啸鹰鸣,她双手交错划过,长袖飘飞,摇头晃脑,琴音万马奔腾,群魔乱舞,惊起墙外一树鸟雀,只见一只燕子风筝啪的断线高飞无影无踪。 “小姐,琴不是这么弹的啊……” “高手都这么弹。” 顾曦和闯进院中,一把扇子飞到顾兔的脑门上。她捂着脑袋低头一瞧,扇面上写了四个大字“沉默是金”。 -- 第14页 顾兔嚷嚷:“我不服。” “父亲回来了。” 顾曦和站在离她十步远的地方,声音不大不小,语气不咸不淡。 顾兔顺着折痕一寸寸收拢纸扇,默默的回看过去。 顾老爷一年到头呆在洛城的日子屈指可数,回来的日子大半也是在账房打理事务,剩下的小半掰给洛城亲友的上门拜访,掰给夫人夜半挑灯的寒暄,掰给顾曦和不亲不疏的询问,掰给顾兔剩下不到一丁点儿的叙旧。 无旧可叙,顾兔闷头关在房内,瞅着父亲带回的好礼新琴竟是半点气都生不起来。小时候还常常期盼远游在外的父亲会给自己带回什么样的礼物,而今却总希望他能够索性忘记自己的存在,省的时不时冒出来用亲生父亲的名头让自己觉得畏惧又麻烦。 顾兔换上正装,踩着大家闺秀的步伐跟在顾曦和的身后,朝堂上与母亲同坐的中年人盈盈拜倒。 “父亲怎么回来了?” “江南的事情办得差不多了。”顾老爷长得不像商人,更像一个文人,他不爱蓄胡须,平日里也不怎么爱笑,看上去倒显年轻,加上总是沉着冷静的气势,指不定现在上街还有姑娘家朝他丢花篮手绢,“你又长高了。” 顾兔只管低头使劲钻研自己鞋面上的图样到底是海棠还是芍药,潦草的应和几声一年一度全然不变的问候。 母亲在一旁打圆场,轻轻的笑起来。笑容里夹杂几分真心和圆满,好像眼前的景象就是她日日企盼的阖家欢乐一样。只不过这些总是似曾相识的过场和客套都变成细碎的嗡嗡声在耳蜗中打转,最终都没溜进去。 “别傻了,父亲叫你弹琴。” 顾曦和那把沉默是金的扇子又敲在脑门上,把稀里糊涂的顾兔叫醒。她忿忿的看着自家兄长,又看一眼殷切的母亲和表情陌生的父亲,挪起自己分不清到底是什么花朵绣样的脚步,坐在琴案面前。 身边还是站着那个一点也不脸熟,战战兢兢有如自己是个倒霉主子的抱琴。 琴是父亲送的琴。 尔后顾曦和问起那个秋风萧瑟的下午她顾兔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顾兔比了两根手指,痛快。 她抬头一望,不卑不亢,看的自己父亲眉毛一抖,额头一跳。顾曦和回忆说,那叫挑衅。 顾兔下手轻轻,拧转琴弦校音。只因古琴是母亲喜爱擅长的乐器,他们才会理所当然的认定顾家独女也能奏出高山流水之音,就连母亲也吩咐自己练习那唯一几首自己学会记熟的曲子,争取在父亲面前献艺。 有那么一瞬间,顾兔怀疑自己到底是在为了讨得父亲欢心而日日翻来覆去弹琴,还是为了不负母亲的期望,抑或者是为了母亲来挽留自己薄情的夫君呢。 顾曦和不忍直视,宁肯去观察满脸呆滞的顾老爷和夫人,他取出早有准备的棉花塞住双耳,然后颇为哀戚的向窗外满园的落叶幽幽长叹。 据说那日长街上纷纷议论,顾宅中当日是不是有人杀猪还没关门。 “哈,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此乃我新作琴曲名为‘沧海横流’,如何。” “不要埋汰古人词句。” 顾兔理所当然又被关了禁闭。 也许是自己实在不知天高地厚无事生非,目中无尊长,顾兔掰起手指细数自身罪过,在得过且过没心没肺打发时间的过程中,母亲推开吱呀呀仿佛即将入土的房门。 顾兔扭过脑袋,大被蒙头,闷声道,不见。 顾夫人下手推了推,语气疲惫,你与傅家的公子青梅竹马,关系亲近,老爷已经决定若是对方没有意见那就两家结成亲家。 两家是有那么几分的关系,都是在洛城扎根的大户人家,往上数三代说不定还是世家好友。加上傅夫人几次上门提起此事,连自家母亲也逐渐动摇,直到顾老爷正大光明的放在桌面上,仿佛终于将这个从小说起的打算尘埃落定。 顾夫人呢喃低语像哼唱睡前童谣,老爷与我都觉得那孩子是最好的选择,你俩也有儿时情谊,不比那些素未谋面的新婚夫妻,况且傅夫人也很满意你做儿媳,唤佳偶天成。 蒙在被子下的顾兔传出听不真切的声音:“我不嫁。” “你可有喜欢的人。” “没有。” “觉得傅家公子如何?” “一表人才,温文尔雅。” “不喜欢他吗?” “我与他没有儿女情长。”顾兔翻身而起,眼眶红红,“母亲,我做不来大家闺秀,也做不来贤淑知礼的主母。” 顾夫人抚平女儿的鬓发,眼中存几分不忍:“是我惯坏了你。”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即使早知有这么一天她仍旧觉得不公,从小抓在手中自以为牢固的东西如今却空空如也,连使劲的机会都没有。 “你俩还小,只是提前定下亲事,正式完婚应还有三年。” 眼泪珠子一颗颗的掉下来,顾兔连忙低下头,却越发觉得自欺欺人。 “你……当真没有心上人?” 母亲重新问了一遍。她心疼的捧过女儿的脸颊,又将她抱进自己的怀里,很少会看见她哭成这样,若是没有心上人,又为何会如此伤心委屈。 洛城之中,与傅家公子比肩的同龄男子屈指可数,两人青梅竹马,交情甚笃,还有什么不满呢。 -- 第15页 顾夫人的心情随女儿的抽噎一并酸楚起来,她轻声慢语的抚慰,却不知该从何而起。 顾兔的哭泣渐渐平息下去,她问的平静却奇怪无比:“顾曦和知道吗?” 第8章 顾兔伏在案前写了一早晨的信。 信是给小柳姐姐的回信,讲一些洛城最近发生的趣事,落款仍是俏皮的小兔儿,纸条卷起来塞进竹筒,然后绑在鸽子的腿上,看着它扑棱翅膀往看不见的地方飞远,大约是海河州的方向。 小柳姐姐思念家乡,却也表示一切安好,虽然家中老小关系庞杂,但她也在努力学习相互交好处理家务,似乎还算安宁和气。 顾兔望着高飞的鸽子,又望起伸出墙头的榆树枝条,还有抱琴奋力挂起的红色灯笼。 她恍然回神,今天是上元节。 街头巷尾灯笼高挂,花团锦簇,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破天荒的顾老爷居然在家中常住超过三个月,但不代表父女两的关系有所缓和亲近,顾兔不情不愿拽着顾曦和向父母打招呼,然后兴高采烈跑出家门。 甫一上街就看见一条金黄舞龙当街而过,锣鼓喧天,鞭炮声仿佛就炸在耳边,顾兔捂紧耳朵,对着身边的顾曦和大呼小叫,将姑娘的拘谨矜持完全抛却脑后。 街上人潮如织,顾曦和半护着顾兔离开边上炸开的鞭炮,边琢磨该不该捂紧她的嘴巴。 他们和傅聿还有小梅子约好在灯市见面,只不过还没走多远就已经开始后悔,灯市本就是上元节人最多的地方,倏不留神就会被人流冲散,能不能找到约定的地点还是两说。 顾兔踮脚抱怨什么都不看见,为何今年的人格外的多。 顾曦和回道,可能是因为皇帝经水路下巡江南,而洛城又在必经之道上,难道你没觉得从年前开始城中就变得格外治安严谨,连河堤边的石狮子都翻修了。 虽然口中抱怨,顾兔寻人的心思也没那么急切。自打顾老爷亲自跑到傅府上商量两家儿女婚事之后,她就终日闭门不出,整一个冬天都躲在院落里,最多与邻家的小梅子看书聊天,连顾曦和跑来探望也不乐意出门抛头露面。 顾曦和说她是躲着傅聿。 能躲多久就躲多久,特别是听说傅老爷还不太情愿,对顾兔前年犯下的事情始终没有释怀,所以最终都没有完全敲定,只是暂缓。顾兔乐不可支,当天在院子里扭了一晚上的腰,据说回家探望的顾老爷气得拂袖而去。 顾曦和让她别高兴得太早,傅聿他爹一方面确实是还不满意这个未来媳妇过于闹腾,不够安分,另一方面是希望傅聿能够在京多加历练,暂时不要被这些事情绊住心思,特别是看上去只会添堵的顾兔。 傅伯父当真是我的知己,顾兔如是道。 等到傅聿在京中站稳脚跟,加上傅夫人对你无比满意,你过门确实也是迟早的事。 顾兔垮着脸,傅聿聿就不能不娶我。 这事他做不了主,何况选你总比莫名其妙冒出另一个人的好。 顾兔气呼呼的踹了气定神闲的顾曦和一脚,可惜被对方身手敏捷的躲开了。她手脚并用,将手中剩下的半块油饼和豆浆一并泼了出去,顾曦和你有毛病啊。 顾曦和看着身上的斑斑点点,心疼自己一大早换的新衣,你自己也说过,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何必生气。 顾兔摔门离去。 然后就是上元节了。 他们各自买了一个面具,顾兔把自己藏在鬼脸下,心里抱着不大不小的指望,对方认不出自己倒也不错。 “兔儿。”小梅子手中拎着一只硕大的白色兔儿爷,朝鬼脸面具笑了。她身边站着玉树临风格外扎眼的傅聿公子,两人提前抵达约定的地点,看见顾兔之后快乐的打起招呼。 顾兔不禁打量起自己一身新裁的浅粉衣裙,难不成自己走路姿势特异,是怎么认出来的? 四人挤过人流总算聚到一处,兔儿灯太大引人注目,好几个垂髫儿童好奇想要凑过来看一看摸一摸,惹得小梅子有些局促和羞怯。 他们只能放弃灯谜,凭借兔儿爷拨开人群往稍微稀疏一点的地方走去。 小梅子与傅聿并不熟络,四人聚在一起的景象也非常罕见,更别说今天能看见小梅子和傅聿并肩站在一起,也不知他们两人大眼瞪小眼能聊出什么一二三四五。 顾曦和拿出不知什么时候买的糖人给两个女孩子一人递了一根,顺手接过小梅子手中过大的兔儿灯,听得小梅子甜甜的道了声谢。 眉眼弯弯,温吞恬静。 顾兔忽然生出想法,小梅子这样的才是温婉可人的水乡女子,人前知书达礼,人后贤淑端庄,与傅聿站在一起也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的登对模样。 傅聿忽然就朝她一笑:“在想什么?” 顾兔心虚作答:“待会儿要放河灯。” 终究是荒唐的想法,别说傅聿和小梅子不熟,就凭一路上两人彬彬有礼教科书般的模范男女相处方式,怎么看都很难想歪。顾兔挽着小梅子的臂弯,莫名的长叹一口气,往河堤走去。 傅聿问:“你们买了面具?” 他们两人跟在两个姑娘后面保驾护航,顺便带着兔儿爷作为吉祥物。顾曦和察觉到自己脑袋上还挂着一个鬼脸面具,回道:“顾兔怕了你了。” -- 第16页 “还特地戴面具防我。” “没脸见你。”对待好友顾曦和向来不留情面,“听说婚事可能告吹她太高兴以至于没脸见你。” “那我真是可怜。” “哪里可怜,我爹上门提起的亲事,你爹当面给拒的。” “她不愿嫁,我也不强求。” 顾曦和转头看他,从小到大一起长大的好友似乎从来都没有变过,总是云淡风轻,总以为他是事事都不在乎,后来却觉得是事事尽在掌握,那顾兔也在他的掌握当中吗。顾曦和说:“我还以为你势在必得。” 傅聿笑一笑,没回答。他的心思深不见底,想的比常人多,考虑的比常人也多,所以所做所言都比常人往前了几步。 “顾兔嫁给我你不高兴么。” “又不是我嫁给你,跟我有什么关系。”顾曦和答,他把大兔儿爷扔给双手空空的傅聿,“拿着,我给她们买河灯去。” “记得也给我买一个。” 顾曦和回头鄙视道:“滚。” 都说将心愿写在纸上放进河灯随水漂流就有可能愿望成真,所以河堤有很多虔诚合十,朝着水上如星光点点荷花灯许愿的年轻人。大多是脸颊红扑扑的姑娘,情窦初开,为自己和心上人许一个美好的未来,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顾曦和最后还是带了四个荷花灯回来。 “兔儿想要许什么样的愿望?”小梅子将自己的愿望折成花朵放进河灯,却看见顾兔对着纸笔发呆,“没有想好吗?” “不知道怎么写。” “想求什么,家人平安,或者一生顺遂,或者姻缘?”小梅子狡黠的笑容抿在嘴角,却见顾兔罕见的脸红。 小梅子也有些惊讶:“是姻缘?” 她摇头:“我只是不知道该求什么,我不奢望能够遇到一个一见钟情的男子,也并不求能够和未来夫君白头偕老一辈子。” 小梅子看着她,虽然不解,却隐隐能够察觉到她的矛盾之处:“两情相悦,白头偕老是世间女子都会盼望的事情,也是幸福的事情,若是都不求,不如求坚守自己的本心。” “本心?” “写个名字吧。”小梅子说。 所在意者,所祝福者,所求者,所爱者。 顾兔写下自己的答案,却有些不知所起的怅惘。 河灯随水流漂远,顾兔伸手拍向顾曦和的肩膀,对方却仿佛被吓了一跳。 “做贼心虚,你写了什么?” “……” 傅聿拽住想要逃跑的顾曦和,听得顾兔在后面气急败坏的追赶,傅聿聿你抓牢了,看我佛山无影脚。 顾曦和被拽回半截,姓聿的,你见色忘义! 你习惯就好,傅聿笑容一如既往无辜。 小梅子急着朝他们喊,别忘了还有兔儿爷。 顾兔又回跑几步,抓住小梅子的手,咧嘴笑道,不管兔儿爷啦,咱们去追前面的兔崽子,追到了叫他们请吃糖葫芦。 第9章 洛城是富庶之都,人杰地灵,出过历史上不少有名的才子佳人,顾兔拍着胸脯打包票,皇帝的游船必然会停在艳湖,届时他们就可以趁机去偷偷看一眼天子到底长成什么模样。 顾曦和朝她嘴里塞了一个梨。 顾兔一口咬下,梨上一排整齐的牙印。 “牙口不错。”傅聿说。 “我昨天才检查过后槽牙,长街的小宝因为糖葫芦吃多了全是蛀牙。” 顾曦和甩下仍旧空无一物的鱼线:“你是十六岁不是六岁。” 他们挑了一个避人耳目的地方坐在湖边钓鱼,艳湖中精心饲养花坊姑娘的锦鲤,但姑娘热情太高,兴致太过,时不时就会跑到水廊上投喂鱼食,折花留笺以作愁思。久而久之,艳湖上总是漫着花花绿绿的各种物事,而且鱼群泛滥成灾,冬夏两季偶尔还会传出异味。 时逢天子下江南路过洛城,连官府都看不下去派来几个血气方刚的官差,正大光明的跑到艳湖上当差,白天清理湖水,晚上留宿花舟。 顾兔他们是来凑热闹的,年轻的官差认得他们,慷慨放行,轻车熟路隔开一片安宁青草地,甚至为他们三人齐活的钓鱼装备比了一个赞。 “湖对岸是水榭红楼,红楼前面通往艳湖的长廊就是从湖心船舫上岸的必经之路,除非皇帝会水上漂,那我们只要成功混进水榭红楼就能顺利的看到皇帝啦。” “绿翘姑娘说这回银子再多也不能让我呆在那里,就算打扮成清倌儿都不行。”顾兔打量傅聿和顾曦和,“男扮女装也不行。他们这几日都歇业呢,鸨妈妈让她们养好精神,练习技艺,最好再背上几首诗词,贵人都喜欢会唱歌跳舞还能吟诗作赋的仙女儿,临时抱一抱佛脚,飞黄腾达鸡犬升天指日可待。” 顾曦和批判:“肤浅。” 傅聿手中鱼竿一动,拎起一条金红鲤鱼:“非也,此谓投其所好。” “小聿聿说得对。精不精妙不打紧,擅不擅长也不打紧,重要的是能锦上添花以来寻欢作乐,都是人嘛,玩的开心就好啦,金银珠宝掉进艳湖都是小水花啦。” 顾兔调转鱼竿,竿头吊着的鲤鱼扑通进了顾曦和的鱼篓,她大笑起来:“我这儿装不下了,借你空鱼篓一用啊。” “……” 小梅子午日间隙送来梅花糕点,女孩鹅黄布裙,腼腆一笑让守卫官兵摸着后脑勺不知所措的放行。 -- 第17页 说不定让小梅子去哄骗当日的御前侍卫都比顾兔的胡说八道要来的可靠。 不成,万一见色起意强抢民女该怎么办。 顾曦和扔掉鱼竿,彻底放弃钓鱼的伟大事业,转而怒道,我决心做一个安分守己的大好青年,不与你等同流合污。 小梅子的糕点甜而不腻,清爽可口。 她说:“我、我可以试一试。” 三人皆是一愣。 顾曦和当即被自家妹妹按头道歉:“我错了,我才是胡说八道胡言乱语,千万别把我刚才的瞎扯淡当回事。” 隔天上午,清一色玄衣制服的侍卫率先抵达艳湖挎刀绕在周围,引来知府早早正装站上桥头准备迎接珠光宝气的皇家游船。 顾兔来得更早,在挤来挤去的人群中占得一个前排,女扮男装,手拿一把折扇,搂着同样男装打扮的小梅子摇啊摇。 “来了没?” “没看见。” “现在来了没。” “还是没有。” 两人伸长脖子遥遥看着河流的方向,同样伸长脖子的还有登高望远的知府一干人,据说傅聿老爹也在那上头与他们一道晒太阳。 她被身后热心群众挤得进退不得,伸手抓住侍卫手中刀鞘,侍卫被她吓一大跳,反手一抽,鞘没抽出来,人却往前一带直直冲破防线往河堤下栽去。顾兔仍箍着小梅子的手臂,两人踉踉跄跄,左右互绊,顺着斜坡掉下河堤。 玄衣侍卫是个年轻尽责的小伙,从自己臂弯下漏走两个人急忙滑下河堤借速伸出援手。 三人距离相差不远,这一栽也不过是瞬息间的变故。顾兔眼尖,却看不清从小梅子身后袭来的黑影是什么模样,只觉得他速度又快又急,奋力伸出手,却默默心道了一声不妙。 人人说世事难料,也并非所有英雄救美都能配合的天衣无缝。比如用力过猛的顾兔,援手没有抓住,却反手一打,将那个年轻热心的侍卫打进了河里。 小梅子脸色煞白,脚步虚浮,仍旧惊魂未定。两人缓冲稳住身形,齐齐的朝河内的巨大水花看去。 咕嘟咕嘟,人没浮上来。 “他、他……”未等小梅子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从岸上又滑下几个人,紧跟着也跳进了水中。 其中一人顾兔再熟悉不过了,她的心跳几乎跟着水花停了一瞬:“顾曦和!” 小梅子想追过去,却被身边的侍卫拦下。 “他是我们的朋友。” “也轮不到姑娘挺身而出。” 小梅子急道:“那你怎么不去救他。” “我不会水。” 他答得理直气壮,小梅子居然一时无语不知如何回应。她忍不住心里焦急,甩开侍卫的手臂,朝几乎探进河水半个身子的顾兔跑去。 她从未见过这副模样的顾兔。 那个乐观,无畏,不管是悲伤还是喜悦都会描画在脸上的顾兔,此时此刻的表情却有些可怖。惊恐,愤恨和乖戾的情绪绞糅在一起,凝成的模样几乎变得扭曲。 “顾曦和,你疯了!” 小梅子忽然被惊醒,她看到昏迷不醒的落水侍卫被一左一右湿漉漉的两个人拖到岸上,匆忙递去手帕,想了想还是别过头没去打扰抱成一团的兄妹。 “顾曦和,你要吓死我了。”顾兔的声音微不可闻。她抱着顾曦和,看不见他的表情,也没有让他看见自己的。方才盯着水面的时候心中转过无数的念头,想着等他上岸了一定要给他一拳,问他明明水性一般为何还要逞英雄,再好好骂他一顿,胡乱招惹是非。 现在她不想说话,她听得见心跳,也能够感受到停留在后颈的呼吸,偌大的世界里她什么也没有失去。 “顾兔兔,你也要吓死我了。” 顾曦和轻声回应,有些哭笑不得。河堤上看不清底下的状况,只知道有三个人相继摔倒,他记得顾兔今日的服饰打扮,听到水声就跟着跳下去了,谁知道是这么个结果。 顾兔说:“我以后再也不闹了。” “真的?”她没抬头,但顾曦和却总觉得她哭了。 “……我不管!”顾兔大声强调,“你也不许再这样了。” “咳咳” 两声咳嗽分外刻意突兀,高效的彰显了来人的存在感,顾家两人齐齐扭头,看到身边杵了一个同样湿漉漉的人影,不就是被顾兔一巴掌打下去的那个倒霉蛋。 顾兔内心惴惴,苦瓜脸的看向她。 “都是我的错,姑娘要打要骂,务必不要客气!” “……” 被叫做姑娘的“侍卫”表情变得惊惶不自在,她注意到对面两人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又急又气脸颊发红,然后双手环胸瞪了顾兔一眼。 顾兔反应过来,她本想提醒,原本宽大的服饰被水打湿暴露出女子身形,没想到对方反而会因此生气。话说回来,所谓女扮男装这种事情,若是不遮掩女性秀气的容貌和前凸后翘的身量,不就是欲盖弥彰,心照不宣的事吗。 “休要胡说,小心你们的舌头。”女子撂下狠话,沿河堤匆匆离去。 顾兔的视线仍黏在女子的背影,等到完全看不见了才一边轻拍顾曦和的脊背,一边和颜悦色:“你刚刚在水里对那姑娘做了什么?” “?” 顾兔不客气的拍下一掌:“呵,男人。” -- 第18页 顾曦和不明所以,呛声连连。 夕阳落山的时候,顾兔连同顾曦和齐齐坐在艳湖富丽堂皇的游船上,面前是脸色严肃的傅家老爷,身边是长身玉立的傅聿,及时送来一个安心的眼神。 等到小梅子领着白天的冷面侍卫到傅老爷跟前叙说来龙去脉的时候,顾兔不安的挪动了一下自己被咯得生疼的屁股。 然后便看见傅老爷往她身上递来一记眼刀。 “你们可知错?” “罪无可恕。”顾兔埋头认错。 “错在哪里?” “行事冲动,胡作非为,连累小梅子和顾曦和,在皇上巡游期间险些闹出人命,让知府老爷急火攻心现在还在昏迷。” 傅老爷捋胡子的手一顿,似乎没想到顾兔态度诚恳坚决,确实一副真心悔过反思的模样。眼见其他三人就要开口为她求情,傅老爷挥了挥手。 “郡主要见你们。” 四人齐齐抬头,顾兔睁大眼睛:“谁?” 郡主封号华裳,宫内上下称之小裳,即便每每听在耳朵里会误认为是长街生意爆火的著名小吃原料,但郡主本人还是觉得要比亲爱的母上坚持的小华好听多了。尽管如此,在强硬让周围人改口之后,郡主仍然不够满意,她摸摸自己的脸,再摸摸自己的胸,分明身高腿长平板身材,戴上帽子就是风流倜傥帅小伙,怎么就被人一眼看出来是个姑娘呢。 她撩开碍事的帘子,在一干人等的混乱阻拦中蹬到埋头不起的四人跟前。 “你们就是洛城四小天王?” 在缤纷绚烂的心情中,顾兔的小脸揪成一团,她想起来之前一路上被傅老千叮咛万嘱咐,在郡主面前务必注意言行举止,尊卑有序,切记放肆。 于是她回:“我还不想死。” 顾曦和在场面的超长静默待机中,抢先回答:“儿时胡闹,郡主见笑。” 小裳振袖挥手,霸气侧漏:“不用妄自菲薄,缺的就是你们这样的人才。” 缺德?人才?她在骂我们对不对,顾兔拍拍脸,不对,你清醒一点,或者郡主也该清醒一点。 “有个海洋大盗从海河州一路逃窜到了洛城,为了将他捉拿归案,我得到确切情报之后立刻乔装打扮在城中心蹲点,但是始终一无所获。”她摸着下巴,眼神忽亮,“后来我明白了,原是我初来乍到一点都不熟悉,没人没渠道,单枪匹马怎么能成事呢。如何,你们愿不愿意入伙,事成必是大功一件,重重有赏!” 傅聿说,殿下,敢问情报来源是? “我呀,我上个月刚从海河州过来,这小兔崽子偷了邻国进贡的珍珠就跑,还留字条说回老家洛城。” 小梅子举手发问,为何不报官呢? “报了,但他们消息没我灵通,马还没我快,再者我是偷偷去的海河州,娘亲现在还以为我在六扇门见习呢。” 顾曦和接,为什么选我们? “六扇门的兄弟都说,人情这种东西务必要下沉到基层,越是那些街溜子混主儿越是掌握大大小小的消息。”郡主拍了拍胸脯,红口白牙笑容满脸,“我是全勤十佳优等毕业生,信我的没错。” 船浪浮沉,灯火飘摇之中,其他三人都默默将目光投向了顾兔。而顾兔环绕一周,忽然醒悟:“护船的侍卫都是精挑细选的禁卫,但郡主不会水,所以才暴露了身份被人看在这里。” 小裳眯起眼睛,凶光微露。 “不不不,我的意思是,若我们这些游手好闲的街溜子但凡能够帮上郡主殿下一丝一毫的忙,必都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妙哉!” 在众目睽睽的大声密谋中,顾兔一行与相识前后加起来都不到三刻的华裳郡主达成了友好共识,以久违的洛城四小天王的名义在皇上游湖期间,于洛城开展伟大的辑盗活动,独立自主,不借官府一兵一卒,誓要追回那盒鸽子蛋大小的珍珠,从郡主钦定的升级版海洋大盗手中。 带着郡主钦赐的信物凭证——掰成四瓣的玉笛,四人得以光明正大的四处游荡,上至艳湖御船,下至长街后巷。 玉笛断的不够均匀,顾兔拿的是最短的一截,正苦口婆心的让后巷的卖炭翁相信自己是持有正当理由搜查证据,而不是替他老婆八卦家长里短。 俺不信,老婆子给你钱了?这玉看着像俺家里头的传家宝啊,拿来俺瞅瞅。 你个不识货的臭老头,这是宫里头的东西,休要动歪心思! 顾兔攥紧短笛,一溜烟跑了。 “所以你为什么会觉得帚子巷的垃圾堆会有江洋大盗的线索?”顾曦和交叠双手抵住下巴,严肃发问。 “是海洋大盗。” “那里是垃圾堆。” 顾兔拍桌,抄起玉笛:“还不是王二宝说的,他说看到可疑的人老在帚子巷翻东西,我当然得当机立断,速战速决。” 顾曦和撇开指着自己鼻子的玉笛:“王二宝看谁都可疑,他骗你是因为他天天在帚子巷烤地瓜,王大娘还成天说家里遭贼地瓜被偷了。”他又看了看没好气的顾兔几眼,忍不住敲了对方脑门,“总之,不许再去帚子巷了,别让娘担心,也别让我提心吊胆。” “你很担心?” 顾曦和一愣,又垂下眼:“当然。” 顾兔鼓起腮帮子,气道,那就别让我一个人加油鼓劲,你,还有小聿聿,还有小梅子也不能落下,都得动起来,不能就我一人成天白忙活,我要开会,大会! -- 第19页 第10章 小梅子眨巴眨巴眼睛,犹豫中带着一丝胆怯,胆怯中带着一丝跃跃欲试,跃跃欲试中带着一丝欢欣鼓舞。顾兔在老半天的卡壳中决定给她分配离家最近的书画坊询察任务,安全可靠,还不会引起茶摊老板娘的注意,更不用被骂,完美。 傅聿应得又快又果断,过分顺利的态度引起顾兔浓浓的怀疑,于是她决定给这个成天打着笑脸的大尾巴狐狸划出整个洛城的东片区,哪怕对方还有早课午课晚课十二时辰连轴转,顾兔还是说,看好你哟。 西片区就交给顾曦和了,顾兔大笔一挥,立字为据。 顾曦和说,我拒绝。 拒绝无效,顾兔吹干墨迹,涂上浆糊,将超大的“辑盗”二字贴上房梁,然后若无其事的跳下叠了两层的桌案,在三人手忙脚乱的接手中安全落地,宣布此次作战正式开始。 风吹纸动哗哗响。 顾曦和揉揉眉心,那你做什么。 顾兔叉腰,当然是灵活作战,把你嫌弃的表情收一收,下午我还要去帮小裳郡主的忙,她说她找到了一个绝佳的切入口,一定能够有所收获,就差一个胆大心细的姑娘帮忙,所以我忙着呢。 “在哪儿?” “水榭红楼。” 顾曦和倒吸一口凉气,但又深深感觉合情合理:“顾兔兔,你要是不心虚就把脸转回来,你不许去,郡主也不行!” 理论上郡主的敕令平头百姓不能违背。天蒙蒙亮的时候,四人已经点着灯在长街开店最早的茶摊七嘴八舌的聊过整件事的靠谱程度。哪怕三人投票认为郡主过于儿戏,事件过于乌龙,仅仅是当作白费力气由上头默许的他们陪着郡主胡闹。但顾兔提出她不排除剩余的四分之一的可能性,也许洛城真的逃窜着一个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的嚣张大盗,她一票否决三人的消极态度,定盏宣判,玩是玩,闹是闹,都得认真对待。 所以当天傍晚,顾兔带着一身浮夸公子哥造型的顾曦和共同登上了水榭红楼,里应外合,在遍布郡主御下无数保镖暗卫的基础上再加一重保险,主要保重自己。 “我认识你,你是身手很好的那个救命恩人,一直没机会当面道谢。”小裳郡主啧啧赞叹,“什么时候比划比划。” 小裳郡主不计较对方一脸生无可恋的模样,她扶了扶满脑袋的琳琅珠翠,再次向两人确认,今晚红楼上会展出剩余的贡品粉红珍珠,而她和顾兔两人正是一左一右负责揭开木盒与红绸的两人,离珍珠最近,切记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遇到任何意外都要沉着冷静,不能让珍珠离开视线之外。 是夜,灯红酒绿,推杯换盏,人声鼎沸。 喧闹声中顾曦和左手端杯,右手按着腕口藏着的短刀,周围人来人往,并未有任何异色。郡主状若儿戏的判断和选择也并非完全胡闹,至少从那夜被委以重任之后,他和傅聿或多或少确实动用了两家的关系网,探查相关的自海河州而来的生面孔。 只是始终一无所获,要么诚如郡主所说那人本就是洛城人士,要么其人擅长伪装,又受人荫蔽,藏匿在他们无所触及的地方。 他略带僵硬的将视线落到舞台中央将将出场的两张面孔上。大红大绿,浓妆艳抹,妖娆多姿,多看一眼都觉得浑身不适。 好在他仍能认出乖乖捧着珠盘的是顾兔,而负责揭布的是小裳郡主。 小裳郡主眉眼英气,轮廓分明,又高又瘦,一转身就能将顾兔挡住。顾曦和心头突地一跳,身体已经先脑子一步动了起来。 在旁人被推搡的不满和吵嚷中,顾曦和尚未抵达舞台的边沿,就听得头顶传来颇为耳熟,中气十足的大喝,随之狂风大作,长帘舞动,所有灯火尽数熄灭。 “谁敢动我姑奶奶!” 顾曦和朝着呵声的方向迅速扑去。 一阵人仰马翻。 待到烛火重新被点燃,舞台上乱哄哄的人群俱是被按了暂停键,东拉西扯倒在一处,而身穿大红袍的顾兔正散着半边发髻,一手揪着一陌生小厮的衣领,另一手举着托盘就要下砸,被身后的顾曦和死死拽住。 “欸?” 小厮带着哭腔,他明明想上台来帮忙找火的,怎么突然就被揪住还挨了一巴掌又被踢了一脚:“姑奶奶你谁啊?” 顾曦和赶紧抱着顾兔边拖边跑:“你没事吧。” 这么有劲的揍人,铁定没事。 顾兔回过神来:“小裳郡主说的是真的,那个大盗真的来偷珍珠了,还好我机灵提前一步把珍珠藏了起来,托盘上就是个假货。” 她落到幕后墙角站定,又从垫的鼓鼓的胸前掏出一颗鸡蛋大小的粉色珍珠来,伸到顾曦和眼前亮晶晶的让他看。 比起罕见的粉色珍宝,顾曦和还是觉得这一地的层层软垫更有冲击力一点。他现在还是心惊肉跳的,但又觉得充满了不可思议的违和:“郡主殿下呢?” 顾兔歪了脑袋,眨眨眼睛,仿佛在回想短暂的黑暗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倒吸一口凉气:“糟了,郡主被偷走了。” 侍卫很快将整座水榭红楼都围了起来,绿翘姑娘敲着扇子在安抚和指挥现场的秩序,口干舌燥,火上眉梢。顾兔在一旁乖乖的递上茶盏,旁敲侧击的打听状况。 “挨个盘问呢,今天晚上真是没得睡了。” -- 第20页 “查到什么线索了吗?” “去去,小屁孩玩够了就回家早点睡觉去,别添乱。” 夜深人静的红楼雅阁中,顾兔与辑盗小分队围着四角桌,痛心疾首的坦白全部过程,事情就是这样了。绿翘姑娘说他们会将所有在场的宾客,姑娘还有小厮都登记巡查,艳湖上也已经派出侍卫和官兵趁夜搜罗,以及负责此次事件的正是傅老爷子。 傅聿点头表示肯定。 众人沉默片刻,顾曦和忽然道:“当时情况混乱,要在黑暗的环境中无声无息绑走一个大活人,并且抹除所有证据的可能性极低,尔后郡主的护卫立刻将红楼封锁,周边的街道,湖岸皆安排人手巡防,罗网密不透风,我认为她还在红楼之中。” 傅聿忽然轻叩案面:“你提醒了我。近日循海河州的线索也并非完全一无所获,洛城之中仅水榭红楼接纳了一批自海河州而来的商客,他们恰恰是以华裳郡主的名义暂宿此间,且持御赐凭证可自由出入。” “这个我也知道一点。”小梅子举手道,“今日上午书画坊的伯伯与我说,他听海河州来了一批商客,本想托关系见一见。因去年海河州富商来时订购了一大批书法画卷,他本以为这批商客或许也有采购的意向。可是他们终日闭门不出,每每上访都寻不见人,一点都不像要做生意的。” 顾兔讶然:“你们的意思是郡主监守自盗?” 她的思路跳的太快,顾曦和说:“有一定的可能性。自郡主要求搜查海河州大盗开始,至今日郡主本人失踪,整件事处处透着古怪。也许有人混入了郡主带来的海河州商客中,也许从头到尾只是郡主导演的一出戏。” “但是目的何在?” “只要我们能在今夜结束之前先一步找到郡主,真相就能水落石出。” 顾曦和的办法很简单,傅老爷令下的搜查力度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郡主必定着急脱逃,所以若是有可能的机会出现必定尽力一试,哪怕是个引蛇出洞的陷阱。 傅聿将官兵负责的辖区和路线一一划出,每支队伍都是成结行动,待地毯式的搜罗完毕后才会分散支援。理清楚各个方位的部署之后,顾兔手持灯笼,仍作那副艳丽女倌的扮相,趁侍卫交接之时,在红楼的某角落若无其事的放了一把火。 此处距离海河州商客的房间最近,暂宿的宾客也最多,最是容易引起混乱和恐慌的地带,适合趁乱逃走。 “走水啦——” 顾兔扯开嗓子大喊,她仰着一张又惊又怕,哭花了妆的脸,给匆匆赶来的带刀侍卫指示起火的方向。 本想就此退至人群换副行头,顾兔忽然觉得眼熟,她一把拉住身旁跑得飞快的侍卫,可惜速度太快直接脱手,由不得多想只得横飞一脚踢倒边上长杆,果真听人惨叫一声,左脚绊右脚摔在了地上。 顾兔按住人肩膀,强行扭过头来。 她干巴巴道:“郡主殿下,真的是你啊。” 眼见小裳郡主满脸幽怨,十分不服:“两次了,第二次了,你敢说还是意外?” 小裳郡主如何也想不明白自己经武林高手亲自指点,又在六扇门身经百战,怎么就连番在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身上翻车,而这个小姑娘如今做贼似的把自己往角落里拖。 “殿下忍忍,我们也是迫不得已,绝对会把你安全的送到傅老头那里的。” 我可当真谢谢您嘞。 关门,拉帘,点灯。 中间一张高背扶手太师椅,前边围了四张圆凳。烛火衬起顾兔的下巴,她幽幽问道:“殿下何故骗我?” 眼前四人正经危坐,或紧张或平淡,被坚硬的太师椅困在原地的小裳郡主索性瘫倒:“把你们牵扯进来是我的不对,但此事并非我本意。实际上,这是两件事。” 年前小裳尚在六扇门实习的时候,她只通过了理论考试,实践项目一栏需要积累足够多的功绩才能正式拿到货真价实的身份凭证。奈何京城治安极佳,百姓安居乐业,别说天灾人祸,连普通的偷鸡摸狗都看不着,小裳强烈怀疑进入六扇门是母亲为了将自己拴在京城的新计策。 而此时恰逢有消息传出邻国王子前来求取和亲,小裳掐指一算,当下和平年代,邻邦友好结盟,朝中上下身份年龄都合适的女子就自己一个,岂不已经凉透了。事已至此,她更不能坐以待毙,赶紧跑了几匹马,甩了狂追不上的一干人等,赶到海河州的港口,想要亲眼见一见那位年轻王子,若是不满意她得积极求变不是。 顾兔听至此处,大惊失色,嗓音都有点变形,殿下莫不是想要死遁? 小裳说,等会儿,还没那么快。 死遁也是个办法,在那之前,她如愿以偿和浓眉大眼的异国王子见了面,对方直言对身材平板一块的小裳郡主不敢兴趣,气得她麻利跑路,顺手抄了一盒据说打算进贡的五颜六色的大珍珠。 结果那群人一路追至洛城,小裳眼见着下江南的御船越来越近,两边都紧张兮兮。两相谈判,达成一致,横竖你不想娶,我也不想嫁,不如想个两全其美的法子。他们立马化装成海河州的富商,由郡主罩着就在御驾的眼皮子底下安顿,然后郡主打算借海河州大盗的风头逍遥法外,撑到他们打道回府,最后郡主再将丢失的珍珠捞回,还能赚得大功一件,岂不是美滋滋。 -- 第21页 至于找你们也是因为尽快的将海洋大盗传言出去,最好闹得满城风雨才更有可信度,今夜也是想找顾兔做个见证人…… 说话间房门突然被踹开,离门最近的顾曦和眼疾手快抄起凳子砸了过去。 “等会等会,你果然在这里。”一口字正腔圆的官话带着诡异上扬的尾音从抱头无处躲的汉人打扮的异族客嘴里冒出来,“我是怕你遇到危险才来找你的。” 顾兔等人纷纷放下手中物件,因听得小裳郡主气道:“都说了让你们别出来,万一被人看见了怎么办,那是欺君之罪!” 来人身材高大,黑发又短又翘,眼窝深遂,一双眼珠微微泛出点灰蓝色。 顾兔恍然:“你就是那个——” “在下阿赫夏。”他从哐哐当当的包围圈退至墙角,在眼前人一言难尽的表情中体贴补充道,“可以叫我的汉名,阿夏,我的母亲是汉族公主。” “我并非故意违背承诺,但也绝不会眼睁睁看着朋友陷入困境什么都不做,虽然看起来你现在很安全。是我错了,但我不觉得后悔。” 小裳郡主气呼呼的站起来,指着他的鼻子想说点什么,但看对方一脸大义凛然的模样明显词穷,只能无语的坐了回去。 在难言的尴尬间,傅聿忽然道:“方才的动静已经将官兵引来,我们人数太多想要置身事外已经是绝无可能。郡主请尽早做好准备,这是为了保全阿夏王子的名誉和清白,同时,为了我们四人己身的安危,我也会将整件事的始末完全坦白。” 小裳郡主眉头皱了皱又无奈展开,她撇过头:“随你的便。” 小裳郡主被关了禁闭,过两天就被皇帝舅舅连人带珍珠打包送回京城。这么乱糟糟的一出,连带揪出的阿夏王子一行在皇帝心里的靠谱程度也大打折扣,很可能原本计划的求亲也一起打了水漂。 只是阿夏王子成日在艳湖上仰天长叹,并不像小裳郡主所说理应大喜过望的模样。 他如今是顾家首饰铺的常客,而小梅子家的茶摊更成了他从白天叹到傍晚的据点,惹的顾兔和小梅子两人忍不住八卦起对方的感情变化曲线。 “既然喜欢上了,那就去说啊,我看小裳郡主也不算完全的铁石心肠。” “郡主特地为你在御前求情,应还是有些在意的。” 两人你一言我一句将阿夏的自信燃起小火苗。 他怀里抱了一捧花,在晨雾中有些踌躇,还有些紧张:“在我的家乡,喜欢一个人没有那么麻烦。若是觉得心动,就会大胆去追,去热烈的坦白,若她接受我的爱,我就愿意给予一辈子的誓言。” 顾兔失笑:“你们的爱听上去像是冲动。” 他摇头:“不。我们的爱是承诺。” 小梅子问:“那若是之后没那么喜欢,没有心动的感觉了,该如何是好?” 阿夏看上去有些疑惑:“她是我的妻子,是我的家人,已经成为了我最珍贵的人。我既已许诺誓言,便永远不会违背。为何要这么问,你们也有父母,难道他们不是这样做的吗?” “我们不一样。有人会分开,有的会迎娶新人,还有的甚至反目成仇。” “我明白了。就像你们的皇帝一样,听说他有很多很多的妻子。但在我们的家乡,每个人的誓言和忠诚一生都只会献给一个人。” 他扬起脸,灿烂而热忱:“献给我的爱人。” 小梅子向自信积极的少年遥遥挥手,在对方渐远的背影中默默祝福了片刻,尔后转向身边许久一言不发的顾兔,却听得她轻轻地,坚定地反驳道。 “不是的,是献给你的家人。” 在那个朝阳初升的夏日,小梅子忽然拉住寂寞的顾兔,她用近乎反常的固执坚持道:“你是在烦恼订亲的事情,还是更担心顾曦和对这件事的态度?” 于是顾兔在阳光下渐渐的睁大了眼睛。 第11章 任顾兔千逃万躲,她和傅聿的亲事仍然再次被提上台面。这一回她想破脑袋也没明白为何向来见她不喜的傅老爷子突然开始松口,而傅夫人能在顾兔闯了那么多次祸之后还一脸慈祥的与她打招呼。 她抗拒出门,更抗拒去往傅府登门拜访。称病也好,装睡也罢,宁肯一个人锁在院子里,将所有关切和催促都挡在外头,包括被无缘无故针对的顾曦和。 顾兔独自在桃树的影子里浮游思绪,她脑海里反反复复的想着当日与小梅子的对话,就像是把自己的内心掰开放在了阳光下,有风还有雨露,是否就能开出洁白的花来。 她说,我喜欢顾曦和,我想要和他在一起待一辈子。 她说,若我也有能够许以一生的承诺,那我只想送给顾曦和。 她的手指在发抖,声音却一如既往的坚定。 于是小梅子的脸上浮现出不曾出现过的悲哀,让顾兔几乎别开目光,她知道那样的悲戚是因为自己,却不愿意相信会是最终的结局。 小梅子问,我认识的顾兔一直是个倔强的人,那么这次你也已经想好了吗? 顾兔握紧手指,我在很多年前就想好了。 在每个点灯悄悄的夜晚, 在泛黄的银簪第一次落于发梢, 在他认真而又温柔的捧起自己的脸, 她坐在阶前和桃花一起想着门内的顾曦和,在成千上万的河灯中让写着他的名字的那一盏归入星海。 -- 第22页 所以她在乎顾曦和的想法,她更害怕顾曦和的想法。哪怕他因所有人的意见不得不作出相应的回应,她也会觉得浓浓的绝望。不如索性不听,不看,她还需要时间,她还没有做好接受整个世界偏离的准备。 亲事的推进因顾兔的不配合受到阻滞,他们无法理解在本应合理的框架中顺其自然的事情,为何顾兔一而再再而三的出格。直到傅聿带着明黄色的诏书而来,在顾兔僵硬的目光中坐在她的面前,就在那一张他们常常下棋的桌子上。 察觉到从一开始顾兔就一直盯着那份晃眼的布帛,傅聿宽慰道:“不是你想的那样,这是个好消息。” 顾兔抿嘴不答。 “你瘦了点。” “你现在肯定在想如何与我坦白,又该如何恰当的解除婚约才能将对我的伤害程度降至最低。” 被戳破想法的顾兔一怔,她沉默良久复又沉重点头。 “你们兄妹两对待好友的方式倒是从小到大都如出一辙。” “顾曦和?” 她的嗓音有些干哑,太久没有说话了险些记不得自己的声音。傅聿将茶杯推过去,他的脸上带着温和的笑,眼底却有些凉:“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是书院的大树下,你一个人背着剑躲在树后,来看书院的学生练剑。” 顾兔说:“我以为是在小柳姐姐的戏班子。” “比那时更早,后来我知道你是跟着顾曦和来的,却从未想到自那时候你就不愿意与他分开。”他没有顾忌对方渐渐发白的脸色,继续道,“洛城的生活很无趣,我在日复一日的学习和训练中将年纪向前推进,过去和未来按部就班的排列,很少出现意外。” “顾兔,你是那个意外。” “我被你的活泼和热情所吸引,而这些不可控的因素导向未知的将来,正因为不可控,所以才会有所期盼。万类趋光,万物向阳,我曾经也以为能够抓紧属于自己的太阳。” 顾兔垂下目光:“对不起。” “为何道歉?” “犹豫的是我,逃避的也是我。你是我的朋友,我却从未真正对你坦诚,我不敢迈出那一步,但更不能违背自己的本心。” 她紧紧攥着茶杯,仿佛已经下定了决心。傅聿笑了笑,类似的画面在上元灯会的夜晚他已经见过:“你和顾曦和真的很像。” 同样的语气,同样的心情,仿佛重现般逐渐叠合在一起。 在迷茫和反思的挣扎中,顾曦和从几近溺毙的苦海中惊醒,他除了自己谁也无法改变。而心在迷雾中变得清晰明朗,最终坦然的承认,没有错,他从始至终都想要将顾兔据为己有,血脉将他们从源头连结,又拧成一股抛向未来。他的未来全部都是顾兔,他想要亲手铸就顾兔的未来。 他喝着酒,却一点都没醉:“我以为你会骂我混账。” 傅聿答,我没有资格。 顾曦和将酒倒进他的碗里,你总是给自己划了许多规定,太在乎别人的要求,连哭和笑都需要三思而后行,太累,太累。 酒量极差的顾曦和异常清醒,而滴酒未沾的傅聿看着那碗满溢的酒水陷入沉默。 他问:“如果顾兔最后还是做出了选择,即便不是我,她终究也会找到别的归宿,届时你又会如何?” 顾曦和眼睛里倒映着月亮,温柔也冰冷:“我会不顾一切的去阻止,直到她确信自己的幸福那一天。” 诚如顾曦和所言,他在顾兔百般设法拖延亲事的同时,千里迢迢前往京城向犹在阿赫夏和六扇门两间苦恼的华裳郡主讨要了一份赏赐,而这份赏赐如今就在眼前象征权利和尊贵的谕旨中,成为他们短暂的救命稻草。 顾兔紧紧盯着它,哑声问道:“我们需要的是什么?” 傅聿说:“时间,无止境向后拖延的时间。” 他站起身,在即将凋谢的的春天里忽然松了口气,最后安静地离开了种满桃树的顾宅。 应华裳郡主的要求,顾家兄妹破格被录入京城太学,不日就要进京与被严加管束的小裳郡主一起在太学读书,帮夫子检阅书卷,修订编纂,兼职陪读,陪玩,免费学徒工等多项角色,以至于在具体了解太学子弟的日常之后,顾兔还是忍不住找顾曦和来确认他求的当真是赏赐而不是惩罚。 “是去上学,不是去玩的,要知足。” 顾曦和不客气敲着她的脑门,可顾兔偷偷抬头却发现他眼里嘴角都是笑。 拜别前两人不约而同在顾老爷与顾夫人跟前跪伏良久,母亲掩面而泣依依不舍,父亲眉头紧锁若有所思,两人心含欺瞒的愧疚和无法陪伴的亏欠,却没有半分后悔。他们如今最需要的就是时间,时间帮助他们梳理感情,消磨旁人的期待,在做好准备之前还不能让最亲近的人接受与世界背离的真相。 但是终有一天,所有人都会明白,他们并非在和世俗作对,他们只是在生来拥有彼此的同时早已将对方放在了内心最重要的位置上,那里狭窄,隐蔽,不可或缺,再也容不下其他,更加无可替代。 马车缓缓驶离洛城,打马的小兄弟兴致高昂,唱起悠悠的歌。 顾兔放下窗帘,将道旁的尘土飞扬都挡在车外,她看了看对面闭眼假寐的顾曦和,将两人的为数不多的行李一股脑都挪到车厢的一边,然后就着顾曦和的身边坐了下去。 -- 第23页 她把脑袋搁在顾曦和的肩膀上,这样他睡着的时候就会直接靠在自己的头顶。 “冷不冷?” 顾曦和没睡,他边问边拿起毯子揽在顾兔的身上。 顾兔伸出手指,跟着马车的颠簸一晃一晃的。 “还有很久才能到休息的地方,如果觉得累了就先睡一觉,不用担心,我在你身边。” 顾兔依然没有说话,她推了推身上的毯子,仰起头,在顾曦和茫然的表情中忽然欺身,在他的嘴角亲了一口。 顾曦和愣了片刻,但顾兔早已重新钻进了毯子,最后在他暖和的怀抱里满意的闭眼,仿佛方才突然主动又觉得脸红的不是她。 他忍不住笑了一下,揉了揉小姑娘软软的发顶,轻声道:“我知道的,我也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