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公乃是病秧子》 第1页 [穿越重生] 《相公乃是病秧子》作者:我爱大红袍【完结+番外】 文案一: 你本来可以做一只无忧无虑的咸鱼女配,结果阴差阳错拿到了起点配角剧本。 你思来想去决定安分做好一只起点配角,结果发现自己tm活在耽美文里。 你受尽折磨,忍无可忍,终于奋起抢走了男主角的起点剧本,打倒了给你戴绿帽子的耽美文男主。 你的一生将被人歌颂,被史书铭记。 当你实力足够强大,风雨便不足为惧。 文案二: 前世,逐鹿未遂的蓝采和惨死于两个王八蛋手中。重生归来,她决定先挖墙角,破坏敌方还未建成的联盟。 可是为什么没有人告诉她,今生的这个王八蛋和上一世的他完全是质的不同,难道是还没有放馊? 霸道城主女主VS病弱名士子弟男主 排雷:写得真慢,男主仅是这一世的男主,女主前期比较狗。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豪门世家前世今生女强 搜索关键字:主角:蓝采和┃配角:姬皦玉,何长庚,鱼机┃其它: 一句话简介:相公乃是病秧子,娘子只好当壮士 立意:破茧成蝶 新婚 天盛十五年,永明城。 呜啦一声唢呐响,鞭炮齐鸣轿儿轻。 红喜蜡烛,暗影重重,未待红帘帕子掀起,斜地里伸出一只手轻柔地将拱起的帕子打下。 一声莺啼似的清脆女音低低道:“小姐,莫闹。待会儿姑爷来呢——” 姑爷,哪门子的姑爷!她可一眼也没见过此人,也不知那人生的是否貌丑大肚便便,蓝采和心下长叹。 蓝采和本名蓝璃,字采和,乃是陈朝远近闻名的逍遥城的少主。可惜一朝风云巨变,渡念桥下忠骨埋葬,她的父亲蓝堇也一个不小心在那儿嗝屁。 将父亲的尸首下葬后,未能独当一面的孤苦伶仃的蓝采和在群狼环伺的逍遥城里艰难度日,好在父亲临走前给她留下两条后路——其一是她与永明城贺长庚的婚约。好不容易过了守孝期,她立刻写信与永明城城主何长庚成亲,以期能有一方庇护之所。 思及父亲行仗前的一番意味深长的话语,蓝采和心下一阵绞痛,神思不禁恍惚。 “璃儿,你母亲离世时托付我给你一个安稳无忧的环境,护你一生安乐无恙。可是这世道哪能如人所愿——” “爹爹如今有些后悔当初的心软……” “璃儿,若有一天爹爹要是护不了你,可该如何是好?” 她当时拉着父亲的手臂,自信满满地道:“那换璃儿护爹爹平安!” 眼眶蓦的一酸,蓝采和连忙伸手去擦眼泪。这时关闭的房门外响起一串脚步声,其中有一道脚步沉稳而内敛,想必是何长庚来了。 她立刻收敛好心情,闭息静听动静,果然那领先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房中等候的侍女恭声行礼道:“见过城主。” “嗯。”淡淡的嗓音如他的脚步声低沉而稳重。 一股冷麝香的味道扑面而来,让她不禁紧绷身体。蓝采和垂眸盯着那双绣着瑞兽的黑色锦靴,任由侍女操作。 忽的,面前的阴翳消散一空,昏黄的烛光轻笼在她明媚的脸庞上,在对方晦暗不明的目光下,因为饥饿而头脑发昏的她于迷蒙间听到对方开口说:“逍遥城少主蓝璃,我的夫人。你好好休息,我还有事要处理。” 自知如今情势对自己不利,蓝采和毫不犹豫地应下贺长庚委婉的拒绝。 见她面上并无不快之色,贺长庚倒是舒展眉眼朝她笑了笑,可惜这笑意落进蓝采和眼里只觉得虚伪。她虽然没有惊世之才,但看人的直觉一向很准。 等何长庚和一众侍女都离开后,蓝采和唤来花月。 花月双目怒睁,忍不住为自家小姐担忧道:“这姑爷定是来给咱们下马威,小姐以后在城主府生活恐怕得吃点苦头了。” 蓝采和不置可否,心态平稳地喝了盏茶,淡声吩咐:“花月,洗漱。” 蓝采和躺在铺满花生和莲子的床榻上,身下凹凸不平的触感让她难以入睡,思绪飘渺。最后,在忧心未来何去何从的抉择中她昏昏睡去。 森严的练武场,黄沙铺天,一具枯瘦的身体以一种被扭曲的姿势趴伏在地,背心贯穿一把长弩,五指的指甲尽数被拔掉裸露出鲜红糜烂的血肉。 一个士兵的脚踩在她的左侧脸庞用力碾压,蓝采和缓缓转动眼珠,拼尽全力地去看携手相依的两个男人: 一个是当今鼎鼎大名的永明城城主,身穿玄色狐裘;一个是惊才绝世的世家嫡子,身穿一袭白衫亦围着狐裘。 而她却臭名昭著,苟延残喘地被这荒莽的世道折辱。 “贺长庚。姬烨。不过成王败寇,功成者千古留名,败者受尽汗青之辱。” 雨滴,落进她的眼里,于是她的灵魂寻着缥缈的雨逸散飘离。 迷蒙间,她对上一双狭长幽深的眼,那双深潭里也没有功成名就享尽荣华富贵的得意,反倒蔓延着无边无际的荒芜枯草,像极了行将就木的人只余下一具空壳,又像画皮鬼厌恶了人世正欲脱下人皮。 一梦惊醒,蓝采和一手慌乱地搭住脖颈急促地喘息,双眼无神地望着头顶鲜红如血的床帐。她这是下了修罗地狱吗? -- 第2页 良久,也不见可怖的东西出现,蓝采和逐渐平静下来,废弃的脑子开始飞快转动。红烛,红嫁衣,一个大胆而不可思议的想法浮入脑海。 新婚布置的床帘重重叠叠,将洒进屋内的明亮光线遮掩得水泄不通。 蓝采和,准确来说是如今重生的蓝采和一时不能适应这具完整而健康的身体,浑身发软,她只好唤人来伺候。 “来人!” “小姐!”一道熟悉的女音轻快而急促,像枝头叽叽喳喳的麻雀。 心口蓦地一跳,这时花月已拂开床帘走近,蓝采和直直盯着这张模糊而熟悉的面庞,鼻尖突然发酸,却已艰难地咽下上涌的千言万语。在花月的惊呼声中,她快速伸手抓住花月的手腕,力道之大带着颤意。 “小姐,您怎么了?” 此时,伺候蓝采和洗漱的侍女鱼贯而入,低眉敛目地等候一旁。 良久,蓝采和低低笑出声,开口说:“花月,我做了一个梦,梦见爹爹娘亲了。” 随即,她摆手让侍女折腾。洗漱打扮过后,蓝采和便要与何长庚一起去拜见公公婆婆。 半刻钟不到,门口迎来一位身材修长的玄衣青年,行走间一枚双龙佩隐约可现。蓝采和跟随两侧守候的侍女们一起朝来人福礼道:“城主。” 何长庚打趣她:“该改口了,璃儿可真害羞。” 闻言,漂亮而凌厉的双眸中急速闪过一丝阴霾。视线虚虚扫过他深邃俊朗的面孔,蓝采和微笑,迅速改口道:“夫君。”人狗不如的东西。 虽然面前站着前世恨不能啖其血肉的仇人,但蓝采和依旧保持着良好的表面素养。风风雨雨几十年,多少还是有点东西沉淀下来。 何长庚今年二十三年岁,大她五岁左右。他二十岁时永明城主贺轩害病而死,于是城主之位落继到他身上。 何长庚有两个兄弟贺西昆、贺东林,贺西昆如今在皇都书院进修,而最小的贺东林据说在五年前偷跑离家求仙访道去了。世道将乱不乱,从皇家到民间谈玄论道之风盛行不衰。…… “到了。”何长庚提醒道。 低沉的男声卷起一阵细小湿润的热风吹拂着耳畔,蓝采和忍着恶心往旁侧挪了挪。 何长庚以为她害怕,不由补充一句:“你不用害怕,母亲是个很和善的人。” 闻言,蓝采和转过头似笑非笑地打量他一眼。“其实,我怕的是你!怕你恶心我。” 高堂上独坐着一位华服妇人,一侧金丝楠木的高柜桌上摆放着天青色高颈花瓶,瓶口有几朵盛放的花点缀着。中间一道青鸟颂歌的屏风正正挡住里间的风光……绕过屏风,妇人的艳丽之姿得以窥见,额上的绿宝石抹额给予这份艳丽几分端庄。 蓝采和从侍女那儿端起一盏茶,恭敬地跪下行礼道:“新媳妇见过婆婆。” 她的嗓音本身偏细,此刻故意放软嗓音,听起来便有了些撒娇的意味。 何长庚的母亲贺白氏是云西的白家嫡次女,也是何长庚的继母。前世贺白氏待她还算不错,她被何长庚迫害与之决裂时贺百氏暗中帮了她一把,不然她会死的更早。但后来贺白氏被何长庚迁怒囚于水晶阁,不久郁郁离世。如果这一世有机会的话,她会帮贺白氏的。 “嗯嗯——”贺白氏很满意这个儿媳,眉梢眼角溢满喜悦。她取出一只极品玛瑙手镯给蓝采和戴上,房内一片其乐融融。 午时,在贺白氏那儿三人还一起吃了顿午膳。用完午膳,何长庚表示有要紧公务处理然后匆匆离去,只剩下蓝采和一人领着众侍女独自回院。 高墙院外是她望不到的风景,她的一生要么孤独老死在墙内,要么跃过那座墙去腥风血雨里搅弄风云。 可惜上辈子两条路她都尝试过,却无一例外地失败了。重新一世,不如就将这座困死她的高墙摧毁掉,也许从中能得一丝生机。 蓝采和立在扶栏边,而她的眼神却似落在遥远的北境,丁香色广袖衫裙被秋日的清风轻吹而起。 北逍遥,南蝶影, 建邺水与永明夜。 (说的是陈朝四大美地。) 这两日,除了三餐,何长庚以公务繁忙为名一直待在书房,近乎整日不见人影。对此,蓝采和乐意之至。 水墨丹青,落笔成棋,蓝采和手提狼毫在价值千金的宣纸上洋洋洒洒。纤薄的纸面上墨汁随主人心意尽情流淌,歪歪曲曲描绘着一座峡谷以及两侧的地势。凝眸片刻,蓝采和听见珠帘拂动的清脆声响,便将手中狼毫搁置于楠木笔架。 “何事?”蓝采和温声开口,她原本以作画为由将侍女全打发走,此刻见侍女进入不免疑惑。 那侍女垂首福礼,快速道:“见过夫人,城主派人询问夫人您对回门的礼品有什么想法。” 蓝采和微顿,随即颔首道:“此事,我自会与他谈。下去吧。” 等侍女下去后,她绕过书桌,径自倒了盏清茶。刚抿一口,她意识到动作不对,于是将茶咕噜灌进喉咙。 何长庚此举必定在试探她与逍遥城那帮狼子野心的家伙的关系,想着如何逐个击破。想了想蓝采和下定决心,决定将置办礼品的事推给何长庚。 走近桌案将画好的宣纸倒置,蓝采和信手抽下一根金簪子,开始在画上左右比划。 建邺在永明城的东北方向,送六皇子的队伍在她成婚前便开始启程。根据最快和最慢的脚程来算,她估计队伍已经逼近马子峡。 -- 第3页 出了马子峡有两条道路可供选择,一是平坦开阔的官道,二是曲折绕远的小路。官道要经过鳞城的地盘,鳞城城主鱼凌是素来与永明城何长庚不对付,前两年两城间还发生过一次惊人的小型战争。如果送礼的队伍在鳞城遇害……可是要在鳞城的眼皮子下将人劫走亦是困难重重。 如果队伍走小路,那便要经过鳞城和逍遥城的地盘,这样的话何长庚必定会怀疑到逍遥城。所以,最佳的时机是在马子峡出口将人虏获。马子峡位于三城地界的交接处,地势险峻,贼匪多而杂,是有名的三不管地带。在马子峡将人虏走还能混淆几方的视线,拖延时间。 -------------------- 作者有话要说: 练笔写作,不要对作者抱啥希望。 出逃 在马子峡的几个辖制点上做好标记,蓝采和长吁一口气,抬首望向窗外,一只黑鸟唰地滑向蓝澄澄的天空。 遥远的记忆忽的涌上心头。 在蓝采和十岁的生辰时,蓝父牵着她的小手,穿过繁茂的花园,走进幽暗深邃的地下廊道……一排排、一列列黑甲士兵像拔出剑鞘的锋利寒刃直刺天空。在两侧壁灯的红艳艳光辉下,她惶恐地接过父亲递来的暗月令。 蓝父摸摸她的脑袋,眼神温柔,声音却是严肃:“璃儿,这是暗月令,从此暗月阁唯独是你的府兵。” 世家豢养府兵本乃常事,但能做到这等规模和质量的却很稀有。暗月阁主要分三个部分,一是兵马,二是信息网,三是刺杀。除了集中训练的士兵,暗月阁的其余人并不常在一处而是分散在各地,通常成员间以特殊的秘法交流信息。 而暗月阁也是父亲留给她的第二条后路。 珠帘拂晓,茶水蒸香,蓝采和八风不动地接受着对方的打量,漫不经心地呷一口茶。 何长庚与她对坐在桌案两侧,锐利的眼神时而落在漂浮打转的叶片,时而落在闲适自得的女子身上。何长庚笑出声,意味不明地道:“你的意思是这礼品的事由我来管。” 蓝采和不置可否,悠悠解释:“我与家中族辈素有嫌隙,恐不能遮人口耳。” 明晃晃地拿人作挡箭牌,这可真是——何长庚被一口气堵的不上不下,不由狠狠地笑道:“很好,不愧是逍遥城少主!”随即拂袖离去。 蓝采和扫了眼忿忿离去的背影,唤道:“花月,沐浴更衣。” 翌日,秋色澄清,城主府外马车队伍静默等候。两只大石狮子肃穆地蹲在白石长阶下,长街两侧围满了等装待发的府兵。 蓝采和在花月的搀扶下上了马车。 她撩起一角车帘,正好瞧见何长庚从漆红大门的口里缓缓走出,广袖长衫布满金线绣的祥瑞吉兽,在澄澈的阳光下折射出耀金的光芒。 何长庚即将登上马车时,一道黑影如鬼魅闪至他身旁,跪下禀报。饶是蓝采和耳力敏锐,却听不到一星半点内容。难道这两人讲的口语? 马车外响起落地的脚步声,紧接着车帘被人从外掀开,蓝采和对上一张深邃的俊脸。 何长庚的脸色不大好,眉目间隐约流露出一丝凝重。他怀着歉意,开口:“璃儿,恐怕这次不能陪你回门,有急事需要解决。” 马车内突然沉默的连呼吸都显突兀。在何长庚愈发不耐的神色下,蓝采和终于松口道:“大局为重。” 话音刚落,她强硬地扯过车帘放下,冷声吩咐:“启程。” 马车轱辘缓缓碾着冷硬的地面,渐趋渐远。何长庚甫一收回视线,便快马加鞭地朝城西方向赶去。 出了永明城北门,一点黑影悄无声息地缀上队伍末尾。 林木大道累积了层层叠叠的秋黄枯叶,一列马车队伍浩荡前进,马蹄踏起的清风扫着落叶悠然飞舞。 “休息。”清冷的女声自第一辆马车内响起,众人神色怪异。这位新夫人不得城主宠爱,脾性可怪异了,暂时还是不要得罪她为好。 前方领路的侍卫头子拉紧缰绳,马儿原地打转。见此,后方的马车依次停稳。 蓝采和借口上厕所拉着花月和另一名侍女往山林深处走去。 侍女焦急而忐忑,忍不住劝道:“夫人,就在这儿解决罢。往里面不安全,啊——” 蓝采和从身后劈晕了侍女,又让花月守着侍女醒来,随即独身往林子深处走进十来米。 “簌簌——”风过,木叶萧萧,一道黑影无声飘落。 暗月卫一是她的暗卫首领。此前,婚车驶入永明城前,蓝采和怕断了自己的另一条后路,故意让暗月卫一守候在永明城外。 暗月卫一垂首跪在她面前,身杆子挺的笔直。蓝采和拿出暗月令让他抬首,黝黑的瞳孔锁定浓墨颜色的暗月令,暗卫一立刻恭敬地抱拳再拜一回。 五指紧捏着触手冰凉的暗月令,蓝采和低声吩咐:“暗卫一,我要你做三件事。派人到马子峡抢一个匪寨,建邺送一个美人到永明我很感兴趣;其次,找一个我的替身送进队伍里;再就是查清何长庚的近日动向。两日后,洋河县客栈见。” “是。”黑影再度消失在寂静的林子中。 蓝采和将暗月令藏好,又微微整理了衣冠,才悠然原路走回。 侍女迷糊地醒来,便望见官道上的马车掩映在几杆竹丛后面,扭头瞧见花月的侧脸,感谢而害怕地缩了回去。她莫名其妙地晕睡过去,真是失职! -- 第4页 花月不似平日和善,面无表情地瞧了侍女一眼,跟上前头的主子。 洋河县客栈,人声鼎沸。 透过白纱帷帽,熙攘的街市映入眼帘,蓝采和心思微动,摆手让侍卫将货物安置妥当,便迫不及待地溜入街市游玩。 侍卫头领微蹙双眉,只好挑了几个侍卫跟上蓝采和一行。 蓝采和脚步轻快地在街市穿梭,像一只久获出笼的鸟儿,看着这儿新鲜那儿也有趣。 虽说世道已有乱世之相,但几大城的地盘还保持着稳定祥和的气象,市井繁华,百姓安居乐业。 况且这个时代不必后世,女子的地位并不比男子低,女子可经商也可入朝为官,要知当今陈朝最高职位的女官也是正二品。 蓝采和察觉身后亦步亦趋的侍卫,唇角微勾,毫不在意地领着花月踏进街道边的一间铺子——衣品天阁。 身后的几条小尾巴见此要跟进铺子,花月蹦到几人面前伸手一拦,语气高扬:“你们几个就在外面等着!” 铺内分上下两层,蓝采和微扫一圈,随后朝柜台后垂首拨算盘的胖男人唤道:“掌柜的,可有新鲜货源?” 掌柜的姓何,闻言连忙搁下算盘,上前殷勤道:“我们这儿既有男衣也有女衣,不知夫人要哪种?” 陈朝民风开放,女子可穿男衣,反之亦然。 何掌柜辩识出来人身上穿的料子极其昂贵,嘴畔的两撮胡须激动得发颤,兴致高昂地给人介绍新样式。“这是建邺那边最新流行的款式,您看这质地多柔软……” 面对掌柜的热情澎湃,蓝采和兴致缺缺,不是量身制定的衣裳能有多合适?她随手挑了四五件女衣,又挑了两件男衣,摆手让花月上前付银子。两件男衣夹在女衣里面,蓝采和又浩浩荡荡领着侍卫逛了小会儿。 回到客栈,用完晚膳,蓝采和叫人备热水沐浴。沐浴完,蓝采和换上白日里买的男衣。湖蓝色长衫松垮地系在身上,她懒懒地倚靠床边,墨发披散,温和秀致的脸庞流露出几分闲散。 害怕冒昧到贵人,小厮始终低头有条不紊地把水桶弄出屋子。 在门合上的瞬间,闲散的神情如云烟消散一空,蓝采和眼里迸出凌厉的视线。想要看住她?蓝采和把玩手指,安静地等待夜幕降临。 夜晚,宵禁的锣鼓敲声由远及近。客栈内的窸窣人声此起彼伏,十分热闹。 临街的窗户发出一声极细微的吱音,蓝采和睁开眼,双眸清明有神,无声跃下床凑近窗户。推开窗,夜风直贯入内,两道黑影悄然飘落跪地。 暗卫一,暗卫六。 暗卫六扯下面巾,右手拿出一张极薄的□□贴上脸,然后催动内力拂过,一张和蓝采和一模一样的脸顿时出现。 蓝采和俯身,双手在暗卫六的脸和脖颈处仔细摸索,半响无声地勾起嘴角。没有一丝破绽,她很满意。 三人无声用口语交流了小会儿,蓝采和将给暗卫六的任务安排好,随后和暗卫一跃出窗户。足下轻点,便乘着月色飞走了。 蓝采和会武,武功还不弱。她的师父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青衫公子林雨,但在她十三岁后,师父林雨就带着师娘隐居去了。逢年过节时,双方会互捎书信。除此之外,蓝采和还有几个武师傅指点武功。十五岁时,父亲送她著名的炼器大师徐公炼制的武器——鱼鳞鞭。 洋河县南边山岗,清寒月光照不到的地方,一群整装有素的黑影宛如鬼魅潜伏在林木灌丛间。 暗卫一先行落于空地,蓝采和紧随其后。甫一落地,林丛中的黑影无声无息涌出,朝她跪拜道:“少城主。” 蓝采和颔首,探手一招,山岗下悠闲吃草的骏马立时撒开四蹄奔上山。 “白夜!”热烈的喷气洒在她面前,蓝采和伸手抚摸马儿鬃须,眼神幽深掺杂着柔和。 一个长方体的漆黑木盒被递近,蓝采和收起复杂的眼神,转而打开木盒。银辉粼粼,一柄银白色长鞭折射着冷寂的寒光,鞭身布满花瓣形状的刀片,锋利逼人。 蓝采和果断取出鱼鳞鞭,翻身跃上白夜,一紧马绳,“驾——”如脱弦之箭率先冲向黑夜浓密处。 一声清脆的哨子响起,山林里窜出许多马儿,余下的黑影纷纷跃马追去。 马疾驰,风凛冽。蓝采和余光扫到急速倒退的树木、房屋,前生积累至今的苦痛折磨似乎在此刻消散一空,她又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城主。 蓝采和忍不住上扬嘴角,叫道:“白夜,快点儿!” “嗒——嗒——” 白夜加快速度,清脆急切的马蹄踏声似在热情地应和她昂扬的情绪。 贼匪 马子峡两侧山壁陡峭,山石嶙峋,林木丛生,一列马车队伍缓缓行进。 “现在到哪儿了?”其中一辆马车里传出一道清亮的男声。 “回公子,到马子峡了。” “哦,马子峡——”那男声渐渐淡下去,又很快扬起,“那离永明城还有多远?” “回公子,还有七个日程。” 马车里的人听闻闷闷地长叹。想他一朝跌落云尘,竟落得个给人暖床的下场。 这是前朝六皇子宋沐慈的队伍。陈朝皇帝为了拉拢永明城何长庚,特地将素有美姿之称的宋沐慈送去作男宠。送行的队伍由都城的禁军和武功高强的江湖人士组成,既是保护宋沐慈的安全,也含有监视的意味。 -- 第5页 蓝采和勒马停于一座凸出的山峰石台上,举目望向崖底,喝道:“上!” 她一马当先从临近的小路冲下山,在马匹惊恐的嘶鸣中连连横鞭取命。 场面突然混乱,刀剑铛声混合着痛苦的嘶吼将寂静的崖底道路点燃。一刀下去,温热的鲜血溅上马车车帘,宋沐慈与倒在马车窗棂上的人隔着布料相互对视,脸色陡然失血苍白。 宋沐慈看向一旁艰难忍着咳嗽的青衣公子,声音颤抖道:“姬烨,这可如何是好?我们遇上贼匪了。” 姬烨是此次队伍的“使臣”,特地护送宋沐慈的首领。虽然只是个临时官职,但到底是一个好的开始。姬烨闷咳数声,费力地倚靠马车壁,眼眸半垂盯着矮桌,似乎车外的厮杀与他不在同一世界。 数十个江湖高手飞扑而上,蓝采和抿嘴向后掠去数米。寒刃直取面门,她手腕一翻,“铛!”鱼鳞鞭似灵蛇极快地缠上寒刃,蓝采和催动内力猛然甩出鞭身,击退围逼的攻势。 趁攻势再度聚拢前,蓝采和将鱼鳞鞭往空中一抛,银白色鞭身崩裂瓦解成一柄极细的刃和无数花瓣形状的刀片。 众高手面上微怔再是狠厉,如潮水涌上。 风起,身影如魅,细刃流转。无数银白色花瓣像极了飘雪,轻轻吻上皮肤,捎走温热的红,“嘀嗒——”将人拉进沉睡的好梦。 蓝采和轻勾嘴角,悠闲吟唱:“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注1〕 一场激烈的厮杀戛然而止。 除了马车里的两位,只活下一位小厮一位侍女,四人全都不会武功。蓝采和步近马车,捻起一枚小石子轻掷车壁,十分痞气道:“听说车里是美人,那就带回去做压寨夫君罢!” “喂!”宋沐慈大惊失色。 旁边姬烨已平缓了呼吸,连忙制止他冲动的行为,摇头道:“公子先在车里等着,在下去谈。” 说着,他掀开帘子走出去。 蓝采和立在马前,一道青衣公子缓缓走进她的眼里,朝她拱手行礼。此人生的极好,宛如春山寒水明玉月华,一副翩翩病弱贵公子的模样。只是那双狡黠的狐狸眼昭示这人并不好对付。 “在下姬烨,字皦玉。此行护送宋沐慈公子前往永明城,还请高抬贵手。” 姬皦玉想,永明城的威风宛如一只猛虎,十里八乡的匪寨都不敢挠骚老虎的毛,希望眼前的匪贼能掂量一下。 然而,蓝采和噗嗤笑了,继而双眼如炬,秀丽的眉毛微蹙显出几分凌厉。 她恍然大悟,点头道:“既是送与永明城城主的人,不要也罢!那就你来当我的压寨夫君好了!” 话音刚落,蓝采和甩鞭将人卷过来,一下点到睡穴。正剧烈挣扎的俊俏男子顿时软倒在她身上。 蓝采和一眼不瞅,将人推给一旁的侍卫,吩咐道:“带回去洗漱干净!今晚我要成亲。” 尾音打转儿,蓝采和冷笑,仅有的耐心已全部告罄。她跳上马车,对车里的人道:“宋大美人,去喝杯喜酒吧!” 外面的动静他不是不知道,宋沐慈赶紧爬出来,十分自觉地跟上蓝采和。 他扫了眼晕倒的姬皦玉,又用余光瞟向蓝采和秀致的脸庞,心里突然生出一丝羡慕。再怎么说,姬皦玉的下场比他好,对象好歹是个漂亮的女人。 宋沐慈想起囚在宫中的小妹,内心刚升起的奇异火苗就被一盆冰水浇的透心凉,漂亮凌厉的眉眼无端显露出几分凝重忧思。 蓝采和无意间睨向心事重重的宋沐慈,不由陷入对往事的回忆。 在她被陷害赶出永明城城主府后,她的确在外流浪了一阵子。某一次她帮人给酒楼送货时,无意间听说,有人撞见了前朝的六皇子宋沐慈的尸体。 一人问:“在哪儿发现的?” 那人回复道:“在乱葬岗看见的,一具破烂草席随意卷了丢在乱葬岗。” 众人唏嘘不已。 后来她杀回逍遥城,重新掌握大权,本着一丝古怪的猎奇心思派人去敛尸,结果派出的人手追查四五里无功而返。 这座匪寨是前两日刚打下的,但由于手下的人效率高,匪寨内的物资都准备得齐全。 入寨,蓝采和派几位寡妇人给姬皦玉洗澡换装,又将宋沐慈几人的住宿安排妥当。等人散尽后,蓝采和才空出时间梳理以后的行动。 她打算在马子峡小住时日,尽量将姬皦玉拉进自己的阵营,不然就在这里借匪徒之手把人除掉也行。前世和何长庚、姬皦玉的恩怨太多太重,不是一时间能够了清的。 蓝采和坐在窗边,手指把玩着青瓷茶杯,思维漫无目的地乱转。 日光剔透,将光影的界限拉的分明。 一时间,由远及近的呼叫似隔着层透明的薄膜,不甚清晰地传进耳里。 “大当家的啊!”大声呼叫的是个丰乳肥臀的寡妇,长的还不错。 蓝采和叫几个漂亮的寡妇伺候姬皦玉洗澡,的确带着不可告人的意思。哪知这人不仅不领情,还动手打人,真是不识好歹的家伙! 蓝采和听完寡妇的诉苦,脚下生风地赶到姬皦玉的房间外。她摆手让瑟瑟发抖站在屋外的寡妇们离开,径自破门而入。 姬皦玉大惊,吼道:“滚出去!我不要你们洗!” 吼完,猛地一阵咳嗽。 -- 第6页 蓝采和伸出右脚勾上门,悠闲地走进里间,打量了一阵子溅满水花的房间。 姬皦玉愤恨地盯着她,身子下沉进水里。 蓝采和叹气道:“杀猪的地方都没你这儿狼藉。” 她摇摇头,补充道:“算了,念在初犯放你一马罢!” “滚!不知羞耻!”姬皦玉想骂脏话,但脑子里一片空白,想来想去就那么几个词。 他狠狠地呼吸一口气,苍白病弱的脸颊泛着绯红,是病的,是气的。 半人高的大木桶氤氲着乳白色雾气,蓝采和除了进门第一眼瞧了他,之后眼睛便安分地盯着地面。 听到姬皦玉骂骂咧咧的生动样子,蓝采和忍不住怀疑她抓的人是不是被掉包了,这哪像前世十棍子打不出一句话的老狐狸。 思及此,她眯起眼,放话道:“洗快点儿!水都要凉了!” “磨蹭的像只乌龟,是要我帮你洗么?” 此话一出,一股浓郁的流氓匪气扑面而来,姬皦玉差点儿咳断气,修长的手指死死抓着木桶边沿透出青白的颜色。他脸色忍辱负重,道:“你先出去,我马上好。”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远去,紧接着响起门扉“吱呀”张合的动静。 临近晚间,匪寨里众人急匆匆地张灯结彩,大红绸布给有些清冷简陋的匪寨染上绯意。 蓝采和叫人把嫁衣送给姬皦玉换上,然后便百无聊奈地坐在台阶上安静等待。果不其然,一个身材臃肿的老妇人慌张跑出来,瞧见蓝采和的背影顿时眼神发光。 “大当家的!” 还未等老妇人开口,蓝采和便起身往屋内走,语调冷冷的:“他不乐意?” 推开门,她便瞧见姬皦玉和几个丫鬟在无声对峙,周身冷意刺骨。 蓝采和摆手让丫鬟们退下,打量着姬皦玉因为薄怒而生起绯红的脸颊,探出两根手指抚摸嫁衣上的金纹。 “你不喜欢?”蓝采和明知故问,颇为惋惜道,“这嫁衣不美么?还是那群丫鬟惹你生气了?这还是我临时从镇上抢来的丫鬟呢。” 姬皦玉艰难地平复好呼吸,才缓缓开口:“不知在下何时得罪过您?” “没有啊。” “在下是男人,穿不得这身鲜艳靓丽的嫁衣。还请阁下放姬某一马。”说着,姬皦玉恭敬地朝她一拜。 眸光微闪,蓝采和嗤笑一声,掏出一把匕首置于桌面。“要么穿,要么死,至于宋沐慈那家伙我过两天自会派人送到永明城。” 那双狐狸眼中布满血丝,正恶狠狠地瞪着她。她听见,指骨发出咔吱咔吱的声响。 以卵击石乃下下之策,不妨先行缓兵之计,姬皦玉如是告诫自己,终是屈服在蓝采和的淫威之下。 唢呐声响在耳畔缓缓炸开,尖锐刺痛,姬皦玉薄唇紧抿,狠狠攥紧手中红绸。总有一天,他要将今日所受屈辱尽数还于她! 另一厢,蓝采和内心亦颇为感叹。短短几日,她成了两次婚,而且对象都是前世今生的仇家。 宾客大部分是暗月卫,他们一边饮酒活跃席间氛围,一边暗中维持秩序安全。 宋沐慈几人被安排在中间一桌,等到敬酒时,宋沐慈才与姬皦玉打一照面。看着那个身穿红嫁衣缓步走来的清俊男子,宋沐慈眼神复杂,朝他高举酒杯。一切言语尽数散在入口醇厚却灼喉的酒水中。 惨呐,自古美人多命舛! -------------------- 作者有话要说: 注1来自龚自珍的《己亥杂诗(其五)》 生病 红烛摇晃,临时请来的丫鬟统统被赶出去 ,只剩下大眼瞪大眼。 蓝采和支着腿倚靠在床边,因着醉意脸颊氤氲着薄红,瞧着有些可怜,如果她的眼神不那么露骨地盯着人。 自从门扉吱呀合上,姬皦玉本就慌张的心愈发七上八下,他站的地方离床有五步多远。 烛光昏黄,美人肤如凝脂,恍若神仙下凡,但因喝了小酒而面染胭脂,眼含秋波,宛如玉山将崩〔注1〕。 倒是生的一副祸国殃民的相貌,蓝采和腹诽。旋即她笑着朝姬皦玉招手:“过来。” 姬皦玉艰难地朝前挪动两步,忽然顿住,转身仓皇奔逃出门。即将跨出门槛时,一条银鞭如蛇游走,灵活地缠上他脆弱的脖颈,姬皦玉身体陡然僵硬。 凉风直灌入屋。 被冷风这么一吹,姬皦玉瞬时清醒过来。未待他懊恼自己的举动,身后的蓝采和一扯鞭子,便将他整个人往后卷去。 蓝采和一手环抱住隔空飞来的躯体,另一手打出凝厚的内力将门扉砰的吱呀合上。 姬皦玉撞上柔软的被褥,刚想动弹时被人点了穴道,浑身软绵乏力。他剐了眼正侧身巧笑望着他的蓝采和,脱口而出:“趁人之危,寡鲜廉耻!” 闻言,蓝采和勾唇,信手取下纱帐。 姬皦玉急了,赶忙道:“除了我这个人,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可我现在最想要的是你啊。”说着,蓝采和轻笑一声,探出两根素白手指按上他薄薄的唇瓣,轻轻摩挲着。 似想到什么,蓝采和的脸色瞬间阴沉发狠。她紧紧捏住姬皦玉的下巴,问:“你之前有没有相好?有没有人碰过你?” 姬皦玉愤恨地摇头。 这番回答让蓝采和的脸色迅速阴雨转晴。她道一声“乖”,温柔地抚摸刚才掐红的下巴,轻言细语道:“你知道刚才喝的酒么?怡红院里弄来的。” -- 第7页 姬皦玉一惊,脸色由白转青又转成红。他仔细地观察身体状况,却狐疑地发现自己并没有中药的症状。 他小心翼翼的动作落入蓝采和的眼里,蓝采和内心嗤笑,她才不屑下药要人呢!这怡红院的酒只有一丁点助兴的作用,如果饮酒的人不动欲,喝了也白折。反正怡红院的妈妈是这样告诉她的。蓝采和俯下身,落下一个个温凉的吻。 脸颊和唇贴上灼热的柔软,姬皦玉一怔,瞳孔无声收缩又放大。一向因病弱而温凉的身体开始发热,沉寂的神经像被沸水烫过变得极为敏感。 他想要反抗,却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已坠入泥潭。他像一只迷糊的小羊徘徊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大灰狼从山丘一跃而下,迅速地叼走他带回家。 蓝采和郁闷地下了床榻。 她没有真的把姬皦玉怎么样。 蓝采和回首瞧了眼面染霞红的姬皦玉,他面上的痛苦之色不似作伪,那就是说明他不是天生就有龙阳之癖。 蓝采和一挑眉,神色再度阴沉。可他到底是个软骨头,对他动手动脚都不反抗的吗?蓝采和完全忘记了姬皦玉与自己在武力上的差距。 眼眸中迅速爬过一抹厌恶,蓝采和朝屋外喊道:“来人,备冷水!” 冷水备好后,蓝采和将床榻上哼哼唧唧的人捞起,三下五除二地剥下衣物再把人丢到桶里。 “泡着,不许起来!”见姬皦玉挣扎着往桶外爬,蓝采和抓起角落里的鸡毛掸子,“砰砰”敲向木桶边缘。 姬皦玉被威胁着乖乖地泡冷水澡,而蓝采和坐在床榻上心不在焉地翻着书页。 这世的姬皦玉怎么和上一世的不一样?要说这世上她最讨厌的人是何长庚,那么其次便是姬烨。在她眼里,姬烨就是一个凭美色上位的家伙。 初见时,蓝采和经过何长庚的书房,与出书房门的姬烨相撞。华美的衣裳凌乱地散拢着,他脸上晕染的薄红像极了胭脂,一看便知发生了什么。 蓝采和眼中闪过一抹讥诮和鄙夷,直接无视那人便走了。 她虽然不喜欢何长庚,但也不能忍受何长庚践踏她的骄傲。任是心里再不喜再痛恨,蓝采和从未主动找过姬烨的麻烦,她一心扑在摆脱婚事重回逍遥城的事情上。 后来兵败泗水河畔,身负重伤的蓝采和被俘虏,姬烨将她从何长庚手里要了过去。姬烨派人给她治伤,蓝采和当时以为他是一个有善心的人。等她的伤好的差不多时,蓝采和迎来了她两世都摆脱不了的噩梦。 姬烨将她丢入下等营妓房里,叫了人进去。事后,姬烨穿着玄色长衫走进去,扯着她的头发,美的不似凡人的脸扭曲着。发现她的眼神古怪地盯着自己的衣裳,姬烨笑道:“我怕弄脏了自己的衣裳。” 谁都知道,永明城最爱的人姬烨向来只爱浅颜色的衣裳。 姬烨嘲讽她:“堂堂逍遥城主沦落到下等营妓,你不再干净了——”将她的骄傲和尊严尽数折辱于泥尘里。 “唔——”一声呜咽,回忆收笼。 额上冷汗涟涟,蓝采和将揉碎的书本丢下,眼神冰冷地刺向发出声音的人。她倒要看看,这披着人皮的恶鬼能装到什么时候? 姬皦玉趴在木桶边沿,双眼紧闭神色痛苦,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叨着什么。 蓝采和走近木桶,伸手探向他的额头,滚烫的温度似乎灼伤了她的指尖,蓝采和后退两步。她定了定心神,朝屋外唤道:“把大夫叫来!” 随即她将半晕半睡的姬皦玉抱出来,再用衣物包好放回被褥里。 蓝采和欲出门,衣袖却被一只手牢牢地抓住,回首便见姬皦玉在被子里蜷缩成一团。迷糊的声音传出被子:“别走——” “娘亲,我好难受——” 眸光奇异地落向那只浮着青色脉络的手,蓝采和面无表情地扯出衣袖。发烧了而已。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她可不是这人的娘亲! “扣扣!” 大夫来了。大夫是个中老年人,大概有五六十岁。他身上凌乱地套着灰蓝色麻布衣衫,显然刚从被窝里爬起来。情况紧急,蓝采和自觉退到一旁,然后默默关注大夫诊脉。 收回手,大夫朝蓝采和拱手道:“贵公子是着了风寒,老夫给他开了退烧药喝下便好。” 闻言,蓝采和颔首,目光下意识瞟到房内装着大半桶冷水的木桶。 就在蓝采和要送大夫离去时,大夫欲言又止,支吾道:“方才老夫瞧公子脉象有异。公子应是从娘胎里自带毒气,体内寒虚……” 送走大夫,蓝采和叫人马不停蹄地熬药,再独自沿着山间小路往回走。 如果大夫所言非虚,那姬皦玉这个天生的病秧子就是被人害成这样。她只知道姬皦玉是建邺二流世家姬家的嫡子,要害他的话……看来姬皦玉的日子也不好过,至少从小到大比她惨。 蓝采和顺手从屋外打了盆冷水,兴致悠然地推门而入。 床帘内,被子被拱成一团,落在上面的眸色晦暗不明,蓝采和毫不留情地将人提溜出来点穴。看着姬皦玉不得动弹乖乖躺在床上,蓝采和心中仅剩的郁闷尽数消散,这才开始给人覆冷帕子退烧。 一夜将明,红烛燃烬,蓝采和支着困倦的脑袋眯觉,眼底泛青。为了及时给姬皦玉换帕子,下半夜她几乎没睡。 -- 第8页 虽然给仇人换帕子的这种小事可以吩咐给属下,但蓝采和并不太乐意如此做,那点隐秘的折磨人的心思驱使她要好好招待姬皦玉。 昏昏欲睡间,一股呛鼻的中药怪味透过窗棂门缝飘进,蓝采和觉得鼻尖发痒,忍不住揉了揉。 紧接着门扉被人敲响,“扣扣!主子药好了。” “进来。” 一个黑衣女子端着药碗无声走进,药碗上氤氲着白色热气。蓝采和从女子手里接过药碗,一摆手那女子飘出屋外顺带贴心地关上门。 屋内的空气沉静冷清,蓝采和颇为嫌弃地瞟了眼黑漆漆的药汤,催动内力让药汤变凉。她快步走向床榻,一手捏住姬皦玉的下巴迫使他张开唇瓣,另一手极快地将药汤灌进去,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下帕子堵上他的嘴。 “唔——”苦涩的怪味唰唰流淌在舌尖在喉咙,姬皦玉被苦醒了。 他艰难地睁开困意重重的眼,漆黑点墨的眸子怔怔望着罪魁祸首。 蓝采和对上这一疑惑而无辜的眼神,心中莫名升腾起一丝心虚。尴尬的境地没有持续多久,姬皦玉承受不过药效很快又沉沉睡去。 这时天色已经放明。蓝采和打了个哈欠,唤人照顾姬皦玉,再自己寻了处偏房补觉。 一觉梦醒,云霞傍西,绯红漫天。 蓝采和望了好一会儿天边的云霞和连绵的群山,寨子里暗卫和临时招聘的人马有条不紊地忙活着。 “扣扣!” “主子用晚膳的时间到了。”屋外人语。 蓝采和下榻边穿衣衫边吩咐:“将晚膳摆在姬皦玉那儿。” “是。”脚步声远去。 晚膳很丰富,桌子上摆放着八宝鸡、鸭血汤、笋干包饭还有好几样当地的特产,除此之外,还有她最喜爱的冰镇甜点莲子羹。 可惜蓝采和没有胃口,她扫了眼床上睡的极香的人,顿时觉得这桌美食不香了。她本来想着让姬皦玉一边喝药喝米汤,一边看着自己吃美食大餐,可奈何人算不如天算。 长叹一声,蓝采和觉得自己是在找罪受,默默地扒了几口便郁闷地让人将饭菜撤下。 临时找来的丫鬟很懂事,端着药碗进来首先朝她福礼,再准备给人喂药。 蓝采和拦下丫鬟,慢悠悠地取过药碗,然后按照早晨的方法将药汤尽数灌进姬皦玉的嘴里。看着姬皦玉一副被药汤折磨的样子,僵硬阴霾的脸色才阴转天晴。 “行了,下去吧。日后喂药的事就交给我来做。”蓝采和吩咐道。 蓝采和没注意到,一双狭长的狐狸眼半睁着,一丝不甘和痛苦转瞬即逝。即使注意到这异样,她也不会在意。 --------------------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忘了补充:注1引自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容止》:“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 猫抓耗子 窗户外一道黑影迅疾飘过,蓝采和推门而出,只留下姬皦玉孤零零的一个人呆在房里。头依旧昏沉闷痛,四肢百骸像泡在沸水里软绵绵的,姬皦玉望着床顶思索脱身之法。 抓他的这个女子丝毫不给他商量的机会,直接虏他强行成亲。思来想去,摆在姬皦玉面前的唯一出路是铤而走险。 正当姬皦玉苦恼出路时,另一厢,蓝采和收到暗卫一的快信。信中提及,何长庚暗中在永明城和鳞城的边界屯运粮草并且遇到一点麻烦。 蓝采和支颌思索片刻,当即修书一封交给暗卫七,信中密令暗卫一将何长庚屯运粮草的消息暗中泄露给鳞城城主鱼凌。 待暗卫七退下,蓝采和开始钻研起马子峡的地形和匪寨的分布。既然要拉拢宋沐慈和姬皦玉,那她肯定不能早放他们去永明,必定要在马子峡拖延一阵时间。按照马车原先的脚程,最多再过五天,永明城的何长庚就会发现不对劲。 在此之前,她需得做好相应的防御,还要提前做最坏的打算。如果建邺和永明城两方的兵力夹击,她的人马如何以最小的代价撤退…… 入夜,蓝采和待在临时的书房里仔细研究撤兵的路线图。 这图是暗月卫搜遍马子峡绘制出的最新地图,上面被蓝采和用朱砂颜料涂了几条线,歪歪曲曲地显出撤退的方向。一来时间紧迫,二来防止露出马脚,蓝采和没有让人用沙土制作立体地图。 处理完公务,蓝采和感到有些疲倦,便站起身活动筋骨消解倦气。 屋外的小道上响起一阵急迫的脚步声,蓝采和停下动作,闭目倾听。由于自幼习武,蓝采和耳力敏锐,在一阵此起彼伏的蝉躁声中那道脚步声尤为突兀,脚步虚浮落地时重时轻,正沿着小道的方向往山下跑。 蓝采和睁开眼,流露出一丝兴味,抢来的小猫咪跑走了。蓝采和没有去追。她把玩着粗瓷茶杯,默默地等山里人发现异常。 直到皎月西悬,看守姬皦玉的人手才发现异常,急匆匆地跑来请罪。 “大人,姬皦玉已经逃跑了。请求责罚。”三个虎背熊腰的大汉排成一排跪在地上,低头瑟瑟发抖。听闻这新一任的匪寨寨主残暴无常,他们会不会就此丧命? 蓝采和半睁开眼,轻飘飘地扫了三人一眼,沉默不言。这三个大汉是从附近匪寨招聘来的临时工,只会点三脚猫的功夫,要不是力气大干活勤快她今日是不会放过他们三儿的。 -- 第9页 “你们先回去。”蓝采和摆手,朝空气中比划一个手势。 三人连忙感激涕零地道谢,脚步如飞地退出房间。门扉吱呀一声合上,一道黑影从窗外飞进屋,跪在她面前。 “人跑到哪儿了?” “回主子,人还在南边民居。”南边民居是她特意拨给宋沐慈几人居住的地方,而姬皦玉住在离她书房近的东边民房。 蓝采和毫无睡意地坐直身体,手指轻扣桌面,吩咐道:“叫人把守最外层,里层的人撤出并且把凹坑里的竹刺铁刺先取下。” “是。” 另一厢,姬皦玉忍着头晕脑胀,终于趁看守的人不注意偷跑到南边民房。 月色清冷,入秋的夜泛着丝丝凉意,他气喘吁吁地靠着冷硬的墙壁,目光落向一模一样的房间神色凝重。宋沐慈到底住在哪一间呢? 月光照亮屋檐、樟树、小道的模糊轮廓,黑色巨兽张牙舞爪,朝他炫耀着泛出银润光泽的皮毛。 姬皦玉纠结了两秒,上前一间一间扣响门板。皇天不负有心人,他终于在敲完最后一间房后寻到了宋沐慈。 彼时,宋沐慈正一手揉着迷蒙的双眼,拉开一条门缝朝外瞟:“谁?” “我,姬烨。” 话音刚落,宋沐慈瞬间清醒,圆润的眼眸微睁大,猛地探出手抓住姬皦玉的胳膊就要高声喊叫:“来人,姬皦玉跑了!” 姬皦玉察觉不妙,立马箭步上前捂住宋沐慈的嘴,低声威胁:“你要出卖我——” 宋沐慈转溜着眼珠,摇摇头。他心道,寨主的心思深不可测,不可能轻易地让姬皦玉跑了,很可能正在暗中观察。 想通后,宋沐慈甩开姬皦玉的手往前走了三步,转身道:“皦玉兄,大半夜的有事找在下?” 姬皦玉受了一路寒气,胸口滞闷,轻咳两声,开始劝宋沐慈逃跑。提及蓝采和逼他喝酒玩弄他,姬皦玉就是一阵猛咳,脸颊蒸腾起薄红显示出主人的恼怒。 闻言,宋沐慈投给他一个可怜的眼神,却不肯答应姬皦玉逃跑的邀请。反正他待在这儿挺舒服的,一日三餐有人伺候,自己还能保持清白。 说实在话,他宁可日后加入这匪寨,也不愿被人送去做禁脔,连自尊都被践踏成泥。 宋沐慈劝他:“这座匪寨不同寻常,想逃出去可不容易。” 姬皦玉头脑昏胀,连忙扶着桌椅站直身体,语气有些呛人:“难道就此坐以待毙,任人欺辱!” “在下觉得这匪寨的主人也没那么坏——”话到一半,宋沐慈被迫收到一个姬皦玉痛恨的眼神,只得悻悻住嘴。盯着姬皦玉有些恍惚的眼睛半响,他转了话题,问:“皦玉兄,你是不是生病了?” 姬皦玉待他有恩,宋沐慈不可能真的放任他不管,便道:“要不我给你找个大夫?” 大夫是山下请来的,如今住在匪寨里专心为众人看病。可这匪寨里谁会经常犯病呢?他就算用脚趾头想,也猜的出那个人是谁,可偏生这个人一门心思地想要逃下山。 宋沐慈暗戳戳地酸了下人,他却不知姬皦玉到底经历的什么。 他想,此地虽小却胜在安静平和,不像皇宫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使人夜不成寐。 见劝说宋沐慈不成,反倒使对方愈发念起匪寨的好,姬皦玉一阵气血上涌,不禁咳了好几声。 宋沐慈想要扶他,被他拦开。姬皦玉虚弱道:“不用了,无妨。” “今日之事还请沐慈保密。” 见宋沐慈点头,姬皦玉跨出门槛跌跌撞撞地朝月色照不见的丛林奔去。 姬皦玉打算先下山,再寻机会搬救兵上山救人。如今宋沐慈沉迷一时的安稳快乐,不肯和他一起去完成使命,让他也无可奈何。 姬皦玉背影渐行渐远,逐渐缩小消失在丛林的大口中。 目送姬皦玉拖着病体逃跑,良久,宋沐慈长叹一声,鸦羽微垂遮掩住渐浓的担忧之色。他虽贪图一时的安稳,可并不是眼瞎心盲一无所知。 通过姬皦玉的讲述,宋沐慈看得出如今的匪寨主对姬皦玉的态度复杂,这座匪寨就像一只铁笼子牢牢地将他们束缚在这方寸之地,哪是他们想逃便逃的出去呢。 宋沐慈思索片刻,急匆匆地往山上走去,他要告密。 刚走不过十来步路,宋沐慈撞上一行正要下山的队伍,为首的是个腰佩银鞭的蓝衣女子。女子面容清丽,但嘴角轻抿显出几分凌厉的上位者姿态,渡上月光后更显清冷肃穆。 “寨主。”宋沐慈朝她一拜,眸光从那行人的身上打转,嘴角轻勾。 蓝采和瞟到这个俊俏公子,打量一下,才记起此人正是被抢上山的宋沐慈。 “这个时候了,宋公子怎的还在外面逛?小心豺狼虎豹跑进寨子里——” “哦,那寨主带人下山所为何事呢?难道是为了捕猎?” 对上宋沐慈看好戏的眼神,蓝采和笑了,开门见山道:“抓人。” 哎呀,这都没有他的用武之地了。对不住了,皦玉兄,本来还想替你说点情,如今看来一切都在寨主的掌握之中。宋沐慈连忙道:“那就不打扰您了,在下告辞。” 说完,他深深地打了个哈欠,转身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姬皦玉觉得自己是烧糊涂了,他在暗无天日的树林里乱窜,脚步一重一轻不小心踩空,咕噜滚进一个巨大的凹坑。 -- 第10页 躯体摔向硬邦邦的土块,一股阴冷像小蛇从衣袖钻入体内,姬皦玉觉得自己正踩着棉花,如坠云雾。 他探出手往四处敲敲打打,像是失去视力的盲人在黑夜里彷徨恐惧。手下摸到一处光滑冰凉,姬皦玉用仅剩的理智思考,他可能掉进猎人挖的陷阱坑。 “姬皦玉!姬皦玉……”蓝采和带人举着火把穿梭山林,慢悠悠地找人。 耳中迷糊听到有人喊他的姓名,姬皦玉趴在陷阱里艰难地翻了个身,努力地抬起如铜柱重的双臂。难道他产生了幻觉? 全身如火燎原,姬皦玉像一条即将被沸水烫死的鱼儿,干巴巴地弓起索要水源。 看的躲在树上观察情况的两个暗卫不由产生一丝同情,他俩一言一语道:“消息告诉主子了?” “早告诉了,主子还在隔壁山坡呢。” “真可怜,惹谁不好偏惹主子。” “谁说不是呢。” 天色将明,山林间雾气横生,燃烧的火把沾惹上湿重的雾气一下子扑灭。蓝采和将火把丢给属下,朝邻近的山坡走去。 乳白色雾气中传来极轻的脚步声,两个暗卫一顿,紧接着瞧见雾中走出一道蓝色靓影。 “主子!”两人跳下茂密的大树,异口同声道。 “嗯。”蓝采和随口应了声,跳下陷阱坑,柔声道:“我来了。” 姬皦玉烧的迷迷糊糊,只觉有人靠近这儿,他像濒死的人抓住救生草,喃喃道:“我在这儿。我在这儿。” 一双温热的手臂将他环抱进怀里,额头贴上温凉的手掌,让他舒服的小声哼了哼。姬皦玉强撑着睁开眼,瞧见一张熟悉的面孔带着恶意的笑,一受惊吓又晕了过去。 真烫啊。蓝采和抱紧姬皦玉,神色悠然甚至嘴角带点笑意,足下借力轻点飞出陷阱坑。 她转头吩咐暗卫将陷阱恢复原样,随即疾驰掠过山林往匪寨行去,半路顺带抓上出门采药的大夫。 道谢 蓝采和将人抱进床榻用被褥盖好,旋即出门打盆冷水,给人覆上冷帕子。 大夫收回手,长叹一声,意味不明地瞧她一眼,动手打开随身携带的布包,从中取出几根细长的银针极快地朝姬皦玉几处大穴扎去。 做完这一系列步骤,大夫抚须看向蓝采和,语气隐含责怪:“若是情人,小打小闹是情趣,这般委实过分了;若是仇人……” 话未说完,大夫便收到来自蓝采和轻飘飘的眼神,心神一跳不自觉地阻断了剩下的话。 蓝采和送走大夫,便派人守着姬皦玉,径自忙活自己的事情去了。这两日她带人狠狠地收拾了马子峡其它的匪寨一通,事后派人送去粮食以体恤安抚,恩威并施的效果极为显著,其它的匪寨立马低声下气地认她做这马子峡的老大。 当然送人的粮食来自何长庚,蓝采和匿名与鳞城鱼凌合作,将所得粮食的一少部分送与土匪,这种事她做的没有任何不适。 虽然事情有条不紊地按照她的计划来,但蓝采和并不轻松。饶是她分出去的粮食数目亦十分可观,从中可见何长庚花了大气力偷运屯粮,以及永明城的财大气粗。 何长庚这么急匆匆地偷偷屯粮,想必是要挑起战争。只是他要和谁打仗呢?逍遥城?不太可能,有她这个筹码握在何长庚手里,他自可以徐徐图之,何况逍遥城兵力强盛繁荣昌盛不必永明城差,想要攻下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如此只剩一种可能,何长庚欲效仿当初的秦国,蚕食吞并周边小的城池……思及此,蓝采和不由勾起唇角,手中一截细长的竹枝默默点着马子峡的地图。按照时间的推进,她估计再过两三日何长庚就要出兵来剿匪。 姬皦玉这一睡便睡了整整三个日夜。 清早,姬皦玉睁开眼,双目放空盯着天青色床顶帷幔。 好在在这几日“丫鬟”勤勤恳恳地照顾下,姬皦玉的身体恢复了大半。他下了榻,窸窸窣窣地穿好衣物,推门而出。 清凉的空气扑面而来,随之一道锋利逼人的鞭子朝他逼近,姬皦玉脚步一顿再要后退为时已晚。 他本能地闭上双眼,静静等待鞭子落下,然而那道鞭子被人后扯了回去。只余锋利的鞭风轻轻落在他脸上,像是春风下的柳絮轻柔地抚摸,一阵痒意从被触碰的地方生出,挠骚着他长长的睫羽。 没有感受到痛意,姬皦玉狐疑地睁眼。 此时蓝采和已收回了鞭子,继续旁若无人地舞鞭。 姬皦玉默然立在门槛前一步,瞧着呆呆傻傻的,许是没睡醒罢。 他眼神落在蓝采和身上,发觉她今日穿了绯红色的窄袖胡装,满头墨丝尽数被梳成马尾,用一根同色系的发带系住。 鞭风飕飕,裹挟着寒冬天凛冽的风劲,却不再落到他身上,甚至连靠他近些也不能。蓝采和兔起鹘落间长鞭若游龙惊凤,绯影则如闪电,可谓舞得一手好鞭法。 姬皦玉不由看呆了。谁年少时没想过学一身武艺走一趟江湖呢? 练完一套鞭法,蓝采和额上生满汗津,脸颊红扑扑的像染了胭脂。她转身望见姬皦玉还杵在原地,不由惊呼一声,朝他喊道:“你怎么还呆在这儿?” “这是我住的地方,不待这儿又去哪儿?”姬皦玉的病体大好,精神头却反常的兴奋,竟迅速反驳她。 -- 第11页 蓝采和朝他走去,将鞭子捆在腰间,不再管他。径直越过姬皦玉时,斜地里却伸出一只素白纤长的大手,手心摊着一方折叠得整整齐齐的月蓝色帕子。 姬皦玉出声道:“给你,擦汗。” “房间里没有干净的帕子了。” 眸光盯着帕子打转,蓝采和不动神色地琢磨他的用意。难道姬皦玉又想给她下毒,上辈子他就做过这种下三滥的事。她恶毒地想。 见蓝采和没动静,姬皦玉以为她看不上自己的帕子,一阵羞恼涌上脸,他立刻要收回帕子。然而帕子还是被眼疾手快的蓝采和给抢去了。 蓝采和默默地擦汗。 姬皦玉站立在一旁,唇瓣翕动,低声道了声谢。 正值九月中旬,辰时时分太阳便从东边升起。 林间白雾朦胧,此刻朝阳慢吞吞地破开云雾,将金色光辉洒向四方,寨子被金色的光线分割成明暗两界。 蓝采和站在阳光下斜对着他,眸光意味不明。 他听到蓝采和轻笑了声,反问:“谢?你打算怎么谢?” “是赠与我金银财宝,布料粮食还是以身相许?” 说这话时,蓝采和不经意地抚摸袖口衣料上的精细花纹,姬皦玉的目光被这一细节吸引也落在那绣的花样上。她身上穿的衣物乃是西蜀云锦所制,巴掌大小便是几十两银子,足以供数十户五口之家过一年。 历朝皇帝重农抑商的政策虽有偏斜,但无一不是将士农工商的阶级划分的极为严厉,即使富硕如商贾大亨彦家人也不能穿丝绸云锦之类。 穿得起且能穿云锦的人都是极为显赫富贵之流,像他这种二流世家出身的子弟中少有人能穿的起云锦。 蓝采和不过介贼匪头子如何穿的上云锦,莫非她的真实身份有佯。可也排除不了她打劫过往来路的运货商队,由此得到云锦。 这一点怀疑犹如一簇星火埋进他的心中,只待某日蓝采和露出马脚便轰然烧起。 见姬皦玉走神,蓝采和最后道一句便要施施然离去。 “什么?”姬皦玉一惊,怀疑自己听诈了。 蓝采和还只走两三步,回头朝他笑笑,将鞭子一甩,搁置在房屋旁侧木柴堆上的背篓便被卷了过来。 “拿着,去吧!”去挖红薯罢。她美名其曰,锻炼身体的同时培养姬皦玉自食其力的能力。 姬皦玉“惶惶然”,宛如失了魂似的接过背篓,跟着一个突然冒出的黑影往后山行去。 “咚——咚——咚!” “咚咚咚!”战鼓擂响,旌旗猎猎。黑云压境,其中似有洪荒猛兽低吼。 探子来报时,蓝采和与姬皦玉正在吃早食,吃的是上次挖的红薯。 “报,两支军队分别从峡谷两端包抄逼近。” 来的可真快啊!蓝采和顿时没了用膳的兴致,将筷子一搁,询问:“对方有无旌旗?” “东边来的军队打着九爪黄龙旗,西边来的打着黑羽腾蛇旗子。” “来的各有多少人马?” “两支军队大概各有两三千人马。” 闻言,蓝采和神色凝重,后倾靠住椅背,手指轻扣着桌面。她当即吩咐道:“按原计划实行。” 所谓原计划即兵分两路,让手下的匪寨作诱饵打掩护,一路大部队暗中从密道小径撤离,一路看押姬皦玉几人扮演普通百姓逃命。蓝采和的计划百密一疏,虽然综合细致考虑了地形时候等因素,却忘了当事人的意见。 姬皦玉目送蓝采和跟着属下匆匆出门,后知后觉长吁一声,狐狸眼中精光闪烁。此时不逃更待何时? 趁着寨中开始乱套,他当即简单收拾了包裹,历经几番艰难波折终于寻到宋沐慈撺辍他一起逃跑。 宋沐慈是个极聪明的人,他早就察觉到寨中不同寻常的压抑感,正寻思着察看情况呢。听完姬皦玉报出的消息,宋沐慈当即带着他偷偷收拾包裹,将表明身份用的金牌藏于胸口,再领着小厮慌忙逃命去了。 贼匪头子一倒,他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要是正规军队逼得太急匪寨头子不见得不会拿他们出去做人质。 此时战火已起。 人质逃跑了的消息传进耳中时,蓝采和正站在马子峡山岗的高处与山下军队隐隐对峙着。 “跑了?”收到消息,蓝采和藏匿于面具下的脸一怔,继而眉梢轻轻挑起,眸中逐渐聚拢黑云凶光闪烁。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注2」 她看了眼南方,衣袂被急促的风吹的作响。 山下一声号角响起,黑云从谷底往上蔓延吞噬。之前准备好的陷阱藏身在山林中悄无声息地张开血盆大口,引诱着敌人踏入,不多时林中响起了极为痛苦的嘶吼。蓝采和所在地正处于下风向,风一吹,她似乎闻到了一股血腥臭味。 “老大。”一个八尺多高的负刀大汉踱近,语气满含担忧,“他们会不会放火烧山?” 此人生的眉目深挺,脸型轮廓阳刚。 “不会,陈朝律法第二九条:放火烧山者处以极刑,连坐九族。”蓝采和压低声音哑着嗓子道。 当即世道重视谈玄论道,且陈朝一品大官王勉乃是个正宗的清谈道人,陈朝律法里就有他的手笔。不论老子的道家思想,还是儒佛两家的观念里都有一条:人与自然和谐共生。放火烧山,这可是重罪,王侯将相也不敢轻易知法犯法。 -- 第12页 蓝采和瞥一眼此人,侧身询问属下此人的来历。 这人名叫路远,祖籍金乌县,因年少时犯了桩杀人罪而逃命至马子峡落草为寇。 十几年来,虽然他的匪寨在马子峡里烧杀抢掠,但与就近的地方政府一直相安无事。由此可见,此人躲避危险的手段十分高明。 蓝采和转身再度瞧了眼路远,不由计上心头。她开口吩咐:“路远,替我沏茶。” 目光却落在山下敌军的首领身上,来的人不是何长庚而是他手下一员大将贺隐。人如其名,贺隐此人性情坚韧隐忍,可不是一个好对付的家伙。 在她打量着人时,贺隐也在眺目观望着她。 蓝采和朝暗卫俯身耳语几句,便盘腿坐下。她接过暗卫递来的竹笛,开始呜呜地吹奏。 竹笛声呜咽幽邃,婉转千回,似一缕青烟袅袅娜娜,最终被马子峡急促的风劲搅碎消失。 贺隐坐骑于马上,听到竹笛呜声背脊猛地升起一股悲怆苍茫,五指不禁抓紧缰绳,神色凝重。 --------------------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前两日牙痛的厉害,又忙着开学赶路,所以没有更新。 注2这句话很常用,百度上所说出处是欧.亨利的小说结尾。 逍遥城 一曲既罢,蓝采和收回竹笛,极目远眺绵延不断的群山。 这时,路远已端着一碗茶水近上前,他佝偻着脊背垂头盯向地面,模样恭谨。蓝采和接了茶水,望着平静的水面泛起细微的涟漪,然后以袖掩面毫不犹豫地喝下。 “啪——”空荡荡的粗瓷碗掉落在地摔得四分五裂,蓝采和哆嗦着伸出一根手指,语气愤恨颤抖:“你——害我!” 嘴角流出一丝鲜血,她两只眼睛不住地上翻,紧接着在众目睽睽下伴着暗卫惊恐的叫声无力摔向悬崖。 眼睁睁看着人影掉下崖,路远觉得不可思议,想要上前确证一番。 后侧突然袭来一阵阴寒的风劲,路远心道不妙,忙拔出大刀铿地撞上刺来的剑刃,双目相对火星四溅。此人正是原先待在蓝采和身边的侍卫。 路远忙道:“老大死了这与我无关啊。” 侍卫不应,手下剑法愈□□缈诡异,连连朝他薄弱处下手。路远心中叫苦不堪,大刀张开四合间竟是被逼向悬崖,眼见自个儿即将坠崖,路远高声朝守卫高台四周的兄弟吼道:“傻愣着干什么!” 然而那些兄弟们充耳不闻,继续充当木头人。 山岗东面升起一支灰烟,山下的队伍中有一人跳向一块开阔的高石,朝山崖顶喊道:“山上的人听着,现在投降招安还可保命,不然就等着葬身火海!” 这是要烧山的节奏! 正巧这时,崖底飞出一只海东青,盘旋空中继而俯冲直下。 路远应付这暗卫已十分吃力,不料身后还有一只畜牲偷袭,他大喝一声,拼着老命虚晃一招趁机冲破暗卫的辖制。 路远捂住血淋淋的肩膀,唾出一口血痰,连忙冲着山下逃跑了。 暗卫已打开系在海东青腿脚上的纸条:速撤,不用管他。 “撤。” 崖顶上立着的数十位粗布汉子瞬间遁入林中。 贺隐带人攻入匪寨时,寨子里早已人去楼空。贺隐手握成拳青筋崩起,好一个金蝉脱壳! 另一厢,蓝采和早已率着众暗卫从荒废数十年的小径取道,连夜逃离了马子峡。此刻,人正待在马子峡以北的一座小型城池阳州城。 一间天字号房间内,两三个暗卫恭敬地立在阴影中,等待蓝采和发号施令。为了免去不必要的麻烦,蓝采和已换作女人的打扮。 “见到宋沐慈、姬皦玉一行格杀勿论。”半响,她冷漠无情地开口。 暗月卫分布之广,再加上姬皦玉身上有她下的特质调香,暗月卫一闻便闻出来,那么现身之日便是他的死期。 以如今姬皦玉的态度要谈合作是不大可能的,她宁可将人扼杀在摇篮里,也绝不能放虎归山。 又花了两三日,蓝采和绕道鳞城终于进入逍遥城的地界,重新换回了逍遥城少主的身份。但这段时间内,暗月卫硬是没有察看到姬皦玉几人的影子,这让她颇为恼火。 逍遥城的建筑多为粗犷豪放、简单大气,喜欢用大石修建园林,城主府亦保留了这份传统。 归山苑是蓝采和的起居之所,比邻城主所居的北海苑,靠近城主府的中心。 不过蓝父去世三年已久,城主之位空悬,北海苑便一直空着。按理说,蓝采和是要继承城主之位的,但当时由于她各方实力不济,为免被害便与永明城契了婚约。 所以蓝家的各方亲戚便由一直对城主之位虎视眈眈转变为明面上的斗争,现如今主要有三方大的势力:蓝采和大叔父,小叔叔还有她唯一的亲舅舅。 三人斗得不可开交,斗的逍遥城整日浸在腥风血雨里,当然权力之争是不会显现在普通百姓眼前的。 逍遥城维持着表面且短暂的繁华,就像她那三个亲长辈在自己面前维持着薄冰似的亲情。 一切皆因他们没有城主令,没有城主令城主之位就是名不副实,朝廷也不会认可。简单点,就是城主令的作用类似于传国玉玺,而这“玉玺”一直保存在她那儿。 蓝采和连夜赶回城主府,眼还未合上休息,便被祖奶奶戴薰风差人叫了过去。 -- 第13页 绕过画着黑山黑水的屏风,一位花甲之年的老妇人端坐于榻,红似滴血的宝石垂在额前,与一身牡丹花纹的暗红长衫相得益彰。 逍遥城靠北,入秋后天气迅速转冷,因而老妇人外面套了件薄制棉袄马甲。房间的一角熏了香烛,丝丝缕缕的白烟穿透四足石虎形状的香炉。 蓝采和恭谨地行礼道:“璃儿见过祖奶奶。” 戴薰风喜笑颜开,起身拉过她的手将人带到软榻坐下。戴薰风和蔼地询问:“璃儿,身子可还利索了?” “吃了药,好多了。”蓝采和笑笑。前段时间暗卫六顶替蓝采和的身份回门,害怕被熟悉她的人识破故而装作路上染了风寒。 闻言,戴薰风微笑颔首,右手掌心盘着两只玉石核桃,琢磨了片刻开口:“这次找你来是为了祖母的一些疑惑。” 蓝采和眨眨眼,作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璃儿,你一向聪颖又承载整个蓝家重担的期望,本来是要继承城主之位。可惜你父亲葬身战场,你也已经嫁去永明城。群龙无首,这偌大的蓝府这几百年历史的逍遥城可如何是好?” 祖奶奶一袭话说得蓝采和双目泛红泫然欲泣,她哽咽道:“我自是不希望祖先父辈的心血毁于我的。” 说着欲要拿起帕子擦脸。呦呵,狐狸尾巴就忍不住露出来了。 戴薰风叹气,手掌轻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抚。“俗话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小叔子曾是前朝御史大夫,经验和能力都是有目共睹的,不如——你将城主令交托给你小叔子。” “这——”蓝采和犹豫半响,“我自是为逍遥城考虑的。虽然璃儿守孝三年又嫁去他城,但也不是不知晓逍遥城如今的情况。大伯父和小叔子还有舅舅他们三人为了逍遥城鞠躬尽瘁,为了不伤老臣心,此事还是经由三人商量出人选后璃儿再将城主令从永明送来。” 话落,戴薰风的眉眼一冷,继续劝说:“可将城主令放于你那儿的确不安全,不若放于祖母这里。” “噗——”蓝采和气急而笑,“祖奶奶怕是年纪大了说笑呢!我这少主之位可是正经地送了文书,当今皇帝亲批的。” 两人的谈话不欢而散,戴薰风气而拂袖退出正堂。 蓝采和盯着她年老缩水的身躯,心中冷意苍茫,果真是幺儿如宝。想拿长辈的姿态来压她,也不管自己受不受得了这高福。 出了珠帘,一道粉色身影从旁侧窜出直扑过来,蓝采和脚尖落地一转,轻易地避开了对方的虎扑。 “璃姐姐!”对方没抓到她,有些气恼地跺了踱脚,娇声道。 “蓝芙蕖。”蓝采和走近捏了把她的圆脸,打趣道“几日不见你好像瘦了点。” “哪有啊——”蓝芙蕖挣脱她的罪恶之手,边揉脸边道明了来意,“今日桂表哥请了戏班子进府,一起去看看。” 蓝桂平?蓝采和略一思索,既然无事那便去吧。 据说戏班子来自南边,一路路演至逍遥城。蓝桂平将戏班子请到城主府西边的大湖上,说是既可赏景又可听戏,真不愧于他的纨绔子弟作风。 两人抵达湖心亭时,戏已经开幕了。 亭子里三三两两坐着郎君小姐,丫鬟立在外围帮忙端茶倒水。一道白色身影忽然从眼前闪过,蓝采和定睛一瞧,原来是那素来与她不对付的蓝桂平。 湖上建有环心亭群,正中心的亭子乃是最大的那个,此刻用来做戏台。中心亭与周围五亭各有一条石桥相接,其余五亭也有石桥相通。其中西边的一亭子里临时用布环绕半圈用来遮挡众人视线,那就是临时的后台了。 经过充作后台的亭子时,一阵淡淡的奇异香风飘来,蓝采和微动鼻尖,脚步不由停顿。 “璃姐姐。”蓝芙蕖站在旁边发现她的动作,生出疑惑。 她刚要开口,然而一股劲风突然袭向二人,蓝采和迅速抓过蓝芙蕖的胳膊往旁边一扯,就要伸腿踢向来人。 一股淡淡的香气被这道风劲捎来。 蓝采和停下动作,来不及避开,硬生生被撞了个趔趄。 冲撞她的人身材高挑瘦削,覆以面具,蓝采和抬首便撞进一双幽暗深邃的眸子里。 两厢对望,那人露出震惊的神色,但在听到身后追来的叫骂声很快转变成惊慌。 他想要越过蓝采和跑路,但身后的人已然追上,一只强劲有力的胳膊快狠准地抓提起他的衣后领,像提包裹似的将人拖走了。 他朝蓝采和投去一个求救的眼神,但又不止这些,眼神中好像掺杂了别的什么心绪,复杂而深远。 “你们是谁?”蓝芙蕖不自觉皱眉问。 抓人的大汉已步入后台亭子,剩下的一人身穿戏服,面貌儒雅像个教书先生,却手里握着一柄鞭子。 这鞭子上有细小的倒勾,打人极痛,但打人留下的伤口浅而小不易发觉,经常用于审讯重罪犯人,这倒和她的那条鞭子相似。 此人观蓝采和两人衣裳料子华贵,举止矜贵,料想是府里的贵人,黑色眼珠转动地极快。 “万某乃是蓝郎君请来的戏班子班主。”万班主朝蓝采和二人恭敬鞠躬,面上谦卑得当,如果不看他之前气势汹汹抓人的话。 蓝采和开口问:“方才那人是谁?” 万班主露出一丝心痛,道歉:“那人是万某近得的弟子,不服管教,横冲直撞到贵人面前,实在罪该万死。万某待会儿便好好教训那人。” -- 第14页 可是用鞭子抽人?心中已有定数,蓝采和微蹙眉,道一声:“罢了,府内不喜沾惹血腥气。” 随即领着蓝芙蕖走远。 刚步入亭中,一把张开的山水墨画折扇拦住了蓝采和。 第 8 章 那人身着白衫,头戴顶银色束冠,面白如玉,色若涂朱,此刻正作出一副调戏良家民女的纨绔模样。 “妹妹,可终是把你盼来了——”卿本佳人,奈何太“娘”。 “滚,蓝桂平!”蓝采和睨他一眼,推开折扇上前一步迈入亭中。 蓝芙蕖朝他吐舌,嘲笑一番跟着进去,丝毫没把这个纨绔公子放在眼里。 “你们,简直可恶至极!”蓝桂平气极,一合折扇,雄赳赳地跟了进去。 戏台上咿咿呀呀,蓝采和还在思索刚才遇见的人,没有注意到蓝桂平叫她三声无人回应后脸色变得奇差。 “砰!”茶盏被一股大力扫下桌,噼里啪啦摔成一堆碎片,褐色茶水泅湿了石砖地面。 蓝桂平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小公子脾气爆发的淋漓尽致,摔了自个儿的茶盏不说,还想拿蓝采和面前的茶盏撒气。手刚探过去,就被蓝采和发现然后一掌拍走。 “啊,啊——痛!”蓝桂平捂手嚎叫。 蓝采和看都不看他一眼,飞掷一枚铜板将人的麻穴点住。鬼哭般难听的嚎叫声戛然而止。 蓝芙蕖抱着自己的茶盏庆幸且高兴地开口夸赞:“璃姐姐可真厉害!” 随后收到来自蓝桂平的瞪眼,她眉目一动,转身叫小厮将蓝桂平这尊雕塑放到迎风口挡风。 戏曲过半响到了高潮,众人看的如痴如迷,就连气头上的蓝桂平也看痴了。蓝采和张望一圈,悄悄起身离开直奔作后台的亭子。 离亭子近些时,布帘后面隐约传出一道道压抑的鞭打声和咒骂。蓝采和蹙眉,快步走近,隔着一张薄薄的布料她听到万班主的声音。 “还敢逃跑……”“答不答应?答应我就放你一条生路。” “不。”伴随着一阵阵的咳嗽,亭中响起一道虚弱之极的清冽嗓音。 听着是姬皦玉的声音!蓝采和箭步而入,一把抓住即将落到人身上的刑鞭,在亭中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下,似笑非笑地从万班主手中抽走了鞭子。 万班主面色惨白如灰,瑟瑟发抖。 在受刑的有三人,正是多日未寻到影子的姬皦玉一行。蓝采和走近姬皦玉蹲下,神情倨傲眼底隐含愉悦,轻声问:“你怎么越活越差了?” 她拂开姬皦玉被冷汗黏湿的发丝,扶起他即将倒地的身体。 “帮我!求你。”我会付出相应代价的。姬皦玉遍体鳞伤撕心裂肺般痛着,这一刻死马当活马医求她帮忙。 蓝采和朝他眨眨眼睛,“此事等会儿再谈。”随即她站起身,和老熟人谈话似的温声询问:“你方才说什么?” 万班主讨饶道:“万某,小的说他只是个贱奴,不要不识好歹。您大人有大量放过小的罢。” “我问的上一句。”蓝采和垂眸,语调陡然转冷。 “小的只是想把他送到南欢阁。” “呵——倒是个好主意!”蓝采和轻笑出声,又问,“万班主是经常做这种事吗?” 见情势似有转机,万班主急忙解释:“哪有!只有那些不会干活的小白脸才会这样。” “哦,”蓝采和点点头,取下锦囊丢给万班主,“那这三人我买了。” 万班主小心翼翼地觑了眼蓝采和的神色,动作颇为急切地打开锦囊,里面满满的黄金让他高兴地合不拢嘴连连告谢。 蓝采和朝亭外喊了声“来人”,一道看不清身形的黑影无声走进亭子。她抱起姬皦玉,对黑影吩咐道:“把地上那两人带走。” 回去的路上,她见姬皦玉神色奄奄,问:“你怎么了?可是不高兴?” 姬皦玉抿嘴回复:“你救了我们,在下感激不尽,但那种人就让他逍遥法外了?” “扑哧——”蓝采和这次是真心的笑了。她说:“那不然呢?这里可是逍遥城。” 闻言,姬皦玉不可置信地抬头瞪她,觉得她是为虎作伥虽然这个比喻不太恰当。 “逍遥城里不逍遥。且让他嚣张这一小会儿,唱完戏就把他抓进大牢。”蓝采和道,又朝跟在后边的暗卫补充一句,“等会儿别忘了去衙门。” “是。”姬皦玉看着她,那双狐狸眼里生起一点光亮,问:“以什么罪名?” “贩卖良家美男。” 后边的宋沐慈还被暗卫提在手心,听到这话,耐着疼痛疑惑问道:“还有这种律法?” 自然,她可是逍遥城少主,当然有颁布地方律法的权限。 蓝采和不可置否,将三人安顿在归山居的西偏房,然后命丫鬟小厮备水备膳备药。她大马金刀地坐在软榻上,双臂交叠,默然审视着三人。 “啊,原来你是含着金汤勺子出生的富贵子弟!”宋沐慈望着屋内富丽堂皇的装饰,不由咋舌。 相比之下,姬皦玉虽面露惊讶之色,但到底心性沉稳内敛些只是开门见山问道:“你是逍遥城的少主?” 逍遥城乃是陈朝四大名城之一,据说逍遥城的接班人居住在北海归山。方才一路行来,他暗中观察到,路上遇见的侍从丫鬟等对蓝采和极为恭敬,那时他已有所怀疑。如今到了归山居,心中疑惑豁然开朗。 -- 第15页 蓝采和对上那双黑耀石般的狐狸眼,既不主动承认亦不否认。 在场的所有人心知肚明。偏生宋沐慈那不怕死的家伙,故作惊讶道:“你是少主?听闻前段时间逍遥城和永明城喜结良缘,那你为何还要抓我等?莫不是吃醋了?” 说着,似想到什么,他又咕嚷一句:“那你岂不是成了两道婚!那哪一道婚才作数?” 陈朝法律规定,上至皇帝下至士农工商谨遵一夫一妻制,至于纳的妾室不算在内。 此话一出,空气顿时静默地尴尬。蓝采和面色不悦地瞪向口无遮拦的宋沐慈,心里却已给出答案:两者都不过是权宜之计。 而姬皦玉听了,脸色时青时白时红,像极了一口大染缸,他低声呵斥:“胡闹!” “想必少城主自有主意。”他转而解释道,随后离宋沐慈走远了两步。他虽然对蓝采和的逼婚行为不屑且颇有怨怼,但也知晓敌我力量悬殊还是得遵循老祖宗的话。“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蓝采和朝他投去一个赏识的眼神,然后轻笑道:“姬皦玉你等会儿来我书房一趟,有事相商。” 不一会儿,藏在隐蔽处的暗卫告诉她有急事发生,蓝采和略一思量就先行离开了。 等姬皦玉三人洗漱上药,再在偏房吃了顿饱饭后,姬皦玉觉得时候差不多了该去寻蓝采和。 一路畅通无阻,姬皦玉推门进入书房,张望一圈没发现人,只好站在书房门口等待。他只是担心蓝采和到时给他扣一顶盗窃机密的帽子。 蓝采和正待在衙门的后堂里,面前的县官战战兢兢,时不时觑一眼她的神色。 当时暗卫把蓝采和叫出去告诉她这支戏班子的班主背景很深,直接将人逮捕恐惹很大的麻烦。 蓝采和坐在迎客的榻上,手指轻扣案几,已然陷入思考中。 万班主原名万三百,其父万二百原是太学弟子曾在前朝为官,不过后来该朝换代万二百死在那场大换血中。万三百在当时估计才二十岁出头,这么多年来带着戏班子走南闯北,接触过不少达官贵人。 更为重要的是,暗月卫查到万三百似乎与民间一个邪门的魔教组织关系密切。此事的确棘手,可她本意要对付万三百怎么轻易退缩放弃。 蓝采和想了想,干脆将解决万三百的事丢给那三个野心勃勃的亲戚。反正城主府的内部势力必定要大洗牌,不如乱的更彻底些。 于是她挥退县官,命人传递消息给三位叔父舅舅,告诉他们:这是一道考验题。只要有谁把万三百这个王八犊子的事解决好了,她就将城主之外直接传给那人。 秉持着看戏的好心情,蓝采和返回城主府。 此时天色暗淡,落日余晖染成的霞带半步飞入黛山群间,远看似一只火红凤羽的鸟离去归巢,两三只灰点正慢慢驮向红鸟长长的尾羽。 蓝采和负手跨进归山居门槛。 远远地,有一道青衣人影立在书房门前的碧树旁,地面拉着高瘦至变形的影子。听见脚步声,姬皦玉抬首望去,长身玉立,清俊秀致,不愧是芝兰玉树的世家子! 当然表面上是这样的风雅人物,至于内里蓝采和是秉持着十二分怀疑的。 饶是这样,蓝采和还是被美色所惑,心神一摇曳,脑子里突然蹦出一个词“秀色可餐”。待反应过来,她已走近姬皦玉身前,蓝采和不由暗自唾弃:真是色胆包天,上辈子在这个恶毒男人手里吃了不少的亏难道还不够吗? 蓝采和心中始终对此人没有好感官,虽然现今的姬皦玉什么也没做。她一向认为,从姬皦玉前世的前科来看,此人必定是个潜在的反社会危险分子,自己一定不要被外表蒙骗。 两人虚假地客套几句,步入书房。 因为书房内光线昏暗,蓝采和故点了灯盏。 烛光如豆,两人围着案几相对而坐。 姬皦玉微一沉吟,开口说:“少主对在下的恩情无以为报,只要在下能做到的必定在所不辞。” 蓝采和微笑,避开报恩的话题,问:“你不好好地当建邺姬家的嫡子,却跑去帮陈朝朝廷送男美人。我很好奇,你的目的是什么?” 姬皦玉犹豫半响,才继续说:“我听闻永明城城主雄才大略,有袅雄之风。” “那你不知他好男风的名声更胜?还是说,你本仰慕于他——”蓝采和讥讽他。 姬皦玉一听气的跳脚,当即拍案而起,面上氤氲着薄怒,反问:“你为何三番五次地羞辱我,我和你有什么仇恨!” 见把人惹生气了,蓝采和也没多在意,吐出一个轻飘飘的“唔”字。 合作 姬皦玉的怒火无处可撒,一口气憋在胸口,又开始猛地一阵咳嗽。 蓝采和给他倒了盏茶推过去。她自顾自开口解释:“我猜想,你想借助贺长庚的势力摆平家族内部的麻烦。” “不全是如此。”姬皦玉饮茶缓了会儿,平淡地解释。 蓝采和猜的大致不差,但他是想在何长庚手下谋个一官半职,借此培养自己的势力。建邺那边有一群老家伙看着,形势束手束脚不利于他的行动。 蓝采和思索片刻,开门见山:“只要你不是对何长庚有意思,永明城可以给你的一切我也可以给你。” 姬皦玉猛地一惊,狐狸眼睁大看向她,有些不可置信。毕竟他不是惊才绝艳之辈,也没有背景靠山,蓝采和开出的条件却如此令人心动。姬皦玉听完,惊喜的同时警惕万分。 -- 第16页 蓝采和把玩着一只空茶盏,继续道:“权力、财富、名望……只要你想,你就能拿到。而且你不必告诉我入世为官的目的。” 说着,蓝采和为了表现诚意,拿出随身携带的城主令丢给他。 原先说城主令在永明城的话是她胡绉的,那么重要的东西当然要好好保管。城主令是一块方正的墨色玉石,表面镌刻着鲲鹏祥式花案,最底下是特制的篆字印章。 只有每任城主才能窥见城主令的真容,至于蓝采和则是特殊情况,蓝父为免突然战死导致城中混乱只好将城主令托付给她。 手指摩挲着冰凉的纹理,姬皦玉陷入了沉思,要不是母亲被囚在族中遭受着非人折磨,其实他并不想以身犯险去投靠永明城。永明城城主的私事他还是略有耳闻的。 姬皦玉盯着蓝采和见她面上真挚,黑眸中精光闪闪,出口问:“你有什么条件?” 蓝采和轻笑,也不拐弯抹角直说:“我要你去何长庚那儿当客卿作卧底,不能出卖色相的那种。”要是发展出感情,那她可就亏了本儿。 两人又聊了会儿顺利地达成了协议。 蓝采和颇为高兴,决定在姬皦玉回去休息前给他额外的好处。她说:“姬皦玉,你若是介意之前的逼婚,也可当做没有发生。日后有心仪人选大胆去追,我一定会帮你的!” 她觉得,姬皦玉这样的世家子应该受条条框框限制比较严重,讲究克己复礼,说不定会被她之前不当的行为拖累,还是先替他解除限制比较妥当。 再者,如果姬皦玉日后喜欢上了她这边的人,那就再好不过了! 但是此事还要往后放一放,可不能一开始就把人吓跑。蓝采和打定主意,面上笑容加深。 对此,姬皦玉欲言又止,终是怀着复杂的心情迈步出门。 翌日,蓝采和推门步入院中练武,冷风飒飒,枯叶飘落。 步出房门的宋沐慈抬头扫了眼天色,阴云密布稍显压抑之感。隔壁房门一声吱呀推开,宋沐慈闻声看过去,笑着打招呼:“早啊,皦玉兄!” “咳,早。”姬皦玉被微冷的秋风一吹,胸口忍不住发痒发闷。他拢了拢袖子,笑道。 蓝采和练完鞭法,转头便瞧见姬皦玉在秋风中“瑟瑟发抖”。她走过去朝两人说:“用完早膳,你们跟我出府。” 回房洗浴前,蓝采和脑海里突然蹦出一副姬皦玉拢袖缩脖的画面,又想到入秋天气转冷姬皦玉几人都是南方人士恐不胜北方凛冽寒风,于是招来候在门口的侍女,吩咐道:“给三位客人备上披风马甲。” 侍女将保暖挡风的马甲、披风送过去时,三人眼中不约而同地浮现惊讶之色,但到底不好拒绝蓝采和的好意。 逍遥城秋日的气温变化颇为怪异,时冷时热,使人穿衣苦恼。到最后出门的时候,除了那跟着宋沐慈的小厮,剩下两人都系了披风。 两辆外观朴素内里奢华的马车停在城主府侧门外的街道,蓝采和立在第一辆马车前,身着色彩艳丽的改良胡服,马尾高束,两鬓留出几条细长的小辫。 姬皦玉几人跨过门槛时,蓝采和正单手倚着马车壁,一只白毛鸽子扑哧飞到她的左肩。 “来了。”蓝采和瞟了眼前后走来的三人,垂首将白鸽寄来的纸条打开。 何长庚催她回去。 “明日便要启程去永明城,今日便出门逛逛罢。”她朝两人解释道。 姬皦玉和宋沐慈登上后面一辆马车,而宋沐慈的小厮混迹在随行的侍卫后面,沉默的像一潭死水,这让无意间发现他的蓝采和生起一丝狐疑。 观那人面貌普通但轮廓稍显稚嫩,蓝采和面上生出一分兴致,正欲看个究竟。然而小厮发现投来的一道探究视线,赶忙低头避开,似是害羞。 蓝采和抽回撩帘子的手,漫不经心地听着马车碾过石砖地面而发出骨碌如投掷骰子的声响。 此人年纪尚轻,心性却沉闷地像个死人,像一团空气,不是天生便是有意。 蓝采和把几人带到逍遥城东边城区的市集,介绍道:“东市分南北两区,虽然市中物资不及建邺丰富,但北区的胡人市场还算有趣。” 说着她递给姬皦玉两人各一只钱袋,在他们可能拒绝前抢先道:“这钱先借给你们,日后有钱了再还。” 见此,二人只好收下道谢。 在南区汉人的市场逛了半刻钟,几人都没有遇到心意的东西,于是移步进入胡人市场。 刚进市场,一簇巨焰噗呲从旁侧冒出,宋沐慈惊呼一声,显然是被吓着了。 姬皦玉的脸色微白。 蓝采和脸色如常,转头瞧见几个满脸络腮高鼻深目的胡人正在表演杂技,身穿奇装异服在人潮汹涌的市场里竟也不显突兀。围观的人群时不时拍手喝彩。 “逍遥城的居民都很喜欢华丽色彩的服饰呢。”姬皦玉发现行人大多身穿改良胡服,不由感慨一句。 蓝采和低声对一个侍卫吩咐了几句,然后才应着他的话题道:“逍遥城离北方的羌族氐族相近,又是繁华的边境交易城池,自然受胡族人的影响颇深。” 宋沐慈跑到隔壁的摊铺看了会儿,再回来时正好听见两人的谈话,不由开口:“我感觉穿正统长衫的人在这儿反倒成了异类。” 说着,他扫了眼周围,天南地北的胡汉语言交错起伏在耳畔。聒噪! -- 第17页 蓝采和带着两人逛了大半个胡人市场,零散买了一些特产后便回了马车。车夫一拉套绳,“驾”地冲出市集门口,往城主府赶去了。 傍晚,蓝采和写了封书信,其中简要交代了宋沐慈二人的事。她抓来信鸽系好信,推开窗子放飞了鸽子。 第二日,城主府的仪仗便启程往南方行去。打着永明城城主府的旗号,仪仗队伍一路畅通无阻,直到…… 刚踏入鳞城地界,他们便被人给包围了。 太虚云清,山林染霞。 蓝采和掀开一角车帘望向两侧成倚角之势的山丘,不知为何胸口有些沉闷。护送仪仗的首领是永明城的赵明,赵明正领着一支五人小队在前方探路。 忽的,前方山林传出一声惨叫,凄厉骇人。紧接着山丘两侧响起沉重的脚步声,并不断逼近。 “咚咚——”地面微震颤,枯黄的木叶轻易被震落,如黄蝶纷然翩跹。 两支漆黑兵甲军队从林中显露出身形,为首之人骑在一匹雄壮的黑马上,手持一杆红缨枪,面容年轻。那人高声喊道:“请永明城城主夫人到府上一聚!” 蓝采和目光微凝,只好应了这场鸿门宴。 鳞城城主府正门口,马车里的人都被赶了出来,三个穿着漆黑盔甲的士兵随后驾走了马车。 一位身穿蓝色长衫的中年男子快步上前,朝蓝采和拱手行礼道:“在下鱼塘儿,夫人有请。” 剩余的两人被忽视也不在意,只跟在蓝采和身后跨进大门。见此,鱼塘儿眉心微蹙,不禁发出咦的一声:“这二位是?” 蓝采和转身对着鱼塘儿,笑指着宋沐慈道:“这是宋沐慈,城主未过门的男夫人。” “另一位是护送他的长官姬皦玉。” “啊哦。”鱼塘儿惊讶,永明城前几日攻打马子峡匪寨的事还未过去,他便见到了那据说被抢到山上的美人和正宫在一起。奇了怪哉! 鱼塘儿脸上流露出的震惊和怀疑之色被几人收入眼底。 身为主角之一的宋沐慈眼神微暗,撇开眼看向庭院的草木,心道秋风一扫草木凋零。 姬皦玉先是想起什么记忆一愣,继而投给蓝采和一个询问的眼神,接下来他需要怎么做? 趁别人不注意,蓝采和朝他摇头,大大方方地和鱼塘儿继续攀谈起别的事来。 鱼塘儿把人带进青平苑的正屋,便默不作声地离开了。 侍女们端来茶盏点心再默默退下,忽的隔绝里间的珠帘被人撩开,一道修长的赤色身影钻了出来,先朝蓝采和拱手道:“少城主,好久不见呀!” “鳞城主。”蓝采和搁下茶盏,起身拱手回礼。 来人正是当今的鳞城城主鱼凌,鱼凌相貌堂堂,一身红衣宛如热烈的火焰,其性格也如烈火般狂妄不羁、好喜冲动。 鱼凌的目光从蓝采和转到宋沐慈、姬皦玉身上,朝两人略一颔首,开口对蓝采和道:“听闻少城主舟车劳顿,鱼某特意请你到寒舍歇歇脚。” 蓝采和笑道:“难得鱼城主好心,在下心领了。只不过新婚夫君在家催的急,还是不要在路上耽搁时间为好。” 蓝采和心如明镜,知晓鱼凌此番行事恐怕是要拿她做人质威胁何长庚,前些时候他可是联合别人抢了何长庚要囤的粮草,现在估计是因为这个双方要打起来了。 果然,此话一出,鱼凌的脸色转冷,他径自坐上高榻,语气阴森:“哼,那要看你走不走得了!” 对此蓝采和付之一笑。察觉到有东西在戳她的胳膊,蓝采和转头一瞧便对上两双担忧的眸子。 鱼凌 姬皦玉二人神色担忧地望向她。 鱼凌不死心地想要强逼她留下。 蓝采和垂眸,透过屋内华贵奢侈的摆设,心思飞远。 无数纷杂且毫无联系的记忆碎片在脑海中浮沉漂泊,时而卷起猛烈危险的风暴,时而平铺成一张漫无尽头的长画。她无聊地在记忆的风雨中划船流浪,像水面上居无定所、任意东西的一片树叶。 姬皦玉坐的地方离她最近,余光瞟到蓝采和有些空洞的眼神,内心微沉。难道蓝采和面对当下境地没有应对之策?不太可能的样子。 又或是蓝采和有什么把柄落在鱼凌手里,因着顾忌而不能轻举妄动。姬皦玉手握着茶杯,内心纠结,最终决定勉力一试,也算全了“主仆之理”。 其实他不知道蓝采和敢突然走神,只是因为太过无聊而情不自禁。 姬皦玉二十年都待在建邺,对城池间的微妙关系没有细致入微地了解过,所以他不知鱼凌根本不会真的对蓝采和动手。一来因为蓝采和背后掌握着逍遥城本身强大的实力,二来鳞城和永明城向来是死对头,且鳞城与逍遥城的合作利益更大。 至于鳞城为什么跟永明城的关系恶劣,则是由于三家的渊源。鳞城位于逍遥城和永明城的中间,偏永明城更近,本来是逍遥城和永明城之间的缓冲地带。 但自上上代永明城城主以来,永明城一直想要吞并鳞城让鳞城成为其附属城池,而鳞城向来独立浪荡惯了自然不肯,于是双方的矛盾一直持续增长。近百年来,鳞城和永明城已经发动了三四次小规模战争冲突,算上这次应有五次了。 姬皦玉细致地再次梳理一番腹稿,站起身向鱼凌躬身道:“鳞城主,在下有话要讲。” -- 第18页 在姬皦玉起榻的一瞬间变动下,蓝采和迅速回神,极快地瞟向姬皦玉想要看看他欲要何为。 “哦?”鱼凌看向他似被提起一些兴趣,眼神锐利如鹰勾,他摆摆手示意姬皦玉开始。 姬皦玉脊背挺直,不卑不亢地开口:“皦玉在建邺时曾听闻过鳞城主的名号。鳞城主自继承父业以来,城内大小事务事必亲躬,行兵打仗如战神下凡,世人道是与贺长庚等不相上下的风云人物。如今一见,姬某倒觉得不尽然!” 说罢,甩袖,掩面轻咳。 “你!”鱼凌勃然大怒,拍掌就起,眼神恨不能剐去姬皦玉一块肉。他本以为这病秧子是在拍自己马屁,没成想是欲抑先仰、先礼后兵! 宋沐慈旁听完面色遽变,上上下下扫视着姬皦玉,低声道:“你在找死吗!” 蓝采和眸子微动,嘴角轻勾,颇有兴致地看着姬皦玉不听宋沐慈的劝告一意孤行。她没有上前拦姬皦玉,她对姬皦玉有一定才华的事坚信不疑。而且姬皦玉若失败了,她又不会受到波及。 蓝采和呷了一口清茶,没有出声。 眼看鱼凌气的要将人拿下,姬皦玉不紧不慢继续道:“您身居高位已久,又手握重兵,难道不知今日强留我等的利害?” “且说,鳞城主今日成功了。固然可以借此威胁何长庚撤兵,从而打赢这场战争。甚者可以在此期间拉拢逍遥城的势力,壮大鳞城的同盟。” 说着,姬皦玉朝一旁的花木盆栽投去一抹失望的眼神,摇头继续:“您固然可以从中受益,但也要承受更严重的危害后果。不知您是否还记得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此句?强留他人为人质不仅会损害城主在民间高大威武的形象而间接流失民心,还会引起朝廷的忌惮和何长庚更为猛烈的反击。朝廷虽腐败懦弱,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鳞城近年征战频繁需要休养生息。您是要赢一场目前的战争,还是要谋得长远的安宁呢?” 姬皦玉说完抬眼瞧了下鱼凌,见他面色没有不愉,便径直弹袖坐下。 鱼凌思考良久,觉得姬皦玉的话倒有几分道理,但就这么放人他心中实在不甘呐! 这时,蓝采和出声道:“城主若是苦恼此事,不妨寄信到永明城,让他们派人来鳞城私下协商。” 也对!鱼凌仿佛被人醍醐灌顶,此刻喜上眉梢,叫人好好侍候蓝采和一行人后便马不停蹄地离开了。 侍女领着她们往客房那边走,秋日暖洋洋的阳光穿透日渐稀疏的枝叶倾洒而下,落在地面的石板路上变成了一只变幻莫测的影子,风一动,影子就改变一种形状。 蓝采和较两人当先跨出门槛,忽的回首开口笑:“姬皦玉,挺厉害的,没想到你说的一口漂亮话啊!” 这话是真心的,即使她再不喜姬皦玉也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有几分本事。 “是么?谬赞了——”听见这句真心实意的称赞,姬皦玉一愣,飞快地瞟向蓝采和一眼又垂下眼睑。奇怪,他觉得耳朵有点热。 三人在客房待了两日,第三日正午时鱼凌派人接她们去会客的大堂,说是永明城的使者已经到了。 双方不知何时谈判达成了协商一致的结果,等蓝采和到堂屋时双方已经笑呵呵的快要称兄道弟。蓝采和敛了眉眼走进堂屋。 永明城派来的使者叫杨明月,是何长庚手下管理外交事务的“重臣”。听见动静,杨明月起身笑着拱手道:“杨明月见过夫人。” “嗯,杨先生。”蓝采和应了声却不行礼,坐下软榻,转头对鱼凌说,“现在可以走了?” 杨明月眸中闪过一缕暗光,不动声色地坐下。 鱼凌摊开两条胳膊懒散地搭在榻上,表示你们随意随时可走。 见此,蓝采和和杨明月便一同出去。蓝采和目视前方,对杨明月开口:“杨先生,我蓝采和不仅是永明城的城主夫人,暂且也是逍遥城的少城主。”所以我无需向你行礼。 陈朝的阶级划分在礼制上表现得森严,城主的地位并不低于皇族。 蓝采和的话看着莫名其妙前后不接,但杨明月一下子就心领会神,心中的郁结不攻自破。 姬皦玉和宋沐慈二人立在院门口等候,见一位身穿紫鼠长衫两鬓斑白的男子与蓝采和前后出来,便知此人是永明城派来的使者,连忙躬身行礼。 上了马车,蓝采和掀开一角车帘,对着空气低语:“暗卫三,带着信物去问鱼凌方才谈判的内容。” 三日后,长江畔,永明城巍峨高耸的身影屹立在平原上,背倚低缓起伏的山丘。 马车缓缓驱近,“永明城”三个石刻大字变得逐渐清晰。 一队仪仗立在城门外,见着马车队伍靠近便呜啦啦地吹奏乐器,官道旁摆着一只桌案,一个男人身穿玄色正装端坐于案前,面皮深邃俊朗。 马车被热闹洋溢的乐曲包围,蓝采和在马车里被迫听得满头黑线。 一道沉稳内敛的脚步靠近马车,车壁被扣响,隔着薄薄的车壁和帘子对方低沉悦耳的声音传进耳里。 “夫人,我来接你了。”尾音上扬,似逗还迎。 蓝采和感觉一阵恶心上涌,连忙捂住嘴无声干呕。何长庚,难为你了,还要牺牲美色来“恶心”自己。 “城主和夫人的感情可真好!” “对啊,看城主那缠缠绵绵的口气就知道了。”等候在不远处的下属忍不住低声八卦。 -- 第19页 何长庚无声勾嘴,眼角余光冷漠,他就是要表现出深爱蓝采和的模样。只要她爱上了自己,城主令岂不唾手可得? 如果蓝采和会读心术,那这时她肯定会摇头嘲笑何长庚:“你上辈子也是这么打算的,但从来没成功过!” 而刚下马车的姬皦玉听见侍卫的八卦,忍不住朝何长庚看去,只一眼又移开落在何长庚旁的马车上。黑眸微转,一股道不明说不清的感觉弥漫在心尖,使人如坠浓雾不得回路。 何长庚大办接风喜宴后,宋沐慈得了夫人的称号居住在木兰苑,与蓝采和的落梅苑隔着一条长街相对。 对此,蓝采和忍不住想,何长庚有三房小妾两位男宠,他也不怕府中美人相互偷情? 再说,姬皦玉在接风宴后留在永明城成了城主府的门客。 当时宴会上歌舞升平,主宾尽欢。宋沐慈接了夫人的名号后指骨捏的发白,俊俏的脸有些发白,想他从前朝尊贵的皇子沦落成一介玩物,一股凄怆悲愤攀附上脊髓。 何长庚百无聊奈地喝着酒,视线一晃突然顿住,紧接着仔细打量那张让他惊艳万分的脸。此人好像是护送宋沐慈的使官姬皦玉。 何长庚一向只喜欢男人,女人于他如衣服鞋袜只是必要而非喜欢。且如今他后院的三位小妾已经有两位为他开枝散叶生下了继承人,他终于不用再碰令他难受的女人躯体。 宴会之后,何长庚叫人请姬皦玉到书房一坐。 姬皦玉望向蓝采和,他该怎么办? 隔着走动的侍女小厮,蓝采和朝他点点头,又向他投去一个注意安全的眼神。 姬皦玉收到信号,抿了抿嘴,悄无声息地把割肉的匕首藏进暗袋。 书房里,何长庚看着他目中含着隐晦的暗光,但他什么也没做,只是邀请姬皦玉在永明城做门客。姬皦玉面上一番挣扎,最终还是同意了。 等姬皦玉的背影消失在黑夜中,何长庚突然轻笑一声,低声道了句“来日方长”。 一直躲在书房附近偷听的蓝采和暗自嗤笑,紧接着在永明城的暗卫发现前迅速遁走。 姬皦玉回到临时安排的客房,胸口碰碰直跳,是被何长庚虎视眈眈的眼神吓的。人不在意时,何长庚的小表情不会被发现异常,但若是早有所准备,那对方的任何一点小动作都能体现出丰富的意思。 姬皦玉越想越觉得自己是入了虎窝,答应替蓝采和做卧底简直作孽!他赶忙倒了盏冷茶喝几口,压下发痒的胸口和喉咙。 待他冷静下来,两道黑影在烛光的映照下拉的扭曲斜歪,姬皦玉惊悚地看过去,同时往后退走。 “怎么是你?”姬皦玉惊魂未定。 “你忘了你的小厮青竹。”蓝采和带着一个相貌清秀的男子走近,看着他道。 秋猎 蓝采和在城主府还没过几天悠闲日子,便被拉去参加何长庚举办的秋日狩猎活动。 狩猎的场地位于永明城北部二十公里远的望雪山,望雪山有一面陡峭高崖,北风飘雪时站在崖上风景美不胜收。望雪山内部丛林茂密,野兽穿梭其间,的确是一块适合狩猎的宝地。 秋色澄净,山岚葱翠如屏,其中点缀有红花心蕊。 清风疏朗,旌旗猎猎,一队庞大且装备精良的狩猎队伍浩浩汤汤往望雪山麓行进。 蓝采和一身红衣胡服,背负长弓箭筒,骑着高头大马与何长庚并行于道。 何长庚望着瑰丽的秋景,忽然开口:“不曾想,璃儿竟然马术了得。”这一路骑马过来,蓝采和表现的分外悠闲。 闻言,蓝采和本来眯起的眼睁开一只,面无表情道:“家父在世时,有武师傅教导。” 说完,不管下文再度闭上眼。 望雪山麓有一处平坦开阔的场地特意用作狩猎其间的住宿。到了山麓,马奴牵走了随行的马儿,蓝采和跟何长庚打一声招呼,径自走向自己的白布帐篷。 而何长庚则转身往他的门客住宿的帐篷走去,几位同样身着胡服的男子正在闲聊,发现何长庚的身影连连行礼。 何长庚收回张望的视线摆手免礼,问:“怎不见姬皦玉?” 几位门客互相对视一瞬,只作摇头不知。 正巧这时,姬皦玉所住的帐篷外面出现一位身材瘦削的清秀小厮,他手中端着一只搭着白帕子的铜盆。何长庚忙叫住小厮问:“这个帐篷里的人呢?” 小厮转头道:“您是问姬公子吗?他坐马车累了正在附近散步。” 何长庚思量一下,只好先行离开。 而被人心心念念的姬皦玉此刻正苍白着脸色,坐在一处林荫下乘凉且时不时咳嗽。马车颠簸使他上次还未好全的伤病再次复发,姬皦玉握拳抵唇,眼底滑过一抹自我厌恶和失望。 一阵时起时伏的咳嗽清晰地传入耳中,像极了夏夜里嗡嗡不绝的蚊子声,蓝采和蹙眉翻了个身。 “咳咳——咳咳咳!” “咳,咳咳!” 蓝采和突然坐起身,抓起床头桌凳上的水壶朝噪音发生处猛地一掷。 “啪!”“啊——”一声痛呼响起。 蓝采和怒气冲冲地下榻,透过破损的帐篷洞口向外看去,姬皦玉满目震惊地呆坐在地,额上被水壶砸出了一道红印子。本是玉树临风的郎君,现在却成了灰尘扑扑的地主傻儿子。 -- 第20页 “扑哧——哈哈啊!”蓝采和大笑,拿出手帕擦擦笑出的眼泪,顿时困意全无。 这魔性的笑声吸引了原主的注意,姬皦玉寻声看向她,眸光似无奈似愧疚又似幽怨。 和姬皦玉对视一秒,蓝采和伸脚踏破帐篷,破损的口子撕拉一声变成一道狭窄的门,她坦荡地走出来就跟走正门一样似的 。 她停在姬皦玉面前两步,居高临下地瞥着他,忽然问:“你是不是就要死了?” 回应她的是一阵猛烈如疾风骤雨的闷咳。 蓝采和皱起两条秀丽的眉,忍不住低声唾骂:“真是个麻烦精!” 至于姬皦玉听没听到也不关她的事,只是他的脸色愈发苍白了,瘦削惨白的脸庞配上一双黑黝黝的冷寂眼眸,活像是从地底爬出寻人索命的恶鬼活尸。 一阵恶寒攀上她的脊背,蓝采和箭步上前,提起姬皦玉的衣领走回帐篷。 “怎么弄的像死人?”她嫌弃地问。 听在姬皦玉耳中,却像是她担忧地嗔怒。可能是病糊涂了,他心口一暖出声道:“我常年疾病缠身,与死人也只有一步之遥。”说不准哪天就去了。 然而蓝采和却嗤的冷笑一声:“我师父说了,你这种身体孱弱小病缠身的人就是活了千年的王八转世,看着整天病怏怏的,其实比谁都耐活!” 姬皦玉一噎,不知这是在安慰他还是在嘲弄他。 “衣服脱了。”蓝采和收回手,声音冷淡突然道。 一句话如石掷入水,平静的水面惊起一圈圈涟漪。 “你要干什么!”姬皦玉连忙退后,目孔猛然收缩,显然受到极大的惊吓。他用一种看见调戏良家民女的纨绔子弟的目光投向蓝采和,重复质问:“你要干什么?” 蓝采和垂眸,开口解释:“你受凉了,体内寒气郁积,恐怕会影响接下来几日的行程安排。” 姬皦玉松了一口气,略带狐疑:“你会诊脉?” “不会。”蓝采和十分诚实地摇头,“但我用内力探出你体内有新聚不久的寒气。” “……” 见姬皦玉不太情愿,蓝采和问他:“要不去请大夫来?” 姬皦玉连连摇头否决,他可不想惹上何长庚那个麻烦。这几日何长庚打着带他熟悉府中事宜的名头,总是跑到他面前刷面熟刷好感,使他心中渐渐地开始不耐烦。 再加上何长庚有龙阳之癖,一些不好的风言风语从底下渐渐传开,偏生他还不能出言否认。一旦他挺身否决,必定会引起风更大的谣言,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姬皦玉心中有所顾虑,对于何长庚只好奉行能避则避的策略。 见姬皦玉不肯,蓝采和沉声道:“那就把上面的衣服脱了,我好运内力给你驱寒。” “啊哦——上面的都要?” “唔。”蓝采和颔首。 姬皦玉磨蹭地褪下上衣,又在蓝采和的指点下盘腿坐上软榻。 姬皦玉背对着蓝采和,看不清后面那人的神色,一双温热的手掌突然挨上他的皮肤,激起一阵又一阵麻麻的触感。 狐狸眼无声瞪大,姬皦玉刚想开口说些什么,突然一股汹涌的暖流如奔腾的河水灌进他体内,然后他就不知所觉了。 约莫一刻钟后,姬皦玉体内的寒气被驱走过半,额上冒出一些汗珠。 因为姬皦玉天生体质孱弱,蓝采和为了避免内力冲撞坏他的经脉,所以掌控的极为精细而缓慢。估计再过半刻钟,她就能收手了。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一道有些熟悉的脚步靠近帐篷门口,蓝采和心口突兀一跳,差点内力不稳。 好巧不巧,何长庚来做什么?这个关键时候如果中断内力,不仅姬皦玉恐怕会死于寒气倒流,而且自个儿极有可能走火入魔。蓝采和抿嘴,决定不管怎样都要坚持下去。 “璃儿,在吗?”帐篷外响起一道低沉男声。 姬皦玉正舒服地享受治疗,突然听到这熟悉的嗓音,吓得差点从榻上摔下去。 他惊恐地盯着门口,总觉得下一秒一张黑如锅底的脸会狰狞地出现在他面前。那张脸恶狠狠地指控他:“你不仅拒绝我,还肖想我的夫人!” “别走神。”一张冰冷的唇吻上他的耳后根,姬皦玉呀的闭上嘴,而被吻的地方到脸、脖子都红得个通透。 蓝采和解释:“我在用骨声传音给你。” 不知姬皦玉听没听进去,反正他长长的鸦羽眨得飞快而急促。 察觉到帐篷门口的动静,蓝采和呵斥道:“不许进来!” 帐篷外的何长庚笑道:“为什么不能进来?我们可是夫妻。” 说着,手指握住门口的帘子。 “我在擦身子,你确定要进来?” 何长庚脚步一顿,手指松开,叹气妥协道:“那好吧。等会儿晚饭一起吃。” 蓝采和没理他。 终于,帐篷外的脚步声远去。 傍晚,蓝采和没有应约,想必何长庚也不在意。两人心知肚明对方巴不得远离自己,因而也只做出恩爱的样子。 日升月落,一夜无梦。蓝采和换上新制的宝蓝色胡服,腰配一把镶嵌宝石的短剑,背负长弓箭匣,一骑绝尘先行驶入丛林中。 随她之后,何长庚为首的狩猎队伍踏马奔入山中,再很快分散。 入口附近有一座修建的高台可供人休息,此时姬皦玉正立在高台上观望众人远去的身影。 -- 第21页 同在高台上的是一名华服女子,年纪十四五岁上下,面庞精致而娇憨。女子投给他一个狐疑的眼神,问:“你是谁?你为什么留在这里?” 姬皦玉正要张嘴回答,然胸口突的一阵发痒,他忍不住掩嘴咳嗽。 “原来生病了。”女子瞄他一眼,了然道,随即转身走下高台。 姬皦玉垂首,目光不经意扫到女子腰间系的玉佩一顿,他肯定女子是建邺王家的人。 “嗖——”一只箭矢破空刺入皮肉。 蓝采和运气不错,刚入山林没多久便遇见一只野兔。她将受伤的野兔丢入麻袋中,勒马缓缓前行。 入秋后,林子里铺满一层枯枝落叶,林子上空枝叶稀疏,天光从空隙倾洒而下。 蓝采和拉停了马,掏出口哨往空旷处吹了短促的三声和稍长的两声。 哨子音刚落下,一只黑点闯入视野,由远及近,海东青的矫健身形显露出来。蓝采和伸出左胳膊,让海东青停在胳膊上。 抚摸海东青的小脑袋一会儿,蓝采和笑道:“我们去找厉害的猎物。” 说着将海东青放飞,随后骑马跟着海东青的踪迹在山林中穿梭。 海东青领着蓝采和来到望雪山的南面,然后便扑打着翅膀飞停在树枝上。 南面林木深深,灌木丛后面传来窸窣的响动。蓝采和拉马停在异动十多米处,凝目,抽出三箭搭上长弓。 “嗖——嗖——嗖” 一道黑影跳出灌木丛,朝蓝采和方向发出野兽的威胁嘶吼。是一只银斑老虎。 老虎速度极快躲避开两支箭矢,但忘了防备那只暗箭。箭入皮肉,老虎发出一声哀嚎,紧接着往上一跃朝蓝采和扑去。 蓝采和拍马跃起跳至手臂粗的树枝上,马儿吓得踏蹄逃走,跑了不到二十米只听身后传来一破空声,马缰绳便被牢牢地钉在树干上。 蓝采和轻笑一声,彻底激起了老虎的愤怒,老虎看都不看那匹马,和蓝采和缠斗起来。 渐渐地,一人一虎开始体力不支。蓝采和失了耐心,抽出腰间的鱼鳞鞭攻上。 山林中突然响起一道哀嚎,闻者不禁伤心落泪。一阵闷响,老虎倒地,鸟雀惊飞。终于这只银斑纹老虎死于没有外挂。 “噗——”蓝采和闷出一口鲜血,显然是被老虎所伤。她抽回箭矢,拖着老虎的尸体缓慢走向被钉在原地的马儿。 刺杀 蓝采和拖着一身伤回到营地。 海东青在她将出山林时就被放飞了。 众人惊讶瞪眼的目视下,她将拖着的老虎尸体丢给士兵后径自离去,只余下一众羡慕敬佩的视线。 侍卫将她吩咐的热水抬进帐篷,便低头退了出去。 蓝采和洗漱完,默默地给伤口清理上药,秀致的眉眼半隐在阴影中,瞧不分明她眼底的情绪。 日落后,几个大帐篷外生起了篝火,火堆上架着今日捕捉到的猎物。 蓝采和换了一身简朴的常服,橘红的火光照亮她白皙的脸庞,却照不进那双幽暗深邃的眼。她眼底是无尽的夜色,掩藏着一丝落寞无声的凄凉哀伤。 自从蓝采和带着老虎尸体回来后,她就这般沉浸在一股外人难以发觉融入的悲伤中。这不是矫揉造作地抒发情感,只是,她只是想起了上辈子的一些往事。 自蓝采和从永明城逃出去后,便是乱世。她在外流浪了一阵,有段时间被抓去西边某个城池和其他的奴隶被流放到狩猎场,充作狩猎场的猎物。 她在山中东躲西藏两三个月不敢现身,喝的是露水雨水,吃的是果子草叶。蓝采和不敢生火烤肉,因为害怕被人发现踪迹。 小道消息吐露,那个城池的城主脑子有毛病。 当时要不是鳞城攻打入境,情势危极,那个城主指不定要待到过冬等到她冻死饿死呢。后来那个城主兵败于她,蓝采和便叫人挑断了他的手脚筋再丢入深山放其自生自灭。 往事心酸,蓝采和从记忆里抽出,便看见一只半插着边烤兔子的铁钳子近在眼前。 “怎么了?”旁侧响起一声低沉笑音,“盯着它作甚?这可是你今日打的兔子。” 蓝采和狐疑地顺着铁钳子看去,何长庚举着半边兔子眉目染笑。 她转开视线,环视一圈,无视周围隐隐看热闹的目光,在隔着五六个人的一位月白长衫男子脸上微顿。何长庚竟然没将姬皦玉坐的位置调至近前?真是稀奇! 姬皦玉望着她,在众人看向她的视线中并不起眼,只是垂眸时眼底滑过一抹浅淡的担忧。 何长庚还在耳畔念叨:“璃儿,听大夫说你今日受了伤,现下如何?明日便不要进林子打猎了。” “只是皮外伤而已。”蓝采和淡淡回他。 旁听到蓝采和打猎受伤的消息,众人一时间纷纷朝蓝采和表示关心,蓝采和微笑回应。 察觉有人拿手肘暗暗戳了他一下,姬皦玉转头问:“李兄,何事?” “你不上前表明关心?她可是城主夫人。” 李兄的意思他懂,只是口头上的敷言敷语没必要罢。姬皦玉婉拒了,看着李兄前去奉承的背影,掩在袖口中的手无意识摩挲着细腻绵软的料子。 夜深,风起,皓月被吹进乌云堆里。 蓝采和正拿着帕子轻拭双手,突然动作顿住,眼神如冷箭直射营地外黑黝黝的林子。 -- 第22页 火堆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 蓝采和低喝一声:“有刺客!” 众人大惊,与此同时四面八方无声窜出一二十道黑影将众人团团包围。 “狗贼,有人要取你性命!”黑影异口同声道,随即抽出身后狭长银亮如月华的软剑,身似闪电直逼何长庚。 何长庚反应迅速,几个翻斗避开刺客的锋芒,往天上发射一枚信号弹,再抽出长剑应敌。 场面刹那间变得混乱,刀剑铿锵声中哀嚎不断。一道劲风从背后袭来,姬皦躲闪不开被一掌拍飞。 蓝采和瞧见了,眉峰微跳。一瞬间她心中有了主意,抽出身上唯一的短剑一边与刺客搏斗,一边靠近姬皦玉。 这些人来自江湖上有名的杀手阁月影,派来的刺客虽不是排名上前的杀手,但也不可轻敌。 还未靠近姬皦玉,一道寒亮的剑光直刺向他的眉间,不远处发出一声暴喝“姬皦玉”。听得蓝采和内心一阵汗颜,她并指夹着三枚银针齐齐朝剑光投去。 “砰!”银针打落飞剑。 而剑尖已刺破姬皦玉的额心,一滴血冒出来,在夜色中像极了一枚朱砂痣。朱砂艳红,脸白如雪,眉目如画,姬皦玉此刻像是一只幻化成人形的山精野魅。 木叶飒飒,风雨欲来。 何长庚望了眼活生生的美男子姬皦玉,心下微定,紧接着胸口撕心裂肺般的痛苦让他忍不住闷哼出声。黑衣人很快反应过来,手劲加重,剑刃朝骨肉里又进了些。 如今的局势下何长庚不能死。蓝采和被攻上来的刺客缠住手脚,只好抽空朝何长庚旁的刺客投去三针,见那黑衣人无声倒下才专心对付起围上来的其他刺客。 姬皦玉知晓自己是个拖累,便悄悄地往旁边挪动身子,想着躲起来一会儿。可惜他早已暴露出来,那般不似凡人的美好容颜再结合何长庚的喜好,但凡有脑子的刺客都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一柄长剑截住了他的去路,姬皦玉心脏猛跳却面色平静地抬首,望向那蒙得严严实实的黑衣人。 何长庚削断一截插在胸口的剑刃,痛得青筋鼓起冷汗涟涟。然而等他站起身,在场的黑衣人纷纷遁入了山林,只剩下一群受伤的门客。 何长庚环视一周,姬皦玉却不见了。他赶忙拉住蓝采和询问姬皦玉的踪迹和黑衣人的情况。 蓝采和背对着他,冷漠地甩开何长庚的手,回头睨了他一眼后毫不犹豫地施展轻功追去。 那一眼像狂风暴雨中的海洋,无数的情绪翻涌着似要奔来吞噬掉他,悔恨鄙夷愤怒交织成白色浪花和密集如布的雨帘恨不能将他囚禁在海底。 何长庚一怔愣,还未领会其中含义,那蕴含重重危险的眼神已迅速退去,只留下一片雨后如洗般澄澈的青色天空。蓝采和像在看他,又像是透过他看向篝火帐篷和夜色中的远山,眼神平静温和。 只是一眨眼,蓝采和已追进密林,何长庚长叹一声止住脚步。 这时,驻守在望雪山山麓的大部队已经赶来,府军首领魏林朝他单膝跪地请罪。何长庚转身吩咐:“魏林,去请大夫救人!其余人等一半驻守在营地,另一半随我前去追捕刺客。” 魏林犹豫劝道:“城主,您的伤——” “不要紧。”何长庚摆手,翻身跃上侍卫牵来的马匹,“驾”一声冲进密林。 刺杀何长庚的黑衣人如今只剩下七八个,其中一个提着不能动弹的姬皦玉,七八人在黑暗的林子中飞速掠过,掀起阵阵风声。 蓝采和缀在黑衣人队伍后面不远处,乌云蔽天,林中景物模糊不明,姬皦玉又被黑衣人掌控在手中,她不能保证投针不会误伤。要是直接把人扎死了,这恐怕会比较麻烦。 她跟着黑衣人一直往西走,最后赶到了望雪崖。一个黑衣人停下往身后看了看,蓝采和下意识躲在林子边缘的灌木后,凝神闭气。 一个黑衣人开口问:“何长庚他们会追来吗?” “这不废话?你没看见何长庚那副眼馋宝贝的样子。” “哟老胡,闭嘴吧你!说得我鸡皮疙瘩一地。”提着姬皦玉的黑衣人龇牙骂道,顺手将人丢到地面。 姬皦玉摔在地上闷哼一声,眼底滑过一抹痛恨。 其余的黑衣人忍不住笑笑,笑完,空气突然静默。 “不会跟丢了吧?”一个黑衣人幽幽开口。然而空气更加沉默了,没有人回应他。 远处响起一阵模糊的马蹄踏地声,想必是何长庚一行追来了。蓝采和双手各夹三针咻的射向这群黑衣人,然后身形疾速掠向姬皦玉。 “叮叮当当!”银针被软剑挡掉。 蓝采和察觉不妙,左右两侧各横生一股劲风直袭向她,她当即反手抽出短剑相迎。三把兵器交接碰撞发出刺耳的剐擦声,她趁机伸手捞向半坐在地的姬皦玉,结果一道黑影自姬皦玉身后跳出朝她刺出长剑。 蓝采和眉目微拧,借力后退两步,借着诡异的步法躲避几个黑衣人的围攻。 “咻——”一道箭矢破空飞来。 蓝采和挡掉迎面而来的剑势,转头一瞧,一个黑衣人肩中长箭倒地吐着白沫。 箭上有毒! 林子中响起一道低沉威严的男声,紧接着数个家兵跃出和黑衣人战在一起,最后林中缓慢走出一位骑着战马的胸中半剑的男子。 -- 第23页 黑衣人见局势危急,纷纷不要命地攻上。 蓝采和杀掉一个近身的黑衣人,解开姬皦玉被封住的穴位玉。何长庚见黑衣人差不多被制服住了,便骑着马靠近蓝采和二人,温声问:“没事吧?” 众人没注意时,还活着的黑衣人一咬牙吞下不知名的药丸,突然内力爆棚,一掌将数位家兵拍出数十米远。 随后黑衣人直奔何长庚,一掌即将落下时却见何长庚往左一跳,反手拍出蕴含雄厚内力的一掌。 黑衣人的掌风落偏向右侧,而与何长庚毫无默契的蓝采和正往右边闪。阴寒毒辣的掌风扑面而来,蓝采和在沉默且震惊中来不及躲开,生生地被掌风掀飞出望雪崖。 而一同跟着她的姬皦玉也被波及,被蓝采和飞出的惯性撞出崖边。 二人纷纷跌下望雪崖,在何长庚瞪大的瞳孔里动作极为缓慢地下落,像是冬天飘落的雪花。 何长庚一脸懵逼,他真不是故意的。 而蓝采和望着无月无星的墨色天空,马尾被迫散开,长发被崖底“吹上”的劲风掀得狂舞。她想,如果没有生命危险,跳崖倒也挺刺激好玩的。 蓝采和忽然记起,落崖的不止她一人,于是勉力运气抓住姬皦玉的胳膊。好在两人几乎是同频率地摔下崖,隔的距离不过半臂远。 另一只手握着短剑忽的狠狠刺向坚硬的崖壁,巨大的震颤使她整条胳膊几乎要断掉,蓝采和咬牙,将为数不多的内力注入短剑。 “呲——”短剑扎进崖壁一截,顺着两人下落的惯性一路快速下划。 “咔——” 有什么东西断裂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蓝采和动了动耳朵,终于撑不住晕死过去了。 隐士 一股浓郁的草药气味熏醒了蓝采和。 眼皮微撩,米白色床帐进入视野,蓝采和有些发愣。好一会儿,她才缓过心神,试着动弹手指缓慢地坐直身。 “你醒了?”一道笑呵呵的男声自屋内响起,听着年纪在五六十上下。 蓝采和掀起床帐转头一瞧,一位白衣银发的老人正在棋盘旁自我博弈。老人一身白衫外套着厚实的狐裘 ,双颊清瘦,眉目慈和,看起来像是隐居世外的高人,颇具仙风道骨。 “多谢前辈的救命之恩。”蓝采和拱手道谢。 见着蓝采和醒了,老人笑道:“在下,清风子。远道而来即是客,不必多谢。” “小辈蓝采和。”蓝采和垂眸颔首,忽然开口问,“请问,与我一起的那人在哪儿?” 清风子落下一枚黑棋,悠然道:“那位公子在隔间呢,只不过他体质孱弱如今处境危险。” 面色一怔,蓝采和便强撑着起身去寻姬皦玉,隔着一扇山水屏风,姬皦玉安静地躺在床榻上,双眼紧闭面色惨白。 清风子跟着蓝采和进去,侧身瞧了眼姬皦玉的状况,继续道:“不过,蓝姑娘也不必太担忧,老夫已喂这位公子服用了龟息丸,可保他一段时间性命无忧。” “龟息丸?”蓝采和从未听说过这种保命的东西,不由双眉微蹙,心生疑惑。 清风子瞟一眼她凝神思索的样子,无奈笑着解释:“你不知道龟息丸这很正常,龟息丸在三四十年前就消失于世人面前。” “会武之人服用龟息丸可掩去内力,病危之人服用的话则有续命之效。” 清风子解释完,从柜子里拿出一张药方递给蓝采和,“这是我特意写的调养体质的方子。这位公子在娘胎里中过毒,需要一日日的精养。” 所以这话为什么说给她听?见蓝采和一脸懵逼,清风子颇为恨铁不成钢,语气责怪:“难道你们不是一起摔下崖的?他身体好了你也好过啊!” 清风子的意思是——蓝采和先是一惊,继而变成满头黑线般的无奈,她只好笑笑收下清风子特意调的方子,代替姬皦玉谢了清风子的心意。 清风子满意地点头,又丢给她几张画着草药的纸张道:“情况紧急,你身上只有皮外小伤,现在快去采这几样药材回来给这位公子熬药。” 于是蓝采和被赶了出去,她抱着背篓转身,撞进一片银装素裹的世界。天空灰蒙蒙的,像堆积着一团浅灰色鸭绒。 这时候新一轮的雪还未降下,地面铺就着一层豆沙质感的雪色毛毯,毯面向着四方延伸,最终被刀削般直立的陡崖隔断。 蓝采和运气施展轻功,身轻如燕地在被雪覆盖的林中穿梭,一身黑衣迅疾如一只野生的黑兔。 方才清风子告诉她,如今离她们坠崖过了三天。当时清风子的驴车经过时,两人均昏死在风雪飘摇中,附近零散躺着几具黑衣人的尸体。 清风子语重心长道:“我知你们并非普通人,老夫隐居在此地就是不想招惹麻烦。但身为医者不能见死不救,所以等这位公子的命救过来,你们就走罢!” 蓝采和按照清风子的提示,穿过大半丛林来到一处崖壁底。崖壁高处生着一株松树,松树右侧十多米处有一块凸起的岩石,石缝间有一只幽蓝花朵在强劲的风中摇晃。她低头看了眼手中的匕首,开始艰难地攀岩…… 等她收集齐所需的药材后,天已经黑了。 暗淡的天光下,雪花轻盈飞旋,乌压压的树枝在明亮反光的雪地上落笔成画。 冷气冻的她鼻尖和脸颊泛红,蓝采和忍不住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脚下速度加快。 -- 第24页 清风子的木屋在雪中散发出明黄温暖的光芒,蓝采和箭步上前敲门。 “吱呀!”开门的是一身白衣的俊秀青年。 蓝采和惊讶地看着姬皦玉,还未开口便被一只手带进屋。门板又是一声“吱呀”。 “你醒了?”蓝采和环顾一圈寻找清风子的身影,问姬皦玉。 “嗯。”姬皦玉的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黑色润泽的眼眸流露出几分温和与关切,“清风子前辈睡去了。你先去洗漱罢,热水在厨房里。” 说着,姬皦玉伸手取过蓝采和的背篓,轻推着她进厨房。 又过了两日,在清风子高超的医术和药汤的温养下,姬皦玉的身体逐渐好转。清风子替他把了脉,觉得没有大问题后,提笔写下一张药方塞给蓝采和。 “这是接下来疗程的药方,记住每日喝三次药,且平时多注意保暖和饮食。至于老夫给你的另一张药方要等他身体好全再开始。” “那辆驴车暂借你俩,届时安置在梅花镇清风客栈后院即可。”清风子喝了口热茶,摆手让两人收拾东西离开。 蓝采和与姬皦玉连连道谢,却被一道赶了出去。 两人对视忍不住发笑,清风子就是个傲娇的老好人。驴车停在院门前,车上放着两只包裹。 “你过来。”蓝采和朝姬皦玉开口道。 姬皦玉弯眉走去,却见蓝采和踮足靠近他,脖颈扫过一阵冷风,随之一件毛制斗篷搭上身。 蓝采和替他系好固定的带子,然后转身跃上驴车。这两日姬皦玉的吃穿喂药被蓝采和包圆,在清风子的殷切瞩目下,蓝采和觉得自己被磨砺成了老妈子。 手指摸了下斗篷边缘的绒毛,姬皦玉垂眸,嘴角不禁轻轻扬起,随后脚步轻快地上了驴车。 驴车碾过结冰的路面,一路颠簸地赶往梅花镇。 蓝采和悄摸摸地放了两道暗号,一道是给暗月卫报平安的,一道是传给何长庚叫他来接人的。 蓝采和驾着驴车,蓦然回首,瞧见姬皦玉眉眼飞扬的天真样子,见他兴致勃勃地欣赏雪中青山溪水顽石和古村,心底升起一丝古怪的情绪。似是嫉妒,又像是羡慕,怎么有人可以活的这般干净? 想不通罢了,蓝采和在心底叹气,正身专心驾车。 她没有发觉,身后有一道目光轻柔的像雪花,无声落在她的肩膀,消失在浅淡的日光中。 清风客栈后院,一小厮从蓝采和手里牵走了驴车,另一小厮领着两人进入客栈的二楼。 “在此处休息一夜,贺府的车马估计明日能到。”蓝采和推门而入,回头瞧了眼身后的姬皦玉。 “嗯。”姬皦玉点头微笑,自行离去了。 隔壁厢房传来一声“吱呀”关门的动静,蓝采和将门一合,低声问:“谁请的刺客?何长庚那边有什么动静?” 屋内宽大的半透明屏风后面立着一道黑影,黑影躬身道:“属下查知,这批刺客来自月影阁,请刺客的人据说是个蒙面的高瘦男人。” 蓝采和背对着暗月卫,闻言秀眉微凝,追问:“此人可是找到月影的老巢了?” “埋在月影的钉子看见过这人。” 蓝采和眉梢一挑,开始细致地分析起来。此人能找到月影的地盘,又能亲身走进走出。这说明此人在信息收集渠道方面的实力不可小觑。 而且能请的动一群身手不凡的刺客,这又证明了此人财力可观,刺杀的对象是何长庚,那么可以推断这人是王侯将相中的某一位,而且他(她)与何长庚有仇或者说有利益冲突。 蓝采和在脑子里扒了扒也没能确定这人的身份,只好作罢,反正与她没多大关系。她又问了问何长庚的近况,得知何长庚还在追查刺客的事情,不由产生一丝幸灾乐祸。 “嗯。”蓝采和摆手让暗月卫退下。 翌日清早,蓝采和难得没起早床,窝在暖和的被子眯眼想事。 忽听客栈外长街上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踏声,“嗒嗒——”由远及近,在空荡的早晨里极为清晰。 “吁——”马儿陆续停在客栈门前,蓝采和睁开眼,耳中清晰地传来小厮奉承的笑声和几道低低的交谈。 蓝采和起了床,叫小厮打水洗漱,弄完后这才出门。 隔壁的房门“吱呀”一声打开,她闻声看去,姬皦玉穿着一袭暗纹白衫,外面套着一件厚实的浅色袄子,正搓着双手走出门。真是个长身玉立的青年。 察觉一道热烈的视线盯着自己,姬皦玉停下动作,转首却瞧见蓝采和同样一副上衣下裳外套袄子的打扮,正斜倚着门侧的木条,一只脚踩在门槛上。 姬皦玉面上微怔,见她用调笑的眼神看着他,面色却是一片冷漠,心道奇怪。 蓝采和转身朝楼下走去,边走边道:“辰时未到,怎的起了?” 姬皦玉对蓝采和的阴阳怪气感到莫名其妙,只道是起床气作怪,于是无辜地摸摸脸,亦沉默地跟着下楼。蓝采和早上心情不好,还是不要招惹她的注意好了。 方下楼,空荡荡的大堂里突兀地响起一道男声:“贺隐见过蓝夫人,姬公子。” 姬皦玉抿嘴瞧去,一位高大伟岸的男子身穿漆黑盔甲立在临窗的桌前,正朝他们二人抱拳行礼,于是也一甩袖回礼。 “你就是贺隐,贺长庚的表弟?”蓝采和已凑到人几步远打量来人,忽然问。 -- 第25页 只见贺隐生的与何长庚有几分相似,但相貌轮廓更加稚嫩俊秀些,双目如寒潭深不可测。 这是两人第一次近距离见面,贺隐同时也在打量蓝采和,听到她问这个便点头爽快地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蓝采和想到了当初攻打她寨子的敌军首领,笑笑道:“的确一表人才。” 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抑制不住的咳嗽,蓝采和习以为常地转身问:“可是受凉了?你且忍着,回府再去请大夫。” 说着,她招手唤来小厮嘱咐道:“麻烦小哥去取些喝的热水。” 小厮忙道声好,随即搁下手中擦桌的布巾快步离去。 目光在咳得满脸通红的姬皦玉和面色如常的蓝采和身上巡视一圈,贺隐不由心生疑窦,夫人和门客一同坠崖又独处几日到底不是件光彩的事…… 贺隐寒潭似的眸子闪过一丝古怪,似开玩笑道:“二人关系可真是好啊?” 话出,空气忽的一静。 花月 敞开的窗子呼呼灌进寒风,蓝采和轻笑,走去关上窗子。 姬皦玉压下咳嗽,朝贺隐投去一眼隐晦的探究。 贺隐自觉失言,不再开口。 倒是关好窗子的蓝采和当先开口:“你觉得我们关系好,那便关系好罢。谁让我们是一同受累坠崖的可怜人呢!” 贺隐被呛,连忙解释:“贺某不是这个意思。” 一旁的姬皦玉想要说些什么,还未张口便被蓝采和恶狠狠的一眼瞪住。他无奈转眸,瞧见拿着水壶的小厮正杵在门口犹豫着要不要进。姬皦玉便往小厮那处走去。 蓝采和看了眼姬皦玉和小厮,面上带笑,继续道:“我知晓你的意思。全只当我看走眼了,原来大名鼎鼎的银蛇将军也不过是拘泥于封建礼法的卫道士罢了。” “表嫂,贺隐不是这个意思。”贺隐面色涨红,既气恼又羞愧。 向来沉稳内敛的人露出这副表情,饶是蓝采和见多识广也不由感到惊奇。蓝采和甩袖摆出长辈的样子,说:“表弟不必自责,是我多虑了。” 蓝采和他们在客栈里磨蹭了近半天,中途吃了顿午饭,这才驾着马车颠簸着赶往永明城。 方入自己蜗居的芳华苑,花月便迎了出来,福了福身子后扶着蓝采和往偏房走去。花月说:“方才得知您回来的消息,奴婢已在偏房备好热水和干净的衣裳,现在去水温正好。” “嗯,”蓝采和点点头,软骨头似的斜倚着花月的右肩,低声问,“这几日我不在府中可有事情发生?” “未曾。”花月轻声回话。 月色洒在她白皙圆润的脸庞衬的她人如白玉无瑕。蓝采和眯眼盯了片刻,直到花月受不住侧头看她,她才笑出口:“是么?我怎么觉得你瘦了一圈。” 说完,她觉得甚有道理,复观察起花月的脸庞。 花月神色无奈,摇头道:“哪有!奴婢倒觉得近日胖了,只能怪城主府伙食太好了。” “哦,”蓝采和摸上自己的脸,恍然大悟“那便是我瘦了。” 在花月无奈而慈爱的目光下,蓝采和忽的捂住肚子,语气虚弱嗔怪道:“花月,半月未见,你怎的都不关心你家小姐我?” “坠崖落伤不说,回府还要饿肚子。”蓝采和深深叹气。 花月似乎在走神,闻言猛地惊醒过来,忙问:“夫人,伤了何处?” 蓝采和瞧了眼花月那双满含担忧的眼眸,本能地压下疑惑,只安抚她:“好的差不多了。” 闻言花月松了口气,笑道:“吃食备在屋内,洗漱完就可以吃了。” 蓝采和呀了声,抓起花月右胳膊微微摇晃,调笑道:“花月真是个可心人儿——” 花月肃下脸,一本正经道:“夫人,规矩呢?” 蓝采和佯装生气,板着脸连连道:“你不对劲!你不对劲!” 花月沉默下来,垂眸盯着冰凉坚硬的石板地面。 过了会儿,蓝采和问:“花月,是不是有人趁我不在欺负你了?”竟然有人把她这个正牌夫人不当回事! 说话的功夫,蓝采和已被花月驾着带进偏房,几位穿着淡粉色袄子梳着单蛇髻的婢女围上来,皆垂首安静地服侍蓝采和洗浴。 花月退了出去,退出门之前,留下一句模糊不清的话。 “不算欺负,只是有点麻烦。” 蓝采和支着下颌,看着粉色衣角消失在门口,笑盈盈的脸瞬间变得面无表情。既然花月不想说,那她就自己弄清楚事情原委。 另一厢,简单雅致的厢房内,姬皦玉着一内衫卧于榻上,安静地闭着眼放稳呼吸,然却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还一直记着白日的事情,挥之不去。 马车即将驶入城主府时,一只纸团不知从哪个角落飞入自己乘坐的那辆马车,精准无比地砸到他额头上。 姬皦玉痛呼一声,捡起掉在马车底座的纸团摊开,却见上面写着“贺隐有异,注意距离”。这字迹十分熟悉,他在马子峡和逍遥城时无意间撞见过几回,他心里清楚蓝采和这句话的用意。 但甫一瞧见,他下意识一怔,继而再细细读一遍想从中寻找一丝纰漏 。万一有人挑拨离间呢? 然而万一,万中之一的概率。 得知自己处于万中九千九百九十九的概率中,姬皦玉不知道他是幸还是不幸,纸团和字迹都是真的,因为分开前蓝采和特意暗示了他。秉持着一位标准卧底的责任和一种眼不见为净的心理,他将纸团销毁了个干净。 -- 第26页 然而,他心底却感觉一阵空荡和寒凉。就像一只重病要戒酒的酒鬼,无意撞见并不小心打开了盛满美酒的酒坛子,一怒之下他打翻了酒坛子,结果却要承受闻着酒香却喝不到酒的折磨。 姬皦玉在床榻上翻来覆去,时不时从枕头底下拿出那张药方瞧瞧,一直磨蹭到后半夜才昏沉睡去。 永明城入冬后迎来了第一场雪,先是盐晶般的雪粒飒飒而下,到了晚间时辰便飘起了轻柔的雪花。蓝采和她们回到永明城的隔日,第一场雪已经停了。 贺白氏不知从哪听说了蓝采和的危险经历,这几日总派人送去补品礼物,弄得蓝采和都有些不自在了。于是在芳华苑休息了一日后,蓝采和便到贺白氏那儿陪着用膳、逛园子,日子过得好不自在。 “唉——”贺白氏长叹一声,带着墨绿宝石指环的食指轻搔着大理石制造的桌子台面。 “母亲,怎么了?”蓝采和正在沏茶,见贺白氏异样,关切询问。 闻言,贺白氏抬眸瞧了她一眼,又转向亭外园景,目有疲惫之态。她说:“这满园凋败草木苍黄,倒像是人之将入土,怎能不让我伤心?” 蓝采和一听贺白氏这是在悲秋呢,无奈劝道:“万物有轮,草木有季,生死有命,看淡点享受当下方不悔为人一遭 。” “甚有道理!”贺白氏面露纠结,“只是……我这儿便宜儿子着实让人头痛。” 此话何意?蓝采和眨了眨眼,没有接话。 贺白氏暗戳戳地瞟她几眼,只好直入主题问:“我听闻你们夫妻俩还未同房,这是怎么回事?” “这——您得问他呀!他向来不喜女子,我又何必讨不痛快呢。”蓝采和尴尬一笑,连忙啜了口清茶。 “虽是如此,但夫妻间的感情可以是培养的。” 这怎么培养感情,难道要她跨越人体隔离变成男人,更不用说她根本不喜欢何长庚。但长辈的心意实在不好拒绝,蓝采和只好硬着头皮收下贺白氏给她的膳食菜谱。 事后,蓝采和将菜谱丢给花月,做做样子让人每日作汤羹送去何长庚那儿。许是贺白氏事先有过叮嘱,每日的汤羹倒是空碗了,至于何长庚真的吃没吃就不关她的事了。 又过两三日,天色阴沉下来,寒风呼啸。 花月今早告诉她,昨夜飘了一整晚的雪。 蓝采和睡醒了推开窗子向外张望,鹅毛大雪纷飞于天地间,满园皆披银色花冠。 雪花飘落在木制窗棂上,被屋内炭火的温度烘烤得融化成水滴,慢慢渗进木材的纹理中。 冷风往屋内猛灌,吹进片片指甲盖大的晶亮雪花,蓝采和只觉身体的温度被风卷走,连打几个喷嚏后急匆匆合上窗户。 用完早膳,蓝采和闲来无事打算出门逛园子赏雪景。花月为她披了一件红色毛皮的大氅,又给她戴上一圈火狐护肩围脖,红色的毛绒绒衬的她白皙如玉的脸庞愈发明艳高贵。 “夫人,可真好看!”花月叹道,眼神“慈爱”。说着,她将暖烘烘的小手炉塞进蓝采和袖中。 “还是花月姐姐心灵手巧。”蓝采和伸手抚摸了下垂云髻上起固定作用的青鱼含珠玉钗,轻笑着打趣,随即探手取过一把油纸伞直奔出门。 花月摇摇头,披了裘衣追出去。 蓝采和轻功学的不错,等花月追到花园门口时,她早已踏着池上薄薄的冰层飞往另一处院子。 只见一道绯红倩影如雨燕掠过,然后消失在对头的墙瓦上,花月跑不动了,靠着就近的假山喘气。 “花月姑娘?”假山不远处鹅卵石铺就的小径上,传来一道平和冷漠的女声。 霎时花月浑身绷紧,警戒地望着来人身影,女子有着一双锐利高傲的丹凤眼,面容掩在一张雪白的面纱下。 水池中养着莲花,但此时只剩下枯败发灰的根茎偶尔冻在冰晶中,在日光的照耀下无端倾露出几分苍凉。 花月侧身望着枯莲失神了好一会儿,才起身抖了抖裘衣上积落的雪,跟着女子离去。 而水池的另一侧,古朴的院墙内,蓝采和正要走出角落却见一行侍女走近。犹豫间,她听到侍女们八卦:“那位姬公子还站在雪地里?” “对啊,瞧着真是让人心生怜惜。” “的确,谁让他惹恼了城主,惹恼城主的人哪个有好下场!” 几人三言两语地谈论着八卦,渐行渐远。 侍女们的八卦之言尽数落于耳中,蓝采和眉目微凝,实在耐不住心中好奇,便寻着侍女们来的方向快速掠去。 远远地瞧见一道高瘦的白影立在雪地,似要与漫天飞舞的雪融为一体。 蓝采和脚步一顿,转身在一处红瓦上停落,神色探究。被罚在雪地里的人正是姬皦玉。不知道他犯了何事? 送温暖 姬皦玉立在雪地里,浑然不动得像一颗小白杨树。 发上、眉目眼睫上、肩膀上落了一层薄薄的积雪,他也似无知无觉,神色漠然,只唇瓣冻得龟裂发紫。 姬皦玉的脸色苍白泛青,眼下青黑,显然是大病未愈又雪上加霜的病重姿态。蓝采和走近时被他这副枯枝败叶似的模样给惊了一跳,红唇紧抿俨然不快。 “姬皦玉,这是怎么回事?”蓝采和唤了他一声。 姬皦玉以为出现了幻觉,没吱声。 -- 第27页 蓝采和气恼他这副态度,但转眸思索一瞬,又箭步上前将手中正暖和着的手炉塞进他手中。一手替他撑着油纸伞,另一只手空闲出来拂去他身上的落雪。 眼前突然出现一位他熟悉的人,这让姬皦玉猛然怔住,那双狐狸眼傻傻地望向她,漆黑的眼眸中迸发出一束灼热的光线。 他唇瓣翕动却什么话也不说,只像一条流浪小狗眼巴巴望着随手施善的人。 蓝采和见他这副样子觉得好笑,本来看热闹的心思不知何时消散。她问:“你犯什么事了?何长庚要这么罚你。” 闻言,姬皦玉下意识垂眸避开她的目光,直摇头道:“他没罚我,我自愿的。” 嗯?蓝采和古怪地瞥他一眼。姬皦玉看着她道:“君子言有九鼎,我答应你的事说到做到。” 话落,见蓝采和眉目染笑,姬皦玉只觉呼吸一滞,耳尖猛然发烫,忙不迭地移开视线望向积雪的屋瓦。 蓝采和见他害羞,笑道:“既然如此那你就回罢。” 然姬皦玉仍是不肯答应,只道他若走了恐惹何长庚更大的怒火甚至是怀疑。 “雪下大了——”蓝采和敛目将油纸伞递给他亲自拿,然后便冒着漫天的飞雪冲进屋檐下,敲门进入了书房。 姬皦玉定定地看着那火红背影消失在门后,然后收回目光,虽身在寒天冻地中却也不觉得冷了。 作为何长庚的死敌,蓝采和自然十分了解他的习性。何长庚喜静,但凡呆在书房里周围连暗卫也不能随意踏近、逗留,想必这次姬皦玉罚站是有何长庚默许的手笔。 她进书房的时候,何长庚正坐在桌案前俯身看书,瞧见来人便搁下书本迎身。何长庚笑问:“璃儿今日来是送汤的?” 撇开他深邃俊朗的面容不谈,何长庚这人待人处事一向谦虚守礼,这点颇得人心。蓝采和往旁边的软榻上一坐,开门见山道:“我来是为了逍遥城的事。” “哦,发生了何事?”何长庚鹰目中闪过一缕精光,端起茶壶给两人各倒了杯茶。 蓝采和端起茶盏呷了一小口,徐徐道来。这事要讲,得从上回她将万班主那个麻烦踢给她舅舅大伯小叔一事说起。 万班主果然和魔教关系密切,在被投入大牢三天后有一批杀手闯进大牢劫走了人。但她大伯估计事先预料到这个情况,于是带着一批江湖人等候在城外,等杀手劫走人出了城,来了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现下大伯已差人送信到永明城,向她索取城主令。 “这又何足畏惧!”何长庚投给她以安抚的眼神,起身重新回到桌案前,挽袖执笔写信。 “有我在,他们想必不会乱来。现下我写一封书信送去逍遥城,可暂助你拖延时日。只是我有一事不明,还请璃儿赐教。”何长庚忽的抬头看她,目光深邃。 “何事?” “不知璃儿可想好了退路?” 蓝采和沉默思索,继而一笑,道:“我自不会毁掉逍遥城的基业。如今两家联姻不如合二为一,相互帮扶?” 她朝何长庚颇有深意地投去一眼,敛眸微笑。 “此事不急。” 听到这何长庚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却没有马上同意。 蓝采和知他心有疑惑,没有催他作决定只疑惑开口:“方才我瞧见姬公子站在书房外的雪中,瞧样子已站多时了。不知他是为了何事?” 何长庚执笔的动作一僵,面色浮上一丝恼怒和尴尬但很快又恢复成波澜不惊的模样。他垂头继续写信,声音冷淡:“一点小事罢了。” “哦。”她不信。 蓝采和一直暗中观察着他,自然没有错过他表情的变化。内心耻笑一声,却要装作面上不知实情,可真是难为她了。 将逍遥城的杂事处理的七七八八后,蓝采和本不想多待,于是告辞离去。她走出屋檐下抬头望天,灰蒙蒙的一片。 虽然雪势变小,但寒风却愈发凛冽。 她走近僵在雪地中的白衣青年,低声耳语:“他快出来了。” 话落,她信手取过那把油纸伞,踏着松软积厚的白雪渐行渐远。展开的油纸伞面绘画着成片相接的红白寒梅。 “吱呀!”书房门再次被打开,一道高挑的人影从里走出,站定在檐下。 姬皦玉回神看去。 何长庚身披一袭绣有金纹的玄色狐裘,修眉朗目,原本端的是一副威严华贵姿态,但奈何眉宇间沉着一股怒火郁闷,平添几分阴郁之色。 两人相对无言。 半响,何长庚耐不住,出口问:“理由?” 他不能明白,姬皦玉为什么不选一个有权有势的靠山。如果不把真相告诉他,也许他永远也想不出,所以他依着本心问了出来。 呼啸的寒风吹得他乌发凌乱,然姬皦玉眉目温柔,轻轻笑道:“远道有佳人,何时采芳赠。”「注1」 声音很轻,轻得何长庚以为出现了幻觉。他垂眸盯着莹白的积雪,修眉微蹙最终只叹息一声。 “回去罢。过两日去槐花县办个事。”既然如此,那便让他瞧一瞧姬皦玉倒底有几分本事。 何长庚甩袖进入书房,不再关注姬皦玉的动静,沉心思量起近日的局势。 等姬皦玉回到厢房时,两足已冻的没有知觉,双手倒还算暖和。 小厮阿历替他僵硬如木头的身体取下氅衣,然后跑出门去备热水和姜汤。 -- 第28页 姬皦玉坐在火盆子旁,炭火燃的正旺,他拿出一直揣在怀里的精巧手炉细细地看,长眉微弯。 “公子,姜汤。”阿历递来滚热的姜汤,温声道。姬皦玉将手炉放在旁侧,笑着伸手接过装姜汤的瓷碗,低声道了谢。 “热水在偏房温着。”说完,阿历一如普通的小厮般,垂首退后几步等候吩咐。 炭火的温度很快灼融了白日沾惹上的寒冰冻气,姬皦玉拂了把湿漉漉的发尾,叹气起身去洗浴。 等他洗浴完换好长衫又披了件雪白的狐裘,回到火盆边时,放置在软榻上的小手炉已经变冷了。姬皦玉心下一阵失落涌起,他犯傻般拿起手炉凑近炭火,又很快收回手。 “阿历。”他喊道。 小厮打扮的青年迅速闪进屋,垂首望地,沉声问:“公子有何吩咐?” 姬皦玉举着手炉,说:“这是你家主子的手炉,给她还回去罢。” “是。” 话音刚落,姬皦玉只觉手上一空,再一抬眸哪还见阿历的身影。无奈间隐约生出一丝后悔,他话都还没说完呢。 阿历回来时,姬皦玉正坐在火盆旁等他。只听一声“公子”,姬皦玉转头一愣,阿历回来便罢了,还一手端着汤盅一手提着各种药材。 这是去打劫了?姬皦玉小步快走上前,欲要帮他拿走药材却被阿历灵巧地转身避开。 “不用。”阿历说着将左手的汤盅递给他,“喝吧,这是花月给你熬的药。” 然后阿历将其余的药材带进小厨房。 不得不说,何长庚对待下属门客还是不错的,分配的院子还有小厨房。姬皦玉和一位姓徐的门客合住一院,有一间空置的房间让给阿历住去了。 前段时间,徐同僚回了老家探亲,因而院子里空荡荡的,倒也方便阿历行事。 姬皦玉喝完药,寻到小厨房瞧见阿历正专心致志地研磨药材,好奇出声:“阿历,为什么要把药磨碎?” 阿历没回头,解释说:“公子要是出远门的话,带上磨碎的药材更方便。” “她怎么记得我需要哪些药材?”姬皦玉低头咕囔。 “我家主子记性很好,《论语》《春秋》《战国策》……都可以全篇背诵倒背如流。” 姬皦玉一默,问:“你怎么知道的?我看你家主子很低调,表现的很普通啊。” 阿历停顿一下,对姬皦玉的质疑似有些不快活,但很快又一副想明白的样子回道:“那叫大智若愚,韬光养晦。在外人面前自然要低调些。” 阿历的话像一只毫无目标的箭矢,却正中姬皦玉的靶心,刺的胸口一阵闷痛。姬皦玉又问:“你和你家主子熟吗?” 阿历偏头看他,心生戒备,但故作轻松天真,半真半假地讲:“我从小一直候在主子身旁,自然熟悉主子,但主子不会过多关注别人。” 黑眸神采奕奕,姬皦玉放下心来追问:“那你主子喜欢吃什么?我想报答她。” 阿历摇摇头,心中的戒备落下:“我也不知道,这你得问花月,主子和花月从小同吃同住同睡,如胶似漆。” “什么!”姬皦玉惊讶出声。 阿历投给他一个可怜的眼神,解释:“主子从小怕黑,睡觉必定要人陪,所以——” 与阿历说完一番话,姬皦玉宛如被雷劈失了魂似的浑浑噩噩地走出小厨房。 看着他清瘦的背影消失在走廊门口,阿历突然感到一丝愧疚,这么胡诌的话他也信,可真傻呢。 只不过主子以前道,若有人询问她的喜好什么,一律按这个模板回复,他也只是遵命行事——而已。 --------------------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化用了《涉江采芙蓉》的诗句“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赏梅会 暖阁,湘妃色帷幔层层叠叠中,一道人影懒懒地倚卧在软榻上,面颊粉白透红,她闭耳倾听时不时哼唱两句调子。 另有两三位粉袄侍女或立或坐于毛毯上吹笛弹琴,曲调缠绵婉转道不尽世家子流连花丛的爱恨纠缠。 现下吹奏的曲子正是花名远播的建邺才子刘子欢所作,据说刘子欢年少时志在鸿鹄,入朝为官后作出不少利民政绩,但人生一朝得意一朝失。 刘子欢有一糟糠妻,两人恩爱非常志趣相投,时常同游山河活得好不快乐。 然而当朝宰相看中了刘子欢强行招其为女婿,碍于宰相势大,刘子欢夫妇被迫和离。二人分离前,刘子欢醉酒写下此曲并命人弹奏相送爱妻。 初闻此曲此事,蓝采和不由心中替曲中两位主角哀伤一瞬。 说起来蓝采和听这首曲子,并非偶然兴起。前两日,阿历告诉她,姬皦玉带着何长庚的密信已前往槐花镇。当时她还疑惑不解,后来建邺的密探回信禀告,说是现如今的刑部副侍郎刘子欢已回乡探亲。 她不禁想,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风流才子是怎么承受住各种非人的折磨,从而升职到刑部侍郎的?当然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刘子欢的老家就在槐花镇坊桥巷第九号宅子。这样一看,姬皦玉此行任务的目的很明显了。 蓝采和朝一旁伸手,立刻有侍女扶她起身。 大概是舒服日子过惯了,一身的浮华散漫气息。她一边整理凌乱的衣衫,一边吩咐侍女将新制的邀请帖子送去各苑。 -- 第29页 蓝采和套上毛绒绒的皮靴,掀开帷幔走了出去。 花月这几日很不正常,虽然她极力掩饰,却还是露出不少马脚。蓝采和垂眸盯着脚下的泥泞雪地,心绪百转千回,也许等到这次野宴结束事情的真相就会水落石出。 野宴的地点设在永明城外的梅庄,梅庄的真正主人是何长庚,所以她跟何长庚报备了此事便领着众姐妹浩浩荡荡地去了梅庄。 何长庚没有同来,而是带着手下的几位门客到西部边境的几个城池做客。 近来,胡族不太安分,边境那边时常产生动荡骚乱,已经有些提前察觉不对劲的百姓富商正急搓搓地南下。 暗月卫汇报,逍遥城已经发生了三起正式官员的凶杀案和十起胡人市场的骚动。对此,她特意写信通知大伯他们,提议封闭铁器盐巴和药品的交易通道。 但他们三儿默契地拒绝了她,因为这三样货物是交易最广最值钱的,而他们内斗夺权需要雄厚的财力。 蓝采和收到回信后,只能唾骂一句毫无用处的“蠢货”,便也只能任他们去了,谁让她现在还不能回逍遥城。 当夜,蓝采和毫无预兆地失眠了,辗转反侧,脑子里充斥着当今局势的变化。 虽然陈朝实力薄弱皇帝垃圾,但朝中不乏有才干的人,且世家力量雄厚,陈朝有能力保护一时安稳。至于这么想,全然在于她找不出一个像古代秦皇、汉武那般雄才大略且能够一统天下的人物。 她蓝采和,也只是一名有点钱财,有点地位,有点文化,会点武功的俗人,心中自然倾向安稳和平的生活。 蓝采和睁着清醒的双眼,目中一片黑暗,终于叹气一声起身。着一内衫,在昏黄的烛光下,她挽袖写了封加急信。 信是给驻守逍遥城总部的暗月卫,信中她吩咐暗月卫在铸造铁器的过程中偷工减料……虽然这不厚道有违诚信的商业精神,但——不厚道就不厚道罢。 随即她又提笔写信给朝廷的副宰相谢韵,简明地提了逍遥城最近的异常,暗中提醒他要做些什么应对之策。然后写完信,她就觉得背上一冷,连打几个喷嚏。 果不其然在第二日就发起烧来。但城主府外马车已经备好,府中姐妹们也都陆陆续续登上马车,这时毁约恐怕伤人颜面。 蓝采和只好拖着病体进了马车,花月跟着她进入马车坐下,眼含担忧地问:“您还烧着呢,要不叫大夫瞧瞧?” 蓝采和摆手拒绝了,手握成拳闷咳一声,脸色憋得泛红。她终于知道姬皦玉发病时的痛苦了,胸口难受的要窒息。 半响,她用嘶哑的嗓音道:“花月,要不你先蹭后面的马车,我好用内力调息。” 花月点点头,从车窗翻下径自寻了一辆后面的马车。 蓝采和收回目光,放下车帘,褪去上半身的外衫,盘腿而坐开始默念心法调整内息。 不知多久,她启唇勾笑,双目炯炯有神。体内寒气尽数被逼出,她赶忙从暗柜中拿出一条干净整洁的帕子擦身,随后快速穿好衣裳。 梅庄建在山腰,马车往山坡行驶受阻,速度缓慢而颠簸。 蓝采和耐不住这份折磨,披上保暖的雪色狐裘就跳下马车,吩咐车夫按原计划行驶。随后便运起轻功,在一众姐妹艳羡的目光下,似鸿毛般乘风飞入梅林。 雪色身影消失在红梅树的枝桠间,良久,一只玉骨雕琢的手松开车帘,阴影霎时笼罩整个马车内部。 “真是让人羡慕呢。” 梅庄内部有一条天然小溪,流水稳畅,夏不涸冬不冻,人工修整之后,小溪曲折不齐、参差如牙最是适合玩流水曲觞的游戏。 正值云销雪霁,天气晴朗,风微梅生暗香。 众姐妹沿着小溪分坐各地,一张皮毛软毯用来垫地,再摆放一张裹着毛皮毯子的四腿矮桌,毛毯很长与地面只有一指缝的距离。桌上放着各样点心两盏,琼浆玉露一小壶,纸笔研墨少许。 桌下放着一只猫儿大的炉子,炉子的头部却是平整收拢的,专门用来热酒。 蓝采和作为牵头的人自然高坐于上游,桌上放着一只祥瑞灵鹿纹理的水壶形酒樽。她当先斟酒一杯,环顾一圈,举杯朗声道:“各位姊妹兄弟,今日风朗气清,梅香雪白,正是个不可辜负的赏景良辰。某便不再多言,请君同享此等芳华。” 说完,一饮而尽,继而拿起一盏空置的酒樽投入溪水中。 箜篌越凌风而清灵,琴笛绕梅雪亦浮香。一阵嬉笑声起,伴着溪水中漂流的酒樽渐趋渐远。 忽的,梅林中响起一道赞叹:“好一个仙子下凡赴郎会!” 众女惊奇地望去,只见绯红如烟霞的梅林中走出一高挑男子。 男子一身月白长衫外套靛蓝色袄子,背负双刀,本是江湖行路人的打扮却生的面如冠玉,眉目俊俏,尤为突出的是鼻尖有一点朱砂色的小痣。 周围的侍卫将他包围,并冷声赶人。然男子毫无惧色,闲庭散步似地往众女走去,直到梅林边缘才停住脚。 他朝众女拱手一拜,道明来意:“鱼某从无妄山一路东行至此,忽闻酒香便忍不住入庄叨扰一杯酒水,还望各位仙子莫要见怪。” 侍卫头子冷眼看他,手中□□截在男子前头,喝道:“登徒子快走!” 男子瞥他一眼,笑的和煦而无赖,“这位大哥莫恼,在下不过讨杯酒水而已。” -- 第30页 众姐妹不语,或调笑或好奇或羞恼,纷纷看向蓝采和用眼神询问怎么办。 蓝采和正在倒酒的手一顿,只好道:“给他便是。” 然后提起一壶未拆封的酒坛,运起内力丢给男子。 两人隔着一树繁茂的梅花,蓝采和瞧不见男子的长相和动作,只察觉到男子轻而易举地化解掉内力攻击并接住猛飞过去的酒坛,心下暗惊。此人内力雄厚,不可小觑。 男子接了酒坛,轻笑一声:“好俊的功夫!多谢了!” 随后几个闪身消失在梅林中,余下众侍卫面面相觑。 几位夹在红粉花间的异性姐妹似乎脸色都不大好,至少宋沐慈是这样的。他人的来去自如,与自己困于囚笼相对比,更让他心有戚戚。宋沐慈颇为郁闷地连饮几杯。 酒到酣时,宴会上一片其乐融融。宋沐慈喝的两颊绯红,扶着小厮的胳膊摇摇晃晃站起,以不胜酒力为由先行离开。 几番轮酒作诗下来,蓝采和也逐渐失了兴致,叫来花月低声问:“上次你说的麻烦是什么?” 花月顿了顿,俯身耳语:“您还记着这事?其实这事和您有关。” 蓝采和惊奇地咦了声看向她。 花月将那次徐夫人找她谈话的事讲了出来:“徐夫人想把孩子过继到您膝下。” 蓝采和听完沉默下来,且不说徐夫人此举的目的,就说她自己现在的身体还只十五六岁,这么早就当娘不太好吧。 不过要是徐夫人真心想要过继孩子,那她必定还会寻机会找自己谈。明日便要返程回永明城,最好的谈话机会便在今夜。 不出所料,暮晚之际梅霞漫天,蓝采和对着敞开的木窗赏景烹茶。 一阵轻重不一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突然,她所在厢房的房门被人扣响。 “城主夫人!”屋外人轻轻柔柔地唤道,像一阵微风摩挲过去。 蓝采和闻言开口:“有事?” “冒昧来访,实有急事相告。”屋外人的语气有些焦急。 “吱呀!”外面站着一位娇小的女子,身穿湘妃色衣裙外面罩着件绣着蔷薇的袄子。女子一进屋便毫无预料地朝她跪下,哀怜乞求:“求城主夫人救救我!” 心思一瞬百转千回,蓝采和俯身问:“你是哪个?发生什么事了?” 女子忙道:“我、我是蔷薇,本来是老夫人的侍女。徐贱人要杀我,请城主夫人救救我!” 蔷薇瞪着那双大而黑白分明眼睛,神色惶惶,身后似有恶鬼虎视眈眈地盯着她。她死死抓着蓝采和的一只胳膊,像溺水的人极力抓着一根救命稻草,全身不停地颤抖。 然而蓝采和冷漠地扒开了她的手,嘴角勾起一丝凉薄,说:“如果是私事,那我不便插手。” 蔷薇不可置信地盯着她,美如极好的艺术品的眼微微垂下,眼神由失望转到痛恨恶毒。 疑窦 蔷薇哈哈笑起来,神色癫狂,指着蓝采和咒骂:“你以为你有好下场?不过比我死的晚一点,啊不,说不定比我还惨!” 蓝采和冷漠地看她一眼,转身坐回桌案后,继续烹茶。 “你若是救我,我便告诉一个关于你的秘密。” 蔷薇发了会儿疯,累的气喘吁吁,窜到桌案对面的软垫坐下,伸手抢过蓝采和还未递到唇边的茶盏。咕噜喝下微烫的茶水,蔷薇露出一个痛苦的表情。 蓝采和重新给她和自己倒了一杯,语气无波:“说。” “前几日,我撞见花月和那个新进府的男子一起,我没敢凑近偷听。” 蓝采和那双黑黝黝的眼静静地盯着蔷薇,流光溢转,让人忍不住背脊生寒。蔷薇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就在以为她要反悔时一张书信丢入怀中。 “去永明城楼上楼,对掌柜的说「一两茶水」,掌柜的会回你「沙上并禽池上暝」,你再说出下一句「云破月来花弄影」。他会给你安排去路。”「注1」 “多谢——”蔷薇连忙跪谢,话音未落,一道掌风袭来。 “啪!”蔷薇吃痛地捂住脸庞,抬首望向蓝采和,却见她怒气冲冲地冲上前又狠狠掴了自己几巴掌。蔷薇痛呼出声,眼泪哗哗流下,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蓝采和突然动手打人。 门外响起一连串脚步声,有人着急地问:“夫人,怎么了?” “滚!”蓝采和朝屋外喝斥,显然正在气头上。 屋外的人犹豫了下,终于推开房门,却见蓝采和压着蔷薇殴打。 “呀!夫人。”当先走进屋的人大声惊呼,很快引来所有人钻进屋,拉扯住殴打在一起的双方。 宋沐慈本来要找蓝采和谈事,冷不防在路上遇见一堆人前往蓝采和的院子,于是默默跟在后头。 此刻听见屋内动静,他不由好奇地跟着钻进屋,然后瞧见眼前一幕面上微愣。女子打架都是这般么? 两人皆是衣裳凌乱褶皱,发髻松散,首饰珠钗掉落一地。蓝采和还好点,而另外一名女子着实惨不忍睹,脸颊红肿,妆容凄惨。 宋沐慈将目光移向蓝采和,花月正在给她整理衣衫擦脸,而她目光狠厉地盯着对面的女子。 “夫人,请问这是怎么回事?”花月和一位高贵冷艳的女子异口同声道。 蓝采和微掀眼皮,凉凉道:“这女子竟然要我给她养孩子!也不看看她是什么身份、有什么脸面要求我?” -- 第31页 蔷薇,蓝采和她知道有这么个人,是何长庚小儿子的亲身母亲。 冷艳的女子身形微僵,尴尬地笑了笑,显得面部有些不协调。 蓝采和注意到她,面含疑惑地开口:“这位是?” “妾身徐婉。” “原来是徐夫人。”蓝采和意味不明地点点头。 “这么多人来,有何贵干?”她闭上眼又睁开,暗示性地看向蔷薇。 蔷薇意会,哭诉:“城主夫人,妾身真不是有意的!” “还敢多嘴!”蓝采和大怒,欲要伸手打人却被花月拦住,于是冷哼一声命令道,“来人!把她给我关押起来,我要好好教她什么是规矩!” “如果人没了,你们就以死谢罪好了。”她环视一周赶来的侍卫们,眼神恶毒凉薄。 花月不赞同地瞧她一眼,不过被蓝采和无视了。 蓝采和将众人全都赶出去,到最后只剩下宋沐慈一人还扒着门栓不肯离开。 “你怎么不走?”蓝采和扫了眼宋沐慈的白衫衣角,忍住想踩几脚的冲动,淡淡地问。 宋沐慈笑着说:“演完戏就要赶人?可真无情——” 见蓝采和想动手,宋沐慈一个闪身避开攻来的掌风闪至花瓶旁。 蓝采和疑惑不解,一个毫无内力的普通人如何能不费吹灰之力避开她的攻击?可她仔细打量宋沐慈,发现他的脚步落地很轻但也有明显的虚浮现象。 于是她抬眸看向宋沐慈的眼,一双棕色的眼瞳生的很温柔,恰好柔和了他过分漂亮凌厉的脸部轮廓和五官。 “蔷薇找我求救。用一个秘密换她的命。”蓝采和坦诚道。 宋沐慈低声应和,问:“那个秘密是什么?” “你不问她为什么求救?或者说你知道原因。”她定定地反问 。这种大家都心知肚明只有自己被埋在鼓里的感受真是让人心里发酸。 那双有着棕色眼瞳的丹凤眼弯了弯,宋沐慈从暗袋中套出一只桃木木钗递给她。 “徐婉找花月暗中商谈将孩子过继给你的事,想必你已知晓。” 见蓝采和点头,他继续说:“过继孩子这事是得了何长庚首肯的。” 贺长庚授意徐夫人过继孩子给她这个明面上的正室,打的主意应该是给他的继承人正名。而何长庚的子嗣有两个,较真讲他更重视蔷薇的儿子。那么可以推断徐夫人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以及为儿子打算,要弄掉蔷薇和她儿子,所以才有了蔷薇向她求救之说。 她问:“那这木钗是何意?” 宋沐慈摇摇头,解释:“具体的我也不大清楚。这是我上次在花月和徐婉两人谈话时无意发现的。后来经过几次试探得知这好像是暗号,然后仿造了一支假的留在那儿,真的这支用来研究。但我不懂机关,所以一直留在手里还未动手。” “你要想用先借你两天。” 蓝采和道过谢收下桃木木钗,又送走了宋沐慈。 对于宋沐慈的这番话,她不会全信。这明显是在引诱她踏入陷阱,可是在很想得知真相的情形下她也只能涉险了。 合上房门,蓝采和百无聊奈地用细腻的双手把玩木钗,眸中却是精光奕奕。 木钗虽未涂漆却表面光滑,显然其主人经常把玩抚摸。木钗的形状看起来很平常,尾部镌刻着一朵盛放的海棠花,她试着扭动、按压那朵木制的花,木钗仍旧一无所动。 如果这样的话,这木钗要么根本就是支普通的钗子,要么机关藏在最深且最让人难以察觉之处。蓝采和更倾向于后者,那么哪里最容易让人忽略? 手指似随意地摩挲着木质文理,从钗尾绽放的花瓣到针形的钗头,突然指腹摸到一处异样的钝感。蓝采和露出星碎的笑意,低头仔细地研究钗头。 一粒芝麻大小的凸起吸引了她的注意,她使力按下,凸出的部分在中央凹陷出一个小孔。 蓝采和从箱柜抽屉中翻找了一会儿,才寻出一根未用的铁丝,铁丝很细很容易插进孔洞。一声细小的“叮”,钗尾的海棠开始颤抖,很快花蕊裂开掉下一只纸丸。摊开纸丸,蓝采和盯着上面的字迹,秀致的眉逐渐凝起。 纸上写着两个字“元 宵”。两个字横排在一起,表示的意思究竟是“元宵”还是“元和宵”,这就不得而知了。 据信使来报,何长庚还有半月才能回来。蓝采和正好趁这段时间好好整理头绪,思考下一步如何落棋。 一行队伍浩浩汤汤回到永明城,不过半日,蓝采和将蔷薇看押入狱的事便不胫而走。 城主府中黑云密布,人心惶惶。 这日,阴云沉沉,对于纸丸中藏着的秘密蓝采和百思不得其解,忽而胸口产生一阵近乎窒息的憋闷。就在她即将晕倒摔地时,正巧花月端着汤盅进门,撞见这一幕惊呼一声,箭步上前扶稳蓝采和的身躯。 “夫人,您怎么了?”花月的声音饱含焦急。 蓝采和眼中一片花白,浑身的力气像是被人强行抽空。她虚弱地安抚说:“这几日我遇到一件事,却总也想不明白,可能是累着了。” 花月回她:“想不明白,那便不想。” 蓝采和想想也是,便叫花月扶她出门散心。 芳华苑不算太大,苑中修建着一座花园,花园的主体是一个偏房面积的池塘,池塘里养着十来尾红黄锦鲤,现在天冷锦鲤也不知藏哪儿去了。 -- 第32页 蓝采和凭栏而坐,被冷风吹了小会儿,头脑逐渐恢复清醒。 她摆手让花月去请宋沐慈,花月前脚刚出芳华苑,后脚苑门口窜进一个锦衣小公子。年纪很小,约莫四五岁,头发扎着双髻。 小公子穿着银纹紫色锦衣,外面罩着一件小毛绒绒的斗篷,瞧见蓝采和独身一人,眼中冷光乍现。 “喂,本公子叫你呢!”小公子趾高气扬道。 蓝采和看他脸颊冻的发红,忍不住噗嗤一笑,继而肃下脸问:“你是哪个?” “我,我是二公子贺信!”小公子狐疑地观望一圈,用高高在上的语气问,“对了 ,住在这里的恶毒老妪在哪儿?” “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 “你骗我!我嬷嬷都告诉我了,那恶毒老妪抓走了我娘亲。”说着,贺信眼眶忽的泛红,流下一把鼻涕一把泪。 蓝采和听完,眉梢已轻轻挑起,这不是在说她么?心中已有答案,她点明说:“你母亲是蔷薇。” 贺信一顿,打了个哭嗝。 “依你所言,我便是那抓走你娘亲的恶毒老妪了。”蓝采和露出残忍的微笑。 贺信大惊失色,忙退后两步,不可置信地瞪着她:“可你不像啊!你人看起来很好,而且长的也不老。” 闻言,蓝采和预备好吓人的话一下子无了用武之地,她快速转动眼珠没再说话。 “你到底知不知道我娘亲在哪儿?”贺信等得急了,远处隐约传来几声寻他的呼喊。 “知道。” 话音刚落,贺信如他父亲一模一样的黑眸陡然亮堂。 然而蓝采和却笑道:“你去把你的嬷嬷叫来,作为交换我便告诉你娘亲的下落。” “你要对我嬷嬷怎样?”贺信一喜继而警惕起来,问。 “和她闲聊两句,她似乎对我有所误解。” 贺信半信半疑间点点头,再抬首时蓝采和早已闪身至面前,两手搭住他的肩膀。 只觉一阵柔和却不容反抗的力量推过来,贺信紧张地闭上眼,觉得自己生了双翅飞出了院门。 再睁眼,他对上嬷嬷那张因惊恐而扭曲的面容。 --------------------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引自〔宋〕张先的《天仙子·水调数声持酒》的下阙, 原文是:……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来花弄影。重重帘幕密遮灯,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 圈套 贺信依言将嬷嬷领进芳华苑。嬷嬷年纪四十岁上下,眉目隐含凌厉。 一根腰粗的廊亭柱子后,有个人正暗中打量他们。望着那张还算熟悉的人脸,蓝采和轻吁一声,无声走向二人。 “人呢?”贺信嘀咕一句,转身忽见有人立在身旁不禁吓得啊了声。 “大夫人。”闻言,那嬷嬷亦转身深深地瞧了眼蓝采和,才俯身行礼道。 蓝采和似笑非笑,说:“红碧,原来你就是小公子的嬷嬷。” 红碧是老夫人唯二的贴身侍女之一。如此,这贺信的受宠程度可见一斑。 红碧开门见山道:“夫人找奴婢所为何事?” 未等蓝采和开口,贺信抢先说:“现在可以告诉我娘亲的下落了吧。” 蓝采和瞟他一眼,对红碧说:“你从不教他规矩?” “奴婢是下人,下人便只能做该做的,教导礼仪可是逾矩了,奴婢不敢以身犯险。”红碧十分淡然,又低声几句将贺信劝到一旁玩去。 “夫人擅自行事会惹得老夫人不喜,还是想想怎么补救。” 眼睑微垂,蓝采和嗤笑出声:“这锅我可不背。那便让老夫人亲自找我。” 直到红碧领着贺信离去前,两人都没再开口。与贺信定好了见他母亲的时间后,蓝采和目送二人出门,突然芳华苑外响起一阵急切的脚步声。 一个青衣小厮撞上红碧他们,连忙抱拳行礼,又箭步迈进院门朝蓝采和躬身禀报:“大夫人,老夫人礼佛回来了,正往芳华苑赶来。” 闻言,蓝采和眉梢扬起,懒散地嗯了声让人退下,对红碧主仆道:“你们也不必走了,估计一会儿就能见到蔷薇。” 一大群人浩浩荡荡直奔入芳华苑,为首的老夫人外罩着一件鹅毛大氅,走路带风,一角金纹锦衣被风吹的翻叠。 贺白氏甫一踏入避风的小亭子,便低声喝斥:“你怎能这般糊涂!” 蓝采和不慌不忙地倒了盏热茶,三指将茶盏推到贺白氏面前,目光流转在贺白氏冒出银丝的两鬓和额头上那条奢侈的红宝石抹额。她不急不慢地解释:“蔷薇犯了错自然要受到惩戒。” “姐姐所言极是有理!”亭外突然传来一声应和,众人转眸看去,却见一位袅袅婷婷的华服女子款款走来,面容艳丽妩媚。来的正是徐夫人。 徐婉莲步轻移,待走近了方行礼道歉:“婉儿失礼了。” 眼中闪过一丝不悦和轻蔑,贺白氏冷声道:“你来作何?” “母亲,婉儿只是不忍姐姐蒙冤罢。”徐婉虽人长的柔柔弱弱,但话语间常机锋相对,少有人是她的对手。 见她们两人隐隐对峙,蓝采和明智地不再开口,只将自己当做空气暗中旁观。 半刻钟过去,贺白氏仍旧没在徐婉那儿讨到便宜,脸色氤氲起一层薄怒,却是不好再对蓝采和发作。贺白氏命令道:“璃儿,带我去见蔷薇。” -- 第33页 “是,母亲。”蓝采和起身略一整理衣襟,便领着众人穿行长廊绕进垂花门,东拐西拐越走越偏。 “蔷薇就在那院子里。”她指着不远处一座有些老旧的院子道。 贺白氏拿出帕子擦擦汗,加快脚步。趁无人注意,蓝采和脚步微停便落后众人几步。 “今日多谢了。”蓝采和低声道谢,谢的是徐婉的“仗义之言”,虽然徐婉的话听着阴阳怪气但到底免了她很大的麻烦。 徐婉轻笑一声,眼中妩媚更甚,说:“谢什么!我都是为了自己打算。” “你们走了,我还能好过?”说着她眼中滑过一抹黯然,随即她反应过来,眨了眨眼快步跟上老夫人她们。 然蓝采和听完却怔愣地定在原地,心中雷电交加,心海翻涌。 徐婉的这句话像一块巨石压在她心头,不能忽视也不得松懈。 蓝采和闭上眼,脑海里疯狂地一遍遍重演这段时日发生的各种事,从花月的不对劲,蔷薇的求救到宋沐慈的暗示再到徐婉的“无心之言”,繁杂零碎的片段重叠交融成一副线索地图。 再睁开眼,蓝采和眸中冷光寂寂,自嘲地呵笑了声。她中计了。 何长庚想一石二鸟,一是借她的手去母留子,二是让她深陷泥潭不得自拔。真是个好计谋!若她和蔷薇是猎物,那么徐婉扮演的是鹰犬,贺长庚是猎人,可是这中间的花月和宋沐慈又是什么身份呢? 蓝采和感到一阵由内而外的寒凉,瑟瑟发抖地想要搂抱住自己。 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花月也学会了背叛,也许天底下每个人都会改变,只是她无力阻止也无缘由阻止。 蓝采和推开人上前见到这一幕,蔷薇穿一件朴素外衫正抱着贺信呜呜哭泣,边哭边向贺白氏提过继孩子的事。 贺白氏露出一丝为难和愧疚转头看向蓝采和,蔷薇顺着她的目光抬头,对上蓝采和黑如墨的双眼微垂眼帘。 “身为城主夫人,自然要承担扶养子嗣的责任,我答应收养贺信的事便是。”蓝采和毫不犹豫应下,“不过还得问他同不同意,而且我有一个条件:蔷薇从此不得再入城主府。” 既然大家这么想要她做恶人,那事情可就怪不得她了。 似是气极,话落蓝采和一甩袖步履匆匆夺出门。出了门,面上的气恼之色却消散一空,蓝采和闲庭散步似地按照来时路往回走。 “姐姐,姐姐等等!”身后追出一人,那人连着唤了她几声。 蓝采和顿住脚步,回身的瞬间脸上再度挂起气恼的面具,她语气发冲道:“徐婉,有事?” “姐姐,不、夫人真的就这样妥协了?”徐婉追的急,脸色通红,喘着气追问。 “寄人篱下,无奈之举罢了。”蓝采和叹气,眉梢凝重。她摇头道:“你快回去,别被贺白氏找到借口处置。” 见她真的认命,徐婉不禁露出失望之色,掩在袖笼中的拳头握的泛白。等人走远了,徐婉仍旧站在原地,红唇紧抿,一派心事重重的样子。 蓝采和藏在附近的废弃假山后,若有所思地盯着徐婉失魂落魄的背影,忽然开口唤:“阿历。” 一阵清风动,蓝采和站直身,环视一圈没有发现人影,这才继续吩咐:“去月影阁买凶杀徐婉。” 没有人回应,只是又起一阵清风。 蓝采和拂去衣料上沾惹的灰尘,头也不回走出假山。回到芳华苑时,花月已经将人请到会客厅坐下。 花月替她将外面沾了冷气的大氅取下,而蓝采和一直盯着她,直到花月受不了瞪她,她才开口问:“花月,你觉得父母是亲生的亲,还是养的亲?” 花月手上动作微顿,慢慢说:“奴婢觉得,这要分人。奴婢眼里,如果没有大错,亲生父母与养父母都是一样的亲。” “是么?”她垂下眼眸喃喃,复抬首笑道,“你常说,父亲待你如亲生女儿。这次过年节时我们一起去替父亲扫墓!” “好。”花月无奈笑笑。 见她答应,蓝采和心满意足地去会客厅见宋沐慈 。甫一踏入会客厅,蓝采和瞧见宋沐慈正在喝茶,他听见动静微掀眼皮扫她一眼,讽刺道:“我还以为夫人要忙到天黑呢!” 这话说的她面上一羞愧,蓝采和立马道歉 ,随后于他对面的软榻坐下,从暗袋里掏出一个东西丢过去。 宋沐慈探手接过。 蓝采和惊讶地看他轻易接住钗子,内心疑惑更甚。 宋沐慈苦笑不得,控诉道:“哎呀你把钗子弄坏了,这让我怎么还给人家!” 蓝采和无视他的玩笑,低声说:“里面本来有个纸丸。” 见宋沐慈投来好奇的目光,她一想钗子是宋沐慈送来的,他有权知道钗子里面的秘密,便爽快说出了纸丸上写的两个字。 闻言,宋沐慈支颌蹙眉,细细思索起来。半响,他开口道:“线索太少,只能确定这是一个暗号。不能确定是表示接头的暗号,还是表示约定的某个时间。” 说着他又看向蓝采和 ,继续道:“我倾向后者。” 显然宋沐慈和她想到一块去了,蓝采和点头露出些欣慰的笑意。 尽管能确定“元宵”暗示的部分意思,但蓝采和仍旧对这两字存疑,还有一种可能她没说。万一这两个字只是障眼法呢 ,而且计划赶不上变化,说不定他们就提前行动了。 -- 第34页 两人商谈了小会儿,宋沐慈提出告辞,蓝采和起身送他出门。离去前,宋沐慈告诉她一个惊人的消息:四日前,何长庚暗地里辗转到逍遥城住下。 蓝采和下意识便认定了这话的真实性,实在是因为她想不出可辩解的理由。前三日何长庚寄来书信,说是受友人所邀在西边的文谷城小住几日。当时虽心有疑惑,但到底没多想,却不曾想对方来了个暗渡陈仓。 一股郁气翻滚上涌,她强行压下怒火,追问:“你如何得知此事?” “前日我撞见何长庚的一个门客,那门客正是我年少好友陆斌,他无意间透漏的。”宋沐慈诚实地吐出前后经过。当时还有别人在场,他俩的谈话也没什么可隐瞒的。 说完,宋沐慈朝她眨了眨眼,无声说出几个字便径自离去了。 花月从苑外进来正好对着宋沐慈高挑瘦削的背影,没有瞧见蓝采和面上刹那的怔然。 “这是我的诚意。”他说。 他宋沐慈想做什么?蓝采和心中摇头,反正目前他和自己是统一战线,于是暂且放下对宋沐慈的猜忌。 “等会儿看见阿历将他叫过来,我有事吩咐。”蓝采和转身往屋内走,命令道。 花月垂下眼眸,温顺异常:“是。” 反间 屋内,烛火通明,火盆里灼烫的银炭偶尔发出噗呲的炸裂声。 蓝采和穿一件淡紫色印花袄子,披头散发地盘腿坐于桌案后,一盏点燃的油灯摆在桌案右上角,散发出明亮的光线,照亮右手中的一卷书本。 她时不时翻上一页,忽的开口问:“阿历,前几日何长庚那处有何动静?” 除了阿历,她身边的其他九个暗月卫都被派出做事去了。 藏在屋外枝头的城主府暗卫正在监视她,所以蓝采和与阿历谈话都讲的是唇语。 阿历站在屏风后面的阴影中,闻言一怔,他不是将何长庚的行动走向交给主子了吗? 他清楚地知道 ,这是主子在试探自己。阿历没做多想,将暗月卫和书信的事尽数吐露出来。 不知何时,蓝采和已搁下书本,手指轻扣着桌面,修眉微蹙。 前几日何长庚暗地里去逍遥城的动作没有逃脱暗月卫的监视,暗月卫为了防止突生事端于是立马修书一封寄给蓝采和。 阿历作为交接的信人,收到信后立即去寻蓝采和,但半路上被花月拦截住。后面的发展就清晰了,花月私吞隐瞒了信件。 因为早有怀疑,得知真相后蓝采和心道果然如此,神色反倒变得平静,除了握的死紧的五指泄露出心中的怨恨和愤怒。 “花月叛变了。”蓝采和眼底一片冰凉,声音淡然。 此话一出,却恍若晴天霹雳一道劈中了阿历,他倒退几步好半响才反应过来,最终怀揣着惊涛骇浪遁走了。 没过两三日,府中传出一则骇人的消息,宠姬徐夫人疯了! 孤零零的残枝下,两个洒扫小侍女正自以为声音很小地窃窃私语。高个儿身条的侍女叫住矮一点的侍女,说:“翠兰,你听说了吗?” 可能是起早了,翠兰有些迷糊地应道:“什么?姑儿姐姐。” “哎呀,徐夫人昨晚撞见不干净的东西了。” “什么!”翠兰高声惊呼,在姑儿姐姐瞪她的目光中急忙捂住嘴,眨巴着眼问下文。 “今早,徐夫人还掀翻了桌子上的饭菜,说是有毒。又疯疯癫癫地向别人求救,说有人刺杀她。” 两人聊的起劲,从徐夫人发疯的事件发展到各地灵异见闻,越聊越嗨。 正在不远处小亭子中小憩的蓝采和不由蹙眉,抿了抿嘴。花月立在旁侧,见此低声道:“要不奴婢将那两个小丫头赶走?” “别,算了。”蓝采和微抬手指,拒绝了花月的好意。 她不是一个喜欢找麻烦的人 ,对于两个小婢子八卦这种小事她一向不管。但是她不找麻烦,却不见得麻烦不找她。 这不,冲着这边亭子狂跑来的女子长的还挺熟悉。 蓝采和坐卧在栏杆上,两条腿抵着雕刻着瑞兽花纹的亭柱,下身一袭紫色蝴蝶印花长裙拖曳在地,上半身穿一件颜色略深的紫袍袄子,脖子边围着一圈白绒毛。 女子像一位溺水的人抓向唯一一根救命稻草 ,扑腾跪地,上身微倾死死抓住一截紫色裙角。 眉心微跳,蓝采和伸手扯着自己的裙角没扯动,只好道:“先放下。” 她看向徐夫人面色如灰、眼下青黑的脸庞,娇艳的花朵在短短两日便枯萎衰败了,心中生出一丝怜悯。 徐婉像失去了三魂六魄,双眼空洞,只盯着蓝采和痴痴求救:“夫人,救我!有人刺杀我!” “我还不能死,还有鳞儿等着我呢——我不想死啊!” 被徐婉吵闹的烦了,蓝采和朝她伸出手,手指无意间碰了碰徐婉细腻温热的脖颈。感受到皮肤下蓬勃跳动的动脉 ,蓝采和默默舔舐了下尖锐的犬牙,眼神晦暗地瞟向女子的细脖子,好想捏死这个聒噪的女人。 不行,要冷静——蓝采和笑了,轻声安抚道:“别担心。你说有人杀你,那你是怎么躲过的呢?” 徐婉支吾讲述了经过,听完,蓝采和神色显出一些惊奇。月影阁的质量下降太多了吧。 原来前两日晚上,徐婉从睡梦中醒来感到口渴,于是起床去倒水,结果水没喝成却被站在窗边的白衣白面男子给吓着了。 -- 第35页 徐婉惊恐地回忆,说:“那男子是容长脸,面色苍白的像粉墙,眼睛、嘴巴像一条毛线,眼珠却是极黑,如黑曜石般闪烁着嗜血的冷光,在昏暗的光线下这个男人像一个白无常。” 蓝采和被徐婉细腻的语言描写给惊到了,转头看向笔直地立在一旁的花月。花月察觉到她的目光,转眸思索便道:“徐夫人曾是青楼天芳阁的花魁。” 这年代当花魁不只要绝美的容颜和曼妙的身段,还需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无怪乎,徐夫人文采斐然呐。蓝采和点点头。 徐婉接着说:“他抽出一柄银白色细窄软剑,迅疾如闪电般朝我刺来。我吓得闭上眼,只听得镫一声,那凌厉的剑锋已擦着耳廓刺出去。身后随之跳出一个黑衣人,面带黑纱巾,同样持一把长剑。然后两人扭打在一起,我很害怕就躲进了衣柜里。” “不知过了多久,我从衣柜出来,那两人已不见了。”徐婉说到这儿,面色发白顿了顿又说,“我以为危险过去了。吃早膳的时候 我像往常一样先给多多喂菜。结果——多多口吐白沫死了,死了!” 哦,多多是她的那条爱犬。 似想起了极为恐怖的场景,徐婉开始大口喘气,面色狰狞扭曲。她大吼着:“有人要杀我!” 见徐婉有些神经衰弱,蓝采和抿嘴,当机立断出手点了她的睡穴。 蓝采和能肯定那蒙面的黑衣人是月影阁派来的杀手,至于那白容长脸的男子又是谁派来的,这就意味深长了。 徐婉被花月搬到芳华苑偏房,醒来时对着陌生的摆设发了会儿愣。这是哪儿?她扒拉了下有些凌乱的发髻,视线游移往上然后盯着横梁发呆。 “你清醒了。”一道清冷低沉的嗓音肯定道。 徐婉寻声望去,一个紫衣紫袄的女子正踏步越过门槛。花月低眉敛目地跟在她身后进屋。徐婉张了张口:“大夫人。” 一道锐利带着探究的视线扫过去。 蓝采和朝后摆手,侧首吩咐:“花月,这偏房有点冷,去拿个手炉子来。” “是。”花月离去前,轻飘飘扫了眼徐婉。 徐婉瑟瑟发抖,一等花月的身影拐出门便连忙抓向蓝采和。 蓝采和往后退了两三步,微笑,抽剑抵住徐婉脆弱的脖子。 “你不能杀我!” “你毫无用处。”蓝采和面无表情地开口,手中的长剑又往前刺进些许。 鲜血顺着划破的长痕流下,徐婉深吸一口气 ,冷声说:“花月和何长庚是一伙的。” “我知道。” “啊你——”徐婉摊出了底牌,却没料到这个消息竟然毫无用处。嗫嚅半响,她也没能说出话。 “去过何长庚的书房吗?” 蓝采和突然的问话让她一愣,徐婉急忙点头。 “拿你的命换兵防图。”蓝采和瞥见徐婉犹豫不决,声线忽而轻灵起来,声带诱哄 “还在天真地以为何长庚会保你?听说,贺长庚有位古怪的门客,白衣白面容长脸,乃是建邺王家第二旁支的次子,曾是贺西昆的同窗好友。” 话音落下,空气一阵沉默。屋外由远及近响起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夫人——”人未至声先起,花月踏进屋将手炉子塞进蓝采和手里。 “休息好了就回去罢。”蓝采和留下这一句,便领着花月出了门。 “夫人,到这个时辰了,您要吃点什么么?”花月跟在身侧,出声询问。 蓝采和抿嘴一笑,思索片刻才道:“喏,这个季节吃什么?那就梅花糕。” 当蓝采和捧着新鲜出炉的梅花糕,配着今年的毛尖新茶,一边享受美食一边围着火炉拆看阿历送来的信件时,一个婢女打扮的身影正潜伏进何长庚常住的院子。 正值酉时,天色已经暗下来,幽暗的天幕像一只深邃的眼,俯视凝望着城主府中的花草假石和步履匆匆的侍女小厮。 那道身影小心地避开一波侍女,依靠着一根走廊柱子平息。她忽而垂眸,目光落在紧张到颤抖的双手,叹气。此人正是徐夫人,她脸上不知涂了什么颜料,原本艳绝无双的容貌被一张普通清秀的脸替代。 徐夫人张望一圈,无人,压下渐趋狂跳的心脏往书房走去。突然空气一阵波动,但徐婉太过紧张而没有发觉。 锋利的剑尖抵在她脑后一指远,冰冷的杀气一瞬间迸发成万千丝线,丝丝缕缕扣入她的肌肤,吸食滚烫的血肉。 徐婉僵住,喉咙不断吞咽着恐惧,背脊深处涌出一股让人战栗的寒意。 “干什么来的?”后面的人声音嘶哑,像五爪扣着石板刮痧,十分难听。 她这是撞上府里的暗卫了。也是,书房乃是重地,贺长庚怎么可能不留下人手把守? 那张普通清秀的脸似乎扭动一瞬,继而徐婉定下心神,开口说:“老夫人派我来拿文书。明儿两日,小公子就要过继到大夫人膝下,需以文书昭示天下。” 那暗卫眼眸微动,思考一番便爽快地收了剑,只冷哼道:“手脚快点,不要乱动东西!” 徐婉背对着暗卫,闻言面露讽笑,再朝那暗卫道谢一声,便快步走进了书房。小公子过继的事已经在府中传遍了,由不得他不信。 重逢 何长庚会将兵防图藏在哪儿呢? 书房里,徐婉支颌思索,细眉蹙起 ,她手边的几个抽屉柜子已经被打开,里面放着她所需要的文书。 -- 第36页 她细致地回忆以前来书房的经历,何长庚坐在桌案后喝茶办公,他看完的书本会放在左边书架的第二三层,属下送来的书信看完会直接烧掉……徐婉闭上眼,努力地回忆可能忽略的细节。 突然她睁开眼,眼中迸发出一道闪耀光彩 ,几个箭步走到左边书架旁,上手摸向木架壁。从上到下第三行,自左往右第五列的地方有个尖角形状的装饰,略微不同于其他的圆形柱状装饰。 徐婉心中一喜,踮起脚往尖角处一掰。但脚下一个力道不稳整个人“啪——”摔倒在地,正好掩盖了机关启动的轻微动静。 “发生了什么事?”候在外面的暗卫出声问。 徐婉疼的“嘶”一声才开口说:“没事,我只是被绊倒了。” 应付完暗卫,徐婉赶紧起身去拿兵防图,柔软的羊皮质感,泛黄的颜色和有些褪色的标记以及一些新鲜的标志。这是真的兵防图! 将机关重新关上后,徐婉将兵防图插入文书正准备出门,似想到什么脚步突然一顿。她觉得放在文书里不够安全,于是拿出兵防图又塞进内衣里,整理妥帖才步出门。 身着黑衣的暗卫持剑等在台阶上,见她出来开口说:“检查。” 徐婉将文书递给他,只见暗卫十分耐心地将每份文书抖了抖再一丝不落地翻了遍。 “可以走了吗?”徐婉抿了抿嘴问,眼神一直盯着文书。 暗卫黑乌的眼珠直勾勾盯着她,颇为瘆人,他摇头道:“还要搜身。” 瞳孔猛地收缩,徐婉气极瞪他,脸上燃起薄怒:“男女授受不亲!” 暗卫坦然道:“我是女的。” 见徐婉不信,暗卫毫无心理压力地褪下上半身的衣裳又迅速穿好,看着徐婉似在说现在信了吧。 这高挑宽阔的身板,嘶哑的乌鸦声线以及羡慕死人的长腿劲腰,怎么看都是帅哥的标配。可他有胸诶,虽然围着一层裹胸布。 作为一个女人,徐婉非常在意女人的胸围,她常在心中暗笑蓝采和是个小的,然而这暗卫的胸竟然还不小。 徐婉怔然,一副见了鬼的样子,连暗卫上前搜身都没注意。 “好了,你走吧。”暗卫搜完身,退后一步撤走。 院子里空荡荡只剩下她一人和一株老树相对无言,徐婉回过神心中百感交集,既庆幸兵防图没被发现,又羡慕震惊暗卫是个身材超好的妹子。 天哪!徐婉浑浑噩噩地褪下妆容,又洗漱一番,对着雕花铜镜发呆。 当晚徐婉在一众暗卫的监视中潜入了蓝采和的房间,她立在床边怀抱着复杂的感情望着蓝采和,突然垂首长叹一声。 “还好你的才最小——”徐婉轻声细语道。 正蹲在树枝上偷听的暗卫以为自己幻听,待反应过来一个不稳差点儿掉下去。 正在装睡的蓝采和差点被这话呛死,一头黑线地隔着眼皮冷眼剐向徐婉。 徐婉拿着兵防图拍向蓝采和的脸,喊道:“醒醒!” 在一阵闷痛中,蓝采和幽幽转“醒”,睁着迷蒙惺忪的双眼呆了会儿,问:“何事?” “你要的东西。”徐婉不傻,知道府中上下有暗卫监视,因此故意说的含糊。 “多谢!”蓝采和接过兵防图打开,借着暗淡的光线随意扫了几眼就把兵防图丢到枕头下。 蓝采和心满意足,心情颇好地邀请:“明日一起去逛街?” 两人对视一秒,皆领会到其中的含义。徐婉点头答应了:“行,姐姐记得去时叫我。” 目送徐婉的背影远去,蓝采和关上房门却没有马上上床睡觉,反而垂头盯了会儿自己的。两条秀眉高高提起,这个真的很重要吗? 翌日,两道倩丽身影并行在城中东西长街上,时不时捻起小物什细细把玩,若有心仪的,便爽快地付了钱。花月与翠兰皆跟在各家主子身后两三步远,随时待命付钱和提东西。 今日出门前她们没有招府中马车,反正要去的地方离城主府不过一两条短街的距离。 这会儿日头已经升起,暖洋洋的光芒倾洒,将沉睡着的街市居坊寸寸唤醒。 蓝采和眯眼瞧了下朦胧的金轮,骨子里涌出一阵慵懒欲酣睡之意。冬天冷嘛,谁不想躺被窝睡懒觉。 街巷里行人尚少,两旁民居陆续打开门,零散地各自忙活着早食或者准备贩卖的推车,远处街拐角的地方矗立着一座三层阁楼,屋面生着一排排鱼鳞灰瓦,在暖黄的日光下这座阁楼像一只优雅的野鹤,仿佛只要仰天长啸一声,便能蹬脚飞走。 四人小步疾走到阁楼下 ,身上已冒出些温湿的热气。 “到了。”蓝采和抬首望向阁楼的紫檀木匾额,上面雕琢着三字“飞天阁”。飞天阁,永明城特色茶楼,一楼是大堂,建有一座高台用作表演和说书,二楼是雅间,三楼是飞天阁的主事居住之所。 这个时辰,飞天阁已经开门迎客了。 主事掌柜正在柜台后面忙活着什么,蓝采和不欲拖延时间便当先一步踏入阁中。跟在后头的徐婉瞟了眼匾额,分外嫌弃道:“飞天阁?还不如叫升天阁来的妙!” 蓝采和装作没听见,反正这名字不是她取的,品味差与她没关系。她转身叫了声掌柜的,很快便出来一个小厮,小厮领着四人上了二楼的雅间。 雅间不算大,入门首先瞧见的是一扇山水花鸟屏风,屏风后面放着一漆过油的红木桌案,桌案的一端抵住粉白的墙面,上移几寸便是圆弧形窗扇,远离墙面和窗户的另一端摆着一只高颈青瓷花瓶,里面插着几支盛放的寒梅。 -- 第37页 雅间里除了行走的通路,其余地砖都铺上一层软毯,毯子上有四只软毛蒲团成对摆在两侧。 两人方坐下,扣门声忽然响起。得了同意,门无声从外面推开,走进来一个提着小炉子和茶具的小厮。 在小厮烧火煮茶的时候,蓝采和已经窗子打开,一阵冷风卷进屋。而花月早已带着翠兰退出门外。 “这是你的地盘?”徐婉环视四周,心中已有计较,出声问。 蓝采和叫来小厮去拿小吃和点心,顺便点头承认:“算是吧,鄙人的个人产业。” 话音刚落,蓝采和无意间一瞥,却发现徐婉投来羡慕的眼神。于是她问:“你想好要什么报酬了么?” “我还有些闲钱,想加入升天啊不飞天阁。”说着,那双透着妩媚的眸子滴溜地转,显然对这里很满意。 蓝采和敛目低笑一声,半似开玩笑地说:“这儿可不收死人的钱。” 如狂风暴雨一阵袭击,徐婉原本娇艳如花的脸庞霎时显出几分凋败之色,桃花瓣形状的眼中有一点黑色沉寂。 徐婉朝她投去一个乞求的眼神,但蓝采和装似没瞧见 ,探手接过小厮手里烹茶的活儿。品茶还需得亲手烹茶,唯经己手方知其中奥妙。 不是她不愿意出手,只是出手了徐婉的结局也改变不了多少。徐婉既舍弃不了其子贺鳞,也抛不下昔日拥有的荣华富贵,这种情形下她如何能摆脱贺长庚的“控制”? 蓝采和一边耐心地沏茶,一边温声开口:“你愿意离开永明城吗?” 烹茶的过程总是让蓝采和的心境得以宁静平和,是以,沏茶时说话的口气都温和近人不少。 徐婉盯着蓝采和流畅优雅的沏茶动作,虽没回复却显然是不愿意。 见此,蓝采和轻轻一笑,将沏好的茶水推过去。她说:“前路很远,但活命的负担总是沉重,你不愿舍弃他们又如何脱身呢?我帮不了你。” 徐婉本身处在死局,而这个死局的出口被她自己堵住了。 见被蓝采和拒绝,徐婉神色纠结还想说些什么,却听到阁外远远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踏声。 “嗒——嗒——嗒!” “什么人?”蓝采和当先一步攀着窗沿探出半个身子扭头观望。 东方有一批人马正骑马急行而来,阳光璀璨,那群人的轮廓模糊,样貌瞧不分明。 一群人骑马渐近,身形轮廓逐渐清晰,蓝采和瞧了中间打头的那个人,心道回来了。 待他们靠近飞天阁时,各自的样貌才清楚地映入观望之人的眼帘。队伍里不乏有些熟悉的面孔,比如贺隐。 城中限制车马行驶的速度,故而入了内城,这群人行驶的速度显而易见缓慢下来。 蓝采和轻嗤一声矮身趴伏在窗沿上,发髻被风吹的些微凌乱。 为首之人穿一袭青竹长衫外面套着一件雪白袄子,脖颈围着一圈雪白围脖。玄色锦缎长靴上沾着零散斑驳的泥点和草汁痕迹。 这人虽低着头平视前方,但蓝采和只一眼便认出了来人——姬皦玉。 虽然脸色依旧苍白病弱,但可以看出姬皦玉的脸庞褪去了些许稚嫩,轮廓线条更加利落,连那寸长的小胡子都长出了没刮。 他身后还跟着几位骑马的侍从和一辆马车,这不用猜,马车里应该是什么重要的人物。 十多天没见面,甫一相遇,蓝采和忽然坏心一起。黑眸微转,蓝采和极快地起身,从今日买来的物什里找出一把素雅水墨团扇,再顺手取走花瓶中的梅花枝。 等人即将经过飞天阁时,内力一催,一支梅花枝便似生了双翅从她手中飞出,自斜刺里俯冲向那人。 一声惊呼还未落下,那花枝已插入他的绾髻与一根莲花木簪隔指并排。姬皦玉迅速抬头,只瞧见穿一袭丁香色长儒衫的女子笑歪倒在窗沿上,一手握着柄水墨团扇。 狐狸眼中露出几分恼怒和无奈,罢了,许是哪家的小姑娘玩心太大了。取下头上的花枝,姬皦玉先是朝女子抱拳随后便要牵着马儿准备离去。 靠在窗棂上的蓝采和好不容易得了乐趣,哪肯就此放他走,连着拿出几支梅花枝丢向他。支支似是夺命箭,箭入石板一寸深,看的众人面露震惊。 “姬兄,可是招惹人家姑娘不高兴了?” “最是难消美人恩——” 有人打趣他,但姬皦玉一脸莫名其妙。苍天有眼日月可鉴,他真的没招惹过哪家姑娘。 众人不信他的解释 ,问他是否要先留下解决好美人之事。 姬皦玉义正言辞地拒绝了,随后驾马扬长而去。 客人 府里盛传,姬皦玉带回了一位非常重要的客人。 马厩门口,小厮阿历不知何时出现在几人面前,恭敬地行了一圈礼,然后快步走到姬皦玉身后站定。 贺隐亲自将心爱的宝马牵进马厩,出来后以洗漱脏垢为由先行离去。 剩下的四人拥簇着一位年纪约莫三十出头的男人,男人裹着一件厚重的貂裘头上却戴着素色纶巾,左手胳膊总搭着一把白毛拂尘,显然是一位富贵士子。想必这就是那风流才子刘欢了。 刘欢生的文质舒朗,与人相处时平宜近人使人如沐春风,倒是一点也没沾染刑部的凶恶之气。蓝采和透过门缝观察了众人一小会儿,才拂袖离去。 -- 第38页 察觉到主子离开,阿历朝姬皦玉的方向轻轻眨了眨眼。 姬皦玉没发觉,他正在和刘欢交谈一些读书见闻,二人相谈甚欢。古往今来,士子交流总免不了与墨水打交道。说着,他们四人便相邀去游船。 犹记得上次出门办事前,贺长庚吩咐他必须尽可能地与刘欢打好交道,而刘欢此人除了读书赋诗外,便喜欢流连花丛。 为何这样说呢?槐花镇说大不大,但镇中的商铺酒肆十分繁华。头一日,姬皦玉到槐花镇的驿站住下 ,算下日子第二天刘欢的队伍就该到了,他便想着来个巧遇。 却不料,刘欢压根就没踏入过驿站,甚至连老屋都没回去,径自去了青楼睡下。 等他找到人时,刘欢衣衫大敞着正熟睡在一名貌美的女子怀里,左手松松地搭在酒壶上,酒液翻倒在地散发出一股迷人的香气,而右手边的木桌上则规整地摊着一卷羊皮纸。 姬皦玉迈步轻挪过去,扫了眼羊皮纸上乌泱泱的墨迹,越看越慢,最终双眼流露出一阵抑制不住的崇拜。 可刘欢是个怪人,与姬皦玉几个门客交为好友后,最喜欢拉着他们到青楼饮酒作乐。周围花团锦簇莺莺燕燕,姬皦玉以身体不适为由将酒水换成了茶水,倒也没有人阻止,毕竟他看上去脸色惨白的像一堵粉墙。 刘欢朝他一举酒杯,无奈叹惋:“皦玉弟,人生不能饮酒实乃一痛。不如……” 听完,姬皦玉微笑着摇头,对着周围十来双若有似无的同情目光,坦然地拿起茶盏饮了口,心中一排乌鸦飞过。他真的能喝酒。他也真的不近女色。 刘欢有时候饮酒作乐、喝得酩酊大醉,有时又眉飞色舞地与他们畅谈国事,每逢说到国事刘欢必要连叹三声,吐诉当今国君软弱无能,处处受控大将军庾衡却不思进取。 这时,姬皦玉总会不自觉地望向窗外,见雪花飞扬飘落于枝头,见云销雪霁后鸦青色天空中滑过一抹孤独的鸟尾。 屋内是能让人醉生梦死的一纸繁华,屋外是萧索寂寥的寒冬凄景,那条来时的官路不知何时掩藏进幽暗的夜色中。他扪心自问,何时才能乘马回去? 姬皦玉回过神 ,发觉自己正立在游船的甲板中,游船内的布置十分低调奢华,自己的几位好友正举着酒杯相谈而笑。 他回首瞧了眼宽阔而微波粼粼的江面,江水东流,雾气氤氲,一叶扁舟正悠然滑出他的视野。小舟上有两个人,一个是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船夫,另一个是小厮打扮的高挑青年阿历。 蓝采和从来没有放弃过监视他,想必一会儿阿历就要向她禀告他这段时日发生的事情。姬皦玉抿唇立在寒风中,船舱内的好友叫他进来,心中油然而生一股烦躁,手指紧紧扣住船舷的栏杆。 果真如他所料,阿历来不及散走一身冷气,就马不停蹄地直奔向蓝采和的院子。 彼时,蓝采和正细致地研究永明城的兵防图,听见猫儿似的脚步声,她头也不抬开口说:“进来。” 房门轻微开合,灿烂的阳光从敞开的窗扇倾斜而入,一道拉长变形的影子倒在地面。阿历抱拳立定,将姬皦玉在槐花镇的经历一事不落地讲完,然后沉默地等待吩咐。 羊皮地图被搁下,蓝采和意味不明地哼笑了声,转身抬首看阿历。她启唇无声地说:“既然都能喝花酒,想来姬皦玉的身体没那么差劲。这样的话,你暂且分出大半精力去做个事。” 说着,她打开暗柜将一份与兵防图一模一样的图纸交给阿历,嘱咐再三:“切记如遇意外,毁掉图纸。嗯,你抽空让暗月卫准备一下,大概过完年我们就回逍遥城。” 手指轻扣桌面发出低沉的声响,蓝采和忽的凝起秀眉,想了想说:“把逍遥城的情况讲一下。” “现在,城中掌事的权力交接频繁,但实力最为强势的是蓝龙,另外黄新丰已经暗地里和永明城达成某项协议。请恕,属下暂且不知协议内容。” 阿历叙述了逍遥城的大致情况,说到最后神情显出一丝沮丧。这打探消息的事一向交由他和暗月卫九负责,没打探出核心的消息对他而言是一种不可忽视的打击。 “扣——扣——” “没事。”蓝采和先是微笑安抚他一句,继而陷入沉思,良久启唇问,“盐矿开采权现今在谁手里。” “盐矿之事还未传出去。” 是么?可能她的记忆有些混淆了,明明上一世的这个时候 大伯父发现了盐矿并且占为己有。蓝采和抿嘴忽而一笑,眸中勾起一丝裹挟着恶意的精光。 “那便将盐矿的事传出去,让他们去抢!” “是。”阿历躬身抱拳,无声退出门。 蓝龙是她的大伯父,黄新丰是她的亲舅舅,两个人之间虽有亲戚关系却一直不和。原因除了个人性格,更多的是利益上的摩擦 ,从茶叶经营到铁器贩卖两个人明争暗斗就没断过。 且说姬皦玉几人游船回来,便各自散去。姬皦玉将刘欢领去暂居的院子安置下,然后告辞离开。 走在曲折环绕的小径上,姬皦玉在心中打着腹稿,要如何组织语言解释他真的没有……等他勉强组织好要解释的稿子,太阳已经落山了,他长身立在院门口许久才恍然回神。 然而他等了一夜,又一日一夜,预备的稿子都快忘记了,该来的审讯也没等来。庆幸之余,姬皦玉感到一阵茫然和疑惑。 -- 第39页 今早他闲来无事,作画聊度时光,却突然陷入一阵空荡的白茫茫中。他唤了声:“阿历。” 无人回应他。 姬皦玉回过神觉得奇怪,往日他一出声叫人,阿历便会神出鬼没地从某个角落现身。可这两日,阿历凭空消失了般,送水送饭的人换成了一个普通小厮。 姬皦玉嗅到一丝阴谋的味道。 冷风一卷,他放下毛笔望向窗外,一株光秃秃的树孤独地立在院中,看着好不可怜。一人一树相对无言,姬皦玉心中郁闷烦躁,毫不犹豫地关上窗户。 事实上,姬皦玉猜的没错,蓝采和的确在筹划着阴谋。她近日已经拟好了初步的逃走路线和计划,只待暗月卫那边的消息传来。 何长庚回城的消息已经传进府中,再加上离年关只有半个多月,城主府中一片热闹洋溢。 蓝采和趁着某个夜黑风高的雪夜,悄无声息地潜入何长庚的书房,将兵防图归还原位。就此,一张偷偷织造的大网缓缓成型。 何长庚回府的那日,灰蒙蒙的天空飘下雪花,蓝采和邀请了几个美人在花园廊亭中赏景烹茶。 “许久未见”的宋沐慈领着小厮步入亭中,朝蓝采和一众抱拳行礼,笑道:“雪中烹茗香,妙谈老庄理。” 主宾分座而下,丝竹管弦轻灵空越,茶香弥漫,三两成团或下棋或写诗作画或闲谈书籍自有别番乐趣。 受何长庚密令所托,姬皦玉和两位门客正领着刘欢游园赏景。 几人路经花园,忽闻一声声丝竹鸣响,继而几声调笑从池上围着白帷幔的廊亭中飘荡传出,几人脚步微顿。 姬皦玉来不及阻止,刘欢已快步走近廊亭朝里面一拜,话里话外请求加入席会。 白帐帷幔内,空气似是一阵静默。 另两位门客与姬皦玉面面相觑,眸中皆流露出一分不屑,浪荡子! 而姬皦玉虽不喜刘欢孟浪的作为,但更多的是疑惑不解,在槐花镇时刘欢的种种表现皆是君子端方有礼。即使私下无人时,他面对青楼女子亦恪守礼节,当然这是他无意撞见的。 这样品洁端庄的士子怎会如此冒失无礼,难道刘欢是故意装成这样?姬皦玉心下计较。 帷幔后面已响起一道冷澈的女声:“吾等乃永明城主府的内人,不便与外男见面,先生请回罢。” 寻声望去,在一阵冷风掀动帷幔的间隙,姬皦玉瞧见穿一袭白衫女子的侧脸。她望着棋盘,嘴角微扬,然冷漠如冰的余光却与众人交汇而过,姬皦玉感受到一阵陌生的刺骨寒意。 刘欢几人悻悻而散。 回去的路上,姬皦玉垂首望地,默然不语,难掩失落。一个姓王名义的门客心细地察觉到古怪,试探着开口问:“皦玉兄 ,冒昧相问,何事如此苦恼?” 闻言,姬皦玉睨他一眼只作摇头不语。 然王义心思百转,拐过百八十度大转弯已将事实猜得八九不离十。 “皦玉兄,可否听过一句话:山不就我,我去就山。”王义苦口婆心地拍拍他的肩,说。 “何意?” 王义一听来劲了,解释道:“就是说,想见一个人就去见,不要害怕,去的勤快也能刷个脸熟。” 见姬皦玉懵懂地点头,王义深感欣慰,叹气一声径自走开了。 姬皦玉感叹:“干将兄真是善解人意!” 这时,走在前面的蓝衣门客忽然回头,笑道:“谁让他吃过这个亏呢!他是我表弟,年少时暗恋过一位姑娘,结果他人太害羞了不敢出现在那姑娘面前。最后被邻村的伙子捷促先登,抱得美人归喽。所以到现在,他仍旧形单影只孤苦伶仃。” 敌对 小宴过半,一个青衣小厮急匆匆冲到亭子的台阶下,踌躇一瞬高声禀报道:“各位夫人,城主回来了。”快去迎接吧。 他的嗓音偏细偏柔,听着让蓝采和想起年幼去建邺宫里玩时遇见的一个小太监,小太监也是声音尖细的。 蓝采和轻笑一声,起身跟着大部队去了前院。 前院正大门口已经站了好些人,越过朱红的两扇铁门,走下十来级台阶,经过两樽大石狮子,可以看见一条宽阔的石砖大街尽头,乌沉沉的一片不断靠近。 节奏平稳且沉重的马踏声透过地面的石砖一寸寸敲击骨头,蓝采和垂眸盯着石砖发愣。忽然察觉一道视线暗暗盯着自己,虽然没有恶意却也不容忽视。她假作不知,无意转头撞上一道熟悉而深邃的目光,手指无意识蜷起。 没想到看她的人竟是姬皦玉,他站在台阶上,苍白的面上丝毫没有被抓包的羞愧之色,飞快地垂眸眨了眨眼,唇瓣无声地说了几个字。 蓝采和面露狐疑。他说,下雪了快上来。 转眸环视一圈,开玩笑似的,除了他这个病秧子就没有人待在屋檐下等,蓝采和意味不明地嗤笑,转身不再关注他。 自然没看见,姬皦玉吃了瘪一脸懵逼的表情,那双看着狡诈的狐狸眼睁的圆而大。 “啾——”一声高喝,马儿前腿腾空在原地踏了几下,然后安分地垂头停下。 “庚儿——”贺白氏的声音响起。其实贺白氏是贺长庚生母的亲妹妹。 一个相貌英俊的高挑青年从马鞍上翻身跳下,朝贺白氏躬身行礼道:“母亲!” 随即他环顾一周,视线在众人身后顿了顿,最终将目光定在蓝采和身上,平声道:“璃儿。” -- 第40页 蓝采和敛目微笑,眸中一闪过不易察觉的厌恶。 “好孩子。快进屋喝口热汤罢!”贺白氏牵住贺长庚的袖子说。 一群家眷簇拥着贺长庚和贺白氏进了主屋,其余人等各自散去。 蓝采和慢悠悠地喝茶,默然听着贺白氏叙述近段时间府中发生的事情,等待贺长庚的最终处置。 在贺白氏提及蔷薇的事并且想为她求情时,蓝采和发现贺长庚的神色微一凝滞,不知是在同情蔷薇还是在为蔷薇还活着留在府中而惊讶。贺长庚很快便恢复正常,笑道:“母亲不必担忧,此事我自会和璃儿解决好。” 然而贺白氏却不信,直接问:“怎么解决?蔷薇可是我看着长大的。当初你把她要了去,可是在我面前保证过护她一世的!” “噗嗤——”蓝采和没忍住笑出声。招来两人直勾勾的视线,她快速端起茶盏假装喝水。 幸好何长庚很快拉走了话题,他向贺白氏保证自己会礼待蔷薇。等贺白氏一走,他便松了一口气地软倒在榻上,朝蓝采和无奈笑笑:“母亲真是重情——” 蓝采和眼睑半垂,听见这话勾了勾唇,道:“既然无事,我便走了。” “等一下,我送你!”贺长庚连忙翻身下榻,追着蓝采和的背影出了门,顺手拿过架子上挂的一件大氅。 外面落了雪,台阶上积满薄薄的一层晶莹,脚踩上去发出沙沙的声音。 “外面下雪,冷,来回院前披上氅衣。”贺长庚低沉悦耳的嗓音在耳畔萦绕。 蓝采和停住脚步,转身看他,暗自揣测贺长庚要搞什么鬼。 院子是典型的回字形院落,主屋的正对面五十米处是院子大门口。 此刻有三个披着貂裘的青年男子立在院门外,一人无聊地盯着积雪的灰瓦屋檐发呆,另外两位偶尔交谈一句时间也就打发过去了。他们有公务要向贺长庚禀报,故而等在此处。 姬皦玉垂着脑袋,漫不经心地扫视脚上穿的长靴,灰白相间的雪地台阶,两棵院落里的孤树,直至紧闭的房门。视线触碰到漆油的雕花房门的瞬间突然被烫,于是慌张地原路撤回。 不一会儿,王义惊的轻声一叫,立刻吸引了姬皦玉和另一位青年的注意。 姬皦玉回首瞧见,何长庚跟着蓝采和出门,两人立在台阶上不知在说什么,忽然贺长庚要给她披大氅,两人看起来相处融洽,面上都带着笑。 雪飘扬而下,一片雪花悠悠落在高挺的鼻梁上,融化,一点冰凉寒寂渗进肌肤、血脉。 那双深邃好看的黑眸看着她,即使不带任何感情,只要他正眼看人仍旧给人深情的假象。 蓝采和以剑指拦截住贺长庚的手,俯低腰灵巧地退出他双臂围拢的范围,语气不咸不淡:“不用,习武之人受的住这点寒气。” 话音未落,她已转身往外走,留下雪地里一串清浅的脚步印记。 等人影走远,何长庚单手抱着大氅边往屋内走,边道:“进来。” “幸不辱使命,属下已带回刘欢。”姬皦玉躬身行礼道。 “好,好!”贺长庚大喜,拍手称赞,随即又派人将字画墨宝古书之类的礼品送到刘欢住的院子里。 汇报完公务,姬皦玉从何长庚那儿离开径直回了院子。他走在长廊里,突然发现不对劲,偏房的房门敞开了一条缝隙。这两天姬皦一直在留心阿历的动向,所以微小的变化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阿历回来了?第一反应冒出头便被姬皦玉打压下去,只见他黑眸一眯,轻手轻脚地靠近房门。透过缝隙一瞧,屋内光线阴暗,阿历那张脸被度上一层灰白色。 姬皦玉确定了来人,定下心神,猛然推开了房门走进去。 “阿历。” 阿历面上浮起讶然,双目瞪着来人,低声道:“公子。” 上下扫视阿历身上的黑衣黑鞋还有扯下的黑色面罩,姬皦玉站定,直接说明来意:“阿历,带我见你家主子,我有事找她。” “这——”阿历犹豫一下,点头答应,“晚上再去。” 然后在姬皦玉的注目下,阿历抱起一只漆黑的铁匣子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如月下的暗影化成蜘蛛或是潮水堂而皇之地从眼前消失,却极易使人忽视。 姬皦玉站在空荡的屋内片刻,叹息,心思复杂地等待夜幕降临。 雪夜,寒风吹得更急,紧闭的窗户和房门时不时发出咯吱咯吱的瘆人声音。 侧耳靠近窗户,可以清楚地听见屋外的鬼哭狼嚎声,蓝采和走进洋溢着油灯光芒的偏房,洗漱洗浴。 灯下看美人,亦拂我君心。 洗浴完蓝采和正要起身穿衣,一声极细微的咔吱藏在风雪呼啸声里,半点不落地传进她耳里。秀致的面容陡然阴沉下来,她活动黑寂的眸子转向声音响起的地方,冷声开口:“谁?” 那里摆着一道屏风,和一个挂满衣物的衣架子。油灯的光芒落在那里已经变得很微弱,攒动的阴影中俄然出现一双模糊的玄色锦靴。 呼吸微凝,蓝采和猛然掀起木桶旁的一只铜盆朝屏风处掷去,铜盆里剩下的花瓣哗啦落下。 随之蓝采和跳出木桶,身法诡谲奇快地闪向衣架,只一眨眼的功夫,蓝采和已穿好内衫和下裙并且转身朝躲在屏风后的人狠狠踹了脚。 “啪!”屏风四分五裂,白纱翩飞间来人的身形显露在眼前,高挑的青年身着一袭玄衣,深邃俊朗的面孔正“深情”地注视着自己。 -- 第41页 真没想到是何长庚!蓝采和压下突然上涌的恶心,借着穿外衫的动作不去看他,语气冷邦邦地问:“你来有事?” 贺长庚似乎笑了下,反问:“没事就不能寻你?我们可是夫妻。” 一瞬间,蓝采和恍然大悟,原来这人打的是这个主意! 好啊,好啊! 她从衣架上拿起一条彩霞颜色的披帛,忽的甩向贺长庚,柔软的丝绸即将扫到面颊时,凛冽的杀气突然爆发,贺长庚眼中闪过惊讶,迅速撤身后退几步。 蓝采和紧跟其后,出手愈发凌厉,内力凝成的气刃随着披帛的翻飞游动灵活而密集地攻向贺长庚。 眼眸一暗,贺长庚侧身避开几道气刃,同时右手挥动催动内力化解掉两道避无可避的气刃,左手借力撑着窗沿一个腾空就翻出窗外。 一阵飞雪飘至屋内,蓝采和与窗外的贺长庚对视一秒,空气凝滞,二人皆读懂了对方的意思,下一秒同时默契地出手攻向对方。 何长庚不知从哪儿抽出一把银亮的长剑,身形迅疾从三路刺来,甫一看会以为他□□出了三个身体,三个□□各持一剑却挥出不同的招式。 “镫!”她随意瞟了眼站定在原地,单手挥动披帛阻挡剑势。 等最后一剑刺向面门时,足下往左一移使出一招虚晃,身体却是自右路一歪,手中的披帛如弓弦满月时的箭“咻”地刺向贺长庚的脖颈。 他倒也反应极快,一仰脖子避开变得坚硬的披帛,同时握着剑翻腕横扫过去。 此时,蓝采和足往后点,手中披帛如灵蛇般绕上长剑并猛然阻止了剑势,空气中再度震荡出一声“镫”。 贺长庚惊讶地看向她,赞叹一句:“功夫不错,披帛如刃。” 错!蓝采和内心鄙视他,这明明使的鞭法。 两人又纠缠在一起,打斗了会儿仍旧没分出胜负,反倒将院落里积的雪清扫得一干二净。 贺长庚累的额生汗津,高声喊了句“不打了” ,反手将长剑插回剑鞘准备离去。 目送贺长庚远去的背影,蓝采和忽然开口:“擅闯他人居所乃是重罪,欲行非礼之事罪上加罪。今日之事,虽不计较,但希冀你将律法牢记于心免得日后为人耻笑。” 话音落下,何长庚抱拳道歉,脚步加快。没人看见,在蓝采和说这话时,他脸色变的又白又红又青。 诚然,他存着试探蓝采和武功的心理,但今日之事的确有辱名声。老夫人是该颐养天年了,他在心中叹了句,渐渐走远。 逼迫 寒风卷起宽大的袍袖,煽动猎猎作响的心跳。沾湿的乌发层层叠叠用一根玉簪固定如云堆天边,发梢间的水滴在寒冬的天气里凝结成冰,蓝采和沉默地望着贺长庚远去的背影。 铺天满地的纯白中,掩映在灰瓦间的朱红画廊与艳绝红梅陡然被抽走了颜色,像一张干枯褪色的老旧画卷,北风一吹,画面颤巍巍地抖了抖随即分崩离析。 一阵落寞的凉意攀附于脊背,眨眼间她竟像被控制住,神情空洞,兀自伸出一只手缓慢而温柔地拨开遮挡了面容的发丝。 念旧的人,总是痛苦的,执着的,温柔的。 “唔喵——”一声低低的惊呼被风捎带,传入蓝采和耳中,神思一下子清明。 几乎是声音响起的同时,她冷漠的眸子已精准无误地盯向来源,冷声问:“谁在那儿?” 视野内是一口半人多高的大陶缸,缸沿积了厚厚的雪,两支枯败灰黑的枝条被冻在冰晶中,穿透结冰的水面延伸向外,依稀可以瞧见夏日里荷叶拥挤舒展的模样。 蓝采和走神间的瞬息,人已飘至缸前,脚下那双单薄的绣花鞋早已被积雪浸湿。她颇为苦恼地低头瞧了眼,又瞧了瞧躲在缸后面的活物,些微急促的呼吸,看来是个人。 被贺长庚勾起的怒火在心尖熊熊燃烧,蓝采和冷眼盯着大陶缸,语气诡异地低声喃喃:“没有人说话。难道是产生的幻觉?” 说罢,转身便走。 方走出两步,蓝采和脚步停顿,身后似乎传出一阵细微的衣料摩擦声。 唇角染上一丝笑意,她突然转身,陶缸后面的动静一顿,她轻笑一声朝陶缸后面弹指射去三根细长的银针,一针射偏扎进积雪中,一针穿透陶缸壁掉落,另一针则沿着打出的孔直接没入皮肉。 正当蓝采和想要绕过陶缸去察看情况,大陶缸后面突然蹿出一只哀嚎的黑猫,右前腿上赫然扎着一根银针。黑猫歪倒在地上,胡须沾上一点雪,一双金色竖瞳可怜巴巴地望向她,嘴里喵喵地哀叫。 蓝采和默然敛眸,瞳孔中倒映出一片沉寂的黑夜,忽然她轻声笑道:“原来是你这个小家伙,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话音落下,她已箭步上前,挥舞着一条彩霞般的披帛将黑猫的身躯缠住。下一秒黑猫腾空而起,飞入她有些冰凉的怀抱。 这一回蓝采和是真的走了。 听见轻如落雪的脚步声远去以及不久门扉吱呀合上的声音,躲在大陶缸后面的人终于长叹出声,浑然轻松下来。 蓝采和抱着黑猫径直走进主屋,侍女在酉时掌灯时分点的烛火将主屋内部照的通明而温暖,纤毫毕现。 一个束发青年身披着貂裘候在屋内,见着她进来,先是眼神一亮继而沉眸流露出担忧和好奇。 -- 第42页 蓝采和略扫了眼青年,近乎无视他走到软榻上坐下,转头对一个角落的阴影开口说:“阿历,拿药箱来。” 阿历的效率很高,两秒钟便恭敬地将药箱放置在桌案上,随即后退至墙角的阴影中。 “喵——”黑猫低低地叫了声,眼皮微垂,露出一副困倦的模样。 她低笑着戳了戳黑猫毛茸茸的脑袋,取出银针后又给黑猫上了药。 做完这一切,黑猫已经快要睡过去了。 抬眸看向青年,蓝采和手指着黑猫说:“姬皦玉,过来摸摸它。” 安静地等在对面软榻上的青年闻言起身,试探着伸手靠近黑猫,手掌还未落实,那原本快睡着了的黑猫陡然炸起毛,双目圆瞪,狠狠地挠了他一爪子。 “嘶——”姬皦玉倒抽一口冷气,本能地退后避开危险。 黑猫弓起身躯,嘴里发出呜呜的闷哼,那双金色竖瞳却阴沉沉的,直勾勾盯住姬皦玉。就在黑猫气恼地要扑向他抓人时,一巴掌从天而降牢牢地搭上黑猫的脑袋,手法娴熟地给它顺毛。 “喵,喵——”黑猫叫唤了两声,安然地享受蓝采和的顺毛服务。 她瞥了眼姬皦玉右手背上三道鲜红的抓痕,开口催促姬皦玉用皂角清洗伤口,随即转头吩咐阿历去拿特制的药膏。 诺大的主屋片刻只剩下她一人,她抚摸着黑猫的脑袋,眼神落在青瓷花瓶上逐渐变得空洞。今晚躲在大陶缸后面的人是花月,早在黑猫出现的一瞬间她就立刻怀疑到了,之后又利用姬皦玉再次验证了猜测。 何长庚反常的举动以及花月藏身在大陶缸后面观战,两者分开看没什么特殊,但结合在一起相看就露出了很大的猫腻。 难道贺长庚是在试探她的武功?蓝采和换了个姿势,将睡熟的黑猫放在一边,喃喃自语。 忽然她抬首望向走过来的姬皦玉,面带狐疑地询问:“手上的药膏上了没?” 面如春晓之花的姬皦玉腼腆地点了点头,粉白的双颊隐隐透出一点绯红。 蓝采和又问:“你何时来的?看到了多少?” “掌灯之后不久便到了这里。”说着,姬皦玉面色变得严肃起来,挺胸保证道,“我不会说出去的,你放心。” “我信你。”她歪头望向窗外,风雪渐小,又回首笑眼瞧他。 蓝采和站起身走远三四步,内力一催动,浑身上下霎时被浓厚的白雾笼罩住。 约莫四五道呼吸过去,白雾才散开消失,蓝采和从主屋门口的架子上取下那件火红的狐裘披着,边往外走边开口说:“走,去看看蔷薇。” 话落,蓝采和已运起轻功,脚踩着屋瓦往外几点,几个瞬息隐遁在风雪中。 目送她背影离去,姬皦玉还未缓过神,便被悄无声息的阿历提着衣后领带走了。 蔷薇住的地方很偏远荒芜,大概过了半刻钟几人才先后抵达。因为有蓝采和的命令在前,所以到现在蔷薇还未能搬出这个破旧的院子,只余下几个婆子侍女在此伺候她。 夜深了,婆子侍女们都陷入香甜的睡梦中,隐约的鼾声透过薄薄的窗户纸传递出去。然而,蔷薇睡的正屋内还透出昏黄的火光,与周围黑漆漆的房间格格不入。 在姬皦玉看不到的地方,蓝采和抿嘴冷笑,忽然开口:“姬皦玉,你杀过人吗?” “没有。”姬皦玉摇头。 “那好。”蓝采和率先走上台阶,取出一根银针开门内锁上的门栓,然后堂而皇之地走进屋。姬皦玉随之跟进,阿历最后进屋,一进门他便迅速藏身在阴影中,丝毫没有引起屋主人的注意。 屋主人蔷薇此刻正面露震惊地瞪着来人,嘴唇嗫嚅半响说不出话。蓝采和右手打出一道掌风,屋内的蜡烛一秒熄灭,黑暗重新爬进屋内的每个角落。 一个冷颤下来,姬皦玉垂头思索片刻,脚步往旁边挪了挪,立定在蓝采和背后。却见蓝采和忽然回首,对他露出一个不达眼底的笑容,姬皦玉心中惊道不妙,正要往屋外退然而被人一掌给捞了回来。 蓝采和将姬皦玉捞到身前站好,顺手塞给他一把匕首,耳语道:“杀了她。” 蔷薇退后缩进床角,除去压抑不住的恐惧,面上流露出古怪之色。 “杀杀人,为、何?”姬皦玉摸不清她此时的心理,眼睛飞眨,语气有些结巴。 “唔。”蓝采和说完话已撤离姬皦玉两步远,闻言犹疑了一瞬,才道,“自然是她几次暗害我,是个不得不除之的祸害。而你又没……我好心让你这个锻炼的机会,你可要好好把握。” 朦胧暗淡的光线下,她发现姬皦玉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握着匕首的那只手剧烈地颤抖个不停。就连藏在阴影中的阿历都忍不住瞧姬皦玉几眼,然后欲言又止地看向她,投给她一道带着询问意味的眼神。 被三道不同意味的眼神专注盯着,蓝采和脸一羞,她觉得自个儿御下太过宽厚了,连阿历都敢蹬鼻子上脸了。岂有此理! 蓝采和转过脑袋不去看那两人,作出一副执意如此的模样。其实她现在也摸不准自己的想法,蔷薇是活是死与她无关,只是——她可能今晚被贺长庚和花月的双重打击给气坏了,脑子里一愣便发糊涂。 可事已至此,她看着姬皦玉惊恐的小可怜模样,也只能扯着糊涂账往下走。 看着主子心虚地转过头,阿历明了,转而投给姬皦玉一个同情的眼神。 -- 第43页 姬皦玉不知所以,默默无言。 终是蓝采和当先开口打破屋内的尴尬平静:“我这把匕首出自西域大家之手,刃薄且利,闭上眼一划就完事。” 她定定地看着他,目光深邃。一抹探究迅速滑过眼底,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我最多给你一刻钟的时间,不要后悔啊——”话落 ,她转身拂袖出去。 屋内只剩下开门灌入的寒气,在黑夜里反射出冷光的匕首,和默默对峙的两人,还有躲在暗处旁观监视的阿历。 “姬公子,饶了我——”蔷薇一边哭诉一边辩解,时不时朝姬皦玉瞟去几眼。 然,回应她的是屋外呼啸的风雪声。 两人的互动,被站在黑暗角落中的阿历漠然收入眼底。 如果主子决心要蔷薇的命,他不介意替姬皦玉动手。可是主子临出门前朝他深深望来一眼 ,表达出的意思很明显,叫他不要随意插手。 围攻 这厢,阿历纠结着如何提醒姬皦玉快点动手,屋内紧张跋扈的气氛让他不大舒服。而蓝采和那边也不平静,她立在院中,不知从何处拿出一只玉笛,凑到唇边呜呜地吹起。 笛音悠长绵远,似江南的那条春江浸在朦胧的烟雨薄雾中,曲调时而急促时而缓慢,恰是江水奔腾东逝的豪迈,离船渐远的落寞。 夜中吹笛,即便有风雪遮掩,却仍有淡淡的余音落进有心人的耳中。 绷紧的背部猛然一松,姬皦玉大喘一口气,“铛!”手中的匕首掉落在地。他浑身湿漉漉的,面色惨白,眼珠极黑闪烁着异样的光芒,像是刚从水里爬出的恶鬼。 姬皦玉一边垂头抚气,一边淡声说下不了手。屋外的笛音穿透门窗飞入耳中,使得他的表情微怔愣,他似是喃声自语:“动不了手,我自会接受惩罚。” 其实,他这话是说给阿历听的。 阿历心中明白,只安静地等待蓝采和进屋后的指令。 可是蓝采和没有回来,屋外的笛声忽然急促上扬,可以听见隐约的脚步声逼近院落,风吹雪飘间夹带着锐利的肃杀之气。 手指微曲,姬皦玉有些担心,想要出门查看情况,然墙角的暗影中突然飞出一枚铜钱砸在身上的某个穴位。他只感觉某个地方一痛,继而身体不能动弹了。 这一幕被蔷薇收进眼中,她颤抖地将自己蜷进被子,暗自祈祷自己平安无事。 屋外面站着一圈黑衣人,十个人皆腰间配挂着一枚特制令牌,想来是府中在这处轮班的暗卫了。 蓝采和面带淡笑,丝毫没有被围困的窘态和畏惧,将玉笛别回腰间后拱手朝暗卫们抱拳行礼:“叨扰了。” 其中一人出声问:“夫人,大半夜来此有何事?” “我与贺长庚比武中断,心痒难耐故而无意寻到此处散心。”她负手而立,任飘雪落在发顶。 见是如此,暗卫们欲要纷纷离开,却不料主屋内爆发出一声惊叫,于是暗卫们转步靠近主屋,步伐整齐划一。 屋外的谈话声被风雪磨砺得细碎模糊,但蔷薇知道这是她最后的机会了。 此举不成,她说不定得就要成为蓝采和的刀下亡魂。趁着姬皦玉愣神倾听的空隙,她立马高声呼救,速度快的让阿历根本来不及阻止。 尖锐刺耳的女声在黑漆漆的屋内回响,姬皦玉猛地回首冷眼瞪她,阿历飞身闪出一把将姬皦玉拉进屏风后面,紧接着下一秒半阖的门被踢开了。 冷风呼呼灌进来,脚步快的暗卫已推开房门, 蓝采和微眯起眼,突然朝暗卫们的后背攻去。人没杀——果然如此。 杀气陡然四溢,暗卫们反应迅速立即抽剑应敌。 “铛——”精钢长剑撞上彩霞似的披帛,冷冽的剑风自侧方横扫而去。 蓝采和不慌不忙地矮身避开剑风,又足下轻点往后腾空一跃。暗卫们纷纷追上,只余两个即将钻入屋内察看情况。 她朝屋门口瞧了眼,两根银针从暗袖中无声射出,分别没入两个暗卫的头颅,速度极快。 披帛在她手中挥舞地愈来愈急,如夏日午后的雷阵雨又快又密集,打在剑刃上发出叮铛的清脆声响,而落在人身上就留下一条渗血的鞭痕。躲开暗卫们的一波围攻,蓝采和冷眼睨向暗卫,眼角却是染上一丝恶劣…… 屋外打斗的动静如此之大,兵器碰撞厮磨的声响在寒风的打磨下显得低沉而遥远。 瞟了眼藏进屏风后面的模糊人影,蔷薇动作缓慢地下了榻,实在是方才被吓的狠了。她猫着步子靠近窗户,小心翼翼地推开半扇窗。 有雪飘了进来。 从这个角度可以清楚看到,一片纯白中,黑衣暗卫无声聚拢,手中寒剑射出银亮的雪光。只见重重乌云包围内,烟霞漫天随风卷涌,一个瞬息便破了围局。 黑衣暗卫倒下了再没能起来,银白纯净的雪地染上点点红艳如梅的血迹。披帛陡然失去控制的力道,飘然落下,盖住一个瞪眼的暗卫尸体。 蓝采和弯腰捡起血迹斑斑的披帛,面无表情地与屋内人对视一眼,其实她的瞳孔里没有倒映出人影,就连屋子也只是模糊的重影。 空寂深幽的黑眸像一双将周边的光亮尽数吸走的漩涡,亮起的波动一闪即逝。 与她对视,心口蓦的一跳,继而些微的麻意弥上心头,味道却是又苦又涩,姬皦玉面色古怪的如同被喂了嘴中药。 -- 第44页 “你下不了手。”这是蓝采和进门后的第一句话。 她仔细地瞧了眼姬皦玉,神色平淡,毫无不愉的迹象。不等姬皦玉点头开口,她伸手抓过在旁边缩成鹑鹑的蔷薇,又问:“怕我吗?” 姬皦玉垂眸沉默,又立马抬头望向她,瞳孔里闪烁着温柔而坚毅的亮光。 不知为何,她突然就想到了这个形容。蓝采和觉得这道目光有些灼热,装似随意地偏过头。 “我不怕,只是有些不习惯。” 蓝采和忽然勾起恶劣的笑,说:“你知道,那些暗卫是因你而死的吗?” 果然,姬皦玉一听见她的话,身体浑身僵硬,神情逐渐龟裂。 见此,蓝采和摇摇头:“他们是贺长庚的耳目,耳目不毁,等他们告了密遭殃的可是你我。” “如果你早点下手,那我们自可无声离去。可惜——你的仁慈用错了地方。”她的声音陡然转冷,像屋外寒冬腊月的风刃,刀刃锋利逼人,一字一言皆割在他的心门上,心口好似流出了滚烫的鲜血。 昔日所学与今日所遇两厢冲突,他只觉眼前漆黑一片,哪见的着一条亮起光芒的前路。脑内嗡鸣不断,挣扎的痛苦使他额上的青筋开始抽搐。 忽然,一只手握住了他的左手。这只手的触感光滑而细腻还有些冰凉,他知道,这只手冷情地夺走了许多人的性命,可此时却毫不吝啬给他温柔的安抚。 姬皦玉自作多情地想,他还是有些特殊的。 迷障破散,神府清明。姬皦玉惊讶地发现自己身处在雪地上,耳边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寻声望去正好对上一双目露迷茫的漂亮眼睛,黑色的眸子。 “原来你不是他。”虽然拥有同样的身体构造,可你和他经历了不同的生活轨迹,也就拥有了不重样的灵魂。 你的眼睛总是带着阳光般澄澈的温柔。蓝采和在心中叹气,全身竖起的坚硬盔甲被风雪消融,自以为坚不可摧的铜墙铁壁轰然崩塌。 姬皦玉疑惑地看她。蓝采和抬眸笑笑,解释道:“方才我喂了蔷薇一个药丸,不出特殊情况,她不会把秘密说出去。” 姬皦玉略一思索,点点头。 “你们这些纯粹的文人总是害怕鲜血、杀戮,而我这类人恰好是文人讨厌的群体,我们浸在腥风血雨中数十年乃至几十载,血腥味早已浸入了骨髓。”她低声说,“道不同,不相为谋。亦各从其志也。”「注1」 蓝采和眼中一闪而过愧疚,语气顿了顿又道:“建邺那边我会打点好,你只管回去,埋没不了你的才华。另外,你我之间的合约就到此为止罢。” 她不想再拉着无辜的良善之人下泥潭。至于欠他的人情,以后再慢慢还好了。 话落,蓝采和转身往院外走,背影袅娜,似要隐入纯白的画卷中。 然姬皦玉怔在原地,像一根风干的木头。他抬眼望了下天空,阴沉沉的,有一道惊雷劈进脑海烧断了他的神经。不然,为什么他听不懂这句话? 阿历轻拍了下他的肩,低声说了句什么,随即擦身而过追上蓝采和。他的话语揉碎在风中,呼啦呼啦灌进姬皦玉的脑海。 阿历他说:“你的确不该跟着我们,就此各自安好。” 凭什么!一股被抛弃的愤怒抑制不住地蹿上心头,姬皦玉咬牙往外追去。需之则用,用完则扔,忘了还有一笔封口费。 当蓝采和被气喘吁吁追上来的姬皦玉堵到路上时,她扫了眼对方显露出凶样的神情,内心第一反应是再也不要招惹这一类人了。 有那么一类人,生的漂亮乖巧,对人待事温顺良和,可一旦踩到对方的底线了,后果十分惨烈。 比如她就出了这么小会儿神,再反应过来就发现自己被人拽着手拉进了假山后面。话说,姬皦玉这样的病弱公子哥儿什么时候变得力气这么大?这个问题没有答案,而蓝采和也不敢询问。 自从蓝采和真正地将这一世的姬皦玉和上辈子的彻底分开后,心中的愧疚便时不时冒出头,让她忍不住地对他心慈手软。而且对方用那红了眼尾的眼盯住她,这种情况下,向来的直觉告诉她不可冒昧问出口。 “凭什么你单方面终止合约!”姬皦玉看着她,一副我坚决不同意尔等休想拿乔的模样。 眼帘半阖,蓝采和眼底滑过一抹焦躁,为什么阿历刚才不拦着他,为什么姬皦玉不同意解除合约,难道她给的报酬还不够丰富? 可现在实在不是一个谈话的好时机,于是她轻咳一声,在姬皦玉误以为她得了伤寒的表情下,语重心长地开口:“此事太过复杂,也许今日我的决定有些莽撞。嗯,不如三天后我们再谈这件事怎么样?这三天里,你可以好好地考虑我的提议。” 虽不大情愿,但到底是个机会,姬皦玉立马就想通了,定定地瞧她:“在哪儿谈?” “不夜城永明夜,我可没出去亲眼领会过。” “到时我叫阿历找你。”姬皦玉面露笑意,又恢复了翩翩公子的模样,转身往阿历藏身的地方走去。 蓝采和转头对着阿历的方向吩咐一句废话:“天寒地冻的,送姬公子回去罢。” --------------------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出自《论语.卫灵公》:“道不同,不相为谋。” 雪夜逛灯会 三日后,冬雪稍霁。 -- 第45页 阿历送来了姬皦玉亲手制的请帖,邀请她去东城墙那一带逛灯会。蓝采和软软地躺在低榻上,仔细地把玩了会儿翠绿竹纹信封,然后将装有请帖的信封丢入敞开的火炉子中。 火光猛地升高几尺,亦明亮几分。 等到应约的那晚,蓝采和换上了新衣,梅花印纹的裙裳,再穿一件马甲背心,外面套上一件新制的貂裘,既保暖又亮眼。 因事先和外面的人手打过招呼,蓝采和先带着花月随意逛了一圈,再寻个理由将花月留在飞天阁中。从二楼往下探,一辆外表普通的马车停在楼下,车边立着一位撑伞的青衣小厮。 眼眸流露出光亮,蓝采和翻出窗户,脚踩着窗的外沿借力往外一跃,眨眼人已飞至马车旁。阿历朝她颔首示意。 “来了?”马车里的人听见动静,伸出一只玉手撩起车帘。 蓝采和看见了,心道好一只充满文人气息的漂亮大手,随后一袖子把手拍了回去。蓝采和转身朝前走,对阿历说:“走吧。” 她轻松跃上马车,取下身上的貂裘抖了抖,这才掀帘进了马车。 马车里坐着一个貌美的贵公子,白衣玄裘,面白无须,唇淡如樱。 心思默然出走了片刻,蓝采和坐下软榻开门见山道:“姬皦玉,你想好了吗?” 姬皦玉不应,颇为耐心地沏了盏茶推至她面前。他缓慢开口说:“我觉得继续合作对双方都有益。” “你现在处于腹背受敌的境地,永明城这边的情况不说,就说你的老窝逍遥城,你的叔父亲们正在一步一步架空你的权力。更何况这次贺长庚和他们进行了某项交易,这恐怕也是与你有关。 除此之外,逍遥城毗邻胡族居住地,胡族人可是虎视眈眈地盯着这块肥肉。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朝廷那边还处在中立位置,如果你丢了城主这个头衔,那朝廷估计也会随之倒戈。” 说得不错,蓝采和不可置否,眼下的情形对她十分不利。可她又有什么办法?当初为了活命,她选择了联姻,可是联姻也只是延缓死刑的计策。如今种种危机一齐浮出明面,她不知这是灾祸还是机遇。 姬皦玉一直在瞧她,只是蓝采和太过入迷而没发现他的目光。 他轻咳一声唤醒蓝采和的注意,继续道:“我们继续合作的话,无疑是有很大益处的。如果我留在永明城的话,可以给你传递重要且隐秘的消息;如果我去了建邺,除了传递消息我还可以拉拢势力助你一臂之力。” 说着,他垂下眸子,“当然我也可以从中获利,报家中之仇,兑青云之志,享荣华富贵。” 蓝采和轻笑出声,眸光流转,来来回回打量了白衣青年好几眼,才问:“你为什么要废如此大的心力帮我呢?我说过,中止合作后你该得的报仇、荣誉、富贵都不会少。” 空气似是凝滞成了一团摸不着看不见的隔膜,茶杯里氤氲着乳白色湿漉漉的雾气,模糊了姬皦玉的眉眼。 半响,他才说出真实的原因,尾音藏着一丝急切。“无功不受禄,知道么!” 蓝采和喏了声,还想说些什么,正巧马车颠簸了两下后停住。马车外响起阿历的呼唤。二人只好止住话头,前后下了马车。 天空似被雾气笼罩住只剩一片朦胧,雪洋洋洒洒飘下,蓝采和从阿历手中取过油纸伞撑开,低声嘟囔:“不是说今日雪势小了吗?” 谁料这话被姬皦玉听去,他面露笑意,狭长的眼睛像一轮弯沉的月勾。 “雪夜逛灯会自有一番雅趣。”他长舒一口气。 蓝采和转头看向一片暖黄的灯海,这就是东城墙一带的灯会了。 其实东城墙灯会场所占地面积很大,囊括了整个东城区,也就近半个城池。每条街上挂满了大小不一的灯笼,有兔子奔月的灯笼,有猫咪灯笼……灯笼样式有六角的也有五角的四角的,但因今日不是元宵灯节,所以没有出现灯王。 东城区的灯火辉煌璀璨,身处其中宛如置身于浩瀚星河,虽是下雪夜,但逛灯会的人可真是多,不说摩肩擦踵,也需得提一嘴人挤人。 阿历劳苦命地在前面开路,他身后的两人倒是有喝有吃玩的不亦乐乎。蓝采和手里提着一盏黄毛狐狸戏耍图画的六角灯笼,微黄的灯光在亮如白昼的街上并不明显。 “你喜欢狐狸?”忽略姬皦玉那明显含着愉悦的声调,蓝采和抽出空侧耳听他废话。 她举起灯笼一瞧,随口出声:“这不是狗狗吗?画的这么胖哪像狐狸了!” 这画着狐狸的灯笼是姬皦玉孝敬她的。当他提着一盏精致华丽又不乏趣味的灯笼,穿过拥挤的行人,走到她面前笑着将灯笼递去时,一股危机感猛然沿着脊背往上蹿。 蓝采和想要后退,双脚却不听使唤地定在原地,心中惊声喊道,狐狸精成人了! 这种感觉很奇——妙?蓝采和觉得自己神魂脱离了身躯,游荡在长街上空,旁观那副躯体被操控着接过那盏灯笼,然后在内心流下悲凉的泪水。 周围投来的隐晦或□□裸的热烈目光,像火炉子里飞溅的火星子,沾到她脸上似要灼烧出一个巨大的洞。 不会吧?脑海里浮出一个看见死人诈尸般惊恐的想法,蓝采和告诫自己,这只是无稽之谈。他怎么会…… 姬皦玉笑眼望她,伸出手在她面前晃了晃,见她没反应便径直拉过她的手腕混入人群中。 -- 第46页 蓝采和回神,转头撞上姬皦玉温柔澄澈的目光,愣神的瞬间下意识挣脱手腕。环顾四周,阿历肩膀上的雪花在灯光下晶莹闪亮,她急忙跑到阿历身边强行给他拂去肩上落的雪。 阿历大惊失色,欲要躲开却被蓝采和瞪的顿住。 蓝采和一边拂雪一边自我分析,感觉这种东西越是细想越是明显而强烈。她不是一个小孩子,也不是生在礼法严厉的家族里,倒不介意喜欢一个长的和她仇人一模一样的人,或是被喜欢。只是触近美好,附生在脊髓的阴影也会随之扩大。 她的曾经,她的过往,是一潭腐烂的泥沼,正一点点腐蚀剩下的领土,即使阳光倾洒,照亮的依旧是丑陋与腐朽。 不是所有人经历了许多非人的折磨后,还能依旧抛弃过去的阴影,谈笑风生着迎接新晨的阳光,那种人她只能称作其圣父圣母。 脑海中翻腾着灰暗的往事,蓝采和像突然失了魂,面无表情地机械擦着雪痕。直到阿历的肩膀被搓的又红又痛,她手上的动作依旧不停。 这一异样被姬皦玉收进眼底,他及时出口将阿历解救了出来,笑呵呵地拉着蓝采和往人潮边缘走去。 阿历这次学乖了,隔着不远的距离缀在二人身后,灯光璀璨下整个人几乎化成了一道浅淡的影子。 “去游船吗?”姬皦玉一边开路一边提议,时不时朝旁边瞟两眼。 在人群中挤了这一趟,蓝采和早已恢复清醒,抿起泛白的唇瓣点头答应了。 这两条街临着宽阔的深水渠,深水渠与大江相通,因此里面的是活水。砖砌的石沿连成两条平行线,只在某条线的中间断开一个缺口,自缺口那儿往水渠延伸着一张短短的栈桥。 此刻,水渠两岸灯火辉煌,商铺酒肆热闹非凡,两岸行人结伴同行欢颜笑语,竟比白日里更要热闹许多。 寻着水渠活水来的方向远眺,只在一片灯火阑珊处,有两三艘绘有雕梁画栋的精致华丽的小型画舫划开粼粼水波,缓慢游来。 身后一阵拥挤,蓝采和就快被挤出栏杆内的地盘,可身后的行人也不知为何还要往这边推搡。眉心猛然一跳,就在她伸手欲攀着栏杆运用轻功飞走时 。 突然斜侧里探出一双手,飞快地捞住她的胳膊继而腰身,拖着她往旁侧离开。蓝采和凉凉地看过去。 “抱歉了。”清润如玉质的熟悉嗓音传进她耳里,原来是不知何时走散的姬皦玉。 哪家的纨绔公子骑马奔过临渠的长街,引起一阵巨大的骚动,行人自动往外侧推挤。蓝采和被姬皦玉护在怀里,无语地看着人群推搡,低声道:“下雪天,为什么人还这么多?” 因为靠的近,姬皦玉很容易便听见她的话,解释:“冬日无事,自然要寻乐子。” 他的语气有点轻快。 好在姬皦玉个子够高,很快眼尖的发现一处稍微空荡的地方,于是低声道了声得罪了,便将人抱实在怀里往那处挤去。 那处是一个摆放桔子树盆栽的拐角,靠近栈桥但人很少,估计人们害怕冲撞了贵人所以尽量避开那里。 姬皦玉抱着蓝采和冲出人群,还未站定 ,人群中不知发生了什么,又是一阵人形浪潮气势汹汹地拍来。 情况紧急,姬皦玉下意识地转过身背对着人潮抵挡大部分的冲劲,手掌往上按住蓝采和的脑袋,牢牢地将人护在怀中。 等这阵人潮退下,姬皦玉像着了火似的放开蓝采和,往后微侧一步,面颊绯红眼神乱瞟。 柔和明亮的灯光穿过桔子树的枝叶缝隙,洒在两人身上留下斑驳的碎影。方才不觉得,此时蓝采和直觉脸上开始蒸热,连忙垂下脑袋,垂落的乌发间露出一点红了的耳尖。 “臣愿永远追随您。不畏戎马,不为荣华。”默了半响,姬皦玉忽然开口。 蓝采和怔愣。 他顿了顿,语气不自觉染上一丝乞求:“你走的时候带上我,好不好?” 霎时,旖旎的气氛消散一空,蓝采和瞪了眼地面的石砖,心道少见多怪。藏在袖子里的手指摩挲着衣料,蓝采和抬头看他,面露笑意看似轻松道:“此事不急,去时再通知你。” 谁知道姬皦玉是怎么猜出她的离意? “不早了,回去吧。”蓝采和扯开话题,转身回走。 姬皦玉跟在她后面,眉梢扬起,流露出一丝得逞后的狡黠和几分浅淡的笑意。 “啪!”五指下意识握紧,酒杯碎裂后摔落在地,晶亮的液体洒在羊毛地毯上,一片狼藉。透过画舫的窗口,他瞧见两个人缠缠绵绵地约会…… 他沉默地盯着窗外,浑身的低气压使人不敢动弹 。 在一片战战兢兢的气氛中,那醉眼迷蒙的刘欢端起酒杯狐疑地盯了片刻,确认人是谁后,毫不顾忌地调侃一句:“皦玉弟弟推了我等聚会,原来是陪佳人去了,哈哈——” 前调 回到芳华苑前,蓝采和没想过花月会提灯等在苑门口。粉红的衣摆在冷风里显得有些温暖,花月就这么淡淡地望着她,眸光像莹莹的月光落在她心间。 蓝采和恍然看见台阶上倒映着小时候的影子,花月比她大上五六岁,对待她总像是一个老妈子。因为她常常溜出府邸一玩便过了宵禁,“老妈子”花月担心人丢了,所以总是立在院门口等她。 同样提着一盏四角的宫灯,同样站在从下往上的第三个台阶上。 -- 第47页 回忆忽逝,蓝采和察觉到眼眶微微湿润,连忙撇开心思小步疾走过去。 花月用温柔的嗓音说:“酉时 ,老夫人派霞红过来传口信 :说是年关将至,叫您明日一起去弘福寺烧香祈福。” 蓝采和点头表示自己知晓了。两人结伴走上青石台阶,绕过垂花门,步入明亮如白昼的主屋,一路无话,直到花月退出主屋去准备洗漱的事情时,蓝采和忽然开口叫住了她:“花月,大冷天的你怎么在外面等我?” “奴婢以前不也在那儿等候小姐归家?”花月的语气带着浅淡的笑,很快便随风散走。 弘福寺建立在永明城西边的虹山山顶,据说已有百年历史。 公鸡打鸣不过三声,蓝采和就被花月叫起床,洗漱打扮,然后被推着塞进马车。 一阵阵“嗒嗒——”声不知何时远去,蓝采和在路上睡饱了觉。 等到了虹山脚下,马车不得不停下,府里的夫人小姐只得下了马车步行上山。好在弘福寺所在的虹山不够巍峨高大,走了约莫两三个时辰,终于在一丛丛茂盛的枝桠间窥得弘福寺白石斗拱。 一阵欢声笑语过后,蓝采和跟着老夫人贺白氏步入寺内的大殿,在主持的带领下算命求愿祈福样样不能落下。 虽说正是寒冬腊月天,弘福寺的香火却十分旺盛。这一路走来,不知撞上多少祈福进贡的夫人小姐们,当然也有些青年才俊们往来穿梭期间,但到底还是人数稀少。 此刻,蓝采和正跪在蒲团上,闭目倾听主持的和尚敲打木鱼吟颂佛经,内心无趣到凄然。 她偷偷睁开眼缝,环视一圈发现随行的夫人小姐,甚至候在大门口外的侍女都分外虔诚地听佛经。 看那专注的模样,估计打雷都惊不醒这些人,蓝采和眉眼一喜,在主持和尚和蔼的目光下悄摸摸地溜了出去。 佛语博大精深,她自认年纪和阅历还不够钻研其中奥妙,于是果断地暂时放弃信佛,说不定等她活到七老八十岁会有可能投身佛门。 方踏出大殿门槛,微冷的空气扑入怀中,让她的精神为之振奋。蓝采和随意捻了个方向游荡过去。 弘福寺不愧是永明城地界里最大的寺庙,香火鼎盛,财力雄厚。 一砖一瓦修整如新,转角经过时无意的一瞥,为精雕细琢的白石对拱和一排排漆金描朱的罗汉菩萨佛像久久停留。 蓝采和路经寺庙后院的小路,隔着一从茂林修竹,隐约的争执声时时传入耳中。秀眉微挑,蓝采和无声一叹,看来人即便身处佛门这等清净之地,也免不了为俗世所扰。 听着竹林对面的争吵声,蓝采和的兴致被一盆冷水浇灭,脚步转头打算离开这个是非地。却不料,命有此劫,祸从天降,岂是凡力可挡? 耳闻双方僵持不下,又另外加进几道劝解的声音,蓝采和正要遁走,突然身后飞来一把锋利的长刀。当即运力侧身,然后在空中完成一个高难度的动作,惊险地避开了接连而至的攻击。 “什么人!”蓝采和与对面的人异口同声喝道。 随后,竹林后面走出一个身量高挑面容俊俏的蓝衣公子,他面染微红,想必是与人争执不下气恼的。 公子的视线落在她身上微愣,继而歉意地瞧她一眼,径直走过她取下扎进石砖里的两把大刀和一把匕首。 等人路过时,蓝采和无意发现此人有着高挺的鼻梁,鼻尖上正中有颗褐色小痣。 思及方才这人不分青红皂白地攻击,要是路过的是个不会功夫的家伙,那这佛门之地岂不平白沾了晦气。她冷哼一声讽刺道:“公子这刀耍的真不错,想必日日在佛像前耍弄着玩吧?” 哪个不知道佛门禁止杀生,这人也真是胆子大。此话一出,却不料那公子作出惊讶状,朗笑两声道:“姑娘,好眼力!这都能看出来。不过在下师承青城山天机子,并不信佛。” “呵呵!”蓝采和告别此人,转身消失在竹林的转角。 等她回到大殿时,和尚的诵经已经快要结尾了,她赶忙跪坐在蒲团上装作倾听的模样。如果贺白氏知道蓝采和从中溜出去过必定心里不痛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装作什么也没发生。 烧香祈福念经一整套流程下来,天色已晚,主持邀请贺府的家眷在客房居住一晚,以免回去的路上发生意外。 蓝采和被带到一间厢房,里面的摆设简单而充满禅意,居坐室内心灵宁静而平和。她一边拨着灯花,一边望向窗外雾沉沉的山林,整个人好似浸在水墨里。 直到花月端着素斋进屋,取出一根银针刺入桌上的菜肴中,蓝采和忽而侧头,瞧见宁静如画的晚山深林在风中曳动。 用过素斋,蓝采和洗洗就睡下。 翌日清晨,人已清醒地爬下床,穿衣用膳,然后跟着大部队下山回府。一切都那么顺利而简单。 因为挂念着姬皦玉的事,蓝采和挥走众侍女,独自窝在内间奋笔疾书写下一封推荐信。不错,这就是她给姬皦玉找的后路,既然他是建邺人士,又与建邺那边的宗族有复杂的关系,当然还是让他回建邺比较妥当。 永明城又飘起了雪,如鹅毛似柳絮洋洋洒洒,奔向厚重巍峨的城池。 蓝采和弄不明白,为什么永明城总爱下雪呢?而在北边的逍遥城却总是晴朗风大的天气。 -- 第48页 这几日府里上上下下因为过大年而忙忙碌碌,就连掌事的贺城主也辗转在各种宴席间,至于他的门客则忙于过年期间抓贼、宵禁、税收等繁重而细琐的任务。 现在府中最闲的人只有蓝采和一个,她无所事事地将过节的大致流程颁布下去,然后吩咐别房的夫人根据大致流程进行细节上的工作划分,每个人忙的不亦乐乎。 刘夫人,李夫人说:“主母真是宅心仁厚,竟然肯赐我等一个大施拳脚的机会,嘤嘤定会铭记此份恩情。”因为府里的处理大小事务的权力已经交给蓝采和了,所以别的房里的夫人毫无施展家学的机会。 而宋沐慈手拿着一份任务清单,青筋猛跳,咬牙切齿地对下属说:“为什么要让我去检查府里卫生?这明明是蓝采和的职务好吧。” 蓝采和在以权谋私后,开始过上了一种寂寞如雪的生活,好空虚啊。 幸好不日她收到两封密信,一封是暗月卫寄来的,说是接人的队伍已准备妥当;另一封则是来自建邺的王大人——蓝采和她的外祖父,信里同意了引荐姬皦玉的事,另附一件引荐的信物。 蓝采和躺倒在软榻上,将信物放进暗袋里,随后将信件投入火炉中,看着火光因吞噬信纸而膨胀变大。 “扣扣!”花月走进内间,放下手中的果脯甜点,温声道,“城主来了。” 话音刚落,沉稳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最后停在门口。玄衣青年高大的身影遮挡住屋外的日光,昏暗的影子斜映在地面。 “有事?”蓝采和揣摩贺长庚来找她的意图,问道。 贺长庚笑道:“近日公务繁忙,好不容易得了空闲,想邀璃儿一同去园中逛逛赏玩冻景。” 自几日前刘欢告辞离开,返车回去建邺后,贺长庚就比平日里更加忙碌。想必是与建邺的世家搭上了关系。 蓝采和点头答应了。 花月替她拿出一件厚实的狐裘披上,然后蓝采和跟着贺长庚出了门。 去的地方有些偏僻,小径上积了一层厚厚的白雪,靴子踏雪时会发出沙沙的声响。 贺长庚走在前面,时不时和她谈论冬天冰湖里的鱼或是路上开的繁盛的梅花,听着像在话家常。然而真相倒底如何,只有当事人最清楚。 “听苏雨说,前几日你去逛灯会了。感觉如何?”贺长庚双手负于身后,无意而问。 蓝采和眼帘半阖,嘴角勾起一丝意外,夸赞:“别有一番乐趣。那里的灯笼各有特色,我很喜欢。” “璃儿喜欢什么样的灯笼?我认识一个灯笼师傅,让他给你做。” 蓝采和微一沉思道:“有芯有火的灯笼有一个就够了,多了晚上影响睡眠。” 贺长庚绅士地拨开挡路的枝丫,枝丫对面的亭子里正待着几位身着裘衣的男子。两位男子侧对着蓝采和这边,正专心致志地下棋,其中有一位的面孔还挺熟悉。 蓝采和朝贺长庚笑笑:“今日休沐?” “算是吧,毕竟是快过年的特殊日子。”贺长庚径自拉起她的手腕,温柔却强硬地带着她走近亭子,“既然遇见了,一起喝杯热酒。” 蓝采和眼底滑过冷漠,沉默地跟着他进了亭子,在一众惊讶的目光下跪坐在贺长庚身侧。 直到现在她才完全肯定,贺长庚是撞见了她和姬皦玉逛灯会的事。这又如何?他又不能马上动手。 亭子中的气氛颇为尴尬而微妙,门客们没人敢大声说话。姬皦玉内心噗通噗通地跳动,想要用眼神询问蓝采和,却听到贺长庚的声音响起:“璃儿,这是西蕃族人自酿的好酒,来尝一尝。” 说着,贺长庚端起一杯酒递给她,眼神锐利中夹着鄙人的气势。 这种情形下,蓝采和拒绝不了这杯酒,只好仰头喝下,刺激的味道灼烧着喉咙口,冲撞着脑部神经。 这酒液很烈,只一杯蓝采和便有些受不住了,连忙道辞让侍女扶着她回芳华苑。 摇摇晃晃的人形走出亭子很远,在绕过假山时蓝采和松开抓住侍女肩膀的手,转而打晕了侍女。她神色清明地看着侍女沉思,哪有半分醉酒的佯态。 中调 飞天楼,三层包厢内。身着侍女衣服的年轻女子高坐于软榻上,一脸沉稳地听着属下禀报。 原来蓝采和打晕了侍女后马不停蹄地换上侍女的外衣,然后从厨房送菜的通口逃出了城主府。 此刻她正在和下属商议离开永明城的事情。为了防止时间耽搁得太久,从而引起何长庚的察觉,蓝采和提前分析了附近的地形和城镇,规划出三条暂定线路。 她简要地将这些说与属下听,吩咐他在大年夜子时带着队伍到梅花山庄的北坡等待汇合。如果遇到意外,发信号弹以为示警。 “是。”下属抱拳行礼。 事情进展顺利,蓝采和怀着好心情飞快地赶回城主府,将衣物重新换回来后再小心翼翼地潜回芳华苑。 那侍女觉得后脑勺有些闷痛,但想不起来刚才发生了什么,只好吃了个暗亏。 傍晚,花月敲响了紧闭的房门,朝屋内唤道:“夫人,晚膳时间到了。” 蓝采和惊醒,发现自己竟然趴在桌上睡着了。 “进来吧。”她顿了顿,略过此事。 她对丰富的晚膳没意思,眼神紧紧落在那摆在手臂远的地方的一碟粉色糯米糕。 -- 第49页 “糯米糍团!”蓝采和微睁大眼睛,惊讶出声。糯米糍团是一种逍遥城的特色糕点,蓝采和小时候最爱吃这种夹了酸酸甜甜馅料的点心,但永明城这边的口味与逍遥城相距甚远,这里的人最不喜粘牙的糕点。 故而,蓝采和看着这碟糯米糍团,眼眶泛红宛如看见亲爹从土里爬出来大声说老子复活了。 呸!花月在心里啐了口,想什么呢!即使小姐对她生有嫌隙,她也不能把她家小姐想成傻子。 花月拿出银针一一扎了下糕点,随即退后几步,神色淡然地表示无毒可食用。这下蓝采和可以心满意足地动起筷子了。 当晚,夜黑风高天,蓝采和因为吃多了糯米糍团而肚子消化不良,失眠到三更。 “唉——”风雪中隐约传来打更人的敲锣声,蓝采和双眼无神地盯着墨色床帷,眼皮沉重,但脑子却愈发清醒活跃。 不睡了!她猛地坐起身,右掌一拍被褥,掀被下床。蓝采和披了一件方便活动的胡服,从柜子的抽屉里取出一条长鞭,推门走进风雪中呼呼练武。 练了大半个时辰,蓝采和累的回到房间擦汗换衣。可屋外的天色仍旧是昏沉沉的墨色,这大好时光该如何打发走呢。 一个人,准确的说,是一条瘦削的青色身影忽然闪现在脑海中,蓝采和腾地站起身,翻出窗户,几个纵跃无声消失在屋宇间。 一阵湿润的冷意贴上面颊。 姬皦梦见一只水鬼爬上河吐出湿冷的长舌,轻轻舔舐着他的脸。不要问,为什么水鬼会有长舌头,反正只是他做的一个梦。 “啊!”姬皦玉惊恐地坐直身,心跳如雷,嘴里不停地喘气。 昏暗的视野内突然出现一道模糊的黑影,姬皦玉额上冷汗滴落,身体肌肉紧绷到快要抽搐,眼神呆滞,显然快被吓的三魂失去了六魄。 蓝采和无辜地回头瞧他,披头散发,眼珠黝黑空洞,且脸色惨白红唇染墨。 “噗呲——”下一秒,就在姬皦玉即将魂归西天时,一簇火苗在油灯的灯芯尖燃起。 柔光照亮了屋内陈设以及状如恶鬼的蓝采和,姬皦玉愣了好一会儿,才收回视线问:“你怎么了?”大半夜跑他房里装鬼。 蓝采和目光幽幽,说:“我失眠了。” 失眠的确很痛苦,姬皦玉凑近一瞧,果然蓝采和的明眸大眼中遍布红血丝,一点也没有平日的灵动和深邃。 “所以,你要找我谈心?”姬皦玉不愧有个玲珑心,一下子便瞧出问题的根本所在。 闻言,蓝采和赞许地瞧他一眼,点点头,然后从暗袋里拿出一个信物交给姬皦玉。她低声道:“我向中书省的王大人门下引荐了你,过几天你找个机会辞行,然后去建邺。” “这——”姬皦玉面露为难,“我直接走后门不大好。” “要什么紧?这事成不成最后还得靠你自己。王大人生性喜好结交才华之士,你先以门客身份拜访王大人,然后王大人看在我的引荐上会给你三道考验,若你通过了他的考验这事便成了。”姬皦玉紧了紧虚握的拳头,这的确是个良机,可他还有心事放不下。 “那你呢?不是说好带我一起走?”他问。 “咳!”蓝采和虚咳两声,若不是姬皦玉提及,她绝对想不起来这事。 她想了想,在对方看你如负心汉的眼神下,保证道:“我自幼仰慕君子之风,定不会负尔之约。只是现在情势特殊,若你跟着我们一行太过危险。不如再等些时日,我去建邺寻你。另外,我让阿历跟着你,你有事找阿历。” 姬皦玉呵呵一笑,显然是不信的,只不过蓝采和说的没错,以他身体的状况跟着他们的确是个拖累了。罢了,反正她的老窝在逍遥城,大不了自己以后再过去找人。 于是这次会晤洽谈地十分顺利,蓝采和又给姬皦玉讲了些保养的方子和遇到追杀抢劫的人怎么求生,以及交给他许多小巧的防身武器。 直到天色已蒙蒙亮了,蓝采和才如鬼魅般消失在屋里。 姬皦玉打了个哈欠倒头再睡,还有两天过年,身为门客的他已经放假了。 两日时光弹指离去。 期间蓝采和心中不安,担心贺长庚临时变更恐怕牵连姬皦玉和阿历二人,于是急书一封送至建邺,邀请王侍郎派表兄来接人。 她不知道,收到信后的王侍郎怼天骂道:“不孝女,生了个娃娃祸害老子!” 可自家的宝贝外孙女这是第一次请他帮忙,多难得啊,王侍郎舍不得拂了她的意。 大年三十那天,城主府中张灯结彩福联成双,自上而下人人穿着新衣欢乐地穿梭在府中。花月送了她一个新年礼物,一只绯色牡丹荷包。 怀里揣着新荷包,蓝采和偷偷地给阿历和姬皦玉发新年红包。 “早了。”姬皦玉笑语。 “中南一带有赶早年的习俗,比起它这不算早。再说红包早给福气先到!” 姬皦玉弯腰将红包放到枕头底下,又打开上锁的抽屉从里拿出一个红纸包:“那我的红包也提早给你。” 蓝采和先道一声“恭喜发财”,然后飞快地接过了他给的红包。她没当着姬皦玉的面拆开红纸包,和两人简单地聊了几句后就转了回去。 晚宴时分,整个府邸里的夫人公子和留在永明城过年的门客统统聚集在堂屋里,两方人马分席而坐。 -- 第50页 雪天星隐,红联染冷。 屋内却是罗幕重围,熏香袅袅,不说那奇珍异味,琳琅宝物,只道灯火阑珊处听得丝竹双飞,云鬓玉质女子的嬉笑玩闹声震的杯中酒液泛起粼粼波纹。 筵席过半,酒过三巡。贺长庚还在与门客畅谈诗书经文、治国之略,说到动人处不禁拍手唱起了浩然歌。 酒入喉口,三分辛辣冲上眼睛鼻尖,蓝采和拿起帕子掩住嘴。她朝花月招了招手,低声说:“花月,我有些不适。先行离席,你替我看着点。” 花月弯下身子,一丝不苟的发髻遮挡住蓝采和的视线,闻言花月抬头,双眼迸发出奇异的光亮。 蓝采和心中一寒。 “小姐恐怕走不了了。”花月没有用夫人这个称号。 “哦?”蓝采和勾唇冷笑,“你终于露出真面目了。”叛徒! 花月垂眸一笑:“花月一直是贺老爷的属下,何有叛徒之说?” 心脏猛然一缩,蓝采和抿嘴瞪大眼,目光探寻地看着花月,却不料花月袖口飞出一把利刃泛着幽蓝色的匕首。匕首抹着剧毒,在视野里缓慢地挪向她。 明眸涌上一丝悲伤,蓝采和不可置信道:“我从未想过,我素来亲近的好姐妹只是虎视眈眈之徒埋下的暗钉子。花月,你为什么不一直做一个暗处的钉子?”这样她也就没有理由拿走你的性命。 一滴泪滚下泛红的眼眶,蓝采和平淡地旁观着一切,好似灵魂已不在这具身躯。 花月没有看她,手中握着匕首愈发狠厉。可是那么短的半臂距离,匕首却迟迟没有落下。 话音落下时花月的身子微一颤抖,蓝采和瞧见了,眉梢眼角浮起几分讽刺和冷漠。她轻声嗤笑:“花月,月儿姐姐,你以为坐在这里的人还是当年的小姐么?” 尾音未散,蓝采和出手侧开匕首,沿着花月的手腕一抓一扯,空出的手迅速出掌拍向其心口。 匕首“铛”地倒在木质地面,汹涌的内力冲毁了花月的筋骨血肉器脏。 “噗——”花月摇摇欲坠,迷蒙地睁开眼去看蓝采和。一条浅蓝的轻纱缓缓飞向她,蒙上花月的眼,蓝采和的嗓音淡淡地传入耳中,很轻地落进她的梦。 她说:“月儿姐姐,睡吧。梦醒时,就到家了。” 这一掌,蓝采和下了死手,一掌打出了八成功力。强劲的内力掀起一阵大风,呼啸着穿堂而过,捎走浓烈的血腥味,掀倒碎裂了一张张屏风。 屏风四分五裂的一瞬,两汪干涸的泉眼在一阵骨肉新生的痒意中流出泉水,左边和右边各滑落一滴泪,“啪嗒”渗进地板的纹理。 蓝采和眨眨眼,流泪似乎只是幻觉。 满棚高坐无言看向她,面露震惊之色。她默然环视一圈,与阿历对视一眼,最后目光在姬皦玉身上停留一下,随后转身离开。 堂屋外响起一阵阵急促而有序的脚步声,还有隐约的刀剑喘气音传进耳中。灯火忽的一暗,满室通明被屋外寸寸逼近的乌云黑雨支支浇灭。 在众人眼中,蓝采和的侧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明灭模糊,只余那抹涂上口脂后红艳艳的唇瓣十分清晰。 “呵——” 在场的所有人终于明白,这是针对蓝采和的一场鸿门宴。 蓝采和似对自己的情况毫不在意,反倒掏出一张白绢,细细地念。这一封休夫书,其中列举了何长庚七条不可饶恕的罪过。 念完,空气一阵静默。 贺长庚的低沉声音幽幽响起:“蓝璃,你真是愚笨又自大!你以为你现在还是那个尊贵无比的逍遥城少主么?” 最后一句话饱含丰富的意味,但蓝采和只对此嗤之以鼻。她盎然挺胸,说:“蓝璃,这个名字不多听。我一向只当自己是那个愚笨且无畏的蓝采和,至于鹿死谁手,尚未得知!” 贺长庚冷哼一声。随着那一声冷哼,堂屋的大门被砰然踹开,一列列手持兵器的侍卫闯进屋。 寒冷的风灌进来,吹得姬皦玉心头发凉,他不管不顾地站起身却在半途被阿历一掌拍下,身体不受控制地坐了回去。 后调 姬皦玉微恼,回头瞪了阿历一眼。阿历无声摇头,示意他不要冲动行事。 方才侍卫们闯进堂屋的时候,蓝采和已迅速破窗逃走。 此刻,蓝采和正穿梭在亭廊中,身后的灯火成阵追兵紧逼,身前是难防的暗箭。 可在这种危急的情况下,她的内力逐渐流失,身体愈发沉重,身上已经多了好几道惨烈的血痕伤洞。这是一种灵魂出窍的感觉,蓝采和后知后觉,自己中了特殊的软骨散。 九死一生多么轻飘飘的一个词,可是直到面临将死的局面时,方才知晓人总是畏惧死亡的。即使还有一丁点微末的希望,她也绝不会放手。 “噗——”锋利的刀片划过血肉,溅了她一脸的血。蓝采和似乎化身为一具老旧的木偶,手中握着长鞭机械而冷漠地刺劈。一阵皮肉翻飞的闷钝声后,她身上又添了数十道新鲜的血迹。 终于在追兵彻底追上前,蓝采和赶到了府邸的马厩,她勉强翻身上马,在一声嘹亮的马嘶声中滚滚奔走。 身下的颠簸使她作呕,她朝旁侧唾出一口血沫,拍了拍马匹说:“好马儿,我们去南边儿。” 永明城南边是一条大江,下游直通建邺城,若情况危急她可以跳江摆脱追兵。 -- 第51页 然天有不测风云,马儿丝毫不理会蓝采和的想法,鼓足劲儿地奔向一处荒芜的山岗。 方踏入林中,野兽般的直觉已驱使她看向站在树枝上的暗卫,全身漆黑,腰间佩戴着永明城的令牌。 枝叶交汇的阴影处,猫头鹰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她捂住猛跳的心口,呵呵大笑,原来真正的包围圈在城外。 要想不动声色地除掉一个麻烦的人,该怎样做?贺长庚会告诉你,先设计把人引到荒芜的地方,杀了后就地一扔,过不了两天野狼就会吃掉那人的尸骨。好毒的计谋! 这下,就连建邺那边的亲戚也找不到理由对付何长庚。心知中计的蓝采和朝等候良久的暗卫首领一抱拳,拉着马儿在原地打转,完全没有将死之人的丧气颓废。 暗卫首领生疑,但也不做犹豫,反正蓝采和的性命已是囊中之物。手一挥,四下的暗卫纷纷涌出包围了蓝采和。 蓝采和勉强地握住缰绳,体内的热气逐渐随内力一齐流失。 她抿了抿唇,却是回忆起往事,从蓝父温言细语地教导陪伴,到花月一日复一日的相随相伴,最后画面却定格在姬皦玉在那冬夜灯光下的温柔一笑。 幸好,她早已为他谋划出了一条后路,不枉此生对他的愧疚。 原来人之将死,不经意回想起的皆是往日种种之美好。 蓝采和垂首一笑,没注意到一支箭矢凭空出现,拦截住刺向她死穴的剑尖。 顷刻间,如潮水包围的攻势被打破一个缺口,一群蒙面的黑衣人从东南方向攻进来。 刀剑乱撩,银光挥转,蓝采和翻下马准备趁机逃跑。却听到一声粗喝:“杀了她!” 当即暗卫们有条不紊地分出一部分力量围刺她,她费力地躲开横来的几道剑风,来不及喘气就被身后一股大力扯走。紧接着一掌裹挟着雄厚的内力击出,蓝采和听见血肉翻飞的窸窣声响还有痛苦的哀嚎。 下一秒,天旋地转,黑衣人搂着她几个纵跃消失在林中。她侧首看向黑衣人,却瞧见一双漂亮凌厉的眼眸,接着黑衣人单手扯下面巾,朝她笑的分外得意。 “是你!宋沐慈!”蓝采和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没想到是我吧?”宋沐慈得意洋洋,还不忘避开近在眼前的粗树干。 “你不是不会武功——”蓝采和忽然想起望雪崖下的白衣神医老头,以及他提过的龟息丸,恍然大悟,“你服用了龟息丸。” 宋沐慈在林中穿梭自如,身轻如燕,身后的追兵很难立刻追上两人。闻言他微挑眉梢,显然对蓝采和说出龟息丸的事感到惊讶。 既然他故意掩藏武功又潜入永明城,想必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而他又几次故意到她面前凑脸熟,估计是有求于她。 蓝采和开门见山问:“你救我有什么目的?” “少主大人果然聪慧!”宋沐慈朝她一笑,提速纵跃,过了许久才将人放下。 双脚落到实地,蓝采和心里略感踏实,环顾四周只见东边几步远有处断崖。一个不大妙的想法浮出脑海,蓝采和古怪地瞧他一眼,宋沐慈笑了笑:“那只是一处陡坡而已。” 话音刚落,他突然抹了把不存在的眼泪,带着哭音道:“若你活着去了建邺,替我和中书省的王大人搭上线,从此你我恩怨了断,再遇再说。” 看他装作那副哀嘁嘁的模样,蓝采和很不厚道地笑出声。 “啊——”蓝采和像一只被风吹走的断线风筝,道谢的话语消散在劲风中。 宋沐慈拍拍手心,一群黑衣人顿时涌上来。 “撤吧。”他淡声命令,转身挑了个与断崖相反的方向遁走。没走两步他停下脚步,从地上捡起一支竹筒形状的信号弹。这是从蓝采和身上掉下的。 宋沐慈好奇信号弹的作用,于是点燃了信号弹。 “噗呲——”山崖上忽而升起一簇烟火,直冲天际,在宁静的夜晚里描绘出几分瑰丽。 “嘎——” 山顶的动静惊起一声声乌鸦的嘶哑鸣叫,而山坡下的蜿蜒官道上有一辆朴素的马车正从山凹口驱来。 青色朦胧的光线从时而吹开时而合起的帘子缝隙倾洒泻入,蓝采和醒来时见到的就是这副场景。 眼神呆滞地盯着摇晃的帘子,好半响,身体才逐渐恢复知觉。她转动着眼珠,脖子下面的身体僵硬且沉重,像一块巨大的实心铁块。如果不是难耐的钝痛感时时刺激她的神经,她几乎以为那不是她的身体。 蓝采和闭眼又睁开,眼神清明,身下的颠簸无不在告知她现在身处一辆马车之中。可到底是谁救了满身血迹又奄奄一息的她呢?很快蓝采和便知道了答案,她只得叹一声好个因果循环。 就在蓝采和昏昏沉沉即将陷入梦境时,马车突然停下,然后车帘外传来一声木板被踩的吱呀响。 蓝采和努力地仰头去马车门口,只见车帘被掀起,有些刺目的光涌入,接着一道高挑的身影钻进了马车。 “你醒了?”这声音有些耳熟,尾音高高扬起,显出主人的惊讶。 眼睛被强光刺激得闭合。 那人凑近上前,伸出手替她把了脉,点头道:“你已经昏迷了六个时辰。捡到你时,我已经替你将几处大穴封住,现在暂无性命之忧。但你身上的伤势需要清理包扎,等一柱香后到了云家镇我去寻人替你弄好。” -- 第52页 蓝采和睁开一条眼缝,待适应光线后才发觉救她的人正是当日在佛寺内“行凶”的公子。 瞥见她眼中异样,男子勾起爽朗的笑,作出拱手状道:“在下鱼机,有礼了。” 现在她暂时失去了行动的能力,好比成了一条瘫在地上的咸鱼,思及此蓝采和心中颇为忧愁。她张合了干裂的唇瓣道谢:“多谢公子救了采和。” 鱼机扫了眼她身上华丽的料子,问:“冒昧相问,姑娘发生了什么,怎么昏死在官道上?” 蓝采和微顿,垂眸,继而抬首面色纠结道:“我本是荷花村的人,我那个武夫爹被人哄骗,竟将我嫁给了永明城的常公子为妾。我采和曾发誓永世不为他人妾,于是就逃出了常府,然后、后面常公子派人追杀我。” 后面的话她没有再说,鱼机想要知道的东西都该知道了。 但愿事实如女子所说。鱼机想着把人送到就近的医馆,再偷偷离开。他一点也不想沾惹麻烦,要不是当时他在佛寺的冒失行径,他也不会因为愧疚而救下这个麻烦。当然他也有可能出手救下她的性命,然后直接将人丢回就近的永明城。 云家镇虽仍然处在永明地界内,但距离永明城已经隔了三十里地。而蓝采和身份特殊,何长庚必不会明面上张贴追捕告示,而会加派杀手搜寻她的踪迹。 由于身体不能动弹,蓝采和忍受着身心双重的折磨,不知道两边街道有没有张贴追捕文书什么?真的很急人啊! “吁——”男子醇厚微扬的声音在车外响起,随之颠簸的马车停下。 蓝采和被人抱进了一家医馆的内室。说是内室其实是一间被许多白布隔绝成小室的大堂屋,鱼机将人送进内室后就走了出去。 很快,白色门帘被人掀起,一个女大夫和她的小助手抬了个木桶走进内室。女医师估计经常救助江湖人士,先是朝她温婉一笑,继而沉默地开始给她擦洗上药,动作十分熟练。 临走前,女医师轻声对她说:“睡个好觉,再休养几日就能恢复如初了——” “该回家了,姐姐。”幼童独有的清澈嗓音突然打断了女医师的话。 蓝采和苍白着脸色点头,看向女医师又转而看立门口等待女医师的小助手。对上一双黑乌乌的眼,脊背忽然生出一丝寒凉。 这个小助手明明在和女医师说话,却给蓝采和一种错觉,他一直在盯着她看,眼神细品像在打量某个东西的价值。 她感到一阵恶寒,下意识地观察起小助手,只见他身材偏瘦,但脸色红润有光泽看着也不像营养不良。 说是仇家的话,可她几十岁的人还比不过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孩子的记性好? 在蓝采和阖目胡思乱想之际,女医师已经领着小助手走远了。而蓝采和百思不得其解,只好将此事放下。 逃命 又过了两日,一直咸鱼躺在床榻上的蓝采和终于能行走了,只是动作僵硬而缓慢。 蓝采慢慢挪着步子靠近门口,一把掀起门帘,刺目的白光顿时照射而入。闭目缓了会儿,蓝采和已经走出内室,她睁眼看着医馆的柜台前后面,一个身穿粗布麻衣的两鬓斑白的老大夫正在给人看诊,一只手搭脉另一只手则捻着长长的胡须。 见医馆的人正在忙碌,蓝采和耐心地坐在大堂西边的椅子上等待。 约莫一个时辰过去,老大夫终于抽了空,他和蔼地笑着接过小童递来的茶盏,对蓝采和说:“那日送你来的公子已经跑了。不过他留下一笔丰厚的医药费,这位姑娘不用担心被扣在这里。” 蓝采和先是一愣,继而平静地接受了一切,微笑着点头道声谢。 这一日,女医师没来给她换药,据说是云家镇附近的村子发生了贼匪抢劫的灾祸,女医师已经赶到那边救死扶伤去了。但因为蓝采和算是一个大主顾,女医师不放心,于是留下她的小助手帮忙照看伤员。 小助手背着一个藤条编织的背篓,虽着一身布衣但不经意间流露出几分隐士高人的感觉。这个小孩子恐怕不简单。 蓝采和垂眸看着小助手有条不紊地整理药材,忽然开口问:“敢问,阁下名讳?” 握着药材的手一顿,放下,小助手站起身正面对着她,黑乌乌的眼珠盯着她滴溜溜地转动。 “你怎么看出来的?”他问,语气稍带疑惑。 听在蓝采和耳里,使她眉心一跳。 不等蓝采和开口回答,那小助手冷笑一声,然后将自己的来历和目的一股脑吐露出来。 “有脑子的话,自己乖乖地跟我回魔教。免得吃尽苦头!”最后,他还恶狠狠地补充一句威胁。 这小助手原来是魔教的右护法左焕,其实真实年龄已经有三十多岁,但是因功法问题只能保持小孩子的身材。 前两年他出门游历,一边遨游四海一边寻找适合做药人的人。武功高强,但又深受重伤易于抓捕。 这不,辛苦两年多他终于遇见了心心念念的药人材料。本来他看中的是那个送蓝采和进医馆的男子,可是看那男子生龙活虎的样子就知道他打不过那人,只好降低条件喽。 左焕说着,眼中迸发出极亮的光彩,仿佛现在站在他对面的女子已经成为了药人。 得知事情真相的蓝采和心情复杂,只瞧了左焕一眼,默不作声地躺回伤员的床榻了。 -- 第53页 左焕十分激动,拍案决定:“今晚我们就动身!” 午时时分,蓝采和正在闭目休憩,突然耳朵一动。她听见医馆的人叫左焕出门帮忙取药材,左焕心不甘情不愿地起身朝门外走,衣料摩擦带出窸窣的声响。 正当蓝采和要睁眼时,头顶上传来一句小声的嘀咕:“你要是跑了怎么办?呐我只好先喂你一个昏睡丸,一觉醒来咱们就走。” 左焕絮叨叨两句,将一个枣核大的药丸塞进她嘴里,药丸入口即化。蓝采和根本没有时间吐出来。 脑子里一阵昏沉,蓝采和听不见左焕的声音,也不知他人走没走。她强撑着睡意翻了个身,手掌却是往小腿处摸去,那里藏着一把极薄的匕首。 匕首的刃很锋利,轻轻一划鲜血就从伤口流出,刺痛使蓝采和变得稍微清醒。她先是用放在柜子边的纱布在伤口处圈了几圈,又抓了一卷藏进胸口,然后翻窗逃走。 医馆的后面是一条清净的长街,这条街主要是居民住的地方,白日里人少。 脑子里一阵眩晕,蓝采和摇摇晃晃摔倒在坚硬冰凉的地板上,又很快挣扎着扶着墙壁站起身,继续一脚重一脚轻地走向长街深处。阳光被隔离在这条长街外,摇晃的背影像是一个酩酊大醉的酒鬼摸索着远去。 看见哪户人家的大门开着,思绪杂乱的蓝采和想也不想倒头扎进院子,寻了一处不易被发觉的偏僻地方躲起来。 全程观望的鱼机端着水盆一脸懵逼,他不过是洗个脸的功夫就有人擅闯民宅。可恶之余,他生起一丝疑惑,这个擅闯民宅的人正是前几日他救下的女子,她不好好待在医馆里跑出来做什么? 而且困的眼睛都睁不开了。难道是梦游症?不对,鱼机摇摇头方才他好似闻见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鱼机箭步上前,将埋进稻草里的女子提溜出来,看着对方睡的毫无知觉的样子他觉得有些好笑。 但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他瞥见蓝采和的小腿缠了一圈纱布,而藏在袖子里的手紧紧攥着一把沾血的匕首。看来伤口是她自己弄的,可是为什么呢? 鱼机隐约不安,当即立断地收拾了包裹和双刀,然后从后院驾着破旧小马车驮着蓝采和逃命去了。然而在他驾着马车奔出院门时,左焕刚好回到医馆内,直奔内室。 左焕死死盯着空荡荡的内室和半敞的窗户,冷笑连连,随即翻窗顺着踪迹追去。 在经过长街时,一辆破旧的马车与他擦身而过,左焕往马车里撇了眼,随即足下轻点往长街深处而去。 鱼机侧对着左焕脸色凝重,也不知道这姑娘倒底怎么招惹上江湖人的。此人一瞧,武学造诣颇深,但面相阴狠,确是个不好招惹的。 鱼机心下微叹息,加快车速,临出镇门口时他将沉睡的蓝采和抱起,然后跳下马车隐匿在熙攘的人群中。 他眼尖地发现对面长街有一辆送粪水的板车慢悠悠地驶过来,眉梢轻挑,抱紧蓝采和飞快地躲进粪桶间的缝隙,然后手指轻快地封了蓝采和与自己的嗅觉。 而另一厢,左焕追到鱼机的院子里,在前院没发现人,就再跑到后院寻找。忽然地上的一点泥迹吸引了他的注意,他蹲下伸手捻了捻泥土。推测道,马车的主人应该是四五天前到这个院子里住下的,而且一刻钟左右前他驾驶着马车出门了。 电光火石间,左焕想到与他擦身而过的那辆马车,他虽没看见人,可不代表没有一种可能性,蓝采和被那人藏进了暗柜里。 可恶!左焕暴躁地怒吼一声,运起轻功直追着马车踪迹飞去。等他赶到镇门口时,远远地瞧见马车行驶在官道尽头,然后缩成一个黑点。 左焕咬牙,蛮横地夺走行人的一匹马,在一众惊慌的恐惧的呼声中嗒嗒远去。 不久,一辆散发着臭味的运粪板车慢慢驶出镇门,与左焕追去的方向截然相反。左焕追去的那条官道直往北上,路经鳞城和逍遥等城池,而鱼机所挑选的路线则是往东直去建邺。 运粪板车行驶到附近的田庄外便停下,鱼机趁机带着蓝采和跳出板车,闪身消失在几户农家院落中。 “抱歉了。”鱼机朝晕倒在地的农妇一家人露出愧疚的表情,收回手,又转而掐向蓝采和的人中。 蓝采和瞬间清醒过来,杏仁似的眼睁得圆鼓鼓的。见此,鱼机忍不住笑笑,一边走向厨房一边念叨:“去房间赶快收拾一下自己,我们要马上赶路了。” 借着鱼机提来的清水,蓝采和仔细地洗漱一番,再换上主人家的素色衣裳,秀致的眉眼萦绕着淡淡的愁思。 她取下一双耳环放到桌上,刚走几步又退回来拿走了耳环,然后找鱼机借了二十两银子放在了屋内的桌上。现在情势不明,她的身份又比较特殊,若是直接留下饰物恐引起祸端。 屋外,鱼机正捂着空了一半的钱包站在原地等她,见她出来一脸的苦大仇深。 “到了建邺的万和钱庄,我就还你。”蓝采和保证道,无视掉鱼机狭长的凤眸投来幽怨的一瞥。 “我们先去万台山的武林盟,我有件事要办。” 对此蓝采和毫无异议。于是两人一拍即合,决定前往万台山。 两人风餐露宿,夜以继日地赶路,终于在第三天的清晨望见万台山上隐约显露出的雕梁画栋朱红倚栏。 -- 第54页 蓝采和扯着袖子擦汗,垂头看着自己一身粗麻布衣上沾满了泥浆和草汁,再侧首一瞧,鱼机那厮仍旧一副人模狗样。不仅蓝色的布衣整洁如新,而且他脸上一派轻松自然。 瞧见她的眼神,鱼机想起这三日来的艰辛生活都拜某人所赐,面上就是哼笑一声。 蓝采和挪开视线,问:“是要直接拜访,还是先去附近的镇子?” “万台山下有个繁华的镇子,我们过了这片林子直接去那里。”鱼机运起轻功飞上高树枝头,向远眺望,忽而垂首对她说。 她应了声,手指不经意地摩挲着粗糙的衣料,什么时候她才能彻底恢复功力。盘在腰间的鱼鳞鞭像一条冰冷的长蛇时不时引起她的注意,但蓝采和只能忍下这股跃跃欲试的战栗。 日头渐高,林子里逐渐热闹起来,虽是冬日严寒,仍有鸟雀扑翅飞掠在林梢群竹间。 走着,眼见林子到了尽头。蓝采和开始觉得不安,周围太安静了。可恶!还未恢复功力的她同样失去了敏锐的听力,但那股野兽的直觉变得更加强横。 突然,鱼机顿住脚,一把拉住蓝采和的右手臂,冷眼朝前方看去。 那个幼童模样的变态男正单脚立在一根手指粗细的竹枝上,身穿白衣,手握一只狼毫笔,正居高临下地笑望着他们二人。 “二人躲藏的功夫真是一流!”左焕阴阳怪气地睨了眼蓝采和。 蓝采和漠然不语。 鱼机朝左焕抱拳道:“在下鱼机,敢问阁下尊名?另外,阁下可否放行?” 说着,鱼机扭头朝她使了个眼色,叫她躲到一边去。蓝采和读懂了他的眼神,飞快地往旁边走远十来步免得被殃及池鱼。 左焕冷嗤:“既然来了,就都留下做本尊的药人!” 话音刚落,左焕飞身攻来,手中狼毫刹那化作判官手下勾人性命的刑具,一招一袭皆是往要害处而去。 鱼机凌步后退,避其锋芒。心中却喃道:本尊?好猖狂的口气! 鱼机拧眉,难道这人是魔教中人!江湖上会自称本尊的只有魔教的护法级别以上,而这人功力虽然高强但模样只有十来岁,显然是身体受创所致。 而且他虽自幼在山中修行,但天下之事还是略知一二的,比如魔教教主神龙不见首尾,比魔教右护法被骗导致身体退化成幼童…… 武林盟 这两把刀,皆是精铁锻炼七七四十九日而成,乃是当今炼器大师徐公为其生平的第二春所炼。此双刀一宽一细,宽者名为春风吹,细者名为细雨斜。 据说当年徐公就是捧着这对双刀向他心爱的女子表白,虽然最后被无情拒绝,但双刀却被徐公强塞给了女子说是留个念想。女子死后,这对双刀就传给了她的小儿子。咳,想偏了。 鱼机凌空侧翻,避开刺来的狼毫细丝针,同时抽出了身后的双刀抵挡下一重攻击。 你一招“判官勾魂笔”,他一招“春水绿潮生”化解攻势,再翻腕横劈而去使出一招“细雨绵绵”。一来一往,两人打的热火朝天、昏天昏地,全然忘记了待在一旁默默观战的蓝采和。 她仔细分析了对战双方的武功招式,左焕不愧是魔教中人,每一招式皆是凶狠阴险,直取人性命; 而鱼机的刀法应该归属于西南的万刀门,刀法刚柔兼济,路数变幻奇诡。 观摩了半响,蓝采和拍拍手站起身 ,准备避开二人的攻击圈先行离去。 左焕打不过鱼机。 虽然鱼机身上的伤口比左焕多一两条,但左焕的气息已经开始不稳而且额上冒出冷汗,她估计是病发了。 反观鱼机越打越兴奋,凤眸炯炯有神,对战的招式从有些生疏到愈发熟练,一看就不用人担心。蓝采和毫无负担地先走一步了。 只是刚出林子不远 ,蓝采和余光扫见几道白色身影倏忽飘进林中,她抿了抿唇,终于还是返回林中。到底欠了人情。 一场争斗已经结束,鱼机遍体鳞伤地摔倒在地,胸前一片深红血迹。旁边围着三个蒙面的白衣人,皆持剑直指鱼机。 春风吹被插进湿润的泥土里,而细雨斜被他紧握在右手里,细薄的刀刃反射出银亮的寒光。 蓝采和悄然躲在一丛翠竹后面,挪动目光,瞧见左焕正盘腿坐在树干下调息,而另外三人互相对视一眼,提剑朝鱼机刺去。 千钧万发之际,她使劲踹了脚竹子,巨大的反弹力使她倒飞了出去。 竹叶筱筱,一阵冷风吹过,蓝采和的衣领一紧,便被人拽到地上。顾不得全身的闷痛,蓝采和急忙抓向捏住她脖颈的那只大手,本能地往外扒拉着。 对方露在面巾外的眼睛空洞而冷漠,就那么定定地看着蓝采和不说话,简直就是一个假人。 蓝采和被这道没有任何色彩和情绪的眼盯着,内心一阵发寒,脑子却转动地飞快。她很快便确定了这就是左焕的药人。药人没有自己的思想,一切皆听其主人的吩咐。看来今日要想安全脱身恐怕难了。 衣袖忽然被扯了扯,蓝采和艰难地转头,却见两把长剑猛然贯入鱼机的胸口。鲜血溅了她一脸。 鱼机呕出一大口血,然后朝她艰难地露出一个笑容:“你不是先走了吗?” 这话落进蓝采和耳里,使她有些不大自在,搞得好像她临阵脱逃。难道她能想到,到嘴的鸭子也能飞走哦? -- 第55页 她一边和药人拉锯着,一边凉凉地瞥他一眼,好像在说要不是你她能落到这个地步。 别笑了,血都要呕完了。蓝采和想说这句话,但喉咙被桎梏在药人手中根本不受她的控制,她只能投给他一个劝解的眼神,再出其不意地偷袭药人的下三路。 鱼机弯了弯凤眸,眼底滑过一抹亮光,然后撑着刀缓慢地起身。 入目是,那只握着细雨斜的手不停地抖动着,整条胳膊浸在血水中。拼着全部的力气,蓝采和终于踹开了药人,一边揉着脖子呼吸空气,一边抬首看向他。 药人判别出两人没死,又提着剑攻上来。鱼机唾出一口血沫,握着细雨斜铛铛地抵住猛烈的攻击。但到底是受了重伤,又顾忌着什么,在迎来合力一击后鱼机被逼迫着倒退两步,冷不防地喷了药人一口血。 抬袖随意擦了下嘴角,鱼机朝药人露出挑衅的眼神。他转身抽出插在泥土里的春风吹,然后背朝蓝采和摆手,语气有些肆意:“躲远点儿!” 没人应他。 不会人没了吧?他下意识摒弃这个可怕的念头,一刀逼走药人的左右夹击,腾空跳跃几步拉开与药人的距离。再扭头一瞧,林子尽头,布衣女子袅娜的背影渐行渐远。 沉寂的热血再度沸腾,且抑制不住地直窜向天灵盖。鱼机咬牙,真的走了啊!什么时候走的?白费他一番好心。 大概是被蓝采和无情的抛弃给气着了,鱼机在药人手下一遍遍被砍被刺仍然满血,越挫越勇,最终了结掉药人的性命并且重创了左焕。 只是一场激战之后,原本英俊潇洒的江湖刀客硬是变成了全身布满细密的伤口的血人,连脸都不能幸免!临走前,鱼机环视四周一圈,见没有落下什么东西后这才追了出去。 “等等——” 身后传来一声声熟悉而哀痛的呼唤,蓝采和没有多想地停下,回首,然后愣在原地瞪向凑近来的血人。她狐疑地开口:“鱼机?” “你怎么提前跑了?”鱼机顶着那张被滑了几道口子且糊满鲜血的脸庞,语气幽怨。 可事实是,她留在那里只是一个拖累。黑眸微动,她忽而一笑:“小女子现在没了功力,不能助你一臂之力。留在原地,舍命陪君子么?” 不知鱼机是被她的话所气还是被她嘴角凉薄的笑意所吓,他瞪大凤眸,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最后竟是晕死了过去。 “啊——”蓝采和望着地上的血人,想要仰天长啸。她只是说了一句实话,这人的心理怎么有点敏感。 这让她不由想起了远在永明城的病弱公子,也不知姬皦玉现下如何,有没有按时吃药——管他那么多作甚,那么大个人难道不会照顾自己的身体?何况他生着一副七窍玲珑心,又有阿历在他身边照顾。 算算日子,姥爷的人马应该到了永明城。那边的情况还不明朗,再加上何长庚有意隐瞒事实,所以永明城的消息迟迟还未传出。至于逍遥城那边,她估计已经有人动手了。 事实与她所料大差不差,只是在蓝采和得知已是三日后的事情了。 这时候,想要救人的心思明显占上风。而且她救人不仅是为了报恩,也是为了另一层原因。鱼机和鱼凌同姓,而且年纪也相近,所以蓝采和怀疑两人有某种关系。 挥开脑子里纷扰的想法,蓝采和艰难地背起晕死的鱼机,暗恨此人的体重。 青山叠翠,云绕西山。只见万台山两座主峰相对耸立,恰似一双璧人相携依偎,而两峰间的低矮空地上矗立着一座山庄,庄内是雕甍画栋、曲尺朵楼,是迂回廊亭、朱栏彩槛。 蓝采和背着浑身是血的鱼机穿过热闹的清和镇,在行人惊恐退避的目光中,用几个铜板买下一碗茶水。茶水铺子的老板不知所踪,她环顾四周没发现人影,只好自己动手倒了一碗茶,临走前留下钱财。 清和镇依附武林盟已经有三百年的历史了,故而蓝采和甫一进入镇子便引起了武林盟探子的注意。又见她背着一个不知死活的人往山上走,探子连忙施展轻功飞回庄内,将此事禀报给了武林盟主谢道流。 谢道流正站在书房里,手中握着最新的武林密件。听完探子的禀报,摆手,随即拂袖出了书房。 等蓝采和气喘吁吁地赶到武林盟大门口时,一大批持着武器的江湖人士已经等候多时了。 她往上紧了紧胳膊,免得鱼机再次滑下去。 “我要见武林盟主!”鱼机的体力逐渐流失恐支撑不了多久,蓝采和眨眼,开门见山道。 “不知姑娘找在下所谓何事?”人群中走出一位白衣男子,眉目深邃温和,气质贵气沉稳。他微笑地扫视了蓝采和以及她背上的血人两眼,便有礼地挪开视线。 “请先救人。”蓝采和觉得筹码不够,武林盟又不是做慈善的,于是顿了顿补充道,“他是玉人双刀的传人。” “哦?” 双刀浸了血色散发出冰冷的杀意,刀刃上篆刻的小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映入谢道流眼底。他大手一挥吩咐道:“去收拾两间厢房给贵客,另外寻乐大夫过来。” 蓝采和终于能松口气了。 鱼机的性命虽然救下来了,但迟迟醒不来,这可让武林盟的许多人忧心不已。玉人双刀的传人若是死在武林盟,恐怕会生许多祸端从而导致武林动荡。 -- 第56页 直到第三日的早上,裹得像木乃伊的鱼机终于转醒。他动了动手指,“唔”的吟了声,睁眼发现自己躺在在一个陌生的地方。 一个圆脸丫鬟听见动静,连忙跑过来按住他挣扎的动作,劝道:“大侠,您身上伤势严重,不可随意动弹。” 裹在蚕丝蛹里是什么感觉?鱼机只想说,长夜漫漫永无天日。褐色眸子微微转动,他动了动嘴唇发出有些含糊的音节:“采和呢?” 当时他晕倒在地,不出意外应该是蓝采和送他来这儿的。但要是不是蓝采和,他铁定会和她绝交。 圆脸丫鬟摇头:“她是谁?” 话音刚落,被白布包住的脸立时变得阴沉,鱼机面无表情地想,他要绝交!要绝交! 圆脸丫鬟被他恐怖的气质所吓,连忙挽救道:“是那个背你来武林盟的姑娘吗?” 阴森恐怖的乌云霎时消散,鱼机想笑,但面部肌肉扯的生疼只好免了笑,语气柔和下来问:“你知道她长什么样子?” “漂亮。” “……有什么重要的特征?” “额,脸上干净没斑没痣。” 鱼机内心扶额,换了个话题问:“我睡了多久?她一般什么时候来看我?” “大侠睡了三天。至于姑娘——她没来过。” 啪——脑海里,一道惊雷劈中鱼机。 空气一阵诡异地沉默,圆脸丫鬟觉得不妙,裹在白布里的男人头顶似正冒着青烟,小兽般的直觉使她慌不择路地夺门跑了。 教主 鱼机醒来的消息一下子传遍武林盟,盟主谢道流迅速丢下手中要务,命人带上礼品去看望鱼机。两人寒暄一番后,愈聊愈投缘于是结交为好友。 谢道流临走前,鱼机叫住他问:“道流兄,请问送我来的那位姑娘人呢?” “下山去了。”谢道流迈步跨出门槛,只留下一句轻飘飘的话语。 此刻,蓝采和正待在一家酒楼里,听着过客天南海北的闲谈。 从胡族人偷偷越境烧杀抢掠,到皇都建邺最近新出了一款羽毛彩衣,从政治民生到江湖纷争再到闺阁儿女情仇恩怨,毫无顺序毫无逻辑,想到哪儿便扯一嘴,无趣了瞬间换下个话题。虽然内容庞杂凌乱,但还是能从中获得许多有用的信息。 小二迎着两个大腹便便的商人和一个虎背熊腰的胡族大汉坐下,弹灰斟茶,手脚勤快利索。 三人叫了两壶好酒,几斤烧牛肉和几碟小菜。等小二到别处忙活去了,那两位商人面露忧愁地开始攀谈起来。 “现在的跨境贸易不好做喽。” “境内的生意也不好做了。”另外一位商人附和着点头,随即又摇头叹息,“现在永明城的税赋提高了不少,我已经打算将手里的铺子转手出去,再寻个安稳的地方住几年。” “说的也是。不过我听说永明城的城主夫人病重将死,此事是真的吗?” 然而那商人只摇头低声道:“这种事少提,大户人家里的水深着呢!城主夫人应该是死了,逍遥城那边已经推出了个新的城主。” 蓝采和默然听着几人的谈话,覆有茧子的指腹轻轻摩挲着茶盏,现在只能等待暗月卫的主动联系。 这一坐便是整个上午过去了。回去武林盟的路上,蓝采和还在琢磨之后的去路,先到建邺解决宋沐慈交代的事,再回逍遥城…… “站住!” 一道凌厉的风刃自身后袭来,蓝采和足下一顿,同时身子□□避开风刃。这两日在乐大夫的医药调理下,她的身体已恢复完全,功力也恢复了七八成。躲开偷袭是不成问题的。 她转身看向来人熟悉的面容,唇瓣抿得很紧,眼角挂上一抹冷笑:“左焕,你身上的伤好了?” 左焕面色扭曲一瞬,想他身为魔教的右护法竟然被一个毛头小子给打伤,到现在伤口还时时抽痛。他这一次来,就是为了一雪前耻。 “先杀了你,再杀了那小子!”左焕冷嗤一声,从屋檐上飞下来,同时一批白衣药人自角落现身,将蓝采和围困在内。 蓝采和镇定自若地环视一圈,周边的百姓纷纷惊叫逃散,随之上十道若隐若无的视线盯向此地。她笑着开口:“这可是武林盟的地盘。”你一个魔教中人有胆在此造次,却不用脑子想想回去的路。 左焕不以为意,右手一挥,数十道白衣人同时攻上来,蓝采和眼眸微垂,反手抽出鱼鳞鞭横扫而出。 剑花缭乱似飞雪,招招皆是夺命环。然而在药人们配合默契的攻击下,蓝采和只是一个飞花转身,手中长鞭便似灵蛇游走在剑阵中,一拉一扯间犹如狂风吹雪暴戾地打破了剑阵。 眼中闪过一抹震惊,左焕心有不甘,飞身加入了围攻,药人毕竟比不上真人脑子活泛。 蓝采和一鞭扫开围上来的药人,侧首轻蔑地瞥了眼左焕。 左焕被这道轻视的目光刺激得目生红光,暴喝一声,澎湃的内力随着音波递荡出去。 蓝采和默不作声地吞下即将喷出的鲜血,警惕而好奇地看着左焕。这是什么奇特的红眼功法? 就在左焕的眼睛即将彻底变成血红色时,一道紫衫人影凭空出现,手中掌势化刀劈向左焕。左焕一失去行动力,周围的药人也立刻静止不动了。 “你是?”蓝采和戒备地看向来人。 一位紫衫男子,生的一张娃娃脸,和左焕的长相极为相似。男子单手扶着晕倒的左焕,朝她点头温和道:“蓝姑娘,在下左护法左岁,是左焕的同胞兄弟。” -- 第57页 人倒是彬彬有礼。 “左护法还是好好劝导你的兄弟,不要死缠烂打了。” “自然。”左岁颔首。他的确要劝左焕,近来魔教开支极大,必须要省吃俭用已备不时之需。 然而,左焕刚刚醒来听见这话,立马腾跳而起,眼巴巴看着自家大哥。 蓝采和垂眸不语。 在左岁手里没讨到好,左焕脾气一上来就要与蓝采和再打。眼睛的颜色已经变回正常,蓝采和收回打量,压下心中疑惑。 一招判官笔起式未出,左焕后脑勺迎来一个爆炒栗子。 “啊喔!”左焕痛嚎一嗓子,瞪向自家大哥。 左岁面露讥讽,又锤了一拳:“教中脸面尽被你踩成厚面饼了!” 说着,他从袖中拿出一张画卷,摊开给左焕瞧说:“蓝姑娘是教主的贵客,不可再为难她。” “什么!” 蓝采和不解,她何时结交过魔教教主?然而,左岁并没有透露魔教教主的任何信息,除了离开前,他说了句“教主的乳名叫子衿,你到建邺便知道了”。 这种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情况,让人十分恼火,特别是对蓝采和这种掌控惯了的人。她一路心情低落地往武林盟住处走去,丝毫不理会身后光明正大地跟着她的小尾巴。 直到离大门口还有几十来步距离,蓝采和在一株高树旁停下,双手抱臂地等待尾巴。尾巴是一个衣服破旧的小孩子,见她停下,连忙运气赶过去。 “主子,属下十五。” 蓝采和抬眸:“青山绿水不长流。” “圆月花颜空成恨。” 她站直身子,问:“逍遥城和永明城的情况。” “逍遥城那边,您的大伯父已经成了代城主,现在正准备向建邺求圣旨。而永明城,贺长庚正在派人寻找您的踪迹,阿六已经和姬公子去了建邺。” 蓝采和点点头,吩咐道:“告诉一,让他带人回到逍遥城的暗桩,并暗中收买精铁和兵马。” “是。”留下一只送信的麻雀,十五退了下去。 蓝采和刚一踏入武林盟,就有人拉着她去看望鱼机。穿过曲折廊亭,跨过高高的门槛,屋里人全身裹着白布像一只蚕蛹胖墩墩的。唇角忍不住上扬,蓝采和缓步走到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鱼机睁眼瞧见蓝采和,心中又喜又恼,翻来覆去的情绪不小心被打翻,将心脏染成五颜六色。 蓝采和守了小会儿便要离开,于是对他说:“你休息吧,我先走了。” 出乎意料的,鱼机低声说:“睡不着。” 然而蓝采和是什么人,心肠狠地能亲自下手杀自己人。对于鱼机近乎撒娇的话语和可怜的扮相,她只是冷冷一瞥便径直走出了房门。反正鱼机救过她一回,她也救了鱼机一回,恩情相抵再不相欠。 当晚,夜色浓重,蓝采和提笔写了密信放进卷筒里,然后放飞麻雀。 褐色的小身影扑翅飞进墨色中,良久,蓝采和收回目光,转身拿起布包翻窗遁入夜色。 她与鱼机的恩怨已了,而且鱼机身受重伤,她又在被追杀中,实在不该留在此地害人害己了。 万台山离建邺不过五十里的距离,蓝采和易容后再换上粗朴的衣裳,再加上她本不是爱惹麻烦的性子,一路倒是避开了不少麻烦。 建邺,陈朝首都,乃中原阜盛之地,除了富贵豪族之外,还有大批名士风流。不说东西二市的繁华,宽阔的街道两旁酒肆茶馆林立,时不时一位骑着高头大马的贵公子或是一队维持秩序的禁卫军穿街而过,出门逛街的贵族女子结伴成群,红袖飘香走到哪儿便引起一阵浩荡的瞩目。 目光仔细地摩挲着厚重巍峨的城墙,和朱红的城墙大门,大门口安置着铁刺栅栏,入城的行人皆要出示路引和接受盘查。 蓝采和瞧了眼蓬头乱发宛如乱民的自己,目露嫌弃,黑色眼珠滴溜溜地盯向正在有序进城的队伍。 其中末尾有一间运着棺材的板车,心中一动,她凭借优秀的轻功在人不知鬼不觉下潜入棺材内。然后转头,与一张惨白发青的死人脸大眼瞪小眼。 感受板车颠簸地靠近城门,守卫的粗声粗语清晰地传进耳里。蓝采和双臂撑着棺材壁,暗自苦笑,现在出去换一个还来得及吗? 当然来不及,守卫已经走过来了,一把粗鲁地推开驾车地老翁,用□□挑开了棺材盖子。蓝采和将男尸抱在身上,打定主意守卫不会认真瞧尸体。 事实的确如此,守卫只匆匆一瞥,露出一副想吐的样子,便又迅速合上了棺材盖子。 等入了城,蓝采和迫不及待地爬出了棺材,然后扑到人少的角落大口干呕起来。浓重的尸味自衣物上散发,周围的行人皆捂住口鼻退得远远的,苦着鼻眼瞪向她。 当然也有些好心的人,忍着犯吐的恶心走近,朝她身旁丢几个铜板或是银子。可怜的孩子啊,怎么混到与死人为伍还这么穷呢?她们以为蓝采和是一个小乞丐,只能“借”死人的衣物钱财维持艰难的生活。 但也有少部分人觉得这个“乞丐”有碍城市脸面,即使建邺的乞丐也穷,但到底浑身上下是干净的,哪像这个“乞丐”又脏又臭,她一定是外面逃难来的。 建邺城中,像他这般家世非凡的人多的去了,怎么能够容忍这只乞丐在此传播污染?于是他自觉做起了城市护卫小分队,当即叫小厮去报官。 -- 第58页 约莫半刻钟过去,蓝采和好在缓了过来,半身瘫软在地,眼神生无可恋。找个地儿洗洗吧! 她浑然不觉,自己已成了大众心目中一个有碍城市风度的逃难来的乞丐。 在周围人投来的古怪中带着谴责的目光下,蓝采和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只是头发蓬乱下并未引起人注意。 有伤风化 “谁报的官?” 突然拥挤的人群中走出一个作捕快打扮的中年男子,满脸胡须,他环视一周大声喊道。话音刚落,便有一位衣着靛蓝色背心长衫的英俊男子走上前,朝捕快低声耳语。 这里一时热闹起来,许多不明真相的闲人纷纷凑过来,你一言我一句地扯起话头。 被人群围在中间像观猴子似的情况,蓝采和已经很久没有遇见了,一时间说不上是感怀还是羞恼。大概年岁上去了,人就会变得更加沉稳。 这不那捕快气势汹汹地逼近身前,她也没有什么情绪波动。她看向那伫立在人群边一脸嫌弃表情的男子,眸光闪了闪,再转向捕快,嘴里刚发出一个啊音,余光中一双粗糙的大手朝她抓来。 电光火石间,蓝采和及时忍下出手的冲动,立在原地乖乖地被捕。 “我犯了什么事?” 听见这又脏又臭的乞丐说出一个“我”字,捕快当即变了脸色,又是震惊又是嫌弃,骂道:“天子脚下,竟敢不敬!真是没有教养,有伤风化!” “呵呵!” 蓝采和没成想自己躲过了政敌派来的追杀和魔教神经病的追凶,结果一头栽进京都的大牢,其罪名是不讲卫生,有伤风化。 看着那报官男子双手举着绣有优良居民的小黄旗子,一脸乐呵呵的模样,蓝采和怨从中来,黑漆漆的眸子像两点浓墨滴在细腻白纸上。 捕快打了个寒颤,犹疑地转头巡视一圈,方才骤起的恶意像一根刺直直戳向他的心脏。五大三粗的汉子摸了摸胸膛,无意间作出一副担惊受怕的样子。 蓝采和被绑起来押送京兆尹那儿,也就是衙门。但衙门所在的大秦街正好往这边驶来一辆低调奢华却又不失素雅的马车,马车旁的小厮高声叫道:“麻烦让让路!” 作为平民百姓之一,捕快自然不会去碰贵人的晦气,只见他双手使劲,便拖着蓝采和退至路边等马车先行。 然而马车轱辘碾过青色长方形的石砖,毫无预兆地在众人面前停下了。车窗帘子被撩开,马车里面的人微微探出头看向人群中:“溪山。” 众人倒一口抽凉气,实在是这人生的太过貌美,容貌比之女子有过之而无不及。 在一众被美色震惊如呆鸡的行人注视下,那位原来闲的无聊报官的男子走上前,朝马车里的公子躬身行礼道:“二哥,好大的派头!” “我正要去礼部准备祭祀事宜,在路上正好看见你打个招呼。溪山在此逗留作何?” 那叫啥溪山的男子笑道:“呵!二哥乃是鸿鹄当至、青云直上的官运,还是不要在此耽搁时间了。闵玧自幼玩耍惯了,在此逗留不过是为了散心。” “哦,我竟不知溪山有如此之大的心事,不如晚休时我们几个兄弟饮酒畅谈一番?”说着,那位贵公子巡视一圈,修长的远山眉隐隐蹙起。 “二哥时间金贵,还是免了罢!” 清冽带磁的嗓音和熟悉的语气停顿使蓝采和不由微愣,她忍不住抬首望去,恰好撞进一双熟悉的黑白分明的眸子。 姬皦玉?眼底滑过一抹惊讶和了然,蓝采和迅速垂下脑袋,伸手点了捕快的穴道,暗中拖着捕快退离了看热闹的人群。 侧倚在马车窗沿上的姬皦玉有些思维混乱,方才他看到了什么?那个乞丐好像很熟悉他,眼中乍现的熠熠光彩和复杂的情绪使他不由发愣,再回神时那乞丐已经不见踪影了。 一个怀疑的念头在心底生根发芽,是她不是她。如果是她,为何会弄成这副模样,而且为何不与他相识、不找他帮忙?如果不是她,又该怎么解释这一眼给他的感觉如此熟悉? 马车继续行驶,姬皦玉逐渐陷入了天人交战的泥潭中,且不可自拔。 蓝采和拉着不能动弹的捕快躲进了一条人少的巷道,再解开了他的穴位。 瞪了眼满脸胡须的捕快,蓝采和翻上旁边三尺高的围墙,曲腿坐下一派悠然地瞧着他。她拿出一把匕首把玩着,时不时对捕快比划:“你中了我下的金蟾梅,没有解药活不过三天。” 嘚,踢到铁板了,心知闯祸了的捕快瞬间堆起谄媚的笑意,双目控制不住地流露恐惧。“大人,仙子,您大人有大量饶了小人一命吧,小的甘愿做牛做马为仙子驱使!” 就这种胆小鬼也能做捕快,难怪近年来建邺这边的案件常常不得了之。不过,胆小鬼也有胆小鬼的优势,蓝采和垂头瞧了眼脏兮兮的自己,“噗嗤——”开怀地笑了。这种人闲来无事捉弄起来还蛮有趣的。 只见蓝采和转动着匕首,小腿虚垂在围墙上,微笑着说:“我要你的命有什么用?但毒都下了,不用也浪费。这样吧,你先带我去客栈清洗干净,然后再带我去衙门。” “好好!” 不出所料,所有好点的客栈都拒绝收下这个浑身尸臭味的乞丐,即使出高价也不愿意,其理由是不缺钱也不想毁招牌。 而蓝采和偏生不去差点的客栈,这可让捕头恨不能以头抢地,他苦大仇深地同人扯来扯去,蓝采和却在一旁较有兴致地作壁上观。实在没折,捕快发怒了,掏出令牌强行入住客栈。 -- 第59页 客栈里的小厮送来了澡豆,几篮子芳香的花瓣,几桶热水和一套整洁的衣裳。鉴于不知乞丐性别,客栈送的是男装男靴。 彻底清洗干净后,蓝采和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连瞧这墙头草捕快的眼神都变和善了许多。 行了,看在他好生花钱给她找客栈和夸她是仙女的份上,本人决定大发慈悲,放他一马。 岂料临走时,捕快不干了。高壮的汉子扑向她的小腿,蓝采和足下一点一踹,他便飞出了客栈。 他泪眼花花地望向蓝采和,宛如被负心汉抛弃的良家女子,控诉道:“你这人怎么反悔!” 衣袂翩翩间,蓝采和飞下高楼,看着他勾起一丝恶劣的笑容:“我何时答应过你?” “你明明暗示了的!” “你是从哪个字眼里扣出的一丝关联?” “额……”他说不出话来,抽噎一声,以眼泪祭奠被骗走的老婆本儿。 人常道,男儿有泪不轻弹,痛到深处泪自来。蓝采和那微末的良心冒出一点头,她叹气:“我说没下毒,你行么?” “鬼才信你!”捕快继续嘤嘤,周围一片唏嘘声。 蓝采和面上镇定自若,心如止水,沉吟一番才道:“其实这个很好解,只需以每日第一次的尿液炖鸡蛋吃,吃过一轮也就是七天毒就自然解开了。” “真的?” “你信便信,不信也无妨。”她轻轻拂袖转身离去,背影宛如世外高人,只余下淡漠的话语消散在空气中。 且说,姬皦玉心神难安地挨到了晚休,正欲回家向阿历询问情况,却不料刚出门被一辆王丞相府邸的马车接走了。 乌衣巷占地最广的府邸莫过于王府,此刻王家最高贵的掌权人王安正坐在对面的软榻上,手持一柄玉质麈尾,烹茶自乐。 姬皦玉恭谨地行了一礼,然后在王安示意下坐下。 王安给他倒了一盏茶,慢悠悠地开口:“西北边境那边如今并不太平,胡族蠢蠢欲动,这般情形使得朝野震动民生难安。现右丞提议招买兵马准备开战,你觉得呢?” 虽年近花甲,但那双混浊的眸子却时不时流露出一丝精光,到底是在官场浮沉几十年的老狐狸。 姬皦玉沉思一番,才缓慢开口:“右丞大人的想法自有其道理,只是鄙人觉得冒然开战有几点不可逆转的后果:一是战争触发后,百姓流离失所,可能会造成流民□□;再是,率先开战可能暴露底牌,引起外族之祸;最重要的是,现今朝野几派势力并不和睦,权力争斗激烈残酷,如果再加上外族入侵和流民暴动,恐怕——”大家一起玩完。 不说他的这番话有没有道理,但最后的几句话可以说是大不敬。因而他还有些心虚,一边喝茶一边暗自打量王安的神情。 老狐狸怎么会轻易让人抓到尾巴,王安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表情,只呵呵一笑转移了话题:“谢家嫡系大房的小儿子谢运游历江湖,交友甚众,据说他有一知己豆花先生可堪昔日诸葛孔明。老夫这次找你来,就是希望你能去见见这位豆花先生,将他引入仕途。” 说罢,王安长叹一声,感概不已:“人老喽——” 姬皦玉犹豫了下,点头答应了。 王安露出欣慰的表情,伸手拍了拍他的肩,随即从抽屉里抽出一叠有关豆花先生经历的文书。 天盛十年六月,豆花先生于北境凤鸣山智斗恶匪,率领当地百官铲除匪寨三十余所。 天盛十一年,豆花先生根据前人八卦阵将袭击东南三郡的海盗贼团重创。 天盛十二年正月,豆花先生携古书于一线天挑战最负盛名的欧阳老人,胜。 …… 只是随手翻了翻,豆花先生的功绩简直亮瞎了他的眼,姬皦玉油然而生起一股浓厚敬佩感,心下彻底接受了这项艰难的任务。但心底还有一丝疑惑,他问:“既然豆花先生这么早就出名了,为什么现在才找他?” “豆花先生早年说过不愿入仕,只想寄情山水、谈玄访道,可现在是特殊情况嘛。” 王安一身青衣,满头银发,脊背微驼,却给人一种青松翠竹的舒朗高洁之感。他顿了顿,又道:“据可靠消息,谢运和豆花先生相约去蝶衣城赏花,如果没有必要情况,贤侄你五日后便要出发了。” 姬府 屋内檀香袅袅,王安枯瘦的脸颊在薄薄的白雾中模糊起来。似是卸下厚重的面具,一股轻松之意升起,使得这个瘦老头看上去更加真实。 眉心蹙成山川,他抚摸着拇指上的翡翠扳指,语气微显苍老,饱含忧愁:“璃儿还没有消息么?” 姬皦玉摇头。 乌衣巷尾是姬府。姬家近年发展不错,混成了二流世家的首席。 接过小厮递来的一盏四角明灯,姬皦玉独自往自己的院子明竹居走去,柔和的灯光照亮前行的小径。 “听说,今儿个晚膳时,四少爷带了个美姬回府,把四夫人气的个半死!” “对啊,瞧那脸色像块红猪肝。” 回廊拐角走过两个端着水盆的侍女,她们正低声谈论着府里最新的八卦。 姬皦玉立在树影下,等侍女离开才走出来,唇角挂着若有若无的讽刺和轻蔑。想当年年幼,姬溪山这个家伙拿他做马骑,逼他背黑锅,整日无恶不作而现在终于栽入阴沟里去了,他虽不至于落井下石,但也乐见其成。 -- 第60页 明竹居里,灯火通明,姬皦玉方一踏入屋内,便有小厮侍女过来服侍。他一手挥退众人,黑漆漆的眸子闪烁着一星点光亮:“阿历,有消息了么?” “主子已经来建邺了。”阴影中走出一个高挑的黑衣人。 面上一喜,姬皦玉又问:“她在哪儿?” “不知。” 黑眸微垂,姬皦玉想起白日里那个行为奇怪的乞丐,于是将这事道出来。 阿历点头:“不无可能。这一路上追杀主子的人很多,主子孤身一人,很可能被迫扮成那副模样。” “那她受伤了吗?” 阿历摇头:“不知,主子没提。” “那你们下一次什么时候联系?” “机密,不能告诉你。” 废话!得不到想要的消息,姬皦玉只得失落地洗洗睡下。却不知他想找的那人就在姬府中,而且只隔着一个院子。 自从知道那个闲得发慌报官的男子是姬家四少爷后,蓝采和的报复心思蠢蠢欲动,于是改头换面潜入姬府。 此刻,她正躺在柔软干净的床榻上孤枕好眠,而姬溪山则一脸生无可恋面带恐惧地望天长叹。 蓝采和打算明天找王大人谈话,再去寻找那个叫子衿的人才,将一整天的事情安排妥当后,睡意缱倦而来。 正要睡着时,一阵长叹短嘘,忽高忽低地倾诉着主人心中的哀伤。蓝采和翻了个身,双指夹着一枚铜板飞掷向姬溪山。 “铛!” 由于被点了穴道,姬溪山眼睁睁地看着铜板飞来却动弹不得,只觉脑门一痛,眼前就黑屏了。 翌日,四夫人看见四少爷揉着腰身从美姬房里走出来,当即气的甩了他几个耳刮子,随后怒气冲冲地闯入房内。 “狐狸精,你给我滚出来!”屋内空荡荡的,四夫人翻来覆去也没找到人影,只好将怒火统统发到四少爷身上。 据当天值日的侍女小厮之言,四少爷足足被压着打了二十大板,估计半个月都下不来床呢。 四夫人哭啼啼地收拾了包裹,准备回娘家找她爹甘侍郎诉苦,刚出门便被拖着伤痛的姬溪山苦苦拦下。 “哼,最后一次机会。要我原谅你,去把她给我赶出家门!” 姬溪山心中泪流成河,面上却只摇头,哀求自家夫人:“不可啊——她是我至交好友子规托付给我的人,叫我寸步不离地保护她一段时日。” 他本意是委婉地表示,自己是被迫接那女子入府的。可不成想,同床共枕的妻子跟他毫无默契。 四夫人一听,以为那女子是子规的妻子或是相好,顿时俏脸一红,随即猛地扇了溪山一个巴掌,怒道:“朋友妻不可欺,四书五经你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啊喔!” 姬皦玉经过荷花居时,院内一阵乒乓吵闹使他微蹙修眉,他想了想,转身往院里走去。 “发生了何事——”撞见姬溪山跪在四夫人脚下求饶的可怜样,姬皦玉先是一愣,继而心口酝酿出幸灾乐祸的笑意。 姬溪山这时哪还记得当初的龌龊,看见他像是瞧见救世的菩萨似的,双目放光道:“二哥,你来的正好!” 从这两口子嘴里听完事情的经过,姬皦玉沉吟,问了三个问题。 “在哪儿遇见的?” “街上。” “主动跟你回府还是被你强拉入府?” “二者皆有——” “收过你东西了吗?” “她不要。” 好了,真相出来了,这姑娘十有八九是在整姬溪山。现下最好的做法是将人赶出府,不过,让这女子留下府中作妖明显更让他心动。 于是,姬皦玉轻咳一声,语气沉重:“这姑娘来意不明、目的不纯,可能是敌家派来的卧底。为了不打草惊蛇,我们还是要留下这女子,静观其变。” 姬溪山回过神这么一想,觉得甚有道理,初见时便觉得那女子除了生的貌美,还有那一身高不可攀的贵气特别吸引人。 等这件事完美解决后,姬皦玉才匆忙赶到母亲的霞梧居。 柔美的女子身着一袭湘妃色背心儒裙,外面披着一件雪白的毛绒皮衣。听见脚步声,女子转过头笑了笑:“烨儿,今儿怎么迟了些?” “路上发现一些有趣的事,便耽搁了。母亲。” 自从姬皦玉回到建邺每日都会陪母亲用膳,而且每回都非常准时。姬皦玉箭步上前,将母亲从轮椅上扶起来,然后坐到饭桌旁。 他母亲叫越如心,年轻时是一代人心目中的美人,可现在却目瞎腿瘸地坐在轮椅上。心口蓦的一酸,姬皦玉刚想开口劝母亲不要坐轮椅了,可姬越氏笑着聊起了别的话题。 “烨儿,你如今二十又一,到了该娶妻的年纪。母亲无能,不能为你寻到一门好亲事,只能靠你自己了。可有心意的人选否?” 握筷子的手一顿,碗筷发出一声短促而轻脆的声响。 姬越氏心领会神,笑问:“哪家姑娘?能不能带来给娘认识。” “这——您不必太过操心。”姬皦玉脸庞烧了起来,眼神游离,支吾着说,“等她来了,再带过来看您。” “好好。”说着,姬越氏突然拿出帕子捂唇,转到旁边一阵咳嗽。 姬皦玉急忙丢下碗筷,一边冲过去给她拍背顺气,一边用轻松的语气说:“再等孩儿一些时日,到时我和母亲带着父亲的牌位搬出去,找个山明水秀的地方。好不好,娘亲?” -- 第61页 黑寂的眸中水光粼粼,他偏头眨了眨眼,将忽然而至的泪水憋了回去。 等姬越氏咳嗽完,他一手将帕子抢了出去,看着帕子上的血水沉默。 自从蓝采和将阿历派给姬皦玉起,阿历每日明面上的任务除了熬药还是熬药,姬皦玉的补药和姬越氏的续命药。 昨日,姬皦玉和他说起主子的事,直到现在阿历还心心念念着。这会儿,汤药安稳地炖在炉子上,他倒闲下来乱想。 忽的一颗石子向他的脑袋飞来,阿历迅速出掌将石子转了个方向,石子落地铛的一声。他站起身,看着门外冷声开口:“谁?出来。” 门口走进一位苗条的白衣女子,女子一转头,阿历霎时惊呆在原地。 “主子?”阿历转动眼珠仔细地打量女子,狐疑道。 “是我。”蓝采和无奈,将城主令拿给他看。随即又吩咐道:“不许将我的行踪透露给任何人。” 她这次来找阿历,并没有特别重要的事情。临走前,她忽然指向另一锅药汤询问:“这又是什么药?” “姬公子母亲的续命药。” “哦?那边来信了立即告知我。”蓝采和没有再说什么,转身离去。 王府,王安用完早膳,径直去了菜园子。他提着一只红泥水壶悠哉地浇水,溅出的水珠濡湿了他的衣袖衣摆。 “啾啾!”一阵鸟叫自他头顶响起,王安抬头看向这只麻雀,唇角染笑,再低头继续自己的浇水大业。 被忽视彻底的麻雀心有不甘,扑着翅膀围在王安身边,“啾啾”个不停。 王安放下水壶,探手去抓麻雀却扑了个空,麻雀飞在一丈远“啾啾”地挑衅着。他欲要转身回房,不料麻雀又飞近“啾啾”。 这会儿王安已沉下脸,轻飘飘地扫了眼麻雀,心思百转。恐怕是有人想要引他过去。既如此,他哪有应邀而不去的道理? 于是王安弹袖拂灰,整理衣冠,便坦荡地跟着麻雀飞去的方向走去。 那是王府的后街,一丛绿影旁,一个白衣人影坐在假山上。看见王安过来,那人大喊一声:“外祖父!” 王安身躯一震。就见令自己担心的外孙女蓝采和跳下假山,急步过来一把扶住他的胳膊。 “璃儿,见过外祖父。” “璃儿,此行有没有受伤?” “原本受了伤,不过现在已经好了。” 闻言,王安点点头,拉着蓝采和往院中走。他问:“你为何不走正门?” “我没有拜贴。”像王家这种大户人家,没有拜贴则不能入府,说不得还会被家养护卫给打出去。 “老夫失虑了,下次你直接走正门通传即可。”两人一边谈论着生活琐事,一边走向书房,毕竟蓝采和此次来是有要事在身。 书房里,红漆金丝楠木桌案上整齐放置着一摞文书还有一本诗集。王安给她倒了盏茶,开门见山说:“说吧,璃儿此次来所为何事?” 蓝采和笑笑:“我说我来给外祖父道谢,您信不?” “呵——”王安横眉冷目地看着她,双手比划着,“你从那么一小团到这么大个人,老夫都看在眼里。就你那功利的性子,和你爹一模一样,老夫还能不知晓!” 说着,他摇头晃脑,面露鄙夷:“速速道来真实目的,莫要再扰老夫清修。” 这明明是实用主义,好吗? 她这外祖父,作为举世闻名的某玄学雅士,看起来人模狗样、仙风道骨,实际上有个只有极少数人知道的绰号“人来疯”。见人装人样,见鬼比鬼疯。等等,她好像把自己也骂进去了。 蓝采和回过神,投给他一道冷飕飕的眼风。 重逢 王安轻咳一声,正正神色认真道:“什么事?” 蓝采和微蹙秀眉问:“外祖父可知建邺宋沐慈?” “宋沐慈?”王安先是沉吟半刻,才拧着眉开口,“前朝六皇子怎么了?” “我欠他一份恩情,便答应了帮他和您搭线的事。” “唔。”王安微微颔首,面上神情看不分明。 蓝采和收回目光,淡声道:“外祖父,我还有一件事想请您帮忙?” 闻言,王安抬眸看来,示意她说。 蓝采和便爽快地开口:“此次来建邺的路上曾遇见魔教两位护法,左护法与我说魔教教主字子衿。子衿此人,您可有眉目?” 魔教也掺合进来 ,这可麻烦了。王安轻声呢喃一声“子衿”,抚须的手指忽然顿住,平静的面容开始龟裂。 作为一个几十年的老狐狸,出现如此大的情绪波动很不正常,蓝采和心下一凛,鸦羽轻颤。 时间仿佛凝固成晶莹剔透的水珠,透过那颗水珠,她看见王安枯瘦如树皮的脸庞瞬间又褶皱几分,只见他眉心含忧,目光虚虚不复初时明亮。 良久,王安长叹一声,终是说了出来。 “子衿是宋沐慈的表字,这还是前年我以恩师之名替他拟的。前朝还在时,老夫我正好担任六皇子的教习先生,然而六年后风云巨变 ,曾经的得宠皇子跌落泥尘。去年夏秋交集,他被皇帝送去永明城讨好贺长庚,我暗地里找过他但他拒绝了我给他指明的出路。如今想来他自有谋算——” “若是你再遇见魔教传信之人,便告诉他老夫只为天下人和王家谋划,至于别的悉听尊便。” -- 第62页 蓝采和点点头 ,她心中也自有一番考量。宋沐慈找上她这事估计早就谋划好了,暂且不提。 就单看他年纪轻轻且身困皇宫,却能将江湖中人谈之色变的魔教收入囊中,这份城府和胆识就令她刮目相看。蓝采和并不相信,宋沐慈这种人会把所有牌面亮出,他一定还有底牌。如今看来,她有些期盼与宋沐慈的合作了。 退出书房前,她无意间回首,却瞧见外祖父的满头华发和苍老容颜,瘦弱的老人宛如西山之上耀眼的红日。 几近花甲,他仍旧拼搏在浮沉纷纭的宦海中,作西垂的曜日散发最后的光芒。难道这就是世家之子的宿命吗? 蓝采和怀着满腹疑惑离开了王家府邸。她没有去姬府,反倒在离乌衣巷近的客栈租下一间天字号房。 所有人都害怕四夫人的怒火,没人敢去管那个新进府的美姬。到最后还是姬溪山看不过去,怕闹出人命,强撑着头皮在四夫人手底下吃了几个暴栗子后,才哄得四夫人让人给那屋送个饭。至于人在屋里否?谁管她呢! 且说,今日提前休息回家,姬皦玉例行一问无果后,心情颇为郁闷地收拾行李。 阿历疑惑开口:“公子,你这是——”离家出走? 两只手忙着挑挑练练,姬皦玉头也没抬,只用清朗的声音解释说:“王大人派我到蝶衣城办个事。” “什么时候出发?”阿历心想,这件事得禀告主子。 然而姬皦玉却不干了,每次阿历都不告诉他实情,这回还想套他的话,真是和他的主子一样可恶!姬皦玉不语。 阿历不明所以,以为他没听见于是又问了一遍。 眉心微跳,姬皦玉刚想开口说什么,余光突然瞟到门外飞速靠近的粉色身影,要说的话尽数囫囵吞下。 粉色身影像一头小豹子,根本不给他躲开的机会咻的扑进他怀里,蹭啊蹭—— 他清俊柔美的脸刷的黑成锅底,急忙去扒拉这突如其来的咸猪手。没扒拉动,反倒引起扑他怀里的人注意。这是一个女孩,头发扎成两只圆圆的双丫髻,明媚圆润的脸蛋,正扑闪着眼扇望向他。 姬皦玉严肃地说:“金钗,你已经十三岁了,不要对异性动手动脚。” “可是我要嫁给皦玉哥哥的啊!这有什么关系?”金钗嘟起嘴,看起来有些气恼。 “慎言!”姬皦玉忍不住斥喝一声。 对金钗而言,这半城的英俊男性只要单身哪个她不要嫁? 她就是一个颜狗痴汉,自前几日筵席上姬皦玉无意间的惊鸿一瞥后,她便被美貌的姬皦玉给迷的神魂颠倒。放言说,她要嫁入姬家抱得美人归。 但碍于她还没到成婚年龄,金钗的公主娘亲表示暂代观察再行定婚。 于是姬皦玉每天都生活在被迫和金钗躲猫猫中,人生之艰难也—— 姬皦玉扭头对阿历说:“把她拉开。” 果然还是武功高强的阿历厉害,一下子把金钗拉到一边又不会伤害到人。金钗想要再扑过来,却被阿历半路点了穴位,身体保持着一个飞天的姿势。 姬皦玉敛去眸中笑意,不去抬头看金钗的表情,免的又招惹是非。 “找我有事?” 金钗刚要哭诉说他们欺负人,余光忽然瞟到一脸杀意的阿历,当即吓的脸色泛白,只好抽噎着说明来意。 金钗邀他上元节那天去逛街放孔明灯。姬皦玉想也没想拒绝了,摆手让阿历将人放出去,随后将自个儿关进了书房。 上元节那天,姬皦玉难得推掉所有的活动专门用来陪母亲。可一等到晚上,姬越氏就将他赶出门去了。 “这么大个小子了总待在屋里不好,出门逛花灯去吧!”姬越氏单手扶在门板上,清瘦的面容流露出淡淡的喜意和一丝怀念。 姬皦玉走远几步停下。 虽然看不见,但那双空洞的眼睛仍迅速锁定姬皦玉,像在姬皦玉身上安了定位似的,她微肃下脸:“还不去!” 说着,姬越氏憋不住自己笑出声,然后声音低低道:“顺便也替你爹放一盏祈福灯。” 因为夜晚出来放灯的人太多,马车需排队缓缓驶出乌衣巷。姬皦玉坐在马车里,还是忍不住探出车窗遥望姬府连绵的灯火,唇角轻轻上扬。 今夜天色清幽,幽黑深远的天空中有几颗星子闪烁并不明显,反倒是长街两旁各式各样的灯笼十分打眼。明媚灯光似华练从九天垂落,人影在琉璃般的光芒中摩肩擦踵。 姬皦玉独行在人潮中,手中提着一盏等会儿要放的玉兔奔月图画的宫灯。耳边敲锣打鼓声连绵不绝,在人群惊呼此起彼伏中,舞狮的队伍横贯南北二街游行。 色彩鲜艳又长相讨喜的几只狮子上窜下跳,耍滑弄舞,在观众一片叫好声中飞的蹭上临近的高台。 舞狮子是这几年兴起的杂技,还没有广泛流传出去,想必某个自小呆在边境的人是没有见过的。其实他对这种热闹性质的活动兴趣不大,因为舞狮子的队伍经过时总会掀起一阵劲风,衣袂翩翩看起来美,但真的冷。 “啊啾!”姬皦玉忍不住打出一个喷嚏,强忍着没有缩脖子。 “皦玉哥哥!”突然,对面胭脂铺子的门口走来一位小姑娘,她朝姬皦玉大喊一声。 一听这声音,姬皦玉下意识便拔腿跑,只可惜小姑娘像一匹豹子一下子冲到他面前。来不及刹车,姬皦玉担心将人撞到地上弄伤,于是一咬牙将人搂进怀里阻挡了对小姑娘的冲击力道。 -- 第63页 呼——夜风吹过,不等他放开手,小姑娘一脸深情地抓着他的胳膊肯定道:“我就知道皦玉哥哥心里有我。” 一片狭长的竹叶缓缓从松开的两指缝隙落下,乘风飘走。手中的酒坛半倾着,晶亮的酒液从坛子口流出,顺着小巧的下巴,嘀嗒落在白皙的脖颈上,还有些飞溅而出的酒液濡湿了精缎的鞋面。 这种感觉好奇怪,心率刹那的失衡,目光虚落在那一袭青衣公子抱着怀里的小姑娘身上,小姑娘裙摆上的鸢尾花清楚到刺目,迫使她急匆匆挪开视线不再关注二人。 姬皦玉挣脱手,平静地看着小姑娘很久,很久才开口:“金钗,你从我眼里看见了什么?” 金钗看着他那双漂亮的眼睛,嗫嚅道:“什么都没有。” “在下,言尽于此。”黑乌的眸子不带一丝情绪,就这么看着她,金钗突然大哭一声冲进人群中,与她随行的侍女急忙追去。 突然,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叫好声,他回头一瞧,竟是舞狮子来了个三虎送福。 街上行人成双出入,就连稚童也三五成群地穿梭来去。一阵深入骨髓的孤寂上涌,卷如潮汐涨落,不可抑止。姬皦玉觉得有些乏味,决定寻一个落脚的地方等待子时放宫灯。 穿过大街小巷,青衣公子提灯借着莹莹灯光脱离了人流,独自倚着船坞近处的栏杆极目眺望。欲借天宫一丛星,洒落人间明万城。 缓缓行驶的画舫上时不时传出一阵丝竹声,急时如骤雨,缓时似行水,又有两只小船中飘来几声划拳喝酒的粗喝声或是女子的娇笑。 姬皦玉凭栏而立,默默听着远处倾诉女儿心思的琴音。忽然,一声笛音袅袅响起,似寒澈的水流哗哗东流,又似一缕轻烟飞往幽暗的对岸山林,与画舫中的琴声相应相合。 当琴笛两音彻底相融后,笛音忽的变得欢快起来,于是画舫中的琴声只得跟着欢快起来,到最后人家弹琴的直接结束不干了。 “噗嗤——”姬皦玉微睁大眼,心道哪位仁兄品味如此特殊。 一回头,面微怔。灯如明星汇聚成海,他以为等不到的人正持笛立于高楼屋顶,见她白衣墨发,一双黑眸却也遥望着他。 直到蓝采和飘到他面前落地,姬皦玉还觉得恍然若梦。他瞪着蓝采和一身男装,问:“你怎么打扮成这副俊俏公子的模样?” “哦,因为我刚去青楼,女装不方便——” 岳母or婆婆 青楼!是他想的那个青楼吗?废话,当然是那个青楼啦。姬皦玉闻到对方衣袂上飘来的脂粉香气和酒香,心下微沉,连带着黑乌温润的眸子愈发幽深。 “那些火眼金睛的人难道看不出你的身份,就这样随意放你进去了?”说罢,姬皦玉眼帘微垂遮住眸中翻涌的情绪,只一如既往地乖巧立在蓝采和身侧。 蓝采和前倾身子倚在栏杆上,语气漫不经心:“只是去拜访楼里的一个好友,面子上扮成男装就可以了。” “你什么时候到的?”怎么不来寻我? 墨发被风吹的凌乱,她顿了顿,说:“两日前吧。” 姬皦玉无话可说,也跟着倚着栏杆。 泊口处在风口,夜晚风大而急,吹的人衣袍猎猎作响实在扰人雅兴。姬皦玉本就图方便没穿多厚的衣服,这下吃了一盅冷风,身体有些吃不消了。 见他用帕子捂住嘴时不时咳嗽一阵,蓝采和生出几分怜惜之意劝道:“风大,回去吧。” 有些苍白的脸庞因为咳嗽而染上红晕,姬皦玉沉默地摇头。 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散在风里。 姬皦玉感觉身上一暖,抬头发现蓝采和不知从哪儿弄来一件厚实的大氅给他披上。想着,他便问了出来:“从哪儿弄的?” 她摇摇头,唇角勾着点笑意:“阿历去拿的,你问他好了。” 姬皦玉也禁不住露出点笑意。可听完这句话,心思如发的他似想起什么,脸色有些阴沉。 他生气了。姬皦玉在她面前鲜少动怒的,唯二的两次还是在马子峡的匪寨里头。盯着姬皦玉黑幽幽的双瞳,蓝采和默默反思自己刚才说了什么,这人的气头好像还挺大来着。 电光火石间,她隐隐抓住什么 ,只是还没来得及想一只手便将她拽了过去。随之一个瘦削却温暖的胸膛靠近,两条长手胳膊搂住她攥进怀里。 “你早就和阿历联系上了。”他闷闷地说。 蓝采和呆滞了,任由他动作,只是冰冷的脸庞贴上温暖的胸膛时,心跳猛地失衡,一簇无形却灼热的火苗自相触的地方升起。 她知道,这大概就是世人所说的情,可为什么她会产生情呢? 蓝采和被姬皦玉搂进怀里,目光顺着空隙望去,船坞的对岸是一片低矮的山丘和密林。 两世为人,她还是不懂情之一字。蓝父去世时她很伤心 ,却很快接受了现实,承载着父亲的希望和责任努力活下去。 花月死在她手里时,看她的目光中含着释怀、愧疚和怀念,那时她心底滑过一抹悲伤却同样很快地接受了。 上辈子死在她手里的人不计其数,但她从未看过他们临死时的眼睛,是不是同样饱含丰富的情绪。而他呢? 收回目光,蓝采和有些散漫地想,是不是随着岁数渐长感情会愈发淡薄? “姬皦玉,我——” -- 第64页 “嗯?”姬皦玉轻哼一声,听起来心情颇好。他小心翼翼地挪开那个偷偷落在她发顶的吻,但她不知道。 蓝采和眨了眨眼,忽然余光瞟见远处河岸上浮起的点点星光。她大惊退出姬皦玉的怀抱,急忙扯着他胳膊催促:“快啊快,快放宫灯!” 两人手忙脚乱地将灯放走,齐齐松懈一口气。 只见墨蓝天海万里,星光浮沉,一只只宫灯如一艘艘帆船扬帆遨游于墨海之上,与星月相呼相应。 赴月路远,先是暂留在对岸浓密山林小憩片刻,随后帆船整装待发宛如一道光明羽箭直射向天空的圆月。 蓝采和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对姬皦玉说:“好困,回去了。” 两人结伴相行,一路听往来行人喜悦交加的闲谈碎语,时逢有趣之事不免也勾上唇角,与人同乐。民生喜乐,大抵如此。 翌日,天微亮,客栈厢房的窗户被人轻轻扣响,蓝采和瞬间清醒。 暗月卫送来了一封密信。 蓝采和已经穿好外衣,伸手将密信拿来再打开火漆封口,目光虚虚扫下来。密信看完后,蓝采和当即立断地将其烧毁,又从抽屉里拿出笔墨开始研墨写信。 大伯父已经着手接触逍遥城的兵营,现在各兵营的将领开始产生了分歧,大部分保持中立态度只认城主令和调兵符,而少部分已经投靠了大伯父。 因为她在嫁入永明城之前只是少城主,与众兵营的关系不算亲近,所以这个结果倒也在预料中。 现在埋在逍遥城的暗月卫只需静观其变,最好将有异心的下级官吏全部找出来,再等她一网打尽。 另外还要派人寻找富商杜如贵的踪迹,杜如贵是陈朝的代理大铁商,她必须先下手切断大伯父他们的武器命脉。将这两件事吩咐下去后,蓝采和摆手让暗月卫拿着密信离开。 等暗月卫走了,她才起身下楼准备吃点东西,方走到一楼口就见隔壁的桌子上正面朝她坐着一位熟人。 姬皦玉头戴纶巾,穿一袭竹青色圆领对襟广袖大衫,下搭流光喇叭裤,脚踏高齿屐散漫地点着客店地板。这副打扮很——风流倜傥。 看见蓝采和下了楼,黑眸瞬间聚焦在她身上,姬皦玉笑着打声招呼:“早啊!” “早——”蓝采和诡异地环视一圈空荡荡的大堂,除了她两个,只有一个小二在提着水桶擦桌椅,这还没开门迎客吧。 蓝采和狐疑地走到他对面坐下,问:“这么早你怎么在这里?” “而且穿的这么奇怪,你不冷?” 没想到蓝采和过来的第三句话竟是质疑他的穿衣 ,君子不可忍也——于是姬皦玉“恶狠狠”地睨她一眼,随后颇为得意地甩甩袖子道:“粗人,我这可是名士风流。喏,这件大衫可是最新式样的订制春装,还有这高齿屐可是必备经典款式。” 蓝采和瞪大眼,直到人说完了朝她眨一眼,她还未能及时反应过来。她拱手感叹:“曾听闻,建邺儿郎女儿好颜色好时尚,如今一瞧,果真名副其实。” 姬皦玉轻哼,给自个儿到了盏冷茶水,还未送到嘴里就被蓝采和给抢走了。 “别喝了拉肚子。走,我带你去吃早食!” 姬皦玉轻拍手上不存在的灰尘,见她盯着自己的手看,于是慢慢地伸手弹了弹肥大的袖子。笑道:“那倒不用了,作为东道主,当然我是来接你到我家吃早食的。” 蓝采和惊讶地挑了挑眉,便沉默答应了。话都说到这个份上,而且他大早上跑到楼下来守人,这是让她想拒绝也不成。 目光从那双修长白皙又不乏力量感的手上挪开,再看向自己那双布满粗茧的糙手,虽说分布均匀有型但相较姬皦玉那双艺术品般的手,还是一个是天上寒玉一个是人间白石。蓝采和第一次感觉到深深的陈醋味。 最终,她怨念地瞧了眼姬皦玉的后背,然后登上候在客栈外的姬府马车。 马车缓缓驶入乌衣巷,驶进姬府侧门,再又转了两条大路停在马厩外。 姬皦玉先行下了马车,随后车帘外探进一只漂亮的手。 蓝采和搭上那只手,忽然使坏地往车里轻轻扯了扯,便听到车外一连串清澈如环佩扣响的笑声。 有什么好笑的!她赶紧松开那只手,径自钻出马车。 “你刚才在干什么?”姬皦玉一本正经地凑到她面前严肃审问,一双狭长的狐狸眼因为憋笑而瞪的有些圆。 什么叫上房揭瓦?这说的就是姬皦玉这种人。她冷漠地瞥他一眼,不打算理人。 而姬皦玉也不在乎这个,眼里溢满笑意,拉着她欣赏府中景致。 虽说姬府比不上王府谢府这些老牌名门望族的景色奇异,但品味却独具一帜,极显道家风格,一步一换景也不过这样了。 远远的,镌刻着霞梧居的牌匾映入眼帘,蓝采和跟着姬皦玉步入院内。院子占地面积不大,但胜在小巧静雅。 水池小亭中,一位女子正背对着两人凭栏而坐,一袭丁香紫大衫长裙,垂髻如云。姬皦玉箭步上前,先轻咳一声再朝那女子躬身行礼道:“母亲,早安!” “今儿怎么如此高兴?”姬越氏回身坐直,听见另一道脚步声走入亭中不免疑惑,“这位是?” “她是我的一位好友,采和。” “姬夫人安。”蓝采和恭敬地福了礼,眼睑半阖,目光巡视着这位夫人。 -- 第65页 姬越氏的容貌清妍,五官精致柔美但面色苍黄,整个人透出一副枯败的气质。姬越氏朝她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说:“这么早还没有吃早食吧?走,一起去用早食。” 一只枯瘦的手伸向她,蓝采和突然不知所措,连忙投给身旁的姬皦玉求救的目光。 姬皦玉眨眼,示意她答应下来。 蓝采和暗恼地瞪他一眼,这事事先也不跟她说清楚,害她都没准备礼物就上门蹭饭了。这实在有失颜面! 盛情难却下,蓝采和只好接过那只手扶着姬越氏往亭外走,经过姬皦玉时低声道:“叫阿历快去准备礼品。” 阿历的效率很高,半刻钟就将备好的礼品送进霞梧居,其中多是老参等补品。 一顿饭下来,蓝采和终于搞明白了一件事,姬越氏这是帮她儿子相看儿媳妇呢。姬越氏摸着她手掌里的粗茧,面带疑惑:“采和,你家里人是干什么的?” “家父在世前是一介武夫,在逍遥城谋了个小将职位。”说着,她垂下眼,“家父曾说女子应当学武保身,所以我自小学了些拳脚功夫。” 她以为姬越氏会和建邺的贵妇人一样嫌弃自己的粗鄙身份,却不料姬越氏听后表情更乐了。 “好,甚好!我家这个儿子身娇体弱的像个女孩子,有你我就放心了!”一不小心说漏真心话,姬越氏面上挂不住,连忙饮下好几口汤水。 姬皦玉偷偷瞥她一眼见她面无表情,吓的低头专心吃饭,只是双颊微红。 一本正经地看着这娘俩儿截然不同却又出奇和谐的小动作,蓝采和一脸懵逼,她有做什么吗?不过今日之事大概再也抹不去了。 被骗 用完早食,在姬越氏殷切而八卦的目送下,两人结伴而出了姬府。 日光澄澈,长街古巷,青石寒凉。蓝采和本欲在此告别,不料临时改口问:“你今日可有事务?” 姬皦玉看起来心情颇好,眉梢眼角挂着淡淡的笑意。闻言,他微微侧首,语含歉意说:“有的,过两日我要去蝶衣城办事,现在要去礼部那儿准备相关事宜。” 蓝采和微一点头。 姬皦玉转身叫人去拉马车送她回客栈。 她笑了声:“不必了,我正好要去王府。” 她去的时候,王安正好不在府中,说是受邀到谢府做客去了。通报的青衣短打小厮很快小跑出来,对蓝采和作揖道:“蓝少主请慢!” 蓝采和转身看他 。 “奴才是东墨。我家主人离去前曾吩咐奴才,若有姓蓝的客人到访,则把这封信交给她。”说着,小厮恭谨地递上一封火漆封口的信件。 随意瞟了眼信件上熟悉的标志,蓝采和心跳微沉:“他还有说什么?” 东墨摇头。 轻声道了声谢,蓝采和快步离开乌衣巷。为什么暗月卫的通信会落在外祖父的手里,而他把信件还给她又是为了什么? 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她反倒变得更加冷静,她先是仔细地检查信件,发现信封的漆口有打开的痕迹。 蓝采和肃着脸色拆开信件,里面除了暗月卫写的信纸,还有一张便条。便条上的字迹是风流飘逸的行楷,这是王安的字迹。 “送信的小孩被魔教人误杀,密信落于吾手,特地还你。”一行字末尾画着特殊笔法的图案,王家的盖章印记。 如此说来,魔教人已经和王安见过面。世家掌权人可不是个慈祥和蔼的老头能做到的位置,王安纵有爱子之心,此举恐怕也是利益居多。而王安诚恳的态度表明,他可能已经站队宋沐慈了,现在正拉拢她的势力。 暗月卫之死则是一个带着威胁性质的棒槌,催促她早做决定。蓝采和冷笑着将便条丢开,又拿起暗月卫的信开始看。这封信带来了一个好消息,信中提及富商杜如贵正在蝶衣城度假。看来她也要去蝶衣城一趟了,倒是可以和姬皦玉同行。 “嗒嗒——”手指轻扣着桌面,蓝采和冷凝着眉眼,定定地看着信封在烛火下化成灰烬。 合作就合作罢。虽然她可以完全凭借自身势力夺回逍遥城,但若借助他们的力量则事半功倍,之后她再以防护边境为由尽量抽身篡位之争。 大致的思路理清后,蓝采和起身潜回姬府,现在她有重要的事要派阿历出手。 等找到阿历时,他正待在满屋子中药味的小厨房中熬药,蓝采和适应了好一会儿才进去。 “好大股中药味!你怎么天天在熬药?”蓝采和在他递来的小板凳上坐下,侧首看向灶台上炖着的两壶汤药。 “属下现在的身份是姬公子的小厮,总不能什么活都不干吧?” 她扭头看向他,笑着打趣:“这也好,熬药也是一门手艺,你好好干!不过我今日来是有事要你办。” 由于很少见主子活颜悦色过,冷不防看到她笑的真心实意,阿历摇扇子的手一抖。他放下扇子,转身要下跪但被蓝采和拦住。 蓝采和收敛了笑容,一本正经道:“不是什么大事。我要你回去给暗卫一带个口信,以后通信换一个更隐秘的方式。” 说着,她顿了顿,面上浮起一丝不忍:“另外,找到这次送信的暗月卫尸体,将尸体好好安葬。” 干他们这一行的人都是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的人,能遇到稍微有点善心的主子就是幸事,说不准死了还会给自己收尸。阿历在心底感叹一番,面上更加恭谨,抱拳道是。 -- 第66页 临近酉时,霞光晚照。姬皦玉颇为高兴地哼着小调走在回家的道上,影子被日光拉的长长的。 今日他在礼部处理相关事宜时,遇见了准备告老还乡的尚书杨大人,听闻他最近正准备出售在东城的一座院子,兴趣便上来。 两人挑了兰溪阁的一个雅间,就着买房卖房的问题谈论了一个多时辰,终于达成一致,让姬皦玉他先去相看院子再买。 于是下午,姬皦玉租了一辆马车去相看那座院子。院子二进二出,有两个睡觉的屋子,一个厨房和一个仓库用的屋子,另外附带一片荒地可作花园菜园。 这院子不常住人,屋外的地面都贴上了石砖看着十分整洁,而里面的家具装饰虽然简陋,但墙面粉刷的均匀洁白,最重要的是院子价格合适,以他现在的积蓄来说买得起。 杨大人说,今日是个好日子,不如就交接手续吧,也好让早早他告老还乡。 姬皦玉一想也是,早点买下院子好让母亲早点搬出去住,免得整日被那些丑陋的面孔恶心。二人一拍即合,当下去衙门交接了手续,而银子则是晚点姬皦玉派人送去杨府。 当晚姬皦玉服侍姬越氏用膳时,将此事说与她听,姬越氏虽心有狐疑但到底什么也没说,只摸了摸他的脑袋,心里一片被感动的柔软。罢了,她都快入土了,也没什么好怕的。 这事传入蓝采和耳朵中,她也没多想,只是觉得姬皦玉捡了个大便宜。 等这天姬皦玉过来找她时,看他那副喜气洋洋的模样,蓝采和忽然有一种不大好的预感。这人不会被骗了吧?虽说姬皦玉是个聪明的,可没说聪明人不会泛糊涂啊。 思来想去,她试图劝说:“要不让你母亲搬进去前,你先试睡一晚 ,免得使她波折身体。” 姬皦玉黑眸微亮,握住她的双手,语气欣喜:“你说的对!” 可她没想到,只是睡一晚觉竟然出事了! 床榻上的青年脸色惨白透红,眉心紧蹙,双目紧闭唇瓣翕动,似乎在呢喃什么。整个人害怕地蜷缩在一起。 大夫抽回搭脉的手,解释说:“观症状应是阴寒之气入体,导致伤寒梦魇了,老夫这就开一副方子。” 说罢,大夫又狐疑地环视一圈房间,低声朝蓝采和说:“这房子建的风水不对,还是莫要住下去了。” 蓝采和点点头,这院子的确不能住人。只不过在她眼中不是风水问题,而是院子里不久才死过人,一股子血腥味令人很是难受。 等大夫走后,她将姬皦玉打横抱走,院子外停着一架马车,她径直走过去将姬皦玉放进马车。随后转头吩咐阿历:“叫几个人把这个院子给我拆了。另外,去查姬皦玉小时候的事。” 姬皦玉醒来,入目是浅蓝色的帷幔,他先是一怔继而腾地坐直身子,额头遍布冷汗。 旁侧递来一杯温水。 顺着端茶杯的手往上看去,见是蓝采和的熟悉面容,姬皦玉紧绷的身体陡然轻松下来。汗珠滑落,打湿了他的衣襟。 茶杯又往他嘴边递了递 ,他毫不客气地接过一饮而尽。 蓝采和收了茶杯,瞧见他心有余悸的表情忍不住勾了唇角,故意戳他心窝子:“感觉如何?” “有没有艳鬼夜会你这个书生?”说着她自己忍不住笑了出声,眉梢眼角挂着幸灾乐祸,“不过你别想了,我已经把这个院子拆了。” 本来他还处在羞愧自责和恼怒中,冷不防听见蓝采和说把院子拆了,姬皦玉一时没反应过来。那他的银子不是都打水漂了!辛苦十五年的积蓄就这么烟消云散了! 蓝采和冷笑一声:“你那院子里埋了三具新鲜的尸体!仵作已经去过了,说是尸体被人杀死在院子里,然后被拉到厨房分尸,最后埋到那片空地。” “不然,你以为没人住的院子里为什么石砖和墙面却整洁如新。” 姬皦玉觉得蓝采和生气了。 蓝采和的确生气了 ,虽然她也不知道原因为何,但她怒气冲冲地将地契和房契拍到桌上就说明了一切。 “这是地契和房契,我已经盖了公章,现在它们是你的了。”她将两张契约塞进姬皦玉怀里,继续说,“院子不算太大,但胜在环境清幽,位置与乌衣巷隔着一条街,安保不错!另外,院子里现在有霞梧居的几个侍女,新买的婆子还有我的两个暗卫看着,你可以把姬夫人接出去了。” 姬皦玉受宠若惊地望着她,颤抖着双手拿起契约,双眼氤氲出水汽:“我、我……你就是我的——” 不等他说出肉麻的话,蓝采和已拿出帕子糊在他脸上,语气颇为嫌弃:“你一个大男人哭哭啼啼,成何体统!” “我这是真性情,纯天然不做作!”姬皦玉捂着契约翻了个身,浑身透着一股慵懒。 徒留蓝采和定在原地,怔怔地看着他,不可置信地指着他:“你真的是姬皦玉么,怎么变化那么大!你的名士风流,你孤高自赏的情操去哪儿了?” 所谓否极泰来,姬皦玉一朝得偿所愿,宛如枯木逢春再生发芽,骨子里流淌出一股舒适慵懒的气质来。 他凝望着蓝采和,语气轻柔:“一百万两黄金 ,我这辈子都还不起了。所以我把自己抵押给你了,你可不准克扣我冷淡我啊——” 一夜之间,那个病弱矜贵的公子哥突然变的这么开放。犹如晴天霹雳一道,将蓝采和劈的外焦里嫩。她抿了抿唇,艰难道:“你好好休息。” -- 第67页 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姬皦玉才闷闷埋进枕头里,嘟囔了一句“不懂风情”。 噩梦 因为姬皦玉的病情,出发去蝶衣城的事情被迫推迟了两日。时间紧迫,蓝采和帮着姬皦玉将他母亲安置好后,第二日就出发了。 姬皦玉窝在马车里的软榻上,时不时掀开帘子拉着骑马的蓝采和闲谈。 最开始,他在行车队伍中冷不防瞧见熟面孔,着实惊讶了一把。他定定地看着她 ,双目神采奕奕问:“你怎么来了?” “我去蝶衣城办事。” “哦,那阿历呢?我这几日都没看见过他。” 蓝采和冷眼看着前路:“想他了,要不我给你们办个婚礼?” 姬皦玉不禁笑了,连忙从榻上爬起说:“别醋了——我是想请他留下给母亲熬药。” 蓝采和被他堵的无话可说,黑脸了,骑着马儿飞驰而去。 时值初春,气候渐暖。蝶衣城远在东南,按理说那里的居民早已换上薄薄的春衫。故而,队伍里的人马都只带着轻便的行李赶路。 当日,队伍方驶出建邺的地界便突遇意外,一批杀手从两侧密林杀出。 一阵腥风血雨的杀戮之后,队伍幸运地只损失了几个人手,便安然度过了这条山道。然后翻越一座山丘,在一户农家院子借住一晚。 夜晚,乌沉沉如水墨描摹的鸦色天空果然飘起了雨丝。雨丝斜斜地穿入窗户的缝隙,一只手伸去,雨丝落在掌心,凉凉的。 她感受着第一场春雨的到来,另一只手悠闲地拨弄油灯的灯花。昏黄却温暖的烛光衬的她面容清丽,恍如画中美人。 然而眼底的薄凉却像两片坚硬的冷冰,折射出冷寂的光。 今天的这批杀手是谁派来的?她也不知道。只是脑子里清楚地明白,这一路南下危险重重。 所谓祸不单行,大概如此罢。当大伙整理洗漱后睡在各自房间里,突然院子大门被人“砰砰”拍响,一声盖一声敲打着每个人的神经。 守夜的人将那人提溜进院门,然后所有的人都爬起来等候在堂屋内。那人一身湿透且沾满泥泞的酱色衣衫,红色腰带上挂着一枚令牌。蓝采和看过了令牌,掐向那人的人中穴。 人幽幽转醒,先是怔愣两秒,随后目光急切地巡视一圈,最后定在姬皦玉身上。他急切地喊道:“大人,令堂今早已老。” 她可以肯定,屋外没有打雷更没有闪电,但姬皦玉却一副被雷电劈中的枯树模样。 只见他长长的眼睫飞眨,表情难以置信,身体止不住发抖地往后踉跄几步,似质问似呢喃:“怎会?明明走之前还好好的!” 姬皦玉猛然抬头,眼神冷冽地盯着那人:“冷台,你给我说清楚!” 冷台苦笑自己为何接了这份苦差事,但也不好怪罪什么,世上大部分人遇到这回事总是难以自控情绪。他长叹一声,解释说:“走前,你不是托我照看一下令堂吗?今早我去看望令堂时,人——僵硬在床上。” 姬皦玉死死咬住唇,眼眶憋得通红。 冷台呼了口气,继续道“仵作已经查看过了,人是服药自杀的。” 一声带着不加掩饰的惊呼响起,随即是更深的沉默。 “王大人已经派侍女整理好了仪容,命我快马带你回去,好给令堂下葬。” 空气中弥漫着一阵野兽垂死般低低的呜咽,悲伤的情绪在众人的两只眼睛里发酵。姬皦玉竟然在激荡的情绪中晕死了过去。 也许是同样经历过亲人离世的悲痛,蓝采和向来平静的心湖泛起一圈圈涟漪,但很快又归于平静。她现在生出一丝愧疚,要是没把人接出来会不会结果不同? 她扶着姬皦玉瘫软的身体,命人带着冷台去隔壁房间换衣。 两扇大门敞开着,屋外浓稠的墨水窸窣飘进,打湿了靠近大门的地面。 “我和姬皦玉先回建邺一趟,你们从柳州取道转至蝶衣城,记住要轻装赶路,到时在蝶衣城的庄梦阁见面。” 这些人大部分是王安的人马,本来是不服蓝采和这个丫头片子的,但她一个眼神投过去他们就老实了。说实话,被她那黑幽幽的眼睛盯着,就好像被一匹孤狼盯上,谁会无缘无故和恶狼作对呢。 两方很快协商好,姓马的侍卫带头决定连夜赶路。 “嗒嗒嗒——” 夜里雨丝飞卷,湿寒浸骨。 蓝采和凉凉地垂眸,瞥了眼冷的恨不能缩进她怀里的人,又抽出手给他盖好皮质披风。 因为马儿承受的重量有限,她又不想再给马儿加重负担,只好拿出昂贵的皮质披风给姬皦玉遮风雨。 等到了建邺,这披风也就废了。蓝采和微蹙秀眉,她倒不是心疼浪费了十万两银子,只是担心姬皦玉醒来会迁怒于她。这算不算行事吃力不讨好? 紧赶慢赶,总算在第二日午时赶回了建邺。 如她所料,姬府的人根本没过来看一眼,府里的几个侍女迫于她留下的暗月卫的淫威才没至于卷铺盖跑路。 雨停了。 清醒过来后的姬皦玉请人将姬越氏火化,也不举行葬礼,直接将装着火灰的坛子埋进坟墓。 新坟建在院子的后花园,周围有点点春花在风中摇曳。清瘦的背影掩在花丛后面,他跪在坟前,烧纸敬香,神情掩不住落寞和悲伤。 -- 第68页 见她来了,姬皦玉递给她三只香和一方白布巾,这是五服之内的直系亲属才能佩戴的葬礼用具。见她不拿,姬皦玉既不收回也不催促,仍旧伸着手保持递给她的姿势,目光深深地凝望着她。 蓝采和拧不过他,将白布扎在脑袋上,和他一起烧完了纸钱。 “对不起。”当两人并排坐在青石台阶上,蓝采和终于说出藏在心里的话。这个位置很好,正面对着花园可以望见新坟的一角。 然而,姬皦玉只是轻轻摇头:“你没有错,无需道歉。” “可如果我没——” “仵作仔细检查过了,母亲是自愿服药的。这与你何关,与这院子何关?”姬皦玉拉过她的手,柔声说,“即使没有你,该来的总该来,留不住的人始终会离去。” 将姬越氏下葬后,两人也来不及休息得立马出发。蓝采和本来是想走九龙湾先乘一段水路,再直下蝶衣城,因为这样最快。 而姬皦玉觉得不妥,我在明敌在暗,敌方肯定知道他们要赶路很可能铤而走险选最短的路线。 蓝采和也知道,这条路线的确有很大风险,可现在已经是万不得已了。对于蓝采和提出的担忧,姬皦玉笑着说:“我看未必,而且豆花先生也未必值这个风险。” 然后,他指着地图解释:“我们可以先到东莱镇,雇佣一支镖队前往蝶衣城,而我们则乔装改扮走海路。” 虽然这个时代海运不如内陆水运发达,但海运的质量还是可以的,唯一的问题是那天有没有出海的船只。两人争执一番,拍案决定还是走海路,正好可以避开一波接一波的刺客。 东莱镇本来是个拥有深水港湾的沿海渔村,几十年前在一位流放到此地的大官的手中洗尽铅华,使得这颗海上明珠熠熠生辉。 所幸两人运气好,在雇佣好镖队后及时赶上了最后一支南下的船队。船队要经过海云边,直下南洋,蓝采和花了大价钱让船队答应在海云边停泊一阵。 海浪呼啸的声音摩擦着耳朵,令人难受的是翻江倒海的胃部和昏沉的脑子。刚才船舶遇见了一场风暴,宛如世界末日的情景历历在目,船舶破浪而行,人在颠簸中艰难度日。 蓝采和像一只霜打的茄子,合眼奄奄地趴在床上,对面的姬皦玉也不好受,脸色苍白。 姬皦玉动了动唇,试图缓解压抑的气氛:“我给你讲讲我小时候的故事吧。” 她没有开口回应,只小幅度点了脑袋。 姬二爷当年是建邺有名的才俊三杰,美名远播。不顾老夫人命令娶了她母亲姬越氏,过了一段美好时光。但是好景不长,姬越氏某次检查出来身体中了毒,而此毒积深已经影响到腹中胎儿。老夫人要求将孩子打下来,但姬二爷和夫人拒绝了。于是冒着艰难险阻,姬皦玉出生了,只是和她母亲一样在解完毒后身体变得很差。 在他四岁那年不料姬二爷远死客乡,本来不喜他母亲的老夫人认为姬越氏克死了姬二爷,于是更加针对姬越氏。 某次抓到姬越氏“偷情”,老夫人大怒要将姬越氏沉塘,姬皦玉苦苦哀求,老夫人仍旧不肯松口,最后还是越氏的亲戚拿着姬越氏被诬陷的证据救出了人。 人们常说,女人嫁夫从夫,姬越氏嫁给了姬二爷那便是姬氏宗祠里的人,没多久姬府派人接回了姬越氏。只是趁人没注意的时候给姬越氏下了毒,在姬越氏眼瞎后才发现中了毒,但此时她的身体已经虚弱到解毒也会取走性命。 姬皦玉自顾自地说着,放在腿上的双手紧捏成拳:“我曾发誓,有朝一日衣锦还乡,定将母亲从那牢笼里救出来。却不曾想——” 余音未尽,心已明了。但蓝采和实在没有精力去安慰他,她感觉整个人像浸泡在冷水里但身体却像火炉子 ,无数道黑压压的影子围涌而上又急急退走,耳边是嗡嗡的声响。 她觉察到,这很不正常。就连沉浸在母亲去世的悲伤中的姬皦玉也发现了。姬皦玉急切地凑到她身边,伸手探她的额头:“怎么了?好烫!” 说完,他轻声安抚了蓝采和,随即匆匆夺门而出。 可能烧糊涂了,她觉得有些好笑,别人发烧是神志不清但她却是愈发清醒和兴奋。 故人来 在海上漂的几日里,蓝采和的病情很不稳定,姬皦玉忍着晕船的不舒服每日衣不解带地照顾她。 一方凉凉的帕子贴上额头,蓝采和转动眼珠去瞄他,目光落在他生出一茬胡须的下巴上。 姬皦玉闲坐在她床边,无聊地扣着手指。不过三五日的功夫,一介美男子竟沦落成一个衣裳凌乱面容憔悴的颓废大叔,蓝采和忍不住“噗嗤”笑了。 “别是烧傻了?”听到笑声,姬皦玉扭头睨了她一眼,随即伸手探向她额头,忍不住呢喃。 对此,她只能表示无视之。 也许是一个人太过寂寞,姬皦玉总是在她耳边絮叨,从他拿东西时不小心割破了手指,到船员捕捞了一批海鱼这些事,他事无巨细地讲给“昏迷中”的她听。 蓝采和的身体机制陷入昏迷,但她的神志却是清醒的,听着耳边蚊声细语默默挨过了生病。 依照约定,船队停泊在海运边,姬皦玉请了婆子将蓝采和搬下船,又寻了一处本地人住的小院子住下。 又过了两天,晕船的劲头过去,身体自我恢复机制重新启动,蓝采和一晚便恢复了生龙活虎。姬皦玉将这两天收集的信息告诉她,转身也晕倒了。 -- 第69页 海云边离蝶衣城不过十二里水路的距离,只花了半个下午的时间就到了蝶衣城。蓝采和背着姬皦玉先去了庄梦阁附近的客栈,将他安置妥当后才赶往庄梦阁。 登上二楼,帷幔飘飘的隔间内已经坐了好些人。蓝采和朝众人拱了拱手:“路上情况如何?” 其中一马脸男子抚须说:“这一路尽是追杀我等的杀手,不过好在我们遇到了庆阳镖队。” “哦?马护卫,你们已经拜访过蝶衣城城主了吗?”蓝采和悠悠开口。 “我等护卫姬大人南下送礼,没有大人命令怎能擅自行动?” 看着马护卫满目忠诚之色,蓝采和没有再说什么。她略一沉吟道:“姬皦玉在赶路途中太过劳累,现在处于昏迷中,所以等他醒来你们再协商吧。明日午时三刻,地方就定在这里,诸位如何看?” 众人对此没有意见,纷纷朝蓝采和行了礼便离开了。之后蓝采和去了一趟蝶衣城的暗桩。 姬皦玉睡醒之后,发现天已经黑了,而自己身处一个陌生的房间。他急忙爬起来往外跑,正好撞上回来的蓝采和。 月光莹莹 ,看清对方熟悉的面容时,姬皦玉下意识松了口气。 “我已与他们谈好了,你明日午时三刻到庄梦阁二楼包厢和他们谈事去吧。”蓝采和一手扶上额头,看起来有些疲倦,想了想她又说,“这几日我有事要到处跑,你照顾好自己。” “这个时辰了,你将就着吃些垫肚子。”说着,她递过去一个油纸包。 思绪还停留在她的前一句话,姬皦玉愣愣地接过油纸包,掌心接触到一片温热,他垂下眼眸。 直到蓝采和消失在楼道转角,他还傻傻地看着手里的纸包,刚才他好像听见她含糊说了声“谢谢”。是他产生幻觉了吗? 这两日,蓝采和忙着抓富商杜如贵。 杜如贵行走江湖多年,凭借一己之力成为有名的富商,其心志手段自然不可小觑。当他发现自己的行踪被人追查时,他立刻采取了行动,硬是没让蓝采和派出的人找着他。 为此,蓝采和整整三天没睡,雇佣人马在蝶衣城的各个角落轮流看守。有人发声,杜如贵会不会早就跑出蝶衣城了? 蓝采和只是摇头否决了。这是不可能的,杜如贵这次来蝶衣城本就是为了三年一度的武林大会。何况她这次派出的人手只是一个幌子,专门用来吸引人的眼球,杜如贵老狐狸怎么会看不出来? 处理完一些琐碎的事情后,蓝采和抽空去了一趟驿馆。早在两天前,姬皦玉一行人被蝶衣城城主接到了驿馆住下。 “你找到豆花先生了吗?”蓝采和趴在窗沿上,问。 烛光昏黄而明亮,照的屋内轩敞,纤毫毕现。长身玉立的青年着一身绣着绿竹的织锦春衫,垂眸盯着桌案上的东西。 因为隔着一截距离,蓝采和只能看出那东西是一封信件,具体的内容瞧不见。 听见窗边动静,他迅速将信件藏进旁边的书本中,然后扭头看过去。两条修眉轻轻上挑,姬皦玉快步走向窗户那儿,语气掩不住惊讶和欣喜:“你来了!” 说着,他叹了口气:“还没找着呢。不过我已经和谢运见上面了。” “此人的确称得上灵芝玉树。” “对了,武林大会明日在蝶衣城白云山庄举行,你可要去?” “自然,我要找的人就在那里。” 武林大会就是为了选出一个老大管理武林盟而设立的,白云山庄作为此次资助的东家对武林盟主之位可谓是虎视眈眈,不过临过期的武林盟主谢道流也不是吃素的,几波武林高手上擂台后一一被他打下 ,看的众人满脸通红兴奋不已。 不远处,二楼栏杆后面坐着两道熟悉的身影,一是月光蓝衫公子姬皦玉,一是花衣刀客鱼机。正当她目光虚落在两人身上时,鱼机突然扭头看来,两人默然对视片刻。 擂台上的人正斗的热火朝天,其中的愤怒渐渐点燃了鱼机的双眼。他咬牙瞪了她一眼,突然翻身跃下栏杆,在一众人的惊呼声中刺刀直逼蓝采和面门。 蓝采和不慌不忙,步法诡异一动完美错开刀锋。鱼机身形一转,又极快地翻腕回刺。 “你不打一声招呼,就偷偷摸摸地跑了。可恶!”鱼机气的青筋直蹦,出手也愈发的凶狠。 周围看热闹的人纷纷倒退几丈远,一脸警惕地盯着两人。 被鱼机给缠上实在麻烦,她只好道:“你救我一命,我也救过你,如此说来我和你两不相欠。再者当时我有要事在身,不得不先行离开。不告而别的确不够意思,要不你和我打一架了解此事?” “好!” 正巧这时擂台上的这轮比赛已经打完,依旧是谢道流胜出。得知两人要借用擂台的事,谢道流只温和一笑便爽快地跳下了擂台,能中场休息一会儿谁不乐意呢? 蓝采和今日为了方便行事,特意换了身箭袖长衫。 鱼机抽出春风吹和细雨斜,目光凌凌地看着她:“拿出你的武器。” “咻——”她抽出缠在腰间的鱼鳞鞭,花瓣似的鳞片在空中震颤发出类似蛇吐芯的声音。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鱼机瞟了眼鞭子,冷嗤一声:“这下好了,既然都是徐老的手笔,也免得让人说我欺负你。” 蓝采和但笑不语,甩了甩鞭子,显然对鱼机的话不满。 -- 第70页 所谓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注1」姬皦玉只觉得二人身法诡谲,招式奇快,对于台下众人看的目不转睛并时不时拍手叫好十分不解。而且他也不觉得打来打去有什么意思,难道想要对付一个人一定要把他打的见血吗? 姬皦玉十分自觉地担起了武不通的责任,他才不会承认看着凌厉轻盈的招式心里有那么一丝丝酸味。试问,哪个男人年少时没有一个做大侠的梦呢? 约莫一个时辰过去,两人还未分出胜负,姬皦玉支着下颌紧盯着蓝采和,眉目间隐约担忧。 突然,斜刺后方伸来一只手拍了他的右肩又很快挪开。姬皦玉扭头一瞧,正是拿着折扇摇啊摇的谢运。 谢运垂眸望着擂台上的两人,连声叹道:“有趣,有趣!” 说着,转头对后面坐在摇椅上喝茶看戏的谢道流道:“你武林盟主的场子要被砸了喽!” 谢道流不可置否笑了笑:“一个是好兄弟,一个是好兄弟的故人,随他们去了。” 这番对话落进旁听的姬皦玉耳中,只觉分外碍听。好兄弟,好兄弟的故人,哼——希望蓝采和能把鱼机打趴下,然后早早结束这场比斗。 不知道蓝采和是不是会读心术,她一个漂亮的转身避开刀锋,同时怒甩长鞭,花瓣状刀片纷纷扬扬,如银花盛放美不胜收,而高手却感知到一片美丽中掩藏的杀机。 “啪——”桌案上的茶盏不意扫落在地,摔成四分五裂。谢道流匆忙起身,朝楼下轻喝“住手”,却是为时已晚。 鱼鳞鞭由两部分组成,一是几百个小刀片,二是一把可自动收缩的软剑,既可远攻又可近身搏斗,不仅适用于单打独斗也适合打群架。鱼鳞鞭简直是武器中的战斗机! 纷扬洒落的花瓣状刀片中,鱼机怔怔地看着她,她竟然对他动了杀机。虽然他们两个关系没那么熟,但好歹也同生共死过。 就在他反应凝滞的一瞬,软剑裹挟着冷风逼近他的胸口,众人的惊叫陡然凝固在空气中。 然而鱼机来不及动手,带着灰败的脸色被一脚踢飞出了擂台。 谢道流长呼一口气,趴在栏杆上擦着冷汗庆幸,要是鱼机死在白云山庄恐怕自己的脑袋就不保了。 劫后余生的鱼机摸着胸口,不可置信地瞪着台上衣袂飘飘的女子。 岂料,蓝采和直接无视了他的眼神,右手一甩,软剑自动展开延长,洒落在擂台上的刀片受到磁石感应自动飞回了软剑上。 她伸手将恢复过来的鱼鳞鞭缠在腰间,冲鱼机一扬手,转身腾空跃上二楼。然后借力在粗大的廊柱上足尖一点,身如轻燕地飞入三楼的隔间,哦不准确来说是闯进去的。 在众人震惊狐疑担忧好奇的目光下,蓝采和从隔间里提着一个蓄着美须的中年男子遁走了。 “那不是大善人杜如贵?” “是杜如贵。” “这位小娘子抓他做甚么?” “杀人灭口,欠债还钱还是情债……” “谁知道呢?反正不是我们能招惹的起。” 突袭 “蓝少主,别来无恙啊!”杜如贵被丢到柔软的榻上,他缓了下呼吸笑呵呵地打招呼。 蓝采和转身在他对面坐下,双目炯炯盯着他,开门见山道:“我来找杜先生做生意。可惜杜先生总是不主动现身,只好将您抓来了。” 杜如贵弹了弹袖子,说:“蓝少主言重了,您想要什么尽管说。” “我听说,大伯父从杜先生手中进了一批精铁。”她懒散地靠在软榻上,手指把玩着茶盏,“他已经付过钱了吗?” “还未,但已经签了契约。” 蓝采和坐直身子笑道:“要不您先把这批精铁给鄙人送去,稍后让人将钱财给您送去。” 然而杜如贵却迟疑了,眉心微蹙:“这恐怕不太好。” 她扫了眼一脸沉重的杜如贵,说:“杜大商人什么时候有这个良心了,难道其中还有未知的隐情?” 话音落下,茶盏砰地搁在桌面。杜如贵波澜不惊地摇头:“倒不是。只是当初立过契约,若按照您的吩咐做有违行商精神。” “呵——”蓝采和冷笑,倒也不在逼迫他,反正大伯父那群人守着城里的金银坐吃山空,不见得有闲钱付清欠款。 与杜如贵商谈了小半个时辰,蓝采和还是买了一批精铁,毕竟她现在不得不多扩充武器力量了。 将杜如贵送走后,蓝采和一时间空闲下来。正在百无聊奈时,有人扣门来找她,打开门一看是姬皦玉。 “你怎么来了?” 姬皦玉低声说:“谢运他们托我邀你喝茶去。我看不出哪个是豆花先生,你帮帮我呗!” 蓝采和露出了然的神色,叫他等一等,关了门换上干净的衣服后这才跟着姬皦玉下楼。客栈门口台阶下立着三个公子和一位姑娘,除了谢运外皆作江湖人士打扮。 蓝采和一一和他们打过招呼后,一行人结伴往蝶衣城有名的茶楼走去。因为队伍里只有两个女子,所以她和那位叫庄雨的女子靠的近。 庄雨是典型的南方人,身材娇小,面容娇俏美艳。她为人活泼开朗,总是拉着蓝采和叽叽喳喳个不停:“看!那里有表演杂技的!我们去看看吧。” 不等蓝采和回应,她已经拉着人往耍杂技的地儿钻去,几人无奈只好跟着过去。 -- 第71页 看着一条成年男子手臂粗细的白蛇缠绕着耍杂技之人的腰身,在空中做出多个高难度的动作,最后一人一蛇来个飞吻。一层鸡皮疙瘩浮起,蓝采和将庄雨从胳膊上扯下,匆匆丢下一块金子后忙不迭跑路了。 姬皦玉跟着追了出去。然而始作俑者则笑嘻嘻地朝白蛇伸手,白蛇优雅地扭动身子缠上她的胳膊,她伸出另一只手点了点白蛇的额头:“小白这么可爱,怎么会有人不喜欢你呢?一定是她没见识到你的好!” 立在旁边的三人面带冷汗,不是谁都那么变态的喜欢蛇类。但谁让庄雨这个变态是蝶衣城的城主,惹不起啊—— 谢运戳戳鱼机的胳膊,小声提示他:“回神了!庄城主叫你。” 鱼机奄奄地掀起眼皮,默然地看着递到他面前的白蛇,语气幽幽:“抱歉,我对蛇皮过敏。” “哦,还有这种奇事?”庄雨笑的天真,“既然如此,那我更要看看了!” 话音未落,已将白蛇丢到他身上。 冰凉黏腻的触感挨上皮肤激起一层鸡皮疙瘩,鱼机抱起白蛇,面无表情地看着庄雨,面部生起一片片红斑 。 自知有亏,庄雨收回了白蛇,对方才耍蛇的男子吩咐:“蛇奴,带小白下去。” 她的面色不大好,将白蛇丢下后也不管余下的几人,径自坐进暗处的小轿离开了。 “庄某略有不适,各位请自便。” 余音消散在空气中。谢运提议去找姬皦玉两人的踪迹。 且说,蓝采和忍着强烈的恶心跑出很远,然后停在一处河岸缓气。实际上她并不怕蛇,也不讨厌蛇类,可以说这条白蛇真的很漂亮。但是那人竟然和蛇接吻,这份冲击太过强烈直接将她给雷懵了! 身后传来一串急促且有些虚浮的脚步声,蓝采和扶着腰转身。 一方干净的蓝色丝帕递到她面前,她毫不客气地拿过来擦嘴,定了下心神,用平静的语气说:“你知道么,有一种酷刑叫蛇吻。名字很美,但十分残酷,就是将人的身体涂满蛇喜欢的香料,再用白绸布把人捆成蚕蛹状只留下脑袋和脚,最后把人丢进饿肚子很久的蛇窟中……” 她轻声说:“我没经历过,但我曾看着隔壁的囚牢里的人遭受蛇吻之刑。” 忽然,她被人轻轻拥进怀里。一只手搭上她的脑袋轻轻抚摸着,温柔的话语在她头顶响起:“别怕。” 姬皦玉并不太相信她的这番话,只以为这是蓝采和故意编造用来吓人的故事。毕竟自几十年前的皇帝颁布减刑法令以来,各种酷刑都被禁止了。而且蓝采和并非大恶之人,又身居一城少主,怎么有机会看见别人施行蛇吻酷刑。 蓝采和挣脱了他的手掌,抬头注视他,目光幽深,瞧不穿看不透。她抿了抿唇,终究没有告诉他,这蛇吻之刑就是上辈子的你改良的呢。 “皦玉兄,采和姑娘!”突然一声呼唤惊散了萦绕着两人的沉默,蓝采和转头看去,谢运三人正站在不远处目光灼灼地盯着两人。 两人像被火烧似的急切地退开两步,一时气氛颇为尴尬。 谢运箭步走上前,先是打量了姬皦玉几眼,随后挪到蓝采和身旁,在两人不爽的注视下贴近耳语:“蓝少主,好艳福!” 五人寻了一处装潢清雅的茶楼,包了二楼的一间雅厢。蓝采和坐在靠窗的位置,时不时侧首望向窗外的长街酒肆和过往行人。 几位青年学士正手持一柄麈尾谈学论道 ,偶尔会聊几句市井趣事,蓝采和在一旁听的兴致缺缺。 比起探讨深邃奥妙的生命议题,她更喜欢骑马射箭,或是听着小曲醉卧云榻。在一堆文人墨客里,她显得不能再俗气了。 听他们悲叹人生之渺小或是世事无常,她只在心里嗤之以鼻,像他们这般渺小的凡人还不是该吃吃该喝喝该玩玩。与其天天伤春悲秋、感时叹命,倒不如活在当下,“尽人事,听天命”。 可幸的是,还有个人和她一样像个异类,默默地坐在一边吃着糕点喝茶。瞧见蓝采和投来的眼神,鱼机脸一热松开了手里的糕点,不好意思地无声解释:“我对庄周不感兴趣。” 蓝采和眼睛一亮,也说起唇语:“我也是。” 鱼机感到一丝意外,嘴角不自觉挂起笑容,随即伸手指向茶楼对面,并且示意蓝采和看过去。 她依言顺着鱼机指的方向看去,见一个商铺子前立着两女一男。观其动作表情应该是两个女人在为什么事情争吵,那个男人拉着一个女人的衣袖劝架,结果被女人揪着耳朵骂了几句。男人不但没有生气,反倒一脸笑呵呵的哄着女人。 鱼机忽然开口:“我最羡慕这样简单朴实的生活。如果还能有一份属于自己的田就更好了。” “听起来不错!我父亲和你很像,他以前在自家后院开辟了一块菜地,每天都去那儿逛两圈。没有农活做的时候,他就坐在菜地旁边的大石头上吹笛子。”蓝采和点点头,神色有些怀念。 鱼机的黑眸熠熠,问:“那你呢?” “我、我对种田不感兴趣,更喜欢别人给我种田。” “哈——”鱼机忍不住笑了,“好你个土财主!” 听到这个称呼,她忍俊不禁地摇摇头:“继承祖业而已。嗯,如果你有一笔巨款,你会干什么?” 话说出口,她便有些后悔。与姬皦玉说话时的复杂愧疚不同,和鱼机闲谈很投缘,就像真正的朋友一般。 -- 第72页 两人聊的欢快之际,忽的胳膊被人扯了扯,转头便对上姬皦玉三分探究七分不满的神情。对上这般眼神,蓝采和莫名心虚,真是奇怪—— “你们在聊什么?”姬皦玉狐疑地问。 “随便聊聊——”两道声音不约而同地响起,又一瞬间凝滞。 姬皦玉的脸色有点不满,眉梢挑起瞪了她一眼。 突然楼下发生一阵骚动,蓝采和探头望向窗外,只见一个身披盔甲的士兵快马奔入内城。 紧接着铜锣密密麻麻地自四面八方敲响,一阵阵沉重而整齐划一的铁蹄声“咚咚”逼入城池,行人商贩匆匆躲入家中,家家户户紧闭门窗。 原本热闹的街道在短短的半刻钟内清空,连一个人影都看不见,像是被人恶作剧地涂抹了一层灰色的阴影,整条街道无端显得颓败荒废。 马蹄扬起的粉尘中,一杆旌旗被风吹的猎猎,旗帜上的孔雀标志十分打眼。 “来的是云南王的军队。”蓝采和凭借着极佳的观望位置和敏锐的眼力,最先看清对方的来路。 “云南王怎么突然出兵?”在场的所有人都被这个消息打的措手不及,心跳如擂地看着黑压压的军队侵入蝶衣城。 “看样子淮南王造反了。” “恐怕建邺那边还不知情,我们得立马赶回去!” “可是现在走的了吗?”一旁沉默的鱼机开口了,“对方来势汹汹,恐怕整座城池已经被包围了。” 众人沉默一瞬,再度坐下来分析现在的情况。淮南王突然出兵蝶衣城,估计打的是强迫蝶衣城合作的主意,而现在的情形,蝶衣城城主十有八九必须答应合作……总之,现在的情形对他们十分不利。 果然,众人商谈不到一刻钟,茶楼里突然闯入一批拿着武器的士兵。楼下,掌柜的哀求声和噼里啪啦地搜查声依稀传入耳中,蓝采和推开窗迅速扫视了空荡荡的长街。 “走!去西街的棺材铺。”她低声道了句,率先拉过姬皦玉翻出窗子 ,几个呼吸消失在屋宇间。 搜查的人暴力踹开这间包厢,只瞧见一个敞开的窗子孤零零地往屋内灌风。 回程 西街也有搜查小队,一群十来个持□□的护卫军如一阵狂啸的劲风穿巷而过。蓝采和仗着极好的轻功在搜查小队的眼皮子底下钻进了棺材铺。 缩在柜台后面的棺材铺老板发现蓝采和一行人进来,急忙窜出将大门从内合上,然后一拂额上冷汗,朝蓝采和拱手道:“大老板,搜查的人已经来过一趟了。” “嗯。老王,从蝴蝶园的后山能不能出城?”蓝采和略一颔首,顺手松开了姬皦玉。 可能因为在空中飞来飞去,心跳加速,姬皦玉现在还脸色绯红,靠着旁边的棺材呼呼喘气。余下的三人正在仔细地打量棺材铺,未了鱼机摸着还未上漆的棺材感叹了句:“这棺材质量不错啊!” 老王似乎对鱼机的夸赞很是满意,朝他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他虽然长的圆润了点,但眼神坚毅而精明,一看就不是普通人。 “蝴蝶园后山连着一条山脉,山脉直通湖州剑湖县,理论上是可以的,但山中地势险恶虎狼凶猛,还需准备一些东西。”老王说完跑去后院,回来时带着一堆救急的野外用具,比如金疮药、雄黄粉和火折子之类。 突然,棺材铺外面响起几声粗喝和暴力的开门声,看来新一波搜查开始了。 来不及说什么,几人从老王那里拿了一些干粮后,便带着有用的野外用具从棺材铺的暗道里逃走。 暗道的出口连着蝴蝶园的几口大清泉,而蝴蝶园作为当地有名的赏景佳地,看守的程度非常严格,平常也只有达官贵族才能进入园中一赏蝶景。当下全城封禁,倒是便宜了几人。 蓝采和依据稀薄的记忆东绕西绕,完美地避开了留守园中的侍卫,径直带着姬皦玉几人来到后山。 谢道流和鱼机像两道流光一闪而逝,悄无声息地解决了看守后山的十个侍卫,一转头却见蓝采和并不进后山而是往东边走。 “这是何意?”谢道流狐疑开口。 蓝采和闻言停下脚步,转身看向他们:“我想,我们可以分开走?” “哦——除了后山还有一条路?不知蓝姑娘突然要求分开走是为何意?”谢道流慢慢地将长剑插入剑鞘,语调冷冷。 而蓝采和的回答简单多了。她抿唇说:“不确定。” 至于指的是哪个不确定,这就没人知道了。 蓝采和与谢道流无声对峙着。眼见再拖下去情况会更糟糕,谢运只好站出来搅稀泥:“都别争了,大家一起走后山那条路。” 话音刚落,她毫不犹豫地出声拒绝:“不行,抛开安全因素,时间上也来不及。算了,跟我来罢。” “这真的是一条路?”谢运在第几十次被刮到脸颊后,忍不住出声问。 但没人理会他的抱怨,蓝采和在最前面开路,姬皦玉跟在她身后正自顾不暇地喘气,谢运身后的两人也一言不发地想着事情。 谢运扫了眼几人,觉得自己被冷落了,不由忧郁地望向四周山林,想从这美如画卷的山水中获得一丝安抚。然而,一队身着便服的人突兀地闯进视野。 他捂嘴低声喊道:“有人!” “糟了,他们手里拿着大刀,恐怕是追兵!”蓝采和三人练过武眼力好,再加上位置优势一下子便看清了鬼鬼祟祟入山的队伍。 -- 第73页 幸好,有繁茂的枝叶遮挡,那群人暂且没有发现他们的位置,但一路走过来的痕迹却怎么也抹除不了。 眼见山下的队伍已经发现了端倪,蓝采和当即立断:“跟我来。” 可没走几步,身后响起重物倒地的动静,她回头一瞧原来是姬皦玉受不住晕倒了。 走在后面的鱼机瞥见晕死过去的男子,忍不住心中冷嗤一声,真弱!想着目光又挪到蓝采和身上 ,见她俯身要将人抱起,连忙出声:“我来吧,你带路方便点。” 见此一幕,谢运眼珠一动转向冷面谢道流,眼神央求,结果却直接被无视。他愤怒道:“表哥,你是我亲表哥吗?” “如果你真的那么废物,我宁可不是你的表哥。”谢道流瞟了眼趴在鱼机背后的人,温和俊朗的面容显得不近人情,转身对鱼机低声道:“表弟,你也是,别忘了他们的来意。” 蓝采和带着人来到山的背面,山下是一条宽阔的大河,奔腾的河水滚滚东流。不远处有三艘中型运货船只不断靠近,蓝采和低喝声“下去”,随即运起轻功几个纵跃飞下山坡。 等船只还在上游时,她掏出布包里的机关弩朝船的桅杆“咻”地射出一箭。 船甲板上的船员听见破空声连忙叫来船长,等船长一出来,蓝采和便快步走出大树后面,朝船上的人挥舞手臂,比划暗号。 好在船长眼力可以 ,认出这是自家大老板交代的暗号,于是恭谨地将一行人请上船。 蓝采和叫人给姬皦玉灌了一些淡盐水后,又找船长要了一只小船,然后带着姬皦玉几人走纵横的水路。 云南王挑起的战火还未烧到辛县,但南边来的难民成群结伴地往北奔波,如今正大批聚集在辛县附近。时值春夏,难民迫于逃亡,聚集在一堆很可能引发瘟疫等恶疾。 为了避免更多的麻烦,蓝采和几人一路尽量避开流民的路线,经常走人迹少的山路水路。 在路上,大家同吃同住,一同对付贼匪和山中野兽,友情直线攀升。就连面上最冷漠的谢道流都待人温和了几分,虽然他还是瞧不起姬皦玉这个病秧子。 夜晚,篝火燃烧。 几人分食了烤兔子后,便围着火堆休养生息。天气渐热,野外蛇虫逐渐增多,包裹里的雄黄粉便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连着数日奔波,姬皦玉的身体一直处于紧绷且疲惫的状态,屁股一沾地便困意上涌。因此等他转醒,已经错过了吃饭的时间。 正当他垂首抚着饿的咕噜响的肚子时,旁侧伸过来一只手,手掌很小却布满粗茧,这是一只常年握着兵器的手。然而现在手掌掌心却放着几枚刚从火堆里扒出来的鸟蛋,他心口一动,觉察到喉咙有些发涩。他想,自母亲离世后,这世上还是有人念着他的。 天亮的很快。在他继续睡下后不过两个时辰,天边朦胧的光辉从树桠枝叶间隙洒落。 将已经快要燃尽的火堆扑灭后,几人简略地梳理一番再度出发。接下来的路不好走,到处是悬崖峭壁或是深沟猛水,于是几人商量后决定先走官道。 一轮红日升出晨露曦曦的树林,缓慢如行尸走肉般的难民结伴行走在这条崖壁上的萧索的官道上。 这真是出乎意料,他们没成想竟然遇见了一批北上的流民。那一双双充满绝望的空洞眼睛,连成一片荒芜的废土上的饿狼,自四面八方将几人包围。 蓝采和抿紧唇,目光在不顾一切宛如疯魔般围逼上前的难民身上巡视一圈,果断开口:“把包裹丢远点!” 于是一大部分人去争抢包裹和包裹里的几个冷硬馒头,而少部分的人依旧贪婪地凑上前,虎视眈眈地盯着几人身上看起来就华贵的料子。 “咻——”一条长鞭破空而出,在一个为首的衣衫褴褛但眼神凶恶的难民上留下一条血痕。那人“啊——”地惨叫了声,翻倒在地,溅起一片飞扬的灰尘和泥屑。 鞭子虎虎生威,在将三四个黑面大个头的难民鞭打了一顿后彻底镇住了所有的流民。那一双双干涩如枯井的眼睛满含恐惧地觑着她,身体瑟瑟发抖。 蓝采和将鞭子上的血抖去,缓步走回站在原地等他的几人。姬皦玉不知什么时候将头扭到一边,怕看见满地的鲜血还是她鞭挞人时凉薄如冰的眼神? 谢运垂头挠搔着后背,谢道流平静地看向她,鱼机面色怔愣眼底滑过一抹复杂,努力地扬起嘴角,似开玩笑道:“你下手也太狠了些。” 怎么叫狠了些?分明她将那几个欺善怕恶的难民打的遍体鳞伤 ,在这个时节伤口一发炎人也就跟着去了。蛇蝎心肠也不过如此,她心底冷笑一声。 目睹过那一幕的流民害怕她,和她一起共经磨难和追杀的“好友”用异样的眸光看待她,心口说不上痛只是一阵一阵的闷。 蓝采和看了姬皦玉很久,他躲闪的目光在阳光下宛如一根根泛白的银针,每看一眼心口一痛。她恍然大悟这才是现实,先前种种的温暖不过是一夜好梦。梦醒来,这个灰色的世界才是真实。 因为蓝采和之前残暴的行径,剩下的流民没人再敢凑上来招惹他们,队伍到时安静许多。但这一份安静水面之下的暗潮涌动,只有身处其中才知晓。 蓝采和依旧如往常一样走进了附近的林子,不知多久,直到走近一棵古木。 -- 第74页 一道暗影落下,正是多日未见的阿历。 他将一封信交到她手中。 云南王纠结陇西王叛变,一共四十万人马浩浩荡荡地逼近建邺,这还不算中途倒戈叛敌的地方府军。陈朝战乱的消息迅速传入胡族人耳中,胡族大汗已发兵攻打边境各城。 前些日子,在陈朝国主的再三催促下,大伯父已率兵和胡族军队正面交锋,如今下落不明。而她的舅舅早已死在那场夺权之争中,幸存儿三叔父还在重伤在床 。 胡族另一支军队趁机偷袭逍遥城,现在蓝桂平和杨将军率领城中将领正苦苦支撑着。逍遥城已经乱了。 密信信纸被她的手劲揉烂,蓝采和突然后悔了。 “其余旧部呢?” “除了西北一支被胡族军队阻拦住,另外两支正待军令。” “好,让另外两支准备轻骑救援。”蓝采和将暗月令的阴面交给阿历。 如今除了她和她的暗月卫心腹,谁也不知道暗月令才是逍遥城真正的兵符,而没有暗月令的城主只能调动表面上的护卫军。 在付出惨痛的代价后,一切终于回到了正轨。 手指抚摸暗月令阳面的暗纹,一双幽深不见底的黑眸折射出令人骨脊生寒的冷光。 歧路 “啊——” 蓝采和返身回去的路上,陡然听见一道尖利刺耳的惨叫。循着声音望去,一个满身脏污的汉子正在欺侮一个女孩。 再过不远处,就是官道了。这么细小如猫儿哭泣的惨叫没能吸引来人,也是可怜。 蓝采和顺手将大汉点了穴道,将女孩提溜出来,给她整理好凌乱的衣裳。那双又圆又大的眼睛流着眼泪,默默地跟随她远去。 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蓝采和没理,继续走她的路期间还故意往山林深处走,然而女孩仍旧跟着她像一条小尾巴。 蓝采和转身抱臂,居高临下地看着女孩:“你知道我吗?” 女孩的瞳孔里明显带着一丝恐惧,但还是点了点脑袋,说:“你用鞭子打了几个坏人。” “呵——”她不禁笑出声,眨眼的瞬间,空寂的黑眸里酝酿出一丝恶意,“刚才那个欺负你的人是坏人吗?” 女孩毫不迟疑地点头。 “你想跟着我吗?” “想。”女孩犹豫了下,点头。 “可以,不过我们要先去解决那个坏人。”蓝采和又领着女孩来到刚才的地方,却惊讶地发现那人心口插着一支没有任何装饰的银钗,鲜血泅湿了他身下大片地面。 “谁干的?” 女孩站出来,将银钗拔下,用那人背部没有血迹的衣裳擦了擦,说:“良儿做的。” 原来女孩不是女孩子,只是个十岁的小男童,他说他叫温良,取意为行事善良。 蓝采和乍一听颇觉讽刺,但很快又明白过来,摸摸温良的脑袋。这世上哪有纯粹的善良?即使手中沾了血的人,也不能否认他有善良的一面。 见蓝采和离开久久未归,姬皦玉心中开始慌乱。路上遇到了危险?还是她不要他了? 他承认初见她的残忍冷漠,心底的确被震慑住了。可他知晓,她有她的原则和理由……他需要一定的时间缓一缓。可现在他的逃避还是让她误会了。姬皦玉惴惴不安地等待蓝采和,像一个孤注一掷的赌徒。 直到看见熟悉的衣角,熟悉的人安然无恙地从树林里钻出,他才敢轻轻放下不安的心脏,继而又悬起了不安。 远远的,蓝采和察觉到一道热切的目光,抬眸,一只摇首摆尾的漂亮狗正忐忑地凝望她。 她无视掉姬皦玉的关切,将孩子往人前一提一放就不管了。事实上,她也不能做什么,难不成她还能在一群饿的面黄肌瘦的流民面前给温良弄吃的?除非他们想死的快点。 温良想要跟上蓝采和,但被一只手拉住,是一个长相很漂亮的哥哥。姬皦玉笑的温柔:“不用跟了,她就在前面几步远。” 说话时,他握了握温良的手掌,抽手时留下了温热的东西。 手中异样的触感从枝叶脉络般的神经传递到脑海中,温良眨了眨眼,发现手里的两枚鸟蛋。 他小心地觑着姬皦玉,眼底带着欣喜和惊讶,忽然问:“你们为什么不待在一起呢?” 他很聪明,一眼就看出来这行人中的不同寻常。姬皦玉拍了拍他的肩,轻声说:“吃吧。” 视线从温良瘦到凹陷的面颊和破烂脏乱的衣裳挪到不远处挺立漠然的侧影上,忽的腾起身往蓝采和走去。 “抱歉。我不该避开你的,但我知道你的做法有其道理。我、我需要一些时间接受它。”一声有些干涩的嗓音响起。 蓝采和侧首,黑眸露出些疑惑,继而反应过来。唇角勾上一丝冷冽的笑,她只说:“是否我以前待你太过温和,让你忘记了我本来的面目?” 算了,人送到建邺,就此了结。 过了两天,一行人终于风尘仆仆地赶到了建邺附近的县城。在姬皦玉拿出行令后,守城的县令立马将人接进县城,待人毕恭毕敬。 众人在此稍作休整,蓝采和便提出了分道扬镳的要求。 姬皦玉扯住她宽大的衣袖,眼巴巴地乞求:“带我一起。” “你不找豆花先生了?” “豆花先生有则有,无则无。你,是不是生气了,不要我了?” -- 第75页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惊的合不拢下巴。 蓝采和环视一圈,说:“是,你又如何?” 虽然心中还是有气,但她不是个意气用事的人,最多秋后算账。眼下情形紧迫,她还得赶回逍遥城,哪有闲情逸致找人算账。不过是吓唬他罢! 然而,姬皦玉真的相信了。眼底迅速闪过惊慌,他说:“带我走,随你撒气。” 蓝采和轻笑:“不用担心,你且回去建邺。只要我还在一日,和王大人的关系没有破裂,你的性命就有人护着。” 他急红了脸,忙道:“不是,我不是贪生怕死之徒,我想尽自己的绵薄之力去救人。” “建邺城多佛寺,不失为一个去路。” “莫打趣我了,一家佛寺占有良田数百顷,它不需要我。” 到最后蓝采和仍旧没有松口,只是吩咐温良早点睡觉,明日便要启程。 温良看着挡在他门口的高瘦青年,俊朗的面容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落寞而萧索。 “漂亮哥哥。” “我们做个交易吧。”话说出口,姬皦玉顿感大惊,他什么时候潜移默化地开始以利益为准。这大概不是一件好事。 因为温良之前吃过太多苦,身体虚弱,所以蓝采和特地买了一辆马车。 马儿扬蹄,车轮辚辚,一路西行驶出城池。直到马车缩成一个黑点消失在茂密的树林中,一道人影才从藏身的柱子后走出,只见他下巴生出一茬胡须,整个人显出几分颓废。 中途休息的时候,温良不情愿地下了马车吃东西,蓝采和抓着水壶狐疑地看向温良,直把人给看的心虚。她把水壶丢给温良,叫他去旁边的溪水边打水。 温良忐忑不安,在她数次不耐烦地催促下走向山溪。 这时,蓝采和冷着脸起身走到马车旁,狠狠地踹了脚。听见马车里极细微的痛呼声,她冷笑一声:“滚出来!” 于是,温良打水回来,便看到漂亮哥哥被蓝采和揪着耳朵斥责,心虚的他想要返回溪边却被眼尖的蓝采和抓到。 “过来!” 一大一小吃了一顿竹笋炒肉。温良捂着屁股问:“为什么打我?” 蓝采和丢下手里的细竹枝,凉凉地扫了他俩一眼,说:“你亲口说要跟随我,那就是我的属下。擅作主张,这还是最轻的!” 姬皦玉也委屈地看向她,问:“为什么打我?” 然而,她只是看着他“呵——呵——呵——”冷笑连连。 去往逍遥城的路上,一波接一波的人群往东逃窜,这使得马车前行十分困难。所幸姬皦玉和温良二人并非娇贵的人,爽利地放弃坐马车换成骑马。 三人骑着两匹高头大马,逆着人群赶路十分突兀,又加上姬皦玉相貌过于显著,常引两旁行人驻足观望。 偶有南逃的富贵之流瞧见,心生不轨,驱使下人或侍卫围困三人,欲调戏之。不料,打头的女子武功高强,长鞭一甩,一群鼠辈尖叫着纷纷逃窜。 温良支颌,故作老沉长叹:“祸水——祸水——” 话音刚落,一顶白色帷帽飘飘落在姬皦玉头上。 姬皦玉拉着缰绳,问:“逍遥城的战事如何了?” 蓝采和沉吟半刻,才回复说:“救援已到,围困的兵马已经撤走,目前已无大事。” 又行了一日,西斜的山脉上蛰伏着一座庞然大物。 厚重的土石垒就的巍峨城墙充斥着斑驳的伤痕,城池外的一层接一层的尸体还没来得及清理干净。几十个小点快速在战场遗迹上穿梭,那是以捡拾尸体为生的平民。 登高而立,耳畔风声呼嚎,隐约能听见几个日头前死于那场冷酷残暴的战争中将士的惨叫、怒吼,蓝采和从袖袋里拿出一只烟花筒。 独特的烟花标志在青天白日里也依然璀璨夺目,很快对面的城墙上燃放了特制的烟花。 “走吧。”她低声说,声线像黄沙颗粒磨砺着粗糙地面,带着当地独特的沧桑沙哑。 城门大开,三人两马嗒嗒进城,影子在落日绯红的光芒下拉的很长。两扇厚重的铁皮城门“嗒”地合上,截断了影子。 迎接她们的是杨将军和杜岚参军,蓝桂平因为伤重还躺在床榻上。仔细洗漱过后,蓝采和挥走侍女小厮,对着门口说:“暗卫二,进来。” “是,主子。”进来的人却是杜岚,他一身深青官袍,无论长相还是行事性格都充满书生意气。 杜岚朝座上的蓝采和作揖道:“杨将军暂时统领城中护卫军,又深得城中人心,要想继位城主恐怕有变数。” “城主之位不急在一时,暂且按兵不动。另外,你派两个身手好的暗卫保护他们两个,再找人教导温良习武学文。” 杜岚心中“呀”的声,眉梢轻挑道是。这下城中总算有好玩的了。 傍晚,蓝采和去探望自己那负伤在榻的表弟,在路上遇见杨将军,便结伴同行。杨将军当先跨入门槛,双目泛红,涕泪四横地奔到床榻边哭诉:“都怪老臣疏忽,这才让蓝小将中计受伤。蓝少主,您罚我罢!” 蓝采和立在一旁,看完他的即兴表演,心中连道假,太假了!但现在城中杨将军势大,不是个动手的好时机。 于是她只安抚道:“杨将军莫要自责了,眼下城中几十万人口还等着依靠你呢。” 当初胡族兵马来的突然,打了个措手不及,城里的百姓大部分都还没得及撤走。眼下,城中的口粮都是个问题。 -- 第76页 “如今,敌军已退,尸体成山。杨将军看城外的尸体怎么处置?现在天气已热,若是堆久了,恐怕会生瘟疫。” “末将这就派人火化尸体。” “还要派人施洒杀菌消毒的药粉熏香。” 杨将军迟疑了:“但是城中仅有五个大夫,怎么可能在这么短时间内调制好足量的药粉?” 她说:“此事由我来想办法。” 围城 一道哨令将杨将军引走。 房中只剩下蓝采和,她用丝帕包住手,轻轻拍了拍蓝桂平的面颊。 “死的还是活的?” “唔。”床上死气沉沉的病号嘤咛一声,突然睁开眼。蓝桂平艰难地张嘴:“你怎——回来?” “怎么伤的?” “杨——谋—袭。”蓝桂平想了想又说,“金矿——” 原来杨将军这是顾虑着她手中的金矿。蓝采和安抚地拍拍他:“好好养伤,我回来了。” 蓝采和仍旧住在归山苑,苑内偏房住着姬皦玉,似乎所有人都以为他们两个有不正常的关系。她只是觉得把人放在眼皮子底下更安全,仅此而已。但临别前,杨将军八卦的眼神始终挥之不去。 等蓝采和回到归山居时,天色已经黑了,游廊的灯笼已经点亮。 一道人影站在苑中的秋千旁,闻声回头,正是一袭薄衫的姬皦玉。他看出了蓝采和心中的烦恼,问:“何事如此忧心?” “我在想如何调动民力清理城外的尸体,和请人制药粉。” 姬皦玉略一沉吟道:“不如写一篇张贴告示,以利调动民心。” 她点了点头,显然也有此意,只不过这个办法实施起来也不容易。忽然,她眉梢轻挑,面色如柳暗花明般转好,笑道:“要不你去写一篇告示,用粮食聘人做工?” “自然可以,”他有些迟疑,“只是我听说城中粮食不够,这雇佣的人数得控制在一个范围里。” “这不碍事,过两日就要收麦子了。” 逍遥城往东两座低山后面是一块盆地,整个盆地都是蓝府的私有良田,自然那里设置的有田庄和府兵。 翌日,姬皦玉大早晨的就交给了她三份告示的方案,她仔细看了会儿拍板选定第二个。杨将军从城外军营回来,接到蓝采和派人送来的方案,几经考虑也同意了。 于是那天下午,大街小巷的告示栏围满了百姓,颇有些往日繁华的景象。 临时招工是一日一结,报酬丰厚。每次送出城的百姓分为三批,其中两批运送和火化尸体,一批在两位大夫的带领下进山采药。除此之外,蓝采和听了姬皦玉的建议,派暗卫到临近的城池购买药材。 屋内檀香袅袅,蓝采和正举杯独酌,心绪纷扰。 这两日,杜如贵的那批精铁也到了逍遥城边界,她已派出府军将精铁抢走。为此,杨将军发了好大一通怒火,即使和她商议城防事宜时脸色依旧青红交加。 突然,“砰!”大门被人踹开,一个虎背熊腰的身着盔甲的大汉闯进屋,步履生风,猩红的披风猎猎。 “你这是什么意思!”杨将军怒气冲冲地逼近,猛拍桌面道。 上等梨花木的桌椅已经裂开了根茎状的缝隙,她意味不明地注视裂缝良久,才缓缓抬头:“杨将军何事如此着急?” 他肯定道:“你派人夺走了那批本该运到逍遥城的精铁。” “的确是我的人做的,庄子里的麦子成熟了,农具不够用就先借用一段时间。”蓝采和搁下酒杯,“何况大伯父率兵出境征讨胡族久久未归,我只好先斩后奏了,总不能让城中这么多张嘴不吃东西。杨将军有异议的话,等大伯父回来再告状去吧!” 看着杨将军愤愤离去,蓝采和勾唇笑笑,将酒杯中剩下的酒液一饮而尽。 傍晚,参军杜岚就被杨将军派来洽谈,他依旧作书生打扮,毕恭毕敬地讲明了来意。 “带人去小岭接粮食吧。”她淡淡地说。 杜岚作揖拜了两拜,快要退出大门时,忽然开口:“主子,杨将军似乎有意派您出境支援。” 为免夜长梦多,胡族大军再次偷袭逍遥城,新割的麦子连夜被运送到城内。一辆辆装载着金黄色麦子的板车连成长龙,有条不紊地排队入城,两侧居民面带笑容地欢呼着。有了粮食,他们干劲十足! “呼——”突然,一声悲怆的号角打破了欢乐营造的宁静假象,数十万黑压压的兵马似凭空出现在西北方向二十多里远的绵长山脉上,像天神眨眼造就的黑色长城。 “撤!” “迅速回城!” 象征着胡族左王的旌旗被逍遥城时而狂暴的干风吹得猎猎鼓动,一阵号角在沧桑空旷的山地平原响起,无数战马嗒嗒飞奔下山。黑云沉沉逼近,烽火狼烟已起。 “这次派出的兵马比上次更多——”杨将军沧桑的脸庞流露出几分凝重和惊诧。 “也许上次的撤退本身是个阴谋。”蓝采和拧眉望着蜂蛹攻来的骑兵大军,声音沉重。 城中百姓惊恐地躲回了家中,也有相当一部分主动要求帮忙,比如运送伤员,搬动武器之类。 一瞬繁华,陡然破碎,只剩下寂寥的长街和呼啸的大风。 蓝采和调走一支士兵匆匆赶回蓝府,打开了蓝府尘封多年的武器库。 “先搬动毒药和箭矢到城墙!”她吩咐完一切,悄悄地退出屋内。 -- 第77页 干净整洁的衣袍沾满了灰尘,发髻微散,她急匆匆地往归山居跑去。刚跨过门槛冷不防撞到一个人,那人先是痛呼一声,随即抓住她胳膊问:“怎么了?” “胡族攻城了。”她冷静地开口,抬眸看向不可置信的姬皦玉,“我有个很重要的任务交给你去办。” 姬皦玉怔怔地点头。 她拿出暗月令的阴面和城主令交到姬皦玉手中,语气急促:“这是一半的兵符,你可以调动暗月卫所有的势力。从暗道离开后,你立刻带着它和城主令先去找鳞城鱼凌援助,再寻宋沐慈将城主令交给他。” 姬皦玉紧紧捏着两样东西,分明冰冰凉凉的物什却灼烫了他的肌肤,只见他嗫嚅道:“暗道?可不可以让我留在这儿,派暗月卫去?” 他害怕,这一去就成了永别。 “你是不是喜欢我?”她突然问,一脸的纯良。 他默默地凝视着她,他表现的还不够显眼么?姬皦玉摇了摇头,自我嘲笑,他大概就是一个耽于儿女情长的人。往日尽谈国家大事该如何舍身取义,直到如今才知晓身处其中的痛楚。 忽的,她踮起脚凑近,轻轻地吻了他唇瓣一下。 心口猛地一跳,姬皦玉的身体陡然僵住,不得动弹,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蓝采和。送信的任务谁都可以取代,并非他一人不可,这只是留给他的一个活命的机会。 蓝采和收回点穴的手。她又恢复了那副冷静甚至冷漠的表情:“暗卫,把他架走。” 两个黑衣人无声出现,冷漠地将他押送进那条深不见底的暗道。蓝采和合上暗道的机关,走了出去。 一夜,骤雨噼里啪啦地击打着屋瓦、树叶和砖石。 经过全城军民的协同作战,敌军的铁马终究没有踏破城门,他们总算保住了这座百年飘摇中屹立不倒的老城。 尽管胡族军队还守在城外十里远,想要将逍遥城逼入弹尽粮绝之地,但蓝采和他们依然瞧见一些曙光从东边的平原上缓缓升起。 “嘀嗒——嘀嗒——”雨打青石,掩住了来人的脚步声。 蓝采和独自坐在棋盘前面,拨动着一枚黑色棋子。 听属下来报,胡族人暂时没有趁着大雨攻城的打算。大概是因为胡族人一年少见大雨,不喜闷湿的天气。 “你又不是胡族人,更不是胡族的将领,你怎的知晓他们的动向?”蓝采和哼笑一声,“去,叫杨将军多派些人手查岗!” 自从她贡献了大量的武器,又及时做出了正确的判断,使得战情没有继续恶化下去。蓝采和的地位日益水涨船高,杨将军不得不改变对她的态度。 杨将军扣响门扉。 连日不停的作战使他愈发沧桑起来,唇周的胡须又长了一寸,眼睛红的都快赶上一双兔眼。 “请进。”蓝采和放下棋子,揉着额心说,“杨将军何事找我?” “城中的武器和粮食濒临告罄。” 蓝采和垂眸望着棋盘,镇定自若道:“这种小事还用您亲自跑一趟,太不值当了。杨将军还是先趁空闲休息去吧!” 那道犀利的目光注视她良久,只听杨将军意味不明地长叹一声,随之脚步声远去。 今日是姬皦玉离开的第三日,风波平静。不知道他们已经逃到哪里了,是正在谈判还是在半途被胡族人捉了? 距离今晚子时还有十二个时辰,这是她留给自己和姬皦玉的最后期限。她早已吩咐杜岚,如果子时没有救援到,就立刻按照计划带着城中民众分批从暗道撤退。 等杨将军跨出门槛后,蓝采和忽然大口喘气着伏倒在棋盘上,黑眸幽幽盯着窗台上放的一只天青色高颈花瓶。 临近子时,蓝采和推开窗子,但见雨水如墨,斜斜飘进屋内濡湿了一片木质地砖。 她抿了抿唇,眉心微蹙显示出其心绪烦躁,突然眼前亮起一簇火光,朦胧而微弱,由远而近。 “敌袭!敌袭!”黑幽幽的环境中响起一阵接一阵急促而沉稳的脚步声,蓝采和迅速地穿好外衣,拿起斗篷飞奔出门。 “杜岚!”她朝立在蓝府大门口外的修长人影喊道。 “主子。”杜岚戴着斗篷朝她点头致意,他身后跟着一大批惊慌无措的妇女小孩。 雨水顺着斗篷的弧度下滑,蓝采和极快地扫了眼,说:“走!” “这边就靠你了。”她吩咐完这一句,匆匆钻入雨幕中。 越靠近城墙,脚下的地面震动的越发剧烈,宛如心尖架着一口巨鼓,无数人在鼓面狂舞跳动。 救援 “多少人马?” “估计敌方二十万,我方一万。” “报,敌军正增加兵力攻打北城门!” “坚持下去,援军很快就快来了!”城墙上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杨将军坚毅的目光落在远方,打气说。 “报,箭矢用光了!” “报,滚石快告罄!” “报,敌军偷袭东城门!” 现在的形势可谓是捉襟见肘,无论敌军主力攻打哪面城门,城中可供流动调遣的军队少之又少。 等手下的将领走远,蓝采和才低声道:“救援的消息三天前已经传出去了,但现在石沉大海。” 话音隔断在重重雨幕中,只能瞧见一个披着斗篷的人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城墙上,而另一位身披玄武盔甲的壮汉正望着远方叹息。 -- 第78页 蓝采和下了城墙,与神色匆匆转移阵地的士兵们擦肩而过。 这个时候没有人管她是谁?城门被重重的撞击,发出“砰——砰——”的闷响,让人产生下一秒城门被破铁蹄奔入的一种恐慌。 明明入夏,凉凉的雨丝落在裸露的肌肤上却激起一层鸡皮疙瘩,冰冷从表面的文理逐渐渗入直至蔓延到跳动的心脏。这也好,葬身在故乡总比客死他乡的结局好。 然而,走了两步她走不动了,怔愣地定在原地,仰头去看盈满墨水的天空,一道细微且明亮的火光在水色潋滟中盛放。 那是暗月卫特制的信号弹! 她裂开笑,飞奔去寻杨将军,期间路上撞到过往的将领和哨兵,她便情不自禁地抓住对方兴奋道:“有救了!援兵到了!” 救兵终于到了!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这么失态过,喜悦的心情填满了整颗心的洞窟。这下城中几千士兵不用白白牺牲了。 “杨将军,援兵到了!”她朝在微弱的灯火下看兵防图的人喊道。 杨将军蓦然抬头,语气带上几分颤意,反问:“真的?” “自然。”在她说出这句话时,三十万援兵分两路支援逍遥城,一路从东南方支援,一路绕道劫杀敌军西退的后路。 城中将们得知援兵到了的消息,个个跟吃了鸡血似的愈战愈勇起来。不到两个时辰,二十万敌军在内外夹击下折损了近半人马然后灰溜溜地败走。 尸山血海之上,三十万大军仿若汪洋大海浩浩汤汤,在城外原来的军事驻扎基地停下扎营。从中分出一支精英小队,打着帅旗,骑马奔向逍遥城。 经历风雨战火洗礼后的城门变得斑驳而厚重,一路以宋沐慈为首的队伍纵马奔入敞开的城门。 逍遥城剩下的所有将士在一夜艰苦战争后,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注视着他们,缓缓行了一个军礼。 进城的十个人中,有四张熟面孔,宋沐慈、姬皦玉、鱼机和贺长庚。来不及细想,已入城的队伍已瞧见城墙上的她和杨将军。 她微微一笑,却见那支十人队伍中飞奔出一人一马,不过瞬息,那人已近至面前,翻下马扑向她怀里。 “你瘦了,身体受的住吗?”摸着瘦出骨头的脊背,蓝采和淡声道。 抱在她怀里的姬皦玉轻笑,转而将她抱进怀里,语气轻柔:“我好着呢。那么多补药难道白吃了?” 一群人去了蓝府,打算先修整一番,明日再谈事务。 等蓝采和醒来,天已经大亮了。 坐起身,她转动着有些许迷糊的眼,忽然房门被人扣响,随之一道高挑而熟悉的人影走近。 “醒了?整理洗漱好了去吃饭。”姬皦玉将洗脸漱盆等物具放下,说。 蓝采和朝他摊开手臂,假作迷糊地说:“更衣。” “噗嗤——” 吃完午食后,蓝采和才慢慢地去了北海苑的议事厅。 原来那日姬皦玉和两暗卫从暗道逃出后,半路遇见了梁州王兵乱,几经逃难后他才找到宋沐慈。那时宋沐慈已经起兵叛乱了,并且拉拢了永明城和鳞城的兵马,实力不可小觑。 由于原先蓝采和保持中立位置,宋沐慈认为以鳞城为国防屏障也无不可,但在姬皦玉拿出城主令后他改变了主意。 现在的情形是西北整个地区都归附于宋沐慈,而蓝采和的任务是守,守住底线。 得知这几天陈朝腥风血雨的变故,蓝采和忍不住想,风云巨变,但在朝夕。 商议完后,宋沐慈拉着她留在议事厅。看着对方笑眯眯的姿态,蓝采和忍住不爽问:“留我何事?” “据一支商队的消息,蓝代城主的大批人马被困在祁连山脉的某个峡谷中。” 蓝采和狐疑道:“你要我派人去救他?” 宋沐慈喝了口茶水:“你放心,这个消息证实是可靠的。不过,路上危机重重,我需你亲自出马。” 她往后靠在榻上,沉默良久还是答应了。是福是祸?尚未得知。 回到归山苑,姬皦玉从旁侧的游廊走来,欲将暗月令还给她。 “暂且留在你那儿,我还要领兵去祁连山一趟,我不放心。” 当初大伯父出征带走了逍遥城大半兵力,否则也不会导致今时的困局。现在宋沐慈想要助力,必定打起了那几十万人马的主意,只期望那批力量不要折损太多。 此话落进姬皦玉耳中却像一道惊雷,震的他五脏六腑俱不正位。“为何要你亲自去?” 蓝采和摇摇头,没说什么。 姬皦玉从她的脸色中看出了异样,上头有令硬着头皮也要上。他只好说:“那我先收着,等你回来找我。” 第二日,蓝采和就率领着宋沐慈分给她的一支骑兵朝祁连山方向行进。 她自然不可能吃闷亏,于是要求自己赶来支援的人马留守逍遥城,宋沐慈付之一笑便答应了。反正他的人马多的是! 满腹疮痍的古老城墙上,逆光立着一道高高瘦瘦的身影,宽袍广袖在风中翩翩。 “人已走远了,何不当时下城墙相送?”一道熟悉的清朗声音自身后缓缓响起。 姬皦玉回首,劲风中翻飞的旗帜后面走出一位紫衫公子,面若桃花,却眉眼凌厉。 他对此不可置否,弹了弹袍袖沾染的灰尘。 “我们也该出发了。”宋沐慈提醒他。 -- 第79页 姬皦玉垂眸掩去复杂而凝重的神色,微笑道:“这么快?” “几方大军汇合在淮水,时间紧迫。” 他抿了抿唇,不再言语。 宋沐慈瞟了眼他郁郁不欢的神色,想着二人曾是好友的关系,便开口劝解他:“蓝采和这么重视你,独留你在此地着实不安全。” “走罢。” 下城墙的路上,姬皦玉摸到暗袋里的温凉物什,心口发苦。他不过一介草民,一只浮萍,如何能抵挡住权势的怒涛恶浪? 曾经的宋沐慈虽是他的好友,但如今却是逼迫他的权贵人物。打着担忧的幌子留他在身边,不过是为了牵制蓝采和的行动。难道他不明白其中用意?明白又能如何?心里明白却要装作糊涂不知。 一队行伍经过,为首的黑甲将士十分面熟。姬皦玉的眼亮了亮:“阿历!” 对方果然停下步子,转身让队伍先行离开,然后箭步走近朝他一抱拳作揖。 “姬公子,何事寻我?” 打扰到人家正常办公了,姬皦玉感到一些不好意思,顿了顿说:“我现在是宋公子的幕僚,马上要跟随宋公子离开逍遥城。这个你帮我捎给蓝采和。” 他解下腰间玉佩,递过去。 澄澈的阳光落在他身上,低头的一瞬,眼底流淌过极致温柔的神色,这一景色惊诧了众人。 “是。”阿历依然神情淡漠,接过玉佩后几个纵跃消失在街尾。 宋沐慈一直站在旁侧,手摇着折扇,默默看戏。等阿历离开后,他才笑着说:“心愿已了,可以走了?” 傍晚时分,烟笼密林,倦鸟归巢。但此时这片坡地的鸟儿却不敢回巢,因为一群人类闯了进来占了这片地。 借着火堆的火光,蓝采和仔细地瞧着祁连山脉的地图。 而根据宋沐慈的可靠消息,大伯父的那只军队应该在南边的某个峡谷内,可她派出的前哨没一个带回有用的消息。祁连山脉的范围那么广,一处处寻人要寻到什么时候。这让她有些恼火,解气似的戳了戳在肩膀上静默的海东青。 忽然,她扭头问身旁不远的中年将领:“如果您手里有一支二十多万的军队,被困在祁连山您会如何做?” 那将领沉吟片刻,才道:“某会打断敌人的视线,寻找出路。” “那怎样找出路呢?” “沿水的方向走。白水河发源于祁连山脉,流经逍遥城地界。” “呵呵!”蓝采和笑出声,心情颇好地吩咐:“先修整一夜,再启程往北走。” 果然,她那个大伯父会用假消息糊弄别人。只是——如果真这么简单,那也不会要她亲自去寻,恐怕其中还有诸多险阻。 事实上,在经历与当地居民发生冲突又险险化解等种种风波后,蓝采和终于得知了大伯父所在的位置。二十万的军队被困在一个干涸的谷地,没水没吃的,即将濒临崩溃。 吩咐大部队在附近的山林中扎营,随后蓝采和领着七人小队骑马往谷地飞奔去。登上谷地边缘最高的山崖,众人勒马急停,往谷地一望差点摔下马匹。 他们收到的消息是,二十万大军被困在一个鸟不拉屎的穷恶地方,但是——这谷地里可谓水草丰茂。 众人面色都不大好看,这是故意耍人玩呢!一个脾气暴躁的将领忍不住唾了声。 就在众人忿忿不平时,蓝采和突然察觉不对,这谷地的边缘的山势走向和木石位置不对劲。 她仔细观察了良久,又垂眸看向谷地的士兵们,很快她发现了异常。因为隔的远,士兵们看着像一个个黑点,但奇怪的是黑点们对周围的草地溪流毫无所动,似乎他们的世界里这些溪流草木根本不存在。 蓝采和看了一个多时辰,突然大喝一声:“阵法!” 她转身对随从的将领解释:“这个谷地是一个自然阵法,谷地的士兵中了阵法!” 说着,她望天感叹:“妙啊!设计的真妙!” 仇人 “阵法?” 众人惊讶地瞪大眼,有阅历较老的将领分析说:“自几十年前南北大战后,许多关于奇门遁甲、灵药宝藏的书籍流失,像这种依据天然形势而设立的阵法可是难得很。” 蓝采和点头附和,剩下的几个年轻的士兵或一脸懵逼或满目钦佩。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谷地外面有天然围障,我们的军队进不去,即使侥幸进去以后也出不来。” “蓝少主既然看出了阵法,为何不能解开阵法?”一个年纪轻轻的将领不由疑惑道。 蓝采和沉默一瞬,勉强微笑:“看得出,未必做得到。” 她从未学习过专业的奇门遁甲以及岐黄之术,能看出阵法遗留下的极细的痕迹,只不过是因为上辈子遇见过类似的阵法并且印象深刻。 那时,她也是兵败于一个借助天然而建的阵法中,那个阵法还是姬烨的得意之作。据说,当年姬烨游于祁连一带,回来后便在麟城外设下阵法围局,想必参照了这个天然的阵法。 如今她改变了历史的走向,姬皦玉没有和贺长庚结盟,也失去观摩山河阵法的机会,未来又会如何发展呢? 她既心动于未来改变自己悲惨的结局,又害怕坠入更黑暗的深渊,但事到如今,即使前路是浴火刀尖还是临渊钢丝,她也只能闯一闯了。 -- 第80页 这样一想,一直聚集在心头的憋闷陡然消散,蓝采和隐约感觉自己的心境发生了改变,具体又说不上来。 “小心!”敏锐的直觉感受到一抹异样,蓝采和反手朝一将领身后砍去。 “铛——”兵刃相撞,银光流转。 一只箭头泛着幽蓝色泽的箭矢跌落坠地,却惊起一阵低低的后怕声。 众人循着箭矢飞来的方向看去,一队身披虎皮背负长弓的汉子不知何时隐匿在树林中,裸露在外的小麦色肌肤反射出金色阳光,异色眼瞳流转着别样的光泽。 蓝采和朝他们抱拳道:“请问,诸位是——” “我等乃镇守此地的护卫,各位来这里不会想放了他们吧?” “此阵法精妙绝伦,岂容我们几个想放便放?” 只见那似乎是头领的男子哈哈大笑两声道:“不过是小小把戏!” 蓝采和这边的人霎时黑了脸色,这人是在嘲笑他们中原人愚蠢。对方的挑衅并没有让蓝采和动怒,她只是温和地笑笑。 那男子见激将法没有成功,眼底微恼,又道:“来者是客,不如到我们营地做客?” “那便恭敬不如从命。”心中揣着疑惑,她略一思索点头答应了。 于是在发射一枚代表等待信息的信号弹后,一行人骑马来到了一处营寨。 这个寨子建的隐蔽,而且有阵法加持,更加不容易引人注意。想必早在大部队赶来此处时,营寨里的人就注意到了。 射箭的男子叫阿尔泰,是这个营寨的二把手。在阿尔泰的引导下,一行人穿过营寨的小道拐来拐去,终于在半刻钟后抵达了会客大堂。 期间,阿尔泰打趣说:“在这里每个人都不能乱走 ,否则永远也别想走出营寨。” 他英俊的脸上带着恐吓的表情,像极了一只在自家鸡圈耀武扬威的公鸡,但这话没人敢说,毕竟还在人家的地盘。 一路过来倒是平静,不过蓝采和却发现了营寨中的异常,这宅子里的女人小孩甚至一些男子看起来有些瘦弱。 黑眸中幽光一转,在阿尔泰看不见的地方,蓝采和隐晦地勾了勾唇角。瞧瞧,真是瞌睡来了送枕头的一群大家伙。 会客的堂屋里,坐着一个高鼻深目的汉子,他的长相和阿尔泰相似但比后者更加粗犷一些,想必两个人之间有着血缘关系。 这就是营寨的一把手巴图尔,巴图尔看着粗犷但为人处世十分细腻圆滑,无论是打招呼客套还是招待客人都分外心细,使人感到亲切。 蓝采和看着巴图尔笑呵呵的脸庞,瞬间提高了警惕。 互相寒暄了一番后,几人又磨蹭了半个时辰才终于谈起正事。巴图尔表情很是惊讶,问:“你想要我们放出那些敌军?万一你们联合起来打寨子怎么办?” 蓝采和肯定地保证道:“他们在你们手里吃够了苦头,必不会再犯蠢,何况蓝某这次来带着诚意救人而非引战。” 巴图尔呵呵一笑,拒绝道:“我还是觉得不救更妥当。” “胡族大汗必定为拥有您这样忠心的追随者,而高兴地不能自已。既然如此,我预备感谢您救人的粮食也可省下了。年年不易,战年更甚。”蓝采和端着粗糙的茶碗,叹气。 巴图尔鹰目闪过一丝阴霾,语气压迫:“你是什么意思?” 她抬眸轻轻扫了巴图尔一眼:“方才来的路上,瞧见贵寨的子民食不果腹,心有所感罢了。” 这般悠闲的姿态让巴图尔忿忿不平,他冷喝一声,威胁道:“我把你们抓起来,看陈朝国君答不答应用粮食换你们!” 他话一出,不止蓝采和,余下的几个将领也统统笑了,不过这份笑意里夹带着一丝难以察觉到苦涩。 “我们来了,就抱着回不去的可能。你以为,陈朝国君现在自顾不暇还能救他人于水火,就算能,他也不会出手。”蓝采和身旁的一位年轻的将领忍不住道,放在双腿上的拳头握的死紧,青色筋脉鼓涨。 巴图尔朝后一仰,沉默了许久才开口:“你们想如何?” 二十万大军饿得皮包骨,像一群难民紧紧追随在军队尾后。 当巴图尔破坏阵法后,蓝采和领着一支小队去找大伯父的身影,最终只寻到一座土丘。劲风猎猎,衣袂翩翩,她骑在马上,静默地望着那座忠心属下给他立起的墓碑。 位置选的很巧,坐落在一处高地,周围树荫庇人,墓地正面朝向东方,不知是思念故土还是遥想当年未完成的鸿愿。 蓝采和取了大伯父生前的遗物,一枚刻着隽字的玉佩。 回行的路上,她从一些将士口中得知,被困阵法期间,二十万张嘴都是依靠蓝将军,他带着大家寻水寻吃的艰难地支持下去。 蓝采和忽然记起,小时候大伯父为逗她玩,总会拿着他手工制作的阵法沙盘模型找她切磋。但那些圈圈绕绕看的人头痛,于是她总是一拳锤碎沙盘模型,然后引的满堂哄笑。 在离逍遥城约莫五十里时,突然数支骑兵现身切断了回城的路。胡族的兵马不知何时又窜了回来。 蓝采和沉静地望着前路乌压压的一片,转头对副将说道:“准备,打——” 尾音还在口中酝酿,却见拦在前方的胡族军队突然溃散,于是两方夹击,打赢了一场痛快的战争。 但见红缨盔甲俊俏郎儿骑着一匹通体雪白的大马,缓缓向她走近。 -- 第81页 对方熟悉的面容微微使她发怔,有些惊讶有些失落,不是她最想见到的人。她问:“鱼机,你怎么跑去参军了?” 鱼机咧嘴笑道:“时逢乱世,好男儿应挺身而出。” 他漂亮的凤眼微微一动,语气似抱怨道:“你老家就是逍遥城呀,可惜我来的不是时候,等到天下安定时我定要好好在此寻处花楼喝酒。” 蓝采和命人整装前行,然后才问:“你是哪边派来的?” 鱼机牵引缰绳倒了个方向与蓝采和同行,不以为意道:“自然是黎民百姓派我来的。” “陈朝的那个懦弱国君淹死了。”他突然转了话题。 “什么!”蓝采和眼底滑过惊讶,看向他,“什么时候的事?” 鱼机瞪大凤眼,好似看见一个奇葩,激动地说:“你竟然不知道!啊,看来你老家虽好但位置偏远,消息闭塞啊——” 正是初阳高照,金色光辉倾泻而下,她微微眯眼。 鱼机望着她愣了片刻,扭过头咳嗽两声,才缓缓解释:“大概十天前罢。现在境内只剩下三王相斗了。而且宋沐慈被传是真命天子,据说七彩祥云在他寝宫上空聚拢,他啊现在在民间信仰颇高。” 十天前,那不正好与她率兵出城寻人的时日重合。蓝采和心底一冷,看来宋沐慈早就打好了算盘。她冷笑道:“看来不用多久天下就要太平了。” “说的轻巧。”鱼机嗤一声,反问,“你已经向宋沐慈投诚了?” 轻飘飘的一句话引发蓝采和意味不明地一瞥,她忽然一夹马腹冲上前方,只留下一句话淡淡地消散在风里。 她好像在说:“早点打完早些歇息。” 说实在话,蓝采和的本性更适合广袤的天和原野。 半个月来,逍遥城外的尸体堆积如山,短工每天都要在尸体堆里劳作大半天,将尸体运到特定的地方焚烧。 几个粗布麻衣的汉子拖着单架和板车来到就近的尸堆前,正要俯身捞尸体时,却见眼前尸堆似乎往外动了下。 两个被分到这边的汉子面面相觑,狐疑地伸手去掀尸体,翻开了两具尸体没发现异常。 二人只道是太过劳累产生的幻觉,正要继续搬动尸体,一只苍白的手突然从尸体的缝隙里钻出。沾满血渍污泥的修长手指像某种灵活的小动物,在腐烂的尸体上动来动去,看起来想要寻找支点。 “砰!”担架坠地,两人落荒而逃。 一个满身血污的瘦削男子宛如行尸走肉般地往城门走去,腐烂的尸臭味使过往行人避之不及。 守城门的侍卫持着□□拦住他,眼神像看见一个恶心的玩意儿。 他那双无机质的空洞黑眸微微一动,转而盯向那个士兵,久到周围的空气都沉寂下来。众人方听这个堪比腐尸恶心的男子轻笑一声,其声如环佩相碰朗然玉碎。 突然人群一阵骚动,一个身着黑色盔甲的男子朝他走来,目露惊讶道:“姬公子,你怎的回来了!”还能弄成这副模样? 这个面生的人认识自己,他伸手抚上脸,察觉到不对劲。 假戏 他明明记得,一支泛着幽蓝的箭矢贯穿了他的胸口,然而睁眼醒来,他却身处腐烂的尸堆中。一瞬间,他几乎以为自己堕落到十八炼狱。 可事实上,他还活着,活在另一个世界。 姬烨看着,心中的小人哈哈地狂笑。果然,人作恶太多了,连漂亮地死去都是虚妄和奢求。 姬烨从他身旁这个认识“他”的男子口中套出了许多使他意外的话,原来这个世界的“他”是那么幸福。 他的面色在阴暗的角落里扭曲而狰狞,但他要装作那副天真的姿态,去会面那个让他心心念念的宿敌。 上辈子的蓝采和死的太早,这使他后来一直了无生趣。即使有贺长庚无微不至的陪伴,但他依然想念蓝采和生不如死的痛苦模样,这样他的肮脏与罪恶就不那么显眼了。 忽的,他停下步子,注视对面。 远远的,迎面走来一高一矮的身影,男子高挑俊俏,女子清丽脱俗,真是郎才女貌。姬烨暗中嗤笑,那双黑寂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女子的面容。 女子狐疑地看过来,先是面微怔,继而眼底闪出光亮。 只觉一阵清风扑面而来,回神时他已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虽隔着一层坚硬且冰冷的盔甲,但他能感觉到包裹在盔甲内的剧烈的心跳。 那像一阵烈火 ,在他不设防的一瞬呼啦窜高,灼热的火苗似要将他冰冷的白骨吞噬,惊的他极速推开对方。 蓝采和一下子被推开,面上浮现出惊讶之色:“你怎么回事?怎么弄成这副模样?” “我——” “阿历叫人备水。”说罢,便牵起他的袖子,转身往蓝府走。经过鱼机时,她低声说了句抱歉。 向来凌厉飘扬的眉眼有些失常地出神,她叫了几声鱼机才反应过来,朝她尴尬地点了点头。 其实没什么,鱼机邀她一起去察看周边军营的布防。她现在脱不开身,只好拒绝对方了。蓝采和没回头,没看见他瞬间因失落而黯淡下来的眼神,但这副场景却落入了姬烨的眼里。姬烨无声勾起了唇角,心里开始盘算。 一路上,蓝采和不知道为何,两人之间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沉默和疏离。 这和以前的感觉完全不一样,她总觉得他黑眸扫过来时,后背像被一条长蛇轻轻舔舐,留下腥臭的粘腻。 -- 第82页 “你先去洗浴。”蓝采和忍住满腹狐疑,温声指着厢房道。黑色长羽轻轻颤抖,半遮住瞳中流转的光芒。 瞧了她好一会儿,姬烨突然温和地笑了笑,迈步走向厢房。 分别前,最后的一瞥使蓝采和心底一个激灵。她抓住阿历询问:“怎么回事?” “禀报主子,姬公子在您出城那天便跟着宋公子他们离开了,他还留给您一块玉佩。属下把玉佩放在您的书房里。” “嗯。”她略一颔首,示意阿历继续。 “而今日,姬公子这般、模样,恐怕是私逃回来。” 私逃?这可不符合他的作风。听完阿历所言,蓝采和心下疑心不减反倒愈演愈烈,沉吟片刻,她摆手让阿历先忙别的事,而自己则径直回到归山苑。 书房的一个放文书的抽屉里果然躺着一枚玉佩,质地温润而清透,是一枚好玉。玉佩下面搁着一张便条,观字迹应是姬皦玉所留。 寥寥数笔的意思是,不告而别是他的错。但他现如今是宋沐慈的幕僚,需随军征战,等哪天有机会再找她负荆请罪。 既然姬皦玉在宋沐慈那里,她身边的这个和姬皦玉一模一样的人是谁? 一个使人惴惴不安的答案浮出水面,蓝采和突然失去力气般瘫软在地,脸色惨白。她死死地握紧双掌,双眼无神地盯着某处虚空。一想起那个数年噩梦之源,心头宛如刀割线刮,鲜血淋漓。 冷静,冷静。 你已不是以前的蓝采和了。蓝采和长呼一声,平静好心绪后起身去找姬烨。 长身玉立的青年,披着湿发乖巧地坐在院中石凳上,好似一副超凡脱尘的画卷在眼前缓缓展开一角。 蓝采和走近他,明知此人非人,非她所寻之人,但面对同一张脸她仍旧难以狠心地置之不理。“你怎么不擦头发?” “迎春说,你每回都会给我擦头发,所以我在这儿等你。”姬烨一脸无辜地望向她,说完,还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蓝采和默默地瞥了眼他身后的侍女,心里想着等打完仗就把府中上下彻底清换一番,这样自作主张的侍女不要也罢! 而且许久未见,姬烨的演技有所下滑,装自己也装的不像,一股子风尘味。蓝采和一边暗嗤姬烨虚伪、麻烦、矫情,一边又要假装自己没认出对方的真实身份。 姬烨抱怨,她下手揉头发的动作太粗鲁了。她只能呵呵一笑:“往日我都是这样给你擦的,你今天怎么格外矫情?” “这得问你。”姬烨眨眨眼,朝她意味不明地笑,暗示她恃宠而骄呗。 蓝采和被他阴阳的说不出话,好半天才说:“我有事要出门,你就在这院子里先住下,有事吩咐迎春。” “可我不是一直住在归山苑的厢房吗?” “你今日才回来,不晓得前段时间那儿死了刺客,住了晦气。”蓝采和仗着姬烨不知底细信口胡说。 蓝采和的确是有事,她找到鱼机仔细询问了宋沐慈那边的情况。现在两王聚集兵力直逼永明城,与宋沐慈的人马对峙在泗水河畔。 宋沐慈派人送来了增援密信,信中提及了一些要事便是要她出兵,另外附送一封私人信件。蓝采和猜是姬皦玉的信,拆开一看果然如此。 鱼机问她的打算,她抿唇思索片刻道:“明日我便清点二十万兵马增援,但我要你留下替我守城。” 鱼机笑了笑:“这是自然。要不你再从鳞城抽调一部分兵马?” 然而,蓝采和直摇头:“别出馊主意了。姓宋的不就是怕我势大,先抢了姬皦玉过去,随后要我出兵。我若不出亲兵,他恐怕又会整出什么幺蛾子。” 不过她没说,她还有几十万的府军藏在田庄内,自打仗来一直没正式出现过。等她出兵打完这场大仗,回来就可以准备收获粮食了。 君要臣死,臣可以假死。等她办完宋沐慈的事,就是她可以收取报酬的时候了。鱼机笑了笑忽然沉默,寂静的空气中隐约透出一丝躁动不安。 “你觉得我如何?”鱼机终于鼓起勇气说出心里的话,尽管他知道答案极可能会让他失望。 那双凤眸亮澄澄地凝望着她,无声诉说着青年心底的羞涩和期待。 但这份突然而至的感情却烙烫了她的手,她不知所措地扶住被扫倒的茶杯,有些慌张。但很快多年的理智拉住了她,她清醒过来,冷静而果断地拒绝了。 “不适合。” “为何?我们拥有许多相似的爱好,都喜欢骑马射箭还有过安逸隐匿的生活——”饶是有所准备,他仍然失望地难以自持,眼眶开始泛红,“是不是我晚来一步?” 他的意有所指,使蓝采和微惊。 她摇头说:“不全是。你是天上飞鸟本不该困在一方囚笼,而应逍遥自在。可我生于囚笼,便身负守护囚笼的责任,我即便翱翔于天也有一根无形的线束缚住我,让我永远也不能抛弃囚笼。” 蓝采和走了,她没敢看定在原地的青年。 夕阳西下,斜长的影子学着青年低垂下头颅,风轻轻吹起他的一角衣袍。 出兵的前天晚上,蓝采和翻来覆去,纠结着要不要带姬烨一同过去,但过了半宿也没想出个所以然。 翌日,她爬起床穿戴好就跑去抓姬烨,让人架着姬烨尾随着增援大军南下。 战火缭乱,野外悲鸿呼嚎,所经城池莫不紧闭城门,村庄废墟颓然。 -- 第83页 不过数月时光,陈朝的繁华却像倒退了数百年,成了所有人心中的一纸迷梦。 在营地休息的时候,姬烨突然叫住正在巡视四周的她,蓝采和告别几位将领走近问:“何事?” 他笑眯眯地拿出一张告示,两指优雅地夹着纸页抖了抖:“你看这檄文写的不错——” “蓝璃?”建邺特有的温软调子缓缓响起。 蓝采和一愣,只有一个人会这么称她,而且一直这么称呼她,而那人就是面前的宿敌。 蓝采和冷声嗤笑:“你不继续装了?” “看来一开始你就知道了。”姬烨肯定道。温润而深幽的黑眸微动,他问:“你带我去前线,就不怕我与贺长庚联手?” “我更怕,你留在逍遥城炸了我老家。最近,你最好安分点。” 姬烨摊手一笑,不再多言。望着蓝采和离去的背影,他无声翕动嘴唇说:你永远也斗不过我。 泗水之畔,两军对垒,战火纷飞。蓝采和先吩咐下属将部队带到指定地点扎营,随后领姬烨赶往主将生活的帐篷。 因为事先与宋沐慈打过招呼,所以两人一路畅通无阻地抵达了主将帐篷,一个小兵跑过来牵走了马匹。临走前,那惊疑的眼神如烟花一瞬而逝。 蓝采和与姬烨对视一眼,各自意味深长地笑了。 “蓝少主,有失远迎——”宋沐慈特有的嗓音自帐篷里响起 。 一回头,帐篷的帘子被撩开,走出一个身披银白盔甲的男子。那男子面容俊俏,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意,却在目光落到她身旁的男子身上时陡然僵住。 “这——” “在下姬烨。”姬烨翩翩有礼地鞠了一躬。 跟在男子身后出帐篷的还有一群将领,个个在看到姬烨时当场石化,然后一齐僵硬地转头问:“姬公子,此人可是你双胞兄弟?” 敌友 周围的喧嚣似与他隔离开,姬皦玉如坠冰窟只怔愣地瞧着对方,在对方似笑非笑的眼神中强忍着颤栗。姬皦玉抿唇,好久才开口:“你是谁?” 看,这就是被人精心呵护的花朵,总是难以承受屋外的狂风骤雨,稍有磨难便颤巍巍的好似即将凋败。 姬烨在心中讽刺,面上仍是温柔和善:“在下姓姬,名烨,字皦玉,吾乃建邺人士。” 一句话如投石入水惊起万千心湖涟漪,又如紫电突降令人胆战心惊。 姬皦玉不可置信地看向这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男子,踉跄地倒退几步。双眸睁大,神情崩溃。甫一站定,他立即反驳道:“我才是建邺姬皦玉!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姬烨笑笑:“我自然是姬皦玉,你也是姬皦玉。” 旁观良久,蓝采和忽的叹气,上前抓向姬皦玉的胳膊抱歉道:“宋主,蓝某先带人回去。” 随即低声告诉姬皦玉:“我给你一个合理的解释。” 鸦色长羽轻轻颤了颤,他仍旧垂着脑袋,但没有躲开她的手。 经过姬烨时,她听见对方问:“那我呢?”“你随意。” “真是,你怎么区别对待呢?” “从来不一样,何来区别对待。”蓝采和扭头去看姬烨,留下一个警告的眼神。 将人带到一处偏远的林荫处,蓝采和松开手,抱臂靠在树干上:“问吧。” 黑色温润的眸子凝视着她,姬皦玉似乎已经脱离了方才的愤怒和恐慌,如今整个人沉稳坚毅的像一杆翠竹。他问:“那个人所言都是真的?” 蓝采和点头:“可以这么说,他就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你。” 饶是有所准备,姬皦玉还是被这个真相给惊到了,随即又很快反应过来:“古人曾道,一花一世界,如今看来都是有道理的。” “只是他是如何进入这个世界?你与他相识想必也是那个世界的人。” “怎么穿过来,我也不太清楚。不过我来之前,已经死在人手里。”蓝采和轻挑秀眉,语气飘渺。 姬皦玉敏锐地察觉到她的一丝异样,心下又疑又恼,但只能硬着头皮问:“那你和那个姬皦玉是什么关系?” “哦,这个啊——”姬皦玉纠结的表情落进她眼里,她故意放低放缓声调,神情弥漫着淡淡的暧昧,“恨不能寝其皮,食其肉,饮其血。” 话落,姬皦玉忽然放下心上大石,随即又高高提起。这不还是一开始把他当替身? 一眼望穿他的心思,蓝采和温和地笑了,垫脚去抚摸他的头顶。 “报,二环关发现敌军踪迹!” 这日,宋沐慈召集众将领在营帐内开会,探讨作战方案,突然前哨传来敌军突袭的消息。 “众将如何看待?”宋沐慈沉眉道。 “偷袭的敌军有多少人马?” 那传信的小兵道:“约莫五千多轻骑。” “运输粮草的军队这两日到达,敌军可能要突袭粮草。”贺长庚翻着卷宗分析说。 蓝采和沉吟一番站出来:“宋主,还请让蓝某去吧。” 眼下,何长庚率领的永明城府军镇守泗水,与敌军对垒可分不了太多心神。让蓝采和率军阻截敌军无疑是最好的选择,故宋沐慈略作犹豫便答应了。 “可还需要什么准备?” “一批火药箭矢,两千士兵和一千骑兵。” “我和你一起。” 突然,一直在人群中沉默无言的姬皦玉开口:“宋主,请让某和蓝少主一起。” -- 第84页 对于这个小小的请求,宋沐慈自然不会不同意。 二环关之所以称为二环,是因为这条峡谷有两道险关。现今敌军的骑兵已安然度过第一道险关,在第二道险关五里远扎营。 天黑了,三千兵马偷偷摸摸地赶到二环关,蓝采和命令众士兵按计划行动:“运输粮草的队伍明天经过二环关,大家开始准备。” 姬皦玉点了盏宫灯,借着昏黄的光辉看地图,不一会儿叫来蓝采和。 “你打算火攻?” “嗯,今晚山风强盛,适宜火攻。” 姬皦玉点点头,拿着地图给她看:“我观险关尾端山势合拢,不如将出口炸掉使其堵塞,再来个瓮中捉鳖。” 黑眸流光四溢,蓝采和勾唇:“好主意!” 今晚,山风呼呼地吹向谷地,直刮的人脸庞疼。 简陋的营帐内灯火摇曳,主将神情凝重,君主派他抄近路偷袭对方粮草可真不是一个好主意。 出了二环关,没有可靠的地形埋伏,而埋伏在二环关里又容易被围困。主将叹气,搁下地图,只希望今晚能平安无事地度过。 可惜事与愿违。 深夜,营地前方突然传来一声巨响,一簇明亮的火光直冲天际,在昏暗的夜色里极显眼。 主将方踏出营帐,万千流矢应那声爆破的巨响聚拢,似流星滑下,尾羽的火光点燃了浓墨的夜空,星星在燃烧。 兵荒马乱,流矢乱飞,火星点燃了营帐,不知多少人马葬身在这场午夜的猎杀中。 等到晨光熹微,身中三箭的主将从营帐的废墟里爬出,满目是死相惨烈的尸体和密密麻麻的箭矢,一张刚毅的脸庞瞬间苍老数十年,悲怆溢出干涩的眼眶。 五千人马死死伤伤只剩两千多人,但他们早已没了退路。生死大矣,可有些事情比生死更重要。主将在没人看见的角度抿干眼泪,随即整肃剩下的军队,准备渡关。 面前的峡谷出口已被巨石堵塞,两旁的高地上等候着一支骑兵队伍,弓箭手沿着山势走向围成了一个坟墓的形状。 “将军,久等。” 一声清冽低沉的女声逆风飞入主将的耳中,悦动的心脏猛地冻僵。陷阱啊,明晃晃的陷阱。 旌旗于风中猎猎,逍遥城府军的标志赫然在目,主将呵的一笑,谁也不知这笑意里到底夹杂着什么。震惊,了然,绝望,破釜沉舟的决心亦或兔死狐悲的悲伤。 身披玄色盔甲的女子骑马俯视着谷底的黑色长龙,红缨头盔中的面庞冷漠而悲悯,她轻喝:“杀!” 这一场战争的结局早已写就,剩下的人苟延残喘着不过是对命运的负隅顽抗。在命运的大掌落实前,蜉蝣疯狂地扇动翅膀,想要证明自己的存在。 血腥的风吹拂她额前的碎发,忽然她扭头对身旁紧绷的男子说:“要是不适,你先避开。” 姬皦玉摇头:“看多了就好了,战争总是残酷的。” 清润的声音明显低落,昭示出男子对战场残杀的隐忍和难过。 蓝采和终究没有再劝他,每个人都要成长,战争的残酷与血腥会促使他成长的更好。 一场屠戮完毕,蓝采和吩咐下属将完好的箭矢收回,再整军打道回营。她骑着马儿,兴致不高,眉眼间笼罩着一丝丝担忧。 “怎么了?” “总感觉事情没这么简单。” 许是女人的直觉或是与姬烨争斗多年的经验,蓝采和的预感实现了。 军队刚撤出二环关,便见一支同等规模的军队饶有兴致地等候在前方。 领头的赫然是贺长庚与姬烨,他们又搞到一起去了,这使得蓝采和心情复杂。虽然早有预料,但速度之快还是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她着手让前行的军队停下,试探那两个人:“不知两位何故来此?” 贺长庚冷冰冰的声音响起:“逍遥城蓝采和率兵叛逃辰州王,如遇杀无赦!” “什么?你们信口雌黄吗!”不知是谁脱口而出,语气愤然。 蓝采和丝毫没受影响,看向姬烨:“原因?” 两人成为宿敌多年,姬烨自然知晓她问的什么原因。姬烨朝他们露出一个堪称温柔的笑:“我们是同一个人,可这世上只有一个姬皦玉——” “玉”的尾音还未落下,一支箭矢在众人惊讶的目视中射入姬烨的胸口,他垂眸瞧了眼胸口溅出的血花,复看向举弩的男子。 射箭的人是姬皦玉,他面色苍白,唇色极浅,怒极反笑道:“我的存在凭什么由你来评断!” 姬烨强撑着身体:“你斗不过我。” “试试?” 一场逃命的厮杀在原野上开始,三千兵马折损了近一千,但最终还是逃出了阵亡的圈套。 贺长庚的兵马撤走了。 蓝采和带着伤员和剩下的军士回到了二环关。火堆在燃烧,映衬出她的脸庞愈发柔和清丽,姬皦玉依偎在她身旁。 细想上午的情形,蓝采和怀疑出了几分端倪,姬烨和贺长庚恐怕是私自行动,宋沐慈根本就没有发出斩杀的召令,否则贺长庚的兵马怎会这么快撤退。 想通关键环节,蓝采和勾唇冷笑。 忽感肩膀被人轻柔地蹭了蹭,她回首问:“怎么了?” “我看你不高兴。”姬皦玉一手拨弄着火堆,一手搭着她的胳膊。 蓝采和的眸光瞬间柔和下来:“我在想上午的事情。” -- 第85页 “你打算怎么办?” “自然顺着他们的意思来。” 姬皦玉恍然大悟道:“你是说——可留在宋沐慈那边的大部队怎么办?” “这不用担心,留在那里的将领全是我的暗月卫和还有一部分死士,很难叛变。” 姬皦玉抿了抿唇,将脑袋枕在她肩上,道出心中担忧:“那宋沐慈那边怎么交代,真的叛变?” “你还是太稚嫩了!只要利益足够,他管我忠不忠心。”蓝采和伸出空着的手抚摸他的脑袋,见他面色如春、眸光潋滟,心血来潮地感叹一句,“我觉着,你真有当男宠的潜质——” “那我也是你一个人的男宠,别想着换人!”姬皦玉哼笑一声,装作受宠而骄的样子,轻轻地捏了把她手掌的软肉。 她古怪地环视一圈,周围的士兵正在望天望地。脸微红,突然她低声道:“谢谢你哄我——” 姬皦玉目露几分得瑟的笑意,无形的尾巴翘的更高了,只是人“柔弱的”往她怀里钻。 叛变 稍作休整完毕,蓝采和命人将今早死在二环关内的士兵身上的盔甲武器取走。待军队行到泗水的某河段,将盔甲武器洗净换上,于是一群陌生的士兵大摇大摆地混进了辰州王的军队里。 蓝采和易容成一位副将,又往姬皦玉面上贴了张面具易容。看着镜子里自己的容貌变得完全陌生,普通的放到人堆里转头就认不出,姬皦玉两手扶上脸,黑寂的眸子闪烁着惊讶的光芒。 主将战死沙场,蓝采和假装的副将被提去问话。 座首是辰州王的心腹刘鑫源,蓝采和甫一入营帐,一股上位者的威严之气扑面而来,她不骄不躁地朝那人抱拳行礼。 原主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副将,刘鑫源自然不熟悉他,只是按部就班地询问了战斗过程以及失败的大致原因,便摆手放她离开。 这两日混在敌军的阵营里,蓝采和他们得知不少消息,两军对垒,但辰州王与另外的宁王合作不甚愉快,私下动作愈演愈烈,两方势力的嫌隙逐渐增大。 宋沐慈的阵营趁着两王内斗,大举进攻,势如破竹地攻克了几个关键的城池,将两王的人马逼迫到皇城周边。 未来的局势已在此书写,黎民百姓还是高门豪族心中都已知晓答案。 现在辰州王可谓焦头烂额,竟然想出了一个糊涂的法子,命人捉拿宋沐慈的亲妹妹宋月。 得知这个小道消息,蓝采和不由为宋月叹惋一番,皇室亲情最薄幸,若是她不出手,估计这好生生的二八年华的小姑娘就要香消玉损了。 “人在哪儿?” “在后宫的御花园里,人已经被捉到了。” “好。” 一位香衣罗裳的貌美女子被一队禁卫军扣押送往辰州王的营帐,她发丝凌乱,面容惨白,一边惊恐地喊着“救命!”,一边“呜呜”地求饶。 蓝采和与几个身手极好的暗卫尾随着这队士兵,默默地旁观,只要不太过分蓝采和暂时不会出手。 然而,有一个士兵也不知是哪个大人的属下,竟然违反命令对宋月动手动脚。 领队的士兵发现了,呵斥道:“你干什么!” “你问我老子干什么?辰州王那俩孙子都要亡了,我看不如先享受了再逃命。” “你——”一杆□□插进他的心口,血流如注,领头的士兵不可置信地瞧着男人缓缓倒地。 蓝采和沉下眼睑,几乎没有发声道:“动手。” 这地方位置偏僻,一时半会儿,没有人会发现不对劲。蓝采和单手扶着几乎哭晕过去的宋月,施展轻功闪身进了一处低调朴素的小院。 “你就现在这院子里住下,等你皇兄来接你。”她吩咐道。 这院子里有十个下人,其中八位都是她精挑细选的身手敏捷的暗卫,足以在混乱中保全宋月。 宋月浸淫后宫也有几年,为人聪明而机敏,一下子猜出蓝采和的意图:“你放心吧,我不会逃的,小女子定会报答大人今日的恩情。” “可否告诉小女子,大人的名姓?” 蓝采和仍旧带着那副假脸,语气压低道:“我只是替主子办事罢了。” 出了院子,她没有直接回营,而是运起轻功潜入乌衣巷的王府。她径直闯进了王安的书房,果然见到一道苍老的身影倚靠在软榻上。 熏香袅袅,屋内摆设雅致清幽,昭示屋主人的高雅的情操和品质。安然和谐的场景与城外尸横遍野的惨像被一道厚重的石头城墙分隔开,像泾渭分明的两条河流在此地相会,又迅速分离。 “璃儿,”正在闭目养神的王安突然睁开眼,一道沧桑却带着关切的眼神投向她,“你怎么入城了?大军已经攻打入城了?战事结束了?” 后来她才得知,王安早在两王控制建邺后便被囚禁在府里,同时切断了他与外界的交流。 斑白的鬓发和枯树皮似的脸庞,倒映进蓝采和的眼中,她似乎瞧见老人混浊眼瞳的眼角浸出一点晶莹。 蓝采和走上前,安慰说:“外祖父放心,这战很快就要结束了。” “我这次来,是想提醒您赶快躲起来,我怕届时城外的两个人会狗急跳墙。” 王安欣慰地笑笑,也不知答应了没。 事实的确如她所料,宋沐慈的大军不日攻破了两王设置的防御,直逼建邺城下。 -- 第86页 两王退居城内,手底下的兵马频频暴动,打家劫舍的有,欺侮他人的有,放火烧舍的有,但两王自顾不暇哪里会去理会。 一夜间两王仅剩的那点民心也被手底下那批王八蛋和自己的漠视消磨殆尽,城中居民纷纷起义反抗,一通混乱的□□下两王被刺死了一个,如今当政的是辰州王。 辰州王生性顽固,尽管面临着城中粮食、武器不足和没有后援的困境,他依然稳重如山地和宋沐慈硬抗,决不投降。 每日城外的军队大锅煮肉,肉香顺着东南风飘进城里,引起一片唉声载道和吞口水声。然而辰州王也算得上某种汉子了,硬是凭借武力镇压了骚动的居民。 宋沐慈授意将领犒劳手下将士,每日在城外吃好喝好,看的守城的小兵艳羡不已,逐渐的就有士兵受不了诱惑去当叛徒。 辰州王得知此事,雷霆震怒,下令将逃兵抓了,斩了,炖了,命手下士兵分而食之。并且放话道:“这就是逃兵的下场!” 军中,城中人心惶惶。 这日,姬皦玉端来两碗菜粥、一碟咸菜和一碟炒鸡蛋。两人相对无言地吃着饭,忽然姬皦玉开口了:“大军什么时候入城?” “宋沐慈那家伙也坚持不了多久,就这两天的事。”蓝采和面无表情地喝着粥,她已经喝了近十天的粥了,嘴巴都要淡出鸟味。 “胃口不好,还是嫌弃我做的饭?”姬皦玉安抚地伸手摸她的脑袋,被她往后一躲,不由轻笑。 蓝采和瞪了他一眼,忽然叹气:“牙齿痒,我想吃肉,鸡肉鱼肉羊肉啊——” 她望天长叹:“宋沐慈那家伙怎么还不动手?” 其实小院里还有丰富的存货,但她怕惹人注意就没让人动。 禁军开始四处抢夺粮食时,她早已叫人把粮食挪进了暗窖,每次只取三天的量。 城中百姓饿得哼天哼地,有时她看不过去了会让人偷偷摸摸地送些粗面馒头或是稀粥之类。但要她拿出存粮就别想了,她骨子里依旧保留着世家大族的某些阴私血脉,何况这种时候更要低调。 不是没有人发现异常,从而打她粮食的主意,但院子里加上她一共有二十个武功不低的人手。往往那些人还没出手,就已经被抹脖子了。 两日后,建邺的天气依旧晴朗。 蓝采和如往常一样,等姬皦玉做好饭菜,再端到桌子上一起吃。 手掌才刚刚摸到一个馒头,院子里突然跳进一个黑衣人,黑衣人朝她单膝跪拜,语气欣喜道:“报,主子,大军正在攻城。” 话音刚落,蓝采和唰地腾起身,连拍手掌道:“好、好、好!按计划行事!” 随即,又转头看向姬皦玉:“我先走了!你自己注意安全,有人会保护你。” 姬皦玉掩下淡淡的担忧,温柔地笑着目送蓝采和出院子。见她在院门口不小心撞到一个瘦弱的妇人和饿的面黄肌瘦的小孩,她把手的馒头塞进小孩手里,眉梢眼角洋溢着兴奋和淡淡的愉悦。 姬皦玉不知想到了什么,抿嘴笑了,对蹲在屋顶后面的暗卫说:“暗卫大哥,劳烦将这些馒头和稀粥送给那对母子罢。” 这厢,蓝采和命令原来的两千人马偷偷地放水,自己又领着一支小队混进城墙上的守军中。 黑压压的大军像蚂蚁团一点点啃食着城墙,又像汹涌的海浪一寸寸吞噬这座古老的城池,大地在震颤,脚下的石砖不停地发出“咚咚”的闷响。 借着城墙的遮掩,她凭借极好的目力找到了主将的身影,果然是贺长庚,宋沐慈还有几个将领。 咦,奇怪?怎么不见姬烨的身影。难道说他被留在后方充当军师? 忽的,蓝采和勾起笑容,悄无声息地将□□放进槽口,暗暗地等待时机。周围的属下守在附近,负责杀了那些试图靠近蓝采和的人。 一场惨不忍睹的杀戮之后,城门破了。 大军蜂涌攻进城池,城墙上的守军艰难地做着无用地挣扎。 快了,快了。 蓝采和的心跳飞快,就在贺长庚走进她射箭的范围内时,手指一扣。 “咻——”一支幽蓝箭矢刺破虚空,直贯入贺长庚的心口。他望向城墙的某处,双眸微怔,震惊后又带上一丝了然。 “贺将军!” “贺将军!” 蓝采和亲手杀了前世今生的仇人,却仍旧没有摆脱心中的枷锁。不可思议?那样难缠的对手竟然轻飘飘地死在她手里,更多的是恍然如梦。 眼看大军要攻上城墙,暗卫们迅速带着有些失神的蓝采和撤出了危险地带。 回到小院子,姬皦玉正立在屋檐下等她,瞧见她的身影唇角不自觉勾起。 蓝采和抱住他,看起来颇为疲惫。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但他立马回抱住了她,安静地用下巴蹭蹭她柔软的头发。除了他别人谁也不知道,冷漠无情的蓝采和有着一头柔软的头发,只要你走近她,摸一摸就知道了。 当你触摸到那拥有一头柔软头发的姑娘,就会想方设法地把她圈进自己的地盘,不让别人靠近,不让别人知道她的好。 姬皦玉阴暗地自嘲,他始终和那个讨厌的变态姬皦玉有着共同之处。 前尘往事在脑海中缓缓徐行,蓝采和的语气闷闷:“如果你有一个很难对付的仇人,但是有一天那个人却轻易地死在自己手里,你会怎么样?” -- 第87页 “听起来有些可惜——” 尾声 那软软的声调在耳畔响起,语气明显带着遗憾,像一只羽毛轻搔着她的心尖,忽的蓝采和就不想说话了只这么抱住他,一直要到天长地久才好。 可惜美好的事物总是易逝,两人相拥了一会儿,暗卫再也按耐不住,心中苦大仇深地强硬插进来道:“主子,宋沐慈有请。” 两人松开手,蓝采和整理凌乱的衣襟,问:“他在哪儿?” “金銮殿。” “嗯,”她略一颔首,转头对姬皦玉说,“一起去。” 金銮殿内,宋沐慈和几个副将围着龙首不知在干什么,等蓝采和两人靠近才瞧见龙首上躺着一具尸体,是辰州王的,黄金铸造的盔甲上沾着斑斑血迹。 蓝采和顿了下,开口问:“不知,宋主叫属下来所谓何事?” 宋沐慈身上仍旧披着盔甲,只那盔甲上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纹,显示出方才一战的艰辛。 宋沐慈意味深长地瞟向她,笑笑:“若非蓝少主幕后相助,里应外合,攻城也不会这么顺利。” 话锋一转:“只可惜,贺将军不幸死于敌贼之手,如今尸体还安置在偏殿,所以这维持皇城秩序的事还需你多多费心。” 蓝采和不可置否地挑眉,算是应下,本来就一山不容二虎,不是她亡便是贺长庚亡。 如今终于了却一桩两世的心愿,蓝采和心底泛着真心实意的喜意,但面上要保持严肃的表情。那支抹了剧毒的箭矢已经被人取走,但她知道宋沐慈不会寻她的麻烦,至少不会因为此事。 恍惚间,蓝采和已分不清前世和今生,到底她现在处于梦中还是前世被折磨的痛不欲生才是一场虚幻的梦。 “怎么?你还在对前夫念念不忘。”一声调笑唤醒了她,蓝采和清醒过来,发现自己竟伸手捻了一撮贺长庚的发梢,在姬皦玉灼灼的目光中不由悻悻地松手。 她转头对罪魁祸首宋沐慈说:“你亲妹妹在我那小院隔壁。” 原本黑黝黝的眸子突然生出一丝光亮,宋沐慈脸上的笑容愈发真实了:“多谢了,宋某先过去看看。” 目送他离去的背影,蓝采和从中窥得一丝喜悦和庆幸。纵是皇家多薄幸,但血脉亲情的力量仍旧牵连着至亲人。 鸦羽轻颤,蓝采和默了半响对姬皦玉道:“我们也走罢?” 不出她所料,自那日攻城后姬烨便逃了,不知所踪。她猜想,姬烨是得知贺长庚的死讯后才逃的,眼下说不定正失魂落魄地自刎呢。 但事实上,了解姬烨的人知道,他一定不会自刎,即使活在烂泥里他也咬着牙活下去,等待某个机会反扑一口。 所以她必须在对方缓过心神前出手,将对方的存在抹杀掉,让这个不可控的因素沉睡。可是,自她下达暗月卫的最高追杀令以来,姬烨似乎凭空消失了。 这让她很恼火,有时忍不住“牵连”面前的姬皦玉,她似怨似怒道:“暗月卫的最高追杀令只有两次失效过,而且上一次是在你那儿失效的。” 幽怨的语气听得姬皦玉面上默然,内心却是庆幸和后怕,他道:“我那次是被人下黑手捉去当奴隶了。” 要不然,凭他的胳膊手段怎敌的过那些杀人不眨眼的高手? “这样啊——难道姬烨也被捉走了?”蓝采和实在想不通缘由,眉心一直蹙着。 清丽的面庞因为重重心事而显露几分阴郁之色,看的姬皦玉怜心大起,他伸手想要替她抚平紧蹙的眉心,却在将将触碰到时那人忽然弹开了。 蓝采和一拍手:“肯定有人在帮他!皦玉你想想,你可有不常见的好友或认识之人?” 姬皦玉思索一番摇头:“不过,我要是他的话眼下要么去建邺要么去永明城。” 话落,两人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皆从对方乌润的瞳孔中瞧见一抹了然。 “要说姬烨最在意的除了他自己,就是姓贺的老贼了。如今,贺长庚死了,他没地方去只能回永明城。若非当初他们二人害我太深,实在倒我胃口,我说不定可能钦佩两人的手段和感情。” 蓝采和越想越有道理,等她讲完才发觉姬皦玉古怪的神色。她犹疑地问:“你怎么了?” 他神情纠结,支吾半响才说:“虽然他是他,我是我,但听着他的生活我总觉得——别扭。” 她恍然大悟,连忙道歉,逗的姬皦玉笑音不断。两人黏糊了一会儿,就迅速将手下任务安排下去,然后寻了个由头出城追捕姬烨。 “宋主,他们?” “臣子的私事罢了。”宋沐慈立在高耸的城墙上,衣袍在风中摇曳,他清澈的声音消散在风中。 蓝采和没想到,找到姬烨竟然如此容易。 身着素雅的青色衣袍的男子侧卧在一辆板车上,板车上铺满了稻草,他的半只胳膊被缠上一层层的白布。架马车的人是一个褐衣老头,还正是当初救过姬皦玉和蓝采和的老神医。 一行人持着剑阻拦住板车的行进,老神医的视线狐疑地在姬皦玉和姬烨身上来回打转,没有开口。 姬烨笑道:“多谢老伯相救!鄙人今生无以回报。” “那几位是来接在下的,鄙人先走一步。” 谁会一脸杀气地持剑接人,恐怕只有侩子手才会如此。 蓝采和示意属下将人架走,然后与姬皦玉一脸抱歉地朝老神医作揖拜了拜。 -- 第88页 姬烨被囚禁在永明城外的一间小院子里,偶尔蓝采和会来看望他两眼,其余的时间就留给姬皦玉和他待在一处。 其实她可以一开始杀了姬烨,这样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她的秘密。可是她不想对姬皦玉有所隐瞒,但同时她也不说出口那些不堪的过往。所以她将姬皦玉留下,让他从姬烨口中了解真相。 第三日,姬皦玉蓬头垢面地走出来,一瞧见坐在院中的蓝采和便忍不住红了干涩的眼眶,像一条孤独无依的小狗扑进她怀里,然后死死地将她搂住。 许久,她才回抱住他。 “你不恨我?”姬烨自知死到临头,毫不在意地看着蓝采和发笑。 她的语调仍旧冷硬:“以前恨过,但现在恨你都是一种浪费。” “呵——对你而言,放下仇恨还是很难。”姬烨嗤了声,仰靠在床榻上,“我很好奇,你怎么对着那张曾经令你痛不欲生的脸动心的?” 这一句话撬开了她坚硬如千年寒冰的心脏,只见她不自觉柔软了眸光:“大概遇见他时他还未受尘世玷污,还是那个心灵干净的青年。” “虽然人是病怏怏的,脾气也冲,但他总有一种松竹般的韧劲。” 姬烨听着脸就黑了,不知是嫉妒还是如何。他抑制不住地咳嗽,喘气说:“我这具身体已经败了,估计活不过两天了。” “我要和你做个交易。” 蓝采和挑眉以示洗耳恭听。 “死之前,我刚在逍遥城的边界发现了一座铁矿,质量优良且储量大。那铁矿的位置我已告知姬皦玉,等你完成我要办的事他才会说出来。” 秀眉轻挑,显然蓝采和对这份交易抱有期待。 姬烨笑笑,然而向来明亮狡黠的狐狸眼一瞬变的黯然:“待我死后将我火化成灰,将我的骨灰洒在贺长庚的坟墓附近就好。” 他答应过那人的事总是要做到的,让自己的骨灰陪伴这个何长庚,也算了却此愿。 跨出房门,蓝采和一眼便瞧见等候在门外的青年,忽然她就上前抱住他:“皦玉,要不你和我回逍遥城?” “自然是要回去的,不过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 “什么?”蓝采和想不出来。 姬皦玉气恼地轻轻推开她:“你还欠我一份婚书和一次婚礼,难道要我无名无份地跟着你?哼——想的美!” “啊!但你得等我一个月,我要先回逍遥城一趟。” “什么?一个月!从逍遥城到建邺不过十天路程。”姬皦玉承认他在无理取闹,不过谁仗着有人宠呢。 “那半个月?再少,我们分道扬镳好了。”蓝采和故意说道。 此话一出,姬皦玉立时气的跳脚,颤抖地指控她翻脸无情。 蓝采和无视之。 两人闹了不到半个时辰,又重新和好如初。 这年,宋沐慈受民意所推,登上皇位,建国号越,大赫天下三年。 同年,赐贺长庚谥号镇国公,其子继承永明城城主之位。 封蓝采和为逍遥侯,承逍遥城主之位……蓝采和得到封赏后便回了逍遥城,其速度之快令人咋舌。 建国后第三个月份,举国上下迎来第一场喜事。逍遥城的城主迎娶建邺的美男子,英雄配美人无不令人艳羡。 “听说了吗?这婚事还是逍遥城城主亲自从圣上那求来的,可真是痴情!” “也是那姬公子貌美无双。我听说,那姬公子身娇体软,走一步喘一下。” “可能那些舞刀弄枪的人就喜欢那样的吧。要是我也那样就好了——” “……我堂堂大越男儿铁骨铮铮,怎么能如此娇弱!” “说得对,我们要靠实力吃饭!” 路过的大爷一嗤。 史书记载,逍遥城城主大婚,红绸百里不绝,迎亲的队伍从逍遥城连成长龙,一路吹锣打鼓地往建邺行去。路经之处,迎亲队伍会向百姓分发粮食和喜饼之类,以示与民同乐。 “陛下,逍遥城城主太嚣张了!” 宋沐慈扶额,批阅奏章:“挺好的,正好可以缓解国库空虚。小李子,你即刻让那些世家大族凑出聘礼!这可是越朝第一场喜事,一定要大办,好好办!” 番外 一 她这一生孤苦无依,身如浮萍草芥在疾风骤雨里一次次被迫折断脊梁。 胡族侵犯国境,父亲被派去征讨敌军,却在进入一处不知名的山脉后不知所踪。大军班师回朝,一道厚葬的召令从遥远的建邺飞往逍遥城,然而父亲的尸体却永远留在了战场。 刚从猎场里打猎回来的蓝采和默默接过圣旨,回想起出发前父亲交给他的城主令,心渐冷。 替父亲守孝三年,期间她敬佩的大伯父不再给她制造各种精巧的机关模型,她的舅舅诱哄她交出蓝府的家底,她的小叔叔和向来慈祥的祖母暗中使人教她赌博打架斗殴…… 向来宁静和谐的蓝府里,不再有等她野玩回家吃饭的父亲,反而整日充斥着争闹的喧嚣,一夜之间,所有亲人撕下伪善的面具,露出贪婪的面容和恐怖的獠牙。 她漠然地看着他们为争一块肥肉大大出手,看他们各自使手段蚕食蓝府的势力。 她在灵堂守夜,空荡而寂静,孤独而冷幽。 在极致的静中,屋外传来一阵低声私语:“真的?将她嫁给林小子?” -- 第89页 “女人只要嫁了人,全身的刺照样磨平。到时她还不得依我们拿出城主令——” 她轻嗤一声。乌黑的双眸流露出不同于往日的纯善,算计的光芒熠熠。伸手抚摸檀香木的棺材,眼眸半阖,喃喃:“父亲——” 她写了封信,派暗月卫送往永明城。 借着贺长庚的威名,她总算安稳地度过了三年,同时也将暗月卫的踪迹彻底隐入暗处,私下里培植自己的亲信和固有势力。 在她嫁入永明城的新婚夜,她就知道了,贺长庚对她、准确而言对女人没意思。这样也好,等她离开永明城时不会有牵挂。 她安分地做好一个表面上的城主夫人,却将脚步束缚在高高的围墙内,看不见远方的辽阔。 她的十三岁生日是人生的一道分水岭,前半部是自由自在的富家子弟,后半部则是汲取权力的野心家。 但她始终比别人晚了许多,她不懂贺长庚那双眸子里时时闪过的算计和暗喜,自然不能及时知晓,贺长庚与逍遥城的私下合作。 好吧,她就是一只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的蠢羊。 某一日,她有事寻找何长庚,临到书房时听见一阵令人面红耳赤的声音。 她忽的顿住脚步,面色悻悻,这来的真不是时候。 早在逍遥城时,她祖母派来的小厮就勾引她,带着女扮男装的她去逛青楼,自然该知道不该知道的她都了解了。然后,从青楼回来,她就让人将那小厮喂给饿狠了的狼狗,他痛苦流涕的声音就和书房里呜咽的声音很像。 莫名的,她突然很讨厌书房里苟合的两人,嘴角忍不住讽刺地上扬。 书房门突然被打开,吓的她表情僵硬,唇角的讥笑像被黏胶粘住。书房里走出一道身材修长的青年,衣襟凌乱,面容惨白中透出绯红,貌如山中妖精媚色惑人。 他一双乌润的眼珠像碧水洗涤过的黑珍珠,泠泠地看过来,眼底闪过几丝慌乱、羞愧还有卑微,不过当时她是不在意的。 “蓝少主。” 她装作没看见往回走,对身后细微的声音置之不理。又是一个以色上位的人。看来以后找贺长庚议事得提前约好。当时不知晓,自己的那份无视直接导致了后来的惨境。 府里的一个卧底告诉她,逍遥城的那批亲戚联合贺长庚已经谋权了,现在逍遥城执政的是大伯父。 得知此事后的她千辛万苦地和城外的暗月卫一联系上,决定逃出永明城,不料半途消息泄露,贺长庚的人马围住堵截了她。 武功被封,又身受重伤,就在她以为要死在贺长庚的箭下时,花月跳出来替她挡了这一箭。 后来,她折损了一批人马才侥幸躲过危险,暗卫一按她的命令回到逍遥城整顿兵马,而她与暗月卫兵分两路,她引贺长庚的追兵到西城。 辗转几番,她莫名被人虏去做了奴隶,和一众身材各异、衣衫褴褛的奴隶被丢进围场,然后等待被达官贵族们猎杀。 西城的城主是个变态杀人狂魔,他命人封山,一寸寸搜索奴隶的踪迹。 还好她命不该绝,加之前几年到处野玩的丰富经验,她寻到了一处暗穴,里面黝黑不可视物,通道盘桓错结。 弹尽粮绝之后,她开始吃洞里的虫子、小蛇还有苔藓,只要毒不死她的都吃。外面的巡视一重一重,那个变态显然知道了最后一个奴隶藏身在洞穴里。 一个月后,濒临崩溃的她慢慢踱步到洞穴外缘,想着大不了让他们发现,但心底冒着稀薄的希望——他们以为自己已经饿死而撤退。然而那变态的人马仍旧守在洞穴出口。 经历了太多她的记忆已经有些错乱,她模糊记得那时生了虱子,最后的一段时日虱子也被她吃光了。虽然很恶心,但好歹没让她饿死在暗无天日的洞穴里。 一道极为重要的召令叫走了变态城主,他可能真的以为人已经死了,于是顺带撤走了人马。 又等了几日,她才慢腾腾挪到洞穴出口,破釜沉舟般地踏出阴暗幽湿的“地牢”,踏进明媚温暖的阳光。 几经辗转,她与暗月卫汇合,谋杀了逍遥城的掌权人,篡谋了城主之位。 同年,云南王叛变,举兵直攻建邺,陈朝局势动荡,胡族虎视眈眈地等待机会。她一边守着逍遥城地界的安全,一边与建邺的世家交好,而贺长庚的势力拥簇前朝皇子举兵东征西伐。 在鳞城之主逝世后,她率兵南下与贺长庚的军队于鳞城正面抗衡,僵持数月两军各有得失。 未曾料到,云游而回的姬烨在鳞城附近依山设阵,伏击她十万大军,而她也被生擒到敌营中。她成了一只用作玩物的鸟儿,锁于重重高耸的铁壁铜墙内,被贺长庚转手送给姬烨讨其欢心。 她还记得贺长庚当时说的话:“你不是很讨厌这个女人?现在她是你的了,那你好好折磨她吧。” 良久,营帐内突然响起一阵清朗如玉碎的笑声。 两根修长的手指强硬地抬起她的下巴,那张清俊中带着点糜烂媚色的脸凑近她的耳边,声音低低道:“纵你曾高高在上,不染纤尘,如今也尘泥溅身——” 姬烨叫人折断了她的四肢,然后把她架进一处无人的营帐。 厚重的营帐阻断了阳光的渗透,屋内一阵阴凉,他背对着营帐大门,骨折的痛苦使她看不清对方神色。 -- 第90页 只听见一声恶意的宣告:“现在我要给你打上属于我的烙印!”…… 姬烨穿上了衣裳,回头瞧她,眸光晦暗不明,语气因得趁而带上亲近之意:“呐,被我这种肮脏的人上了,感觉很恶心是吧?可你能怎么办,还不是被迫委于人下。” 浑身的肌肤都在颤抖,像是爬满了恶心的蛆虫。身为逍遥城少主,却技不如人为人侮辱,她自愧于列祖列宗的教导。 正要咬舌自尽,一股蛮力突然而至生生地掐断了她的想法。刚合上不久的下巴又被卸下。 冰冷的五指轻轻掐着她的下巴,姬烨扭头对营帐外说:“进来。” 之后,她就从俘虏变成了营妓,终日困在姬烨设下的营帐里,求生无门求死无路。 姬烨偶尔会来看她,将各种奇怪的整人工具用在她身上,时不时地问:“死了吗?死了我就把你喂狼狗。” 她像一段腐朽的木头躺在脏乱的床铺上,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只在他开口时眼底迅速滑过一抹凶光。 然而,那抹异样的光终究没逃过姬烨的眼睛,差点忘了,他这个人一向心细如发。他冷笑,放下手,像一条毒蛇盯着她。 因为她成了姬烨的玩物,姬烨去哪儿她就得去哪里。 千人骑万人枕,除此之外,姬烨又寻到了许多整人的法子,比如说剥皮抽筋。即使疼得要死,她也不发声,心里期盼着就这么过去得了。 可偏偏姬烨不愿她解脱,往往将她折腾到不成人样时,叫来大夫替她整治,同时在修养期间他不让任何人进她的营帐。 某段时日里,她时常看见他的姘头贺长庚各种吃醋,但偏偏得忍着,也不能朝她发泄不满,她就忍不住弯了弯空洞的眼睛。 一旁观望的姬烨惊奇不已,面色又很快沉下,评判道:“虽然身体脏了,但灵魂还是干净的。” 姬烨笑了,之后就喜欢拉着她看各种杀人分尸的场景。她无视之,继续装死。 直到那天,贺长庚下令要取她的性命。 天空雾蒙蒙的,细雨轻飘飘落下。 她被人架到校场上,遭受了一场非人的折磨,身体以扭曲的形态被折叠。忽然,心口一颤,她预感到终于解脱了。 透过迷蒙的雨帘,她恍惚瞧见,另一个世界的自己过得很幸福。 二 自逍遥城城主蓝采和与姬皦玉结成秦晋之好后,举国上下不多时兴起一股病弱贵公子风。 建邺儿郎上行下效,整日以粉扑面,以朱点唇。往大街上一瞧,青衫接踵,竟除了高矮,众人长相皆白面红唇,分辨不出谁是谁。 某日,宋沐慈微服私访,见长街一片青绿,眼皮猛然一跳。 马车辚辚经过,道旁男子纷纷以宽袖掩面,眼眶欲红。 宋沐慈激起一身鸡皮疙瘩,问:“这是何故?” 候在旁侧的宦官道:“世人以病弱贵公子为风尚。” 不日,一封加急的密信从建邺横跨两洲传至逍遥城。 “咻——”蓝采和收了鞭子,从小厮手中拆开来信,转头对躺在竹摇椅上的清俊青年笑的不怀好意。 世人不知信中到底说了什么。只道当年清秋佳节,武林大会改为逍遥城主办,江湖各路豪杰受到请帖纷纷如期赶至,却见“姬皦玉”登上了比武擂台。 三 我叫姬如蓝,从名字就可以看出我是爹爹娘亲的心尖宠。 我的娘亲是逍遥城的城主,同时也是一位武林高手。 作为日后的一名绝世大侠,所以我自刚出生就咿咿呀呀地和娘亲约定了未来习武的事。 我爹爹是一个有点病弱但才华横溢的文士,虽然没有娘亲牛掰,但他长的好啊,比娘亲还好看。作为未来的一位绝世美男 ,我必须从小和爹爹学习保养之道。 除此之外,我还有几座大仓库的书要学,除了四书五经还有奇门遁甲,每一类别的课都有专门的先生教导。常常上午念完书,下午就到武师傅那里学武。 为此,我深感自己像一只高速旋转的陀螺,总有一天会脱离正确的轨迹。 但那天的到来真是打的我措手不及。我去捡玩具时,无意偷听到一个爹爹娘亲的秘密。 “如蓝看起来整日闷闷不乐的,要不给那小子减轻一些负担?”爹爹担忧地问。 但娘亲摇头拒绝了,听她叹气说:“树大而招风,建邺那边总暗里明里催我们把如蓝送过去。你可舍得?” 话锋一转道:“现在不逼着他多学点,我们走了他该如何?” 听完父母的谈话,我噙着眼泪离开了,自然没有瞧见,父母对我离开时的背影露出的复杂神色。 “这样真的好吗?” “他已经十二岁了,也该学着承担重任。” 既然责任不可逃避,我只能选择先出门游历一圈,以了却年少心愿。我留下一封书信,然后就偷偷摸摸混上出城的马车。 数月之后,我背着小包袱辗转来到不夜永明城。方跳下马车,一股厚重古朴之气扑面而来,我不由为之心颤。 永明城的北坡竖立着一块新立的石碑,约莫三丈多高,冰冷的质地映衬着周围幽冷的环境。 我轻手轻脚翻过阻拦人的篱笆,环绕石碑而走,竟眼尖地发现石碑对准树林的一面修建有一座小坟。 一座不知名姓的孤坟,生满了荒草。 -- 第91页 阴凉的树影从坟头迁徙到石碑,竟使人莫名感觉,坟与碑相互依偎在一起。 我绕回石碑,仔细阅览碑上的雕文,读完恍然大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