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物公子[女尊]》 第1页 [仙侠魔幻] 《尤物公子(女尊)》作者:洛阳姑娘【完结】 文案: (狠戾狼系女侠x柔弱尤物公子) 徐鹤之是名满天下的尤物公子, 肤若凝脂,唇如点朱,质如璧玉,韵似仙鹤。 奈何一朝家族覆灭,沦落教坊司,受尽折辱。 好不容易离了教坊司, 又落入戚寻筝这只狼的口中。 被她叼回了狼窝。 戚寻筝何许人也? 高门庶女,绝世女侠。 既在庙堂之高翻覆云雨,捭阖弄权, 又在江湖之远掀起腥风血雨! 对这尤物公子,她一边霸道地欺负,一边温柔地宠爱,她把他密不透风地护在羽翼之下,拢起手指郑重相待。 逐渐地,徐鹤之怀上了她的小狼崽儿。 “你是我满目疮痍的岁月里,心尖儿上的一抹纯白无瑕。” “雪色与月色之间,你是人间的第三种绝色。” 小剧场一: 徐鹤之眼眸泛红伏在地上,哭道:“你!你是畜生……你是畜生!” 小剧场二: 徐鹤之乖巧地伏在她怀里,枕着狼系女侠的膝头,悄声说:“妻主,孩子又闹我了……我腰疼。” 阅读指南: ① SC,男生子,有甜有虐,以甜为主。 ② 排雷:第一人称双视角行文。 ③ 排雷:男主是万人迷。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虐恋情深 女强 搜索关键字:主角:戚寻筝,徐鹤之 ┃ 配角:戚寻嫣,海棠春,阿塔瑟,赵福柔 ┃ 其它:女尊男生子 一句话简介:狠戾狼系女侠宠溺柔弱尤物公子 立意:爱是彼此救赎 第1章 徐鹤之 凌烟阁,朝暮楼。 彼时我正坐在象牙案几前抚琴,一支《西洲曲》弹得一分不错。《西洲曲》里的缠绵悱恻,我弹了许多年,如今品味起来,倒不觉得风流,而觉得悲戚。 戚家大小姐托腮坐在回廊内,笑道:“听郎君一曲,心醉神驰矣。” 我指尖骤停,微微颔首,只道:“高媛(1)谬赞。” 戚家大小姐起身,青莲紫遍地金马面裙(2)的华光一闪,她于我对面儿落座,美目盈盈:“郎君何必如此疏套,且唤我寻嫣便是。” 我笑,摇头许久。信手取过松烟递来的雪白帕子,拭罢手,不再言语。我名唤徐鹤之,乃是戚家大小姐从教坊司里赎出来的官伎,骨子里早已染了褪不去的污名。 有道是,一入教坊,终身为伎。 我与她尊卑有别,何必学那些痴缠儿郎,恃宠生娇? 戚寻嫣伸手,抚过我的面颊,她眼波流转时,叁仙高髻上的珠蕊绒花微微颤抖。此女子面若银盘,眼似水杏,乌色鸦鬓,雪肤花貌,又有那“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声色”的稳重端庄,是多少闺中儿郎想嫁的好妻主。 她怜惜道:“我想听你唤我‘寻嫣’。” 松烟笑嘻嘻道:“郎君,左右您被高媛赎出来,就是高媛的人了!往后还有千娇万宠的日子呢,唤一句名讳又怎么了?” 我有些羞赧,悄声道:“不许胡说。” 戚寻嫣轻咬朱唇,凑近了些,我便感受到那专属女儿家的霸道压迫感:“郎君,我想听,你便成全了罢?” 登时,我心里窘得很,不由自主捏起案几上一颗紫葡萄,沁出些许汁液:“寻……寻嫣……” 这一声唤出来,戚寻嫣受用得很,劈手夺过那一颗葡萄,噙入口中。朱砂红的口脂咬在我指尖,又暖又热。 我更是窘迫:“高媛——高媛快休如此!” 寻嫣却握住我的手,十指相扣。她天生体热,暖得我一颤。 院中服侍的丫鬟小厮都远远走开,只留我和她。 寻嫣道:“你我早晚要有肌肤之亲的,害羞什么?郎君,我会娶你,三书六礼,十里红妆。” 落下的雪色纱帘掩住我的面孔,我侧在琴上,艰难道躲避她:“反正……反正高媛不许再过来了。不许,不许。” 我是不敢让她娶我的。 虽说出身世家,但我家道中落,身入教坊司多年,有清白之身,无清白之名。 她是凌烟阁阁主嫡女,当朝正五品的千户(3)高媛,统领禁军,秉查刑狱。鄞都权贵赞她“耍的了金错刀,读的了圣贤书”,能文能武,不卑不亢,故鄞都的闺中儿郎,有七八成都想嫁给她。 当初她赎我回来,本以为只把我当个宠侍玩物,岂料她把我娇养在这里,碰也不碰,只在闲暇时来陪我,听我抚琴。 她说,要等到合卺之夜,才能碰我。 寻嫣终究是个正人淑女,她终是不曾促狭地轻薄我,而是把我扶起来,道:“我不动你便是,何必怕我?” 我剥了龙眼递给她,道:“我身份低微,配你不得。此生只愿当个侧侍,留在这院子里。” 寻嫣腕间一对金镯泠泠而响,今日她穿了深紫琵琶袖妆花(4)短袄,颈上璎珞一环,衬得肌肤润泽。她望着我,道:“我戚寻嫣既说要娶你,便不会负你。譬如当初,我说要把你带出教坊司,便不曾食言,你只信我便是。” 教坊司中的官伎,终身奴籍,永不得赎。当日寻嫣与契北将军龙醉欢共设“连环套”,雪夜行军,长驱直入,收服西域楼兰国,圣人要赐她高官厚禄,她却拒了恩典,在大殿上说——她只要我。 -- 第2页 有如此赫赫之功,圣上便为她改了规矩,除了我教坊司的奴籍,将我赐给她。 她是我毕生的恩人。 几穗秋花落在案几上,我撷来煮茶:“鹤之信你。” 寻嫣径自取下一只镂空莲花纹金镯,镌刻着地狱变图腾,每一朵莲花蕊都镶嵌了翠蓝孔雀石。她将金镯郑重地放在我掌心:“此乃姻亲之信,这金镯跟了我许多年,如今它跟着你。” 我知道,寻嫣时时刻刻戴着地狱变金镯,是在提醒自己,凌烟阁中,情势瞬息万变,她须顾及后果。 我忙摇头:“高媛,鹤之不敢要。” 寻嫣取过一盏我煮的茶,仰颈细品,她不容拒绝道:“收着,待你我合卺之日,再还给我。” 我迟疑片刻,将金镯交给入墨,令他好生看管。 我轻声道:“高媛令出必行,绝不负我。鹤之……也不负高媛。” 声音很淡很淡,她没能听见。 岂料世事无常,此生她的确不曾负我,而我负了她。 寻嫣一壁品茶一壁道:“近来我那庶妹,回到鄞都了。她在蜀中长大,性子孤拐(5)得很,行事诡僻放诞,你可莫撞上这尊煞神。” 她说的庶妹,名唤戚寻筝,乃是阁主与一个愈州歌伎所生的女儿,自小不养在阁主膝下。戚二小姐喜怒无常,雷霆手段,归来这些日子,整个鄞州都闻风丧胆。 我抬手给寻嫣添茶:“我从不出这院子,自然也见不到她。” 寻嫣眸中微漾,不知在思忖什么:“说起来,她也是个可怜人。” 我搁下象牙雕花仙颈壶,心中甚疑,世人都说你可怖,缘何她说你可怜? 寻嫣把玩手中金错刀,淡淡道:“经世事磋磨,她早已没了情爱与伦常,我虽手中持刀,却有人的七情六欲;她手中无刀,本身便是一柄刀,以己伤人。” 听寻嫣如此形容,我本以为你没有七情六欲,很快我便知晓,你的情与欲,都是我。 我抬眸,有些害怕:“那……” 寻嫣握住我的手,郑重道:“无论如何,我会保护你,不让任何人伤害你。” 天□□晚,月将破云。 我软声道:“高媛,且快些给阁主请安去罢,明儿高媛来了,我再给高媛抚琴。” 寻嫣也知道时候不早,便提襟起身,整理裙裳。她的丫鬟烟罗将金错刀接过去。 寻嫣离开之前,朗声笑道:“明儿我来,不愿听《西洲曲》,要听《十香词》(6)。” 闻言,我霎时羞红了脸,不再言语。寻嫣又嘱咐小厮松烟、入墨,好生服侍我,缺什么短什么去禀报她。言罢,她翻身上马,策马而归。 她走后,我将地狱变金镯握在手里,看了一遍又一遍,面颊烫起来。世人都说,女儿赠了郎君镯子,二人此生便不会离散,镯子把郎君扣住了,千回百转都能相聚。 世人说的这话,不准。 入夜,我用过晚膳,濯洗罢身子,便躺在犀角红木矮床上昏昏欲睡,身如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小厮见我心驰神荡,便吹了灯盏,不出声响,待我入眠。 我穿了身儿月白丝绫寝衣,夜凉初透,耐不住凉,便往明黄锦缎衾被里钻了钻。窗外有瑟瑟蛩鸣,风移草萦。 辗转反侧之际,忽听到松烟、入墨齐齐唤了声“小姐”,声音却不甚欢喜,而是惊吓。随后有一抹人影映在纱帐前,我往后退了退。 是寻嫣?她怎会回来呢?她……怎会随意进入我闺房? 我喘了片刻,唤道:“松烟——” 却无人应答。朝暮楼中寂静无声,仿佛只剩下我与眼前的女子。我又是紧张,又是惧怕,也不知她要做什么。 能出入朝暮楼的女人,只有寻嫣。忆及此,我放松不少,攥紧衾被的五指也暂且舒展。 “高媛……” 女人霸道地逼近几寸,压迫之气袭来,夜色蒙昧,我怎么也看不清她的面孔。心中暗暗思量,寻嫣说合卺之前,不会碰我,如何深夜摸入我房中? 难道她改了主意? 自从她将我从教坊司带出来那一日,我便已经是她的人了。她要云雨,我自甘愿。 随后我乖乖躺在衾枕间,任凭女人施为。衣带松散,肌肤沁凉。 女人俯身,从我的额角吻到唇瓣,一只手紧紧扣住我的腰,仿佛是捕猎的狼咬住猎物。她七擒八纵,我半推半就;她意犹未尽,我泫然欲泣。 身为郎君,迟早有这么一日。把这身子交给寻嫣,也是我最好的选择了。 许多年后,我犹记得与你圆房的第一夜。朝暮楼灯火黯尽,唯有一轮圆月映在苍穹,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翌日,熹微。我从极致的缠绵中苏醒过来,眼前一阵迷离,不知今夕何夕。一个女人紧紧抱着我,唇瓣吻住我后颈。 我心中散乱如丝帛,难分难解。 片刻后,贴身小厮松烟和入墨迈入殿内,又慌又怕,嘤嘤哭泣。我不知缘故,喘息片刻,略微直起身子,点起熏笼旁的灯烛。 “郎君……” “郎君啊!你向来和善,缘何遭此大祸?!” “快!快去禀报大小姐!” 小厮们的哭喊声逐渐远去,在看清昨夜要了我身子的女人面孔时,我如坠冰窟,指尖一颤,灯烛登时落在地上。 -- 第3页 不是寻嫣! 你屈膝坐在榻上,青丝乱洒,衣裙半敞,露出大片雪脯。你疾疾出手,扣住我的下巴,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昨夜伺候的不错。” 我记得你的面孔——寻嫣的庶妹,戚寻筝。 彼时我吓得哭都不会了,周身颤抖不停:“你……是你……” “自然是我。”你玩味儿似的打量我的惊恐,指尖从下巴抚到喉结,“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男人了。” 我的眼泪一滴滴落在青莲色织绣地毯上,唇齿震颤,心如刀绞。略略回了神儿,我如梦初醒般裹上寝衣,遮住身子,瑟缩在床尾:“戚寻筝!你伤天害理!我是你姐姐的人!你……” 你毫不费力地将我抓回来,压在榻上,寸寸逼近。你的眼眸是茶褐色的,过于魅惑,仿佛地狱里的鬼魅。我看到你的眼眸,便想起了狼。 “我说了,从今往后,你是我的人!把戚寻嫣忘了!” 过于凌厉妩媚的五官将我震慑住了,你的面孔,凌厉到狰狞,妩媚到瑰丽,犹如怒放的罂粟,淬血的刀锋,凛冽的霜雪,绝望的人间。 我泪流满面:“你我无冤无仇,为何毁我一辈子……为何!” 你遒劲的手势顿时温柔起来,温柔得不像一个胁迫者。你的唇紧贴我的耳垂,无比珍爱地说—— “因为我爱你。” 第2章 戚寻筝 你躺在我身下,泪如泉涌。你在怨我夺了你的身子。 我咬住你的耳垂,细细磋磨,只觉得你的耳垂儿犹如美玉,让人咬住了便不愿放开,死都不肯放开。 我叹息道:“因为我爱你。” 昨夜,我用飞镖杀了朝暮楼的守卫,用迷香放倒了守门的小厮,探入闺房,与你春宵一度。 我爱你入骨,你心里却只有戚寻嫣。 觊觎多年,一朝如愿。 你斜倚在秋香色的幔帐前,雪颈微仰,犹如一只折断了颈子的仙鹤,任谁看了都要垂怜。你身躯酥颤,香泪横流,哀哀问我:“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毁了我……为什么……” 我凑过去,抚上那无暇的雪颊,怪道人人都说教坊司的徐鹤之是“鄞州第一美人”,连我这等罗刹心肠的人都见之犹怜。泪水划过你的雪颊,划过颈子,划过锁骨,一直到身子里,都不分不破。 真好的皮子啊。 可惜我从未哄过男儿郎,要了你的身子,也不知该如何安抚。我笑道:“鹤之何必哭?跟着我,未必不如跟着戚寻嫣。” 你怔忪片刻,缓缓起身,竟拿起妆台上一支玉簪,抵在自己颈间。 我劈手夺来,冷声道:“你做什么?” 你竟要自戕! 一瞬间,玉簪被我击碎,玉片儿一爿一爿落在地上。你颤声道:“你坏了我的身子,污了我的清白……还不够吗?” 我倾身,扣住你的后颈,寸寸逼近,几乎要吻上你的唇。你的唇被我噬咬过,留下了太多销魂的痕迹,预示昨夜的孟浪荒唐。 “够?怎么能够?”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轻如絮风,勾魂摄魄,“仙鹤公子,自今日起,到我身死为止,你怎么也别想逃离我的掌心。毕竟,昨夜之后,你的身子已经是我的了。” 这时,两个青衣小厮疾步而来,见你衣斓半褪,怔忪饮泣,自然明白发生了什么,他们慌了神,跪倒在地上,连声询问。 骤然伤痛,你的身子受不住,咳嗽不止。我欲扶你,你却软弱无力地要将我推开:“我身子已毁,何必再活在这世上。你阻我自戕一回,却难阻我自戕百回!” 你的小厮扯住我的裙袂,又怕又怒:“你这登徒子!你……你是禽兽!你敢动大小姐的人!” 他口中的大小姐,正是戚寻嫣。我同母异父的嫡姐,你的心上人。 我只轻轻一拂,小厮便撞在八尺外的博古架上,吐出两口鲜血。 你惊唤道:“戚寻筝!” 我无比爱怜地抚摸你的雪颊,抚去晶莹剔透的眼泪。你是我从苗蜀远赴鄞州的执念,你是我肮脏半生唯一的心尖白雪。 可我吐出来的言语却字字讽刺:“你敢自戕,我有无数种法子让你生不如死。呵,戚寻嫣宠你,拨在朝暮楼十二个小厮,九个丫鬟,三个护院,两个厨郎,你可想好了,你生他们生,你死他们死,他们都是浮萍蝼蚁,生死在你一念之间。” 蚀骨的绝望攀上你的面孔,片刻后,你软倒在我怀中,不省人事。 我随意地披上檀紫琵琶袖交襟袄儿,连丝带都不曾系好,半露□□。无妨,我又不是男儿郎,还怕被人看了身子去。随后,我将你横抱入怀,大步往门外走去。 自今日起,你莫想再见戚寻嫣。 守在门外的两个佩刀下属走进来,冷声逼迫你的两个贴身小厮收拾你的细软(1),一并跟我走。 我翻身上马,一只手把你抱着,一只手执缰策马。江浸月和姚品岚紧随之后,像牵狗一样牵着你的小厮。他们嘤嘤哭泣,瑟瑟发抖。 江浸月轻声道:“高媛,这……青天白日大街上,有损您的名声啊。” 我丝毫不在意,笑道:“我本就是佞臣贼子,伤天害理的事儿都不曾少干,这算什么?” 姚品岚无奈道:“您好歹是正五品的高媛。” 我朗声笑道:“今儿就让这皇城百姓开开眼!正五品高媛当街跑马,强抢民男!”随后我一扬鞭子,骏马惊蹄,踏死两三个逃遁不迭的百姓,哭喊声沸反盈天。 -- 第4页 许多年后,我再想起今日,满心悲悯。既悲悯草芥一样的生民,又悲悯蛊毒一样的我。 我的私宅在罢香街葫芦巷子,台雕檐斛,三进三出。门口的丫鬟牵过我的马:“哟,高媛回来了。” 另一个看门丫鬟见我怀中抱着你,惊道:“这是……” 江浸月摇头一笑:“强抢的民男。” 小厮贵儿掀起蜜合色海棠湘帘,我抱你走进去。 约莫半个时辰后,你醒了神儿,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只戚戚然望着我。 小厮将煎好的汤药递给我,我捧在掌心,抬手想要喂给你。 汤药的乳烟扶摇而上,把你惆怅的面孔都描得缥缈。 你薄唇轻启,却不曾发出声音。可我知道,你在夸我禽兽。 我将冰裂纹药匙送到你唇边,道:“你是我的命,我会对你好的。” 你轻轻抬眼,眸中浅漾,我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 正如你也不知道,我这个禽兽,惦记你多少年。 翌日,我去凌烟阁的正殿点卯,手中随意把玩着九亭连弩,守株待兔。 这个“兔”,乃是司缉拿的千户夏芙妆,今日我便要取她性命。 夏芙妆年方四十,素来与身为阁主嫡女的戚寻嫣不睦,认为戚寻嫣二十余岁便身居五品要职,与她平起平坐,是借了阁主的力。 办事时,夏芙妆以前辈自居,傲慢托大,对戚寻嫣多有为难。戚寻嫣此人虚伪,贪图名声,故对夏芙妆处处忍让,受她差遣。 若是我,我定然不贪声名,也定然不受这个委屈。生死看淡,不服就干。 我戚寻筝向来恩怨分明,夺了戚寻嫣心尖儿上的你,便杀一个夏芙妆赔给她。夏芙妆一死,这凌烟阁中,便再也无人敢为难她。 须臾,一个身着墨蓝睚眦长袄朝服的女子走来,身后跟着几个宦娘(2),想来是刚出了趟任务回来。这穿朝服的女子,便是夏芙妆。 作为年过不惑的武人,夏芙妆眉间杀气凛凛,不容侵犯。她握紧金错刀,肃声道:“将近年来的卷薄都呈到琳琅宫,明日圣人要亲查,错了一笔案件,你我都严惩不贷。” 宦娘们皆俯首帖耳道:“是!” 这些宦娘都是她在宫中的心腹,夏芙妆的势力盘根错节,从六部到司礼监皆有涉猎。所以她连戚寻嫣都敢为难。 夏芙妆取过一卷宗轴,欲放在宦娘跪捧的托盘之上。我躲在月洞门之后,暗自将手中的九亭连弩设好机关,随后拨动铁弦,“锵”一声羽箭射出,直取夏芙妆咽喉! “谁?!” “有刺客!” 夏芙妆耳聪目明,欲劈金错刀抵挡,岂料动作还是慢了一步,输我浮戮门的机关一筹。片刻后,羽箭贯穿了她的颈子,活活将她头颅劈成两半! “啊——” 几乎是同一瞬间,宦娘们拔出腰间长刀,欲与我缠斗。我并不出手,只拨动九亭连弩的暗格,放出鱼钩一线,拨动铁弦操纵,钓鱼般将八个宦娘串成一串儿。 后来我偶然得知,以鱼钩一线连取八人性命这桩事,都被海家嫡小姐海棠春写进了话本里,令人啼笑皆非。 夏芙妆的一双眼直勾勾瞪我,带着茫然与疑惑,仿佛是在思索,我与她无冤无仇,甚至有共同的仇人戚寻嫣,为何她会死在我手中?为何我会出手杀她? 为何?不为何。这世上的事,大多辨不出个因果。 回到葫芦巷时,我遍身血迹,檐外淅淅沥沥洒起了细雨。唯恐吓着你,我换了身衣裳,掩去鲜红血迹,却掩不去呼之欲出的杀伐之气。 你临窗而卧,碧釉玉枕旁搁着一卷半翻的诗集,书页泛了黄。你枕着自己的玉臂,明眸阖垂,仿佛是在听雨。 一看到你,我因杀伐而激荡的心便骤然平静。 梅花纹鎏金香炉上有熏烟袅袅,烟呈松绿色,送来几许冷香。 我一步步走近:“鹤之。” 房中颇暗,你的肌肤却白到微微发光,犹如上好的美玉。因为我的迫近,你紧张地碰落了枕边的诗集,炉火舔咬诗页,焚焦了风花雪月。 你欲去握焚烧的诗集,我连忙握住你的手:“别。” 十指相扣。 雨声泠怨。 我将你拥入怀中,轻声道:“让我抱一会儿,好不好?” 我是无间地狱里走出来的恶鬼,是骨髓里都凛着刀光的杀神。我知道,我让你恐惧、厌恶、痛苦、寝食难安。 你青丝中有幽兰的香泽,后颈的肌肤触指生香。我紧紧抱着你,怎么都不愿放开。纱幔被窗外闯入的风雨拂起,映出我二人交缠的身影。 你害怕地挣扎,犹如落入陷阱的小鹿。我听见你说:“放开我。” 我将紫红的唇脂蹭在你的耳垂:“别怕,我只抱着你,我什么都不做。” 兴许是信不过我这禽兽的承诺,你还是怯怯的,不敢让我抱你的样子。妆台上菱花镜中,我看到自己唇边一抹残血,属于夏芙妆。 你声音混沌:“戚……寻筝。” 我说:“我在。” 你疑惑道:“戚高媛,你究竟想要什么?” 我的指尖寸寸描摹你的眉眼,你的五官走不脱一个“仙”字,美得不似凡尘男子。长眉如烟,薄唇染朱,眼眸里萦绕缥缈愁绪。渐渐地,我都不敢碰,你精致到我触之即碎。 -- 第5页 我轻叹道:“终有一日,你会知道,我想要什么。” 雪白鹤羽寝衣微微垂下,露出你的锁骨。凝脂一样的肌肤上,烙着朱砂红的字—— 奴。 它预示着你是教坊司中人,此生为奴,永不得赎。 你任凭我吻着这个字,笑叹道:“你想要的,无非是我的身子罢了。” 我摇头。 “不,你的身子和心,我都要。” 一夜雨疏风寒,滴落桂子枝弯。 第3章 徐鹤之 囚禁我的院子外是葫芦巷,葫芦巷之外是罢香街。其实这些与我都没什么干系,我乃笼中金丝雀,哪知笼外天下事。 罢香街是朝廷文武官员上朝的必经之地,每逢辰时,隔着琐窗一牖,我能听到她们议论的声音。 她们暧昧地调笑你我,戏谑说我们是“佞臣配官伎”。 你是佞臣,我是官伎。 “啧,戚大小姐巴巴儿地把仙鹤公子赎出来,却叫这阎罗庶妹占了先。” “不知仙鹤公子滋味如何?都说他是个‘绝色’,可惜本媛无福消受,哈哈哈!” “下官要是戚寻筝,定然不放过这个妖精!活活死在他身上才好!” 是,整个鄞州城都知道,你占了我的身子,我成了你的禁脔。 我怔然伏在金丝芍药软榻上,不觉落下泪来。男儿活在世上,名声最重,我名声已乌糟至此,还怎么活下去? 倘若大小姐知道我被玷污了,她又作何感想?她还要不要我? “郎君。”小厮松烟和入墨走过来,一个为我披衣,一个为我拭泪。 松烟道:“郎君莫要落泪了,本来身子就孱弱,哭坏了可怎么好?” 入墨道:“郎君放心,大小姐不会任由这畜生强占您的!您且等着,等她救郎君出来。” 我只是摇头:“不中用了。” 待守院丫鬟换岗之时,松烟怀中揣着一包儿草药,躬身跑进来,入墨寻了个因由(1)将房中小厮屏退,只留下我等三人。松烟即刻烧水煎药,入墨则守在放外把风儿。 须臾,汤药熬好了,入墨端到我跟前:“郎君,且喝药罢。” 我似是得了甘霖一般,急慌慌捧着平金莲花暗纹药碗,将灼热的药汁儿一饮而尽。 这药是避子药。 你每日都在我身上为所欲为,连番临幸,无休无止。我唯恐自己怀上子嗣,便趁你上朝的空当,让松烟和入墨偷偷买来避子汤药。 我此生已经毁了,何必再生出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孩子来。 松烟眼圈儿泛红,心疼地看着我:“这药伤身子,郎君,你……” 我苦叹道:“再伤身子,也得咽下去。” 正在此时,我听到窗外有喧闹之音,守门丫鬟阻拦着来客,不许入内。那来客的声音,恰是戚家大小姐戚寻嫣。 寻嫣身后跟了七八个随从,皆佩刀持剑,威风凛凛。她冷声道:“让戚寻筝这畜生把人给本媛交出来!” 守门丫鬟道:“高媛息怒,这、我们主子不在啊!” 寻嫣硬要闯,丫鬟不肯,一群人推三阻四,人仰马翻。寻嫣等不得,给她的贴身侍姬琼枝使了个眼色,琼枝抽出匕首,断了那丫鬟的性命。 她如此莽撞,不似往日。 戚寻嫣此人,耍的了金错刀,读的了圣贤书,乃是全鄞州闺中郎君最想嫁的“千金高媛”。无论是官爵、人品、圣宠、容貌、性情,都是一等一的出挑,尤其是她的性情,不卑不亢,游刃有余,任谁见了也要叹一句年少有为。 我正害怕间,她已然闯入院中。 寻嫣穿一袭翠蓝牡丹狮子百裥裙,松松系着烟紫比甲(2),五瓣梅子母扣系错了几枚,青丝不绾,急匆匆的模样。 “鹤之?鹤之!你知道我有多担心吗?!”她握住我的袖口,“跟我回去!她玷污了你是不是?你放心!我给你做主!” 甫见寻嫣,我的泪便落下来了。雨后的庭院里还润润的,翠碧月桂叶还挂着雨珠,风拂过,雨珠落在我锁骨上,只觉得寒凉。 一个总旗(3)道:“徐公子,我们高媛为了寻你,几日不眠不休,不知打听了多少人,方打听到你的下落!” 寻嫣不容拒绝地将我拥入怀中,她疼惜地理着我微微凌乱的青丝:“鹤之,无论如何,我还是会娶你,你放心便是。” 寻嫣的怀抱很暖,仿佛置身于三月春风,她让我放心,我便觉得安心。 可我身子已许了旁的女人,又如何随她回凌烟阁? 我哑声道:“鹤之已是不洁之身,高媛止步。” 寻嫣黛眉微蹙,看向我的眼神甚是怜惜:“跟我回去,我会对你好,我来保护你。” 我何尝不知道,寻嫣是我这卑贱之躯的最好归宿,她肯眷顾我,是我毕生至幸。 可我如何还能配得上她? 霞红曦光下的女子身姿挺拔,仿佛绽放的牡丹,又仿佛出鞘的长刀。寻嫣遍身无暇,眉目凛凛是灼人的美艳。 倘若说你是修罗地狱中的鬼魅,寻嫣便是经文画壁中的神女。 她搂住我的腰,缓缓安抚着:“一切都会好的,你不要怕。哪怕她要了你的身子,这也不是你的错。这绝不是你的错!” 我却受不了她无论如何都待我如珍似宝,我早已配不上这些。她再把这些好强送给我,只会让我觉得羞耻。 -- 第6页 秋日的寒凉丝丝沁入肌骨,我打了个寒颤,用尽全身的力气挣脱她的怀抱。我几步跑入房中,紧紧阖上剔红雕花门。 寻嫣在外头声声唤我:“鹤之——” 我轻声叹道:“大小姐,你走吧,从今往后,再也莫来见我了,你我无缘。” 无缘。 随后,我失去了所有的支撑,竟跌坐在西番莲红地毯上,我抱紧自己的膝,连泪都流干了。 不知不觉,我思绪飘忽,回想起幼时与大小姐的年少初见。 彼时我七岁,尚未家道中落,还是徐家的嫡公子,娇养深闺,抚琴作画。 我住的院子名唤“雪隐白梅”,每逢腊冬,有片片白梅绽放雪中,交相辉映。我曾问阿娘,如何分辨白梅与霜雪?阿娘道,梅虽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 阿娘应酬着朝廷官员在前殿开宴,我闲来无事,于院中抚琴。 梅枝掩映见,忽有个小姑娘趴在墙头,睁着一双大眼睛,正偷偷看着我。 爹爹教导过我,男儿郎金贵,不得见外女。我害怕地退了退,悄声问:“你……你是谁呀?” 宴饮至酣,伺候我的乳父小厮都去饮酒歇息了,故无人发觉这小姑娘摸到了我这里。 小姑娘饶有兴趣地笑了,一对儿双髻落了些霜雪:“小郎君,你的琴声真好听,我跳进来找你玩儿啦?!” 我认真地摇摇头:“不行不行,你不许跳进来。我爹说,男孩儿婚前见外女,将来就不好嫁了。” 小姑娘换了个舒坦的姿势坐在墙头,小手搅着自己的鲜红麒麟圆领锦袄儿,一副豪气冲天的样子:“这好说,来日我把你娶回家当郎君,你白天给我弹琴听,晚上给我生姑娘。” 寻嫣幼时活泼可爱,谁曾想她长大之后变了性情,这般沉稳端庄。 我咬着袖边想了想,郑重点头:“好,只要你不逼我抄写《男德》,我就嫁给你。” 小时候,我最害怕的就是被夫子罚抄《男德》,什么妻为夫纲,妻为女纲,女以刚为上,男以弱为本……洋洋洒洒几百字,抄得我头疼。 我曾以为人世间最大的磋磨便是抄写《男德》,后来历经沧桑,便笑己天真。 小姑娘“啾”一声跳下院墙,双髻上一对儿鹅黄流苏随她的笑声缠摇。她跑到我跟前,笑道:“郎君,妻主还不曾问你的名字呢!” 这般轻易便私定了终生,我有些羞怯:“我……我是徐家郎。你呢?你是谁家的姑娘?” 小姑娘眸中粲然,叉起小腰骄傲道:“凌烟阁戚家姑娘是也!” 小姑娘绕着我转了好几圈儿,笑嘻嘻道:“往后你就是我郎君了!郎君,叫声妻主听听!” 我咬了咬唇,觉得身上很冷,心尖却暖热得很:“妻主。” 小姑娘忽然往我面颊上香了一口,笑道:“我亲了你的脸儿,你可就是我的人了!” 我抬眸,认真道:“那等你长大了,可要记得娶我。不许赖账。” “拉钩!” 想起这些年少碎锦,我啼笑皆非。我与寻嫣的初遇明明已过去多年,她清脆的笑声和雪地里那个短促的吻,却仿佛近在耳边。 这日暖阳晴好,落日熔金,宫中宦娘忽然给我下了帖子,说是徐贵君(4)请我入宫一叙。 徐贵君名唤徐楷,乃是我的嫡亲舅舅,许多年前他便入宫服侍元甍帝了。抄家之时,他因圣眷腾隆,并不曾被徐家连累。 我换了一袭天水碧(5)交襟广袖绢袍,腰束白釉玉带,又以银簪挽起一半青丝。登上了宫中来的金丝楠木软轿,去往后宫见舅舅。 抬轿的宦娘走得稳当,我坐在轿内抚弄一只翡翠色缂丝香囊,心中思绪万千。 宫中最得宠的千岁(6),便是我的舅舅了。一月有三十日,圣上有二十余日是陪着舅舅的,这般荣宠,可算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少顷,一个小宦娘俯身掀起轿帘:“郎君,金瓯殿到了。请郎君下轿。” 我扶着松烟的手,走在大顺朝后宫纸醉金迷的长街上,高殿重叠,紫雾碧烟,楼阁宛转,就连汉白石地砖上都镂刻了各色阴纹。宫室巍峨,衬得人如蝼蚁。 舅舅的贴身宫侍福恩迎在殿前,躬身道:“哎哟!千岁盼了大半个时辰,郎君总算来了!快,快请进来。” 舅舅住的宫殿名唤金瓯殿,阊阖高耸,金碧辉煌,鹅黄色的琉璃瓦下是朱红的宫墙,丹墀上摆着行行芍药花,姹紫嫣红。我知道,金瓯殿穷尽豪奢,乃是圣上特地为舅舅修建的,金屋储娇。 福恩不过是一介宫侍,却能把蜀锦云袍穿在身上,胜过位份低的侍君。 甥舅多年不见,一朝重逢,皆泪眼婆娑。舅舅抱着我哭了一回,说“鹤之受苦了”、“咱们徐家的命怎么这么苦”、“幸亏戚大小姐把你赎出来”一类的真心话,且泣且笑。 我心中甚暖,眼下我虽声名狼藉,舅舅并不计较,仍旧待我如常。然而他亦是男儿郎,活在这世上,身如浮萍,难以照拂我。 此时,舅舅慵懒坐在明黄花鸟探春纹软垫上,手持一柄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给我扇着风。他发束麒麟金冠,穿一袭暗红遍地金广袖袍,衬得肌肤雪白,他又是凤眼薄唇高鼻剑眉的男儿,越发艳得移不开眼。 我叹道:“鹤之见舅舅在宫中过得顺当,便安心了。” -- 第7页 说起你,舅舅美眸含怒,一把摔碎了象牙镂空的烫银折扇:“哼!这戚寻筝是个衣冠禽兽,竟敢强占你的身子!欺凌男儿郎,算什么女人!” 见主子动气,几个端着茗茶糕点的宫侍连忙跪倒在地,劝慰舅舅莫要气坏了千金贵体。 不知不觉,我已徐徐落下泪来:“这就是鹤之的命。” 这时,丹墀之外侍立的宦娘拖长了嗓子禀报:“皇上驾到——” 金瓯殿内的大小宫侍乌压压跪了满地,恭迎这世间九五之尊的女人。唯独舅舅不曾听到一半,他并不起身,只拨弄着案几上的紫砂熏炉。 我自然不能见圣上,快步往碧纱橱里躲去。岂料被舅舅握住手腕,他坦然道:“不用避!论公,她是圣上,论私,还是你的亲舅母呢!” 我有些害怕,悄声儿道:“我……我怎能见陛下!” 舅舅满不在乎道:“见便见,你是本宫的外甥,谁敢说什么!” 舅舅今年已年过而立(7),三十三岁,大半辈子都在宫中过活,人人都道宫里男子心思玲珑,他却养成这般娇纵任性的模样,颇有“不经打击老天真”的意味。 言谈间,一个身着玄红龙凤常服的女子被众宦娘簇拥着走进来,这便是元甍帝赵嘉宁了。 赵嘉宁信步走过去,从身后抱住舅舅:“怎么,六郎这里还藏着个美人儿?” 舅舅在闺中排行第六,圣上唤他六郎,不可谓不亲昵。 旁人闺房私语,我却被强留在此处,当真惶恐。眼下却走不得了,我只得跪倒在地:“鹤之拜见陛下,陛下万岁。” 舅舅将我扶起来,对赵嘉宁道:“妻主看看,臣的外甥,美不美?眼下这鄞州城里,都唤他‘鄞州第一美人’呢!” 听到“鄞州第一美人”六字,我心中微疼。若非我声名在外,你多半不会占有我。 赵嘉宁转动着手中的翡翠扳指,含笑睇目:“美归美,可在朕眼里,‘鄞州第一美人’永远是六郎。” 舅舅啐道:“我老了,妻主不许胡说!” 世人皆道,徐家出美人。十年前,鄞州第一美人是舅舅,他嫁入深宫后,鄞州第一美人便成了我。 赵嘉宁点一点舅舅的鼻尖儿:“六郎国色天香,姿韵华熟。更胜过十八岁的小郎君。” 我听着这帝王与宠君之间旁若无人地说笑,恩爱非常,不便离得太近,便退坐到红木罗汉床,捧着一盏龙井茶,等它温凉下来。 岂料舅舅眼珠儿一转,忽然握住我的手,笑对帝王:“臣侍说句孟浪话,妻主虽坐拥三宫六院呀,但这么多后宫兄弟,谁都不如我这外甥貌美。今儿是个好日子,不如妻主纳了他,我们甥舅共侍一妻,倒也是一段佳话!” 我如坠冰窟,心尖惊得都在颤抖,连忙跪倒在地上:“臣不敢!臣是待过教坊司的人,身子卑贱,怎配服侍君王!舅舅别再说了!” 赵嘉宁轻轻一笑,令我起身。她养尊处优的手忽然搁在我下巴上,待价而沽般打量着我。 翡翠扳指的冰凉触感沁入我肌肤。 我并不敢看他,只是求救似的望着舅舅。 半晌,赵嘉宁才放过我,她就这舅舅的手饮了些龙井茶,大笑道:“倒算个齐整孩子,不愧是六郎的外甥。只是朕年近六十,怎好与戚家姐妹相争?便不夺人所爱了!孩子,回去坐着罢。” 我这才放下心来,坐回软垫上。 饮罢茶水,赵嘉宁拍一拍手,便有一排紫衣御前宦娘抬上几个冰鉴(8),启开来,是碧盈盈的葡萄。 为首的宦娘谄媚笑道:“这是西域来的葡萄,陛下令人快马加鞭从楼兰琥珀泉送来的,单单给贵君千岁一个人,这可是上上荣宠啊。路上不知累死了多少匹马呢!” 我暗自心惊,陛下宠爱舅舅,竟已到这等地步?竟肯为他发动禁军,千里送荔枝。这昏君做派,与古时“一骑红尘宠君笑,无人知是荔枝来(9)”的太宗有何区别? 舅舅并不谢恩,只斜倚琉璃炕屏,扯过落地描青瓷瓶里的芍药花把玩,一瓣瓣撕着花瓣,笑嗔道:“我要妻主喂给我吃。” 赵嘉宁取过一颗葡萄,剥了皮,喂到舅舅朱红的唇边:“六郎。” 冰上的葡萄散发着缥缈的水光,我看着它,便想到鄞州禁军是如何日夜兼程在风沙里奔波,只为陛下的宠君嫣然一笑。 史书里享尽三千宠爱的杨贵君,美人薄命,落得个缢死马嵬坡的狼藉结局。 帝王之爱便是如此。 正如赵嘉宁再宠爱舅舅,还是流放了徐家阖族女子,抄家灭门,毫不手软。 第4章 戚寻筝 上朝的宫殿名唤琳琅宫。 琳琅宫外种满了□□,取其“我花开后百花杀(1)”的含义。我暗暗寻思,这千万丛□□皆是御品,移栽在此,所费奢靡。大顺朝的银子竟还有空用在此处,罔顾南城岗子那些烧杀抢掠与老弱病残。 这老皇帝脑子有坑。 这大顺朝迟早要完。 我手捧象牙朝板,坐在群臣之中,看着文武高媛们轮流上报陈情,慷慨激昂。心中忽然想笑,料不到我戚寻筝一介亡命之徒,也有端立庙堂之上的一日。 退朝之前,老皇帝竟然提到了我。她声音抑扬顿挫,绕梁回旋:“御州大小十六个案件,办得甚好,很快便填补上了军政缺漏。朕记得,主理案件的是凌烟阁戚家的庶女,叫戚……戚——” -- 第8页 她身边侍奉的宦娘低声提醒:“陛下,戚寻筝。” 老皇帝轻咳一声,续道:“叫戚寻筝。倒是个极有本事的人,赏她随身三百轻骑,半年的俸禄。” 抬眼一望,见老皇帝身边的那个宦娘十分惹眼。她形如鬼魅,浑身的肌肤都被烫坏了,丑陋可怖。偏偏穿着喜庆的正红色袍裙,头顶黑纱帽,让我想起地府里的牛头马面。 那宦娘亲自把印上玺的文书递给我,她躬身碎步而行,在偌大的宫殿阴影中犹如蠕虫,我感到一阵恶心。 宦娘皮笑肉不笑道:“戚高媛,接旨罢!” 她的脸孔上纵横交错着无数疤痕,甚至都分辨不出五官。我望了许久,才找到她的眼睛——那几乎已经不是眼睛了,只是两条缝隙。 我捧过明黄的文书,淡淡道:“敢问姑姑(2)尊名?” 宦娘的半面都沉在巍峨大殿的暗影中,嶙峋的唇凝出个狰狞的笑:“回高媛,奴婢贱命狸奴。” 我记住这个名字。 时过境迁,我方明白,为何在第一回 见到狸奴时,便如此留意这宦娘。 戚香鲤手持朝笏转过身儿来,威严道:“不得无礼,跪下谢恩!” 我轻轻一笑,利落地跪地谢恩:“臣女多谢陛下赏赐,感激不尽,无上荣光。” 戚香鲤这才端正地转过身儿去。她官居二品,身着暗红狻狮补服通袖朝服与玄黑缂丝马面裙,挺拔如松。 戚香鲤是我娘。 然而我从未把她当作娘一日,她也不曾把我当做闺女一日,我在苗蜀长大,她于鄞州纵横。虽说我对她没有感情,但我觉得,这娘们儿并非世家出身,却坐稳凌烟阁二十余年,绝对有她的独到本事。 退朝之时,文武百官陆续走出檀红宫墙,人影攒动。我闲坐在琉璃瓦上喂鹰,天际逐渐泛起绯红。 一看到这么娇羞的颜色,我便想起你被我糟蹋完的模样。 鹰停在我肩头,狼狗伏在我膝边,给我几许温暖。 一匹枣红大宛马扬蹄策来,坐在马上的人正是戚香鲤。她直着身子看我,明眸如星:“戚寻筝。” 我将九亭连弩往上一抛,利落地接住,半跪行礼:“属下见过阁主。” 戚香鲤微有薄怒,气势凛然:“身为天家臣子,你不仅上朝不解铁卸刀,还出入琳琅宫鹰犬相随,像话吗?!” 我摸了摸狼狗的鬃毛:“我带着鹰犬,是给朝廷办事儿的。” 戚香鲤指尖一弹,一颗铁核桃飞速而来,相隔数尺击中这只猎犬的咽喉,即刻毙命。她冷道:“下回再让本媛看见你带着鹰犬上朝,本媛也赏你一个核桃!” 言罢,她扬鞭而去。 我嗤笑,身带鹰犬,不过是为自嘲沦为朝廷鹰犬罢了。 沦为朝廷鹰犬,实在非我本愿。师娘失踪前,我戚寻筝在人间天高海阔,东到阙东,西至西域,北连契北,南延江南,天下之大,任我来去。 奈何师娘被西域“沙蛇”劫持了。 我为了救她,不得不来鄞州这是非之地,借力打探师娘的下落,把她救出来。 师娘养了我二十多年,她才是我认的亲娘。我虽是个混账,却也知道有仇必报,有恩必偿。 夜半,我将香香软软的你折腾昏过去,正意犹未尽,忽听到画屏外三声克制的敲声。 是属下的信号。 我套上墨蓝洒金花立领短袄,持刀出门,门外候着的正是江浸月,她递给我一封密函。 我启开密函,这封信的来头不小。此乃是摄政长帝姬(3)的投名状,要我去她府上一叙。 要借的打探师娘下落的“力”,这不就送上门来了? 摄政长帝姬名唤赵嘉云,是老皇帝的庶出姐姐,也是个六十多岁黄土埋到脖子还不消停的奇女子。 老皇帝宝刀不老,致力于吃喝玩乐宠徐贵君;她姐姐不甘示弱,致力于纵横弄权,把江山握在自个手里。 要我说,这大顺朝气数都快尽了,你们争个什么劲儿?!你姐俩收拾收拾,一个驾崩一个薨逝得了。 半个时辰后,我出现在长帝姬府的地下密道里头。 我调笑道:“大半夜的,刚从美人儿身上起来,就被你们主子唤到这了。” 长帝姬的心腹是个精瘦的老宦娘,五十余岁的模样。她笑道:“戚高媛强占仙鹤公子的风流韵事,全鄞州城谁人不知?戚高媛如今仕途亨通,美人在怀,好生快活啊!” 瞟着火折子明灭的光,我微微阖目:“明人不说暗话,你们殿下唤我前来,想必不是探讨我快不快活的罢?” 老宦娘照亮密道的壁画,镂彩镌刻大顺朝的千里江山图,她道:“这是长帝姬的地下密道,可通向鄞州城的八大出口。把高媛请来这么重要的地方,自然是殿下看重您的缘故,想要与您合作。” 我饶有兴趣地斜倚八仙桌,欣赏着八仙桌上厮杀到一半的棋局。 老宦娘的声音甚是苍凉:“三日前,戚高媛暗杀千户夏芙妆,下手干净利落,不留一丝痕迹,令人佩服。正是看中了高媛这一点,殿下才想将高媛收入麾下。” 信手取了一枚黑棋,“啪”一声落在碧玛瑙棋盘之上。我道:“要想让老娘当你们的鹰犬,总得给些肉骨。” 见我言语放浪不羁,老宦娘叹道:“高媛是性情中人。” -- 第9页 只这一颗黑棋落下,便赢此局。 我一壁收拾残局,归拢黑白棋子,一壁道:“我要的很简单,我要救一个人!” “何人?” “蜀中浮戮门门主唐雁声。”我斩钉截铁。掐丝点翠滴红耳坠沙沙打着我的颈子,这对耳坠正是多年前师娘赠我,“她是我的师娘,被‘沙蛇’俘虏,眼下不知去向。我要长帝姬替我救她出来!” 老宦娘道:“这有何难。” 老宦娘秉烛退下后,有小厮引我去见长帝姬。已是三更,赵嘉云还未安睡,盘膝坐在锦榻上打坐入定,身边有七八个细皮嫩肉的少年郎当“肉香炉”,用体香给她安神。 我与赵嘉云长谈一个时辰,定好契约,各取所需。正欲打道回府时,忽见墙上挂着一幅画像。 画上是个西域女子,栗棕鬈发,高鼻深目,眸泛浅碧,唇如丹砂,拥有神女般的美貌。她紧握着镌刻沙狐纹路的弯刀,面孔上写满了高贵与果敢。 赵嘉云声音苍老:“你喜欢这画?画上的女人是楼兰帝姬阿塔瑟。” 我叹惋道:“阿塔瑟?她算个英雄,可惜死在那场火海中。” 回到府中时,你正躺在霞影纱帐中熟睡,姿容纯美,让我贪看了一回又一回。你总是厌我、怕我、惮我,我一靠近,你便凝起眉来。 唯独你熟睡的时候不会如此。 不知不觉,我已坐在你榻边一炷香的时辰。 究竟什么时候,你不厌我呢? 我缓缓低眉,在你额心烙下一吻。此生此世我从未如此小心翼翼。 我怕你醒。 我怕你再凝起眉来,怯怯地看我。 吻没有尽头,我的唇贴着你的肌肤,怎么都不肯放开。其实唯有在你身边,我才感受到自己是鲜活的,才觉得自己有些许体温,不是披着人皮的恶鬼。 忽然,你惊醒了,小鹿一样的美目睁开,伸手一推,把我从榻推倒在流苏灰蓝匀花地毯上。我的动作太过小心,不敢轻举妄动,所以你轻轻一推,便把我推出千山万水的远。 原本我是九尺女儿身,拉得开苍天大弓,举得了憾地铜鼎。 却被你一个柔弱小郎君撼动了。 不出所料,你的眉凝起来,紧紧抱着膝头的衾被,声音发颤:“你……” 我捧着你的手,珍而重之地吻上去:“我回来了。” 我知道,你不是心甘情愿委身于我,只是无可奈何。你也知道我不会放你走,故不再求我。 你支腮半躺,双眼如星,颈子微仰,不知再想些什么。你并不主动与我说什么,也许在你眼里,我不是人,而是没有人性的畜生。 你既不言,我亦不言。心中忽有一股无名火气翻涌上来,我残暴地一把撕裂杏黄霞影纱,将你压倒在帐内,云雨复云雨。 云销雨霁后,我紧紧抱着你,仿佛饿狼在撕咬猎物,明明我折断了你的翅膀,你并没有逃离的可能,我还是荒唐地唯恐你凭空化为风。 “鹤之……鹤之……我……” 我爱你。 可是这三个字在我胸膛里翻滚了无数次,焚烧又冷却,冷却再焚烧,终究不能倾吐给你。比起肉身,我更想要你的心。 鹤之,对不起。 我以为情爱只是彻彻底底的占有。 除了占有,一无所知。 第5章 徐鹤之 今日是秋分,你已去上朝。我孑然坐在院落里,看着年轻的小厮们洒了谷粒儿逗弄鸟雀,语笑嫣然,无忧无虑。 入墨兴冲冲跑来,讨我欢喜:“郎君郎君!快看!这喜鹊的尾巴这么长,奴才抓了给郎君养着吧?” 我轻轻摇头,将捧着的平金孔雀啼枝手炉搁下:“鸟儿能飞能走,平安自在,何必囚住它呢。” 何必让它如我一般,身处牢笼。 不知何时,手炉的暗格被我启开了,赫然是一支镂空莲花纹金镯。 入墨踌躇道:“郎君……” 他想要将金镯收起来,以免我触景生情。我却先一步将金镯握在手中,叹道:“这么好的镯子,跟着我这个废人,受委屈了。” 入墨一壁添香一壁劝慰道:“郎君也想开些,虽说您与大小姐无缘,被二小姐掳了去……可,可二小姐虽说性子孤拐些,对您也是好的。您的吃穿用度,哪样在鄞州不是最好的?眼下这世道乱,多少人朝不保夕,死得跟野草似的,有人供养着,多少人都羡慕不来呢。” 我望着墙外一枝金灿灿的月桂,道:“活在腌臜乱世的人,总比活在太平盛世的人艰难些;身为男儿的命,也总比投成女胎艰难些。可巧,这两样艰难,都被我赶上了。” 今秋的月桂开得好,鹅黄似锦,让我想起朝暮楼的桂花。寻嫣是我艰难岁月里唯一的美好所在。 有一回她陪我散步,于朝暮楼的九曲回廊里走走停停,一边说着鄞州政事,一边细心地拂开桂花枝,不让它勾住我的衣袂。 寻嫣的声音沉稳而温柔:“西域楼兰国有个帝姬,名唤阿塔瑟。我虽是敌国之将,与她立场相对,倒也敬佩她的铮铮风骨。雪阴关一战,她带着六万骑兵死守三月都不曾投降,破釜沉舟,最终杀出重围。只可惜这等血性女儿不是我大顺将军。” 我静静地听着,心中思绪万千。 寻嫣轻笑一声,随手折了枝月桂赠我:“春儿这丫头,听了楼兰帝姬的鏖战之勇,还特地写了个话本子,改日我拿给你看。” -- 第10页 寻嫣口中的春儿,名唤海棠春,是她的同窗友人,出身世家海氏。我觉得这名字别致,海姓与“棠春”二字连在一起,有春日花团锦簇的意味。 这位海姑娘性情相当别致,爱风月,好远游,整日写诗作画,不受规矩管束。她走遍了大顺的陵谷山川,写了七八本游记。 这些事我听在耳边,只觉得羡慕地紧。无论是西域楼兰鏖战的帝姬,还是云游千里的世家姑娘,她们的世界那么宽阔,有刀光剑影,有风花雪月,我却注定一世在宅院里绕弯打转。 所幸有寻嫣说给我听,我尚能知晓一二。 思来想去,忽然觉得眼前的金镯刺眼得很。我将它递给入墨,温声道:“收起来罢。” 入墨颔首:“是。” 奈何愁绪一勾起来,便永无尽头。我又想起,彼时寻嫣立下赫赫战功,向圣上讨要了我。我坐在软轿里,被人抬去凌烟阁,听到轿帘外窃窃私语,说戚高媛看上了仙鹤公子,满鄞都的贵公子都要伤情断肠。 寻嫣是不少贵公子的春闺梦里人。 我听琼枝说,她家高媛收复楼兰策马回都时,有无数大胆的小郎君遣了贴身小厮,往寻嫣的车马上扔香囊,香囊里装着的是小郎君的庚帖。 那一日,满街都是装满庚帖的香囊。此事都成了典故,名唤“姻帖满道”。 扪心自问,我也不知晓我对寻嫣是怎样的感情。我只知道,她是个好姑娘,是我的救星,是我要侍奉一生的主子。 我感激她。 寻嫣家教严肃,她父亲是赵家主君赵谏,主君不许他前途无量的女儿与教坊司的官伎纠缠不清。毕竟寻嫣年少有为,再过上几年,说不准连皇子都能娶回家。 主君令她把我送回教坊司,寻嫣不肯。她将我安置在朝暮楼,待我温柔。这是她此生第一回 忤逆父亲。 主君大怒,三番五次命令之下,寻嫣仍是不遵。主君禀报了主母,主母戚香鲤亦对此不虞,下令请出家法,打了寻嫣三十军杖。 军杖乃是金丝楠木所铸,重若千钧。三十杖下去,不死也要剥一层皮。寻嫣硬生生为我忍了这三十杖,听说行刑之时,她咬紧牙关,一声都不曾叫出来。 我问她缘故,她说她在教坊司第一眼见我之时,便对我情根深种。 见寻嫣坚持,戚香鲤便不再反对,任由她养着我,只是不答应把我娶进凌烟阁。我依稀听说,戚香鲤年轻时,也被一愈州名伎所迷惑,两相缠绵,还生下一个女儿,那便是你。 “高媛回来了!” “快,开院门!” 是丫鬟的呼唤声将我从过往中扯回来,你翻身下马,随手将头上錾金珍珠满钿递给丫鬟。高媛上朝时,须得按品级穿朝服、顶满钿,方显郑重。 我并不起身,只轻轻道:“你回来了。” 你耳边垂着一对掐丝点翠滴红耳坠,点翠泛着碧光,淬在你冷白的面孔上,使你看你来艳得惊人。我暗叹,像你这样的女子,天生便有一副秾丽的面孔。 被你盯着时,偏偏又令人觉得可怕。 你像是话本里的鬼怪妖精。 你并不多言,俯身将我横抱起来,送入内帷拔步床上。我听到你强健的心跳,感受到你胸前的酥软。你我几经狎昵,我已不再深深羞怯于女人的触碰。 “外面凉,别坐在风口上。” 我摇头:“不冷。” 你寸寸逼近,噙着不容拒绝的口吻:“我说冷就冷。” 我并不与你争辩,信手捧起银剪,剪一剪灯花:“戚高媛说的是。” 你屈膝而坐,姿态不羁地将穿着玄黑云纹长靴的脚搭在红木犀角炕几上。墨蓝睚眦长袄被解开了鎏金子母扣,微微露出你贴身穿的暗红主腰(1),主腰裹不住呼之欲出的胸脯。 你我多遭云雨,我早已见遍你的身子。虽说如此,见到女人胸前这处丰满,我还会羞不忍看。 你浮浪一笑,随手扔了个金丝靠枕在我身旁:“见过多少回了,还害怕吗?” 我往拔步床深处坐了坐,躲避你的调戏。 你却掀开纱幔走进来,让我避无可避。我悄声说:“你……你把扣子系上。” 你却将墨蓝长袄脱了,笑着挑眉:“偏不。” 凝眸一看,只见你挺拔的后背有鸦黑的玄毒蝎纹身,令我触目惊心。 却不知这玄毒蝎纹身的含义是什么。 我惊道:“这……” 你抱住我,一并倒在床上:“没什么,我与一个生死至交的姐妹一起纹的。你害怕了?” 寻嫣说你在蜀中长大,蜀中世道最乱,却不知你行走在江湖间,究竟经历过怎样的悲欢离合。 我违心地摇摇头。身子小心翼翼地挪动,想要摆脱你的怀抱,岂料被你发觉了,再次霸道地一把禁锢入怀。 你吮吻着我的耳垂,道:“方才你在院中怔怔的,究竟在想什么?” 我自然不敢告诉你,我在想你的嫡姐寻嫣,否则你又要刁钻地折磨我。我轻声道:“没想什么……只是我从教坊司脱身了,母亲和姐姐们还在契北受苦,我……” 当年徐家被抄,女子流放契北,男眷充官为伎,徐家的田产铺面尽数归了国库。彼时我才七岁,便清楚地知道,自己一辈子走不出教坊的花酒声色,母亲和姐姐们一辈子走不出契北的烈烈风雪,此生永无再见。 -- 第11页 你将我抱得更紧。烛火下,你茶褐的眼眸粲然:“怨吗?” 不知不觉,我感受到你臂弯温暖的触感,恍然想起,你也是个有温度的鲜活的人。察觉到我放松了身子,你眸色骤深,吻住我的唇。 这一回与往日不同,你的吻不只有侵略的意味,还有安抚与疼惜,缠绵悱恻,情浓不已。让我想起戏文里唱的“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我垂下眼眸,破天荒地没有挣扎,你越吻越深,长驱直入,攻略城池。我指尖抚上你肩头的玄毒蝎,忽然觉得,你与我一样,都苦苦煎熬在人间。 待你吻罢,我指尖酥软地拭去唇边银丝,真心实意道:“鹤之不怨。” “为何?”你贴着我耳垂,字字勾魂摄魄,“你只是闺中男儿,却被母亲与姐姐连累,充了奴籍,供人取乐。” 我道:“遥想当年徐家昌盛,我身为嫡子,娇养闺中,披锦绣、食珍馐、赏宝器、枕绫罗,是借了徐家的光。一朝徐家倾倒,我受此牵连,顺理成章。岂有怨怼之理?” 你曲臂而倚,颇有妩媚之感。紫红的唇轻启,你朗声笑道:“不愧是我戚寻筝的男人,心性通透,什么都能看开。” 你再叹:“我知道,你想见母亲和姐姐,我会如你所愿。” 你要做什么?难道你要忤逆陛下的谕旨,将徐家人从契北带回鄞都? 我不可置信地看你:“寻筝……” 只见你轻蔑一笑,仿佛对着世间的一切都不感兴趣。狭长凌厉的眼眸眨了眨,搅乱了我的心跳。 你撩动我的发尾,口吻缠绵:“戚寻嫣能给你的,我能;戚寻嫣不能给你的,我也能。蛇有蛇路,鼠有鼠路,我有我的法子,你且看着。” 我轻轻将你推开:“你给的,我都不要。我只要你放我走。” 你握紧我的手,十指相扣,严丝合缝:“旁的我都能给你,只这一样不行。” 你还是不肯放我走。 青鲛灯花爆出一簇火,灼伤了我的眼。我躺在你怀中,与你十指相扣,心里装的却是另一个女人,寻嫣。 她不会逼迫我,不会折辱我,她把这人间欠我的温柔,悉数归还。 第6章 戚寻筝 黄道吉日,老皇帝在麒麟台设宴,款待群臣,以庆祝从民间找回了失散多年的三帝姬。 说起这三帝姬,便不得不提起一桩皇家秘辛。十几年前,大顺朝爆发景禄之乱,奸臣与楼兰勾结,意图谋反。老皇帝被迫在江南东躲西藏,慌乱之际,两岁的三帝姬不见踪影,流落民间。 多年来,老皇帝一直派人在民间明察暗访,皆无动向。如今才寻摸到三帝姬的踪迹,老皇帝连忙派人将这命途多舛的女儿迎入鄞都。 我坐在西侧,自斟自饮,冷眼看着老皇帝捧起金酒卮,朗声道:“朕找回了三帝姬,骨肉团圆,乃祖宗庇佑。来,今日宴上不论君臣,莫要拘束,宾主尽欢才是!” 臣子们的恭贺声、敬酒声、谈笑声不绝于耳,仿佛这大顺朝是太平盛世一般。 三帝姬被簇拥上主位,一副茫然无措的模样。她在民间长大,不懂深宫规矩,看这些帝王将相跟看一群猴子没什么区别,简直觉得自己和她们不是一个物种。 群臣皆敬帝王,我却捧了杯盏走到她跟前,笑道:“臣女见过帝姬殿下,殿下万安。” 三帝姬本能觉得我不是好人,后退一步,由此可见她的直觉很准。她懵道:“你、你是谁啊?” 侍宴的宦娘忙谄媚道:“殿下,此乃凌烟阁千户高媛,名唤戚寻筝。” 三帝姬真诚地憨笑道:“戚……戚千户,你也好,你也好。” 我被她逗笑了,觉得这姑娘可爱得紧。我问道:“回宫之前,帝姬身在何处?” 一问这个,她便打开了话匣子,简直要把我当做知音。她坦诚道:“我在木樨镇养螃蟹,挣钱娶夫郎!” 宦娘低声提醒:“殿下,您该自称‘孤’。” 听到这帝姬的真诚之言,四下臣子都忍不住想笑,但为了保住身上的官袍,都忍住了。 唯独海阁老之女海棠春笑出了声,她无官一身轻,不怕你罢免,想笑就笑,何其痛快。 三帝姬把脚踩在酸枣木浮雕云纹玫瑰椅上,一副不知礼数市井小民的模样。她蹙眉道:“什么咕咕咕的,我又不是鸡!你快走,别妨碍我干饭!哎,戚高媛,我跟你说啊,就是……我也很惊讶,我在木樨镇养螃蟹养的好好儿的,一群人忽然来,把我绑走,让我当帝姬,然后我就来到这里了!这地儿叫什么?鹿鹿台……这儿的东西真好吃!” 就在三帝姬把“麒麟台”说成“鹿鹿台”的时候,老皇帝的面孔僵住了。也许她从未想过,民间长大的女儿连字儿都认不全。 一壁说着,三帝姬左右开弓,左手拿着烧鸡,右手掰着肥鹅,吃得满嘴油光。她看着满桌珍馐美味,两眼发绿,像一个饿死鬼。 三帝姬激动道:“啊,我从没见过这么多好吃的!连我们镇上张财主那婆娘的饭桌上都没有!当帝姬真爽,不用干活就有饭吃!”她大口嚼着鸡腿,摸着髻上凤尾金钗傻笑,“哈哈哈!你看看,这是纯金啊!我养三辈子的螃蟹,也买不起一支!” 麒麟台上众人面面相觑,惊叹于这三帝姬憨到这种地步,把皇家的脸丢出了一里地。 -- 第12页 姚品岚笑谑道:“高媛,你可知道,自从这帝姬入宫后,你、她、还有海家小姐,被同僚们放在一起,凑成‘鄞州三怪’。怪在何处?一个浪,一个狠,一个憨。” 我举杯一笑,并不在意。 浪的是海棠春,憨的是三帝姬,狠的是我。 宴飨过半,添酒回灯,老皇帝擦了擦手,忽道:“福柔回到朕身边,朕心欣悦不已。因福柔乃是中宫嫡出,那么朕便昭告天下,封福柔为储姬(1),入主东宫。” 陛下骤然立了储姬,众臣哗然,敬酒的不敬酒,吃肉的不吃肉了。她们都不敢相信,陛下要让这个把“麒麟台”说成“鹿鹿台”的傻姑娘立为未来国主? 于是忠臣进谏、佞臣奉承,台上乱做一团,说什么的都有。讨论的结果是老皇帝任性的一句话“朕意已决,无需再议”。 我同情地看着身披玄色龙凤纹五重衣的老皇帝,觉得这婆娘真是疯了。 三帝姬很是困惑,她握着油光光的肉脯问:“什么?皇上封我当什么鸡?” 宦娘笑得像一朵花:“殿下大喜!陛下封您为大顺储姬,待龙驭上宾(2)后,便由您继承皇位,君临天下。” 事实表明,三帝姬还是很聪慧的,她认真地指着老皇帝:“龙驭上宾就是她嗝屁,对不对?” 倘若不是老皇帝身子骨硬朗,三帝姬殿下的这句话,就能把她老人家气到龙驭上宾。 筵席结束时,已是夜半时分。我策马走出琳琅宫,便遇到嫡姐立在清冷的月光中,阻拦住我的去路。 我并不看她,只望着圆月霜影:“怎么了?” “锵”一声,嫡姐的金错刀骤然出鞘,她冷声道:“把人还我。” 海东青盘旋于月下,长吟一声,又落在我指尖。我笑道:“他已经是我的人了。” 尚未待我说完,金错刀便往我面门劈来,带起的凛冽狂风折断四周的枯枝,她的戚家刀法稳中含刚,重若千钧。我以九亭连弩相迎,催动机关,使她目不暇接。 一时间,我与她杀了个昏天暗地,难舍难分。 寻嫣质问道:“我从未暗算于你,你缘何欺凌于他?” 我将九亭连弩横亘在身前,与视线相平,道:“因我是个禽兽。” 寻嫣含刀入鞘,冷肃道:“八月十四,你收了城东周家三千两的贿赂,八月十九,又收了内宦韦氏四千六百两。这桩桩件件,我都有知道。你不将鹤之完璧归赵,我便参你一本!” 我丝毫不惧,笑道:“参,你爱怎么参怎么参。我是收了银子不假,可我没给她们办事,这边算是私交,并不算以权谋私。” 寻嫣惊愕:“你……你……”也许她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我口含一柄匕首,轻轻舔舐着尖刃儿:“倘若你查到我办的事,想必早去参了,还在此威胁?” 我的风格就是贪赃不枉法,拿钱不办事。 宫中四处都是凌烟阁的眼线,我二人暗夜过招之事很快便传到戚香鲤那里,待她亲自来拿人,我和嫡姐才大发慈悲放过了彼此。否则这一夜,我和她之间必须得死一个。 她被戚香鲤带走之前,我善解人意地安慰她:“汝郎君我养之,汝勿虑也。” 随后嫡姐便狠狠给了我一耳光。 戚香鲤斥道:“都回去面壁思过!为个祸水姐妹阋墙,岂不叫天下人耻笑我戚家?” 我回去后,自然不会面壁思过,而是睡你。回忆起嫡姐的刀法走势,皆是戚香鲤亲传。同为女儿,她只将戚家刀法传给嫡姐,却不曾传给我。 我连一招一式都不知道。 不过这也无妨,戚香鲤不要我,师娘要我。我的轻功和机巧暗器,都是她亲手教的。 奈何师娘被楼兰沙蛇所掳。 你曾问我,肩头的玄毒蝎纹身是怎么来的,那是我与鬼姬一起纹的。 鬼姬是我在苗蜀的结拜姐妹,也是我浮戮门的师姐。 再见到她时,她正坐在鄞都一处高塔的塔顶上,仰颈豪饮花雕酒。 我腾身越上塔顶,背后有月色缥缈:“师姐。” 今日鬼姬的模样是两鬓苍苍的老妪,鹤发鸡皮,十分年迈。见我来了,她抬手撕开身上老妪的人皮,露出年轻女子的娇媚面孔,后背有与我别无二致的玄毒蝎。 鬼姬将酒壶扔给我:“你来了。” 我斜倚着她的肩,笑谑道:“你都千里迢迢赶来鄞都,我怎能不见你一面。” 鬼姬抿去唇间残酒:“我倒是听说,妹子你在鄞都平步青云,收了仙鹤公子入房。师姐在此恭喜你多年夙愿得偿。” 如今她的模样看起来无比诡异,上半身是女人,下半身则披着老妪的人皮。连我都不知道鬼姬的本能,因她的易容术出神入化,故江湖人称鬼姬。 我也喝了一口花雕酒:“妹子此来鄞都,一是为了仙鹤公子;二是为了救出师娘。你知道,楼兰沙蛇的势力盘根错节,任凭浮戮门之力,无法扳倒。” 我的师娘唐雁声,也是她的师娘。 瞬间,我与鬼姬眼眸相对,彼此都知道对方在筹谋什么。天下这么大,我与世人心性疏离,唯有鬼姬并肩作战。 鬼姬轻声道:“大顺朝的皇帝靠不住,她若是有血性,便不会任凭‘沙蛇’横行这么多年。你投靠了长帝姬,我也投靠了她,咱们给她当刀使,给她夺天下,她为咱们救出师娘,倒也求仁得仁。” -- 第13页 我看了她许久,忽无奈笑道:“师姐,想不到有朝一日,你我也沦为了朝廷鹰犬。” 师娘对我们有恩,再造之恩。 我与鬼姬都信奉浮戮门门规“恩必报,仇必偿”。 鬼姬把玩着指尖游走的血红毒蝎:“你思慕仙鹤公子这么多年,多年不减深情。筝,你说思慕是什么?” 万万料不到她有此一问。 思慕是什么? 我亦不知思慕是什么。 我只知道,我想要他。要将他紧紧握在我掌心,插翅难飞。要他便是死,也只能死在我怀里。 鬼姬缠绵地吻着毒蝎,喟叹道:“我对男人没兴趣,只对杀人有兴趣。” 我又将酒壶递回给她:“这样也好。” 倘若不沾惹情爱,便不会为情所伤。每每你躲避我的触碰时,我都心如刀绞。 鬼姬将花雕酒一饮而尽,随手扔给我一样物什:“远道而来,师姐没来得及准备什么,这是给你的礼物。” 我定睛一看,所谓的“礼物”,是完完整整的一张人皮,面容红润,柔软如生。鬼姬豢养了许多毒蝎,能在一瞬间把活生生的人噬咬得只剩皮子。 这是嫡姐心腹下属林噙雪的人皮。 鬼姬魅惑一笑,红唇慵懒地翕动:“喜欢吗?” 我细细赏玩着人皮:“倘若这皮子是戚寻嫣的,我更喜欢。” 鬼姬抬眸,眸中意有所指:“这是你的真心话?” 我不再言语,只是斜枕酒坛,闭目养神。鬼姬说得对,我不会真的杀嫡姐。 虽说我忌恨她是你的心上人,但若不是她多有照顾,你要受更多的苦楚。不论私情,她还是大顺朝少有的贤德高媛,不贪污、不弄权、为国为民。 她毕竟是我的亲姐姐。 第7章 徐鹤之 我从未预料,你在床笫之间许下的誓言,这么快便实现。你为徐家平反了。 彼时我正倚在房中,为螺钿(1)和合二仙案几上的几只盆景洒水,淬上水珠的茸松看起来碧色盈盈,恍若仙境。 这些精细技艺,都是贵家郎君必学的。她们女儿家在外封侯拜相,战场厮杀,便将我们男儿安放在内室,做些微末之事。 我的世界向来华美而狭小,仿佛金丝制成的囚笼。在徐家,我养在雪隐白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在教坊司,我十余年不曾踏出那烟花之地。 在寻嫣身边时,她把我养在朝暮楼;被你夺来后,又长长久久住在这三进三出的私宅里。 我像是一样瓷器,一件藏品,辗转在你们这些女人手中。 松烟和入墨一阵风似的跑进来,松烟都喜极而泣:“郎君!今日朝堂上,戚高媛给咱家平反了,咱家不曾贪污!主母和小姐们都是冤枉的!” 入墨激动道:“陛下已经下旨,让主母带着小姐回鄞都,咱们徐家要死而复生了!” 我惊道:“当真吗?哪个戚高媛?” 入墨回道:“与您住在这儿的戚高媛!奴才就说,高媛对您是真心的!” 松烟和入墨都是我的家生小厮,自我出生便侍奉在侧。后来随我入教坊司,随我吃了不少苦楚,却一直不离不弃。 我又惊又喜,伏在案几上落泪。十几年未见,也不知母亲身子如何,姐姐们娶上郎君不曾! 半个时候后,你从凌烟阁归来,脱下办差的墨蓝螭吻妆缎飞鱼服(2),解了雕铁臂缚,换了家常的短袄与马面裙。 玄黑绣金丝栾雀的马面裙衬得你英姿飒爽,妩媚入骨。 你抱膝笑道:“约莫下个月,我的婆母和姐姐们就能从契北回来了。走,我带你去做两身衣裳,穿得鲜艳些,莫让她们觉得我苛待了你。” 我惊愕地看着你,越发觉得看不透。你究竟是什么人?明明于江湖中长大,却深入朝堂也可翻云覆雨;明明胁迫□□于我,又处心积虑为徐家平反! 我缓缓抬眼,问:“你……徐家……” 当年徐家被内阁查出银钱账簿有纰漏,严访之下,挖出贪污的大罪名。陛下震怒,亲自下令抄家,用整整一载的世间将徐家的权势连根拔起。 你却用区区这么短的时日,便平反了! 你神色如常,仿佛只是在说一桩无关痛痒的闲事:“你再料想不到,徐家贪污,乃是在圣上的授意之下,内阁所诬赖的。你家是世家大族,倘若真的贪了银两,哪里那么容易被查出来?归根结底,国库空闲,老皇帝又自诩‘天女’,不好土匪似的明抢,便借势抄了你家,以充盈国库而已。” 沉吟片刻,你又冷笑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3)。都说皇帝是圣人,圣人却也不能免俗。” 闻言,我心中如凝冰雪。真相竟是如此! 倘若母亲和姐姐们当真贪了国家银两,我身入教坊司,便不怨怼,她们是我的骨肉至亲,我理当承担。 而她们是被设计,何其无辜!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我也被牵连至此,如何不怨! 一时急火攻心,我咳嗽几声,忽然失了力气,软软倒在案上。 你急忙将我抱在怀中,令松烟去请大夫。我握紧她的衣袖,凄声道:“为什么……为什么……” 我这十几年的屈辱,都成了笑话! 明明母亲在前朝忠心耿耿,舅舅在后宫小心事奉,只因徐家富可敌国,便被圣上如此算计! -- 第14页 这正是史书上所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4)”。 你一次一次描摹我的面孔,哪怕你的指尖微凉,也比我寒冷的肌肤暖上许多。我闻着你身上诡异的血腥味,第一次不觉得如芒在背。 你吻上我眉心:“无论如何,我会保护你。” 我怅然道:“什么?” 你越发郑重:“无论这人间如何乌糟,有我在,谁也别想伤你分毫。” 大夫背着药箱匆忙入府,为我隔帘号脉,道是我身子无碍,只是过于孱弱,不可大喜大悲。我饮下小厮煎的补身汤药,静养三日,便觉得松快不少。 你从身后环住我的腰肢,吻了吻我鬓发:“成日闷在府中,都要闷坏了,今日沐休,我陪你出去。” 出去?从前你是从来不许我离开院门半步的。 我恹恹摇头,轻声道:“不怕我跑了?” 你从鬓发吻到我后颈,又轻轻咬了口:“不怕。你跑到天涯海角,我都能抓你回来。” 说是带我出去散心,便是到绸缎庄做衣裳。你不曾令人抬轿,让我顶着半透纱帽,与你并肩而行。 这还是我第一回 走在街上,觉得甚是新鲜。隔着一层薄薄的白纱,我贪看着鄞都最繁华的双禧街人潮如织,灯火粲然。 街上的女人都意味不明地打量我,仿佛要用目光剥去我的白纱。但看到你身后那些挎着金错刀的百户总旗,威风凛凛,便都不敢造次了。 你紧握我的手,声音琳琅如玉:“锦绣衣庄新来了一批吴陵缎,各家男眷都在抢着挑选,咱们也莫要错过了。” 所谓吴陵缎,出自江南吴陵,华美瑰丽,流光溢彩,寸缎寸金,甚为难得。天下人曾如此戏谑浮世四大乐事,“吃的是全州稻,穿的是吴陵缎,住的是鄞州宅,赏的是洛阳花”。 从前在教坊司,有不少听我抚琴的恩客赠我绫罗锦缎,却都不如吴陵缎来的华贵。 我轻轻道:“吴陵缎奢靡,无需高媛破费了。” 我的心既不在你那里,便也不想接受你对我的好。 你不是我的良人。 你却把我握得更紧,眸光凝在我面孔上,仿佛是狼对猎物势在必得:“这不是由你说了算。” 锦绣衣庄是鄞都八大衣庄之一,集聚天下珍锦,专供官宦巨富家的衣料。我甫踏进去,只见前堂摆着各色花瓶,美酒茗茶,是雅谈之地。 想来那些锦缎都在后头。 掌柜是个四五十岁的女人,通身贵气,微微发福。她看你身后带着十几个跨刀的凌烟阁总旗,深知是个惹不起的主儿,忙亲自相迎:“这是哪位高媛?蓬荜生辉,蓬荜生辉啊!” 一位百户矜傲道:“我家高媛是凌烟阁千户!” 你姿态随意地坐在椅上,给自己斟茶:“你不用怕,本媛来这儿不为查案,只为给家中郎君做两身衣裳。把好料子都拿出来罢。” 掌柜忙唤道:“灵儿,有贵客,快!请到后头去!” 我被小厮簇拥到后殿,满墙都是华美的各色绫罗。品红、鹅黄、雪青、蜜合、乌金、湖绿……绫罗的色泽错落有致,有的缂丝,有的刺绣,有的泥金,有的织云,满眼花团锦簇。 掌柜赔笑道:“哟,老朽做了半辈子绸缎生意,自诩见识不少。今儿第一回 见这神仙似的标致郎君!高媛真是好福气!” 因我的身外皮囊,屡遭女子觊觎,男子嫉恨,招惹了不少是非。曾有个酒色之徒在教坊司调笑道:“倘若有幸将仙鹤公子消受一夜,老娘死也甘愿!” 年少之时,我也曾珍惜过自己难得的仙客皮囊。后来历经辗转,这皮囊带累我受了不少折辱。 我低眉道:“蒲柳之姿,中人之貌。” 掌柜一一介绍道:“这是杂珠锦,这是鸳鸯缎,这是朱雀绫,这是牡丹缎,请高媛与郎君挑一挑,可有看过眼的?” 我略略扫过几眼,一壁整理着自己的柳叶碧广袖,一壁道:“都好。” 顿了顿,我看向你,提议道:“买两匹颜色浅些的,我们走吧?” 你却将茶盏搁下,茶褐色的眼眸盈盈潋滟:“这些都配不上我的仙鹤公子,取吴陵缎来。” 吴陵缎最为珍贵,自然不曾摆在外头。掌柜向伙计使了个眼色,那两个小姑娘便去取吴陵缎了。 须臾后,各色绚美至极的吴陵缎摆在我跟前。我知道,一匹吴陵缎,顶的上一位县令十年的俸禄。 掌柜道:“这些啊,都是刚从吴陵送来的,连丞相夫郎都稀罕的爱不释手,订了七八匹!郎君如此美貌,再配上这上品锦缎,可要倾倒鄞都了!” 你对我道:“只选你喜欢的,多少我都买得起。”说完,你将一张印着红泥的银票拍在桌上。 待看清那银票上的数目,房中人皆鸦雀无声! 我亦是惊愕无比,你不过是五品武官,何来如此多的银钱?后来我才知道,这些银两,都是富可敌国的师娘留给你的。 我悄声问:“你何来这么多银两?你……” 你的笑里,有邪气、媚气、痞气,平白无故让我觉得心里酥颤颤的。你轻咬我的耳垂:“你妻主家财万贯,养你十辈子都够了。怎么,还不安安心心跟着我?” 我摇摇头:“我不喜欢吴陵缎,回府如何?” 你用修长的玉指把玩着银票,十分霸道:“不喜欢也得给我买。” -- 第15页 我后退一步:“高媛这是强人所难。” 你向来阴冷的眼眸里透出几许真诚,声音难得温柔:“我想看你华衣贵氅,珠翠满身;心无缺憾,平安喜乐。” 我忽然想起,你再残忍可怕,也不过是个二十余岁的年轻姑娘。 奈何你能给我华衣贵氅珠翠满身,却给不了我心无缺憾平安喜乐。 这时,有个明媚清脆的声音响起:“好个美人,我看上一眼,魂儿都要被你勾走了!” 人未至,声先到。 这是我第一回 见传闻中的纨绔海棠春。她正陪着身为国子监海监卿夫郎的父亲买衣裳。海棠春长得美艳,穿的俏丽,十分惹眼。上身是杏红遍地金琵琶袖短袄,下着象牙白荔枝蓝雀妆花马面裙,配着品红金边如意纹云肩(5),眸若桃花,唇如朱砂,笑意盈盈,眉目风流。 我不由自主躲在你身后,围起了纱笠。 你朗声道:“姑娘好大的胆子,敢看我戚寻筝的男人。” 海棠春也不动气,倒行了个礼:“唐突郎君,是我的不是。在下海棠春,给戚高媛赔不是了。” 你也不计较,只一壁品茶,一壁握住我的手,放在唇边吻了吻。 一位通身贵气的中年郎君气哼哼走过来,一掌打在海棠春后颈:“过来!别给老子丢人现眼!” 海棠春连忙作揖求饶:“爹!我错了!爹!” “你快看看,你爹我穿这个怎么样?合不合身?” “爹你就是天上的凤凰,你穿什么都好看!” “你敢敷衍老子?还想挨打?!” “啊!” 被海家父女这么一闹,殿内气氛登时欢喜起来。我挑了两匹水蓝的海纹织银吴陵缎,轻声道:“这个。” 掌柜道:“郎君年轻,正配这等浅淡的颜色。” 她一转身,令伙计拿了铜尺出来,为我测量腰身。你却一抬手,表示无需测量,随后用手比了个宽度:“这个。” 我腰身的度量,你竟知道的这样清楚。 掌柜惊道:“当真?这……衣裳裁好,可不能改了!” 你含笑将翠茶一饮而尽,笃定道:“就是这么宽,不用再测了。一定是一分不差。” 百户笑道:“我家高媛与郎君同床共枕,什么不知道?说是这么宽,就是这么宽!还用测什么?快去做衣裳吧!” 我双颊绯红,用手掌在自己腰肢上比量了比量,果真是你说的这个尺寸,分毫不错。 抱着缎子的伙计调笑道:“哎哟,郎君的妻主真会疼人,连这些细枝末节都知道!” 听到“妻主”二字,我心中无端一疼。聘则为夫,奔则为侍,她不曾娶我,我自然算不上她的夫郎,她亦算不得我的妻主。 隔着秋香色的帷帐,我听到海棠春带着笑意的声音:“托买吴绫束,何须问短长,君身妻抱惯,尺寸细思量(6)。” 君身妻抱惯,尺寸细思量。 第8章 戚寻筝 自从我夺了你的身子,每每见到嫡姐,少不了与她刀剑相向。连带着凌烟阁里的武官们也分成了两派,剑拔弩张,你进我退。 这日我与嫡姐鏖战正酣,忽听到威严的女声:“住手!” 是戚香鲤负手而立,怒目看着我与嫡姐。她穿着家常的燕雀逐日妆花长袄、鸦黑麒麟马面裙,额前一痕朱砂红抹额,手中把玩着两只核桃,颇有气势。 戚香鲤将核桃掼在地上,语气更怒:“都给我去戾刀堂跪着!” 戾刀堂是凌烟阁商讨事宜的正堂,门前摆着两只紫铜狮子,堂内则陈列凌烟阁的各色刀剑武器、飞镖匕首。 我一言不发地跪在黑暗里,嫡姐则跪在曦光能照到的地方。堂外大雨滂沱,敲打翘檐,使我意兴阑珊。 嫡姐一袭蜜合色(1)刺绣暗纹短袄,颈间环着金边翡翠璎珞,越发显得肌肤雪白,眉目端丽。她冷冷看着我,仿佛在看一粟尘埃。 戚香鲤肃凛道:“就为了那么一个男人,你俩在凌烟阁明争暗斗,像市井无赖似的打仗!倒不如我杀了那男人,换个清静太平!” 嫡姐拜倒在地,急切道:“母亲万万不可!鹤之何其无辜!” 我却一言不发。眼下你在我手掌心,我总能将你保护好,不让任何人染指。 戚香鲤狠道:“你们两个,今儿就把这事儿给了了!再敢在凌烟阁打擂台,老娘剥你们的皮!” 雨声更厉,琐窗外忽传来一声“妻主何必动气”。正是戚香鲤的正夫赵谏。 见嫡姐跪在地上,赵谏甚是心疼,连忙过去扶她:“嫣儿!怎么惹你娘动气了?快起来!” 他们三人亲密无间,皆无视我的存在,仿佛我是个香炉。 嫡姐道:“戚寻筝夺了我的人,欺辱娇弱男子,寡廉鲜耻!” 我冷笑道:“尚未迎娶,尚未宠幸,他如何就算是你的人了?!” 戚香鲤与赵谏交换了好几个眼神。随后她一壁品茶,一壁威严道:“此乃后宅之事,本媛一个女人家不好插手。这仙鹤公子的归属,便让主君断一断,该属于谁。” 赵谏优雅地坐在罗汉床的另一侧,保养得宜的面孔暗了暗,他一壁点茶(2),一壁道:“此事我略有耳闻,仙鹤公子名满天下,是讨女儿家喜欢。不过,他身子娇弱,不容易生养。” 嫡姐郑重道:“无论他是否容易生养,我此生只会娶他。” -- 第16页 赵谏将点好的茶递给主母,道:“嫣儿你是姐姐,理应谦让妹子。再说,仙鹤公子的身子都被寻筝夺了,男儿家的青白最重要,他这辈子都是寻筝的人了。你们无缘。” 嫡姐不可置信地看着父亲,正要辩驳,却听戚香鲤道:“本媛亦是如此思量,从今往后,仙鹤公子便是寻筝的人了,你便断了这个念想。” 我低头谢恩,心中满是冷意。这对夫妻打的好算盘,看似照顾我这个没有身份的庶女,实则他们不愿嫡姐被美色所惑,才将你断给我。 于戚香鲤而言,嫡姐是她精心养大的女儿,是她的继承人。我不过是她与愈州名伎的露水情缘的证据。 下朝之后,我从密道潜入长帝姬的府邸。 赵嘉云正在看戏,一出《完璧归赵》演在戏台上,好生热闹。见我前来,她淡淡道:“戚高媛倒是个多情种,为了个男人,竟给徐家平反。徐家流放十几年,线索早就断了,难为高媛竟能寻到。” 我斜倚四角矮桌,翘着二郎腿,十分闲适的模样:“线索是下官从吏部寻到的,徐家收受的赏赐,一桩桩一件件,在吏部都有记录。” 赵嘉云抿茶道:“俗话说投桃报李,本殿助你为徐家平反,你拿什么报本殿?” 我把玩着汝窑青花小瓷盏,笑道:“寻筝但凭殿下差遣。” 赵嘉云将茶盏搁下,苍老的手指抚摸怀中少年缎子一样的肌肤,待价而沽似的:“过几日上朝,你将段家谋反的证据呈上来,助本殿灭了段家。” 戏唱完了一折,丫鬟捧着银两下赏,台上的缁衣小生忽然暴起,从袖中取出匕首,劈向赵嘉云。匕首上淬了冷碧的光,这是剧毒的痕迹! “护驾!快!” “有人要刺杀殿下!” 赵嘉云眸中一沉,沉着冷静,将怀中少年推过去,生生挡了这一刀。少年顷刻毙命。 在少年毙命的同一瞬间,面浮油彩的小生亦断了声息。 是我将青花瓷盏握碎了,发力将碎片刺入他咽喉,断了这小生的性命。随后我伸了个懒腰,将紫红唇脂擦在指尖,笑吟吟道:“灭段家?这有何难。” 长帝姬说得不错,我苦心平反徐家的旧案,为的是你。 你孑然一身待在鄞都,身侧没有骨肉兄弟、生身父母,难免妄自菲薄。我想要你见到他们,不要日日那么伤心。 上下朝在鄞都跑马,便也摸清了鄞都的游乐处销金窟。鄞都有八大衣庄,锦绣衣庄是其中翘楚,那些官眷郎君、富贵公子,专爱往此处做衣裳。 今日有暇,我便也装一回体贴妻主,带你去锦绣衣庄量体裁衣。 因我未换下官裙,只在墨绿睚眦长袄外披了件貂皮坎肩,解了上朝时拘束人的牡丹髻,不梳不盘,任由三千青丝流泻到腰间。锦绣衣庄的掌柜还以为我是带人来办差的,忙笑着迎过来:“这是哪位高媛?蓬荜生辉,蓬荜生辉啊!” “我家高媛是凌烟阁千户!” “你这掌柜怎么当的?连我家高媛都不认得!” “你怕什么?我家高媛不来寻你的麻烦,是来给房中郎君裁衣裳的!哈哈哈!” “你听好了!我家高媛姓戚,尊名寻筝,是阁主的亲女儿!” 不提我的尊姓大名还好,一提起来,掌柜吓得浑身打颤。鄞都人都说我戚寻筝“睚眦必报、手段阴狠”,简直是一匹疯癫的孤狼。 我喝了一口人家的茶,和善一笑:“你不用怕,本媛来这儿不为查案,只为给家中郎君做两身衣裳。” 随后我往衣庄里看上几眼,更和善道:“把好料子都拿出来罢。” 你敛袖立在一旁,弱柳扶风的模样,也不言语什么。想来是跟我这么一匹不讲道理的狼出门,有亿点点丢人。 掌柜唤过一个梳着双髻的姑娘,想必是衣庄的伙计:“灵儿,有贵客,快!请到后头去!” 灵儿在前头引路,一壁介绍那些可值万金的绸缎,一壁用乌溜溜的眼睛打量你的美色。任谁见了你仙鹤公子,都挪不开视线。 掌柜亦道:“哟,老朽做了半辈子绸缎生意,自诩见识不少。今儿第一回 见这神仙似的标致郎君!高媛真是好福气!” 我坐在一旁的官帽椅(3)上,含笑看你挑选锦缎。你的目光从第一匹划到最后一匹,无论如何花团锦簇,你都不甚感兴趣。 你究竟想要什么呢? 我想把你要的,想把这人间干净之物,想把这人间美好之物,一一送到你身边。 可你偏偏不肯要。 灵儿怀中抱着几匹锦缎,流光溢彩,见之忘俗。掌柜拂袖介绍道:“这是杂珠锦,这是鸳鸯缎,这是朱雀绫,这是牡丹缎,请高媛与郎君挑一挑,可有看过眼的?” 你立在窗前,下巴微低,一缕青丝被风吹起,半遮柔和的眉眼。 我心尖微漾。 你总是一副淡淡的模样:“都好。” 你不喜欢我,所以我赠的绸缎都好。你说都好,其实是都不好。 我危险地看你,以眼神传达威胁的意味,玩味地无声咀嚼这两个字:“都好?” 你受了惊吓,眼眸水凌凌的,犹如山林间的小鹿。沉吟片刻,你抚摸一匹水绿的织金绸:“买两匹颜色浅些的,我们走吧?” 我将茶盏搁在紫檀镂空茶盘上,朗声道:“这些都配不上我的仙鹤公子,取吴陵缎来。” -- 第17页 吴陵缎乃是人间最珍贵的衣料,出自江南吴陵,每年只得百余匹,非万金不得购。便是宫中得宠的侍君,也以身披吴陵缎为傲。 当年戚香鲤与父亲风月情浓,曾赠给父亲一匹吴陵缎,哪怕他流落蜀中时,也将这缎子压在箱底,不肯当换银钱。 我不是戚香鲤。她将父亲捧在手心,又弃若敝屣。我既然怜爱你,便一辈子都将你捧在手心。 掌柜亲自将吴陵缎捧给你,任你挑选:“这些啊,都是刚从吴陵送来的,连丞相夫郎都稀罕的爱不释手,订了七八匹!郎君如此美貌,再配上这上品锦缎,可要倾倒鄞都了!” 你眸中含情看着我,不知在思忖些什么。 我取出怀中银票,拍在案上:“只选你喜欢的,多少我都买得起。” 银票是师娘留给我的,足有九百万两,是浮戮门在苗蜀经商的积蓄。这些银子,够买下万两吴陵缎。 掌柜、伙计、属下都惊讶地看着我,她们料不到我这蜀中来的粗野女子出手竟如此阔绰。 你惊道:“你何来这么多银两?” 我凑过去,轻咬你白玉似的耳垂:“你妻主家财万贯,养你十辈子都够了。怎么,还不安安心心跟着我?” 我今日如此张扬,不为讨人羡慕,只是为了拐弯抹角地告诉你,戚寻嫣能给你的,我也能给。 伙计叹道:“老天,今儿我算是开眼了,这么大的银票,够我吃一辈子了……” “哎,人比人气死人,我挣上十辈子,都挣不着几万银子啊!” 你却将桌案上的吴陵缎推开了些,静静道:“我不喜欢吴陵缎,回府如何?” 银票都取出来了,岂有收回去的道理? 我含笑摇头,玩味儿道:“不喜欢也得给我买。” 你退了退,眸色怯怯看我:“高媛这是强人所难。” 我长长久久望在你身上:“我想看你华衣贵氅,珠翠满身;心无缺憾,平安喜乐。” 言罢,我扣住你的手,凑到自己唇边,虔诚地吻了吻。 不料出门买几身衣裳,也能遇到鄞都人人津津乐道的海家姑娘。海棠春陪着她爹挑衣料,正无聊间,忽见到了你,她当即露齿一笑,笑出一对儿圆圆的酒窝:“好个美人,我看上一眼,魂儿都要被你勾走了!” 你有些害怕,当即退步躲在我身后。 我起身护住你,拦在她身前:“姑娘好大的胆子,敢看我戚寻筝的男人。” 海姑娘又是一笑,福身行礼:“唐突郎君,是我的不是。在下海棠春,给戚高媛赔不是了。” 你颔首道:“无妨。” 海棠春她爹是鄞都有名的悍夫,出身富商李氏,名唤李观今,嫁给她娘多年,她娘一个宠侍都不敢纳。 李观今望之四十许人,面有美髯,五官精厉。他搁下手里的描金折扇,一掌打在女儿后颈:“过来!别给老子丢人现眼!” 海棠春不敢违逆父亲,连连告饶,随后父女二人便去里间挑选衣料。看言谈举止,这对儿父女倒像是一对儿活宝。 你静思须臾,挑了两匹颜色浅淡的吴陵缎,与我道:“这个。” 比量尺寸时,无需伙计测你的腰身,我随手便能指出你的短长。你我日夜同床共枕,耳鬓厮磨,关于你身子的每一寸,我自然都知晓得清清楚楚。 你的腰身很纤瘦,我抱入怀时,都会担忧,会不会无意中把它折断。 随后我又想,倘若你怀上我的子嗣,兴许身子会丰腴些,不那么弱柳扶风,惹人垂怜。 离开锦绣衣庄时,听到海棠春的声音从秋帘内飘出来:“托买吴绫束,何须问短长,君身妻抱惯,尺寸细思量。” 我笑看向你:“行了这么多回周公之礼(4),我知道你的长短,你也该知道我的深浅了。” 你羞得不敢抬头,低声道:“高媛不许再说了……这么多人都在……” 我起了兴致,越发想逗你:“那又如何?如今满鄞都,谁不知道你是我的人?” 你羞得失神,不曾留心足下,恰好路过一丛长着青松的白石,不慎崴到了脚。我连忙将你拦腰抱入怀,不顾你的惊唤,一路将你抱着走回府中。 第9章 徐鹤之 与族中流放女子重逢那一日,天色阴沉,呈黛青色,凭空让我心绪不宁。我被软轿抬到城楼口,等徐家女子归来。 十几匹灰色的契北马奔来,骑在马上的皆是满面风霜的女子。她们都是我的亲人。然而分别十余载,我已认不出哪个是娘亲、哪个是姐姐。 怔然半晌,我才分辨出她们的身份,心中酸涩不已,扑到母亲怀中:“娘!娘!我是……我……我是鹤之啊!娘!这些年……你……” 随后又望着幼时最疼我的姐姐,看她多少眼都看不够,心中激动得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来:“姐姐……你……你怎么这么憔悴……” 兴许是一路颠簸的缘故,母亲的身体很冷。她被我抱着,也不曾说什么。 我哭得气喘难抑时,松烟和入墨连忙扶住我:“郎君身子不好,休要伤心过度!” 母亲看向我的眼神里,有悲痛、怜惜、冷漠、苦楚,但一切情绪都是克制的,须臾后,她问道:“你被戚大小姐赎了身?又被戚二小姐占了身子?惹得凌烟阁姐妹阋墙?” 闻言,我登时如坠冰窟。 -- 第18页 我擦着眼泪道:“娘,你听我说……” 母亲木讷地叹息:“家门不幸啊。” 她说的每一个字,都似一柄尖刀,刺入我胸口。母亲觉得我的存在,羞辱了徐家的门楣,辱没了徐家的名声。 可我有什么法子?我区区一介男儿身,文不能入仕途,武不得守边疆,只能困锁于教坊司! 我听到自己哀哀唤道:“娘……” 母亲裹了裹身上的灰衣,待价而沽般打量着我,她摸了摸我的脸,仿佛握住了救命稻草:“戚高媛是当朝重臣,你伺候好她,我们徐家才有出路,才有机会东山再起,你明白吗?” 长姐徐风露亦道:“我从契北归来,是你用身子换来的!你知道我有多恨吗?!我宁愿你当年死在徐家,也不要被人玷污了身子!” 仿佛被勒住了喉咙,血脉里都流入冰雪,我什么都说不出来。我把最后的希望寄托于娘亲长姐,谁知连与我血脉相连的她们,都嫌我脏污。 天地间有杏黄的碎叶飘下,落在香园小径,露水洗过,遍地渭流。 遥想彼时年少,我是家中唯一的嫡子,娘亲和长姐最疼我。娘亲待我如珍似宝,说要将我嫁给世上最好的女儿。长姐上族学归来时,日日都要给我带一样玩物,哄我欢喜。有时是糕饼,有时是衣料,有时是鲁班锁,有时是九连环。 松烟不忿道:“主母怎能如此说?!郎君是主母的亲生骨肉啊!主母可知道,郎君被那戚寻筝强占,受了多少苦楚?” 我情深不能自抑,扑到母亲怀里,喑哑道:“娘!带我走!求你带我走!我不要再过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了!我要和娘亲长姐待在一起!回契北也好、去什么荒凉之地也罢,我不怕吃苦的!求求你了!带我走吧!” 正在我哭求之时,你抱臂倚着城墙,淡然对着我与亲人的骨肉重逢。你肌肤苍白,容貌过分魅惑,不似人类,像是无情的精怪。 你烟灰色的金鱼妆花马面裙被风吹起,沾惹了几片深秋的黄叶。 哭到不能言语,我便只能缓缓嗫喏:“带我走……带我走……娘,带我走……” 母亲却把我推开,摇头道:“你不再是徐家的人了。读过那么多遍《男德》,难不成你还记不住,你的身子给了谁,你便是谁的人?!” 长姐讨好地看了你几眼,与我道:“往后你便安稳待在内帷,伺候好戚高媛。能与戚高媛喜结连理,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弟弟,人得认命。” 母亲也笑,笑得我心惊,她松弛的皱纹仿佛虫蛇蜷曲:“鹤之你看,若不是戚家,你如今还在教坊司供人取乐呢……” 你向前一步,利落地躬身行礼,半跪在地:“小媳寻筝,见过婆母大人。” 母亲岂敢受你的礼,忙搀扶起来:“使不得!高媛是徐家的恩人,更是老身的恩人……” 你们笑语寒暄好不和谐,我孤零零立在一旁仿佛局外之人。想起朝暮楼那荒唐一夜,我将你认作寻嫣,任你占了身子,我急火攻心,咳嗽几声,竟吐出血来。 丫鬟与小厮急的人仰马翻,我心里却平静,拖着这孱弱病体,想必活不了多少时日了。 你恐惧地接住我的身子,怒喊道:“宣大夫!快!” 我躺在你怀中,抬眸望去,可以看到结了秋霜的枝叶。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1)。鱼雁尚有家可归,我已是无根的飘萍,无亲可靠,无家可归。 我对你笑道:“我认命了。”随后便失去了意识。阶前梧叶已秋声。 再度睁开眼睛时,已回到府宅,映入眼帘的是艾绿(2)的帷幔与半透的珠帘,我歇在高床软枕间,四下堆叠锦绣,却仿佛被锦绣禁锢一般。 珠帘外伸入一只染了鲜红蔻丹(3)的手。是你。 松烟端着一盏汤药,侍奉在侧。你将药接过来,吹凉一勺,哄道:“醒了?大夫说你不能动气……” 我将脸往内侧,望着床帏内挂的一幅《洛神美人图》出神:“我不想见你,你走。” 你怜惜地抚我鬓发:“鹤之把药喝了,我这就走。” 于是松烟跪在足踏上,服侍我半坐半躺,我乖乖喝了你端来的汤药,你却不肯走了。我一想起母亲长姐的话便心如刀绞,不免迁怒于你:“你怎么还不走?成心让我动气是不是?” 你这才起身,做了错事似的:“鹤之莫动气,我走,我走。” 我拂开珠帘与帷幔,缓缓下榻。入墨虚扶了我一把,问道:“郎君要什么?” 我声音喑哑:“绝不能怀上她的孩子……绝不能……” 入墨有些害怕:“这、郎君这是要做什么?” 我启开八仙桌的暗格,取出一匣子红花来。这是从前我令松烟和入墨出门偷偷买的,来不及煎药时,便服用红花避孕。 赭红的花叶静静躺在珐琅掐丝匣中,带着药材特有的苦味。我疯癫似的抓起红花,不要命地往嗓子里送! 入墨一壁与我争抢匣子,一壁道:“郎君疯了?这药伤身啊!郎君不能不顾自己的身子!” 不知什么缘故,我满心满意都是对你的怨恨。我恨你夺了我的身子和自由,断了我的来路好前途,我恨你对我好,恨你处心积虑为徐家平反,让母亲长姐自契北归来。 我如何能不恨?! 所以我就算是伤了自己的身骨,也万万不愿怀上你的子嗣! -- 第19页 自赋雪然来劝过我之后,我便也想开了七八分。人总不能跟自己过不去,整日以泪洗面。 赋雪然是我十几年的友人,他家在江南,出身寒门,跟随状元姐姐来鄞都求学。从前徐家显赫,旁的世家公子都不屑与他交往时,我与他交好;后来我身入教坊司,充入奴籍,世家公子连提起我都觉得辱没自身时,他不顾名声,仍旧当我是友。 丫鬟打起绣帘让赋雪然进来,她赔笑道:“高媛说让郎君多见见客,莫要成日自个儿闷着,对心情也好些。” 我懒怠说什么,只道:“她倒是有心。” 彼时我以为自己这辈子绝不会爱上你,只等你倦了我的身子,放我走。岂料人间世事无常,历经变故后,我竟把你放在心尖。 赋雪然坐在我身旁,关切道:“你怎么如此憔悴?可是病了?” 见到他,我便想起一句话,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赋雪然的五官很柔和,观之可亲,见之忘俗。象牙白的肌肤与淡朱色的唇相得益彰,仿佛笔触温润的水墨画。 他穿的并不华美,一身半新不旧的水蓝松江缎长袍,腰束白绫带,足踏碧丝靴。只是那眼眸璀璨如星,光彩曜曜,预示此人心胸不俗。 我将这些日子的遭遇说给他听,最终难过道:“我被玷污了……我、连我娘亲长姐都嫌我脏,让我好好儿跟着那禽兽!岂非苍天不容我!” 赋雪然用擦拭我颊边泪痕,认真道:“你想哭,就哭出来吧。” 哭?被磋磨这些时日,我的泪早就流干了。 我颓靡道:“好好儿的干净身子,竟被她给玷污了!” 赋雪然细心为我拭泪:“她们觉得你脏了,我不觉得你脏。谁说男儿郎的价值只在身子里?” 闻言,我大为震惊:“可……世人都这么说啊。” 他的素手一下一下为我整理发丝,道:“世人都这么说,难道就对吗?以前我跟你说了,少读点《男德》《男诫》,里头的都是糟粕,挟制我们男儿郎的!要我说,戚寻筝这厮玷污了你,不是你脏了,是她脏了!” 生养我的娘亲,竟不如眼前这个毫无半分血缘的友人疼惜我。 我低声道:“我娘、我姐姐……她们不要了我。” “别哭了,我要你。”赋雪然安抚地拍一拍我肩头,“等我姐姐官坐稳了,我便托她想法子,把你从这儿救出来。哎,只可惜戚寻筝是长帝姬的人,谁都不敢惹这头疯疯癫癫的野狼!你一定要好好儿过日子,不可妄自菲薄。” 他的姐姐赋娉婷,如今担任翰林院编修(4),也在太学听学。我暗叹,一介知书识礼的文官,如何是你的对手? 经过赋雪然的多番开解,我心情越发舒畅,也不与你置气。 我思忖,待我逃离你身边后,就算不配嫁给寻嫣,总有旁的去处。天下之大,定有我徐鹤之的容身所在。 第10章 戚寻筝 赵嘉宁这朝廷坐的相当舒坦,正事不干,每隔三五日便在麒麟台摆酒设宴,歌舞升平。 筵席彻夜尽欢,坐在宫灯华影里的贵族高媛们,谁都看不到南城岗子里的贫民饿鬼。正所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1)”。 是的,她们谁都不会在下朝路上去南城岗子看上一看,那里聚满了流离失所的难民百姓,遍地污水,满天黑气,死去的尸首就那么随意地扔在街头,任野狗叼来叼去。十几岁的小郎君则被父母卖给豪富当宠侍,供人玩弄。更有甚者,采生折割,易子而食,比比皆是。 你正用银刀切鹿肉:“笑什么?” 我促狭地抢了一块儿你切好的肉,笑道:“没什么,我笑今晚的盛宴,开得不合时宜。” 你美眸流转,看了看我,不再作声。 老皇帝饮酒饮得有些疲累,便枕在徐贵君的美人膝上,与群臣行酒令,好不快活。寻嫣坐在戚香鲤身边,时不时含情脉脉看你,显然仍是对你牵肠挂肚。 坐在海阁老身旁的,是她混世魔王一般的好闺女海棠春。海棠春撕开酱肘子,毫无形象地大快朵颐。少女的唇被辣红了,让人想起春日灼烧的红石榴。 我执金酒卮笑道:“这海姑娘,是个性情中人。” 你将一柄象牙折扇摇在胸前,见海棠春纨绔放浪之态,忍不住勾唇一笑。 你一笑,我便心尖酥颤,想来能回味上一年半载。 曼舞的舞郎散去,老皇帝舒坦地眯着眼,笑道:“诸位爱卿,朕给你们带来一出有趣儿的,让你们在公务繁忙中,暂乐一乐。” 帝王发话,群臣鸦雀无声,行礼道谢,只等着看老皇帝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老皇帝对狸奴使了个眼色,狸奴乖顺地膝行于筵席中央,形如兽物,姿态滑稽,使人发笑。狸奴的模样原本便丑陋奇特,配上这可笑的动作,更是相得益彰。 众人笑得前仰后合,几杯琥珀色的酒液倾倒而出。徐贵君娇声道:“陛下您看!哎哟,她像个猴子似的!” 狸奴使出浑身解数,一会儿如犬般吠叫,一会儿如猿猴般弹跳,一会儿又像蛇弯弯曲曲在地上爬行。众人笑声更甚,称赞这名唤狸奴的宦娘颇会讨人欢喜。 我这才明白,缘何狸奴容貌可怖,却可以侍奉在君王身侧,盛宠不衰。她把自己当成玩物,供人取乐。 老皇帝从袖中抛出几颗金丸:“好!学得好!这是赏你的!” -- 第20页 狸奴看到金丸,犹如见肉的饿犬,摇摆着四肢便去争抢,奈何抢到了这一颗抢不到那一颗,越发手忙脚乱,焦头烂额,更惹得席上人哈哈大笑。 老皇帝意犹未尽地挥挥手:“诸位爱卿也可抛撒金丸,让这牲口捡拾!狸奴,你听好了,只要你捡到手,便都赏了你!” 狸奴膝行过去,感激地用脸颊勾蹭老皇帝的鞋尖,更像一只乖巧的狗在讨好主人。帝王都下了令,自然有无数金丸从四面八方的席面上挥洒下来,仿佛下了一场金雨。 对于权贵而言,所谓金丸多得是,她们随时把金丸藏在琵琶袖里,预备收买宦官、打赏下人。 她们都在笑,笑狸奴滑稽的姿态,笑自己生来处于云端,高高在上。这却勾起了我往昔不堪的回忆。 小时候,我为了活命,不得不拼着一身蛮力,与人在擂台上抵死相斗。擂台周围压输赢的庄家们也是这般看得饶有兴趣,调笑声不绝于耳。 眼下想起来,彼时我的模样,与狸奴无异。可我没有法子,我必须养活自己和父亲。 我将剔好的松鼠鳜鱼放到小碟中,递给你:“可叹这些宦娘入宫前,想来都是好人家的姑娘。” 宦娘入宫后,须服药净身,再不能与男儿郎云雨。不仅如此,服药后,宦娘会变得逐渐不似女人,身材矮小,胸脯萎缩,面容无光。 你轻轻摇头,似在叹惋:“有什么法子?” 狸奴捡罢金丸,走回老皇帝身边。重重叠叠恍若云霞的红纱帐笼罩着老皇帝和徐贵君,他们欢喜异常,乐不思蜀。 三帝姬赵福柔怀里抱着两个美少年,个个儿神仙样貌,穿红着绿。学她老娘的不学无术倒是快。 其中一个美少年娇声道:“帝姬待奴家这样好,这……往后帝姬让奴家在床笫间做什么,奴家都在所不辞。来,吃颗葡萄。” 赵福柔认真地吞下美人喂的葡萄:“真的?我让你做什么都行?太好了!你趴床上替我抄课业,抄《太上感应篇》!” 美少年呆住了:“……” 老皇帝清了清嗓子,慈眉善目:“近来襄陵水患,知府治水无果,乃是朕的一块儿心病。这便考一考三位帝姬,该如何是好。” 老皇帝所出皇子无数,但帝姬只有三位,大帝姬赵福圆、二帝姬赵福姝,还有找回来不久的三帝姬赵福柔。 这大帝姬二帝姬只会贪权敛财,搜刮百姓,把民脂民膏疯狂地往自个儿府里揣。人称“毒瘤”。 三帝姬赵福柔则不同了,废物点心一个,鄞都公认的笑柄。借着这殿下名讳的谐音,人称“腐肉”。 老皇帝期待道:“依你们看,该如何是好?” 大帝姬道:“依儿臣看,水患在堵。”随后一截长篇大论,慷慨激昂。 二帝姬道:“依儿臣看,水患在疏。”随后又一截长篇大论,慷慨激昂。 三帝姬连忙把美少年推开,作正经状:“那什么……依儿臣看,这……那……给钱就行了嘛。” 群臣鸦雀无声,被三帝姬这言简意赅的言论震惊了。她们实在想剥开这位帝姬的脑壳子看看,里头的滔滔洪水是不是比襄陵的水患还要汹涌。 老皇帝:“……什么?” 三帝姬心虚了一会儿,复慷慨激昂道:“儿臣说,开国库,拨银子!老百姓有了银子,就能搬离襄陵了呗。” 海阁老凝眉,显然对大顺朝的未来怀有深切的担忧:“国库并无多余银两。” 三帝姬理所应当道:“国库没有银子?问百姓要啊。收税。” 海阁老:“还请帝姬明示,向何处百姓讨税?” 三帝姬思忖一会儿,严肃道:“襄陵!谁让他们那儿发水患了?” 先问襄陵要了钱,再发给襄陵,兜兜转转一大圈儿,又回到原点。老皇帝可能觉得根本不存在的皇家颜面被辱没了,拍案而起:“混账!胡言乱语,玷污圣听!” 吓得三帝姬往矮桌下躲,宽大的水红孔雀羽绣金马面裙躲不进去,留在外头像一只大尾巴。她战战兢兢道:“你……你非要问我的……我不知道啊……别杀我……” 徐贵君抚陛下的胸口,宽慰道:“陛下息怒。” 她三闺女这么有本事,这怒是息不了的。老皇帝胸口起伏不定,怒道:“身为储姬,言语三不着两,你是要气死朕吗!” 龙颜震怒,雷霆突起。老母亲数落了自己三闺女足足半个时辰,气儿都不带喘的,着实身强体健,宝刀不老。躲在桌案下头的三帝姬大气而不敢出,被御前侍卫揪着“尾巴”揪了出来,那模样颇有皇家威仪。 三帝姬愁眉苦脸道:“襄陵水患不是我的错啊!要么您把我扔到襄陵,让我把那儿的洪水喝完?我真的没有别的办法啊!” 老皇帝道:“你不是资质愚钝,你是流落在民间多年,不学无术!来,你今日便选一位陪读,日日督促你观书论策!” 老皇帝指了指西侧,此处坐的都是世家权贵出身的年轻姑娘。武有戚寻嫣,文有冷画屏,还有新科探花宋葳蕤与寒门状元赋娉婷。 我打眼看了一圈儿,其实三帝姬选谁都成,除了啃酱肘子的海棠春。 三帝姬迟疑片刻,髻上雀蓝点翠斜飞鸾凤衔珠钗颤颤巍巍,显得她格外茫然。她唱了一出“点兵点将”,划过戚寻嫣,划过我,划过新科探花与寒门状元,指尖儿落在海棠春那里。 -- 第21页 海棠春更茫然,她起身儿,困惑道:“关我什么事儿?” 戚寻嫣与她私交甚好,低声提醒道:“储姬选你作伴读。” 说来令人啼笑皆非,这一排世家女子中,人人身上都有官职,除了海棠春。海棠春不近庙堂,不爱功名,富贵闲人一个,写写诗,画画画,除了正事儿什么都干。 从前,海阁老的属下邀她入朝为官一回,翰林院邀她入朝为官一回,海棠春都摇着她潇洒的小团扇拒绝了。 老皇帝夹了一块龙须酥,随口道:“这不是海家的姑娘吗?身居几品官差?” 狸奴低声道:“陛下,海姑娘并无官职在身。” 老皇帝随口道:“那,去国子监陪三帝姬读书吧,封你个典薄(2)。” 这第三次邀约,乃是帝王亲自下令,想来这海姑娘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拒皇帝的圣旨。 海棠春之父李观今用扇尖儿推了她一把:“快,谢恩啊。” 海棠春出列,提起粉蓝玉兔望月马面裙,行礼道:“陛下厚爱,臣女不敢受。” 众人的目光都聚在海棠春身上,暗自惊叹,这海姑娘拒了圣旨,也不愿在朝为官。 人人都道庙堂之上是人间巅峰,十年寒窗也要迈入金銮殿,海棠春却拒得如此潇洒! 老皇帝有些不悦:“为何?” 海棠春微微抬起雪腻的面孔,参鸾髻上别着一对金底桂花碧玺华钗,映得面孔晶光粼粼。她实话实说道:“上朝太早了,臣女起不来床。” 李观今怒斥:“放肆!” 海遗珠苦笑道:“老臣教女无方,陛下恕罪。” 老皇帝正待发作,冷画屏忽然安抚地看了海棠春一眼,出列行礼道:“陛下,臣女愿担任三帝姬陪读,辅佐储姬熟读策论,来日执掌天下。” 老皇帝抬眼而望,狸奴连忙躬身解释:“陛下,这是礼部尚书的嫡女,二十四岁,名唤冷画屏。” 我笑吟吟凑过去:“海家这小妮子,当真是猖狂。三次请她为官做宰,她都拒了,想来是跟琳琅宫有仇。” 你用折扇将我的脸推远:“不如你猖狂。” 这日筵席散了,吃醉了酒的海棠春回到家中,洋洋洒洒写了一千字的《不想上朝不想干活论》,抒发了她对睡懒觉的热情。此乃后话。 回府时,琳琅宫外点起宫灯百盏,照亮百官回宫的路途。遥遥望去,天地璨然。 丫鬟压了轿,轻声道:“郎君,上轿罢。” 我正待扶你上轿,你并不看我,清澈的眼眸里无悲无喜,像是一尊佛。你走上轿凳,我忽然握紧了你的手,贴在我胸前:“这里冷。” 你不知所谓。 我笑了笑:“你给我暖暖。” 月匀天中,云丝隐隐,天与地与人,上下皆成影。 不知你是否捕捉到我心里的落寞。 你并不曾如往日般推开我,而是问:“怎么暖?” 我抬眼望月,吐出的话只有你能听到:“安安稳稳跟了我,再给我生一窝小狼崽儿?” 第11章 徐鹤之 “郎君,甄太医到了。” 我正卧在锦榻上休憩,由松烟近身服侍,饮一碗粳米虾仁粥。听闻太医来了,我便令松烟和入墨收起紫檀架上我的贴身中衣。 宫中的太医都是女子,岂能让她们看到我的贴身衣物。 松烟将一套雪青的中衣收到螺钿漆金衣柜里:“郎君也太小心了。” 入墨道:“小心为上!戚高媛可是个醋坛子,要是被她知道郎君的内裳被人看了去,不定怎么闹呢。” 我缓缓搅动莲花碗(1)里胭脂红的虾仁,想到你的占有欲,不禁打了个寒颤。连日床笫之欢,我的身子早已习惯你的爱抚与掠夺。 甚至三日不承雨露,便酥痒难耐。 松烟引路,将甄太医迎进来。甄太医穿一袭竹叶青的短袄,为便于宫中侍奉,并不着华贵的马面裙,穿了窄小的墨绿旋裙(2),她约莫三十余岁的模样,身后跟了个女药童,药童怀跨一只药箱。 因你受长帝姬赵嘉云赏识,在朝中多被逢迎,连奉御太医也请得动,来为我诊脉。我唤入墨道:“快奉茶,莫怠慢了甄高媛。” 甄太医一进来,目光便落在我身上,不曾挪开片刻:“郎君客气了。” 按照规矩,男女有别,她为我诊脉,须得隔一层纱。她的手也不能直接放在我腕上,只能悬丝诊脉。 隔着一层蝉翼纱,我都能感受到她热切的目光。不过是一个失了身子的男人,还待过教坊司,也不知有什么好看的。 药童取出诊脉的丝线,递给她:“高媛。” 甄太医却道:“我们医者,讲究望、闻、问、切。通过丝线试探郎君的脉搏,终究不稳妥。不如我……直接搭脉可好?” 房中的小厮们面面相觑,万万料不到甄太医有这一番话。松烟是我近身侍奉的,最能说得上话。他道:“也罢,为了郎君的身子,搭脉也好。福儿,取脉枕与丝帕来。” 我将手伸出幔帐,搭于脉枕,隔着一层萱草色云纹丝帕,甄太医将手搭上,细细诊来。 女人的体温很灼热,像是有一团火烧在肌肤里。 她的指腹寸寸描摹我的腕子,我不知何意,却也不好打断,只得咬唇待她松手。 却是松烟的疑问打断了房中的安静:“敢问太医,我家郎君的身子有何处不妥?” -- 第22页 甄太医思忖片刻,肃声道:“血脉不畅,身底孱弱,兼之忧思过度,再这么下去,恐酿成不治之症。诊脉只是佐助,探不出什么来,敢问郎君,下官可否看一眼郎君的后背,观察是否有血脉凝滞的红痕?” 入墨低声道:“高媛是外女,怎能看郎君的身子。” 我听她所说病性,“不治之症”四字入耳,越发心忧。 我摇头道:“罢了,万般都是命,半点不由人。我身子如何,自己知道。请甄高媛开药吧。” 甄太医饮了一口冰片青柑茶,劝道:“郎君风华正茂,何出此言?还是让下官看一看,通晓病情,好对症下药。” 我给了松烟、入墨一个眼色,让他们都退出拔步床的碧纱橱隔间儿,甄太医也让那小药童走得远远的,随后她掀开纱幔,走了进来。 医者秉持医道,想必在她眼中,病人无男女之别。我解了碧纱中衣,趴伏在榻上,由着她看。 近了我方看清,甄太医的面孔有些油腻,五官平庸,眼睛有精明之色。她的目光犹如蛛丝,覆盖在我后背上。就在她触碰我后腰时,我察觉出不对来,又羞又惧,正待开口唤松烟入墨。 却被她孔武有力的手一把扼住颈子。 “唔——” 甄太医贴近我,像一只偷到猎物的秃鹫,眼中满是癫狂:“好浪.货!在宫中我就听到你贱名远播,眼下装什么三贞九烈!你被戚寻筝那狗贼占了身子,上都上到血脉不畅了是不是?” 同样是强行剥开我的花瓣,触碰我的身子,她的亲近却与你不同。对着她,我更觉得恶心。兴许是日夜相对的缘故,我渐渐觉得,自己本该属于你,身心也被你打磨得圆滑,契合起你来。 小厮们听到声音闯进来,却不敌她身子强健,都被推倒在地。 然而泥人也有三分土性,她实在令人作呕,我反手便给了她一掌,打在脸上:“滚!” 甄太医不怒反笑,仿佛十分受用我的触碰,越发笑得狰狞。她一只手牵住我的长发,一只手握住我的脚:“诊脉时我就盯着这双脚看!他娘的,真白,真软,真嫩!戚寻筝上辈子修了多大的福,这辈子把你收在房里疼宠?” 她浮浪间,撞到了碧纱橱里的银丝荷叶纹灯笼,烛火烧灼了一斗珠羊绒地毯。 我一壁挣扎,一壁怒斥:“色豺狼!你不怕戚寻筝杀了你?你动她的人,她不会放过你的!” 甄太医握住我的脚不放,捏出三道红痕,她癫狂大笑:“能与你这妖精共度一夜,老娘死也值了!那话怎么说的?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岂料她尚未玷污了我,便被九亭连弩一箭射中肚腹,血流如注。守门的丫鬟喊道:“郎君莫怕,高媛回来了!” 入墨机灵,被这色豺狼推倒后,他急忙爬起来,令丫鬟去给你送信,不料你这么快便来了。 你穿一身暗红金纹芍药马面裙,外罩玄黑洒金团花长比甲,包裹住凹凸有致的身形。你也不言语,脱下比甲,便披在我身上,完完全全是保护的意思。 兴许是这一刻,我忽然有些甘心,甘心待在你身边。戚寻筝,你说的不错,做你的人,于我而言是最好的选择。 世道这么乱,我一个男儿郎无依无靠,哪里都去不了。教坊司里满是酒肉声色,我只是她们交易的筹码,追逐的猎物。出了教坊司,我的处境也不会改变半分,区区一个太医便对我心有妄念,更莫说那些手握权势的权贵高媛。 你不像寻嫣,你无拘无束,来去自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虽然你行事诡僻放诞,但对我是独一无二的真心。 你拥我入怀,低声道:“我来了。没事了。” 你身后跟随的下属们见我披好了衣裳,这才陆续走入殿内。 “这……” “当真是吃了豹子胆!” “敢觊觎高媛的家眷?把她送到大理寺,三堂会审!让皇上定罪!” 你轻轻一笑,姿态不羁坐在软榻上,紫红的唇艳丽到阴狠凛冽:“皇上定罪?轮不到皇上定罪了,直接让阎王定罪吧。” 此时一个装束奇特、容颜妩媚的女子走来,与你甚为熟稔的样子,笑道:“妹子,你好生威风啊。” 看她的衣衫,不似朝堂中的高媛,倒像是话本里的苗疆女侠。 你与我道:“这是我的结拜师姐,无名无姓,江湖人称‘鬼姬’。” 鬼姬斜着狭长的美目戏谑你:“冲冠一怒为蓝颜。” 你说这番话的时候,无端有我从未见过的认真:“师姐,这就是我欢喜多年的心上人,徐鹤之。” 闻言,我心跳漏了一拍,多年?竟是欢喜多年,不是见色起意。 鬼姬把玩着手中的三头红蛇:“当真倾国倾城,难为你处心积虑握在手里。哎,你这一箭倒有趣,射.穿了她的灵行穴,眼下死不了,要足足流血十二个时辰,才能被阎王收走。这死法最惨,堪比凌迟。寻筝啊寻筝,你还是那个脾气,哈哈哈哈!” 生杀之事,你们竟戏谑如常,当做笑谈。 这日之后,我对你体贴软和了不少。你上朝归来,我便煮好热茶给你;你从外头带回什么礼物,讨我欢喜,我便也卖你个情面,真心收下。甚至你在床笫上连连索要,我也配合起来。 你虽是个混账,可你待我好,我就要念着你的好。 -- 第23页 倘若不是有这么一桩阴差阳错,兴许你我的弯路还要少走一些。 小厮贵儿去院中浇花喂雀,打扫庭院。这小幺儿(3)眼尖,发觉松烟倒在梧桐树底下的药渣有些古怪。他凑上去闻了闻,发觉药中有一味藏红花。 贵儿是你买来的小厮,自然只忠于你,忙不迭跑去上朝路上禀报。你听说我偷偷服用红花避孕,冷笑一声,令人严刑拷打我身边的松烟和入墨。 我害怕松烟入墨被你磋磨死,哀求道:“寻筝……” 你坐在梧桐旁的八角凉亭里调制机巧,那些小巧的铁片被你严丝合缝地组装起来,仿佛什么都能做。你笑吟吟看我:“避子汤好喝吗?香不香甜不甜?不愿意给我生孩子?” 嫣红的梧桐叶落在我肩头,秋凉盈袖。我切切道:“药是我令他们抓的,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他们只是奉命行事!” 你为我绾了绾颊侧碎发,又笑起来:“鹤郎说得对,你是主子,他们是奴才,错是你的,这对胆大包天的东西不过是奉命行事。说得对极了。” 我握住你的妆花广袖:“为何……” 你把玩着一柄机关短剑,笑道:“因为鹤郎是我的心上人,妻主不忍心折磨你,便折磨他们两个出气。” 机关短剑被搁在桌案上,它的锋芒可藏可现,不露锋芒时,外形便是一只平平无奇的匣子。你起身,慵懒地伸了个懒腰:“福儿,传本媛的话,把松烟和入墨打死,尸身扔到南城岗子。” 松烟入墨自小服侍我,跟着我颠沛流离,从不抱怨,我岂能使他们为我而死? 我不顾尊严,跪在地上求你:“不要!是我的错!我再也不敢吃药了!再也不敢!求高媛饶了他们!” 你温柔地扶我起来,面孔上的淡笑有种天真的残忍:“鹤郎起来,妻主怎舍得你跪。你不舍得他们,我让鬼姬把他们的尸身做成标本,装裱起来,让你日日观赏,如何?” 我心惊肉跳,前些日子生出的几分温情烟消云散。 只觉得眼前的你恍若厉鬼,世间没有什么比你还要可怕! 哪怕是流落教坊司、被人轻贱,我也不要留在你身边!我宁愿被甄太医之流玷污,被权贵当做金丝雀囚禁,也不要留在你这厉鬼身边! 我哭求道:“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求你——我什么都答应你!你要我做什么都行!” 你拂袖起身,似笑非笑与福儿道:“既然郎君知错,便把那两个小厮放回去服侍,不必关押了。” 我这才松了一口气,右手扶着童子提灯浮雕春凳正待起身。你行云流水将我扶起来,缚着麂皮手套的手骤然抬起我的下巴。 你笑弯了一双美艳的眸子:“鹤郎,一个月内不让你怀上,我就跟你姓。” 第12章 戚寻筝 作为对长帝姬的报答,我助她灭了贺家。长帝姬便将贺家手握的禁军兵权收归己用,越发权倾朝野,如日中天。 长帝姬的不臣之心昭然若揭,权势与老皇帝分庭抗礼。老皇帝却丝毫不慌,带着后宫宠君徐楷去避暑山庄赏秋花,怡然自乐。 我与嫡姐各自带着一队凌烟阁缇骑(1),呈“雁”字形护在帝王左右,为其保驾护航。 避暑山庄栽满绿雾松,伴以嶙峋山石,桥栏流水,恍若仙境。宫人们养了许多翠鸟,啁啾鸣唱,可堪赏玩。 徐贵君走着走着,忽被溪边卵石伤了脚,他低声道:“哎——” 赵嘉宁扶住他的腰肢,宠溺道:“一把年纪了,还不好好儿走路。活该你摔了。” 徐贵君已经三十三岁,然天生丽质,兼之保养得宜,更胜过年少的小郎君百倍,怪道让老皇帝爱不释手。 他“啪”一声合拢折扇,撒娇似的打在老皇帝肩头:“陛下惯会取笑臣侍。臣侍老了,陛下便选后宫的弟弟们伺候呗,别来惹臣侍。” 因是外出游玩,赵嘉宁只穿一袭家常的品红广袖长袄,下配龙凤呈祥缂丝马面裙,拢着明黄珍珠霞帔,虽霜白染鬓,仍存有九五之尊的威严。她笑道:“六郎当真这么贤惠?那朕今晚可翻姜持正(2)的牌子了?” 徐贵君刻薄道:“不许!妻主要去旁的弟弟那里,臣侍今晚可就不睡了!” 赵嘉宁抚掌而笑,忽然蹲下身子:“你摔了脚,行动不便,朕背你。” 寻嫣拱手半跪,回禀道:“陛下万金之躯,岂能……” 赵嘉宁敷衍地挥挥手:“行了,朕与六郎之间,只论妻夫,不论尊卑。” 我暗叹,传闻中徐贵君宠冠后宫,当真不假。他与帝王以“妻主”“六郎”相称,仿佛寻常妻夫。 我和你呢?我们何时能如寻常妻夫一般? 你总是怕我。 赵嘉宁将徐贵君背过月洞桥,二人赏玩了须臾翠鸟,私语喁喁。徐贵君一壁品春酒,一壁笑吟吟道:“戚家这两个姑娘,当真是花容月貌。怎么来这里当差,还穿着官服?要本宫说呀,二十来岁的小姑娘,穿五颜六色的马面裙最好看!” 寻嫣行礼道:“臣女当差,护陛下与贵君的安全,不敢怠慢半分。” 说完,徐贵君含着一颗葡萄,美目流转片刻,喂给赵嘉宁。 “淘气。”赵嘉宁噙过葡萄,顽笑道,“看着这俩年轻的小姑娘,六郎春心荡漾了?” 我暗道,这帝王和宠君的玩笑,开得真大。还春心荡漾?你俩的年纪加起来,恐怕都快一百岁了! -- 第24页 徐贵君轻轻抽打一下她的手心,嗔道:“妻主就会取笑!臣夫生是妻主的人,死是妻主的鬼,怎会对着别的小姑娘春心荡漾呢。” 赵嘉宁笑得潇洒:“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你便是贪看两眼也无妨,不过啊,你这一辈子,只能是朕的人了!” 二人正油腻地打情骂俏,寻嫣忽然放下金错刀,跪倒在赵嘉宁身前:“臣有家事,请陛下做主!” 我抱刀斜倚在假山旁躲凉,抬眼看着她能说出什么花样来。 从我这个角度望去,正好可以看到嫡姐的背影。她穿着利落的箭袖飞鱼服,腰束翡翠双鱼带,勾勒出属于年轻女子的矫健身形,像一只优雅的云豹。 因在外当差的缘故,她不绾髻鬟,不饰簪钗,只在高马尾上系了根垂至腰际的红丝带,显得身姿英挺。 像她这样的人,你看一眼,就知道她永远活在阳光下,不用争、不用抢,不用将自己雕琢成一副恶鬼相,不用颠沛流离,不用艰难过活。她温柔而强大,因为足够强大,所以有资格温柔。 赵嘉宁凝眉:“既是家事,合该你母亲做主,怎么来找朕了?” 寻嫣切切道:“正因为家父家母不肯做主,臣女才来求陛下。” 赵嘉宁颔首:“你说吧。” 寻嫣声音凛冽:“庶妹顽劣不堪,强占臣的房中人,臣数次讨要,她拒不归还。论理,鹤之是她的姐夫,实在有违人伦!” 我冷笑道:“姐姐,你娶都不曾娶,他算我哪门子的姐夫?” 显然,赵嘉宁被我俩年轻小姑娘的“风流债”惊住了,她迟疑道:“便是你从楼兰回来,向朕讨的那个徐鹤之?” 寻嫣朱唇轻抿,郑重道:“正是。” 我胡诌道:“眼下徐公子与臣两情相悦,他孩子都怀上了。” 寻嫣冷冷看向我,美目凌厉如刀:“就算是他怀上了你的孩子,无法完璧归赵,你便把他连带你的孽种一并还了!!!” 万万料不到,她对你如此情根深种。 寻嫣握住陛下的袍角,高声道:“请陛下做主!” 听她这一番慷慨陈词,赵嘉宁握着朱笔一转,自然是判我将你还给她。寻嫣带着三百缇骑包围了我的私宅,当门要人。 御史台的那群谏臣听闻我强抢民男,染指姐夫,都亢奋地跑过来,拿着毛笔要在史书上死命参我。 我用九亭连弩在府门槛前划了道线,列好机关,与嫡姐那三百缇骑道:“越线者——死!” 说完,我坐在石狮子旁仰颈饮酒,任凭御史台谏臣骂破了喉咙,也不动分毫。 俗话说,御史台里的督查谏臣,可是一群疯狗,见人就咬,闲来无事便要参你一本。一群疯狗对上我这一只野狼,自然是互相撕咬,谁也不让。 谏臣们笔走龙蛇,“刷刷刷”在史书上写我戚寻筝几大罪状:勾结权贵、结党营私、强抢民男、不敬嫡姐、霸占男儿…… “戚寻筝!你就不怕遗臭万年?!” “倘若不将徐家郎君还给凌烟阁,这些文书便交到藏书阁了!” “非人哉!你……你不知廉耻!” 我伸了个懒腰,笑道:“要我说呀,你们御史台骂得不够味儿,来来回回就那么几句,我听都听烦了!” 言罢,我将壶中酒一饮而尽。 “锵”一声,嫡姐的金错刀出鞘,快胜疾风。她将刀横在我颈间,居高临下道:“今日若你不将鹤之交出,明日史书里定留下你万卷罪名,千百年遭人唾骂!” 刀锋雪亮,我笑对她:“死猪不怕开水烫,名声越烂我越浪。” 众人都惊呆了,兴许此生从未见过我这么不要脸面的五品高媛。御史台痛骂两个时辰后,陆续离去。 我不似寻常臣子般在意声名,盼望流芳千古。等我眼睛一闭,世人说什么都与我无关了,管他是彪炳千秋还是遗臭万年? 一旬(3)后,我下朝归来,与鬼姬在朱雀大街上跑马。 鬼姬身上银饰伶仃作响,她轻道:“这天下,快变天了。” 我噙着一叶银杏,道:“等一切都结束了,倘若还活着,我们一起回蜀中吧。” 鬼姬看我一眼,叹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卷入权利漩涡后,全身而退太难。” 我如何不知全身而退太难? 可是哪怕再难,我都要救出师娘! 忽见一抹杏子红的熟悉身影映入眼帘,原是看家护院的丫鬟。她高声道:“高媛!不好了!奉御诊脉的甄太医……她!” 我一扯缰绳,扬声道:“如何?” 丫鬟急道:“她对郎君见色起意!正调戏呢!” 一听甄太医正调戏于你,我急忙策马回府,唯恐你受到伤害。奔至府门口时,来不及勒马,直接使出轻功腾身翻入朱红的院墙。 琐窗内传来女人的癫狂笑声:“诊脉时我就盯着这双脚看!他娘的,真白,真软,真嫩!戚寻筝上辈子修了多大的福,这辈子把你收在房里疼宠?” 随后是你的挣扎声与惊唤声:“色豺狼!你不怕戚寻筝杀了你?你动她的人,她不会放过你的!” 闻言,我登时心生欢喜。哪怕你不喜欢我,也将我当做依靠了。 女人笑得更是放肆:“能与你这妖精共度一夜,老娘死也值了!那话怎么说的?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 第25页 我以最快的速度搭好九亭连弩,对着圆月形琐窗搭弓起箭,触动机关,一分不差地射中甄太医的下腹灵行穴! 一箭毙命难解我心头之恨。我要她慢慢地死,眼睁睁看着自己流血流够十二个时辰,再气血衰竭而亡。 我将身上比甲解下来,披在你身上:“我来了。没事了。” 将你安抚睡下之后,我与鬼姬踱步至后花园。 鬼姬低声道:“朝堂之上,不比蜀中,你行事须得瞻前顾后。” 属下江浸月持刀躬身道:“高媛,这鼠辈是太医,终究是宫里的人。咱们一声不响地杀了,岂不是……” 岂不是不顾圣上的颜面。 我将腿搭在亭中石凳上,轻笑道:“我自有法子。” 江浸月道:“请高媛明示。” 我眨了眨眼,看着逐渐暗沉的天色,暮色四合,拢住深紫的烟云:“你寻两个手脚干净的人,把她的尸首送到戚寻嫣的院子里。这么一来,御史台的疯狗们可就顾不上弹劾我了。” 倘若御史台知道了嫡姐杀死太医,定会搜查凌烟阁,无数是非缠绕在她身上。 她自身难保,哪还顾上与我继续打擂台? 我又道:“莫忘了把她的伤口伪装成刀伤。” 江浸月躬身退下:“属下遵旨。” 鬼姬含笑看了我许久,眼神颇有玩味的意思。她青丝间绾着蛇纹银冠,冠上几只银蝶轻轻颤动。 半晌,鬼姬惊叹道:“妹子,你可真狗啊。” 我应下了:“汪汪汪。” 随后我斜倚在鬼姬肩头,亲昵道:“师姐,谁让她让御史台的来寻我麻烦?我接招而已。” 鬼姬染了玄紫蔻丹的指尖戳了戳我额角:“狠的怕愣的,愣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你就是不要命的!” 我靠着师姐,恍惚间想起在苗蜀浪荡江湖的时日。那时候,我们都在桀骜轻狂的年纪,一路作天作地、行侠仗义、杀人如麻、出招如雨、出生入死、四海颠簸。 鬼姬是这世上另一个我。 忆及此,我往树下伸手,海东青长啸一声落在我指尖:“当年咱们在蜀中,如何自在逍遥;眼下却要一起沦为朝廷鹰犬,师姐,你恨吗?” 鬼姬正在整理她的□□,戴上这个面具,形如耄耋之翁;戴上那个面具,形如豆蔻少女——形形色色。 最终,她将所有面具取下来,露出她本来的面孔,嗓音声音妩媚而恐怖:“我们生来肮脏,像蛇蝎一样,带着剧毒在体内。我们的使命是啃噬这中原江山,撕裂这苟延残喘的末代王朝!恨?这是我的命,我早已不恨命了。” 我安心地垂下眸子:“待大顺朝气数耗尽,天下荡乱之时,你我带着鹤郎回蜀中。” 鬼姬道:“回蜀中,喝花雕酒,醉个八天八夜!” 回蜀中,归故乡。赏烟雨,共风雪。 第13章 徐鹤之 吴陵缎被裁成了衣裳,一身水蓝海纹织银广袖交襟袍叠在花梨木锦盒中,被锦绣衣庄的伙计骑马送了来。 我斜倚鎏金松鼠纹熏笼,手中绣着一副女子策马图。 图上的女子是戚大小姐。她骑着大宛骏马,绾高髻,佩宝刀,是亲自来教坊司接我出去的模样。她身上的墨紫渐变马面裙被风呼啸而起,仿佛在空中开了朵睡莲。 我不曾绣她的五官。并非记不住。她的雪肤花貌,我记得寸寸分明。是我不愿落针。 松烟捧了锦盒过来,劝道:“这么好的衣裳,郎君快试一试,看合不合身!吴陵缎无比珍贵,可不是谁都有福气穿上身的。” 注视戚大小姐的身影许久,针尖触了我的手,一颗血珠落在绣面上。 自从被你惩治后,松烟入墨二人便收敛许多,神色惴惴,再也不敢给我煎避子汤。 我静静道:“放着罢。” 入墨将衣裳敞开,小心翼翼举起翡翠色珐琅金斗(1),熨烫着吴陵缎。他轻声应道:“是,奴才熨烫好,便将这衣裳收起来。” 已入深秋,小厮便将门口挂的锦帘换成了鱼尾红,石榴花开的纹样,透出淡淡的金黄,让我想起池中的红鲤。锦帘一开,是你进来了,你抱臂笑道:“衣裳裁好了?穿上吧,我想看。” 一见到你,我神色极不自然地将绣画合起来,像阖起一个不堪的秘密。我不敢让你知晓,我仍在惦念着她。 守门小厮禄儿笑道:“郎君穿上吧,让我们也开开眼,绝世美人儿披了传说中的吴陵缎,究竟是什么光景!” 你不曾绾髻,想来没去上朝。我转念一想,原来今日沐休。墨瀑似的青丝泼洒腰际,还有几缕洒脱不羁地搭在肩头,不饰珠玉,唯独耳上一对掐丝点翠滴红耳坠熠熠发光。 我沉吟片刻,唤起入墨,欲起身进内室更衣。 十二扇落地屏风后面,有一面巨大的黄铜穿衣镜。我在穿衣镜前站定,你却令入墨退下,掀了纱幔进来:“我伺候你更衣,可好?” 我被你扣住腰肢,耳垂也被你噙了,痒得酥骨。我只淡淡道:“你愿意怎样,便怎样。我只有顺从罢了。” 你解下我的衣衫,为我换上吴陵缎交襟袍。缎袍背后是晚霞与飞鹜的缂丝纹,我想起《滕王阁序》里的传世名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你也想起了《滕王阁序》,可不是这一句。你看着镜中的二人,轻声说:“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 -- 第26页 你在蜀中长大,客居鄞都,自然所遇皆是他乡客。 我问道:“既然想家,何不归蜀?” “回不去。”你轻笑,从身后抱住我,“命运把我抛洒在鄞都,搅入无穷无尽的权势斗争里,不斗个天崩地裂、你死我活,谁都别想全身而退。” 黄铜镜模糊了你的面孔,我将你诡艳的五官移栽到绣面上戚大小姐的身影,凭白惊出心中一重冷汗。你们两个那么相似,又截然不同。 一个将我带出乌糟之地,一个又拖我跌入另一重困境陷阱。 我爱她。 我恨你。 你将我苍白的身子裹上华美的吴陵缎,只为更加酣畅淋漓地满足你自己。随后,你顺理成章地将我推倒在穿衣镜前,扯下吴陵缎里的亵衣,蚕食起来。 你每蚕食一分,我便更恨你一分。 我再清醒时,已是傍晚。往庭院中走了几步,忽然闻到厨房里一阵前所未有的甜香。 迈入门槛一看,竟是你的身影。 我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你怎会出现在厨房中,用襻膊(2)挽起宽大的雀蓝平金琵琶袖,动作娴熟地烹饪点心! 你常年握九亭连弩的手揉搓着饼团儿,檀木点心模具旁摆着切好的云腿(3)和乳酪。你将云腿均匀地揉进面团里,随后擦了擦自己的下巴,蹭上了一块儿面粉。 我惊道:“你……” 誓死保护我的女侠、残忍折磨我的佞臣、客居异乡的失路之人、洗手作羹汤的年轻姑娘……你的无数面交织在我心口,挥之不去。 究竟什么才是你的真面目? 你下巴沾着面粉,向我轻轻一笑,倒让戾艳的五官柔和了不少:“鹤郎。” 你将饼团儿放进模具里,再翻出来,便烙上鲤鱼跃龙门的好意头。 我甚是疑惑:“你竟会做糕团?” 针黹厨爨,向来是男儿郎的活计。你怎如此熟练? 你只含笑把蒸得雪乎乎的云腿春饼递给我:“鹤郎尝一尝,且看为妻的手艺合不合你的胃口。” 云腿春饼里掺了丝线似的蜂蜜,色泽鲜艳,近之清甜,哪怕我忌惮你,也忍不住想要尝一口。 甜香滋味探入口中,不由齿津生香。我又尝了一口,把春饼咬成个缺了角儿的月牙。 此生我从未尝过这么好吃的糕团。 你腾身坐上灶台,用丫鬟递上来的帕子拭手:“好吃吧?是我爹爹教我做的。” 你爹爹?我记得,你的父亲是与凌烟阁主有私情的愈州名伎。 因我身子不好,素日咽不下去东西,故食量颇小。这铜钱大小的云腿春饼倒开了胃口,让我一连吃了三个。 我尚未回神,你已经倾身吻过来。你妖娆纤长的鸦睫拂动我的肌肤,我和你的唇齿间都是甜蜜香泽。 “唔——” 不知为何,这一次的吻,我没有挣扎的意图。我婉顺地躺在你怀里,接受你的亲近。 待你吻得我喘息不动,我方微微推开你,道:“不要……我受不住了。” 今日你不曾勉强,只是把玩着云腿春饼,回忆往昔:“遥想当年,我和爹爹相依为命,白日他忙着,不能起爨(4),便由我在灶台前忙活,做好吃的给他。” 我轻道:“他忙什么?” 你平静道:“忙着接客。” 我惊得后退一步,你的父亲既给戚香鲤生下了女儿,还不得不接客? 即便戚香鲤不把你父亲抬入府作侧室,也该给一笔银子,让父女俩后半辈子衣食无忧。 你咬了一口云腿春饼,笑谈过往:“不接客,他拿什么养活我呢?” 我忽然有些心疼你,想要安抚你,却不知该如何安抚你。 我看着你的茶褐色眼眸,心尖忽颤,温柔道:“你做的糕团很好吃,多谢。” 你看了我许久,仿佛很激动的模样。 明明只是言谢一句,你却像是得到了我天大的馈赠。 “鹤郎……” 我唯恐你再对我百般调戏,不由后退一步,躲在朱红描漆梁柱后:“你……” 浓重的失望浮现在你眼底。 你将云腿春饼放在錾金高足盘里,托着自己尖削的下巴,凝眸道:“鹤郎,天下众生皆苦,唯独你是云腿春饼味儿的。” 你说众生皆苦,唯独我是云腿春饼味儿的。说这句时,你每个字都咬得那么认真,认真地像个孩子。 我忽然又不怕你了,鬼使神差地,指尖触摸到你的雀蓝琵琶袖。你像竭泽之鱼渴望露水般攥住我,十指相扣到骨节泛白。 戚寻筝,我究竟该不该恨你? 你与我,究竟是同类,还是天敌? 你我之间的孽情,又该如何收场呢? 我正要启唇:“你……” 欲言不及,却被你打断了。你请求道:“别说,什么都别说。让我牵一会儿,就一会儿。” 此刻握住我的手,想必是天下孽祸最多的手,它翻云覆雨,取过无数人的性命。想必也是天下最灵巧的手,搭弓射箭,例无虚发;它做得出最精妙的暗器,做得出最诡秘的机巧,也做得出最香最甜的糕团—— 须臾后,我才轻声问道:“寻筝……你是谁?” 你阖上美眸,应道:“一个甘愿为你而死的女人。” 你甘愿为我而死,却不甘愿放我走。 -- 第27页 这一日,你我静寂相对良久良久。我离去时,你对我说:“往后还想吃云腿春饼,大可以来找我,妻主给你做。活着就已经够苦了,嘴里必须有滋有味,才不枉活一辈子。” 那一笼云腿春饼,我令松烟放在冰鉴中,一日尝上两三个,足足吃了七八日。 此夜月圆,我握着一柄花梨边冰丝折扇,一壁摇着折扇,一壁细赏月色。 几个十一二岁的小厮扫完了院子,都笑嘻嘻地蹲在亭子外,捉七斗草,好生热闹。被我看到顽闹,都吓得求饶,说再也不敢躲懒了。 我摇头道:“院子都扫了,你们没有活计,玩一玩也无妨。” 小厮们连忙谢恩,又热火朝天地顽闹起来。 贵儿说:“哼!你耍赖!” 福儿说:“我没耍赖!” 贵儿气哼哼道:“你就是耍赖了!来日啊,祝你嫁个只知道赌钱的妻主,生不出丫头,生七八个小子!” 我听小厮们斗嘴,不觉得放肆,倒觉得可爱。随后心中一沉,忽然想到,他们尚有未来,或许能嫁人生子,过太平日子。我却不能。 曾几何时,我心底也隐秘地期盼过,嫁给戚大小姐后,不求尊荣富贵,只求生个姑娘傍身,便是一辈子作侧侍也无妨。 眼下,不期盼了。 忽然,你的身影映入我眼帘。你肩头披着长毛貂皮坎肩,额间坠着绿松石额饰,手握的金错刀沾了不少血迹。 我连忙执扇起身:“你去做什么了?” 你偏头笑笑:“刚跟戚寻嫣干了一架,互相放了三斤血。” 我心中难捱,怔忪在原地,不知该怎么劝你。 “你在心疼。”你缚着镶嵌铁护甲皮手套的手握住我下巴,饶有兴趣道,“让我猜猜,你是在心疼我,还是在心疼她?” 冷月流银,星子泻粲。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心疼谁。 你倒了一盏酒,没有喝,而是用它洗亮刀锋。雪亮刀锋映入你的眼眸,照得你像雪夜里的孤狼。 你掂了掂手中刀,狠道:“今儿放了女儿的血,明日放她爹的血。落到我戚寻筝手里,谁都跑不了。”刀锋入鞘,暗沉一声。 第14章 戚寻筝 血腥味闻久了,我便想尝一尝香甜的滋味。 于是我当厨起灶,令丫鬟采买了云腿、蜂蜜、乳酪、膏油等物,亲自掌厨,蒸了一笼云腿春饼。 春饼还是从前的滋味,齿颊生香,清甜不腻。我舌尖回味无边,忽然想起父亲。 父亲艰难地养活我,不惜以身子为代价,只为养大有戚香鲤血统的孩子,我又感激他,又恨他。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从出生到六岁,我在愈州的秦楼楚馆长大。愈州以“淫乐”闻名天下,遍地都是销金窟。在愈州长大的姑娘,五六岁便知道趴在墙上,挤眉弄眼地看里头的郎君。 便是风尘销金窟,它也分三曲,有严格的三六九等。一曲多为高楼画舫,花团锦簇,丝竹雅音,里头养的皆是值得权贵高媛一掷千金的名伎,弹一支琵琶曲便价值无数。二曲又作“行院”,住的全是牙公从四处略来的瘦马(1),教会其陪客逢迎,令这些瘦马接客,所接之客多半为富商和寻常人家。 至于这三曲,最为低等,聚集于愈州城南,是一堆破落院墙。里头污水横流,乌糟处处,乃是浮浪纨绔女、破落户、穷苦老妪的最爱去的地方。自然,此处侍奉的伎子非丑即残,多半身有疮病,是世上最污秽之处。 父亲陆浮白原本是名伎,藏娇于一曲花楼,弹得一手好筝。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故六岁以前,我跟随父亲住在一曲,看遍人间的纸醉金迷。 彼时父亲虽给戚香鲤生了姑娘,花容月貌犹在,仍有无数女子追捧,我父女两个还算吃穿不愁。 只是有不少假戏真做的纨绔女子,在宠完我爹之后,慈爱地摸着我的脸,说要当我后娘,我一般都是礼貌地飞起一脚。因为这个,我没少让花楼的鸨爹教训。 命运的转折在我六岁。整整六载春秋,我爹还没对戚香鲤这娘们死心,他变卖细软,带着我千里迢迢去鄞都寻妻。他明知道戚香鲤只贪他的皮囊,他明知道戚香鲤已有贵夫嫡女,他明知道戚香鲤是薄情寡义之人,却偏要去试试。 时隔多年我还记得戚香鲤的表情,她五官上分明写着:我就是睡睡你,你怎么当真了呢?赶紧带着这私生女滚回愈州,老娘丢不起这个人! 我还记得戚香鲤她那出身世家的贵夫五官上分明写着:天哪,妻主你从哪里弄出来一个跟嫣儿一样大的私生女?你必须给我个交代,不然这日子没法过了! 我当然是满脸尴尬,脚在地上抠出了琳琅宫。五官上分明写着:爹,要不然咱回去吧? 就在大家都很尴尬的时候,我爹哭出声来了:“鲤娘,我终于见到你了!我还以为这辈子见不到你了!” 我更尴尬了,脚在地上抠出整个鄞都。 戚香鲤毕竟是正二品凌烟阁阁主,也不好抛下孤女寡父不管,就把我们二人迎进来,指了个偏院让我们住。这也不差,最起码我不用天天见不同脸孔的“后娘”了。 一年后,我爹被人揭发与戚香鲤的师妹偷情,又不知道被谁划花了脸,我爹百般申辩,戚香鲤不肯信他,将他赶出鄞都。 -- 第28页 我爹只得带我回到愈州。 此番他容貌被毁,自然无法在一曲花楼待下去。伎子最重要的便是一副好皮囊,皮囊不在,饶是筝弹得再好,也无人捧场,只得落得门前冷落鞍马稀。 我父女二人沦落到城南三曲,苦苦挣扎,奋力过活。那些为爹爹一掷千金的女客消失了,出入他住处的变成了腌臜不堪的贫苦女子,有挑夫,有镖师,有逃兵,有浪子。 做云腿春饼,便是我此时学会的。爹爹忙着接客,匀不出时辰起爨,我便做些吃食,给我们爷俩吃。 彼时我会往饼团儿里加上一勺又一勺的蜂蜜,把饼蒸得甜甜的。活着都已经够苦了,便只好往嘴里寻几味甜蜜。 所以我对你说:“天下众生皆苦,唯独你是云腿春饼味儿的。” 众生皆苦,唯你是糖。 从前传闻我爹与师娘暗通款曲,我是怎么也不肯信。我爹眼里只有他重情重义的“鲤娘”,何曾有过旁的女人。 我便令属下江浸月去查,已是陈年旧事,要再翻出来,着实不容易。好在江浸月常年查案,心思缜密,手段颇多,三日便有了结果。 我屏退下人,顺着朱红的宫墙,与江浸月一前一后地走着。她将三四封书信递给我:“高媛,您让属下办的事,属下已办妥。请高媛过目。” 我将书信接过来,信笺泛黄,显然是有年头了。又顺手把腰牌扔给她:“去凌烟阁领赏,找姚品岚。城东那座宅子,归你了。” 江浸月知道我的性情,并不推辞,只跪地谢恩。 我翻开信笺,一字不落地看过去,心里只觉得冰冷。这书信是戚香鲤的正夫赵谏身边小厮秋砚的供词,信尾还按了朱砂印,做不得假。还有赵谏与赵家通传的书信,赵谏之父让他设毒计赶走我们父女,以绝后患。 我本以为此事另有隐情,岂料如此简单!只是后宅男子争风吃醋! 当年,因我连累嫡姐挨打,赵谏怀恨在心,便诬陷父亲与师娘偷情,令戚香鲤怀疑我的血统,赶我们父女出门。 也是赵谏令小厮划花了父亲的脸,让他永不能得戚香鲤的怜爱! 我望着朱红的宫墙,落日熟黄,无端令人觉得压抑。赵谏,他活不久了。倘若不是他,我和父亲也不会流落南城三曲,吃那么多苦,受那么多□□。 我听到自己轻轻笑了:“恩必报,仇必偿。” 江浸月劝道:“高媛息怒!都过去这么多年,戚主君也一直吃斋念佛,这……您……” 我知道,她是怕我杀了赵谏,与嫡姐结仇更深,作为我的手下,更难处理凌烟阁中同僚的关系。 我阖上眼眸,轻道:“吃斋念佛管用的话,佛祖早把他收走了!” 江浸月:“高媛,忍一时风平浪静……” 我配合地接了下半句:“退一步越想越亏。” 此时此刻,我连哪天去杀赵谏都想好了。三日后便是黄道吉日,宜刺杀,宜见血,宜烧纸,宜祭祀。毕竟论理,赵戟算是我的嫡父,我作为一个体贴孝顺的便宜闺女,很愿意最后一次为他打算。 尚未到三日之后,月圆之夜,我倒又与嫡姐打了一架,互相放了三斤血。自从我把你抢到手后,与嫡姐见面干仗,成了我们姐妹独特的打招呼方式。 当差归来,我未带九亭连弩在身上,腰间佩的是金错刀。我笑道:“正好,用这刀切磋,更能与你近身而斗,你我打个痛快。” 月光透过琉璃瓦疏疏落落垂下来,点在寻嫣面孔,她阖起的眼眸骤然睁开,有雪鹰展翅之势。拥有这样眼神的女子,与生俱来便凛冽着王者之气。 “高媛……” 她身后跟随的两个侍姬害怕地唤道。这两个侍姬,自幼服侍她长大,一个名唤琼枝,一个名唤烟萝,出自“玉树琼枝作烟萝(2)”。 寻嫣道:“你们先回去。” 戚大小姐向来不屑与我这等畜生多言,她足踏高墙,一个腾身便翻上了琉璃瓦,锋寒似星。与此同时,我后跳而起,持刀相迎。两柄重若千钧的金错刀刀锋相遇,巨响声起,活生生把檐上琉璃瓦悉数撞碎,结冰般起了裂纹。 我发自内心赞叹道:“好刀法!” 寻嫣冷冷瞥来:“甄太医的尸体是怎么回事?御史台咬着我不放,大理寺整日派人围追堵截!是不是你做的手脚?是不是?!” 我握紧金错刀,前挑后撞,百般迎敌:“正是。” 随后又是一阵暴风骤雨般的刀剑之音,只一个瞬间,我与她便起了七八招。 寻嫣离开之前,恨声道:“戚寻筝,我早晚杀了你。” 我随手给自己包扎伤口,抱刀行礼:“随时恭候。” 我不曾继续与她缠斗,眼睁睁看着她策马奔往凌烟阁。罢了,多让她与父亲亲近亲近,毕竟戚主君的命不长了。 一日后,黄道吉日,宜刺杀,宜见血,宜烧纸,宜祭祀。 赵谏的住的院子名唤“春菱秋桐”,门廊垂珠,翘檐霖铃,甚是风雅。我握着九亭连弩踏入院中,只见满眼都是秋香色的梧桐。 江浸月说的不错,赵谏当真常常吃斋念佛。 “春菱秋桐”的西厢房是一处小佛堂,供奉着名贵的旃檀香,金身紫檀座的佛陀拈花含笑,看着人世苦难。 赵谏坐在蒲团上抄写经幡,容色慈爱而虔诚。他五官端正,肌肤细腻,身穿月白(3)青花暗纹交襟袍,一副贵家主夫养尊处优的模样。 -- 第29页 他身边给佛龛添香的小厮道:“主君,因为徐公子,您和大小姐谁都不肯低头,这么下去,也不成哪。您总得——” 赵谏摇头道:“我是爹,她是姑娘,哪有爹先给姑娘低头的道理?女大不由爹,哎!罢了!” 小厮赔笑道:“要奴才说呀,大小姐除了在这事儿上固执些,其他不曾违逆您的意思。都怪姓徐的狐媚子,进了教坊司,学了不少狐媚手段,把咱们大小姐迷住了!您看满鄞都的贵夫,谁有咱大小姐这么孝顺的闺女?” 赵谏拢袖抬手,蘸了蘸竹石端砚(4)里的墨,叹道:“我这当爹的,自然满心给自己姑娘打算,圣上赏识她,还想把十三皇子赐给她当夫郎呢。她不懂我的心,我也没有法子。” 见我悄无声息踏入佛堂,赵谏抬眸看了一眼:“寻筝?” 无论是十几年前,还是十几年后,我都与他不曾说上几句话,关系淡薄。我颔首道:“寻筝见过戚主君。” “坐吧。”赵谏显然不愿见我这个私生女,头也不抬,他吩咐小厮,“给二姑娘上茶。二姑娘,今日怎么有空来这里?” 我是来杀你的。 我将九亭连弩放在一旁,抿茶道:“今日寻筝闲暇,来佛堂静静心。” 他只当我是来讨好嫡父,也不接话,只是继续抄经幡,不怎么理睬我。我让小厮取来笔墨,也抄起了经。 许久后,赵谏抄倦了,起身饮茶安歇:“你为谁抄经呢?” 我步步逼近,九亭连弩列好机关,笑得阴狠:“为你——” “啊——” “护驾!保护主君!保护主君啊!” “二小姐你疯了!你对我们主君举箭做什么?!” 我的邪笑映在佛前的七宝琉璃上,仿佛嗜血的狼。我越笑越狰狞:“我在为你抄写经幡!愿你死后,经过六道轮回,莫沦落畜生道!” 赵谏惊唤道:“小杂种!你要干什么?!” 我冷声道:“我要杀你!当初陷害我爹与师娘私通的是你!挑拨戚香鲤起疑我血统的是你!毁了我爹容颜的是你!要将我父女二人逼死,你才算甘愿,是不是?!” 赵谏犹自镇定,高声道:“胡言乱语,冒犯长辈!” 我轻轻吐出六个字:“秋砚已经招了。” 赵谏面色登时煞白。 抬起九亭连弩,我正欲娶他性命,报仇雪恨。死在我手上的人命,没有上千也有八百,多他一个不多。 性命攸关间,我想起多年前的一桩事,故意射箭射偏了,没有取他性命,只断了他的右臂。赵谏哀号须臾,昏厥在地,血溅经幡。 佛陀依旧面目沉静,拈花含笑。 我今日留他一命,是因为昔日,嫡姐对我有恩。 恩必报,仇必偿。 我六岁那年的腊月(5),骤雪纷纷,滴水成冰。戚香鲤不曾给我爹名分,我便只是她的私生女,连庶女都不如。小厮们为了巴结主君,把我们院子该领的炭火分走了。 倘若房中没有地龙,那连衾被都是冷硬的,我和爹爹夜里不得安睡,苦不堪言。主君房中却烧着暖融融的银霜炭(6),暖如春日。 我受不住了,便趁爹爹不注意,往厨房去寻那些趋炎附势的刁奴理论。 临近晚膳,厨房烧着锅灶,热气腾腾。几个厨郎坐在门槛儿上,闲话家常。 “哎哟,我可听说,宋七他妻主啊,天天嫖,嫖不够啊!” “谁让他一副夜叉模样?哪个女人能喜欢?看了就倒胃口!” “哈哈哈哈,谁说不是呢。” “主君的佛跳墙煨在砂锅里,快到时辰了,可别误了。” “误不了,误不了!” “咱们再说宋七啊……二、二小姐——” 听他们惊愕地呼唤“二小姐”,我也不理论,艰难地跨起一个小篮子,便跪在地上,把厨房的乌炭拾进去。 虽说我是二小姐,但生父卑微,主君不喜,连奴才也看不起。一个胖厨郎气哼哼夺过我的篮子:“你干什么?!回你院子去!” 乌炭落在地上,我又往袖子里捡拾。 另一个厨郎闻讯而来,嗤笑道:“怎么?二小姐是主子,主子还要跟我们奴才抢东西?” 彼时年少,听不出他的嘲讽。我分辨道:“没有炭火,我爹睡不着。” 厨郎笑得刻薄:“睡不着?怎么会睡不着?让陆小郎睡灶里呗,那里最暖和了。” 我不顾体面,往他身上撞:“你把炭给我!” 厨郎变了脸色:“这是膳房的炭,都是有定例的,你凭什么取走?!” 几个厨郎围上来,把我推出厨房,推倒在二尺深的雪中。我从小性子就孤拐硬气,弯着腰往他们身上撞。登时厨房中叱骂声成片。 “你们这是做什么?” 忽传来一声稚嫩的呼唤,年纪虽少,却有几分少年老成的意味。我手上身上都是黑炭的痕迹,像是小花猫。抬眼一看,声音的主人正是我同母异父的嫡姐,寻嫣。 寻嫣穿着体面的金黄锦袄,锦袄外是杏黄的金缕腊梅比甲,比甲上镶嵌着精致的雪白兔毛。她绾着总角双髻,系着璎珞,五官纯美。 一见到主君亲生的大小姐,厨郎们登时不敢闹了,只道:“这里这么冷,小姐不在房中烤火,怎么来这儿了?主君若是知道,怕是要担心了。” -- 第30页 寻嫣要将我扶起来,我却不许她碰,自己站起来了。 她问我:“怎么了?” 我道:“这起子人,他们不给我爹炭火,夜里头,我和爹爹冷得睡不着。” 厨郎们连忙为自己分辨起来,说根本不曾克扣炭火。寻嫣从小聪慧,知道我和爹爹身份尴尬,明里暗里受了不少怠慢,如今来寻炭火,自然是受了冻的。 她就陪我一起蹲下,往篮子里捡拾黑炭,捡了慢慢一篮。逐渐地,我们两个手脚都黑乎乎的,像两只小花猫。 我唯恐夜长梦多,抱着篮子就往回走,给她留下一句:“多谢。” 寻嫣站起来,她眼睛很亮,犹如冬日的暖阳。她认真道:“你是我妹妹,有我在,谁也不能欺负你。” 事到如今,我仍然记得她说的这句话。哪怕不是一个爹生的,她当真把我当做亲生妹妹过。只可惜,她终究是赵谏的女儿。 她又倾慕你,我们注定为仇雠。 但她小时候有恩于我,我就得报答她。所以我不曾杀死赵谏,只是断了他一臂。 当夜骤雨倾檐,戚香鲤提刀找我要个说法。我面无表情地将那几封信笺扔给她。 戚香鲤搁下金错刀,在雨声里查看那几封揭露十余年前往事的信,指尖逐渐颤抖起来。 最终,她长叹一声,似是在悔过:“是为娘辜负了你爹。” 惊雷落在窗棂外,描摹着我鬼魅一样的身影。我望着自己血迹斑斑的右手,叹道:“奈何他早就死了,死在我的九亭连弩之下。” 第15章 徐鹤之 纱灯明灭,红烛泪多。 刺绣时辰一多,我身上便疲软得很,日日倚在纱帐里睡五六个时辰。 松烟将紫檀正桌上的菜馔摆好,轻唤道:“郎君,该用膳了。” 我抬眼一看,一碟七星鲈鱼、一盘芙蓉豆腐、一碗糖蒸酥酪并一盏蟹粉红米粥。皆是我素日爱吃的,我今日却胃口欠佳。 我摇摇头:“罢了,身上乏得很,只是想躺着。你们都退下罢。” 松烟盛了一盏蟹粉红米粥,又洒了半勺肉桂,递到我床边来:“人说春困秋乏,当真不假。这秋日深了,郎君便越发嗜睡。无论如何,也该吃些东西,好祭一祭五脏庙。” 我依言接过来,看着那浓酽的粥,喉中却有些难捱,怎么也咽不下去。松烟不忿道:“郎君身子娇弱,高媛却不肯体贴,夜夜笙歌不说,还回回折腾到半夜,郎君怎么吃得住!” 我认命地阖上眼眸,忽觉得四肢无力,小腹酸软。只叹道:“她是刀俎,我是鱼肉,又有什么法子?” 歇了约莫一炷香,你上朝归来,屏退下人,与我房中相对。你望了眼紫檀案上,正待喂我鲈鱼:“怎么不用膳?” 我往雪紫锦被里缩了缩:“咽不下。” 你骤然攥住我的一只脚,握在手中细细把玩:“怎么这个时辰了,还躺在榻上?是不是昨儿被我玩得狠了,把你都玩坏了。” 我挣扎须臾:“放开,休要这般下作。” 你笑得又媚又痞,丹唇轻启:“更下作的鹤郎都见识多了,还怕这个?” 我只得任由你玩弄我的脚,不敢作声。自从你我第一次云雨,你好像对我的脚颇有兴趣,怎么也把玩不够。 待我神色略好了些,便起身抚琴。自从我离开朝暮楼,来到你身边,许久不曾抚琴,指尖点上琴弦的触感都生疏了许多。 你一壁听着琴音,一壁不羁地坐在圆拱梅花镂空琐窗前,将酒壶里的烈酒倾入喉中。 一曲《一斛珠》。 当年初见戚大小姐时,我在雪地里弹的便是《一斛珠》。 想到此,我指尖一颤。弦断。 你抿去唇边烈酒,道:“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我无心再弹,将桐琴递给入墨,道:“朝暮楼那一夜?” 你竟往地毯上一坐,枕在我膝头,笑道:“原来,你忘了。我们第一次见,还要早。” 熏笼里钻出袅袅碧烟,映照在雪白窗纱上,勾勒出一幅瑞鹤图。 我随口道:“不记得了。” 如云青丝散落肩头,遮住你一只妩媚的眼睛。你轻咬紫红的唇:“许多年了,我料想你也忘却了。可我不会忘。” 难道我与你另有渊源? 你望着雪白窗纱上碧烟幻化的瑞鹤图,沉浸在回忆中:“彼时你我六七岁,你在院子里弹琴,我偷偷爬上墙,偷偷地看——” 惊愕呼啸在心底,我骤然问道:“什么?” 你缚着玄色手套的手托起我的襟袖,我一时如坠冰窟,一时如受火焚,处于两重冷热里。你珍而重之地吻我:“我还记得,当时,你的院子名叫‘雪隐白梅’。你弹的曲子,正是方才这一首。你还说,只要我不逼你抄《男德》,你就嫁给我……” 世事阴差阳错,令人啼笑皆非。 你抬眸一笑:“你还唤了我妻主。” 原来,我年少时便开始思慕的小姑娘……并不是大小姐!而是二小姐!可待我温柔的是大小姐,百般折磨的是二小姐! 我爱的究竟是谁?恨的究竟是谁? 情根深种的又是谁? 我托在手中的天青芙蓉茶盏落在地上,清脆一声:“是你——” “想起来了?”你拥我入怀,“正是我。” -- 第31页 戚寻嫣和戚寻筝那相似的容貌在我心头盘旋,回忆与我开了个多大的玩笑!她们都是戚家姑娘,都思慕我,却又天差地别。 支撑我活下去的、回忆深处那一抹模糊而美好的记忆,心底那个言语肆意的小姑娘,竟是眼前的你! 我推开你,惊道:“是你?!我……我以为是……大小姐!” 你摇头道:“她自小规矩,怎会在旁人家翻墙,唐突未嫁小郎君?你若不信,我便再告诉你,当日我吻了你,还与你拉钩,非你不娶。” 这一切与我的记忆严丝合缝。 仿佛在一瞬间被抽去了力气,只余一副空皮囊。我跌坐在幔帐里,感受着秋凉一丝一丝侵蚀我的骨髓。碧烟氤氲,蝉纱缥缈,这一切都不似人间,而似幻境。 倘若没有年少结缘,那我对大小姐是什么感情?定然不是思慕了。只是感激与依赖。 我对不住她! 那我对眼前的你呢? 你立在我跟前,秋风缓缓吹起黑发,揭开绝美到狰狞的面孔。你想要伸手触碰我:“自那日起,我便对你情根深种。” 此时此刻,你穿着玄黑的劲装,腰间九亭连弩,浑身都是机巧暗器,谈笑间可取人性命。你可以闻到你身上的血腥,你究竟杀了多少人? 你对我情根深种,又对我百般折磨。 我忽然觉得一阵恶心:“戚寻筝,你是畜生!你……你知道什么是情爱?你也配谈情爱?” 你遮住我的眼睛,不容拒绝的吻密密匝匝落下来,旖旎缱绻。你一壁吻一壁说:“是,你说的是,我是畜生,我不配谈情。我是畜生是真,我爱你也是真。从小到大,从来没有人教我,怎么对自己心爱的男儿郎,怎么哄你欢喜……我,我慢慢学,好不好?” 这是我第一次见你,无助地像个讨不到糖的邻家小姑娘。 我贴在你耳边说:“那从今往后,再不许逼我。” 我枕着你胸前柔软处,你的身子很温热,无端让人觉得心安。你吻着我散落在枕的青丝,呢喃道:“再给我一次机会,鹤郎。” 许多年后,我再忆及此时,不由感叹,便也是从这时开始,你我对彼此的感情都在逐渐变化。你曾说,倘若没有我,你这辈子,都只能做乱臣贼子。其实,倘若没有你,我此生此世,心也走不出教坊司。 这几日我胃口逐渐好些,倒也咽的下去饭食。只是仍旧嗜睡,身子疲倦,总不见好。也不知是什么缘故。 松烟道:“郎君整日恹恹的,不如宣个大夫来看看?” 我想起上一回被甄太医肆意调戏之事,心有余悸,便拒了:“秋日困乏而已,不是什么大事。” 赋雪然又来寻我,说是看我身子好得怎么样了。他迈进来,我眼前一亮,今日他竟扮作女装,上袄下裙,高髻红妆,一眼望过去,倒是个明艳的小姑娘。 赋雪然在我跟前儿转了转,笑道:“我跟我姐姐去太学听书了,鹤之快看,我穿这身,美不美?” 在大顺朝,女子的装束崇尚浓丽成熟,窈窕生姿;男子的装束则崇尚风骨疏朗,淡雅出尘。所以女子们往“浓”里打扮,男子们往“淡”里打扮。 我调笑道:“哟,谁家的姑娘来了?” 赋雪然道:“平日上街,还得罩着纱帽,好烦人也;我直接穿我姐姐的衣裳啦。” 我将煮好的银尖茶递给他:“你去太学,听了什么?” 赋雪然思忖片刻,摇头晃脑道:“左不过是女子听的四书五经、平章策论。” 我颇有兴趣:“好听吗?” 赋雪然期待地托着腮,笑意盎然:“当然有意思啦!比我们男儿学的针黹(1)刺绣、男德男诫有用多了!只可惜,这么有用的东西,我们男儿郎偏偏学不得,只能在宅院里绕弯打转。” 我绣着一副《千里江山图》(2),摇头苦笑道:“我不像你似的命好,有个肯带你见识天下的好姐姐。我呀,注定是要伺候人的。” 赋雪然望了望房中的陈设,轻声道:“她自诩对你好,只是锦衣玉食养着你,却不肯带你多见识。这个戚寻筝,我是看不上!” 我觉得他有些可爱,伸手摸了摸他鬓发,笑道:“看不上又能如何?只有认命罢了。” 他不知想到什么,双颊绯红,如春日桃花。他轻轻呢喃道:“她要是这么待我呀,我就和离。” 我搁下墨绿的绣线,偏头看他:“‘她’是谁?嗯?” 想来是雪然的心上人。 赋雪然低了头,面色更红:“没有谁,没有谁。好哥哥,快别问了。” 他向我说起太学讲的家国之事,西域楼兰国失踪了一位貌美又擅武的帝姬,名唤阿塔瑟。正是寻嫣曾提起过的那个阿塔瑟。 传闻中说,阿塔瑟乃是楼兰国第一美女,五官像极了壁画上的神女,被楼兰国认为是神女转世。她带兵在琥珀泉与大顺朝打追逐战,料事如神,吞了大顺七万精锐。 近来楼兰国已更替皇权,成了大顺的附属国,可还是有一股神秘的势力——沙蛇,频频骚扰我国边境,神出鬼没,杀人如麻。 倘若不是雪然说起这些,我这养在深闺的金丝雀,对这些是一无所知的。 “神女……”我想象着阿塔瑟的模样,问道,“神女是什么模样的?” 赋雪然神往道:“听说,帝姬阿塔瑟手握一柄沙狐弯刀,在沙漠里打遍天下无敌手!是楼兰国最美最强的女子!” -- 第32页 我又绣了几针雀蓝山峦:“西域女子,应当是高鼻深目,发丝蜷曲的。” 赋雪然叹道:“可惜失踪了,十有八九,是在那场大火中烧死了。哎,也算是一代英雄!” 正说着,我胃里忽有些不适,干呕几下,却吐不出什么来。一种前所未有的滋味席卷了全身,不似伤寒,不似凉症。 赋雪然体贴地把绣棚子收走了,蹙眉道:“你这是怎么了?松烟,入墨——” 我撑着额角,倚在象牙矮桌上,眸子半阖:“不妨事、不妨事,近来有些不舒坦罢了。” 正在碧纱橱里熨烫衣裳的入墨疾步跑来,担忧道:“郎君,奴才去宣大夫,给您看看罢?总这么拖着,该把身子拖坏了。” 松烟将矮桌搬走,赋雪然让我躺在罗汉床上,叹道:“难不成,你还是忧思伤神,折腾自己的身子?” 我枕着雪瓷元宝纹瓷枕,咬了咬唇道:“没什么,想是害了寻常秋症,脾胃不调,吃两剂药便好了。” 岂料大夫一搭脉,只说贺喜郎君,这是有喜了。 赋雪然惊讶地坐在锦榻上,指尖试探着去摸我的小腹:“你……这便有喜了?” 闻言,我也说不出心里是悲是喜,千般滋味,一起涌上心头。 我勉强对他笑一笑:“迟早有这么一日。” 赋雪然唯恐我休憩不好,惊了胎气,早早便告辞了,留下几本前人写的游记供我解闷儿。我眼睁睁看着他离去,右手不由自主抚上小腹。 我竟给床笫之间强迫我的女人,怀上一个孩子。 我何其无辜。 孩子也何其无辜。 第16章 戚寻筝 鄞都的棠棣湖边,全是花红柳绿的画舫,坊中郎君笑语嫣然,莺莺燕燕,招徕路过的姑娘前去听曲儿。 我下朝,策马路过此处,便闻到一股股香风馥郁,沁入骨髓。有不少富贵纨绔少女被邀入画舫,与伎子春风一度。 却没有伎子来撩拨我。兴许是我面带戾色,杀伐之气满身,不似风月中人。 忽有水红的海棠花瓣飘飘悠悠落下,我抬眼一看,只见一个姑娘醉卧雕花舫中,姿态风流,身边却没有伎子作陪。 那姑娘正是拒不为官的海棠春。 我马蹄一怔,她手中一软。缀着鲜红流苏的酒壶便落了下来。 我反手一抬,九亭连弩的箭柄勾住了她的酒壶,琼浆玉液一滴都不曾洒。 海棠春醒了。她身边的俏郎君登时围上来,喁喁私语,风月情浓。 “呀!海姑娘醒了!” “姑娘,小生敬你一杯!” “海姑娘,小生新扑了香粉,你闻一闻,香不香啊?” 海棠春惬意地伸了个小懒腰,唇角噙笑:“戚高媛。” 我应道:“海姑娘。” 在秦楼楚馆这么多年,我第一回 遇见一个女人,来这里不为睡男人,只是单纯的睡觉。这海棠春,是个妙人。 海棠春随口道:“可否把酒扔给我?” 我反手把酒扔上去,她利落地接住,笑道:“多谢。” 我与她并无私交,连寒暄都不寒暄,径自分别了。拐过棠棣湖时,我看到有个女人背着海棠春,往海阁老府中走去,想必是送她回家。 那女人并不是轿妇丫鬟之流,而是正五品翰林编修冷画屏。在宫宴上替她解围的冷画屏。 我暗笑,一个洒脱不羁的风流小姐,一个规规矩矩的世家高媛,关系竟这么好。 回到府宅时,丫鬟来不及把马牵走,福儿迫不及待地告诉我,你怀了我的子嗣,随后跪地领赏。 我喜不自胜,走到院中时,你正在莲花池边喂鱼。你穿一身荷叶碧交襟云袍,腰束雪白玉佩,整个人像是开错了时节的荷花。池中金黄、朱红、玄黑的锦鲤相映成趣。 我从身后将你横抱起来,送入房中:“鹤郎,外头冷,谁让你待在外头的?” 你惊唤一声:“寻筝……” 我被这“寻筝”二字唤的受用无比,从你的眼角吻到喉结,又狎昵地咬了形状分明的喉结几下:“果真是揣上了我的小狼崽儿,你就乖了。都知道唤妻主的名字,来,再唤一声听听?” 你眉心微蹙:“你知道了?” 你被我搁在锦榻上,倚着软枕,盖着衾被,整个人像躲在窝里的小鹿。松烟捧过一个淡红锦边汤壶,我塞到你衾被中,手却不曾钻出来,抚在你小腹。 你的身子温软得紧,让人贴上去,便不忍心挪开手。 瓷枕旁摆着几本游记,譬如《愈州知味》、《蜀锦记》、《临安旧章》之流。 我贴上你的小腹,轻声问道:“最近在看游记?” 你颔首道:“都是雪然送来的,让我看着解闷儿。” 我戚寻筝活了二十余年,从未有何时,如此时此刻一般欢喜。 你有些疲乏,撑了额角斜倚软枕,姿势自然而然地护住小腹。胸前碧袍微微敞开,露出的肌肤也闪着柔白的光泽。平日我看你这副模样,满心欲念;此时再看你的身子,我只想保护起来,温柔以待。 我轻笑道:“你说,这里……怀了几个小狼崽儿?” 你缓缓睁眼,望着我:“你想要几个?” 我吻一吻你的锁骨:“十个!” 你绝望地垂下眼眸,像是被惹恼的小鹿:“……戚高媛这是要我的命。” -- 第33页 紫檀桌上的安胎药凉的差不多了,我捧过来,吹凉了喂你:“玩笑罢了,妻主不要你的命。” 你喝着药,眉心隐约含着愁绪。思忖片刻,你道:“我只盼着,这孩子是个姑娘家,千万莫是男儿郎。活在世上,男儿郎要比姑娘苦上许多许多。” 为宽你的心,我笑道:“是姑娘也好,是男儿也罢,我都有法子安置好。你担心什么?只安安心心养胎就是。旁的有你妻主。” 你喝了安胎汤药,便掩下拔步床上帷帐,安睡起来。我不等松烟和入墨动手,亲自熄了榻前灯烛。 我登时觉得,一切都与往常不同了。有一个脆弱的生灵,把你我的血脉连接起来,它是你我情缘的见证。 从前我做过许多恶事,手染鲜血,也不怕下地狱,甚至觉得自己一直在地狱里。眼下我忽然害怕起来,我害怕自己造的杀孽,会祸及我们的孩子。 因这个孩子的出现,一切都不一样了。 你让我的铁骨铮铮,化作绕指温柔;孩子让我的无所畏惧,化作小心翼翼。 你和孩子便是我的软肋。 我与你是年少结缘,多年不忘。当年徐家尚未倾倒,如日中天,徐府锦绣开宴,衣香鬓影,玳案香烛,宾客俱欢。 我偷偷爬墙去了徐家后院,有一处院子玲珑雅致,恍若仙境。抬眼一看,那院落的牌匾上以瘦金体(1)写着四个字:雪隐白梅。 白梅香幽,院中有个绝色少年正在抚琴。这便是我第一眼见你。 只一眼,便一世。 你分明不到十岁,眉眼间却有与生俱来的愁绪,身上又隐着清贵之气,让我不由自主想要保护。 大概是我髻上金铃铛的声音惊扰了你,你后退一步,仿佛受惊的小雪兔,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你……你是谁呀?” 我真想把你捡回家去。 我对你笑了笑,仍旧像个登徒子似的坐在黛瓦粉墙上:“小郎君,你的琴声真好听,我跳进来找你玩儿啦?!” 你穿着一双如意云纹银丝履,履上纤尘不染。全身上下又无一处不精致,想必是受人宠爱的嫡系公子。 你与我不同。 你摇头道:“不行不行,你不许跳进来。我爹说,男孩儿婚前见外女,将来就不好嫁了。” 我心中窃喜,你未嫁而见我,此生可不就是我的人了?彼时皆年少,喜怒哀乐都摆在脸上,不知掩饰。 我笑得一定像只偷腥的猫。 我期待地拍了拍自己胸脯,朗声笑道:“这好说,来日我把你娶回家当郎君,你白天给我弹琴听,晚上给我生姑娘。” 当年调戏谑笑,初见欢喜;后来岁月颠簸,各自离散。 被师娘认作养女后,我每年冬月都要从苗蜀赶到鄞州,打听你的消息,世人说徐家灭门,男眷充入教坊司。我去教坊司寻了你无数次,杳无音讯。 我只当你充入奴籍后,改了本名。又见遍了坊中伎子,听遍坊中琴声,无一是你。 教坊司中莺莺燕燕,有的是绝色郎君,有的是珠玉仙乐。可他们落在我眼中,如白骨骷髅无异。 我的情爱和欲.望,都系于你一人。 鬼姬曾笑着戏谑我:“你又不是男儿郎,守得甚么贞?”随后要带我上花楼见识,把玩伎子,成为真正的女人。 我与她道:“不是守贞,我只是不愿碰男人,觉得皮肉交.合腌臜而已。” 然而我一个血气方刚的年轻女子,总不可能无欲无求,每有需求,都是夜中自抚。 佛曰八苦(2)中,你是我的爱别离,求不得,放不下。 是日冷雨,静寂无人。我在密道里与长帝姬密谋毕,撑一柄红纸伞走在青石板上。 忽然,我闻到了一丝隐匿在冷雨里的吐息声—— 十个鬼魅般的影子从四下的檐角落下来,她们身着玄色曳撒,手持金错刀,内力深厚,招招直逼我性命。 我暗笑,她们是凌烟阁的精锐高手。 九亭连弩的毒箭穿破红纸伞,红纸伞遮住刺客的鲜血,不至于溅到我身上。我像鹞子一样在亭台楼阁间闪转腾挪,放出毒镖暗器。 我扣住一个女子的颈子,冷笑道:“姑娘可知道,前来刺杀我的人,都到了阴曹地府了?” 活生生将她的脖颈掐断。 其余的刺客并不畏惧,奋勇向前,刀锋刺目。我使出一招“千树万树梨花开”,银针四溅,穿透雨珠,扎穿刺客的肌骨。 其中一个四十余岁的女人从我身后逼近:“叛贼莫再挣扎,束手就擒罢!” 我持戟相迎,与她过了七八招,察觉她内力鼎厚,此乃劲敌。招数越走越急,无数雨珠落在刀戟上,反射出我二人剑拔弩张的眉眼。 最后,我一箭贯穿她的经外奇穴(3)。 所有刺客被我解决后,发觉鲜血溅了我半酒壶,掺着烈酒,滋味醇厚。我倚着残破的红纸伞,品着烈酒,满眼皆是鄞州风雨飘摇的繁华。 可惜今日繁华,终成过眼烟云。 酒快要喝完的时候,一个瞎眼道士走到我跟前,毫不惧怕的模样。这道士身着阴阳太极道袍,手持拂尘,身后背着算命的招牌。 他身上有与我一般无二的血腥味。 我笑道:“师姐。” 道士熟稔地坐在我身旁,抬眸一笑,她揭开英朗的□□,露出一张诡媚的面孔。 -- 第34页 我将酒壶行云流水扔给她,她仰颈饮尽,眼眸在我身上悠了一圈儿:“你缘何不问那些刺客的主子是谁?” 我道:“这还用问?自然是我嫡姐。” 鬼姬雪腕上缠着一只毒蝎,她怜惜地抚摸着:“嗯?” 我道:“前几日,因为些前尘旧事,我斩断了她父亲的右臂。” “这酒不如花雕。”她随口道,“你怎么不杀了她爹?” 我看着鬼姬的面孔,自然而然道:“为她对我有恩。” 雨幕更浓,燃色天青。 鬼姬带我去九层雁塔上,找出她藏的花雕酒,我们一壁对饮,一壁闲话。 我亲昵地倚着她,叹道:“师姐,这么多年了,你还是只喜欢花雕。” 鬼姬眼眸流转:“花雕滋味美。对了,近来我搜寻到不少‘沙蛇’的线索。” 我看了她许久,忽然道:“我后悔了。” 花雕酒烈穿咽喉,我叹道:“我后悔背叛了浮戮门,我后悔将师娘丢在西域贼子手中。” 我还后悔亲手杀了父亲。 “师姐,我恨这世道,逼得我不孝不悌、不忠不义。” 鬼姬遮住我落泪的眼,温柔道:“不是你的错。” 第17章 徐鹤之 深秋多雨,淅沥不止。 我坐在房中听雨,思绪逐渐放空,心旷神怡。绣了一半的肚兜则放在八角掐丝葫芦纹小几上。肚兜呈葵黄(1),绣的是猫儿摘红杏,暖融融的好意头。 最近我身上不爽,关节酸软,起坐不便。你在一旁为我亲手揉着足踝,那双拿惯了刀戟的手乍然温柔起来,倒让我受宠若惊。 我想要将腿收回来,却被你紧紧握住。我道:“怎么了?我不敢劳动戚高媛。” 因燕居(2)在家的缘故,你青丝披散,不绾髻鬟,却在一对美眸之尾点了些朱砂,浓如芍药。你戏谑道:“我是你妻主,随意劳动,岂有不敢的道理。” 我不与你分辨,只拿起圆绣棚,绣了几针红杏。 你笑得五官都柔和不少,凑上来,贴着我的肚腹:“鹤郎,你虽说看不上我,但肚子里的孩子……它也是你的孩子。” 我如何不知你这话的意思,沉吟片刻,道:“我不会伤害它。” 你吻着我的颈侧,蹭上紫红的胭脂:“鹤郎真乖。得夫如此,妻复何求。” 自从我有了孩子,你便很少凌.辱逼迫,越发甜言蜜语哄我欢喜。我不是情窦初开的小郎君,听在耳中,不会心荡神摇,只会觉得可笑。 闻着铜鹤衔枝熏炉里的安神香,我伸手抚着自己小腹,心里温柔了好几分。你说得对,它是我的孩子,我会疼惜它。 虽然它来自你的强迫。 有个碧衣丫鬟掀开幔帐走进来,匆忙行礼道:“高媛,高媛!戚大小姐正在府门口,还……一刀劈了府门!” 是寻嫣找上门了。 她向来行事沉稳,甚少如此急促冒进。这一遭前来,不知为何! 我扶着八角几,正待起身:“这……” 你却抚着我的肩头,迫我重新坐回绣垫上:“你有身子,不许出去!万一磕了碰了怎么办?给我待在这里!” 随后你横过一眼,松烟和入墨登时跪倒在地。自从上一回你将他们锁入柴房,欲要处死后,他们便惧怕了你,唯你马首是瞻。你令道:“看好郎君,倘若他迈出府门一步,本媛唯你是问!” 言罢你利落地提起九亭连弩,腾身而去。 那边即将拔刃张弩,我如何坐得住,频频往琐窗外张望。松烟欲扶着我坐下,劝道:“郎君莫挂心了!” 我往紫檀衣架旁走,自个儿披上一件八团缂丝鹿绒披风,急道:“你扶我出去看看!” 入墨唯恐受你责罚,跪地啜泣道:“郎君心疼心疼奴才,心疼心疼奴才罢!” 我两相权衡,扶着腰坐立不安,心里仿佛轴辘般七上八下。忽听到府外短兵相接之音,再也忍不住,推开门便踏出门外。 寻嫣正与你对质。她穿一袭青莲紫金边芙蓉探春长袄,仙游髻上簪着两朵昙花错珠缠花(3),面覆额黄。在我的印象里,寻嫣向来都是温厚从容的,从未见过她如此震怒的模样! 你冷笑道:“我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戚大小姐请回!” 寻嫣黛眉微蹙:“戚寻筝!你还是不是人?” 你抚摸着九亭连弩上繁复的花纹,嗤笑道:“我是畜生。” 寻嫣深吸一口气,字字诛心:“你强迫他,他绝不会从了你。” 她此来,当真与我有关。 “鹤郎?你怎么出来了?”你看到我的身影,连忙扶着我踏过赭檀色的门槛,“快进去歇着!这里与你无关!” 寻嫣身边还跟着一个容色温雅出尘的女子,被寻嫣唤作“画屏”,想来正是与她交好的友人冷画屏。冷画屏一壁劝架,一避拦着寻嫣,不让她二人再打起来。 我抬眼望去,冷画屏松松绾一个垂云髻,其余青丝披散腰间,不似寻常世家女子般簪钗繁杂,只斜插一朵浅碧渐变寒梅绒花,当真如传言中气质“温润如玉”。 冷画屏劝道:“你冷静!当众在鄞都私斗,岂不是丢阁主的颜面!” 你握住我的手,与寻嫣道:“他里里外外都是我的了,腹中还怀着我的骨肉。” 我登时如咽寒霜。 -- 第35页 我此来只为劝架,何曾想到成为你奚落寻嫣的证据。 寻嫣复杂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我指尖微微颤抖,心中有说不出的疼。她久久凝视着我微微凸起的小腹。 冷画屏叹道:“寻嫣,我们回去吧?” 寻嫣往我身边走了一步,你登时毫不客气地持戟阻挡。寻嫣轻声问我:“你心甘情愿跟了她?” 我摇摇头,解释道:“不是这样的……” 不是这样的。 我并非心甘情愿。 寻嫣骤然霸道地握住我的另一只手:“你跟我走!今日我必须带你走!” 许久不曾握她,我感受着她掌心的温热,仿佛降临另一重人间。我的眼眶湿润了。 你冷笑道:“要他跟你走,除非杀了我!” 寻嫣一刀劈过去,毫不留情,地上浮雕方砖都迸出裂纹:“杀你?我今日就杀了你!你以为我不敢杀你?!可惜我派出的手下没能杀了你!你砍下我爹爹的手臂,我不杀了你,枉为人女!” 你笑得阴冷,九亭连弩迎上金错刀,发出巨响:“是,是我砍了你爹!戚寻嫣啊戚寻嫣,你派来追杀我的那十个凌烟阁精锐,被我砍下了头颅,十个头颅排成一列,码在你的衙门门口,你看到了吗?” 你砍下了戚主君的手臂…… 十个凌烟阁精锐的头颅,被你码在寻嫣衙门门口…… 我受不了这般打击,登时天昏地转,眼前一切皆成缥缈烟云,见不得,闻不得,触不得。你为何这般残忍,没有分毫人性?! 耳边的呼唤声逐渐远去了,我重重吐息片刻,昏倒在地上,肩头撞在门槛上。原来秋天都快过去了,雕砖上满是蚀骨凉意。 混沌间,我回到了过往,回到了纸醉金迷的教坊司。 我被鸨公□□成“花魁”,囚禁在地宫里。教坊司的地宫是一片华美的修罗地狱,磋磨我的魂魄,让我的魂魄永远留在那里,走出的只是一具行尸走肉。 地宫有描金匀彩的壁画,画的是男女春图,各色花样,看得人目不暇接。琉璃缸中则养着各色斑斓锦鲤,皆若空游无所依。我永远记得它们木讷游来游去的模样,供人观赏玩弄。 锦鲤像极了我。 地宫于我是地狱,于恩客却是极乐之所。能进入地宫的不是寻常女子,都是上了年岁的朝堂高媛,卸下官裙朝簪,她们的面颊染上浮浪酒色,仿佛换了魂魄,成为欲的奴隶。 她们大敞衣袍,在此走来走去。看上哪个少年,便压在身下云雨一番。 除了我。鸨公说,对女人而言,越得不到的,则越神秘。越神秘,则越高贵。为了引得她们趋之若鹜,鸨公要她们谁也得不到我的身体。 我像神灵一样,被养在屏风后面,神秘而高贵。高媛们愿意一掷千金,听我弹一支淫词艳曲。 这一日与往常没有什么不同,我穿上雪白的层叠纱衣,在众女子的惊呼声下迈入蚕丝屏风后面。隔屏而望,恩客们没有面孔,像一个个寻求解脱的恶鬼。 鸨公笑道:“来来来,给各位高媛瞧个好的!今日仙鹤公子画一幅秘戏图(4)!” 年过不惑天命的高媛们呼声如沸,我充耳不闻,只在屏风上画起令人面羞心跳的秘戏图。高媛们一壁细品,一壁把玩着怀中的伎子,淫言浪语不绝于耳。 “好个仙鹤公子,当真是神仙一般!我此生必要让他伺候我一回!” “看他的身子……啧啧啧,真是尤物啊。” “倘若能消受仙鹤公子一夜,便是封侯拜相也不换!哈哈哈哈!” 有时候,她们会让我穿扮齐整绘春图;有时候,她们又要我面容温柔地弹唱艳曲。 鸨公与我道:“世上女子,都喜欢见谪仙般冰清玉洁的美人坠入凡尘,被欲驱使。” 这是我第一次见寻嫣。戚香鲤来教坊司寻欢作乐,身后还带着个年轻的华衣女子,女子眉目淡然,无心风月的模样。 鸨公令人给戚香鲤看座:“戚高媛来了?青央公子整天盼着高媛哪。咦——高媛怎么还带着,带着……这是?” 戚香鲤轻车熟路地入席,喝着花酒,搂着青央:“是本媛的姑娘。” 鸨公与戚香鲤交换了几个眼神儿,他摇着扇子笑道:“原来是戚大小姐!那老身给大小姐安排个干净点的?” 寻嫣摇摇头,优雅地在母亲身边撩袍坐下:“不必了。” 彼时我在屏风后弹唱艳曲:“见了你紧相偎慢厮连,恨不得肉儿般和你团成片,也逗的个日下胭脂雨上鲜……(5)” 这几句唱的不可描述,坐上女子各个戏谑而笑,享受得很。唯独寻嫣神色如常,众人皆醉我独醒。 戚香鲤把玩着青央的锁骨,与女儿道:“人,不能贪色,却也不能戒色。俗话说食色性也。嫣儿,你也找个干净的,和为娘一块儿松快松快身子?” 我虽知道朝中高官多数擅逛行院,但是带着姑娘来嫖的还独独戚香鲤一人。 恰好一个伎子纤手夺了寻嫣的髻上红翡点翠凤钗,笑吟吟道:“姑娘,且来——” 寻嫣淡淡看他一眼,也不逢迎,只对母亲拱手道:“贪权、溺势、污钱、好色,世上多少好女子折在这四样上?女儿不会把握其中度量,干脆碰也不碰。” 戚香鲤嗤笑一声,接过伎子手中的凤钗,重新给自己姑娘簪上:“你呀,还是年轻。等年长一些,便知道男人的妙处了。” -- 第36页 一曲罢,恩客散,烛影黯。 寻嫣骤然走到屏风前,烛火桩桩,映照出她曼妙的身影。所有人看我都像看猎物,唯独她不同。 她轻声问我:“你便是徐家嫡子?” 我指尖一颤,琴弦发出一声蛩鸣。我应道:“正是。” 她疼惜道:“可怜闺中公子,时运不济,命途多舛。” 我凝在原地,感觉游曳在四周的锦鲤都冷冷地看着我,鱼嘴一张一合,吞噬着我的魂魄。旁的女子只会玩弄我,唯独这戚大小姐疼惜我。不知不觉,泪滴画屏。 她郑重道:“我会带你走。” 第18章 戚寻筝 当日与鬼姬喝完花雕酒,我将满地尸体的头颅悉数砍下来,整整齐齐排成一列,摆在嫡姐办差的衙门口,算是回赠她的礼物。 至于尸体的四肢与内脏,都喂给鬼姬豢养的蝎子。她养了一群蝎子,平日藏在她的身体中,每逢有尸身,这毒蝎们可以在一瞬间噬咬尽人的血肉,只剩下一具白骨。 嫡姐派来的刺客失手,她便亲自来杀我。岂料你听到我的手法,不忍卒闻,昏倒在地。我心尖惊颤,唯恐你和我的子嗣受伤,连忙将你抱在怀中:“鹤郎!” 你眼眸泪垂,唇都在微微颤抖,仿佛无人庇护的小鹿,我心疼不已。嫡姐满心都是你,亦伸手帮扶,我直接用九亭连弩发箭:“滚!别碰他!” 嫡姐正惊愕,来不及抵挡。却是她身边的冷画屏拔出伞中软剑,消了我这一击。我抬眼,只见冷画屏眉目淡然,却有凛凛冷光,端的是柔中带刚,刃不外露。 原来冷画屏随身带的寒鹭梅枝纸伞,不只是附庸风雅,里头还藏着一柄软剑。 天下人皆道,冷画屏乃是个不折不扣的文人墨客,只会晃她那一根笔杆子,岂料她秉怀内力,于武学亦是不差。 我来不及与打探冷画屏的虚实,横抱起你便踏入房中。对小厮急道:“宣大夫来!快!” 离开之前,我听到嫡姐愤恨的声音:“你不配为人!你是阴沟里的畜生!” 你蜷缩在明黄金缕梅锦绣衾被里,毫无反应,任我摆布。我想要将你紧紧抱入怀,却唯恐弄伤了你,一时进退两难。 指尖触碰你眉心,便察觉到你的肌肤有些冷,我无意识地抱紧了你,像只即将失去最重要的珍宝的小狼。 我只赊得片刻温存,大夫便来了,打断了房中的寂静无声。松烟带着哭腔道:“求大夫快看看我们郎君,郎君还有着身孕呢,这……” 我冷眼看过松烟和入墨,斥道:“自己去院子里领罚。” 大夫将盛着药草的包袱搁下,来不及放脉枕绢帛,便给你搭了脉。她看我一眼,有些惧怕道:“那、那,烦请高媛先把主君放下,在下得诊脉。” 我这才将你重新放在衾枕间,自个儿坐在一旁的官帽椅上,心中忐忑不安。半晌,大夫躬身道:“高媛放心,主君只是受了惊吓,一时昏了过去,不妨事的。” 我登时自责起来,方才只顾与戚寻嫣缠斗,出言残忍,不注意间便吓到了你。 大夫蘸了浓墨,写下两页安神汤的方子,又留了几颗香丸,道是焚在熏炉里,可凝神静气,有利于安胎。兴许她在鄞都听闻了我的雷霆手段,不敢多留,不敢多看,抱着包袱便走了。 松烟入墨在外头被下人杖责,这寝房中便只余你我二人。我沉吟片刻,亲自将香丸碾碎了,放在桌上的鸳鸯衔环熏炉中,药香四溢。 我忍不住又将你抱在怀中,轻道:“对不起。” 言罢,我心疼地抚上你肩头,方才你摔倒在门槛上,无暇香肌留下一抹霞红,淤血不散。旁人斩首断肢我见得多了,心中纹丝不动,见你雪肤微损,却觉得心疼得很。 啁啾新透红窗纱。 不知梦到了什么,你身子瑟缩须臾,轻唤道:“不……不……”眉心渐蹙,无声地抗拒着什么。 哪怕你昏迷在榻,什么都听不入耳,我还是抱紧了你安抚道:“别怕,别怕,我在这里。” 你究竟梦到什么了呢? 我忍不住将你散落颊侧的青丝拨到耳后。你察觉到我的触碰,更是瑟缩,仿佛被强行撬壳取珠的蚌贝,无力地挣扎:“我害怕……娘亲,我害怕……别不要我……” 世人都说,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1)。此言当真不假。 我心中动容,轻道:“妻主在这里,你别怕。” 你仍旧在低声哀求,令人不忍卒闻:“娘……不要,我害怕……我不要去教坊司……我要回家……回家……” 我一回一回地抚你眉眼,无限温柔,无限疼惜:“这里不是教坊司。” 鹤之,我带你回家。 等你睡安稳之后,我才敢起身离开,银霞将天地染作写意画,天地皆白,原来已入夜。鄞都城的灯笼次第点亮,照出几家欢喜几家愁。 我却孑然一身。 其实,你唤出“回家”二字时,我心如刀绞。何为家?吾心安处是吾家。 我也曾在蜀中有个家,有性情洒脱的养母,有温柔恬静的父亲。养母授我暗器机巧,父亲唤我回家用膳,年年良辰美景,岁岁花好月圆。 可我为了蜀中的平安,舍小家保天下,弑父弃师,背叛师门。 我和你,都是没有家的人了。 -- 第37页 这日我退朝后,路过九曲回肠的御花园,听到那不学无术的三帝姬正在背诗。 教她的是一把年纪的海阁老,海棠春之母。陪读的冷画屏,在一旁翻着章册。翘角凉亭外立着几个宫女,手里端着笔墨纸砚,茶水点心。 我笑着打招呼:“哟,帝姬在此习读呢?这么有兴致。” 赵福柔穿一身方领鹅黄柿兔如意琵琶袖短袄,颈绕珍珠绞丝软璎珞(2),云髻上别着金凤吐祥云挑心(3)以示帝姬之尊,又华贵又俏皮。她五官柔和,撑不起严妆丽服的装扮,正适合这样少女的衣饰。 海阁老要查策论,赵福柔生无可恋地撞亭柱子:“啊啊啊我学不会啊!不要再逼我啦!再逼我我死给你俩看!鄞都套路深,我要回乡村!” 海阁老啼笑皆非:“您是储姬,将来这万里江山,都要交到您手上!您的文韬武略,关系万民之幸。” 冷画屏捧起一卷诗词,递给海阁老:“既然帝姬不愿写策论,那阁老便先考一考诗词?” 赵福柔不情不愿地咬着耳坠儿,勉强应了。 海阁老抑扬顿挫地念到:“但使龙城飞将在——” 赵福柔想不出下句,心虚道:“……飞将那就在龙城?” 冷画屏纠正道:“不教胡马度阴山。” 海阁老翻了一页,又考道:“十年生死两茫茫——” 赵福柔依旧生搬硬造:“……五年生死一茫茫?” 冷画屏:“殿下,是‘不思量,自难忘’。” 海阁老长叹一声:“考一个今儿刚教的,莫要再错了。老夫聊发少年狂——” 冷画屏忍不住提醒:“左——” 赵福柔一拍自己雪生生的面颊,蹭掉一点胭脂:“左发狂,右发狂!” 冷画屏:“……” 我觉得,海阁老快要驾鹤西去了,她沉吟道:“十步杀一人——” 赵福柔随口道:“……百步杀十人?” 海阁老一阵激烈的咳嗽,即将要寿终正寝。冷画屏已经没有力气纠正她了,只叹息道:“殿下,听君一席话……” 就在我以为她要违心地说“胜读十年书”时,冷画屏终究刚正不阿,她实话实说道:“如听一席话。” 赵福柔委屈地趴在龙凤呈祥纹案几上,扁扁嘴:“这不怨我啊!哎,当帝姬一点也不好,我不是赵福柔,我是赵惜惜!” 赵惜惜?也许她散落民间时,名唤赵惜惜。 这夜风冷,我和鬼姬在鄞都郊外里应外合,生擒一只“沙蛇”。随后把“沙蛇”押到我的办事衙门,屏退下属,亲自审问。 鬼姬勾唇一笑,唇如丹砂,颇有嗜血之意。她将蒙住“沙蛇”眼眸的黑布摘了,点起烛火:“这位女侠,你今日来到这里,便别想带着命出去了。不过,你把该说的都说了,可免受些苦楚,留个全尸,早去投胎。” “沙蛇”是个碧眸鬈发的西域女子,纵使落入敌手,仍旧气定神闲,满目不屑。她知道自己逃脱不过,想要咬住耳珠自尽,我眼疾手快,抬手以银针挑开耳珠,道:“把你知道的吐干净了,再去黄泉路!” “沙蛇”以楼兰语说了几句,又用生涩的中原话说:“我是月神的信徒,我忠于神!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我手捧烛火起身,照亮密室里那些锈迹斑斑的可怕刑具,弹琵琶、剐玉骨、晚霞映血竹、烟雨任平生……我打了个响指,笑道:“当年师娘教授我们暗器之前,先教了来氏八法(4),不知你受刑的时候,你的月神会不会救你?” “沙蛇”鄙夷地“呸”了一口,侮辱道:“中原狗!” 我与鬼姬对视一眼,开始我们最期待的环节——上刑。“沙蛇”在百般折磨下,由叫骂变作嘶吼,又由嘶吼变成哭喊,昏厥后再由烈酒泼醒,如此循环往复,便是神仙也熬不住。 这其间残肢遍地,血流如注,令人惨不忍睹。却不妨碍我师姐的好胃口。罗汉床中央的小几上摆着花雕酒和肉桂羊腿,师姐用匕首剐着吃,津津有味。肉香伴着血腥之气,凝成一阵诡谲的异香。 鬼姬给我也倒了一盏酒:“来,妹子。” 我接过去,仰颈饮尽:“你说花雕滋味美,果真滋味美。” 那“沙蛇”受尽酷刑也不说师娘的踪影,倒让我生出几分敬意,她算个有血性的姑娘。我动刑动倦了,便由鬼姬操刀,又是一轮折磨。 “沙蛇”又死去活来两回,嗓子喊得都破音了,仿佛濒死的野兽。她逐渐失去自尊,辗转求饶:“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们师娘的踪影!我不知道啊!我向月神发誓!” 鬼姬优雅地品尝着指尖儿一丝血迹:“蜀中浮戮门门主,唐雁声,你不知道她关在哪里?说!” “沙蛇”连连摇头,七窍已汩汩流血:“我当真不知道!我负责贴身追随帝姬,替她办差!我不知道别的!” 帝姬? 我走近一步,往她面孔上泼了烈酒,暂持神志,逼问道:“帝姬是谁?是你们的头目吗?!” “沙蛇”嘶声道:“是!帝姬是我们的头目!” 我鬼使神差问道:“帝姬阿塔瑟?” “沙蛇”未来得及回答,便昏厥在地,鬼姬探了鼻息,道:“死了。” 我望着明灭的烛火,心里千回百转:“楼兰国的帝姬都被龙将军杀了,尸骨可寻,千真万确。唯独一个阿塔瑟失踪在一场灾火里,不见尸身。” -- 第38页 鬼姬颔首道:“应当正是这个阿塔瑟。楼兰人看重血统,能统领‘沙蛇’的,只能是有王室血统的人。至于旁人,很难在这么短的时日里服众。” 却不知这神龙不见首尾的帝姬阿塔瑟,究竟藏身何处?究竟要做什么? 第19章 徐鹤之 听闻我身怀有孕,舅舅便召我入宫闲话。 我乘坐的轿辇尚未抵达金瓯殿,便听到舅舅肆无忌惮弹琵琶的声音,泠泠的琵琶清音诉说着舅舅的荣宠无双。我抬眼,见一只翠颈鸳鸯飞过淬金的华檐。 宫中养鸟,多半成双成对,取“皇恩常在”的愿景。可惜,这鸳鸯只有一只。最应当出双入对的鸟儿,偏偏失朋无伴。 我踏入殿内,舅舅放下玉颈琵琶,笑迎而来:“鹤之,快让舅舅看看!有了身子的人,当真是养得好,身子不那么瘦削了!快,福恩,快给公子赐座,鹤之不能久立呢。” 自从你为徐家平反,舅舅对你的态度便好了许多,将你当做恩人。他也不嫌你待我不好,只道:“哎,咱们男人哪,就是得给女人生了孩子,她们的心,才能牢牢拴在咱身上。啧,本宫是没这个福气了。你比舅舅有福,舅舅看,你虽身子娇弱,可是腰身柔软,一看就是好生养的身段。” 我握着舅舅的手,宽慰他:“舅舅莫要挂心,您虽不能生儿育女,可圣上从不冷落,恩宠深厚。” 舅舅斜倚在红锦福字软榻上,套着金护甲的手拨弄着暖炉的乌金流苏,他言语直爽:“说的也是,这后宫那群没皮没脸的小子,谁也不能跟我争宠!哼,赵君(1)还跟陛下浑说,说我召侄子入宫,不合规矩,他也配管咱家的事!我吹了吹枕边风,陛下又让你来陪我了,不合规矩又怎么样?” 我将案几上切好的雪梨递给他,温声道:“舅舅得宠,我也跟着沾光。” 福恩端上来几碟爽口小菜,分别是酸笋鸡丝、蟹粉豆腐、辣淬鸭血、茭白腌藕。他笑对舅舅道:“千岁,奴才备的菜有酸有辣,公子怀着身子,想必能入口。” 舅舅弹了弹福恩的后脑,被他气笑了:“你这猴儿,不会办事!快,把酸的都撤下来,只留下辣的。民间说酸儿辣女,吃辣的才能生姑娘!” 我摇头,与舅舅道:“不妨事,得儿的女乃是天命所定,岂是你我所能强求的。” 舅舅摘下护甲,用象牙银著为我送了一块辣淬鸭血,劝道:“你懂什么,听舅舅的!怀着的这些日子啊,定要顿顿吃辣,等十个月后,保准生下个粉团儿似的姑娘!” 我抬眸笑了笑,不曾作声。舅舅这性情倒别致得很,直爽泼辣,一看便是有福之人,在宫中少受磋磨。 舅舅这样喜欢我腹中未出生的孩子,我欢喜之余,又实在替他难过。他这一生,虽说受尽恩宠,却是永无子嗣之身。 他是遭后宫侍君忌恨,被人下药损了身子,再不能有孕。 忽有宫女通禀,道陛下驾到。我与满殿侍从皆跪地行礼,迎接九五之尊,唯独舅舅百无聊赖地坐在原地,恍若未闻,一颦一笑都写着“恃宠而骄”。 他这般放肆,赵嘉宁也不动气,反而走上前去讨他欢喜:“朕让你的侄子入宫作陪,六郎见了家人,也该不生朕的气了罢?” 舅舅亲自扶我起来,挑了挑眉,刻薄一笑:“妻主打的好算盘!” 有道是,所谓美人,宜喜宜嗔。舅舅笑得刻薄时,也另有一番灵动的风华绝代。 宦娘狸奴赔笑道:“哎哟,为了顺贵君千岁气儿,陛下昨儿都不曾安寝!” 狸奴笑得谄媚,脸上丑陋的伤痕纠结起来,连眼睛都寻不到,她已失去了人形,让我想起话本中的妖孽。 听她的嗓音,这女子年纪应当不到而立,尚且年轻。倘若不曾毁容,不知会是什么模样。 赵嘉宁勾一勾舅舅的下巴,戏谑道:“你再生妻主的气,妻主可要亲你了!” 舅舅反手打了一下陛下的手背,却又软倒了腰身,像一只疲倦的狐狸,倚在赵嘉宁怀中。赵嘉宁微微一笑,搁下素日套的翡翠扳指,轻抚舅舅的面颊。二人耳鬓厮磨,亲密无间。 我不便留在此处,起身福一福身,由松烟扶着退到十二扇秋香色锦绣屏风之后。尽管走出数尺,犹可听到帝王与宠君的调笑声。 便是这一日,舅舅服侍罢君王,与我说起他过往的三两旧事。 鄞都有海氏、徐氏、赵氏、段氏四大世家,势力深厚,盘根错节,人才辈出。海氏善文,赵氏掌权,段氏尚武,至于这徐家,频出美人。 十余年前,舅舅名动鄞都,被人称作“鄞都第一美人”。无数千金高媛暗动真心,带着庚帖聘礼去徐家求亲,想要将他娶回家中,一亲芳泽。 舅舅是姥姥的嫡子,自幼千娇万宠,无一事不顺意,无一人不奉承。无论是郡主县主之流,还是豪富千金之属,舅舅都瞧不上眼,不肯出嫁。 他看上的是当今君王。 舅舅一旦打定了主意,怎么都不肯更改。姥姥唯恐他入宫受委屈,不愿他去选秀,舅舅却肆无忌惮放出话来:除了九五之尊赵嘉宁,他谁都不嫁。 赵嘉宁在宫中便听闻这“鄞都第一美人”的倾慕,她一笑了之,觉得这徐家小郎君十分大胆,又起了些许兴趣,觉得充入后宫也无妨。 舅舅选秀那一日,正是桃花盛开的春三月。他穿了身赤红的广袖绫袍,以金线绣满龙凤云游纹,比暖融融的春光还要耀眼。 -- 第39页 他第一回 面见帝王,却不胆怯,神态自若,笑语晏晏,赵嘉宁自然刮目相看。彼时赵嘉宁四十出头,气度尊华,像一朵养尊处优的牡丹花,比年轻的姑娘更有成熟风韵。 赵嘉宁饶有兴趣地问他:“倘若朕撂了你的牌子,不选你入后宫呢?” 舅舅“啪”一声收拢折扇,诚恳道:“那臣也不嫁给旁人,一辈子留在徐家,当个老公子罢了!” 赵嘉宁抚掌大笑:“哈哈哈!留牌子,赐居撷芳殿。” 舅舅在众目睽睽之下,对帝王说出此生最狂妄的一句话:“臣乃徐家郎,只为帝王夫。” 他与她,称得上锦绣良缘四个字。舅舅入宫后,当夜便侍寝,被封为持正。他的恩宠一日比一日隆重,一月之内,侍寝十多日。 阅尽美色的帝王欣赏他凌厉的美貌、孤傲的性情、后宫少见的热烈风情。最重要的是,他不让她轻易得到,给她狩猎的快感。 奈何一朝徐家倾倒,阖府被抄,金银充入国库,女子流放契北,男子身入风尘。 自古以来,前朝与后宫息息相关,徐家就是舅舅的后盾。后宫侍君暗自欢喜,认为舅舅被徐家彻底连累透了,定要随家族一起被陛下所厌弃。 岂料徐家倾倒,舅舅的位份不降反升,一跃成为凤君之后的贵君。 舅舅曾无数次向赵嘉宁为徐家求情,哀求她彻查徐家贪污之事,求她赦免母亲和姐妹的罪责。赵嘉宁虽宠爱舅舅,却不肯为他触动朝堂。 无论他如何哭求,甚至跪倒在琳琅宫前。赵嘉宁却只道:“后宫不得干政。” 后来,舅舅与赵嘉宁如常恩爱两不疑。赵嘉宁为舅舅大兴土木,修建华美的“金瓯殿”,赏赐无数珍玩宝器,甚至令人撕扯吴陵缎,只为博他一笑。日日复月月,月月复年年。 罪臣之子如此受宠,朝堂上自然多有不满之音。御史台言官参谏舅舅是“蓝颜祸水”,认为他误了朝政。赵嘉宁动了怒,斩了十三个死谏的中书舍人。 从此再无人敢说金瓯殿的是非。 说到此处,舅舅望着金瓯殿外的蓼花,美眸流转出少年般的光泽,青丝微遮眼角的朱砂痣:“鹤之,你说……这是不是帝王之爱?” 他这话说的小心翼翼。 我也不知其中答案。 宠到极致,便是爱了吗? 陛下对舅舅是不是爱,我辨不出;你对我是不是爱,我更辨不出。 我撑着自己额角,阖起眼眸,心里一切悲欢离合都似戏折子一般收拢:“帝王之心,岂是你我可揣测的。” 回到府中时,已是用晚膳的时辰。我在寝房院落遍寻不到,也不知你身在何处,问过丫鬟,她们只道不详。须臾后,你寻到我,笑道:“吃晚饭吧。” 回廊处有你做的两个傀儡人,除了没有眼眸,其他与寻常人一般无二。你潇洒打了个响指,两个傀儡人便从自己身子里取出几盘菜肴:云腿春饼、松鼠鳜鱼、佛跳墙、鸡肉酸笋汤…… 我与你对坐在如意纹春凳上,疑惑道:“这是……” 你伸手摸了摸傀儡人的面颊,道:“这唤作‘人皮傀儡’。” 人皮……! 我心尖儿一颤,包金暗纹梅竹红木筷落在地上,跌坐两爿:“什么——” 你神色自然,仿佛只是在说家常话:“这是我做的人皮傀儡,今日刚完工。可驱使其取人性命,决胜于千里之外。你别这么看着我,师姐的蝎子吃人肉,人皮浪费了怪可惜的,我就……” 额前青丝在你眼眸底烙下一片暗影,浅褐色的眼睛习惯了杀戮,仿佛狼目一般澄明。而你紫红的唇艳得惊心动魄,让我想起斑斓的毒蜥蜴。 你的唇一张一合,说着让我心凉的话。 你托腮在桌案上,轻笑道:“鹤郎有身子,得好好儿将养。我驱使这两个人皮傀儡给你做了这桌儿菜撰,你可不许辜负我。” 这些菜撰是人皮傀儡做的!我闻之欲呕! 你看了你一眼,欲说还休。沉吟许久,才说出一句:“你自己吃罢。”说完便顺着廊檐灯笼的方向离去。 你又打了个响指,令人皮傀儡退下。你端起四方冰裂纹瓷碟里的云腿春饼追上来,劝我道:“鹤郎!鹤郎休走!只有这盘不是!这盘不是人皮傀儡做的!这盘是我亲手做的!” 我停下脚步,你短促一笑,将云腿春饼递给我:“对不住,忘了郎君是闺中娇客,让郎君受惊吓了。妻主在这里给你赔罪。” 你都追出这么远,我总不好拂你的面子。且尝了尝云腿春饼,照旧是往日的香甜滋味。 你姿态不羁地斜靠在朱红廊柱,含笑看我一眼:“你的妻主贤不贤惠?” 贤惠一词,向来是形容男子的。 我一时语塞,长叹一声,无奈地看着你。 月影缥缈,凉夜风起,你骤然将我抱入怀中,低声道:“鹤郎,不要怕我,不要怕我。” 不怕你?你嗜杀成性,我如何能不怕你。 我呢喃道:“于你而言,人命究竟价当几何?” 你冷艳的眼眸望着寒月,紧扣住我的手:“倘若你在江湖里打过滚,你也会觉得,人命是最不值钱之物,如蜉蝣草芥。” 第20章 戚寻筝 我说过,人命是最不值钱之物,如蜉蝣草芥。 帝王的命仍是。 -- 第40页 这日我跟随銮驾去双禧街听戏,随身保护帝王的安全。因已入冬,霜寒露重,老皇帝披了个玄红龙凤香鼠皮(1)斗篷,乘坐十六人抬的轿撵,前有宫灯引路,后有华盖遮风。 老皇帝点了一出《楚汉相争》,抱着手炉看得津津有味。 一出毕,戏子们跪地讨赏,口称“陛下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狸奴俯身贴耳,请求示下。老皇帝眉心微曲,在狸奴耳边道了几个字。 随后狸奴正襟危立,手打拂尘,高声道:“赏——”便有七八个穿福字遍地金小锦袄的宦娘端着金裸子(2)上前,戏楼内一派奉承欢笑之言,不绝于耳。 我自小不爱听戏,只坐在远处把玩一只暗器三头刀。忽有长帝姬身边的贴身宦娘俯身过来:“戚高媛。” 我指尖细细描摹三头刀的利刃:“怎么了?” 那宦娘吐字颇轻,语不传六耳:“待会儿啊,可有一出好戏唱!高媛离得远点,才看得痛快。” 我自然知晓她的暗示,淡淡一笑:“本媛知道。” 老皇帝兴头上来,便不许我们这些随侍左右跟随,都打发远了,她老人家听得津津有味,甚至抑扬顿挫跟着唱:“为君者不畏死,只求留名千古哉——” 我以轻功去对面的酒楼饮酒,坐在二楼廊台上,正好可以看到老皇帝身边的一片繁华。 二帝姬赵福姝陪坐在母皇跟前,穿一袭绀紫(3)团纹牡丹穿凤通袖长袄,头顶点翠珍珠流苏花冠,她平日惯会搜刮民脂民膏,身上穿的也不知是几十个禀生一辈子的花销。 赵福姝叹道:“可怜西楚霸王一世英雄,临死之前,四面楚歌,只剩下一匹乌骓马和一个男人跟着她。” 老皇帝教诲道:“听戏也是听史,你们姐妹三个听好了,切莫落到项羽一般地步。” 赵福姝颔首道:“谨遵母皇教诲。” 赵福柔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看了一会儿戏,学那西楚霸王作悲叹状:“虞不逝兮可奈何! 骓兮骓兮奈若何!” …… 骓兮骓兮奈若何? 满殿权贵皆惊愕,敢情三帝姬听在耳朵里,西楚霸王的真爱是乌骓马?! 赵福柔知道自己又成了笑柄,把面颊埋在琵琶袖里装小鹌鹑:“别看我……我不唱了……” 殿外忽一声惊雷巨响,似是起了变故。无数黑衣女子从檐角闯进来,手持匕首,目露凶光。戏子们登时不敢唱了,从“咿咿呀呀”变成了“女侠饶命”。 “有刺客!快!救驾!” “凌烟阁缇骑在何处?!凌烟阁缇骑在何处?!” “快宣金吾卫!” 好巧不巧,这凌烟阁缇骑与金吾卫都被痴迷听戏的老皇帝打发出去了,不搅扰皇家风雅。如此一来,便只有几十个会拳脚功夫的宦娘前来救驾,与黑衣刺客打得吃力。 刺客们见人便杀,砍了台上青衣的头颅,血溅云母屏风。旁的帝女犹自持,唯独赵福柔忒丢人,吓得钻在红木雕龙罗汉床底下:“别杀我!啊啊啊别杀我!小的给诸位奶奶磕头啦!救命啊!” 我仍旧坐在原处品酒,明明可以持戟前去救驾,却作壁上观。这便是长帝姬所说的“好戏”。老皇帝一死,对我只有好处。 宦娘与杂军拿起佩刀、拂尘、麈尾与刺客死斗,因前无准备,逐渐落入下风。一个脸上有刀疤的女人挟持住满身锦绣的老皇帝,长刀抵在她颈间,九五之尊被俘虏乃是天下动荡之事,众人都停下,僵持不下。 我又饮了一口花雕酒。 赵嘉宁鬓边生霜,虽不易察觉,却横亘于前,她终究是老了。赵嘉宁却并不见恐惧之色,沉声问道:“你是何人?” 刀疤女人冷笑一声,眼里是凛冽的恨意:“改朝换代之人!受死吧,老虔婆(4)!” 殿内刺客齐齐亮出兵器,竟多半是破铜烂铁,不足为惧。刺客们的指节有筋肉纠结的痕迹。 不是剑痕,是茧痕。 看来这些女人并不是江湖上的行家,而是起义的流民。 赵嘉宁语气威严:“你口口声声说改朝换代,那朕问你,天下人答应了吗?” “我杀了你!”刀疤女人大喝一声,眸中凶狠呼之欲出,她手上用力几分,鲜血汩汩,“哈哈哈!用我这条贱命换你这祸害苍生的狗皇帝,值啦!百年之后,史书上应当记下我张二娘的大名!” 一见到血,藏在罗汉床下的赵福柔登时吓得大叫。情急之下,海棠春一脚把她踹回去:“别出声!还嫌死的不够快吗!” 赵福柔吓傻了,身子如泥鳅似的拱了拱,留出一半“狗洞”:“来,分你一半。” 这是感激海棠春救了她的命,要把“狗洞”分给她一半。 岂料海棠春扬唇一笑,抱拳而笑:“我海棠春岂能避乱于此!”言罢她美眸一凛,信手取下髻上累珠碧桃绒花钗当做武器,抬手取了一个刺客的性命。她与手持伞中剑的冷画屏交换了两个眼神儿,二人并肩作战,如虎添翼。 我暗笑,原来这海家姑娘不止性子别致,武功却也不差。 刀疤女人斥道:“正所谓肉食者鄙,未能远谋!你这狗皇帝,只知道宠信内宦,贪恋美色,天下苦你久矣!你只知道听戏赏花,筑造宫室对不对?你只知道抱着徐贵君!只知道流苏巷、双禧街(5)的高楼林立!你有没有看到我们?你有没有去南城岗子看一看!破家荡产有之,鬻儿卖女有之!那里的尸骨都无人掩埋,野狗叼着孩童的头颅四处走!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 -- 第41页 赵嘉宁霍然抬眼,苍老的眼珠有些浑浊,她道:“朕知道。” 刀疤女人愣了一愣,又怒吼道:“你知道,你却不把他们当人!哈哈哈,多可笑!你还敢自称爱民如子!” 正在刺客欲杀帝王时,狸奴骤然出手,以拂尘敲断刺客的脖颈。狸奴一介宦娘,服侍人的阉奴,连女人都算不上,内力竟然比海棠春与冷画屏还要强! 狸奴拂起摇摇欲坠的老皇帝,俯首道:“陛下,奴才救驾来迟。” 赤红酒旌烈烈,我骤然将越窑青瓷盏搁在案上,心里千回百转。这毁了容的狸奴,她究竟是谁? 身怀如此功力,觉得吃得饱饭。她却不跑江湖、不当镖师、不入仕途,偏偏要做最卑贱的宦娘? 她的面孔又是怎么毁掉的?毁掉的如此彻底? 也许她是得罪了什么江湖中人、鄞都权贵? 恰在此时,一个熟悉的女声响起:“本媛喝完酒了,这是酒钱。”最后是银子落在桌案上的声音。 我以最快的速度回头,正与戚寻嫣四目相对。 时辰仿佛凝固在这一刻! 戚寻嫣孑然一身在此饮酒,桌上只一盏白瓷圆颈酒壶,灯烛明灭。她腰佩金错刀,身穿飞鱼服,唇红如牡丹。 我们都在这里饮酒,对帝王遇刺作壁上观。我们都应当救驾,却又避开了刺杀。这一刻,我们发现了彼此的秘密!我暗中成了摄政长帝姬的人,不知她背叛君王,投奔了谁? 戚寻嫣的眼睛如旧深邃稳重,仿佛她不是一个叛臣,仍旧是忠于大顺朝的凌烟阁千户。 她是戚香鲤的嫡女,有谁会想到,她背叛了帝王呢? 只对视了一瞬,我便掌握了她的软肋,她亦掌握了我相同的软肋。嫡姐此人顿时在我心中复杂起来,她究竟是谁的人?她究竟在谋算什么? 老皇帝驾崩,究竟对她有何益处? 我亦在案上留下银钱,转身持戟离去。薄暮被烟雨渲染成黛青色,风露重,滴天明。 府苑中白梅已开始绽苞,朵朵净白如雪。你披着(6)鹤氅坐在塘前刺绣,青丝不绾,仿佛即将羽化登仙的神仙。 你绣上几针,便含笑往塘中洒了不少鱼食,又绣上几针。我抬眼望去,你绣的是婴孩穿的金丝肚兜。 我替你理了理鹤氅的兜帽:“要把这些鱼都喂死?” 你沉吟片刻,轻声道:“不久便彻底入冬,水面要结冰的。我怕它们找不到吃的。” 我递给你一块如意糕:“鹤郎这么心疼鲤鱼,怎么不肯心疼我?自从你怀有身孕,我也没有食儿吃,快饿死了。” “……”你许久不语,随手放下金丝肚兜,望着我道,“你,我心疼不起。” 锦鲤追逐落花而来,又顺着涟漪而去。鱼尾摇摆起时,惊动一池清碧。 我抚上你尚且平坦的小腹,满是戾气的心逐渐柔和起来:“你不疼我?那我可要‘禽兽’起来了。” 你回身一退,仿佛仍旧有些抗拒我的抚摸。也许在你眼里,我首先是杀人无数的恶鬼,再是你腹中骨肉的亲娘。 我此身罪孽深重是真的,对你情根深种也是真的。 你难得勾唇轻笑,澄澈的眼眸里有揶揄之意:“大夫说了,我有身子,不得云雨。” 这便是仗着孩子,赌我不敢碰你。 亭外有雨珠顺檐而落,催走满塘锦鲤。我虽不敢云雨,却能耳鬓厮磨,暂慰相思。我捧着你瘦削的肩头,倾身而吻,你唇齿间的津香悉数渡入我肺腑。 撞破冷画屏与海棠春私情那一日,是在霜降(7)。 我在前朝与长帝姬密谈毕,随后往琳琅宫外走去。不知不觉踱步至垇鹿苑,此处是皇家豢养鹿马之所,时不时有权贵女子聚在这里击鞠。 秋天快要过完,菩提树上的白花迎来了最后的绚丽,开得惊心动魄。树下有一红一白两个女子的身影交缠在一处,红的是海棠春,白的是冷画屏。 冷画屏屈膝坐在树下,仙鹤追月缂丝马面裙铺散开来,落了几朵花瓣。海棠春躺在她怀中,美眸倦阖,染朱的唇红被吻得凌乱。 两个女子十指相扣,迫不及待得亲热,仿佛要将对方拆吃入腹。女人和女人的情不似男女之情,充满势均力敌的剑拔弩张,冷画屏步步紧逼,海棠春也不甘示弱,回吻她的颈子。 原来如此! 宫宴上的解围、画舫里的亲昵、刺杀中的彼此交付后背交付……这样两个性情截然不同的世家贵女,有帕交之癖! 第21章 徐鹤之 鄞都的男眷贵夫们闲来无事,便在海阁老宅邸里开赏花会,赏的却不是花,而是陛下新赏的玛瑙珊瑚树。贵夫们吃完席面,话起朝堂新贵来。 被提及最多的四个世家女子是戚寻嫣、冷画屏、海棠春、赋娉婷。其次便是你,你在世人口中的模样很是神秘,一匹出身蜀中江湖的独狼,又稳坐朝堂,翻云覆雨,身边风波不断。 海家夫郎李观今做东,他倚着黛紫妆蟒方枕,手捧一盏艾茶热情道:“哎哟,诸位来都来了,还带什么东西?她们女人在朝堂上劳碌,咱们男人堵在后院里,好个没趣,还是凑一起说话的好!” 各家贵夫笑语逢迎,好不热闹。我只捧着茶坐在赋雪然身边,安安静静,并不说什么。赋雪然饶有兴趣地小声儿说:“他呀,可是有名的悍夫!前儿海阁老退朝回府晚了,他疑心妻主上了行院,带着大棒子就去捉奸啦!” -- 第42页 我道:“后来呢?” 赋雪然笑起来很温柔:“人家海阁老是去户部查账,哪是上了行院?不过,那些朝三暮四的老臣多被弹劾,唯独海阁老稳如泰山,也算是借了悍夫的力。怪道人说悍夫家中宝!” 我打眼一看,这李观今披着身儿翡翠绿长袍,青丝悉数在头顶盘成髻儿,束在玉冠里,美髯颇长。他妻主是国之栋梁,又专一于家,不知受了多少男子的羡慕。 人说李观今唯一不顺之处,是生下个不学无术的女儿,整日为她动气。 都道海棠春乃诗酒放诞之人,惹人嗤笑。我却羡慕她。她是女子,不愿做官,犹可写诗作画、游遍大江南北。我们男子生来却只有一条路,嫁作人夫,相妻教女。 “我家儿子整日惦念着戚家大小姐,道是非她不嫁。哎,上月向戚阁主提亲,戚阁主却拒了,说寻嫣无心风月,一心都在朝堂。可怜我儿子痴情……” “我家儿子却不喜欢戚家的,他看中了谁?你再猜不出来,是那寒门状元赋娉婷!我不许他嫁,赋娉婷没有产业,他嫁过去,怕是要吃苦的哟。” 旁人说赋家家底儿薄,赋雪然却不在意,照旧吃着点心,与我闲言。 我安慰道:“莫要放在心上,你家姐姐争气,前途无量。” 赋雪然轻笑道:“这有什么?他们不肯嫁,我姐姐还不肯娶呢。” 李观今与众人调笑几句,便令小厮去请海棠春:“我今日豁出这张老脸去,请诸位哥哥弟弟给我家春儿相看相看,她都二十二了,还整日只知道玩儿,不肯成家!诸位哥哥弟弟帮着签个红线……” 原来今日开宴,是为了给他家不学无术的姑娘相看夫郎。 与戚寻嫣冷画屏的炙手可热不同,鄞都的贵公子们谁也看不上海棠春。倘若小兄弟起了争执,恐怕都会叫骂“祝你嫁给海棠春这纨绔,一辈子成不了诰命”。 少顷,海棠春来了。她穿着水红方领羽缎上袄,下头系着银朱(1)妆花鹿饮仙马面裙。她青丝不曾梳绾,尚未睡醒的模样。 海棠春入席,茫然对自己爹爹说:“怎么了?”她的琵琶袖里动了动,仿佛有活物一般!骤然间,从琵琶袖里钻出两只花色精致的老鼠! “啊——”男眷们登时惊住了,更有甚者吓得歪倒倚榻。 “宝贝!娘亲的好大儿!”海棠春却亲昵地吻了吻其中一只乌云盖雪的肥老鼠。显然这不是野老鼠,是她养的宠物。 ……我更理解为何无人愿意嫁给海棠春了。 李观今怒啐道:“混账羔子!谁让你带着它们来的?” 海棠春一壁分辨,一壁喂给老鼠肉干:“这不是老鼠,这是花枝鼠,是我的宝贝!” 李观今怒不可遏,往她的方向扔了只汝窑甜白釉瓷盏。身后的小厮忙道:“郎君息怒!” 海棠春机灵地躲过去了,笑弯一双明媚的桃花眼,贱兮兮道:“嗷——打不着!” 李观今道:“我本想让诸位主君给你相看相看夫郎,让你早点儿成家!你这个混账模样,瞎了眼的人家才肯把儿子嫁过来!” 海棠春把双腿散漫地搭在檀木梅竹春凳上,怀抱肥鼠,无比满足:“我日子过得好好儿的,娶什么夫郎?这不是找不痛快吗。” 李观今怒拍八仙桌:“闭嘴!你要气死老子?女大当婚、男大当嫁,哪有姑娘不传宗接代的道理?” 海棠春以指尖逗弄花枝鼠的圆耳朵,她涂了蔻丹的指甲在阳光下波光粼粼:“我对男人没兴趣,别逼我。” 李观今被她气怔了:“什么?” 海棠春放浪一笑:“我有帕交之癖!我喜欢女人!哈哈哈哈!你满意了吗?” 李观今哀鸣道:“我杀了你——” 众男眷皆上前劝架,劝李观今消气,劝海棠春听话,一时人言纷纷。 其中一个总爱讨好李观今的贵夫劝得最狠,绕着海棠春说了一车又一车的话。什么“成家立业”、“传宗接代”“多子多福”……起初海棠春还能忍住,最终实在撑不下去,撑头在八仙桌上睡了一觉。 贵夫逼问道:“春儿,你怎么还不成家?再不成家就晚了!” 海棠春:“别问了,求求了。” 贵夫更是激动:“叔父说这个,都是为你好!你怎么还不成家?怎么还不成家?怎么还不成家?” 海棠春忽然认真地抬首,贝齿轻咬菱唇:“哎,您说,楼兰国残兵退居琥珀泉之后,会不会卷土重来?” 那贵夫只知闺中事,怎接的上话。他迟疑道:“那与我何干?” 海棠春更认真地说:“那我不成家又与你何干!” 听到此,我和赋雪然都忍不住笑了出来。 赋雪然一壁拨弄自己束发的墨蓝绸带,一壁笑叹:“哎呀,真是待在海姑娘身边,能笑得驾鹤西去。” 我俯首贴着他耳边,轻声说私情:“你倾慕的姑娘,不会就是海姑娘罢?” 赋雪然托腮,水润润眸子温柔无比:“不是海姑娘,是龙姑娘。” 我思忖片刻,试探道:“镇国将军龙醉欢?” 赋雪然颔首,玉颊羞红半面。 “龙姑娘说,待她在契北平定沙蛇之乱后,将战功为聘,回鄞都娶我。” 如今龙醉欢身在契北,镇守大漠边疆。 楼兰人侵扰边境,掠夺牛羊,素来是大顺朝的一大难题。许多将军守在契北,带着强兵利刃,却打不过熟悉地势的楼兰人。 -- 第43页 彼时龙醉欢只是个副将,她与戚寻嫣结识,制定精密的“棋盘计”,欲取楼兰。这一夜,大漠里狼烟四起,风沙阵阵,龙醉欢带兵包围楼兰国王帐,戚寻嫣则领着暗卫在孔雀城内内应,两军鏖战,三日后方鸣金收兵。 这便是大名鼎鼎的“月蚀之乱”。 三日里,除了帝姬阿塔瑟,楼兰国王室皆被暗杀。龙醉欢的双臂无比有力,她在阵前拉开百石(3)沉的苍穹大弓,羽箭射去十里之外,直接取了楼兰国君斛碧娜的首级。 “月蚀之乱”后,楼兰国再无还手之力,成为大顺朝的傀儡。 我依稀听闻,龙醉欢出身契北匪类,见不得光。她又偏偏善于作战,屡立奇功,百战百胜。打退楼兰后,龙颜大悦,破格封她为正二品镇国将军。 镇国将军,镇的是契北国疆。 雪然在鄞都,与契北的苍风骤雪远隔千山万里。须等龙姑娘平定沙蛇之乱,彻底消除楼兰国这一威胁,方可重逢。却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 这日我睁开惺忪睡眼,天色已明,瓷枕上落了一云曦光。我披衣起身,练了练簪花小楷,不知不觉便过了一个时辰。 我拢着广袖,不知不觉,在熟宣上落下一个“筝”字。 你的名字。 这么一个字,风雅无双。谁知你的性情与它南辕北辙,并不风雅。 望了这个字许久,我骤然将这页宣纸藏在书笺下头,仿佛在掩盖一个不愿提及的秘密。 松烟提着熏炉踏入碧纱橱,与我道:“郎君,戚阁主来了,要见郎君。” 我一惊,勉强将湖笔(4)搁在云檀笔山上:“戚阁主?她吗?” 正二品的凌烟阁阁主,竟来此见我一介男儿。 松烟连忙到桌前摆茶:“正是!入墨,快给郎君换衣裳!你这小蹄子去哪儿躲懒了?!” 她是你的娘亲,我的长辈。此番见面,我不敢怠慢,到屏内换了身灰蓝翠叶纹长袍,腰系东陵玉,发束银丝冠,尽量仪表端正,不敢有半分失礼。 少顷,戚香鲤迈入房中,淡淡道:“徐公子。” 我倾身跪倒在地:“鹤之见过戚阁主。” 戚香鲤行云流水坐在花梨木太师椅上,容色肃凛,声音平和:“你身子不好,起来罢。” 我由入墨搀扶着起身,不敢落座,敛目立在她身前。 只见戚香鲤穿一袭麒麟纹妆花袄常服,配着狮子戏球织金马面裙,高髻如云,正插一支灵芝金簪。她身后立着一个年轻的小郎君,妙龄花貌,不似小厮。 戚香鲤品茶道:“这辈子能从教坊司那泥堆里出来,是你的造化。本媛知道,寻筝性子孤拐,不好伺候。但是无论如何,都比在教坊司被人当玩意儿取乐好,你也莫抱怨。” 我忙道:“鹤之不敢。” 当初因我之故,寻嫣与其父多有龃龉,闹得戚家不宁。想必戚香鲤是不喜欢我的。 戚香鲤又道:“因为你的缘故,让本媛的两个姑娘争执不休,甚至姐妹阋墙,你可知道?” 被她如此质问,我心尖一颤,又缓缓跪倒在地:“此事……是鹤之的缘故。但是——” 戚香鲤将杯盏搁下,凌厉的眼眸划过我:“你无需分辨,我又不曾怨你。只是论理,你是本媛的女婿,本媛不得不嘱咐几句,作为男儿,便该端庄本分,不可勾三搭四。从今往后,你安安心心跟了寻筝,给她生儿育女。” 闻言,我心中弥漫出一阵苦涩,缠得喉咙生疼。我的身子给了你,她便定了我的终身,谁也不曾问过我委不委屈,愿不愿意。 我的命,如飘萍一般。 我轻道:“阁主,我……” 戚香鲤却不等说完,便打断了我的话。她看我的眼神像是看一样玩物般待价而沽:“还有,嫣儿和寻筝若再是明争暗斗,你得劝着她们,一对姐妹,为了男人争执,成什么体统?记好了吗?” 我便知道,自己无论说什么都分辨不得了,只垂眸恭顺道:“鹤之记下了。” 戚香鲤又道:“好,你是个懂事的孩子,本媛不会亏待你。邹氏,你留下。” 话音刚落,她身后侍立的小郎君便走到跟前,跪倒在地。这小郎君身穿窄袖交襟碧衣,青丝束起,一双眼眸盈盈若星辰。 戚香鲤道:“本媛听说,你有身子。既然有了身子,不便伺候寻筝,便该再寻个合意的人伺候她。这是邹氏,主君从庄子上挑得,出身清白干净,长得也有几分颜色,伺候寻筝再妥帖不过,便留给你们了。” 原来是为你送的侧室。 我没名没分地跟着你,有什么资格拒绝他? 邹氏为我行礼道:“见过主君,奴才是苏州人,会拉评弹(5)。有什么不妥之处,还望主君指教。” 戚香鲤将盏中茗茶一饮而尽:“你是男子,自当贤惠。”随后她赐下许多金银布帛,便跨刀离去了。我跪地恭送她,直到她的身影看不见才起身。 一抬眸,便看到如花似玉的小郎君立在屏风前面,与我彼此打量。从此之后,我便要与他共侍一妻。 我道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只对松烟轻声说:“去,将西暖阁倒腾出来,给邹小郎居住。” 人间不堪,女子薄幸,天大地大,何枝可依? 我不由抚上自己的小腹,还好,这里有个与我血脉相连的孩子,它是我的至亲,是我的珍宝。世上谁都能待我不好,独它不能。 -- 第44页 第22章 戚寻筝 凌烟阁衙门前坐着一溜儿总旗,上头没有差事时,她们聚在一块摸鱼,有的赌牌,有的喝酒,有的看话本子,有的彼此商量着散衙(1)之后做什么,听曲还是嫖伎。 我一走过去,她们登时紧张起来,都拿起记听(2)的秘薄誊写起来,即刻进入当差状态,有的还秀眉微皱,仿佛被刑狱之事难倒了,正在忧国忧民。 “哟,戚千户来了?快坐!” “戚千户怎么来了?这么早!” 我微微颔首,坐到自己的桌前,预备批公文。至于总旗、百户们摸鱼,由她们摸去,我也不多管。朝廷规定她们一日当差六个时辰,从早干到晚,本就不地道。况且老皇帝都日日听曲看戏,上朝摸鱼,更莫说手底下这些蚍蜉蝼蚁。 自从上回狸奴救驾,我便对这武功高强的假娘起了疑心。狸奴是司礼监掌印宦官(3),她批红过的文书,再由凌烟阁核对一遍。 由此看来,狸奴这娘们胸中是有韬略的,不只是个供人玩乐的丑角。否则也不会得老皇帝重信,日夜带在身边。 我正思忖狸奴的底细,听到众同僚向阁主请安的声响。一抬眼,却是戚香鲤来了。 她身边跟着嫡姐。嫡姐不是今日轮值,故不着官袍,而是穿一件翠蓝雀鸟扑祥云琵琶袖短袄、一件月白冰裂纹梅枝马面裙,颈间环了银璎珞,垂下两缕丹砂流苏。她梳了个元宝髻,插着如意呈祥点翠耳挖簪(4),另一侧是翠碧荷花缠花,一看便是大家闺秀。 戚香鲤简短命令道:“跟我出去。” 我不认她是娘亲,却不能不认她是上峰,因跟随她离了衙门。 岂料戚阁主今日寻我不为办差,而为私事。她在棠棣湖包下一舟画舫,有琵琶伎隔帘奏曲,颇是风雅。戚香鲤在主位落座,我与嫡姐一左一右陪坐,然后尴尬的气氛在三人间弥漫开来。 戚香鲤把玩手里的琥珀核桃,威严道:“这不是本媛第一回 说你们了。” 寻嫣斟好龙井茶,双手持平递给她:“娘亲请训话。” 我也斟好龙井茶,却是自己喝了:“上峰请训话,属下洗耳恭听。” 琥珀核桃一下一下磕着空雕翘头案(5),声响沉闷。戚香鲤眸含冷意:“你们两个明争暗斗的这些花头,都是本媛年轻时候玩剩下的了。年轻姑娘血气方刚,但也得有个限度!你们终究是一个娘的姐妹。主君和浮白的恩怨,与你们无关。” 寻嫣恨声道:“她断了我爹的手臂!” 我直视她,目光交汇处剑拔弩张:“他毁了我爹一辈子!” 戚香鲤一拍桌案,琥珀核桃登时镶嵌入翘头案,琵琶伎吓得惊叫一声。她怒道:“都住口!” 我握紧了右拳,寸长的指甲刺入掌心。 戚香鲤冷道:“你们便是做不成姐妹,也不许再明争暗斗!本媛眼里容不下这些手段!” 寻嫣骤然道:“你将他还我,我要娶他。” 她还是对你念念不忘。 我笑着把玩紫砂茶船:“我都把人睡大了肚子,你还要啊?” 寻嫣几乎要将我生吞活剥,她动气到极致,发间碎玉流苏不住翕动,片刻后吐出两个字:“畜、生。” 戚香鲤眉心川蹙,怒吼道:“这大顺朝快要完了,大树将颓!你们还忙着抢男人!” 许多年后,我再回忆起今日,恍然意识到,在这个时候,大顺朝风雨飘摇,呈潦倒之势,嫡姐却已想好了对策。 她有一个算无遗策的计划,一个盘根错节的计划,一个一步错步步错的计划。不成功,便成仁。 戚香鲤与嫡姐走后,画舫内静寂无声。琵琶伎也不再弹奏,抱弦下兰舟。我寻到一壶烈酒,仰颈痛饮,醉倒在画舫里。 醉里有梦。 我梦到了师娘。 蜀中没有雪,四季如春,草木长青。师娘坐在桌案前,教我制作机巧,调弄暗器。 师娘道:“我浮戮门中人,擅以机巧暗器,世人都说我们不坦荡。我们也的确不如真刀真枪的侠客坦荡。” 我道:“真刀真枪又如何?机巧暗器又如何?古往今来,皆以成败论英雄!” 师娘含笑点一点我眉心:“筝儿,你记好了,正是因为咱们的兵器不坦荡,咱们在天下间江湖上的出手更得坦荡!生为女子,须得顶天立地,上不愧对鬼神,下不愧对苍生!” 我亲昵地倚在她怀中,枕着师娘胸前的柔软。在我心里,师娘是顶天立地的女人,她肩头撑住“家国”二字,只要她在,无论何时,我都不惊慌。 她才是我娘。 我崇敬道:“师娘是好女人,将来我也要当师娘一样的英雄。” 彼时师娘望着自己的武器——饱经风霜的偃如戟,骤然阖上眼眸:“世人岂能以好坏而论?你可知道,在黑与白之间,有无穷无尽的灰色地带。慈悲与残忍、仁善与狭隘,可以并行不悖地存在于同一片心!师娘年少时曾做过一件无法挽回的坏事,悔恨终生。” 我知道,她年少与戚香鲤是亲密无间的师姐妹,一同江湖闯荡。后来她在契北行侠仗义,招惹胡家,胡家杀不了她,便灭了戚家满门。 胡家因为师娘,灭了戚香鲤满门。 这也是为何师娘呕心沥血养大戚香鲤的子嗣之故。 她说,自己是在赎罪。 -- 第45页 酒醒后,只留满湖残月。我带着满身酒气,唯恐熏了你和孩子,不知该去何处,便信马由缰地在鄞都城逛了起来。 忽见自家的丫鬟骑着一匹玄马,追过来,下马问安:“高媛,今日晌午戚阁主来咱们府上了。” 我道:“她来做什么?找不痛快?” 丫鬟摇头,贴近几步,轻道:“老阁主来给高媛送了个侧室,姓邹,说是郎君有身孕,不便伺候高媛……” 我冷笑道:“她有病!”随后即刻抬缰驭马,往府中奔去。丫鬟急忙跟上,喊道:“高媛,您慢点!” 你是我心头之宝,我唯恐你受委屈。这才紧赶慢赶回到家中。 案上燃着两盏鸾雀双耳烛灯,你正坐在暖阁里绣着婴孩的肚兜,浅碧色的丝线在绸缎上勾勒几针,现出莲叶清圆。你的眼神很柔和,有些许初为人父的欢喜。 我上前握住你的肩,另一只手环了腰肢:“鹤郎!”你已有身孕许久,肚腹勾勒出微微丰腴的弧度,犹如含着莲子的荷蓬。 你微微蹙眉,似是承受不来这样的力度,颈子后仰,精致的喉结横陈在我眼前,我看的心火一热。你喘道:“放开我,疼。” 男儿郎娇弱,如此能受得住这般力道。 我将你搁在银丝灵芝如意纹的软榻上,指尖抚上面颊:“戚香鲤来过了?留下了个男人?她的手倒长,伸到我被子里了!” 你却神色如旧,看不出委屈的痕迹,眸色润如露珠:“我把这弟弟留下了,让他住在西暖阁,你看妥不妥?” 我坐在软榻旁的春凳上,惊道:“你留下了?还给他安排了住处?” 你抿唇轻道:“戚阁主说的是,我怀着孩子,不便夜里服侍你。” 我只恨不得把眼前的美人儿活活掐死。你说的当真字字诛心!我真心待你,你竟把旁人男人推到我衾被里,好生贤惠! 我似野兽出笼一般扑过去,狠狠啃吮你的喉结雪颈:“徐鹤之,你把我当什么?你薄情寡义!你对不住我!我今天就要在这儿活活弄死你——咱们一并去见阎王!啊,我这一辈子的真心,都砸在你身上了!” 见我这般行径,松烟和入墨害怕地跪在地上,哭求道:“还请高媛息怒,郎君有身孕,经受不住啊!” 你被我吓住,弱不禁风的身子颤个不停,仿佛中箭的小鹿。你本能护住小腹,雪白的肌肤划过一痕泪珠:“不,不要……” 你的喉结被我咬破了,洒落鲜血一瓣,犹如雪色绢帛上的朱砂,说不出的媚艳。 我阴鸷道:“我是畜生不假,但是天下人里,我只对你真心,你就得念我的好儿!” 你又落了几滴清泪,濡湿了锦缎竹青广袖:“你有什么好儿?你只会欺负我……” 我不敢动你身子旁的地方,伸手抓握住暗纹澜袍下的玉足。 这是一双极美的脚。足呈弓形,雪腕瘦削,乍落入眼帘,很难让人相信是人间真实存在的尤物。偏偏足心还有一颗红痣,甚是勾人。 因子嗣之故,你我分榻而眠。 我换了睡裙,坐在桌案前批今日不曾批完的公文。 忽有一抹碧色萦过,在十二扇的云母屏风前落下个残影儿。我一扔毛笔,厉声道:“谁?” “啊!”小郎君被吓得一怔,眉间委屈起来。他小步走来,手里端着花梨木云雕托盘,里头是剥好的龙眼,晶莹剔透,贴在冰上。 这小郎君不配武器,不似刺客。他身穿松花缎锦袍,腰际束着绫带,显得纤腰一痕,惹人疼惜。小郎君青丝如墨,鬓若刀裁,髻上缠着一条墨绿丝绦,显然是精心妆扮过。 我道:“你是谁?” 小郎君捧着龙眼盈盈一拜:“奴才邹氏,是戚阁主选来侍奉高媛的。” 老娘我正心里不痛快,他这么一来,岂不是撞在刀上? 我继续批文书,头也不抬:“老娘忙着,你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小郎君眼眸含情,却不肯走:“高媛若是心烦,奴才便为高媛弹一曲评弹如何?奴才是苏州人,自小到大练了十年的评弹呢。还有这龙眼,是奴才亲手冻在冰里的,高媛尝尝。” 我转身儿躺在墨玉单边木榻上,枕着半块貂龙皮,因身子斜倚的缘故,睡裙半敞,露出半截胸脯。小郎君见到女人丰满的胸脯,羞涩起来。我随口道:“我不听评弹,我要听数来宝(6),你会不会?不会就滚。” 小郎君:“……” 我眼眸微阖,也不正眼看他:“龙眼留下,你,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小郎君:“……” 烛影摇曳,也不知他哪来的胆量,竟小步走上前,把脸贴在我身前,娇声道:“奴才是来伺候高媛的,求高媛成全了奴才罢。” 这是开天辟地头一回,我见到比我还不要脸的人! 我抬手将龙眼拂落在地,果子骨碌碌滚满檀红羊皮毯。我一脚将他踹出七尺远,怒道:“混账!你要干什么?给我滚!” 老娘我宁肯自抚,也不与这等浪货云雨。后来我想起今日,觉得说自己说的话很像一个被调戏了的贞洁烈男,啼笑皆非。 第23章 徐鹤之 入冬后,秋末辗转的残花逐渐掉落,枯萎在青石板间。锦鲤也不肯见人,一味躲懒,只见涟漪,不见斑斓。我是男儿,不便常常出门,闲来无事便坐在府邸东南角的小亭里,听外头的声音。 -- 第46页 有卖油娘走街串巷的叫卖声、骑驴过客的鞭打声、还有行路人的笑谈声。 “听说了吗?‘银烛秋光’又写了一本侠客传记,正广为流传呢!我也要买本儿看看,岂料求不到书,有价无市啊。” “走走走,去书肆!掌柜倘若不卖给咱,就烧了她的店。那话怎么说来着?书无店砸!” 我轻笑起来。这“银烛秋光”不是旁的,而是一个笔名。她什么都写,教坊司传唱的艳曲、天下兴亡的策论、侠客列传、市井话本……没有她不涉猎的。“银烛秋光”行文流畅,自成一格,写尽人间悲欢,上到王侯将相,下到贩夫走卒,都写的入木三分。每每出书,都使得鄞都“洛阳纸贵(1)”。 也不知她是哪家神道,懂这么多道理,见过这么多人,去过天南地北,踏足大好河山。 我取过银剪儿,为腹中孩子裁衣。松烟捧着针线匣子,含笑选出与布帛近色的丝线:“雀蓝好不好?郎君?还是水蓝更好?奴才看啊,郎君这一胎定是个姑娘,将来她封侯拜相,郎君可要跟着她受封诰命呢!” 我抚摸布帛,轻声道:“其实,我也盼着是姑娘。不为别的,只是太心疼男儿了。无论乱世盛世,男儿都苦乐由人。” 松烟颔首:“哎,何况女人是靠不住的,今儿宠这个,明儿宠那个,谁能护着谁一辈子?男人啊,就得有自己的孩子,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我密密缝着小衣裳的袖管儿,叹道:“倘若是姑娘,莫要跟她娘一样性子孤拐又霸道才好。” 松烟剥开蜜橘,递给我:“郎君性子好,小姐一定随郎君,不会霸道孤拐的。” 我点点头,佐茶水配蜜橘:“我既怕这孩子太过纯善,受这世上的风刀霜剑;又怕这孩子像娘亲,睚眦必报,损了阴鸷,也损了自个儿一辈子。” 恰在此时,亭廊外挂的纱幔映出一抹浅碧身影,我定睛一看,不是戚香鲤送来的邹小郎又是谁。 因辰时风凉,邹小郎肩披麂皮灯笼绒边儿袄子,手中拢了个白瓷手炉,面孔有上过妆的痕迹。他一见我,颔首笑道:“哥哥。” 这几日相处下来,邹小郎自诩是凌烟阁阁主送来的侧室,并不把我放在眼里。不止开了府中库房,选走不少头冠绸缎,还令小厮日日给他熬煮燕窝,滋补身子,略有不顺便辱骂下人,摔打家什。 我看到他的身影,无端有些心酸,难道下半辈子,我便要与他抬头不见低头见? 心酸之余,又有些怜悯。他今年不过十六七岁,却嫁与一个从不怜香惜玉的女人,往后的日子恐怕也不好过。 我扶着有些酥软的腰,颔首客气道:“弟弟快坐。” 邹小郎撩袍坐在我跟前:“时辰这么早,哥哥不歇着,怎么在这儿吹风?” 我笑道:“整日在房中闷着,昏昏沉沉的,索性出来走走。” 邹小郎意味不明地看我一眼,自顾自尝茶:“哥哥的肚子也有两三个月了吧?都显怀了。要弟弟说啊,哥哥可是有福之人!” 我剥着一只枇杷:“弟弟这话什么意思?” 邹小郎挑眉,清秀的眉眼漾出不屑之意:“我听说,哥哥是待过教坊司的人,也不知还是不是清白之身,或者……”他贴近些许,越发阴阳怪气,“哥哥都被女人玩弄烂了身子?难怪有这么浪的身段,把高媛的魂儿都勾走了。” 我登时如坠冰窟。 教坊司是我此生最不愿提及之处,他却这般说来取乐,如何不使我心如刀绞! 入墨气哼哼走上前,抬手给了邹小郎一个耳光:“连主君都敢忤逆,你这贱夫不想活了!” 我直视着他,心里且悲且叹:“你我都是可怜人,何必彼此为难呢?” “我是阁主送的人,你敢打我!”邹小郎动了气,肩头颤动,反手回了入墨的耳光。他将琉璃果盏和里头的蜜橘枇杷一并扫到地上,讽道,“什么主君!你主子还没有正经儿名分呢,你便叫起主君来了,吞了猫尿不成!哼!” 我也不许他如此放肆,拍案道:“住口。” 邹小郎又换了一副笑脸:“好哥哥,你别生气,弟弟替你教训奴才呢。这奴才胆子也太大了,莫不是陪哥哥待过教坊司,见识多了,心眼儿也大了?” 亭里正唱着戏,我余光却看到你往这边走来,眉目冷漠。你穿着墨蓝暗纹琵琶袖长袄,前头一排鎏金宝相花子母扣,下头是鸦青妆花马面裙,肩上落着一只琥珀眼儿的猛禽。 我见你面色不善,唯恐天下大乱,忙起身拦住:“寻筝……” 仿佛是回想起方才的话,邹小郎有些害怕,轻唤道:“高媛。” 你行云流水扶着我坐下,缚着银甲套的指尖落在我肩头,甚是冰冷。猛禽盘旋在亭廊中,长啸复长啸。你也不看邹小郎,只冷声命令身后的丫鬟:“把他发卖了。” 邹小郎到底年轻,听说发卖,如遭雷劈。他哭着求饶,甚至搬出戚阁主来,只求你不要卖他。 所谓发卖,便是把持有身契的男子卖给市井牙公,牙公再转手弻出,换得银两。鄞都城局势离乱,自由身尚且朝不保夕,更何况是无依无靠的奴籍男子。 情急之下,我握紧你的琵琶袖:“这小郎毕竟是阁主的人,你……” 你冷笑,紫红的唇美得邪气:“今儿我不杀了他祭刀,就是看了你的颜面!” -- 第47页 见你意决,两个丫鬟将邹小郎强行拖出去,哭喊声渐行渐远,亭内只余你我二人。你神色如常,从袖内取出肉干喂鹰,仿佛方才只是碾死一只蝼蚁。 我劝道:“你是姑娘,何必与一介小郎君计较!倘若当真发卖了他,便毁他一世了!” 你颇有兴致地抚弄鹰首翎羽,一条腿踩在绘彩瓷凳:“敢在我的院子里骂我的人,老娘卖他是天经地义。” 我指尖发凉,心里道不出是什么滋味。不由自主起身,从身后小心翼翼地抱住你。 我们肌肤相贴有很多次,这却是我第一回 主动抱你。 你比我高许多,我这样抱你,正好可以吻你的肩。鸮鹰见你不再抚它,振翅飞往远处。你是年轻的姑娘,胸脯高耸,腰肢挺拔,肌肤结实,骨肉匀称,充满野性的侵略感。 我只是指尖轻颤,你却如惊弓之鸟一般握住我的手,像是命令,又像是哀求:“别放开我。” 我踮脚,贴在你耳边轻道:“寻筝,我求你。” 你紧紧攥住我手腕,试探着十指相扣,严丝缝合:“你求我什么,我都会答应,因为你是我的克星。” 我心中忽然熨帖起来,胜蜜糖甜。我续道:“求你莫要发卖邹公子,只把他赶出府去,好不好?”沉吟须臾,我换了一种更加柔软的语气,“就当是给我们的孩子积德。” 你应下我,令丫鬟将邹小郎送回凌烟阁,不至使他流落在外。邹小郎离开这里,我心底是有些欢喜的。此时此刻,即便你我之间没有爱,也开出许多说不出因由的情。 我们相伴相依,相生相克。 赋雪然又来寻我说话。他不擅针黹,却给我腹中孩子缝了个鹅黄虎头帽,老虎的两只眼睛是缝上去的墨玉髓,憨态可掬。 我欢喜道:“来,尝尝这个,这是宋记的龙须酥。” 赋雪然就着我的手咬了口龙须酥,很欢喜的模样,又俯身贴在我肚腹:“让我听听。” 他身上没有寻常男子的花香,只有淡雅的皂香。今日赋雪然穿一袭水蓝云起亭台长袍,腰束墨绿缎带。让我想起一句诗,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我甚欣赏雪然的性情:聪慧通透,沉静豁达。他出身寒门,跟着姐姐活在纸醉金迷的鄞都,必然受到许多轻视。可赋雪然从不在意,他不难为旁人,也不难为自己。 我正一正他发间的麒麟纹玉簪:“孩子尚小,还不会动呢。” 赋雪然抬头,期待道:“那什么时候会动啊?” 我笑着点他眉心:“你呀。这么喜欢孩子,怎么不自己生一个?” 赋雪然调笑道:“你再打趣我,我就不来找你玩儿了!” “不打趣了,不打趣了。”我含笑哄他,“哎,赋公子今儿怎么有空来寻我?” 赋雪然品了品碧螺春:“我姐姐没空儿陪我,她们四个去酒楼喝酒了。” 我沉吟道:“哪四个?” “我姐姐、戚姑娘、冷姑娘和海姑娘。” 赋雪然告诉我,赋娉婷与戚寻嫣、冷画屏、海棠春四人从小一起在太学习学,是多年旧友。 从前我只知道寻嫣与海棠春交好,岂料寻嫣与赋娉婷和冷画屏也互称姐妹。朝堂上,寒门与世家分成两派,文臣和武将也分列南北,寻嫣竟有如此心胸,海纳百川。 深夜。 用晚膳时不曾见到你,我便秉烛四下寻找。却在你调弄机巧的房间见到了你的身影。你伏在石桌上小寐,累极了的模样。不远处有两个傀儡人在对弈,它们外头的人皮被你剥下了,满身细碎的玄铁零件。 你的面孔雪白,白到泛青,淬着冷冷月光。 我示意松烟去拿披风,随后披在你微凉的肩头。你神色温柔,不似鬼魅,似是贪玩逃学的邻家姑娘。 “别……” “别……别离开我……” “爹爹……师娘……我想回家……带我回家吧……” “我们回家吧……” 我心中最隐秘之处刺痛起来,你这地狱阎罗一般的人,也有这么软弱的一面。你把自己的软弱藏匿起来,独自舔舐伤口。 原来你我都一样,都是受过伤的人。 我安抚着你的后脊,轻道:“别怕,我们很快就到家了。” 片刻后,我心中千回百转,剪不断,理还乱。我是在心疼你,心疼你与我一样颠沛流离,无家可归。 我对你,究竟有了什么样的感情? 第24章 戚寻筝 我时常做噩梦。 旁人的噩梦皆是些虚无缥缈之事,天马行空,当不得真。我噩梦里的桩桩件件却都是真的。 彼时我爹流落城南三曲,带着我卖力过活。一曲是销金窟,里头仙乐缠绵,轻歌曼舞;三曲却是世上最腌臜下流之处,住着毁容的娼伎、疯癫的老妪、无处可去的老者、异乡卖来的少年……十八层地狱,十八般羯磨。 为了养活我爹,我耍过黑拳、当过打手、做过土匪、甚至替人去讨印子钱(1)…… 直到十二岁时,师娘找到我和父亲,把我们接去蜀中。 初次见面,师娘赠了我一盒胭脂,以鸳鸯铜匣装着,十分精致。我启开来看,这胭脂不是寻常的檀红朱红水红,而呈暗紫色,十分魅惑。 师娘俯下身与我说:“丫头,抹上胭脂,往后咱们寻筝也是好人家的姑娘。” -- 第48页 我知道她的意思,她要养我,让我和寻常姑娘一样,过平安喜乐的日子。 胭脂朱钗马面裙,都是有钱人家女儿的物什。十二岁之前,我从未抿过胭脂。富贵小姐皆贴花钿、涂胭脂,妆扮得如花似玉,以展示自己的身份。 师娘赠的暗紫胭脂,特别适合我。 后来,师娘娶了父亲,认我为义女,教我机巧,传我武功。逐渐地,我把师娘当成了亲娘。 再后来,楼兰兵乱,父亲师娘被“沙蛇”俘虏,我被迫亲手杀死父亲,为了浮戮门的安危,不得已背叛师娘,让师娘被终身囚禁。 我惊醒时,见如钩冷月下你的身影,心中且暖且倦,不由自主一把将你抱入怀中。行动间,我肩头的披风落地,接起深夜银辉。 “寻筝……”你微微蹙眉,想是被我弄疼。 我无所顾忌地吻着你,将暗紫胭脂印到你额角。我听到自己的声音近乎哀求:“别离开我……千万别离开我……” 鬼姬总是夜半三更出没,杀完该杀的人,便约我饮花雕酒。 此时我和她坐在棠棣湖画舫的檐角,一壁饮酒,一壁细赏彻夜不散的巫山丝竹。 今日鬼姬穿的人皮属于一位黝黑面孔的老翁,望之耄耋之年。她不伪声,嗓音仍旧是年轻女子:“妹子,等师娘救出来,咱们干脆过河拆桥,杀了长帝姬吧?” 我抬眸:“长帝姬怎么惹你了?” 鬼姬把玩着一只百环蛇:“她没惹我,我就是想着,等皇帝老儿一死,天下就乱了。若长帝姬死了,天下就更乱了,干脆乱到底。” 我并不在意,道:“你想杀就杀。” 却在此时此刻,我心中有一处叫嚣着让我悬崖勒马。我有你,有孩子,岂能如往日般伤天害理? 我自己不怕报应,却怕身上的罪孽报应到你和孩子身上。 长帝姬曾向我讨要人皮傀儡的做法,她欲以此作战,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倘若搁在往日,我给便给了,世上生灵涂炭与我何干?我自然盼着世人都受我受过的苦楚,都陪着我戚寻筝下地狱。眼下,我握着那图纸思忖了半个时辰,都不曾给她。 逐渐地,我不再是彻头彻尾的恶鬼了。 我究竟是谁? 鬼姬秋波流转,额前的虺蛇银饰熠熠发光:“妹子?” 我忽然叹道:“师姐,我后悔了。” 鬼姬道:“这是你第二次对我说这个。” 我扑到她怀里,阖上眼眸,从前我尚未感受出原来她的身子这般寒凉。我说:“我盼着这一切,快些结束。” 这日老皇帝令我去东宫教储姬殿下骑射,我想起储姬殿下在刺杀中躲在罗汉床下啊啊啊叫的模样,觉得老皇帝纯粹是在难为我。 然而“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我在沐休之日去往东宫,见赵福柔一行人列席院内,羽箭□□搁在案上。 赵福柔左边立着司礼监秉笔狸奴,右边立着陪读冷画屏。不远处坐着一天到晚闲的没事儿的海棠春,她显然是来看热闹的,或者是找冷画屏调情的。 我与诸位同僚彼此见礼,依次落座。正待给储姬殿下演示如何搭弓射箭,赵福柔十分不耐:“本殿会,不用你教。” 我:“……” 狸奴行礼道:“陛下对您怀有重望,还请储姬认真练习。” 我啼笑皆非,将弓箭递给赵福柔:“殿下既然娴熟,还请一试。” 赵福柔很想快些逃脱习学的魔爪,她咬着牙拉箭,像模像样地抬手出箭。飞箭偏离靶心二里地,射到檐角,一群白鹭骂骂咧咧地飞起来。 海棠春笑得直不起腰,不停揉弄怀里的花枝鼠。冷画屏却认真道:“当真不错,起码这一回射出去了。” 赵福柔眨了眨眼,参鸾髻上振翅凤鸟金钗垂下的流苏打在耳畔,她笑得有些憨傻:“狸奴姑姑,当皇帝又不用打猎,射什么箭呐。您让母皇放过我吧!” 冷画屏敛袖而立,神态雅到极致,仿佛古画中的洛神:“殿下这话岔了。射乃六艺之一,子曰: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殿下来日要君临天下,岂能不修习君子六艺!” 狸奴示意我射箭一回,给殿下演示。我拉弓而起,羽箭正中靶心。登时狸奴、冷画屏、海棠春三人的眼神都落在我身上,充满赞许之意。 赵福柔绝望地在酡青锦叶骆驼地毯上打滚儿,像一只讨肉吃的狗子:“啊!不要再折磨我啦!我要回木樨镇养螃蟹!” 然而打滚儿也无用,狸奴使了个眼色,两个宦娘走上前,将赵福柔拉起来,逼她继续射箭。 我有些怜悯地看着储姬殿下,二十年来被百姓养大,一朝成为至高无上的帝女,反被身份所累,不得解脱。 我疑惑道:“木樨镇?” 赵福柔抬眸望着高远苍穹,恶狠狠点头:“没错!我要回木樨镇,找我的爹娘,养螃蟹,挣银钱,攒够三千两银子,娶我心爱的小夫郎!” 奈何她爹娘已被老皇帝灭口,此生无相见之日。她再回不去木樨镇,余生只能与朝堂江山纠缠不休。 今日水光潋滟晴方好,我上朝归来,换了燕居服,陪你在院中闲庭信步。你披一身蟹青(2)绣平金菱枝花纹的斗篷,兜帽上镶嵌着浅灰的风毛,衬得你面色如玉,唇染薄红。 我小心翼翼扶着你的手臂,唯恐你下玉阶时摔了自己:“留神。” -- 第49页 你拨弄着手炉盖上的乌金流苏,淡笑道:“不妨事。月份不大,走起来还轻巧。” 你我甚少这般和谐相对,闲话家常。如今你肯与我如此,到底是借了这孩子的光。 你不中意我又如何?你还惦记着寻嫣又如何?只要你肯给我个笑脸,说几句软话,我便心满意足。 路过四合水塘,你信手往里扔了朵梅花,引得锦鲤追逐而来,红白青金,相映成趣。你轻道:“你想过这孩儿的名字不曾?” 我为你紧了紧披风,信步走过去,唇贴近你的耳垂,分享这世间只与彼此有关的秘密:“若是女儿,便唤她‘戚锦钗’,若是男儿,便是‘戚慕鹤’。” 言罢,我在你掌心题了这两个名字。 你望着锦鲤,道:“都好。” 我笑道:“我知道,锦钗这名字俗气了些。一来我读书少,起不出什么好名字;二来我也喜欢这样的俗气。我呀,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3)。作为姑娘家,少不得要提起胆魄在世上闯一遭,我不想她受我一般的罪,一世颠沛流离。” 是,我不想女儿像我,太苦。锦钗二字意为富贵女儿身上的织锦与簪钗。若得女儿,我盼着要么似戚寻嫣,沉稳正直,不卑不亢,未经世事磋磨,满心美好顺遂;要么似海棠春,活得潇洒而热烈,不怕她碌碌无为,不怕她离经叛道。 你坐在阳雕童子摘桃石墩上,眉间有散不去的愁绪:“眼下世道离乱,要无灾无难到公卿,何其难。” 你说得对。如今这世道,穷苦女子命如草芥,富贵女子要么醉于声色,要么眼睁睁看着天下将颓,无力回天。 而我是长帝姬的鹰犬,搅动风云的手,岂不是也有我一分力? 我身边即将有娇夫幼子,责任重大。我当真要继续让天下变作地狱,使其中黎民苦苦煎熬? 你见我沉思良久,便问道:“你在想什么?” 我握住你的右手,吻在指尖:“你会让你我的孩儿一世平安,你信我。” 你只任我吻着,既不推拒,也不迎合。我知道,你并不信我。 你赏玩一会儿锦鲤,不时撕碎干饵喂鱼,锦鲤竞相追逐,好不热闹:“那海家姑娘性子孤拐,旁人豢猫养狗,她养鼠儿。” 我俯身,将下巴贴在你肩头,笑道:“我见了,她那老鼠喂的,一个个比奶猫还要大!男儿家都怕鼠儿虫儿的,我看也没有公子哥敢嫁给她。” 你将我从你肩头拨开,淡淡道:“谁说的?我宁肯嫁给她,也不嫁给你。” 我无耻地将手伸到你衣裳里,在腰窝上揉了揉:“鹤郎再说一次,宁肯嫁给谁?” 你有些酥痒,便挣扎起来。岂料不曾挣开我,反而翻滚到我怀中。我扬唇一笑,将你横抱起来,往白梅深处走去。 我忽然想起,你我初见之时,也是这样满园白梅彻骨香。 我笑道:“养老鼠算什么,我那师姐,比她还狠。什么蛇蝎虫蚁没养过?连她自己都不是人养大的。” 你微微抬眉:“什么?” 我淡淡解释道:“鬼姬的娘亲早亡,她爹把她扔到苗疆竹林里,预备喂了虎豹。她却被一只白蟒蛇捡走,这般养到大。” 片刻后,我叹道:“都说禽兽无情,畜生无义。可我看来,有些兽类,比人有情有义多了。” 第25章 徐鹤之 金桂仲秋,襟袖微寒。 见我整日在房内闲也无事,松烟入墨便劝我出门上香,为腹中的孩子祈福。鄞都贵夫常去的寺庙唤作“南音阁”,传闻此处香火隆盛,最为灵验。 松烟喜滋滋为我收拾进香要带的物什:“郎君,若要给小主子祈福,要带一样小主子的东西,这样菩萨才记得住啊。” 我思忖片刻,信手启开案上的红木雕花铜锁箱笼,雪然给孩子做的虎头帽赫然出现在眼前。我示意松烟将它捎上:“就这个吧?” 松烟含笑应了,取出虎头帽。骤然一抹金灿灿刺了我的眼眸。 是寻嫣赠给我的金镯。 入墨轻道:“郎君……” 我满心愧疚,说不出是甚么酸涩滋味。寻嫣是这世上我最对不住的人,也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 我缓缓取了那金镯,贴在自己胸口,对松烟与入墨说:“走罢。” 丫鬟备的是一顶花梨木海水纹轿子,四角坠着青玉流苏,甚是精巧。我上了轿,由四个轿妇抬着往南走去,松烟、入墨并两个粗使小厮跟在轿旁,手挎食盒,盒中收着我贴身的梯己(1)之物。 要去南音阁,不得不路过污水横流南城岗子。我素来听闻,南城岗子是一处人间地狱,住在此处的都是鄞都最穷苦之人。 一入此地界,我双耳便充满糟乱之音,哭喊吵闹,不绝于耳。忽听到一声尖利的哭喊声,仿佛绝望到极致:“军娘给老身做主啊!” 我撩开轿帘,只见一个浑身褴褛的老郎君抱着禁军的腿,且哭且喊:“啊!老身就这么一个女儿,前年被抓去当兵,就这么音信全无!这两年,老身是靠讨饭活下来的!” 禁军一脚把他踹出二尺远:“老畜生,别耽误奶奶我守城!你家姑娘当兵,与我们金吾卫什么干系?!” 老郎君挣扎着扑过去,喉中嘶哑如鸦鸣,令人不忍卒闻:“老身要告!告官!呜呜呜……我要我的女儿!我的女儿啊!” -- 第50页 禁军嗤笑道:“你不孝敬‘炭敬(2)’,大理寺理你的状子,便是闹鬼了!”那老郎君仍旧在哭,满面烟土色,自是断肠人。 我大为怜悯,自袖中摸出一个小金龟,隔着轿帘递给松烟:“给那老人家。” 松烟道:“是。” 老人家收了金龟,对着我轿子的方向跪拜作揖,千恩万谢。轿子又走出一里地,竟是满目疮痍,民不聊生,南城岗子不愧是人间地狱! 灰白的尸体横陈路边,无人理会;面容冷漠的男人怀里抱着自己生下的孩童,孩童枯发上插着草标(3);街头有残疾的乞儿在讨饭,缺角的碗里只讨到了腌臜的残羹冷炙。 我能助得了一个,怎能助得了一万个! 忽然施粥的粥车到了,周围都是带刀的凌烟阁缇骑。这是圣上拨下赈灾的款银,却被层层盘剥,落到百姓口中,也只有这么一碗稀粥。 然而即便是一碗稀粥,也有游手好闲之辈来争抢,喝粥的不只是灾民,还有闲散之人。凌烟阁缇骑一时辨认不出,不知如何分发,着实头疼。 我坐在软轿中暗暗心惊,无比怜悯这朝生暮死的升斗小民。我日日衣食周全,犹有痛楚,相比之下,这些百姓岂不是比我痛楚百倍? 一时间,我的痛楚便显得矫情。我再也不敢觉得痛楚了。 到了南音阁,我跪在蒲团上点了两炷香,抬头看菩萨,只觉得无奈。菩萨慈眉善目,普度众生,怎么普度不得城南岗子那些百姓,任由它们受苦? 我受困闺阁,也不能为他们做些什么。府邸里的珍玩宝器不能给出去,因为那是你的俸禄。我不能慷他人之慨。我攒的金银细软也十分有限,救不了几个人。 我走出南音阁时,雨越下越大,渭流满地。 松烟手忙脚乱地用手给我遮雨:“怎么办呢?郎君有身孕,郎君不能淋雨啊!” 入墨提议道:“咱们先回南音阁?不能在这里傻站着!谁让你不带伞的!” 忽然,一柄伞为我遮住了奔流不止的落雨,天地间登时清爽起来。我心想,是不是你来了? 一回首,为我撑伞的人却不是你,而是多日不见的寻嫣。 寻嫣向我温柔一笑,雨雾蒙蒙里,她红唇艳如牡丹:“你若是被淋湿了,我可是要心疼的。” 只见寻嫣穿着凤仙紫妆花九色鹿纹斜襟长袄,下配月白乱针绣暗纹马面裙,颈上环着一只翡翠珠银璎珞。她梳了抛家髻,发间只以银蝶珠花点缀,髻上最高处斜插一支深紫飞鸾缠花簪。 雨中不期而遇,仿佛眼前凭空出现一副仙姑图。 我迟疑道:“戚大小姐……来南音阁做什么?” 寻嫣眉眼微微动容:“上香。” 她的手很稳当,紧握着檀红面的油纸伞,为我遮风挡雨。我一时有落泪的冲动,不敢看她的眉眼。 寻嫣的目光落在我微隆的肚腹上,她亦沉吟道:“孩子三个月了吗?” 我不能久立,否则腰肢酸软,身子不妥。我以左手扶住后腰,艰难地点头。是,孩子在腹中已有三个多月了,这是我和你的孩子,与她无关。 寻嫣寒声道:“为什么?” 她向来温柔和顺,甚少有这般疾言厉色地诘问。清媚眼眸里映出我的身影,我与她久久相对,久久无言。 为什么?我给不了她答案。 寻嫣弯月似的远山黛眉间有一痕金箔贝母花钿,她眼角晕染了晚霞色,越发衬得秋波含水,琉璃光转。寻嫣朱唇轻启,问我:“郎君,你爱过我吗?” 我沉吟须臾,抬眸望着她的眉眼,诚恳道:“喜欢过。” 这种情愫只是喜欢,谈不上爱。喜欢之余,更多的是感激。这些日子以来,我对你和她的感情都在变化,不知不觉,竟更倾向于你一点了。 寻嫣迫不及待往前走了一步,几抹燕子泥溅在她的雪白长靴上。我随着她的动作,不由自主后退一步,怯怯道:“小姐止步。” 我既与她再无将来,便得彻底斩断此情。我将金镯从怀中取出,递还给她:“鹤之辜负戚大小姐深情,无缘婚配。来日……盼望小姐早日觅得贤郎,百年好合。” 寻嫣叹道:“全鄞都皆笑话我戚寻嫣被庶妹抢了心上人,笑我技不如人,争不过她,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如今看来,我……我的确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她也不来接,我便擎在空中,任金镯斜落上几滴微雨,沁着彻骨的寒凉。 我轻道:“奈何菩萨不赐福,你我之间,没有姻缘。” 寻嫣不忍我久久擎着,静立须臾后收下那金镯,绕在腕上,又凑成一对。 此时雨说停便停了,好生儿戏。我与寻嫣辞别,她眼睁睁看我走远,檀红纸伞仍旧撑在身前,仿佛我还在原地。 一滴眼泪,划过我的面颊。 入墨用洒花绢帕为我拭泪:“郎君怎么哭了?” 我微微抬首,望着晴山蓝色的天色,低声叹道:“你看,我错过了一个这么好、这么好的姑娘。” 入墨小声儿宽慰道:“无妨,还有戚二小姐疼您呢。怀着身孕,不能哭的,莫伤了孩子。” 穿皂青短打的轿妇压了轿,我扶腰上去,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轿子晃悠悠走远了,又回到了南城岗子。 我忽听到丫鬟的呼唤声:“五品千户高媛打马过街,闲杂人等避让——” -- 第51页 微微撩开轿帘一看,却是寻嫣上完了香,策马回府。她骑着一匹雪白大宛马,高额晶目,一看便是名贵马种。身后的丫鬟烟罗、琼枝则骑着褐马,跟随其后。 见众生穷苦,寻嫣并不似我等小儿郎般怜悯落泪,仍旧气定神闲,想必是见得惯了。 她路过施粥的棚车,勒马止行。凌烟阁当差的小旗(4)、总旗们连忙卸刀行礼:“属下见过戚高媛!” 因上香之故,唯恐冲撞的菩萨,寻嫣不曾佩刀,看起来像是个锦绣堆起来的富贵小姐,身上不见丝毫戾气。她从琼枝手里接过白玉柄六合葵纹团扇,摇在身前:“这是怎么了?” 此处职位最高者乃是一位百户,她赔笑道:“属下等无能,办不好差事,罔顾圣上重托。这、这分辨不出谁是真的灾民,谁是来打秋风的混子,愁人得很!” 一群浑身灰尘的讨饭着举着碗,男女老少皆有,围着粥棚,口称“请差娘赏口吃的罢”。灾民里不乏孤弱之辈,面色蜡黄,即将要饿死。 每耽误半个时辰不施粥,便有许多举着碗碟的灾民饿死在路边,瘦骨嶙峋的身子被野狗叼走。 寻嫣沉吟片刻,以折扇取了半捧灰尘,洒在粥罐里! 百户惊道:“这——高媛这是做什么?此乃圣上拨下的粳稻啊!” 寻嫣娓娓道来,鸾钗垂下的白玛瑙流苏沙沙打在她耳廓:“人真正饿极之时,观音土都吃得下,何况是掺了沙尘的粥!但厚着脸皮来打秋风的混子未必吃得下,你令人瞧着,吃得下的是灾民,吃不下的都在滥竽充数。把那滥竽充数的都打一顿板子,她们便再也不敢来了!” 百户登时对寻嫣佩服得五体投地,从地上抓起几把尘土,洒在每一个粥罐内。她随后开了封条施粥,灾民一拥而上,以此法子,果真辨得出真假。 寻嫣望着狼吞虎咽的灾民,不知在想什么:“张百户,你说,流民吃不上饭,活不下去,怨的了谁呢?” 百户不明这高媛言中深意,随口道:“回高媛,依属下看哪,怨天!天不恩赐,这都是命啊!” 几个总旗各自含糊其辞,将此事糊弄过去。谁也不敢说此事怨上位者,妄议皇族,可是杀头之罪。 寻嫣美目深邃,字字珠玑:“他们食不果腹,活得犬彘不如,不怨天,不怨地,而是怨我们坐在朝堂上的每一个人!所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5),可为君者不能只受万民供奉,更得为百姓谋太平!天地不仁,则朝廷必须仁爱,否则诸多百姓如何有安身之所?” 第26章 戚寻筝 下朝后,我暂不江湖庙堂上搅动风云,闲来无事,便像个贤惠小郎君一样在庖厨中洗手作羹汤,让你尝个新鲜。 在这世上,尝过我做的膳馔的,只有两个与我亲近的男人,一个是父亲,一个是你。 我挽起琵琶袖,将砂锅里的佛跳墙盛在瓷盏里,汤汁呈姜黄色,鲜香醇厚。佛跳墙旁边,则摆着四道正菜,茴香鸳鸯肉、腊鸡合蒸、碧螺虾仁、芙蓉蟹斗。 几个下属提刀踏入厨房,见我做出这四菜一汤,都愣在原地,瞠目结舌:“高、高媛……这是你做的?” 姚品岚惊道:“天爷啊,鄞都最巧手的厨郎,都比不上您的菜呀!这色香味俱全……” 鬼姬也道,我这双手,恐怕是天下最灵巧的手。当年师娘把制作人皮傀儡的技艺传给十余个精锐弟子,除了我,谁都学不会制作人皮傀儡。 我拭了手,令丫鬟将这些菜色都给你送过去:“端去卧房,请主君尝。” 几个丫鬟将菜肴收在酸枣枝食盒中,行礼后退下。江浸月叹道:“旁的高媛小姐个个儿三夫四郎,情字风流,怎么您只宠着仙鹤公子,连公马都不骑?” 我淡笑道:“并非是我心疼他,实在是本媛自小看遍男欢女爱的丑陋,这天下旁的男人,本媛觉得恶心,见都不愿见,何况是骑?” 江浸月迟疑道:“天下之大,独他不同?” 我抿一抿唇上胭脂:“独他不同。” 须臾,我循到卧房见你。拂开鱼师青(1)暗绣云采的锦帘,只见你手执一卷书,斜倚在梅花琐窗前。窗外雪色曦光落在你面孔上,衬得肌肤浮上一层潋滟,无暇无缺。 八仙桌上正摆着我亲手做的膳馔。 我轻声道:“为妻做的,郎君可还满意?” 你还是有些怕我,见我走近,情不自禁握紧了书页。你道:“寻筝?你怎么来了?” 我坐在你对面,探首吻一吻你唇角。 你优雅地用银筷拨一拨膳馔,未尝先怔。鸳鸯肉上、碧螺肉上、虾仁上、蟹斗上……都被我精细地镌刻了一出一出折子戏,刻的是你常看的《西厢记》。 你惊道:“这……是你做的吗?在食材的方寸之间刻戏?你……” 我撑着额角,道:“你喜欢《西厢记》,我知道。” 当年我与鬼姬在苗蜀对战楼兰叛军,二人相隔甚远,唯恐书信被截,我便在食材上镌刻军情,与鬼姬暗中传信,决胜于千里之外。 你难得一笑:“这么精致,我倒舍不得吃了。” 我拢住暗青妆花织金琵琶袖,给你夹了一筷蟹斗,这蟹斗上刻的正是崔、张二人相会那一幕:“你撇下半天风韵,我拾得万种思量(2)。” 你细嚼慢咽,将蟹斗咽下,又轻抚小腹:“你何必如此讨我欢喜?是因为我怀着你的孩子?” -- 第52页 我摇头,以只有二人能听到的声音说:“我百般讨你欢心,你不知道为什么吗?我的心意,都刻在这膳馔里了。” 今日我吻你之时,你不曾躲我,你我唇齿相贴,舌尖深探,风月情浓,我自是欢喜。我以为,你也逐渐地爱上我了。 我一时得意忘形,却是忘了,你我之间,横亘着一个戚寻嫣。 这日我回府时,丫鬟说你去城南的南音阁上香了。过了少顷,天落起雨来。我想要令丫鬟去给你送伞,又唯恐她的马脚程不快,淋到了你。 我配上新制成的玄铁机械翅膀,指尖按动肚脐上的机关,翅膀骤然腾飞而起,我像是一只巨大的蝙蝠,盘旋于鄞都烟青色的上空。 这玄铁机械翅膀本是我研制出来,为了夜里杀人于无形的。我从未想到,第一回 用它,是为给心爱的郎君送伞。 我落在晨钟暮鼓的南音阁檐角,再次触动机关,翅膀在我身后收起。 我看到了你。 你立在戚寻嫣的伞下。 她比你高出许多,身材挺拔,她撑一柄檀红的伞,为你遮风挡雨。 她问你:“郎君,你爱过我吗?” 你神色动容,抬眼看她:“喜欢过。” 这一刻,我满心的温柔化作戾气,眸子红如地狱修罗的眼。我双拳握的紧绷,只想冲下去与接近你的戚寻嫣战个三百回合。 原本想要为你从良人间的心也熄灭了,我偏要和往日一般,让这世上的人尝一尝我的痛楚! 细雨沾湿了我的青丝,我立在原地,仿佛雕塑。等雨停了,你上轿而归,我都不曾动上分毫。 手中的紫藤萝银边纸伞被我用内力化作齑粉,纷纷扬扬落下。 我终究不曾冲下去与戚寻嫣缠斗,我害怕像上回一般,惊吓了你。 城外草木深。我与鬼姬坐在一棵菩提树下饮酒,我指着地图道:“我的人已到楼兰边境。奈何‘沙蛇’行踪诡谲,要打探出起蛇鼠洞穴,恐怕还需要些时日。等将她们一网打尽,就都杀了,祭师娘为天下受的苦!” 鬼姬撑着一柄只有伞骨的伞,伞骨嶙峋,颇有阴森之意。她亲厚地接过我手中的酒壶:“先不说楼兰‘沙蛇’,妹子,你这是怎么了?” 因鬼姬行走江湖这些年,夜半出没,显出原形,都是一袭雪白的一群,配上这只有伞骨的怪伞,形容诡异。所以江湖上素有传闻:“寤寐三更,骨伞霜衣;鬼姬一出,白骨遍地。” 甚至有人猜测,她这柄怪伞的伞骨,是以人骨做成。 我知道,这传闻并不真。她的伞是用养大她的白蛇之骨铸成,为的是时时刻刻与她“娘亲”在一起,永不分离。 我恨声道:“我要杀了戚寻嫣,再把徐鹤之关起来,日日只能见我!日日只能对着我!” 鬼姬妩媚的眼眸泛出诡魅的光:“如今棋盘上局势动荡,牵一发而动全身。戚寻嫣不可杀,不能杀。”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颇有落寞:“师姐,其实我既看不起她,又嫉妒她。” 鬼姬摘下尖锐的银护甲,顺了顺我耳侧碎发,轻声道:“我都知道。” 这个她,是寻嫣。 我看不起寻嫣是真的,眼看大顺朝已是强弩之末,她不为自己寻退路,一味跟着不学无术的老皇帝,妄图以自身的“忠君”拯救天下,愚不可及。 也许她也为自己寻好了退路?毕竟在那一场刺杀里,她与我一样作壁上观。 我以为自己完完全全看透了她,结果并非如此。兴许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她有着与我一样的隐秘与复杂。 我嫉妒她也是真的。同样是戚香鲤的骨血,她众星捧月,受尽器重长大;我却流落荒野,受尽折辱长大。命运何其不公。 她活在光明里,读圣贤,入朝堂,谈笑有鸿儒,往来皆权贵。我活在苗蜀最动乱最黑暗的角落里,被炼成地狱里的杀神。 我嫉妒她的纯善、正直、温柔与坦荡,这些性情的养成,都是要本钱的。她自小便发誓此生“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我也嫉妒她的无忧无虑,嫉妒她未经风霜璀璨的心。 我想,倘若她与我一样饱经风霜,一定也想捎带全天下的生灵降入修罗地狱。 鬼姬笑得妩媚而天真,柔软的青丝拂在唇上:“杀不得戚寻嫣,不如杀了仙鹤公子,这样他就永远是你的了。你若动不了手,师姐帮你便是。” 我登时将酒搁在石上,冷道:“你敢。” 鬼姬点一点我眉心,笑意更浓:“你看你,一点儿也开不起玩笑。” 我望着荒寒的圆月道:“他怀了我的子嗣,足有三个月。” 鬼姬一怔,隐含薄怒:“你竟弄出个子嗣来?!” 我斜靠青石,饮酒道:“我要他心甘情愿跟了我,只有让他怀上我的孩子。” “你疯了!”鬼姬握住我肩头,指尖刺入我们一起纹的玄毒蝎,“此来鄞都,你我皆是提着脑袋过日子!你竟给我成了个家!你有了牵挂,怎么出生入死?!怎么毁灭大顺?!怎么对得起师娘?!” 风吹起我松散的青丝,我定定望着碎银一样的月华:“师姐你忘了,当年师娘亲口说,希望我们如寻常女子一般娶夫生子,安乐一世?” 鬼姬讽刺道:“师娘还说要护着你我一辈子!结果呢?结果眼下四海动荡,你我沦为朝廷鹰犬!既然世道乌糟,我们便毁了这天下,谁都别想好过!你动摇了?!” -- 第53页 师姐说的不错,我动摇了。 从前我活在黑暗里,羯磨其中,不得解脱,也不愿解脱。眼下因为你的出现,我见到了救赎的光。其实信仰黑暗与信仰光明一样,都有各自的道路,都有各自的终章。 可怕的是流转在黑与白之间,譬如眼下的我。不得救赎,不得解脱。 我本降生于鬼狱,却又因你爱上人间。 师姐怒不可遏,反手给了我一耳光:“戚寻筝,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被打的是我,她反而心疼得落泪。晶莹的眼泪划过她常年伪装的面颊,鬼姬叹道:“你为何动摇?因为那个徐鹤之吗?是他迷惑了你!你想想在阿塔瑟手里受苦的师娘,想想养大我们的浮戮门!” 我骤然抬眼:“师姐,毁掉这一切的是是楼兰沙蛇,并非大顺朝的无辜百姓!” 师姐冷笑:“你如今倒是伪善起来了!可莫忘了在封烟关斩杀三千楼兰兵士的是谁!朝堂之上纵横弄权的又是谁!你发一封密函,便有无数人命丧于无形之中!戚寻筝,你配爱人吗?” 我缓缓抱住自己的膝弯儿,望着虚无缥缈的远处,我处在黑暗与光明的之间,我不配生,也不配死,不可进,也不可退。 我又看向师姐,沉声道:“我不配爱人,因为我从不知道情为何物,从未尊重过他的想法,只知强取豪夺与占为己有。在他眼中,我不配为人。” 这时我方意识到,从一开始,我便不能逼你从我。 我不该在凌烟阁偷那一夜之欢,强占你的身子。 倘若我像嫡姐一般,缓缓地接近你,渐渐地对你好,也许你不会爱上我,但至少你会像感激她似的感激我。奈何世事无常,人间从不曾给我循序渐进的机会。 是我错了。 第27章 徐鹤之 近日宫中梅园的绿萼梅开了,舅舅颇为欢喜,便下了帖子,邀我入宫赏梅,顺道陪他说话。我知道,其实舅舅并不喜欢凌霜傲雪的绿萼梅,他觉得太过清寒,不如牡丹花团锦簇。 他自谑,冬日赏梅,不过是附庸风雅罢了。 一顶青帷圆轿将我抬入宫墙中,绕过琳琅宫,便是麒麟台,再绕过麒麟台,便是垇鹿苑,权贵女子最喜在此围猎击鞠,摆酒宴饮。 我想要看垇鹿苑的景色,却不敢掀开轿帘。我唯恐与权贵女子撞上,坏了我原本就使人津津乐道的声誉。 《男德》中写,男子成亲之后,不得随意面见外女,否则有损夫德。你我虽未成亲,可我腹中是有骨肉的,我不得不为它想。 我正阖目小憩,忽听闻一声清脆,响入耳中,登时睡意皆无。前来接我的小厮福恩喊道:“放肆!” 随后我便听到两个女子肆意谑笑的声音,像是昆山玉碎那般动听。 “你别跑!我今天非弄死你!是你在我的策论上画乌龟的!” “你来抓我呀!哈哈哈!来呀小美人儿!” “海棠春,你有那个大病!” 我抬指掀了轿帘,只见追逐打闹放声而笑的是海棠春与冷画屏,一个身穿玛瑙红,一个身穿琉璃碧,皆与细雪梅枝相映成趣。 海棠春玛瑙红的薄斗篷绣着锦鲤戏莲,她笑出圆圆的酒窝,叠云髻上插了一支水盈盈的碧玺桂花双股钗,映得眼眸晶亮。 冷画屏则在蟒缎海纹长袄外披了件兔毛边琉璃碧比甲御寒,梳着凌虚髻,只斜插两支乳烟白木兰单簪,额间点着贝母,仙气甚浓。 冷画屏怒道:“你唐突了人家徐公子,还不赔礼!” 海棠春一壁躲,一壁笑:“明明是你唐突的,与我什么相干!” 我垂眸一看,只见另一支碧玺桂花双股钗落在轿前,沾了些许雪星,想来是方才二人玩闹时,落在我轿前的。 冷画屏毫不客气地扼住海棠春脖颈,把她压在红墙上,居高临下道:“我今天就要弄死你。” 海棠春高声喊道:“来人呐!救命啊!快来看呐,冷编修要杀我呀!有没有人管?有没有人管啊!” 冷画屏气道:“你要不要脸?” 海棠春微微一笑:“不要。” 趁冷画屏迟疑时,海棠春机智地推开她,像撒欢的狗子一样跑远了,她暖烘烘的斗篷里还藏着肥肥的小老鼠。冷画屏气结,却又不好去追,只得上前三步,十分有淑女风度地向我赔礼:“在下唐突了徐公子,实在不妥,在此致歉了。” 她顺势将那一支碧玺桂花钗捡起,阳光透过鹅黄花瓣上,又落在她常年握笔的修长玉指上,二者皆晶莹剔透。 我摇头道无妨,福恩遮住轿帘,圆轿继续往梅园走去。我耳边仿佛还回荡着她们的笑言戏谑,妙语连珠,肆无忌惮。 这一切皆与我无关。自幼学究教导,身为男子,须卑弱温柔,行止有度,不可失仪,不得失礼。我一辈子都不曾这么跑过、笑过。 不说男子,寻常女子也不会这般放肆。这偌大的鄞都里,海家姑娘便像个异类,人人都嫌她纨绔荒唐,却又抢着陪在她身边,兴许是因为,陪着她,便能被她逗得笑口常开。 人活在世,难得笑口常开。 到了梅园,便见舅舅穿一袭连珠葡萄妆花广袖袍,发束金丝麒麟滚珠冠,横插一支颇长的卷云金簪。见我来了,舅舅笑唤道:“鹤之!” 福满堆笑道:“奴才说郎君快到了,无需去催,这不就来了?” -- 第54页 舅舅让我坐在一旁的芙蓉榻上,嘱咐道:“松烟这蹄子不懂事,都不给你多穿点!快,给公子拿个手炉,要热的!鹤之这肚子有三个来月了罢?哎,胎稳了,舅舅才放心。” 我笑道:“不妨事,我不冷。”舅舅却硬生生给我披上宋锦(1)织成的品红西番莲软枕,倔强道:“你不冷,孩子也冷。” 舅舅这样疼惜我,我自然感动。他是唯一不嫌弃我的长辈了。只可惜他是男儿,不得在大事上为我做主。 舅舅搁下手里拢的浅紫锦缎手炉,张扬刻薄的凤眼里有几分落寞:“哎,本宫这一辈子,最憾之事,便是没能给妻主留下一缕胎息。哼,不是本宫说浪话,妻主这样宠我,倘若本宫生下个帝姬,储姬的位置便落不到那傻丫头身上了!” 我有些担忧:“舅舅,休说这个,隔墙有耳。” 舅舅宠冠后宫,如何将我的话放在心上,他以檀木筷拨弄着玛瑙盘儿里的糕点:“不怕!他们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妻主根本不听他们的挑唆!” 说完,舅舅小心翼翼伏在我身前,面颊贴着微微显怀的肚腹,我想起他今生与子嗣无缘,心里一阵可惜。 舅舅对元甍帝一片真心,自然盼着诞下她的孩子。 这些年,他身后没有家族,膝下没有帝姬,却骄纵嚣张,只图眼前痛快。 想必是因为,他只有帝宠这个筹码,也只能图眼前痛快。 我轻声道:“孩子还小,还不会动。” 舅舅摘下名贵的孔雀翠戒指,轻抚我的腰身:“肚子这么圆,定是个姑娘!” 我剥了佛手枇杷,装在细瓷船碟里递给他:“您调养调养身子,多看看太医,未必这辈子便不能生了。” 舅舅黯然道:“你用不着宽慰我,那贱人表面与我哥哥弟弟叫的亲热,暗地里却下了死手,我这肚子,便是毁了。” 我二人正说着闺房闲话,远处忽有一抹玄红的高大身影踏雪而来,正是元甍帝赵嘉宁。她梳着家常的牡丹髻,顶纯金花树冠,两侧各有三扇博鬓(2),无比华贵。 狸奴提着灯跟在后头,笑道:“陛下小心,雪天路滑,摔了您的贵体可怎么好。” 她声音嘶哑,如此谄媚而笑,越发古怪可怖。 我跪地行礼,赵嘉宁也不看我,只随口令我起身。她撩袍坐在舅舅身边,笑道:“六郎真会享受,雪日赏梅,烹茶清谈,倒是自在。” 舅舅伏在九五之尊的膝头,闲闲笑道:“妻主怎么来了?赵弟弟伺候的不好吗?臣侍这里庙小,容不下妻主这尊大佛。” 赵嘉宁旁若无人刮一刮他的鼻尖,调笑道:“朕不过去赵持正那里一夜,你便吃了酸醋,古人说,唯男子与小人难养也,当真不假。” 我含笑饮一口木樨茶,舅舅在陛下跟前根本不似三十余岁的男子,倒像任性的顽童。 赵嘉宁已老,鬓边微有银霜,却油嘴滑舌地惯会哄劝男人。她抱住舅舅的腰肢,笑道:“你侄子还在呢,当着侄子的面吃酸醋,也不怕人家看你这当舅舅的笑话。” 舅舅偏过头:“哼。” 赵嘉宁哄道:“朕这次来,是给你带了好东西。算是妻主给你赔礼,如何?” 言罢,狸奴拍一拍鹿尾拂尘,便有一排缁衣宦娘垂首捧物而来,精致的金丝梨木托盘里满是五颜六色的吴陵缎,花纹精美,令人目不暇接。 天下锦缎中,以吴陵缎最为珍贵。这一叠一叠的吴陵缎悉数加来,恐怕要价值连城了。 赵嘉宁于锦榻上盘膝而坐,转动着翡翠扳指,对他道:“喜不喜欢?” 狸奴甩一甩拂尘,谄笑道:“贵君千岁哟,这可是陛下亲自去内务府给您选的。要奴才说,阖宫里论恩宠,谁比得上您呐。” 舅舅似笑非笑地伸了个懒腰,潇洒地一扯袍角,往前走去,似在细赏吴陵缎。他取一匹釉红的缎子,骤然以金钗划碎。 裂锦之音颇为清冽—— 损坏御赐之物,乃是大不敬之最。我唯恐陛下动气,连忙跪下:“陛下息怒!舅舅!你这是做什么?” 福恩、福满将我搀扶起来,低声道:“郎君不知道,我们千岁时常这样闹呢,陛下不会生气的。” 舅舅轻咬金钗,眉眼中有猫儿一般的狡黠:“臣侍呀,最喜欢听缎子碎裂的声音。” 赵嘉宁果真不曾动气,只是笑道:“是朕宠坏了你。” 舅舅又扯过一匹象牙白的吴陵缎,再以金簪扯碎,赵嘉宁含笑而看,像是看自己宠爱的猫儿撕咬绣球似的。唯独我听那声响,自觉心惊肉跳。 我想起南城岗子的流民,衣不蔽体,食不饱腹,连一口薄粥都求而不得。而舅舅却仗着君王的宠爱,撕扯价值连城的吴陵缎取乐。 我轻声劝道:“别撕了……这些可都是银子。” 舅舅却笑道:“这有什么?我撕了一筐,还有下一筐呢!千金难买我欢喜!” 赵嘉宁扶一扶游龙戏凤的博鬓,含笑道:“鹤之不必说了,你舅舅喜欢,便由他去!” 狸奴最是体察君王之意,她令两个小宦娘拿了剪刀,在梅花枝前不停剪烂华美的锦缎,使之变为碎缕。这一声声泠泠裂音,仿佛是敲打在我心头。 待几捧吴陵缎皆被撕碎,舅舅这才展颜而笑,他这一笑,万般风流,怪道多年圣宠不衰。 -- 第55页 赵嘉宁将舅舅拥入怀中:“如何?六郎不生朕的气了罢?” 舅舅却不言语,抬头吻一口陛下的耳垂儿。 赵嘉宁大为开怀:“皆说千金买一笑,当真不假!朕今日也算是千金换美人一笑了。” 眼前帝王与宠君正柔情蜜意,耳鬓厮磨,好一副梅花伉俪图。地位显赫的宦娘狸奴弓着身子立在不远处,她没有头发,五官丑陋,筋骨纠结,一眼望过去,我很难把她当做女人。分明烧毁的面孔上看不清表情,无端令人觉得,她的谦卑里面,包裹着狰狞的灵魂。 回府时,我因贪看沾惹月华的梅花,不肯坐轿,便肩披鹤氅,踏雪而行。鸦乌色的夜挥洒而下,冷月缠绕云丝,几枝瘦梅横斜,暗香疏影,寒寿分香。 我不舍得摘花,只以指尖轻触开在细雪里的瓣子,骤然想到“银烛秋光”写的话本子,不由低吟道:“踏雪而寻,秉烛而见,不见花叶,却见故人。” 红墙上忽传来一声轻笑:“这是我写的唱词。” 我抬眸而望,是海棠春洒脱不羁地坐在墙檐上,两支碧玺桂花双股钗都正正当当地插在髻上,怀里抱着几只肥得不见眼睛的鼠儿。 我问道:“海姑娘……竟会写书?” 海棠春抱起一只鼠儿,亲了一口:“正是,我便是‘银烛秋光’。” 我一时心动神摇,眼中满是梅枝的香影,仿佛出了俗尘,身入画境。 海棠春朗声笑道:“今日不甚跌落钗子,惊了徐公子芳驾,画屏赔了礼,我却没来得及致歉。徐公子,对不住了!” 终究是外女,我不好与她说太久。我寒暄两句,便登上软轿。 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 碧玺桂花双股钗在夜色里散发柔和的光。我无端觉得,那一支跌落轿前的钗子,是冷画屏为她簪上的。 第28章 戚寻筝 上朝时,老皇帝坐在龙凤朝阳宝座上,凝眉沉思,现出帝王的威严之相。可我猜,她听着座下文武臣子的高谈阔论、口诛笔伐,心里早就飘去了徐贵君的金瓯殿,惦记着美人儿的软玉温香。 赵福柔作为储姬,便侧坐于右方旁听朝政,便于来日掌权。上朝一上三两个时辰,赵福柔无聊得很,玩璎珞、玩簪钗、玩裙袂、玩头发,就差把自己也团成团玩一玩。 每每老皇帝问储姬殿下家国大事,抛出沉重的六个字:“储姬,你如何看?”赵福柔总有法子把问题抛给东宫幕僚,东宫幕僚接不住,就抛给陪读冷画屏,拉大家都下水。 可怜冷画屏一个正正经经的纯臣,总要时不时给主持殿下收拾烂摊子。 我打眼望去,见冷画屏立在文臣堆里,手执笏板,腰身纤细,只看背影,便令人觉得这女子龙章凤姿,气韵天成。 五品文官的朝裙图腾是白鹇,她妆花长袄上有白鹇蹁跹云海间。 这冷画屏出身世家,乃是礼部尚书冷绛雪之嫡女。虽说如此,她却与状元赋娉婷交好。二人一个代表世家文人,一个代表寒门臣子,时常在一处探讨改革新政,均匀世家与寒门的矛盾。 我想,倘若不是大顺朝玉山将倾,冷画屏定能当一介名臣,流芳百世。 此时,老皇帝有些累了,她深深吐息几下。穿暗红色平纹袍子的狸奴高唱道:“有本启奏,无本退朝——” 赵福柔还以为自己要解放了,连忙提起马面裙鸦黑妆花有凤来仪马面裙:“回宫!快!” 我却三步出列,躬身道:“陛下,臣女有事启奏!” 赵福柔只得尴尬地放下裙子,回到金丝楠木高椅上,继续听天书。 老皇帝淡淡道:“讲。” 我冷道:“臣女要参凌烟阁千户戚寻嫣勾结内宦,贪赃枉法!” 戚寻嫣亦撩起马面裙出列,跪拜在地,不甘示弱道:“臣女要参她戚寻筝骚扰边境,通敌叛国!” 我令江浸月、姚品岚等人呈上罪状,又高声道:“臣女有证据!戚寻嫣不仅勾结内宦,还打压下属,为官不正!” 寻嫣握紧了拳,续道:“她更是罪责满身,罄竹难书!强抢民男、强占郎君、奢侈僭越、结党营私!” 每每接近退朝,我和嫡姐时不时会闹上这么一出,给广大文武高媛枯燥的日子里增添一点刺激与快乐。其余人皆面面相觑,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 唯独戚香鲤满面怒气,若不是在九五之尊眼前,非要拔刀了结了自己的两个女儿。 赵福柔自然不无聊了,她愣在原地,低声道:“啊这……” 虽说我与嫡姐恨不得砍死对方,却都不能动手。一来因为权势对弈,我需要她手下的人辅助追查“沙蛇”们的下落,她需要我的存在制衡即将造反的金吾卫。彼此朝堂互骂,乱扣罪名,只是耍耍嘴炮,过过嘴瘾。 二来,便是因为血缘。 退朝后,我在鄞都最具盛名的酒楼里饮酒,这酒楼坐落在流苏巷,名唤“太白楼”。 我将双脚搭在胡床(1)上,颈子倚着碧纱窗,听四下雅间中酒客络绎攀谈。 我忽听到伙计赔笑道:“哟,姑娘,您来的不巧,这个时辰空桌都满了。不如您跟那位姑娘一起坐?” “无妨。” 所谓冤家路窄,便是如此。说这无妨二字的,正是戚家大小姐戚寻嫣。我抬眼看去,寻嫣斜配金错刀,刀柄镌刻了两个古字:天下。 -- 第56页 此刀铭为天下。 寻嫣身后跟着两个贴身丫鬟,正是烟罗与琼枝。寻嫣讲究,从不穿官裙办私事,她下朝后,想必在耳房换了常服。此时她身着蝶翅蓝(2)平金绣燕雀斜飞交襟短袄,下穿绯红刺绣山岚氤氲马面裙,裙边镶嵌一层金纹。她的高髻绾的一丝不苟,青丝深浅有致,鬓侧镶嵌几痕点翠鸟雀口含月光石的珠花。 倘若不是那柄金错刀,看起来便似富贵乡养出的千金小姐。怪道寻嫣在西域行军时,边防军卒都成她是“儒将”。 我与寻嫣见到彼此,都利落地拔了刀,虎视眈眈望着对方。 对峙须臾,我觉得没趣儿,不知怎么想的,忽然倒了一杯酒,放在她眼前。 寻嫣万万料不到我落这么一棋,她疑惑片刻,竟然离奇地坐下,与我同桌而坐。 烟罗与琼枝对视几眼,不知我二人之间有什么渊源,怎么一会儿剑拔弩张,一会儿推杯换盏。 我眨一眨眼,轻笑道:“酒里没毒。” 寻嫣蹙一蹙云雾黛眉:“你这是何意?” 我长叹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没什么,我只是在想,倘若你我对饮,会是什么光景。” 寻嫣冷道:“你是禽兽,我从不与禽兽对饮。” 我并不在意,笑道:“倘若没有那些乌糟之事,即便你我不是一个爹肚子里出来的,也是至亲的姐妹。我觉得,你是个有趣的人。” 寻嫣不知想到什么,抬手将酒饮了,美眸深邃:“你也是个有趣的人。” 我把玩着钧瓷酒盏,且望窗外行人纷纷,风雪霏霏,无处不隐晦,无处不皎洁。我自言自语:“戚寻嫣……你性情温厚,与海棠春都能交好……你对上恭谨,对下宽仁,几乎无人对你不满。你又是圣上跟前儿的红人,”我骤然将杯盏扣在案上,玲珑脆响,“可就是这么一个人,在圣上遭遇刺杀时,明明伸手可援,偏偏袖手旁观。” 寻嫣亦含笑将酒盏正扣在案上,水杏似的眼睛锁着我,像鹰隼看猎物:“当日袖手旁观的,不止我一个。” 酒盏中半抹琥珀色的残酒,映着我与她潋滟的面孔,仿佛两只蓄势待发的猛虎,随时都要扑上去撕咬起来。寻嫣握住酒盏抬手,我恰好提掌相迎,二人的内力都掼在五指间,推掌切磋,逢迎而送,你来我往,你进我退。 我轻声道:“你究竟是谁的人?” 寻嫣的点翠蜻蜓耳坠散出碧盈盈的光泽,映着白皙的面颊,她一壁专心与我推掌过招,一壁温声道:“你又是谁的人?此来鄞都,所为何事?” 我摇头:“可叹,眼下你我都恨不得将对方生啖血肉,却苦于局势,不能出手,对不对?” 寻嫣的内力无比浑厚,锐不可当,我与她推掌过招时,颇有棋逢对手之酣兴。她眸中无波无澜,静似碧泉:“你想杀我,却杀不得,这滋味如隔靴搔痒,难受的很。” 我以“翻云覆雨手”回敬她,低低道:“彼此彼此。” 沉静须臾,我又笑道:“何况我白日参你的罪状,夜里睡你想睡的男人,想必你的滋味,更如隔靴搔痒。” 寻嫣眸中一沉,内力呼之欲出,掌风凛冽,我翻掌相迎,两只手掌同时拍在桌案上,有排山倒海之势。刹那间,名贵的茶桌碎成齑粉! 我真心实意地赞叹:“好掌法!” 寻嫣轻抿鲜艳的丹唇:“彼此彼此。” 我将酒钱搁在窗棂上,欲转身离开太白楼。夜深晦涩,不知掩盖多少悲欢离合。我将内力从掌心收起,忽觉指尖凉薄。 伙计有点儿害怕地走上前来,估计她也是头一回见酒客拼桌,活生生把桌子都拼碎的场面。伙计颤声询问:“这……姑娘……我家的茶桌可是金丝楠木的,您……您看……二位姑娘谁来赔一赔?” 我很不厚道地指了指身后的寻嫣,认真道:“她。” 你身孕的月份渐大后,饮食起坐越发不便,整日只是恹恹的,躲在房中休憩。 我坐在锦榻旁,见你形容瘦削,眉目枯槁,仿佛如残雪般一触即化。我自是满心疼惜:“这是怎么了?” 你半靠着浅水碧底白牡丹纹的软枕,青丝未束,只在额前系了条竹叶暗纹抹额,嗓音慵懒而温柔,反倒宽慰我起来:“男儿有孕,自然身子不适,古往今来皆是如此。” 因你体弱畏寒,熏炉里被丫鬟烧了好些红箩炭(3),我在房中久了,便觉得闷热。我随手脱了檀红妆花宝相团云长袄,只穿一件玄锦主腰,裹不住呼之欲出的雪脯。 你无奈道:“怎把衣裳脱了?好没正经。” 我笑着吻一吻你的颈子:“你我之间,孩子都有了,还怕这个?” 你轻抚自己肚腹,且叹且谑:“孩儿,倘若你是个姑娘,可千万莫要学你娘亲,不成个体统。” 我为你拢一拢肩头披的白狐皮短氅:“若肚子里的是个姑娘,待她出来,我可要好好儿与她算账。” 你斜乜我,轻道:“我的姑娘如何招惹你了?” 我道:“它在你腹中折腾,折腾的可是我的郎君,怎么不算招惹我?” 如此你一言、我一语地,像是寻常妻夫闲话家常。我前半生亡命江湖里,后来又辗转庙堂间,何曾想过有今日的光景岁月。 你怔怔望了我许久,试探着抬手,仿佛要抚我的眉眼:“你也不是个坏得彻底的人……我……” -- 第57页 我心头骤然温热起来,经年的积雪瞬间融化:“你说什么?” 你长叹:“眼下你我的孽缘,也断不得了。寻筝,我已经心甘情愿跟了你。” 我抬手将你柔软的身子拥入怀中,指尖紧扣你的腰肢。天下共有十万个字,独独你口中的“心甘情愿”最甘美。 心甘情愿? 你竟心甘情愿跟了我! 我戚寻筝辗转一世,竟得到你的一句心甘情愿。你不知道,有这句心甘情愿,我眼下死也无悔。 你阖了眼眸依偎入我胸前,我抬手与你十指相扣,听到你嗓音轻如飞絮:“我知道,你在朝堂上纵横捭阖,筹谋大事。我是男儿郎,看不懂你在做什么,可我、可我担心……” 我将你抱得更紧,沉吟道:“你担心什么?” 此刻,我心尖微微迟疑,你久困闺阁中,难道察觉到了我与长帝姬的关系?察觉到了我与沙蛇的纠葛? 你朱唇轻抿,颈子扬起。你的眼神仿佛是落入人间的谪仙,为历劫而来,我便是你的劫数。 “我担心你毁了这人间。” 第29章 徐鹤之 雪越下越大。 我身子渐沉,不便出门,闲来无事,就坐在紫檀平头案前抚琴,聊以自娱。 除了铮铮琴音,碧纱橱里过于寂静,连雪落在香园小径的声音都可入耳。怔忪之际,我常常思忖我的未来。 从前我犹盼着从你这里脱身,眼下却不盼望了。一来我孑然一身,养不大腹中骨肉。二来,我已心甘情愿跟了你。 你妩媚而阴冷的眼神,原本令我惧怕,现下已使我入迷。 “鹤郎。” 丫鬟拂开纱幔,你带着满身的雪粒子踏入门槛。我又见到了你那妩媚阴冷的眼神,仿佛天生将世间一切玩弄股掌之间。 你穿着青灰八宝窃脂鸟(1)妆花马面裙,肩头拢着貂皮坎肩,紫红菱唇的下唇竖着画了一线金线,显得容色妖异。你含笑向我伸出手,掌心有一只傀儡鸟雀,以玄铁铸成的翅膀扑棱棱飞起来—— 我搁下琴弦,失笑道:“这是?” 傀儡鸟雀绕了一圈儿,竟落在我肩头,啁啾着说:“鹤郎说了!心甘情愿跟着姑娘!鹤郎说了!心甘情愿跟了姑娘!” 必是你做的机巧玩意儿。 你青丝未绾,肆无忌惮披散腰际,唯独额前坠着紫翡云环。你勾了勾手指,傀儡鸟雀又飞回来了:“送你的。喜不喜欢?” 我道:“你呀,怎么什么都会做?” 你屈膝倚在美人榻上,抬手饮一口烈酒:“师娘教我机巧千变。” 傀儡鸟雀又啁啾起来:“鹤郎说了!心甘情愿跟着姑娘!” 我走近了,劝道:“你且让这鸟儿莫再说了。” 岂料你抬手一抱,顺势让我坐在你膝头,又往我颈子上咬了一口。见你我二人亲昵,松烟和入墨都不敢在内帷伺候了,都退出去,还顺道儿把银红软烟罗幔帐掩上。 我扶着腰叹道:“好,你便让你姑娘看着,它娘亲是如何霸道的!” 你将我抱紧了,轻笑道:“乖乖让我抱一会儿。” 从前你与我肌肤相亲,我只觉得忌惮,并不甘愿,如今把心暂且搁在你这儿,你再抱我,便无端生出几分旖旎来。 你这么一个杀伐决断的江湖女侠,竟也有柔情似水之时。 我腹中隐约有了动静,仿佛是初春的嫩枝破土而出,力道柔和却惊心动魄。我轻声呻.吟:“唔——” 你登时紧张起来,握住我的手:“如何?” 孩子在我身子里逐渐长大,我越发能感受到它的存在,心里万般柔情。身为男儿,便该有个孩子,一世斩不断与它的血脉相连。 因这孩子,我看你也顺眼了许多,并不如往日般忌惮抵出。我含笑握着你的手,搁在自己肚腹上。 孩子又轻轻翻动了。 你往美人靠上的另一边放了个雪缎流苏软枕,让我倚过去。你却伏在我身上,饶有兴趣地听着肚腹中的声音。 你再次抬眸时,欢喜地像个得了糖的孩童。 我忍不住抚你弯月似的菱唇,叹道:“说起来,我也……够贱的……” 你万般珍惜地摸着我肚子:“此话怎讲?” 我将你推开方寸,叹道:“你那般折辱我、逼迫我、磋磨我,我还心甘情愿给你生孩子,可不就是自个儿轻贱自个儿吗?” 你单膝半跪在宝石蓝孔雀羽氍毹(2)上,握紧我,诚恳道:“我发誓,再也不会伤害你。你把你当做我明媒正娶的郎君,一世看重,一世爱护。” 我拨弄着软枕上的明黄流苏,斜乜你:“往后你若敢再犯,便让戚锦钗护着我。” 戚锦钗是你给女儿取的名讳。 你无端喝起醋来,竟一壁把玩着我的右脚,一壁问道:“竟把旁的女人看得比妻主还重,你要红杏出墙不成?且说给我听,在你心里,戚锦钗重要,还是戚寻筝重要?” 你以指尖轻佻地划弄我的足心,轻拢慢捻抹复挑。偏偏我还挣脱不得。 我失笑道:“堂堂千户高媛,连亲姑娘的醋都吃?” 你也不分辨,只将我压在美人靠里,钳制手足,不容拒绝地深吻下来。我挣扎不得,只能任你施为。你的吻太过霸道,有毁天灭地的意味,仿佛要把我整个人拆吃入腹。 -- 第58页 我身子不便,不能侍寝,近来你我便分房入睡。往往你在戌时将我哄睡了,再去书房看一会儿文书,独自睡在盖着兽皮的软榻上。 今日戌时,我换了寝衣,与你并头躺在拔步床上。小厮熄了灯烛,房中晦暗。 你云髻未拆,墨山似的髻上插一支累丝花鸟纹金簪,耳上坠着明月珰,配着妩媚凌厉的面孔,美得令人不敢抬眼。你斜靠在我身边,掌中摊着一卷兵书。 为报复你白日调戏我,我将月白平湖秋月蚕丝缎寝衣半褪,轻轻钻进你怀中,轻道:“寻筝……” 你随手将兵书放在铜扣暗格里,揽住我的腰:“困了?” 我像猫儿似的舔舐你的耳垂:“我要你抱着睡。” 你这才察觉出我的意思来,安抚似的吻一吻我:“大夫说了,眼下你我忌行房事。” 我低笑道:“我知道……”言罢蹭一蹭你的身子,“我偏偏要你忍着,谁让你今儿握着我的脚不放。” 你美眸深邃,也不制住我勾引的动作,邪媚道:“妖精。” 我枕着你的臂弯,咬一咬你垂落的青丝:“今夜不许你走。” 你泄愤似的咬我耳垂,危险道:“等你把孩子生下来,就别想下这床了。”鸳鸯衾帐缓缓合起,帐内肌骨生暖,暗香流动,遮起一踏风月无边。 翌日,赋雪然来寻我说话时,你我正在冰封的水塘边拌嘴。 我将绣了一半儿的肚兜放在石桌上,肚兜上以五色丝线绣出喜鹊尝莲的花样。因腹中孩子的缘故,我时不时动气,做什么也不痛快。 你今日穿一件乌金织金线如意纹交领短袄,颈上一环红玛瑙四环金璎珞,照旧是紫红点唇,青丝垂落。你以鹿皮细细擦拭九亭连弩,模样一丝不苟。 我道:“成日家不是绣花就是弹琴,出也出不去,快要闷死了。都怨你。” “我的祖宗,”你为我紧一紧墨绿披风,失笑道,“这外头四处是乱雪,四处是流民,四处是兵乱,你怀着身孕,要往哪儿去?” 我烦闷道:“旁人的后宅都有夫侍争宠,闹不安生。偏偏你只有我,也不纳两个通房,我都找不到人斗法!都怨你。” 你抬眼看着我,觉得我真是疯了:“……?” 我口不择言道:“谁让你把邹小郎打发出去的?都怨你!” 你整理着自己的袖口,赞同道:“鹤郎说得对,都怨我。” 我起身,在扫净的石径上踱步,松烟、入墨连忙扶住我的手,我推开他们:“因我怀有身孕,出不去府,这究竟怨谁?都是你让我怀上的!都怨你。” 你轻笑着将双腿搭在亭廊上,饮酒道:“是是是,都怨我。” 我越发动气,走过去,将你从亭廊上推到地上,又取下你的芙蓉云芝花胜(3),弃掷于地:“谁让你穿乌金的衣裳的?谁让你佩芙蓉花胜的?我看了难受!都怨你。” 你垂眸看一眼自己的乌金短袄,又看一眼地上的芙蓉花胜,无奈而笑:“鹤郎,好歹讲讲道理,难不成我穿衣裳佩花胜也是错?求你给我一条活路。” 我扶着腰肢坐下,冷声道:“就是错。都怨你。” 你配合地将乌金织金线如意纹交领短袄脱下,只剩里头的酡红夹袄:“都怨我。我脱下来了,鹤郎可否不动气了?” 恰在此时,贵儿小跑着前来禀报:“高媛、郎君,赋状元和赋公子来了。” 他口中的赋公子,自然是赋雪然。往日雪然来寻我说话,都是独自前来,不知什么缘故,今日他那状元姐姐也跟着来了。 你潇洒地将酒盏扔在石桌上,叹道:“终于有人来救我了!快,把两位贵客迎进来!” 这是我第一回 见到寒门状元赋娉婷。她含笑立在雪然身边,时不时为他整理御寒的冬氅,俨然一副好姐姐的模样。赋娉婷考中状元,算是官运亨通,光耀门楣,本该满身富贵,可她并不曾严妆丽服,只穿着半新不旧的浅藕色平绣长袄,深褐色褶裙,唯独袖口胸襟有些许刺绣,身侧又坠着银蝉压襟(4)。 尽管如此,赋娉婷仍旧气度闲雅,光华满身,仿佛一朵饱经风霜仍旧岿然不动的兰花。 你拱手道:“赋高媛。” 赋娉婷亦拱手还礼:“戚高媛安好。娉婷此来叨扰,乃是有一件礼赠给千户高媛,还请高媛笑纳。” 你们两个女人去前堂饮茶雅谈,我与赋雪然便去卧室闲话,互不干扰。 入墨启开菱方红木食盒儿,我亲自取了两块儿梅花糕递给赋雪然:“雪下这么大,你怎么还来了?” 雪然含笑道:“我想你了呀。” 我握紧他的手,由衷道:“我也想你。” 雪然那水蓝的袖口落上一痕墨迹,兴许是他写字时落下的。我心中万般羡慕。我的手只会抚琴、烹茶、调香、刺绣,即使偶尔写字,也只涉猎男德男诫与伤春悲秋的诗词。 雪然与我不同。他姐姐是状元,自小教他读史明理,关心时政。雪然胸中有丘壑,不比女子差。 他兴奋地摸了摸我的肚子,欢喜道:“这么几日不见,孩子又长大好多。” 我又喂给雪然一块儿绿豆酥:“你来听一听,它已经会动了。” 雪然小心翼翼地附耳来听,孩子却不甚配合,并不肯动。雪然有些失望道:“它可能是睡着了。” -- 第59页 我见雪然今日眉目舒展,自有一番欢喜在里头,兴许是遇到了什么喜事。我调笑道:“你是遇到什么喜事儿了,今日看起来这么有兴头?” 雪然道:“我收到了醉欢的书信。” “她说什么?” “她说,庚帖都准备好了,等她回到鄞都,就娶我。” 第30章 戚寻筝 赋娉婷抬眸看着皑皑雪景,澄澈的眼眸深邃起来,似有忧色。她抬手饮一口中山松醪酒(1),拍手示意:“来,将本媛赠给戚千户的礼呈上来。” 我与赋娉婷素无私交,不知她缘何要赠礼?赠的是什么礼? 我向来不习惯与酸腐文臣言语应酬,便朗声道:“无功不受禄,状元无缘无故给寻筝送礼,寻筝收还是不收,都怪不合适的。” 赋娉婷仍旧神色从容:“高媛看了娉婷送的礼,再说不迟。” 与素雅的衣裙相称,赋娉婷绾着圆杏髻,不饰珠玉,只簪着两支青碧竹枝绒花,添几许颜色。 几个丫鬟将“礼”呈上来,却不是金银之物,而是一卷《大顺民间载录》。 我翻开书卷,记录的正是元甍帝在任时的民间杂记,编载人是国子监的诸位文官。书卷载录的是民间之事,十分详实。 这一页说的是全州大旱,那一页记的是铜陵起义,民间之苦,数不数胜。洛阳有官兵强制征役,连八十余岁的耄耋老妪都被拉去抵御楼兰沙蛇,古来征战,三年不归。 我讥讽道:“怪不得陛下听戏之时,起义军的刀都架在她脖子上了!旁的帝姬尚可,储姬殿下都吓得躲进了桌子底儿。” 赋娉婷叹道:“洛阳流转这么一句,生男犹得嫁比邻,生女埋没随百草(2)。千户高媛可知道,楼兰的琥珀泉边,埋的可都是大顺女儿骨!” 我把酒煮在铜炉中,不在意地笑道:“我就是个江湖刀客,被招安了,归顺朝廷养活自个儿,大顺朝的兴衰,可轮不到我置喙。” “你不是。”赋娉婷丝毫不惧我的恶名,眸子晶亮望着我,“戚千户流转江湖时,可凭借一柄九亭连弩称霸蜀中;如今归顺朝廷,自然可以搅动天地,翻云覆雨。” 奈何我是长帝姬的人,我要做的事,是助长帝姬夺得江山,不是为大顺开太平。 大顺太不太平,与我何干? 我再翻动书卷,后头的笔墨更是触目惊心:疆陵颗粒无收,人相互食,老弱病残被称作“两脚羊”;梁州悍匪盛行,民不聊生,青天白日都不敢出门;临安的一伙儿贪官分赃不均,竟为争银两闹到了东宫。 她们闹到东宫,赵福柔是如此发落的:“都是同僚,不要吵不要闹,不要喊不要叫,你俩把贪来的钱平分了吧?” 我对赵福柔肃然起敬:“好个储姬殿下。” 赋娉婷切切道:“我收录的这本载录,根本送不到陛下跟前!宫中权宦当道,狸奴那阉奴把持了半个朝廷,哄得陛下整日饮酒作乐!” 我宽慰她道:“这本载录便是送到陛下跟前,她也管不了。” 赋娉婷一滞:“……” 我望着扶摇升起的酒烟:“陛下宠信阉奴,咱们这些远臣,有什么法子?” 赋娉婷挺直腰肢,她的身形似水仙花般清雅出尘,言语不卑不亢:“娉婷以为,世上之人,分为蚍蜉与鸿鹄!那我等虽为小臣,但既能登上天子堂,便算是人中鸿鹄。既然如此,你我便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原来她要我与之结盟,重塑这千疮百孔的大顺朝。 我仰颈冷笑:“这横渠四句说来容易,若要行来,可算千难万难,弄不好还要粉身碎骨,遗臭万年。” 我只愿为你粉身碎骨,不愿为天下人粉身碎骨。 天下人贪嗔痴妄,凭什么让我戚寻筝舍身奔赴? 赋娉婷起身,她拢着袖子,在云径上踱来踱去,神色真切:“我知道,戚千户有惊世之才,擅机巧暗器,会带兵作战,倘若肯为天下太平而战,对天下苍生大有裨益!” 我笑着摇头:“可我不肯。” 赋娉婷与我下完几局棋后,便带着她那幼弟离去。我独自坐在雪前,看着书卷上的人间之苦,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触及了。 入夜,我出现在长帝姬的密道里。 赵嘉云怀里抱着一只琥珀眼的猫儿,咳嗽一声,竟将一口痰吐到跪地的宠侍口中。宠侍乖巧地将痰咽了下去。我知道,这是鄞都的新玩法,名唤“香唾壶(3)”。 我望着赵嘉云保养得宜却皮肉松弛的面孔,直欲作呕。 谁料这老虔婆自个儿作践人还不尽兴,她宠溺地摸摸宠侍的颈子,笑道:“好乖乖,戚千户喝了酒,该漱口了,你去伺候千户漱口。” 宠侍膝行而来,仰着脖颈,等待我将漱口水吐入他喉中。我却只冷冷看了一眼,道:“属下出身蜀中,地处偏僻,并不习惯如此伺候。” 赵嘉云拍着猫儿的后脊,戏谑道:“你们年轻人啊,就是不会享受。啧,罢了,罢了!” 我把玩着小几上的黑玉棋子,声音平和:“属下为您做了这么多事,您的人,可曾搜寻到属下师娘的下落?” 赵嘉云语气淡漠,道出的言语却字字带刺:“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 我心中有些激动,指尖颤动起来:“还请长帝姬切莫伤害属下的师娘!” -- 第60页 赵嘉云将猫儿扔在地毯上,撑着颈侧,博鬓上的南珠(4)微微晃动:“你来的正好,本殿还有一桩事要你去办。” 我抬眸道:“何事?” 赵嘉云淡淡道:“把储姬给本殿杀了。东宫侍卫人人皆是大内高手,也只有你能杀她。” 她要我把赵福柔了结。如此一来,等老皇帝一死,便没有了顺位继承人,她作为摄政长帝姬,继位的胜算便多了一分。 我款款走近,长帝姬的侍卫连忙亮剑拦在跟前,防止我做些什么。我挥手间便将剑柄悉数折断,对她道:“殿下有命,属下不敢不从。可是殿下,师娘是属下的至亲,倘若她平安无事,莫说是杀储姬,您让属下去杀九五之尊,属下也在所不辞。” 我眸光一转,炯炯望着她:“可若是师娘有分毫闪失,属下便与您鱼、死、网、破。” 生死之间,赵嘉云照旧坐怀不乱,抬手品尝:“你这是在威胁本殿?好!好姑娘!有血性!有胆识!当初本殿不曾看走眼。” 我扬手将黑棋按在桌上,转身离去:“属下告退,来日定以储姬的人头,换毫发无伤的唐雁声。” 后半夜的寒风格外凛戾。 心腹江浸月跟在我身后,她低声道:“高媛,咱们当真要去杀储姬?一旦失败,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我一壁翻弄九亭连弩,一壁摇头:“不,我偏偏不杀她,你传我的命令,调遣三百缇骑,贴身保护储姬殿下的安危,日夜不歇。” 江浸月为我持伞的手一颤:“高媛?” 我望着烟笼寒台,月色里的鄞都高楼,心中暗暗策算:“既然赵嘉云要我杀储姬,储姬便是她的一大威胁。有储姬在,她便别想名正言顺登上皇位。她用师娘威胁我,我便反过来用储姬挟制她,储姬定要平安才行。” 江浸月利落地单膝跪地:“属下定不负高媛重托。” 我披紧肩头的墨狐风氅,冷声道:“今日我算是看的清楚,赵嘉云承诺救出师娘,根本是在画饼!她若有能力打退沙蛇,收服苗蜀,早就让我见到师娘的影子了,不会借师娘让我为她做什么多事。她养我这条狗,得喂我肉,不喂我肉,我便撕了她!” 万万想不到,我踏着月华回府时,你还未入眠。你身上挂着缃色(5)松鹤芙蓉衾被,形状姣好的眼眸流转着灯烛的光痕,仿佛在等什么。 我一把将你抱回拔步床里:“怎么不睡?” 你顺势握住我的手。我指尖的触感仿佛摸到了玉石,登时满心温柔。你依偎入我怀,仿佛寻枝而靠的鸟雀:“我在等你。” 原来两情相悦,是如此神仙滋味。 我一下一下理顺你的青丝,哄道:“我回来了,我陪着你,乖乖睡罢。” 你狭长美眸微垂,似有愁绪凝于眉间,倾诉不出。你怔忪许久,才低声道:“朝、朝廷……快要完了,我害怕。” 我宽慰道:“无论如何,都有我在。”言罢以掌风隔空熄灭灯烛,“哎,闺中郎君都知晓这天下气数将尽,有些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地方官还不知道给自己谋算,整日互相撕咬,也不思忖退路。” 此时,唯有一盏雕花如意纹红烛燃在紫铜八足圆桌上,映着你温柔的眉目。我抚你的玉肩,心里有万般滋味。 天下将倾,我虽有些手段,却要救出师娘、振兴师门,还要护你周全,一步踏错,便是万丈深渊。 师娘和师门犹有些自保之力,而你和孩子能依靠的,只有我。 我忽然想赠你一样礼物。 我想赠你一片太平盛世。 天将明时,辰光映在霜雪之上,将曲曲折折的葫芦巷衬得犹如仙境。 我屈膝坐在罗汉床上,手中捧着官窑瓷盏,正亲手喂你安胎的汤药。你尝了两口,便不愿再咽,道是嫌苦。 你唇边有一痕红印,正是昨夜耳鬓厮磨时,被我咬破了。你抿着那红印:“你们女人真清闲,无需怀孕生子,受这活罪。” 我喂了你一块儿糖渍蜜饯,缓解汤药的苦楚:“我知道鹤郎不容易,就当为了孩子,且把药喝了,行不行?” 你嗓中不适,偏头干呕片刻,难捱地泪都落下来了。眼看你怀有身孕的模样,我越发心疼起自己父亲,当初他怀着我,还没有妻主在侧照顾,岂不是更难。 戚香鲤当真薄情。 我将汤药递给松烟,哄道:“罢了,罢了,你不想喝,我们就不喝了。” 我一壁看你,一壁暗中思忖,等你腹中子嗣落地,无论它是儿是女,我都不许你再孕子了。倘若你再受一回这般苦楚,我会更心疼。 此时,东陵玉珠帘子外走进来一个丫鬟,她跪地行礼后,禀报道:“高媛,戚家大小姐求见。” 寻嫣?她来做什么? 我由着福儿服侍,披上御寒的墨毡落地斗篷,走出门去见这位贵客。立在垂花门(6)前的人果真是寻嫣。 我冷声道:“你来找我打架?” 寻嫣将金错刀横在身前,拱手道:“我此来不为打架,而是有要事相商。” 第31章 徐鹤之 戚家大小姐来了。 我唯恐你与她刀剑相向,顾不上自己的身子,扶着腰便往外走。松烟却拽住我的青白袖口:“郎君身怀有孕,不可出门!什么事儿都不如郎君腹中的姑娘重要啊。” -- 第61页 我想起上回被吓到昏厥之事,不敢再逞,无奈地坐回罗汉床,这一惊便把腰肢都惊软了,越发难受起来。好在此时你与大小姐一前一后迈入房中,我才放下一半的心。 寻嫣穿着常服,上袄下裙,袄是石榴红绣朱雀祥云通袖长袄,裙是明黄缂丝马面裙。青丝悉数高高挽起,束起墨云似的飞仙髻,正中插了龙凤缠尾金挑心,左右鬓边各一支鸾鸟垂珠钗,鬓后两朵朱砂蕊堆纱宫花。 我有些紧张,不由握紧了白象牙浮雕茶托:“你们这是……” 你将我与寻嫣隔开,质问道:“戚寻嫣,谁让你进来的?” 戚寻嫣冷冷看你一眼,并不与你说什么。她轻声与我道:“你还好吗?” 你作势就要取九亭连弩:“他好不好,与你甚么相干!” 一见到戚大小姐,我无端便觉得愧疚难抑。她原本一心待我好,将我放在心尖儿上疼宠,我却心甘情愿跟了你,甚至爱上了你。 她在为他人做嫁衣裳。 我垂下眼眸,轻道:“劳烦高媛惦记,鹤之一切安好。” 戚寻嫣望你一眼,仿佛是在看一条不可理喻的孤狼。她无奈道:“我说了,今日前来,不为与你打架。我有正事说。” 你姿态不羁地屈膝坐在锦榻上:“那你来此,为的是谁?他是我的人,你敢再看他一眼!” 戚寻嫣坐在六扇彩绘珐琅屏风前,思忖片刻,与你道:“我听说,你擅于熬禽。” 你见她的目光不往我身上瞥,便也不再针锋相对。你紫红的菱唇轻启,呼唤一声,一只海东青乖顺地飞到你肩头,它梳理着自己斑斓的羽毛,低首乞食,以示臣服。 你抚弄着海东青的绒羽,妩媚的弯眸凛出桀骜不驯的光:“不论天上飞的,还是地下跑的,只要落到我戚寻筝的手里的活物,绝没有熬不服的。” 丫鬟给戚寻嫣递上热酒,她抿一口,在杯盏留下一痕檀红胭脂:“楼兰红隼,契北雪狼,山漠鬣狗,雁门烈马,都是你手下败将。” 我退入碧纱橱内,听着你们你来我往地唇枪舌战,不知所为何事。 你把玩着酒壶,笑道:“纵横江湖这么多年,我还未曾找到真正的对手。怎么,嫡姐要向我讨教熬鹰?” 戚寻嫣朗声而笑,抬手抿去唇边残酒,水杏一样的眼中波光潋滟:“既然如此,你我比一场,如何?” 你笑得肆意:“比什么?” 戚寻嫣道:“就比熬禽。你我二人,谁能熬服最桀骜不驯的野兽,谁便赢了。” 你道:“这有何难!我与你比。” 戚寻嫣晃动着右手,她腕上环着一弯红翡细镯,显得肌肤白皙且含有光泽。因常年征战的缘故,她尾指有些许伤痕。 戚寻嫣笑道:“既然有输赢,那便该有彩头。” 你斜斜乜她,问道:“你赢了如何?我赢了又如何?” 眼下你二人的态度皆是胜券在握,不将对方看在眼里。你常年熬鹰训马,自是娴熟。寻嫣几乎从未熬过猛兽,她缘何如此自信? 难不成,她是故意输给你? 寻嫣缓缓道:“输的人,要任凭赢家差遣一桩事,无论何事,都不得推却。寻筝,你还要比吗?” 你慵媚地睁开羽睫,笑道:“什么事都可以?那倘若我赢了,我让你一刀了结自己,你也无怨?” 我察觉你言语戏谑,劝道:“寻筝,不得无礼。” 寻嫣郑重道:“是。倘若你赢了,你让我死,我也绝不推脱。” 你含笑道:“罢了,我也不要你死。只要你莫再肖想我家鹤郎,便成了。” 寻嫣道:“你还未赢呢。” 你坐起身,亦郑重道:“好,自今日起,我们赌熬禽。” 寻嫣给丫鬟烟罗使了个眼色,烟罗将手挎的花梨木箱笼搁下,取出文房四宝。寻嫣饱蘸浓墨,道:“口说无凭,立字为据。” 随后你二人立下字据,各自印了手印,这熬禽之约便算是立定了。 寻嫣端详了白纸黑字的字据许久,又道:“光有字据还不妥,合该再有人见证才好。” 你嗤笑道:“怎么?你怕我反悔?” 寻嫣望你片刻,认真颔首:“我还当真怕你反悔。且让鹤之出来,在纸上按个手印,作个见证如何?” 你洒脱一笑,唤道:“鹤郎。” 我由松烟、入墨扶持着走出来,见此处气氛诡异,不似往日的剑拔弩张,也不似寻常姐妹见面的亲密无间。我低声道:“你们两个的事儿……与我什么相干。” 你将盛满红泥的朱砂圆盒推过来,笑道:“烦请鹤郎盖个印儿,算是见证了这赌约,我和她,谁也不许反悔。” 我无法,只得拢起广袖,蘸了些许红泥,按下自己的手印。见字据立成,寻嫣也不肯多留,扬长而去。 到午睡的时辰,我躺在衾枕间,耳边听着落雪压枝的残音,心里千回百转,怎么也静不下来。 寻嫣与你立这赌约,意在何处? 难道她想要用熬禽,将我赢回去? 正思忖间,入墨端着一盏汤药踏入房中,与我道:“郎君,这是厨房做好的燕窝炖川贝,最补身子了。” 我总觉得胃口不佳,便摇头道:“放那儿罢。” 入墨跪在紫檀木小几边,舀起一勺燕窝,劝道:“郎君现下是一人吃两人补,您就是不想吃,也不能亏着腹中孩子。” -- 第62页 松烟却道:“郎君不想吃便不吃,今日早膳,郎君被高媛喂了一碗鹌鹑汤,那也是大补的热物。你只知道给郎君补身子,可曾知道,孕夫滋补太过,容易胎大难产。” 入墨颇不服气,反驳道:“你又没生过孩子,你知道什么!倘若郎君滋补不够,孩子血气不足,可是会夭折的!” 松烟气道:“你也没生过孩子呀。” 我听他二人斗嘴,自然啼笑皆非:“你们都出去守着,我要睡了,莫放人进来搅扰。”二人便将纱幔遮上,掩起轩窗,退了出去。 我做了一个梦。 梦中的你并非罗刹模样,而是五六岁的可爱女童。双鬟髻,红锦袄,未经人间苦难,笑得肆无忌惮。 正是你我初见时的模样。 我很心疼你,便将你抱在怀里,温言软语与你说话。你依赖地抱着我的腰,怎么也不肯放开。 逐渐地,无处不在的风刀霜剑逼近你的肌肤,人间无奈将你的双眼染得狠戾,你逐渐长大,从软糯的小团子变成杀人不眨眼的孤狼。 “寻筝……” “寻筝……你……” 我被梦魇惊醒时,你近在眼前,虎视眈眈地看着我,眸中的狠戾与梦中的孤狼别无二致。我扑到你怀中,以身躯温暖你的肌骨。 我轻声说:“寻筝,你不要怕。” 你不要怕,我陪着你。 我骤然觉得心尖有针刺似的痛楚。当年你是无忧无虑的小姑娘,这些年究竟经历了什么,一分一分把你幻成这恶鬼模样。 你轻吻我耳垂,吐息温热,仿佛要将你的心都吐出来:“你知道吗?倘若没有你,我什么都不怕。”在这一刻,你我冰释前嫌,毫无保留地相拥相依,犹如天下之大唯独剩下你我二人。你的嗓音深邃了些,“可是你在这里,我便不得已瞻前顾后,恐惧这人间的明刀暗箭、虎狼罗刹。” 我想起鄞都城的波云诡谲,不禁将你抱得更紧:“你……你不能出事。” 腹中的孩子,岂能尚未出世便失了娘亲? 你璀璨的眸光穿过琐窗,不知是看雪,还是看宫闱里的明争暗斗,一缕青丝隐约吹起,划过你的眉眼:“我曾答应护你一世周全,平安喜乐。我答应的事,一定会做到。” 那你的周全呢? 在护我周全时,你可否周全自身? 偶至月上梢头,你那名唤鬼姬的师姐会来府中寻你。我很怕她,总不敢靠近,只是坐在远处为你们煮酒煎茶。 此刻我正垂眸煎茶,用梅花蕊上的雪泡入庐山云雾(1),煮作翠碧之色。我一抬首,恰看到鬼姬冷艳的眉眼。 你道:“鹤郎,你也唤师姐。” 我分了一盏茶给鬼姬,依言道:“师姐。” “当真是美色名动天下。”鬼姬打量着我,仿佛我是一件待价而沽的物什,“仙鹤公子,名不虚传。” 我微微察觉到她的敌意,不知如何是好。片刻后,我客气道:“鹤之愧不敢当。” 你一壁品茶,一壁道:“师姐!” 鬼姬收起那柄只有伞骨的伞,切切望着你:“你该知道,天下多少英雄过不去美人关!多少温柔乡便是英雄冢!戚寻筝,你——” 你毫不避讳鬼姬质问的目光,逼视而去:“师姐,你能断绝情爱,我不能。” 鬼姬抬眸,冷道:“你将浮戮门置于何地?” 你将我护在身前,是完完全全保护的姿势。你沉吟片刻,解释道:“师娘是我最敬重的长辈,鹤之是我毕生挚爱,这两个人,我都看得比命还重。” 鬼姬逼问道:“你为了这个男人,在鄞都束手束脚,不知平添多少顾忌!你如此倾慕他,世人都看在眼中,他便是你的软肋!” 你竟恣意而笑,仿佛不胜欢喜。你一袭墨蓝长裙立在白雪压枝的梅花枝下,雪肤褐眸,眸含风雪,仿佛坠入人间的精怪,半似神女,半似鬼魅。 你笑够了,以指尖抿一抿唇边紫红的胭脂,朗声道:“顾及又如何?软肋又如何?他既心甘情愿跟了我,我便心甘情愿为他而死。” 鬼姬将茶盏掷于青石板上,汝瓷化作齑粉:“戚寻筝,你不可理喻!你可知道,做人倘若执迷不悟,连地狱神佛都渡不了你?” 红梅花簌簌而落,沾你满身华彩。你唇边的紫红胭脂荡漾而开,平添几分癫狂之色。你说的这话,乃我此生听过最狂傲之言。 你一字一顿道:“我命我自渡,神佛休妄言。” 第32章 ??戚寻筝 我在太白楼的雅间中品酒, 这酒不是往日喝的花雕,而是劲儿最大的醉里仙。 正逢午时,太白楼中往来宴饮的权贵络绎不绝,喧喧嚷嚷。楼下有戏子唱曲, 生旦净丑唱念做打, 仿佛鄞都还是一片太平盛世。 太白楼的掌柜是个五十余岁的女人, 通身贵气, 亦不显老,言语间有陕北口音。她亲自服侍我吃酒, 笑道:“烦请戚千户赏句准话儿,您看……这大顺朝,什么时候气数尽啊?” 我笑道:“怎么?佟掌柜还打算收拾东西跑路?” 佟掌柜以飒露紫纹珐琅酒壶为我添酒,叹道:“哎,老身本是闯鄞都的陕商, 在天子脚下做生意,做了许多年了!岂料这天下不太平,神仙打架,凡人遭殃!老身家里还有夫侍儿女要养, 您行行好, 透个底儿……” 原来是她早早看破宫变一触即发,预备赶紧将产业变卖, 带着家眷跑路。 -- 第63页 我正给九亭连弩勾弦, 闻言应道:“别等了, 趁早走吧。” 佟掌柜眉心微蹙,明明无奈, 却要与我赔笑:“那您看, 五湖四海, 哪儿太平?” 我摇摇头:“打起仗来,哪儿都不太平!若要说哪儿战火牵连的少些,不如去蜀中。” 待师娘回到蜀中,必能安稳社稷,福泽众生,使百姓少受些罪。 佟掌柜拱手道:“老身谢戚千户指点,您就是老身的再生父母!小唐,快,好生儿服侍千户喝酒!倘若千户说一个不字,我就打断你的腿!” 这时,江浸月带着几个缇骑声势浩大地从帘外迈入雅间,见我斜倚在锦榻上喝酒,皆单膝跪地,抱刀行礼:“属下等见过高媛。” 佟掌柜活了半辈子,何等会看眼色,登时带着伙计离开了,不扰我们商议正事。 我抛一抛六角玉卮(1),又顺手接住:“事儿办得怎么样了?” 江浸月使了个眼色,便有缇骑捧着一只通身雪白的大鹰走上前来。这大鹰眼神桀骜不驯,通身是挣扎的伤痕。它被玄铁链子禁锢在铁笼中,铁笼外还有两层木质笼子,围得它密不透风,无处遁逃。 我伸指弹一弹雪鹰的笼身,雪鹰嘶鸣着扑棱翅子,觉得自己遭受了冒犯,鹰目直欲淬火,要将我活活噬碎。我微微一笑,暗道这是真家伙。 江浸月回禀道:“高媛,这是楼兰国琥珀泉边、雪阴关上飞的雌鹰!这种鹰名唤雪鹰,眼呈玛瑙绿、喙呈朱砂红,凶猛无比,战无不胜,堪称‘楼兰霸主’。西域沙漠里所有的猎物都害怕它!” 我一扯自己的烟烬灰妆花缎马面裙,坐在桌案前,细细赏玩这雪鹰,它两翼宽阔,趾爪弯曲,当真是极品中的极品。 江浸月又道:“这雪鹰呐,从前从未有人驯服过。它们宁死不屈,绝无例外。这只是属下以三千两银子找楼兰的一位老猎手买来的。” 我道:“办得好,赏。” 饮罢烈酒,我将这雪鹰带回府中,日夜不停地与它对峙。这鹰气性大、野性猛、恒劲长,当真与我棋逢对手。 不就是熬鹰(2)?我连“沙蛇”都能熬出口信儿,怎怕这小小畜生! 我将肉干撕了,豢喂训好的细犬:“来,吃。江浸月,你且去戚大小姐那儿暗访暗访……” 江浸月疑惑道:“不知高媛要属下暗访什么?” 我抚弄细犬的鬃毛,淡淡道:“我在这儿熬鹰,不知她在熬什么。” 谁知江浸月带人去查,并不曾查出什么来。立下熬禽之约后,戚寻嫣照旧稳坐衙门,处理文书,什么猛禽都不曾碰,仿佛没有这契约一般。 我觉得蹊跷,她这是下的哪步棋?难不成要故意输给我? 这日是乞巧节,贺的是男女情爱,两心期许,故满城皆是未婚儿郎放的孔明灯,望之曜曜,璀璨无比。我本预备今夜陪你过,再亲手下厨为你做云腿春饼。 岂料我收到属下急报,在一处秦楼楚馆中发现了“沙蛇”传信的密报,事关重大,耽误不得。我连忙从厨房里走出去,换上官裙,带人去那烟花之地三堂会审。 这青楼名唤鸳鸯阁,乃上等行院,往来者皆是当朝权贵与商贾巨富。我持刀步上顶楼,便有一个衣衫半褪的伎子哭哭啼啼,我尚未审问,他便说出,这书信是一位宫中宦娘留下的。其余者一概不知。 宦娘?宦娘竟会逛行院? 我冷声道:“这宦娘什么模样?年岁几何?” 伎子哭道:“她……她出手很阔绰,面色寻常,胸脯很干瘪,一看就不是正常女子。约莫……约莫三十来岁的模样。” 江浸月怒斥道:“胡扯!你说假娘会嫖伎,怎不说哑巴会吵架!可见言语不实!” 伎子吓得颤抖:“奴不敢撒谎!” 提起宦娘,我便忆及狸奴。然而狸奴容貌被毁,并不是此伎子所描述的“面色寻常”。兴许此事与狸奴无关。 又兴许狸奴知晓自己容色可怖,容易暴露,故派遣她司礼监的心腹与“沙蛇”勾连? 我让属下将此伎子带回凌烟阁再审,正待细究“沙蛇”的书信,忽听到红木雕花门扉后有异动,我怒斥道:“凌烟阁办差,谁敢搅扰?!” 雕门洞开,走进来个身怀有孕的美人,不是你又是谁。我登时变了语调,提裙起身,将正中央的太师椅让给你:“鹤郎怎么来了?坐,快坐下。你有身孕,不宜久立。” 见我这般狗腿模样,属下们都快忍不住笑了,然则迫于淫威,不敢发作。 你眉眼如冰:“今儿乞巧节,我在家等你半宿,你却上了行院,好个无情无义的戚千户!” 我为了缓解尴尬,将九亭连弩搁在八仙桌上,又扶一扶自个儿髻上金雀珠花:“我……” 你委屈地看一眼地上的伎子,扶一扶腰道:“我怀着你的子嗣,你来这儿寻欢作乐。怪道世人说你们女人家没一个好东西!” 我握住你的手,解释道:“好祖宗,你可别冤枉我!我这是来行院办差,江浸月,将朝廷钦点的令牌给主君看一看!切莫冤了我这清白之身!” 你看过令牌,才信过我的清白。这般浩浩荡荡前来捉奸,岂料是一场误会,你自然含愧不已。我却满心欢喜,胜蜜糖甜。 我知道你在乎我。 你不愿我碰旁的男人。 -- 第64页 待几个缇骑将伎子等证人押走,我斜乜着你痞笑,倾身坐在八仙桌前,抿酒戏谑:“我这刚审完钦犯,便被郎君捉了个准儿,要再审一回。来,小女寻筝在此,请郎君大人审讯!” 百户姚品岚拱手道:“千户高媛的作风最是规矩,请戚主君放心!” 百户安缕道:“戚主君,借千户高媛一百个胆子,她也不敢沾花惹草。” 有几个年纪尚轻的小旗见你貌若谪仙,都怔住了,江浸月回头骂道:“这是千户高媛的家眷,你们还敢乱看?不要命了?!” 你更是羞赧,有些不知所措,一双波光粼粼的眼眸明如鹿目。我越看越爱,上前扣住你腰肢,不管属下们在场,一口咬住你丹唇:“眼下我审完了案子,可以陪你了。” 见你我缠绵旖旎,她们都不肯留在房内,悉数退出翡翠玉屏后,江浸月还贴心地给我们关上了门。 我屈膝坐在猩红鸳鸯报春纹氍毹上,取一缕你的青丝绕在指尖,玩味儿道:“我好像听到,方才有人骂我无情无义。” 你垂下眼眸,轻声道:“我……我错了……” 你的模样很可爱,可爱到我的心都要软化作春风十里。 我笑望窗外火树银花不夜天:“我好像还听到,方才有人说,我们女人没一个好东西?” 你眨一眨美目:“我真的错了……” 我将下巴靠在你膝头,倚着你的茶白(3)若云出岫暗纹罗衫,认真道:“鹤郎,你没错,我恨不得你天天吃醋,天天来捉奸。” 窗外有烟花乍夜,金屑四溅。 你抬手抚我的眉,轻声道:“今日是乞巧节,我想你陪我去看孔明灯。” 你话音未落,我便抬手轻松地将你打横抱起,同时触动自己腰际的机关,一对铁翅瞬间出现在我背后。你猝不及防,瞬间握紧我的肩。我含笑道:“这有何难。” 蝙蝠一般的铁翅带着我腾入夜空中,不过一个弹指,我足踏垂坠青铜龙铃的檐角,步步高升入苍穹。你将我握的越发紧,身子不住颤抖。 刀削般的夜风呼啸在你我耳边,你哀求道:“放下我!快放下我!啊——” 我趁势吻住你凝脂似的耳垂儿:“不放。” 铁翅扑棱飞起,你我越飞越高,逐渐不见琼楼玉宇,不识天上人间,仿佛羽化登仙一般。你怔忪望着我,低吟道:“你……你做什么!戚寻筝,你有什么癔病啊?!” 直到我们快要隐入广寒宫阙,背靠偌大的皎月,我贴着你的耳道:“你说得对,我有病。” 你怕得不敢睁眼:“快!快放我下来!” 我朗声笑道:“相思成疾,药石无医。” 许久之后,你才敢试探着在月空中睁开眼眸。从这里往下看,可以看到全鄞都的孔明灯徐徐而起,灯火散落人间。 我对你说:“你看,每一只孔明灯,代表的都是一个愿望。” 禁街行乐,暗尘香拂面。皓月随人近远。 玉辇将归,云外闻弦管。认得宫花影转。(4) 你望了灯火半晌,骤然开道:“你不害怕吗?” 我低眉,将唇红擦在你颈间,这般耳鬓厮磨,亲密无间:“以往在蜀中,每每我杀完人,或者完成一桩大事,总会一个人在夜里待很久很久。蜀中的每一颗星辰,都知道我的落寞。” 一个江湖刀客的落寞。 孔明灯影旁烙上银月清辉,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我无比虔诚地低头吻你:“后来,我得到了你。我终于不再落寞了,却也长出了软肋,失去了甲胄。” 你沉吟道:“寻筝,你后悔吗?” 我笑得无所畏惧:“我只后悔逼迫你,永不后悔得到你。师姐说得对,温柔乡是英雄冢。可是葬在你身下,我甘之如饴。” 第33章 ??徐鹤之 每每舅舅与陛下闹起脾气, 陛下怎么哄都哄不好,她无奈之下,竟下旨让我入宫陪伴。舅舅见了我,心生欢喜, 便也不生陛下的气了。 这日陪伴舅舅说完一晌闺房闲话, 我便预备坐轿回府。却听到后宫之中有啁啾之声, 清脆悦耳, 无比动听。我踏出软轿一看,原是几只金翅雀, 拍打着锦缎似的羽毛,翠首黄口,好生讨喜。 我不禁从舅舅的赏赐里取出点心,一点儿一点儿撕碎了,洒在树下, 引这些金翅雀来啄食。 松烟为我紧了紧烟青鹤氅,担忧道:“地上的积雪恐怕没扫干净,郎君这般顽闹,腹中的小主子怎么办?” 我摇一摇头:“不妨事的, 这里是后宫, 时时刻刻都有宫人打扫,积雪不深。”言罢我伸出手心, 竟有一只胆大的金翅雀扑过来抢夺点心, 引得众小厮惊叹。 宫墙边镶嵌着粉彩(1)琉璃瓦, 耀出斑斓的暖光。琉璃瓦下立着一排扫雪的小宦娘,各个手持竹帚, 正在劳作。她们都是刚入宫的小姑娘, 年纪不过十几岁, 看着惹人心疼。 恰如世人对她们轻蔑的称呼“假娘”,宦娘不能算真正的女人。服药之后,宦娘不可云雨,不能生育,连女人的特点也会渐渐消退,譬如唇红褪得苍白、胸脯变得干瘪、身材也失去寻常女子的挺拔与风韵。逐渐阴不阴,阳不阳;男不男,女不女。 我暗叹,皆道穷人家的男人苦,为了活命,须得卖身。其实穷人家的女人更苦,男儿犹可卖身,女子无身可卖,只得卖命了。 -- 第65页 不知不觉,我随着金翅雀走到了后宫一处偏僻之所,幽冷空寂,宫门上没有牌匾,大约都走出了后宫。 我疑惑道:“这……这是哪儿啊?” 入墨笑道:“奴才哪能知道呢!不是废弃的冷宫,就是掖庭(2)了罢。” 松烟将汤婆递给我:“大概也不是冷宫,仿佛都出了宫……好像是关押囚犯之处?” 入墨反驳道:“不对,这里根本没有人声!” 松烟劝道:“郎君,咱们回去吧?倘若您有一点不妥,戚高媛恐怕生撕了奴才。” 我兴致正浓,如何肯回去。听闻此处已出宫,便不怕招惹忌讳,便握着点心去追那些鸟雀:“我再喂一喂它们!你们无须跟着,在此处等我。” 鸟雀盘旋不止,竟飞上了废弃的城墙。我还想让那只胆大的金翅雀躺在手上,便扶着腰走上了高墙。这里倒是个好地方,从城墙上往下观望,可看遍满宫的梅花。 我对那鸟雀伸手:“过来!快过来!” 金翅雀飞来,叼走糕点,也不躺我的手,直接飞入苍穹。我叹道:“你这扁毛畜生,怎么像寻筝似的不讲道理?” 又追出七八尺,我觉得有些疲累,预备撩袍回去。忽听到远处有女人密谈之音,声色肃敛,仿佛在商议什么大事。 “主母。” “我们的信,送到契北了吗?” “回主母,‘麻雀’已至镇北将军营帐,只待‘信鸽’回号。镇北将军的亲兵‘点了火’,到时候以狼烟传信!” “全州茶马古道上的官兵,打点好了吗?” “属下给全州刺史魏氏传号,不日开关放人,到时候,咱们的人就畅通无阻了。” “不错。你再让人盯梢御史台和国子监,别让我们的‘信鸽’露了痕迹。” “属下遵旨。” 竟有一群女人在此商议大事,她们满口的行话,我也听不懂。我颤抖着身子,探出去方寸,便看到一个颇有风度的高大女子负手立在正中央,八个身着黑色劲装的蒙面女子分列左右,单膝跪地,作出臣服的模样。 正中央的女子并不穿官袍,而是一袭姜黄飞鸾缠云妆花长袄,袄下露出酡褐色的绒丝马面裙,肩佩珍珠间翡翠佛宝云肩,通身贵气,美如牡丹。 却是我熟悉的背影。 寻嫣。 我足尖一顿,踩碎了些许积雪,发出一声脆响。两个黑衣女子警觉地回头,一左一右挟制住我,她们动作甚疾,仿佛捕猎的鹰隼。 我何曾见过这等架势,登时吓得忘却挣扎,不敢言语,任由她们反剪双手。 寻嫣微微仰首,望着晴空万里的鄞都,嗓音沉稳:“怎么了?” 黑衣女子道:“回主母,这儿有个小郎君不知怎的跑到了此处,必定听到了我等计议要事。请主母示下,是否该杀?” 寻嫣的身形纹丝不动,她后颈盘的云髻上插了墨翡翠镶云母发梳,显得青丝如墨而肌肤塞雪。此人必是寻嫣无疑,身影、嗓音、衣衫、气韵无不吻合。 我战战兢兢等着寻嫣的回答,此时此刻,由她决定我的生死。 寻嫣轻轻吐出一个字:“杀。” 黑衣女子得了命令,拔出金错刀便往我颈子上劈。我不知所措,只哀号道:“寻嫣,不要——”我话音未落,寻嫣蓦然回首,瞬间腾身至我身边,她的轻功炉火纯青,看在我眼中,只有残影。 那一刀不曾落在我身上,而是劈在寻嫣肩头,染红了珍珠云肩。知道我的身份后,她为我挡了这一刀。 两个黑衣女子含惊跪下:“属下该死!属下该死!” 鲜血汩汩而出,她却面色无恙,仿佛不将这痛楚放在眼中。她抱紧了我,叹道:“是你。” 我回忆里的寻嫣,向来知书达理,秉性敦厚,是纯臣、是淑女、是善人。她绝不会如那些纨绔权贵般罔顾人命,她珍惜身边的每一条性命。 她怎会因为一个小郎君听到了密谈,便不明不白要了一条性命? 这短短一个“杀”字,山崩地裂般颠覆了寻嫣在我心中的模样。 回过神来,我心中千回百转,思量颇多。方才寻嫣在密谋什么?寻嫣的真正面目是什么?寻嫣究竟想要什么? 她水杏一样绝美的眼睛近在咫尺,落入我眼中,只觉得恐惧。 我战战兢兢开口:“你……你要杀我?” “没事了,没事了。”寻嫣将我抱得更紧,“我不会杀你。” “主母,这郎君听到秘事,决不能留!” “主母,主母!您为何替他挡刀?难不成他腹中孩子,是您的骨肉?” “属下请主母以大局为重!决不能因小失大,让区区一个祸水颠覆整个棋局!” “请主母即刻决断,这小郎君留不得!他会毁掉主母的多年谋划!” “主母,属下便是违逆您的心意,也要了结了这郎君,永绝后患!” 一柄明晃晃的金错刀向我刺来,寻嫣指尖一弹,便将那刀击出十尺远!她郑重道:“你们谁敢碰他,本高媛诛之九族!” 我下意识护住自己肚腹,一寸一寸地后退,挣脱开寻嫣的怀抱。她的怀抱并不安全。 她不是我的良人。 寻嫣前进一步,轻声道:“鹤之。” 我吓得后退三步,扶住城墙才勉强站稳,我摇头道:“不……你不要过来……方才的事,我一个字都不会说出去……不要杀我……你不要杀我……” -- 第66页 回想方才的言语,便可推测出寻嫣所谋不小,她谋算的是整个大顺江山。 寻嫣捂住肩头的伤口,无奈而笑:“我要杀你,易如反掌。可我不会。即使你我今生无缘,你不是我的郎君,你心里没有我,我还是不会伤你分毫。” 八个黑衣女人横刀跪地,齐声道:“请主母以江山为重!” 寻嫣却不为所动,与我道:“你回去。” 我满心惆怅,千滋百味凝作心尖,乱如丝,理不顺。方才我死里逃生,捡回一条性命。寻嫣明知放我走会惹出无穷无尽的祸端,却还是让我回去。 在我即将走出她视线时,隐约听到她缥缈的叹息声:“倘若无缘赠你一世娇宠,我便赠你河清海晏。” 眼下鄞都风雨飘摇,她又如何赠我河清海晏呢? 近来你时常收到赋娉婷送来的文书。 我端着杏仁丹参羹汤迈入你书房时,你正翻看她的文书,文书上所写皆是百姓之苦,赋娉婷出身寒门,最能对百姓之苦感同身受。 你扶我落座:“不是让你躺着歇憩吗?怎么起来了?” 我托腮含笑,望了你桌案上赋状元送来的文书,字字恳切,皆是文臣风骨。你手持湖笔,笔毫之尾沾了些许朱砂,仿佛还要拒她一回。 我将汤盏端给你,笑道:“妻主,我来给你送羹汤。” 你以笔毫蘸一蘸朱砂砚:“对于赋状元,你怎么看?” 我望着汤羹里熬至象牙白的杏仁儿,摇摇头:“我是闺中郎君,不懂朝堂风云。” “鹤郎说的是。”你搁下笔墨,绕到我跟前儿,随口道,“孕中不宜多思,思虑太过,便会损伤身子。眼下你最重要的,是安胎,平安生下我们的骨肉。” 我颔首应下:“嗯。” 你斜倚在貂皮锦榻,轻道:“等晌午我忙完了公务,就亲自下厨,给你做云腿春饼吃。” 我抬眸一笑:“好个贤惠的戚千户。” 你也不谦让,颈子一仰,髻上桃枝点翠垂丝钗含着的流苏翕动起来:“那是自然,鹤郎交给下人服侍,我不放心,非要亲力亲为才稳妥。” 我抬手取下你的点翠流苏,笑道:“你投我以木瓜,我可得报之以琼琚。这样,你为我做点心,我为妻主梳髻,如何?” 有身份的权贵高媛、世家小姐,每日都会细细梳理她们的青丝,绾成各色玲珑宝髻,饰以各色簪钗珠翠。宝髻和珠钗是身份的象征,并使她们看起来光彩照人,仿佛一朵朵人间富贵花。而穷苦女子时常劳作,没有时辰打理头发,没有闲钱购置首饰,只能垂着长发出门。 在鄞都,光看头发,便能轻易分辨一个女人的地位。 史书中,有许多郎君为妻主梳髻,巧手绾青丝,丝丝系相思,传为恩爱佳话。 说起来,我还未曾为你梳过髻。 我起身,往妆台前走去:“来,你自个儿散了头发。” 幼时陪我长大的教引公公曾教我给未来的妻主梳髻,他说,为了取悦妻主,巧手是一个男人所必备的。小时候,我学会梳许多种发髻,十多年来,都不曾派上用场。 我将你一缕一缕的青丝绕在指间,东缠西绕,轻轻绾起。两缕发丝绾成同心结的模样,其余青丝垂落腰际,飘飘欲仙。我又从妆台前取了两支金掐丝青鸟步摇,对称插在你髻上。 你望着菱花镜,抬手与我十指相扣:“这是什么髻?” 我道:“良时髻。”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3) 第34章 ??戚寻筝 我万万不曾想到, 在连番收到赋娉婷的文书后,我竟当真被她说服了。 赋娉婷在信中写:“戚高媛想保护仙鹤公子一世平安喜乐,娉婷想保护幼弟雪然一世平安喜乐。既然你我都有想保护的人,便合该联手开创太平盛世, 荡平贪权的宦官, 推翻腐朽的社稷。” 不知从何时开始, 赋娉婷竟知晓我是摄政长帝姬的人, 她说,摄政长帝姬骄奢淫逸, 倘若夺了她嫡妹的江山,便是另一个元甍帝,百姓照旧活在水深火热里。 而她们预备辅佐储姬赵福柔为帝,教储姬帝王之术,使之勤政爱民。在彻底改革世家把控的择官体系, 推崇科举,体恤寒门文人。如此一来,贿赂世家大族的“冰敬”、“碳敬”逐渐消弭,正是削减税负的良机。轻薄徭役, 便于百姓休养生息。 我连夜给赋娉婷寄了投名状, 与她结盟。至于我的旧主长帝姬,反正她也未曾助我寻找师娘。不喂我肉吃, 我就反咬她。 万万不曾想到, 我来鄞都之前, 想的是如何毁灭这天下。眼下被世事感染,一切与从前背道而驰, 我为盛世太平而战。 我正在书房与你对弈。 翡翠棋盘横陈你我之间, 我执黑棋沉思, 半晌笑道:“我又要输了。可否让妻主毁一步棋?” 你摇头,如玉的指尖在棋盘上一划,眸间有怡然之态:“不许。” 我握住你的月白云丝绒广袖,伏低做小道:“晚上给你做云腿春饼,如何?” 你为我正一正髻上银钗,戏谑道:“堂堂五品高媛,竟下不过小小儿郎,说出去可要娱笑众人。” 一个总旗隔着螺钿寒鸦渡水屏风禀报道:“高媛,戚家大小姐来了,说与您兑现熬禽之约。可要请进来?” -- 第67页 当初我与寻嫣约定以一月为期限,眼下也到了时辰。我熬服了楼兰雪鹰,她却什么都不曾驯成,想来是来认输的。 我朗声而笑,吹了个长哨,碧眸红喙的雪鹰便迎窗飞到我腕上,颈子低垂,作出臣服的模样。我道:“请进来。” 你递给松烟一个眼神,松烟登时将手炉捧到你怀中,要走的模样。你扶腰缓缓起身:“你既要见她,我一个夫道人家不便露面。” 我握住你肩头,让你重新坐回罗汉床:“当日我与她立下誓约,你可是见证人,手印都按了,你怎么能走?坐下。” 正言语间,寻嫣绕过螺钿画屏,出现在我眼前。丫鬟琼枝和烟罗跟在她身后。今日寻嫣身穿官裙,俨然一副罢朝不久的模样,只是头上未顶面见君王的珠翠满钿。 “嫡姐。”我轻抚雪鹰的箭羽,似笑非笑看着她,“熬禽之约已过月余,是该交付猎物的时候了。” “是。”寻嫣优雅颔首。丫鬟给她斟了碧澄澄的浓茶,寻嫣端过去,轻抿一口。 你聚精会神地看我与寻嫣对峙,指节握鎏金麒麟纹手炉握得泛白。 我的目光凝在她身上:“我熬服了楼兰雪鹰,你熬服了什么?” 江浸月立在我身后,高声道:“雪鹰乃西域霸主,楼兰国的图腾。传闻它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又宁死不屈,从前从未有人驯服过。乃是天下公认的至猛之禽。” 寻嫣水杏似的眼眸漾了漾:“我这次来,的确什么猛禽都不曾带。” 我走进两步,逼视道:“那嫡姐是认输了?” “却也不曾认输。”寻嫣毫不畏惧地起身,与我目光相触,有笑意丝丝缕缕攀上她的眉眼,她轻声道,“但我驯服了一样比楼兰雪鹰更桀骜、更不屈的。” 金错刀骤然被寻嫣撂在案几上,发出铿锵之音。寻嫣一寸一寸靠近,眉眼里笑意更甚。 “我驯服了你。” 正在此时,丫鬟琼枝将手捧的红木盒送到跟前,启开来,正是我答应赋娉婷与她共建盛世太平的那封文书! 我惊道:“赋娉婷是你的人?” 寻嫣从容坐回酸枣枝茶椅,指尖搭在雪白的汝瓷茶盖上,含笑颔首。 怪道她这一月内不弄禽兽在跟前,熬驯至服。原来是将我当做掌中禽兽,一点点引诱,逐渐驯服! 她也的确驯服了我,我本愿毁天灭地,如今着手盛世太平。 “蜀中的孤狼,可比楼兰的雪鹰桀骜不驯千万倍。” 我久久望着她,寻嫣的气质仿佛龙泉剑(1)的锋刃,即使藏锋鞘中,却藏不住呼之欲出的风华。片刻后,我叹道:“这一局,你赢的漂亮!我愿赌服输。” “当日我们约好,输的人,要任凭赢家差遣一件事。”寻嫣将浓茶饮尽,沉吟之际,耳中明月珠纹丝不动。 我心中犹如琴弦被紧紧绷起,再加一分力道,便要折断。 琼枝递过白巾帕,寻嫣细细擦拭自己的手:“我不要你的命。——但我要你在此与我歃血为盟,以你师娘的名义起誓,从此以后,你不再是摄政长帝姬的座下鹰犬,你是五品高媛戚寻筝,你手中的机巧暗器,傀儡鬼魅,只为天下太平而出!我要你从此为我盟友,沥胆披肝为天下百姓而战!” 我心尖琴弦被她的豪言壮语折断。寻嫣从来没有那么简单,她不是愚忠的臣,她有自己的谋算。 她在暗策谋反?! 我抬眸道:“我为你盟友,忠的是谁?” “忠的不是我,忠的是百姓。”寻嫣起身,在画屏前缓缓踱步,她的身影仿佛佛龛上供的观音,端庄无比,“我预备谋反多年,镇北将军龙醉欢、边地侯爵沈灵韵、世家文臣冷画屏、寒门状元赋娉婷……逐渐都收成了盟友,寻筝,你擅制傀儡机巧,你的机巧秘术加上醉欢的战中韬略,定能所向披靡。” 见我二人密谋朝野之事,房内众人皆两股战战,总旗、随从、丫鬟、小厮皆退如鸟兽散,唯恐被我和寻嫣灭口。你也放下点心,预备退下。 我道:“你坐下。你我既要相伴一世,我的事,没有你不能听的。” 寻嫣也道:“你起坐不便,莫要劳动身子……” 方才还谈的入神,眼下见她对你殷勤,我忍不住宣誓主权:“他劳不劳动身子,与你甚么相干?他揣着的又不是你的孩子!” 你无奈地将荷叶碟中的点心握碎:“……” 我冷脸对寻嫣道:“你且说正事,别觑我的人!事成之后,谁登基称帝?” 寻嫣道:“事成之后,这江山照旧姓赵。我们辅佐储姬殿下称帝。” 此言看似荒唐,可细想下来,我登时知晓她话中深意。 储姬赵福柔于民间长大,她乍然进入朝堂,身后没有世家势力盘根错节。由她登基,朝堂上会重新洗牌,添酒回灯重开宴。 且赵福柔毫无心机,譬如一张白纸。寻嫣等人可细细调.教,重塑心性,使之成为一代明君。就算赵福柔学不会帝王之术,世家倾倒,也有新的内阁拟定国策,泽被天下。 我笑叹道:“储姬登基后,麒麟台可要改名作‘鹿鹿台’了?” 寻嫣摇头道:“这虽非绝善之策,可你还能想出旁的法子吗?” 我往后一倚,姿态洒脱地坐在三角貂皮矮榻上,靴尖踏着青铜鹤鼎:“干脆把赵福柔这傻丫头一杀,你登基称帝算了。让这天下也姓戚一回。” -- 第68页 这么轻飘飘一句顽笑,本想诈出她的狼子野心,看清她谋反的真正意图。 岂料寻嫣登时反驳道:“江山易主,朝号更替,无异于天崩地裂!你还嫌这些年,百姓受的罪不够吗?” 原来嫡姐如此深谋远虑,为的的确是天下苍生。 寻嫣拢一拢绘满睚眦的长袄广袖,雪光淬在她面孔上,平添几许神性:“你可知道,全州有大旱,棠安有蝗灾,铜陵闹起义,洛阳起兵匪。而鄞都权贵贪得盘满钵满,司礼监收了无数冰敬碳敬,这一分一毫,皆是民脂民膏!远的不说,就说离这里最近的南城岗子,都闹起人吃人了!受这些罪的,都是我大顺百姓啊!” 我轻抚九亭连弩,叹道:“所以,你想要当这个圣人,拯救天下苍生?” 寻嫣切切道:“我生于钟鼎世家,自幼读书明理,习武修身,便该为天下苍生而活!我发过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2)。” 我以九亭连弩刺破指尖,依约与她歃血为盟,结为盟友。其实,生于钟鼎世家的是她,自幼读书明理的也是她,而我出身草莽,风刀霜剑里长大,实在难以身为苍生。 嫡姐走的时候,我撑一柄黛青纸伞,将她送到朱雀道。 白露降瓦,岱山晴光。 寻嫣不知想起什么,声音平静道:“损了我爹一条臂膀,换镇北军如虎添翼,说不上盈,也算不得亏。” 望着天边一轮酡红日影,我道:“从此以后,你我的往日旧怨,一刀两断。” 寻嫣颔首:“一刀两断,不谈纷争,也不谈龃龉,更……不谈鹤之。” 她提起了你。 我可以隐约窥探到,她音尾的一尾落寞。 我收紧自己的玄黑麂皮手套:“我还以为,你要借熬禽的彩头,向我讨鹤之。” 寻嫣诚恳道:“我的确思慕鹤之入骨,可也怜悯万民入骨。若我与你继续为情争锋,如何能似今日立在同一条船上?” 我若有所思:“所以你为天下苍生,舍儿女私情。” “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寻嫣羽睫轻颤,丹唇抿得十分坚毅,“一开始,我做这一切,都为了来日彪炳千秋,青史留名。后来,为国为民久了,竟然真的把天下苍生放在心里了。” 我将自己颊侧垂落的青丝拨到耳后,似笑非笑道:“我和你不一样。反正我不下地狱,谁爱下谁下。” 史书上写我流芳百世也好,遗臭万年也罢,与我何干? 我只想这一世活得顺心遂意。 行至巷尾,我不再远送。寻嫣翻身上马,策马远去。她的身影逐渐变成一抹残痕,消散于我的视线。想不到,此生还有我与戚寻嫣同舟共济的一日。 世事如棋局局新啊。 第35章 ??徐鹤之 腹中孩子长到四五个月, 我越发咽不下汤膳,胸口酸涩,干呕难止。松烟与入墨却很欢喜,说这么能折腾, 十有八.九是个姑娘。 好在这些时日我心中熨帖不少, 因你与戚家大小姐歃血为盟, 立誓共济天下百姓。好歹我知道了你在做什么, 并非祸乱苍生,我安心下来。 我们男儿郎走不出闺房, 一世所能求的,便是嫁个好妻主。倘若妻主可建功立业封夫荫子,自十分满足。 松烟将一盏青笋乳鸽汤端过来,道:“汤正热呢,郎君快喝罢。” 我接过来, 等汤凉了些,也不想动口。你自然地把汤一勺勺吹凉了,送到我唇边:“我喂你。” 我往海棠红银丝西番莲引枕(1)上靠了,摇头道:“喝了还要呕出来, 留不下多少。我不受这个罪。” 你抿一抿菱唇, 美眸里是少有的温柔:“你只喝两口,我便不逼你了, 可好?” 我忍着不适, 尝了两口, 这汤滋味鲜美醇厚,倒也不刺肠胃。你又说起趣事儿来讨我欢喜:“辰时我去上朝, 遇到了储姬殿下。鹤郎, 你猜怎么着?我亲耳听到, 储姬殿下请教冷画屏,这春秋战国时,共有七国,秦国为何只灭了六国呢?把冷高媛问得哑口无言。” 我忍俊不禁:“这……” 你又喂我一块儿鸽翅肉:“这秦国再狠,也不能把自己灭了啊。” 我笑得起不来身,这民间长大的储姬也甚是可爱,不读史也罢了,竟连敌我也分不清。 你叹道:“也不知我上辈子积了什么功德,这一世效忠这种储君,还要扶持她称帝。我简直在逆天而行!” 我随口道:“鸽肉太腻,我要吃笋。” 你以雕纹银筷夹起碧莹莹的鲜笋:“遵旨。” 眼下朝野动荡,我隐约听闻,朝堂上七位老臣联合上书,怒谏元甍帝过于宠幸徐贵君,耽于美色,不理朝政,为天下之祸。 老臣们一封一封的折子递上去,请求陛下赐死徐贵君,倘若陛下不从,她们便要撞死在琳琅宫前,以死明志。眼下局势僵持不下,陛下左右为难。 一边是宠幸多年的贵君,一边是忠心耿耿的朝中栋梁,元甍帝实难抉择。 听到这些风言风语,我惊得跌落手中茶盏,唯恐陛下赐死舅舅! 我惴惴不安地写了封亲笔信,令人递入宫中。我要去见舅舅,唯有见到他平安无事,我才安心。 三日后,一位身着暗青回纹袍子的宦娘来到府上,通传贵君的懿旨。我给入墨使了个眼色,入墨端起盛放金元宝的木盘走过去:“姑姑,这是我们公子孝敬的。不知徐贵君境况如何?” -- 第69页 宦娘作势推拒,笑道:“奴婢一个下人,哪敢受公子的孝敬?折煞奴婢了。” 我的心越发紧张,七上八下,轴辘一般。我指尖握紧了自个儿锦袖,急急问道:“姑姑千万收下!眼下我舅舅究竟如何?可曾被惩处,可曾入冷宫,可曾被赐死?” 见了丰厚的银两,宦娘笑逐颜开,将一只只金元宝收到腰间香囊里,劝慰道:“看公子急的,小心您的身子啊。奴婢是御前服侍的,自然知晓徐贵君的动向。贵君在金瓯殿好好儿的,您的心放下便是。” 松烟伸手抚我胸口:“公子顺顺气,莫伤了孩子。” 我蹙眉道:“当真?” 宦娘含笑道:“再真不过,还有啊,徐贵君请您入后宫一叙,徐公子,准备入宫罢。奴婢身上还有差事,先告退了。”言罢她弯腰万福,退出碧纱橱。 乘轿入宫后,我心里照旧油煎火烧,千般担忧,万般记挂。岂料舅舅却跟没事人儿似的,斜倚着美人榻,吃着葡萄,听着戏。 福恩挑开锦帘,我扶着松烟的手走进去,被殿内的炭暖熏得身酥体软。我唤道:“舅舅!” 舅舅托腮望着我:“哟,鹤之来了。”他小口小口尝着绛紫葡萄,又垂首将籽儿吐入宦娘跪捧的高足金盘里,动作无不矜贵优雅,好一副富贵美人的模样。 台上的戏子甩着水袖一咏三叹地唱道:“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舅舅笑道:“多少年了,本宫最爱听的,还是这一出《牡丹亭》。” 我坐在紫檀荷花雕龙罗汉床上,叹道:“舅舅,眼下这光景,您怎么还能听得下戏去?那七位老臣在前朝以死谏君,正闹得如火如荼,她们要陛下赐死您呢!” 舅舅又咽了颗葡萄:“本宫都不急,你急什么。” “我担心你。”我切切道。福恩给我奉了茶,我也无心去尝,“自古帝王行事,皆是江山为重美人轻,倘若陛下为安抚老臣的心,把你……你别听戏了,与我一起想个法子应对才是正经儿。” 舅舅吩咐道:“福满,你把本宫库房里的寿眉茶(2)斟给公子,那个是安胎的。” 我劝道:“舅舅……” 舅舅含笑道:“快别忧心了,你的小脸儿都急白了,倘若戚高媛看到,该多心疼?你呀,你不懂我和妻主的情分。她会护着我的。” 虽说我亲眼所见,陛下对舅舅,可算是娇宠入骨。他爱吃西域的葡萄,陛下便令禁军日夜兼程,千里相送,累死了不少汗血宝马。舅舅爱听裂锦之音,陛下便赏下价值万金的吴陵缎,供他撕扯取乐。 即便如此,我还是担忧。 然而宠归宠,朝堂局势动荡不稳,陛下急需老臣的辅佐,当真会为了舅舅不顾万里江山? 舅舅眉眼温柔,他将一颗葡萄搁在玉指间把玩片刻,随手送入我口中,续道:“妻主说了,在她眼里,大顺江山远远抵不过我的一个笑脸儿,那些酸儒老臣要她赐死我,下辈子吧!” 我沉吟道:“可是……” “没有可是。”舅舅一挑剑眉,右眼角的朱砂痣使他美如妖孽,他出言讥讽道,“大顺朝堂不稳,是那起子文臣武将没有本事,与我徐楷甚么相干?女人没有本事,便把过错往男人身上推,古往今来皆是如此!鹤之,你且看着,便是杀了妻主,她也不舍得伤我分毫!” 见舅舅言语笃定,我才放心几分。我们男人的荣辱兴衰,都系于妻主,与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得到妻主宠爱厚待,是一个男人最好的归宿。 舅舅受宠,便恃宠而娇,我却不会如此。即便得你宠爱,我还会时时恪礼守贞,不敢肆意。倘若有朝一日,我与你的信仰相悖,我也不会与你的信仰一争高下。 我会一条白绫了结自己,不让你为难。 翌日与赋雪然在海家府邸赏完花,便乘轿回府,恰走到人声鼎沸的棠棣湖,一个抬轿妇人踏到铁蒺藜(3),竟不能行走。 那轿子一颤,我轻唤出声:“嗯……” 松烟连忙将我扶出来,急切问道:“郎君,颠着身子不曾?” 另一个轿妇左看右看,觉得此事蹊跷:“哟,这又不是战场,怎会有这铁疙瘩?!” 我抬眸看着四处,堂弟湖边不是行院便是酒楼,香风十里,锦灯万重。画舫的二楼舷窗有手持折扇的伎子探出头去,娇声软语地揽客。 我是闺中郎君,不便抛头露面,眼看着满街女客的目光都落在我身上,我又慌又急:“松烟,轿子坐不得,咱们走回去罢?” “不成!”松烟一壁扶稳了我,一壁道,“从这回府,足有好几里地,郎君走不得。” 我们这等男眷,平日养尊处优,半里之外的路便坐车乘轿,的确从未走过这么长的路,何况我还有身孕。 “这街上的铁蒺藜本事抓贼的,不料伤了郎君的人,是在下的错。”忽有个女子从酒楼前的朱红廊柱后绕过来,笑道,“郎君不便回府,不如暂去在下厢房中待一待,如何?” 见有陌生女子嬉笑而来,松烟登时护在我跟前,怒道:“放肆!” 眼前的女子一身华锦,上着松绿交襟短袄,下穿象牙白妆花马面裙,颈绕珍珠璎珞,高髻金钗,一副富家小姐的模样。只是她的笑有些浮浪,仿佛刚从画舫的伎子身上下来。 我摇头道:“我已嫁人,倘若再去小姐的厢房,便是不守夫德。” -- 第70页 成日抬轿的轿妇见多识广,她轻声提醒:“主君,这是鄞都段家的嫡小姐段鸳,有名的纨绔,切莫与她多言!” 鄞都的海徐赵段四大世家里,段家尚武,将军辈出。奈何段家这嫡小姐段鸳意不在武,也不在文,整日赌钱吃酒,花楼狎伎。不仅如此,她一壁享受一壁做生意,这鄞都一半的行院赌场,都是她的产业。 我有些害怕,退去湖边,离段鸳远远儿的。 戏文里的纨绔小姐不论春夏秋冬都手持一柄团扇,以示风流。段鸳手里也握了一柄芭蕉式团扇,轻摇在自个儿胸前。 段鸳却几步跟上去,笑道:“可你立在这里任女人看,也是不守夫德啊。还不如进那厢房里,只给本姑娘一个人看呢。这几处行院都是本姑娘的产业,有本姑娘在,没有女人敢对你不敬。” 段鸳身边有几个一起饮酒的女人,皆通身华贵,满身酒气。她们竟肆笑议论起我的容貌。 “哎,当年姐姐我没福儿,等不到去教坊司给仙鹤公子开.苞儿,他就被赎出去了!可惜!” “听说他被教坊司调.教了个彻彻底底,再配上这天仙似的容貌,一定令女人乐不思蜀!” “啧,看他快要哭了,当真惹人心疼。” 有丫鬟给段鸳跪着倒酒,段鸳端起珐琅花鸟酒壶就往喉咙中倒,谑意更深:“公子可想清楚,是进去给我评看,还是给她们这么多人评看。” 浮□□人们发出一阵欢笑,都奉承着段鸳:“还不从了段小姐?” 段鸳颇有深意地打量我一番,朗声笑道:“我认得你!你曾在教坊司抚琴唱艳曲,再给本姑娘唱一遍如何?” 我再忍无可忍,怒道:“我与姑娘并无仇怨,姑娘为何要活活逼死我?” 男儿郎最重声誉,倘若在大庭广众下被人玩弄,再活不下去,只有死路一条。转念一想,方才的铁蒺藜也定是她故意扔的,为的便是引我出来,以戏弄之。 段鸳期待地舔了舔红唇,眸含邪欲:“谁让你有一副好皮囊呢?你舅舅是个祸水,你也是!” 我忽然想到了你,倘若你身在此处,怎会让我受她的侮辱。 一个丫鬟低声劝段鸳:“小姐,莫要再……您……您也知道,戚千户像狼似的,咱们不好惹她?” 段鸳抹去下巴上的残酒,口出狂言:“戚寻筝算个什么东西?她只是戚香鲤的私生女!便是戚香鲤,也只是契北反贼,被朝廷招安没几年!本姑娘是段家的人,段家百年大族,连皇上也礼让几分。本姑娘连镇北将军龙醉欢都不怕,还怕戚寻筝吗?” 丫鬟惴惴道:“小姐,您醉了……” 松烟以绢帕给我擦拭眼泪:“郎君莫要意气用事,您还怀着子嗣呢。” 可今日之事传扬出去,我徐鹤之下半生还怎么活?我只有去投江! 段鸳当真醉了,她嬉笑地要拿团扇挑我的下巴,千钧一发之际,海棠春自画舫上一跃而下,护在我跟前。 海棠春以自己的缂丝团扇格开段鸳的手,小小一柄扇子,竟把她打退了几尺远。 “段小姐,我的人已去凌烟阁的衙门请戚千户,想必眼下已经到了。”海棠春反手收了团扇,含笑道,“你赶紧醒醒酒,把遗言写下来吧。” 第36章 ??戚寻筝 我本以为, 自己会忍不住一刀了结段鸳。 我列开九亭连弩,机巧之声重重,直欲一刀取她性命。江浸月连忙跑上前,拦住我的右臂:“不可!高媛不可!” “滚!”我一把将江浸月推到朱红廊柱上, 我气得双目血红, 几欲择人而噬, “她辱我的人, 我不把她砍了,便不算顶天立地的姑娘!” 冷画屏闻声而来, 她也拔出伞中软剑,拦着我砍人:“她是段家的人,你众目睽睽之下杀了她,是要段家记恨你吗?!” 我嘶喊道:“今儿我要她的命,九五之尊拦都无用!” 冷画屏对海棠春道:“你倒是来一起拦住她呀。你看热闹不嫌事儿大?!” “关我什么事?”海棠春躲在她的小团扇后面, “除了给小美人儿解围,其他的都不关我事。” 冷画屏:“……” 刷刷刷几羽箭射出去,因江浸月与冷画屏的阻拦,只有一箭射中段鸳的膝弯, 其余都射入阳纹莲花石板中。段鸳的酒吓醒了一半儿, 连滚带爬地往外跑,一壁求饶, 一壁哭喊。 实则冷画屏所言极是, 我若当中杀了段家嫡小姐, 那便与段家结了仇。段鸳不似甄太医,身无根基, 说杀便杀, 无人在乎。 我身在鄞都, 便须遵守鄞都的明暗规则,否则稍不留神,便死无葬身之地。 我阴鸷地望着段鸳仓皇离去的方向,心中千般谋算,万般筹策。倒也不是没有动她的法子。 江浸月跪在地上,抱紧我的裙角:“高媛莫要再追!这畜生膝头中箭,已是够了!” 我出笼猛虎似的转身过去,将你抱入怀中。你颤抖着肩,泫然欲泣:“寻筝,我害怕……” 我一言不发,只抬手将你横抱起来,一路走过宽阔的朱雀街,让你躺在我怀中,足不沾地回了府。这日后,我与纨绔小姐段鸳为仙鹤公子争风吃醋之事传遍鄞都城,使无数闲人津津乐道。 他们为此编了个对子——棠棣湖段家纨绔拦轿戏仙鹤,朱雀街戚大千户怀抱美人归。 -- 第71页 你因受了惊吓,连烧三日,起不来床。 段鸳这厮背后有段家,我要动段鸳,必得从段家入手。这三日里,我时时筹谋,以朝为局,以己为棋,只为寻出万全之策。 好在此时七位老臣死谏老皇帝宠爱祸水,不理朝政,老皇帝手里的江山摇摇欲坠。我便暗中禀奏,段家手持兵权过多,恐拥兵自重,起谋反之意,不如削其势力,让几位出身段氏的老将军告老还乡,颐养天年。 而收回的段家兵权,可以赐予镇北将军龙醉欢,龙家亲兵屡战屡胜,可护持江山。 最重要的是,龙醉欢出身草莽,身后并无世家势力把持,无法起兵谋反。老皇帝便如养了一条爪牙锐利的藏獒,绳索握在她手里,这藏獒只能看家护院,无法反咬主子。 不如所料,老皇帝令我去段府传圣旨,收回兵符。 是日大雪,瀚如鹅毛。我带着三百缇骑闯入段府,缇骑皆身着官裙,腰佩错刀,凶神恶煞。府中的大小男眷本在烤火赏雪,风雅闲适,一见凌烟阁的人闯来,都吓得四处躲避,向隅而泣。 我寻了个绣墩坐下,冷声道:“金银家什都须得记录在册,不许错一个字!男眷、小厮、丫鬟都敢去西厢房,不许伤他们。还有,让段家的老将军与我来说话!” 江浸月持刀行礼:“是!”随后亦步亦趋退出亭廊,吩咐众缇骑行事。 狸奴也随我前来,她坐在我对面,气定神闲。小宦娘恭敬地递上暖酒,狸奴亲自为我斟了一盏:“千户高媛,请。” 我接过去,笑道:“多谢姑姑。”同时看向她掌心。 习武之人的掌心,会隐藏许多秘密。她是练刀还是佩剑、修的是哪一路的外家功夫、甚至还能看出师承何处。 可惜狸奴的皮子毁得太彻底,连掌心指尖都烧作凹凸不平,什么都看不出。 十指连心,这一定是极刑之苦。 我品着酒,笑道:“不知狸奴姑姑从前是做什么的,秉怀绝世武功,竟入宫当了宦娘。” 狸奴怔忪片刻,旋即轻笑,与我推杯换盏,共饮陈酿:“以前啊,说出来不怕高媛笑话。奴婢本是契北人家的家奴,替人看家护院,主人对奴婢不好,时常打骂,奴婢便逃了几次。为惩治奴婢,主人放火烧人,活活把我烧成这副怪鬼模样。” 她说的不是实话。只是简单的放火惩戒,怎会烧得这么均匀,还不活活烧死她? 这时,段家的老将军披衣前来,浊目炯炯,她身后跟着一干后辈。 我持刀行礼,高声道:“下官凌烟阁千户戚寻筝,见过将军高媛!” 段老将军见我如见蝼蚁,冷冷道:“古往今来,段家出了十三位将军,有的镇守王城,有的战死边塞,眼下只为了一个不成器的后辈调戏了男眷,皇上便要抄家吗?” 我将圣旨横在桌案上,笑道:“高媛此言差矣,段老为天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皇上乃爱臣之人,岂会抄家?这圣旨上写了,乃是收去您鄞都的宅院家什,再赐关陇封地,让您去关陇安养晚年,还封了您爵位。” 狸奴一弹拂尘,恭谨地宣读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封圣座正二品将军段水云为望阳媪(1),交还三枚龙虎符,赐千顷封地,于关陇安度耄耋,钦哉!” 大顺朝共二十枚龙虎兵符,各自有其用途。眼下龙醉欢手握六枚,段老将军手握六枚,戚香鲤手握六枚,其余两枚收在宫中。 “明赏暗贬……”段老将军语含雷霆之怒,“好!段家效忠朝廷这么多年,便落下个‘关陇安度耄耋’的后果!老天爷,你开开眼!” 狸奴皮笑肉不笑道:“这可是陛下的旨意,奴婢不过是前来传旨。这……您有什么怒气,上朝见了陛下再发便是!” “呸,下贱假娘!你连女人都不算,断脊之犬,也敢在老娘跟前吠!”段老将军一把折断圣旨。 我将紫铜卮里的残酒一饮而尽:“从前的关陇段氏没落,眼下您归去,便是新的关陇段氏。望阳媪,下官告辞。” 随后我与狸奴便一前一后走出亭台,不在此处久留。绕过一片九脊顶(2)的宅院,来到段鸳的住处。 段鸳住处颇为奢华,屏开玳瑁,阁设芙蓉。她又贪恋美色,房中储了十余位美少年,因段家生了变故,美少年们各自收拾自己的赏赐,预备逃出此处,另谋生存。 我朗声道:“三日不见,段小姐风华依旧。” 段鸳有腿伤,故半卧安养在锦榻上,她不似其余人那般恐惧,恨意烧红眼睛,高声道:“戚寻筝,你是来杀我的吗?来呀,杀了我!我与你的恩怨,你缘何牵连我段家!戚寻筝,杀了我!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一个小旗官递上冬氅,我缓缓披上暗紫貂皮,一字一顿道:“还未恭喜你,段老将军被陛下封为望阳媪,不日便交出兵符,回关陇安养天年。” “你杀了我!”段鸳几欲疯癫,跌坐在象牙白鸳鸯纹地毯上,腿上有血渗出,她双目赤红地抱住我的腿,似是哀求,似是威胁,“不要牵连我的家族!” 我身形纹丝不动,轻抿唇上胭脂:“我不杀你。” 杀她都嫌脏了我的九亭连弩。 狸奴捧出另一份圣旨,高声宣读道:“陛下有旨,段氏嫡女,行事浪荡,荒于正业,故朕赐其官职,暂作历练。” -- 第72页 “赐官?”段鸳的动作一怔,防备地望着狸奴,“掌印姑姑,圣上赐我什么官?” 我道:“司礼监随堂宦娘(4)。” 一听“宦娘”二字,段鸳愣在原地,如遭雷击。我寻了个八仙桌坐上去,笑道:“段小姐,这是好事儿啊。往后,您便是司礼监的人了,寻筝祝小姐官运亨通,步步高升。” 言罢便有四个小旗官走上前,强灌段鸳断欲汤药。段鸳高声喊骂,一会儿咒我寿比昙花,一会儿哭求老将军救她,一会儿说自己要见陛下。原本犬马声色的世家小姐,一朝变成人人鄙夷的假娘,自然宁死不愿。 后来我听江浸月说,段鸳成为假娘之后,一天寻死了三回,都没死成。 入夜,我与狸奴在太白楼秉烛夜谈。 段鸳喜好经商,有许多行院赌场都是她的产业。缇骑一抄,把这些地契书契抄了个底朝天。此时此刻,三十余张宣纸字契,随意地摆在桌案上。 我将这些字契悉数递给狸奴:“这是说好的报酬,请姑姑收好。” 陛下不理朝政,唯独宠信司礼监的狸奴。正是狸奴拟了让段鸳成为宦娘的圣旨,并哄陛下印了玺。 狸奴接过去,以银著夹了一筷西湖醋鱼:“奴婢入宫这些年,见了无数权势更迭,波云诡谲。戚千户您呐,看似桀骜不驯,实则极会筹谋。只可惜没能落下个好出身,惹人诟病。” 我把玩着自己长簪垂下的银丝流苏,笑道:“那又如何?” 狸奴欲言又止,不知何故,她改了个话头儿:“这段家一抄,三枚龙虎兵符归了陛下,三枚龙虎兵符归了镇北将军,都是您送的人情。不过……您也得利不少吧?” 我笑着摇头:“咱们为臣的,只能为了陛下筹谋,咱们顺带得利而已。若把段家比作被咬死的肥羊,那陛下就是吃肉的狮子,咱们不过是捡拾残羹冷炙的秃鹫而已。” 狸奴与我碰了一下杯盏:“说的是。” 这日早朝,老皇帝为安七位老臣的心,亲自下令流放盛宠多年的徐贵君,发誓与之永不相见。以示自己痛改前非之决心。 众臣皆叹陛下圣明。 这夜月圆,星辰璀璨。圣上忽然召我入宫,道是有要事吩咐。宦娘提着宫灯引我入灯火阑珊的琳琅宫,我忽然觉得,深夜的宫阙重重,仿佛一座巨大的坟冢。 琳琅宫内没有旁人,只有我、陛下、徐贵君。 赵嘉宁坐在巨大的王座上,身穿华丽的龙凤纹五重衣,指尖转动着墨绿翡翠扳指,仿佛在沉思什么。即将被流放的徐贵君并不惊慌,照旧雍容华贵地立在丹墀前。 我跪地行礼:“臣女见过陛下。” 赵嘉宁轻轻颔首,随着她的动作,博鬓上珍珠翕动不止,发出玲珑之音。赵嘉宁缓缓开口:“戚千户,朕要你带着缇骑,护送徐贵君至契北。” 我朗声道:“臣女遵旨。” 赵嘉宁沉吟片刻,道:“接下来朕要说的话,天下之大,只有殿内三人知晓。千户,你可明白?” 琳琅宫的盏盏宫灯散出明灭光泽,照在殿内三人面孔上,各人有各人的晦涩与沉肃。 我望着逐渐老迈的君王,颔首道:“陛下所言,臣女谨记于心。” 赵嘉宁令道:“你护送贵君到契北疏州,朕已经打点好疏州的驿馆,你找一个姓孟的刺史,以你的官牌为信物,可以拿到假死之药。” 徐贵君含情脉脉叹道:“陛下……” 他跪在地上,红袍如血川般逶迤数尺,仿佛把他簇拥,又仿佛把他囚禁。赵嘉宁抱紧他的腰肢,安抚道:“朕答应过你,此生与你永不相负。朕是天女,永无戏言!” 原来,陛下是要安排徐贵君假死。 徐贵君泪眼婆娑,依偎在陛下膝头,似丝萝依附乔木。他切切道:“臣此生得陛下如此眷顾,便是为陛下而死,也无怨无悔。” 赵嘉宁继续道:“千户,你将假死之药奉给贵君,等他七窍流血身亡后,传信回来,朕回昭告天下,徐贵君途中身染重疾,香消玉殒。” 徐贵君握紧陛下的手,男儿郎的清泪落在她的翡翠扳指上:“何时臣能与妻主重逢?” 赵嘉宁将美人拥紧几分,贴在她不再□□的胸脯上:“待时机成熟,朕必定接你回来,让你重新当朕的宠君!” 徐贵君泣泪涟涟:“妻主,臣害怕!臣不愿与妻主分开!” 陛下的皇命入耳,我心中感叹万分,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唯有这个法子,陛下才能江山美人两全。 世上之事,往往难以两全。 赵嘉宁安抚道:“六郎,朕也不想与你分开。可惜朕不能愧对天下万民,不能做那亡国之君!朕与你的分别只是暂时,最多不超过三年,朕便迎你入宫。” 陛下看似在哄劝,实则徐贵君根本没有选择。 徐贵君扬起玉颈,清泪划过凸起的喉结,将肌肤润如凝脂。月华洒下来,将高傲妩媚的美人衬得楚楚可怜。 他哀求道:“那妻主可要快些来接六郎?六郎必定在契北日夜期盼,思念妻主。” 赵嘉宁拭去他的眼泪:“你放心。” 对着澄明的月华与淬墨的宫墙,赵嘉宁又嘱咐数句假死之事,遂令我与徐贵君各自退下。我持刀迈下丹墀,长靴踏在汉白玉石宫阶上,发出暗沉之音。 -- 第73页 骤然听得赵嘉宁道:“千户,你留下。” 我旋身道:“敢问陛下还有何事?” 赵嘉宁的玉山似的身影岿然不动,她沉默许久,仿佛一尊佛雕。 夜风拂起我颊侧的青丝,我在等九五之尊开口。半晌,她平静道:“朕改主意了。待你们行至疏州,你以砒.霜将假死之药换下罢。” 砒.霜?! 我抬眸拱手,墨眉微蹙:“陛下,您说什么?您要臣女毒杀贵君千岁?” 又是一晌沉默无言,只能听到寒风穿殿入户。 赵嘉宁道:“是。” 身为下臣,我不能问九五之尊此举的缘故。我跪地领旨:“臣……遵旨。” 赵嘉宁仿佛是在看贵君离去的身影,又仿佛只是在看残月。晦夜里有一抹暗红香影,也许是被宫灯染红的月华,也许是徐贵君的袍袂。 赵嘉宁轻拢龙凤绕麒麟纹的广袖,麒麟的眼神睥睨天下,视天下众生为尘泥。她字字郑重:“朕非薄情之人,你替朕把贵君厚葬,再令人妥帖供奉香火,不让他当孤魂野鬼。贵君天姿国色,朕不能让他落入旁的女人手中,他一夜是朕的人,一世是朕的人!倘若被旁的女人玷污,传扬天下,岂非让朕成为天下人的笑柄?此事之后,再封徐家一个虚爵,朕不会对不住他。” 原来如此。 我心底没由来地冷笑,这帝王好不坦荡!赐死便赐死,竟还要徐贵君带着期望死去,让天下人寻不出她的错漏。 她也知道天下将亡,贵君恐流落在外,遭人强占。她宁可贵君化作一抔黄土,也不许他失去清白的身子。 盛世需要美人点缀,乱世需要美人顶罪。 第37章 ??徐鹤之 我在佛龛前焚烧冥元, 因为舅舅死了。 不是死于你之手。 你念在舅舅是我的亲人,不忍对他动手,行至契北疏州时,你令人毁去舅舅的容貌, 与之说出帝王之爱的真相, 令人放他走, 预备留他一命。 岂料舅舅因被陛下辜负, 肝肠寸断,心存死意, 竟将贴身伺候的福恩、福满都打发出门,随后一条白绫挂上房梁,了却残生。 福恩在桌上发觉了他以血写就的绝命书,唯有寥寥数言:“下一世,臣宁当贫夫, 不当宠君!” 明明他入宫时那般骄傲,不谙人情薄幸,不知天高地厚。他在选秀时口出妄言:“臣乃徐家郎,只为帝王夫。” 终是错付。 我想, 对一个男人最大的侮辱, 应当是宠而不爱,只作玩物。 你带着舅舅的死讯回到鄞都, 陛下听闻, 十分伤感。她甚至将自己锁在书房中, 四日四夜不出门,捧着舅舅撕碎的吴陵缎黯然神伤。可舅舅的死, 分明是她一手策划的。 陛下哀伤至斯, 已至不饮不食的地步。好在三位帝姬、十二位开国重臣轮流跪在丹墀前, 劝陛下保重贵体,以国事为先。陛下这才重拾珍馐,预备上朝。 她又为舅舅亲笔写下许多悼念诗作,章章深情入骨,引人感念。史官在《彤史》(1)上挥就如此一句:辛巳年,贵君徐氏亡于疏州,帝哀甚,四日不食不朝,题诗哀悼。 因舅舅的缘故,这些日子我时常心情恹恹,不进饮食。只是倚窗而望,看窗外寒梅飘雪,想起舅舅风流恣意的笑,心如刀绞。 我一壁叹息,一壁将橘皮扔到紫铜折角柄火炉中,望着它燃作青烟:“鄞都已如此冷,契北只会更冷。也不知舅舅走得安不安稳,他穿不暖,会不会被孤魂野鬼欺凌……” 你敞了袄,只穿檀红主腰,主腰上镶嵌了八颗鎏金八瓣子母扣,幽光莹莹。越发衬得你肌肤胜雪,锁骨深邃,胸脯高耸如山峦。你的肌肤上有许多明暗不一的伤口。 你饮酒后冷笑道:“赵嘉宁写了这么多酸诗,恐怕也不是真心怀念,只是唯恐史书写她薄情寡义四个字。” 我沉吟道:“我本以为,陛下宠了舅舅这么多年,无论如何,是有几分真心的。” 你摇头,涂满朱红蔻丹的手握紧酒卮:“自古以来的女人,为了夺江山,姐妹可杀,父母可弃,一个美人算得了什么!”顿了顿,你秋波望我,“可我不一样,我为了你,生死都可以不顾,何况天下。” 舅舅的前车之鉴在此,我却不敢完全信你。 在你们女子眼中,美人哪有江山重。 “鹤之,陪我下一局,如何?”你撩起马面裙,走到八仙桌前。松烟、入墨会看颜色,二人登时摆弄棋局。你含笑道,“倘若我输了,输给你一顿云腿春饼,今晚本千户亲自下厨。” 你我下棋,我向来赢多输少。每每你输了,便要去厨房给我做菜肴糕饼。你输的越多,我尝的美食便越多。 黑白棋子于棋盘上纵横交错,你手持黑棋走了几步,无奈叹道:“完了,鹤郎不留情面地攻略城池,本千户又要输了。”言罢,你随手拨下自个儿坠马髻上束发的海棠缠丝金簪。 我见你越发败落,一子一子落得艰难,忍不住欢喜道:“千户高媛棋艺不佳,怨的了谁呢?” 我顺道把海棠缠丝金簪拿过来,斜插在你髻上,摆了个好看的弧度:“你输了,莫忘了晚上下厨。” 赢了棋局,我心里敞开了不少,不再压抑酸涩痛楚。由松烟扶着,我躺回美人靠上,歇一歇因久坐而不适的腰肢。 不觉又暗叹自己可笑,不过是赢了你一局棋,怎么便如此欢喜起来。我端过碧芙蓉纹青窑瓷盏喝茶,见你凝眸看了我许久,也不知有甚么好看的。 -- 第74页 我轻声道:“都说有孕的男人不经看,你怎么逮住我便看个不够。” “你好看。”你随手抬起我微微丰腴的下巴,贴近了,笑谑道,“即便鹤郎有了身孕,也好看得紧。倘若说往日你腰身纤细时,像一枝翠竹,弱柳扶风,飘飘欲仙。那眼下的你便似饱满的石榴,好像屈指弹一下便要出汁儿。只要是你,纤瘦有纤瘦的美,丰满有丰满的美,各有风姿罢了。” 我觉得羞了,一把推开你的手:“不许再说了。” 你却越发来兴致,低头吮住我耳垂:“来,让妻主尝一尝香甜的石榴汁。” 你从我耳垂吻到喉结,流连不止,缠绵入骨。我不由仰躺着身子,由你掇弄。你我厮磨半晌,都喘息连连。 “可惜你有身子,”你唇上紫红胭脂吻到靡乱,“否则我非把你就地正法。” 我笑瞥你一眼,随后咬着你耳坠说:“烦请千户高媛再忍四五个月。” 这时,我听到缃黄缂丝花鸟锦屏外有女人禀报道,听语气不是丫鬟,大约是你的下属:“高媛,属下有要事进言。” 你仍旧一幅恣意不羁的模样,也不甚在意。丫鬟给你披上家常的墨蓝洒金团花交襟短袄,好歹能体体面面见下属。 松烟道:“屏中有高媛的内人,姑娘不宜进。” 你随口道:“有什么事儿,在这儿说罢。” 属下禀道:“回高媛,摄政长帝姬预备将庶子赐给高媛为夫,这庶子排行第九,乃是一内侍所出。” 你嗤笑一声:“滚。”随手将一颗软枕扔出去,“本千户已娶夫,怎能再娶她的庶子?你给拒了。还有,不许再提这等杂事,免得搅扰主君安胎。” 秋香色锦缎软枕飞过屏风,砸在那属下身上。属下登时以刀支地,单膝跪下,沉吟道:“高媛,这、这可是长帝姬之子,您……” “本千户让他滚。”你对镜补起唇上胭脂,紫红的唇显得你妩媚欲滴,“天王老子的儿子来了,本千户也不娶。” 听到你们提及这庶子,我心中思绪万千。我知道,他名唤赵庭彰,待字闺中。全鄞都的男儿郎都对你避之不及,唯独他心意暗许,倾慕你许久。 属下又道:“高媛,赵公子亲口说,此生只愿跟着高媛,他不要正君的名分,宁作侧室。长帝姬都给他备好嫁妆了。” 我抬手握你手腕:“寻筝。” 你不容拒绝道:“我不是薄情寡义的戚香鲤,也不是道貌岸然的赵嘉宁,除了你,我不会再纳其他的男人进门。你不许你受一分一毫的委屈。” 可我知晓,你明面上是长帝姬的人,暗地里却与寻嫣结盟。长帝姬要你收下她的庶子,是进一步笼络你的意思。倘若你按照自己的性子拒了她,势必惹之怀疑。 我劝道:“你且把他收进府中,好吃好喝供养着,无人逼你碰他。你不收他,摄政长帝姬疑你起了异心,该如何是好?” 你放开我的手,冷道:“此事没有商量的余地。” 我支腰起来,低声道:“寻筝,你听我说,眼下苍生百姓系于你的一举一动,你须以大局为重。” 你并不理我,只命令守门的丫鬟道:“就算长帝姬府的轿子抬到府门口,也不许把赵家庶子放进来,否则,本媛拿你们是问!” 你拒得如此干脆,我却不可任由你为所欲为,使摄政长帝姬生疑。我令松烟支开守门丫鬟,将赵庭彰迎了进来。 我绝不能让你为了我,满盘皆输。 赵庭彰陪嫁来的嫁妆甚为丰厚,足有二十六箱笼的珍宝字契。他明明只是宠侍所出,却有“庆宁世子”的封号,想来在长帝姬府十分受宠。 第一次遇到他时,他身着玄黑银戟暗纹毡袍,足踏翘顶皂靴,以一支青铜簪绾住顶髻(2),剑眉星目,风度翩翩。 赵庭彰并不亦世子身份倨傲自身,他恭敬地跪倒在地,沉声道:“庭彰见过徐哥哥,往后一同侍奉妻主,请哥哥多加照拂。” 他形如芝兰玉树,举止落落大方,让我心酸地想起了“郎独绝艳,世无其二”此句。这样的翩翩佳公子,想来不会有女人能忍住不动心。 你知晓我把庆宁世子迎入府中,登时含怒来寻我算账。我被你压在锦榻上,又吻又咬,折磨泄愤。 我低声道:“寻筝……放过我……” 你冷笑:“你倒是做起我的主来了?府中没个侧室跟你打擂台,你心里不舒坦是不是?你都把人抬进来了,我还怎么扔出去?!” 案几上燃着一盏莲花灯,映在你冷艳面孔上,显得你眼角点缀的金屑片越发耀目。 我轻轻哄道:“我又不逼你与他通房,只是摆进府中,不惹长帝姬生疑罢了。等一切结束后,你再把他全须全尾放出府,如何?” 你美眸中满是邪意,泄愤似的狠狠吻我锁骨。我欲逃离你的怀抱,却被扣紧了腰肢。我无奈叹道:“高媛轻些作弄,折磨我不要紧,莫要折磨你自个儿的孩子……” 你以两指夹住我天水碧丝绸寝衣的腰带,轻轻解开:“今儿我问了大夫,她说你有孕四月,胎已经稳了。鹤郎,你知道怎么该补偿。” 我自知对不住你,乖顺地躺好,轻道:“来罢。”你随手拂落莲池鸳鸯绣纹的床帐,一夜贪欢。 明日,我在衾榻上睁开双眼时,已过辰时。 -- 第75页 松烟端过阳文刻花铜盆来服侍我漱口,他低声道:“郎君,赵公子来给您请过安了。” 虽说你不曾给他名分,眼下赵庭彰在这府中,连侧室都不是。然而他毕竟是长帝姬的庆宁世子,身份尊贵,竟然来给我这入过教坊司的人请安。 入墨捧来盛在朱砂盒的珍珠粉给我匀面:“彼时郎君未醒,奴才便让赵公子回去了。” 松烟一壁伺候一壁道:“依奴才拙见,这赵公子恐怕不简单。郎君您想,赵公子并非长帝姬的正君所出,却能哄得长帝姬封他一个世子,可见此人多会体察人心。奴才真怕……” 我把玩掌心的一支釉玉云丝灵芝雕纹长簪:“你怕什么?” 松烟道:“自然是怕赵公子把高媛的心哄走啊。” 我随手将长簪插入自己顶髻,浅笑摇头:“她不会负我。” 第38章 ??戚寻筝 我在酒楼中等鬼姬, 没等来鬼姬,却等到了海棠春。 “哎哟,戚千户。”海棠春怀里抱着一只黑毛白肚的大老鼠,她笑吟吟道, “好不容易遇见了, 你得请我喝顿酒。” 明明并无私交, 她这话说得, 仿佛我们已相识多年。 我给她倒了一盏酒:“请。上回鹤之受辱,是海姑娘及时令人去凌烟阁寻我, 这一杯我敬你。” 海棠春兴致颇高,她笑道:“我把你的故事写进了书里。那话怎么说的来着?棠棣湖段家纨绔拦轿戏仙鹤,朱雀街戚大千户怀抱美人归。” 她笑起来时,形状姣美的眼角会微微上挑,眸光澄澈。 大老鼠往桌上一扑, 咬了口金杯龙井虾(1),吃得胡须轻颤。海棠春摸着老鼠的耳朵:“吃吧!娘亲的好大儿!” 我轻声道:“海姑娘,你是不是有病?你为什么养老鼠?” 此生我见过两个奇葩女人,一个是鬼姬, 一个是海棠春;一个养蛇蝎, 一个养老鼠。鬼姬养蛇蝎我还勉强可以理解,毕竟它们可以用来杀人。 却不知海棠春养老鼠是为了什么! 此时, 老鼠叼着大虾仁, 海棠春叼着老鼠的后颈, 一人一鼠亲密无间。她含糊道:“为什么不养呢?鼠鼠这么可爱!” 我:“……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喝酒。” 倘若我的女儿是这副模样,那我就把她打死, 再跟你生一个。 “别呀, ”海棠春给我添了半盏酒, 她眨一眨美目,眼角下各贴一抹朱砂花钿,显得秋波流彩,“来,告诉我,段小姐调戏仙鹤公子后,你杀她不曾?” 我淡淡道:“不曾,本千户以德报怨,还请陛下赐官于她。” 海棠春饶有兴致:“什么官啊?” 我道:“宦娘。” 海棠春叹道:“我就知道。世人都说你戚寻筝是一匹孤狼,睚眦必报,怎会轻易放过。” 我随口道:“海姑娘聪慧伶俐,所写诗词也是万人传颂。不入朝堂,可惜了。” 海棠春偏头,髻上红玉髓水滴流苏斜坠:“七八岁时,所有在太学听学的世家女子啊,都秉怀雄心壮志,立誓要做流芳千古的重臣名臣,辅佐帝王,造福百姓。可后来呢?有的人的确成了重臣名臣,一世功名载入史册;有的人碌碌无为,捧着牙笏立在朝堂上,却是无功食禄,尸位素餐;更多的直接以权谋私,搜刮民脂民膏,瘦天下以肥己,荒百姓以熟己,还美其名曰人在朝堂身不由己……”她轻笑一声,“我没有造福百姓的本事,也不会昧着良心祸国殃民。我呀,只想当个对江山社稷无害的人。” 我暗叹,她这番话说得有趣。 天下多少女子入仕前信誓旦旦,欲舍身为社稷,结果背弃誓言,为求权势富贵不择手段。 倒不如从一开始便放过自己,只当一个对江山社稷无害的人。纵情山水,自得其乐。 一个穿红褶裙的丫鬟跑上太白楼,高声对海棠春道:“姑娘,姑娘!您快回去罢!主君说,您再不回去娶夫,他就把您的诗稿子全烧了……” 海棠春无奈蹙眉,匆忙与我道一句“告辞”,随后直接从三楼一跃而下,策马归去。 我望着杯盏中琥珀色的酒液,叹道:“好一个海棠春——” 回府后,我看了一晌公文,心里惦记着你。丫鬟回禀说,你正在洗浴。 听到“洗浴”二字,我心尖旖旎起来,登时想要去占个便宜。守在门口的贵儿见我来了,预备通传,我抬手示意他无需言语,径自拂开天水碧的蝉翼纱,迈入内室。 铜鹿熏炉上有乳色轻烟氤氲,缥缈如云。隔着三层薄如蝉翼的鲛纱,我隐约看到沐浴完毕的你斜躺在美人靠上,由四个小厮手持绸缎,细细拭去你身上的水珠。 因有孕的缘故,你娇慵无力的模样,仿佛濯水的荷花,引得我心猿意马。 我撩开鲛纱,步步走近。 你眉眼微惊,因此时你□□,大片大片雪肤横陈在我眼中。我邪笑靠近,以手势屏退小厮们。 你撑着额角,狭长眼眸微垂,胸前烙的“奴”字衬得你更加撩人:“寻筝把人都赶走了,谁来服侍我呢?” 我俯身去吻你的颈子,笑道:“自然是我来服侍你。” 自从有孕四个月后,大夫说你我可适当行房,你便不敢肆无忌惮撩拨我了,唯恐被吞吃入腹。 我用象牙白的绸缎拭去你身上水珠,你阖目躺在我膝头,轻声道:“你可不是来服侍我的。” -- 第76页 我吻一吻你的后脊,轻声道:“把你擦洗干净,不就可以吃了吗。” 你抚着肚腹,含笑叹道:“动作轻些,我还揣着你的小狼崽呢。” 你尚未说完,已被我吻住唇瓣。铜鼎狻猊口中吐出缥缈烟岚,遮住满堂风月无边。 云雨后,我坐在紫檀桌案前调制机关,你躺在长榻上喝安胎汤药。窗外梧桐枝落满新雪,满目皑皑,犹如千树万树梨花开。 你骤然动气,将钧窑秘色瓷(2)药碗扔在案上,气得眸间有泪光点点:“我有身子,你还这般折磨我,戚寻筝,你不是人,你是色豺狼!” 我把玩着银镖暗器,无奈道:“好祖宗,你方才应下了,我才睡的。” 你却根本讲不通道理,抱着衾被哭起来:“我不管,都是你的错,都怨你!我辛辛苦苦给你怀着孩子,你还把庆宁世子抬入府,你们女人好生薄情!” 听到熟悉的“都怨你”三个字,我便知道,新一轮的折磨又来了。 男儿有孕时脾性大变,容易哭闹,这也怨不得你。我暗想,自己与男儿郎讲什么道理?道理是跟女人讲的。 对男人,一味宠着才是正经儿。 “对,都怨我。”我将你抱入怀中,细细安抚起来,“但是你能不能再回想回想,究竟是谁把庆宁世子抬入府的?” 你思忖须臾,兴许是想到了把他抬入府的是自己,觉得理亏。你忽然拔下我髻上的青鸾展翅掐丝点翠簪,掷在地毯上,怒道:“谁让你插点翠的簪子了?!我看了难受!都怨你。” 你又反手拔下我鬓后芙蓉绒花:“谁让你佩雀蓝的绒花的?都怨你!” 折磨我半晌,你倒委屈哭了:“你这色豺狼只知道欺负我……呜呜……” 我正想宽慰你两句,谁料你又看到我穿的墨蓝织金梅花缂丝马面裙,它也难逃魔爪。你解开我腰上的双耳结:“这裙子也脱了!谁让你穿裙子的?谁让你穿裙子的?谁让你穿裙子的?都怨你!” 我觉得,再在你眼前待下去,我连活着都成罪孽了。 披上狐氅走出闺房,江浸月正持刀立在树下等我。她想是听到了几句,登时调笑道:“千户高媛,娇夫难养啊。” 我整理着麂皮手套,叹道:“鹤郎没有身子时,何其温柔如水。等这狼崽子落地,我便不要他再怀了。” 江浸月玩味儿道:“孔圣人说的好,唯男子与小人难养也!” 见到鬼姬时,鬼姬正在杀人。暗夜无风无月,无声无息,只余满地残肢与白骨。鬼姬穿一袭银白的苗裙立在正中央,头上顶着凤凰与花蝶缭绕的银冠。她从广袖里放出无数毒蝎,毒蝎贪婪地吞噬着人的筋肉。 我轻声道:“师姐,我给你带了花雕酒。” 鬼姬缓缓转过身来,美眸冰冷如霜,她唇边噙着一痕血迹,显得诡异而妖娆:“你寄给我的信上说,你转投戚寻嫣,要助她开万世太平。” 我倒了两盏酒,一壁饮一壁道:“长帝姬宁肯以亲儿子安抚我,也不给我们师娘的动向。师姐,她根本没有能力搜寻到师娘的踪迹,她欺骗了我们。” 鬼姬骤然握住我的手,盏中酒溅出,淬得我二人的面孔上杀意呼之欲出:“就算她欺骗了我们,你也不该改投戚寻嫣!人间从未善待过我们,我们为何要善待人间?” 曾经我也如师姐般阴鸷,可是遇到你之后,我逐渐改变了。 是你引我一步一步走向光明。 我望一望遍地白骨,又望一望鬼姬的眼眸:“师姐,来日我们见到师娘的时候,她不会愿意看到天下大乱的。” 鬼姬偏过身子,冷声道:“筝,你背叛了我,也背叛了你自己。” 我抬眸,暗夜如墨,楼台隐晦,我听到自己轻声道:“师姐,不是这样的。我不是背叛了自己,我只是像恶鬼一样行走人间多年,终于捡到了自己的灵魂。” 鬼姬撑起只有伞骨的伞,她唇边鲜血滴滴答答落在地上,仿佛阎罗殿催命之音。她妩媚到狰狞的眼眸死死看着我,笑意阴冷:“你忘了我们存在的意义。我们存在的意义,是厮杀,是祸乱,是谋逆。” 此时此刻,有飘飘渺渺的月光洒下来。却只照在我身上,鬼姬用那一柄骨伞,奇迹般地遮住了所有的光。 鬼姬轻启鲜艳欲滴的红唇:“我要你死心塌地地跟着长帝姬,你放心,她害怕浮戮门的报复,不敢真的欺骗我们。我还要你杀死仙鹤公子,把你心里那逐渐点燃的光明,亲手扼杀。妹子,你罪孽深重,此生与光明无缘。” 听到你的名字,我倏然列出冷冰冰的九亭连弩,凛光横亘在我与她之间:“你知道的,我宁肯自己被凌迟而死,也不会动他一下。” 鬼姬额前的蟠蛇银坠翕动着,她冷道:“师妹,你迟早死在这个男人身上!好,你若下不去手,便由我杀他!” 我心弦收紧,冷然望着师姐:“你敢杀他,我与你恩断义绝!” 鬼姬忍无可忍,指尖一拨,骨伞散出一圈尖锐的银色蝎尾:“戚寻筝,你为了一个祸水,连师姐都能背弃?!你不配当浮戮门的少主!” 在同一瞬间,我抬起九亭连弩,阻挡骨伞的攻势,天地间尘埃四散,砂石浮起。 我阖上眼眸,轻声道:“我不是背叛师门,我只是于黑暗中回头了。” -- 第77页 鬼姬收起骨伞,叹道:“想不到有朝一日,我会与你刀剑相向。” 我起身,望着水纹般的寐夜:“师姐,你可曾留意到,棠棣湖边有个公子当垆卖酒,他酿的花雕,滋味又浓又醇,回味无尽。这公子被毁了面孔,无人肯娶,他要攒够银钱,养活自己的下半生。南音阁住了个沉默寡言的小沙弥,嘴里说着我佛慈悲,却总是偷偷溜下山吃烧鸡,被住持抓到,他便振振有词‘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海阁老有个姑娘叫海棠春,这姑娘拒不为官三回,连皇帝的圣旨都敢驳,胆子忒大,她爱写诗,笔下只写苍生,不写权贵,御史台都拿她没有法子;还有我办事衙门的那些小旗官,上峰不在时,她们就偷偷摸鱼,有的吃午膳,有的看话本子,数着时辰放衙(3),谁也不肯好好儿当差。” 沉吟片刻,我续道:“引我走向光明的,正是这些活蹦乱跳的生命,是这活色生香的人间。” 第39章 ??徐鹤之 赵庭彰长日无聊, 便来我房中寻我,二人一并刺绣下棋,闲来作伴,倒也自得其乐。 今日他穿一袭元色(1)八宝团花交襟长袍, 发束二龙抢珠金冠, 望之甚是贵气。三局棋罢, 我一局都不曾赢过。 赵庭彰将黑棋子放进瓷坛中, 笑得谦和:“徐哥哥又输了。” 我低眉而笑:“鹤之技不如人,让弟弟见笑了。” 孕期脾性躁乱不假, 我却只对着你乱发性子,对着旁人,我还是那副温柔和善的模样,半分脾气也没有。 原来,我不停提醒自己不许恃宠生娇, 在你的骄纵下,还是恃宠而娇了。 这般可不妥。 赵庭彰笑道:“所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哥哥下棋下不过我,也没什么。论起刺绣来, 我可比不过哥哥的十之一二。” 入墨在条案前躬身捧茶, 倒了两盏六安瓜片(2),各自捧给我和他。他一壁品茶, 一壁道:“虽说我绣得不好, 可还是打算给哥哥腹中孩子绣一件肚兜, 哥哥喜欢什么花样?” 我端茶的指尖一停,勉强道:“不敢劳烦弟弟。” 身为世子, 他是名副其实的皇亲国戚, 身份比我这家道中落的主君高出许多。我万万想不到, 赵庭彰性情这般平易近人,甚至愿意给我的子嗣绣肚兜。 赵庭彰启开描金折扇,好一副碧影江山图,他自然地将折扇摇在胸前,含笑道:“这有什么,既入了这戚府,我与哥哥便当了亲兄弟。兄弟之间,绣点衣物,再寻常不过了。” 条案上摆着六角菱边食盒,盒内是各色点心。我取了一筷藕粉马蹄糕入口:“虽说如此,可弟弟是长帝姬的儿子,身份尊贵,我不过是……” 还未等我说完,赵庭彰“啪”一声合拢折扇,劝慰道:“哥哥何必妄自菲薄?倘若你我未嫁,自然是弟弟为尊,哥哥为卑;可眼下哥哥是主君,弟弟连名分都没有,哥哥自然比弟弟尊贵。” 我不禁有些怜惜他,他被娘亲做主嫁与了你,一片痴心被彻底辜负。你不仅不给他名分,还一回都不曾碰他。 此时丫鬟掀开猩猩毡(3)锦缎飞蝶串花门帘,竟是你走进来了。你推开服侍的丫鬟,径自褪了狐氅与长袄,露出雪白的锁骨和主腰裹不住的玉兔儿。 你转眼儿见到赵庭彰也在此,登时变了神色,暗骂一声,自个儿拿长袄掩住身子。自古以来我们男儿有贞洁之说,故身子不可示人,你是女子,如何这副模样? 赵庭彰尴尬放下折扇:“……” 我连忙说点什么打破尴尬:“寻筝,你来了?” 你理都不理我,望向我的眼神儿写着“这就是你把赵庭彰娶进来的后果,我都不能在家只穿主腰了”。 你随手卸下发间成套的红翡缠珠鸳鸯金钗,青丝垂落腰际:“刚从凌烟阁回来。” 赵庭彰俯身道:“见过妻主。” 你倚在铺满白貂皮的长榻上,以麂皮拭刀:“别唤我妻主,唤我高媛。” 赵庭彰有些委屈:“妻主既不要我,为何娶我……” 你丝毫不怜香惜玉,竟抬手指我,冷冷道:“不是我要娶你的,是他要娶你的!你要唤,就唤他妻主!” 我:“……” 赵庭彰:“……” 为了缓解尴尬,我再次道:“寻筝,赵公子棋艺甚佳,今早赢了我三局。” 赵庭彰看你的眼神儿里满是思慕:“高媛,不若你我也对弈一局?” 你思忖片刻,应下了。松烟和入墨上前摆好棋局,另给你搬来个红木牡丹纹春凳。你漫不经心地执起黑棋,他执白棋,这般对弈起来。 我暗想,你我从前下棋,你总输给我。眼下你与赵庭彰对弈,想必也是赢不了的。 岂料不过走了十来步棋,你便轻松赢了他。 赵庭彰心服口服道:“怪道高媛在朝堂之上纵横捭阖,算无遗策,原来棋艺也如此高明。” 第二局,你赢得更加容易。 第三局,你赢棋之后,随手把棋子拂乱,淡淡道:“不玩了,没意思。” 赵庭彰羞得双颊绯红,兴许他觉得留在此处无甚意思,便行礼告退:“高媛,哥哥,我身子不适,且退下了。”言罢带着两个贴身小厮离去。他嫁来府中,带了两个贴身小厮,一个名唤宝蟠,一个名唤宝蝉。 见猩猩毡门帘掩上,你才将套上的长袄重新脱下,眸含危险与我道:“往后但凡我在这儿,不许放他进来。这个家里,有他没我,有我没他。” -- 第78页 我接过你的长袄,无奈一笑,又递给松烟,令他以金斗熨平。我叹道:“你呀,这话说的,像个妒夫似的。” 你凑过来,一把扣住我腰肢,菱唇不容拒绝地吮咬我的唇瓣,仿佛在动私刑。我只得抱住你肩头,微微侧面,求饶道:“别……我喘不动了……饶了我……” 余光望到缠枝葡萄纹红木小几上凌乱的黑白棋子,我心中千回百转,倏然想到,以往对弈,你输给我,并非因你技艺不精,你是故意的。 你笑得妩媚:“我偏不饶你。” 几日后,我听到你麾下的小旗官在府中议论,凌烟阁阁主于御州围剿“沙蛇”,不慎踏入埋伏,身中西域奇毒,性命危在旦夕。 这西域奇毒无药可解,只能暂缓发作,不可根除。 虽说你与戚香鲤并无母女之情,但她毕竟是你娘。她是你娘,我便不能不去看一看。 这日未时,我约莫凌烟阁的人用罢午膳,便令松烟入墨准备了许多补品,譬如红参、石蛙(4)、鹿茸一类。我是你的内眷,你不去看阁主,兴许阁主见了我,能宽心些许。 凌烟阁位于鄞都东边,司刑狱稽杀,一靠近便能感受到凛凛煞气。因此处乃朝廷要地,哪怕我是千户家眷,出入也要递官牌、通内辖、搜全身,听到了阁主的口谕,才放我进去。 阁主戚香鲤住的院子名唤“惊鸿阁”,院落中摆着各色刀环剑戟,上古名器,不愧是武人的住处。 守门的总旗通传道:“阁主,二姑娘的主君到了。” 院落内沉寂许久,我听到一个威严而苍老的声音:“传。” 便有两个小厮出来请我,我扶着腰走进去。行走间,我留意到檐角挂了不少精致的鸟笼,里头不养鸟雀,竟清一色皆是鹰隼。原来女儿随娘,戚阁主也有熬鹰的习惯。 正堂内又陈列不少武器。除武器之外,便是放在手里把玩的核桃与各色石器。看来戚阁主闲暇时,雅好收集古董。 身长九尺的女人斜躺在榻上,她青丝中有了白霜,兴许因中毒的缘故,五官显出老态:“你肚子都这么大了,还出门?” 我跪地行礼:“晚辈鹤之,见过戚阁主。” 戚香鲤高声道:“起来,赐座。” 松烟入墨一左一右将我扶起来,扶我坐在一旁的罗汉床上。我谢过阁主,便听她叹息道:“寻筝这丫头,还是记恨我,还是不肯来吗?” 我心中不忍,宽慰她道:“不是的,阁主。二姑娘事务繁忙,明儿忙完了,就来看您了。” 戚香鲤的头发绾成扇形高髻,即便在中毒之际,亦严妆丽服,气势非凡。她抚摸着手中的盘到包浆的铁核桃,缓缓叹道:“本媛自己的姑娘,自己知道。你也无需替她找理由,她不肯来而已。她从未把本媛当做母亲,哎,罢了。” 我知道,你心中母亲的地位,只属于蜀中的师娘唐雁声。 服侍在侧的丫鬟道:“阁主,您有伤在身,太医说了,不可忧思过度。” 生死之际,戚香鲤的神情竟无比淡然:“本媛与‘沙蛇’对峙多年,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本媛知道,此毒无解。” 我关切道:“阁主是国之栋梁,您更须保养身子!” 戚香鲤竟望了我许久,不似旁的女子,她看我的眼神里没有惊艳,只有深深的感怀之意。半晌,戚香鲤沉声道:“从前本媛以为,此生还有几十年与寻筝冰释前嫌,唱一回母女情深。没想到,来不及了。”她饱经沧桑的眉眼泛上异样的神采,“这辈子,我想听寻筝唤一声‘娘’。只一声便好。” 窗外映入烟青色的日晖,照在濒死的名臣身上。 我颔首道:“阁主放心,晚辈定替阁主向寻筝——” 她却打断我的话,摇头道:“不,生而不养,养而不教,我知道自己不配,你不必说。” 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可戚香鲤这铁骨铮铮的武臣,在弥留之际,仍不肯向亲生女儿讨一句“娘”。 我离去时,路过凌烟阁的正殿戾刀堂,见寻嫣端坐中央,替亲娘处理阁中纷繁冗杂的事务,她一封一封的密函查阅,看势洞若观火,行事外圆内方,凌烟阁上下无不敬服。 我立在戾刀堂外的兽面墙下,缓缓躬身:“鹤之,见过大小姐。” 寻嫣将指尖一封密函搁在香案上,起身走到我身边,似叹非叹:“你来了。” 抬眼望去,寻嫣亦是高髻华裳,雍容贵丽,也许几十年后,又是一代名臣,又是一个戚香鲤。 寻嫣含笑望我,她眸中分明有担忧母亲而泛起的郁结。她不由自主欲伸手抚我面颊,我却后退一步,避开了。 再相见,相对无言而已。 “对不住,我失礼了。”寻嫣退到滴水檐下,一副谦谦淑女的模样,“你还好吗?” 我颔首:“鹤之一切都好。”言罢告退,不与她多言。 回到府中时,你姿态不羁地倚在长檐上,怀抱金错刀,仿佛在看鄞都霞红溶金的落日。落日的酡红残影描在你身上,描出美艳女侠的半面红妆。 你有心事。 我扶着腰坐在塘边圆凳上,轻声道:“今日我去见戚阁主,她提到了你。” 你一言不发,但形状姣好的菱唇微微抿起。 我温柔道:“戚阁主说,她此生再无别愿,唯一的愿望,是听你唤她一声‘娘’。” -- 第79页 你冷笑一声,艳得如一朵芍药乍然开放。金错刀被你抛入空中,又抬手接住:“所谓生而不养,断指可还!我戚寻筝向来恩怨分明,她要我还她生恩,我可当面断指给她看;她要我唤她娘,我死也不唤!” 第40章 ??戚寻筝 戚香鲤中的“沙蛇”之毒, 名唤沅陵朱。它从大漠的一种通身朱砂色的蜥蜴尾巴取出,熬制七七四十九天,方成此毒。 沅陵朱无药可解,就算有解药, 也只能暂缓剧毒的发作, 终究难逃一死。 此时, 戾刀堂中烛影明灭, 我与嫡姐分坐在刀架两边的红木太师椅上,凌烟阁的诸位精锐武官分列下首, 秉烛夜谈,商议如何缓解阁主的毒。 我将一封无字密信搁在正中央的八仙桌上:“这是楼兰‘沙蛇’的回信。” 下属们议论纷纷,皆道此信无字,难道是沙蛇戏耍于众? 嫡姐忽然从头上取下一支如意纹绞丝珍珠钗,刺破指尖, 将鲜血洒于书信上,这才浮现出一行行诡异的楼兰文字。 “这——” “这字需要血引出来!” “这是怎么回事?” 嫡姐平静地将钗子插回螺髻上,淡淡道:“当年我和镇北将军在西域与楼兰人交手,见识过楼兰王室‘血中浮字’的隐秘手段。如此传书, 可避免书信落入不相干之人手中, 泄露楼兰机密。” 我暗忖,楼兰沙蛇, 当真狡猾如豺。 一个百户道:“咱们凌烟阁都是中原人, 谁认识楼兰的字?来, 你去宣政院(1)寻个译官,看看它说的是什么!” 我摇头道:“不成, 倘若译官口齿不牢靠, 徒增隐患。从前本媛在楼兰边境待过半年, 看得懂官话,本媛来译。” 嫡姐微蹙黛眉,随口道:“你去楼兰做什么?” 我言简意赅道:“杀人。” 嫡姐:“……” 我取过一支湖笔在熟宣上勾勾画画,思忖许久,与众人道:“沙蛇说,倘若想要缓解阁主毒发的解药,须得寄给她们凌烟阁缇骑的卫兵地图。一封地图,换一剂解药!” 所谓卫兵地图,便是凌烟阁缇骑保卫鄞都城的上值卯辰、守备队形、武器机密。倘若将地图交付给沙蛇,那她们要攻入鄞都,易如反掌。 “鞑子卑鄙!” “楼兰鞑子敢尔!” “倘若给她们,咱们凌烟阁如何自处?倘若不给……难道眼睁睁看着阁主毒发而死?” 我与嫡姐相视一眼,彼此皆是为难不已。 嫡姐与我不一样。戚香鲤于我而言,只是血缘上的母亲;于她而言,则是二十余年的庇护,是她长大的引路人。寻嫣眼角微微泛红,从这红痕里,依稀可探得她的心如刀绞。 其余的凌烟阁武官悉数不言不语,将一切交给我和嫡姐来决定。于理,我和她官衔最尊;于情,我和她是阁主的亲生骨肉。 嫡姐轻轻昂起颈子,朱唇叹道:“我看,罢了。” 倘若她是戚香鲤,定然不会以凌烟阁的地图,换那苟活的三五日。 淬金雕花烛火的照映下,嫡姐的五官温柔而坚定。甚至她的烧蓝鸳鸯垂墨绿玉髓耳坠都纹丝不动。 我挑眉道:“你不怕世人唾你愧对生母?” 嫡姐诚恳道:“我更怕生母唾我愧对家国。” 有一瞬的沉寂,嫡姐一挥妆花广袖,高声道:“传令下去,凌烟阁上下,谁都不许给楼兰沙蛇回一个字!有什么罪责,我戚寻嫣一人承担。” 她广袖挥得太厉,狂风熄灭了烛火,天地忽黯。又有一只玉釉酒卮被掌风激起,泠泠旋转在半空。百户们正待下去传旨,我骤然握住那玉釉酒卮,朗声道:“且慢,我有万全之策。” 嫡姐撑着额角,问询道:“何策?” 我将酒卮搁回香案:“沙蛇要咱们的地图,咱们给便是了。不过——”我话锋一转,含笑道,“给个假的。” 嫡姐道:“凌烟阁地图上有圣上的国玺之印,你如何伪造?” 我道:“我去琳琅宫当一回梁上君子,偷偷印玺。” 嫡姐气结:“你连国玺都敢偷?倘若败露,便是诛九族的大罪!” 我笑:“败露了,我就推给司礼监。” 嫡姐心念一动:“这虽上不得台面,却也不失一个好法子。我再令人在麒麟台放一把火,让圣上顾此失彼。” 我觉得,我的匪气已经彻底传染了嫡姐,让她与我一样不择手段了。 正在我二人密谋放火偷玺时,泥金狻猊衔日螺钿屏风后传来女子威严的斥责声:“放肆!老娘还没死呢,你俩竟敢在此商议谋逆之事!” 我暗道,您这话说的不错,我和嫡姐已经是一条船上的人,这逆迟早要谋。 戚香鲤甫踏入戾刀堂,二十余个精锐武官悉数躬身持刀,跪拜在地,高声齐呼:“属下等见过阁主,阁主千秋万福!” 因中毒之故,戚香鲤面色苍白,眸下淬青,更显老态。这个纵横朝堂多年的女人,她已经五十五岁了。 戚香鲤绕过屏风,居高临下瞥了我与嫡姐,随后刀柄重击嫡姐肩头,刀鞘重击我的腰际,皆是毫不留情:“畜生!老娘执掌凌烟阁二十多年,从没向西域鞑子低过头!你们竟敢商议着,把假地图送出去!小女敢尔!你们敢送出去,老娘死也不瞑目!” 她这是不忿我们为了讨得解药,与沙蛇虚与委蛇。 -- 第80页 嫡姐伸手握住戚香鲤的暗红狻狮长袄衣摆,狻狮是大顺朝正二品五官的图腾。嫡姐切切道:“娘,此举并非屈服——” 我冷冷看她一眼:“您老人家命都快没了,还与沙蛇争这份儿闲气?” “住口!”戚香鲤毫不留情打断我二人的劝诫,她拄着金丝楠木龙凤蟠头的拐杖,挺直了腰,“沅陵朱无解。既然如此,我苟延残喘那几日,有什么意义?谁人不死?我是武人,当年投身朝廷那一日,便已想到了今日为国捐躯!” 戾刀堂内庄严肃穆,无人敢出一言。 戚香鲤握紧了拐杖,眸中杀气散去,取而代之的是风萧萧兮易水寒之叹:“为天下死,死而无憾。” 我暗忖,成,既然你因为不愿向楼兰沙蛇低头,放弃了治疗,我更不用为了你去大内当梁上君子。 入夜,我对着灯烛一壁研究那一封“血中浮字”的密函,一壁饮酒提神。 灯花爆响,一只飞蛾扑火而亡。我听到了沉闷的脚步声。 嫡姐提着一盏六角宫灯缓缓走来:“你还不睡?” 我头也不抬,弹个响指算是打招呼:“你不也没睡。” 嫡姐紧一紧御寒的白狐裘,坐在官帽椅上:“听琼枝说,你对着这血信研究了足足两个时辰,看出了什么?” 我登时抬眸,定定望入她的美眸:“我还真就发现了一个大秘密。” 嫡姐道:“快说!”随后她一挥手,屏退戾刀堂内的丫鬟。 我指着密函朗声道:“今日你说,‘血中浮字’是楼兰王室传密信的手段,旁人都不知道!” 嫡姐定定颔首:“正是。” 我一寸一寸抚摸密函的皮面,心尖震颤:“这封信,是小旗官从鄞都驿站拿来的,从阁主中毒到收到这信,前后不超过一日——” 嫡姐何其聪慧,一点即通:“也就是说,写这封信的人,是楼兰国的王室中人!而且,此人眼下正在鄞都城!” 我道:“只有这一种解释。” 嫡姐托腮沉思:“不,楼兰国的王室全死了,我和镇北将军亲自带兵杀的,不会有假。” 我忽然笑起来:“你可还记得,阿塔瑟这个名字?” 阿塔瑟是楼兰的帝姬,也是楼兰国第一美女,她消失在一场大火中。 世人都说她死了,可无人寻到她的尸身。 我起身,拨弄着六角宫灯烙在壁画上的疏影:“我曾抓到一只‘沙蛇’,重刑之下,她招认出,‘沙蛇’的首领正是帝姬阿塔瑟!” 壁画画的是一幅敦煌天人鏖战图,刀戟遍地,厮杀狠戾。嫡姐沉吟半晌,道:“帝姬阿塔瑟,此、时、此、刻、正在鄞都城!” 我们目光相触的下一刻,几乎是同一瞬间,我和嫡姐提起各自的金错刀,弹指的时辰都不敢耽误,使出轻功往院外冲。 “搜!今夜就搜!” “来人!关城门,传本千户的令,连夜捉拿夜探琳琅宫的刺客!” “无论上值不上值,所有缇骑迅速集合,随本千户全城搜查!” “点起烽火台!立旗亭(2)!快!” 我和嫡姐连夜摇醒了鄞都所有睡在夫郎热被窝里的缇骑,连官裙都来不及套,直接身穿亵衣举着火把开始搜查。阿塔瑟是完完全全的西域人,猫眼鬈发,十分显眼,就算接到消息,也不好躲避。 今夜猛不防地搜查,绝对能知其下落! 冷画屏与赋娉婷也连夜起身,与我们一并主持。月光下,我们四人约好每人负责一个方位,以烽火旗亭传讯,卯时城门处见。 我在城东搜人,一户一户民居问询,寻到不少外族人,然而皆是于阗国、月氏国、扶桑国等地的良民,就算寻到楼兰人,也大多是黑肤的昆仑奴(3),根本不见沙蛇的踪影! 我计上心来,想到沅陵朱这毒物的气息与朱砂相似,登时令下属牵来几只细犬,我碾碎朱砂,让细犬闻探,随后牵着细犬在城东游逛。 凌烟阁有专门养犬的地方,名唤“鹰犬阁”,这里的犬只都是有编制的,养来协助缉拿。 不到半个时辰,几只细犬悉数聚在司礼监,团团游转。 江浸月叹道:“真到关键时候,咱们一群吃皇粮的凌烟阁高媛,还不如这几条狗!” 阿塔瑟身在司礼监无疑。 两个小旗官敲开司礼监的朱红大门,门外立着一对青铜獬豸(4)。我提刀进去,只见司礼监的宦娘们大半都睡了,唯有狸奴醒着,她丑陋的身子包裹在半透的姜黄寝衣里,身上散出行将就木的腐朽之气。 狸奴斜倚着酸枣木罗汉床,一壁吸着旱烟,一壁慈爱地笑:“哟,无事不登三宝殿,戚高媛来老身这儿,有何贵干?” 她的声音和笑容,让人想起暗夜里隐匿的鬼怪。 我冷声道:“刺客夜遁逃,为保圣上平安,须得搜查司礼监。” 江浸月奉上令牌,道:“请掌印姑姑配合。” 司礼监的宦娘都被缇骑惊扰起来,恐大祸临头,皆两股战战,哭喊不已。狸奴却很好说话,她从容地将烟灰磕了:“圣上的安危是重中之重,查罢。银耳,掌灯,助诸位高媛查人,不许怠慢。” 出乎意料的是,三百缇骑在司礼监查了一回又一回,莫说阿塔瑟,连个鞑子的身影都不曾发觉。 我带人走时,狸奴已换上衣袍,预备入宫服侍皇上。她与我寒暄笑道:“高媛事务繁忙,老身便不虚留高媛喝茶了。银耳,送客。” -- 第81页 卯时,我四人齐聚城门口,都一无所获。 阿塔瑟凭空消弭了不成? 第41章 ??徐鹤之 我醒来时, 雪已停了,东风吹动枝上细雪,犹如晶莹剔透的玉兰。 “郎君醒了?”入墨撩起软烟罗纱帐,笑道, “已过卯时了呢。郎君这个时辰才醒, 看来肚里揣的小主子是只小睡猫。” 我侧身, 从黑漆螺钿暗格儿里取出绣了一半的肚兜, 继续绣满池娇(1)的花样。沉思须臾,我轻声问:“寻筝还不曾回来吗?” 入墨应道:“昨儿仿佛宫里闹刺客, 高媛带着缇骑拿人去了。” 我叹道:“宫外不得安宁,宫里也不太平。苦了我这孩子,生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 入墨无奈道:“郎君怎么又愁上了?快,外头伺候的,摆膳, 把膳馔捧过来。” 其实,我不挂念这兵荒马乱的年月,我挂念的是你。 早膳摆的是一盘粳米蟹粉粥,粥里有炖得酥烂的冬菇。红黑剔犀(2)云纹碟儿里的是豆腐皮笼包, 冰裂纹瓷碗里的是雪柳芙蓉酥, 红漆四方盘里的是酪馅松穰卷。 我尚有胃口,咽了两碗蟹粉粥。忽听到一声熟悉的声音:“一个人用膳无趣儿, 我来找哥哥一块儿吃了。可曾搅扰到哥哥?” 这声音温厚又颇有磁性, 不是赵庭彰又是谁。 入墨给他搬了只春凳, 他撩袍落座。我摇头道:“怎么会?” 我二人一壁用膳,一壁闲言些闺房琐事。赵庭彰说他身为庶子, 在长帝姬府过得很是艰难, 长帝姬家大业大, 家眷也多,连亲兄弟都要勾心斗角争闲气。 赵庭彰优雅地咽下一块芙蓉酥,叹道:“想我在家二十来年,日子却过不安生,倒不如在这戚府中顺心遂意。哥哥也好相处。” 我饮一口浓酽的碧螺春:“你顺心便好,原本我还怕自个儿是个破落户,寻筝也不讲究,再薄待了你。” 赵庭彰连忙摇头:“哥哥快休这么说。男儿啊,这辈子分两节,娘家混一口饭吃,妻家才是一辈子呢。” 我笑道:“说的是。” 早膳用罢,我与他对坐在罗汉床上,各自捧了针线刺绣,几个小厮走进来收拾桌案。我撑一撑腰,随口嘱咐道:“吃剩的膳馔也莫要浪费了,洒在檐下,喂鸟雀罢。” 小厮们垂首称是。 赵庭彰绣着一幅翠蓝鸳鸯,他笑道:“这么看,哥哥倒会理家,连早膳都不肯浪费。只是弟弟心疼哥哥有着身孕,不宜多思,倒不如在哥哥生产之前,让弟弟管家,如何?” 闻言,我微微迟疑,绣银红肚兜的手也停了。这管家不是儿戏,主持中馈之人须得拿着府中的对牌钥匙,否则不能服众。 家家户户拿对牌钥匙的都是主君,万没有让侧室管家的道理。 赵庭彰放下针线,笑得纯真:“哥哥别吃心,弟弟绝无窥视主君之位的心。再说了,高媛都不肯碰我,我拿什么与哥哥争?我只是心疼哥哥的身子。” 我叹道:“寻筝她不碰你,你不怨吗?” 他又落了几针,翠蓝鸳鸯绣得栩栩如生:“怨有何用?我痴心于她,她无心于我。世间之事,唯一个‘情’字不可勉强。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罢了。” 我登时心疼起眼前这个剑眉星目的尊贵郎君。 身为世子,金尊玉贵,却成为母亲笼络权臣的礼物。而且,他倾慕的女子,视他为无物。 我思前想后,觉得自己怀的月份大了之后,慵懒嗜睡,心神不支。把管家的对牌钥匙暂且交给他,也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赵庭彰又道:“等哥哥生下贵子,我再把中馈还给哥哥,只是暂掌几个月而已。” 我唤来松烟,让他去取管家的对牌钥匙,暂且交给赵庭彰,自己安心养胎,足不出户,也莫为府中事务劳碌了。 你回来时,满身风尘,眉眼里还有未散去的杀意。赵庭彰何其会看眼色,知晓你想与我独处,他便带着小厮归去了。 我屏退小厮,亲自服侍你褪下狐氅:“昨夜做什么去了?” 你将金错刀搁在长条案几上,眸下乌青。我寻思,你不仅是一夜无眠,应当还持续着高度集中的精气神儿,不敢放松。 你腾身躺上锦榻,几下儿脱了恼人的袄裙,与我道:“连夜搜查楼兰帝姬,搜到最后一步,没了踪影。” 言罢,你垂下狭长的美眸,休憩起来。 我看你这番模样,像极了劳累的小狼,回洞穴便盘身睡下,下颏枕着尾巴。如此想着,我蓦然笑出声来。我像寻常郎君一样半俯下身,掀开你的妆花马面裙,服侍你脱靴。 你睁开眼眸,正要扶我起来:“鹤郎……” 我轻声道:“别动。” 你倚着秋香色流苏引枕,雪脯大敞,露出大片光泽粼粼的肌肤。你眉目里叠着深夜狂风,紫红丹唇咬着狠冽杀伐。我只看你一眼,雌性气息便铺天盖地奔涌而来。 我暗想,我的妻主,是天下无双。 你的紫红丹唇勾出最妩媚的弧度:“再这么看着我,我可要忍不住了。” 我温柔道:“乖乖待着,我给你擦脸。” 随后我让松烟入墨送来铜盆与白绸,我坐在锦榻边,一寸一寸擦拭你面孔上的风霜。 白绸沾了温水,拭去你的眉弯墨黛、拭去你的唇上紫砂、拭去你的眼角花钿,徒留浅褐眼睛里的风霜拭之不去,因它已烙入你的骨髓。 -- 第82页 你伸手与我十指相扣:“今朝鹤郎如此贤惠,让为妻受宠若惊。” 软烟罗纱幔缓缓落下,小小的碧纱橱中,只余你我二人。 我轻声道:“让我好好儿看看你。” 你道:“看什么?” 我寸寸贴近了,鼓起勇气品尝你的满目风霜:“我的妻主,天下无双。” 你骤然抱住我的肩,将你我的位儿掉了个个儿。你将我压在衾枕间,不容拒绝地拥吻,唇齿相贴时,你霸道地品尝我的舌尖,恨不得尝我血里的滋味。 茶褐的眼眸泛出绚美的光泽,我忆及你乞巧节带我去看的孔明灯,粲粲欲燃。戏文里说琥珀泉春水有千万重,都不及你眼底的荡漾美景。 戏文里说庐州明月皎皎有千万年,都不及你看我的这一眼。 初识时,你暴戾阴狠,根本没有这样的眼神。我知道,是我一分一分驯服了你。 恰如你一分一分驯服了我。 你情至深处,叹息道:“走对了……我在黑暗中踯躅多年,进进退退,徘徊不止……终于走向了光明。” 我不顾你噬咬我的唇,伸手抚你雪颊:“你是名门姑娘,本该满身光亮。” “当年为了天下大义,我牺牲了师娘唐雁声;眼下为了天下大义,又牺牲了亲娘戚香鲤。”你垂下美目,“她们师姐妹,虽说当年恩断义绝,眼下却殊途同归。” 我阖目贴着你的雪脯,这是人间最令我安心之处:“倘若有朝一日,为了你的信仰,要我的性命——” 你郑重道:“我不会为了我的信仰,牺牲你。因为你就是我的信仰。” 菱窗外有细细风雪吹入,遮掩满室私语。 海棠春路过府邸时,雪大霜重,你留她饮了一盏酒。岂料喝罢烈酒,暖了身子,她却不肯走,拿着一支笔,笑吟吟坐在门槛上,说要记录鄞都第一美人的风月趣事。 我坐在一旁的紫檀美人靠上,客气道:“鹤之已许了人,哪还有什么风月事。” 你用膝盖毫不留情地踹在她肩头:“快滚,本媛还要吃晚膳!” 海棠春在门槛前换了个更舒坦的姿势,髻上凤鸾银钗呼之欲飞:“我跟你们一起吃晚膳呗。” 你毫不留情道:“改日再留你吃晚膳。” 海棠春笑意更深,红唇弯如新月:“为什么要改日?我今日便有空!” 你气得想拔刀:“……” 我暗笑,也不知什么时候,你与海姑娘有了私交,关系如此亲密。 丫鬟在长亭里烫了一壶蒲中酒(3),佐以鹿肉与酥酪。你正要动筷,海棠春却不要脸地夹了块儿鹿肉,尝了尝,笑曰:“戚高媛好客气。” 你的筷子扑了空,反手打在她额上:“我可能不是人,但你是真的狗。” 海棠春道:“多谢高媛夸奖。” 你唇上挂着琼浆,显得妩媚欲滴:“我的郎君,是谁想看便能看得?要不是知晓你有帕交之癖,对男人没兴趣,老娘才不放你进来。” 海棠春开起玩笑便没个边儿:“哟,你不怕我对你有兴趣?” 这海姑娘当真胆大,连鄞都有名的饿狼都敢调戏。 你怒从心起,提刀便砍。海棠春一侧身儿躲过去了,笑道:“玩笑而已,当不得真!当不得真!” 你却不肯放过,非要砍死她。她穿一身白兔毛红斗篷毫无形象地在雪地中打滚儿,躲在我身后,你才不敢下刀。 我望着海姑娘摇头:“她脾气孤拐,你非招惹她作甚?” 细雪落了海棠春满头,她笑吟吟道:“我就喜欢这种即将被砍的刺激!死亡如风,常伴吾身!” 你二人追逐一阵,又各自落座,品酒闲话。我亲自送出炉的糕团过来,为客斟酒。海棠春雅好游历,走遍大江南北,足迹踏过大半河山。她一壁饮酒,一壁说起洛阳的琼花、愈州的伎馆、沅陵的暮鼓、丹山的朝霞。 你早年行走江湖,亦见多识广,与她有颇多话题可聊。不知不觉,一壶蒲中酒见了底。 我听你二人言语,自然羡慕十分。这是你们女儿家的天高海阔,于我毫无相干。莫说出门游历,我踏出这府门,都要围上纱笠,否则容易惹出事端。 海棠春笑得明艳:“待天下安定,我还要再下一回江南。三月的江南,景色最美。那话怎么说来着?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 你抚弄掌中蟹爪纹汝窑酒盏:“你爱上哪上哪。” 你酒量甚好,她却醉了。海棠春醉倒在雪地里,乌髻散开,钗环松弛,朱砂红的斗篷铺展开来,映着琉璃似的雪光,好一段风流。 海棠春醉吟道:“……能不忆江南?” 我含笑吩咐道:“松烟,给海姑娘披上件氅子,莫冻着她。” “冻死她算了。” 这声音清冷如冰。 我一抬眸,说话的是一青衣女子,她分花拂柳而来,手提风灯,正是冷画屏。 冷画屏与你各自见礼后,她轻声道:“高媛,画屏是来提人的。” 你指了指雪里卧倒的姑娘:“人在那儿。” 见海棠春醉倒雪中,疯言疯语,冷画屏并不惊讶,显然她时常如此。就在我以为冷画屏要潇洒地横抱起她来时,冷画屏只用一只手,把她扛在肩头。 海棠春:“能不能对我温柔一点?” -- 第83页 冷画屏摇头:“不能。” 海棠春:“等……等天下安定,你陪我下江南?” 冷画屏浅笑,柳叶似的眼眸温柔起来,仿佛是鄞都雪吹进了江南岸:“未尝不可。” 第42章 ??戚寻筝 因你身子不妥, 便在生产前将主持中馈的对牌钥匙交给赵庭彰,由他料理家中事务。作为出阁不久的小郎君,这赵庭彰颇有几分手段,将中馈主持得井井有条, 从未出过岔子。 我寻思, 这般也甚好。我与你负责恩恩爱爱, 他便负责当这府中的管家, 谁也不闲着。 云月渺渺,夜寒酒暖。我坐在廊内饮酒, 你拂开声声脆响的串锦珍珠帘,身穿一件雪青广袖袍子,踏月华而来。 见你这谪仙模样,我想起师娘教的一阙诗:美人卷珠帘,深坐蹙蛾眉。 我伸手摸你腰肢, 随口道:“近来如何?小狼崽儿闹得通不痛快?” 因有孕的缘故,你不曾束腰封,只斜坠一枚羊脂玉雪白流苏压襟。你斜乜我道:“谁的种随谁。你晚上折腾我,它白日折腾我, 这日子可真难过。” 我笑道:“等它滚出来, 妻主帮你收拾它。” 锦案上摆着一架菱花镜,我对镜摘下自己的点翠耳坠。你替我将耳坠收拾入首饰匣:“你说, 等你与长帝姬挑破颜面, 庆宁世子怎么办?” 我又试戴一副五瓣花鸟烧蓝耳坠, 对镜端详,淡淡道:“不怎么办。” 你伸手给我把烧蓝耳坠摘了, 换上点翠的:“那个不称你, 这个好看。可……他何其无辜。” “这世上无辜之人多如江海。”我合起酸枣枝宝船首饰匣子, “你挨个同情不成?这世上向来成王败寇,弱肉强食。改明儿我若是败了,你也是由着旁人鱼肉。等一切尘埃落定,我将他的嫁妆悉数还他,再给他寻个好妻主,保他下半辈子稳稳当当,成不成?” 你眉心轻蹙:“那,那长帝姬府抄家的珍宝地契呢?” 我将一支碧松石流苏簪往青丝间比量:“你倒替他惦记起娘家东西了?” 你有些动怒:“再这么阴阳怪气地说话,今儿去书房睡去,莫近我的身子!” 我吓得战术后退:“我怎么敢?主君息怒。他娘家东西可不是他娘家的,长帝姬卖官弻爵收受银赂大半辈子,说不定比国库还阔气。你还以为他娘家东西都是圣上给的俸禄吗?那是民脂民膏。到时候长帝姬府的私产一律充公,落不到我手里,更落不到他手里。” 你往我肩头倚来,轻道:“原来如此。我一个男儿郎,也不懂朝堂上的事。” 我给你一缕一缕理顺青丝,顺势吻你玉雕似的喉结:“你也莫与他来往过密,作作面上功夫便罢了。我看这个赵庭彰,绝不简单。” 你往后挣了挣:“别咬我的颈子。” 颈子不许咬,我只好换地方下口,咬你的耳垂儿:“遵旨。” 你被我吻得双目轻阖,腰肢颤抖连连,不能自持。你我厮缠片刻,你将我推开:“放开。” 我想着今夜上榻再寒寿分香,此时便暂且放过你了。 你散了自己的青丝,叹道:“庭彰人不错,你只知道轻视人家。” 我捧过锦缎鸳鸯戏水引枕,你熟练地把腰靠在枕上。我望着你的眼眸道:“害人之心不可有,可防人之心也不可无。你只细想,他乃侧室所生,缘何被长帝姬封为世子?” 你吹灭雕花红烛,静静道:“许是长帝姬怜惜他。” “非也。”我冷笑着摇头,暗叹你心性太过纯善,“长帝姬府可是数一数二的是非之地,嫡系派系斗得如火如荼。他混出世子的地位,可不能只靠怜惜。你呀,多心疼心疼我吧!” 你给我将衾被铺好,温柔道:“上来睡。” 翌日辰时我穿扮妥帖,梳了牡丹髻,顶戴满钿,预备策马上朝。路过赵庭彰住的院子时,忽有一支黄龙玉(2)镂空簪落下来,我也不去接,由着它跌碎在青石板上。 我身后的小旗官高声道:“有刺客!” 此时,三楼的雕花窗缓缓启开,赵庭彰倚栏而望,眉目含情:“高媛,我的玉簪落了下楼,劳烦高媛给我送上来,不胜欣喜。” 我冷冷地说:“你这是高空抛物。” 赵庭彰:“……” 我声音更冷:“你想在老娘脑壳子上开个洞?” 赵庭彰:“……” 我认真地告诉他:“高空抛物,去年已经入刑《大顺民律》。” 赵庭彰:“……” 今日当真流年不利,祸不单行。上午险些被长帝姬的好儿子头上开洞,下午便被老皇帝唤去教习储姬射箭。为方便骑射,我换下马面裙,穿了件墨蓝睚眦妆花曳撒,束起高马尾,又佩上玄铁护腕。 作为储姬陪读,冷画屏自然也在。她坐在垇鹿苑旁的长案后,与我拱手道:“在下听闻戚高媛早年行走江湖,曾在子安川列开九亭连弩,一箭破云,千里之外取敌首级。戚高媛射术娴熟,今日给我们看一看?” 我将雕刻瑞兽纹的玄铁护腕扎紧了些,随口道:“臣女雕虫小技,不敢在储姬面前卖弄。” 赵福柔不曾穿骑射的曳撒,而是一袭藕荷色刺绣银粉梅花方领短袄,系着长长的水红妆花海清河晏纹马面裙,这身衣裳,怎么也不像认真骑射的模样。她怀里搂了个少年,望箭兴叹:“啊,又要上学。” -- 第84页 几个宦娘在几尺之外搭好圆靶,我拉开长弓道:“殿下,臣女先给殿下示范姿势。” “可别——”赵福柔一挥手,饶有兴趣道,“那什么,画屏说你可飞箭千里之外,你给本殿飞一个看看!” 我伸手,便有宦娘躬身捧来羽箭。我将羽箭装在九亭连弩上,往檐角射来。“嗖”一声,羽箭飞出甚远,精准射下宫阙滴水檐下的风铃。 赵福柔看得踌躇满志,抓过长弓,夸口道:“本殿也行!”随后她插过羽箭,预备大展身手。 冷画屏登时拦住她,惊道:“殿下不可!殿下不可!” 赵福柔眨着圆圆的眸子:“怎么啦?” 冷画屏为难地指了指箭头:“反了。殿下,您拿反了!这一箭倘若射出去,您便是自戕!” 赵福柔:“……” 垇鹿苑内有许久尴尬的寂静,赵福柔挫败地扔了长弓羽箭,跌坐在长案后,叹道:“骑射太难了,今儿先不学骑射了。好,就这么定了,本殿还要看奏章呢。” 狸奴不知从哪里探出来,她恭敬地向储姬行礼:“哎哟,奴婢正等您这句话呐。银耳,雪莲,把奏章给殿下捧上去。” 她身后跟着两个红袄小宦娘,怀里抱着堆积如山的奏章。一得了命令,都送到储姬案前。 赵福柔“嗷”地一声跳起来,仿佛那些明黄封皮的奏章是断肠毒物。她后退几步:“不不不……本殿今日身子不妥,看不了奏章!拿走!都拿走!” 狸奴笑盈盈道:“殿下,别呀。陛下亲口说,您今儿若是批不完这些奏章,可不许用晚膳,也不许安寝,直到批完为止。” 赵福柔可怜兮兮地揉一揉自己的太阳穴,扔出一本奏章泄愤:“我连字儿都认不全,你让我看这个?姑姑,你弄死我得了。” 狸奴摇摇头,声音嘶哑:“奴婢亦是奉命行事,殿下莫要为难。” 赵福柔怔忪须臾,忽然开窍似的,起身将金丝锦案布掀起来,又把身上的金钗、璎珞、玉佩、翠钿卷包儿收起来,抱起包袱往外闯:“这储姬我不当了!这活罪我不受了!我要出宫!回木樨镇!再也不来这儿啦!” 眼见储姬动怒,东宫的宦娘小厮皆乌压压跪了满地,口称殿下息怒。 守在垇鹿苑的金吾卫如何肯放她出去,赵福柔一靠近,她们便列开刀戟阻拦,高声道:“殿下止步。” 赵福柔左闯右闯,活像关在金丝笼里的囚鸟。最后她竟如市井泼夫般坐在地上,拍一下大腿,哭丧一声:“啊,这日子没法过了!啊,这日子没法过了啊!啊,你们要折磨死我!啊,我要回木樨镇!呜呜呜!” 我回想起,初回宫中时,赵福柔被泼天富贵所惊艳,何其欢喜。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眼下她却被这富贵带来的责任所累,痛苦不已。 正所谓德不配位,必有灾殃;人不配财,必有所失。 我在玄武门取回腰牌,便带着丫鬟策马回府。在耳房换了家常的袄裙后,我便往内堂寻你。 隔着一层缠枝葡萄纹的纱帐,我隐约可见你躺在拔步床上,窗前的紫铜螭吻炉鼎烧出乳烟旖旎。你手握一卷书册,正在观书,松烟跪在红木踏床(3)上为你揉捏玉足。 我一拂开纱帐,松烟便行礼退下,留你我独处。 你阖上书卷,塞入琉璃枕下,雪颊有一痕不易察觉的绯红:“你回来了。” 我坐在床沿,抬手调弄你的下巴:“鹤郎在看什么呢?” 你捂着枕头,不许我看:“嗯……没什么,诗集罢了。” 你以诗集搪塞,我自然不信。只看你脸上的红云,我便知晓此书大有来头。 我抚弄你的喉结,调笑道:“什么诗集?也给为妻看一看?” 你更是羞窘,贝齿轻咬薄唇:“不许。” 见你不许,我也不勉强,只将你扑在锦衾上吻,唇齿偷香。又趁你娇喘吁吁时,一把抽出琉璃枕下的书册。 《春厢秘记》。 我调笑道:“呀,鹤郎藏了这么本宝贝,为妻可要好好儿拜读。” 你觉得自个儿再也无颜见人,干脆钻进宝相花纹瑰紫衾被里,假装自己是一只小刺猬。 我翻了翻,津津有味看了半晌。唤了你几回,你都不肯出来,我伸手把衾被掀开:“鹤郎喜欢哪一页?为妻今夜一定好好儿伺候,必定让鹤郎极乐登仙、乐不思蜀。” 第43章 ??徐鹤之 原本我因身孕胃口不佳, 咽不下膳食去,故难以滋补。近来不知什么缘故,我胃口好了许久,少有呕吐, 那些滋补药膳尝在舌尖, 滋味胜过从前十分。 松烟入墨甚是欢喜, 一壁服侍我用膳, 一壁笑道:“郎君能吃下东西去了,这是好事儿啊。郎君少受罪, 腹中子嗣也能养得白白胖胖!” 眼下八仙桌中央摆着花旗参乌鸡汤,鸡汤周围则是一圈儿爽口小菜。板栗笋鲞、胭脂鹅脯、蜜汁樱桃肉并一碟桂花藕片,皆是我爱吃的菜色。 我敛袖夹了一块樱桃肉,细细尝了,与松烟道:“这, 这仿佛不是咱府里厨郎的手艺。” 松烟笑道:“郎君的舌头真灵,一尝便尝出玄机来了。这菜啊,是赵公子从江淮那儿请来的厨郎做的。赵公子唯恐郎君不爱吃,可耗了不少心思。” 闻言, 我心里有些愧疚, 你那般薄待他,他却从不记恨, 还把这府里打理得颇好, 对我多加照顾。 -- 第85页 而我甚至不信任他, 这菜端上来之前,默许松烟和入墨以银针验毒, 无妨后才敢下口。 我饮一口乌鸡汤, 低声道:“辛苦赵公子了。” 入墨喜滋滋地端着碟子:“郎君爱吃什么?奴才给您布菜。” 我笑指那一碟蜜汁樱桃肉:“来, 直接给我连碟子端过来。” 入墨端了过来,调笑道:“这有孕的人哪,今儿一个样,明儿又是一个样。从前郎君怎么都咽不下,可把奴才急死了。” 我夹了一筷又一筷,樱桃肉甜香可口,不知不觉竟吃完半碟。 不知何时,你手持九亭连弩踏入碧纱橱内,与我道:“鹤郎,这些都是你吃完的?你不孕吐了?” 我含笑点头:“这折磨终于是到头了。” 你顺手解开自己胸前紫狐氅上的红宝石子母扣,细细端详桌案上残羹,叹道:“今儿一顿吃的,可顶往日五顿。厨子在哪儿?给我好好儿赏。” 你从琵琶袖里取出金裸子,递给丫鬟,令她去后厨打赏厨郎。 自这一顿之后,我胃口大开,不怎么忌口了。赵庭彰又是个细心之人,时常令厨郎变着花样儿做滋补药膳给我。今日是佛跳墙,明日是炖鹿筋,后日是清煨鱼翅。 这日晌午,我斜靠在榻上阖目小憩,不知不觉便睡了一个时辰。待松烟将我唤醒时,只觉腰酸得很。 我揉一揉眼睛,问松烟:“何事?” 松烟跪在踏床上,回禀道:“郎君,大夫来请平安脉了。” 我颔首,将月白绢帛广袖撩上去,等待大夫诊脉。近来为我安胎的大夫姓孟,是鄞都的名医,隔日来一趟给我请平安脉。 隔着一层正紫云鹤灵芝纹帷帐,大夫搭了脉,她沉吟须臾,与松烟道:“胎气很是安稳,主君与高媛高枕无忧便是。” 这声音落在耳中,依稀有些陌生。我伸手安抚着肚腹里时不时翕动的孩子,缓声问道:“怎么?今儿来的不是孟大夫?” 松烟跪地将迎枕和绢帛收起来,回禀道:“郎君,前儿孟大夫家中出事,回吴陵老家了。这是给您换的新大夫,姓万。” 眼下江山不太平,寇贼四起,客居鄞都之人回乡是常有的事,不值得大惊小怪。我一颔首,示意知晓了。 万大夫一拂褶裙,坐在待客的八仙桌前,眉含喜气:“恭喜主君,贺喜主君!在下能清晰地诊出,主君怀的乃是双胎。” 我闻言一怔,又惊又喜:“当真?” 万大夫品一口金骏眉(2),笑道:“自然!在下当了一辈子大夫,十分熟悉双胎的脉象,千真万确。” 我将暗格里的一只金麒麟递给松烟,示意他赏给大夫:“怪不得近来我觉得自个儿的腰肢格外臃肿,比寻常五六个月的孕夫大上许多,原是有这番缘由在里头。” 万大夫令药童接了那金麒麟,千恩万谢地告辞了。我摸着腹中的双胎,心中甘甜,只等你回来,说与你听。 尚不到晚膳的时辰,我便觉得饿,正要打发入墨去厨房拿些点心,赵庭彰院儿的的小厮宝蟠便送来一砂锅的淮杞圆肉炖花胶。 这鱼肚和龙眼肉都炖的晶莹剔透,看着便令人食指大动。 我对宝蟠笑道:“你家主子真是心思玲珑剔透,知晓这么多珍馐佳肴。不愧是权贵之门养出来的世子,想来从小便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宝蟠躬身道:“主君好好儿安胎,世子便放心了。” 你从凌烟阁回来时,我正捧着青花瓷汤碗临窗而坐,细品汤中的花胶。 你劳碌一日,青丝微微凌乱,增添了几分桀骜不驯的妩媚感。青莲紫碧枝云妆花对襟长袄敞开了肩前的铜扣,露出你深邃的锁骨。 只消看上一眼,便被属于江湖女子的风华气质所俘。 你调笑道:“怎么几日里,鹤郎的肚子大了一圈儿?鹤郎还在吃呢?吃的什么,给我看看。” 我贴在你耳坠上方轻声道:“大夫说,我……我怀了两只小狼崽儿。” 往日你总喜欢抚弄我的肚腹,乍听说此事,你惊愕地望着我腰际,小心翼翼伸出手想碰,却怎么都不敢碰了。 你茶褐的美眸含笑,问道:“会不会再过上俩月,大夫会说你怀了三四只……再过俩月,又增添到五六只……最后你真的生下来一窝?” 这便是将我比作畜类了。我怒从心起,一把将你从罗汉床推到地毯上。你配合地摔下去,摔下几支镂空金钗。 正要扶腰起身儿,岂料腿上抽筋,酥麻不已。我冷冷道:“要不是你,我会受这么多罪吗?你还夜里折腾我,你昨晚还……你还……用上了红绳儿,我上一世欠你不成!戚寻筝,你不是人!都怨你!” 孕夫易多愁、易伤怀、易动气。说到此,我竟把自个儿委屈得落下泪来,松烟入墨连忙哄劝不停。说到旁的犹可,我一说“都怨你”,你登时想起从前之事,伸手摘下了自己的发间珠钗。 卸罢珠钗,你又行云流水解下玄黑银龙刺绣抹额,取下一对儿翡翠滴珠金丝珐琅耳坠。 我惊愕地看着你。 珠翠卸得差不多了,你反手把长袄和墨蓝马面裙都褪下,连脚上的银缎暗纹长靴都不放过。 我:“……” 你认真道:“还看我身上何处不顺眼?我都脱。鹤郎,你莫动气了。” -- 第86页 我登时被你气笑了,艰难地俯身扶你。你亦扬唇一笑,打横抱起我,送入卧房。眼见你走了,立在回廊服侍的小厮才敢笑出声来。 卧房中,立着一面錾金包边的海马纹(3)落地穿衣铜镜。你我立在镜前,我服侍你脱了衬裙,换上安寝穿的宽松主腰。我一壁为你系着镶嵌红宝石的铜扣,一壁说着闺房私话。 我轻叹道:“海姑娘和冷编修到这个年纪都不娶夫,也不纳侍,是不是……” 你笑道:“她俩都有帕交之癖。” 听到“帕交之癖”四字,我羞得垂下眼眸。大顺朝极重礼法,十分排斥离经叛道之事,世人认为,女子应当成家立业,多女多福,不得冒天下之大不韪。女女之情,无法绵延子嗣,故被认为登不上台面。 但大顺朝的怕交情其实颇多,十几岁的小姑娘都被禁锢在族学,见不到男人,自然容易移情到同窗。庙堂上的权贵高媛,才高八斗,也容易与志同道合着生出共鸣。 只不过,帕交之情往往无果。到了一定的年纪,女子们都会娶夫纳侍,大多不敢抛却功名,与女伴相伴一世。 我想起冷画屏将海棠春从雪地中抱出来的模样,心里一怔:“妻主,你说,她二人能不能走一辈子?” 你回眸看我:“能走一辈子的,其实从一开始,便是同路人。” 我坐在长榻上,望着窗外寒月:“她们不是同路人吗?冷编修答应了海姑娘,来日要陪她下江南。” 你握着一柄琥珀纹犀角梳,为我拆散顶髻,梳理着垂落的青丝:“鹤郎,冷画屏与我是盟友,我们在计划谋逆,拥立新帝,给大顺朝廷彻底换血。而海棠春是海家女儿,是海阁老之嫡女,海阁老则是旧朝堂的中流砥柱,元甍帝的肱骨忠臣。她们两个,迟早要走向对立。” 我抚着你为我卸下来的青釉玉簪,沉吟道:“时也,运也,命也,非人所能及也。” 你却道:“倘若没有家族的对立,她们两个,应当也不会在一起。毕竟道不同不相为谋。” 我抬眸:“此言何解?” 你微侧身形,我便看到后背的玄毒蝎纹身。它尾刺呼之欲出,凶光毕露,越发显得你的雪背无比性感。你道:“海棠春离经叛道,可以什么都不顾。可冷画屏乃冷家嫡女,正五品的编修高媛,她不能什么都不顾。” 海棠春好楼伎、好诗书、好享乐、好远游,已如此使人喟叹不解。倘若世家嫡女有帕交之癖的逸闻传言出去,恐怕会引得全天下的人津津乐道。 海家和冷家都丢不起这个人。 你调笑道:“倘若知道自家姑娘真有帕交之癖,李观今这悍夫恐怕能把她包成饺子。” 我道:“活在世上,当真是个人有个人的烦难。” 你不愿再与我多言,将我推回拔步床上,随手掩了床幔,吹灭夜烛,照例与我睡前长吻。床侧玉钩上挂的釉红(4)流苏微微颤动,帐内春光彻骨香。 此时,一个小旗官跌跌撞撞跪倒在云母屏风后,声音带着无穷无尽的惊慌:“千户高媛,阁主已经在弥留之际了!” 我抱住你后肩的指尖一颤,整个人如坠冰窟。养尊处优的手指刺入掌心,活活折断一根指甲。 第44章 ??戚寻筝 “千户高媛, 阁主已经在弥留之际了!” 我离开你软玉温香的怀抱,让你先歇息,随后面无表情地任由丫鬟服侍穿上朝服,顶佩满钿。青莲紫的马面裙上盘踞了面目狰狞的睚眦图腾, 它神情犹如笼中困兽。 浓墨般的夜里, 我腾身上马, 往凌烟阁奔去, 看我即将断气的生母。 在荒寒月下,我忽然想起幼时生母所收留的短暂半年, 我也曾小心翼翼地讨她欢喜,可抬眸见到她冷肃的眉眼,我又自知无用,如虫豸般躲到角落中。 那时我便知道,活在这世上, 讨好无用,跪地无用,卑微无用,她永远不会像看嫡姐一样看我。 哪怕是自己女儿, 也是分三六九等的。嫡女高于庶女, 庶女又高于私生女,想要的私生女高于不想要的私生女, 我只是她一夜风流留下的把柄, 随时会成为朝臣弹劾的证据。 当年她将我爹赶出鄞都时, 已在心中默认,我会死在蜀中。 惊鸿阁中灯火晦暗, 隐约传来压抑的哭声, 这属于赵谏与小厮。我踏入阁中, 见戚香鲤躺在紫檀木雕蟠龙长榻上,面色泛出青紫,呈中毒已深的迹象。嫡姐跪倒在右侧,玉山一样的身形纹丝不动,眼角却有几许泪痕。 我面无表情拟了声鸟鸣,肩头雪鹰顺服地飞出去。我如常跪在长榻前,行礼道:“臣女见过阁主高媛。” 寻嫣微蹙蛾眉,字字带着悲意:“娘亲大限将至,你还不肯唤一声娘亲吗?” “不必了。”戚香鲤缓缓抚摸着自己的金错刀,她的金错刀乃是陛下亲赐,以绝世砂铁铸成,削铁如泥,势不可挡。 此刀铭为“龙吟”。 戚香鲤叹道:“倘若你因可怜我这老婆子,不情不愿唤一声娘,我宁肯不听。” 寻嫣水杏似的眼眸里落下一痕清泪,她犹可自持:“娘,您有什么放不下的,尽管交代给我们!女儿们定万死不辞。” 戚香鲤颤抖着伸手,轻抚寻嫣年轻饱满的雪颊。她与寻嫣五官相似六分,气韵却相似九分,皆雍容贵丽。戚香鲤且抚且道:“你是娘亲的嫡女,也是娘亲的指望,我对你寄予厚望,所以从小到大,对你十分严苛……你呀,小时候就不像个孩子,像个大人。” -- 第87页 寻嫣握住戚香鲤的手,她摇头,银底芙蓉鸟衔珠挑心垂下一缕珍珠流苏,摇曳在她眉间:“我不怨娘,我……” 戚香鲤拭去长女眼角晶莹剔透的泪,沉浸入回忆中:“你出生那年,圣上封我为正二品凌烟阁阁主,当真是双喜临门。我本想取凌烟阁的烟字给你取名儿,唤你寻烟。但戚家这一辈,取名须得从寻从女,娘亲便退而求其次,取其谐音,唤你寻嫣……” 原来嫡姐名字的由来,有如此一番渊源。 戚香鲤不住呕出泛紫的鲜血,她凝望嫡姐的眉眼,续道:“我戎马一生,既退楼兰鞑子以攘外,又守皇城以安内,你是我最骄傲的女儿,我要你,留名江山,名垂青史!” 寻嫣惊道:“娘——” 戚香鲤笑得肆意,语带少年人的疏狂,仿佛回光返照至她年轻之时:“时势迎王者,乱世出英雄!嫣儿啊,你有心胸、有气魄、娘亲要你成为这乱世里的王者枭雄!娘亲已经为你肃清道路,斩迂腐言吏,杀四方异策,娘亲为你担着千古骂名!” 一石激起千层浪,我与嫡姐皆瞠目而惊。戚香鲤这旧朝之臣,竟知道我们在谋逆、支持我们谋逆、还肯为我们承担腌臜之名! 青铜花鸟灯烛耀出诡异的光芒,我三人眼中各有情愫。我听到自己的声音颤抖不住:“你知道?” “知女莫若母。”戚香鲤的眸光寒如刀刃,带着睥睨天下的威势,“你们年轻姑娘都能看出来,这江山摇摇欲坠,撑不了一年,知道为天下百姓另寻出路。我们活了半辈子的老臣便是睁眼的瞎子吗?” 须臾,戚香鲤从暗格中取出一卷书册,递给寻嫣:“这是娘亲伫立朝堂二十余年,总结出的天下各州兵马、粮草、暗道的书册,你收好。” 寻嫣鬓边五瓣凤尾绒花翕动,她再次意识到母亲命不久矣:“娘……” 戚香鲤此一言振聋发聩:“嫣儿,你这么年轻,这么饱满,既然‘胸中有丘壑’,须得‘立马振山河’!眼下乱世将倾,民不聊生,就需要你这等铁骨铮铮的女儿撑起天下的脊梁!天生我材必有用,流芳千古也好,千夫所指也罢!我的嫣儿啊,你大步往前走,不要怕!我要你愈合州府割据的疮痍,收服边关潦倒的散兵,提拔寒门颓唐的学子,把破碎的山河重新……重新聚起来!” 胸中有丘壑,立马振山河。 闻言,寻嫣郑重地双手重叠,暗紫缂丝鹓鶵(1)通袖齐整地列在身前,她跪拜在波斯毯上,郑重道:“谨遵娘亲的教诲。” 夜半时分赶到惊鸿阁,戚香鲤一句话都不曾与我嘱咐,我正要跟随嫡姐一并告退,不料被戚香鲤握住了袖袂:“寻筝……你留一留。” 寻嫣踏出万字穿花隔扇门(2)时,掩上了重重帷帐。风不穿户,烛火不摇,颇有尘埃落定的庄严肃穆。 戚香鲤沉吟道:“《触龙说赵太后》中有言——” 我缓缓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她这才松开我的衣袂,阖目沉思片刻,方肃声道:“即便你自小不在娘亲身边长大,可你也是娘亲的女儿,这个永远不会变。娘亲为你姐姐纵横谋划,也会为你纵横谋划。” 她是将死之人,我说不出什么话来拒绝,却还是轻轻摇头。 太晚了。 我已经不需她纵横谋划了。 愈州行院,我被父亲的恩客殴打时,她身在何处?岭南官道,我误入匪帮险些丧命时,她身在何处?蜀中三曲,我为了过活去□□拳时,她又身在何处? 短短一个弹指间,戚香鲤竟老泪纵横:“丫头,我知道你怨我……” 窗外缠绵悱恻落起了雨,打在檐上,仿佛是谁在低吟浅诉。 我轻声道:“阁主,我不怨你待我不好,只怨你将我爹爹赶出府去。你且想想,兵荒马乱的年月,他一个男儿家,带着一个姑娘,怎么过日子?” 戚香鲤毕竟是铮铮武官,很快收了眼泪。她叹息道:“是我识人不清,不辨黑白。” 彼时她误会我是她师妹与父亲的孽种,才如此狠心地赶走我们。 我诚恳道:“即便你不是一个好妻主,但你绝对是个好臣子。我戚寻筝,敬佩你!” 戚香鲤望着我的眼眸,缓缓道:“丫头,你知道吗?我最怕的不是你不认我当娘,是你如往日般杀人如麻、禽兽似的没有人的感情。我最怕的是这个。好在你已有思慕之人,敬鬼神、为苍生,逐渐心怀纯善,逐渐是个完完整整的人……” 她说的对,是你救赎了我。 戚香鲤的血越吐越多,言语不清:“好在你与你姐姐冰释前嫌,终究没有为了一个男人姐妹阋墙……好在你走在正道上……我,便能瞑目了。” 冷雨澜寒更漏长,戚香鲤鼓起勇气想要握我的手,伸到一半却没了力气,如落叶般搭在血流渭腻的锦榻上。一代大顺名臣就此陨卒,享天命之年。 我试探地启唇,声音轻如飞蛾之翼:“娘。” 可惜她已经听不见了。 我跌跌撞撞走出惊鸿阁,如往日般展开玄铁蝙蝠翅膀,飞于九天之上。悲欢离合总无情,细雨点滴,烟岚泠泠。我坐在鄞都最高的塔顶,垂眼看去,可看遍人间的云雾迷离。 我抱紧自己的九亭连弩,这是师娘在我成年时,亲自为我炼的武器。我的哭声缠着雨丝:“师娘,我想回家了。” -- 第88页 奈何师娘身在“沙蛇”手中为质,生母刚刚故去,我于人世间踽踽行走,肩负天下太平,无人为我背负更多。 “我想回蜀中……我……想回家……” “爹……我想你……” “楼兰鞑子,你们把师娘还给我……还给我……我撑不下去了……” 我越哭越委屈,无人抱紧我,我只好抱紧自己的膝盖,给自己渡去几分缥缈的温暖。 不知过去多久,我的眼角逐渐干涸。我是姑娘家,不习惯彻底的情绪发泄,唯有承受不住时才敢哭上一哭。杀伐之气萦过,有一柄仅有伞骨的伞为我挡雨。 这伞用来挡雨,看似荒唐,实则有用。雨水顺着伞骨沥到伞檐,又滴滴答答地落在塔顶。 寤寐三更,骨伞霜衣;鬼姬一出,白骨遍地。 ——正是我的师姐鬼姬。 鬼姬顶着繁杂精致的苗银头冠,她檀红的唇沾了细雨,有媚艳欲滴的残忍:“你落泪了。” 我抬眸看她,轻声道:“我想师娘了。鄞都的花雕酒不够烈,蜀中的酒,才够滋味。” 鬼姬靠近一步,俯身与我道:“师妹,你回头吧!杀了你的嫡姐,归顺摄政长帝姬,然后我们一起回去喝酒。” 我道:“我曾与戚寻嫣歃血为盟。” 鬼姬声音冷戾:“你也给长帝姬递了投名状。我们江湖中人,向来不在意声名,一切都取决于你怎么选。” 我轻轻推开师姐,一痕雨珠遮掩了我的眉目,看不清晦明的月华。师姐含恨垂眸,眸中是蛇信一般的残忍:“你还是选择当朝廷鹰犬。” 此时此刻,我与鬼姬看似出身同门,实则早已形同陌路。 我缓缓摇头:“不,我只是选择寻回我的灵魂。从前的我,恰如眼下的你,只是一具行尸走肉,你不知道吗?” 几只竹青双头怪蛇在鬼姬身上咝咝蜿蜒,鬼姬贪恋地抚摸它们的身体,笑得诡异:“没有灵魂,便没有痛苦。有了灵魂,反而累赘。” 我轻抚九亭连弩上精致的阴纹,心中起伏不定:“无论如何,师娘永远是我师娘,你也永远是我的师姐。” 却被鬼姬打断说:“不,你不再是我的师妹了。你成为一个有灵魂的怪物。” 我遥望西域的方向,说给自己听:“我会让师娘重新返回浮戮门,挖开她在院中酿的花雕酒。不破楼兰终不还!” 第45章 ??徐鹤之 今夜无眠, 索性令小厮掌起灯烛来,临窗听雨。 我换了身雨过天青色的暗梅花纹长袍,肩头披了鹤氅,手握湖笔, 抄写着几阙前人诗句。 入墨一壁给熏炉添香, 一壁笑谈:“郎君如此美貌, 可比从前的西施飞燕。想来千百年后, 史官写大顺朝的年历,定会把郎君写进去。” 望着照明的八角鹿皮彩绘烛灯, 我摇头叹道:“不许胡说。” 入墨轻声道:“奴才哪有胡说。” 史书上这些男人,譬如西施飞燕之流,都像一件件精美的传世之宝,辗转在不同权势双全的女人手中。幸运的,被她们妥帖收藏, 免他惊,免他苦,免他颠沛流离,免他无枝可依。 而不幸的男人, 则要流落于世, 惹来一出出的祸国之乱,被安上祸水的罪名。 与舅舅相比, 我是有福之人, 得你宠爱, 被你妥帖收藏。 我往鳝皮黄釉澄泥砚(1)中蘸了蘸墨,随口问道:“高媛去了几个时辰?怎么还没回来?” 入墨宽慰道:“郎君莫挂心, 阁主殒逝是大事儿, 恐怕要闹好几日。” 我以簪花体抄完一阙诗, 心下一动,低声道:“其实寻筝是个苦命姑娘。” 正在此时,你拂开画帘步入房内,带着满身雨气,水珠将你深邃的五官描画得更加妩媚。你脱下狐氅,几步走到窗前,将我紧紧抱在怀中。 我矮你许多,你这样抱我,我的脸正好可以埋到你丰满的雪脯中。 一阵惊雷劈下,我怕得身子微颤,你将我抱得更紧,像是濒死的孤狼抓住悬崖旁的斜枝,抵死也不放开。你贴着我的颈子道:“她死了。” 我安慰道:“人活在世,有始有终,有生有死,节哀。” 你将微凉的下巴抵在我额角,你的吻温柔而仓促。我从未见过如此脆弱的你。 “鹤郎,你知道吗?是你让我脱胎换骨的。”你与我十指相扣,声音柔软得似乳燕呢喃,“倘若没有你,眼下我筹谋的,是怎么毁去这万里江山,让普天之下的生灵,都像我一样痛苦。” 我满心怜惜,主动吻你的指尖:“有我在。”为了宽你的心,我试探着牵你的手,往自己肚腹摸去。 你则沉醉地吻我眉心,从眉心吻到额角,又吻到面颊,最后是喉结,我们在雨声淅沥中肌肤相贴,不肯分开须臾。 我轻声道:“我爱你。” 短短的三个字,让你惊得怔忪不已。因为过于缠绵的吻,你唇上的胭脂凌乱渲开,你惊喜地看着我,仿佛获得了新生。 你不敢相信道:“当真?你说什么?你……可否再说一次?” 我如丝萝附乔木般抱着你的长颈,温柔道:“姑娘,我爱你。” 你扣紧了我肩头,郑重道:“还好有你在。” 在我眼中,你是我的姑娘。世人都崇爱“姑娘”二字,因为在天下人眼中,年轻女子是强大而美好的象征。“姑娘”二字,读来便齿津生香。 -- 第89页 你抚着我的臂弯,温暖我微凉的身子。窗外冷雨簌簌,你的掌心却灼热,把我的心都烧得滚烫。你与我道:“我曾暗中发誓,要赠你一片盛世太平。” 天将明,羲和起。 我轻道:“你是要我和孩子,活在盛世太平中?” 你眉眼里的凛冽之意让我想起那只楼兰雪鹰:“我要你和孩子,无忧无虑过这辈子。我要你藏在我的羽翼之下,平安到老。”你又促狭地咬我耳朵,“除了床笫之间,我不会让你哭一次。” 互诉衷肠后,你与我说起你师娘与戚香鲤的旧事。 戚香鲤出身契北戚家,乃是名门之后。而你师娘唐雁声只是唐十一娘在山上捡来的孤女,因她二人皆师从唐十一娘,自小一并练武,成为生死与共的师姐妹。 唐十一娘武功高强,是中原江湖公认的天下第一。 因戚香鲤年长唐雁声两岁,按资排辈,故她是师姐,唐雁声是师妹。彼时二人一起出入江湖,行侠仗义,在江湖上的名号分别是“锦鲤”和“孤雁”。 唐十一娘因材施教,着重于教端庄稳重的锦鲤内功刀术,教古灵精怪的孤雁机巧暗器。于是这一对师姐妹势均力敌,各有千秋。 尽管出身不同,锦鲤和孤雁也不曾离心离德,她们彼此信任,武功互补,像左右手一样。 倘若不是一遭变故,兴许她们此时还是好姐妹。 当年胡家匪帮在契北烧杀抢掠,欺女霸男,连官府都不敢招惹。孤雁性情暴躁,自然气不忿她们的嚣张气焰,不由分说上山屠了胡家寨子。 胡家寨的二当家苟活下来,自然不肯吃这个亏。她以三年时辰重振旗鼓,预备报复孤雁。 奈何唐十一娘、孤雁、锦鲤三人皆武功高强,十个二当家也打不过。二当家便把主意打到锦鲤出身的戚家上,便择了个锦鲤出远门的时日,偷袭戚家,灭戚家满门。 胡家寨的土匪何其残忍,锦鲤的爹娘都被点了天灯(2),尸骨无存。男眷则被玷污□□,就连戚家的马匹也被吊死在树上。 锦鲤回到契北,得知家人死讯,既怨胡家二当家,又怨自己这不瞻前顾后的师妹。 她寻到那二当家,将她百般折磨后也点了天灯,还一把火烧了胡家寨。奈何她能把二当家点天灯,不能把自个儿的师妹点天灯。 孤雁知道因自己的缘故,连累师姐家门不幸,自责不已。她连番十来次给师姐赔罪,都无济于事。 锦鲤说:“要我饶你,除非还我戚家百口性命!”她一怒之下,要与师妹恩断义绝。 孤雁跪倒在地,求师姐杀她。锦鲤拔出刀,雪亮的一刀下去,却不曾砍下师妹的头颅。 她砍下的是自己的衣裙。 割袍断义。 你说得对,妻夫也好,姐妹也罢,能走一辈子的,从一开始便是同路人。锦鲤和孤雁性情不同,她们并不是同路人。 唐十一娘死后,孤雁拜别师娘,远赴苗蜀建立浮戮门,并逐渐发扬光大,成为江湖第一门派。而锦鲤投奔朝廷,在朝为官,平步青云,被圣上封为正二品凌烟阁主。 孤雁写给师姐几封书信,皆杳杳无音。 锦鲤与世家赵氏联姻,娶了贵夫赵戟,生下嫡女寻嫣。此时赵戟尚在月中,不能侍寝,锦鲤便玩弄行院的戏子以泄.欲。 后来,锦鲤被朝廷派去愈州平定动乱,皇差交毕后,她听闻愈州有一个才貌双全的名伎,名唤陆浮白,玉树临风,擅弹琴筝。 这名伎正是你的父亲。 锦鲤动了心,包了陆浮白三个月,日夜风流。因锦鲤是朝廷命官,不愿留下子嗣,每每翻云覆雨之后,都令他服下避子汤药。 本是一场声色交易,岂料陆浮白对风华正茂的锦鲤起了不该有的心思。他偷偷倒了几次汤药,怀上一个女儿。 锦鲤知晓此事,觉得十分烦难,三番五次劝他落胎,陆浮白执意不肯,二人僵持不下。三个月后,锦鲤给陆浮白留下几两银子,匆匆归了鄞都。 锦鲤万万想不到,与她有露水情缘的愈州名伎,竟然真的把孩子生了下来,还是个女儿。 陆浮白痴心不改,独自把女儿养大到六岁,千里迢迢去往鄞都寻妻。锦鲤看不起这伎子的身份,也怀疑女儿并非自己亲生,无奈之下,还是留下这父女。 陆浮白在戚府住了半年,便被主君诬陷与孤雁私通,诬陷你是孤雁的孩子。旁的犹可,锦鲤一听到师妹的名字,勃然大怒,将父女赶出门去,由你们自生自灭。 其实陆浮白的确与浮戮门门主有过一段情,孤雁曾想给陆浮白赎身,使之从良。陆浮白念着锦鲤,拒绝了她。 你说,你和父亲流落蜀中时,是师娘将你们迎入浮戮门,娶你父亲作夫郎,把你当成亲生的姑娘养,教你机巧武功。 而且你师娘是有意不与你父亲生孩子的。 我想,很少有女人能做到这般无私。你师娘如此待你好,想来也是在赎她使戚家灭门的罪。 你环着我的腰肢,柔软的菱唇贴在我后颈上,娓娓道来:“身为江湖第一门派的门主,师娘亦手染不少鲜血,杀过不少人,或善或恶,或官或侠。可她只待我好,我就念着她的好。” 恰似你只待我好,我也念着你的好。 我又听到你回忆道:“师娘会酿花雕酒,她的酒埋在院子里,除了我和师姐,谁也寻不到。那个酒,破瓶儿的香。” -- 第90页 我轻声道:“花雕……” 回首,我看到你微微阖上眼眸,眉眼间因红霞映彻而泛起潋滟光泽:“万般皆不正,唯有花雕醇。” 从你的只言片语,我品味了陆浮白的一生。他容色天成,精擅六艺,也曾是宦官人家的公子。 只可惜,他爱上一个以权势为重的女子。这个女子,天生无情。戚香鲤须得仰仗赵主君的娘家在朝堂上彼此帮衬,他空有皮囊,她怎会抬他入府呢? 他太傻,也太苦。 你一夜未眠,有些疲乏,伸手解开长袄,斜躺入拔步床。你由衷道:“我不会做戚香鲤这样的女人,更不会让你当陆浮白这样的男人,你放心。” 我娴熟地取过巾帕,替你卸去面上残妆。 你逐渐睡熟了。 倘若说旁的姑娘的美令人移不开眼,那你的美便令人不敢逼视,天生带着桀骜不驯的意味。看久了你的妩媚,我暗中思忖,这样荡气回肠的美貌,定会有一段不同常人的故事。 你的妩媚是千军万马踏碎凛冬的冰河,从冰河之上开出暗紫的芍药。是古墓中埋藏的朱砂,是亘古不变的星辰。 我心尖颤动不止,俯下身,吻沉眠的你。 千秋万载,四海八荒,只一个戚寻筝。 只一个刁钻又诱人的戚寻筝。 第46章 ??戚寻筝 我陪冷画屏前去寻海棠春吃酒时, 有幸见识过鄞都第一悍夫那地动山摇的叫骂功夫,当真是一场惊世骇俗的语言洗礼! 冷画屏把玩着纸伞的玉柄,跨过海府的鸡翅木雕花门槛,随口问一个丫鬟:“你们姑娘呢?” 丫鬟低着头, 声如蚊讷:“这……姑娘……在……在挨骂。” 我与冷画屏啼笑皆非, 我寻思不好去围观旁人的家务事。不料冷画屏正经儿道:“走, 我去救她。别让她被伯父骂死了。” 我疑惑道:“这人还能被骂死?” 冷画屏提起牙白苏绣出水芙蓉马面裙往前走着, 手中潇洒地转了转纸伞,与我道:“你且看着。” 随她绕过假山亭台, 走到一处红墙黄瓦的华美院落,上书“琵琶行”。想来这里便是海棠春的住处了,这养老鼠的疯子还挺文艺。 随后我便听到女人“哈哈哈嗷嗷嗷”的叫声,伴随着盏落瓶碎的嘈杂声,大珠小珠落玉盘。踏进去一瞧, 只见穿了水红主腰的海棠春瘫在地上,捂着耳朵绝望地叫着,堪比杀猪。 李观今一只手叉腰,一只手拿着鸡毛掸子, 全神贯注地开骂。时不时拍一下大腿, 增加骂人的气势,时不时跺跺脚, 只恨不得把女儿的头踢烂。 “你整天在家躺着, 写那些狗屁不通的东西, 画那些不要脸的春图,你要气死老子呀!你看隔壁赋娉婷, 人家还没你这般厚的家底, 靠自个儿光宗耀祖!” “你他娘起来呀!你是死的不成?你是男人吗整天屋里待着?等你娘回来, 我就让她打死你!” “老子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这辈子生了你这么个废物?整天在屋里养老鼠,你都快长出胡须来了!你可干点正事儿吧!他娘的,老子恨不得老鼠一口一口把你吃了,一了百了!” “滚起来!滚起来!滚起来!你不当官无所谓,你脑子没瓤儿这不怪你,可你得给老子留个后啊!老子送到你屋里的俊俏小厮,你全须全尾地送出来,你要气死老子!别找借口,太医看了,你不是不行,你就是不干!你存心气我!” 李观今弓腰拍手跺脚好一阵输出,口齿伶俐中气十足,关键是他也不累,时而哭丧,时而愤怒,逻辑严密,论证分明。倘若这海家主君托生成个女人,有这一口辩才,何愁登不上御史台! 面对她爹的声讨檄文(1),海棠春坚持趴在地上,怎么也不起来。满房的丫鬟小厮跪的跪、劝的劝,也消不去这父女俩一点儿火气。 海棠春以头抢地尔:“哈哈哈你杀了我吧!我不想活啦!哈哈哈!” 李观今一对儿美髯气得插翅欲飞:“老子今日就送你见阎王!” 待见到冷画屏,她却换了一番说辞,仿佛濒死的鱼碰到了活水,登时起死回生活蹦乱跳:“这里!这里!画画救我!” ……画画? 眼见外人来了,李观今登时止住骂声,海棠春得以脱身,与我们去黄鹤酒楼吃酒。 海棠春流氓地蹭着冷画屏的胸脯,笑道:“多亏画画救我!否则我可能已经聋了。” 我由衷举杯赞叹:“依我看来,五个御史台言官加起来,比不上令尊那张巧嘴。” 海棠春不以为然地吃着鸡髓笋(2):“我爹兴头起来能骂两个时辰不喝一口茶,我都习惯了。” 冷画屏款款撩开海棠春额前的缕缕青丝,温柔的眼眸里漾出丝丝柔情,忽然在她眉心烙上一吻。 海棠春被她吻笑了,笑出雪白的贝齿:“画画为什么亲我呀?” 冷画屏道:“方才我听你爹说,你没睡他送进来的小厮。” 她二人缠缠绵绵,我成人之美,坐在一旁只作不知,认认真真吃我的风腌果子狸。 海棠春亲够了,忽然从藕色琵琶袖中取出一张春画儿,含笑递给我:“你家夫郎怀到五六个月了,我看你也憋够了。你把这个拿回去,给他看看,包管你们今夜芙蓉帐暖度春宵。” 我将那春画儿毫不留情地推回去,无奈道:“别说你爹了,我都想骂你!” -- 第91页 从黄鹤酒楼中回府,正看到你换了身孔雀蓝寒鸦缂丝外袍,腰侧系着玉串儿,眉间微微凝着愁绪,让我想起画卷上的美仙君。 你正搅一碗粥羹,小口小口咽着桂圆。松烟道:“这粥名字喜气,叫做‘早生贵子’,是用红枣、花生、桂圆、松子煮成的,滋味好,意头也好。是庆宁世子让人给郎君煮的,煮了足足一个时辰呢。” 我一壁摘下髻上丹砂红山茶绒花,随口道:“你怀的是我的,又不是他的,他怎么这么上心?” 你无奈地放下景泰蓝红瓷莲花碗:“你看你,怎么这般看不上他。” 我认真道:“因为他险些在我的脑壳子上开个洞。” 你:“……” 将玉簪坠楼之事说给你听了,你却道:“他想是不慎,与他计较做什么。”我则抄起笔墨,与你解释了一个时辰的机械重力学说。 我认真道:“我就是研究机械的,我最知道这个。他那簪子颇沉,若是落在我头上,不见血是收不了场。” 你以珐琅彩描金折扇遮住半张脸,调笑道:“我不信。” “由不得你不信。”我登时横抱起你,你轻吟一声,不禁握紧了我的肩。将你放到紫檀木螺钿美人靠上。 你委屈地对腹中孩子道:“姑娘你看,你娘又欺负我。” 我顺着你的指尖儿吻到玉腕,唇齿攻略城池,流连不去。你惊吟不止,美眸迷离起来。 银丝悄留襟袖香,几许春风度鸳鸯。 六个月之后,你的玉足逐渐肿起来,不复往日纤瘦。察觉到我在看你的身子,你将玉足往锦衾里躲了躲,轻声道:“不好看。” 我一抿深色的胭脂,指尖儿抵唇:“谁说不好看?美人儿的脚肿起来,照旧好看。” 雪白的足腕肿起些许,泛着初开桃花般的色泽,越发显得秀色可餐。 我不是在说谎。 你眼角落了一痕晶莹剔透的泪珠儿,委屈道:“你不嫌我?” 我以染了鲜红蔻丹的手给你拭去眼泪,贴着你耳垂儿道:“今儿与你鏖战三百回合后,你就知道我嫌不嫌你了。”言罢扯开你孔雀蓝的外袍,雨魄云魂(3)不止。 已经是春三月了。 草木碧翠重,黄莺啼归声。 我与嫡姐并肩走在破败的旧朝城墙前,你一言我一语地商讨谋逆之事。因天色渐暖,嫡姐肩头换上了薄薄的白鹿皮氅,微露窅深的锁骨,她水杏似的美目斜往苍穹,不知忧的是国是民。 我吹动一片草叶:“长帝姬调去关陇的亲兵,我留了两个活口审问,其余的,都让她们去见阎王了。” 嫡姐发髻上的如意云斜飞金凤衔丝流苏微微摇动,她沉吟道:“审出什么不曾?” 我凝望着她:“长帝姬知道阿塔瑟的来历,还一直掩护她藏在鄞都。” 嫡姐笑得优雅,叹道:“看来长帝姬和阿塔瑟这二人,都比我们想象得要复杂。也对,这世上最复杂的,恐怕就是权势漩涡中央的女人了。” 我颔首道:“师娘曾说,一个人越是复杂,大约就越是痛苦。但愿你我不是。” 嫡姐摇头道:“我和你已经走到权势漩涡中央,退不了了。我们不是驯服这天下,便是被天下反噬,没有别的路。” 我看着一只黄莺昂首啁啾,飞过破败的城楼:“倘若我是摄政长帝姬,我当权之后,第一个要杀的就是戚寻筝这只反咬旧主的狗。” 嫡姐把玩着金错刀,调笑道:“车裂凌迟还是五马分尸,选一个吧。” 我望着她凉凉道:“你也一样。你以为阿塔瑟灭了大顺之后先做什么?自然是摧毁鄞都的禁卫,摧毁凌烟阁,使之永无还手之力。前阁主已死,你已继任凌烟阁主。”我靠近一步,以九亭连弩拍拍她的肩,“弹琵琶(4)还是点天灯,选一个吧。” 嫡姐笑了笑,颈上七宝珠金璎珞轻轻晃动,不再作声。 二人越登越高,长城顶上,可见破败的亭台回廊,诉说旧日风华。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我懒散地坐在枯草中,给九亭连弩擦滑油:“你的计划,究竟从何时开始?” 我问的是谋逆的计划。 朔风吹起嫡姐的酡红妆花马面裙,她不知在看什么,右手稳稳撑起一柄缎面油纸伞,伞檐坠了玉系流苏。她淡淡道:“数年前,我与龙醉欢在西域平定楼兰之乱,同时见到边疆的将士过得无比辛苦,军粮亏空难以补全。同样是大顺之臣,我生在锦绣堆里,她们却轹釜待炊、餐风饮露,活得野狗不如。区别只是,我是戚香鲤的女儿,是当朝权贵。” 我顺着铺天盖地的阳光阖上眼眸:“不经愁而知人之愁,不经苦而知人之苦。经不平而思于变,敢以自身赴是非。戚寻嫣,你是当之无愧的英雄。” 嫡姐朗声道:“时过境迁,无数英雄踏我麾下、入我觳中。第一个是镇北将军龙醉欢,第二个是翰林编修冷画屏,第三个是寒门状元赋娉婷,第四个,是你。” 我抬眸往琳琅宫的方向看去:“造成这一切的根源,在于大顺朝廷的结构从一开始便是畸缺的,豪门世族把控权利,下层臣民无法流动。大顺朝打败了楼兰,却输给了自己。” 嫡姐叹息道:“自小我便被教导如何做一个纯臣,辅佐君王,稳坐朝堂。长大后,我却把自己驯服成叛臣,与信仰背道而驰。” -- 第92页 我笑道:“这么巧。” 嫡姐款款侧目,她美眸下贴着一对金丝牡丹翠钿,眨眼间有光芒闪耀:“怎么了?” 我心中浮现出你的模样,随口道:“我现在做的事情,也与我当年的信仰,背道而驰。” 我正像是一步步走近悬崖边的人,踏空后,自己与天下皆万劫不复。还好我在最后一步停下了,嫡姐驯服了我的身,而你驯服了我的心。 嫡姐轻声道:“娘亲被我葬在了契北。改日我带着她的亲兵前去祭拜,彼时会举国哀痛。” 我颔首抚弄点翠耳坠:“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她也值得举国皆哀。” 嫡姐走近几步,染了檀红蔻丹的手搭在我肩头:“那你何时去?” “下辈子一定。” 第47章 ??徐鹤之 一盏热腾腾的金丝血燕盛在红釉鸳鸯碗里。 松烟将血燕端过来, 劝道:“郎君,快趁热吃。” 我绣着肚兜上的“麒麟送子”花样,以银线勾勒麒麟的须子,绣得憨态可掬。我轻声问松烟:“这燕窝……又是庆宁世子送来的?” 松烟道:“正是呢。” 我将碧纱橱里侍奉的其余小厮打发出去, 只留松烟入墨这两个体己人。入墨放下清扫博古架的麈尾:“郎君, 怎么了?” 我对镜端详自己的肚子, 思忖许久方沉吟道:“庆宁世子也是没生养过的, 他想来不知道,男子有孕时不宜滋补过度, 否则会胎大难产。近来我吃了不少补品,他山珍海味流水似的往我桌上送,我……只怕生的时候不好生。” 入墨笑道:“郎君原来担忧这个。” 我又绣了几针麒麟的长角:“你们怎么看?不如找前儿来的那个万大夫前来看看。” 松烟道:“待会儿奴才去请,好歹问明白,莫让郎君生的时候遭罪。” 入墨用麈尾细细清扫着象牙雕群仙祝寿龙船, 那龙船十分精致,共两层,上层是白猿献桃(1),下层是八仙过海, 是你一个下属赠的贵礼。入墨随口道:“想来是无碍的。郎君怀着双胎, 可有两位小主子张着嘴嗷嗷待哺呢,多滋补一些也无妨。” 松烟请了万大夫前来, 她诊完脉, 便回禀说, 因我怀着双胎,故多须滋补, 并无胎大难产的隐患。我这才放下心来。 万大夫走之前, 又嘱咐道:“双胎在体内容易冲撞, 郎君可得记好,平日里须得静养,不宜走动。” 我把玩着一只翡翠玉雕:“不可走动吗?” 入墨也疑惑道:“这,奴才斗胆一问,上一个伺候我们主君的方大夫却说,孕夫时常走动,孩子生得容易些。” 万大夫伸手整理酸枣枝药箱里的各色药材,拱手道:“这个在下不知。郎君大可再寻几个大夫问问,怀双胎的孕夫若是走动,轻则不稳孕气,重则不慎滑胎。” 我暗道,这怀到六七个月,竟连走动都不许,只是待在房中滋补,恐怕我要越发圆润起来了。我一壁让松烟送万大夫出门,一壁对着落地穿衣镜打量自己,好在滋补这么多,我身影还是瘦削的,只肚腹隆得饱满。 思量这许久,我觉得饿了,便捧过那盏金丝血燕,一勺一勺品着滋味。这血燕里加了蜂蜜,滋味甚为甘美。 午膳之后,我与赵庭彰在院落里对坐,各人手里捧着绣架在刺绣。三月已至,不少南燕飞回北地,拖着五彩斑斓的尾羽啄食花蕊,叫声泠泠动听。 赵庭彰穿一袭玄黑银丝云纹镶边纱袍,腰束象牙白织锦缎玉带,眉如墨画,目似点漆。他发间的一支蟠龙绕珠长簪是点睛之笔,镶嵌硕大的孔雀石,衬得五官笼在金光中。 他勾起薄唇而笑:“我送的金丝血燕,哥哥吃了不曾?” 我颔首道:“自然是吃了,不吃,岂不辜负了弟弟的一番苦心。” 他探过来看了一眼,养尊处优的指尖拂了拂我绣的麒麟,叹道:“好精致的麒麟肚兜。哎,我这辈子,也盼着有个自己的孩子,最好是姑娘,可以倚仗。可惜高媛不肯碰我。” 我安抚道:“寻筝说了,将来遇到合适的女子,就把你放出去,你的嫁妆她都不曾动呢。我保证,她不会随意把你打发了,非高官将相不与……” 岂料他打断我这一番言语,眼眸深邃地望着我,扯断手中绣品的线尾,郑重道:“不,她便是一辈子冷落我,我也不离开这里。” 赵庭彰向来温厚谦顺,我从未见他如此疾言厉色。 他幽幽望着梧桐树上一对儿宝石蓝雀鸟,叹道:“我留在这里,好歹能时时见到她。哥哥便成全了我的心罢,弟弟给哥哥磕头了,只求哥哥疼我!” 言罢,他作势要给我跪下。宝蟠和宝蝉两个小厮立在远处,也不来搀扶他们主子。我怎么敢受一个世子的礼?登时不顾自己的身子,要把他扶起来。 我惊道:“你快起来!好好儿说话,这是做什么?” 入墨亦前来搀扶他:“世子,这是折煞我们主君了!” 赵庭彰却紧紧攥着我的袍角,说什么也不肯起来。他缓缓抬眸,剑眉间凝成一个“川”字:“哥哥不答应,我便不起来。我宁愿做小厮服侍哥哥,也不离这戚府!” 话说到此,我本该顺势答应。 然而这般对他有何益处?岂不是耽误他这清白儿郎的一辈子? 我扶着他的云纹锦绣,将他搀扶起来:“我虚长你几岁,你唤我一声哥哥,我便不能不为你着想。你这辈子还长,万万不可因一时痴情,葬送了自己的一世姻缘。” -- 第93页 赵庭彰的眼神儿有一瞬间变得锋利,犹如霍然绽放的罂.粟。他吐息温柔地贴着我耳边,低声说:“我要陪着哥哥,还要看着哥哥的孩子出生呢。” 说完,他微凉的指尖轻轻抚上我的肚子,温润地笑:“时辰不早了,哥哥快些回去歇息罢。” 夜深,我将八仙桌上的五色琉璃灯盏一一点亮,思忖起赵庭彰对你的痴心,叹道:“你们看,这世间痴情的,多是男子。而薄情的,多是女子。” 入墨跪在地毯上,往红铜炉鼎中添炭火:“郎君说谁呢?徐贵君还是庆宁世子?” 我望着明灭摇曳的琉璃灯,摇摇头:“没什么。” 入墨叹道:“奴才有句不该说的,庆宁世子虽作出这副模样,郎君也莫要太心疼他。郎君莫忘了,他中意的,可是您的妻主。” 我枕着自己的臂弯,另只手拨弄着矮几上的红玛瑙送子观音,叹道:“我如何想不到这一层?只是他着实待我好,又给我请厨郎,又陪我闲聊解闷儿。他的心,不像是假的。” 入墨思前想后,也觉得为难:“何尝不是如此?亲近他,唯恐被暗算;疏远他,倒像是咱们小看了人似的。” 正在此时,赵庭彰身边的小厮宝蟠走进来,手里捧着个万寿鹭鸶纹的红木托盘,托盘里是七八个颜色鲜亮的婴孩肚兜。 宝蟠道:“主君还没睡呢?近来我们世子闲来无事,便给主君腹中的姑娘绣了几个肚兜,都是世子自个儿绣的,主君千万莫要嫌弃。” 入墨将肚兜拿过来,只见这肚兜个个儿绣得精致。有莲花童子的、有灵芝仙草的、有龙凤呈祥的、有牡丹报春的。 不仅纹样绣得栩栩如生,裁制肚兜的锦缎用的是不损小儿肌肤的蚕丝缎,看来赵庭彰在我的孩子身上,确实用了十足十的心。 原来他白日里绣的,是我未来孩子的肚兜。 打发走了宝蟠,我越发觉得心里不是滋味。庆宁世子对我这般诚挚,我却凭白怀疑人家,这算不算是不知好歹? 入墨凑过来,小声说:“郎君。” 我将肚兜都递给他,轻声说:“好好儿收着罢,等孩子生出来,再给它穿。” 过了小半个时辰,月上中天,萤火澄明。院落中忽有丫鬟禀报道:“高媛回来了。” 你回来了。 我不由低眉浅笑,肩上披了雪白暗锦纹水鹭鹤氅,一只手扶着腰,提灯赴前门迎你。 我问那捧着金错刀的小旗官:“千户呢?” 小旗官行礼道:“哟,回主君,千户高媛在那亭内练刀。” 我往那六角凉亭内看去,见你身形斐然,前凸后翘的每一寸肌骨都在挥洒异于常人的疏狂。金错刀的刀锋点亮了你朱紫色的唇,映明了琉璃似的美目,泛出别样的美感。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2)。 你宛转游龙似的在天地间盘虬,周身有无数萤火虫倾倒在你马面裙下。满身的银暗器时不时散出璀璨光芒,曜得我移不开眼。 美得我不敢呼吸。 你妩媚的唇咬着一片儿的精巧的暗器,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你的神情得勾魂摄魄:“郎君可要今夜作陪?” 我不由自主便走了过去。 你吐息间有血腥混着檀香的滋味,让人欲罢不能。我肌骨都酥了,斜倚在暗红浮雕亭柱上。你以双手将我禁锢在方寸之间,漫天流萤如星。 我无处可逃,亦不肯逃。 你又重复了一遍:“郎君可要今夜作陪?” 我不曾说什么,只握紧你的袖口。本以为你会像往常一般将我横抱起来,岂止这一回是用扛的。明明是震动天下的女侠,偏要学不入流的恶霸,没见过男人似的把我扛在肩头。 这副模样若是踏入花楼,头一个要被伎子泼酒。 翌日晨起,你穿戴好衣袍,跨刀往外走去:“鹤郎,我去上朝了。” 我哭得面带红痕,委委屈屈地往你身后扔了个青莲紫苏绣引枕:“你欺负我……唔……戚寻筝……你不是人……你太不是人了……” 此时你恰好走到黄檀菱窗后,我侧首一看,便看到你意味深长的笑容:“为妻怎么不是人了?是你昨晚要妻主伺候,妻主才费心费力服侍你一夜。” 我捂着自己腹侧,越想越是委屈,觉得昨夜自己当真是为美色所惑,默许被你扛到床上后,折磨了一回又一回。 我望着你离去的菱窗,沉吟许久,方恶狠狠吐出两个字:“坏人。” 觑我不那么动气了,松烟才调笑道:“郎君,您这模样,当真是一孕傻三年。” 我:“……” 下了半日决心,我信誓旦旦对松烟入墨道:“无论如何,今儿我绝不让她进门儿。” 松烟笑道:“高媛和主君的床帏事儿,做奴才的可不敢管。” 入墨拭着龙泉窑梅子青(3)碗盏,也抿嘴儿笑道:“郎君自己说的话,可得自己记好了。” 我赌气道:“再让这个坏人进门儿,我便不姓徐。” 第二日入夜,明月还是那轮明月,萤火还是那团萤火,你照旧亭中扬刀,魅影蹁跹。 你照旧抿着丹唇问我:“郎君可要今夜作陪?”又照旧无礼地将我扛回榻上。 你邪笑倚着拔步床头的红木云雕:“我好想听说,有人赌咒发誓,再把我放进门儿来,便不姓徐。” -- 第94页 我将面颊往你雪脯上蹭了蹭,撒娇道:“不……不是我说的。” “不姓徐,姓什么呢?”你随手将唇上胭脂抿到我耳垂,“出嫁从妻,你便随妻姓戚,嗯?” 第48章 ??戚寻筝 蜀中官道, 风尘扑面。 我顶了青斗笠,骑一匹绝影五花马,往群山深处奔去。路过峨眉州,零星可见得几处酒家。 此处远鄞都城数千里, 自然较之荒僻数倍。白骨露於野, 千里无鸡鸣, 皆是寻常。 我手握九亭连弩侧身迈入一处酒家, 有个梳双丫髻的小丫头脆声道:“哟,姑娘打尖儿还是住店?” 我往桌案上搁了一钱银子:“一斤酒。” 小丫头对后厨喊了一声:“娘, 客人要一斤酒。” 这小丫头大概只有十一二岁,前额还有桃心形的刘海儿。只可惜瞎了一只眼睛,损了少女桃花似的美色。 后厨的老妪应了一声,随后佝偻着身子送酒过来。我淡淡道:“多谢。” 老妪不敢乱看我的模样,颤抖着将酒送过来, 又千恩万谢将银子收下。 老妪的眼眸也瞎了一只。 我不问她们瞽目(1)瘸腿的缘故,猜也能猜个大概。蜀中割据,四分五裂,兵役频重, 身子健全的女子, 无论是小女孩还是耄耋老妪,都被征兵了。 这两个女子, 一个极小, 一个极老, 才躲过一劫。倘若是壮年的残废,恐怕也要被抓去当炮灰。 小丫头有些激动, 还有些害怕, 兴致勃勃地凑过来:“姐姐, 你是不是传说中的女侠呀?” 老妪气喘吁吁道:“桂儿,不要胡闹!” 我一语不发,只是静静饮酒。 小丫头实在可爱,她对着我把酒窝笑了出来。因常年曝晒之故,她十指龟裂,手茧颇厚:“女侠,你教我打坏人吧!” 我还是什么都不说,望着远处古道上的骓马,骓马饮水的长影被夕阳染成丹红。 小丫头自顾自地与我“攀谈”起来。 “女侠女侠,你桌上的武器是什么?它能打死坏人吗?我叫桂儿,你叫什么名字?那是我娘,我娘酿的酒很香。” “哎,这世道太乱,我也不指望攒够钱取郎君生姑娘了,能安安稳稳活着就是烧了高香。” “我原本有两个哥哥,一个被土匪糟蹋了,一个被军娘抢走了;还有三个姐姐,陆续死在战场上,连骨头都不知埋在哪堆土里。” “女侠你听我说呀,幸亏我娘瞎了眼睛、瘸了一条腿,不然我娘也会被她们抢去当兵的。我娘说,等她攒够了钱,就花钱带我去太平地儿过日子。” “我的眼睛是我娘用针弄瞎的,腿也是她打断的。哎,没有法子,军娘们连九岁的女孩儿都抢,我们没有旁的法子。” 小丫头一壁说着,一壁踮起赤脚擦桌子,语调欢快,仿佛在说戏文上的评书。 我浅浅啜饮老妪酿的高粱酒,淡淡道:“再聒噪,我就砍了你的手,让你吞下去。” 小丫头一笑,躲到后厨去了。我正待牵马离去,忽有三五成群的女人走过来,皆披头散发,眸色阴狠,望之犹如疯狗。 是一伙山匪。 为首的女人系着牛皮抹额,乱蓬蓬绾成个髻,目露凶光,肤黑牙黄。她抄起生锈的铁刀一通打砸,狞笑道:“姐妹们,这里有不要钱的龙门宴!快来吃酒!” 女人们疯狂地抢夺起小酒馆的吃食,连门口拴着的一头瘦羊都砍死了,大口饮血,生啖羊肉,如鬼魅一般。老妪害怕地直哆嗦,小丫头呜呜地哭起来,跪地抱紧了自己的娘亲。 “臭丫头,你哭丧什么!”为首女人一脚踹到小丫头的面颊,肿了半张脸。 老妪摸索着来保护女儿,则被一刀扎进大腿。 小丫头捂着娘亲的腿伤唤我:“女侠救我!救我!” 我并不上前,只轻弹银镖暗器,那银镖飞出,精准地削去为首女匪的右手,女匪龇牙咧嘴地叫起来,其余的手下怔在原地,再不敢作孽。 “啊啊啊啊啊啊——” 与此同时,我触动九亭连弩的机关,连弩向前撑起千机伞的模样,伞挡住血花,一滴都不曾溅在我身上。 我撑伞走过去,借着方才未喝完的杯中残酒,一下一下将那断了的右手肢解在地,分成五瓣手指。 “女侠饶命!女侠饶命!” “我们姐妹眼皮子浅!不知得罪了哪路神仙?求女侠饶我们一条贱命!” “女侠饶命啊——我家中还有老爹和丫头等着我养!我不能死啊!” 我托着面颊,感受师娘赠的点翠耳坠沙沙打着我的颈侧,轻笑道:“这话说得好!你家中的父母儿女算是老弱妇孺,你方才往死里磋磨的便不是老弱妇孺了?” 女匪们吓得两股战战,又是求饶,又是磕头。粘稠的血汩汩流了满地。 “女侠饶我一命吧!” “求您了!我给您供个长生牌位啊!” 鲜红蔻丹一闪,我指尖比划出个噤声的手势,随口问缩在一旁的小丫头:“方才我与你说,你再聒噪,便怎样来着?” 小丫头睁大眼睛,捂着被踢肿的面颊:“女侠说,我再敢说话,就让我吞了自己的手。” 我嗤笑一声,反手扔过一只银镖,银镖精准地将五根手指摆在五个人跟前儿:“来,一、二、三、四、五,正好五根手指,你们一人吞一根,我就饶你们的性命。” -- 第95页 为首女子癫狂地吞下自己的食指,可惜她右腕断了,很快失血而死。 其余四个女子看似狼突鸱张,其实色厉内荏,连手指都不敢吞。她们要么呕吐出满地狼藉,要么吓昏了过去。 小丫头害怕地问:“女侠你不要走……她们四个……要不要饶她们一命?” 我温柔道:“饶她们是阎王的事。我的使命,就是送她们去见阎王。” 小丫头:“……” 我用银镖割断她们的脉搏,赏个全尸,不至于伤了阴鸷。随后我把五具尸体送到深山老林中,算是给野狼猛虎打打牙祭,尸体完美回归自然,也是妙事一桩。 我牵马走在峨眉州的巷道里,人相喧嚷,马尽嘶鸣。与鄞都城的宽阔官道不同,小地方的阡陌更有市井滋味。 我顶的斗笠不带围纱,故行人可以看到我的下半张面孔。 有行院的伎子调笑着牵住我袖口:“姑娘可要上楼坐坐?姑娘如此美貌,小生不要姑娘的银钱。” 我冷声道:“滚。” 也有大户公子身边的丫鬟拦在我跟前儿,悄悄儿递上信物:“借一步说话。姑娘颇合我家公子的眼缘,公子邀您入府一叙呢。” 我冷声道:“滚。” 还有那纨绔小姐涎笑着以团扇撩我下巴:“美人儿,本千金没有旁的喜好,就是爱磨磨镜子(2),你若是从了本千金……” 我一脚将她踹出七八尺远:“滚!” 此趟峨眉州之行,蜀中便流传开一出有关我的典故:侠女持连弩,走马峨眉州。腰缠十万贯,千金换美酒。 我提着以千金换来的美酒踏入师娘的旧居时,已是入夜时分。父亲喜欢芭蕉,师娘便在旧居的院落中种满了芭蕉,绕身无数青罗扇,风不来时也自凉(3)。 起初师娘唤父亲“陆公子”,后来唤他“浮白”,最后唤他“郎君”。 而女人和女人感情的升华,总比男女之间容易些。起初师娘唤我“寻筝”,很快便改口,改唤“丫头”。 在这四四方方的院落中,无数次我手制暗器,师娘就在一侧含笑而看,时不时教我轻功外罡。入夜时分,明月高悬,父亲便端着晚膳走来,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彼时父亲说:“筝儿,妻主,明日再练,过了安寝的时辰了。” 我失魂落魄立在翠碧芭蕉旁,忽探到一抹熟悉的气泽。我乍然回首,却是鬼姬出现在麒麟雕檐下。 今日鬼姬易容成容色昳丽的翩翩公子,手持折扇,发束银冠。这副假皮囊,走在路上,定会引来满楼红袖招。 我见她这般模样,便知晓她又去杀人了。 鬼姬的笑逐渐诡谲起来,她撕开脸上翩翩公子的面皮,与我道:“你来蜀中了。” 我抿去唇边残酒:“来打探‘沙蛇’的踪迹。” 鬼姬展开宽大的襟袖,数百只毒蝎争先恐后地爬出来,它们漆黑的眼睛都抵出来望着我。 “你在借酒消愁。”鬼姬的笑凌厉到了极点,她化成一个我从未见过的怪物,“我说过,没有灵魂,也就没有了痛苦。你何必自讨苦吃?我们像从前一样不好吗?” 我将红泥酒坛弃置于地,冷道:“上次见面,你便说我再也不算你的师妹。我愁也好,苦也罢,都与你无关。” 鬼姬沉寂半晌,忽阴狠道:“冥顽不灵!” 我提起九亭连弩,预备离去。鬼姬忽然握住我的妆花袖口,低声道:“依长帝姬之令,我是来杀你的。我念着往日的姐妹情谊,才饶你一条命,你莫要不识好歹。” 我笑着摇头:“师姐若要与我一决高下,寻筝奉陪到底。” 鬼姬惊道:“我将你改投戚寻嫣之事说给了长帝姬,你恨不恨我?” 她尚未说完,我便一个银镖飞出来,势如破竹。鬼姬不及思忖,撑起伞抵挡我的攻势,不过一个弹指间,我二人缠斗在一起,难舍难分。 我朗声笑道:“好!想不到在后头捅我一刀的,是我的生死师姐!” 鬼姬于檐角连番后跳三圈儿,月华洒下,她苍白的肌肤让我想到尸殍。她含恨道:“我是不想看你步步走错。” 我冷冷质问道:“何为正道?何为走错?你只是一厢情愿地要我与你陪你待在黑暗里,我是你的师妹,不是你养的蛊虫傀儡。” 鬼姬双目泛红,攻势起了杀意:“这世间根本没有光明!” 二人缠斗已久,形影相随。原来这生死姐妹一旦反目,竟更胜仇雠万分。乘云踏月,一路杀到浮戮门前,我看到了记忆里最熟悉的那片竹林。 十余年前,我与鬼姬正是在此处结拜姐妹。 鬼姬姿态妩媚地斜倚翠竹,勾魂摄魄道:“你若不与戚寻嫣恩断义绝,我便将你的所有干系性命的秘密,一点、一点、一点,都说给长帝姬。” 我居高临下望着她,忽然大笑起来:“好!恩断义绝!我应了你!” 下一刻,我反手以银镖毁去后肩的玄毒蝎纹身,血溅竹叶。这是我们结拜后,姐妹情深到了极致,故一起画的刺青。 毁去刺青,便是与她彻底恩断义绝的意思。 鬼姬恨到将丹唇都噬破,须臾后,她笑叹道:“戚寻筝,你够狠!” 万万料不到,这便是我我与鬼姬最后一次见面。 第49章 ??徐鹤之 府邸中春景甚好。 -- 第96页 迎春开在石缝中, 鹅黄如碧玺。杏花则是白中含着藕粉,海棠藏娇,牡丹雍容。我看得欢喜,便令小厮捧着笸箩将春花摘下, 洗过晒过, 亲自缝在枕中。 如此安寝时, 可枕一夜花香入眠。 松烟笑道:“郎君的心思真巧。” 我将晒得半透的杏花洒入锦缎中, 叹道:“身为男儿,不得封侯拜相, 不得建功立业,可不就只能将心思花在这上头。” 赵庭彰用完早膳,以折扇撩起琉璃珠帘,含笑走了进来。今儿他穿了身明黄灵芝纹滚边立领公子袍,举手投足皆温文尔雅。 他右手套了只如意雕花蜜蜡扳指, 越发显得肌骨如玉。想来女人见了,会忍不住抚他诱人的雪肤。 赵庭彰将折扇摇在胸前:“哥哥做什么呢?” 我亲自给他倒了金坛雀舌茶(1):“来,尝一尝哥哥的手艺,这可是最醇的第三盏。哥哥闲来无事, 便缝几个花瓣枕头。” 赵庭彰取过几瓣迎春闻了闻, 笑道:“怨不得高媛中意哥哥,哥哥当真是个妙人。” 我道:“你若喜欢, 待我缝好了, 也赠你一个枕头。” 赵庭彰有一瞬间的迟疑, 双眸直直望我,犹如池鱼渴水。随后他将折扇收拢, 认真道:“弟弟此生, 向来不得人善待。哥哥待我, 倒比我亲生的兄弟还好。” 这句话说得真诚,不似寒暄客套。 我握住他微凉的手,安慰道:“我知道,你是庶子,在家里活得艰难。然而人活于世,岂能万事顺意呢?你在家好歹过的是安生日子,我却是去过教坊司的人,不也得自个儿开解自个儿,提起身子好好过日子。” 入墨蹙眉道:“郎君平日最忌讳教坊司之事,怎么今儿自己提起来了?” 我望着小轩窗外的杏花枝,一对绣眼鸟彼此依偎,共飨春光。我一壁摇着梅鹿竹(2)折扇,一壁叹息:“想开了,便不忌讳了。” 入墨道:“郎君能想开,是好事儿。” 赵庭彰诚恳道:“哥哥当真不在意了?” 我望着赵庭彰无暇的侧脸,道:“你我这一辈子还长,怎能以小事儿磋磨自个儿?我是进过教坊司,曾不见天日,可眼下已出来了,还有妻主孩子,可见菩萨不曾丢弃我,浮生处处有转机。庭彰,你比我还年轻,你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赵庭彰的掌心逐渐暖了起来,他握紧我的手,唇角含笑:“哥哥说的是。” 因我与赵庭彰相伴甚久,逐渐化解了彼此的忌讳,真诚相待起来。眼下这时候,他是真心唤我作哥哥。 可只是眼下这短短一瞬。 无论我如何开解,还是不曾打消他的邪念。后来,他还是设了严丝合缝的局,预备置我于死地。 我本以为长姐徐风露嫌弃我名声不贞,完全厌弃了我。不曾想这日她带着新娶半年的夫郎来戚府见我,说是我有孕月份大了,她放心不下。 长姐许久将我弃若敝履,如今不知是欲攀附权势,还是单纯垂怜我,又来探望我这弟弟。所为破镜不可重圆,我对此心有芥蒂。 即便芥蒂,我却不能对长姐和姐夫置之不理。因为徐风露不只是我的长姐,还是你的朝中同僚。 赵庭彰派人张罗,定好在假山高台万寿亭上设宴。桌案前摆了一张红木梅兰菊竹四君子玳瑁屏风,又端上十来盘热腾腾的家常菜。 徐家平反后,圣上赐了徐风露一衔闲职,在翰林院掌管史料。今日她来,妆容疏淡,衣衫风雅,月白暗纹长袄配淡紫色绣边马面裙,发梳燕尾髻,斜坠一支璧玉流苏长簪,一副出尘文臣的打扮。 而姐夫嵇氏则穿得甚为贵气,生怕旁人不知道他是当朝官宦的夫郎。他披一身宝石绿贡缎裁成的麒麟出水长袍,腰佩羊脂玉,头顶紫金冠,风头都赛过赵庭彰这堂堂世子。 甫见到我,长姐伸手像摸我的额头,恰似幼时亲昵,我却不由自主躲开了。 长姐有些尴尬:“鹤之,你还好吗?” 我眼底热热的,泫然欲泣,勉强自持:“鹤之一切都好,劳烦长姐惦记。” “我知道,你怨我和娘亲。”长姐拭去我眼角落下的泪珠儿,“可咱们终究是一家人,长姐还是放心不下你。” 姐夫嵇氏把玩着翠镯,与我笑道:“那话怎么说的?打断骨头连着筋!鹤之休怪你长姐,她有她的苦衷。” 我端起彩瓷茶盏,恭恭敬敬递给他:“姐夫说哪儿的话,鹤之不敢。” 嵇氏笑得满面春光:“全鄞都皆道你得戚高媛爱重,如此看来,果真不假。你又怀着她的孩子,地位更是说一不二,想必是戚高媛身边最说得上话的。” 眼见嵇氏要谈到你,长姐登时蹙起黛眉,低声道:“莫要胡言乱语!” 嵇氏饮了我的茶,又殷勤为我夹了几筷绣球扇贝:“哎哟,俗话说得好,这娘家得了势,嫁出去的郎君也有底气!还劳烦咱们仙鹤公子在高媛跟前多多美艳几句,戚高媛可是圣上身边的红人,她若提携你长姐,咱们徐家也能面上有光!” 原来长姐与姐夫此来,不是看我和腹中的孩子,而是求官运亨通。 我既嫁给了你,便是戚家的人,怎好借着你的宠爱一味补贴娘家。我知晓你必定答应,但并不肯向你开这求官之口。 伸手不打笑脸人,我总不好当面回绝,因微微颔首,与长姐道:“若有机会,鹤之会试着为长姐进言,长姐安心便是。” -- 第97页 长姐望我的眼神里有愧疚之意,她缓缓摇头,颈上璧玉连环璎珞翕动起来:“弟弟,其实你不必勉强自己。” 我伸手替长姐正一正璎珞,触指微凉。又随手捋动那璎珞垂下的清碧水滴流苏,我心尖忽冷,索性把话挑明了:“长姐,倘若你不为求官,今日便不会来见鹤之,你会像去年般对我不管不问。” 言罢才觉得这话尖刻。好在松烟赔笑道:“公子有孕在身,难免言语不妥,请徐高媛和徐主君莫要介怀才是。” 长姐喟叹道:“鹤之,你还是怨我。” 眼前月白衣裙的女子明眸皓齿、气度高华,她是翰林院的校书娘(3)徐风露,却再也不是疼爱我的姐姐。 我推开她的玉手,自己抹去眼泪,诚恳道:“在这世上,谁都能嫌我去过教坊司,唯独你和娘亲不行。” 奈何在这鄞都,向来是权势重,骨肉轻。 酒过三巡,姐夫嵇氏说要赏府中春景,我便带着他四处游逛,观花逗鸟,倒也得趣。因我月份大了,不可自己走动,无论去哪里,皆由松烟入墨扶持左右。 见这园中华美,嵇氏十分艳羡,将手中的折扇摇得哗哗有声:“人人都说戚高媛是出身蜀中的浪荡子,没想到人家这么有钱!买得起三进三出的院子!哎哟,这满眼的气派啊!” 我扶腰坐在树荫花影下,笑道:“长姐有进取之心,往后姐夫定有封诰命郎君的好日子呢。” 嵇氏正了正紫金冠上的鎏金绿玛瑙长簪,叹道:“噫吁嚱,我恐怕要跟着校书娘一辈子咯。在翰林院管典籍,有什么前程!姐夫这辈子,比不上你十之一二。”顿了顿,他又抱怨起来,一时动气,把自个儿的紫檀雕花边折扇都撕了,“你是不知道,你长姐风流得很,我这正室娶进门没两天,就纳了两房侧室。” 我揉着酸软的后腰,劝慰道:“姐夫莫动气,改日我替你说长姐两句。文臣最重要的便是清心寡欲,怎能辜负发夫,随意纳侍。” 嵇氏随手将撕坏的紫檀折扇从高台上扔下去,我想到你的调侃,登时脑海浮现“高空抛物”四个字。 嵇氏寥落道:“其中一房公狐狸,赶在姐夫前头怀上了。这要是出来个丫头,往后我还怎么过日子?” 我将春茶泡在去岁蠲的雨水中,笑道:“他再能怀也是庶子,长姐是天女门生,不敢宠侍灭夫。” 嵇氏觑着我的肚子,面有喜色:“我看你这肚子,圆滚滚的,多半是个有缝的丫头!姐夫说你有福气吧?倘若生了丫头,这府里更是你一个人说了算!” 我敛袖品茶:“想那么多做什么?生女生子乃是菩萨庇佑,非你我所能定。我想,不论姑娘还是公子,只要孝顺便好。” 嵇氏品着我泡的茶,忽神秘地从袖中取出一只香樟木盒,盒上密密麻麻地雕刻了百子嬉戏图,打眼看去,不觉安乐,反觉诡异。 我问道:“姐夫这是做什么?” 嵇氏屏退捧着茶点的小厮们,鬼鬼祟祟附耳过来:“鹤之,其实生女生子并非只依菩萨,也可人为哪。这是‘转胎丸’,姐夫专门从滇南为你求来的,大师父说了,只要服下此丸,定能生女!男儿的晦气重,你若是生一胎男儿,难保往后几胎不会被连累!” 我听他满口市侩,不禁深蹙眉心。这嵇氏他自个儿便是男儿之身,怎能如此贬低男儿! 我道:“即便我生了男儿,妻主与我也会一样疼爱,姐夫多虑。” 嵇氏将这木匣启开,一阵药草异味迎面而来。松烟和入墨唯恐此药草对安胎不利,登时遮挡在我跟前。 “女人说丫头儿郎一样疼,都是唬弄你的。可不要信。”嵇氏切切凑过来。我这姐夫望之二十出头,这般如花年纪,却因过度谋算染上老态,实在可惜。 嵇氏又道:“你吃了这丸药,给戚高媛生个有缝的丫头,不愁她不把你捧成眼珠子疼爱!等你在府里得了势,便与戚高媛进进言,让你长姐升一升官,跟你沾沾光。” 我伸手推拒:“这药我不会吃的,姐夫拿回去罢。” 嵇氏拊掌叹息:“你呀,怎么这么倔,这么想不开!” 我见劝不得他,登时直起身子,凭栏而望,只见假山下头是碧澄澄的湖水。我将那劳什子丸药连着木匣一并扔下去,“咚”一声,惊破初春的涟漪。 嵇氏一时没反应:“鹤之,姐夫给你的丸药呢?” 我神色淡然指了指湖面儿:“‘高空抛物’了。” 嵇氏:“……” 待长姐和姐夫离去,他们前头刚走,我便令入墨带着四个丫鬟把长姐送来的补品一样不落地还回去。待入墨回来,他低声劝道:“郎君,何必与娘家闹得这恁般僵呢?” 我不以为意地躺在锦榻上小憩,把玩着五子登科(4)聚宝盆:“从前我求她,她却嫌我名声。眼下她回头寻我,这姐弟之情也续不上了。我有妻主疼爱,与她闹僵不闹僵,无所谓了。” 第50章 ??戚寻筝 我与冷画屏时常凑一桌吃酒, 也曾大谈天下社稷,也曾小议家门是非。 冷画屏优雅地斟了盏琥珀柑子酒:“你背后仿佛受伤了。” 我侧目一看,鲜血已浸湿墨绿的妆花春袄,便随手把春袄脱下, 扔给丫鬟, 让她回家给我换身干净衣裳。 玄毒蝎的蝎尾恰好蛰伏在我雪白的锁骨上, 从前看, 它是我一世的信仰,眼下却是终生褪不去的诅咒。 -- 第98页 我淡淡道:“我的纹身毁掉了。” 冷画屏向来打扮得清雅单薄, 发间不插金银,只在左右双髻上各自斜饰三支莲鱼水纹玉钗,她眉心一痕金缕梅额黄,为烟雨般的美添一分颜色。 冷画屏食指轻轻敲打酒盏:“这天下能近你身的江湖高手,少之又少。” 我道:“你猜的不错, 毁掉这纹身的,是我自己。” 冷画屏柳叶似的眼眸一凝:“为何?” “我有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姐,”我实话实说,仰颈倒酒入喉, “同路时, 我们一起纹了蝎子,发誓此生同生共死。后来, 我找到了其他的路。” 冷画屏颔首:“原来如此。” 我不肯多说的, 冷画屏也不多问。待酒喝够了, 她要我陪她去钓鱼。棠棣湖边,冷画屏往鱼钩上坠了能撑死一群鱼的香饵。 我隐约觉得这事儿不靠谱:“敢问编修高媛, 您能钓到吗?” 冷画屏敛袖颔首, 仪态端庄道:“自然。” 我陪她在湖边等了大半个时辰, 冷风吹,江水寒,却无愿者上钩。编修高媛照旧风度翩翩等在岸边,仿佛已经满载鱼虾。 我:“这就是编修高媛说的‘自然’?” 冷画屏的奇葩与海棠春的奇葩不一样,海棠春属于开门见山,我一见她就知道她精神不正常。而冷画屏的奇葩是含蓄委婉而耐人寻味的,像一朵花般含苞待放,引你驻足,然后让你栽一个大跟头。 冷画屏收了鱼竿,含笑道:“你只作壁上观便是。” 冷画屏给贴身侍姬使了个眼色,她的侍姬也比旁人的仙气出尘些,穿着雪白旋裙。那两个侍姬竟拿着银钱去岸边买了几条肥大的鲤鱼! 冷画屏指着鲤鱼道:“看,我钓的鲤鱼。” 我:“……” 冷画屏勾起浅朱色的唇:“此乃变通之道,汝之不惠。” 我做出贺喜的手势,诚恳道:“汝之不惠甚矣!” 灯下观美人,朦胧添艳色。 我只穿玄黑主腰躺在锦榻上,任凭你轻手轻脚地上药。你洒着洒着金疮药,便心疼得落泪。 我把玩一支鸳鸯戏水掐丝点翠簪,笑道:“我不疼,你别哭。” 你泪涟涟倚着菱花镜,愁眉轻蹙,泪水让你如琉璃般美得脆弱:“你骗我。这伤口这么深,怎会不疼呢?” 我反手以点翠簪挺沾了些许珐琅镶碧玺委角(1)胭脂盒里的暗紫脂膏,在自己眼角画了朵紫牡丹:“我习惯了。” 早年行走江湖,也曾饱经风霜,也曾借命阴曹,阎罗宝殿里也来去过几遭。 怎会怕区区疼痛? 你凝望着我的眼角牡丹:“姑娘不怕疼?” 我噙那点翠簪回首而笑:“原本不怕疼。可有你心疼,我就怕疼了。” 你将那紫牡丹的一瓣缓缓揉开,渲染在肌肤上:“油嘴滑舌。” 随后我扑过去,如狼衔猎物似的啃吮你锁骨,眼下你我不宜云雨,我便在唇舌间讨回本钱。你斜倚在罗汉床的一侧,腰下靠着秋香色金钱蟒引枕。我听着你小腹处的声音,追逐子嗣最初的声息。 “哎——”你撑腰缓缓呻.吟一声,“小狼崽不乖,又闹我了。” 我含笑揉揉你的肚子:“等它们滚出世,妻主给你做主。” “昨儿闹了我整整后半夜,安寝不得。”你与我耳鬓厮磨,私语切切,“戚姑娘啊戚姑娘,不愧是你的孩子,论起折腾人的本事,两个顶十个。它们什么时候能落地,不再折磨我?” 这两声“戚姑娘”唤的韵味宛转。 我捧着你的右手,吻着水葱似的指尖儿:“快了,还有不到两个月。” 你顺着我青丝间的点翠珠花,调笑道:“生下这两个,你再想要狼崽,我是不给你生了。你跟旁人生去罢!” 我的眼神危险起来,骤然扣住你形状柔和的下巴:“嗯?郎君要为妻与谁生去?且说清楚些。” 你仗着大夫说月份大不可云雨,肆意撩拨起来。你轻咬我的一痕雪脯,将舌尖划过我的锁骨:“与后院的庆宁世子生一个吧?” 我勉强克制神志,不与你共赴云雨。你却往我胸口蹭来蹭去,仿佛一只顺水摆尾的锦鲤:“到时候为夫贤惠些,再给妻主纳个美侍,让妻主享齐人之福(2),何如?” 我捏一捏你的雪腮,冷道:“等小狼崽子出生那一日,就是你的大限,听明白了吗?!” 你含笑将我推出金丝帐内,吹灭灯烛,预备安寝。 这日海棠春邀我去她家观赏字画,赏着赏着字画,海棠春便取出她收藏的那些秘戏春图,有男女合欢的,也有女女合欢的,甚至还有男男合欢的。 海棠春一壁摇着一柄玉兔扑蝶缂丝团扇,一壁笑道:“寻筝,你看如何?” 我登时十分理解想杀了她的海家主君,我蹙眉道:“这种情况持续多久了?大夫怎么说?” 海棠春扬唇一笑:“食色性也,乃圣人所言。” 言罢,海棠春舒舒服服躺在锦榻上,手里捧了各色干果喂檀木笼中的花枝鼠。身边立着两个丫鬟,一个给她捏肩,一个给她捶腿,海棠春一边撸弄老鼠,一边舒服地叹息,脸上明晃晃地写着四个字“乐不思蜀”。 她的手一搭过去,檀木笼中的花枝鼠都吱吱吱地凑过去,争抢她掌心的干果。恰在此时,从西暖阁里走来一个黄裙丫鬟,手中端着一碗桂花酥酪,恭敬道:“姑娘,热热的酥酪,姑娘是眼下吃,还是过会儿凉了再吃?” -- 第99页 海棠春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现下就吃,你来喂我。” 丫鬟应了一声,随后跪在脚踏上,一勺一勺喂海小姐吃酥酪。 我观此情此景,觉得啼笑皆非。海小姐伺候耗子,丫鬟伺候海小姐,还各司其职,互不干扰。 我挑眉道:“你养的老鼠一定觉得,喂你吃酪的丫鬟是你的主人。” 海棠春沉吟片刻,望着我道:“有道理。说不定它们还觉得——主人的主人对我主人真好。” 言罢我二人都笑出了声,身子轻颤,雪白的酥酪洒在案几上。往日我一个人活在黑暗与杀戮里,何曾有今日与友人妙语连珠的戏谑之欢。 随后海棠春令房中丫鬟皆退下,我和她一人抓了满手的干果喂老鼠,看老鼠跳来跳去地储藏果子,如此便觉得心甚欢喜。 我与鬼姬之事,不便告诉朝堂之人,却可以说给富贵闲人海小姐听。 我将一颗核桃仁儿塞给老鼠,叹道:“在蜀中,师姐说她将我背叛之事透露给了长帝姬,其实没有。” 海棠春似懂非懂,眨了眨明媚的大眼睛:“你如何得知?” 我道:“长帝姬的人照旧与我鱼雁传书,并不曾忌惮于我。师姐这么说,只是为了伤我的心。” 对于鬼姬,我再了解不过。 她虽不是什么正经淑女,却也不屑以如此阴私手段取胜。 她要杀我,只会亲自动手。 她不会让我死在旁人手中。 海棠春慈爱地捏着一只“雪里拖枪(3)”的胡须:“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浮世百年来来去去,谁也不陪谁一辈子。寻筝,节哀。” 若逢沐休之日,我与寻嫣、画屏、娉婷便会在戚府高台上摆一桌酒席,深夜密谈谋反之事,商议如何铸建新的大顺朝。 眼下的大顺朝行将就木,气息奄奄,再无回天之力。我们需要将它的筋骨一点一点拆卸,再拼凑成健全的王朝。 桌案上摆着我画的□□、火铳、炮车等武器的机械图纸,倘若兵卒武装上此等机械,定可如虎添翼。 寻嫣美眸深邃起来,低声道:“我们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下个月,醉欢便从契北班师回朝。那就是我们行动的时机。” 我心尖激动起来,仿佛烈酒烹油,只恨不得当即提刀与楼兰决一死战,救出我的师娘。我抚摸着九亭连弩上精致的花纹:“大顺宫变,乃是绝佳的机会,我若是阿塔瑟,定顺势出手。她一出手,便会暴露踪迹。” 冷画屏声音颇沉:“可惜上一回没能在鄞都城里寻到她的踪迹,她会藏在哪里呢?” “楼兰国的图腾是永不屈服的雪鹰,”我阖目回忆,西域那凛冽的风沙仿佛激荡在我吐息间,挥之不去,“就算楼兰国在月蚀之乱中败了,阿塔瑟却不曾认输,她就像雪鹰一样,蛰伏在鄞都,甚至蛰伏在我们中间,一直寻找机会,咬断大顺朝的脖颈。” 赋娉婷温柔一笑:“无论如何,下个月,我们请君入瓮,好好儿会一会这楼兰帝姬!” 这些日子,嫡姐娉婷画屏三人频频出入我的戚府,朝官们交往过密,便容易被御史台参一本结党营私。为使老皇帝不疑,我们四人昨夜在楼台中推杯换盏,今日便于朝堂上彼此弹劾,作出水火不容的架势。 如此一来,外人见我们聚在一处,也只当是在缠斗罢了。 这日菜过五味,客已离席,我带着满身的酒香回到房中,便见你含笑望着筵席的方向,想是在偷觑来客。 风拂起你鹁鸽青缂丝云鹤齐飞(4)广袖,露出一痕雪白锁骨,引人遐想。 我抚你柔腻雪颊:“不知鹤郎在看什么?” 你摇了摇折扇,娓娓道来:“今儿咱家来的高媛们,当真是各个儿都美,如春花般姹紫嫣红。” 我挑你下巴,吻过去:“你看妻主之外的女人,不怕妻主泼醋?” 虽如此戏谑,但我身为女子,当心胸宽广,怎会因微末小事与你泼醋。 而且,我知道自己殊色天成,不会比不过她们。 “话说人间里的姑娘,各有各的美法儿。”你若有所思伏在我怀中,叹道,“从我看来,美分三种。其一是独一份儿的韵致浓到了极致,譬如寻嫣的端雅,海棠的明艳;其二是反差对立,两种截然不同的韵致巧妙地合二为一,譬如你,妩媚与凌厉晕染开来,阴狠和脆弱并行不悖;其三是‘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的清淡疏离,譬如冷画屏,寡寡淡淡的五官凑在一起,却如水墨画般自有意境。” 第51章 ??徐鹤之 威名赫赫的镇北将军龙醉欢班师归朝这日, 正是黄历上三月三的好日子。元甍帝龙颜大悦,于麒麟台设宴飨将,赏下无数上古宝器。 宴饮间,我笑着打趣雪然:“瞧, 该娶你的姑娘回来了。” 他等了这么久, 这么久, 终于等到了。 雪然也不过分羞赧, 他轻声道:“改日来喝我的订亲酒。” 我举起紫铜嵌玉酒卮,敬他须臾:“好, 你订亲那日,我来给你妆扮。” 雪然微不可见地浅笑颔首,眼眸中有春水流动,潺潺不止,粼粼含光。他是很爱笑的男孩子, 一望向麒麟台中央神女一般的将军,便忍不住把水红的唇弯成月牙。 龙醉欢下系玄黑妆花马面裙,袄外套着甲胄,左肩豪放不羁地披着貂氅, 兼之她有契北姑娘丰腴高大的身子, 望之便有飒爽英气。 -- 第100页 此时龙醉欢踏着猩红波斯毯走到圣驾跟前,她拱手行礼, 修长的十指佩戴铁指套:“臣女将军龙氏, 见过陛下!陛下千秋万岁!” 元甍帝高声道:“起。” 龙醉欢起身后, 第一眼看的正是雪然,他们打了个照面, 彼此皆思念入骨, 不忍眨眼。 你体贴地给我夹了一筷炖官燕(1), 戏谑道:“依鹤郎看来,镇北将军是三类美人中的哪一类?” 我将官燕细细嚼了:“尚不知将军性情,不好评断。” 元甍帝曾召见龙醉欢,说她多年彪炳沙场,为大顺朝立下汗马功劳,预备将到年纪出阁的十五皇子许给她当夫郎。龙醉欢三辞不受,不肯当皇帝的儿媳,一心只想娶出身寒门的雪然。 后来我才知晓,龙醉欢不仅长得大气,性情也是出了名的豪爽。当初出征前,她曾向赋家许诺,要带回楼兰鞑子的头颅给雪然当聘礼,人人都以为这只是豪言壮语,岂料她当真把一百多颗楼兰沙蛇的头颅装进冰鉴,系上红绸,当聘礼给人家小郎君送了过去。 幸亏雪然见多识广,尚支持的主,倘若换做娇弱的其他男儿,定要吓得昏厥过去。 雪然订亲那日,我即使肚子大了,不好挪动,也依约坐轿去给他妆扮。 赋状元的府舍中一派喜意,檐角挂起红绸,窗前贴起金箔,向来穿得素雅的雪然换上一袭烟红(2)圆领袍,腰束侉带,发顶金冠。 我见了他这副模样,不由暗叹,好一个风度翩翩的浊世佳公子。 雪然悄声问我:“你说……好看吗?” 我为他扶正碧玉簪,笑道:“我要是龙将军,可等不到成亲那一日,今儿就把你这个美人儿抱回府中。” 雪然咬了咬唇,仿佛有些忐忑不安:“你净打趣儿我。” 即将要嫁人的新嫁郎,哪有不忐忑的,毕竟对男人而言,嫁人是这辈子的头等大事。好在赋娉婷虽出身寒门,没什么家底,却不肯委屈雪然,把这些年大半的俸禄都填进箱笼里,为弟弟添嫁妆。 我令松烟取过一只锦盒,盒中是一只瓜瓞绵绵雕纹的翡翠玉如意,我郑重地递给雪然:“你拿着它去见龙将军,可不许摔了。” 这是我给他选的订亲贺礼。 雪然捧过那玉如意,颔首片刻。他一双水澄澄的眼眸凝望着我,轻声说:“我还是害怕……” 我用鸳鸯梳篦给他梳理着髻下的散发,安抚道:“男儿家都有这么一回的,不要怕。” 订亲宴上,与男人的羞涩难安不同,女人们个个推杯换盏,笑得爽朗豪气。 隔着一轴字画,我看到你和龙醉欢并肩坐在条案上,海棠春则盘膝于桌上,用手抓点心吃,当真是一个比一个恣意。 订亲是喜事,龙醉欢卸了甲胄,穿一袭檀红立领狮子绣球长袄,她马尾扎得高,额间又系着一条玄边红绒龙纹抹额,未脱战场上的煞气,犹有往日“肩佩苍穹弓,手持鹰戾刀”的威势。 龙醉欢与海棠春交情甚好的模样:“你来喝我的定亲酒,什么礼都不带,你真要颜面。” 你随口道:“她不要脸又不是一天两天了。” 海棠春一笑:“谁说我没备礼?礼这不就来了?”言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扔出一只花枝鼠,扔到龙将军怀里。 龙醉欢骂道:“海棠春!你夺笋呐!千户,帮我削她!” 不愧是土生土长的契北姑娘,这将军骂起人来,口音自带一股大碴子味儿。 你提刀去砍海棠春,海棠春低头躲往龙醉欢身后。三人又笑又闹,戏作一团。一壶庐陵老酒被金错刀掀翻,酒液玷染了你们层层叠叠的马面裙。 你忽然问龙醉欢:“将军,这伤怎么来的?” 龙醉欢潇洒地掀开半截儿琵琶袖,露出一痕五寸长的狰狞伤口,已经结痂长好了。 你一抿暗紫的唇脂:“仿佛是鞭伤。” 龙醉欢嗤笑道:“老娘在孔雀城打沙蛇的时候,被个鞑子暗算了。” 你深邃的美眸一沉,耳垂上的银胎月隐云中点翠耳坠翕动片刻:“有本事伤将军的,想来也不是鼠辈。” 龙醉欢那雍容瑰丽的五官里,最美的地方是丰润的唇。她的唇呈艳丽的檀红,仿佛是碾碎的牡丹花瓣。她随口道:“那鞑子叫丽喀丽娅,是楼兰国的右杀(3)。” 随后你们继续逢迎斟酒,热热闹闹地送雪然与契北将军订亲。二人交换红皮庚帖、互问生辰八字,这亲便算是定了。 庚帖交换后,雪然望着席面上的众宾客,忽然泫然欲泣。龙醉欢正要将他拥入怀中安慰,雪然却扑进另一个女人怀中,一声不响地落泪。 他不舍自己的姐姐。 赋家姐弟自小相依为命,在异乡闯荡,实属不易。赋娉婷不仅把他捧在手心里保护,更教他礼义诗书,教他孝悌道理。正因为有如此明理的姐姐,赋雪然的见识才不只困于内宅。 海棠春摇着小团扇调笑道:“行了行了,别哭了,醉欢要敢对你不好,娉婷就敢在御史台把她骂到生活不能自理!” 回到戚府,早已过了用晚膳的时辰。我想到今日雪然订亲的十里红妆,而自己莫说订亲礼,连婚礼都没有,一时悲从心来,委屈红了眼眶。 你自然不知缘故,只坐在如意桌前用膳:“怎么了?谁惹你了?” 我又想到,你我之间不仅没有婚礼,我还是被你生生抢来的! -- 第101页 越是思忖,越是委屈。我恨恨道:“你太薄情寡义了戚寻筝!和离罢!你再也见不到你的小狼崽了!” “祖宗啊,”你无奈地拆下云髻上的银钗,“怎么闹起来了?我又忘了给你烧香?” 我躲到锦屏后头,委屈地哭道:“你是坏人……你是坏人……” 你继续吃着炙羊肉,温柔道:“没关系,你说我是狗都行。” 正惆怅间,我忽觉得眼前一阵儿眩晕,控制不住身子,登时摔倒在屏风上。你再也不淡然了,猛虎出笼似的将满桌碟盏拂落在地,横抱起我来,嘶喊道:“传大夫!大夫!” 我醒来之后,房内寂静的很,仿佛离沉眠前过了多年之久。纱帘外的铜鹤香炉内焚着苏合香,隐约是二苏旧局。 你唤了许多大夫过来,她们都诊不出我的病。机缘巧合下,你请一位来自苗疆的江湖游医诊脉,她摸过脉后,下了结论:这是毒。 与此同时,你在我锁骨处寻到了诡异的暗红花纹。 是鬼姬给我下了断肠蛊。 你眸含冷光坐在榻边,细细把玩着九亭连弩:“这种断肠蛊,天下之大,却只有鬼姬一人会下,也只有鬼姬一人会解。早知道她今日给你下毒,上回照面,我便该与她打个你死我活。” 我颤抖着手摸到自己身上的暗红花纹,心下一片冰凉。 你轻声道:“她在逼我反水。” 断肠蛊出自苗疆,以断肠草的花叶下蛊,花瓣可解毒。中毒之人,颈间会出现暗红的纹路,正是此花之貌。 中蛊之人若不得解毒,必活不过三个月。暗红纹路会随着中毒的岁月推移而枝繁叶茂,待它长到心口时,便大限已至。 生为凡人之躯,我自然怕死。可我更怕你因此而功亏一篑,亲手毁掉眼前的盛世光明。 我闻着旧苏二局安神的香气,温柔道:“三个月也罢了,足够我把咱们的孩子生下来。” 你无限怜惜地抚摸我的面颊,浅褐的眸色潋滟起来:“会有办法的。我绝不会让你死。” 为了寻找解药,你亲自带了缇骑去往苗疆,不惜性命行于险山深川中。我从古书上知晓,苗疆深处,有无数蛊毒。 连徐霞客都不敢去苗疆。 知晓我病笃后,庆宁世子便不愿来沾这个晦气。雪然却不在意,时常来戚府陪我说话。 生死之际,我也有想不开的时候。想不开了,就枕着雪然的肩哭一哭。 从前我恨不得你被千刀万剐,眼下只恨剩下的时辰太短,恨不能早几年认得你。 雪然喂我喝着补身的汤药,恨声道:“江湖之争,这鬼姬妖女与寻筝恩断义绝,和你什么相干!她拿你来威胁寻筝,如此不仁不义,算什么坦坦荡荡的姑娘!” 我摸着自己的肚腹,叹道:“只恨我这辈子短。” 而对你的情又太长。 雪然更加不忿:“等我把这鬼姬妖女的恶劣行径告诉海家姐姐,由她写进话本子,让千秋百世的人都唾骂她!” 我缓缓饮一口碧螺春:“寻筝不会受她威胁的,我了解她。” 雪然道:“那你怎么办?” 我望着窗外春色盎然,软声道:“去年旧阁主为国而死,算是个英雄。我不是女儿身,不得与天下有什么助益,但也不愿拖寻筝的大业。等我把孩子生下来,好好儿看看它,看它活在太平盛世里,我便走得无牵无挂了。” 你说过,必赠我一片太平盛世。 第52章 ??戚寻筝 不眠不休苦等三日, 我终于等到了鬼姬的密函。 与往常的鱼雁传书别无二致,她的密函由我手制的傀儡蝙蝠传递。然而不同的是,密函的内容成了威胁。 鬼姬写,她完全可以给我断肠蛊的解药, 让我与你厮守终生。但代价是反水戚寻嫣, 延续旧的计划, 毁掉大顺王朝。 代价是万千苍生的福祉。 镇北将军回到鄞都, 我们准备的谋反一触即发,倘若我临时反水, 必定功亏一篑。 我冷冷瞥了那密函须臾,以手靠近灯烛,将它烧了个干干净净。待琉璃般的火舔舐到我指尖,我都许久不曾察觉,血珠争先恐后爬出来, 仿佛某种虫豸在生长。 火舌烧坏了我的皮革手套,潋滟火光爬到银镖上,照出我眉目间的阴戾。 我与鬼姬相处十余年,最了解她的性情。她决不能忍受我背叛我们共同的杀戮信仰, 所以她要用你来剜我的心。 那只被我驯服的楼兰雪鹰于铁笼内抵死挣扎, 想要逃脱囚笼。它挣扎得遍体鳞伤,血腥浓重。其实, 眼下我重新把它放回西域的黄沙里, 它也不再是昔日楼兰霸主。 因为它被人驯服过了。 抵死挣扎的它, 恰似眼下的我。 我也被人驯服过了。我看似是被嫡姐驯服,收归麾下。其实不然, 我是被你驯服的。正是因为你, 我才渴盼黑暗之外的光明。 我选择你, 便须牺牲信仰。我选择信仰,便得牺牲你。 这两样看似对立,实则一体两面。我说过,你便是我的信仰。我什么都不能拱手让人! 两难的选择比任何一种酷刑都更磋磨我的心,此时此刻,我不得不信命,或许这就是我的报应。我戚寻筝杀伐一世,好不容易体会到生而为人的滋味,拼尽全力去追寻一丝光明,却也被生生夺去。 -- 第102页 为使兵士装配机械武器,寻嫣与醉欢将谋逆计划的许多机密都毫无保留地交托我手。我要背叛她们,易如反掌。 难道我要将这些都呈给鬼姬的赵嘉云,由着她们继续祸乱这千疮百孔的江山? 我又去蜀中寻找鬼姬,浮戮门的院落里,只见到一盏花雕残酒,再无他物。看来我不做出选择,鬼姬不会来见我。又带着缇骑在苗疆全境搜寻解药,虽说我明知定寻不得。 因为毒籍上的断肠蛊术,师娘只教了鬼姬一人。彼时我嫌无趣,不肯通习。而今想来,当真是给自己断了后路。 你仿佛并不怕死。知晓自己中毒的噩耗后,照旧坐在碧纱橱里缝制婴孩穿的水红肚兜,俨然一个期待孩子降生的平静父亲。 见我前来,你柔声道:“这是男孩儿的衣裳,那是女孩儿的。”随后从桌案上取来两只云母梅花漆盒,分别盛放男女的衣裳。 你轻轻弄断莺黄的蚕丝线:“若是女孩儿,让她做个纯臣,不许在江湖上打打杀杀;若是男孩儿,给他多添嫁妆,不许妻家欺负了他。” 我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只快步走到你身前,拢住你的后颈,将你抱在怀中。 我冷声道:“我不会舍弃你的。待我取了断肠蛊的解药,便给嫡姐自杀谢罪。是我对不住她。” 你缠绵地抚上我眉眼,以指尖为我画眉。我的唇上不曾有鲜艳的胭脂,唯有深浅不一的咬痕。指尖缠绵缱绻,抚摸半晌,忽然响亮地打我一个耳光。 打得乌髻松散、银钗委地。 你朗声道:“你若是变回从前那副模样,我死也不跟你。” 我将银钗拾起来,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待我死后,你跟了她罢。” 这一席话放在从前,打死我都说不出来。说出来之后,我都想再抽自己一耳光。 你如坠冰窟般伏在案上,漆盒倾倒,男孩儿女孩儿的衣裳散落遍地。你哀求般握住我的金菱合欢妆花琵琶袖:“不!寻筝!别不要我!寻筝求你别不要我!” 正在我左右为难之际,你也开始威胁我。你说我若敢背叛天下,你便敢带着孩子去阴曹地府替我谢罪。 我登时反剪你双手,推上拔步床,冷声道:“你若敢死,我就敢继续当长帝姬的鹰犬,替她为祸万民!” 一滴一滴清泪落在流苏枕畔,你仿佛趟入回忆中,眉目宛约凝望着我:“你我第一次云雨,我就险些被你逼死,你忘了吗?戚寻筝,你要再逼死我一次?” 入墨含泪扑进来抱住我的高跟皮靴:“郎君的肚子这么大了,您再说重话,郎君恐要动胎气了!求您别说了!” 我气得一脚将他踹出去:“滚!” 你的眼眸温柔而坚定,正如林中白鹤:“你敢为鹰犬,我便为亡魂。” 你为了不使我为难,替我做出了抉择。下一刻,我的心难以抑制疼起来,绵延不绝。 我约嫡姐城郊跑马那一日,微有小雨,山色空溟。林间草木皆被雨露润成烟碧之色,时不时有白鹿饮溪。寻嫣还是那副模样,端华的眸光里盛着天下万民,不像我,我的眼里只盛着你。 两匹马争先恐后,跑得飞快。嫡姐身上的烟紫披风也随风昂扬,她听了鬼姬的威胁,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只与我道:“如此盛春美景,林间匆匆跑马,岂不辜负?” 我冷声道:“别说那些没用的,还盛春美景?我现在真想跟这个世界同归于尽!” “但你没有。”嫡姐淡然勒马,停在一支杏花下,“你也不会。你已经做出了艰难地抉择。世人皆是如此,一旦心怀牵挂,便不容易再次入魔。” 我望着鹅黄的杏花蕊,摇头道:“这不是我抉择的,这是鹤之的抉择。” 嫡姐折下一枝春杏,字字慈悲:“鹤之虽是男子,却从不贪生畏死,可叹可敬。” 戚香鲤已死,眼前的嫡姐便是人间唯一与我血脉相连之人,当年的事她无过错,我便不会恨她,甚至真心把她当做亲人。我恨得咬牙切齿道:“为什么是我?!凭什么是我?!凭什么我永远过得这么难?我究竟何处得罪了苍天!我戚寻筝就不配活得心安理得吗?!为什么要我选择?我怎么选都是错的!怎么选都有刀子在剜我的心!怎么选都是这样!” 恨到极致,我无法纾解,便握紧了锋利的金错刀,鲜血汇成一线。 “你说得对,这是道难题。你怎么选都是错的。”嫡姐缓缓启唇,她只有二十余岁,却禀有尘埃落定的悲悯,“当年我在选择要不要谋反时,反于不反,也怎么选都是错的。反,是不忠于君;不反,是不忠于民。寻筝,世上大多数事皆是如此。” 我冷冷将寻嫣的挥开:“你个不忠不敬的叛臣反贼,不用你来给我讲道理。” 寻嫣也不在意,信手将一朵犹带雨露的杏花簪在我发间:“姐姐这是在给你讲人生道理。” 我:“……” 你锁骨上的檀红花纹又蜿蜒了几寸,把我的眼刺得生疼。 窗外的花枝沙沙摇曳,香影洒落在画屏上,像是皮影戏一般。你倚在长榻里沉思,忽然道:“等我过身,你不可续弦。” 我一言不发,如雕塑伫立一侧。你思忖许久,又释然了:“你这姑娘奇怪得很,只对我有兴趣,对旁的公子没兴趣。嗯,你不会续弦的。” 为让你起死回生,我给各地的江湖旧友写了书信,四处求断肠草的花瓣。然而那些书信皆如石沉大海。 -- 第103页 未果。 我细细摸你的眉心,你的青丝很柔软,它们缠我指尖,流连不去,犹如最温柔的情人。正如我们往日数百次喁喁私语,我贴着你的耳垂说:“除却巫山不是云。” 除了你,我再未将旁的男儿放在心里过。 你以琼鼻蹭我面颊:“若是孩子们问起来,就说……” 我不由自主扣住你的手:“就说什么?就说‘仙鹤公子’仙游去了?” 你的声音温柔似水:“就说爹爹在天上等他们。” 我颔首,示意记下了。 你取过红木翘角小方几上的一柄罗汉竹(1)黑纸金字的折扇,疲倦似的搭在自己额角。你洒脱地喟叹:“可惜眼下我有身子,你我不能云雨。否则,我可要好好儿伺候戚姑娘。” 当初是谁,死也不愿跟我来着? 我轻声道:“你信我,会有旁的法子,一定会有旁的法子。天下这么大,总不能只有师……鬼姬有断肠草,兴许旁人也有。” 你吹灭了灯烛:“也许。” 为了救你,我什么都肯交付。 我们议定,宫变发动在端午佳节,这节骨眼上金吾卫都在吃酒,且各处节度使也告假回府,来不及护驾,此时谋反,大有胜算。 我坐在璇玑桌前细细查看宫中暗门、角门、沟渠的图纸,以湖笔勾出行动的诡计:“都留意着,元甍帝不能杀,储姬也不能杀。其余两个帝姬,一刀斩了痛快。” 寻嫣坐于主位,手捧明前茶(2),自有坐镇之势:“醉欢,你端午之夜就把元甍帝送到洛阳行宫安置,派人贴身保护。咱们得捏着她,与她的亲军斗智斗勇。” 龙醉欢与我撞了盅酒:“说不准今夜打草惊蛇,能把最会藏的楼兰帝姬引出来。” 冷画屏搁下白玉柄的芭蕉团扇,沉吟道:“传令底下人,留司礼监的掌印宦娘狸奴一条命。” 龙醉欢明眸忽闪:“留这假娘做什么?继续伺候元甍帝吗?” 冷画屏娓娓道来:“我隐约能感觉到,这宦娘身上的秘密不少。” 我说:“我也这么觉得。你们忘了?上回我们搜查鄞都,查阿塔瑟的踪迹,查到司礼监就断了线索。说不定,狸奴会与沙蛇有关联。” 赋娉婷托腮望着泛黄的行动图纸,道:“切记,你们行事时照旧佩刀挂牌,倘若有人起疑,我就在御史台搅动舆论,说是长帝姬假传圣谕,意图谋反。” 我抚摸着三足酒卮,叹道:“浑水最好摸鱼,行事越乱越好。” 密密商谈了三四个时辰,我与她们斩案为号,翘首以盼,只待端午。 第53章 ??徐鹤之 暗红花纹在身上长势葳蕤, 暗示着我命不久矣。我心里是有许多不舍的,时常摸着肚腹,在这有限的时日里与我的孩子说话。 倘若这对孩子是男儿郎,十四岁癸水初至, 谁来为他们保养身子?十六岁情窦初开, 谁来替他们相看妻主?十八岁洞房花烛, 谁来教他们妻夫之道? 你再是疼爱他们, 也是女人。有些事,女人一辈子都不会懂得。 如此想着, 我落下眼泪,沾湿了昨儿绣的红锦缎布老虎。 你踏入房中时,衣角沾了些许寒霜,坠马髻甚是凌乱,斜插一支掐丝珍珠钗子, 冷戾的眼眸仿佛被囚困的雪鹰:“端午节宴,便是谋反之日。” 我轻声道:“寻筝,抱抱我。” 你倾身过来,眷恋地探听我肚子里的声音。我一下一下撩动你的碎发:“等它睡起来, 就会跟你打招呼了。” 你叹道:“想不到我这辈子, 还有幸拥有一对儿子嗣。” 我摸到了你的耳垂,笑道:“你脾气不甚好, 倘若是一对儿姑娘, 可不许动辄打人。” 你端过一盏杏仁酥酪, 亲自喂到我嘴边:“我都听你的。” 见你缓缓直起身子,我心驰神荡, 埋首在你胸前, 怎么都不肯探出头。这里是你浑身最柔软之处, 软得让人沉醉。 这个怀抱,我真不想让出来。 江湖人只道浮戮门少主手持九亭连弩,踏血走九州,却不知这女侠的胸脯,如此柔软温热。 我听到你轻声道:“在这个世上,只有你靠在我胸前过。只有你。” 端午佳节,宫灯绘彩,瑚树高立,丝竹至酣。 元甍帝不知晓这是她掌权下的大顺朝最后的狂欢,盛装出席,顶戴旒冠,唇染朱砂,仿佛她仍旧是稳如泰山的王。我想,在后宫粉黛的沉熏下,她已经把我的舅舅忘了。眼看她今日大厦倾倒,我心中是有无限快意的。 她负了舅舅。我恨她。 元甍帝倚在龙椅侧,由狸奴手持金丝楠木凤纹小锤按摩膝弯,她举起一盏酒,神色在觥筹交错的映照下显得微红:“诸位爱卿莫要拘束,诸位侍君也莫要拘谨,今夜是端午节,合该天下共乐才是。” 文武百官带着家眷出列跪谢道:“臣等谢陛下隆恩!” 后宫侍君穿得争奇斗艳,按照位份出列跪谢道:“臣侍谢陛下隆恩!” 元甍帝不胜酒力地挥挥手,示意乐伎献舞。一群身着圆领袍的乐伎舞了几支旧曲,譬如《桃夭》《霓裳》《蒹葭》。谁料元甍帝醉心酒色,皆不满意,挥手斥退乐伎。 狸奴膝行前去倒酒,谄媚道:“陛下,奴婢准备了个巧宗儿(1),请陛下和诸位高媛看个新鲜。” -- 第104页 元甍帝笑道:“你这下贱假娘,又想出了什么好主意,讨朕的欢喜?” 狸奴的嗓音越发诡谲,分明在笑,却让人听得不寒而栗:“陛下备好金丸子便成。” 言罢狸奴拍一拍手,自麒麟台下猴儿似的窜出一群宦娘,各个奇装异服,还戴着头套,看不见面孔。那些头套描画得十分精致,有牛头、有马头、有兔头、有猴头。 狸奴一声啸,宦娘们随她一起在中央跪地打滚,动作滑稽,惹人发笑。元甍帝与权贵们娴熟地扔掷金丸取乐,宦娘们不住争夺,好不热闹。 这盛景一如往日。 狸奴如猢狲般向元甍帝叩头:“陛下端午安乐!端午安乐!” 元甍帝笑着将袖中金丸悉数扔给她:“满宫里最会讨朕欢喜的,就是你了!” 海棠春与冷画屏坐到了一张案几,海棠春奋笔疾书写她的话本子,冷画屏则给她剔鲥鱼的刺。 海棠春叹道:“哎,所谓权贵,夺人尊严以取乐,何其悲乎!” 冷画屏淡淡道:“写你的书,吃你的鱼,闭上你的嘴。” 大帝姬和二帝姬都搂着美人饮酒作乐,三帝姬那儿却甚是冷情。赵福柔怀里没有美人,杯中没有美酒,她对月长吁:“还是木樨镇好。” 大帝姬调笑道:“储姬皇妹,我怀里这个侧侍哪,可是会伺候人,送你玩上两日如何?” 赵福柔圆圆的面颊抵在交叠的双手,菱唇轻抿:“啊,不了,谢谢。” 二帝姬夹一筷东安子鸡(2),送到赵福柔碟里:“尝尝这个,配着螃蟹酒,可堪一绝。” 赵福柔动也未动,看她的神态,有种无辜的委屈感:“啊,我不想吃,谢谢。” 初入宫的赵福柔惊叹于宫中的美食美酒美人,恨不得一日享尽天下膏粱。眼下却对一切心不在焉,也不知是什么缘故。 大帝姬疑惑道:“皇妹,你怎么了?” 赵福柔无奈地把玩象牙雕玉筷:“我想回老家养螃蟹。” 大帝姬:“宫中何处不合你意?” 赵福柔摇摇头,蟠凤髻上一对鎏金挑心垂下的水红滴珠随她的动作颤动。她眉间贴着藕色五瓣春桃花钿,显得眉目柔和:“我是个废物,我不该出现在这里。” 她这句话含有几许落寞,听在我耳中,心口忽浮现出“何以为家”四字。 身为凌烟阁主,寻嫣坐在元甍帝近处,肩负护驾重任。金错刀横亘桌上,她仿佛随时要扬刀而战。今日她披一袭黛紫暗纹披风,孑然一身,自斟自饮。 旁人都以为她沉溺在丧母的悲痛中,我和你却知晓,她在暗中谋算令天下社稷震动之事。 月华下澈,宫灯弄影,照出寻嫣端庄到极致的侧脸,她画着绿烟眉,唇点檀红,眸粲如星。因丧母不久的缘故,寻嫣不曾满髻珠翠,只斜插两支錾银海水纹扁方。 寻嫣执起一盏酒,仰颈灌下,干净利落。 你笑敬她酒,颇有幸灾乐祸的意味:“阿姐,我陪你喝。” 寻嫣冷冷瞥你一眼,吐出一个字:“滚。” 满朝文武皆知,戚家姐妹因一个男人打得你死我活。且论起出身,戚大小姐是天上的云,戚二小姐是地上的泥。前阁主病殁,戚大小姐伤心欲绝,戚二小姐则不曾受母亲庇佑,拍手称快。 其实你们早已联手,只是在圣上面前装作龃龉罢了。 海棠春却不知晓其中的弯弯绕绕,她提起笔,大为疑惑:“哎,怎么回事?你俩又打架了?” 冷画屏夹起鲥鱼堵住她的嘴,仍旧是方才那句话儿:“写你的书,吃你的鱼,闭上你的嘴。” 海棠春:“……” 长帝姬气度威严,身披麒麟吐日锦丝袍,头顶九龙九凤珍珠冠,拄着青鸾杖,比圣上还有精气神。她优雅地端起一盏酒:“今日是端午,臣妹敬陛下姐姐一盏。” 元甍帝颔首:“朕老了,许多事力不从心,便劳烦皇妹襄助了。” 长帝姬话锋一转,忽将紫铜狻猊酒杯摔掷于地,自麒麟台上涌来一群禁军,各个提长剑、佩兜鍪,蓄势待发。长帝姬哈哈大笑:“陛下既知道自己力不从心,何不在败完赵家江山之前退位让贤?” 谋反! 你握我掌心的手一紧,随后又松开,你巧妙地掩饰住情绪的变化,垂目望着盏中琥珀。 元甍帝迟疑片刻,高呼救驾! 刹那间,保护元甍帝的金吾卫与长帝姬的私军杀成一团,刀光剑影不绝于眼。长剑挑翻了桌案上的美酒佳肴,潋滟酒液倾倒于地,恰似这个无力回天的王朝。 你一把将我推出危险的战场,由属下江浸月护持。江浸月扣住我双肩,带着我躲在远处一方石狮子后头,狮子四下设满机关。 江浸月拱手道:“此处乃是高媛特地为主君所选,固若金汤,请主君安心。” 我抬眼而望,你照旧坐在原地饮酒,完全不受杀伐之气侵扰,仿佛对人世间的一切都不起兴致。 “啊啊啊!别杀我!别杀我!”赵福柔又慌不择路地往桌案底下钻,扭得像一只浑身锦缎的小泥鳅。她髻上的八瓣莲鎏金挑心凌乱而落,珍珠璎珞也被勾断了,遍地狼藉。 赵福柔哭得动情:“我要回木樨镇……我要回家!别、别杀我!” 后宫侍君与宦娘们尖叫溃逃而去,有些被杀红了眼的金吾卫误杀,有些不慎跌入荷花池,喑哑哭喊声遍地,麒麟台成了金银铸成的修罗地狱。 -- 第105页 海阁老起身,悍然护在元甍帝身前:“为人臣者,忠字当先,谁要杀陛下,先杀老臣!” 李观今惊道:“妻主——” 海阁老沉声道:“春儿,此地不宜久留,带着你爹先走。” 海棠春护在父亲身前,高声唤道:“娘!大顺帝王庸碌,不值得你以死相忠!” 赵福柔哭得越发可怜,沾湿了半襟芍药红缂丝短袄:“呜呜……谁来救我……我不想死啊!我还没娶夫郎呢!” 海阁老斑驳了半鬓霜发,老态横生。她久久望着女儿,开口问道:“你可知道,你性情诡僻放诞,只乐山水,不乐功名,娘亲从不斥责,一味依着你,是何缘故?” 风撩起海棠春香色的马面裙,她惊道:“什么缘故?” 一剑刺过去,海阁老吐出一口鲜血,玷染了宽大的官裙。她为官一世,死也死在了朝堂上。海阁老高声道:“娘这一辈子,为朝堂而生,日日所想,便是拯救这烂在泥里的大顺!可……哈哈哈,娘救了一辈子,也没把它救过来,即使如此,娘作为臣子,也回不了头。臣,只有忠君一条路!” 顿了顿,海阁老又道:“反正这大顺朝也烂透了!牺牲了娘,不能再牺牲你!所以你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吧!娘要你这一辈子,无忧无虑,无牵无挂!” 我泪盈眼眶。 长帝姬把玩着调兵遣将的龙虎符,高声道:“谁取储姬的项上人头,朕赏其足金千两,食邑万户!” 她话音刚落,无数私军手持雪亮剑锋便往赵福柔刺去,赵福柔躲来躲去,哭得越发凄惨:“别……别杀我……” 长帝姬见她狼狈之状,如见蝼蚁:“好侄女,待你到了阎罗殿,莫忘了回头看看,朕的万里江山!” 你与寻嫣对视一眼,同时手持金错刀,踏案而起。寻嫣对长帝姬斥道:“无耻老贼,麒麟高台上,怎任你称孤道寡!” 元甍帝抱着海阁老的尸殍惊道:“寻嫣救朕!” 你一脚踹翻赵福柔躲在下头的玲珑犀雕案,把这有史以来最丢人的储姬殿下护在身后:“此乃当朝储姬,国之根本,谁敢动她一指头,我凌烟阁定诛之九族!” 长帝姬面色变了几变,睚眦欲裂,恨之入骨:“好一个戚寻筝!你是内奸!竟然跟朕摆无间道!” 第54章 ??戚寻筝 祸不单行, 好事成双。我们选了端午夜谋反,长帝姬也选了端午夜谋反。 按照我们约定的时辰,冷画屏已带人登上了御史台,无数穿官裙的谏臣文官亢奋地往麒麟台投掷谏书, 她们身上的图腾分别是九品练雀、八品鹌鹑、七品朱鹮、六品鹭鸶、五品白鹇。 大顺朝豢养御史台的谏臣, 让她们盯梢百官, 控制文武。不同的是, 这一次她们弹劾的对象,是这个奄奄一息的朝廷! “臣有表奏:襄陵水患, 陛下置之不理,难为天下之率!” “臣有表奏:陛下任由长幼二位帝姬收受贿赂、暗弄权术,搅动风云!” “臣有表奏:陛下听信佞臣谗言,将段氏一族驱赶到关陇,明褒暗贬, 贬为望阳媪!” …… 雪片一样的谏书飘飘洒洒,落满天地间。 元甍帝仿佛在一瞬间老去十余岁,她怔忪片刻,放生大悲大痛:“这——这江山社稷, 亡在朕的手里啊!朕是千古罪人哇!” 博鬓委地, 华袍撕裂,鲜血刺目。 我昂首对冷画屏喊:“望阳媪这事, 伤到友军了。” 冷画屏回喊:“对不住, 我下次注意。” 长帝姬气急, 浑身颤抖,几欲生啖我肉:“戚氏小女!你……你敢背叛本殿!你知不知道, 当初本殿收留你, 只当你是本殿脚下养的一条狗!你敢反咬本殿!你——” 寻嫣持刀立在原地, 眉目淡然:“殿下可曾听过一个典故——养犬为患?” “好!本殿被你们装的姐妹阋墙骗过了!”长帝姬将长案掀翻,她身边伺候的美少年吓得昏厥过去,她抓起少年的尸体抵挡我的金错刀,丝毫不怜香惜玉,“待本殿成就大业,必将你们戚氏姐妹腰斩于此!” 寻嫣高声道:“你护着储姬先走,醉欢的兵很快就调到了!” 她一提储姬,我这才发觉,赵福柔打着哭嗝抱紧我的腰肢,像是一只踩奶的小猫,说什么也不放开。 “呜呜呜……千户……千户救我!千户带我走!我受不了了——” 我像拎猫一般拎起赵福柔的后颈,把她哭得梨花带雨的模样给众人看个清楚:“此乃大顺储姬,来日帝王,名正言顺!尔等还不速速放下武器受降,犹有一线生机!” 赵福柔哭花了面上胭脂,嫩吴香(1)晕染开来。她很不给面子地喊:“我不当储姬了!我不当储姬了!我要回木樨镇养螃蟹!你们放过我吧!” “闭嘴,什么都别说。”我冷声命令,“否则把你扔出去。” 赵福柔委屈地点头,颤抖着身子接受万众瞩目。 “咚”一声,寻嫣将犀角雕折枝荷叶杯磕在案几上,“储姬在此,谁敢谋反!” 我冷眼望了嫡姐一眼,暗道你真虚伪。长帝姬在谋反,我们也在谋反,谋反也能谋出个高低贵贱? 长帝姬陡然直起身子,坐在元甍帝跌落下去的满是鲜血的王座,她高声道:“杀了她!谁杀了她,本殿还赐高官厚禄!杀了她!” -- 第106页 登时有无数黑袍私军自猩红台下一跃而起,手持各种暗器,直逼赵福柔那毫无用处的脑袋。赵福柔吓得又哭又叫,把我抱得更紧,奈何醉欢尚未调兵而来,我寡难敌众。 我拎着她后颈,触动腰上机关,像乞巧节与你赏灯一般带着人飞上天际。不同的是,对你,我的千珍万重地抱在怀里;对她,我是冷漠地拎着后颈,死不了就行。 “她们飞上去了!” “快!上血滴子!取戚寻筝首级!” “按照哭声射箭!杀她!” 我催动机关,越飞越高,直到宫宴上埋伏的私军都化作暗黑的小影。我冷声道:“老娘会飞,想不到吧?” 赵福柔哭爹喊娘,哭声缠绵,绕梁不止。我当真不能相信,一个顶天地里的姑娘能哭成这副模样。她一边哭,还一边求:“呜呜……放我下来!你放我下来!我害怕……我怕……我要回去养螃蟹。” 正是依循她的哭声,才频频有血滴子轮来轮去,欲取我二人的头颅邀功。我一壁闻声辩位,像蝙蝠般躲避,一壁阴恻恻威胁道:“再哭,我就把你丢下去!” 赵福柔委屈地抱着我的手臂,不敢再嘤嘤哭泣。 我提着储姬飞出数千尺,行至鄞都城郊,那腥透骨髓的血味仿佛要穿破暗夜。我望了望四下,不见追兵,便将赵福柔推开:“储姬殿下安全了。” “我……我怎么还活着啊!”赵福柔惊魂未定地捂住自己胸口,胸前的织金飞花绣花上溅了几滴血,此刻已变成深邃的黑红,她两股战战跪在地上,“是你救了我!千户,是你救了我!” 我收起金错刀,抱臂望着天边寒月如钩,水光盈盈,自今日起,大顺朝的政史已经改写了。 我道:“你是元甍帝正宫所出的骨肉,有你,新的王朝才名正言顺。” 赵福柔抱膝躲到一棵滕树下,又惊又惧,正像是一颗不幸落错了局的棋子。 “那……你们要扶持我当皇帝吗?” 随着耳上的翡翠珠环清脆出声,我郑重点头。她是嫡姐选中的下一任帝王。她无知也好,庸碌也罢,她只负责坐在朝堂之上,稳定民心。 赵福柔高兴得一拍手:“好!你救了我,等当了皇帝,我一定报答你!到时候我封你当帝姬!” ……帝姬? 雪鹰在夜空里挥动翅膀,长啸回到我肩头。她要当我的便宜娘亲,我并不动气,何须与傻子计较?皓月偏走影子,遮住了我的身形。 我将赵福柔安顿到府中,随后腾身返回麒麟台,在醉欢尚未调兵前来时,为队友保驾护航。 台下军士厮杀,命如草芥,汩汩鲜血流满了华美的丹墀与宫阶。麒麟台上却在“文斗”——嫡姐正与长帝姬辩论。 我对赋娉婷说:“说这么多做什么?不如试试直接弄死她?” “试试就逝世。”文人的思维与我们五官不同,赋娉婷从天下正统的角度给我解释,“长帝姬不能死,我们只能囚禁她。若是直接杀了,百年之后的史书上,必定写下你我的狼子野心。” 我随手取了半盏珐琅烧丝金鱼长颈杯中的残酒,洗亮吸足了血的金错刀:“你可知道,为何史书上,正义总能战胜邪恶吗?” 赋娉婷沉吟道:“因为正义的一方才是民之所向?” 我笑着摇头,在自己唇上抿了紫红的胭脂:“因为活下来的一方,才有资格决定什么是正义。” 造反有什么丢人的?君不贤,为何不反! 赋娉婷半月形的指尖点了点胭脂,信手在我额间画上花钿:“虽说如此,可还是谨慎为上。” 长帝姬高呼道:“戚寻嫣,你扮猪吃虎!你……你平日里装得忠肝义胆,眼下却成了反贼,待本殿将你斩于刀下,定要提着你的头颅祭奠赵氏先祖!” 寻嫣优雅地坐在羊皮西番莲毯上,好一番唇枪舌战:“长帝姬,倘若我不曾记错的话,方才先背叛赵氏先祖,预备夺位之人,是您!” 长帝姬拍案而怒:“本殿天生姓赵,夺回江山,乃天经地义!哼,你娘是契北的江湖逋客(2),你们戚家的血天生下贱。” 无论她如何激怒,寻嫣都不动气,她冷眼遥望,雪青的妆花七宝莲珠纹马面裙铺展于地,簇拥着她刀锋一样凌乱的身影:“我戚家无意夺取江山,三帝姬乃是陛下钦定的储姬,这赵家江山,何曾轮到您老人家?!” “三帝姬……”赵嘉云仿佛是听见了什么亘绝千古的笑话,她笑得不可自抑,“你说那民间长大的贱丫头?你要扶持她称帝,你们真是疯了!” 恰在此时,宫门外有衣鬓散乱的宦娘疾步跑来禀报:“殿下、殿下……这……镇北将军带兵入宫了!” 闻言,我与她们交换了几个眼神,总算是完完全全安下了心。 醉欢身穿甲胄大步走来,她高声道:“在下正二品镇北将军,陛下曾赐便宜行事之权!叛贼赵嘉云,还不束手就擒!” 醉欢手中的龙虎符明如灯烛,耀着每个人的眼。今晚的宫变,尘埃落定。所谓便宜行事,职权宽阔,便是就此杀死长帝姬也情有可原。 我看了看寻嫣,又看了看醉欢,由衷地觉得她们太会玩了。这简直是在皇权的框架下不露痕迹地谋逆,说不准百年之后,史官还要记她们一笔救驾有功。 当夜,元甍帝赵嘉宁病笃,榻上亲书,传位三帝姬赵福柔,年号兴瑢帝。 -- 第107页 宫墙外,烛影摇。 寻嫣往后看了一眼,丫鬟琼枝就给她披上了薄薄的披风。寻嫣无比优雅地以巾帕擦去颈上贱的鲜血,温声道:“你们聊,我先回凌烟阁了。” 她言语时,颈上水红琉璃一芒一芒地发光,光映得红唇越发夺目。 我调笑道:“回去补觉?” “回去批文书。”寻嫣认真道,“整日密谋此事,凌烟阁的文书都摞成几叠厚了。” 我道:“你去批文书吧,我要回去换身衣裳。兴瑢帝视乃神人,哭出了几缸眼泪。” 此言一出,几个人都笑了,就连嫡姐都忍俊不禁唇角勾翘。自今日起,谏臣便敢真正清剿贪腐,归还民脂民膏,不必揪着满朝文武的饮食坐卧做文章了。宦官也不敢再结党营私,向朝臣举子讨要“冰敬”“碳敬”。 我独自在宫墙外徘徊许久,鲜血与冷酒的气泽在我身上凝成一种独特的异香。龙醉欢跟在我身后,她漫不经心摘下征战四方时套在手上的铁指套:“戚姑娘,你在想什么?” 倘若只是同僚,那她应当唤我戚千户或者戚高媛。 我微微回首,皓月半入霜:“我在想,倘若我师娘见到眼下的盛世太平,她会作何感想。” 第55章 ??徐鹤之 花眠漏夜长, 露重衾枕凉。 戚府内。我躺在羊皮裁成的“一斗珠”锦垫上,抬眸望着泠泠皓月,心中千回百转。我是你的家眷,我的命运与你的输赢休戚相关。 倘若你今夜败了, 我便是罪臣之夫, 照旧会沦为阶下囚, 说不准会回到教坊司, 重新成为玩物。 从前我了无牵挂,犹可苟活。眼下我爱上了你, 不能再将身子交付给另一个女人。与其苟且而活,不如当下便斩断我的性命。 我轻声问守夜的松烟:“眼下是什么时辰?” 松烟跪在足踏上,为我按摩浮肿的小腿:“郎君,夜半了。” 我道:“你把高媛的首饰匣子拿过来。” 松烟哎了一声,双手将你平日用的酸枣枝宝船首饰匣子, 选了半晌,取出一支簪身镌刻金乌(1)鸟的点翠簪,往自己颈上轻轻比划。 “郎君!”松烟和入墨连忙拦住我,抵死去抢那点翠长簪, 簪尾泛着青紫寒光, 阴戾刺目。 入墨劝道:“郎君切莫想不开!您腹中可还有一对儿小主子啊!” 我摇摇头,随手将那点翠簪搁在三足小几上:“我何曾是要自尽?我只是……” 我只是担心你。 自古以来, 女人的权势博弈, 皆是成王败寇。倘若你败于今日, 囚入典狱,不知要受多少苦楚。 你还能不能回到我身边, 让我靠在你丰满的胸脯, 听你的昂然有力心跳。 松烟为我掖了掖被角, 宽慰道:“郎君,高媛一定会胜的,您放心。就算高媛不胜,依您的美貌,要在这世上活下来,也易如反掌。” 我低声叹道:“不是的。眼下我想要的,已经不单单是活着了。” 有些人,一经得到,便接受不了失去。譬如我不能失去你。 松烟被我的低语所惊,他怔了许久,才继续跪在地上添香。他指尖有微微的颤抖:“郎君……是从何时开始,您对高媛也有心思的?” 是从何时开始的? 我望着如豆的灯烛,心中苦乐难喻:“也许,也许当年她在厨房里给我做云腿春饼吃的时候,我就已经对她有心思了。” 松烟抹去自己的眼泪,抽噎道:“都说美人薄命,郎君也是如此,奴才都懂,郎君这一辈子,过得并不快活……” 我笑了一笑:“其实,我这一世,得到过一个女人完完全全的真心,于愿足矣。” 正在此时,府中凌乱起来。粗使丫鬟们频频呼喊,口称鄞都宫变,天下都乱了,一时哭的哭、喊的喊、惊的惊、跑的跑,都不敢留在鄞都,各寻出路去了。 我心弦更紧,宫变如何?!得胜的是你还是长帝姬?!我还能不能再见到你?! 入墨探出府看了须臾,回来与我道:“郎君!乱……乱了!全乱了!” 我斜卧起来,蹙眉道:“究竟怎么回事?且细细说给我听!” 入墨随手搁下绿釉玉挂灯,与我道:“百姓都说长帝姬谋反,陛下和储姬失踪,凌烟阁正在与长帝姬的私军缠斗呢,也不知谁输谁赢!哎呀,平头百姓,谁敢凑这个热闹?故鄞都城都乱了套,能跑的都携夫带女往外跑,跑不了的都跟热锅上的蚂蚁……哎哟,您往双禧街那儿看看,人都把人活活踩死了!” 我六神无主,你不在身边,我往何处安身?不禁病急乱投医,高声问入墨:“高媛呢?有没有高媛的消息?” 松烟握起一方蜀锦巾帕,给我擦拭面上冷汗:“郎君莫急,千万莫动了胎气!” 我想要出府寻你,然而眼下挺着八个月的肚子,能走到那儿去?细细想来,整个鄞都都乱作一团的情况下,还是这府内更周全。 最好的法子,便是一个等字。 入墨心有余悸,缩在床帐边,抱紧自己的膝头:“哎哟,郎君你可千万别出门,外头简直成了人间地狱啊!百姓要出城,守城的金吾卫唯恐他们传递消息,无论男女老少,谁都不放出去!谁往外逃,就活生生一刀过去,头颅挂在城门口……” 窗纱外倏然出现一抹公子的身影,他身形沉稳,与动乱的天下对比鲜明。入墨惊醒地推开纱帘:“是……是谁?” -- 第108页 是庆宁世子。 他眉目澹然,仿佛根本不知晓府外的兵荒马乱,星眸炯炯望我。他手中端着一盏黑漆漆的汤药,也不知是何物。 我有气无力地问:“庭彰……你怎么来了?外头这么乱,你……” 谋反的是长帝姬,他的母亲。眼下宫变胜负未定,他会作何感想? 赵庭彰将汤药搁在小几上,拊掌坐在我身侧:“我来给哥哥送安胎汤药,哥哥快喝了罢。” 我无端觉得恶心,浑身血脉收紧,三魂六魄被逼出七窍。我勉强道:“唔……眼下我咽不下东西,你且把药放着,等她回来,我放了心再喝。” 赵庭彰眸中流转,深邃得让我不敢直视。 他在想什么?此刻他的生身母亲在宫中生死未卜,他名义上的妻主也困在麒麟台无可转圜。他与我一样,都是大局下的蝼蚁,他会在想什么呢? 赵庭彰轻声道:“你们都退下。哥哥心绪不定,我且近身宽慰宽慰哥哥。” 我察觉到,今日的赵庭彰格外诡谲,与往日善解人意的少年仿佛不是同一个人。 闻言宝蝉、宝蟠躬身退下,松烟和入墨有些迟疑,他终究是世子,我不愿拂他的面子,向松烟、入墨微微颔首,他二人便也退下了。 赵庭彰拢一拢繁复的青□□袍(2),袍上绣了青鸾鸟,可惜囚禁在金丝所铸的笼中,正如他。 他永远不能为他的命运做什么,只能随波逐流。 我登时一阵心疼。 赵庭彰低声道:“我陪哥哥,一起等高媛得胜归来。” 我往丹红金菊衾被里缩了缩,有气无力道:“庭彰……” 他却打断了我的话,眼神凄凉,仿佛遁入只属于自己的世界。赵庭彰抚上我的颈子,动作温柔如鸟羽触碰,“哥哥一定很可怜我,一厢情愿嫁到这里来,却不得妻主疼爱。是不是?” 他中指上的深碧翡翠戒指触及我的锁骨,我心底一阵冰凉。 “正如我很羡慕哥哥。”他继续抚弄我的颈子,眸色渐沉,“哥哥虽然出身卑贱,曾经是教坊司的官伎,眼下却被天下最专情的女人疼爱。” 旁的女人家大多三夫四郎,新欢旧爱,唯独你,只取我一瓢饮。 我拂开他的手:“别……别说了……” 赵庭彰端着药碗一寸一寸逼近,剑眉星目里透着怨毒:“哥哥,你早些把安胎药喝了吧。喝了药,早日上路!” 上路?! 随后他掐住我的颈子,将那浓稠的汤药灌入我口中。我不住挣扎,却因身子虚着,挣脱不得。那苦涩的汤药十之八九都灌入我喉中,从嗓眼一路苦到心口。 我又恨又怕,只觉眼前男人简直心思深沉。小几上一尊羽龙博山炉被拂落在地,四处凌乱。 我一掌打在他脸颊,斥道:“堂堂世子,如此寡廉鲜耻,你不配为人!” 那赵庭彰拢袖而立,面上带着浅笑,他优雅地后退一步,朗声道:“哥哥还不知道吧?方才弟弟喂你喝的药,是催产药。” 我颤抖着抚上肚子。他竟要我今夜生产? 赵庭彰自道袍袖中取出一柄折扇,潇洒摇在胸前,他望着我娓娓道来:“哥哥今夜产子,其实最合适不过。眼下鄞都城乱作一团,去哪儿找产公稳公伺候哥哥生产呢?” 他打的竟是这番见不得人的主意! 过了须臾时辰,我身上阵痛发作,一波比一波剧烈,迫得人脑仁疼。我的呼痛声引来了松烟和入墨,他二人守在我跟前,急得快要流泪。 我咬牙道:“是他……害我……啊——” 松烟给我拭着面上冷汗,宽慰道:“郎君忍一忍!忍一忍!奴才去给郎君找稳公去!” 然而赵庭彰说得对,鄞都城兵荒马乱,人人都忙着逃命,从哪里找稳公接生呢? 赵庭彰唇角噙笑,看我仿佛是看一折戏文里的笑话:“哥哥放心地去,等哥哥因产子过身,弟弟一定会看顾好哥哥的孩子,与戚高媛举案齐眉的。” 入墨扑过去打他,却被宝蟠拦住。入墨恨声道:“你做梦!我家主君便是化成灰,高媛也不会要你!” 世人都说郎君产子,便是在鬼门关上走一遭,此话果真不假。我疼得满眼缭乱,连东西都看不清明。 松烟当机立断:“你看顾着郎君,别让这贱人祸害,我去烧水!产子必须有水!” 入墨应道:“快去!莫耽搁!”随后入墨抱着我双肩,轻声细语安慰,“郎君不要怕,不要怕……高媛很快就回来了。” 然而我的贴身小厮也不曾生养,他们怎知如何接生?水烧了来,松烟只知道围着拔步床干急,入墨也只会安慰我,我身下渭流涨腻,疼痛越发剧烈。 入墨骤然将我推给松烟,他急得白眉赤眼:“你看顾郎君,我去找稳公!生孩子不能没有稳公!” 赵庭彰坐在我平日休憩的美人靠上,把玩折扇的白玉透雕松鹿扇柄,开口给我最后一击:“哥哥别白忙活了,其实哥哥腹中,并没有双胎。这孩子,哥哥注定生不下。” 我登时如坠冰窟,暗叹自己被他算计到如此地步。 松烟惊唤道:“万大夫是你的人?” 赵庭彰轻轻抚弄扇柄,笑道:“这管家的对牌钥匙,可是哥哥亲自交给我的。弟弟感念大恩,投桃报李,这番大礼,还请哥哥笑纳。” -- 第109页 我登时明白了一切因果。 他讨要了管家钥匙,换了我的大夫,大夫谎称我腹内怀着双胎,让我安心进补,不许走动,不去担心胎大难产。 原本我怀着身子,咽不下东西。自从赵庭彰管家后,他不知往我的膳食里下了什么药,使我胃口大开。 好精致的谋算! 此刻我疼得混沌不堪,已经说不出什么来了。依稀想到与你在凌烟阁朝暮楼那一夜缠绵,这是我第一次把身子交给一个女人,何等缠绵旖旎。又想到你陪我买吴陵缎,何须问短长,你便知道我的尺寸。 赵庭彰笑意渐深:“哥哥放心,等你用完了力气,弟弟就亲自剖出哥哥腹中孩子,由弟弟把它养大。这一招,唤做‘剖蚌取珠’。” 第56章 ??戚寻筝 夜色将明。 我策马回府时, 满城凌乱平息不久,四处是被踩踏致死的马匹、骆驼、伛老、孩童。朝野动乱之年,性命便是如此卑贱。 跟在我身后的姚品岚拱手笑道:“待百年后,戚高媛今日麒麟台平定宫变之事, 定能彪炳千秋。” 我摘下自己满头金钗, 扔给丫鬟, 凌乱起一头青丝。两鬓青丝遮挡起眼前血污, 心尖寻得片刻安憩。 我不想流芳百世彪炳千秋,我只想带着我心爱的小夫郎, 回蜀中江湖,照顾师娘终老。 我想回家。 忽眼见小厮入墨急慌慌跑在长街上,失张失志,四处打探。我心底陡然一紧,唯恐你出事, 策马上前,高声问道:“你如何在此处?郎君可还安好?!快说!” 入墨见我青丝凌乱,遍身血迹,他有些害怕:“高……高媛……您, 您终于回来了!” 江浸月斥道:“高媛问话, 还不快禀!” 入墨支持不住,哭喊出声:“我家郎君被庆宁世子暗害, 眼下要生了……我四处打听, 都找不到稳公接生, 呜呜呜……” 我迟疑了一个弹指的时辰,忽然勒马前驰, 逐鹿的狼一般奔向你身边。入墨见我回来了, 松了一口气, 捂胸倚在巷口。 江浸月紧跟我身后,恭声道:“高媛,属下给您在太白楼摆酒,接风洗尘!” 我一鞭打在大宛马身上,马奔跑如离弦之箭:“摆他娘的酒!我男人快生了,你去寻几个有经验的稳公来!要快!” 江浸月愣了愣,道一句“是”,便旋身去寻稳公了。替产子的男儿郎寻稳公接生,想必这是江百户此生最说不出口的一桩任务。 回府后,房中弥漫着一阵暗含血味的沉闷冷香,博山炉跌落在氍毹上,香尘四散。松烟不住拭去你面上香汗,那汗却越擦越多,你整个人仿佛是刚刚从水中捞出来。因为痛楚的缘故,你紧攥床帐垂下的卷叶绸缎帐子,把它撕得四分五裂。 “寻筝……救……我……” 我睚眦欲裂,登时抱住你的身子:“鹤郎,不要怕。我来了。” 你的身子热得过分,仿佛烧了一夜的碳,我的心却比你的身子还热。昔年江湖里刀尖舔血,风口浪尖,我都不曾如此时此刻般慌乱。 你淡色的唇被咬作深红,血珠一颗一颗沁出来。我与你十指相扣,安抚道:“妻主来了,你不要怕。稳公很快就来……” 你将我指节握得发白,此时此刻,我们的心跳比云雨时融合得更加彻底,我不由自主吻上你的雪颈,安抚你剧烈的疼痛。 你泫然欲泣,低声道:“寻筝……我不成了……我……我当真不成了……” 松烟将满盛热水的铜盆端来,拧了巾帕擦拭你滚烫的身子。男人产子的痛呼声令人动心忍性,不忍卒闻。 松烟连连宽慰:“郎君莫怕,怀胎十月,一朝分娩,今儿这劫难挺过去就成了!” 此时入墨快步跑回来,四下望了望,见铜盆中热水见底儿,对松烟道:“快!你再去烧一盆滚水来!” 你咬着薄唇泪如滚珠,不迭摇头:“不成了……我……我当真不成了……” 我知你身有无限痛楚,只恨不能以身相替。你身子娇弱,平日里连擦破肌肤一寸都要蹙眉许久,更莫提这产子之苦。 我后悔道:“等你把这小崽子生出来,我们就再也不生了!” 江浸月颇会办事,不到一刻便寻来了三名产公,看面相已过天命之年,很是老道。产公们走进来,也不多言,直接吩咐松烟入墨给你擦洗身子。 江浸月从琵琶袖中取出七八块马蹄金(1),又拔下发间簪钗当赏银,喝令道:“这可是千户高媛的夫郎,一点差错都出不得,孩子顺利诞下,这些都是给你们的赏钱!倘若主君损了一点儿身子,咱们就一块去见阎王!” 产公们应下,各自行事,竟也配合得当。其中一个青衣老翁摸了你的脉,蹙眉道:“主君憋住气!用力!这……” 我急得生生将拔步床的麒麟雕花床栏握断:“大夫说鹤郎府中有一对儿孩子,怎会这么难生?!” 入墨哭道:“是赵公子暗害主君,呜呜……主君腹中根本没有双胎!他设计主君胎大难产!” 喀。另一边麒麟雕花床栏也被我活活握断了。 青衣老翁惊道:“主君养胎时,可曾滋补过度?” 入墨哭哭噎噎道:“正是!一日三顿的山珍海味!赵公子想逼死主君,抱了主君的孩子去养!” 你紧握我的手腕,仿佛落水之人紧握浮木:“不成了……啊——寻筝……救我……” -- 第110页 另一个灰衣老翁一拍自己的黑缎幞头(2),急哼哼道:“啊呀!这恐怕要胎大难产。” 我提起金错刀正待与赵庭彰报夺夫之恨,你却不放开我:“别走……我怕……” 我半跪在足踏上,吻着你的手:“我不走,不走。”你每吐出一个字,我便心如刀绞一回。 松烟将一铜盆一铜盆的血水端出去,房中血腥之气凝得人睁不开眼。江浸月提着长刀威胁了产公们几次,孩子照旧诞不下来。我一直握着你,能感受到你的力气越来越小,面色逐渐霜白。江湖行走多年,我知道这是死亡的预兆。 离我回府到现下,已足足过去三个时辰。 青衣老翁痛哭流涕,双膝一软跪在地上:“千户高媛……主君没有力气了!眼下只能保一人性命,请高媛示下!” 江浸月提刀欲砍他们:“老娘没提醒过你这群老腌臜?!两个都得保住,否则休想活到明天!” 青衣老翁连连磕头:“高媛饶命!高媛饶命!” 我一把推开浸月的手,沉声道:“事已至此,唯有审时度势,逼他们也无用。本媛要你们保主君性命,孩子舍了便是。” 青衣老翁颤抖着斑白的胡须道:“要保子嗣,便是从肚腹剖出孩子,俗称‘剖蚌取珠’,这样产夫便注定失血过多,救不过来了。要保产夫,便是缓缓从下头剖出孩子,因刀术长久,控制凝血,孩子无法呼吸,恐怕……这种关窍时刻,多半豪门大户都是令我们‘剖蚌取珠’!” 我果断道:“保主君。” 你伏在衾枕间气息奄奄,紧紧握住我的袖袂:“我……我怀了它九个月……” 我丝毫不为所动,朗声道:“本媛乃是这府中当家主母,一切听本媛决断!” “不……”你指尖一寸一寸攀上我的掌心,重新扣住我。因为过度的疲乏,你眼底淬着釉瓷般的青色,惹人心态,“你……你知道……我已经……活不了了……孩子……不成……” 灰衣老翁将一柄匕首搁在烛火里烧了半晌,又备好麻沸散,快步走上前,以眼神请我的最后示下。 我还是没有改变主意:“动手吧。” 即便寻不到鬼姬,我会寻旁的法子救你。 迈出碧纱橱,落地铜镜映出我眼下半人不鬼的狼狈模样,青丝凌乱绕腰,眼角浮现酡红的痕迹,几乎要择人而噬了。 我尚未曾找赵庭彰,他倒先撞到我手中。 一片杏花疏影里,赵庭彰手持折扇急匆匆赶来,眸中微惊:“呀,千户高媛?高媛来做什么呢?” 他优雅地后退一步,折扇不慎撞到粉白的杏花枝,杏花簌簌落了他满身。 我一字一顿道:“杀你。” 赵庭彰登时星眸含泪,宝蟠和宝蝉两个小厮也跪地求饶起来。赵庭彰抱住我的鹿皮靴,身子一崴,模样万般惹人怜爱:“不知我何处触怒高媛,高媛竟要为难我一介男儿?难道因我是长帝姬殿下的庶子?可我从娘家出嫁,人便是高媛的人了呀。还是因为我未曾伺候好主君哥哥?天地良心,高媛可要听我解释,万万莫辜负我的一片真心呀。” 我又一字一顿道:“解释。” 赵庭彰颤抖着玉指将宝扇扔到石缝中,且泣且哀:“哥哥难产,听了风声,我也十分难过。岂料哥哥误会我加害于他,责骂于我,我不敢委屈,只担心哥哥生不出孩子来。这、我这便去伺候主君哥哥身侧,要杀要剐任凭他。我……我服侍哥哥这几个月,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罢?” 我颔首,深以为然:“你说得很对,可我还是想给你一刀。”随后反手出刀,取他性命。鲜血溅满杏花荫,满眼丹红欲燃。 一个时辰后,产公将子嗣从你腹中剖出。你浑身倦怠累极,又服了麻沸散,故昏睡过去。松烟和入墨将你擦洗干净,收拾去锦铺上的污秽,把你搁在干净的衾枕里。 我紧抱着昏迷的你,心中千回百转。 恰在此时,青衣产公抱着襁褓从碧纱橱里走来,满眼喜色道:“高媛!孩子还活着!是个姑娘!您看,有缝!” 属于女婴特有的洪亮啼哭声响彻我耳畔,我来不及自己欢喜,先为你欢喜一阵。这姑娘是你我血脉合成,从此以后,我后继有人,你终身有靠。 江浸月一改方才的气急败坏,喜笑颜开地将马蹄金与钗环一柄分给三个产公:“三位老翁辛苦,高媛得了千金,自然不会薄待你们!”随后亲自将他们送出们去。 松烟悄声儿对入墨说:“小千金小小的,皱皱的,不像高媛,也不像郎君。” 入墨作势拍打他脸颊:“瞎说什么,还不干活!” 眼下我最留意的不是姑娘,是你。你霜白着面色躺在我怀里,眉目阖敛,让我想起冬日梅花蕊里的积雪,绝美而绝脆,令人不忍触碰。一旦触碰,便要融化于指尖。 人间百味皆朦胧,仙鹤公子最惊鸿。 我摸到你勃勃的脉搏,知道你即将醒来,一念及此,便觉得激动万分。其间丫鬟劝我去歇息饮水,我都不肯舍你而去,我想要睁开眼,眸中便是我。 不知过了多久,你缓缓睁开眼,急促问我:“孩子呢?” 第57章 ??徐鹤之 我的姑娘, 名唤戚锦钗。锦缎的锦,玉钗的钗,戚寻筝的戚。她出生在杏花盛开的时节,几乎折腾掉了我的半条命。 -- 第111页 钗儿被我搁在紫檀木摇车里, 睁开葡萄一样的眼睛, 含笑打量着我。这么小的孩子还不会笑, 但我觉得她天生一副笑相。 我倚在摇篮旁, 将红漆拨浪鼓放在钗儿身边,钗儿伸手去抓, 抓了个正着。我不禁笑了起来:“咱们钗儿真厉害。” 雪然坐在摇车的另一侧,陪我一起逗弄孩子。他穿一身孔雀蓝青花绕云纹交襟广袖袍,头发束在银冠里,温润如玉。 雪然笑叹道:“她这么小啊……我都不敢碰。” 松烟端着两盏茶走进来,笑道:“主君、赋公子, 茶来了,正热呢!” 我与雪然皆一心放在孩子身上,谁也无心品茶。钗儿忽然伸出小手,握住我的寝衣袖子, 随后她舒服地闭上眼睛。 雪然打趣道:“人家都说, 女儿跟爹亲。你看,她抱着你的袖子才肯睡。” 闻言, 我心里胜蜜糖甜。奈何甜着甜着, 忽然苦涩起来。眼下我与她尚有父女缘分, 那将来呢? 兴许我看不到她总角(1)之年举着纸鸢乱跑,在学堂背书;兴许我也看不到她豆蔻年华梳起如云的发髻, 趴在窗上偷看隔壁的少年郎。 兴许“爹爹”两个字, 是她自小就缺失的亲人, 没有回忆,没有思念,只有遗憾。 如此想着,眼泪便怔怔落下来,落在钗儿的额角。 雪然用随身的帕子给我拭泪:“怎么了?” 我咬唇道:“我怕她将来没有爹爹帮衬,要受许多委屈……” 雪然宽慰道:“陆放翁有道,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切莫灰了心,你自己先逼死自己了。事情总有转机,何不静观其变?” 我望了钗儿许久,应道:“与她有缘分一日,我便该珍惜一日。你说的是,不可过分自怜。” 雪然又拿起一只木雕小兔逗弄婴孩:“钗儿乖,钗儿乖,再笑一个,给你爹看看。” 钗儿却不给他面子,只是揪着我的袖子不放,并不稀罕那只小兔子。二门外传来丫鬟的通传声,想是有客,人未至,声先到。 我正待去看,却被入墨拦在新换的圆洞门海棠攒花拔步床里:“郎君尚在月中,不得离房,奴才给郎君探探动静。” 雪然煞有其事地整理自己镶嵌白羽纱的广袖:“就是,你可不许下床,落下病根可怎么好。” 我含笑用食指点他前额:“说得你自个儿生过似的。” 雪然轻轻推我一把:“你不识好人心,我可不管你了。” 我二人正调笑间,入墨拂过珠帘款款迈过门槛,行礼道:“禀主君,是龙高媛和赋高媛来给千金贺喜了。” 雪然欢欢喜喜地立起来,往五扇象牙屏风外探看:“我姐姐来了。” 少顷,你带着两个高大女子旋入屏风看摇车里的钗儿,梳芙蓉并蒂髻穿藕灰色袄裙的是赋娉婷,系歪马尾穿檀红交襟曳撒的是龙醉欢,二人皆气度不凡。因外女进入,我不便露面,松烟、入墨便及时掩下拔步床的纱帘,将我与二位高媛隔开。 隔着一层釉烟紫纱帘,赋娉婷与我见礼道:“在下见过戚主君,恭喜主君喜得千金。” 龙醉欢则把玩着自己的玄铁臂缚,笑道:“见过戚主君,恭喜主君喜得狼崽。” 言罢醉欢歪头一笑,丰润的红唇笑弯了,唇峰格外明显。 你打趣似的推一把龙醉欢的肩:“怎么说话呢你。” 随后你们三个姑娘家把摇车团团围住,像研究什么新奇物什似的看着钗儿。钗儿察觉到一点都不温柔的女人气息,哭都不敢哭,只好弱小可怜又无助地抱着她的小拨浪鼓。 赋娉婷摇着一柄芭蕉团扇,上头画着梅兰竹菊四君子,她轻声道:“挺惹人爱的。” 你却认真地摇了摇头,抬手敲了敲钗儿的额角:“要不是这崽子,我郎君也不会受那么多罪。自从它出生,天天闹着我郎君跟他睡,老娘孤枕难眠。” 无缘无故被亲娘敲打了脑壳,钗儿委屈地哭了起来。父女连心,我登时心弦一紧,扑过去把孩子抱在怀中,泄愤似的将你推向屏风:“我受罪不是因为她,是因为你!” 松烟、入墨、雪然连忙把我扶回床上,千言万语汇成六个字:“徐哥,算了算了。” 你是习武之人,我自然推不动你,你却作势倚在象牙屏风上,委屈道:“你们看到了吗,都看到了吗,自从有了她,我就不是鹤郎最爱的女人了。” 龙醉欢友善地为你扶一扶髻上点翠五蝠双股钗:“是吗?可我们一点都不同情你。” 赋娉婷笑着品茶:“不愧是千金的哭声,就是响亮,当真像一只小狼崽儿。” 钗儿的哭声虽响,但好哄得很,绝不缠人,我抱在怀中摇晃一阵儿,她就不哭了,继续抓她的襁褓。我将钗儿小心翼翼地递给入墨,与你道:“不许再碰她。” 龙醉欢笑道:“看,你失宠了。” 你扁一扁暗紫的唇,神态甚是可爱:“小狼崽来了,大狼就失宠了。” 饶是赋娉婷性情自持,也笑出了声。你们三个你一言、我一语地打趣,说笑连连,妙语如珠。随后你三人去外头跑马,藏钩射覆,好不快活。雪然便留在房里陪我说话,开解我的心事。 你走之前,令乳爹周氏将钗儿抱到后院,理由是不许她搅扰我休憩。 雪然叹道:“我今儿也算是开了眼,竟有当娘这么狠的!” -- 第112页 我将钗儿的玩具一样一样收进珍宝笸箩里,把玩着那些精致的兔儿爷、九连环、布老虎:“都说虎毒不食子,这戚寻筝比老虎还狠。”一壁说着,一壁摇了摇手中湖绿锦缎缝成的老虎。 正在此时,松烟捧着浇花的水盏从外头走进来:“郎君,凌烟阁阁主的礼到了。” 寻嫣? 我迟疑片刻,望着轩窗外的春色无边,与松烟道:“把阁主请进来呀。” 松烟弯腰给玄关处摆的垂丝海棠(2)盆景洒水,摇头道:“郎君不知道,阁主人不曾来,只把礼送了来。还是阁主身边最得脸的琼枝姑娘送来的。” 两个小厮把寻嫣送的红木箱笼启开,却是二十匣子“雪中春信(3)”并一盆青翠松柏。 琼枝姑娘字正腔圆地传达她家主子的话:“戚高媛说:贺郎君新得千金,故赠合香;叹终年长青不枯,故赠松柏。” 我低笑一声,取来桌案上几两碎银子,递给松烟:“去请琼枝姑娘打酒喝。” 琼枝一走,我闻着“雪中春信”的醇香,尚未开口。雪然便满眼促狭地凑过来与我咬耳朵:“你看,绝世美人身边总不缺故事。怎么你孩子都生了,还招人惦记呢?” 我拧一拧雪然的琼鼻:“这不是惦记,大小姐是我的旧识。” 雪然摇头道:“我才不信呢。” 又闲话一晌,我和雪然喝完了一壶顾渚紫笋(4),他便留下贺礼退下,独留我一人望着寻嫣的礼怔忪。我知道,“雪中春信”是安神的香,寸香寸金,有市无价,她一下子赠二十匣子,出手着实阔绰。 这阔绰中又带着妥帖,不让你起疑,也不让我为难。她知道我刚诞下子嗣,需要静养,所以赠了合香。也不曾送燕窝人参等滋补之物,倘若她赠燕窝人参,好像是在跟你赌气,嫌你照顾不好我。 松烟疑头疑脑地把这松柏取出来,捧着它的紫砂四角盆,沉吟道:“好端端地,送一盆子树,是什么意思呢?” 入墨插嘴道:“贵人的心思,咱们奴才怎么知道?” 松烟前来请示我的意思:“郎君,这松柏摆在哪儿好?” 我并不在意,随手一指玄关处的垂丝海棠:“就那里,那花我也看得烦了,你把它换了。” 入墨低声道:“郎君,这可是高媛的家姐送来的东西,您与她有旧,您……那个……您不怕高媛泼醋啊?” “孩子都生了,还泼什么醋呀。”我笑着摇头,“寻筝不是那般小气的人。我什么都给了她,她明白我。” 入墨依言将海棠换成松柏,翠色张弛,碧影凌云,倒也养眼。 ——“叹终年长青不枯,故赠松柏。”其实,我知道松柏是什么意思。 松柏长青长碧,却无花无果,就像她对我的感情,有始未终。寻嫣倔强的很,一直不曾放下。 近来你事务繁忙,常常夜半方归,带着满身的疲倦之气。我不敢怨怼,因为你不只是我的妻主,更是顶天立地的戚寻筝,你有许多比陪我更重要的事去做。 我也知道,你孜孜不倦地寻找断肠蛊的解药,然而无论作出多少努力,都寻不到。 今夜你回来时,我绕出屏风迎接,却被你一把打横抱起,三两步的距离,你都不肯让我迈。我顺势埋首在你柔软的胸前,轻轻来蹭:“戚女侠要把我宠成废人了。” 你把我搁在美人靠里,凑上去吻,胭脂在我颈间晕染。你美眸间泛着危险的光泽,冷碧玉髓珠耳坠轻轻摇动:“月子里少下床,我怕你落下病根。” 我闻着你身上凛冽的气息,觉得无比安心:“好,我听你的。” “松柏。” 你抬眸一望,发觉了寻嫣送来的松柏:“这是旁人送的礼?” 我笑道:“什么都瞒不过你。” 你与我缓缓厮磨:“呈礼的鹅黄笺子还在上头,不是礼又是什么。你且说,是谁送来的?” 我拨弄着你的玉髓耳坠:“是你姐姐。” 闻言你只是轻轻颔首,不甚在意,仿佛只是听我说了明日早膳吃什么那般自然。当真如我所料,不怨不怒。 你任由丫鬟脱下长靴,随口道:“摆那儿,挺好的。” 我道:“你不喝醋?” 你吻一吻我眉心,挑起翠黛蛾眉:“钗儿都生下来了,我若连一盆柏树都容不下,如何胸怀百川?” 第58章 ??戚寻筝 万万不曾想到, 赵福柔哭喊着等她当了皇帝就封我当帝姬,收我当便宜女儿这件事,竟然来真的。 此时赵福柔在琳琅宫上朝,她分明坐在龙凤鎏金椅上, 却如坐针毡。嫡姐在侧辅佐, 负责将内阁呈上的奏折递给她批红。 赵福柔长得显小, 眼睛圆, 脸颊也圆,像肥肥的兔子。此刻穿上长袄霞帔, 顶起三扇博鬓,并不庄严肃穆,反而滑稽可笑。 “本殿……啊不,朕!朕预备封凌烟阁千户戚寻筝为帝姬,诸卿意下如何啊?” 此言一出, 琳琅宫内登时议论纷纷,臣子们看我的眼神有的同情有的羡慕,还有的既同情又羡慕。 嫡姐三步出列,拜倒进言道:“陛下, 臣以为, 不妥。” 丹墀下一员外娘亦道:“陛下三思啊!” 另一员外娘握紧笏板,高声道:“帝姬乃是皇室血脉, 岂可儿戏, 任意册封!请陛下听臣女一言!” -- 第113页 赵福柔抿一抿红唇, 赌气道:“有什么好三思的?朕连封号都给她想好了,就……就封为‘欢乐帝姬’!” 我从未听过如此可怕的封号, 再也忍不住, 单膝跪倒于殿内:“请陛下收回成命!” 赵福柔甚是委屈:“朕是皇帝啊, 朕封个帝姬都不行吗?” 众臣:“皇室血脉不可儿戏!请陛下收回成命!” 赵福柔:“既然朕不能做主,那……退朝!朕要回去养螃蟹!” 众臣:“……” 赵福柔身为帝王,回不了木樨镇,她竟在长生殿辟了片水池,专门养螃蟹,再“卖”给宫中侍君和宦娘,相弻互市,以此自娱,乐不思蜀,浑然忘却当日宫变的狼狈之苦。 内阁送来折子,她看都懒得看,卷包儿扔给戚寻嫣。她的手泡在养蟹的泥塘里,捞出一只只肥大青蟹,再与宦娘讨价还价,令群臣不忍卒闻。 御史台在冷画屏的带领下,在前些日子的革变中以三寸不烂之舌立下汗马功劳。眼下正踌躇满志,连皇帝都敢骂。于是一封封谏书送上去,把当今圣上骂了个狗血淋头,称她为“螃蟹皇帝”。 这日下朝,我与嫡姐、冷画屏走在一起,闲话政事。 冷画屏挂了对白玉兰透釉的耳坠,行走间莹光流转。下阶时,她一撩织银青莲紫马面裙,腰肢挺拔,气韵风流:“螃蟹皇帝,欢乐帝姬……听起来挺登对的。” 我冷笑道:“我只想知道,我戚寻筝究竟招惹了礼部的哪位神仙,给我拟了‘欢乐帝姬’这么难忘的封号。” 嫡姐拢着长袄的广袖,笑而摇头:“你谁也不曾得罪,这个封号是螃蟹皇帝亲自给你起的,她说你很少笑,希望你来日多笑。” 我掂量着手中金错刀,道:“养她的螃蟹便是。我笑不笑,与她什么相干。” 倘若赵福柔的所爱之人命不久矣,我估摸她也笑不出来。 听冷画屏说,海阁老死后,海棠春主持把她娘葬了。按照海阁老的遗愿,窀穸(1)在海阁老的故乡瓜州,不在海阁老学生给她立的衣冠冢。 海阁老为国为民了一辈子,日日夜夜所谋都是家国天下。唯有死后,能取悦自己一回。 娘亲死了,海棠春该烧香烧香,该守灵守灵,该吃肉吃肉,该喝酒喝酒,互不干扰。父亲成了寡夫,她不愿父亲守寡,亲自给自己找后娘,闹出不少笑话。 族中长老骂她不孝,海棠春竟回嘴道:“她为国而死,自己死得其所,心甘情愿。我为她哭什么?” 世人都不曾料到,这脾气火爆的李观今不算寻常男子,他另有一番打算。吴陵那些价值千金的缎子,悉数都是他的产业。眼见此时天下大乱,李观今就把开在大顺四处的绸缎商号兑出现银,连带海家的其余产业,竟富比国库。 眼见这一通操作猛如虎,鄞都许多女商人都对悍夫李观今另眼相看:有如此夫郎,何愁不得家财万贯! 许多富商暗暗动心,以三媒六聘的正礼求娶李观今,甚至许诺不再纳侍。这李观今一概拒了,道是自己放不下死去的妻主,不肯再做她人夫。 芙蓉楼的雅间里,海棠春提及自己的父亲,她敲打着象牙雕筷叹道:“我爹说,千金易得,真心难求。那些求亲的娘们贪得只是他手里的钱,她们都不是我娘。” 虽在孝期,海棠春却不穿素服,照旧花枝招展。一袭半袖石榴红绞丝短袄,配着暗绣莲花水红马面裙,颈上一环三绕金项圈,镶嵌琥珀。她梳着一对儿垂髻,饰以珐琅锦鲤夹钗。 醉欢立在不远处投壶:“从前我只听说你爹性子暴躁,竟不知他有这般的取财手段。倘若你爹是个姑娘,定大有一番作为。” 我也投了一箭:“可惜生而为男。” 海棠春取过一根长鹄羽箭,却不曾投中。醉欢登时端过一盏南烛酒:“来来来,罚酒。” 海棠春也不分辨,将盏中酒液一饮而尽:“好在如今我爹也想开了,不逼我和男人睡觉了。他说,往后我只要不伤天害理,想干什么干什么。” 我又往壶中投了一箭,陪她喝了半盏酒:“恭喜。” 醉欢勾唇一笑:“那他也接受你有帕交之癖了?” 海棠春笑而不语。 海姑娘酒量忒差,喝了半壶便醉了。这厮酒品不好,醉了也不肯睡,偏得耍酒疯。海姑娘跑下芙蓉楼,口里唤着“小美人,给姑娘我抱抱”、“我的小美人”、“给姑娘我好好儿亲一亲”等浪荡之言,吓得陪客的少年们如鸟雀四散。 我严肃地与醉欢道:“再这么下去,她迟早被楼下的酒客打死。” 醉欢撑住扶梯往下跳:“欢乐帝姬,臣女去把她逮回来。” 听到“欢乐帝姬”四个字,我觉得心中受到了暴击。 待醉欢把海棠春提上来,再用马面裙的帛带绑缚住她的手,海棠春这才安稳下来,像被拴住的狗一样趴在紫檀木长案上。 我凑过去听了听,随口道:“她说的‘小美人’,是指画屏。” 醉欢用藏在腰间的红铜柄匕首切羊肉吃:“快,让画屏来把她家的醉鬼带走。” 我令两个小旗官去御史台请冷画屏,少顷,冷画屏便亲自策马而来。她明眸下点了一对珍珠,髻上斜插砗磲暗纹发梳,手执绢纸伞,端的是婉约不俗、仙气缥缈。 冷画屏娴熟地将她扛上肩,与我们见过礼便离开了。海棠春把唇上胭脂悉数蹭在她的雪白丝袄上,凭白让我想起一阙诗: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 第114页 可后来我才隐约听人提及:冷画屏与海棠春,并没有如约远赴江南。 她们走后,我抱膝坐在棱窗上,望着长街上行人纷纷。窗外雨丝绵软,如一根一根的绣花针沁凉了我的心。 醉欢骤然解开紫龙入海纹臂缚,现出肌肤上的狰狞伤口,她抬眸与我道:“你可还记得,那个打伤我的鞑子?” 我不知她缘何提及此事:“嗯?” 醉欢端起酒壶,给我二人添酒:“她是楼兰的右杀,名字唤作丽喀丽娅。” 丽喀丽娅? 我常年与沙蛇周旋,自然听闻过丽喀丽娅的名号。在楼兰王室的幸存者中,身份最尊贵的是帝姬阿塔瑟,其次便是丽喀丽娅。 她信奉月神成痴,曾在国都孔雀城修建了大小九九八十一座神庙,奈何那些神庙都被寻嫣一把火烧了干净。 “前些日子我的探子探查到,丽喀丽娅曾中过浮戮门的断肠蛊。” 醉欢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让我不禁心动神摇! 我登时将杯盏握碎,眉心蹙起:“丽喀丽娅她还活着?” 醉欢唇红欲滴,一字一顿道:“她不仅活着,而且一路追杀我到了觑安关,眼下兴许就在鄞都附近,说不定和阿塔瑟在一起!寻筝,你的机会来了!” 丽喀丽娅曾中过断肠蛊,并未身死,这说明她或许会有断肠蛊的解药! 她能救你的性命! 醉欢眸色颇沉:“顺着这条线走,总比收服沙蛇、寻到你师娘要容易得多。” 我激动地拍一拍醉欢的肩:“多谢!” “举手之劳。”醉欢弹一弹我半松的双鹄髻,“你家郎君命不该绝。” 这日天高云淡,我与醉欢在鄞都城郊练兵,共阅边疆防卫图,以求战场上最大程度的默契。 龙家军十之八九是高大的契北女子,龙精虎猛,眉目锐利,甚至有的身长十尺有余。远远望去,看不见她们的五官,只能看到泛着寒光的金鍪和鱼鳞似的银甲。 我将手制的机械连弩递给军娘们,再配以精锐火.药,可远攻近围,游刃有余。我又亲手将火.药筒埋在地下三尺,远程控制爆炸。 醉欢把弄着兵符,惊叹道:“这些都是你做到?” “家师曾授我机巧暗器,傀儡火药。”我触动桌上机关,数百个人皮傀儡手持刀剑前奔而来,它们有铜躯铁臂,何愁打不过楼兰鞑子的□□凡胎。 醉欢放下兵符与羊皮地图,见那些人皮傀儡,如见神佛,她试探着抚摸傀儡的面孔:“这些……” 我笑道:“这是人皮傀儡,我用铁皮做的。” 醉欢一把握住人皮傀儡的肩,细细端详后惊喜道:“有此傀儡阵御敌,便无需牺牲我大顺女儿的性命!” 我拧下一根人皮傀儡的手臂,给她看里头精巧的机械结构,细如发丝的楔骨、形状诡谲的螺眼,缓慢转动的油汁…… 我又随手把手臂给傀儡安上:“这样的人皮傀儡,我三日可以做一个,它无痛无惧,能以双拳打死虎豹。” 醉欢望了我的手须臾:“寻筝,你这双手,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巧的手。” 她一个指节一个指节描摹起来,寸寸皆不放过。正是这双手,洗过江湖风云,沾过无数人命;也正是这双手,为你梳发束冠,匀面画眉。 醉欢眸中有危险的意味,她倏然抬眸,似鹰隼振翅:“幸亏你不曾真的顺服长帝姬。” 我明白她话中深意。 倘若我真的顺服长帝姬,带着这双巧手为长帝姬谋反,那天下苍生恐怕定遭劫数。 我顺势握紧她的手,低笑道:“我没选错。” 因为情爱二字,我没选错。 第59章 ??徐鹤之 我曾以为, 今日在南音阁遇到楼兰右杀丽喀丽娅是苍天不佑。后来等她死了我方知晓,有些孽缘是苍天注定。 初夏,池中狮子头锦鲤顺着波纹摇动身子,我仗着还有几日就出月子, 也不卧床歇息, 而是立在塘边喂鱼。 松烟捧过一小碟鱼食来:“郎君, 周爹爹说, 咱们姑娘睡下了。” 我望着翠荷摇动,锦鲤追逐, 笑道:“好一个小祖宗,终于睡下了!昨儿吵得我头疼。” 松烟赔笑道:“那是咱们姑娘精神好,能吃能睡!” 因月子里闷得难受,我便令松烟入墨准备好香油钱,预备出门走走, 往南音阁还愿。夏日晴暖,我便换了身霜白广袖道袍,腰束十二连珠玉带,坐轿往城南去。 入墨贴心, 给我备了面纱:“郎君容色倾城, 还是遮起来好,莫让歹人觑了去。” 我颔首, 将那雪白面纱围了起来, 暗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踏入南音阁后, 我与待客的和尚闲话一晌,给你和孩子供了个海灯(1), 又手抄三遍《迦蓝经》, 算是祈福。你上半生颠沛流离, 十分辛苦,我盼着你下半生平安喜乐。 我跪在蒲团上,那庙中和尚道:“我这姑娘生在端午节之后,不知是不是好日子。” 和尚连忙扶住我:“算算日子,主君应当是刚出月,怎么来此处了?磕了碰了可怎么好!” 我品一口回味清淡的永春佛手(2),摇头而笑:“不碍事,我的身子早就养好了。” 和尚拨弄了一会儿念珠,若有所思道:“令千金的诞辰接近端午,端午佳节,主团圆安定,乃是吉兆。主君切莫忧心。” -- 第115页 闻言,我觉得心下安定,便颔首道:“借小师父吉言。” “主君该担心的,不是您的姑娘,而是您自己呐。”和尚忽然睁开眼睛,连道几声阿弥陀佛,又给我添了一盏茶,“小僧隐约看到,主君身带红鸾之光,这是命犯桃花的预兆。” 入墨顿时反驳道:“你不要胡说!我家主君都许给人了,怎还会命犯桃花?!” 我心尖一颤,忙劝住入墨:“佛门重地,不得无礼。” 小和尚深深望着我,十指合一:“主君莫要动气,出家人不打诳语,小僧的确看到主君红鸾星动。” 这有关桃花不桃花的话,我并不曾放在心上,暗道和尚所言未必准确。谁料还完了愿,轿子尚未抬下山,这预兆便应验了。 而且,我命犯的桃花,不是桃花缘,是桃花煞。 走到山腰处,已是暮色渐沉。我正倚着小几昏昏欲睡,抬轿的四个轿妇忽然停了步伐,我便出言问道:“这是怎么了?” 松烟回禀道:“郎君,这……眼前躺了个死人。浑身是血,肯定是就不活了。” 其中一个年长的轿妇道:“禀主君,我们把这个短命鬼抬到一旁吧?主君刚上完香,莫沾了晦气。” 我望着月白的软轿纱帐,颔首道:“好。” 于是她们落轿抬人,岂料在搬弄死人时,出现了一声短暂的□□。这人尚未死透。我眉心微蹙,顿生垂怜之情,遂捧起半盏茶,撩袍下轿,欲给那死人喂进去。 松烟惊道:“郎君,您怎么下轿了?山路险陡呐。” 看到眼前横尸之人,我登时怔忪在原地,这绝不是寻常人。她满身刀伤剑伤错综纵横,惨不忍睹,血流满面,看不出原本样貌。 这仿佛是一个西域女人,头上围着三四层潋滟红纱,红纱上平金暗绣骆驼与山丘。那艳到极致的红色,让我想起无间地狱里不生不灭的莲花。 我给女人喂了半盏茶水,她仍旧没有醒来的意思,其实受伤至此,应当也活不成了。随后我令轿妇把她抬到树上,莫让山上的豺狼虎豹将尸体咬碎,我捧着空茶盏旋身,预备回府。 松烟扶住我的右手,忍不住频频回首:“那女子,是好人还是坏人?” 我忍不住笑他纯稚:“傻孩子,世事复杂,岂能以好坏定论。” 松烟望着我,笑弯了澄澈的杏眼:“郎君就是好人呀!郎君待我们下人和气,也不打骂下人,还常常赠我糕饼吃。” 听了他这话,我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其实我只是凡夫俗子,成就不了什么,摧毁不了什么。我不像你、不像寻嫣、不像那些千古名流,抬手纵横捭阖,反手翻云覆雨,留得无数功勋任后人评言。 我只是史书里的沧海一粟,千百年后,根本留不下什么。最多只有一句:“戚氏元夫,性柔顺,貌姣好”。 正思忖间,忽有人浪荡地从身后拽住我的一截霜白衣裾:“是你救了我?” 那西域女子这么快便醒过来了? 松烟护着我往后走了一步,他叱骂道:“你是何人?敢对我们戚家主君无礼!” 轿妇们也走过去,对那女子推推搡搡:“滚!别挡奶奶们的路!” 西域女子的汉话念得半生不熟,然而语调却甚是纨绔,大概是在调戏我。唯恐多生事端,我并不回首,只淡淡道:“我不求姑娘报恩,只求姑娘放过,姑娘请便罢。” 她却不曾松开扯我衣摆的手,笑意更深:“倘若本姑娘有恩必报呢?” 松烟恨道:“登徒子!” 我回首一看,这西域女子身形高大,足足有十尺之长。她身穿暗红短裙,露出性感妖娆的长腿。层叠的红纱上挂满璨璨金饰,媚得夺人视线。 可最夺目的还是她额心挂的宝石,雕镂成满月的形状,通透如琥珀。我知道,此乃月光石。 我连连后退,她却步步紧逼,甚至抬手摘下了我的面纱! 一个轿妇前来阻挡,被她活活扼断颈子! “啊——” “美人,你记住,”她那双浅碧色的眼眸像看猎物一样看我,红纱微微落下,只见她丰满的乳.房上纹着一只振翅欲飞的楼兰雪鹰,两只眼睑下各画一痕鎏金圣纹,逼得我只有闭上眼睛。 她轻佻地抬起我的下巴:“你记住,我不是寻常的姑娘,我不会放过你,我是楼兰国的右杀,丽喀丽娅。” ……丽喀丽娅?我曾在龙将军的口中听过这个名字! 我颤抖着拂开女人不容拒绝的控制:“可我已经嫁作人夫,甚至生过孩子。” 丽喀丽娅爽朗地笑,随手整理自己的黑皮鎏金手套,她尾指还套着一颗松绿钻石戒指:“没关系,我不在意。生过孩子的算什么?在我们沙漠上,甚至可以接受母亲的侧室、姐妹的郎君!男人和牛羊都是母死女继,姊终妹承,我们可不像迂腐的中原女人那样在意第一次!” 我一把推开她,认真道:“我不会嫁给你。” 丽喀丽娅取下自己额前的月光石,捧到我手心里,她轻言轻语说话时,既是戏谑,又是郑重:“这是信物,美人,下次再见,丽喀丽娅必报今日之恩。” 月光石不愧名唤月光石,其间疏影流转,仿佛含着柔和的氤氲月影。 松烟为我挂好面纱,我匆匆上轿,将所谓的信物丢还给她,不肯再露面。轿妇们连忙起轿,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 第116页 我对松烟嘱咐:“今日之事,除了高媛,不可对旁人提及。” 松烟犹有余悸:“奴才明白。” 轿撵走出甚远,我将右手贴在心口,暗忖此事该如何与你开口。初夏里草长莺飞,涧中皆是啁啾鸟鸣。 我仿佛听到那女子的一声轻笑:“美人,我们会再见的。” 回廊外养了几只会学舌的五色鹦鹉,每每小厮喂它们粟米,鹦鹉便拍打着翅膀说吉祥话,讨人欢喜。有的会说“主君千岁”、有的会说“万事如意”、有的会说“福寿安康”,总是把一众丫鬟小厮逗得咯咯发笑。 钗儿躺在摇车里,自然不知晓这些吉祥话的意义,她只是学旁人的姿态。旁人笑,她也笑;旁人散了,她则安安稳稳地抱着大阿福睡去,睡得那般香甜。 周爹爹给钗儿打着蒲扇,笑道:“咱们小千金可愿意听鸟叫了,一听就笑,一听就笑,莫不是天上凤凰托生的?” 我轻轻整理钗儿身上盖的鹅黄底喜鹊梅花锦被,叹道:“那戏本上说,神明也好,灵兽也罢,谁都得下凡历一遭劫数,可见人间不是个好地方。” 周爹爹赔笑道:“瞧主君说的,人间是不是好地方,得分人看。主君生来是贵人,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还嫁了个好妻主,朝内重臣,月俸千金。哎哟,不仅如此啊,主君嫁过来一撇腿就生了金贵的姑娘!您的福气,比谁都厚!” 我轻轻摇着青竹折扇,淡淡而笑:“借你吉言了。” 周爹爹正一正自己的灰缎幞头,又道:“下人就不同了,就说奴才我,从小因为没条缝儿,被家里爹爹卖了,连家在哪都不知道,小时候当小厮,长大了就给人当奶爹讨活路。” 我抚弄钗儿的小脸儿:“其实,人能平平安安活到耄耋,便是福气。” 钗儿年纪小,不可在外过久吹风,须臾后便被周爹爹抱去房中安歇。我见那些鹦鹉们都有些落寞,无人关顾,它们都成了君王不临幸的美人。 我细细嚼着阿胶固元膏,吩咐远处的小厮:“把这些鸟儿都放出来罢?关着它们,看得我怪难受。” 小厮躬身道:“什么?主君……要奴才把它们放了?” 我颔首:“放了。” 檀木鸟笼启开,鹦鹉们争先恐后地离开囚牢,往深远的苍穹奔去。见它们都飞了,我心中总算安宁片刻。 我又拿过半块如意糕,尝了尝,随口道:“这个不好吃。” “郎君,您怎么不担忧啊。”松烟左看右看,见四下无人,才低声与我道,“那山路上的古怪登徒子来找郎君的麻烦可如何是好?男儿家的名声,这……” 我把阿胶撕成两片,闲闲道:“怕什么,我快死了。等她找到我,我说不定早死了。” 松烟:“……” 我生平第一回 自称老子:“给老子端一杯杏仁酪,这个可太腻了。” 松烟:“……” 第60章 ??戚寻筝 寅时三刻, 琳琅宫。 无数曾经只会俯首帖耳的卑贱宦娘忽然变了脸,她们发动了大顺朝有史以来最诡异的政变。宦娘最多贪财好奢,贪权到了顶点,也最多只是讨好当权者, 谋权万贯家财。这些则不同, 她们武功高强, 训练有素, 几乎像是专夺人性命的傀儡。 我撑一柄蝙蝠骨做的油纸伞踏入皇宫时,看到的是一片毒燎虐焰的火, 仿佛是《山海经》中的巨兽,要将这雕檐画壁狠狠吞噬。 无数宫女小厮怀抱金银字画逃出皇宫,火烧上他们的衣摆,烧毁那些精巧的锦缎,烧毁人间的纸醉金迷。 宦娘的声音与女人自然不同, 在这般空旷的夜里听来,像是浮屠恶鬼在切切诅咒,刮得人耳朵生疼。 “杀——杀——” “杀死她们——” “杀——” 就在所有人都躲着可怕的宦娘逃跑时,一抹暗淡而老倦的身影出现在我的视线里。那是我很久很久都没有想起的元甍帝, 自从她退位之后, 便淡出了鄞都当权者的视线,成为一枚出局的棋子。 元甍帝穿着华贵的礼服, 玄色龙凤纹五重衣, 腰系玉绶, 指绕翡翠,正是她平日里上朝的穿着。与上朝不同的是, 她头上不曾梳髻, 不曾顶着象征帝王身份的旒冠。 眼下她已经不是帝王了。只是一个被众人忘却的深宫老妪。 元甍帝一步一步往金瓯殿走去, 丝毫不惧烈烈燃烧的火焰。 “太上皇帝!请殿下止步!”寻嫣不知何时走到她身边,她年轻而伟岸的身体跪倒在地,死死抱住元甍帝的广袖,“请殿下止步!” 我却没有阻拦元甍帝的脚步。我知道,真正欲死之人,无人可阻。 “太上皇帝……”元甍帝细细品味这四个字,发出一声惆怅叹息,“是啊,我早已不是大顺帝王了……” 她披散着灰白的青丝,一动不动,恍若佛像。华衣配白发,使她的模样有种异样的癫狂。 寻嫣请求道:“属下护太上皇帝逃出这是非之地——” 元甍帝却一脚把她踹开,眉目凌厉,犹有上位者的霸气:“戚家女儿,我本以为你忠于皇家,你、你、你敢谋反——” 寻嫣美眸深邃,高声道:“正因为忠于皇家,臣女才策划谋反!” 踹她犹不解恨,元甍帝反手欲打我:“还有你!好一出无间道!” 我却躲了过去,轻声道:“事到如今,太上皇帝最该怨的,是自己任人唯亲、纵权臣贪污。” -- 第117页 寻嫣拱手再谏,神色恳切:“请太上皇帝避祸!” 元甍帝癫狂地笑了一阵,且笑且泣:“不!滚开!朕要与大顺江山共存亡!” 我对她肃然起敬。 我本以为,庸碌的元甍帝会像赵福柔一样仓皇避难,泣涕涟涟,唯恐自己小命休已。万万不曾料到,元甍帝有与江山共存亡的气魄。 元甍帝挥开寻嫣的手,大步踏入金瓯殿中。恰在此时,檐角一幅铁画银钩的彩画落了下来,火烧得更凛冽。元甍帝浑然不惧,她万般珍惜地抚摸着徐贵君曾用过的家什摆件,眉眼倏然温柔了起来。 “六郎……” 可惜这大火即将烧毁一切,什么都留不下。元甍帝一壁抚摸那些被火舔伤的簪钗玉冠、锦绣华衣,依依唤道:“六……郎……” 可惜她亲口赐死了六郎。 元甍帝将满匣珍宝抱入怀中,纵使被火灼,也浑不在意。 我与嫡姐对视一眼,谁都不曾说什么。嫡姐的眼中也有落寞,这落寞是与太上皇帝截然不同的一种落寞。 太上皇帝得到过,享受过,珍惜过,又亲自摧毁。嫡姐却从未得到过你一日。她的感情正恰似那一株松柏,终岁无花无果。 带着烟烬的风吹起嫡姐的碎发,半遮她温柔的眼睛。她缓缓道:“太上皇帝为自己的声名,舍弃了徐贵君,此事朝野皆知。” 史书上会留下她刚正不阿的贤名。 嫡姐微微扬起形状精致的下巴,她发间金菡萏云丝步摇垂下三缕流苏,在火光的映照下越发夺目。嫡姐声音清冷:“朝野皆知,徐贵君死在了契北。” 我垂了眼睛,叹道:“徐贵君死在契北,并非天灾。是陛下亲口要我杀了他。” 元甍帝跌倒在华贵的深红软绒团花氍毹上,珠玑丝罗遍地凌乱,火舌肆虐不已。火舌与地毯都红得那样刺眼,她像是垂死的囚鸟困于笼中,却无力去挣脱,只目光定定地接受死亡。 元甍帝低吟道:“是我毁了大顺,也是我毁了六郎……是我……” 嫡姐叹息道:“几代更迭,大顺帝王一代不如一代,前人有错,后人不鉴。依臣女看来,大顺的灭亡,不止在于陛下。” 黄杨木横梁哗啦啦倾倒,砸断了元甍帝的一条腿。她绝望到极致,并不挣扎,一心求死。 我望着蝙蝠骨伞的宝石蓝伞面,伞面上绘着浮戮门的玄毒蝎图腾,诡谲无比:“大顺亡国非陛下一人之故,而贵君徐氏,却是您害死了他。” 元甍帝艰难道:“他答应过朕,此生永不相负!他——” “他后悔了,”我怜悯地望着她,“正如陛下也后悔了,殊途同归。” 元甍帝声嘶力竭道:“六郎,我来见你了,六郎……” 此时此刻,我没有告诉她,其实徐楷不是我杀的,是他杀了自己。他临死之前,盼着与她永不相见。 一捧镌刻精致的金丸忽然撒到大殿内! 四下并未来人,也无声响。原来是金瓯殿的地板被人掀开了! 洒金丸的帝姬,正是从前逐金丸的假娘。 帝姬还是穿着那一身承载屈辱的假娘的红袍,右手紧紧握着沙狐弯刀,这是楼兰帝姬神一样的武器。她早已毁去的五官漾出无所不在的笑容,半似恶鬼,半似神佛。 我抬手击飞落在身上的火光,笑望帝姬:“其实我早该想到,你就是阿塔瑟。” 嫡姐则眸光沉沉地望着她,仿佛是在欣赏她草蛇灰线的埋伏与割肉喂鹰(1)气魄。 帝姬笑得诡异:“奴婢,见过两位高媛。” 我轻声问:“是谁毁掉你的皮囊?” 帝姬平静地说:“我。” 阿塔瑟是我所见的最狠的女人,凡人之躯,比肩神明。 我想起旧日曾见的楼兰帝姬画像,她曾拥有神女般的美貌,她的五官是造物主的恩赐,让人看一眼便忍不住沉醉。 为了向中原复仇,她亲自毁掉好皮囊,毫不留情地烫坏全身肌肤,焚烧牡丹一样的容颜,烫坏自己浅碧色的眼眸。唯恐被人分辨出身份,她的眼睛被自己熏得半瞎,只留下一条缝。 嫡姐握紧了金错刀,她言语间带着惋惜之意,仿佛在与知己叙旧:“只是为了复仇吗?” 阿塔瑟痛痛快快地笑了起来:“是。自从你与龙家铁骑踏过琥珀泉,将孔雀城焚烧殆尽,使楼兰子民血流成河,我存在的意义,便是今日火焚鄞都。” 我崇敬望着她:“所以你成了沙蛇的王?” 阿塔瑟阖起眼睛,她在回忆过往:“火焚孔雀城那一年,我才十五岁,刚刚与心爱的少年交换额饰,他成了我的未婚夫。”她紧紧握着沙狐弯刀,久不见血的刀刃滴上她的眼泪,“你们杀死了我的父母,夺取了楼兰的水草与牛羊,眼下楼兰的女王,只是你们中原人的提线傀儡!而我心爱的少年,被中原兵卒轮流侮辱后,拖死在了马背上!” 元甍帝带着与爱人重逢的希望烧死在了金瓯殿,与大顺江山共存亡。星月灿烂下,满目琉璃似的金红火海,早已分不清前朝后宫,玉殿华台。我、嫡姐、帝姬三人使出轻功,躲避着四处飞舞的火星。 遍地都是宫娥与侍君的残骸,我抬眼望去,犹可见碎玉半痕、金环一爿。 我收起机关纸伞,指尖触摸着细腻的蝙蝠骨:“你知道,沙蛇为何名唤沙蛇吗?” -- 第118页 火将嫡姐的眼睛点燃,炎炎不息:“为何?” 我轻抿唇上浓墨重彩的胭脂,正如今日的烈烈火焰,正如帝姬的蚀骨怨恨,一切皆是如此刻骨铭心:“有一种通身金黄的蛇,长养在大漠里,噬人骨、吮鲜血,杀人如麻、睚眦必报,故被天下人所称道。” 帝姬所统领的“沙蛇”,为报国仇,也是这等不惜性命的路数。 “原来如此。”嫡姐看着兵临城下的嗜血厮杀,叹道,“你看,说起谋反,楼兰帝姬要比我老道多了。” 确实如此。“沙蛇”的谋反绝不反在明面上,她们伪装成敌人的奴婢,舍弃屈辱,拾捡金丸,像是一味致命的毒,随着血液的循环,逐步探入敌人心脏。她们甚至在地下挖起了四通八达的密道,架空这个老迈的王朝。 杀气满天。 最后,我们在琳琅宫的龙凤宝座上发现了阿塔瑟。 琳琅宫的一切都即将烧毁,锦缎覆灰,金玉凋敝。浓墨一样的阴影里,阿塔瑟坐在王座上,仿佛是大顺朝的主人。眼前的画卷甚为诡妙,恰似《骷髅幻戏图》(2)一般。 一只恶鬼穿着假娘的衣裳,坐在皇帝的宝座上。 阿塔瑟用地上的人皮擦拭着弯刀,温柔地说出三个字:“你来了。” 象征王权的丹墀上涂满鲜血,汩汩如河。鲜血沾湿了嫡姐层叠的暗紫半支莲妆花马面裙,弄脏了白靴,使她仿佛行走在无间。 嫡姐走近了道:“既然你要毁灭大顺,为何要救元甍帝的性命?” 她说的是去年听戏时,戏台前有人造反,阿塔瑟动武相救,露出了破绽。 “她是个昏君。”阿塔瑟缓缓启唇,“倘若赵福柔继位,或者赵嘉云夺权,并不会像她这般信任我。” 嫡姐拢着自己的琵琶袖,腕上犹挂那对警醒自身的地狱变金镯,衬得她肤白胜雪。嫡姐好像伸手想要触碰满殿的鲜血,可她与阿塔瑟远隔万水千山。 嫡姐悲哀而叹:“你付出了这么多,身体、容貌、尊严,只为了复仇,值得吗?” 她不懂阿塔瑟,我却懂。有些时候,恨比爱的力量更强大,能支撑一个人走很久很久。 阿塔瑟还是那般惜字如金:“值。” 第61章 ??徐鹤之 又一场宫变。 松烟掀开红木箱笼, 收拾了许多金银细软、绸绢衣物进去,且哭且叹:“郎君,怎、怎么办呢?” 我抱着孩子道:“不妨事,我们躲在深府, 关好门, 想来不会有歹人。” 入墨接过钗儿, 拢一拢那海棠红的金线鸳鸯襁褓, 低声道:“哎,这世道不太平, 咱们得万分小心,才保得住性命。” 我望着烽火肆虐后灰蓝的天际,笑而不语。我只是一介男儿郎,死不足惜。只愿无论生死沉浮,都陪伴在你身边。 忽有三十余个头顶翎子兜帽、腰佩金错刀的凌烟阁武官迈入长亭, 面孔皆是我不曾见过的。这些武官列成一行,目光炯炯望着我。 我不由自主起身,护在钗儿跟前。入墨眉心紧蹙,颤声问道:“你们要干什么?” 武官们齐声撩起飞鱼服, 单膝跪地:“奉上峰之令, 保护主君与小千金性命。倘若主君有丝毫不妥,我等皆提头而见!” 原来是你的人。我登时放了心。 不愧是在凌烟阁中纵横多年的武官, 她们都知道男女之防, 并不敢靠近我, 只守在层层天青色的亭纱外。 我寂寂良久,不知做些什么, 便抬手烹茶。 松烟不住在亭廊间踯躅踱步, 苦声道:“郎君竟还能坐得住?这……” 我拢着缎袖往石青冰裂纹茶壶里放龙眼, 预备烹龙眼茶:“我信她。” 松烟瞟着那一只装着细软的红木箱笼,一壁绞袖子,一壁道:“万一、万一……万一呢?奴才只怕万一啊!奴才们贱命一条,草芥似的,落在哪里都有活路。郎君这般容貌,谪仙一般,上个香都能惹出鬼来,要是落在歹人手里,可没有活路了!” 我端起浅口荷叶碧盖碗品茶,笑着摇头:“不会的。” 入墨摇晃着怀里的钗儿,嘱托道:“小千金可要快快长大,护着您的爹爹。” 远处凌烟阁武官们起了骚动。 “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你是谁?有通行令牌吗?!” “我们高媛吩咐了,一概不许放人入府?!” 我向松烟使了个眼色,他便小跑着去问来人。须臾便赶回来了,松烟的眉目有些复杂。 我起身,右手抚在螺钿暗八仙(1)纹圆桌上:“怎么了?” 松烟禀道:“是俆老和俆高媛……她们,要带您走。” 是我的母亲和长姐。 我绕过垂花门,走到母亲和长姐面前。映入眼帘的是一辆赭红顶的小轿,颇不起眼,想来母亲与长姐是要逃难,离开这风雨飘摇的鄞都,免于遭难。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眼下的鄞都,再也不是人人向往的富贵温柔乡了。 母亲和长姐没有带几个下人,只往车上装了几个花梨木箱子。母亲已经六十余岁,她老了,不穿锦衣华袍,看起来只是个疲倦的老妪。 长姐也换下了马面裙,身披寒酸黯淡的灰布褶裙,怎么也不像个端坐朝堂的高媛。姐夫缩在车轿一角,吓得啜泣连连。 我不知该说什么,思忖许久,道:“娘……” -- 第119页 母亲仍旧威严而端肃:“脱下这身锦袍,上车!我把你带去契北避祸!倘若留在鄞都,你会为人所杀!” 长姐青丝凌乱,金钗翠钿一概没有,只以一支寻常乌木簪绾住低髻。她低声道:“上车!我带你走!” 世事这般辗转,人性何等复杂。虽说母亲嫌弃我被人玷污,脏了身子;虽说长姐借我谋私,欲攀高位,然而真正危难之际,她们还是疼我。 “历经此次流放,倒教会了老身明哲保身,给自己留好退路。”母亲浑浊的眼眸望向远处,自嘲道,“朝中局势波云诡谲,谁能琢磨透顶?狡兔尚且三窟,何况是人!我在契北留了老巢,不说旁的,可保你等无忧无虑活过下半辈子!” 姐夫不复旧日威风,瑟缩悲戚道:“妻主好糊涂!你弟弟不走,你管他作甚?嫁出去的男儿泼出去的水!我们快走罢,再晚,可出不了城!” 长姐叱骂道:“你这腌臜郎君,这等诛心之言也说得出来?今日要我舍弃弟弟,恐怕来日便要与我大难临头各自飞了!” 我跪倒在车前,最后给徐家人行了礼。此番一别,恐怕此生难有再见之日。我听到自己声音里有沉沉的叹息:“我不走,你们快些出城罢。” 长姐惊道:“鹤之——” 母亲抚上我肩头,低低道:“难道你还在介意为娘曾嫌你身入教坊司?难道你不再认我这个娘?鹤之,现下不是任性的时候,有什么事,到契北再说!” 长姐美目里弥漫着惊惶恐惧:“是啊!戚寻筝是个反贼,她千人唾骂,你跟着她吗?她遗臭万年,你也跟着她吗?” 我久久保持跪拜的姿势,心如磐石,身似木雕。风吹起我孔雀蓝的广袖,泛出流光溢彩,遮起眼眸,暂不见眼前风尘。 我轻叹道:“我跟着她。” 你千人唾骂,我跟着你。 你遗臭万年,我也跟着你。 长姐连连后退:“你对她……你是不是疯了!” 我闭上眼睛,想起你刁钻又温柔的笑,想起你霸道又荒唐的甜言蜜语,想起蜀中每一颗星辰都见证过你的落寞,不禁心尖甘甜:“你可知道,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 母亲负手踱步,沉声道:“你对她一往情深,不知死活。可为娘听说,你刚刚诞下一个姑娘,尚在襁褓中,你要她也跟着你们颠沛流离吗?” 长姐还欲再劝:“你先跟我们走,等鄞都安定,长姐再把你和孩子送回来!” 我从容回首,将钗儿从入墨怀里抱过来。她睡得正安稳,如雪藕雕成,我怎么看也看不够。 我的钗儿这般貌美,不知长大后要倾倒多少男儿。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2)。 我依依不舍地将钗儿递给长姐:“劳烦了。” 长姐颊浮喜色:“你想通了?走!跟我出城,先把这身孔雀线绣的锦衣换下来!” 我后退一步,再次作揖:“娘亲说的是,孩子不能跟着我颠沛流离。故天下安定后,劳烦娘亲与长姐将孩子送到蜀中浮戮门。这孩子已经有名字了,叫锦钗。锦绣的锦,宝钗的钗。” 长姐一把握住我的广袖,逼问道:“你呢?” 我毫不犹豫地将孔雀蓝广袖从她手中夺回来,抬眼直视长姐的眼睛:“鹤之虽是男儿,却也知道,树有根源,人有操守。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文臣谏君侧,武将保边疆。鹤之的操守,便是留在妻主身边。” 见我留意已决,长姐也不再逼迫:“你决定了?” 言罢,她把钗儿交给车里的小厮。 我微微颔首:“定了。” 娘亲回首看我许久,后心里一狠,令车把式驾车离去,扬起一阵细细碎碎的尘土。我心中忽然很安宁,什么都不再惧怕,俯身道:“鹤之,拜别母亲长姐。”尽管她们不会再听到了。 你曾说,我是你的信仰。 其实你也是我的信仰。 并非因为出嫁从妻,而是因为我爱你。 令我不曾想到的是,丽喀丽娅的“报恩”来得这么快。凌烟阁的精锐护卫将戚府围得密不透风,根本无懈可击。却不知丽喀丽娅是怎么进来的,她在昏惨惨的月下望着我笑。 彼时我在后苑赏月观书,忽察觉到松烟、入墨神色有异,尚未来得及回首一看究竟,就被女人暧昧地搂在怀中。 “美人,我说过,我们会再见的。” 我挣扎开她的禁锢,见月华下的丽喀丽娅的笑容艳而诡异,令人无比忌惮。 同为西域女人,她和帝姬阿塔瑟的美却是不一样的。帝姬的美迥绝凛冽,像大漠里无边无际的风沙,不会拐弯,不会闪转腾挪。丽喀丽娅的美有荒唐的意味,让我想起那只浑身鲜血的雪鹰。 松烟鼓起勇气护在我跟前:“你要做什么?!”却被她轻而易举地一掌推出七八尺。 入墨蹙眉道:“怎么是你!” 几经波折,我早已不是弱不禁风的儿郎。我冷眼看她,反手摔破一只白瓷底折枝花果纹茶船,以锋利的瓷片对着她:“你是怎么进来的?” 丽喀丽娅看小厮的眼神仿佛在看蝼蚁,丝毫不顾惜其性命。她看我时,眉眼间漾起兴致,仿佛我是她新得的玩物。 “我从井里爬进来的,”丽喀丽娅随手一指院中的八角水井,她腕上绕着繁复的蛇行金细链,链上坠了各色宝石,映得人眼眸泛痛。她缓缓逼近我,“这里被缇骑围得固若金汤,我要是硬闯,用你们中原话讲便是不识时务。” -- 第120页 不知不觉,我退到了水塘边,后背无力地靠着亭廊:“井里有暗道?” 丽喀丽娅轻易握住我捏紧瓷片的手,将我抱入怀中,她身上浓厚的麝香味熏得我难以呼吸。 她贪婪地咬着我的颈子,嗤笑道:“美人,帝姬的人在你们皇宫地下挖通了无数密道,而通向这里的密道,是我让沙蛇为你挖的。” 我用尽全身力气推她,奈何挣扎不得:“为什么?我只是个夫道人家!我什么都不知道!” 夜风拂起丽喀丽娅的红头纱,半遮她秾艳的眉目。她有一双浅碧色的眼眸,眸中倒映出我的绝望。 早知今日酿成如此大祸,我便该不理不睬,让丽喀丽娅死在南音阁深山。 丽喀丽娅潇洒地放开了我,她坐在亭中,身上挂满的月光石簌簌出声。她把玩着一根细长的金茯鞭,鲜红的舌尖不羁地探出红唇,仿佛期待着把什么拆吃入腹。 “我令沙蛇挖这密道,不是为了探听什么。”丽喀丽娅笑了笑,“只是为了见你。” 这女子简直荒唐! 我蹙眉道:“我告诉过你,我已有妻主!” 丽喀丽娅伸了个懒腰,笑道:“那你现在多了一个。” 言罢她便一掌将我拍得昏厥过去,扛在肩头,又自八角水井遁走。 第62章 ??戚寻筝 人皮拭干净沙狐弯刀上的斑斑血迹, 露出原本的雕纹。这弯刀来自楼兰,雕纹自然与中原的花鸟鱼虫不同。它雕刻着连绵起伏的山丘。 山丘之上,朝阳烈烈,雪鹰展翅。 我想, 曾几何时, 阿塔瑟也是金殿里尊贵无比的女子, 有器重自己的母皇, 有肥沃的国土,有心爱的少年。一朝两国交战, 她失去了拥有的一切。 即便如此,阿塔瑟侥幸逃过一劫,本可以隐姓埋名苟且偷生,可她没有。 阿塔瑟屈指一弹沙狐弯刀,嗓音还是那般嘶哑:“久闻你戚寻筝在蜀中江湖的赫赫威名, 而今有幸在鄞都交锋,是我的幸运。” 我轻轻一笑:“帝姬,你是个好对手。” 寻嫣忽然优雅而郑重地比出一个手势,女子修长的掌心因为常年练武蛰伏了不少薄茧。她朗声道:“而今沙蛇势起, 但我们也不是无能之辈。与其打个两败俱伤, 不如坐下来定一个澶渊之盟。” “澶渊之盟?”阿塔瑟寸寸贴近寻嫣,忽然冷笑道, “你大顺火烧孔雀城的时候, 可曾顾惜过楼兰人的性命?!要我们臣服苟活, 绝不可能!” 寻嫣的眸子澄明如月,她眉心画着水滴红梅花瓣, 这女人不怒自威间还有睥睨天下的悲悯。 寻嫣淡淡道:“你们沙蛇不怕死, 那楼兰国的男人和孩子呢?” 阿塔瑟整理着自己的金边黑皮臂缚, 好整以暇道:“楼兰国的男人孩子,老弱病残,十之八九死在了那场火里。” 寻嫣还要再说什么,我伸手拦住她:“别再谈了,有些事,根本没有和解的可能,只能拼个你死我活。” 阿塔瑟仰首大笑:“哈哈哈!戚女侠说得好!来吧,我们真刀真枪地打一场,不管是非道理,只论成王败寇!” 其实何尝用她这一句,麒麟台下尽是短兵相接。死去的士卒尸身便堆叠在地上,只见染血甲胄,不见眉眼面孔。 我娴熟地列开九亭连弩:“好,嫡姐,我们两个打她一个。” 寻嫣:“……你要脸吗?” 我摇摇头:“不要。” 阿塔瑟阴森地看了我许久,久到她红袍上狰狞的缂丝麒麟可落地下凡。须臾,她阴冷的眸光掺杂了些许怜悯。 我什么都不曾说,只是剑拔弩张对上她的目光。 阿塔瑟忽然摇头叹息:“戚寻筝啊戚寻筝,你这一辈子,幼时被母亲抛弃,长大遇天下动荡,好不容易被唐雁声收养,唐雁声还受制于人。我还没见过个像你这么惨的女人。” 我不以为意,随手推了一下嫡姐:“那是你见识少,我嫡姐戚家大小姐比我惨多了。” 寻嫣不知我们葫芦里卖什么药,蛾眉轻蹙:“……” 沙狐弯刀的刀锋映出阿塔瑟翘起的唇角。 我疼惜地拍拍寻嫣的肩:“她从小被戚香鲤教导,完全忠于庸碌的君王,完全忠于短命的王朝。她在忠与不忠之间挣扎了很多年,最终发现,自己无论怎么选,都是错的。她谋反,是为国为民,却被误会作图谋不轨。哎,她也倾慕过一个郎君,可惜刚弄到手,就被亲妹妹给睡了。” 寻嫣眸如寒霜,冷冷刺向我。 我继续痛击队友:“不仅如此,她还不能复仇。因为她要与亲妹妹结盟,借其机巧强军,方可使大顺臣民立于不败之地。她从来没有考虑过自己的感受。” 寻嫣的贝齿轻咬红唇:“立刻闭嘴。” 我的语调忽然便得柔软,仿佛在心疼她:“这么多年以来,她是戚小姐,是戚千户,是戚阁主……却从来没有哪一天,是戚寻嫣。” 寻嫣从没为自己活过,哪怕一日。 恰在这一刻,我与寻嫣目光相接,察觉到了彼此的深意。寻嫣感叹我流落在外颠沛流离,我感叹她任重道远枷锁在身,这是我们姐妹第一次彼此相惜。 阿塔瑟足点玉砖,几步踏下宝座,笑道:“今日一战后,不是我解脱,便是你二人解脱,再入轮回!” 寻嫣动作飒如流星,列开戚香鲤传给她的金错刀:“帝姬殿下,请。” -- 第121页 作为一个正人淑女,寻嫣不曾与我共战阿塔瑟,她美眸一横,将我推了出去,显然是将我当打手用。 我:“……” 阿塔瑟借力鎏金蟠龙柱,鹞子般腾身而起,刀光如星,一时间连月光都暗了。我抖动右腕,九亭连弩装满银镖,追命似的往她喉管割去。阿塔瑟丝毫不惧,恰似沙漠里被逼到极致的“沙蛇”,巨猛的罡气从她胸膛里奔腾而出,如千斤坠地。 我则使出师娘教的那一招“鹤翔紫盖”,奈何阿塔瑟不入我的套,这也算是棋逢对手。她的武功路数出自楼兰,我丝毫不知,故逢迎起来甚为吃力。 沙狐弯刀劈起来,仿佛凭空出现了十多个分.身,残影不断。我便设法借力打力,逐个击破,一时间银镖乱飞,分花拂柳。 这边交战正酣,灼烧的琳琅宫一角却微有响动。寻嫣登时察觉了异样,难不成有人暗中蛰伏? 难不成有人在设局,预备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寻嫣飞身而去,以金错刀纵横一扫:“何人在此?” 黑披风掀开,海棠春抱着毛笔和稿纸憨憨地趴在那里笑。 寻嫣:“……” 这黑披风不同寻常,细密隔热,有防火的用途。披风下,海棠春照旧穿得光彩照人,不曾被烟火伤到分毫。 海棠春一笑,小酒窝就漾出来了:“寻嫣姐姐,是我呀!” 寻嫣担忧道:“你在这里干什么?人人都往是非外跑,你倒偏往这烧火的地方钻!你疯了不成?你要为你娘殉葬啊!快回去!” 她低眉一看,海棠春写的不是旁的,正是她那些奇奇怪怪不务正业的话本小说。 “我烧不死的。”海棠春笔走如飞,纸上写的正是我与阿塔瑟的“旷世之战”,写一会儿,她又咬着笔杆构思,“我可是个写话本子的绝代文人,就算烧死了,那也是为文史献身!” 寻嫣实在是不能理解所谓的“绝代文人为文史献身”:“……” 海棠春双手一拱:“你造你的反,我写我的文,咱们互不干扰!” 我与阿塔瑟的武功旗鼓相当,着实难分胜负。不知不觉,一个时辰过去,半爿麒麟台皆已烧光,我二人仍在过招,一片刀光剑影。 与其说阿塔瑟的打法是过招,不如说是燃烧。她不惜自身骨肉鲜血,招招欲毁天灭地。 天,将晓。 海棠春解开黑披风,提着银红马面裙走了过来:“寻嫣,你看!楼兰的沙蛇被我们杀光了,大捷!” 闻言,阿塔瑟侧目而视,见麒麟台下血流成河,楼兰的旌旗靡倒在血迹中,一时间天地静寂,不分人间与鬼狱。 龙醉欢带着甲光向日金鳞开的铁骑冲入阳光下,年轻兵卒的呼喊声震破天际,听到这些女子们的声音,我的心脏跳动得更加急促。 “大捷——!!!” 沙蛇大势已去,阿塔瑟右手忽颤,仿佛连弯刀都拿不稳了。我知道,眼下她心如死灰。 她舍弃了一切,苦心孤诣筹谋数年,却不能报仇雪恨。 倘若此时乘胜追击,我一发银镖便可以取她性命。可是我没有。我收起了九亭连弩,退到不远处,看着霞紫的曦光。 这日的曦光秾艳瑰丽,仿佛打翻了胭脂盒。这霞紫的颜色,正是师娘赠我胭脂的颜色。 此时此刻,我抿了抿唇上胭脂。胭脂的滋味让我醉生梦死。何日师娘归来,伴我蜀中酿酒? 尽管身上受了多次伤,阿塔瑟仍旧玉山一样伫立在地,她抬眼看了看霞光,又与我对视一眼,她应当知道我的意思。 她作为一个好对手,我尊重她,故不杀她。我觉得,由她自我了结更好。 我轻声道:“我师娘呢?” “一年前就死了。”阿塔瑟唇角溢血,“死在楼兰,尸骨无存。” 长长的指甲刺破我的掌心。 我切齿道:“好,劳烦帝姬殿下向我师娘问好!” 寻嫣抱臂倚在烧成枯灰的天柱,她微微仰着下巴,不知道在与谁叹息:“你们看,今天的霞光真好看。” “中原的霞光,永远比不上西域的寒月。”不知阿塔瑟想起了什么,她丑陋的面孔笼上些许温柔。可惜这温柔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闻的狠厉决绝。阿塔瑟用最后的气力握紧金错刀,捅入自己胸口,“自古成者王、败者寇,孤愿赌服输!但是楼兰女儿,永不为奴,绝不屈服,终有一日踏平你中原山川!” 她死在了自己的沙狐弯刀之下。 我不禁想到大漠里长养的沙蛇,即使在敌强我弱无可转圜之际,它们也绝不任人宰割,而是选择吞咽毒牙,自己结束生命。 血溅三尺,沾染了海棠春雪白的稿纸。她连忙用襟袖遮掩:“啊,我好不容易写好的。” 寻嫣替海棠春正一正髻上桃夭灼灼的缠花,笑道:“让你走,你不走,难怪溅了一身血。” “没关系,”海棠春散漫地伸了个懒腰,一只眼睛眨了眨,“亲眼见朝代更迭,乃是我毕生之幸。今天没白来。” 寻嫣笑得温柔:“要是让你爹知道,非得卸下你一条腿。” 风烟散尽,朽火落地。 麒麟台下的龙醉欢摘下兜鍪,她青丝未绾,悉数散在腰际。醉欢额前束着青鳞护额,护额下一双眼眸潋滟如水。 醉欢向我摇了摇她的苍穹弓:“寻筝——” -- 第122页 我轻快地跳下麒麟台,来到她身边。醉欢满眼都是仗打完了的轻快:“亏得你擅制机巧,省了多少工夫!这些沙蛇躲在地下暗道里,实在难追!” “狸奴就是阿塔瑟。”我叹息道,“她死了。” 醉欢耳上的红玛瑙流苏微微晃动:“你杀了她?” 我拭去九亭连弩上的血迹:“她走投无路,自杀了。” 楼兰帝姬阿塔瑟的身后名,由冷画屏在浩瀚史书上落下匆忙一笔,着墨几字——辛巳年,楼兰帝姬引领三千“沙蛇”于鄞都麒麟台谋反弄权,火烧琳琅宫,沙蛇全歼。 ——楼兰帝姬,擅权柄,通谋略,自刎于麒麟台之上。 ——当日霞光瑰紫,甚为昳丽。 第63章 ??徐鹤之 我醒来后, 打量四下,见自己仿佛是在一处陌生华宅中。宅中的陈设颇有西域风格,紫珠毯、羊皮垫、胡床边还摆着一尊波斯翡翠水烟(1)。 无数白肤碧眸的美少年顶着白毡帽,手捧糕点、葡萄、柑桑、美酒侍立在侧, 他们的衣裳十分暴露大胆, 露出诱人的胴.体。 丽喀丽娅一边抽水烟一边问候:“美人, 你醒了?” 此时, 她穿一袭深红长裙,裙角坠着无数金丝流苏, 足踏鹿皮金靴。她右手缠着一条双头金蛇臂弯缠臂金(2),额间坠着鸽血石。 眼下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又能做什么? 我往羊皮垫深处缩了缩:“你不要过来。” “这么害怕做什么?”丽喀丽娅含笑吐出乳白的烟雾,深入骨髓的香意弥散在房中, “我要对你做什么,你早就下不来床了。” 我甚是仓皇,夺过三足矮桌上一柄切瓜果用的珐琅柄匕首,妄图自保:“你敢碰我, 我杀了你!” 她却轻而易举地把匕首夺过来, 一把将我推倒在床,我腰肢一软, 随后身子便不听使唤, 原是被她点了穴道。 丽喀丽娅妩媚地托腮, 满是笑意的眼眸里有玩世不恭的意味:“美人,你杀不了我。啧, 你还是这样安安稳稳躺着的好, 否则我出手重了, 再让你疼,可就不妙啦。” 随后我如一件待价而沽的珍奇一般被她细细打量,幸亏这右杀贵人还算淑女,不曾脱下我的衣裳,只是窥视我的面孔。 “真是完美的容颜,”丽喀丽娅一边抚摸我的眉眼,一边赞叹,偏偏她指尖还在我喉结上绕个不停,让我有苦难言,“等你的价值用完了,就封你为侧室。” 她身边有一个通身炭黑的女昆仑奴,名唤其玛。其玛行事妥帖,言语伶俐,统领着这华宅里所有的奴隶,想必是丽喀丽娅的心腹。 其玛单膝跪地,郑重道:“殿下,这样不妥。这男人曾引得戚家姐妹相争,他是不详的祸水!陛下不会让您把他封为侧室的。” 楼兰君王斛碧娜死后,大顺朝在楼兰扶植傀儡称王。而那个傀儡,正是丽喀丽娅的母亲。 丽喀丽娅冷笑一声:“她自己都受人挟制,难道还要我活得不快活吗?” 其玛的肌肤黑得看不清五官,嘴唇丰厚:“请殿下三思。” 丽喀丽娅眨一眨眼睛,西域姑娘的长睫浓如鸦羽,美得人惊心动魄,可她的话却无比寒凉:“既然本殿下不痛快,那这世上的旁人,谁也别想痛快!” 待丽喀丽娅骑一匹大宛马带我去往麒麟台,见到你的那一瞬间,我登时明白了她的用意。 彼时你披一件墨蓝璇玑图绣线斗篷,屈膝坐在城楼上,如云的青丝凌乱如绿雾,左右各插两支镂空嵌宝石点翠玉簪。 一抹血迹横在你唇下,刺眼。 可你厮杀过后的无双美貌比血迹更刺眼。 守住麒麟台的小旗官惊愕无比,她们觉得这个西域女人定是疯子,竟然单枪匹马来此。却不知道,她怀里的我,正是最好的免死金牌。 两个小旗官列刀阻拦:“来者何人?” 红头纱遮住了丽喀丽娅的大半容颜,只露出一抹单纯。她诡异一笑:“我来拜会戚寻筝戚高媛。” 此言一出,麒麟台上下皆惊,战鼓才休,谁敢直呼你戚寻筝的名讳? 你利落地握起九亭连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腾身冲下去,带起的掌风割断了凛凛火光。 我久久凝望着你,仿佛这是此生最后一眼。 你美眸含怒:“放开他。” 丽喀丽娅笑得凌厉,颇有癫狂之意。她将金茯鞭桎梏在我颈前,红唇艳得仿佛迷失在西梵极乐里,不知归路。我知道,眼下的我只是个物件,任她予取予求,什么都做不得。丽喀丽娅笑道:“戚女侠啊戚女侠,阿塔瑟道高一尺,你魔高一丈,好!不愧是狡猾歹毒的中原人!本殿下这次来,可不是威胁你。” 寻嫣拂袖道:“休得在此妖言惑众!” 丽喀丽娅眼波潋滟,眼睑下的鎏金圣纹越发诡异起来:“我是来成全你的。成全你的痴情。” 你忍无可忍,冲到她跟前。丽喀丽娅不慌不忙将金茯鞭收紧,我呻.吟一声,你终究不敢轻举妄动。 丽喀丽娅只一个眼神示意,那黑肤的其玛便走上前来,向她献上一朵色泽诡异的殷红枯花。 这花瓣的形状与古书里形容别无二致。 断肠蛊的解药! “戚女侠,你一定明白此为何物。”丽喀丽娅笑得更是妩媚,指尖抚弄我的下巴,这触感犹如毒蛇翕动。 -- 第123页 她……是要为我解毒吗? 还是要胁迫你做什么?! 我不知何处来的勇气,惊唤道:“不!寻筝!不!不能信她!” 丽喀丽娅朗声大笑,喟叹道:“你们中原有句话,多少英雄气短是因儿女情长!戚寻筝,只看你如何抉择了!” 闻言,你雪白贝齿噬住菱唇,眼神像是笼中困兽,在这一刹那,我心如刀绞。 你说的对。我是你的救赎,更是你的软肋。 我渡了你,也毁了你。 猎猎南风吹起城楼上残破旌旗,一瞬间天地间喧嚣皆消散无形,我只听得到你的沉沉心跳。 我呢喃道:“寻筝,不要……” 你怒极反笑,美艳的褐眸睚眦欲裂,声音喑哑里带着千回百转的温柔,你不曾回答我,而是问她:“右杀贵人,你想要什么?” 话未说完,龙醉欢便蹙眉握住你的袖子,高声道:“寻筝,你疯了吗?!她在迷惑你!你舍弃所有,她也不会把你郎君还给你的!” “我不要你的命。”丽喀丽娅的声音残忍决绝,“戚寻筝,我要你的右手。” 此言一出,众人惊惶。 她想要的,竟然是那一双世间最灵巧的右手。你的右手,催动得了天下最厉的九亭连弩,调制得了机巧重重的机关暗器,此次谋反的火药兵炮皆出于此。 断了你的右手,便也等于断了中原江山的右手。 对于一个侠客来说,失去右手,比失去性命还残忍。 戚寻嫣、赋娉婷、龙醉欢、江浸月皆面色不虞,唯独你唇角含笑,仍旧云淡风轻。你反手拽断握在醉欢手中的襟袖,嗤笑道:“愿赌服输?” “愿赌服输。”丽喀丽娅一壁喊,一壁郑重地于胸口划了个圣礼,“本殿下向月神起誓,倘若你舍弃右手,便用解药救你的心上人。若违此誓,火狱葬身。” 正在对峙间,我缓缓开口:“寻筝,你还记得第一次给我做的云腿春饼吗?” 你抬起雪白的右臂,声音软下来:“记得。” 我满心满眼都是你,不再惧怕锋利的金茯鞭,不再惧怕身后的修罗鬼,不再惧怕这满载风霜刀剑的人间:“彼时你说,‘众生皆苦,唯独我是云腿春饼味儿的。’也许从彼时开始,我心里便有你了。” 言罢,我将颈子狠狠往金鞭上撞,了此残生。丽喀丽娅猝不及防,想不到我一介小小儿郎,竟有寻死的胆量。 血花四溅,满目殷红。 千钧一发之际,丽喀丽娅及时掐住我的脖颈,只差一分,我便再也睁不开眼。她冷冷看着我,碧眸冰冷如蛇:“你没资格去死。” “右手?”你握紧了右手腕,睥睨天下如看尘土,“这有何难。” 丽喀丽娅饶有兴趣地舔舐我颈上鲜血,如品珍馐:“本殿下还要你亲自斩断右手,不许旁人动手。毕竟,本殿下最喜欢看的,正是人舍弃最重要的东西的眼神。” 你利落地提起九亭连弩,以雪亮的刀刃砍向右手—— 我也看到了你舍弃右手时的眼神。 我昏厥过去。 梦中恍如腾入仙境,不分今昔昨日。幼年的我坐在雪隐白梅中抚琴,是你趴在墙头笑吟吟地说:“来日我把你娶回家当郎君,你白天给我弹琴听,晚上给我生姑娘。” 又是在那绸缎庄中,你手拿银票笑咬我的耳垂:“你妻主家财万贯,养你十辈子都够了。怎么,还不安安心心跟着我?” 我将邹小郎推到你房中,你动了气,便野兽一般狠狠咬我脖颈:“我这一辈子的真心,都砸在你身上了!” 而最难忘的,莫过于你抱着我,你我肌骨交缠,十指相扣,你说:“我要赠你一片盛世太平。” 仿佛已过百年,我徐徐醒来,心如死灰。四下观望,却是在丽喀丽娅的驿馆中。我颈上的伤被昆仑奴们包扎完好,却还是痛彻锥心。 丽喀丽娅一抹暗沉的背影照在琉璃镜前,她在吞云吐雾地抽水烟。 倘若不是她,你我不会分离,你那右手仍安在。 我想杀她。 丽喀丽娅屈膝坐在羊羔皮趈毯上,姿态随意。一个美少年跪于其侧,手捧的漆盘里盛着玛瑙似的紫葡萄。丽喀丽娅噙了一颗葡萄,回首笑道:“我从镜子里看到,你醒了。” 我怒不可遏,颤抖着抵死挣扎,缕缕鲜红从雪缎里渗出:“卑鄙!鞑子!” 丽喀丽娅含笑吐了一口乳烟,凑过来道:“别动。”她话音未落,便有四个少年按住我的四肢,绑缚于榻上。 她又拨弄着自己耳坠上的蜜蜡珠,吩咐奴隶们:“用细腻的绸缎绑,莫伤了仙鹤公子柔嫩的肌肤。” 虽说身子受制于人,我也不肯坐以待毙,不惜性命也要与这楼兰右杀同归于尽。然而我身子柔弱,又手无寸铁,根本杀不了她,只赠给她几处无关紧要的外伤。 我更心字成灰,预备咬舌自尽,丽喀丽娅却慌了起来,令楼兰的医官日夜救治,情急之下甚至处死了三个办事不利的医官。 于是日日折腾,私宅里闹了个人仰马翻。丽喀丽娅见我一门心思自尽,又是威胁,又是规劝,皆无用处。最后她竟嗤笑道:“你不留着性命,如何杀我?” 我望着琥珀金帐上满绣(3)的《观无量寿经变》(4),只恨不得画上的神佛凌迟了她。我切齿道:“活着杀不得你,只恨不得死后化作厉鬼,取你性命。” -- 第124页 她挑眉而笑:“别闹了,美人,我与你谈笔交易。” 画上菩萨皆眉目慈静,有的献花供佛,有的扪心求索,有的合掌静听,无一人可渡我。 我一字一顿道:“我不会受你胁迫。” 丽喀丽娅又优雅地吸了水烟,吐出云丝似的烟雾,笑道:“我不求你旁的,只求你留下自己的命。”她寸寸逼近,身上浓稠的零陵香(5)逼得我气息不稳,“否则,我就杀了你的戚姑娘。” 我心下更恨,委屈得双目绯红。 你断了右手,想来武功失了十之八九。此时她要下手,岂不是易如反掌? 我微微垂下眼眸,喑哑道:“你要我活着做什么?你都将我利用完了,还不肯弃若敝履?你明明知晓,我恨你入骨,迟早会找到机会杀你。” 丽喀丽娅抚弄着翡翠水烟,望了一眼寒月如盘,低眉浅笑道:“你要刺杀,本殿下随时恭候。” 她面孔媚惑无比,倘若旁人见了,定要沉溺其中。可我映入眼帘,只觉得忌惮憎恶。 丽喀丽娅脱下覆于肩头的貂皮坎肩,随手扔给其玛,她背对着我说:“仙鹤公子,随我回西域,我会让你成为西域最尊贵的男人。” 第64章 ??戚寻筝 楼兰右杀不曾违背她的誓言, 在我自断右手后,即刻将断肠草的花叶渡入你的血脉,解了蛊毒。 而我彻彻底底成了废人。 几日后,奉御医官包扎了我的断腕, 使我不至失血过多而亡。睁开眼睛, 是一扇剔红雕漆屏风, 镶嵌着碧玉琢成的枝叶, 你我曾无数次在屏风前拥吻。 暖阁中除了冷画屏,再无第二个人。 我忍着彻骨的疼, 笑道:“有酒吗?” 琴音蓦止。冷画屏微微蹙起黛色弯眉,神色动容:“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要喝酒!你的……手腕!来日怎么办!你——” “来日再论来日,今日且管今日。”我无所谓道,“来, 先给我一盏酒喝,让我寻思寻思怎么办。” 冷画屏走过来,亲自给我披上狐皮氅,又细细查看了伤口。她为我上药时, 我咬紧了绢帛, 将□□声咽回嗓眼。 冷画屏那一双静美的柳叶眼望了我许久,我抬眸对视, 将那唇亡齿寒之意尽收眼底。她的眼神澄澈且坚定, 恰似一方美玉。 是我先移开目光, 调笑道:“其实,你不必时时看着我, 断个腕而已, 我又不会寻死。” 冷画屏沉吟片刻, 她颊边垂落的翠叶银丝流苏纹丝不动,唯有眼波流转:“你睡着时,喊了师娘。” 我颔首道:“因为我疼。” 师娘是我这世上唯一能依赖的人。 可师娘死了。 冷画屏理了理青白烫银撒花穿蝶马面裙的裙褶,轩窗外曦光穿过她的下巴,照亮屏风里的尘埃。冷画屏轻轻道:“这里只有我,你想哭就哭出来。” 可我十岁就戒了眼泪。 我只笑着摇头,几步走到妆台前,用左手挽了个坠马髻,以一支如意金簪系住。取过桌上杯盏饮了口,过口的成了清茶,想来我右腕有伤,沾不得酒,嫡姐便让下人们换了。 我不满地将描金瓷盏搁下:“是戚寻嫣让换的?” 冷画屏以细绢擦着桐琴:“正是她。” 我随口道:“这儿是我的地盘,何时由她当家了?” 冷画屏淡淡道:“饮酒对伤口不好。” 我对镜往自己唇上抿紫红的胭脂:“现在我是病人,我想干什么干什么。” 冷画屏:“……” 待我上好妆,便单手披上貂氅,唤上她一并往外走去。冷画屏十分惊诧:“你要做什么?你去哪里?右杀她——” 我望着烈烈朝阳叹了口气,笑她痴傻:“眼下我断着一只手去找她,不是找死是什么?你放心,我不去找丽喀丽娅,我去见寻嫣,去干活,还有一堆文书要批阅。” 冷画屏搁下桐琴,替我掀开珠帘:“你……你右手……怎么批文书?” 我晃了晃戴着皮手套的左手:“它也能写字刻玺。” 冷画屏沉默半晌,终叹道:“戚女侠,你、你是个高人。” 我随口道:“行走江湖多年,自然什么都会一些。” 我二人顺着曲折回廊往凌烟阁走去,途中江浸月带着不少缇骑亦步亦趋地跟着,贴身护卫,应当是防止我寻死。我哭笑不得,挥手令她们退下。 冷画屏不愧是大家闺秀,与我这江湖逋客大有不同。她腰间配了大大小小十来片美玉,来往间却行动有秩,不问其声。 我蓦然轻声道:“其实这样也好。” 冷画屏眉心一动:“什么?” 我笑叹道:“用一只手换他一条命,也不枉了。” 冷画屏甚是动容:“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你觉得值得,那便值得。” 往后哪怕你与我无缘厮守,我知道你活在这人间的一爿角落,便合心意。 即便你不在我身边,闲来无事,我还是会做一些云腿春饼和芙蓉蟹斗;过绸缎庄,我还是会扯上几匹吴陵缎;夜半良时,我可以一个人剪烛花,假装你在我身边。 只要你在,我便有些许期冀。 冷画屏拂开拦路的竹兰盆景,她腕上挂着水透透的釉玉镯儿,越发衬得肌肤胜雪。她的叹息声里有与我相知相惜的意味:“你为了这太平盛世,舍弃如此之多。” -- 第125页 我思忖往昔,道:“想我初来鄞都时,还是赵嘉云那老虔婆的人。” “世事无常。”冷画屏若有所思,她斜倚朱檀阳纹亭柱,眼眸里流转起若有若无的落寞。 我知道她的落寞来自何方。 我望着她道:“你不也为了这太平盛世,舍弃了许多。” 最近冷画屏几乎日日与我等待在一处,并不曾见海棠春。也许她二人之间的情丝,已经逐渐被斩断了。 冷画屏怀瑾握瑜,胸有丘壑,一世风华赠与天下百姓。她是百年之后要流芳史书的。 无论是今人还是后人,都不能接受一位名臣,有帕交之癖。 冷画屏撑开那一柄月白疏绣绢伞,目光落在远处:“我已有许久不曾见她。” 我想起海棠春笑吟吟的面孔,没心没肺的模样,道:“你不见她,她也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该听曲听曲,该喝酒喝酒,好生风流。” 不风流,便也不是海棠春了。 有琉璃似的细雨穿过伞檐,落在冷画屏的长睫,美得惊心动魄。冷画屏沉吟许久,与我道:“我快要成亲了,就在下月初九。” 我轻轻吐出两个字来:“恭喜。” 口中说着恭喜,心里却叹着可惜。 右腕虽断,我照旧用左腕写字印玺,与往常并无不同。所有人都以为,一位侠客失去右手,比郎君失去贞洁更加残忍。甚至以为我会疯癫成狂,不惜性命。 可是我没有,我照旧该做什么做什么。写密函,看兵书,画地图,装火铳。 这日众人在凌烟阁的戾刀堂密谈,不知不觉便谈到了夜半时分,事务冗杂,当真是比上朝都累。 寻嫣将看完的密函扔到紫铜烛台上,看着它焚烧殆尽,口中缓缓吩咐:“琼枝、烟罗,去给诸位高媛送些酒菜来,请高媛们用膳。” 我今日不曾束发,墨色青丝泼散至腰际,不饰簪钗。唯独耳垂上坠着一对鎏金镶宝点翠耳坠。我随口道:“我喝不得酒,你们就都得陪我喝茶。” 寻嫣将我几缕青丝撩到肩后,凝望我的侧脸很久,方道:“你的右手当真废了?” 她的言下之意是,往日你结仇颇多,该如何自保? 我却不含愁,把玩桌案上的青铜兽兽酒卮:“我有我的法子。” 你被楼兰右杀带回了西域,每逢深夜,我便只有孤枕难眠。我从小性子孤僻,不惯有人守夜服侍,令丫鬟都退出寝阁,形影相吊望着星月。 其实来到鄞都之前,你不在我身边,我亦是孑然一身。后来我有了你,得来复失,人性本贪,便怎么也回不去未得之时。 想得心酸时,只好往红木箱笼中翻找出你的几件贴身衣袍,长夜寂寂,暂慰相思。 我将你的衣袍贴在胸口,沉吟须臾,低低道:“等我。” 我不会就此消沉。 我们还会再见的。 鹤郎,等我。 翌日晌午,一袭枫红绣双鲤绕塘长袄的龙醉欢来寻我蹭饭,她不知怎么招惹了家中郎君,被郎君赶了出来,无处可去。 我随意地坐在亭廊里饮酒:“你来做什么?我也不收留你。” 醉欢一把将酒壶夺了过来,自己饮尽,分毫不曾给我剩下:“你不能饮酒,对伤口不好。” 我毫不避讳地揭她老底:“谁让你抢我酒的?当年你在契北打家劫舍不够,还抢到你亲娘头上来了!” 醉欢笑弯了红唇,一副大气的模样:“无论你说什么娘亲都会原谅你的,因为娘亲爱你。” 我恶狠狠道:“我娘死了。” 醉欢:“……” 一个时辰后,我二人兜兜转转绕到了后厨。这正二品的镇国将军一点儿都不见外,吃完半个油汪汪的叫花鸡,犹不满足,与我道:“我郎君说你云腿春饼做得好,来,给本高媛尝个鲜。” 我咬着另外半只叫花鸡的鸡腿,向她晃了晃残缺的右臂:“没看见你娘腕子折了。” 醉欢笑道:“你不是还有左手吗?” 于是我用左手烧锅起爨,做了几只甜丝丝的云腿春饼。春饼只有铜钱大小,我却能用木签在上头镌刻出亭台楼阁,花好月圆。 醉欢捧起一只,端详许久,叹道:“戚女侠,我还当真看不出,你比男人还贤惠。” 我反手将云腿春饼夺过来,调笑道:“唤一声娘,才给你尝。” 菱窗外熹微隐隐,蛩鸣窸窸,我的心几乎随着你飘往千里之外的楼兰大漠,连手腕的痛楚都被思念冲淡几分。 春饼入口,几许甘甜。 我听见自己若有所思对醉欢说:“人间苦楚无数,便只有这小甜饼能纾解一二。” 醉欢低声道:“我知道,你想见他。” “师娘曾对我说,有些情爱无法朝朝暮暮、长长久久,只要曾经拥有,便弥足珍贵。”我反手将剩下的小甜饼塞到醉欢口中,“倘若不能强求,我就一辈子思念。” 醉欢抬眸望我:“那——” 我轻轻垂下眼睛:“是他的存在教会了我,一生坚韧温柔,不舍爱与自由。与他有此情缘,是我戚寻筝三生有幸。” 第65章 ??徐鹤之 帐车与骆驼绕过玉门关, 穿过天堑山,即将抵达楼兰。 我听着驼铃,心尖怦怦直跳。因为在我的织银锦雪莲暗纹衣襟中藏着一柄锋利的匕首,而我, 预备用它来了结丽喀丽娅的性命。 -- 第126页 昨夜月上中宵, 丽喀丽娅令驼队到山洞中避雨, 烧火饮酒吃肉, 明日起行。我悄悄偷了一柄她们用来割鹿肉的匕首,藏入怀中。 从前我从未想过, 自己要像女人一般手持利刃厮杀。 其玛令两个白袍少年来给我送午膳,半生不熟的鹿肉躺在漆盘里,膻味令人作呕。我望着那鹿肉,喉中翻江倒海,怎么也不肯入口。 半晌, 丽喀丽娅听说我不肯用膳,亲自掀开纱帐来看。今日她换了一身暗紫坠金丝长袍,袒露腰肢,我甚至可以隐约见到她丰满胸脯上纹的楼兰雪鹰。 丽喀丽娅低笑道:“听其玛说, 你打算饿死自己?” 我一眼都不敢看她凹凸有致的身子, 连忙别过脸去:“你别过来。” 丽喀丽娅跪坐在四角坠着祖母绿流苏的驼皮烟叶纹地毯上,嗤笑道:“我知道, 你吃不惯楼兰的牛羊。但是要当我右杀贵人的男人, 迟早要习惯这些。” 听她末尾这句话, 只觉得是彻骨的侮辱。 我照旧不理睬她,只抱着双膝躲在帐子深处, 心中暗暗筹谋, 该如何寻到机会杀她。丽喀丽娅倒不曾逼我吃楼兰的鹿肉, 路过天堑山旁的边陲小镇时,她带着两个随从入镇,也不知去做什么。 两个时辰后,满身尘土的丽喀丽娅出现在我的帐车里,她将几个包子兜头扔给我,命令道:“吃了!” 其玛用半生不熟的汉语说:“贵人走遍了镇子,这是所能寻到最精细的吃食了。请公子暂且忍耐!” 我警觉地看她一眼,将包子捧过来,忍其滋味欠奉,一点儿一点儿咽了几口。我平日里吃的皆是山珍海味,实在忍耐不得这乡野的粗茶淡饭,便说什么都不肯再咽。 丽喀丽娅耐着性子劝了几句,忽勃然大怒,抬手赏了我一个巴掌:“贱人!不知好歹!” 我被打得趴伏在地,身子颤抖不已,唇角也渗出血迹。四下侍从逢右杀贵人震怒,皆吓得单膝下跪,额头点地。 丽喀丽娅又狠狠地将给我侍奉汤药的医官踹倒,斥道:“快给本殿下想法子!饿死了他,你们陪葬!” 我只得忍着粗砺,吃了她寻来的两个包子。其玛令奴隶们挤出羊奶,以长勺哺入我口中,这才让我不至于饿死。 彼时我看着火光出神,也不知钗儿身在何处,过得是否平安。但转念一想,无论如何,她总不会比我差。 楼兰兵卒们串起牲羊猎物,架在火上烤制,山洞中萦绕着花椒桂叶之味。还有那满身异域风情的美少年在翩翩起舞,怀抱阮咸(1),反弹琵琶。 丽喀丽娅颇会享受,她把酒肉金银像流水一样赏给手下,引得众人惊叹奉承。无论官职大小,谁人敬她饮酒,丽喀丽娅都来者不拒。 她纵意享乐,饮酒饮得双颊嫣红。可我分明从那双美眸中寻到了绝望之意。 酒席上,右杀贵人带头放纵,上行下效,底下人更是放浪形骸。喝醉的女人拿不稳酒,泼了舞伎和奴隶满身,他们浪笑惊呼,不可自持。甚至有女人直接把奴隶压在身下,肆意□□,□□不止。 丽喀丽娅看在眼里,非但不动怒,反而颇以为趣,她摇摇晃晃举着盘羊阴纹金卮,在月华下笑个不停。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仿佛消弭了三魂七魄。信步躲得她们远远的,寻到一柄不知被哪个歌伎弃之于地的箜篌,缓缓拨弄起来。 旅馆寒灯独不眠,客心何事转凄然? 故乡今夜思千里,霜鬓明朝又一年。(2) 我在思念你。 天南地北,四海八荒,再也没有哪个姑娘,在下雪的院落里说要娶我,在乞巧节抱着我飞入广寒宫阙,对我说:相思成疾,药石无医。 再也没有哪个姑娘甘愿为我断腕,自废武功。 正思忖间,我被人轻浮地抱了个满怀,丽喀丽娅浑身都是酒气,灼热似火:“美人,我来陪你赏月。你看,天上的月亮这么美,这是我们信仰的月神住的地方。” 此时其玛和佩刀的楼兰侍卫都在远处,她们见右杀贵人狎昵美人,自不敢搅扰。 要杀她,这是最好的时机! 我以食指拨弄一声箜篌,这琴音颇为凛冽。丽喀丽娅不疑有他,只调笑着抱住我的腰肢:“啧,你今日这么乖吗?真让本殿下惊讶。你们中原有句话,识时务,知进退,善其身。跟了本殿下,是你最好的选择。嗯,虽说生养过孩子,但你这腰还是这么软……倒有韵味。” 我偷偷取出那匕首,指尖都在颤抖。 这一刀下去,无论得手与否,我都活不过今夜了! 丽喀丽娅霸道地将我压在趈毯上,吮吻密密麻麻落在我颈上,胭脂染上肌肤,恍若血迹。我轻声道:“殿下……不要……” 眼见她要在众人面前将我剥个干净,我忽然抽出雪锃锃的匕首,往她胸前捅去。 其玛惊唤道:“护驾!快!给右杀贵人护驾!” 到底是身经百战的大漠女儿,丽喀丽娅竟不曾完全沉浸在肉.欲里,她反身一避,我只在锁骨上留下一痕血迹。她抬手将刀打出三尺之外,怒极反笑:“倒是本殿下小瞧了你!竟有如此胆量!” 弹指一瞬,四五个楼兰暗卫将我按倒在地上,她们拔出弯刀,预备将我就地处决。其玛蹙眉道:“敢伤贵人圣体,此人断断不可久留!” 我朗声道:“来,杀了我!杀了我!我要回到妻主身边,绝不屈服于你们这群饿狼!” -- 第127页 丽喀丽娅以优雅的手势示意暂且留我一命,她缓缓走近,我能逐渐看清那一双镶嵌猫睛石的鹿皮长靴。 我怕得心尖直颤。 她究竟会如何将我折磨致死?凌迟、车裂、镬烹…… 丽喀丽娅温柔地抬起我的下巴,笑道:“方才还敢刺杀右杀,怎么眼下倒害怕了?” 我紧紧闭着眼眸,只等她残忍的发落。 我徐鹤之此生最幸运之事,便是遇到了戚姑娘。 其玛向丽喀丽娅恭秉地行执肩礼:“贵人,此人不可留!” 丽喀丽娅冷笑一声,拂裙而去:“不,留下他。这世上没有哪个男人,能让本殿下如此感兴趣。” 恐惧将我的思绪如丝弦般拨乱,银霜似的月光下,我紧紧抱着冰冷的刀鞘,气若游丝地呢喃:“带我走……带我走……” 戚姑娘,带我走。 绕过九曲回折的天堑山脉,便是一片无垠的黄沙大漠,这是我只在史书里见过的盛景。 楼兰国都城名唤孔雀城,因其开国国主在登基前夜梦见孔雀之神啁啾召唤而得名。曾经此处是西域最繁华的城池,沙原上游曳无数驼牛,风丘下雪藏无数金银,是被月神眷顾所在。 然而中原人发动了“月蚀之乱”,肥腴的驼牛被屠杀,辉煌的金银被掠夺,只将饥荒和瘟疫留给了楼兰。 楼兰越发憎恨狡猾阴毒的中原人,频频骚扰其边境,捕捉中原年轻女子当做牲畜驱使,动辄杀戮。 两国交战,百姓至苦。 “我们到了。”丽喀丽娅从高高的骆驼上踏下,向帐车里的我伸手,仿佛要扶我下来。 我只是防备地看她一眼,并不伸手过去,自己扶着狮鹫鎏金阑杆下帐车。 丽喀丽娅不甚在意,只笑弯了诡媚的红唇:“总有一天,你会屈服于我的。迟早而已。” 与一心复仇的阿塔瑟不同,丽喀丽娅成日饮酒作乐,醉生梦死。她时常宠幸楼兰的奴隶少年,一夜春宵后,又毫不留情地令人杀死这些美少年。 无一例外。 这夜,她餍足地从美少年的腰肢上起身,斟了盏紫琉璃色的葡萄酒,与我道:“你又在想她。” 我望着窗外的皓月苍茫:“你不杀我,我迟早会杀了你。” 月华照进她浅碧色的眼眸,这个女人像猫一样魅惑,也像猫一样残忍。她毫不留情地斩断我的希望:“眼下你们远隔千山万水,永无再见之日。” “你不会懂的。”我摇头,“中原有句诗,是这么写的: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丽喀丽娅细细端详着案上的蟠螭灵璧石双峰骆驼摆件,与我闲叙道:“对中原,本殿下也颇有研究。说起来,本殿下最喜欢看‘银烛秋光’的话本子。” 我缄口不言。 风拂起丽喀丽娅缀满金饰的面纱,露出美艳到锋利的容颜:“我看了她写的无数故事,最喜欢其中一个:有个女子自小遇到一位公子,一见钟情,多年后二人重逢,那公子不仅身入教坊司,还被她的姐姐赎走。” 我不愿再听,抬手拂开半透的冷碧纱帐:“时辰不早了,我要去安寝。” 她却忽然从身后抱住我,臂弯紧扣住腰肢,抱得我气息不稳。除你之外,我格外排斥与旁的女子这般亲密。 月光石泠泠作响。 我抵死挣扎:“放开!你醉了!你醉了!” “是,我醉了。”丽喀丽娅贪婪地索求我身上的气息,仿佛饿极的豺狼,迫不及待要将我拆吃入腹,“是你让我醉的。从前你说你会杀了我,我还不信;现下我深信不疑——来日我这性命送到你手上,心甘情愿!” 我慌不择路地躲避,抬手举起盛满葡萄酒的长颈狮首人身纹酒壶,将美酒泼了她满身:“滚!” 奈何走了几步,我便被地上的波斯香炉绊倒,丽喀丽娅这醉鬼趁虚而入,又将我抱了个满怀,她的眼神里有种靡乱的癫狂:“见到你之前,我是月神的信徒;见到你之后,我只想拜倒在你的足下。” 我心里陡然一紧,一个疯狂地计划浮上来。 烂醉的丽喀丽娅笑得放浪形骸:“身为楼兰的右杀,我注定不得善终,哈哈哈哈!不得善终,哈哈哈哈!” 我垂怜地抚上女人的后颈,触动她强劲的脉搏,咝咝毒蛇一般的恶意爬上心尖:“不得善终?我成全你。” 烛黯长夜尽,沙冷风粼粼。 第66章 ??戚寻筝 楼兰国, 孔雀城。 我骑在五花骏马上,用雪花银打点守城的兵卒:“我是蜀中的逋客,来西域办些事。” 易容的人皮服服帖帖覆在我脸上,无人能认出我便是戚寻筝。 为首的兵卒收下雪花银, 掂量须臾, 狐疑道:“何事?” 我似笑非笑, 简短地吐出两个字:“私事。” 此来楼兰, 我并不曾带多少随从,只跟着心腹江浸月。楼兰人只当我是寻常跑江湖的女子, 不疑有他,登上名号便放行了。 为遮挡大漠的风沙,我顶着玄纱麒麟纹斗笠,斗笠左侧缀着一缕细长银穗。翻身下马后,江浸月抬手摘下我的斗笠:“高媛, 咱们到了。” 我颔首道:“你去城门留守,我去寻她索命。” 此番丽喀丽娅正在城南狩苑与一众贵族女子围猎,她们肩背□□,胯.下骑着汗血宝马, 意气风发。 -- 第128页 我用右手搭好九亭连弩上的矢箭, 借着烈烈狂风,“倏”一声向丽喀丽娅射.去。然而右杀何等警醒, 抬手以金茯鞭的鞭鞘抵挡, 她性命无虞, 唯独右手被划开了七寸长的伤痕! 狂风掀开丽喀丽娅面前的鬈发,她眼见是我, 不曾慌乱:“是你!” “有刺客!护驾!” “飞鹰军列队, 护右杀平安!” “快!护驾!” 我搁下口中叼的毒镖, 笑得狰狞:“右杀贵人,别来无恙?” 此时此刻,我肩头的楼兰雪鹰长啸一声,盘旋片刻,又乖顺地飞回我肩头。它回到了故乡,却褪去了野性,永永远远失去了自由。 丽喀丽娅潇洒地把玩着蛇骨制成的金茯鞭,额间红宝石制成的西番莲坠子熠熠闪光。她朗声道:“有道是,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来人,奉酒!” 七百楼兰飞鹰军已排好列阵,只待右杀贵人一声令下,将我包围其中。然则我并不惧怕,只斜躺在高楼上,居高临下看着巍峨的孔雀城。 我用玄铁装的右手打了个响指:“将我的公子全须全尾地还回来,便赏你个全尸!” 丽喀丽娅朗声嗤笑:“他昨日已被我封为阏氏(1),侍寝完毕,如今本殿下还觉得回味无穷!” 随后我二人踏着漫漫黄沙在孔雀城外缠斗一夜,风则折木,飞沙走石,你来我往,寸步不让。 夜半的大漠狂风呼啸如兽吼,将沙丘上的巨石都吹成齑粉。几招下来,丽喀丽娅的右手腕骨被我以内力活活震断,废了大半的武功。 丽喀丽娅惊诧地看着我,失声道:“你!你的右手又回来了?” 我看她如看草芥:“将我的人还来。” 她仿佛见了修罗恶鬼,连连后退几步:“怎么会……怎么会!你的手……” 玄铁制成的假肢除了模样,作用与我往日的右手别无二致。我自小便跟随师娘炮制机巧,连人皮傀儡都做得出来,给自己装个假肢又有何难。 只迟疑了片刻,丽喀丽娅那双狭长的美眸骤然凝在我身上,吐出三个字:“唐雁声。” 我的右手握紧,发出专属于机甲的暗沉声响。 丽喀丽娅切齿道:“你是唐雁声的养女?” 不愧是楼兰的右杀贵人,从玄铁制成的右手,便能辨认出我与师娘的关系。 我质问道:“师娘身在何处?” 丽喀丽娅面孔上浮出火焚般的快意,右腕流下的鲜血一滴一滴落在黄沙里,她却浑不在意,笑如恶鬼:“你师娘被我活活凌迟而死!她死都不愿说出蜀中防备图!戚女侠,你知道什么是凌迟,千、刀、万、剐——” 我心如刀绞,面孔上不曾浮现一分情绪:“好,我这就送你去见她!” 言罢抛出淬毒的银镖,一阵砂石拂过,想来这右杀命绝于此。 孔雀城外,一家破旧酒楼中。 我用十余个人皮傀儡探寻楼兰王帐的地下暗道,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你接出来。岂料江浸月去了半日,又一个人回来了。 斗笠上玄纱半遮我的眼睛,我用左手抚弄新装的右手,低声道:“主君呢?” 江浸月行礼道:“高媛,属下身入地下城,长驱直入,探得右杀寝殿所在,见到了主君。” 半盏残酒被我搁在矮几上,大漠的阳光过于灼人,刺得我眼睛生疼。 江浸月眉弯微蹙:“这……主君不肯跟随属下离开孔雀城。” 你不肯走? 我提起墨蓝妆花蕉叶覆鹿马面裙,负手立在窗前:“何故?” 江浸月拱手,利落地跪在地上:“主君令属下回禀高媛,眼下他身在右杀身边,颇得厚爱,虽不能刺杀仇人,却可以暗中偷来楼兰的飞鹰军布防阵列图……” 我气得握碎青铜百合杯:“荒谬!他一个娇弱男儿,自身难保,还管这江山作甚!” 江浸月行礼道:“主君说什么都不愿走,属下办事不利,请高媛责罚!” 我切齿道:“再去请他!你说给他,在我眼里,他比什么布防阵列图都重要百倍!” “属下遵旨。” 长城饮马寒宵月,古戍盘雕大漠风。(2) 我坐在沙丘上整理九亭连弩里的暗器,这铁质的右手用的倒也顺当。我不禁想,师娘惨死异域之时,心中在想些什么呢? 也许此时此刻,她正在九重天上看着我。 江浸月递来一只羊皮刻花酒囊:“高媛。” 我噙一口烧酒,低低道:“夜深了。” 江浸月低眉,大约是在看我的右手:“疼吗?” 疼。 摧心蚀骨的疼。 遥想我在凌烟阁给自己镶嵌假肢时,须得用精细的匕首、铁钩、长针细细挑开伤口、把铁线嵌入骨髓,往血管里勾住七七四十九根铁针,才能重获右手,行动自如。 我便一壁咬着白帕子,一壁给自己施针。 我没有选择,再疼都得忍着。倘若没有武功,成了废人,只能为人鱼肉。 我必须保护你一辈子。 见我面色苍白,汗流浃背,醉欢蹙眉叹道:“古有关羽刮骨疗毒,今有寻筝铁钩入髓。” 我无奈道:“你娘都快死了,你还在说风凉话!” 醉欢耳上坠了对金丝葫芦耳坠,硕大的紫晶石映着雪肤:“当年我在貂蛇山上当贼寇,年年冬天与匪子对打,有一遭被人戳中右肩,深可见骨,受的罪不比你少。你再忍一忍,疼麻了就感觉不到了,我有经验。” -- 第129页 以铁针钻了数个时辰,才把这假肢装好,我将白帕吐出来:“还真是,疼麻了就成了。” 嫡姐忒不讲情义,我右手好了不到一刻,她便将既叠凌烟阁的文书递给我,面色沉静道:“批好。” 我令江浸月去地下城三顾茅庐,都不曾把你请回来。你道自己虽为男儿,亦须为国为民,万死不辞。 回到鄞都的第一日,我便看了一场好戏。 我与龙醉欢、冷画屏一并步行下朝,路过棠棣湖边,闻得一阵香风渺渺,娇笑盈盈。 龙醉欢低声道:“许久不见海棠了。” 冷画屏:“……” 龙醉欢望了她片刻:“她不去找你了吗?往日你们整日腻在一起。” 冷画屏:“……” 龙醉欢越发觉出不对:“哎,她到底上哪儿去了?” 冷画屏:“……” 我实在是看不下去,拍了拍醉欢的肩:“你别言语了。你一开口,就一股契北的大碴子味儿。” 冷画屏这才后知后觉地转过白瓷似的面孔,淡色的唇轻抿,仿佛一瓣芍药花骤然开放:“我们断了。” 我打圆场道:“不说这个了,走,今晚去我家吃酒。” 眼前忽见一方双层翘角八角亭,亭中有个女子在纵意纵酒,醉意熏然。女子身边围着七八个穿红着绿的美伎,欢歌的欢歌,劝酒的劝酒,满眼的纸醉金迷。 “海姑娘,来,再喝一杯!” “姑娘都陪哥哥喝了,也该陪人家喝一杯呀。” “人家醉得心跳个不停,姑娘快摸一摸……” 饮酒的女子正是海棠春。 她前襟的胭脂红交襟桃枝叠绣纱袄儿沾了淅淅沥沥的酒液,一环半透琉璃碧玺花瓣璎珞歪斜,显然与那些伎子云雨了好几番,百般孟浪。 海棠春高声笑道:“别急!你们兄弟敬的酒,姑娘我一杯一杯地喝!” 见我三人路过,她的贴身丫鬟朱鹮连忙匆匆赶过来,哀求道:“请诸位高媛劝一劝,我们姑娘都喝了四五坛酒了,再这么下去,姑娘的身子都要垮了!” 海棠春雪颊浮红,髻寰松散,几颗珍珠雀儿花都坠落地上。她笑吟吟说着醉话:“别管我,我还能喝……” 其实我知道,她身边纵有千万美伎,姹紫嫣红,都不如冷画屏这清冷冷的一尊观音。 冷画屏眸光一沉,抬手拽住她的交领,把她的醉脸浸入冷水中:“你是不是疯了?这般糟蹋自己的身子!” 陪酒公子们提着袍子仓皇散去,琴音弥散,无端给棠棣湖添了几许凄凉。 被寒凉的冷水一浸,海棠春回了神儿,毫不客气地给了冷画屏一拳:“眼下你我毫无瓜葛,我愿意干什么干什么,与你甚么相干?!” 这一拳搭在冷画屏肩头,冷画屏反手还击:“你在这儿给我当街睡伎子?海棠春,你还要不要廉耻?!” 二位体面的姑娘打到难舍难分,互不相让,仿佛彼此隔着血海深仇。璎珞、玉佩、压襟被她们扯了遍地,一片狼藉。 海棠春抬手掩住散乱的衣襟,毫不示弱道:“下个月成你的亲去吧!别管老娘的事儿!” 直到今日不见血收不得场,我与龙醉欢一人拦住一位,各自规劝。海棠春眼见是我,很是惊讶的模样:“你的右手不是……你还去了西域……” 我正要回些什么,海棠春忽然认真地问:“你怎么还没死?” 我:“……” 龙醉欢拦住冷画屏,死活不让她上前:“冷静,冷静!有什么不能谈,非得杀个你死我活呢?!” 我幽幽地看向龙醉欢:“我在西域这些日子,你到处跟人说我死了?” 眼下,冷画屏和海棠春看向彼此的眼神里,有无穷无尽的不舍与怨恨。虽说她的心里有她,她亦如此,但是下月初九的良辰吉日,冷画屏还是将世家梁氏的公子娶作夫郎。 一腔悲欢古难全,世事从来不如意。 第67章 ??徐鹤之 世人都说, 楼兰的右杀贵人生平有三大嗜好:驯马、刑求、亵.玩侍奴。 丽喀丽娅像你一样,喜欢等待桀骜不驯的猛兽逐渐屈服,她悬赏千金求得雪山里的烈马名驹,磨平它的野性, 使之沦为笼中玩物。 她闲来无事, 发明了许多骇人听闻的酷刑, 便于刑求。听说不少精神恍惚的囚犯尚未受审, 只是看到右杀的刑具,便被吓得活活猝死。 世人在她眼中, 不过蝼蚁玩物。 “所以,我也是你的玩物?”我斜倚于软榻,缓缓拨弄几簇西域虞美人,将深烟色(1)的花瓣细细撕碎,似笑非笑看着她, “嗯?尊敬的右杀贵人。” 丽喀丽娅顺着花瓣牵过我的手,她染了鲜红的蔻丹,令人无端想起鲜血。她在我指尖轻轻一吻:“不,你不是玩物, 你是我的宝物。” 我忍着恶心, 暂且不将手收回来,流转的目光在她身上绕来绕去:“你说我是宝物, 你说你爱我, 可并不耽误你宠幸旁的男人, 你在骗我。” 丽喀丽娅仰颈而笑,她随手将金珐琅蓝宝石戒指摘下来:“难不成你要本殿下从一而终?” 话未说完, 她起了歹心, 伸手来拽我的黛紫袍角, 我含笑旋身一避,躲了过去:“殿下今儿说爱慕,明儿又把我丢在脑后,我怎么办呢?” 丽喀丽娅餍足地将戒指扔到珍宝匣里,蓦然起身将我打横抱起,扔到云纱堆叠的床帐里:“今儿本殿下就要了你的身子,给你一个名分,让你彻彻底底成为本殿下的人!” -- 第130页 我似蛇般褪去黛紫的外袍,浑身只穿着雪白亵衣,欲擒故纵地躲避她的狩捕:“殿下忘了,奉御说过什么。” 丽喀丽娅打量了我几眼,又悻悻将红裙穿好,不再迫我云雨。 我咯咯笑起来:“鹤之都归顺了殿下,便迟早是殿下的男人。早一日礼成,晚一日礼成,又有什么干系?” 丽喀丽娅浅碧的眸子浟湙潋滟,仿佛猫妖的眼睛:“当真是个妖精,怪不得戚寻筝肯为你不惜性命。只可惜眼下不能入口,吊着我的胃口,来日礼成时,更让你难受。” 我慵懒地躺回衾枕间,轻轻道:“来日之事,来日再谈。” 普陀宫上下人尽皆知,右杀贵人带回来的公子身娇体弱,途中又受了风寒,故不宜侍寝,须得好生调养后再行云雨之事。 给我诊脉的奉御既说不得云雨,丽喀丽娅倒不曾强求,只令宫人侍奉好我的饮食起居。 当然,不让我侍寝,她也不曾守身如玉,而是传唤其他侍从陪夜,夜夜笙歌。 丽喀丽娅的规矩十分诡谲,陪夜的侍从被宠幸之后,都会被残忍处死。所以这华美的普陀宫里永远弥漫着血的气息,任何香料都遮盖不住。 其实,我的身子并非不宜侍寝,奉御如此回禀,是受了我的胁迫。 前些日子,奉御来趈帐里来给我诊平安脉。我抬眸觑了片刻,轻声吩咐房中的奴隶:“你们都下去罢。” 因为丽喀丽娅的宠爱,普陀宫的奴隶都对我极力奉承。总管其玛却总是一副冷肃之貌:“公子,奉御高媛是女子,不得与您独处。” “片刻便好。”我的嗓音波澜不惊,“只是有几句体己话要问奉御高媛。” 其玛思忖须臾,便带着房中的奴隶退下了。 此时的我,早已不是那个被甄太医调戏便方寸大乱的孱弱之人了。宫人们退下的那一瞬,我忽然变了脸色,抬手撕下烟紫绢绫广袖。 奉御怔在原地:“这……公子——” “倘若不按我说的去做,右杀贵人宠侍公子的贴身衣物,便是你撕碎的。”我低声呢喃,指尖寸寸抚摸那名贵的绢绫,“我会告诉右杀贵人,你在觊觎她的男人,挑战她的尊严。” 奉御吓得单膝跪地,连连叩头:“不!公子!不!求公子留臣一命!” 我声调一转,嗓音柔和起来:“可倘若你听我的话,那这身衣裳,便只是我不慎扯破的。不慎而已,你什么危险都不会有。” 奉御连忙颔首:“公子令臣做什么,臣万死不辞!” 我倦倦地趴在锦垫白狐皮榻上,抬手取过八角琉璃碟中的一只乳柑蜜瓜,细细剥皮:“去,告诉你那急色的主子,我身子不妥,不可侍寝。” 奉御高声道:“是!是!” 我随意地将剥了一半的乳柑蜜瓜扔到她肩头:“赏你了。” 此后的日子,我便在普陀宫与丽喀丽娅虚与委蛇,百般用计预备套出飞鹰军布防阵列图的下落。奈何丽喀丽娅对我所言只关乎风花雪月,怎么也不透露阵列图半句。 在犬马声色的教坊司,我学了许多年如何向女人讨媚,不料在西域派上了用场。 虽然眼前的丽喀丽娅让我忌惮恐惧,她就像一只脾性阴晴不定的狼,我立在身侧,随时都有可能引火烧身。 可我必须驯服她,得到想要的东西。 此刻我跪在地毯上伺候她抽水烟,曼声道:“当年我跟着戚寻筝,她赠了我满鄞都的吴陵缎,价值千金。眼下我成为右杀殿下的阏氏,总要有几样更珍贵的宝物定情啊。” 倘若我直接索要阵列图,丽喀丽娅定会起疑,对我有所防备。故眼下只能旁敲侧击,含沙射影。 丽喀丽娅弹了弹翡翠烟嘴,笑道:“这有何难?我堂堂楼兰的右杀,岂会比不上她什么家当都没有的蜀中逋客。” 我道:“殿下预备赠我什么?” 丽喀丽娅行云流水道:“人皮鼓,唐卡(2),嘎巴拉(3),你喜欢哪一样?” 我听得心惊胆战,指尖颤个不停。素闻楼兰国信奉月神,擅活人祭祀,以人皮人骨做成各种法器再是寻常不过,何等骇人听闻。 中原赠礼所赠皆是金银玉石,到了楼兰,所赠则成了皮骨法器。 为了布阵图的下落,我忍着恐惧道:“我要殿下带我去万宝楼看。” 万宝楼坐落于孔雀城西南,那是月光最明澈的地方,受月神眷顾最隆厚。楼兰的各种珍宝法器、密函经书大都箴藏此处。 丽喀丽娅吐着水烟望了我几眼,不疑有他,令人启开万宝楼的钥匙,引我入楼观望。 我覆上丝缎面纱迈入万宝楼,绕着回旋琥珀楼梯一路向上。按照楼兰的规矩,男人不能像女人一样直面月神,故进入佛庙宝楼,须以面纱遮容,以示尊重。 我先是翻了几章上古的琴谱,放低其玛与奴隶们的戒备心,随后令他们守在远处,自己一楼一楼搜寻过去。 正在我预备走远之时,其玛高声道:“公子止步。” 我停下步履,厚重的波斯地毯消弭了众人的足音。我轻声道:“何事?” 其玛解释道:“七楼以上有军畿要务,公子不宜相见。” 我抬眸轻轻打量这黑肤女人,不悦道:“右杀贵人既允准我进入万宝楼,总管便没有藏着掖着的道理。难道,我归顺了右杀贵人,总管还不当我是普陀宫的人?” -- 第131页 其玛恭顺行礼,却不肯退让:“公子,旧礼不可废。” 我转身便走:“既然如此,我便回去了。你告诉右杀贵人,你们楼兰的东西,本公子一样儿都不喜欢。” 丽喀丽娅见我不悦,什么规矩体统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她忙令其玛再带我来到万宝楼,七楼之上,不加防限。 我一寸一寸地在楼中搜寻飞鹰军布阵图,心中七上八下,轴辘一般。万宝楼处处都摆着人皮人骨做成的法器,譬如嵌象牙的腿骨长铃、高僧眉心骨串成的珠链、还有一只异域国主的头盖骨制成的酒碗,前任楼兰女王曾用它酌酒,以示尊贵。 走着走着,我便吓得落泪,连忙死死捂住自己的口鼻。 飞鹰军布阵图在十八楼。 我不能将它藏在身上,每日都有奴隶换洗我的衣袍,定会暴露。于是借着看琴谱的理由,我日日上楼观其线路,熟记于心,随后再回到普陀宫给右杀抚琴,不令她生疑。我二人笙歌曼舞,欢娱彻夜。 七日后,我彻底将布阵图背熟,然后毫不留情把它扔到炭盆中。 一曲《广陵散》后,丽喀丽娅忽然端详我许久许久,我不敢与她对视,因为她看我的眼神仿佛在看猎物。 丽喀丽娅道:“公子,你知道,我是从什么时候爱上你的吗?” 爱?她连人性都不曾有,怎配妄谈情爱。 我乖顺地摇了摇头。 丽喀丽娅将金茯鞭随意地绕在指间:“这个答案,也许连月神都不知道。说来可笑,在你为另一个女人刺杀我的时候,我便深深为你着迷。普天之下,我从未见过如此勇敢的男人。” 深谙言多必失的道理,所以在右杀面前,我总是很少开口。 丽喀丽娅忽然癫狂地抱住我,犹如溺水之人紧握浮木,竭泽之鱼渴盼甘露:“可我驯服了你,你是我的。再坚如磐石的心,我都能把它化成绕指柔。” 案上一盏玛瑙红的美酒盈盈倾倒,玷染一室春光。我勾起唇角来将她嘲弄:“殿下真是打的好算盘。” 右杀遵守誓言,将我封为普陀宫的正室阏氏,一时我宠冠后宫,当真成了大漠里最尊贵的男人。 可她给我再多煊赫声名、身外华物,我都不会真的归顺她。她是害我与妻主女儿分离的罪魁祸首。 丽喀丽娅自以为讨得了我的欢喜,亦是满足地可笑,仿佛一个藏起甜糖的孩子。 岂料半夜酒过三巡,她又举着酒卮失魂落魄望着彩雕月神供奉画像,眸中迷惘,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抬手为她斟了鹿血酒,笑吟吟道:“不知殿下在想什么?” 她唇边一抹残红缓缓滴落,于雪白狼皮地毯晕染开来,酒液的蔓延像极了一尾毒蛇。丽喀丽娅目光不曾离开月神,她轻轻握了我的手:“楼兰败势已定,月神不会原谅我的。” 我暗想,你伤天害理无恶不作,活该身入十八层地狱。 下一刻,酒醉的西域姑娘便斜斜躺到我怀里,有种重回人间的温柔,连身上月光石的寒芒都暂且收敛。她贴着我冰冷的心浅吟低唤:“倘若可以选择,我想……” “殿下?” “……我想死在你身边。” 我永远不会忘记,此时此刻右杀的神情无助仿佛死在风雪中的归人,在期盼一丝并不存在的微光。奈何大漠里没有风雪,更没有光。 谁也渡不得她。 第68章 ??戚寻筝 龙潜月(1)初九, 是冷画屏成亲的黄道吉日。彼时冷尚书府中张灯结彩,万分欢喧。可惜在我的记忆里,这一日之后,冷画屏与海棠春便再也没有见过面。 我和醉欢、娉婷抵达冷尚书府时, 几个小丫鬟正守在二门外待客:“哟, 三位高媛快请进来!贵客啊!当真是贵客!” 冷画屏的娘亲乃是当朝礼部尚书, 为官多年两袖清风, 故今日所至宾客大半都是礼部的官。 我往房中望去:“你们姑娘呢?” 丫鬟作揖道:“这个时辰,自然是正在里头陪宾客们饮酒呢!” 因是来贺喜, 我三人亦不好穿得过于夺目。娉婷照旧是万年不变的素衣素衫,青紫广袖上疏疏绣了云莺口衔玲珑玉佩,显出些许庄重。醉欢一袭酡颜(2)勾赤金撒花长袄,下头配着檀绸缂丝马面裙。酡颜颇应今日的喜气,又有陪衬的意味。我则穿一身深蓝对襟方领短袄, 配湖水绿碧波盈盈织金月华裙(3),松绾望仙髻,斜插烧银簪。 酒席间的冷画屏微微侧过脸来:“你们来了。” 我三人依次落座,谁也说不出恭喜的话来。她不愿娶, 却必须当这个新娘。新立的王朝尚且摇摇欲坠, 须与梁家联姻稳固江山。 “坐。”冷画屏亲自给我们捧来了酒,眉目温和如旧, “吉时快到了。” 我直接握一握她的右手, 低声劝道:“想开一点, 想开一点。成了亲后,还可以和离的。” 冷画屏:“……” 醉欢也道:“对, 你不想睡他, 也没人逼你。你爹总不会坐在你床前看你洞房。” 冷画屏:“……” 娉婷随手往这儿扔了只高足鸾凤呈祥银杯:“别说了, 再说把你们赶出去!” 冷画屏持酒立在原地,不悲不喜的模样。她身穿一袭正红龙凤绕云缂丝通袖长袄,外披珍珠霞帔,仿佛画中仙子。蓬松青丝束成牡丹博髻,正央顶着金灿灿的凤冠,脑后燕尾髻以金丝扁方固定,一派荣华。与往日淡妆浅抹不同的是,今儿画屏抿了朱砂红的胭脂,两靥点了牙白半珠,仿佛活生生换了一副面容。 -- 第132页 官僚们一一上前敬酒,满口的“恭喜冷编修”、“恭喜冷高媛喜得佳人”,冷画屏与之回敬,推杯换盏,谁都不怠慢一分一毫。 今日的新夫郎蒙着红盖头,羞怯怯坐在绣屏后面,听自己的父亲嘱托出嫁之事。一要顺从妻主,二要孝顺长辈,三要早日为冷家开枝散叶,生儿育女。 梁家小郎君低头轻道:“儿子……儿子知道了,爹爹别说啦。”少年人的羞涩与期待呼之欲出。 礼部尚书冷绛雪亲昵地顺了顺女儿凤冠上的流苏:“身为女儿,家国重任都在你肩上呢。那话怎么说的来着?一不可忘国忧,而不可负卿卿。你可记住了?” 冷画屏颔首道:“娘,你去陪客吧,杨将军要到了。” 冷绛雪长叹一声:“娘知道,你不愿意听娘说这些。你……你还是惦记着……可你能娶她吗?她能娶你吗?你们过不了一辈子。” 冷画屏无奈地笑了。 醉欢搁下雕筷,满面笑意走去解围,拖着她往回走。冷画屏的笑惨淡起来:“是啊,我们过不了一辈子。” 我与你分开恁久,颇能体会她这个笑里的心寒。 恰在此时,杨将军不曾来,海棠春却到了。丫鬟喜气洋洋地高声通禀:“海家小姐到——” 海棠春姿态随意地走了进来,找了个座儿坐下。 丫鬟继续一咏三叹地通禀:“海小姐厚礼——” 岂料海棠春身后的朱鹮两手空空,显然什么礼都不曾带。海棠春潇洒一笑:“没有什么礼,闭嘴。” 丫鬟尴尬地后退到二门外,几乎想要就此消失,换个府邸当差,半晌后,她叹道:“啊这。” 哪有参加婚宴不带贺礼的! 自从海棠春出现,冷画屏的眼眸便一直追逐她,其中情愫欲说还休。海棠春从容地把玩錾雕银盘中的红橘:“你看我做什么?” 冷画屏定定道:“你来做什么?” “我要走了,今晚来见你最后一面。”海棠春将橘瓣儿朝天一扔,又灵巧地用唇叼住,“你放心,我不是来砸场子的。” 冷画屏叹道:“我明明放下了你,明明心甘情愿去成亲,你却又来了。” 醉欢悄悄儿与我咬耳朵:“她俩又要打一架?咱俩是不是又要去劝架?” 我道:“待会儿咱俩拉住她们,好歹今儿是黄道吉日,不能打出人命,别让婚堂变灵堂。” 海棠春却犹如什么都不曾听到,她将红滟滟的橘瓣撕开,随口道:“你穿嫁衣真好看。” 一言过后,戛然而止。今日终究是没能打起来。 我给醉欢倒满酒:“你说,今儿怎么不打了呢?” 醉欢夹了一筷宋嫂鱼羹,自咽下去,又抬手一筷敲到我额前:“你是不是有病,劝架劝上瘾了?!”随后这镇国大将军细细品味其中滋味,笑叹道,“江南的菜不好,什么都小碟小碗的,吃不过瘾。不如我契北的柴烧全羊!” 随后几个人欢声笑语,只作寻常谈资。 拜堂的时辰到了,冷尚书妻夫坐在正殿的紫檀供桌旁,待冷画屏与梁公子三拜礼成。喜公理了理红盖头上的翠玉流苏,满口阖合吉祥,他将红绸的一端递给梁公子,又将另一端递往冷画屏处。 冷画屏怔忪须臾,还是接过了喜绸。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恰好在“妻夫对拜”之前,丫鬟朱鹮忽然高声道:“小姐!小姐呢?我家小姐不见了!” 海棠春不见了。 她说来见她最后一面,果真见了就走,不肯停留。 几个丫鬟在暖阁里四处寻了寻,遍寻不到海棠春的踪影。宾客等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 “怎么……不拜堂啦?” “这、哎!要老身说啊,海姑娘就这个脾性,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她指不定去哪儿快活了呢!” “海姑娘呢?不送贺礼也就罢了,还不吃席了?” 冷画屏指尖一颤,声音也跟着促急起来:“春儿。” 说完,她跌跌撞撞地跑向暖阁外,借着月色去寻她的踪影。金凤冠跌落在地毯上,珠散玉碎。 冷尚书拍案而怒:“孽障!你给我回来!” 拜堂时陡生变故,新娘不管不顾跑了出去,这是何等的乱事。梁公子的泪珠儿落下来,染湿鲜红的盖头,他抽噎着躲到娘亲身后:“我……我……我没脸见人了!” 冷尚书上前高声道:“老身替这不成器的女儿给诸位赔礼!亲家,对不住了!虽说三拜未成,但庚帖已换,梁公子已经是我冷家的女婿!老身以冷家的百年声名保证,画屏今儿绝对会回来洞房,给诸位一个说法!” 我与醉欢、娉婷追了出去,陪冷画屏一起找神出鬼没的“春儿”。 我们先去了棠棣湖,挨个儿花楼细问,诸伎子皆说不见海姑娘的身影。看来她今夜不曾来此放浪。又牵了快马追出鄞都城外,一路披星戴月,方看到海棠春策马的背影。 明澄澄的寒月下,海棠春的背影很是凌乱,她将玲珑髻换做高马尾,马面裙换做劲装,还有一柄长剑背在身后,看来当真做好了一走了之的准备。 我问她:“你去哪儿?” 海棠春头也不回,迷途浪子一样淡淡道:“我也不知道。” 冷画屏道:“你什么也不带,就要走吗?” -- 第133页 海棠春这才微微回首,唇边勾起笑意:“出门在外啊,除了你,什么都是累赘。”她把玩了长剑半晌,仰首而笑,“姑娘我识人无数,哪门哪派没有我海棠春的朋友?姑娘我家财万贯,那座城没有海家的产业?五湖四海,任我遨游。” 冷画屏轻轻收拢珍珠霞帔,轻叹道:“你说得对,没有我,你照旧平安喜乐。” 海棠春抱剑向我等拱手片刻,策马疾驰,消失在墨玉一样的暗夜里。 她走后,便再也不曾回到鄞都。她不在江湖,江湖却有她的传说。棠棣湖边的伎子们整日摇着折扇翘首以盼,盼海姑娘新赋的风花雪月。 她是否与冷画屏联系,我并不知晓,她倒是每月与我来去几封书信。信中写她去过什么地方,看过什么美景,见过什么样的人。 这些日子,我忽然理解了海棠春,倘若我出身名门权贵,有钱有闲,无需争抢,我也想过得这样安乐。 可我没有她这个福气,我注定要在人间的地狱里与邪魔缠斗。 我也曾直言不讳地问她,是否可惜此生不能与心爱之人白首。海棠春回信与我道,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岂能事事随心?她早就看开了。 冷画屏在婚礼上驳了梁家的颜面,让半个朝廷看笑话,她被冷尚书耳提面命去给梁家赔罪,亲自将梁公子接回尚书府。从此妻夫二人相敬如宾,举案齐眉。 这日沐休,我与冷画屏在酒楼中饮酒谈笑。 我随口道:“你喜欢女人,睡得下去男人吗?” “睡不下去。”因礼部公务繁忙,冷画屏须得饮茶提神儿,“晚上盖被子纯聊天。” 我:“……” 冷画屏吃着酥烂的东坡肉:“不过,他性子挺好的,人也懂事。他是个好人。” 我:“可怜人家一介娇弱儿郎,跟着你这有帕交之癖的疯女人守寡。” 冷画屏叹道:“我能怎么办?我也很绝望啊。” 冷画屏绝望之时,照旧去棠棣湖钓鱼。她的鱼钩不挂香饵,照旧钓不到鲤鱼。烟柳色的云霞铺展在水塘里,她的纯静之美款款入画,我亦不知她在想什么。 岸那头有小郎君清脆的歌声:“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我心尖轻轻回荡最后两句: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冷画屏叹道:“来日天下安稳,但愿再没有这么多迫不得已,中道离散。” 我颔首笑了:“但愿。” 照旧,冷画屏令丫鬟买了几条肥鲤鱼,回礼部衙门办差。江浸月走过来,低声劝道:“冷高媛说的是,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岂能事事顺心?倘若注定您与主君无缘,您……便莫要强求,莫要逆天。” 我想着你的眉眼,垂眸道:“我偏要强求,偏要逆天。” 第69章 ??徐鹤之 我在九重紫纱后拨弄七弦琴, 专属于西域的丝竹妖娆地勾在耳畔,仿佛是一声声叹息。 楼兰国的傀儡女帝踏入普陀宫时,丽喀丽娅照旧恹恹抽着水烟,吞云吐雾, 眼也不抬。尽管眼前的女人是她的生身母亲, 是楼兰的王。 满殿奴隶躬身跪下, 以额叩地:“奴婢见过陛下, 陛下永乐长安。” 楼兰女帝一脚踹向女儿肩头,丽喀丽娅撞在紫铜伏羲大鼎上, 掀翻了满地残香。 她却浑不在意,照旧笑得纨绔:“阿娘。” 女帝奴叱:“成日里不去朝觐,不理教务,不见尊长,你要造反不成?!” 丽喀丽娅妆容凌乱, 下巴上一抹魅惑的唇红,她笑得肆无忌惮:“阿娘眼下就能赐死我,女儿无话可说。” 女帝往紫纱里冷瞥一眼,我倒也坦荡地任她看:“听说你迷上了一个绝色的中原男子?还说要封他为阏氏?!” 二人对峙其间, 偌大金殿鸦雀无声, 唯独我慵懒笑出声来,拨弄这琴弦唱曲儿:“关山三五月, 客子忆秦川。郎君高楼上, 当窗应未眠(1)……” 女帝身旁的禁卫高声呼喝:“大胆!何人在此喧哗?!” 女帝沉吟片刻, 拂袖道:“过来。” 我将七弦琴放在象牙嵌银矮桌上,拢起纱袖, 走上前盈盈一拜:“贱侍徐氏, 见过陛下。” “当真有一副祸国殃民的妖孽皮囊, ”女帝抚弄她那涂成孔雀绿的蔻丹,“可他是卑贱的中原人,绝不能成为寡人的女婿!你不许给他名分。” 女帝的手抚上我的下巴,她细细端详,细细玩赏。 我定定望着她:“我不欲乱楼兰的江山,只想回到大顺国土,回到妻主身边。” 丽喀丽娅丝毫不介意女帝对我的赏玩,她眸中玩味:“阿娘也对他有兴趣呀?成,女儿把他借给阿娘几日,给阿娘泄泄.火。不止如此,还能让他给女儿和阿娘同时侍寝呢,三人共榻,大被同眠,岂不美哉?” 她竟要我陪侍母女二人! 闻言我心中大骇,活在世上二十余年,我从未见过有如此荒唐之人! 我睁大眼眸后退几步,浑身颤抖地撞碎几处琉璃摆件,凌厉的碎片割破了肌肤,我却浑然不觉。 方才还能气定神闲地回话,眼下我再次崩溃了。 我抱着自己的膝头往角落里缩去,鲜血落在地上犹如一只只红蛇,我落泪不止,啜泣道:“寻筝……寻筝救我……我要回家……寻筝……带我回家……” -- 第134页 最后一句尚未说完,我便昏厥过去,散了魂识。其实这样也好,这样便暂时不必感受撕心裂肺的痛苦。 再醒来时,我坐在一匹青骢马背后,被丽喀丽娅紧紧抱入怀中。我望着翠蓝的天际,一时间恍如隔世。 策马疾驰须臾,她终于在一片皇陵旁停下,望一眼我:“你醒了。” 风沙漫卷,胡杨嶙峋。 我一个字都不想说给她。 丽喀丽娅轻声道:“你知道这是谁的墓碑吗?” 我四下看了看,只见墓穴后供奉的不是香烛纸马,而是一对对雪白的骷髅,看得惊心动魄。墓碑上的字皆是楼兰梵文,我不似得,自然不知晓这是谁的墓。 不知什么缘故,丽喀丽娅往日肆意的嗓音里,流露出丝丝缕缕的悲伤。 丽喀丽娅拢一拢浅金色的头纱:“这里埋的,是我阿兄。” 丽喀丽娅说,她的阿兄名唤阿罗耶。 阿罗耶自幼容色俊朗,有一双翡翠般的澄澈碧眸,令所有楼兰女子暗自倾慕。因阿罗耶出身贵族,很早便与楼兰的帝姬定了亲。 阿罗耶经常陪帝姬一起策马、一起打猎,足迹踏遍大半西域。他们两心期许,对着月神发誓要厮守一世。 然而帝姬成年之时,两人刚刚交换了额饰,阿罗耶正式成为帝姬的未婚夫,大顺朝便发动了“月蚀之乱”,火烧孔雀城。 丽喀丽娅切齿道:“当年,我要阿兄随我去雪山避祸,阿兄怎么也不肯。他怕骤然一别,此时此时再也见不到帝姬。他非要守在城墙上,等帝姬凯旋而归。” 我心下喟叹,这也是个痴情的公子。 身为男儿,一旦将真心交付给哪个女人,便是将身家性命一并交付了,此后的荣辱兴衰都系在她身上。 丽喀丽娅袖上垂下的红绫簌簌飞起,她整个人犹如浴火而开的莲花。她将手搭在额前,望向远房:“可惜孔雀城的火越烧越烈,一路烧到了城墙上——帝姬再也没能回来。” 龙醉欢带领的大顺兵卒像是嗜血的猛兽,疯狂抢掠楼兰古国的金银与男人,她们见到了城楼上的阿罗耶,邪火燎原。虽然龙家军兵纪严明,但这个异域的贵族公子还是被兵卒轮流凌.辱,最后绑在马匹后面,活活拖拽而死,只留一具骸骨埋在风沙里。 我看向祭祀于碑前的骷髅:“这是……” 丽喀丽娅面上拂过尖刻的狠厉之色:“这都是本殿杀的龙家军,谁敢动我阿兄,我要她去地府里陪阿兄!” 只看这些骸骨的模样,便知道她们受尽折磨,死状极惨。 丽喀丽娅将面颊贴在墓碑侧,似是无限眷恋:“与其让楼兰的男子们死得如我阿兄般屈辱,不如我一刀了结了他们……让他们干干净净地走……” 我忽然明白,缘何她要赐死每一个为她侍寝的男人。 大顺吞并楼兰是迟早之事,届时定有兵卒恶战,手无缚鸡之力的小郎君只能是殃及的池鱼。 她宁愿给他们一个痛快。 我悲从中来,女儿好战,郎君何辜? 夜半时分,我常常午夜梦回,醒也想你,梦也想你。 梦里的你我尚小,犹是黄口小儿,言笑晏晏。你照旧穿着那身讨喜的鲜红麒麟圆领锦袄,像一片红云撞入我眼帘。 我无端觉得委屈,便靠在你怀里说:“等你长大了,我们可永远别分开了啊。” 你捏一捏我的面颊,认真道:“自然自然,本姑娘不是都答应娶你了吗。” 下一刻,你扣住我十指,触感温润,掌心骤暖,瞬间融化了指尖的小寒酥(2)。 我窃窃道:“那……你娶了我之后,得保护好我,不能让别人欺负我。” 一低眸,便能看到你的手。明明它只属于孩童,却无端令我觉得安心。 你圆乎乎的眼睛透出几许坚定:“你别怕,有我呢。” 听到这信誓旦旦的六个字,我无比满足地闭上眼眸,觉得这世上再也没有什么值得忧心。你我二人相依相偎,仿佛一对泥巢的乳燕。 我轻轻说:“我想吃云腿春饼了……” 你把眼眸都笑弯:“好。” 然而这一声“好”字尚未落地,我便骤然醒了过来。对寒窗,空思量。 倘若此生你我再无缘相见,我死在西域,魂也要归往故里。下半辈子,我不许你娶旁的小郎君,不许你用云腿春饼哄他们笑,不许你与他们生儿育女、子嗣绕膝。 我要你,一辈子都记得我。 翌日山中围猎,楼兰女帝令丽喀丽娅出席其间。听到旨意,丽喀丽娅倚着壁龛微微一笑,叹道:“楼兰已经回天无力,国之不国,家之不家,他们怎么还有心思在此醉生梦死?” 殿内所有人都不敢接话,只是摸摸收拾围猎的衣装。 须臾后,其玛屈膝捧过一身祖母绿的骑射劲装,劝道:“殿下,更衣罢,莫误了时辰。” 丽喀丽娅随意地扯过劲装,扔到我身上,调戏道:“美人儿,你伺候本殿更衣。” 我犹记恨她说要让我陪侍女帝,母女聚麀(3),故恶狠狠地把衣裳扔回去:“自己穿!” 岂料丽喀丽娅并不计较,伸开双臂,任几个昆仑奴近身服侍,穿佩妥帖。今日她换下往日里繁复妩媚的深色长裙,换上齐膝的劲装,干脆利落。那交领以孔雀丝线绣出花叶梵文,腰系镂金带,足踏翘顶靴。 -- 第135页 就连她的栗色鬈发也高高束起,扎成浓厚的马尾。 昆仑奴牵来大宛马,我本预备离去,岂料丽喀丽娅拽住我的右腕便抱上马去:“驾!” 她竟然要带我去! 我奋力地挣扎着:“放开我!你这畜生!你——” “忘了戚寻筝吧,”丽喀丽娅却抱紧了我的腰肢,温热的吐息撩拨在我耳垂,“我带你走,我们不去西域,不去中原,沿着月神的指引,去一个无人踏足的地方终老……” 何其可笑。 我想起已经到手的布阵图,乖顺地将面孔埋在她胸前,轻笑道:“这有何难?我应了殿下便是。” 此时此刻,她颈上月光石的光泽刺痛了我的双眼。不知什么缘故,她身上永远挂满璀璨的月光石,仿佛将月华披在身上。 女人们围猎时,我便坐在帐车里烹酒而待,葡萄美酒的醇香氤氲缠绵。这些日子,我成了楼兰国人人唾弃的妖孽,她们议论纷纷,说我迷惑了右杀贵人,是亡国之兆。 “烧死他……烧死他!否则楼兰要亡国的!” “他一个中原的贱奴,身上流的血都是肮脏的,怎能被封为右杀的阏氏!” “他一定是妖孽……听说戚寻筝为他自断右腕,他是魅惑女人的妖孽!” “臣恳求陛下,赐死这个中原公子,否则楼兰必有大祸!” 对于这些流言,我充耳不闻,只是低眉调制美酒。 丽喀丽娅懒散地把玩手中的金茯鞭,指了指劝谏的群臣:“尔等谁敢动他,本殿先让谁身首异处。” 女帝见她口出狂言,怒斥道:“放肆!” 丽喀丽娅并不在意,撩起纱帘进了帐车,将我调的美酒一饮而尽。玛瑙红的酒液落在她唇角,越发显得唇如朱砂。 我再为她满上一杯,假情假意绕在眉眼,毫不掩饰:“臣,多谢殿下。” “你无需哄我开心,”丽喀丽娅摇了摇酒卮,又抿上一口,“有些事,你不说,我不问,便相安无事。你倒的酒真香,我一尝,便什么都忘了。” 看着半醉的她,我想起你在楼兰驯服的雪鹰。不知什么缘故,她很像囚笼中的雪鹰,明明有尖喙利爪,却永生不得归于自由。 第70章 ??戚寻筝 麒麟台上宫灯十里, 今日是兴瑢帝赵福柔继位的黄道吉日。天色晦暗,泛着几许雾蒙蒙的银灰色,史官们却昧着良心在左史上写“绮雾云霞,五光十色”。 百官跪在丹墀之下, 口呼千岁万岁, 正如往日对着赵福柔的母亲元甍帝。在大顺朝称王的女人是谁, 对我来说并不重要。 宦娘总管拖长了声音:“起——” 孔雀羽制成的宫扇缓缓移开, 新帝该露面了。然而那宫扇之后,何曾有锦衣华服的赵福柔?! “这——”宦娘惊得鹿筋麈尾都扔了, “陛下!陛下呐?” 文武百官亦惊诧不已,令人四下搜寻赵福柔。 “快!传凌烟阁缇骑!九五之尊不知所踪!” “封锁宫城!快!” “登基大典上丢了陛下,这是不祥之兆啊!” 我往孔雀羽宫扇后看去,那里有金碧辉煌的龙凤宝座,镌刻了烟草祥云, 紫气东来。它意味着人世间最尊崇的地位。不知有多少人为了这王座机关算尽,阴谋阳谋。 我与寻嫣对视一眼,同时解刀往鎏金宝座上走去,寻嫣套着紫晶戒指的玉指掀开云纹鲛绡帘, 帘后空空如也。 寻嫣眉心一蹙:“查。” 半个时候后, 寝宫的总管审遍了洒扫侍奉的小宦娘,得到一个荒唐得不能再荒唐的消息:在登基大典之前, 陛下说出宫随便走走, 却一去不返。 寻嫣唯恐再生事端, 当机立断令人封锁了鄞都城,明察暗访, 搜寻兴瑢帝的下落。兴瑢帝性情怯懦, 不擅功夫, 想来不会难寻,岂料寻了三天三夜,仍旧不见踪影。 赵福柔去了何处呢? 忽忆及许久之前,赵福柔曾在重重宫阙中赌气地说:“哎,当帝姬一点也不好,我不是赵福柔,我是赵惜惜!” 我眸光一凛,抬手牵过一匹暗夜五花马:“驾!” 醉欢二话不说,策马跟上:“你去哪里?” 我顺着朔风回首,轻声道:“我猜到她的下落了。” 两个时辰后,我们在鄞都城外的官道上追到了一袭布衣的赵福柔。彼时夏意渐浓,浅金的光穿过云层,催离乡的雁重归故里。 赵福柔牵着一匹瘦瘦的小毛驴儿,哼着歌儿往南走。她换下了锦衣玉钗,披着寻常姑娘穿的嫩青布衣,足踏平地软鞋。她的青丝斜斜挽作寻常的鹅梨髻儿,倘若不说,谁能把眼前的乡野丫头认作当今圣上? “正月里打新春儿,寡夫在房中口问心儿,寡夫年长三十二,嘞个呀咿儿呦,一十七岁过了门儿……” ……这唱的还是《小寡夫上坟》。 我寂寂片刻,下马行礼道:“臣女参见陛下!” 醉欢亦行礼道:“今日是陛下登基的良辰吉日,还请陛下即刻回宫!” 赵福柔摸了摸小毛驴,摇头道:“我不会再回去了。” 醉欢走近几步:“陛下!陛下三思!” “鄞都不是我该留的地方,我留在这里,只是个笑话。”她又松散伸了个懒腰,圆圆的眼眸清澈如露珠,“我不通文墨,不懂朝政,连奏折上的字儿都认不全,我坐在丹墀上,有什么用呢?” -- 第136页 醉欢恭秉道:“陛下乃是赵氏后裔,只要陛下稳坐朝堂,便可安定大顺江山。” “我就是一个废物,江山安不安定,与我什么相干?”赵福柔道,“既然除了我,赵家的人都死绝了,那一切由我说了算——我要走了,这江山你们谁爱坐谁坐。” 醉欢道:“便只是留下安享富贵,陛下也不愿吗?” 烟柳旁有迎春葳蕤,鹅黄的碎花映得人满目绚燃。赵福柔随手摘一朵迎春挼在指间,笑道:“我呀,跟着海阁老学了这恁久,甚么史策掌故都不曾学会,只学会了八个字‘德不配位,必有灾殃’,我不配这九五之尊,早晚有灾殃降临!罢、罢、罢,富贵非吾愿,不如早还乡!我照旧回木樨镇养螃蟹去!” 她言至此,我与醉欢不肯再劝,目送赵福柔哒哒哒骑着小毛驴回水乡,直到她浅青色的身影被万重山峦遮掩。 烛香满夜,明月半墙。 我在你住的卧房里怔然许久,一灯如豆照着画壁,我狭长的身影照旧形影单只。我忽然想起往日你看我的眼神,你分明是有些怕我的,却又无比倔强,不肯露怯,那眼神水盈盈仿佛盛着月华。 随手翻开榻上的象牙瓷暗花隐囊(1),竟翻到了一幅绣品,想来是你往日闲来无事绣的。 绢帛上的女子睡得很沉,青丝掩面,如归虚境。 正是我。 与往常的我不同,画上的我消弭满身戾气,腰不配长刀,肩不倚连弩,就连指尖的银甲暗器也悉数不见,只穿一袭琉璃光泽的十裥八宝裙,浑身透着柔和的光。 我的五官纤毫毕现,栩栩如生。只看上一眼,便认得出是我。 而绢帛的一角,则以银灰的丝线绣了两行诗句——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相思深处,无法纾解,我便令人抬上好几坛绍兴美酒,一壁喝酒,一壁想着你。 眼下你在西域,对着一望无际的黄沙,过得可好? 属下安缕劝道:“明儿还要上朝,高媛莫要贪杯。依下官看,楼兰受制于我们,敌弱我强,谁都知道主君是您的命,她们未必真的敢动主君。” 我望着指尖海棠色的酒液:“等一切都结束,我想带他回蜀中。” 安缕蹙眉道:“高媛是开国名臣,合该稳坐朝堂之人,受百世香火,万人瞻仰,怎能……” 我轻叹道:“富贵非吾愿,不如早还乡。” 有个侍奉酒馔的百户着实不知天高地厚,凑上来讨巧道:“高媛何须发愁,您已经有了这滔天的权势,何愁没有美人儿在旁服侍呢!男人呐,脱了衣裳都一样,没什么分别。” 安缕察觉不对,斥道:“放肆!” 岂料这小百户吃酒吃醉了,涎着脸笑道:“来日把主君从那鞑子堆儿里救出来,他没被人睡便罢了;倘若他被鞑子弄过,高媛不必动气,属下亲自了结了他,不给高媛丢人。让他啊,生是您的人,死是你的……” 眼看她说出的话触我逆鳞,安缕毫不客气地一盏烈酒泼在她身上:“灌了黄汤,还不管好自个儿的舌头!” 好在最后一句话,小百户终究没能说个完整,因为我手握的琳琅水浪纹佩刀径直刺入她胸前。 安缕见怪不怪,只上前给我添酒,轻声劝慰:“高媛……” 浓稠的血绽满银白的一斗珠氍毹,我吃着酒向丫鬟们使了个眼色,她们便无声无息地过来将尸体料理了。 此刻房中无声无息,三十来个贴身下属都不敢言语,唯有江浸月和安缕敢小声儿劝我。我随手抿去唇角沾的血迹,淡淡道:“这一劫后,无论主君的身子如何,他都是你们的主君,知道了吗?” “属下遵旨。” 下半夜月明星稀,有丫鬟前来送密函,道是地牢里的楼兰俘虏肯招供了。我匆匆穿上件玄霞紫广袖披风,散着长发往地牢走去。 自从与你互通心意后,我便不再如往常般滥用酷刑,唯恐损了阴鸷。每当犯人不肯招供,我便令人把她们关在晦暗无光的地牢里,等待时光一丝一丝地吞噬她们。渐渐地,我发觉晦暗的绝望其实比一切痛楚都可怕,它让人感觉到彻骨的孤独。 丫鬟点起灯,那楼兰女子登时闭目:“水……不……” 我久久凝望她:“你肯招了?” 楼兰女子囫囵吞下几口水后,喑哑着喉咙道:“是,是!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徐鹤之不仅没有死,他还被右杀贵人封为阏氏……右杀贵人不肯成为帝姬,一来是敬佩亡故的前帝姬是楼兰的盖世英雄,二来,右杀贵人知道楼兰气数将尽,眼下什么帝姬不帝姬,都是空话。” 我给捧灯的丫鬟比了个手势,丫鬟颔首,竟将这楼兰女子的束缚铁链解开。 她不可置信地摔倒在地,满面狼藉:“你……” 我轻声吐出四个字:“我放你走。” “什么?” “我放你走。” 楼兰女子吐出半口血污来,她跌跌撞撞地起身,绝处逢生,半是惊诧半是狂喜。 我背对着她,指尖细细把玩一柄银蛇尾短匕首:“回去告诉你的右杀贵人,我要她把我的郎君完璧归赵。倘若她顺我得意,来日楼兰大祸,我自有法子留她一命。倘若她不顺我得意,”我轻轻拨开匕首繁复的短鞘,凌厉寒光照在地牢中,“我戚寻筝诛她九族。” -- 第137页 几日后,寻嫣约我在太白楼吃酒,我本以为是个小宴,穿着常服便去了。待坐到了席上,发觉醉欢、娉婷、画屏等人都在,显然是有要事相商。 我面不改色坐下,以机关右手夹了筷鹿肉吃:“哟,诸位姐妹都在呢?” 醉欢给我倒了盏酒:“坐。” 我饮了酒,望向寻嫣:“你寻我来做什么?” 今日寻嫣穿了身淡金丝帛长袄,纱内夹层里以金线绣出祥云牡丹,袄上配的是珍珠白云肩,云肩左右各垂下几缕南珠流苏,她梳的是翻云髻,金簪如锦,越发显得仪态万千。寻嫣身后的一对侍姬,名唤烟罗、琼枝者,一个捧着她的佩剑,一个捧着一卷文书。 寻嫣拢袖淡淡道:“今日午时,我令史官昭告天下,兴瑢帝殁了。” 我把玩着紫檀雕筷:“最后一个姓赵的也跑了,咱们找谁当皇帝呢?” “不妥。”画屏轻蹙蛾眉,“醉欢,你让人把兴瑢帝从江南找回来吧。江山易姓,着实狭险。” 我给画屏夹了筷海棠鲥鱼:“行了,别逼这位螃蟹皇帝了。她跑了就跑了吧,我们再想别的招儿。” 醉欢深以为然:“我也这么觉得。” 在太白楼的雅间中,我和这些几经历练的年轻姑娘面面相觑,恍然意识到大顺朝气数已尽,天下的重担即将压在我们肩头。 而开国帝王,也即将出自我等几人间。 却是我最先打破沉寂:“我们当众,谁称帝,谁称臣呢?” 寻嫣稳稳起身,从烟罗手中接过金错刀,目光炯炯。 我戏谑道:“你这是要做什么?把我们全杀了?” 寻嫣:“……” 寻嫣的眸光落在金错刀上,这一柄刀,刀铭“天下”,是戚香鲤亲自赐给她的。我不知道这一刻,嫡姐想到了什么,但我可以断定,她的喜怒哀乐,总与天下苍生有关。 即便实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娉婷照旧是那般从容的模样:“眼下,我们彼此势均力敌。寻嫣是凌烟阁主,寻筝有蜀中势力,画屏统领国子监,醉欢手握契北军,”她沉吟须臾,耳上明月珰纹丝不动,镀给清隽面孔一层光华,“倘若我等内斗起来,中原免不了一场浩劫。” 娉婷说得是。可天下女子醉心权势,我却无心于此,我只想带着心爱的公子回蜀中、酿花雕,看三秋桂子、十里荷香。 我道:“不若如何,咱们立一个君子协议。不权谋,不内斗,不祸乱天下,不牵连万民。至于谁称帝——” 嫡姐抬眸看我:“嗯?” 我打了个响指,朗声笑道:“谁先拿到传国玉玺,谁称帝!” 第71章 ??徐鹤之 烽火连朔天, 十里骸作烟。 我日夜期盼,终于到了结一切的这日。无数契北军如饿狼般冲入苟延残喘的楼兰,割断了绸缎一样的琥珀泉,使之血流遍地。 虽说楼兰以弱击强, 败势已定, 可沙漠里的西域女儿终究是有血性的“沙蛇”, 宁肯战死, 不愿投降。楼兰兵卒赴战之时,因寻不得京畿布阵图, 屡屡落败,受制于人。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将军!京畿布阵图无缘无故地失踪了……这,天要亡我楼兰啊!” “求至高无上的月神庇佑!我等就是战死,也不给狡猾的中原人做牛做马!” “京畿布阵图呢?快去找!你们倘若寻不到布阵图,给本将军提头来见!” 战火沿着连绵的沙丘灼烧到华美的普陀宫, 烧到遍绣藤蔓与神祇的玄紫宫帐,凛红的光又烧裂了半边苍穹。我耳畔满是兵戈铮铮之音,伴着时有时无的嚎啕。 我敛去心中悲悯,直身坐在宫帐深处, 拨弄七弦琴, 心下泠泠如冰,我唱道:“誓扫匈奴不顾身, 五千貂锦丧胡尘。可怜无定河边骨, 犹是春闺梦里人。(1)” “哈哈哈哈!好一个‘誓扫匈奴不顾身’!好一个‘五千貂锦丧胡尘’!”丽喀丽娅饮酒痴狂, 一把抓住我的琉璃青广袖,“公子, 我都快要死了, 你惦念的仍旧是中原, 你甚至不愿为我唱一曲哀歌!” 六角摩羯金边酒壶被她狠狠掼在地上,碎片散开,每一片都映照出丽喀丽娅至死的癫狂。她且叹且笑,跌跌撞撞道:“来啊,本殿不怕中原人!其玛,传本殿密令——将圣饕山后的火.药取出来,咱们玉石俱焚,到阴司里再分个你死我活!” 其玛跪倒在地,苦劝:“殿下冷静,此刻尚且有一线生机!倘若阿塔瑟帝姬在鄞都偷袭成功,那我楼兰国照旧如日中天!” 我不顾殿外由远及近的兵戈残音,兀自垂下眼眸,低低唱道:“……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轰隆一声,巨大的宫殿画壁倒塌,我睁开眼睛的时候,便能看到仓皇逃窜的楼兰百姓,它们当中有年过耄耋的老者,亦有未至总角的孩童,尚不能理解这天翻地覆的劫难,便死于战火、死于刀剑、甚至死于同胞的踩踏。 契北军放出了几千条灵缇(2)猎犬,将楼兰百姓围追堵截,使之惊惶如丧家羊羔。最后,他们被围在中央,分出壮年女子,驱赶为奴隶。至于老弱病残,则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我知道,像他们一样,我眼前这个尊贵而癫狂的女子,也即将不久于世。 我抬眸冷道:“右杀贵人,你早该想到有今日。” -- 第138页 “是啊,我早该想到有今日!”丽喀丽娅浑身残酒,神色悒郁,“我明知你从未驯服于我,我明知你是假意顺从,我还是……” 一瞬间,有刻骨的惊愕劈开我心间! 原来她从来都知道! 丽喀丽娅微微抿朱砂般的红唇,神色不辨悲喜:“我还是心甘情愿蒙在鼓里。” 我颤抖着后退半步,万万想不到,真相竟是如此。 她究竟把我当什么呢?她一边凌.辱我,一边纵容我,她给了我无边无际的尊贵,可是这无边无际的尊贵,又带来了无穷无尽的痛楚。 她眨了眨浅碧色的眼眸,月光石在额前熠熠发光,让我想起大漠里的月色。她轻声道:“公子,飞鹰阵列图呢?” 我从楼中偷去了飞鹰军布防阵列图一事,她也知晓得清楚明白。 我握紧左拳,一时无言以对。 丽喀丽娅浓密的长睫垂下来:“你不说,也无妨。” “烧了。”我鼓足勇气踏过去,此时此刻,长蛇般的烈火已经贪婪地舔上猩红杏叶纹地毯,生死千钧一发。 丽喀丽娅道:“为什么?” “因为我恨你。”普陀宫内烟熏火燎,我被呛出了眼泪,泪珠落在火光里,灼烧成寸寸残花,“我早早与你说过,你留我在身边,我迟早要杀了你。迟早。” 丽喀丽娅仰颈笑得肆意:“好!不愧是本殿下看上的男人!看似为绢帛,实则是弦刀,温柔刀,刀刀夺人性命!死在你手里,本殿下不愿望!” 终究有残余的怜悯,生在我心头。 可心中越是怜悯,口中越是半步不让。我阴恻恻望着她,逼迫自己想起这些日子以来的折辱凌迫,悲从中来:“是你自找的!” 想起你被她凌迫自断右手,恨意如烈焰般流淌在我的血液中。我冷声道:“我是寻筝的人,你害我妻主没了右手,我恨不得与你同归于尽!” 火星被凛风吹起,灼烧了丽喀丽娅的发丝,她沉默良久,安静的像一只濒死的野兽。 仿佛是长长一世后,她才行将就木地问出三个字:“为什么?” 我望着她深邃的眼眸:“你不是她。” 其玛与几个奴隶跪倒在地,泣涕哀求:“请殿下避祸!此处不宜久留,请殿下万万珍惜自己的性命!” 我知道,自己这短短一世将在今日结束。 我这一世,有妻有女,有始有终,也算圆满。 孔雀城的火越发肆虐,甚至有些许蔓延到了我象牙白的嵌丝广袖上,我提起衣袂,疾步往城楼上奔去。 在这城楼上,阿罗耶至死不曾等到他深爱的帝姬。 我想见你最后一面,也是贪奢。 蓦然心尖一颤,我枯槁的心复活了大半!我下意识往火海下一看,登时疑在梦中——城楼下赫然是你的模样。我尚未见你,便感应到了你的存在。原来爱意深入骨髓,当真能心有灵犀一点通。 你穿一袭玄紫的广袖长裙,裙上以深一色的暗紫丝线绣出万里江山图,袄裙外披着黑色披风,垂至足踝。大漠的朔风轻抚你傲然不羁的长发,露出眉心的银质抹额。 我喜极而泣:“寻筝——” 无数兵卒立在你身后,纹丝不动,衬得你像从天而降的女神。你向我伸出铁皮机括制成的右手:“我带你回家。” 第72章 ??戚寻筝 仲夏渐深, 凌烟阁的小厮们摘了鹅黄的桂子花酿酒,装在月白的冰裂纹瓷瓶儿里,黄澄澄得酥透墙壁,仿佛打碎了十五之夜的月光。 逐渐地, 我们几个喜欢凑在戾刀堂处理公务, 乏累时斟酒对酌, 闲言几句江湖庙堂, 家国天下。 今日嫡姐甫踏入戾刀堂时,发觉我屈膝坐在罗汉床上饮桂子酒, 醉欢抡着小刀割肉吃,画屏和娉婷正在执子对弈,四个人要多悠闲有多悠闲。 嫡姐:“……” 而象征帝王权柄的玉玺,大大方方摆在属于嫡姐的席位前。那玉玺乃是冷碧色的极品羊脂玉,浮雕成龙凤共守社稷的纹样, 下头还坠着明黄的流苏。 嫡姐:“……你们这是何意?” 我把玩酒坛子,字字带笑:“你看不出来吗?我们都无心天下,这个艰巨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嫡姐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她接过盛着玉玺的鸡翅木托盘, 蹙眉看向我们, 髻上四支金钗映出明晃晃的光泽:“世间女子无不向往这天下至尊的皇位,你们为何毫不在意?” 我们四个彼此看了几眼, 唇角带笑, 心照不宣。 嫡姐雪白的指尖珍而重之地抚上玉玺的纹路, 她潋滟的美目中隐隐透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沉稳霸气,称得起九五之尊。 醉欢笑抚鹰戾刀:“老娘天生是个武将, 封疆列刀、山原饮雪才是归处。等天下太平后, 我要带着小夫郎回契北练兵。” 醉欢推过酒盏, 水润润的梅子青釉瓷器上擦上了她深红的唇脂,我行云流水给她添上酒,水声凌冽如泉,酒面上漾出几片桂花。 我与她喝了个交盅:“鄞都有什么好?嫡姐,我和你不一样,蜀中才是长养我的地方。眼下师娘已死,师姐……鬼姬不知所踪,我得把浮戮门的责任担起来。” 娉婷把玩着一颗白玉棋子,神色沉静,不卑不亢:“人贵在有自知之明。我即便有治国之才,然出身寒门,不懂皇家的因缘事故,我若登基,并不稳妥。” -- 第139页 言罢,娉婷将棋子落下,给画屏摆了个“六合阵”。 画屏抬手与之对弈,尝试破她列的阵势:“我只是个翰林编修,和史书打交道才是正事儿。这大好河山已然安定,我冷家便心满意足,何必再争权夺利呢?” 说完这番话时,我望向冷画屏的柳叶眼,发觉她的眸子特别亮。 后来许多年后,画屏才告诉我,她论大好河山的时候,心里想的是海棠春。海姑娘也沉醉山水、思慕美人,却从不意欲占为己有。画屏说,那日她摇着团扇在绣楼上听曲儿,笑叹道:“人人都求‘醉枕美人膝,醒握天下权’,想要江山美人两全。我呢,醉了就找一个舒坦的枕头;醒了,就踏遍这大好河山,不必拥有。” 我们四人集体摆烂后,寻嫣顺理成章地登了基。 其实论起道理,也该是她坐在这众生之巅。我们或多或少都有旁的牵挂,不能一心为苍生奔忙。 立秋时,兴瑢帝病殁,举国哀悼。一旬后,众臣联合推举凌烟阁阁主戚寻嫣为帝,庇佑社稷。 戚寻筝登基后,大赦天下,改国号为“大昭”。 秋雨过后,水草丰沛。我与醉欢约好在远郊猎苑围猎。 醉欢穿着墨色妆花飞龙服,腰间绕了鹿皮玉带,细细镶嵌一环镂金。贴身的飞龙服勾勒出高挺□□,健美身姿。她身后的箭囊里装满锋利的穿云箭,显然期待与我比个高低。 我朗声笑道:“光射猎有甚么意思?不如咱们比个彩头?” 醉欢将苍穹弓绕在手里,笑出一对可爱的酒窝:“嗯?什么彩头,说来听听。” 是的,醉欢长了一对小酒窝,深深的,圆圆的。这姑娘笑起来的模样甚是痞帅。 我笑道:“赢的人问输家一个问题,输家必须说真话。” 醉欢跃跃欲试:“这有何难?” 第73回 比试,却是我输了。我二人将猎到的驼鹿靠在架子上,啖肉饮酒。醉欢屈腿坐在篝火旁,随口道:“我想知道,倘若你师姐还活着,你会不会饶她性命?” 我将喉中滚烫的鹿肉咽下去,决断道:“不会。” 醉欢若有所思地望着右手佩的皮护腕,骤然撕下一块鹿肉给我:“当真不会?” “当真。我早已与她分道扬镳,他日再见,便是宿敌。” 第74回 比试,我猎到了一只赤蹄青獐子,醉欢出师不利,输给了我。她大大方方地饮酒而笑:“你问吧。” “我问个旖旎的,”我望着她笑,“你与赋公子,是何时相识?” 她与我月下对饮,眸中潋滟,不知在思量什么:“九年前,貂蛇山,十里风雪,一见钟情。” 我挑了眉道:“我仿佛记得,貂蛇山是你的老巢。” 醉欢耳上的鎏金珠串轻轻颤动,割碎了夜色蒙昧,她朗声笑道:“你记得不错,当年老娘还是个匪子,后来才招安朝廷。” 我亲昵地弹了弹她额前的玄黑螭吻刺青:“匪子?赏你个榧子(2)吃!” 醉欢反手将鹰戾刀横在我颈间,笑骂道:“见阎王去吧你。” 岂料龙姑娘是堂堂正二品的镇国将军,酒量却着实欠奉,满饮一杯,一杯便醉,她醉了便拉着我撒酒疯,令人啼笑皆非。 从前有海棠春在,她最会玩乐,变着法儿取笑醉酒后的龙姑娘,甚至有一回骗她扛着刀跟花枝鼠结拜——醉欢酒醒之后,倘若不是海姑娘跑得快,她现下坟头的草已经七尺高了。 很快,伴着行宫的鸣鞭肃鼓,凌烟阁主戚寻嫣在麒麟台上登基了。不同于兴瑢帝赵惜惜,位列阶下的朝臣都知道,这位异性新帝,即将开启中原新的皇朝。 戚寻嫣改国号为“昭”,取其昭昭前事,惕惕后人之意。史官们战战兢兢拟了她的国号——盛炤帝。 我隐匿在麒麟台檐角,看着文武百官与黎民百姓或真或假地臣服其下,心中平安了几分,这天下交给戚寻嫣,再妥帖不过。 待所有繁复的仪式结束,已是入夜时分。宫殿檐角镶嵌满硕大的夜明珠,无数雪蛾顺着桂香引光而去,一时天地寂静。我撑着一柄银骨玄罗伞,缓缓迈入当朝帝王的寝殿。 不似元甍帝寝宫里的花天酒地,嫡姐这里颇为安静,连宦娘们捧着折子进进出出的足音都近乎将无,墨香顺着铜龙熏炉氤氲而上,嫡姐几乎要把“勤勉”二字刻在脑门上。 新的司礼监宦娘珍珑跪倒在地,高声禀道:“陛下,贵……贵人来了。” 眼下我身份不定,故这宦娘不知该怎么唤。若论官衔,我照旧是正四品凌烟阁千户,可分明姓戚的登基后,我自然而然成了长公主。 “你来了?坐。”寻嫣继续笔走龙蛇,眼眸都不曾抬一抬。因燕居在户,她青丝轻绾,不饰珠玉,越发衬得肌肤雪白如玉。唯独一支蟠龙腾凤金簪插在右侧,以示帝王至尊。 我却不客气,直接屈膝坐在暖垫上:“嫡姐,明儿我便要出兵西域,今日前来拿兵符。” 寻嫣微微颔首,明明不到而立年,举手投足皆是不怒自威:“准。” 言罢,宦娘珍珑亲自去鸡翅木灵鹿登仙百宝格(2)中取出一个锦盒,跪地递给我。我知晓,那便是嫡姐准备给我的兵符。 忽然,寻嫣搁下镂空玉柄湖笔,望着我淡淡道:“礼部拟了几个封号给你,要封你为长帝姬。你且看看,有什么合适的?” -- 第140页 我笑着摇头:“罢了,我当欢乐帝姬挺好的。” 寻嫣:“……” 寻嫣既有封我为长帝姬的意思,我便有些佩服于她的帝王心胸。当初我抢她的男人,频频冒犯她,她竟当真与我一笑泯恩仇。登基之后,丝毫没有薄待我。 待寻嫣批完了折子,月已西沉,时辰不早。寻嫣拖着长长的玄红神兽羲和纹下摆坐在华阙高台外,她缓声道:“去,取两坛好酒来。明日不朝,朕与帝姬,不醉不归。” 珍珑一拂诸位,应道:“是,奴婢遵旨。” 我在寻嫣跟前落座,待小宦娘们一一送上美酒佳酿。我斟了一盏蜜黄色的酒,推到她跟前。 寻嫣抬盏而饮,沉吟须臾,仿佛是在看天边的云丝绕月:“今日是朕最后一次饮酒,明日开始,朕便要滴酒不沾,不溺声色美食,为天下万民立个表率。” 我摇摇头,笑里颇有感叹的意味:“你本就无甚癖好,如今连酒也要戒,岂不太过难为自己。啧,这皇上真不是人当的。” 龙涎香缥缈而上,于夜空中描绘出千里江山图。东至云海,西抵大漠,南及珠岛,北临漠北,从今往后,都是嫡姐的天下。 寻嫣饮尽杯中残酒,檀红的唇泛出丝丝潋滟:“为君者当慎终如始,不可一日忽也。” 不知不觉,几盏酒下肚,我与寻嫣都醉了五六分。 我含笑揶揄她:“嫡姐成了帝王,往后便有三宫六院,天下美色尽归于你,何必如此惆怅?” 寻嫣美目微荡,轻柔的嗓眼飘散在夜风中:“三宫六院,怎敌他惊鸿一瞥。” 原来,她还是没能放下你。 喀。我活生生将青铜铸成的酒卮握作齑粉,我冷眼望着她:“姐姐,你当初答应我,不觊觎我的人。难不成眼下大势已定,你还想江山美人两全?你可莫要忘了,他是我的底线,我就是一只疯狗,为了他,天下可覆,姐妹可杀。” 寻嫣笑而摇头:“眼下我已是九五之尊,怎会反悔?你这疯狗,也太沉不住气了。” 片刻后,寻嫣又叹道:“世人只道帝王好,唯有富贵忘不了。然而,在帝王家磋磨久了,连赵惜惜都能想明白,坐上这宝座,就是拥万里江山,享无边孤单!” 第75章 ??徐鹤之 “阿塔瑟已死, 尔等大势已去,还不速速束手就擒!”你高声长唤,“交出兵符,束手就擒!” 一只雪鹰在半空中盘桓良久, 翅膀扇动起漫漫黄沙, 又重新落回你的肩头。 你此言一出, 留守在孔雀城里的“沙蛇”又是恐惧、又是愤恨。阿塔瑟是她们复国的最后希望, 是她们濒死时唯一的信仰。 “什么?!你们杀了帝姬?你们杀了帝姬!” “好啊,帝姬死了, 我们也绝不独活!楼兰的女儿们,放手一搏!” “投降?中原狗!休要做你们的春秋大梦,我们楼兰女儿誓死不降!” 丽喀丽娅疯癫起来,时而怒斥,时而狂笑。她握紧了我的袖子, 让我看城楼下的人间地狱:“你活不过今天了!哈哈哈哈哈!我要你陪我一起死!你陪我一起死!” 我鼓起勇气朗声道:“在下不过蒲柳之姿,以身换得中原江山万寿永昌,荣幸之至!” 见主子不退,其玛心急如焚, 跪抱住丽喀丽娅的腿:“奴婢求殿下避祸!求殿下避祸!再晚便来不及了!” “陪我永堕无间吧, ”丽喀丽娅阴狠地捏我下巴,几乎要将肌骨碾碎, “我要你, 永、远、记、得、我。” 此时此刻, 不知什么缘故,我心中隐秘地疼了疼。 倘若我是丽喀丽娅, 那我这一世, 当真是不值得。身为贵族, 我护不得楼兰江山;身为女子,我求不得真心所爱。弥留之际,唯留那些犬马声色的回忆使后人啼笑皆非。 忽然,丽喀丽娅如梦初醒般摘下胸前的月光石,她视为无上信仰的月光石。她将它一把塞给其玛,高声令道:“传本殿旨意,以此为信物,护送徐公子出孔雀城,定使其毫发无伤。” 其玛震惊道:“殿下!” 在这等关窍时候,右杀贵人竟然不顾自己的安慰,而用自己最重要的东西护一个叛徒周全! 丽喀丽娅难得不笑了,她郑重地望着月光石。那样璀璨的光泽,让人想起世间一切美好之物。 “其玛,你懂的。见它如见我。” 随后,丽喀丽娅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她已经接受自己必死的命运,不再负隅顽抗。她一把将我推出烈火,掌风强劲—— “去吧!你的戚姑娘在孔雀城外等你!” 世间文字十万个,唯有情字最杀人。 忠仆其玛当真护送我下了城楼,有右杀贵人的月光石作信物,一路畅通无阻。待我回过神,已经被你紧紧桎梏入怀。 身子与你肌肤相贴那一瞬间,我心口瞬间复活,仿佛枯木逢春,人间回暖。 你脱下玄黑金线披风,罩在我肩头。我贴着你柔软的□□,登时心猿意马。你身上有种独特的滋味,唤作颠沛流离。 “鹤郎,你又回到我身边了。”风拂起你雪白的面颊,我能看到你微微粗砺的肌肤与艳妙绝伦的五官,你是蜀中最美的牡丹,在凄风苦雨里长养,越发瑶环瑜珥(1),“我说过,要你永远留在我身边。谁也别想把你从我身边带走……神挡杀神,佛挡弑佛,我戚寻筝阎罗殿内也来去过几回,无所畏惧!” -- 第141页 我踮脚吻你耳垂,温言软语:“是,我再也不会离开了,再也不会。” 回到鄞都,江山朱颜已改,寻嫣成了九五之尊。大顺朝的过往消弭在史书尘烟里,眼下是大昭社稷。 当真是世事如棋局局新。 我收到了长姐的书信,她说钗儿在契北很好,只是时常想我,夜夜啼哭。见到这几行字,我觉得心如刀绞。 雪然掀开碧绿的窗纱,摇着芭蕉扇陪我闲言:“很快就见到孩子了,你这个作爹爹的,怎么比婴儿还能哭呢。” 我拭去泪痕,轻道:“我这是欢喜,欢喜的忍不住。这么久不见,也不知钗儿长大了不曾。” 雪然理着自己的水蓝云雁广袖,宽慰道:“孩子长得快,一天一个模样。等你见了钗儿,说不定认不出了呢。” 我二人正说话间,你与龙醉欢走了过来。因燕居在家的缘故,你不着劲装,银红主腰外只松怠怠地披着暗紫云衫,越发显得肌肤雪白。你霸道地顺势将我抱入怀中,轻笑道:“郎君好生偏心,只惦记着女儿,半分也不肯记挂妻主。” 我斜斜乜你,调笑道:“你那有女儿重要?” 醉欢潇洒地坐在罗汉床上,铺展开的绛红缂丝马面裙仿佛一片云霞:“某人好生薄情。连婚礼都不给一个,还讨人家的记挂。” 我品一品云釉花瓣瓷盏里的茗茶,笑道:“可不是!你不给我名分,我自然不记挂你。” “不就是名分婚礼,这有何难?”你握过我的手腕,一路从指尖儿吻到掌心,蹭上深深浅浅的胭脂,“眼下大昭四海谁人不知,你仙鹤公子是我戚寻筝的夫郎?至于婚礼,待你我回到蜀中,对着师娘的衣冠冢,我自然给你办得终生难忘。” 当着旁人的面被这般调戏,我有些羞窘,便几下挣扎将右手抽回来,望着上头的胭脂道:“作死的,又弄了我满手的脂粉。” 折扇倏然展开,是雪然在含笑打趣儿:“要到蜀中成亲,山高路远,我们可讨不上喜酒喝了。” 被他这么一趣儿,我心中舒坦了不少,略解离别之苦。我点了点雪然的琼鼻:“你呀,与龙将军的合卺酒没喝够,反而惦记我的喜酒来了?” 雪然反手收拢折扇,将紫檀扇柄敲在我肩头:“人家为你讨名分,你倒不知好歹起来了!” 我作势拍打自己的面颊:“我说岔了,该打该打!” 你扶着额角,肘靠隐囊,眼神魅惑:“等我与鹤郎成亲之时,你们定要从契北归来,喝上杯酒。” 醉欢阖目而笑,她的高马尾上斜插两支足金的颤枝腊梅春蕊长簪,正随轩窗外的熹光熠熠生辉:“我却无妨,只是不知到时候小海棠于何处游历,在哪儿逍遥快活?” “还提她呢,”你浅饮一口碧澄澄的十八仙(2),“你又想她的老鼠了是不是?” 说来也怪,龙姑娘堂堂契北将军,不惧腥风血雨,不惧乱臣贼子,唯独害怕小小的花枝鼠。海姑娘就是揪准她这一点,总是用鼠儿逗她。 “滚!”醉欢一盏酒往你身上泼,你灵巧地一躲,酒液只沾染了半边琵琶袖,“提起她来,我就想弄死她。” 你颔首道:“我也想弄死她。她活到现在,简直是个奇迹。” 醉欢伸了个懒腰,从罗汉床上立起来,跃跃欲试道:“走,陪我出去跑两圈儿马,松散松散筋骨。” 你也起身,跟着醉欢绕过霞影纱围的鱼子缬屏风,懒洋洋道:“自然奉陪。” 两个女人出门骑射,故暖阁里只剩下我和雪然说些闺阁内的体己话儿。松烟最识大体,领着小厮们送上精致的茶点便退下了,不搅扰我们叙旧。往桌案上一看,有银茸莲花酥、松穰鹅油卷、白玉霜方糕、金丝蟹黄饺,当真是色香味俱全。 望着这些点心,我且悲且叹,万万想不到经此西域一劫,我还能毫发无伤地活着回来,吃中原的精致茶点。 雪然咬咬唇道:“都入秋了,我没胃口。” 我将盛着金丝蟹黄饺的小青碟儿递给他:“那你尝尝这个,我记得,你最爱吃里头的蟹黄了。” 雪然搁下折扇,以银筷夹了只小巧的蟹黄饺,细细嚼着。 我则拣了一块白玉霜方糕吃:“滋味如何?” 雪然却不说滋味如何,他猝不及防握住我的手,动容道:“幸亏你回来了……我还以为、还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 说着说着,他不由落下清泪。 我从袖中取出白帕来为他拭泪:“方才还笑话我哭,眼下你又哭了,快别哭了。” 雪然将我的手攥的更紧:“我真怕永远见不到你……” 我二人正对着满案珍馐互诉衷肠,忽听松烟从屏风外通禀道:“二位公子,公子!这、陛下身边的珍珑姑姑来了!” 珍珑姑姑?她是寻嫣的人? 我连忙握住雪然的袖子:“珍珑姑姑是谁?” 雪然倒是镇定,低声道:“我知道她是谁。她是新上任的司礼监掌印,眼下宫里最体面的宦娘。” 此时,一个身着明黄锦袍的佝偻女子手捧圣旨前来,她身后跟了十六个蓝袍的小宦娘,一行人浩浩荡荡,好不威风。 我与雪然撩起衣裾跪下:“内眷徐氏、赋氏叩见陛下,陛下万安。” 珍珑仪容庄严地展开圣旨:“奉天承运,传朕口谕,内眷徐氏身入楼兰,探取敌国布阵图,又历经颇多委屈,朕感怀其遭遇,又敬佩其聪慧,故封为正一品诰命郎君,钦哉!” -- 第142页 寻嫣封我为正一品诰命郎君! 我一时不知所措,跪坐在熏笼前木讷道:“这……陛下厚爱,鹤之承担不起。姑姑,劳烦姑姑与陛下回禀,请陛下收回旨意罢!” 珍珑笑吟吟道:“俗话说,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主君要抗旨不成?再说,这是泼天的好事儿啊,多少男人求一辈子都求不来呢,您哪,就接旨吧。” 雪然亦是欢喜非常,他悄然碰了碰我肩头:“接旨啊,接旨!别让姑姑等着!” 我这才屏住吐息将那明黄的卷轴接过,底下的锦盒里是一品诰命的金印,沉甸甸的。 想不到我徐鹤之此生,有如此显赫之日。 我怔忪许久,将金印捧过头顶,深深跪拜下去:“鹤之谢陛下恩典。” 随后我让松烟与入墨将珍珑送出宅邸,又封上十几两的雪花银作赏。司礼监一行人尚未走远,院落里小厮们就爆出一阵狂欢,奔走相告,喜气盎然:“听到了吗?听到了吗!我家主君被封为诰命郎君了!” 雪然展弄着洒金鸳鸯扇子,喜不自胜:“我说什么来着?当年我就说,不许妄自菲薄,你的福气在后头呢,你偏偏不信我的。眼下岂不应验了!得了这正一品的封诰,往后我看谁敢拿你在教坊司待过嚼舌头!” 第76章 ??戚寻筝 秋意渐浓。 你得了正一品的封诰, 自然有无数大大小小的鄞都贵夫前来贺喜,筵席摆在院落里,足足有七八十桌。曲水流觞,倒也热闹。 我不懂你们内眷公子的弯弯绕绕, 便不去凑这个热闹, 只躲在桐花树后饮酒看兵书。 傍晚时分, 酒宴散去, 你喝的微醺,斜倚在玲珑榻上, 那般销魂模样,着实让我移不开眼。 我凑上去搂你的腰肢:“为妻给一品郎君贺喜。” 你自然而然地将面颊埋在我胸口,兴许是因醉酒之故,你白玉似的面颊泛起桃花春色,撩人更胜往日:“别闹。” 我右脚踩着桌沿儿, 于玲珑榻上寻了个最舒坦的姿势,同时轻轻撩拨你额前碎发,触指幽香:“鹤郎可知道这一品郎君是从哪儿飞出来的?戚寻嫣那厮当了皇帝,成日家日理万机, 可记不得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儿。这一品郎君, 是为妻给你求来的!” 你惊道:“当真?” 我亲了亲你额角,轻笑道:“自然是真的。” 顶着这一品郎君的诰命, 我看这世上谁还敢提教坊司这一茬。 你与我耳鬓厮磨, 缱绻旖旎:“其实……其实我不在意这些虚名的。再尊贵的封诰, 也比不上一家子恩爱团圆。妻主,我想早日见到钗儿。” 我轻抿唇上的胭脂:“你不在意, 我却在意。当日我强迫你不情不愿跟了我, 着实禽兽不如。唯有给你更多, 才能弥补一二。” 你调笑似的打在我锁骨上:“戚姑娘,你还知道自己禽兽不如呀?” 我一把将你翻转过来,你惊呼一声,像是受惊的小鹿。我将你扛在肩头,疾步往卧房里走去:“本姑娘还有更禽兽不如的作派,这就请一品郎君尝尝滋味。” “你……戚寻筝!你放开我!” 春帐掩,鱼水欢。 那日罢朝之后,冷画屏请我去她府上品茶清谈。 我倒也不客气,直接坐在玫瑰椅上给自己倒茶喝:“唠嗑儿就说唠嗑儿,道什么品茶清谈。醉欢说得对,你们文臣都有病。” 画屏今日梳了梅花髻,只在髻侧饰以琉璃水玉雕成的叠瓣花枝,垂着细细的珍珠穗。她姿态闲雅地煮着敬亭绿雪(1),调膏击拂。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 画屏摇头道:“你也被醉欢带偏了,说起话来,一股契北的碴子味儿。” 我二人说笑间,从书房外走进来一位墨蓝衣袍的小郎君,郎君衣饰华贵,峨冠玉带。且他身后跟着两个捧茶点的小厮,一望便知此人身份高贵。 小郎君得体地盈盈一拜,奉上几碟茶点,色色精巧爽口。那小郎君含羞笑道:“妻主与客清谈,我怕贵客喝不惯苦茶,故送些点心来,贵客不要嫌弃才好。” 原来,他便是画屏的夫君梁氏。 原来,画屏终究娶了梁氏。 小厮们将枣泥山药糕、纱笼小酥肉、梅花暗香汤(1)等吃食搁在案上,暖香之气袭来。见郎君如此体贴,画屏执茶的手一顿,抬眸道:“你费心了。” 梁氏摇摇头,属于少年郎的翦水瞳子仿佛两汪水晶:“妻主何须客气,侍奉妻主,是天地伦常为夫之道。” 两人的相处既不过分冷漠,也不过分亲昵,隔着恰到好处的距离。遥遥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梁氏并不多留,道了万福便退下了。 我道:“眼下你们如何了?” 暗香汤中梅花荡漾,画屏轻轻摇头:“还能怎么样呢?相敬如宾罢了。难道还奢求举案齐眉吗?” 我又道:“那你想她吗?” 画屏拨弄着筅:“也不知她如今在何处逍遥。” 我伸了个懒腰,似笑非笑:“这身边一少了她,总觉得缺了什么。” 画屏递给我一盏新茶:“缺了什么?” “缺了一个欠揍的。” 画屏:“……” 入夜,我坐在鄞都最高处数着星辰。 江浸月使了轻功越上华檐,行礼道:“高媛。” 我偏头看她:“如何?” -- 第143页 江浸月单膝跪下,拱手而拜:“关于赵嘉云与鬼姬勾结谋逆之事,属下又探听到了新眉目。” 我闲闲吹着九亭连弩上的浮尘:“鬼姬应当早已死了。” “是,鬼姬已死,此事属下确定无疑。”江浸月神色有些复杂,仿佛话中有话,“属下亲眼所见,鬼姬乃是被赵嘉云的旧部下所杀,狠狠地灭了口。这女子会招蝎引蛇,诡异得很,她们唯恐她复活,活活把她的尸骸烧得不成样子,又在城外的巍子岗碾作粉碎。” 听她所言,我的心尖微微一颤。 我仰望着最高处的璇玑星:“为何?赵嘉云的旧部下疯了不成?” 江浸月摇摇头:“非也。属下也是今日方打探到,最后麒麟台之乱以前,谁也不曾预料,鬼姬竟然反水了赵嘉云!令人给龙将军通风报信,泄露赵嘉云行踪,这才让契北军来得如此神速。属下想了一个时辰,夜想不出缘故,鬼姬究竟是为了什么!” 我知道她为了什么。 师姐是为了我。 她不会让我死在赵嘉云手中。 她从来没想赢过我。 相交半生,我最明白师姐的性子。我是她师妹,在她眼里,只有她配教训我,旁人都不配。 我的掌心微微发热,心口涌上前所未有的滋味,须臾后,我才轻声道:“你退下吧。” 江浸月道了声是,随后消失在蒙昧玄夜中。 这日碧空万里,朱霞旖旎,我与你策马乘车,一路往故乡蜀中走去。我们边走边看风景,过了半日,收到了你长姐的书信,说是已经把钗儿送到了浮戮门。等我们回乡,便能阖家团圆。 最欢喜的自然是你,你换了身紫丁香色的广袖云鹤捧寿银纹道袍,曲裾如云,显得腰肢挺拔。你身侧挂着墨青籽玉压襟,长长的灰流苏直垂到足踝,整个人看起来仿佛下凡仙君。 “也不知蜀中有何等风光,”你闲闲摇着折扇,笑道,“从前总听海姑娘说蜀山奇绝,百闻不如一见,如今我也算有福气看上几眼。” 你又笑道:“哎,蜀中好像还有许多精致的点心,鄞都可没有。妻主,莫忘了给钗儿买太白酥吃。” 此时,车队走到了江浸月口中的巍子岗。 衰草离离,秃鹫哀啼。 见我神色有异,你不知其缘故,眉心微蹙:“妻主……” 我反手将你抱了个满怀,唯有触摸你软玉温香一般的肌肤,心中才寻得片刻慰藉。吻过你的耳垂,我轻声道:“乖,你在这里等一等,妻主去办些旧事。” 你最是善解人意,也不多问,只含笑道:“那你可要快些回来。” 我望了望天际云舒云卷,轻叹一口气,提起青莲紫妆花马面裙,一步一步往那乱葬岗子走去。我熟悉师姐的味道,无论是她活着,还是化作尘泥。 没错,她就被葬在此处,尸骸凌乱无人收。 我任由朔风吹拂面庞,静默良久,俯下身子把鬼姬的尸骨一寸一寸拾入怀中,细枝末节都不放过。 末了,我对怀中的尸骨轻轻说:“师姐,我陪你回蜀中。” 天地之间,唯有寒鸦相应。 回到蜀中,我们一家团圆,喜不自胜。我为师娘立了个衣冠冢,又继承浮戮门门主之位,光阴流转,岁月如梭。 当下的人间,与我他年离开蜀中时相比,已是河清海晏的盛世太平。 这年娉婷出任雍州通判,客居蜀中,便来浮戮门寻我叙旧。钗儿满了三岁,正是牙牙学语的年纪,颇讨人爱。 娉婷还是老样子,身穿官袍,眉目温润,手执一柄寒水百合素纱团扇,说着鄞都新事。 我挑眉抿酒:“本门主听闻,寻嫣后宫充盈,藏了无数美貌世家公子,可是当真?” “爹爹……抱!”钗儿像小鸭子似的走过去,拽住你青碧的衣裾。 你懒怠应承她,只敷衍地摸摸钗儿精致的小髻:“嘘,不许吵闹,有客人在。” 娉婷淡淡道:“既为帝王,身不由己。后宫的存在,也是为了制衡前朝。你当圣上每天晚上宠幸的是后宫的公子吗?不,她宠幸的是一个家族。” 我幸灾乐祸地伸了个懒腰:“我这姐姐,倒有好福气!” “请。”娉婷与我对饮一盅,“你呀,过了这么久,还改不了牙尖嘴利。” 我将瓷杯中酒饮个干净:“请。” 作为东道主,我陪着娉婷在雍州巡查一日,夜里打道回府,并不觉得疲累,只叹满身风尘。回到府中,我唤丫鬟烧水,遂一边沐浴一边打坐。 我自小在风刀霜剑里长养,不似她们那些小姐金贵,沐浴洗漱习惯下人伺候,向来都是自己动手。 打坐了约莫一个时辰,我听到回廊里有轻快的足音,是你。我睁开眼眸,随手取过红纱睡袍,披在身上。 “妻主。”你含笑唤我,顺手拿过布巾为我擦拭青丝里的水珠。 我揽过你的肩,二人一道往暖阁里走去。回廊中立着七八个守夜的小厮,见我二人亲昵之态,皆识相地提着灯笼离去,只留我们妻夫相对。 你一旋身,软倒入我怀中:“妻主终于回来了。” “这么热情?”我咬一咬你雪白的耳珠,你浅吟一声,“真叫我受宠若惊。” 你微垂的羽睫轻颤:“你不回来,我睡不下。” 近来我发觉你颇有异样,譬如性情娇软不少,也爱缠着我讨欢,使我受用得很。却不知是什么缘故,把你滋润得这般合我心意。 -- 第144页 我顺手掩上金丝秋香帐:“为什么?” 你眉目里柔情似水,缓缓抬眼:“我有礼物要给你。” 我点点你的下巴:“嗯?” 你握住我的手,贴在你温软的小腹处:“在这里。” 第77章 ??徐鹤之 我又怀上了你的孩子。 此时, 钗儿与几个小丫鬟在檐下玩雪,她穿一袭黄绫喜鹊锦袄儿,跑跑跳跳像一只金丝虎(1)。我抱着暖炉坐在一旁烹茶,看孩子顽闹。 “来追我!追我!”钗儿玩得疯了, 足下一顿, 竟在二尺厚的雪窟窿里翻了个跟头。我又是想笑又是心疼:“你呀, 小冻猫子!” 钗儿倒也不哭, 反而笑嘻嘻地过来安慰我:“钗儿不疼,爹爹莫生气。” 松烟和入墨连忙取出帕子, 给孩子拭去身上残雪。 我给女儿正了正髻上的珍珠蕊月桂冠子,笑道:“来,钗儿告诉爹爹,想不想要弟弟妹妹陪着你?” 钗儿沉思片刻,认真颔首道:“想。” 小厮将一碟松仁核桃糕摆在案上, 钗儿眼睛一亮,伸手去抓,糕点簌簌洒在我衣袍上。我火从心来,拿起筷子敲她的手:“教你多少回了?用筷子!” 钗儿报复似的笑了一阵儿, 身子一转, 竟躲在矮桌底下:“抓不到我!爹爹抓不到我!” 小厮跪在地上劝道:“姑娘莫要犯浑,主君怀着身子, 不能动气的!” 然而三四岁的丫头哪里懂这些文章, 她一味舔着抓来的核桃糕, 嬉笑道:“爹爹抓不到我!嘻嘻嘻!” 我冷声怒斥:“好你个倔猢狲,我不信你永远不出来!等你出来, 我让你娘打死你。” 钗儿吃完了核桃糕, 她像只小猫儿似的用粉舌尖舔着手掌里的残渣, 我看在眼里,越发动气。钗儿小心翼翼地揪住我的衣袂:“呐,我出来……爹爹能不能不叫娘亲打我?” 我并不理她,只细细烹茶,顾渚紫笋(2)被煮出乳白的轻烟。 小厮急道:“我的好姑娘,小祖宗!您快出来罢!” 钗儿唯恐被打,竟抱着桌腿儿不撒开手,可笑的是还不忘挑剔:“我想要小弟弟,当姐姐保护他!” 我浅抿一口顾渚紫笋,觉得滋味不浓不淡,甚合胃口:“想要弟弟,就自个儿跟你娘说去。” 偏偏在这个时候,你不知从何处走了出来。你随手将金狻猊斗篷递给丫鬟,淡淡道:“这孩子不能留。” 我心有不甘,登时立起来与你对质:“戚寻筝,你有没有人性?这是你的骨肉啊。” 檐外雨雪霏霏,你动作熟练地为了紧一紧衣袍的白狐毛交领:“你身子不好,岂能再遭一回那刻骨的罪?” 我不由自主握紧了青紫的裂纹茶盏,摇头道:“可这是条活生生的性命,你要生生了断了它?” 你不容拒绝地揽过我的肩:“听我的,我让人给你抓一副汤药,趁它没有知觉,早些结了。” 我红了眼眶,气道:“你的狼崽子都过了三岁生辰,我身子早就养好了。总之,我不许你如此伤天害理!还有,这个孩子来得阴差阳错,究竟怪谁?倘若不是你在湖州忘了让人备下药,我怎么会怀上!” 你有些无奈,美眸泛起危险的光:“鹤郎,我心疼你,你怎么不知道心疼自己呢?” 我越想越委屈,一脚踹向桌底下的狼崽子:“好!你心疼我,我也心疼自己!既如此,赶紧把你这磨人的小猢狲弄走,我伺候不了她!” 你本就动了怒,见钗儿这般顽皮,登时要向她发作。好在钗儿反应迅速,连滚带爬地往院子里逃遁:“我是无辜的不要打我呀啊啊啊啊!” 哪怕有如海深情,这妻夫之间真正过起日子来,也有些磕磕绊绊。你我之间有了龃龉,通常都是这一回你先服软,下一回我再认错,床头打架床位和,没有过夜的仇。 我端了一盏虾仁豆腐羹迈入房中,轻声道:“妻主,饿了吗?” 这句话的背后的意思是,你别动气了。 你行云流水地放下擦拭的银匕首:“饿了。” 这句话背后的意思是,我不动气了。 我主动躺进你怀里献媚,伸手喂你吃汤羹,做出一副贤惠的模样:“正是因为这孩子是你的,我才不忍心舍弃。妻主,它是你我的骨肉啊,倘若它连来到人世间的机会都没有,那该多可怜?” 蒙昧烛火中,你神情缱绻地环住我的腰肢,贴耳私语:“世上哪有女人不爱自己的孩子?可对我而言,你比孩子更重要。哪怕牺牲这孩子,也不愿你受半分煎熬。” 我心下酸涩,说不出是甚么滋味,将下巴往你肩头蹭去:“寻筝,我求你。” 求你求了小半个时辰,费了多番唇舌,你也不肯松口。 最终我退了三步,你才勉强答应将孩子留下来。退的第一步是怀身时好生将养,日日唤大夫来请平安脉;第二步是以自身为重,倘若再遇到诞下钗儿时保大保小的危险,先舍弃孩子;其三便是生下这个孩子后,我服下绝嗣汤药,再也不要孩子了。 只要你肯留下我腹中骨肉,我什么都肯应承你。 你无奈地为我掖了掖明黄撒花衾被,怨怼道:“你非要留下它,我也拗不过。” 我依偎入你绵软的□□:“我就是喜欢孩子,难道你不喜欢?” 钗儿是姑娘,戚家已有传宗接代的香火,我私心里盼着腹中这胎是个贴心的男孩儿,莫要像钗儿一样顽皮吵闹,惹我动气。 -- 第145页 听闻我有身孕,雪然欢喜地从契北赶过来,为我道喜。 春寒料峭时分,我的身孕过了五个月,下腹鼓起柔和的弧度,像个饱满的桃儿。雪然坐在窗前的罗汉床上品茶,一位年过四十的蜀中名医正为我诊脉。 雪然笑着打趣儿我:“自从怀了之后,我看你呆呆傻傻的,光知道缩在床上。” 我顺手扔过去一只蚕丝五色鸳鸯软枕:“去你的!” 打趣完了,雪然凑过去问那名医:“这位娘子,敢问主君腹中的孩子,是男是女。” 我吃了一块水晶桂花糕:“你当人家是神仙不成,才五个月,怎么诊的出来?” 岂料那名医娘子拱手一作揖,笑道:“恭喜主君,主君的肚子真是争气!这一胎啊,定是千金。” 一听她这话,我心里打了好几个突,难道怀的又是姑娘? 雪然幸灾乐祸地笑,眉飞色舞:“看来几个月后,又要有个小狼崽儿来到你身边了!” 我犹不甘心,再次向名医伸过手腕儿:“烦请娘子再诊一诊,当真是女胎么?” 名医又摸了脉搏半晌,颔首道:“在下行医将近二十年,这点把握是有的,脉象强健,如盘走珠,是女胎无疑。” 我无奈地伏在衾枕间,看着龟背纹螺钿小几上摆的迎春花出神儿。万分期待的儿子飞了,我惘然若失。 “你怎么了?”雪然将小巧的紫铜熏炉塞入被底下,给我暖足,“不喜欢姑娘啊?” 服侍我孕事的产公在一旁笑吟吟的:“哟,主君这是一副会生养的好身子,真有福气!您一撇腿一个丫头,一撇腿一个丫头,子嗣延绵,指不定门主如何欢喜呢!” 我长声哀叹:“姑娘有什么好的,不如儿子贴心。” 这日你处理罢门中事务,在房内自斟自饮,暂作休憩。我立在你身后为你摘簪拆髻,散下如云的青丝。 一想到你让我怀了个狼崽子,我便隐隐生气,动作重了些,将你的一缕青丝缠在了玉兰点翠耳坠上。 “疼——”你轻声提醒我,“头发缠上了。” 我恨恨地以雕花犀角梳子梳理着你的发尾,气道:“忍着!” 你黛眉一蹙,觉得无奈:“小女何处得罪了郎君,请郎君明示。” 我愤恨道:“都怨你!大夫说我又怀了个狼崽儿,我不想要狼崽儿,我要乖乖软软的儿子!” 你委屈地回头,堂堂浮戮门主委屈成个受气包:“有没有一种可能,只是可能……生男生女不是我能决定的?” 我更是气从心起:“反正就是怪你!戚寻筝我要弄死你!”说完握起金簪往你颈子上插去。 你熟练地躲避过我的暗杀,叹道:“对,怪我,都怪我。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又不敢反驳你。上回你有孕就是这么个脾气,横也怪我,竖也怪我,月亮不圆都要怪我。” 我将扁绘楼阁金簪放在妆奁镜前,扶着腰肢坐到一旁的罗汉床上,不再理会你。 一盏白茶尚未喝完,你凑过来吻我眉心,笑道:“你不就想要个男儿承欢膝□□贴你?没有男儿,我体贴你如何?” 我瞥了你一眼,将剩下的半盏茶饮尽:“我膝头怪疼的,劳烦戚姑娘给揉一揉。” 你恭顺笑道:“遵旨。” 仲秋时节,我顺顺利利产下一个女儿,你很是欢喜,为她取名戚锦镯。两姐妹一钗一镯,皆是华贵之物,来日在这世上相互帮衬,倒也甚好。 第78章 ??戚寻嫣 我顶着厚重的帝王珍珠花树九鸾冠, 站在麒麟台上,注视着暗夜里的鄞都,注视着无数女儿的血肉换来的盛世太平。万家灯火里,璀璨似星辰。 宦奴珍珑低声道:“陛下, 早些安置罢, 沈贵君早就准备好了侍寝呢。” 我淡淡道:“朕没有心思, 让他回去罢。” 珍珑为我奉上碧螺春:“陛下是万金之体, 可切莫忧愁坏了啊。这九州天下,可都指望着陛下哪。” 我轻笑道:“正是因为天下指望着朕, 朕才不能不愁。朕是天女,也是人。人活在世,岂有不忧愁的?升斗小民愁的是米粮生计,九五之尊愁的是江山社稷,殊途同归罢了。” 珍珑道:“陛下若是愁了, 便去后宫走走,这天下这么多美人儿啊,都在您的后宫里头。” 只可惜天下这么多美人,都比不上我心里的一个。 他不在我身边。 不知不觉, 我思绪回到从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