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真》 第1页 [现代情感] 《寻真》作者:傲娇内怂的小笼包【完结】 文案: 这是一个精分女主在傻白甜和黑女王之间两极跳,最终找回自我,顺便拐走男主的故事。 夏怀真一直以为自己就是个普通的乡下打工妹,莫名其妙卷入恶性刑事案件,莫名其妙被市局刑侦支队长沈愔捡回家,又莫名其妙被幕后boss暗搓搓地盯上。直到有一天,她在迷雾中听到一直以来追逐自己的脚步声,看到追逐者的长相,才发现自己的敌人只有自己。 内容标签: 都市情缘 因缘邂逅 悬疑推理 搜索关键字:主角:夏怀真,沈愔 ┃ 配角:丁绍伟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精分女主找回自我,顺便拐走男主 立意:成长过程中总会误入歧途,如何从歧途拐回正轨,是一以贯之的课题 第1章 楔子 灯红酒绿,衣香鬓影。 西山国际大酒店是西山市逼格最高的五星酒店之一,黄金地段,黄金般昂贵的价格,就连走廊墙壁上都镀着闪闪发光的土豪金墙砖,难怪接连两届的国际贸易大会都选在这里举办。 然而眼下,尖叫声此起彼伏地炸开在23层,桃心木大门“砰”一声撞开,西装革履的男宾与香风细细的女士们不顾一切往外冲。五星酒店的电梯质量虽然过硬,奈何这一波考验太过“沉重”,电梯兄hold不住,尖叫声没头苍蝇似的在密封的走廊中横冲直撞。 服务生声嘶力竭地维护秩序:“让女士和小孩先上,其他人可以走安全楼梯!大家冷静点,警察正在拆弹,不会有事的!” 他的声音裹挟在“救命”和“有炸弹”的尖叫中,试了几次没法突出重围,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随波逐流。 与此同时,同楼层的配电室中,身穿防爆服的拆弹专家满头大汗地拨开密密麻麻的电路,跟藏在死角里的定时炸弹咬牙较着劲。鲜红的数字富有规律而又不紧不慢地跳动着,每一下变换都重锤似的敲打着心头。 ——离爆炸还有三分钟。 西山市公安总局刑侦支队副支队长薛耿呼哧带喘地闯进来,鬓角汗珠逮住机会,迫不及待地往外冒:“怎么样?能拆吗!” 拆弹专家刚费劲巴拉地拆开外壳,还没弄清这炸弹有几根导线,两颊肌肉颤动几下,每一条皱纹都在叫嚣“十万火急”:“不成啊,薛副队,这炸弹的构造太复杂了,还剩两分多钟,根本来不及拆除!” 薛耿急得团团转,一连串按捺许久的粗口就要冲破樊篱,这时,一只手突然伸过来,在他肩膀上不轻不重地摁了下。 薛耿“嘎嘣”一下,脸红脖子粗的把话咽了回去。 他回过头,对上一双冰冷漠然的眼睛:“这里我盯着,副队去帮着疏散人群吧。” 这是个年轻男人,眉目十分英俊,是略添几笔就能直接入画的俊秀。他看上去比薛耿小一茬,语气神态却带着淡淡的吩咐,自然而然的从薛副队身边越过,一提裤腿,在拆弹专家身边半蹲下:“有多少把握?” 薛耿:“……” 要是搁在平时,这小子敢这么无视他,铁定要被老资格的“前辈”敲打一番。可眼下是非常时期,墙角的定时炸弹伸着要命的鬼爪,如影随形地笼罩在头顶,薛副队顾不上内耗,急匆匆地跑走了。 此时,倒数计时只剩不到两分钟,拆弹专家青筋暴跳,嘶哑道:“不成,只有不到三成的把握,要不你也赶紧撤吧,没必要陪在这儿。” 男人没跟他争辩,拍了拍他的肩,从善如流地走出配电室,却不忙着从安全楼梯逃生,而是几步拐进走廊死角,四下里张望两眼,然后从衣兜里摸出手机,飞快地拨出一个号码。 看不见的无线电波穿墙而过,眨眼飞出窗外。很快,西山市的某个角落,有人接通了电话——那是个年轻女孩,声音仿佛是微微含笑,仔细分辨,又带着一丝无奈:“根据历史数据,沈警官每次给我打电话都没什么好事,这回……” 沈愔眼也不眨地打断她:“我在西山国际酒店。” 女孩的声音戛然而止。 “我在配电室门口,距离炸弹不到五米,”沈愔的语气十分冷静,仿佛一墙之隔的不是威力强大的定时炸弹,而是小摊上卖的大白菜,“如果炸弹爆炸,第一个死的就是我。” 听筒里传出“咣啷”一下,似乎是那人过于惊讶,不小心带翻了手旁的水杯。下一瞬,她收敛了所有的笑意,语气冰冷,像是划进骨头里的刀锋:“……我不信。” “我知道炸弹是你放的,”沈愔淡淡地说,“离爆炸还有一分多钟,在我仅剩不到的一百秒里,你能不能回答一个困扰我很久的问题?” 听筒那边的女人沉默片刻:“你说。” 沈愔:“三年前,西南边境……是不是你?” 他有太多的话要问,可惜狭窄的声道承载不了这么多疑问,掐头去尾,到最后只剩这没头没脑的几个字。 听筒那边的女人却像是跟他脑回路并轨了一样,第一时间反应过来:“那很重要吗?” 沈愔反问:“不重要吗?” 女人轻嗤一笑:“我以为沈警官的眼睛里一向非黑即白。” 沈愔盯着面前的墙壁,目光锋利仿佛能穿透墙板:“那并不意味着救命之恩就不需要报答。” -- 第2页 女人显而易见地愣了下,如果他俩是在视频通话,沈愔就会看到,她细长入鬓的眉头皱出一道褶子,眼神像是一条迎着光线的刀锋,折射出冰冷而又变幻莫测的光。 “我还以为沈警官的字典里没有收录‘救命之恩’四个字,”她懒洋洋地说,听上去十分放松,尾音刻意拖长,音调压得略低,再被质量不太好的通话信号打上一层滤镜,居然有几分“缱绻多情”的意味,“那么,你打算怎么报恩?” 此时,同一楼层的人已经撤得差不多,走廊上安静下来,沈愔甚至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越来越鼓噪清晰,简直像是要破胸而出似的。 这是肯定的,离爆炸只剩一分钟整,再怎么冷静自若的人,真到了生死一线的关头,也不可能毫无动容。 然而沈愔说话的语气和他握着电话的手一样沉稳有力:“我知道你费尽心机布这么大一个局,就是为了将吴兴华暴露在警方的目光中。” 相隔两公里的游艇上,女人的视线微乎其微地一冷。 吴兴华是“兴华制药公司”的董事长,即便是在东南经济腹地的西山市,这类“五百强企业家”也够得上熊猫级别,一身西装革履笔杆条直,镁光灯随便一“咔嚓”,就是一张绝佳的封面照。 不过眼下,这位企业家先生被一副锃光瓦亮的手铐锁住手腕,摇身一变,就从“意气风发的封面人物”变成了“待罪候查的阶下囚”。 他被两个刑警一左一右挟持住,挣脱不得,只能抻直脖子嚷嚷:“你们要干什么?我是兴华制药的董事长,是受过政府奖励的!你们凭什么抓我!我要请律师……我、我要投诉你们!” “兴华制药的董事长?”刚从二十三层撤下来的薛副队用手铐拍了拍他的脸,“吴总……吴院长,别着急,等进了市局,有你请律师的时候。” “吴院长”三个字里像是藏着某个不知名的魔咒,吴兴华忽然一僵,脸色微微发白。 “警方已经控制住吴兴华,他在担任海坊福利院院长期间做过什么,很快就会大白于天下,”沈愔加快了语速,“我知道你做这些都是为了替你的老师报仇,但是夏桢已经死了,你却还活着,你的老师泉下有知,也不想看到你为了报仇,变成如今这个样子……” 听筒对面没人说话,只有越来越沉重的呼吸声,潮水似的拍打过来。 沈愔飞快地看了眼手表,离爆炸还有四十秒。他咬了咬牙根,将一身杀伐决断的钢筋铁骨强行扭成麻花,统共挤出半两“真挚诚恳”,半点不敢藏私,全塞进话音里:“三年了,我一直在找你……” 听筒里的女人微乎其微地抽了口气。 “我一直在想,那女孩到底是谁——那么小的女孩,还是个孩子,她为什么会和毒贩混在一起?是被胁迫的,还是另有苦衷?毒贩有没有伤害过她,有没有……对她做什么不好的事?” 沈愔停顿半秒,轻轻叹了口气:“可我做梦也没想到,再见到那孩子时,她会变成这副模样。” 听筒里的女人死死咬紧牙根,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狼崽子,剧烈喘息起来。 倒计时三十秒。 “吴兴华已经落网,他逃不过法律的制裁,你的仇已经报了,非要搭上自己吗?悬崖勒马,为时未晚,你还年轻,真要为了一个人渣赔上后半生?” 倒计时二十秒。 沈愔拿捏着节奏,在她激烈起伏的心绪上加上最后一块砝码——他把话音压得极低,语气是刻意渲染过的和软,如果忽略那张玉石般坚冷淡漠的脸,几乎称得上温柔:“我好不容易看到当年的小姑娘长大了,还没来得及问问她这些年过得好不好,有没有被人欺负……对了,我当年教她的诗词,她还记得吗?” 那一刻,在听筒对面的女人耳中,沈愔短暂的从“刑警”的身份中脱离出来,那酷似的声音和语气刺破了经年的时光,和许久前的某个人重叠在一起。 不知不觉间,她的目光飘忽涣散开,像是沉浸在一个尘封多年的梦境里,每一下呼吸都格外克制,唯恐动静稍大就惊碎了梦境。 倒数最后十秒。 沈愔看了眼手表,相隔一墙,指针和鲜红的数字同时跳动着:九,八,七,六,五,四…… 无数次出生入死的老刑警手指终于哆嗦起来,夺路狂奔的冷汗瞬间打透了里外衣裳。 然后,就见那要命的倒计时在跳过“三”后,僵硬地闪烁几下,终于在“二”上艰难地定格住。 那个瞬间,身经百战的拆弹专家屏住呼吸,额角的汗珠子颤颤巍巍,愣是不敢往下落。 直到十几秒后,那触目惊心的数字依然停顿在“二”上,半点没有违章越线的意思,老刑警一口憋得脸红脖子粗的气才猛地吐出来:“警……咳咳,警报解除!” 沈愔抻直到近乎绷断的肩背微微一震,几不可察地松弛下来。 然后,他听到听筒对面传来一声轻柔的:“……再说两句吧。” 沈愔一愣:“什么?” 两公里外的游艇上,女人闭着眼,海风撩起她两鬓长发,露出一张年轻姣好的面孔。她的年纪确乎很轻,最多不过二十出头,小巧圆润的下颔微微扬起,浓密的眼睫毛在海风中不住颤动:“再说两句吧……就算是骗我的也好。” 沈愔额角的汗迹还没完全消退,眼神难以察觉的一沉。 -- 第3页 他没做过专业的心理干预,只是因为情况危急,才强行把自己代入“夏桢”的角色,试着和她建立情感联系。如今警报解除,他这个临时客串的“心理干预师”自然扮演不下去,嘴唇动了动,终究是没有感情地低声道:“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一百一十四条,用放火、决水、爆炸等危险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的,可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 听筒对面的女人沉默了半秒,失笑道:“刚解除警报就翻脸,沈警官,你可真是够无情的。” “无情无义”的沈愔板着一张七情卸载的脸:“幸好这次事件没酿成严重后果,你现在悬崖勒马还来得及……” 女人突然轻声打断他:“来不及了。” 沈愔话音陡住,微微一皱眉。 甲板上的女人扬起脸,嘴角噙着一丝恍惚的笑意,悲哀又讥诮:“要是你八年前对我说这些……” 沈愔瞳孔微凝,顺着“八年前”这个时间点飞快往前推算——那时她才十二三岁,还是海坊福利院里一个寄人篱下的孤女,每天胆战心惊地生活在禽兽院长的魔爪下,不知什么时候就被阴影吞噬。而唯一能庇护她的人,她在福利院的老师夏桢,也是在那时被人谋害身亡。 长年的忍耐、压抑与精神紧绷已经让她难以为继,至亲之人猝不及防的离世则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沈愔简直无法想象,一个十多岁的小女孩该是何等的绝望。 他不由放缓了语气,沉默片刻,近乎温和地劝说道:“现在也不晚,只要你向警方自首,我会尽我所能帮你争取减免刑责,如果你能供出背后主谋……” 女人“咯”地笑了一声,再次截断他的话头。 “没有主谋,是我自己选的路,”她将一绺垂落额头的发丝捋到耳后,不紧不慢地说,“虽然沈警官是个忘恩负义又拔X无情的男人,不过还是谢谢你,让我能假装又见到老师了。” 沈愔先是被她前半句中别开生面的“比喻”噎了个正着,待得听到后半句,忽然不知说什么好了。 他和听筒里的女人相对无言,半晌才平直无波地说:“吴兴华已经落网,他会接受法律的审判,当年那桩血案,所有的仇人都得到了报应,你也该放下了。” 短暂的死寂后,听筒里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都……得了报应?” 不知是不是错觉,沈愔总觉得她刻意加重了“都”,电光火石间,他脑中闪过一道光,脱口道:“你的目标不是吴兴华?” 女人没想到他这么敏锐,登时怔了怔。 “不,应该说,你的目标不仅仅是一个吴兴华。”沈愔飞快地纠正了自己的说法,他就像一个绝佳的猎手,一旦抓住猎物的破绽,立刻穷追猛打,“这个人是谁?等等……你布下这么大一个局,就是为了把所有的仇人一网打尽——” “所以,这个人就在今天参会的嘉宾中?” “他是谁!” 听筒里陡然安静下来,有那么一瞬间,沈愔的心提到了最高点,他一动不敢动的站在那儿,仿佛一个定格住的镜头,时间被看不见的手无限拉长,那些暧昧不明的情愫、泛黄淋漓的血色,以及迈不过去的生死恩仇,裹挟在逆流的光阴中呼啸而过。 像是过了一生一世那样漫长,他听到对面的女人轻轻叹了口气:“你不会想知道的。” 沈愔的心失重似的沉下去,被看不见的湖水一层层淹没,他揣着满腔沉甸甸的冰冷,一字一句地说:“警方找到了兴华制药合成□□的证据,吴兴华打着制药公司的幌子制毒贩毒,这事已经板上钉钉,但我不明白的是,他在西山市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市里接连几次扫毒行动,为什么单单漏掉了这条大鱼?” □□还有一个通俗易懂的名字——□□。 听筒对面微微抽了口气。 沈愔盯着面前的墙板,俊秀的眉目间带着说不出的压迫力:“这个人……我是不是认识?” 听筒对面的女人仿佛感受到他无言的压力,再次沉静下来。悉悉簌簌的微响顺着不大清晰的信号传来。这一回,沈愔听清楚了,那真的是海浪声,一波接一波拍打着船舷,他闭起眼睛仔细分辨,甚至能捕捉到船身晃动时轻轻的“吱呀”声。 “她在船上,”沈愔缜密而不带感情地想,“她要监控酒店的动静,不可能相隔太远,离这最近的海滨靠着滨海大道,大概两公里远,如果我现在通报警方搜索附近海域,应该能找到她。” 与此同时,他腰间的通话器传出薛耿扯着嗓门的嚷嚷声:“什么情况?这么久没动静,警报解除了吗?姓沈的,要是还活着就给老子吱一声!” 有一刹那,沈愔很想把自己的揣测说出来,但是紧接着,他生生按捺住冲动,就像方才濒临爆炸的最后一刻那样,将赌注压在了天平的另一头—— “我一直在暗中追查兴华制药背后的保护伞,这事知道的人不多,但应该瞒不过你,”他低声道,“如果幕后之人真的这么神通广大,也许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要了我的命,你可能某天早上一觉醒来,在各大媒体网站不起眼的角落里发现我面目全非的马赛克照……” 听筒对面的女人:“……” 她沉默了好半天,像是不可思议似的,从牙关里挤出一句:“沈警官……你拿自己的命威胁我?” -- 第4页 沈愔没说话,女人突然反应过来,这种事他几分钟前刚干过一次,一回生二回熟,完全没有心理负担。 再一次的,她失笑摇头,终于意识到为什么每次针锋相对,哪怕生死悬于一线,这位沈警官都能笃定从容,就像知道自己能在最后一刻翻盘一样。 是的,他手里握住了王牌,那一张藏着的暗牌反过来,就是不可撼动的同花大顺。 “你真是……”她叹了口气,“你就不怕自己赌输了?” 沈愔的语气很平稳,一只垂落身侧的左手却不由自主地捏成拳头:“我输了吗?” 听筒对面又是许久的沉默,久到发烫的手机屏幕灼痛了耳根,沈愔才听到几不可闻的两个字:“……没有。” 那一刻,面对炸弹尚且能面不改色的沈警官无声地摊开掌心,任由头顶的空调风卷走了涔涔的汗水。他微乎其微地牵动起唇角,只听听筒对面的女人道:“你很聪明,我的目标确实不止吴兴华,那个藏在幕后的就是……” 沈愔不由竖起了耳朵,但是下一瞬,他听到手机里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轰! 紧跟着,信号切断了。 那头脑缜密条分缕析的刑警站在原地,看似稳如泰山,实则一片空白。他花了足足半分钟,才艰难地反应过:那是爆炸。 那艘藏身两公里外,一直遥控着西山国际酒店,本打算用一颗炸弹将所有人送进地狱,却在最后一刻放下屠刀的游艇…… 爆炸了。 三月十五日,正在举办国际商贸会议的西山国际酒店遭不明人士投放炸弹,虽然警方争分夺秒,抢在爆炸最后一刻排除了险情,却还是在社会上引发了轩然大波。媒体、网站、自媒体仿佛闻到甜味的马蜂,呼啦而至,很快掀起一轮批判“社会公共安全”的风暴。这股风暴越演越烈的席卷过大半个西山市,夺走了所有人的视线。 没人注意到,就在同一天,离会场不过两公里外的近海海面,一艘游艇爆炸了。 由于当时正值涨潮,大量船只残骸被潮水冲走,就此湮没无踪。海上救援队在附近海域搜寻了三天三夜,既没发现遇难者遗骸,也没找到任何有助于判定爆炸原因的线索,只能作为一桩无头公案不了了之。 潮起潮落,无数痕迹就在来而复往中灰飞烟灭,一同消失的还有一个曾经悚动边境毒市的名字。 第2章 凶杀 西山市公安大学被称为“警界中的普林斯顿”,从中走出的精英警官不计其数,并且绝大部分都被近水楼台的西山市公安局囊括麾下。 许舒荣就是其中之一。 前不久刚走出警校大门的小女警站在市局大门口,被那瑞气千条的金字招牌晃得睁不开眼,再联想到刑侦支队老大同样金光闪闪的功勋册,登觉一管鸡血从心口打进去,昂首挺胸抬腿阔步地走了进去。 作为第一天入职的实习生,报到流程其实很简单,因为政审已经通过了,剩下的无非是拿着报到证在直系领导面前混个脸熟,再跟着领导各个楼层转悠一圈,将每个部门的大佬都认清楚了,这一天也就过去了。 许舒荣的“领导”姓丁,一身挺阔条直的衬衣,胸口的警号牌上标着“丁绍伟”三个大字。许舒荣进屋时,他正拿着手机一通翻看,手腕上露出一截金光闪闪的表带,硕大的表盘盛满细碎的星光,一簇一簇的,化作名为“仇富”的钉子,直往人眼睛里扎。 幸而许舒荣出身工薪家庭,对奢侈品可远观不可近玩,她只是好奇地瞥了眼,就把抵得上她十年薪水的“劳力士满天星镶钻”丢到一边,两只脚后跟轻轻一并,原地站成一根笔杆条直的标枪:“报告,西山市公安大学XX届学员许舒荣向您报到。” 只听“啪嚓”一下,丁领导被小许实习生洪亮的嗓门吓了一跳,手忙脚乱间不知戳到了哪儿,只听手机里传出一声绕梁不绝的“老爷,今天来我屋里过夜吧”? 许舒荣:“……” 丁绍伟赶紧摁灭了屏幕,欲盖弥彰的将工作时间开小差的“罪证”藏在身后,抬头露出一个自认为“和蔼”的笑容:“小许是吧?来放松点,到咱们市局刑侦队就跟回自己家一样,别紧张哈。” 他越是满口“别紧张”“放松点”,许舒荣的肩膀就抻得越紧:“丁老师……” 丁绍伟赶紧连连摆手:“别别,别叫我丁老师,咱们上头还有支队和副队,你说你这一口一个‘老师’,让正牌领导们情何以堪?” 他抖搂了一下落满瓜子皮的裤腿,终于舍得从椅子上站起来,一只手不见外的搭上许舒荣肩头:“我看过你的档案,市公安大学刑侦专业毕业的尖子生,来咱们队是屈才了……哎哟,好多年没见到这么鲜嫩水灵的妹子了,这回准保让队里那帮兔崽子乐得妈都不认识了。” 许舒荣虽然被他腕子上的金表晃得头晕眼花,嘴上却没忘了身为新人的谦逊和对待领导的恭谨:“我一早听说了,市局刑侦支队是警界有名的精英队伍,沈队更是破获‘315’炸弹案的功臣,曾在境外毒贩组织中卧底多年,能来咱们队实习,我觉得特别光荣……” 她还要继续往下表忠心,却被丁绍伟忙不迭打断了,他一边保持着“领导”的风度,笑眯眯地勉励了几句,一边在心里暗搓搓地腹诽:得,又是一个慕名而来的“迷妹”,瞧这小身板……啧啧,还不如上一个,也不知能不能撑过一个月。 -- 第5页 就在这时,支队办公室的电话响了。丁绍伟懒洋洋地勾起话筒,没听两句,眼神蓦地变了。 许舒荣因为离得比较近,有幸旁观了这一幕变脸大戏,只见那三秒前还眯缝着眼,从面部表情到肢体语言都在诠释何为“油腻纨绔”的男人猝然凝聚了视线,一瞬间完成从“哈士奇”到“雪地狼”的进化。只听他语速飞快地说了声“好,我们马上到”,抬起头便是“嗷”一嗓子:“兄弟们,来活了,赶紧的,动作麻溜些!” 一分钟后,警车呼啸着开出市局大门,汇入川流不息的车水马龙。第一天报到的实习生许舒荣被丁绍伟提溜到自己的车上,耳提面命道:“咱们今天出的这个现场是个自杀现场,按说这种案子不归市局刑侦队管,只是辖区派出所接到报案后勘验现场,发现了一点‘好东西’,这才转到市局这边。” 许舒荣眨巴着一双涉世不深的无辜大眼:“什么好东西?” 丁绍伟勾了勾手指,示意她凑近些,许舒荣乖乖挪了挪屁股,就听这流氓领导咬着耳朵道:“能让人嗨上天的东西。” 许舒荣:“……” 自从进了市局大门,小许警官就不断遭到颠覆三观的打击,传说中“精英云集”的刑侦支队就跟豆腐渣工程似的,一层坍塌一层幻灭,到现在已经碎成满地渣滓,拿混凝土都黏不起来。 她怀揣着对刑侦支队最后一丝期待,颤抖着问道:“丁、丁老师,沈队不去吗?” 丁绍伟大笑着拍了拍她肩头:“别叫老师,多见外,叫哥就成了。怎么,等着瞻仰沈队的英姿?这可不凑巧,沈队一大早去了检察院,我微信通知他了,赶不赶得上可不好说——本来就是个自杀现场,要不是翻出两包‘肉’,压根用不着咱们亲自跑一趟。” 这吊儿郎当的刑侦探警大概想不到,自己三言两语,已经将许舒荣最后一丝希望打碎得渣都不剩。 案发现场位于云港区一幢老旧的筒子楼里,外墙斑驳的建筑物还是上个世纪残留的“糟粕”。丁绍伟进门洞前特意留了心,发现以门洞为中心,半径十米的扇形区域里没有监控录像头,眉头难以察觉地波动了下。 虽说从一大早开始就不断遭受打击,第一天报到的许舒荣还是秉持着勤学好问的精神,抱着小本本在丁绍伟身边跟进跟出,听他叼着烟头跟分局刑侦大队的人东拉西扯:“兄弟,咋个情况?” 分局领头的是个副大队长,一路领着丁绍伟和许舒荣进了黄线封锁的案发现场,一边走一边说:“要我说啊,这就是个自杀现场,没什么疑点——死者名叫郭莉,西山本地人,目前在本市一家KTV打工。听对门邻居反映,这姑娘是去年九月份搬进来的,一开始还好,后来不知怎的,总是半夜三更回来,有时还折腾到凌晨,醉醺醺的鬼哭狼嚎,闹得左邻右舍都不得安宁。” 许舒荣笔杆子飞快的记录着,同时分出精力,不动声色的打量着案发现场。 毫无疑问,这是个典型的群租房,无论是隔断打出的小隔间,还是隔间里一式一样的两套简陋床铺,都把“非法”两个字堂而皇之的贴在脑门上。杂物堆的乱七八糟,锅碗瓢盆和洗漱用品难分彼此地混迹一起,设计师大概使出了洪荒之力,才在狭窄的洗手间里勉强塞进一个浴缸,本案死者赤身裸体的躺在殷红的血水中,手腕上的伤口已经泡的没了血色。 对常年跟尸体和凶案打交道的刑侦支队来说,没有高腐,没有分尸,没有散发出销魂气味的巨人观,这种现场已经相当“友好”。不过,头一回直面尸体的许舒荣还是白了脸,喉头狠狠抽动了下,跟吞沙子似的将一口到了嘴边的酸水咽回去。 丁绍伟凑到跟前,低头端详着死者,发现那是个挺年轻的姑娘,如果不是脸色青灰浑身僵硬,走在大街上应该颇能招男人回头。 “可惜了,”他幽幽叹了口气,心想,“还这么年轻。” “我们勘验过现场,除了那两包‘肉’,没别的发现,”分局副队说,“现场很干净,只有死者的指纹。从目前来看,死者身上只有一道伤痕,是在左手手腕上,伤口长三到四厘米,和地上那把水果刀相符合。我们也在水果刀上提取到一组指纹,如果和死者的指纹相匹配,应该就是自杀没跑了。” 他将装着凶器的证物袋递过来,丁绍伟的目光在那把沾着血痕的水果刀上停留片刻,重新转向死者。 那姑娘湿漉漉的长发披落肩头,遮住大半张面孔和小半条胳膊。丁绍伟视线忽而一凝,伸手撩开她长发,只见死者光裸的肩头上有一个类似十字架的纹身。 丁绍伟“嗯”了一声,低语道:“这年头,难道连陪酒女都信教了?” 一旁的许舒荣以为他在跟自己说话,抱着小本本屁颠屁颠地凑过来:“丁……丁哥,有什么发现吗?” 丁绍伟用手腕蹭了蹭下巴:“我怎么瞅着她这个纹身这么奇怪啊?” 许舒荣循着他的话音瞧过去,仔细打量了一会儿,迟疑道:“那十字架上好像有什么东西……是个花环?不,不对,是条咬着自己尾巴的蛇!” 她被这个发现吓了一跳,猛地弹跳起来,抖落一身鸡皮疙瘩。 丁绍伟浑然不觉,兀自皱眉思忖:“十字架……和蛇?这搭配可是不太常见。喂,小许,你们年轻人眼界开阔心思活络,听没听说过基督教崇拜的那位和蛇有什么瓜葛?” -- 第6页 许舒荣迟疑道:“《圣经》里好像说,亚当夏娃是受了蛇的蛊惑才被赶出伊甸园的,至于其他……真心没听说过。” 话音未落,只听“咔嚓”一下,居然是那无良领导摸出手机,把纹身拍了下来。 许舒荣登时惊了:“你你你……你干什么?” 丁绍伟面不改色心不跳:“备份留存,谁知道将来会不会派上用场?” 许舒荣不吭声了,看她的眼神,大概已经将某个混账领导和“禽兽”划归为一类。 说话间,分区副队折了回来,拍拍丁绍伟的肩:“怎么着兄弟,我们这就撤了,尸体也得运走,给法医做进一步尸检,你们是一起还是再待会儿?” 丁绍伟回过神,打着哈哈站起身:“没别的发现,我们也撤了,这两包‘肉’就拜托兄弟……” 他话音未落,门口突然有人淡淡道:“先等等。” 所有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男人走进来,他年岁不大,不过三十出头的模样,相貌俊秀气质斯文。比长相更吸引人的,则是他眼角眉梢那股旁若无人的冷淡与压迫力。 反正分局探员见了他活像兔子见了狼似的,连蹦带跳地退避三舍。领头的副大队长下意识夹紧两条腿,拿出比向分局局长汇报工作时还要正襟危坐的精气神,气运丹田:“沈队好!” 一旁的许舒荣:“……” 只见那神色冷漠的年轻人冲分局副大队长点了点头,径直走到许舒荣跟前,没有温度的眸子从她脸上掠过,眉头微微一皱。 许舒荣三魂当即惊散了七魄,战战兢兢的立成一根标枪:“沈、沈队好!我、我是今天新来报到的,我叫、叫……” 她嘴巴一张一合,还没来得及报出姓名,就被沈愔竖起手掌打断了:“许舒荣,西山市公安大学XX届毕业生——能往旁边挪挪吗?你挡了我的道。” 许舒荣:“……” 小女警保持着一脸欲哭无泪的表情,眼睁睁看着沈愔从她身边绕过,然后一提裤腿,在丁绍伟身边半蹲下:“什么时间发现的?” 丁绍伟赶紧给他腾出空地,嘴皮子飞快地开合着:“今早八点多……大概是八点半到九点之间,郭莉的房东来收房租,叫了半天没人答应,她觉得事有蹊跷,就用钥匙开了门,谁知……” 沈愔看了他一眼:“为什么?” 这话问得莫名其妙,丁绍伟却不知是跟他搭档久了还是怎的,脑回路趋于无限并轨,不用反应张口就道:“因为死者在KTV工作,作息和一般上班族是颠倒的,早上□□点正是她睡觉的时间,不在家才是不正常。” 沈愔慢条斯理的戴上手套,一边检查死者割腕的伤口,一边又问道:“死亡时间?” 丁绍伟挠了挠头:“因为尸体一直泡在浴缸里,死亡时间可能会有误差,法医初步判定是在昨晚十点到十一点之间。” 两人一问一答十分自然,显然颇有默契。许舒荣抱着小本本,屏息后退半步,突然发现分局探员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自发聚集在洗手间门口,排成只在迎接上层领导视察时才有的整齐队形,有志一同地伸长脖子——瞻仰传说中的市局刑侦支队长沈愔。 许舒荣又往后退了两步,和一个分局探员头靠头肩并肩,小声道:“沈队一直都是这样吗?” 分局探员把声气压到最低,做贼似地说:“可不是,整个西山市的警界都知道,沈支队最难打交道,谁的情面都不卖,他……” 分局探员的小道消息刚广播了一半,只见沈愔忽然站起身,他赶紧“嘎嘣”一下闭上嘴,假装方才八卦上级的那位只是和他共用一具身体的二重人格。 普通探员可以怂,分局副队却不行,他一边在心里给自己猛打气,一边勉强扯出一张笑脸:“一桩自杀案,想不到还惊动了沈支队,真是不好意思……” 沈愔转过头,淡淡截断他:“这不是自杀。” 分局副队:“……” 丁绍伟:“……” 这个耸人听闻的结论是怎么得出来的? “等等,您先等等,”分局副队语无伦次道,“怎么会不是自杀?我们已经勘验过先查那个,根本没发现第二个人的痕迹啊!” 沈愔没有情绪波动地看着他:“这正是最可疑的地方。” 分局副队顶着一脑门问号,满眼懵逼的和他对视。 幸好沈支队虽然七情不上脸,脾气却还算温和,耐着性子跟他一样一样说明:“你们勘验过现场,应该注意到,死者不是一个人居住。” 丁绍伟心头咯噔一下,终于意识到从方才开始就驱之不散的异样感从何而来了。 这房子原本是一套简单的一居室,却被非法隔断硬生生拆成两个房间。乱七八糟的架子上摆着两套洗漱用品,两幅摊开的被褥还没来得及叠整齐,种种迹象表明,这屋里的住户是两个人。 ——死者还有一个室友! “住客有两个,如果死者真是自杀,洗手间里也应该留下两个人的指纹,为什么现场只发现死者一个人的指纹?”沈愔说,“有的时候,越想清理痕迹,就越会留下欲盖弥彰的破绽。” 分局副队有点不服气,梗着脖子跟他强辩:“也许是死者前一天刚清理过洗手间?总不能单凭这一个疑点就认定死者是被谋杀吧?” 沈愔不动声色地转过目光,直到分局副队被盯得缩起脖子,才不疾不徐地说:“确实有这个可能,但加上死者手腕上的伤痕,就基本可以判定这是谋杀案了。” -- 第7页 分局副队目瞪口呆:“伤、伤痕怎么了?” 沈愔半侧过身,指点着伤口给他看:“初次尝试自杀的人,因为疼痛和畏惧心理,手腕上会有试探伤,开始比较浅,往后会逐渐加重。但郭莉手腕上只有一道伤痕,直接切开动脉,伤口十分干净利落,不可能是自己划开的。” 围拢在门口的探员争相抻直脖子。 分局副队仔细端详片刻,发现确如沈愔所言,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偃旗息鼓:“那您说,该怎么办?” 沈愔断然道:“案件转到市局,立刻排查死者的社会关系和经济状况。技侦调取附近监控,看能不能发现可疑目标。尸体送到市局法医室做进一步尸检。还有,荀副队……” 被点到名的分局副队下意识抬头挺胸:“是!” 沈愔:“还要麻烦你设法通知死者家属,请他们来市局一趟。” 副队舔了下唇,小心翼翼道:“那个,沈支队,死者父母都已经过世,没什么家属了。” 沈愔不由一愣。 五分钟后,警车嗡鸣着开上大路,丁绍伟从后视镜里看了看抱着小本本蜷缩在后座上的许舒荣,再瞧瞧沈愔,用胳膊肘怼了他一下:“唉,没事吧?” 沈愔没什么表情的斜了他一眼:“我能有什么事?” 丁绍伟不知是憨包还是傻缺,一点不会看人脸色,兀自聒噪不休:“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从刚进来时情绪就不对——怎么,是赵局又张罗着给你介绍对象了,还是法医室那朵霸王花嚷嚷着以身相许?” 缩在后座上的许舒荣十分想问一句,丁哥你是怎么看出沈队那张万年长冰的脸上看出情绪不对的?可惜她作为一名第一天报到的新人,有这个贼心却没这个贼胆,只能将百爪挠心的冲动憋回去。 沈愔面无表情:“说别人之前先藏好自己的狐狸尾巴,听说丁总这周末打算给你安排一场相亲流水宴?” 被直击痛脚的丁绍伟登时蔫了。 “丁总”的大名是丁凯薇,丁绍伟的亲妈。说来,这位丁女士是个不折不扣的女强人,早年和老公离了婚,一个人带着儿子含辛茹苦,从给人打工到自己当老板,再到西山市商界跺跺脚震三震的人物,中间跨过的阶层代沟不说天堑,也相当于一条马里亚纳海沟了。 丁女士大器晚成,要事业有事业要家庭有家庭,按说人生应该圆满了。可再完满的月亮也有缺憾,那一点美中不足就是“太子爷”——丁绍伟的终身大事。 刑侦工作有危险,这是地球人都知道的事实,但凡为人父母,都一百二十个不愿意做子女的踩这个雷,丁女士也不例外。当初丁少爷背着亲娘偷摸考了警校,差点引发一场家庭战争,后来虽然不甘不愿地认栽了,那把名为“因公殉职”的达摩克里斯之剑却无时无刻不悬挂在丁女士头顶,提醒她“赶紧把儿子嫁出去,然后生娃留个后”,免得哪天真成烈士了,连个摔盆的都找不着。 “听说她给你介绍的女朋友又吹了,老人家差点拿扫帚把你赶出家门,”沈愔面不改色地问道,“这回是因为什么?” 有一个从小一起长大、对你“三岁尿床”“五岁穿开裆裤”了如指掌的发小就是这点不好,不论何时何地,只要他愿意,就能把你的黑历史揭个底掉。 丁绍伟如临大敌地看向后视镜,发现后座上,蜷成一团的许舒荣紧紧捂住嘴,肩膀可疑地一抽一抽,顿时觉得自己身为“领导”的形象已经碎成一地豆腐渣。 “没有为什么!”丁少爷咬牙切齿,“老子看她不顺眼,八字不合气场不对,成不成?” 沈愔颇为绅士地点了点头,那意思大约是“行吧,反正是你的亲娘你的相亲对象,你想怎么样我都没意见”。 第3章 室友 许舒荣本以为丁绍伟要开回警局,上了路才发现方向不对。她憋了五分钟,实在没憋住,小心翼翼地问道:“丁哥,咱们这是要去哪啊?” 丁绍伟没来得及开口,沈愔忽然偏头扫了她一眼:“你觉得呢?” 那一眼的杀伤力堪比恐怖分子端着□□无差别扫射,许舒荣猛地挺直腰杆,把自己从头到脚绷成一截棺材板。 沈愔没有情绪波动的眼睛里泛起一点不甚明显的笑意:“你也是刑侦专业毕业的,对这个案子有什么想法吗?” 许舒荣战战兢兢,只觉得五百吨的压力凭空落在自己肩头,整个人都斯巴达了——她在警校时就听说过沈愔的光辉事迹,什么“独闯毒贩老巢卧底两年全身而退”“勇斗炸弹狂人抢在爆炸最后一刻转危为安”,种种传说仿佛闪瞎人眼的金箔,一层层贴在沈支队□□凡胎的身躯上,活活塑造出一副高居神坛的不坏金身。 她咽了口唾沫,把要说的话在脑子里飞快地过了遍,小声道:“那个……您刚才说要排查死者的社会关系,我想起丁哥提到过,死者生前是在KTV打工,那地方龙蛇混杂,什么人都有,也许、也许能发现线索?” 她就像课前没预习功课,突然被老师点起来回答问题的小学生一样,战战兢兢说完自己的想法,也不知是对是错,坐立不安的等着老师点评:只见“丁老师”从怀里摸出一包软芙蓉王,用一只手驾轻就熟的抽出一根,叼在嘴里,只要摸打火机时,“沈老师”猝不及防地一伸手,将烟夺了下来。 -- 第8页 “警车里不准抽烟,”他冷冷地说,“影响不好。” 丁绍伟连声叫屈:“咱队里统共二十八项纪律,我闭着眼睛都能倒背如流,什么时候多了这一条?” 沈愔神色不变:“我刚加的,你有意见?” 丁绍伟:“……” 虽说威武不能屈,可副驾上这位太过“威武”,不屈不行。 二十分钟后,警车呼啸着停在KTV门口。这个时点,KTV还没正式营业,KTV老板大约认识丁绍伟,一听说丁少爷的的大名,立都不用小许警官亮证件,立马马屁颠屁颠迎上前,又是端茶又是递烟,将三位警察同志好言好语的请上座。 “郭莉是吧?”KTV老板抓着脑门上的“地中海”,“记得记得,她是今年年初来我这儿打工的。其实我也不缺人,只是看她急着用钱,怪可怜的,就答应了。” 丁绍伟惦记着沈愔新立的“规矩”,没敢接老板递来的烟,皮笑肉不笑的看了他一眼:“哟,看不出来,您还是个厚道人?” 老板脸皮厚如墙板,一点不心虚的全盘笑纳:“那可不,就当行善积德了。” 丁绍伟笑容倏敛:“少在这儿打马虎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店里做的是什么生意——就前两天,云港分局接到举报,说你这店里有人‘溜冰’,我们今天又在郭莉家里发现两袋‘肉’,你敢说不是你小子干的好事?” 老板连连叫屈:“哎哟丁警官,我这可是比窦娥还冤,吸毒□□都是犯王法的,我一个小本良民,哪敢跟这些个勾当牵扯在一起?您可千万别冤枉了好人!” 他俩有来言有去语地掰扯半天,沈愔越听越不耐烦,直截了当地问道:“郭莉平时有没有什么要好的朋友?这两天有可疑人士来找过她吗?” 他和丁绍伟都穿着便装,看不出谁是领导谁是小兵,但KTV老板也是人精,从沈愔身上察觉到某种难以言说的压迫感,自然而然地郑重了神色:“可疑人士?哦,好像是有一个,就昨……前天、前天下午,快到傍晚了,我这儿正准备开店呢,有个男人上门来,点名要找郭莉,见了人二话不说,强把人拉走了。” 沈愔和丁绍伟对视一眼,丁绍伟问道:“是什么人?长什么样?” 老板冥思苦想了一阵:“听口音不像本地人,之前也没怎么见过,三十来岁模样,看着文文弱弱的,像个大学老师,具体干什么的就不清楚了。” 丁绍伟又问:“你既然不认识他,怎么让他把郭莉拉走了?” 老板拍着大腿:“我当时想拦来着,可那人说自己是郭莉的老师,郭莉好像也认识他,还管他叫‘顾老师’,我一走神,他就把人拖走了。” 丁绍伟紧紧追问:“然后郭莉就再没来上班?” 老板实诚地点点头。 丁绍伟和沈愔交换了一个眼神,互相从搭档脸上看到了狐疑:且不管这个“顾老师”是什么身份,他带走郭莉是前天傍晚,就在二十几个小时后,郭莉遇害,时间衔接的如此紧密,让人想不多想都不行。 就在这时,服务生把几杯饮料端上来,精致的高脚杯里加了冰块,杯口插着水灵灵的柠檬片。 许舒荣跟着丁绍伟奔走一天,滴水未沾,嗓子早冒烟了。她眼巴巴地看着丁绍伟,眼底的渴望攒成一把星辉,丁绍伟随手捞过一杯柠檬红茶,往她面前一摆,扭头转向老板:“我看你门口装了监控录像头,那晚的监控应该能找到吧?” 老板巴不得洗清自己的嫌疑,一叠连声道:“有有有,我这就找给你们。” 丁绍伟摆手拦住他:“不急在一时,我问你,平时和郭莉要好的、走的近的小姐妹都有谁?” 老板不假思索:“要说走得近的,那肯定是小夏了,毕竟她俩住一块儿,平时上下班都搭伴走……” 平时住一块儿! 丁绍伟眼底闪出一丝隐秘的小火花,迫不及待地接口道:“你说的这个‘小夏’,跟郭莉是室友?” 老板没听出他的试探之意,随口道:“可不是!小夏又不是本地人,一个女孩子来西山打工不容易,偏偏这两年房价涨的比他妈过山车还快,她一穷逼丫头,哪来的钱租房子?只能找人凑合挤一挤。” 丁绍伟:“这个小夏全名叫什么?今天来上班了吗?” 老板摆摆手,嘿了一声,“全名好像叫夏……对,夏怀真!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那丫头也有两三天没露面了。” 他突然嗷一嗓子:“小王,小夏今天来了吗?” 远处一个浓妆艳抹穿着暴露的年轻女人扬声道:“没来,那小蹄子不知道死哪去了,打从两天前就没见着人影,跟什么野男人跑了也说不准。” 丁绍伟刚悬起的心忽悠一沉,飞快地转过头,迎面对上沈愔的视线,彼此都是惊疑不定。 两天前,这个时间点实在太微妙了,意味着夏怀真前脚失踪,她的室友郭莉后脚就遇害。 如此凑巧,让人想不多想都不成! 沈愔垂落眼帘,万千思绪都被深锁在一双晦暗不明的瞳孔里:“你有这个夏怀真的照片吗?” 老板又是一嗓子:“小王,你有小夏照片吗?” 只听“叮咚”一下,那年轻女人不耐烦地回道:“发你手机上了,可能不大清楚,凑合看吧。” 沈愔和丁绍伟两双眼睛凑到近前,只见黑漆麻黑的背景板上,一群年轻男女被炫彩灯光打成群魔乱舞。右下角的暗影里缩着一个年轻女孩,只有半边脸对着镜头,就这还被头发挡去大半,只露出一段鼻梁和一个小巧的下巴尖。 -- 第9页 丁绍伟摸着下巴,脸色有些难看:“这灯光暗的,连她亲妈估计都认不出,鬼知道她长什么样?我说你们,就没有清楚点的照片吗?好歹存个档啊!” 老板丧着脸:“您也知道,我们这的员工都干不长,今日聚明日散的,费那力气做什么?” 丁绍伟不知是气的还是怎么,说话呼哧带喘:“那行,把你们KTV的监控都调出来,我就不信了,还能没一个镜头拍到正脸不成!是吧沈队……沈队?” 他猛地一扭头,只见沈愔正目不转睛的盯着手机屏幕,视线是难以形容的专注,像是要把那只露出半张脸的女孩抠出一个边来,凭一双肉眼扫描进大脑,进行锐化处理。 丁绍伟不着痕迹的捅了他一下,发现这人没反应,于是捞过一杯冰红茶搁在沈愔面前,放手时刻意加重了力道,高脚玻璃杯和桌面相撞,发出“砰”一声响。 沈愔如梦初醒—— “通知辖区派出所,让他们帮忙,就算挖地三尺,也得把这个夏怀真找出来……这女孩失踪的时机太巧了,说不定知道些什么,”他斩钉截铁地说,“还有,马上调取监控,查出这个‘顾老师’是何方神圣!” 很快,从KTV调来的监控录像送到市局技术组,诚如KTV老板所说,这位不知来头的“顾老师”的确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从录像上看,他比郭莉高出约半个头,身高在一米八左右,穿一身长风衣,虽然没拍到正脸,但从露出的大半张脸来看,这人五官十分斯文儒雅,确实像个孱弱文秀的大学老师。 “就是他!”丁绍伟一拍桌子,磨了磨牙关,“把照片发到各辖区派出所,就是把市区翻过来也要找到人!” 沈愔没吭声,沉吟良久才道:“这个人,我好像见过。” 丁绍伟,连着一旁的图侦小哥,四只迷茫的大眼眨巴眨巴的盯住他。 沈愔没有多解释的意思,从兜里摸出手机,低头摆弄了一阵,片刻后调出一张照片。他高举手机,和监控录像中的男人摆在一起,丁绍伟跟图侦小哥不约而同地凑上前,两只毛茸茸的脑袋头并头,同时发出一声感慨:“哇塞,一模一样欸。” 沈愔凉飕飕地睨了他俩一眼。 手机的照片质量比监控录像高清了不知多少倍,这一回,丁绍伟终于看清嫌犯的长相。让他没想到的是,照片上的男人居然颇为年轻,说他三十来岁没问题,说他二十来岁估计也有人信。五官清俊脸色苍白,眉眼间透着一股弱不禁风的书卷气,别说杀人,就是让他提刀杀只鸡,丁绍伟都怀疑他会被奋起反抗的暴走鸡啄趴下。 “知人知面不知心啊,”丁绍伟喃喃自语,拍了拍图侦小哥的肩,“看到没兄弟?二十一世纪的衣冠禽兽,这位就是行走的范本!” 图侦小哥和他四目相对,心有戚戚地点了点头。 “顾琢,东海大学文学系教授,今年……四十岁?”丁绍伟将那张照片放大,上下左右仔细端详许久,皱眉道,“看不出来啊,这照片难道是他十年前拍的?等等,网页上写的是‘第X届中国古典文学高端论坛’,所以顾琢是参会嘉宾?有你的啊沈队,这是怎么找到的?” 沈愔很淡定:“我托朋友搞了张票,本想去现场听的,只是出了郭莉的案子,没去成。” 虽然他语气平稳八风不动,从小跟他厮混到大的丁绍伟还是从这四平八稳的叙述中分辨出一丝隐藏极深的惋惜。 丁绍伟:“……” 丁少爷偏科偏得厉害,高二分班时义无反顾的投入数理化的怀抱,这辈子一听到“古文”俩字就犯心绞痛,从没想过这世上还有因为不能去听古典文学论坛而捶胸顿足的物种。 “这货真是我一起长大的发小吗?”他匪夷所思地想,“我当初到底是怎么跟他成了兄弟的?” 既然知道了“顾老师”的身份,剩下来的事就好办了——前来参加高端论坛的特邀嘉宾都被安排在西山瑞丽酒店住宿,刑侦支队只需派辆车赶到酒店,再把顾琢“请”回市局就行了。 当然,“请人”这种简单粗暴的工作用不着刑侦支队队长亲自出马,趁着这个空当,丁绍伟效率奇高地泡了两碗面,并且极有同事爱的将红烧牛肉味的那碗分给了沈愔。 “对了,你之前让我去查郭莉的背景,当地派出所已经把资料发来了,”丁绍伟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含混不清地说,“你猜怎么着?这个郭莉还真是顾琢的学生,她是东海大学古典文学专业XX级的研究生,导师就是这个顾琢。” 沈愔正在拆卤蛋的包装,闻言瞟了丁绍伟一眼:“东海大学毕业的?那怎么会在KTV打工?” 倘若将中国的大学分为三六九等,刨除金字塔尖的北大清华,再往下就是东海大学。尤其是文学专业,在全球都能排上号,每年都有无数学子玩命削尖脑袋,试图从千军万马中杀出一条进东大的血路。 当年擦着投档线被警校录取的丁绍伟也觉得十分不可思议,但联系起郭莉的档案,他又释然了。 “因为郭莉还没毕业,去年九月份申请了休学,”他说,“这姑娘也挺命苦的,刚出生就没了爸,母亲身体又不好,一直吃药卧床,只能打点零工糊口。幸好这姑娘懂事,自小品学兼优,一路拿奖学金上了东大,母女俩相依为命多年。眼看要熬出头了,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去年年初,她母亲的身体情况急转直下,去医院一查才知道,是胃癌晚期。” -- 第10页 沈愔搅拌调料的手不易察觉地一顿。 “这姑娘为了给她母亲治病,把自己这些年奖学金的积蓄全拿出来,末了还是不够,只能借了高利贷。可惜她母亲身体一向不好,拖了小半年,终于撒手人寰,留下一个孤苦无依的女儿和一笔天文数字的高利贷。”丁绍伟叹了口气,“郭莉被地下钱庄的打手骚扰了大半个月,实在忍无可忍,只能卖了住了十几年的老房子,又去KTV打工还债。” 沈愔咬了一口鲜香四溢的玉米肠,沉默不语。 “沈队,我有时候觉得命运这玩意儿挺操蛋的,”丁绍伟往嘴里赛了一口小鸡蘑菇味的泡面,鼓着两个腮帮子,眉目间压着一段风吹不散的阴霾,“那么艰难的环境,这姑娘还能凭自己的本事考上东大,是得有多优秀?想我当年可是擦着投档分数线的边进了警校,差一点就被倒进社会这口大洪炉里炼成人渣。” 沈愔浓密乌黑的睫毛轻轻闪烁,小口小口的咬着玉米肠。 “这么优秀一姑娘,眼看能熬出头——凭她东大的文凭,哪家公司不抢着要?等工作一两年后,她大可以把患病的母亲接到西山市,母女俩从此安稳度日,凭什么一场飞来横祸,就把她对未来所有的规划和希望都砸得粉碎?凭什么好端端的姑娘,落得个这么一个下场?凭什么一个不知从哪来的凶徒,就能把她往后几十年的人生一把掐断?” 丁绍伟端起面碗,将汤汁一口灌了个干净,末了一抹嘴:“行吧,我知道说这些没用,要是所有人都清白无辜,这世上没有不义没有罪恶,还要咱们这些警察干什么吃?我就随口说说,你听完就算,不用往心里去。” 沈愔琢磨片刻,自觉所有的话都被丁绍伟说完了,连个标点符号也没剩下,只好板着一张高深莫测的老干部脸,低头默默吃面。 一顿泡面卤蛋加香肠的晚饭刚吃到半拉,支队长办公室的门忽然被推开。第一天报到就被迫加班的许舒荣从门缝里探进半个脑袋,小声道:“沈队,丁哥,那姓顾的已经逮回来了,现在就在审讯室里。” 沈愔和丁绍伟对视一眼,随手将还剩大半的塑料面碗丢进垃圾箱:“走吧。” 市局审讯室。 隔着一堵单面玻璃,沈愔背手打量着审讯桌后的男人,他看上去甚至比照片上还要年轻,因为照片上的男人似乎有一点镜头恐惧症,表情十分僵硬,眼角和嘴唇抻得很紧,泛起几缕细细的纹路。 但是审讯室里的男人是放松的,姿势十分舒展。可能是刚从某个会场赶来的,他穿着一身熨烫平整的深蓝色条纹西装,铸铜雕花的袖扣扣得整齐,领口露出一截银灰色的领带,腰板笔直的坐在那儿,仿佛古文中“萧萧肃肃,爽朗清举”的字句轰然落入现实。 反正光凭第一眼的印象,丁绍伟打死也没法将眼前这个男人和谋杀案的嫌犯联系起来。 “是一场硬仗啊,”他一边在心里摇头晃脑的感慨,一边拉开椅子,在顾琢对面坐下,“姓名?单位?” 顾琢撩起眼皮,不动声色的打量了他一眼。就在丁绍伟等得有点不耐烦,打算拍着桌子给他一个下马威时,他忽然笑了笑,说:“顾琢,东海大学文学系教授。” “多大年纪?” “四十。” “来西山市做什么?” “作为特邀嘉宾,参加X届古典文学高端论坛。” 这些情况丁绍伟其实都知道,故意再问一遍不过是例行流程。他一边飞快的做着笔录,一边不着痕迹地观察顾琢,发现这男人嘴角含着微微的笑意。 丁绍伟觉得有点古怪,他敢用自己从警多年的信誉担保,那个笑容没有丝毫恶意,就像一个温和的长辈看着无理取闹的熊孩子,因为心存怜爱,所以不觉得恼火,只是有点头疼无奈。 虽然这么说没有丝毫根据,但他就是有种直觉,这不是“嫌犯”该有的表情。 就在这时,耳麦里传来沈愔的声音:“直接问他郭莉的事。” 丁绍伟一个激灵,瞬间回魂了。 “你跟郭莉什么关系?” 这句话一抛出来,丁绍伟眼尖地发现顾琢绷紧的肩膀稍稍松弛了少许,仿佛在用肢体语言说“终于来了”。 “郭莉是我的学生,”他言简意赅地说,“准确的说,她是东海大学古典文学专业XX级新生,前年九月份正式入学。这孩子家境不太好,但是品学兼优,如果没出岔子,她本应该在明年七月份毕业。” 丁绍伟立刻逮住他话里的漏洞,追问道:“岔子?什么岔子?” 顾琢像是早有准备,不慌不忙:“去年九月份,新学期开学,郭莉却没按时回学校报到。我当时就觉得不对,曾向院系领导反映过情况,却被告知郭莉家里出了点事,申请休学一年。” 丁绍伟直勾勾地盯着他眼睛:“你知道她家里出了什么事吗?” “大概知道一点,”顾琢说,“她母亲患病,欠了一大笔钱,需要打工还钱。这大半年来,我试着联系过她,但是她换了手机,一直联系不上。我手头工作也多,一拖再拖,就拖到了现在。” 第4章 嫌疑 丁绍伟诧异地挑了挑眉,换了个略带压迫性的坐姿:“学生休学一年,又不影响导师领工资,你有什么好着急的?” “因为她是我的学生,”顾琢不卑不亢地回道,“郭莉是个做学术的好苗子,基本功很扎实,人也努力上进,我不希望她因为某些外界因素的影响,耽误了自己的前程。” -- 第11页 丁绍伟笑了笑,闲话家常似的问道:“对一个学生都这么关心,顾教授平时在学校应该挺招女生喜欢吧?” 顾琢没料到他有此一问,眉心波动了下,浮现出他坐进审讯室后的第一个错愕。那一瞬间,他无懈可击的神色“啵”地裂开一条细若游丝的缝,那些一闪即逝的窘迫、赧然、心虚与啼笑皆非,一个没跑,全被丁绍伟堪比手术刀的视线拖出来,放在市局的X光下反复检视。 “没有问题,”丁绍伟想,“如果这个顾琢真如自己表现出的那样,是一个温和、儒雅,骨子里却有点死板的保守型学究,那么在提到自己和女学生的关系时感到窘迫,也是非常合理的。” 想到这里,丁绍伟忍不住看向单面玻璃墙,和玻璃后的沈愔飞快地对视一眼。 沈愔同样眉头深锁,只觉得这位看似温和的东大教授就像一面铜墙铁壁,不至于咄咄逼人,但却天衣无缝固若金汤,让人找不出下手的破绽。 就在这时,他留意到顾琢的右手,视线忽而一顿—— 那只右手生得很漂亮,手指修长,指节苍白,虎口处却缠着厚厚的纱布,像是受过伤。 沈愔脑子里忽然打过一道闪,语速飞快地吩咐道:“痕检还在现场吗?如果在,让他们仔细检查下,看郭莉的租房里有没有别的刀具!快去!” 许舒荣一点头,脚不沾地的跑走了。 审讯室中,顾琢调整好情绪,有点无奈地说:“可能吧,我不太留意这些,不过我想,你们把我带来这里,应该不是为了我和女学生的私人关系吧?” 他绵里藏针的反击并没让丁绍伟动怒,相反,他往后一靠,居然哈哈大笑起来。 “事实上,还真是,”丁绍伟从怀里摸出一沓照片,啪的摔在顾琢面前,“两天前,也就是本月的三月七日,你到郭莉打工的KTV找她,并且将人强行带走。我很好奇,是什么理由让你在时隔大半年后,突然想起找一个休学的学生,为此甚至不远千里的从东海市赶到西山市?” 顾琢低头一看,恰好最上面那张照片中,穿着长风衣的男人也正抬头望向监控镜头的方向。两人的目光不期而遇,顾琢并没露出任何异样。 “因为就在半个月前,我收到了郭莉寄来的信,”他坦然道,“信的内容不长,看起来像是寻常问好,但是从第一行第二个字开始,往下每行后错一个字,斜着连下来就是‘我有危险请求帮助’。” 丁绍伟的表情出现了微妙的变化。 “那封信你带在身边吗?” “没有,”顾琢镇定地说,“但我拍下来了。” 他摸出手机,翻开照片递过去,丁绍伟刚要伸长胳膊去接,耳麦里突然传来沈愔的声音—— “痕检在郭莉家中找到另一把刀具,在上面发现了第三者的指纹和少量鲁米诺反应,”沈愔的语气十分沉着,陈述重大发现时就像在说“今天的晚饭是红烧牛肉面”,“我需要顾琢的指纹进行比对。” 丁绍伟只差一点就触碰到手机屏幕的手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拈起手机外壳上的装饰吊链,小心翼翼地拎过来。 “我们需要导出手机里的照片进行技术分析,”他笑眯眯地问道,“这可能要花一点时间,顾教授没意见吧?” 顾琢虽然觉得奇怪,但是作为一名遵纪守法的五好公民,他出于配合警方调查的责任感,还是点点头:“可以,您请便吧。” 丁绍伟礼貌地道了谢,然后推开审讯室的门,将顾琢的手机递给等候在外的痕检。 “拿去比对吧,”他大剌剌地说,“顺便给圆圆带个话,不用对我的聪明才智和随机应变感到羡慕嫉妒恨,这是天生的。” 痕检小哥沉默片刻,面无表情地鹦鹉学舌:“……袁老师说了,您要是再叫他圆圆,他就把你从三楼窗户丢下去。” 丁绍伟满不在乎:“让他下回说大话前先练出六块腹肌。” 痕检小哥完败,拎着手机,备受打击地遁了。 丁绍伟从怀里摸出一根芙蓉王,叼在嘴里点着了,用胳膊肘捅了捅沈愔:“你怎么看?” “滴水不漏,”沈愔淡淡地说,“至少目前为止,我没发现任何破绽,这有两种解释:要么他是真无辜,身正不怕影子斜;要么他是个心理素质绝佳的高智商罪犯,轻易不会露出狐狸尾巴,你希望是哪个?” 丁绍伟咂摸了下,认为前者意味着他们白忙活一场,后者说明审讯室里这位是个硬茬,轻易拿不下来,都不是他乐见的结果。 “非得选一个的话,还是前者吧,”他牙疼似地说,“我对这个顾教授印象不错,要是他真和郭莉的死没关系,说不定还能好好交流一番。” 沈愔用惊奇的眼神打量着他,虽然没说话,“人家是高知分子大学教授,和你这种打擦边球进警校的学渣有什么好交流”的意味已经从眼角眉梢纤毫毕现地流露出来。 丁绍伟:“……” 这位要不是他发小兼顶头上司,丁绍伟非得亮一亮肱二头肌不可。 技侦组效率不错,很快,指纹比对结果传了过来。沈愔目光微乎其微地一沉,突然推开审讯室的门。 “砰——”一下响,顾琢循声望去,只见问话的警察已经换了人。那长身玉立的年轻探警径直拉过椅子,在他对面坐下,一上来就开门见山:“昨晚十点到十一点之间,郭莉在自己家中遇害。” -- 第12页 顾琢笑容骤敛,瞳孔剧烈收缩成针尖大的小点。那一刻,他滴水不漏的表情猝不及防地裂开,闪过一线货真价实的震惊与愤怒。 “她昨天没去上班,同住一屋的室友于两天前下落不明,这意味着你很可能是她临死前最后见到的人,”沈愔的语气很平稳,既不尖锐也不咄咄逼人,仿佛陈述着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事实,“我们已经确认,在死者遇害前,你曾出现在现场,并且在一把水果刀上留下了自己的指纹……” 顾琢拧紧眉头。 沈愔前倾身体,摆出一个略带压迫性的姿势:“请你解释一下,为什么会出现在一个单身女性的租屋里?” 顾琢想说什么,开口却发现嗓音嘶哑得厉害,只得清了清嗓子,低声道:“能给我一杯水吗?” 沈愔冲玻璃外打了个手势,片刻后,许舒荣战战兢兢地推门而入,将一个一次性纸杯摆到顾琢面前。 顾琢温文尔雅地道了谢,眼皮微微一撩,刚好和许舒荣看了个对眼。第一天报到的小女警脸颊突然有些发烫,一溜烟地跑出去。 坐在审讯桌对面的两个人谁也没发觉她的异样,顾琢端起水杯喝了两口,借着这个动作将形诸于色的震惊和战栗强压下去,深吸了口气,缓缓开口道:“我方才说过了,我是在半个月前接到了郭莉的求助信,正好西山市有个学术论坛,也给我发了邀请。我原本不想来的,但是收到郭莉的信,无论如何都得跑一趟……” 沈愔用指节磕了磕桌面:“如果您说的是在瑞丽酒店举办的古典文学高端论坛,我记得这个学术会议规格很高,很多学者想参加都不得门槛,为什么您得到邀请反而不想出席?” 顾琢有些诧异的看了他一眼,耐心解释道:“倒也没什么特别的原因,我的学……未婚妻出国培训了,她总觉得我身体不好,不放心我一个人到处跑。我不想让她担心。” 沈愔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您到了西山市,找到郭莉打工的KTV,然后将她强行带走。这之后又发生了什么?” 顾琢叹了口气。 “我本想问清楚到底怎么回事,但是郭莉非常紧张,总觉得有人在暗中监视她,什么也不肯说,一定要回家,”他揉了揉隐隐抽痛的额角,“她的情绪很不稳定,一直在哭,我问她出了什么事,她也不肯说话……被我逼问急了,她忽然拿水果刀刺向自己,我只能先把刀夺下来。” 沈愔:“也就是说,你的指纹是在与郭莉争夺凶器时印在刀上的,手也是那时划伤的?” 顾琢点点头:“确实如此。” 沈愔审视着他:“你的意思是,郭莉向你发了求救信,但是等你找上门后,她却不肯说出求救的原因?姑且不论这说法前后逻辑的矛盾之处,如果她真的遇到危险,为什么不向警方求助?还有,就算她向你求救,现在通讯这么发达,她完全可以打电话或者发短信,为什么要用寄信这种耗时耗力的方式?” 顾琢摇了摇头,声音疲惫而沙哑:“我不知道,但我能感觉到,她当时的情绪绷得很紧,像是藏了一个巨大的秘密,被折磨得不堪重负,却又没法对人开口。” 沈愔逼问道:“为什么没法对人开口?” 顾琢将一次性纸杯握在手心里,大片的阴霾当头打落,如影随形地笼罩在眉目间:“因为她知道,一旦她说出来,她和听到这个秘密的人,都会遭遇不幸。” 沈愔眼神冰冷,面无表情地盯着他,左半边脸颊写着“我不信”,右半边脸颊写着“你说谎”,还自带霓虹幻影效果。 顾琢本就鼓噪不休的额角越发疼得厉害。 “我说的都是实话,郭莉是我的学生,我没有伤害她的理由和必要,”他诚恳地说,“她那天晚上确实什么也没说,我看她情绪实在不对,不敢太刺激她,想着反正要在西山逗留几天,有话可以慢慢问,没想到……” 他的懊悔和愧疚几乎要顺着眼角细纹横流而下,然而沈愔见过比他演技精湛一百倍的嫌疑人,丝毫不为所动:“三月八号,也就是昨天晚上十点到十一点之间,你在哪里?有人可以作证吗?” 顾琢:“在酒店房间。我昨天一整天都在开会,回到房间已经是晚上九点多。这之后,我接了一个视频通话,聊了一个多小时,十一点多才睡下。” 沈愔眼神锋利:“和谁通话?有人能证明吗?” 顾琢有些无奈地看着他:“我未婚妻,如果有必要,你可以向她打电话证实。不过她的证词,警方应该不会完全采信吧?” 沈愔一声不吭,目光越发犀利,就在这时,他听到耳麦里传来丁绍伟的声音。 “他方才说自己夺刀是为了阻止郭莉自残,这话应该是真的,”丁绍伟说,“痕检传回来的照片上,顾琢的指纹是印在刀身部分,拇指指尖冲着刀柄——很明显,他这么做是为了阻止刀锋刺下去,而不是伤人。” 沈愔微一皱眉。 “还有,法医室那朵霸王花让我给你带句话,她在死者体内检测到□□,而且超出正常剂量的一千倍,”丁绍伟语气凝重,“你应该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沈愔当然知道,这意味着郭莉临死前,或者说遇害前不久“溜过冰”。 他八风不动的脸色终于变了:如果顾琢没说谎,如果郭莉的死真的与她吸毒有关,那么顾琢的杀人嫌疑基本可以排除,因为在郭莉休学的大半年间,他一直待在东海市,根本没有接触死者的机会。 -- 第13页 “最后一件事,”丁绍伟将密封在证物袋里的手机提溜到跟前,手机屏幕泛着荧光,显示出最新接收到的微信消息,“就在顾教授被咱们请进市局的三个小时里,有一个备注名叫‘师父最爱的小因因’的人接连发来一百多条消息和十几通未接来电,都快把手机内存挤爆了。我觉得不管这个顾琢和郭莉的死有没有关系,你都最好让他给这个‘小因因’回条消息,不然待会儿……” 没等他“待会儿”出个所以然来,审讯室里的顾琢突然开口道:“沈警官,我不知道自己的嫌疑洗清没有,不过就算要继续问话,能不能先把手机还我,让我回个消息?我和别人约好了,不管多忙,每天傍晚都会互发消息报平安,现在已经超出时限三个小时,继续‘失联’下去,我跟你们可能都会有麻烦。” 沈愔:“……” 就像为顾教授这句话做注脚似的,沈愔的手机突然开始玩命震动,他低头看了眼,发现是个不能不接的号码,于是快步走出审讯室,摁下接通:“喂,赵局?” 一秒的静默后,听筒里传来市局副局长赵锐的声音:“我就问一个事:你们今天是不是抓了一个东海大学姓顾的教授?” 沈愔和丁绍伟对视一眼,表情不约而同地有些微妙。 “他和这案子没关系,赶紧把人放了,”赵副局长叹了口气,“你们这些小年轻啊,有干劲是好事,可也不能顾头不顾腚,捅了篓子都不知道,还得我们这些老东西给你们兜着底……” 平生头一回被人指责“顾头不顾腚”的沈支队眼角抽搐两下,终于忍不住开口打断:“赵局,顾琢进市局不过三个小时,还没问出结果,你怎么知道他和案子没关系?还亲自打电话过来?” 赵锐满腹的“恨铁不成钢”差点顺着通话线路汹涌而至:“还‘不过三个小时’,你知道这三个小时里发生了什么?西山市副市长,甚至省厅领导都打电话到局里,问我怎么回事,为什么无端扣押来本市交流的学者?你要我怎么回答!” 沈愔:“……” 赵锐大约知道这事不能全怪他们,稍稍放缓了语气:“这个顾琢背景很深,和东海市委还有明氏集团都有些瓜葛,具体的我以后再解释,你先赶紧把人放了。” 东海市委姑且不论,明氏集团却是航母级的跨国公司,在商界甚至有这样一种说法,长三角地区的经济腾飞有一小半是靠明氏支撑的。 一个普普通通的大学教授,怎么会和明氏有瓜葛? 沈愔和丁绍伟交换了一个无可奈何的眼神,转身折回审讯室。片刻后,顾琢跟着他走出来,冲丁绍伟伸出一只手:“手机。” 丁绍伟想说“这手机是证物,要等调查结束后才能归还”,谁知就在这时,催命的电话铃声忽然响了。 那个瞬间,顾教授的反应就像经过千锤百炼一样,不由分说地夺过手机,隔着证物袋摁下接通。下一秒,饶是Pro X0收音效果绝佳,依然传出一个女子尖利到有些发颤的声音:“师父!师父是你吗?你、你没事吧!” 顾琢下意识走远两步,低声道:“兰因。” 听筒里的女子声音陡然低落下去:“……师父?” 顾琢又往远处挪了两步,一手捂住手机,声音压得极低,不知说了些什么,听筒里的女子逐渐平静下来,跟他隔着一道电磁信号腻歪个不停。 丁绍伟竖起一只耳朵,可惜距离太远,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听清,只看见顾琢原本紧皱的眉头微微舒展开,眼角泛起细细的纹路,每一丝都盛满柔和的笑意。 丁绍伟越发好奇,迈着小碎步往前凑,身后突然探来一只手,摁住丁绍伟肩膀,把他往后扒拉了下。 丁绍伟回过头,对上沈愔冷冰冰的眼睛,两边僵持片刻,丁绍伟烦躁地抓了抓头,呼出一口气:“真就这么放了?” “不然呢?”沈愔面无表情,“赵局亲自打来电话,你还敢扣着人不放?” 丁绍伟:“……” 他要说一个“敢”字,赵局能把他一闷棍打昏,砌进水泥墙里。 顾琢一个电话打了十分钟,总算安抚住那位着急上火的“小因因”,他收起手机,转头冲沈愔温文尔雅地颔首道:“你们还有什么要问的吗?如果没有,我可以回去了吗?” 沈愔吩咐丁绍伟:“带顾教授去办手续,然后你亲自把人送回去。” 丁绍伟登时炸了毛:“为什么是我送?又不是我拘来的!” 沈愔看了他一眼:“你不觉得这是一个展示你刚买的glS250最好的机会吗?” 丁绍伟继续炸毛:“是GLS450!你才二百五!” 顾琢:“……” 被忽略在一旁的顾教授实在有点听不下去,干咳一声,也难为他,被市局刑侦支队扣押了三个小时还能笑意如常:“不用了,我自己打车回去就好,几位警官先生也辛苦了,早点回去休息吧。” 沈愔:“……” 丁绍伟:“……” 两位警官先生仔细端详顾琢,发现他脸上的笑容十分自然,既不勉强也不虚伪,是发自内心的觉得“太晚了,年轻人能不熬夜还是别熬夜的好,早点回去休息吧”。 一时间,两位警官先生心里奔腾过无数匹草泥马,呼啸汹涌的腹诽之情左突右窜,汇成一股难以言喻的滚滚洪流—— -- 第14页 这位顾教授真是地球人吗?该不是从火星上下凡历劫来的吧? 虽然顾琢一再表示不需要他们送,为了表示摆乌龙的歉意,也是为了给赵副局长一个交代,刑侦支队队长和警员还是坚持将他送回瑞丽酒店。 一般来说,刚认识不久的人同处一室,总会聊点什么缓解尴尬的气氛。无奈顾教授和沈支队长都不是多话的人,开车的丁绍伟掬了一把辛酸泪,只能主动搭话:“顾教授是第一次来西山市吧?是专门为郭莉来的吗?” 顾琢微微叹了口气。 可能是因为离开市局后,潜意识里那道看不见的枷锁自动弹开,也可能是因为郭莉的死给顾琢造成了极大的冲击,他脸上无懈可击的“温和儒雅”撕开一条缝,闪过一道触目心惊的凌厉锋芒。 “如果我早来几个月……又或者,我那天晚上再耐心一点,听郭莉把话说完,她也许都不会遭遇不测,”顾琢低下头,用力掐着眉心,“这件事,我难辞其咎。” 第5章 证人 沈愔目光微微闪烁,抬头看向后视镜,只见顾琢眼睫低垂、脸色暗沉,大片的光影风驰电掣般从他脸上变幻而过,隐约映出风雷之色。 “顾教授对学生真是关心,”他意有所指地说,“不知道的还以为您是受害人家属。” 顾琢似是没听出他话里话外的试探,温和地说:“教不严,师之惰,她既然叫我一声老师,我就有必要对她负责。” 车里陡然安静下来,之后的一路上,两位人民警察和一个大学教授都没再说话。霓虹华彩潮水似的从车窗上变幻而过,GLS450如一道来去无踪的风,呼啸着破开车水马龙,很快停在瑞丽酒店门口。 顾琢一只手作势欲推门,想了想又顿住:“沈警官。” 沈愔掀起眼皮,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什么事?” “郭莉那天晚上确实什么也没说,但我留意到另一件事,”顾琢说,“她当时的情绪很紧绷,一直说有人监视她,我一开始以为是她神经过敏,但是那晚我离开时,发现附近确实有人留意那栋楼的动静。” 沈愔瞳孔一凝:“你方才怎么不说?” “因为我不能肯定,”顾琢坦然道,“盯梢的人藏在车里,那辆车停在小巷拐角,离楼房门洞大约二十来米。从我进门洞到再次出来,中间相隔三个多小时,那辆车一直停在那儿,就连司机也没挪过窝。” 丁绍伟下意识道:“有可能只是凑巧。” “确实,”顾琢点了点头,“但我留意到另一个细节:我对轿车商标不是很了解,回去问了别人才知道,那辆车是新出的路虎揽胜,如果是新车,市价在一百二十万到三百万之间。” 丁绍伟微微抽了口气。 “郭莉租住的楼房是那种老式的居民楼,离市中心很远,也不临近学区,租金很便宜,很受社会中下层的打工仔欢迎,”顾琢说,“一个能开得起一百多万豪车的司机,专程来盯一个穷女学生的梢,会是因为什么?” 丁绍伟猝然扭头,沈愔神色不变,只是语气淡淡地问道:“你还记得那辆车的车牌号吗?” 顾琢回忆片刻,眉心紧皱:“那辆车停在阴影里,车牌被遮挡大半,我只记得最后两个数字是89,其他就不清楚了。” 沈愔沉吟不语,半晌才道:“我知道了,多谢您提供这个细节。” “不客气,”顾琢的笑容是一如既往的温和,然而一条鲜活的人命沉甸甸的压在心头,那眉目间的“温和儒雅”便打了折扣,“郭莉是我的学生,我希望你们能尽早抓到凶犯。” 沈愔:“这是自然。” 透过后视镜,沈愔和顾琢的目光飞快相撞,又一触即分。旋即,顾琢微笑着点点头,推门下车,径直走进酒店。 一只手突然搭在沈愔肩上,姓丁的富二代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往前凑了凑,下巴垫上沈愔肩头:“我觉得这个顾教授人还不错,这年头,有几个当导师的能为了一个学生的安危,从东海市千里迢迢的折腾到西山市?就冲这,感动中国十大人物就得有他一个席次。” 沈愔伸手一拨拉,将丁绍伟的脸推搡到一旁,顺势放平座椅:“我先睡会儿,快到时叫我一声。” 丁绍伟:“……” 这小子真把他当代驾了? 见过身家上亿的富二代代驾吗! 沈愔听不见丁绍伟内心波澜壮阔的呼喊,自顾自地闭上眼,夜色在他俊秀的侧脸上勾勒出一道冷淡凌厉的弧度,浓密的睫毛垂落脸颊边缘,黑白映衬之下,有种呼之欲出的压迫力。 丁绍伟叹了口气,认命的一拧钥匙,性能绝佳的GLS450在一瞬间完成启动到加速的过程,离弦之箭一般冲入夜色。 沈愔所住的小区其实离市局不远,开车不到二十分钟。临下车前,沈愔特意叮咛一句:“顾琢的作案嫌疑基本可以排除,从现在开始,咱们的调查重点放在死者室友夏怀真身上,明天多安排几个兄弟,先把附近监控摄像头排查一遍。” 丁绍伟嘴里叼根烟,牙根一挫,烟尾便一翘一翘的:“我看过了,那地方老旧得很,附近二十米内没监控镜头,排查难度不小。” “那就加派人手,排查死者小区和KTV附近小摊贩,看有没有人留意到那两个女生,”沈愔说,“接下来又得没日没夜的加班,趁着今天下班早,回去睡个好觉。” -- 第15页 丁绍伟低头看了眼手机,只见屏幕上的时间赫然是九点半,他横看竖看,也没看出哪里“早”了,只能感慨“工作狂的心思一般人别猜”。 小区规格不低,地段不差,价格自然不会太难看。以沈愔一个市局刑侦支队长的工资,不吃不喝一年,顶多买下卫生间一角,幸而他有个自小一起长大的发小,这发小还有个身价不菲的亲娘——别人家的“阿姨”送礼都是水果营养品,出手阔绰些的送手机、拎包,可丁总不是一般的“阿姨”,出手也万万不能以普通人的模式揣度,沈愔警校毕业那年,她直接将一套房门钥匙塞到他手里:“你照看了那臭小子十多年,阿姨没别的好谢你,这楼盘有你丁阿姨一半股份,就当送你的媳妇本了。” 沈愔当然不能要,但他父母过世得早,考试卷有一半是“丁阿姨”签字,这钥匙带着长辈的拳拳心意与重逾千钧的分量,实在推脱不得。 僵持许久,还是丁绍伟想了个折衷的法子:“丁阿姨”支持首付,每月的贷款还是沈愔自己来背。 话说到这份上,沈支队终于hold不住,只能诚惶诚恐地接过钥匙跪地谢恩。 他一个单身汉,住不了太大的房子,九十平的小两室已经足够。房间装修是丁凯薇亲手打理的,清一色的黑白灰,十分符合沈队极简禁欲的气质。他开门进屋,把脱下来的外套搭在宽大的灰色布艺沙发上,又从挎包里抽出几张临时打印出的照片,夹在手肘下,径直推开虚掩着的房门。 那是一间书房,顶天立地的实木书柜靠墙排排站,从最朴素的《刑事侦查学》到装逼必备的《精神现象学》《查拉司徒特拉如是说》,凑够一席古今中外大杂烩。书柜对面挂了块白板,几个红笔划出的箭头还没来得及擦净。沈愔用吸铁石将带回来的照片钉在白板上,又打开书桌上的台灯,镜头前畏畏缩缩的女孩便隔了一张A4纸,和他无声的对在一处。 丁绍伟把KTV的监控镜头搜罗一遍,矮子里拔将军的挑出三四个镜头,原本是想打印出来让各辖区派出所帮着找人,不料被人半途截胡——那打印出来的照片不幸被沈愔瞧见了,招呼也不打一声就据为己有,害得丁绍伟在打印机旁转悠半天,还以为自己打的那几张纸被机器私吞了。 即便筛选过一遭,镜头质量依然差强人意,那女孩似乎有点镜头恐惧症,面部表情僵的要命,还用头发挡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躲躲闪闪的眼睛。 沈愔退后两步,和A4纸上的女孩面面相觑片刻,而后拉开抽屉,翻出一张已经泛黄的照片,和像素低劣的A4纸钉在一起。 照片上的影像清晰许多,那同样是个年轻女孩,二十出头的模样,脸颊上还带着一点没有完全消退的婴儿肥,眉目间隐约可见“美人”的影子,两绺烫鬈的长发垂落,露出一个小巧白皙的下巴尖。 她半侧着脸,目光如有实形,仿佛微风中起伏不定的花枝,又似涨潮的春江水,从单薄的影像中横溢而出,若有还无地勾撩着人心。 沈愔和她四目相接,视线微微波动了下,以那女孩的照片为中心,往外画了五六个箭头,每个箭头下方都钉了一张泛黄的剪报,时间是20XX年三月十五日。 和三年前西山国际酒店的炸弹投放案是同一天。 但是剪报中的新闻和西山国际酒店毛都不沾一根,所有的镜头聚焦在两公里外的近海海域,一艘游船在众目睽睽之下爆炸,却连一片水花也没打响。 至于爆炸的原因,至今未曾查明。 沈愔又往后退了两步,后背几乎靠上书架,单凭肉眼给两张照片上的女孩做了个人脸比对,虽然几处细微的轮廓特征不谋而合,但是两人不论气质还是面部表情都南辕北辙,实在很难相信是同一个人。 “会是她吗?”沈愔下意识地摩挲上唇,那是他思索时的习惯性动作,“从爆炸中生还或许不无可能,但她为什么会失踪三年?又为什么会藏身在一家KTV里?” 白板上的女孩盈盈微笑,却没有任何回答。 沈愔从警多年,让他感到棘手的罪犯屈指可数,唯独三年前那场恶行炸弹投放案让他印象深刻。这不仅是因为幕后主谋在最后一刻悬崖勒马,更因为在之前的一串连环案件中,他都若隐若现地看到了同一个人的身影。 但是自从当年的游船爆炸后,他再没听说过这个人的行踪,水上边防派出所仔细搜索过近海海滨的每一个角落,连根头发丝都没找到。 沈愔一度以为这人已经消失了,他花了三年的时间,试图将那个每晚午夜不请自来的身影请出脑海,却不料快要成功之际,消失三年的人毫无预兆地闯入他的视线,将之前所有努力付诸东流。 功亏一篑。 沈愔叹了口气,去浴室草草冲了个澡,水汽遇见冰凉的镜面,迅速凝结出一层薄雾。他随手抹了一把,水雾未干的镜子上倒映出他的身影,肌肉线条勾勒出劲瘦的腰身,胸口和后背上留着好几道陈年旧疤。 看得出来,那些伤已经有些年头,小部分是抓捕犯人时留下的,更多却是一道一道,毒蛇一样盘踞在后背上,经年未曾消退。 那是刑讯拷打的痕迹。 “不管怎么样,当务之急是尽快找到夏怀真,”沈愔闭一闭眼,将泛上胸口的万般滋味强压下去,再睁眼时,目光已是清明冷定,心想,“她是本案唯一的突破口,如果有人知道郭莉隐藏的秘密,那只能是她。” -- 第16页 那神秘失踪的女孩就像一根线,串起迷雾背后隐隐绰绰的线索,最终指向一个遥远而云遮雾绕的可能。 前提是,他们必须抢在真凶之前找到她。 老式居民楼附近没有监控,KTV后门则对着一条人迹罕至的小巷,同样是监控盲点。这一天清早,几个推着早餐车的小摊贩围在小巷和大路的交叉口处,油煎的香味顺着晨风飘出老远,很快吸引来几个饥肠辘辘的上班族。 排在最后的年轻小伙递给小摊老板四枚钢镚:“来个杂粮煎饼,多加个鸡蛋。” 老板接过钢镚,看也不看的往零钱袋里一丢,打蛋刷酱加薄脆,全套动作如行云流水。片刻后,热腾腾香喷喷的煎饼果子出了炉:“您拿好。” 年轻小伙接过煎饼,却没急着走人:“大爷,跟您打听个人。” 老板撩起大小眼,不冷不热地瞟了他一眼。 小伙先亮出警官证,又从衣兜里摸出一张照片,在煎饼摊老板面前晃了晃:“这个女孩,您见过吗?” 老板随意一扫,兴趣缺缺的低下头:“没、没见过。” 小伙犹不死心:“您再好好瞧瞧,这姑娘就在旁边的KTV工作,经常在这附近出没,您真没印象?” 老板粗鲁的摆摆手:“没见过没见过,赶紧走,别耽误我做生意。” 奉命走访的小刑警叹了口气,眼看问不出什么,只能去另一家早餐摊碰碰运气。 他前脚刚走,后脚又有客人上门,一只白皙修长的手递来一张纸钞:“杂粮煎饼,少放酱,加根火腿肠,记得多放生菜。” 老板精神一振,随着一声嘹亮的“好嘞”,新鲜热辣的煎饼果子出了炉。他把找回的零钱和煎饼一起递过去,就见那客人接过煎饼,却没收零钱。 “跟您打听个事,”他温和地问,“见过这个女孩吗?” 他从手机上翻出一张照片,老板定睛一瞧:嘿,和刚才那碎催小警察要找的居然是同一个人! “没见过没见过,”他不耐烦地一挥手,像赶苍蝇似的将人赶到一边,“我们这是小本生意,只卖煎饼,不管打听消息。” 男人——顾琢不以为意地笑了笑,目光飞快掠过老板青筋纠结的手背,沉吟片刻,问道:“敢问,您是不是姓朱?” 煎饼摊老板刷酱的手一顿,眼神微沉:“你是……” 顾琢亮出手机上的挂坠,那是一枚拇指大的箭头,像是用铸铁打造的,黑沉沉的甚是压手。箭头上有一个曲里拐弯的花纹——那是篆体的“武”字。 煎饼摊老板神色倏变,一声低呼:“您、您怎么称呼?” 顾琢弯下眼角:“我姓顾。” 老板搓着一双青筋交错的大手,目光闪烁不定:“姓顾?您跟顾盟主怎么称呼?” 顾琢一掀眼帘,锋芒隐而不露:“她叫我一声‘师父’。” 煎饼摊老板:“……” 有那么一瞬间,他差点给眼前男人跪了。 “这照片上的女孩跟一桩案子有关,”顾琢沉声道,“我想确认一下,您真的从没见过吗?” 煎饼摊老板敢随口打发走访刑警,却不敢用同样的说辞敷衍顾琢,表情扭曲半晌,不甘不愿地点点头:“见过的,这姑娘就在后面那家KTV上班,每天早上来买早点,我有印象。” 顾琢似笑非笑:“那你方才怎么说没见过?” 老板四下里张望一圈,苦着脸道:“这不是小本买卖,不敢得罪人吗?——就前两天晚上,我还在巷子里撞见那姑娘,当时她着急忙慌的,撞了人也没发觉。紧跟着没多久,又是一拨人跑过去,看方向像是追在她身后,我也没敢多问,当没看见走了。” 顾琢沉吟片刻:“这姑娘是一桩案子的重要证人,你们能找到她吗?” 老板露出一个牙疼的表情,直勾勾地盯着那挂坠似的玄铁令牌,想着江湖上关于“新任盟主是个师控,谁敢不给她师父面子,她就活扒人皮”的传说,再瞧瞧顾琢温和却毫不动摇的脸,终于下定决心:“成,这事包在我身上,顾……顾先生就等好吧。” 顾琢目的达到,啃着加了火腿肠的煎饼心满意足地走了。他气质儒雅,吃东西的姿势也分外优雅,先把生菜叼出来咽了,再用牙尖给煎饼皮宽衣解带,就像剥洋葱似的层层推进,最后才小口小口咬着煎得焦香四溢的火腿肠。 就在这时,一辆眼熟的GLS450从早高峰的川流不息中排众而出,方向盘打了个拐,径直插进巷子里。 顾琢脚步一顿,迎着烟尘扬起的方向微微蹙眉。 GLS450打了个漂亮的漂移,轮胎和水泥地摩擦,发出尖锐的嘶鸣。与此同时,正副驾驶车门同时打开,沈愔和丁绍伟一前一后地走进KTV。 KTV晚上营业,连着上下一干员工也是时差颠倒昼伏夜出。可怜KTV老板刚进入梦乡没多久,就被丁少爷一个夺命追魂call惊醒,纵然百般不愿,照样得乖乖套上衣服配合警方调查。 “这个夏怀真是两……三年前来的店里,”他打了个悠长的哈欠,用力搓了把脸,总算将如胶似漆的眼皮分开,“那姑娘也怪可怜的,大老远来西山讨生活,谁知半途遭遇意外,随身的财物都丢了,就带了张身份证。说来也巧,她那天被附近一帮小流氓追得没地方躲,正好我这KTV的后门忘了关,她不知怎的溜进来,在仓库里躲了一整天,晚上开店才发现。” -- 第17页 沈愔一只手背在身后,将微微发颤的指尖攥在手心里:“……然后呢?” “那姑娘身无分文,好几天没吃东西,我给她买了个煎饼,她一边吃一边哭。我一时心软,就把她留下了,平时在店里帮着干活,一天管三顿饭,还包住宿,”KTV老板叼了根烟,“咔嚓”一下点着打火机,在吞云吐雾中感慨道,“那姑娘人不错,知道感恩,干活很勤快。正好我家小子也到年纪了,本想介绍他俩认识,谁知道……唉!” 丁绍伟留意到沈愔脸色不太对,于是抢着追问:“那姑娘是哪的人?一个人来西山,都没亲戚过问吗?” “哪有什么亲戚!”老板掸了掸,“那姑娘是个孤儿,自小在福利院长大,书都没念完就出来讨生活……” 沈愔耳边忽然泛起汹涌的杂音,将后半截话音一口吞没,铺天盖地的恍惚中,只有“福利院”三个字排众而出,尖刺似的扎入耳中。 “福利院……”他喃喃重复道,“是哪家福利院?” 老板没料到他对这个细节这么感兴趣,抱着脑袋冥思苦想,好半天才犹疑道:“好像是叫湖……海坊福利院!对,就叫这个名!” “嘎嘣”一下,沈愔手下没了轻重,差点把手指关节捏出个好歹来。 “海坊福利院,”他听到自己用出人意料的冷静语气问道,“你确定吗?” 老板肯定的点点头:“没错,就是海坊福利院!我当时还纳闷,你说X省离西山一千多公里远,她不去邻近的东海市打工,却跑咱们这边来,不是瞎折腾吗?” 丁绍伟抱着一腔“英雄所见略同”的感慨,却不好直抒胸臆,只能拍着老板的肩,给了他一个认同的不能再认同的眼神。 然后他转向沈愔,惊讶的发现这从小一起长大的发小眼神激烈闪烁,虽然还能勉强维持住表面的平静,绷紧的嘴角和急剧扩大的瞳仁却出卖了他的紧张、坐立难安……以及一丝微妙的期待。 丁绍伟思忖片刻:“你最后一次见到夏怀真是什么时候?” 老板又揪着头发回忆了好一会儿,才不确定地说:“大概是两三天前?唉,真记不清了,这KTV每天人来人往,醉酒的、闹事的,还有分手求复合的,光是摆平各路奇葩就够劳心费力,谁还顾得上一个小丫头?” 这倒是人之常情。 老板痛苦地皱着眉,突然 “啊”了一声:“对了,我想起来了!” 霎时间,两位刑警四只眼睛不约而同地聚焦在他身上。 第6章 行踪 “就是那男人来找郭莉的同一天,”KTV老板拍着大腿,斩钉截铁地说,“那天晚上我还见着小夏来着,谁知第二天开工,她跟郭莉都没来!” 丁绍伟奇道:“你方才还说不记得,怎么现在又这么确定?” “因为那天晚上,有个男人来找小夏,”KTV老板说,“他说是小夏朋友,见着人就问看见小夏没,后来我就再没见着小夏。” 丁绍伟追问道:“那男人长什么样?” KTV老板又是好一阵思索:“不太清楚……那男人不高不矮,穿个黑夹克,戴着鸭舌帽和口罩,看不清长什么样,听说话像是三十来岁。” 丁绍伟想了想:“有那天晚上的监控吗?” 摊上人命官司的KTV老板唉声叹气,将监控录像连着两位警官先生一并送出门,末了拉着丁绍伟的手,千恳万求道:“警察同志,我跟这俩姑娘的事真没关系,我哪想得到两个小姑娘能惹出这么大乱子啊?你说你们天天往这跑,我连生意也没法做,唉……这事闹的,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丁绍伟哭笑不得,只得安抚了老板几句,载着沈愔回了市局。临上车前,他突然一拍脑门,闪身跑了出去,不多会儿又折回来,手里提着两袋火腿鸡蛋煎饼。 “天不亮赶过来,早饭都没顾上吃,瞧瞧,我前胸都贴上后背了,”他在塑料杯里插上吸管,递给沈愔,“人是铁饭是钢,你就算要查案找人,总得把肚子填饱吧?” 沈愔接过豆浆,默不作声地嘬着吸管,密如鸦翅的睫毛低低垂落,细碎的金光从睫毛缝隙中漏下,涂抹在他没有表情的半边侧脸上。 丁绍伟认识他二十多年,头一回见沈愔心不在焉,一时手欠,忍不住在他眼前晃了晃爪子:“想什么呢?魂都没了!知道的那是案子的重要证人,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女朋友不见了呢。” 沈愔:“……” 他一把打开丁绍伟乱晃的爪子,从他手里抢过火腿鸡蛋煎饼,遮掩什么似的咬了一大口:“案子到现在都没有头绪,这个夏怀真是唯一的突破口,如果这女孩的失踪和郭莉的死有关,时间拖得越久,她的处境就越危险。” 丁绍伟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但他横看竖看,总觉得沈愔眼下的状态不太对劲,不像是担心关键证人的安危,倒有点像是……老婆被人拐了。 这念头一冒出来,姓丁的贱货先打了个激灵,被自己的脑补吓没了魂。 拉风的GLS450性能绝佳,纵然司机失魂落魄了一路,依然全须全尾的回了市局。丁绍伟前脚把监控录像送去技侦组,沈愔后脚就被拉去法医室,主任法医姓简,是个三十来岁的女人,一头大波浪烫成深栗色,妆容艳丽的近乎凌厉,浓墨重彩的眼睫毛根根分明,张牙舞爪的向天咆哮。 -- 第18页 “听丁二说,你们昨天千辛万苦逮回来的嫌疑人,被赵局一个电话放走了?”简法医拨了拨垂落肩头的大波浪,撅起丰艳的嘴唇,吹了吹刚做的手指甲,“想开点,好歹躺在这儿被看光全身的人不是你,这么一想是不是觉得心理平衡了?” 沈愔面无表情,仿佛压根没发现自己被调戏了:“你叫我来是有什么新发现吗?” 姓简名容的法医美女嫌弃地啧了声,从面部表情到肢体语言都在不遗余力地传达着“世界上居然有这么不解风情的木头真是白瞎了这副天赐的好皮相”的意味。 “死者体内检测出超出正常剂量1000倍的□□,这个丁二应该跟你说过了吧?”简容笑意一敛,揭开罩在死者身上的白布,亮出她左胳膊肘处的淤青,“另外,我们在她身上找到注射用的针孔,已经可以确定她有吸毒的历史。” 沈愔扫过那女孩臂弯处密密麻麻的针眼,眉头微微一皱。 “□□是合成□□类毒品最主要的原料,”他沉吟着说,“我们在现场并没发现‘溜冰’的痕迹,这有可能是因为谋害郭莉的凶手清理过现场,不过更大的可能是,郭莉长期吸食□□。” “这就要靠你们去查了,”简容抛了个媚眼,“不过,我今天叫你来不是为了这个——这案子的受害人不止一个,死者遇害时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沈愔:“……” 他难得露出错愕:“什、什么?” 简容随手捡起一份尸检报告,拍在沈愔怀里。 沈愔一目十行地扫完,眉头皱出一道深重的沟堑,半晌,他喃喃自语:“让郭莉怀孕的人,和谋害她的凶手,会是同一个人吗?” 简容耸了耸肩,那意思大约是“你问我,我问谁去”? 沈愔沉默片刻,匆匆道了声谢,掉头就往外走,简容却在这时叫住他:“沈队。” 沈愔脚步一顿,转过身来——他虽然性格内敛,不苟言笑,待人接物却十分讲究,和人说话一定要看着人家眼睛:“还有什么事?” 简容嘟起玫瑰花瓣似的嘴唇,冲他飞了个吻:“等这个案子告破,你要不要考虑跟我来场美好而浪漫的约会吗?” 沈支队在猝不及防间遭遇了一捧奔放而热烈的告白,整个人登时怔住,幸而他曾在毒贩组织中卧底两年,心理素质极为强大,只是一瞬已经反应过来,委婉道:“你会遇到更好的人。” “真是直白啊,”简容啧啧摇头,却没显得多失落,“沈队,我有时候怀疑,你这辈子该不会注孤生了吧?” 沈愔不想跟她讨论自己的终身大事,只好假装没听见,短促地点了个头,转身走了。 另一边,视侦组的小哥把拿回来的监控视频过筛子似的梳理了一遍,从中截取出目标人物,经过锐化处理,放大在屏幕上:“沈队,兄弟们真的尽力了,只是这个人有很明显的反侦察意识,全身包裹得严严实实,连根头发丝都没露出来。” 沈愔沉吟了一会儿:“这人是什么时候进去的?” “三月七日晚上十点四十分。” “什么时候出来的?” 两个视侦面面相觑,赶紧把视频翻了一遍,最后得出结论:这人压根没出来。 “没出来?”丁绍伟先是紧缩眉头,下意识地看向沈愔,旋即,他从沈愔低垂的眉目间读懂了他隐而不露的暗示,蓦地转过头,“那夏怀真呢?那女孩有出来过吗?” 图侦一愣,又把监控倒回去,八倍速快进了一遍,别说女孩,连条母狗也没找见。 “也就是说,在那男人进入KTV后,夏怀真就再没出来过……或者说,她就算离开,也不是走正门,”丁绍伟摸着下巴,表情异乎寻常的凝重,“为什么?” 没人回答,两个视侦小哥面面相觑,还在实习期的许舒荣抱着小本子,睁着一双茫然的眼。 沈愔闭上眼,试着将自己代入当时的场景:那女孩一定是无意中听到了陌生男人向KTV老板打听自己,趁着没人发现,悄无声息地混进嗨疯了的男男女女,然后从后门溜出这个是非之地。 但是,为什么? 她凭什么在一个照面间判断出对方会对自己不利?她以前见过那男人,还是……她做了什么,所以一早料到会有东窗事发的一天? 她身上到底藏了什么秘密? 郭莉的死跟她有没有关? 那一瞬,无数念头从沈愔脑子里流星般划过,炸成一簇此起彼伏的烟花。他定一定神,将千百种揣测强压下去,问道:“后门有监控吗?” 许舒荣飞快地翻看自己的小本子:“从后门出去是一条小巷,很偏僻,是仓库进货的通道,一般没什么人从那儿过,也就没安摄像头。不过从小巷插过去,几条岔道最终都通往和平大道,两旁有监控,也许能拍到她。” 沈愔看了丁绍伟一眼,后者立刻心领神会:“我这就去交警大队。” 监控很快调了来,技术组加班加点,将几条岔道口挨个梳理了一遍,终于,三月七号晚上十一点,一个瘦弱的背影匆匆走出巷子。她像是受到了莫大的惊吓,一边小跑一边回头张望着什么,然后拐进监控死角。 “然后呢?”丁绍伟面露错愕,“就这么一个镜头,然后就完了?” 众目睽睽之下,那女孩像是无师自通了隐身术,就此失去了踪迹。 -- 第19页 一干视侦犹不死心,把那条路上的监控来回倒腾了十来遍,仍旧一无所获。技术队主任科员袁崇海一双眼睛布满河网似的血丝,一眨不眨地盯着屏幕:“就是这段,再倒一遍,我就不信这个邪了!一个大活人,还能飞天遁地不成?” 沈愔双手抱臂,一言不发地靠在一旁,视线追寻着那女孩的身影,在漆黑的夜色中一趟趟奔波。突然,他目光一凝:“等一下。” 技侦赶紧摁下“暂停”,就见沈愔伸手点住屏幕右上方:“那是不是公交站牌?” 所有人顺着他的指点望过去,只见夜色勾勒出站牌一角,几分钟后,一辆公交车呼啸着开进站,又从画面右侧驶出了监控。 沈愔低声道:“那女孩孤身一人,被不怀好意的男人尾随着,一定会想方设法地摆脱盯梢者——她有没有可能选择交通工具?” 丁绍伟用拳头砸了下桌角。 这是很有可能的,那女孩被人尾随又受到惊吓,会本能地往人流密集的地方扎堆。可当时是晚上十一点,白日里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已经没什么行人,如果这时,旁边恰好有辆公交车经过,正常人的第一反应都是跳上去。 沈愔蓦地回头:“去查那辆116路公交车,我要知道它开往什么方向!” 许舒荣抱着手机埋头片刻,很快给出答案:“那辆公交的终点站是植物园,中途经过十几站,那女孩可能在任何一站下车。” 幸而这段路上的交通监控十分密集,半个小时后,视侦从浩如烟海的镜头中找到了女孩的身影,只见她在富力桃园站下了车,拐进了萝岗街,在曲曲折折的巷子里走了一个多小时,然后消失在夜色深处。 短暂的沉默后,沈愔声音嘶哑:“那条路通往哪里?” 许舒荣翻了翻手机地图,战战兢兢:“那条路是个死胡同,尽头是个垃圾中转站。” 沈愔拍案而起:“通知警犬大队,让他们循着夏怀真消失的路段追踪。外勤组跟我去萝岗街,现在就出发。” 此时已是傍晚,大片的夜色垂落在城市边缘。红蓝两色光芒交替闪烁,尖锐的鸣笛声撕破晚高峰的车水马龙,消失在笔直宽阔的大道尽头。 繁华的都市中渐次亮起灯光,在广袤的天穹下连成瀚海。灯海远离的角落里,突然传来惊慌失措的脚步声,女孩瘦弱的身形似一只受惊的猫,在僻静的巷子里不顾一切地奔逃着。这一段没有路灯,黑暗中她看不清脚下的路,不知被什么绊倒了,手掌划过尖利的石子,疼得钻心。 女孩急促地倒着气,喘成一口上气不接下气的破风箱。她扶着电线杆子,试了好几次才把自己艰难地撑起来,就听身后传来要命的脚步声,一下一下不紧不慢,却如影随形地穷追不舍。 女孩的心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捏紧了,她慌张四顾,没找到可以藏身的地方,只能继续往巷子里奔逃。中途好几次被杂物绊倒,她却不知从哪攒出一股力量,居然踉踉跄跄地站稳了—— 直到那堵冰冷的墙截断了她的逃亡之路。 这巷子居然是个死胡同! 女孩猛地转身,这时退出去显然来不及了,脚步声由远及近,显露出魔鬼般狰狞的形迹:跟踪者是个穿着黑色夹克衫的男人,身材高大,戴着鸭舌帽和口罩,一双细长的眼睛藏在暗影里,蛇一样盯住无路可逃的女孩。 “跑啊,”他嗤地笑了声,“怎么不跑了?” 女孩听见诡异的“咯咯”声,她反应了半秒才意识到,那是上下牙尖碰撞在一起的动静。 “他是来找我的,”这个惊惧到极致的瞬间,她非但没吓得失去神智,头脑反而异乎寻常的冷静,“他不会放过我的。” 男人迈着悠哉游哉的四方步,一边缓缓走近,一边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他看那女孩的眼神仿佛看一只关在笼子里的小仓鼠,因为一根指头就能碾死,所以并不如何凶神恶煞,反而带着些许猫戏老鼠的自得从容。 “我找了你好几天,你还挺能跑的,”男人阴桀桀地笑道,“其实这又何必呢,最后还不是落到我手里?” 女孩惊恐地退了两大步,后背抵上冰冷的砖墙,她听到自己细细抽了口气:“你、你要是杀了我,就再也拿不回视频了!” 男人脚步一顿,似乎没想到这走投无路的“小猎物”还会反咬一口,饶有兴味地歪过头。 “拿得到如何,拿不到又如何?”他咧开嘴,露出一口黄褐色的牙,“实话告诉你,我其实并不关心视频的下落,只要不落到条子手里就行了,至于你……” 他意味深长地顿住话音,而后从怀里摸出一副塑胶手套,慢条斯理地戴上。 女孩后背上的寒毛发疯似地炸了开,一滴冷汗顺着鬓角慢慢滑落。 极度的恐惧中,时间仿佛凝固了,周遭的一切——冰冷的墙、浓得化不开的夜色、惨白的星子,还有眼前恶魔般的男人奇诡地扭曲起来,化成光怪陆离的漩涡,朝着她张开血盆大口。 恍惚中,仿佛有人在她耳边轻声笑道:“见过蟒蛇捕杀麋鹿吗?” “麋鹿是一种十分温驯的动物,跑得慢,也不爱攻击人。但当雄鹿被蟒蛇捕食、吞入腹中后,却会爆发出难以想象的血性,甚至挣扎着用鹿角刺穿蛇腹,与敌人同归于尽。” “这个世道就是如此,奋力一搏,尚且有翻盘的机会。可若安心当一头麋鹿,每天只想啃啃水草,就只有被虎豹捕食的份。” -- 第20页 “现在有一个机会摆在眼前,你想当麋鹿,还是蟒蛇?” 那声音十分轻柔,很容易让人联想起某些华丽而有质感的东西,比如钢琴琴键发出的浑厚乐音,再比如拂过手背的塔夫绸。女孩却有种被钉子凿穿颅骨的错觉,那冰冷而尖锐的触感一路往深里挤压,简直要硬生生地撕裂血肉、钻透灵魂! 她突然大吼一声,不顾一切地扑上去,将那男人推了个趔趄,然后在他反应过来之前,一口咬住他手腕。 男人猝不及防,从牙缝里“嘶”了口气,一记凶狠的肘锤撞上女孩额头,只听“砰”一声闷响,女孩眼前发黑,只觉得天灵盖都要被撞碎了。然而卡住喉咙的死神之手逼出了骨子里的血勇,她发狂似的死死咬着杀手,两排犬齿拼命往下切,很快咬破了皮肉。 一股甜腥的味道涌入口腔,杀手被这腥气所激,眼睛登时红了,从裤腰上解下一把折叠匕首,照准女孩后心剁下! 凌厉的劲风呼啸斩落,电光火石间,几乎是身体下意识的反应,女孩屈身猫腰,从杀手臂弯下连滚带爬地钻过去。那致命的一刀刺了个空,“当”一下剁在矮墙上,溅起一溜火花。 杀手短促地“啧”了一声,似乎没想到这个看似手到擒来的“猎物”居然挺难缠的,甩了甩手腕上的血珠,眼神微冷——被这女孩的反抗激发了凶性。 “麻烦的小□□!”杀手低咒一声,那只完好的右手往前一探,十分轻松的掐住女孩细瘦的脖子,像拎鸡仔似的将她悬空拎起来。 女孩手脚并用地挣扎着,可惜她的身体素质和眼前男人相差实在太大,男人捏着她的脖子,就像捏着一截枯瘦的树枝,鲜血拼命往头顶涌,却奔逃无路。氧气飞快地消耗净,噪音潮水般退去,只有雷鸣般的心跳声回荡在耳畔,愈演愈烈。 她模模糊糊地想:“我还没来得及把视频交给警方,还没来得及回去再看他一眼,我……” 女孩眼睛里的光流星似的涣散开,嘴唇无意识地张动着,发出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呼唤:老师—— 就在她喉骨发出轻微的爆裂声,眼看要玩完时,只听枪声骤响,杀手下意识地松了劲,那女孩便如一件轻飘飘的枯叶,从他手指间滑落在地上。 救命的空气涌入气道,她疯狂地咳嗽起来,身体触电似的痉挛着,抽搐成筛糠。 杀手蓦地扭过头,暴怒:“谁?” 大片的夜色当头盖落,惨白的星子旋转着撞入眼中,四下里静悄悄的,只有风声来去。 方才神兵天降的枪声,仿佛只是他的幻觉。 女孩眼角咳出泪花,看什么都带着重影。她还没缓过劲,手脚针扎似的发麻,只能连滚带爬地往前蹭,就在这时,一只手突然伸过来,将她稳稳当当地扶起身。 女孩完全使不上力,一滩烂泥似的蜷在那人怀里,被他轻拿轻放地扶抱到一旁:“你没事吧?” 女孩捂着差点被掐断的脖子,拼命倒着气,好半天才想起来摇摇头,从牙缝里艰难地挤出声音:“没、没……” 男人摁了摁她头顶,掌心带着异乎寻常的热度,问道:“你是不是叫夏怀真?” 女孩抬起一张沾满灰土的脸,隔着满眼泪花端详着那素未谋面的陌生男人,茫然点了点头。 男人摸出手机,飞快地翻出一张照片,亮给她看:“你认识她吗?” 微亮的屏幕上,已经死去的女孩捋过鬓发,将一绺发丝轻轻掖在耳后,冲屏幕外的人露出毫无阴霾的灿烂笑容。 女孩怔了怔,重伤的喉咙用力抽动,发出两个单音:“郭、郭莉……” 男人垂下眼帘,在她额头上摸了把,然后站起身。下一秒,尖锐的劲风擦过脸颊,他不躲不闪,迎着风声传来的方向一伸手——干干脆脆地夹住刀锋。 杀手用力下刺,然而那两根苍白的手指仿佛铸铁一般,将匕首牢牢夹住。如此僵持片刻,男人屈指一弹,杀手只觉得一股难以形容的力量顺着刀锋传来,他被撞得一个趔趄,匕首“当”一声落了地。 杀手捂着酸麻的手腕,惊怒交加:“你、你是什么人?” 第7章 怀真 半路杀出的男人将差点踩进阎王殿的女孩挡在身后,温文尔雅地点了点头,目光却比刀锋还冷:“顾琢,东海大学文学系教授,郭莉是我学生。” “郭莉?”杀手眯了眯眼,随即像是想起什么,恍然大悟地“啊”了一声,“噢,你说那个小贱皮,你是她老师?这还真是……” 他话音未落,突然一个侧身,飞脚踹上顾琢胸口。谁知那看似弱不禁风的男人居然敏捷的吓人,身形微微一晃,也不知使了个什么走位,悄无声息地到了杀手身后。 杀手:“……” 见鬼了吗! 他就地一滚,把方才摔落的匕首抢在手里,然后合身扑上,刀光密密麻麻的交错在夜空中,织成一张水泼不透的网,对着顾琢当头罩来。 好几次,刀锋险伶伶的擦着顾琢要害过去——仅仅只差一分,可这一分的距离却似隔着一条天堑,无论如何都跨不过去。 杀手低骂一声,突然一脚飞踹,这一下凶狠至极,如果被踹中了,胸骨非开裂不可。顾琢不知是气力不济还是怎的,不想和他硬碰硬,顺势侧身让过这一脚,就见杀手回手一甩,匕首带出尖锐的风声,呼啸着射向角落里的夏怀真。 -- 第21页 顾琢眉头微拧,眼神异乎寻常的凝重起来,如果有熟悉他的人在场,就能分辨出这男人已经动了真怒。只见他屈指一弹,一丝极细的银光刺穿夜色,后发先至的撞中匕首,就听“叮”一声轻响,匕首仿佛被一堵看不见的墙挡了下,斜刺里一个拐弯,擦着夏怀真脸颊飞过去。 女孩的脸庞被匕首刀锋带出一道极细的血痕,她却顾不上后怕,脱口叫道:“小心!” 顾琢突然意识到什么,蓦地一抬眼,眉心正对上一把黑洞洞的枪口。 杀手不慌不忙地拉开保险,犹如猫戏耗子似的,一点一点扣紧扳机:“本来你不用死,可惜啊,这是你自找的……” 他话音没落,眼睛忽而瞪圆了,瞳孔凝聚成一个针尖大的小点,倒映出一道快到几乎没法用肉眼分辨的残影。 下一瞬,鲜血四溅,惨烈的嚎叫声响彻夜空。 沈愔刚跳下警车就听到一声惨烈至极的嚎叫,饶是他向来冷静,有那么一瞬间,还是差点魂飞天外。 他不顾一切地发足狂奔,跟在他身后的刑警使出吃奶的力气也追不上,被遛成一串呼哧带喘的哈巴狗。刚拐过巷角,就见昏暗的路灯下,顾琢半蹲在地上,托起那女孩的下巴,用湿纸巾替她温柔擦去脸上的灰土和血迹。 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冲沈愔简单地打了个招呼:“沈警官,又见面了。” 这位顾教授不知是什么路数,自带“泰山崩于顶而面不改色”的气场,沈愔自问性格也算冷静,跟他一比却只有自叹弗如的份。 他一颗濒临逃狱的心被顾教授两米八的气场强行镇回胸口,仓促地点了下头。恰好这时,那背靠墙角的女孩听到动静,下意识转过头,两人的目光猝不及防地对上,中间隔着千重夜色与一把面目全非的旧尘。 沈愔猛地刹住脚,刚摁下去的脉搏犹如浇了一瓢凉水的热油,再次沸反盈天地鼓噪起来。 相距五六步,那女孩回头看来,脸上的灰土被湿巾擦净,露出清晰的五官轮廓——她有一副十分清秀的眉眼,杏核眼,眼角修长,虽然记忆中总是褪不尽的婴儿肥被风霜生计熬干了汤,只剩薄薄一层皮肉绷在颧骨上,却依然能看出稀薄的“美人”影子。 这情形实在太熟悉,仿佛午夜梦回描摹过无数遍的画面轰然落入现实,恍惚中简直难分真幻。错失三年的光阴呼啸着上了沈愔的身,他就像当初手机信号乍然断开似的,脑子里一片空白,等到回过神来时,人已经走到跟前,一只手犹犹豫豫地探出,想去触碰那女孩的脸。 唯有体温和颤动的脉搏,才能给他一种“不是做梦”的安心感。 然而指尖还差一线时,被人半途接截住了——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顾琢挡住他的手,神色凝重,“有人想杀这孩子,被我拦住了,他刚才听到警车声,从巷子后面跑了,你们抄近路赶去也许还来得及。” 刚刚赶到的丁绍伟还没喘匀气,冷不防听到这么一句,登时惊了。他和沈愔搭档多年,配合极为默契,只得了对方一个眼神,已经心领神会:“嫌犯刚离开不久,马上封锁各个路口,一定要把这吃了熊心豹子胆的王八羔子揪出来!” 刑警们自动忽略了丁少爷呼哧带喘的粗口,训练有素地四下散开,外勤封锁住几条岔道出口,痕检抽取现场的血液样本,友情捧场的警犬大队也没闲着,几条黑背凑到血迹旁闻了闻,又在现场兜了几个圈,摇头晃脑的往巷子深处追踪而去。 等“闲杂人等”散得差不多,沈愔一副不知飘到几重天外的魂灵儿才悠悠荡荡地归了位。他干咳一声,在满地狼藉的脑袋里刨了几把,总算刨出一线岌岌可危的理智:“你……咳咳,和嫌犯动手了?” 托他总是面无表情的福,以顾琢的眼力竟也没看出异样,一五一十地答道:“我赶到时,凶手正想对这孩子下手。我报了警,本打算尽量拖延时间等你们赶到,没想到他带着枪……我没办法,只能划伤凶徒右手。” 沈愔:“……” 顾琢说到这儿,居然还有点不好意思,眼神微微闪烁了下:“说来惭愧,方才一时气盛,也是想给凶徒一个教训,下手失了分寸,可能伤到了他的手筋,算是故意伤害吗?” 沈愔正想问“你用什么弄伤嫌犯的”,就听旁边的痕检喊了一声:“谁这么不讲究,把手术刀片丢这儿了……等等,沈队,你快来看!这刀片上还沾着血,搞不好就是嫌犯伤人的凶器!” 沈愔永远七情不上脸的表情终于绷不住了,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目光看向眼前的“嫌犯”。顾琢干咳一声,难得心虚地垂下眼,用眼神和表情传达出“一时手滑,以后不会了”的意味。 沈愔不知该感慨这位看似文弱的大学教授居然是个深藏不露的高人,还是庆幸这位“高人”没把那副神鬼莫测的身手用于反社会犯罪。极度的震惊中,他所有的自制力只够维持住表面上的不动声色,八风不动地问道:“就连市局也是刚从蛛丝马迹中推断出他们在这儿,顾教授从哪得到的消息,居然比警方还快了一步?” 顾琢似乎十分习惯于和警方打交道,不论沈愔怎样拐弯抹角地试探,他的态度永远是无懈可击的温和从容:“我拜托了几个当地的朋友帮我打听这姑娘的下落——郭莉毕竟是我学生,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我不能眼看着她枉死。这孩子是郭莉的室友,说不定会知道什么线索。” -- 第22页 老师当到顾琢这份上,实在是仁至义尽,拿放大镜都挑不出毛病。沈愔不知说什么好,只得揉了揉眉心,目光越过顾琢肩头,只见蜷在角落里的女孩也正怔怔地望着他。 那女孩眼底飞快地闪过一丝异样,仿佛震惊,又像是难以置信。许久,她嘴唇轻轻动了动,没发出声,只是将那两个字含在舌头底下。 然而沈愔“听”懂了,她是在唤……老师。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目光人眼可见地一沉。 警车浩浩荡荡地赶来,将河网般错综复杂的巷子搜了个底朝天,依然没捞着凶嫌的头发丝。沈愔沉吟片刻,让外勤警员去调小巷的监控录像,自己带着顾琢和捡回一条命的夏怀真,一阵风似地先回了市局。 谁也没想到,一起看似寻常的“自杀案”不仅惊动了市局,还让整个刑侦支队奔波了两天一宿。等沈愔从路况复杂的巷子里捞出个活的夏怀音,再把人全须全尾的带回警局,连市局副局长赵锐都被惊动了。 “罗局听说这事,连着给我打了好几个电话,瞧见我眼角这几根皱纹没?就是被他吼出来的!”赵副局长唉声叹气,“幸亏你把人带回来了,否则就罗局那暴脾气,非拆了我办公室不可。” 赵副局长将近天命之年,长相慈眉善目,说话慢条斯理,训起人来也是春风化雨、不温不火,颇有处变不惊的“大将风范”。相形之下,铁面无私雷厉风行的市局局长罗曜中就是个“活阎王”,局里的小年轻敢跟赵锐嬉皮笑脸,可到了罗局跟前,十个里有九个腿肚子打颤。 沈愔还没从“梦回成真”的恍惚中缓过神,眼角眉梢挂着一点不甚明显的心不在焉:“郭莉的案子疑点不少,唯一的突破口就是这个夏怀真——既然有人追杀她,就说明这女孩确实知道些什么,等我跟她聊过,再向您做详细报告。” 他站姿挺拔,语气从容,说起话来有条不紊,整个人就是大写的“靠谱”二字。赵副局长看着他,活像看见好女婿的丈母娘,怎么瞧怎么满意,脸上的笑容遮也遮不住:“你心里有数就好……唉,当初提拔你当支队一把手时,底下有不少人不服气,都觉得以你的年纪,再过三五年也嫌年轻了。还是罗局力排众议,说破案靠的是能力,不是论资排辈,这才堵了那些人的嘴。” 沈愔一声不吭地听着,丝毫没有不耐烦的意思,这让赵副局长的“慈祥”指数又上了一个梯度。 “以你的能力,四十岁提上副局级领导岗没什么问题,”他拍了拍沈愔的肩,“好好干,也不必有什么后顾之忧,有我们几个老东西在,好歹能替你兜着。” 沈愔知道这话的分量有多重,一丝不苟地抬手敬礼。 打发了“刺探”消息的赵副局长,沈愔三步并两步地赶回审讯室,此时夏怀真已经坐在里头,双手搭在桌面上,十根细瘦的手指如胶似漆地绞在一起。 “她很紧张,不仅是出于刚刚死里逃生后产生的应激反应,更像是戒备着什么,”单面玻璃后,丁绍伟摸着下巴,不解地自语,“奇怪,她怕什么呢?那杀手再有能耐,还能追到市局不成?” 沈愔关心的却不是这个:“她穿的不是自己的衣服?” 丁绍伟“啊”了一声,解释道:“这姑娘在垃圾站里藏了好几天,身上那味道叫一个销魂。她问我们有没有地方洗澡,想借身衣服换,我难道说不吗?只能带她去支队值班室将就洗一把,又随便给她找了身换洗衣服。” 沈愔面无表情:“那衬衫是我的。” 丁绍伟:“……” 丁少爷就像被一个九天惊雷当当正正劈中头顶,表情瞬间无缝切换到“沉痛默哀”状:“老大我错了,我看那衬衫搭在椅背上,问了一圈也没人认领,随手就拿了——要知道它是您老人家的贴身之物,打死我也不敢染指啊……哎对了,你俩这算不算有了间接的肌肤之亲?” 沈愔:“……” 什么乱七八糟的! 说话间,许舒荣一阵风似地跑过来,手里抱着她片刻不离身的小本子。冷不防看见沈愔,实习警花似乎受到莫大的惊吓,赶紧来了个急刹车,声音发着颤:“沈、沈队好!” 沈愔下意识地摸了摸脸,心说:我有那么吓人吗? 他波澜不惊地看向丁绍伟,后者打了个哈哈,拍了拍许舒荣的肩:“这个案子,我打算交给小许主审。” 许舒荣被他拍得一哆嗦,都快哭了。 沈愔微微一皱眉。 他认识丁绍伟二十多年,知道这货平时有点三不着两,遇到正事却是绝对靠谱,因此一般不怎么干涉他的工作方式。然而这一回,沈愔有些犹豫:“你确定?” 丁绍伟用手肘捅了他一下,又冲审讯室里扬了扬下巴:“那姓夏的小姑娘刚受到惊吓,现在就是一截绷紧的发条,不管谁进去都只有让她更紧张的份——整个支队只有小许一个女生,不让她去,难道……” 他故弄玄虚地顿住话音,引得沈愔看过来,这才一脸贱相地抛出大雷:“难道,让你男扮女装?” 沈愔:“……” 许舒荣:“……” 沈支队一早料到这嘴欠人贱的货色吐不出象牙,提前有了心理准备,尚且能八风不动地站在原地。小许警官却生怕自己听到太多,被恼羞成怒的领导灭口,连忙拧开审讯室的门,逃也似的钻进去。 -- 第23页 雪亮的白炽灯下,夏怀真抬起面无表情的脸,惨白的灯光打在她脸颊上,这女孩的脸色比身后刷了□□的墙壁还难看。 被赶鸭子上架的许舒荣看起来比她更紧张,战战兢兢的在桌对面坐下,一边哆嗦着翻开小本子,一边按事先列好的提纲依次往下问:“姓、姓名。” “夏怀真。” “多大了?” “二十四岁。” “籍贯?父母是做什么的?” 夏怀真停顿了一瞬:“我没见过父母,是在海坊福利院长大的。” 许舒荣忍不住看向她,留意到这女孩正无意识的用手抠着指甲。 “她在紧张,甚至是轻微的焦虑,”许舒荣匪夷所思地想,“为什么?是在怕我吗?” 一个刚从警校毕业,前一天出现场时吐了个稀里哗啦,头一回进审讯室甚至紧张的腿肚子打哆嗦的菜鸟实习生,有什么好怕的? 这么一想,许舒荣的“审讯综合症”奇迹般地无药自愈,她挺了挺背脊,努力让自己显得更高大一些,继续问道:“你跟麦乐迪KTV女员工郭莉是什么关系?” 夏怀真垂下眼帘,从许舒荣的角度看过去,只见她浓密的睫毛受惊似的颤动不休:“我跟她是室友,也在同一家KTV上班。” “郭莉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和她关系怎样?” 夏怀真抠着手指,肩膀往里缩着,表情畏缩又温驯,刚受过惊吓的小脸上写着“我是面团,我没脾气,赶紧来搓扁我啊”一行字,还是正楷加粗。 隔着一堵单面玻璃,这一幕分毫不差地落在沈愔眼中,有那么一时片刻,他脑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另一个身影,透过他的眼睛,现实和虚幻中的女孩彼此对视,一模一样的面孔宛如双生镜像。然而仔细推敲,细微处又带着显而易见的分别。 至少,沈愔没在当年那人脸上见过这副绵羊般沉默又温驯的表情。 只听耳麦中传来夏怀真的声音:“她……她是个好人,又温柔又热心,而且比我有文化。我听说她在一个很有名的大学里念书,心里挺羡慕的。” 许舒荣:“她平时都做些什么?跟什么人来往?” 夏怀真的声音轻轻细细,带着一点不太明显的鼻音:“我们在KTV是轮班制,我俩排班不一样,她上前半夜,我上后半夜。有时我凌晨回家,她还没回来,不知道上哪去了。我问过她一两次,但她不肯说。” 一句“不肯说”就把许舒荣后面的话堵得一干二净,头一回上阵的实习警花噎了片刻,手指顺着事先列好的提纲飞快往下滑,终于挑出一个能问的。 许舒荣:“你知道郭莉平时吸毒吗?” 刹那间夏怀真抬起头,表情似乎有所震动,却没露出太多惊愕,做错事似的翕动鼻翼:“不、不是很清楚……” 许舒荣紧紧盯着她:“你和她同住一屋,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怎么可能不清楚?” “我不习惯打听别人的私事,怕给人添麻烦,”夏怀真轻声说,“我们俩作息时间也不一样,我白天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她做了什么、见了哪些人,我真的不太清楚。” 这解释不是说不过去,许舒荣为难地咬了下唇,正觉得棘手时,忽听耳麦里沈愔开口道:“问她杀手的事。” 许舒荣精神一振:“三月七日晚上,有个陌生男人去KTV找你,这之后你就从KTV里消失了,能说说发生了什么吗?在垃圾站附近追杀你的,是不是那个男人?” 夏怀真轻轻点了下头。 许舒荣:“他为什么要追杀你?” 夏怀真咬紧嘴唇,没说话。 她毕竟只是个没什么城府的乡下姑娘,所有的心思都写在脸上,沈愔和丁绍伟飞快地交换一个眼神,刹那间决定赌一把:“告诉她郭莉遇害的事。” 许舒荣:“就在你逃离KTV的第二天,也就是三月八号晚上,郭莉在家中遇害——我们有理由怀疑,你被人追杀和郭莉遇害,这两者是有关联的。” 夏怀真瞳孔颤缩了下,这一回,她终于露出货真价实的震惊。 “你、你说什么?”她话音发着颤,“郭莉……死了?” 许舒荣微微前倾身体,以压迫性的姿态趁胜追击:“凶手不会无缘无故地追杀你,肯定是出于某种理由,你必须告诉我们实话,否则出了市局的门,你可能就是第二个郭莉!” 夏怀真抠指甲的动作幅度明显变大,连手指被抠出血都浑然未觉。 许舒荣低下头,按照丁绍伟的告诫,尽量保持水平角度直视她的双眼:“你……是不是知道郭莉为什么遇害?” 夏怀真飞快地看了她一眼。 那一刻,不论是审讯室里的许舒荣,还是审讯室外的沈愔和丁绍伟都屏住了呼吸,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久,才听到那女孩轻而沙哑地说:“嗯,我知道。” 果然! 许舒荣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追问道:“为什么?是谁杀了她!” 夏怀真却再次闭上嘴,看了看眼前的小女警,又不着痕迹地往上瞄了眼,一声不吭地低下头。 沈愔顺着她的目光一抬头,瞥见审讯室一角的监控摄像头,长眉刀锋似的压住眼角。 “这女孩在戒备小许,”他若有所思地自语,“她不信任我们,为什么?” 整个刑侦支队奔忙了两天一宿,凭着蛛丝马迹找到垃圾站,惊险万分的将她从杀手刀下抢了出来,而她依然不能信任救了她的警方。 -- 第24页 为什么? 丁绍伟眉头紧锁,显然也百思不得其解。 如果换作平时,他们当然有千百种手段让嫌犯开口,可眼前这个不是什么罪行累累的嫌疑犯,而是个弱不禁风的小姑娘,丁警官那一肚子和犯罪分子斗智斗勇磨出来的坏水没地方倒,憋屈的死去活来。 就在所有人束手无措之际,只听夏怀真嗫嚅着问道:“我……我能和那个救我的警官说话吗?” 第8章 抢人 一分钟后,审讯室的门被人推开,沈愔走到桌前,轻拍了拍许舒荣:“我来吧。” 方才还居高临下咄咄逼人的实习警花瞬间蔫了,含胸缩背,抱着她的小本子,鹌鹑似的退了出去。 “丁哥,”她哭丧着脸,“我我我,我是不是搞砸了?” 丁绍伟赶紧安慰她:“没有没有,审的挺好的,真的,第一次上阵能有这个成绩,已经很不错了。” 他苍白的安慰并不能拯救小女警脆弱的玻璃心,她把自己蜷成一团,蘑菇似的缩进角落里。 审讯室中,沈愔抬起眼,万般思绪在那一瞬间被他强行压下,无懈可击的眼神与夏怀真对在一处:“现在可以说了吗?” 说来也怪,方才面对许舒荣时,夏怀真差点把手指抠秃了。但是现在,被沈愔近乎锋利的眼神逼视住,她却奇迹般地平静下来:“你想知道什么?” 沈愔用手指轻敲敲桌面:“你方才说,你知道郭莉是怎么死的?” 夏怀真不闪不避地迎上他的注视,那一刻,沈愔无端觉得她望着自己的眼神不像看一个陌生警察,而是透过他的脸穿越了经年的时光,望见了被遗落在光阴深处的某位故人。 “郭莉的身世,你们应该已经调查清楚了,”夏怀真轻声说,“去年夏天,她母亲过世了,家里欠了一大笔钱,天天被人催高利贷。郭莉急着还钱,就把家里的老房子卖了,和我租了同一套房子。我看她急着赚钱还债,便问她要不要去KTV打工,她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沈愔不动声色地审视着她。 夏怀真浑然未觉:“然后是两……三个月前,有一天——应该是某个周五的晚上,郭莉下班后没回家,不知去哪了。她跟我不一样,身上背着一大笔债,有时下班早,还要去别的酒吧赶场,经常夜不归宿。我就没太放在心上,谁知天快亮时,突然听见楼道里有人在哭,开门才发现是郭莉。” “她应该是喝多了,一身的酒味,一边哭一边嚎,动静大得吓人,左邻右舍都被惊动了。我没办法,只能先把她搀回屋,安顿睡下了。等她醒来后,情绪稳定了些,我就问她出了什么事,她却不肯说,只是一声不响的掉眼泪。” 夏怀真的叙述很直白,没用什么过分渲染的形容词,只是平铺直叙。但也正因如此,听起来格外具有说服力。 沈愔运笔如飞地记录着,时而抬起眼皮端详着她:“后来呢?” “后来郭莉经常和KTV请假,谁也不知道她去哪了,我问了她很多次,她就是不肯说。直到有一天,她又是天快亮才回来,醉醺醺地瘫倒在门口。我想把她搀扶起来,可刚一进屋,一个透明的小袋子从她包里掉出来……” 夏怀真话音一顿,微乎其微地抽了口气。 沈愔锐利的目光随即逼视过来:“是什么?” 夏怀真咬了咬牙:“是一包透明的结晶,我一开始以为是冰糖,随手收进抽屉里。可是郭莉醒来后,发现那东西不见了,紧张的不得了,一个劲追问我,我才意识到,那不是糖块……” 沈愔闭上眼,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 ——是□□。 “我问她怎么回事,那东西哪来的,她却死活不肯说。直到我拿出手机说要报警,她才一把拉住我,抽抽噎噎地说,不能报警,警察里……有他们的人。” 这句话透过蓝牙耳麦,一字不差地传到审讯室外,丁绍伟和许舒荣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和难以置信。 什么叫“警察里有他们的人”? 该不是他们想的那个意思吧? 沈愔记录的笔一顿,敏锐地看向她:“‘他们’是指谁?” 夏怀真摇了摇头:“我问了,郭莉不肯说,逼问的急了,她就哭。她说,不告诉我是为了我好,那些人能耐大得很,手眼通天,万一找上门,我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沈愔微微皱眉:“你是说,郭莉为了不把你卷进来,所以什么都没告诉过你?” 夏怀真温驯地点点头。 审讯室外的丁绍伟摁住耳麦,第一反应是:这姑娘没说实话。 倘若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那追杀她的杀手怎么解释?闲着没事吃饱了撑的吗? 审讯室里的沈愔显然和丁绍伟所见略同,直言不讳地问道:“既然郭莉什么都没告诉你,为什么有人想灭你的口?” 夏怀真抠着指甲,偷偷撩起眼皮,目光从过长的睫毛缝隙中犹犹豫豫地探出,逡巡在沈愔脸上,显得既迟疑又留恋。 良久,她像是从这张面孔上得到了某种无形的安抚,终于下定决心,从脖子上摘下一个红绳系着的吊坠——那是一头拇指大的老虎,拔下虎头,里面藏着一个小巧的U盘。 沈愔瞳孔骤缩。 他抓起U盘,正要往外走,抬起的脚忽然收了回来,居高临下地盯住夏怀真:“你方才不肯对小许说实话,是因为郭莉告诉过你,警方里有‘他们’的人,你不敢信任我们?” -- 第25页 夏怀真犹豫再三,还是轻轻点了下头。 沈愔:“既然如此,你为什么愿意相信我?” 这道题的难度视回答对象而定,如果坐在沈愔对面的是丁绍伟,那就是送分题,这小子能从各个层面全方位无死角地阐述自己对沈支队一发不可收拾的深情厚谊,其感情之诚挚、用词之精妙,足以令不知根知底的旁听者潸然泪下。 如果是许舒荣,她大概会抓紧机会,用一篇六千字保底的长篇论文深入阐释自己为什么选择市局刑侦支队,以及对支队一把手沈愔滔滔不绝的仰慕之情。 可惜沈愔对面坐的是夏怀真,在此之前,她既不了解市局刑侦支队是什么地方,也不清楚正处级的刑侦口一把手意味着什么。 她只是垂下眼,孤注一掷似的说:“你……你长得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沈愔知道,在所有人眼中——包括夏怀真自己,他都是第一次接触这女孩,理应对她的身世一无所知。为了不引人怀疑,他本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接一句“什么人”,或是摆出目无下尘的高冷脸,假装自己不感兴趣,转身就走。 但是那一刻,沈愔就跟中了邪似的,等他反应过来时,已经脱口而出:“是夏桢?” 夏怀真错愕地抬起头,虽然没说话,一句“你怎么知道的”已经从眼角眉梢入木三分地流露出来。 沈愔自知失言,抓着U盘匆匆走了。 郭莉的U盘大概是从某个路边小店买的,最普通的型号,没有加密,里面只有一个视频文件。技侦组将文件导出,点下播放键,屏幕上先是一段模糊不清的阴影,很快,一声惨厉的尖叫打破黑屏,鞭子似的抽打着耳膜。 电脑前的刑警们不约而同地抽了口气。 那应该是用针孔摄像头偷拍的,两三秒后,视角逐渐清晰,只见那是一条光线很暗的走廊,笔直地往前延伸,直到隐没入黑暗中。走廊两侧的暗影里隐藏了无数房间,其中一间屋子的房门半开着,镜头在门口停顿片刻,对准了屋里。 ——那逼仄的房间里有个女人,赤身裸体地吊绑在绳子上,像一头待宰的猪羊。一个穿着黑色连帽卫衣,脸上也戴着黑口罩的男人走到近前,手里拎着烧红的烙铁,先是猫戏耗子似的在女人面前晃了晃,而后盖印戳似的摁住她肩头。 女人抻直脖子嚎叫起来,长发瑟瑟缩缩地抖搂满肩,露出姣好的五官轮廓。 ……是郭莉。 所有人屏住呼吸,眼看着那已经死去的女孩拼命挣扎,不知过了多久,她不知是力气用尽还是彻底绝望,一动不动地安静下来。那黑衣男人掐住她的下巴,逼着她扭头看向镜头方向,阴桀桀地笑了笑:“这次倒是个新鲜货色,如今这生意可不好做,越是有头有脸的客人,越喜欢这些没经过什么世面的嫩雏儿。要是换成那些满身风尘气,一看就不是做正经生意的,他们反而嫌脏,看都懒得看一眼,你说是吧?” 偷拍视频的人唯唯应诺,赔笑带上房门,“啪”一下,视频戛然而止。 刑警们面面相觑,半晌没回过神。 丁绍伟从兜里摸出一根烟,点火时手指有些发涩,打了几次才打点火:“……知道这段视频是谁拍的吗?” 沈愔低头揉摁眉心:“据夏怀真所说,这U盘是郭莉交给她的,当时郭莉千叮咛万嘱咐,说这里头的秘密干系到她的身家性命,要夏怀真千万保管好。又说,这秘密背后牵扯到一个很大的势力,搞不好会有杀身之祸,让夏怀真一定不能偷看。” 丁绍伟吞云吐雾了一会儿,烟头红光明明灭灭:“所以那姑娘不知道U盘里有这样一段视频?” 沈愔叹了口气:“她要是知道,恐怕都不会去KTV上班,早就连夜逃出西山市了。” 丁绍伟寻思片刻,觉得是这么个理,于是不吭气了。 旁边一个刑警瞧着沈愔的脸色:“沈队,这视频里的女孩应该就是郭莉,可那男人包的跟黑炭头似的,四周光线又这么暗,谁知道他是什么人?” 他们都知道郭莉的死不简单,也预想了最坏的结果,却还是没想到,这女孩的死只是冰山浮出水面的一角,底下隐藏着庞大到难以想象的内情,犹如深渊中的怪兽,蛰伏在都市的阴暗面。 更让人感到无力的是,他们虽然目睹了这头怪兽初露的端倪,却完全不知它从何而来,只能眼睁睁看着它张开巨嘴,吞噬掉这个柔弱无助的少女。 一时间,所有人心头都压着沉甸甸的“挫败感”,河水一样冰冷压抑地漫过口鼻,让人喘不上气。 沈愔环顾四遭,见一干刑警——包括丁绍伟在内都面露沮丧,于是屈指敲了敲键盘,在所有人看来时不高不低地说:“正因为不知道他是什么人,才需要我们去查,不然要警察做什么?” 他不待底下人回过神,直接点人:“小于。” 被点到名的刑警反应过来:“沈队。” 沈愔:“我让你去交警大队调监控,有什么发现吗?” 同为外勤的于和辉如梦初醒,赶紧汇报道:“我们调出垃圾站附近路口的监控,在一家便利店门口发现了嫌疑人的踪影。但这之后,他就像沉入大海一样,再没露面,交警和治安大队的兄弟封锁了沿途要道入口,几乎是地毯式搜找过一遍,连只苍蝇也没放过,还是一无所获。” -- 第26页 沈愔:“有没有可能是嫌疑人有同伙接应?” 于和辉一拍大腿:“我也这么想,又特意把监控倒回去看了一遍,你猜怎么着?虽然没找着嫌疑人,却拍到一辆黑色的本田。” “那地方本就偏僻,巷子里的路又窄,很多都是单行道,脑子进水了才会把车开进去!那家伙准是嫌疑人的同党,错不了!” “我们已经让交警大队帮忙调取路道监控,排查这辆车的去向,虽然不确定能不能有结果,总归是一丝希望。” 沈愔点点头,算是认可了这番布置,又点了第二个人:“蔡淼。” 被点到名的痕检不用他开口,已经机关枪似的说:“从现场收集到的血液样本和指纹已经送进法医室,正在做DNA比对,估计明天傍晚前会有结果。” 他话音未落,一旁的技侦紧接着道:“另外,我们在现场发现了嫌疑人用的子弹,没有膛线,应该是土制枪,也在进行对比。” 一群人你一言我一语,几分钟前凝重到令人窒息的气氛润物无声地撬开一线铁板,继而被狂风卷残云似的扫荡一空。 沈愔看了下手表,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半:“这几天可能要辛苦大家,今天先回去睡个好觉,从明天开始抽出六个探组轮班倒,交警大队、治安监控、接警平台,总之不能放过任何线索,一定要把这个藏进人海的杀手找出来!” 一干刑警毫无怨言,整齐划一地答道:“明白!” 沈愔拍了拍丁绍伟:“我先去跟赵局汇报。” 等他向赵副局长说明案情进展,又立下一个礼拜破案的军令状后,终于被赵锐大发慈悲地放了行。走出办公室时,沈愔揉了揉隐隐作痛的眉心,心里无端泛上某种古怪的异样感,总觉得有什么重要事宜被遗漏了。 就在这时,他揣在兜里的手机忽然响了。 沈愔掏出一看,见来电显示是“丁土豪”,登时无语了——不明白相隔两层楼的距离,有什么话不能上来说,非得打电话。 他接起手机,刚说了个“喂”,就听丁绍伟在听筒里吱哇乱叫道:“哎呀沈队,你怎么还没下来?再磨蹭下去,那姑娘要被人劫走了!” 沈愔:“……” 他脑中灵光一闪,被丁绍伟一语提醒,终于想起自己遗漏了什么:夏怀真! 那一瞬间,沈支队就跟好不容易露出马脚的嫌疑犯马上要越境潜逃似的,拿出百米冲刺的速度,一阵风刮下三楼。刚穿过走廊拐角,就见被他们一起带回市局的顾琢居然还没走,站在办公室门口,和夏怀真轻声细语地说着什么。 沈愔不动声色地走近几步,只听顾琢说道:“凶手没有得逞,说不定会盯上你,你一个人住太危险了,想过以后怎么办吗?” 夏怀真低头抠着指甲,好半天摇了摇头。 顾琢扶了把眼镜,沉吟片刻:“不如这样,我帮你在瑞丽酒店开个房间,你先在酒店住几天。等凶手抓到后,你可以跟我回东海市,我有个朋友新开了家咖啡厅,正缺人手,工资虽然不是很高,至少环境干净,接触的客人也都正派。你去那儿帮忙,不比在KTV当服务员,成天和些三教九流的人混迹在一起强吗?” 夏怀真眼神闪烁了下,露出显而易见的心动。 顾琢察言观色,趁机加了把火:“其实你还年轻,想进一步深造也还来得及——正好今年东海大学打算开办成人学院,要是你愿意,我可以帮你问问。” 夏怀真眨了眨眼,浓密纤长的睫毛扇子似的扑闪不定。她就像一只被小鱼干引诱的猫咪,一点一点试探着伸出爪子,够向顾琢递来的橄榄枝:“那我……” 话音未落,一个身影突然硬生生地插入两人之间,将夏怀真没说完的话挡了回去。 “夏怀真是本案的重要证人,从现在开始,她不能离开警方视线,”沈愔一把攥住女孩手肘,把她往身后一塞,“您放心,她的日常生活,我会安排妥当的。” 此时已经过了午夜十二点,市局里除了值夜班的,都走的差不多。偌大的走廊空空荡荡,两个长身玉立的男人彼此对视,头顶的白炽灯将他俩的身影打在地板上,拖出深而长的痕迹……中间夹着一个莫名其妙又不知所措的夏怀真。 旁边的洗手间,丁绍伟挥着两只滴汤淌水的爪子,哼着小调刚走出来,就被这两军对垒的阵仗吓了一跳。霎时间,只见刀光剑影电闪雷鸣,他24K的钛合金狗眼受到惨无人道的摧残,赶紧怎么出来的又怎么缩了回去洗手间。 顾琢看看表情冰冷眼神锋利的沈愔,再望向他身后满脸懵逼、显然还没搞清状况的夏怀真,思忖几秒,首先退了一步。 “西山市局肯出面安顿受害人,自然再好不过,”他刻意咬重了“受害人”几个字眼,“只是凶手没能灭口,一定不肯善罢甘休,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卷土重来,还请沈警官务必当心。” 他主动“弃权”,沈愔的态度也缓和下来,十分客气地欠了欠身:“当然,还要多谢顾教授今天……昨天的仗义援手——顺便问一句,连我们警方也是排查了一天才追踪到垃圾站附近,顾教授的朋友是什么人?这么神通广大,居然一下就找对了地方?” 顾琢仿佛没听出他话里话外的试探与狐疑,滴水不漏地打着太极:“只是几个路边摆摊的朋友,小本生意,谈不上神通广大。对了,郭莉的案子有进展吗?” -- 第27页 沈愔被他挡了回来,倒也没作色,只是绵里藏针地警告道:“郭莉的案子我们还在调查,现在不方便透露具体信息。另外,请顾教授转告你这几个朋友,以后如果有了案件线索,还请第一时间通知警方,免得市局白跑冤枉路,反而让无辜者的生命安全受到威胁。” 顾琢不动声色:“一定。” 他最后打量了下摆出老母鸡护仔的姿势、用身体挡住夏怀真的沈愔,目光往下一滑,顺势落在那女孩拈住沈愔衣袖的两根手指上,眼神闪烁片刻,终于无奈地摇了摇头。 “那就麻烦沈警官多费心了,”顾琢冲夏怀真点点头,居然没揪着不放,就这么干脆地离开了。 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深处,沈愔才转过身,冰冷的目光掠过夏怀真的脸,身上还残留着方才和顾琢对峙时的气场,足以碾压一切犯罪分子。 夏怀真的心理防线显然没法和罪行如麻的嫌疑人相比,在他的注视下幅度细微地瑟缩了下。 沈愔这才反应过来,一只手捏拳掩住嘴唇,低低咳嗽两声,总算收敛起两米八的气场,尽量放缓语气的说:“他说得对,你现在一个人不安全,这样吧,我给你在……” 他本想说“我给你在市局附近的招待所里开一个房间”,谁知就在这时,一个人影从洗手间闪出,抢着截断话音:“要不这样吧,沈队你干脆把人领回家——那嫌犯就是再神通广大,也不可能在你眼皮子底下动手不是?” 沈愔:“……” 只见丁绍伟迈着四方步,假装自己是刚从洗手间里出来的,不紧不慢地走到跟前,一只湿漉漉的爪子摁上沈愔肩头,瞬间留下一个深色手印。 沈愔凉飕飕地睨了他一眼。 丁绍伟就跟没看懂那个眼神里的威胁意味似的,嬉皮笑脸地说:“反正你家地方大,两室一厅的房子,总能给人小姑娘腾出地方来吧?” 第9章 貌合 五分钟后,沈愔被丁绍伟打包送出市局,身边还买一送一的挂着条小尾巴——夏怀真。 这姑娘扯了扯过分宽大的衣领,在三月凉意未消的夜风中打了个哆嗦:“那个……沈警官,我自己在市局附近找个便宜的宾馆住下来就好,不用麻烦你的。” 这是个典型的“福利院长大”的女孩,言行举止总是带着天然的局促和拘谨感,可能还有点社交障碍,说话总是微低着头,偶尔正眼看人也是偷偷摸摸的,生怕冒犯别人似的。 沈愔低头看着她,眼神微乎其微地恍惚了下,那一刻,他不知从这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上看到了谁的影子,眼底浮动着细碎的水光。 “凶手随时可能找上门,你一个人住宾馆确实不安全,”他听到自己有些沙哑地说,“在凶手归案之前,你就先住我家吧,虽然地方小了点,总比宾馆强。” 夏怀真睁大了眼。 她虽然不擅长交际,却不是真的看不懂别人眼色——至少方才,那姓丁的警官提议说让她搬进沈愔家里时,沈支队眼中一闪而过的错愕和抵触她就看明白了。 想想也很正常,让一个刚认识不到一天的陌生女性住进家里,得多出多少“不方便”?沈愔要是答应下来,那才真是脑子进水了。 所以夏怀真才更不明白,前后不过五分钟,这男人究竟吃错了什么药,才会接受这么不靠谱的提议? 这姑娘虽然敏锐,到底年轻了些,哪怕一再掩饰,流露出的少许狐疑依然没逃过沈愔手术刀片似的眼光。幸亏他天生一张万年冰封脸,看不出情绪波动,才遮掩住那一点深水微澜的尴尬:“今天太晚了,你先去我家将就一晚,明天找个时间,我带你回去收拾东西。” 他是市局刑侦口一把手,就算有意收敛,字里行间依然透出某种说一不二的上位者气度。偏偏夏怀真对这种气场强硬不容拒绝的主畏惧得要命,当下一言不发地点了头,垂着脑袋乖乖跟上沈愔脚步。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市局大门,就听一声诡异的“咕唧”—— 夏怀真猛地顿住脚步,两只手交叠着摁住小腹,把所有的人品都用来祈祷沈队耳朵瘸,没听到刚才那声尴尬的动静。 可惜事与愿违,几乎在她站住的同时,沈愔转过身,投来面无表情的一瞥。 那一刻,夏怀真心跳陡然加速,总觉得这男人一开口就会把她炸得尸骨无存。 然而沈愔只看了她一眼,就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有点饿了,先去吃夜宵吧,你也一起?” 夏怀真再胸无城府,也听出沈愔是在委婉替她解围,巴掌大的小脸涨得通红,好半天才幅度细微的点了点头。 此时已经过了十二点,市局附近的小饭店大多关门歇业,只有一家小面馆依然亮着灯。面馆老板大概习惯了这些干刑侦的晨昏颠倒没日没夜,看见沈愔进门,还热情的打了个招呼:“哟,沈队,又没顾上吃晚饭吧?” 沈愔找了个靠里的位子,招呼夏怀真坐下,也不用菜单,直接点单道:“两碗牛肉面,多加青菜。” 老板搓着一双大手,咧开肥厚的嘴唇:“好嘞,还是辣汤吗?” 沈愔看了眼好奇四顾的夏怀真:“清汤就行。” 老板乐颠颠地跑去后厨,不多会儿又折返回来,给他俩送了一壶开水。沈愔用热水烫过碗筷,分给夏怀真,随口道:“这家店的牛肉面味道不错,你尝尝。” -- 第28页 夏怀真在听到“牛肉”两个字时,已经不由自主地舔了舔嘴唇,一边心不在焉地嗯嗯啊啊,一边频频回头——那模样活像三年没尝过肉味。 沈愔于是不再开口,等两碗热腾腾的汤面端上来,他把其中一碗往夏怀真的方向推了推:“吃吧。” 夏怀真确实饿了,连续几天的“逃亡生涯”让她根本顾不上吃饭,饥一顿饱一顿的,人都瘦了一圈。此时闻到食物的香气,就跟见了亲爹似的,等不及沈愔第二句话,已经捧过面碗西里呼噜吃起来。 沈支队刚摸到桌上的辣酱瓶,那女孩碗里的面条已经没了小半。 沈愔:“……” 这姑娘上辈子该不会是饿死鬼投胎吧? 他摁住辣酱瓶的手一顿,忽然松开,转而用烫过的筷子将自己碗里的牛肉拨到夏怀真碗中。 夏怀真吓了一跳,赶紧道:“不、不用,我够吃。” 沈愔没说话,又从兜里摸出一包纸巾,抽了一张递给夏怀真,示意她擦擦脸上的汤汁。 “慢点吃,”他低声说,“不够再要。” 正值夜深人静,门口马路上车流稀疏,嘈杂的背景音渐次低落下去,越发显得这几个字排众而出,昏黄的灯光给尾音加了一层缱绻缠绵的柔光滤镜,乍一听近乎温柔。 夏怀真两个腮帮子鼓鼓囊囊,分不出嘴说话,只能弯下眉眼,抬头冲他笑了笑。 那是一个完全扫除了阴霾,极尽明媚灿烂的笑容,沈愔从没见她这么笑过,猝然遭遇,就像是失明半生的人突然恢复视力,险些被阳光晃瞎了眼。有那么一时片刻,他总是条分缕析的大脑被格式化了,一脸空白的怔在原地,仅剩的意识只知道夹起面条,机械的送进嘴里。 甚至连牛肉面标配的辣椒酱都忘了往碗里加。 夏怀真不知是天生的还是饿狠了,吃东西的速度极快,沈愔一碗面条还剩小半,她已经把面汤喝得干干净净,临了一抹嘴,似乎是想道谢,开口却先打了个饱嗝。 夏怀真:“……” 她简直不敢去看沈愔的表情,恨不能拿块砖头,咣当一下敲晕沈支队……或者干脆敲晕自己。 沈愔耳力绝佳,隔着十米远能听见丁绍伟在办公室里偷摸打游戏的动静,但是这一刻,他像是耳朵突然瘸了,纹丝不动的低着头,直到一碗面条吃完,他才摸出钱包,抽出两张纸钞摆在桌上:“走吗?” 夏怀真忙不迭点头。 她连颠沛流离带担惊受怕了好几天,此时吃饱喝足,精神也放松下来,全身血液欢快的投奔了肠胃,久违的困倦感立马揭竿而起,轰轰烈烈的卷过供氧不足的大脑。几乎是坐进副驾位的同时,这姑娘的眼皮已经如胶似漆地缠绵在一起,等到奥迪A6开上宽阔的马路,她已经就着被安全带绑成一团的姿势,细细的打起了小呼噜。 沈愔本想跟她聊聊,顺便试探她是真失忆还是假装傻,谁知夏怀真睡得人事不知,他满肚子的话只能暂且咽下,每隔十秒钟就抬下头,借着后视镜端详这姑娘散乱长发下苍白瘦削的脸。 一般来说,人的容貌可以改,气质可以换,可只要是同一个人,有些根深蒂固的东西却是无法抹除的——不然老祖宗也不会发明“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句俗语。 但沈愔看着夏怀真,总觉得这张曾在午夜梦回时分不请自来的面孔,熟悉到他闭着眼睛就能勾画出眉眼的轮廓,里头包裹的灵魂却是完全陌生的。 玄幻小说里用烂了的“夺舍梗”会在现实生活中上演吗? 还是说,她只是一个演技炉火纯青,连他这个刑侦支队长都看不出破绽的戏子? 沈愔无法肯定,只知道不论哪种情况都挺糟心的。 从市局到沈支队家小区只有十几分钟车程,加上深更半夜路途顺畅,夏怀真觉得自己仿佛刚闭上眼,就被沈愔推醒了。 “到了,”那男人熟练地拉闸熄火,顺手脱下外套丢给夏怀真,“夜里风大,你刚睡醒,别着凉。” 夏怀真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乖乖披上外套,跟着沈愔进了电梯,直接上到十一楼。刚一进门,她看清屋里的装潢,满脑袋的睡意登时化成冷汗,从千百个毛孔里喷涌而出。 沈愔很自然的换鞋进屋,回头见她傻愣愣的站在玄关处,有点莫名其妙:“怎么了不进来?” 夏怀真保持着金鸡独立的造型,一只脚抬起放下好几个回合,终于把心一横,小心翼翼地踩上红木地板——如临大敌的模样仿佛脚底下藏了个地雷。 她光脚站在客厅中央,环顾四周,虽然看不出那些装修摆设有多名贵,却直觉造价不菲……总之不是她这种福利院长大的穷孩子能负担起的,因此犹犹豫豫的站在原地,不知往哪下脚合适。 沈愔给她找了双拖鞋,本想将人领进书房,然而转念一想,他抬起的手硬生生拐了个弯,推开左手边的房门。 “这是卧室,让给你睡吧,”他淡淡地说,“我去书房,有事叫我一声。” 夏怀真一脸无所适从:“这……不合适吧?那个,其实我在沙发上凑合一宿就行。” 沈愔根本不给她提出异议的机会,动作麻利地换过床单和被罩,又拉开柜门,取出一套没拆吊牌的睡衣递过去:“不早了,快睡吧,明天还要早起——这几天要辛苦你陪我一起出勤。” -- 第29页 夏怀真战战兢兢地抱着那套看起来就价格不俗的睡衣,再一看标牌上的价码,整个人登时震住了,心说:如今当警察的都这么阔绰,连套睡衣都抵得过我大半个月的工资? 可能是她震惊的表情太明显,沈愔不得不解释一句:“这是一位长辈送我的生日礼物,还没来得及拆封,你先凑合穿吧。” 他说完就走,还体贴的带上门,留下夏怀真一个人和怀里的睡衣标牌大眼瞪小眼。她中学没毕业,认不出那个M打头的英文单词是什么意思,只觉得那睡衣面料异乎寻常的柔软贴身,像小动物细细的绒毛,兜头兜脑裹在身上,每一寸皮肤都发出惬意的呼喊。 夏怀真原本是抱着“这衣服面料摸起来挺舒服的,不如穿上试试”的想法,结果试完就不舍得脱下来了。她裹在大一号的男式睡衣里,舒服的像一只缩在棉花堆里过冬的小耗子,再往那张同样一看就很舒服的大床上一扑—— 咚! 厨房里的沈愔愕然抬头,只觉得从卧室里传出的动静相当诡异。就在他纠结着要不要进去看一下时,微波炉“叮”的一声,片刻前放进去的牛奶热好了。沈支队头顶小灯泡一亮,端起牛奶杯,转身大步穿过客厅,敲响卧室的门。 沈愔百密一疏,忘了他方才只是随手掩上门,并没关严实。这么一敲,卧室门随着惯性往里滑开,隔着一条半臂宽的门缝,他和陷在被褥中、猫咪一样满床打滚的夏怀真看了个对眼。 沈愔:“……” 夏怀真:“……” 空气死一般的安静。 片刻后,沈愔首先回过神,若无其事地抬起手,将那杯浓香四溢的牛奶塞进门缝:“喝了牛奶早点睡吧。” 夏怀真默默爬起来,顶着滚成乱草窝的头发默默走过去,默默接过牛奶杯,再默默溜回床边。 “晚安,有事叫我,”沈愔在她身后带上房门。 卧室的隔音效果很好,房门一关严实,所有的噪音都被隔绝在外,安静的能听见墙上挂钟走针的“滴答”声。朝南一边开了窗户,飘窗上铺着柔软的坐垫,从窗边望出去,都市在天穹下闪烁着阑珊的灯火,那些细碎的光此起彼伏,连成无边无际的瀚海,往夜色深处连绵而去。 有那么一瞬间,夏怀真几乎有种自己已经远离人世、凌驾于芸芸众生之上的错觉。 “难怪有钱人都喜欢把家安在高处,站在楼顶往下看,感觉确实好,”夏怀真嘀咕一句,捧着玻璃杯小口小口喝完牛奶,然后蹬掉拖鞋,欢乐的扑进软绵绵、喧腾腾的大床里,用被子把自己卷成一团,又在枕巾上蹭了蹭脸。 “真是太舒服了!”她感慨万千地想,“有钱就是好!” 然后,这位穷逼了二十来年,终于有机会享受一把“有钱人生活”的夏姑娘闭上眼,光速进入梦乡。 隔壁书房里,沈愔侧着耳朵听了片刻,没听到什么动静,于是拉开书桌抽屉,抽出一张已经泛黄的照片。 那应该是某个偷拍的角度,照片中的主角站在河堤上,没往镜头方向看,而是面对着奔流的河水。正值傍晚,夕阳西下,河面仿佛燃烧起来,闪烁着大片金光,她半边面孔融化在光影中,一只手撩开被风吹乱的长发,眼神悠远而意味深长。 那女孩有一副和夏怀真如出一辙的五官轮廓,眉眼神态却差了十万八千里远——沈愔想象不出这照片上的女人拘谨局促起来是什么样,就像他也无法想象,夏怀真眯起眼睛似笑非笑地看来时是什么情景。 “……我不知道沈警官在说什么,如果你认定吴敏川的绑架案和我有关,请拿出证据来,”那是四年前,还没达到法定结婚年龄的年轻女孩面对他的指证,似笑非笑地弯下眼角,“还是说,现在警方破案都这么偷工减料,空口白牙就能给人定罪了?” 或者是更早,中缅边界的毒贩巢穴,他被蒙住眼睛,双手分开,锁铐在座椅把手上,那个年轻的声音欺近耳畔,温热的呼吸打着卷儿咬住耳垂:“我可以放了你,但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再到三年前,三月十五日,西山国际大酒店,他站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上,看似稳如磐石,实则捏出一把紧张的冷汗。直到拆弹专家说“警报解除”,他犹自不能相信,那孤注一掷的赌注居然赌赢了! 然后,就是一声猝不及防的爆响,将所有刚露出形迹的、对未来更长远的向往与憧憬炸得粉碎。 沈愔忽然闭上眼,手指用力掐着鼻梁,将眉心掐出一道深深的红痕。 现实和回忆的边界无限模糊,又被经年的时光横插一杠,那些错乱的、光怪陆离的画面飞舞起来,以一种只有自己才能解读的顺序,重新排列成行。 “是你吗?”他忍不住想,“是你回来了吗?” 四下里万籁俱寂,唯一能回答他的人就在隔壁房间,卷着被子睡得人事不知。 沈愔“咔嚓”一下摁灭台灯,将沙发放平,权当是一张简易的床铺,裹着毛毯合衣而卧。 ——然后在四个小时后,被一个缺德带冒烟的电话惊醒了。 干刑警的都是一个月加班两次,一次加班半个月,沈愔从警十年,已经习惯了时不时被猪队友的夺命追魂call从甜美的梦乡中揪出。他很平静的放下电话,敲响隔壁卧室的门,夹着换洗衣物进了洗手间。 -- 第30页 十分钟后,焕然一新的沈愔从洗手间出来,发现昨晚……今天凌晨刚搬进来的室友并没有起床洗漱的意思。 沈愔:“……” 沈支队虽然顶着一张万年冰封脸,本质上依然是一个温文尔雅的谦谦君子,从他内心深处的真实想法而言,十分不愿未经允许就擅自闯入一位未婚年轻女性的卧室。 可惜案情不等人,他再不情愿、再纠结,也只能在三番五次敲门无果后一把拧开房门,将睡得睁不开眼的夏怀真直接提溜起来。 直到出门进了电梯,夏怀真的眼睛依然是眯缝的,有气无力的跟在沈愔身后。谁知走在前面的男人突然顿住脚步,她一个没防备,直愣愣的迎头撞上去—— “砰”一声! 沈愔:“……” 这一下把夏怀真直接撞醒了盹,捂着险些散架的鼻梁骨龇牙咧嘴,方才还只是藏在眼角的泪花瞬间飞流直下,她就着这个泪流满面的造型,充满控诉地盯住“罪魁祸首”。 沈愔从没把小姑娘惹哭过,今天算是破天荒的头一遭。他低头看着夏怀真泫然欲泣的脸,到了嘴边的话硬生生被她吓拐了弯:“你、你没事吧?” 夏怀真咬住腮帮子,好不容易把一个大哈欠憋回去,从牙缝里挤出咬牙切齿的话音:“……没事。” 沈支队活了三十来年,除了犯罪嫌疑人,没和年轻女性打过交到,自然不知道大凡女性生物体,都有“爱说反话”这一特质。闻言,他心安理得的揭过这一篇,一路风驰电掣地赶到市局,将人领进支队长办公室,指着沙发说:“你先呆在这儿,记住别乱跑,有什么事打我电话,我手机号码是……” 此时还不到六点半,夏怀真一双眼皮总是情不自禁地往一处腻歪,见了沙发就跟见了情郎似的,迫不及待地缠绵在一起,把他后半截话音当风筝放了。 沈愔不知该作何表情,良久,一口酝酿了半宿的气终于攻城略地般叹了出来。 “……我们排查了昨晚的监控录像,发现那辆黑色的本田在经过南二环和翡翠路的交叉口后失去了踪迹。交管局传回的消息,这辆车是□□,查不到车主。” 刑侦支队会议室中,从交警大队传回的监控视频一遍又一遍在大屏幕上回放,丁绍伟屈指敲了敲面前的案情资料:“不过也有好消息,小蔡!” “哎!”被点到名的蔡淼在沈愔目光扫来的一瞬正襟危坐,拿出向省公安厅厅长作报告的劲头,字正腔圆道,“我们在现场提取到两组指纹,其中一组是属于那位东海大学姓顾的教授的,这也与他的证词相吻合——和追杀夏怀真的杀手发生过激烈的打斗。” 说到这里,他话音顿住,忽然小声嘀咕了句:“说真的,我有点怀疑这证词的真实性,一个文质彬彬的大学教授,是怎么把个训练有素的职业杀手揍得落荒而逃的?”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一干刑警虽然没说话,却用目光传递出“就是”“我也这么觉得”“磕了大力丸吧”诸如此类的意味。 沈愔没说话,只是不动声色地撩了下眼皮,刹那间用眼神说小话的人们集体消停了。 沈支队:“继续。” 蔡淼清了清嗓子,不敢再胡思乱想:“另一组指纹却不属于夏怀真,我们比对了指纹库,找到了他的主人。” 他打了个响指,大屏幕自动翻过一页,照片上的男人鹰钩鼻、三角眼,居高临下的环顾会议室,阴恻恻的眼神里写着“绝非善类”四个大字。 “他叫卢洋,19XX年生,S省南三荔湾村村民,曾因持刀抢劫判刑八年,五年前出狱。”蔡淼说,“据调查,他名下有一辆本田车,是去年新买的,颜色正是黑色。” 第10章 神离 夏怀真是个晨昏颠倒的夜猫子,按照作息习惯,不到中午十二点是不会醒的。但这一天是个例外,不是因为她前一天傍晚刚经历了被人追杀的夺路惊魂,也不是因为她早上五点半被人硬生生地从床上揪起来,而是—— “咕唧”一声。 她饿了。 离上一顿饭已经过去将近十个小时,夏怀真在困顿和饥饿的双重折磨中睁开眼,一边努力适应陌生的环境,一边在沈愔的书桌前翻箱倒柜,试图找出一点可以果腹的零食。 然而,没有……什么都没有!这男人的抽屉一半上了锁,另一半比她清早起床没化妆的脸还干净! 夏怀真翻了一通,别说零食,连面包渣都没找到,只得彻底死了心。就在她绞尽脑汁地回想沈愔的手机号码是多少,要不要打个电话提醒他来投喂自己这只临时领养的便宜室友时,办公室的门忽然被人敲响。 “请问……” 话音未落,门从里面开了,一头乱毛还没来得及理顺的夏怀真探出半个脑袋,和门外的许舒荣看了个对眼。 许舒荣:“……” 卧槽槽槽,沈队办公室里居然有个女的! 那一刻,小许警官的心理活动可谓锣鼓喧天电闪雷鸣,从“这姑娘和沈队是什么关系”到“等等,这姑娘看起来怎么有点眼熟”,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夏怀真既没长透视千里的神眼,也不比沈愔目光犀利入木三分,听不见小许警官这番波澜壮阔的心声,只是见她穿着深蓝色的制服,便想当然的将她归入“沈愔的下属”,颇为友好地问道:“你找沈警官吗?他不在,出去了,要带话吗?” -- 第31页 许舒荣忙把开到没边的脑洞收回来,将两个塑料袋递过来:“这是沈队让我买给你的。” 其实沈愔的原话是“去楼下买俩包子送到我办公室里”,还给她转了三十块钱的微信红包。许舒荣一开始没反应过来,只以为是自家老大早上来的匆忙,没顾上吃饭,又不知道他爱吃什么口味,干脆一样买了一个,谁知一推门,看见蓬头散发的夏怀真,这才晓得自己会错意了。 夏怀真却不清楚其中原委,只见那包子还是热乎的,在透明塑料袋里凝结起一层白蒙蒙的水汽,仿佛打了柔光滤镜似的,里头的小包子显得分外雪白可爱,每一条包子褶都在冲夏怀真招手,发出含情脉脉的呼喊:我很好吃,快来吃我啊! 她登时原谅了天不亮就把自己从被窝里揪出来的沈支队,甚至顾不上接过塑料袋,直接掏出一个小包子,塞嘴里就是“嗷呜”一口。 ——居然特么是蛋黄流沙馅的! 中学语文作文经常以“幸福”为题,这一刻,夏怀真犹如文曲星上身,无师自通了任督二脉。她想,如果“幸福”有颜色,那一定是个饥肠辘辘的人,早上醒来没吃东西,饿得眼睛发绿时……一口咬开雪白面皮,看到了里面金灿灿、黄澄澄的蛋黄流沙馅。 一时间,她就像个凶性大发的狼崽子,被香喷喷的肉骨头抚顺了毛,摇身一变,原地化成了萨摩耶,浑身散发着毛孩子甜美、无害、呆萌又软糯的气质。 “不好意思麻烦你了,进来坐吗?”反正沈愔不在,夏怀真毫无心理压力的反客为主,热情招呼起她的“衣食父母”——小许警官,“你吃过了吗?要不要来一个?” 许舒荣默默抬头,见墙上的挂钟指向十点半,嘴角微乎其微地抽搐了下:“不用客气,我吃、吃过了。” 夏怀真于是不再推让,往豆浆杯里插上吸管,一边嘬着饮料,一边啃着包子。 她不是市局刑侦口的刑警,睡醒睁开眼,没有要命的刑事案件,没有网络上物议鼎沸的舆情,更没有刻不容缓的军令状,需要考虑的全部事宜就是填饱自己的肚子……从这个角度看,这个早上已经是难得的惬意悠闲。 可能是她脸上的满足感太明显,几乎顺着修长的眼角满溢而出,许舒荣不由生出一点好奇,盯着她瞧了好一会儿,终于想起来:卧槽,这不是昨晚那个被沈队捡回来的“倒霉室友”吗? 她叫什么来着?夏……夏怀真? 其实夏怀真比许舒荣要略大一点,但她长相偏嫩,背上书包能装中学生。许舒荣便自发将她归入“小妹妹”的范畴,心里油然生出一腔“长辈”的责任感与担当。 她就像个知心大姐姐似的,坐在一旁和夏怀真攀谈起来:“我听丁哥说,你之前一直在KTV打工?” 夏怀真啃完了蛋黄流沙包,又冲热狗卷生出罪恶的魔爪,嘴里腾不出地方,只能含混应道:“嗯。” 许舒荣:“以后有什么打算吗?还回KTV打工?” 热狗卷还是温热的,味道很不错,肠衣香脆、内里多汁,面□□也十分松软,越嚼越甜,搭配着豆浆,简直是一场味觉盛宴。 夏怀真吃人的嘴软,乖巧答道:“还没想好,应该会回去吧……我初中没毕业,就算找别的工作,人家也不一定要。” 许舒荣今年刚从警校毕业,一毕业就分来了市局刑侦口,没来得及下基层派出所体察民情,乍一听“失学儿童”还颇有几分距离感,傻愣愣地问道:“为什么?成绩不好没考上吗?” 夏怀真一听就知道,这是个刚从象牙塔里出来的乖乖女,还没经历过世情风霜的打磨。她从包子诱人的香味中抬起头,瞥了许舒荣一眼,眼神中充斥着风霜划痕,这让她看上去终于像是个在社会上摸爬滚打的成年人了。 “我是在福利院长大的,”她笑了笑,“效益不好,没读完就辍学了。” 许舒荣再不经世事,也从夏怀真轻描淡写的语气中听出某种“一言难尽”的沧桑感。她打量了下这个看上去比自己还小的女孩,小心翼翼地问道:“福利院不是有政府补贴吗?何况初中算是义务教育,学费不会很贵,怎么都不让人上完呢?” 夏怀真勾了下嘴角,没说话。 气氛诡异地凝重,许舒荣终于意识到自己戳了人家痛处,有点讪讪地没话找话:“对、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以前过得很不容易吧?” 可能是她态度出乎意料的诚恳,也可能是习惯了人情冷暖,夏怀真没往心里去,反而弯了弯眼角:“还好,也有好人。” 她说到“好人”两个字时,音量压得稍稍低了些,尾音拖出缱绻的余韵,既留恋又怅惘。 可惜许舒荣没听出来。 在“卢洋”这个名字暴露在警方视线中的同时,刑侦支队也将他的身家背景查了个底掉。红蓝交错的警灯分海似的从早高峰的洪流中排众而过,一路呼啸着往西北方的城中村而去。 丁绍伟一边开车,一边叨逼叨:“哎我说,你就这么把人家姑娘丢在办公室里?真是……万年铁树难得开一次花,结果开半拉撂挑子不管了,说句不好听的,你这人真是凭实力单身!” 沈愔凌晨只睡了四个小时,虽然不至于像夏怀真一样困得睁不开眼,太阳穴也是隐隐抽痛,再加上一个烦人精在耳边片刻不停的喋喋不休,脑壳几乎要炸裂开:“我让小许给她买早饭了……” -- 第32页 谁知他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越发招来丁少爷滔滔不绝的鞭挞:“一杯豆浆俩包子就叫早饭啦?你至少得带她去咱市局对面的五星大酒店吃点好的!再说,人家是女孩子,你见过哪个女孩子不是零食不离手?就你那办公室,比和尚庙还干净,让她在里面闷头待一天,跟坐牢有什么分别?不是我说你,都这么大人了,想事情还是这么不周到,真是……” 他还没“真是”出个所以然来,头疼欲裂的沈愔终于忍无可忍,硬生生地截断话头:“这个卢洋是干什么的?” 他提到正事,总算暂时堵住丁绍伟的嘴:“嗨,一个初中没毕业的老流氓,又蹲过监狱,出来能干什么?他在本市一家制药公司找了个保安的工作,不过听说干的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不过是仗着公司管得松,有一搭没一搭混日子呗。” 不知怎的,沈愔眼前突然闪现过那视频中的画面,阴森的走廊、虚掩的房门、幽灵似的行刑者,还有房间里绑成猪羊一样凄惨嚎叫的女孩……简直是恐怖片的标配。 可正如丁绍伟所说,卢洋只是个老流氓,他在这出戏码里扮演了什么角色? 又或者,他只是个台面上吸引警方视线的木偶,身上牵着若隐若现的线绳,而操控傀儡的绳头依然被隐身幕后的神秘势力握在手心里? 沈愔正想得入神,忽听尖锐的嗡鸣声灌入耳中,他抬头一看,只见一辆消防车闪着催命的红灯,不顾一切地超车而过——前方是一带破旧的民房,逼仄、狭小,混迹在繁华的大都市中,就像一块贴在香奈儿华服上的破补丁。巷子深处,浓烟滚滚而起,被风撕扯得四分五裂,继而往四面八方卷去。 “我有种不太好的预感,”丁绍伟喃喃地说,“沈队,我们这趟不会白跑了吧?” 沈愔冷冷睨了他一眼。 丁少爷上辈子可能是属乌鸦的,但凡从他嘴里出来的,都是好的不灵坏的灵。 十分钟后,警车被膀大腰圆的消防车拦住了去路,拖长调的鸣笛声、哭声、叫骂声,还有高压水枪和火势鏖战的“兹拉”声混成一锅大杂烩,不分彼此的抽打着脑壳。 沈愔拉门下车,三步并两步地闯到黄线外,冲维持秩序的民警一亮证件:“怎么回事?哪里起火了?” 小民警刚毕业没几年,一看居然是个支队长,登时肃然起敬:“说是有一户民居着了火,这边已经封路了,不让过。您有什么事吗?” 紧随而至的丁绍伟赶着问道:“是哪一户民居?” 被临时抽调来的小民警睁着一双茫然懵逼的眼,和他面面相觑。 烈火和浓烟吸引了人们的目光,谁也没发现,几十米外的巷子里,一个穿着黑色兜帽、脸上同样戴着黑口罩的男人正探头张望,一双三角眼露出阴恻恻的光,眼看没人注意,一扭头拐进巷子深处。 漆黑的小巷一口吞没了他的身影,从头到尾,悄无声息。 这一带原本是拆迁区,住户们也曾做过人凭房贵一夜暴富的美梦,可惜这梦想不被开发商认可,两边扯皮许久,始终不能达成和平友好协议,拆迁也就搁置下来。至于住户们金光闪闪的暴富梦……也就跟着无限期延迟下去。 至少从目前看来,这辈子是没有成真的可能了。 此地道路逼仄,私搭乱建成风,到处都是旁逸斜出的岔道,像一个错综复杂的大迷宫。然而戴黑口罩的男人穿行其中,就像在自家后花园里闲逛一样,很快从另一端的巷口闪出,肮脏的鞋帮踩在积水中,溅起泥泞的水花。 他仿佛一只阴沟里见不得天日的耗子,直到远离了警车和消防车的嗡鸣声,才敢露头喘气。 没等砰砰乱跳的脉搏恢复到正常频率,身后冷不防有人问道:“都解决了?” 男人猝然回头,只见不远处的墙角里站着一个人,从脸到膝盖都隐藏在暗影里,全身上下只露出一双血红的高跟鞋,20公分的鞋跟踩在积了一层污泥的石板上,尖利的能扎死人。 男人长出一口气:“红姐。” “我记得我告诉过你,要低调,别招惹警方,”墙根下的女人伸手掠了下鬓发,暗影中仿佛有什么东西折射出一道光——那是一枚钻石耳钉,戳在她小巧的耳垂上,行动间摇曳生辉,“……怎么这么不听话呢?” 她说话时刻意压低了声音,语气十分温和,就像对自家养的小猫小狗一样,因为不懂事,看到它们闯祸也不会恼火,只是有些无奈。 男人却倒抽一口冷气,音调发颤:“红姐,我、我也是没办法……那小丫头认得我,也认得项经理,她还敢偷偷拷贝视频,留着就是个祸根!” “……那她的室友呢?” 陡然间,有个低沉的男人声音响起,不疾不徐,由远及近:“谁让你动她了?” 墙根下的女人神色骤变,低眉顺眼地让开一步。随即,一个高大的身影从暗影深处走出,薄而锋利的唇角微微一勾。 男人的脸色也变了,如果说,他看到女人时只是恭顺,那在这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出现后,他就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捏住咽喉,连喘气说话都极其困难:“您、您是,神……” 没等他把话说完,一只狰狞的大手毫无预兆地从后探出,像拎一只鸡仔似的,恶狠狠地掐住他的脖颈。 男人拼命挣扎,血液疯狂的往头部涌去,模模糊糊中,他仿佛看到那个可怕的人摇了摇头:“你知道我最恨什么吗?” -- 第33页 男人发不出声音,只能惊恐的瞪大眼,用力摇头。 “我最恨别人觊觎我的东西,”那个声音低沉悦耳,很容易让人联想起某些质地华丽又浑厚的东西,比如最好的天鹅绒,再比如钢琴弹奏出的旋律,“自己一手养大的,哪怕是一条狗、一把刀,都是完完全全属于我的,容不得旁人染指——你应该能理解吧?” 仿佛为了让男人听清,只要那低沉的声音开口说话,掐住男人脖子的手就会稍稍放松些。可一旦话音落下,卡住脖颈的力道立刻加大,喉间软骨甚至发出轻微的爆裂声。 男人眼睛血红,“荷荷”地瞪住他。 阴影中的人却不打算跟他多说,转身往小巷深处走去,穿红色高跟鞋的女人快步跟上,二十公分高的鞋跟愣是被她踩出行云流水的节奏,然而她始终与身前男人保持半步距离:“您打算怎么收尾?” 男人迈着不疾不徐的步子,如果用尺子丈量,就会发现他每一步的距离差不会超过两公分:“随便找个垃圾堆丢进去,有什么值当费心的?” 女人犹豫了下:“我不明白……您既然是为了Athena来的,为什么不直接把她带走?兜了这么大一个圈,还惊动了警方,万一……” 男人居高临下地瞥了她一眼,似笑非笑:“你质疑我?” 女人就如同戴口罩的黑衣男人在自己面前时一样,从牙缝里抽了口凉气,噤若寒蝉地低下头:“……我怎么敢?” 男人扭过头,目光笔直地注视前方,步子迈的不紧不慢,仿佛脚下踩的不是含着粪便味的淤泥地,而是凡尔赛镜厅的镶木地板。 “Athena对我来说很重要,因为她是我手下最锋利的刀、最凶猛的猎犬,没人不喜爱快刀和好狗,”他用那种华丽如咏叹调的声音,不温不火地说,“可是这条狗如果被拔除爪牙,只会像家猫一样蜷缩在锦绣堆里,那也没有留着的必要了。” 女人唯唯应诺,看不见的衣领下,冷汗顺着脖颈滑落。 “我需要Athena,不是作为家猫,而是勇猛无匹的猎犬,”男人背着一只手,悠悠地说,“她睡了这么久,也该醒来了。” 城中村的火势不算大,很快被扑灭。没等浓烟散净,沈愔已经带人进了卢洋的家。 这里是西山市有名的“贫民窟”,三教九流什么都有,唯独没有到位的监管措施,监控镜头更是不用指望。沈愔明知希望渺茫,依然将满目疮痍的房子里外搜寻过一遍——不出所料,一无所获。 现场搜罗物证的蔡淼实在忍不住,他不敢招惹沈愔,只能欺负姓丁的少爷仔:“阿丁,你最近是不是水逆挺严重的?” 丁绍伟登时炸毛:“怎么是我水逆?你凭什么说是我水逆?这是□□裸的污蔑,我要告你诽谤!” 蔡淼撇了撇嘴,只回了他一句:“不是你,难道是你们沈队?” 丁绍伟顿时消停了。 蔡淼拍着他的肩,语重心长:“回头去城隍庙拜一拜吧,求张平安符回来,就塞在手机壳底下,挺灵验的。” 丁绍伟面无表情:“……灵你妹。” 蔡淼摇摇头,一边嘟囔着“不听老兄言,吃亏在眼前”,一边继续翻找满地狼藉,片刻后,忽然“咦”了一声:“你们过来看。” 沈愔和丁绍伟不约而同地凑到跟前,就见蔡淼手里的镊子上夹了张纸片,边缘烧得焦糊发黑,上面隐约有个绿色银杏叶的图案。 “这个看上去……像是什么公司的商标或是Logo?”蔡淼挠挠下巴,将小纸片塞进证物袋,“看来这是今天现场唯一的发现了,运气好的话,说不定上面会留下纵火者的指纹。” 至于“运气不好”的结果,他没明说,沈愔和丁绍伟却都明白——无非是白跑一场,外加线索断了。 丁绍伟忽然碰了碰沈愔手肘,后者会意,跟着他走出去。两人下楼找了个人烟稀少的角落,丁绍伟摸出一根烟叼在嘴里,又把烟盒递给沈愔:“来根不?” 沈愔不动声色地离他远了点。 、 丁绍伟“切”了一声,倒也不以为意,随手揣进怀里:“你有没有觉得蹊跷?” 他不知是担心隔墙有耳还是怎的,故意把话说得不清不楚,然而沈愔毕竟是他二十多年的发小,不用多作解释,自然心领神会:“目前还不能排除巧合的可能。” 他抬起头,和丁绍伟交换了个意味深长的目光,刹那间,夏怀真那句“警察里有‘他们’的人”像一根追魂索命的毒藤,飞快从脑中闪过。 良久,丁绍伟问道:“这事你告诉赵局了没?” “还没,”沈愔说,“无凭无据的,难道要告诉赵局……” 他话音蓦地顿住,只用眼神传递出“市局内部有黑警”的意味。 两人相对无言,一时都没说话,任凭令人窒息的安静一点一滴蔓延开。 丁绍伟默不作声地抽完一根烟,将烟头往地上一扔,伸脚踩灭,这才道:“我看这把火多半是卢洋自己放的,只能请分区派出所的民警兄弟帮忙,问问附近有没有人见过卢洋,还有就是……” 他话没说完,只见沈愔一提裤腿蹲下身,从衣兜里摸出一张纸巾,拈住那根踩扁的烟头,转身找了个垃圾桶丢进去。 丁绍伟:“……” 这个死强迫症晚期,没得救了! -- 第34页 第11章 投喂 无功而返的刑侦支队回到市局时已经是下午两点多,虽然白跑一趟,一干外勤刑警并没显得多沮丧——因为已经习惯了。 刑侦不是侦探小说,那些环环相扣的逻辑推论、天马行空的灵光一闪只存在于虚构的情节桥段中,在真实的刑侦工作中,从大量重复且乏味的信息中搜寻那一点不知是否能派上用场的蛛丝马迹,才是常态。 沈愔回到支队长办公室,发现临走前刻意关严的房门是虚掩的,他心头一紧,“砰”一下推开门,果不其然,里面空无一人。 有那么一瞬间,沈愔猝不及防地陷入应激状态,他明知夏怀真可能只是去了洗手间,或是去楼下买东西吃,思绪还是猝不及防地滑入黑暗的深渊,无数可怕的揣测上窜下跳,浑身的血呼啸着涌上头顶。 沈愔想都不想,拔腿就走,转身时没留意,和迎面走来的丁绍伟撞了个正着。 “这是怎么了?”他惊奇地拖长调子,“是嫌疑犯要潜逃出境了,还是未来老婆被人拐了?” 沈愔:“……” 姓丁的纨绔子弟可能不知道,他无意中的信口开河已经某种程度上说中了事实。 “夏怀真不见了,”沈愔语速飞快地说,“她现在的处境很危险,我必须……” 丁绍伟做了个手掌下压的手势,示意他放松点,别那么紧张。 “我正要告诉你呢,”他说,“来的路上碰到小于,他说那姓夏的妹子被简容逮走了,姓简的霸王花打算让她和亲法医室,你赶紧准备好十万块嫁妆,择个吉日把人送过去吧……” 沈愔听到“简容”两个字,已经头也不回地下了楼,直奔法医室而去。 法医室的大门一年四季常打开,从主任法医到助理法医没一个想着关门,因为除非有必要的公务,市局的人一般都绕着这里走,绝不会有“进来顺手牵羊”的念头。好比现在,沈愔刚走到门口,就听到里头传来声嘶力竭的呕吐声:“呕——” 沈愔心里一紧,生怕简大法医又把什么煮熟的心肝或是油炸的人手拿出来吓唬小姑娘,三步并两步地闯进去,就见尸检台上躺着一具女尸,应该是刚送来没多久,还是新鲜的。女尸的胸腔已经打开,心肝肺全部畅露着给人看,一旁的许舒荣抱着垃圾桶,脸色苍白,差点把黄疸水吐出来。 简容懒洋洋地靠在尸检台一角,冲尚且能站直溜的夏怀真一摆手:“去看看她身上有没有明显的内外伤。” 夏怀真可能是服务员当久了,骨子里就没长名为“拒绝”的神经线,简容让她检查尸体,她就乖乖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地扒拉开女死者胸口:“这是心脏吗?看着跟猪心有点像呢。” 简容饶有兴味地看着她,似乎在寻思这姑娘是打肿脸充胖子,还是真的傻大胆:“猪心和人心的结构最相似,都有左右心房和左右心室,有很多刚上手的外科大夫都专门买猪心回来练手。” 夏怀真“哦”了一声,继续低头翻看,几乎是从头到脚,将每寸皮肤、每颗细胞都拖出来检查了一遍。 简容后退一步,斜斜倚着桌角——她虽然总是被丁绍伟嘴欠的称为“霸王花”,但丁少爷的重点在于“花”而不是“霸王”。只见她白大褂里穿着一身酒红色的小香风套装,长发特意烫染过,花似的散落肩头,虽然没喷香水也没化妆,却自有一番眉黛唇丹的好颜色,左右顾盼间,万千风景都被收拢在那一双浅浅的眼波中。 她就着这身足以上Vogue封面的行头,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夏怀真。这女孩套了件长袖拼色T恤,面料质地还不错,只是袖口和腰身大了一截,裹在身上像条空荡荡的麻口袋,一看就很不合身。 最重要的,这是男装款式。 两相对比,个中差别堪称惨烈。 然而联想起刑侦支队一早传出N个版本的关于“沈队昨晚带了个女孩回家过夜”的花边,简法医捏着手术刀的手一紧,指节微乎其微地响了下。 然而她脸上不露分毫端倪,乍一瞧几乎能看出几分“和蔼慈祥”的意味:“你和沈队认识多久了?” 夏怀真头也不抬:“昨天刚认识。” 简容轻轻一挑眉梢,意味深长:“昨天刚认识,沈队就让你搬进他家了?这可是全市局的女性警员哭着喊着都求不到的待遇。” 许舒荣眼角抽搐了下,她就像一只小动物,虽然不明所以,却本能察觉到危险降临,小心翼翼地后退了一步。 夏怀真微乎其微地笑了下:“可能是因为我没别的地方去吧。” 简容耸了耸肩,不置可否地转开话头:“看出什么了吗?” 夏怀真下意识想揉鼻子,手指抬到一半才想起自己还戴着手套,于是生硬地放下:“她……挺漂亮的。” 许舒荣从垃圾桶里抬起头,目光惊恐的在夏怀真和那脸色铁青的女尸之间打了个来回,不知道夏怀真是从哪看出“漂亮”两个字的。 简容嘴角勾起的弧度越来越明显:“还有呢?” 夏怀真将女尸的胳膊稍稍抬高几分:“她是不是信教啊?” 简容拨拉了下散落肩头的发稍,话音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专注:“你怎么知道?” 夏怀真用力翻过女尸,露出她肩胛处的纹身——那是一个十字架,上面有一个圆环状的图案,凑近了才能看清,那圆环其实是一条咬着自己尾巴的蛇。 -- 第35页 简容“咦”了一声,在堆成小山的文件里翻找片刻,抽出一张不知被压了多久的照片,冰冷苍白的皮肤上烙出同样的图案:“我见过这个纹身……在郭莉身上。” 夏怀真、许舒荣,连着门口的沈愔,三双目光不约而同地集中在她脸上。 简容抬起头,直勾勾地看向夏怀真:“你刚才说她信教?什么教,你是怎么知道的?” 所有人的目光紧跟着转移。 夏怀真乍然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就像一只不会水的猫突然被丢进池塘,整个人都不自在起来:“你们没听说过吗?咬着尾巴的蛇意味着循环往复,在宗教里代表‘永生’,很多教徒都在身上纹类似的图案。” 简容若有所思,许舒荣一脸懵逼,这时,有人插嘴问道:“你见过?” 所有人的目光第三次转移,就见沈愔表情严峻:“你在哪见过?也是郭莉身上吗?” 夏怀真被他盯得战战兢兢,一双手不知放哪合适——然而让沈愔没想到的是,她居然摇了摇头,小声而坚定地说:“不,郭莉身上没有这个纹身……至少在我的印象里,我没见过。” 沈愔:“……” 电光火石间,他突然意识到,如果夏怀真没有说谎,那么只有一种可能:郭莉的纹身是最近造成的,而她同住一屋的室友夏怀真甚至没来得及见过。 这个纹身到底意味着什么? 为什么接连两起案子的受害者身上都会出现同一个纹身? 她们之间有什么关联? “孙芸,二十七岁,西山市本地人,就职于茂林制药公司。三月十日……也就是昨天晚上八点二十左右,她被发现死在了越秀区后巷,体内同样检测到远超剂量的□□——就是□□,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外伤,我们有理由怀疑她是吸毒过量致死。” 于和辉一边翻看法医室送上来的尸检报告,一边叼着泡面叉子:“我说沈队,最近是怎么了?郭莉的案子还没完结,这又来了一个,全市的瘾君子和失足女是事先商量好了,都赶在这两天过狂欢节吗?” 沈愔从报告中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于和辉猛然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在自家老大的死亡注视下瑟瑟发抖,赶紧把自己缩成柔弱无害的一团。 沈愔沉吟片刻,突然问道:“这个孙芸也是茂林制药公司的员工?” 可能是缺乏血糖的缘故,所有人——包括泡泡面的、拆卤蛋的、啃香肠的,一时没反应过来,嗷嗷待哺地看向自家支队长。 丁绍伟把一根辣条塞进嘴里,嚼了两下,得到养分供应的大脑终于勉为其难地捡起挑子,灵光一闪间,他突然脱口而出:“等等,我记得那个卢洋也是茂林制药的保安?” 一干警员面面相觑,用眼神传递出“真的假的”“不会是巧合吧”的意味。 “201X年,也就是三年前,兴华制药公司的董事长吴兴华被提起公诉,罪名之一就是利用制药公司作掩护制毒贩毒,”沈愔沉声道,“和辉。” 于和辉鼓着半边腮帮子:“怎么了老大?” “待会儿吃完饭,你带小许去一趟茂林制药公司,和茂林制药的相关负责人聊一聊,”沈愔吩咐道,“另外,绍伟……” 他扭过头,就见丁绍伟拿着一根辣条,在夏怀真面前晃了又晃,就像一个恶劣的主人,拿小鱼干勾引自家养的小猫伸出肉垫。夏怀真一开始不想搭理他,架不住这货一个劲引诱她,而那辣条的味道也实在很香,她一个没忍住,颤颤巍巍地伸出猫爪子—— 千钧一发之际,沈愔闪电般一振手腕,只听“咚”一下,那只隔空丢出的笔精准无比地敲在丁绍伟手腕上。 丁少爷打了个哆嗦,条件反射地缩回魔爪。 夏怀真就跟上课说小话时被班主任抓了现形的熊孩子似的,两只手飞快地背在身后,挺胸抬头,若无其事地左顾右盼,只差在额头上贴一张“我是乖宝宝”的字条。 丁绍伟回过神,不满地叫道:“沈队,不就一根辣条?你至于吗!” “她有营养不良的症状!”沈愔眼神冰冷地盯了他一眼,“我点的外卖马上到了,你别拿零食逗她,不然她该吃不下正餐了。” 丁绍伟:“……” 沈愔可能没发觉,他方才说话的语气和无意中抓到未成年小女儿偷摸约会的监护人一模一样。 就像特意给沈队加油助威似的,支队办公室的门就在这时被人推开,技术队主任科员袁崇海探进来半个脑袋:“哎,沈队,这是你点的外卖吧?” 沈支队虽然披着一张缺欢少悲的高冷画皮,骨子里却撑着一根温文谦和的君子骨,闻言,他很客气地道了谢,接过包装精致的外卖盒……然后直接摆在夏怀真跟前。 到了这份上,哪怕夏怀真再不情愿,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在吃沈警官的软饭。她秉持着一份“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本心,手却不听使唤地自己动起来,拆开外卖盒包装,打开盒盖——然后被饭盒里散发着诱人香味的猪排撞了下视线。 夏怀真:“……” 对于一个在KTV当服务员、每天伙食费不超过二十块钱的打工妹来说,这么一盒猪排饭简直能和“超级大餐”划等号,何况随餐送来的不止猪排饭,还有一小碟沙拉和一碗冒着热气的味增汤。 -- 第36页 所有人都被这顿超豪华的午餐惊呆了,丁绍伟第一个反应过来,恨不能把脑袋扎进外卖盒里:“卧槽,居然是日式猪排饭,还是良友家的!那家餐可是出了名的贵,这一顿饭得往三位数去了吧?我说沈队,做人不能这么重色轻友啊!” 夏怀真一听“三位数”,整个人都不好了,两只手哆哆嗦嗦,活像捧着一颗高能炸弹:“这、这不太好吧?” 沈愔很自然地伸出手,在她脑袋上不轻不重地摁了下:“吃你的,别听他大惊小怪。” 可能是因为他执掌刑侦支队久了,自带某种“令行禁止”的上位者气场,夏怀真被他摁得哆嗦了下,居然没说什么,巴掌大的小脸埋进饭盒,像只闻到鱼腥的猫儿一样狼吞虎咽起来。 趁沈愔没注意,于和辉偷摸搬动板凳,用手指蹭了蹭鼻尖:“那个……” 夏怀真抬起头,嘴里叼着半块没来得及咽下去的肥美猪排,用目光做出询问。 于和辉眨巴着眼,冲她露出渴望又期待的目光。 夏怀真和他四目相对,恍然反应过来:“你想吃吗?” 于和辉笑得一脸谄媚。 片刻后,于和辉心满意足地吃上了他肖想已久的猪排,为了公平起见,他十分大方地还回去半根玉米肠。 夏怀真咬着玉米肠,不着痕迹地抬起头,恰好和没来得及收回视线的沈愔对了个正着。她就像一只被顺过毛来的流浪猫,收起色厉内荏的爪子和獠牙,冲她的临时房东和“衣食父母”龇出一口殷勤又讨好的小白牙。 用一份猪排饭成功赢得夏姑娘友谊的沈愔沉默了,他随手抓起一份文件挡住脸,耳朵尖却不易察觉地瞧瞧泛起一点红。 ——沈愔抓起的文件是一张照片,上面印了片边缘发黑的银杏叶,正是城中村火灾现场发现的那张烧焦了的纸片。 一个小时后,沈愔知道了这张纸片的来历,那是茂林制药公司的商标。 “……卢洋是茂林制药的保安,在他的住处发现公司商标不奇怪,但是卢琳和孙芸都是茂林制药的员工,而他俩又都和郭莉的案子或多或少有所关联,这就不能不让人多想了。” 沈愔对着手机里的于和辉问道:“茂林制药的负责人怎么说?” “茂林制药的总经理姓葛,他说他对卢洋没什么印象,倒是和孙芸见过两面,”于和辉说,“据他回忆,孙芸是个挺文静的姑娘,在公司里的风评也不错,至于其他的就不清楚了,毕竟只是在公司里偶尔遇见,算不上很熟。” 这解释倒也很说得过去,偌大的公司,千头万绪都要他这个总经理来处理,能把公司员工的名字记住已经不错了,哪有闲工夫一个个了解身家背景? 沈愔掐了把眉心,又问道:“那孙芸的直系领导怎么说?” “和总经理的说辞差不多,”于和伟说,“他说孙芸父母早逝,只有一个哥哥,除此之外没什么要好的亲戚朋友。我也跟孙芸的同事打听了,他们说孙芸性格内向,不太爱跟人交际,也很少去酒吧、KTV这种地方。” 沈愔敲了敲桌面,露出沉吟不绝的神色。 “既然孙芸平时很少出入这些场所,那她‘因吸毒过量致死’的结论就很可疑了,”他沉声道,“这样,你跟经侦的兄弟打声招呼,让他们查一查茂林制药的账——尤其是□□复方制剂的进出台账!” 稍有常识的都知道,□□有兴奋神经、促进新陈代谢的作用,是各类常用感冒、止咳平喘药的重要成分。而将它稍微进行加工,就能合成□□——也就是俗称的□□。 于和伟飞快地答应了。 沈愔挂断电话,皱起的眉心尚未舒展,抬头却见夏怀真坐在沙发里,膝头摊开一本厚厚的大部头,脑袋挂在胸口,鸡啄米似的一点一点……快睡着了。 沈愔一时没忍住好奇,走过去瞄了眼,发现她千挑万选出来打发时间的“闲书”是《塞拉菲尼抄本》。 沈愔:“……” 没等他怎么溜过去的再怎么溜回来,夏怀真猛地睁开眼,弹簧似的坐直了。紧接着,她似是意识到自己不是在打工的KTV,而是坐在沈支队单独办公室的沙发里,登时如释重负地松弛下来。 “几点了?”她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蜷成一团,含混不清地问,“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去啊?” 沈愔看了下表,发现已经是下午五点一刻。他在夏怀真和摸不着头绪的案件中斟酌了下,没怎么挣扎就果断做出决定:按点下班。 “走吧,”他从椅背上拎起外套,“正好今天有空,带你回去收拾东西,有什么需要的还能及时添置。” 夏怀真丝毫没听出沈愔这番话里暗示的“要做好长住准备”的意味,也或许是她听出来了,却压根没往心里去——因为这么想有自作多情的嫌疑,等被打回原形后,又要重新适应冰冷骨感的现实。 夏怀真的“家”在老城区,与市局相隔小半个西山市,又赶上晚高峰,奥迪A6被裹挟在奔涌不息的车流中,很快就被闪烁的红灯组成的浪头打没了。 夏怀真可能是前二十多年都没怎么睡过好觉,几乎是坐上车的一刻,她就闭上眼睛打起盹来。前后左右车流轰鸣,喇叭摁得震天响,这姑娘却颇有不动如山的大将风范,稳稳当当的睡成一头死猪。 趁着等红灯的间隙,沈愔从后座捞过外套,盖在夏怀真身上,一不留神,指尖从她脸颊上蹭过,被那冰凉的体温吓了一跳。 -- 第37页 “都三月份了,有这么冷吗?”他忍不住想,顺手摇上车窗,又给她裹紧了外套。从后视镜看过去,夏怀真偏着头,睡得十分安稳,眼睫比差不多大的姑娘家稍微长一点,柔顺地搭在脸颊边缘,投下一抹淡淡的暗影。 沈愔忽然有点心口发热,很想将她散落额头的碎发拂到一旁,可惜就在这时,前方的车流动了,他只能按捺住不合时宜的心头悸动,缓缓踩下油门。 夏怀真再睁眼是因为闻到了包子的香味,她条件反射地扭过头,就见沈愔将热气腾腾的塑料袋递给她:“这段路有点堵,很快就到了,你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还有什么比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更让人有幸福感? 夏怀真欢天喜地地接过塑料袋,就着冒热气的包子狠狠咬了口,松软的白面皮禁不住她的“伶牙俐齿”,瞬间塌了半边,里面露出甜美细腻的豆沙馅。 夏怀真美滋滋地啃着豆沙包,啃到一半,血糖恢复了正常值,她也终于后知后觉地品出一丝异样:就算她再三说服自己,眼前这位沈警官只是单纯履行自己“保护证人”的职责,可从什么时候开始,干刑警的已经热心到这种程度,连“证人”的衣食住行都要一一操心? 她心里泛着疑惑的小泡泡,脸上就不太遮掩得住,一个包子快吃完了,终于没忍住,小声问道:“沈警官,你们警方对每个证人都这么热心吗?” 沈愔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你不只是‘证人’,”他默默地想,“你救过我的命。” 只不过,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 久到……你甚至不记得了。 就在这时,沈愔干脆踩住刹车,引擎和思绪一并被切断—— “我们到了。”他淡淡地说。 第12章 遇袭 老式的筒子楼没安楼道灯,也有可能是坏了没人修,楼道里逼仄阴暗,不知哪里渗着水,滴滴答答打在地上,听久了,人也跟三月的回南天似的,裹了一身粘腻的心烦意躁。 最后一级台阶有点高,对一个女孩而言不是很容易迈过去,沈愔下意识转过身,递给夏怀真一只手:“小心,这里有点滑。” 夏怀真心说“这段路我爬过几百回,还用得着你提醒”,手却下意识攥住沈警官递来的橄榄枝,放心大胆的将全身重量交给沈愔,由着他像拎小猫崽似的把自己提溜上去。 这姑娘的手一点不细腻,指节生了一层薄薄的茧子,指甲缝里撅往外着倒刺,一看就是饱受生活□□的痕迹。但是仔细端详,她的手形很漂亮,手指修长,指尖呈现出自然的玫瑰色,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一些优雅细腻的举动,比如拂过钢琴的琴键,或是拈着花枝插进白瓷瓶,而不是在一个不见天日的KTV,被醉醺醺的客人呼来喝去。 沈愔下意识地握了下,只觉得这只手蜷在他手心里,就像某种脆弱的、毛茸茸的小动物,比如小鸡或者小奶猫。他一只手就能握过来,却又胆战心惊,生怕力道太重弄伤它。 ——直到夏怀真下意识地挣动了下。 “那个,我家到了,”夏怀真试了几次,发现这位非但没松手的意思,反而越攥越紧。她有点不自在,小声提醒道:“你……不是要进去吗?” 沈愔反应过来,蓦地松了手,他松手也松得很有学问,不是欲盖弥彰地一下丢开,而是稍稍放松力道,绅士的给了她寻隙挣脱的时间,这才留恋地拈了拈手指,仿佛在玩味那种奇异的触感。 夏怀真也不知自己怎么了,沈愔分明没做什么过火的举动,她却没来由的耳热心跳,握着钥匙的手幅度细微地打着颤,对了好几次才把钥匙插进孔缝,“咔嚓”一下开了锁。 沈愔推开门,一股混杂了呛人的灰尘、粘腻的霉菌和没来得及消散干净的血腥气的味道,再被回南天的潮湿掺了一手,发酵成某种难以言喻的生化武器,来势汹汹地扑面而来。 沈愔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忽然想起一个忽略许久的问题:“你在这里住了多久?” 夏怀真没get到他的点,自顾自地翻出一个编织袋,将自己那点鸡零狗碎的家当简单拾掇了下,一股脑塞进去:“去年八……九月搬进来的,总也住了大半年吧。” 沈愔的目光如影随形地追着她:“那之前呢?” 夏怀真:“就在KTV的杂物库里随便凑合下,我没什么积蓄,一个人又租不起房。” 沈愔的手指神经质地抽搐了下,似乎是想揉一揉她乌黑的发顶,抬到一半,又被自己硬生生收回来,拳头攥得死紧。 他环顾四遭,只见本就狭小的一室居被非法隔断分成两个空间,两个女孩的行李都不算多,即便如此,也把逼仄的小窝堆得满满当当,勉强支起一张单人床垫后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 “怎么弄得这么狼狈?”沈愔忍不住想,不知不觉间,他看向夏怀真的目光带上一丝自己也没察觉到的怜惜,“这种地方……怎么住得下去?” 不过事实证明,沈支队小看了夏姑娘的生存能力,她骨头上大概刻着“随遇而安”四个字,非但住了下来,还住得相当滋润。 夏怀真不知从哪弄了个别人丢弃不要的塑料箱,擦洗干净后权当衣柜。日常的换洗衣物也就那么三四套,不是灰扑扑的女式T恤,就是土不拉几的碎花布衬衫,最贵的要属那件掉毛羽绒服,应该是从哪个打折的超市大卖场里淘来的,虽然有股诡异的鸡骚味,好歹让她熬过了两个冬天。 -- 第38页 沈愔只扫了一眼就不忍卒睹地扭过头,饶是他自忖审美神经不算敏感,有那么一瞬间,还是感觉眼睛受到了惨无人道的摧残。 “这些……”他一开口,却发现自己喉咙有点发痒,话音差点劈了,赶紧清了清嗓子,“你平时……就穿这些?” “是啊,”夏怀真理所当然地说,“都是从旁边的服装批发市场淘来的,十几块一件,也算物美价廉呢。” 沈愔:“……” 他对“价廉”没什么意见,但是“物美”……如果不是夏小姐眼瘸,那就只能是被贫穷限制了审美观发育。 “行了,别收拾了,”沈愔终于忍不住,将夏怀真万分珍视的那件破蚊帐似的半身裙夺过来,扔回塑料箱里,“待会儿我带你去商场,重新买几身吧。” 夏怀真拽着那件“破蚊帐”不撒手,有些恋恋不舍:“可、可是……商场里的衣服会不会很贵啊?” 沈愔不知该作何表情,只能绷着一张脸:“我付钱,就当借你了。” 夏怀真不太想莫名其妙欠一大笔外债,但是沈愔态度坚决,说什么也不肯让这些荼毒视线的货色进自己家门。两边拉锯片刻,夏怀真终究没扛过自己的衣食父母兼临时房东,闷闷不乐地松了手:“我觉得挺好看啊……我KTV里的同事都说这裙子上身很仙呢。” 沈愔:“……” 沈支队的涵养和君子风度让他说不出伤人自尊的刻薄话,但他的理智和倔强又实在说不出违心的奉承话,两股截然相反的情绪难舍难分地纠结在一起,斟酌良久,只得沉默是金。 然而夏怀真畏缩归畏缩,却不是真不懂看人眼色,瞧见沈愔那个欲言又止的表情,就知道自己被嫌弃了。 “现在的警察都这么热心肠了吗?”再一次的,她心里泛起压抑不住的疑惑,“贴身保护就算了,包吃包住也能当他富有同情心,但是连买衣服也一起包了……” 单从面相上看,沈愔显然不算那种好说话的类型,他侧脸轮廓很深,从鼻梁到下颌的线条有种刀削斧劈般的锋利感,眉目乍一看斯文俊秀,然而仔细分辨,就会发现这人眼角眉梢流露出某种近乎凌厉的意味。 夏怀真想象不出,这么一个人,有什么必要对自己这个社会底层的打工妹小心翼翼温柔呵护? 沈愔真的只当她是个“证人”? 他这个态度……难道不是把她当成街上捡回家的小流浪猫吗? 正当那个夏怀真满脑子胡思乱想时,沈愔已经推开中间那道薄薄的木板门,走进郭莉的房间。 郭莉的家境不比夏怀真强多少,床前摆了两个大纸箱,里面装得满满当当——都是古代文学专业的参考书。 其实郭莉的房间已经被痕检和外勤搜寻过无数遍,然而一无所获。此时,沈愔站在这女孩最后的栖身之所,将她留下的每样东西仔细审视过一遍,发现每本书的字里行间都标注了密密麻麻的笔记。 沈愔突然问道:“郭莉是不是读书很上进?” 夏怀真不明所以,茫然地点点头:“应该是吧……她跟我不一样,很有文化,一有空就看书。” 沈愔提起裤腿,半蹲下身,埋头在纸箱里翻找起来。很快,大部头的参考书被一本本搬出来,纸箱顷刻见了底,沈愔犹不罢休,还把手伸进去掏了半天——理所当然的,除了灰尘,什么也没摸到。 沈愔头也不抬地问道:“除了这些,没别的了吗?” 夏怀真:“……” 沈愔等了一会儿,没等到答复,于是抬起头,和一脸懵逼的夏怀真看了个对眼,只见一行“我怎么知道”分毫毕现地刻在那女孩眼角眉梢间。 “从参考书的笔记来看,郭莉是个很上进的女孩,就算为生活所迫休学打工,也没放松自己的学业,”沈愔说,“这么用功的女孩,温书时怎么会不用笔记本?” 夏怀真一拍脑袋,似是突然想到什么:“对啊,她是有个笔记本,粉红色的硬皮外壳,不值什么钱,却宝贝得很。有一次我打扫卫生,不小心碰了下,她还发了好大的脾气。” “郭莉被发现遇害当天,警方曾搜查过她的房间,不过当时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那两包□□上,并没留意笔记本的去向,”沈愔眼神锐利,“如果……” 话音未落,只听聊胜于无的隔断墙外传来很轻的“咔嚓”一下。 那动静听上去像是夜风摇动没合拢的窗户,没等夏怀真反应过来,沈愔已经闪电般追过去,只见房间东南角单独隔开一块狭小的空间,积满油垢的台子上摆了锅碗瓢盆,权当厨房。老式的木框窗户推开半边,夜风飕飕地灌进屋里,无边的夜色如不详的羽翼,垂落城市边缘。 沈愔将头探出窗外,就见一个瘦小的黑影堪堪融入夜色中。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电光火石间,沈愔遵循了下意识的反应——他回头冲夏怀真吼了句“待在屋里,关好门窗,打电话让绍伟来支援”,便紧跟着翻出窗外,顺着墙边的消防管道几下哧溜落地,追着那黑影进了狭窄的小巷。 这两人一前一后,绕着路况复杂的巷子玩起了猫捉老鼠,七拐八拐之后,距离已经相差无几。在拐过下一个岔道口的瞬间,猝不及防的劲风斜削而至,沈愔反应极快地一偏头,那半路杀出的刀光便擦着他耳廓劈落。 -- 第39页 沈愔抬手架住那人胳膊,手腕一扭一翻,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偷袭者吃不住劲,匕首脱手而出。 不料这人应变神速,反手捡起半截不知是谁丢在墙角的钢管,冲着沈愔当头砸下。沈愔后退避开,杀手趁机捞起匕首,快准狠地捅向沈愔胸口。刀尖堪堪碰到衣襟,沈愔侧身飞踹,脚尖直捣杀手肩窝。 这一下要是踹实了,能把人肩膀直接踹碎,然而那杀手不闪不避,匕首反而冲着沈愔脚踝剁下。 那一刻,沈愔突然意识到对方是极专业的杀手,百忙中屈膝横扫,砸中对方手腕。杀手被他逼退两步,却不肯罢休,趔趄着后退两步,又抄刀不依不饶地扑上来。 两边缠斗片刻,都发觉对方不是一般的棘手,刹那间,沈愔脑中打闪似的划过无数个念头—— 这人是什么身份? 他和郭莉的死有关吗? 他为什么要袭击刑警? 然而下一瞬,这诸多念头被迎面而来的刀光碾成齑粉,沈愔向后仰倒,那冒着寒气的刀锋险伶伶地擦过鼻尖,他顺势拧住那人手腕,不顾一切地翻折过来。 只听很轻微的“喀拉”一声,杀手终于发出闷哼,那是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借着微弱的路灯,能勉强看清他身形劲瘦,从头到脚包裹着黑衣黑裤,就连面孔也藏在黑色口罩之下。 “条子,”那人冷笑一声,目光从鸭舌帽的阴影下射出,冰冷又森然,“……就是你吗?” 沈愔被他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发问弄得一愣。 在激斗中发愣是很要命的,杀手立马将“趁你病,要你命”的精神发扬光大,拼着一只手腕被沈愔拧脱臼,发狠往前一扑。只听“砰”一声响,沈愔整个人结结实实撞在墙壁上,眼前霎时一黑,还没回过神,杀手已经恶狠狠地掐住他脖颈。 “——就是你吗?” 失去血液供给的大脑开始揭竿而起,大片金花在旷黑的视野中炸开,极度的眩晕中,听觉和触觉反而越发敏锐,沈愔甚至能感觉到那杀手低下头,似乎端详了他一下,温热的呼吸撒入耳廓,冰冷又讥诮地笑道:“就是你……把Athena变成一个废物?” “Athena”这个英文单词从一大堆语焉不详的废话中脱队而出,针尖似的扎进耳中。沈愔心头巨震,仿佛在猝不及防间面对了自己这辈子最害怕的东西,脸色蓦地变了。 “折断快刀的刀锋,拔下猎犬的爪牙,你们条子很擅长干这种事?”长篇累牍的废话中,只听“咔哒”一下,那是子弹上膛的动静,“上一次被你好运逃脱了,这一回,你可没那么幸运了。” 那年轻的杀手带着讥诮的笑意,缓缓扣动扳机。沈愔的瞳孔在一瞬间凝缩到极致,不顾一切地扣住杀手手腕,与此同时,他已经开始模糊的视野中倒映出一个熟悉的身影—— “咚!” 钝物撞击在人后脑上时发出令人牙碜的动静,杀手掐住沈愔的手登时松了劲。救命的空气迫不及待地涌入气道,沈愔却顾不得喘息,一个不要命的过肩摔,直接将杀手抛了出去。 这一下任谁也没有料到,杀手在肩膀着地的瞬间,已经一个鲤鱼打挺,轻轻巧巧地翻转过来。他伸手往后脑上一摸,借着昏暗的路灯摸到一把血迹,鸭舌帽下的眼皮不动声色地撂起,杀意四射的目光直逼身前……就见一个身量娇小的女孩握着把菜刀,脸色苍白地拦在跟前。 杀手通身的戾气瞬间一凝。 有那么一时片刻,沈愔不知该恼火夏怀真不听劝告跟了出来,还是庆幸这姑娘总算没傻到家,还知道带着把菜刀防身——很显然,她方才就是用这把菜刀的刀背给杀手来了下狠的,也把一只脚踩在鬼门关边上的沈支队拖回了人间。 一个礼拜内,夏怀真两次正面扛上持枪杀手,自己也不知道这份孽缘是怎么牵上的,都快没脾气了。她分明怕得发抖,却咬紧牙关不肯让开,保持着“老母鸡护仔”的姿势,持刀挡在沈愔身前:“我、我刚才已经报警了,警察很快就到!你再不走,我、我把你剁成饺子馅!” 沈愔:“……” 杀手:“……” 就像为了证明夏姑娘不是虚张声势似的,下一秒,尖锐的警笛声凭空炸响,以一个狂霸酷炫拽的姿态灌入耳中。 险些被夏怀真开了瓢的杀手看清夏怀真的一刻,杀气连着煞气一并灰飞烟灭。他犹疑不定的目光在沈愔和夏怀真之间扫了个来回,似乎想说什么,然而随着警笛声越来越接近,他还是把枪和到了嘴边的话一并吞进肚子里,神色复杂地瞥了夏怀真一眼, 那稍纵即逝的一眼让沈愔瞬间拉响十级警报,沈支队总是条分缕析的大脑在刹那间直接格式化,想都不想地跟上去。可惜刚追到巷口,他就听到摩托暴躁的引擎声,百忙中只来得及全力向旁扑出——和突然窜出的摩托险伶伶地擦肩而过。 十分钟后,警察将蛛网般错综复杂的小巷团团围住,丁绍伟和许舒荣一边一个搀住沈愔,将他扶到一边坐下。夏怀真不知从哪弄来一瓶矿泉水,往手帕上倒了一点,小心替他擦拭额角伤痕。 “沈队,不是我说你,你一向是最冷静的,什么时候也把脑子卸载了?”丁绍伟手脚并用的在沈愔身上摸了遍,除了几块淤青,没发现别的伤痕,从方才开始就一直青黄不接的气总算喘了出来,“明知对方来者不善,还一个人追上去——我说,你真是沈队吗?不会被哪个没长眼的小鬼夺舍了吧?” -- 第40页 沈愔:“……” 这货说话可真讨人喜欢。 “没什么,只是蹭破了皮,回去贴张创口贴就行了,”沈支队扒拉开丁绍伟在他脑袋上摁来摁去的手,坚冰般的眉眼波动了下,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心浮气躁拨云破雾,悄悄露出端倪,“那是个职业杀手,马上去调附近监控,就算掘地三尺,也得把那家伙给我揪出来!” 他动作有些大,不留神牵扯到额头上的伤痕,微微“嘶”了一声。替他处理伤口的夏怀真吓了一跳,战战兢兢地问:“沈、沈队,我手劲太大了吗?” 沈愔抬起头,目光冰冷如锥,甚至透出几分近乎冷厉的意味。 夏怀真被他盯得瑟缩了下,完全不明所以——既不知道沈支队的脾气从哪来,也不晓得自己怎么招惹到他了。 幸而沈愔语气还算温和,只听他问道:“我不是让你关好门窗待在房里?你跑出来做什么,知不知道有多危险!” 夏怀真那把菜刀早不知被自己丢哪了,她用浸湿的手帕擦净伤口,又跟许舒荣要了张创口贴贴住额角。 “知道啊,”她理所当然地说,“可我要是没来,你怎么办?” 沈愔:“……” 这个问题还真是没法回答。 他下意识摁了摁额角,伤口火辣辣的疼,脑子里却反复重温方才杀手果断斩落的一刀。 那样的杀伐决断而又直击要害,绝对是职业杀手所为。 沈愔满心的惊疑不定汇成一股汹涌洪流,只差一点就要顺着话音往外喷薄,所幸他自制力非同一般,临开口前硬是将蓄势待发的疑虑强压下去,听起来就像随口闲聊一样问道:“你认识刚才那人吗?” 夏怀真:“不认识。” 沈愔:“……” 夏怀真莫名其妙地看着他:“那小子包的跟黑炭头似的,我又没看见他的脸,怎么知道认不认识?” 这倒也是。 就听夏姑娘用自以为没人听得见的音量小声嘟哝道:“再说,我要是有这么厉害的朋友,还会被人满世界追杀?早就抱大腿求罩着了。” 沈支队刚缓和下的气势再次变得凌厉,自觉有必要找时间对夏怀真进行一场严肃认真的普法教育。 因为这位不知从哪窜出的杀手先生,沈愔得到了省厅领导下基层视察时才有的待遇——全省第二、本市首富家的公子丁绍伟亲自开车送他回家,后面跟着至少两波便衣刑警暗中保护。 坐在后座的夏怀真揉着手指,右手虎口处同样贴着创口贴,不是被人弄伤,而是她自己挥菜刀时太用力,不小心崩裂了。她探头张望了下,发现后视镜里映出面无表情的沈愔和满脸好奇的丁绍伟,她和丁绍伟的目光隔着镜面飞快交汇,用眼神传递出如下意味—— “老大这是怎么了?心情不好?” “不知道啊。”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好像是遇到杀手后吧,会不会被吓到了?” “胡扯,沈队才不会被这点阵仗吓唬住,我倒觉得……” 没等他俩交流出个所以然来,副驾位上的沈愔忽然一撩眼皮,冰冷而没有情绪起伏的目光横插一杠,直接打断了这两位亲切友好的“交谈”。 沈愔:“有问题吗?” 丁绍伟干咳两声,夏怀真低下头,不约而同地选择扮鹌鹑。 第13章 关心 虽然遇到了始料未及的变故,沈愔还是兑现了自己的承诺,他在只剩两个十字路口时吩咐丁绍伟拐弯,直奔最近的商业区而去。 丁绍伟下意识的一打方向盘,打完了才反应过来:“这个点去商场?你有什么要买的吗?” 沈愔冲后座示意了下。 夏怀真脑袋耷拉到胸口,显得十分没精打采。此时早过了饭点,她晚上只吃了一个豆沙包,那点微末热量根本支撑不了“持刀砍人”这么大的运动量,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 就连坐在前排的沈愔和丁绍伟都听到她肚子咕咕叫的动静。 沈支队哭笑不得,满腔冰冷的疑虑被暂且撂到一边。很快,GLS450以睥睨众生的姿态开入地下停车场,沈愔带着夏怀真和丁绍伟进了电梯,将大众点评APP上的美食店铺目录递过去:“想吃哪家?自己选吧。” 夏怀真没想到沈愔所谓“请你吃饭”的说法居然不是随口客套,不由愣住了。她看着点评上动辄三位数的人均价码,一根翘起的手指期期艾艾,愣是不敢往液晶屏幕上落。 夏怀真犹豫好久,终于挑了一个看起来最“亲民”的:“要不……我们去吃肯德基吧?” 沈愔:“……” 沈支队的脑子犹如一台构造精密的仪器,在听到“肯德基”三个字时,已经自动将其代换为“垃圾食品”“高热量高糖分”和“反式脂肪酸”。他很想说“不行,太不健康了”,谁知话到嘴边,被丁绍伟摁住肩头的一爪子拍了回去。 “行啊,没问题,”丁少爷一边说,一边冲沈愔使了个意味深长的眼色,“我也好久没吃肯德基了,正好换换口味。” 如果不是自身涵养不允许,沈愔实在想冲天翻个白眼。 不管是哪里的肯德基,味道都大同小异,腻腻歪歪的奶油和脂肪酸热量爆表的油炸食品合成奇妙的化学反应,礼花般“轰”一下炸开,置身其中的人们每个毛孔都遭受到狂风暴雨似的洗礼。 -- 第41页 沈愔不明白夏怀真怎么会对这种没营养又不健康的垃圾快餐情有独钟,但是当他转过头,看清夏姑娘那“一闪一闪亮晶晶”的小眼神时,万般腹诽终于化作一声无奈的叹息。 沈愔:“想吃什么?我去买。” 夏怀真什么都想吃,空空如也的胃口简直能将柜台一口吞了。但是当着沈支队的面,她实在不好意思直抒胸臆,只能故作矜持地低下头:“嗯,随便就好。” 这世上最不容易满足的要求就是“随便”,其难度相当于一个没长透视眼的人被拿刀逼着去猜另一个人的心思。好在沈愔身边有个“久经战阵”的丁绍伟,一眼看穿了夏怀真欲说还休的小心思,直接给她点了个全家桶。 沈愔:“……” 他默默掏出手机,确认了下时间:“现在是晚上八点半。” 丁绍伟:“所以?” 沈愔沉默片刻:“晚餐吃这么油腻,你想让她晚上睡不好觉吗?” 丁绍伟不以为意:“就那丫头的小身板,九十斤都没有吧?要我说,她长胖点才好,别不知道的人看了,还以为你怎么虐待人家了。” 沈愔捂住胸口,被斗大的一口黑锅砸在头顶,冤得死去活来。 天地良心,这丫头中午才吃了一份猪扒饭套餐,傍晚又啃了个豆沙包子,那外卖包装还躺在支队办公室的垃圾桶里,怎么就“虐待”了? 沈支队毕竟意志过人,顶住丁少爷狂轰滥炸似的嘲笑,坚持点了一份沙拉,作为他对“健康养生”最后的倔强。当然,这份沙拉被夏怀真当空气一样忽略了,她毫不犹豫地捞过草莓冰淇淋,张开罪恶的血盆大口。 千钧一发之际,沈愔劈手将那“罪恶之源”打落,又往她手里塞了个劲脆鸡腿堡:“先吃主食垫一垫。” 夏怀真委屈地扁扁嘴,将满腔求而不得的愤恨之情发泄在汉堡上——先把里面的劲脆鸡腿叼出来吃了,又把两片面包啃完,最后才捏着鼻子把生菜叶子丢进嘴里,嚼也不嚼,直接囫囵咽了。 沈愔垂下眼,微乎其微地提了下嘴角,又将那杯特意要的热牛奶推到她面前。 丁绍伟一边啃着原味吮指鸡块,一边贼兮兮地转动眼珠,目光在这两位之间扫了好几个来回,做出一个十分靠谱的判断:这俩有情况! 那一刻,丁少爷心头涌起一腔类似于“苦熬多年的老母亲终于见到儿子成家立业”的欣慰感,心说万年冰山也有冰消雪化春暖花开的一天,简直是老天开眼铁树开花,从此自己这个下属兼发小终于不用操心顶头上司的终身大事,可以肆无忌惮地拥抱满园桃花了。 他用手肘捅了捅沈愔,示意他随便找个话题,别把人姑娘晾一旁。谁知沈支队不知是没领会精神还是“搭讪”技能点为负,愣是没理会。 丁绍伟只能撸袖子自己上:“我说小夏,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一般来说,两个不太熟悉的人一起聊天,话题无非是“过去”或者“将来”。夏姑娘的过去不用问,福利院长大,无亲又无故,千里迢迢跑来西山市打工,又莫名其妙卷入室友的谋杀案——将这段经历吊起来拧一拧,大概能挤出二两的黄连汁子,没长脑子的才会主动戳人家痛脚。 排除了一个选项,剩下的也没的选了。 夏怀真用奥尔良烤翅蘸着番茄酱,啃得满嘴流油:“唔,要是KTV还营业,我应该会回去当服务员吧……” 话音未落,沈愔和丁绍伟两双眼睛同时看过来。 丁绍伟:“那怎么成?” 沈愔:“不许去!” 夏怀真:“……” 丁绍伟不着痕迹地扯了扯他衣袖,沈愔意识到自己语气过了,赶紧往回找补了一句:“那种地方什么人都有,不适合小姑娘家,等案子破了,我托朋友帮你另一份工作,以后尽量少往那地方去。” 夏怀真大约是觉得KTV没什么不好,又不敢明着反驳沈愔的话,只好闷闷不乐的嘬着鸡骨头。 丁绍伟拍了拍沈愔,又冲夏怀真挤挤眼:“沈队也是为你好,你想想看你那个室友,多么前途无量一姑娘,要不是因为总在那些鱼龙混杂的地方出入,也不至于惹上杀身之祸。如今莫名其妙送了命,你说她冤不冤,找谁说理去?” 夏怀真挖着冰淇淋不吭气了。 丁绍伟再接再厉:“再说,今天遇上那杀手保不准是冲你来的,幸亏沈队在你身边,要是你一姑娘家遇上了,可怎么办?” 夏怀真:“拿刀砍他。” 丁绍伟:“……” 他默默瞟了沈愔一眼,表情复杂意味深长,仿佛在说“这妹子如此凶残,兄弟自求多福吧”。 沈愔头疼地揉了揉额角。 他拿过沙拉杯,拆开酱汁,和青青绿绿的菜叶搅拌在一起,然后推到夏怀真跟前:“小姑娘家,别整天喊打喊杀,找份踏实的工作,安生过日子不好吗?” 老话说“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何况夏怀真不仅连吃带拿,还干脆住进沈支队家里,自然无端矮人一头。 她用一次性塑料叉戳了戳塑料杯里的菜叶,鼓着两个腮帮子,好半天才嘟囔道:“知道啦。” “收拾”了夏怀真,沈愔把话题拽回正轨:“今天那人不像是冲着我们去的,倒像是无意中撞上的——我检查了郭莉的房间,发现她的笔记本不见了,很可能是被凶手带走的。” -- 第42页 他说到正事,丁绍伟立马收敛了嬉色:“笔记本?他费劲巴拉地偷潜进郭莉家里,就为了一个笔记本?那本子里有什么?” “我不知道,”沈愔低声说,“我和怀真赶到时,本子已经不见了……之前搜索现场时,分局警员的注意力都在那两包□□上,甚至没留意现场有没有笔记本,更不用说那本子里有什么了。” 丁绍伟往椅子上一靠,越想越不明所以,百思不得其解地挠了挠下巴。 “能让凶手大张旗鼓地返回现场寻找,说明这笔记本里记录了非常要命的东西,”他琢磨着,“难不成,他被郭莉抓住了什么把柄?郭莉以为抓住了救命稻草,能把自己拉出火坑,却没想到反而成了自己的催命符?” 这的确是最说得通的解释,沈愔找不出明显的破绽,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夏怀真百无聊赖地戳着沙拉,用叉子将红艳艳的小番茄挑出来,一口塞进嘴里,两根眉毛一上一下,不知摆成什么造型合适——她就是个普通的小老百姓,每天只想过安生日子,对凶杀案没有半分兴趣,如果两位警官谈论的死者不是她同住大半年的室友,她大概听都听不下去。 好在两位警官先生没将话题延续太久,眼看吃得差不多,沈愔拖着夏怀真直接去了二楼女装卖场。 没有女生不喜欢逛街买衣服,夏怀真也不例外。她捧着草莓圣代,兴致勃勃的跟在沈愔身后,开始还见缝插针地发表意见,后来发现自己每每开口,都被丁绍伟和沈愔毫不留情地打回去,只得委委屈屈闭嘴了。 “妹子,虽说你是个年轻貌美的小姑娘,穿什么都掩不住青春的光芒,但也不能这么不讲究吧?”丁绍伟劈手夺过她手里的衣服——那是件蕾丝边的桃红外套,后襟耷拉着一个拉风的蝴蝶结。 丁少爷瞧见那衣服的眼神就像看见一坨屎,忙不迭丢回去,又取出一件小香风连衣裙,硬塞给夏怀真:“拿去试试。” 夏怀真没看清那衣服什么样式,只觉得一身黑扎眼得很,一忍再忍,还是露出连嫌弃带委屈的神色:“为什么是黑色的?在我们那,扶灵才穿黑的呢。” 丁绍伟一言难尽地看着她,实在无法想象这姑娘从小是在什么样的环境里长大的:“亲,黑色是经典款,潮流易逝,经典永存,这话没听过吗?” 夏·土包·怀真茫然且懵逼的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个二傻子。 丁绍伟于是放弃了给这姑娘普及时尚潮流的想法,简单粗暴地说:“拿去试试,不合适算我的。” 夏怀真转向沈愔,眼神里隐约露出委屈——活像一只被硬逼着剃了板寸头的小猫崽。 但凡不牵扯上原则性问题,沈愔对夏怀真的纵容总是无下限的,被夏姑娘委委屈屈地一盯,立马心软了:“黑色太老气,没有鲜亮些的颜色吗?” 丁绍伟恨铁不成钢地摇摇头,在“色令智昏”和“慈母多败儿”之间犹豫了下,不知该把哪张标签拍顶头上司脑门上。 “这个,成了吧?”他随手挑出一件杏色百褶网纱连衣裙,连着那条黑色小香风一起塞给夏怀真,“少废话,赶紧穿上试试,再耽搁下去,天都要亮了。” 夏怀真得偿所愿,又从旁边衣架上顺了件碎花裙,欢欢喜喜的进了试衣间。恰好这时,从旁边试衣间走出一个女孩,两人擦肩而过,险伶伶地撞在一起。 那女孩赶紧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你没事吧?” 夏怀真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多新衣服,自觉人生圆满了,并没把这桩小小的插曲放在心上,踮着小碎步进了试衣间。 目送她背影的丁绍伟揉了揉额心,十分不解地问道:“这姑娘到底是吃什么长大的?白瞎了那对眼睛,是被屎糊了吗?” 沈愔浑然忘了几个小时前在出租屋里,自己曾对着满屋子的“破蚊帐”“烂抹布”无语凝噎,十分自然地说:“我觉得还好。” 丁绍伟:“……” 他和沈愔面面相觑片刻,发现对方神色自如,既不勉强也不为难,显然是发自真心,登时囧了。有那么一时片刻,居然生出一腔“主公被亡国妖姬所惑国将不国”的感慨。 他掰了掰手指,觉得这话放这儿说不大合适,可又实在忍不住:“那个,沈队……” 沈愔的目光越过重重衣架,若有似无的追寻着夏怀真的背影:“怎么了?” 丁绍伟犹豫了一下:“我总觉得你这阵子不太对劲,你是不是对那姑娘有点关心过头了?” 沈愔终于收回目光,面色沉静的看向他,一点没有被揭破心事的忐忑。 三十出头就升任正处级的刑侦口支队长,夏怀真或许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丁绍伟却非常清楚。如果沈愔点头,赵局和罗局大概已经拉了一个加强连的姑娘过来给他相亲,个个身家清白人品出众,足够将未来半年的每个周末排得满满当当。 问题在于,沈愔毫无兴趣。 无论是赵局介绍的姑娘,还是法医室那位主任医师接连抛出的秋波,都被沈愔当空气一样视若无睹。一开始,丁绍伟和其他人一样,只以为自家老大一门心思放在事业上,不打算给自己拴一个儿女情长的拖油瓶,直到他看见沈愔对待夏怀真的态度。 丁绍伟虽然人贱嘴欠,没事爱拿些花边开玩笑,但他看得出来,沈愔是真把这姑娘放在了心上———如果贴身保护、安排食宿还能说是出于刑警的责任感和对同情心,那直接把人带回家,还替人置办齐衣物和日用品、大有“长住不搬”的意思,这就很值得玩味了。 -- 第43页 反正丁绍伟十分确定,在过去三十年里,还没见哪个姑娘在沈愔跟前能有夏怀真这份待遇。 就像他也十分确定,沈愔看夏怀真的眼神绝不是看一个刚认识两三天的路人甲。 “阿愔啊……”丁绍伟纠结了好半天——他虽然爱拿沈愔和夏怀真开玩笑,却也知道,这两位不论家庭背景还是文化学历都不是很合适,真要凑成一对,别说赵锐那头成了精的老狐狸,就是自己亲妈那头也交代不过去。 但他不知怎么跟沈愔开这个口:“虽然做兄弟的很乐意见到你这棵万年铁树上开出桃花,可这姑娘……唉,也不是不好,但她就是个乡下来的打工妹,连中学都没读完,你、你不会想认真吧?” 沈愔没说话,方才还温和带笑的眼神蓦地一沉,整个人瞬间气场大变,有种含而不露的锐利感。 丁绍伟心头倏忽一跳,暗道“坏菜了”。 如果沈愔嗤之以鼻,或是干脆利落的让他闭嘴,那还好说。但他这个“尽在不言中”的态度,就是真把那姑娘往心里放了。 丁绍伟差点跳起来:“你你你,你真想好了?我妈和赵局给你介绍了多少姑娘,有名校毕业的,还有留学回来的,你都看不上,到头来找了个乡下打工妹,这要是被我家那位太后老佛爷知道了……” 沈愔终于听不下去,沉声打断他:“我和她还没到那份上……” 丁绍伟一点没觉得释然,反而更纠结了:现在没到“那份”上,那是不是意味着,沈愔已经做好打算,要发展到“那份”上? 他越琢磨越心惊,整个人都不好了。 “你……”他还想说什么,就见沈愔神色倏变,猛地回过头,目光刀锋似的甩了出去—— 这一天是周五,商场里熙熙攘攘,都是结伴而行的年轻男女。沈愔环顾四遭,没发觉可疑人物,只得把心头无端泛起的异样感强压下去。 “没什么,”他迎上丁绍伟询问的目光,淡淡说,“不早了,结完账赶紧回去吧。” 他最后往身后透过戒备的一瞥,再三确认没有异样,才疑虑重重地转过身。几乎与此同时,相隔三十米的拐角处,一个娇小的身影从大理石柱后走出,十公分高的鞋跟有节奏地踩在地板上,发出不紧不慢的脆响。 她低头摁着手机,将一张照片飞快地发送出去。很快,扣在耳朵上的蓝牙耳麦里传出一个低沉的男人声音:“……你见到她了?” “是啊,”女人偏过头,脸上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闪烁不定的眼睛,“我从她身边经过,还故意撞了她一下,她分明看清了我的脸,却完全没留意。” 她低头滑动手机屏,放大了那张发送出去的照片——是夏怀真。 照片中的女孩不知是没吃饱还是怎的,被旁边的哈根达斯冰淇淋吸引了注意,垂涎欲滴地舔着嘴角。一旁的沈愔却态度坚决,说什么都不肯买。 闪光灯定格的瞬间,夏怀真正拈着沈愔衣袖拼命摇,两只腮帮子鼓鼓囊囊,嘟起的嘴巴能挂上油瓶。 “单看这张照片,谁能把她和大名鼎鼎的‘黑皇后’联系在一起?”女人啧啧感叹,仿佛惋惜,又像是不屑,“她已经成了一只被拔掉爪牙的家猫,您真的认为她还能变回当初无往而不利的Athena?” “刀锋不是握在手里的,而是藏在心里的,”耳麦里的男人低沉地说,“还有,她可不是什么家猫……就算沉睡不醒,那也是一头不折不扣的肉食猛兽。” 女人慢腾腾地嚼着口香糖,脸上写着“不敢苟同”,开口却是另一套说辞,仿佛说话之人只是和自己共用一具身体的双胞胎姐妹:“您说的是……不过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我想您应该会有兴趣。” 男人:“嗯?” “和Athena一起的男人,是个警察,”女人低下头,鲜艳欲滴的唇线微微勾起,“您能想象出他像条狗一样被人揍得半死不活的模样吗?” 男人果然来了兴趣:“怎么,你见过他?” “见过……不过上回见面时,他可不像现在这样八面威风,而是半死不活的吊在房梁下,连块好皮也没有,”女人微笑着说,“说起来,他可是从玄阮手里活着逃出来的第一人——当然,这还多亏了Athena。” 耳麦里的呼吸声陡然一窒,半晌问道:“……他见过Athena?” “Athena要是这么蠢,也担不上您的信重了,”女人说,“那男人被蒙着眼睛,没见过她的脸。不过,像他们这些条子,嗅觉比猎狗还灵,我可不保证他能不能从Athena身上闻出熟悉的味道。” 男人:“什么味道?” “血腥,铁锈,还有‘肉’,”女人低低笑着,“像是抹在刀锋上的蜜糖,甜蜜又苦涩,危险而芬芳。” “——谁也不知道一口舔下去,是甜入心肺,还是剜肉见血?” 第14章 殷勤 在大多数时候,沈愔都是一个干净利落且条理分明的人,不然当年卧底毒巢,他也不可能若无其事地摆了缅甸毒枭玄阮一道,然后全须全尾地撤回国境线内。 但是人无完人,再冷静缜密的人也有举棋不定的时候,比如此刻。 理智上,沈愔知道自己应该立刻将来龙去脉和盘托出,不管夏怀真是真失忆还是装无辜,一切用证据说话。 ——三年的时光说长不长,说短却也能湮没很多痕迹,好比西山市局,刑侦外勤有调走的、退休的、高升的,来来去去换了一茬,满打满算,亲历过三年前西山国际酒店炸弹案的,除了沈愔,也就只有刑侦副支队长薛耿了。 -- 第44页 三年前,兴华制药公司董事长吴兴华因制毒、贩毒被捕,公司高管也跟冒头的韭菜一样,被磨刀霍霍的警方割了十之七八。如果将落网的名单挨个梳理一遍,就会发现里面少了一个十分关键的人物。 吴兴华的私人秘书。 倒不是因为畏罪潜逃,而是早在吴兴华事发两个月前,这女孩就向董事会递交了辞呈,随后悄无声息地隐入人海。直到警方想起兴华制药有这号人,将公司调查个底朝天也没发现她参与不法交易的铁证,而吴兴华更是连她是哪里人、什么时候离开的都说不清。 只能不了了之。 所有人都以为,那女孩只是个被无辜牵连的局外人,只有沈愔心知肚明,她非但不“无辜”,更有可能是藏身幕后推波助澜的“元凶”。 那时她的名字叫苏曼卿,虽然年轻,为人处世却很老道,根本看不出是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沈愔和她几番交手,都被滴水不漏地挡了回去——这女孩就像一座固若金汤的堡垒,铜墙铁壁又无迹可寻,轻言浅笑间就能将所有试探拦在门外,让人恼火又束手无措。 沈愔之所以能在最后一刻翻盘,完全是因为一个意想不到的巧合,正是这个巧合让他抓住了苏曼卿铜墙铁壁上一丝微乎其微、几乎没法用肉眼看到的破绽。 可惜,没等他将这个身陷沼泽的女孩拉回人间,她已经彻底消失在三年前的那场游船爆炸中。 至少沈愔是这样以为的。 直到几天前,他从凶徒刀下救下被追杀的郭莉室友,然后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和当年的“遗恨”狭路相逢。 那一刻,沈愔不知是错愕还是震惊,等他回过神后,第一反应就是将所有可能泄露“苏曼卿”身份的人挨个过了遍,确认这些人都不在跟前,才长出一口气。 而他甚至没想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瞒下苏曼卿……夏怀真的身世。 “三年前的兴华制药,三年后的茂林制药,都或多或少和她扯上关系,”沈愔试着将理智从一团乱麻似的思绪中剥离出来,冷静而客观地想,“这绝不是巧合,她背后的势力一定庞大到难以想象,我必须马上通知赵局。” 他的手指摁在手机上,刚解开锁屏,就见浴室的门忽然推开,夏怀真披着湿漉漉的头发,趿拉着拖鞋走出来。 这女孩像是穷人家的孩子好不容易过一回年,迫不及待地换上刚买的碎花棉布睡裙,裙摆下露出两条细长小腿,头发还没完全擦干,一路走一路往下滴水。看到沈愔,她一个打到一半的哈欠没来得及咽回去,先冲他露出一个毫不遮掩的笑容:“你还没休息吗?” 沈愔一句话输入一半,手指突然打了个磕绊,犹豫片刻,还是将那句话删除了。 “怎么头发都没擦干?”他皱眉道,“着凉怎么办?” 夏怀真咕嘟着嘴,声音压得很低,奈何沈队耳力太好,还是一字不落地听清了。她说的是:“都三月底了,哪那么容易着凉?又不是温室里养大的千金小姐。” 沈愔说不通她,只得自己去取了毛巾,刚折回来就见夏怀真偏头端详着沙发上的图像资料,若有所思道:“这个图案……我好像在哪见过。” 沈愔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见那A4纸上打印出的是城中村火灾现场烧焦半边的银杏叶:“这是茂林制药的商标,你是不是见过他家的广告单?” 夏怀真一脸懵逼:“茂林制药是什么鬼?” 沈愔:“……” 沈队和夏怀真四目相对片刻,终于发觉不对:“……你是在哪见到这个图案的?” 夏怀真回想了好半天,不是很确定地说:“好像……是郭莉带回家的?” 沈愔眼瞳飞快地一缩。 分局警员将郭莉的房间翻了个底朝天,没发现一丝一毫和茂林制药相关的痕迹。但沈愔也很清楚,夏怀真没有说谎的必要,那么只有一个可能——凶手在谋杀郭莉的当天,已经将可能暴露身份的线索清理干净了。 既然他事先已经清理过现场,为什么不干脆将郭莉的笔记本一起带走,而是非要多此一举,冒着被警方逮住现形的风险回到现场? 是当时没有发现,还是……他们今晚撞见的那人,和杀郭莉的凶手根本不是一路人? 可他如果不是凶手,为什么要冒险回到现场?他的目的是为了郭莉的笔记本,还是……另一个与郭莉有关的人? 这些念头在沈愔脑子烟花似的炸开,又流星般的湮灭。等他反应过来时,已经下意识地撩起夏怀真滴水的长发,用毛巾擦拭起来。 “明早跟我一起去市局,”他说,“在凶手归案之前,你不许离开我视线范围之外。” 夏怀真:“……” 夏姑娘在KTV当了三年的服务员,已经习惯了昼夜颠倒。对她来说,十一点之前起床都是极其痛苦与不人道的。闻言,这姑娘下意识要反抗,可惜武力值太过悬殊,爪牙还没亮出,就被沈愔不容分说地镇压下去。 “早点休息,”沈支队十分轻松地拎起比他矮了大半个头的夏怀真,直接丢进卧室,“明早我叫你,晚安。” 这位要不是她的衣食父母,夏怀真铁定一口咬上去。 每一个要早起的夜晚都显得格外短暂,反正夏怀真觉得自己好像只是闭眼打了个盹,就被“蛮不讲理”的沈愔从床上拖起来,像个娃娃似的随便套上两件衣服,然后一把推进洗手间。 -- 第45页 直到坐进副驾位里,夏怀真的眼睛依然闭着,心里暗搓搓地琢磨:这小子要不是老娘的衣食父母、临时房东兼贴身保镖,我一定跟他拼了。 夏姑娘虽然是个身娇体柔的战五渣,却有一副傻大胆的脑回路,这么一会儿功夫,她已经制定了一套十分完整周详的“拼命”计划,并且打算找机会付诸实践一番。 就在这时,沈愔把一个温热的塑料袋丢进她怀里,里面透出食物的香气。 夏怀真心里不轻不重地“咯噔”一下,悄无声息地睁开眼,只见那塑料袋裹着两片烤得外酥里脆的全麦吐司,中间夹着焦黄的煎蛋,正声嘶力竭地发出“我很好吃,快点来吃我”的大吼。 夏怀真愣了下,忍不住抬起头—— 眼下刚过凌晨六点半,整个城市还没完全苏醒,偶尔有车经过,在晨雾中发出悠长的叹息。两旁路灯亮着稀薄的光,被雾气加了一层柔光滤镜,星星点点,尽数倒映在沈愔漆黑的眼睛里。 沈愔俊秀的侧脸面无表情,乍一看很容易有种“这人意志强硬,不好说话”的印象,可也许是路灯反光的缘故,从夏怀真的角度看过去,他此刻的眼神近乎柔和。 夏怀真低头咬了口温热的三明治,一个隐隐绰绰的念头突破重重迷雾,无比清晰的泛上心头。 她想:他对每个“证人”都这么体贴吗? 她这辈子很少收到别人的好意,或许收留她的KTV老板和同住大半年的室友郭莉算得上,但他俩一个是面目猥琐的“矮丑挫”,另一个是身无长物的穷学生,和沈支队这种“警界精英”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物种。 夏怀真抬起头,后视镜里倒映出她的脸——年轻女孩的面庞总是年轻姣好的,明媚肆意,楚楚动人,她却是个例外。可能是从小生活在福利院,被贫穷和艰难的生计困住了眼界,她的底气不如那些生活富足、家境优越的同龄人足,看人便自然而然的带上些许由下往上的意味。 显得瑟缩又胆怯,乍一见或许会惹人怜悯,看久了只有心烦的份。 “可能吗?”夏怀真忍不住想,“会是我想的那样吗?” 像沈愔这样的“精英人士”,想找什么样的姑娘没有?犯得着对一个社会底层的乡下打工妹献殷勤吗? 夏姑娘虽然学历不高,好歹看过一些经典著作,尤其对古人“三省吾身”的说法举双手赞同。在这个乍暖还寒的清晨,她坐在奥迪A6舒适宽敞的副驾位里,将自己那颗虚荣又鄙俗的心剜出来,剥皮抽血、剔筋沥骨,好一番审视梳理,又血淋淋的塞回胸口。 “幸亏清醒得早,”夏怀真干涩地滑动了下咽喉,颇为自得地想,“再放任下去,就要自作多情了。” 她把还剩一小半的三明治全塞进嘴里,鼓着腮帮子吭哧半天。那点食物余温便和若有似无的暧昧情愫一起,在舌尖留恋地徘徊了一会儿,终于被她囫囵咽下。 夏怀真自以为人情练达,及时避免了一场可能发生的误会和尴尬。谁知一个小时后,她躺在支队长办公室的沙发上,好像只是刚合上眼,就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夏怀真揉着眼睛,坐在原地好一会儿,几乎将半辈子的修养全用上,才勉强忍住到了嘴边的粗口。起身开门时自然而然地迈出六亲不认的步伐,只听“咣”一声响,她和门外的许舒荣看了个对眼。 许舒荣浑不知自己全家已经被夏姑娘问候了一遍,十分友好的冲她笑了笑,然后递上一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沈队让我给你的。” 夏怀真:“……” 她接过分量不轻的塑料袋,细伶伶的腕子被坠得一沉,只见里头装满了各色零食——曲奇饼干、纸杯蛋糕、薯片、巧克力威化,还有些一看就是进口货,包装带上印着高大上的英文单词,冲她抛着热情奔放的媚眼。 夏怀真虽然已经做好“富贵不能淫”的心理建设,但是让一个天生的吃货拒绝零食,就像让流浪猫拒绝小鱼干的诱惑一样……基本是不可能实现的。 在她想明白之前,身体已经先于大脑做出行动——将分量沉重的袋子抱在怀里,然后十分自然地掏出那包她肖想已久、却一直狠不下心下手的费列罗巧克力,拆开包装纸,迫不及待的塞进嘴里。 ……如果天堂有气味,那一定是费列罗浓郁而醇厚的甜美。 夏怀真咔嚓咔嚓的啃着巧克力球,将一个小时前立下的“和沈警官保持距离”的远大志向毫不留情地踹到垃圾桶里,抬头给了许舒荣一个明媚无遮的笑:“这是沈警官刚才买的吗?” 许舒荣被她的笑容晃了下眼,愣了一瞬才道:“沈队一早就被赵局叫走了,这是他从网上下单的,临走前特意吩咐我送来。” 夏怀真被她这句话莫名撞中了软肋,好不容易建起的心理防线一溃千里。 说来沈支队这个早上也是够繁忙的,前脚下单买了零食,后脚就被赵副局长一个电话叫走。等他进了办公室才发现,屋里坐着两尊大神——除了赵锐,连罗局也来凑了把热闹。 西山市局局长罗曜中是公安系统内部出了名的活阎王,市局里的小年轻有一个算一个,见到他就腿肚子发软。这么个铁面关公似的人物,看到沈支队后居然硬生生地挤出一个堪称“和蔼”的笑容:“听说你昨晚被凶徒袭击了,怎么回事?受伤了没?” -- 第46页 沈愔摸了摸额角的创口贴,出于某种微妙的心理,他不太想提这事,因为实在不怎么长脸。但是罗局问到了,他也不能说谎,只得一五一十道:“是在郭莉案的现场撞见的,应该是职业杀手,暂时不能判断是不是谋害郭莉的凶手。” 赵锐和罗曜中交换过一个眼神,意味深长地问道:“是那个吸毒被害的东大女学生吧?我听说了,怎么突然想起回去案发现场?是有什么新发现吗?” 沈愔犹豫了下,只觉得这话不太好说——难道要直言不讳的告诉两位大佬,他特地回到现场不是为了寻找线索,而是替夏怀真打包行李? 心念电转间,他已经想好措辞,十分有技巧性地说:“郭莉有个室友,据她回忆,郭莉平时有个笔记本,经常在上面写写画画。但我记得案发当天,痕检搜寻现场,并没发现什么笔记本,觉得有些奇怪,所以过去看看。” 这理由听上去没什么破绽,赵副局点点头,没揪着不放,而是慈眉善目地杀了个回马枪:“不过我怎么听说,你让那姓夏的姑娘搬进你家里了?” 沈愔:“……” 刹那间沈愔知道自己绝不能露出一丝一毫的异样,但是那两只老狐狸直勾勾地盯着他,一水的笑容和蔼眼神犀利,任何一点隐秘的心思都能在这样的审视中无所遁形。 沈愔搭在身侧手不着痕迹地捏了下,若无其事地回道:“有这回事,那姑娘是郭莉案的重要证人,我怕凶手杀人灭口——正好她现在没别的地方可去,与其去住宾馆,再让警员二十四小时盯梢保护,倒不如直接搬来我家,也省了不少麻烦。” 赵锐把这话放在脑子里咂摸了几个来回,从语气到用词再到标点符号都用显微镜仔细审查一遍,没发现什么暧昧不明的意味,一时说不出是失落还是松了一口气。 沈愔的父亲沈泽端和赵副局长交情匪浅,这在西山市局不是什么秘密——他俩在警校时就是同班同学,一起闯祸一起挨处分,毕业后又被分到同一个派出所,从此开启了黄金搭档并肩打怪的“光辉生涯”。 ……直到十四年前,沈泽端在一次缉毒行动中牺牲。 可能是出于对老友遗孤的怜爱之情,也可能是市局中私下流传的“沈队的父亲当年是为了掩护赵副局长才不幸壮烈”的说法并不是空穴来风,总之,赵锐对沈愔的器重和照顾有目共睹,甚至超出了“前辈领导”对年轻后辈的看重,更像是一个父亲对孩子的期许。 在大部分时间里,沈愔也确实担得起赵锐的这份看重,工作能力无可挑剔,三十出头就升上了刑侦口正处级支队长,更难得的是他身上这份远超同龄人的老成和缜密……至少比某位丁姓富二代的油腔滑调吊儿郎当让人顺眼多了。 如果说,沈愔有什么让赵锐放心不下的,那只能是他的终身大事。 虽然刑侦支队上下都爱拿丁绍伟的相亲史开玩笑,但那只是因为他们不敢招惹沈支队,事实上,沈愔一年到头被安排的相亲流水宴比起丁少爷只多不少。 可惜一个也没成。 这实在令赵锐和罗曜中百思不得其解,尤其是赵锐——他私心里把沈愔当自家瓜娃子照看,总觉得这孩子要人品有人品、要能力有能力,配个千金大小姐都绰绰有余,怎么就耽搁到三十来岁还没找着对象? 这是赵副局长期以来的心病,简直快魔障了。出于这种既护短又焦虑的心理,刚听说沈愔带了个年轻姑娘回家时,赵锐差点满世界的放烟花庆祝……还没点着炮捻子,又听说那女孩在KTV工作——还不是开KTV的,就是个给人打杂使唤的服务员,满腔怒放的心花当即“吧唧”一下,跌了个狗啃泥。 “这孩子眼光也不差,怎么就……挑了这么个姑娘?” 作为一名生在红旗下、长在春风里的老党员,赵锐深知革命工作不分高低贵贱,给一个人的职业划分三六九等是封建落后并且十分不正确的想法。但是作为一名“父亲”,赵锐又觉得找个服务员怎么看怎么委屈了自家瓜娃,两种截然相反的心思火星撞地球,让这位精明的市局副局长纠结成一截难解难分的麻绳。 总之一句话,沈愔对那姑娘有意思,他纠结。可沈愔太大公无私,完全不把人家姑娘看在眼里,他更纠结。 纠结得没法,赵副局长只能向罗曜中投去一个掺着无奈、拌着叹息的眼神,然后被罗局长一个“稍安勿躁”的手势强压下来。 “这事,你自己心里有数就好,”那见到丁绍伟就是劈头盖脸一通训,仿佛丁少爷从头发丝到脚趾甲没一处能见人的铁面阎王摆了摆手,难得温和地说,“现在的年轻人主意大,咱们这些老头子不懂他们的心思,就别跟着瞎掺和了。” 赵副局悻悻闭了嘴。 “今天找你来,主要是为了这个,”罗局言归正传,从抽屉里摸出一个证物袋摆在桌上,“看看,认得出来吗?” 证物袋里装了一枚黄澄澄的子弹,沈愔借着低头端详的一瞬间,脑子里飞快掠过无数个念头,终于摇了摇头:“看着像是九毫米弹头,其他的就认不出了。” “确切的说,是帕拉贝鲁姆九毫米□□弹,是在你们救人的后巷现场发现的,”罗局说,“现场一共发现四枚子弹,其中三枚没有膛线,是土制枪。唯一一枚有膛线的,就在你手里。” -- 第47页 沈愔瞳孔微乎其微地一缩。 帕拉贝鲁姆九毫米□□弹又被称作九毫米北约□□弹,听这名字就知道,它有多受欧美帝国主义的青睐。但这不是关键,关键是—— “当时现场除了我们和凶手,还出现了第三拨势力,”沈愔沉声说,“也许是抱着和凶手一样的目的,也许就是冲凶手来的,那人躲在暗中,开了枪,然后趁着现场一片混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那一刻,无数破碎的画面在沈愔脑中此起彼伏:从黑暗中飞来的九毫米□□弹,老式筒子楼里狭路相逢的职业杀手,无端消失的笔记本,甚至更久远之前,西山国际酒店里的炸弹,手机中猝然响起的爆炸声,中缅边境总是弥漫着血腥与铁锈味的刑房,皮鞭破空而至的尖锐呼啸…… 所有这些或明或暗的庞杂线索以一种只有沈愔自己才能解读的顺序重组在一起,隐约指向一个人。 夏怀真。 第15章 恐惧 罗局敏感的一抬眼:“怎么了?” 沈愔光速回魂,心念电转间,已经十分顺畅地搬出一套说辞:“这子弹看着像是全铜的,我在想,是不是能根据子弹的产地追踪到凶徒的来历?” “可以试试,”罗局说,“但是现在没法确认涉案枪支的来源,只知道射出子弹的九二式□□来自境外,如果继续追查下去,会牵扯到与境外警方协同的问题,难度很大。” 沈愔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 “根据夏怀真的证词,当晚和凶手搏斗的过程中,曾听到枪响,”他说,“我们原以为可能是她听错了,但是现在看来,这个‘第三者’是确实存在的。” 罗曜中和赵锐对视一眼,赵副局长咳嗽两声:“这个第三者是谁先不谈,关于郭莉的案子,你有什么想法?” 沈愔沉吟片刻:“无论是涉嫌谋杀郭莉和追杀夏怀真灭口的卢洋,还是夏怀真证词中提到的银杏叶商标,都和茂林制药脱不开干系。我已经拜托经侦的兄弟去查茂林制药的台账,也在全市范围内下达协查通告,希望能尽快找到这个卢洋,不过……” 他没把话说完,只是用眼神和两只老狐狸做出交流,霎时间,罗曜中和赵锐不约而同地领会了他的暗示:不过,这么久没消息,找到的是活人还是尸体就不一定了。 据说,刑侦这行干久了,或多或少都会有些迷信,比如丁绍伟就在新买的iPhone XS手机壳里暗搓搓地藏了一张水逆退散符,再比如慈眉善目的赵副局长在座机底下压着一张“逢案必破”的字条。 相比之下,坚信“无神论”的沈支队混迹在这帮人里就像个另类,而很快,他坚定不移的信仰遭到了报应——就在两个小时后,市局接到报案,卢洋找到了。 准确的说,应该是卢洋的“一部分”找到了。 红蓝交错的警灯呼啸着包围现场时,分局刑警已经拉起黄色警戒线,不知从哪听到风声的媒体围得水泄不通,闪光灯响成一片。 沈愔抬头张望了眼,对副驾位上的夏怀真吩咐道:“你在车里等着,别下去。” 夏怀真抱着零食袋,面无表情地戳在座位上,直到现在也没想明白,为什么刑侦支队出现场,她这个“编外人员”要一起跟着? 可惜,这姑娘披久了“逆来顺受”的画皮,一时半会儿揭不下来,错失一步先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沈支队甩上车门,大步流星地走向等在警戒线外的分局警员。 “这一片是垃圾填埋场,今早有个拾荒大爷在这附近转悠,循着臭味翻出一个编织袋。”临近四月初,下午的阳光已经带上灼烫的温度,于和辉一边用衣袖抹着汗,一边嘴皮子飞快地说道,“他也是手欠,打开箱子一瞧,我的乖乖,那叫一个精彩丰富,现在还没缓过劲,都快吐脱水了。” 沈愔:“确认是卢洋吗?” 于和辉:“可不嘛,分局刑支大队在这儿挖了一个上午,勉强凑出一具囫囵尸首……现在连人带狗都快被熏趴下了。” 沈愔眉心波动了下:“勉强?” 于和辉欲言又止:“这个……唉,你看了就知道了。” 市局勘察员已经将现场团团围住,许舒荣蹲在旁边,一阵撕心裂肺昏天黑地,胃里所有存货全部清空。好半天,她艰难抬头,透过模糊的泪眼看清沈愔,又是羞愧又是嗫嚅:“沈、沈队……” 沈愔一摆手,将她长篇大论的检讨挡回去,随手塞给她一瓶拧开盖的矿泉水,然后一提裤腿半蹲下:“怎么样?” 简容裹一身严严实实的防护衣,看向塑料布的眼神就像看着一只癞□□——不是因为难以忍受的尸臭,而是那尸体的尊容…… “被狗啃了,”简容挥舞着小手帕,手帕上散发出驱蚊水浓烈的香气,和垃圾场里的恶臭混合在一起,发酵成一股难以言喻的生化武器。她伸出戴了胶皮手套的手,往塑料布上一点,似乎在用这种方式证明,她所说的“被狗啃了”不是夸张,而是字面意思。 “卢洋,男,三十七岁,身长一米七三。尸体一共被分割成十三块,包括头部、小臂、大臂、小腿、大腿,以及一部分躯干,”简容说,“死亡时间应该是在二十四到四十八小时之间,大概率是死后分尸……而且从尸体的残缺程度看,分尸后又被啃咬过,很有可能是猫狗一类的生物。” -- 第48页 曾经追杀夏怀真的杀手收敛了所有爪牙,乖巧安静的躺在塑料布上,肢解后的身躯残缺不全,被撕咬的皮开肉绽。雪白的蛆虫蠕动着肥胖的身躯,在红黑连黏的腐肉中进进出出。 许舒荣好不容易吐完一轮,踉跄着挪过来,等到看清这位的死后尊容,才压下去的酸水立马卷土重来,开始了第二轮翻江倒海。 简容斜飞了许舒荣一眼,用撒了驱蚊水的手帕扇了扇风。细细的香风和冲天的恶臭如胶似漆,她就在这股堪比生化炸弹的气味中,冲沈愔笑了笑:“这就是刑侦支队今年的新人?啧啧,母校刑侦专业是一年不如一年了。” 沈愔不以为意:“我刚干这行时不比她强多少。” 简容意味深长:“我发现你特别喜欢捡些废柴回来,那个姓丁的富二代是,这只小菜鸟也是,哦对了,还有那个姓夏的小丫头——这算是出于雄性生物的保护欲,还是因为看着废柴在自己手里脱胎换骨特别有成就感?” 沈愔不打算跟她就这个问题深入探讨下去,直截了当地问:“死因是什么?” 简容将那颗血乎邋遢的人头翻过来,用手比了比脖颈处的指痕,那皮下出血的位置和形状比她的手指大了一圈,显然是男人的手。 “根据指印大小,应该可以判断出凶手的身高和体型,”沈愔说,“所以,卢洋是被掐死的?” 不料简容摇了摇头。 “看这里,”她点了点脖颈左侧,烂得亲妈都认不出的脖颈上有一道极深的创伤,皮肉平平整整的往两边翻开,下手十分干净利索,“伤口有生活反应,落刀时人应该还活着,这个部位,又是这种深度,大概率会当场划断颈动脉,接下来,人从失血休克到死亡只需要几分钟……甚至几秒钟。” 沈愔皱了皱眉:“一刀毙命?” “是的,手法十分专业,”简容说,“不过确切的死因还要等解剖完、做了病理切片才能知道。” 她边说边站起身,活动了下僵硬的肩膀,沈愔紧跟着站起来,十分客气地说:“那就辛苦你了。” 简容似笑非笑的眼神从防护服的面罩后抛出,如有实质般纠缠在沈支队俊秀的侧脸上:“你谢人只会口头谢吗?就没有一点实质性的表示?” 沈愔一言不发地转过身,拍了拍赶上来的丁绍伟的肩:“法医室的同事辛苦了,回头一人给定一杯奶茶,记得开□□找我报销。” 丁绍伟:“……” 简容:“……” 围在尸体旁边的勘验员们不约而同侧目,用眼神对刑侦支队老大发出“注孤生”的鄙视。 垃圾填埋场每天车来车往,谁也说不清这装着尸块的编织袋是什么时候混进如山的垃圾里,又是从市区的哪个角落运到这里。沈愔心知卢洋这条线到这里算是断了,下意识去揉眉心,手抬到一半,忽然想起自己还戴着验尸用的胶皮手套,赶紧放下来。 “法医收队吧,尸体运回市局做进一步尸检,看有没有别的发现,”他不抱希望地吩咐道,“另外,小于继续排查卢洋的社会关系,他生前和哪些人打过交道、有没有过经济纠纷,全都挖出来。还有,绍伟!” 丁绍伟从后探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老大,这里!” 沈愔一把拍开他乱晃的爪子,没有语气起伏的说:“你待会儿跟我去一趟茂林制药,咱们去会会这位葛总经理。” 丁绍伟冲他比了个OK的手势。 裹着一身狂霸酷炫拽的尸臭,沈愔脚步生风地回到警车旁,刚拉开车门,里头已经等得百无聊赖的夏怀真就跟被雷劈了似的,迅速往里挪动了下:“你……你身上是什么味?” 她如临大敌的模样像极了受惊的小猫,沈愔瞧着好笑,难得兴起一腔恶作剧的心思,故意在她脑袋上揉了把:“刚从验尸现场回来,你说是什么味?” 夏怀真:“……” 如果用最简短的话描述夏姑娘此刻的心情,那只能是“生无可恋”。 随后的一路上,夏怀真都顶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脸,时不时对着后视镜左顾右盼,沈愔一度怀疑,要是往她手里塞把刀,这妹子大概会连头发带头皮削去一层。 “我稍后会和绍伟去一趟茂林制药,”沈愔说,“你在办公室里等我,如果闷了可以玩会儿电脑游戏,但是不许上外网。要是饿了,就让小许给你买点吃的,但是别到处瞎逛,尤其离法医室远点。” 夏怀真还在记恨他用那只和尸体亲密接触过的手乱揉自己脑袋,不着痕迹的翻了个白眼。 沈愔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方才那具尸体已经被运回市局法医室,你要是现在过去,应该能和他打个招呼……” 夏怀真:“……” 沈愔:“那尸体不仅被肢解了,还有被狗啃过的痕迹,小许只在旁边溜了一眼,就吐的不行……” 夏怀真飞快开口:“好的沈警官,我一定不会去法医室添乱的。” “诡计得逞”的沈愔缓缓踩下刹车,趁着等红灯的间歇,伸手在夏怀真脑袋上揉了把。 夏怀真:“……” 这日子没法过了! 沈愔嘴上说要去茂林制药,却不可能裹着一身尸臭过去。一回到警局,他第一件事就是冲进市局值班室,把自己里外洗刷干净了,又换了衣服——就这,也没完全遮挡住身上那股销魂的味道。 -- 第49页 要不是丁绍伟友情贡献了一瓶“驱蚊水”,沈支队的高冷冰山范儿只能在阵阵尸臭中碎落一地,随水东流去了。 一刻钟后,沈队脚步生香地飘进办公室,电脑前的夏怀真循声探出半个脑袋,刚要打招呼,张嘴先打了两个喷嚏。 “你……”她只说了一句话,眼泪已经与鼻涕齐飞,擤了三张纸都没擤干净,只能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问道,“你身上是什么味道?我……我对花香过敏!” 沈愔没料到她有这么大反应,低头在手腕处闻了闻:“这是绍伟借我的驱蚊水,有这么大味吗?” 夏怀真用脚后跟蹬着地板,连蹦带跳地远离了这个“移动”过敏源:“驱蚊水?你见过二十万美元一瓶的‘驱蚊水’吗?这要不是克莱夫斯基汀系列的‘皇家尊严’,我能把鼻子割给你!” 沈愔:“……” 沈支队的家境不差,又有丁凯薇这个土豪级别的“伯母”照看着,生活水平在支队大小□□丝中算是相当“高档”的。可就算这样,他也没法想象二十万美元一瓶古龙水的奢华人生是什么样。 如果搁在平时,沈愔一定会生出一腔汹涌澎湃的仇富之情,再猛抽某位丁姓富二代的小人。但是现在,他所有的注意力都被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细节吸引过去。 沈愔:“你怎么知道这是克莱夫斯基汀系列的‘皇家尊严’?” 夏怀真:“……” 她脸上露出显而易见的错愕,仿佛自己也才意识到这个问题。 按照夏怀真的说法,她是在福利院长大的,十八岁前没离开过海坊县——一个乡下姑娘,一直在社会最底层打滚,怎么知道世界顶级的古龙水品牌?又是怎么一个照面就认出来的? 电光火石间,沈愔的目光骤然严峻,一只手下意识摸上腰间,手指碰到冰冷的手铐:“你到底是谁?” 交错的六年时光在这一刻逆流成河,从沈愔冰冷的眸子里呼啸而过,而那女孩就站在时光的另一头,和他茫然对视。 “——你是谁?” “——你从哪来?” “——你要到哪里去?” 这直击灵魂的三连问炸开在耳畔,犹如振聋发聩的钟声,猝不及防地敲打着心脏。霎时间,周遭背景化为空白,潮水般地褪去,浓重的雾气平地而生,转瞬漫天匝地,仿佛一只摆弄宿命的巨手,冲她当头盖下。 浓雾深处,极其遥远的地方,有什么东西在追逐着她,脚步声拍打着地板,发出不疾不徐又富有韵律的节奏。 夏怀真眼珠剧烈颤缩,人眼可见地爬上血丝。她突然露出极其恐惧的神色,颤抖着退了一大步。 有那么一时片刻,沈愔简直有种“这女孩瞳孔要一劈两半”的错觉。 “你怎么了?”他冲夏怀真伸出手,试着走近一步,“你……没事吧?” 那女孩却尖叫一声,仿佛沈愔是某种极为可怕的怪兽,连滚带爬地往后缩,试图躲开那只探向自己的手:“你别过来……别过来!” 沈愔:“……” 这一嗓子堪称惊天动地,更要命的是,那姑娘闪避中带翻了文件,只听一阵推金山倒玉柱似的叮叮咣咣,整个办公室一片狼藉。 远在走廊另一端的刑侦支队立刻被惊动,混乱中差点以为那胆大包天的杀手潜入了市局。丁绍伟第一个冲进支队长办公室,就见夏怀真颤抖着蜷缩在墙角,两手抱住膝盖,额头抵着手肘,用这个充满抵抗性的姿势抗拒着外界的试探和侵扰。 沈愔站在一旁,想伸手扶她又不太敢,冰冷俊秀的脸上罕见地露出局促与不知所措,窘迫中,他居然照搬了一句电视剧里衣冠禽兽的经典台词:“……我、我什么都没做。” 丁绍伟:“……” 没等姓丁的狗腿子在“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默默退出去”和“帮着自家老大收拾干净案发现场”中做出两难的二选一,刑侦支队那帮唯恐天下不乱的货色已经集体冲进门,将本就不大的支队长办公室挤得水泄不通。 于和伟:“什么情况?老大你这是霸王硬上弓了吗?” 蔡淼:“霸王硬上弓也不能挑在这里啊?沈队,要不我们先帮你把人弄回家?” 技术队主任科员袁崇海最牛:“沈队,原来你喜欢这种涉世不深的小姑娘?难怪罗局和赵副局之前给你介绍的姑娘都被一票否决了。不过兔子不吃窝边草,再怎么着你也不能对案件的证人下手吧?这样,等案子办完了,袁哥给你介绍十几二十个小姑娘,包你满意。” 沈愔:“……”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等到沈支队用恨不能杀人的死亡射线将这群起哄架秧子的猪队友扫地出门,被紧急call来救场的简法医才踩着十公分高的鞋跟,不紧不慢地姗姗来迟:“什么情况,沈队你终于决定撕下‘衣冠禽兽’的画皮,彻底放飞自我了?等等,以咱俩这么多年的交情,你怎么着也得先考虑我吧?” 沈愔:“……” 那一刻,沈支队终于明白窦娥屈死时的满腔怨愤是怎样引发六月飞雪了。 “少说风凉话,”他有点无奈地说,“快过来帮忙。” 沈愔试着想把人扶起来,夏怀真这回倒是没尖叫,可是抖得要命,在他手心里颤作一团,像是要把骨头摇散架了。 沈愔试了两次,实在不敢碰她,就在这时,只见简容从衣兜里摸出一支注射器,二话不说,先往夏怀真细伶伶的手腕上一扎! -- 第50页 沈愔惊了一跳:“你给她打什么?” “镇静剂,”简容面不改色,“还是说,你想放任她继续疯下去,把罗局和赵副局一起招来?” 沈愔无言以对,只能闭嘴。 镇静剂发作得很快,不到一刻钟后,夏怀真就绷不住了,软塌塌的往旁边一倒,被早有准备的沈愔接了个正着。他将人打横抱起,小心翼翼地安置在沙发上,目光在她苍白清秀的脸上略一盘桓,然后强迫着自己挪开。 “她刚才突然失去控制,”沈愔垂落视线,因为刻意收敛,侧脸显得冰冷又漠然,“能判断出原因吗?” 简容掰开夏怀真的眼皮,用手电筒的光照了照。夏怀真毫无生气的任她摆布,受到光线刺激的瞳孔微微放大。 “听你的描述,像是受到心理创伤后造成的精神障碍症,”简容说,“可能是之前遭遇过什么可怕的事,当时虽然没有立刻发作,却在潜意识里种下了病根,再被特定的境遇一刺激,隐藏的恐惧和焦虑爆发出来,就会变成你看到的这样。” 沈愔低声道:“PTSD吗?” 简容点点头,不无好奇地盯了他一眼:“所以,你刚才到底对她说了什么?又或者……做了什么?” 沈愔:“……” 需要他把“我不是衣冠禽兽”的便利贴贴脑门上吗? 托夏姑娘突如其来的犯病,沈支队到最后也没能按原计划赶去茂林制药,而是难得摸了一回鱼——他在丁绍伟的掩护下,把失去意识的夏怀真打包塞进车里,像运包裹一样运回了家。 但沈支队不愧他工作狂的名声,就算违反纪律地临时早退,依然不忘在蓝牙耳麦里远程遥控侦察进度:“绍伟,你们赶到茂林制药了吗?葛长春怎么说?” 耳麦里传出嘈杂的人声,丁绍伟的大嗓门咋咋呼呼地涌进耳中:“别提了,那老小子狡猾的要命,一问三不知,把自己撇清的干干净净。不想想也是,人家可是大公司的总经理,身家过亿,谁没事会留意看大门的保安姓甚名谁?” 正好前方路口是红灯,足足有一分半钟,沈愔拉下手闸,从后视镜里看了夏怀真一眼,见她苍白着小脸,一时半会儿没有要醒的意思,于是压低声问道:“经侦那边怎么说?” “经侦查看了茂林制药的进出台账,表面上没什么问题,茂林制药也确实具有□□类药物的经营资格,”丁绍伟说,“但我总觉得不太对劲,所以一个电话打去了药监局,你猜怎么着?” 沈愔:“……” 这小子故弄玄虚的毛病是改不了了。 第16章 艳照 沈愔没心情玩猜谜游戏,一言不发的等他自己揭盅。 丁绍伟也习惯了他的不买账,贱兮兮地说:“就在半个月前,西山市药监局接到东海市药监局的协查函,说是茂林制药向东海市的惠方制药签订购买了500件复方茶碱□□片,药监局想查证这批药品是否到了茂林制药。” “我跟经侦的弟兄确认了,茂林制药确实收到了惠方制药的增值税□□,但是这批药品并没进出公司台账!” 沈愔瞳孔微微一凝,这时前方的交通灯已经转绿,他一怔后回过神,在身后震天响的喇叭声中踩下油门。 “你马上带人去茂林制药的库房,一定要把这批药品的下落摸清!”他沉声道,停顿片刻,又补充道,“虽然暂时没有证据,但葛长春是茂林制药的法人,绕开他签购这么大一批药物的可能性并不大——这样,你把可能的涉事人员全部带回市局,我送小夏回去后,马上赶回市局。” 丁绍伟一听就急了,赶紧道:“别别,我看那姑娘精神状态不太好,万一你不在,她出点什么事,跟谁也没法交代。市局这边你放心,有我看着呢,保证搞定那姓葛的老小子。” 沈愔不想在开车时跟他掰扯些有的没的,直接挂断了电话。 丁绍伟还以为自己的意见被顶头上司采纳了,干劲十足的指挥一帮刑侦小弟将茂林制药总经理葛长春等一干人等拘回市局。谁想他前脚回了市局,沈愔后脚就出现在审讯室外,背靠着墙壁,正用手机翻阅药监局传来的材料。 丁绍伟登时惊了:“你你你,你真把那姑娘一个人丢家里了?你就不怕她再犯病,或者有人趁你不在,上门找她麻烦?” 沈愔头也不抬:“我找了信得过的人帮忙照看。” 丁绍伟满脸狐疑:“谁啊?不是,咱们支队的人都在这儿,没一个闲着的,你还能找谁?” 沈愔被他聒噪得不行,终于撩起眼皮,目光从浓密的睫毛下射出,隔着一层单面玻璃,仔细打量着审讯室里的男人。 茂林制药总经理葛长春是个五十来岁的男人,人到中年,身材难免有些微微发福,头发也奔着“地中海”狂飙而去。不过认真端详,还是能从变形的眉眼间看出年轻时风度翩翩的影子。 他看似若无其事的坐在审讯桌后,藏在桌底的死角里,两只手蜷缩在一起,手腕上硕大突兀的金表微微发颤,发出轻微的响动。 “我们搜查了茂林制药的库房,没发现那五百件复方茶碱□□片,”丁绍伟说,“这老小子居然说他什么都不知道,切,当干刑警的都是脑子进水的蠢货吗?” 沈愔摁住耳麦,示意他先别说话。 “——我什么都不知道!”葛长春声音有些发哑,神色虽然还算镇定,后脖颈已经冒出一打汗水,“你们还要我说多少遍?是,那批药是下落不明,可你凭什么说是我指使的?有证据吗?” -- 第51页 于和辉冷冷看着他:“茂林制药收到了五百件药品的增值税□□,这批药品却没有进出台账,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你应该去问公司的财务人员,我怎么知道!”葛长春看起来比市局警员还要理直气壮,“也许是财务记账时出了差错,也有可能是运输途中出了岔子……可能性实在太多了!” “你们什么证据都没有,红口白牙就定人的罪,警官先生,你们现在办案都这么偷工减料吗?”葛长春梗着脖子,有恃无恐:“相同的问题你们车轱辘问了无数遍,请问我什么时候可以请律师?” 别说于和辉,就是坐在旁边奋笔疾书的许舒荣都有想抽他的冲动。 审讯室外的丁绍伟“啧”了一声,眼神难以察觉地沉下来:“咱们现在没别的证据,按照疑罪从无的原则,确实定不了他的罪。这老小子懂点法,是吃准了咱们拿他没辙。” “证据就在那里,不会凭空消失,只看你能不能找到,”沈愔淡淡地说,下一瞬,像是为这句话做注脚似的,他手机“叮”的响了一声,沈愔接起来一看,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丁绍伟好奇地探头探脑,可没等他看清手机上发来什么,沈愔已经推开审讯室的门,径直走到葛长春面前,居高临下地盯着他:“你认识郭莉吗?” 葛长春嘴唇微颤了颤。 “什、什么?”他呼吸的频率明显急促,被这个猝不及防的回马枪杀得一愣,“郭莉……是谁?没、没听说过。” 沈愔一挑眉脚,那一刻他的眼神刀锋一样森寒:“不认识?那你电脑里怎么会有她的照片?” 他声音不高不低,是一贯的从容不迫,葛长春听在耳中,却如打响一个炸雷,嘴巴大张着,眼珠转也不转,直勾勾地盯着沈愔——就像看到一只从地狱里窜出的怪物。 极度的震惊中,他喉咙干涩地滑动了下,听到自己机械重复道:“你、你说什么?” 沈愔解开手机锁屏,三两下调出丁绍伟方才伸长脖子也没看清的画面,往前轻轻一推,手机在桌面上滑出一道均匀的弧线,缓缓刹停在葛长春面前。 “葛总,这是市局技术人员在你电脑里找到的,你不会说不知道吧?”沈愔连讥带讽地勾起嘴角,“不认识郭莉?那你告诉我,她的照片为什么会出现在你电脑里?” 血色以人眼可见的速度从葛长春脸颊和嘴唇上消退,他铁青着一张脸,呼吸越来越急促,视线颤巍巍地落在手机屏幕上……瞳孔微微放大了一瞬。 只见一张照片占据了手机屏幕,那躺在法医室冰柜里的小姑娘穿着少到可怜的布料,在镜头前摆出种种不堪入目的姿势。 一时间,不管审讯室里的于和辉、许舒荣,还是审讯室外的丁绍伟,呼吸齐齐一窒。 沈愔低垂视线,隔着冷冰冰的手机屏幕,和那满脸屈辱快要流出屏幕的小姑娘一触即分。紧接着,他掀起眼皮,近乎森寒地盯住葛长春:“根据刑法第二百三十七条,以暴力、胁迫或者其他方法强制猥亵他人或者侮辱妇女的,处五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 “葛总,你这么懂法,没听说过吗?” 葛长春面色由青转灰,直如斗败的公鸡一样,呼哧带喘了好半天,心理防线岌岌可危地绷出裂纹,眼看一溃千里—— 刹那间,他仿佛绝境中突然看见一根救命稻草,当即不顾一切地抓住,嘶声道:“这照片……这照片是别人发给我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于和伟猛地一拍桌子,满腔怒火到了嘴边,被沈愔一摆手堵了回去。 “别人发给你的?”他冷冷地问,“是谁?” 葛长春喘着粗气,手心里攥出一把滑腻的凉汗,他用两只手扒着桌沿,在桌板上摁出两道湿漉漉的手印:“是、是项维民,他是我公司的仓库经理,那照片是他发给我的。我、我以为,这照片是他从哪个猎奇网站上下载下来的,我不知道她是郭莉……” 不用沈愔吩咐,审讯室外的丁绍伟已经摁住耳麦,厉声道:“去查项维民,身家背景、社会关系、经济情况,哪怕是刨地三尺也得给我挖出来!” 红蓝交替的警灯倾巢而出,呼啸着汇入车水马龙,尖锐的警笛声回荡在夜幕下,鞭子似的抽打脑壳—— 夏怀真突然大叫一声,从漫天匝地的浓雾中清醒过来,猛地坐起身。 一般来说,刚从噩梦中惊醒的人不会马上回神,就像被小鬼勾了三魂七魄一样,夏怀真的症状尤其严重。有那么一时片刻,她甚至反应不过来自己身在何处,盯着天花板愣了许久,才从浑浑噩噩的懵懂中挤出一线清明。 她揉了揉酸涩的眼角,仔细回忆半晌也没想明白自己是怎么被放倒的,仿佛突然间喝断片了,脑子里空白片刻,开云破雾似的露出一双冰冷锋利的眼。 ……是沈愔。 夏怀真打了个寒噤,总算彻底清醒过来,后知后觉地发现后背衣裳已经被冷汗打透了。她怔了一会儿,犹犹豫豫地下了床,偷偷将房门推开一条缝……然后和闻声望来的男人看了个对眼。 顾琢放下手里的书,冲她温文尔雅地点了点头:“醒了?感觉还好吗?” 夏怀真:“……” 她左右张望一圈,确定是沈支队家没错,这才期期艾艾地蹭过去:“顾、顾教授,您怎么在这儿?” -- 第52页 顾琢把书搁茶几上,看封皮赫然是那本让夏姑娘梦会周公的《塞拉菲尼抄本》。他拎起那套花里胡哨的斗彩茶具——当然不是沈支队自己添置的,而是丁绍伟亲娘嫌弃他一个小年轻住的屋子比和尚庙还简素,特意拿来招桃花的——倒了一杯热茶,端到夏怀真面前。 “你在西山市局突然晕过去,沈警官分不开身,只能先把你送回来,又托我来照顾,”顾琢弯下眼角,温和地问道,“现在感觉怎样?头疼吗?” 夏怀真用手掌磕了磕额角,晃了半天,总算将满脑袋的浆糊摇开一条缝:“还好,我这是怎么了?” 顾琢挑起眉梢,和她面面相觑片刻,似乎是被这姑娘的满脸懵逼逗乐了,哑然失笑:“你自己不知道吗?” 夏怀真眨巴着眼,很实诚地摇了摇头。 那一刻,顾琢和沈愔生出一腔英雄所见略同的冲动,很想伸手揉一揉她的发顶心:“饿不饿?我请你吃晚饭吧。” 夏怀真看着畏畏缩缩,不敢正眼瞧人似的,却不是真的不懂人情世故。顾琢跟她一不沾亲二不带故,肯留下来看顾是人情,不肯是常情,耽误人家一晚上已经是冒昧,再要顾琢请她吃饭…… 夏怀真忙不迭推辞道:“不用,我不饿。耽误您这么久,真不好意思,要不……” 她还没“要不”出个所以然来,五脏庙就在这时揭竿而起,对她睁眼说瞎话的行径表示出十万分的鄙夷与愤怒。 夏怀真:“……” 有那么一瞬间,她直接拿袖子挡住脸,只觉得没脸见人了。 夏怀真虽然是乡下出来的姑娘,却有种野兽般的直觉,她总觉得顾琢看她的眼神异常温和,不像看一个刚认识没两天的陌生女孩,倒像是透过她看见某个极为熟悉亲近的人。 ——这种感觉在顾琢听她说想吃麦当劳时达到了顶峰。 夏怀真所有的防线在踏入麦当劳的一刻就被空气中浮动的奶油和炸鸡香味联手击溃,来时的一路上,她再三告诫自己“要矜持,人家跟你客气,你可不能太当真”,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真站到点单台前,那些金黄酥嫩香气四溢的食物迅雷不及掩耳地占领了她全副注意,至于那些“适可而止”的大道理,自然被踹到九霄云外。 等她终于想起要在顾教授面前保持矜持时,已经啃完了一个麦辣鸡腿汉堡,两对麦辣鸡翅,三包薯条,正用麦乐鸡蘸着酸甜酱,风卷残云似的往嘴里送。 夏怀真打了个磕绊,发现顾琢正含笑望来,眼皮忽闪地眨巴了下,默默放下鸡块,飞快地擦了下嘴角:“对不起,我……是不是吃太快了?” 顾琢摇摇头,越发忍俊不禁:“没什么,就是看着夏姑娘想起一个人来……对了,听沈警官说,夏姑娘是在福利院长大的,方便问一句,是哪里的福利院吗?” 夏怀真用可乐吸管占住嘴,坚决不再碰纸盒里酥香诱人的鸡块:“海坊福利院。” 顾琢捏着汉堡的手陡然一顿,一再按捺,眼底依然闪过一丝稍纵即逝的错愕。 “海坊……福利院?”他眼神微微闪烁了下,“那不是离东海市挺近的?怎么会大老远跑到西山来打工?” 夏怀真笑了笑,没说话。 顾琢看出她不想回答,体贴地转开话头:“我有一个……学生,也是海坊福利院出来的,很聪明,也很懂事,不知道你们见过没?” 夏怀真吸了两口可乐,眼珠却控制不住地往鸡块方向瞟,她唯恐自己把持不住,干脆盖上纸盒,来了个眼不见为净:“她叫什么?” 顾琢沉吟片刻:“她后来改了名字,你大概没听说过,不过当初在福利院时,我听有人叫她小婷婷?” 夏怀真先是有些茫然,毕竟是将近二十年前的回忆,思绪跟不上经年久远,就算插上翅膀也得紧赶慢赶一阵。好半天,她终于隐约想起,仿佛是刚被送进福利院那阵,她遇到一个大她一两岁的小姐姐,似乎就叫“婷婷”。两人年龄相仿、际遇相似,连性格都是如出一辙的阴郁怯懦,乍然到了一个陌生环境,几乎是本能地凑到一起抱团取暖。 半年后,小姐姐得了一场重病,高烧发热,躺在床上直打摆子。她吓得要死,哭着跑去找人,可是把福利院的阿姨挨个求遍了也没人搭理她。实在没法子,她又哭着跑回来,看到一个大哥哥抱着生病的小姐姐飞快地走出去。 时光如潮水般退去,这一次,夏怀真终于看清了那人长相——二十年前救人的“大哥哥”和二十年后的“顾教授”微妙地重合在一起,透过经年的光阴,微笑看着她。 “我记得,”她喃喃地说,“我……我记得婷婷姐姐。” 警笛呼啸着刹停在小区楼下,刑警如狼似虎地扑向1103室,撞开门却发现人去楼空。沈愔一边戴上取证用的胶皮手套,一边语速极快地吩咐道:“和辉带着小许去交警大队调取小区和茂林制药附近的监控摄像头,看能不能查到项维民的去向。冯楠继续排查项维民的社会关系,亲朋好友、走得近的同事,都不要放过。技侦尝试定位项维民的手机……不过他如果存心潜逃,手机多半已经关机了。” 一个技侦女警忽然叫道:“沈队,你过来看看这个。” 沈愔走到跟前,只见就这么片刻功夫,技侦组已经给项维民的电脑内存做了个透视分析,所有隐藏文件一览无余,全都敞开了大门,技侦滑动鼠标往下翻,随意点便一个文件名为“001”的视频,下一秒,尖利的惨叫声疯狂抽打着每个人的耳膜。 -- 第53页 沈愔瞳孔凝缩成一个尖利的小点,几乎是下意识地扣紧了手指,几个技侦更是面露不适,往后拖了拖进度条,发现足足有六七分钟都是类似的场景,越往后镜头离得越近,几乎是对准了女性的私密部位。 女警扛不住了,脸色发白的摔了鼠标,捂着嘴跑进卫生间。 沈愔点开另一个视频文件,画面中出现了一个陌生女性,长相有点眼熟。他一时半会儿想不起在哪见过,鼠标下意识往后拖动,突然毫无预兆地定格住。 一个技侦挪开眼:“都是类似的性/虐视频……看来这案子的主谋是姓项的没跑了。沈队,要发布协查通告吗?” 沈愔盯着静止的画面瞧了半天,手指一点左上角:“把这里放大。” 所有人循着他的指点看过去,只见这段视频的画面光线亮了许多,可能是在有窗户的屋子里拍摄的。光线从右边的玻璃窗照入,又被左上角的挂钟反射,形如一面小小的镜子,映出一个模糊不清的图案。 技侦精神一振,三两下放大了图像,又对局部做了锐化处理。很快,半遮面的图案露出了庐山真面目—— “好像是个十字架,就是教堂里经常见到的那种,”技侦说,“我记得本市的教堂不太多,统共也就四五间。” 沈愔:“项维民居住的小区位于东城区,如果排除掉人流熙攘的闹市区和城西这两个条件呢?” 丁绍伟二话不说,在手机上指指点点了一阵,片刻后抬头道:“还剩两间,其中一间‘孝安浸信会堂’,从这里开车过去大概二十多分钟。” 沈愔冲他打了个手势,转身往外走。 两人钻进警车,沈愔一边往身上系安全带,一边听丁绍伟嘴皮翻飞地说:“这家孝安浸信会堂也有年头了,还是上世纪初建的。城区改建后,附近成了城中村,出入的大多是外地来的农民工,既远离城区,环境也乱,久而久之就没什么人来了。” 沈愔忍不住在发动车子的间隙中看了他一眼:“你怎么这么清楚?” “之前那两起案子,受害人身上不是都发现了十字架的纹身吗?”丁绍伟说,“我觉得不像是简单的巧合,特地把本市的教会组织梳理了一遍,还问了好些朋友,都说没见过。” 他说者无心,沈愔却被一语点醒,轿车窜出去一半,被他一脚刹车定在原地,暴躁的尥起蹶子:“是她!” 丁绍伟顶着一脑门雾水:“谁?” “刚才视频上的女孩,就是前两天因吸毒过量死在KTV后巷的受害人,”沈愔冷冷地说,“我记得她叫孙芸,也是茂林制药的员工。” 丁绍伟被他隐晦的暗示震住了,好半晌才倒抽了口凉气:“老大,你这个说法有点惊悚诶。” 沈愔正想说什么,手机就在这时震了下,他接起来一听,耳麦里传来顾琢的声音:“沈警官,夏姑娘已经没事了,我刚带她吃完晚饭。” 沈愔满脑子都在琢磨案情,没太听清,随口道:“麻烦您了,记得别带她吃麦当劳一类的垃圾食品,不健康。” 顾琢:“……” 顾教授默默看了眼旁边舔着甜筒的夏怀真,真心实意地说:“好的,我下回会记住的。” 沈愔没发觉异样,又道:“我今晚可能回不去,麻烦您帮我照看她,有什么事电话联系。” 顾琢敏感地眯紧眼:“是有新线索了吗?你现在在哪?” 沈愔不欲泄露案情,只是道:“您放心,如果案情有了进展,我会尽快给您一个交代的。 ” 顾琢“等等”两个字还没说完,那边已经收了线,他无奈地摁了摁额头,正打算送夏怀真回去,手机忽然羊癫疯似的抽搐起来。 顾琢接通电话,里面传出一个带着浓重口音的破锣嗓门:“顾先森吗?哎呀,你头先讲啲呢个女仔,我呢度有消息啦。” 顾琢:“……” 第17章 教堂 顾琢几乎是拿出当年考英语六级的专注力,把这句话放脑子里咂摸了好几遍,才大约弄明白对方说了什么:“你在哪见过她?” 片刻后,只听手机震了下,顾琢定睛一看,见对方发来一个地图定位。 “我有个兄弟住在呢度附近,据佢讲,呢个女仔曾经同佢蓝盆友一起来过,我问佢点解记得艮么清楚,佢同我讲,呢种女仔一看就知係读书仔,不常见啲,肯定係被人骗咗。” 顾琢沉默片刻,有那么一瞬间,很想问问顾兰因有没有粤语六级考试,如果有……他大约可以考虑报名进修一下。 他礼貌地道了谢,挂断电话,就见夏怀真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杏核眼,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年轻女孩的眼神总是清澈的,夏怀真则格外带了些柔软,让人不忍心对她说谎。顾琢犹豫了下,还是实话实说:“是我一个朋友打来的,可能有了郭莉遇害的线索,我现在必须马上赶过去,你是回家,还是……” 夏怀真想都不想:“我跟您一起去。” 顾琢看了她一眼,眉心不易察觉地皱了皱——可能是面相嫩的缘故,这女孩乍一瞧根本看不出已经二十四了,换身校服,再背个书包,就能混迹校园冒充中学生。偏偏饱受生计折磨,就算在气候湿润的西山市,手指皮肤依然干燥,指尖生着稀稀拉拉的倒刺,脸上更是没什么血色,单薄的皮肉紧绷在颧骨上,白中泛着营养不良的枯黄。 -- 第54页 顾琢突然有点明白沈愔为什么总像护着自家小妹一样护着她,这女孩就像墙角偷开的小花,柔弱又娇嫩,虽然扎根在阴影里,却执拗的向往阳光。 正常人都不会想把这样一个女孩置于危险中,顾教授虽然颇有来历,却显然没超脱“正常人”的范畴,闻言,他迟疑道:“可能有危险,不如我先送你回去,然后再……” “郭莉是我的室友,”夏怀真十分坚持,“她出事前已经表现出不对劲,如果我当时再细心些、多问一句,她也许就不会遭遇不测。” 这世上最令人绝望的就是“如果”二字,因为知道不能倒带重来,那些美好的假设性可能才更让人心有戚戚。 顾琢叹了口气,不说话了。 从项维民居住的小区到孝安浸信会堂,正常车程需要二十多分钟,但是由于途中一段高速正在修路,沈愔和丁绍伟被迫绕道山路,一路坑坑洼洼上蹿下跳,好几次差点歇火。 丁绍伟一只手摁住胸口,脸色惨白神情委顿,还没来得及请沈支队高抬贵手饶他一命,远在市局的简容打来电话:“喂,在哪呢?” 沈愔正在开车,不方便接电话,直接把手机丢给丁绍伟。丁姓富二代好悬被里出外进的山路颠成一团人肉元宵,靠着后座娇柔又孱弱地说:“在前往鬼门关投胎的路上……你赶紧的,有本启奏,无本退朝。” 简容:“……” 不要以为你家太后是西山市首富,你就能人五人六的装大爷了。 “我在卢洋的指甲里发现了一点好东西,”简容没好气地说,“把手机给沈队,我要跟他汇报。” 丁绍伟:“……” 他默默把手机递还给沈愔,赌气别过头。沈愔拉下手闸,随手别上耳麦:“你发现什么了?凶手的DNA吗?” 简大法医十分擅长“翻脸如翻书”的技能,一听手机那头换了人,她紧跟着换过语气,仪态万千笑容可掬地说:“宾果!卢洋的指甲缝里残留着少量的血迹和皮屑,很可能是生前和凶手纠缠时留下的,整个法医室正在通宵加班,争取在二十四小时内将报告交上来。” 简法医语气热情中带着一点不太明显的挑逗意味,蛇一样扭着劲,恨不能顺着通话线路腻腻歪歪地爬过来。然而沈愔就跟大脑杏仁体短路似的,一点不为所动:“那就辛苦你们了,有什么发现随时联系。” 他正要挂断电话,副驾位上的丁绍伟再也忍不住,一推车门便撕心裂肺地干呕起来。听筒那头的简容听到动静,狐疑问道:“你们这是在哪?姓丁的怎么了?” 沈愔瞥了飞流直下的丁少爷一眼,简单明了:“孕吐。” 丁绍伟:“……” 简容:“……” “我听技侦的小王说,你们有了郭莉案的新线索?”简容说,“小心些,别阴沟里翻了船,有什么不对赶紧叫外援,真要有不测,丢下刑侦队那帮孤儿寡母的,我可不帮你照看。” 沈愔:“……” 他不知该对简容的“好意”作何回应,只能闭嘴收线。 二十分钟后,他们好不容易摸到孝安堂附近,此时天色已经彻底黑了。这一带确如丁绍伟所说,十分荒僻,放眼望去一片旷野,远处围着犬牙交错的城中村,豁牙似的灯光没精打采地亮着,狗皮膏药一般贴在都市繁华的阴暗面。 丁绍伟正想调出GPS导航,却发现信号差得要命。他在原地跳脚蹦高,沈愔则四下张望一圈,径直走向路边:“请问……” 路边的黑影抬起头,居然是一个卖芒果的小摊,摊主大叔操着蹩脚的普通话,热情推销道:“尝尝?不甜不要钱!” 沈愔刚想婉拒,丁绍伟已经凑上来,拍了拍他肩膀,又冲摊主露出一个见牙不见眼的笑容:“行,我全要了。” 沈愔:“……” 虽然他和丁绍伟是一起长大的发小,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依然有三百六十天想猛抽丁土豪的小人。 摊主没想到在路边歇脚还能碰上一个人傻钱多的主顾,嘴巴咧得比丁绍伟还大,一撸衣袖,连框一起搬起:“没问题,我给您装车里?” 丁绍伟赶紧拦住他:“不着急,大叔,我跟您打听个事,您知道孝安堂怎么走吗?” “孝安堂”三个字像是藏着某个不显山不露水的密码,摊主一愣,上下打量他几眼,突然正色道:“当其难易,而后为之谋。” 丁绍伟:“……” 啥意思?打听路还要对暗号? 他正一脸懵逼满头雾水,就听沈愔不慌不忙地接道:“因自然之道以为实。” 摊主审视的目光在他俩之间来回逡巡,沈愔镇定自若的任他打量。片刻后,摊主搓了搓蒲扇大的手掌,将方才畏缩又谄媚的笑容一收,竟然收敛出几分渊停岳峙般的凝重感:“是找孝安堂吧?请跟我来。” 丁绍伟就是再回不过神,也该反应过来这位摊主大叔是认错了人。一时间,无数个念头你追我赶地泛上心头—— 还有别人在打听孝安堂? 是为了追查郭莉的案子吗? 连警方都是刚刚得到线索,谁这么神通广大,居然跟他们前后脚摸了过来? 他惊疑不定地看了沈愔一眼,发现顶头上司一点没有迟疑的意思,抬腿跟了上去,俨然是打算将错就错,承认自己就是摊主大叔等候的“正主”:“您住这附近吗?这么晚回去,会不会耽误您时间?” -- 第55页 这条路偏僻得很,两边没什么路灯,全靠摊主拿着手电照明。煞白的灯光打在他半边面孔上,风霜磋磨的痕迹清晰可见,只听他笑了笑:“不耽误,要不是跑这趟腿,咱也见不到东海来的大教授不是?” 沈愔下意思看向丁绍伟,恰好对方也正看过来,两人在眼神交汇间传达出如下意味—— “东海来的大教授?该不会是那个姓顾的吧?” “八九不离十。” “他到底什么来头?消息又是从哪来的,怎么每次都和咱们前后脚?” “不清楚,但至少应该没恶意。” 摊主恍然未觉,兀自絮叨不休:“唉,我家小孩今年读高二,她打小喜欢写作,一直吵吵着要报考东海大学文学系。我这个当爹的没文化,说不出好歹,您是大学教授,您给参谋参谋,就她这烂泥糊不上墙的成绩,有戏吗?” 沈愔是刑侦支队队长,不是招生办主任,闻言,他不敢随意打包票,只得顺着敷衍。就听摊主感慨道:“现在的小孩可不容易了,不比我们那会儿,有把子力气,干什么都能混口饭吃。就我家那个,每天读书到一两点钟,有时我一觉睡醒,她屋里灯还亮着——就这,在他们班里也只能算中不溜。” “都说高考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每年考上的只有那么几个,可不是得削尖了脑袋往里钻?” 沈愔和丁绍伟被迫灌了一耳朵“高考”和“悬梁刺股”,又不好打断,只得交换了一个略带无奈的眼神。 西山市濒临南海,三月底的天气,入了夜也并不寒冷,只是风声呼啸往来,刮得人头疼欲裂。沈愔摁了摁眉心,正想强行打断,就见摊主神色倏变,拖着他俩往矮墙后一藏,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丁绍伟不明所以,就见沈愔伸手一指——夜色深处,一个模糊的黑影敏捷闪过,快到几乎看不清,稍不留神就会错过。 丁绍伟猛地转向沈愔:什么人?会是项维民吗? 沈愔还没发话,前头引路的摊主飞快地打着手势:跟上去看看? 沈愔和丁绍伟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 他俩虽然冒了顾教授的名,却没忘记自己“刑警”的身份,让一个普通老百姓冲在前头算怎么回事? 这要传出去,就算赵局不把他俩砌进水泥墙里,刑侦支队那帮龟孙子也得嘲笑个一年半载。 沈愔不会打手语,只能在手机里飞快地输入一句话,往摊主面前一亮:我们俩进去,你在这里等后援。 摊主:“……” 后援是怎么回事?剧本上没这出啊! 摊主这一趟原本是受人所托,交代他的原话是“顾盟主的朋友要来孝安堂探探底,你帮忙把人带进去,再原模原样的带出来,别让人在咱兄弟地界上出岔子,真要有个什么,顾盟主那边不好交代”。 谁知来的这两位太有个性,压根不用他引路,自己就进去了。 摊主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目送那两位背影消失在夜色中,怎么想怎么不放心,终于从衣兜里摸出手机,摁下一个号码:“喂,朱老哥,你说的‘朋友’已经到了,不过……我怎么觉得不太对劲?” 听筒里沉默片刻,传出一个破锣似的嗓门:“什么,到了?不对啊,头先呢个人还同我讲,佢总有一阵先至能到,点解艮么快?” 隔着一条通话线路,摊主和破落嗓门面面相觑,如出一辙的满头雾水。 “坏了,”摊主一拍大腿,喃喃道,“那俩人……到底什么来头?” 说话间,沈愔和丁绍伟仿佛两道神出鬼没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掠过崎岖小路,转眼摸到后门——这孝安堂是上世纪初建造的,整整一个世纪的风霜磋磨,当然不可能太光鲜亮丽。不过眼下夜色深沉,旁的看不出,只见两道哥特尖顶高耸入天,乍一看居然称得上“气宇恢弘”。 沈愔下意识摸向腰后,又冲丁绍伟使了个眼色:这地方不对劲,小心些。 丁绍伟比了个OK的手势。 孝安堂看着唬人,其实地方不大,穹顶下悬着简陋的十字架,几排缺胳膊少腿的长凳依次摆开。丁绍伟围着偷工减料的礼拜堂转了两圈,又在长凳上摸了一把——不出所料,沾了一手灰。 他不怎么讲究的在衣服上擦了把,狐疑问道:“这地方有多久没进过活物了?沈队,咱们没走错吗?” 沈愔没答话,抬头看着穹顶下的十字架,半晌喃喃自语:“有点奇怪。” 丁绍伟奇道:“什么?” “我们在郭莉和孙芸身上看到的十字架纹身很特别,上面盘了一条咬着自己尾巴的蛇,”沈愔说,“但是这里的十字架并没有咬尾蛇的图腾,这意味着什么?” 丁绍伟摸了摸胳膊,荒郊野岭的小夜风没把他怎样,沈愔轻描淡写的两句话却让他掉落一身鸡皮疙。 “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嘶了一声,“我只是觉得有点冷。” 沈愔打开手机自带的手电光,先在十字架上盘旋一圈,又从十字架转移到两边的装饰栏杆上。镏金藤条盘旋而上,末端雕了朵含苞待放的玫瑰,搁在一个世纪前,大约也颇为唬人,可惜如今年老色衰,浮雕表面的金粉脱落得差不多,露出底下寒酸的真容。 唬人是唬不住了,也就能唬弄唬弄穷乡僻壤的山精野魅。 -- 第56页 这么看来,“物是人非”这个说法并不大准确,因为不论活人死物,都逃不过“代谢”这一遭。 沈愔忽然道:“你看这里。” 丁绍伟被他突然出声吓了一跳,好半天缓过神,定睛一看,就见那卖相不佳的栏杆上积了厚厚一层灰尘,唯独最右侧的一个鹤立鸡群——亮的能照出人影。 丁绍伟看向沈愔,惊疑不定:是我想的那样吗? 沈愔耸耸肩:试试不就知道了? 没等丁绍伟搞明白“怎么试”,沈愔已经闪电般探出手,摁住栏杆顶端的玫瑰用力一摁,又试着往左右拧动了下—— 只听“卡拉”“卡拉”的声音接连响起,就像是生锈的齿轮一节节咬合,短暂的死寂后,地板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人眼可见的往两边分开。 丁绍伟:“……” 原来武侠小说中关于“机关暗道”的描写是真的! 可供一人进出的密道口深不见底,经年日久的灰垢被不知从哪吹来的风带起,一股脑灌入鼻中。丁绍伟鼻子抽动了下,一个撕心裂肺的喷嚏到了嘴边,被早有准备的沈愔伸手摁回去。 沈愔用怀疑的目光盯住丁绍伟,那意思大约是:你行不行,不行留在上面? 丁绍伟赶紧拍拍胸口,用实际行动做出表率:不用,我搞得定。 沈愔摇摇头,用手电往密道里照了照,顺着手脚架当先爬下去。出乎意料的,这密道居然比想象的深,往下总有六七米。底下铺着劣质的大理石板,粗制滥造的豆腐渣工程禁不住踩,发出细微的“咯吱”声,蛛网似的裂痕顺着脚跟方向悄无声息地蔓延开。 如果说,发现礼拜堂藏有机关时,丁绍伟只是惊愕,那么现在,他就是实打实地吓了一跳。 他忽然想到什么,低声问:“这是那段视频里的……走廊?” 密道里接了电线,可能是电压的问题,照明用的白炽灯不是很稳定,一会儿明一会儿暗。那曾在视频中露出冰山一角的走廊就在忽明忽暗的光线下犹抱琵琶半遮面。甬道往前延伸,笔直没入黑暗,两边隔出无数独立房间,房门隐藏在暗影中,不留心甚至发现不了。 沈愔戴上胶皮手套,试探着推开右手边的门,霎时间,一股掺杂了血腥和铁锈的粗粝气味迎面扑出,狠狠搡了他一把。 他捂住口鼻,脸色还算平静,瞳孔却难以置信地微微颤缩:“这是……” 昏暗的房间里,天花板上垂落粗糙的绳结,大片血迹早已干结。墙角的储物柜里藏着各种刑具,有些大概能猜出用途,有些连沈愔和丁绍伟都不知做什么用。 更让人发毛的是,房间一角摆了把扶手椅,椅背上搭着撕破的碎花裙。沈愔拿手电一照,发现衣料上还留着泛黄的血迹…… 沈愔和丁绍伟对视一眼,沉声道,“这就是郭莉被侵害的现场。” 丁绍伟只觉得浑身汗毛疯狂炸开,赤手空拳去追捕被通缉的杀人犯时也没这么毛骨悚然过:“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话音未落,他俩不约而同变了脸色,只听走廊上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沈愔掏出配枪,眼看一个人影从走廊尽头飞快闪过,他只来得及甩给丁绍伟一句“出去等支援”,就拔腿追了上去。 丁绍伟在大多数情况下都是个听话的下属,然而“把兄弟丢在案发现场,自己一个人逃之夭夭”,这种事他实在干不出,只得给于和辉发个短信,让他尽快赶来支援,自己紧跟着追过去。 然而很快他就发现,这么一会儿功夫,沈愔居然没影了! 什么情况? 丁绍伟茫然张望,就在这时,脚步声再次响起,仿佛刻意替他引路似的,在拐角处打了个转,然后消失不见。 那一刻其实十分短暂,统共不过几秒钟时间,人的大脑根本反应不过来,只能跟随潜意识的指引,而丁绍伟的“下意识”就是追着脚步声……直到被一扇门拦住去路。电光火石间,他脑子里转过无数念头,忍不住想—— 为什么这个看似破旧的教堂下会有这么复杂的密道? 方才的脚步声难道是刻意引他们过来? 他们为什么这么做? 沈愔现在在哪,会不会有危险? 这些念头快到甚至抓不住形迹,却足以让丁绍伟警铃大作。就在他打算折返时,门后传来模模糊糊的尖叫声。 是个女人。 丁绍伟联想起在那房间里看到的刑具和碎花裙,登时急了,不及细想,抬腿猛地踹出。 砰! 两根轴承当即崩裂,看似破旧的门板摇摇欲坠,却是纹丝不动。 丁绍伟咬紧后槽牙,运足力道,又是一脚猛踹。这一回,门板终于无以为继,“咣当”一下分崩离析,尘埃四起中,只听丁绍伟大吼一声“警察,不许动,举起手来”,拔枪冲了进去。 然而里头空无一人,只有一把陈旧的方凳,凳子上摆了个录音机,里头传出女人的尖叫声。 丁绍伟:“……” 他脑子里的警铃快要震断弦,当即往外退,可惜已经晚了——那门后牵了细绳,末端连着打火装置,推门的瞬间,火星瓢泼四溅,和早就备下的汽油狭路相逢,烈火吐出险恶的长舌,将地下室一口吞没。 丁绍伟拔腿就跑,谁知刚一转身,一记手刀猝不及防地砸下,正正切中脖颈。他连闷哼都来不及发出,软塌塌的倒在地上。 -- 第57页 陷入黑暗前的最后一个意识,他看到一双长靴停在眼前,有人连讥带讽地冷笑一声。 “——条子?也不过如此。” 第18章 无辜 那火窜起来的太快,只是几分钟,偌大的密道已经被浓烟塞满了。地下室里应该开了通风口,夜风中丰沛的水汽在与烈火狭路相逢的瞬间灰飞烟灭,剩下的只有火随风势,翻滚着袭来,让人有种身处蒸笼的错觉。 沈愔在发觉不妙时已经捂住口鼻,却挡不住浓烟无孔不入,透过手指缝往喉咙里呛。他俯低身体,第一反应不是“赶紧离开”,而是“绍伟安全退出去了吗” ? 这个判断是出于他跟丁绍伟相交多年的了解和刑侦野兽般的直觉,也正是这个念头救了丁绍伟一命。 沈愔在浓烟里摸索,热浪咆哮着扑面而来,几乎喘不上气。他睁不开眼,只能凭着触感和直觉在甬道中穿行,直到一个软绵绵的东西绊住他的脚。 灼热的浓烟逼住口鼻,沈愔发不出声,只能慢慢蹲下身,摸出那碍事的“绊脚石”是人的身体,一动不动的躺在那儿,不知是死是活。仓促间,沈愔摸不出他的鼻息,只能把人扛在背上,循着记忆往密道外摸去。 从他发现丁绍伟的位置到密道出口,其实只有三十米,但那是沈愔这辈子走过的最漫长的三十米。他看不见,只能将触感和听觉调动到极致,裹挟在烈火和浓烟中,摇摇欲坠的往外挪。 终于,他摸到了下来时的脚手架,已经被高温烤得烫手。沈愔吸了口气,用皮带把丁绍伟捆在背上,带着一个成年男人的重量爬上去,却在快到出口时停了下来。 那一刻,沈愔的大脑高速运转到极致,虽然从表面上看,他依然是一如既往的冷静淡漠。这年轻的刑侦支队长艰难地脱下外套,揉成一团,从出口抛了出去。 ———只见一个人影闪电般掠过,下一秒,寒光乍起,毫不犹豫的捅穿了外套! 沈愔双眼被浓烟熏得通红,看什么都隔着一层模模糊糊的泪花。但是那一刻,他凭借听力和直觉,猛地一抬手,子弹呼啸着搅碎空气,在地板上带出一溜火光。 “——砰!” 火光和浓烟冲入夜空,又被来自南海之滨的夜风撕扯得支离破碎。只听一声尖锐的嗡鸣,穿越大半个市区的出租车来了个急刹车,司机被惯性拍在方向盘上,肋骨差点被安全带勒断。他却顾不上喊疼,龇牙咧嘴地抬起头:“我的乖乖,这是什么情况?” 出租车门打开,顾琢和夏怀真一边一个冲下车。虽然隔了老远,兜面而来的风中依然裹挟着灼人的热浪,顾琢下意识护住夏怀真,头也不回道:“我过去瞧瞧,你打电话报警,然后在这儿等警察来。” 夏怀真回头看了眼,发现那怕事的出租司机已经掉头跑没影了,她情急下只来得及拽住顾琢袖口:“我还是跟您一起吧,一个人留下反而更容易遇到危险——电视剧里都是这么演的。” 顾琢:“……” 他无语片刻,还是默许了。 这一带很是偏僻,没有路灯,搁在平时就是标准的黑灯瞎火。幸好那着火的建筑十分显眼,成了夜色中的天然灯塔,大火将周遭照得亮如白昼。饶是如此,那段崎岖的小路也不好走,到了半途,顾琢等不及,道一声“冒犯了”,忽然托住夏怀真胁下,一阵风似地往前掠。 夏怀真吓了一跳,这个姿势让她一大半体重都压在顾琢臂弯上,几乎是被他半抱起来,然而那男人看似文弱的胳膊却出奇有力,稳稳当当托住她,风驰电掣般卷到跟前。 夏怀真:“……” 有那么一瞬间,明知场合不对,她还是忍不住走了神,心说:这难道就是武侠电视剧中大吹特吹的“轻功”? 这么看来,这位顾教授非但不文弱,还是个深藏不露的功夫高手? 难怪能把追杀她的职业杀手揍得满地找牙。 这姑娘也是奇葩,明知四周危机重重,还能放任思绪绕着西山市跑了个马。就在她琢磨着跪地求拜师有几分可能性时,顾琢疾奔中的身形毫无预兆地顿住,整个人向旁扑出——堪堪与尖锐的风声擦肩而过。 那一瞬发生得太快,夏怀真的反射弧跟不上变故,脑子完全是懵的。直到崩裂的石子擦过脸颊,留下一道细细的血痕,她才反应过来:有人躲在暗中对他们开了枪。 那藏身暗夜的杀手不知是什么来头,财大气粗的很,子弹不要钱似的追着他们。然而顾琢动作更快,就地一个翻滚躲进矮墙后,紧追不舍的弹雨收势不及,在墙砖上咬出一排弹孔。 夏怀真头一回经历传说中的“枪战”,不知是没意识到形势危急还是对顾教授抱有盲目的信任,她非但没觉得害怕,反而有几分近乎战栗的兴奋:“刚才开枪的是什么人?谋害郭莉的凶手吗?” “也许……”顾琢低声说,眼睛微乎其微地眯紧,两道长眉压住眼角,凝视夜空的目光居然凛冽如刀锋,“待会儿不论发生什么,你都呆在这里别乱跑,知道吗?” 夏怀真一愣,刚想问什么,顾琢却似早有预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她只得闭上嘴,下一瞬,就见那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男人闪电般冲出去,整个人成了一道无迹可寻的残影,速度快到几乎看不出移动轨迹! 枪声紧跟着响起,在他身后连成一线,子弹倾盆而落,却每每差了毫厘。那男人身上像是自带魔咒,所有的攻击到了他身边都会化为乌有,而他以间不容发之势穿过弹雨,突然回过头,眼神中透出雪亮的锋芒与杀意,猝不及防间洞穿夜色,锁定了那躲在暗处开黑枪的杀手。 -- 第58页 顾琢手腕一振,寒光如平地乍起的闪电,摧枯拉朽般撕裂夜色,只听黑暗深处传来很轻的“啊”一声,盆倾瓢泼似的弹雨蓦地顿住。 烈焰蚕食鲸吞着一切,历经一个世纪的孝安堂在火势中瑟瑟战栗。教堂中,沈愔伸手一撑,敏捷地跃出密道,双脚还没沾地,枪声已经接二连三响起,逼着那一身黑夹克的男人退到十字架下。 沈愔一连开了五枪,却一枪也没打中,这不能怪他,因为他被浓烟熏出满眼泪水,三步开外看什么都带重影,根本没法瞄准。 即便如此,那戴着棒球帽的男人也被他逼得一退再退,然而沈愔并未趁胜追击,他想也不想地拔足狂奔,一路冲过滚滚浓烟,直到火光和热浪被远远甩在身后,清凉的夜风拂过滚烫的脸颊,他才停下脚步,将背上的丁绍伟平放在空地上。 没等他喘口气,身后风声乍起,仓促间沈愔用余光瞥见一团黑影从背后扑来,手腕艰难地转过四十五度角,用黑洞洞的枪口对准身后。 “——砰!” 这一枪准头极佳,却打空了,因为扑过来的是一件外套。与此同时,寒光当头劈落,在那不足百分之一秒的时间里,沈愔只来得及尽力偏过头,然后和那泛着冷意的刀锋擦肩而过。 沈愔:“……” 他喉头滑动了下,拿出所有的涵养和自制力,才把一句到了嘴边的粗口强咽下去。 现学现卖的杀手一刀落空,却不慌不忙,手肘顺势横怼,将沈愔手里的配枪撞飞出去。沈愔后退一步,裤腰上的钥匙链就在这时落到他手里,那上面居然挂着一把巴掌长的瑞士军刀。杀手合身扑上,短兵相接间,两把刀锋砥砺较劲,发出令人牙碜的摩擦声。 隔着极近的距离,沈愔冷冷抬头,和紧随而至的棒球帽男人看了个对眼。 男人大半张脸藏在棒球帽的阴影和口罩下,根本分辨不出五官特征。但是沈愔一眼认出,这就是那天在郭莉家附近的巷子里袭击他的杀手。 “你刚才明明有机会击毙我,为什么不动手?”杀手转动着手里的匕首,短刀锋芒反射着火光,在沈愔眉心映出一道雪亮的印子。 沈愔嘴唇紧抿,一言不发。 杀手的目光越过他,落在不远处的丁绍伟身上:“是因为他?当条子的都这么热衷保护废物吗?” 沈愔根本不屑和他搭话,一振手腕,将人直接甩了出去。 两人在极短的瞬息间交换了好几招——这不是读警校时的训练过招,而是实打实的近身搏斗。原本论技巧论力量,沈愔都不可能比得过专业杀手,但是这一回交锋,杀手明显感觉到了不同,沈愔不再刻意留力,每一刀都带着“你死我活”的狠辣与孤注一掷。 “怎么,沈队这是跟我情急拼命了?”杀手嗤笑一声,间不容发地闪过照准咽喉剁下的一刀,“啧啧,看您这么生龙活虎,当初被玄阮打成死狗时的伤应该都好利索了吧?” 沈愔心头猛地一沉,那一刻,他最可怕的猜测得到了证实:“……你和玄阮是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连面都只见过一两回,”杀手轻松地说,“一定要说,那就是我现在的老板是他最大的竞争对手吧。” 沈愔瞳孔微凝。 下一瞬,他拧腰侧踢,将杀手狠狠踹了出去。这要换成丁绍伟,挨了他当胸一踹,非断上一两根肋骨不可,杀手却只是趔趄几步,缓过一口气,用手背抹了把嘴角:“这么大火气?是因为你身后那小子,还是因为……Athena?” “Athena”这个名字带给沈愔的震撼甚至比身后熊熊燃烧的尖顶教堂更加强烈,他连呼气都带上了颤栗:“你们……是为她来的?” 杀手诡秘而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如果我说是,你会把她抓起来吗?” 沈愔眼神骤冷:“我警告你,不要把无辜之人卷进来!” 杀手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忍俊不禁:“无辜之人,你说Athena?沈队,你是在开玩笑吧?当年边境毒市,谁不知道黑皇后的大名?” 沈愔显然是听说过这个名号,目光一沉。 “有一种说法是,红皇后象征着神父的血,白皇后象征着神父的骨,至于黑皇后,她象征着神父的灵魂,”杀手弯下眼角,看着沈愔的眼神就像一条毒蛇盯着它的猎物,“不过我知道,你们当条子的都不信教,或许你可以这样理解,黑皇后就是扑克牌里黑桃皇后的代指,象征着战争女神雅典娜,四位皇后中只有她手拿武器,征战四方。” 沈愔确实不信教,平时也不玩扑克牌,但是杀手的话让他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你以为她的英文名为什么叫Athena?你以为当年玄阮是怎么灰溜溜的滚出西山市的?真是你们警方运气好?”杀手舔了舔后槽牙,充满恶意地说,“无辜?哈,警官先生,给你个忠告,千万……别被魔鬼的外表欺骗了。” 沈愔胸口仿佛灌满了冰渣,坠着他往下沉去。然而激烈的打斗中,他根本来不及细想,侧头避过凌厉的刀风,反手一挥,瑞士军刀便冲着杀手咽喉抹去。 这一下要是抹实了,能当场割断人的喉管和动脉,杀手没想到这警察看起来斯文秀气,下起黑手还挺狠的,仓促间被刀锋从胸前带过,衣料当即撕开一道口子。可是出人意料的是,居然没有血迹渗出。 -- 第59页 沈愔登时反应过来,这人多半穿了防弹衣。 “沈队这是打算杀人灭口吗?”杀手冷笑一声,“你是不敢听,还是不愿听?哦,我想起来了,你当初落在玄阮手里,差点被剥去一层皮,还是Athena救了你……” 说话间,沈愔已经合身扑上,军刀带出呼啸的劲风,刀光密密麻麻,几乎交织成一张大网。杀手就在那张“网”的空隙中腾挪闪避,一句话稳稳当当说完,气息没有半点停滞:“……沈队长,该不会是顾念旧情吧?” 沈愔咬紧后槽牙,从牙缝里挤出话音:“不关你的事。她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你别把她卷进来!” “就算是睡着了的狮子,那也是长着獠牙和利爪的,吃的是肉,喝的是血,”杀手森然狞笑,“你以为,拔了她的爪牙,就能把猛兽变回家猫?别做梦了!” 沈愔纵身跃起,刀锋劈开夜色,凌厉的风声像是要将杀手一劈两半。杀手偏头侧身,刀风擦着肩膀斜斜斩落,他匕首上挑,照准沈愔咽喉捅了过去。 “——沈警官,你把狮子当猫养,就不怕哪天被反咬一口?” 沈愔沉住气息,一字一顿:“她不会这么做。” 杀手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不由一愣。 沈愔却不打算跟他多说,就地一个翻滚,伸手去够被杀手撞飞的配枪。杀手哪能让他如愿,倏地甩出匕首,只听风声呼啸,沈愔百忙中侧身闪避,匕首“笃”一下钉入地面。 杀手欺身而上,一拳狠狠砸向沈愔太阳穴:“是因为她救过你吗?因为她救了你,所以你觉得她并不是无药可救,想劝她回头?” “沈队,你真是太不了解Athena了,她那样的女人,就是一张白板,任何人不能在上面照出影子。用心理医生的话说,就是天生情感缺失,无法感受到亲情、友情、爱情,也没有共情能力和同理心。” “如果你觉得,你在她心里是有所不同的,那只说明她演技太好,连你这个职业警察都被骗过去了。所有她呈现在你眼前的喜怒哀乐都只是模仿周围人,而不是真的感同身受。我认识她这么久,她的世界里只有自己,做任何事都是凭一己喜好。” “如果她救了你,没有别的理由,只是因为……她对你产生了兴趣,就像对路边的一条小猫小狗产生了兴趣一样。” “她在自己的城堡里加冕为王,你却想她走出城堡,听一条流浪狗狂吠……沈队,你也太自作多情了吧?” 那一拳的力道足够把太阳穴砸个对穿,沈愔不敢硬碰硬,矮身闪过,顺势往后退了一步——这一退就一发不可收拾,他往后趔趄了好几步,踉跄间险伶伶避开对方一记侧踹,似是已经没有反抗之力。 杀手舔了舔嘴角,右手突出如电,直逼沈愔脖颈。就在指尖堪堪触碰到温热的皮肤时,沈愔忽然屈膝撞向他小腹,在逼退对手的同时飞身而起,几步窜上矮墙,而后一记旋身飞踢。 ——嘭! 巨大的惯性和腿部的力量叠加在一起,当即将杀手甩了出去。沈愔得理不饶人,飞快地捡起配枪,“咔嚓”一下保险上膛,对准杀手:“把手举起来!” 杀手冷笑一声,眼角斜斜飞起,像是根本不把沈愔手里的警枪放在眼里:“开枪啊,杀了我,就再没人知道Athena的秘密了,不是吗?” 沈愔缓缓压动扳机,有那么一瞬间,眼神凌厉到近乎凶狠。 ……是杀意。 就在他眼中的杀机快要喷涌而出时,一丝微妙的异样感闪电般掠过心头,那一刻,他没有任何反应的时间,完全凭借身体本能的反应扑向一边。下一瞬,子弹在水泥地上打出一溜四溅的火星。 这一切发生在兔起鹄跃间,沈愔还没来得及起身,一个猩红的小点精准无比地映在左胸心脏处。 那是狙击枪的红外瞄准器。 沈愔呼吸陡然停滞了。 猩红的光点活了一样在他胸口游走,看似缱绻缠绵,实则像是某种冰冷的蛇类,蛇信吞吐不定,致命的毒液透过衣料、渗入皮肉,随着血液循环游走,最终进入心脏。 那潜伏在暗中的枪手并不急于杀死他,他像一个十足耐心的猎杀者,用枪口跟沈愔打了个意味深长的招呼,而后慢慢往下,隔着一层衣料,留恋万分地指定心脏。 一丝寒意顺着后脊游走上去,沈愔将喉咙中泛起的铁锈味强咽下去,突然迎着红光箭步抢上,在扳机扣动的前一秒,拧住了黑夹克的手腕。 黑夹克毫无防备,被他拼死一搏的力道推过半个圈,情急下破口大骂。两人扭在一起近身缠斗,一时难解难分,那要命的红点在他俩头顶间来回逡巡,似乎有些犹豫不定。 “我X!”黑夹克做梦也想不到,叱咤江湖二十多年,有一天会被人当成肉盾挡在身前。他这辈子没吃过这么大亏,一时恶从心头起怒向胆边生,翻滚中随手撂起一块砖头,狠狠拍向沈愔。 这一下用尽全力,真让他拍实在了,沈愔就算不颅骨碎裂,也逃不过脑出血的下场。千钧一发间,他只来得及用胳膊挡在身前,只听“碰”一下闷响,左胳膊小臂软哒哒的垂下,不知是脱臼还是干脆断了骨头。 沈愔眼前一黑,有那么片刻间几乎失去对身体控制,然而他一咬舌尖,在激痛中翻身挺起,两条长腿绞住黑夹克脖颈,翻身一带—— -- 第60页 下一瞬,他和黑夹克同时重重摔在地上。 藏身暗中的枪手终于逮到机会,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 “咻!” 枪口装了□□,动静并不大,远在数百米外的顾琢却像是听见了什么,循着枪响的方向蓦地回头,风衣下摆猎猎翻飞。 与此同时,矮墙后的夏怀真似乎也察觉到什么,当机立断的摸出一样物件,远远丢了出去。 那是一个小巧的警报器,落地的瞬间发出酷似警笛的长鸣,寂静的夜色当即四分五裂。躲在暗处的枪手愣了下,志在必得的第二枪被那动静惊扰,居然偏开少许,堪堪擦过沈愔肩头。 枪手眼神阴晴不定,听着远处的警笛声,反复权衡了好一阵,最终收起狙击枪,跳下墙头,不紧不慢的消失在夜色中。 被沈愔摆了一道的黑夹克却不肯轻易罢手,他翻身抢过匕首,一双通红的眼睛瞪住沈愔,手起刀落,就往他胸口处扎去。 沈愔仅剩的力气只够偏过脸,用那条不甚利索的左胳膊挡在身前。 危急间,一丝微弱的寒光闪过,只听很轻的“嗤”一下,已经挑破胸口衣料的刀锋突然顿住。与此同时,黑夹克大叫一声,踉跄着退了好几步。 他满面杀气地低下头,只见手腕上钉着一枚薄薄的手术刀片,锋利的刀口直接扎入静脉,血流如注。 他在心里大骂一声,最后瞪了沈愔一眼,终于捂着手腕,头也不回地飞奔而去。 沈愔开始还想试着追赶,拔腿却发现浑身脱力,仓促间只来得及扶住最近的树干,勉强撑住身子,没让自己像口破麻袋似的委顿在地。 而后,他吃力地抬起头,冲来人彬彬有礼地点了点头:“多谢帮忙,顾教授。” 第19章 挣扎 托顾琢和夏怀真的福,沈支队从枪口下捡回一条命,他俩一边一个,扶着沈愔在一旁坐下。夏怀真从兜里掏出手帕,看着沈支队那一身伤口期期艾艾犹疑不决,不知该从哪下手。 沈愔一看到他就想起黑夹克方才那番语焉不详的话,胸口像是堵了块冷冰冰、硬梆梆的石头,噎得上不行下不落,偏偏没法问个究竟,只能自己闷不做声地吃下这记百爪挠心。 到最后,他只能冷着一张脸:“你怎么来了?” 夏怀真大约知道自己不该跟过来,迎着他的视线瑟缩了下,毫不犹豫地甩锅出去:“顾教授带我来的。” 顾琢:“……” 这姑娘果然是跟着顾兰因混过的,连这色厉内荏、偷奸耍滑的做派都如出一辙。 有那么一瞬间,沈愔十分想冲顾琢发作一番,比如“我是让你照看她,没让你带着她乱来”。然而话到嘴边,他忽然想起就在几分钟前,顾琢刚刚救了他——这可是不折不扣的救命之恩,不说涌泉相报,总也不好翻脸不认人。 看在自己现在还能说话喘气的份上,沈愔打了个磕绊,总算把话咽了回去。他挣扎着坐起身,不小心牵动了左胳膊伤处,从牙齿缝往里“嘶”了一声。 夏怀真吓了一跳:“你没事吧?” 沈愔没说话,额角渗出细密的汗水。 顾琢半蹲下身,捞起他左胳膊检查一番,微微舒了口气:“还好,只是脱臼,骨头应该没事,接上就好了。” 他一边说,一边不着痕迹地一拉一推,只听很轻的“喀拉”一下,沈愔脸色苍白,从咬紧的牙关中逸出一丝闷哼。 “没事了,”顾琢松开手,“你试着活动一下看看。” 这位顾教授不知什么来头,扛得过杀手,治得了脱臼,沈愔活动两下,没发现什么毛病,于是很客气地道了谢:“麻烦您了。” 顾琢刚想客气两句,就听这年轻的刑侦支队长下一句说:“不过,您是怎么知道这里有问题的?” 顾琢这一趟也是赶巧——他带着一个夏怀真,原本没打算露面,只想着先探探底,如果真有问题,再通知警方赶来支援。谁知时机这么寸,正赶上那伙丧心病狂的凶徒放火烧房、杀人灭口,想不出手都不行。 “我托了当地的朋友打探郭莉的行踪,他们说,郭莉生前曾和一个男人来过这儿,”顾琢说,“我也是来碰碰运气,没想到正好撞上沈警官。” 沈愔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就连警方也是刚查到孝安堂,您的朋友是何方神圣,消息这么灵通?” 顾琢像是没听出他话里有话,笑意温和如常:“只是个做小买卖的普通人。他家住在附近,女儿今年高考,第一志愿想报东海大学,这么卖力帮忙,大概也是想和我套近乎。” 说到这里,他话音顿了片刻,恰到好处地露出疑惑:“我跟他原本约好在路口碰面,但是一路上都没见着,不知沈警官有没有遇上他?” 沈愔:“……” 不愧是当教授的,这手“连消带打”真是炉火纯青。 沈支队抓不住顾琢的把柄,只能柿子捡软的捏,冰锥似的目光转向夏怀真,“回头我再找你算账”一排字纤毫毕现地刻在眼皮底下。 夏怀真瑟缩了下,把自己缩成柔弱发抖的一团。 沈愔歇了一阵,感觉缓过来少许,于是扶着树干慢慢站起身。一旁的夏怀真想帮忙,被他用冰冷的目光盯了一眼,伸出的手便进退两难地僵在原地。 “警方查到线索,茂林制药仓库经理项维民可能来过这里,”沈愔淡淡地说,“我们在项维民的电脑里发现跟郭莉相关的……一段视频,怀疑他可能是谋害郭莉的元凶。” -- 第61页 顾琢默不作声地听着。 “我们现在还不清楚郭莉是怎么认识项维民的,只能大概推断出前因后果,”沈愔说,“郭莉为了尽快还清欠债,除了在KTV打工,更利用业余时间在其他酒吧和夜总会做兼职。据我猜测,她可能是在陪酒时遇见了项维民,因为长相清秀、气质出众,被项维民看上。” “项维民为了控制郭莉,骗她染上毒瘾,并且诱拐她拍了……视频。他威胁郭莉,如果不听他的话,或者把事情说出去,他就将视频还有郭莉吸毒的事透露出去,那样郭莉的名声就会毁于一旦。” “郭莉没有办法,只能违心屈从他。” 顾琢低下头,用力掐了把眉心。 这个世界看似光鲜亮丽,阳光照不到的角落里却藏着无数鬼魅,他们蛰伏在黑暗中,磨牙吮血、蠢蠢欲动,随时准备探出罪恶的爪牙。 郭莉就是这样的一个牺牲品,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这个世界太不公,男人可以披着禽兽的外皮为所欲为,女性却要被他们踩着身体和脊梁骨,成为物化的泄欲工具。她们什么都没有做错,唯一的区别只是与生俱来的一两个染色体片段。 而这甚至不是她们自己能决定的。 顾琢摘下眼镜,用左手狠狠掐了把眉心,仿佛这样就能将他濒临失控的情绪强自按捺住:“你刚才说,这些都是猜测,有真凭实据吗?” 沈愔:“我们在项维民的电脑里发现了大量的照片和性/虐视频,但光凭这些还不足以定罪,只有找到他,才能……” 他话音未落,顾琢突然回过头,锋利的目光截断来去呼啸的风声,洞穿千重夜色。 “有人在呼救。”他说。 沈愔愣了下,侧耳细听,却只听见奔流的风声和烈火吞噬建筑物的“毕博”声。但顾琢动作快得出奇,他只能勉强跟在后面,一行人绕着浓烟滚滚的教堂兜了大半圈,冷热空气相遇形成灼热的风,一路掀翻飞沙走石。沈愔被烟熏的后遗症还没完全过去,几乎睁不开眼,就见前面引路的顾琢毫无预兆地停下脚步。 沈愔:“怎么了?” 顾琢一言不发,脸色极其难看。 沈愔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瞳孔陡然凝固了—— 这座孝安堂建于上个世纪初,看着空间有限,底下却开凿出盘根错节的地下室。这些藏在地板下的房间不是完全封闭的,在高处开了天窗,外面围着铁栅栏,不仔细观察根本发现不了。如果里头的人踩着家具,甚至可以从半封闭的铁栅栏中往外窥探。 此时,那不够成年人探出脑袋的栅栏缝隙里探出两条焦炭似的胳膊,在空气中徒劳地抓挠着,手指刨出血淋淋的印痕。火舌和浓烟盘卷其上,吐出耀武扬威的长信, ……那里头居然有个人! 顾教授固然武力值惊人,却也没强悍到能徒手扯断铁栅栏。他眼看那人的挣扎越来越微弱,垂落身侧的右手难以自抑地颤抖起来,越想控制越停不下来,只能狠狠掐住掌心,塞进风衣衣兜里。 “应该是起火前就被困在里头了,”顾琢用毫无异样的语气说,“当时火势太大,你们急着往外冲,仓促间没留意还有别的受困者。” 沈愔的脸色不比他好看多少。 谁也不知道这个受困者是什么时候进入教堂的,更没法通过蛛丝马迹揣测他的身份——这样凶猛的火势,足够把人烧成枯木,就算刨出来也没法确认体貌特征,只能寄希望于可能性渺茫的DNA比对。 可是那一刻,沈愔无端联想起城中村那场突如其来的纵火案,以及被大卸八块后丢进垃圾堆里的杀手卢洋,心里突然泛起某种极为不祥的预感。 没等他把思路梳理清楚,就听身后传来细微的异响,他扭过头,就见夏怀真脸色苍白,一只手紧紧捂住嘴,像是要吐了的模样。 沈愔和顾琢不约而同一惊。 沈支队心里揣了一吨冰冷的疑虑,压得他沉甸甸地往下坠,但是看到夏怀真摇摇欲坠的神情,他的身体反应依然比大脑快,回过神时已经箭步抢上前,用手捂住她眼睛:“别看。” 夏怀真没有推拒,也没像寻常的温室小花那样发出毛骨悚然的尖叫。沈愔甚至能感觉到,她浓密的眼睫毛在自己手心里颤动不休,脸颊皮肤飞快变凉,仿佛血液和体温正争先恐后地逃离大脑。 沈愔试着叫了她两声,夏怀真却没有回答,那一刻,她像个溺水的人,冰冷的河水没顶而过,她在极度的窒息与恐惧中拼命挣扎,发出无声的呐喊。 然而没人听得见她,也没人看得见她,他们若无其事的从她身边走过,谁也没发现逆流的时光深处有一个身陷泥沼的她。 她看到大火熊熊燃烧,浓烟吞没了破旧的库房,有人拼命拉动铁门,却被一道锈迹斑斑的铁锁堵死了逃生的通路。 她看到那困在火场中的人不顾一切从门缝中探出手,试图掰开锈住的锁链,金属被高温烤得滚烫,皮肉触碰到的瞬间发出焦炭般的糊味。 她看到火场中的人拼命拍打铁门,在火光中发出哀嚎和呼救,但是没有用,这里实在太偏僻了,没人注意到这荒废多年的库房里还困着一个人。火舌一寸一寸舔上皮肉,将人体化为焦炭。 夏怀真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意识如潮水一样涣散开,手脚不由自主地剧烈抽搐——这是由于过多呼出二氧化碳而造成的碱中毒症状。 -- 第62页 沈愔愣了下,然后在第一时间做出应对:他脱下外套,撕碎布料,用最快的速度做了个简易口罩,拢住夏怀真口鼻:“别着急,慢慢吸气,保持呼吸的频率。” 夏怀真在极度的恍惚中下意识照办,救命的二氧化碳重新吸入气道,僵硬的肺脏僵持片刻,终于破开一条裂缝,空气迫不及待地涌进去,将她濒临滑落深渊的意识拖回人间。 沈愔用手拨开她被冷汗打湿的额发,这个动作完全出于条件反射,压根没过脑。等他回过神时,飞快地瞄了顾琢一眼,只见顾教授偏头望向夜色深处,半晌低声道:“警车来了。” 沈愔侧耳听了一会儿,除了往来呼啸的风声,什么也没听到。 明知场合不对,有那么一瞬间,他还是忍不住在心里嘀咕:这位长的到底是人耳还是雷达? 事实证明,顾教授的耳朵里可能确实藏了一副雷达,五分钟后,红蓝交错的警灯在夜色尽头亮起,尖利的警笛变了调,裹挟在夜风中一股脑灌入耳。沈愔把夏怀真抱到墙角,用衣袖抹去她脸上沾着的尘灰,抬头对顾琢说:“有件事可能需要麻烦顾教授。” 顾琢不易察觉地挑起眉梢。 夏怀真虽然失去意识,人却睡得极不安稳,朦胧中,她仿佛在一片漫天匝地的浓雾中没命奔逃,但不论跑得多快,身后总是缀着如影随形的脚步声——那应该是高跟鞋踩在石板路上的动静,不疾不徐,带着某种从容不迫的韵律和节奏感。 夏怀真不知道追着她的人是谁,但她直觉那人很危险,忍不住想逃得越远越好。这时,远处亮起一点微光,她就如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不顾一切地奔逃过去…… 夏怀真猛地睁开眼,一滴冷汗顺着额角无声滚落,打在睫毛上。 光芒铺天盖地,潮水般涌入视野,视网膜受不了这么强的刺激,有那么一时片刻,被灼烧成茫然的空白。她盯着天花板怔怔好久,终于艰难地恢复了焦距,没等开口,旁边有人问道:“你醒了?感觉如何?” 夏怀真转过头,发现自己躺在病房里,手腕上连着输液管,透明的葡萄糖慢慢流入静脉。 窗户开了一条缝,微风悄无声息地溜进来,空气中浮动着金色的微尘,坐在床边的顾琢放下手里的书,扶着她慢慢坐起身,又把枕头竖起,垫在她腰后:“好些了吗?” 夏怀真左右张望一圈,没见到自己想见的人,低低咳嗽两声,还是忍不住问道:“怎么是您在这儿?沈、沈警官呢?” 顾琢拎起暖壶的手顿了一瞬,若无其事地倒了杯热水递给她:“沈警官回警局了,他说案情有了重要进展,一时顾不上这头,所以托我照看你。” 夏怀真扁了扁嘴,似乎有点小失望。好在这姑娘不是作天作地的公主病,很快调整好心情,客客气气地道了谢:“给您添麻烦了,我现在没事了,您要是有事就早点回去吧。” 顾琢有些犹豫,沉吟片刻才道:“沈警官说,他这些天都会在警局加班,你一个人不安全,不如先跟我回宾馆?” 夏怀真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只是极短暂的眼神交汇,顾琢已经明白,这姑娘虽然软萌畏缩,却不是傻子,自己轻描淡写一句话,她已经听出不对。 果然,就听夏怀真追问道:“沈队之前也天天加班,照样把我带在身边,怎么现在就不行了?是他出什么事了?” 顾琢:“……” 别说,这姑娘看着没经过世面,心思还真敏锐。 顾教授难得哑口无言了片刻,幸好夏怀真不是他那个棒槌徒弟,眼看顾琢为难,她思忖了下,主动做出让步:“沈队会有麻烦吗?” 顾琢想了想,很有技巧地说:“沈警官只托我照看你两三天,应该没什么大碍。” 夏怀真揪着被角线头,表情放松了少许:“那就好。” 顾琢也跟着松了口气。 就在这时,房门被人迟疑着敲响了。顾琢只以为是护士巡房,走过去拉开门,一个客气谦和的微笑刚展开一半,就被杵在门口的人吓了一跳。 “你、你……”永远从容不迫的顾教授难得结巴了,好半天才把舌头捋顺溜,“你怎么会在这儿?” 来人二话不说,行李一扔,直接扑了上去:“师父!” 这一下猝不及防,以顾琢的身手竟也没能避开。仓促间,他下意识揽住那人腰身,轻轻拍着她肩头,柔声细语了好一阵,才算把人安抚住:“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招呼也不打一声就过来了?” 不请自来的“不速客”是个年轻姑娘,她趴着顾琢肩头,说什么也不肯撒手:“培训课程一结束就往机场赶,中途遇上堵车,差点没赶上最近一趟航班——出了这么大的事,您怎么都不告诉我一声?害我担了半天心。” 顾琢略微有点赧然,他其实不介意和来人亲近,但是旁边还有个夏怀真。顾教授从小听着“仁义礼智信”长大,脸皮厚度有限,耳根透出一丝微妙的红:“好了,多大人了,还跟小女孩似的……跟人打招呼了没?” 年轻姑娘这才发现旁边还有个吃瓜群众,她一副心思全挂在顾琢身上,冲夏怀真敷衍地点了个头,正待收回目光,突然愣住了。 这姑娘看上去也就二十来岁,生了一双桃花眼,是个清秀柔婉的相貌,然而那匆匆瞥过的一眼竟如藏了刀锋似的,令人心头一凉。 -- 第63页 夏怀真几乎能肯定,这在顾琢面前撒娇卖萌的年轻姑娘是个性格强硬不好说话的主儿。她平时最怕跟这样的人打交道,可不知怎的,那副眉眼让她有种毫无缘由的熟悉感,忍不住瞄了一眼又一眼。 就听顾琢说:“这是夏怀真夏小姐,她跟你一样,也在海坊福利院待过,你还有印象吗?” 闻言,顾兰因终于转过头,认认真真地打量起夏怀真。两人的视线隔空相撞,经年的旧尘被一把看不见的火烈烈席卷,记忆从深渊中露出形迹,透出斑驳的光影。 顾兰因微微皱眉,那一刻,目光居然锋利如刀。 沈愔一点也不知道他塞给顾琢一个多大的麻烦,此时,他正在西山市局,一丝不苟地“配合调查”。 “……为什么不等待后援,而是直接冲进去?” “因为我们当时只是怀疑,并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项维民和孝安堂之间的联系,”沈愔说,“我没想到有人会利用孝安堂给警方设圈套,这是我的疏漏。” 他穿着挺括的全套警服,肩章上扛着象征“三级警督”的四角星花,坐姿笔挺,态度良好,每一个细节都无懈可击。 长桌对面坐着一排省厅专家,虽然年龄不同表情各异,却都在不着痕迹地观察着这个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刑侦支队长。 “活阎王”罗局神色严肃,目光直视沈愔,一点没有“护犊子”的意思:“在发现孝安堂的异状后,你又做了什么?” 沈愔不闪不避地迎上他的视线,两只手安安静静地搁在膝上,并没有不安的小动作:“我让丁绍伟立刻撤出,等待后援。” “但他并没有按你说的做,”罗局步步紧逼,“为什么?” 沈愔犹豫了一下。 “我当时并不在场,不能肯定他遭遇了什么,”他谨慎地说,“一线刑警出外勤时经常遇到不可控的情况,如果他没有及时撤出来,应该有不得不留下的理由。” 这话听着有理有据,其实就是一句貌似有理的废话。几个省厅领导不动声色地交换了一轮眼神,谁也没说话。 出乎意料的,罗曜中并没揪着不放,因为这原本就不是重点——再老练缜密的刑警也是人,总有考虑不周的时候,这伙犯罪分子明摆着以有心算无心,沈愔仓促应对,能把自己和队友全须全尾地捞出来,已经很不容易了。 省厅这一场大张旗鼓的三堂会审,真正的目的其实是—— “孝安堂的地下室里检测到助燃物质,应该是犯罪分子事先布置的。除此之外,还有一具尸体……已经被烧得焦黑变形。” 罗曜中沉声道:“你们潜入地下室时,就没留意到周围有被困者吗?” 沈愔眼神微微一沉。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等我发现不对劲时,现场已经被浓烟包围,无法判断是否有其他被困者,”他低声说,“等到发现时……已经来不及了。” 罗曜中端详着他的神色,追问道:“什么叫来不及?” “被困者当时被困在起火的地下室里,我们没有工具,无法拆除困住他的天窗和铁栅栏,”沈愔的话音像是含在喉咙里,“火势蔓延得很快,我们更不可能返回火场救人……就算冒险折回,大概率也是来不及的。” “虽然很遗憾,但是出于上述考虑,就算重来一遍,我也会做出同样的决定。” 第20章 叫板 会议桌后的省厅领导倏尔抬头,目光中藏着无形的审视。 “——你的选择,就是把可能被卷入的民众丢在火场,不管他的死活?” 沈愔坐姿笔直,不慌不忙:“当时那种情况,就算我想救人也是有心无力,何况还有潜藏在暗中的犯罪分子,我必须确保自己队友的生命安全。” 省厅领导是个五十来岁的男人,两颊紧削,眼神锐利,一看就是个意志强硬不好说话的主。见他开口,罗局和赵副局交换了一个略带担忧的眼神,赵锐试着打圆场:“秦厅,一线干警总会遇到一些措手不及的突发情况,难免要面对牺牲和取舍……” 秦厅——省委公安厅厅长秦思远竖起手掌,截断赵副局的话音。 沈愔“确保队友安全”的说法显然不能让秦思远信服,他拧起眉头,沉声道:“你们去孝安堂调查却没有报备行动,严格说来已经违反了纪律。根据痕检的报告,孝安堂地下室里放置了大量的助燃物质,很可能是你们的贸然行动触动机关,才导致了这场大火。而你——作为市局刑侦口的支队长,却任由被困群众命丧火海。” “如果你们恪守了公安人员的原则和纪律,就不会出现这样的错误,更不会牵连到无辜群众。” “一线公安干警确实需要面对牺牲和取舍,但是被牺牲的代价中绝不包括人民群众的生命安全,因为那本就是你们应该不惜一切去保障的,哪怕要为此牺牲自己的生命,明白吗?” 这话乍一听相当重,几乎是劈头盖脸不留情面,然而几个了解秦思远的省厅领导不着痕迹地互相看了看,从这番看似严厉的训斥中敏锐捕捉到“网开一面”的潜台词。 ——以秦厅眼睛里不揉沙子的脾气,如果真想从严从重处理,根本不会废这么多口舌,早把人停职关禁闭了。 其实在问话之前,市局和省厅已经达成心照不宣的默契,只要沈愔配合组织走完流程,再端正态度好好认个错,写一份言辞恳切的检讨,这事就算过去了,省厅和市局总不至于为了几个来路不明的犯罪嫌疑人,跟精锐的一线干警过不去。 -- 第64页 这个意思,不止省厅和市局心领神会,连沈愔也隐约猜到几分,所以他才把姿态放到最低,哪怕秦厅的怒火要把他劈头盖脸吞没了,也一声不吭。 谁知,就在这走过场似的问话快到尾声时,会议室的门被人“砰”一下撞开。 看清来人,罗局和赵副局不约而同地露出少许紧张,罗局一拍桌子,抢在来人开口前厉声喝道:“谁让你进来的,连门都不会敲吗?还不出去!” 来人——丁绍伟梗着脖子,第一次在阎王脸的罗局面前挺直了腿肚子,他飞快扫过会议室,视线和秦厅一触即分,露出一个连讥带讽的冷笑:“孝安堂大火是我干的,机关是我不小心触发的,沈队也是因为我才没顾上救人,秦厅要处分?好啊,有能耐冲我来!” 罗局:“……” 赵副局扶住额头,有那么一瞬间,很想一巴掌拍昏这混小子,或者干脆拍昏自己。 一个坐得比较远的省厅领导大概是刚转来没多久,还不了解市局内部复杂的人事关系,眼看一个愣头青不管不顾地闯进来,还敢在省厅领导面前大放厥词,当即怒了:“你也是刑侦支队的?怎么这么无组织无纪律!” 丁绍伟一双快要喷火的眸子顺势转移到他身上,就跟吃了枪药似的,字字句句往人软肋上喷:“我不管什么组织纪律,我只知道当时要不是沈队,我他妈已经是个死人了。你们倒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让沈队回去救人?亏你说得出口!你怎么不干脆让他去死啊!” 省厅领导:“……” 那一刻,所有人心里闪过同一个念头:这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小年轻是脑子有病吗? 秦思远额角突突乱跳,一只手摁住面前的茶杯,手背上的青筋不住震颤。有那么一时片刻,赵副局后颈冒出一层冷汗,生怕秦厅一个绷不住,抄起茶杯给丁绍伟来个开瓢。 幸而秦厅比丁绍伟这个愣头青沉得住气,到了嘴边的怒火硬生生按捺回去,脖颈上撑起一把颤动不休的青筋:“吵什么吵!你们自己违反了纪律,还好意思跳脚蹦高?这里没你说话的份,给我滚出去!” 丁绍伟嗓门比他还大:“不是你秦大厅长要处分吗?行,你官威大,我们这些草根小卒扛不住,我人就在这里,你有能耐冲我来!” 秦厅:“你这个……” 丁绍伟根本不容他说完,竹筒倒豆子一般劈里啪啦:“——反正你抛妻弃子都干过,牺牲一两个无足轻重的公安干警又算什么!” 秦厅:“……” 省厅领导:“……” 那一刻,别说赵副局,就是罗局都想拿手捂住脸。 之前开口训斥丁绍伟的省厅领导终于后知后觉地感到一丝不对劲,他既不明白这个连副支都没混上的小青年哪来的底气和省厅领导叫板,也不知道一场例行公事的问话怎么会莫名其妙地牵扯到“抛妻弃子”上,只能冲罗局递过一个懵逼的询问眼神。 罗局长叹了口气。 眼看那一老一少跟斗鸡似的咬着彼此不放,从主角降咖为龙套的沈愔板着一脸淡定,摸出手机,凭盲打飞快地发出去一条消息:秦厅和绍伟杠上了,快…… 他本想打“快来”,就听丁绍伟一声猝不及防的怒吼:“你们除了坐在办公室里耍官威,还知道什么?口口声声‘为了群众安全’,那你自己怎么不去救?不把别人的命当命,满嘴的纪律原则,我看到你这副官僚嘴脸就恶心!” 沈愔手指哆嗦了下,打到一半的“快来”多了个意犹未尽的尾巴,成了“快来啦”,直接发送给备注名为“邻居家的丁阿姨”的接收人。 十秒钟后,手机飞快地震了下,沈愔垂下视线,只见对方回复道:知道了,等着! 末尾还缀着一个杀气腾腾的感叹号。 沈愔:“……” 他淡定地收起手机,上前将已经开始撸袖子的丁绍伟拖到一边,另一头几个省厅领导也七手八脚地摁住火冒三丈的秦厅,好说歹说,总算把他劝到一旁。 一刻钟后,支队长办公室,沈愔将泡好的两杯热茶放在一站一坐的罗局和赵副局长面前,至于被那两位训成孙子的丁绍伟……被他选择性忽略了。 “省厅领导只是按程序办事——怎么,你俩闯了那么大的祸,省厅还不能过问了?又没说要处分你们,你摆脸子给谁看?” 罗局黑沉着一张脸,看上去很想继续秦厅方才未竟的骂人大业,将滚烫的茶水糊那姓丁的活驴一脸。 “现在知道着急了,之前小沈让你撤,你怎么不听?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还像个警察吗?秦厅说你无组织无纪律,哪句话说错了!” 丁绍伟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两条胳膊抱在胸前,整个人就是大写的“死猪不怕开水烫”。 罗局差点让这小子气得心梗发作,关键时刻,多亏赵副局拍了拍他肩膀,才算把他濒临爆表的火气拍了回去。 “罗局说的没错,小丁啊,你今天确实太莽撞了,”赵副局叹了口气,摇摇头,“孝安堂大火是你俩造成的吧?那困在火中……现在还不知道是什么身份的‘群众’是因为你俩救援不利才送命的吧?省厅过来问几句话,还委屈你们了不成?” 丁绍伟梗着脖子不说话。 这一幕不仅荒谬,而且非常说不过去:一个三十出头的小青年,甚至都没混上副支队的职务,不仅敢对市局局长甩脸色,还跟省委厅长当面呛声——这不是脑子有毛病,简直是个神经病。 -- 第65页 更让人费解的是,丁绍伟虽然人贱嘴欠,偶尔有些不着调,却绝不是仗着家里有后台有背景就不服领导、随便顶嘴的脾气,不然罗局训了他这么多年,他早把市局天花板掀翻了。 丁绍伟垂下眼皮,直勾勾地盯着自己脚尖。他平时总是眼弯带笑,看上去有些游戏人生、对什么都满不在乎的意味,可一旦他收敛笑意,沉下眉目,就显得深沉又阴郁,让人摸不着底。 沈愔估摸着罗局训了这半晌,火气应该发泄得差不多,于是走上前,用身体挡开这两位的针锋相对,首先承认错误:“是我的错,以为去孝安堂只是寻常查访,事先没有备案……绍伟是被我拖累了。” 他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罗局和赵副局酝酿了一肚子的训斥立刻说不出来了。 丁绍伟弹簧似地跳起来:“跟你有什么关系?那机关明明是我触发的,一人做事一人当,他们要处置,我……” 沈愔回过头,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 他眼神里其实没有多少火气,甚至不曾像秦厅和罗局那样声色俱厉,然而光线从窗外照射进来,勾勒出他从额头到下颔的侧脸轮廓,仿佛潮水退去后显露的礁石,坚硬又锋利。眼神中隐然有种森寒的压迫力,铁锥一样穿透皮肉,将丁绍伟蓄势待发的怒火牢牢压制下去。 丁绍伟最怕他沉着脸一言不发,咕嘟了下嘴,不敢吭声了。 赵副局一口老血差点闷出来:他和罗局轮番轰炸,只差磨破嘴皮子,也不能让这小子吸取教训。可是换成沈愔,都不需要说什么,只是一个眼神就让丁绍伟缴械投降…… 赵锐叹了口气,无比心酸地意识到自己果然老了,搞不明白这些小年轻心里琢磨着什么。 亏得沈支队亲自出手,不容分说地镇压住狂犬病和中二病同时下达病危通知书的丁绍伟,并且押着他来到各位省厅领导面前乖乖认错。 虽然丁少爷满心的不情愿只差白纸黑字地写在脸上,“我知道错了”几个字也说得含混不清,更可气的是两只白眼快要翻出天际,一点看不出认错的态度,但是会议室里原本剑拔弩张的氛围还是人眼可见地消散了。 秦厅沉着一张脸坐在椅子里,出乎意料地没开口。之前训斥他们的省厅领导含着一口勃然作色的怒火,本想喷他俩一脸,话到嘴边,不知被哪个同事扯了下衣袖,又猝不及防地咽了回去。 赵锐端着一张慈眉善目的弥勒脸,笑呵呵地打圆场:“毕竟是年轻人,做事难免顾头不顾腚,方才我也狠狠说过他了——身为公安干警,原则永远是第一位的,这么无组织无纪律的像什么话?” 沈愔一只手搭在丁绍伟肩膀上,用力往下摁了摁,丁少爷吃不住他的手劲,终于被摁出一句:“……对不起,以后不会了。” 赵副局舒了口气,探询地看向秦思远:“秦厅,您看……” 秦厅脸色黑沉,意味复杂地盯着丁绍伟:“不管是谁,干了公安这行就要做好流血牺牲的准备,不然干脆脱了这身皮,滚回去当你的花花公子!” 丁绍伟刚压下去的邪火蹭一下冲上头顶,两腮死死绷紧,看样子是想和秦厅再吵一架。 这一回,沈队的“九阴白骨爪”也阻止不了火山喷发,罗局冷汗刷的冒出二茬,赵副局的心梗塞眼看又有发作的迹象,千钧一发之际,只听窗外传来尖锐的呼啸声,一辆鲜红的法拉利812打了个帅气的漂移,以睥睨无双的姿态横冲直撞进市局大门,车轮前胎与水泥地摩擦出令人牙碜的动静。 没等那价值七位数的豪车完全停稳,司机将车钥匙一拔,甩门下车,六公分高的鞋跟踩在地板上,霸气侧漏地进了市局。 赵副局:“……” 他从二楼窗户里看清那辆法拉利812的瞬间,脊背上的汗毛已经疯狂炸开,不用想都知道这个暗搓搓的“黑状”是谁告的,这么多年来头一回想揪着沈愔衣领,用茶缸子敲开这小子脑瓜壳:什么时候了还跟着裹乱,平时看着挺靠谱一孩子,怎么到了关键时候反而掉链子? 可惜眼下不是跟沈愔算账的时候,没等赵锐想出法子避过这一劫,楼道里突然传来怒气冲冲的咆哮声:“姓秦的,你给我滚出来!要撒火冲老娘来,找我儿子算什么本事?我告诉你,别人怕你,我可不怕!敢动我儿子一根头发,老娘今天就跟你拼了!” 赵锐:“……” 这都什么事啊! 这位在西山市局放肆咆哮的女士正是丁绍伟的亲娘,西山市首富丁凯薇女士。在她下海经商前,曾经有过一段婚姻,虽然最后无疾而终,两人却留下了一个“爱的结晶”——就是丁绍伟丁大少爷。 不过她能在市局畅通无阻,乃至对着省公安厅厅长秦思远大吼大叫,却不是因为她家里动辄上千亿的资产,而是她的宝贝儿子丁绍伟同志有一半的基因姓秦。 也就是说,按照血缘伦理,丁绍伟得管秦思远叫一声“爸”。 这在整个西山市局乃至省委都不算秘密,公安厅厅长秦思远早年间也是干刑侦口一线的,甚至被誉为西山警界最耀眼的一颗新星。在他的领导下,西山市的犯罪率跳水式下跌,破案率却像坐了直达火箭似的,一年高过一年。 这两个漂亮的数字奠定了秦思远步步高升的基调,可惜一个人的精力是有限的,秦厅长既然选择了事业,就注定不能兼顾家庭。 -- 第66页 那些年,他几乎一心泡在市局里,难免忽视了结发妻子的感受。如果换成一个性格柔顺些的女人,以泪洗面也好,愤懑抱怨也罢,情绪过去了,只有无奈认命的份——结婚这么多年,连孩子都有了,还能离咋的? 可丁凯薇女士偏偏是个不走寻常路的女人,她的字典里要是有“认命”两个字,也打拼不出如今上千亿的家业。 丁凯薇没有被当时说话还不利索的小儿子拖累住,毅然向形同虚设的丈夫提出离婚,秦思远是否设法挽留过,外人无从得知,但是从最后结果来看,丁凯薇非但如愿以偿,还凭着这层关系和省委诸多领导混了个脸熟,扎了一张结结实实的人脉网。 不过,能做成偌大一盘生意,除了长袖善舞的能耐,手段、心机、眼光缺一不可,由此可见,丁凯薇被西山商界称作“铁娘子”,确实有其值得称道的地方。 这位“铁娘子”不仅眼光独到、手腕卓绝,脾气更是火爆,她在西山市局好一通咆哮,将一干省厅领导闹了个灰头土脸。之前训斥沈愔的省厅领导还想说话,嘴唇刚一动,就被几个同僚七手八脚地拖回来。 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秦思远和丁凯薇之间的公案尤其难解,谁敢在这两位之间强插一杠,下场无外乎成了池子里的那条鱼——被城楼上的火喷成秃毛鹌鹑。 等到赵副局安抚好见谁喷谁的丁凯薇,又把一脑门官司的省厅领导送走,已经是傍晚。他活了五十来年,自觉没这么刺激过,长舒一口气后瘫坐在椅子里,伸手一指脑门:“瞧瞧吧,我白头发都冒出来一茬,可不是被你们这帮小兔崽子闹腾的!” 沈愔一言不发,丁绍伟面无表情,两人就像约好了似的,一个赛一个地装哑巴。 赵锐眼角神经似的疯狂抽搐,正想用茶缸猛剁桌面,办公室的门就在这时被敲响。赵副局长一口箭在弦上的怒火正待喷出,只见推门而入的简容像是压根没闻出空气中的火药味,冲他们扬了扬手里的验尸报告:“死在火场里的倒霉蛋基因对比出来了,还是个老熟人,想知道吗?” 赵副局长没好气地一剁茶杯:“爱说就说,不说拉倒。” 简法医掀起半边柳叶长眉,似是对赵副局长突如其来的发作有些诧异:“您这是吃枪药了,火气这么大?那倒霉蛋的DNA样本已经拿去比对了,本来十天半个月也未必能有结果,不过我一时兴起,先把他和另一份样本进行了比对,谁知直接匹配上了。” 她不等赵副局追问,已经自己揭晓了结果:“……就是你们满世界通缉的项维民。” 赵锐:“……” 沈愔:“……”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反正丁绍伟的眼珠子是差点砸脚面上。 现在很多电视剧都爱给法医打上“替死人说话”的标签,好像只要法医出手,就没有解不开的谜题—— 可是,那怎么可能? 好比简容只能验出项维民是生前烧死的,却没法确定他是怎么困在地下室中,更不知道他进入孝安堂是出于自愿,还是被人逼迫。 “……尸体表面全部碳化,气管内存有烟灰,热灼伤也非常明显,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外伤,”简容说,“我已经做了病理切片,结果还得再等一等。” 沈愔看着停尸台上已经成了焦炭的犯罪嫌疑人……或者说,前嫌疑人,无声叹了口气。 他没和项维民打过交道,唯一一次打照面也是在浓烟沸腾的火场里,不敢说有多了解这个人,只能从一些似是而非的蛛丝马迹中做出推断:他可能是个十分狡猾的人物,胆子未必有多大,却相当谨慎,就像阴沟里的耗子,因为知道自己见不得人,所以每一步都格外小心。 与此同时,他也有疯狂暴虐的一面,因为某种不可言说的癖好,他频繁出没于这座繁华都市最见不得人的阴影里,借着夜色遮掩,张开致命又无形的网,将那些或是走投无路、或是涉世未深的猎物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披着人皮,白天行走在光天化日之下,乍一看和绝大多数同类没什么两样。只有到了晚上,夜深人静、万籁俱寂,他才敢揭下画皮,踩在无辜女孩的尸骨和血泪上,享受着末日般的纵情狂欢。 他知道一旦东窗事发,会是什么下场吗? 他肯定知道,所以才做了万全的筹谋,好比眼下,警方虽然从他电脑里找到了大量的性/虐照片,却没法证明这些照片是他拍的,还是别人发给他的。 ——这意味着,即便项维民还活着,他也有大概率能脱罪,警方还是不能将他钉死在耻辱柱上。 沈愔闭了闭眼,忽然睁开:“能再帮我进行一次基因比对吗?” 第21章 狗粮 西山瑞丽酒店三楼是一家规格颇高的旋转餐厅,顾琢挑了个临窗的位置,将一份打印精美的菜单递给夏怀真,温和道:“喜欢吃什么?自己点吧。” 夏怀真有点不自在,总觉得他身旁“婷婷姐姐”看着自己的眼神颇为古怪,有些隐而未发的戒备,又藏着少许难以察觉的不安。她在这样的目光注视下坐立难安,下意识缩紧脖子:“我、我都可以的,看看婷婷……顾姐姐想吃什么吧。” 顾琢很淡定:“她爱吃什么我都知道,已经点过了,你顾着自己就好。” 夏怀真:“……” -- 第67页 突然有种被强塞狗粮的错觉。 一旁的顾兰因偷摸瞟了顾琢一眼,隐隐有些紧张——她是顾琢一手带大的,师徒二人对彼此的了解俱是无人可及,她知道自己刚见到夏怀真时,流露出的震惊和戒备过于明显,已经让顾琢留了心。 但那是身体本能的反应,她控制不住。 夏怀真在KTV打工时,吃的是店里统一订的盒饭,那老板上辈子大概是守财奴投胎,抠门抠得厉害,为了省那三瓜俩枣,不知拿了黑作坊多少回扣,盒饭油水少得可怜不说,时不时还来只小强、壁虎加个餐。 反正接连吃了三年黑盒饭的夏怀真觉得,自己没有因食物中毒而住院,已经是大厨手下留情的结果。 伙食标准从黑作坊一跃而升至旋转餐厅,简直是从地狱到天堂的差别。 她又诚惶诚恐地看了遍菜单,只觉那些一个比一个闪亮酷炫的菜名就像是另一个次元的生物,实在不知怎么选择,只能挑了几个似曾相识的:“三杯鸡、咕老肉、糯米藕……差不多了。” 顾琢眼神越发温和:“夏姑娘也爱吃甜的?” 夏怀真和顾兰因同时注意到这个“也”,下意识看向对方,眼神在半空中短暂交汇,又飞快地挪向一旁。 顾琢就当没看见似的,给两个丫头一人倒了一杯热茶,接上片刻前的话题:“这么说,夏姑娘和兰因早就认识?” 夏怀真偷瞄了顾兰因一眼,虽然不明白“婷婷姐姐”的提防从何而来,还是一五一十地答道:“是……那年顾姐姐大病一场,我吓得要死,求了一圈也没人搭理我。后来有人把顾姐姐抱走……应该就是顾教授吧?” 她是随口回忆,顾兰因这个旁听者却走了心,看不见的流年暗渡在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斗转星移过一遭。 可能是儿时回忆触动了某根隐藏极深的弦,她从见面以来一直隐隐绷紧的弦终于不着痕迹地松弛下来。 顾琢微微一笑,没承认也没否认,只是道:“夏姑娘在福利院里这么多年,日子应该很辛苦吧?” 夏怀真把茶杯捧在手心里,低头闻了闻茶香,不知是烟气的缘故还是周围的环境让她感到放松,眼神显而易见地柔软下来。 “一开始是有点,”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不太会跟人打交道,嘴巴也笨,在福利院里没什么人缘,其他人都不跟我玩……后来新来了个老师,他不嫌弃我脾气古怪,还教我读书认字,跟他在一起,日子也没那么难过了。” 顾兰因听见“老师”两个字,条件反射地看了顾琢一眼。顾教授若有所感,扭头回了她一笑。 恰好这时,服务员端上一盘糯米藕和一份糖醋排骨。夏怀真本能地伸出筷子,只听“啪嗒”一下,和早就盯上糖醋排骨的顾兰因撞了个正着。 顾兰因:“……” 夏怀真就像被主人无缘无故敲了一筷子的小猫崽,下意识夹起肩膀,摆出“我错了”的姿态。然而仔细寻思,她又不知道自己错哪了,只得期期艾艾,不知所措。 顾兰因固然满腹心事,此时也有点忍俊不禁,她干脆夹起那块存有“归属争议”的排骨,送到夏怀真碗里,主动开口寒暄道:“说来我也好久没回福利院了,那位老师叫什么?还在院里吗?” 夏怀真目光微黯,她虽说在社会上摸爬滚打过几年,却是光长老茧,没长心眼,心里想什么都自然而然地写在脸上。 顾琢和顾兰因一个心明眼亮,一个小人精,见状心头咯噔一下,隐约泛起一个不太妙的预感。 果然,紧接着就听夏怀真说:“他叫夏桢……已经过世好多年了。” 顾兰因:“……” 完了,哪壶不开提哪壶了。 不知夏怀真这句话里哪个字眼触动了她的情肠,顾兰因眉目波动了下,居然起了一腔“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心思,眼神软化了许多。 夏姑娘上辈子可能真是饿死鬼投胎,一顿饭吃得没工夫说话,腮帮子永远鼓鼓囊囊,像一只忙于储粮过冬的小仓鼠。 顾琢一开始还动两筷子,后来干脆不动了,一会儿看看夏怀真,一会儿又瞅瞅顾兰因,绷不住地乐。 顾兰因被他乐得浑身发毛,趁着夏怀真去洗手间,可算逮着空当,凑到顾琢耳边低声问道:“师父,你笑什么呢?” 顾琢忍俊不禁,点了点夏怀真的盘子——锃光瓦亮,比夏姑娘的妆面还干净,乍眼看几乎以为没动过。他用耳语戏谑了顾兰因一句:“当年刚把你接回家时,你也有这毛病,吃饭舔盘子,不能剩一粒米。” 顾兰因:“……” 她咂摸下嘴唇,有那么一瞬间,十分想把当年的黑历史从自家师父脑子里扒拉出来,来个一键清零。 顾琢菜点得不少,纵然夏姑娘敞开肚皮,最后还是剩了许多。顾教授也没浪费,让服务员全部打包,又叫了几样主食热菜,凑成一桌七荤八素的菜色,带着顾兰因和夏怀真去西山市局送温暖。 此时墙上的挂钟已经指向九点整,西山市局灯火通明,走廊上弥漫着泡面和香肠混杂的气味,又被香烟掺和一脚,霎时间酝酿成一股新鲜热辣的生化武器,来势汹汹地浸透每一处毛孔。 丁绍伟白天挨了省厅领导一顿批,回头又被罗局和赵副局两头老狐狸车轮战似地数落,整个人丧得能滴出水来,捧着面碗缩在角落里,顶个伞盖就能装蘑菇。 -- 第68页 沈愔把最后一袋玉米肠拆了,慷慨地分了丁绍伟一半,然后在对方眨巴眼睛抬头看来时,毫不留情地说:“五千字的检讨,一个字不许少,而且要在年终总结大会上当众朗读。” 丁绍伟:“……” 还不如关他禁闭呢。 丁少爷苦着一张脸,正想抱紧沈队大腿求包养,就见门口探进半张巴掌大的小脸,夏怀真忽闪着一双眼睛,生怕打扰到谁似的小声问:“还在忙吗?” 丁绍伟见着她就跟见到救星似的,挤眉又弄眼。夏怀真贴着墙角溜进去,手里塑料袋哗啦一响,将满办公室的眼光都吸引过去:“哟,这不是小夏吗?你手里拿着什么?” 沈愔左脑堆满了案情,右脑被丁绍伟闹出的糟心事填得水泄不通,中间只剩一条窄窄的缝,冷不妨听见这声“小夏”,就像被谁插了一根引线,一点火花溅上去,甭管案情还是丁绍伟捅出的篓子,全都炸了个灰飞烟灭。 他难以置信地转过头,就见夏怀真将两个比自己脑袋还大的塑料袋吃力地拎到桌上,几个警员抢上前帮忙,从塑料袋里掏出一沓温热的塑料饭盒,打开一看:三杯鸡、蒜香排骨、杏鲍菇炒牛仔粒、烧味三拼……搭上十来杯正宗的港式奶茶,满满当当摆了一桌。 沈愔好悬被泡面呛住。 刑侦支队连日来加班加点,除了泡面就是香肠卤蛋,乍一见这么丰盛的菜色,几个大小伙子眼睛都绿了。于和辉抓了根排骨,又舍不得叉烧酥,左右开弓,犹自不忘指使人:“小许,去给你于哥拿杯奶茶。” 许舒荣答应一声,乖乖取了杯冰镇奶茶,还十分贴心地插上吸管,亲手递到于和辉跟前……然后被丁绍伟中途截了胡。 “我说姓于的,你自己没手吗?咱刑侦支队难得来个警花,你好意思指使人家?”丁绍伟闷头吸了一口奶茶,脸上的惬意和陶醉就像犯病的瘾君子好不容易抽到“肉”,恨不能顺着眼角纹路喷薄而出,“哎呀小夏,你也太客气了,回头记得让沈队给你报销啊。” 沈愔刚想说话,一张嘴不知被谁塞了满口油香。他只得把到了嘴边的话连着叉烧酥一起咽回去,然后拉过夏怀真,压低声道:“他们又不是没得吃,你自己手头也不宽松,何必破费?” 夏怀真挑了杯热鸳鸯,插上吸管塞到沈愔手里,冲门口偏了偏头:“别人请客,我只是借花献佛。” 沈愔顺着她的指点看过去,就见顾琢站在门口,冲他点头示意。 他目光顺势一转,瞥见顾琢身边站了个年轻女孩,一双桃花眼本是温婉秀气的模样,可不知是不是沈愔的错觉,总觉得这姑娘蹙眉看来时,目光中夹带着若有若无的锋芒,近乎凌厉。 那一刻,沈愔心头警铃大作,几乎是出自刑侦干警的本能,从这看似清秀文静的姑娘身上捕捉到一丝极隐晦的敌意。 就听那姑娘皮笑肉不笑地说:“沈警官好,我是顾兰因,前两天出国培训,听说我师父在西山市期间没少受您的照、顾?” 沈愔:“……” 他脑中毫无缘由地闪过一个傲娇气十足的备注名——师父最爱的小因因! 即便以沈支队的冷静缜密,那一刻也不由有点尴尬,幸而顾琢为人厚道,两句话把顾兰因支开,然后和沈愔站在走廊尽头的窗口旁,并肩眺望远处的都市夜景。 霓虹光影和万家灯火连成一片起伏不定的汪洋星海,在沈愔深不见底的眼波里载沉载浮。他突然说道:“警方做了基因比对,证实被困在火场中的死者就是茂林制药的仓库经理项维民……也是指使卢洋杀害郭莉的疑凶。” 顾琢目光骤然锐利。 “疑凶?”他一针见血地问道,“也就是说,警方只是怀疑,并没有证据证明项维民就是谋害郭莉的元凶?” 沈愔抿了抿嘴唇,口腔里还充斥着鸳鸯浓郁醇厚的甜味,喉头却泛起毫无来由的苦涩和铁锈味。 他似乎想说什么,身后就在这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沈愔回头一看,只见许舒荣小跑到跟前,将一个文件夹交给他:“这是简法医刚才送来的,她说您看了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沈愔翻开扫了两眼,眉头似蹙非蹙,像是舒了口气,又仿佛被什么沉重的东西压住,沉甸甸的舒展不开。 “……警方在项维民电脑里发现大量性/虐照片和视频,其中就有郭莉,”他沉声说,“此前警方没法判断这些照片和视频是项维民自己拍的,还是别人发给他的,因此不能武断结案。” 顾琢知道他话没说完,没有插口,只是安静地看着他。 就听沈愔下一句话说:“……其实郭莉遇害时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顾琢瞳孔骤缩,手指不自觉地捏紧,关节脆响一声。 沈愔恍若未觉,语气平直地把话说完:“警方做了基因对比,已经证实郭莉腹中胎儿的父亲正是项维民。” 顾琢:“……” 在沈愔的印象里,这位顾教授一向是温和从容的,然而这一刻,他神情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似乎想问什么,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实在发泄无门,只得一巴掌拍在窗框上。 ——“咣”一下地动山摇,连窗框带墙壁都被这隐隐含怒的一掌震了三震,颤颤巍巍地抻紧了皮。 沈愔:“……” 导师当到顾琢这份上,真是没的挑了。 -- 第69页 “……此外,警方也调查了杀手卢洋的账户,发现他两个月前收到一笔六位数的转账,付款账户正是项维民,”他淡淡地说,“凭着这份转账证明和郭莉胎儿的基因鉴定报告,已经足够形成完整的证据链,郭莉也能瞑目了。” 顾琢低低一垂眼帘,并没有露出欣慰的神色。 “项维民只是个小小的仓库经理,他哪来那么大的胆子……或者说能力□□?”他摘下镜片,用力掐了掐鼻梁,尖利的警笛穿透夜色,红蓝警灯交错变幻,打在他瘦削苍白的脸颊上,显得这人目光深沉、喜怒难辨,“虽然没有任何凭据,但是项维民身后应该还有别人吧?” “茂林制药的总经理叫葛长春,警方在他的电脑里同样发现了非法视频和照片,此外,茂林制药仓库里一批含□□成分的药物不翼而飞,台账也没有进出明细,”沈愔神色漠然,从语气到眼神都不见丝毫情绪波动,“警方怀疑葛长春涉嫌制毒、贩毒、胁迫□□,但是……” 他话音一顿,顾琢已经平铺直叙地接下去:“但是,警方没有证据。” 走廊里四下无人,安静的能听见长短不一的呼吸声。 良久,沈愔摸了把衣兜,居然掏出半包不知哪个受害人家属塞给他的软芙蓉。沈队本是烟酒不沾,此时却无端想点上一根:“来一支吗?” 顾琢盯着那根烟犹豫良久,冷不防一抬头,视线和走廊另一端的顾兰因远远对上,顾姑娘将那一身张牙舞爪的乖戾之气收敛的一滴不剩,眼神关切而难掩担忧。 顾琢探出一半的手又缩回衣兜:“不了,我不想让人担心。” 沈愔循着他的视线瞥了眼,随口问道:“是您学生?” 顾琢:“嗯,也是我未婚妻。” 沈愔:“……” 顾教授态度坦然,一点没有藏着掖着的意思,反倒显得旁人大惊小怪。沈支队只得客从主便,跟着一起自然坦荡:“婚期定了吗?提前跟您说声恭喜了。” 顾琢往走廊尽头看了眼,笑容带上些许宠溺和歉疚:“原本安排在今年暑假,可现在……只能往后推了。” 沈愔本想把香烟往嘴里送,余光瞥见走廊尽头一个娇小的身影,手指没来由一顿。 尼古丁和□□其实没有本质区别,都能让人在醉生梦死中得到虚幻的极乐——但是那又如何? 从天堂坠落地狱的一瞬,悬殊的落差对比只会让人更加绝望。 沈愔将香烟塞回小盒,揉成一团丢进墙角的垃圾桶里:“那您打算什么时候回东海?” “还得再耽搁一阵,”顾琢说,“至少等案子结了,再把郭莉的骨灰安葬了,我才能放心回去。” 两个男人一左一右挨着窗口,隔着走廊面面相觑。窗外是争奇斗艳的城市夜景,大幅的LED屏倾泻而下,如织的游人在火树银花下彻夜欢歌……而那本该前程似锦的小姑娘躺在法医室黑沉沉的冷冻柜里,等着焦头烂额的警方还她一个扑朔迷离的公道。 夜风呼啸着掠过外墙,呜咽宛如悲泣。 半晌,顾琢沉声道:“据我所知,就算是重大案件的嫌疑人,拘传时间也不能超过四十八小时——如果警方找不到证据,到时只能放人,没错吧?” 沈愔“嗯”了一声:“一时找不到不代表永远找不到,只要是他做的,总有真相大白的一天。” 美国大法官休尼特曾说过,正义也许会迟到,但绝不会缺席。 不过这话也有另一种解读方式,尽管正义永存,但对于现实生活中的每一个人来说,“迟到的正义”绝非真正的正义,因为“公正在法律中的第二层涵义是指效率”。 不管市局刑警是不是忙成热锅上的蚂蚁,也不管这桩案子里有多少未竟的委曲,四十八小时的时限依然如约而至。 律师领人的当天,沈愔没出面,斜靠在支队长办公室窗口,居高临下地俯瞰市局大院,只见西装革履的律师和私人助理狗腿似的跑前跑后,簇拥着葛总经理出了市局大楼。葛长春走下台阶,忽然察觉到什么,抬头向上望去——两人的视线隔空相对,犹如刀锋砥砺较劲,迸出一蓬天女散花似的火星。 葛长春勾起嘴角,冲他露出一个掺着得意、拌着挑衅的笑意,两根手指齐齐并拢,点在额角处,远程飞了一个“致意”。 沈愔两道长眉压住笔直的眼角,侧脸轮廓近乎冷硬,忽听身后有人敲了敲门板,他转过头,只见夏怀真端着两杯咖啡,踮着小碎步挪进门来。 沈愔扫见咖啡杯上惨绿惨绿的美人鱼头,只觉得昨天刚补满血的钱包又有瘪下去的趋势,心里霎时凉飕飕的。然而他脸上不肯露出形迹,只是若无其事地问道:“怎么想起买咖啡了?” 夏怀真眼睫毛眨成一道闪电:“顾教授说你们查案辛苦了,本想请你们吃顿饭,但是郭莉这两天下葬,他抽不出空,只能发个红包,就当请你们喝咖啡了。” 沈愔从她手里接过咖啡,动作自然如行云流水,打开盖子喝了一口……然后被超标的糖量齁得喉咙发紧。 他咳嗽两声,正想说什么,忽听窗外传来一阵骚动。沈愔转头看去,就见一个陌生男人不知从哪窜出,揪住葛长春不撒手。葛总的司机和律师一拥而上,跟那男人推推搡搡,在市局门口扭作一团。 沈愔没见过那男人,但是远远瞧见他脖子上悬着一面硕大的牌子,上头密密麻麻几排字迹,中间贴着一张照片——那女孩现在还躺在法医室的冷冻柜里。 -- 第70页 沈支队眉头微微拧起。 夏怀真好奇的凑到他身边,扒着他胳膊往外探头:“那是谁啊?葛长春仇家吗?” 沈愔只觉得这姑娘两只手像一双软绵绵的小猫爪子,扒住胳膊的力气不算大,却恰好扣住麻筋,皮肉下的神经网直接短了路,热汗争先恐后地夺路狂奔。 “是孙芸的哥哥,”他别过头,权当那条胳膊不是自己的,用最冷静客观的语气解释道,“孙芸是茂林制药的员工,因吸毒过量致死,警方怀疑她的死与茂林制药丢失的□□药品有关,只是还没查到证据。” 夏怀真恍然:“因为警方调查迟迟没有结果,所以孙芸的哥哥直接找上门,要那姓葛的血债血偿?” 沈愔:“……” 这姑娘看着清秀娇小,怎么一张嘴就是满口凶残的“匪腔”? 说话间,门口保安和执勤刑警已经冲上前,将两拨人强行分开,不由分说的带回市局。沈愔叹了口气,回头见夏怀真看戏看得意犹未尽,于是在她脑袋上呼哧了把:“别管人家了,你自己有什么打算?” 夏怀真顶着一脸懵逼的空白:“啊?” 沈愔呼哧一下没够,又揉了两把:“我那天跟顾教授谈了,他还是希望你跟他回东海市,他可以找人帮你准备成人高考,出来后也好找份正经工作。” 夏怀真:“……” 沈愔心口像是被什么压住了,语气却听不出异样:“顾教授规划的路固然不错,不过……你自己怎么想?” 夏怀真轻车熟路的打开柜子,翻出一包薯片——她身体不算好,除了营养不良,还有低血糖的症状,沈愔于是在办公室里储了不少零食,让她什么时候想吃随时去拿。 夏怀真拆开包装袋,掏出一把咔嚓咔嚓地啃起来,理所当然地说:“当然是留下来。” 沈愔深深看着她:“为什么?” 夏怀真不明所以地看了他一眼,将“这还用问吗,当然是因为你”这句话惟妙惟肖地刻在眼神里。 沈愔:“……” 他扭头转向窗外,忽然觉得方才还阴沉罩顶的密云悄无声息散开,阳光极慷慨地泼撒挥毫,天高地迥、云淡风轻,尽数倒映在沈支队池水般不见底的眼睛里。 他忍不住想:今天天气不错。 第22章 前尘 一场猝不及防的大雨将整个西山市泡在汪洋的水汽中,火红的木棉花还没来得及高踞枝头睥睨凡尘,先被雨打风吹去,烈烈如火的铺了满地。 大雨过后,郭莉的骨灰终于在西山市陵园入土安家。下葬当天,不仅顾琢到了,沈愔也带着夏怀真去献了一束花。丁绍伟寻死觅活非要夏怀真收下的黑色小香风连衣裙总算派上了用场,她穿着应景的扶灵黑,将那捧雪白的菊花放在墓碑下,抬头和照片上的女孩看了个对眼。 同样的花信韶龄,同样的笑意宛然,一个逛街吃饭看电影,另一个只能寄居在方寸大的黑白照片上。 夏怀真微微叹了口气。 顾教授实在很有百折不挠的精神,虽然沈愔已经转达过夏怀真的态度,但他依然不死心,非要亲耳听到夏姑娘的答复:“你真的不想回东海市看看?” 夏怀真下意识看了沈愔一眼,沈支队十分有绅士风度地走到一边,假装欣赏路边景色,实则悄悄竖起一只耳朵。 夏怀真犹豫了下,还是摇了摇头:“我想留下来。” 顾琢的视线在她和沈愔之间扫了个来回,了然地笑了笑:“好吧,毕竟是你自己的路,旁人不能越俎代庖……不过,你打算一直住在沈警官家里吗?需不需要帮你另找房子?” 夏怀真:“……” 这姑娘对自己的人生规划实在没什么成算,她好像直到现在才反应过来,一直赖在沈愔家里是不大合适的。 当初沈愔把她带回家,理由是“谋害郭莉的疑凶可能杀人灭口”,所以要就近保护。但是现在郭莉的案子——起码从表面上看已经结案了,就算项维民背后另有主使,只要他不是脑子进水,就该明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道理。 也就是说,夏怀真眼下的处境已经安全了,沈愔大可以将这个行走的麻烦请出家门,再帮她找一份稳妥可靠的工作,就算是仁至义尽。 当然,以沈愔的为人,多半不会主动开口要她滚蛋的话,倘若夏姑娘脸皮足够厚,她也可以死皮赖脸地继续住着。 可惜夏怀真的脸皮和板砖比起来,还是差了不止一个层次。 又或者,这跟脸皮也没什么关系,只是在她刚会读书认字时,有人将一句话反复灌输进她耳朵里。 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 出于这种两难的心理,在把顾教授送走后,夏怀真给自己打了半天气,牙一咬心一横,终于向沈愔提出:“郭莉的案子已经结了,我是不是也该……” 正好路口的交通灯转红,沈愔一脚踩下刹车,没什么表情地转过头。 夏怀真毫无缘由地打了个寒噤,后半截话“嘎嘣”一下,被自己咬断咽了回去。 两个人相对无言地沉默片刻,直到信号灯变绿,车流重新开始移动,沈愔才一边发动车子,一边淡淡地问:“你想搬走?” 夏怀真抠着手指,她其实不想搬,但又觉得赖在人家家里不合适,这个头便无论如何点不下去。 -- 第71页 沈愔又问:“你有钱租房吗?” 夏怀真:“……” 被戳中痛脚了。 沈愔在等红灯的间隙里飞快地抬了下眼,只见后视镜中,夏怀真微低着头,左手无意识地抠着右手,一绺发丝从鬓颊后掉出,晃晃悠悠地悬在耳朵边上,发梢微微回扣,若有若无地撩拨着小巧的下巴尖。 沈愔握着方向盘的手指突然有点发涩,很想替她把那缕碍事的头发丝掖到耳后。 其实夏姑娘的心思不难猜,虽然她本人觉得自己世情通透、人情练达,但是“自以为”和现实之间至少隔了一条马里亚纳海沟。 至少她没能瞒过沈支队的双眼。 沈愔不着痕迹地搓动了下手指,用舌尖把上下颚挨个舔了一遍,然后才用平静到近乎淡漠的语气,不疾不徐地说:“你自己租房,就算找到人合租,一个月至少也要小一千,再加上水电燃气物业费和吃饭,一个月两三千的花销是保底的。按你之前在KTV当服务员的工资,别说攒钱,不欠债就很不错了。” 夏怀真满腔不足为外人道的纠结险些在他轻描淡写的三言两语中化成水漂东流而去。 她抵了抵手指,低头不说话了。 沈愔想了想,把语气放缓和了些:“顾教授之所以没坚持带你回东海市,是因为信得过我,你的事,我不能放着不管。” 夏怀真掀起眼皮,从睫毛缝隙中偷偷打量着他。 沈愔:“反正我没别的亲戚,家里地方也够大,你可以先住着,不收房租,每月帮我交下水电费,周末记得打扫干净卫生就行了。你看这样能接受吗?” 夏怀真:“……” 这不止是“能不能接受”,沈支队要是把这租房条件贴网上,前来应征的小姑娘能从他们家小区排到市局门口。 夏怀真不是傻子,沈愔委婉到这份上,无非是为了给她台阶下,让这穷鬼丫头脆弱的自尊心不至于碎落一地。她要是再不接受好意,那不是“有风骨”,而是彻头彻尾的“不识好歹”。 然而她话到嘴边,就像被一道无形的闸门拦着,总也说不出口。与此同时,一个销声匿迹许久的念头再次不请自来的跳了出。 夏怀真忍不住想:他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顾琢对她百般照顾,是出于对已故学生无法弥补的愧疚心和移情,可沈愔呢?难道真的只是因为“人民警察”对“底层群众”的责任感和怜悯心? 夏姑娘虽然有点没成算,却不是傻子。 就在她满腹疑虑不知所措时,轿车拐过路口,在临街一家店铺门口停下。夏怀真下意识扭过头,认出那家店是本市颇为知名的网红甜品店,她曾好几次从门口经过,闻到里面飘出浓郁又甜美的奶油香味,一双掉了又黏上的平底鞋跟差点被台阶绊个趔趄。 比橱窗里各色甜品更闪亮的是价目表,夏怀真扫见那直逼三位数的价码,一只手颤巍巍地摁住锣鼓喧天的小腹,几乎是拿出革命义士抵抗老虎凳的意志力说道:“这家店挺贵的吧?我其实不饿,不如……” 沈愔没等她把话说完,已经拔下车钥匙,干脆利落道:“下车。” 夏怀贞跟着沈愔进了甜品店,刚一推门,就被腻腻歪歪的奶油味撞了下鼻尖。她这辈子没遭受过这么强有力的诱惑,被那些看起来就很好吃的甜品勾引的直流口水,只能用手捂住脸,努力不让视线往玻璃橱柜的方向瞟,唯恐一个没忍住,当着刑侦支队长的面干出什么违法犯纪的勾当。 门口风铃泠泠作响,柜台里的圆脸小姑娘抬起头,看清来人的一瞬露出毫不掩饰的惊喜:“沈哥,您今天怎么有空过来?喝咖啡吗,我给你泡?” 夏怀真眼睛微微睁大了一点,总觉得这圆脸小姑娘的笑容和语气过分热情了些,活像狂热的追星粉遇上了梦中的白马王子。 她偷偷瞄了眼沈愔,沈支队浑然未觉,用不论何时都冷静淡漠的语气问道:“你们老板在吗?” 小姑娘回头嗷一嗓子:“琛哥,沈哥来了!” 夏怀真还没弄明白沈愔为什么带她来这儿,柜台里转出一个系着围裙的年轻男人——那围裙上印着硕大的凯蒂猫,隔着玻璃柜台冲夏怀真扯开一个憨厚富态的微笑。 穿着围裙的男人同样笑得见牙不见眼,和那围裙上的猫头活像一对跨越种族的同胞兄弟。 “哟,稀客啊,沈队,今儿个怎么有空大驾光临?”笑得憨厚富态的男人打了个响指,回头吩咐道,“小袁,给沈队来一杯热巧克力……啊等等,沈队,这姑娘是你带来的?” 他用哥伦布发现新大陆的目光盯着夏怀真,从头发丝到脚底板,每一颗细胞都拖出来审视过一遭。夏怀真被他看得浑身发毛,往沈愔身后藏了藏,只见那货端着下巴,笑容微妙的卡在好奇和猥琐之间,冲沈愔挤了挤眼:“怎么,万年铁树终于想要开花了?” 沈愔面无表情,就在韩琛以为他会用冷嘲热讽戳破这个恶劣的玩笑时,沈支队把身后的夏怀真揪出来,往前推了推:“这是……我一朋友,她打工的KTV停业整顿了,能在你这儿落个脚吗?” 韩琛摸了摸下巴,视线盯着夏怀真局促的脸瞧了会儿,又瞄了瞄她身后的沈愔,意味深长:“朋友?成,沈队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小姑娘,你身份证带了吗?” -- 第72页 夏怀真下意识看向沈愔,见他点了头,于是从包里摸出身份证。韩琛接过一看,身份证上的女孩扬起下巴看着镜头,眼角夹着若有若无的笑意,虽然五官轮廓与眼前的夏怀真一般无二,但不知是不是韩琛的错觉,总觉得这姑娘和照片上的女孩有着微妙的差别。 他抬起头,发现沈愔的目光似乎也在那张证件照上停留了片刻。 这不是沈愔第一次见到夏怀真的身份证,他曾利用权限登录市局内网,发现确实有“夏怀真”这个人,而且籍贯信息与她自己的描述大致吻合。如果不明就里,多半会信了她的说辞,权当这是个普普通通的乡下姑娘。 可沈愔知道不是。 甜品店不大的店面里弥漫着奶油和巧克力的甜香,沈愔胸口却充斥着一把发涩的黏腻,有那么一瞬间,他突然想起多年前的往事—— 那时的夏怀真……或者说,“苏曼卿”,是一个非常难缠的对手。沈愔知道她隐瞒了许多事,然而几番试探都没逮到把柄,于是他换了个思路,从这女孩的身世背景着手,一路顺藤摸瓜,终于查到了海坊福利院。 事实证明,这个思路是对的。 因为人不是石头里蹦出来的野猴子,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来龙去脉,所有的匪夷所思雾里观花,在顺着那根藤摸到最初的源头时,都能迎刃而解。 海坊福利院是民办,规模不大,又没有固定的长期捐助,早在五六年前就散摊关门了。沈愔花了不少心思和精力,终于找到当初在福利院工作的一个老员工。 老头上了年纪,腿脚不大利索,思路却很清晰。沈愔把苏曼卿的照片拿给他看,老头皱眉思忖很久,终于咂摸到一点熟悉的影子。 “这个……好像是佳佳吧?”他捧着脑袋,眉头皱成一道深深的海沟,“看模样有点像……唉,这么多年了,我也不太肯定。” 沈愔很有耐心:“您能帮着回忆下吗?” 他查过“苏曼卿”的底细,那女孩出身海坊福利院,十二岁时被人领养,满打满算已经过去□□年。福利院里都是差不多大的孩子,人来人往,很难对某个特定的面孔留下印象。如果眼前的老人在时过境迁后依然对当年的女孩留有模糊的记忆,那不外乎两种可能:要么,这女孩身上发生过令人印象深刻的事;要么,这女孩本身就是个令人印象深刻的人。 而苏曼卿……她属于两者兼备。 “——那是个挺漂亮的小姑娘,”老人叹了口气,“您也知道,民办福利院效益不好,孩子们大都皮包骨,一个个大耗子似的,能好看到哪去?可这姑娘不一样,虽然瘦瘦小小的,长得可是真好看,要是平平安安活到现在,应该也出落成个小美人了吧?” 沈愔一声不吭地给老人点了根烟。 老头嘬着烟嘴,满足地吐出一串眼圈,末了有点惋惜:“唉,可惜了……那孩子要是不那么好看,兴许能过得安生些。” 沈愔敏锐地听出言外之意,追问了一句:“这话怎么说?” 老头吞云吐雾着,笑容多了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福利院里的孩子没见过世面,胆子也小,还不是大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偏偏当时的院长……唉,现在想起来,真是造孽啊!” 沈愔听明白了他的暗示,瞳孔像是受到强光刺激,急剧扩散了一瞬:“你是说……” “我记得,当时院长买了很多粉红色的发卡,戴着蝴蝶结的那种,小女孩最喜欢,”老头絮絮叨叨,“但是福利院里的孩子……尤其是女孩,都不敢要,因为院里有条不成文的规矩,谁戴上那个发卡,晚上就得去院长办公室。” 沈愔的手指猝不及防地捏紧了。 他听到自己有些干涩地问:“她……也去了?” 谁知老头沉默半晌,摇了摇头。 “那姑娘还算幸运,没被糟蹋过……其实老院长早看上她了,只是有人拼死拦着,才没得手,”他摇摇头,“多亏了她那老师,不然……唉!” 沈愔心念微动:“她的老师?您还记得这个老师叫什么吗?” “好像是姓夏,”老头说,“叫什么来着?夏、夏……对了,夏桢! 那是沈愔第一次听说夏桢,彼时他还不知道这个名字将对自己产生多大的影响,那就像是一面免死金牌、一身坚不可摧的盔甲,在九死一生的绝境中,给他留了一线翻牌的生机。 沈愔定定注视着眼前的女孩,目光洞穿了永不停歇的光阴,三年前的“苏曼卿”和三年后的“夏怀真”微妙地重叠在一起,真实和虚幻交错而来,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分不清身在何地。 ——直到韩琛的一句话将他从虚幻的时空深处来回现实。 “行了,人交给我,你就放心吧,”系着粉色围裙的甜品店老板摆了摆手,鬓边一绺发丝不知是天生还是怎的,打着酱香浓郁的卷儿,缠缠绵绵垂落耳畔,“难得你这棵万年铁树也有想开花的时候,放心,我一定……” 他话没说完,沈愔默不作声地一撩眼皮,眼神里透着疏离和冷淡,将韩琛满腔蠢蠢欲动的八卦之心怼了回去。 韩琛舌头猝然打结,后半截调戏就说不下去了。 收拾了“心怀不轨”的损友,沈愔转过身,一只手下意识抬起,似乎想在夏怀真头顶揉一把。 夏怀真不闪不避,睁着一双圆溜溜的杏核眼,呆呆地看着他。 -- 第73页 沈愔那只手堪堪落下时,硬生生拐了个弯,将她鬓边垂落的发丝轻轻掖在脑后。 “你安心待在这儿,我下班来接你,”他随口叮咛道,意味深长地看了夏怀真一眼,“过去的已经过去,我们没法追溯逝去的光阴,只能往前看,明白吗?” 夏怀真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不知是不是错觉,沈愔总觉得这姑娘的目光越过他,在他身后不停打转。他循着夏怀真的视线扭过头……然后和橱柜里琳琅满目的甜点看了个含情脉脉的对眼。 沈愔:“……” 他突然有点怀疑自己让夏怀真留在甜品店的决定是否正确,这吃货投胎的丫头不会监守自盗,趁着打工偷吃蛋糕吧? 为了不让第一天报到的夏小姐因为偷吃被开除,沈支队纠结许久,还是从钱包里翻出一张搁置小半年没用过的优惠券:“栗子挞、芒果慕斯、草莓千层,各来一样。” 韩琛:“……” 他抽搐着嘴角,好半天才结结巴巴地问道:“你……早上没吃饭?” 沈愔从圆脸小姑娘手里接过打包好的甜点,半点没藏私,一股脑塞给夏怀真:“留着饿了时当零嘴吧,我走了。” 夏怀真:“……” 她还没反应过来,沈愔已经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只留下一袋散发着诱人甜香的网红甜品和她面面相觑。夏怀真一忍再忍,终究是败在栗子奶油醇厚的芬芳下,抄起栗子挞,默默送进嘴里。 ……然后她就被丝绸似的口感和浓郁甘甜的奶油击倒了。 夏怀真心满意足地啃着栗子挞,旁边的圆脸小姑娘好奇地凑过来:“你跟沈哥认识很久了吗?” 夏怀真不动声色地瞥了她一眼。 圆脸小姑娘年纪不大,看着比夏怀真还要小一两岁,城府更是约等于无。她自以为“不着痕迹”的试探,落在夏怀真眼里,就是明晃晃的“我喜欢沈哥,你跟他什么关系,他为什么亲自送你过来,我警告你别勾引他”云云。 夏怀真想了想,给出一个十分纯客观的答案:“我借住在他家。” 圆脸小姑娘:“……” 正好这时韩琛招呼了她一声,夏怀真迈开两条腿,径自越过深受打击的圆脸小姑娘。转身的一刹那,她却像是察觉到什么,蓦地扭过头—— 玻璃橱窗外是宽阔的马路,车水马龙熙熙攘攘,隔着花圃和川流不息的行人,马路对面站了个身材修长的男人,和她在电光火石间看了个对眼。 那一刻,夏怀真就像被电打了,浑身汗毛不顾一切地炸了开。 其实隔了这么远的距离,又是逆光,她根本不可能看清那人的长相,但不知怎的,夏怀真脑子里有根弦就是毫无缘由地扯紧了,警铃疯狂大作,凉意一丝丝地窜上背脊。 “哗啦”一下,她手里装了甜点的纸袋子掉在地上。 长身玉立的男人裹在及膝的黑色风衣里,冲她彬彬有礼地点点头,而后一猫腰,钻进路边一辆黑色加长宾利。 开车的女人戴着口罩,鸭舌帽里露出打着卷儿的棕色长发:“她看到您了?” 男人两手扶在黑色手杖上,十分愉悦地提起唇角:“她记得我。” 女人抬起头,从后视镜中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她毕竟是我一手□□出的猎犬,就算睡着了,也记得主人的气味,”男人惬意地靠进真皮车座中,仰头露出修长的脖颈,“很好……这让我对我们的重逢充满期待。” 沈愔还不知道夏怀真上班报到的第一天就迎头撞见了最可怕的“宿命”,加长宾利发动的瞬间,他正把车开进市局停车位,刚拔出车钥匙,手指不知怎么一滑,钥匙“当啷”一下掉落在地。 沈愔:“……” 车钥匙倒是不怕摔,但那钥匙环是夏怀真买的,上面拴了个象征如意吉祥的娃娃,还用粉色水钻拼出一个爱心——可能是从街边地摊上淘来的,因为质量低劣的缘故,磕掉了两颗明晃晃的水钻。 夏怀真深知“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以她那三瓜俩枣的身家,也实在没什么可报答的,只能用这种不值一提的小物件聊表心意。 而现在,她千挑万选的“心意”豁着大牙,和猝不及防的沈支队面面相觑。 第23章 神父 沈愔盯着磕掉一角的豁牙爱心看了片刻,心里无端涌上一股不太妙的预感,正想打个电话给夏怀真,迎面就见丁绍伟着急忙慌地冲过来。 “哎呀老大,你可回来了,”他一把揪住沈愔,上气不接下气道,“赶紧的,全队的人就指着你救命呢!” 沈愔刚摸出的手机险些被他撞掉,只能先放回兜里:“怎么了?” 丁绍伟拽着他的胳膊往里拖:“薛副队出差回来了……也不知谁招惹了他,这老小子就跟吃了枪药似的,一上午逮谁喷谁,兄弟们实在扛不住,只能派我出来搬救兵。” 沈愔:“……” 说话间,两人连推带搡地到了办公室门口,还没推门,就听里面传出中气十足的嚷嚷声:“关进市局的嫌疑人还能放出去,这影响得有多坏?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刑侦支队都是一帮酒囊饭袋,钻营一把好手,正事屁都不行!” 这话里的指桑骂槐藏都藏不住,只差顺着标点符号往外喷涌。沈愔目光微沉,看了丁绍伟一眼。 -- 第74页 丁绍伟会意,伏在他耳边低声道:“是之前市局释放茂林制药总经理葛长春的事,不知被哪个闲得蛋疼的孙子炒上了热搜,赵副局已经让网警紧急删帖了,但是舆论传得沸沸扬扬,据说连省厅也惊动了。” 他摸出手机,三下五除二调出一张页面,霎时间,金灿灿的国徽下,葛长春和市局领导亲切握手的照片占据了半壁江山。 配上那行悚然听闻的“本市知名企业疑似涉毒,官商勾结沉冤难雪”标题,就是大写的有图有真相。 沈愔眉头深深蹙起。 他隐约记得那天的情形——葛长春毕竟是本市知名的企业家,在没有直接证据的情况下,市局不好把人得罪的太狠。他被无罪释放的当天,由于沈愔这个直接经手人避不露面,是赵副局亲自把人送到市局门口的。 他低声问道:“赵副局知道这事了吗?” “能不知道吗?”丁绍伟说,“老头气坏了,在办公室里又摔桌子又骂人,就是个濒临爆发的活火山,现在大家都绕着他门口走。” 沈愔揉了揉眉心,伸手推开办公室的门,就听于和辉弱弱辩解道:“可是薛副队,咱们没有证据,到了四十八小时的时限只能放人啊……” 他话音未落,薛耿的唾沫星子已经劈头盖脸而来:“找不到证据是你们无能!成天正事不干,净搞些歪魔邪道,上梁不正下梁歪,案子破得了才怪!” 于和辉面露痛苦,偷偷缩起脖子,和旁边的许舒荣交换过一个心有戚戚的眼神。 薛副队话中夹枪带棒,除了刚来不久的许舒荣,但凡长了耳朵的都听懂了。丁绍伟勃然作色,一句“你说谁上梁不正”到了嘴边,却被沈愔一个手势堵了回去。 “小于,”沈愔淡淡地问道,“我之前让你调查茂林制药与惠方制药签订的购销合同,有结果吗?” 于和辉和许舒荣眼睛不约而同一亮,薛耿闻声回头,露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哦,是沈队,您这是打哪来啊?” 沈愔漠然的目光从他脸上掠过,并未多做停留,而是越过他肩膀,与于和辉视线交接。于和辉忙不迭拉开抽屉,取出一份案卷递过去:“购销合同上的联系人叫陈莎莉,留下的手机号却是用□□注册的,我们正在联系东海市,看能不能找到这个人。” 沈愔接过卷宗,正要往门外走,薛耿突然侧身拦住他:“现在想着查这些,早干什么去了?长眼睛的都看得出,葛长春才是茂林制药的负责人,你却把大量时间精力浪费在项维民身上,不是白白放跑了元凶?” 沈愔神色平静地看着他,不见丝毫情绪波动:“项维民是郭莉案的直接关系人,我不觉得把调查重点放在他身上有什么不对——涉毒案是案子,谋杀案也是案子,没有厚此薄彼的道理。” 薛耿脸皮紫涨,突然把手机往前一递:“是,都是案子,没有轻重之分,但这事已经闹得沸沸扬扬,现在媒体舆论都在骂警方无能,本职工作做不好,嫌疑人也逮不住,你怎么解释?” 薛副队嗓门不小,一通歇斯底里的咆哮,走廊上的人几乎都听见了。几个路过门口的实习警露出活见鬼的表情,忙不迭捂住耳朵,脚底抹油似地跑了。 沈愔险些和手机上的大字标题贴了个对脸,眉头微微一皱。但他毕竟不是丁绍伟那个一点就着的棒槌,所有的情绪都被严丝合缝地压在那双黑沉沉的眼睛里。 “如果葛长春真的涉毒,我能放他,也能把他抓回来,”沈愔撂下这句话,直接绕过他,半步不停地向门口走去,“我现在要去向赵副局汇报案件进展,不放心就一起来。” 薛耿重重哼了一声,神色变换了好一阵,终于一跺脚跟过去。 他这一走,笼罩在所有人头顶的低气压骤然消散,整个刑侦支队——包括丁绍伟在内,集体长出一口气,姿势各异地就地瘫倒,感觉自己还能再爱沈队五百年。 许舒荣拍着备受摧残的小心脏,顶着一脸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懵逼,暗搓搓地凑到丁绍伟身边,小声问道:“丁哥,薛副队……他跟沈队关系不好吗?” 丁绍伟看了她一眼,心说:何止不好? 这在西山市局不算什么秘密:薛耿是刑侦支队的老人,沈愔刚被调到刑侦支队那阵,他已经是副支队长,几乎所有人都以为在前任支队长病退后,他是刑侦支队一把手当仁不让的人选,没曾想人算不如天算,半路杀出一个沈愔,堵死了薛副队的晋升之路。 “支队长”和“副支队”,虽然只差了一个字,其中的区别却像隔着一片珠三角,换成谁能忍下这口气? 不过丁绍伟不想把这些狗屁倒灶的事宣扬得人尽皆知,随口敷衍:“可能是嫉妒老大比他帅吧?” 许舒荣:“……” 有那么一时片刻,小许警官再三按捺,还是忍不住升起一个念头:这个姓丁的四六不着,到底是怎么跟沈支队那样严肃缜密的人混成死党的? “……在茂林制药和惠方制药签订的购销合同中,惠方制药的联系人名叫陈莎莉,经过初步调查,我们发现她并不是惠方制药的正式员工,而是通过许以高额的好处费,‘租借’到□□复方制剂的批发经营资质,并以惠方制药采购人员的身份与茂林制药签订了合同。” 副局长办公室,面对一个脑袋冒烟的赵锐,沈愔不慌不忙,将手头已经掌握的线索一一道来:“我们有理由怀疑,这个陈莎莉在葛长春的案子中扮演了重要角色。” -- 第75页 赵锐脑门上的青筋慢慢平复下去,原地踱了两圈,他直指要害地问道:“这个陈莎莉现在在哪?” “已经被东海市公安局拘捕了,”沈愔说,“我联系了东海市局,希望能尽快办理移交嫌犯的手续。” “要抓紧啊!”赵副局长唉声叹气,“这起案子影响很坏,必须尽快破案,再拖下去,市局的公信力就彻底扫地了。” 一旁的薛耿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插嘴道:“不用‘拖下去’,已经上热搜头条了,现在西山市各大媒体都是您老和葛长春握手的照片,就差将‘黑警’两个字刷在西山市局门口!” 赵锐一听到“照片”两个字就头疼,刚刚偃旗息鼓的邪火“蹭”一下窜上头顶。那一刻,他就像是罗局上身,一巴掌拍上办公桌,霎时间,连桌子带地板猛地一哆嗦:“现在是说风凉话的时候吗?都火烧眉毛了,还在这儿起哄架秧子,有没有一点大局观念!” 薛耿冷笑一声,不说话了。 赵锐知道他的狗怂脾气,没跟他一般见识,沈愔却是心头微动,忍不住想:对了,舆论对这案子的关注太不合常理了。 一般来说,会引发社会关注的案件类型复杂,很难一一列明,但也总有那么几个共同点:比如这些案子大都具有某些吸引眼球的猎奇元素,又或者,案情超越了单一案件的限制,而是上升到社会价值体系建立的层面。 拿茂林制药这起案件而言,先是涉嫌谋杀、性虐等多项罪名的项维民丧命火场,赚足了闪光灯和眼球,更像是一张狗皮膏药,将社会大众的目光牢牢吸引在这座繁华都市的阴暗面。 没等案情热度消退,紧跟着又爆出葛长春的罪料,仿佛一桶热油当头浇下,“哗啦”一下,濒临熄灭的残火卷土重来,转瞬又有燎原之势。 这一连串事端发生得太紧凑,时间点也卡得太巧,简直像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早就策划好了一样。 不过不管怎么样,郭莉的案子结了,连着加了半个多月班的刑侦支队总算捞着了准点下班的福利。这天傍晚,沈愔载着一个死皮赖脸非要蹭饭的丁绍伟,直奔“伊甸”甜品店而去。 丁绍伟抱着一包拆了封的薯片——那是沈愔网购零食的同一批,结果没进夏怀真嘴里,反而被姓丁的货色抢先截胡:“我说,那姑娘还在你家住着吗?” 沈愔简单地“嗯”了一声。 丁绍伟往嘴里塞了一把薯片,一边咔嚓咔嚓地啃,一边满嘴喷渣子:“等会儿……案子不是都结了,你还没让她搬出去?不是,大兄弟,你到底怎么想的?” “沈兄”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目光笔直地看着前方。 丁绍伟稍稍收敛了笑意,难得露出几分凝重:“之前你让那姑娘搬进家里,还能说是为了‘保护证人’,可现在案子结了,疑凶也伏法了,你还给那姑娘找了新工作——警察同志为人民服务也不过如此了吧?” 沈愔眉心波动了下,终于从后视镜里施舍给他一个眼神,那意思大约是“有话快说,别聒噪”。 丁绍伟于是快人快语了:“你说你俩寡男寡女共处一室算怎么回事?你要是对人家姑娘没意思,趁早把话说清楚,知不知道什么叫‘暧昧让人受尽委屈’?二十来岁的小姑娘正是爱做梦的年纪,在你是‘为人民服务’,在人家可能就忍不住多想,到头来希望越大失望越大,玻璃心碎落一地,那就是你的罪过了!” 沈愔:“……” 他脸上维系着一如既往的克制冷静,五根手指却不易察觉地捏紧反向盘,好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狗血剧经典台词:“不是你想的那样。” 丁绍伟:“……啥?” 沈愔只丢下这石破天惊的一句话,就目不斜视地闭嘴了,留下一个五味陈杂的丁绍伟,将那几个字放在脑子里,从语气到标点符号反复咂摸了好几遍,终于隐约回过一点味。 “等等,”他难以置信地想,“姓沈的是几个意思?什么叫‘不是我想的那样’?到底是说他“没有故意玩暧昧”,还是……‘不是对人家姑娘没意思’?”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丁绍伟顿时如被九天惊雷当头砸中,外焦里嫩风中凌乱,整个人都不好了。 他一动不动地怔了好半天,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声音,正满腹纠结不知怎么开口,就见沈愔突然戴上蓝牙耳麦,一边“嗯嗯”了几声,一边蹙起眉头,紧接着一打方向盘,在前方路口来了个紧急掉头——居然是沿原路返回。 丁绍伟:“唉,不是去甜品店吗?怎么回头了?” 沈愔:“赵副局紧急传唤,东海那边有消息了。” 丁绍伟一脸懵逼,反应片刻才明白过来所谓的“东海那边有消息”是什么意思:“可……小夏那边呢?你不是说去接她吗?” 沈愔从兜里摸出手机,随手丢给他:“给韩琛发个短信,让他下班后把人送回家——怀真有我家门钥匙。” 丁绍伟敏锐听出这是“今晚要加班”的前奏,他顶着一脸滴汤淌水的苦逼相,摸着嗷嗷叫的肚子,无声抹了把辛酸泪。 一刻钟后,沈愔走进副局办公室,就见赵锐大马金刀地坐在办公桌后,一个身穿制服、肩上同样顶着四角星花的年轻刑警站起身,板着一脸“哀家主动上门是给你面子”的高贵冷艳,冲他伸出一只手:“沈队是吧?是东海市刑侦支队陈聿。” -- 第76页 沈愔不动声色的和他双手交握,目光越过办公桌,与赵副局交汇了一瞬:是……那个“陈聿”? 赵锐无声点了点头。 “陈队,”沈愔客气地点点头,“幸会。” 东海市局刑侦口支队长陈聿在公安系统内部算是个不大不小的名人,这不仅是因为陈支队有个“朝中有人好做事”的亲爸,更因为他身上那段近乎传奇的经历。 “……江湖传言,当年在西南边境,这位陈支队也是个风云人物,大小勋章攒一块,够糊咱们办公室一墙的,否则他后台再硬也没法在这个年纪当上东海市刑侦支队一把手,”丁绍伟四仰八叉地瘫进靠背椅里,十分心安理得地指使还没下班的实习警花许舒荣给他拆了一包老坛酸菜味的泡面,加开水泡上,“撇开那些个人表彰不谈,据说他当初曾孤身一人卧底边境毒窝,送出不少有价值的情报,而且只差一点就能锁定幕后最关键的人物——可惜不慎暴露,以至于功亏一篑。” 这些“江湖传闻”真假掺半,许舒荣头一回听说,就跟听天方奇谭似的睁大眼,下意识追问道:“我听说卧底警察一旦暴露,下场都……这个陈支队还挺幸运的,居然逃出来了?” “谁说不是呢?”丁绍伟两条长腿一上一下架在椅子上,整个人横成大写的一字状,“不是九死一生,能够的上‘传奇’两个字吗?” 许舒荣抱着她的“本体”——从不离身的小记事本,明知这是公安系统内部机密,不能随便打听,依然架不住一颗好奇心沸反盈天地揭竿而起,忍不住问道:“丁哥,我听说沈队当年也曾在边境毒窝卧底,还差点……” 丁绍伟飞快撩起眼皮,那一刻,他敛尽了所有的吊儿郎当,目光透出几分异乎寻常的严肃。 许舒荣后半段话被他干脆利落地掐断了。 “……准确的说,这个陈莎莉其实是个中间人,她并不是惠方制药的内部员工,只是以高额利润贿赂了制药公司高管,以每瓶三元的出厂价购得复方茶碱□□片,再以每瓶六到七元的高价转手卖给茂林制药,这其中的利润高达100%,在普通的销售市场是绝不可能达到的。” 副局办公室,陈聿没有语气起伏地说完以上这番话,灯光打在他面无表情的脸上,投下的光影拉深了轮廓,乍一看居然和沈愔有几分肖似。 不过仔细端详就能看出,沈愔的面无表情是意志强硬不好说服,而这位却是鼻梁细长、嘴唇单薄,看什么都有点居高临下的意思,活像被谁欠了五百万。 沈愔思忖片刻:“但是这笔药品交易的数量高达五百件,快赶上X省年交易量的一半了吧?” 陈聿肯定了他的说法:“确实,就算整个X省,复方□□片一年的消耗量也不过一、两千件,而这个陈莎莉一次性的吞吐量就如此之大,太不合乎常理了。” 沈愔飞快一掀眼帘,目光交汇的瞬间,他明白了陈聿的言外之意:“所以,茂林制药和惠方制药一样,只是摆在台面上的幌子?” 陈聿点了点头。 “就像陈莎莉是中间人一样,茂林制药也只是个中转站,或者说,是个制毒据点,”沈愔淡淡地说,“孝安堂大火后,痕检重勘现场,发现了过滤机、脱水机、小型搅拌机,还有试管和冷凝管……” 陈聿和他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都是□□的工具。 “此外,我们查了茂林制药的物流记录,发现在大半年前,有一批药品发往西南,时间正好对得上,”沈愔低声说,“西南的接收人……难道和玄阮有关?” 陈聿还没怎样,办公桌后的赵锐已经抬起头,眼神亮如冷电。 “……玄阮是中缅边境最大的毒枭,心狠手辣,什么事都干得出,”丁绍伟用轻描淡写的四个字将这位大毒枭的生平一笔带过,两条长腿癫痫似的晃个不停,“当初西南警方为了铲除这根毒瘤,派出不知多少卧底,结果一个都没回来,连沈队也差点……” 许舒荣头一回听说这段隐情,眼珠差点砸脚背上:“可我听说,当年正是沈队送出关键情报,警方才能及时捣毁多个制毒、贩毒据点,重创毒贩组织?” “可不是吗?”出乎意料的,丁绍伟没有反驳,漫不经心地一摊手,“为了这份情报,沈队当初险些赔上一条命,听说救出来时,身上没一块好肉,在医院里足足躺了小半年。” 许舒荣听入了神,手心不知不觉捏出一把冷汗。 “然后呢?”她追问道,“沈队是怎么逃出来的?” 丁绍伟没说话,那只手纹丝不动地摊在许舒荣面前,五根柴火棍似的手指头炫耀存在感似的抖了抖。 许舒荣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赶紧把泡好的老坛酸菜面毕恭毕敬地送到丁少爷手里,面盆上还贴心地别了个一次性叉子。 丁绍伟卷起面条,连汤带面西里呼噜地往嘴里送,许舒荣觉得自己好像只是眨了眨眼,那碗里的面条已经下去小半。他在中场休息期间喘了口气,拿手背抹了把嘴:“这我哪知道?沈队的脾气你又不是没见识过,他打定主意不松口,你就是拿刀子也撬不开。” 许舒荣:“……” 这比喻还真是生动形象,清新脱俗。 “……六年前,玄阮贩毒集团遭到中缅警方联手重创,此后多年没再露过面,”沈愔沉吟着说,眼帘低垂,掩住一抹讥诮的冷笑,“怎么,他是觉得缓过一口气,打算卷土重来了?” -- 第77页 谁知陈聿摇了摇头:“根据陈莎莉的口供,玄阮接手的只是这批货的一半,剩下一半则是发给了另一个人。” 沈愔和赵锐不约而同:“是谁?” “这也是我当初卧底毒窝时一直想查探的,”陈聿冷静地说,“我没见过真人,只是听组织里的毒贩称他为……” “——神父!” 第24章 皇后 工作日的晚上不是大商场的客流高峰期,光鲜且潦倒的上班族们白日里饱受老板和客户的双重□□,拖着一口苟延残喘的气,宁可回家躺尸也不想在钢筋水泥里漫无目的地长途跋涉。 女装卖场的导购小姐用那双纤纤玉手掩住猩红的嘴唇,新做的花式美甲上贴着明晃晃的金箔和水钻——这两年,经济就跟坐上过山车似的,一步一蹭地过了巅峰,眼看在下跌的边缘摇摇欲坠,又有新兴的电商企业疯狂冲击着实体经济,线下门店就算没迎来寒冬期,也是在秋冬交接的过渡地带瑟瑟发抖。 女导购左半边脑袋想着“房租涨价”,右半边脑袋塞满了“本月绩效”,越掂量越觉得入不敷出,金玉其外的皮囊下,满腔心酸险些逆流成河。 就在这时,一个浑厚的男人声音问道:“这是本季的最新款吗?” 女导购漫不经心地循声转头,眼神一瞬间被点亮了。 ——那是个身材修长的男人,看年纪大约三十来岁,戴着镶金边的金属镜框,末端垂落细细的链子,若有似无地撩拨着下巴尖。 他压下一双斜飞入鬓的长眉,眉脚压住狭长的眼角,似笑非笑的神情落在导购小姐眼里,就是行走的“潇洒倜傥”。 男人十分有礼貌地重复了一遍:“请问,这是本季的最新款吗?” 导购小姐“啊”了一声,终于回魂了。 她看清那男人指着的是一套小香风高领套头针织斗篷蕾丝网纱格子女装,下身搭着拼接套装裙,腰间束着真皮腰带,还没上身已经透出一股幽幽的“贵妇气”。 导购小姐赶紧将濒临逃窜的三魂七魄塞回皮囊,端出一副只露八颗牙的标准微笑:“是的,这是本季最新款,请问您是买给女朋友吗?” 男人将“女朋友”三个字放在舌尖玩味片刻,意味深长地笑了:“当然……不是。” 碰了个软钉子的导购小姐有点讪讪,赶紧补救道:“那请问,您要送人的这位小姐年纪多大?穿什么型号的?” 男人摸了摸下巴,沉吟片刻,目光自然而然地转向他身边的女伴身上:“和她差不多的年纪,也是二十来岁,至于型号吗……” 他弯下眼角,视线若有实质地掠过女伴的脸,直到她被盯得面颊微红,才不紧不慢地拖长调子:“……三围先按她这身来,不过要高出半个头。” 女导购被他悠长的尾音无端撩出一身鸡皮疙瘩。 她顿时明白了那位女伴的心情,因为她自己的脸颊也开始莫名发烫,赶紧说了声“我去给您拿套新的”,便逃也似地窜进仓库。 女伴脸上红晕未消,眼神已经微乎其微地冷却:“黑色总是伴随着死亡和噩运,这可不是什么让人愉快的颜色。” “但是很适合她,不是吗?”男人用吟诵咏叹调似的语气低声感慨,“黑皇后,我最杰出的作品……看看那些条子都对她做了什么?简直不可饶恕!” 女人没说话,眼睛里的冷意几乎凝出一把尖利的毒刺。 “真想亲手将她那身肮脏的皮扒下来,再用我为她挑选的礼服一寸一寸包裹住她丝绸般的肌肤,”男人轻声道,“对别人而言,黑色或者伴随着死亡和厄运。可是对她……那是她的铠甲和宿命,只有身披铠甲,她才是真正的Athena!” “……‘神父’是最近两年才在中缅边境崛起的毒贩集团,此前他的势力主要分布在北美和欧洲,因此在国内名声不显,”陈聿沉声说,“此人的身份十分神秘,很少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只听说他往上数三代都是犯罪起家,家族资本的积累天生带着罪恶和血腥的气味。” 沈愔:“陈队也没见过神父本尊?” 陈聿耸了耸肩:“我倒是想,可惜那老小子太谨慎了,轻易不在人前露面,就算真有不得不露面的场合,也多半拿手下人当幌子。” 沈愔皱了皱眉:“手下?” “神父的‘生意’可不止贩毒,贩卖人口、走私军火,只要能赚钱,就没有他不敢沾手的,”陈聿说,“就像大公司有不同的业务线一样,在他的犯罪集团里,每条不同的‘业务线’也对应着不同的负责人。” 沈愔:“愿闻其详。” “神父最信任的手下一共有三位,没人知道她们的名字,组织内部的人尊称她们为‘皇后’,”陈聿稍稍咬重字眼,“他们用颜色区分,分别是红皇后、白皇后,以及……” “——黑皇后。” 这个名字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脱队而出,炸雷般炸响在耳畔,有那么一瞬间,沈愔几乎没法维持住表面上的平静。 幸好陈聿和赵锐都浑然未觉,赵副局抓了把花白的头发,悲哀地发现自己确实老了,既搞不清这些小年轻心里想些什么,也不明白如今的犯罪分子是什么脑回路。 “神父?皇后?”赵副局眯起双眼,被这些不走寻常路的称呼弄得晕头转向,“怎么着,现在的毒枭还打算开个后宫不成?” -- 第78页 陈聿:“……” 陈警官一腔条件反射的尖酸刻薄到了嘴边,突然想起眼前这位是西山市局副局长,不是那帮任由他搓圆捏扁的鹌鹑队友,赶紧一咬舌头咽了回去。 “我在神父的贩毒集团里卧底过两年,对他们有些了解,”陈聿说,“他们不是一般的毒枭,很擅长利用制造和散布歪理邪说蛊惑、蒙骗他人,以达到发展、控制新成员的目的。据我所知,中缅边境一带有好些村子藏在深山老林里,位置偏僻,交通也不发达,信息交换十分滞后,很容易洗脑。” 赵锐头一回见识这么画风清奇的毒枭,忍不住在心里感慨“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沈愔强迫自己将“黑皇后”暂时请出脑子,把思绪强行拖回正轨:“这和□□也没什么两样吧?” “确实,”陈聿赞同地点点头,“大凡□□,都不会把一个‘邪’字光明正大地顶在脑门上,多半是冒用其他正牌宗教或者气功组织的名义。好比这个神父,他其实有点类似宗教组织里的祭司,作为组织的精神领袖,具有至高无上的地位。但他们崇拜的神不是传统基督教的耶稣,而是宗教神话中的魔女莉莉丝。” 沈愔:“……” 还能这样? 赵副局毕竟已经年过半百,没有一日千里的网络加持,跟不上这些小年轻的跳跃性思维。闻言,他虽然很想维系自己市局副局长高深莫测的形象,可惜没能按捺住好奇心,还是忍不住追问道:“莉莉丝是什么人?” 陈聿不动声色地横了赵锐一眼,从沈愔的角度,刚好能看清那个眼神的全貌,虽然他一言不发,但是“西山市局副局长居然是个没见识的老古董”已经从斜睨的眼角纤毫毕现地传递出来。 “在《旧约》中,莉莉丝是人类祖先亚当的第一任妻子,也是上帝用同样的泥土创造出的人类始祖,”为了不让“西山市局领导都是没见识的货色”这种想法深入人心,沈支队只能临危受命,担负起场外解说的重责大任,“因为不满亚当离开伊甸园,莉莉丝后来成为诱惑人类和扼杀婴儿的女恶魔,甚至在许多中世纪传说中,莉莉丝都被认定为吸血鬼的始祖。” 陈聿下意识看向他,似笑非笑的神色稍稍收敛了些:“想不到沈队对宗教也有研究。” 沈愔客客气气地一点头:“谈不上研究,只是我平时爱看闲书,不务正业罢了。” 两位刑侦支队长的目光隔空相遇,看不见的电闪雷鸣轰隆而过。 赵锐本能觉得不大对劲,又说不上哪里不对,只能把眼看要歪的楼拽回正题:“那这个毒枭集团,又是怎么跟这个、这个……什么什么莉丝扯上关系的?” “这个神父自称是莉莉丝在世间的代言人,他手下三位皇后则是莉莉丝和亚当所生的三个女儿的转世,”陈聿一边说一边撇嘴,似乎是觉得都二十一世纪了,还有人利用这些不入流的邪魔外道蛊惑人心——更重要的是,居然还有人信,感到十分不可思议,“白皇后象征莉莉丝的骨,红皇后象征莉莉丝的血肉,至于黑皇后……” 他不知是故意卖关子还是吊人胃口,稍稍顿了一秒,沈愔下意识撩起眼皮,一瞬不瞬地看过来。 “这位黑皇后是三位皇后中最神秘、地位也是最崇高的,”陈聿说,“因为她象征的是莉莉丝的灵魂。” 沈愔:“……” 他脑子里不由闪现过夏怀真那张因为营养不良而总是显得面黄肌瘦的小脸,从头发丝到脚趾甲审视过一遍,实在看不出这姑娘有哪颗细胞能跟“灵魂”这么崇高而又虚无缥缈的字眼扯上干系。 “当然,这些都是神父为了蛊惑人心编造的说辞,会信才是傻……”陈聿做了个爆破音的口型,又把后头跟着的韵母生吞活咽回去,“我设法打探了很久,只知道她是神父收养的,两人的关系据说很不一般。” 刹那间,沈愔的目光冰锥一样冷厉。 “怎么个不一般法?”他听到自己干涩地问道。 陈聿罕见地露出某种难以启齿的表情,像是新买的晚礼服溅上了泥点子,又是厌恶又是惋惜:“那女孩是神父从小养到大的……在宗教神话中,莉莉斯的女儿们都是恶魔,她们被称为莉莉或莉莉姆,是代表□□的梦魇女妖,多在夜晚出没。” “也就是说,男女交合,本就是他们表现魔女崇拜的一种方式。” 有那么一瞬间,沈愔像是被看不见的手捏住了喉咙,手指无意识地捏紧了。 刑侦支队办公室,丁绍伟狼吞虎咽地干完一碗泡面,临了一抹嘴,觉得有些意犹未尽。正当他偷摸计划着潜入沈愔办公室,将他网购的零食存货再掏些出来时,冷不防一回头,就和门口探进来的一双眼睛迎头相逢。 丁绍伟:“……小夏?” 可能是因为经常跟在沈愔身边进进出出,市局门卫没怎么盘问就把夏怀真放了进来。饶是如此,作为一个没有编制的“编外人员”,夏怀真进出市局还是有点战战兢兢——尤其当她身边没有“护花使者”沈支队时。 她双手扒着门框,睁大一双乌溜溜的眼睛:“你们还在加班吗?” 丁绍伟奇道:“沈队不是让老韩送你回去吗?怎么又过来了?” 夏怀真眼神闪烁了下,晃了晃手里拎着的塑料袋:“我今天跟着韩哥学做巧克力蛋糕,想带来给你们尝尝,你们吃饭了吗?” -- 第79页 丁绍伟立马把糟心的案情推到一边,眉开眼笑道:“当然……没有!” 许舒荣:“……” 小许警官刚走进社会,还没打磨出社畜非一般的脸皮厚度。闻言,她无地自容地一垂眼帘,恰好和垃圾桶里没来得及毁尸灭迹的泡面残骸看了个对眼。 夏怀真打开塑料袋,新鲜出炉的巧克力蛋糕装在一次性饭盒里,方形的戚风蛋糕切边分层,填入打发的巧克力奶油,蛋糕表面撒了厚厚一层栗子粉,可可和咖啡的香味如胶似漆地缠绵腻歪,无孔不入地撩拨着鼻尖。 丁绍伟浑然忘了自己刚吃完一份加了卤蛋的泡面,三下五除二给蛋糕宽衣解带,用叉子挑了一个角塞进嘴里——戚风绵软的质地中夹杂着某种湿润细腻的浆液,有可可的浓香,还有一点回味绵长的清冽甘甜。 丁绍伟咂摸了下嘴唇,疑惑地问道:“这巧克力蛋糕的味道和我以前吃过的不太一样……这里面加了什么,酒吗?” 夏怀真没想到这小子看着吊儿郎当,舌头居然这么灵敏,小心翼翼地说道:“是韩哥自己酿的青梅酒,说是加了糖桂花,比市面上卖的味道好。我偷偷加了点放在蛋糕里,怎样?好吃吗?” 丁绍伟被蛋糕和巧克力奶油糊了满嘴,说不出话,只能冲她比了个大拇指。 沈愔跟在赵局身边,将“友情”提供情报的陈支队送到市局门口。陈聿这一趟大概不是出公差,只是顺路经过西山市局,开的是自己的私家车,普普通通的品牌,混在车水马龙中甚至激不起水花。旁边赫然停着那辆超凡脱俗的GLS450,两相对比,差距之惨烈几乎能填满横穿西山市区的花浦河。 陈聿到哪都是睥睨众生的主,谁知今天出师不利,被个土大款睥睨了一回,眼神微微一沉,脸上却不肯显露分毫,皮笑肉不笑地说:“早听说西山市局财大气粗,连警车都是七位数起家,好大的手笔。” 沈愔板着一脸八风不动,轻描淡写地挡回去:“这是一个同事的私家车——我也批评过他,公职人员要作风勤俭,生活不能太奢侈。可他说是家里长辈送的生日礼物,原本想买劳斯莱斯的,又怕影响不好,才勉为其难地换成GLS450。” 陈聿:“……” 陈支队脸色一变再变,僵硬地说了声“再见”,然后头也不回地上车甩门。引擎发动的一刻,他在心里暗自发誓,这辈子再也不会踏进西山市局的大门。 直到引擎轰鸣声逐渐远去,彻底融入晚高峰的车流中,赵副局才慢悠悠地回过头,用一种全新的眼神打量着沈愔,不知是感慨还是欣慰:“想不到啊……” 沈愔斜飞入鬓的眉脚挑起一点细微的弧度。 “我本来还想,你做事虽然冷静细致,破案也有一套,但是迎来送往的那套未必玩得转,”赵副局慢腾腾地说,“不过现在看来,这个担心似乎有点多余……想想也是,我和老罗带出来的人,又能白莲花到哪去?” 沈愔:“……” 他被“迎来送往”和“白莲花”加了一万点暴击,以至于有那么一瞬间,表情出现了短暂的空白。 赵锐拍了拍他肩膀,不紧不慢地拐回正题:“对葛长春的案子,你有什么想法?” 沈愔跟在赵副局身边,始终保持着半步左右的距离:“现在几乎已经可以肯定,葛长春的背后是神父。” 赵副局瞥了他一眼,明知故问:“何以见得?” “陈支队方才说,神父喜欢用□□教义控制人心,他们崇拜的对象是魔女莉莉丝,而象征莉莉丝的图腾是一条咬着自己尾巴的蛇——在宗教文化中,咬尾蛇通常代表循环往复的不死之身,”沈愔顿了片刻,稍稍加重语气,“巧的是,我们在郭莉和孙芸身上,都看到了类似的图案。” 赵锐想起卷宗上提到的“在死者身上发现十字架和咬尾蛇的纹身”,默默点了点头。 “有了陈莎莉的口供,还有东海市局提供的线索,我打算连夜传询葛长春,”沈愔斩钉截铁地说,“这一回,他别想脱罪!” 沈支队的语气永远不慌不忙、四平八稳,就连他脚步带风地折回办公室,吩咐丁绍伟“连夜传讯葛长春”时,依然听不出一丝一毫的情绪起伏。 ……直到他看见趴在办公桌上昏昏欲睡的夏怀真。 沈愔脚步一顿,错愕的转向丁绍伟,用眼神做出询问:“她怎么在这儿?” 丁绍伟伸手一指,沈愔顺势转过半个身,就和一次性饭盒里的巧克力蛋糕看了个温情脉脉的对眼。 “人家小夏今天第一天上班,听说你晚上加班,特意拿来给你当宵夜的,”他凑到沈愔身边,冲他挤了挤眼,“怎样,感不感动?惊不惊喜?” 沈愔用“关爱智障人人有责”的目光睨了他一眼。 丁绍伟讨了个没趣,不过他自诩“海纳百川、宽宏大量”,当然不会跟“小心眼”的沈队一般见识:“我说了让她先回去,可她一定要等你一起……我是拿她没办法,你自己看着办吧。” 沈愔想了想,随手拎起不知是谁搭在椅背上的外套,没等披在夏怀真身上,那姑娘猛的一激灵,过电似的弹坐起身。 沈愔退开半步,那举动落在满脑子男盗女娼的丁绍伟眼里,就是明晃晃的“做贼心虚”:“……我吵醒你了?” 刚睡醒的人,眼睛虽然睁开了,脑子却跟不上趟,总要懵逼片刻才能回神。夏怀真的症状尤其严重,有那么一时片刻,她的瞳孔完全涣散开,仿佛一个溺水的人,好半天没反应过来身在何处。 -- 第80页 直到沈愔伸手在她眼前摇了摇,她才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似的,从糊满胶水的脑袋里艰难地刨出一丝神智:“你……下班了?” “还没,”沈愔对上她睡不醒的小眼神,自己还没意识到时,语气已经柔和了一个八度,“我今晚要加班,恐怕会耽搁到很晚,让绍伟先送你回去吧。” 夏怀真揉了揉眼角,张嘴打了个意犹未尽的哈欠:“我……我不想回去,还是等你一起吧。” 沈愔不说话,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 夏怀真无端透出几分心虚:“回去这么早也没事做,那么大的屋子,我一个人待着怪冷清的……” 沈愔还是没说话,继续看。 夏怀真终于怂了,如实招来:“我……我一个人有点害怕。” 沈愔一愣:“害怕什么?” 夏怀真扭着手指,好半天才嘟哝道:“我总觉得有人在盯着我……韩哥送我回家时,发现后面有辆银灰色的SUV一直跟着,快到小区门口才拐弯,他怕我一个人不安全,所以送我来市局。” 沈愔下意识一扭头,和同样看过来的丁绍伟交换了一个惊疑不定的眼神。 那一刻,无数破碎的画面呼啸着闪现而过,仿佛是孝安堂中的大火卷土重来,铺天盖地吞噬了一切,所有背景杂音虚化褪去,只有那个杀手的冷笑排众而出,字句清晰地炸响在耳畔—— “有一种说法是,红皇后象征着神父的血,白皇后象征着神父的骨,至于黑皇后,她象征着神父的灵魂……” “黑皇后就是扑克牌里黑桃皇后的代指,象征着战争女神雅典娜,四位皇后中只有她手拿武器,征战四方。” “你以为她的英文名为什么叫Athena?你以为当年玄阮是怎么灰溜溜的滚出西山市的?真是你们警方运气好?” “千万……别被魔鬼的外表欺骗了。” 第25章 交易 有那么一刹那,纵使沈愔竭力按捺,脑中依然闪电般掠过无数个念头—— 按照陈聿和杀手的说法,“黑皇后”相当于毒贩集团的二号人物,可她为什么会流落西山市? 那场至今毫无头绪的游船爆炸案是怎么回事?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真的失去记忆了吗? 有没有可能……她其实是故意装傻,伺机靠近他,只是为了顺理成章地掌握市局侦查的动向? 这一连串念头犹如断了线的珠子,此起彼伏上蹿下跳,一转眼已经攻城略地,在他脑子里落地生根。 不知不觉间,沈愔看向夏怀真的目光带上一丝锐利的审视。 夏怀真不明所以,她就像一只敏感的小猫,察觉到来自对方的戒备和提防,却不明白这种尖锐的情绪因何而来,只以为是自己给沈愔添麻烦了,脸上自然而然地流露出心虚,犹犹豫豫地说:“要是实在不方便……我、我也可以先回去。” 她低垂眼帘,过长的睫毛微乎其微翘起,视线从缝隙中偷摸往外窥探,小心打量着沈愔。 沈支队无语对天花,只觉得心尖最敏感的地方像是被软绵绵的小猫爪子挠了一把,彻底没了脾气。沉默片刻,他放缓了语气,问道:“你吃晚饭了吗?” 夏怀真跟着他长出一口气,本想点头,可惜空虚的肠胃不肯配合,揭竿而起地大声鼓噪,戳穿了她的谎言。 夏姑娘捂住小腹,有那么一瞬间,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沈愔无奈摇头,认命地摸出手机,给她点了份外卖,又把办公室的钥匙丢给夏怀真:“吃完饭去我办公室待着,要是困了可以在沙发上睡一会儿,只是别到处乱跑。” 夏怀真差点把脑袋点成鸡啄米。 沈愔不着痕迹地端详她,只觉得横看竖看,也没瞧出一根头发丝能和传说中杀伐决断的“黑皇后”沾边,那股锋利的气势便折戟沉沙、再衰三竭了。 “这要是故意装傻,”他忍不住想,“演技未免也太好了,够拿奥斯卡小金人了。” 沈支队把欢天喜地的夏怀真丢给许舒荣照看,自己冲丁绍伟使了个眼色,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办公室,沈愔找了个没人的角落,将方才陈聿同步的情报挑重点说了。 丁绍伟跟听都市传奇似的,瞠目结舌了好一阵,勉强跟上沈愔的思路:“所以……这个葛长春背后的毒枭就是神父?” “八九不离十,”沈愔说,“而且我怀疑,当初孝安堂袭击我的杀手,也和毒贩集团有联系。” 丁绍伟从怀里摸出香烟,往嘴里塞了根,又冲沈愔示意:“来一根不?” 沈愔一摆手,简短地说:“不用。” 丁绍伟没勉强,他把手头的线索重新梳理一遍,得出了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结论:“其实从郭莉案开始,我就觉得不太对劲,这一连串事端环环相扣,就像背后有只看不见的手,引导我们一步步查下去。” 他越想越心惊肉跳,赶紧打住话音:“可是也不对……如果这个葛长春是毒枭的人,神父为什么要让他暴露在警方的视线中?这说不通啊!” 沈愔嘴唇抿得死紧,昏暗的光线下,他侧脸轮廓岩石一样冷硬,看不出情绪变化。 “因为他只是弃子,”沈愔从牙关里挤出话音,“从他首鼠两端、在玄阮和神父之间摇摆不定开始,神父就决定要放弃他了。” 丁绍伟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倒抽了一口凉气:“你是怀疑,葛长春只是明面上的幌子,这个神父本打算用他吸引警方的视线,将调查重点引到他背后的玄阮身上,然后顺水推舟地接收玄阮的‘供货渠道’和‘销售市场’?” -- 第81页 他只觉得难以置信,不由干笑一声:“这也太天方夜谭了吧?” “其实是有可能的,”沈愔闭了闭眼,“玄阮是中缅边境最大的毒枭势力,葛长春虽然在玄阮和神父之间摇摆不定,但他的直接对接人依然是玄阮——如果没有陈队的情报,我们顺着葛长春这条线摸下去,最后极有可能查到玄阮身上。” 这一回,丁绍伟没提出质疑,因为整个G省公安系统都知道,如果警方内部有谁对玄阮最了解,那只能是沈愔。 搁在五六年前,提起中缅边境最让人闻风色变的毒枭集团,玄阮排第二,没人认第一。此人据说是中缅混血,靠走私玉石起家,势力最盛时,甚至控制了整个金三角地区超过八成的毒品贸易。缅甸、泰国、老挝等国警方曾联手悬赏两百万美元,捉拿这位曾经的世界第一毒枭,结果当然是未能如愿。 为了打掉这个盘踞在中缅边境的毒窝,西南省厅头发愁掉了一把,派出去的卧底两个巴掌数不过来,可真正接近犯罪集团核心的,只有一个沈愔。 “其实我一直想问你,”丁绍伟用手肘捅了沈愔一下,“都说你当初送出的情报是用命换来的,可我看你现在还是活蹦乱跳,所以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沈愔没睁眼,过份浓密的眼睫搭在脸颊边缘,乍一看稳如磐石,然而仔细端详,会发现他的睫毛末梢在细细颤抖。 那一刻,丁绍伟不经意的问话仿佛触动了某个不知名的机关,潜意识的闸门轰然洞开,无数破碎的片段从潜意识深处喷涌而出,冲他张开血盆大口—— 那些沈愔本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回首的记忆,充斥着铁锈和血腥味的牢房,看守狰狞的面孔,头顶时明时暗的白炽灯,鞭子破开空气抽打在背脊上……那些藏在熨帖的警服衬衫下、烙印在皮肉上的伤痕,活了似的疯狂扭动起来,从深渊里露出可怕而狰狞的形迹。 然后,那些被血与火浸透的碎片轰然坠落,他的世界里只剩尘埃落定后的黑暗,死一般的寂静中,有个清脆到近乎甜美的声音突兀响起,勾魂摄魄似的在耳边来回打转—— 想活下去吗? 想离开这个人间地狱吗? 想活着见到你的亲人和朋友吗? 很简单,你只需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一个……你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做到的条件。 沈愔猝然睁眼,那一瞬间,记忆和现实以某种错乱的方式重叠在一起,他难分彼此,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脸颊和嘴唇以人眼可见的速度消退血色。 丁绍伟没料到自己随口八卦一句,居然问出这么个结果,被他过激的反应吓了一跳:“沈队……老大?怎么了,你没事吧?” 他接连问了两三声,几乎是手脚并用,好不容易将沈愔从混乱的记忆中拖出。沈愔脸色苍白,冷汗断了线似的滑落脸庞,半晌终于缓过一口气:“没、没事……” 丁绍伟上下打量他一番,没看出一根头发丝的“没事”,越发绷紧了神经:“你、你这是PTSD吧?” PTSD全称是创伤后应激障碍,一般是指个体经历、目睹或遭遇严重创伤后导致的精神障碍。丁绍伟对这种障碍症并不陌生,但他没法把PTSD和沈愔联系在一起。 因为沈愔永远是冷静而八风不动的,有时丁绍伟甚至觉得,这男人心里有一堵固若金汤的铜墙铁壁,隔绝了来自外界的诱惑和威胁,没有什么能动摇他,也没有什么能让他动容变色。 可铜墙铁壁之后藏的是什么? 丁绍伟突然发现,自己从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他把浑身冒冷汗的沈愔半扶半拖回办公室,正想给他倒杯热水,就见不知是谁泡了杯热茶,热腾腾的摆在桌上,旁边放着装蛋糕的塑料饭盒,下面压着张字条:蛋糕放久了不新鲜,记得尽快吃,末尾还画了个简笔的小笑脸。 丁少爷猝不及防间被塞了满嘴狗粮,简直没眼看了。他顶着一脸嫌弃,捏着鼻子把蛋糕和茶杯推到沈愔跟前:“我看你除了PTSD还有点低血糖的症状,正好你家小夏送了这个,赶紧吃完,不然待会儿没力气对付葛长春那个老狐狸。” 沈愔盯着那块方方正正的咖啡色蛋糕,眼神专注到近乎凝重,仿佛那蛋糕里藏了个不定时炸弹。 然后,他拿起一次性小勺,就着新泡的立顿红茶,一口一口慢慢吃光。 传讯葛长春的过程远比想象中的顺利,丁绍伟本以为这老小子就算不跳脚蹦高,也得把“侵犯人权”和“请律师”之类的车轱辘话挂在嘴边。谁知一刻钟后,他接到于和伟打来的电话,说是已经“请”到葛长春,正在回市局的路上。 丁绍伟把手机开了免提,摆在办公桌上:“怎么,那老小子这么听话,一声不吭就跟你回来了?” 即便看不到于和伟本人,沈愔和丁绍伟也能听出他话里的欲言又止:“他……唉,说来话长。” 丁绍伟下意识看向沈愔,不明白怎样的隐情才能让一个身经百战的一线刑警头疼不已。直到半个小时后,于和伟载着一个眼眶通红、面容憔悴的葛长春开进市局时,丁绍伟终于明白过来—— “葛欣,女,二十一岁,就读于本市师范大学大三年级。三天前,也就是上周五晚,葛欣和同学出去聚会,彻夜未归。一开始,她同寝室的室友没当一回事,只以为她自己回家了,谁知过完周末,葛欣依然没回学校,任课教师报到辅导员处,她们才意识到不对劲。” -- 第82页 刑侦支队办公室灯火通明,已经回家的组员一个不落地到齐了,投影的大屏幕上打出一张半身照,照片上的女孩穿着时髦,新做的离子烫花一样披落肩头,半遮住略有些圆润的脸颊。 “葛长春试着给他女儿手机打电话,那边显示已关机,又问她同学,都说不知道葛欣当晚的去向,”于和伟一口气说完,拍着胸口顺了半天气,又给自己灌了半杯热茶,烫得龇牙咧嘴:“刀子割在自己身上才知道疼,那老小子……不把人家姑娘的命当回事,轮到自己女儿头上,就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只差团团转了。” 说到这里,他刻意停顿片刻,大概自己也知道身为公职人员,这么说不大合适,却实在按捺不住心里的怨气,从肺腑里发出冷笑:“虽然破案救人是咱们的本职工作,不过说句违反纪律的话,我有时真希望找不回来,让这老混账也尝尝自己女儿被糟蹋的滋味。” 始终一言未发的沈愔就在这时掀起眼帘,不轻不重地盯了他一眼。 虽然沈支队性格内敛,在大多数时候都自带格格不入的疏离和冷漠气场,显得十分不合群,但是在市局刑侦支队中,他依然有着说一不二的威信和好人缘。 这也很好理解——如果一个团队的领导总是在有危险和背黑锅的时候冲在最前面,在开表彰会和领功劳的时候躲在最后,时不时还自掏腰包请连续加班半个月的同事宵夜或是下午茶,那他得不到队员们的拥护简直是天理难容。 当然,被他横刀夺了“支队长”位子的薛耿属于天理之外的“特例”。 出于这些理由,一般来说,沈愔甚至不用开口点破,只需一个微微发冷的眼神,就足够说错话的队员面壁自省。 不过这一回,也许是葛长春干的那些勾当确实天怒人怨,也可能是媒体微博上的舆论让全体刑侦支队憋了一口怨气,在收到自家老大的“死亡射线”后,于和伟非但没有闭嘴反省,反而梗着脖子和他对视:“我有说错吗?老大,这特么就是个人渣,祸害了那么多年轻女孩,活该他自己尝尝被人祸害的滋味!” 沈愔不动声色地环顾四周,发现其他人虽然没帮腔,却或多或少的带着认同的神色。他于是合上文件夹,往后靠坐在办公桌上,冷静而客观地反问道:“他是人渣,他女儿是吗?” 于和伟:“……” “即便是人渣,也没有私刑处置的道理,不然要警察和法律干什么用?”沈愔目光锐利地看着他,“还是说,你想成为和他一样的人?” 于和伟哑口无言。 沈愔快刀斩乱麻地收拾了“起刺”的队员,本想让他写一份三千字的检讨深刻剖析错误,奈何客观条件不允许,只得作罢。他不浪费一秒钟地扯回正题:“不管葛长春和之前的涉毒和性/虐案是否有关,也不管他女儿失踪是巧合还是人为,既然案子到了我们手上,就必须查到底——小于。” 于和伟下意识挺直腰板。 “你带小许去收集葛欣同学的证词,看有没有什么发现。薛耿去趟交通大队,调出学校和聚会KTV附近监控,试着找到葛欣失踪前的踪迹。绍伟跟我一起去会会葛长春。” 沈愔用公文夹轻轻一拍桌角,没有语气起伏地问道:“还有问题吗?” 刑侦支队虽然画风活泼,平时不太把领导权威当回事,却都分得清轻重缓急,连最爱起刺的薛耿都没在失踪案件的节骨眼上唱对台戏,手脚麻利的该干嘛干嘛去了。 沈愔冲丁绍伟打了个手势,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办公室,直奔审讯室而去。 短短半个月内第二次参观市局,任谁的心情都不会太好。但是葛长春的情况要格外特殊一些,因为他既是刑侦支队的“重点关照对象”,也是报案的受害人。 听到开门声,他飞快抬起头,浓重的黑眼圈几乎砸桌面上,第一句话就是:“我女儿有线索了吗?” 丁绍伟回手拍上门,拉开椅子在他对面坐下:“已经在查了,不过需要时间。我们想给葛总做个简单的笔录,任何你能想到的线索都别放过,说不定能派上大用场。” 葛长春从衣兜里摸出方帕,在已经初见“地中海”雏形的脑瓜壳上抹了把:“那是自然。” 丁绍伟于是翻开记事本,按程序往下问:“你是什么时候发现你女儿失踪的?她在失踪前有没有表现出异样?” 葛长春冥思苦想了好一阵,迟疑着说:“欣欣这孩子比较恋家,周末一般都会回家。上周五……也就是四月十三号,她说晚上和同学出去玩,我和她妈就没太放在心上。谁知今天上午,欣欣学校的辅导员打来电话,说孩子没去上课,我才发觉不对劲,赶紧报了警。” 丁绍伟不着痕迹地审视着他:“葛欣这个年纪,偶尔贪玩逃课也很正常,葛总怎么能认定她是失踪了?” 葛长春:“我打电话过去,她手机关机,问她同学都说不知道——他们一块出去玩的同学都回来了,只有欣欣一直没消息,肯定是出事了!” 丁绍伟:“手机关机可能是因为没电,葛总先别紧张……葛欣平时有没有玩得好的同学或者朋友?” “她平时走得近的就是同住一屋的室友,我问过了,那几个小丫头都不知道欣欣的去向,”葛长春有点不耐烦,“我说警官先生,我女儿好端端一个大活人不见了,你不赶紧找人,却在这儿问东问西浪费时间,到底怎么想的?” -- 第83页 丁绍伟记录的笔在手指间滴溜一转,狭长的眼尾瞥向沈愔。沈愔沉吟片刻,幅度细微地点了下头,丁绍伟于是转向葛长春,单刀直入地问道:“葛总,你认识陈莎莉吗?” 葛长春:“……” 那一刻,他就像是被针扎了,瞳孔飞快地收缩了下。虽然只在电光火石间,却没能逃过一直留意他的沈愔的视线。 “陈、陈莎莉?”葛长春脑门上沁出一把热汗,怎么擦也擦不干净,“是什么人?我、我没印象。” 丁绍伟曲起手指,指尖在桌面上有节奏地点了点:“没印象?可是据我所知,茂林制药购买那五百件复方茶碱□□片时,就是她以惠方制药采购人员的身份和茂林制药签订了购买合同——那合同上现在还有她的签名。” 葛长春瞳孔细细颤缩,呼吸停滞了一瞬。 丁绍伟前倾身体,那是一个略带压迫性的姿态,锐利的目光直逼葛长春双眼:“葛总,这么大规模的采购量,一笔交易快赶上X省一年吞吐量的一半,你不会连对方的接洽人员是谁都不记得了吧?” “啊对,是有这么回事,”葛长春勉强笑道,“我有印象,不过这是大半年前的事,我跟这位陈小姐也没什么深交,一时想不起来也不出奇吧?” “没有深交,那就是有些交情,没错吧?”丁绍伟懒洋洋地拖长调门,余光瞥向沈愔,飞快地交换过一个视线,“这个陈莎莉涉嫌贩毒,已经被东海市警方逮捕了,根据她的证词,在这条制毒、贩毒、运输一条龙服务线上,茂林制药也是重要一环……” 只是短短几秒钟,葛长春的脸色人眼可见地白了,所有的血液呼啸着涌向双眼,纠缠在河网密布的血丝中。 丁绍伟往后一瘫,一条胳膊肘横搭在审讯桌上,用一个十分放松的肢体语言,给葛长春本就岌岌可危的心理防线施加了重重一击:“……警方已经调查过,去年六月十七号前后,茂林制药确实安排了物流公司将一批药品发往西南,与陈莎莉的口供相吻合。” 葛长春的喉咙艰难滑动了下。 丁绍伟:“葛总,你对此作何解释?” 葛长春低下头,浓重的阴影遮挡了他的面庞,只听到粗重的呼吸声一下一下响起。那一刻,不论沈愔还是丁绍伟都没法通过表情判断出他此刻的想法。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哗啦”一下,这男人猛地抬起头,过分激烈的动作带着椅子往前滑动,他却浑若未觉,不管不顾地逼视住沈愔——仿佛从一开始就已经知道,这两人中谁才是真正的话事者。 “……你们、你们有证据吗?”他从喉咙里发出孤注一掷的咆哮,“陈莎莉说什么就是什么了?笑话!说我涉嫌贩毒,你们哪只眼睛看到了?毒品在哪?有物证吗?” “就凭一个已经落网的毒贩,几句不知道真假的证词就想诈我的话……你们做梦!” 第26章 失踪 葛长春双眼通红,像是在穷途末路的绝境中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癫狂又得意地盯着沈愔:“怎么,没话说了?警官先生,如果你们每次破案都靠耍嘴皮子和撞大运,那我真是要为普通市民的安危捏把汗了。” 他喘了口粗气,慢条斯理地整理好衣领:“我这次来是想问问有没有我女儿的消息,既然你们一无所获,那我先走了。” 他拉开椅子,作势往门口走去,为了彰显心理上的优势,还刻意吹起荒腔走板的小调。怎料刚一迈步,沈愔平平淡淡的声音立刻如影随形地追来:“项维民已经死了……你就不怕吗?” 葛长春抬起的一条腿登时僵在半空。 “知道项维民是怎么死的吗?”沈愔盯着他的背影,捏着四平八稳的语气,平铺直叙道,“有人将他关在孝安堂的地下室里,然后放了把火,我们发现他时,他正拼命从地下室的铁栅栏里探出胳膊求救……” 葛长春脸上的血色消退得干干净净,仔细观察,会发现他上衣袖口和裤腿在无风自动。 他在难以自抑地战栗。 沈愔紧跟着站起身:“……可惜警方晚到了一步,等把他从火场里扒拉出来时,人已经烧成焦炭,要不是运气好匹配上了DNA,还不知道要在法医室的冷柜里躺多久。” 葛长春蓦地转过身,僵硬的面部肌肉用力抽搐,终于挤出一把色厉内荏的狰狞:“你到底想说什么?” “项维民只是拿人钱财、替人办事,‘他们’连他都不放过,何况是背后主谋?”沈愔连讥带讽地勾了下嘴角,“葛总,你就一点没替自己担心过吗?” 葛长春的眼角神经质地狂跳起来。 “葛总是生意场上的人,八面玲珑长袖善舞是看家本事,想多给自己留条后路也是人之常情,”沈愔观察着他的表情,不慌不忙的在已经倾斜的天平上加了最后一块砝码,“……一边是西南毒市势力最大的毒枭,另一边是近两年飞快崛起的新生代,你在玄阮和神父之间摇摆不定,也是可以理解的。” 葛长春的表情骤然凝固住,“神父”两个字像一个要命的魔咒,让他所有负隅顽抗的防线顷刻间灰飞烟灭。 “但是很显然,神父并不希望他的合作者是一根首鼠两端的墙头草,”沈愔盯着他的双眼,轻而克制地说,“在他的字典里,没有‘退路’,只有‘叛徒’。” -- 第84页 仿佛一根细针毫不留情地捅进软肋,葛长春听到脑子里“轰”一声,全身血液四散奔流,整个人只剩一个冰冷的空壳杵在原地。 有那么一瞬间,他脸上是全然的空白。 沈愔看了眼丁绍伟,后者会意点头,猛地一拍桌子,“砰”一声把葛长春濒临消散的意识生拉硬拽回皮囊里:“不要以为我们是危言耸听,想想你下落不明生死不知的女儿,她真是‘无故’失踪?赶在这个时间点,你不觉得太巧了吗?这一次是葛欣,下一个是谁?自己好好想想!” 他语速太快,一番话机关枪似的喷出,根本来不及阻止。那一刻,沈愔只能扭头看向葛长春,就见这男人目光微微闪烁了下,像是被谁渡了□□气似的,涣散的目光一点点重新凝聚。 沈愔暗道一声“不好”。 果然,这男人仿佛磕了一管□□,重新恢复了理智和镇定。 “什么神父?”他狡黠地看着沈愔,低声道,“不好意思警官先生,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沈愔对上他的目光,在一瞬间做出判断:这男人不是虚张声势,他笃定自若的翻盘是来源于内心深处的某种底气。 会是什么? 市局刑侦支队对葛长春的第二次传讯仍是铩羽而归,好在他们还有四十八小时的时限搜集证据,不算穷途末路。即便如此,回办公室的一路上,丁绍伟的脸色依旧不太好看,整个人就是一团行走的低气压。 “葛长春只有一个女儿,宝贝的不得了,突然下落不明,又赶上项维民的事,他怎么能这么镇定?”丁绍伟自语道,“我看他不像是虚张声势,是真的很镇定,就好像……” 他话音倏顿,沈愔不由看了他一眼:“好像什么?” 丁绍伟抿了抿略有些干涩的唇瓣,犹疑道:“就好像……他非常确定自己女儿不可能落在毒枭手里似的。” 沈愔心头微动,仿佛有什么线索闪电似的划过,然而那一瞬实在太快了,当他凝神专注想要抓住形迹时,那点灵感就如游鱼一样飞快钻入潜意识的深渊,消失不见了。 他只得微微呼出口气,低声道:“葛长春说的没错,光凭陈莎莉的证词没法钉死他,这案子的关键还是要找到确凿的证据。” 丁绍伟若有所思:“比如呢?” “比如要搬运大批量货物,能动用的交通运输工具很有限,咱们不妨顺着这个思路,试着找到葛长春的关系人。” 丁绍伟被他一语点醒,犹如拨云破雾般,眼睛瞬间亮了。 “从西山市到西南边境,最有效的的运输工具就是货车了,”他说,“我这就联系西山市内的物流公司,看能不能找到突破口。” 他一分钟都等不及,就要化身风一样的男子呼啸卷走,结果刚一抬腿,又被沈愔逮了回来。 “咱们毕竟是刑侦支队,眼下还是要集中精力处理葛欣的案子——罗局方才交代了,让咱们把涉毒案的卷宗整理一下,尽快移交给缉毒支队,”沈愔捏了捏酸涩的眼角,“这几天辛苦你们随时在市局待命,等把人找回来,我请你们……” “得了吧,”他话没说完,就被丁绍伟轻描淡写地怼回去,“就你那三瓜俩枣的工资,每个月还完房贷还剩多少?行了,等把人逮回来,我请全队去一趟‘君悦空中花园’,对外就说你付的账,别拆穿了啊。” “君悦空中花园”是西山市最高档的旋转餐厅,环境幽雅,视野开阔,从装潢到价码都散发着幽幽的土豪金光泽,一般人别说请客,就连往里偷瞄一眼都得做好被闪瞎钛合金狗眼的准备。 但是对丁绍伟来说,请全队去那撮一顿就像动动小手指一样容易,理由也很简单——餐厅是他家开的。 沈愔是一位品德高尚的人民警察,但是“品德高尚”和“攒钱养家”并不冲突,尤其他家里现在多了一张嘴,用钱的地方多了不少,能省着点花,谁也不会打肿脸充胖子。 闻言,他拍了拍丁绍伟肩膀,意味深长道:“谢了。” 丁绍伟冲他眨了眨眼,那意思大约是“这种客套话就不用说了,咱俩谁跟谁?” 沈愔回到办公室时,墙壁上的挂钟已经指向十点整。他刚一推门就愣住了,因为看到夏怀真裹着他的风衣外套,蜷缩在沙发内侧,小猫一样睡得香甜。 沈愔:“……” 那一刻,他不知怎么了,心里那层铜墙铁壁毫无预兆地塌陷下去,露出了平时深深掩藏的、不为人知的柔软角落。 他下意识放轻动作,回手带上门,悄无声息地走到近前,拎起外套往上提了提。谁知走近了才发现,这女孩眉头紧皱,额发被冷汗濡湿了一片,微白的嘴唇轻轻哆嗦着,似乎是噩梦缠身,睡得并不安稳。 沈愔忍不住想:她梦到什么了? 他一边竭力克制那股蠢蠢涌动的柔软感情,一边从衣兜里摸出手帕,正想替她擦去额角冷汗,电光火石间,眼前突然闪现过一个纹身图案——盘踞在十字架上的咬尾蛇。 陈聿的话再一次回响在耳畔:“……神父擅长用歪理邪说控制人心,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就跟□□组织一样。他们崇拜的对象是魔女莉莉丝,而象征莉莉丝的图腾是一条咬着自己尾巴的蛇——在宗教文化中,咬尾蛇通常代表循环往复的不死之身。” 刹那间,杀手诡谲的冷笑,陈聿凝重的诉说,死去的郭莉和孙芸身上的十字架与咬尾蛇纹身,走马灯似的天旋地转起来—— -- 第85页 随着这些外在的杂音逐渐尘埃落定,一个声音水落石出般响起,从无到有、从低微到分明:看一下,就看一下……如果真的有,你也能早做准备不是? 沈愔狠狠闭了下眼,将发凉的指尖攥在手掌心里,用力之大甚至让手指关节发出一声脆响。 谁也不知道,在那短短的一瞬,沈愔经历了怎样的天人交战,就像人们无从想象一个从小到大品行良好的人第一次做贼时,三观会遭受怎样的暴击。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样漫长,沈支队终于小心翼翼地探出手,拨开夏怀真散落半身的长发,将她衬衫衣领稍稍往下拨拉了下…… 然后,他瞳孔急剧凝缩,像是被烧红的针扎了。 在西方宗教神话中,有一种说法是有罪之人下到地狱后,会被罚入硫磺河洗去罪孽。虽然沈愔是坚定不移的无神论者,对这些宗教迷信一贯嗤之以鼻,但是有那么一瞬间,他缘由莫名地想起了这个说法。 ——如果神话中的硫磺河真的存在,也不过如此了。 只见夏怀真露出的半边肩膀上布满了大片的伤疤,让人不自觉地联想起粗糙的树皮,或是冰冷的蛇鳞,盘踞在这女孩身上,仿佛带毒的诅咒,扎根在骨血深处,至死也无法摆脱。 又或者,那本就是有罪之人浴火重生的代价,当她伤痕累累地爬出硫磺河,遗忘了血腥罪恶的前尘时,曾经的罪孽同样掩盖在了重重的伤疤之下。 ……比如说,那条烙印在灵魂上的咬尾蛇。 沈愔手指神经质地颤缩了下,那一刻他不禁想起多年前的那场游船爆炸案。然而这个下意识的反应惊动了夏怀真,这女孩猛地从沙发上坐起,整个人一瞬间切换至应激状态,脖子像是被什么东西掐住了,鲜血疯狂涌上头顶,以至于有那么一时片刻,她双眼通红,呼吸不由自主地停顿了。 沈愔没想到她反应这么大,一时在“被现场抓包的心虚”和“发自心底的担忧”之间左右为难了下,良久才试探着伸出一只手:“怎么,我吵醒你了?” 夏怀真盯着他看了好半天,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抓住濒临逃逸的三魂七魄,硬生生塞回主心骨,茫然混沌的眼睛里终于凝聚起一点神采:“没……咳咳,就是做了个梦。” 沈愔和她对视片刻,确定这女孩清醒过来后,起身倒了杯热水给她:“什么梦?能和我说说吗?” 夏怀真不太喜欢跟别人说自己的感受,感觉像是光着身子在街上裸奔,想想就没脸见人。但她对沈愔没有这层心理障碍,可能是因为沈支队总是让她想起某个逝去很久的故人。 也可能只是因为她在沈愔家吃了这么久的软饭,已经没有脸皮可言。 这姑娘捧着热腾腾的茶水杯,仔细回想了一下,有点沙哑地说:“其实……我也记不清梦见了什么,只是觉得有人在追我,于是拼命地跑、拼命地跑。” 沈愔很认真地听着。 “可是不论跑到哪里,脚步声都追着我,我一着急,就醒过来了,”夏怀真揉了揉微微发红的鼻尖,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挺无聊的吧?” 然而沈愔没有笑,他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看着夏怀真:“……你还记得梦里追逐你的脚步声是怎样的吗?” 夏怀真没想到一向条分缕析的沈支队会对一个无厘头的噩梦刨根究底,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呃……声音很脆,频率不是很快,每一步都很从容,像是……像是女人的高跟鞋敲打在石板路上发出的动静。” 沈愔心头微微一沉。 那个瞬间,他仿佛无端穿越了光阴,回到多年前那个阴暗潮湿又充斥着血腥味的囚笼,伤痕累累的身体被禁锢在刑椅上,连动一动手指头都无比困难。眼睛上蒙着厚实的布条,他看不见,也感觉不到光照,只能调动听觉和嗅觉感知周围的环境。 不知□□渴和黑暗折磨了多久后,他听到一个极细微的动静,像是遥远的黑暗深处,有一扇门悄无声息地开了。脚步声随即响起,由远及近,不疾不徐,女人尖底的高跟鞋拍打在水泥地上,发出从容而悠然的韵律…… 和夏怀真的描述契合得天衣无缝! 一个沈愔一直刻意回避、却终究不得不面对的念头缓缓流过心头,他想:如果她是我猜测的那个人,如果她的遗忘和性情大变不是装的……那么有朝一日,万一她想起了往事,会怎么样? 她会怎么样……我又会怎么样? 理智上,沈愔知道自己应该立刻把这事汇报给组织,再将这枚不定时的人形炸弹隔离起来——或者送进医院做专业鉴定,或者当作诱饵钓出藏身幕后的毒枭,总之不能放任她混迹在人群中。 没有人比沈愔更清楚“黑皇后”的可怕之处,虽然他当时并没把这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孩和西南毒市名声赫赫的女毒枭挂上钩,但是对方的缜密和算无遗策还是让他一想起来就心头发凉。 就在那一刻,望着桌上的奥利奥饼干垂涎欲滴的夏怀真根本想不到,沈支队的手伸进了衣兜里,一条早就编好存在草稿箱里的短信只差一个按键就能发送出去,将这个引而不发的祸根彻底掐灭在萌芽中。 但他犹豫再三,终究没这么做。 不是因为心头那点不知从何而起的微妙悸动,也不是因为这些时日的朝夕相处,只是出于某种毫无来由的直觉—— -- 第86页 沈愔相信,即便当年那女孩因为某些不为外人所知的缘故,不得不在毒窝中艰难求存,她心里依然藏着一个角落……或者说,藏着一个人。 她对善恶的感知模糊,缺乏正常的共情能力和同理心,毒枭日复一日的灌输洗脑让她形成了自成一格的三观体系,仿佛一座固若金汤的堡垒,保护着她、也囚困着她。她在自己的城堡中加冕为王,对城堡外的疾苦哀嚎置若罔闻,之所以没发展到最后一步,彻底蜕变为毒枭手中无知无觉的屠刀,只是因为她知道,有人在看着她。 那就像开在城堡上的一扇窗,她透过那人的眼睛往外窥探,七情六欲、喜怒哀乐一点一滴逆流而上,经了眼,也走了心。 那扇窗让“苏曼卿”守住了自己的灵魂,也给沈愔在近乎绝望的死境中留了一条活路。 如果可以,沈愔希望把夏怀真严严实实地藏起来,就如当初孝安堂里的那场大火,将那些晦暗不明的身世、鬼影幢幢的来路烧得一干二净。 但是沈愔也知道,有些人并不是这么打算的……比方说,一直藏身幕后,就像操纵牵线木偶一样远程遥控警方侦案进程的毒枭。 在外人看来,他堂堂刑侦支队长,放着那九十九条通天的大道不走,偏要将前程和身家性命悬在刀尖上,实属脑子里有坑。只有沈愔自己明白,三年前那通猝然挂断的电话成了一根若即若离的游丝,一端拴着那场缘由不明的爆炸案,另一端却牵扯着一汪不足为外人道的心头血。 除了走钢丝,他别无选择。 派去交通大队的薛耿和去学校查问的于和辉第二天下午才回来,光看表情就知道,两边都是一无所获。 “我查了KTV门口的监控,四月十三日晚上六点半,葛欣和她同学进了KTV。直到第二天早上七点,那帮小丫头片子出了KTV,一个个哈欠连天的,连身边少了个人也没发现。” 薛耿大爷似的往办公桌后一坐,也不嫌弃茶缸里是昨晚泡的隔夜茶,仰脖一口灌进去,用衣袖抹了把嘴。 丁绍伟拍拍许舒荣的肩,在她耳边小声道:“有点眼力见没?还不给薛副队买俩包子去?” 可怜小许警官连轴转了一晚上,好不容易回到市局,没来得及喘口气,又被那屁股比秤砣还沉,自己不动弹、专会使唤人的丁大少爷指派下楼,着急忙慌的买回来两个包子和一杯豆浆。 沈愔听出他的言外之意:“所以,葛欣根本没从KTV里出来过?” “你看这里,”薛耿劈手夺过包子,一口啃掉小半,发现里面居然是豆沙馅,他就跟喝到加了浇头的咸豆花似的,嫌弃地皱了皱眉,“这帮小丫头刚进KTV时,葛欣曾抬头往上张望,我一开始没留意,倒回去看了几遍才意识到,她是在观察周围的监控摄像头!” 沈愔抱臂靠在办公桌上,不动声色地听他说。 薛耿虽然和这位年纪轻轻的刑侦支队长不对付,谈到案情却是绝对的一丝不苟:“我去KTV实地勘察过,那里有个后门,正对着一条小巷。听在那工作的员工说,那里平时很少有人过去,也没什么摄像头。我在KTV里问了一圈,那天凌晨三点多,有人看到葛欣借口去洗手间,往后门的方向溜去。” 沈愔听懂了他的暗示:“你是说,那女孩故意避开同学,自己一个人从后门离开?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有两个可能,”薛耿直眉楞目地说,“要么,这个葛欣和人约了见面,而这个人的存在是她不想让别人知道的,所以遮遮掩掩,没想到在赴约的路上遭遇意外。” 沈愔面露沉吟:“如果真有这么个人,葛欣大可以随便找个借口溜出去,没必要这么兴师动众……” “我也是这么想的,”薛耿不冷不热地打断他,“那就只有一个可能:葛欣不是‘无故失踪’,从头到尾,这都是葛长春自导自演的一出戏。” 这个结论着实有些骇人听闻,不仅许舒荣一双眼珠子差点砸地板上,于和辉和丁绍伟也怔住了。 沈愔不置可否,更没问他这番推论的依据,而是转向于和辉:“葛欣室友怎么说?” “她室友说,上周六,也就是四月十四号,她们回到学校时已经快九点,进屋才发现葛欣没一起回来,打她手机显示关机。几个丫头片子当时困得睁不开眼,以为葛欣回家了,还抱怨她也不说一声,倒床上闷头睡着了。” 于和辉越说越觉得不对劲,脸色渐渐变了,结结巴巴道:“老、老大,这么看,这个葛欣……好像真的有问题!” 第27章 送饭 所有人面面相觑,都对这个匪夷所思的猜测感到难以置信,偌大的办公室一时落针可闻,只听见粗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许舒荣很有眼力见地拎起热水壶,给每个人的杯子里续了点热水。轮到沈愔时,她打眼扫见杯子里是空的,于是贴心的拆了一个红茶包丢进去。 沈愔客气地道了谢,端起热腾腾的茶杯,白汽和茶香蒸腾而起,在他眼睫上封了一层细密的水雾。他轻轻眨去水珠,不动声色地问道:“葛欣平时有什么要好的朋友或者交往对象吗?” 于和辉赶紧撂下茶缸:“问过了,据葛欣室友说,这女孩性格开朗,出手也大方,经常请同学吃饭或是买些小礼物什么的,在班上人缘不错。至于交往对象,和她同住一屋的几个女孩都说不清楚,也没见葛欣和哪个男生走得特别近。” -- 第87页 也就是说,线索到这又断了。 沈愔曲起手指,有节奏地敲了几下桌面:“这样,调出六个探组,以KTV为中心,往外扩大搜查范围。另外,葛长春居住的小区、葛欣的学校也别放过,就以最近半个月为时间限制,调取附近监控,看有没有可疑人物出入。” 所有人不动声色地抽了口凉气,心知沈愔交代下来只是三言两语,背后的工作量却是庞大到难以想象。 这还是市局能调动的警力多,不然光是视频录像就能把一屋子的警员淹死了。 薛耿首先提出质疑:“那女孩失踪七十二小时,已经超过了找人的黄金时间,你还把人都抽去调取监控,是觉得组里的人太清闲,还是觉得时间太多没地方用?” 丁绍伟一听这个话音就暗道“不好”,心知这位薛副队的轴病又发作了。 薛耿和沈愔不和,这在刑侦支队内部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两人从性格到查案风格都大相径庭,本就很难看对眼,何况沈愔这个正支队长还挡了薛耿晋升的路。 但是私怨归私怨,薛副队虽然时不时犯轴,在公事上却从没出过差错,今天不知是脑子短路了还是怎的。丁绍伟有点紧张地站起身,就听沈愔不慌不忙地说:“我们现在没有线索,只能从基本的做起,虽然确实有些耗时耗力,但我不认为这个侦查思路有问题。” 薛耿脸色隐隐不善:“没有线索?葛长春人就坐在审讯室里,那五百件□□复方制剂的下落还没查清楚,对明摆着的线索视而不见,非要舍近求远,你是脑子不好使……” 所有人从牙缝里嘶了口冷气。 唯独薛耿面不改色,坚持把话说完:“……还是说,你不想让这案子水落石出?” 再棒槌的人也该听出来,薛副队这已经不是单纯的找茬,而是在隐隐暗示什么。一干刑侦人员面面相觑,丁绍伟尤其脸色难看,正要撸袖子上前,却被沈愔一个手势阻止了。 “茂林制药涉毒案移交给缉毒支队接手,我们现阶段集中火力侦查葛欣失踪的案子……”沈愔话音一顿,眼看薛耿有张嘴喷火的迹象,不紧不慢地续上话音,“这是罗局的指示。” 薛副队一口喷薄无路的肝火全挤在嗓子眼里,把自己噎了个死去活来。 “你……咳咳,”他憋得脸红脖子粗,好半天才捋顺舌头,“你少拿罗局压我!我最看不惯你们这帮小年轻,正事不做,只知道在钻营上下功夫!” 这话说得十分过份,只差指着鼻子破口大骂,沈愔微一皱眉,不动声色地盯了他一眼。 那眼神中含着说不出的冷意与森然,丁绍伟只是误伤侧翼地擦了个边,已经炸起寒毛,何况薛耿这个直撄其锋的,一丝凉意顺着后脊梁窜上去,却梗着脖子不肯退让。 只听沈愔没有语气起伏地说:“薛副队急于破案的心思我可以理解,但是涉毒案是案子,失踪案也是案子,眼下并没有直接证据显示葛欣失踪是葛长春自导自演的闹剧——你也说了,寻人的黄金时间是七十二小时,我不管你有多少想法,现在都必须把心思放在破案找人上。” 隔着一张办公桌,刑侦支队正副队长彼此对视,目光火星四射地较着劲,整个刑侦支队笼罩在大片的低气压下,僵成了瑟瑟发抖的鹌鹑。 眼看火药味越来越浓,只差一个炮捻子就能滚滚燎原,千钧一发间,办公室的门被人推开了—— “哟,都在这儿啊?”门口探进来半个脑袋,一张斯文俊朗的板寸头冲沈愔弯了弯眼角:“沈队、薛副队,没打扰你们吧?” 薛耿冷哼一声,顺势闭了嘴,沈愔转过身:“有事吗?” 来人姓邓,单名一个筠,是隔壁禁毒支队的副支队长。小伙人长得精神,性格也讨喜,最重要的是出手大方会说话,不论禁毒支队还是刑侦支队都看他颇为顺眼。 见到他来,空气中那根绷紧到极限的弦不易察觉地一松,薛耿到底没轴到家,不打算让兄弟支队看笑话,冷哼一声没说话。 刑侦支队全体成员紧跟着松了口气。 邓筠对刑侦支队内部的汹涌暗流浑然未觉,大剌剌地靠在门框上:“噢,就是您之前说从货运司机入手调查茂林制药的涉毒证据,咱们从这条线切入,果然锁定了嫌疑人!这不杨队让我来说一声,这一回,咱们要放长线钓大鱼,保准不会让那老小子跑了!” 沈愔点点头:“辛苦了。” 邓筠冲他飞了个吻:“沈队,这就客气了,咱们谁跟谁?说起来,当年能盯上兴华制药这条线,把玄阮的势力从西山市连根拔起,可不多亏了你们帮忙?” 沈愔微微一震,一时说不清“兴华制药”和邓副队含情脉脉的飞吻,哪个更让他起鸡皮疙瘩。 发生在刑侦支队内部的争执说大不大,说小却也没逃过两头老狐狸的耳朵。赵副局摸了摸堪比弥勒佛的腮帮子,叹了口气:“老薛这个轴脾气是改不了了,唉……因为当年的事,他心里的结一直没解开,隔三岔五就得找个茬挑个刺。” 办公桌后的罗曜中抬起头,不冷不热地盯了他一眼:“怎么,后悔了?当年沈愔上位可是你大力支持的,还在我这儿拿身家性命作保,现在后悔?太迟了吧!” “谁后悔了?”赵锐梗着脖子,死鸭子嘴硬,“再说,沈愔的委任文件是省厅下达的,我姓赵的再怎么手眼通天,还能左右省厅的决定不成?说到底,这是他自己靠本事挣来的,当初在西南边境卧底三年,差点赔上一条命,要我说,一个正支还是欠了他的!” -- 第88页 罗局不耐地摆摆手:“行了,都知道你偏爱沈愔,这小子的能力也是有目共睹……按说以他当年的功勋,评个英模都够格了,但你也清楚,当年有些问题一直解释不清楚,虽说没有确切的证据,可到底有些妨碍。真要升得太快,那不是爱护他,是害了他。” 当年的事大概是赵副局心头一根刺,每次提起都要长吁短叹一番:“怎么说不清楚?不就是有人救了他?我说,他那一身的伤,调查组的人都是亲眼看到的,还想怎么着?非得把人折在里面才肯罢休?” 赵副局一向是出了名的好脾气,成天笑脸迎人,出外勤的小年轻谁都不怕他,这才得了个“弥勒佛”的绰号。可是眼下,他调门越拔越高,眼眶也渐渐发红,几乎要对高半头的罗局猛拍桌子。 罗局蹙眉看着他,锅底似的黑脸上难得显出一丝无奈:“你跟我吼有什么用?调查组走的都是正常程序,何况他年纪轻轻已经提上正支,队里多少老人眼红的直滴血,还想怎样?” 赵锐冷哼一声,抱着手臂靠在办公桌上,那个赌气的模样居然和闹脾气的丁绍伟微妙地重合在一起。 罗局头疼地摁了摁太阳穴,有那么一瞬间,几乎怀疑姓赵的才是丁大少爷的亲爹。 “行了老赵,黄土埋半截的人,还学小年轻赌气闹脾气,丢不丢人?”罗曜中用指尖敲敲桌子,板起一张活阎王的脸,“我今天找你来,主要是觉得最近这几起案子都过于巧合了些……” 他话音一顿,意味深长地看向赵副局:“巧得让人想起不能不联想起三年前那桩案子。” 虽然他没明说是哪桩案子,与他搭档多年的赵锐还是瞬间反应过来。 三年前,兴华制药,吴兴华。 “风雨欲来啊,”罗曜中起身走到窗口,背手看着天际线上滚滚翻涌的乌云,一语双关地说,“我总觉得,西山市的雨季要到了。” 墙上的挂钟“滴答”走着针,从晴空万里到华灯初上,好像只是一眨眼。技侦室里,沈愔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在屏幕前不知站了多久,八倍速的监控视频快成一道闪电,一帮技侦小年轻眼前炸开金花,只是当着沈支队的面,谁也不敢嗷嗷叫唤。 幸好这时,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技术主任袁崇海来了,他把一包刚从刑侦支队敲来的红烧牛肉泡面扔给一个技侦,示意他加热水泡上,又捏着抑扬顿挫的嗓门,冲沈愔挤了挤眼:“唉,我们这些结了婚的老菜帮子没人心疼,只能卤蛋加泡面凑合一下,不像有些小年轻,还有人专门送饭到市局来,真是幸福啊!” 沈愔全神贯注地盯着屏幕,没留心他叨逼了什么。 袁主任没了辙,只得拿手肘捅捅他,挑明了窗户纸:“我刚才看到有个小姑娘等在你办公室门口,手里拎着塑料袋,像是来送饭的……” 沈愔瞬间回神。 已经初现“地中海”形迹的袁崇海摸了把探灯下锃光瓦亮的头顶,猥琐地挤了挤眼:“话说,那小姑娘长得还挺好看,唉,是你女朋友吗?” 沈愔脸色莫测了片刻,突然拔腿就走。 夏怀真轻车熟路地钻进刑侦支队长办公室,把顺路买的外卖放在桌上,正好办公桌上厚厚一沓卷宗没来得及收拾整齐,她看着七零八落的纸张极不顺眼,又拿不准能不能动,与生俱来的强迫症和谨小慎微难解难分地厮杀在一起,让她原地纠结成七拐八弯的麻花。 就在这时,虚掩的门被推开,沈愔匆匆进来,和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迎头撞上。 沈愔:“……” 夏怀真被他盯得没来由一激灵,瞬间开启了“自省模式”,把自己进入市局后的言行举止条分缕析地检视过一遍,自觉没干什么不该干的事,心里那口气才颤颤巍巍地壮回去。 “我知道你们晚饭一向瞎凑合,正好今天下班早,顺路给你带了吃的,”她打开塑料袋,将一次性饭盒拿出来,饭菜的香气随之飘出,沈愔动了动鼻子,几乎立刻分辨出,这是牛肉炒饭的香味。 他脑子里那根绷紧了一天的弦,就在人间烟火和那女孩的盈盈笑靥中无声松弛下来。 “你买的?”沈愔居然还有心情揶揄她一句,“就你那点薪水,够自己吃饭吗?” 夏怀真的脸登时涨红了,腮帮子鼓鼓囊囊,像只不知所措的小仓鼠:“我……我虽然赚得不多,但是吃饭都是店里包干的,平时除了房租没别的花销,多少还是能攒下一点!” 不知怎的,沈愔无端觉得她认真解释的样子很是可爱,忍不住在她发顶上揉摁了一把。 夏怀真:“……” 她发现沈警官似乎养成了揉脑袋的习惯,现在抗议她不属“猫”还来得及吗? 沈愔浑然未觉,在办公桌前坐下,径自捧起热腾腾的饭盒。凭良心说,这家外卖不错,牛肉筋道弹牙,炒蛋鲜香滑嫩,就连米饭也是吸饱了油脂,颗颗分明,散发出诱人的光泽。 夏怀真揭开塑料碗,将配送的蔬菜汤推到沈愔面前,探头端详了下他的脸色:“怎么,案子不顺利?” 沈愔不露痕迹地瞥了她一眼。 可能是因为个人性格,也可能是在毒窝卧底久了,每走一步都要瞻前顾后,久而久之,沈愔习惯了七情不上脸,永远拿捏得四平八稳。 他不知道夏怀真是怎么从他没有情绪波动的脸上看出“不顺利”三个字的,就像夏怀真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对一位刚认识不到一个月的刑侦警察抱有某种近乎盲目的信任感。 -- 第89页 “是一桩失踪案,”沈愔不想多透露案情,语焉不详地敷衍道,“那女孩和同学大半夜去唱KTV,之后不见了踪影。” 夏怀真两条胳膊扒着办公桌缘,又把下巴垫在手背上:“我听丁哥说了,失踪者是茂林制药老总的女儿,对吧?” 沈愔:“……” 看来有必要给某位姓丁的少爷普及下保密条例了。 他板着一张八风不动的脸:“那小子还说什么了?” “丁哥说,查了KTV附近的监控,没找见那女孩的踪迹,怀疑她可能中途上了某个人的车,”夏怀真毫不迟疑地出卖了丁少爷,“他还说,确实在附近路口拍到一辆白色的丰田,可惜那车是套牌,线索也断了。” 沈愔手指喀拉一声响,有那么一时片刻,很想把姓丁的脖子捏断。 夏怀真手指动了动,瞥见办公桌上有根水笔,于是拿在手里来回转动:“这女孩胆子倒挺大的。” 沈愔筷子一顿,抬头看向她:“为什么这么说?” 夏怀真冲他弯了弯眼角:“反正要是我,大半夜的黑灯瞎火,绝不敢上一个陌生男人的车。” 她说者无心,沈愔却在电光火石间打过一道闪,仿佛冥冥中的一条线,穿起了迷雾背后扑朔迷离的前因后果—— “薛副的判断可能是对的,葛欣的失踪有七成以上是葛长春自导自演的障眼法。” 刑侦支队办公室,沈愔快步而入,把正在啃包子的丁绍伟提溜起来:“去查葛欣学校附近的监控,看她和哪些人走得比较近。” 丁绍伟一口包子馅噎在喉咙里,上气不接下气地咳了好一阵:“可是老大……我们已经把学校附近的监控查了个遍,什么也没找到啊?” 沈愔语速飞快:“不,你们查的是最近半个月的监控,我现在要把时间线拉长至一到三个月,除了交通干道,沿街小店的私人监控镜头也别放过!” 丁绍伟干涩地咽了口唾沫,意识到这背后庞大的工作量,不禁和于和辉交换过一个无声的眼神:“老大,你方才不是还说薛副空口无凭,怎么这么快就改主意了?” “因为葛欣!”沈愔眼神冷定,“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孩,大半夜坐上一个陌生男人车的几率微乎其微,如果真的有人开车接应她,那个人一定是她熟悉并且信任的——既然如此,葛欣在校期间,这个身份不明的男人有没有可能开车接送过她?” 丁绍伟猛地一捶桌子,瞬间心领神会。 “我这就去,”他连吃了一半的泡面都顾不上,撸袖子拔腿就跑,远远抛来一句:“放心,如果这人真的存在,他跑不掉!” “跑不掉”的嫌疑人在几十个小时的地毯式搜查后,终于向警方露出了云遮雾绕的行踪—— “我们排查了从年初至今学校附近的监控,经过交叉比对,锁定了一辆白色轿车,”丁绍伟三下五除二地调出视频,一干警员狐獴似的伸长脖子,只见镜头里的女孩十分小心,用厚重的围巾和宽檐帽挡住脸,小心翼翼地探头张望一圈,然后做贼似地拉开车门,猫腰钻进去。 从头到尾,她都没露出过正脸,甚至那辆白色的轿车也谨慎的避开了大部分镜头,只有半边车屁股实在躲不开,被监控镜头扫了个边,露出后三位车牌号码:6ZX。 “我觉得这个开车来接葛欣的男人很有问题,”丁绍伟摩挲着下巴,眉头拧成一个死结,“你想,要是正常的男女交往,他完全可以大大方方,干嘛要这么偷偷摸摸的?见不得人吗?” 沈愔没吭声,眼看视频又往前跳了两三秒,他突然道:“停一下。” 许舒荣一个激灵,下意识摁了暂停键。 沈愔指点着轿车前挡风玻璃,封闭的车厢给了那女孩安全感,她终于解下围巾,露出了不甚清晰的侧脸。 “能放大吗?” 袁崇海屁颠屁颠地赶过来,很快,局部高清的图像传送到大屏幕上,只见那放下心来的女孩回过头,冲驾驶位上的同伴粲然一笑。 是葛欣。 时隔三个月,那神秘失踪的女孩终于从迷雾背后探出头,露出了不为人知的形迹。 沈愔一根手指抵着下唇来回摩挲,半晌忽然道:“我记得葛欣失踪当晚,出现在监控镜头里的神秘轿车也是一辆白色丰田?” 所有人浑身一震。 当晚的监控镜头很快被调出来,经过三百六十度全方位无死角的对比,袁主任拍着胸口打了保票:“这要不是同一辆车,我能把脑袋割下来给你当球踢!” 对足球运动并无特别爱好的沈愔默默后退半步,和凶残的袁主任稍稍拉开距离。 “只知道车牌号码的后三位,排列组合的可能性也太多了,”于和辉苦恼地敲了敲脑袋,“这么查下去,不还是大海捞针吗?” 沈愔:“按照时间线,逐一排查这条街道上的监控镜头——轿车不比人,没那么容易隐藏行踪,总能找到线索。” 这么做虽然工程量浩大,却是眼下唯一走得通的路,一干刑警耷拉着脑袋,拖着灌了铅的脚步,做好了和监控镜头大战三百回合的准备。 就在这时,一直没开过口的许舒荣突然小声插了句嘴:“其实,也不用那么麻烦。” 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她身上。 -- 第90页 许舒荣的脸登时涨红了。 她是一个十分谨小慎微的姑娘,从第一天进刑侦支队开始,就把自己定位为“什么也不会的菜鸟新人”,凡事只看不说,除了跑腿打杂,就是杵在一旁当壁花,很少在分析案情时插嘴。 这是她第一次在案情分析会上主动开口,也是第一次成为全队的关注焦点,就像一个习惯了藏身暗中的幕后工作者突然暴露在闪光灯下,整个人都不知所措了。 尤其是,沈愔也正随着众人看向她。 “没关系,”不知是不是许舒荣的错觉,她总觉得沈愔的语气比分析案情时柔和了八度,“想到什么,尽管说说看。” 许舒荣缩脖端肩,像一头受到惊吓的鸵鸟,好半天才嗫嚅道:“我……我好像见过这辆车。” “就在……茂林制药的停车场里!” 第28章 偷情 “之前和于哥去茂林制药,有一辆白色的丰田停在拐角处挡了路,于哥倒腾了好几次才把车停进去,我当时留意了下,记得车牌号的最后三位好像就是6ZX。” 刑侦支队办公室,许舒荣低着脑袋,分明是刚提供了一个十分关键的线索,她却像是做错事似的,揣了一腔上蹿下跳的惶恐不安,甚至不敢正眼去看沈愔的反应。 沈愔看了丁绍伟一眼,丁少爷就跟一管鸡血直接推进心脏似的,直接原地起跳,精神抖擞地扬起下巴:“我这就去查茂林制药的车牌登记!” 沈愔沉吟片刻:“这人有机会和葛欣接触,职位必然不会太低,你从葛长春身边的人开始排查。” 丁绍伟冲他比了个OK的手势。 许舒荣轻描淡写一句话,排查范围缩小了何止千百倍,很快,丁绍伟带回消息:“找到了!车主叫王晨,今年三十二岁,现在是茂林制药的董事会秘书!” 于和辉捏起拳头,狠狠砸了下桌面:“就是这小子!” 沈愔端起茶杯,冲许舒荣遥遥一举:“做的不错。” 许舒荣:“……” 小许警官一张脸瞬间红到滴血,用尽全身力气,才把跃跃欲试的小心脏强行按捺回胸口。 “其实我不大明白,”驱车赶往王晨家的路上,于和辉端详着手机屏幕,照片上的男人西装革履,颇有衣架子的意思。他越看越百思不得其解:“这个王晨名校毕业,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长得也是一表人才,虽说年纪大了点,也不是配不上葛欣,他俩干嘛偷偷摸摸,约个会跟偷情似的?” 丁绍伟打了个响指,又冲后座比了个大拇指:“兄弟,被你说中了,这俩还真是偷情——王晨结过婚,已经有老婆了。” 于和辉:“……” “我稍微查了下,王晨和他老婆是大学同学,一毕业就结婚那种。刚毕业那阵,两个人初入职场,拿着几千块钱一个月的工资,着实苦过几年,后来王晨走了狗屎运,不知怎么得了葛长春的青眼,从此平步青云,节节高升。” 丁绍伟摇头晃脑地感慨道:“说起来,这俩也算是贫贱夫妻,可惜有些人是只能共患难,不能共富贵啊。” 他来俩你来我往地八卦半天,终于将驾驶位上的沈愔叨逼烦了。沈支队果断一脚刹车,奥迪A6发出一声暴燥的咆哮,差点原地尥蹶子,副驾位的丁绍伟和后座的于和辉猛地往前冲,险些被安全带勒吐了。 这时,领导权威的好处就体现出来,至少借于和辉三个胆也不敢对沈支队横眉怒目。然而丁绍伟没这个顾虑,龇牙咧嘴道:“你干嘛?我肋骨差点断了!” 沈愔淡定道:“放心,不会。” 丁绍伟明知这小子后面跟着的多半不是好话,还是忍不住追问道:“为什么?” 沈愔不慌不忙:“因为祸害遗千年。” 丁绍伟:“……” 在不知道内情的外人看来,沈支队是一个十分不好打交道的人,他那副八风不动的面孔下就像没收录“人情世故”似的,永远客观理智,用手术刀似的锋利目光剖析案情和揣度人心。 许舒荣头一回知道,原来“英明神武”的沈支队也会蔫坏损人。 沈愔一般不怎么参与口舌之争,但这绝不意味着他口讷舌拙,偶尔战斗力爆发一回,不说所向披靡,碾压刑侦支队还是绰绰有余的。 反正丁绍伟是毫无招架之力,只能龇出满口小白牙。 不过他很快找到突破口,试图从另一个角度扳回一城——这唯恐天下不乱的货怼了怼沈愔,在他瞥来的同时挤出一个歪瓜裂枣的狞笑:“对了,我发现这几天,小夏往咱市局跑得可勤快了,来了也不空手,从下午茶甜点到晚餐外卖,成箱往支队搬,快成队里的移动食堂了。” 沈愔没吭声,表情无动于衷,耳朵尖却悄悄爬上一丝红痕。 丁绍伟压低声:“我说你俩发展到什么程度了?” 沈愔眼角神经质地抽动了下,好不容易才没让耳朵上的红晕蔓延到脸颊:“没、没什么程度,她就……借住在我家。” 丁绍伟:“……” 他把沈队这话放在脑子里咂摸过一遍,从语气停顿到标点符号都拖出来,用放大镜仔细审视过,最后得出结论:这俩确实没什么。 “卧槽,你是不是男人啊!”丁绍伟准备了一肚子的恨铁不成钢,抬头瞧见后视镜里的许舒荣,想到这些话不方便在新来的同志——尤其是女同志面前吐露,只好咽回去大半,“那姑娘摆明对你有意思,又是抬头不见低头见,你还不赶紧的……近水楼台先得月?我可跟你说,这姑娘往市局跑的这些天,痕检的蔡淼看她的眼神可不一般,前两天还上赶着过去献殷勤,你要是没点警惕心,说不定人就被拐跑了!” -- 第91页 沈愔不着痕迹地皱起眉,许久的沉默后,终于一字一顿的开了口:“痕检的蔡淼……对她有意思?” 丁绍伟一拍大腿:“可不是!我告诉你,市局里那帮小子都属饿狼,这么一块肥肉成天在他们眼前晃悠,谁不想咬一口?你……” 沈愔猛地一踩油门,这一回,丁绍伟没勒断肋骨,他被巨大的惯性直接拍在了座位上。 王晨家位于“天辰小区”13栋904,这是个大三居,外带一个开阔的客厅,面积宽敞,采光良好,木地板上泛着温暖润泽的光,一看就知道是新装修不超过一年。 王晨的妻子姓曹,单名一个宁,和他毕业于同一所大学。丁绍伟本以为这是个精明干练的职业女性,八面玲珑长袖善舞,甚至做好了攻坚克难的准备,谁知一见面才发现,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不论气质还是打扮,这都是个标准的“全职主妇”,蓬头垢面,不施脂粉,脸上透出被油烟气熏出的焦黄。可能是因为在家不用见客,她随便套了件T恤衫,根据丁绍伟目测,这衣服的原主应该是她老公,因为比本人的尺码大了一圈,领口滑落肩头,露出一截黑色吊带。 沈愔本能地挪开视线,假装欣赏客厅里的布置,丁绍伟只能任劳任怨地掏出证件,在曹宁面前亮了亮:“您好,我们是市局刑侦支队的警察,这次来是想问您几个问题。” 曹宁仓皇地看了他一眼。 她年轻时……甚至不必太年轻,往前倒退个五六年,应该也是学校里人人追捧的系花。只是这些年疏于保养,又被生活反复□□,脸上糙得起了皮,手指也生着疏疏拉拉的倒刺,“系花”谈不上,更像一株被风霜打蔫了的残花败柳。 她泡了四杯热茶端上来,茶杯是古雅的青瓷,醇厚的茶香浮动在空气中,一闻就知道和市局常备的立顿红茶包完全是两个世界的物种。 趁着女主人没留意,丁绍伟伏在沈愔耳畔低声说:“这是正宗的正山小种,最好的级别要上万块钱一斤!” 沈愔扭过头,和他飞快地交换过一个眼神。 “……我和王晨结婚快十年了,”曹宁两只手搭在膝盖上,手指不安地搅动在一起,“我、我不知道你们想问什么。” 丁绍伟笑道:“您别紧张,我们也是例行公事,随便聊几句——我看你们这房子户型不错,地段也好,买的时候应该不便宜吧?” 曹宁低低“嗯”了一声:“还行吧,王晨说他从开发商那儿拿了折扣,也就三四万吧。” 一平米三四万,这个价格即便在国际大都市的西山市也算得上拔尖。目前还没脱离“租房狗”行列的于和辉与许舒荣毫无预兆地遭受一万点暴击,心有戚戚地对视一眼,苦逼之情无处发泄,只能在胸口中逆流成河。 丁绍伟计算了下,心说按照这个价码,这套房子起码得五百万,再加上这些价值不菲的装潢和摆设,花费可想而知。 他忍不住问道:“你们家就你丈夫一个人的工资收入,房贷月供压力不小吧?” 曹宁垂着眼:“还好,王晨说是全款买的,没有月供压力。” 丁绍伟:“……” 他低头摸出手机,飞快地打出“这套房子连毛坯再装修,没有六七百万下不来,以王晨的薪资水平,不吃不喝也得攒十年”一行字,然后发给沈愔。 沈愔摸出震动的手机看了眼,抬头和他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曹女士,”丁绍伟不再兜圈子,直奔主题地问道:“您的丈夫王晨已经有一个礼拜没去公司,茂林制药那边的说法是他请了病假,但是我们查了他的就医记录,他最近没去过医院,请问您知道他去哪了吗?” 曹宁不易察觉地一震,手指下意识扣紧了。 “我……我不太清楚,”她低声说,“他说要出差,收拾几件行李就走了,没说去哪,也没说去多久。” 丁绍伟:“你都不问一声吗?” “问了他也不告诉我,”曹宁耷拉着眼皮,眼角处炸开细碎的裂纹,每一道都填满了被生活压出来的卑微和怯懦,“他、他嫌我没见识,又觉得我没工作,只会靠着他吃饭,什么都不告诉我。” 丁绍伟看了看于和辉,发现对方和自己一样一筹莫展,只得抓了抓头:“那他这些天有联系过你吗?” 曹宁摇摇头。 “他走之前,有没有说过什么话,或者有什么异常的表现?” “他每天回来就往书房里一钻,我偶尔进去给他送茶水夜宵,他还嫌我烦,”曹宁苦笑了笑,又重复了一遍,“他什么都不跟我说。” 单从进门后曹宁的表现以及说辞来看,这对夫妻矛盾重重:出于某些原因,曹宁没有出去工作,而是选择留在家中打理家务照顾丈夫。一开始,这个决定应该也是得到王晨的大力支持,但是随着时间推移,或者说,随着王晨的事业有了起色,有机会接触更多的资源和人脉,他看曹宁的眼光也逐渐发生了改变。 作为局外人,丁绍伟不好对人家夫妻俩的私生活发表感言,然而许舒荣没这个顾虑,这个刚走上社会的实习女警自认为听懂了曹宁的潜台词,给这个家庭主妇扣上一顶“王宝钏”的帽子,继而义愤填膺:“你没想过自己出去工作吗?有了经济来源,就不用看别人脸色了!” 于和辉赶紧掐了这姑娘一把,总算把她后面跟着的长篇大论掐了回去。 -- 第92页 “我辞职好多年了,”曹宁缩着脖子,笑容越发苦涩,“就算想回去工作,哪家公司会要呢?” 所有人都听明白了她的言外之意:一个与社会脱节多年的家庭妇女,既没工作经验,也无一技之长,且不说找工作有多难,就算勉强回到社会上,也未必跟得上现代职场的快节奏。 许舒荣还想说什么,沈愔就在这时回过头,目光不轻不重地扫过,将她到了嘴边的话生生堵了回去。 小许警官就像上课说小话被班主任逮住现形的小学生一样,闭嘴埋头不吭声了。 沈愔并不急于向曹宁发问,而是背手在客厅里溜达了两圈。 采光良好的大客厅直接连着饭厅,三间向阳房间的门都是虚掩的。沈愔从门口经过时,眼角瞥向曹宁,见那女人微乎其微地绷紧了,视线从睫毛下偷偷撩起,有一搭没一搭地往这边瞄,表情显得很紧张。 沈愔沉吟了一瞬,还是没有直接推门,他快步折回客厅,冲曹宁彬彬有礼地一点头:“今天打扰了,告辞。” 丁绍伟:“……” 什么情况? 丁少爷酝酿了无数问题,谁知被沈支队一句话轻描淡写地拍散了,登时懵逼在原地。直到于和辉推了他一把,这小子才反应过来,匆匆道了声“再见”,然后着急忙慌地追上去。 “我说沈队,怎么突就走了?”直到上了警车,丁绍伟依然不依不饶,“咱们不是来调查王晨的?我话还没问完,怎么就走了?” 沈愔自顾自地发动车子,一边往后推出,一边简单粗暴地下了结论:“没用的。” 丁绍伟:“……什么意思?” “曹宁应该是出于某些原因,事先猜到我们会来,并且做了应对,”沈愔沉声说,“她刚才一直不肯正眼看人,话里话外把自己撇得很清,不管你问什么,她都能用‘不知道’‘不清楚’‘我和王晨感情不好,他什么都不告诉我’搪塞过去。” 丁绍伟和于和辉互相看了眼,发现:还真特么是这么回事! “所以,那女人刚才是在装傻充愣?”丁绍伟登时有种感情被欺骗的愤怒,恨不能拉开车门跳下去,找那装可怜博人同情的女人掰扯清楚,“什么意思,打量本宝宝好欺负是吧?” 沈愔睨了他一眼,那意思大概是“你眼看奔四的人,还好意思自称宝宝”? 丁绍伟直眉楞眼,输人不输阵地怼回去:我心理年轻,你羡慕嫉妒恨吗? 沈愔:“……” 他不想跟“大龄儿童”丁绍伟先生掰扯没营养的话题,抬头看向后视镜:“小许,你去查查王晨家里有没有其他人。” 许舒荣眨眨眼,没能跟上领导的思路:“沈队,您是怀疑王晨拐带了葛欣,潜逃到亲戚家了?” 沈愔在等红灯的间隙中,屈指敲了敲方向盘:“我刚才留意到,饭厅的壁橱里摆了米粉、藕粉和牛奶麦片的包装盒,都已经拆过封了。” 两个大老爷们和一个未婚妇女许舒荣睁大懵然的眼睛,嗷嗷待哺地看着他。 沈愔只能把话说明白:“婴儿满四到六个月后,食谱里会添加辅食,内容无外乎是这些。” 于和辉瞪圆了眼,许舒荣张大了嘴,只剩一个丁绍伟还能勉强维系住说话能力,一开口依然险些打了个磕绊:“你、你是说……王晨和曹宁不仅结婚了,他们、他们还有了孩子?” “客厅电视机柜上摆着一副相框,里面却没放照片,”沈愔淡淡地说,“我看了下,相框右下角有‘童话照相馆’的印记,应该是附送的赠品。” 这一回,小许警官终于跟上趟:“我听说过这家照相馆,是专门拍摄母婴题材的……可是沈队,我们刚才上门时,完全看不出屋里有婴儿生活过的痕迹,曹宁话里话外也没提到她和王晨有孩子啊?” 沈愔意味深长地看着她:“所以才要你去查。” 许舒荣恍然大悟,“啪”地敬了个礼:“保证完成任务!” 小许警官看着不太机灵,办事效率却奇高,加上时不时的亮眼表现,丁绍伟觉得回去后应该说服沈愔给人加鸡腿。 这回也不例外。 当天下午,许舒荣就将调查结果交到沈愔案头:“王晨和曹宁确实有个女儿!是去年十一月份出生的,到现在正好满六个月!” 沈愔接过她手里的文件,粗略一扫:“然后呢?” “我问过王晨家小区的街坊邻居,他们小区里有个小花园,每天傍晚,几家有孩子的主妇都会带着孩子在小花园里散步,时间一长,彼此都混熟了,”许舒荣嘴皮子极俐落地说道,“据她们说,最近一个礼拜都没看到曹宁带着孩子出来散步。有一回,曹宁出去买菜时被她们撞见,还随口问了几句,曹宁当时表现得很不对劲。” 沈愔将文件拍在桌上:“怎么不对劲?” 许舒荣来汇报前其实已经打好了腹稿,每一处逻辑点都梳理过无数回,自觉严谨缜密无懈可击,然而被沈支队黑沉沉的眸子一扫,依然本能地手心冒冷汗。 “曹、曹宁当时说,孩子病了,在医院挂水。可是您想,这么小的孩子,要真住院挂水,当妈的怎么可能不跟着陪护?还有闲心去买菜吗?” 沈愔不动声色:“说下去。” “从曹宁反常的表现来看,我觉得她女儿应该是出于某种原因不见了,而且这个原因很可能和王晨的失踪有关,”许舒荣给自己打了打气,努力抻直抽筋的腿肚子,坚持把话说完,“具体什么原因,我、我现在还没想到,但是有了线索,我们可以直接去问曹宁。” -- 第93页 沈愔垂下眼,微乎其微地笑了下:“很好,去吧。” 许舒荣呆了下,一时没反应过来:“去、去哪?” 沈愔将调查结果卷成一卷,拍在许舒荣怀里,不轻不重地反问道:“你说呢?” 许舒荣跟他大眼瞪小眼片刻,终于确定了一件事:沈支队的确让她去向曹宁核实案情——不是跟在丁绍伟身后当碎催的小跟班,而是一个人独当一面。 巨大的惊喜毫无预兆地席卷了胸臆,其猛烈程度就像一个饿了三天的人,被从天而降的馅饼砸中,还特么是喷香的猪肉白菜馅! “是!”她毫不犹豫地并拢脚后跟,“我现在就去!” 然后一阵风似地卷出支队长办公室。 办公室的门被她撞得剧烈颤动了下,沈愔清晰锐利的侧脸难得显露出一丝无奈,正要走过去带上门,办公桌上的座机忽然响了。 他抓起听筒,随口道:“我是沈愔,请问是哪位?” “沈队,我邓筠,”不知是通话质量的问题还是沈愔的错觉,他总觉得邓筠的声音透着莫名的心虚,“那个……有件事得跟您说一声。” 沈愔凭空浮起一丝不太妙的预感:“什么事?” “咱们扣押葛长春不是快满四十八小时了吗?”邓筠吞吞吐吐地说,“我们……可能得先把人放了。” 沈愔捏着听筒的手指倏尔一紧。 “不是说找到负责货运的司机了吗?”他蹙紧长眉,“怎么,没拿到口供?” “别提了!”邓筠长叹一声,“咱们锁定了那司机,本打算放长线钓大鱼——找人假扮卖家,让他再运一趟货,谁知都说好了,到了接头的早上,那小子居然没出现。” “我们等了一早上,实在等不及,直接找到他住处,进去才发现……” “人已经没气了!” 第29章 贿赂 “怎么会死?好端端的,怎么就死了?你们缉毒支队是干什么吃的,连个大活人都看不住?” 整条走廊上回荡着薛副队气冲霄汉的大嗓门,难为他一副清瘦身材,能吼出如此绕梁三日的调门:“我告诉你姓杨的,这事你必须给一个交代!” “姓杨的”被他揪住衣领,脸色极不好看。 他本名叫杨铁诚,是市局缉毒口一把手,脾气和活阎王罗局一脉相承,都是眼睛里揉不得沙子。 按说缉毒支队的地盘,薛耿一个刑侦副支上门踢馆是很不合适的,然而眼下线索断了,这事的主要责任在缉毒支队长,杨铁诚自知理亏,哪怕薛耿掀了天花板,他也只能忍气吞声地听着。 薛副队狮吼功惊人,缉毒副支队长邓筠领着一干队员躲在办公室里,把屋门掩得死紧,谁也不想在这个风急火燎的当口领受唾沫星子的洗礼。 与此同时,法医室中,沈愔摁了摁被震得嗡嗡作响的耳根,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尸体身上:“这人和郭莉一样,只有手腕上一道伤痕,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外伤,能判断出自杀还是他杀吗?” 简容从挡住半张脸的口罩中撩起眼皮,如胶似漆地勾了他一眼:“郭莉的案子,沈队一眼就判断出是自杀,怎么现在反而犯糊涂了?” 沈愔微微苦笑。 “郭莉遇害时,手腕上只有一道干净利落的伤痕,没有试探伤,所以我能肯定她是被害,”他低声说,“可这个姓吴的有明显的试探伤,我拿不准。” 简容捞起那只被洗澡水泡得发白的手腕,隔着手套小心摁了摁:“我个人认为,谋杀的可能性更大。” 沈愔目光一凝:“理由呢?” “在割腕自杀中,致命的切创通常只有一条,其损伤程度较深,一般会伤及尺动脉、桡动脉和神经、肌腱。而试切创大多分布在致命创附近,数量较多,创口呈线状,与致命创平行呈鱼尾状,损伤浅表。” 简容不带喘气地丢出一串专业术语,一点也不担心沈支队的接受能力:“最重要的是,自杀切创往往起刀重而收刀轻,创腔也是一侧深,另一侧浅,但是你看这里——” 她指点着死者创口处:“创腔深度基本一致,不太可能是死者自己造成的,我更偏向于是他杀……不过进一步的结论还要等毒理化验结果出来。” 沈愔客气地道了谢:“那就有劳了。” 简容把口罩一摘,随手从冷柜里拿出两瓶饮料,甩给沈愔一瓶,似笑非笑地眯紧眼角:“每次都是口头谢,就是看不到实际行动……沈队,你这可差点意思啊?” 沈愔扫见那冷藏格里摆了一排证物袋,内容不一、品种丰富,基本包括了人体各主要器官。尤其打眼的是正中间一个袋子,一颗腐烂了一半的人头瞪着惨白的眼珠,和沈支队看了个含情脉脉的对眼。 沈愔:“……” 这要搁许舒荣或是丁绍伟身上,能当场疯了,然而沈支队毕竟不是“一般人”,握着饮料瓶的手依然稳如泰山——而后若无其事的将瓶子撂到一边。 “等案子破了,我请法医室全员下午茶,”沈愔一只手插在裤兜里,然而刚一转身,简容的声音已经一步不落地追上来,“沈支队,今天怎么没看到你的小女朋友?” 沈愔脚步一顿。 虽然沈支队自带“生人勿近”气场,不过市局内部总有些不会看人眼色的时不时拿他的终身大事开玩笑。在大多数情况下,沈愔对这些恶劣的调侃都是不发一言,等对方觉得没趣,自然会闭嘴收声。 -- 第94页 不过这一回的情况有点不同,因为沈愔看到走廊尽头,蔡淼正扒着刑侦支队办公室门口,伸长脖子问道:“哎,小夏今天没来吗?” 沈愔垂落身侧的手倏尔捏紧,不知怎的,突然不太想否认“小女朋友”的说法:“嗯,她这两天正式上班了,大概是忙得忘了时间。” 简容:“……” 等等,沈愔这是承认了夏怀真是他的“女朋友”? 犹如天雷滚滚而过,有那么一瞬间,简大法医呆若木鸡,整个人都不好了。 被沈愔和简容百般惦记的夏怀真确实已经忙得脚不沾地,在韩老板的□□下,她制作甜点的手艺堪称突飞猛进——晶莹剔透的白砂糖撒入蛋黄液,打出细腻的泡沫,再将顺滑的马斯卡彭芝士与蛋黄液混合在一起,木勺缓缓搅拌,细腻的奶油流淌出近乎丝绸的光泽,直到芝士和蛋黄液难舍难分地融为一体 空气中充斥着奶酪甜蜜而醉人的气味,舒缓的轻音乐轻轻细细地流淌其中,听觉与嗅觉在这一刻水乳交融,无孔不入地将人包裹在甜点的芬芳中。夏怀真陶醉地深吸一口气,有条不紊将完成最后一道工序:手指饼干在咖啡酒中泡得松软,再平铺在容器杯底,丝绸般的奶油横陈在饼干上,抹实填平,再铺一层饼干,如此层层相叠,美妙的甜品就这样拔地而起。 夏怀真一丝不苟的在堪堪完成的甜品洒满深色的可可粉,又用白色的糖分拓出玫瑰花和笔致悠长的字母。还没来得及道一声“大功告成”,只听一个低沉的男人声音低低笑道:“不是Ti Amo,而是Grazie,这是要送给你的长辈吗?” 夏怀真一哆嗦,雪末似的糖粉撒满了工作台。 她猝然回头,就见站在柜台前的是一个长身玉立的男人,看年纪大约三十来岁,穿一身浅灰色的风衣,金边眼镜垂下细细的长链,目光从透明的镜片后射出,仿佛一汪温润的水,不疾不徐地滚过夏怀真的面颊。 这是个很清俊的男人,不仅好看,眉眼轮廓还和夏怀真记忆深处的某个身影微妙地重合在一起。她心头咯噔一下,脸蛋不由自主地发烫。 两人一时相对无言,夏怀真不开口,那男人也没有开口催促。直到那圆脸小姑娘袁茹听到说话声,从里间折出来,笑靥如花地招呼道:“您好,请问需要点什么?” ——才算把夏怀真的魂拽了回来。 男人扬起下巴,点一点刚完成的甜品:“那是什么?” 夏怀真怔了一瞬才反应过来,赶紧答道:“这是提拉米苏,不、不过……” 男人了然地笑了笑:“不过,是非卖品,是你做了准备送给别人的,是吗?” 夏怀真被他说中心思,头上的血几乎烧穿脸皮,好半天才嗫嚅道:“我、我是打算付钱买的。” 男人摆了摆手,并没有怪责她的意思。 夏怀真将差点飞散的神魂塞回七窍,烧过载的大脑经过一段时间冷却,终于能比较正常地思考问题——她虽然见识不多,却也看得出这男人言谈温雅,举止谦和,一派地地道道的绅士风范,显然受过非常良好的教养。 夏怀真活了二十来年,把自己活成一团畏缩卑怯的人形鹌鹑,和这种“上流精英”就是两个世界的物种。她一时越发无措,两只手不知放哪合适。 男人不以为忤,温和地看着她:“那么,能为我重新准备一份吗?” 夏怀真像是做错了事急于弥补似的,一口答应:“没问题,您是现在要吗?” “不着急,”男人从衣兜里摸出一张名片,在背面空白处写下一行地址,缓缓往前一推,“两天后,送到这个地址,可以吗?” 夏怀真拿起名片,没看清上面写了什么,先闻到一股淡淡的幽香。淡黄的卡纸上攀布着植物的经络纹理,复古的吸水钢笔留下清峻峭拔的字迹:南海区白水路19号。 夏怀真不确定店里是否提供递送服务,犹豫地看了眼袁茹。袁茹瞪了她一眼,转向男人时,又是热情洋溢:“没问题,您放心,我们一定准时送到。” 男人恍若未闻,权当她是一坨空气,只是盯着夏怀真:“能在蛋糕上写几个字吗?” 夏怀真毫不犹豫:“当然可以,您想写什么?” 男人扶着手杖,彬彬有礼地欠了欠身:“……期待与你相遇。” 夏怀真:“……” 她刚上班没几天,头一回见识这么文青的顾客,居然没反应过来。直到那男人迈着不疾不徐的步子走出甜品店,她才回过神,一扭头……险些和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韩老板来了个贴面礼。 姓韩的猥琐货色摸着下巴,皱眉思忖了好一会儿,捅捅夏怀真:“你认识那人?” 夏怀真实诚地摇摇头:“不认识,今天第一天见。” 韩琛皱了皱眉:“我怎么觉得他看你的眼神不大对劲?你再好好想想,那可不是看一个陌生人的表情。” 夏怀真又认真回想片刻,实在想不起来,只得无奈道:“确实不认识。” 韩琛将信将疑地打量着她,没看出说谎的痕迹,这才色厉内荏的点了点她额头:“不认识最好,就算认识也不许在我店里眉来眼去——你可是沈队托我照看的,要是被他知道自己的墙角在我眼皮底下被人撬走了,非把我铐回市局不可!” 夏怀真:“……” -- 第95页 亲,请问你说的是人话吗? 莫名其妙的夏怀真拎着新出炉的提拉米苏,坐着韩老板的车回了家。最近一个礼拜,刑侦支队加班加点,沈愔几乎没沾过家,她逐渐习惯了一个人待着,那种如芒在背的盯视感也再没出现过。 “可能是我想多了吧?”这姑娘开启“好了伤疤忘了痛”模式,自我安慰地想,“我就是个乡下来的打工妹,一没财二没色,盯梢我?这不是吃饱了撑的吗!” 这么想着,她彻底放下心,经过小区门口时,甚至有闲心拐进超市顺了把红葱头,回到家系上围裙,毫不客气的征用了沈支队家的厨房。 围裙和台布是一脉相承的田园碎花风,不用想都知道,是某位丁女士强加给房子户主的画风。厨房十分宽敞,快赶上夏怀真那间非法小租屋,从炖汤的小砂锅到煎牛排的铸铁锅一应俱全,只是清一色没开封。 夏怀真没敢碰那件一看就很贵的珐琅铸铁锅,挑了个最不起眼的小平底,将红葱头扒皮洗净切碎,下锅细细爆出香味,再加入调料和一厘米见方的五花肉丁,然后文火慢炖。绛红色的汤汁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泡,并不急躁频密,但是每一个都格外饱满,充盈到极致才不慌不忙地炸开,此时红葱头酥的香味已经一滴不剩地融入肉丁,香的让人恨不能吞了舌头。 夏怀真唯恐一份卤肉饭不够弥补沈愔一天的劳心劳力,又煎了个荷包蛋,外加烫了一把小青菜。荷包蛋是溏心的,外焦里嫩,一咬直冒油,小青菜鲜甜可口,烫去了涩味,刚好解肉臊的油腻。 她把卤肉饭和提拉米苏一起打包,也不麻烦别人,自己查准路线,直接跳上公交车,两站过后,市局的大门已经近在眼前。 打从夏怀真学会第一道甜品开始,市局门卫就没少收小夏姑娘的“贿赂”。俗话说“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如今,门卫大哥一瞧见夏怀真就眉开眼笑:“哟,小夏,又来给沈队送晚餐?” 夏怀真笑眉笑眼地打了个招呼:“王哥好,吃了吗?我这有新做的蛋糕,您尝尝?” 门卫只象征性地挣扎了两下,那点可怜巴巴的意志力就被散发着诱人甜香的“糖衣炮弹”炸得粉身碎骨。他接过用烘培纸包着的切成小块的提拉米苏,光闻了个味,口水已经控制不住地往外冒。 “多好的姑娘啊,”门卫大哥摇头晃脑地感慨道,“真羡慕沈队……我以后的媳妇要是有这姑娘一半贤惠,睡着了都得乐醒”。 沈愔还不知道惦记了一下午的人已经到了门口,正在办公室里打电话,手机上的来电显示赫然是“许舒荣”。 “沈队,曹宁终于扛不住说实话了!”小许警官非常懂得节省时间成本,没寒暄没过门,直接切入正题,“她说,她女儿王雨凡在一个星期前失踪,到现在还没找到人。” 沈愔眼帘一掀,敏锐听出对面传来隐隐约约的女人哭声:“到底怎么回事?” “您等下,我给您发个东西,”只听手机“嗡”一声响,许舒荣传来一段视频,沈愔勾了勾手指,旁边的丁绍伟屁颠屁颠凑过来,两人头抵头肩并肩,只见视频里蹲着个花里胡哨的大花脸,一边冲镜头做出噤声的手势,一边慢慢摇着一张婴儿床。透过床缘栅栏可以看出,里面有个五六个月大的婴儿,穿了件印着凯蒂猫的粉红珊瑚绒连体哈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一个礼拜前,也就是四月十二日傍晚,曹宁推着王雨凡出门散步,经过小区一个比较偏僻的拐角时,突然被人摁住口鼻。”许舒荣的声音再度传来,“她说,她当时闻到一股香味,然后就昏了过去,等被小区巡逻的保安救醒时,婴儿车里的王雨凡已经不知所踪。” 沈愔微一蹙眉:王雨凡和葛欣相继失踪,前后只差一天,棒槌都看得出,这时间卡得太赶巧了。 他还没开口,丁绍伟已经抢着追问道:“那她怎么没报警?” “因为当天晚上,有人给她发来这段视频,并且警告她,如果报警,她女儿就没命了,”许舒荣说,“我现在正带着曹宁往市局赶,您有什么问题可以当面问她。” 沈愔道了声“辛苦了,路上注意安全”,顺手挂断电话,一抬头差点和丁绍伟撞一块:“你离我这么近干嘛?” 丁绍伟:“……” 没良心的东西,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妥妥的渣男! 就在丁少爷琢磨着是否要来一出“揭竿而起弑君篡位“时,办公室的门被人敲响了,沈愔抬起头,目光越过门缝,和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对在一处。 “还在忙吗?”迟到半个多小时的夏怀真小心翼翼地问,“我没打扰到你们吧?” 丁绍伟:“……” “没有,绝对没有!”丁少爷就跟沦陷区的人民见到晴朗的天似的,一瞬间热泪盈眶,“我还纳闷,你今天怎么耽搁这么久?” 夏怀真从塑料袋里掏出保温饭盒和蛋糕盒,并排摆在桌上。霎时间,葱油肉臊的咸香和提拉米苏的甜香交融在一起,像一个酝酿许久的生化炸弹,“啵”一下充斥在办公室中。 几分钟前还想弑君篡位的丁绍伟登时觉得,自己还能再爱沈愔五百年。 “那个,小夏啊,”丁绍伟搓着手,涎着脸往前凑了凑,“你看,你丁哥我也没吃晚饭……” 夏怀真十分上道,将一双用餐巾纸包着的筷子递过去:“我今天做了卤肉饭,分量比较多,丁哥要是不嫌弃,不如尝尝我的手艺?不过,哎呀……” -- 第96页 她一拍脑袋,露出懊恼的神色:“我、我只煎了一个荷包蛋,要不……” 丁绍伟倏地扭过头:“沈队……” 只见沈愔不慌不忙地打开饭盒,捞起荷包蛋,毫不留情地咬掉一大半。嫩黄的溏心流淌出来,只剩一半的荷包蛋像一个豁牙咧嘴的嘲笑。 丁绍伟:“你……” 夏怀真赶紧往他手里塞了块小蛋糕:“这是我今天做的提拉米苏,丁哥你不是还没吃饭吗?先垫垫肚子。” 丁少爷恶狠狠地啃了满嘴奶油,霎时转怒为喜,像一只捋顺了毛的猫,幸福地眯起眼:“小夏,丁哥这辈子就没见过你这么贤惠的女孩,要是哪天你跟沈队掰了,记得……” 他话音未落,一支钢笔隔空丢来,“咚”一声正中脑门,准得令人发指。丁绍伟“嗷”一嗓子:“你干嘛?” 沈愔理都不理他,径直转向夏怀真:“你别理他,他方才刚泡了一碗老坛酸菜面,外加两颗卤蛋一根香肠,饿不着。” 说话间他已经把肉臊和米饭拌在一起——这和外卖的卤肉饭显然是两个品种,米是上好的东北香米,一颗颗晶莹饱满,柔软又有嚼劲。浇头的料很足,葱香四溢的卤肉汁慢慢浸透米饭,在灯光下散发出温暖诱人的光泽。 丁绍伟吸了吸鼻子,突然觉得半小时前的那碗泡面只配扔进垃圾桶里。 虽然沈支队坚持不懈地释放死亡视线,可惜丁绍伟是他一起长大的发小,早有了免疫力,仗着脸皮厚,还是从沈愔手里撬走了一半卤肉饭和两块提拉米苏蛋糕。 然后聪明地溜之大吉。 ——如果人的视线能化成实质,那么这一刻,丁少爷后背应该已经成马蜂窝了。 沈愔眼神冰冷地回过头,就见夏怀真捂着嘴,一双滴溜圆的杏核眼眯成两只细细的月牙,眼角盛着说不出的光泽,像包裹着手指饼干的奶油,散发着说不出的芬芳甜美。 沈愔知道她在笑什么,其实回过神后,他也觉得自己方才的举动有点幼稚:堂堂市局刑侦口正支队长,和下属抢东西吃?传出去简直没脸做人。 这倒不是因为沈支队小气,只是这世上有些东西可以和朋友分享,有些却打着独一无二的烙印,哪怕是一起长大的发小也不能碰。 比如那女孩亲手为他做的甜点和卤肉饭。 “我今天应该不会加班到太晚,”他把吃干抹净的饭盒装回塑料袋,随手在夏怀真头上揉了把,“你在办公室里等我,要是无聊就玩玩电脑游戏,等我忙完了带你一起回去。” 夏怀真大概是麻木了,丝毫没有挣扎反抗的意识,反而扑闪着一双眼睛,回给他一个极尽明媚的笑容。 沈愔微乎其微地僵了下,有那么一时片刻,脑子里完全空白,以至于出门时被门槛绊了下,踉跄了好几步才勉强稳住身形。 ——要不是五分钟后,审讯室里的曹宁将他濒临逃逸的魂魄镇压回主心骨,那个笑容的后遗症大概会持续一整晚。 沈愔冲门外的丁绍伟简单点了下头,接过耳麦扣在耳朵上,只听里面传来于和辉的声音:“四月十三日晚上,茂林制药董事长葛长春的女儿葛欣在‘金柜KTV’失踪,我们有理由怀疑你的丈夫王晨涉嫌拐带妇女。曹女士,如果你知道什么,还请配合警方调查。” 曹宁低着头,眼眶微微发红。一旁的许舒荣仔细打量了下,发现自己白天还是太疏漏了,居然没发现这女人眼角眉梢都是遮掩不住的疲惫和绝望。 “失踪……拐带?”这筋疲力尽的女人从喉咙里挤出无助的笑声,“被拐带的……明明是我们家凡凡啊!” 第30章 线索 丈夫卷入拐带案,女儿被人劫持下落不明,换成一个普通的全职主妇,大概已经崩溃了。 这时候就能看出曹宁作为高学历人才的素质,她虽然同样濒临崩溃的边缘,依然很好地控制住情绪,有条不紊地说明来龙去脉。 “……四月十二日晚上八点左右,我收到绑匪发来的视频,当时只以为绑匪是求财,没敢报警,”曹宁两只手纠缠在一起,指节泛着冰冷的青白,“我一直等着绑匪联系我们,可是都一个礼拜了,一个电话也没有。” 于和辉问道:“你告诉王晨了吗?” “我给他打了电话,他安慰我说没事的,他来想办法,一定会把女儿救出来,”曹宁低低啜泣一声,“我、我不知道葛欣是谁,也从没听他提起过。” 许舒荣抽出一张纸巾递给她,曹宁伸手接过,摁了摁通红的眼角。 等她情绪稍稍平静些,于和辉又问:“这一个星期以来,你和王晨联系过吗?” 曹宁面露犹豫。 于和辉将一张通话记录单推到她面前:“最近一个星期,你总共收到七个电话,其中三通电话来自不记名电话卡——是不是王晨打给你的?” 曹宁咬住嘴唇,眼神不安地游移。 “你最好说实话,”于和辉神情严肃地盯着她,“葛欣和你女儿前后脚失踪,两起案子很可能存在着某种关联,你提供的线索越多,我们就能尽快找到你女儿的下落。” 审讯室外,沈愔听到脚步声,用眼角余光扫见是薛耿,于是挪了两步,让出半边单面玻璃。 只听耳机里,曹宁断断续续地啜泣道:“他、他说,无论如何都会想办法救出女儿,让我别多问,也别联系他,有事他会联系我……其他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 第97页 沈愔叹了口气,知道从这个惊弓之鸟似的女人身上得不到什么,于是摘下耳机,掉头往走廊尽头走去。很快,身后有脚步声追上,沈愔回过头,和急刹车的薛耿看了个对眼。 薛副队难得没找茬,而是表情严肃的问道:“沈队,有时间吗?想跟你聊聊。” 沈愔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去我办公室吧。” 这两位虽然互相看不顺眼,到底共事多年,对彼此的了解无人能及。沈愔几乎是在薛耿开口的瞬间,就大略猜到他想说什么,并且选择了办公室进行详谈——因为这是市局中,最让他放心且能保守秘密的地方。 然而三分钟后,他就为这个决定感到后悔。 很显然,沈支队贵人事多,完全忘记了半个小时前,他让夏怀真留在办公室等他回来。由此造成的后果是,他一推开门,办公桌后立刻探出一双笑意盈盈的眼睛,充满期待地看着他:“忙完了吗?是不是可以回家了?” 沈愔:“……” 现在穿越回三分钟前,把那个脑子进水的自己一巴掌拍死,还来得及吗? 薛耿从沈愔背后走出,狐疑地盯着夏怀真:“什么情况?沈队,她不是局里的人吧?” 夏怀真:“……” 得亏沈支队卧底多年锻炼出的强大心理素质,才能在如此尴尬的情形下面不改色心不跳:“她是之前郭莉案的证人,我看她没地方住,怪可怜的,就租了一个房间给她。” 他顶着薛耿将信将疑的眼神,转向夏怀真:“我和薛副队有事要谈,你先去隔壁办公室待会儿。” 夏怀真像一只直觉敏锐的小猫,在薛耿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的瞬间,已经嗅到危险的气息。她巴不得沈愔这句话,脚底抹油地溜出办公室,正犹豫着去哪打发时间,就听身后传来“啪嗒”的高跟鞋声。 “——这不是沈队的小女朋友吗?怎么站在这儿?”简容拨了拨新烫的大波浪,偏了偏头,脖子上镶着红宝石的黄金吊坠晃悠个不停,“怎么,你大老远跑来送饭,沈队不领情就算了,还把你扫地出门不成?” 夏怀真吸溜了下鼻子,被她歪打正着地戳中心事,无端泛起一点委屈。 她不由回头看了眼,冰冷的门板毫不留情地隔断了视线,有那么一瞬间,这姑娘恍惚有种错觉,仿佛沈支队就像这道门,看着近在咫尺,一伸手就能摸到,却是她费尽心思也没法突破的禁区。 “对你来说,我算什么?”她听到自己心里有个极细微的声音说,“被牵连的无辜证人?一个屋檐下的房客?还是……随手养的小宠物?” 高兴的时候顺顺毛,一旦没用了,就可以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不过这点蠢蠢欲动的小委屈很快被夏怀真掐灭了,因为她想起自己这些天白吃白住在沈愔家,连工作也是沈支队帮忙介绍的——别说一个认识没俩月的人,就是照看自家亲戚也不过如此了。 “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是当代社会的主流价值观,年轻人以“不给别人添麻烦”为道德准绳,推己及人,自然也不希望别人给自己惹麻烦。 至于如沈支队这般主动将“麻烦”领回家的,不说凤毛麟角,也是远远超出平均道德水准之上了。 “对他来说,我就是个刚认识没俩月的‘熟人’,管吃管住已经仁至义尽,还想怎样?” 这么一想,夏怀真顿觉释然,飞快调整了情绪:“沈队有工作要谈,我嫌气闷,出来走走。” 简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很自然地挽起她一条胳膊:“要是没什么事,不如去我那儿坐坐?市局里都是憨批的大小伙子,难得见到水灵灵的小姑娘,正好陪姐姐聊聊天。” 夏怀真本能觉得不妥,然而没多会儿,她发现在简容面前,自己根本没有说“不”的余地——不论心理还是生理都只有被人单方面碾压的份。 与此同时,支队办公室,薛耿盯着门板皱眉不已:“我怎么觉得那姑娘有点眼熟,好像……在哪见过?” 沈愔面上不动声色,心头却微微一跳。 时隔三年,刑侦支队晋升的晋升、伤退的伤退,经历过当年那桩旧案的外勤已经不多了——刑侦口副支队薛耿无疑是其中之一。 为了查证兴华制药的涉毒证据,薛耿当初没少和吴兴华打交道,但沈愔不能确定他是否见过吴总身边这位深藏不露的女秘书,毕竟在警方眼里,这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孩并未直接牵扯进涉毒案,连被带回警局协助调查的资格也没有,应该……不至于给薛耿留下太深刻的印象吧? 他沉吟片刻,没把心中的疑虑露在面上,不动声色地转开话题:“有什么话,现在可以说了吧?” 薛耿这个一根筋的棒槌,果然跟着转了思路:“沈队,你觉不觉得这案子似曾相识?” 沈愔没说是也没说不是,直接丢出一句:“三年前,兴华制药。” 两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三年前,兴华制药董事长吴兴华和董事会秘书吴谦的女儿前后脚被绑架,虽然咱们查出吴兴华的女儿是被吴谦绑架,两个人质也顺利获救,可是谁迫使吴谦谋划绑架案,到现在都没有眉目。” 薛耿抬起头,眼神亮的吓人:“我以为当年那案子早被黄土埋没了,想不到啊……照你看,这回的案件会不会是对三年前的模仿?” -- 第98页 沈愔半偏着头,侧脸被白痴灯光勾了个边,显得冰冷又锋利。与此同时,他一只摁住办公桌缘的手慢慢挪动到身后,指节不易察觉地扣紧了。 这是他本该一早想到、却刻意忽略的细节——当年吴兴华女儿的绑架案就像一块强力不干胶,将警方的视线牢牢黏在兴华制药身上,从而一步一步揭露吴兴华强/□□女、制毒贩毒,以及将知情人杀人灭口并伪造成吸毒过量致死的罪行。 由于幕后主谋没找到,当年那桩案件的内情并未公开,知情人屈指可数。如果诱拐葛欣和劫持王雨凡的嫌凶真是在模仿那桩旧案,那么沈愔能想到的、最有可能的嫌疑人只有一个。 而她几分钟前还在用沈支队的电脑玩空当接龙。 沈愔闭一闭眼,只是短短几秒,已经理清了思路。 “不排除这种可能,”他沉声道,“从目前来看,幕后嫌凶很可能是在用这种方式迫使警方盯住葛长春……但是当年的案情没有公布,所以这个人很可能是兴华制药的知情人。” 薛耿揪皱起眉头,从怀里摸了根烟,没点火,只是闻个味:“这样,我把当年的卷宗调出来,将案情再梳理一遍,看有没有遗漏的知情人?” 这确实是一个可行的思路,换做平时,沈愔一定二话不说地批准了。但是眼下,最有可能的“嫌疑人”就住在他家里,他本能的不想让那女孩暴露在警方的视线中。 “绑匪发给曹宁一段视频,技术队正在紧急分析,”沈愔一只手揣在裤兜里,淡淡地说,“先去看看他们有没有发现吧。” 技术主任袁崇海本就有泄顶趋势的头差点被自己挠秃噜了,几个技侦组的小伙子围着电脑屏幕来回折腾了俩小时,有志一同的愁眉不展。 薛耿瞧见这阵仗,心里先凉了半截,只听沈愔面不改色地问道:“怎么,有发现吗?” “我们逐帧逐帧看了,只发现这个,”袁崇海拖着沈愔凑到近前,冲一个技侦吩咐道,“把方才那段调出来,声音放大。” 下一秒,婴儿声嘶力竭的哭声针一样进耳朵。 沈愔瞳孔骤缩:“等等,倒回去再放一遍。” 技侦往前快退十几秒,又把背景音放大,这一回,沈愔和薛耿都听清楚了,嘈杂的背景音中混合着尖叫声——但那不是恐惧或者愤怒的尖叫,而是某种刺激到极致、实在按捺不住,只能通过尖叫发泄奔流无处的情绪。 “这声音……我怎么觉得在哪听过?”薛耿皱眉思忖,总觉得答案呼之欲出,只是隔着一层隐隐绰绰的窗户纸,分明触手可及,却总是差了一点。 沈愔沉吟片刻,突然抬头:“是游乐场!” 袁崇海眼睛一亮,用拳头猛捶掌心:“没错,就是游乐场!应该是过山车或者跳楼机之类的游乐设施!” 然而他眼睛里的亮光很快变黯,苦笑道:“本市的游乐场少说有四五家,一个个排查,得查到猴年马月?” 沈愔正想开口,技术组的门忽然被人撞开,丁绍伟风风火火地闯进来:“沈队,有新发现!” 沈愔循声看去,只见丁绍伟从身后揪出忐忑不安的许舒荣,将人往前一推:“你查到的线索,你自己跟沈队说。” 沈愔的目光顺势落在许舒荣身上。 他自认表情不算严厉,对着许舒荣这样的小姑娘,还格外“温和”了几分,可小许警官还是被他盯得战战兢兢,冷汗不要钱地往外冒。 “我我我,我查了小区当天的进出监控,没发现可疑对象和车辆,但是四月十二日傍晚六点十三分左右,有一辆急救车进入小区,大约耽搁了二十多分钟离开。而迷晕曹宁、诱拐张雨凡是发生在六点二十左右,时间对得上。” 许舒荣壮着胆子偷偷打量沈愔,见他不动声色,在察觉到自己的目光后,甚至微微点了点头,示意她继续。 许舒荣仿佛得到了无言的鼓励,底气登时足了,昂首挺胸道:“我问过小区保安,四月十二日傍晚确实有一辆急救车进入小区,说是本市一家儿童医院接到急救电话派来的,还留了住户的地址。” 她话音一顿,语速飞快地说:“13栋904!” 王晨家的住址! 沈愔倏尔转头:“搜索本市游乐场附近的儿童医院,快!” “我就说,视频里那小孩哭成那样,怎么都没人发现不妥,如果是儿童医院就说得过去了,”丁绍伟连蹦带跳地跟上脚步生风的沈愔,嘴里兀自絮叨个不停,“都是差不多大的小屁孩,多一个少一个不会有人留心,绝了!” “主谋一定是儿童医院的员工,所以他才能调动驻扎医院的急救车,”沈愔接上话音,“马上出发!” 他正要下楼,却被丁绍伟拽住胳膊肘,一把提溜回来。 沈愔诧异回头:“怎么了?” 丁绍伟严肃地看着他:“小夏呢?” 沈愔:“……” 糟了,忙着查案,居然把这茬忘了! “刚才薛耿来找我,我让她先出去,现在……”他有点茫然地看向走廊尽头,“不知道去哪了。” “别找了,我刚才看到小夏被简容拖走了,”丁绍伟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是你让人姑娘在办公室里等你,结果你转头就把人忘了,沈队,做人不带这样的啊!人家姑娘又不是你养的宠物,由着你呼来喝去的!” -- 第99页 沈愔:“……” 沈支队一张八风不动的面皮,罕见的被数落出一丝热气。他把丁绍伟这番告诫放在脑子里咂摸片刻,到底走了心,扭头往法医室走去。 刚走到门口,就听法医室里传来简容的声音:“二十来岁的小姑娘,花一样的年纪,怎么不知道打扮自己?看你这皮肤……啧啧,底子还算不错,就是被自己糟蹋完了,这是多久没保养过?平时用什么化妆品?” 夏怀真被质问得无言以对。 像她这种打工妹,吃饭住宿都成问题,别说化妆品,偶尔买瓶大宝就算对得起这张脸了。待到搬进沈愔家里,沈支队虽然细致周到,终究不是女孩子,没事不会弄一堆眼影精油摆在家里。 “虽然咱们这儿临近南海,气候相对湿润,但小姑娘家家也不能这么不讲究!”简容一顿数落猛如虎,末了从精致的时装包里摸出一支小小的金属管,不由分说的逮过夏怀真,就要往她脸上抹。 夏怀真:“……” 有那么一瞬间,她怀疑这位简大法医是平时没机会化妆,实在憋得难受,拿她当娃娃过瘾了。 幸好这时,救场的来了——沈愔干咳一声,敲了敲门框:“小夏……” 夏怀真犹如久旱逢甘霖,嗷嗷待哺地看过去。 沈愔想起丁绍伟有关“宠物”的比喻,心里越发不自在,只是他七情向来不上脸,不大容易透过“八风不动”的表象看穿他色厉内荏的内在:“……支队要出外勤,今晚大概赶不回来了,稍后我跟小许说一声,让她送你回去。” 从内心而言,夏怀真很想和同龄人一样,用撅嘴挂油瓶的方式表达自己的不满,但她终究不是“一般的”同龄人——乡下来的打工妹,从小在福利院长大,没享受过父母的娇宠,也没见识过繁华都市的纸醉金迷。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她心里没有撒娇耍赖的底气。 “那我先走了,”她欲言又止地看了沈愔一眼,终究什么也没说, 沈愔冲简容点点头,正要该干嘛干嘛去,就听简容拖着慵懒的尾音,轻轻一笑:“沈队,追女朋友和养宠物不一样,不是每天喂点吃的就行了——那小姑娘手上都起倒刺了,连支护手霜也不舍得买,却不忘变着花样给你送饭……你要真对人家有意思,上点心成不?” 沈愔终于体会到片刻前夏怀真的心情,被简大法医怼得无言以对。 简容翻了翻崭新时装包,掏出两样物件丢给他,沈愔下意识接过,发现一个是面霜小样,一个是雅诗兰黛当季新出的口红。 “面霜给那姓夏的小丫头,口红就送你们队的小许了,”简容两只手插在衣兜里,懒洋洋地转过身,“我是没办法,干了这行,就和化妆品绝缘了。那俩小姑娘不一样,花一样的年纪,每天过得灰头土脸,和牲口有什么分别?” “你这个当领导的不心疼,我可看不下去。” 五分钟后,沈支队终于摆脱了简法医的魔音贯耳,匆匆钻进蓄势待发的警车里,长出一口气:“出发!” 驾驶位上的丁绍伟好奇地看了看他:“老大,你这是怎么了?被人追杀吗?” 沈愔冷飕飕地斜睨他,那意思大约是“要是不怕死你就继续说”。 丁绍伟:“……” 他在“宁死不屈”和“识时务者为俊杰”之间犹豫了一下,没怎么费劲就选择了后者,做了个封嘴拉拉链的手势,而后一脚油门,风驰电掣般窜出去。 红蓝警灯交错闪烁,星星点点的万家灯火被一骑绝尘的警车甩在身后,两旁的行路灯蜿蜒出温柔的弧度,一路往夜色深处延伸而去。 “本市共有四家大型游乐场,三所儿童医院,符合条件的只有一家——越秀儿童医院,”丁绍伟一边开车,一边语速飞快地说,“要是咱们的猜测没错,这个绑匪应该是儿童医院的某个工作人员。” 他话音顿了顿,露出货真价实的不解:“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沈愔没说话,衣兜里的手机就在这时震动了下,他掏出一看,微微呼出口气:“我可能知道了。” 丁绍伟在等红灯的空当里冲他疑惑地挑了挑眉。 “我方才让人帮忙查了下儿童医院四月十二日的出车记录,发现五点四十左右确实接到出车通知,当时出车的司机姓孙,叫孙豫。” 沈愔捏了捏酸胀的眼角:“王晨居住的小区安保系统完备,没有物业开具的出入证,陌生人或者车辆很难进入——但是急救车没有这个限制。” 丁绍伟还是不明白:“可是这个孙豫为什么要绑架王雨凡?求财吗?” 沈愔摇了摇头。 “这个孙豫父母双亡,只有一个妹妹相依为命,”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满头雾水的丁绍伟,“他妹妹叫孙芸。” 丁绍伟的眼睛陡然瞪大了。 “孙、孙芸?”他结结巴巴地说,“那、那不是……” “对,就是那个吸毒过量致死的茂林制药女员工,”沈愔敛下眉目,“我们一直怀疑她的死不是意外,只是找不到证据……当初葛长春被释放时,孙豫还曾在市局门口闹过事。” 透过后视镜,两位刑侦警察互相对视,眼神里的凝重比千重夜色还要深沉。 第31章 假象 当初孙豫在市局门口闹事,警方看在他刚失去亲人的份上没过份严惩,只口头警告了几句。 -- 第100页 如果沈愔知道,放走孙豫会闹出这么大的乱子……他一定会派人盯紧孙豫,利用这个一心为妹妹复仇的哥哥钓出那双潜藏在黑暗中的眼睛。 “沈队……”丁绍伟两条眉毛难解难分地纠结在一起,“这个孙豫绑架张雨凡,又利用王晨诱拐葛欣……难道就是为了揭露葛长春的罪行?” 沈愔一言不发。 丁绍伟瞧了瞧他的脸色:“沈队,我们……” 沈愔斩钉截铁:“别忘了你的身份。” 丁绍伟满腹纠结被他一句话怼了回去,耷眉臊眼地垂下脑袋。 说话间,警车已经赶到儿童医院,一干刑警亮出证件,如狼似虎的往里闯。于和辉随手逮住一个经过的医生,问道:“孙豫在哪?” 小医生大概刚入职没多久,没见识过这等阵仗,被来势汹汹的警方吓了一跳,瑟瑟缩缩地反问道:“孙、孙豫是谁?” 沈愔拍了拍于和辉的肩,示意他往旁让让:“你们医院的出车科室在哪?” 小医生这才反应过来,指一指头顶:“三、三楼。” 不用沈愔吩咐,于和辉已经带人扑向三楼,从东往西,每间病房都翻了个底朝天。突然,他尖叫道:“老大,你过来看!” 沈愔三步并两步地赶上前,只见于和辉站在走廊尽头的一间病室门口,目瞪口呆了好一会儿:“你看,这、这是不是那视频里的……” 只见里头是一间办公室,空地上摆了张婴儿床——空空荡荡,那穿着粉红珊瑚绒哈衣的小婴儿已经不见了。 “我们来迟一步!”沈愔沉声道,蓦地转身,“孙豫住在哪?” 他的反应已经够快了,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还是晚了一步:等到医院人事科的小护士战战兢兢地查到孙豫填写的住址,警方再马不停蹄赶去时,小公寓同样人去楼空。 丁绍伟这辈子没这么憋屈过,只觉得冥冥中有条线,牵着所有人的鼻子,耍得他们团团转。 他拎起拳头,看样子很想给门板来下猛的,冷不防一抬头,和正往这边看的沈愔对了下视线,抬起的手又赶紧放下。 “老大,你不觉得太奇怪了吗?”丁少爷咬着牙,“那个姓孙的每次都能抢先一步,是咱们动作太慢了还是他能掐会算?这也太邪门了吧!” 他说者无心,沈愔却是听者有意,心头当即“咯噔”一下,终于意识到一直以来隐约的不安感从何而来。 ——据医院的护士说,孙豫原本排了今晚的夜班,可就在警察赶到前,这人却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了,谁也说不清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如果说,孙豫逃逸还能用巧合解释,那么他电脑里被刻意删除的文件就不能不让人多想了。 “……这些文件是在一个小时内删除的,也就是说,孙豫前脚刚走,我们后脚就到了,”连技侦组的小哥都发觉不对,迟疑道,“这也太赶巧了,该不会有人给姓孙的通风报信吧?” 沈愔不置可否:“文件能修复吗?” “不确定,得把电脑带回市局,”技侦小哥说,“这姓孙的显然早有准备,咱们只能碰运气了。” 丁绍伟摸了摸衣兜,里头揣着他前两天刚求的“有案必破”符,刑侦支队人手一份,除了他家坚信无神论的沈队。 “赶明说什么也得给老大弄一份,”他咬牙切齿地想,“说了多少回,怎么就是不信邪呢?” 嫌疑人孙豫疑似畏罪潜逃,刑侦支队只能将现场交给痕检。丁绍伟被搜证的蔡淼嫌弃碍手碍脚,一气之下跑到门外楼道上,蹲在角落里闷头抽烟。 不知过了多久,他眼前光线忽然被人挡住,抬头一瞧,就见沈愔站在一旁,冲他伸出一只手。 丁绍伟莫名其妙:“干嘛?” 沈愔面无表情地盯了他一眼。 丁绍伟和他大眼瞪小眼片刻,骤然反应过来,摸了根烟递给他。沈愔一声不吭地接过,放在鼻下闻了闻,却没往嘴里塞。 丁绍伟动了动腿脚,用鞋尖碰碰他:“怎么,情绪不高?” 沈愔往后一仰,斜靠着贴满小广告的墙壁:“只是有点想不通。” 丁绍伟低声道:“孙豫逃跑的时机。” 两人对视一眼,凭着对对方的多年了解,彼此的惊疑不定全都了然于心。 “郭莉被害前曾提到过,警方不值得信任,因为市局里有‘他们’的人,”丁绍伟用只有他俩能听到的音量低声说,“他们是谁?被渗透的黑警……如果这个所谓的‘黑警’真的存在,他又是谁?” 沈愔闭上眼,从鼻子里轻轻喷出一口气。 有那么一时片刻,他只觉得眼前笼罩着重重迷雾,孙豫、葛长春、身份不明的“黑警”、藏身幕后搅弄风云的毒枭,各自在这迷雾背后露出冰山一角,犹如一条云遮雾绕的线,隐约指向一个险恶的真相…… 还有,夏怀真。 这个名字就像一根要命的藤蔓,如影随形地卡在心头软肉上,平时不觉得有什么,谁知那藤蔓的根系已经扎进血肉,稍一牵扯就是锥心刺骨。 “……向交警治安各单位统一发布协查通告吧,”沈愔捏了捏鼻梁,眼角眉梢罕见地露出一丝疲惫,“孙豫刚离开没多久,王晨带着葛欣也一定还在西山市内,咱们就算挖地三尺,也得把人翻出来。” 这种时候,丁绍伟绝对不敢跟他嬉皮笑脸,干净利落地答应了。 -- 第101页 “……现在市局已经向各单位发布王晨和孙豫的协查通告,你和小夏在一起吧?两个姑娘家小心些!哦对了,我看天气预报说,今晚会有大雨,你送完小夏,干脆在沈队家借住一宿,等天亮再回警局吧。” 丁绍伟平时看着没心没肺,细心起来也是无微不至,许舒荣正感慨丁大少爷难得有转性的一天,就听丁绍伟下一句话说:“明天你来市局路上,记得给哥几个带早点,就文明路上那家早摊铺,两笼叉烧包,三份牛肉肠粉,四个糯米鸡,再加六袋豆浆——记得给沈队额外加个蛋。” 许舒荣:“……” 她把一分钟前的感动就着干饭默默吞了,很想拿大耳刮子糊丁少爷一脸。 小许警官挂了电话,扭头见夏怀真眼巴巴地看着她,一句“是不是沈队打来的”已经呼之欲出地刻在眼睛里。 许舒荣哑然失笑,突然有点明白沈愔为什么有事没事总爱揉她脑袋,实在是这姑娘瞪大眼睛看过来的模样太招人稀罕了。 “是丁哥打来的,”她痛快地解释道,“说是已经找到嫌疑人,是孙芸的哥哥孙豫,让我送你回去时小心些。” “孙芸她哥哥?”夏怀真一拍脑门,“我有印象,当初葛长春被释放,他是不是在市局门口闹过事?” 许舒荣:“对,就是他!” 夏怀真于是不说话了,眉头紧锁,露出沉吟不绝的神色。 前方交通灯正好转红,许舒荣踩住刹车,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忍不住问道:“怎么了?” 夏怀真犹豫了一下:“所以,她哥哥这么做只是为了帮自己妹妹报仇?” 许舒荣:“应该是吧。” 夏怀真:“他们兄妹俩感情应该很好吧?” 许舒荣顶着一脸莫名其妙,心说:这不是废话吗? 正好交通灯变绿,许舒荣放下手闸,正要去踩油门,就听夏怀真喃喃道:“今天是孙芸七七,你说,她哥哥会不会去拜祭她?” 许舒荣:“……” 她一不留神,把刹车当油门踩了,刚起动的车子猛地震了下,被这翻脸如翻书的东西弄得进退为难,发出一声愤怒的咆哮。 紧随其后的车流纷纷狂按喇叭抗议,许舒荣却充耳未闻,她扶住方向盘的手指微微哆嗦,近乎战栗地看向夏怀真:“我听说孙芸下葬在中华墓园……所以孙豫现在很有可能在墓地?” 夏怀真轻轻点了下头。 奥迪A6毫无预兆地一个掉头,直奔中华墓园而去。许舒荣一边开车,一边用最快的速度把这事汇报给沈愔,只听手机里沉默片刻,沈愔的声音不疾不徐响起:“小夏跟你一起吗?” 许舒荣实诚地点点头:“是。” 沈愔像是咬紧后槽牙,从牙关往里抽了口气:“你……算了,我们现在马上赶过去,你们两个小心点,到了地方就在门口等着,不许往里闯!” 许舒荣:“可是……” 沈愔不容置疑道:“没有可是,服从命令!” 许舒荣本就是个没什么主心骨的姑娘,进了市局一个多月,好不容易培养出一点胆气,又被沈愔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打回原型。 她一个屁也不敢放,只有乖乖答应的份:“是,沈队,我知道了。” 这姑娘自打进了市局,一向谨小慎微,总是亦步亦趋的跟着别人,鲜少独立发表观点。沈愔于是放下心来,招呼一干外勤快马加鞭地往墓地赶。 ——不过,随后发生的事证明,他放心得太早,也错看许舒荣了。 小许姑娘大概是属绵羊的,到了上司跟前就浑身打哆嗦,可是当“领导”们都不在眼前,身边只有一个比她还怂的夏怀真时,这姑娘被狗啃了的胆气又蠢蠢欲动地探出头,无所不用其极地宣示起存在感。 “这样,我进去看看,你在门口等着,顺便接应沈队他们,”许舒荣摸了摸揣在腰间的手铐,冰冷而坚硬的金属给了她安全感,她努力挺起胸膛,让自己娇小的身躯显得更高大些,“要是孙豫真在里头,我想法拖住他,总之不能让他跑了。” 夏怀真四下张望过一遭,发现这一带荒僻得很,别说人影,连路灯也没几盏,到处都是黑幢幢的影子,随时能张牙舞爪地扑上来。 她一把攥住许舒荣的衣袖,拼命摇了摇头:“别,我还是跟你一起吧,落单的没好下场,电视剧里都是这么演的。” 许舒荣:“……” 她琢磨了下,认为这话也有道理,纠结半天,还是点了头:“行吧,那你跟在我身边,千万别一个人跑开。” 夏怀真心说:还一个人跑开?我都恨不得把自己栓你身上! 当然,她绝对不敢将这番波澜壮阔的心理活动宣之于口,因此只是乖巧地点了点头。 两个姑娘携手并肩往墓地里摸,为了壮胆,夏怀真特意打开手机自带的手电筒,幽蓝的光束钻透夜色,在林立的石碑间开了一条道出来。 小许警官是个细致人,把所有能想到的可能性预设过一遍,自觉没有遗漏,这才带着夏怀真往里闯。谁知她百密一疏,忘了丁少爷叮嘱的“今晚可能有大雨”,还没摸到边,几滴冰凉的水珠已经打中鼻尖,继而淅淅沥沥,越下越大,直如瓢泼盆倾一般。 两个姑娘谁也没带伞,被浇了一头一脸,成了两只从水里捞出的落汤鸡。这时候,手电筒也没了用,两人只能挑林木密集的小道,撒丫子飞奔起来。 -- 第102页 这路上铺的都是青石板,经年日久,生了一层厚厚的青苔。本就滑腻难行,又被雨水淋透了,踩上去就像进了溜冰场,几乎一步一趔趄。小夏姑娘显然没练就脚踩冰刀如履平地的能耐,没跑出百十来米就一脚踩空,整个人居然从山坡上滚了下去,直到撞上一块石碑才停下。 这一摔可非同小可,夏怀真没有刑侦警察那身金钟罩般的糙皮厚肉,眼前当即一黑。她在原地趴了好久,直到那种天翻地覆的眩晕感稍稍消退些,才扶着石碑艰难地站起身——掌心一阵火辣辣的刺痛,显然是蹭破了皮。 比手掌更严重的是右脚脚踝,一动就钻心的疼,不知是单纯的肌肉拉伤还是伤了骨头。她只能随便捡了根长树枝,权当拐杖使唤,在漫天匝地的暴雨中一瘸一拐地往前摸索。 直到她听见不远处传来说话声。 那应该是个男人的声音,夏怀真下意识蜷缩起身子,唯恐被人发现。幸而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掩藏了她的行踪,两个彼此对峙的男人谁也没发现旁边躲了个第三者。 雨势越来越大,像是暴涨的天河被什么刺破了,劈头盖脸砸落下来。不知哪来的一点灯光锲而不舍地亮着,昏黄的光晕温柔包裹住一方大理石石碑。 石碑前站着两个男人,一个撑着伞,一个全身裹在兜帽雨披里,撑伞的男人夏怀真见过,正是茂林制药董事长葛长春。 葛长春摸出手帕擦了擦镜片上滚落的水珠,迟疑地看向十来步开外的男人:“你……是你约我来的?” 男人垂着头,被雨水淋湿的头发耷拉下来,乱草一样盖住眼睛。他略略扬起下巴,针芒一样的眼神从头发间隙中射出,冰冷又尖锐:“葛总,还认得她吗?” 葛长春摘下镜片,揉了揉被雨水沾湿的眼角,很快,他看清了——那石碑上贴了张黑白照片,如果夏怀真在这儿就会发现,她和这女孩有过一面之缘。 在法医室冰冷的验尸台上。 葛长春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孙、孙芸……” “很好,你还记得她,”男人微微一笑,“今天是她七七,咱们也该当着她的面做个了断了。” 葛长春眼角神经质地抽动起来:“你、你是她哥哥?你……是你绑架了欣欣!我女儿在哪?她到底在哪!” 男人歪着头,兜帽下露出一副遮挡住大半边脸颊的黑色口罩:“我绑架了葛欣?葛总,分明是你自己让王晨带走葛欣,还故意制造出绑架的假象……不是吗?” 一瞬间,葛长春的脸色比死人还难看。 “让我猜猜看你是怎么想的,”男人一只手插在雨披衣兜里,不紧不慢地走到墓碑前,略略低下头,温柔凝注那照片上的女孩,“项维民死了,没人比你更清楚他为什么死。你唯恐自己会成为下一个,于是自导自演了一出绑架案,顺带转移开警方的视线。” “这样一来,不论警方还是‘那些人’,都不会再关注葛欣的下落,你也能顺理成章的把自己女儿择出去……对吧?” 葛长春的嘴唇和脸色一样苍白。 看得出来,他这几天过得相当不好,不到一个礼拜,人像是老了二十岁,眼角皱纹重重叠叠,已经开始浑浊的眼珠被压得近乎看不见。下巴上生出一溜青黑胡茬,眼睛里的血丝毒蛇一样纠缠不休。 “王晨……”他张一张嘴,声音沙哑的快要裂开,刚冒出头就被毁天灭地的雨势浇没了影,“是你指使他的?” 男人从衣兜里摸出一方手帕,轻轻擦去照片上的水渍:“葛总这么说,就当是吧……” 葛长春嘴唇剧烈颤抖:“你……”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男人不由分说地打断他,“我爸死得早,上中学那年,我妈生我妹妹难产大出血,进了手术室就再没出来。” “我妹妹是我拉扯大的,我俩差了十来岁,都说长兄如父,从小我就像她第二个爸。”男人眼角几不可察地弯下,“说来惭愧,我头一回给人当‘爹’,没什么经验,总担心照顾不周,到了下面没法跟二老交代,平时难免管得严厉些。” “小芸脾气倔,不爱听人啰嗦,尤其是快高考那阵,我俩闹得很僵,”男人叹了口气,一团白汽从他嘴里冒出,徐徐飘散在雨帘中,“我让她报本地师范,离家近,出来后也好找工作。可那孩子偏不,非要去外地。” “为了报志愿,我俩大吵一架,我这个当哥的到最后还是没拗过她——不过后来我才知道,那丫头死活要去外地,不光是因为报志愿,也是被我管了十几年,实在烦了。” 男人苦笑了笑:“翅膀长硬了的鸟,迟早要离巢远飞,我也是后来才想明白这个道理的。” 葛长春脸色阴晴不定,胸口剧烈起伏。 “现在回想起来,我不该放她走,就是拼着被那丫头埋怨一辈子,也得把她拴在身边!”男人话音骤冷,眼眶悄无声息地红了。 葛长春没来由觉得自己被一条吐信的毒蛇盯上了,目光不着痕迹地往两边溜。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冷冷地说,“孙先生,你之前的胡搅蛮缠,甚至是挟持我女儿,我都可以不跟你计较——只要你放了欣欣,我保证不报警,如果你有其他要求,我也可以尽量满足。” 孙豫略带好笑地看着他,连讥带讽地勾起嘴角:“葛总,你敢报警吗?” -- 第103页 葛长春的表情比头顶夜色还要阴沉。 “茂林制药董事长,本市知名企业家……啧啧,好大的派头!”孙豫眼角往下弯,眼睛里却没有笑意,眼珠迅速红了,像是要滴落血珠一样,“越是禽兽心肠,越得往身上披一层光鲜亮丽的人皮,你说这世道是不是挺有意思的?” 姓葛的“衣冠禽兽”紧绷着脸,一声不吭,空着的那只手不动声色地摸向腰间。 “刚听说小芸进了茂林制药那会儿,我还挺高兴,想着这是西山市数得着的知名企业,待遇肯定差不了,”孙豫露在头发外的一只眼睛闪着冰冷的光,“谁知道……呵呵,知名企业?其实就是个藏污纳垢的毒窝!” “你打着药品生意的招牌,暗地里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被我妹妹发现后,就杀人灭口,还伪造出吸毒过量的假相!” “葛总,你晚上睡觉,不怕冤死的亡魂来找你索命吗!” 红蓝警灯分海似的撕裂雨帘,“嗡”一声尖啸,在陵园门口停下。沈愔箭步下车,伞也顾不上拿,顶着盆倾似的大雨发足狂奔。 ——他衣兜里的手机就在这时响了。 难为沈支队,狂奔中还能来个急刹车,三下五除二接通手机,下一秒,只听里面传出许舒荣火急火燎的声音:“沈队,不好了,小夏……她、她不见了!” 沈愔永远八风不动的脸色倏尔变了:“怎么回事?我不是让你俩在门口等着吗!” 许舒荣话音隐隐带上哭腔:“我、我俩就想进来看看,谁知下雨路滑,小夏一不留神,从山坡上摔下去了!” 第32章 装神(上) 有些人性格冷静,再紧急的关头也能有条不紊,仿佛天生不知道“危险”两个字怎么写。 好比沈愔,当初在西山国际酒店,定时炸弹的倒数计时已经迫在眉睫,沈支队依然不慌不忙,从容不迫的和手机对面的“嫌犯”周旋,最终凭借过硬的心理素质和与生俱来的“免死金牌”成功翻盘。 但是这一刻,沈愔只觉得胸口有把火,“蹭”一下窜起来,顶得他焦躁难安:“摔下去了?那她、她怎么样?受伤了吗!” 许舒荣哭丧着脸,雨水奔流不息地冲刷着脸颊,好歹没让她满脸泪水的怂样露出形迹:“沈队,这里太黑,我、我好像迷路了,怎么也找不到小夏……” 她越想越哆嗦,仿佛已经预见到自己被暴跳如雷的沈支队——虽然她想象不出沈队暴跳如雷的模样,一脚踹出刑侦队的情形:“沈队,都是我的错……是我行事冲动,考虑不周全,回去后我写五千字检讨,求求你不要把我赶出去,呜呜,呜呜呜……” 这姑娘也是个奇葩,情绪说来就来,沈愔还没怎样,她已经嚎起丧来。 沈支队只和穷凶极恶的罪犯打过交道,没对付过“水做的生物”,一肚子火气都被浇没了。他等了两秒,见许舒荣暂时没有收声的意思,只得无奈道:“小许,你先节节哀,眼下最重要是找到小夏——你现在在哪?旁边有什么可以定位的地标吗?” 许舒荣茫然四顾:“我、我不知道,哦对了,我旁边有块碑……” 沈愔:“……” 陵园里的墓碑没有一万也有八千,这姑娘打算让他大海捞针吗? 他正待细问,谁知那不给力的手机关键时刻掉链子,凭着一格电池苟延残喘良久,居然挑在这个节骨眼上吹灯拔蜡歇菜了 手机信号陡然掐灭,许舒荣茫然片刻,习惯性地半蹲下身。她哆哆嗦嗦地探出手,抹去石碑上的水珠,见那碑上刻着“恩师夏桢之墓”一行大字,右下角还有两行小字,分别是“学生苏曼卿立”和“丙申年一月十九日”。 如果许舒荣懂天干地支就会发现,丙申年正好是三年前。不过她现在没工夫理会这些细枝末节,全副注意力都被墓碑上的黑白照片吸引住。 “这、这是……”许舒荣不顾从头顶往下流的雨水,愕然张大嘴,只见那照片上是个年轻男人,侧脸俊秀而苍白,目光穿透经年的时光和生死,微微含笑着凝注她。 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这人微侧的轮廓居然和着急忙慌往陵园里赶的沈愔出奇的神似。 许舒荣不知道的是,夏怀真其实离她并不远,东南方五六百米,孙芸的墓碑在雨夜中发出温暖晕黄的光。 密集的雨滴拍打着青石板,沙沙的声响连成一片铺天盖地的帷幕,将一切罪恶掩盖得滴水不漏。葛长春咬紧后槽牙,从牙关里挤出狞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不知道!” “你可以否认,我确实没有证据……不过幸好,我也不需要证据,”孙豫看也不看他,只是盯着孙芸照片,“葛总,项维民已经死了,你以为你还能躲多久?” 葛长春摸向腰间的手已经握住一个冰冷的物件,然而听到“项维民”这个名字,他毫无预兆地僵住。 “你、你说什么?”他的脸色比听说葛欣被绑架时还要难看,“你、你跟‘那些人’……有联系?” 孙豫诡秘地笑了笑:“叫得再响的绵羊也斗不过豺狼,想要咬死豺狼,只能把自己变成虎豹。” “这是‘那个人’告诉我的,我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你觉得呢?” 葛长春突然大叫一声,背在身后的右手扬起,旋出一团冰冷的光——那赫然是一把锋利的瑞士军刀,刀锋反射路灯,毫不留情地刺穿夜色! -- 第104页 暴虐的大雨掩盖了他的脚步声,也遮掩住墓碑后传来的一声微乎其微的异响。 孙豫不躲不闪地站在原地,看向葛长春的眼神当真像一只盯住猎物的虎豹……然后,他一直藏在背后的手亮出,两记枪响猝不及防地连成一线! 夏怀真:“……” 什么情况?说好的冷兵器和近身搏斗呢? 没等她把满世界跑马的思路拽回来,葛长春一个趔趄,膝弯处炸开看不见的血花,猝然摔倒在地。 他毕竟上了年纪,这一下摔得不轻,半天爬不起来。而后,一双雨靴不紧不慢地踱到跟前,防水的靴尖挑起他的下巴。 “葛总是老成人,时刻不忘给自己留后路,所以你一边和玄阮眉来眼去,一边又和神父暗通款曲,”孙豫的声音居高临下传来,带着森然的冷意与讥讽,“可笑的是,你却一点也不知道自己面对的不是人……” “——而是魔鬼!” 最后一个字音尚未飘散在雨夜中,冰冷的枪口已经抵住葛长春的太阳穴,孙豫冷笑一声,轻声细语:“我不在乎证据……葛总,我知道是你做的就可以了。” “其他的……等你到了下面,自己去和我妹妹解释吧!” 他缓缓压动扳机,却不急着一扣到底,而是故意将这一刻拖长,有心让葛长春多受些煎熬。就在枪膛发出“咔哒”一声轻响时,突然间,有声音从墓碑后飘出。 一开始,那动静微乎其微,混杂在雨声中,谁也没留心。然而很快,那声音越来越大,居然是一段捏着嗓子的唱腔—— “有日月朝暮悬,有鬼神掌着生死权,天地也,只合把清浊分辨,却怎生糊涂了盗跖颜渊。” 孙豫骤然回头:“谁!” 紧接着,他听清了,那赫然是一个凄凄惨惨的女声:“……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天地也,做得个怕硬欺软,却原来也这般顺水推船。” 歌声裹挟在风雨声中,撕扯得四分五裂,继而卷向遥远的夜色深处。 孙豫和葛长春一躺一站,不约而同地听清了,那歌声竟是从孙芸的墓碑后传来的。 他俩突然想起,今天是孙芸的七七,民间传说中,这是鬼门大开、新死的亡者返回人间的日子。 葛长春脸色青白,喃喃道:“不、不可能,这世上不可能有冤魂!” 孙豫却是面露狂喜,下意识往前走了两步:“小芸……是你吗?真的是你吗!” 那一刻,“无神论”被墓碑后泛起的幽蓝荧光砸了个粉粉碎,随着歌声越来越近,一个影子蠕动着从墓碑后爬出,长发被大雨浇透,水藻似的糊了满身,幽蓝荧光抵着下巴尖,自下而上映亮了她煞白的脸。 电光火石间,谁也没看清那不知是人是鬼的“蠕动物体”长什么样,只能分辨出是个女的。葛长春的心弦绷得极致,突然一声惨叫,手脚并用的往后退:“孙、孙芸……你别过来,别过来!” “女鬼”充耳未闻,阴森森地唱到:“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作天,唉,只落得两泪涟涟……” 葛长春只觉得胸口无端一阵绞痛,脖颈上爆出狰狞的青筋。他突然声嘶力竭地嚎叫道:“你……不是我害的你!是王晨……对,是王晨!是他给你下的药,跟我没关系!没关系!” 孙豫眼底掠过一丝戾气,只听那阴森森的唱词忽而顿住,下一瞬,阴磔磔的怪笑从那女人的满脸长发下飘出:“不是你?那药不是你给王晨的?勾结毒枭建立贩毒渠道不是你干的?用□□复方制剂□□不是你做的?” 她每说一句话,就往前爬一步。恰好这时,一道雪亮的闪电划过夜空,紧接着,雷声滚滚而至。葛长春赫然看清,那女人十根指甲上伤痕累累,有些甚至翻出狰狞的血肉…… 葛长春嗷一嗓子变了调,几乎连滚带爬:“是我,都是我!你别过来……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我混蛋,我不是人,我见钱眼开!我、我给你烧纸钱行不行?对了,我请大师给你超度,让你下辈子投个好胎!只求你放过我……” 某女鬼:“……” 哟呵,还有意外收获! 孙豫浑然不受“女鬼”影响,目光刀锋一样钉死葛长春:“果然是你……姓葛的,你他妈终于承认了!” 他揪住葛长春衣领,拎小鸡一样把人薅起来,不管不顾地用力摇晃:“你说,你是怎么害死她的?啊!你他妈给我说实话!” 他激愤之下失了分寸,手劲越来越大,葛长春被他掐的直翻白眼,眼看要失去意识…… 趴在地上装神弄鬼的那位终于待不住了,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扑上前抱住孙豫,试着掰开他掐着葛长春的手:“别掐了,再掐真成鬼了!他方才已经承认谋害孙芸,你难道不想留着他的命,给你妹妹沉冤昭雪!” 孙豫像个催魂索命的厉鬼,眼睛通红的瞪着葛长春,直到“沉冤昭雪”四个字刺入耳中,他无机质似的眼珠才微微转动了下。 第33章 装神(下) 夏怀真动了动耳朵,依稀听到有脚步声挨近,她不管三七二十一,努力施展业务不熟练的“三寸不烂舌”功力——就算劝不服这位在违法犯罪边缘溜达的男青年,好歹能多拖延些时间。 “想想你妹妹,她死得那么无辜,难道不该有个说法吗?”她手脚并用,使出吃奶的力气,终于将孙豫的手指掰松了几分,“制毒、贩毒、故意谋杀,这么多罪名,葛长春是死定了,只是早死晚死的区别!你连这几天都等不了吗?你妹妹还在看着你呢!” -- 第105页 孙豫过电似的震了下,目光缓缓挪动,先是和照片上的女孩一触即分,继而一分一寸地定格在夏怀真脸上。 夏怀真赶紧撩开糊了满脸的发丝,用最诚恳的表情说瞎话:“别人我不敢说,但我认识市局的刑侦支队长,他已经找到葛长春涉毒制毒的证据了,正在赶来的路上——你放心,姓葛的跑不掉,你把他交给警察,还你妹妹一个清白不好吗?” 孙豫五根铁钩似的手指松了又紧,眼角青筋疯狂抽搐,终于慢慢放开。葛长春就像一根软哒哒的面条,从他手中滑落,没骨头似的委顿在地。 孙豫眼中血丝未退,牢牢盯住夏怀真,嘶哑着问:“你说真的?” 夏怀真松了口气,恨不能像葛长春一样瘫倒地上,然而不能……面对一个精神极度紧绷,手里还拿着凶器的疑似绑匪,她必须挺直腰板,强撑出并不存在的底气:“当然!我、我是他女朋友,他亲口跟我说的,错不了!” 夏怀真也不知自己哪来的勇气,她是个重度社恐患者,看到甜品店的韩老板都会手心冒汗,眼下却有胆子跟一个持枪“绑匪”对峙。 传说中的绑架案主谋用一种近乎森然的眼神盯着她,握着枪的手既没有扣下去,也不肯挪开,似乎是在“交给警方”和“就地毙了”之间犯了选择恐惧症。 他俩谁也没留意,死狗一样瘫在地上的葛长春是什么时候偷偷爬起身的——本来他要是继续瘫在地上装死,孙豫还能多纠结会儿,但他非得爬起来,还亮出手里的瑞士军刀,像一条垂死挣扎的老狗,猛地扑过来。 ……更要命的是,夏怀真挡在他的必经之路上! 小夏姑娘怎么也没想到,这姓葛的居然忘恩负义到这份上,拼着把她拉下水也要作一回死,一时怔住了。 孙豫一皱眉,他本可以顺手把夏怀真推出去,送上门的挡箭牌,不用白不用。可不知怎的,从他的角度自上而下看过去,女孩侧脸的轮廓和照片上的孙芸有种微妙的相似。 电光火石间,几乎是下意识的本能,他用力推开夏怀真,开了刃的刀锋随即捅穿肩头,一拉一拽间,带起一溜血花。 又是一道炸雷打响,雪亮的闪电映出葛长春近乎癫狂的脸。他像个真正的疯子,高举匕首,杀气腾腾地当头劈落。 夏怀真憋了好久的尖叫在胸臆中没头苍蝇似的乱撞一气,终于找到发泄口,不顾一切地夺路狂奔。 “——啊啊啊啊!” 紧接着,枪声响了。 许舒荣的方向感确实很差,她在黑灯瞎火的陵园里不知转悠了多久,直到听见枪响,才跌跌撞撞地辨明了方向。 赶去的一路上,小许警官将自己丰富的想象力发挥到极致,脑补出无数种无法挽回的可能性,越想越心惊胆战,刚平复的情绪眼看有山崩地裂的趋势,一边呼哧带喘一边疯狂飙泪,几乎已经预见到自己被沈队持枪追杀的悲惨未来了。 然后,她就看到昏黄的路灯下,沈愔和丁绍伟一边一个,将两个浇成落汤鸡的疑似嫌疑人摁倒在地,利索上铐——其中一个被死狗似的摁倒在泥水里的,赫然是大摇大摆出入市局无数回的“精英企业家”葛长春。 只不过,这位此刻可没了呼风唤雨的派头,被丁绍伟摁倒在墓碑前,一身价格不菲的西装浸透了泥水,连抢救的余地也没有,脱下来只有进垃圾桶的份。他一边剧烈挣扎,一边声嘶力竭地狂喊:“我才是受害人!你们不能这样对我!” 丁少爷揣了一肚子窝火,早看这老小子不顺眼,眼下得了机会,抬手就是一记暴栗,一点也不怕被指证是公报私仇:“就你?受害人?葛总,你敢不敢当着她的面把这话再说一遍?” 他薅住葛长春头发,把人从地上拖起来,葛长春一抬头,就和墓碑上的照片看了个对眼。 照片上的女孩笑容依旧灿烂,只是褪尽了色彩,凝固成死气沉沉的黑白底色。她从冰冷的墓碑上居高临下投过目光,一瞬间穿越了生死,锥子一样将葛长春钉穿在泥地上。 葛长春瞳孔剧烈扩散,糊满血水和污泥的脸隐隐发青,被大雨浇透的头发一绺一绺压在额前,乍一看和市局里的嫌疑犯没什么分别。 原来光鲜亮丽的“知名企业家”和泥腿子似的底层流氓,只差了一层窗户纸似的人皮。 说话间,雨势小了许多,沈愔将半身是血的孙豫丢给许舒荣,自己径直走到夏怀真跟前,一提裤腿,在她面前半蹲下身。 小夏姑娘刚扭伤脚踝,又被孙豫没轻没重的一推,眼下伤上加伤,跪坐在地上彻底爬不起来。沈支队犹如长了透视眼,大略一扫,已经判断出她伤势在哪,随手捞起伤脚,在她肿成馒头的脚脖子处轻摁了摁。 夏怀真从牙缝里抽了口气:“嘶……” 沈愔立刻停下动作,抬头看她:“疼吗?” 他冒雨奔波大半宿,身上同样湿透了,黑发打着绺贴在脸上,从下往上的侧脸角度冷硬而无懈可击。 夏怀真直觉他心情不太好,虽然不知道自己哪又做错了,骨子里“怂”的一面让她本能地服软道歉:“对不起,我错了。” 沈愔眼神深沉,不辨喜怒,低头用手帕将她脚踝伤处固定住,然后面无表情地问道:“你错哪了?” 夏怀真冥思苦想了好一会儿,觑着他的表情,小心翼翼地问:“我、我不该影响警方抓捕坏人?” -- 第106页 沈愔没说话。 夏怀真又抓耳挠腮了一阵:“我干扰了警方的侦查方向?” 沈愔还是没说话。 夏怀真没辙了,甩了甩湿漉漉的头发,死猪不怕开水烫地闭上眼:“反正我错了,要打要骂都随你,只是别这么拖着!” 沈支队是个文明人,当然不会动手打人,他只是抬手在夏怀真脑门上不轻不重地弹了下。 夏怀真:“……” 她就随口说说,这人居然顺竿爬了! 知不知道什么叫君子动口不动手? 有这么欺负伤员的吗! 小夏姑娘揣了一腔憋屈的邪火,很想冲沈愔张牙舞爪一番,可惜没等付诸行动,沈愔已经脱下防水外套,披在她湿透的肩头上,然后十分干脆地一伸手——将人打横托抱起来。 夏怀真:“……” 这一下猝不及防,她完全没有心理准备,震惊之下,不小心咬了舌尖,痛得龇牙咧嘴,连带那一腔发泄无门的邪火也漏得一干二净。 沈愔抱着夏怀真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丁绍伟和许舒荣押着两个嫌疑人跟在后头。这一带刚下过雨,道路泥泞难行,沈愔的脚步却出奇的迅捷,一点没受四周黑灯瞎火的影响。 他一路不吭声,夏怀真总觉得心里没底,七上八下了好一会儿,终于怯怯地探出手,拈住沈愔袖口,轻摇了摇。 沈愔垂下眼皮,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 夏怀真仗着自己眉清目秀,谄媚地弯下眼角,笑成一朵给点阳光就灿烂的花。 沈支队琢磨着,要是给这姑娘安上尾巴,她能摇成一只逗猫棒。 他不松口,夏怀真就坚持不懈地冲他放电,笑了大约有五分钟,沈愔终于绷不住了。趁着丁绍伟和许舒荣离得远,他微微叹了口气,低声道:“你知道我赶来的一路上在想什么吗?” 夏怀真睁大茫然的眼睛看着他。 沈愔狠狠挫了下后槽牙,可能是性格使然,他并不擅长将胸怀敞露给人看,但是这一刻,也许是方才那一幕太让人心有余悸,也可能是因为化不开的夜色和昏黄的灯影里藏着某个不知名的魔咒。 总之,沈愔只觉得有只看不见的手在胸口拼命搅动,推着那些平时不可能表露于外的心意拼命往外跑。 “我听小许说,你从山坡上摔下去,周围黑灯瞎火,还下着大雨,随时可能撞见绑架案的主谋,”沈愔用力咬了下牙根,咽酸水似的将余悸未消的焦灼强咽回去,“你知道……这么莽莽撞撞的,别人会多担心吗?” 夏怀真将这番话里的每个标点拖出来,放在显微镜下拨皮抽筋、剔骨沥血,来来回回咂摸了好几遍,兀自难以置信。 “什么意思?”她匪夷所思地想,“他是说,他在担心……我吗?” 夏怀真被人追杀过也被人追过债,唯独没试过被人惦记的滋味,一时间居然品出几分陌生的新奇感。 良久,她像是被马蜂叮了心头软肉,生出一股颤颤巍巍的酸涩感。 第34章 委屈(上) 夏怀真怎么也想不通,像沈愔这样的人,各方面条件都无懈可击,换身行头就能去偶像电视剧里客串男主角……怎么会对她一个没文化没背景的乡下打工妹另眼相看? 她年纪轻轻就独自闯荡社会,这些年没少饱食世态炎凉和人情冷暖,一个人久了,就像孤身行走在风霜砥砺的沙漠中,步履维艰、精疲力竭。这时候,不管谁递给她一瓶水,都会被她万般感激地记在心上,何况沈愔给她的绝不止一瓶水。 夏怀真有时觉得,如果她这辈子统共得到过十分的“温暖”,其中三分来自她少女时代的老师,两分是诸如郭莉、KTV老板、韩琛这些曾对她伸出援手的过路人,剩下一半加加减减,只能全都归结在沈警官身上。 她是上辈子拯救了地球,老天爷才会在多年的孤苦无依与颠沛流离后,发给她这样一份“大奖”吗? 夏怀真揉了揉鼻子,挣扎好久,终于闷闷的问出这个百思不得其解的困惑:“你……你干嘛对我这么好?” 沈愔没说话,只是深深看了她一眼,那些前世今生的羁绊、暧昧难明的因由,以及无法表露于口的情愫,就在这一触即分中飞快掠过。 犹如静水深流,悄无声息。 夏怀真呼吸陡然停滞,心口像是踩空了。 旋即沈愔飞快垂下眼帘,将那些复杂晦涩的情绪掩藏的密不透风,而后他抬起头,冲陵园门口前来接应的同事微微一点头:“孙豫和葛长春在后面,一起带回警局吧。” 警车呼啸着开回市局,刑侦支队全员——连带十几个实习警,听说自家老大逮住了诱拐葛欣、绑架王雨凡的元凶,忙不迭出来迎接。 然后,他们集体目睹了沈支队抱着夏怀真走进市局大门的一幕。 刑侦支队惊了,技术组惊了,至于跟着出来看热闹的值班法医简容……因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想凑近点围观,一不小心踩空台阶,直接把六公分高的鞋跟扭折了。 简法医“嘶”地抽了口气,没等从一万点暴击中回过神,沈愔已经大步流星的来到她跟前:“帮个忙。” 简容:“……啊?” 十分钟后,简容从法医室的冰箱里掏出一包干冰,用绑带固定在夏怀真受伤的脚踝处。沈愔从值班室借来一条毛巾,蒙在夏怀真湿透的脑袋上,用给自家宠物狗顺毛的手法一通擦拭。 -- 第107页 夏怀真知道他气还没全消,一声不敢吭,棒槌一样僵在原地,乖乖任他摆布。 等到头发擦干,沈愔气也消得差不多,这才冲简容点了点头:“麻烦给她找身干净衣服换上,还有,她的脚……” “只是肌肉扭伤,休息两周就没事了,”简容吹了吹刚剪的指甲,饶有兴味地瞥了沈愔一眼,那意思大约是“一报还一报,你这朵‘高岭之花’也有替人操碎了心的时候。” 沈愔权当没看见,面无表情地叮咛夏怀真:“这两周先别上班了,待在家里好好休息。” 夏怀真一听就急了:“那怎么行?我刚上班没几天,这就请病假,人家会怎么想?” 沈愔皱眉看着她。 夏·怂包·怀真的嗓门登时低了八度,弱弱抗争道:“……不请假行吗?” 沈愔拿她没办法,想了想,觉得她自己一个人在家更不放心,只得让步:“那我跟韩琛说一声,让他接送你上下班。” 夏怀真想说这也不合适,没听说哪家老板天天接送员工上下班的,但是沈支队主意已定,根本不给她“上诉”的机会,径直走到一边打电话。 夏怀真扁扁嘴,满脸的委屈快要溢出眼眶。 简容见不得小姑娘泪眼汪汪,从冰箱里摸出两根哈根达斯甜筒,十分慷慨的分了夏怀真一根。小夏姑娘汹涌欲流的委屈立刻被甜筒抚平了,连象征性的婉拒都省略了,直接拆开包装纸,塞了自己满嘴奶油。 恰好这时沈愔打完电话,一回头就见这姑娘嘴角沾着白色的奶油泡沫,乍一看像是长了满把白胡子。他先是无奈摇头,继而反应过来,用近乎惊悚的目光盯着夏怀真,再顺势平移……落定在冰箱上。 ——如果他没记错,上一回在冷藏格里看到了作为证物的心、肝、肺、胆……以及一个腐烂了一半的人头。 有那么一时片刻,沈支队在“说实话”和“不说实话”间犯了难,直到夏怀真一根甜筒快啃完了,他才艰难地下定决心:在某些特定的时刻,无知也是一种幸福,既然如此……就让小夏姑娘继续“幸福”下去吧。 “我马上要去审问葛长春和孙豫,”他揉了揉夏怀真半干不湿的额发,“你先在这休息一会儿,待会儿让小许送你回去。” 夏怀真心满意足地舔着手指上的奶油,在沈愔转身的瞬间突然想到什么,一把揪住他衣角:“等等,我有个东西要给你。” 沈愔停住脚步,疑惑地看向她。 一起带回市局的两位男士显然得不到小夏姑娘“毛巾冰敷哈根达斯”的VIP待遇,沈愔赶到时,两个紧挨的审讯室已经“人满为患”——一个关着葛长春,一个关着孙豫。 丁绍伟箭步迎上前,二话不说,先探头往他背后一顿瞅:“你怎么这么快过来了?我还以为你得先把小夏送回去呢。怎样,她人没事吧?又是淋雨又是扭伤脚踝,还和绑匪来了把亲密接触,这要换个胆子小的,非吓病了不可。” 沈愔想起方才夏怀真啃甜筒的欢脱劲,沉默片刻才道:“……她没那么娇弱。” 许舒荣抱着她的“本体”小记事本,躲在丁绍伟身后,期期艾艾地做检讨:“沈队,我真的知道错了,我没想到会这样……我保证,下次绝不把普通民众往犯罪现场里带!您让我写检讨打扫卫生都行,就是别把我赶出去,我真的真的不想离开呜呜呜……” 沈愔:“……” 他到底什么时候说过要把人赶出去了? 丁绍伟赶紧把“水生物体”小许警官拨拉到身后,将歪到九重天外的楼拉回正轨:“老大,现在人已经分头关起来了,你看怎么审?” 沈愔看了下手表,发现已经是四月十九日晚上十点,沉吟两秒,他断然道:“葛长春先放一放,离葛欣和王雨辰被绑架已经一个星期,必须尽快找到人。” 丁绍伟点点头,径直去做准备。 单从孙豫的面相来看,很难把他和“绑匪”或者“穷凶极恶”之类的字眼联系在一起。很显然,这是一副饱受生活压榨的面孔,不到四十的年纪,眼角已经起了密密麻麻的皱纹。他虽然天生一双笑眼,但不是“赏心悦目”的笑,而是看谁都带点点头哈腰的意思,眼角眉梢凿着“憨厚老实”四个字。 “……葛欣和王晨在哪?还有王雨凡呢?我告诉你,你干了些什么,我们全都一清二楚,别想着推诿!” “我知道你是为了替你妹妹报仇,但是冤有仇债有主,这事跟葛欣没关系,跟王雨凡那还没断奶的小丫头更是边都不沾!你欺负小丫头算什么本事?” “你现在把葛欣和王雨凡的下落说出来,看在没有酿成严重后果的份上,我们可以考虑向法院求情,从轻量刑……” 于和辉罗里吧嗦说了一大篇,听得单面玻璃后的丁绍伟直想打瞌睡,这时,从进了市局后就再没开过口的孙豫撩起眼皮,翻出一个半酸不苦的笑容:“你不是这些警察的头吧?” 于和辉跟许舒荣不动声色地交换过一个眼神,表情严肃地问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被你们一起带回来那小姑娘说,你们的领导会还我妹妹一个公道,”孙豫弯下眼角,“我也不怕告诉你们,葛欣和王雨凡确实在我手里。想知道她们在哪?让你们领导过来。” 于和辉:“……” -- 第108页 这话听上去怎么这么耳熟? 没等他想明白“出处”,审讯室的门忽然开了,看清来人,于和辉和许舒荣不约而同地站起身:“沈队。” 沈愔拍拍于和辉的肩:“我来吧。” 看到自家老大亲自上阵,许舒荣抱着笔记本,极有眼力见地躲到一旁。于和辉接替了她“书记员”的工作,就听沈愔问道:“葛欣和王雨凡在哪,现在可以说了吗?” 孙豫上下打量过他,咧嘴一笑:“我记得你,之前在陵园,那姓葛的要对我动刀子,是你救了我,我还没谢谢你。” 沈愔神色坚冷,不为所动:“你要真想谢我,就赶紧说出葛欣和王雨凡的下落——葛长春做过什么事,我们都清楚,但这跟两个女孩没关系,你不应该把她们牵扯进来。” 孙豫手指神经质地抽搐了下,忽然问道:“有烟吗?” 沈愔看了于和辉一眼,后者从衣兜里摸出一根软芙蓉王,点着了递过去。 孙豫接连吸了几大口,脸上浮出惬意又陶醉的表情。他大概知道这烟不便宜,甚至不舍得把烟圈吐出去,而是深深吸入肺脏:“这烟不错,得好几十块一包吧?” 于和辉:“你告诉我们两个女孩在哪,我送你一条。” 第35章 委屈(下) 孙豫哑然失笑,三两口下去,香烟只剩一根烟屁股,犹自舍不得扔了:“陵园里那姑娘说,她是你女朋友?” 沈愔:“……” “那姑娘不错,有点像我妹妹,”孙豫看着自己烟蒂上一点明灭不定的红光,收敛了笑容,“我爸妈死得早,我妹妹是我一手带大的。我们家穷,她打小吃了不少苦,但是人很懂事,从不给我添麻烦。” 于和辉听他又开始三纸无驴地东拉西扯,正想厉声喝止,被沈愔一个手势阻止了。 “小芸头一回发工资那天,正赶上我生日,她在路边蛋糕店买了块小蛋糕,涂满了奶油,上面还摆了个小草莓。”孙豫舔了舔嘴角,露出怀念的神情,“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吃蛋糕。” 沈愔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你妹妹如果还活着,一定希望你能开开心心地尝遍所有美味。” 孙豫充耳未闻,自顾自感慨道:“有时候我觉得,像她们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就跟这奶油蛋糕一样——又美好又单纯,只是也和蛋糕一样柔弱,轻轻一捏就碎了。” 他抬头看着沈愔,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你说呢?” 沈愔似乎想说什么,张口却不知从何说起,只能微乎其微地苦笑了笑。 “你说得对,她们都很单纯,也很脆弱,”良久,沈愔他道,“不止她们,还有葛欣、王雨凡,她们什么都不知道,却因为父辈的罪恶被卷入这场血雨腥风……” “你为了你妹妹不顾一切,怎么就不想想,她们其实和你妹妹一样,也是无辜的受害人?” 孙豫把戴着手铐的两条腕子搭在审讯桌上,憨厚的两腮颤动了下:“绕了半天,沈警官还是想从我嘴里问出葛欣和王雨凡的下落呗?” 沈愔目光锐利地盯住他。 就见那男人微微前倾身体,嘴角勾起一丝诡秘的弧度:“可是你问来问去,只惦记着那俩丫头,就一点也不担心王晨的安危吗?” 沈愔:“……” “反正我人已经在这儿了,告诉你们也不是不行,”孙豫好整以暇地往后一靠,两条腿十分放松地架在一起,“其实人在哪,我早给过你们提示了……” 于和辉听了半晌,终于逮住插嘴的机会,猛地一拍桌子:“少东拉西扯,你什么时候给我们提示了?我告诉你,赶紧老实交代,不然……” 沈愔手一摆,于和辉就跟训练有素的警犬似的,话音戛然而止。 “你说……你给过提示了?”沈愔微一皱眉,“什么时候?” 孙豫看了眼手表,颇带深意地弯下眼角:“现在是半夜十一点三十分,差不多是时候了。” 沈愔心头无端一跳。 然而孙豫撂下这句话,就世外高人似的双臂抱胸,往后靠在椅子里,眼睛微微眯起,任凭于和辉如何呵斥也不再开口。 小于警官脾气上来,恨不能拎起这人领口,将他脑子里的水好好控一控。谁知他刚一动,沈愔已经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出审讯室。 于和辉只能连跑带颠地跟上,一路呼哧带喘:“沈队,要我说,那老小子就是装神弄鬼,他知道自己没跑了,所以想尽办法跟咱们兜圈子打马虎眼,你不用把他的话太当真。” 话音未落,两人已经到了走廊拐角,抬头就见丁绍伟急急忙忙地迎上前:“老大,你快过来,技术组有发现。” 已经是大半夜,技术组办公室依然灯火通明,沈愔赶到时,电脑屏幕前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技术主任袁崇海冷不防一回头,瞧见沈愔,赶紧冲他摆了摆手:“我们刚把孙豫删除的文件找回来,看不出来,这老小子口味还挺重!” 不用沈愔动手,一帮技术小哥听说沈支队大驾光临,就跟听见猫叫的耗子似的,自觉退避三舍,“刷”地让开一条通道。沈愔一路畅通无阻,只见袁崇海点开一个文件夹,里面空空荡荡——只有三个图片文件。 于和辉可没有沈支队的VIP待遇,削尖了脑袋挤到跟前,伸长脖子探头探脑:“猛料呢?” -- 第109页 “你看这个,”袁崇海没搭理他,径直点开第一个文件,下一秒,一张极具冲击力的图片猝不及防地撞入视野。 于和辉:“……卧槽!这什么鬼!” ——画面右边是一个做修女打扮的年轻女人,大约是为了展现她的年轻娟好,画作作者在她素白的侧脸上不遗余力地涂抹了一层柔光,这女人也因此成为整幅格调阴暗的作品中最显眼的亮色。 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这本因成为一切美好代名词的女人手里拿着一把短剑,左手揪着一个男人的头发,就像宰鸡一样切割着他的脖子。鲜血从刀锋与皮肉的交接处源源不断涌出,和头顶深红色的床幔形成微妙的呼应。而那手持利刃的女孩非但没惊慌失措,平静的面孔上似乎还浮现出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于和辉没来由地哆嗦了下。 “这、这是什么意思?”他喃喃问道,“这姓孙的口味还挺奇葩?” 沈愔脑子里打过一道闪,那一刻,孙豫语焉不详的暗示和一直以来隐隐绰绰的直觉穿成一条线,从迷雾背后显露出不甚分明的形迹—— “这就是孙豫给我们的提示!”沈愔沉声道,“三个文件对应三个失踪者,孙豫把找人的线索藏在图像里了!” 所有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刑侦支队老大,有那么一瞬间,不约而同地认为这位可能是因为心急破案走火入魔了。 “老大,你、你确定?”于和辉横看竖看也没瞧出线索,又不好当着技术组的面拆自家老大的台,只能结结巴巴的做小可怜状:“哪有线索?我怎么觉得这就是一张恐怖杀人宣传海报?” 沈愔睨了他一眼:“你见过价值九亿元的‘恐怖海报’吗?” 于和辉:“……” “……这幅画的名字叫做《朱蒂斯斩杀敌将》,是意大利画家卡拉瓦乔的作品。画作右方的年轻女人就是朱蒂斯,是圣经中虚构的女豪杰。” 十分钟后,本打算收拾东西回家的简容被丁绍伟强行拖来救场——没办法,市局里都是一帮大老爷们糙汉子,能分清油画和水墨的区别就不错了,至于艺术鉴赏……还是哪凉快哪呆着去吧。 “据说,为了拯救快被攻陷的城池,朱蒂斯曾带着女佣出城,奔赴敌营□□敌人。等把所有人灌醉后,她砍下敌军将领的头颅并高挂在城墙上。第二天,酒醒的敌军看到首领的头颅,纷纷丢下武器逃跑,城池的危难也就此解了。” 简容在群众们“噢,原来如此”的目光中点开第二个文件,跳出来的同样是一幅油画,画中的主人公是一个三四岁大的小女孩,穿一身粉红色的裙子,手里捧着一束鲜花。 简容眼神倏凝。 从画面构图来看,这幅画比上一幅“友好”了不知几个量级,三四岁的小女孩最是天真烂漫,本该让人心神放松,可不知怎的,于和辉非但没松一口气,反而越发毛骨悚然。 很快他就知道,自己的鸡皮疙瘩并非无的放矢—— “……这幅画被称作《德里斯基尔酒店的小女孩画像》,据说是挂在德州一家酒店里的,被列为世界十大禁画之一。” 刑侦支队和技术组全员的目光集体转移到她身上,不约而同的:“……啊?” 简容耸了耸肩:“别看我,我也是听说:传闻中,看过这幅画的客人会出现灵魂出窍的情况,具体说来,就是人站在原地怎么推也推不醒,即便叫来医生检查,也诊断不出任何异状。除此之外……” 她话音刻意一顿,吃瓜群众的心紧跟着一提—— “……江湖传言,自从挂上这幅画后,酒店每晚都会传出小女孩的哭声,但是当人们循声走过去时,却找不到是谁在哭泣,”简容神秘兮兮地压低话音,“第二天,保安会在这幅画跟前的地板上看到一些血迹,有人说,这是闹鬼造成的。” 吃瓜群众们从心底泛起一丝寒意。 “托这幅画的福,原本名不见经传的酒店一炮而红,名气甚至盖过许多五星级豪华酒店,但是敢入住的客人非常有限。当然,也有马克思主义唯物论的坚定信仰者不信邪,想见识一下禁画的魔力,结果无一例外,都是拖着行李箱灰溜溜地跑路。” 简容总结陈词似的一摊手:“所以说,如果不是九条命的猫,最好别配备‘好奇心’这种奢侈品。” 吃瓜群众们惊魂未定地相互看了看。 沈愔耐着性子等简法医摆完龙门阵,这才点开第三个文件,下一瞬,一个身穿白衣的女孩身披柔光走进了他的视野。 沈愔一愣:“这是……” “《简·格雷的处刑》,”简容十分流畅地续上话音,“简·格雷是都铎王朝的第四位英格兰国王,不过在史学界,她的‘国王’地位一直存有争议,因为在位时间太短了,只有十三天,也是英国历史上首位被废黜的女王。” 吃瓜群众全神贯注地沉浸在简法医的“名画科普小课堂”里。 “她是因为政治和宗教原因被推上国王宝座的,也同样因为宗教原因被议会废黜了王位。后来,新上台的玛丽一世为了免除后患,下令在伦敦塔内将她秘密处决,当时她只有十六岁。” 说到这里,简容微微叹了口气,居然还拽了句文:“效颦莫笑东村女,头白溪边尚浣纱,早知如此,还不如一早离权势远远的,做个普通人平安终老,岂不比当个断头女王强多了?” -- 第110页 第36章 谜题(上) 沈愔第一眼看到这幅《简·格雷的处刑》时就感到说不出的异样,不是油画本身的问题,而是这幅压轴作品和前两幅的气质差太远了。 不论《朱蒂斯斩杀敌将》还是《德里斯基尔酒店的小女孩画像》,虽然作者不同、笔法迥异,却都透着如出一辙的阴森和诡异感。相形之下,这幅《简·格雷的处刑》虽也是刻画刑场,却让人心生宁静,画作中央的白衣少女全身透着淡淡的柔光,仿佛一盏黑暗中的明灯,引导人们穿过重重迷雾,走向最终的归宿之所。 但这只是沈愔的直觉,没法作为正式的侦查方向,所以他只能来回审视这三幅画作,视线忽而一凝:“等等,这里能放大吗?” 所有人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只见那幅《朱蒂斯斩杀敌将》右下角的阴影中露出几块颜色稍浅的色斑,因为颜色相近,形状也琐碎,不凑近了端详几乎瞧不出。 技术主任袁崇海亲自上阵,将那块区域放大,又加强了对比度,下一瞬,被刻意隐藏在画幕中的信息终于露出庐山真面目—— “这是什么?”于和辉揉了揉眼,难以置信,“是……诗句?还特么是中文的?难道这作者是中国人?” 吃瓜群众纷纷对他侧目相视,连智商跟他半斤八两的丁绍伟也不例外。 于和辉眨眨懵圈的眼,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等等,难不成……这诗句是后来加上去的?” 以袁主任为首,技侦组的小哥没一个搭理他,只有丁绍伟探出爪子,心有戚戚地拍了拍他的肩。 与此同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两行诗句上,只见上面写着—— “二月的雪,二月的雨,痛苦也是酒精。” “有人用石头叩响酒杯,直到所有的花朵都流出眼泪,望见故乡。” 一干大小伙子天天跟罪犯打交道,九年义务教育灌进去的那点墨水早在毕业当天就还给了老师。谁知现世报居然时隔多年找上门,借着某个文青绑匪的手,狠狠抽了他们一耳光。 刑侦外勤和技侦小哥们大眼瞪小眼,用面面相觑的眼神传递出文盲的茫然和懵逼。 幸好在座还有一个文化水平勉强过关的简法医,在一群没头苍蝇中担负起讲解的重任:“前两句诗是海子的,后两句是费城的……奇怪,这姓孙的把几句八竿子打不着的诗生拉硬凑到一块,到底想告诉我们什么?” 说话间,沈愔已经将局部放大的部分打印出来,对着思忖片刻,用红笔圈出几个重点词。 “诗句里两次出现‘二月’和‘酒’,很可能是孙豫留给我们的线索,”沈愔沉声道,“老袁,能根据关键词进行交叉对比吗?” 袁崇海愁眉苦脸:“这范围太广了,跟大海捞针也没什么分别……我说句不中听的,沈队,按这个思路,得查到猴年马月去?” 沈愔微微叹了口气。 他当然知道这个思路没有证据链支撑,只是纯粹的推理,说白了就是撞大运。要是运气好,也许能瞎猫逮着死耗子,要是运气不好…… 沈愔闭了闭眼,将最坏的可能性从脑子里驱散,每个字音都咬得格外重:“我也知道希望渺茫,但不管怎样都要试试,不论葛欣还是王雨凡,都已失踪超过一个星期——我们没别的选择,只能全力一试。” 袁崇海沉默片刻,抬手抹了把脸:“行吧,那就先按你说的办,只是这样一来,排查范围可就没边了,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 沈愔微一沉吟:“我再去和孙豫聊聊吧。” 这是没办法中的办法,死马当活马医罢了,毕竟有经验的都清楚,孙豫是那种最难谈判的嫌犯:他虽然没什么学历,智商却不低,因为信息的不对称占据了心理主动,更可怕的是毫无所求。 他的后半生已经随着孙芸的死撕裂了,往后是自由来去还是身陷囹圄,其实没什么分别。 连沈愔自己也不敢报什么希望,谁知他刚走到审讯室门口,就和抢先一步的某人看了个对眼。 “沈队,”薛耿板着一张“老子看你不爽”脸,生硬一点头,“今晚辛苦了。” 沈愔无端升起一丝不太好的预感,三步并两步地抢到近前,就见里头居然被人捷足先登了。 “她怎么会在这儿?”沈愔倏尔扭头,“谁让她进去的?” 薛耿不慌不忙:“是我跟赵局请示的,听说在陵园时,姓孙的曾经想保护这姑娘,如果是她,也许……” “也许什么?”他话没说完就被沈愔打断了,那一刻,这男人永远沉静无波的脸上罕见地流露出厉色,“她就是个普通人,跟这事没半点关系,你把她牵扯进来做什么?” 薛耿梗着脖子,毫不退让:“普通人?普通人能三天两头往市局里跑?再说,咱们现在没别的线索,让她试试怎么了?” 沈愔:“……” 他手指不自觉地捏紧,关节“嘎嘣”一下脆响。 薛副支队后脊无端窜上一丝凉意,有那么一瞬间,几乎以为这八风不动的男人会一拳砸在他脸上。 幸而沈支队克制力非凡,那股蠢蠢欲动的邪火最终被自己强行按捺下去。他冷着一张脸,从薛耿手里抢过蓝牙耳麦别在耳朵上,只听里头塑料袋“哗啦”一响,夏怀真不知从哪买了一大包零食,献宝似的一样一样摆在桌上。 -- 第111页 “我不知道您爱吃什么,多买了几样,”她在豆浆杯里插上吸管,连着两个酱肉包一起推过去,“这家店的酱肉包味道不错,我挺喜欢的,你尝尝?” 沈愔:“……” 什么情况,这姑娘是在审讯室里开茶话会吗? 孙豫若无其事地接过,腕子上的金属镣铐呛啷一响,他撩起眼皮,意味深长地端详着夏怀真,半晌咧嘴一笑:“谁让你进来的?” 小夏姑娘也是个奇葩,说她精明,那是八竿子打不着,说她憨批,这姑娘有时也会透出几分和阅历不符的机灵劲。 好比现在,她充分发挥出一个“漂亮小姑娘”的优势,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刻意睁大,在灯光下显得清澈又柔软:“我求了局里的领导让我进来的,你还没吃晚饭吧?我……我只买了这些,你随便垫垫肚子吧。” 孙豫视线恍惚了下,那一瞬,他仿佛透过眼前女孩看到一个再也见不到的人,目光再三闪烁,那股似笑非笑的冷戾与讥诮被一股说不出的气场冲淡了许多。 不知是不是沈愔的错觉,这缓和了神色的男人甚至带着几分极隐晦的“温柔”:“那姓沈的警察真是你男朋友?” 夏怀真缩了缩脖子,有点心虚:“嗯,算、算是吧……” 单面玻璃外的薛耿看了沈愔一眼,诧异地挑起眉:“真的?” 沈愔面无表情。 只听孙豫笑了笑:“我看那警察挺照顾你的,你俩感情不错吧?对了,你是做什么的?” 夏怀真似乎想编一段能让孙豫引起情感共鸣的说辞,但她知道自己没有说谎话的本事,唯恐露了馅,犹豫片刻,还是艰难地实话实说:“我、我原先在KTV打工,后来KTV停业,我又在甜品店找了份工作。” 孙豫笑容骤敛,眼角夹出阴沉的光:“KTV?” 单面玻璃外的沈愔走近一步,紧紧盯住孙豫,没放过这男人面孔上最细微的变化。 夏怀真毫无心机地点点头:“是啊,怎么了?” 孙豫若有所思地往外看了眼,隔着单面玻璃,和沈愔的视线短兵相接。 沈愔蹙起眉心。 “KTV、酒吧、夜总会,都是龙蛇混杂的地方,不是一个小姑娘应该待的,”良久,孙豫收回视线,微微呼出一口气,“以后没别的事,还是离远点吧。” ——酒吧? 沈愔瞳孔微缩,忽然想到了什么,二话不说地摸出手机,拨通一个号码:“喂,老袁?今年二月新开的酒吧有哪些,能查到吗?” 一个小时后,俨然进化成国宝熊猫的袁崇海打着哈欠,“砰”一下撞开正支队长办公室。办公桌后的沈愔抬起头,在袁主任开口前竖起一根手指,压在自己嘴唇上。 袁科长到了嘴边的话被他一根手指堵回去,扭头才看清,夏怀真裹着沈愔的大衣,毫不客气地霸占了沙发,睡成一团人事不知的小死猪。 袁崇海:“……” 沈愔半句废话没有,直接揪着袁主任衣领把人提溜出去,回身合上屋门,这才从袁崇海手里接过A4纸:“花泪酒吧?” 袁崇海的视线在面容坚冷的沈愔和办公室紧闭的房门间扫了个来回,眼角神经质地抽动了下,在“好奇”和“猥琐”之间跳频了好一会儿,又被沈愔一记死亡射线瞪了回去。 袁崇海揉揉鼻子,肃整神色言归正传:“你还记得西山市去年冬天吧?据说是近三十年来最冷的一回,二月份还下了雨夹雪——我特意查了,和这家酒吧开张是同一天!” 二月,雨雪,酒,花朵流出眼泪……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串联成线! 第37章 谜题(下) 沈愔将A4纸拍回袁崇海怀里,斩钉截铁:“就是这里!” 虽然是凌晨一点,刑侦支队的行动力却丝毫不受影响,尖锐的警笛和红蓝交错的警灯将偌大的西山市从沉眠中惊醒。等笙歌艳舞的红男绿女发觉不对时,酒吧已经被警车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圆了。 “花泪,是‘感时花溅泪’的意思吗?”丁绍伟摘下墨镜,悉心别在领口,一抬头对上自家老大疑惑不解外加一点小嫌弃的目光,忍不住嚷嚷道,“怎么了沈队,你那是什么眼神?赶紧把话说清楚,看在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上,当兄弟的还能宽宏大量的原谅你!” 沈愔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你大晚上戴这玩意儿,看得清路吗?” 沈支队虽然内敛寡言,但可能是因为一起长大,太了解丁绍伟尿性,每每开口都必定正中姓丁的软肋。好比现在,丁少爷登时毛了,一通吱哇乱叫:“你懂什么?这叫风度,有格调!” 沈愔用“关爱傻冒人人有责”的眼神斜睨着他。 丁绍伟振振有词:“你别以为这是普通的墨镜,这可是日本品牌Less Than Human,中文翻译为‘人间失格’,纯手工制作!虽然没多贵,也就五六千块钱,但咱图的就是个品味!” 沈愔对他三纸无驴的“格调论”毫无兴趣,只是在听到价码时微乎其微地放大了下瞳孔。 “什么,就这么个破玩意儿,抵得上我大半个月的工资?”他绷着一张无动于衷的脸,难以置信地想,“那镜框是金子做的吗?镜片是水晶磨的吗?买这玩意儿的人脑子里装的都是水吗?” 显然,丁绍伟脑子里装的就算不是水,也差不了多少,因为他一点不觉得花五六千块钱买一副墨镜有什么不对,还挺怡然自得。 -- 第112页 相形之下,花泪酒吧的老板品味就差多了,虽然从建筑外形到内部装潢都竭力照搬欧式风情,想用“外来的和尚”替自己镀一层金,可惜大理石地板豁牙咧嘴,罗马券柱歪了半边,就连最能烘托气氛的水晶吊灯也藏了好几个哑炮。 听说警察来了,酒吧老板吓得一哆嗦,裹挟着震耳欲聋的鼓点迎出来,点头哈腰地敬上香烟:“都这个点了,您几位是公干?” 沈愔不抽烟,更没心思跟他打太极,直接将此人丢给丁绍伟玩耍,大步流星地闯进去——说是酒吧,此间其实更像夜店,一推门,群魔乱舞的炫彩灯光晃得沈愔眼冒金花,DJ旋律山呼海啸,每一记鼓点都似重锤敲打着胸口,震出一片气血沸腾。 沈愔揉了揉隐隐作痛的耳根,放眼一望,只见舞池里的年轻男女各个顶着鬼画符的妆面,乍一看能把亲妈吓出心脏病来。他皱了皱眉,意识到想从一群妖魔鬼怪中找出自己想找的人,跟从河滩上捞起一块打了特殊标记的鹅卵石没什么分别,只得冲于和辉打了个手势。 于和辉屁颠屁颠赶上前,狗腿似的问道:“怎么了老大?” 舞池里觥筹交错,除了人声鼎沸就是魔音贯耳,沈愔压根听不清他说了什么,只得丢给他一个“我就是不说话,你自己领会精神”的眼神。 于和辉顶着沈支队能把人冻僵的死亡射线懵圈了一会儿,突然醍醐灌顶般醒悟过来,一溜烟窜上台,抢过主唱手里的麦,大吼一声:“警察,都呆在原地别动!” 这一声堪称平地炸雷,舞池里的男男女女们先是怔了一瞬,旋即反应过来,惊叫声、咒骂声、咆哮声此起彼伏,卷在滚滚热浪中,不由分说地劈面砸来。 于和辉:“……” 他不着痕迹地后退半步,心说:这是进了盘丝洞吗? 沈愔将一窝妖魔鬼怪交给于和辉处理,自己带人上了二楼,这里是贵宾区,一间间包房装潢豪华,厚重的隔音门一关,和楼下就是两个互不相干的平行空间。 沈支队走到走廊尽头,随手推开右手的包厢门,下一瞬,他瞳孔针扎似的颤缩了下—— 只见包厢里是十几个年轻男女,清一色的面色赤红、神态疯癫,身体剧烈抽搐,有些人甚至眼神痴怔,嘴角流下不清不楚的涎水。 有经验的刑侦警都知道,这是“溜冰”嗨翻了的症状。 更令人发指的是,几个女孩子不知是神智混乱还是被同伴怂恿,居然脱得□□,在炫彩灯光下痉挛似的疯狂扭动,旁边还有个年轻男人举着相机不停“咔嚓”,脸上同样带着一丝吸毒过量的迷之微笑。 沈愔下意识挪开视线,掉头吩咐道:“去把小许叫过来。” 许舒荣跟着丁绍伟正给酒吧老板做笔录,闻听老大传召,唯恐是要秋后算账,慌忙战战兢兢地赶过来,一抬头撞见这限制级的一幕,脚底一个磕绊,差点摔个大马趴。 “我的天,”许舒荣一把捂住嘴,拼死拼活,总算将到了嘴边的惊呼摁捺回去,随手逮住一旁的于和辉:“于哥,这、这什么情况?” 于和辉用一只爪子捂住眼,坚决不往里头看:“还能是什么情况?溜冰嗨翻了呗!” 许舒荣迟疑道:“那沈队叫我来……” 于和辉理直气壮:“咱们这儿就你一个女的,不找你,难道要一帮大老爷们对人家小姑娘动手动脚?” 许舒荣:“……” 虽然小许警官十分无奈,但是这种场合,她出面确实比一帮壮小伙子们合适的多,等她将一帮鬼哭狼嚎的瘾君子安抚下来,又挨个包裹严实,丁绍伟跟于和辉已经手脚麻利地搜查完酒吧,将板上钉钉的罪证撂在酒吧老板面前。 “可以啊,二十公斤叶子,五公斤□□,大手笔!”丁绍伟一拍茶几,声色俱厉,“非法□□、非法提供吸毒场所,搞不好还涉及贩卖毒品,啧啧,这一全套下来,起码十年刑期上不封顶啊。” 酒吧老板四十来岁,年纪不算太轻,却有一副未泯的“童心”——他剃了个杀马特,还染得红一簇绿一簇,活像个趾高气昂的公鸡。 不过,当着两位刑警和如山铁证的面,就算是“公鸡”也只能耷拉下脑袋,一叠连声地喊冤求饶:“这……这我真不知道,我以为这帮小兔崽子只是撒酒,谁知道他们居然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您几位眼皮子底下为非作歹!” “要我说,这帮小兔崽子就是欠教训,您几位把他们带回警局,该打就打,该骂就骂,让他们好好长长记性!” 丁绍伟哭笑不得,心说这老小子把他们当什么了,滥用私刑的□□吗? “少他妈跟我来这套!”他给于和辉使了个眼色,后者一撸袖子,指着酒吧老板鼻子喝斥道,“这几个小崽子一看就是你们酒吧的常客,这里是你的地盘,你敢说自己一点数没有?” “我真不知道啊,”雄鸡老板苦着脸,“警官先生,咱是做小本生意的,这帮小兔崽子定了包厢,门一关,谁知道他们在里头干什么勾当?哎呀,我可真是比窦娥还冤!” 丁绍伟懒得跟他废话,从手机里调出一张照片:“少特么废话,我问你,见过这男的吗?” 于和辉探头一瞧,王晨的照片。 雄鸡老板盯了一眼又一眼,眼神不住闪烁,没等他编好瞎话,丁绍伟突然暴喝道:“我警告你,作伪证可是重罪,你要是说瞎话就等着吃牢饭吧!” -- 第113页 雄鸡老板瑟缩了下,像个纸扎的老虎,被他一嗓子戳漏了气,斗败似的垂下头:“我、我也只见过几回,不知道他是什么人……” 丁绍伟虽然一副少爷做派,却是心明眼亮——听出这位的侥幸心思还没完全掐灭,话里带着敷衍推脱。 他抬眼一扫,见许舒荣带着几个女辅警,将楼上那帮玩酒池肉林的连扶带抱地弄下来,拖到一边“散冰”。其中一个女人痴笑着抬起头,朦胧又涣散的目光从披面长发中射出,隔着群魔乱舞的舞池,和他看了个对眼。 丁绍伟下意识捏住手里的墨镜,一时没控制好力道,五千软妹币的眼镜腿被他捏得“嘎嘣”一声响。 他忽然收敛油腔滑调,眼神凝重地伸手一指:“那这些女孩子是怎么回事?别告诉我你不知情!” 雄鸡老板还想抵赖,丁绍伟眼神毫无预兆地一沉:“我已经让人调取酒吧监控,还有这些女孩子,等她们醒过神,我们也会一一记录证词,你有话最好现在说清楚,到时再想改口可就晚了!” 人精似的老板从丁绍伟身上察觉到某种骤然凌厉的气息,讷讷不说话了。 另一边,沈愔逮住方才拍照的年轻男人,见他还能勉强认人,于是将王晨的照片递到跟前:“见过这个人吗?” 年轻男人神神叨叨地笑个不停,好半天才拍着沈愔肩膀:“王、王哥……” 沈愔视线骤凝,锐利如针。 突然,一阵尖利的笑声从背后传来,沈愔回过头,一个女孩已经痴笑着扑过来,不由分说地扎进他怀里,迷离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沈愔,然后贼胆包天地伸出爪子,在刑侦支队长脸上拍了拍。 “——帅哥,新来的吧?要不要……嘿嘿,姐姐带你一起嗨?” 第38章 嫌疑(上) 那一刻,刑侦支队全员摒住呼吸,唯恐下一秒,自家老大直接拎着衣领,把人从夜店丢出去。 沈愔皱眉看了那浓妆艳抹的女孩一眼,于和辉的心差点从喉咙口喷出来,已经做好上前劝架的准备,谁知沈愔只是轻拿轻放地拨拉开女孩揪着她袖口的手,将人推到一边。 刑侦支队自正支队长以下皆是雷厉风行,不管夜店老板如何喊冤,也不管一帮鬼哭狼嚎的瘾君子差点把天花板拆了,依然秋风卷落叶似的将人拘回警局。 虽然夜店老板矢口抵赖,架不住一同被“请回”警局喝茶的小年轻们没经过世面,溜冰抓了个现形,又被“警察叔叔”凶残的吓唬了一通,两条腿登时软成面条,竹筒倒豆子似的招了个干干净净。 “——这个人?当然认识,这不是王哥吗?” 等到快天亮时,溜冰的后劲发散得差不多,乱舞的群魔们终于恢复了神智,能好好说话了。 之前往沈愔身上扑的夜店女孩洗干净鬼画符的妆容,眯起修长的眼角,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王哥可是咱们这儿的熟客,几乎每个周末都过来。他这个人吧,出手阔绰,人也还规矩,不像有的客人,酒没点两瓶,就知道色迷迷地动手动脚,咱们这儿的小姐妹跟他处得还不错。” 她年纪不比许舒荣大多少,说话却老气横秋的,一副“姐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还多”的腔调,目光从荆棘丛生的假睫毛里射出,看似连讥带讽,实则暗暗估量眼前警官是什么路数,该怎么说话合适。 于和辉瞥了她一眼:“规矩?都往夜店跑了,能有多规矩?” “说起来,王哥和其他客人确实不一样,”女孩端详着那双涂满劣质红指甲油的鸡爪子,轻轻吹了口气,“他不光自己来,还带着女朋友一起——警官先生,换成是你,当着未来老婆的面,会对其他女人动手动脚吗?” 于和辉:“……” 许舒荣忽然想到什么,追问了一句:“他女朋友?长什么样?” 女孩又打了个哈欠,用手背抹去眼角带出的泪花:“二十来岁的年轻姑娘,看打扮像是学生,长得挺漂亮的。” 许舒荣手忙脚乱地翻出一张照片,往女孩跟前一亮:“是她吗?” 女孩只扫了一眼,十分肯定地说:“对,就是她!” 于和辉和许舒荣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目光,于和辉问道:“那你最后一次见到他俩是什么时候?” 女孩顶着一双浓云密布的黑眼圈,懒洋洋地拖长尾音:“那谁记得?大概一两个礼拜前吧。” 于和辉不死心的追问道:“你们知道王晨是做什么的?他经常来你们店里,都跟那些人聊得来?” 女孩听他三纸无驴地掰扯半天,有点不耐烦了:“王哥是陈老板朋友,每次来两人都嘀嘀咕咕好半天,像他们这种大人物,谈的都是正经事,哪有咱们插嘴的份?” 许舒荣突然有点哭笑不得,这女孩方才还人五人六的教训旁人,一眨眼却漏了自己的底:这些陪酒女日复一日地挣扎在社会最底层,被生活压迫得喘不过气,偶尔抬头喘息,看到的无非巴掌大的一片天,一个制药公司高管——还不是董事长,只是董事长身边一个听话办事的助理秘书,已经是她们心目中高不可攀的“大人物”。 她看着那女孩再浓的妆容也遮掩不住的倦色,忍不住轻声道:“为什么干这行?这不是糟蹋自己吗?” 一般有经验的老刑警都会克制自己的情绪,不在审问中流露出真实的情感,但是小许警官的审问技巧显然不怎么娴熟,她看着陪酒女的目光既没有居高临下的优越感,也没有民警扫黄时对“下等人”的鄙夷和蔑视,而是带着微微的惋惜和责备,就像看一个走上歧路的平辈人。 -- 第114页 陪酒女不傻,她能隐隐感觉到许舒荣的善意和痛惜,这种“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态度让女孩微微收敛了玩世不恭,然而只是片刻,她往椅子里一靠,重新露出似笑非笑的神色。 “我家在农村,从小没读过书,除了这个什么也不会,”她耷拉着眼皮,从支楞八叉的眼睫毛缝隙里射出讥诮的笑意,“我爸妈要翻修新房,我弟弟要娶媳妇,不干这行,还有别的路子弄到钱吗?” 许舒荣十分不可思议,她想起几个小时前,这女孩嗨劲上来,身上□□,在炫彩灯光下疯子一样又唱又跳——这样透支健康和青春,甚至于自己的尊严和生命,只是为了所谓的“翻新房”和“娶媳妇? 她刚想说什么,嘴巴还没张到位,就被于和辉一个手势拦了回去。 “你跟她们掰扯这些是没用的,”走出审讯室后,于和辉才轻描淡写地解释道,“像她们这些陪酒妹,就跟阴沟里的蟑螂似的,除了暗无天日就是醉生梦死,跟她们谈法律和尊严?那不是对牛弹琴!” 许舒荣是一名非常合格的“新人”,她手脚麻利态度诚恳,不管是跑腿打杂还是侦查案情都干劲十足,而且从不当面驳斥同事和领导的看法。但是此刻,她本能的对于和辉“蟑螂”的比喻感到抵触。 “你别嫌你于哥说话难听,事实就是这样,”于和辉仿佛看穿了她的念头,兀自絮叨个没完,“我记得沈队曾说过,有个叫马斯洛的人提出过一个‘需求层次理论’,你听过吗?” 许舒荣睁大一双虚心好学的眼。 “太复杂的说法你于哥也记不住,大概意思就是说人的欲望从高到低有五个层次,只有满足了低级欲望,人们才会向往更高级的需求,”于和辉一边鹦鹉学舌,一边打了个响指,“就像那个陪酒女,她现在是处于最低级的层次,也就是生理需求阶段——连衣食住行都成问题,哪有空闲去考虑的道德和尊严?这不和让吃不饱饭的乞丐去吃肉一样搞笑吗?” 吃穿不愁的许舒荣无法理解朝不保夕的陪酒女为什么会出卖身体换取物质,就像陪酒女也没法想象这世上怎么会有如小许警官这般视金钱为粪土的高尚灵魂。 夏虫不可语冰,面对陪酒女,许舒荣也不知说什么好。 走廊尽头的审讯室里,丁绍伟将夜店附近的监控录像和陪酒女的口供一并拍在夜店老板面前,直接跳过“胡萝卜”环节,上来就挥舞大棒子:“别以为不承认就能抵赖,我们问了你店里的陪酒女,都说王晨和你关系铁着呢,每次不找小姐,专门和你暗通款曲……” 沈愔用看文盲的眼神看了看他,把“暗通款曲是这么用的吗”不着痕迹地咽回去。 夜店老板姓陈,以前不知是做什么营生,想来没少和警字头打交道,虽然表面上点头哈腰唯唯诺诺,骨子里却带着天然的敌意和戒备,就算知道什么也不会轻易透露给警方。 果然,没聊两句,这位开始一问三不知—— “哎呀您也说了,王晨是咱们酒吧的常客,人家出手大方,我一个开门做生意的,能把生意往外推吗?” “什么?关系铁?您这就说笑了,咱们生意人讲究和气,当然得把客人哄得高高兴兴的。” “绑架?您可别乱说!我、我不知道什么绑架!这跟我没有半点关系!” 丁绍伟一口肝火含在喉咙里,正待劈头盖脸地喷射出去,冷不防沈愔咳嗽一声,他就像训练有素的警犬,赶紧一挫牙根,把火气囫囵吞枣似的吞回去,自己把自己哽得死去活来。 只见沈愔从如山的卷宗中抽出几张A4纸,将上面打印出的账款明细摊平在陈老板面前:“去年七月二十九日,一笔五十万元的款项打入你的账户,汇款人是王晨,备注是投资款项……” 陈老板脸色忽然微微一变。 “……之后几乎每个月月底,王晨都会给你打一笔款,数额从几万到十几万不等,零零总总加起来也有小两百万,”沈愔神色冰冷,“这笔‘投资’在小半年后见了回报——今年三月底,也就是花泪酒吧开张的第一个月,你将十万块钱打回王晨账上,如果我没猜错,这是他投资酒吧拿到的第一笔分红吧?” 陈老板抿紧嘴唇,一颗汗珠从额角缓缓滑落。 “这么看来,王晨可不是‘客人’那么简单,他手里应该持有酒吧的一部分股权吧?”沈愔轻轻一抖流水单,连讥带讽地勾起嘴角,“有钱时就是‘合作伙伴’,没钱时就是‘出手阔绰的客人’,陈总,你这可差点意思啊。” 陈老板动了动嘴唇,机械地重复道:“我、我不知道……” “花泪酒吧涉嫌非法□□、非法提供吸毒场所,甚至是贩卖毒品、逼迫□□!”沈愔话音骤厉,“这些你也敢说不知情?那些女孩的证词可不是这么说的!” 丁绍伟跟他配合默契,眼看陈老板的心理防线出现裂缝,立刻打蛇随棍上:“王晨现在疑似被绑架,我们有理由怀疑他失踪前最后一个见到的人是你——正好你俩有利益纠纷,今儿个要是不能交代清楚,你就是绑架王晨最大的嫌疑人!” 第39章 嫌疑(下) 陈老板眼眶赤红,鼻翼用力贲张。 “你最好把自己知道的都说出来!”沈愔眼神森然地盯住他,“王晨现在只是‘疑似绑架’,要是再拖下去,变成‘绑架撕票’,你可就是涉嫌谋杀!” -- 第115页 “谋杀”这帽子扣得太大,陈老板登时慌了,脱口而出:“我没有!我只是、只是帮他租了间厂房,其他什么也没干!” 沈愔和丁绍伟对视一眼,后者飞快地问道:“你帮他租了厂房?在哪?什么时候!” 五分钟后,丁绍伟箭步冲进刑侦支队办公室,一通吱哇乱叫,将受到周公召唤的警员们扯回冰冷严酷的现实:“南海区白水路19号,速度!” 警车嗷嗷叫唤着冲出市局,直奔十几公里开外的南海区,与此同时,恰好位于市局和南海区中心点上的某条街道上,夏怀真把做好的提拉米斯放进纸盒里,扎上精致的丝带,胳膊肘夹着拐杖,单腿往外蹦。 工作间里的韩琛无意中撞见这一幕,赶紧跑出来拽住她:“我说妹子,你脚都这样了,干什么去啊?” 夏怀真亮了亮蛋糕盒:“前天有个客户预定了蛋糕,约好了今天送去。” 韩老板锃光瓦亮的脑门上直往下淌汗珠:“祖宗,这种跑腿的事你不会让别人做啊?要是再伤了崴了,沈队非把我的腿也打断不可!” 夏怀真指了指柜台——今天不知是什么日子,甜品店生意出奇的好,几个店员忙成了连轴转的陀螺,连喝口水的功夫也没有。 “原本是我答应下来的,总不好半途推给别人,”小夏姑娘振振有词地说,“我以前的一个老师说了,人做事要有头有尾,要么别答应别人,答应了就要……” 这妹子年纪不大,说起道理来一套一套的,韩老板赶紧一摆手,硬生生打断了小夏姑娘的人生小课堂:“行吧,你去也成,来回打的,留着小票,费用我给你报销。” 夏怀真愣住了,蹭了蹭鼻子,突然有点不好意思。 她有时觉得自己命不好,自小没了爹妈,一个人在福利院孤苦伶仃长大,二十来岁的年纪,别的同龄人逛街恋爱看电影,红尘作伴潇潇洒洒,她却在社会底层拼命挣扎,被生活这泊泥潭泡得喘不过气来。 但有时,她又觉得自己挺幸运的,因为不管无常的世情之风如何分筋错骨,每到过不去的关口时,总有人愿意拉她一把:在福利院时有夏桢,被人追杀时有沈愔,打工时又有韩老板,在他们或许只是举手之劳,但在夏怀真,这些无异于冰天雪地里的一个暖炉、跋涉沙漠中的一杯清水,沉甸甸的压在心头,让她想起来就窝心得不行。 “不、不用了,”夏怀真闷闷地说,“这本就是我的工作,您已经帮了我很多,不用……” 她话没说完,就被韩老板一个手势堵了回去。 “快拉倒吧,小小年纪,废话忒多,”韩琛抹了把脑门上的汗,眼看又有客人上门,赶紧推了把夏怀真,“赶紧去吧,路上小心些。” 夏怀真冲他比了个OK的手势。 两天前的客人一看就是受过良好教养,纹理分明的名片上飘着淡淡的香水味,一手字迹清峻峭丽,末笔刻意拖长,尾端打着意味深长的卷儿,似一记绕梁不绝的余韵。 上面留了一行地址:南海区白水街19号。 南海区是近两年发展起来的,托了自由贸易试验区的福,这一带的加工贸易企业就如饱受春雨滋润的竹笋一般,郁郁葱葱拔地而起,放眼望去皆是鳞次栉比的厂房。 白水街19号就是这样一家小规模的加工厂房。 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那客人给的名片上白纸黑字写着这个地址,可夏怀真横看竖看,无论厂房斑驳的墙壁还是破了一半的窗户玻璃,都像是废弃多年,实在看不出有人烟的痕迹。 那么问题来了,到底是人家笔误写错了,还是闲的没事干,故意耍她玩? 夏怀真沉思良久,觉得不太可能是故意耍她,因为那人已经付了定金,就算人家吃饱了撑的拿她逗闷子,有必要拿真金白银跟自己过不去吗? 她抓耳挠腮半天,又凑近了观察片刻,发现铁锈的大门原来没上锁,只是虚掩着,于是试探着推开一条缝,继而决定上去看一眼——这姑娘有点认死理,不管人家是写错了还是故意耍人玩,她既然收了钱,总得把该尽的心力尽到位,回头就算客人找上门,自己也好交代。 如果是沈愔或者丁绍伟,甚至许舒荣在这儿,都会发觉古怪:南海区是这两年新兴的开发区,以企业厂房居多,很少有住宅小区。让人把蛋糕送到这里,还是一间分明已经废弃的厂房,怎么琢磨怎么不对劲。 小夏姑娘虽然在社会上闯荡过几年,但是像她这种在底层挣扎的打工妹,阅历眼界都被一个“穷”字限制住了。她想不出别人耍她玩的原因,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可被人图谋的,于是放心大胆的溜进去。 就在她进去五分钟后,一溜红蓝警灯由远及近,离着还有老远已经停下。随后,两辆伪装成厢式卡车的通讯车悄无声息地开到近前,与此同时,身穿防弹背心的刑警分别从西、南两个方向潜入厂房。 沈愔亲自坐镇指挥车,在指挥频道中一字一句道:“行动人员分两组潜入,不排除厂房中有其他绑匪潜伏的可能,记住:一组的第一任务是找到人质,并将其安全带出,在此期间,尽量避免与绑匪交火。二组负责掩护一组,必要时吸引绑匪注意,都听明白了吗?” 耳麦里同时传出一组负责人丁绍伟和二组负责人于和辉的声音:“明白!” -- 第116页 绑架案主谋孙豫已经被锁回市局,按说这次行动的烈度应该不高,沈支队把可能发生的突发状况挨个过了遍筛子,并且事先预设好应对方案,自以为就算不是万无一失,也不至于出大的纰漏。谁知两组行动队刚按原计划潜入厂房,不到五分钟,里头突然传出声嘶力竭的尖叫。 沈愔心头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怎么回事?” 耳麦中传出混乱的人声,片刻后,丁绍伟的声音支支吾吾响起:“老大,情况有点不对劲,唔,跟我们预想的不太一样。” 沈愔敏锐分辨出嘈杂人声中似乎混杂了一个尖利的女音,手指无意识收紧了:“到底出什么事了?” 丁绍伟沉默两秒,叹了口气:“您过来看看就知道了。” 可能是他的语气过分凝重了些,沈愔无端泛起一个十分不祥的预感,十分钟后,等他风风火火地奔上厂房二楼,发现自己的预感居然成真了—— 只见刑警拉起的黄线后,夏怀真脸色煞白,哆哆嗦嗦地跪坐在地上,一只拐杖跌落身旁都毫无察觉。丁绍伟蹲在她身边,正轻言细语地说着什么,冷不防抬头看见沈愔,他长出一口气,赶紧挥了挥手:“老大,这边。” 沈愔掀起黄线,三步并两步地走到跟前,一提裤腿半蹲下身,用力扳过夏怀真肩头:“怎么回事,你怎么在这儿?” 小夏姑娘似乎受到极大的惊吓,三魂七魄没一个在家的,直到听见沈愔的声音,她漆黑的睫毛微微闪烁了下,终于认出了眼前人,涣散的视线被一只看不见的手强行捏住,凝聚成颤颤巍巍的一簇。 她一把抓住沈愔摁在肩头的手,不知是用力过猛还是身体的应激反应,指尖细细战栗,好半天往后指了指:“那、那个人……” 沈愔顺着她的指点抬起头,视线越过由刑警组成的重重人墙,隐约看到几个挂在金属支架上的玻璃吊瓶,透明的药水从导引管中流过,一路没入白被单下。 电光火石间,沈愔的瞳孔微微放大了下:那白布单并不是平整的,起伏的轮廓依稀是个人形! 他倏尔转向丁绍伟:“怎么回事?” 丁绍伟重重叹了口气。 二十分钟后,正在省厅开会的赵锐接到了沈愔打来的电话,只见慈眉善目的赵副局长先是捂着手机说了句什么,紧接着,他神色飞快变了,觑着左右没人注意,当即悄无声息地起身,贴着墙角溜出会议室。 他寻了个僻静的拐角,再三确认四下里没人经过,这才凝重道:“什么叫行动失败?是没找到人,还是绑匪有其他同伙?” 沈愔看了看披着自己外衣,哆嗦着蜷在角落里的夏怀真,话到嘴边不由自主地拐了个弯。 “绑匪——姑且认为是孙豫,他在抛给我们线索的同时,已经预判到警方可能会采取的行动,甚至连时间点都掐算得极其精准,”沈愔沉声道,“就在我们赶到现场的五分钟前,绑匪事先设置的定时机关启动,王晨体内被注入高浓度的□□溶液,等我们找到他时,人已经没救了……” 第40章 恐惧(上) “对不起赵叔,”沈愔低声道,“没能安然无恙地救出人质,这是我的责任。” 他很少在工作场合称呼赵副局长“赵叔”,加上刻意放低的姿态与语气,乍一听几乎能听出几分低声下气的沮丧与自责。 赵副局长脸颊抽搐了下,在“温言安慰”和“厉声问责”之间举棋不定,眼看心里那杆天平一点点往前者倾斜过去,他脑子里突然打过一道闪:不对劲! 沈愔不是丁绍伟那一点就着的炮捻子,在他卧底毒穴的三年里,遭遇的危机和突发状况摞起来足有一人高,每天都像在刀锋上走钢丝,久而久之,他习惯了不论何时都保持冷静,也历练出在最短的时间内完成自我调适的心理素质。 他不会因为一个人质的死亡失去理智,至少赵锐是这样认为的。 “这个人质真是因为你们解救不及才没命的?”赵副局长沉声问道,“你们赶到案发现场后发生了什么?有没有出现什么异常情况?” 沈愔突然觉得赵副局长留在市局是屈才了,凭他这张一说一个准的乌鸦嘴,如果到天桥下摆个算命的摊儿,早就财源滚滚了。 他掂量了下,自觉不吐出点真东西交代不过去,只得低咳一声:“我们在案发现场撞见一个送外卖的女孩。” 赵锐眉头一皱。 “但那应该只是巧合,”沈愔飞快地续上话音,“她说,两天前,有一位客人让她把订制的蛋糕送到指定的地点,还留了张名片,名片上的地址就是藏匿人质的厂房。” 赵锐毕竟是头成了精的老狐狸,刚听个话音已经发觉不对:“那地方都是企业厂房,怎么会有人往那送蛋糕?那客人是什么人?” “据那女孩说,是个三十来岁的男人,戴一副金边眼镜,很斯文,也很有教养,”沈愔刻意淡化夏怀真的身份,不想让这女孩进入市局上层的视线中,“名片上只有一个英文名,我已经让人去甜品店调取监控录像了。送外卖的女孩受了惊吓,稍后也会一并带回警局录口供。” 赵锐脸色严肃:“这案子影响很不好,牵扯到本市的重点企业,现在连省厅也被惊动了。不论如何,你们一定要尽快破案——对了,我听说还有两个女孩没找到?” -- 第117页 沈愔:“是葛长春的女儿葛欣,还有王晨的女儿王雨凡,我们已经有了线索,正在加紧排查。” “要抓紧啊,”赵锐叹了口气,“我们能等,人质可等不了,一定要把那俩女孩安全的带回来!” 沈愔挂断电话,抬头见技术主任袁崇海满头大汗地奔过来,手中证物袋里装着一截细铁丝:“沈队,你看。” 沈愔眼神微凝:“这是……” “是在库房进门处发现的,另一头连着装了□□溶液吊瓶,”袁崇海说,“要是有人经过门口时不小心扯动铁丝,触发机关,吊瓶里的毒液就会注入人体。” 沈愔闭了闭眼,话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是她无意中触动了机关?” 不用刻意指明,袁崇海也知道这个“她”是谁,微微叹了口气。 沈愔拢在衣袖里的手指触电似的不住颤动,好半天才发觉,手心里已经捏出一把滑腻的汗水。 袁崇海是个老人精,他没把话说完,但沈愔何其精明,三言两语的暗示已经足够他推断出大致的来龙去脉——— 他们的揣测没有错,孙豫确实只是一枚摆在台面上的棋子,他自以为翻云覆雨运筹帷幄,将有份谋害孙芸的凶手玩弄于鼓掌中,实则只是幕后元凶用来吸引警方视线的烟雾弹。 而夏怀真,她是推动这盘杀局水到渠成的另一枚棋子。 沈愔不知道幕后元凶为什么选中她,但可以肯定的是,在她按照与“客户”事先约好的时间,捧着精心准备的蛋糕到达指定地点时,就已经成了这个杀人陷阱中最关键而不可缺失的一环…… 沈愔蓦地睁开眼,嗓音沙哑的近乎裂开:“老袁,能帮我个忙吗?” 袁崇海神色微敛:“你说。” 沈支队把五根手指收拢在掌心,拇指将其余四根手指的指节挨个捏了遍,用只有他们俩能听到的音量耳语似的说:“她只是个碰巧闯进来的人,在她进来前,王晨已经被害了……” 袁崇海:“……” 他把这话来回琢磨了好几遍,连标点符号带重音停顿都刨出来,拿放大镜逐一审视过,这才难以置信地回过味:“这……沈队,您这不是为难我吗?证物都是明摆着的,罗局和赵局要问起来,我还能瞒着不成?” 沈愔大约知道自己一时情急说错话了,用力掐了把眉心,在额间掐出一道醒目的红痕。 袁崇海觑着他阴沉不定的神色,想了想,试探着道:“这事我真瞒不住,不过依我看,就算没这出,王晨抢救回来的可能性也不大———他这几天就靠着生理盐水维生,身体机能本就毁得差不多。要不您问问赵副局的意思,这事其实可大可小,我个人觉得没必要闹太大……” 沈愔深吸了口气,手指掐得近乎断裂开,终于勉强维系住岌岌可危的神智。与此同时,他也听懂了袁崇海隐晦的暗示:“……谢了。” 袁崇海苦笑着摆了摆手,又往角落里一指:“行了,这些稍后再说,你最好先去看看那姑娘,我看她受惊不小,一时半会儿怕是缓不过来。” 不用他说沈愔也知道夏怀真状况不对,从刚才开始,这姑娘就用两条胳膊抱着膝盖,谁叫也不搭理,整个人抽风似的哆嗦成一团。精心烘培的提拉米苏在她脚下连蛋糕带盒子摔作一团,白色糖粉和深棕色的可可粉糊成一片,根本分不清原来写了些什么。 那女孩的视线只在刚看见沈愔时凝聚了一瞬,很快又潮水般涣散开,不论丁绍伟问什么、说什么,她都充耳不闻,仿佛陷入一团浓重的迷雾,那雾气无孔不入,将她重重叠叠地包裹起来,她听不见、也看不见。 茫然中,好像有什么东西缠住她胳膊,紧接着,雾气深处再次传来如影随形的脚步声,坚硬的高跟鞋底拍打着地面,从容又笃定地追在身后。 夏怀真有种说不出的直觉,仿佛那迷雾深处藏着某种极为可怕的怪物,随时可能张开血盆大口,将她当头吞没。那种如芒在背的威胁和恐惧感让她突然失了控,这女孩尖叫一声,不管不顾地往外冲,无数只手旋即摁住她,伴随着嘈杂的背景音—— “这姑娘怎么了?疯了吗?” “可能是受了太大刺激,唉,也是倒霉,碰上这种事,搁谁谁受得了?” “谁有镇静剂?赶紧的!给她打一针!” “我没疯,”夏怀真仅剩的意识迷迷糊糊地想,“让我走,有人在追我,我得把自己藏起来!” 但是更多的人影挡在她身前,无数只手藤蔓一样纠缠着她,夏怀真无论如何也没法挣脱,耳听得浓雾中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到最后简直如鬼魅一样在背后徘徊,她再也忍耐不住,惊声尖叫起来。 “放开我,啊啊啊——” 这一嗓子突如其来,调门高得差点破了音,在封闭的厂房里左突右窜,却被天花板和墙壁挡了回来,夺路无门,只得没头苍蝇似的乱撞一气。两个摁住夏怀真的刑警像是被吓住了,手下莫名松了劲,居然被这姑娘挣脱出来,看也不看,照准一根水泥柱闷头撞过去。 这要是撞实了,她那脑瓜壳非成烂西瓜不可。 丁绍伟吓了一跳:“拦住她,快拦住她!” 然而夏怀真就像一头受到惊吓的鹿,横冲直撞之下,周围人一时竟没拦住。千钧一发之际,一个人影突然窜出来,用身体充当了她和水泥柱之间的“缓冲”,紧接着,那人被巨大的冲击力“拍”在水泥柱上,后背撞出一记令人牙碜的闷响。 -- 第118页 反正丁绍伟光听这动静就觉得背心疼。 友情充当“肉垫”的沈支队猛地抽了口气,可他非但没放手,反而越发用力地压制住夏坏真,温热的掌心垫住她后脑,像安抚一只受惊发飙的流浪猫一样,一遍一遍不厌其烦:“没事的,没事的……” 夏怀真竭力挣扎,可惜就她那细胳膊细腿,再翻一番也不是沈愔的对手,所有的挣动都被不由分说地镇压下去。她抗争无门,就像一头被逼到死角的猛兽,突然低下头,不顾一切地咬住沈愔手腕。 沈愔:“……” 指望一头情绪崩溃的野猫嘴下留情是不太现实的,这一口下去,沈支队当即见了血。他喉头颤了颤,将一记到了嘴边的闷哼吞酸水死似的强咽下去,然后对赶上来的急救人员打了个手势。 被这血花四溅的一幕吓了一跳的小护士颤巍巍地凑上前,反射着寒光的针头犹疑半天,始终不敢往下落。沈愔叹了口气,夺过她手里的注射器,干净利落地往下一摁—— 丁绍伟一口气卡在嗓子眼里,半晌没敢往下落。 不知过了多久,夏怀真终于稍稍松开牙关,湿漉漉的睫毛轻轻一眨,失去支撑似的往旁栽倒。 第41章 恐惧(下) 丁绍伟断片许久的那口气总算续了上,正想扶住小夏姑娘,就见沈愔迅雷不及掩耳地一伸手,直接将人捞进怀里,一只皮肉完整的手小心翼翼地护在人家腰间,是一个十分明显的保护性姿势。 丁绍伟:“……” 整得好像谁会跟他抢似的! 按照常理,夏怀真的精神状态极其不稳定,应该立刻送往医院。但沈愔不知出于什么考虑,坚决不肯让急救车把人拉走,几乎是半强硬地带回了警局。 结果他前脚刚进市局,后脚就被赵副局逮去了办公室。 沈愔早有准备,不慌不忙,临走前还特地抓着简容,仔细叮咛许久。直到简法医不耐烦,赶苍蝇似的挥了挥手:“行了,老娘学这行出身的,知道的不比你多?” 才算打住了沈支队的长篇大论。 沈愔知道自己惹人烦了,他不是不明白言多必失的道理,但是夏怀真的情况太反常,他不能不提着十二万分的小心。 磨蹭到最后,眼看一屋子的助理法医和实习法医用围观母猪上树的眼神盯着自己,走廊尽头的办公室里,赵锐也正等着兴师问罪,沈支队再不放心,也只能揉揉鼻子,一步三回首地走了。 等到脚步声逐渐远去,一帮冒茬韭菜似的小法医才长出一口气,四仰八叉地就地瘫倒。一个姓张的助理法医实在压抑不住胸口泛滥的八卦之情,鬼鬼祟祟地凑到简容身旁:“简主任,什么情况?沈队怎么对这个小姑娘这么关心?他俩啥关系?” 简容似笑非笑地睨了他一眼:“你想知道?” 张法医刚想点头,忽然觉得不对劲,因为简容看他的眼神太诡异了,就像一头狼或是一条竖起上身的毒蛇,用湿润的信子轻轻舔过他的脸。 他无端窜起一丝凉意,那一瞬,求生的本能盖过汹涌泛滥的八卦之心,谨慎地后退半步,用力摇了摇头。 简容满意地笑了。 沈愔穿过走廊,快步走进副局长办公室,正要开口,忽然察觉到什么,冲办公桌后的赵副局使了个眼色。 赵锐把到了嘴边的话叼回去,人五人六地往后一靠,两条胳膊抱在胸前,扬了扬下巴。 沈愔于是一拧门把,下一秒,办公室的门往里滑开,黏在门板上的一连串“不明生物”随着惯性栽倒一地。 沈愔沉默片刻:“……知道组织纪律怎么写吗?” 带头“无组织无纪律”的丁绍伟第一个回过神,触电似地爬起来,手指蹭了蹭沾了灰的鼻尖,仗着脸皮厚,冲市局副局长和刑侦口正支队长露出一个见牙不见眼的笑容:“报告,我这不是沈队队汇报现场情况时有疏漏,帮忙补充案情吗?” 沈愔不忍卒视地撇过头,只觉得这小子脑门一左一右分别刻着“欠揍”两个字,还是正楷加粗。 赵锐不动声色地笑了笑:“好啊,团队内部互帮互助,值得表扬——既然这样,你们沈队的检讨你干脆也帮着写了吧?字数嘛,不能低于五千字,另外市局年终大会上要当众朗读,务必声情并茂,态度诚恳……” 赵副局话没说完,丁绍伟已经端正了脸色,字正腔圆地说道:“报告领导,我们纯属路过,你们继续!” 只听轰隆隆一阵响,一帮外勤飞奔而去,那惊天动地的阵仗仿佛一群草泥马欢快地穿过潘帕斯草原。 等无组织无纪律的闲杂人等都闪退了,赵副局这才端起茶缸,感慨地摇了摇头:“今时不同往日啊,搁我们那会儿,刚进市局一两年的小年轻哪敢这么无法无天?领导一个眼神,早夹着尾巴靠墙站一溜了。” 这时候就体现出正支队长的素质了,沈愔当即立正站好,主动背下黑锅:“是我没管教好,回去后就加强组织纪律教育。” 他语气诚恳态度良好,奈何赵锐是看着他长大的,太清楚这小子严谨端方外表下的真面目,不屑地嗤了一声:“拉倒吧,嘴上说的好听,就是屡教不改——你都加强组织纪律教育多少回了?成效呢?” 沈愔无言以对,只好闭嘴。 赵锐肃整了神色,言归正传:“今天的人质营救行动,你怎么解释?” -- 第119页 他一敛下笑意,沈愔也跟着端正了态度:“是我的问题,我愿意负全部责任。” 赵锐端起茶缸,在办公桌上用力剁了剁:“负责?那可是一条人命,你怎么负责?拿什么负责!” 沈愔面无表情,说好听点是“临危不乱”,说坦率点就是“死猪不怕开水烫”:“检查、记过、停职、降级,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 赵锐:“……” 赵副局长手心忽然有点发痒,有那么一瞬间,很想像多年前那样,举起茶缸砸这小子一个满脸桃花开。 “这是置气的时候吗?啊!”赵锐额角青筋乱颤,“两个女孩还下落不明,幕后真凶也毫无头绪,你想干什么?造反,还是直接撂挑子!” 沈愔不是丁绍伟,他当然不会因为一时冲动就由着性子胡来,说了“负责”,就是一字一句板上钉钉:“赵叔,我是认真的,这次人质营救失败,主要责任在我,要怎么处分,我绝无二话。” 赵锐夹紧眉心,刚要勃然作色,眼角忽然轻轻抽动了下——他听明白了沈愔的言外之意。 这久经风雨的西山市局二把手靠坐在椅子里,沉吟片刻,突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来了句:“是因为今天那姑娘?” 沈愔不由语塞。 赵锐站起身,背手在办公室里兜了两圈,目光从微微松弛的眼皮下射出,偶尔一闪,居然显露出风雷之色:“我听说,那姑娘是当初郭莉案的证人,现在搬你家里住着,有这回事吗?” 这是事实,沈愔无可否认。 赵副局话音陡然严厉:“你跟她到底是什么关系?” 沈愔很实诚:“暂时没什么关系。” 赵锐:“……” 什么叫“暂时没关系”? 赵副局长被这帮小年轻们你来我往的花枪绕得头晕脑胀,心说我是不是老了,怎么连这年头的小同志们想些什么都搞不明白? 他头疼了一会儿,实在想不清楚,只得暂且撂下:“听说这回营救行动之所以失败,跟这姑娘有脱不了的干系?” 他看似信口提起,一双眼睛却眨也不眨地牢牢盯住沈愔,将他最细微的表情变化都收入眼底。 沈愔知道,越是这时候,他越不能露了急切,从表情到语气都镇静的无懈可击,仿佛只是陈述事实:“她只是被人利用,严格说来,也是受害者。” 赵锐狐疑地盯着他,显然不觉得事情有这么简单:“那疑凶为什么偏偏选中她?那姑娘有什么特别的吗?”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神情蓦地严肃:“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沈愔沉稳有力的心跳节奏不为人知地停了一拍。 然而他毕竟是曾在边境毒窝卧底三年的主,心理素质和应变能力非常人可及,居然在一瞬间整理好思绪,非常自然地接上话音:“这个问题我也考虑过,如果我没猜错,这应该是幕后真凶在向我们示威。” 赵锐果然被他带跑了思路:“示威?” “赵局,你不觉得这一连串案子似曾相识吗?”沈愔有条不紊地说,“三年前,警方之所以会留意到潜伏本市的玄阮贩毒集团,就是因为有人通过制造一系列案件,将这个组织深藏不露的根系曝光在公众视野之中———如今这几起案子看似巧合,但是仔细想想,其实更像是对当年那一串案子的模仿。” 赵锐思忖片刻:“继续说。” “根据上回陈支队提供的情报,中缅边境的毒贩势利正在大洗牌,如果新兴的神父贩毒组织想取代玄阮,就必须将他深扎在西山市的残余势力连根拔起,”沈愔连讥带讽地一勾嘴角,“很不幸,葛长春就是这样一根残余的墙头草。” 赵锐深深皱眉:“你是说,那个神父搞出这么大动静,就是为了借警方的手铲除竞争对手?姑且不说你这个推论有没有真凭实据,这跟那姑娘有什么关系?” “有,”沈愔毫不迟疑地答道,“神父只想接手玄阮的势力,绝不想把自己也暴露在警方的视线中,可惜,他太高估自己,也小看了警方的能耐。如今骑虎难下,他必须做点什么,即便不搅乱警方的侦查方向,至少也要设法拖慢我们的调查脚步。” 他顿了片刻,一字一句地说:“那个女孩,就是他们设置的一道防火墙。” 赵锐眉头深蹙。 “幕后真凶知道她住在我家,也很清楚一旦她被卷进来,警方会有什么反应,”沈愔冷静地分析道,“到时,一旦市局的怀疑焦点放在我这个刑侦口正支队长身上,哪怕只是例行公事的询问,都会拖慢案件的调查进展,也就给了他们更多的时间收尾善后。” 赵锐面露不悦:“怎么说话呢?我不就是随口问问,谁怀疑你了?” 沈愔无声地笑了笑。 第42章 失忆(上) 沈支队知道,这个解释其实有很多漏洞,禁不住仔细推敲,但这已经是他能想到的最合理的说法了。 他垂落视线,恰到好处地牵动嘴角,露出一个惟妙惟肖的苦笑:“赵叔,我不是意气用事,但这回本就是我连累了她,理应由我负责。” 赵锐一双老眼仿佛含着紫电清霜,风雷一般扫来。 然而沈愔面不改色,坦然任他打量。 只是短短瞬息间,这一老一少已经隔着办公桌交过一轮火,片刻后,赵锐长叹一声:“其实……” -- 第120页 话音未落,办公室的门忽然被人大力拍响。 来人不拘小节惯了,下手没轻没重,谁知这门没关严实,他用力一拍,门板直接往里滑开,来人没防备,脚底一个趔趄,差点步了几分钟前丁绍伟的后尘,往前栽个嘴啃泥。 赵锐虽然好脾气,见状也不由沉了脸色:“一个两个都是无组织无纪律,市局的风气已经涣散到这个地步了吗?” 来人——技术主任袁崇海摸了摸江河日下的后脑勺,只觉得赵副局这口肝火喷得莫名其妙,然而当着沈愔的面,他不好跟领导较真,只能讪笑着接受批评,而后道:“赵局,沈队,我们仔细检查了第二幅画,总算找到那姓孙的龟孙子留下的线索了。” 沈愔蓦地转身,飞快看了赵锐一眼。 赵副局微微一点头:“你先去吧。” 沈愔正欲迈步,不知想到了什么,抬起一半的腿又收回原位:“赵叔……” 赵副局竖起手掌,截断他的欲言又止:“放心,你叔我还没老糊涂——当务之急是先找到那俩女孩,其他的,等安全救出人质再说吧。” 沈愔一点头,健步如飞地去了。 袁崇海赶紧追上他,一边脚不沾地,一边嘴皮子翻飞地说道:“我们对第二幅画——就是那个怪模怪样的小女孩做了扫描,发现画作相同色块区域用差别极细微的色号嵌入了文字信息,因为分布零散,所以花了点时间搜集完整,连起来是两句话。” 他将手里的打印纸递上前,沈愔接过一看,见那上面写着非诗非文的两句话:“大海翻狂澜,银河横卧佐渡天。人世皆攘攘,樱花默然转瞬逝。” 沈愔怔了怔:“……俳句?” “什、什么句?”两分钟后,刑侦支队办公室,丁绍伟一边狼吞虎咽地塞着面包,一边把打印纸抢在手里,颠来倒去地看个不停,“不就是几句狗屁不通的诗吗?很稀罕?” 袁崇海在“关爱智障人人有责”和“你懂个屁”之间斟酌了下,考虑到人家顶头上司就在旁边,还是把到了嘴边的粗口嚼吧嚼吧咽回去。 “俳句是日本的一种古典短诗,类似于中国的汉诗绝句,”沈愔倒是习惯了发小时不时爆出几句“没见识”的论调,就像他也认不全世界各大豪车品牌的标识似的,毕竟术业有专攻,“这两句诗,前半句是松尾芭蕉写的,后半句出自土方岁三之手,在日本也算家喻户晓的名句。” 丁绍伟懵头懵脑地问道:“多有名?比得上床前明月光吗?” 沈愔:“……” 他沉默两秒,抬手摸了摸丁绍伟的狗头,语气诚恳地说:“以后少打点游戏,多读读书吧。” 虽然他的态度和语气都毫无异样,可丁少爷就是有种被鄙视的错觉。 沈愔扫过那两行俳句,随手拈起一支铅笔,在“大海”和“樱花”的字样上重重圈了两笔,拍回给袁崇海:“本市范围内,能同时看到樱花和大海的地区有哪些?” 袁崇海眼睛一亮,泥石流似的轰隆而去。 所有人抓紧时间往嘴里塞东西,只等技术组比对出结果就倾巢而出。刑侦支队“后勤总管”许舒荣不失时机地凑上前,手里捧着刚泡开的红烧牛肉面,鲜香热辣的面汤里泡着两个卤蛋和一根香气诱人的玉米热狗肠。 许舒荣龇出一口整齐的小白牙,只差把“谄媚”二字刻在眼角眉梢:“沈队,一天没顾上吃饭,随便垫垫吧。” 狂塞面包的丁绍伟闻到一股面汤的香味,抬头一瞧,登时惊了:这特么叫随便垫垫?那他手里的该叫什么?猪食吗? 然而沈愔只是扫了眼就匆匆收回目光:“我不饿,你们吃吧,我去一趟法医室,有消息随时叫我。” 许舒荣根本来不及叫住他,沈支队已经脚步生风地走远了。小许警官顶着满头雾水,和手里的泡面一起呆呆转向丁绍伟:“丁哥,这是怎么了?法医室……有什么重要证物吗?” 丁绍伟叹了口气,学着沈愔方才的动作,半是怜悯半是半是慈爱的在许舒荣头上摸了把:“不是证物,是他的一颗心落在法医室了。” 许舒荣:“……” 差点被这小子强扭出的文青口吻激出一身鸡皮疙瘩。 趁着她愣神之际,丁绍伟毫不客气的将那一碗鲜香热辣的泡面据为己有,方才还备受宠爱的面包贵人则被看也不看地踹到一边,端着面碗狼吞虎咽起来。 沈愔一阵风似的卷进法医室,没顾上跟简容打招呼,先看到夏怀真脸色苍白地躺在沙发上。镇定剂的药效还没过,她两排鸦翅似的眼睫轻轻覆落脸颊边缘,受惊一般不住颤动,眼角泛着微微的红丝——仿佛梦境里藏了个可怕的怪物,正在对她百般□□。 沈愔下意思往沙发的方向迈了一步,迈完才反应过来,一回头恰好对上简容似笑非笑的眼神,只得摁下一副焦灼不安的心肠,冲她点了点头:“麻烦了。” “沈队没发现,你最近麻烦我的次数越来越多?”简容不知是调侃还是戏谑地一提嘴角,随即正色道,“小于把人送来时没说原委,打了镇定剂不送医院,偏要送到我这儿,是见不得人还是另有内情?” 沈愔不知如何回答,只能无声胜有声地一垂眼帘,轻手轻脚地走到沙发前,提起裤腿半蹲下身,手背贴在夏怀真额头上试了试——体温正常,没发烫。 -- 第121页 沈愔松了口气,脱下外套盖在夏怀真身上。那女孩在梦里若有所感,翻了个身,毫无血色的脸颊埋在风衣衣领里轻蹭了蹭,像只无家可归的小流浪猫,格外惹人怜惜。 沈愔将她散落额头的碎发拂到一边,视线如胶似漆地黏在她脸上,舍不得挪开:“她怎么样了?” “人倒是没大碍,等药效过了就醒了,”简容说,“不过,她像是刚受到心理创伤,具体伤到什么程度,还得看她遇上了什么事。” 说到这里,她话音一顿,若有深意地看向沈愔:“只是,沈队特意把人送到我这儿来,就是不想让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吧?” 沈愔不置可否。 他一低头,见夏怀真半张脸都埋在衣领里,唯恐她捂得太严实,闷着自己,于是把衣服往下扒拉下。谁知夏怀真把衣角攥得死紧,和他一边一个玩起了拔河。 沈愔几次用力都没能把她的手扒拉开,只得作罢,半是无奈半是宠溺的在她本就乱作一团的头发上加了把火。他衣袖上带着一股洗涤剂天然的草木香,如影随形地纠缠着鼻尖,夏怀真抽了抽鼻子,大概是潜意识里觉得安全,皱紧的眉头放松少许,嘴唇微微翕动了下,几不可闻地念了句什么。 沈愔第一声没听清,不由低下头,把耳朵凑近了些,正好这姑娘又唤了声,虽然低微,却清清楚楚地传入耳中。 沈愔瞳孔轻轻收缩了下,听见她唤的是“老师”。 沈支队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捏紧了。 没等他想明白这股突如其来的郁气因何而发,法医室的门忽然被人敲响,他回过头,便和挤眉弄眼的于和辉看了个对眼。 沈支队会意,最后为夏怀真掖了掖衣领,正要举步,不知想到什么,又顿住脚,冲于和辉使了个眼色。 于和辉会意,怎么进来的怎么缩了回去。 等法医室里再没第三个清醒的活物,沈愔才轻声道:“简主任,我有件事想问你:一个人突然性情大变,甚至连过去的记忆都有所删改,会是什么缘故?” 简容的第一反应是:“失忆?性情大变?沈队,你确定不是演偶像电视剧吗?” 沈愔:“……” 他不动声色地转过视线,左瞧右看,也没看出躺在沙发上的那位有哪根头发丝能跟“偶像剧”三个字沾边。 “不是,”沈愔微微苦笑,“我一开始也以为她是故意演戏,可一个人能演一时,总不能每时每刻都在演吧?” 刚见到夏怀真时,沈愔确实生出过“这女孩在故意演戏”的念头,为了逮住她的破绽,他还故意顺水推舟,破天荒地同意夏怀真搬进自己家里。但是越观察,他心里的疑惑越重,因为伪装毕竟是伪装,就像糊着的那层窗户纸,薄薄一层,伸手一捅就穿了,怎么可能像她这样滴水不漏天衣无缝,仿佛画皮和骨肉长在了一处? “真不是演戏?”简容迟疑地确认道,“如果不是做戏,那只有一种可能……” 她神秘兮兮地拖长声调,果然引得沈愔追问道:“什么可能?” 第43章 失忆(下) 简容一本正经:“要么身体被夺舍了,要么就是精分,一具□□里塞了两个灵魂,性情大变也不出奇……” 沈愔蓦地转身,头也不回地出了法医室,只觉得向简容打听消息的自己根本是脑子进水了。 技术组以“樱花”和“大海”为关键词,交叉对比出的结果是本市滨海的云锦大道:“听说过云锦公园吗?” 这一回,丁绍伟抢着举手:“这个我知道,云锦公园就在云锦大道上,没别的稀罕,就是种了不少樱花,听说还有几棵稀奇的绿樱,每年三四月份,樱花开了,远远望去就像云霞锦缎似的,所以才叫云锦公园。” 沈愔欣慰地看了他一眼:很好,虽然文史储备无限接近于零,地理水平好歹勉强及格了。 “我们搜索了本市范围内能同时看到樱花和海滨的地点,就属这里最符合,”袁崇海信誓旦旦地说,末了又叹了口气,“不过云锦路全长近十公里,云锦公园也有两三百公顷,想从这么大的范围内找出两个人,跟大海捞针也没什么分别,我这边就帮不上什么忙了。” 沈愔拍了拍他,将办公室里常备的外套拎在肩上:“你已经帮了不小的忙了,多谢。” 袁崇海比了个“少废话”的手势。 很快,尖利的警笛撕开了海滨初降的夜色,红蓝双色在暮霭云头中交错闪映。警车还没停稳,辖区派出所刑警大队负责人已经快步迎上,分秒必争地汇报道:“是市局的领导吧?我们已经在公园入口拉起警戒线,只是这公园太大了,要找到猴年马月?有没有更确切的线索?” 沈愔正要说话,旁边的许舒荣忽然赶过来,把手机递给沈愔:“薛副队打来的。” 沈愔伸手接过,扣在耳朵上,一声“喂”含在舌尖,没来得及往外吐,话筒里已经传出薛耿火烧火燎的声音:“沈队,我照你的话提审了孙豫,那小子只有一句话:他给我们三个小时。” 沈愔眉头微蹙:“他还说什么了?” “没,不管我怎么问,他就这么一句话,我再问,他就闷头在纸上写写画画,不搭理人了,”薛副队扯着嗓子嗷嗷叫唤,手机被他震得嗡嗡作响,“沈队,这小子是什么意思?” -- 第122页 沈愔心头无端浮起一个不太妙的预感:“他写了什么?” “还能写什么?一堆不明所以的涂鸦,写完又被他自己涂了,”薛耿拿着画纸,迎光分辨了好久,迟疑地说,“好像是什么游戏……哦对了,游戏从现在开始?” 沈愔看了眼手表,发现时针指向晚上七点,再结合孙豫似是而非的暗示——七点,三个小时,从现在开始…… 他脑子里的那根弦陡然扯紧了:“十点,孙豫给我们的期限是今晚十点!” 薛耿眼角神经质地抽动起来:“十点?那如果过了这个期限,会怎样?” 沈愔没说话,脸色比死人还难看。 薛耿明白了他的意思,同样安静下来,听筒那边只有粗重的呼吸声起伏不定地传来。 沈愔蓦地抬头,目光笔直地望向远方:他眼前是一望无际的樱花林,身后却是音信全无、生死不知的两个无辜女孩。 “我们只有三个小时,”他唤来丁绍伟,语速飞快地吩咐道,“把警犬大队也调来,不管付出多少人力,就算挖地三尺,也必须在十点前把人找出来!” 丁绍伟不明所以:“十点?不是,老大,这地方有多大你不是不知道,就咱们这点人手……” 他猛地一咬舌尖,把后半截话咽回去——他看明白了沈愔近乎严厉的神色。 丁绍伟顿时意识到,这个“三小时”的时限不是沈愔给他们下的,而是绑匪。 “我知道了,”他干净利落地应道,罕见的不带半句废话,“放心,一定把人平安找到。” 沈愔和他心照不宣地交换了眼色,凝重地点点头。 正当刑侦支队和当地派出所在云锦公园地毯式搜索时,被独自留在法医室的夏怀真皱了皱眉,终于从镇静剂的药效中挣脱出来。刚睁开眼的一瞬,光线猝不及防地涌入视野,将那一对涣散的瞳孔堵得严严实实,眼前是一片空白的茫然。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外套衣领上清淡的香气飘入鼻中,夏怀真才轻轻眨了下眼,将碎落一地的神魂挨个逮回来,一一塞进主心骨。 她揉了揉酸涩的眼皮,用力撑坐起身,外套险险滑落地上,被她眼疾手快地一把捞回。 夏怀真一眼认出那是沈愔的外套,她就像做坏事被人逮个正着似的,做贼心虚地抱在怀里,小心拍去灰尘,又仔仔细细地叠平折好,搭在臂弯里,然后将办公室的门推开一线,探出去半个脑袋。 ——她都不用睁眼,光凭空气中浮动的那股阿司匹林味就能肯定,这一定是简大美女坐镇的法医室。 一身白大褂的简容背对着她,身前的解剖台被她挡住大半,只露出一双惨白发青的人腿。夏怀真一瞧这个阵仗,虽然不至于被吓到,还是结结实实地抽了口冷气,正要把脑袋缩回去,简容已经背后长眼似的开口道:“你醒了?” 夏怀真躲闪不及,只能乖乖蹭过去,猫叫似的“喵”了一声:“我……我是不是又给你们添麻烦了?” 简容忙着手里的活计,头也不抬:“感觉怎样?头疼吗?” 夏怀真摇摇头,昏迷前的记忆就在这一刻呼啸着回笼,与此同时,她看清了解剖台上那男人的脸——和她失去意识前见到的煞白铁青的面孔惟妙惟肖地重叠在一起。 夏怀真胸口像是被针扎了,喉头猛地滑动了下,把一口酸水硬生生地吞回去。 “这是刑侦支队今天送来的,通缉了一个多礼拜的嫌疑人,虽然找到了,可惜既不能指认葛长春,也没法录口供,外勤那帮人怕是要气得鼻子冒烟了吧?” 说者虽然无心,架不住听者做贼心虚,她提起这茬,夏怀真登时想起闯入厂房后见到的那一幕,即便没有当场发病,脸色还是狠狠一白,往解剖台旁边一站,和那具敞露胸怀的尸体就像是难分轩轾的同类。 简容敏锐察觉到什么,扭头睨了她一眼:“怎么,你不会是想吐吧?” 夏怀真摇摇头,几乎把牙关咬碎了,才艰难地挤出一句“没、没事”。 简容似笑非笑地弯了弯眼角,一边扒拉着尸体,一边意味深长地说:“没事就好,沈队把你送来时,脸色可是吓人得很,不知道的还以为要上解剖台的是你呢。” 夏怀真:“……” 小夏姑娘心虚未消,心悸又起,就跟坐过山车似的,好生体验了一回“颠三倒四”的销魂滋味。 简容只说了这一句就闭上嘴——她毕竟是专业法医,一旦进入工作状态就是专心致志全神贯注,随口调侃一句已经是极限,再多就是失职了。 夏怀真眼巴巴等着她多说两句,她肉眼凡胎,又不具备核磁共振的功能,无从得悉沈愔的真实想法,只能从旁人口中旁敲侧击地打探一二。谁知简容撂下这惊天动地的一句后就不开口了,只是一味专注工作,权当杵在一旁的小夏姑娘是个人形摆设。 夏怀真不敢惊扰她工作,揉了揉鼻尖,打算从哪来回哪去。 就在这时,只听简容轻轻地“咦”了一声。 走到门口的夏怀真脚步一顿,迟疑地回过头:“是在叫我吗?” 简容没说话,手里的小镊子从男人僵硬的嘴伸进去,掏了半天,夹出一样小小的物件。 小夏姑娘一时没忍住好奇,蹑手蹑脚地兜回来,只见简法医用镊子把那物件拨拉开,原来是张卷成一卷的纸条,上面用防水的圆珠笔画了几道横杠。 -- 第123页 简容额心微蹙,不描而入鬓的长眉蜷成小珠:“什么意思?难道是凶手留给我们的线索?” 她话音含在嗓子眼里,像是自言自语,又仿佛跟谁征询意见。考虑到法医室里除了夏怀真再没第三只活物,小夏姑娘用力踮起脚,视线越过简容肩膀,见那纸条上画了三道横杠,其中两道中间断开,只有最上面一条是一笔勾连成的。 简容尚在苦苦思索,夏怀真已经睁大眼:“这是……八卦卦象图吗?” 简容闪电般看向她:“你说什么?” “勾连的横线代表阳,断开的横线代表阴,这一看就是八卦的卦象图啊,”夏怀真不明白她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反应,还以为自己说错了,话音有点中气不足,越来越有缩脖端肩的趋势,“我记得,一阳两阴象征艮卦,但具体什么意思就记不太清了。” 简容看着她的眼神活像看到一头流浪猫踮着七星步,唱起了《唐伯虎点秋香》。 然而此时已过八点,简容没时间追问这中学没毕业的“乡下姑娘”从哪听说的八卦卦象,三下五除二调出百度条词中关于“艮卦”的解释,跳过前头一大段佶屈聱牙的卦辞,只见底下不起眼的角落里赫然写着—— “……又指奇门遁甲中的“生门”,属土,居东北方,正当立春之后,万物复苏,阳气回转,土生万物,乃大吉大利之门!” 第44章 破门(上) 沈愔接到简容打来的电话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此时距离孙豫给出的时限只剩一个多小时,刑侦支队全员眼睛冒火、嗓子冒烟,拿着手电筒走在入夜的公园里,活像一群幽幽漂荡的鬼火。 丁绍伟抬头一打量,发现偌大的公园只搜索了一小半,觉得这么下去不是办法,于是三步并两步地折回来,离着还有十来步,远远听见沈愔问道:“……新线索?” 丁绍伟险险刹住脚步。 沈愔看了他一眼,随手摁下手机免提,只听简容的声音不疾不徐地传出:“我在王晨咽喉里找到一张字条,应该是绑匪塞进去留作线索的,上面画了三条横线,最上面一道一笔勾出,下面两道则是中间断开。” 沈愔眉心微动:“这是……” “是八卦卦象中的艮卦,”简容说,“我在网上查了,艮卦在奇门遁甲中对应三吉门中的生门,属土,有万物复苏、阳气回转的意思,位于东北方艮宫……” 沈愔倏尔抬头,远处零零散散的手电光连成一线,尽数倒映在他深不见底的眼睛里。 “东北方!”沈愔断然道,“让所有人全力搜索公园东北角,再让负责人把公园的设计图纸拿来,快!” 丁绍伟不用他吩咐第二句,已经连跑带颠地去了。 原本四散零落的火光有了明确的指向,陡然加快了推进速度。与此同时,公园负责人被丁绍伟连拖带拽地带到沈愔跟前:“老大,你要的图纸。” 沈愔展开图纸,借着丁绍伟手里的电筒光大致一扫,发现东北角是一片人工湖,断然不可能藏人。 沈愔凝神片刻,突然伸手一指:“这是什么地方?” 丁绍伟和公园负责人好似两只被捏住脖颈的鸭子,抻头瞧过去,只见他指点的位置是湖水北边的一个角落。 负责人一拍脑袋:“啊,那是咱公园的一个仓库,装物料用的,位置偏得很,两旁都是树林,平时很少有人过去,您不说我都没想起来。” 沈愔当机立断:“以仓库为中心,如果没有,再以此处为中心点,往外推进搜索范围。” 丁绍伟二话不说,通过对讲机把他的指令传达下去。 搜救人员如狼似虎地扑向东北角的仓库,然而这公园确实太大了,由南到北不下一公里,偏巧这一日公园的观光车维护检修,警车又过不去,只得辛苦各位刑警先生撒开两条长腿,呼啸着狂奔而去。 等他们绕着湖岸完成一次越野长跑,终于呼哧带喘地找到地方时,时针已经指向九点半。 ——离孙豫给出的时限还有半个小时。 丁绍伟上手一摸,发现那仓库看着破旧,门板上却没多少灰尘。然而眼下没时间多想,他招呼一声,辖区派出所的协警立刻蜂拥而上,三下五除二撬开大门,警员鱼贯而入,将仓库一楼的边边角角仔细搜寻过一遍。 一无所获。 那仓库不知闲置多久,线路早已老化。借着手电筒,丁绍伟扫了眼手表,发现留给他们的时间只有二十分钟。 他一搓后槽牙,抬头看向头顶:“上二楼!” 二楼同样是库房,但是拦着一道厚重的铁门。外勤人员熟能生巧地撬开锈迹斑斑的门锁,伸手一推——居然没推动。 “让开,都让开!”丁绍伟手脚并用,将拦在门口的“闲杂人等”全都赶去一旁,撸起袖子亲身上阵,肩膀和门板碰撞,发出令人牙疼的闷响。铁门晃了两晃,依旧杵在原地,半点没有挪窝的迹象。 丁绍伟拧起眉头,方才那一下,他隐约感觉到门后似乎有什么东西卡住轴承,耳朵贴在门板上仔细听了会儿,里面似乎隐约传出婴儿撕心裂肺的哭叫声。 九点三十七,离时限只剩二十三分钟。 丁绍伟急出一脑门热汗,正想招呼警员一起蛮力撞门,他揣在兜里的对讲机就在这时响了。 丁绍伟一看是指挥频道,赶紧拦住几个上蹿下跳的年轻协警,随手摁下免:“老大,我们已经找到地方了,但是仓库的门好像被什么卡住了,你别着急,我马上找东西撞开,保证误不了事……” -- 第124页 沈愔语气急促:“不行,绝对不能撞开!” 丁绍伟不由一愣。 “你忘了王晨的教训吗?”如果丁绍伟站在沈愔跟前,就会发现这男人脸色严峻,像是封了一层万年不化的寒霜,“铁门卡住,说明门后很可能有机关,你别莽莽撞撞的伤到人质!” 丁绍伟想起几个小时前的教训,心头登时一凛。 铁门后的婴儿哭声越发尖利,甚至还有“咚咚”的声音,像是椅子腿拼命撞击着地板。但是丁绍伟不敢再去碰那扇勾魂催命的铁门,亲自带人爬上屋顶,打算撬开窗户翻进去。 他临走前把手机塞给了许舒荣,小许警官低头一看,沈愔打来的电话还没挂断,而且开着免提。她就跟捧着个价值连城的传国玉玺似的,两条手腕哆哆嗦嗦,恨不能三跪九叩地顶在脑门上。 沈愔其实离库房不远,隔着茂密的树林,甚至能看到库房屋顶星星点点的电筒光。他拿着两只手机,一只耳朵等着经侦同事汇报调查结果,一只耳朵监控仓库的搜救进展,只听手机里传出婴儿嘶哑的哭闹声,一副心思恨不能劈成八瓣使。 “不对劲,”沈愔俊秀的长眉夹出一道深深的褶皱,“那孩子的哭声怎么断断续续的,像是喘不上气?” 这念头刚露出模糊的形迹,下一秒,就听许舒荣着急地说:“沈队,我刚才问了曹宁,她说她女儿王雨凡有哮喘的毛病,如果灰尘过大或是碰到动物毛发,很可能引发病症!” 不祥的预感轰然落地,即便以沈支队的冷静克制,有那么一瞬间也觉得头皮发麻。 不过只是短短两三秒,他已经恢复了笃定从容,起码从脸上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绍伟他们进行的如何?” “丁哥带人去了屋顶,但窗框上横着木栏,没那么容易撬开,”许舒荣颤颤巍巍,乍一听像是带着哭腔,“现在是九点四十七,还剩十三分钟……我听那孩子的哭声越来越有气无力,沈队,现在怎么办啊?” 毫无疑问,许舒荣是标准的学霸生,她能用一个星期的时间将一整本《刑事侦查学》滚瓜烂熟地背下来,甚至一字不落地复述出里面的案例。就读警校期间,但凡带着“理论”俩字,她都是高分通过,如果拿她写在考卷上的答案和教辅材料做对比,就会发现连一个标点符号也不差。 但是会背理论,不代表在实际查案过程中也能拿高分。 因为分析案情不是硬套理论,刑侦外勤也不像在操场上练习空手搏击那样简单,每一个临场决定都需要总指挥丰富的实战经验和生死一线间磨练出的敏锐直觉作为支撑。 这是许舒荣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和沈愔之间的差距,在此之前,她只是像刑侦支队中的每个人一样,习惯性的服从支队长的命令,并且下意识的相信沈愔的每个决定都是最正确的。 但是在此之后,她在抬头仰望的同时,终于学会了低头思索每一个决定背后的意味。 好比现在,长久的死寂后,她听到沈愔镇定的下达指令:“让小于撞门而入!” 许舒荣一惊:“什、什么?可您刚才不是说,门后可能有机关,让我们别碰那扇门吗?” 沈愔看了眼手表,就在说话间,分针又往前推进了三格——九点五十,离时限还有十分钟。 他不知道孙豫是不是真的丧心病狂到非要拖着两个无辜女孩——其中一个还是不晓事的婴儿,给自己死去的妹妹陪葬,更不敢肯定库房里是否装置了定时炸弹一类的杀器,但是那一刻,他心头无端升起一个强烈的直觉:必须破门而入! “我刚才突然想到,如果门后真有机关,凶徒大可以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就像他几个小时前谋害王晨时一样,”沈愔沉声道,“可现在,库房的门是被卡死的,为什么?” 许舒荣脑子里打过一道闪,隐约明白了什么。 沈愔攥着手机的手不知不觉间沁出一把冷汗,他知道自己的选择无异于一场豪赌,然而时限一分一秒逼近,听筒那头孩子的哭闹声逐渐低弱下去,他无路可退。 “立刻破门!”沈愔厉声道,“出事算我的!” 许舒荣不敢再犹豫,小跑着将他的指令传达下去。 手机对面短暂地安静下来,偶尔响起的呼喝和金属撞击声与周围的风声虫噪融为一体,成了毫无意义的幕景板,只有胸口搏动的心率鼓点排众而出,突兀的撞击着耳膜。此时每一秒的迁延都显得格外漫长,漫长到以沈愔的耐性都有点按捺不住,下意识往仓库的方向走了两步—— 就在这时,他听到手机里传来一声金属撞击的巨响! 第45章 破门(下) 这一下堪称惊天动地,仿佛从天而降的炸雷,将沈愔直接钉在了原地。他看似面无表情,实则绷着一口气,隔着黑黝黝的树林望向仓库,发现那些鬼火似的手电光突然都消失了。 沈愔心跳差点骤停。 幸而紧接着,许舒荣的声音再次响起,几乎有些喜极而泣的意味:“沈队,门开!两个人质都在,毫发无伤!” 才算将他濒临断片的一口气勉强续上。 三魂七魄呼啸着归壳,在沈愔还没回过神的脑子里撞出一片火树银花。他眼前阵阵发黑,好不容易找回声音:“那就好……对了,那孩子怎么样?” “急救人员正在检查,看情况不太妙,可能需要送去医院,”他语气平静,毫无异样,许舒荣根本听不出自家老大刚经历了一场心跳骤停,嘴皮子飞快地说,“葛欣倒是没什么大碍,就是受了惊吓,身上还有几处擦伤,等她情绪稳定些,我们再给她做个笔录。” -- 第125页 就这么几句话的功夫,已经足够沈愔找回主心骨,他掐了把眉心,用最快的速度理清思绪:“你转告绍伟,孙豫绑架人质并不是心血来潮或是单纯为了复仇,而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手机对面的许舒荣一脸懵圈:“啊?” “几个小时前,我们在藏匿王晨的厂房地下室里找到了合成□□的工具,如果我的判断没错,那应该是葛长春在本市的另一处制毒据点,”沈愔沉声说,“孙豫故意将我们引过去,就是要把葛长春的罪证一步一步揭露开。” 许舒荣的瞳孔猝然凝缩。 “按照这个思路,孙豫将我们引来这个仓库,应该也不是无的放矢……那么,他想告诉我们什么?”沈愔皱了皱眉,一个隐隐约约的揣测浮上心头,然而那一瞬太快,他还没来得及抓住形迹,已经游鱼般从手指间滑脱。 没等他从茫然如海的思绪中将方才的灵感重新抓出,揣在兜里的另一部手机忽然响了。沈愔微微一震,用最快的速度接通手机:“喂?” “沈队,久等了,”手机里传出一个敦厚的声音,“我刚才查了云锦公园的股权结构,大股东是香港的一家公司,查起来比较麻烦,境内股东是一家名叫‘嘉诚投资’的公司,是一家没什么名气的小公司,你应该没听说过。” 沈愔没有打断他。 “这个嘉诚投资持有本市一家公司百分之十的股份,与此同时,这家公司也持有嘉诚投资百分之六十的股份,换句话说,就是这个嘉诚投资的母公司,”那人说,“沈队,你应该能猜到这个母公司是何方神圣了吧?” 沈愔闭上眼:“……茂林制药。” “对,这么说吧,这个云锦公园有相当一部分股权属于茂林制药,而葛长春就是这家公园的幕后老板之一,”那人说,“详细报告我稍后整理给你,不过沈队,葛长春可是本市知名企业家,光凭这个恐怕没法定他的罪。” “没关系,”沈愔一提嘴角,似乎是想微笑下,不料脸颊僵硬得厉害,只得作罢,“云锦公园只是一条藤,寻根溯源,迟早能摸到瓜。” 他收了电话,微微仰起脸,来自南海之滨的风拂过树梢,万顷碧涛沙沙作响。南方气候湿暖,樱花已经凋谢,空气中浮动着若有若无的清郁甜香,仔细分辨,似乎是大片的槐花,吸饱了水分,酝酿成一股无孔不入的醉人芬芳。 直到此时,沈愔才觉得压在胸口的那块沉重的石头稍稍挪开了些。 警车和救护车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等沈愔借用值班室冲去一身疲惫,换过一身干净衣裳时,已经过了凌晨。 整个刑侦支队连轴转了一个礼拜,全体累惨了,来不及回家,直接在办公室里瘫倒一片。沈愔刚把门推开一条缝,就听见此起彼伏的呼噜声潮水般迎面推来,他哑然一笑,又把门悄无声息地关严了。 沈愔后退一步,差点和身后的许舒荣撞了个满怀,不由一愣:“你怎么没回去?” 许舒荣“啊”了一声,不知怎的,脸颊居然有些发烫:“我、我看丁哥他们都睡着了,怕您待会儿找不到人。” 走廊上光线昏暗,沈愔没留意小许警官表情的异样,随口道:“你今天辛苦了,早点回去休息吧。” 他惦记着留在法医室的夏怀真,不欲多说,正准备离开时,许舒荣忽然怯生生地叫住他。 “沈队,”小许警官第一次单独和顶头上司说话,显得十分紧张,背在身后的两只手无意识地扭在一处,“我、我还是不明白,刚才在云锦公园,你为什么肯定门后面没有机关?” 沈愔没想到她还记得这一茬,脚步一顿,又转了回来:“我也只是猜测——凶徒分明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设下死亡机关,却故意大张旗鼓,就是要让我们怀疑门后布置了机关,不敢轻易破门。” 许舒荣还是似懂非懂。 “王雨凡患有哮喘,不能在灰尘大的环境里滞留太久,时间拖得越长,她的处境就越危险,”沈愔低声说,“孙豫给我们的期限是晚上十点,不是因为他设置了死亡机关,而是因为过了这个时限,哮喘发作的王雨凡就很难救回了。” 他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眼神微微闪烁:“从一开始,孙豫就没想过伤害那两个女孩,他是在用这种方式提醒我们。” 许舒荣恍然大悟。 她其实还有一箩筐问题想问,可惜沈支队连困带倦,实在没心思为她答疑解惑。他拖着灌了铅的脚步回到办公室,刚推开门,就闻到一股说不出的鲜香。 沈愔摁住门把的手原地僵了一瞬,不动声色的合上门板。 只见办公桌收拾得整整齐齐,桌上一字排开几个塑料餐盒——一碗白米饭,一份虾仁蒸蛋,还有一盅红枣枸杞炖的乌鸡汤,不是外卖餐家粗制滥造的流水线产品,而是有人亲自买了食材,盯着楼下大排档的老板熬成金黄绵密的汤汁,在灯光下散发出温暖又润泽的微光。 沈愔连日奔波、与犯罪分子斗智斗勇的疲惫就在水乳交融的香气中悄无声息地散了。 他扭头一看,只见夏怀真裹着他的风衣外套蜷成小小的一团,一张脸囫囵个埋在衣领里,也不怕把自己闷死。方才还僵得要命的脸颊毫无预兆地解了冻,根本无须刻意,嘴角已经往上提起。 虽然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笑。 -- 第126页 从王晨诱拐葛欣到现在,警方的每一步看似有据可循,其实都没脱出绑匪的算计,甚至可以说,是被绑匪牵着鼻子,一点点揭破黑幕,将茂林制药的罪行曝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在藏匿王晨的化工厂,痕检搜找到合成□□的工具,并在工具上发现了三组指纹。虽然还没来得及比对出结果,但沈愔有预感,迷雾背后那条若有若无的线最终一定是指向葛长春。 而在关押葛欣和王宇晨的仓库中,痕检同样找到少量的□□的痕迹。 □□,又称□□。 联想到茂林制药在云锦公园背后所占的股份,沈愔毫不怀疑,孙豫这是故意将葛长春的把柄送到警方手上。 但这并不意味着孙豫有多高明,因为他布置的一系列案件看似环环相扣,其实只是效仿前人。 沈愔提起裤腿,在沙发前半蹲下,刚舒展开的眉头不易察觉地拧起。他偏头端详着这女孩毫无防备的睡颜,三年前的“苏曼卿”和三年后的“夏怀真”交替闪现,那副如出一辙的面孔时而懵懂无辜,时而妩媚诡艳,到后来,五官轮廓无限淡化,只有凝望着他的眼神凸显出来,在真实与虚幻之间达成统一。 沈支队虽然长得明明如月、温润端方,性格却不那么阳春白雪,不然也没法在边境毒窝潜伏三年。一般来说,优秀的卧底演技都不错,也更懂得分辨画皮背后的真面目,但是对夏怀真,或者说“苏曼卿”,直到炸弹解除、游船爆炸的那一刻,沈愔依然看不透。 因为她既不是胸无城府的愣头青,将七情六欲摆在脸上任人观瞻,也不像那些年长而心机深沉的老人精,虽然轻易不表达自己的想法,但每一步都有足够的诱因趋使,每个举动都有章可循。 她更像一个万花筒,一盏走马灯,一人千面,每一面都画着不同的图景,谁也不知道揭开这层画皮后,里头藏着的是真心还是另一层伪装。 无从分辨,也没法追溯。 只有当她看着自己时,沈愔才能透过那千重伪装,隐约抓住一点端倪。 因为戏或许假,情却是真。 沈愔微微呼出一口气,伸出去的手在半空停顿许久,终于迟疑着落在夏怀真额头上,就像安抚着一头不知所措的小流浪猫,轻柔地顺了顺毛。 夏怀真“唔”了一声,把脸往衣领里藏了藏。 沈愔果断改变策略,在她绷紧的小脸上捏了把。 夏怀真被他闹得想睡也睡不着,愤怒的无以复加,张开满嘴白牙,嗷呜一口咬在沈支队不断捣乱的手指上。 沈愔:“……” 他判断有误,这姑娘哪是流浪猫?分明是头见谁咬谁的小狼崽子! 第46章 猜忌(上) 可能是当年那场爆炸留下的后遗症,也或许是在社会底层挣扎的多年透支了她的健康,夏怀真的身体底子算不上好,不仅有贫血和营养不良的症状,还特别怕吵,只要外界有一丁点动静,都会严重影响她的睡眠质量。 也正是因为这样,一旦被人吵醒,这姑娘的起床气就显得格外的大。 好比现在,她哈欠连天地坐在沙发上,瞪着沈支队的眼神活像看一个八辈子不见的仇人。可惜,沈愔常年和穷凶极恶的犯罪分子打交道,生死边缘几番来去,才不把小夏姑娘这点色厉内荏的“威胁”放在心上,好整以暇地坐在桌边,小口小口品尝着夏怀真专门为他熬的鸡汤。 外卖的米饭味道一般,又放了许久,米粒有些发硬。唯独那碗鸡汤却是滋味醇厚,鲜嫩的鸡肉吸饱了枸杞和红枣的鲜甜,汤里渗透了鸡骨的胶质,就着热滚滚的鸡汤吃完一份炖蛋,那些百思不得其解而又如鲠在喉的困惑,忽然就不再重要了。 沈愔喝了半盅汤才蓦地想起:“你吃过了吗?” 夏怀真伸了个懒腰,睡眼惺忪地揉了揉鼻子:“都这个点,当然吃过了。” 沈愔于是心安理得地将鸡汤喝得一滴不剩,收拾完垃圾,又把蜷在沙发里犯困的夏怀真提溜起来:“走吧。” 夏怀真顶着一个塞满浆糊的脑袋,懵然不知今夕何夕:“走?去哪里?” “送你回家,”沈愔随手抓起车钥匙,不厌其烦地叮嘱道,“这两天别往外跑,安生呆在家里,韩琛那边我跟他说,有什么事打我电话。” 夏怀真咬着嘴角,将一个到了嘴边的哈欠吞回去,用力晃了晃头,将脑子里的水和料甩均匀了,突然反应过来:“等等,我、我不需要做笔录吗?王晨他……” 她话没说完,就被沈愔一个手势打断了。 “王晨是因为警方没能及时赶到才被绑匪撕票,跟你没关系,”沈愔生硬地说,“这事我和赵副局汇报过了,你以后不许跟任何人提起,知道吗?” 夏怀真:“……” 她把满地狼藉的脑袋刨出一条缝,将沈支队这番话塞进去,仔细回味片刻,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等等,他是什么意思?”夏怀真难以置信地想,“他他他,他这算是因私废公吗?” 她盯着沈愔看个不停,那眼神不仅有实质,还有温度,几乎在沈支队身上戳出两个灼热的洞来。沈愔被她盯得头皮发麻,再三按捺,还是忍不住问道:“你看什么?” 夏怀真觑着四下里没人,于是半转过身,用后背挡住屋角的监控摄像头,嘴唇轻轻翕动,语不传六耳地迟疑道:“可是、可是王晨毕竟是……” -- 第127页 沈愔习惯性地伸出手,在她滚作一团的发顶上揉了把,这一回,夏怀真没露小白牙,眼巴巴地盯着他瞧。 “绑匪以有心算无心,打定主意要人质的命,不管你去不去,结果都不会有影响,”沈愔意味深长地说,“警方的职责是揪出藏身幕后的黑手,不是拿无辜民众当替罪羊——这事我来处理,你不用管了。” 沈支队毕竟有水平,三言两语安抚了夏怀真,当然,也可能是小夏姑娘没睡醒,思绪糊成一锅粥,也就格外好糊弄。总之,等沈愔将车子开出市局大院时,夏怀真已经忘了这茬,缩在副座上睡得人事不知。 她睡着后的模样显得纯良无害,嘴唇上生着细细的绒毛,像是汁水饱满的蜜桃,格外丰润甜美。正好前方路口红灯,沈愔拉下手闸,腾出一只手将盖在夏怀真身上的外套拉了拉。 夏怀真若有所觉,在位子上磨蹭了下,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脸颊恰好擦着沈愔的手指过去。 年轻女孩的面庞总是柔软而有弹性的,夏怀真也不例外。有那么一刹那,沈愔只觉得浑身上下的神经元揭竿而起,一窝蜂挤到手指尖,将那一瞬间的接触层层放大,振聋发聩地传递给大脑中枢。 沈愔后脊上的汗毛“嗖”一下窜起,被电打了也不过如此。 这时,前方的交通灯由红转绿,沈愔怔了下才反应过来,忙不迭发动车子。奥迪暴躁地嗡鸣一声,剧烈的震动让夏怀真倏尔惊醒:“怎么,到家了吗?” 她还没睡醒,话音含在嘴里,只有一个“家”字排众而出,格外清晰地扎入耳中。沈愔不由抬起头,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只见这女孩低头揉着眼角,两边腮帮鼓鼓囊囊,显得懵懂又无辜。 沈愔无端觉得喉咙有点发涩,赶紧挪开视线,笔直地看着前路:“还没,就快到了,你醒醒盹,别着凉了。” 夏怀真鼻音浓重地“嗯”了一声。 直到下了车,跟着沈愔走进电梯时,这姑娘才回过神,打着哈欠问道:“那两个女孩救出来了吗?” 沈愔正要答话,脑子就在这时“嗡”了一声,霎时间,简容几个小时前说的“住在你家的小姑娘真了不得,中学没毕业,连八卦易经都懂,要不是她提醒,我还想不到那乱七八糟的几笔居然是绑匪留的线索”猝不及防地回了笼。 沈愔像是被一排冰冷的针刺中软肋,好不容易晾干的手心里渗出一点不为人知的冷汗。 他话到嘴边,又急急忙忙地叼住,再三斟酌了语气,这才若无其事,好像只是“不经意间”想起来:“今天多亏了你,要不是你发现那纸条上的玄机,葛欣和王雨凡就危险了。” 夏怀真耷拉着眼皮,压根没听出他话里话外的试探:“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我天天吃你的软饭,偶尔也得有点用吧?” 沈愔冷不防遭遇“软饭”二字,只觉得刚被钢针刺中的软肋又被热水滚了一遍,冰火两重内外交煎,差点把刚生出的一丝猜疑和忌惮榨干了汤。 幸而沈支队定力非凡,热血呼啸着逆向心窝,居然还能维系住最后一丝理智,把该说的话说完:“我记得你中学没读完,怎么连八卦易经都懂,从哪看来的?” 小夏姑娘也是个奇葩,该精明的时候总是懵懵懂懂,不该精明的时候,她又有种野兽般的直觉,能察觉到别人的提防和戒备。 好比眼下,可能是因为沈愔身心俱疲之下没能掩饰好神态和语气,也可能是因为夏怀真吃过比寻常同龄人更多的苦头,直觉也比寻常同龄人敏锐得多,总之,她第一时间察觉到沈愔的猜忌,并且在“勃然作色拍案而起”和“蒙混过关假装不知道”之间犯了两难。 “他什么意思?”她听到心里有一个声音轻轻细细地说,“他在试探我?是怀疑我吗?” “既然怀疑我,为什么不把我交给警方?为什么不按照程序给我做笔录?为什么……要帮我压下这些?” “一边粉饰太平,一边百般猜忌,你有意思吗?” 有那么一瞬间,夏怀真十分有冲动将这一连串质问甩在沈愔脸上,但这显然不是“夏怀真”的行事风格,而她也不想用这样尖锐的字句刺伤一个真心关心自己的人。 所以到最后,那些质问堪堪到了嘴边,又被她自己咽回去。斟酌片刻,夏怀真泛起一个半酸不苦的笑容:“如果我说,我也不记得是从哪看来的,这念头就像长了腿,自己跑到脑子里似的,你信吗?” 沈愔当然不信,不光是他,换成任何一个人,都会自然而然地认为这番说辞是瞎扯淡。 他用沉默一五一十地传递出自己的疑虑,然而夏怀真没有多解释的意思,只说了这一句就咕嘟着嘴,低头玩弄着手指,不说话了。 当女生缄口不言,单方面中止即将爆发的争执时,那并不意味着她们低头服软,而是将这股火气闷在心里,等到时机恰当再发作出来。 如果是情商高超经验丰富的人,会在第一时间察觉不对并化解矛盾,免得小事化大、大事化作不可收拾。可惜沈支队显然不能归做“有经验”的那一类,因为在他前三十年的人生经历中,接触过的女性只有两种:“路人”和“同事”。 悲剧也就意料之中了。 不过此时此刻,被案情洗礼了一整天的沈队还没意识到这一点,他只是觉得夏怀真异乎寻常的沉默有些奇怪,但也不是说不过去,因为奔波了一整天,连惊吓带昏迷,铁打的汉子都熬不住,何况她只是个娇弱的小姑娘。 -- 第128页 直到小夏姑娘洗完澡,沈队才发觉有点不对劲——他热了杯牛奶,本想让夏怀真喝完早点休息,顺带叮嘱她明天没事别出门,谁知刚张开嘴,还没来得及说话,夏怀真就夹着那根不离身的拐棍,从他面前一瘸一拐的过去,直接把端着牛奶的沈支队当空气忽略了。 沈愔:“……” 他愣了半天,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姑娘难道是生气了? 可是从市局出来时明明还好好的…… 第47章 猜忌(下) 沈愔拿出刑侦人员的专业素养,把这一路上的来龙去脉仔细回想一遍,抽丝剥茧刨根究底,终于想起夏怀真闹脾气前两人的最后一段对话。 沈支队活了三十年,字典里就没收录过“冷战”两个字,更不知道冷战一旦打响该怎么讲和——他身边的人除了同事就是长辈,长辈不会跟他冷战,同事不敢跟他冷战。唯一关系亲密的发小又是个神经大条的滚刀肉,从来是有火当场发、有泼当场撒,绝不留着过夜。 以至于书到用时方恨少。 沈愔手足无措了片刻,凭着本能走上前,在夏怀真的房门外头迟疑了好一会儿,终于犹犹豫豫地敲响了门。 很快,门口出现了夏怀真面无表情的脸。 他俩隔着一道门槛大眼瞪小眼,三秒钟后,夏怀真见沈愔没有开口的意思,于是果断关门。 沈愔抬手抵住门板,纠结半天,好不容易憋出一句:“你……你把牛奶喝了。” 夏怀真默不作声地接过奶杯,挑了挑眉梢,那意思大约是“现在可以滚了吗?” 坐镇搜救现场时冷静镇定从容不迫的沈支队用舌尖将上下牙床挨个舔过一遍,磕磕绊绊地又憋出一句:“你的脚没事吧?” 夏怀真对他三纸无驴的表现很不满意,但还是耐着性子答道:“还好,没大碍,休息两天就能正常走路了。” 沈愔脑回路运转得飞快,可惜他从没哄过人,而头一回接触的业务,想要刚上手就惊艳四座显然是不大可能的。因此他搜肠刮肚许久,也只有一句干巴巴的:“那就好,这两天多休息,没事别出门了……” 在沈愔,只是心不在焉地没话找话,可是小夏姑娘却忍不住地阴谋论了,毕竟不久前,沈愔才试探过她一回。 她定定看了沈愔一眼,牵动嘴角,笑容有点发涩:“沈警官请放心,我不会出去给你添麻烦的。” 这反应不对!沈愔登时意识到,他又说错话了。 但小夏姑娘平时虽然软萌又好欺负,突然闹一回脾气,也就格外油盐不进。没等沈愔设法解释,她已经不由分说地甩上房门,“砰”一下将沈愔关在了门外。 沈愔:“……” 沈支队和门板面面相觑了一会儿,捏了捏鼻梁,在没人看见的角落里苦笑了笑。 救出人质并不算完,因为接下来的工作——搜证、审讯、记录口供才是重头戏。当晚,沈愔只睡了四个小时,天没亮就要回警局,临走前,他回头看了眼夏怀真兀自紧闭的屋门,想了想,还是找出便利签给她留了张字条。 而后,他拎起外套,轻手轻脚地推门离去。 累惨了的刑侦支队在办公室里将就了一晚,等到第二天天亮,又是生龙活虎的一窝好汉——尤其当他们闻到了沈支队带来的爱心早餐的香味时。 “我赌一包饼干,这香肠咸肉鸡蛋灌饼一定是老大在他们家小区门口买的,”于和辉眼疾手快地抢过灌饼,陶醉得吸了一大口气,“只有他们家才会给这么足的料,又是香肠又是咸肉的,啧啧,这一份下去,撑到下午都没问题。” 丁绍伟慢了一步,只能退而求其次地捞过牛肉大葱馅的包子,恶狠狠地咬了口,那咬牙切齿的模样,活像在啃于和辉的肉。 “白痴,店家都是无奸不商,哪来的好心?那是老大额外加了钱,特别犒劳咱们的,”他吧唧着嘴,满屋子都是浸满油脂的面皮香味,“不过老大,人质虽然救回来了,我心里有个疑问一直没弄明白。” 沈愔靠着办公桌翻看痕检交上来的报告,闻言,头也不抬地一扬下巴。 “咱们在孙豫电脑里找到三幅画,每幅画都藏着一条线索,分别对应三个人质,”丁绍伟转动着铅笔,时而用笔杆轻敲太阳穴,“可是根据第二幅画的线索,我们同时找到两个人质,这不符合常理啊——难道是孙豫良心发现,买一送一了?” 于和辉一口香肠卡在嗓子眼里,咳了个天昏地暗。 沈愔目光微凝,终于抬头看来:“对了,技术组检查过第三幅画,有新的线索吗?” 许舒荣“啊”了一声,埋头在桌上翻找片刻,递给沈愔一张打印纸:“这是今早技术组袁主任送来的,说是在第三幅画上发现的密文线索。” 所有人抻长脖子看过来,只见那打印纸上写着—— “人生天地间,若无碎雨敲吾舍,诸事惹心伤。”许舒荣一字一顿地读出来,干巴巴的毫无韵律可言,“这诗……听上去挺悲凉的。” “这是日本诗人饭尾宗祗的作品,”沈愔说,“他年轻时当过僧侣,写的俳句自然带着一股看破红尘的味道……倒是很契合孙豫现下的心境。” 一个没上过大学的救护车司机,无父无母无妻无子,唯一的指望就是一手带大的妹妹。而在这个妹妹死后,他的人生也被撕裂了。 -- 第129页 现实版的“人间不值得”。 沈愔对着那两句诗拧起眉头,不知想到了什么,又把手机上保存的图片调出来:柔和的光线下,浑身素白的少女被蒙着双眼,双手在黑暗中摸索,试探着生命归宿之处——断头台。 每次看到这幅画,沈愔都会泛起某种说不出的怪异,这倒不是画作本身的问题,而是这幅画的格调和前两幅实在相差太多,既不阴冷也不诡谲,即使是描绘处刑的场面,无论构图还是色调都给人一种温暖又宁静的感觉,就像一时手误放错了文件夹。 沈愔沉默片刻,突然拿起打印纸,脚步匆匆地走出办公室,浑然不知在他身后,丁绍伟正摸着下巴露出猥琐又好奇的眼神。 于和辉凑到他跟前,从塑料袋里捞出一杯热豆浆,叼着吸管怼了怼他:“丁儿,看什么呢?” 丁绍伟头也不回,兀自紧盯门口:“我怎么觉得咱老大今天不太对劲?” 于和辉顺着他的目光往走廊方向看了眼——什么也没看见,沈愔早没影了,再回想一下沈支队方才的表现,果断认为姓丁的眼睛瘸了:“哪不对劲?这不挺正常吗,一如既往的惜字如金,不苟言笑。” 丁绍伟不耐烦地把他往外拨拉了下:“那是你眼大漏光,你没发觉老大从早上过来心情就不太好吗?” 于和辉和丁绍伟面面相觑了一会儿,茫然又无辜地问道:“咱老大有心情好的时候吗?他不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都是这张死人脸吗?” 丁绍伟:“……” 跟这种人没话说了! 在他俩磕牙打屁的同时,沈愔快步走进技术队办公室,放眼一扫,没找着袁崇海,于是随便逮住个年轻技侦:“能帮个忙吗?” 那年轻技侦是个小警花,抬头瞧见是沈支队,激动的两只手不知摆哪合适,话音直打哆嗦:“帮帮帮,帮什么忙?” 沈愔下意识地摸了把脸,心说:我有这么吓人吗? 他想起凌晨时莫名其妙闹脾气的夏怀真,觉得自己可能真有必要反省一下待人接物的方式,于是把语气放得和缓了些:“能把这张图调出来吗?” 谁知女技侦非但没好转,反而哆嗦得更厉害,手指跟过电似的,费了半天劲,好不容易把复原的图片文件找出来。 沈愔盯着电脑屏幕仔细端详一会儿,突然指住女孩胸口:“能把这里放大吗?” 女技侦:“……” 她干涩地滑动了下喉咙,明知沈支队不是“那意思”,依然不由自主地勾起一连串限制级联想。与此同时,她手速飞快地放大图片,做了局部的高清锐化,少女白裙领口的精美刺绣便一览无余地呈现在屏幕上。 女技侦忽然咦了一声,将图片又放大少许,终于发挥出一个技侦应有的专业水准:“这裙子上的图案好像是后期P上去的?原图本来没有吗?” 她从网络上搜出一张原版图片,再和孙豫电脑里找到的文件进行对比,发现那刺绣图案果然是人为添加上去的。 可他为什么这么做? 沈愔沉吟良久:“知道这绣的是什么吗?” 半个小时后,许舒荣将打印出的图片交到沈愔案头,照片上是一脉草叶,叶子表面带有特殊的白霜。 “我对比了三四种草本植物,觉得这个最相似,”小许警官果然是个好同志,虽然不明白自家老大这么做的用意,依然一丝不苟地完成了任务,“这是一味香料,也可以用作药材,一般叫做七里香,但学名其实是芸草。” 沈愔蓦地抬头,眼神锐利:“芸草?孙芸的‘芸’吗?” 许舒荣被他突如其来的反应惊吓到,半晌,僵硬地点点头。 沈愔闭上眼,五根手指捏成拳头,在桌子上重重一捶。 “——这就对了!” 小许警官可能觉得他家老大被这案子折磨太久,已经有走火入魔的趋势,小心翼翼地问道:“沈、沈队,什么对了?” 沈愔复又睁开眼,目光柔和地扫过打印纸上的香草:“应念学堂坡下老,昔年共采芸香……这幅画象征的不是人质,而是孙芸!” 第48章 录音(上) 许舒荣第一次知道,自家老大除了破案了得,文学修养也相当深厚——至少他念的那些诗词,小许警官一句也没听过。 她觉得自己就像个不识字的文盲,站在沈愔跟前,凭空生出一腔无地自容感,连忙拿打印纸盖住脸,自惭形秽地溜了。 如果说,沈愔是传说中令人深恶痛绝的“别人家的孩子”,那丁绍伟一年三百六十五日,三十年如一日被他的光环笼罩在阴影里,早习惯了这种心理上的落差,十分混不吝地一摆手,像赶苍蝇似的将东坡先生的名句赶到一旁,直中要害地问道:“你是说,这画里的线索指的不是人质,而是孙芸?” “我第一次看到这幅画就觉得奇怪,画面构图和光线色调与其他两幅很不一样,并没有阴诡森冷的感觉,反而十分温暖,”沈愔低声说,“在孙豫心目中,他绑架的三个人质,哪怕是还不会说话的王雨凡,由于她父母的缘故,也是带着‘原罪’出生,相由心生,画面便自然而然地带上诡谲和森冷的气息。” “只有孙芸,从头到尾没沾染过任何罪恶,象征着她的画作也就显得格外温暖宁静。” 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其实三幅画作只是孙豫摆在台面上的障眼法,他真实的目的还是以此为线索,引导我们去揭露葛长春的罪行。” -- 第130页 丁绍伟用拳头一砸掌心:“所以现在能定那姓葛的罪了吗?” 沈愔将技术组送来的报告从头扫视过一遍,然后捏成一卷,在丁绍伟肩头轻轻一敲:“你说呢?” 丁绍伟:“……” 他家老大果然很不对劲。 再如何精英的企业家,被市局一而再再而三地传唤,乃至于在审讯室里连蹲四十八小时,形象都不会太好。两天不见,葛长春下巴上生出一溜胡茬,皮脂井喷泉涌,对他那副本就称不上上佳的皮囊进行了一番毁灭性的改造。 但是听到审讯室的门被推开时,他还是下意识地扬起下巴,分明是坐在桌前,却愣是拗出一个倨傲的造型,冲来人一点表盘:“如果我没记错,即便是重大案情,拘传期也只有四十八小时,你们可是严重超时了!” 他手腕上戴了块劳力士新款金表,抵得上普通警员两三年的工资,这么凭空一亮,很有些碾压人的意味。 许舒荣没来由觉得这个指点表盘的手势很扎眼,翻了个顶天立地的白眼。 丁绍伟却不以为忤,脸上甚至带着宽容平和的笑意——屠宰场的屠夫看着待宰的羔羊时大约也会露出类似的笑容。 “不要意思葛总,让您久等了,因为要找证据和搜救人质,耽误了一点时间,”丁绍伟冲许舒荣使了个眼色,刚坐下的小许警官立马任劳任怨地站起身,端泡了杯热腾腾的红茶端进来。 葛长春伸手去接,就见许舒荣毕恭毕敬地一抬手,将茶杯摆在丁绍伟面前。 葛长春:“……” 他眼角神经质地抽搐了下,冷哼一声,居然把这口气忍了下去:“我女儿呢?” “葛小姐没事,就是受了点惊吓,现在还在医院,”丁绍伟笑眯眯地说,“我知道葛总是个好父亲,不过比起葛小姐,您现在应该更担心自己的处境吧?” 葛长春就像一个机器人,第一百零八次面无表情地复述台词:“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丁绍伟毫不客气地打断他:“两天前,西山市陵园,你意图持刀伤人,对此有何解释?” 葛长春显得很不耐烦,大概在他被扣押的四十八小时里,类似的问话已经发生过无数回:“我说过很多遍,是那姓孙的用我女儿的消息把我引过去,一见面就不问青红皂白地喊打喊杀!哦对了,他身上还有枪!我们这些奉公守法的普通老百姓,面对持枪歹徒,难道连正当防卫的权力也没有?” 他越是词锋尖锐,丁绍伟越是和蔼可亲,笑容近乎慈祥。 做记录的许舒荣被他活活笑出一身冷汗。 “当然,普通市民肯定有正当防卫的权利,”丁绍伟敛去笑容,一字一顿道,“但是葛总,你管‘用凶器对准手无寸铁的小姑娘’叫正当防卫,这就有点搞笑了吧?” 葛长春额角暴起一条颤动不休的青筋,呼吸越来越粗重。 “当晚在西山陵园的除了你和孙豫,还有第三个人,根据她的证词,你不仅试图杀人灭口,还承认了孙芸——也就是‘三·一一’吸毒案中的受害者,是被你谋害,还伪造出吸毒过量的假象。” 葛长春倏尔抬头,淬了毒的目光恶狠狠地戳在丁绍伟脸上。 丁绍伟不慌不忙,视线越过他肩头,和单面玻璃外的沈愔短暂交汇:“……葛总,你作何解释?” 葛长春不知不觉攥紧拳头,手铐瑟瑟抖动,凌厉的青筋几乎撑爆皮肤:“你、你胡说!什么人?我不知道!你以为随便找人做伪证就能诈我?笑话!” 丁绍伟早知他会想方设法地抵赖,好整以暇地摸出手机,三下五除二调出一段录音,摁下播放键,下一秒,熟悉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 “……不是我害的你!是王晨……对,是王晨!是他给你下的药,跟我没关系!没关系!” “我混蛋,我不是人,我见钱眼开!我、我给你烧纸钱行不行?对了,我请大师给你超度,让你下辈子投个好胎!只求你放过我……” 许舒荣瞠目结舌,和智珠在握的丁绍伟一起将目光投向葛长春。 葛长春脸色煞白,汗珠失禁似的滚滚滑落,良久,他嘴唇哆嗦了下,颤巍巍地说:“我、我不知道……这不是我!” “是不是你,只需要技侦做一个声纹比对就知道了,”丁绍伟好脾气地眨眨眼,“当然,葛总可以继续否认,反正鉴定报告是不会造假的,到时提起公诉……就看法官会信您的说辞,还是相信警方的专业鉴定了。” 葛长春胸口激烈起伏,双手不受控制地拼命颤抖,连着手铐一并哗哗作响:“就算是我……那又怎样?是她、是她装鬼吓我!我……我当时太害怕了,说了些什么自己都不记得,你们、你们就算交上去也不作数!” 许舒荣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微微一动,丁绍伟已经早有预料地看过来。 她到了嘴边的话又憋回去。 奇怪的是,丁绍伟居然没揪着这节不放,而是撸了撸衣袖,亮出手腕上的一块腕表——那同样是劳力士的最新款,由18K白金、珍珠母贝和904L精钢联合打造,表盘周围镶嵌了一圈整整齐齐的碎钻,被灯光一打,简直能闪瞎钛合金狗眼。 如果说葛长春腕子上那块金表,许舒荣不吃不喝还能勉强够得着边,那么丁少爷这块“满天星”,就算把小许警官打包卖了,离那块镶钻表盘也差了十万八千里远。 -- 第131页 许舒荣:“……” 再好的涵养也挡不住熊熊而起的仇富之心,有那么一瞬间,小许警官很想把身边这头花孔雀,连着他手腕上那块招人恨的“满天星”一起丢出审讯室。 碎钻反射着光线,在葛长春朽败憔悴的脸上映出一簇一簇雪亮的印子。葛长春不由眨了眨眼皮,血色全无的嘴唇微微一勾,咧开一个极难看的笑容:“怎么,现在的公务员待遇这么好?我看警官先生手上这块表,少说也得几十万吧?” 丁绍伟蛮不在乎地低头看了眼:“你说这个?这是我妈送我的生日礼物,我也觉得太花哨了,不符合本人的精英气质。可那句老话怎么说来着?哦对了,长者赐不可辞,老妈给买的生日礼物,总不好不戴,对吧?” 葛长春那一刻突然和许舒荣达成统一战线:很想把这欠揍的混小子从审讯室一脚踹出去。 “行吧,就算您说得有理,”丁绍伟不动声色地扳回一城,心情登时大好,连葛长春那副獐头鼠目的面孔也没那么碍眼,“不过,您知道我们在哪找到王晨的吗?” 葛长春冷冷看着他。 “是在经开区一家工厂里,”丁绍伟也不指望跟他互动,自顾自揭晓了答案,“我们查了,那是一家加工企业,虽然名不见经传,但是企业账面上有一大笔债务,如果到期没有归还,就要拿公司股权作为抵押。” 葛长春瞳孔飞快地颤缩了下。 “还有绑匪藏匿葛欣和王雨凡的云锦公园,背后同样有个隐形股东,”丁绍伟不着痕迹地打量他,“巧的是,这两位隐形股东是同一家公司,更巧的是,我们在这两处藏匿人质的地点都发现了一些特别的东西。” 他话音刻意一顿,葛长春不由屏住呼吸,就见丁绍伟微微一笑,不紧不慢地报出答案:“□□,也就是□□。” 葛长春眼珠陡然凝固住,整个人坐在原地,好似一尊呆若木鸡的泥塑,唯有豆大的冷汗顺着额角徐徐滑落。 “葛总,”丁绍伟曲起手指,胳膊越过桌面,在他跟前敲了敲,“能解释一下是怎么回事吗?” 第49章 录音(下) 夏怀真这一觉睡得还算踏实,可能是昨天那场突如其来的发作让她筋疲力尽,那些奇诡吓人的梦境没再纠缠她,没有铺天盖地的迷雾,也没有斑驳淋漓的血色,等她在柔软的被窝里打了个滚,懒洋洋睁开眼时,墙上的挂钟已经逼近九点整。 沈愔虽然嘴上不说,人却十分细致,被褥枕巾全是新买的,里面填的不知是蚕丝还是羽绒,又轻软又透气,蜷在里头就像裹了一身棉花,舒服的让人不想起床。 ——如果不是空虚的肠胃揭竿而起,小夏姑娘觉得自己还能再睡五百年。 她在柔软的枕巾上蹭了蹭脸颊,又打了两个滚,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翻身坐起,也不穿鞋袜,光脚踩在润泽光滑的木地板上,打着哈欠出了房门。 然后,她就看见餐桌上倒扣着一只青花大碗,碗上还贴了一张便利签。 夏怀真揉眼角的手蓦地顿住。 她不用看都知道,碗里是沈愔给她留的早餐,便利签上则详细交代了家里常用药品的存放位置,还说中午会有外卖送到,让她乖乖等在家里,如果有需要,可以打他手机。 夏怀真抽了抽鼻子,只觉得凌晨那点因为睡眠不足而莫名生出的邪火,已经在沈支队不厌其烦的叮嘱中落花流水溃不成军。 她揭开青花碗,发现底下是一份全麦三明治和一杯牛奶。三明治不是超市里买来的即食快餐,而是将全麦面包片裹上蛋液,下油锅煎得外焦里脆,中间夹了生菜番茄黄瓜片,再加过油的熏肉和煎蛋,香得勾人口水。 小夏姑娘最后一点火气也在三明治的香味中烟消云散。 她匆匆洗脸刷牙,然后坐在餐桌前,配着那杯同样鲜香四溢的热牛奶,小口小口咬着三明治。填饱肚子的同时,凌晨时那番对话也呼啸着回笼。 可能是因为睡了一觉,精神和体力得到极大恢复,波动的情绪值也随之回升到正常水平。也可能是因为热乎乎的食物下肚,沸反盈天的五脏庙被安抚得熨帖,总之,夏怀真那股不知从何而来的火气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小夏姑娘敲了敲脑袋,对着锃光瓦亮的白磁盘自省片刻,觉得自己会为了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跟沈愔较真实在是挺可笑的。 “大概是这一个多月日子过得太舒服了,没事找事吃饱了撑的,”夏怀真摇摇头,越想越心虚,恨不能时间倒流回几个小时前,将那个单方面打响冷战的自己一巴掌拍飞,“人家管你吃管你住,连昨天……那么大的事故都压了下来,就是亲爹亲哥哥也不会比他更心疼人。” 更何况,沈愔的疑虑也不算无的放矢,夏怀真只是把自己代入沈支队的处境稍微脑补了下,就觉得沈愔没直接把她丢进审讯室,已经是心大到没边了。 “一个中学没读完的乡下姑娘,居然对八卦周易颇有研究,别说他了,换成任何人都得多想几分,”夏怀真鼓起半边腮帮,思忖片刻,默默叹了口气,“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啊。” 现代人每时每刻都在接收海量信息,有些是刻意为之,有些却是潜移默化。这些或有意或无意接收到的信息被大脑存储在不同的区域,看似零散无序,却构成了一个人最基本的思维模式和知识体系。 -- 第132页 在某些极端情况下,人会遇到无法解决且不能回避的问题,极度的逃离感和现实无法逃离的冲突会激发大脑机能,将那些日常生活中有意无意收集来的信息从潜意识层调出,重新拼凑出一套思维逻辑和知识体系。 ——体现在现实中,就是原本没学过外语的人突然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或是一个中学没毕业的乡下姑娘,突然掌握了一门她本不该懂的深奥学问。 夏怀真没学过心理学,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种现象,就像她也没法解释那些从没接触过的名词和香水品牌是什么时候跑到她脑子里的。 小夏姑娘苦苦思索许久,依然给不出一个令人满意的答案,只能暂且搁到一旁,将碗盘端进厨房,仔细清洗干净,心里兀自嘀咕道:昨晚那通脾气真是好没道理,想必沈愔也被她闹得莫名其妙,等他晚上回来,是不是道个歉比较好? 她一边寻思,一边夹着拐杖,单腿蹦跶着回了客厅,抬头瞧见那扇虚掩着的书房门。 夏怀真顿住脚步,她忽然想起,只要她在家,沈愔书房的门一定关得严严实实,仿佛里头藏了个价值连城的宝贝,轻易不露出形迹。 小夏姑娘盯着那扇门板看了一会儿,不知怎的,心里无端升起某种冲动,仿佛那道门之后有一个声音召唤着她,不安和渴望攫住她的心脏,勾引着她抬起手,鬼使神差般摸上门板。 ——吱呀一声,那道严防死守的门,慢悠悠的往里滑开。 市局审讯室,葛长春像一头被逼到死角的野兽,猛地一拍桌子:“我不知道!就算是茂林制药又怎样?我、我只是总经理,上头还有董事会压着,不是想怎样就怎样的!” 他剧烈喘息着,脸色泛着青白,所有的血色呼啸而上,纠缠在眼白的血丝中:“你们能证明我去过那两个地方吗?有证据说□□是我留下的吗?警官先生,你们现在办案都这么偷工减料,这工资也忒好赚了些!” 他死鸭子还要嘴硬,说什么也不肯认这个罪,许舒荣不由停下疾书的笔,隐隐含忧地看向丁绍伟。 丁绍伟微一皱眉,这时,审讯室的门忽然被推开,沈愔快步而入,还没到近前,许舒荣已经自觉起身,抱着本子主动靠墙站好,假装自己是一只毫无存在感的小透明。 葛长春一看到他,满腔色厉内荏的怒火登时逮到了发泄口,谁知沈愔手腕一甩,“啪”一声,一封厚厚的文件袋拍在他面前。 葛长春一口到了嘴边的肝火被他堵了回去,噎得肠胃生疼。 “我认得你,你是他们的头,”葛长春阴恻恻地说,“不管谁来都没用,你们别想诈我的口供!” “我们没想诈你,”沈愔冲他点了点头,语气十分平静,乍一听几乎能听出几分心平气和的意思。他从文件袋里掏出一沓照片,直接丢在葛长春跟前:“仔细瞧瞧,葛总,你应该不陌生吧?” 葛长春一低头,瞳孔当即放大了一瞬,只见那赫然是一个居高临下的角度,镜头能拍到的范围内,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站在门口,正对镜头外的人指手画脚地说着什么。 葛长春愣在原地,刚被空调风吹干的冷汗接茬冒出第二拨,后颈凉飕飕的,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虽然镜头拍出的范围很有限,他还是认了出来,这是云锦公园的仓库——那里什么时候被人安装了摄像头? 仿佛猜到了他的疑问,沈愔缓而轻柔地说:“我们在正对着仓库门口的墙角上发现了针孔摄像头,类似的监控镜头一共有五个,其中有三个拍到了你的身影。葛总,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葛长春说不出话来,他也无话可说。 “不过,比起费心编造说辞应付警方,你现在更应该关心的是,是谁在仓库里安装了监控镜头?”沈愔眼神闪烁,微乎其微地笑了下,“你别看我,货运司机已经被人灭口,如果没有这回的绑架案,警方就是把西山市翻个底朝天也抓不住你的狐狸尾巴。” 丁绍伟忍不住看了他一眼,那意思大约是“你这么说不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沈愔无动于衷:事实如此,咱们确实技不如人。 丁绍伟遭到一万点暴击,蔫不拉几地低头不说话了。 葛长春汗如泉涌,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过了多久,他艰难地凝聚起一丝神智,将沈愔这番话逐字逐句地回味过一遍,瞳孔猝然凝聚成针尖大的小点。 他抬起头,对上沈愔淡淡讥诮的眼神,整个人如风中残烛似的颤抖起来:“你、你是说……” “项维民因何而死,王晨因何而死,幕后黑手布下这样大的一个局,用你的两员干将为引线,一点点将你……或者说,玄阮在西山市的残余势力连根拔起,”沈愔垂落眼帘,侧脸轮廓斯文俊秀,乍一看简直有几分文弱书生的意味——前提是,他不用那双刀锋一样犀利的眼睛看着某个人。 “葛总,我确实没想过诈你,四十八小时已到,如果你愿意,随时可以办理保释手续……不过,等你出了市局的大门,暗中盯着你的那双眼睛会做些什么,可就不好说了。” 葛长春呆若木鸡,电光火石间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警方分明掌握了他制毒贩毒的证据,却不急着敲砖定脚,反而要将他放出去,这不摆明了是螳螂捕蝉,打算用他这条小虾米钓出幕后的“大鱼”? -- 第133页 落在警方手里,他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可要是被“那个人”盯上…… 葛长春哆嗦半天,衰朽的身体禁不住这么大幅度的震动,散架似的滑落在地,突然一个猛子扑上前,挣扎着去抱沈愔的大腿—— “你们、你们不能这么对我!”他不顾一切地嘶嚎起来,“我说……我什么都说!你们不能让我保释!他会杀了我的!” 第50章 闸门(上) 葛长春也算“翻脸堪比翻书”的典范,几分钟前,他还强撑着脊梁骨,哪怕沈愔把证据摔在他面前,依然死鸭子嘴硬。几分钟后,他却痛哭流涕地抱着沈愔大腿,哭着喊着要招供,唯恐警方一个不耐烦,真把他从市局丢出去。 沈愔反应奇快地站起身,默默后退两步,距离拿捏得恰到好处,葛总那一扑直接扑了个空。 “我说,我什么都说!”葛长春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他会杀了我……那个人真的会杀了我!” 他两次提到“那个人”,沈愔不由和丁绍伟对视一眼:“‘那个人’是谁?” 葛长春嗫嚅着嘴唇:“我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只知道道上的人都称呼他为……” “——‘神父’!” 沈愔垂落身侧的右手猛地捏成拳头,心说:果然是他! “神父和玄阮都是大人物,我、我就是跟在他们身后溜边捡漏的小喽啰,做点零散生意糊口而已。他们俩我谁都得罪不起,可他们、他们怎么就非得跟我过不去呢?” “神父”这名字像一发高能炸药,将葛长春负隅顽抗的心理防线炸得一溃千里。他崩溃似的瘫软下来,倚着桌角喃喃道:“为什么不能放过我……为什么就盯着我不放?我只是想赚点钱,我什么也没做……” 丁绍伟忽然有些啼笑皆非:敢情在这位眼里,制毒贩毒乃至杀人灭口都不算什么,他居然还“什么也没做”? 这要枉死的冤魂情何以堪! 从审讯室出来时,丁绍伟脸色很不好看,沈愔甚至怀疑要不是自己把他拖出来,这小子已经拎起拳头,揍葛长春一个满脸桃花开。 他把记录口供的卷宗甩在丁绍伟怀里:“行了,葛长春都已经开口了,你还想怎样?” 丁绍伟哧溜一下鼻子,声音闷闷的:“就是觉得……这见鬼的人生太操蛋了!” 一个大学毕业没几年、对生活充满希望的年轻女孩,一个没读过几年书、把后半辈子希望都寄托在妹妹身上的老实哥哥,这对兄妹只是繁华都市万千芸芸众生里最普通的写照,却遭遇了普通人最不幸的命运。 在那些有权有势的人看来,可能只是他们鼻子痒痒打了个喷嚏,但在底层的小老百姓,或许就是冲垮家门的灭顶之灾。而他们甚至没法为自己讨个说法,因为始作俑者轻描淡写地认为自己“没做什么”。 换谁能一笑泯恩仇? 沈愔拍了拍丁绍伟肩膀,没说话。 幸好丁大少爷骨子里依然是个混不吝的滚刀肉,伤春悲秋了三分钟,就自行矫正回了“正轨”:“不过老大,我还是觉得不对劲——从资料上来看,孙豫连高中文凭都没有,他是怎么布下这么大一盘局,把所有人耍得团团转的?就算这些可以用他天生智商高来解释,那名画、诗句,还有奇门八卦留下的线索,如果没有相当的文化积累,恐怕很难串联起来吧?” 沈愔沉默片刻:“因为孙豫只是吸引警方注意的一颗棋子,真正的凶徒还躲在幕后,至今没有露面。” 他抬起头,和丁绍伟交换了一个疑虑重重的目光。 “按照葛长春的说法,这个幕后凶徒多半就是神父,”丁绍伟低声说,“老大,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多了,可你不觉得,这个神父似乎十分熟悉警方的办案模式,甚至对我们的侦查进度、内部人事关系都了如指掌吗?” 沈愔微微一震。 他明白丁绍伟的意思,神父对警方内部异乎寻常的熟悉,实在很难不让人联想到郭莉临死前那句语焉不详的“警察里有他们的人”。 但沈愔没法顺着这个思路往深里想,因为这意味着自此之后,市局内部每一个朝夕相处的同事、出生入死的兄弟,甚至他尊敬仰慕的领导,都会平白贴上一张“内鬼”的标签。 没人愿意怀疑自己的兄弟和家人,可从警方营救王晨失败的那一刻起,这根刺已经深深扎在心头。 “……我总觉得,那个神父虽然没露过面,却一直通过某种渠道关注着我们的动向,”丁绍伟没留意沈愔眉间笼罩的淡淡阴霾,自顾自地说,“他熟悉我们的每一步,我们却对他一无所知,只能被他牵着鼻子走。” “这种感觉很不好,太被动了!” 沈愔知道他说的没错,正因如此,他的心情才越发沉重。 只是沈支队心思深沉,七情轻易不上脸,哪怕胸口压了一座重逾千钧的五指山,脸上依然是尽在掌握的从容不迫:“有心思惦记这些没影的事,不如想想待会儿去了医院怎么让葛欣开口——她和葛长春不一样,只是个娇怯怯的小姑娘,你总不能把对付葛长春的那一套用在她身上吧?” 丁绍伟不假思索:“那就让小许去,她们小姑娘家比较容易有话聊。” 沈愔唔了一声,算是默许。随即,他由许舒荣这个“小姑娘家”想起另一个心思不好揣测的“小姑娘家”,眼看窗外日上三竿,忍不住从衣兜里掏出手机,打了一行字,又觉得自己婆婆妈妈,犹豫再三,还是删掉了。 -- 第134页 被沈支队惦记着的小夏姑娘正站在书房门口,房间的装修风格和客厅一脉相承,放眼望去俱是黑白灰三色,只有飘窗上摆着一盆绿萝,算是一点亮眼的点缀。宽大的实木书桌上排满了卷宗和专业书,只在角落里刨出一小块空地,用来安置笔记本电脑。书桌对面是三排顶天立地的玻璃书柜,从浅显易懂的流行小说到催眠必备的《刑事侦查学》《精神现象学》,够得上微型图书馆的规格。 百无聊赖的夏怀真对书柜上的几本经典小说很有兴趣,但是没经主人允许,她不敢随便上手,只得恋恋不舍地挪开视线。 书桌和书柜之间夹了张足够一人平躺的折叠沙发,被褥叠得整整齐齐,显然是房间主人临时征用的落脚点。夏怀真揉了揉鼻子,想到自己这一个多月来鸠占鹊巢——而她还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跟睡沙发的正主闹别扭,心里的过意不去当即如加了酵母的面团,沉甸甸黏糊糊的裹住心头。 “他这阵子都是睡在这儿吗?”夏怀真默默地想,“其实……我住在这里,他也很不方便吧?” 叨扰了这么久,如今案子结了,她是不是也该搬走了? 眼下是五月初,还不到毕业季,真想搬也能找到地方,只是凭她那点微薄的工资,条件肯定不会太好,只能凑合落脚。夏怀真用毛绒拖鞋蹭了蹭地板,忽然有点舍不得——既舍不得这么舒服的房子,也舍不得房子里的人。 沈愔于她,就像一个身无分文的人经过甜品店时,店员殷勤送到手里的试吃新品,绵软的戚风蛋糕和细腻的鲜奶油水乳交融,奶昔里醉意盎然的青梅酒更是画龙定睛的亮色,入口的一瞬间就熨平了她沸反盈天的五脏庙。 但是再欲罢不能,那也不是她能高攀的价位,一块试吃品已经是老天给的惊喜,要是贪心不足…… 夏怀真透过玻璃窗看着阴沉沉的天色,心想:会遭天打雷劈的吧? 她和玻璃上倒映出的影像面面相觑,良久轻轻叹了口气,转身时不小心带翻了文件,只听哗啦一声,书本和公文袋撒落一地。 夏怀真吓了一跳,赶紧手忙脚乱地收拾整齐,冷不防一回头,瞥见角落里躺着一本漏网之鱼,封面是混乱的意识流风格,比封面更不知所云的是小说标题——《24个比利》。 夏怀真弯腰捡起,谁知那书里夹了东西,轻飘飘地落下一张纸。她随手抓住,心口突然过电似的一凉,只见那掉出来的是一张照片,像素虽然不高,人也只露出半边侧脸,但夏怀真还是一眼认了出来——那是她自己。 或者说,是一个和她一模一样的人。 她不确定那是不是她自己,因为就算和照片上的人脸贴脸,夏怀真依然想不出自己是什么时候、在什么情况下拍的照片。 那应该是偷拍的角度,照片中的主角站在河堤上,脸朝着河水奔流的方向。她似乎察觉到有人在窥视她,目光笔直地望向前方,眼角却意味深长地扫向镜头方向。傍晚时分,夕阳西下,通红的晚霞落在河水中,仿佛一把火,席卷过奔流不息的来龙与去脉,那女孩半边面孔融化在光影中,一只手撩开被风吹乱的长发,眼神悠远,又含着一点连讥带讽的笑意。 女孩穿一身小香风连衣裙,跟丁绍伟挑给她的那套十分神似,颜色也是如出一辙的“扶灵黑”。那原本是夏怀真说什么也看不上的颜色和款式,可不知怎的,穿在这女孩身上,却显得相得益彰,仿佛她原本就该穿着这么一身。 人有相当一部分意识是不受控制的,只在受到某些特定的刺激时才会从潜意识深处露出庞大而隐隐绰绰的形迹。比方说这一刻,夏怀真瞳孔微微扩散,分明听到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发出绵长悠远的声响,仿佛一道尘封许久的闸门,在黑暗中缓缓开启。 第51章 闸门(下) 无数碎片似的画面蜂拥逃窜,裹挟在逆流而上的潮水中,呼啸着盖顶而过——刹那间,虚幻和现实重叠在一起,夏怀真仓惶地睁大眼,她看到自己,或者说,那个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孩站在河堤上,面朝着滚滚奔涌的河水,眼角却不经意地掠向一旁,抬手撩开一绺挡住视线的发丝,似笑非笑地招呼道:“沈警官,这么巧?” 河堤旁种了一排高大的蓝花楹,正值花季,开得如云如霞。晚风从河水尽头卷来,蔚蓝色的花瓣纷纷扬扬,如一场漫天匝地的雪。那长身玉立的男人从树干后兜出,目光笔直地越过漫天花雨,和她一触即分。 “苏小姐,”男人的声音十分陌生,冰冷又漠然,“可以跟你聊聊吗?” 女人——苏曼卿转过身,六公分高的鞋跟拍打在水泥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动:“是要请我协助调查吗?沈警官,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对我感兴趣,如果我是你,不会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一个无名小卒身上。” 沈愔神色平静,只有对他十分熟悉的人才能听出话音里那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一个能在暗中左右警方调查重点的人,我不认为她是普通的无名小卒。” 苏曼卿讶异地睁大眼,那一瞬的神情变化极为自然,即便以沈愔的洞察力也看不出丝毫异样:“什么?左右警方调查重点?沈警官,你在说我吗?这玩笑开得未免太大了。” 记忆中的沈愔一步步逼近,态度平和,目光却带着锐利的审视:“苏小姐说是玩笑,就当是玩笑吧。不过,能在苏小姐这个年纪坐到兴华制药董事会秘书的位子,说您是无名小卒,也太妄自菲薄了吧?” -- 第135页 苏曼卿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年轻有年轻的好处……学历平平,资历不足,但越是这样的人,在得到意想不到的提携后就越容易诚惶诚恐,可比那些八面玲珑的老狐狸好拿捏得多。” 沈愔定定看着她:“但你并不是吴兴华摆在台前的傀儡。” 苏曼卿轻挑眉梢,不置可否。 “至少,我还没见过哪个摆在台面上的傀儡,能像苏小姐一样左右主人的一举一动,”沈愔往前走了两步,每个字都如钉头锤一样有力,似乎要刺穿这女人画皮一样的伪装,“你很聪明,把自己从那一连串案子中摘得干干净净,我猜吴兴华到现在还没想明白,究竟是谁把他的把柄捅给了警方,但我不明白——苏小姐,你为什么这么做?” “如果你只是想揭露兴华制药的罪行,大可以将掌握的证据直接交给警方,为什么要用这种迂回的方式?你在顾虑什么,或者说,你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苏曼卿笑吟吟地看着他——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孩总是好看的,稍作妆饰就是天成的风景,苏曼卿更是个中翘楚,“天真自然”得相当有说服力。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轻声说,“沈警官,我可能不是你的朋友,但我也绝不是你的敌人,所以别再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 “——你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遗忘在光阴深处的对话裹挟在风声中,掠过记忆的深渊,夏怀真手里的照片无声无息飘落地板,照片上的女孩隔着三年时光与失落的记忆,似笑非笑地凝注着她。 夏怀真惊恐地后退两步,冷汗涔涔的后背贴上玻璃书柜,那一刻,她分明听到梦魇中的脚步声再次回响在耳畔! 沈愔本打算让丁绍伟和许舒荣去医院做笔录,谁知那两位还没出发,正主已经找上门——他刚回到办公室,就见桌上摆了两大袋零食,刑侦支队人手一杯冰镇可乐,捧着拳头大的吮指原味鸡块啃得不亦乐乎。 “老大,快来快来!”一个小时前还情绪低落的丁绍伟仿佛换了张人皮,满嘴流油眉开眼笑,“我给你留了份奥尔良烤翅,再不来,就被这帮狼崽子扫荡完了。” 沈愔避开丁绍伟一双油光发亮的爪子,随手捞起一杯可乐,借着冰块和碳酸气泡强行镇压下满腹郁结:“你们又公费下午茶?” 丁绍伟打了个绕梁不绝的饱嗝,得意洋洋:“这可不是假公济私,是人家受害人慰劳警察叔叔来着。” 沈愔一愣,顺着他的指点转过身,只见一个年轻女孩拎着沉重的塑料袋,正在挨个分发切好的披萨。 他拧起眉头:“葛欣?” 单论长相,很难看出葛欣和葛长春之间的血缘关系,这女孩的眉眼应该更像她母亲,轮廓清秀五官俏丽,一笑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有种特殊的甜美。 她将一块切好的水果的披萨盛在一次性纸盘里,双手捧着递给沈愔:“这次真是要多谢沈警官,如果不是你们及时赶到,我可能没法站在这儿说话了。” 沈愔不太习惯接受异性的好意,尤其当这个异性是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时。他捧着那块披萨,突然理解了许舒荣捧着自己来电显示的手机时的感受——仿佛那玩意儿是个不定时炸弹,战战兢兢无所适从,只好转手塞给明显还没吃饱的丁绍伟。 “葛小姐不用客气,我们只是做了该做的事,”他斟酌再三,还是用最习惯的语气,公事公办地说,“既然葛小姐来了,能不能顺便做个笔录?” 刑侦支队全员啃着受害人带来的下午茶,集体给了他们不解风情的老大一个鄙视的白眼。 给受害人做笔录这种小事自然用不着刑侦口支队长亲自出马,许舒荣将刚啃完鸡块的手指舔干净,然后拎起她从不离身的笔记本,领着葛欣进了审讯室。 此时正值五月初,市局大院里种了几株槐树,从走廊尽头的窗口望出去,浓荫渐密,郁郁葱葱。丁绍伟一手鸡块一手披萨,溜达着蹭到沈愔身旁,用肩膀撞了他一下:“老大,问你个事。” 沈愔还以为这小子要继续纠缠“内鬼”的问题,随口应道:“什么事?” 丁绍伟:“你跟小夏吵架了?” 沈愔:“……” 这丁大少爷也是个神人,该机灵的时候像个毫无心眼的憨批,该迟钝的时候又颇有几分异于常人的精明。 好比现在,沈愔怎么也想不明白,这货到底从哪看出他心情不好了? “这还用猜吗?”丁绍伟不知是太了解沈愔,还是无师自通了读心术,十分自然的抬起油爪子,在沈愔衣袖上抓了把,“我就没见你为案子的事发过愁,除了那姓夏的小丫头,还有谁能让你闹心?” 沈愔低垂眼帘,盯着衣袖上凭空多出的油渍,有那么一瞬间,很想揪着丁绍伟衣领,将他脑子里的水好好控一控。 “不是什么大事,”沈愔几不可闻地笑了下——他眉眼俊秀,只是难得露出笑容,但丁绍伟总觉得,这人揣了一箩筐的心事,即便微笑时,眼角眉梢也压着说不出的沉郁,“小姑娘家闹脾气,应该算是正常……吧?” 丁绍伟摸了摸下巴。 如果是其他女孩,使性子闹脾气乃至撒泼耍赖满地打滚,丁大少爷都不觉得稀奇,可是夏怀真……有事没事往警局跑,每次跑都不落空,宁可自己省吃俭用也要给沈愔带爱心便当,会无缘无故闹脾气? -- 第136页 想到这儿,丁绍伟忍不住后退一步,用某种近乎猥琐的眼神,上上下下打量着沈愔。 沈愔被他瞧出一身鸡皮疙瘩:“你看什么?” 丁绍伟:“我到今天才算明白,老大你这么好的条件,怎么到现在还是光棍一条。” 沈愔:“……” 丁绍伟语重心长:“老大,小夏那么软萌乖巧的姑娘你都搞不定,太丢咱们刑侦支队的脸了,出去千万别说你是咱们老大,刑侦支队丢不起这人!” 沈愔闭上眼,揉了揉酸涩的眉心:“不是你想的那样。” 丁绍伟似乎是想调侃两句,但他毕竟太熟悉沈愔了,怎么看怎么觉得他那个表情不像是为情所困,而更像是被某种沉重而又难以宣之于口的顾虑困扰着。 丁绍伟笑容一敛,走廊尽头就在这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两人循声一转头,只见许舒荣匆匆赶到跟前:“沈队,丁哥,葛欣指认葛长春制毒贩毒,还有王晨和项维民也参与其中。” 丁绍伟飞快看向沈愔,后者微一点头:“去吧。” 丁绍伟等不及他第二句话,人已溜出去老远,许舒荣本想跟上去,然而迈步的瞬间又转了回来。 “沈队,”她低声道,“有件事我想了很久,觉得还是应该跟您说一声。” 沈愔端详着她欲言又止的神色,心头隐隐泛起一个揣测:“什么事?” 许舒荣咬了咬唇角:“之前在陵园抓捕孙豫时,我一时迷路,撞见了一块墓碑……” 她怯生生地抬起头,发现沈愔没有不耐烦的意思,于是大着胆子把话说完:“当时黑灯瞎火,可能是我看错了,但我总觉得那照片上的人跟您长得很像,他的名字是……” 沈愔瞳孔倏尔凝缩到极点。 “——夏桢。” (第二卷完) 第52章 夏桢(上) 沈愔当然知道“夏桢”是谁,他不仅听说过这个名字,对这人的平生经历、生卒年月更是了如指掌。 唯独不知道这人葬在哪里。 三年前,沈愔在海坊福利院头一回听说这名字时,曾跟福利院老员工打听过夏桢的埋骨之地。可当他按照老员工的描述找到陵园时,却惊愕地发现夏桢的骨灰已经被人先一步移走了。 根据陵园工作人员的描述,移走骨灰的是个年轻女孩,二十上下的年纪,打扮入时,长得也很漂亮。沈愔知道是苏曼卿干的,但他不明白这女孩为什么要移走自己老师的骨灰,更没来得及问清夏桢的骨灰改葬何处。 他早该想到,那女孩对自己老师的感情如此深厚,怎么舍得与他相隔两地? 又怎么可能……不让他亲眼目睹谋害自己的真凶伏诛? “这件事……”好半天,沈愔才艰难地找回声音,开口发现喉咙哑得厉害,只得清了清嗓子,“你有告诉其他人吗?” 许舒荣赶紧摇头:“没,我谁也没提过。” 沈愔耳朵嗡鸣得厉害,他深吸一口气,艰难地缓过劲来,听到自己毫无异样地说:“好,我知道了,这事我来处理,你不用管了。” 许舒荣眨眨眼,忽然觉得这个谈话走向有点不对。 她原本怀疑这个姓夏的和沈愔有亲缘关系,这才半是好奇半是探究八卦地跑来献宝,谁知沈支队的反应大出意料,既没惊喜也无震撼,倒像是早有心理准备,反而显得她少见多怪。 小许警官碰了个软钉子,唯恐一番自作主张揭了顶头上司不想被外人知晓的隐私,耷眉臊眼地低下头,贴着墙根默默溜了。 她前脚刚走,沈愔眼角眉梢的焦躁立马压不住了,有一刹那,他凭空生出某种强烈的冲动,必须立刻见到夏怀真。 至于见了面说什么,是不是要立刻摊牌,沈愔还没想好,但他就像一个行走在沙漠中、浑身皲裂嗓子冒烟的旅人,只要见到那女孩,闻到湿润清冽的水汽,即便只是海市蜃楼,也能缓解身心的焦渴。 可惜天不从人愿,沈愔刚走到楼梯口就被人叫住了。 “沈队,”简容的声音简直像是卡着节拍,如影随形地追上来,“有时间吗?有事跟你说。” 沈愔停下脚步,转身的一瞬已经将眉眼间的焦躁隐藏得滴水不漏:“什么事?一定要现在说吗?” “也不是很着急,只是你上次问我,一个人有没有可能突然性格大变,连记忆也发生扭曲,我回去后查了些资料,发现还真有可能,”简容拨了拨自己花一样散落肩头的发梢,发现沈愔听得很专注,于是接着说道,“如果这个人患有多重人格障碍症,她就有可能同时出现两种人格特质。” 沈愔闭一闭眼,沉声道:“就像‘24个比利’?” “看来沈队也做了功课,”简容笑了笑,“没错,多重人格症患者会分裂出两个或两个以上人格,不同人格彼此独立、自主,就像是一具□□里住了两个灵魂。一般来说,在某个特定的时间段内,只有一个主体人格会占据意识层,但是当患者受到某种精神刺激后,主体人格可能突然转变为完全不同的身份,情感、思想和言行举止也会按照新人格的行为逻辑发生转变。” “由于两个人格之间彼此独立,患者在发生人格转换时,原先的主体人格是意识不到的,表现在行为上,就是会遗忘一些已经发生过的往事。” 简容意味深长地提起嘴角:“是不是和沈队描述的症状很相似?” -- 第137页 沈愔沉吟良久:“什么样的情况下会造成人格分裂?” “因人而异,可能有很多种情况,”简容说,“看过《致命ID》吗?电影里的主人公最根深蒂固的本我人格源于他幼年时期的心理阴影。其实很多患者都是在幼年人格不稳定的时候受到了无法承受的重大打击,因为无力反抗,他们会本能地把自己想象成别人,用这种方式保护本我人格。” 沈愔听入了神,下意识追问道:“也就是说,越是童年时期受过强烈刺激的人,越容易患上多重人格障碍?” “确实如此,”简容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沈队,冒昧问一句,你说的这个‘多重人格症疑似患者’,是我们认识的人吗?” 沈愔:“……” 简容看出他不想多说,不再强人所难:“行,那我就当没听过,不过沈队,人格分裂的症状可轻可重,如果真是你朋友……你最好尽快联系专业的心理医师替她做个诊断,别等拖久了,想治都无从下手。” 沈愔明白她的好意,干脆道了谢,一阵风似地卷出市局。 从市局到沈愔家小区,路况好时驾车只需要二十多分钟。沈支队是个细致人,回家路上专门拐去一家小餐馆,打包了几样饭菜带回家。谁知一推开门,屋里居然空空如也,夏怀真早不知去向。 沈愔心脏差点停跳一拍,里里外外没找见人影,打手机直接关机。他只觉得当初卧底边陲毒窝时也没这么急躁过,冷汗当即浸湿了发根,勉强定了定神,拿出刑侦人员的专业精神重新搜找过一遍,终于发现了夏怀真压在座机底下的一张便利签——大意是说她有急事出去一趟,晚饭前会回来。 沈愔:“……” 他一颗心在胸腔里疯狂跳动,如果夏怀真在跟前,这八风不动的刑侦口正支队长一口肝火大概已经结结实实地喷上去:“脚上有伤还乱跑什么,不知道自己的处境有多危险吗?万一……” “万一”后面的内容还没露头就被他自己掐灭了,是可能性太多,也是不敢往深处想。 沈愔望向窗外,西山市雨季将至,不知从哪飘来一片乌云将天空遮挡得严严实实,天光一丝不漏,全被阴霾收入囊中。空气中漂浮着细碎的微尘,沈愔茫然片刻,脑子里无中生有地打过一道闪,照亮了浑浑噩噩的来路与去程—— 电光火石间,沈愔忽然想到:“她有没有可能……去看夏桢了?” 虽然重逢至今,夏怀真一直表现得无懈可击——她不记得离开福利院后发生了什么,对沈愔也毫无印象,但沈支队依然不能完全肯定,所谓的“多重人格”究竟是确有其事,还是她故意伪装出的假象。 这女孩就像一座堡垒,天衣无缝又固若金汤,不管“苏曼卿”还是“夏怀真”,谁也没法透过那层滴水不漏的表象看穿她的内心。 沈愔有时觉得,也许只有“夏桢”这个名字能隐约触碰到她严防死守的真心,那就像开在堡垒上的一道窗,她扒着窗口往外窥探,外界的民生疾苦、喜怒哀乐也随之溯流而上,一条条走了心。 从市局到小区只需要二十多分钟,从小区到西山陵园却足足开了四十分钟。沈愔下车时,两滴豆大的水珠打在鼻梁上,挡住头顶的浓云吸饱了来自南海之滨的水汽,酝酿多时,终于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沈愔从车里取出一把备用伞,撑开挡在头顶,站在陵园门口思忖片刻,直接奔向值班室。 眼下正值中午,但是西山五月的天气一向如孩儿脸,说变就变,毫无征兆。暴涨的天河咆哮着奔向人间,天光被遮掩得一丝不剩,泥土被雨水浸透,泛上一股湿润、陈旧而又略带腥味的气息。 那是属于亡者的气味。 幢幢的碑影林立在铺天盖地的大雨中,冗长乏味而又难分彼此。大概人这种生物就是这样,活着的时候分出三六九等,可是等咽下那口气,个体特征立刻被无限淡化,阶级地位、财富权势一概剥离,唯有“亡者”的印戳千篇一律,再被存放在方寸大的小盒子里供后人瞻仰,就算这辈子尘埃落定。 但也不是完全没法区分,好比现在,一道瘦削的身影顶着盆倾瓢泼的雨势,微微弯下腰,将一捧百合花摆在墓碑前。 然后她抬起头,目光洞穿了经年的光阴和擦肩而过的生死,和墓碑上的男人看了个对眼。 那副面孔肖似沈愔,只是比沈支队柔和许多,眼角常年带笑,掺着宠溺、拌着纵容,温和又略带无奈地看着他的小姑娘。 仔细回想起来,夏桢刚到海坊福利院时,其实也刚大学毕业,不太懂人情世故,为人处世青涩得很。福利院的孩子常年没人管教,除了小流氓就是人渣预备役,同一批进来的三个人早早卷包袱滚蛋,只有夏桢留了下来。 倒不是他自甘堕落,因为夏桢在这群即将被炼成人渣的小混混中看到了一个小女孩,孤僻内向又胆小,经常被同伴欺负,唯独喜欢跟着自己。她怯生生拈住夏桢衣角的模样,让夏桢不由想起跟在母猫身后亦步亦趋的小猫崽。 夏桢从不认为自己有多高尚,但他没法对那双清透又压抑的眼睛视若无睹——因为那眼神里藏着这女孩无声的求助。 他留了下来,那是夏怀真的新生,也是夏桢灾难的开始。 第53章 夏桢(下) “当时……你为什么要留下呢?”夏怀真在墓碑前半跪下,伸手拂去照片上的雨水,“随便找份其他工作,或者干脆去学校安安稳稳当个老师不好吗?为什么非要留在这个是非之地?” -- 第138页 男人温和地看着她,他已经不会说话,但夏怀真总觉得那双眼睛里藏着答案。 他在说:因为放心不下你啊。 小时候的夏怀真像条黏人的小尾巴,总是围着夏桢转,叽叽喳喳叫他“老师”。福利院效益不好,小混混们也没有读书的心思,夏桢却坚持把夏怀真送去学校,宁可用自己微薄的工资补贴她的学费生活费,也要这女孩把书读完。 “为什么要读书?”十岁的夏怀真扯着夏桢衣角,“我一看到那些英文单词就头疼,为什么其他人不用上学,我就一定要去?” 夏桢放下手里的书本,摸了摸女孩的头:“因为只有这样,你才能堂堂正正地离开这里,去大城市过更好的生活。” 那是一本诗集,夏怀真探头一看,瞧见“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一行字,便认定那是一首描写幸福的诗歌。 她没有注意到,所有的美好愿景,都是“从明天起”。 那时的夏怀真还不能理解上学的重要性,看到比她大一些的少男少女结伴出去打工,不知多少回动了辍学的心思。幸好她读书小有天分,一路上来成绩都不错,守着福利院的一亩三分地,每天和夏桢相依为命,日子也能过得下去。 ——如果不是她后来长大了。 夏怀真是个很好看的小姑娘,小小年纪已经有了美人的苗头,尤其是一双杏核眼,水汪汪的黑白分明,顾盼间像是会说话,福利院里的小混混从她身边经过时,都忍不住多打量两眼。 十岁出头的小姑娘已经有了美丑的概念,偶尔也会生出小小的自得。显然,她那时虽然读到过 “福兮祸之所倚”,终究年纪太小,没能领会个中深意,更不知道对一个没有自保能力的小女孩来说,出众的美貌和无匹的财富一样,都是惹来祸患的根源。 第一次在夏怀真头上看到那枚粉红色发卡时,夏桢脸色变得很难看,夏怀真从没见他脸上露出过这么可怕的表情,当即瑟缩了下,几乎以为这一向温和的男人会大发雷霆。 但是夏桢什么也没说,他近乎粗鲁的从夏怀真头上撸下发卡,头也不回地冲进院长办公室。 他没告诉夏怀真那枚发卡意味着什么,即便身陷魔窟,私心里依然想为这小小女孩保留一片无风无雨的晴空。在他近乎鱼死网破的反抗下,院长——也就是后来的兴华制药董事长吴兴华,没把主意打到夏怀真身上。 可惜暂时的平安,埋下的却是一辈子的祸根。 夏怀真捏了捏鼻梁,水珠断线似的滑落额角——直到此刻她才发现,自己的记忆并不连贯,仿佛被人刻意清理过。按说寻常人回忆往事,都是最近的事印象深刻,时间越久远记忆越模糊,她却是反过来了,十岁以前的事历历在目,十岁之后反而一片模糊,只依稀记得几个大概的节点,再要追究细节,就只剩一片晦涩不清的朦胧。 就好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故意抹去了形迹。 夏怀真敲了敲太阳穴,越想回忆越想不起来,到后来,太阳穴居然开始隐隐抽痛,像是有根筋拽紧了,被钝刀来回磋磨,发出声嘶力竭的鸣响。 “为什么想不起来?”她无声地问自己,“后来呢?后来发生了什么?” 夏桢把发卡还给了吴兴华,又拼死拼活地拦住院长伸向幼童的魔爪——夏怀真不清楚这个文弱的男老师付出了什么代价,只记得在随后的两年里,姓吴的再没朝她伸过手,而她也享受了一段难得的安宁。 但是两年后,也就是从她十二岁开始,回忆成了倍速推进的片段,快到甚至没法串联成篇。 夏怀真捡起一根枯枝,在吸饱雨水的泥地上画出一条横线,又注明两个时间点,一个代表十岁,一个代表十二岁。 十岁那年,福利院中无依无助的女孩第一次遭遇人世间的恶意,幸而被一直保护她的男老师不顾一切地挡了下来。 中间的两年是没有标尺的荒原,记忆笼罩在浓雾中,甚至找不出完整的片段。但是到了她十二岁,混沌的画面突然变得清晰,因为在那一年,她失去了唯一的亲人。 夏怀真抬起头,雨水顺着睫毛不断流淌,她的目光穿过密集的雨帘,落定在大理石方碑上,烫金的数字标注出夏桢的生卒年月,而他短暂的生平就停留在夏怀真十二岁那年。 即使时隔多年,夏怀真依然清楚记得,刚听说夏桢亡故时,自己其实没有悲伤或者愤怒的感觉,因为大脑直接撂了挑子,思绪成了浑浑噩噩的空白,周围嘈杂的议论声、警察和急救人员进进出出,都成了毫无意义的背景板,她视若无睹、充耳未闻—— 直到那个被白布蒙住脸的男人抬出来。 仿佛一枚静水深流的炸弹,将这个十二岁小女孩仅有的容身净土炸得支离破碎。 风雨越来越大,夏怀真浑身衣物被雨水浇透,湿漉漉地贴在身上,活像一只无家可归的小流浪猫。然而她一双眼睛亮得吓人,不像流浪猫,更像是某种磨牙吮血的猫科猛兽。 就在这时,一道人影不知从哪窜出,用力拽住了她。与此同时,一把雨伞挪到头顶,犹如当年福利院中,替她遮挡住漫天匝地的雨势。 夏怀真抬起头,看清来人的瞬间,眼睛里的凶光被一条无形刀锋猝然截断:“老、老师?” 来人一声不吭,将雨伞硬塞到她手里,然后脱下外套,披在她被雨水浸透的肩头。 -- 第139页 五月初的雨水凉意未消,那外套上却附着人体体温,显得越发灼人。冷热交煎,夏怀真不由打了个激灵,涣散的目光缓缓凝聚,终于看清来人面孔。 ……不是夏桢。 “沈、沈队?”夏怀真仿佛刚从一场浑浑噩噩的大梦中惊醒,艰难地恢复神智,“你怎么会在这儿?” 沈愔脸色铁青,有那么一瞬间,恨不能将“八风不动”踩在脚底,效仿丁大少爷不管不顾地咆哮一通。然而紧接着,他看清夏怀真比死人还难看的脸色和近乎惶然的表情,两腮抽搐了一会儿,还是把到了嘴边的话咽回去。 他捡起夏怀真掉落一旁的拐杖,和雨伞一起塞在她手里,然后不由分说地将人打横抱起,大步流星地往门口走去。 夏怀真吓了一跳,飘来荡去的三魂七魄彻底归位:“沈、沈队,我自己能走,你不用……” 沈愔充耳未闻。 夏怀真还想“垂死挣扎”,可惜刚一动就被沈愔轻而易举地镇压了。只听那人面无表情地说:“别乱动,拿好伞,小心摔了自己。” 沈支队性格冷静城府深沉,七情一般不上脸,无论何时都是一派从容不迫的游刃有余。比方说现在,即便他被小夏姑娘的“作死”行为气得七窍生烟,脸上依然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 然而夏怀真哆嗦了下,就像一只嗅到危险的小动物,在他怀里蜷成柔弱乖巧的一团,闭嘴不吭声了。 墓地非常规整,一排排的碑林看着差不多。夏怀真不知道沈愔是依据什么分辨方位的,只觉得这男人熟悉陵园道路就像熟悉自家后花园,三两下已经兜回门口。他拉开车门,将浑身湿透的夏怀真抱进副驾位,再“砰”一下甩上车门——动静不算大,夏怀真却跟着瑟缩了下,总觉得比起摔车门,沈支队其实更想一巴掌甩在她脸上。 小夏姑娘两只手下意识蜷紧,总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哪怕道个歉也好,毕竟大雨天跑来陵园,还牵连沈愔心急火燎地满世界找她……这事怎么听怎么操蛋。 但没等她寻到合适的说辞,沈愔已经拉下手闸,用力踩住油门。性能良好的奥迪A6原地咆哮一声,离弦之箭似的窜出去,强大的惯性迎面推来,将夏怀真拍在座位上,小夏姑娘后脑磕在垫枕上,打好的腹稿紧跟着烟消云散。 夏怀真于是闭紧嘴,打定主意装哑巴。 沈愔没有直接开回家,轿车七拐八拐,突然往胡同里一插,缓缓停靠在路边。夏怀真不明所以,只见沈愔面沉如水地拉开车门,抱着她进了一家时装店,挑出一身干净衣裳塞给她,言简意赅:“换上。” 夏怀真二话不说,乖乖照做。 换好衣服,沈愔又带着她进了旁边的潮州餐厅,炒菜的香气腻腻歪歪地迎上来,夏怀真这才想起,已经到了中午吃饭的点。 沈愔沉着脸,将菜单推过来:“看看想吃什么。” 夏怀真像一头仓皇的小猫,隐约知道自己闯了祸,但不知道哪不对。她小心觑着沈愔脸色,半晌怯生生地说:“我、我都行,你随意点吧。” 第54章 魔咒(上) 这世上最难满足的要求就是“随便”,因为在大多数时候,这两个字意味着“我不好意思直接提要求,你有眼力见一点,把我想要的直接拿给我”。 但夏怀真是一个另类,因为她没有耍性子的底气,她说“随便”,就是真的让沈愔按自己喜欢的口味点,不用照顾她。 沈愔近乎森冷地瞪了她一眼,将菜单递给餐厅服务员:“番茄牛筋,黄豆猪手,炒豆苗,凤爪花生汤,两碗米饭——牛筋尽量炖烂些。” 夏怀真摸了摸脚踝上被雨水浸透的纱布,大气不敢出一口。 沈愔问服务员要了条干毛巾,裹住夏怀真湿漉漉的头发,用力擦拭起来。夏怀真被他扯得头皮发痛,小脸皱巴巴得拧作一团,偏偏一声不敢吭。 好在菜上得很快,牛筋软烂可口,猪手肥糯香浓,豆苗则炒得格外清甜,正好解了荤腥的油腻。夏怀真不敢看沈愔的表情,只顾埋头扒饭,没吃两口,碗里突然多出一块牛筋。 夏怀真偷摸抬起头,只见沈愔脸色漠然,语气却比方才和缓少许:“给你点的,多吃些。” 她心里越是紧张,手上越是片刻不得闲,攥着热水杯翻来覆去好一会儿,嗫嚅道:“我、我今天接到一个电话……” 沈愔伸出去的筷子一顿,不动声色地夹起一块猪手,送进这姑娘碗里。 “我不知道电话是谁打来的,但是那人告诉我,老师……老师的骨灰被人迁到西山陵园里,”夏怀真轻声说,“我……我知道他不怀好意,但那是老师的埋骨之地,我不能不去看看。” 沈愔盛了碗汤,特意挑出一只又肥又大的凤爪,连汤带料地递给夏怀真。 “我以为大白天,那些人胆子再大也不敢怎么样,”小夏姑娘撩起眼皮,偷偷打量沈愔,见他脸色没有好转的迹象,于是乖巧的低头认错,“对不起我错了,我应该事先跟你说一声。” 夏怀真道歉的态度很诚恳,但沈愔知道,这丫头说“对不起”就跟喝水吃饭一样,压根不往心里去。 他有满腹的困惑、数不清的疑虑,千钧重石一般沉甸甸冷冰冰地压在胸口。他想剖开胸口,将那些无法宣之于口的困惑与疑虑摊平在光天化日之下,可惜时机不对、场合也不对,就算摧心挠肝也只能自己忍了。 -- 第140页 就在这时,沈愔摆在桌上的手机突然嗡嗡震动,他随手接起,只听丁绍伟的大嗓门张牙舞爪扑来:“老大,哪呢?” 沈愔看了夏怀真一眼,小夏姑娘夹紧脑袋,专心扒饭。沈支队于是淡淡地说:“在外面吃饭,待会儿回去,有什么要紧事吗?” 丁绍伟扯着嗓子嗷嗷叫唤,字里行间的八卦意味几乎顺着4G信号线泛滥成灾:“吃饭?跟谁?小夏吗?你俩和好了?我就说嘛,那姑娘软萌又乖巧,你连她都搞不定,出去别说是咱们刑侦支队老大,丢不起那人……” 沈愔微一皱眉,幸好手机收音效果不错,这番话一个字也没落进夏怀真耳中。他捏了捏鼻梁,打断丁大少爷的三纸无驴:“找我有事吗?” 丁绍伟大大咧咧:“没啥要紧事,就是咱上回扫荡花泪酒吧,不是逮到几个拆家和溜冰的三陪女吗?上午罗局发了话,让把人移交给缉毒支队,咱们先集中精力处理葛长春的案子。” 沈愔嗯了一声:“我知道了。” 丁绍伟:“还有,葛长春已经认罪,这案子算是告一段落——队里这阵子连轴转,大家伙都累惨了,我想着晚上带兄弟们去吃顿好的,连犒劳带放松,你也一起来吗?” 沈愔无声勾起嘴角:“拉我去给你们付账吧?” 丁绍伟大剌剌地一摆手:“哪能啊?当然是记在我这个少东家账上,沈队只要赏光露面就行了——对了,记得把小夏带上,人姑娘这些天可没少陪咱们吃苦受累。” 沈愔不置可否。 然而丁绍伟不给他开口回绝的机会,自顾自地敲砖定脚:“就这么说定了,今晚七点,君悦空中花园,别忘了啊!” 说完,直接收线挂机。 沈愔习惯了丁大少爷想起一出是一出的做派,无奈摇了摇头,结账时顺便打包一份甜品,打算带回去给队里那帮狼崽子当下午茶。这一回,他没再半路停留,直接将夏怀真送回了家。一开门,小夏姑娘夹着拐杖,单腿蹦跶着进了客厅,没来得及开口,先被沈愔推进淋浴间。 “冲个热水澡,别着凉了。” 夏怀真想说“没关系”,话到嘴边,就听沈支队下一句说道:“等你洗完澡,我有话说。” 夏怀真当即一声不敢吭,抱起衣服冲进浴室,二十分钟后披着一头湿漉漉的长发走出来,缩脖端肩,一步一磨蹭地挨到沈愔跟前。 沈愔将烧开的热水徐徐注入茶壶——茶具和茶叶都是丁凯薇女士友情赠送,今天第一回开封。茶具是上好的紫砂壶,茶叶更是顶级大红袍,一斤的价格抵得上许舒荣大半个月的实习工资。 很快,茶香泛了出来,清淡悠远,氤氲一室。沈愔倒出一杯递给夏怀真,见这姑娘直勾勾地盯着茶杯,半晌不伸手,忍不住问道:“怎么了?” 夏怀真回过神,赶紧摇摇头,把“这么好的茶叶不需要先洗茶闻香吗”这句话叼在舌尖默默回味一会儿,嘎嘣咽了回去。 沈愔又给自己倒了杯茶,端起杯子喝了两口,然后将温热的茶杯捏在手心里。 他是个十分俊秀的男人,光看长相很难判断出职业,垂目不语时甚至带着几分文弱儒雅的气质——如果沈愔手边有一面镜子就会发现,从这个角度看过去,他的侧脸和照片上的夏桢几乎如出一辙。 夏怀真忘了喝茶,直勾勾地盯着他瞧,目光分明落在沈愔脸上,却又像是穿透了他,落在虚空中的某个身影上。 沈愔没发觉她的异样,斟酌再三,还是不想把讯问犯人的那一套用在夏怀真身上,直截了当地问道:“你是不是失忆过?” 夏怀真一愣,瞬间回归现实:“你怎么知道?” 沈愔用手指抵着杯口,强迫症似的打着转:“我能问下,你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失忆的,又遗忘了哪些往事?” 失忆这种症状很微妙,有些人完全忘记自己的生活背景,有些人则会选择性遗忘特定时期内发生的事。从目前来看,夏怀真的症状更符合第二种情况,前提是这女孩没跟他装傻充愣。 夏怀真犹豫了一会儿:“是三年前……” 沈愔心头一紧。 只听夏怀真紧接着说道:“……三年前,我出了意外,醒来时人在医院,好多事都不记得了。” 沈愔握住茶杯的手捏出一把冷汗,追问道:“什么意外?” 夏怀真摇摇头:“不记得了,不是车祸就是爆炸吧。” 她刚洗完澡,换了一身宽松的浴袍,领口略略敞着,露出一截细伶伶的锁骨……以及肩膀上盘踞的狰狞伤疤。 沈愔视线一凝,突然问道:“你后背上的疤痕就是那场意外中造成的?” 夏怀真先是下意识点头,点到一半蓦地反应过来:“你怎么知道我背上有疤痕?” 沈愔面无表情:“无意中看到的。” 夏怀真皱了皱眉,觉得不太对劲——反正换成她自己,是绝不会留意一个刚认识不到两个月的男人后背长什么样。但可能是沈支队“正人君子”的形象太过深入人心,也可能是小夏姑娘吃惯了软饭,对包养自己的“金主”有种近乎盲目的信任,总之她并没揪着不放,很轻易就翻了篇。 “应该是吧,”夏怀真说,“医生说是受到脑积血和外部刺激的双重影响,不确定症状会持续多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康复。” -- 第141页 沈愔罕见地露出犹豫:“你都忘了什么?” “十岁以后,尤其是十二岁到二十一岁……也就是三年前,”夏怀真轻声说,沉吟片刻,又纠正道,“确切的说,也不算完全失忆,偶尔会有些零散片段闪现,但是串不起来。” 沈愔垂落眼帘,浓密的睫毛遮掩住眼底一抹深思:“陵园里夏桢的墓碑……” 夏怀真呼吸停顿了一拍。 “……你的老师原本葬在海坊县陵园,却在三年前迁移到西山市,”沈愔不动声色地端详着她,“你知道是谁挪走他的骨灰的吗?” 夏怀真飞快看了他一眼。 这姑娘看上去懵懂不谙世事,其实并不笨,甚至有几分野兽般的敏锐——她知道沈愔在怀疑她,但她不知怎么解释,更不知该如何洗脱自己的嫌疑,迟疑许久,只憋出一句干巴巴的:“我不知道……” 话一出口夏怀真就后悔了,因为怎么听怎么像是不高明的推脱。但她没想到的是,沈愔居然点点头:“我相信你。” 夏怀真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只觉得就是天崩地裂,陨石砸脑瓜壳上,也没沈愔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来得有分量。 沈愔用力捏着手指关节,斟酌再三,终于问出最关键的问题:“你还记得……夏桢是怎么死的吗?” 第55章 魔咒(下) 这句话仿佛藏着某个极为可怕的魔咒,以至于夏怀真瞳孔急剧收缩,手指不受控制地微微发颤。 她惊恐地抬起头,不知是光线的缘故还是出现幻觉,居然看见沈愔流了一头一脸的血,这一幕和她长久以来刻意回避的记忆重合在一起,霎时间,时空凝固,周遭一切飞快退去,只有那噩梦般的一幕从深渊深处浮凸而起,露出骇人而狰狞的形迹—— 那是一个傍晚,夜幕从地平线尽头升起,借着最后一道霞光,她看见夏桢倒在地上,沾满鲜血的侧脸对准女孩的藏身所在,用眼神制止了她的自投罗网。 “他、他是……”夏怀真脸色苍白,每一个字音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带着锋利的边缘,刮出一串里进外出的血痕,“……被人谋杀的!” 从方才开始就隐隐作痛的太阳穴突然一发不可收拾,脑子里那根绷紧的弦猝不及防地断了,夏怀真捂住头,血色以人眼可见的速度从脸颊上消退—— 是谁杀了他? 后来发生了什么? 凶手有没有受到制裁? 为什么她什么都想不起来? “怀真———” 夏怀真仓皇起身,不经意间带翻了茶杯,咣当一声响,金贵的紫砂茶杯掉在地上,幸好有绵厚的地毯做缓冲,这才没粉身碎骨,茶水泼了满地,当即将驼绒地毯染成了大花脸。 而她浑浑噩噩,踉跄后退了两步,落脚竟是往茶杯上踩去。 沈愔吓了一跳,不是怕她踩坏了茶杯,而是怕瓷片扎伤她脚底板,顾不得心疼地毯,赶紧将人拽进怀里,右手迟疑了下,似乎是犹豫着落在哪里合适,停了一拍才摁住夏怀真肩头,像安抚受惊的小猫一样从上往下顺着毛:“没事了,都过去了……你都想到了什么?” 夏怀真充耳未闻,如果对着她的眼睛仔细看就会发现,这女孩的瞳孔是完全失焦的,那一刻,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就像一个溺水挣扎的人,冰冷的河水盖顶而过,她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 潮湿阴冷的浴室,肮脏的浴缸里浮动着血红色的水,破旧的水龙头偶尔嘀嗒一下,水面上绽开血红色的涟漪,往不知尽头的远处层层荡开。 荒僻的福利院,火光冲天而起,被困在仓库里的的男人嘶声哀嚎,从门缝里探出枯枝似的手臂,拼命拍打门板,用冒烟的手去掰那把纹丝不动的门锁。 离他不远处站着一个小小的女孩,火光映照出她稚嫩清秀的脸,不知是不是光线的缘故,本该天真无邪的面孔上竟然露出狰狞扭曲的笑容,看着那男人的眼神就像嗅到了腐肉气味的乌鸦。 这时,身后传来脚步声,她慌张地回过头,只见一个包裹在黑风衣里的男人扶着手杖,微微低下头。那人戴着高檐的礼貌,宽大的帽边这挡住了面孔,女孩看不清他的长相,却能感觉到那人看着她的眼神带着说不出的欣赏与满意。 “聪明的孩子,”男人低声说,“虽然还有些疏漏,但是以你的年纪,能做到这个地步已经很不简单了。” 女孩嗅到危险的气味,惊恐地退了两步。 “缜密、疯狂、胆大心细,你天生是行走在黑暗里的人啊,”男人迈开长腿,不紧不慢地走上前,女孩下意识往后蜷缩,却被攥住胳膊,就像提溜一只小鸡仔那样拎到跟前,“愿意跟我走吗?如果你发誓,把自己的灵魂交到我手里,我将带你领略终其一生也想象不出的风景。” “你再也不用像那些泥腿子一样,从垃圾堆里翻找别人丢弃的残羹剩饭——至高的地位,无上的权柄,难以想象的财富……这些都将唾手可得。” “只有一个条件……” “——你要交出你的灵魂,绝不能背叛!” 愿意跟我走吗? 如果是十年后的夏怀真,她会毫不犹豫地拒绝来自魔鬼的诱惑,但她当时实在太小了,而那男人描述的景象太诱人,伸过来的手仿佛童话故事中王子的邀请,她不由自主地把手递出去…… -- 第142页 从此身陷泥沼,万劫不复。 “怀真,夏怀真!” 沈愔用力摇晃着夏怀真,试图将她从无穷无尽的幻觉中拉回现实,不知过了多久,那女孩猛地颤缩了下,循着他的声音缓缓转过头,目光依然对不准焦距,仿佛三魂七魄已经消散,留下来的只是一具空壳子。 沈愔屏住呼吸,伸出一只手在她眼前轻晃了晃:“你怎么了?认得出我吗?” 夏怀真机械转动眼珠,轻轻眨了下眼。 这姑娘小时候就生得好看,五官长开后更有几分惊艳的味道,只是她平时总是一副畏缩怯懦的姿态,佝胸驼背,再高的颜值也难免打了折扣。 但她底子毕竟在那儿,睫毛低低垂落,末端收成一道浓墨重彩的弧线,仿佛蘸了墨汁的刀尖,勾勒出修长入鬓的眼尾。良久,她目光闪烁了下,那一眼自下往上扫来,神魂归位的瞬间,几乎有几分惊心动魄的意味。 沈愔不敢挪眼地注视着她:“怎么样,好点没?认得我吗?” 夏怀真张了张嘴,发现嗓子哑得厉害,发不出声音,只能默默点了点头。 沈愔重新倒了杯热茶,紧紧盯住她眼睛:“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夏怀真脸色煞白,眼珠却极黑,闻言,她瞳孔微乎其微地颤缩了下。 有那么两三秒光景,沈愔只觉得有极浓重的阴影从她眼睛里闪现,仿佛磨牙吮血的怪物,从深渊中露出张牙舞爪的形迹,只是仓促一瞥,已经令人触目惊心。 她就着沈愔的手喝了两口热茶,润了润干涩的喉咙,终于勉强发出声音:“我……” 沈愔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然而夏怀真在开口的瞬间,脑中不期然地闪现过一个念头,她想:如果那些都是真的,他会怎么做? 他会相信我的说辞吗? 还是不分青红皂白,让我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就像他在审讯室里审问那些嫌犯时一样? ……我能相信他吗? 她像一只刚刚受过惊吓的流浪猫,在极端的应激状态下难免草木皆兵,话到嘴边,不由自主地拐了个弯:“我看到……咳咳,老师、老师他是被人害死的!” 沈愔皱了皱眉。 “我记得,我当时躲在灌木里,看到几个人将他围在中间……老师倒在地上,浑身是血,我想尖叫,想冲出去抱住他,但他看着我,就像知道我躲在那里一样。” 沈愔用指尖托起她冰冷的脸,强迫这女孩看着自己的眼睛。 “我想救他……可他阻止了我!”夏怀真瞳孔剧烈凝缩,那一刻爆发出的激烈情绪让她单薄的身体有些承受不住,肩膀抖成了筛糠,“我本来可以救他的……我应该冲出去救他的!” 沈愔突然打断她:“没有那回事!” 夏怀真错愕地看着他。 沈愔轻轻拍抚着她,语气舒缓而低柔,带着某种奇异的力量和诱惑,让人不由自主地信服:“你那时只是个小女孩,就算冲出去也做不了什么,只会赔上自己——你的老师很疼爱你,一定不希望你白白送命。” 夏怀真安静地伏在他怀里,虽然没说话,呼吸频率却明显缓慢下来。 沈愔是刑侦口正支队长,无数双眼睛盯着他,哪怕心里没底,也必须撑出一副游刃有余的八风不动,久而久之,就给人一种“这人无所不能”的错觉。 但其实并不是。 再怎么缜密周全、算无遗策,沈愔毕竟是□□凡胎,总有力不能及的时候,否则当年卧底毒窝,也不至于暴露身份,险些被毒贩活活扒了一身皮。 然而此刻,夏怀真伏在他臂弯里,微微战栗的身体让沈愔不禁想起某种长满绒毛的小动物,柔软、孱弱且极易受到伤害,遇到惊吓会下意识躲进主人怀里。 这种毫无保留的信任和依赖十分陌生,电光火石间,沈愔突然泛上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他真的无所不能,只凭一只手、一副背脊就能把所有的风雨挡在身后。 他轻轻拍抚夏怀真,贴在她耳边低声道:“你还记得杀害你老师的凶徒长什么样吗?” 夏怀真不易察觉地一僵。 她知道自己不能露出异样——以沈愔的敏锐和洞察力,能轻而易举地识别出谎话。可她没法控制自己,沉默半晌,终于艰难地摇了摇头。 紧接着,她听到沈愔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对夏怀真来说,这几乎意味着死刑宣告,心跳直接停了一拍。 沈愔闭上眼,他面无表情时显得轮廓刚硬神色冷峻,一看就是意志强硬不好说服的性格。但当他开口时,语气竟是极和缓的:“……好。” 夏怀真瞳孔微缩,像是被电打了,心脏狂跳起来。 沈愔低下头,下巴正好垫住夏怀真肩头,他略略偏过脸,嘴唇离这女孩耳廓只差头发丝粗细的一厘。 “我相信你,”他低声道,“既然你忘记了……那就等你‘记得’了再告诉我吧。” 第56章 太后(上) 沈愔知道夏怀真没说真话,他打过交道的犯罪分子十个巴掌也数不过来,一双眼睛不是夏怀真这种拙劣的演技能瞒过去的。 但是鬼使神差般,他竟然没有拆穿夏怀真的谎言。 那一刻,沈愔隐约有种感觉,这浑身战栗的女孩正摇摇欲坠地站在沼泽边缘,任何一点来自外界的压力都可能将她推向外劫不复,沈愔别无选择,只能压低声音放软姿态,像哄着某只受惊过度的小动物,牵引着她一点一点挪向人间。 -- 第143页 这无异于一场豪赌,沈支队押上了自己的荣誉、职责,乃至身家性命,却甚至拿捏不准,揭开那女孩仓皇无助的外皮,底下隐藏的究竟是真情实意还是鬼影幢幢。 但沈愔不能不赌。 可能是因为伏在他怀里的夏怀真颤抖得太厉害,让他恍惚中有种错觉,这女孩身体里绷着一根弦,已经拽紧到无以复加,任何一点外力,哪怕只是一片轻飘飘的树叶落上去,都会让她不堪重负地断开。 也可能是因为,沈愔一直记得三年前那个猝然挂断的电话,以及最后一刻停下的倒计时牌。甚至更早,六年前的卧底行动中,他不慎暴露身份,本以为必死无疑,却始终有一个清洌甜美的声音,陪伴他走过鬼火重重,仿佛一只看不见的手,将他不由分说地推回人间。 这些片段虽然破碎零散,乃至被时光冲刷得面目模糊,却始终隐藏在潜意识里,每每午夜梦回时趁着他意志力软弱,从深渊中探出柔软的藤蔓,如影随形地缠住心头软肉,缠得他冷汗涔涔,铁石般的心肠发出难以为继的□□。 “我还是愿意赌一把,”沈愔想,“赌这个身体里的人是‘夏怀真’,赌她心里还有夏桢的影子,赌她并没忘记情义和良知。” 这是一场泼天豪赌,而他别无选择。 当天晚上,丁绍伟果然在自家的君悦花园包了场,四十五层的空中旋转餐厅被波西米亚水晶吊灯打出纸醉金迷的光,精美的丝绸桌布上摆着景德镇运来的细瓷餐具,鲜红的玫瑰花瓣散落在洁白的餐巾上,精致的像是艺术品。 刑侦支队全员被镇住了,一个个站在桌边发呆,没人敢往那张铺着喀什米尔羊绒软垫的椅子上落坐。 丁绍伟倒是满不在乎,将那群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挨个塞进椅子里,又翻出茶杯倒了茶,甘洌的茶香浮动一室,懂行的一闻便知,这是今春新上市的西湖龙井。 好半天,土包子一号于和辉才勉强找回声音:“我说丁儿,这一顿下来得多少钱?咱兄弟该不会得卖身还债吧?” 丁绍伟在他脑袋上拍了一巴掌:“得了吧,也不照照你那模样,还卖身?倒贴钱也没人要!” 于和辉当即炸了毛,忘了姓丁的是刑侦支队的金主爸爸,一撸袖子扑上去,誓要跟此人不死不休。 ———就在一场血案即将爆发之际,沈愔赶到了。 沈支队果然信守诺言,不光自己来,还带着夏怀真。小夏姑娘不知怎么想的,居然把丁少爷买给她的那身小香风“扶灵黑”穿在身上,脸上抹了一层淡淡的脂粉———粉饼是简容大美女友情赠送的。 丁绍伟见了沈愔就眉开眼笑,瞧见夏怀真更是笑得见牙不见眼,也不知他对这两位中的哪一位更有意思。一帮人来疯的外勤一拥而上,将他们家支队长团团围住,沈愔左支右绌,终于避无可避,被逼着灌了杯红酒才算完。 趁着所有人的火力对准沈愔,夏怀真不动声色地后退两步,尽量离战团远远的,和躲在一旁拾乐子的许舒荣凑成一对吃瓜群众。 小许警官难得化了妆,虽然只是抹了口红——枫叶红的色调,也是简大美女友情赞助的。她和夏怀真交换了一个心有戚戚的眼神,十分慷慨的把盘子里的燕窝蛋挞分了小夏姑娘一半。 夏怀真打眼一扫,发现基本都是她混熟了的面孔,于是贴在许舒荣耳边轻声道:“刑侦队的人都来了吗?” 小许警官同样用耳语回答:“薛副队没来,他最讨厌这种腐败奢侈的场合,丁哥压根没跟他说,你见了他也千万别提这茬啊。” 夏怀真比了个OK的手势。 沈愔很少在外头喝酒,偶尔魄力也非常自制,绝不会喝高了。这不是因为他酒量不行,而是酒精会影响他的思绪,让他无论何时都条分缕析的大脑高热过载。 对于一个冷静缜密目光锐利的刑侦警察来说,没有什么比失去头脑更要命的。 酒过三巡,丁绍伟眼瞅着一帮饿鬼投胎的同事为抢最后一只烧鹅腿掐得不亦乐乎,悄无声息地抽身而出,凑到沈愔身边,偷摸捅了捅他:“我家太后今天也来了。” 沈愔一口龙井茶尽数呛进嗓子眼,咳了个昏天黑地:“什、什么?” 丁绍伟一摊手:“她老人家的性子,你还不清楚?年纪越大越爱揽事,这不,听说你找了对象,急得跟什么似的,一定要你带人给她掌掌眼。” 沈愔:“……” 他用近乎森寒的眼神盯着丁绍伟,一句“你竟然跟太后告密”入木三分地刻在眼皮底下。 丁绍伟唯恐被顶头上司穿小鞋,忙不迭澄清道:“不关我的事,是赵副局给我妈打电话时不小心说漏了嘴,老人家激动的跟什么似的,非得……” 他话音突然一顿,不算娇小的身躯毫无预兆地萎缩下去,将自己揉成孱弱的一团,可怜巴巴地藏到沈愔背后。 沈愔还没回头,先闻到一股特立独行的香味,裹挟着主人自身两米八的现场,旁若无人而又行云流水般扑面而来。 沈愔不知道这品香水的名字,但是他认识的女性中,只有一个人会用这品香水。 “……阿姨,”沈支队转身的瞬间,面部表情已经从“回头再跟你算账”严丝合缝地切换成“太后驾临,微臣未能远迎,还望恕罪”,“给您添麻烦了。” -- 第144页 丁绍伟的妈丁凯薇女士是个如假包换的女强人,不过单看外貌,其实看不太出这一点。她穿一身品味颇高的小香风套装,香槟金的色调衬着淡淡妆容,有种温婉的艳光,领口的镶钻别针堪称点睛之笔,只笑意盈盈地一扫,方才还吵成菜市场的刑侦支队不约而同地闭上嘴,紧挨墙角排成一溜,活像静候女皇检阅的仪仗队。 就是缩脖端肩的姿态寒碜了点。 丁太后踩着六公分高的鞋跟,仪态万方地款款上前——然后从亲生的丁大少爷跟前视若无睹般经过,一把拽过沈愔:“你说你这孩子,多久没来看过阿姨了?我瞧瞧,哎哟,怎么又瘦了?工作再忙也不能耽误休息,这不是杀鸡取卵吗?” 据说这世上有一种减肥方式叫“爸妈觉得你瘦了”,眼下沈支队就陷入这个亘古不变的套路,他没法和一个戴了滤镜的老母亲解释自己非但没瘦,上秤还重了两公斤,更不敢打断“丁伯母”的自话自说,只好保持着一个晚辈的谦和恭敬,用迷之微笑以不变应万变。 丁凯薇刚离婚那几年,堪称跌入了人生低谷,她一个女人家,既要呕心沥血地支起偌大一盘生意,又要照看刚会走路的小儿子,一副心血劈成八瓣使都不够,好几次差点撑不下去。 亏得她那时的邻居———也就是沈愔尚在世的老爹沈泽端帮了她不少忙。自打丁绍伟记事起,十天里有八天是在沈家混饭吃,久而久之,也就和沈家的小儿子、如今的刑侦支队长沈愔同志混成了一对青梅竹马。 再后来,丁凯薇的生意走上了正轨,沈泽端却不幸牺牲。那时沈愔还在上中学,丁伯母怜惜他年幼失怙,索性带着丁绍伟从自家刚买的豪华别墅搬回老宅,又请人一并照看两个孩子。那几年,沈愔考卷上的签字、每学期的家长会,甚至高三那年的誓师大会,都是丁凯薇代劳的。 两家人情谊到了这份上,和一家也没什么分别,再要说些见外的话就差点意思了。 沈愔笑了笑,果断使了一招祸水东引:“我其实还好,不像阿丁,吃什么都没胃口,他才是真瘦了。” 丁凯薇循声扭头,和啃龙虾啃得正欢的丁绍伟看了个对眼,两人面面相觑,丁绍伟默默放下手里啃了一半的龙虾壳。 下一秒,就听丁凯薇女士气冲霄汉的高分贝嗓门回荡在空旷的宴厅中:“什么吃不下,他就是挑嘴,打小的毛病,打都打不好!你,我说你呢,就知道自己吃,也不知道给阿愔留着点,瞧瞧你那肚子,是要吃一锅拉一炕吗!” 一干刑侦外勤被“金主伯母”吼得噤若寒蝉,纷纷露出惨不忍睹的表情。 丁绍伟揣了满肚子委屈,奈何在自家太后面前一个字也不敢吐露,只好依依不舍地撂下龙虾盘子,默默靠边站了。 对于丁大少爷而言,沈愔就是那种令人深恶痛绝的“别人家的孩子”,品学兼优德才兼备,关键是天生一副好皮囊,甭管“阿姨”还是“伯母”,谁见了都忍不住夸两句,反衬得一旁的小丁同学越发形容猥琐,不堪入目。 丁绍伟一直觉得,自己这么多年来没跟沈愔翻脸,一定是看在当年期末考试沈愔给他抄答案的份上。 第57章 太后(下) 不过很快,丁绍伟脑中灵光一闪,突然想起沈支队也有把柄攥在自己手里,赶紧将躲进墙角的夏怀真推出来,用她娇小的身躯挡住自己:“对了妈,给你介绍一下,这是小夏,夏怀真,现在住沈队家里。” 沈愔:“……” 夏怀真:“……” 她顶着一脸蒙圈,心说:什么情况,她这是躺着也中枪吗? 丁凯薇被儿子一语提醒,这才想起“正经事”,转身的瞬间,已经从“张牙舞爪”无缝跳频到“和蔼慈祥”:“小夏是吧?早听绍伟提起过你,总算见上面了。来让阿姨好好瞧瞧,啧啧,瞧这模样,怪招人心疼的。” 夏怀真就像一只落进老虎嘴里的肥兔子,浑身僵得要命,干涩的咽了口唾沫。 虽然丁凯薇表现得亲切且平易近人,但夏怀真就是有种神奇的第六感:这位“丁伯母”慈祥的外表下,搞不好藏着一把无敌大杀器! 一旁的沈愔狠狠瞪了眼满脸无辜的丁绍伟,将夏怀真往后拉了把,不着痕迹地掩护住她:“阿姨,怀真只是暂时借住我家,我们……不是你想的那样。” 夏怀真将自己缩成柔弱无助的一团,塞在沈支队伟岸的身躯后。 可惜丁凯薇亲自出马,就算是沈愔也有点hold不住,只见她伸出魔爪,只是轻轻一扒拉,就把企图英雄救美的沈支队推到一边,将他身后的“小白兔”提溜出来,重新拽到跟前。 丁凯薇轻轻拨拉了下垂落肩头的发梢,分明是五十来岁的人,却有种青春少女也没有的艳光:“小夏是吧?今年多大了?哪里人?做什么工作?” 夏怀真猝不及防间遭遇了“婆婆式”盘问,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战战兢兢地有一说一:“我籍贯东海,是在福利院里长大的,今年二十四岁,在一家甜品店打工……” 丁凯薇勾勒精致的眉幅度细微地一皱:“甜……品店?” 夏怀真察觉到她陡然凌厉的气机,哆嗦得更厉害了。 比起“形容猥琐”的丁大少爷,英明神武的沈支队其实更像丁凯薇女士的亲生儿子。一般来说,当娘的看儿子都戴着高光滤镜,丁凯薇尤其是个中翘楚,她总觉得这孩子年轻有为品貌上佳,各方面条件无可挑剔,就是配个公主也绰绰有余。奈何沈愔不开窍,眼看迈入奔四的行列,依然是榆木疙瘩一块,以至于丁女士的要求也跟着一降再降,从“公主”三连跳,直接降格成“女的,活物,未婚”。 -- 第145页 如果以丁凯薇本人的光环为参照,小夏姑娘的条件肯定是入不得“未来婆婆”的眼,幸而丁女士颇为开明,只是微一皱眉,转头就想开了。 “阿愔这孩子工作忙,性子也倔强,要是找个跟他一路脾气的女孩,两人非干仗不可,”丁凯薇颇能自我安慰地想,“现在好了,这姑娘看着就乖巧随和,工作也清闲,平时能多照顾照顾阿愔,我这个当长辈的也不用跟着瞎操心了。” 于是她拉着夏怀真坐到一边,和蔼可亲地盘查起户口来。 丁凯薇毕竟是在商场上混过的人,长袖善舞是看家本事,一旦她收敛起浑身是刺的女强人气场,居然真有几分“邻家婆婆”似的平易近人。 夏怀真虽然直觉敏锐,终究没修炼出透过现象看穿本质的火眼金睛,在对方的刻意示好下,很快放下心防,和丁凯薇热火朝天地攀谈起来。与此同时,丁凯薇女士的体验也颇为新鲜,她一辈子就俩儿子,没养过女儿,难得碰上一个贴心乖巧的小姑娘,愿意陪着她这个碎嘴子的长辈絮絮叨叨,自然是越看越顺眼。 “多好的姑娘,”才几分钟,丁凯薇的评价就从“马马虎虎勉强及格”一路狂飙到“多好的姑娘,可不能错过了”,“难得这年头的姑娘不矫揉也不造作,虽说学历差了点,工作也不太理想,可光是对老人家的这份孝心和耐性,就秒杀一波公司小白领了。” 听说小夏姑娘脚踝前两天刚扭伤,丁凯薇一脸心疼,回头叫来服务生:“去,把咱们店招牌的冰糖元蹄送一份上来,还有昨天送来的牛筋,用花胶炖了,也一起送上来。” 夏怀真简直要诚惶诚恐起来:“阿姨,不用了,我的脚已经没什么事,再过两天就能下地跑了。” 丁凯薇眼睛一瞪:“怎么不用?别仗着年纪轻就不当一回事,伤筋动骨可轻可重,真要留下病根,有你一辈子受的!” 夏怀真一向畏惧性格强硬不好说话的主,被丁凯薇一吓唬,登时不敢吭声了,随手抓起一杯不知什么饮料,用吸管占住嘴。 那饮料像是苏打水,酸酸甜甜甚是可口。夏怀真一不留神,灌进去大半杯,等沈愔反应过来时,高脚杯已经空了。 沈支队吓了一跳:“这是香槟酒,你怎么都喝了?” 夏怀真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嗓子吓了一跳,茫然抬头,睁着一双懵懂又无辜的眼睛看向他。 丁凯薇接过酒杯一闻,笑了:“没事,这是香槟酒,度数不高,喝一杯醉不了。” 一干刑侦外勤纷纷用“少见多怪”的眼神鄙视自家老大。 沈愔一时情急,脱口而出:“她酒精过敏,不能喝酒。” 丁凯薇:“……” 一干刑侦外勤再次转向自家支队长,还要带上夏怀真自己的份,眼神中惟妙惟肖地传递出“你怎么知道”的意味。 沈愔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挖了个坑。 不过随后发生的事证明,他确实很了解小夏姑娘———一杯香槟酒下肚,不到五分钟,夏怀真的头就开始鼓噪起来,脸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两只眼睛水汪汪的,看什么都带重影。 沈愔只见她坐在那儿,分明没有风,却如不倒翁似的左摇右晃。他唯恐这姑娘晃大劲了,直接把自己拍地上,赶紧扶住她肩膀,一只手在她眼前小心翼翼地晃了晃:“你感觉怎样?还认识我吗?” 夏怀真不说话,抿着嘴角冲她傻乐。 丁绍伟也来凑热闹,故意问她:“这是几?” 夏怀真愤怒的将他探过来的爪子往外拨拉了下,然后拽过沈愔的手掌,拉到眼前仔细端详了一会儿,斩钉截铁:“五!” 沈愔和丁绍伟无奈对视一眼:行吧,这丫头是真醉了。 既然夏怀真喝醉了,沈愔也不好多耽搁,跟丁凯薇简单解释了下,就要带夏怀真离开。 夏怀真不说话,也不挪窝,一动不动地戳在原地,一双杏仁眼眨巴出一把细碎的星光。 沈愔无奈地拍了拍她:“我们该回去了,东西都拿好了没?” 小夏姑娘将这话掐头去尾,大约只听明白一个“拿”字,于是很豪迈地抬起两条胳膊,示意沈支队:自己动手,不用客气! 沈愔:“……” 沈支队卧过底,抓过毒贩,生死边缘来去无数遭,就是没被年轻小姑娘调戏过,总是条分缕析严谨缜密的大脑难得当机片刻。他回过头,只见一干刑侦外勤不约而同地捂住嘴,露出想笑又不敢笑的模样,连丁凯薇也是忍俊不禁,用眼神揶揄他:怎么,榆木疙瘩也有今天? 损友和长辈打定主意看好戏,一个上前帮手的也没有,沈愔只能叹了口气,自力更生地弯下腰,用背脊对着夏怀真:“上来吧,我背你回去。” 夏·醉鬼·怀真登时愣住了。 在小夏姑娘二十多年来的固有认知里,“被人背”属于非常高级的待遇,因为只有当一个人受到全心全意的宠爱和保护时,才有人愿意将浑不设防的后背交给她。 夏怀真依稀记得,多年前,夏桢还活着时,她曾享受过这份待遇。阔别多年,乍然重遇当年的场景,记忆居然跟不上神魂。她在酒精的作用下浑浑噩噩,一时分不清是现实还是虚幻,措手不及了好半天,才犹豫着伸出胳膊,环住沈愔脖颈。 沈愔使了个巧劲,将她从椅子上转移到自己后背,然后拎起拐杖,大步流星地往直搭电梯走去。 -- 第146页 身后的狗崽子们再也忍不住,发出一阵蓄谋已久的大笑。 夏怀真充耳未闻,沸腾的血液冲上头顶,两只手纠结许久,终于试探着搂住沈愔。这男人看着性格强硬,身板却异乎寻常的单薄,像是之前生过一场大病,一直没缓过劲来。皮肤和骨骼之间只垫了一层薄薄的血肉,稍微用力就会绷断似的。 但是仔细一摸,这人骨头又异乎寻常的硬,单薄的皮囊下仿佛撑了根铁铸的脊梁骨,通天彻地而又不可撼动。 夏怀真被他硬梆梆的脊椎骨硌得难受,于是调整了下姿势,脖子往前抻了抻,小脸贴上沈愔裸露的后颈,酥麻麻地吐着热气。 沈愔浑身上下的神经元像是长了脚,争先恐后地飞奔到脖颈那一小片皮肤下,将那点微乎其微的触感层层放大,仿佛风起于青萍之末,末了却汇聚成兼天涌的浪头,将人猝不及防吞没。 他不由僵住了。 第58章 刑囚(上) 沈愔活了三十年,从没和任何异性发生过亲密关系,这种体验超出了他的认知范畴,心率和血压双双飙升。 然而与此同时,几乎是身体本能的记忆,他从这异乎寻常的亲密中体会到一丝微妙的熟悉感。 沈愔在记忆中搜罗了许久,终于隐约抓住一点端倪——毕竟已经过去六年,真的是很久之前的事了。那时他刚躲过毒枭的严防死守,艰难地送出关键情报,还没来得及品尝胜利的喜悦,先猝不及防地遭遇了生死关头。 气急败坏的毒枭将他拖进刑房,没日没夜地严刑拷打,在确定不能从他口中得到任何有价值的信息后,他们狞笑着告诉他,要当众剥了他的皮。 不是夸张的形容,就是字面意思。 被沈愔盯上的毒枭名叫玄阮,在神父崛起之前,他一直是西南毒市当仁不让的老大。那一回,被邀请来围观处刑的人有很多,都是边境毒市有头有脸的人物,但是沈愔看不清他们的面孔,因为他的双眼被不透光的布条紧紧蒙着。 毒枭在他脖子上拴了铁链,像拖一条狗那样拖到众目睽睽之下。围观的人群发出不怀好意的私语声,然而沈愔分明听到,那些或阴冷、或狰狞的话音里夹杂着一个清冽甜美的声音。 “这个人很有意思,”那个年轻女孩微笑着说,“把他交给我,我会让他开口的。” 那一刻,奄奄一息的缉毒警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用力挣扎起来,努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可他太虚弱了,还没挣脱看守的压制,一根冰冷的针管已经毫不留情地刺进后颈,药水飞快推入,让他在短短几十秒内失去了意识。 当沈愔再次醒来时,并没有回到那个潮湿又充满血腥味的刑房,而是坐在一把垫了软垫的扶手椅上,双手双脚被锁镣铐住,动弹不得。 沈愔试着挣动了下,金属手铐当即收紧禁锢,冷笑着呛啷一声。与此同时,一个细微的呼吸声凑近耳畔,曾经听到过的甜美声音轻笑着开口:“别乱动,我可是好不容易保住你这条命,要是被你自己折腾没了,不是太冤了吗?” 沈愔用舌尖润泽了下干裂的唇瓣———整整四十八个小时他滴水未沾,又发着高烧,已经有轻微的脱水症状。 他听到自己干涩而艰难地问道:“你是谁?为什么要帮我?” 女孩用手背贴了下他滚烫的额头,反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是帮你?也许我是要留着你的命问出更多情报,也许,我只是看上了你的脸,想做一些不可描述的事……” 那女孩的声音很清脆,虽然根据嗓音判断一个人的年龄并不准确,但沈愔还是忍不住想:她今年多大了?二十,或者……未成年? 这么小的女孩,为什么会跟那些声名狼藉的毒枭混在一起? 她到底是什么人? 这些困惑并没持续太久,因为紧接着,一根柔软的手指摁住沈愔微微凹陷的面颊,先是不慌不忙地往下滑动,一路经过脖颈,继而略带挑逗意味地勾住衣领。 沈愔实在太虚弱了,他甚至没法做出任何实质性的反抗,只能将音量压在一个十分克制的范畴,气息微弱地问道:“你想怎么样?” “我想跟你做个交易,”女孩捋开他被冷汗打湿、一绺一绺贴住鬓颊的黑发,用手背在他面庞上亲昵而怜惜地蹭触了下,“你想活着离开吗?” 沈愔被铐住的双手陡然攥紧了。 对一个刚受过严刑拷打、身体状况和心理意志都濒临崩溃的人来说,没有什么比“活着离开”这四个字更诱人的。他就像一个病入膏肓的瘾君子突然闻到甜美的□□气味,本能地伸出手,不假思索地追寻着那道光。 然而沈愔的心理素质和意志力堪称强大,即便处在完全的下风,他依然很好地控制住情绪,没让那丝期冀和焦灼形诸于色:“你想要什么?” 那女孩的呼吸声始终离他很近,形影不离地纠缠着脖颈。沈愔甚至有种感觉,如果他顺着气息传来的方向稍稍偏过头,脸颊就会和她娇嫩的面孔、微嘟的嘴唇贴在一起。 这让沈愔很不适应,他在可以挪动的范围内略微后仰,试图拉开距离。然而那女孩紧追不舍地压迫上来,鼻尖若有似无地蹭过他鬓颊。 “我有一个条件,”女孩的声音轻轻细细,带着一点含混不清的鼻音,“我可以帮你离开这儿,但是在此之前,你不能尝试逃跑,更不能摘下眼罩。” -- 第147页 沈愔眉头微皱,沉吟不决。 “这还用想吗?”女孩轻轻一笑,“这不是什么很困难的事吧?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情报送了出去,玄阮的老巢几乎被夷为平地。你只要好好睡一觉,等再睁开眼时,就能见到阔别已久的朋友和亲人———你有多久没见到他们了?一点也不想念吗?” 那女孩的尾音拖得细而长,蜜糖里包裹着诱惑,诱惑带着剧毒的钩子。她的分析也格外具有说服力,刚经历过死里逃生,就连沈愔都不由动摇了一瞬。 他强撑着最后一丝理智,冷冷问道:“你为什么要帮我?” 女孩似笑非笑:“如果我说,我对警官先生一见钟情,你信吗?” 她在说“警官先生”时刻意压低了音量,虽然只有一点点,当事人听来却格外分明,就像一撮小动物的绒毛,细细刮骚过心头软肉。 “不信,”沈愔听到自己十分艰难地吐出这两个字。 女孩往后一缩,稍稍拉开距离,近在咫尺的呼吸声随之消失,这让沈愔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紧接着,他听到那女孩收敛了笑意,居然敛出几分正色的凝重:“因为……我没你想象的那么坏。” 沈愔:“……” 他被关押了一个礼拜,几乎被残酷的拷打扒下一层皮,毒枭连威逼带利诱,说了不少车轱辘话,可是把这几大箩筐的话全捏一块,也不如这女孩轻飘飘的一句来得惊心动魄。 沈愔乘电梯下到地下停车场,将满脸通红的夏怀真扶进副驾位。这女孩身量娇小,浑身上下加起来也没二两肉,软哒哒地趴在后背上,就像一团轻飘飘的棉絮,费不了多少力气。 但是将她放下的一刻,沈愔无端觉得胸口扯紧了,仿佛一根要命的软藤探进心窝里,末端拴住心头软肉,稍微一用力就是撕心裂肺。 夏怀真不知是头晕还是干脆睡着了,眼睛微微阖着,蜷长的眼睫垂落脸颊,显得无辜又无害。 沈愔不由闭上眼,想起多年前那一段不为人知的过往—— 那时的夏怀真……不,准确的说应该是“苏曼卿”,她和夏怀真就像共享一具身体的孪生姐妹,长着一模一样的脸,性格却是南辕北辙。如果说,夏怀真是夏日傍晚的栀子花,洁白、孱弱,散发着沁人心脾的芬芳,那苏曼卿就是夜色深处的一株水晶兰,生长在黑暗中,从肮脏的腐殖质中里抽出花茎,开出的花儿却是晶莹剔透、一尘不染,让人不由感叹造物的神奇。 她软禁了沈愔一个礼拜,那七天里,沈愔被眼罩蒙住双眼,看不到这女孩的脸,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苏曼卿绝口不提他卧底的身份,只是乖巧地蜷在他身边,随手翻开一本诗词选集,也不嫌口干舌燥,就这么一首一首诵读下去。 ——多年后回想起来,沈愔忍不住怀疑,自己对古典文学深厚的兴趣就是那时培养起来的。 苏曼卿从没探问过警方内部情报,更没做过“不可言说的事”,由此可见,这妹子某种程度上也是个色厉内荏的嘴炮。她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在阳台——应该是阳台,因为沈愔能感受到阳光的热度,还有拂面而过的清风——摆上一张铺了软垫的长椅,将沈愔安置其中,自己则打横躺下,散落的长发水藻似的铺落沈愔膝头。 沈警官手足无措了片刻,戴着手铐的腕子僵在半空,好半天才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你干什么?” 短暂的安静后,他听到苏曼卿轻声一笑。年轻女孩娇嫩的脸颊在他膝头蹭了蹭,自顾自地读道:“……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沈愔被剥夺了视觉,目不能视的黑暗中,其他感官反而越发清晰。他听到这女孩清冽甜美的声音念着诗词,每句话的尾音都稍微拖长,分明是阔达疏朗的词句,居然被她念出几分旖旎缱绻的意味。 他能感觉到这女孩的长发从膝盖上散落,其中一绺垂在小腿边,若有似无地蹭着脚踝。那一片皮肉下的神经元就如过电似的,沸反盈天地揭竿而起,难以形容的电流沿着神经末梢逆流而上,在大脑中枢炸开了水陆道场。 他还闻到了一股极其浅淡的香味,凛冽、清冷,像是柑橘和薄荷糅合在一起,在海水中无声无息地绽放。 第59章 刑囚(下) 沈愔不懂调香,更说不出香水品牌,直到很久以后,他陪丁凯薇逛商场时,才在乱花渐欲的香水柜台中找到了这缕似曾相识的幽香。 那原本是一款男士香水,在配料中去除了刺激浓烈的芫荽和麝香,再添上温和清冽的柑橘和五月玫瑰,入木三分地勾勒出冷水美人柔婉的轮廓。 不知什么时候,苏曼卿的声音逐渐低弱下去,呼吸规律而绵长,竟然在一个缉毒警的怀里睡着了。 有那么一瞬间,沈愔生出一种强烈的冲动,想摘下蒙住双眼的厚布,将这女孩当作人质,从这个人间魔窟中逃离出去。 指尖已经触碰到眼罩,但是最后一刻,他还是生生按捺住了冲动。 ——这个选择非常明智,因为就在沈愔抬手的瞬间,一个小小的红点出现在他胸口,左边第三和第四根肋骨之间,靠近心脏的位置处。 不为人知的角落里,一双眼睛正冰冷地注视着他。 那时的沈愔就像希腊神话中的音乐家奥菲斯,凭着一往无前的勇气和坚忍不拔的意志,得到了冥王的垂青,可以有一个机会带着心爱的妻子重返人间,条件是从冥界回到阳世的一路上,他不能回头看。 -- 第148页 神话传说中,奥菲斯没忍住诱惑,最终在离人间一步之遥处,再次失去心爱的妻子。 沈愔显然要幸运得多。 这时,苏曼卿在他怀里翻了个身,面孔贴着他大腿,隔着一层布料轻蹭了蹭。 这不经意的举动仿佛一颗小小的火星,落在重重交织的猜忌、戒备与难以言喻的悸动上,“轰”一下烧出一把无声无息的惊涛骇浪,浩浩荡荡地席卷身心。 沈愔冷如玉石的脸居然被这把不期而至的火烧出一点浅薄的绯色。 他俩此刻实在太暧昧了,无论是苏曼卿躺在他膝头的姿势,还是身体相挨近的部位,都带着几分耳鬓厮磨的意味。就在沈愔僵着两条胳膊,不知何去何从时,伏在他膝头的苏曼卿突然抽搐了下,含混不清地说了句什么。 沈愔蓦地愣住,明知这女孩是说梦话,还是忍不住追问道:“你……你说什么?” 苏曼卿又喃喃地唤了一声:“……老师。” 沈愔当时还不知道这女孩的真实身份,更不清楚她梦里辗转惦记的“老师”指的是谁。但他隐约有种预感,这个“老师”在苏曼卿云遮雾绕的内心深处占据了一个十分重要的位置,仿佛一根隐隐绰绰的线,只要溯源而上,就能触摸到这女孩隐藏在重重堡垒之后的真心。 沈愔的预感非常准确,虽然直到多年后,他才辗转打听到苏曼卿的身世,也终于知道了她口中的“老师”是谁。 第一次看到夏桢的照片时,沈支队的反应和当日陵园中的许舒荣一样,结结实实地愣住了。纵然他早有猜测,直面真相的一刻,脑中依然掀起一场看不见的风暴。 这世上的人口千千万万,偶有相似也不足为奇。从概率学上说,这是一个既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的巧合,但是对于沈愔来说,这个巧合却是命运赐给他的一面免死金牌。当他游走在生死边缘、穿行过腥风血雨时,这个概率学上六亿分之一的巧合托住他坠入地狱的身体,一路披荆分海,不由分说地将他送回阳光普照的人间。 三十分钟后,奥迪开回小区。沈愔拉开车门,试着推了推夏怀真,发现这女孩睡成一摊烂泥,还细细地打着小呼噜,于是不再白费力气,果断将她驮在背上,抬腿迈上楼梯。 此时已是五月中旬,气温不断攀升,逐渐有了几分暑意。水汽丰沛的夜风拂面而过,睡得迷迷糊糊的夏怀真忽然抬起头,茫然问道:“这是哪里啊?” 沈愔微微偏过脸,那女孩的一绺头发便万般缱绻地滑落耳侧:“快到家了,你醒一醒,别着凉了。” 夏怀真“唔”了一声,也不知听清了没有,重新趴回他肩头。 她蜷成一团的身体像一只柔软的小动物,乖巧又孱弱,缩在沈愔的外套里,露出半边不设防的小脸。这一路不算远,却是沈愔走过得最漫长的路,直到进了家门,他犹豫了下,还是将夏怀真抱回卧室,小心安置在床上。 沈支队一个人惯了,没有照顾人的经验,更不知道要脱了外套和腰带才能睡得舒服。他扯过被褥将夏怀真盖好,原地踌躇片刻,实在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于是站起身,打算神不知鬼不觉地退出卧室。 谁知就在他转身的瞬间,看似人事不知的夏怀真突然睁开眼,不顾一切地往前一扑,捞住他的衣角。 那力道并不大,就像一只小猫崽腻腻歪歪地叼住衣角,轻轻一挣就能甩脱。沈愔却就此顿住脚步,提起裤腿半蹲下身,将她抓着自己的手塞回被子里:“怎么了,难受吗?” 夏怀真咬着嘴角,她其实没涂口红,可能是酒精的缘故,嘴唇色泽显得异常丰润,仿佛一朵饱满艳丽的花,或者是染上石榴红的丝绸。她也不说话,就这么死死攥着沈愔的手,眼睛里含着两汪温润的水,一声不吭地看着他。 沈支队能硬扛严刑拷打,“扒皮抽筋”都没让他变色,却在夏怀真默不作声地注视中败下阵来。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固若金汤的防线像是被大水浸泡的堤坝,外表坚不可摧,内里却已酥软,悄无声息地塌下去一片——不多不少,刚好装下一个夏怀真。 “为什么这么看我?”他在夏怀真额头上呼哧了一把,又将她垂落眼前的一缕发丝掖到耳后,“渴不渴?给你倒杯水?” 夏怀真摇了摇头,将沈愔的手拽到耳边,然后翻身压住。被酒精烧得滚烫的脸蛋贴在他手背上,轻轻蹭了蹭。 沈愔胸口毫无预兆地“轰”一下,心血没了桎梏,四散流窜起来,有几股居然不管不顾地窜上头顶,将不论何时都条分缕析的大脑烧成一把狼藉的灰。 他喉咙干涩地滑动了下,好半天才找回声音:“你、你干什么?” 夏怀真大约真喝醉了,沈支队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她反应半晌才咂摸过味来,弯下眼角冲他笑了笑。 沈愔被她笑得心口狂跳,甚至能听到鼓点般的心率博动。 这还不算完,那醉鬼丫头统共只喝了一杯香槟,却借着酒劲将平时想装不敢装的疯一并发作出来——她偏过脸,散乱的长发挡住了侧脸,看不清她做了什么,但沈愔分明感觉到指根软肉被某个温热柔软的东西轻轻蹭了下。 他先是没反应过来,等意识到这姑娘干了什么时,已经不是热血上头,而是脑子烧冒了烟,好悬顺着七窍往外喷白烟。 -- 第149页 夏怀真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弯着眼角冲他傻乐。 沈愔不自觉地陷入应激状态,浑身肌肉绷紧到极致,从窗缝卷进来的细微夜风都能让他不堪重负地颤栗起来。有那么两三秒的光景,他觉得自己被一劈两半,岌岌可危的一点理智对着他耳根声嘶力竭地大吼:“你忘了这女孩的身份吗?你还记得她身后的神父吗?你是警察,别被热血冲昏了头,清醒点!” 可是身体鼓噪的热血和内心最深处的悸动让他不受控制地反握住夏怀真的手,力道十分克制,像是捏着某种柔弱的小动物,不敢轻也不敢重,轻了怕它跑了,重了又怕捏痛它,两厢为难,进退维谷。 他用仅剩的清醒哑声问道:“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夏怀真想了一会儿,用力点点头。她眨巴着一双光潋滟的眼,往前挪了挪,像是要跟沈愔分享一个十分重大的秘密,用近乎耳语的音量小声说:“……我喜欢你。” 沈愔:“……” 这四个字含在嘴唇里,不仔细听几乎分辨不出。奈何沈愔离她太近,耳力又太好,几不可闻的一句话,他一个字也没错过,尽数收入耳中。 那一刻,钉头锤毫无预兆地重击着胸口,外力和酒精的双重作用下,血液争先恐后地逃离心脏,拼命撞入四肢。脉搏一路狂飙,不顾一切地震荡起来,锣鼓喧天的轰鸣声中,沈愔听到胸口很轻的“啵”一声。 仿佛什么牢不可破的东西,突然碎裂了。 “你……”沈愔艰难地翕动嘴唇,发现嗓子干得要命——仿佛当年被刑讯时,在干渴和高热的折磨下出现了轻微的脱水症状,用舌尖润了润唇角才能勉强发出声音,“你知道……我是谁吗?” 夏怀真歪头看着他,表情很是疑惑,似乎不明白他为什么问这样明摆着的问题:“沈……唔,沈警官?” 沈愔呼吸停了一拍。 夏怀真攥着他的手死活不放,好像那是个价值连城的宝贝,磨蹭了好半天,咧着嘴角傻笑着说:“沈警官……嘻嘻,我喜欢沈愔。” 最后一丝负隅顽抗在“沈愔”两个字中轰然崩塌,沈愔狠狠闭上眼,血色在一瞬间涌上眼眶。他睁着一双血红的眼,神色却是极温柔的,慢慢低下头,隔着散乱的头发,在这女孩烧得滚烫的额头上亲了下。 一触即分……又流连眷恋。 第60章 心痒(上) 夏怀真这一觉睡得很不舒服,没洗澡也没换衣服,连衣裙上那根装饰用的皮革腰带细细地卡在盆骨上,勒得她腰酸背痛、坐立难安。 小夏姑娘在半梦半醒中翻来滚去,上身没两回的连衣裙揉成一团皱巴巴的抹布。不知过了多久,她手脚并用,总算挣脱了腰带的束缚,就像一头脱出牢笼的猛兽,身心放松下来,总算能睡沉了。 ……直到第二天清早,天光隔着透明的落地窗泼了她一头一脸,这姑娘才在满室光明中懒洋洋地睁开眼。 可能是酒精的效用还没完全消散,足足有三分钟的光景,夏怀真眼前天旋地转,不得不用手背挡在眼前。隔了片刻终于凝聚起微弱的神智,继而反应过来,自己是躺在沈愔家的卧室。 问题是……她昨晚分明喝大了,连自己姓甚名谁都记不清,是怎么回来的? 夏怀真皱紧眉头,奈何太阳穴抽着劲地疼,实在没法凝神思索。她用力揉了揉额头,盯着空气中浮动的金色微尘怔怔出了会儿神,然后艰难地撑起身,刚一掀开被子,就听“哗啦”轻响,什么东西从枕边滑落,掉在了地上。 夏怀真睁着一双懵然的眼,低头一瞧,发现那是一件男人的外套。她不明所以地捡起来,闻到那衣服上有一股熟悉的洗涤剂的清香,霎时间犹如斗转星移,失落的记忆终于呼啸着回笼—— 被沈愔一路背回来就算了,攥着人家衣角不撒手也好说,但是死死抓着沈愔手掌,脸颊贴着他掌心蹭个不停……还在人家指根处做了些不可告人的事,这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至于她迷迷瞪瞪时,揪着沈愔说的那些颠三倒四的醉话,夏怀真压根不敢往深里想,只是回忆起一个大概,她已经冷汗涔涔心惊肉跳,恨不能捡起床头柜上的花瓶,“咣当”一下拍脑门上,将那些扰人思绪的回忆卸载得一干二净。 都说借酒撒疯,昨晚在酒精的效用下,夏怀真可算是敞露胸怀,该说的不该说的,敢说的不敢说的,一股脑招得干干净净。然而“胆气”这玩意也是有时效的,眼下酒精的效用消退得差不多,小夏姑娘好不容易膨胀起来的胆子又萎缩成拇指大的一团,再想起昨晚那桩倒霉事,就是怎么看怎么不堪回首。 由此可见,夏怀真和“苏曼卿”确实是共享一具身体的双重人格,不管性格脾气有多天差地别,“色厉内荏”这一点上却是一脉相承。 “沈警官一向心胸宽大好说话,应该不至于跟个醉鬼一般计较吧?”夏怀真敲了敲隐隐作痛的额角,暗搓搓地嘀咕道,“话说回来,昨晚我抓着他说胡话时,他是什么反应来着?生气了吗?” 她努力回想了许久,只记得沈愔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好像、似乎……很生气? “不会吧?”小夏姑娘叫苦连天地想,“他一个大男人,被我抓着又不会掉块肉,至于吗?他、他不会恼羞成怒,直接把我扫地出门吧?” -- 第150页 真要这样,她似乎只有拿板砖拍头一条路可以走了。 夏怀真面有菜色地纠结半天,还是换了身干净衣裳,小心翼翼地推开一条门缝,做贼似地张望片刻,没瞧见沈愔人影,这才放下心来,扶着墙板单腿往外跳。 刚穿过客厅,只听厨房里“哗啦”一声响,紧接着,沈愔探出半个身子,十分自然地问道:“你醒了?” 夏怀真:“……” 小夏姑娘犹如做贼被抓了现形,浑身僵硬地戳在洗漱间门口,半晌不敢动弹。 沈愔奇怪地看着她:“怎么了?酒还没醒吗?” 夏怀真慌忙摇头,努力调动抽搐的面部肌肉,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沈愔皱了皱眉:“傻站在那儿干嘛?去洗把脸,准备吃饭了。” 夏怀真机械地“哦”了一声,一蹦一跳地进了洗漱间,不多会儿又滴汤落水地跳出来,顶着一头被枕头压出褶印的犀利发型,蹦跶到餐桌前坐下。 她不敢抬头看沈愔,殊不知沈支队心里也正打着鼓,小夏姑娘记性不好,忘了昨晚最重要的戏肉,沈愔却记得清清楚楚——甚至连发丝从嘴角轻柔滑过,微烫的皮肤贴着唇瓣,温热的呼吸喷撒在衣领里……这样微末的细节都历历在目。 这俩怀着各自的鬼胎,在信息不对等的情况下,不约而同地认为是自己“轻薄”了对方,话都不敢多说一句。 沈愔将冒着热气的牛奶杯递给夏怀真,餐桌上排开五六个餐盘,既有刚从早餐摊买来、还有些烫嘴的油条包子,又有外焦里酥的面包片、煎得嫩黄的荷包蛋以及滋滋冒油的火腿肠。 “爱吃什么随便拿,”沈愔早餐准备得极为丰盛,人却心虚得厉害,愣是不敢和夏怀真对视,“我跟韩琛说过了,你这两天先安心养伤,等脚踝好利索了再去上班吧。” 夏怀真含混不清地嗯了一声,随手夹起一个包子,囫囵个塞进嘴里,也没尝出是个什么滋味,直接用牛奶硬灌下去。她抿了抿嘴角,只觉得气氛安静得吓人,随口揪过一个话题:“你……咳咳,今天不用上班吗?” 话音未落她就觉得不对劲,因为这话怎么听怎么像是嫌沈愔碍眼,拐弯抹角地赶他出门。 沈愔不以为意,给她夹了一个溏心蛋:“今天是周末,队里连轴转了半个多月,也该休整休整了。” 夏怀真这才想起来,打从她搬进沈愔家里,就没见这位年轻有为的警官先生休过周末。从当初的郭莉案,到葛欣、王宇凡被诱拐,一连串案件接踵而来,整个刑侦支队都被支使成了团团转的陀螺。 可就算是不知疲惫的机器尚且需要润滑、保修,何况是血肉之躯的人?好不容易结了案,再不让一帮外勤喘口气,未免太不近人情。 于是这个周末,沈支队心安理得地待在家里。收拾完碗筷,他一头扎进书房,先把孙豫案的卷宗仔细整理好,又打开笔记本电脑,结案报告刚开个头,就听外头传来“咚咚”的响声。 沈愔不用看就猜到是夏怀真又在“作妖”,他有心不露面,又担心小夏姑娘那只受伤的脚踝,原地纠结了一分钟,还是悄无声息地拉开房门,只见夏怀真保持着金鸡独立的姿势,一蹦一跳地穿过客厅,手里还端着个空杯子,目的很明显——要去厨房倒水。 她单腿蹦着过去也就算了,沈愔一想到她端着一杯滚烫的水,再用同样的姿势蹦跶回房间,就忍不住地牙疼,赶紧过去拦住她:“是要倒水吗?” 夏怀真大约知道自己闹出的动静不小,打扰到人家,龇出一口又心虚又抱歉的小白牙。 沈愔将她赶回房间,自己去厨房倒了水,谁知这姑娘养伤也不安生,好好的大床不躺,非要跑到飘窗上,扒着窗玻璃往外探头探脑,巴掌大的小脸愣是被挤成一张摊平的大饼。 沈愔简直服了夏怀真作妖的本事,哭笑不得:“你干嘛呢?” 夏怀真一看到他就七上八下,然而沈愔没事人似的,她也不好自曝短处,只能将满腹鬼胎藏得滴水不漏,弯了弯眼角:“没干什么,就是、就是……” 沈愔不动声色,单看这姑娘怎么往下编。 不过,他显然太高估夏怀真的城府,小夏姑娘根本没打算编瞎话,十分老实地有一说一:“……就是有点无聊,不知道干什么好。” 沈愔:“……” 他环顾四周,发现除了床和衣柜,连个娱乐消遣的游戏机也没有,确实挺无聊的。可能是有点抱歉,也可能是心虚作祟,他鬼使神差般脱口而出:“你要不要来我屋里看书?” 话刚出口沈愔就后悔了,因为想起书房里那一堆“见不得人”的照片和卷宗。可夏怀真的眼神瞬间亮了起来,瞳孔里跳动着两簇幽幽的小火苗,满怀期待地看着他:“可以吗?” 说出口的话泼出去的水,沈愔脸皮再厚也不好不认账,只得临时加了个“缓刑”:“你稍等一会儿,我屋里有点乱,先收拾一下。” 夏怀真当然不会有异议,冲他咧开一个明媚无遮的笑容。那笑意如刀,在沈愔脑子里豁开一个洞,无数试图被遗忘的画面纷纷冒头——比如昨天晚上,这姑娘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一边拽着他衣角死活不撒手,一边咧开嘴角冲他拼命傻乐。 沈愔脸上莫名其妙地发烫,唯恐被夏怀真瞧出端倪,赶紧一溜烟回了书房,借着体力劳动平定了下心绪,又对着书柜的玻璃拉门瞧了半天,确定没露出丁点破绽,这才若无其事地折回卧室,将腿脚不方便的小夏姑娘打横抱了过来。 -- 第151页 从卧室到书房,不过短短十来步,夏怀真却像过了一生一世那样漫长,和沈愔身体接触的部位怎样都不得劲,仿佛有千百只蚂蚁来回攒动,咬得她坐立不安、心痒难耐。 直到沈愔把她放在沙发上,她才缓过一口气,不着痕迹地蜷缩起身体,讪讪笑道:“其实我自己能走,你……咳咳,不用这么麻烦。” 第61章 心痒(下) 沈愔没说话,转身的瞬间,严丝合缝地藏好了忐忑:“你想看什么书?我给你拿。” 夏怀真满脑子都是昨晚那些“不可言说”的画面,一不留神顺出了口:“有三俗小黄文吗?” 沈愔:“……” 他板着一张八风不动的脸,假装自己耳朵瘸:“什么?” 夏怀真狠狠咬了下舌尖,赶紧纠正道:“有通俗小说吗?或者杂志报纸也行。” 沈愔拉开柜门,挑了两本经典名著递给她。夏怀真匆忙接过,心虚之下也没看清封面,随手翻开一页,就见一行惟妙惟肖的描写百无禁忌地闯入视线—— “……我把她抱在怀里,替她脱衣服,她一动也不动,全身冰冷,我把她抱到了床上。于是我坐在她身边,试着用我的爱抚来暖和她,她一句话也不跟我说,只是对我微笑着。” 夏怀真:“……” 小夏姑娘耳朵里当即“嗡”一声,眼前炸开大片的金花,要不是浑身血液都沉积在刚塞满的肠胃里,两条细细的血流已经顺着鼻孔往外滋滋喷溅。 幸而沈支队此时低着头,没留意夏怀真这副又尴尬又窘迫的小模样。他在摊开的笔记本上打了几行字,间或一掀眼皮,就见夏怀真缩在沙发里,安安静静地翻着书页,两条细长的小腿搭在沙发边缘,脚上没穿袜子,雪白的脚丫一颤一晃,粉嫩的脚趾像是小小的花儿。 沈愔没来由一阵脸红心跳,赶紧低垂眼帘,用浓密的睫毛挡住视线,不敢再看了。 这是一个十分美好的周末,没有错综复杂的案件,也没有凶残又变态的犯罪嫌疑人,两人各干各的,互不打扰,偶尔抬起头,看到对方宁神专注的脸,一颗心便不由自主地静了下来,胸口像是熬煮着一锅香气四溢的老火汤,撇去腻白的浮沫,再过滤净残渣,剩下的只有清澈见底的汤汁。 乍一看寡淡乏味,只有亲口品尝过,才知道那滋味醇厚浓郁,风卷残云般熨平了每一处毛孔。 那是家的味道,方寸大的斗室里弥漫着看不见的人间烟火,腻腻歪歪地纠缠上来,给了他俩一个水乳交融的拥抱。 等夏怀真将一本小说从头翻到尾,墙上的挂钟已经指向正午。她瞅了瞅纹丝不动的沈愔,一只脚试探着落在地上,正要偷摸站起身,沈愔已经脑门长眼似的开口道:“干什么去?” 夏怀真揉了揉平坦的小腹,她早饭吃了不少,其实没觉得很饿,只是生物钟到了吃饭的点,总想往肚子里填点什么:“看看冰箱里有什么,该做午饭了。” 沈愔一个四肢健全的大男人,当然不可能指使腿脚不利索的小夏姑娘准备午饭。他站起身,将蠢蠢欲动的夏怀真摁回原位:“我去做饭,你安生待着吧。” 夏怀真:“……哈?” 她睁着一双难以置信的大眼,眼皮下纤毫毕现地刻着一行字:你会做饭? 小夏姑娘毕竟胸无城府,心里想什么都写在脸上,沈愔被她盯得脸皮微烫,索性眼不见为净地转过身。 实事求是地说,沈支队并不是不会做饭,只是他一个人住着,随便点份外卖就打发了,既想不起来做饭,更不想一个人对着空气动筷子。但是眼下,家里多了个房客——还是个腿脚不利索、需要好好补充营养的伤员,沈愔肯定不能像平时那样瞎糊弄,挑挑拣拣半天,选出的食材堆满案台,冷不防一回头,就见夏怀真不知什么时候跟了过来,扶着门框眼巴巴地看着他。 沈愔执掌刑侦支队多年,习惯了发号施令,一开口自然而然地带上说一不二的气场:“你怎么出来了?赶紧去沙发上坐着。” 夏怀真把“我不想一个人呆着,想时刻看着你的身影”这句话叼在舌尖回味片刻,像品尝一块甜美的曲奇饼干那样,恋恋不舍地咽下去:“你要做什么?我闲着也是闲着,给你打下手吧?” 沈愔狐疑地垂下视线,看了看她那只贴着医用胶布的脚踝,用眼神传递出“你站得住吗”一排大字。 夏怀真赶紧澄清:“我的脚没大碍,医生也说了,可以适当活动活动筋骨,只要别做剧烈运动就行。” 话虽如此,要小夏姑娘站着干活,沈支队还是不放心。他搬了把椅子来,夏怀真便安安稳稳地坐在餐桌前,从塑料袋里掏出新鲜西红柿,挨个划上十字花刀,等着过水去皮。 与此同时,沈愔将自打买回来就没碰过的砂锅拆封,仔细清洗干净,炖上一锅肥嫩的牛腩。很快,小火慢炖的汤汁开了锅,咕嘟咕嘟冒着气泡,每一个气泡都格外丰盈,涨到最饱满的瞬间突然炸开,诱人的香气浮动在空气中。 夏怀真一颗上蹿下跳的心也如这砂锅里的汤汁,涨起满溢而丰盈的气泡。可能是眼前的气氛太融洽温馨,让人不由自主沉醉其中,也可能是沈愔的侧脸沉浸在蒸腾的热汽中,玉石般清冷坚硬的轮廓被水雾打了一层柔光,显得柔软又温和。 -- 第152页 那一刻,夏怀真只觉得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胸臆里不住搅动,推着话音往外跑:“我、我昨天晚上……是不是喝多了?” 沈愔搅拌蛋液的手微微一顿,像是被谁摁下了暂停键,一秒后才接上动作:“嗯,你对酒精过敏,下次别喝酒了。” 夏怀真小心打量着他的表情:“我、我昨晚没撒酒疯吧?” 沈愔仔细回想了下,认为和“鬼哭狼嚎”以及“满地撒泼打滚”比起来,小夏姑娘拽着衣角不撒手的举动已经堪称乖巧听话,于是果断摇了摇头。 夏怀真先是松了口气,旋即又泛上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因为觉得沈愔没把自己当一回事,自然也不用把几句四六不着的醉话放在心里。 可是眼下的氛围太好,这样合适的时机,一旦错过就很难遇上第二回。夏怀真犹豫再三,还是牙一咬心一横,透支了下半辈子的勇气,继续“暗示”道:“那我……我昨晚有没有说什么不该说的话?” 沈愔看了她一眼,凭着多年刑侦工作练就的敏锐直觉,察觉到这姑娘的意图:她打算捅破那层窗户纸了。 沈愔有点犹豫,因为他眼下没喝酒,理智占了绝对的上风。想到夏怀真的故意隐瞒,还有她身后只露出冰山一角、已经让人毛骨悚然的庞然大物,千般顾虑、万种忌惮便冷冰冰沉甸甸地横亘心头,再多的悸动也压没影了。 沈愔将搅拌好的蛋液倒入油锅中,飞快地翻炒几下,语气经过刻意计算,恰到好处地卡在“漫不经心”和“生人勿近”之间:“不该说什么?” 夏怀真:“……” 还要举例说明吗? 小夏姑娘虽然没什么城府,人却不傻。她从沈愔刻意冷淡的态度中感觉到隐约的疏离和拒绝,刚有点飞扬的心登时往下一沉。 “也对,”她苦笑着想,“一个没学历没背景的打工妹,怎么配得上市局刑侦支队长?何况我身上还藏着那么多秘密,自己也解释不清楚,他没立刻把我扫地出门已经是仁至义尽。” 但理智上明白是一回事,感情上又是另一回事,夏怀真抽了抽鼻子,明知不该抱怨,心里依然泛上一股酸楚的委屈。 她忍不住想:你既然没这个心思,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你对谁都疏离客气,为什么唯独对我不设防? 为什么替我瞒住王晨的死因,又为什么对我百般体贴? 既然你是一块加了青梅酒的限量版奶油小方,就该冷艳高贵地摆在橱窗里,为什么要在我眼皮底下打转,让我看得到却吃不着? 沈愔炒好一盘番茄鸡蛋,正打算端上桌,回头就见夏怀真神色黯然地低着头,脸上的失落不加掩饰,浓重的阴影在她身后张开大嘴,要将这女孩一口吞没。 刹那间,破碎的画面交错闪现——一会儿是六年前,他被剥夺了视觉,一望无际的黑暗,触觉却越发分明,甚至能通过耳鬓厮磨清晰描摹出那女孩是怎么伏在他膝头辗转,打散的长发又是怎样铺落满身,似有还无地撩拨着脚踝。 一会儿又是三年前,他捏着手机,冷汗在塑料外壳上留下一个滑腻的手印,眼看跳动的倒计时牌在最后一刻定格住,卡在嗓子眼里的一口气没来得及吐出,先听到手机里传出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声…… 肝胆俱裂。 那断开的一口气就如被外力斩断的情愫,时隔三年才重新续上。沈愔的思绪无比冷静,阻力和顾虑也前所未有的大,直到脖颈上浮现出若有若无的青筋,他终于做出决断——转身朝夏怀真走来。 夏怀真听到脚步声,错愕地抬起头……然后和相隔咫尺的沈愔看了个对眼。 沈愔低下头,仿佛昨晚那一幕重演,亲了亲夏怀真的额头。 ——唯一不同的是,这一回,夏怀真圆睁双眼,脸上是一闪而过的慌乱和难以置信。 第62章 静好(上) 可能每个性格冷静思虑缜密的人,都会遇到某个让他们丢盔卸甲溃不成军的时刻,不论何时都条分缕析错综复杂的头脑被猝不及防地格式化了,只能凭借最本能的冲动做出应对。 好比现在的沈愔。 在他弯腰拥抱住夏怀真的一刻,他分明听见心底发出了深长的叹息,因为知道这一步迈出去就再也收不回来了。一方面,出尔反尔实在不是个东西,另一方面则是……实在舍不得松手。 当年毒枭用尽严刑拷打也不能瓦解的防线和意志,最终在夏怀真清澈懵懂的眼神中一溃千里。 只能说,血肉之躯的凡人太渺小,永远不知道命运这个贱人下一步棋会落在哪个该死的角落。 夏怀真还没回过神,她刚跌入失落至极的谷底,就毫无预兆地遭遇了平生最大的惊喜,个中心理落差之悬殊,相当于一个刚输掉最后一点家当的赌徒,被告知他不经意间买的彩票中了五百万。 惊喜来得太突然,以至于夏怀真甚至不敢相信,眨巴着一双懵逼的大眼,死活不明白沈愔那个忘乎所以的举动意味着什么。 过了许久,她空白一片的脑子里才凝聚起一点微弱的神智,难以置信地想:他他他,他刚才是亲了我吗? 他为什么要亲我?是商店抽奖时“欢迎光临,下次惠顾”的安慰奖,还是……他其实也有着跟我一样的心思? 小夏姑娘本就不堪重负的大脑被那个轻描淡写的亲吻掀起看不见的风暴,霎时间兵荒马乱一片狼籍。她实在想不明白,索性放弃了,怔怔地瞧着沈愔,等着这男人自己揭盅。 -- 第153页 沈愔哑然失笑,像往常一样,在她额头上呼噜了一把。 “怀真,”他语气十分柔和,说出口的话却让夏怀真激灵了下,“我知道你有事瞒我,我也知道,你没告诉我全部的真相。” 夏怀真打了个哆嗦,方才还心跳如雷面红耳烫,眼下却无端有些发冷。 “你有你的顾虑,你不想说,我不逼你,”沈愔低声道,“但如果,有朝一日,你愿意开口了,我希望我是你第一个想到的人,可以吗?” 夏怀真明白他的意思,点头如捣蒜。 “还有,”沈愔温和地说,“不论什么时候,不要踩过那条线……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 举头三尺是那根刻度分明的法律红线,任何人不能凌驾其上,恩仇不行,私情更不行。 夏怀真眼神微乎其微地一沉,不知想到了什么,迟疑良久,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沈愔拍了拍她的头,转身将去皮切块的土豆下入炖锅,又快速翻炒出一盘碧绿的小油菜,正要招呼夏怀真上桌子,冷不防一回头,发现夏怀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无声息地站到了他身后。 沈愔不以为意,温和地吩咐道:“去洗洗手,准备吃饭了。” 夏怀真咬着嘴角,像一只挠着人家房门的小流浪猫,盯着门缝里漏出的温暖的灯光,又是渴望又是胆怯:“那我们……算是开始交往了吗?” 沈愔借着转身拿盘子的机会,不动声色地藏好一腔无所适从,含混不清地嗯了一声。 夏怀真有点雀跃、又有点紧张地问道:“那我能抱抱你吗?” 沈愔:“……” 他其实并不习惯和异性亲密接触,但是转念一想,背也背了,抱也抱了,这时候再人模狗样地保持距离,是不是有点太晚了? 于是他关火转身,微微张开两条胳膊,用行动给出了答复。 夏怀真脑子果然被格式化了,她先是茫然片刻,旋即意识到这男人默许了她的要求,欢呼一声,迫不及待地投入他的怀抱。 在这个一天中最明媚灿烂、毫无阴霾的时刻,阳光从窗玻璃瓢泼而入,慷慨挥毫,铺陈出一片温暖润泽的光晕。 夏怀真埋着头,大口大口吞着面条,吃饭吃得全情投入,连头发垂落鬓角,险险掉进面碗都毫无察觉。 沈愔很自然地伸出手,一次又一次将她那缕捣乱的发丝掖到耳后,又将炖得肥烂的牛腩送进她碗里:“好吃吗?” 夏怀真被面条和牛腩占住了嘴,说不出话,只能拼命点头。 沈愔又往她碗里夹了一筷小油菜:“蔬菜也要吃,不许挑食。” 夏怀真闷闷不乐地嘟起嘴,盯着那棵绿油油的小青菜嫌弃半天,终于豪迈地一仰头,把菜叶丢进嘴里,嚼也不嚼,直接囫囵吞下。 沈愔头一回见识到吃饭吃出服毒气概的奇葩,登时啼笑皆非。 平心而论,沈支队下厨手艺不错,牛腩肥嫩稀烂,番茄炒鸡蛋甜酸可口,就连惨遭夏怀真嫌弃的小油菜都是鲜甜爽脆。一顿饭,小夏姑娘果断吃撑,揉着肚子瘫倒在椅子里。沈愔默默瞅了瞅她,嘴角幅度细微地一勾。 他收拾好碗筷进了厨房,正往碗碟里倒洗洁精,忽听身后传来“咚”“咚”的脚步声,不用看都知道,是某个作妖之心不死的小夏姑娘紧跟着进了来。 沈愔头也不回,微微叹了口气:“脚上的伤还没好,就不能消停一会儿吗?” 夏怀真大概是觉得两人确定了关系,就算有了正式的“名分”,“蹬鼻子上脸”的本性开始蠢蠢作祟。她非但没把沈愔的叮咛放在心上,反而一蹦一跳地凑到近前,伸出两条小细胳膊,毫不客气地环搂住沈愔腰身。 沈愔:“……” 他正冲水的手一滑,差点把手里的青花瓷碗打了。 夏怀真得寸进尺,眼看沈愔没有推开她的意思,于是又往前凑了凑,柔软的脸蛋贴在沈愔肩胛处,亲昵地蹭了蹭,压低声叫道:“阿愔……” 她和苏曼卿分明是一个人,声线却有着微妙的差别,刻意压低时带着一点清软的鼻音,像一团吸足了水分的棉花,在耳廓上留下蜿蜒濡湿的痕迹。 沈愔打了个激灵,赶紧把最贵重的汝窑天青瓷碗摆回架上,免得一不留神,让四位数的金贵瓷器粉身碎骨。 “怎么了?”他在抹布上擦了把手,百忙中不忘拍拍夏怀真的手背,“没事做就去客厅里看电视,别在这儿站着了。” 夏怀真鼓着腮帮子,摇了摇头。 直到现在,她脑子里依然晕晕乎乎,就像踩在棉花堆里一样,感觉很不现实:她把自己从头看到脚,每根头发丝都拖出来放在显微镜下仔细检视过,除了一张脸能勉强见人,其他实在乏善可陈。 “他怎么会喜欢我?”夏怀真匪夷所思地想,“像他这样的警界精英,长辈都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想找什么样的姑娘没有?为什么……为什么会喜欢我?” 一个乡下打工妹,没文化没背景……就算了,身上还背着一箩筐的秘密,甚至有可能被某个无孔不入的黑暗组织暗搓搓地盯上。 他为什么会放着满园子的鲜花视而不见,偏偏对她这朵长满倒刺的野蔷薇情有独钟? 难道说,真像传闻说的那样,恋爱中的男人不仅智商低下,还都是瞎子? 可他这样的人,怎么会对自己产生这种一点也不理智的感情呢? -- 第154页 沈愔处理完了碗筷,发现夏怀真还缠着他不肯松手,他不曾和女□□往过,不知道正常男士在遇到这种情况时会怎么处理,只得微微叹了口气:“到底怎么了?” 夏怀真藤蔓似的缠着他,有心直截了当一把,然而一句“你到底喜欢我什么”到了嘴边,总觉得太矫情了,因此自己默默回味了片刻,还是咽了回去。 “没什么,”她小声嘀咕道,“就是觉得这个世界太玄幻了。” 沈愔:“……” 沈支队颇为无奈地看着她,这个世界玄不玄幻他不清楚,但是小夏姑娘的脑回路应该挺玄幻的。 一整个下午,夏怀真都腻在沈愔身边。这姑娘可能是把二十来年的孤苦无依攒了一把大的,好不容易逮住自愿还债的,当即不管不顾地发作出来。沈愔被她缠得没法,一边暗自纳闷“是不是每个恋爱中的女孩子都这么黏人”,一边从心窝深处泛起某种酥痒难耐的滋味,就这么一边身心煎熬、一边神魂颠倒,终于无奈地长叹一口气。 到最后,他索性抱着笔记本坐在沙发上,支起方凳权当办公台。夏怀真蜷作一团,捏着书卷枕在他膝盖上,打散的长发铺落满身,有几缕甚至晃晃悠悠地垂到小腿边缘。 沈愔一开始还能把注意力放在电脑屏幕上,但是渐渐的,他偷偷看向夏怀真的频率越来越高,那些枯燥乏味的蝇头小字在眼前飞快地打着转,只是一个也嵌不进眼睛里。 晴朗的下午,安静的氛围,空气中浮动着悠远的茶香,电脑音箱里播放着舒缓的轻音乐,身边是她这辈子最喜欢的男人…… 这个美好的下午在夏怀真前二十多年的人生阅历中,就算排不到榜首,也至少在前三的行列。 ———直到一个突兀的电话,打破了两人之间静谧宁恰的氛围。 第63章 静好(下) 沈愔的手机落在办公桌上,刚开始他不太想去够,因为夏怀真正窝在他怀里,呼吸均匀绵长,显然是睡着了。 沈愔不想吵醒夏怀真,坐等那个没眼力见的家伙自己挂断电话,谁知来人居然是个倔脾气,第一个电话没人接,反而不依不饶起来,接二连三地打了过来。 沈愔心头“咯噔”一下,突然意识到,这个电话多半是从市局打来的。 他搬起夏怀真的头,小心翼翼地挪到一旁,起身抓过电话。他唯恐吵醒夏怀真,特意踱到客厅,刚接通来电,于和辉的大嗓门就传出来。 “老大,你赶紧过来一趟,”他难得收敛了笑意,声音绷紧到极致,仿佛稍微施加一点外力就会断开似的,“葛长春死了!” 沈愔身体剧震。 “怎么回事?”他沉声问道。 “葛长春身体不好,有高血压的毛病,需要吃药控制,”于和辉嘴皮子飞快地说,“三天前,他家人托人送来几瓶控制血压的药物,葛长春每天都按时服用。今天下午四点十分左右,他声称自己头晕,服用了药物,谁知十分钟后,突然出现胸闷气促的症状。” “等值班医生赶到时,人已经不行了,具体死因现在还不能确定……” 他话音一顿,沈愔已经闭上眼,用力捏了捏鼻梁:“——是他日常服用的药物有问题吗?” “医生在高血压药里发现青霉素的成分,”于和辉声音紧绷,“老大,你看……” 沈愔睁开眼:“我马上过去。” “……葛长春是死于过敏源造成的急性休克,我们问了他的家人,他确实对青霉素过敏,”沈愔前脚刚到市局,丁绍伟后脚就迎上来,简明扼要地汇报道,“降压药是他家人送来的,一直存放在市局卫生室,谁也没想到有人——而且是在警方眼皮子底下,偷偷在药里下毒。” 沈愔脸色冰寒:“那药是他女儿送来的?” “是,”丁绍伟说,“我们已经把葛欣带来警局,那姑娘一听就吓懵了,话都说不顺溜,只知道哭,小许正安慰着呢。” 沈愔沉声道:“从药送来市局,到葛长春服药期间,都有哪些人能接触到?” “那可多了去了,”丁绍伟烦躁地抓了把头,“药是葛家人送进来的,卫生室又不可能一天二十四小时有人看守,从配药到服药,可做手脚的环节多了去了,只不过……” 他话音一顿,沈愔的目光立刻穷追不舍地看过来:“不过什么?” “我就是有点想不明白,”丁绍伟低声说,“葛长春人都进了市局,也已经认了罪,凶手有必要这么不依不饶吗?是这个投毒的元凶天生表演欲望强烈,就想跟警方对着干,还是……” 他再一次话说一半就停下来,但是这一回,沈愔明白了他的暗示。 ———还是因为葛长春并没将知道的内情全部说出来,而这隐瞒的部分中,恰恰有凶手不希望警方知晓的消息,所以才铤而走险,甚至不惜冒着激怒警方的风险,在市局内部下手? “如果是这样,这个凶徒可太他妈丧心病狂了,”丁绍伟喃喃地说,“老大,你看……” 沈愔竖起手掌,掌心冲外,丁绍伟的话音戛然而止。 “葛长春已经死了,再纠结这些也于事无补,我更想知道的是,凶手是怎么在警方眼皮子底下玩得偷梁换柱?” 他看了丁绍伟一眼,那眼神里的森冷之意,连和他一起长大的发小都心惊不已。 -- 第155页 按照规定,嫌疑人家属送来的药物都会由卫生室统一保管,再定时送到嫌疑人手上。一般来说,卫生室接收药物的同时也会对药品进行检查,防止有人浑水摸鱼———这就意味着,药品在外头动手脚的可能性并不大。 可既然不是外人,那就只能是…… 丁绍伟倒抽一口凉气,他本该早想到这个可能,却一直不愿顺着这个思路往下细究———难道要他告诉自己,这个丧心病狂的杀人凶徒很可能潜藏在市局内部,甚至与他们朝夕相处称兄道弟? 但是紧接着,丁绍伟脑中不期然闪现过郭莉临死前,那语焉不详的暗示:警方里有“他们”的人。 他的胸口登时像是被灌了满腔冰水,沉甸甸地冻成一坨。 沈愔了然地拍了拍他的肩,相对无言片刻,问道:“葛长春呢?” “在法医室,”也许是那只手掌上的温度和力度让丁绍伟意识到“自己不是孤身作战”,他很快镇定下来,低声道,“简容正在进一步验尸,稍后会把详细报告给到你。” 沈愔点点头,又问道:“这事……罗局和赵局知道了吗?” “动静这么大,能不知道吗?”丁绍伟苦笑,“就罗局那暴脾气,好家伙,亏得我没在他跟前,这要是当面汇报,他老人家能拿茶缸把我砸晕过去,再丢进厕所直接填马桶坑里。” 沈愔对他清奇的形容十分无语。 “……听罗局和赵局的意思,这事闹这么大,省厅是肯定要过问的。他让咱们做好心理准备,尽快把这事查清楚。” 不用他鹦鹉学舌,沈愔也明白这事的严重性。 嫌疑人在市局内部遭人投毒,即便不是内鬼干的,也说明市局日常的工作流程很有问题。何况葛长春不是普通的阿猫阿狗,他是茂林制药的总裁,西山市连续三年的荣誉企业家,无论知名度还是社会影响力都摆在那儿,一个弄不好,别说刑侦支队,连罗局和赵副局都得吃挂落。 也难为沈支队,到了这个地步还能镇定自若八风不动:“我知道了,罗局和赵局那边我去解释,先看看葛欣吧。” 葛欣这姑娘也是命犯太岁,先是被诱拐绑架,差点送了小命,好不容易全须全尾地捞回一条命,没安生几天,自己亲爹又遭人投毒———下毒的道具还是她亲手带给葛长春的降压药。 搁谁身上能受得了? 沈愔赶到办公室时,她正哭得梨花带雨,小脸上挂满露珠似的泪水,顺着白皙的脸庞不断往下滑落,别说男人,就连许舒荣这个不折不扣的女士都有种目眩神迷“我见犹怜”的感觉。 丁绍伟被她嘤嘤嘤得头皮发麻,头一回领会到什么叫“水做的骨肉”,不着痕迹地往沈愔身后藏了藏。 沈愔面无表情地睨了他一眼。 丁绍伟对他龇出一口讨好又谄媚的小白牙。 许舒荣正轻言细语地给葛欣递纸巾,忽然听到脚步声,抬头一看,登时手足无措:“沈、沈队!” 沈愔冲她点了点头,拉开椅子,在葛欣对面径直坐下:“葛小姐,请节哀。” 葛欣睁着一双泪水迷蒙的大眼,泫然欲泣地看着他。 女人的眼泪是对付男人最具杀伤力的武器,好看的女孩子尤其如此。葛欣当然很好看,她抬头看来的角度简直像是经过千锤百炼似的,一点泪光欲坠不坠地挂在眼角,楚楚动人的神情连沈愔身后的丁绍伟都不由暗暗抽了口气。 然而沈支队波澜不惊,从表情到眼神都如铁石般不可撼动——仿 他毫不怜香惜玉地问道:“葛小姐,方便问你几个问题吗?” 葛欣擦了擦眼泪,战战兢兢地点了点头。 沈愔:“你父亲吃的降压药是你买给他的?” 葛欣看了看许舒荣,后者给了她一个微笑。这女孩得到同龄人的鼓励,情绪稍微稳定了些,轻轻点了下头:“对,是我买的,可我、我真不知道……” 她说着说着,花蕊似的眼睫毛轻轻一眨,刚刚擦干的眼睛重新泛起水光,眼泪毫无预兆地卷土重来。 丁绍伟只觉得头皮都要炸开了,又往沈愔身后藏了藏。 可惜铁石心肠的沈支队不为所动,硬邦邦地问道:“你还记得降压药是在哪开的吗?” 葛欣眼角渲染开桃花色的红晕,啜泣着说:“是我父亲常去的那家私立医院,开药的主治医生跟我父亲是多年老朋友,关系很好的。我父亲每次都去找他开药。” 沈愔不动声色地看了丁绍伟一眼,丁大少爷摸出手机,偷偷敲了一行字:速去查葛长春的主治医生。 葛欣哀求地看着沈愔:“刘叔叔是我父亲的好朋友,他一定不会害我爸爸的!警官先生,求求你们,一定要还我父亲一个公道啊!” 沈愔对她的眼泪视若无睹,礼貌而漠然地说:“葛小姐请放心,如果他和这件事没有关系,警方一定不会冤枉无辜者。” 他顿了片刻,又问道:“从你开了药到送进警局,期间都有哪些人接触过,还有印象吗?” 葛欣眼眶通红,茫然地回想一会儿:“我妈妈,家里打扫卫生的阿姨……哦对,那天晚上还有几个朋友来看望我妈,都有可能接触到药品。” 沈愔微一皱眉:照她所说,这范围实在太大了,挨个排除要到猴年马月? 他思忖了两秒,忽然目光锐利地逼视住葛欣:“那么,知道你父亲对青霉素过敏的人,又有哪些?” -- 第156页 第64章 内鬼(上) 葛长春是“知名企业家”,一般来说,越是这种被各路人马聚焦关注的人物,越容不得身上有污点,从生理缺陷到患病历史,全都藏得严严实实,再滴水不漏地刷上一层金粉,才敢摆在台面上供人瞻仰。 根据葛欣供述,知道葛长春对青霉素过敏的人,一个巴掌能数过来,这其中就包括他的妻女、心腹助理和相交多年的主治医生。 “按照规定,嫌疑人家属送进来的药品一定会经过检查,想要毒害葛长春只有两种可能:要么,药品一开始就是有问题的,凶手买通了检查药品的值班医生,顺利蒙混过关;要么,药品送进来时是干净的,凶手买通了市局内部人员,在药里做了手脚。” 丁绍伟掰着手指冥思苦想,只觉得这两种可能都挺瘆人的,忍不住把求救的目光转向沈愔:“老大,你觉得哪种可能性大些?” 沈愔神色淡定:“负责接收药品的值班医生是哪位?” 值班医生姓康,是个刚进市局没两年的小年轻,突然摊上这么大一桩案子,整个人都懵逼了。沈愔找上门时,他简直比葛欣还要崩溃,在刑侦口正支队长威严森冷的注视下,整个人哆嗦成了一只风中凌乱的鹌鹑。 “沈队,我我我我,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小年轻抽泣着,说话还带着浓重的鼻音——不是装腔作势,而是前两天着凉感冒,没说两句话,眼泪鼻涕已经齐刷刷地下来了,“我是冤、冤……阿嚏!” 在他张嘴的一瞬,沈愔已经预感到不秒,眼疾手快地逮过丁绍伟,用他一条胳膊挡在眼前。下一秒,所有的“生化武器”一滴不落,全喷在丁大少爷金贵的博柏利衬衫上。 丁绍伟看看惨遭污染的袖口,再看看从容镇定的沈愔,脸上一片空白——已经不想活了。 沈愔毫无愧疚之心,甚至连象征性的安慰也没有,就好像喜新厌旧的帝王不会顾忌年老失宠的妃子在想什么。他嫌弃地把丁绍伟拨拉远点,重新盯住康医生:“所以,药品送进市局时是没问题的?” 康医生可怜兮兮地点点头。 沈愔放缓了语气:“能说说当时的情况吗?” 康医生抽出两张纸巾,摁住波涛汹涌的鼻子,抽抽噎噎道:“两……三天前,也就是这个礼拜四,本来该是陈哥值白班。但他发烧了,临时跟我换了班。当天上午十点左右吧,那女孩,就是那姓葛的姑娘送了药来,说他爸有高血压,需要吃药控制。当时所有的手续都是按流程走的,一步也没落下,谁知道……” 他说着说着,鼻音又浓重起来,刹那间又是一个惊天地泣鬼神的喷嚏脱口而出。 沈愔早有准备地一侧身,小康医生满口的唾沫星子结结实实地喷了丁绍伟一脸。 丁绍伟:“……” 这日子特么没法过了! 他弹簧似的跳起身,一溜烟窜出门去,目的地很明显——洗手间。 沈愔绷得笔直的嘴角微微一提,然而很快,那点微乎其微的弧度消失了,他转向小康医生:“你是说,那天值班的本该是陈医生,之所以换成你,完全是意外?” 小康医生欲哭无泪地连连点头。 沈愔接着追问:“这三天的排班表有吗?” 小康医生抬手一指,沈愔顺势看过去,发现那张打印着排班表的A4纸正贴在门板上。 但是很快沈愔就发现,有了排班表也没用,因为卫生室不是什么机密禁地,平时也不会刻意锁门,基本就是个公共空间,只要是市局内部的人,都具备进入卫生室投毒的能力和条件。 “如果小康说的是实话——药是在送入市局之后出的问题,那有嫌疑的人就太多了,这两天进过卫生室的,有一个算一个,都跑不掉,”十分钟后,把自己收拾干净的丁绍伟蹭到沈愔跟前,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说,“更坑爹的是,我问过了,偏偏是这两天,卫生室门口的监控镜头坏了,也就是说,我们甚至没法拿到一张准确的嫌疑人名单。” 沈愔没计较这小子的态度,抬头和他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监控镜头和葛长春遭人投毒前后脚发生,实在没法用简单的“巧合”两个字解释。 这意味着他们最可怕的猜测——市局内部不干净,几乎已经是板上钉钉了。 一时间,丁绍伟甚至忘了自己正和沈愔“冷战”,从牙缝里抽了口凉气,压低声道:“老大,如果小康说的是真的。” 沈愔掀起眼帘,那眼神中的从容和镇定,终于让丁绍伟重新冷静下来。 “有条件进入卫生室的人确实太多了,如果逐一排查,能不能查出结果姑且不论,市局内部先得分崩离析,”沈愔沉声说,旋即意味深长地看向丁绍伟,“但是葛长春对青霉素过敏,这一条就不是谁都知道了。” “我已经让小于去查了,”丁绍伟同样沉声道,“如果葛欣说的是实话,知道这事的人不超过一个巴掌,那范围就要小得多,大不了挨个过一遍筛子,我就不信逮不住这个杀千刀的兔崽子!” 沈愔:“……” 这货的说话方式还是这么别开生面。 他刚想说“别大意,知道内情的人也许不像葛欣说的那样简单”,支队长办公室的门忽然被大力推开。沈愔和丁绍伟同时抬头,就和面色不善的薛耿看了个对眼。 -- 第157页 丁绍伟登时炸毛,仗着沈愔这头老虎在,将狐狸尾巴翘上了天:“你怎么回事?不知道敲门啊!” 薛耿用鼻子喷了口气,扫向丁绍伟的一眼自动将其归类为“欺下媚上的纨绔二世祖”。他根本不屑跟这个“靠关系被塞进市局的衙内”搭话,目光径直越过他,投向办公桌后的沈愔:“罗局和赵副局找你。” 沈愔拍了拍丁绍伟的肩,将他到了嘴边的肝火强行摁回去,站起身来:“知道了,走吧。” 然后,他趁着薛耿转身的一瞬,微俯下头,在丁绍伟耳边飞快地说道:“去查葛长春的主治医生最近半个月来接触过的人。” 丁绍伟神色微动,冲他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 “嫌疑人在警局遭人投毒”,这还是西山市局自打开业大吉以来的头一遭,沈愔早料到罗局和赵副局不会善罢甘休,也做好了被喷得满头包的准备。 谁知一推门,他就发现自己把形势估计得太乐观了,因为办公室里不仅有市局的两位大佬,办公桌后大马金刀地坐着一位黑面阎罗,赫然是省厅厅长秦思远。 那一瞬间,沈支队脑中闪过的不是扑朔迷离的案情,而是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念头。他忍不住想:幸好方才没让丁绍伟跟着一起来…… 罗局和赵副局并肩坐在沙发上,看到沈愔进来了,这两位一个满脸的“恨铁不成钢”,一个拼命使眼色,眼皮差点抽筋了。 沈愔开门的手顿了下,不动声色地合上房门,点头招呼道:“秦厅。” 秦思远撩起眼皮看了看他,脸色比锅底灰还阴沉———倒不是刻意针对沈愔,而是他看谁都是这副“你欠我五百万”的嘴脸,连自己亲生的儿子也不例外。 “葛长春的事我知道了,”他也不和沈愔客套,上来就开门见山,“这事性质很严重,省委方才给我打了电话,责令尽速破案,省厅很快会派出调查组进驻西山市局。” 这些都是題中应有之意,沈愔没吭声,安静地听着。 只听秦思远话锋忽而一转:“我今天过来只有一个问题:葛长春的死,跟你们市局内部有关系吗?” 这话的份量有多重,在座三个“内部人员”心里都有数,一时间,罗局和赵副局犹如被电打了,不约而同地变了脸色。 赵锐:“秦厅……” 秦思远一摆手,眼神锐利地看向沈愔:“我要听他说!” 隔着一张方寸大的办公桌,新老两代精英警督互相对视,默不作声地审视着对方。 摸着良心说,秦思远的性格并不讨人喜欢———当然,以他如今的身份地位,也确实不用讨人喜欢。他既不和蔼,又总是一副公事公办的腔调,看谁都像看阶级仇人,活脱脱是个罗局的2.0版。 但是这一刻,沈愔前所未有地意识到,在这场看不见的殊死较量中,这个脑子里从没收录过“通情达理”几个字的男人,或许是他们最可靠的倚仗了。 “葛长春是在市局遇害的,”沈愔低声说,“我反复推演过案情,无论药品是一开始就有问题,还是在警局里被人动了手脚,都没法绕开市局。” 他停顿片刻,一掀眼帘,目光不闪不避地迎上秦思远:“我的看法和您一样,在葛长春的案子上,市局多半是出了内鬼。” 这话说得犀利直白且正中要害,旁边坐着的两头老狐狸不由悚然一震。 秦思远却不肯罢休,直勾勾地盯着他:“那照你看,接下来要怎么办?” 第65章 内鬼(下) 沈愔心念电转间已经有了应对,不慌不忙:“能进出卫生室作案的人太多了,如果挨个排查,揪不揪得出内鬼先不说,市局的人心怕是全散了……” 这话虽是实情,可放在眼下的情境里,怎么听怎么像推卸责任。 秦思远面色不虞,冷哼一声。 就听沈愔紧接着道:“我已经让绍伟去查葛长春过敏病史的知情人,以及他们这半个月来接触过的对象,这样一来,排查范围会小得多。” “另外,这事出在市局内部,我难辞其咎,请局里立刻将我停职审查,并以此为由头,对刑侦支队,乃至整个市局进行一次摸底排查,”沈愔沉声道,“只要这个内鬼一天没被揪出,我们的一举一动就瞒不过黑暗中的那双眼睛,这太被动了!因此我建议,对刑侦支队的调查可以摆在明面上,而在市局内部的排查则在暗中进行,双线并进,也许能打内鬼一个措手不及。” 秦思远锅底灰似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微乎其微的笑意。 “很好,”他微微颔首,自从进入市局后第一次放缓语气,露出了不加掩饰的欣赏,“缜密细致,杀伐决断,不愧是泽端兄的儿子。” 罗局和赵副局不约而同地长出一口气。 沈愔本人倒是神色淡定,方才没有因为领导的步步紧逼而诚惶诚恐,眼下也不会被褒奖两句就喜形于色。 秦思远站起身,背手踱了两圈。 其实仔细观察会发现,他和丁绍伟不愧是亲父子,眉眼轮廓如出一辙。只是丁绍伟没正形惯了,眼角眉梢总挂着贱兮兮的笑意,让人一见就想将此人揍成一只对称的猪头。 但是没人敢把主意打到秦厅头上。 可能是因为长年累月殚精竭虑,秦思远的眉头总是微微皱着,眉心留下一道深深的褶皱。他的肩背永远挺得笔直,脸上永远面无表情,本就单薄的血肉□□不完的心耗干了汤,皮肤紧绷绷地蒙在颧骨上,是一个严厉而不容分说的权威面相。 -- 第158页 “就按你说的办吧,”良久,这省厅一把手终于沉声道,“另外,这一回缉捕嫌犯,王晨和葛长春先后被人谋害,等调查组进驻市局,你得做好接受调查的准备。” 沈愔神色沉着,就好像那个即将被调查组三堂会审的倒霉蛋跟自己没有半点干系。 秦思远又踱了两圈,眉心波动了下,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 这男人往那一站,就是大写的“雷厉风行”,沈愔从没在他脸上见过类似的表情,忍不住诧异地看了赵锐一眼。 赵副局长对他大皱其眉。 沈支队心头无端掠过一个不太妙的预感,那一瞬的直觉让他不由自主地绷紧肩膀,进入应激状态。短暂的沉默后,只听秦思远沉声道:“之前搜救王晨时,听说现场还有一个女孩……” 沈愔瞳孔闪电般凝缩了下。 秦思远抬起头,定定地看住他:“……具体是怎么回事?” 沈愔已经来不及去看赵锐,只是一低头间,飞快地理好思绪,将当日的经过大致重复了一遍。他的语气平静用词客观,十分巧妙而不着痕迹地夏怀真开脱出去,并将大部分责任归结为自己的“指挥不力”。 “……据我猜测,幕后疑凶有很大的可能是在用这种方式向警方示威,说来,也是我牵连了她,”说到这里,沈愔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些许“愧疚”,稍稍低下头,浓密的睫毛低低垂落,截断了秦思远的审视,“我怕幕后疑凶对她下手,已经让那姑娘搬到我家里住了,秦厅如果还有什么想问的,我可以将她叫来配合调查。” 沈支队坦坦荡荡,主动承认了自己和夏怀真同住一室的事实,反倒让秦思远的满心疑虑去了大半。沉吟片刻,他曲起手指敲了敲桌面,突然疑惑地问道:“为什么偏偏是她?” 沈愔心头忽悠一沉。 “照你这么说,这女孩跟警方毫无关系,幕后疑凶为什么非得选中她,”秦思远看向沈愔,眼神里是纯粹的疑惑,“她有什么特别的吗?” 沈愔眼前闪现过无数破碎的画面,每一幅画面都有着同一个女孩——杏仁眼,柳叶眉,嘴角勾着似笑非笑的弧度,仿佛风中摇曳的花枝,每一点细微的起伏都不轻不重地撩拨着心头软肉。 那是“苏曼卿”,而不是“夏怀真”。 沈愔闭一闭眼,将雷鸣般的心跳声滴水不漏地关在胸臆中,抬头又是八风不动:“她是郭莉案的证人,也许疑凶认为拿她下手,能更好地震慑警方。” 秦思远敏锐地一挑眉:“震慑?” “或者说,挑衅,”沈愔不露声色,“但是不管怎样,她和这事没关系,作为这案子的经办人,我不太想把一个无辜民众牵扯进来。” 秦思远皱着眉,和赵锐不动声色地交换过目光,一只垂落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捏成拳头。 沈愔留意到他这个肢体语言,眉头微微拧起。 秦思远和沈愔的父亲沈泽端,还有西山市副局长赵锐,当年在警校是同一专业的师兄弟,私交颇为不错。沈泽端在世时,没少帮着秦思远照看前妻和小儿子,沈愔更是和丁绍伟一起厮混了二十多年,在秦思远看来,跟自家子侄没什么分别。 他犹豫再三,乃至于用拇指把手指指节挨个捏过一遍,终于疲惫地叹了口气:“算了,你去吧……” 沈愔板着一脸若无其事的平静,肩膀肌肉却绷成石头。他不慌不忙地转过身,刚走到门口,突然被秦思远叫住了。 沈愔脚步一顿,转身前先微微吸了口气:“秦厅,还有别的吩咐吗?” 秦思远盯着他看了三秒钟,意味深长地说:“年纪不小了,有些事,心里得分清主次轻重,明白吗?” 沈愔从容不迫地迎上他的审视,像一个谦和的晚辈那样点头答应了。 直到离开局长办公室,来到走廊尽头,夜风从窗口刮入,打着卷儿地擦着鬓发,沈愔才吐出一口气,死死绷紧的肩膀僵硬片刻,不动声色地松弛下来,发现后背上凉飕飕的,已经被汗水浸透了。 他能感觉到,方才有那么一瞬间,秦思远其实是想问他和夏怀真的私人关系。只是出于某种顾虑——也许是觉得,自己毕竟不是沈愔的亲生父亲,就这么直截了当地开口不太合适,也或许是他太相信沈愔,认为他能处理好自己的私事,终究没有开口。 ……也幸而他没有开口。 沈愔掐了掐鼻梁,看着远处浩如瀚海的万家灯火,不知怎的,突然很想听听夏怀真的声音。他掏出手机,下意识摁出一个号码,正要拨出去,突然留意到手机上显示的时间。 “已经晚上十点了吗?”他诧异地想,“这么晚了……她应该已经睡了吧?” 沈支队犹豫许久,还是把号码一格一格地删掉了。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脚步声,沈愔回过头,转身的瞬间,已经将眼角眉梢的疲惫和异样遮掩得天衣无缝:“还没回去?” 来人——刑侦支队副支队长薛耿脸色冰冷,紧紧盯着他:“罗局和赵副局刚才说了什么?” 沈愔不想透露接下来的部署,随口道:“就是汇报案情经过,例行公事而已。” 薛耿轻嗤一声,露出显而易见的嘲讽:“蒙谁呢?葛长春死在市局里,摆明了咱们队伍里有内鬼,罗局和赵副局会一句话不问?” 沈愔没说话,就这么平静地看着他。 -- 第159页 两人对视片刻,终究是薛耿没扛住,首先开口:“你觉得会是谁?” 沈愔挪开视线,淡淡地说:“我不做猜测,只看证据。” 薛耿脸上的讥诮越发明显:“证据?你让老袁瞒下王晨的真实死因算不算证据?你把涉嫌谋杀王晨的嫌疑人藏在家里算不算证据!” 沈愔神色淡漠,背在身后的手指却慢慢捏紧了:“她和这事没关系,何况这事我已经和赵副局报备过了,我不认为这样处理有什么不妥。” 他正想从薛耿身边经过,却被那不知哪根筋没搭对的刑侦副支队长抓住胳膊,一把推了回去。 沈愔肩背和墙壁碰撞,发出一声闷响。这一下摔得不轻,他再沉得住气,架不住旁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搓火,脸色瞬间冷了下来。 就听薛耿咬牙道:“报备?好啊,你去告诉罗局和赵副局,说那女孩是三年前吴兴华的助理!说三年前那一连串案子背后都有她的影子!说她很有可能和幕后疑凶有联系!” “你敢去吗?啊!” 那一刻,沈愔脑中“轰”了一声,浮起一个格外清晰的念头:他知道了。 实事求是地说,这一出其实没太出乎沈愔意料,因为三年前兴华制药涉毒案,薛耿同样是亲历者,和夏怀真——苏曼卿打过照面。如果不是当初苏曼卿的刻意低调,如果不是毕竟过去了三年之久,甚至,如果不是因为夏怀真的气质大变,这个秘密都未必能瞒到现在。 小心守护了这么久的“秘密”突然被人戳破,沈愔竟然没觉得慌乱,电光火石间,他听到自己清晰地反问道:“……所以呢?” 第66章 摊牌(上) “啪嗒”一声,沈愔拧开会议室的门,将薛耿推了进去,又随手拍上门板。 他抬头迎视上薛耿连猜忌带狐疑的目光,语气平静地问道:“所以呢?” 薛副队脖子抻得老长,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显示出他的坚定不移:“所以什么?” “就算她曾是兴华制药的员工,那又怎样?”沈愔神色淡漠地看着他,“你是有证据证明她曾参与兴华制药涉毒案,还是有证据指证她干过违法乱纪的勾当?” 薛副队把眼睛瞪成一对铜铃,发现自己答不上话。 沈愔绷紧的心弦微微一松,知道自己赌对了:薛耿确实通过某种途径知道了夏怀真就是当年的“苏曼卿”,但他并不清楚这女孩在当年那一系列案件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更没有证据证明这个猜测。 换句话说,他方才色厉内荏的叫板,只是故意诈沈愔的话。 都是公安内部的同事,对自己人审讯问话那一套极为熟悉,一旦占了上风,就不会给对方翻盘的机会。然而沈愔沉吟了一秒,还是缓和下语气,居然先退了一步:“不过你的推论也不算无的放矢,如果我没猜错,她确实和兴华制药当初那一连串案子存在某种关联。” 薛耿狐疑地看着他,虽然没说话,一句“你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已经通过眼神传递出来。 沈愔相信,警方找不出夏怀真……苏曼卿参与违法犯罪的确凿证据,因为他自己当年就尝试过,结果失败了。那女孩身后隐藏着一股庞大的力量,极其神秘而又无孔不入,仿佛躲在迷雾背后的一只手,悄无声息地擦去了她留下的所有痕迹。 沈愔不担心薛耿把夏怀真的身份捅出来,也不担心她被警方传讯,但他不能确定,一旦夏怀真身份暴露,那股躲在暗中的势力会做出什么来。 那个始终没露过面的“神父”,就像一池静水下埋藏的一颗不定时炸弹,只需轻轻一个动作,就会将表面的平和宁恰、花好月圆炸得支离破碎。 他甚至隐隐有种预感,那股庞大而神秘的势力正在和他争夺夏怀真,那孱弱仓皇的女孩摇摇欲坠地站在沼泽边缘,眼神无助地看着他。 类似的预感,三年前沈愔在电话里尝试和苏曼卿建立情感联系时就隐隐约约地有过,只是没等他深究,所有对未来的憧憬和期望都在一枚猝不及防的炸弹烟消云散。 而现在,这种感觉再次出现了,而且越发清晰分明。 “……我把她留在身边,确实有就近监视的意思,”沈愔抬头看着薛耿,刹那间决定再赌一把———比起神鬼莫测的毒枭,他更愿意把赌注押在自己队友这一边,“事实上,三年前,我曾试着说服她说出自己知道的一切,可就在她即将开口的时候,电话那边传来了爆炸声……” 薛耿的眼珠子差点砸脚面上:“这事你从没提起过!” “因为我没有证据,”沈愔冷冷地说,“我既不知道她要指证的是谁,也不知道那场爆炸是谁造成的,更不知道爆炸后她是死是活,如果她所说的———关于警方内部并不干净的说法是真的,那我贸然说出来,就是打草惊蛇!”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含在舌尖底下,每一个音节都重锤似的敲打着耳膜。 薛耿猛地转过身,困兽似的在会议室里来回转悠几圈,胸膛喘成了一口鼓噪的风箱。 “那你监视的结果呢?”不知过了多久,薛耿停住脚步,冷冰冰地看向沈愔。 沈愔轻轻摇了摇头:“无懈可击。” 薛耿眉头一挑。 “你也见过那女孩,她就像变了个人,不仅没有三年前的记忆,而且性格大变,哪怕你和她面对面站着,也很难一眼认出,”沈愔沉声道,“可就在她现身之后,西山市发生多起案件,不论手法还是目的都和三年前的那一系列案子如出一辙,让人很难不联想到当年那一连串案件背后一直没露出马脚的幕后嫌凶。” -- 第160页 薛耿再也按捺不住,快步走到沈愔跟前,毫不客气地提溜起他衣领:“这事太严重了,必须马上汇报给罗局和赵副局!” 薛耿个头和沈愔相差无几,块头却宽了一圈,沈愔被他钵大的拳头拎在手里,没有丝毫挣脱的余地。 但他只用一句话,就让怒发冲冠的薛副队顿住了:“如果你把这事透露出去,那女孩活不过三天!” 薛耿怔了怔,难以置信:“为、为什么?” “因为警方内部有他们的人!”沈愔低喝道,“如果那女孩身份暴露,她身后的势力不会管她是真失忆还是假做戏,只会有最简单的方法杜绝后患。” 他顿了片刻,看着薛耿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了最后一句话:“就像他们对葛长春做的哪样!” 薛耿剧烈一震,拎着沈愔的手不由自主地松开了。 良久,这男人抬起头,从沈愔方才的话里回过一点匪夷所思的味:“你、你是怀疑……” “我说了,我只看证据,”沈愔淡淡地说,“我们对黑暗中的对手一无所知,而那女孩是唯一的线索——你想把这仅有的线索也斩断吗?” 薛耿无言以对。 他用力平复下呼吸,不让自己的犹豫和挣扎暴露在沈愔洞悉一切的目光中。半晌,沉声问道:“为什么告诉我?” 沈愔微微一眯眼。 “你不想把这事告诉罗局和赵副局,是觉得他俩也没法完全信任吧?”薛耿毫不留情地戳穿沈愔不肯明说的顾虑,冷笑道,“那我呢?你就这么相信我吗?” 沈愔轻轻一垂眼帘。 “沈队,到了这份上,咱俩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薛耿从兜里摸出一包烟,也不管会议室里安没安监控镜头,抽出一根叼在嘴里,自顾自地点燃了,“这些年,我跟你不对付,你看我也未必那么顺眼,就是小许那个新来的实习生,都比我跟你有交情。按说我这种人是你最该防范的,你却表现得毫无芥蒂,连这么重要的秘密都直说了。” 他斜乜眼皮,似笑非笑地一勾嘴角:“到底是你沈支队心胸宽大,不跟我姓薛的一般见识,还是因为……你的秘密被我揭穿了,反正瞒不下去,索性来一招顺水推舟,也好多拖延些时间?” 阴暗的会议室里,看不见的暗流蠢蠢欲动,刑侦口正副支队长彼此对视,目光中带着尖锐的审视和猜疑。 谁也不知道那身份不明的“内鬼”藏在哪里,谁也不敢保证朝夕相处的同事会不会在一夕间撕下人皮,露出爪牙狰狞的真面目。放眼望去,偌大的市局鬼影幢幢,草木皆兵之下,难免心惊胆战。 “……你和我一样,都是经历过三年前那一系列案子的,”不知过了多久,沈愔沉声道,“更重要的是,市局那么多人,只有你见过她。” 薛耿几乎立刻反应过来,这个“她”指的是谁。 不是如今一张白纸的“夏怀真”,而是那个藏身连环案件背后,始终若隐若现的“苏曼卿”。 他隐约明白了什么。 “如果你是‘他们’的人,见到夏怀真时就该反应过来,并且第一时间设法灭口,但你没这么做,”沈愔用波澜不惊的语气陈述着令人心惊肉跳的内容,“如果你是内鬼,这个疏漏实在太低级了。” 这个理由很给力,就连以挑刺为己任的薛副队都找不出毛病。 只听沈支队下一句话道:“而且,如果你是内鬼,应该把自己隐藏得更好些——而不是天天跳脚蹦高,自己将把柄往别人手里送。” 他停顿了一秒,似乎在斟酌应该如何形容,紧接着,一个冷冰冰硬梆梆的评价毫不留情地甩在薛耿脸上。 沈愔:“太愚蠢了!” 薛耿:“……” 他现在确信了,沈愔绝不可能是那个隐藏在市局内部的“鬼”——一个内鬼嚣张欠揍到这小子的地步,简直是自己找死! 虽然刑侦支队正副队长一向看彼此不顺眼,可是出于刑侦人员的专业素养也好,多年共事的默契和信任也罢,到了见真章的时候,这二位还是心照不宣地达成共识:内部矛盾暂且搁置,先把那个杀千刀的内鬼揪出来才是正事。 “你打算利用那姑娘把她身后的势力钓出来?”薛耿猛吸了一口烟,吞云吐雾似的喷了满屋,“如果幕后黑手一直不现身呢?” 这一回,沈愔沉默了很久。他一动不动地靠在窗边,眼睛望向夜色深处,一排蜿蜒不尽的车水马龙倒映在他漆黑的眼睛里,流光此起彼伏,汇成一把攒动的万家灯火。 薛耿诧异地看向他,不明白这么直接的问题,有什么好犹豫不决的——还是说,这男人正不为人知地憋着大招,打算拿夏怀真当引子,布一盘将所有人囊括其中的局? 不过随后发生的事证明,薛副队想太多了,只听长久的沉默后,沈愔终于淡淡叹了口气,有点艰涩地开口道:“她现在什么都不记得,就是个普通的乡下姑娘……如果、如果‘那些人’没主动找上门,一直这么下去也没什么不好。” 第67章 摊牌(下) 薛耿:“……” 这还是他认识的算无遗策、杀伐决断的沈支队吗? 该不会是被什么奇怪的东西夺舍了吧! 因为薛副队的横插一杠,沈愔回到家时已经是深夜了。他停好车,下意识地一抬头,就见自己家的窗户里亮着微光。 -- 第161页 那一刻,沈愔凭空生出某种十分微妙的感觉,仿佛有温水流淌而过,那些错综复杂的案情、扑朔迷离的人心、迄今只露出冰山一角的神秘组织,以及不知身份的内鬼,全都被严丝合缝地掩盖在温润的水波下。 他深深吸了口气,从听说葛长春被人投毒后就一直绷紧的那根弦,终于在窗口透出的昏黄灯光里无声松弛下来。 夏怀真果然已经睡了,不过不是在她自己的卧室里,而是以一个艰难的姿势侧卧在沙发上——很显然,这姑娘原本没打算睡着,只是实在抵挡不住生物钟的召唤,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投入梦乡。 她披散着长发,几绺发丝海藻似的垂落地板,露出巴掌大的banbian小脸。那柔和的眉眼轮廓洞穿了经年的光阴,层次分明地倒映在沈愔瞳孔里,短兵相接的瞬间已经卷起一场轰轰烈烈的大火,将所有的冷漠、森寒和顾虑重重的猜疑烧得分崩离析。 沈愔微微叹了口气,低俯下身,捡起委落地板的毯子,小心翼翼地盖在夏怀真身上。 他已经尽量放轻手脚,然而夏怀真还是抽搐了下。刹那间,沈愔以为自己吵醒了她,酝酿了满腔柔情蜜意的歉疚,谁知没等他把铜墙铁壁似的心防撕开一条口子,夏怀真突然皱起眉头,手脚不安地缩成一团。 沈愔先是一愣,不过很快,他反应过来,夏怀真是被梦魇住了。 上了年纪的老人有种说法,被梦魇住的人不能立刻叫醒,否则会惊散魂魄。不过沈支队作为一名恪尽职守的人民警察,对鬼神之说从来嗤之以鼻。眼看夏怀真脸色苍白,冷汗顺着额角滚滚淌落,他忍不住拍了拍这女孩后背,轻声唤道:“怀真?怀真?” 夏怀真应声睁眼,但不是被他唤醒的,那一刻,她身体僵直,肌肉绷紧成一团石头,眼睛里的光完全涣散开,真的像具丢了魂的行尸走肉。 沈愔吓了一跳,一口气晃晃悠悠地吊在嗓子眼。他胆战心惊地伸出一只手,在夏怀真眼前晃了晃:“怎么,做噩梦了吗?还认得我吗?” 夏怀真呆怔半晌,不知过了多久,茫然的瞳孔机械转动了下,缓缓定格在沈愔脸上。 沈愔的语气越发轻柔:“怀真?” 夏怀真盯着他瞧了片刻,像是艰难地认出了沈愔,睫毛微微一眨,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悬在头顶,将濒临消散的魂魄挨个塞回去,涣散的视线终于凝聚了。 她张了张嘴,却发现嗓子哑得厉害,只得干咳两声:“你,咳咳……什么时候回来的?” 沈愔断了片的半口气这才续上摊。 他用手背在夏怀真额头上贴了下,摸到满把冰凉的汗水,不由又是诧异又是心疼:“梦到什么了?出了这么多汗!” 如果是一个礼拜前,夏怀真一定把牙关咬得死死的,宁可被如影随形的噩梦折腾得死去活来,也绝不对“沈警官”吐露只字片语。 理由很简单,梦境这种东西,不论美梦还是噩梦都太私密了,跟不相干的人讨论梦里发生的事,就像光着身子在大街上裸奔。 想想就觉得羞耻。 不过此一时彼一时,眼下,沈愔不只是“沈警官”,还是“夏怀真的男朋友”,作为已经确定关系的男女恋人,受到惊吓的女朋友扑到男票怀里求抱抱求安慰,似乎是很正常的……吧? “其实……没太看清梦到什么了,”夏怀真伏在沈愔臂弯里,就着他递来的杯子喝了两口,热水和温暖的怀抱给了她安全感,小夏姑娘一路狂飙至一百八的心率终于缓缓回落,“梦里只有一团黑暗,还下着好大的雾,雾气深处有脚步声,一直追着我,不管我跑到哪,它都不紧不慢地跟在我身后,好像知道我逃不出它的手掌心……” 她顿了顿,似乎意识到这番叙述七零八落,毫无逻辑可言,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沈愔却在这时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抬起她的下巴。 “然后呢?”他柔声问道,“脚步声追着你,然后发生了什么?” 夏怀真被他看得瑟缩了下,本能地想蜷缩起来,然而沈愔托着她的手用力柔和却不容挣脱,她试着挣了下,没挣动,只好破罐子破摔地由着他了。 “我、我也不太清楚,只是觉得身后有个很可怕的人在追着我,拼命地逃,但是怎样也甩脱不掉,”夏怀真嗫嚅着说,“逃着逃着……我就醒了。” 沈愔仔细端详了下夏怀真的神情,凭直觉判断,这姑娘没说谎。 “你做这个噩梦多久了?”他低声问道。 夏怀真歪头想了想,不确定地答道:“两三年了吧?刚开始只是偶尔梦见一回,这阵子不知是不是经历的事太多,越来越频繁了。” 沈愔心头微沉。 夏怀真小心翼翼地觑着他的脸色,像一只闯了祸的小猫,隐约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事,但真要说做错了什么,她又懵懵懂懂:“怎么了?” 沈愔回过神,略带复杂地看着她,只是刹那间已经将心头那丝不祥的预感滴水不漏地压下去。 “没必要让她知道,”沈愔想,“既然她什么都不记得了,就当个普通女孩子好了,没必要再牵扯进这潭浑水。” 他一边飞快地打定主意,一边伸出手,在小夏姑娘汗湿的额发上揉了把:“没什么,可能是累着了,休息两天就没事了———对了,下次我加班,别再等了,回屋去睡吧。” -- 第162页 夏怀真低着头,含混不清地嘟囔了一句。 沈愔没听清,下意识追问道:“你说什么?” 夏怀真于是偷偷瞟了他一眼,小声道:“可是我想等你。” 她咬了咬牙,强忍着脸上蒸腾而起的热气,坚持着把话说完:“……我、我想多看看你。” 沈愔:“……” 他定定地看了夏怀真两秒钟,然后俯下头,温柔而不容置疑地吻上她额头。 小夏姑娘当然不是白等着,她特意做了宵夜,放在灶台上的小砂锅里温着。沈愔回来时,那汤汁的热气还没完全消散,稍微热一下就正好入口。 那是一锅鸡汤,用半只老母鸡炖的,六碗水熬成一碗水,再撇去杂质和油脂,汤汁清澈见底,鸡肉的精华都融化在汤锅里,香的令人发指。 沈愔吸了口气,只觉得一晚上和斗智斗力的疲惫就在人间烟火水乳交融的香味中无声融化了。 他也不用配米饭,就着醇厚鲜香的鸡汤连喝两碗,夏怀真坐在一旁,懒洋洋地趴在桌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他的袖扣。 沈愔见她情绪不高,心知她大概是被方才的噩梦吓着了,有心逗她多说两句话:“你什么时候买的鸡?我怎么不知道?” 夏怀真一掀眼皮:“不是我买的,是伯母傍晚让人送来的。” 沈愔:“……” 他反应了两秒钟才意识到,这个“伯母”指的是丁绍伟他家太后———丁凯薇女士。 夏怀真没发觉他的异样,兀自笑语盈盈:“伯母真的好热情,送了好多东西,我翻了下,除了猪蹄牛筋,还有燕窝花胶雪蛤这些滋补品,说是你平时工作太忙了,让我记得炖给你吃,多补补身体。 ” 说到这儿,她话音一顿,像是终于发现了沈愔难以言喻的古怪表情,唯恐自己又做错了事,带着一点心虚,近乎讨好地问道:“这些……不能收吗?” 沈愔揉了揉突突乱跳的太阳穴,怜悯地看了眼被未来“婆婆”当猪养还浑然不觉的小夏姑娘,伸手拍了拍她的小脑袋瓜:“没什么,阿姨送来了就收下吧,反正我这儿都是她送来的东西,不差几包食材。” 夏怀真这才欢天喜地地松了口气。 等沈愔冲完凉,匆匆套了件衬衫,发梢滴水地走出浴室,就见夏怀真还百无聊赖地坐在沙发上,虽然哈欠连天,却没有回房睡觉的意思。 沈愔抬头看了眼挂钟,发现已经过了十二点,眉头登时一沉,语气带上了微微的呵斥:“都这么晚了,还不去睡?” 夏怀真跟他低头不见抬头见了两个月,已经把这男人的脾气摸得很透,知道他不是真的生气,才不将这点“温柔的数落”放在心上。她仰着头,笑嘻嘻地看着沈支队,伸出两根手指拈住他敞开的袖口,谄媚地左摇右晃:“我还有话没和你说呢。” 沈愔一边牙疼地想“真腻歪啊”,一边下意识抬起胳膊,环搂住夏怀真腰身,免得这姑娘一不小心摔了自己:“想说什么?” 夏怀真于是踮起脚,在沈愔脸颊边飞快地啄了下,轻声道:“晚安”。 而后瘸着一只脚,用金鸡独立的姿势飞快地蹦哒进卧室,“啪”一下关上门。 沈愔:“……” 他整个人呆若木鸡地僵在原地,好半天才勉强回过神,伸手在脸上摸了把,从脖颈一路红到耳后根。他很想绷住八风不动的做派,可惜嘴角不受控制地往上扬,怎么压都压不住。 良久,沈愔看着夏怀真紧闭的房门,同样轻声道:“……晚安。” 第68章 调查(上) 这是一个漫长的夜晚,看似平静的夜幕下藏着无形的暗涌,有人随波逐流,有人守身持正,有人坐立难安,有人彻夜难眠。 如果说,被各方目光关注的西山市局是漩涡的中心,那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刑侦口正支队长沈愔就是这场风暴的台风眼。不过这一晚,他出乎意料地睡了个好觉,梦里没有奸猾狡诈的疑凶,也没有身份不明的内鬼,冷水美人的柔婉香气若有若无地撩拨着鼻尖,有人贴着他耳根轻笑道:“安心睡吧……等你睡醒了,一切就能回到正轨。” 沈愔在半梦半醒间隐约意识到,他听过这句话——应该是多年前,他卧底毒窝时,那身份不明的神秘女孩对他说的。当时他被蒙着眼,不知身在何处,也不知道即将面对怎样的命运,哪怕再冷静自持,生死一线间也难免生出些许前途未卜的忐忑与惴惴。 让他记忆犹新的是,整整一个礼拜,那女孩每晚都贴在他耳根旁,不厌其烦地一遍遍重复,直到他在这清冽甜美的声音中失去意识,沉沉坠入梦乡…… 天光陡然大亮,沈愔睁开眼,有那么一瞬间,现实和梦境的界限无限模糊,居然有些分不清是幻是真。不过他很快回过神,利索地穿好衣服,一推开门,就听见厨房里传出“嗤啦”一声响。 沈愔:“……” 他不用问都知道,一定是夏怀真那个“作妖小天使”拖着一条半残不残的伤腿在准备早餐。 自从两人把话说开,夏怀真就像是打了鸡血,浑身充满用不完的干劲。这天天还没亮,她已经斗志昂扬地从床上爬起,居然在没惊动沈愔的前提下,靠着单腿抹了桌、拖了地、洗了衣服,等沈愔简单洗漱后,桌上摆着五六个镶了金边的白瓷盘,每个盘子里都放了一对精致的蒸点。 -- 第163页 沈愔踏入餐厅的脚步一顿,有那么一瞬间,以为自己走错地方了。 他板着一张波澜不惊的脸,用平平板板的语气问道:“……哪来的?” 夏怀真抬起头,冲他弯下月牙似的眼角:“是阿姨昨天送来的,怕你不好好吃早饭,还让我多看着你。” 沈愔:“……” 小夏姑娘是真的没听出来,“未来婆婆”其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五星级酒店送来的早点相当精致,虾饺晶莹剔透,马蹄糕入口即化,叉烧包蓬松柔软,流沙包爆浆流油。更丧心病狂的是,还有一大碗瑶柱猪肝粥,猪肝爽滑脆嫩、米粒浓稠软糯,再配上碧绿的葱花和金灿的瑶柱…… 沈愔只觉得,这一碗粥下去,他再刷三个副本也不在话下。 靠着这一顿早餐……以及临走前,夏怀真在他脸颊上附赠的告别亲吻,沈支队纵然被省厅调查组三堂会审了一整天,依然精神饱满不见疲态。 等到太阳西下,几乎是他前脚刚从会议室走出来,后脚丁绍伟就着急忙慌地迎上去,从头到脚检视过一遍,确认没掉头发也没破皮,这才放松下来。 “没事吧?”他压低声问道,“他们没把你怎么样吧?” 沈愔只觉得丁大少爷着急跳脚的反应很有意思——也可能是他今天心情好,看什么都很有意思,忍不住想逗逗这花枝招展的二货:“你觉得他们能把我怎么样?” 丁绍伟不知道,他也一点不想尝试调查组的手段。 同为公安系统内部的同志,当然不至于对精锐干警上刑拷问,最严苛的手段也不过是用车轮战,全方位无死角地碾压询问对象的□□和精神。 光是这样,丁绍伟已经觉得十分难以忍受。 “他们行不行啊,虽说葛长春在市局遭人投毒,咱们要负监管不力的责任,但是事发突然,别人有心算无心,咱们谁又能料得到?”丁绍伟越想越不服气,一拍桌子,就要找调查组的人分辩,“咱们连轴转了半个多月,好不容易把葛欣和王雨凡全须全尾地捞回来,又让葛长春那老狐狸低头认罪——还不能回家过个周末?非得把咱们绑在警局才罢休是吧!” 丁大少爷越说越来火,干脆撸起袖子,真要去找调查组的人干仗。 沈愔赶紧揪住他衣领,将人硬生生地拖了回来。 这世上有些职业就是这样,卧底毒窝两年也好,生死一线间送出关键情报也罢,哪怕是暴露身份、被毒贩拷打得死去活来,差点赔上一条性命,那也是“流血牺牲是公安干警分内的义务”,没必要成天挂在嘴上。 可是一旦出了事故,所有人的目光就会第一时间聚焦过来,仿佛凭空生出了“显微镜”加“透视镜”的功能,不扒皮割肉、放血抽筋,将每条骨头抽出来,从里到外挨个剖视一遍,不能显示出自己的专业水准和火眼金睛。 “你去说什么?”沈愔有点无奈,“人确实是在市局出的事,相关人等隔离审查本就是例行程序,只是做出书面说明和写检查,又没停我的职,已经算是很客气了,还要怎么样?” 当事人如此云淡风轻,按说丁绍伟也没必要唧唧歪歪,但他就是越想越委屈、越想越不甘心,体温和血压一路飙升,耳畔轰隆作响。 他问:“罗局和赵副局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一样隔离问询,葛长春的尸体也交给省厅尸检人员了,”沈愔用毫无起伏的语气陈述着一个个令人心惊的事实,“咱们自己问心无愧,该干什么干什么,没必要跟着别人的步调走。” 他一只手始终搭在丁绍伟肩膀上,语气和表情一样波澜不惊。这种淡然处之的态度很容易感染别人,丁绍伟看着他,嘴巴张开又合拢,半晌,眼睛里的血丝终于有了消退的迹象。 他刚想说什么,旁边办公室的门突然从里面推开了。一个人影飞快闪出,匆忙间没看清,和丁绍伟撞了个满怀。 丁大少爷踉跄后退两步,一阵龇牙咧嘴:“你……” 那人自知理亏,慌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走得急,一时没看清。” 丁绍伟:“……” 是个女孩? 他一口肝火到了嘴边,赶紧仓促咽下,脸上表情微妙地介乎在“狰狞”和“殷勤”之间:“不……咳咳,不要紧吧?我有没有撞伤你?” 沈愔惨不忍睹地别开头,简直是……没眼看了! 那慌不择路的“肇事者”确实是女孩,还是个挺好看的年轻女孩。虽然头发染得红一撮绿一撮,像个行走的信号灯,荆棘丛生的眼睫毛里出外进,依然能看出清秀的眉眼和姣好的轮廓。 办公室里的人——缉毒支队副支队长邓筠听到动静,从屋里探出头,瞧见沈愔和丁绍伟,赶紧打招呼:“沈队,丁哥,还没走啊?” 丁绍伟回头一看,见那女孩已经匆匆走远了,随口问道:“那姑娘是谁啊?” “不就上回扫荡酒吧时,那个被逮了现形的陪嗨女吗?”邓筠大喇喇地一摆手,“唉,我说这些女孩子啊,年纪轻轻的,一点不知道自爱,就这么可着劲地糟蹋自己。我要是她哥,非得大嘴巴抽她不可。” 听他这么一说,丁绍伟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只见那女孩走得匆忙,快到楼梯口时,又跟个身量高大的男人撞了个正着。 那女孩大概是对警局有心理阴影,不敢抬头看人,不管是谁的责任,先做出一个怯生生的表情,点头哈腰:“对不起,我不是故意……” -- 第164页 她冷不防一抬眼,瞧见这回“追尾”的是个冷面黑脸的警察,舌头打了个磕绊,差点被那副“鬼见愁”的尊容吓哭了。 丁绍伟心念微动,眼看那女孩哆哆嗦嗦地跑远了,这才转向邓筠:“那案子不是结了吗?怎么,怕人家重操旧业,还要她按时按点回警局报到不成?” “哪能啊?”邓筠爽朗一笑,“不是怀疑孙豫背后还有人指使吗?这不,杨队让我把那天晚上的几个女孩都叫到市局来,挨个录一遍口供,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落下了……” 说话间,“黑面神”——缉毒口正支队长杨铁诚已经走到近前,他一言不发,只是看了邓筠一眼,邓副队立马把舌头吐老长,脖子缩了缩,飞也似地溜回办公室了。 杨铁诚这才转向沈愔,没什么表情地招呼了声:“沈队,这么闲?” 如果他说“这么巧”或是“怎么还没走”,那都没问题,可是“这么闲”三个字刚从嘴皮子里蹦出来,一股皮笑肉不笑的讥讽冷嘲之意已经扑面而来。 丁绍伟眉毛倒竖,当即要作色。 千钧一发之际,沈愔眼疾手快的摁住他肩膀,将他到了嘴边的“弹药”生生掐没了影。旋即,他冲杨铁诚淡淡一点头,就跟没听出来似的,十分自然地打了个招呼:“杨队,辛苦了。” 市局刑侦支队比缉毒口高配半级,严格说来,沈愔算是杨铁诚的“领导”。然而杨铁诚对着这个比自己小一茬的年轻警督,一点没有“毕恭毕敬”的意思,还颇有些“哪痛就戳哪”的咄咄逼人:“没沈队辛苦,嫌疑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出事,又要查案,又要整肃队伍,还要接受调查组的审查,一心三用都不够吧?” 第69章 调查(下) 沈愔神色淡漠,语气没有一丝一毫的起伏:“我会细查的,也请杨队格外小心,别给有心人可乘之机。” 杨铁诚陡然有种一拳砸进棉花堆里的错觉。 他不甘心地抬起头,想借着高出十公分的身高对眼前的年轻警督形成气势上的压迫,可惜他很快发现,沈愔虽然是在和他对视,眼神却是绝对的平静,好像他杨铁诚只是一团微不足道的空气。 或者说……好像他只是一个零,因为无足轻重,所以不值得放在心上。 这简直比言语上的打击还气人。 杨铁诚冷哼一声,似乎想说什么,眼看走廊上有人经过,这才作罢。他背着手,高昂着头从沈愔身边经过,倨傲的造型仿佛那两位是来向他汇报工作的跟班小弟。 这人刚一走过去,丁绍伟就绷不住了,要不是在市局,非嚷嚷得一整栋楼的人都听见:“老大,你干嘛跟他这么客气?这种人就该照脸喷回去!” 沈愔无奈地叹了口气:“你的枪口是用来对准自己人的吗?” 丁绍伟被他当胸一噎,只能干瞪眼。 这时,方才缩进去“避风头”的邓筠大概是听到了刚才的争执,又把脑袋伸了出来,小心打量两眼,确认自家老大走远了,这才赔着笑:“沈队、丁哥,别往心里去哈!杨队就这脾气,我们平时也没少受他搓揉,这不最近一个案子接一个吗?上面催得紧,杨队压力不小,难免反应过激,见谅啊。” 丁绍伟就是再恼火,也不会把火气撒在这位“和平人士”头上,浑不在意地摆了摆手。 等回到“自己地盘”上,他四下张望一圈,见没有监控镜头,其他人也离得远远的,于是一把拉住伸手推门的沈愔,压低声道:“老大,你不觉得有点奇怪吗?” 沈愔正低头看着自己手机,嘴角边还挂着一缕颇为可疑的含蓄笑纹,闻言,他把手机揣回衣兜,抬头的瞬间,已经将所有不该显露的表情抹除得干干净净:“什么?” 快到丁绍伟几乎以为,方才那一瞬间只是自己的错觉。 他干咳两声,把思绪从诡异的歧路上拽回来,人模狗样地说道:“可能是我想多了吧……不过从孙豫制造的连环绑架案开始,那幕后疑凶就一直特别高调,一点也不隐藏自己的犯罪手法,就好像……” 他话音刻意顿了一拍,小心看向沈愔,见他没有特别的表示,这才谨慎地说完:“好像他们笃定警方抓不到把柄,所以敢肆无忌惮地示威。” 沈愔脸色森寒,一言不发。 他当然有这种感觉,不光有,他还隐约猜测到幕后黑手这么做的用意:这一连串案子与三年前夏怀真……苏曼卿揭露兴华制药的手法几乎一模一样,很显然是有人故意模仿。这么做的用意不外乎两点:一是借警方的手将当年玄阮残留在西山市的势力彻底拔除干净,再有就是——— 夏怀真! 从王晨遇害开始,沈愔就有了这个猜测,幕后元凶把时间算得太准了……更可怕的是,他不仅算准了夏怀真的行动,还能预测到警方的动向,简直像是卡着点排演了一出大戏,并且成功利用生死未卜的人质将警方拉到现场,客串了一回围观群众,目睹了夏怀真触发机关和王晨遇害的全部过程。 这已经不仅仅是挑衅和示威,从那时起沈愔就意识到,市局内部有一双隐秘的眼睛,虽然不知道藏在哪,但却一直关注着警方的一举一动,并且及时传递给藏身幕后的庞然大物。 既然他们能准确知道警方的每一步行动,又有什么好担心和顾虑的? -- 第165页 沈愔甚至有种揣测,那幕后人故意让夏怀真将当年的案情亲身重历一遍,就是为了唤醒她沉睡的记忆,而她噩梦中摆脱不掉的浓雾和脚步声,或许隐藏着某个致命的真相。 他沉默的时间过于漫长,丁绍伟原本只是随口一提,现在却有些不安:“老大?怎么了,你想什么呢?” 沈愔看了他一眼,心念电转间,还是不想把这些推测说出来。 一来,他没有证据,只凭直觉和细微的蛛丝马迹,很难说服别人。二来,他也不想其他人用异样的眼光打量夏怀真。 虽然沈愔明白,用夏怀真为饵引出藏身幕后的元凶是化被动为主动的唯一出路,但他私心里实在不想把那女孩再推回深渊。 三年前的那场爆炸几乎成了沈愔心头的执念,千余个午夜梦回,他无数次地想,如果他早一点向那女孩伸出援手,早一步将她拉出泥沼…… 是不是就能改写最后的结局? 可惜有些事,发生了就没法改变,更不会因为他的一点小小私心就偏离既定的轨道。 与市局相隔小半个城区,甜品店老板韩琛捧着新出炉的慕斯蛋糕,就像艺术家对待刚烧制好的工艺品,一件一件精心摆放进橱窗里。 他刚收到夏怀真发来的请假短信,那姑娘先是用十分不好意思的口吻,解释了自己受伤和请假的理由,并且再三保证自己的脚伤已无大碍,下周一一早一定按时上班。 韩琛哑然失笑。这位也是个颇有故事的老江湖,开甜品店纯粹为了打发时间,既然不指望这门生意糊口,自然不介意手下员工——还是个“后台”十分坚实的的员工请病假。 倒是圆脸小姑娘袁茹有些不满,暗地里嘀咕了好几回:“……知道的,这是乡下来的打工妹,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跑来民间体验生活的大小姐呢。” 韩琛将用过的锡箔纸揉成一团,隔空丢到袁茹头上:“叽叽咕咕什么呢?少废话,该干嘛干嘛去。” 袁茹颇不服气——这帮小姑娘知道自家老板脾气好,偶尔顶两句嘴,他也乐呵呵的不放在心上,久而久之,难免恃宠而骄:“韩老板,这个姓夏的到底什么来头?上班没两个礼拜就请病假,这也算了,她怎么跟沈哥好像也挺熟的?居然还搬到沈哥家里住,一看就是对他图谋不轨……哎哟!” 韩琛面无表情地在她脑袋上敲了个暴栗,他算是听明白了,前面那三纸无驴的一篇都是铺垫,只有那句“搬到沈哥家里”才是重点。 “你管她和沈队什么关系?有你什么事?”韩琛一语双关地提醒道,“沈队那样的人,不是咱们能瞎打听的,专心干好自己的事,别成天东想西想。” 袁茹嘟一嘟嘴,不敢吭气了。 韩琛敲打完手下员工,忽而察觉到什么,猛地扭过头,目光笔直地穿过玻璃橱窗、越过车流熙攘的宽阔街道,和马路对面一个戴着高檐礼帽和金边眼镜的男人对在一处。 虽然只是仓促一瞥,但是刹那间,韩琛脑中打过一道闪,只觉得浑身寒毛疯狂地炸开—— 他见过这男人,不是在现实中,而是在甜品店的监控录像里。一个多星期前,这男人曾到过甜品店,点了一客提拉米苏,并且指名让夏怀真送到某个地点。他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但是没过多久,警察赶到他店里,将当天的监控录像调出来,并给那个没留下姓名的神秘男人做了画像。 “……这个人非常危险,”韩琛记得,他当时把带队的沈愔拉到一旁,再三追问后,沈支队才勉强吐露了这么一句,“如果再见到他,一定要第一时间通知警方。” 然后他顿了片刻,几不可闻地补充了一句:“不过,他既然知道警方的侦案套路,应该不会再自投罗网了……” 没有丝毫犹豫,韩琛从衣兜里掏出手机,正要拨通沈愔的号码,再一抬头,却发现马路对面的男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韩琛捏着手机的手僵在半空,良久,一丝冷汗顺着鬓颊晃晃悠悠滑落,悄无声息地没入衣领。 那身份不明的神秘男人其实并没走远,他似乎是觉察到韩琛的窥探,不着痕迹地拐入一条小巷,就像一尾滑入池塘的小鱼,很快失去了行踪。 他拄着一根装饰用的镏金手杖,每一步都迈得不紧不慢、怡然自得……直到衣兜里的手机突然剧烈震动起来。 男人皱了皱眉,掏出蓝牙耳麦别在耳朵上,又取出一张大额钞票,随手递给路边咖啡店的小姑娘:“一杯卡布奇诺,多加奶泡。” 他微微抬起头,高檐帽的阴影下露出清俊的眉眼,眼角微弯,冲小姑娘露出一个绅士又礼貌的笑。 小姑娘脸颊飞上两朵红霞,怔愣间居然忘了伸手去接钞票。 男人没有催促,十分耐心地等在一旁,与此同时,耳麦里传出一个明显加了变声器的声音:“你到底想干什么!” 那人显然已经竭力克制了语气,即便如此,勃然作色的怒火依然透过变声器和通话线路,汹涌澎湃地扑面而来。 男人接过小姑娘递来的咖啡,点头道了谢,然后在对方含羞带怯地注视中不慌不忙地走远了。 “怎么突然发这么大火?”直到身边五米以内没有第二个活物,他才含笑开口,波澜不惊地反问道,“我做什么了?” 第70章 避嫌(上) -- 第166页 “我警告过你,眼下正是风急火燎的关头,尽量低调一点……你倒好,直接把人弄死了!”那人一字一顿,从牙缝里挤出话音,“你、你怎么不干脆把市局炸了呢!” “我当是什么事呢?”男人笑了笑,漫不经心地喝了口咖啡,“不过是一个葛长春,死了也就死了,有什么大不了的?值当你这么大发雷霆?” “有什么大不了的?”那人怒极反笑,“你……我怎么也想不到,你们竟敢在市局下手!如今省厅和省委都被惊动,调查组已经进驻市局,所有相关人士都要隔离审查——我他妈就奇了怪了,闹出这么大动静,你们究竟图什么?” 此时已是五月底,白昼越来越长,天际挂着一抹浓墨重彩的余晖,一路灼灼燃烧到眼前。男人微微眯了下眼,心想:这霞光太刺眼了。 “图什么?”他悠悠地反问,“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不会没听过吧?” 手机里没人说话,只有潮水般粗重的呼吸声,一波接一波拍打而来。 “葛长春是个聪明人,总想给自己留后路,可是这人啊,要是太聪明了,难免失了血性,更不懂得从一而终的道理,”男人淡淡地说,“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他一语双关、连消带打,手机里的呼吸声骤然停顿住,片刻后,一个压得极低的声音咬着牙道:“你到底有什么把柄被葛长春抓在手里,非要杀他灭口不可?” “也不算是把柄,”男人笑了笑,“葛长春确实无足轻重,阴沟里的耗子,弄死只是一眨眼的事。不过呢,他跟我手下一个得力干将打过照面,万一抖搂出来,总是一桩不大不小的麻烦。” 手机里那人几乎紧跟着追问道:“你的得力干将?是谁?市局的人吗?” 男人轻嗤一笑,用轻描淡写的语气传递出“我还没蠢到自己将把柄送到你手上”的意味。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男人的声音低沉悦耳,很容易让人联想起某些质地厚重又华丽的东西,比如细腻的天鹅绒,悠悠涂抹过音质醇厚的大提琴弦,“调查组?摆着看的花架子而已,放心吧,他们查不出什么的。” 手机里那人喉头一窒,好半天才接上话音:“不管怎样,你给我小心些,这阵子别再惹事了,听到没有!” 男人嘴角含着漫不经心的笑意,眼神却冷了下来:“你这算是警告……还是威胁?” 一辆黑色的保时捷就在这时窜出,擦着马路牙子,悄无声息地停在跟前。车门打开,一个身形瘦削的黑衣男人走出来,毕恭毕敬地拉开后座车门。 “我们之前打交道的机会不多,有些事你可能不太了解,”男人做了个稍等的手势,悠悠地说,“我不太喜欢别人对我指手画脚,更不喜欢被人警告或者威胁。这是第一回,我姑且当你是无心之失,再有下一次……” “下一次”后面跟着一声轻笑,随即,电话被毫不客气地挂断了。男人将手机揣进衣兜里,把帽檐往上推了推:“Athena没去甜品店。” “我们的人说,她这一个多星期都躲在那个姓沈的家里……毕竟是市局刑侦口正支队长,她不露面,我们的人不好跟得太紧,”保镖模样的黑衣男人垂着眼皮,谦卑的态度活像一条俯首帖耳的看门狗,“您准备什么时候带Athena离开?” 男人捏住镏金手杖,用杖头在水泥地上有节奏地点击两下。 “不着急,”他俯身坐进车里,留下一句余音不散的,“……磨刀是一桩细致活,火候不到,即便勉强磨成,刀锋也是弱不禁风,难当重任。” “嗡”一声锐响,保时捷发动引擎,离弦之箭似的汇入车水马龙。 此时的西山市局,被省厅调查组车轮战折磨了一整天的刑侦支队长沈愔正准备下班。虽然调查组的大部分火力都集中在他身上,而那个狡猾谨慎的内鬼依然藏身暗中,至今没有露出马脚的迹象,但是沈支队显得神采奕奕,半点没有精力不支的意思。 刑侦支队全员羡慕嫉妒不已,私下里更暗搓搓地开了赌局,押注自家老大心情好的原因。只是他们把各种天马行空的理由揣测过一遍,依然想不到,理由居然是再简单不过的:沈队收到了夏怀真发来的短信,问他晚上想喝凉瓜老鸭汤还是牛筋猪脚汤。 沈愔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分明是再普通不过的问话,他却像是中了五百万大奖,嘴角忍不住地往上弯。想了想,他手指翻飞地回了一条:牛筋猪脚汤。 消息刚发过去,只听手机“叮”一声,那边的回复居然紧跟着发了来。沈愔迫不及待地翻了“牌子”,只见夏怀真说:好滴,其实我也不喜欢凉瓜,苦味太重,吃不下去! 末尾还用颜文字标了个“可爱”的小笑脸。 沈愔盯着那条回复看了足有五秒钟,许久,眼角微乎其微地弯下。 他动作飞快地收拾好东西,揣好一副满怀期待的心肠,刚走到市局门口,迎头就见一个年轻女孩冲着里面探头探脑。 沈愔脚步一顿:“……葛欣?” 年轻女孩突然听到自己的名字,整个人惊得一激灵,旋即,她看清来人,整个人猛地松弛下来,三步并两步地窜到跟前……然后一把攥住沈支队的手。 沈愔:“……” 什么情况? 他有心直接甩开,谁知葛欣抬头看着他,一双晶莹剔透的眼睛里含着盈盈的泪光,断断续续地哽咽道:“沈警官,我、我来了好多趟,又不知道能找谁……我、我真的,呜呜,呜呜呜……” -- 第167页 “一个漂亮女孩在市局门口拉着刑侦支队长大哭不已”,这消息简直堪称劲爆,几乎在葛欣放声大哭的瞬间,沈愔已经意识到不妙,条件反射地甩开葛欣,然后拿出近身搏击的敏捷身姿,闪电般退到五六步开外。 可惜还是晚了,等他一抬头,就见丁绍伟和许舒荣肩并肩站在楼道口,四只眼睛睁得滴溜圆,一瞬不瞬地盯着这边。 “……我再说一遍,这事跟我真的没关系!” 五分钟后,市局审讯室外,沈愔顶着一口天外飞来的黑锅,第N+10086次无奈地解释道:“我刚到市局门口,这女孩就突然冒出来,不由分说地拽住我,然后就不停地哭……我根本什么也没做过。” 丁绍伟对他的解释不置一词,用眼神传递出“你无情你无义你无理取闹你还编瞎话骗人”的控诉。 沈愔无语望天,心说“当年冤杀窦娥的六月雪就是这么来的吧?” 丁绍伟退后一步,两条胳膊抱在胸前,眼神微妙地卡在“猥琐”和“八卦”之间,上下打量着自家老大,直到沈愔被他瞧得后背发凉,才慢悠悠地冒出一句:“我都听我妈说了……” 沈愔被他刻意拖长的语调拖出一身鸡皮疙瘩。 只见丁绍伟贱兮兮地凑到跟前,用实际行动诠释了什么叫“翻脸堪比翻书”:“听我妈说,你跟小夏……呵呵,什么时候正式摆酒请客啊?” 沈愔不置可否,用眼角斜睨着他——沈支队的“死亡射线”功力堪称炉火纯青,要是换一个人,早被他盯得腿脚发软。奈何丁绍伟脸皮不是一般的厚,又和沈愔从小厮混到大,早习惯了这位“生人勿近”的气场,哪怕沈愔用眼神在他身上戳出窟窿来,他依然当没看见似的,嬉皮笑脸地往前凑:“说说嘛,老大,你跟小夏什么时候……啊,那啥的?” 沈愔目光笔直地看向审讯室,任凭丁绍伟如何聒噪,只是充耳不闻。不知过了多久,丁大少爷大概是口干舌燥,渐渐消停下来,就听沈愔几不可闻地来了句:“……也没多久,就前两天。” 丁绍伟:“……” 什么情况?他家万年冰川的沈队……这是承认了? 刹那间犹如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丁大少爷一把攥住沈支队的手,表情和他那个喜欢揽事的妈如出一辙,充满了老母亲般的慈祥和欣慰。 他眼含热泪、话音颤抖:“老大……你这棵万年铁树终于开花了,我总算能对我家太后有个交代了。” 沈愔哭笑不得: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他摇摇头,正想说什么,眉心忽然波动了下,向喋喋不休的丁绍伟打了个手势——丁大少爷就像巴甫洛夫驯养的那条形成条件反射的狗,“嘎嘣”一下闭紧了嘴。 只见单面玻璃后,许舒荣将一杯立顿茶包泡出的红茶推到葛欣面前,又递过去一张纸巾:“感觉好点没?” 葛欣接过纸巾,擦了擦眼角未干的泪痕,怯生生地点点头:“嗯,不好意思,给你们添麻烦了。” 许舒荣仔细瞅了瞅,觉得这姑娘确实冷静下来,可以做笔录了,这才摊开面前的小记事本:“你是想起了什么新的线索,想要告诉警方吗?” 葛欣不安地左顾右盼一阵,目光屡次从单面玻璃上滑过,似乎是在寻找玻璃后某个熟悉的身影:“嗯……我、我能不能和那位沈警官说话?” 许舒荣:“……” 第71章 避嫌(下) 许舒荣下意识步了葛欣的后尘,将目光投向审讯室外,试探地征询自家老大的意见——隔着单面玻璃,她没看见沈愔那一刻如临大敌地绷紧身体,甚至稍稍往后退了半步。 如果不是条件不允许,丁绍伟简直想仰天大笑三声,再拍着沈愔肩膀来一句发自内心的:你也有今天啊哈哈哈! 许舒荣等了半天,没等到沈支队的回复,以为沈愔不愿和姓葛的打交道,只能硬着头皮顶上:“沈队……沈队方才突然被领导叫走了,你有什么事,跟我说也一样。” 葛欣扭动着手指,露出一个不安的肢体语言:“我、我确实是想起了一件事,只是……” 她话音不自然地顿住,眼角不着痕迹地瞄向审讯室一角的监控摄像头。 许舒荣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先是有点不明所以,不过紧接着,她想起刑侦支队内部关于“内鬼”的传言,瞬间反应过来。 这姑娘眼珠滴溜一转,转瞬间已经想好了说辞:“你放心,咱们今天只是随便聊聊,不算正式问话。我没开监控镜头,无论你说什么,都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审讯室外的两个大活人互相看了眼,对小许警官自作主张的说辞颇为无奈。 可能是小许警官的保证起了作用,也可能是许舒荣同龄人的身份让葛欣获得了某种安全感,总之这姑娘犹疑许久,还是怯怯地开了口:“我……我之前跟你们说过,是我父亲安排王晨带我离开,但是王晨半途接到一个电话,突然改了主意,用酒精把我灌倒了……” 这一段许舒荣确实有印象,点了点头。 “其实在我父亲安排我离开的半个多月前,有一天夜里,我去洗手间,突然听到客厅传来说话声。我一时好奇,偷偷凑到门口,听到我父亲和一个陌生男人在说话。” 许舒荣抬起头:“你还记得当时是几点吗?” 葛欣犹豫了下:“我当时看了下手机,隐约记得是半夜一点多……快两点了。” -- 第168页 许舒荣微一皱眉,心生疑虑:“这么晚还有客人?” “所以我才觉得奇怪,”葛欣没在意,细声细气地说,“我记得我父亲当时似乎很愤怒,说了句‘西山市局不是你的地盘吗?怎么连这点小事都处理不好!’” “那男人阴恻恻地回了句‘谁让你那么无能,连个小丫头都搞不定,由着她把事情捅开……现在事情闹大了,连省厅都被惊动,市局又不是我的一言堂,不是我想怎样就怎样的!’” 许舒荣倒抽一口凉气,鸡皮疙瘩冒了一身。 虽然葛欣只偷听到这两句,泄露的信息却十分丰富:比如,这个和葛长春深夜密会的男人十有八九是潜伏在市局的“内鬼”,并且曾不止一次的向茂林制药暗中传递消息。 那一刻,小许警官浑身战栗,问了一个正常人都知道追问的问题:“那人长什么样,你还记得吗?” 然而葛欣迟疑了一瞬,咬着嘴角摇了摇头:“我是从门缝往外偷看的,没瞧见那人正脸……而且当时光线太暗,实在认不出。” 虽说早有心理准备,许舒荣还是有些泄气。 葛欣歪头沉思了一会儿,突然又道:“不过,我记得那人的声音,如果再听到,一定能认出来。” 小许警官刚有些黯淡的眼神瞬间亮了起来,满怀期待地看向审讯室外—— 隔着一道单面玻璃,沈愔的声音透过蓝牙耳麦沉稳有力地传来:“……没用的。” 许舒荣一愣:“为什么?” “就算她能认出那男人的声音,也不能作为呈堂证供。何况,你要她怎么认人?把市局上下所有人集合起来,让她挨个听一遍吗?”沈愔的语气坚冰一样冷锐,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就算罗局和赵副局同意了,省厅调查组也不会采信她的证词的。” 许舒荣雀跃的心情登时跌落了谷底。 “不过,葛欣的证词至少说明了一件事,”沈愔的语气依然不疾不徐,每个字都格外清晰,“葛长春的死确实是市局内部人所为——他见过那个‘内鬼’,这也为他招来杀身之祸。” 许舒荣隐约意识到什么,手指神经质地攥在一起。 “……这就意味着,葛长春的药十有八九是在市局内部动的手脚,幕后黑手不仅知道葛长春有青霉素过敏的病史,还和市局内部的人接触过,”沈愔飞快说完,余光顺势瞥向丁绍伟,“你那边查得怎么样?” 说起正事,丁大少爷是绝对不敢和沈队嬉皮笑脸的:“葛长春的主治医生姓刘,叫刘波。小于把这人查了个底朝天,连社会关系、亲戚朋友、经济状况也没放过,还是一无所获。” 沈愔沉吟片刻:“那刘波的同事呢?有没有人接触过葛长春的病例?” “刘波是在私家医院工作,管理要比公立医院严格得多,对病人信息的保密性尤其重视……不过,如果是私交比较好的同事,以有心算无心,未必拿不到葛长春的病历,”丁绍伟低声说,“只是这样一来,排查范围就宽泛了许多,而且这案子现在移交给了省厅,咱们私底下调查会不会……” 沈愔十分流畅地打断他:“没关系,秦厅知道的。” 丁绍伟:“……” 那一刻,丁大少爷表情近乎狰狞,两腮用力抽搐了下,死死咬住牙关,总算把一句到了嘴边的粗口强咽回去。 “怎么哪都有他?”然而他越想越不甘心,瞅着沈愔没留意,低声嘟囔道,“一大把年纪了,不好好坐办公室,一天到晚往一线瞎掺和,这不没事找事吗?” 沈愔目不斜视,将手里的卷宗卷成一个直筒,在丁大少爷金贵的脑瓜壳上敲了下。 等给葛欣录完笔录,天色已经完全黑了。许舒荣亲自将葛小姐送到市局门口,谁知那么巧,又跟收拾完东西准备回家的沈愔和丁绍伟迎头撞见了。 看见葛欣的一瞬,丁大少爷的眉毛可疑地斜斜飞起,还唯恐沈愔看不见似的,用手戳了戳他,冲那两位女士的方向使了个眼色。 真是生动形象地诠释了何为“交友不慎”。 沈愔面不改色地抽回手,权当自己眼瘸。 虽然沈支队意志坚定地做到了视若无睹,旁人却不肯让他如愿——那葛小姐大概是水做的骨肉,一路上嘤嘤嘤个不停,见到沈支队的一刻,酝酿的情绪瞬间爬上顶峰。她嗷一嗓子窜到跟前,不容分说地抓住沈愔的胳膊,眼泪犹如开闸放水,滚滚而落:“沈警官……” 沈愔一口发自心底的气叹到一半,突然眼尖地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他猛地扭过头,就见夏怀真一手拎着个装饭盒的塑料袋,一手夹着不离身的拐杖,正以金鸡独立的姿势站在市局门口,用难以言喻的眼神看向这边。 沈愔:“……” 电光火石间,沈支队的反应堪称迅速:他飞快地拨拉开葛欣拽着他不放的手,退后两三步,用百分之百公事公办的语气,没有情绪起伏地说:“如果你想到什么新的线索,可以随时联系小许,再见。” 然后,他看都不看葛欣的反应,三步并两步地迎上夏怀真,从她手里接过塑料袋:“你怎么来了?” 如果说,沈愔方才面对葛欣的语气是“严冬般寒冷”,那现在就是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直如“春天般温暖”。 丁绍伟和许舒荣的下巴颏双双掉下来,差点砸了大脚趾头。 -- 第169页 夏怀真的目光在他和不远处的葛小姐之间兜了个来回,尤其在葛欣妆容明丽、容颜姣好的小脸上定格了片刻,抿了抿嘴唇:“你之前说马上回家,可都两个小时了还没动静,发你短信也不回、打电话也不接,我有点担心,所以过来看看。” 沈愔愣了下,摸出手机一瞧,果然有五六个未接来电和十几条未阅读的微信消息:“抱歉,方才一直在忙,没顾上。” 夏怀真最后盯了葛欣一眼,像是要把这女孩的五官轮廓做个扫描,再深深刻印在脑子里,语气却依然很温柔:“你忙完了吗?我煲了汤,应该还热乎着,工作再忙也不能耽误吃饭,先喝一碗垫垫肚子?” 只要是脑筋正常的人,这时候都不会有第二个答案,沈愔正要不假思索地点头,突然被人横插一杠。 “怎么,有汤喝?”丁绍伟往前一步,硬生生插到这两人中间——光他一个人不够,还拽上了许舒荣,两个超大瓦数的电灯泡佛光普照地戳在跟前,照出了沈支队一脸四大皆空的生无可恋。 更可恨的是,那姓丁的根本不懂看人眼色,沈愔都已经用“死亡射线”狙击了他无数回,这货仗着脸皮厚,依然一个劲地往前凑:“不就是一碗汤吗……老大,你不至于这么不讲义气吧?” 有那么一瞬间,沈支队十分想反问他一句:“义气”是什么,能吃吗? 第72章 亲昵(上) 事实证明,丁绍伟宁可被沈支队用“死亡射线”戳成筛子也要死皮赖脸留下的决定十分明智,因为保温盒的盖子一打开,难以形容的浓香裹挟在热汽中四下散开。刹那间,不管是吃过晚饭的丁绍伟还是饥肠辘辘的许舒荣,不约而同地咽了口口水。 给沈支队煲的汤,小夏姑娘非常舍得下本钱,不仅放了花生和黄豆,还突发奇想地倒进去半盒淡奶油和一支香荚兰。两个小时后,汤色变得浓稠,香料和胶原蛋白在汤汁中来了一场世纪大碰撞,然后一发不可收拾。 只不过,这碗融合了夏怀真无数心血和精力的汤最终没能完全落在沈愔嘴里,被厚颜无耻的丁绍伟和纯属凑数的许舒荣分去了一半,要不是沈支队拼死捍卫,剩下的多半也保不住。 末了,他干脆将那两位蹭饭的编外人员扫地出门,然后在丁绍伟“你无情你无义你重色轻友”的指控声中“啪”一声,毫不留情地甩上门。 等到闲杂人等全部退场,沈愔总算能坐下来,消消停停地品尝剩下的半锅汤。这汤熬煮了半个下午,又在锅里焖了两个小时,筋肉几乎融化在汤汁里,黄豆和花生入口即化,泛着一股浓郁的奶香味。 沈愔一口汤下肚,整个人突然有种“重获新生”的错觉。 不过沈支队性格内敛,习惯了七情不上脸,从表情上倒是看不太出对这锅汤的评价。夏怀真眼巴巴地看着他,用目光将他五官轮廓、眼角眉梢细细描绘过一遍,依然没发觉可供参考的蛛丝马迹。 她不由有点沮丧,如果脑袋上长了两只猫耳朵,大概已经耷拉下来了。 沈愔正慢条斯理地喝着汤,无意间瞥见夏怀真低沉的小表情,先是有点纳闷,转念一想,立马反应过来。 “很好喝,”他突然开口,然后在夏怀真惊喜看来的目光中,郑重重复一遍,“很好喝,谢谢你了。” 有他这句话,小夏姑娘只觉得半个下午的煞费苦心都是物有所值,眼角微微弯下,冲他咧开一个毫无遮拦的笑容。 沈愔端着汤碗的手一僵,差点呛到。 两碗热汤下肚,沈支队从身到心得到极大抚慰,与此同时,一个从方才开始就被忽略的疑问重新泛上心头:“……你怎么过来市局的?” 夏怀真扑闪着一双眼睛,丝毫没意识到“危险”降临,理所当然地说:“坐公交来的啊。” 沈愔:“……” 沈支队危险地眯紧眼,一字一顿:“公、交?” 夏怀真突然觉得有点冷,缩了缩脖子:“就几站路,不坐公交难道打的吗?多费钱啊。” 虽然沈愔一向冷静克制,不过有那么两三秒光景,他还是很想效仿丁绍伟,将人揪着领子拎到跟前,再对着耳根狠狠咆哮一通: ——你知不知道自己脚上有伤? ——你知不知道公交上有多少人? ——你知不知道万一磕了碰了,会让自己伤上加伤? ——你知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暗中注视着你,一旦你暴露在他们的视线中,他们就会…… “就会”后面跟着什么,沈愔说不好,但他有个模模糊糊的念头,这个后果一定非常可怕,甚至是他无法承受的。 直到这一刻,在不断回升的血糖驱动下,沈愔漫长的反射弧终于跑完全程,业务不熟练地泛上一股新奇的恐惧。紧接着,他意识到自己将夏怀真一个人留在家里的决定有多少漏洞。 且不说小夏姑娘是否会乖乖待在屋里,就算她照做了,找几个人假扮成送外卖的,伺机骗开门,再把人神不知鬼不觉地绑走又有多难? 反正不久前,诱拐王雨凡的孙豫刚给沈支队做了一回示范。 沈愔心头揣着一腔冰冷又沉重的后怕,脸上当然不会太好看,回家的一路都再没开过口。他不说话,一旁的夏怀真也不敢开腔,偶尔透过后视镜偷偷瞄上两眼,又被沈支队冰寒森冷的脸色吓了回来。 -- 第170页 “至于吗?”她暗搓搓地嘀咕道,“不就是乘了趟公交车,没少肉也没破皮,他至于摆出这副脸色吗?” 然而这个疑问,打死夏怀真也不敢当面锣对面鼓地说出来,只能留在心里发酵成一堆不明所以的泡泡。 由此可见,在这场关系中,小夏姑娘虽然是首先表白的,但是主动权并不在她手上,这是由信息不对称、软硬件条件以及人生阅历等多种综合因素形成的,不以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 她在沈愔面前硬气不起来,只能努力回想看过的狗血恋爱剧——里面的男女主吵架后,女主是怎么把男主哄回来的? 好像是从身后抱住男主,用力吧唧一口,再附赠一个甜甜的:亲爱的我错了,保证下回不再犯? 夏怀真只是稍微想象了下自己把这一套用在沈愔身上的情形,就觉得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直到进了家门,浴室里响起哗哗的水声,夏怀真也没琢磨明白怎么主动求和。她只能又是忐忑又是委屈地坐在沙发上,并且在沈愔走出浴室的第一时间眨巴着眼睛看过去。 两人的目光隔空对上,夏怀真眼睛里水汽充盈的委屈和星光璀璨的期待交织在一起,闪烁出一把十万伏特的炫光效果。 沈愔先是愣了下,再把这一路的点点滴滴放在脑子里咂摸过一遍,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过激的反应吓着这女孩了。 沈愔只想尽可能消除夏怀真身边的安全隐患,并不希望她从此像个惊弓之鸟似的生活在风声鹤唳中。见状,那一腔冰冷的后怕逐渐消退,某种近乎柔软的情绪水落石出般露出形迹。 他沉吟片刻,趿着拖鞋走过去,伸手在夏怀真脑袋上轻轻揉了把:“坐这儿发什么呆呢?” 夏怀真眼巴巴地看着他,又是委屈又是可怜。 沈愔哑然失笑,想了想,字斟句酌地开口道:“我们……有一个重要嫌疑人在市局里遇害,不排除他和之前郭莉的死有关。” 夏怀真瞳孔颤缩了下,露出显而易见的惊愕。 “根据现有的证据,这个人身后很可能隐藏着一个神秘而庞大的组织,他们会不惜一切手段铲除所有可能曝光自己的对象,”沈愔用词十分谨慎,尽量在不泄露警方调查机密的前提下让夏怀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而你作为郭莉案的牵涉者,很可能已经被他们盯上了。” 小夏姑娘的脸色登时白了一层。 “所以你日后进出必须注意安全,”沈愔沉声道,“我稍后和韩琛说一声,在幕后元凶落网之前,你都跟在我身边,尽量别离开。” 夏怀真有点不情愿,但她毕竟知道轻重,轻轻点了下头。 沈愔舒了口气,语气越发和缓:“今天谢谢你了,不早了,早点休息吧。” 夏怀真歪头注视他的背影,将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掰开揉碎,每个标点都挑出来检视一番,终于从字里行间品出一点不一样的味道。 “什、什么意思?”她难以置信地想,“他他他,他是用这种方法变相和我道歉吗?”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夏怀真登时兴奋到无以复加,仿佛在一场艰苦卓绝的拉锯战中头一回占到上风。她把拖鞋一踹,单腿蹦跶着跳到跟前,张开两条细细的胳膊,毫不客气地抱住沈愔。 这一下突如其来,沈愔被她吓了一跳。他板着一张没有表情的脸,看似八风不动,实则已经彻头彻尾地僵在原地:“你……干什么?” 夏怀真用柔软的脸蛋在他坚硬的肩胛骨上蹭了蹭,声线轻轻软软,带着一点含混不清的鼻音:“我以为你生我的气,不理我了……” 沈愔能硬扛毒贩的酷刑拷打,自觉长了一身铜筋铁骨,谁知这固若金汤的铠甲刚和夏怀真短兵相接地擦了个边,就落花流水一溃千里。 生动形象地解释了什么叫“以柔克刚”。 他怔了半天,用舌尖将后槽牙挨个填过一遍,终于艰难地找回声音:“我……我没生气。” 他忍不住想:你用了半个下午费心煲汤,所有的食材都是亲手挑选,又拖着伤腿送到警局——我怎么可能不领你的情? 然而这句话像一块黏力强大的麦芽糖,在沈愔舌尖盘桓了好几遭,始终吐露不出。他只能留恋地回味一番那糖的甜美,然后依依不舍地咽回去。 他握住夏怀真搂着自己腰身的手,使了个巧劲,凭空玩了一手“乾坤大挪移”,夏怀真就从他身后瞬间移动到他怀里——沈愔一条胳膊还若有似无地搭在她腰间,唯恐这姑娘一不小心摔着自己。 “我没有生气,”他看着夏怀真的眼睛平静地说,“我只是担心你的安全。” 夏怀真咬着嘴角,微微低下头,用黑漆漆的发顶心对着沈愔,蚊子哼哼似地说:“……我知道错了,以后不敢了。” 她缩脖端肩的样子显得无辜又可怜,沈愔哑然失笑,又不好让笑意表露得太明显,只得拍了拍她肩头:“好了,回去睡觉吧。” 夏怀真磨磨蹭蹭地赖在他怀里,没挪窝。 第73章 亲昵(下) 沈愔那张俊秀的脸常年不见一丝表情,只有对他极为熟悉的人,才能从那双冰冷的眼睛里分辨出极细微的情绪波动——好比眼下,他眼睛里起伏着极柔和的光,那只曾经把穷凶极恶的犯罪嫌疑人揍得满地找牙哭爹喊娘的手停留在夏怀真鬓边,温柔捋着她的头发丝:“怎么了?” -- 第171页 夏怀真把脸埋在他胸口,又是不舍又是腻歪地蹭了蹭:“我都一天没见到你了……” 沈愔枉活了三十年,却从没有和异性交往的经验,用丁大少爷的话说,就是白瞎了他那副老天爷赏的皮囊。但这不是最重要的,关键是在“谈恋爱”这个领域,他是个不折不扣的新手,没有经验也不了解规则,所以时常会有束手无措的感觉。 比方说现在,夏怀真软塌塌地依偎在他怀里,像一块甜美又可口的奶油小方,只差在身上贴一块“我很好吃,快来吃我”的标签。 但是沈愔不知道要怎么做。 他搂着怀里的女孩,就像捏着一只柔软的小动物,既不放心离得太远,又不敢挨得太近,生怕一不小心捏伤了她,因此患得患失,进退两难。情急之下,不知哪根筋没搭对,他居然冒出一句:“你要是睡不着,来我屋里坐会儿?” 话一出口他就觉得不对,可惜再要收回也来不及了,因为夏怀真猛地抬起头,眼睛闪亮地盯住他:“可以吗?” 没人能对这样一双清澈透亮的眸子说“不”,沈支队虽然头脑清晰思维缜密,终究没超脱□□凡胎的范畴。和夏怀真对视了片刻,他挪开眼,仓皇败下阵来:“……进来吧。” 只要是沈愔的房间,不管是书房还是卧室,无论何时都收拾得很干净。摊平的沙发床上铺着平整的被褥,夏怀真早就瞄上那套绵软的蚕丝被,此时得偿所愿,当即把拖鞋一蹬,合身扑上去,再就地打了个滚,用被子将自己裹成一只软绵绵香喷喷的人肉寿司卷。 沈愔死死咬住腮帮,使出了洪荒之力,好不容易将一声到了嘴边的闷笑咽回去。 他今天虽然准点回家,工作却没做完,厚厚一沓卷宗摆在书桌上,等着沈支队的垂青。他在桌后坐下,目光正好从两摞小山似的文档中间射出,和床上的夏怀真看了个对眼。 小夏姑娘缩在被子里,只露出巴掌大的小脸,黑白分明的眼睛眨了又眨,弯下的眼角盛满了清透的笑意。 沈愔突然有种错觉,仿佛这女孩是一块松软又可口的芒果班戟,外面裹着其貌不扬的软饼,小心翼翼揭开后,里面的奶油是不可思议的甜美,丝绸一般细腻润滑。如果禁不住诱惑,一口咬下去,最里头还裹着小块的芒果,水果的酸甜恰好中和了奶油的腻,层次分明而又回味悠长。 沈支队很想亲身尝试一下这块“芒果班戟”的美妙滋味,但是这个念头刚一冒出,还没付诸实践,就被他自己掐灭在萌芽中。 “太荒唐了!”他对着铺满书桌的卷宗完成了每日必修的三省吾身,然后在心底毫不犹豫地甩了自己一耳光,“想什么呢?冷静点!” 可能是折腾了一天累着了,也可能是“沈愔的床”这几个字自带催眠效果,小夏姑娘卷着被子很快睡着了。西山市五月底的天气,已经渐渐有了暑意,她在沉睡中出了一头热汗。沈愔从成山的卷宗后抬起头,默默看了她一眼,回手关上窗户,又把沉寂一个冬天的空调打开。 冷气无孔不入地肆虐在书房里,杀得暑意节节败退。夏怀真大概是觉得舒服,把被子卷得更紧了些,脸蛋在枕头上蹭了蹭,露出微乎其微的笑意。 不知什么时候,沈愔踱出书桌,在床头半蹲下。目光落在夏怀真脸上,又好像是越过她,洞穿了经年的时光,看见了某个极为遥远的身影。 良久,他伸出手,轻轻拂去夏怀真头上汗湿的额发。 小夏姑娘翻了个身,睡得浑然不设防。这一晚,所有的噩梦远离她而去,难得有一个恬淡宁恰的好觉。 ……直到第二天凌晨六点。 市局正常八点半上班,沈愔家又住得近,平时七点半起床足够了。可惜干刑警的都是活牲口,每月加班两次,每次加班半个月。 反正自打夏怀真搬进沈愔家里,就没见过他“平时”是什么状态。 由于小夏姑娘放着舒服的席梦思大床不睡,非得来挤书房,沈愔只能被挤到沙发上屈就。手机振动的第一时间,他无声无息地睁开眼,接通听了几句,当即睡意全无,飞快地接了句“好,我马上到”。 而后他挂断电话,毫不犹豫地闯进书房,将兀自和周公缠绵的夏怀真没轻没重地推醒。 直到坐进车里,夏怀真的眼睛依然是闭着的,蚊子似的哼哼道:“为什么你上班我也得跟着啊?” 沈愔面不改色:“昨晚你自己答应的。” 夏怀真:“……” 她丢给沈支队一张“生无可恋”脸,十分坚定地装死去也。 沈愔嘴角幅度细微地一提。 分区派出所接警台凌晨两点接到一个声嘶力竭的报警电话,电话里那姑娘尖利的惨叫让所有人炸开寒毛。等他们按照手机号码定位到住址,呼哧带喘地赶过去时,却发现屋里空空如也。 别说报警人,甚至连一点外人闯入或是打斗的痕迹也没找见,就好像住户人间蒸发……或是宿夜未归一样。 分区派出所不敢怠慢,赶紧去查报案人的身家背景,这一查可了不得,发现那姑娘在夜总会上班,前不久刚被扫荡黑酒吧的市局逮了个正着。 派出所当即热泪盈眶,可算逮着接锅侠了,于是连夜把案子转给了西山市局。 当天清晨七点,沈愔站在西山市副局长赵锐的办公室里,还有些不明所以:“就算这样,这案子怎么转到刑侦支队来了,不应该是……” -- 第172页 他看了旁边面沉如锅底灰的杨铁诚一眼,将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赵锐笑呵呵地道:“按说酒吧这案子一直是老杨负责的,不过人口失踪终究是刑事案件,还是交给刑侦来查更名正言顺。” 沈愔于是不说话了。 等杨铁诚气急败坏地出了办公室,赵锐才一改笑弥勒似的慈眉善目,收敛出几分金刚怒目的凝重来:“还记得当初茂林制药货运司机那案子吗?” 沈愔当然记得。 那一次,市局本打算用那货运司机当诱饵,钓出他身后的大鱼,眼看鱼都咬钩了,不知那人犯了什么毛病,居然在家里开煤气自杀。 “那案子我和老罗讨论过,一致认为有很多蹊跷,只是现场处理的太干净,没发现可供佐证的蛛丝马迹,这才不了了之,”赵锐抬起头,意味深长地看着沈愔,“死一个货运司机或许是巧合,但是死在这个时间节点上,就未免太巧了些。” 沈愔明白他的意思。 前脚才被警方盯上,后脚就“自杀身亡”,实在让人没法不往“杀人灭口”的方向联想。 到了这个地步,沈愔就是再不想增加内耗,也不能装听不懂了:“赵叔,你是怀疑……” “你是刑侦支队长,应该知道办案讲究证据,在没有真凭实据的前提下,不能随便怀疑任何一个同志,”赵锐眼神微沉,“但是你也得明白,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巧合’,一次两次或许是意外,但是巧合多了……咱们也不能不做好万全的准备。” 沈愔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可是这个“道理”不能从他嘴里说出来,不然就成了“排挤倾轧同僚”。 “我知道了,”他低声说,“那我现在就带人去现场。” 他都已经走到门口,赵锐忽然想起什么,又把人叫了回来:“对了,小沈啊……” 沈愔脚步一顿,诧异回头。 只见赵副局长将方才那层“如临大敌”的面具扒下来丢在地上,转眼切换回“慈眉善目”:“我听说,你今天又把那姑娘带来了?” 沈愔:“……” 他早上过来时已经格外小心,还再三叮嘱夏怀真乖乖呆在办公室里,别随便露面,这是谁的嘴皮子那么快,掉头就捅到赵锐这里? 沈支队默默叹了口气,幸好他“八风不动”惯了,脸上看不出什么异色:“她已经被牵扯进这桩案子里,我担心她一个人在家不安全……要是您觉得不方便,我找其他朋友帮忙照看。” “那倒不用,”赵锐笑呵呵地说,“那姑娘也算是案子的重要证人,你想就近保护她的安全,这没什么,只是低调点,别太招摇就行。” 市局内部流传着一个说法,赵副局长才是沈支队失散多年的亲爹,这话虽是无稽之谈,但是从某些角度来看,也是不无道理。 好比“把女票带来市局”这事,如果搁在丁大少爷身上,赵副局能用手铐把他砸昏了,再丢进下水马桶直接冲走。但是换成沈愔——刑侦支队的万年冰川支队长,赵锐只用一句“别太招摇”就轻描淡写地揭过了。 差别待遇之大,足以让丁绍伟揣着一腔悲愤之情去头撞南墙。 第74章 失踪(上) 清早七点二十,早高峰刚露出苗头,一队警车张牙舞爪地杀出市局,红蓝交错的警灯和尖利的鸣笛声撕开笼罩在车水马龙上空的雾霾和昏昏欲睡,然后一个拐弯,在南城区一片破旧的筒子楼边上停下。 楼道口围着黄色的警戒线,沈愔一猫腰钻进去,当即有辖区派出所的警察着急忙慌地迎上前:“是市局的领导吧?幸会幸会!” 沈愔脚步一顿,用手肘不动声色地拨拉下,将旁边的丁绍伟推到跟前。 丁绍伟:“……” 兄弟,你可真够意思! 他凉飕飕地瞥了沈愔一眼,那意思大约是“这笔帐本少爷记下了回头再跟你算”,然后迎上前,从衣兜里摸出一包软芙蓉王,给派出所的民警们一人递了一根:“大热的天,兄弟们都辛苦了。” 派出所的民警一看,从来只有辖区派出所对市局领导点头哈腰的份,头一回见识主动给下属递烟的“领导”,刹那间简直有种“这个世界玄幻了”的错觉,整个人晕晕乎乎的,再被丁大少爷那“油光水滑”的笑容当头一晃,基本就是竹筒倒豆子,问什么答什么。 “不瞒您说,要不是那姑娘在电话里叫得太惨,我都怀疑这是报假警耍人玩了,”派出所小民警哭丧着脸,“你看这现场,干干净净的,一点打斗的痕迹也没有,门锁也是好好的,没有半点撬过的迹象,怎么看怎么像是那姑娘自己走出去的……” 丁绍伟眉头微皱。 五分钟后,他们来到那报案女孩的住址——六楼602,推门一看,发现确实如小民警说的那样:屋子是个小单间,还是用非法隔断隔出的单间,一张床垫、两把椅子就填得满满当当。 看得出来,屋主是个挺爱干净的女孩子,房间虽小,却收拾得十分整洁,东西整整齐齐,床单不见一丝褶皱。 沈愔环顾四周,眉心波动了下:“提取指纹了吗?” “提取了,”派出所民警说,“现场指纹杂乱得很,除了周小慧——也就是报案的女孩,至少还提取到四组指纹。我们问了街坊邻居,说这屋里住了三个四个女孩,都是在夜总会、KTV一类的场所上班,平时经常带朋友回家,因为半夜扰民被人投诉过好几回了。” -- 第173页 沈愔和丁绍伟交换了一个颇有深意的眼神。 “除此之外,就没什么异常了,”派出所民警说,“我们也问过邻居,都说今天凌晨两三点的时候已经睡下了,没听见异常动静。” 要把一个大活人深更半夜地绑出家门,除非她当时失去了意识或者生活不能自理,否则不可能不发出动静。而根据辖区派出所提供的资料,周小慧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女孩,四肢健全、行动便利,就算遭人闯进家门,也应该奋起反抗,绝不没有悄无声息就被人带走的道理。 退一步说,倘若她遭人绑架时失去了意识,那个报警电话又是怎么回事? 沈愔忽然想到了什么,飞快扭过头:“周小慧是用她自己的手机打的报警电话吗?” 派出所民警不明所以地看着他,点了点头。 沈愔:“现场找到她的手机了吗?” 所有人被他一语点醒,迅速行动起来,在“现场”——姑且算是绑架现场一通翻找,几乎是把每一寸地板都用放大镜照过,依然没有发现。 那只打出报警电话的手机,连着手机的主人周小慧,就这么消失得无影无踪。 “去排查周小慧的社会关系,包括亲朋好友、平时走得近的同事,还有她带回家的‘男朋友’,一个别落下,”沈愔干净利落地吩咐道,“还有,这附近的监控镜头,从凌晨两点到四点,全部调出来,挨个检查一遍。” 丁绍伟和于和辉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另外,去查周小慧最近的出行记录,有没有离开过西山市,必要时可以请局里发协查通告,”沈愔一口气说完,“这事恐怕没那么简单,必须尽快找到那女孩。” 许舒荣抱着她从不离身的小记事本,一边疯狂记录,一边连声答应。 一个干净的“案发现场”不需要花费多少时间排查,两个小时后,沈愔带队回了市局。他问辖区派出所要了一份周小慧的个人档案,一边翻阅,一边随手拧开办公室的门—— 只见办公室里空无一人,比许舒荣没化妆的脸还干净。 沈愔和空荡荡的办公室面面相觑片刻,怔了一秒才从扑朔迷离的案情中回过神,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个问题:夏怀真呢? “啪”的一声,公文袋掉在地上,沈愔瞬间从“查案时的超然物外”切换到“受到惊吓的应急状态”,想也不想地转过身,差点和身后的丁绍伟撞个满怀。 “我说老大,这么着急忙慌的,丢了魂吗?”丁绍伟龇牙咧嘴地揉着胳膊,压根没意识到自己无心的一句调侃歪打正着地说中了真相,“怎么,案情有进展?” 沈愔将他拨拉到一边,大步流星的往外走。 丁绍伟顶着一脸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懵逼,直到沈愔走出去五六米远,他才猛地反应过来,小跑着追上他:“你是在找小夏吗?” 沈愔毫无预兆地来了个急刹车,丁绍伟猝不及防,差点跟他追尾。 他刚趔趄着站稳,抬头就对上自家老大冷冰冰的眼睛:“她人呢?” 丁绍伟一股寒气窜上脑门,头一回明白了分局同事在沈愔跟前大气不敢出一口的感受,颤巍巍地一指走廊尽头:“我、我刚才好像在法医室看到她了……” 沈愔二话不说,拔腿就往法医室跑。 法医室的“镇山太岁”简容女士在西山市局绝对是一个传说级别的人物,此人的传奇之处不在于她是个不折不扣的明艳美人,而是她喜欢用存放人体零件的冷柜保存冰淇淋,或者拿受害者血肉模糊的躯体当下饭菜。市局同事,哪怕是刑侦支队那帮活牲口般的外勤,一听说“简大法医”的名字,都是噤若寒蝉哆哆嗦嗦,惊艳有一点,惊吓更是好大一番。 不过让人没想到的是,此时法医室里的氛围祥和的难以言喻。虽然法医台上躺着一具刚送来的新鲜尸体,睁着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睛,敞露胸怀无语问天,却不耽误两位女士热火朝天地交流“闺蜜感情”。 正值午饭的点,夏怀真和简容人手一个哈根达斯甜筒,不用想都知道,一定是从某个装满人体器官的小冷柜里拿出来的。夏怀真一点没察觉她惦记一上午的人已经站在门口,睁着一双清澈透亮的眼睛问道:“……你是说,我梦里那团迷雾很可能是影射现实中发生过的事?” 简容舔着雪糕球,嫣红的嘴唇微微一抿,把溢出来的奶油抿回嘴里:“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虽然是俗语,但也有些道理。根据弗洛伊德的理论,梦境是人们心中潜意识的投射,如果你在梦境中感到恐惧,那很可能是你在现实中真实想法的映射。” 夏怀真听得似懂非懂,皱眉思索了好一会儿:“可是我在现实中并没有什么恐惧的对象啊?” 简容意味深长地看着她:“是没有……还是你自以为没有?” 夏怀真不由一愣。 “知道什么是潜意识吗?潜意识是指人类心理活动中未被察觉的部分,包括原始本能、童年心理印记、环境熏陶、观念习惯等一系列因素,”简容淡淡地说,“人的一生中会经历许多事,记忆的容量却是有限的,为了清空容量,也是出于某种自我保护,人会遗忘许多事。” “但是具体事件被忘记了,由此造成的影响还在,这部分印记就被存入潜意识……在你清醒的时候,不会有任何印象,但是等你睡着后,理智和个人意志有所松懈,藏在潜意识层的影响就会偷偷跑出来,经过层层投映,呈现在梦境中。” -- 第174页 简容一口咬掉小半个冰淇淋球,满足地舔了舔嘴角:“说吧,除了浓雾,你还在梦里看到什么了?” 夏怀真冥思苦想了好一阵,轻轻摇摇头:“没有……只听到脚步声。” 简容掀起半边眉梢:“脚步声?是……什么样的脚步声?” 夏怀真盯着她那张明艳逼人的脸,有那么一时片刻,居然忘了答话。 干过法医的都知道,为了不污染证物,平时不能用化妆品。偏偏这一行整天跟死尸和高腐打交道,久而久之,想不显得灰头土脸都难。 但简容是个例外。 哪怕她同样不用化妆品,并且天天和没人形的尸体打交道,依然是明艳照人不可方物。眉眼不用勾勒,只随意修剪一二,就是天然的长眉入鬓,风姿飘逸。 夏怀真欣赏完美人,将注意力放回困扰她许久的梦境上,越思索脸色越白,仿佛只是稍微回想,已经带给她极大的恐惧感:“是高跟鞋的声音……” 简容捏着冰淇淋的手无端一紧。 第75章 失踪(下) “……是那种女士的高跟鞋,至少有五六公分长,鞋底很尖,有节奏地拍打地板时,会发出类似鼓点的清脆响声,”夏怀真两排牙齿细细打着颤,描述却异常清晰,可见这一幕在她脑海中的印象有多深,“鞋跟拍打地面的频率并不高,仿佛迷雾中的那人并不着急,走得有条不紊,但是一直如影随形地跟着我,无论我怎么跑都甩不脱。” 简容垂目沉吟。 “……梦境是对潜意识的投映,但这种投映并不真实,而是会经过一系列的折射和非常微妙的扭曲,不能用现实中的逻辑进行解读,”她沉声说,“不过有一点是恒定不变的,那就是如果你长期做同一个梦,并且这个梦让你恐惧到会从沉睡中惊醒,那它一定已经触及到你心中压抑极深的创伤和恐惧了。” 夏怀真瞳孔人眼可见地放大了一瞬。 简容正仔细观察她,这一瞬间的变化当然没逃脱简大法医的视线。她往前迈了一步,仗着身高优势居高临下地盯住夏怀真双眼:“那么,到底是什么样的创伤?你为什么会对高跟鞋的声音这样恐惧?” 夏怀真颤巍巍地后退一步,被她盯得瑟缩了下:“我、我不知道……” 这倒是事实,她如果知道病因,也不至于被同一个噩梦折磨两三年之久。 简容却不肯罢休,又往前逼近了些,就在夏怀真嘴唇发白,眼看要被她逼得当场发病之际,一只手突然插进来,攥住夏怀真细伶伶的腕子,将人往身后一藏—— “简法医,”沈愔的语气和眼神一样冰冷,看着简容就像看着一个危险的犯罪分子,“你有些过了。” 这位“程咬金”先生杀出的太突然,简容没防备,显而易见地一愣。不过很快,她反应过来,不慌不忙地退后两步,摊开手,表示自己并没有恶意:“这姓夏的小姑娘说她经常做噩梦,我一时好心,想给她做个心理疏导,没想到她反应这么大……” 沈愔转过身,用后背挡隔开简容若有深意的目光,一只手不受控制地抬起,堪堪触碰到夏怀真全无血色的脸颊时,又硬生生地刹停了。 他语气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你没事吧?” 夏怀真摇了摇头,勉强露出一个笑容,可惜她额头上挂满豆大的汗珠,嘴唇和脸颊一片煞白,实在没什么说服力。 沈愔很想替她擦一擦额头上的冷汗,但是当着简容的面,“高冷强硬”的刑侦口正支队长不方便做出这么接地气的举动,只能安抚似的拍了拍夏怀真肩头,然后回过头:“你的心理疏导结束了吗?” 简容终于意识到沈愔平时的“面无表情”其实是他有意克制过的结果,好比眼下,他近乎森冷地盯住简容,没有温度的眼睛足以令人从骨头缝往外冒寒气。 反正简大法医认为,今天之后,她再也不会没事招惹沈支队了。 “结束了,”简容耸耸肩,“我看她精神状态不是很好,你带她回去休息一下吧。” 沈愔“嗯”了一声,转身对夏怀真说道:“我们回去吧。” 小夏姑娘脸色苍白,幸好神智还算清醒,跟着他乖乖往外走。 两人堪堪走到法医室门口,简容的声音紧追着飘过来:“沈队,梦境是对潜意识的投射,现实中受到的创伤越大,梦境中感受的恐惧就越深——如果你的小女朋友已经严重到只是稍微回想起梦里的高跟鞋声就会冒冷汗,那你最好考虑一下,到底是多深的创伤,才会对一个人产生这么大的影响。” 沈愔牵着夏怀真的手无端一紧。 简容顿了片刻,意味深长地弯下眼角:“你之前问我,一个人会不会突然间失去记忆,乃至性情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我猜,这应该不是无的放矢吧?” 沈愔没说话,甚至没有回顾,拉着夏怀真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虽然刑侦支队加班加点搜找失踪的周小慧,可惜“查案”的收获总是不与付出的努力成正比,哪怕他们把附近的监控镜头翻了个底朝天,依然没找到一根头发丝。 丁绍伟推开支队长办公室的门,刚喊了一声“老大”,就被办公桌后的沈愔抬头瞪了眼。那一眼堪称森寒彻骨,丁绍伟舌头磕绊了下,后面的话便条件反射地咽回肚子里。 -- 第175页 他顺着沈愔的示意扭头一看,就见夏怀真裹着沈支队的外套,毫不客气地霸占了一整条沙发,一边吹着空调冷气,一边往衣服里缩,睡得心安理得人事不知。 丁绍伟:“……” 以前夏怀真不是没在沈愔办公室里待过,他当时跟这姑娘抬头不见低头见,也没觉得怎么样。可不知是“时移事易”还是“木已成舟”,眼下他怎么看这俩怎么气不顺,仿佛被谁硬生生塞了满把狗粮。 沈愔打了个手势,带着丁绍伟走出办公室,两人来到走廊尽头,一边借着窗外小风梳理思绪,一边点起一根烟…… 准确的说,是丁绍伟点烟,沈愔岿然不动地看着他抽。 丁大少爷惬意地吐出一连串烟圈,例行公事地将软芙蓉王往前推了推:“来一根?” 沈愔第N+10086次摇了摇头:“不用。” 丁绍伟于是收起烟包,随手往窗外掸了掸烟灰:“……周小慧住的那一片比较荒僻,都是旧式的筒子楼,当初城区改建没规划好,成了夹在新老城区之间的‘三不管’地带。” 沈愔两条胳膊抱在胸前,扭头望着窗外的车水马龙。 “附近监控镜头不多,我们挨个查了,既没看到周小慧,也没发现可疑人士……那姑娘就像是凭空消失了,连个鬼影子也没留下,”丁绍伟吸了两口烟,连“查案不利”带“硬塞狗粮”的郁气总算纾解大半,“老大,你说那姑娘真是被绑架了吗?要是被绑走的,为什么左邻右舍都没听见动静?要是她自己走的,那个报警电话又怎么解释?还有跟她人一起失踪的手机……” 沈愔沉吟片刻:“周小慧的社会关系查了吗?她最近有没有去过什么地方,或者跟陌生人接触过?” 丁绍伟不假思索:“有。” 沈愔静静地看着他。 丁绍伟平平板板地说:“西山市局。” 沈愔:“……” “我知道咱不能在没证据的前提下胡乱揣测,但是老大,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丁绍伟狠狠吸了两口烟,烟头红光明灭不定,倒映在他眼睛里,将这男人通身的玩世不恭严严实实地遮盖住,罕见地显露出某种不见底的深沉,“当初追查茂林制药的货运司机时就是这样,原本还算顺利,可案子一移交给缉毒支队,立刻出了纰漏。” 沈愔面沉如水。 “还有这一回……黑酒吧这案子本来也是咱们负责的,可前脚移交给缉毒支队,后脚周小慧就出事了,虽然不能确定她是被人绑架还是自己离开,但时机未免太巧了。” 丁绍伟越说话音越低,到最后一字一句都像是从牙关里挤出来的:“再一再二不再三,阿愔,你真觉得这是巧合吗?” 沈愔知道他在暗示什么,抱着手臂闭上眼。 “假设性的猜测不用说了,赵局不会只凭某个人的三言两语就给系统内的同事定罪,”他淡淡地说,“说吧,你想怎么做?” 丁绍伟面露犹豫,杵在原地支支吾吾。 沈愔睁开眼,略带诧异地看了看他,那意思大约是“你不是一向想到什么说什么,怎么也有张不开口的时候?” 丁绍伟给自己做足心理建设,拿出革命志士大无畏的精神,一咬牙一跺脚:“我想传讯局里所有接触过周小慧的警员,也许会有新发现……” 就算丁大少爷背景雄厚无惧无畏,那一刻也不敢去看沈支队的表情,因为他很清楚这个要求意味着什么,他更明白,一旦将猜疑摆在台面上,沈愔立刻会成为众矢之的,来自四面八方的敌意和忌恨足以将他戳成筛子。 他低头看着自己灰不溜秋的鞋尖——其貌不扬的外表掩盖了世界顶级品牌和精细的针织工艺,一双的价格抵得上许舒荣三个月的工资。这样的奢侈品,丁绍伟家里有满满一厨柜,从表面上看,除了浮夸和炫富没别的用途,只有真正穿过的人才知道它有多舒坦跟脚。 不知过了多久,丁绍伟听到沈愔十分平淡地说:“可以。” 丁绍伟倏尔抬头,有那么一瞬间,几乎怀疑自己耳朵瘸了。 “我会把你的想法向赵局汇报,也会申请对所有接触过周小慧的警员进行传唤,”沈愔说,“如果你相信自己的思路是正确的,那就放手去做吧,其他的事我来处理。” 他表情平淡、神色从容,就跟说“今天中午吃猪扒饭”没什么两样,倒显得丁绍伟十分大惊小怪——如果不是丁绍伟知道,这消息一放出,立刻会为沈愔拉来十万点的仇恨,或许真要以为自己小题大做了。 丁大少爷难得露出犹豫:“阿愔,真要这么干?会不会……” “不会,”沈愔平静地打断他,拍了拍这小子的肩,一只手插在衣兜里,不紧不慢地转过身……然后就见夏怀真揉着惺忪的睡眼,嘟着嘴站在走廊对面。 沈愔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飞快地闪烁了下,刹那间露出一个近乎温和的笑意,冲她招了招手:“睡醒了?” 夏怀真鼓着腮帮子,一边拖着脚步走到跟前,一边懵懵懂懂地点点头:“阿愔,我饿了。” 丁绍伟鞋底一滑,差点劈出个一字马。 沈愔哑然失笑,揉了揉她散乱的鬓发:“想吃什么?” 第76章 内查(上) 虽然丁绍伟被顶头上司的满把狗粮塞得喘不过气,但是看在沈愔主动替他背下黑锅的份上,他还是“宽宏大量”地原谅了沈支队 -- 第176页 很快,这场起于“草根”的微风席卷西山市局,汇成了一股轰轰烈烈的十级风暴—— 赵副局长慈祥和蔼地打发了怒发冲冠的缉毒口支队长杨铁诚,纵然他是头成了精的老狐狸,也不由疲惫地揉了揉眉心。他打开搪瓷茶缸,发现里面已经空了,只得起身重新泡了杯热茶,回来一推门,就见西山市局局长罗曜中面沉如水地坐在沙发上。 从某个角度看过去,此时的市局局长和几分钟前刚离开的杨铁诚有种微妙的肖似。 “老赵,你这回可是捅了马蜂窝啊。” 果然,这位“黑面阎罗”一上来就为这场谈话定了调。 赵锐随手带上办公室的门,还反向锁上插销,这才慢悠悠地踱回办公桌后,长长叹了口气:“我也是没法子啊……” 罗曜中神色不豫:“只是一个三陪女,现在还不能确定是不是被人绑架了,至于闹出这么大动静吗?” 赵锐舒了口气:“老罗,话不能这么说,三陪女也是人,这么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总不是个办法。何况小沈说得对,这事牵扯到市局‘内鬼’,不能大意。” 罗曜中脸色阴沉,神情冷峻:“正是因为牵扯到内鬼,才更要谨慎——你别忘了,省厅调查组还没走呢,这不是明摆着将把柄往人家手里送吗?” 赵锐从心底叹了口气:“老罗啊,就像你说的,省厅调查组已经进驻市局,这个交代迟早都得给,就算你掩耳盗铃,又能拖到几时?” 两位身经百战的老局长在极狭窄的空间里彼此对视,看不见的刀锋露出形迹,撞击出静水深流的火花。 良久,罗曜中狠狠跺了下脚。 “西山市的雨季到了,”他扭头看着窗外浓重的乌云,喃喃地说,“你们……要做好准备啊。” “咔嚓”一道闪电撕裂云层,雪亮的光照彻阴霾的城市,雷声从天边滚来,震落倾盆大雨。 许舒荣走出审讯室时,被那惊天动地的雷声震得哆嗦了些。头顶的空调冷风开得有些低,她下意识裹紧身上的外套,小跑着经过走廊,冷不防瞧见单面玻璃前的沈愔,赶紧来了个急刹车:“沈、沈队?” 沈愔戴着蓝牙耳麦,一只手插在衣兜里,冲她竖起右手手掌,掌心朝外,是一个“噤声”的手势。 许舒荣训练有素地闭紧嘴。 她默默站在一旁,顺着沈愔的视线看过去,只见审讯室里,丁绍伟和缉毒口副支队长邓筠分别坐在审讯桌两端。姓丁的纨绔二世祖压根不把警队纪律放在心上,掏出一根烟递过去:“别紧张,就是例行公事,咱们随便聊聊。” 邓筠一言不发地接过来。 这俩的性格都是走外放开朗的路子,私底下交情不错,况且这回调查组直接进驻市局,明眼人都知道事态严重,态度还算配合,因此谈话氛围不说融洽,总还能顺畅进行下去。 邓筠似乎知道沈愔站在外头,目光不着痕迹地从单面玻璃上掠过,疲惫地揉了揉额角:“我也不知道要说什么,你随便问吧。” 他都这么说了,从来不知道“客套”二字怎么写的丁大少爷立马打蛇随棍上:“之前黑酒吧的案子,是你主要负责的吧?” “对,”邓筠痛快地说,“当时杨队在追查一个拆家,就把这几个涉毒的三陪女交给我了。” 丁绍伟:“除了你,周小慧还和局里哪些人接触过?” “那可多了去了,”邓筠说,“小潘、小陈、老李……只要是队里的人,或多或少都说过几句话。” 丁绍伟紧追不舍:“都说了些什么?” “主要是问了问她们干这行多久了,平时都和哪些人接触,”邓筠用力掐了掐鼻梁,“哦对了,当时不是正在追查绑架案吗?我还拿出王晨的照片给她看,问她认不认识,她当时好像……” 邓筠话音不自然地一顿,丁绍伟立刻前倾身体,摆出一个略带压迫性的姿势:“她当时怎么了?” “她当时的表情不是很自然,支支吾吾了好一会儿,一直说不记得没印象……”邓筠皱起眉,认真回想了片刻,“我想起来了,她当时没说实话!” 丁绍伟目光锐利,单面玻璃外的沈愔也往前迈了一步。 “何以见得?” “她当时的肢体语言非常紧张,两只手扭在一起,指节发青发白都一无所觉,”邓筠说,“后来我拐着弯试探了她一下,她一时没防备,居然蹦出一句‘像这样的大人物,我们哪有资格认识’——前后证词矛盾,可见有所隐瞒。” 沈愔眯起眼角,浓密的睫毛勾勒出一道狭长锋利的弧度。 丁绍伟收敛了笑意,神色近乎严峻:“那你当时怎么没顺着这个疑点追查下去?” 邓筠重重叹了口气。 “我本来是想查的,但后来不是说,找到绑匪藏匿人质的地点了吗?正巧,我追查很久的一个拆家也赶在这时露面,精力和人手都分散出去,一时就忘了,”他懊恼地敲敲头,“说实话,丁哥,王晨当时背着‘绑架’这重罪名,是板上钉钉的犯罪嫌疑人。那几个陪酒妹不想惹麻烦,谎称不认识也是很正常的吧?” 这倒是实话。 可惜时过境迁,王晨尸骨成灰,连周小慧也下落不明,这时候再追究那女孩为什么隐瞒,已经没多大意义了。 沈愔垂下眼睫,射灯当头打落,他黑白分明的眼底笼着大片的暗影,只有瞳孔里闪烁着一点碎冰似的微光。 -- 第177页 “小许,”他突然开口,“把王晨的个人资料整理一份给我。” 许舒荣哪敢劳烦他吩咐第二句,答应一声,脚不沾地地跑了。 她工作态度积极,办事效率也奇高:四十分钟后,一份包括了生卒年月、履历背景,连养过几条宠物、分别是什么品种、叫什么名字之类的细节都无所遗漏的表格通过手机传到沈愔案头。 更令人发指的是,这妹子居然还对表格做了简单的美化,乍一看简直像份精致的小报告。 沈愔看了看许舒荣发来的资料,再扫了眼于和辉交上来的傻大憨的报告,一时无语凝噎,心头油然浮现出“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这句俗语。 他二话不说,先建了个小型微信群,将刑侦支队一干傻大粗的二哈统统拉进去,再把两份对比鲜明的报告丢到群里,不用说一句话,言外之意已经昭然若揭:看看人家,再看看你们,多学着点! 很快,微信群里一片哀鸿遍野的鬼哭狼嚎。 沈愔眼角微乎其微一弯,刹那间居然流露出某种促狭的笑意,这让他坚冰似的气质柔和了不少。沙发上的夏怀真被他难得的微笑吸引,不知不觉放下手里的小说,近乎着迷地盯着这男人。 沈支队恍若未觉,继续往下翻阅,突然,他飞快下掠的目光定格在某一行,微微皱起眉。 夏怀真一直偷偷瞧着他,当然没错过这一瞬的变化,她嘴唇动了动,似乎是想问什么,随即意识到这是西山市局,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就在这时,沈愔站起身,拎起外套往外走。都已经到了门口,他又想起什么,大步流星地折回来,在夏怀真刚梳好的脑袋上揉了把:“我有事要出去一趟,你留在我办公室里,没事别乱跑,尤其别去法医室添乱,听到了没?” 夏怀真翻了翻眼皮,心说刚梳好的头发,待会儿又得重梳一遍了。 沈愔一阵风似的刮进刑侦支队办公室——一干外勤震惊于小许警官娴熟的excel技能和高超的排版美化技巧,正你一言我一语地“讨教”着,突然见了自家老大,唯恐“探讨”的内容被顶头上司听见,做贼心虚地抻直了脊梁骨,杵成一排笔杆条直的人肉桩子。 沈愔压根没留意他们,打眼一扫,将许舒荣整理的资料拍在于和辉面前。 于和辉低头一看,登时嗷嗷叫唤涕泪横流:“老大我错了!我面壁思过痛改前非,一定与时俱进日新月异,不辜负你和组织的信任……” 沈愔一摆手,打断他的车轱辘话:“小许整理的资料上显示,王晨名下有一辆路虎揽胜,是今年年初新买的……” 于和辉眨巴着眼睛,不明白自家老大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沈愔:“你去查下,如果可以,最好拍张照发我。” 于和辉一头雾水:“为什么?王晨那案子不是结了吗?” 沈愔没说话,只是用那双波澜不惊的眸子静静看着他。 于和辉没来由窜起一丝凉意,再不敢有半句废话,触电似的弹起身,脚底抹油地跑了。 二十分钟后,“中场休息”的丁大少爷晕头转向地回了办公室,还没把椅子坐热乎,就被顶头上司传唤到支队长办公室。彼时许舒荣带着夏怀真去楼下取外卖,沈愔将刚打印出的A4纸推到丁绍伟面前:“你看这个。” 第77章 内查(下) 丁绍伟低头一瞧,见沈愔在“路虎揽胜”四个字上红笔画了个圈,当即步了于和辉的后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什么意思?”他茫然地抬起头,和自家老大大眼瞪小眼,“王晨的案子有问题吗?不是已经结案了吗?” 沈愔语气平稳:“你还记得当时顾教授说,在郭莉楼下看到一辆疑似跟踪她的轿车吗?” 丁绍伟眼神茫然地思索了一会儿,才从空白的大脑里刮出一点模糊不清的蛛丝马迹:“你是说……” 沈愔沉声道:“那是一辆路虎揽胜!” 丁绍伟猝然睁大眼。 “因为没有确切证据,顾教授也没有把轿车车牌号完全记下来,当时并没在全市范围内排查符合条件的轿车———路虎虽然是豪车,到底不是金字塔尖的级别,西山市好说是个国际化大都市,买得起这个级别豪车的人还是有不少,”沈愔掐了把眉心,在额头掐出一道红痕,“但是后来排查项维民名下资产,并没发现路虎。” 丁绍伟永远慢半拍的脑回路终于艰难地跟上自家老大的思绪,越想越细思恐极:“等等……老大,你的意思是说,当初在楼底下盯梢郭莉的不是项维民,而是王晨?可是……为什么啊?” 就像周小慧在警局中无意吐露的那样,王晨这种人,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偶尔去黑酒吧尝个新鲜也罢了,有什么必要跟她们这种社会底层的陪酒妹打交道? 还是说……他也像项维民一样,有把柄捏在郭莉手里? 会是什么呢? “王晨和项维民都已经死了,我们没有证据,只能根仅有的一点端倪凭空揣测,”沈愔闭上眼,浓密的睫毛连成一笔,迤逦拖入鬓角,“但我总觉得,王晨也好,项维民也罢,之所以会被灭口,都和郭莉这个关键人物有关。只可惜……” 只可惜那个命途多舛的小姑娘并没来得及在她死前把所有的秘密说出来,而随着她离开人世,这些秘密也跟着她一起埋入黄土中,只留下一堆解不开的谜题困扰着追查真相的警察们。 -- 第178页 “既然这样,我再把花泪酒吧重新排查一遍吧,”良久,丁绍伟抹了把脸,仿佛想借此将满心疲惫和隐约的不安一并抹去,“我把那天另外几个陪酒女和酒吧的监控录像挨个过一遍筛子,就不信抓不到他的狐狸尾巴!” 沈愔深深看了他一眼:“辛苦了。” 丁绍伟摆摆手,想说句俏皮话,可惜他平时动如疯狗的思路被接连一整天的车轮战谈话磨钝了,实在不知说什么好,只能对沈愔勉强笑了下。 他俩面面相觑,气氛凝重得能切块当板砖使,幸好这时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才算打断这两位之间的“无语凝噎”。 沈愔掐了掐额心:“进来吧。” 房门被轻巧地推开一条缝,夏怀真小心翼翼地探进半个小脑袋瓜,冲他晃了晃手里的塑料袋:“我拿外卖回来了,你们要不要先吃点,然后再继续?” 可能是外卖的香气将两位人民警察从冰冷的刑事案件拖回充满烟火气的人间,也可能是夏怀真关切又讨好的笑容太过甜美明净,总之,沈支队眉目间隐隐的浮躁焦灼悄无声息地散去,平静和从容重新浮出水面。 不管这世上有多少变态的犯罪分子,也不管那些人心的沟壑里藏着怎样的污浊罪恶,总还有些美好的东西,是值得用生命去守护的。 不出意料,加班外卖是丁大少爷友情赞助的,来自一家小有名气的日料店,大众点评上的评分常年维持在优秀水准以上。沈愔将自己碗里肥美细嫩的鳗鱼挑到夏怀真的外卖盒里,又从她那儿拨走一多半米饭,最后打开沙拉盒,摆在夏怀真面前:“蔬菜也要吃,不许挑食。” 夏怀真默默看了眼塑料盒里绿油油的菜叶,脸上的嫌弃快要凝成汁水滴答淌落。她深深吸了口气,把菜叶拨到自己碗里,和米饭拌在一起,粗粗咀嚼两口,就抻直脖子囫囵吞咽下去。 沈愔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微微翘起的嘴角强行抹平。 一顿饭吃完,于和辉的调查结果也出来了,接到他电话时,丁绍伟正和夏怀真抢夺最后一块鳗鱼。 沈愔随手捡起一支圆珠笔,隔空丢过去,只听“啪”一下,正中丁绍伟手腕。丁大少爷嗷一嗓子,触电般缩回手,夏怀真趁机将那块鳗鱼挑回自己碗里,然后弯下眼角,冲丁绍伟嚣张又得意地吐了吐舌头。 丁绍伟气沉丹田:“沈、愔!” 沈支队凉飕飕地斜挑眉梢,那意思大约是“你都这么大人了,还跟个小姑娘抢吃的,丢不丢人啊!” 丁大少爷好悬被这重色轻友的发小气成个大肚子□□。 沈愔走远两步,用一只手掩住手机,免得那俩吵吵嚷嚷的货丢人丢到外头去:“小于,怎么样?” 于和辉的大嗓门很快传来:“老大,你说的没错,王晨名下确实有一辆路虎揽胜,今年年初买的,是当季最新的款型。你等下,我现在把照片发你哈!” “嗡”一声,沈愔的手机振动了下,一张照片随即传来。沈愔信手点开,瞳孔微乎其微地颤缩了一瞬。 只见传来的照片上是一辆银灰色的轿车,无论是优质的皮革坐垫还是上等的真木装饰都散发着名为“高档”的光环。但是让沈愔格外留意的不是这款豪车的拉风外表,而是它的车牌号:XA·I0098。 霎时间,顾琢说过的话斗转星移般闪现而过:那辆车停在阴影里,车牌被遮挡大半,我只记得最后两个数字是89……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瞬间严丝合缝地对上扣,而链条的另一端依然隐藏在重重迷雾背后,指向某个不为人知的可怕真相。 丁大少爷虽然挑剔又犯贱,涉及正事时却是十二万分的靠谱。当天晚上,他加班加点,从花泪酒吧抱回今年三月份以来的所有监控录像,一并被带回市局问话的,还有周小慧的室友——她黑酒吧的同事,冯欣怡。 这是个十分清秀的女孩,有着姣好的眉眼,如果抹去那层浓重到亲妈都认不出的妆面,大约也能沾上“美人”的边。遗憾的是,长期肆饮高歌的生活严重透支了她的青春和健康,再浓重的妆容也遮掩不住眼角眉梢的憔悴,这女孩眼睛里缠着河网一样密集的血丝,平均每说三句话就要打一个哈欠,黑眼圈浓重的几乎能砸出一个坑。 她显然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带到警局,并且对丁警官大晚上砸门的行为十分不满:“该说的我之前都说过了,警官先生,我们就是给人打工的,混口饭吃罢了,你有必要这么不依不饶的吗?现在好了,酒吧停业了,我们租的房子也成了凶案现场,有家不能回,只能露宿街头——你们还不罢休?到底想怎样啊!” “丁警官”在大多数时候是个脾气暴躁且人贱嘴欠的货色,但是在某些极少数的情况下,比如说对面坐着个小美女时,他也不是不能收敛起一身牙尖嘴利的贱相,将“富家公子”绅士良好的做派端在脸上。 “我们也是按规定办事,希望冯小姐可以理解,”他冲单面玻璃外勾了勾手指头,然后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空白的名片卡,在背面飞快地写下一串号码,递给冯欣怡,“如果以后有什么需要,可以打这个电话给我,我会尽量帮你解决的。” 冯欣怡拿着那张金光闪闪、还散发着幽幽的古龙水香味的名片卡是何反应姑且不论,审讯室外的许舒荣却是一头雾水,茫然地看向沈愔:“沈队,丁哥方才那个手势……是什么意思啊?” -- 第179页 沈愔十分淡定,并且以他对这头孔雀二货二十多年的了解,飞快做出解释:“他让你买杯热咖啡送进去——记得是去街角两百米的咖啡店买,不要速溶的。” 许舒荣:“……” 要不是那姓丁的在里面够不着,真想挠他一脸! 虽然小许警官满腹怨念,可惜她没能练就隔空发射脑电波的神技,所以审讯室里的丁绍伟依然稳稳当当,按照他既定的节奏,不慌不忙地问下去:“我想问一下,五月二十四号,也就是今天凌晨两点到四点之间,你在什么地方?” 冯欣怡脸上的不耐越发明显。 “我去上班了!”她大概是同样的问题回答了太多遍,已经濒临暴走的边缘,不仅加重了语气,眉间也夹出一道深深的褶皱:“警官先生,我们是要吃饭的,不上班哪来的钱?喝西北风去啊!” 丁绍伟不以为忤,依然笑眯眯的,不知道的还以为这货是天生的面人,好欺负又没脾气:“是在哪里上班?又是几点下班的?” 冯欣怡语气冲的像是吃了枪药:“伯爵3号夜总会,早上六点下班,不信你可以去问!” 丁绍伟端详着她清秀的眉眼,试探着引入正题:“你和周小慧感情怎么样?知道她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还行吧,我俩是同乡,她家里有个弟弟,爸妈什么都尽着她弟弟,权当没养过这个女儿。她每每提起都咬牙切齿,说就当自己没有家人,”冯欣怡懒洋洋地说,“不过她人还不错,挺仗义的,跟几个小姐妹处得都还行。” 丁绍伟:“你知道周小慧和什么人结过仇吗?” 第78章 未卜(上) 冯欣怡随手拨拉过垂落肩头的发梢,手指捻动了下,同为烟鬼的丁绍伟留意到这个小动作,判断出这女孩犯了烟瘾。 他摁了摁衣兜里的烟包,犹豫再三,还是没给这个一看就长期处于亚健康状态的女孩递过去。 “小慧这人不错,据我所知是没什么仇家的,”她张大猩红的嘴,打了个意犹未尽的哈欠,“不过干我们这行的,三教九流都得打交道,保不准遇上几个变态人渣,谁知道呢?” 丁绍伟状似无意地看向审讯室外,隔着单面玻璃,目光和沈愔短暂交汇。 明知他看不见,沈愔依然幅度细微地点了点头。 下一秒,丁绍伟单刀直入地问道:“你认识王晨吗?” 冯欣怡显而易见地一僵。 仿佛是觉得王晨这两个字的冲击力度不够,丁绍伟从手机里调出王晨的照片,拿到冯欣怡眼前晃了晃:“就是这个男人,见过吗?” 如果邓筠所说的———周小慧在听到王晨名字时的反应是真的,那冯欣怡的城府显然比她深得多。除了刚开始不甚明显的僵硬,她几乎没露出什么破绽,甚至有闲心吹了吹刚做的彩甲:“见过两回,他跟李哥———就是咱们酒吧老板关系不错,每个周末都来找他。” 丁绍伟紧紧盯着她:“那你认识郭莉吗?” 冯欣怡并拢在半空的手很明显地颤抖了下。 丁绍伟捕捉到她这一瞬间的异样,飞快地说道:“这姑娘欠了高利贷,在好几家酒吧、KTV转场,不排除也去过你们酒吧,如果你有印象……” 冯欣怡脱口打断他:“不,我没印象,我压根不认识这个人。” 丁绍伟微微皱起眉。 冯欣怡就是再有城府,终究只是个陪酒妹,她的社会阶层和经济地位决定了她不可能有非常丰富的眼界和阅历,那城府也就像是汇入泥土的溪流,虽然浑浊,乍一看颇能唬人,可只要伸手进去一探,就知道底限在哪。 好比眼下,这女孩并没意识到过分激烈的否认已经暴露了自己的心虚,更不知道“压根”这个词里自带的强烈语气色彩,与她“不认识郭莉”这个纯粹的客观事实,本身就有自相矛盾的地方。 丁绍伟摁了摁太阳穴,借着这个看似自然的举动,飞快地寻找突破角度。与此同时,他听到耳麦里传来沈愔的声音:“告诉她郭莉的死讯。” 丁绍伟抬起头,刹那间表情调整到最严肃的状态:“你知道郭莉现在怎么样了吗?” 冯欣怡似乎是想条件反射地接一句“她怎么样了”,话到嘴边才反应过来,忙不迭地换了词:“她……咳咳,我又不认识她?跟我有什么关系!” 丁绍伟像是没注意到她那一瞬间的僵硬,严肃地说:“她死了!” 冯欣怡的瞳孔剧烈凝缩了下。 “……她是被人谋害的,凶手很谨慎,也很狡猾,他甚至在现场伪造出自杀的假象!”丁绍伟盯着她的眼睛,“你知道凶手为什么要杀她吗?” 冯欣怡脸色僵硬,手指下意识地绞作一团,兀自嘴硬道:“我、我又不认识她,怎么会知道!” 丁绍伟的视线从她扭得发青发白的手指关节上掠过,微微闪烁了下。 “杀人是一桩非常麻烦的罪行,很容易引起警方关注,要将谋杀现场伪装成自杀更需要耗费极大的时间精力,犯罪成本非常高,”丁绍伟慢条斯理地说,那一刻,这混不吝的纨绔二世祖就像换了个人,俨然成了经验丰富的犯罪专家,“但是幕后主使宁可冒这样的风险、费天大的麻烦,也要置郭莉于死地,这说明郭莉的存在已经严重侵害到他的利益。” 旁观的沈愔对这小子临场装逼的本事叹为观止。 -- 第180页 如果坐在丁绍伟对面的换成葛长春或是一个稍微有点眼界阅历的人,都没那么容易上套,但是冯欣怡显然没有那么犀利的眼光,能一眼看透丁警官“举重若轻”下的故弄玄虚。很快,不止手指,她嘴唇也颤抖起来,血色人眼可见地一溃千里。 丁绍伟很懂得顺竿爬的道理,稍微往前倾了倾身,目光始终平视冯欣怡的双眼:“郭莉是个一没背景二没家世的穷学生,自己都要在KTV打工还钱,我想不出她有什么能妨碍到别人的地方———除非,她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事,幕后主使为了灭口,只好让她彻底消失!” 一丝冷汗顺着冯欣怡弧度秀美的额角蛇一样攀爬滑落。 丁绍伟像一个出老千的赌徒,因为早知道赌局的结果,所以不慌不忙从容笃定:“冯小姐,你知道这个要了郭莉性命的秘密……是什么吗?” 冯欣怡死死咬着嘴角。 “这个秘密既然能要了郭莉的命,自然也能要了其它所有知道这秘密人的命,”丁绍伟觑着她的脸色,轻轻放落最后一块筹码,“我猜,这个秘密,周小慧也知道吧?” 那一刻,冯欣怡脸色大变,如一片挣扎在风中的枯叶,打着剧烈的摆子。 审讯室外的沈愔又往前走了两步。 去买咖啡的许舒荣恰好这时回来了,她没听到前情,完全不了解现在是什么情况,就要懵懵懂懂地往里闯。 沈愔一把拉住她,打了个“稍等”的手势。 差点闯祸的小许警官不敢吭声了。 “周小慧现在遭人劫持,生死未卜,”丁绍伟一看到冯欣怡这个表情,就知道自己赌对了,他往椅子里一靠,双手平摁在审讯桌上,显得坦然又放松:“冯小姐,你还年轻,真的想步郭莉和周小慧的后尘了吗?” 再浓厚的妆容也遮掩不住冯欣怡此刻的苍白,她的心理防线已经岌岌可危,粗重的呼吸让这女孩脆弱的心肺功能不堪重负。 沈愔瞅准时机,松开手:“进去吧。” 许舒荣眨巴一下眼睛,虽然满头雾水,还是照着沈愔的吩咐推门进屋,将新买的热咖啡递给丁绍伟。 那姓丁的混账东西一点没有为指使了小姑娘而感到不好意思———当然,也可能是小许警官在他眼里根本不属于“小姑娘”的范畴。只见他非常殷勤地拧开杯盖,将热腾腾的香草拿铁推到冯欣怡面前:“喝点提提神吧。” 冯欣怡机械地接过杯子,像灌白开水似的灌进去大半杯。 丁绍伟十分绅士地笑了笑:“冯小姐,现在愿意跟我们聊聊了吗?” 冯欣怡喉咙干涩地滑动了下:“聊、聊什么?” “我查过花月酒吧的监控,也问过酒吧老板———就是你口中的李哥,”丁绍伟淡淡地说,“郭莉确实曾去酒吧串过场,而且不止一次。” 冯欣怡闭上眼,汗水顺着额头散落的发丝蜿蜒而下。 “根据他的证词,王晨是个眼界很高的人,他有学历、有地位,也因此看不上你们这些社会底层的陪酒妹,唯独对同样出身高等学府且又气质出众的郭莉很有兴趣,”丁绍伟紧紧盯着她,“他纠缠过郭莉几次,你为了给郭莉解围,还装作不小心把酒洒在他身上,这些你都不记得了吗?” 冯欣怡捏紧衣角,喘成了一口陈旧而又不堪重负的风箱。 她低下头,良久才沙哑着说:“你们既然都知道了,还问什么呢?” 这句话一抛出来,丁绍伟就知道,这女孩的心防已经溃不成军了。 但是这个节骨眼上,他并没有穷追猛打,反而将重心往后挪,给了这女孩喘息的空间,伸手指了指她面前的咖啡杯:“冯小姐,放松点,别这么紧张……我们之所以旧事重提,并不是为了跟你算旧账,只是想查清郭莉当初为什么遇害,以及杜绝再有类似的受害者出现。” 他那声音压得很低,不知不觉用上了平时勾引小姑娘的技巧。冯欣怡下意识地跟随他的指点喝了口咖啡,被香草和牛奶的甜味安抚,逐渐平静下来。 丁绍伟:“郭莉到底隐藏了什么秘密?” “我确实不知道,”冯欣怡的话音依然沙哑,只是没了那股显而易见的疏离和戒备,“郭莉的防心很重,轻易不跟别人说自己的事,我们这群小姐妹中,她也只跟小慧最谈得来。” 丁绍伟有意引她多说几句,顺着这个话题随口闲扯:“为什么郭莉跟周小慧感情最好?” “那谁知道呢?大概是觉得同病相怜吧,”冯欣怡切了一声,“郭莉她妈刚过世没多久,正好周小慧也跟父母关系不好,等于没有爸妈。两个人凑到一块,总有说不完的悄悄话,我们想插嘴都插不上。” 丁绍伟恰到好处地露出一点好奇:“这么神秘?你们都没问过吗?” “问过几次,郭莉的嘴很紧,轻易撬不开。倒是小慧,有一回几个小姐妹闲聊,谈到以后打算干什么,其他人都想多攒点钱,然后找个靠谱的男人嫁了,只有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妮子,居然说要像那些有钱人一样,在大城市里买栋别墅,再找两个帮佣,也过过有钱人的生活。” 冯欣怡不屑地撇撇嘴:“当时一群小姐妹都觉得她疯了,嘲笑她也不瞧瞧自己那样子,像是有钱人的命吗?小慧看起来挺生气的,还跟我们说走着瞧!” 第79章 未卜(下) -- 第181页 丁绍伟下意识觉得不对劲,但又说不上哪里不对,因为二十出头的小姑娘正是爱做梦的年纪,偶尔做一做“天上掉下五百万还正好砸中我”的白日梦也无可厚非。 可是“做梦”做得这么不可自拔,还信誓旦旦地拿出来说嘴,这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周小慧说了她从哪弄这么大一笔钱吗?”丁绍伟试探地问道,“凭她一个陪酒妹的工资,虽然也不少,可是想在西山市买别墅……可还差得远呢。” “可不就是说吗?”冯欣怡喝了口咖啡,似乎到现在才品味出香草拿铁的甜美,惬意地吐出一口气,“要我说,那妮子就是想发财想疯了,满嘴的胡言乱语。” “就她那样,还发财?哼,下辈子都没可能了!” 从审讯室里走出来时,丁绍伟就像无师自通了“换脸”技能点,转身的一瞬间,方才的镇定从容游刃有余立刻被撕下去,掩藏得滴水不漏的疲惫重新浮上眉头。 许舒荣原本做好狠狠敲这货一笔的准备,瞧见他这个模样,登时不忍心了。她打量着丁绍伟的脸色,小心翼翼问道:“丁哥……你没事吧?” 丁绍伟有气无力地摆摆手,忽然一个踉跄,差点栽倒在地,好不容易才扶着墙壁站稳了:“没、没事……” 他顶着一脸“肾虚”的磨样说“没事”实在很没有说服力,许舒荣越发心惊胆战:“真没事吗?要不要扶你去卫生室看看?” 可能是受葛长春案子的影响,丁绍伟现在一听见“卫生室”仨字就反胃,原本三分真七分假的戏,当即被他演出十分的逼真:“呕……” 许舒荣吓得手足无措,这时就听身后传来沈愔平稳淡定的声音:“他没事的。” 许舒荣茫然回头,眼睛里一左一右写着“不、信”两个大字,还自带LED炫光效果。 沈愔无语片刻,默默摸出手机:“你去楼下给你丁哥买份牛肉炒饭上来,他保证什么毛病都没有了——记得多加火腿肠,还要两个荷包蛋!” 许舒荣:“……” 小许警官虽然观察入微、业务过硬,奈何脑袋上顶着“新人”的标签,短期内是逃不掉“跑腿打杂”的命数。她刚从咖啡店跑回来,还没喘匀气,又呼哧带喘地跑下楼,人都出了市局大门才想起来:丁绍伟还没把买咖啡的三十块钱还她呢。 许舒荣欲哭无泪,一边在心里狠狠抽丁绍伟的小人,一边把“不是好东西”的大红印戳盖在“领导”头上。忽然,只听“叮”一声,她手机响了。小许警官情绪低落地看了眼,发现沈愔给她发了个一百块钱的红包,备注写得明明白白:咖啡和炒饭的钱。 至于多出来的几十块钱,不用问,是给她的心理补偿和跑腿费。 许舒荣和那一百块钱的红包对视片刻,单方面偃旗息鼓,将“领导”头上的印戳撕下来,默默丢进垃圾桶里。 与此同时的西山市局,沈愔将刚发完红包的手机塞进衣兜里,低头在丁绍伟耳边飞快道:“我让几个兄弟手续办得慢一些,你找两个人盯着冯欣怡,从现在开始,二十四小时寸步不离!” 丁绍伟悚然一惊,听懂了这道指令的言外之意:“你是说……” “那女孩没说实话……至少,是没说出全部的实话,”沈愔语气微沉,“如果她真的对郭莉一无所知,凭什么肯定周小慧所说的‘赚大钱’和郭莉有关?又为什么认定周小慧是因此而遭到劫持?” 丁绍伟觉得自己的脑袋瓜一定是短路了,否则不会连这么简单的破绽也都听不出! “这个死丫头,”丁大少爷没想到自己居然有阴沟里翻船的一天,当即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我这就把她揪回来,就算关她一晚上也得把真话掏出来!” 可惜他刚一迈步,就被沈支队揪住衣领,连拉带拽地拖了回来。 “你已经把话说得这么透了,冯欣怡依然不肯吐露实情,为什么?”沈愔语气十分平淡,和他吩咐许舒荣“在炒饭里多加点火腿肠”时没什么分别,“如果我猜的没错,在冯欣怡看来,虽然被幕后主使盯上很麻烦,但是将这事告诉警方的后果同样是她一个陪酒妹没法承受的。” 丁绍伟听入了神,不觉顺着他的思路追问道:“什么后果?” “我不知道,”沈愔淡淡地说,“所以我才觉得不安。” 丁绍伟运足了眼力,将他那副八风不动的面皮翻来覆去检视过一遭,也没发现一颗细胞能和“不安”沾上边。 他不禁忿忿地想:这说了不等于白说吗! “那你还让冯欣怡这么走了?”丁绍伟冷哼一声,“就不怕那姑娘前脚出门,后脚就被幕后主使盯上了?” 沈愔静静地看着他,没说话。 丁绍伟和他对视片刻,漫长的反射弧终于后知后觉地跑完全程:“所以、所以你才让人盯着冯欣怡?你、你是想保护她,顺便钓出幕后主使的狐狸尾巴?” 沈愔拍了拍他的肩,虽然一言不发,但丁绍伟凭着对他二十多年的了解,愣是从这小子略带怜悯的眼神里分辨出“智商低就是没办法,回去多喝点脑白金补补脑子吧”的意味。 那一瞬间,如果丁大少爷心里的小人有座房子,铁定已经掀了桌子,再冲沈支队竖起中指,骂一句:What a fuck! 安排好对警方充满戒备的冯欣怡,再打发走张牙舞爪的丁绍伟,沈愔总算捞到喘息的空闲,拎着外套回了办公室。拧动门把时,他心念微动,下意识放轻了动作,那一下“咔嚓”微乎其微,不留心几乎听不出。 -- 第182页 沈愔轻轻推开门,目光四下里一扫,就见夏怀真蜷成一团,缩在沙发里,垂落鼻端的几缕发丝细细拂动着,显然是睡着了。 沈愔忍不住弯下眼角,悄无声息地带上屋门。 他走到近前,半蹲下身,偏头端详着夏怀真。小夏姑娘睡得无知无觉,小嘴惬意地咂吧了几下,含混不清地呓语一声。 沈愔把耳朵凑近些,隐约听见她唤得似乎是“阿愔”。 屋里开着空调,温度调得还挺低,冷风呼呼吹着,很快在光裸的胳膊上激起一排细细的鸡皮疙瘩。沈支队却觉得脸颊无端有点发烫,热血沸腾着往头上冲,就这么一会儿,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地冒着热气。 小夏姑娘浑然不知自己放了多大一个雷,兀自睡得香甜。她睡觉的习惯很不好,一边吹着空调,恨不能从初夏过渡到隆冬,一边卷着沈支队的外套,拿风衣当棉被盖。 沈愔琢磨了下,就她这个睡觉习惯,从小到大没经历过几次重感冒简直是不科学。 为了夏怀真的健康着想,沈支队果断决定不再惯着这丫头,伸手用力推醒她:“怀真……怀真?醒醒,别睡了!” 可惜他低估了夏怀真“排除万难”的本事,只见那女孩翻了个身,干脆把脑袋蒙在外套里,整个人化身成一只超然物外的鸵鸟,不受干扰地继续呼呼大睡。 沈愔没了辙,只能将她生拉硬拽起来,又泡了杯热茶,给她灌了两口:“醒醒,该回家了。” 夏怀真被立顿茶包泡的简易版红茶寒碜得牙都酸了,终于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问道:“你忙完了?” 小夏姑娘这一点很值得表扬,哪怕被叫醒时睡得再沉,也不会乱撒起床气,苍白的小脸上挂着一派不知今夕何夕的茫然与困顿,显得柔软又无害。 沈愔忍不住抬起手,在她乱糟糟的长发上揉了一把,声音自然而然地降了八度:“嗯,忙完了,你去洗把脸,咱们准备回家了。” 夏怀真浑浑噩噩地“哦”了一声,闭着眼站起身,看也不看路,直勾勾地冲着墙角书柜撞去。 沈愔吓了一跳,赶紧搂住她腰身,把人拽回来:“你干什么?走路不看路吗?” 夏怀真打了个缱绻缠绵的哈欠,迷迷糊糊中似乎意识到自己办了傻事,先是冲他讨好又谄媚地笑了笑,然后踮起脚尖,在沈愔嘴角处蜻蜓点水似的啄了下。 沈愔:“……” 什么情况??!! 然而始作俑者显然没完全睡醒,压根没意识到自己放了多大一个雷,拖着虚浮飘渺的脚步,悠悠荡荡地晃出门去。 留下沈支队一个人在办公室,好半天才艰难地回过神,抬手摸了摸被她“偷袭”到的部位,好不容易消退下去的红痕眼看又冒出二茬。 因为这么一打岔,沈愔把原本想说的话忘到九霄云外,直到夏怀真收拾好了,两个人并肩往外走时,他依然有点魂不守舍,仗着身高优势,时不时偷瞟夏怀真一眼。 小夏姑娘倒是睡足了,神清气爽兴致勃勃,偶尔还回过头,冲他咧开满嘴整齐的小白牙,眼睛眨巴出一把璀璨的星光。 沈愔:“……” 脑袋快要冒烟了。 幸好这时,前方拐角处突然闪出一到人影,那身材高大的男人一手插在衣兜里,冲他皮笑肉不笑地点点头:“沈队,还没走啊?” 第80章 犯傻(上) 犹如一盆凉水当头浇下,沈支队濒临过载的脑回路总算冷却了。 他不动声色地看了那人一眼,然后拍拍夏怀真胳膊,将车钥匙抛给她:“怀真,你先下去等我,我马上过来。” 夏怀真疑惑地看了看他,再好奇地瞟瞟那位半路杀出的“电灯泡”先生,揣着满腔的百爪挠心,一步三回头地飘走了。 等她的背影完全消失在楼梯口,沈愔才回过头,同样冲那人点点头:“杨队,这么晚还没回去?” 隔着一道阴暗的楼梯口,两个男人彼此对视,就像两头互相窥探的猛兽。 “杨队”——缉毒口支队长杨铁诚先是顺着沈愔的目光,往夏怀真消失的方向打量一眼,然后不阴不阳地一提嘴角:“我们都是瞎忙,不像沈支队,连缉毒口的案子都要过问,我的人都被你像审犯人似的轮过一遍,真是好威风啊。” 早在沈愔向赵锐提议,对当初接触过周小慧的警局人员进行问询时,他就料到会给自己拉来十万点的仇恨。但是仇恨归仇恨、非议归非议,毕竟是一个单位的同事,抬头不见低头见,多少得留点余地。 至于像杨铁诚这样,不管不顾当面叫嚣,只有两种可能:要么他是个一根筋的棒槌,要么他另有目的。 ——杨铁诚怎么说都是缉毒口正支队长,一根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棒槌”或许能成为敢死队长,却不太可能坐到市局缉毒口一把手的位子。 那么问题来了,杨铁诚当面找上门,别有的“用心”又是什么? 这一番盘算只在电光火石间,不过转瞬,沈愔已经若无其事地抬起头,脸上又是一如既往的波澜不惊:“杨队,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这回的问话是赵副局批准的,你如果有意见,可以直接去向赵局说明。” 杨铁诚原本只是“不阴不阳”,听他屡次三番把赵锐搬出来,火气值犹如坐上直达电梯,“嗖”一下窜上临界点:“你·少拿赵局压我!市局里谁不知道,赵局拿你当亲儿子看?你要狐假虎威,只管在你刑侦支队耍威风,别到我跟前来碍眼!” -- 第183页 沈愔微微一眯眼,眼角夹出细长的锋芒,还没开口,斜刺里突然窜出一个人影,手脚并用地拦住杨铁诚。 “对不起……沈队对不起!”来人一边把杨铁成往回推,一边拼命道歉,“杨队他这阵子压力太大了,不是故意针对你的!” 沈愔看了来人——缉毒口副支队长邓筠一眼,做了一半的口型来了个急刹车,将那不甚友好的两个单音咽了回去。 邓筠顶着一脑门热汗,拼命想把杨铁诚拽回去,可惜他比顶头上司矮了小半个头,不论体格还是嗓门都完全没法和杨队抗衡。只见杨铁诚脸上人眼可见地泛上潮红,用那副天生的大嗓门,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那女孩失踪快二十四小时了,你们不忙着找人,把时间和精力都浪费在欺负自家人身上——邓筠你别拉我!有本事窝里横,怎么不见你把心思放在找人破案上!知道的这是刑侦支队长,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跟绑匪沆瀣一气,故意拖延时间……” 他话没说完,被魂飞魄散的邓筠伸手摁住,拼死拼活,总算将最后几个字怼了回去。 沈愔长眉微微一挑。 杨铁诚的脾气和薛耿颇有相通之处,都是凭功勋和履历晋升上位,更要命的是性格耿直,眼睛里容不下沙子。 作为西山市局……甚至是公安系统内部最年轻的正处级支队长,刑侦口正支队长沈愔自带“主角光环”,用了不到八年的时间坐上了很多人奋斗十多年都未能望其项背的位子,招人羡慕嫉妒……乃至嫉恨,也是非常理所应当的。 沈愔知道,杨铁诚和薛耿一样,都看他不顺眼,对刑侦支队内部“散漫自由”的作风更是深恶痛绝。但是同事多年,表面的浆糊抹得不错,彼此间还算相安无事,谁知道杨铁诚抽了什么风,突然化身疯狗,还指着比他高配半级的刑侦支队长破口大骂? 难道真如邓筠所说,是缉毒支队遭到内部问询,他压力太大才会情绪失控? 沈愔当然不至于跟个突然抽风的人一般见识,但他现在被人指着鼻子骂,要是这样还能忍气吞声,以后在刑侦支队再无威信可言。 何况……沈支队本就不是被人打了左脸,还把右脸伸过去的圣母。 “杨队,周小慧的案子确实蹊跷,我们也是不想放过任何一丝线索,才提议进行问询,”沈愔语气平稳,不带丝毫烟火气,“都是为了破案,相信杨队能够理解。” 杨铁诚眉毛倒竖,正要喷射下一轮丧心病狂的肝火,就听沈愔不紧不慢地说:“只不过,我们检查过现场,没发现任何挣扎搏斗的痕迹,门锁也没被撬开——刑侦支队到现在都不能完全肯定周小慧是不是遭人劫持,杨队怎么就板上钉钉地咬定她是被人绑架了?” 杨铁诚:“……” 沈愔往前走了两步,目光冷如冰锥,一字一顿都格外有力:“杨队,到底是你未卜先知……” “——还是跟绑匪暗通款曲的,其实另有其人?” 此时已是半夜,夏怀真一个人站在空旷的市局大院里,绕着沈支队那辆奥迪A6转了一圈又一圈。正当她百无聊赖地低着头,用鞋尖去踹水泥地开裂的缝隙时,忽听不远处传来脚步声——她苦苦等待的沈支队终于出现了。 那一瞬间,小夏姑娘眼睛里亮起闪耀的星光,三步并两步地迎上前,一只手很自然地拉起沈愔:“你没事吧?” 沈愔:“……” 他疑惑地看着夏怀真,眉毛掀起细微的弧度:“我能有什么事?” 夏怀真扑闪着睫毛,眼神游移地望向二楼窗口。 沈愔领悟了她无声的暗示,摸了摸她头顶,非常意味深长地说道:“……放心。” 刑侦支队上下都清楚沈支队的“功力”,虽然他平时沉默寡言,不大爱说废话,但是偶尔“发作”一回,上至资深“炮仗”刑侦副支队长薛耿,下至人贱嘴欠的丁绍伟,都只有甘拜下风无言以对的份。 可惜这份毒舌功力一直没什么机会在夏怀真身上施展,所以小夏姑娘对沈支队的印象始终停留在“温润儒雅又不善言辞”。 当然,这个印象是否准确,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夏怀真一点不在乎楼上那位是不是被沈支队气得七窍冒烟,只要沈愔没吃亏,她就心满意足笑逐颜开。很快,奥迪A6嗡鸣着开出市局,汇入还没结束的晚高峰,沈愔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发现这姑娘还在抿嘴偷着乐,忍不住问道:“你笑什么呢?” 夏怀真摇摇头,颊边抿出一个浅浅的梨涡。 可能是她的笑容太像偷了腥的小猫,也可能是因为夜风呼啸着卷过脸颊,让沈愔从扑朔迷离的案情和复杂难解的人心中短暂地脱身而出,那一瞬间,不久前发生在支队长办公室的那一幕走马灯似地闪过眼前—— 温热的呼吸声,略带点甜味的年轻女孩体香,甚至连嘴唇上细细的绒毛轻拂过皮肤,这种微末的细节都被井喷泉涌的肾上腺素层层放大,入木三分地刻印在脑子里…… 直到夏怀真发出惊叫,沈愔才意识到前方的信号灯已经由绿转红,赶紧猛踩刹车。奥迪A6性能再好也架不住这般反复无常,愤怒地尥起蹶子,两人同时往前一倾,幸而被安全带拦住了。 沈愔顾不得隐隐作痛的肋骨,第一时间看向夏怀真:“你没事吧?” 夏怀真赶紧摇摇头,不知想到了什么,还冲沈愔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 -- 第184页 沈支队彻底没脾气了。 没过多久他就发现,夏怀真可能是突发性面部神经失调,因为这一整晚,小夏姑娘的嘴就合不拢了。沈愔实在忍无可忍,在她洗完澡、道了“晚安”,准备回房上床时,将人一把拽住,半是胁迫半是逼问地箍在怀里:“你到底笑什么?” 夏怀真一开始还“负隅顽抗”,沈愔也不着急,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如此对峙半晌,小夏姑娘终究不比沈支队久经战阵,首先举了白旗。 她想了想,踮脚凑到沈愔耳畔,用蚊子哼哼一样的声音轻声说:“我……唔,我今天亲了你。” 沈愔:“……” 他耳根忍不住地微微发烫,与此同时,又有点匪夷所思:“就为了这个?” 夏怀真咬着嘴角,小声补充了一句:“我亲了你,你没生气,也没推开我。” ——你不反感我的靠近,甚至默许了我的亲昵举动,那是不是意味着,我在你心头的分量比其他人,要重那么一丁点呢? 这番言外之意,夏怀真没好意思说出口,但是奇迹般地,沈愔听懂了。 他深深看了夏怀真一眼,表情居然是异乎寻常的严肃,仿佛面前站着的不是心爱的女友,而是需要严防死守、斗智斗勇的犯罪嫌疑人。 第81章 犯傻(下) 夏怀真有点被吓到,不自觉地收敛了笑意,挺胸立正站好。 然后,就见沈愔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托住她的腮帮,旋即俯下头,温柔却不容质疑地吻住她的嘴唇。 夏怀真:“……” 这一回,小夏姑娘没顾上笑,整个人傻在了原地。 沈愔可不跟她玩什么“蜻蜓点水”的游戏,一上来就正中要害。夏怀真的嘴唇温热而柔软,可能是涂了唇膏的缘故,还带着一点水果的甜味,仿佛一块散发着甜美香气的玫瑰软糖,让人忍不住地细细品尝。 夏怀真睁大一双圆溜溜的杏核眼,瞳孔清澈分明,不多不少,刚好映出沈愔的头像。 沈愔就像一个从小没吃过糖的穷孩子,偶然品尝到软糖的甜美滋味,登时身心沦陷不可自拔。他托着夏怀真的脸颊,舌尖试探着从她唇瓣上扫过,每一处角落都细细吮吸过,然后试探着往里深入,轻巧撬开某条不可言说的缝隙…… 夏怀真绷紧了身体,整个人僵成一团硬梆梆的石头。 熟料沈支队不知是太绅士了还是怎的,居然在这个要命的关头停了下来。他掀起眼帘,看了如临大敌的夏怀真一眼,拇指指腹在她脸颊上温柔地摩挲了下,露出一个忍俊不禁的笑意。 “好了,不早了,”他稍稍往后退开,体贴地留给她喘息的空当,“早点休息吧。” 夏怀真:“……” 什么情况!这就完了? 小夏姑娘欲哭无泪地站在原地,虽然她一开始确实被沈愔难得一见的主动吓了一跳,但是热恋中的男女,希望关系更进一步是人之常情,哪怕自己没亲身经历过,总也见过猪跑。 可她看过那么多部“恋爱指导教程”,像沈愔这样,把人撩拨完就撂在一边不管的,还真是绝无仅有,头一回见识到。 没有了沈支队这个行走的“热源”,夏怀真濒临冒烟的脑袋很快冷却下来,与此同时,肝火攻城掠地般往上窜,不多会儿就把刚浮出水面的理智重新压迫下去。 她忍不住又是甜蜜又是恼火地想:“我的男朋友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神吗?” 那一刻,夏怀真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突然大吼一声:“沈愔!” 沈支队一回头,就被这姑娘炮仗似的扑到门板上,后背撞上坚硬的实木,发出一声令人牙碜的闷响。 沈愔:“……” 他狠狠一咬后槽牙,好不容易将憋在喉咙里的闷哼咽了回去。 夏怀真才不管这么多,她踮起脚尖,发现高度还是不够,于是很豪迈地揽住沈愔脖颈,把他往下摁了摁,然后抬起头,毫不客气地咬住他的嘴唇。 风水轮流转,这一下,脑袋冒烟的总算换了人。 沈愔那双总是冷静清醒的瞳孔略微放大了一瞬,被呼啸涌入的血色烧得混沌迷茫。夏怀真非常细致地将他方才的流程原原本本地复制一遍,甚至比他更进一步——她试探着用舌尖舔过这男人唇缝,发现他的抗拒不是那么明显后,蛇一样猝不及防地探进去,就像一头刚学会走路的小兽,突然闯入一个陌生又新奇的领域,立刻满怀好奇地摸索起来。 沈愔一条胳臂始终扶在夏怀真腰间,手却不受控制地攥捏成拳,手背上的青筋疯狂抽动,却终究没忍心把夏怀真推开。 可能是怕伤了小夏姑娘的自尊心,也可能只是因为……他自己也贪恋这一刻的温暖和亲昵。 他不着痕迹地垂落眼帘,发现夏怀真居然闭着眼,神情投入而近乎虔诚,仿佛吻住的不是心上人的嘴唇,而是神的手背。她蜷长的睫毛不住颤抖,末梢轻柔拂过,那感觉像是颤动的花蕊或是受惊的蝶翅无意间触碰到脸颊。 刹那间,沈愔全身上下的神经元来了个集体大迁徙,争先恐后地扑到那一小块皮肤下,细微的触感被无限制放大,最终汇成一股汹涌的巨流,浩浩荡荡地席卷过脑海。 沈愔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卸下最后一丝理智和心防,任由这股洪流将自己当头吞没…… -- 第185页 当第一缕天光刺破夜色时,沈愔摆在床头的手机也十分应景地响了。他习惯性地摁灭闹铃,揉了把脸,正要翻身坐起,忽然僵住了—— 他发现臂弯里蜷着一团柔软的人体,手臂还被那人牢牢抱住,柔软的脸蛋贴在裸露的皮肤上,小猫一样蹭个不停。 是夏怀真。 沈愔:“……” 霎时间,被夜色掩埋的记忆呼啸着回笼,他想起昨晚夏怀真是怎么缠着他不放,自己又是怎么被她磨得丢盔弃甲,最终举手投降——把人抱回自己房间。 当然,以沈支队的道德水准,就算全军覆没一溃千里,也不会轻易越过那条线,所以他俩最后只是躺在一张床上睡了一晚。 字面意思,盖棉被纯睡觉。 可光是这样,已经让沈愔从脖颈红到耳后根,简直有点不敢去看身边某个依然沉睡不醒的始作俑者了。 夏怀真倒是毫无心理负担,醒来后伸了个舒坦的懒腰,眼睛还没完全睁开,先摸索着凑到沈愔跟前,在他嘴唇上讨好地亲了亲,鼻音浓重地打了个招呼:“早啊。” 沈愔默默叹了口气,彻底放弃负隅顽抗的心思,手臂揽抱住她腰身,迅速加深这个吻:“早。” 夏怀真乖巧地蜷在他怀里,身体软绵绵的,乍一摸像是没有骨头。沈愔只觉得缩在怀里的女孩像一只孱弱的流浪猫狗,被他从冰天雪地里抱回家,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劫后余生,不知该如何表达内心的情感,只能用舔舐这种本能又原始的方式去亲近、去讨好。 “难怪古人会说‘芙蓉帐暖度春宵’,”有那么一瞬间,沈愔忍不住想,“其实不用‘金屋妆成’,也不必‘玉楼宴罢’,只要有一张可供容身的床铺,再加一个放在心尖上的人,就够让人沉醉其中,无法自拔了。” 沈支队将自己恋爱后的种种异样归结为“宿醉”,于是接下来的两天,整个刑侦支队见证了奇迹般的一幕——因为“喝醉”后的刑侦口正支队长就像一头被顺过毛的猫科猛兽,收起了不动声色的利爪和獠牙,从里到外散发出某种近乎柔软无害的气质。 一开始,刑侦支队上下战战兢兢,都被自家老大异乎寻常的反应吓到了,唯恐这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连去洗手间都夹紧腿肚一溜小跑。耿直的副支队长薛耿和不信邪的丁大少爷还曾旁敲侧击地探问过几回,担心这位压力太大,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变态”。 不过很快,他们就发现,沈愔这不是“暴风雨”和“变态”的前兆,只是一个沉浸在恋爱中的男人最正常的反应。 于是,在感叹“原来沈队也会被真香打脸”的同时,刑侦支队全体都对小夏姑娘感激涕零,恨不能众筹定做一面“本市好公民”的锦旗。 可惜,沈支队的“恋爱综合症”只持续了两天,等到第三天,一切回归正轨。 因为负责盯梢的刑侦外勤传来消息——冯欣怡不见了! 刚接到外勤打来的电话时,丁绍伟脑子“嗡”一声,整个人都不好了。他看了眼窗外盘踞在西山市上空的巨大对流云,恨不能自己也被这场将至的暴风雨一股脑冲进南海湾里。 ……省得再去面对自家老大和赵局的双重狙击! “我说你俩是干什么吃的,连个小姑娘都看不住!”丁绍伟一脸的恨铁不成钢,一口熊熊烈烈的肝火恨不能顺着手机线路爬过去,喷那两人一个焦头烂额,“你们那脑袋上顶的是什么?夜壶吗?眼睛是干什么用的?喘气吗?我说你们……” 他一篇三纸无驴的大论还没喷完,斜刺里突然探出一只手,不慌不忙地摊开在他眼前。 丁绍伟顺着那只手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一抬头……登时缩脖端肩不敢吭声,将手机毕恭毕敬地放进来人手里。 那俩外勤兄弟丝毫没意识到手机对面换人了,兀自叫苦不迭:“……丁哥,真不是兄弟不上心!我们跟了两天,那姑娘一直很正常,晚上六点去夜总会上班,第二天凌晨五点下班回家,之后就在临时的小租屋里睡上一整天,第二天下午四点才出门吃饭,准备上班。” “昨天傍晚,我们跟着那姑娘去了夜总会,她进去上班,我们就一直在门口等着——对了,我和小陈还特意兵分两路,一个守在前门,一个在后门蹲点,就怕这姑娘玩一手金蝉脱壳。” 沈愔不动声色:“然后呢?” 他语气十分平稳,也没有特别的情绪外露,对面那俩外勤却如遭雷击,方才还喋喋不休叫苦连天,眼下连个屁都不敢放,哆哆嗦嗦道:“沈、沈队……” 沈愔“嗯”了一声,冷静而清晰地重复了一遍:“然后呢?” 对面的外勤小哥快要哭了。 “……我我我,我们在夜总会外等到晚上十二点左右,突然看到冯欣怡从前门走出来。我和小陈还觉得奇怪,但是也来不及细想,赶紧跟上去,就见那姑娘也没乱跑,直接回了租屋。我和小陈就在外头守着,等到今天凌晨大概快三点的时候吧,突然接到辖区派出所同事的电话,说那姑娘报警了,让咱们赶紧去看看。我和小陈连忙破门而入,就看见……” 沈愔闭了闭眼,冷冷地续上话音:“就看见房间里干干净净,没有任何打斗挣扎或者被闯入的痕迹,但是冯欣怡人已经不见了。” -- 第186页 两个外勤哭丧着脸,明知自家老大看不见,依然自发自觉地摆出沉痛认罪状。 第82章 排查(上) 丁绍伟偷偷瞟了沈愔一眼,两只眼珠差点进化成透视激光,将此人每一丝面部肌肉都拖出来做了个扫描……依然没弄清他眼下是个什么状态。 他忍不住寻思:这位到底是真冷静,还是“冷静”的表象下,其实酝酿着一场能横扫千军的十级风暴? 可惜沈支队对面部肌肉的控制能力实在炉火纯青——当然,也可能是因为他见过的风浪太多,还不至于被这种场面惊到,依然四平八稳沉着镇定:“辖区派出所是什么时候接到报警电话的?” “今天凌晨两点……两点四十二左右。” “电话是什么时候打给你们的?” “我当时看了眼手机,大概是两点四十七。” “也就是说,从冯欣怡打电话报警,到你们冲进去,中间只相隔五分钟?” 两个外勤一边答应,一边点头如捣蒜。 沈愔:“这五分钟里,你们见到什么可疑的人出入吗?” 两个外勤绞尽脑汁地回忆了一会儿,哭丧着脸摇摇头:“……没有。” 沈愔沉吟片刻,一字一顿地问道:“派出所怎么知道冯欣怡是在租屋里打的报警电话?” 两个外勤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觉得这个问题有点白痴:“因为……受害者在报警时说了地址啊?” 沈愔将右手手指关节挨个捏了一遍,表情晦暗难言。 丁绍伟认识他二十多年,已经十分精通根据这男人脸上细微的蛛丝马迹判断出他此刻的情绪——比方说眼下,沈愔显然是遇到了困惑,有些沉吟不绝。 他用手肘碰了碰自家老大,压低声问道:“怎么了?有什么想不通的?” “有两件事想不通,”沈愔同样低声答道,“第一,从派出所接到报警到我们的人破门而入,间隔只有五分钟,绑匪——假如这个绑匪真的存在的话,他是怎么悄无声息地绑走冯欣怡,又是怎么在警方的眼皮子底下溜走的?” 丁绍伟心说:废话,这个疑点要是解决了,这案子不就离破案不远了吗? 但是这番吐槽,他万万不敢当着沈愔的面宣诸于口,因此表面上依然做出虚心受教状:“那第二个问题呢?” 沈愔看穿他的伪装,冷冷睨了他一眼:“那个报警电话。” 丁绍伟眨眨眼,露出货真价实的懵圈。 “周小慧和冯欣怡的两通报警电话,都非常清楚地说出了自己的方位地址——也就是家里,”沈愔冷静清晰地分析道,“但是当时,那个不明身份的凶徒很可能已经闯进她们的家,她们是怎么在万分危急的情况下保持住最起码的理智,向接线员说明自己租屋的地址?” 丁绍伟将最后一点吊儿郎当收敛干净,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退一万步说,就算她俩确实临危不乱,但是绑匪呢?就这么干看着吗?”沈愔沉声说,“假如这个绑匪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绑走两个受害者,那只有两种可能:要么这个凶手是她俩的熟人,猝起发难,受害人根本没反应过来。” 丁绍伟不假思索:“不可能,要真是这样,受害人压根没机会打出报警电话。” “要么就是她俩和凶徒的力量对比太悬殊,刚一打照面就被制服了,”沈愔不慌不忙地说出第二种揣测,“可要真是这样,她俩同样没机会打出报警电话。” 丁绍伟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个人更倾向于第二种可能,也就是闯入者,或者说绑匪,是受害人认识的人,”丁绍伟一边思忖一边分析道,“门锁没有撬开的痕迹,有很大可能是受害人自己开的门。周小慧姑且不论,冯欣怡当时刚听说周小慧被绑的消息,又被我吓唬了一通,警觉性和防备心应该是最强烈的时候。何况当时可不是大白天,凌晨两三点钟,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怎么看怎么不可能给一个陌生人开门。” 沈愔赞许地点点头:“我也这么想,就先以熟人作案为大致侦查方向重点排查两人交际圈相重合的部分。” 丁绍伟心领神会,比了个OK的手势。 “还有,你带人去趟夜总会,找他们负责人问清楚冯欣怡当晚的行踪,尤其要弄清楚她为什么提早离开,”沈愔沉声道,“要是负责人说不清楚,就把当晚的监控录像调出来,她那天晚上去过哪、说过什么,还有跟哪些人接触过,我都要知道!” 丁绍伟答应一声,飞快地跑走了。 沈愔转过身,发现许舒荣站在他身后,正抱着小笔记本眼巴巴地看着他,目光里的期待快要长出一茬嫩韭菜,擎等着被人收割。他于是沉吟片刻,飞快地吩咐道:“你去整理一份周小慧和冯欣怡的个人资料给我,尤其要注意她俩经历重叠或是相似的地方,快去!” 许舒荣笑逐颜开,抱着她的本体——小记事本,同样脚不沾地地跑了。 警车气势汹汹地杀到夜总会门口,相关负责人是被丁大少爷的夺命连环call从床上硬生生挖起来的。丁绍伟跳下车时,那西装革履的经理已经等在门口,穿着打扮称得上精英人士,只是脸色憔悴脚步虚浮,一副拿命换钱的肾亏样,让人兴起一腔“这人说着说着话就会无疾而终”的忧虑感。 看到丁绍伟一行人,这位扭曲的脸庞几乎挤出苦瓜汁子,三步并两步的迎上前,一把抓住丁警官的手:“哎呀警察同志,您可得给我们做主啊!我们这可是正规娱乐场所,一切经营都是照章办事,谁知道天外飞来个屎盆子,一口咬定咱们这夜总会绑架小姑娘,这不是千古奇冤吗?您可一定要还咱们一个清白啊!” -- 第187页 丁绍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谁说你们绑了人?警方都还没定论呢,哪个兔崽子这么牛,未卜先知吗?” 经理掏出他那部久经沧桑的的iPhoneX,飞快调出微博页面,塞到丁绍伟眼皮底下:“你看看你看看,都上热搜了!” 丁绍伟打眼一扫,只见一行“陪酒小姐生死未卜,夜总会疑似虎狼窝”的标题就以睥睨凡尘的气概,横冲直撞地闯入视线。 丁绍伟死死盯着那伤痕累累的手机屏幕,差点把鼻子贴在上面,然后飞快地掏出手机,拨通一个号码。 三秒钟后,手机里传出一个尖利的女音,听上去肝火颇旺,一上来就劈头盖脸。丁绍伟屏住呼吸沉住气,在那位女同志中场换气的间歇中飞快地插了句嘴:“妈,我有事要你帮忙。” 电话那边陡然安静下来。 正当丁少爷焦头烂额地联系亲娘帮忙删帖时,许舒荣将一份细致详尽的报告摆在沈愔面前——这姑娘之前被沈支队口头表扬过一回,小宇宙突然熊熊燃烧起来,干劲格外充足,不仅把表格打印出来,还特别用红笔将两人经历重叠的地方醒目圈出。 “冯欣怡和周小慧都曾在花泪酒吧工作过,除此之外,冯欣怡的籍贯和周小慧的祖籍也在同一个县城——X省花山镇,位于本市西北,直线距离大约六十里。” 沈愔敏锐地一眯眼:“直线距离? ” “花山镇位于深山里,我特意查了,说是县城,其实跟山村差不多,附近都是山路,偏僻得很,去一趟得花上大半天,”许舒荣说,“那边景色不错,本来开了好些农家乐什么的,但最近不是老下雨吗?地质局发布消息,说那边有山体塌方的危险,让没事别去自驾游呢。” 沈愔沉默片刻——不是因为花山镇的位置偏僻,而是对小许警官的情报搜集能力叹为观止:“那周小慧和冯欣怡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周小慧父母都在,家里还有个弟弟,这点冯欣怡倒是没说谎,”小许警官显然做了充分的功课,张嘴就来,“至于冯欣怡,她爸在她小时候去世了,家里只有一个妈,就住在花山镇。” 她觑着沈愔的神色,小心翼翼地问道:“沈队,我们要过去看看吗?” 如果没有山体塌方这一出,沈愔确实想带人实地探访一下,但是现在……他斟酌再三,出于对精英干警的生命安全考虑,还是将计划押后:“除了籍贯,她俩还有别的地方际遇重合,或是认识的熟人吗?” 许舒荣想了想:“她俩都在花泪酒吧打工过,认识的同事算吗?” 沈愔皱了皱眉,直觉不太对劲,但又说不上来哪不对。沉吟再三,他抬头对上许舒荣忐忑不安的眼神:“你去……” 许舒荣期待地睁大眼,等着顶头上司安排任务。 然而沈支队刚说了两个字,又把后半截话咽回去了。他半低下头,用手捏了捏隐隐发涩的眼角,露出一个十分无奈的表情,然后起身走到门口,在许舒荣不明所以的目光中抓住门把,用力一拧—— 办公室的门顺着惯性向里滑开,门后的人猝不及防,踉跄了好几步,差点一个跟头栽地上。 幸好沈愔还算厚道,伸手扶了她一把,没让这位当着许舒荣的面五体投地。 第83章 排查(下) “要进来就大大方方地敲门进来,躲在门后偷听算怎么回事?”沈愔语气冰冷,眼神却透着微微的宠溺——这还是女朋友的待遇,要是换成刑侦支队任何一个人,“死亡射线”已经扫射过去了。 被抓现形的小夏姑娘自知理亏,扶着他的手站稳当了,抬头冲瞠目结舌的小许警官露出一个心虚又讨好的笑。 与此同时,伯爵3号夜总会,丁绍伟在经理的带领下拷贝了监控录像,并将冯欣怡当晚的行动轨迹亲身重演了一遍,最终得出一个结论:无懈可击。 “……我们夜总会管理是很人性化的,虽然按照规定,夜班是到第二天早上五点,但是这期间,员工如果有急事或者生病了,只要跟值班经理请假,都可以提前离开,”经理点头哈腰地说,“那天晚上正好是我值班,小冯来跟我请假,说身体不舒服,想早点回去。我看她脸色不太好,就同意了,没想到……唉!” 他重重叹了口气,语气哀戚百转千回,想用这种方式赚足丁警官的同情分。谁知姓丁的就是个油盐不进的活牲口,非但没和他产生共鸣,反而冷冰冰硬梆梆地问道:“当天晚上,冯欣怡都去过哪?” 经理脸上的“沉痛哀悼”有点挂不住了。 “她们这些夜班服务员,主要负责端茶送水,有时也会陪客人喝两杯,”经理讪笑道,“小冯吗,活动范围主要是在二楼包厢区,中间可能上过几趟洗手间,其他就没什么了……监控都在这儿,你要是不放心,可以自己看一遍。” 丁绍伟相信这男人没说谎,他也确实没必要说谎。 丁警官在经理的引领下将二楼包厢挨个检查一遍,连墙角、沙发缝隙这种隐蔽的角落都伸手掏了,依然没有发现。他站在夜总会最大的包厢里,原地转了一个圈,和头顶散发着幽幽的波西米亚风的水晶吊灯无语凝噎了一会儿,突然问道:“除了这里,冯欣怡当晚就没去过别的地方吗?” 经理挖空心思地想了好半天,有点迟疑地说:“好像……有一个?” -- 第188页 丁绍伟扭过头:“在哪?带我去!” 其实那“漏网之鱼”并没有多神秘——夜总会地下一层有个更衣室,夜班服务员每天到岗第一件事就是换衣服。这家夜总会规模不小,管理也相对正规,更衣柜上甚至贴了服务员的姓名标牌。 冯欣怡的名字赫然在列。 “就是这里,”经理苦笑了笑,“这是咱们店的更衣室,小冯当晚肯定来过这儿,不过您也看到了,这地方就这么大,闹不出什么幺蛾子。” 丁绍伟不置可否,随手拉开冯欣怡的衣柜,仔细检查过一遍。只见里面是一套夜总会服务员的制服,除此之外只有一点女性必备的日用品。他拨拉两下,没发现什么异样,正想关上柜门,目光就在这时定格住——他伸手从那摞衣服里拽出一张薄薄的纸片。 身后的经理抻直脖子追问道:“警察同志,有什么发现吗?咱们能出去了吗?” 丁绍伟嘴唇动了动,心念电转间,他听到自己毫无异样地开口道:“我得拍几张照,能麻烦您倒杯水吗?我有点口渴。” 经理当然不敢有个“不”字,屁颠屁颠地去了。丁绍伟耳根动了动,凭着自己敏锐的听觉,判断出周围十米范围内没有第二个活物,于是不着痕迹地呼出一口气,将那张纸片拽出来。 下一秒,他瞳孔颤缩了下,凝聚成一个针尖大的小点。 只见那是一张微微泛黄的照片,应该是偷拍的,镜头有些倾斜,像素也不是很高。照片上有一男一女,男的五十来岁,穿一身休闲运动装,看似十分随意,但是丁绍伟凭着阅尽名牌的眼光一眼认出,这位从上衣到鞋子,没有一件是在五位数以下的,整套行头加起来,抵得过中产之家两三年的收入。 那男人笑得绅士含蓄,肢体语言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一只手微微抬起,搭在身旁女伴的肩上。接触的部位十分微妙,是肩头略微靠后的位置,向右偏一点就是女伴裸落的脖颈,要是向后滑落,就能将那女孩弧度优美的背部尽收掌心。 更重要的是,那女孩居然是个熟人。 ——夏怀真。 丁绍伟打了个激灵,不知是不是被空调冷风吹的,五月底的天气,居然有点浑身发冷。 丁警官竖起耳朵听了听,走廊上静悄悄的,没有半点人声。他摁了摁胸口,勉强定住神,再仔细端详那张照片,终于看出微妙的差别。 照片上的女孩比夏怀真年轻些,大约在十七八上下,五官带着没长成的青涩,但已经能看出日后小美人的苗头。她低垂着眼帘,却不是因为怯懦,眼角弯成一道柔媚的曲线,末端回环的小勾子盛着欲拒还迎的羞涩。 丁绍伟手一哆嗦,照片轻飘飘地落了地。 西山市局,刑侦支队长办公室,沈愔从纸盒里抽出最后一包立顿红茶,丢进茶杯加热水泡开,递给夏怀真。 夏怀真伸手接过,冲他弯下眼角拼命乐。 沈愔一开始还板着一脸岿然不动,奈何小夏姑娘待机时间超长,持续不断地冲他发功,巴掌大的小脸笑成一朵给点阳光就灿烂的向日葵。 沈愔终于绷不住了,在她脑袋上揉了把:“笑什么?” 夏怀真没说话,在他手心里讨好地蹭了蹭,倘若尾椎上安一条猫尾巴,大概已经被她摇成逗猫棒。 突然,只听突兀又刺耳的“啪”一声,那两位诧异地望过去,就见许舒荣从不离身的小记事本掉在地上,整个人目瞪口呆,活像被雷劈了。 沈愔难得忘一回形,熟料居然被刚进市局没两个月的实习警逮了个现形。幸而他心理素质绝佳,不动声色地收回手,语气平静神色从容,反复刚才那一幕只是许舒荣的错觉:“你刚才的推测……” 被塞了满把狗粮的许舒荣光速回魂,赶紧捡起笔记本,刷刷记录下来自沈支队的最高指示。 沈愔:“……关于绑匪可能是花泪酒吧的员工,不能完全排除这个可能性,就先按这个思路给酒吧员工做个笔录,重点放在二十到四十岁之间的男性身上,最好……” 他话没说完,就见夏怀真举起一只手,脸上带着底气不足的跃跃欲试:“那个,我能说句话吗?” 小许警官刚捡起的笔记本眼看又要拿不稳的趋势。 刑侦支队的人都知道,正支队长沈愔并不反对、甚至十分支持下属在探讨案情的时候踊跃发言集思广益,但他不喜欢别人打断他说话,要是哪个新来的愣头青不懂规矩,在他分析案情时胡乱插话,下场只有一个:被死亡射线狙击到骨头缝里冒寒气。 只见沈愔神色柔和,十分耐心地问道:“你想说什么?” 夏怀真大约知道打断别人说话的做法不太好,看上去有些紧张,直到沈愔给了她一个半是鼓励半是安抚的微笑,她才怯生生地开口道:“这个案子我听说了一点,我觉得有点奇怪……” 沈愔被她一句话引发共鸣,想起心头那抹挥之不去、又说不出缘由的异样感,下意识追问道:“哪里不对劲?” “那两个女孩都在黑酒吧工作过,按理说警觉性和防备心应该很重,又是大半夜的,不会轻易给人开门……” 这个看法和警方的推论不谋而合,许舒荣忍不住问道:“所以沈队才判断是熟人作案,有什么问题吗?” 夏怀真的声音轻轻细细的,带着一点柔软的鼻音:“……如果是我,本就受到了刺激,又是那个时间点,就算是认识的人敲门,我也不一定会开,除非……” -- 第189页 沈愔心头咯噔一下,紧紧盯着她:“除非什么?” 夏怀真抬头和他对视,很诚恳地说:“除非敲门的人是你。” 沈愔:“……” 只听“啪”一声,许舒荣手里的记事本终于难以为继,随着小许警官的下巴壳一起砸在地上。 然而夏怀真不知从哪来的勇气,在他俩或窘迫、或震惊的注视中,轻摇了摇头:“不、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沈愔和许舒荣不约而同一愣。 “我之所以信任阿愔,不仅是因为我跟他的关系,更因为他的身份天然会让人产生安全感,”夏怀真轻声说,“一个人身安全受到威胁的陪酒女,一点风吹草动都会让她不安,这种时候,还有什么比一个熟悉且认识的警察,更能让她放松戒备的?” 沈愔闭上眼,终于知道那抹如影随形的异样感是怎么回事了。 确实,周小慧也好,冯欣怡也罢,长期出入龙蛇混杂的场所,警惕性比一般人高得多。又处在那样一种敏感的应激状态下,就算是熟人,在那个时间点也未必能让她俩放心大胆地打开门。 除非这个登门造访的不速客,本身就自带让人放心的气场。 比如关系非常亲近的亲人或者好友。 再比方说……警察,而且是她们认识的警察。 第84章 掉包(上) “当然,这些都是我的猜测,没有证据能佐证,”夏怀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这番话意味着什么——她在把怀疑的矛头指向市局内部人员,甚至是沈愔朝夕相处的同事,赶紧往回找补了一句:“其实,也不排除那俩女孩有关系亲密的男友……比如说,就算你不当警察了,大半夜上门,我也还是会给你开门的。” 这往回找补的一句并没让沈愔好过多少,他掐了掐眉头,只觉得越发闹心了。 许舒荣将两次被打落尘埃的笔记本捡起来抱在怀里,一会儿瞅瞅这个,一会儿又看看那个,实在闹不懂沈支队为什么会“大半夜去敲小夏姑娘的门”。她想问又不敢开口,只能默默憋着,任凭一腔发泄无门的八卦之情酝酿成浩浩荡荡的滔天巨浪,在胸腔里左突右撞。 许舒荣把夏怀真这番推测仔仔细细推敲一遍,越想越细思恐极,到最后,牙关居然细细打起颤来:“沈、沈队……” 沈愔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 许舒荣结结巴巴地说:“根据我查到的资料,冯欣怡和周小慧都没有交往的男友,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如果夏怀真假设的推测成立,那凶徒几乎是板上钉钉的来自警方内部。 沈愔倚靠着办公桌一角,脸孔微微垂落,嘴唇以上浸没在当头打落的暗影里,看不出神色变化。 当然,以沈支队八风不动的做派和城府,就算他站在聚光灯下,小许警官也未必能看出他的情绪起伏。 “但是,就算你说的都是真的,时间差问题呢?”许舒荣一时慌乱,很自然地将夏怀真当成“自己人”,随即将疑问合盘托出,“周小慧先不说了,从接警台接到冯欣怡报警到警方闯进去,总共不过五六分钟,那凶徒是怎么在这短短的五六分钟里,把一个大活人制服,再神不知鬼不觉运走的?” 夏怀真毕竟不是专业的刑侦人员,被她反口一问,登时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 办公室里蓦地安静下来,夏怀真和许舒荣不约而同地闭紧嘴,几乎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墙上的挂钟不紧不慢地走着针,突然,沈愔抬起头,平稳清晰地问道:“你怎么能确定冯欣怡当时在家?” 许舒荣一时没反应过来,茫然地看着沈愔。 “或者我换个问法,你怎么知道报警的女孩就是冯欣怡?” 许舒荣终于听明白他的暗示,眼睛睁得老大,难以置信:“可是……可是报警号码显示是冯欣怡的手机,而且、而且那确实是她的声音啊?” “我们在现场没有找到冯欣怡的手机,如果凶徒事先取走她的手机,完全可以用她的电话报假警——而那并没有多困难,”沈愔慢条斯理地说,“至于声音……手段就更多了,事先录好或是干脆合成假音,都有可能。更何况,如果电话线路不好,声音质量会打折扣,辖区派出所也不可能做声纹比对,根本发现不了蹊跷。” 许舒荣只觉得一丝凉意顺着脊椎骨过电似的窜上去,两排牙尖咯咯作响,终于抛出最后的问题:“但是……王哥和小陈哥一直盯着冯欣怡,亲眼看见她回家了啊!” 这确实是整桩案件中最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地方,除非那两名负责盯梢的刑侦外勤同时被人收买,否则,来自警方内部的证词应该是最可信的。 如果要推翻他们的证词,无异于在这两人的人品和忠诚度上打了个大大的问号,甚至是将市局内部一直以来有关“黑警”的质疑和揣测隐隐指向他俩…… 许舒荣脑子不笨,只是稍微一转念,就将后续的一系列连锁反应想得清楚明白。她惊恐地抬起头,发现沈愔那双波澜不惊的眼睛也正看着她。 “你怎么想?”沈愔不慌不忙地问道,语气乍听上去十分平和,仿佛闲话家常,“就算没有真凭实据也没关系,说说你的想法。” 许舒荣机械地张动嘴唇,却不知说什么好。 理智上,她明白沈愔说的可能性是完全存在的,也只有这样,才能解释清楚时间差的不合理性。但是感情上,她实在不愿相信朝夕相处磕牙打屁的同事会是潜藏在暗处的“内鬼”。 -- 第190页 “我、我觉得……”她刚一开口就发现声音颤抖得厉害,只是简简单单的半句话,冷汗已经不要钱地往外冒。她咬一咬牙,终于顺畅地把话说完:“……我觉得,王哥和小陈哥不是那种人!” 这句话一说出来,她仿佛胸口一块大石轰然落地,如释重负得呼出一口气。 “……如果他们真被凶徒买通了,完全可以想出一个更合理的说辞,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将所有人的目光和质疑牢牢吸引在自己身上,”许舒荣说着说着,感觉理顺了思绪,语速也越来越快,“这不合情理!” 她话音落下,突然意识到这么说无异于当面推翻了沈愔的揣测,刚鼓起的勇气像是被针扎了,侧漏得一干二净,胆怯重新占据上风:“沈、沈队,我……” 沈愔竖起手掌,打断了小许警官期期艾艾的解释。 “很好,”他微微含笑地点了点头,“进刑侦支队快三个月,长进不小,我可以在你的转正申请上签字了。” 许舒荣:“……” 什么情况? 所以顶头上司方才只是在试探她? 那那那……那关于“冯欣怡不是在家里被劫持”的揣测,到底是沈支队试探她的虚晃一枪,还是他真这么想? 一瞬间,小许警官脑子里跳出了千百个念头,七上八下此起彼伏,将思绪搅成一锅浆糊。没等她理出个子丑寅卯,沈愔已经摸出手机,熟练地拨出一个号码:“喂,绍伟,拿到夜总会的监控录像了吗……嗯,那就麻烦你再跑一趟,把五月二十五日当晚十一点到五月二十六日凌晨一点期间,夜总会各个出入口的监控录像也一起拷贝回来。” 虽然丁少爷对顶头上司来回指使他的行径很不满,但是看在生死未卜的受害人份上,他还是任劳任怨地折回夜总会,将沈愔说的录像重新拷贝一份,又呼哧带喘地赶回警局。 这时已经是下午两点,偌大的刑侦办公室弥漫着一股红烧牛肉、小鸡炖蘑菇和老坛酸菜……口味方便面交织在一起的熟悉而又亲切的气味。 只听“咚”一声,丁绍伟大马金刀地撞开门,脚不沾地地走进来,旁若无人霸气侧漏,仿佛他不是回市局加班加点,而是去找某个生死仇人干架。 “小许,赶紧的,还有没有十八块的满汉全席大餐?有的话给你丁哥泡一碗,记得加香肠和卤蛋,”他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下,翘起二郎腿,抻直脖子嗷嗷叫唤,“没有满汉全席,红烧牛肉也勉强凑活了!” 许舒荣屁颠屁颠地跑到零食柜前,乒里乓啷翻找一通,正想大吼一声“满汉全席和红烧牛肉都没了,丁哥你要不来包小鸡蘑菇凑合一下”,就听办公室的门被人推开,沈愔和夏怀真一前一后地走进来。 刑侦支队上下都知道,虽然沈队沉默寡言不苟言笑,自带“生人勿近”气场,但他其实出乎意料的好说话。只要不耽误工作,在办公室里磕牙打屁也好,点外卖加餐也罢,哪怕是用廉价方便面将整个刑侦办公室浸泡在一泊接地气的人间烟火味里,他也不会多说半个字。 何况眼下,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夏怀真……那简直就是刑侦支队的一面免死金牌! 沈愔不慌不忙地走到近前,将一包一看就是刚从楼下便利店买回来的“满汉全席”丢给许舒荣,随口吩咐道:“你丁哥还没吃午饭,去给他泡上。” 许舒荣犹如天降救星,飞快答应一声,一溜烟跑了。 丁大少爷被沈警官“欺凌”了二十多年,难得见他贴心一回,一时间简直有些热泪盈眶:“老大,你今天是转了性吗?居然记得深入基层慰问劳模同志?” 沈愔从“劳模同志”手里接过监控录像的U盘,正要往外走,忽然发现夏怀真不见了。扭头一瞧,见那姑娘被泡面的香味吸引,就像被地球引力吸引的小行星,撒着欢地直奔许舒荣而去。 沈愔一伸手,将口水滴答的小夏姑娘拖了回来,冷着脸丢给她一句:“那东西没营养、不健康,以后少碰。” 丁绍伟:“……” 办公室里埋头吞咽泡面的苦逼外勤们:“……” 夏怀真扁扁嘴,露出一个委屈巴巴的小眼神。 沈愔不为所动:“给你点的鸡排肥牛双拼饭就在路上,马上送到了,记得把随餐附赠的沙拉也吃完,不许挑食。” 夏怀真皱皱鼻子,冲着沈支队的背影连撒娇带嫌弃地吐了吐舌头。 直到那两位的身影消失在门外,连走廊上的脚步声也听不见了,刑侦支队全体才敢怒不敢言地给了顶头上司一个“嘘”声。 第85章 掉包(下) 沈支队压根不知道,就这么片刻功夫,一干刑侦外勤已经在他身上贴了一张“重色轻友”的标签——还是502强力胶贴的,轻易撕不下来。 虽然以沈支队旁若无人的做派,知道了也不会放在心上,依然是该怎么区别待遇,就怎么区别待遇。 他把夏怀真交给许舒荣照看,还特意叮咛了小许警官不准拿泡面、辣条一类的垃圾食品诱惑这意志力薄弱的妹子,然后揣着U盘进了技术队的大门。半小时后,用垃圾食品填饱肚子的丁绍伟一边溜达着消食,一边跟了进去,就见沈愔和袁崇海并肩站在电脑前,不错眼地盯着屏幕上那个熟悉的身影。 “我在夜总会时就看了一遍,没发现什么问题,”丁绍伟用牙签剔着牙,含糊不清地说道,“当日……也就是五月二十五号傍晚六点,冯欣怡到了夜总会,先是去地下一层的更衣室换好员工制服,然后上了二楼的VIP包厢区,中途除了去过两趟洗手间,几乎没离开过。” -- 第191页 他一边解释,一边扯过一张废弃的打印纸,在背面空白处画出大致的路线图:“当天半夜快到十二点时,冯欣怡忽然觉得不舒服,和夜班经理请了假,又去地下一层换回衣服,然后离开了夜总会——走的是前门,几乎是她前脚出门,小陈和老王后脚就跟上去,时间衔接的滴水不漏,完全没有做手脚的余地。” 沈愔按照他所说的时间线,将冯欣怡进入更衣室到走出夜总会的监控视频调出来,一一标上序号,颠来倒去地不停回看,脸色越来越凝重。 丁绍伟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劲,逐渐收敛了嬉色:“怎么了老大,有什么发现吗?” 沈愔的话音像是含在牙缝里:“夜总会的更衣室里没安监控镜头?” 丁绍伟登时炸了毛:“更衣室里怎么能装监控镜头?那可是女员工换衣服的地方,你想被人当成流氓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沈愔摇摇头,将这段录像又重新回放一遍,这一回速度调得更慢,几乎是一帧一帧往前跳,“你有没有发现,冯欣怡从更衣室里出来后,就再没露过正脸吗?” 丁绍伟:“……” 其实沈愔的语气没什么起伏,神色也是一如既往的淡定从容,丁绍伟却觉得后背上的鸡皮疙瘩一粒粒跳出来,赤手空拳去抓变态杀人犯时也没这么毛骨悚然过。 “你、你是说,”他结结巴巴,根本不敢顺着这个思路往下深想,却又不能不多想,“从更衣室里出来的……不是冯欣怡?” 他刷地转向电脑屏幕,直勾勾地盯着监控镜头中的女孩,目光倘若能凝出实质,已经将画面上的女孩溜边抠出截图,再和照片做个人眼比对:“可、可是……小陈和老王一直盯着她,这有可能吗?” “有可能!”沈愔斩钉截铁地说,手指一点屏幕,“冯欣怡的衣服是那种带亮片的连衣短裙,很有辨识度,就算放在人堆里也不难认出。而且她脸上妆容很重,发型也是偏蓬松飘逸的卷发,很容易遮挡住五官轮廓,再加上她刻意不露出正脸,除非是对这女孩十分熟悉的亲友,否则夜色中,很难判断是不是本人。” 丁绍伟和袁崇海齐刷刷地抽了口凉气。 良久,袁主任颤巍巍地问道:“沈队的意思是……这姑娘在更衣室里就被掉包了?” “不无可能,”沈愔用极为平淡的语气,说着令人心惊肉跳的事实,“当时是夜里十二点,正是夜班中间的时点,一般不会有人进入更衣室。如果凶徒一早埋伏在更衣室里,制服了冯欣怡,再换上她的衣服,大模大样地走出夜总会,就算是冯欣怡朝夕相处的同事也未必能发觉不对。” 丁绍伟浑身发冷,赶紧打断他:“等等!老大,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是不是意味着绑匪……至少有两个人?” 沈愔面沉如水地点点头。 他们之前一直以为绑匪是个孔武有力的男人,却从没想过,他可能还有一个女性帮凶。其实仔细想想也是,凌晨两三点,换谁都不会贸然给一个孔武有力的男人开门——哪怕这个男人是她们认识的人。 但是,如果这个大半夜敲门的人是个年轻女孩,情况就大不一样了,毕竟“女性”这个身份足以让她们的警惕性和戒备心大大削弱。 “所以,这个绑匪事先藏在更衣室里,趁着冯欣怡进去换衣服时将她制服,再让自己的同伴穿上她的衣服,假扮成那姑娘的模样走出夜总会?”袁崇海一边拼命跟上沈愔的思路,一边将想不通的地方连珠炮似的丢出来:“可是,他怎么知道冯欣怡会提前离开?还有,如果这是绑匪使的掉包计,那真的冯欣怡又在哪?还在夜总会里吗?” 沈愔微微闭上眼。 “这个不难,”他沉声说,“只要事先给冯欣怡发信息或是打电话,告诉她家里起火或是进贼了,正常人的反应都是‘赶紧回家看看重要物品有没有失窃’。” 他停顿片刻,倏尔睁眼,俊秀的侧脸上显露出玉石一般的坚冷,一字一句清晰有力地说:“所以,我们在现场找不到冯欣怡的手机!” 丁绍伟恍然大悟。 绑匪既然给冯欣怡打了冒名电话,自然要毁灭罪证,就算删了来电记录也未必保险,倒不如直接将手机拿走销毁,一了百了。 袁主任毕竟年纪大了,思维跟不上这帮小年轻,到了这个地步还在愣头愣脑地追问:“可是电话不比短信,没法追查通话内容……” 沈愔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袁哥,你到现在还没明白吗?那通电话说了什么根本不重要,”丁绍伟拍了拍袁崇海的肩,浮于表面的吊儿郎当沉淀下去,露出某种更深沉而坚实的东西,“重要的是……是谁给冯欣怡打了那通电话?” 霎时间,沈愔耳边闪电般回响起一句话:一个人身安全受到威胁的陪酒女,一点风吹草动都会让她不安,这种时候,还有什么比熟悉且认识的警察,更能让她放松戒备的? “这个打电话的人,一定是冯欣怡认识且非常信任的人,”沈愔沉稳有力地说,“而且……他知道警方在跟踪冯欣怡!” 丁绍伟这辈子没这么恐惧过,如果说他方才只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那现在就是“浑身汗毛钢针似的炸开”,冷汗刺溜刺溜往外冒,瞬间打湿了里外两层衣裳。 “阿愔,你……”他张一张嘴,发现喉咙哑得厉害,只得咽了口唾沫星子,“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 第192页 沈愔转过身,不闪不避地迎视着他,语气沉稳有力:“我知道。” ——那意味着这个人对警方内部的动向十分熟悉,甚至……就是潜伏在警队中的内鬼! 虽然“市局内部被人安了眼线”的揣测,早在茂林制药案发时就隐隐绰绰地露出了端倪,但那毕竟只是些模棱两可的蛛丝马迹,不能作为呈堂证供。 但是冯欣怡失踪的时机,以及绑匪抛出女性同伙吸引警方注意、趁机偷龙转凤的手法实在太微妙了,几乎是板上钉钉地坐实了这个揣测。 还有什么比朝夕相处的同事披着两层面具,嬉笑打闹下的伪装下藏着鬼魅的面孔更让人心惊肉跳的? “至于冯欣怡是怎么被运出夜总会的……”沈愔用八倍速快进更衣室门口的监控录像,在十二点二十分左右定格住,又往前倒退了半分钟,用正常倍速重新播放了一遍。 这一下,不用他解释,丁绍伟已经看出不对:“录像被人剪辑过?” “对,”沈愔干脆地说,天生偏冷的面相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他又调出夜总会后门的监控录像,同样调到十二点二十分,然后摁下播放键——刚开始一切正常,偶尔有只野猫窜出来,翻动着垃圾袋,发出细细簌簌的动静。大概十来分钟后,一个保洁打扮的男人推着个一人高的垃圾箱走了出来。 丁绍伟不知不觉屏住呼吸。 只见屏幕上,那穿着保洁工作服的男人身材高大,大约在一米七八到一米八之间,鸭舌帽檐压得极低,遮住大半张脸,看不清五官轮廓。他低着头,将门口的垃圾袋一一收走,然后推着垃圾箱,不紧不慢地消失在夜色深处。 直到那人的背影完全从屏幕中消失,一干旁观的刑侦人员依然觉得那“吱呀吱呀”的声音回荡在耳畔,脊椎骨飕飕窜着凉气。 半晌,丁绍伟喃喃地说:“那里面……就是冯欣怡吗?” 没人说话,办公室里安静的落针可闻。 丁绍伟想说什么,张嘴却发现嗓子哑得厉害。他扭过头,瞧见桌上不知谁刚泡了一杯立顿红茶,于是拎起茶杯,一口气灌进去大半,这才清了清喉咙:“如果绑匪确实是用偷天换日的手段劫走了冯欣怡,那冯欣怡现在会在哪儿?还有……绑匪已经悄无声息地绑走了人,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地拨打报警电话?这不是没事找事吗?” 第86章 无辜(上) 如果说,此时的技术队办公室云波诡谲风雨欲来,那相隔一层楼的法医室就是气氛温馨融洽祥和——简容从冰柜里取出两只哈根达斯甜筒,递给夏怀真和许舒荣一人一根:“冰淇淋爱吃吗?我这有草莓味和巧克力味的,喜欢哪种?” 夏怀真从香气四溢的外卖盒里探出脑袋,乐呵呵地接过草莓味的,就着甜美的冰淇淋球吞咽鸡排,惬意又满足地眯起眼角。 许舒荣想起上回无意中瞧见的——法医室冰柜里摆放的心、肝、肺、胆……还有半个腐烂了一半的人头,只觉得喉咙发紧,食道条件反射地抽搐成一团。她如临大敌地往后一缩,偏头不去看散发着甜美气味的冰淇淋,喉头滑动了下,将一口酸水硬生生地吞回去:“不、不用了,我最近在减肥。” 简容颇为遗憾地叹了口气,一点不浪费地将甜筒送到自己嘴边,伸舌头舔了一口。 许舒荣打了个激灵,抖落一身鸡皮疙瘩。 “……你看看你们俩,如花似玉的小姑娘,一点不会打扮自己,知道的说你俩是小姑娘,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庙里的小尼姑呢,”简大法医歪了歪头,越看越不顺眼,开始例行公事地“每日一数落”,“送你俩的面霜和口红呢?怎么没见你们用?” 夏怀真再次探出脑袋,小学生似的举起爪子晃了晃:“我每天都用,丁哥说我这两天皮肤好了很多。” 简容满意地点点头,又把挑剔的目光转向许舒荣。 小许警花被她盯得直哆嗦:“我我我……” 简容掀起半边柳叶长眉。 “……我原本用来着,但是丁哥那天看见了,说我配那个颜色不好看,就不让用了,”许舒荣快吓哭了,“丁哥说,再看到我涂成个吸血鬼,他就自己动手把唇膏洗了。” 她不说这话还好,话音未落,简容已经勃然作色:“他懂个屁!自己就是个直男癌,除了肤白貌美大长腿,他还知道啥?” 夏怀真和许舒荣不约而同地抱作一团,在简法医的“淫威”下瑟瑟发抖。 简容用力一拍桌子,一捶敲定了音:“你看看你,嘴唇本就偏薄,当然要用哑光色调的枫叶红!别听那个直男癌的,以后就按照这个色号来涂!” 许舒荣不知所措地看了夏怀真一眼,发现小夏姑娘将巴掌大的小脸埋进外卖盒,用鸡排和肥牛占住嘴,从肢体语言到面部表情都在阐述同一个意思:我耳朵瘸,什么也听不见! 那一刻,小许警官前所未有地明白了什么叫“塑料姐妹情”。 正当女士们将丁大少爷拖出来鞭尸三百回合时,技术队办公室,沈愔话音压得极低,每个字都咬得格外重:“因为……他需要不在场证明。” 丁绍伟捏紧手指,陶瓷茶杯微乎其微地喀一声响。 “我们已经盯上那两个女孩,并且将怀疑的目光投向市局内部,一旦她们失踪,不管有没有报警,都会第一时间引发刑侦支队的关注,甚至于……进一步坐实‘内鬼’的揣测!” -- 第193页 丁绍伟有些犹豫:“可是……现在还不一样?” 沈愔直勾勾地看着他:“但是至少,有了这个‘不合情理’的时间差,警方的视线被短暂扰乱,他也能从‘有可能作案的怀疑对象’中抽身而出。” 他把话说到这份上,丁绍伟反射弧再长也回过味来,当即拍案而起:“我这就去找赵局,再对市局内部所有相关人士进行一轮排查!” 这一回,沈愔没有阻止他。 赵锐的指示很快传达下来,但凡跟周小慧和冯欣怡接触过的人,不管刑侦口还是缉毒口,统统进行一轮隔离问话。很快,调查结果经由刑侦副支队薛耿,一股脑汇总到沈愔跟前。 “包括你我在内,局里接触过那俩陪酒女的一共有十七个人,大部分都有不在场证明,只除了两个人:缉毒口正支队长杨铁诚,还有副支队长邓筠。” 薛副队语气硬得要命,砸地上就是一个坑:“杨铁诚说,二十五号半夜十二点到二十六号凌晨三点之间,他在家睡觉,但没人能证明——他老婆出门旅游了,那晚只有他一个人在家,不排除有作案可能。” 沈愔翻看着卷宗,神色平静地问道:“邓筠呢?” “小邓昨天请了病假,说是感冒了,今天没来局里,”薛耿仔细端详沈愔,瞧了半天没看出破绽,于是皮笑肉不笑地一勾嘴角,“其实严格说来,还有一个嫌疑人。” 沈愔淡淡一掀眼皮:“谁?” 薛耿扬了扬下巴:“你。” 沈愔:“……” “二十五号半夜到二十六号凌晨,你同样一个人呆在家里,同样没人能证明,这也就意味着……” 他话没说完,就被沈愔打断了:“我有人证。” 薛耿:“……哈?” 沈愔合上卷宗,不动声色:“我家里有个房客,那天晚上她和我在一起,她能证明我的行踪。” 薛耿明知沈支队不可能是警方队伍里的“内鬼”——要是连这样“根正苗红”的主都能被嫌犯策反,市局里也没人可信了——但他就是看沈愔那副八风不动的淡定脸不顺眼,有事没事就想刺他几句:“那又怎样?你俩总有回屋睡觉的时候,谁知道你趁她睡着后去了哪?” 沈愔看了他一眼,不知是不是薛耿的错觉,总觉得那眼神里透着若有若无的怜悯。 “那晚她没回屋睡觉,”沈愔低低一垂眼帘,嘴角掀起微妙的弧度,“我俩一、直在一起。” 他刻意咬重“一直”两个字,随手将卷宗撂回案上,与此同时,眼角不动声色地瞟过薛耿。 只见薛副队先是愣了一秒,将这话放在脑子里条分缕析地咂摸了好一会儿,才艰难地回过味,登时如遭一万点暴击:“你你你,你是说,你跟那姑娘……” 沈愔抬起头,那一刻他犹如夏怀真附身,眼睛眨巴了下,又是无辜又是纯良:“怎么,有什么问题吗?” 薛耿一张老脸由白转红、又由红变青,两腮肌肉神经质地抽搐半天。沈愔用文件夹轻轻拍着手心,面部表情十分放松,不慌不忙地跟他大眼瞪小眼。两人僵持半天,薛副队终于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话音:“好,我知道了……” 沈愔摆一摆手,示意他该干什么干什么去,随手抓起办公桌上的座机听筒,吩咐一干外勤做好出勤准备,末了一抬头,发现薛耿居然还直挺挺地杵在跟前。 他微一皱眉:“还有什么事吗?” 薛耿将两只拳头捏得嘎嘣响,一脸锅底灰似的纠结,半晌又挤出一句:“……虽然没有确凿证据,但那姑娘毕竟是三年前那桩旧案的直接关系人,并不是完全清白无辜。” 沈愔脸色微沉,目光闪烁了下,已经将片刻前的戏谑收敛得一滴不剩:“……我知道。” 薛耿嘴唇翕动,几不可闻地说道:“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跟她纠缠不清?就不怕万一……” 沈愔斩钉截铁地打断他:“没有万一!” 薛耿被他噎得一怔。 沈愔比薛耿年轻近十岁,又是个儒雅文秀的面相,乍一看颇有些书生气。然而仔细端详,会发现他眼角眉梢带着某种凌厉强硬的意味,虽然不明显,却润物无声地融入言行举止,让人不自觉地想要服从他的指令。 许舒荣是这样,薛耿也不例外。 好比现在,沈愔曲起指节,在桌缘上有节奏地轻敲了敲,继而开口道:“这事我自有分寸,不该她知道的,我不会跟她透露。但她现在就是个普通人,如非必要,我不想把她牵扯进来……” 薛耿显然有不同意见:“可是……” “‘——我志愿成为人民警察,坚决做到服务人民,保障人民安居乐业’,这是咱们入警时的誓词,”沈愔直定定地看着他,语气并不重,一字一句却分外有力,隐隐触动人心,“我一直记得。” 薛耿眉心微乎其微地波动了下。 沈愔吸了口气,不动声色地落下最后一块砝码:“……她也是人民群众中的一员。” ——在你能拿出铁证证明她和犯罪分子沆瀣一气之前,她就是“人民群众”,是警方不惜一切保护的对象。他不想把她牵扯进来,也不能让这个历劫归来的女孩再被拖回那个人间魔窟。 薛耿听懂了他无言的暗示,沉默良久,狠狠叹了口气。 红蓝交错的警灯再次呼啸着开出市局大院,丁绍伟坐在驾驶位上,透过后视镜瞧了瞧沈愔的脸色,按捺再三还是没忍住,他掀开唇缝,语不传六耳地说道:“老大,你真觉得是小邓吗?” -- 第194页 沈愔正靠坐在副驾位里闭目养神,闻言,他双条胳膊合抱胸前,眼睛也不睁:“我不凭空揣测,只看证据。” 着凉请假可能是巧合,拿不出不在场证明也没法作为铁证,只要邓筠是无辜的,真相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第87章 无辜(下) “听说缉毒口的杨队正在接受调查组的询问,他一口咬定自己当晚是在家里睡觉,”丁绍伟低声说,“他毕竟是局里的老人,警龄快有二十年了,单凭一个‘不在场证明’,很难钉死他。” 沈愔哑然失笑:“被你这么一说,怎么像是我故意搞事、公报私仇啊?” 丁绍伟想说我没这个意思,但他把方才那句话重新回味一遍,错愕地发现:好像还真有点这个意思! “杨队也好,小邓也罢,在有明确的证据链之前,都是公安系统内部的精英干警,”沈愔没有语气起伏地说,“我不会轻易怀疑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只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世上的事,只要发生过就一定会留下痕迹,区别只在于你能不能找到它们。” 他终于睁开眼,拍了拍丁绍伟绷成石头的肩膀:“共勉吧。” 丁绍伟抿了抿嘴,肩膀稍微松弛了些,与此同时,他腾出一只手摁了摁胸口,内衫衣兜里揣着他的手机和钱包,钱包里夹了张照片——正是当日他在夜总会冯欣怡衣柜里发现的。 他从后视镜里看了沈愔一眼,嘴唇微微掀动,终究什么也没说。 邓筠和丁绍伟年纪相仿,却不像丁大少爷一样有个土豪的妈,三十出头的年纪,依然租房过日子。那是个不大的一居室,客厅兼有饭厅、书房、卧室等功能,靠墙一张单人床,书桌被卷宗文件堆得满满当当,戴着手套的痕检刨了半天,终于从摞成小山的故纸堆里刨出一台笔记本电脑。 随行技侦立刻凑上前,轻车驾熟地破译起开机密码。与此同时,沈愔戴着手套和鞋套,领着一干外勤将不算大的房间搜了个底朝天,最终从床底下拖出一个带密码的手提箱。 于和辉亲自上手拎了拎,发现那箱子沉甸甸的。他于是看了沈愔一眼,得了自家老大的首肯,三下五除二撬开手提箱,打开一看,刹那间,全体外勤目瞪口呆地怔在原地——只见那箱子里满满当当,装的全是人民币,一摞一摞绑得结结实实,粗略估算下,数额大约在一百万上下。 于和辉近乎慌乱地抬起头,求助似的看了丁绍伟一眼,两人在一瞬间交换了无数个眼神,彼此都是茫然失措。 痕检数了数那箱纸币,抬头犹豫道:“一共一百二十万元,沈队你看……” 沈愔绷紧脸颊,侧脸轮廓玉石般坚冷:“先带回去——光凭一箱纸币说明不了什么,当务之急是尽快找到小邓。” 物证是死的,可能是邓筠家里有急用,东拼西凑借来的,也可能是有心人栽赃陷害,确实说明不了什么。只有找到当事人,才能将谜团解释清楚。 这时,痕检蔡淼发出惊呼:“沈队,你过来看!” 沈愔箭步上前,就见蔡淼从床垫底下翻出一张打印纸,对光瞧了瞧,迟疑道:“这好像……是什么地方的指引图?” 沈愔只瞧了一眼就肯定地说:“是伯爵3号夜总会。” 丁绍伟再次和于和辉对视一眼,胸口不约而同地一沉:不明来路的巨额钱款,受害人上班地点的指引图,物证接二连三跳出,构成了指向明确的证据链,几乎将邓筠钉死在“内鬼”的耻辱柱上。 可是……真有这么简单吗? 然而事实似乎是明摆着的,因为一天后,技侦组复原了邓筠电脑里被删除的文件,那赫然是两份详尽的个人资料,甚至比许舒荣交给沈愔的那份还要详细,文档开头是两张醒目的一寸蓝底照片,一张是周小慧,一张是冯欣怡。 至此,所有证据全部浮出水面,将这个隐藏多年的“内鬼”曝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市局发下协查通告当天,沈愔特意去找了赵副局长。他带上办公室的门,开口第一句话就是:“赵叔,这事没那么简单。” 短短半个多月,赵锐憔悴了不少,“省厅调查组进驻市局”和“警方内部潜伏了内鬼”,不论哪一桩都够人喝一壶的,何况是双管齐下,直如两座太行王屋,沉甸甸地压在赵副局长左右肩头。 他用力挺了挺被压得佝偻的腰背,伸手一指办公桌对面,示意沈愔坐下说话。 沈支队于是不客气地拉开椅子,人还没坐稳,一个大雷已经砸了过去:“虽然所有证据都指向邓筠,但这些证据出现得太快太集中,反而令人起疑。还有,邓筠是缉毒口副支队长,有些刑侦内部的机密行动,他其实没权限过问——比如我上回安排外勤跟踪冯欣怡,整个市局知道的人不超过一个巴掌,其中并不包括邓筠,他又是从哪得到的消息?再者……” 他话没说完,就被赵锐竖起巴掌打断了。不过几天功夫,这西山市局副局长两鬓又多出一茬白发,掀起重重叠叠的眼皮,从几乎眯缝成一条线的眼眶里射出一道紫电似的精光:“你说的这些都是你的推测,有证据吗?” 沈愔前两天才用来堵丁绍伟的话,眨眼被赵副局长用在自己身上,登时无言以对。 “我告诉你,你要能把证据拿来,我现在就去找调查组,让他们撤了邓筠的协查通告!”赵锐一拍桌子,“我们侦案不是凭直觉,也不是靠推测,而是用证据说话!你拿这话教训小丁时一套一套的,怎么搁自己身上却就着干饭吃了!” -- 第195页 沈愔几次张嘴都没逮到机会,直到赵副局长口干舌燥,端起搪瓷茶缸灌了两口茶水,他才不慌不忙地说:“赵叔,我不反对局里下协查通告,但这个案子还有疑点没解决,不能就此定案。” 赵锐叹了口气:“没人说就此定案,调查组的意思是先把人找到,然后才能做进一步调查。” 沈愔目光锐利,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可如果邓筠是被冤枉的,真正的内鬼还潜伏在市局里,他一定不会让邓筠再有开口的机会!” 赵锐蓦地抬头,目光闪电般和他交汇,又一触即分:“你是说……有人会趁机杀人灭口?” “不排除这种可能!”沈愔沉声道,“邓筠如今下落不明……如果我的猜测没错,只有两种可能:要么,他是察觉到什么,自己逃走的;要么,他已经遭了幕后主使的毒手,因为确信他没机会张嘴,内鬼才能放心大胆地将所有罪名推到他头上!” 赵锐的呼吸陡然粗重起来,背着手在办公室里兜了两圈,突然转身问道:“这些都是建立在推论的基础上,你并没有证据支撑你的看法,是吗?” “我确实没有证据,”沈愔坦然道,“但我想赌一把!” 赵锐眯起眼:“赌什么?” “邓筠不是周小慧或者冯欣怡,他是个训练有素的缉毒警察,刑侦能力和单兵技能都出类拔萃,我不认为幕后主使能像‘处理’周小慧或者冯欣怡那样轻易地处理了他,”沈愔一字一顿,“我赌邓筠还活着!内鬼或者幕后主使没那么容易让他彻底消失!” 赵锐端起茶缸,手抬到一半,不知想到了什么,又重重剁回案上。 他语气凝重,一字一顿:“直接说吧,你想怎么做?” 一个小时后,沈支队走出赵副局办公室,神色平静面沉如水,连自问对他十分熟悉的丁绍伟也猜不透他的心思。他推开刑侦支队办公室的门,用手敲了敲白板,在所有人看过来时,直截了当地吩咐道:“准备下发协查通告,另外派出十二个探组,严密监控本市主要长途客车站和租车公司,就算挖地三尺,也要把邓筠给我翻出来!” 明眼人都看得出,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已经无可挽回,于和辉跟邓筠私交再好,也只能蔫头耷脑地答应道:“是,我这就去发通告。” 沈愔紧紧盯着他:“记住,邓筠不是一般的通缉犯,他是干刑侦出身的,对警方内部的侦案套路十分熟悉,也具有相当的反侦查技能,行动时一定要格外当心,绝对不能打草惊蛇!” 于和辉心头一凛,飞快地答应了。 沈愔事无巨细地叮嘱过一遍,自觉没有遗漏,这才心事重重地走出去。忽听身后传来脚步声,沈愔回过头,就见丁绍伟呼哧带喘地跟上来:“阿愔,我有事跟你说。” 沈愔以为这小子要跟他说邓筠的事,俊秀的眉目间难得浮起一丝无奈:“发布协查通告是赵局和调查组共同的决定,不是三言两语能扭转的,当务之急还是尽快找到小邓——只有他活着回到市局,才能查清真相。” 谁知,让丁绍伟百般惦记的根本不是这桩事,他颇有深意地看了沈愔一眼,舌尖将上下颚挨个舔过一遍,脸上的欲言又止从每一处毛孔里往外流淌。 沈愔难得见这小子婆婆妈妈,正觉得奇怪,只听走廊另一端同样传来一阵清脆的脚步声。他诧异地看过去……就和一个令他头疼万分的人看了个对眼。 “沈警官,”葛欣甜美的声音回荡在走廊上,妆容精致的眼角微微垂下,和饱满鲜艳的嘴唇呼应成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儿,“你现在忙吗?有空聊两句吗?” 第88章 抓包(上) 这阵子葛欣经常往市局跑,借口冠冕堂皇——要和沈支队交流他爸的案子。但她来从不空手,饮料零食、水果蛋糕,每回都换着花样,虽然没能打动沈愔那张冷漠而又滴水不漏的俊脸,却成功将自己在刑侦支队全员心目中的好感度刷上新高。 遗憾的是,那不是葛小姐的目的,她的目标明确且唯一:刑侦支队长,沈愔。 “沈支队,”她歪了歪头,新做的大波浪花一样散落肩头,露出小巧精致的下巴尖,“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有空聊聊吗?” 沈愔:“……” 刹那间,沈支队心头难以抑制地浮起一个念头:今天到底什么日子?怎么谁都想找我“聊聊”? 他心里这么想,脸上却不露痕迹,仗着高出半个头的身量,居高临下地打量葛欣,那目光和他坐在审讯室里打量百般推诿的犯罪嫌疑人时没什么分别:漠然、平静,以及带着些许锐利的审视。 “葛小姐,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沈愔点了点头,语气还算“礼貌”,话音里的疏离却连聋子都听得出,“如果你想起什么遗漏的重要线索,可以随时打电话,没必要亲自跑来市局。” 葛欣是个鲜嫩水灵的女大学生,二十出头的年纪,还没经受过社会这座大熔炉的“历炼”。闻言,她显而易见地一僵,然后不知所措地垂下头,嗫嚅着小声问道:“我……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从沈愔的角度看过去,葛欣此时的侧脸和夏怀真有着微妙的相似,但是葛小姐显然没有小夏姑娘的待遇,因为沈支队十分冷酷地点了头,毫不客气地打碎了她的希望:“对,确实有点。 ” -- 第196页 葛欣泫然欲泣,准备好的话哽咽在喉咙口,一个字也吐露不出。 沈愔看也不看她,直接把这梨花带雨的姑娘往旁边拨拉了下,转身对丁绍伟道:“不是有事要说吗?走吧。” 饶是丁警官满腹心事,目睹了这一幕,依然不得不给对沈支队的干净利落嘎嘣脆翘起大拇指。 可惜这天早晨,沈愔出门前忘了看黄历,就在他想越过葛欣时,走廊另一头突然传来一声怒气冲冲的:“姓沈的,你给我把话说清楚!” 沈愔微一皱眉,还没转身,一股凌厉的劲风已经袭向脑后。他略一偏头,避过来人铁钩似的手掌,继而扣住他手腕,一拧一翻,从肘到腕的关节处当即锁得严严实实。 然后,他就着这个占尽上风的姿势,冷淡又不失客气地一点头:“杨队,这里是市局。” 杨铁诚看他的眼神像是恨不能连皮肉带骨头咬得稀碎:“你也知道这是市局!我告诉你,老子带出来的人都是响当当的硬骨头,干不出这种丧心病狂的事!你别想着往小邓头上泼脏水!” 沈愔用眼神生动传神地传递出“傻逼”两个字。 他不屑开口,直接往旁边斜了眼,原本乐呵吃瓜的丁绍伟只能迎难而上,接过和事佬的重担:“杨队,小邓的协查通告是赵局和调查组共同决定的,沈队也没办法。你如果有意见,可以向局里领导反映,别在这儿……” 他话没说完,杨铁诚蓦地暴喝一声:“局里领导?哪个领导?谁不知道这小子和赵局的关系?反映?哼,有用吗!” 他一边不管不顾地冲丁绍伟喷火,一边用力挣动,被锁住的手腕扭成一个令人牙碜的角度,甚至能听见骨头濒临断裂时的格格声。 沈愔不好在市局走廊上公然拧断缉毒口正支队长的手腕,只能仓促放手。下一秒,杨铁诚不管不顾地纠缠上来,眼眶里缠满狰狞的血丝,好像沈愔是他八辈子的生死仇人。 沈愔闪身避过,眉头若有所思地拧成疙瘩。 眼看走廊上要上演全武行,只听不远处一声大吼:“都给老子住手!看看你们,像什么样子!” 五分钟后,一干“肇事人等”被提溜进赵副局长办公室。 虽然在大多数时候,赵锐都跟笑弥勒似的,慈祥和蔼平易近人,可一旦动了真火,就连丁绍伟这种混不吝的滚刀肉都头皮发麻。只见他脸色铁青的往办公桌后一坐,先不问缘由的将参与动手的“双方”训了个劈头盖脸,直到“无组织无纪律的散漫自由作风”被打压下去,他才冷哼一声,转向首先挑衅的杨铁诚:“邓筠的协查通告是我让发布下去的,你有什么意见?” 杨铁诚梗着脖子:“小邓不是这种人!” 赵锐神色冰冷:“刑侦支队在他家里找到了收受贿赂的证据,还有那俩姑娘上班地点的指引图和个人资料,证据确凿!” 杨铁诚刚压下去的嗓门眼看又有往上抬的趋势:“那完全有可能是故意栽赃陷害!” 被他含沙射影的沈愔面无表情。 赵锐一拍桌子,声色俱厉:“你有证据吗?” 杨铁诚不吭声了。 “没有证据就去找证据,找不到证据就把邓筠找出来,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除了他自己没人能解释清楚,”赵锐一口憋了多日的肝火无处发泄,结结实实喷在他脸上,“有能耐你就把案子破了,天天窝里横算什么本事?” 杨铁诚两腮绷得死紧,牙关咬得嘎嘣响。 赵副局不搞特殊待遇,训完了姓杨的,火力掉头就冲着沈愔去了:“还有你,也别干看着,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跟自己系统里的同事动手很威风是吧!我告诉你沈愔,捅出这么大一篓子,要是一个礼拜之内给不出交代,你这个刑侦支队长也别干了。” 沈愔一言不发,虚心接受领导唾沫星子的洗礼。 赵局发泄了一通火气,自觉神清气爽身心舒坦,终于大发慈悲地一摆手:“行了,你们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 一行人耷拉着脑袋,拖着脚步鱼贯而出。 沈愔走在最后,临关门之际突然抬起头,和赵锐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赵锐极其缓慢地点了点头。 沈愔旋即“喀喇”一声,将办公室的门严丝合缝地关上。 被赵锐无差别地轰炸过一通,“肇事双方”都消停了。杨铁诚虽然依旧看沈愔不顺眼,但是赵局的怒吼声言犹在耳,他不好顶风作案,只得冷哼一声,大步流星地回了自己地盘。 沈愔盯着他的背影,眼神若有深意。 突然,他只觉得胳膊一紧,回头一看,居然是葛欣——这姑娘不知怎的竟还没走,此时眼含热泪地抓着他胳膊,很有化身树袋熊的趋势:“沈警官……” 她声音又清又软,两排牙齿碰撞在一起,细细地发着颤:“我、我好像听到了……” 沈愔心念电转,正要留神听她说了什么,谁知好巧不巧的,身旁的丁绍伟突然咳嗽了一声。 他咳得极为浮夸,撕心裂肺又肝肠寸断,像是突然间被肺癌晚期病人上了身。沈愔暗道一声“不好”,赶紧抬起头,果然瞧见夏怀真和许舒荣肩并肩站在不远处,手里拎着一看就分量不轻的外卖袋,正齐刷刷地看向这边。 小夏姑娘还算乖巧,虽然眼角神经质地抽动两下,总算没当场化身和河东狮,面无表情地进了刑侦支队办公室。许舒荣紧随其后,临走前不忘回过头,用眼神对沈愔发出“你无情你无义你无理取闹你脚踩两只船”的控诉。 -- 第197页 沈愔:“……” 这天外飞来的一口黑锅着实沉重,直接把沈愔砸懵了。等他回过神,第一件事就是将扒着他胳膊的葛欣强行“撸”下去,然后板着一张公事公办的冰川脸,用完全听不出情绪起伏的语气说:“如果你有什么发现,可以跟我的同事说——绍伟,你帮忙接待一下。” 丁绍伟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沈愔挡箭牌似的推出去,差点和葛小姐撞了个满怀。他难以置信地回过头,就见沈愔身形晃了晃,一道闪电似的劈进刑侦支队办公室。 丁绍伟:“……” 老大,你也太够意思了吧? 什么“说好了做彼此的好兄弟”,其实是塑料兄弟情吧? 沈愔这辈子卧过底、拼过命,斗过绑匪、抓过毒贩,唯独没被女朋友逮过现形。那一刻,他突然明白了古代话本里“奸夫□□”被当场捉奸的心情,恨不能立刻找到夏怀真把话说清楚。 可惜他这一天实在太忙了,先是被罗局和调查组叫去问话,又接二连三地收到接警台报案,短短一个下午,警车呼啸着出动了好几回,抓回小偷歹徒诈骗犯若干,却连邓筠一根头发丝也没摸着。 直到夕阳西下,大片的晚霞垂落在城市尽头,沈愔脚步生风地进了支队长办公室,回手带上房门。他站在窗前沉吟良久,从胸腔里深深呼出一口气,然后像是终于下定决心,从衣兜里摸出手机,飞快地拨通一个号码。 听筒对面很快有人接听,那是个十分温和的男人声音,听上去颇有些熟悉:“喂,哪位?” 沈愔捏了把酸涩的眼角:“顾教授,是我。” 第89章 抓包(下) 那人似乎有些诧异,顿了顿才道:“沈警官?” “顾教授临走前曾说,如果有需要,可以打这个电话,”沈愔没有半句废话,直接切入主题,“您当初的承诺,现在还作数吗?” 顾琢沉默片刻:“出什么事了?” 沈愔沉声道:“我需要您的帮助。” 电话对面的呼吸声陡然一窒。 沈愔一个下午没见到夏怀真,更没机会向她解释中午那出乌龙。正是晚饭的点,他循着泡面的香味摸进刑侦支队办公室,依然没见着百般挂念的身影,正想从哪来回哪去时,于和辉将脑袋从泡面碗里□□,抻直脖子嚷嚷道:“老大,你是要找小夏吗?” 刑侦支队全体抬起头,用看戏的眼神围观自家老大吃瘪。 沈愔脚步一顿,不动声色:“你知道她在哪?” 于和辉大剌剌地一点头:“我方才听她和小许说,有点不舒服,先回去休息了——怎么,她没和你说?你俩不会吵架了吧?” 沈愔:“……” 于警官可能只是顺嘴调侃一句,谁知这一时嘴欠居然误打误撞地正中红心。 沈支队原本就隐隐酸涩的眼角越发胀痛,连带太阳穴上的青筋都抽动起来。他一边往外走,一边拨通夏怀真的手机号,电话接通后响了两声,被人为挂断了。 沈愔来了个猝不及防的急刹车,有点难以置信:什么情况? 他掐了掐眉心,又拨了一遍,这回更惨,刚接通就被挂断了。不过幸好,夏怀真还知道发条微信过来报个平安。 看着手机屏幕上那条简短的“已到家,勿念”,沈愔只觉得胸腔里的气汇成一把,就要气壮山河地席卷而出。熟料这时,斜刺里突然探出一只手,在他肩膀上猝不及防地拍了下。 沈愔正处于浑身紧绷的应激状态,几乎在那人手指搭上他肩膀的同时,胳膊一沉一翻,轻轻巧巧地避过这一拍,然后迅雷不及掩耳地扣住那人手腕,往外拧了一把—— 只听“嗷”一声惨叫惊天动地,差点把市局天花板震塌了。 走廊上探出无数脑袋,韭菜冒茬似的东张西望,而后目瞪狗呆地看向沈支队……以及他手里惨叫连天的丁绍伟。 沈愔忙不迭地撒了手。 “——要是我从此残废了,你得对我负责,要养我一辈子还得每个月给我零花钱,要记得点我爱吃的鳗鱼饭,还得额外加个温泉蛋……” 支队长办公室,丁绍伟T恤脱了半边,露出赤条条的左胳膊。沈愔从柜子里翻出红花油,倒了些在手心里,用手掌搓热了,然后敷在他差点被拧脱臼的部位。 “你有事说事,动手动脚是什么毛病?”沈愔一边把手心里的药油抹在他伤患处,一边面不改色地数落道,“长着嘴是干什么吃的?吹牛放炮磕牙打屁吗?” 丁绍伟:“……” 这小子居然恶人先告状! “我叫了,还叫了两三声!是你自己没听见,理都不理我!”丁大少爷委屈得不行不行的,“看你神游天外那样,想什么呢?女朋友跟人跑了?” 沈愔:“……” 怎么一个两个都拿这事戳他心窝子! 摸着良心说,夏怀真不算太难哄,她既不作妖也不撒泼,偶尔撒娇扮痴也很懂得分寸,总是见好就收,称得上乖巧懂事。 但是再乖巧的姑娘,乍一撞见自己男朋友和别的女人拉拉扯扯——还是在大庭广众的市局走廊上,心情都不会太好。如夏怀真这样不吵不闹,只是一言不发地掉头走人,已经是十二万分的克制有涵养。 要是换成“实战经验丰富”的丁大少爷,根本不当回事,直接追过去亲亲抱抱举高高,再认个错保证下不为例,想来“乖巧懂事”的小夏姑娘也不会揪着不放。 -- 第198页 可问题是,沈警官一无理论储备、二没实战经验,冷不防遇上这种“女朋友和我闹冷战”的世纪难题,只有干瞪眼的份。 沈愔有心再给夏怀真打个电话,奈何丁大少爷屁股沉得要命,死活没有挪窝的迹象。他把上好药的胳膊塞回T恤里,不走人也不开口,就这么岿然不动地坐在原地,一条完好的胳膊撑着下巴,意味深长地看着沈愔。 沈愔被这故弄玄虚的臭小子瞧得心头火起,恨不能将他另一条胳膊也拧断:“到底怎么了?” 丁绍伟沉默片刻,起身扣上门锁,然后走到办公桌前,从裤兜里摸出一张泛黄的照片,“啪”一下甩在沈愔面前。 沈愔先是漫不经心地扫了眼,瞳孔突然剧烈凝缩,像是被针扎了。 他飞快一掀眼帘,只是转瞬间,所有外放的情绪收敛得一滴不剩:“从哪来的?” 他直接,丁绍伟也不含糊:“伯爵3号夜总会,冯欣怡的衣柜里。” 沈愔手指捏紧,指节微微响了一声。 “我试探过夜总会负责人,他并不知情,想来夜总会里没别人知道,”丁绍伟只用三言两语,就将笼罩在沈愔心头的不安驱散干净,“你放心吧。” 沈愔的确松了口气,然而紧接着,他将“你放心”三个字放在脑子里回味片刻,不知是不是想多了,居然咂摸出一丝讥讽的意味。 沈愔和丁绍伟认识二十多年,对彼此的了解非同寻常。他沉默了一会儿,拉开抽屉,摸出一包不知谁塞给他的中华香烟丢给丁绍伟:“想问什么就问吧,我还会瞒你不成?” 丁绍伟于是开门见山:“这照片上的姑娘你我都认识,我就不说了。倒是旁边这男人,身份可不简单。” 他从烟盒里抽出一根叼在嘴里,一边喷出满口白雾,一边伸长胳膊在照片上点了点:“我查了不少资料,后来登进系统内网,才知道这位可是大名鼎鼎——也就是六年前,被你端了老巢的东南亚毒枭头目,玄阮。” 沈愔闭上眼,无声地揉着额角。 丁绍伟微微前倾身体,脸上虽然带着笑意,身体却不自觉地微微绷紧:“老大……沈队,你能不能解释一下,为什么小夏会和这样一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大人物’出现在同一张照片里?他俩到底什么关系?” 沈愔垂下眼,不带情绪起伏的眼神和那照片上的女孩飞快交汇。女孩眼角微弯,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每一丝线条都如微风中起伏的花枝,风情万种而又摇曳生姿。 那的确是夏怀真的脸,但是仔细分辨,又和夏怀真有着微妙的分别。 沈愔微微叹了口气。 “我不是故意要瞒你的,”他微曲手指,指节温柔而又不着痕迹地从那女孩脸上抚过,平铺直叙地说道,“……我大概能猜到这张照片是什么时候拍的——六年前,西南边陲。” 丁绍伟在心里飞快推算了下:六年前,夏怀真不过十七八岁,沈愔也只有二十四岁,他当时应该还在…… 他瞳孔闪电般颤缩了下,脱口而出:“六年前?六年前你不是在……” 沈愔缓缓点了点头。 丁绍伟从牙缝里抽了口凉气,好半天才勉强找回声音:“所以……早在六年前,你就见过她了?难怪……” 难怪沈愔第一次见到夏怀真时,就流露出异乎寻常的关注。一开始,丁绍伟还以为他只是单纯的同情和怜悯,现在看来,这两位原来有“前情”! 谁知沈愔沉吟片刻,居然摇了摇头。 “确切的说,我当时并没‘见到’她,因为从头到尾,我的眼睛都是被蒙住的,”他低声说,“六年前,我刚刚送出情报,正准备按原计划撤退,就被守株待兔的毒枭逮了个正着。” 那时的沈愔虽然冷静老成,终究只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城府和临场应变能力都远远不如现在,“暴露卧底身份”几乎和死亡画上等号……甚至更惨! 毕竟死亡只是一眨眼的事,而落在毒枭手里……即便以沈愔的镇定克制,依然觉得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丁绍伟心知沈愔当时必定遭受了难以想象的折磨,他无意戳人痛脚,小心翼翼地避开雷区:“但你还是逃出来了?” 这是不幸中的万幸,更是一个奇迹,直到现在,警校学员中依然流传着沈支队“虎口脱险”的传说。 沈愔微乎其微地苦笑了下:“我没有逃出来……也根本不可能逃出来。” 丁绍伟一愣。 “毒枭想从我身上逼问出完整的行动方案,也是为了泄恨报复,用了好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沈愔用“上不得台面”这样轻描淡写的字眼,将多年前那段惨烈的经历一笔带过,“我当时伤得极重,站都站不住,何况是逃走?” 丁绍伟先是有些不明所以,随即反应过来:“有人救了你?” 沈愔闭上眼,鼻端仿佛缭绕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冷水幽香:“……我当时伤口发炎,神智一直断断续续,恍惚中听到有人说:先留着他的命,等到‘宴会’再扒了他的皮。” 丁绍伟皱眉:“宴会?” “是边境毒枭的聚会,每隔三五年,西南毒市的执牛耳者就会组织一场‘宴会’,受邀参加的都是边境一带有头有脸的毒枭,”沈愔低声说,“他们原本打算在宴会当晚、当着所有毒枭的面,扒了我的皮!” -- 第199页 丁绍伟眨眨眼,脸色忽而一白:他猛地意识到,这个所谓的“扒了他的皮”,居然是字面意思! 第90章 坦陈(上) 论及中国的“高危职业”,高居榜首的不是被医闹危及生命安全的“白衣天使”,也不是随时可能猝死在键盘前的“苦逼码农”——至少在丁绍伟看来,缉毒警察屈居第二,上头那一位只有妥妥闲置的份。 尤其是暴露身份、落入毒贩手里的缉毒警察,对这些人来说,死亡已经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活着面对毒贩层出不穷的报复手段。 丁绍伟只是试着想象了下沈愔可能经历过的情境,就觉得心肝肺颤作一团,不由放缓了语气:“阿愔……” 沈愔回了他一个淡到几乎看不出的微笑。 “我还算幸运的,”他轻声说,“虽然的确吃了不少苦头,但至少,我活着逃出来了。” 丁绍伟隐约明白了什么:“……小夏当时也去了宴会?是她救了你?” “……我当时被蒙着眼睛,不知道她是什么人,也根本无暇细想——因为那时,毒贩已经撕开我的外衣,用匕首挑开我后背上的皮肤。” 沈愔十分平静地描述着多年前那一幕,不带感情色彩也没有添油加醋,丁绍伟浑身寒毛却炸成了一个方阵。 “就在我以为自己难逃一劫时,我听到旁边有个年轻女孩阻止了毒贩,”沈愔手指神经质地颤动了下,他掩饰什么似的端起茶杯,送到嘴边才发现杯子已经空了。 丁绍伟劈手夺过空杯,撕开一个红茶包丢进去,又往里续了热水,一声不吭地塞给沈愔。 沈愔低声道了谢。 “我不知道她用什么方法从玄阮手里换出了我,但是以玄阮的老辣狠毒,代价想必不会太轻,”沈愔艰涩地说,“我……她用一针麻醉剂放倒了我,等我醒来时,身上的伤口已经处理过,人也换了地方。她——那女孩说,想跟我做一笔交易。” 丁绍伟下意识追问道:“什么交易?” “她说,她可以放了我,条件是,在她软禁我的期间,我不能试图逃跑,更不能摘下蒙眼的布条,”沈愔眼神暗沉,短促地笑了下,“听说过希腊神话中奥菲斯的故事吗?” 丁绍伟:“……” 这话题的跳跃幅度有点大,丁大少爷当初考入警校都是打擦边球低空飞过的,不知该怎么接这个高深的话茬,只能闭嘴装深沉。 幸而沈愔也没指望他捧哏,自顾自地揭晓谜底:“在希腊神话中,奥菲斯是个著名的音乐家,他为了救回死去的妻子,只身进入冥界。冥王同意他带走妻子,条件是回到人间的一路上,他都不能回头张望。” 他用茶水润了润有些干涩的喉咙,几不可闻地笑了下:“这样的条件……我没有选择。” 丁绍伟完全明白他的心情。 在四面楚歌、几乎濒临绝境的时候,突然有人递给他一根救命的橄榄枝,而条件又是这样的简单轻巧,几乎不必付出任何代价,换谁能抵挡住“活下去”的狂喜和诱惑? 反正丁大少爷扪心自问,是做不出这么傻缺的事。 “那……”丁绍伟开口前先舔了舔嘴唇,刻意斟酌了下语气,“她囚禁了你多久?” 沈愔闭上眼:“一个礼拜左右。” 丁绍伟有点难以启齿:“在这期间,她有没有……” “有没有什么?”沈愔反问,“有没有对我用刑,或者做出其他不好的事?” 丁绍伟默认了。 “没有,”出乎意料的,沈愔非常干脆地答道,“她什么也没做,只是蒙着我的眼睛,不过有时会……” 他话音不自然地一顿,丁绍伟当即看了过去,不依不饶地追问道:“会怎样?” “会……”沈愔抹了把脸,涩然笑了笑,“会躺在我身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读着书,有时是诗词,有时是小说名著。” 丁绍伟:“……” 他有点难以置信:“就、就这样?” “就这样……”沈愔低声说,“我原本以为她是欲擒故纵,等我放松戒备再趁机套问出警方内部情报。谁知她根本提都没提,等到一个星期过去,又用一支麻醉剂放倒了我,我再醒来时,人已经在军区医院了。” 丁绍伟不知说什么好。 他有种很微妙的感觉,仿佛沈愔这“险”历得十分虎头蛇尾,本以为掉进了龙潭虎穴,不死也得脱层皮,已经做好英勇就义的准备,谁知一转眼,居然从龙潭虎穴毫无预兆地跳频到温柔乡,一路鲜花漫天阳光普照,就这么毫发无伤地回了人间。 倒显得他之前的提心吊胆诚惶诚恐十分浪费感情! “然、然后呢?”丁绍伟怎么想怎么匪夷所思,“她想方设法地放走了你,却什么回报也没要,就这么把你送回来了?这……” 怎么可能呢? 沈愔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你也这么想?” 丁绍伟先是不解其意,但很快,他想起公安系统内部隐隐约约的传言,还有沈愔原本十拿九稳的二级英模证书,却在最后不了了之…… 丁绍伟脸颊绷得死紧,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都告诉他们了吗?” 沈愔睁开眼,和他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凭着二十多年的了解,不用丁绍伟特别指明,他已经明白这个“他们”指的是谁。 -- 第200页 “基本都说了……只除了救我的是个年轻女孩,还有那一个礼拜里具体发生了什么,”沈愔苦笑了笑,“我对他们说,我当时伤得很重,意识一直断断续续——这其实也是实话,那几天发生了什么、她还说过什么话,我确实记不清了。” 丁绍伟抓了抓乱糟糟的脑袋,只觉得如坠云里雾里,无数疑问此起彼伏地跳出来,走马灯似的旋转不休。 “我相信你说的……但我想不通,她为什么要帮你?”他觑着沈愔脸色,大概是觉得气氛太僵硬了,还半酸不苦地开了个玩笑,“难不成,是老大你太英俊了,她对你一见钟情?” 沈愔一声不吭地垂落眼帘,刹那间,时光逆流成河,从他耳畔呼啸而过,他仿佛又听到细细簌簌的风声,从天幕深处席卷而来,风里裹挟着丰沛的水汽和不知名的花香,给了他一个温情脉脉的拥抱,然后飘然远去,消失在天与地的尽头…… “一开始,我也百思不得其解,有时回想起来,觉得像做梦一样——如果不是身上还留着刑讯拷打的伤疤,我可能真的以为那是一场梦,”沈愔轻声说道,“直到三年后,我再次见到那个女孩……” 丁绍伟错愕地睁大眼:“你后来还见过那姑娘?” 沈愔点点头。 “那是三年前,”他声音低沉,一字一句格外用力,“你听说过,兴华制药吗?” 丁绍伟悚然一震。 三年前,兴华制药董事长吴兴华涉嫌制毒贩毒——“明星企业家”和“制毒贩毒”,不论哪一桩都够耸人听闻的,何况是双管齐下?这案子在当时沸沸扬扬传了好久,连下基层派出所“历练”的丁绍伟也听到不少风声。 虽说时过境迁,如今回想起来,丁绍伟却感到一丝凉意顺着尾椎骨过电似的窜上去:或许是他想多了……可这样听来,不久前葛长春和茂林制药制毒贩毒的案子不正是当初吴兴华的翻版吗? 这到底是巧合,还是…… 仿佛猜到他在想什么,沈愔抬起头,眼睛里闪烁着难以言喻的光:“三年前,警方之所以会注意到吴兴华和他私底下的不法勾当,也是从一连串看似八竿子打不着的案件中,一点点发现线索的。” 他停顿片刻,意味深长地补充了一句:“……和我们当初发现葛长春的狐狸尾巴时几乎一模一样!” 就好像冥冥中有一只手,躲在重重迷雾背后翻云覆雨:三年前,这只手揭露了吴兴华人皮伪装下的禽兽面目,三年后,同样的命运又降临到茂林制药和葛长春头上…… 这到底是命运开的玩笑,还是……真的有这样一只手,躲在幕后拨弄丝线,让台面上的木偶按照他事先编写好的剧本排演下去? 丁绍伟打了个哆嗦,这回不是感觉到凉意,他实实在在地出了一身冷汗。 “……在三年前那一系列案子中,我发现了一个可疑的身影,她当时是吴兴华的助理,同时兼着兴华制药董事会秘书——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偏偏在那一连串案件中都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这只有两种可能:要么她是真无辜,要么此人心机城府超乎想象,兴华制药……甚至警方都只是她全盘计划中的一枚棋子!” 他神色淡然、语气平缓,一点看不出“超乎想象”的意思,仔细分辨,那低垂的眼角微微弯落,居然还有几分柔和微笑的意味。 丁绍伟灵光一闪,脱口而出:“是小夏?” 沈愔眉心极细微地波动了下。 “她那时的名字叫苏曼卿,”他低声说,“那是个很聪明的女孩,非常懂得收敛锋芒,站在吴兴华身边就像一团影子,当时办案的老刑警没几个注意到她。” 他微微呼出一口气:“就连我,刚开始会留意到她,也只是因为觉得……她的声音很耳熟。” 第91章 坦陈(下) 丁绍伟不知该说什么好。 “我当时几番试探,但她十分谨慎,始终没露出马脚。后来我顺藤摸瓜,查到她出身东海市附近的海坊县,十二岁之前都在福利院长大,于是亲自跑了一趟,谁知……” 他猛地一咬舌头,话音来了个急刹车,脑中随即打过一道闪,魔音贯耳似的回荡着那句:“……院里有条不成文的规矩,谁戴上那个发卡,晚上就得去院长办公室”。 丁绍伟不明所以地看着他:“谁知什么?” “……没什么,”沈愔捏了捏额角,“我找到退了休的福利院老员工,向他打听当年的事。出乎意料的,老员工还记得那女孩,跟我说了不少事。” “他说,那女孩从小就长得漂亮,但是性格比较古怪,阴郁又不合群,在福利院的孩子里十分格格不入,刚来时经常受人欺负……直到几年后,院里来了个年轻男老师,总是护着那孩子,还教她读书写字,她才算过了几年安生日子。” 沈愔话音沉静,眼帘却低低垂落,鸦翅似的睫毛收敛成一道浓黑潋滟的弧线,近乎缱绻地拖入眼角。 “那个男老师……叫做夏桢,十二年前已经过世了。据当地派出所的卷宗记载,他是被福利院里的几个小流氓杀害的,手段十分恶劣残忍,但是因为涉案嫌疑人未满十四周岁,而十几年前的侦案手续也不严谨,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丁绍伟勃然大怒:“怎么能这样?就算未满十四周岁,犯了故意杀人罪,至少也该被收容教养吧?” -- 第201页 沈愔没说话,用“你是傻逼吗”的眼神看着他。 丁绍伟反应过来,拍了自己一巴掌。 “这事有太多疑点:比方说,夏桢是十二年前过世的——十二年前,夏怀真……也就是当年的苏曼卿十二岁,正好是在同一年被人领养。再比方说,那几个涉嫌杀害夏桢的嫌疑人,其中两人在半年后意、外身亡,还有一人后来得到福利院院长的看重,替他干了不少台面下的污糟事,后来兴华制药案发,他被逮捕归案,因涉嫌犯毒、故意谋杀等罪名判了死刑。” “就连当年的福利院院长也没能逃过一劫——他后来离开了福利院,不知从哪淘到了第一桶金,就此一跃而起,成了光环加身的‘知名企业家’。” “也就是后来涉嫌制毒贩毒,轰动一时的兴华制药董事长……吴兴华!” 纵然横跨十二年,当初沾染过年轻男老师鲜血的凶徒依然没逃过命运的制裁,一个接一个地付出了血的代价。这到底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还是有人藏身在重重迷雾背后,借着“天意”的手,为当初枉死的老师讨回公道? 没人说得清楚。 丁绍伟只觉得胸口像是灌满了冰水,沉甸甸的喘不上气。 “这些已经很耸人听闻了,但在当时,更让我惊讶的是另外一桩事,”只听沈愔声音压得极低,“那个老员工保留着当时在福利院时仅有的几张合照,我看过了,夏桢也在里面。” 他微微一顿,像是不知怎么开口,停顿了好一会儿,才从喉咙里长长吐出一口气:“他……他长得很像一个人。” 丁绍伟:“……” 他一脸懵逼的看着沈愔,不明白这人为什么突然露出难以启齿的神色,但很快,他反应过来,震惊地睁大眼。 “不、不是我想的那样吧?”他喃喃地说,“老大……你这个说法可有点吓人啊!” 沈愔没说话,事实上,他刚看到照片时,不比丁绍伟强到哪去。 丁绍伟缓了一会儿,打量着沈愔神色,小心翼翼地探问道:“你跟那个夏桢……” 沈愔斩钉截铁:“我俩没有任何关系。” 根据概率学,两个完全没有血缘关系的人,长相相似的可能性为六亿分之一。也就是说,在十三亿人口的华夏大地,统共能找出一个人——而这个微乎其微的几率居然被沈愔撞上了。 该庆幸沈支队洪福齐天命不该绝,还是感慨一声命运真奇妙,该遇上的总会遇上? 丁绍伟脑洞一路开到没边,沈愔看了他好几眼,他才将险险飞到大气层外的思绪强行拽回:“所以……她是因为这个才放了你一马?” 沈愔没说话,他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大约沈支队自己也想不到,在他已经做好赴死准备的时候,身后居然有这样一双命运之手,将他从四面楚歌的绝境中托起,最终支撑着他步履蹒跚地回到人间。 丁绍伟:“那后来呢?” 沈愔神色人眼可见地一沉。 再后来——兴华制药的罪行被一桩桩揭露、玄阮扎在西山市的庞大贩毒网络被连根拔起、吴兴华落网、曾经掩埋在黄土之下的骸骨和冤魂重见天日…… 一切看起来都那么完美,只除了…… “201X年三月十五日,也就是三年前,西山国际酒店遭不明人士投放炸弹,万幸在最后一刻解除警报,”沈愔低声说,“虽然对外的说法是‘警方成功拆除炸弹’,事实却是当时只剩下三分钟,根本不够拆除炸弹。” 即便已经知道结果有惊无险,丁绍伟依然倒抽一口凉气:“你是说……” “对,你猜的没错,”沈愔点点头,“是她在最后一刻中止了炸弹程序,因为当时我在现场。” 丁绍伟的呼吸声不由停住了。 “我不敢说自己有多了解她,事实上,她……苏曼卿是一个很难看透的人,”沈愔将已经冷却的茶杯握在手心里,眼神深得看不见底,“我和许多犯罪分子打过交道,他们有的狡猾、有的凶狠、有的心机深沉,却总有脉络可循,因为他们做每一件事都有动机驱使。” “但是对她,这些寻常的逻辑和动机完全没法套用,她就像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那个世界有着自成体系的规律和法则,她理解不了别人的喜怒哀乐,别人也看不透她在想什么。她像是童话故事里的公主,被魔鬼关在城堡里,一个人加冕为王,却对城堡外的疾苦哀乐充耳未闻。” “只有在那一刻,我才觉得自己隐隐约约触碰到她隐藏最深的……灵魂。” “她并不是真的没有情感和同理心,有一根线一直牵引着她,让她始终没越过那道雷池。” ——当年的夏桢,如今的沈愔。 丁绍伟头一回听沈愔说起当年那段经历,做梦也没想到他下基层派出所锻炼的那几年,一起长大的发小居然演完了一部九十集的都市传奇话本。然而与此同时,一个不太妙的预感依稀浮上心头:因为在这三年里,他从没听到沈愔提过“苏曼卿”这个名字。 所以三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警报解除后,我试图说服她对警方投诚,”沈愔的声音十分疲惫,似乎单是回忆过往,已经耗费了极大的体力和精力,“就在她要说出幕后主使的身份时,电话那边突然传来一声爆炸——” -- 第202页 “……电话,就这么断了。” 而他原本以为可以将那个深陷泥沼的女孩拉回人间。 沈愔已经记不得当时的感受,因为听到爆炸的一刻,他的整个大脑——严谨周密的逻辑推导也好、错综复杂的案情分析也罢,都被炸得分崩离析。随后的一千多个日夜,他没有睡过一个好觉,直到三年后,他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重遇夏怀真…… 才算将当年的憾恨勉强续上。 从办公室里走出时,沈愔和丁绍伟的神色都有些郁郁。此时霞光已经散尽,夜色铁幕一般降临在城市上空,将所有静水深流的恩怨情仇遮掩得一丝不剩。 丁绍伟从烟包里抽出一根中华烟,没有点火,只是放在鼻下闻了闻。片刻后,他唤道:“阿愔……” 沈愔脚步一顿,偏头看向他。 丁绍伟用那只限量版的LV运动鞋尖踩了踩地砖,闷声闷气地问道:“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沈愔知道他不是问自己打算怎么破案或是揪出内鬼,好一会儿才道:“……不知道。” 丁绍伟:“……” 他设想过许多种可能,唯独没想到沈愔会这么说,当即惊了——因为以他对沈支队二十多年的了解,如果不是用心已深,何至于百般思虑、进退两难? “她好不容易逃出那个人间炼狱,我说什么也不能让她再陷回去,”沈愔话音像是含在牙缝里,“我之前得到消息,当年带走她的毒枭叫‘神父’,此人极有可能已经潜回西山市,并且打算接手玄阮当初残留在本事的贩毒网络……如果我没猜错,从郭莉遇害到茂林制药案发,甚至于指使孙豫诱拐葛欣和王雨凡、毒杀葛长春灭口,这背后或多或少都有神父的影子。” 一阵夜风从窗口扑入,分明是五月底的天气,已经带着些微的暑意,丁绍伟却觉得心口发凉,寒毛和冷汗一并炸开。 他同样低声问道:“你打算怎么做?” 沈愔揉了揉眉心,借着手掌的遮挡,几不可闻地说出一句话—— “我会将神父集团……连根铲除!” 第92章 疑阵(上) 沈愔本打算今晚早些回去——不是不用加班,而是他惦记着跟他赌气的夏怀真。 眼下正是多事之秋,小夏姑娘一个人回家实在不安全,哪怕她发了消息报平安,沈愔也得亲眼瞧见才能安心。 可惜他刚走到市局门口就接到一通电话,而且是一个他不能不接的号码。 “沈警官,”顾琢同样没有寒暄,直接开门见山,“你托我查的事,有眉目了。” 那个瞬间,沈支队瞳孔骤然凝缩。 实事求是地说,夏怀真并不是一个很作的姑娘。虽然刚看到沈愔和葛欣拉拉扯扯时,她的确不爽,但那“不爽”的时效短得很——她回去睡了一觉,第二天醒来时就忘光了。 如果沈愔趁热打铁,多说几句好话,甚至连好话都不用说,只要给她一个缱绻缠绵的拥抱,小夏姑娘就会将最后一点“残灰”彻底掐灭,撒着欢地扑到沈支队怀里。 然而不幸的是,接下来两天,沈愔居然玩起了踪影:他每天天不亮出门,夏怀真一觉睡醒,屋子已经空了,只有桌上两片三明治散发着微薄的热气;晚上晚高峰都结束了,他还没回来,夏怀真有时一觉睡醒,跑到他书房门口,发现屋里依然是空的。 就好像家里完全没这么一个人。 小夏姑娘彻底没了脾气,什么别扭吃醋统统抛到大气层外,只想早点见到沈愔,实现她憋了好几天的“扑人”梦想。这一天,她实在撑不住,暗搓搓地跟到市局,幸而看门的保安大哥认识她,见了人非但没拦,还很热情地招呼道:“小夏啊,是来找沈队的吧?” 夏怀真弯下眼角,露出一个乖巧的笑:“沈队在吗?” “应该在吧,”保安大哥就爱逗她这种乖巧又呆萌的小姑娘,笑眯眯地说,“没听说刑侦支队今天出外勤,他应该在吧?” 夏怀真在心里默默比了个剪刀手,脚底抹油地溜了进去。 她脚伤已经好利索了,来之前特意去小区门口的超市买了菜,做了沈愔一直心心念念的卤肉饭。谁知等她轻车熟路地摸到支队长办公室门口,没来得及敲门,先听见里面传出“嘤嘤嘤”的哭泣声。 夏怀真:“……” 她作势欲敲的手拐了个弯,悄无声息地推开虚掩着的门,从门缝往里张望。 果不其然,里面那位是葛欣。 光是赖着不走就算了,这位葛小姐好像压根没有“男女授受不亲”的概念,两条胳膊用力搂着沈愔的右手臂,胸口若有似无地蹭着沈愔手肘,哭得梨花带雨:“沈警官,呜呜,我好怕……” 夏怀真心说“你这时候把她推开我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可惜天不遂人愿,只见沈愔抬起的胳膊非但没推开葛欣,反而安抚意味十足的在她肩膀上拍了拍。 “葛小姐请放心,”沈愔沉声道,“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我们绝不会姑息。” 葛欣抬起头,粉雕玉琢的脸上挂满晶莹的泪珠,两只水汪汪的眼睛含着热泪,像望救星似的望着沈愔——此情此景实在动人心弦,加个BGM就能直接客串偶像剧镜头。 夏怀真刚偃旗息鼓没两天的小火苗蹭一下飘上头顶,愤愤骂了声“What a fuck”,将手里的保温饭盒往地上一扔,转身就跑。 -- 第203页 至于花了一下午时间买菜做饭的精力,还有一路上的殷切与迫不及待……权当喂狗了! 她刚跑到楼梯口,就听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哟,这不是小夏吗?怎么,又来找沈队?” 夏怀真委屈地吸吸鼻子,转过身:“容姐……” 沈愔的反应已经够快了,听到动静的第一时间就冲到门口,却只摸到夏怀真匆匆跑远的背影。他正想抬腿追上,那没眼力见的于和辉就在这时呼哧带喘地跑过来:“老大,邓筠有消息了!” 沈愔蓦地扭过头,眼神利如刀锋。 “生气的女朋友”和“潜逃在外的疑似嫌疑人”,二者孰轻孰重,对一个称职的刑侦警察来说简直一目了然。虽然十分惦记某位显然还没消气的小夏姑娘,但是眼下,摆在沈愔面前的选择只有一个:“……出发!” 五分钟后,警车呼啸着开出市局大院,红蓝交错的警灯划破将至的夜色,一路风驰电掣而去。 驾驶位上的丁绍伟抬头看了眼,发现后视镜中,沈愔低头发着消息。他随口提醒道:“保密原则啊,别漏了风声。” 沈愔抬起头,眼神凉飕飕的,那意思仿佛在说“你有资格说我吗?” “我刚才好像看到怀真了,”迟疑片刻,他还是解释了一句,“我有点不放心,跟她确认一下。” 丁绍伟疑惑地看了看他:“小夏来了?那她干嘛不进去?她不是一天到晚粘着你,恨不能给你当小尾巴吗?” 沈愔沉默片刻,抿了抿略有些干涩的唇角:“她来的时候,葛欣在我办公室里。” 丁绍伟:“……” 刹那间丁大少爷什么都明白了,拍着沈愔肩膀,给了他一个搀着揶揄、拌着幸灾乐祸的笑:“节哀吧老大,等回去后,当兄弟的一定给你上炷香。” 沈愔眼神冰冷、轮廓冷硬,丁绍伟估摸着,要不是自己把着方向盘,这位铁钩似的手指已经卡上他颈动脉了。 虽然沈支队身形不算高大,人也偏清瘦,但他毕竟是卧底毒窝三年的主。真要硬碰硬杠上,只有丁大少爷被单方面碾压的份。 丁少爷干咳一声,在沈支队武力镇压的威胁下摸了摸鼻子,委委屈屈地认了怂:“要不,回头我帮你跟小夏说说?其实这事真不怨你……葛欣跑来说发现了嫌疑人的线索,难道你把她往外推吗?小夏那姑娘挺懂事的,你跟她说清楚了,她应该不会揪着不放。” 沈愔淡淡“嗯”了一声,俊秀的眉头没有舒展的意思。 丁绍伟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想什么呢?愁眉不展的。” 沈愔两条胳膊抱在胸前,眼睛微微阖着:“在想葛欣的话有几分可信。” 丁绍伟跟他认识二十多年,对沈愔的了解堪称透彻,这回却会错了意:“我也觉得是……认脸还有认错的时候,何况是声音?不过那姑娘一口咬定,应该还是有几分把握的,反正没别的线索,咱们不先死马当活马医?” 谁知沈愔沉默片刻,摇了摇头:“我不是说这个。” 丁绍伟眼神茫然。 沈愔不知该怎么形容,但葛欣这女孩给他一种十分怪异的感觉。她家世明了背景清白,乍一看就是个摊上人渣爹、可怜又值得同情的良家女孩。 可沈愔总觉得她身上有种微妙的违和感。 ——不管是非曲折,葛长春终究是死在市局里,那可是葛欣亲爹!这女孩就算不把这笔账算在刑侦队头上,也不该这样全无芥蒂。 ——还有,既然她知道警方不完全可信,又怎么敢放心大胆的把这要命的秘密告诉沈愔? 她可没有一个跟沈愔长得一模一样的至亲之人。 警车呼啸着奔向西城,沿着滨海大道,公路旁建起一排农家乐,只是人迹罕至,平时游客不多。这天傍晚,大片的夜色垂落在树林边缘,一辆电动摩托突然从土路尽头冲出,呼啸着冲入树林。 那是个身材高大的男人,穿一身黑色夹克,头上扣着棒球帽,戴着副黑口罩,往那儿一戳就是行走的烧煤棍,几乎和夜色融为一体。 他悄无声息地翻过土墙,三下五除二摸到门前,发现门上挂着把锈迹斑斑的大铁锁。男人眉头微皱,从腰间摸出瑞士军刀,轻车驾熟地撬开门锁,手掌稍一用力,门板晃晃悠悠地往里荡开,露出一条可供一人侧身而入的门缝。 屋里黑黢黢的,男人没开灯,也不打算打开手机自带的电筒。他虽然身量高大,目测将近一米九,身手却十分矫健,从门口摸到地下室,愣是没发出一点声音。 ——地下室里亮着昏黄的光,从门缝往里张望,隐约能看见一个背对门口的人影。 男人一只手探向腰间,枪口无声无息地显露在黑暗中,他用一个矿泉水瓶套在枪口上充当□□,黑洞洞的枪口赫然对准那人背影。 很轻的“啵”一声,人影毫无意外地中了枪。然而出乎意料的,“那人”晃了晃,居然没倒下! 男人目光微沉,抬腿踹开地下室的门,箭步冲到近前,一把扯过“那人”——触手轻飘飘的,竟然是个真人等高的布偶娃娃! 男人:“……” 不知谁那么缺德,不仅给布偶娃娃穿上真人的衣服,还特意把娃娃放在椅子上。从背后看过去,跟坐在椅子上的真人简直没什么分别。娃娃脑袋上还贴着一张便利贴,上面用孩儿体写着一行“我知道你在做什么,呵呵”,末尾用水笔画了个意味深长的小笑脸。 -- 第204页 男人心头骤凛,一丝凉意顺着脊椎窜了上去。 他忽然意识到什么,三步并两步地跑回院里,刚到门口,一道劲风毫无预兆地奔着后脑而来。刹那间,几乎是身体本能的反应,他缩脖端肩,那道劲风就擦着头皮过去。 第93章 疑阵(下) 男人和偷袭者在极近的距离里飞快交换过几招,偷袭者挨了他当胸一脚,就地一个翻滚,勉强卸掉冲击力。他扶着墙壁艰难站起身,伸手抹了把嘴角——惨白的灯光从农家乐门口打过来,照亮了这人身形,只见他手背上赫然沾着一抹血迹。 “……是你?”身材高大的男人把棒球帽往上推了推,露出一双阴恻恻的眼睛,“你、你怎么会知道?” 这话乍一听莫名其妙,然而偷袭者跟他搭档多年,相互间的默契已经成了某种本能,居然听懂了他的疑问。 他沉默片刻,摘下脸上的医用口罩,露出一副打印在市局协查通告上的面孔——邓筠。 “杨队,”他低声道,“我知道你会来。” 被他一口道破身份的黑衣男人不知怎么想的,居然抱着最后的坚持,死活不肯摘下棒球帽和口罩,笑声闷在口罩里,瓮声瓮气:“有意思……所以我那天看到的背影真的是你?” 时间倒退回一个星期前。 杨铁诚快步回到办公室,进屋前特意往走廊两端张望了眼,确认四下里没人,这才甩上办公室的门,“咔嚓”一下扣上门锁。 他从衣兜里摸出手机,上面显示已经有三四个未接来电,而那没有眼力见的破烂玩意儿还在不依不饶地震动着。 杨铁诚眉心闪过一丝戾气,随手接通,压低声道:“喂?” 很快,手机对面传来一声皮笑肉不笑的轻嘲:“杨警官,您可真是个大忙人啊。” 杨铁诚危险地眯紧眼:“我说过,如果没别的事,最近尽量少联系,你听不懂人话吗?” 手机对面的人应该是用了变音器,声音尖细,听上去有些雌雄莫辨:“杨警官别着急,我知道你在顾虑什么,放心,他们查不到你头上。” “他们已经开始怀疑市局有内鬼了!”杨铁诚低喝道,“葛长春死了,茂林制药和玄阮的勾当也被警方挖出来,你们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还想怎么样!” 手机里的声音虽然性别难辨,年纪应该不大——上了年纪的人很少会用这种轻快而又纯良无辜的语气说话:“目的达到了?杨警官是不是忘了,被葛长春拿走的‘配方’……可还没有找回来呢。” “那跟我有什么关系?”杨铁诚语气不善,“你搞清楚,我们只是合作关系,你没权利命令我!” “你们要杀王晨、要接收玄阮的势力,我都刻意当没看见,但你们竟然丧心病狂的在市局里杀了葛长春!你是觉得警方还不够关注你们,捅出的篓子还不够大是吧!” 不管杨铁诚怎样喷火,那边始终耐心十足,甚至带着盈盈的笑意:“杨警官这话就说错了,咱们可是互帮互助。您想想,凡是有机会接触到‘配方’的人,都或多或少和葛长春有关联,保不准知道你们私底下的交易。你难道不想把所有的危险都扼杀在萌芽里吗?” 杨铁诚脸色铁青,从牙缝里挤出话音:“我……我什么也没做!” “是,我知道,”那人不无惋惜地叹了口气,“您只是在底下人把缴获的毒品拿去卖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事后又从中分了一杯羹——那也不是为了您自己,要不是您夫人病了,等着钱急用,您也不会脏了自己的手,是不?” 杨铁诚把牙关咬得咯嘣响:“你……” “杨警官,敢做就要敢当,”那人收敛了笑意,就算隔着变音器,也挡不住冷厉杀伐之意扑面而来,“你当初既然选了这条路,现在就没有回头这一说——首鼠两端的人是什么下场,看看葛长春和吴兴华,还不明白吗?” 杨铁诚抓着手机外壳的手指猛地收紧,劣质的塑料外壳禁不住他的鹰爪功,发出凄惨的抗议。 就在这时,极轻微的“当”一声响隔着门板传来,仿佛有人撞上门口的垃圾桶。 杨铁诚猝然转身,一把拧开办公室的门,只看见一个背影飞快地消失在拐角处—— “……我一直希望那天是我听错了,”邓筠垂落身侧的手指微微打颤,脸颊肌肉抽搐了下,艰难地挤出一个苦笑,“可是那晚回家时,我发现有人跟踪我,之后又几次三番试图制造‘意外’,我就知道最糟糕的设想已经被证实了。” 霎时间,千言万语涌到邓筠嘴边,他想问“你为什么这么做,是不是他们胁迫你”,想质问“你还记不记得你是警察,你当初入警宣誓时都说了什么”,想大吼“你告诉我这不是真的,只要你说我就信!” 但是话到嘴边,喉咙被堵得水泄不通,他用尽全身力气,也只挤出一句轻轻的:“杨队,我一直把你当我亲哥……” 杨铁诚微微一震,油盐不进的眼神终于有了些许松动。 “我刚进缉毒支队那一年,你还是副队,咱俩搭档去端一个拆家的老巢,谁知道那小子不仅负隅顽抗,手里还有枪!”邓筠狠狠抹了把脸,“他冲着我就是两枪,是你把我扑倒,那弹片现在还嵌在你肩胛骨里!” 杨铁诚身体剧震,有那么一瞬间,他眼神不易察觉地恍惚起来,仿佛当年刚入警队的雄心壮志和多年积攒的功勋荣光斗转星移似的从眼前闪现。 -- 第205页 一步错,步步错,终于到了积重难返的地步。 一失足成千古恨。 杨铁诚的呼吸陡然粗重起来,但是很快,他抬起头,眼睛里闪过不知是讥诮还是悲哀,口罩下的嘴角冷冷牵动了下:“跟你事先串通好的是谁?姓沈的,还是赵局?” 邓筠抬头对上他眼神,心口先凉了半截,嘴唇微微掀动了下,却发现嗓子干哑得厉害,什么也说不出。 这时,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无数影影幢幢的黑影从隐蔽点后闪出,像一张疏而不漏的大网,往“核心”——杨铁诚和邓筠所在的方位聚拢而来。 杨铁诚倏尔抬头,看清来人,眉心波动了下,终于露出一丝匪夷所思的神情:“怎么……是你?” 薛耿神色复杂地看着他:“老杨……” 他俩虽然分属刑侦和缉毒,当年却是同一届毕业,还曾一同下过基层派出所。履历相似,性格相仿,很自然的成了多年老友,私交相当不错。 谁知这对老友再次相见,居然是在这种场合下。 ——一个是被警方通缉的“内鬼”,另一个是代表正义和法律来缉捕他归案的警察。 这算什么?命运开的玩笑嘛? 刹那间,无数念头走马灯似的从杨铁诚脑中转过,他欲言又止地看着薛耿,似乎是觉得到了这个地步,再说什么都是浪费感情,于是将五味陈杂强压下去,连讥带讽地垂落视线:“没想到是你……那姓沈的表面上跟你不对付,到了紧要关头还真敢用人,哼,也算是个人物。” 薛耿心里的滋味不比邓筠好过,但他毕竟是老刑警,关键时刻绷得住,居然没人看得出他此刻波澜壮阔的万千感慨:“老杨,你跟我们回去,我可以跟赵局说,算你自首……” 他是一番好意,但在杨铁诚,却像是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忍不住前仰后合地大笑起来。 薛耿拧紧眉头。 “老薛啊老薛,我算是知道你为什么被那姓沈的小子强压一头了,”杨铁诚擦了擦眼角笑出的泪水,不无恶意地提起嘴角,“怎么都到这份上了,你还是这么天真,指望劝我自首?” 薛耿两腮绷得死紧,嘴角两道法令纹深如刀刻。 “自首?”杨铁诚冷笑了笑:“我不过是听说有小邓的消息了,一时放心不下,才跟过来看看——对,随便打听机密行动是我违反了纪律,我认栽!你要写检查还是停职?我都认了,但你要把内鬼那么大的屎盆子扣我脑袋上,这就过分了吧?” 薛耿先是一愣,然而很快,他明白了杨铁诚的意思。 他们并没有杨铁诚和毒枭勾结、泄露机密的证据,手中全部的把柄不过是杨铁诚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了一个错误的地点。但这也不是解释不通,就像杨铁诚说的,一个“关心同事私下行动”已经足够作为理由。 当然,薛耿也可以将杨铁诚当做嫌疑人带回市局,申请进一步调查。不过,都是系统内部的同事,对彼此的手段套路再了解不过,就像杨铁诚了解薛耿的心思一样,薛副队也很清楚,这个曾经的缉毒正支队长,嘴没那么容易撬开。 他犹豫再三,一只手摸上腰间手铐,抬起的腿已经迈出去,电光火石间,一个不起眼的红色光点无中生有,萤火似的浮现在薛耿胸口。 那一瞬实在太快了,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只有邓筠看清楚了。他大叫一声“小心”,随即奋不顾身地扑过去,几乎是用身体作为屏障,结结实实地挡在薛耿身前。 下一秒,枪声撕破夜色,不期而至。 第94章 劫走(上) 枪声乍响的瞬间,沈愔已经带着支援赶到树林外。那一声突如其来,将无数堪堪睡下的夜鸟惊醒。夜枭们没见过这么没素质的访客,一边拍动翅膀往高处飞去,一边发出愤怒的抗议。 沈愔脚步一顿,冲身边的外勤们打了个“分散包抄”的手势,同时飞快接通对讲机:“老薛,出什么事了?” 对讲机里传出几声杂音,紧接着,电动摩托尖锐的呼啸声传来,仿佛是在急速拐弯,轮胎和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动静,又刻不容缓地绝尘而去! 沈愔心头咯噔一下:“老薛!” 直到这时,薛耿急促的呼吸声才从对讲机里传来:“沈队,杨铁诚被人劫走了!” 沈愔目光笔直地看向树林深处:“怎么回事?” “我们大意了,来的不止杨铁诚一个,他们在树林里埋伏了枪手,”薛耿机关枪似的一口气说完,“小邓为了掩护我,后背中枪。几辆电动摩托趁乱窜了出来,把杨铁诚劫走了!” 沈愔脚步一顿,亏得他曾在毒窝卧底三年,心理素质无比强大,这才能在突发情况面前保持住镇定:“急救队就在后面,我让他们过来接应——小邓怎么样了?” 他冲跟在身后的丁绍伟打了个手势,丁绍伟会意,拿起对讲机急促地说了句什么。 与此同时,薛耿粗重的呼吸声即便是杂乱的干扰音也压不住:“……流了好多血,不知道打中要害没!沈队,你让急救队快点,我们就在农家乐前面……” 难为沈支队,都到这份上了,语气依然镇定自若:“我知道,急救队正赶过去……杨铁诚呢?知道他去哪了吗?” “不清楚……”就算是又臭又硬的薛副队,在同事的鲜血面前,也不禁有点乱了方寸,“那摩托车来得好快,显然早有准备,暗处又有枪手伏击……我们只是一闪身,他们就把人劫走了。” -- 第206页 沈愔手指一紧,语气却波澜不惊:“他去哪了?” 薛耿定了定神:“听声音,是往西北方去了。” 沈愔点点头,毫无间隙地切换成公共频道:“所有人注意,目标往西北方逃窜,请各组注意拦截。注意:目标有帮凶接应,而且这伙人身上大概率有枪,请各组务必小心。” 对讲机里纷纷传出回应—— “一组明白!” “二组明白!” “老大!”丁绍伟转过头,语气异常急促,“急救队已经赶过去了,现在怎么办?” 沈愔微微闭了下眼,又飞快睁开:“我们……” 他话音未落,揣在衣兜里的手机忽然疯狂震动起来。 沈愔皱了皱眉,本想直接掐灭,但是指尖触碰到屏幕的瞬间,他心头微动,不知想到什么,居然把手机掏了出来—— 屏幕上泛着微薄的光,手机依然在拼命震动,却并没有显示来电号码。 沈愔夹紧眉头,荧光映在他半边面孔上,显得冷厉又晦暗难言。 丁绍伟刚想催促他,抬头看清自家支队长脸色,居然有点被吓到:“老、老大,你这是……” 沈愔竖起手掌,打断了他含忧的询问,而后他接通电话,将手机放在耳畔:“……喂?” 听筒里沉默了三秒,随即,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不加掩饰地传递过来:“沈警官,幸会。” 沈愔:“……” 刹那间,他手心里冷汗如潮,几乎在手机外壳上印出一个湿漉漉的手印:“……神父?” 隔着经年的光阴和一道穿越大半个西山市的手机信号,沈愔和那个并不在眼前的男人彼此对视。让他想不到的是,这个西南大地臭名昭著的毒枭居然没戴变声器,用他华丽而浑厚的声线,轻轻笑了起来。 “原本还想做个自我介绍,没想到一句话就被沈警官叫破身分,真是惭愧,”可能是位置偏僻的缘故,沈愔的手机信号不是很好,干扰音兹拉兹拉的,可就算这样,他依然能听出那人笑声中的愉悦和温文尔雅。 他忽然有点理解当初的夏怀真……苏曼卿为什么会跟一个毒枭走了,想来对于一个刚满十二岁、还没来得及见过更多世面的小女孩来说,一个温和、富有、绅士又有着良好教养的男人伸过来的手,是她无论如何都没法拒绝的诱惑。 沈愔扣紧手机,微微吸了口气,开口居然十分平缓:“明知警方在追查你的行踪,还敢打电话过来,你是笃定我们抓不到你的狐狸尾巴吗?” 年轻男人含蓄地笑了笑:“怎么会呢?我只是专程来对沈警官表示感激。” 沈愔一挑眉:“感激我把手铐戴在你手上?” “不,”男人微笑着纠正道,“感谢……你照顾Athena这么久。” “Athena”这个名字对沈支队的冲击力是无可比拟的,霎时间,他的眼神微妙地变了——如果说片刻前,他还只是心存戒备,那么眼下,他眼底分明闪现出不容错认的杀机! “她不叫Athena,”沈愔冷冷地说,“她已经不再是三年前那个人了,别把她牵扯进来!” 男人发自内心地微笑起来。 “原来沈警官早就认出她了,看来是我枉做小人了,”他不无遗憾地说,“不过还是要感谢您,把我的‘黑皇后’毫发无损地还给了我……” 沈愔的呼吸陡然停顿一拍,转瞬间,他突然意识到什么。 “还……给了你?”他低声重复一遍,两腮死死绷紧,手机荧光从侧面打过,这男人从额角到鼻梁勾勒出一层惨白的光,轮廓近乎凌厉,“她在哪?” “她是我最锋利的刀,自然是回到了刀鞘里,”男人似乎很高兴他这样问,不禁笑出了声,“怎么,是不是有些遗憾?你原本是有机会留住她的,如果你在刚知道她身份的时候,就把她交给警方……” 沈愔眉头夹得死紧,手指关节发出清脆的响动。 “——其实我也想不通,沈警官,你为什么没这么做?” 沈愔一字一顿,从牙缝里挤出话音:“我说了,她不是三年前的人,别把她牵扯进来!” “但是刀总要回到刀鞘里,就好像倦鸟总要归巢一样,”男人叹了口气,“沈警官,很遗憾,你晚了十二年。” 十二年…… 对夏怀真而言,那是她支离破碎的青春年华和被葬送的正常人生。 对沈愔来说,那是他试图将那身陷泥沼的女孩拉回人世时,挡隔在中间的鸿沟和深渊。 沈愔翻起手掌,打断了丁绍伟欲言又止地追问,沉声又问了一遍:“她在哪?” 相隔大半个西山市,“神父”轻笑一声,然后猝不及防地挂断电话。他抬起头,一个身穿黑色猎装,脸上同样戴着黑色口罩的年轻男人走上前,将一把伞罩过他头顶。 神父将手伸到伞外,两滴水珠精准地打在手心里。他捻动了下手指,诧异地挑起眉:“下雨了?” “是的,”年轻男人毕恭毕敬地低下头,那曾经对着沈愔发出张狂挑衅的杀手,到了神父面前只有低眉顺眼的份,“看了天气预报,说后半夜会有暴雨。” 神父扶着镏金手杖,推了推滑落鼻梁的金边眼镜。 “我喜欢下雨,暴雨从天而降,就像是天神的恩赐,将一切痕迹冲刷干净,”他喃喃地说,忽而叹了口气,“这出戏铺垫这么久,终于等到高潮了……我迷途的羔羊啊,是时候回到神的怀抱里了。” -- 第207页 年轻的杀手缩脖端肩,大气不敢出一口。只是当神父迈开脚步时,他才保持着半步的距离跟上去,沉默而又寸步不离,仿佛一个安静的影子。 他打着伞的右手腕,衣袖撸起半截,露出麦色皮肤上的纹身——那赫然是一个十字架,顶端盘踞着一条咬着自己尾巴的蛇! 与此同时,农家乐前的树林里,沈愔盯着猝然挂断的手机,常年缺欢少悲的脸上骤然闪过一丝冷厉。 直到这时,丁绍伟才逮着空当上前,轻声问道:“阿愔,怎么了?” 丁大少爷看着吊儿郎当,实则公私分明得很,极少在公务场合直呼沈愔的名字。那一刻,沈愔扭过头,跟他飞快地对视一眼,不到千分之一秒的光景,丁绍伟分明看到他眼底压抑着深深的恐惧。 “到底怎么了?”丁绍伟话音压得更低,心念电转间,联系起方才那声语焉不详的“神父”,忽然浮现出一个可怕的揣测,“难道是小夏……” 沈愔没说话,脸色极为难看。 丁绍伟倒抽一口凉气,想起夏怀真那一言难尽的身世,还有她背后若隐若现的庞大组织,一时间头皮都有点发麻:“是……那些人找到她了?” 沈愔忽然想到什么,重新解锁手机屏幕,从来稳如磐石的手指居然细细地打着颤,验证指纹时接连失败了两次。好不容易验证成功,他飞快调出一个页面,丁绍伟探头看去,发现那居然是个定位系统,不用说都猜得到另一端安在谁身上。 他看着显示“正在搜索”的手机屏幕,轻声问道:“是小夏吗?” 第95章 劫走(下) 沈愔短促地“嗯”了声:“我担心手机目标太大,送了她一个吊坠——吊坠里藏了定位装置,终端连着我的手机。” 丁绍伟不知该说什么好:这是得草木皆兵到什么程度,才会想尽一切办法将人拴在身边? 但是随即,他想起沈愔这看似多余的闲笔居然真的派上了用场,又有点缘由莫名的不寒而栗。 很快,手机定位有了结果,出乎意料的,夏怀真的位置离他们并不远——红色的圆点定格在东北方,相隔只有两三公里。 丁绍伟倏尔抬头:“阿愔!” 沈愔闭上眼,谁也没法透过他八风不动的伪装,看穿这人的真实想法——这应该是沈支队从警十年来最艰难的选择,他的经验和直觉都告诉他,这是一个陷阱,前方必定设下重重埋伏,单等着他往套里钻。 但是刹那间,他想起多年前那场猝不及防的爆炸,还有通话中断时,自己层层凉下去的心口,就知道走到这一步,自己根本没别的选择。 沈愔蓦地回头:“绍伟……” 他话没说完,就被丁绍伟一个手势打断了。 丁大少爷被沈支队欺压了二十多年,从来只有言听计从的份,好不容易“翻身做主”一回,他来不及窃喜,先兴起一腔忡忡的担忧之情。 “看这情形,阿愔分明是对那丫头用心不浅,”他愁眉不展地想,“这万一最后……可怎么得了啊!” 越是担心,他越是打定主意,绝不能让沈愔一个人去闯“天罗地网:真要有个什么,他这个”知情不报”的帮凶非被亲娘和赵副局联手掐死不可。 “我知道我拦不住你,”丁绍伟坦然道,“我也知道,你不打算叫后援。” 沈愔没说话,用表情和肢体语言默认了。 这也不难理解,夏怀真下落不明,他俩连她现在的处境——是否落入神父手里、怎么落入的、有没有恢复记忆都不清楚,贸然叫上一帮警察过去,万一被那伙毒枭有心算无心,看到夏怀真和毒贩混在一起…… 丁绍伟简直不敢顺着这个思路往下细想,越想越毛骨悚然。 “但你一个人去太危险了,保不准前面有多少埋伏,”丁绍伟说,“就算你要过去,也得让我一起,万一有什么不对,我还能及时叫支援,总好过你一个人不明不白地送了命。” 沈愔下意识地拒绝:“不行,太危险了……” 话音未落,他抬头对上丁绍伟的眼神,就知道自己这话白说了。 丁少爷吊儿郎当了小半辈子,难得郑重其事一回,那眼神中的强硬竟连沈愔也没法拒绝。他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迎着丁绍伟不可撼动的视线,微微叹了口气:“好吧,想来就一起来吧。” 丁绍伟头一回在和沈支队的“战斗”中大获全胜,没顾上高兴,对前路茫然未卜的心酸先一步泛上来。 “这回可真要舍命陪君子了,”他惆怅地想,“万一有个什么……不知道能不能给老子定个烈士啥的?好歹也能光耀门楣一把?” 但他随即想起,自己家里只有一个老娘,还是个整天对他横挑鼻子竖挑眼的疑似“后娘”,万一真成了烈士,光耀不光耀姑且不论,骨灰匣子多半会被气急败坏的丁凯薇女士打出家门。 至于另一位和他有血缘关系的……唉,不提也罢,想起来就更糟心了。 大约在那位看来,巴不得从没生过自己这个丢人现眼的货色吧? 丁绍伟用最快的时间做好心里建设,自觉是一根赤条条的光棍,来去皆无牵挂,于是看向沈愔,只听沈支队打通薛耿的私人手机,飞快地说道:“老薛……我和绍伟发现可疑目标留下的踪迹,要跟过去看看。你留在现场,有什么情况随时汇报给我。” -- 第208页 对面的薛耿愣了愣,大约是没想到沈支队放着配发的对讲机不用,偏要舍近求远的打手机:“可疑目标?就你们两个吗?太危险了,我调一队支援给你们!” “不用,”沈愔飞快地说,“现在还不能确定那边是个什么情况,大队人马过去太打眼!我和绍伟过去看看,你保持手机畅通,如果有情况,他随时打给你。” 薛耿凭本能觉得这个安排很坑爹:“不行,这太危险了,万一有陷阱呢?听我说,你……” 然而沈愔压根没耐心听他把话说完,直接挂了。 薛耿盯着黑下来的手机屏幕怔愣三秒,又把方才那段对话放在脑子里逐字逐句地倒带一遍,越想越不对劲,忍不住爆出粗口:“我X!” 可惜,薛副队满含怨念的脑电波没法穿越树林抵达沈愔脑海,此时GLS450已经咆哮着窜上公路。与此同时,一道雪亮的闪电劈开夜幕,沉闷的雷声滚过头顶,浓云被电光撕裂,蓄势已久的暴雨滂沱而下。 这时就能看出丁大少爷的先见之明了:虽然GLS450外型笨重,和他骚包又拉风的画风很不对味,但这玩意儿毕竟是山地越野的行家,性能和装备都没得说,穿行雨夜直如风驰电掣一般。 丁绍伟在百忙中分了个眼神给沈愔,发现他第10086次拨通某人的电话,结果不出所料:直接关机了。 “都说了打也没用,”丁绍伟叹了口气,“小夏要真被那个神父逮走,手机肯定也收走了,你还指望她能接电话吗?” 沈愔没吭声,伸手掐了掐疲惫的眉心,不信邪地又拨了一遍。 丁绍伟不禁怀疑这小子是关心则乱,没别的途径发泄担忧,只能可着劲地折腾手机玩。 但他没想到的是,这一回,手机响了两声,居然真有人接了! 丁绍伟:“……” 什么情况!那些毒贩居然大意到这个地步,连手机都没收? 不过他很快发现自己猜错了,因为听筒里传出的是简容的声音。 “沈队?”出乎意料的,将近半夜十一点,简容竟没睡下,语气错愕中带着丝丝缕缕的笑意,“这么晚打电话过来,我可真是受宠若惊啊。怎么,沈队不怕你那位小女朋友吃醋吗?” 沈愔没心思跟她扯淡,直奔主题:“我傍晚好像看到你把小夏拦住了?后来呢?她去哪了?” 简容:“……” 法医室主任简大美女对刑侦支队老大有意思,这在市局已经不是什么秘密。虽然沈愔早就将“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态度表达得十分清楚,但是半夜十一点打来电话,劈头第一句还是询问人家有没有见着自己女朋友…… 即便简主任涵养再好,有那么一瞬间,也很有骂娘的冲动。 但她毕竟不是脾气上来就横冲直撞的热血菜鸟,可能是“半夜十一点”这个时间太敏感,也可能是沈愔隐隐紧绷的语气让她升起某种不妙的预感,简容只是愣了下,就毫无停顿地续上话音:“有这么回事……我看她当时脸色不对,还以为她和你吵架了,就把她叫过来聊了几句。本想通知你过来,没想到刑侦支队赶在这时出外勤,只好先送她回家。” 沈愔敏锐地眯紧眼:“是你送她回去的?” 简容坦然点头:“我原本是这么打算的,但是在市局大门遇见那姑娘——她一看到小夏就特别热情,还说要请小夏吃饭,跟她解释什么,我看小夏也有点意动,就先走了。” 沈愔:“……那姑娘?” 简容有点茫然:“就是那个三天两头跑来找你的葛长春的女儿,好像是叫……” 又是一道闪电当头劈落,雪亮的光照彻黑夜,那一瞬间,沈愔只觉得脑子里的重重迷雾被驱散少许,无数想不通的关节浮出水面,被简容不经意的一句话串在了一起—— 为什么葛长春的过敏史会轻而易举地泄露出去,而他们上天入地地排查嫌犯,却始终找不到半点线索? 为什么幕后主使杀了葛长春和王晨,却唯独没对那个和他俩都有关系的人下手? 为什么夏怀真会对他的警告视若无睹,轻而易举地落入“神父”的陷阱? 还有……为什么孙豫充作线索的三幅名画,只有第三幅没和人质对上号? 警方一直以为,孙豫留下的第三幅“线索”——《简·格雷的处刑》,对应的是他无辜遇害的妹妹孙芸,这个揣测也确实没错,但他们漏了一个细节:为什么每个人质都有对应的线索,唯独葛欣被落下了? 在这个电闪雷鸣的雨夜,答案终于从深不见底的黑暗中缓缓浮现出:因为线索对应的是“受害者”,而那女孩根本不是被孙豫绑架的人质! 孙豫是在用这种方式给出提示:她和“那些人”是一伙的! 无数念头从沈愔脑中闪现而过,那一瞬仿佛电影慢镜头被格外拉长,但在不明所以的丁绍伟和简容看来,只是过了短短两三秒。简容没听到沈愔的回答,忍不住唤了两声:“沈队……沈队?你怎么了?你们现在在哪,小夏她……” 她话没说完,只听线路“兹拉”一声,不知是信号不好还是怎的,竟然猝不及防地断了!沈愔皱了皱眉,试着又拨了一遍,却发现怎么也打不出去。 这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这里太偏僻,又受到突如其来的雷雨影响,信号实在不行;要么……就是有人屏蔽了手机信号! -- 第209页 这个可怕的揣测刚一冒出,只听远处夜色中传来一阵尖利的呼啸声,仿佛是轮胎和水泥地发生激烈摩擦。 下一秒,雪亮刺眼的远光灯当头扫来! 第96章 翻车(上) 两车交汇的瞬间,庞大的车身毫无预兆地向GLS450倾轧过来,然而沈愔早有准备,把着方向盘的丁绍伟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将方向盘拼命向右打去。霎时间,仪表盘上的指针逼近两百公里,车身和公路护栏疯狂摩擦,发出令人牙碜的动静,火花肆无忌惮地炸开在雨夜中! GLS450虽然性能优越,遇上这种“超量级”选手也是相形见绌,全凭驾驶员临危不乱,死死把住方向盘,才从濒临翻车的危机中解脱出来。 紧接着,驾驶员一脚刹车踩到底,GLS450发出愤怒的咆哮,离弦之箭般冲向夜色深处。与此同时,驾驶位上的丁绍伟嘶声吼道:“怎么回事?是‘他们’的人吗?” 沈愔没说话,他抬头看了眼后视镜,见那大货不顾侧倾的危险,歪歪扭扭地一打方向盘,居然死咬不放地追了上来。 那一刻,丁绍伟把牙关咬出血,也挡不住一声“我X”从牙缝里蹦出来! GLS450不愧是上百万的名车,虽然猝不及防地挨了一撞,但很快缓过劲,风驰电掣似地拉开距离。就在丁绍伟险些将油门踩爆时,前方夜色中现出影影幢幢的鬼影——两辆埋伏在公路路口的黑色轿车突然窜出,不管不顾地当头撞来! 丁绍伟倒抽了口凉气,电光火石间,他只用千分之一秒就做出决断——非但没踩刹车,反而将油门踩到底,在GLS450声嘶力竭的呼啸声中,冲着两辆黑车中间的缝隙直冲而去! 下一秒,只听“咣”一声巨响,GLS450一个车头硬生生地挤进逼仄的空隙中。然而两辆黑车意识到他的企图,不约而同地猛打方向盘,将GLS450挤在中间! 三辆车彼此较着劲,灼目的火花四散飞溅,丁绍伟连手背带手臂爆出狰狞的青筋,几乎使出吃奶的力气才勉强控制住车子。紧接着,GLS450在可怕的引擎轰鸣声中与那两辆黑车擦肩而过,车身左右各留下一道要命的划痕。 丁绍伟松了口气,向右猛打方向盘,就在他堪堪要拐进路口时,只听“轰隆”一声——事先埋伏好的第三辆黑车就在这时窜出,难以形容的推力拦腰撞上GLS450,将它整个推出去! GLS450性能再好也禁不住这样的暴虐,挡板当即变了形,车窗玻璃爆裂,在巨大的惯性中炸成了天女散花。刹那间,沈愔只来得及抬起手臂,护住丁绍伟暴露在玻璃碎片中的头。 鲜血狂飙四起,尖利的玻璃碎片毫不留情地扎进肌肉。 撞击的瞬间,沈愔耳畔“嗡”一声响,眼前居然黑了两三秒钟。不知过了多久,他艰难地缓过神,视野虽然泛着重影,好歹反应过来眼下的处境——GLS450撞上公路护栏,整个侧翻了。 朝天的后轮徒劳地发出嗡鸣声,沈愔抬头望向窗外,隐约看见无数黑影正朝这边而来。他当机立断,飞快地解开绑在丁绍伟身上的安全带,将人推了出去:“我拖住他们,你赶紧跑!” 丁绍伟可能是侧翻时撞到了头,眼神有些恍惚,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发出声音:“你是说……” “我判断失误,这个局从一开始就是冲我们……或者说,冲我来的!”沈愔急促地说,“葛欣、怀真,甚至杨铁诚,都只是这个局中的一环!你是被我拖累的,赶紧离开这儿,告诉老薛和赵局,立刻缉捕葛欣,她也是毒枭的同伙!还有……市局里的内鬼不止杨铁诚一个!” 丁绍伟几乎是被沈愔凭蛮力推出车外的,仓促间,他借着只剩半拉的轿车车灯看清了沈愔的脸:这男人额角被玻璃碎片擦破,鲜血顺着棱角分明的脸孔滚落,又被盆倾瓢泼的大雨冲走。 然而他的眼神宛如铁铸,方才那短暂的动摇已经收敛干净,整个人显得坚硬而不可撼动。 “快走!”他背对着丁绍伟,从腰间摸出配枪——不远处,越来越多的黑影从树丛后显露出鬼魅般的形迹,张牙舞爪地围拢上来,“别忘了我说的话!” 丁绍伟二话不说,转身就跑。 据无聊网友总结,这种生离死别的场景是狗血煽情剧的最爱,两个好兄弟为了“走不走”的话题能争论十分钟,然后被歹徒集体包了饺子。 但现实不是狗血剧,丁少爷虽然自恋,却不缺乏基本的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不是自带光环的男主,“主角不死定律”在他身上起不了作用。在这种近乎“绝境”的局面下,唯一的生机就是由一个人尽可能地拖住凶徒,从而为另一个争取逃命的宝贵时间。 只有活下来,他才能把情报送出去,才能带人来解救身陷绝境、四面楚歌的沈愔。 隐约的枪声从身后传来,丁绍伟认得,那是沈愔的配枪。但是很快,枪声被密集的暴雨声和更密集的枪声淹没了,仿佛大雨如注下的一点火种,再如何竭尽全力挣扎,也只能一点点黯淡下去。 “大意的不仅是阿愔,还有我,”丁绍伟抹了把挂满雨水的脸,强迫自己不去考虑被毒贩包围的沈愔的安危,“我们都以为毒枭是冲着小夏来的,就算有埋伏,也只是为了拦截警方的追击。没想这伙毒贩居然这般丧心病狂,故意拿小夏的安危设了个套,就是为了引诱警方——或者更确切地说,就是为了引诱阿愔心甘情愿地钻进陷阱里。” -- 第210页 他们做梦也想不到,毒枭的枪口一开始指住的就是沈愔! 在想通这一层的同时,丁绍伟也终于明白沈愔那句“内鬼不止杨铁诚一个”是什么意思:今晚的行动极其机密,除了策划行动的沈愔本人,只有省厅调查组和市局内部少数高级领导知情,连他们这帮出外勤的也是行动前十钟才收到消息。 但是从毒枭团伙今晚的反应来看,分明是一早料到市局的行动,并且将计就计地布了一个套。 那么问题来了:到底是这伙毒贩能掐会算,还是正如沈愔所说……市局内部的“鬼”不止杨铁诚一个? 答案不言而喻。 “必须尽快把消息送出去,”丁绍伟浑身都湿透了,前两天刚做的发型被大雨浇成了锅盖,沉甸甸地趴在头皮上,他却顾不得理一理,“可这个隐而未露的内鬼是谁?就算是在市局范围内,知道此次行动详情的也是屈指可数,难不成……” 他直觉“难不成”后面跟了个很可怕的猜测,但还没来得及理清思绪,一丝难以形容的凉意先顺着后背窜上来。 霎时间,丁绍伟炸开一身汗毛,下意识地扑了出去! 那几乎是身体本能的反应,也正是这个本能救了他,无声而至的子弹没能打中目标,而是擦着他的脚跟过去。 ——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居然有埋伏!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丁绍伟整个人都不好了,他脑中七上八下地窜动着无数念头,一会儿担心孤身留下断后的沈愔的安危,一会儿又忍不住吐槽“居然被这么大规模的毒枭团伙渗透,西山市到底还是不是我认识的国际化大都市了”。 但随即,这十万八千个念头不约而同地沉寂下去——他听到不远处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还有雨点打在塑胶雨披上的声响。 有人来了! 丁绍伟屏住呼吸,一只手摸住腰间的配枪,打算等那小子再靠近点,就给他胸口开出个透明窟窿。谁知那脚步声走到离他藏身处五六米的地方时忽然停住,两道穿透力极强的电筒光一上一下交错而来,又飞快地消失在黑暗深处。 丁绍伟:“……” 什么情况? 毁天灭地的雨势屏蔽了五官六感,他听不出那人的动作,想来那埋伏在附近的枪手仓促间也没法确定他的藏身处。但这么耗下去也不是办法,因为丁绍伟几乎可以肯定,毒贩团伙的后援正往这边赶——很显然,他们既然布下了这个要命的陷阱,就绝不允许有漏网之鱼脱身而出。 刹那间,十万八千个念头掐头去尾,在丁绍伟脑子里浓缩成一句简明扼要的:怎么办? 他右手在腰间一气乱摸,无意中摸到随身带着的警八件,登时有了主意。 那埋伏在暗中的枪手不慌不忙,因为知道眼前这个警察没有后手也没有支援,所以显得格外游刃有余。如果不是雨势太大,他甚至想点起一根烟,惬意地吐出一圈白烟。 就在这时,只听很轻的哗啦一下响,前方灌木后像是藏了什么东西,颤缩地摇晃起来。 枪手眼睛一亮,陡然调转枪口,装了□□的子弹鱼贯而出,十分有耐心地将那片灌木挨个犁过一遍。 子弹打在石头上,溅起点点火花,但是出乎枪手意料,他居然没听见臆想中的惨叫。 枪手微微皱眉,刚觉得有点不对劲,一道凌厉的风声突然自身后袭来——那被他追踪半夜的警察不知什么时候绕到他背后,还不要命地扑了过来! 警方配枪没安装□□,虽然有雨声做遮挡,丁绍伟还是不敢冒这个险。他方才将对讲机抛出去,果然吸引了对方注意,在那不到千分之一秒的时间里,他的反应和判断堪称精准,手铐死死锁住杀手咽喉,带着他一起滚倒在泥水中! 第97章 翻车(下) 这大概是丁大少爷三十年来最没形象的时刻,他和杀手在草丛里挣扎扭打,不一会儿就成了名副其实的泥人。杀手用手肘和脚跟拼命踢打,丁绍伟猝不及防,肋下挨了几下重的,痛得龇牙咧嘴。但他非但没松劲,反而不知从哪逼出一股悍勇,手铐勒得越发紧,这样近的距离,甚至能听见那小子喉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咯”声。 杀手被他勒得两眼发白,滚动中无意间摸到一块砖头,当即不假思索地往后砸去! 这一下事发突然,又在黑夜中,丁绍伟躲闪不及,脑门上狠狠挨了下。只听“嘭”一声,他眼前炸开满把金花,但这小子也有几分狠劲,哪怕脑门头破血流,依然死不松手,反而双腿一蹬,使出吃奶的力气将杀手摁倒在泥地里,然后发了疯似的绞紧手铐。 杀手拼命挣扎,但他眼下被丁绍伟头朝下摁在泥地里,着实使不上力。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的推移,杀手的挣扎逐渐微弱,眼看只有出气没有进气,斜刺里突然传来很轻的咔一声响。 那一下淹没在暴雨声中,轻微的几乎能忽略不计,然而丁绍伟脑子里打过一道闪,突然意识到:那是□□上保险的动静。 千钧一发之际,他不及细想,就地飞快一滚。下一秒,子弹撕裂雨帘,打在树干上,炸开大片火星。 丁绍伟挣扎着爬起身,还没站稳就被一股巨力摁住肩膀,狠狠怼了回去。与此同时,一支冰冷的枪口抵住太阳穴。 这股力道大得吓人,不过一眨眼,丁绍伟已经飞快地做出判断:这家伙不是普通人,多半是个职业杀手! -- 第211页 要论单兵战斗力,调入刑侦外勤不到三年的丁大少爷绝不是职业杀手的对手,但是生死一线间,他爆发出极为可怕的潜力,两只手猛地反拧住身后杀手,猝不及防地一发力——居然将他硬生生掀翻出去! 杀手就地打了个滚,轻而易举地卸掉撞击的力道,起身时活动了下手腕和脖颈,一双阴恻恻的眸子从口罩下射出,落在丁绍伟脸上。 “条子,”他几不可闻地动了动嘴唇,话音旋即被暴虐的雷声和风雨声淹没,“……看不出来,还挺扎手的。” 丁绍伟顾不得满身泥泞,飞快地拔出□□,枪口对准那鬼魅般的男人。 一身黑衣的杀手挑了挑嘴角,方才一通纠缠,他头上的棒球帽不知丢在了哪,干脆一抬手,将口罩也揭下来。雨水沿着他锋利清晰的五官汹涌滑落,他却恍若未觉,伸出舌尖舔了舔嘴角:“你本来是不用死的……” 丁绍伟心头一凛。 “可惜你运气不好,非要陪着那个姓沈的来送死,”杀手一点不顾及正对着自己的枪口,冲丁绍伟不怀好意地笑了笑,“没办法,只好送你一程了。” 丁绍伟充满戒备地看着他,手指一点点扣住扳机。就在这时,一道闪电划过头顶,猝然而起的光让他眼前白了一瞬,他不由自主地眨了眨眼,就这么一晃神,凌厉的风声已经劈面而至。 丁绍伟用力扣动扳机,反应已经够快了,可惜那杀手的反应和速度都是顶尖的,几乎超出了人体极限,刹那间扣住丁绍伟手腕,用力往上一拧,只听“砰砰砰”三下,子弹全部打空。 杀手随即一拳揍上丁绍伟面门,巨大的冲击力将他狠狠撞飞出去——丁大少爷可没职业杀手那么快的反应和强悍的身体素质,在泥地上滚了好几圈,直到撞上一棵树干才勉强停下。 亏得这些年,丁警官没少受顶头上司的磨练,身体和心理素质都有突飞猛进地提升,这才能第一时间撑起身。他抹了把擦破的嘴角,呸出一口混了泥沙的血水,摆出“正面迎敌”的pose:“刚才不算,有本事再来!” 杀手勾起嘴角,突然快步往前,十来步的距离转瞬即逝。他蓦地腾身而起,一条腿凌空踹出。丁绍伟不敢跟他硬碰硬,赶紧侧身避开,还没站稳,又赶紧往后一缩,只听“砰”一声,杀手那势若雷霆的一脚便蹬在树干上。 惨遭池鱼之殃的小树晃了两晃,含着欲哭无泪的悲泣,缓缓弯下腰,就此吹灯拔蜡歇菜了。 年轻的杀手歪了歪头,仿佛颇有些遗憾:“只是这样吗?连那个姓沈的都不如呢!” 丁绍伟狠狠一挫后槽牙:“这么明目张胆地劫杀警察,你就不怕激怒警方,将你们好不容易扎下的网络连根拔起?” 杀手轻轻一掀眉梢,似乎诧异于丁绍伟的消息灵通:“你知道的还真不少……不过到了这份上,与其操心别人,你还不如多替自己担心吧。” 按照电视剧里的套路,反派大都死于话多,但眼前这位客串反派boss的杀手压根不按套路来。撂下一句连讥带讽的嘲笑,他猛地纵身欺上,拳风含着开山裂石的煞气,直逼面门而来。 丁绍伟迫不得已,一闪再闪,到最后居然只有招架之功,连滚带爬地避开杀手腿风,缩进灌木丛里。杀手这辈子没见过这种活宝,压根没动过捡枪的念头,转动手腕走到近前,咧嘴笑道:“小警察,我劝你别白费力气了……或者你更希望被活着扒皮?我向你保证,那绝对比拧断脖子更痛苦!” 他一边好整以暇地往前逼近,一边将手指捏得喀拉响,看来是真打算赤手空拳将丁绍伟的脖子捏成两段。灌木瑟瑟颤缩,似乎是丁绍伟正难以控制地打着哆嗦,杀手大笑一声,探手将他从灌木后揪出来,一只青筋错落的大手已经摁住丁警官的脖子,忽觉胸口一凉——被一只冷冰冰硬梆梆的枪口抵住了。 谁也没看清丁绍伟是什么时候将他掉落的配枪摸到手的,但是电光火石间,杀手想明白了一件事:原来这小子方才的连滚带爬出洋相,都是故意示弱! 他用这种方式削弱对手的警惕和戒备,然后在杀手最得意的一刻猝不及防发动反攻! 示之以柔而迎之以刚,示之以弱而乘之以强,丁警官的武力值可能不怎么样,兵法却是烂熟于胸。 杀手惊怒交加,胳膊猛地发力,将丁绍伟直直揍飞出去。与此同时,丁绍伟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砰”的一声,火花炸开在雨夜深处。 这转瞬间的短兵相接,两边都用上了全力。丁绍伟摔得比方才还惨,一骨碌滚出十来米远,膝弯猛地撞上一块突起的石头,只听“喀拉”一下,不知是脱臼还是骨头断了。 然而丁绍伟没觉得疼,他浑身几乎麻木了,正天旋地转缓不过劲,忽觉呼吸一窒,被那年轻杀手掐着脖子,硬生生提溜了起来。 “很好,”哪怕雨声再震耳欲聋,隔着这样近的距离,他依然能听清那杀手咬牙切齿的低语,“你比我想象的有种,只是不知道你的脖子是不是也像骨头那样硬?” 紧接着,锁住他咽喉的手指陡然收紧。 虽然丁大少爷是个人贱嘴欠的骚包,但是生死一线,他心头依然漫过冰冷的绝望—— 如果他没逃出去,那沈愔怎么办?他能从重重的天罗地网中杀出一条血路吗? -- 第212页 警方的支援什么时候能到? 还有那至今仍然潜伏在暗处的内鬼,揭开人皮的伪装,隐藏的又是怎样一副面孔? 可惜这些念头电光般闪现,快到他甚至抓不住形迹,又随着逐渐模糊的意识悄然陨落。 ——直到一阵突如其来的电话铃声,将他濒死的意识重新激活。 出乎意料的,这出手狠辣的杀手,手机铃声居然是一首颇为舒缓的调子,旋律悠悠荡荡地回响在雨夜中,仿佛一记深沉的叹息。杀手扼住他咽喉的力道一凝,从兜里摸出手机,只看了一眼,脸色就飞快地变了,连忙接通电话:“老板……” 如果说,他几分钟前还像一头凶残成性的孤狼,那现在就是一条驯服的看门犬,每个毛孔都散发出恭顺谦卑的气息。 电话里那人不知说了句什么,年轻杀手立刻缩紧脖子,低眉顺眼地答应道:“是,我知道了,您放心,我这就把他带回去……” 而后,他小心翼翼收起电话,像丢一团垃圾似的,将气息奄奄的丁绍伟猛地甩出去。 丁绍伟扑倒在灌木丛中,顾不得满身擦伤,捂着脖子一阵狂咳。 “你运气不错,”只听那年轻杀手冷冷地说,“看不出来,你还有这样的后台?一个全市首富的妈和一个当公安厅厅长的爸,结果生下你这么个软脚虾?啧啧,你到底是不是亲生的!” 丁绍伟一边拼命往饱受□□的喉咙里倒抽气,一边挑衅地勾起嘴角:“捡……咳咳,捡来的又怎样?告诉你,我家老头恨不得把我打死了回炉重造,想用我威胁他?啧啧,你还是别做梦了!” 他话音未落,突然嗷一嗓子,是那杀手见不得他死到临头还要耍贱,往他右膝伤处猛跺一脚! ”你该庆幸,自己有这么个恨不得将你回炉重造的爸,”杀手提溜着他衣领,将人从地上硬生生薅起来,“否则你已经是个死人了!” 丁绍伟一开口,喉咙就锥心刺肺的疼,只能用不屑又讥诮的眼神反唇相讥:这“荣幸”给你要不要? 杀手眼神一沉,松开了手。下一秒,他一手刀劈在丁绍伟后颈上,直接将他打晕过去。 “带上这小子,咱们准备撤,”他冷冷吩咐围拢过来的毒贩,意味深长地掀动唇角,“准备了这么久,好戏也该开场了!” 第98章 绑架(上) 薛耿是在一个小时后发现不对劲的,当时随行的急救人员为邓筠处理好伤势,刚将人送上急救车,一路唔哩唔哩地拉回医院。薛耿用沾满血迹的手抹了把脑门上的汗,想起急救人员说的“幸好没打中心脏,具体情况还要等做完手术才知道”,心里就七上八下,不知该庆幸还是忐忑。 就在这时,搜查现场的于和辉跑过来,向他汇报道:“薛副,我们已经把附近搜了个遍,连个鬼影子也没瞧见。外围的特警兄弟说,劫走杨铁诚的那伙人早有准备,而且似乎有另一拨人接应,他们仓促间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眼睁睁看着杨铁诚逃走了。” 有那么一瞬间,薛副队的暴脾气就要火山喷发,一句“他们是干什么吃的”已经含在嘴里,正要喷薄而出,突然想起这是兄弟单位,可不是他手下的小碎催,能由着自己搓圆捏扁,赶紧一咬舌尖,拼死拼活地咽了回去。 于和辉却不知道他这番波澜壮阔的心路历程,茫然四顾片刻,问道:“咦,老大呢?还有阿丁,他俩咋不见了?” 薛耿心头咯噔一下,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某个被遗忘许久的人,一股浓重的不详预感笼住心头。 而随后发生的事证明,他们这些刑侦警天天游走在生死之间,直觉已经磨练得相当敏锐了。 薛耿并不知道沈愔的具体去向,只是凭着大致的判断追过去。等他找到翻车现场时,天已经快亮了,咆哮一整晚的暴雨终于无以为继,树叶上挂着稀稀拉拉的水珠,有一搭没一搭地往下落。公路交汇口,GLS450凄凄惨惨地趴在泥地里,四只轮子死不瞑目地朝天蹬着——已经彻底凉了。 薛耿脑子里“嗡”一声,只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赶紧打电话回市局叫支援。 很快,这一带被黄色封锁线围拢起来,技术主任袁崇海亲自带队,以GLS450为核心,呈扇面状向外扩大搜证范围。 让薛耿没想到的是,市局副局长赵锐居然也跟着来了,看到他的第一句就是劈头盖脸的:“沈愔和小丁呢?” 薛耿耷拉着脑袋,一排“我有错我认罪”分明地刻在脸上,还特意打了加粗效果。 赵锐听他说完事情经过,一口气卡在嗓子眼里,好悬没晕过去:“你……你们是怎么做事的,啊!怎么能让他一个人追过去?他到底发现什么了!” 薛耿很想说点什么,可惜他确实不知,只能继续耷拉着脑袋。 赵锐:“……” 要不是还得留着这个刑侦副支队长主持大局追查疑凶,赵副局长恨不能拿手铐将他勒死,再一股脑冲进下水道里。 ——什么都不知道,留着这个废物点心干什么吃! 这一回,似乎老天也不站在警方这边,昨晚一场大雨将痕迹冲刷得七七八八,搜证工作开展得极为缓慢。快到中午时,才听见远处传来蔡淼的惊呼:“这边有血迹!” 一干外勤精神一振,如狼似虎地扑了过去。 蔡淼翻开密密麻麻的灌木丛,将一块染了血的石头装进证物袋,仔细封好口子。他刚要站起身,忽然目光一凝,不知发现了什么,又蹲了回去,将胳膊伸到灌木底下一阵掏摸。 -- 第213页 旁边的许舒荣抱着她不离身的小本子,半蹲在一旁,连嗓音都压得极低,生怕打扰他工作:“蔡哥,有什么发现吗?” 蔡淼掏了半天,终于直起腰板,长吁一口气,然后将他辛苦得来的战利品——一只手机交给旁边的同事。 许舒荣眼尖地瞥见,当即惊呼道:“这、这是丁哥的手机!” 蔡淼和他身边的痕检小哥一起扭过头,四只眼睛不约而同地做出询问:你是怎么认出来的? 许舒荣支支吾吾:“这、这是今年新出的iPhoneX,内地还没有的卖,是丁哥他母亲从美国带回来的,一部赶得上我两个月的实习工资呢。” 蔡淼:“……” 那一刻,两位痕检腾起一腔熊熊燃烧的怒火,一瞬间居然盖过对自己同志生死未卜的担忧:这帮万恶的资本主义狗! 虽然找到了证物,但是沈愔和丁绍伟的去向依然成迷。听完蔡淼报告的赵锐眯了眯眼,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接过痕检的证物袋,隔着塑料膜开了机。 出乎意料的,经过一整晚的奔波,这金贵的iPhone X居然还剩两格电,屏幕没精打采地一闪一闪。赵锐飞快调出页面,就见短信的发件箱里存储了一条已经编辑好,却不知因为什么缘故没能发出去的信息—— 市局内鬼不止一个杨铁诚! 赵锐蓦地眯起眼,有那么一瞬间,目光锋利如刀。 所有人都想不到,在他们臆想中生死不明的沈愔其实离他们并不远——虽然他浑身伤痕累累,烧灼般的剧痛从胸口一路蔓延到四肢,只要稍微喘口气就觉得肺脏像是被针扎一般…… 但他还活着! “……阿愔……” 是谁? “……阿愔你醒醒!” 好像……有人在叫我? “……阿愔、阿愔你别吓我!” 那声音时远时近,却如影随形地盘绕耳侧,将他从冰冷的黑暗中一把捞出。沈愔猛地睁开眼,下一秒,光线潮水般涌入,他猝不及防,下意识地眨了眨眼。 紧接着,就听一声欢呼肆无忌惮地刺入耳中,有人忘形地抱住他,在他苍白冰凉的脸颊上用力亲了下:“我就知道你能醒过来!” 沈愔:“……” 很好,虽然他眼前还是泛着重影,看什么都模糊不清,但已经能判断出这位的身份了。 沈愔闭上眼,用最快的速度适应了光线变化,而后对那位“趁人之危”的姑娘伸出一只伤痕累累的手:“……扶我一把。” 有那么一瞬间,夏怀真觉得自己穿回到几百年前,成了伺候“太后老佛爷”的小太监。 不过紧接着,她注意到这只手上还没完全收拢的伤痕,胸口等是一阵锥心裂肺的刺痛,赶紧抬手扶住他,那小心翼翼的架势,仿佛沈警官是个一吹就倒的纸片人。 “你怎么样?”她吸了吸鼻子,虽然再三压抑,话音里的鼻音依然浓重的不容忽视,“怎么弄成这样?伤口还疼吗?” 沈愔试着活动了下手脚,发现伤口虽然很疼,万幸都是些皮肉伤,并没伤及骨头,于是微微松了口气:“没事……这里是哪?” 他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夏怀真的回答,于是睁开眼,用一只手挡在眼前,从指缝往外观察环境。 ——这似乎是一座废弃的厂房,光线非常暗,架子上积了厚厚一摞灰尘。刚下过雨,墙壁还在往里渗水,墙角生出一片暗潮的霉菌。 沈愔不知道夏怀真是怎么从阴暗潮湿的厂房里找到一小片干净的地板,还费劲巴拉地把他拖了过来。他伸手摸了下,发现胸口和手臂上几道最严重的外伤已经被密密实实地包扎好,至于包扎用的材料……他下意识抬起视线,目光从夏怀真短了一截的上衣腰身上扫过,又非礼勿视地挪到一旁:“……你是怎么被带到这儿的?” 夏怀真十根手指心虚地扭在一起,眼神游离地上天入地一遭,嗫嚅着说:“我、我其实也不太清楚……” 沈愔刚挪开的目光立刻锐利如针地扫了回来。 夏怀真继续蚊子哼哼:“我、我本来在和她吃饭……” 沈愔敏锐地注意到“她”,脱口追问道:“是葛欣?” 夏怀真怯怯地点点头。 沈愔觉得自己已经没必要问下去了——不用想都知道,是葛欣在食物或者饮料中下了料,神不知鬼不觉地放倒夏怀真,再把人弄到这儿来。 问题是……葛欣为什么要这么做? 从神父几次三番的行事,以及他之前那通电话来看,他之所以千方百计地潜回西山市,和夏怀真脱不了干系——不管他是为了带走昔日的得力部下,还是担心夏怀真泄露机密,打算斩草除根,都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做到。 那他为什么要费这么大力气、兜这么大一个圈,不惜冒着激怒警方的风险,也要把自己绑过来? 可能是失血过多的缘故,沈愔越想保持清醒,就越是往外冒冷汗。他只能不着痕迹地掐了一把伤口,借着那一瞬的激痛勉强提神:“我睡了多久了?” 夏怀真面露难色,她的手机被收走,根本没法确认时间,只能根据小窗外的光线变化做出大致的判断:“至少有五六个小时了吧。” 沈愔点点头,心里飞快地推算着:五六个小时,薛耿肯定注意到他们的失联,现在多半已经找到车祸现场,正在带人搜证,只是不知道丁绍伟有没有顺利逃出去…… -- 第214页 他一言不发地陷入沉思,浑然没注意到旁边夏怀真内疚的小眼神——这姑娘不傻,就是猜都猜到沈愔落到这般境地是因为谁,心里既愧疚又心虚,恨不能穿回一天前,将那个傻了吧唧的自己一巴掌拍昏。 第99章 绑架(下) 夏怀真原本揣了满腔忐忑,但是看到沈愔醒来的一刻,心里七上八下的念头突然沉淀下去,整个人像是被一根“定海神针”镇住,登时有了主心骨。 “是我害他这样的,”夏怀真咬着唇角想,“不管发生什么,不管付出什么代价……我都得让他平安无事地离开这里!” 如果她把这番心思大大剌剌地说出来,沈愔……唔,应该会先感动几秒,不过紧跟着,他一定相当哭笑不得。 ——要是小夏姑娘真有这个能耐,她也不至于把自己困死在这个倒霉催的厂房里了。 沈支队休息了一会儿,自觉体力恢复了少许,于是撑着墙壁,吃力地站起身。夏怀真赶紧扶住他,小脸心疼的皱成一团:“你身上好多伤口,还是先别乱动吧。” 沈愔当然知道自己伤得不轻,如果可以,他也想舒舒服服地躺在地上,等着别人来救。 可惜他等不及,毒贩更不会给他们时间。 沈愔试着走了两步,觉得伤口虽然火烧火燎的疼,幸而还能支持,于是扶着夏怀真的手,往厂房深处走了两步:“那里头是什么地方?” 夏怀真摇摇头:“我一醒来就看到你,之后一直守在旁边寸步不离,还没往那边去过。” 沈愔“嗯”了一声,绕着偌大的厂房兜了一圈,眼看没别的出路,终于下定决心,扶着夏怀真肩头,步履蹒跚地往黑暗深处走去。 这厂房空旷又阴暗,四面都是封死的,不仅大门上了锁,连高处的小窗都钉上了木条,只有东北角留出一条狭窄的甬道,不知通往哪里。甬道里积了不少水,墙体剥落,露出斑驳的管道。夏怀真越往里走,越觉得浑身发冷,鸡皮疙瘩一颗颗跳了出来,不由紧紧抓着沈愔,一颗脑袋更是悄悄挪到近前,搭靠在他肩头上。 沈愔无奈地看了她一眼,拍了拍她揽着自己的手。 仓库不知荒废了多久,电路早坏完了,电灯行尸走肉似的耷拉在头顶,像一个半死不活的摆设。两人堪堪走到拐角处,不知从哪传来一阵呜呜咽咽的风声,鬼哭似的盘桓在耳边。 夏怀真浑身寒毛一根根炸了开,这一回,就算有沈愔在身边也镇不住砰砰乱跳的小心肝:“阿、阿愔……” 沈愔目光笔直地看着前方:“怎么了?” 夏怀真哆哆嗦嗦:“我、我好像听到有人在哭?” 沈愔头也不回:“你听错了。” 夏怀真侧耳细听片刻,只觉得那“呜呜”的动静越发清晰了些,这回连沈愔都听见了,那不是喑哑呜咽的风声,而是人声! ——里面有人! 沈愔和夏怀真惊疑不定地对视一眼,陡然加快了脚步。 转过拐角,眼前突然变得开阔,只见蒙着塑料布的货架整齐排列着,像是仓库的模样。不用沈愔吩咐,夏怀真已经自觉动手,将大片的塑料布揭开,哗啦声中,一排排货架露出真面目,出乎意料的,里头居然空空荡荡。 别说人了,连个鬼影子都没瞧见。 尘埃漫天而起,夏怀真被呛得连连咳嗽,一边用手给自己扇风,一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什么情况……咳咳,是咱们刚才听错了吗?” 话音未落,仿佛为了证明小夏姑娘猜错了,库房角落里再次传来含混不清的呜咽声。 沈愔闪电般转过身,下一秒,他瞳孔针刺似的收缩了下,只见声音传来的源头赫然横亘着一方水泥柱! 沈愔:“……” 不会真的闹鬼了吧? 但他很快发觉不对,因为那水泥柱显然是刚砌成的,水泥还没完全干——砌墙的水泥不知从哪买的,质量极为堪忧,刚糊上没多会儿,已经渗开细细的裂痕。 ……而那诡异的呜咽声就是从裂缝里传出的。 有那么一瞬间,夏怀真毛骨悚然,下意识后退两步,几乎以为自己是从绑架案穿越到恐怖片拍摄现场。 沈愔却第一时间反应过来,脸色蓦地变了:“快把水泥柱砸开! 夏怀真:“……啊?” 沈愔来不及跟她解释,左右张望一圈,随手拖过一截不知谁丢在墙角的钢管,猛地砸向水泥柱。只听“咣”一声巨响,大块的水泥应声脱落,本就粗制滥造的钢筋四分五裂,露出被困在里面的人影。 “你、你不是……”夏怀真想说什么,开口却忘了那人名字,和那水泥柱里的倒霉蛋大眼瞪小眼。短暂的沉默中,只听含混不清的呜咽声越发清晰,甚至还有用力挣扎时带动钢筋摇晃的“咣啷”声。 落了一头一脸水泥渣子的男人抬起头,虽然形容狼狈、表情狰狞,认识他的熟人还是能一眼认出——杨铁诚。 ……大概赵副局长做梦也想不到,他发誓撬开每一块砖都要揪出来的市局内鬼,居然真的被毒枭砌进了水泥墙里! “什、什么情况?”夏怀真往沈愔的方向缩了缩,凑到他耳边低声说,“他怎么会在这儿?难道是老天爷终于开眼,让他遭报应了?” 沈警官习惯性地抬起手,想给口无遮拦的小夏姑娘一个“警醒”,但是手抬到一半,他突然反应过来,小夏姑娘这话其实没什么毛病,于是半途拐了个弯,又放下去了。 -- 第215页 “杨队,”他冲水泥柱里那位客气地点点头,连讥带讽地一提嘴角,“这么快又见面了。” 其实他俩心知肚明,到了这份上,杨铁诚的“市局缉毒口正支队长”算是当到了头。就算侥幸活着离开,等待他的也是上不封顶的牢狱生涯。 ……这么一想,其实出去和困在水泥柱子里没什么分别。 话虽如此,沈愔还是恪守一位公职人员的职业操守,将那些碍事的水泥块和钢筋一一拆下,又把困了不知多久的杨铁诚搀扶出来。 杨铁诚虽然投靠了“神父”,不过很显然,这位声名远播的西南毒枭对待“昔日盟友”并没太客气,因为单从外表看,杨铁诚不比沈愔强多少。刚一脱困,他就站不住了,撑着墙壁慢慢滑坐在地,第一句话就是:“……有水吗?” 夏怀真心说:要是有水,我早给阿愔喝了,还轮得到你吗? 但是当着沈支队的面,她不好表现得太不“淑女”,只能将这句肺腑之言干巴巴地吞回去。 沈愔:“没有,杨队坚持一下,等市局的支援到了就有水喝了。” 杨铁诚脸颊肌肉抽动两下,挤出一个艰难又阴鸷的笑,意味深长地重复了一遍:“市局的支援……” 他俩揣着明白打机锋,夏怀真却不明所以——她甚至到现在都不清楚杨铁诚的“内鬼”身份,半是疑惑半是好奇地问道:“你怎么会在这儿?也是被他们绑来的吗?” 杨铁诚冷笑一声,压根不稀罕搭理她。 沈愔冷冷地看着他:“杨队,你与虎谋皮,到头来却是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这滋味怎么样?” 杨铁诚不把夏怀真放在眼里,却被沈愔一句话刺得变了脸色,后槽牙恶狠狠地咬紧,从牙缝里挤出话音:“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知道!”沈愔的目光里含着微妙的怜悯,从某个角度看过去,竟和庙里的和尚看着待宰羔羊的眼神有微着妙的相通之处,“你不知道的是,神父早把你当成一枚弃子,要不是还想利用你转移开警方的注意,为他布局设套争取时间,他根本不会让你活到现在。” 他轻飘飘的三言两语仿佛一把钢锥,毫不留情地刺入杨铁诚痛处。这昔日的缉毒正支队长抬起头,脖颈上浮现出狰狞的青筋。 “你我落到神父手里,能不能活着出去还是个问题,有些话就没必要藏着掖着了,”沈愔淡淡地说,“我知道,你一直在跟葛长春暗通款曲,这些年,茂林制药能在西山市神不知鬼不觉地经营起偌大一张贩毒网络,跟你风雨不透的‘保护’有脱不开的干系——不用否认,就算你瞒得过我,也瞒不过神父,否则他为什么非得要你的命?” 杨铁诚如遭雷击,不易察觉地僵住了。 “既然杨队不愿开口,那就我替你来说了,”沈愔大概是觉得站着吃力,索性扶着夏怀真,蹒跚着走到杨铁诚对面,慢慢坐下,“如果我猜得没错,你跟茂林制药的合作由来已久……早在当初玄阮渗透西山市时,你就跟他搭上线了,对吧?” “三年前,兴华制药事发,玄阮安插在西山市的贩毒网络被拔除大半,葛长春那个蠢货便生了不该有的野心,以为能取而代之。谁知三年后,神父卷土重来,以郭莉案为引,将项维民、王晨、葛长春……这些染指过玄阮贩毒网络的人一个个拔除,到最后,连玄阮安插在警方内部的钉子也没放过。” 沈愔叹了口气:“杨队,你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可以说是咎由自取。只是我不明白,葛长春……或者说玄阮,他到底许给你什么好处,让你能为他一条路走到黑?” 周遭陡然安静下来,杨铁诚不开口,沈愔也闭上了嘴,剩下一个夏怀真,从沈支队轻描淡写的一番话里听出了不祥的意味,惊恐地睁大眼。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杨铁诚嘶哑地开口道:“……你知道眼睁睁看着最亲的人病得快死了是什么滋味吗?” 沈愔微微皱起眉。 杨铁诚直勾勾地看着他,古怪地笑了笑:“我知道。” 第100章 苦衷(上) “……我父母是农村的,很早就过世了,这么多年,都是我夫人在照顾我,”杨铁诚低头看着自己血肉模糊的双手——那是被困在水泥柱里时疯狂挣扎磨破的,“但是六……七年前,我夫人得了尿毒症。” 沈愔锁紧眉头,察觉到夏怀真有意无意地靠过来,于是不着痕迹地握住她的手,将那女孩冰凉颤抖的指尖拢在手心里。 “尿毒症要做换肾手术,少说也得十几万,我那时刚提上缉毒口副支队长,工资虽然不少,但要凑足十几万还是挺不容易的,不说敲骨榨髓,也几乎是将这些年的全部积蓄搭上了,”杨铁诚喃喃地说,“这些还是小事,只要能治,砸锅卖铁我也能凑齐了,可是……我夫人的血型很特殊,就是俗称的熊猫血,一千个人里未必能出一个,更别提心甘情愿地捐献肾脏了。” 六七年前,沈愔还在西南毒窝卧底,不清楚这事后来是怎么解决的。但他见过杨铁诚的夫人,那是个饱受生活磨砺的女人,不到四十的年纪,头发已经白了一半。 印象中,杨夫人虽然脸色憔悴,一副病怏怏的样子,精神却还不错,不像是病入膏肓的模样。她身上有种令人舒服的气质,谈吐得体气质温婉,一看就是受过良好教育。 -- 第216页 沈愔微微眯紧眼,心头隐约浮现出一个揣测。 “……就在这时,玄阮找上了我,”果不其然,只见杨铁诚连讥带讽地提起嘴角,露出一个阴沉又复杂的笑,“沈队可能不知道,玄阮这人刁滑得很,除了贩毒,人口贩运、非法器官贩卖,乃至走私军火武器,只要能赚钱,他什么都敢沾,什么都不怕!” “……要不然,泰国、老挝、缅甸三国警方,怎么会一提到这老小子就恨得咬牙切齿?” 沈愔彻底明白了,握着夏怀真的手不由自主地攥紧:“……是玄阮为你夫人提供了合适的肾脏来源?” 杨铁诚抬起一只血肉模糊的右手,伸舌在伤口处舔了舔,那模样活像嘬着一根奶油冰淇淋。 夏怀真毫无缘由地窜出一身鸡皮疙瘩。 “换肾手术花了十几万,我太太手术后出现明显的排斥反应,又做了两次手术,加上后续的医药费、护理费,零零总总花了大概小一百万……我岳父家是工薪阶层,吃苦受累一辈子也没多少积蓄,为了我太太的病,老两口不仅拿出棺材本,甚至要把住了大半辈子的房子卖了!” “我不是你……沈队,我没有一个当市局副局长的干爹,也没有一个全市首富的干妈,你是要我去卖血卖肾,还是眼看着我岳父一家卖了房子睡大街?” 沈愔无言以对,抿了抿干裂见血的嘴角。 “我太太跟了我十多年,没享着福,净吃苦头了,说到底,还是我没用,”杨铁诚不知是自嘲还是讥诮地笑了笑,“沈队,我问你,要是换了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沈愔没说话,他几乎用了全副的克制力,才没让自己看向夏怀真。 有那么片刻光景,那些他深埋心底不愿回想的——耳鬓厮磨间的悸动、多年后重逢时不堪为外人道的欣喜、电话猝断时的万念俱灰,还有失而复得的震惊与难以置信……全都五味陈杂地涌上心头。 那一刻,他看向杨铁诚的目光分外复杂,就好像越过交错的时空,看到了另一个不为人知的“自己”。 沈愔闭一闭眼,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打在眼皮上。浓密的睫毛被汗水浸湿,收拢成浓黑的一线,刀削斧凿般落下时,将所有不便显露人前的软弱和患得患失严丝合缝地封在眼球里。 “……我理解你的心情,”良久,沈愔淡淡地说,“确实,就算换成是我,也不敢打包票自己会如何抉择。但是杨队,举头三尺是那条刻度分明的法律红线,不论你我怎样选择,都不能凌驾其上——你既然迈出了这一步,就该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我知道,”杨铁诚咧开嘴角,“所以落到这个地步,我认!” 隔着阴暗的走道,西山市局的两位正支队长毫不退让地看着彼此,相安无事的伪装被一把撕碎,那些隐藏极深的嫉妒、忌恨与一丝隐藏极深的悔意,从杨铁诚幽暗的目光中飞快地闪现过。 片刻后,只听他冷冷地说:“不过我还是很好奇,沈队,我自认掩饰得不错,你是怎么怀疑到我头上的?” 沈愔大概觉得坐累了,想换个姿势,刚一挪动就牵扯到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虽然他性格隐忍,将一声卡在嗓子眼的闷哼硬生生咽回去,却还是微乎其微地抽了口气。 夏怀真发觉不对,眼疾手快地扶住他,帮他调换了坐姿,又让这伤痕累累的男人靠在自己身上。 “冷不冷?”她低声问道,一双手很自觉地揽住沈愔劲瘦的腰身,试图用单薄的身体温暖这男人,“这样会不会好点?” 沈愔没说话,杨铁诚先不忍卒睹地扭过头:实在是……没眼看了! 沈支队先是觉得不妥,不过很快,他想起眼下的处境,又释然了——小命悬在刀锋上、连下一个日出有没有机会见着都不清楚的人,想尽己所能地抓住这片刻的温情,有错吗? “不冷,”他拍拍夏怀真的手,给了她一个温和到近乎温柔的笑容,“谢谢。” 夏怀真弯下眼角,没来由觉得此刻狼狈不堪的沈支队出奇的好看,要不是还有个“内鬼”在旁边虎视眈眈地盯着,恨不能凑过去再亲他一下。 杨铁诚就没这么好的待遇了,虽然同样是一身伤,又在封死的水泥柱里憋了半天,连靠墙坐着都很吃力,却没有第二个“夏怀真”愿意给他当“人肉靠垫”,还得被强塞狗粮。 ——简直是人间惨剧! “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时候和神父搭上线的,”半晌,沈愔把话题扯回正轨,“要是我没猜错,应该是郭莉案发生不久前吧?” 杨铁诚没说话,用一声“冷哼”默认了。 “神父手里捏着你的把柄,你没有选择,只能跟他合作,”沈愔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可能在你看来,神父和玄阮没什么分别,都是阴沟里见不得人的耗子……遗憾的是,神父不这么想。” “神父秘密潜回西山市的目的,我大概能猜到,无非是为了接收玄阮残留的贩毒网络,还有……”沈愔看了夏怀真一眼,将后面的话默默咽回去,“但有件事我想不通,他要接手玄阮的势力也好,要找人也罢,大可以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为什么非要赶尽杀绝,将相关人等一一斩草除根,甚至不惜冒着惊动警方的风险?” “到底是神父太自信了,认为警方不能拿他怎么样,还是这些人手里抓着某个极为重要的把柄……或者说‘秘密’,逼着神父杀人灭口?” -- 第217页 杨铁诚脸色极为难看,本就血色尽失的嘴唇越发苍白。 “杨队问我是怎么怀疑到你头上的,我可以明白地告诉你,不是我怀疑你,而是神父堂而皇之地将线索送到我面前,”沈愔冷冷地说,“葛长春有个女儿,你知道吗?” 杨铁诚皱了皱眉,回想了好一会儿,不太确定地说:“我有印象,那女孩好像还在读书,她叫……” “她叫葛欣,就读于本市师范大学,”沈愔偏过头,看了听到“葛欣”这个名字后心虚不已的夏怀真一眼,新仇旧恨涌上心头,抬手在她光洁的额头上敲了一记暴栗,“杨队似乎对她没什么印象,这很正常,因为我一开始也没太留意她。” ——一个二十出头、涉世未深,还在象牙塔里吭哧吭哧地念书,满脸写着“天真无知”的年轻女孩,有谁会把她放在眼里? 又有谁料得到,她其实是神父安插在茂林制药……或者更确切一些,是安插在葛长春身边最深的一枚棋子? “当初葛长春正是服了葛欣送去的降压药才出的事,警方排查了所有可能接触过葛长春病史的人,却一无所获,”沈愔沉声道,“……因为我们谁也没把怀疑的目光放在葛欣身上,甚至连类似的念头都没转动过。” 他们调查过葛长春的背景,葛长春只有一个女儿,平时看得跟掌上明珠似的,极为宠爱。谁能想得到,他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宝贝女儿,掉头来竟然捅了亲爹一刀? 就是狗血伦理剧都不会这么安排剧情! “我不知道神父是怎么说服葛欣的,但显然,这女孩对他忠心耿耿,为了他,连弑父的罪行都能犯下!”沈愔捏了捏青筋乱跳的额角,“也是她跑来跟我说,亲耳听到你半夜造访葛家,和葛长春有过一次长谈。” 杨铁诚嘴角绷紧,方才是不肯开口,现在却是不知说什么好。 “……神父不惜动用这枚藏身暗中的棋子,也要让你曝露在警方的视线中,他这么做的用意,杨队会猜不到吗?”沈愔微微前倾身体,盯着杨铁诚没有焦距的眼睛,“借刀杀人这种手段,从郭莉案就露出了苗头,杨队不是第一个,想来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杨铁诚失魂落魄地瘫软在墙角。 第101章 苦衷(下) “杨队,你之所以沦落到这个地步,一半是因为自己的一念之差,另一半则是为了这个要人命的‘秘密’,”沈愔眼神闪烁,一字一句都利如刀锋,照准要害捅下去,“到了这个地步,杨队,你还想带着这个秘密进棺材吗?” 看不见的冷汗顺着杨铁诚后颈滑落,只是一转眼,他就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汗水和水泥渣子混在一起,深一道浅一道地糊在身上,一如他讽刺又错乱不堪的半辈子。 囚室里再次安静下来,只听见粗重的呼吸声杂乱无章地响起。半晌,杨铁诚终于嘶哑着道:“……配方。” 沈愔眯紧眼:“什么?” “四……五个月前,也就是今年年初左右,神父主动联系上我,说要跟我做笔买卖,”杨铁诚最后一道防线在沈支队锐利无匹的词锋中丢盔卸甲,他长叹一声,近乎脱力地软成一团,用潮湿冰冷的水泥墙撑住摇摇欲坠的脊梁骨,“他手上有我和玄阮交易的把柄……我想,反正已经脏了手,想抽身也来不及了,倒不如一条路走到黑,还能趁现在多给我太太赚点营养费。可我没想到……” 他话音猝然断了,从喉咙里发出嘶哑而又断断续续的笑声,那笑声像是含着一把刀片,刮出一路里出外进的血痕,满嘴都是不堪言说的血腥味。 ——杨铁诚风里雨里了大半辈子,亲手抓过的罪犯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他自认是直面过“黑暗”的人,却还是没想到,神父竟是以“生意”为饵,给所有人布了个局,要将可能的“知情者”全部灭口! 沈愔无声地叹了口气。 “‘配方’到底是什么?”他忍不住追问道,心念电转间突然浮起一个揣测,“难道是……” “我不知道,”杨铁诚疲惫地长吁一口气,打断了沈愔的话,“神父不肯明说,但听他话里话外的意思,我猜是一种新型毒品的配方,而且这种毒品一旦面世,将为神父带来巨额的利润,甚至颠覆东南亚……乃至全球范围内的毒市格局!” 沈愔的瞳孔瞬间凝缩到极致。 他曾在毒窝里卧底三年,当然知道杨铁诚这话意味着什么,那将是所有缉毒警的噩梦! 杨铁诚身心俱疲地闭上眼,刹那间,那个华丽厚重犹如大提琴般的男人声音再次回响在耳畔—— “……杨警官不会想知道‘配方’是什么的,”神父的声音很好听,不论什么时候都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显得谦恭又绅士,“对您而言,知道的越少越安全,但它对我来说很重要——不幸的是,因为某些人的一时疏忽,它从我手里流失出去,现在正辗转在这个城市的某个角落里。” 杨铁诚毕竟干了十多年的缉毒警,脑子里的那根弦登时绷紧了:“配方?什么配方?你们又弄出新的毒品配方了?是什么?酰吗啡还是合成□□?” “我不能告诉你,”男人微笑着说,“但是杨队可以放心,只要这笔交易成了,我保证你可以富足地过完一生,再也不用为尊夫人的医药费和营养费担心……你拼死拼活地奋斗这么多年,不就是想让她过上好日子吗?” -- 第218页 “赚足够多的钱,让老婆孩子过上好日子,再也不用为生计发愁”,这大概是每个有血性的男人最朴素的心愿。 谁也想不到,正是这个再平常朴素不过的心愿,葬送了一位老缉毒警前半辈子的功勋荣耀和后半辈子的人生路。 沈愔指尖冰凉,然而他说话的语速十分平稳,乍一听还是平日里八风不动的“沈支队”:“这个‘配方’现在在哪?神父手里吗?” “我不清楚,但神父应该还没找到……”杨铁诚喃喃地说,“神父之前给我打电话,我警告他动作别太大,惹恼了警方就不好收场了,可他说,‘配方’还没找到,他不会轻易收手的……” 沈愔只觉得脖颈越来越重,忍不住往后一靠——只觉得触感软绵绵的,竟是倚在夏怀真肩头。 沈支队僵了下,正想坐回去,夏怀真就在这时探出手,揽住了他肩头。 “靠着我歇一会儿吧,”她柔声说,“我知道你累了。” 要拒绝这样一个“温香软玉”的怀抱,非得拿出钢铁般的意志力,可惜沈愔身心俱疲,又伤痕累累,实在撑不住冰冷坚硬的壳子,索性破罐子破摔地靠在夏怀真怀里,将凌乱的思绪飞快理顺。 “如果神父在西山市的一系列动作都是为了这张‘配方’,那就意味着从郭莉,到项维民、王晨、葛长春,都接触过、或者可能接触过配方,”沈愔低声说,“后者就罢了,但是郭莉呢?她只是个普通的打工妹,还背着巨额的高利贷,她怎么会跟神父有牵扯?” 杨铁诚眼神茫然,显得比他更加一头雾水。 沈愔脑子里忽然打过一道闪,电光火石间想起了两个被他遗漏许久的关键人物:“周小慧和冯欣怡呢?” 杨铁诚眼角神经质地抽动了下。 “我记得冯欣怡曾说过,周小慧的梦想是当个有钱人,住在一间漂亮的大房子里,再雇几个帮佣干活,”沈愔定定地看着杨铁诚,“但是以周小慧陪酒妹的工资,就算拼死拼活一辈子也不可能实现,那为什么周小慧言之凿凿地跟小姐妹说,她的心愿很快就能达成了” 杨铁诚眼神闪烁,嗤笑一声:“做白日梦呢吧!” “冯欣怡当时也这么说,但是没过多久,她和周小慧先后遭人劫持,至今生死未卜……” 杨铁诚嘴唇掀动了下,似乎想说什么,话到嘴边不知出于什么顾虑,又咽了回去。 “……更巧的是,根据冯欣怡的供述,她跟周小慧都认识郭莉,而且交情不错。” 杨铁诚瞳孔微微放大了一瞬,露出货真价实的错愕。 “……我曾推断出当晚打来报警电话的不是周小慧和冯欣怡,而凶徒这么做的理由是他需要在警方怀疑到自己头上时,提供一份完美的不在场证明,”沈愔语速越来越快,目光刀锋一样逼视住杨铁诚,“现在看来,这个推论不算全错!” 杨铁诚长叹一声,彻底放下“顽抗”:“我曾和葛长春在黑酒吧里碰过一次头,那姑娘……那个姓周的姑娘,她跟我打过照面。” 沈愔点点头:“虽然只撞见过一次,但是陪酒妹做的是迎来送往的生意,记人脸的本事都不差,你是因为担心她把见过你的事说出去,才铤而走险将人绑走?” 杨铁诚没有否认。 “但我后来仔细想了下,发现这个说法也有问题——你是市局缉毒正支队长,那俩姑娘却只是社会底层的陪酒妹,你想让她俩闭嘴,有的是手段,哪怕威胁利诱都比直接绑人来得强,为什么要闹出这么大动静?”沈愔冷冷地看着他,“所以杨队,你其实也只是幕后主使手里的一把刀,真正想要她们死的另有其人,没错吧?” 杨铁诚扭头看向光线幽暗的角落,良久,长出一口气。 “沈队既然都猜到了,”他疲惫地抹了把脸,“还问什么呢?” “神父完全可以亲自派人下手,但他没这么做,是因为当时警方已经盯上那两个女孩,他没法让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只能充分发挥你这枚‘弃子’的价值,将警方的注意力转移开,”沈愔平静地说,“那么问题回到原点:周小慧、冯欣怡,还有郭莉,这三个无论身家背景还是社会地位都乏善可陈的女孩子,到底做了什么,值得神父为她们大费周章?” 杨铁诚毕竟是干警察的,刹那间已经反应过来,本就难看的脸色越发惨白一片:“你是说……” 沈愔缓慢地点了点头:“只怕周小慧口中发家致富的缘由,就是她们惹来杀身之祸的根源!” 杨铁诚脸色铁青,不知从哪透进来的幽光映照在他脸上,勾勒出这男人万念俱灰的颓败。 夏怀真艰难地跟上这两人你来我往的思路,将沈愔最后一句话放在脑子里回味片刻,难以置信地睁大眼:“所以,是她们拿了配方,所以那个神父才要杀人灭口?” 沈愔抬起一只血痕交错的手,轻轻放在夏怀真头上,对她抱歉地笑了笑:如果可以,他也不想让夏怀真听到这些上不得台面的勾当,可惜眼下,生死只在顷刻间,他已经顾不上这些了。 夏怀真对他这番千回百转的心思懵然未觉,自顾自地睁大眼:“可是,周小慧和冯欣怡……她们俩失踪这么久,到底藏哪了?” 沈愔心念微动,按着夏怀真的手越发用力了些,近乎叹息地说道:“如果我没猜错,这地方本就是神父用来处决人犯的刑场吧?” -- 第219页 杨铁诚被光打过的脸颊灰败如死。 沈愔闭上眼,声音压得极轻:“那两个女该子……应该也在这里吧?” 夏怀真错愕地瞪着他。 这一回,杨铁诚终于有了反应,许久的沉默后,他慢慢抬起手,指住对角一根水泥柱子,嘶哑道:“她们……在那儿。” 第102章 复苏(上) 至此,这桩牵扯多条人命的悬案,终于在警方扒拉出的蛛丝马迹、杨铁诚万念俱灰的证供和沈愔灵光一闪的推导之下,从云遮雾绕背后艰难地露出形迹—— 数月前,或者更早……西南毒市流传着一张神秘“配方”,这种新型毒品的成分和功效暂不可考,唯一能确定的是一旦露面,市面上所有现行流通的毒品将变得像面粉一样不值一提。 这就意味着,它不仅能为始作俑者带来巨额的财富,更将彻底颠覆东南亚乃至全球毒市的格局。 这张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配方原本握在神父手里,却因为某些意外被人窃走,最终阴差阳错地流入西山市,被葛长春据为己有。 葛长春是个精明的生意人,可惜精明过了头,难免被一个“利”字遮蔽住眼光。他看到了这张配方背后蕴藏的巨大“商机”,却没看到与财富和机遇相伴的危险。 更让他想不到的是,他的得力下属——王晨和项维民对这笔难以想象的财富觊觎许久,居然处心积虑地偷走了配方。然而他俩百密一疏,没来得及将这张天价配方变现,先在阴沟里翻了船。 葛长春和王晨或许到死都想不到,两个微不足道的陪酒女、一个高利贷还没还清的女大学生,在他们这些“大人物”眼里连“玩物”都算不上,最多是只小小的“蝼蚁”,手指轻轻一动就能碾死……竟然有胆量虎口夺食! 周小慧和冯欣怡是贪财,至于郭莉……沈愔不清楚她是单纯为了金钱,还是存了报复这些“大人物”的心思,竟然也掺合进去。单看最后的结果,她们确实成功摆了“大人物”们一道,却也激怒了深渊里的庞然大物,为自己惹来杀身之祸! 为了接手玄阮的残余势力,也为了查清“配方”的下落,西南大地势力最可怕的毒枭潜入西山市,利用玄阮安插在警方内部的“钉子”,编了一张难以想象的“网”,将所有可能牵扯其中的关系人物猝不及防地一网打尽。 从葛长春,到王晨、项维民,再到周小慧、冯欣怡和郭莉,都只是自投罗网的小小飞虫,在真正凶残的毒枭面前,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而那三个做着“一夜暴富”美梦的女孩,一个已经化为尘埃,被顾琢安置在西山市陵园,另外两个就躺在沈愔眼前,脸色青白、灰头土脸……已经没了声息。 看着从水泥柱里扒出来的两个女孩,沈愔不知是失血过多还是怎的,眼前蓦地一黑,就像被谁拔了电插头,思绪突然断了篇。 他身不由己地往后栽倒,幸而夏怀真眼疾手快地扶住他,两人踉跄倒退了好几步,差点一起滚在地上。 “你、你没事吧?”夏怀真急得嗓门破了音,就算滚到地上,也不忘拿自己当缓冲,“是不是伤口又疼了?你、你要不先坐下?” 沈愔摇了摇头,艰难地站稳当了。他往前走了两步,似乎是想确认那两个女孩的死因和死亡时间,可是刚一动,就被夏怀真牵住了袖口。 “别看了,”他听到夏怀真轻声说,“看样子咽气好几天了,就算你确认了死因和死亡时间,又能怎么样?” 沈愔先是一愣,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们被神父困在这里,不比周小慧和冯欣怡强多少,就像毒枭手里的两只蚂蚁,死不死、什么时候死,全看他的心情。 幕后主使已经堂而皇之地站在台前,事到如今,再追究那两名受害者的死因又有什么意义? 都说人在临死时会浮光掠影般闪现过这辈子最重要的人和事,沈愔不知道自己现在算不算“濒死”的状态,但是当“死亡”的阴影从虚空中低下头,如影随形地注视着他时,沈愔的第一反应是看向夏怀真。 夏怀真被他异样的目光盯得瑟缩了下,不明所以:“怎么了?怎么……这样看着我?” 有那么一瞬间,沈愔几乎想将所有的实情和盘托出——不管夏怀真是否能回忆起往事,她毕竟是神父一手带大的,而从神父之前的行事风格来看,他似乎并不想要夏怀真的命。 那是不是意味着,就算他和杨铁诚前景堪忧,至少夏怀真还有一线机会活着离开这里,甚至……将他推断的结果告诉警方? 这个念头像一颗有魔力的种子,在露出形迹的瞬间,以难以想象的速度落地抽芽,生出庞大的根系,一重重盘踞在心头,汲取他的血肉迅速壮大。沈愔嘴唇微微掀动,刚说出一个“你”字,就听地板下传来一阵异样的响动。 沈愔眉头微皱,杨铁诚如临大敌,两人不约而同地扭过头—— 随着那酷似齿轮扣合的“咔嚓”声环环响起,角落里的一小块地板慢慢移开了,那居然是一整块大理石板,外面糊了一层水泥伪装,再落上半指厚的灰,乍一看简直天衣无缝。 大理石板下是一方不大的暗格,里面放了两样东西:一件是打开的笔记本电脑,另一件是□□样的装置,缠着五颜六色的导线,最上方安了个硕大的倒计时显示牌,鲜红的数字一格一格跳动着。 -- 第220页 如果这些还不够说明问题,那□□附近撒落的白色粉末就像一把看不见的刀锋,从鞘中缓缓拖出,如影随形地悬在头顶—— “……是□□,”沈愔用手蘸了一点,放在鼻下闻了闻,脸色瞬间变得严峻,他看了眼跳动的倒计时牌,那上面显示的数字是“180”,“……只剩三分钟了。” 杨铁诚瞳孔骤缩,夏怀真兀自不明所以:“什么是□□?只剩三分钟又是什么意思?” 沈愔看着她,语气尽量放得柔和:“□□就是环三次甲基三硝铵,是一种爆炸力极其强大的烈性炸药,比TNT还要猛烈1.5倍……” 他没把话说完,但是夏怀真听明白了:这就意味着一旦倒计时归零,炸弹爆炸,强大的爆破力足以在一瞬间将整座厂房夷为平地。 她的脸色登时白了。 如果可以,沈愔很想将她拥在怀里,耐下性子安慰这个脸色惨白的女孩。然而眼下离爆炸不到三分钟,他只得当没看见,轻轻提起裤腿半蹲下身,将笔记本电脑搬出来。 出乎意料的是,笔记本电脑没锁屏,也不需要输入用户名——屏幕上是一片冰冷暗淡的灰,突兀地跳出一个对话窗口,上面用英文提示:请输入正确的解锁密码。 “解锁密码?”杨铁诚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什么解锁密码?” 沈愔却似在电光火石间打通了某处关节,飞快地看了眼闪烁着红色微光的定时炸弹:“解锁密码……难道是定时装置的解锁密码?” 杨铁诚死灰一般的眼眶里仿佛落入一点火星,转瞬亮了起来! 他知道自己干了什么,哪怕侥幸逃出一条性命,等待他的也是暗无天日的牢狱生涯。可大凡活物,都有向生畏死之心,能得一线生机,谁会乐意悄无声息地化成焦骨? “解锁密码,”他喃喃地说,像是自言自语,又仿佛追问沈愔,“密码……密码是什么?” 沈愔不知道。 他也不可能知道。 但是有那么一瞬间,沈愔无端生出某种强烈的直觉:这个“密码”不是凭空臆想,一定有着某种根据,哪怕中间隔了云遮雾绕、看似山重水复,只要驱散迷雾,眼前就会豁然开朗。 只要他能抓住这个契机……这个驱散“迷雾”的契机! “会是什么呢?”沈愔不自觉地捏紧手指,冷汗顺着额角滑落,被汗水浸湿的伤口火辣辣的疼,他却恍若未觉,“神父故意将□□的笔记本电脑放在这儿,就是提醒我,这个‘密码’一定是我和他的交集……会是什么呢?” 没人回答他,就连神父的“昔日盟友”也是表情呆怔,用眼神传递出“你在说哪国鸟语”的意味。 他俩一个冥思苦想,一个失魂落魄,谁也没注意一旁的夏怀真突然露出极其惊恐的神色,血色以人眼可见的速度从脸颊上消退。她摇摇欲坠地站起身,仿佛在躲避什么可怕的怪物,颤抖着倒退了好几步—— 那一刻,现实和似曾相识的过往重叠,触发了自我保护机制:从夏怀真的视野望出去,阴暗的厂房里凭空冒出极为浓重的雾气,附骨之蛆一般纠缠在四周。雾气越来越重,堵塞了她的官感、吞噬了她的身影,她徒劳地张着嘴,所有人却都对她置若罔闻。 她眼睁睁看着自己沉沦在雾气中,没人听得见她,也没人看得见她,只有清脆的脚步声,像是高跟鞋拍打着地般,从容有力、不疾不徐,闲庭信步一般从雾气深处走出…… 刹那间,失落的记忆被这似曾相识的脚步声惊醒,从潜意识的深渊里蠢蠢欲动地探出头。破碎的画面纷至沓来地闪现眼前,以某种看似错乱又有着某种内在关联的顺序拼接在一起: ——十二年前,熊熊燃烧的福利院仓库前,女孩看着门缝里探出的焦炭一般的手臂,稚嫩的脸上浮现出扭曲森然的笑容。 第103章 复苏(下) 在女孩身后,长身玉立的男人被火光映出狭长的倒影,大半个身体浸没在黑暗中,只有一只手笔直地伸向她,修长的手指微微弯曲,仿佛一个来自魔鬼的邀请:“……这世间至高的地位、无上的权柄和难以想象的财富,都将成为你的囊中物,只要你发誓把灵魂交给我,绝不背叛。” 对一个十二岁的乡下小女孩而言,她还不是很明白“灵魂”和“背叛”的意味,只知道这男人提出的条件是任何一个同龄人都没法拒绝的。她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将自己未来的人生交到魔鬼手里。 从此万劫不复。 ——十年前,收养她的男人送给她一只小猫。那是一只纯种的布偶猫,有着美丽的湛蓝色眼睛和雪白的皮毛,像布偶一样乖巧可爱而且粘人。她欢天喜地地收下,每天抱着小猫形影不离同吃同住,恨不能睡觉都在一个被窝里。 这样过了三个月,在她十四岁生日当晚,她心爱的小猫死了……是被她亲手掐死的。 那男人松开她掐着小猫的手,对脸色惨白呆若木鸡的女孩微笑着说:“你以为它死了吗?不,这世上的一切原本就是虚无,你对它的感情,只是你自己臆想出的东西,既荒诞又没有根据。” “不要让这种毫无根据又荒诞不经的感情控制了你的理智,如果发现有这个苗头,就要亲手扼杀它,”男人举起没有气息的小猫,在失魂落魄的女孩眼前晃了晃,“知道吗?就像这样!” -- 第221页 那是她亲手杀死的第一只宠物,却不是最后一只。 直到那一刻,她才知道自己追随的是怎样一个魔鬼,可惜她回头张望,却已找不到来时路了。 只能在这个令人窒息的地狱中随波逐流。 ——六年前,她十八岁的成人礼上,神父送了她一个“大礼”:那男人带着她出席玄阮举办的宴会,并以“黑皇后”的名号将她介绍给来自全球各地的毒枭。当大幕拉开、各色妖魔鬼怪粉墨登场后,她盛装打扮,穿着一双镶嵌了施华洛世奇的马诺洛高跟鞋从旋转楼梯上走下,尖利的鞋跟拍打着木头台阶,发出清脆的响动。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抬起头,只见那少女扶着楼梯,天鹅般优雅地款款而行,转身的瞬间,打开的裙摆如孔雀尾羽盛放,看不见的涟漪以斜飞的眼波为核心,往四周层层荡漾开。 她身上的每一根线条都无可挑剔,每一丝目光都洋溢着风情。无数双或贪婪、或痴迷、或狰狞的目光聚焦在她身上,那女孩却视若无睹,一眼越过万人如海,落定在舞台中央……那个浑身血污、被蒙着眼睛的男人身上。 那是他们的初见,她用磨砺多年的风姿和惊艳震慑全场,而他甚至连她的样貌都没看清。 刹那间,现实和虚幻在视野中交错相叠,她忘了自己“黑皇后”的身份,忘了身边虎视眈眈的毒枭,甚至忘了那些不堪回首的噩梦和“教导”。 仿佛一瞬间穿越了时空,回到那间小小的福利院里,她奔跑着穿过走廊、跳下台阶,看到那年轻的男老师坐在院子里的长凳上,浑身沐浴着午后温暖的阳光,微笑着伸出一只手。 就好像……这些年的种种只是肩头落上的浮灰,只要他伸手拂去,一切就能回到正轨。 ——然后,三年前…… 风姿卓绝的少女站在游船船头,海风迎面而来,掀乱了她的长发。她身边有一台打开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上显示出鲜红的倒计时牌——与两公里外、西山国际酒店中的定时炸弹对应得严丝合缝。 少女给自己倒了杯香槟,淡金色的酒杯映出她冰冷的微笑:是的,只要倒计时牌归零,那些折磨她无数个日夜的仇怨就能随着经年的血色和沉冤一起…… 尘埃落定! 然而就在这时,她攥在手心里的手机突然剧烈震动起来,女孩似乎预感到什么,眼皮过电似的一跳,低头一瞧,发现来电显示是一个她无法拒绝的人。 她不知道那是纯粹的巧合还是命运的捉弄,当初萍水相逢的年轻警察居然有着和夏桢一般无二的面孔,虽然仔细分辨还是能发现细微处的不同,但是七分长相九分性情,已经足够她自欺其人。 女孩知道沈愔为什么打来,也预设了种种应对,可惜她还是低估了这男人的决心和行动力——就像她同样没料到,沈愔明知现场有炸弹,居然还不要命地跟了过去! 这男人用实际行动向她证明,如果不悬崖勒马,就要做好准备眼睁睁看着最后一点温暖的念想飞灰湮灭。 不管是十二年前还是十二年后。 不管是“沈愔”还是“夏桢”。 那是她黑暗错乱的人生中最后一点洁净和柔软,是她坚守至今的基石,她不在乎身入地狱,却依然想竭尽全力地守住最后一方净土。 没有任何悬念,倒计时牌定格在“2”这个数字上。 她在最后一刻放过了憎恨多年的仇人,也在堪堪滑落悬崖的一刻,挽救了自己。 后来她才知道,沈愔以命相逼,真正想救的不是罪名一箩筐的吴兴华,而是即将走入深渊的自己。 他用了最后的力量,试图将这个身陷泥沼的女孩拉回人间。 沈愔几乎成功了……如果不是那一声猝不及防的爆炸,炸断了她所有的念想,也将他对未来隐秘的期冀炸得分崩离析。 纷繁复杂的沉冤和仇怨就此尘埃落定,只是谁也没想到,再次相见时,那暌违的三年于沈愔只是无意中沾染上的风尘,随手就能拂落。 于夏怀真,却是失落的过往和神魂,她在浑浑噩噩中大梦三年,再度睁眼的瞬间,流年已经斗转星移过一遭。 夏怀真仿佛一个溺水的人,只要张开嘴,冰冷的雾气就会涌入口鼻。她说不出话,也喘不上气,只能眼睁睁看着四下蔓延的雾气毫无预兆地凝固住,继而爬上海藻般的裂痕,又在迎面而过的光阴中呼啸着分崩离析。 头顶浓云倏尔散开,一道光摧枯拉朽般打落,清脆的高跟鞋声由远及近、逐渐清晰,不慌不忙地走到聚光下。 眉眼五官从雪白的强光中浮凸而起,这一回,夏怀真终于看清了“追逐者”的面貌。 ……那是她自己。 仿佛隔着一面等身立镜,夏怀真和镜子里的“倒影”彼此对视,那有着同一副面孔的女孩笑意盈然,一颦一笑都精细入微,透着说不出的悦目、优雅和玫瑰般的芬芳。 那不是“夏怀真”,而是神父不遗余力打造出的“无双利器”——黑皇后! “别白费力气了,”“黑皇后”和她面对面站着,用耳语的音量轻笑道,“你逃不掉的。” 夏怀真浑身战栗,瞳孔放大了一瞬。 此时,倒计时牌只剩下最后六十秒,鲜红的数字每跳动一下都如重锤敲打着心脏。沈愔手速飞快地试了两个日期,不出所料,都失败了。 -- 第222页 笔记本发出尖利的警报,跳出的对话框显示,他只有一次试错的机会。 生死细若游丝,凝结在他冰凉的手指尖上。 “你行不行啊!”杨铁诚快疯了,只觉得赤手空拳去抓带枪毒贩都没这么刺激过,饱受□□的心肺功能禁不住这般折磨,几乎诱发出心脏病,“这还能瞎蒙吗?” 沈愔没工夫搭理他,思维运转成过热的高速引擎,他眼看着倒计时一路变动——五十九、五十八、五十七……鲜红的数字逐渐模糊,融化成一片浮光掠影,往遥远的光影深处探出触角,勾连起多年前触目惊心的回忆。 沈愔深吸一口气,手指飞快地输入最后一个密码:xiazhen! “夏桢”的全拼。 就在他孤注一掷地摁下“确认”时,一直没吭声的“夏怀真”突然开口了,那女孩的声音冰冷又清晰,透着说一不二的权威:“……沈愔。” 沈愔堪堪触碰到键盘的指尖一顿,错愕地回过头:“什么?” 夏怀真转过脸,目光十分奇异,像是看着他,又仿佛穿透他的身体,看到了时空深处、某个微笑着的身影。 “‘夏桢’后面还跟了个‘沈愔’,”她迎着沈愔难以置信的目光,平静无波地说,“这才是正确的解锁密码。” 沈愔皱起眉头,刹那间他有种强烈的直觉,仿佛某种他不愿看到的、极为可怕的变故已经不知不觉发生了。然而生死一线间,他顾不上追究这些,因为倒计时牌只剩最后十秒:十、九、八、七…… 沈愔不敢迟疑,闪电般输入密码,然后敲下“确认”键——那个瞬间,他和杨铁诚不约而同地屏住呼吸,只有夏怀真神色平静。 就仿佛,这场押上性命的豪赌本就是她设计的,她从一开始就知道结果,因为没有悬念,所以笃定从容。 事实也的确如此,只见鲜红的倒计时牌闪烁两下,定格在“2”这个数字上不动了。 一如三年前。 杨铁诚卡在嗓子眼里的一口气猛地吐了出来。 沈愔的眼角却绷得更紧了,他站起身,哪怕和杨铁诚当面对质时,神色也没这么复杂:“你……” 夏怀真竖起一根手指,轻轻抵住嘴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沈愔深深皱眉,没等开口质问,只听齿轮扣动的“咔嚓”声再次响起。这一回,动静大了许多,连墙壁带地板都在微微颤晃。与此同时,朝南的一面水泥墙向两边分开——那原来是用一整块大理石做成的活动墙板,同样在表面糊上水泥作为伪装。 光线潮水般汹涌而入,视网膜近乎灼灼燃烧。难以逼视的强光中,那缓步踱入的男人张开手臂,仿佛一个来自天国的拥抱。 “欢迎归来,我的孩子,”他的语气和说话方式都无上优雅,犹如华丽的天鹅绒从大提琴弦上轻轻抹过,“我等你好久了!” 第104章 审问(上) 西山市的暴雨接连下了三天,对市区的排水系统形成了极为严峻的考验。狂风声势浩大地完成一场千里奔袭,将南海之滨丰沛的水汽慷慨挥洒给西山市区,霎时间,惊雷滚滚、闪电大作,盖顶乌云被撕开一道通天彻地的裂口,天河之水倾泻而下,将偌大的城区浸泡在一泊浩浩荡荡的汪洋之中。 待到云开雨霁、重见天日,已经是三天之后。 随着乌云破开、第一缕阳光照射向地面,病床上的沈愔终于气息微弱地睁开眼。光线猝不及防地涌入视野,有那么一瞬间,他眼前是毫无意义的空白,许久对不准焦距,永远条分缕析精密无误的大脑也像是歇菜了,半天开不了机。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艰难地凝聚起一点精气神,半点不敢藏私,全都渡进眼睛里。那双漆黑的眼珠微微转动了下,终于有了活气,可以挪动视线,打量起周遭的陈设,只见视线所及都是清一色的白——雪白的墙壁、雪白的被褥、雪白的床单…… 下一秒,沈愔认了出来,这是市区病房! 所以,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这是……得救了? 那丁绍伟呢?杨铁诚?还有…… “还有”两个字刚一浮现,就如一根冰冷尖利的钢针,猝不及防地扎入脑仁。沈愔只觉得两边太阳穴活活挨了一遭万刃攒动,不由痛苦地摁住额角,将一声卡在嗓子眼的闷哼强行咽回去。 恰好这时,护士前来查房,冷不防一推门,就和病床上的沈愔看了个对眼。她先是愣了片刻,旋即反应过来,高亢的嗓门险些掀翻天花板,一路“轰隆轰隆”地轧上走廊—— “医生,快来!402房的病人醒了!你快来看看啊!” 几分钟后,“轰隆隆”的脚步开回了病房,声势比方才浩大了一番。从主治医生到护士长,全都众星拱月地围在床边,将沈愔从头发丝到脚趾盖挨个检查了一遭,又给他换了一瓶点滴。在这一过程中,“感觉怎么样”“别乱动别乱动”“伤口还疼吗?认得人吗?”之声不绝于耳,让身体还未恢复的沈支队好生挨了一回凌迟。 等到这些扰人清静的“闲杂人等”退出病房,沈愔堪堪闭上眼,只觉得额角那根青筋过电似的颤动不休。难以形容的痛楚中,昏迷前的记忆一点一滴艰难回笼:他们被神父关押在暗无天日的厂房里,所有出口都被封死,还有杨铁诚的供述、水泥柱里的死人、定时炸弹上鲜红的倒计时牌、最后一刻输入的解锁密码—— -- 第223页 后来呢? 后来发生了什么? 他依稀记得,警报解除后,隐藏在水泥墙后的活动门板突然打开,有人从门后走出来,他好像说了什么…… 他说了什么? 其他人呢? 沈愔试图将乱作一团的记忆理清楚,可越是努力回想,越是想不起来。就在这时,只听“吱呀”一声,病房的门被人推开,又有人走了进来。 沈愔吃力地睁开眼,视野中依然带着眩晕的重影,然而他还是看清了来人:“……秦厅?” X省公安厅厅长秦思远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身后跟着两个派头十足的中年人,看面相是憨厚可亲的路数,眼神却利得吓人。 “小沈,”秦思远冲他点了点头,目光掠过他苍白瘦削的脸颊、毫无血色的嘴唇以及手臂上挂着的输液袋,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感觉怎么样?” 沈愔试图撑起身子,刚一动,浑身大大小小的伤口立刻冲着他的痛觉神经发出尖叫。然而沈支队若无其事——可能对他来说,这种程度的外伤也确实算不了什么:“还好。秦厅,我……” 他话没说完,已经被秦思远一个手势打断了。 “先别说话,”他沉声道,“你伤得不轻,得好好养着。” 他越是缄口不言,沈愔越是直觉不妙:按说他重伤入院,好不容易脱离危险清醒过来,第一时间来探望的应该是赵锐和罗曜中,就算不看在私交情谊的份上,也要尽快问清当日的前因后果。 怎么会权当没事儿似的,连面都不露一下? 他用手肘撑着被枕,强忍住一浪接一浪的眩晕,费力地靠坐在床头。秦思远看不下去,伸手扶了一把,又竖起枕头垫在他腰后:“你伤得不轻,先别乱动……有什么话等你伤好了再说。” 沈愔嗓子嘶哑,一开口就尝到一股咸涩的血腥味,但他顾不上这些,难掩焦灼地看向秦思远:“绍伟……找到了吗?” 秦思远显而易见地一僵。 他半晌没说话,沈愔心头隐约浮起一个不祥的揣测,没等追问,一个年纪大些的领导已经走上前,用安慰的口吻打断他俩对话:“老秦,你先别太担心,只是没找着人,不一定就……总还有希望的。那孩子我见过两回,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不会有事的。” 这安慰的相当没水平,秦思远夹紧的眉头非但没有舒展的迹象,反而越皱越深。 沈愔听着不对,忍不住追问道:“还没找着绍伟的下落吗?一点线索也没有吗?” “这正是我们要问你的,”领导随即将目光转向沈愔,语气严厉、神色凝重,“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们为什么会脱离队伍单独行动?这期间发生了什么?” 这话听着十分怪异,不像是“询问”系统内部的同志,倒更近似于“审问”犯人。沈愔眯紧眼角,下意识看向秦思远。 秦思远这才逮着机会介绍道:“这是纪委的赵处,专门就‘六零七’案件来问个明白的。” 沈愔微微皱眉:“……六零七案件?” “小沈同志,你可能不太清楚,市局的同志是在城郊一间废弃的工厂里发现你的,”赵处脸色严峻,“同时被发现的,还有市局缉毒口正支队长,或者说,前正支队长杨铁诚的尸体……” “尸体”两个字排众而出,猝不及防地扎入耳中,即便以沈愔的镇定自若,有那么一瞬间,也不禁微变了脸色。 赵处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自然没错过这点微乎其微的变化,语气又重了几分:“根据市局刑侦支队副支队长薛耿的口供,你是在出外勤期间突然离队,这才失去联系的——这期间发生了什么,你最好给出一个清楚明白的交待!” 沈愔脸色苍白,然而眼神和语气都平稳的无懈可击:“罗局和赵副局呢?为什么不是他们来问话?” 秦思远叹了口气,疲惫地捏了捏鼻梁。 “痕检在距离你们车祸现场大约□□百米的位置发现打斗的痕迹,还找到了绍伟的手机……”秦思远的音量压得极低,嗓音嘶哑,仿佛干燥的木板,稍微一点外力就会不堪重负地撕裂开,“绍伟在手机里编了一条短信,但是没发出去……他留给我们的最后一句话是,市局的内鬼不止杨铁诚一个!” 沈愔瞳孔极细微地颤缩了一瞬。 秦思远走近两步,一只手按在他没受伤的肩膀上:“所以,你们到底发生了什么?绍伟……他现在在哪?” 沈愔闭上眼,霎时间,一度被埋没在潜意识里的记忆呼啸着回笼—— 活动墙板轰然洞开,难以逼视的强光潮水般卷入,那个裹在强光中的身影如天神般伟岸,冲着他们……或者说,他们身后的夏怀真张开手臂:“我的孩子,欢迎回来,我等你好久了。” 尾随在他身后的是十来个保镖模样的男人,穿着清一色的黑色夹克衫,黑洞洞的枪口密集如林,将沈愔和杨铁诚团团围住。 沈愔下意识拖住夏怀真,想把她藏在身后,然而刚拽住她衣袖,那女孩冰凉的手指就蛇一样缠绕上来,将他紧抓不放的手轻轻推开两分,而后轻缓却不容质疑地抽回手腕。 沈愔猝然扭头,总是八风不动的眼神终于裂开了,震惊错愕和难以置信彼此交织,将他苍白俊秀的脸一口吞没。 “夏怀真”给了他一个漫不经心的微笑,旋即不慌不忙地从他身边越过。她穿着一双平底皮鞋,却走得摇曳生姿,仿佛一丛微风中起伏的花枝,款款来到那男人面前。 -- 第224页 她抬起头,轻柔却清晰地说道:“……我回来了。” 男人朗声大笑,张开手臂给了她一个毫无保留的拥抱:“欢迎至极,我亲爱的孩子。” 沈愔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微微颤抖:到了这个地步,他再猜不出这男人的身份,这么多年的刑侦支队长也白当了。 只听旁边的杨铁诚压低声音,每个字都像是含在牙缝里:“那男人就是神父……你女朋友认识他?” 这问题显然有点不合时宜,但杨铁诚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话音里透着货真价实的疑惑。 沈愔倏而睁眼,只是一瞬,所有的软弱和万念俱灰都被滴水不漏地掩藏起来。那一刻,他眼神沉着,不可撼动,若无其事地一点头:“神父先生,幸会。” 第105章 审问(下) 神父拍拍“夏怀真”的肩膀,将她放开,微微欠了欠身,犹如一个好客的主人,向自己隆重邀请来的宾客微笑道:“沈警官,久闻大名,今天终于有幸见面了。” 沈愔强迫自己不去往夏怀真的方向看,目光笔直地落在神父脸上:“应该是我说荣幸了,你布了这么大一个局,费了这么多周折,就是为了请我做客——这个荣幸,想必不是人人都有吧?” 神父脱下风衣外套,温柔披在“夏怀真”肩头。他望向这女孩的眼神宠爱又嗔怪,然而抬头的一瞬,所有的“宠爱”烟消云散,那双眼睛里仿佛燃烧着两团诡异的“火”:“您误会了,想请您来做客,什么时候都可以,我之所以费这么大周折,只是为了让迷途的羔羊尽快回到神的怀抱。” 沈愔:“……” 所以这西南毒市势力最大的毒枭不仅凶残成性,还有洗脑传教的爱好? 听他这口气,知道的这是毒枭,不知道的还以为误入传销组织了! 神父一只手始终停留在夏怀真肩头徘徊不去,那女孩则反手搂着他手肘,鸽子一样依偎在他身旁——此情此景,像极了一对心心相印的恋人,倒显得沈愔几分钟前的殚精竭虑十分多余。 “沈支队,”他听到那女孩用记忆中甜美又清冽的声音微笑着说,“谢谢您这些日子的照顾了。” 沈愔脸色淡漠,充耳未闻,目光只是直勾勾地盯着神父:“你大可以直接把人带走,何必费这么大麻烦,甚至不惜冒着激怒警方的风险?” 神父轻轻叹了口气,爱怜地抚摸着“夏怀真”……苏曼卿的头发:“她是我一手打造出的利器,是我最满意的作品,可是因为某些阴差阳错的巧合,这把利器忘了自己的来路和归途,还被印在了刀鞘里。” 他抬头对上沈愔没有温度的眸子,温和地笑了笑,就像屠夫看着屠宰场里的羔羊,因为知道翻不出手掌心,所以格外宽容:“换成沈警官,也会想要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刀,而不是刀锋上生满锈迹,连拔都拔不出的废物吧?” 苏曼卿泰然自若,仿佛神父口中的“废物”和她没有半毛钱干系。 沈愔扶着墙壁,一只手捂住肋下——之前的激斗中,他腰腹间被人划出一道三寸长、两分深的口子,虽然没刺中要害,但是稍一牵动就撕心裂肺的痛。 “她不是废物,”可能是失血的缘故,沈愔一用力就头晕眼花,因此不敢抬高音量,只能把说话声气控制在一个非常克制的范围内,“你眼里的废物,对我而言很重要。” 苏曼卿眉心微乎其微地波动了下,凭直觉意识到,沈愔口中的“她”是指夏怀真。 ——是孱弱无辜又洁白无瑕,散发着幽幽芬芳的栀子,而不是独自盛开在见不得光的角落里,汲取着污浊和腐殖生长壮大的水晶兰。 神父眼神闪烁了下,目光从透明的玻璃镜片后射出,刀锋一样冷冽:“那只是你的错觉,根本没有这样一个人……沈警官,我听说你当初单枪匹马端了玄阮的老巢,怎么也会被荒谬又不切实际的臆想蒙蔽了视野?” 沈愔低垂眼睫——他眼角狭长,其实是个缱绻多情的桃花眼模样,但他性格偏冷、意志强硬,看什么都不动声色,长此以往,再多的桃花也被冻成了霜。尤其此刻,他睫毛被汗水打湿,末端拖成墨色潋滟的一笔,垂目不语时,显得冰冷深沉又难以捉摸。 “不切实际的臆想……”他连讥带讽地提起嘴角,“难道那三个月……都是我臆想出来的吗?” 那玫瑰软糖一般甜美又柔软的女孩,会笑、会撒娇,会像小猫一样缠着他,伏在他膝头辗转厮磨……就只是他的幻想? 沈愔猛地闭上眼,将逐渐急促的呼吸强压下去,开口又是稳如磐石:“你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就是为了……唤醒黑皇后?” 说到“黑皇后”三个字,他刻意咬重了字音,仿佛是讥诮,仔细回味,又透着说不出的苦涩自嘲。 神父微笑起来,很自然地挽住苏曼卿的手,将她从身边携出:“正式介绍一下,这位是黑皇后——Athena。” 阳光从门口汹涌而入,在地上拖出一道光影分明的交界线,沈愔和苏曼卿站在“楚河汉界”两端,无声而又意味深长地看着彼此。 苏曼卿盈盈踮起脚尖,外套皱巴巴地裹在身上,腰身还短了一截,瞧着颇为非主流,但她弯腰的姿势无上优雅,是个标准的屈膝礼:“沈警官,幸会。” 沈愔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表情,只好擎着一脸八风不动,默不作声地吃下一记万刃攒心。 -- 第225页 就见神父抬起左手,又比了个“请”的手势:“再为您介绍下,这位是白皇后——Mary。” 轻盈的脚步声不紧不慢响起,女孩娇小的身影从神父背后的阴影里缓缓踱出。她抬起那张粉雕玉琢的面孔,冲沈愔弯了弯眼角:“沈警官,又见面了。” 杨铁诚看着她的眼神活像见了鬼,沈愔却神色漠然,既没露出惊讶,也不显得愤怒:“你父亲三天前下葬了……葛欣。” 娇柔无邪的少女歪了歪头,笑得毫无阴霾:“是吗?葬了就葬了吧,反正人活一世,谁没有入土为安的时候?早点下去,还能早点投胎。” 沈愔:“……” 他忽然意识到,这个不知名字还是代号“神父”的家伙不是传销组织头目,他就是个妥妥的□□领袖! 葛欣兀自歪着头,这个动作充满了少女气,和她二十出头的年轻面庞相得益彰。沈愔不禁眯起眼,若有所思的目光掠过这姑娘的脸,似乎在思量她表面的“天真无邪”背后藏着怎样一副心肠。 她在提到自己父亲时,既无愧疚也不悲伤,甚至还能若无其事地开玩笑,好像那个被她亲手毒死的男人只是个无关痛痒的路人甲。 有那么一瞬间,沈愔觉得自己好像隐隐触碰到那个世界——那个自成一格,看不到也摸不着,却将夏怀真……苏曼卿与现实世界隔离开的空间。 但他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机会将她拉回人世。 神父垂下眼,两只手交叠着扶在镏金手杖上:“你们怎么看?” 葛欣掠了掠鬓发,嫣然微笑:“话都说到这份上,还能怎么办?当然是一了百了。” 她穿着一身浅粉色的小香风蕾丝无袖连衣裙,搭一件白色雪纺开衫,脸上画了精致的淡妆,玉石般的双手自然垂落,交叠摆在身前。 这是一个十分自然又仪态万方的站姿,换个幕景就能直接客串杂志封面。然而她仔细描摹过的眼睛里闪烁着难以形容的光,说到“一了百了”时刻意咬重了字音,鲜红丰润的嘴唇下露出细白的牙齿,仿佛传说故事里披着人皮、磨牙吮血的怪物。 沈愔扶着墙壁,一只手摁住肋下伤口,眼神平静而毫无波澜,就像没听懂葛欣那句“一了百了”在暗示什么。 神父维持着垂目沉吟的神情,拇指贴着杖头的镏金玫瑰花纹不住摩挲:“Athena,你怎么看?” 葛欣看向苏曼卿,眼底飞快地闪过一丝不甘。 苏曼卿饶有兴味地勾起嘴角。 “他是市局刑侦口正支队长,根正苗红的烈士遗孤,和市局副局长、本市首富,甚至省公安厅厅长都有交情,”她不疾不徐地说,“要是市局的两个正支队长都不明不白地消失了,警方一定不肯善罢甘休,虽然不至于没法处理……总是比较麻烦。” 神父十分绅士地偏过头,做出专注聆听的神色:“那你的意思呢?” 苏曼卿慢条斯理地戴上手套,勾了勾手指,一把□□立刻被毕恭毕敬地放进她手心里。 ——虽然相距十来步,沈愔还是一眼认出,那是他自己的配枪。 “我早说过,杀人是最笨的方法,能不脏手还是不脏手的好,”苏曼卿轻车驾熟地退下弹夹,确认无误后又重新推回,枪口蓦地举起,对准了沈愔,“我有个更好的主意。” 神父摸了摸下巴:“愿闻其详。” ——回应他的是一记枪响。 子弹带着炽烈的温度,呼啸着撕开空气,血花猝然炸起。沈愔猛地回过头,只见杨铁诚眉心平白多了一个血窟窿,睁着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缓缓滑落地上。 沈愔终于变了脸色,货真价实的惊怒飞快闪现:“夏怀真!” “沈支队,你叫错人了,”苏曼卿将□□扔在地上,再一次摊开手掌,“记住了,我的名字是……Athena。” 她身后的保镖正要把枪放进她手心里,却被神父拦住了。这声名昭著的毒枭亲自取过枪,又握着她的手,一根根合拢手指。 “我最喜欢看你这样,”他低下头,嘴唇若有似无地蹭过女孩耳廓,情人般地低语道,“这才是我的小女孩。” 他的手指在苏曼卿手背上留恋地徘徊片刻,旋即放开。下一秒,枪声骤响,沈愔像是被谁推了一把,踉跄后退两步,双手在空气中徒劳地抓握过,终于无以为继地瘫倒在地。 彻底陷入黑暗前,他听到不疾不徐的脚步声,就像夏怀真无数次在噩梦中听到的那样,游刃有余、从容不迫,款款走到他跟前。 “沈警官,”那女孩低头端详他的脸,留恋又缱绻地做出飞吻的手势,“再见了……” 而后她站起身,在沈愔逐渐黑下去的视野中,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 “白皇后”对应扑克牌中的方片皇后,原型为英格兰女王玛丽二世。其父詹姆斯二世因在国内坚持恢复罗马天主教,于1699年底被英格兰人废除。身为新教徒的玛丽靠着光荣革命而登上王位,和书中女角色的身世有着微妙的相似处~ 第106章 栽赃(上) 中枪的一瞬间,沈愔其实有很多话想说。 他想抓着那女孩,告诉她,不要回到地狱,不要回到魔鬼身边。 他想质问她,你忘了你的老师是怎么死的吗?忘了他叮嘱过你什么吗? 他甚至想起那个短暂又美好的午后,温暖的阳光从巨大的玻璃窗透入,在地板上打出晕黄的光泽。那软糖一样甜美的女孩伏在他膝头,拿着一本小说作掩护,睡得人事不知。 -- 第226页 那时的沈愔以为,往后的人生中,他们会有无数个类似的下午,因此并没太过留恋。非得到了时过境迁、物是人非的时候,才恍然大悟:原来他未曾珍惜的相濡以沫,或许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只道是寻常”。 而当沈愔从昏迷中醒来,得知那一枪并没打中要害时,这些浮光掠影似的思绪全都沉淀下去,只有一个念头水落石出般清晰分明。 “更好的主意,”他面无表情地想,“原来是指这个。” 一如所料,在沈愔身体稍微恢复后,他的病房立刻成了重点保护对象:门口刑警严阵以待,二十四小时寸步不离;与此同时,来自省厅的调查组和西山市各分局抽调上来的精锐干警组成的专案组,成了病房的常客。 “……六月七号傍晚执行任务期间,你和丁绍伟为什么突然离队?” “因为我当时接到毒枭的电话,他声称绑架了我的一个朋友。我通过实时定位追踪到她的位置,考虑再三,还是追了过去。” “你是本次行动的负责人,突然离队,没想过会有什么后果吗?” “想过……但根据当时的种种迹象,毒枭的人已经撤离了,杨铁诚也不知所踪,剩下的只是一些收尾工作,我认为移交给薛副支队没什么问题。” 调查组负责记录的刑警是个小年轻,刚工作没两年,心头血还是热的。闻言,他眼睛一瞪,勃然作色:“你认为?你认为就作数了?万一毒枭还没走远呢?万一那只是调虎离山呢?你就把一大摊子人撂下不管了?有你这么办事的吗!” 沈愔:“……” 沈支队不慌不忙,只是看了那小年轻一眼,目光十分平静,却透着某种说不出的力量。 小警察喉头一窒,没说完的话登时卡在嗓子眼里。 一旁经验丰富的老警察打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然后对沈愔客气地笑道:“沈队别介意,队里刚来的新人,年轻人嘛,有干劲是好事,就是不太会说话。” 沈愔垂下眼帘,没吭声。 老警察姓常,叫常国栋,是西山市南海分局的刑侦口正支队,和沈愔打过几次交道,对这位的脾气颇有几分了解。他也不整那些虚的,完全用公事公办的口吻问道:“你当时离开现场、选择独自追踪毒贩时,有向市局汇报吗?” 沈愔:“没有。” “为什么?” “因为我拿不准毒贩是故布疑阵还是煞有介事,”沈愔有条有理地说,“当时没有证据人质落在毒贩手里,也不能排除毒贩打电话是为了调虎离山的可能,我能想到最稳妥的做法就是将大部队留在原地,然后自己过去看个究竟——如果真如毒贩所说,再向局里请求支援。” 常国栋的脸色蓦地变得难看:“你所谓的稳妥做法,就是搭上自己队友的安全,让他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沈愔眼角抽动了下,平静的表情隐约露出一丝裂痕。 “是我……没考虑周全,”他有些艰难地说,“我当时以为毒贩在故布疑阵,就算是圈套,也不至于明目张胆地袭击警察,我没想到这个圈套就是冲我来的……这是我的疏漏。” 常国栋紧紧盯着他:“毒贩为什么会冲你来?你做什么了?” “神父——也就是实施绑架的毒贩,他手上有一张新型毒品的配方,因为某些差错,这张配方现在流落到西山市,并且很可能经了葛长春的手,”沈愔不慌不忙地说,“所有有牵扯的关系人——从葛长到项维民、王晨,再到周小慧、冯欣怡、郭莉,一个没逃过,都遭了神父的毒手……” 他抬起头,镇定自若地对上常国栋震惊的目光:“我是他的下一个怀疑对象。” 常国栋和小警察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倒抽一口凉气。 半晌,常支队才艰难地找回声音:“你是说……有一张新型毒品配方流落到西山市?知道是什么毒品吗?” “目前还不清楚,”沈愔镇定地答道,“但是根据杨铁诚临死前的口供,这种毒品一旦问世,将让二乙酰吗啡像面粉一样不值一提,甚至改变东南亚地区的毒枭势力格局分布。” 二乙酰吗啡,又称□□。 常国栋虽然是刑侦出身,但也不会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脸色倏尔变了。 沈愔沉稳有力地说:“虽然没有直接证据,但是根据种种迹象,我有理由怀疑这张配方的最后经手人是周小慧、冯欣怡还有郭莉。我建议你们对这三个人的社会关系和个人物品做一个详细的梳理,也许会有发现。” 常国栋冲小警察使了个眼色,小警察会意,一溜烟地跑出去。 随着房门吱嘎一声响,病房里重新安静下来,沈愔疲惫地掐了把眉心,就听常国栋不无怀疑地问道:“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毒枭为什么杀了杨铁诚,却放过了你?” 沈愔掐着眉心的手微微一顿。 “我看过你的验伤报告,都是在打斗中造成的,看着严重,却不致命,”常国栋眯紧眼,步步试探地问道,“最严重的是你左腹处的枪伤,也是偏开了胰脏要害,只要抢救及时就不会有生命危险……” 沈愔不自觉地露出一个苦笑。 “没有生命危险,”他在心里不无嘲讽地想着,“这算是她手下留情了吗?” 保住一条性命,却成为整个西山市警方的靶子,对她而言,这已经算是“顾念旧情”的处理方式了吧? -- 第227页 就听常国栋紧接着追问道:“另外,我们进行了弹道对比,发现击毙杨铁成的子弹是出自你的配枪,而击伤你的子弹没有膛线,大概率是出自毒贩之手……” 沈愔目光微沉。 “……我们也在现场发现了击毙杨铁成的凶器,上面只有你的指纹。” 沈愔看了他一眼:“你到底想说什么?” 当沈支队一言不发地注视着某个人时,很少有人能扛住他的威压。常国栋虽然也是个“正支”,但是对上沈愔冷冰冰的目光,依然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他一边用“老子非不信这个邪了”给自己鼓劲,一边抻直脊梁骨,尽量用最凝重的表情平视沈愔,一字一顿地说:“最重要的是……我们在你胳膊上的伤口里发现了少量皮屑,经过比对,是属于丁绍伟的。此外,你指甲里检测到的血迹分别属于丁绍伟和杨铁诚!” 那一瞬,沈愔终于露出不容错认的愕然。 常国栋一直盯着他,自然没放过这稍纵即逝的表情变化:“沈队,你也是刑侦人员,应该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吧?” 沈愔垂下眼睫,从心底发出一声叹息。 只要干过刑侦的都会有这个常识:在他身上发现丁绍伟和杨铁成的DNA,意味着那两人曾经和他进行过激烈的搏斗! 更要命的是,他们当时被困在废弃的工厂里,现场的两个目击证人——杨铁成已经死了,夏怀真下落不明,他根本找不到证据证明自己的清白! 这个局布得实在太精妙而不留余地了。 常国栋:“沈队,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即便以沈愔的内敛克制,那一瞬也忍不住露出苦笑:“但我没有理由杀害他们。” 常国栋眼神闪烁。 “杨铁诚‘内鬼’的身份已经证实,落网只是迟早的事。丁绍伟更是和我从小一起长大,我们俩私交深厚,我更没有伤害他的理由!” 沈愔淡淡地说:“另外,我想提醒常队一句:昨夜的雨很大。” 常国栋一愣:“什么意思?” “我听说,你们在事故现场发现了打斗的痕迹,说明丁绍伟在被绑走前,曾和凶徒进行过殊死搏斗——那样大的雨,就算真的留下了DNA,也该被雨水冲走了,怎么会保留到现在?” 沈愔不慌不忙:“这件事的疑点太多,我希望你们能尽快查清,别被毒贩牵着鼻子走。” 常国栋语气淡淡地点了点头:“放心,我们会的。” 他站起身,正准备告辞离开,却被沈愔叫住了。 “常队,”沈愔冷静地问道,“我能问下,绍伟失踪前,有留下什么线索吗?” ——在调查结果明朗化前,对案件中的相关线索进行保密,这是每一个刑侦人员都具备的基本常识。常国栋眉头微皱,推拒的话就要脱口而出。 然而沈愔早有准备,抢在他婉拒前开口:“绍伟不仅是我的下属,也是我一起长大的兄弟,无论如何,我都希望他平安回来!” 第107章 栽赃(下) 沈愔难得收敛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语气诚恳态度真挚,刹那间常国栋居然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下意识道:“除了血迹,我们还在现场发现了他的手机……” 他话说了半截,忽然反应过来,赶紧一咬舌尖,将后面半句掐灭了:“……至于更多的消息,就恕我不能透露了。” 沈愔客气地点点头:“没关系,已经很感谢了。” 常国栋不露声色地长出一口气,脚底抹油地溜出病房。 虽然常国栋没明说手机里有什么,却不妨碍沈愔通过蛛丝马迹推断出结果——他在将丁绍伟推出SUV前,曾经告诉他,警方内部的“鬼”不止杨铁诚一个,如果丁绍伟真的通过某种方式留下手机作为线索,这一定是他传递出的最重要的信息。 随后顺理成章地,专案组会将目光集中在西山市局,自上而下进行排查。 六零七当晚的行动,市局内部的知情者屈指可数,除了提出方案的总指挥,只有两位局长最清楚内情。这就意味着,在这一轮“排除内鬼”的行动中,他们三个将是首当其冲的怀疑对象。 ——这也就能解释通,为什么从他醒来到现在,赵锐也好,罗曜中也罢,都没露面探望过他。 沈愔当然知道自己是清白的,而在没有确凿证据之前,他也万万不肯将怀疑的目光投向两位市局领导。 理由很简单:罗曜中和赵锐,一个是提携他的老领导,是他敬仰的警界同辈;另一个更是从小看着他长大,几乎有半父子的情谊!不管怀疑谁,最后的结果都不会是沈愔想看到的。 更让他百般惦记的,是至今下落不明的夏怀真……或者说,苏曼卿! 调查组当然没忘记追查这位“疑似人质”的下落,可出乎他们意料的是,这女孩和丁绍伟一样,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仿佛一滴水,汇入了奔涌的江海,从此风过无痕,再无音信。 一个人独处时,沈愔除了梳理案情,总会忍不住想起苏曼卿最后看向他的眼神:当时他的意识已经很恍惚了,甚至看不清她的面孔,那女孩大半张脸隐没在逆流的强光中,浑身打上一层虚幻的滤镜。 她抬起手,并拢的两根手指触碰嘴唇,做了个轻佻的飞吻手势,但她看向自己的眼神却是池水一样深不见底,无数难以宣诸于口的话埋藏在静水深流的涟漪之下。 -- 第228页 这一幕和三年前猝然挂断的电话天衣无缝地衔接在一起,刹那间,沈愔终于看清了电话挂断前,那女孩复杂而欲言又止的神情。 ——然而只是短暂重合,他就再次与她擦肩而过,快到那耳鬓厮磨的三个月,仿佛真的只是他一厢情愿的臆想。 沈愔不由抬起手,等到反应过来时,指尖已经从脸颊上滑过。 “她现在在哪?还和毒枭在一起吗?”他忍不住想,“她以后打算怎么办?要怎么脱身?还是……就这么浑浑噩噩下去?” 这些念头刚一闪现就飞快地扎下根系,任凭沈支队如何翻来覆去,都没法将他们驱逐出境。 幸而没过多久,六零七专案组帮了他的大忙:他们搜查了他家中和私人账户,有了惊人的发现—— “……从今年三月份至今,你名下开设了不下三个离岸账户。就在这短短三个月中,一共七笔汇款打入户头,折算成人民币,总金额高达八位数!” “我们试着追查过汇款来源,发现这七笔汇款分别是从四个国家打出的,经由国外赌场和地下钱庄的一系列洗白,已经无法追踪来源。但是沈队,你作为户头的持有者,能否向调查组和组织解释清楚,这笔巨款的来源?” 这一回,问话的地点不再是医院,而是市局审讯室。惨白的灯光从审问者身后打过,正对着沈愔双眼。极致的强光中,沈愔就像当初在厂房中猝然遭遇神父一样,看不清审讯者的长相,只能模模糊糊感觉到,对面一长条桌子坐得满满当当。 这也可以理解,毕竟沈愔是市局正处级支队长,而且是系统内部最年轻的正支队长。一旦这顶“黑警”的帽子坐实了,立刻会轰动公安系统内部,甚至直接惊动公安部! 而开设离岸户头这种事,又必须是户主本人……或者是和户主十分亲近的人才能办到,沈愔就算想用一句“不知情”推脱,对面旁听的领导们——市委、纪委,甚至省厅,也未必肯买这个账。 “今年三月份,”明知不合适,沈愔还是忍不住分了下神,“按时间推算,那应该是神父刚回到西山市不久。” 所以从那时起,神父就开始谋划这个让他身败名裂的局了? 可是……为什么? 就算当时沈愔接手了郭莉案,但他对藏身暗处的毒枭毫无所觉,更不知道有这样一张配方的存在,神父有什么必要将矛头指向自己? 还是说……他这么做的原因并不是为了斩除后患,而只是单纯的出于个人好恶? 从他迄今为止收集到的种种情报来看,神父是个智商极高、手段狠辣,缺乏共情能力和同理心,并且具有高攻击性的犯罪分子——从某方面来说,他所谓的“苏曼卿是他最成功的杰作”并不是虚言,单就那姑娘三年前的表现而言,确实像是神父的翻版。 但是当神父将要命的枪口转向自己时,沈愔反而松了一口气,因为当这个冷酷无情且智商超高的犯罪分子将宝贵的时间和精力浪费在一些“无关紧要”的人士身上时,也就说明他完美无缺的心理防线出现了漏洞。 而只要警方能抓住这丝破绽,逆流而上、寻根溯源,也许就有机会将这个臭名昭著的毒枭集团一网打尽! 只是……要从哪里着手呢? 沈愔思索的时间有些长,他对面的调查组领导只以为他想抵赖,一拍桌子怒吼道:“我告诉你,眼下证据确凿,别以为能抵赖——我听说你父亲当年被认定为烈士,你摸着良心想想,对得起你九泉下的父亲?又对得起从小看着你长大的丁绍伟家人吗?” 沈愔闭了下眼,再睁开时,已经能适应强烈的光线环境:“我没有这么做过。” “那你告诉我,那三个离岸户头是怎么回事?” “我确实不知情。” “不知情……你把所有人当傻子吧?”不知哪位领导看不过这小子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忍不住吼了一句,正要拍桌子瞪眼,斜刺里伸出一只手拦住了他。 那人回头一看,两米八的气焰登时消停了:“秦、秦厅……” 秦思远没搭理他,直勾勾地盯着沈愔:“六零七当晚执行任务期间,你突然离队,是因为什么?” 这个问题自打沈愔醒来,回答了没有一百也有八十遍,饶是他一向沉稳,也不由叹了口气:“我的一个朋友被毒枭绑走……” 秦思远径直打断他:“你朋友叫什么名字?” 沈愔抬起头,微微一皱眉。 秦思远是省厅厅长,按理说不必亲自露面,但他坚持参加今天的公审——所有人都以为他是担心失踪至今的独生子的下落,将心比心,也就没人不识相地提起“直接关系人需要回避”的原则。 然而沈愔看着他,不知怎的,心里无端泛起某种不安。 从他醒来到现在已经过去半个月,西山市警方为了搜寻丁绍伟和夏怀真的下落,把市区连着周边城镇翻了个底朝天。这么大的动静,沈愔不相信秦思远一无所知。 他明知故问,究竟是想试探什么? 沈愔顿了片刻,很自然地接上话音:“她叫夏怀真,是郭莉案的重要证人……” 秦思远再次打断他:“我听说,你曾以保护证人为借口,让这个夏怀真住进你家?” 这是事实,沈愔没什么好否认的:“是。” -- 第229页 “为什么这么安排?” “为了就近保护她的安全,也是可怜她一个小姑娘流落异乡、孤苦伶仃,”沈愔不慌不忙地说,“我原本打算等幕后主使落网后,再帮她另找住处……” 秦思远不知是吃错药了还是怎的,短短几分钟,接连三次打断他:“为什么偏偏是夏怀真?” 沈愔愣了愣。 “每年来西山市打工的外地人不下千万,身世可怜的打工妹也不少,你为什么独独对这个夏怀真另眼相看?” 隔着一道审讯桌,潮水般的议论声四下扩散,大概是在质疑秦思远的话越问越偏,已经和案情没什么关联。 秦思远不为所动,一瞬不瞬地盯着沈愔。沈愔却在电光火石间意识到什么,蓦地抬起头,对上他不动声色的双眼。 两人视线一触即分,刹那间沈愔反应过来:他知道了! 他知道了夏怀真的身世,也知道夏怀真和“苏曼卿”是同一个人! 他是在故意试探,也是引导沈愔自己把那女孩的名字说出来。 那一刻,沈愔心头的不安越发浓重——就连他自己被当作嫌犯关押质询时也没这么不安过。他想,他费了那么大功夫,不惜代价地将那女孩从沼泽里拉回来,眼看快成功了,难道要功亏一篑? 难道这个世界,真的容不下迷途知返? 第108章 包庇(上) 沈愔再次闭上眼,只觉得两边太阳穴突突乱跳。忽远忽近的眩晕中,他听到秦思远仿佛失望至极地叹了口气:“你不肯说,那就我来替你说了。老常!” 被点到名的南山分局刑侦支队长常国栋应声而起:“沈队,我们搜查了你的住处,找到了一沓照片,照片上的女孩就是这个夏怀真……但让我们想不通的是,照片的的角度明显是偷拍。” 冷汗顺着沈愔额角缓缓滚落,不是因为慌张,而是他眼前阵阵发黑,实在有点坐不住了。 “我们一时好奇,去查了这个夏怀真的身家背景,发现她的身世很干净,没什么可怀疑的,”常国栋没发觉他的异样,继续往下说,“可是在调查中,我们发现了另一件有意思的事。” 他刻意停顿半秒,等所有人的目光都看过来,才不紧不慢地揭开底牌:“夏怀真是三年前来到西山市的,据说刚到本市就遭遇了一场意外事故,差点流落街头,有这回事吗?” 沈愔艰难地点点头,一只手悄无声息地摁住肋下。 “但是三年前,她人在哪,又是靠什么维持生计的,却完全没有记录,好像有一只手将这些痕迹凭空抹去了,”常国栋说,“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经过多番查证,我们发现这个‘夏怀真’和三年前兴华制药董事长吴兴华身边的私人助理竟然是同一个人……” 审讯桌后一片哗然。 三年前兴华制药涉毒制毒案轰动一时,在座领导当然不会没听说过。再和这回的案件联系起来,任谁都会很自然地生出疑问—— 三年前的兴华制药和三年后的茂林制药,不论犯罪手法还是主犯落网的模式都如出一辙,这到底是巧合还是人为? 还有这个夏怀真……或者说,苏曼卿,她既是吴兴华的私人助理,又牵扯到茂林制药涉毒案中,这难道是“巧合”两个字能解释的吗? 她在里面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 市局的“内鬼”,还有毒枭突然针对警方的袭击行动,跟她有关系吗? 常国栋盯着沈愔,一句比一句更具压迫力:“沈队,这个夏怀真在你家里住了这么久,你不会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吧?” 沈愔捂住肋下的手背上暴出青筋,语气依然很平稳:“……我知道。” 审讯桌后的议论声越来越大。 常国栋:“那你知道,她在兴华制药和茂林制药的案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吗?” 有那么两三秒的光景,“黑皇后”三个字已经到了沈愔舌尖,悬在嘴边将落不落。然而紧接着,他脑子里仿佛有根弦,被人不轻不重地拨动了下,不绝如缕的回响声中,一小片失落的记忆从潜意识深处慢慢浮起—— 那是六年前,他身陷边陲毒窝,在万般无奈的境况下,和“黑皇后”订立了一周之约。一个礼拜的时限将至时,即便以沈愔的沉着镇静,也不由忐忑起来。 她会信守约定放过我吗? 还是会将我交回给毒贩? 又或者,想出种种手段,逼迫我吐露机密情报? 向生畏死是生物的本能,虽然有些人凭着无懈可击的意志和忠贞不渝的信仰,会在那个时刻到来之际压制住与生俱来的本能,但是当一线生机摆在面前时,谁也不可能真的无动于衷。 沈愔的忐忑没有持续太久,第七天的晚上,“黑皇后”再次用一针麻醉剂迷晕了他。正当沈愔昏昏沉沉,即将陷入彻底的黑暗时,突然感到一个柔软温暖的事物,若有似无地蹭触过耳廓。 许久之后沈愔才反应过来,那是那女孩的嘴唇,可惜当时,他已经快失去意识,根本无法支撑这样复杂的思考过程。 模糊中,他仿佛听到那女孩在他耳边极细微地唤了声:“老师……” 已经陷入半昏迷的沈愔微微一震。 “我好害怕……这里好黑、好冷,还有好多坏人,”女孩轻细的声音里带着些微的哽咽,“我想回家,我不想待在这里……你能带我回家吗?” -- 第230页 沈愔不知该怎么形容那一刻的感觉,如果可以,他恨不能爬起身,给那女孩一个坚定有力的拥抱,然后告诉她:别担心,告诉我你是谁,我会带你回家的! 可惜他没来得及把话说完,强弩之末的意识已经绷断——彻彻底底地陷入昏睡中。 等沈愔再次醒来时,人已经在军区医院,大难不死的卧底警员记得被囚期间的每一个细节,唯独忘记了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承诺。 “……我怎么能忘了呢?”沈愔不可思议地想,“我当时明明答应了,不管付出什么代价,一定会带她回家的!” 他猝然闭上眼,只是千分之一秒,已经下定决心:“……我不知道。” 秦思远眼神倏尔一沉。 “我知道她是当年兴华制药的董事会助理,也对这两桩案件的巧合产生过怀疑,但是并没有直接证据显示她和这两桩案件有关,”一丝冷汗顺着沈愔后颈缓缓滑落,他用力摁住肋下伤口,死死咬了下舌头,用那一瞬间的激痛支撑自己把话说完,“另外我想提醒调查组的各位领导,三年前的兴华制药定案,所有证据链都是完整的,其中并没发现任何线索指向‘苏曼卿’。而在不久前的茂林制药涉毒案中,‘夏怀真’更是完完全全的受害者——她当初被项维民买凶追杀时,整个市局刑侦支队都看到了,如果这样还不足以说明问题,我也可以联系东海大学的顾教授,请他出面作证。” 之前冲沈愔吹胡子瞪眼的纪委领导眼看又有拍桌子的趋势:“你……” 然而他含在嘴里的一口怒火刚喷出一个字,就见沈愔脸色苍白,仿佛被他一掌隔空打牛,不堪重负地晃了晃,然后一头栽倒。 纪委领导:“……” 有那么一刹那,纪委领导几乎以为这小子是故意碰瓷,仔细一看才发现不对,因为沈愔这一下摔得结结实实,后背撞在水泥地板上,发出一声令人牙碜的闷响。 居然是真的晕过去了! 秦思远眉心微皱,眼看审讯室乱成一团,他无声地叹了口气,吩咐常国栋去叫值班医生,然后慢腾腾地走了出去。 审讯室就在西山市局,秦思远一只手插在裤兜里,顺着楼梯走下去,刚拐过弯,就看到倚着窗口的赵锐。 秦思远迟疑了一瞬,还是不紧不慢地走过去。 这半个月来,沈愔被调查组隔离审查,赵锐也好不到哪去——“市局内鬼不止杨铁诚一个”,这条消息引发的连锁反应远远超乎所有人预料,从行动总指挥沈愔,到他的直属负责人赵锐,再到市局一把手罗曜中,一个没落,全被调查组“轮”过一回。 应该是刚解除隔离状态没多久,赵锐两鬓的白发又多了一茬,胡茬也没剃干净,手里夹着根烟,就这么没型没款地斜靠窗台,往窗外吐着白雾。 秦思远站在他对面,绷着一张六亲不认的阎王脸,冷冷地说:“在市局抽烟可是违反纪律的,西山市局的氛围已经这么松懈了?” 赵锐死猪不怕开水烫地往窗外弹了弹烟灰,有那么一瞬间,秦思远几乎以为这老小子才是他那个讨债儿子亲生的爹。 只听赵锐淡淡地问道:“你们把沈愔关了这么久,查出结果了吗?” 秦思远脸色一沉,曲起手指敲了敲窗台:“保密纪律啊,你就着烟丝吃了吗?” 赵锐不为所动:“你知道沈愔,他不可能是那个‘内鬼’。” “但他却不肯说出那个夏怀真……还是苏曼卿的身份!”秦思远脸色严峻,“老赵,你应该知道这是什么性质!说难听点,他这已经够上包庇了!” 赵锐只回了他一句:“你们有证据指认那姑娘干过违法乱纪的勾当吗?” 秦思远被他当胸一噎,不说话了。 赵锐抹了把脸,总是笑眯眯的眼角绷紧了,居然显出几分渊渟岳峙的气度:“老秦,我不扯别的,单说沈愔这孩子的为人,你应该比谁都清楚——那年他刚从警校毕业,就接了卧底的任务,二十出头的小年轻,成天和毒贩混迹在一起,一混就是三年,最后差点连命都葬送了!” “他要真有那心思,三年前就该叛变了,至于等到现在吗?他图什么,啊!” 秦思远微乎其微地叹了口气。 “我明白你的意思,”也许是因为太疲惫了,也可能是因为“关心则乱”四个字居然也能适用于这位无论何时都上紧发条、随时能和毒贩大战三百回合的公安厅厅长,秦思远罕见地没摆官腔,冲赵锐一摊手:“还有烟吗?” 赵锐:“……” 有那么一瞬间,赵副局几乎以为自己看到一个假的“秦厅”。 他在衣兜里掏了半天,摸出半包皱巴巴的软芙蓉王,连烟盒带里面仅剩的香烟一起拍进秦思远手心里:“哼,便宜你这老小子了。” 第109章 包庇(下) 秦思远偏头端详了下,从鼻子里喷出口气:“嗬,规格不低啊,这烟可不便宜吧?” 赵锐面不改色:“你儿子孝敬的。” 秦思远:“……” 秦厅长噎了片刻,将硕果仅存的“芙蓉王”塞进嘴里,恶狠狠地摁下打火机。 他业务不熟练地喷出一口白烟,总是棱角分明的脸仿佛被盘旋不定的烟雾打了一层滤镜,连五官轮廓带面部表情都柔和下来:“要我说,你自己身上的嫌疑都没完全洗清,就别惦记别人了!” -- 第231页 赵锐急道:“可是……” 然而秦思远一摆手,打断了他的话。 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比着赛地喷云吐雾。不知过了多久,还是赵锐先开口:“我这阵子都在隔离审查,有些情况还不太清楚……绍伟那孩子有消息了吗?” 秦思远低垂眼皮,好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没有。” 赵锐叹了口气,不吭声了。 秦思远反而抬起头,欲言又止了片刻,终究低声问道:“凯薇……她知道这事吗?” 赵锐苦笑了笑。 “我倒是想瞒,瞒得住吗?”他用力吸了口烟,明灭不定的火光倒映在这位老刑警的眼睛里,越发显得神色晦暗,“也幸好我这阵子一直隔离着,不然真不知道怎么跟她张这个嘴!” 让赵副局百般顾虑的“她”——丁凯薇女士,不仅是丁绍伟的亲妈,更是西山市首富兼市人大代表,在西山市绝对属于跺脚震三震的人物。虽然她每每提到丁绍伟,话里话外都透着嫌弃,恨不能将人塞回肚子里重新生一回…… 可那毕竟是亲生母子,血浓于水,打断骨头还连着筋。 万一她知道自己亲儿子遭到毒贩劫持、至今下落不明,干儿子是陷害亲儿子的“首要嫌疑人”,正被调查组车轮战似的审讯着,会是什么反应? 赵锐发现他压根不敢往深处想,越想越哆嗦。 虽然赵副局长十分不安,但出乎意料的,丁凯薇并没如预想中那样直接找上门。她甚至一次也没联系过赵锐——既不主动探问丁绍伟的下落,也没寻死觅活地找沈愔算账,就好像压根不知道这回事。 事出反常必有妖,秦厅长和赵副局长非但没松一口气,反而更揪心了。 与此同时,连日的暴雨过后,西山市迎来了难得的晴天。这一天午后,顶着炎炎烈日,西山市北郊的荣信堂,一位身量娇小的访客敲开了值班室的门。 “什么?要开骨灰盒?”值班室大叔一听,两道浓眉差点捅出额头,“这怎么行!按照规定,存放在这儿的骨灰盒只有家属能开!” 来人一身小香风黑色套装,撒着松松的九分裤腿,脸上一副太阳墨镜,挡住大半张面孔:“大叔,家属是我朋友,她因为某些变故来不了了,托我给她母亲骨灰盒里放些东西。” 那是个年轻女孩,声音很好听,清冽中带着蜂蜜似的甜美。保安大叔的语气不自觉地软了几分,却仍坚守原则:“我不管你什么变故,要开骨灰盒就得家属带着身份证亲自过来。你是家属吗?不是就赶紧走吧。” 女孩摘下墨镜,露出一张白皙姣好的面孔——她穿一身黑色套装,领口是黑的、头发是黑的,一副眉眼也是黑如墨彩,显得面庞越发的白,黑白映衬,简直有几分触目惊心的意味。 男人嗓子眼无端滑动了下,后半截话居然有点说不出口。 “我确实是家属的朋友,她女儿两个多月前意外去世了,临终前托付了我,偏偏我这阵子事情多,忙到现在才想起来,”女孩从精致的化妆包里摸出一个信封,不露声色地推到男人面前,“您就通融一次,当是为死人尽尽心吧。” 大叔没听清她后面说了什么,全副注意力都被那个信封吸引了。只见信封没封口,隐约露出厚厚一沓纸币,目测至少有一两万。 男人触电般抬起头,飞快往左右张望一圈,见四下里没人,才若无其事地捡起信封,一把收进衣兜:“我跟你说,就这么一次啊!我今天就当破例了,可没有下回!” 女孩似乎是觉得这男人一边偷偷收钱,一边故作正经的模样很有趣,不由勾起嘴角,抿出一个似笑非笑的梨窝。 男人正要带她往里头走,抬腿不知想到了什么,又转过头:“对了姑娘,你得把身份证亮一下,好歹让我留个底。” 女孩微微弯下眼角,从挎包里摸出证件,不慌不忙地摆在桌上。保安大叔探头一看,见那身份证上的名字赫然是:苏曼卿! 他一边嘀咕着“名字取得还挺好听,像是个书香门第出来的姑娘”,一边摊开登记本,运笔如飞的记录下访客姓名和日期,末了抓起一串钥匙塞进衣兜,慢腾腾地问道:“对了,你是要探望谁啊?” 苏曼卿顿了片刻:“钱玉芬。” 荣信堂是个骨灰寄存陵园,沿着青石漫成的台阶爬到半山腰,就是寄放骨灰的善堂。保安大叔腿脚不好,爬到一半就气喘吁吁,好不容易到了地方,他上气不接下气地摆了摆手,往墙上一指:“6905号,钱玉芬,是她吧?” 苏曼卿抬起头,目光掠过最高一排架子……然后和一张黑白照片看了个对眼。 照片上的女人四十来岁,虽然被生活磨砺出了皱纹和白发,依然能从五官轮廓中分辨出年轻时的秀美姣好。拍这张照片时,她目光微微下垂,原本是个温和谦逊的神色,此刻却正好居高临下,和苏曼卿看了个对眼。 苏曼卿低下下巴,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 保安大叔歇了半晌,攀着梯子爬上去,将骨灰盒取下来,塞给苏曼卿:“你看吧,看完自己放回去,我就不在陪你了——这地方阴气重,待多了邪性!” 苏曼卿噙着一缕礼貌又含蓄的微笑,目送保安大叔呼哧带喘地走下山,这才低下头,重新打量照片上的女人。 -- 第232页 不知是角度变化还是她的错觉,这么一端详,她居然从这女人脸上瞧出几分若有似无的悲戚感。 “你女儿死了,”苏曼卿冷酷而又字字清晰地说道,“她临死前托我给你上柱香,看在和她同住大半年的份上,我全了她的心愿。” 时间退回到五个月前。 那时的郭莉依然早出晚归,情绪却流露出明显的不对劲,经常一个人缩在角落里发呆,有时好端端的,突然无缘无故地号啕大哭起来。 夏怀真试探着问过她几回,她却咬紧牙关,什么也不肯说。直到有一天,郭莉喝醉了酒,凌晨四点多才回来,醉醺醺地坐在走廊上,一通鬼哭狼嚎,差点把左邻右舍吓得报警。 被哭嚎声惊醒的夏怀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将人拖回家,正想打盆水给她擦把脸,就被郭莉一把攥住了。 醉醺醺的女孩化了个亲妈都不认识的大浓妆,再被泪水一冲,登时花成了熊猫眼。她就着这个走在大街上能吓死人的妆容,打着酒嗝:“你,嗝……是怀真?” 喝醉酒的郭莉力气挺大,夏怀真好不容易才把胳膊挣脱出来,低头一看,发现手腕上居然留下五根青紫的指印! 她登时没了脾气,随口敷衍道:“是我……你乖乖躺着别动,我给你擦把脸!” 郭莉张牙舞爪,死活不让夏怀真动她的妆容:“别、别碰……嗝,我没醉!” 夏怀真:“……” 行吧,你没醉,是我醉了! 就见郭莉睁着一双茫然无神的眼,逡巡片刻,忽然喃喃地说:“怀、怀真……能求你件事吗?” 夏怀真脾气再好,被她一通折腾,也有点心气不顺:“怎么了?” 郭莉低声道:“我……可能住不了多久了。” 夏怀真一愣:“你要搬走?” “也许吧,”郭莉低声说,“不过,也可能是……” “可能是”后面跟着什么,夏怀真没听清。她刚想追问,郭莉又道:“我把我妈的骨灰葬在荣信堂了……要是以后,我不能去看她了,你记得替我上一柱香。” 当时的夏怀真并没听懂她的暗示——为什么搬出去住,就不能给自己母亲上香了?直到三个月后,市区北郊的废弃工厂里,那个“缺根筋的傻白甜”销声匿迹,昔日名动西南大地的“黑皇后”王者归来,伏脉千里的前因后果才被串联起来。 苏曼卿先将骨灰盒的随葬品翻了一遍,除了纸钱元宝,都是些常见的女性物品。她沉吟片刻,摘下头上的发针,三下五除二撬开骨灰盒,然后百无禁忌地伸出手,在装骨灰的布袋里扒拉两下。 十秒钟后,她目光微凝,从灰白色的粉渣里扒出一样物件——是一个密封的塑料袋,里面装了个粉红色外皮的硬壳笔记本。 苏曼卿一眼认出,那是警方在小租屋里遍寻不得的郭莉的笔记本。 “原来是这个意思……”女孩年轻姣好的脸上浮现出复杂的神色,微微叹了口气,“你是用这种方式留下最后的线索吗?” 第110章 决心(上) “……从此刻起,我每一步都像走在刀锋上,但我不后悔。他们毁了我的一切,我就算拼上一条命,也要他们付出代价!” ——这是郭莉写在笔记本夹页上的一行字,这女孩应该练过书法,字迹隽秀,转折间颇见风韵。然而那字里行间的愤怒和怨毒力透纸背,不由分说地撞入视线。 苏曼卿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对笔记本里的长篇大论不感兴趣,直接翻到最后一页……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她沉吟片刻,又将笔记本从头到尾翻了一遍,目光一分一寸地挪动着,忽然定格在笔记本的底页上。 那张纸被胶水糊在硬壳上,乍一瞧没什么异样,但是上手细摸就会发现,纸张和硬壳之间鼓鼓囊囊,似乎夹了什么东西。 苏曼卿小心翼翼地挑破底页,将一整张纸撕下后,露出隐藏在夹层里的“私货”——那是一张纸,应该是从某个笔记本上撕下的,黑色的横纹线交错斑驳,中间填满了各式各样的化学分子式,纸张边缘有点发卷,还泛着淡淡的黄,显然是有了年头。 刹那间,苏曼卿瞳孔凝缩到极致,四肢肌肉绷紧僵硬,毫无预兆地陷入应激状态。过了大约三分钟,她抻紧的肩背才慢慢松弛下来,一口憋了许久的气不动声色地吐出。 “果然是这样……”苏曼卿不知是感慨还是讥诮地扯了扯嘴角,将那张写满分子式的纸仔细叠好,收进化妆包里。 她把骨灰盒扣合如初,原样放回架上,抬头和那照片上如悲似泣的女人再次对视,眼角意味深长地垂落。 “你女儿死得冤枉,我知道,但那不是我的错,”女孩轻声说,“她已经死了,但是别人还活着,凡事总得可着活人来,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女人没吭声,她也不可能作出回应。 苏曼卿抿起嘴角,颊边再次浮现出浅浅的梨涡。她最后伸出两根手指,冲那照片上的女人飞了个吻,而后一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出善堂。 三个小时后,荣信堂的保安大叔百无聊赖地刷着新闻,无意中看到警方发布的协查通告,越看照片上的女孩越觉得眼熟。等他悚然反应过来时,那个真名叫“夏怀真”的女孩已经再次远离所有人视线,消失得无影无踪。 -- 第233页 消息传回西山市局,赵副局长一目十行地扫完分区派出所发来的短信,长叹一口气。而后,他收起手机,毫不犹豫地推开审讯室的门—— 桌后的沈愔循声抬头,刹那间,两人的目光对在一处。 沈愔微微提了下嘴角,神色自然,和以往每一次走进副局长办公室时没什么区别:“赵局,好久不见了。” 赵锐在他对面坐下,随着审讯室的门“咔哒”一下带上,他没说话,先叹了口气:“伤势怎么样?” 受伤连着蹲班房,沈愔人眼可见地瘦了一圈,本就没多丰满的双颊深深凹陷,仿佛被连日来的审讯和殚精竭虑熬干了血肉。 “还好,除了左腹上的枪伤,其他都恢复得差不多了,”然而沈愔的语气和表情仍是一如既往的平稳,开口直奔主题,“我之前提过,请调查组梳理那三个受害人的社会关系和私人物品,有发现吗?” 赵锐沉默片刻,答非所问:“二十分钟前,花山区派出所传来消息,有人举报见过那姑娘。” 虽然赵副局没指名道姓,沈支队仍然第一时间反应过来,“那姑娘”是指夏怀真。 他的肢体语言立刻变了,片刻前还很放松的身体陡然绷紧,上身甚至微微前倾,作出一个急切而略带压迫性的姿势:“她现在在哪?” 赵锐目光沉沉地看着他:“今天中午,那姑娘出现在荣信堂,探望了葬在那里的钱玉芬女士。” 沈愔直觉“荣信堂”这个名字很耳熟,没等他从错综复杂的大脑中调出记忆,赵锐已经揭开谜底:“荣信堂是本市最大的骨灰寄存点,钱玉芬是郭莉的母亲。” 沈愔瞳孔微微放大了一瞬。 “据荣信堂的保安说,那姑娘调出了钱玉芬女士的骨灰盒,还在善堂里呆了好久。他不敢肯定钱玉芬女士的随葬品有没有缺少什么,但是痕检确实在骨灰盒上发现了那姑娘的指纹。” 赵锐一字一顿:“你应该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吧?” 沈愔当然明白。 根据杨铁诚临死前的证词,神父潜入西山市,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了找回遗失的毒品配方。而沈愔也根据蛛丝马迹推断出,那张配方最后的经手人极有可能是被首先灭口的郭莉。 这样一来,“夏怀真”冒着暴露身份的危险出现在陵园的动机就很耐人寻味了。 “我知道,你不是感情用事的人,”赵锐沉声道,“那女孩的协查通告已经发下去了,整个西山市警方都在上天入地地搜查她的下落,到了这份上,你还要护着她吗?” 沈愔摁住膝盖的双手慢慢攥成了拳头。 “……您想从我这儿知道什么?”良久,他苦笑着摇摇头,“我知道的并不比你多。” 赵锐眉头微皱,凭着他对沈愔的多年了解判断出,这不是推脱之词,而是实话实说。 “刚听说那姑娘时我就觉得奇怪,”赵锐直勾勾地盯着他,“给你介绍了那么多女孩,没一个看上眼的,怎么唯独对一个乡下打工妹青眼有加?” 他一条胳臂摁住审讯桌,往前佝偻着腰背,就着这个姿势直视沈愔双眼:“你是不是之前就见过她?” 明知事情已经无法挽回,此时此地,将实情合盘托出才是对自己最有利的做法。沈愔却不由自主地挪开视线,好半天才低声道:“现在追究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当务之急是尽快找到她,才可能从她身上问出绍伟的下落。” 有那么一瞬间,赵锐恨不能敲开这小子脑瓜壳,看看里面塞了多大一块实心砖头! 到了这份上还不肯说实话,分不分得清轻重缓急! “省厅已经抽调精锐干警成立了专案组,这些都是经验丰富的精英干警,用不着你操心,”赵副局心里窝火,语气便不怎么好,“提到当务之急,有件事我得知会你一声……” 沈愔瞧见赵锐如罩严霜的脸色,心里隐隐有了猜测。 “这回的案子惊动了部里,为了避嫌,省厅很可能将你调出西山市,”赵锐语气严峻,一字一句都压着说不出的份量,“我知道你没干过,但现在所有证据都对你很不利,真到了那一步,是什么情形就不好说了!” 沈愔低声道:“我知道。” 他性格内敛,从来言简意赅,打定主意不开口,就是拿撬棒也别想将那两片嘴皮撬开。赵锐却不死心,直定定地看着他:“你有什么能想到的线索,趁现在赶紧告诉我。” 沈愔默默叹了口气。 他其实知道,警方既然已经查到夏怀真……苏曼卿身上,那她“黑皇后”的身份暴露只是迟早的事。 甚至于,都不必警方调查,以赵锐对他的了解,可能已经猜到几分:他从小到大都在老人家眼皮底下长大,从考试成绩到打架次数,没什么能瞒过赵副局长的耳目,唯独当年卧底毒窝的三年间音信全无。 将时间轴梳理一遍,赵锐要再猜不到前因后果,这么多年的刑侦也是白干了。 可不知为何,沈愔心里总抱着一个“万一”:万一苏曼卿只是和毒枭虚以为蛇,倘若某一天,她打算抽身而出,却发现后路被斩断了,该怎么办? 沈愔知道,这个“万一”的可能性十分渺茫,但他总是心存侥幸,仿佛只要那层窗户纸没被捅开,他就能坚定不移地相信下去,那女孩迟早有回头的一天。 -- 第234页 那不仅是单纯的私心,更是这么久接触下来,他对苏曼卿行为逻辑和为人处世的基本判断——如果不是想给自己留一条回头的后路,当年在西南毒窝,她为什么费劲吧啦地放走自己? 三年前的西山国际酒店,她又何必在最后一刻中止炸弹程序,让这么久以来的布置功亏一篑? “你做了那么多,不就是希望在自己泥足深陷时,有个人能拉住你吗?”沈愔默默地想,“我拉了,你为什么还推开我的手?” 他低下头,捏了捏隐隐发涩的眼角,抬头见赵锐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于是苦笑了笑:“赵叔,该说的、有助于早日破案的,我不会隐瞒组织的。” 换言之,“不该说的”和“纯属个人隐私、对破案没好处的”,您也别想撬开我的嘴。 赵锐:“……” 有那么一瞬间,赵副局长被这不知好赖的臭小子气得一佛升天二佛出世,恨不能将市局内部流传的、老人家早年间对付死硬派犯罪嫌疑人的种种手段在沈愔身上挨个轮一遍。然而沈愔那句“赵叔”莫名刺中了他心头某个柔软的角落,赵锐眼角跳了跳,想起他一路走来的九死一生,沉默良久,终于长叹一口气。 “行吧,你不想说,我不逼你,”赵锐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押送的调令估计这两天就会下来,你……自己先准备一下吧。” 第111章 决心(下) 沈愔满怀歉意地看着他:“赵叔……” 赵锐一摆手,打断了他的口头检讨,疲惫地抹了把脸:“这么大人了,该知道好赖轻重,多余的话我就不说了……既然没做过,也没什么好担心的,配合组织尽快查清真相,就当是孝敬你赵叔了。” 沈愔犹豫片刻:“丁阿姨那边……” 不提丁凯薇还好,一提起那位“人形炮仗”,赵副局长就一个头两个大——丁凯薇来找他麻烦,他犯怵;不来,他更怵,因为总觉得事出反常必有妖,保不准那位是暗搓搓地憋着大招。 事实证明,赵副局长没白认识丁女士这么多年,对她的了解堪称鞭辟入里。 沈愔的押送调令是在两天后下来的,那天天气不好,一大早上起就阴云密布。到了午后,又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闪电间或撕裂浓云,雪亮的白光一闪而逝。 让沈愔没想到的是,他都叮嘱了赵锐拦着队里那帮人,可真到押送当天,刑侦支队全员还是一个不落,凑了个齐整。 ……只除了两个:薛耿和丁绍伟。 “薛副队要值班,来不了了,”于和辉狠狠抹了把眼睛,话一出口,自己都觉得这借口蹩脚得很,窘得脸红脖子粗,“那个……老大,薛副队就这脾气,你别往心里去。” 沈愔笑了笑,抬起戴着手铐的手,按住于和辉肩头压了压:“我不在的时候,支队的事就交给你了。” 于和辉一挺胸膛,总是没正形的脊梁骨被他抻成一根通天彻地的铁棒,好像这么做能给他更多的勇气和信心:“你放心!兄弟们就算赴汤蹈火,也一定会查清真相,还你一个清白!” 沈愔无声地笑了笑。 负责本次押送任务的常国栋一声不吭地站在旁边。他在南山分局以办事利落、铁面无私著称,眼下却难得体贴一回,没打断这两位的“兄弟情深”。直到于和辉将吃喝拉撒都叮咛过一遍,才略带无奈地看了眼手表,硬梆梆地催促道:“好了,别磨蹭了!该上路了!” 沈愔:“……” 这话其实没毛病,可怎么听起来这么别扭? 于和辉蓦地扭过头,用眼神做出“你无情你无义你无理取闹”的控诉。 常国栋:“……” 常支队默默后退一步,心说这市局刑侦支队的氛围果然是名不虚传的“自由活泼”。 幸而旁边还有个顾全大局的沈支队,冲他歉疚地笑了笑,然后拖着腕子上的锁铐,不紧不慢地走出市局…… 刚到大门口,就和一帮嗷嗷待哺的刑侦支队干警看了个对眼。 才经历过一轮“生离死别”的沈愔彻底没脾气了。 许舒荣难得没抱她的小本子,一双大眼泪水汪汪,好几次想冲上前,又被摁住肩头的那只手硬生生地拖了回来。 沈愔抬起头,冲许舒荣身后的人——法医主任简容点了点头。 简容弯下眼角,如果眼神能凝成实质,她大约已经用目光挑起沈愔下巴,外加一句:帅哥,要不要跟我来一个超lucky的约会? 沈愔毅然决然地撇过头,假装自己眼瘸。 四名持械狱警如临大敌地站在押送车前,这阵仗沈愔不陌生,只是每一次都是送别人上车,冷不防降临到自己头上,居然生出某种怪异的似曾相识感。 “时间到了,快上车吧!” 沈愔神色平静,正要举步往押送车走去,忽听大门口传来一阵异样的骚动—— 只听一声尖利的呼啸,一辆鲜红的法拉利812横冲直撞进市局大门。门口的保安拦阻不及,眼睁睁看着那价值七位数的豪车打了个潇洒的漂移,轮胎和水泥地磨擦出令人牙酸的动静,霸气侧漏地插入沈愔和押送车之间。 车轮轧过积水,掀起“山呼海啸”般的巨浪,除了沈愔反应快,侥幸逃过一劫,在场有一个算一个,全都遭了“池鱼之殃”。 押送狱警:“……” -- 第235页 一般来说,借普通市民三个胆也不敢在市局撒野,但这位显然是个例外,因为在看清来人车牌的瞬间,从市局副局长赵锐到省厅领导,一个个缩脖端肩,心虚中透出“终于来了”的如释重负。 沈愔错愕地睁大眼,只见那位嚣张的司机将车钥匙一拔,“砰”一下撞开车门,六公分高的限量版爱马仕鞋跟愣是踩出君临天下的气势,大步流星地直奔他而来…… 然后扬起手掌,毫不留情地给了他一耳光! 这一下力道不轻,沈愔一声“阿姨”含在嘴里,没来得及唤出来,已经被天外飞来的一巴掌抽没了。 刑侦支队全员眼睁睁看着沈愔挨打,却是大气不敢出一口,许舒荣甚至将自己娇小柔弱的身躯往简容身后藏了藏,免得惨遭波及。 押送预警却不明所以,其中一个年纪最轻的指着那位横冲直撞的女士怒道:“你是干什么的?市局也能乱闯?想阻拦公务不成!” 话音未落,几个知情的省厅领导一拥而上,将他拼死拼活地拖到一边。 “兄弟,帮个忙,就当没看见……”于和辉凑到那年轻狱警耳畔,压低声量说,“那位是受害人家属——咱不有个兄弟被毒犯绑走,到现在都没找着吗?当妈的来找儿子了!” 年轻狱警显然对丁女士的背景和“光辉事迹”一无所知,犹自愤愤不平:“那也不能打人啊……耽误了押送的时间,谁负责?” 于和辉苦笑了笑,指指那边:“没办法……因为严格说来,你负责押送的那位也是她的‘儿子’!” 市局内部一直流传着一个说法:当初丁凯薇提出离婚时,秦思远其实是不同意的,他拿出了“威武不能屈”的顽强意志和“勇擒嫌犯”的不屈不挠,誓要将抗争进行到底。 奈何丁女士太过威武,不屈不行。 虽然市局内部达成共识:谣言就是谣言,不能当真,可是当丁凯薇亮相的一瞬,以她为核心的方圆三米还是飞快地清空了。 幸而丁女士没有找“池鱼”算账的心思,全副火气都奔着沈愔去了:“怎么回事?” 沈愔能硬扛毒枭的严刑拷打,哪怕被威胁“活扒人皮”也面不改色。但是当丁凯薇一双喷火的眼睛盯住他时,他就像没交作业的坏学生被家长逮了个正着,心虚又愧疚地垂落视线:“阿姨……” 丁凯薇罕见地没上妆,脸色苍白泛黄,憔悴和苍老没了遮挡,猝不及防地曝露在沈愔这双刑侦人员的眼中:“我问你怎么回事?绍伟呢!” 沈愔舔了下嘴角,轻声道:“……对不起。” 丁凯薇像是突然崩溃了,拼命扇着他耳光:“我不要听这些!我就问你绍伟呢,啊?你把他还给我!把我儿子还给我!” 沈愔一动不动地杵在原地,像个不会反抗的面人,任由她搓圆捏扁,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雨还没停,纠缠的两人很快被浇透了。秦思远终于看不下去,大步走上前,轻柔却不容分说地拽开丁凯薇:“好了,你要相信警方,绍伟一定能找到的……” 他话音未落,眼前忽然寒光一闪,秦思远下意识地眨了下眼,火辣辣的锐痛已经从手腕处炸开! 秦厅长猝不及防,手上顿时松了力,只见丁凯薇那只保养精心的手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把寒光闪闪的匕首,一挥之下逼退了秦思远,掉头直奔沈愔而去! 刹那间,所有人惊呆在原地,赵锐失声惊呼:“凯薇,你冷静点,先把刀放下!” 丁凯薇根本不听他掰扯,刀锋当空落下——她毕竟养尊处优多年,就算沈愔戴着手铐,也能轻易制服她。他微一偏头,驾轻就熟地避开刀锋,劈手去夺匕首:“阿姨,你别冲动……” 那一刻,丁凯薇背对人群,用身体挡住大部分视线,目光和沈愔短暂交汇。电光火石间,沈愔看得很清楚,丁凯薇眼神清明,哪有半点癫狂的意思? 沈愔微微一震:“阿姨……” 话音未落,丁凯薇已经抓住他手腕,从外人的角度看似乎是丁女士情急拼命,只有沈愔自己知道,丁凯薇是借着那一抓做遮掩,将匕首塞进了他手心里! 沈愔:“……” 没等他反应过来,形势已经颠倒过来——匕首落在沈愔手里,一秒钟前持刀行凶的丁女士成了他手里的人质。 西山市局全员:“……” 什么情况? 沈愔下意识要扔了匕首,然而丁凯薇死死抓着他的手,让他撒不开手指。 “市局门口,东南方五十米,有一辆电动摩托,”混乱中,丁凯薇极轻地说道,“你出去后一路往南,千万别回头!” 沈愔瞳孔骤缩:“阿姨!” “少废话,照我说的做!”丁凯薇手指发力,锋利的刀刃往里一推,正好压在她颈动脉上——这位“受害人家属”就着这个“被劫持”的造型,条理分明,不慌不忙,“我知道不是你干的,真被押送走就说不清了!我也不信西山市有谁比你自己更能查明真相,不想替绍伟收尸就赶紧把人找出来!” 沈愔原本还被丁凯薇自导自演的“劫持”闹剧弄得哭笑不得,然而当“收尸”两个字猝然扎入耳中时,他的眼神倏尔变了。 “……如果我走了,就真的坐实了内鬼的身份!”沈愔低声道,“阿姨,我不能走!” 第112章 越狱(上) -- 第236页 沈愔毕竟曾在西南边陲最大的毒枭老巢卧底三年,专业技能堪称过硬,更对警方内部的流程套路烂熟于胸——包括套路和流程中种种不足为外人道的漏洞。 如果他想跑,当初在医院里就能这么干了,单凭常国栋手下那两个人血都没沾过的小警察,压根甭想摸到他的影子。 但他甚至连转都没转过这个念头,可能是因为身为公职人员,“遵纪守法”和“服从组织安排”已经成了刻印在骨子里的本能。 也可能是因为,正如他对丁凯薇说的那样:一旦走了,无异于坐实自己“内鬼”的名声,那可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阿姨,你放手吧,”沈愔柔和却不容质疑地说,“我不会走的。” 说话间,大批干警鱼贯而出,训练有素地围上来——这里毕竟是西山市局,只要赵锐一句话,调多少人来都不成问题。 赵锐额角青筋乱跳,大吼道:“沈愔,还不把刀放下。” 沈愔依言撒手,谁知丁凯薇把他的手指攥得更紧,那只保养精心的右手力气出奇得大,刀锋回推,霎时在丁女士白皙的脖颈上划出一条血道! 秦思远吓了一跳:“你别冲动!快把刀放下,有话好好说!” 丁凯薇气运丹田,冲着一帮跃跃欲试的精英干警大吼一声:“都给我站着,谁也不许过来!” 这一嗓子堪称惊天动地,所有干警——包括她身后的沈愔,仿佛中了定身法,都不敢动弹了。 赵锐这辈子没遇到过这么奇葩的人质劫持事件……稍微知道点内情的都看得出来,这哪是“内鬼”劫持“受害人家属”?分明是“受害人家属”把“疑似内鬼”给绑了! 他哭笑不得,又不好当众拆穿丁凯薇,毕竟丁女士手里的匕首不是摆着看的:“你……你这是做什么啊!赶紧把刀放下,咱有话好说!” 丁凯薇看都不看他,一字一句含在牙缝里,低的几乎听不出:“……市局里有内鬼!” 沈愔悚然一震。 “我不知道这个内鬼是谁,我也不相信任何人……”丁凯薇冰冷怀疑的目光掠过那一张张焦急的面孔——常国栋、赵锐,甚至是省厅厅长秦思远,“除了你!” 沈愔喉咙忽然有点发涩。 这是事发至今,唯一一个旗帜鲜明地站在他身后的人,就连从小看着他长大的赵锐,因为夏怀真的缘故,都对他百般试探、疑虑重重。 有那么一瞬间,沈愔“八风不动”的伪装险些绷不住,因为知道有一个人会将他的委屈和冤屈全盘接收,所以不必再打落牙齿和血咽:“阿姨……” 丁凯薇不着痕迹地拍拍他手背,握住短刀的手极稳,语气却带着微微的颤栗:“绍伟已经被内鬼害了,我就只有你了……走!赶紧走!就算找不到人也别回来,走得越远越好!” 这时,只听轰鸣声接二连三响起,不知哪家媒体消息这么灵通,听说了“市局内鬼劫持受害人家属”,这位家属还是西山市跺脚震三震的人物,当即如获至宝。十几辆采访车浩浩荡荡,将市局大门口围得水泄不通,眼看就要闯进来! 赵锐当然不能坐视媒体乱来,赶紧招呼精英干警去维持秩序,又打电话给分局调支援,正忙得焦头烂额,忽听周围人一阵惊呼—— 一直没动作的沈愔忽然动了! 刹那间,他突然发力,一把夺过丁凯薇手里的匕首,锋利的刀尖在丁女士脖子上拖过,划出一道细细的血痕。所有人惊呼起来,丁凯薇却在那千分之一秒里竭力扭过头,用唇形对沈愔说了两个字:快走! 沈愔微乎其微地点了点头。 下一秒,他手腕发力,猛地将丁凯薇推向离得最近的一名押送狱警。 狱警一只手已经摸到腰间,冷不防风声劈面,一颗“人体炸弹”照准他直勾勾地扑过来。他唯恐伤了人质,只得张开胳膊接住丁凯薇,谁知这“炸弹”威力大得出奇,扑倒他不算,落地时一阵乱扑腾,又将两个一同负责押送的狱警绊倒了。 场面登时一片混乱,偏生门口的媒体也跟着裹乱,眼看闯不过封锁线,干脆端起长焦镜头,对着市局这边一通“咔嚓”,将“警方援救人质不力”的一幕一五一十地记录下来。 带人维持秩序的常国栋太阳穴突突乱跳,赶紧去抢那记者的相机。记者当然不肯就范,两人躲猫猫似的纠缠片刻,记者忽然活见鬼似的瞪圆了眼,一手颤巍巍地指向他身后:“你……” 常国栋诧异转身,只看见一道瘦削的影子闪电般掠到近前。下一秒,他颈间猛地一痛,人高马大的身体往下栽倒,登时人事不知了。 沈愔手刀不收,顺势接住常国栋,然后使了个巧劲,往后一推——穷追不舍的干警只听风声凌厉,眼看一大坨黑影扑面而来,只得停下脚步,将人稳稳当当地接在怀里。 趁着这两三秒的空当,沈愔随手一甩——不知什么时候解开的手铐被他抡成了回型镖,左右两端敞口的铁环恰好各扣住一名干警的脚踝。那两人收势不及,只听“啪唧”一声,有难同当地摔了个大马趴。 沈愔飞快越过一帮大呼小叫的记者,抬起胳膊撑住车头,轻轻巧巧地纵身一跃。等追兵赶到时,只看到一个背影,鱼入江海般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 所有人目瞪口呆,谁也没想到按部就班的“押送嫌犯”会演变成一场闹剧。秦思远眼神阴沉,赵锐脸色铁青,满腔怒火没处发泄,只能冲于和辉怒吼道:“方才为什么不拦住他!” -- 第237页 于和辉正和许舒荣一边一个地扶起丁凯薇,方才一片混乱,丁女士不慎扭伤了脚,站都站不稳,一大半重量倚靠在许舒荣身上。 于和辉苦着一张脸:“赵局,沈队的身手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哪拦得住啊?再说,刚才那么突然,我都没反应过来,他人已经不见了。” 赵锐:“……” 以前怎么没发现,刑侦支队居然养了一帮滚刀肉? 然而此刻没功夫追究这些,眼看一干省厅领导脸色难看,市局局长罗曜中又在隔离审查期间,赵副局长责无旁贷,掏出对讲机大吼道:“警车呢?去追,一定要把人追回来!” 冲出市局的沈愔片刻不敢耽搁,他太清楚市局外勤的行动力,只需三分钟,警车就会冲上街道,开展全城大搜捕。他按照丁凯薇所说,直奔东南方而去,果然在一棵行道树旁看到了事先准备好的电动摩托——不仅油箱灌满,后备箱里甚至放了换洗衣物、一整套□□、口罩、棒球帽以及厚厚一沓现金。 ……简直凑齐了越狱跑路的全副装备! 沈愔来不及感慨丁女士的“体贴入微”,将摩托头盔往脑袋上一扣,又戴上口罩,发动机“呜”地一响,风驰电掣般窜了出去。与此同时,身后的车流中传来震天响的尖利警笛,甚至不需要三分钟,警方的追兵已经紧跟上来。 沈愔将油门加到最大,整个人几乎化成一道残影,以厘米级的精确操作从满街车流中左突右窜而过。身后的警车没有这么好的机动性,却顶着“公务”这块金字招牌,红蓝警灯所到之处,满街车流无不退避三舍,分海似的让开一条通道。 一个追一个跑,这两边居然在繁华闹市区上演了一出都市版“大逃杀”! ……直到一排长长的车队拦住了去路。 那应该是一对新人,好巧不巧地选在今天办喜事。两家父母不知从哪租来不少名车,凑成一条拉风的车队,长龙般浩浩荡荡,占据了路道的半壁江山。 贴着大红喜字的花车放过了疾驰而去的电动摩托,却在警车赶到时猛打方向盘,看着像是雨天路滑、一时刹不住车,甩出去的车尾和警车车头相撞。只听“砰”一声,两边同时人仰马翻,笨重的车身犹如两道铜墙铁壁般的防线,严严实实地拦在路中央。 常国栋气急败坏地跳下警车,还没开口质问,花车里的新娘已经一声尖叫,汽笛似的嚎哭起来。紧随其后的亲友团有上前安慰新娘的、有嚷嚷“赶紧报警”的,还有围上来跟警察解释的,七嘴八舌,场面霎时乱作一团。 常国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将自己一条胳膊从那位疑似丈母娘的老太太怀里扒拉出来,再一看:车流茫茫,人声熙攘,哪还有沈愔的影子? 常国栋一忍再忍,几乎把牙关咬碎了,才跟咽酸水似的将一句到了嘴边的粗口强咽回去。 沈愔不愧是曾经卧底三年的“史上最成功”卧底,自从离开市局,他就如鱼入汪洋、虎归山林,再没了踪迹。 很快,这出闹剧升级为“悬案”,并且毫无疑问地惊动了部里,不光西山市局,连省厅都吃了挂落。但凡跟沈愔有关的——从刑侦支队到他的直属领导赵锐,全都过了遍筛子,可惜挖地三尺也没找到一星半点线索。 第113章 越狱(下) 多日后的一个下午,X省公安厅厅长秦思远驱车来到本市一家公立医院,径直推开特别监护病房的门。床上的丁凯薇听到动静,不慌不忙地抬起头,嘴角噙着一缕若有若无的微笑。 隔着半个病房,这对曾经的夫妻彼此对视,遮掩不住的审视和猜疑仿佛头顶密布的阴云,沉甸甸地压在两人之间岌岌可危的“和平红线”上。 良久,秦思远合上病房门,不紧不慢地走到近前,拖过椅子坐下:“你的伤怎么样?” 丁凯薇动了动被包成馒头的脚踝,抬手掠过苍白的鬓颊,将一绺垂落的发丝掖到耳后:“就是肌肉扭伤,没什么大碍。” 秦思远很自然地循着这个小动作一路逆流而上,将她斑白的两鬓一丝不差地收入眼中。 丁凯薇个性要强,半截黄土埋了身子的年纪,却比小姑娘还爱漂亮/每每在人前亮相,一定要悉心打扮、丰容靓饰,哪怕有一根头发丝不熨帖,她都能不厌其烦地倒腾好几遍。 秦思远一度怀疑,自己那个骚包儿子平均每分钟照三次镜子的坏毛病,就是遗传了丁女士。 然而这半个多月来,变故迭出,好像只是一眨眼——丁绍伟生死不知、沈愔“越狱潜逃”,她的两个儿子接连惨淡收场,当妈的就是再要强,也没了捯饬自己的心思。 秦思远一路打好的腹稿就这么流了产,半晌,微微叹了口气。 反倒是丁凯薇,哪怕如熬油般焦灼,当着秦厅的面也不肯流露分毫:“秦大厅长今天过来,应该不只是为了探视伤患吧?” 秦思远随口道:“你怎么知道我不是为了探病来的?” 丁凯薇用鼻子喷了口气,连讥带讽地弯下眼角:“你见过有谁探病连花都不买?” 秦思远:“……” 来得匆忙,居然忘了这茬! 有那么一时间,秦厅长仿佛穿越回三十多年前,被丁凯薇似笑非笑的眼神一扫,窘的不知两只手放哪合适,只得讪讪摸了摸鼻子:“我……我回头让小赵补上。” -- 第238页 丁凯薇倚靠着床头,刚做的大波浪铺散在雪白的枕头上,乍眼望去,黑发中掺杂了不少刺目的银丝:“不用了,反正秦大厅长今天也不是来探病的——说吧,想问什么?” 秦思远拎起床头柜上的热水瓶,给她倒了杯热水,寻思半晌,还是直奔主题:“那天的事……是你故意的吧?” 丁凯薇知道他问的是什么,却故意装傻充愣:“我那天也是气急了……唉,沈愔那孩子也是我看着长大的,想不到居然做出这种事,还连累了绍伟。我一时冲动,没想到惹出那么大的乱子……” 她胡搅蛮缠时,眼角微妙地眯紧,一缕笑意又是狡黠又是得意,依稀与三十多年前的少女时代重叠在一起。 秦思远三十多年前就拿她没办法,三十年后,他本以为自己百炼成钢,谁知跟这“绕指柔”狭路相逢,仍然只有损兵折将的份:“……你不是一时冲动,你是蓄谋已久。” 丁凯薇不惊不恼,微乎其微地挑了挑眉,用眼神传达出“你有证据吗?没证据可别凭空污蔑人”的意味。 “那天堵在市局门口的媒体是‘西山传媒’,我找人查了,那是一家刚成立半年的传媒公司,最大的投资方新诚集团占股百分之四十,”秦思远淡淡地说,“如果我没记错,由你担任董事会主席的赫基集团和新诚集团两个月前刚刚签订合作备忘录,正是如胶似漆的蜜月期。也就是说,只要你一句话,别说围堵市局大门,就是绑架市局局长,他们也未必干不出来。” 丁凯薇垂落视线,轻轻一笑:“这也不能算作证据吧?” “当时,围捕沈愔的警车被一队婚车拦住去路,男方叫许家庆,是本市一家互联网公司的高管,”秦思远紧紧盯住她双眼,“那家互联网公司三个月前刚拿到一大笔融资,投资方就是赫基集团——你是不是想告诉我,这也是巧合?” 为了让丁女士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他刻意加重了语气,配上他“活阎王”的凝重肃穆,十分具有震慑力。 谁知丁凯薇非但没往心里去,还张嘴打了个哈欠。 “秦厅要是有证据,只管把我扣押审查就是,何必费这些口舌?”她揉了揉眼角,露出疲惫的神色,“要是没证据,就请自便吧,没有绍伟的消息,你也不用来看我了。” 秦思远眉心微动,铁板一般的面孔裂开破绽,隐约可见怒气涌动:“我知道你拿沈愔当亲儿子看,可你这么做不是帮他,而是害了他!你想没想过,他这一走,等于坐实了‘内鬼’的罪名,以后就是浑身长嘴也说不清了。” 丁凯薇拨弄着指甲,半天没吭声。 秦思远握住茶杯,用力往床头柜上一剁:“阿薇!这不是儿戏!” 丁凯薇蓦地抬头,那双眼睛居然是冰冷尖锐的:“市局的内鬼不止一个杨铁诚——这是绍伟被绑走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秦思远微微变色。 他当然知道丁绍伟留下的讯息,然而这话由丁凯薇复述出来时,一字一句都带着说不出的冷厉森然,仿佛冷铁长钉,一根根楔入心头软肉。 秦思远摁住膝头的双手不由自主地颤栗起来,低声喝道:“你怎么知道?” “这不重要,”丁凯薇毫不示弱,冷冷迎视着他,“重要的是,你们到现在都没查出这个内鬼是谁!” 这是事实,秦思远无法反驳,只能沉默以对。 “要是我没猜错,这些天,西山市局已经被翻了个底朝天吧?”丁凯薇冷笑了笑,“罗曜中和赵锐隔离审查,刑侦支队上下大概也被盘问过一遭——可怜这帮孩子,要是阿愔的事没个结果,他们这些平日里跟阿愔走得近的,多半会在档案上记录一笔,日后升迁提拔都不好办。” “可就算闹出这么大动静,你们查出什么结果了吗?” 秦思远抿了抿干涩的嘴唇,嘴角绷成一道凌厉的弧线:“只要做了,就一定会留下痕迹,落网只是迟早的事!” “但是绍伟等不起!”丁凯薇厉声打断他,“我不相信你们……从罗曜中、赵锐,到市局其他人,我一个也不信!阿愔是和绍伟一起长大的,如果西山市一千多万人口,乃至你们公安系统内部有谁真心想救出绍伟,那只能是他!” 这论断其实没有丝毫根据,完全是凭着一个“母亲”和“长辈”的直觉。然而秦厅长心头剧震,有那么两三秒光景,竟然觉得所有的“铁证如山”加在一起,也不如这个飘渺无凭的直觉来得更有分量。 偌大的病室沉寂下来,只听到粗重不一的呼吸声杂乱响起。这对曾经的夫妻再次互相对视,丁凯薇眼神冰冷,丝毫不肯退让。 半晌,秦思远仿佛一口气憋到了头,抻紧的背脊骤然松懈。只是片刻功夫,他却像是苍老了十多岁,皱纹丝丝分明,荒草似的爬满眼角。 他嘶哑着问:“你真的相信……沈愔能把绍伟带回来?” 丁凯薇语气坚定:“如果还有一个人能把绍伟平安救回来,那只能是他!” 只听“咔擦”一声,雪亮的电光照彻天地,紧接着,闷雷从天际沉沉滚过,为丁女士加了个掷地有声的注脚。 随着这番谈话的进行,警方也正有条不紊地在市区范围内布下监控网:酒店、商场、旅馆、饭店,每一条交通干道,乃至车站、高铁站、机场、高速公路,都被如影随形的“目光”盯住了。 -- 第239页 与此同时,肆虐了整整一个礼拜的雨水终于偃旗息鼓,铅块似的浓云破开裂痕,阳光慷慨挥毫,为这座被阴霾笼罩多日的城市添上明丽鲜亮的一笔。 三天后的晚上,一个瘦削的身影裹在黑色夹克衫里,棒球帽和黑色的防霾口罩遮挡住大半副面孔,走在墙角暗影中,仿如一条不动声色的影子。 他轻车熟路地避开人流熙攘的街头巷尾和监控录像,在河网密布的小巷里左一拐、右一岔,很快摸到一家夜店门口。他把一只手插进衣兜里,抬头看着“同乐坊”三个炫彩闪烁的招牌,鸭舌帽下的长眉微微拧动,如一尾游鱼,不动声色地滑入醉生梦死的寻欢客中。 这是西山市数百家夜店的一个缩影,不管外表看上去有多酷炫,一旦成了那“五百分之一”,都只有“泯然众人”的份。男人刚走进去就被闪烁的彩灯晃了眼,鼓点强劲的背景音比工地的打桩机还具震撼力,每一下都如重拳捶打在心脏上。 沈愔不是没进过夜店——作为一名合格的刑侦警察,化妆侦察是必备的素养。然而无论进来几次,他都没法适应夜店的环境,好不容易挤到吧台前,后背上冒出的冷汗已经把衬衫打透了。 “一杯长岛之恋,”他将一卷钞票摁在吧台上,慢慢推过去,“记得多加冰块。” 女酒保正忙着卖弄风情,眼角余光斜斜扫过,没看清他长相,只留意到这男人清瘦颀长的背影,和一个刀削斧凿般的下巴尖,眼睛登时亮了。 她用三言两语敷衍了那个满头肥油的客人,掉头盈盈一笑:“帅哥,一个人啊?怎么,没带女朋友一起?” 第114章 探秘(上) 女酒保三十出头,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是个极出色的美人。将调好的鸡尾酒端给沈愔时,她刻意撩了下头发,肩膀舒展的瞬间,深V的领口里露出雪白的胸线。 沈愔含笑不语,借着喝酒的动作不着痕迹地垂落视线,和那“波涛汹涌”的景致擦身而过。 那女酒保毫无所觉,眼看沈愔只顾埋头喝酒,她反倒来了兴趣,如胶似漆地纠缠上来:“怎么,帅哥看着眼生,是第一次来咱们店里吗?” 沈愔矜持地点了点头。面对热情洋溢的女酒保,他似乎想表现得游刃有余一些,可惜绷得过紧的面部肌肉出卖了他的紧张——加上他虽然已经摸到三十的边,却明显比同龄人年轻一大截的皮相,怎么看怎么像个瞒着家里人偷偷出入风化场所的青涩小男生。 女酒保见惯了油腻的寻欢客,头一回见识沈愔这种不按路数出牌的“客人”,再仔细一瞧,这人面孔隐在鸭舌帽下,只看得出一个隐隐绰绰的轮廓,可就这一个模糊不清的轮廓,已经是十分的深邃俊秀。 女酒保笑意更深,镶了金箔碎钻的美甲往沈愔手背上抹了一把,勾勒精致的眼角藏着两把小钩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往人心窝里勾:“小帅哥来这种地方,不怕女朋友吃醋?” 沈愔眼角抽动了下,半真半假地流露出失落:“……刚分手。” 女酒保恍然大悟,一条雪白的胳膊顺势攀上沈愔手臂,沿着肩膀一路而上,在他瘦削的下巴上勾了一把:“不就是失恋吗?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正好姐姐我今晚也是一个人……不如咱俩找地方喝一杯?” 沈愔不安地拧动了下腰身,眼角左顾右盼:“在这儿?不太好吧……” 女酒保难得遇上这么“扭捏青涩”的客人,笑得越发开怀。她打了个响指,在同伴耳边叮嘱了两句,自己挽起沈愔的胳膊,笑吟吟地附送了一个媚眼:“帅哥说得是,这里人多不合适……不如咱们去二楼?” 沈愔僵得要命,略带紧张地问道:“要、要额外加钱吗?” 女酒保先是一愣,继而爆发出一阵欢畅的大笑。 夜店二楼是包厢区,走廊上光线极暗,沿着墙角亮起一溜幽幽的引路灯。女酒保攀着沈愔,随手拍开一间包厢的门,揪着领口将人摁进去。沈愔猝不及防,趔趄着倒退了好几步,膝弯磕上茶几,一个立足不稳,直接栽进了沙发里。 女酒保迫不及待地关上门,一转身,如狼似虎地扑上来。雪白的胳膊仿佛一截藤蔓,嬉笑着缠绕上沈愔胸口:“小帅哥,放松点,别那么紧张……要不,我先给你唱首歌?” 沈愔就像精通变脸术似的,包厢门合上的瞬间,刻意的紧绷与青涩已经被一只手抹去。他垂目看着那有了几分醉意的女酒保,眼神平静中透着不甚明显的怜悯和责怪:“……你之前在花泪酒吧工作过?” 女酒保一时没回过神,拍了拍他的脸,兀自娇笑道:“是啊,那可是我的老东家……可惜风水不好,出了人命官司,没开张几个月就关门了。” 沈愔:“周小慧和冯欣怡落得那个下场,你一点不担心吗?” 仿佛被人无意间触碰到某种禁忌,女酒保打了个激灵,倏地抬起身,目光中流露出狐疑和审视:“……你怎么知道周小慧和冯欣怡的?你到底是谁!” 沈愔从衣兜里摸出伪造的证据,仗着光线昏暗,在女酒保眼前晃了晃:“我是市公安局的,过来调查周小慧和冯欣怡遇害案。” 每一个出入风尘场所的陪酒女都对“公安”两个字异乎寻常的敏感,一瞬间,女酒保脸上的醉态化为冷汗,从千百个毛孔里蒸发干净。她扫过证件上“于和辉”三个大字,眼角眉梢的戒备几乎凝成利刺:“那案子不是了结了吗?怎么还要调查?” -- 第240页 “案子虽然结了,凶手却没抓到,”沈愔淡淡地说,“倘若放任他潜逃在外,还不知有多少受害人会丧命在他手里。” 包厢的隔音效果很不错,所有的鬼哭狼嚎都被挡隔在门外,突兀的沉寂中,“受害者”三个字排众而出,如一把铁锥,冰冷尖锐地扎入耳中。 女酒保眼角抽动了下,半晌轻声问道:“你想知道什么?” “周小慧和冯欣怡在临死前,和一个叫王晨的男人走得很近,”沈愔不动声色地端详着她的神色,发现这女人在听到“王晨”这个名字时,眉心不易察觉地一跳,“……同样和这个王晨走得近的,还有你——安若媛小姐。” 安若媛额角绷起一条青筋,神经质地蹿动起来。 “我们有理由怀疑王晨和这两个女孩的死都是同一名凶手所为,”沈愔沉声说,“听说王晨去花泪酒吧时,也曾点过你的名,你和他闲聊时,有没有听他说起过什么?” 安若媛坐直了身子,姿势娴熟地摸出一包劣质烟,抽了一根叼在嘴里,用打火机点燃。 “说是走得近,其实不过是陪他喝了几次酒,就算那姓王的知道什么,也不会跟一个没见过两面的陪酒女说吧?”安若媛挑起一根柳叶吊梢眉,眉梢末端几乎斜飞出额头,肆意地喷出一串白烟,“于警官,你想知道什么?” 沈愔沉吟片刻:“王晨有没有对你提过什么特别的人,或是去过什么特别的地方?” 安若媛往茶几上掸了掸烟灰,露出冥思苦想的神色。 沈愔不动声色地呼出一口气:他当然清楚安若媛只是个陪酒女,未必真的知道什么要紧线索,但是眼下——丁绍伟生死未卜,他自己也成了全城搜捕的“疑凶”,除了死马当活马医,实在没别的办法。 良久,那女人不知想到了什么,斜乜眼睨着沈愔:“要是我能提供有价值的线索……警方会有奖励吗?” 沈愔:“你想要什么奖励?” 女人满面殷切地盯住他:“下回扫黄打非,能不罚我的款吗?” 沈愔:“……” 沈支队……准确的说,是前任市局刑侦口正支队长难得卡壳了一瞬,沉吟片刻才道:“我……尽量帮你争取。” 沈愔一向寡言少语,七情轻易不上脸,正因如此,他偶尔应承一回,就显得格外斩钉截铁掷地有声。女人信了他的话,登时笑逐颜开,冲沈愔抛了个一波三折的媚眼:“王晨这人谨慎得很,有什么话也不会跟我们这些陪酒女说……不过有一回,我在卫生间偷听到他打电话,提到了什么‘翡马酒庄’,好像是要约人见面。” 沈愔下意识追问道:“约了什么人?” “这我哪知道?”安若媛摊了摊手,做出个“爱莫能助”的表情:“他当时声音压得很低,说话断断续续的,我也没听太清,大概是个挺重要的客户吧。” 沈愔下意识捏紧手指,露出沉吟不绝的神色。 “翡马酒庄”是一家位于郊区的小酒庄,投资的开发商是个皮包公司,如果揭开那些钻法律空子的“障眼法”就会发现,这家公司背后最大的股东姓吴——也就是三年前兴华制药的董事长,吴兴华。 三年前,吴兴华因制毒、贩毒、蓄意谋杀等罪名入狱,名下财产也被没收大半。这间小酒庄因为披着“皮包公司”的画皮,侥幸“逃过一劫”。此时已是六月末,雨季过后便是烈日炎炎,毒辣的太阳几乎将人晒化。成排的葡萄架之间种了大片的蓝花楹,正当花季,丰盈的花朵累累悬挂枝头,连成一片水波荡漾的紫色花海。 沈愔压根没惊动管理员,身手矫健地翻过围墙,三下五除二摸到“翡马酒庄”门口。那其实就是一排独栋的小别墅,欧式的建筑风格,院子里却种了纯天然无公害的绿色蔬菜,新一茬韭菜苗郁郁葱葱地冒出头,搭着圆弧型的门窗、大理石的立柱…… 一股浓郁的城乡结合风便热情洋溢地扑面而来。 沈愔只觉得视线像是被什么蛰了一口,不忍卒睹地转过脸。幸而他没丁绍伟那么事妈,虽然无法直视,好歹还能忍耐,按照安若媛说的地址,用曲别针撬开一扇大门,闪身钻了进去。 他摸索着找到电源,打开照明灯,光线亮起的一瞬,和外观如出一辙的画风腻腻歪歪地闯入视线。 大理石的电视背景墙姑且不论,欧式的皮质大沙发也忍了,可是欧式大理石的麻将桌、花花绿绿的酒柜颜色、廉价的碎花沙发套,还有置物架上香炉、假花之类的装饰品……就实在太辣眼睛了! 沈警官从身到心遭受了一轮莫大的摧残,可惜他“人同此心”的好伙伴——丁绍伟不在,想吐槽都找不到对象,只能默默忍了。他将房间挨个翻过一遍,连辣眼睛的置物架、铺床的碎花床垫都没放过,仍然没任何发现。 沈愔思忖片刻,沿路摸回客厅,又仔仔细细搜索过一遍,最终在一楼楼梯间发现了一个不显眼的小门。 第115章 探秘(下) 有些住户为了节省空间,会在楼梯间掏出个内置空间,用来存放清洁工具或是其他物品。但是当沈愔将杂七杂八的物件都搬出来,半蹲下身敲打地板时,却发现底下是空心的…… 这意味着下面很可能藏了个暗室! 沈愔神色倏凝,用手一分一寸地摸索着地砖边缘,突然发现靠角落的地砖边缘和其他地砖颜色不太一样,淤积的污垢并不多,似乎有经常被人搬动的痕迹。 -- 第241页 他心头电转,从腰间摸出瑞士军刀,贴着砖缝插进去,左右转动片刻,再试探着一挖——那半米见方的大理石砖居然被他硬生生地撬出一条缝隙! 沈愔动作飞快,不多会儿已经接连撬开三块地砖。他将那掩人耳目的伪装物请到一边,就见底下露出一道水泥砌成的台阶。 沈愔:“……” 看不出来,这画风活泼的城乡结合部居然别有洞天! 沈愔深吸一口气,先把门窗再次检查过一遍,确认四周没人,这才折回楼梯间,一猫腰钻进地道。 北方农村地区会开辟地窖存放蔬菜,但是西山市濒临南海,当地人可没有挖地窖的习惯,里头存放的更不是蔬菜瓜果,而是一堆瓶瓶罐罐。 如果是不明所以的外行人,或许会以为这“城乡结合部”底下藏着个神秘的实验室,然而沈愔一眼扫过——半圆形的玻璃器皿、不透明的药瓶、小型搅拌机、烘干机和脱水机……除此之外,还有三个铁皮状的桶装设备,乍一看像是电暖水器。 有那么一瞬间,沈愔瞳孔急剧收缩:他心知肚明,这是制造□□最关键的反应釜装备,小型加工厂甚至不会配备,规模稍大些的也只有一个。 而这间空旷的地下制毒厂里,居然一次性配备了三个! 沈愔的心先是悬起来一点,然后他似乎意识到什么,又蓦地一沉—— 这里也许曾经是个规模不小的地下制毒工厂,但是从制毒工具上沉积的灰尘厚度和空气中完全消散干净的酸臭味就能判断出,这间工厂已经被废弃了很长一段时间。 王晨为什么没事约人来一家废弃许久的制毒工厂?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某种隐约的不安登时涌上心头,沈愔三步并两步地爬上楼梯,还没钻出密室,已经听到尖锐的鸣笛声从远处传来。他心头一紧,箭步抢到窗前,将窗帘撩开一条缝隙,从里往外张望。 只见小路尽头,尘埃漫天而起,红蓝交错的警灯破开尘灰,风卷残云而至。 有那么一瞬间,沈愔的呼吸屏住了。 无论是呼啸赶来的警方,还是被各方势力盯上的沈愔都没留意到,不远处的山坡上停着一辆SUV,娇小的身影站在车前,正举着一架高倍望远镜,眺望着酒庄方向。 山风迎面而来,掀起了几绺长发。她将挡住眼睛的发丝撩开,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仿佛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谁说话:“我发现你特别容易被女人设计……为什么?” “是因为你对女人有着特殊的信任,还是因为……在你心中,女人是天生的弱势者,而你对弱势的人总会抱有某种毫无来由的关心和怜悯?” “你的眼睛那么锋利,能轻而易举地看穿犯罪分子的伪装,为什么会被女人的‘柔弱无助’蒙蔽?你难道不知道,越是色彩艳丽的植物……越可能盘踞着致命的毒物吗?” 最后一个字的尾音飘散在山风中,被撕扯得四分五裂。她低头摸出手机,飞快地拨通一个号码,只听对面响起一串悦耳的铃声,三秒钟后,有人接通电话:“喂?我是顾兰因,请问是哪位?” 那同样是个年轻女孩的声音,也许是遇上了什么值得高兴的事,话音里带着隐约的笑意和兴奋。苏曼卿藏在墨镜后的视线微微垂落,不着痕迹地提起嘴角:“……婷婷姐姐,好久不见。” 手机对面陡然沉默下来。 苏曼卿的目光从高倍望远镜里射出,一瞬不瞬地注视着酒庄方向,嘴里兀自轻笑:“婷婷姐姐,别这么无情无义好吗?当初咱俩在滇缅边境重遇时,你可不是这么冷淡——别忘了,那天要不是我帮你打掩护,你已经被玄阮的手下打成筛子了。” 粗重的呼吸声潮水般拍打着听筒,片刻后,手机对面的女孩开了口,笑意收敛得一滴不剩,语气冰冷凝重:“……我记得。” “那你应该也记得,你当时可是答应过,我以后如果有事求到你头上,只要你力所能及,都会替我办到——说出口的话,泼出去的水,可别转头就吃回肚子里。” 手机对面的女人似是深深吸了口气:“……我当然记得,但我也有言在先,这个要求不能触犯法律红线。” “放心,”苏曼卿的语气很轻松,“我要帮的这个人,跟你师父也算有点渊源,既然当初顾教授帮了我,再多帮一回,应该不费事吧?” 这一回,女人没有沉默太久:“我会尽我所能。” 此时的高倍望远镜头里,沈愔已经险象环生——在发觉自己被包围的第一时间,沈支队毫不犹豫地上了二楼,推开客房朝北的窗户,纵身跃下。落地时,他训练有素地一个翻滚,利用肩肘关节和四肢的力量卸去跳楼的坠力,然后不顾一切地冲向最近的一道围墙。 围墙后是一片没来得及开发的荒地,茂密的野草足有成人腰身高。穿过荒地就是最近的公路,只要沈愔能顺利拦截到车辆,就有可能逃出警方的天罗地网。 但是……哪有那么容易? “……他现在在西山市北郊的“翡马酒庄’,只要翻过围墙,就有机会逃上最近的403国道,”苏曼卿冷静而清晰地说,“不过……” 手机里传来一阵细细簌簌的动静,几秒钟后,顾兰因的声音重新传来:“我已经找人去接应那位沈警官……你刚才说,不过什么?” -- 第242页 “不过,我了解陷害他的那个人,他既然把沈警官引过来,就没那么容易让他脱身,”苏曼卿轻声说,“如果我是他,我会在沈愔的必经之路上设下埋伏,趁其不备,然后……” 她还没“然后”出个所以然来,只见高倍望远镜中,堪堪攀上围墙墙头的沈愔突然停顿住,上身不自然地晃了晃,仿佛毫无预兆地脱了力,一个趔趄倒栽下去。 苏曼卿的瞳孔陡然凝缩成针尖大的小点。 中枪的瞬间,沈愔没觉得痛,只是被子弹的冲击力狠狠搡了一把,险些维持不住平衡。然而很快,激痛从伤口处蔓延开,他甚至能清晰感知到那滚烫的弹头是怎么撕裂开皮肉,鲜血又是如何汹涌而出,将衬衫浸湿一片…… 他从墙头栽落后,立刻将外衣脱下,牢牢缠绕在腰腹间,一边用压迫的方式减缓血液流动,一边刻不容缓地往公路方向奔逃而去。 远处传来人声和狗吠,沈愔不用看,光听动静就知道是警方的追兵到了。更要命的是,尖利的破空声一直追逐着他,那是躲在暗处的杀手,兀自贼心不死,想要用一颗子弹将“麻烦”彻底解决。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过草丛,只觉得身体越来越冷,意识逐渐变得模糊,眼前的景物甚至天旋地转起来。 “这是失血过多的症状,”沈愔冷静清晰地想,“我撑不了多久了。” 以他此刻的出血量,不到二十分钟就会休克,如果想活下去,向警方投降是唯一的出路。但这么做的后果是他无论如何都没法承受的——一旦被警方抓住,他“内鬼”的罪名就会彻底坐实,再没有为自己申辩的余地。 “我不能被警方抓住,”越是生死一线的关头,沈愔的思路越是清晰缜密,“这样一切都回到原点,阿姨一番苦心白费不说,时间拖得越久,绍伟的处境也就越危险。” 凭着一腔“不甘心”,他强撑着攀上公路,脚刚踩上实地,人就站不住了,双腿陡然脱了力,仓促间一个踉跄,直接滚在地上。 就在这时,只听一声尖锐的呼啸,一辆灰扑扑的夏利不知从哪窜出,飞驰到近前。驾驶座上的司机毫无预兆地踩住刹车,不等车子停稳,已经俯身推开副驾位的门:“上车!” 沈愔一只手摁住流血不止的伤口,艰难地撑住摇摇欲坠的神智:“你是……” 男人也不含糊,言简意赅地自我介绍道:“我是顾教授的朋友,受他之托来帮忙的。” “顾教授”仿佛一针强心剂,直接从心口推了进去,强弩之末的沈支队不知从哪攒出一股力气,支撑着爬进副驾位,“砰”一下甩上车门。 下一秒,夏利嗷嗷叫唤着窜出去,副驾位上的沈支队猝不及防,险些一头撞在车窗玻璃上。他赶紧抓住安全带,手忙脚乱地固定住自己,这才缓过一口气,冲驾驶座上的司机吃力地点点头:“……多谢了。” 男人回过头,咧开满嘴泛黄的大牙:“这有什么?对了,你和顾教授很熟吗?要是方便的话……能帮咱问问,东海大学今年的招生情况咋样吗?” 沈愔:“……” 他最后一丝疑虑就此烟消云散:行吧,又是一个为了小孩考学殚精竭虑的老父亲。 第116章 曼卿(上) 翡马酒庄的围捕行动铩羽而归,同一日,被隔离审查多日的罗曜中也终于“刑满释放”。 作为西山市局一把手,市局行动接连出现纰漏,还损失了数名精英干警,罗局长承受的压力远比赵副局大得多。才短短几天光景,他头发白了一半,原本笔杆条直的腰背也佝偻起来,看着像个真正的老人。 调查组对他还算客气,安排专人将他送到大门口,年轻的调查员冲他点了点头:“罗局,我们也是按规定办事,请您谅解。” 罗曜中苦笑着摆摆手。 比他早几天结束审查的赵锐亲自等在门口,两个多年的老搭档时隔多年再见,相视一笑的眼神里不约而同地带着恍如隔世的苦涩。 赵锐是开车来的,他没把罗曜中送回家,而是停在一家茶楼门口。两人随便找了个位子,挑最便宜的点上两三件,罗曜中搓了搓脸颊,开口第一句就是:“沈愔和绍伟有消息吗?” 赵锐面色凝重地摇了摇头。 罗曜中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你说那孩子,他跑什么呢?这么一来,不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吗?” “老罗,”赵锐忽然沉着脸叫了他一声,“你觉得那些事会是他干的吗?” 罗曜中毕竟是西山市局长,虽然隔离审查多日,对外面的风风雨雨却并非毫无所知。闻言,他眼神倏忽一沉,摇了摇头:“不信。” 他说了这两个字,忽又抬起头,直勾勾地看着赵锐:“你信吗?” 赵锐眉心像是压着沉甸甸的铅块,哪怕露出笑容时,眉头也是拧巴着:“我也不想相信,可事实摆在眼前啊……” “老赵,”罗曜中忽然神情严肃地唤了他一声,“沈愔可是你从小看到大的!当年他刚从警校毕业,就去了滇缅边境卧底,整整三年音信全无……” 赵锐咬着牙,一字一句都像是含在牙缝里:“就是因为音信全无,才更有问题!” 罗曜中眼神微凝:“什么意思?” “当初沈愔送出关键情报后就断了联系,行动总指挥判断他身份暴露,派出营救组强行突入毒贩老巢,却根本找不到他,”赵锐狠狠叹了口气,“当是所有人都以为他已经牺牲了,谁知一个多星期后,他居然自己出现在军区医院门口!” -- 第243页 那应该是赵锐三十多年的从警生涯中最煎熬痛苦的一个礼拜,他眼看着那孩子长大成人,也曾在老战友墓碑前信誓旦旦地允诺过,会让那孩子平平安安过完一辈子,绝不重蹈父辈的覆辙。 谁知事与愿违,到头来还是逃不过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命运。 当时赵锐不顾所有人劝阻,坚持从西山市赶到边境,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熟料才下飞机就被劈头砸下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沈愔找到了! 虽然伤痕累累,身上有明显的受刑和用过致幻剂的痕迹,但他毕竟还活着! “咱们当年无论如何也想不通,毕竟卧底身份暴露还能活着回来的先例实在太少了,一百个里也未必能出一个,”赵锐疲惫地叹了口气,“但是那孩子伤成那样……谁又能忍心多问呢?” 罗曜中皱眉回想片刻:“我记得他当时说,是有人救了他……” “对,是有这么回事,”赵锐说,“当初调查组觉得这理由太离奇,可又没有明确的证据推翻这说法……要不是因为这个,他的二级英模证书早就批下来了!” 隔着一张方桌和两三样冒着热气的蒸笼,罗曜中猝然抬头,视线越过经年的光阴,和赵锐对在一处。 良久,他沉声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也许那孩子说得确实是真话……只是他没把所有的真相都说出来,”赵锐低声道,“他知道是谁救了他,但他不肯说出那人身份!” 罗曜中微一皱眉:“他为什么要隐瞒?” “因为救了他的人身份很特殊,一旦暴露,立刻会成为警方的关注焦点,”赵锐咬着牙,话音从牙缝里挤出,低得几乎听不清,“他……想保护那个人!” 只听“咣当”一声,却是罗曜中一时失手,不小心带翻了茶杯。茶水滴滴答答淋了一身,他却顾不得擦拭,紧紧追问道:“是谁?” 赵锐定定看着他:“你还记得当初郭莉案里,被沈愔带回家那姑娘吗?” 被赵锐和罗曜中各种挂念的沈愔正陷入漫长的梦境中,梦里他好像听到了钢琴曲的旋律。那是一只舒缓又哀婉的曲调,沈愔音乐造诣有限,说不出什么名堂,只是觉得那曲子很动听,不着痕迹地弹中了心头最柔软的一小片角落。 落地窗开了一半,微风悄无声息地溜了进来。沈愔直觉窗口应该对着一大片玫瑰田,因为那风里分明带着微醺的芬芳。阳光从落地窗力肆无忌惮地瓢泼而入,他眼睛蒙着布巾,却不是厚重的黑布条,而是一条丝帕。他迎光抬起头,透过轻薄的丝绸,隐约瞧见落地窗前坐了个朦胧的身影,手指灵巧拂过琴键,悠扬的旋律泉水一般流淌而出…… 沈愔蓦地睁开眼,发现眼前是完全的黑暗——不是因为暮色降临,而是他眼睛上蒙了厚实的黑布。 就像六年前那样。 沈愔试着挣动了下,只觉得自己应该是躺在一张厚实柔软的大床上。腹部中枪的部位,子弹已经取出,伤口也缝合妥当,包扎的纱布上似乎浸了药水,涂抹在伤口上十分清凉舒适。 唯一麻烦的是,他两只手腕被手铐锁在床头木栏上,只是稍一挣扎,锁链和不太结实的栏杆同时发出一声抗议。 沈愔不由皱起眉。 就在这时,他耳边传来细细簌簌的动静,很显然,屋子里不止他一个人。那人穿着六公分高的手工女鞋,鞋跟拍打着地板,发出清脆的“哒哒”声。而她保持着这个从容不迫的节奏,闲庭信步似的走到茶几前,不多会儿,骨瓷茶具碰撞在一起,仿佛一只清脆的小调,茶水徐徐注入茶盏,洁白的瓷器中浮起一汪将红色的玛瑙。 沈愔先是微微绷紧身体,然而紧接着,他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以柑橘和莲花为前调,五月玫瑰和茉莉香持久不散,最后用鸢尾和香草勾勒出袅袅余音,仿佛清新的花果香和纯净的海洋气息糅合在一起绽放出来。 这气味简直再熟悉不过,整整六年,两千多个日夜,每每午夜梦回都会从潜意识的深渊中探出头来扰人清梦。仿佛一个无形的指令码从大脑中枢传递过每一条神经线,沈愔绷紧的肌肉悄无声息地放松下来。他用干涩的舌尖轻轻润泽过皲裂的唇瓣,突然低声问道:“……曼卿?” 泡茶的声音陡然一顿。 沈愔叹了口气:“……我知道是你,能把我眼睛上的布条解开吗?” 短暂的沉寂后,脚步声不疾不徐地来到床前。下一秒,光线像是受到挤压的潮水,慌不择路地闯入视线。 沈愔不得不闭上眼睛,无声地数了十个数,才渐渐习惯了骤然亮起的光线环境:让他没想到的是,眼下真的是晚上,厚实的天鹅绒窗帘拉开一半,大片的夜色垂落窗外,隔着厚重的落地玻璃窗,冲他打了个招呼。 窗前摆了一张茶几,描金骨瓷茶具和紫砂香薰炉一字排开,精致的仿佛价格昂贵的工艺品。那熟悉的身影跪坐在矮几前,用行云流水般的手法斟出两杯热茶,回头冲沈愔晃了晃茶杯:“要吗?” 屋里没开大灯,只有房间一角亮着一盏落地灯。昏黄的光线映照在她半边侧脸上,熟悉的眉眼轮廓从暗影中浮凸而起。与记忆中不同的是,那眼角细细眯起,再被眉笔精心勾勒,仿佛两道似蜷非蜷的小钩子,里头盛满了似曾相识的微妙笑意。 沈愔喉咙不易察觉地滑动了下:“……要。” -- 第244页 苏曼卿走到床前,扶起沈愔头颈,将茶杯喂到他嘴边——动作熟稔、姿态自然,就和六年前一模一样。 唯一的分别是,六年前,沈愔被蒙着眼睛,而现在,他一抬眼就能看见苏曼卿似笑非笑的眉眼,那笑容简直像是有生命一般,轻轻细细地扫过脸颊。 沈愔喉咙眼猛地一抽搐,喝下去的茶水差点呛进气道里,咳了个昏天黑地。 苏曼卿抿起嘴角,颊边浮起一个浅浅的梨涡:“我又没说要把你怎么样,至于这么紧张吗?想当年,沈警官身陷虎穴尚且游刃有余不卑不亢,怎么过了这么多年,反倒越活越回去了?” 沈愔:“……” 他挪开视线,用力挣动了下手腕,手铐和床栏碰撞,发出“铿”一声响,干净利落地斩断了苏小姐未竟的调戏。 苏曼卿懒洋洋地坐直身,一条腿大剌剌地翘上另一条腿的膝盖:“我劝沈警官还是别白费力气了,现在整个西山市——黑白两道都在搜捕你,你前脚走出这儿,后脚就会被人打成筛子,还不如……” 第117章 曼卿(下) “还不如”后面跟了什么,沈愔压根没听清,他全副注意力都集中在一双眼睛里,恨不能要将目光化作刻刀,沿着这女孩的轮廓溜边扣出轮廓,再用脑电波做个人脸匹配。 如果是不知内情的人,乍一看会想当然地将“苏曼卿”当作“夏怀真”——这也很正常,因为她俩原本就是同一个人。但是仔细端详会发现,“苏曼卿”和“夏怀真”终究是不一样的。 比方说,夏怀真不会像苏曼卿一样抿起嘴角似笑非笑,哪怕一句话不说,如春潮起伏般洋溢流淌的目光已经勾魂摄魄。 再好比,沈愔也从没在苏曼卿身上看见“夏怀真”那般心虚畏缩的神色,她翘着二郎腿坐在床边,姿势肆无忌惮,浑身上下却在无形中流露出某种难以言喻的精致、优雅和动人韵味。 那绝不是优越的先天条件所赋予的,非得投入无数的人力财力,天长日久潜移默化,才能打造出这宛如艺术品般的杰作。 苏曼卿喂他喝了一杯茶,眼看这男人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角,于是又倒了一杯。刚走到床前,只听“铮”一下,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眼前突然天旋地转——竟然是被沈愔攥着手腕,毫不留情地摁倒在床上。 苏曼卿:“……” 风水轮流转,苏小姐刚才还幸灾乐祸看笑话,谁知一眨眼,形势就颠倒过来。刹那间,她忍不住像沈愔几分钟前那样舔了舔嘴角,然后浮起一个若有似无的笑意:“难得沈支队这么热情……不过我挺好奇的,这手铐可是从国外带来的,质量特别过硬,你是怎么挣脱的?” 沈愔面无表情:“撬开的。” 苏曼卿弯下眼角,眼看两人距离拉近到极限,她反正挣脱不开,索性笑吟吟地扬起下巴,和沈愔抵了抵鼻尖:“怎么,舍不得放手?没关系,你想怎么玩,我今天都陪你。” 沈愔:“……” 沈支队一开始先是没反应过来,把这话放在脑子里回味片刻,浑身心血犹如被天体吸引的潮水一样,呼啸着冲上大脑,将一张俊脸熬煮成通红的虾壳:“你……你胡说什么!” 苏曼卿无辜且纯良地眨眨眼,用眼神传达出“我说什么了”的意味? 沈愔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将满世界乱跑的思绪拽回脑子里,一根一根压平熨齐。霎时间,无数个问题涌上心口—— 你是怎么从神父手里逃出来的? 你知道绍伟在哪吗? 郭莉从王晨手里偷走的毒品配方究竟藏在哪了? 在你心里,“公义”和“良知”究竟占了多少分量? 这些疑问你方唱罢我登场,轮番撞击着胸口,将那本就逼仄的喉咙口堵得严严实实,到头来反而一个字也问不出。 苏曼卿歪头看着他,不动声色地挑起眉梢:“怎么,沈支队是准备现在就打电话报警,还是将我就地正法?” 沈愔神色平静:“……你明知道我不会。” 苏曼卿皮笑肉不笑:“您似乎忘了,我和神父可是一伙的,你不趁现在先下手为强,万一以后再被我设计,可没有后悔药吃。” 她和沈愔相隔不过半个拳头,沈支队只要一低头,就能从她黑白分明的瞳仁里看见自己的身影。他平静地说:“你不会的。” 苏曼卿饶有兴味:“你怎么知道?” 沈愔不慌不忙:“你要是想害我,当初在工厂里就能下手,没必要兜这么大一个圈子。” 苏曼卿眼角斜飞,意味深长地扬了扬下巴:“那也有可能是因为我要留着你的命转移警方的视线,沈警官可别忘了,你现在已经成了人人喊打的老鼠,死活没多大分别……你就不怕我再害你一回?” 沈愔:“我知道,你只是想从神父手里保住我的命——就像你当年从玄阮手里救了我一样。” 他语气客观又平铺直叙,就像在说“今晚天气不好,随时会下雨”一样。 苏曼卿慢慢收敛了笑意,嘴角绷成凌厉的直线。隔着半个拳头的距离,她和沈愔彼此对视,目光短兵相接,看不见的暗流汹涌而起,在方寸大的斗室里兴风作浪。 “沈警官对我倒是挺信任的,”苏曼卿笑了笑,“但你别忘了,我可是神父的人,他把我从小养到大,你凭什么肯定,我会为了你背叛他?” -- 第245页 沈愔低头看着她,一字一顿:“……夏桢。” 苏曼卿:“……” 刹那间,她瞳孔急剧凝缩,仿佛被针扎了。 沈愔不知道苏曼卿对当年那段往事还记得多少,但毫无疑问,“夏桢”这个名字在她心里占据了相当的分量。那就像是她心里的一块禁地,自己偶尔涉足尚且要沐浴更衣、焚香祷告,更不容许旁人轻易触碰。 “我查过海坊派出所的资料,夏桢死于十二年前,是被福利院的小流氓谋杀的,”沈愔说,“由于那三名犯罪嫌疑人犯案时未满十四岁,公安机关没有立案,甚至不曾收容教养……” 苏曼卿眼角神经质地抽搐起来,半晌,她从牙缝里一字一顿地挤出一句话:“……不止三个。” 沈愔一愣:“你说什么?” 然而苏曼卿只丢下这一句,就死死抿住嘴唇,再不肯多说。 沈愔眼神闪烁,沉默片刻才刻意咬重字音:“……除了当年和吴兴华一起落网、后来被判处死刑的刘利波,其余两名凶手都在夏桢身亡的半年后……意外身亡!” 苏曼卿瞳孔飞快地往里收缩了下。 沈愔正全神贯注地端详着她,当然不会错过这转瞬即逝的变化:“……他们的死,跟你有关吗?” 苏曼卿牵动了下嘴角,避重就轻:“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无凭无据的,我说了,你就信吗?” 沈愔定定地看着她:“……我信。” 苏曼卿无端觉得这两个字里裹挟着一座须弥山,“咣”一下砸在心头,压得她舌尖如有千钧重,轻易张不了嘴。 她微微偏过头,眼神忽然有些恍惚,刹那间,十二年前的夜色化作波涛汹涌的潮水,浩浩荡荡流逝而过。 那时夏桢刚刚下葬,她就像个失去庇护的雏鸟,甫一离巢,还没学会振翅飞翔,先遭到暴风雨的迎头痛击。她整天失魂落魄,行尸走肉似的游荡在福利院的角落里,直到某一天,听见福利院长——也就是后来的兴华制药董事长吴兴华和某个神秘男人的对话。 在他们这些无依无靠的孤儿眼里,“福利院院长”就是这世上最有权势的人,他们的喜怒哀乐都捏在这男人手掌心里,只要他一个眼神,就能将他们打落尘埃,万劫不复。 那是苏曼卿第一次知道,原来这“权势滔天”的男人并不是无所不能,他在那神秘男人面前点头哈腰,只差把脑门塞到地缝里:“……您放心,这事我已经处理好了,保证不会有一丝风声泄露出去。” 那神秘男人戴着高檐礼帽,浑身上下包裹在及膝的黑色长风衣里,连面孔都隐藏在阴影中,瞧不清长相,只听见低沉的笑声若有若无地传出。 “你所谓的‘处理好了’,就是直接把那个男老师弄死?”男人似乎感到很有意思,话音微微挑高,“愚蠢啊……灭口是最愚蠢的做法,你应该庆幸自己运气好,如果惊动了警方,你我都少不了麻烦。” 吴兴华把腰弯得极低,恨不得将脑袋夹在两腿之间:“这次是我的疏漏,谁知道那个姓夏的会懵头懵脑地闯进来,还正赶上咱们交易……您放心,我已经吸取教训,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了!” 他们后面又说了什么,苏曼卿已经不记得了,她只知道得悉真相的自己如遭雷击,整整一晚没睡好觉。第二天天亮时分,那十二岁的小女孩瞪着一双通红的眼,眼看着万顷金光从天际尽头浮起,下了一个十分艰难的决定—— 自那日之后,苏曼卿花了将近小半年的时间,摸清这些人的交易规律,然后在某一天,故意激怒那两条“漏网之鱼”,将他们引到交易点附近…… 苏曼卿骤然睁眼,嘴角依然挂着一缕若有似无的笑意——这仿佛是她的本能,不论何时都挂着精致悦目的微笑,就像是一层掩饰真实情绪的面具,天长地久,已经和皮肉长在一起,轻易摘不下来。 “没有,”她字字清晰地说,“我没有动手。” 这是实话,她确实没有亲自动手……只是顺水推舟,借了旁人的手。 也许神父是对的,她的确是天生站在黑暗中的人:十二岁的小女孩,换成其他同龄人,或许还在死皮赖脸地过六一儿童节,她却已经懂得挖陷阱设圈套,利用“猎人”的手,将自己无法对付的“猛兽”一网打尽。 等到二十岁,这一招“借刀杀人”更是炉火纯青,玄阮、警方,乃至一手将她抚养长大的恶魔,都成了她手里的棋子,因势利导、顺水推舟,最终将当年害死夏桢的两个罪魁元凶拉下马。 时至今日,她的“仇人”只剩最后一个。 “我的手是干净的,我没杀过人,也没沾过毒品交易,唯一一次过线就是三年前……也被你赶在最后一刻阻止了,”苏曼卿凝视着沈愔冰冷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这是我的答案,你满意了吗?” 第118章 两难(上) 从沈愔醒来的那一刻起,他就和苏曼卿保持着一种十分微妙的平衡:他俩身份悬殊、立场相对,即便因为某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巧合产生了羁绊,也注定不可能和谐温馨地共存于世。 沈愔可以对“夏怀真”百般迁就、万般纵容,却不可能用同样的态度对待“苏曼卿”,尤其在他还不清楚这女孩究竟有没有牵扯进神父集团的一系列犯罪活动、牵扯有多深的情况下。 -- 第246页 而现在,这如履薄冰的“平衡”被苏曼卿一句话打破了。 苏曼卿把所有明牌摊开在桌面上,手里却死死握着那张足以左右局势的暗牌,沈愔甚至连她的底牌都没摸清,却不能不两眼一抹黑地做出选择—— 是跟牌,还是放弃? 毫无疑问,这是个两难之选。 苏曼卿不是傻白甜的“小夏姑娘”,沈愔永远看不透她那微笑且悦目的画皮下包裹着怎样一副心肠,就像他也不知道,孤注一掷自毁长城的选择能不能让“黑皇后”重重伪装下的真心产生些许动摇。 但他很清楚一点,他们两个若想共存于世,必须有一方做出容忍退让,而苏曼卿特殊的身世和立场决定了她不可能毫无保留地让出这一步。 沈愔闭上眼,黑如鸦翅的眼睫微微颤抖,每一下呼吸都带着灼热的温度,每一下心跳都带着剧烈的鼓噪。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沈愔终于咬紧牙关,一字一顿地说出三个字:“……我信你。” 掷地有声,就像吐出了一片带血的心肝。 苏曼卿一愣:“你说什么?” “我说……我信你,”这三个字脱口而出的一瞬,沈愔只觉得胸口豁然开朗,好似一块沉甸甸的大石被剜开,那些压得他喘不过气的、隐秘而又焦灼的东西,全都在阳光照射进来的一瞬间,摧枯拉朽一扫而空。 “我信你,”他想,“不仅因为你救过我,更因为……你是夏桢的学生。” 有那么一瞬间,沈愔前所未有地意识到,“夏桢”于苏曼卿而言不仅是“老师”那么简单,那甚至是她灵魂的第一块基石,承载了她所有的情义和良知。 正是因为这块基石,她才不至于在泥沙俱下时遗失本心,纵然摇摇欲坠,几度在红线边缘打转,却最终没有迈出那万劫不复的一步。 苏曼卿眼中闪过一丝稍纵即逝的慌乱,她就像一个被所有人无视的孩子,习惯了自己跌倒自己爬起,也习惯了打落牙齿和血咽。突然有一天,得到了来自长辈的温情拥抱,登时手足无措全身绷紧。 仿佛在冰天雪地里独自行走许久,浑身冻得僵硬,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和“温暖”和平共处。 这点微乎其微的异样没能逃过沈支队那双刑侦人员的眼睛,他哑然失笑,屈指在苏曼卿脑门上轻轻扣了下。 苏曼卿捂着额头,不知该做出什么反应,只好一如既往——用皮笑肉不笑的眼神传递出“我要作妖”的讯息:“沈警官,你是想继续压着我吗?我个人是没什么意见的,只是……你是不是把你们西山市局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都抛诸脑后了?” 沈愔回过神,微一皱眉:“你说什么呢?” 苏曼卿用眼神示意他低头看,似笑非笑:“我说,你现在后悔,似乎已经晚了。” 沈愔循着她的示意一低头,心肝肺登时一阵乱颤,霎时间,那双无论何时都冷静清晰的眼睛里闪烁着震惊和难以置信,沉默了足有十多秒,才哆嗦着嘴唇,一字一顿地问道:“……我的衣服呢?” 苏曼卿斜斜一掀眉梢:“当然是换了。” 沈愔:“……谁换的?” 苏曼卿微笑着眨眨眼,那意思大约是“这里除了我还有谁”? 沈愔额角青筋跳个不停,好半天又憋出一句:“……那我的裤子呢?” 苏曼卿歪了歪头,笑容可掬:“当然……也是我。” 刹那间,沈支队的表情近乎悲愤,摁住苏曼卿的手指过电似的颤抖不已。 苏曼卿唯恐火候不够,继续补刀:“……对了,六年前我从玄阮手里把沈支队要过来,你当时一身的伤,也是我给你——上、药、换、衣、的!” 沈愔如遭雷击,皮肤开始皲裂石化。 苏曼卿纯良地眨眨眼,轻描淡写地捅了最后一刀:“要我说,沈支队还是六年前的身材更好,那腹肌真是没得说……至于现在吗,啧啧。” 她虽然没明说,但那意味深长的“啧啧”两声,已经无声胜有声地说明了一切。 沈愔一时陷入进退维谷的两难:不知该继续恼羞成怒,还是为江河日下的肌肉状态默默点根蜡。 他忍不住摸了摸腰腹,只是一眨眼,苏曼卿毫无预兆地屈膝上顶。沈愔本能地侧身避让,手上不由松了力道,下一秒,苏曼卿两条长腿绞住他腰身,顺势一个翻滚——两人的上下位置就颠倒了个。 苏曼卿本想故技重施,也摁住沈愔两条手腕,但是转念一想,她和这位沈支队的力量对比太大,硬来只有弄巧成拙的份,于是很干脆地一低头,和他来了个脸贴脸:“当初我在沈支队家里住了两个多月,你碰都不敢碰我一指头……就这么避我如蛇蝎吗?” 沈愔:“……” 沈支队这辈子卧过底、受过刑、吃过枪子蹲过班房,唯独没被异性用这种……不堪言说的姿势压在身下过,整个人顿时僵成一截直挺挺的棺材板,一时间居然忘了挣脱。 他一双眼不知看哪合适,视线左右漂移,居然有点对不准焦距:“……你、你赶紧起来!” 苏曼卿理直气壮地耍无赖:“沈支队刚才压着我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怎么,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沈支队其实不算笨嘴拙舌,每每和犯罪嫌疑人短兵相接,总有办法将他们扒皮抽筋大卸八块——在精神层面。 -- 第247页 可惜苏曼卿实在天赋异禀,他但凡遇上这位闻名遐迩的“黑皇后”,就只有一溃千里一退再退的份…… 好比现在。 沈愔抿了抿干涩的嘴唇,用牙尖狠狠撕下一小块死皮,将憋了多年的情肠攒成一小把,从僵硬的喉咙里艰难地挤出,锋利的棱角划出一道长长的血痕:“我……” 话音未落,就被一声古怪的动静打断了——咕唧! 沈愔:“……” 沈支队板着一副八风不动的面孔,和苏曼卿面面相觑片刻,苏小姐一张巴掌大的小脸绷得死紧,活像参加追悼会似的,僵持了一秒、两秒、三秒…… 沈愔无奈地叹了口气:“想笑就笑吧,别绷着了。” 苏曼卿猛地放开手,整个人滚到大床的另一头,扯开嗓子发出肆无忌惮的大笑声,一边笑还一边用力捶打床板。 有那么一时片刻,沈愔很想和这张床板一起,被她捶进地缝里。 十分钟后,苏曼卿从厨房的小电饭煲里盛出一碗粥,热气腾腾地端了进来。趁着她盛粥的空当,沈愔已经飞快打量过四周——这应该是个一室居的小公寓,卧室兼具客厅的功能,此外还配有独立厨房和洗手间。公寓装潢乍一看简单,仔细推敲却处处透着精致,更重要的是,从落地窗看出去,远远能望见市区那座地标性的电视塔,地段应该相当金贵。 将这种种细节联系在一起,不难推断出,这间小公寓应该是苏曼卿给自己一早置办下的“避难所”,而且知情者恐怕没几个。 沈愔光着脚踩在大理石地砖上,一个人站在窗边,偏头看着流光溢彩的城市夜景,忽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问道:“你想好了吗?” 苏曼卿正从烤箱里往外扒拉“成品”,闻言,头也不抬地反问道:“想好什么?” 沈愔:“怎么从神父手里脱身。” 苏曼卿微乎其微地一震。 然而下一刻,她已经流畅地接上动作,将打发的淡奶油均匀涂抹在戚风蛋糕上,细腻的巧克力流淌在奶油上,大理石似的纹路花朵般绽放。那女孩的声音亦如奶油般甜美,仔细分辨,那奶油中似乎还裹了冰渣,恰如一点清冽,不动声色地化解开奶油的甜腻。 “脱身?”她含笑反问道,“我为什么要脱身?” 沈愔回过头,两道长眉拧得死紧:“你难道还想跟着神父?” 苏曼卿将热腾腾的鸡丝粥和装在骨瓷碟里的奶油小方一起端上桌,抬头对上他含着一丝愠怒的双眼,昏暗的灯光下,她的脸颊白如玉石,泛着冰冷而又不动声色的光:“你知道神父为什么能放心大胆地让我一个人行动吗?” 沈愔搭在膝盖上的手指不动声色地蜷紧了。 “因为他知道,除了他,我无处可去,”苏曼卿用餐巾纸包着干净的汤匙和筷子,一并摆到茶几上,“沈支队,方才我告诉你,我没杀人也没涉毒时,你是什么反应?你信吗?” 沈愔抿了抿嘴唇:“……我相信。” “但你犹豫了!”苏曼卿嘴角提起,眼神却是铁石一般冰冷,毫不留情地直指要害,“连你都犹豫,何况是那些警察?” 沈愔眼神微沉。 第119章 两难(下) 有那么一瞬间,苏曼卿眼底神色近乎哀凉。 “我是神父一手带大的,滇缅边境臭名昭著的‘黑皇后’——如果不是当初玄阮下黑手,我现在就是神父集团内部实打实的第二号人物,”她连讥带讽地弯下眼角,“这么一个虎狼窝里长大的人,从小耳濡目染,说她从没踩过线、犯过纪,换了是你,你信吗?” 更何况,她和沈愔都心知肚明,有些事虽然不是亲手所为,却和苏曼卿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些联系不留心则已,一旦引起警方的注意,寻根溯源,很容易将那些已经被黄土掩埋的痕迹一一挖出。 苏曼卿不能冒这个险……就算她笃定自己手脚足够干净,神父也有办法将这些蛛丝马迹一一捅到警方眼里。 沈支队四平八稳的面孔上罕见地流露出一丝急切:“……如果我说,我有办法说服他们,你愿意回头吗?” 苏曼卿抬起头,和他飞快地对视一眼,目光交汇间,她眼神闪烁,似是微有动容。 不过下一秒,那稍纵即逝的动摇已经被收敛得一丝不剩,她重新披上铠甲,破绽弥合如初:“沈支队自己的官司还没解决,就别为旁人操心了……你是不是忘了,你的好兄弟可还下落不明呢?” 沈愔毕竟是专业的刑侦人员,经她一语提醒,立刻将思路自我矫正回正轨:“你知道绍伟在哪?” 苏曼卿干脆利落:“不知道。” 沈愔:“……” 苏曼卿将调羹放在粥碗里,往前推了推,然后以半跪的姿势蜷坐在蒲团上,懒洋洋地托着腮帮:“神父是个非常可怕的人,他对我有怀疑……如果我刻意打听丁警官的下落,只会落入他事先设好的圈套,所以你只能自己查。” 沈愔摆弄着汤匙,几乎将粥碗搅成一锅浆糊:“……我怕绍伟等不了那么久。” 苏曼卿:“你知道神父为什么没当场弄死他吗?” 这个问题太凶残,沈愔压根不想回答。 “他是西山市首富和省公安厅厅长的儿子,身份微妙,牵一发而动全身……神父之所以把他扣在手里,就是要找个最合适的时机将这张王牌打出去,”苏曼卿淡淡地说,“神父精明得很,既然当时没杀他,现在就不会动这个手——只是……难免要吃点苦头了。” -- 第248页 沈愔曲起手指,无意识地敲了敲茶几边缘:“……那个把我引到翡马酒庄的安若媛,也是神父的人吧?” 翡马酒庄的地下制毒工厂显然荒废已久,这么长时间都没被人发现,谁知沈愔前脚赶到,后脚警方就追了过来,还有杀手埋伏左近……到了这份上,沈愔要是再回不过味来,那真是白干了这么多年刑侦。 “我给你一句忠告,别想着打安若媛的主意,”苏曼卿似笑非笑地弯下眼角,“你以为神父是怎么知道葛长春和玄阮有纠葛的?又是怎么知道‘配方’经了王晨和那三个丫头的手?这枚棋子埋了这么久,突然暴露在警方视线中,说明神父已经有了万全的准备,你要是顺着这根线摸下去,结果无外乎两个。” 沈愔听得很专注:“哪两个?” 苏曼卿:“要么安若媛彻底消失,要么神父将计就计,再给你设个套,你希望是哪一个?” 沈愔哪个都不想选,只觉得都挺糟心的。 不过说到这里,他突然想起一件事,神色陡然凝重:“那张配方……果然是经了郭莉的手?” 苏曼卿微微一笑,垂目不语。 沈愔却不肯放过她,步步紧逼:“那张配方呢?现在在哪?” 这男人轴劲发作,死咬着不放,苏曼卿拿他没辙,只能从床头柜里翻出一个粉红色的硬壳本子,甩到沈愔怀里:“你自己看吧。” 沈愔:“这是什么?” 苏曼卿将盘子里的奶油小方一分两半,拈起有草莓的半块,一口塞进嘴里:“你们在郭莉家里找了半天也没找到的……” 沈愔倏尔抬头:“郭莉的笔记本!” 苏曼卿被淡奶油糊了满嘴,说不出话,只能用手势做出“Bingo”的示意。 沈愔见她吃得香甜,忍不住勾起一腔馋虫,于是拈起另外半块奶油小方,轻轻咬了口。 ……只是一口,沈支队的整个人生——乃至警生都得到了升华! 甜食的确是个很邪门的东西,它没有兴奋交感神经的□□,也没有抑制大脑皮质的吗啡生物碱,可当它与血液水乳交融的一刻,却能刺激大脑释放脑内啡肽,让人生出“我很幸福”的错觉。 仿佛所有的困难险阻都是暂时的,就像拦在脚下的小水沟,只要他一抬腿,就能轻而易举地跨过去。 沈愔一边沉浸在“我很幸福”的错觉中,一边打开郭莉的笔记本,刚看完前两行字,就毫无防备地陷入冰火两重天—— “……从此刻起,我每一步都像走在刀锋上,但我不后悔。他们毁了我的一切,我就算拼上一条命,也要他们付出代价!” 沈愔见过郭莉的字迹,他知道,一个人的情绪会不知不觉地流露在字里行间。好比郭莉这两句话,无论是仓促的转折,还是末笔划破纸页的力度,都将她此刻悲愤难耐的心情透露得淋漓尽致。 “……X年X月X日,项维民带我去了伯爵3号夜总会,和一个男人见了面。那男的叫王晨,据说是姓葛的私人助理,他俩喝多了酒,说了好些不知所以的话。尤其是那个叫王晨的,几次三番提到了‘配方’,每一次提起他俩都相视大笑,好像那是什么价值连城的宝贝。” ——这是郭莉的日记里第一次提到“配方”,一瞬间吸引了沈愔的注意。 “……X年X月X日,今天去了花泪酒吧,见了一堆恶心的男人。完事后,看到冯欣怡和周小慧神秘兮兮地说了好一会儿话,我一时好奇,凑过去偷听,才知道冯欣怡偷了王晨的劳力士金表。两个小丫头想把表拿去卖了,被我要了来,我骗她们说认识一家二手奢侈店的老板,本想存作证据,以后说不定能派上用场,结果无意中发现表盘里藏了东西。” “……X年X月X日,我查了好多资料,发现那张纸上写的都是化学分子式,虽然大部分看不懂,但我知道其中有几项是合成芬太尼类毒品的制作前体。难道这就是王晨所说的‘配方’?” 沈愔两道长眉压在眼眶上,目光刀锋一样锐利:“所以,郭莉、冯欣怡和周小慧她们三个,其实是无意中得到这张‘配方’的?她们为什么不直接交给警方?” 苏曼卿见沈愔迟迟不动调羹,于是舀了一勺粥,亲手喂到沈支队嘴边:“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话糙理不糙。” 沈愔被她缠得没办法,只能勉为其难地吞了下去。 “X年X月X日,冯欣怡找到我,说王晨发现表不见了,找了她和周小慧,愿意出高价把表买回去。她俩觉得事情不对劲,跑来找我商量。我本想把配方的事说出来,但是转念一想,如果配方真像我猜测的那样……她俩知道的越多就越危险,所以只把金表还给她俩。” 沈愔一口鸡丝粥没吞下去,已经完全明白过来了。 “冯欣怡和周小慧根本不知道配方的存在!”他斩钉截铁地说,“她俩只是怀疑金表有古怪,却从来没想到金表只是个‘藏珠’的容器,真正价值连城的是表盘里的毒品配方!” 那两个女孩什么都不知道,只是一时贪财,就莫名其妙地走上了不归路,成了深渊中猛兽的猎物——甚至连开口解释的机会也没有! 这到底是啼笑皆非的巧合,还是命中注定的悲剧? “神父不关心她们有没有看过配方,他只是要将所有经手过配方的关系人彻底灭口,”苏曼卿淡淡地说,“你见过有谁动了猛虎的猎物,还能全身而退的吗?” -- 第249页 沈愔攥紧了笔记本,脆弱的外壳发出不堪重负的□□:“可是……她们什么都不知道!” “确实,”苏曼卿点头表示赞同,“可是神父不在乎。” 这话说得要多冷酷有多冷酷,有那么一瞬间,沈愔目光如刀。然而紧接着,他意识到这不是苏曼卿的锅,不能无故迁怒人家,于是猛地一咬舌尖,将到了嘴边的肝火强咽回去。 他闭一闭眼,再抬头时,目光已经平静如初:“配方呢?” 苏曼卿轻松地说:“烧了。” 沈愔:“……” 他拧紧眉头:“什么?” “你以为神父为什么要千方百计地找回配方?现在可是网络时代,难道他堂堂毒枭头目,会蠢到连‘备份’都想不到?”苏曼卿摊了摊手,“神父只是要除掉所有可能的‘潜在竞争对手’,确保他出品的‘金沙’是独家绝版,他根本不在乎那张‘盗版配方’的下落。” “——这才是他杀人的真正理由!” 沈愔:“……” 有那么一瞬间,他的呼吸停滞住了。 第120章 真心(上) 夜色如打翻的墨汁,严丝合缝地泼在城市头顶,将一应魑魅魍魉遮掩得滴水不漏。 相隔小半个城市,滨海某座高楼楼顶,戴着高檐礼帽的神父扶着镏金手杖,一只耳朵上别着蓝牙耳麦,正不动声色地听着下属汇报。 “跟丢了?那就算了……你们先回来吧。” 男人身后,穿着碎花连衣裙、外罩白色蕾丝开衫的葛欣抖搂开一件黑色长风衣,踮起脚尖,小心翼翼地披在神父肩上。眼看神父挂了电话,她忍不住问道:“怎么,咱们的人没跟住Athena?” 神父微微叹了口气,语气居然颇为愉悦——就像看到一手驯养的小奶狗长成了磨牙吮血的头狼,既骄傲又兴奋:“是啊,这么多年不见,她又长进了。” 葛欣冷哼一声,晶莹剔透的小脸闪过一丝晦暗:“您不觉得,这个女人变数太大,已经有些驾驭不了了吗?” 神父看了她一眼,半边眉毛不易察觉地挑高:“噢?” “据我所知,她和警察的联系可一直没断过,尤其是姓郭的小贱人死了后,她甚至搬进了那个姓沈的支队长家里——那可是市局正处级的支队长,根正苗红的烈士遗孤!” 葛欣加重了语气,觑着神父脸色,一点一点楔下钉子:“要我说,当初就不该放他活着回去,杀了岂不一了百了?” 神父叹了口气,这一回他流露出货真价实的无奈和疲惫。 “我说了多少次,杀人是最愚蠢的做法,”他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你也知道,他是正处级的支队长,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他?要是他真的死在咱们手上,你信不信,不出十分钟,西山市就会发下全城搜捕令!” 葛欣面露不甘:“可是……” “Athena说得对,他活着,未必会对咱们造成多大威胁,但是他死了,咱们一定会很麻烦,”神父轻柔却不容质疑地打断她,一根手指抵在嘴唇上,“不要让一时的好恶左右你的判断,无论何时都保持住理智和清醒,这是我对你们最基本的要求。” 葛欣登时涨红了脸,活像被谁一巴掌抽在脸上。她咬着唇,虽然很不甘心,还是柔顺地答应了:“是,我知道了。” 神父满意地笑了笑。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黑夹克、脸上也蒙着黑色口罩的男人快步走到近前,俯在神父耳边低声道:“那个姓沈的警察跑了。” 神父诧异一挑眉:“怎么,被警察带走了?” “那倒不是,”黑衣男人皱了皱眉,似乎十分不解,“是被一辆夏利车带走的,车牌号被淤泥遮住了,车主的身份还在核实。” 葛欣几乎是迫不及待地问道:“会不会是Athena……” 话音未落,一丝凉意突然无端窜上后背,她近乎颤栗地转过头,就和神父冰冷的双眼对了个正着。 葛欣打了个寒噤,有那么两三秒光景 ,几乎想跪在地上请求他原谅:“我……是我说错话了。” “你们都是我心爱的皇后,我最得意的作品,手里的刀锋应该一致对外……而不是指向自己人,”神父用手杖顿了顿地,深深叹息道,“下次再让我听到这种话,我可是会非常失望的。” 葛欣如遭雷击,浑身发着抖,好不容易才找回声音:“……是。” 神父不再看她,转身大步而去。那黑衣杀手飞快地跟上他,低声道:“要继续盯着吗?” 神父面无表情:“他现在在哪?” “那个警察很谨慎,也很滑手,我们的人还没查出他在哪落脚,”黑衣杀手半低着头,露出惭愧的神色,“不过,阿寻打中了他,他受了枪伤,应该跑不远。” 神父沉吟良久:“Athena落脚的地方也还没查到……你说,他们俩会不会在一起?” 杀手打了个哆嗦,头皮登时抻紧了:“您是怀疑……” 他话没说完,神父就在这时瞥了他一眼,神色温和、语气轻柔:“怀疑什么?” 杀手仿佛被一条毒蛇舔了一口,柔软的蛇信没多少力道,他却不由自主地绷紧身体,仿佛下一秒,那致命的毒牙就会图穷匕见。 谁知神父非但没发火,反而微微笑了起来。 “我怎么会怀疑Athena呢?她可是我一手带大的小女孩,我最锋利的匕首、最温驯的猎犬,”神父悠悠地说,“何况,她还为我带回了配方……就像三年前她为我铲除了玄阮驻扎在西山市的据点一样。” -- 第250页 杀手干涩地滑动了下喉咙,大气不敢出一口。 “我当然相信Athena……可惜她太年轻,向神的心不如你们坚定,很容易被外物分走注意……”神父一边轻柔地絮叨,一边拄着手杖,摇头叹息着迈开步子,大提琴般华丽的音线不紧不慢地穿透夜幕,“总得想个法子……” 他的身影逐渐融化在泼墨般的夜色中,被独自丢下的葛欣咬了咬嘴唇,终于提起裙角,快步追了上去。 与此同时,位于市中心的小公寓里,沈愔用奶油小方下饭,将一碗鸡丝粥吃得干干净净,末了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角。 苏曼卿瞧着有趣,一只手托着腮帮,歪头含笑道:“你就这么放心?不怕我在粥里下毒?” 沈愔用实际行动表达出对这个“愚蠢问题”的不屑:他从盘子里拈起最后半块奶油小方,一口塞进嘴里。奶油的甜美和小块芒果的酸甜严丝合缝地融合在一起,恰到好处地解了甜腻,只余奶油的香甜融化在舌尖。 沈愔抽了两张餐巾纸,将嘴角沾着的奶油擦拭干净,然后问了一个早就想问的问题:“配方到底是什么?” 苏曼卿煮了一壶热水,将骨瓷茶具一一清洗干净,又新泡了一壶茶:“是一种新型毒品,因为颜色是金黄色,神父给它起名为‘金沙’。它能让传统的□□和□□像面粉一样不值一提,一次接触足以成瘾,而且会对中枢神经产生不可逆的影响——你应该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吧?” 沈愔闭上眼,神色近乎凝重:“一次上瘾,终身难以戒断。” 苏曼卿适时打了个响指。 “沈警官是干过缉毒的,应该知道,□□也好,□□也罢,如果拿捏不准用量,很容易急性致死。但金沙就不存在这个问题,它的直接毒性作用降到最低,对神经细胞组织不可逆的病理性伤害也大大降低。” 沈愔的脸色越来越严峻。 “最后一点,这种新型‘金沙’可以吸食,可以注射,也可以通过皮肤接触成瘾,简直是居家嗨翻的必备利器!” 沈愔:“……” 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揪着苏曼卿衣领将她脑子里的水控干净”的冲动忍回去,因为忍耐得太辛苦,手指死死扣紧,指节被捏得嘎啦作响。 苏曼卿把话说到这份上,沈愔再不明白这张“配方”的份量,也白瞎那三年的卧底经历了——难怪杨铁诚会说这玩意儿一旦问世,东南亚乃至世界范围内的毒市格局都将重新洗牌,也难怪神父会不择手段地布下这么大一个局,哪怕被警方全市搜捕,也要将所有“关系人”斩除灭口。 苏曼卿倒是好整以暇,甚至带着几分事不关己的从容,将泡好的红茶倒入骨瓷杯。洁白细腻的瓷杯里浮着绛红茶汤,映出那女孩沉静的面孔。 她将一杯茶推到沈愔面前,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怕吗?” 沈愔微微一愣,抬头看着她。 两人的目光隔着三尺宽的茶几相遇,这一回,敌意和戒备潮水般褪去,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和暧昧水落石出,在这狭路相逢的对视中显露无遗。 苏曼卿收敛了笑意,正色道:“神父是比玄阮更危险的存在,你执掌刑侦支队时都未必是他的对手,何况现在……” 沈愔不动声色:“所以呢?” 苏曼卿一只手往前挪动了下——不多不少,刚好落在沈愔手背上,柔软的指腹刮搔过手背皮肤,缱绻和旖旎丝丝缕缕地蔓延开。 房间温度仿佛骤然上升十度,沈愔再三按捺,依然控制不住血气上涌,将一张俊脸熏成红透的蟹壳。 只听苏曼卿一字一顿:“你要是怕了,我可以带你走,别的不敢说,至少能甩掉黑白两道的尾巴,富足平安地过完一生。” 她语气含笑,听上去像是随口玩笑,然而沈愔闭上眼,微微叹了口气。 干刑侦的阅人无数,每天都要从浩如烟海的证词中分辨真情和假意,久而久之,便历练出一双穿透人心的眼。 正因如此,沈愔才能一眼分辨出,扒开那些迷雾重重的伪装和掩饰,苏曼卿这句话的份量有多重。 ——只要沈愔一句话,她真的敢硬扛全市搜捕的警方和藏身暗中虎视眈眈的神父,义无反顾地带走沈愔。 这立场莫测的女孩一直满怀戒心,直到这一刻才肯小心翼翼地收起獠牙和利爪,从胸口掏出一片带血的真心。 ……然而沈愔不能收下。 “这么重要的配方,神父不应该格外谨慎吗?”沈愔一开口,却发现喉咙干得厉害,只得喝了口茶润润喉咙,“怎么会……被人盗走?” 第121章 真心(下) 沈愔微微挪开视线,不想和苏曼卿失望的眼神对视,谁知那女孩沉默片刻,话音竟是一如既往的甜美清冽,甚至透出些许“果然如此”的笑意。 “……一般人当然不可能,但是玄阮亲自动手,那就不一样了,”苏曼卿并拢手指,仔细端详自己刚修剪过的指甲,“他可是花了大价钱,打通种种关窍,好不容易买通了一个为神父效力的药剂师,这才拿到‘金沙’的配方。” 不知怎的,沈愔直觉这个药剂师的下场不会太美妙——不然苏曼卿也不会露出那种微妙而似笑非笑的神色:“那个药剂师后来怎么样了?” 苏曼卿挑起半边柳叶长眉,仿佛在说“我就知道你会这么问的”。 -- 第251页 “玄阮倒是信守诺言,接上那药剂师的一家老小,准备把他们送出国,可惜刚到国境线就被神父追回来了,”苏曼卿淡淡地说,“至于后来怎样……你不会想知道的。” 沈愔从她轻描淡写的三言两语中嗅到一股浓重的血腥味,眉头微微拧起。 “后来呢?”他刻意转移话题,“配方又是怎么到了葛长春手里?” 苏曼卿用手转动着骨瓷杯,懒洋洋地趴在桌上,沈愔不由微微晃神,有那么一瞬间,只觉得她那种慵懒又悠远的神色和“夏怀真”微妙地重叠在一起:“据我猜测,可能是玄阮想将配方上的新型毒品投入市场,于是选择和葛长春合作。谁知葛长春包藏祸心,趁着玄阮不备盗取了配方,又被他信任有加的左右手捅了一刀,兜兜转转了一大圈,终于阴差阳错地落到郭莉手上……” 沈愔忍不住问道:“郭莉到底把配方藏在哪里?” 苏曼卿晃了晃茶杯:“她是个聪明人,知道肯定有人盯着她,干脆把配方藏在笔记本的夹层里,又把笔记本放进她母亲的骨灰盒——所以她才在临死前特别叮嘱我,要是有一天自己不在了,记得替她去为她母亲上柱香。” 至此,沈愔终于串联起所有的前因后果。 当配方辗转落到郭莉手里后,这个聪慧的女孩本想将它当作一把复仇的利刃,可惜没来得及捅穿仇人的心脏,先成了自己的催命符——凶残的毒枭潜回西山市,第一件事就是将所有碰过配方的“知情人”全部灭口:从葛长春,到顺手牵羊的王晨、项维民,再到一无所知的冯欣怡、周小慧,一个没逃过,都成了这张“网”上的牺牲品。 而这六条沉甸甸的人命,只是“金沙”这方祭坛上的冰山一角。 在看不到的暗角里,还有多少血腥在悄无声息地流淌? 沈愔抓着茶杯的手越来越用力,薄胎的骨瓷茶杯禁不住职业刑侦警握枪的手劲,发出细细的战栗。 苏曼卿微微叹了口气,反握住他手掌,一根一根撬开手指:“被神父盯上的猎物,谁也逃不掉,玄阮尚且如此,何况是他们?” 沈愔蓦地扭过头,目光钉头锤一样有力:“这种新型毒品绝不能问世,否则遗害无穷!” 苏曼卿微微一皱眉。 只听沈愔下一句话道:“如果我要留下……你愿意帮我吗?” 他没有明说留下做什么,但是刹那间,苏曼卿瞳孔飞快收缩了下——显然领会了他的言外之意。 她最真实的情绪通过那瞬间的表情变化,丝毫不漏地落在沈愔眼中,这曾经的刑侦支队长蓦地意识到:她未尝不厌恶这种充满血腥和杀戮的生活,也确实尝试过逃离这个魔鬼般的男人。但是这些年,神父对她日复一日的洗脑和灌输终究在这女孩身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烙印,将她与普通人人为地划开一道格格不入的藩篱。 她甚至已经不知道如何像普通人一样生活,所以才仿着多年前那个福利院小女孩应有的人生轨迹,凭空捏造出一个“夏怀真”,希望能裹着这身伪造的人皮逃避一辈子。 “夏怀真”……那个从乡下来的打工妹,胆怯畏缩又清白无瑕,就像独自绽放在夏日晚风中的栀子花,或许这也是多年前夏桢对她的期许。 可惜事与愿违,她终究是来自黑暗,所以注定要回到那个血腥而又见不得人的世界中。 沈愔忍不住想起神父那句意味深长的“你晚了十二年”,那一刻,他恨不能扒开十二年的烟尘,大步走到那个孤立无助的小女孩面前,将她从魔鬼的怀中夺回来,再说一句:“对不起,我来晚了!” 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眼前陡然一阵天旋地转。 一开始,沈愔只以为是连日奔波的疲惫还没完全消尽,但很快他就发觉不对劲,因为身上软绵绵的使不上力气,当他想用胳臂撑住茶几时,甚至身不由己地往一边栽倒。 沈愔用力一咬舌尖,借着那一瞬的锐痛维持清醒。他抬起头,就和苏曼卿复杂的眼神对了个正着。 沈愔:“……为什么?” 意识在以人眼可见的速度消失,沈愔的思绪却越发条分缕析:不会是毒药,苏曼卿想杀他,大可以趁他昏迷时下手,没必要兜这么大一个圈子。 ……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沈愔很想等到一个答案,但他实在太疲倦了,甜美舒适的黑暗在向他招手,力气和意识一点点消退。他把嘴唇咬出血,也只换得片刻的清醒:“别、别走,别回去……” 逐渐涣散的视线中,他仿佛看到苏曼卿抬起手,柔软的掌心抚住他的脸颊。 “睡吧,”那女孩低声说,“你需要好好休息。” 沈愔双眼通红,他死死盯着苏曼卿,倘若目光能化成实形,大概已经在她骨头上划出两道刻痕—— 不要走! 不要回去! 哪怕你远走高飞,从此消失在茫茫人海中……也别回到那个魔鬼身边! 你好不容易才逃出地狱,不要回去……不要给自己画地为牢! 然而他已经说不出话,嘴唇徒劳地翕动两下,终究是身不由己地滑倒下去…… 沈愔倒下的瞬间,苏曼卿眼疾手快地一探手,将他捞了个正着。这姑娘身量娇小,力气却着实不小,居然能扶动一个失去意识的成年男人,连拖带抱到床上,扯过被褥将他小心盖好。 -- 第252页 她微微俯下头,隔着极近的距离,细细打量沈愔。 陷入沉睡状态的沈支队显得十分无害——他天生一副好皮相,五官轮廓俊秀异常,一双眼睛迤逦斜拖,眼角缱绻狭长,是一副按照相书描写长的桃花眼。 有种说法是,桃花眼的男人天生招桃花,可惜沈支队清醒时总是冷漠清晰,目光自带透视镜功能,一眼扫去,人心底那点见不得人的心思都被拖了出来,摊平在光天化日之下。 没有女生能忍受在这样一双眼睛下裸奔,久而久之,沈支队也就成了行走的桃花绝缘体。 苏曼卿自己都不知道,她那个没用懦弱又傻白甜的1.0版本是怎么把这男人搞定的。 “好好睡一觉吧……”她轻抚过这男人眉心,将他紧皱的眉头一点点拨拉开,仔细展平,“虽然明天又是风雨欲来,但至少今晚,我能让你睡个好觉。” 沈愔听不见她说了什么,然而他就算昏睡中也绷着一根弦,隐约意识到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正在离他而去,手指紧紧攥着苏曼卿的袖口。 苏曼卿托起那只苍白瘦削的手,在他指根处轻轻吻了下,然后塞进被子里。她沉吟良久,还是拿起沈愔的手机——那当然不是原来的版本,而是丁凯薇事先准备的,随机还附赠了一堆一次性电话卡,扎成一包,放在摩托车后备箱里。 苏曼卿熟练地开了机,对着开机密码皱眉片刻,试探着输入两个密码,都错了。她敲了敲脑袋,随手输进去一串数字,只听“嗡”一声响,手机居然解锁了。 苏曼卿愣了愣,仔细回想片刻才反应过来,她方才不过脑子输入的是三年前那个日期。 三年前的三月十五日,西山国际酒店被人发现安装了炸弹,洞察先机的沈愔用性命相逼,终于在最后一刻将她从悬崖边上拉了回来。 也是在那一天,闻名边境的“黑皇后”被竞争对手暗算。游船爆炸的一刻,她不知是幸运还是倒霉,被海浪冲到了沙滩上,又被海边的环卫工人发现。当她再次睁开眼时,“黑皇后”陷入了漫长的沉睡,活在这具身体里的是没有记忆也不必背负罪孽的“夏怀真”。 苏曼卿一直以为,沈愔在意的是那个愚蠢单纯又无知无觉的“夏怀真”,直到这一刻她才突然意识到,原来三年前那个猝然挂断的电话一直藏在沈愔心里。 有那么一瞬间,她分明听到心里很轻的一声响,动静微乎其微,随之产生的裂痕却飞快蔓延过横亘心头的铜墙铁壁。 只是眨眼间,与世隔绝的城堡就生出了通天彻地的裂痕,阳光摧枯拉朽般探入,照亮了画地为牢的公主。 第122章 接头(上) 苏曼卿在草稿箱里飞快地输入一行字,又将手机塞回枕头底下。而后,她眼神闪烁了许久,终于低下头,在沈愔微皱的眉心间印下一个吻。 也许余生或漫长或短暂的岁月里,她都只能凭着这一刻的温存聊以□□了。 沈愔这一觉睡得很不踏实,他似乎知道有什么重要的人或事正头也不回地离开,但他开不了口,也无法挽留。梦里的大雪纷纷扬扬,他跪在冰天雪地里,眼看着那个身影被暴雪吞没,哪怕他竭尽全力地伸长胳膊,想把她从风雪中拽回,也是徒劳无功。 当他再一次睁开眼时,窗外已经天光大亮,小公寓里空空荡荡,只有一缕若有似无的冷水尾调勾挑着鼻尖,不遗余力地提醒他昨晚发生的一切。 沈愔用一只手艰难地撑起身,将小公寓里里外外翻找了一遍——电饭煲的“煲粥”一档亮着绿灯,糯软的米香裹挟在蒸汽中,徐徐漂散在空气里。这点人间烟火让低调奢华而又冰冷的小公寓多了一点温暖的人气,但是那个悉心煲粥的人已经不知去向。 沈愔沉默片刻,仿佛疲惫至极似的,总是绷得笔直的腰板微微垮下来,从胸臆深处叹了一口气。 等他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床前时,才发现自己的手机亮着屏幕,充电线连着电源,左上角的小电池显示已经充满了。沈愔心头微动,抱着万一的希望拔下手机,仔细翻了一遍,终于在草稿箱里找到一条没来得及发出去的短消息。 那甚至不能被称为短消息,因为没抬头没落款,只有一个不明所以的网址。 沈愔眉心波动了下,点开网址,发现那是一个宣传官网,最上面一栏赫然是“西山市首届重点产业招商会”。 底下还注明了地址:南海区居然路海螺大厦。 沈愔抓着手机的手指赫然捏紧了。 南海区是近两年才崭露头角的经济开发区,居然路一带称得上是南海区的经济CBD。但从介绍上看,本次招商会不仅规模大、档次高,参会企业更是个顶个的有名气。 “……别的不说,单是这个明氏集团,就是国内数得着的航母级跨国企业——业内甚至有种说法,要是说长三角地区是咱国家经济发展最活跃、开放程度最高、创新能力最强的区域之一,那长三角有一半的经济创收都是靠明氏集团撑着的!” 驱车赶去的一路上,驾驶座上的那位都在好为人师地向沈愔普及国家经济布局,哪怕沈支队将鸭舌帽往下压了压,用肢体语言做出“精神不济需要补觉”的暗示,也无法打断他滔滔不绝的讲解热情。 有那么一瞬间,沈愔简直怀疑此人是被丁绍伟那个公鸭嘴附体了。 -- 第253页 被持续折磨二十分钟后,沈支队终于忍无可忍地打断了此人的“经济讲座”:“你一个开甜品店的,从哪听说这么多‘经济大势’?” 趁着等红灯的间隙,司机回头冲他笑了笑,一口整齐的小白牙反射着阳光,晃得沈愔头晕眼花。 “当然是刷新闻看到的,”他煞有介事地伸出一只手,隔空对着沈愔点了点,“沈队,你这觉悟就不高了,没事也得看看新闻,不然怎么跟得上咱国家的发展形势?” 沈愔揉了揉太阳穴,被这位司机先生的“觉悟”弄得无言以对:“……我已经不是市局支队长了,以后别叫我沈队。” 韩琛从后视镜里瞥了他一眼,收敛起刻意的嬉色,微微皱了皱眉。 韩老板和沈支队的交情由来已久,甚至能追溯到沈愔卧底毒窝期间。当时韩老板还是个骨头没有二重的惨绿青年,怀揣一腔“拯救世界”的梦想,只身来到滇缅边境,想凭着热血青年的胼手胝足打拼出一片天地。 谁知“世界”如此高贵冷艳,根本不需要人拯救,反而是韩琛,还没来得及拼出一片落脚地,先中了毒贩拆家的迷魂汤,差点泥足深陷,万劫不复。 要不是沈愔恰好路过,顺手拉了他一把,韩老板此刻多半还蹲在号子里吃牢饭呢。 韩老板平时没什么兴趣爱好,唯一的娱乐就是刷新闻,从国家大事到花边小道,包罗万象来者不拒——正因如此,他才没会错过市局最近刚发下的协查通告,更何况通告上那两张一寸照片还是他认识的人。 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然而这时,交通灯变成红色,他只能叹了口气,将到了嘴边的话咽回去,一脚油门踩到底。 这一路出奇的顺畅,别说巡逻警员,连红灯也没遇见几个。眼看海螺大厦近在眼前,韩琛终于没忍住,轻声道,“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和小夏怎么就……” 沈愔揉着发涩的眉心,微微叹了口气。 “我什么都没做过,”他不知该如何解释,只能轻描淡写地说,“你信吗?” 韩琛毫不犹豫:“我信!” 可能是他答话前根本没思考过,也可能是他的语气太果断坚决,沈愔忍不住抬起头,目光和韩琛在后视镜上交汇,又一触即分。 韩琛一手扶着方向盘,冲他眨了眨眼。 沈愔总是阴霾沉沉的眉心略略舒展开,低声道:“谢谢。” 轿车拐了个弯,悄无声息地驶入一条小道——这是一条死胡同,尽头正对着海螺大厦后门,一个清洁工打扮的男人站在路旁,看清车牌后,冲他俩挥了挥手。 韩琛的后背登时绷紧了,一只手就在这时伸出,按住了他肩膀。 “别紧张,”沈愔低声说,“是自己人。” 韩琛松了口气,然而看着沈愔解开安全带,作势去推车门,他还是有点不放心:“沈……阿愔,你确定没事吗?要不我先去问问?” 沈愔扭过头,冲他温和地笑了笑:“放心,没事的。” 韩琛难得见他这样微笑,不由愣了愣,下一秒,沈愔已经拉开车门,大步流星地迎上前。 那清洁工打扮的男人戴着一副白口罩,见了他先是习惯性地露出一个讨好又谦卑的笑,笑完了才反应过来自己此行的任务,赶紧收敛了笑意——眉目沉下的一瞬,这单看眉眼就颇为猥琐的男人居然凭空收敛出某种“渊停岳峙”的气势:“子墨子曰:人无言而无信。” 沈愔:“……” 他沉默了一秒,才不动声色地接上暗号:“不德而无报。” 清洁工神色自如,继续接头:“客从何处来?” 沈愔十分不想说出那两句台词,因为实在很有“装逼”的嫌疑,可惜形势比人强,他几乎把牙咬碎了,终于挤出一句:“……从来处来,往去处去。” 清洁工退后两步,上下打量过他,大概是觉得这位身形过于瘦削,不像是“前刑警”,眼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狐疑的神色:“你就是那个姓沈的警察?” 沈愔默默叹了口气,从衣兜里摸出手机,三下五除二翻出一张照片,在那人面前亮了亮:“这是顾教授发给我的。” 清洁工低头一看,见那照片上是一张信纸,用毛笔洋洋洒洒地写了好长一段。他也没心思细看,全副注意力都被信纸开端的“盟主令”三个行草大字和压住信纸一角的铁箭头吸引了。 ——那铁箭头当然不是真的箭头,不过半个巴掌大小,黑黝黝的,上面拴了根红线绳,精致的像个手机挂坠。 清洁工的脸色登时变了,如果说片刻前,他的表现是“对疑似敌人般的严防死守”,那现在就是“对自己人般的和颜悦色”:“沈警官,真不好意思!您也知道,公安局刚发了协查通告,顾盟主那边又千叮咛万嘱咐,我们实在不能不谨慎些。” 沈愔实在很好奇——他第一眼看到顾琢就直觉这不是个普通本分的大学教授,但还是没想到,一个文质彬彬的大学老师竟能有这么大本事,能将这些分散在城市角落里的贩夫走卒搜罗在一起,织成一张无孔不入的“网”,居然将偌大的西山市都包罗其中。 自古驭人之术无非两条,要么以利益驱使,要么以权势逼迫,但从顾琢的履历来看,他和这两条都沾上边。那他到底是怎么让这些奇人异士心甘情愿为他卖命的? -- 第254页 难道真的只是凭着东海大学这块金字招牌和刷脸吗? 没等沈愔想明白个中关窍,那清洁工模样的男人已经领他进了楼,找了个工作间换过衣裳,一边换乘货梯,一边仔细叮嘱道:“今天的招商会是在四十三到四十五层,其中四十三层是展厅,四十四层是座谈会的会场,四十五层是贵宾休息区。你待会儿直接上到四十五层,如果有人问起,就说是打扫卫生的。要是被人发现了,你就从安全通道下到四十四层,咱们有人在那儿接应。” 在他说话时,沈愔已经打量了他好几眼,这会儿实在忍不住了:“您贵姓?” 男人哈哈一笑:“免贵姓程。” 沈愔试探着问道:“我和程先生素未相识,您为什么肯帮我?就因为顾教授几句话?” 第123章 接头(下) 清洁工模样的男人听出他的试探,不动声色地笑了笑:“顾教授仁义,又有文化——就前儿个,我那老兄弟家的小孩考大学,愁得整宿睡不着觉……他一个泥瓦匠,哪懂报志愿啊?拿着那高考志愿表都不知道怎么下手!后来他给顾教授打了个电话,也亏得顾教授脾气好、有耐心,又不嫌弃咱们是粗人,开解了大半宿,才算给我那老兄弟吃了颗定心丸。” 沈愔:“……” 这算不算二十一世纪版的知识就是力量? 当然,沈支队心明眼亮,还不至于被这男人的一番说辞糊弄过去,但是人家打定主意不开口,他也不好上手段逼供。 此时,货梯到了四十五层,沈愔将鸭舌帽往下压了压,和那清洁工不动声色地交换了一个眼色,推着清洁工具走了出去。 四十五层是贵宾休息区,走廊上空荡荡的,两边的贵宾室紧紧掩着门,厚实的门板和墙壁隔绝了一应噪音。沈愔缓步穿过走廊,犹豫片刻,正想冒险敲响房门,忽听身后“吱呀”一下,刚合拢不久的电梯门再次滑开了。 沈愔作势欲敲的手停顿半秒,不着痕迹地收回,低头假装清洁走廊,从鸭舌帽的缝隙里偷眼往外瞟。 只见那走出来的男人穿一身黑西装,胸口打着酒店的标志,看上去像是经理模样。他戴着一副黑墨镜,遮住大半张脸,从沈愔的角度看不太清长相,只听见他一边脚步匆匆,一边粗声大气地打着电话:“楼下的会议室赶紧收拾干净……什么?不是一早让你们准备水果拼盘吗?怎么没了?” 沈愔眼神闪烁了下,不知是不是错觉,只觉得这位“经理”的说话声音莫名耳熟。 那黑衣男人快步穿过走廊,压根没把埋头拖地的“清洁工”放在心上,一顿咆哮差点把天花板捅个窟窿:“我不管你是送错了房间还是被人抢走了,那是待会儿座谈会要用的果盘,这么多领导眼巴巴看着呢!我告诉你,要不……” 他话刚说到一半,只听咯噔一下,左手边的贵宾室忽然推开门,一个身穿银灰色西装的男人走出来,不露声色地看了那经理一眼。虽然一言未发,所有的不满和质疑已经明明白白地流露在眼神中。 经理好似突然反应过来这里是贵宾区,一边赔礼道歉,一边压低了音量:“实在不行就出去买,买不到就去旁边的金越夜总会借调一些——他们开门做生意的,肯定有这些!快去!” 然后他收了手机,冲那西装革履的男人点头哈腰:“实在对不起先生,您有什么需要吗?” 银灰西装的男人没说话,转身回了贵宾室,关门的一瞬,他目光若有意若无意地扫过一旁,恰好和角落里的沈愔对在了一处。 那是个长身玉立的男人,年纪不是很大,顶多三十出头,一副皮相生得极好,再搭上这身从头到脚不下七位数的行头,出门去大街上溜达一圈,足以秒杀一众看颜值下饭的小女生。 然而也许是沈愔想多了,总觉得那人看过来时,若有似无地勾起嘴角,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他还没来得及细究,那人已经带上房门消失不见了。 沈愔只觉得那银灰西装的男人有些眼熟,却怎么也想不起在哪见过,直到他无意中一回头,瞥见立在电梯口的液晶电视屏,屏幕上正播放着一段新闻,右手边的男人赫然是本市一位副市长,左手边的则是方才那长身玉立的西装男。 刹那间,沈愔恍然大悟:难怪他觉得眼熟,这位不就是韩琛给他科普了一路的明氏集团少东家吗? 他叫什么来着……明承训还是明承诲? 这半年来,明氏集团频频和西山市政府接触,听说正在谈合作项目。这位明氏董事长也是省电视台的常客,三天两头在新闻上露面,认不出才叫奇怪。 沈愔摇摇头,心头警报骤然解除,正要去别的楼层探查,忽然瞥见那戴着墨镜的经理身影。他似乎还在打电话,声音断断续续地飘来:“嗯,您放心……都已经准备妥当了……就他一个人在贵宾室里,您随时可以过来……” 沈愔蓦地抬头,恰好看到那黑衣经理转过拐角,一双挡在墨镜背后的眼睛暴露在视线中,电光火石间和记忆深处的某副画面重合在一起。 ——那是数月前,在熊熊燃烧的教堂门口,他和突然窜出的黑衣杀手拼死搏杀。当时,撕裂夜色的火光倒映在他半边侧脸上,隐隐照亮了那双眼睛…… 竟是如出一辙的冷酷桀骜! 沈愔微微眯紧眼,眼角夹出一缕危险又冰冷的光。他将清洁工具藏进墙角,不动声色地跟了上去。 -- 第255页 那黑衣经理似是完全没意识到身后缀了个尾巴,一边打着电话,一边进了安全楼梯:“您放心,都布置妥当了……放心,他跑不了!” 这时,沈愔已经进了楼道,他不敢跟得太近,脚步放得极轻,像是无师自通了“猫垫功”,落地几乎听不到声音。谁知跟下去两层楼,忽听前方的脚步声消失了,沈愔皱了皱眉,扒着扶手往下一看,就和那男人看了个森森的对眼。 沈愔瞳孔登时急剧收缩。 那黑衣男人不知什么时候站住了脚,像是早知道他会跟上来一样,仰头阴恻恻地盯着沈愔,嘴巴一张一合,用口型无声地说道:等你好久了! 沈愔心头剧震,毫不犹豫地掉头往上。 密封的安全通道里只听见他一个人的脚步声,那黑衣男人没有追上来——也的确不用追。就在沈愔堪堪爬上四十四层时,头顶的安全消防门突然响了一声,两个便衣警察居高临下地探出头,大喝一声:“什么人?站住,不许动!” 沈愔:“……” 看到这个“瓮中捉鳖”的阵仗,沈支队要是再反应不过来自己被人设计了,也白干这么多年刑侦了。 沈愔来不及细想,用清洁工的工卡刷开安全门,飞快地钻进甬道——这种高档大厦的安全门设计很有特点,出去不受限制,进门却要刷工卡。一旦沈愔从里面带上门,外头的便衣警察想要进来就没那么容易。 这么做可以为他争取三到五分钟的时间,但用途并不大,因为那两名便衣警察出现的时机实在太巧了,绝不可能是巧合。 唯一的解释是,警方一早知道他会出现在这座大厦,并且事先做了布防! 那么,是谁得悉了他的动向,并且事先透露给了警方? 布控在大厦各个角落的警方正在争分夺秒地收紧“网口”,沈愔的思路却无比清晰:最清楚他此行目的地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送他来的韩琛,另一个就是将“海螺大厦”透露给他的苏曼卿。 沈愔不认为是韩琛,如果是他,大可以在来的路上通知警方,根本没必要等到现在。但是苏曼卿的可能性也同样不高——还是那句话,要是苏小姐真想对他不利,当初他昏迷不醒时就可以动手了,拖到现在是留着过年吗? 更何况,她还接连放倒了他两次。 排除了仅有的两个人选,答案只有一个:有人故意将“海螺大厦”这个地点透露给苏曼卿,又借着苏曼卿的口传达给他,兜兜转转了大一圈,就是为了引诱他自投罗网! 这样大的手笔、这么缜密的布局,除了那个藏身暗处却算无遗策的神父,沈愔不做第二人想。 霎时间,他犹如醍醐灌顶般,突然想明白了苏曼卿为什么不愿提供情报:她早就料到自己已经成了神父钓出沈愔的诱饵,所有神父或有意或无意透露给她的讯息,都藏着看不见的刀锋,平时不显山不露水,一旦沈愔踏入陷阱,就会露出形迹,毫不留情地当头斩落。 难怪苏曼卿让他自己去查……她太了解那个藏身暗中的魔鬼,唯恐这把刀经了自己的手,从背后捅进要害! 可是……她既然明知这一点,又为什么要把“海螺大厦”这个地址传达给自己? 是因为她通过某种方式得悉,神父很可能在这一天、这个地方采取行动,还是因为……她有十足的把握,沈愔不会落入神父的圈套? 又或者……两者皆有? 沈愔飞快穿过走廊,突然看见走廊拐尽头同样转出两个便衣警察。他脚步毫无滞碍,紧跟着一个转身,从旁观者的角度看,就仿佛他原本打算在这里拐弯一样。 然而这条岔道是个死胡同,不过十来步就到了尽头,沈愔试着推了推,发现两侧的房门都是反锁的。与此同时,走廊上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似乎是那两名便衣警察察觉到不对,直追过来,就在沈愔手心里捏满冷汗之际,只听“咔嚓”一下,左手边的房门突然开了。 沈愔:“……!!!” 两名便衣警隐约看到一个身影转入拐角,和协查通告上的“在逃嫌犯”颇为相似。抱着“确认万一”的想法,两人走到近前,探头一看,发现岔道是个死胡同,走廊里空荡荡的,只有两盆绿植花枝招展地摇晃着枝蔓。 第124章 自投(上) 两名便衣警互相看了眼,不约而同地怀疑自己眼花了,又四下搜查一遍,确认没有可疑人物,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走远了。 走廊里重新安静下来,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两分钟后,左手侧的房门再次开启一条缝隙,沈愔从门缝里射出目光,左右张望一圈,确定那两名便衣警已经走远了,长出一口气。 他将房间门重新带上,冲那西装革履的男人点头示意:“多谢帮忙……明先生。” 穿着银灰色西装的男人有着棱角分明的轮廓,五官深刻面容俊美,正是二十分钟前刚见过面的明氏集团少东家——明承诲。闻言,这位商界的“天之骄子”一只手插在裤兜里,以一个十分松散的站姿斜靠着墙壁,漫不经心地提起嘴角。 “这座大厦各个出口要道都被警方盯住了,”他淡淡地说,“沈警官,你这个自投罗网的时机挑得可真是好极了。” 沈愔不在乎他的冷嘲热讽,但他不能不在意另外一件事:明承诲一口道破他的身份,显然对前情心知肚明。既然如此,他一个高高在上的“跨国企业董事长”兼“社会名流”,为什么要冒着被警方识破的风险,帮帮助一个“在逃嫌犯?” -- 第256页 “明先生说的是,今天确实是我莽撞了,”沈愔彬彬有礼地一点头,“只是我不明白,您是西山市政/府的座上贵宾,为什么要帮我?” 明承诲言简意赅地答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沈愔夹紧眉心,心头隐约浮起一个揣测:“谁托你的?” 明承诲没有隐瞒的意思,无声弯下眼角——不知是不是沈愔想多了,总觉得那一瞬间,他的神色无端柔和了八度。 “我有一个一言难尽的父亲,他从没把我当儿子看,我小时候是由老师照顾长大的,”明承诲忽然将话题拐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弯,在沈愔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已经揭开了底牌,“我的老师姓顾,单名一个琢字,沈警官应该不陌生吧。” 沈愔:“……” 虽然早有揣测,但是预感被证实的瞬间,沈支队依然沉默了……不知该说什么好。 三个多月前,顾琢离开西山市,特意留下一张名片,并且叮嘱沈愔有什么要帮忙的可以随时联系他。沈支队当时虽然收下了名片,实际上并没往心里去。 理由很简单,要是事情真的棘手到连自己这个市局正处级支队长都应付不来,顾琢一介大学教授,怎么可能帮上忙? 及至变故迭出,他迫不得已打通了这个电话,也只是抱了“万一”的希望,并没真的指望顾琢能有法子——他做梦也没想到,这聊胜于无的一着“闲手”居然真的派上了用场。更没想到,顾琢这个“普通的大学教授”身上居然牵了这么多线,看似不起眼,却交织成一条密不透风的“网”,将他从不见底的深渊中生生托了起来。 沈愔怎么想怎么不可思议,忍不住试探道:“就因为这个?” 明承诲瞥了他一眼,折回沙发上坐下。 这应该是个招待普通贵宾用的小型休息室,茶几上摆着茶水。明承诲倒出一杯,放在鼻下闻了闻,眼角露出不动声色的嫌弃。 “我师父视沈警官为莫逆之交,听说您出了事,十分担心。既然他对您信任有加,那么我也愿意相信,沈警官的确是清白无辜的,”他用劣质茶水将就着润了润喉咙,淡淡地说,“师傅本想亲自跑一趟,只是临时出了点意外,不方便立刻动身。正好我要过来,他就交代了我,一定要尽量确保沈警官的安危。” 饶是沈愔冷静自持,轻易不会受外物影响,有那么一时片刻,还是百感交集,说不出话来。 他和顾琢不过是三个多月前匆匆见过一面,话都没说上几句——大部分还是在审讯室里针锋相对,实在不敢当“莫逆”二字。他没想到顾琢非但认下了这个朋友,还当真上了心,甚至派出得意门生,不远万里赶来西山市。 沈愔将心头百般翻涌的情绪压了压,略带关切地问道:“我方便问下,顾教授是出了什么意外吗?” 电光火石间,他仿佛看到明承诲眼角抽动了下,但是紧接着,这男人已经恢复平静,那一瞬的反应稍纵即逝,快到沈愔几乎以为自己眼花了。 “也没什么大事,”明承诲的语气怎么听怎么带着一股咬牙切齿的味道,“不过是我师妹身体不舒服,去医院检查……发现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孕!” 沈愔:“……” 他反应了好几秒才隐约想明白,明董事长口中的“师妹”应该就是当初顾琢手机备忘录里的“小因因”。 不到五分钟的光景,沈支队再次沉默了,不过这一回是因为无言以对。 明承大约跟这个“小因因”不太对付,飞快地转开话题:“我方便打听下,沈支队到底是为什么来这儿吗?” 沈愔有些犹豫。 一方面,出于公安人员最基本的保密意识,他不是很想把尚未明朗的案件内情透露给“编外人员”。但是另一方面,明承诲刚刚帮了他一个大忙——尤其沈愔还背着“在逃嫌犯”的嫌疑。人家对他这般信任,他却对人百般提防,什么消息都藏着掖着,总觉得有点……不大地道。 沈愔沉吟半晌,挑没那么敏感的部分掐头去尾:“我的同事被毒贩绑走了,我正在追查他的下落。一个……朋友给了我这个地址,我觉得可能有线索,就跟着追了过来。” 明承诲大约通过台面下的渠道听说了“西山市局刑侦警察被毒枭绑架”的事,没穷追不放,只是凉凉地问道:“沈警官不会以为毒贩把你那位同事扣在这里了吧?” 有那么一瞬间,沈愔其实很想怼一句“是你脑子不好还是我脑子不好”,不过看在这位方才出手相助的份,忍住了。 “这半个多月来,警方一直在追查我朋友的下落,却一无所获,”他沉声道,“西山市常住人口和流动人口加起来不下千万,想要在这么大规模的城市里找出一个被隐藏的人质,无异于大海捞针。” 明承诲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默认了沈愔的说法。 “但我不认为毒贩会把我朋友藏在一个谁也想不到的地方——这么重要的人质,几乎能同时影响本省商警两界,换了我也得把人藏在一个伸手就能够到的地方才放心,”沈愔语速飞快地说,“这个‘地方’一定会从他日常的言行举止中露出端倪……只是我们还没有找到那根‘线头’。” 明承诲将一杯劣质茶水喝下小半,指节在白瓷茶杯上碰了碰,直到这一刻,他才不得不承认,顾琢会和这位沈警官产生“友情”,确实有他的道理。 -- 第257页 “都被全市通缉了,还能不慌不忙条理清晰,难怪能坐上刑侦支队第一把交椅,”明董事长默默地想,继而由这位联想起另一位“刑侦支队长”,嘴角不易察觉地撇了撇,“这该怎么说?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沈支队还不知道在明董事长心目中,已经将自己和某种交易物品画上了等号。他端起明承诲递来的茶杯,认认真真地喝完一杯茶,那专注凝重的神色几乎让明承诲怀疑,他喝的不是什么一放好几个月的劣质茶水,而是某种琼浆玉露。 “很感谢明先生出手相助,”沈愔将空了的茶杯放回原位,借着起身的动作微乎其微地抽了口气——有点被那劣质茶水的味道蛰了舌头,“时候不早,我先告辞了。” 明承诲回过神,紧跟着站起来:“那怎么行?现在整座大厦都是警方的布防,你一出去,不出三分钟就被逮个正着。” 沈愔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但他更清楚,自己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何况,丁绍伟生死未卜,而救人的“线头”就在这座大厦里——与其束手束脚,倒不如拼死一搏,说不定能从那黑衣杀手身上找到什么线索! 沈支队看似文文弱弱,实则意志强硬,既然拿定了主意,便坚持要告辞:“我刚才已经看到毒枭的人,他可能知道什么……明先生放心,我会小心的。” 明承诲其实想说“我不是不放心你,是怕你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回去后不好跟我师父交代”。但是话到嘴边,他眉心倏忽一动,又拐了个弯:“毒枭的人?你是说,刚才在走廊上大吵大闹的……那个经理?” 沈愔听出他话音里隐而未发的犹豫和欲言又止,抬起的腿又收了回来。他转过身,目光平直无波地看向明承诲:“明先生认识他?” 在极狭窄的空间内,两人目光短兵相接,看不见的火花滋啦作响。 片刻后,明承诲叹了口气,将剩下半杯“毒药”一饮而尽:“谈不上认识,只是我入住酒店这一个多礼拜,每天都会收到一些奇奇怪怪的信件……信纸是空白的,但是信封里夹着压扁的干花。” 沈愔心念电转,幅度细微地一挑眉:“什么花?” 明承诲坦诚地迎上他的审视:“曼陀罗。” 沈愔:“……” 第125章 自投(下) 一般人或许不了解,但曾在云滇卧底的沈愔很清楚,曼陀罗是滇缅边境一种特有的草植,虽说以现在的大棚技术,移栽一两种花卉不是什么难事,但是大城市里很少有人会栽种曼陀罗。 理由很简单:这玩意儿有剧毒,傻子才往家里搬。 沈愔微微一眯眼:“你是说……” “沈支队是公安系统内部的人,多少应该听说过,江湖传言,家父早年发家,和这些人有脱不开的关系,”明承诲毫不避讳自己老爹的黑历史,坦然地说,“虽然他为了子孙考虑,在过世前已经渐渐从某些不太合法的领域里撤了出来,可有些事,做过就会留下痕迹。而有些人,一旦沾手,也没那么容易甩脱。” 沈愔当然听说过关于明氏前任董事长——明睿东的某些风闻,而且还是不太正面的风闻。串联起前因后果,他突然想到某种可能性,眉头越夹越紧:“……他们找到了你?” 明承诲一看到他这个浑身紧绷的肢体语言,就知道沈支队犯了职业病“职业病”,微微苦笑地自嘲了一句:“我这也算是受阶级成分拖累吧?” 沈愔听出他的嘲讽,也知道自己戴着滤镜看人确实不对,可一边是西南毒市势利最大的毒枭,另一边是长三角地区最具名望的企业家,这两位要是“强强联手”,到时会是什么情形,沈愔简直想想就头皮发麻。 幸而明董事长暂时没有同流合污的打算,非但没有,他还信誓旦旦地做出保证:“沈警官请放心,我答应了师父不会沾染这些,就绝不会食言!” 沈愔再一次无语了,与此同时,他脑子里闪电般划过一个念头:这小子……该不会有恋师情节吧? 沈支队不清楚明董事长的过往履历,但他隐约有种感觉,“师父”对于明承诲而言,就像“夏桢”之于苏曼卿——那是心头的一方净土、一片圣地,每每涉足都要焚香祷告,轻易不敢亵渎。 正因如此,明承诲的这个承诺才格外有分量。 二十分钟后,小贵宾室的门被人推开,本次招商会的“重头戏”——明氏集团新任董事长明承诲从里面走出,一身银灰色的西装衬出他卓尔不凡的气质……也显得跟在他身后的私人助理越发灰头土脸,其貌不扬。 那是个面目焦黄的男人,虽然也是一身西装,但是后背微微佝偻,眼皮也有意无意地垂着,从面部表情到肢体语言,都恰到好处地诠释出什么叫“形容猥琐”。 守在电梯口“蹲点”的两名便衣见过明承诲,警惕性先松了几分,再一看,他身后跟着个陌生面孔,连上前查问的心思都没有,十分痛快地将人放进电梯。 明承诲就在光天化日和众目睽睽之下,把协查通告上的“在逃嫌犯”领进四十五层的贵宾休息室,反手拍上门板,又业务熟练地拉上窗帘。侧耳听了听,确认周围十米之内没有第三个活物,于是转头对“私人助理”笑道:“这里还算安全,沈警官要是觉得难受,可以先把面具摘了。” -- 第258页 面色焦黄的男人一动不动,仿佛没听到。 明承诲:“我之前检查过,这间贵宾室没装监控摄像头,两个监听器材也被我找借口泼了一杯水,毁得不能再毁了。” “助理”沉默片刻,从脸上揭下一层薄如蝉翼的“皮”。那东西做得极为精致,乍一看简直像是第二层人皮,非得上手摸才能发觉微妙的不同。 “这是□□,特意找人定做的,比网上卖的质量好,”明承诲见沈愔拿着那玩意儿翻来覆去看个不停,还以为他喜欢,随口道,“沈支队要是觉得稀罕,回头我多定做几个送你。” 沈愔:“……谢谢,不用了。” 他没问明承诲没事为什么买这个,想来那答案也不会太……合乎规定。 沈愔在沙发里坐下,十分不见外地给自己倒了杯茶,试毒似的喝了两口,发觉味道虽然一般,却比楼下那杯劣质“毒品”强多了,于是一仰脖灌了半杯,末了舔了舔嘴角:“明董事长好整以暇,是打算拿自己当饵,等着鱼来咬钩吗?” 明承诲似乎觉得他这无论什么时候都八风不动的做派很有意思,忍不住对呛了一句:“总比沈支队懵头懵脑往人家下好的套里钻强吧?” 沈愔没理会他的讥诮,用手指轻轻敲着杯沿:“可你怎么知道鱼会咬钩?万一他们不放心,想再多观察几天呢?” 明承诲笑了笑:“因为我昨天晚上释放了‘愿意合作’的信号,而返回东海市的机票定在明天——如果他们真想找我谈‘合作’,今天是最好的时机。” 沈愔:“……” 还有这种事? 沈支队眼角神经质地抽动起来,一时在“严肃认真地批评教育”和“冷嘲热讽地回怼反驳”之间犯了选择恐惧症,没等他纠结出个结果,只听“铿铿”两声,贵宾室的门被人敲响了。 沈愔满腔“两难”登时被这两下敲得烟消云散,飞快地捡起面具套回脸上。 明承诲嘴角抽搐,好不容易将到了嘴边的笑声吞回去,握拳清了清嗓子,这才人模狗样地应道:“谁啊?” 门外停顿片刻,响起一个娇怯怯的女孩子声音:“您好,需要客房服务吗?” 明承诲眼神闪烁了下,下意识看向沈愔,见后者点点头,于是道:“进来吧。” 房门“咯噔”一下被推开,身量娇小的服务员推着餐车进了贵宾室。她细致殷勤地清理了房间,又将餐桌上的果盘端出来,留意到茶几上摆着两杯茶水,目光微微一凝。然而她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冲明承诲欠了欠身,就要推着餐车出门。 就在她一只手已经拧住门把时,明承诲的声音如影随形地追了过来:“我说小姐,你是不是落了东西?” 服务员诧异转身,只见明承诲坐在沙发里,肢体语言十分放松,抬起的两根手指间捻着一个小小的金属物件——那是一个微型无线摄像头,如果上网查它的型号,就会发现这是狗仔队偷拍明星隐私的必备物件。 “虽然被漂亮姑娘青睐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但是‘青睐’到不择手段打探别人隐私,这就不太好了,”明承诲绅士地点点头,“你说是吗……葛小姐?” 服务员沉默片刻,将打开一条缝的门推了回去,又摘下挡住大半张面孔的黑框眼睛,露出年轻女孩姣好的面容:“……明董事长认识我?” “大名鼎鼎的茂林制药总裁葛长春的掌上明珠,没听说过的人恐怕很少吧?”明承诲推了推滑落鼻梁的金边眼镜,无声地弯下眼角,“对了,听说你父亲一个月前被人毒害身亡?逝者已矣,还请葛小姐节哀顺变。” 他语气真挚、态度诚恳,仿佛是诚心诚意希望葛欣能尽早从丧父之痛中解脱出来……就像压根没听说过葛大小姐弑父这出“豪门风云”。 葛欣脸色微变,然而只是转瞬,她就恢复了平静,若无其事地微笑起来:“如果明先生不介意,可以叫我Mary。” 明承诲拈住茶杯的手微微一顿,抬起头:“哪个Mary?” 葛欣眯了眯眼。 “要是我没猜错,葛小姐的老板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神父先生吧?”明承诲放松地笑了笑,恰到好处地露出一点好奇,“听说神父先生手下有三位得力干将,既是下属,又是信徒,而且都是女性——其中一位白皇后,对应着扑克牌里的方片皇后,象征着英国女王玛丽二世。据说,她当初能登上王位,是因为联手议会推翻了她的父亲詹姆斯二世……” 葛欣的脸色人眼可见地沉了下来。 “……同样是踩着父亲上位,这么看来,葛小姐果然和这位方片皇后很有共同语言,”明承诲摊一摊手,唯恐火候不足似的补了一刀,“葛小姐,你说是不是?” 葛欣嘴唇颤抖两下,很快又平静下来,作势告辞:“既然明先生没有合作的诚意,那我也没必要继续呆在这儿,告辞了。” 她堪堪转过身,只听身后的明承诲不紧不慢地叹了口气:“葛小姐,真正没有诚意的人……应该是你的老板吧?” 葛欣扭过头,眼睛危险地眯紧:“你说什么?” 明承诲不慌不忙地往茶杯里续了点热水。 “你的老板以神使自居,手下三位皇后——白皇后象征他的骨,红皇后象征他的血肉,至于最神秘的黑皇后,则象征他的灵魂……没错吧?” -- 第259页 葛欣咬紧牙,两腮绷成凌厉突兀的弧度:“……明董事长知道的可真多。” 明承诲将这话当成赞美全盘接收了:“好说……我父亲在世时没少和神父先生合作,只是他命数不好,去得突然,没来得及将生意移交给我,我知道的也只是一鳞半爪。” 葛欣神色冰冷:“那又怎样?” 第126章 破绽(上) “也就是说,在你们三个当中,你老板最看重的是黑皇后,她才是集团中不折不扣的第二号人物,”明承诲一针见血地说,“你们老板自己不愿露面就算了,连他的得力部下都不肯派来,随便找个阿猫阿狗敷衍我,这难道叫有诚意?” 都说打蛇打七寸,明董事长这一棍子下来,打的不止是七寸,直接一刀捅进葛欣要害。只见她脸色僵硬,拢在袖中的两只手死死攥紧,显然已经怒不可遏。 “还真像他说的那样,”明承诲不动声色地想,“这个葛欣的弱点……确实是神父。” 时间退回到二十分钟前。 “……神父手下三位皇后,据说是负责不同的‘业务线’。他自己应该不会轻易露面,也不太可能派出黑皇后,再刨除掉至今依然身份神秘的红皇后,如果他真想跟你接触,打头阵的很可能是——白皇后,葛欣。” 明承诲懒洋洋地斜倚在沙发里,一只手撑着额角,饶有兴味地听沈愔分析:“不是说,黑皇后才是神父集团里的第二号人物吗?为什么不可能是她?” “就因为是第二号人物,才不能冒冒然摆在台面上,”沈愔思忖片刻,还是将“神父未必信任黑皇后”这话半途掐了,换了个更说得过去的理由,“神父是一个非常谨慎的人,不会随便亮出底牌,既然刚开始接触,当然要派些没那么重要的棋子打头阵。” 明承诲也是人精,一听就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这个葛欣虽然是白皇后,但是对神父而言未必有那么重要?你凭什么这么说?” “葛欣毒杀葛长春的事,明先生想必听说了,”沈愔冷静清晰地分析道,“神父明明在市局内部安了钉子,却不肯动用这枚棋子,而是让葛欣下手,一点也不担心将她暴露在警方的视线中……如果真是特别重要的人物,他会这么漫不经心吗?” 明承诲沉吟了一会儿,不得不承认,沈愔分析得有道理。 “如果真是葛欣,这盘棋就有可能走活了,”沈愔将茶杯摆在茶几边缘,一半的杯底挂在外面,杯身危险地摇摇欲坠,全凭他一根手指摁住杯沿才能勉强维持平衡,“我跟葛欣打过交道,能隐约感觉到,她的精神一直处于某种紧绷的状态。一开始我以为是她父亲突然过身的缘故,不过现在看来,他们集团内部的‘竞争压力’也不小。” 说到竞争压力,沈愔连讥带讽地垂落眼帘,脑中飞快闪现过当日废弃工厂的一幕—— 当时,神父亲自把着苏曼卿的手,苏曼卿手里的枪口举稳端平,瞄准的却是沈愔。这三个人构成了一个危险而致命的“三角”,你死我活环环相扣,因此谁也没留意到,那一刻,葛欣突然扭过头,目光死死盯着那两人几乎重合的身影,温情脉脉的伪装骤然撕裂,不甘和愤恨像洪水一样呼啸着席卷双眼…… “那是她的软肋,”沈愔低声说,“要让她露出破绽,第一步是先激怒她,让她失了理智和分寸!” “……我听说神父先生手下三位皇后分工明确,白皇后掌管毒品生意,红皇后主理人口贩卖,唯独这位黑皇后身份神秘,而且是神父先生亲自教导大的,对她的看重非同一般,”明承诲曲起手指,在沙发扶手上有节奏地敲击着,“江湖上甚至有传言,她是神父内定的继承人,所以带在身边精心教导……” 葛欣脱口而出:“你胡说!” 话音未落她就后悔了,因为明承诲就在这时偏过脸,露出似笑非笑的神色。 葛欣顿时意识到自己掉进了对方的圈套,飞快地调整好情绪,再次站起身:“既然明先生请我留下只是为了羞辱我,那我们也没有继续交谈的必要了,告辞!” 说完,她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往门口走去。 明承诲盯着她的背影,非但没有焦急挽留,反而露出一抹不动声色的笑意,仿佛在说“果然如此”。 “……如果我言辞过了火,真的激怒了葛欣,她不管不顾地拂袖离去,怎么办?”二十分钟前,他也是噙着这样的笑意质问沈愔,“别忘了,你的目的是从她嘴里撬出线索,而不是直接将人气跑。” 沈愔表情冷漠,无动于衷:“很简单,你只需要这样告诉她——” “……如果今天出现在我面前的是黑皇后,她会像你一样,脾气上来就不管不顾地走人吗?”明承诲淡淡含笑地说,“无论多么愤怒,都不能失去基本的理智和判断,没人教过你这个吗?” 葛欣已经走到门口的身形骤然顿住,两只手死死抓着裙角,手背上暴起狰狞的青筋。 身后传来不疾不徐的倒水声——明承诲取过一只干净茶杯,用热水烫过,重新泡了一壶茶,摆在对面的沙发前:“我现在有点明白神父先生为什么更看重那位黑皇后了,倘若他的部下都像你一样,生意谈到一半就甩脸子走人,这么多年下来,还不知道得亏成什么样!” 葛欣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后背像是被谁插进去一截钢丝,绷成了直挺挺的棺材板。片刻后,她一言不发地折回来,直挺挺地坐在沙发上,端起面前的茶水一饮而尽:“明先生要是寒暄够了,那咱们就切入正题吧!” -- 第260页 与此同时,大厦外围,一个分区公安局的碎催小刑警连跑带颠地穿过马路,将一瓶冰镇矿泉水递给树荫下的便衣警察:“薛副队,辛苦了,喝点水凉快下吧。” 薛耿接过矿泉水,一仰脖灌下去小半瓶,惬意地舒了口气:“谢了,兄弟。” 小刑警大概听说过薛副队的“光辉事迹”,从表情到言行举止都散发着十万伏特的迷弟光芒,一开口,舌头差点打了结,说话结结巴巴的:“薛、薛副队,我、我早听说过您了……听、听说您有一次指挥抓捕犯罪嫌疑人,甚至亲身上阵——当时犯罪嫌疑人拿刀指着人质,被您一手刀劈晕了,这在本市公安系统内已经传遍了。” 薛耿握着矿泉水瓶的手抖了抖,喘气姿势不对,差点呛了个天昏地暗。 小刑警说的确有其事,相关的“江湖传说”也不止一个版本,只是这些传谣言和听谣言的兄弟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当时绑匪确实被薛耿空手打晕了,可悲剧的是,他还有同伙埋伏在角落里。更要命的是,那同伙手里竟然有枪,一梭子子弹直奔薛耿而去! 以他俩当时的距离,薛耿原本是万万躲不过的,只是枪声响起的瞬间,有人不顾一切地扑倒了薛耿,才将薛副队从鬼门关前险伶伶地拖了回来。 事后,薛副队毫发无伤,抢救人的那位却被弹片咬了一口,送院缝了好几针,肩膀上至今留着一道三公分长的伤疤。 薛耿原本不想记着这些,可惜印象实在太深刻,想忘也忘不掉。不知不觉中,他捏着矿泉水瓶的手指越来越紧,直接将劣质塑料捏得凹进去一片。 直到他腰间的对讲机亮起红灯,才算将薛副队的思绪拽了回来—— “……四十四层发现可疑目标,请各小组尽快支援。重复一遍,四十四层发现可疑目标,请各小组尽快支援!” 薛耿一咬牙,将空了的矿泉水瓶扔进垃圾桶里:“走!” 此时的四十五层贵宾室中,明承诲和葛欣隔着一道茶几互相对视,一个不慌不忙,一个严阵以待。 沈愔窥探的目光从落地的天鹅绒窗帘后射出,从这个角度看过去,明承诲神色温和、笑容绅士,一言一行都如春风拂面,令人说不出的舒爽熨帖。 沈愔一直觉得这货眼熟,开始还以为是在电视上见过,直到此刻他才反应过来,原来不是本省电视台的锅,而是这小子的音容笑貌像极了一个人。 东海大学文学院教授,顾琢。 然而仔细推敲,他和顾琢又有着微妙的差别,就好像前者刻意模仿后者的言行举止,只是修行不到家,或者说,他骨子里和顾琢就是南辕北辙,再刻意效仿也是画虎不成反类犬。 好比现在。 “……我父亲和神父先生合作多年,虽然因为某些不可抗的原因,两边的合作中断过一阵,但终究是买卖不成仁义在,”明承诲垂下眼帘,嘴角弯成似笑非笑的弧度,“长三角这些年发展迅速,有钱人多,想找乐子的有钱人更多,想来神父先生也不愿放过这块大蛋糕,才几次三番递来橄榄枝吧?” 葛欣脸颊绷得死紧:“就像您说的,长三角的有钱人很多,我们也不是非明氏不可。” “有钱人多,可是掌握了完整的市场资源和销售渠道网的,只有明氏集团,”明承诲的肢体语言十分舒展,整个人浑不受力地“摊平”在沙发里,一条左腿松垮垮地搭在右腿上,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膝盖,“长三角的水有多深,葛小姐不清楚,可以回去问问你家老板。如果重新构建一张‘网络’,耗费的时间和金钱难以估量——这样大的成本,应该是你的老板不愿看到的吧?” 第127章 破绽(下) 哪怕不听具体的谈话内容,光看他俩此刻的肢体语言和面部表情,就不难判断出形势对比:从头到尾,明承诲的姿势都是放松且舒展的,一条胳膊悠悠哉哉地搭在沙发扶手上,偏头端详着对方。 相形之下,被他打量的葛欣就没那么松散了,整个人坐得笔杆条直,不像来“接洽合作”,倒像是公司小职员接受上级领导训话。 “节省成本确实重要,但我的老板也说过,合作伙伴的可靠和忠诚度是千金都买不回来的,”葛欣平平板板地说道,像个一丝不苟的复读机,“我的老板说,其他都是细枝末节,只让我问明董事长一句:明氏是长三角商界的执牛耳者,明先生更是跺跺脚震三震的人物,金山银山应有尽有,为什么会想沾这趟浑水?” 有那么两三秒光景,窗帘后的沈愔隐约有种错觉,透过葛欣那双眼睛审视明承诲的,是那个藏身暗处操控全局的神父。 刹那间,沈警官条件反射似地绷紧了身体,闪电般转向明承诲,和葛欣一起等着他的答案。 明承诲依然不慌不忙,从衣兜里摸出一个镏金烟盒,抽出一支雪茄,抬头冲葛欣笑了笑:“不介意吧?” 葛欣:“请便。” 明承诲于是点燃雪茄,慢条斯理地吸了一口:“葛小姐这不是明知故问吗?你们既然找上门,应该仔细调查过,这两年国内经济不景气,明氏的业绩更是一落千丈。虽然还能勉强支撑,可要是大环境一直萧条下去就不好说了……我身为明氏的掌舵人,想给明氏找条后路,这也说得过去吧?” 葛欣握紧的拳头稍稍放松了少许:“如果是这样,那就有的可谈,明先生请放心,如果是利润分成的问题,我们……” -- 第261页 她话没说完,就被明承诲一个手势打断了。 “明氏虽然江河日下,也不至于为了三瓜俩枣的蝇头小利就火中取栗,”他微笑着说,“我之所以愿意接过这根橄榄枝,一来是因为有家父的香火情,二来,如今玄阮势微,西南毒市几乎是神父先生一家独大,明氏既然要合作,自然要选择业界的龙头老大……” 葛欣:“我们……” “葛小姐请听我把话说完,”明承诲微笑却又不容置疑地再次打断她,“利润固然重要,但是再多的钱也要有命赚,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葛欣脸色微沉:“明先生是什么意思?” “你们在西山市闹出的动静太大了,”明承诲收敛了笑意,仿佛一把最锋利的瑞士军刀,当他锋芒尽敛、安安分分地待在鞘中时,所有人都会被他无害的外表蒙骗。可若刀锋出鞘,只是一个照面已经让人心惊肉跳,“我只想赚钱,不想让生意场变成屠宰场……尤其这里头还有吃公家饭的人!” 葛欣危险地眯紧眼。 “我打开天窗说亮话了,你们之前在西山市的动作,我大概听说了,”明承诲漫不经心地看了眼窗外,“我不关心谁死了,也不想知道你们这么做的理由,但是这一连串事端不仅惊动了西山市警方,甚至让省厅亲自过问,动静闹得太大了……我只是个生意人,不想跟谁结仇——尤其是警方的人!” “明先生误会了,”葛欣硬梆梆地说,“那只是个‘意外’。” 明承诲撩起眼帘,一字一顿:“意、外?” 那一刻,他终于彻底剥除了“顾琢”强加给他的伪装,骨子里的强硬和冷厉一览无余地显露在目光中,只是短兵相接,已经让葛欣微微渗出冷汗。 “我听说,这回被卷进来的有警方的人,其他的阿猫阿狗就算了,可有一个是省厅厅长的独生子!”明承诲前倾身体,用一个压迫性的姿势逼视住葛欣,“你们连他都敢下手,以后在西山市……乃至整个X省,还有立足之地吗?葛小姐,你的老板是个亡命徒,或许不在乎这些,我却不能不为明氏考虑——到了这个地步,你们打算如何收场?” 葛欣反而放松下来,不动声色地松弛了肩膀。这个肢体语言没能逃过窗帘后沈愔的审视,他不由夹紧眉心。 “明先生大可放心,我的老板已经做了万全的安排,”她两只手交叠着搭在膝上,略略偏过头,露出甜美娇俏的笑靥,“现在警方的目光都被那个潜逃的‘内鬼’吸引住,有他挡在前头,咱们的生意很安全。” 明承诲眼神闪烁,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可是我听说,被你们泼了一盆脏水的警察在西山市局也算小有背景,他会甘心坐以待毙?” 葛欣狡黠地弯下眼角:“这就不劳明先生费心了,他现在自顾不暇,可没空管这些闲事。” 明承诲望着窗外,目光若有意似无意地掠过墙角,和窗帘后的沈愔不动声色地对视一眼:“看来葛小姐很有信心……不过警方一天找不到人,就一天不会善罢甘休,在西山市的大规模搜捕行动也就不会停止。老话说民不和官斗,神父先生本事再大,想要摆平这么大的动静,也不容易吧?” 他反复试探,葛欣终于有点不耐烦了:“明先生尽管放心,就算有什么,也绝不会牵连到你头上。” 明承诲唯恐惹来她的怀疑,没再刨根究底,只是换了个坐姿,用漫不经心的语气道:“那就好……听说那个姓秦的厅长不好对付,还请神父先生多加小心了。” 葛欣不以为然地哼了声:“他儿子还在我们手里,能翻出什么水花来?” 沈愔先是心神剧震,继而如释重负地松弛了肩背:他的猜测是正确的,丁绍伟确实还活着! 但他们会把他关在哪? 霎时间,沈愔思绪转得飞快,十万八千个念头走马灯似地闪现,又静水深流而过:这个地方对“神父”来说不能太“生僻”,要方便他时时查看,又不能太明目张胆,必须够隐蔽够安全,至少没那么容易被警方搜查到! 这半个多月来,警方已经将西山市所有可能藏人的角落,甚至是位于市郊的废弃工厂都扫荡了一遍,依然一无所获…… ——一无所获? 沈愔蓦地抬头,在手机上飞快地输入一行字,下一秒,明承诲的手机无声振动了下,他不着痕迹地垂目一扫,只见沈愔发来的是:制毒基地。 明承诲先是一愣,联系起来龙去脉,犹如醍醐灌顶般恍然反应过来。 神父此次回归西山市,借着郭莉案为引,牵扯出葛长春和茂林制药,迅雷不及掩耳地拔除了玄阮扎在本市的残余势力。他如此雷厉风行而不留余地,既是为报当年的新仇旧恨,也是踌躇满志要取而代之——其他的也就罢了,要维持这么庞大的供销货市场,稳定的“货源”一定必不可少。 虽然不排除定期“运货”的可能,但那毕竟太打眼,稍不留神就有暴露的风险,哪比得上一个稳定的制毒基地来得安全隐蔽? 心念电转间,明承诲俯身拎起茶壶,往葛欣和自己的茶杯里续了点热水,若无其事地笑道:“神父先生胸怀丘壑,毕竟是做大事的人,是我顾虑太多,让葛小姐见笑了……” 他没揪着丁绍伟不放,葛欣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甜美地笑道:“明先生言重了。” -- 第262页 明承诲端详着她的脸色,顺着她的语气敷衍了两句,突然毫无预兆地单刀直入:“既然神父先生这么有诚意,应该不介意让我就地考察下你们的生产基地吧?” 那一瞬间,葛欣的瞳孔闪电般收缩到极致。 然而她很快调整好表情,第一时间端出一脸滴水不漏的诧异:“明先生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她那一瞬的表情变化没能逃过明承诲那双锥子似的透视眼,他往沙发里一靠,散漫放松的肢体语言释放出强大的气场,毫不留情地碾压而过。 葛欣被他盯出一身鸡皮疙瘩,嘴唇干涩地抿了抿:“明先生……我确实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不知道就不知道吧,”出乎意料的,明承诲的语气居然很放松,“葛小姐做不了主,我明白,我会给你时间,等你请示了你背后的老板,再做决定。” 葛欣的肢体语言并没有因为他的让步而松弛下来,依然绷得很紧:“我会把您的话转达给神父先生的。” 明承诲含着一缕如沐春风的笑意,目光却越过她肩膀,和窗帘后的沈愔对了个正着。 ——葛欣毕竟太年轻了,虽然她的智商和阅历比起同龄人来说已经相当老练,但还不足以和明氏董事长这种在阴谋中打滚二十多年的老狐狸抗衡。 就好比方才,她在盛怒之下乱了方寸,又被明承诲几次三番险些带到沟里,持续的精神高压终于让她露出了小小的破绽——甚至连她自己也没察到,当她这么承诺时,无异于承认了这个“制毒基地”的存在! 第128章 基地(上) 沈愔曾经无数次推敲案情,发现了一个十分明显的疑点:无论是葛长春,还是王晨、项维民家中,都没有搜查到与不翼而飞的□□数额相当的毒品。 这有两种解释,要么他们已经抢先一步将合成的毒品运送出X省,要么有人中途插手,替他们打扫干净了“尾巴”。 无论哪种可能,这么大一批毒品总得有个去处。可市局缉毒支队将所有可能的□□地点:KTV、夜总会、酒吧……挨个过了一遍筛子,抓到的只有小猫两三只,根本不足以和这样大数额的毒品相匹配。 基于这些疑点,沈愔曾不止一次地揣测,毒贩……或者说得更准确一些,神父集团在本市周边隐藏了一个极为隐秘、却规模庞大的制毒据点——正因为有这样一个毒品聚散的源头,他们才没法在西山市里找出更多的痕迹。 但这只是沈愔的猜测,他一无凭据二没人证,红口白牙肯定没法说服市局高层领导,更不可能申请下搜查令。 但是眼下……既然已经从葛欣的反应和种种蛛丝马迹中推断出这个制毒基地真的存在,更重要的是,丁绍伟十之八九被扣在这个“基地”里,沈愔就是将西山市翻个底朝天,也得把他挖出来! 沈愔思绪转得飞快,一条短信已经编辑好,正要摁下“发送”,贵宾室的大门忽然被人敲响了。 无论是窗帘后的沈愔,还是沙发上的葛欣,不约而同地变了脸色。 明承诲稳坐钓鱼台,只是冲对面使了个眼色,葛欣当即会意,假装服务员埋头清理房间。明董事长张开两条胳膊,大马金刀地靠在沙发里,两条腿懒洋洋地翘在一处,不紧不慢地拖长声调:“什么人?” 门外传来急促的声音:“我们是公安局的,执行公务,还请您配合。” 明承诲叹了口气,将两杯茶水泼在地上,又给自己换上一杯新茶,对着葛欣打了个“开门”的手势。 葛欣用长发挡住脸,走过去拉开门。一行便衣警察对灯下黑的“服务员”视若无睹,四处翻查起来。 明承诲不动声色地站起身,往前踱了两步,恰到好处地挡住墙角:“各位,这里可是VIP贵宾室,你们这么来势汹汹地闯进来……恐怕不太好吧?” 打头的警察正是市局刑侦副支队长薛耿:“你是……明先生?” “鄙人姓明,忝居明氏集团董事长之职,”明承诲人前人后两张皮,在不同的频道之间切换自如,他只要将“顾琢”的三分风采端在脸上,就是滴水不漏的“温文谦和”,“这次来西山市,本是为了洽谈合作事宜,不知道哪里惊动了市公安局,要闹出这么大的阵仗?” 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薛耿虽然脾气不好,对着这样一个笑意温和如沐春风的“小明先生”,也不好意思粗声大气:“对不起明先生,我们只是执行公务——有群众举报,在海螺大厦发现在逃嫌犯的踪迹,市局刑侦支队也是为了人民群众的安全着想……” 明承诲歪了歪头,他分明年过三十,这个小动作却带着几分少年人的俏皮,“天真青涩”得天衣无缝:“可疑人士?可我一直呆在这里,连个鬼影子也没见着啊?几位警察先生要不去别的地方找找?” 薛耿一眼扫过贵宾室,判断出唯一可能藏人的角落,再一看,明董事长的站位看似随意,却是“恰好”挡在他的必经之路上,于是很自然地想让他挪一挪:“明董事长……” 明承诲就在这时看了下表:“对了,我约了本市的裴副市长会面,他大概还有十分钟赶到,几位要是不放心,不妨在门口守着,看他到了怎么说?” 薛耿:“……” 明董事长温润如玉的作风照抄顾琢,那“纯良又无辜”的眼神却是从他同门师妹兼“师母”那儿学来的,眼睛眨巴出一把含情脉脉的水光,熠熠生辉地看着薛耿:“薛副队还有别的问题吗?” -- 第263页 他连裴副市长都搬了出来,薛耿当然没话好说,转身的一瞬,他在明承诲和窗帘遮掩的墙角之间扫了个来回,若有所思地眯紧了眼。 明承诲说要和裴副市长会面,这并不是说谎。十分钟后,副市长座驾抵达海螺大厦,一堆人呼啦啦地簇拥在周围,放眼望去人头攒动……倒显得明董事长身边那个脸色焦黄的“小助理”十分不显眼。 都说“大隐隐于市”,有了明氏这块金字招牌护身,谁也没发现那个被全市通缉的“在逃嫌犯”正大剌剌地跟在明董事长身边,当着众目睽睽,就这么明目张胆地走出了海螺大厦。 直到一行人坐上轿车,墨色的防弹玻璃将轿车里的情形遮掩得密不透风,明承诲才不动声色地呼出一口气,降低了“警戒级别”:“行了,这里没外人,多戴一层皮不难受吗?” 沈愔抬头看了眼前座,没吭声。 明承诲一边默默感慨“这小子防备心还真重”,一边解释道:“放心,这里都是我的人,信得过。” 沈愔这才抬起手,将贴在脸上、犹如第二层皮肤的面具轻轻揭开,露出本来面目:“今天多谢明先生了。” 明承诲不知是自嘲还是讥讽地笑了笑:“多谢就不必了,以后见到我师父,还请沈警官替我多说几句好话——他可是放过狠话,要是再敢跟那些人有瓜葛,就打断我的腿!” 沈愔:“……” 顾教授看着文质彬彬的,居然也会放狠话? 不用问,肯定是被某个“不肖徒弟”逼的! “我师父虽然温和宽厚,却是言出必行,他说打断我两条腿,就绝不会落下一条,”说到这,明承诲居然还打了个激灵,仿佛已经脑补出自己被顾教授施行家法的“惨烈”场面,“……要是真有那么一天,还请沈警官替我美言几句。” 沈愔不知该说什么好,到了这个地步,似乎只有一个答案:“我……尽量?” 虽然沈支队有个土豪干妈,但明董事长这个“长三角首富”的含金量显然更高,连座驾都是直逼八位数的帝皇级豪车,车头上长着翅膀的小金人就像是传说中的分海神器,往晚高峰的车流里一插,车水马龙就如遇见一堵无形的墙壁,纷纷往两边撒开,露出一条直通关底的康庄大道。 沈愔瞧见这么一幕,有那么一时片刻,醍醐灌顶般领会了支队同事每每撞见丁绍伟炫富时的心声:这个死土豪! 只听明承诲问道:“沈警官在哪落脚?需要我送你过去吗?” 沈愔回过神:“不用,明董事长在前面路口把我放下就行了……我约了人。” 明承诲:“……” 他也是久经“沙场”的人精,看出沈愔不想多言,于是善解人意地转开话题:“你猜的没错,神父在西山市确实有个制毒基地,但那姓葛的女人嘴紧得很,怎么问也问不出来。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要我再试着跟他们接触吗?” 沈愔刚想说话,就见明承诲从座位底下的冰箱里取出一瓶酒,轻车驾熟地撬开盖子,又摸出两个倒金钟的白琉璃酒杯,分了一杯给沈愔:“喝吗?” 沈愔扫过酒瓶,发现那标牌上的字不知是哪国鸟语,一个不认识。只是单看酒瓶上镶嵌的闪瞎人眼的钻石,以及白金镂刻成的酒标,就知道这瓶酒决计便宜不了:“……这是什么酒?” 明承诲神色自如:“Taste of Diamonds,味道其实一般,不过整个亚洲地区也只发行了五千瓶,算是酒中的限量版——冲着这一点,还是值得收藏的。” 沈愔:“……” 难怪于和辉他们总是对丁绍伟喷射“羡慕嫉妒恨”的目光,也难怪市局高层怎么看姓丁的土豪怎么不顺眼,这一刻,沈支队默默下定决心,要是他能把丁绍伟全须全尾地捞回来,一定将此人揍成一只对称的猪头。 ……免得给刑侦支队拉来十万点仇恨。 沈愔其实不怎么喝酒,但是价格八位数的名酒身价非凡,居然让沈支队破天荒地接过酒杯,一口香气吸入肺腑,没闻出酒香,先被一股浓郁的人民币气味呛了个昏天黑地。 他一边用限量版的香槟解渴,一边续上方才的话题:“……我跟这个神父打过几次交道,此人精明谨慎又心狠手辣,明先生最好别跟他有太多牵扯。” 明承诲晃了晃酒杯,挑起半边漆黑如墨的长眉:“听沈警官的意思,似乎已经有了打算?” “葛欣有备而来,从她今天的表现看,根本不在乎警方将西山市翻了个底朝天——基于这一点,我有一个推测……”沈愔用限量版香槟润了润喉咙,第二口下肚,漫长的反射弧终于跑完全程,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八位数的香槟确实不一般! 明承诲散漫的目光微微凝聚:“什么猜测?” “……这个制毒基地,也许根本不在西山市区!”沈愔话音像是含在舌头底下,一字一顿几不可闻,“西山市周围都是丘陵地带,随便找个山旮旯藏起来,警方根本发觉不了……但这也有个问题。” 第129章 基地(下) 沈愔毕竟是专业人员,分析起案情有条不紊,明承诲下意识被他的思路带跑了:“什么问题?” “合成毒品的动静很大,不说别的,单是那股刺激性气味就很难遮掩住,”沈愔沉吟着说,“如果真像我想的那样,神父是怎么封住附近居民的口?他又凭什么断定,这些人不会泄露机密?” -- 第264页 明承诲饶有兴味地一勾嘴角:“那还不简单?有钱能使鬼推磨,以神父的财大气粗,只要松一松手,随便漏点残羹剩饭下来,就够封住那些村民的嘴了。” 这理由看似简单,却是十分靠谱,因为像公安局这种系统内部单位,虽然稳定,却也油水有限,悬赏金额上一回六位数就算破天荒了。 可是放在神父和玄阮这种日进斗金的大毒枭眼里,十万八万算得了什么?当草纸还嫌硌手。 然而沈愔的眉头仍旧没解开,仿佛是询问明承诲,又像是自言自语:“只是这么简单?” 明承诲不知他在想什么,谨慎地闭上嘴。 劳斯莱斯拐了个弯,在小巷深处停下。后座车门悄无声息地滑开半边,沈愔探头打量两眼,确认四下里无人,就要起身下车。 明承诲却在这时叫住他:“沈警官。” 沈愔脚步一顿,略略偏过脸:“明先生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明承诲从口袋里摸出一张金光闪闪的名片,想了想,又将那牛逼哄哄的上半部分撕掉,在名片背后飞快地写上一行数字,递给沈愔:“我不便在西山市久留,如果有什么突发状况需要帮忙,你可以打这个电话。” 沈愔扫了眼名片上的手机号码,诚心诚意地道了谢:“多谢了。” 明承诲推了推滑落鼻梁的金边眼镜,意味深长地弯下眼角:“沈警官不用客气……别忘了我方才嘱托的事就行了。” 沈愔沉默片刻,实在不知该做什么表情,只好木着一张脸:“放心,如果顾教授真要打断你的腿,我会帮忙说情的……” 说情让他下手轻点,别两条都打断了,好歹留条利索点的腿——就当报答明董事长这杯八位数的限量版香槟了。 这条小巷不是死胡同,尽头连着另一条马路。沈愔将□□揣在衣兜里,把鸭舌帽和防霾口罩重新扣在脸上,顺着曲里拐弯的小巷走了出去。 此时已是傍晚,大片的暮色垂落城市边缘,最后一抹霞晖收敛成金红一线,从天际灼灼燃烧到眼前。沈愔似乎对这一带十分熟悉,三拐两拐就拐到大路上。他一只手插在衣兜里,逆着呼啸的车流走出去两三百米,再往右手边一插,就拐进一个小公园。 这是个普普通通的街心公园,乍一看其貌不扬,走进去才知道别有洞天。青石漫成的小路生满滑腻的苔藓,曲曲折折地消失在树林深处,老年人喜欢的健身器材围着人工湖排满半个圆周,湖上还有石头砌成的小拱桥。 沈愔没上桥,找了个人迹罕至的角落。饱受风霜摧残的石桌上落了厚厚一层灰,他皱了皱眉,用餐巾纸将灰抹去,将将就就地坐下。 他方才说约了人,并不是随口敷衍明承诲,而是确有其事。只是他不敢确定,来的是不是他想见的人,只能做好两手准备——一旦发现便衣警察的踪迹,就把口袋里的□□套在脸上,大大方方地走出去。 幸好,沈愔担心的事没发生:他选择的角落正好能望见湖心的小拱桥,二十分钟后,一个同样戴着鸭舌帽的人影两手插兜,不紧不慢地走上小拱桥。他像是在等什么人,一不欣赏风景,二不坐下歇脚,就这么笔杆条直地戳在原地,往左右张望一圈,没见着自己想见的人,于是一动不动地杵在原地,人高马大的身板就是一根大写的人形地标。 此时暮色已沉,可视条件本就不好,那人大半张面孔又被鸭舌帽遮挡住,看不清长相,只能辨认出是个身量不矮的成年男人。 沈愔没急着上前,而是借着树林遮挡,沿着人工湖兜了半个圈——同为系统内部的人,他对自己人化妆侦察那套把戏烂熟于胸,确认周围没有盯梢的眼线,才稍摸出手机,给桥上的男人又发了条短信:半小时后,花萝街边伊甸甜品店见。 男人:“……” 这特么是对暗号还是耍人玩? 然而沈愔根本不给这位抗议的机会,借着夜色掩护,悄无声息地溜出了公园。 半个小时后,临近打烊的伊甸甜品店门口风铃“叮当”响了一声,一个头戴鸭舌帽、身量高大的男人走进甜品店,左右探察一遭,没找着想见的人,于是走到柜台前,敲了敲台面:“老板!” 正准备打烊的圆脸小姑娘袁茹被他粗声大气的嗓门吓了一跳,战战兢兢地回过头:“请问……您有什么需要吗?” 男人想起短信里发来的“暗号台词”就觉得牙疼,然而事态紧急,他只能从牙缝里挤出蚊子哼哼似的话音:“……我要两块奶油小方,奶油里加青梅酒,蛋糕表面还要写字。” 袁茹哆哆嗦嗦:“写、写什么字?” 男人咬牙切齿:“……愿与你再次相会!” 袁茹:“……” 她用近乎“惊悚”的眼神盯了男人一眼,表情活像见了鬼,嘴唇闭合又张开,张开又闭合,来回好几次,终于颤巍巍地发出声音:“那个……您要的奶油小方已经准备好了,还请您跟我进去,看看写的字对不对。” 男人将故弄玄虚的“沈某人”骂了个头臭,表面上还得忍气吞声,跟着圆脸小姑娘进了后厨——那袁茹不知是心里有鬼,还是单纯被他“正气凛然”的气场碾压了,男人前脚进了门,她后脚就兔子似的溜出去,临走还不忘带上工作间的门。 戴着鸭舌帽的男人独自一人留在奶香味浓重的后厨里,和奶油小方上那一行用白色糖粉写出的“愿与你再次相会”大眼瞪小眼了三秒,终于忍无可忍:“……你约我见面,又鬼鬼祟祟不敢露脸,就这么见不得人吗?” -- 第265页 话音未落,工作室角落里连着仓库的小门忽然响了一声。戴着鸭舌帽的男人循声看去,只见约他见面的人终于“犹抱琵琶半遮面”地现了身。 “薛副队,”沈愔摘下挡脸的防霾口罩,彬彬有礼地点了点头,“好久不见。” 薛耿没有跟他寒暄的心请,随手一条凳子坐下,腻腻歪歪的奶油甜香顺势钻入鼻孔,他想起自己还没吃晚饭,不由吞了口口水。 “废话少说,”薛副队用顽强的意志镇压了“生理需求”,面无表情地一摆手,“我今天之所以会来,就是想听听你还有什么话说——难不成,如今证据确凿,你还要说自己是被陷害的?” 沈愔眼神冷静,语气平稳:“我确实是被陷害的。” 薛耿眉毛一挑,险险飞出额角,讥嘲的话就要脱口而出。 沈愔似乎猜到他要说什么,抢先一步开口:“我需要你帮我做两件事:第一,去查伯爵3号夜总会一个叫安若媛的女孩……虽然你很可能已经找不到她了,但是一个大活人不会无缘无故消失,她的籍贯、父母亲人、社会关系,我都要知道。” 薛耿简直荒谬至极:“沈队,你还以为自己是刑侦支队长吗?这么对人呼来喝去的,就不怕我……” 沈愔只用一句话就把他怼了回去:“这女孩跟幕后主使有瓜葛,她身上很可能有找到绍伟的线索!” 薛耿到了嘴边的冷嘲热讽被他一句话堵回去,脸颊扭曲地抽搐两下,半晌才道:“我凭什么信你?” “凭你眼下没别的线索!”沈愔淡淡地说,“绍伟和我一起长大,没人比我更想救他。再说,只是查一个在夜总会工作的女孩,对薛副队来说应该没什么妨碍吧?” 薛耿咬紧牙根,被“天人”两边夹在中间,差点挤成一片薄薄的奶油。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艰难地拍了板:“……好,我试试!” 他大概是觉得就这么服软太示弱了,正想梗着脖子补充一句“要是找不到线索,我就把你逮回市局,让你尝尝‘铁窗泪’的滋味”,沈愔下一句已经刻不容缓地抛出来:“还有,三年前的西山国际酒店炸弹案,薛副应该有印象吧?” 薛副队准备好的台词卡在嗓子里,险些岔了气,咳了半晌才喘匀了气:“有、有印象……那又怎样?” 三年前,举办国际贸易大会的西山国际酒店被人放置了炸弹,虽然事后证明是虚惊一场,造成的公众影响却极为恶劣——市局内部一度有传言,刑侦副支队长薛耿之所以没得到提拔,就是被这桩无头公案拖累了。 传言真假暂不可考,然而薛副队咬牙切齿的模样已经证明了,这流言多半是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我需要你帮我查清楚,当年国际贸易大会——确切的说,是三月十五日的国际贸易大会都有哪些宾客出席,最好能有一份完整的来宾名单!” 薛耿一口郁气堵在胸口,上不行下不落,差点把自己噎个半死,好不容易才一拍桌子,挣扎地放出话来:“你……咳咳,你要这个做什么!” 第130章 漏洞(上) 三年前西山国际酒店那个猝然挂断的电话是扎在沈愔心头的一根刺,每每想起都得伤筋动骨。如此“死去活来”了一千多个日夜,直到“夏怀真”归来,沈支队才有足够的勇气重新梳理当日的案情。 ——这么一梳理,他终于发现了一个本该一早察觉,却被他自己放过去的漏洞! 三年前,苏曼卿潜入西山市,借神父的手设下一连串圈套,将当年那桩谋杀案的始作俑者、后来的兴华制药董事长吴兴华套得严严实实,一点点揭开埋在黄土下的罪行和血腥。 然而沈愔疏漏了一点:当吴兴华的罪行曝露的一刻,她的大仇其实已经报了,就算没有偷放炸药这一出,警方也不会放过制毒贩毒的吴兴华。可她偏偏要多此一举,就算冒着暴露身份的风险,也要当日出席会议的宾客粉身碎骨…… 究竟是“黑皇后”脑子进水没事找事,还是……当日出席会议的宾客里,有她认为该死、却逃过法律制裁的人? 或者,会不会存在着一种可能:当年导致夏桢去世的罪魁祸首,不止一个吴兴华? 霎时间,封印住潜意识的“屏障”无声碎裂,光阴呼啸着逆流回笼,他周遭的景象悄然重组,将他推回到三年前那不堪回首的一幕中—— “……警方找到了兴华制药合成□□的证据,吴兴华打着制药公司的幌子制毒贩毒,这事已经板上钉钉,但我不明白的是,他在西山市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市里接连几次扫毒行动,为什么单单漏掉了这条大鱼?” “所以,这个人……就在今天与会的宾客中?” “这个人……我是不是认识?” 当时沈愔还没有意识到,自己话赶话的追问已经触碰到某个可怕的事实,而随后措手不及的爆炸声与猝然挂断的通话成了他长久以来的梦魇。他本能地抗拒回想那一幕,以至于线索被埋没在时光的尘埃中,直到三年后才被重新翻出。 “三年前,西山国际酒店爆炸的最后一刻,我从……线人口中得知,当天与会的嘉宾中有警方的‘内鬼’,”沈愔咬紧牙关,有些艰难地挣出话音,“但她没来得及把那个人的名字说出来,就……遭遇了意外!” 薛耿皱了皱眉,很快反应过来这个“线人”指的是谁:“……是她告诉你的?” -- 第266页 曾经的刑侦支队正副支队长互相看着对方,中间是散发着甜香的奶油小方,蛋糕表面撒了均匀的巧克力粉,又用白色的糖霜写出一行歪歪扭扭的“愿与你再次相会”。 这情景怎么看怎么滑稽可笑,两个当事人都却是神情严肃,目光交汇的瞬间,芥蒂重重的心结与扑朔迷离的真相汹涌而过。 沈愔避而不答:“我需要知道当天到场的有哪些人……尤其是,警方的人!” 薛耿眉头深皱,目光掺着怀疑、拌着戒备,他揣在衣兜里的手攥紧手机,“110”三个号码已经拨出,只差一个发送键! 但是多年前那一幕——藏身在角落里的劫匪扣动扳机,黑洞洞的枪口正对准自己,子弹呼啸出膛的一瞬,某人奋不顾身地冲上前,将他扑倒在地。 薛耿的目光缓缓下挪,落定在沈愔左肩上,如果他没记错,剥开这件衬衫,沈愔肩膀上至今仍留着一道三分长的疤痕。 “我该不该信你?”他用力收紧手指,指节被自己捏得发青发白,劣质的手机外壳禁不住薛副队的“大力金刚指”,发出微弱的抗议声,“……我该不该冒这个险?” “我知道你信不过我,”沈愔看出他的犹豫,坦然道,“你可以选择不相信我,然后通知警方过来缉捕我,这一回我不会逃。” 薛耿诧异地掀起半边眉梢,嘲讽地笑了笑:“怎么,沈队良心发现,打算投案自首了?” 沈愔并不在意他的冷嘲热讽:“你信也好,不信也罢,市局内鬼不是我……” 他迎着薛耿讥诮的目光,字字清晰地把话说完:“……如果我被缉捕归案,一定会很快死去。” 薛耿瞳孔不着痕迹地颤缩了一瞬。 他明白沈愔的意思,如果沈愔说的是真的,如果市局内鬼真的另有其人,那他一定会迫不及待地坐实沈愔的罪名,以及……封住他的嘴。 “……如果我‘意外’身故,就证明我的推断是正确的,希望薛副队能按照我的思路追查下去,而且一定要快——因为绍伟可能等不了太久。” 沈愔将边边角角都交待过一遍,自觉没有遗漏了,于是退后一步,神色平静而又不疾不徐地说:“现在,你可以做决定了……要不要把我交出去?” 薛耿几乎将牙根咬碎了,手指捏紧又松开,松开又捏紧,神经质般地重复了好几轮,终于说出一个字:“你……” 话音未落,后厨的门忽然被大力撞开,韩琛呼哧带喘地闯进来,惊疑不定的目光在这两位之间扫了个来回:“你、你俩……” 沈愔对上他难得慌张的眼神,隐约意识到什么:“出什么事了?” 韩琛定了定神,一边嘴皮子飞快地解释,一边拽着沈愔往后推:“小袁刚才下班,没走多久又跑回来,说看到好多警车正往这边赶,幸亏被晚高峰阻住了……沈队,不管是不是冲你来的,先避避风头再说。” 沈愔:“……” 事实证明,韩老板上辈子可能是乌鸦转世,预感准得吓人。三分钟后,红蓝交错的警灯包围了甜品店,分局刑侦支队长常国栋走下警车,一把推开甜品店的门。门口的水晶风铃丁零当啷响个不停,柜台后的韩老板抬起头,一脸茫然几乎能以假乱真:“你、你们是……警察?” 虽然他一口道破了来人的身份,常支队还是尽职尽责地掏出证件,在他眼前晃了晃:“接到群众报警,说在附近看到不明人士,怀疑是在逃嫌犯——你是这家店的老板?” 韩琛张大了嘴,显得无辜又憨厚:“是、是啊……不是,在逃嫌犯?警官先生,你说笑话吧?我们是小本生意,每天招待客人还顾不过来,哪见过什么逃犯?哎哟警官先生,我求您放我一马吧!” 常国栋没心思和他废话,直接打了个手势,他身后的刑警鱼贯而入,不由分说地推开常国栋,就要往后厨里闯。 韩琛像个直眉愣眼的二愣子,张开两条胳膊,不管不顾地挡在跟前:“不是……那后面是咱们的工作间,做蛋糕用的,里面都是食材,不能随便进,万一沾上了细菌,客人吃了拉肚子,这不是砸自己招牌吗?” 韩老板看着敦实,手上却没多少力气,被常国栋当胸一搡,登时重心不稳地趔趄了好几步,“啪唧”一下撞在墙上,贴成一张皮厚馅大的人肉烧饼。 他脸颊上两坨颤晃不休的嫩肉被常支队的“龙爪功”推作一团,嘴唇挤成一条细缝,艰难地挣扎出话音:“警官先生,不能进啊……” 常国栋才不听他这一套,利索地推开工作间的门,果然看到一个戴着鸭舌帽的男人背对门口,埋头在蛋糕台上捣鼓着什么。 常国栋眼神微沉,上前二话不说,直接扣住那人胳膊。那人下意识一沉肩膀,用的居然是系统内部的擒拿手法,两人在极狭窄的空间里飞快地过了几招,那人的鸭舌帽被常国栋一巴掌扇飞,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国字脸。 常国栋扭住他胳膊肘的手登时一僵:“薛、薛哥?” 薛耿一条胳膊被他拧在手里,居然没有反抗,只是冷冷看着常国栋:“老常,你可长本事了,怎么,拿了咱们刑侦正支队长不够,想连我这个副支队也一锅端了?” 常国栋忙不迭一收手,在工作间里搜找一圈,除了薛耿,没见到第二个活物。他断片的思绪续上趟,好不容易捋直了舌头:“不是……薛哥,你怎么会在这儿?” -- 第267页 薛耿冷着一张脸:“那你又怎么在这儿?” 常国栋知道姓薛的狗怂脾气,没跟他一般见识:“分局接到群众报警,说在附近看到可疑人物,所以……” 薛耿冷哼一声打断他:“什么可疑人物,不就是那姓沈的吗?他要真在这儿附近出没,还轮得到你这个老小子抢功?” 常国栋满腹狐疑并没被他三言两语打消:“那你呢?薛哥,你怎么会在这儿?” 薛耿:“我跟我媳妇认识二十周年纪念,我给她定做了蛋糕庆祝——怎么,违背哪条法律了?” 常国栋探头一看,见那台子上果然放了个蛋糕,戚风蛋糕表面撒满咖啡色的可可粉,又用白色糖粉写了“愿与你再次相会”。 常国栋滑动了下咽喉,被薛副队纯情浪漫的文艺情怀惊了一跳,心说:看不出来,这老小子还好这口? 他看了看那方散发着文艺气息的奶油蛋糕,再想想西山市系统内部流传的“刑侦支队正副支队长向来不睦”的传言,心里倒是信了七八分:“那可能是巧合吧,兴许是报警群众看花眼了。” 第131章 漏洞(下) 薛耿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那我能走了吗?还是常队要把我也带回去隔离审查?” 常国栋对着他一张面无表情的黑脸,万万不敢应一个“是”字——他虽然是“正支队长”,但是前头加了“分局”两个字,无形中就比“市局”矮了半头,决计不敢在薛副队面前耍威风。 更何况,系统内部隐有传闻,说是沈愔“潜逃”后,这个“代理正职”很可能落到薛耿头上。事实上,如果不是当年凭空杀出一个沈愔,以薛耿的资历和功勋,早就稳当当地扶正了。 考虑到这种种“内情”,摆在常支队面前的只剩一个选择:“薛哥说哪的话?对了,这是要带回去给嫂子的吗?要不我送你一程?” 在沈愔“畏罪潜逃”后,一向受尽“宠爱”的市局刑侦支队经历了史上最为严厉的审查,自副支队长薛耿以下,所有人都被过了一遍筛子。每个受到沈愔信任、被他提拔的人,履历上都会留下一笔不可磨灭的灰色记录,除了被人戴着有色滤镜审查、怀疑和猜忌,往后升迁调任也会受到影响。 来自各方的窥探和重压沉甸甸地压在刑侦支队头顶,比窥探和重压更让人喘不上气的,是体制内部对沈愔的定调和铺天盖地的协查通告。 许舒荣抱着文件夹快步穿过走廊,一把推开刑侦支队办公室的门,有那么两三秒光景,她几乎以为自己走错了门——没有磕牙打屁,也没有绕梁三日久久不绝的泡面卤蛋混合交响,除了于和辉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所有人闷头做着自己的事,权当小许警官是一坨无形无质的空气。 许舒荣僵硬地吞了口口水,小碎步蹭到于和辉座位前,仿佛一朝回到解放前,说话都不敢大声大气:“于、于哥……” 于和辉本就心气不顺,瞧见她这副畏畏缩缩的模样更觉得心头来火:“有事说事!” 许舒荣被他吓得一哆嗦,眼泪都快下来了。 于和辉意识到自己是在无故迁怒,赶紧咳嗽一声,稍微放缓了语气:“那个,我这两天火气有点大,不是冲你的……别往心里去啊。” 许舒荣惊魂未定,给自己打了半天气,期期艾艾地开口道:“于、于哥,我的实习期马上到了。” 于和辉这才想起还有这档事:“噢,那不是马上要转正了?恭喜啊!” 许舒荣两眼泪汪汪,从头发丝扒拉到脚趾头,也没找见一颗细胞能和“喜”字沾边:“可是,沈队不在,我的转正申请……” 她话音越来越小,终于在于和辉的注视下销声匿迹了。 于和辉恍然反应过来:“我知道了,实习期满要转正,但是沈队不在,没人给你签字了是吧?” 许舒荣委屈巴巴地点了点头。 其实沈愔一早在她的转正申请上签了字,只是小许警官一时忙忘了,没来得及第一时间交上去。等她想起来时,又出了内鬼的事,队里忙作一团,根本顾不上她这摊,连沈愔本人都成了畏罪潜逃的“嫌犯”。 许舒荣虽然不经事,但也知道,这样一份申请交上去,妥妥只有被打回来的份。 于和辉摸了摸下巴,沉吟道:“现在队里的事都是薛副在管,于情于理,你这份报告都得他签字才作数。” 他不提这茬还好,一提起来,许舒荣哆嗦得越发厉害,又快哭了。 于和辉一看就明白了,这位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纯粹是胆小,不敢去找薛耿。 薛耿和沈愔的管理风格南辕北辙——沈支队本人虽然不苟言笑谨慎细致,御下却是宽严并济,简而言之,只要不耽误干正事,底下人插科打诨也好,开小差吃零食也罢,甚至如丁绍伟这般没事拿顶头上司取个乐开个涮,他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以至于刑侦支队的作风“自由散漫”得没了边,成了各方领导的眼中钉肉中刺。 薛耿却完全是另一种路数,他为人古板严苛一丝不苟,也用同样的标准要求手下干警,对以丁绍伟为首的一干“自由散漫人士”深恶痛绝,曾经当面训斥过好几回。 许舒荣自打进入刑侦支队就跟在丁绍伟身边,没少受“池鱼之殃”,到现在看见薛耿就腿肚子发软,都快形成条件反射。加上市局内部一直以来的传言,说刑侦支队两位老大互别苗头已久,许舒荣不敢冲薛耿张这个口,也是非常能理解的。 -- 第268页 于和辉挠了挠头,虽然对小许警官十二万分同情,但也爱莫能助,只能目送她哆哆嗦嗦地敲响副支队长办公室的门。 很快,门里传出薛副支队硬梆梆的声音:“进来!” 许舒荣给自己打了半天气,终于艰难地昂首挺胸,推门走了进去:“报告!” 只见办公桌后,薛耿埋首卷宗,头也不抬地扬了扬下巴,用肢体语言传递出“有本快奏,无本跪安”的意味。 许舒荣驱使着两条不听使唤的腿走上前,结结巴巴地说明来意。 薛耿连个眼神都懒得施舍给她,用下巴尖一点:”放这儿,我待会儿看。” 许舒荣忙不迭将那卷差点攥皱了的报告递到他手边,就要溜之大吉。 谁知这时,薛耿忽然若有所思地抬起头:“小许。” 许舒荣一个激灵,赶紧站住脚,诚惶诚恐地转过身:“薛、薛薛队,还有什么事吗?” 薛耿将那份实习报告拿在手里,粗略扫过一眼:“你是今年三月来队里的?” 许舒荣不敢吭声,点头如捣蒜。 薛耿沉吟良久:“你帮我做件事。” 许舒荣瞬间睁大眼,只觉得“帮”这个字从薛副嘴里说出来,整个世界都随之玄幻了:“您您您…您说!” 许舒荣本以为薛耿会让她去查证沈愔的下落,熟料薛副队的反应慎重的过了头,他甚至起身走到办公室门口,拉开门往走廊里张望一眼,确认四下里没人,才带门反锁,压低声音道:“你去帮我查下,三年前西山国际酒店举办的国际贸易大会,三月十五日到场的与会嘉宾都有哪些人。” 他顿了片刻,抬头对上许舒荣莫名所以的眼神,一字一顿地说:“尤其是……警方的人!” 他虽然没明说缘由,许舒荣却从他如临大敌的语气和过分慎重的态度中嗅到某种不安的气味,惶惑地睁大眼。 如果条件允许,薛耿也不想将这么紧要的任务交给许舒荣一个进队三个月、还没转正的新人来办,但他没得选:藏身在市局中的内鬼至今没露出形迹,薛耿不想怀疑朝夕相处的同事,更不能拿丁绍伟的安全冒险,只能找上许舒荣这个最不可能被渗透的新人。 当然,薛副队完全可以亲自出马,但是一来,他亲自去查目标太大。二来,经过之前甜品店的事,薛耿一直隐隐怀疑,藏身暗中的幕后主使很可能已经盯上自己——否则常国栋那天怎么就这么巧,赶在他和沈愔见面时堵了个正着? 这个猜测在不久后得到了证实:当晚回家路上,薛耿从后视镜里发现了一辆白色桑塔纳,虽然在某些路段,它一度消失了一段时间,但是每当薛耿转过路口时,总能看到它如影随形的鬼魅身影。 那一刻,薛副队那副装得下西山市每一条街道的心胸像是灌满了冰水,冷冰冰沉甸甸地往下一坠——他突然意识到,沈愔是对的,市局内鬼确实另有其人! 小许警官虽然不明白怎么回事,却从薛耿草木皆兵的语气中听出某种风雨欲来的意味,登时抻紧头皮,原地站成一根笔杆条直的人棍:“是,明白,保证完成任务!” 她正要往外走,又被薛耿叫住:“小许。” 许舒荣一个激灵,不知踩了个什么走位,原地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挪移,又和薛耿面对面:“薛副还有什么吩咐?” 薛耿紧紧盯住她:“这事要保密,任何人都不能透出风声,连咱们自己队里的人也一样!” 许舒荣打了个寒噤,意识到问题可能比自己想象的还严重:“任、任何人?于哥他们也不行吗?” 薛耿沉声道:“不行!” 许舒荣僵硬地滑动了下咽喉,像个四肢失调的人工智能,同手同脚地走了出去。 小许警官虽然有点愣,办事还是相当靠谱的,薛耿头天交代给她,她第二天就跑去西山国际酒店,又是找负责人,又是联系会务组,兜兜转转了一大圈,好不容易要到三年前的与会嘉宾名单。 手机“叮”一声震动提醒,许舒荣已经回到市局,正在食堂吃饭。她左半边大脑惦记着“潜逃在外”的沈愔,右半边大脑盘算着薛耿交代给她的“机密任务”,中间刨出一条缝,塞着“内鬼”两个字,一顿饭忙得不可开交,连往嘴里囫囵塞了些什么都不知道。 直到一只纤细如兰的手越过肩膀,在她面前点了点,许舒荣才“嘎嘣”一下抬起头,茫然地抻直脖子。 “小许?”简容将饭盘摆在她对面,冲她飞了个媚眼,“怎么愁眉苦脸的?又被你们薛副骂了?” 第132章 恐惧(上) 自从一把手出事后,整个刑侦支队就成了混迹于公安系统内部的“异数”,无数双或猜疑、或忌惮的眼睛明里暗里盯着他们,就像无形的板砖,劈头盖脸地砸在刑侦支队脑门上。 唯一一个态度友好、始终如一的,就是法医室主任医师简容了。 简容挑出一根鸡腿,夹到许舒荣盘子里,又伸出春葱似的手指,在小许警花尖的能戳死人的下巴上勾了一把:“这是怎么了?才几天没见,怎么就瘦成这样了?又被你家薛副指使得团团转?” 许舒荣有口难言,只能冲她又委屈又憋屈地弯了弯眼角。 简容被她逗乐了,又要了瓶冰镇芬达塞她手里:“是因为沈队吗?放心,只要他没做过,肯定能找到证据证明自己的清白。” -- 第269页 虽然全体刑侦支队心里都坚信这一点,但这话由一个“外部人士”说来,怎么听怎么熨帖。小许警官可能是生理期将近,荷尔蒙指数一路飙升,听着听着,眼圈忽然泛起红晕——又想哭了。 “谢谢容姐,”她抽抽噎噎地说,“我、我们也是这么想的。” 简容哑然失笑,只觉得这小丫头鼻尖通红、眼含热泪的模样十分好玩,有那么一时片刻,突然有点明白沈愔隔离调查前为什么专程带话让她帮忙看顾了。 许舒荣吸了吸鼻子,发现手机显示有新消息,于是一边哭眼抹泪,一边点开新收到的文件——那是一份excel表格,上面列了密密麻麻的人名和头衔,正是三年前……确切的说,是三年前三月十五号,国际贸易大会当天出席回会议的嘉宾名单。 许舒荣想起薛耿吩咐的正经事,登时将满腹委屈和心酸搁置到一边。她揉了揉通红的眼睛,手指贴着名单一路滑下,只听简容吸着可乐,仿佛只是随口问道:“你看什么呢?饭都顾不上吃。” 许舒荣惦记着薛耿的吩咐,没敢说实话,随口掰扯道:“没、没什么……我一朋友要结婚了,她拟了份邀请宾客的名单,让我帮着参谋参谋。” 简容微微一勾嘴角,笑容掺着无奈、拌着宠溺,虽然没涂口红,唇色却是自然的饱满丰润,仿佛一朵绽开的花。 许舒荣正想退出文件,余光倏忽一扫,突然毫无预兆地定格住。 霎时间,她瞳孔凝缩到极致,成了一个针尖大的小点。 简容察觉到异样,下意识问了句:“怎么了?你……” 话音未落,许舒荣忽然站起身,仓促间动作太大,不小心带翻了饭盘,只听推金山倒玉柱的一阵响,碗盘筷勺稀里哗啦倒了一地。 许舒荣:“……” 她那一刻的表情比狼藉的地面还要精彩,赶紧蹲下身,手忙脚乱地收拾餐具。简容叹了口气,蹲在地上帮着一起拾掇:“行了,知道你有急事,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这里有我呢” 如果放在平时,小许警官肯定诚惶诚恐,但眼下情况特殊,她来不及道谢,冲简容双手合十地做了个揖,脚底抹油似地跑了。 此时已是六月底,傍晚时分,大片的霞光挂在天际,给将至的暮色勾了个红红火火的边。许舒荣蹬着四公分高的鞋跟,在市局走廊上跑出百米冲刺的速度,汗珠不要钱似的顺着鬓角滑落,脑子里一会儿恍恍惚惚,一会儿又冷静清晰。 “为什么是他?”许舒荣想,“薛副让我去查三年前国际贸易大会的与会嘉宾,尤其是参会的警方人员,是不是和沈队的案子……以及那个到现在都没露出狐狸尾巴的‘内鬼’有关?” 小许警官并不笨……甚至相当聪明,虽然薛耿没明说,她还是凭借敏锐的直觉和一些细微的蛛丝马迹,猜测到他这么做的用意。她比任何人都渴望查清真相,还沈愔一个清白,却没想到会在那份要命的名单上看到一个做梦也想不到的名字! “为什么会是他?”许舒荣喘着粗气,喉咙里呛了风,火烧火燎一般,胸口却流动着一泊冰冷的水,“怎么可能……是他?” 她急需有人给她一个答案,几乎一秒钟都不能等,一阵风似地卷到薛耿办公室,连“条件反射”都抛到脑后,用力砸响门板。 出乎意料的,房间里一片安静,半天没动静。 许舒荣看了眼时间,傍晚六点半——以薛副队工作狂的尿性,加班到九点十点是常态,没道理这么早走人。她只以为薛耿是有事暂时离开,在门口等了好半天,又是打电话又是发短信,却都石沉大海。 薛耿不回短信,打过去的电话也没人接,任由自己挂断。 许舒荣忍不住嘀咕一句“难道薛副有事先走了”,正想再打过去,身后突然有人重重咳嗽一声:“咳咳,是小许吧?” 许舒荣转过身,下一秒,身体毫无预兆地陷入应激状态,瞳孔放大血压升高,肾上腺素的释放几乎逼近人类极限:“罗罗罗……罗局!” 罗曜中见过许舒荣几回,印象中,这姑娘胆小又怯懦,总是亦步亦趋地跟在沈愔身边,见到薛耿都战战兢兢,更别提其他领导。冷不防撞见市局一把手,没当场吓晕过去,已经是勇气可嘉大有进步。 罗曜中大概也知道自己在这些小年轻眼里就是个面冷心黑的“活阎王”,干咳两声,尽量把语气放得和蔼些:“是小许吧?” 许舒荣哆嗦成一只风中凌乱的小鹌鹑,不敢说话,只能一个劲地点头。 罗曜中:“找你们薛副有急事?” 许舒荣这辈子没遭受过这么大的考验,电光火石间,她全身血液被疯狂释放的肾上激素压入大脑,七窍几乎烧冒了烟,思路却异常清晰—— “我必须想个合适的理由,”她冷静地想,“一个说得过去、能解释得通我为什么着急找薛副,又不会引起别人怀疑的理由。” 然后,她听见自己用那种饱受惊吓的语调,鹌鹑似的哆嗦道:“我我我……我的实习期马上到了,但但但是转正报告还没签字,我我我就是想问问薛副,什么时候能将报告给我……” 罗曜中隐约绷紧的眼角稍稍放松了些许,不动声色地盯着许舒荣。小许警官一颗心差点从腔子里跳出来,后背紧紧贴着门板,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往下滑,恨不能在罗局的注视下化成一坨人形橡皮泥。 -- 第270页 她的表现实在天衣无缝,罗曜中最后一丝疑虑也尽数消退了,板着一张铁面无私的阎王脸,语气还算温和:“我看过你的履历,在警校时成绩不错,来支队这三个月,表现也很优异——只是支队的情况你也知道,现在是特殊时期,原则上来讲不支持再招收新人……” 许舒荣不止哆嗦,眼圈和鼻尖也人眼可见地红了,眼看就要当着市局一把手的面上演走廊泪奔。 罗曜中见惯了铁血硬汉,多少年没遇上过这种一戳一包泪的主,一时间忍不住嘀咕了句:刑侦支队真是越来越没落了,连这种小丫头片子也往里招! 然而他面上不露声色,板着一副公事公办的腔调,字正腔圆地说道:“不过呢,像你这样的年轻人才,市局还是非常需要的——我和赵副局也商量过,如果你愿意,可以把你调到缉毒支队……” 罗曜中微微俯下身,和蔼含笑地盯住许舒荣双眼:“……当然,具体还要看你本人的意愿,你自己愿意吗?” 许舒荣从牙缝往里倒抽凉气,脖子差点怼折了:“愿愿愿意……我我我我绝对服从组织安排,只要能留下来,让我干什么我都乐意!” 罗曜中意料之中地点点头,一只手背在身后,迈着从容不迫的四方步,溜溜达达地走了。 他刚走出五六步,忽听身后“啪嗒”一声响,罗曜中漫不经心地扫了眼,只见许舒荣的手机从衣兜里滑落地上。她连忙蹲下身去捡,可不知怎的手指打滑,试了好几次也没能捡起来。 罗曜中先是连讥诮带不屑地摇了摇头,紧接着,他目光一凝,迈出去的脚步忽然顿住了——他留意到,许舒荣捡手机时,右手无名指和小手指神经质似的哆嗦个不停! 那不是单纯的紧张,是真的恐惧到了极点! 罗曜中的眉头顿时深深皱起。 他听说过这个许舒荣,虽然胆小怯懦,怎么说也跟着沈愔历练了这么久,谋杀现场出过十来趟,就算见了领导犯怯,也不至于畏惧到全身发抖,连手机都拿不稳吧? 心念电转间,罗曜中一个转身,大步流星地折回来,目光冷冷地盯住许舒荣:“薛耿呢?” 许舒荣冷不防吃了一吓,刚捡起的手机险些拿不稳,左右手倒腾了好几下才勉强接住,吃力地挤出一个笑容:“我我我……我不知道啊!” 罗曜中眯紧眼,那一刻,这两鬓斑白的市局一把手看上去像是只蓄势待发的猛兽,褶皱丛生的眼皮中射出狰狞的光:“他是你的顶头上司,你不知道他去哪了?” 第133章 恐惧(下) 许舒荣只觉得腿肚子疯狂地抽起筋来,眼泪不要钱地往外喷涌:“我我我……我真不知道!我要是知道,就不会等半天了!” 罗曜中危险地看着她:“他没跟你说去哪了?那你现在给他打电话!” 许舒荣:“……” 正当小许警官盘算着,靠这双四公分高的鞋跟能不能跑赢每天踩跑步机锻炼身体的罗局时,身后忽然响起一个十几分钟前刚听过的声音:“哟,这是怎么了?罗局,您没事吓唬人家小姑娘做什么?” 罗曜中冷不防被安了一个“吓唬小姑娘”的罪名,被这口天外飞来的黑锅砸得哭笑不得,一转身,果然对上简容含笑的双眼:“我看她下班了也不回家,闷头在薛耿门口转悠,随便问两句,怎么就吓唬人了?” 简容不慌不忙地走到近前,将两腿发软的许舒荣提溜起来,不着痕迹地往身后推了推:“她不回家是等我呢,我俩约了晚上吃饭——怎么,闺蜜之间的聚会,罗局也想插一手?” 罗曜中正经了大半辈子,谁知临了晚节不保,居然被百无禁忌的简大法医调戏了一回,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得摆了摆手,那意思大约是“赶紧滚,看到你俩就碍眼”。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简容才回过头,嘴巴刚一张开,又“嘎嘣”一下闭上:被许舒荣满脸的泪痕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 她可能有点被小许警官传染,一开口也不由自主地带上结巴:“你你你……你这是怎么了?” 许舒荣不知说什么好,更不知要如何表述才能在不泄露机密的情况下宣泄内心的恐惧和震撼,仓皇之下,她只能选择了最简单粗暴的方式——这姑娘张开嘴,做了她一直想做又不得不强忍着的事,就这么毫无预兆地嚎啕大哭起来。 简容:“……” 此时虽然到了下班的点,但市局一个月加班两次,一次加班半个月,大部分人都没回家。小许警官这一嗓子堪称惊天动地,将大半个走廊的人都震了出来,只见刑侦、缉毒、痕检、技术……犹如韭菜冒茬似的探出脑袋,左右张望:“怎么了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所有人的目光有志一同地聚焦在简容身上,个中意味丰富的谴责和八卦,几乎将简大美女戳成筛子。她无言以对,只好举起双手,汗流浃背地解释道:“跟我没关系,我什么也没做……更没对她始乱终弃!” 幸而刑侦副支队长薛耿走得早,要是知道了这出发生在他办公室门口的闹剧,非掀翻桌子不可。 不过眼下,他和西山市局相隔半个城区,知道了也是鞭长莫及。这是一条十分僻静的小巷。他左右探查一番,没发现监控摄像头,这才推开沿街小店的门,借着夜色遮掩,悄无声息地闪身而入。 -- 第271页 这是一家糖水店,灯光十分幽暗,墙上贴着海报,金黄的番薯糖水闪着诱人的光泽。店面空间不大,最里头的卡位上坐着一个男人,这么暗的光线条件,他脸上居然戴着一副巴掌大的墨镜,将清瘦的面庞遮掩得严严实实。 薛耿走到跟前,十分混不吝地一屁股坐下,眼皮也不撩一下,仿佛对面只是一坨空气:“我按照你说的,查了那个叫安若媛的女孩,发现她已经不在伯爵3号夜总会工作了……” 戴墨镜的男人放下报纸,冷静平淡的目光从镜片后射出:“……意料之中。” “但我查了那女孩的人际往来和社会关系,发现一个很有意思的地方,”薛耿不紧不慢地说,“她籍贯X省花山镇,位于西山市西北方,地图上的距离大约六十公里,但这中间都是山道,一进一出至少要大半天的功夫。” 沈愔目光骤凝,仿佛极力回想着什么:“花山镇……我好像在哪听说过?” 薛耿连讥带讽地勾起嘴角,相当自然地端过沈愔面前的双皮奶,往自己嘴里送了一大口:“冯欣怡的籍贯和周小慧的祖籍,填的都是花山镇!” 沈愔没留意薛副队的“强盗行为”,霎时间,仿佛有一道闪电当头打下,隐约照亮了重重迷雾,那些散碎的线索和痕迹串联起来—— 为什么神父会知道“配方”经了冯欣怡和周小慧的手? 为什么苏曼卿对安若媛的来历讳莫如深,甚至百般劝阻他从这个角度往下详查? 会不会是因为……她一早知道冯欣怡、周小慧和安若媛,这三个女孩存在着某种共通的特征,这个特征或许会是找到丁绍伟的关键,但同样会给触及到真相的人带来不可估量的危险? 还有,为什么神父敢把“制毒基地”放在西山市附近,而葛欣又如此笃定,警方不可能查到他们的底细? 他们的依仗是什么? “花山镇……”沈愔喃喃地说,“原来如此……我居然把这么关键的信息漏掉了!” 他“哗啦”一声放下报纸,掉头就往外走。谁知刚一迈步,薛耿忽然捞过他手腕,将人用力拖了回来。 “你干什么去?”薛耿把他摁回座位,低喝道:“这么明目张胆地走出去,不怕刚一露脸就被逮回市局?” “花山镇!”沈愔从牙缝里挤出话音,“冯欣怡、周小慧和安若媛三人都是从这里出来的,我不相信这是单纯的巧合!” 薛耿夹紧眉头:“那你想怎样?” 沈愔冷冷地说:“巧合也好,龙潭虎穴也罢,只要有一丝希望,我都不能放过!” 薛耿用眼神惟妙惟肖地诠释出“你疯了”的意味:“你想去找证据?就你一个人?” 沈愔一只手插在衣兜里,反复摩挲明承诲临走前塞给他的名片,有点拿不准要不要动用这最后的“免死金牌”。只是两秒钟的迟疑,薛耿已经默认他的答案是“yes”,勃然作色道:“不行,这太危险了!我不同意!” 倘若放在平时,沈愔铁定用一句“你不同意与我何干”怼回去,但是眼下,他不太想用这种简单粗暴的方式对待唯一的“同袍战友”。 “我们现在没时间拖延,”他出奇耐心地解释道,“多拖一刻,绍伟就多一分的危险,必须尽快找到他!” 光看外表,谁都会觉得沈愔文弱而又温文尔雅,不像刑警,倒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只有跟他打过交道的人才知道,这男人骨子里的意志有多强硬。 但凡他决定了什么事,没人能强迫他改变主意,赵锐不行,罗曜中不行,哪怕是秦思远亲口下令也不成! 薛耿五根手指神经质地抽搐着,好几次想捏紧攥实,又硬生生地松开。他咬紧牙关,抻直脖子拼死拼活,好不容易将“揪住这小子暴揍一顿”的冲动咽酸水似的咽回去:“可你一个人去顶什么用?万一再折进去一个……让我怎么跟赵局交代?又怎么跟秦厅交代!” 沈愔皱了皱眉,难得的一点耐心被消磨尽了。他没反驳也没解释,用沉默表达出“我已经决定了,这个问题到此为止”的意味。 薛耿:“……” 薛副队恨得手心痒痒,甚至认真考虑过将这小子一掌劈晕了再关起来的可能性,不过他终究没这么做:一方面是不好操作,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认真较量起来,他和沈愔谁劈晕谁还真说不准。 沈愔拿定主意要探一探这个神秘莫测的“花山镇”,临出发前,他预设了种种可能,也做了完整的行动方案。可就在动身的前一刻,他接到了薛耿的电话——那显然是从某个公用电话亭打来的,目的是为了防止手机被监听。 沈愔曾经嘱咐过薛耿,尽量别直接联系自己,有事可以让韩琛转达……是什么样的情况让一个经验丰富的老刑侦警认为,事态已经紧急到哪怕冒着暴露的风险,也必须立刻联系到沈愔? 霎时间,市局前任刑侦支队长心头浮起种种揣测,接通电话的一刻,手心里甚至冒出冷汗:“怎么了?” 紧接着,他听到薛耿喑哑急促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小许出事了!” 沈愔眼皮剧烈一跳,声音不自觉地变了调:“怎么回事?” “我让她去查三年前国际贸易大会的出席人员名单,刚才打开手机,发现她发来十几条短信,还有五六个未接来电。我觉得事情不对,就给她打了回去,结果……” -- 第272页 薛耿话音一顿,像是拼命抽了口气。 沈愔:“结果怎样?” “电话打不通,关机了!”薛耿语气低沉,“小于跟我说,小许她……晚上回家的路上遭到枪手袭击,后背中了一枪,已经送医院了,目前还在抢救。” 有那么一瞬间,沈愔大脑的血液像是被抽空了,总是条分缕析清楚敏锐的大脑居然空白了半秒,顿了片刻才勉强找回理智:“情况……咳咳,怎么样?” “不好说,”薛耿低声道,“中弹的部位很凶险,具体情况还要等做完手术才知道。我现在是在医院附近给你打的电话,有一件事你应该需要知道。” 沈愔不知不觉地捏紧手机:“什么事?” “小许的手机不见了!”薛耿一字一顿,“我怀疑,凶手很可能是市局内部的人!” 第134章 毁证(上) 薛耿吩咐许舒荣去查当年的名单时,曾经千叮咛万嘱咐,要她务必保密,不能透露给任何人,哪怕是自己队里的同事也要守口如瓶。 而从许舒荣当时的反应来看,她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也确实将薛副队的叮嘱听进去了。 这姑娘或许有很多毛病,却绝不包括“阳奉阴违”和“自作主张”,那么到底是她无意中将内情泄露给“第三人”知道,还是黑暗中的那双眼睛早就盯上了她? 在许舒荣醒来前,这些疑问全都是雾里看花,不得而知。 然而此时此刻,谁也没心思纠结这些细节——急救室的门上亮着红灯,于和辉坐在走廊的长椅上,他用手掌抵住额头,整张脸埋在手心里,肩背微微佝偻着,看起来疲惫又无助。 冲进医院的薛耿没怎么费力就判断出急救室的方向,三步并两步地冲到近前:“情况怎么样?” 于和辉茫然抬头,眼眶里密布的血丝吓了薛耿一跳:“大夫怎么说?” “……还、还在抢救,”于和辉一张嘴,声音哑得险些裂开,“她……咳咳,护士刚才出来一趟,问能不能联系上亲属,说是需要签——病危通知单!” 薛耿趔趄着倒退两步,后背重重撞上了墙壁。 “薛副,到底怎么回事?”于和辉哑声道,“小许来队里才三个月……她那么胆小的姑娘,不可能和人结怨,更不可能……碍着谁的眼,怎么就遇上这种事了?” 薛耿突然有抽烟的冲动,伸手往怀里摸了半晌,又强行忍住了。 他低声问道:“检查过现场了吗?痕检怎么说?” “子弹还没取出来,不过大概率是自制土枪,痕检也在现场搜集证物——他们方才打来电话,说那条街很偏僻,附近的监控镜头不多,而且……都破坏得差不多了。” 也就是说,这不是简单的“意外”,而是一场有组织、有计划的谋杀。 于和辉抬起头,直勾勾地看着薛耿:“薛副,他们的目标就是小许。” 单纯来看,这是一起疑点颇多的谋杀案:许舒荣只是刑侦支队的一个实习生,为人谨小慎微,既不与人结仇,也不可能接触到重大机密,倘若凶手和谋杀葛长春的是同一伙人,无论如何不该把主意打到她头上。 到底是什么刺激了凶手,让他们不惜铤而走险,不仅选在风急火燎的当口动手,还将枪口对准这样一个无关紧要的小姑娘? 于和辉想不明白,薛耿却心知肚明:是那份名单! 他闭上眼,脖颈抵靠在墙壁上,脑中飞快地勾勒出大致经过:许舒荣应该是拿到了名单,并且在名单上看到了某个熟悉的名字,但她没来得及将消息传递给薛耿就遭遇了不测…… 这说明,从她拿到名单到下班回家的过程中,这个消息出于某种原因不胫而走,幕后主使狗急跳墙,决定杀人灭口! 但是光除掉一个许舒荣远远不够,因为那个人的名字依旧被保存在陈旧的文件中,纵然一度被时光埋没,可一旦有人起了疑心,寻根溯源,依然能找到痕迹! 薛耿蓦地睁开眼,语速飞快地说:“小于,你帮我办一件事!” 于和辉身体剧震,目光陡然凝聚。 “三年前,国际贸易大会在西山国际酒店举办,你马上联系主办方和酒店负责人,看能不能调到当年……确切的说,是三年前三月十五号的出席人员名单!”薛耿说,“这份名单非常重要,幕后主使之所以对小许下手,很可能是为了这个!” 于和辉也是专业的刑侦人员,稍微一想就串联起前因后果。他猛地站起身,一把揪住薛耿衣领:“是你让小许去查的?什么时候的事?你他妈怎么不早说!” “因为市局里有内鬼,而我不知道那个‘鬼’是谁!”薛耿不挣不怒,冷冷地看着他,“幕后主使既然对小许下手,肯定做了万全的布置,你如果不尽快拿到名单,小许这一枪就白挨了!” 于和辉手指捏得咯咯作响,有几秒钟的光景,薛耿几乎以为他会恶狠狠地一拳揍上来! 幸而于警官理智未失,纵然咬牙切齿,还是强迫自己一点点松开手,头也不回地飞奔而去。 刑侦支队的反应已经很快了,可惜幕后主使有备而来,他们终究慢了一步——当于和辉好不容易联系上会务组时,那份名单,连同电脑里的备份,已经无声无息地烟消云散。 “……没有了?”沈愔诧异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怎么会没有了?是电脑备份被人删除了吗?” -- 第273页 薛耿疲惫地摇了摇头。 “谁也不知道主办方手里有多少备份,一份份删,要删到猴年马月?”他苦笑了笑,“幕后主使可聪明多了,人家直接放了一把火,整整一层楼被烧得渣都不剩!还备份呢……连备份他祖宗都化成灰了!” 听筒对面一时沉静下来,似乎是沈愔也没想到幕后主使会做到这份上。 “对了,忘了告诉你,小许手术还算成功,只是医生说,她失血过多,大脑缺氧时间太久,不知道能不能醒过来,”薛耿重重叹了口气,“她手机也不见了,这就意味着,除非她能清醒,否则谁也不知道她到底在名单上看到了谁的名字。” 沈愔仰头靠在驾驶位上,伸手捏了捏鼻梁,又问道:“现场有什么发现吗?” “凶手很狡猾,没留下任何痕迹,应该是躲在暗处放冷枪,一枪正中要害,”薛耿说,“不过痕检发现了一个解释不通的疑点。” 沈愔捏着眉心的手一顿:“什么疑点?” “现场没有搏斗痕迹,但小许的挎包是散开的!”薛耿沉声说,“她的包和一般小姑娘的时装包不一样,是拉拉链的,除非拉链坏了,否则不太容易自己散开。” 沈愔:“会不会是凶手翻找手机时拉开的?” “不排除这个可能,”薛耿说,“但就算凶手翻找手机,也没必要把里面的东西都倒出来吧?文件飘得到处都是,还有纸巾和化妆品……” 刹那间,沈愔脑中像是有电光劈过,飞快地打断他:“你说什么?化妆品?” “对啊,”薛耿不明所以,“就是小女生喜欢用的口红,听说当地派出所民警发现她时,她人已经没意识了,却还把口红攥在手里,应该挺贵重的吧?” 沈愔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有几秒钟光景,他觉得周围安静极了,甚至能听见自己越演越烈的心跳声。 “口红……”他张一张嘴,发现嗓音哑得厉害,几乎不能顺畅地发出声音,只得干涩地滑动了下咽喉,“咳咳……口红的照片,能发我看下吗?” 薛耿虽然不明所以,却从沈愔异样的反应中察觉到什么。很快,沈愔手机振动了下,他点开一看,见薛耿已经把照片发了来。 沈愔不懂化妆品,也认不出装在密封证物袋里的口红标牌,但他知道,相同品牌的粉饼,“夏怀真”也有一件,而且是同一个人送的! 霎时间,无数纷繁错杂的声音在他脑子里嗡鸣乱响—— 你们刑侦支队的小姑娘怎么都不会打扮自己?喏,这支口红送她了! 这口红什么颜色?这么难看,以后不许带了! 送你的口红呢?怎么没见你涂过? 你别听那个姓丁的胡扯,那就是个直男癌,懂得什么审美? 这些错乱又破碎的对话片段以一种只有沈愔才能解读的顺序排列重组,内在的逻辑从扑朔迷离的云雾背后显出形迹,隐约指向一个谁也不曾设想过的可能—— “原来是你,”沈愔想,“……居然是你!” 自从沈愔潜逃、丁绍伟被劫持,整个刑侦支队上下就像打了鸡血,平时加班到十点以后成了常态,带累其他部门——比如技术和法医,跟着蹲守到半夜。 这一晚,简容离开市局时已将近十一点。一般来说,“加班”和“熬夜”是美人的两大杀手,再得天独厚的美貌被这两大杀器□□半个多月,形象也不会太好。但简法医是个例外,她把口罩一摘、头发一散,哪怕不用半点化妆品,换上一双六公分高的高跟鞋就能去客串时尚杂志封面模特。 简大美女踩着袅娜而富有节奏感的步伐,刚走出市局,就跟迎面而来的人影撞了个正着。那人不知是有急事还是怎的,走路风风火火,闷头一撞力气还挺大,险些将简容直接推搡出去。 简法医踉跄退了五六步,好不容易扶着墙站稳了,手里的时装包却没这么□□,“啪”一下摔在地上,里面的化妆品和手机滚了一地。 那人回过神,意识到自己撞了人,赶紧帮她收拾好东西,又将挎包毕恭毕敬地送到她手里:“容姐,实在对不住,不是故意的哈!” 简容抬头一看,发现是刑侦支队的于和辉,刚腾起的火气又被自己强压回去,没好气地数落道:“着什么急,赶着投胎啊?” 第135章 毁证(下) 法医室主任的大名在市局内部绝对是如雷贯耳,上至支队长,下至跑腿打杂的小喽喽,到了简容跟前只有客客气气的份——没办法,市局异性资源匮乏,何况皮相生成简容这样,已经跳出“普通人”的打怪副本,进入“美人”专用地图。 正因如此,风风火火如于和辉,到了简容面前也是乖巧柔顺,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直到简大美女骂累了,他才抬手敬了个嬉皮笑脸的礼:“容姐我错了,再有下回,你打断我的腿!” 简容对“人腿”没兴趣,浑不在意地摆摆手:“行了小兔崽子,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 于和辉又凑上前插科打诨了几句,直到简容不耐烦,作势要赶人,他才笑着摸了摸后脑勺,三步并两步地上了二楼。 刚拐过楼梯口,确认进入视线死角,他一脸足能以假乱真的“嬉皮笑脸”才被自己抬手抹平,冲着从角落里走出的刑侦副支队长薛耿点了点头:“薛副。” 薛耿脸色凝重:“拿到了吗?” -- 第274页 于和辉从衣兜里摸出手机:“拿到了。” 那是一部iPhone,款式是三年前的旧版,虽然已经过了时,主人却似乎颇为珍惜,特意给手机加了个坚固的硅胶外壳,还用一些富有少女心的贴片在手机背面贴出装饰图案。 于和辉神色复杂:“薛副,接下来怎么办?” 薛耿微微叹了口气:“交给技术队,看有没有发现吧。” 于和辉心头咯噔一下:“可万一被容姐发现了……” 薛耿提了提嘴角,走廊上光线昏暗,于和辉一时分不清这是苦涩还是自嘲:“放心,她暂时……是顾不过来了。” 简容平时自己开车上下班,这一天,她回到小区时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半。她把车停入地下车库,干脆利落地拔了钥匙,刚走出去两步,忽然发觉不对,低头在时装包里翻找一遍,脸色蓦地变了——她的手机不见了! 简容将前自己傍晚的行程仔细梳理过一遍,回想起离开办公室时,手机还好端端地躺在手里——这就意味着,她只可能是在和于和辉发生“追尾事故”时落下了手机。 简容飞快地转身掉头,刚一迈开脚步,忽然又站住了。她余光顺势一溜,从旁边一辆车的后视镜上看到一个戴着鸭舌帽和防霾口罩的男人身影。 简容站住脚,修长的眼角微微眯紧,只是略一迟疑,身后的男人已经不紧不慢地走上前,每一步都放得格外重,似乎是用这种方式提醒她自己的存在。 简容默默叹了口气,放弃了“假装不知道直接发动轿车”的计划,迎着来人转过身:“怎么,帅哥?大晚上的,想一起喝一杯吗?” 戴着鸭舌帽的男人一声不吭,保持着不疾不徐的速度,缓缓往前靠近。一只戴着黑色皮手套的右手从背后探出,手指间闪烁着冰冷的寒光。 简容往后退了半步,后背不动声色地靠在轿车上。下一秒,她毫无预兆地撕开A字裙,那玉石般的长腿上竟然绑着狰狞的牛皮带子,她就像变戏法似的拔出枪来,阴森的枪口对准男人胸口。 戴着鸭舌帽的男人脚步骤然顿住。 “别动!”简容冷冷盯着他,“摘下你的帽子和口罩!” 男人沉默片刻,按照她的要求摘下帽子、解开口罩,继而缓缓抬起头,面孔从黑暗中浮凸而起,露出清晰的五官轮廓。 看清来人的一瞬,简容显而易见地愣在原地,手指微微一颤,差点拿捏不住枪:“你……沈队?怎么……怎么是你!” 沈愔无视指住胸口的枪支,不紧不慢地往前走了两步,而后站定抬头,目光隔着幢幢暗影和简容相撞,神色复杂的难以言喻。 “按照枪支管理法,非法持有、私藏枪支、弹药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情节严重的,处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沈愔淡淡地说,“简主任,你身为公安人员,知法犯法,按说是罪加一等!” 简容瞳孔微微颤缩,一丝冷汗顺着额角缓缓滑落,饱满丰润的唇角人眼可见地消退了血色,一时居然显露出虚弱的苍白来。 “沈队……”她勉强张一张嘴,似乎想露出一个笑容,可惜失败了,“我、我只是……” “当然,干我们这行性质特殊,简主任随身带把枪防身,也不是说不过去,”沈愔定定地看着她,“但是两天前,刑侦支队的实习生许舒荣回家途中遭遇枪手袭击,到现在还没完全脱离危险,医生从小许身上挖出一枚没有膛线的子弹……” 简容没有血色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近乎颓然地微微闭了下眼,然而紧接着,她飞快地睁开眼,略微垂落的手腕重新抬起,枪管岿然不动地指住沈愔。 只是刹那间,仿佛时间倒流一般,血色重新回归脸颊。她勾起嘴角,眼角和眉梢呼应成一朵丰丽的花儿:“沈队果然耳聪目明,人都不在市局了,还能遥控案情……只是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时候把怀疑的矛头指向我的?” 沈愔一只手背在身后,两道长眉沉沉地压住眼角:“……刚才。” 简容:“……” “痕检在小许遇袭的现场发现了她的挎包,随身物品散落一地……其中包括一只口红!” 简容皱了皱眉,先是有些疑惑,然而很快,她似乎想到了什么,瞳孔细微地扩散了一瞬。 “我记得很清楚,小许从不化妆,连护肤品都不怎么涂,因为这个,她被你教训过无数次,”沈愔叹息道,“在我的印象里,她只涂过一次口红,还被绍伟吐槽了半天——而那管口红,正是简主任你送她的!” 简容眼角神经质地抽动起来,扣住扳机的手指不由自主地细微战栗。 沈愔往前迈了一步,胸口几乎抵住枪口,一字一顿压在喉咙里,锋利的棱角刮出血腥味:“简主任……小许她一直把你当姐姐看!” 简容眼神闪烁,沉默片刻,终于轻轻叹了口气:“我有时候在想,为什么偏偏是她呢?” 沈愔嘴角微抿,昏暗的光线从头顶打落,他的面孔被光影加深了轮廓,五官近乎锋利。 简容垂落眼帘,视线落在自己持枪的手上,有那么一瞬间,她忍不住想起两天前那个傍晚,子弹呼啸着脱膛而出,从后背击中那个年轻女孩。许舒荣像是被谁用力搡了一把,踉跄着往前好几步,差点扑倒在地。 她用一棵行道树撑住后背,转身难以置信地看着她,渗血的嘴角微弱地颤动,却已经发不出声音,只能用口型一笔一划地唤道:……容姐? -- 第275页 “我大概能猜到你为什么要对小许下手,”沈愔冷冷地说,“我通过某种途径,查到内鬼的名字很可能出现在三年前的某次国际性会议会场中,所以让薛耿去确认名单,而他为了掩人耳目,将这个任务交给了小许。” 简容揉着眼角,苦笑着摇了摇头。 “我猜到了……”她仰头看着闪烁不定的照明灯,潮水般的光线毫不留情地涌入视野,“是我过分紧张了,我知道她一定掌握了什么,但我不能肯定……其实就算让她拿到那份名单又怎样?你们又不可能用这个当证据指证什么。” “但这会是一个重要线索,”沈愔说,“至少,我们可以将怀疑对象圈定在一个非常小的范围内。” “对,”简容坦然道,“这也是‘他’勒令我让小许闭嘴的原因!” 沈愔敏锐地留意到某个字眼:“他?他是谁?” 简容微笑着看着他,没有解释的意思。 “他”有两层指代意味,一是幕后主使,那个神秘而又从不在台前露面的神父;另一个,就是那个潜伏在市局内部、至今未曾露面的内鬼。 而简容用的“勒令”也十分微妙,只有当上级用命令的方式强制下级做某件事时,才会用到这个词。 如果这个“他”指的是幕后主使,那没有任何问题,因为他本就是简容真正的老板。但若指的是“内鬼”,那就十分耐人寻味了——这意味着,这个“内鬼”的身份地位甚至在简容这个主任法医之上! 他们不是合作,而是“上下级”关系! 霎时间,沈愔只觉得后颈凉飕飕的,被神父用枪指着时都没怎么样,眼下却出了一身冷汗。 简容是法医室主任医师,论级别和两位正支队长称得上平起平坐,放眼市局,有谁够格“勒令”她?又有谁敢“勒令”她? 电光火石间,沈愔来不及细想简容这颇有深意的一句是故意挑唆还是无心疏漏,步步紧逼地追问道:“要是我没猜错,葛长春之所以会在市局中毒身亡……你也是同谋吧?” 当初沈愔梳理案情时曾发现一个疑点:不管那瓶降压药是什么时候动的手脚,都不可能绕开市局,也就是说,凶手必须买通市局内部人员,才能将这瓶致命的降压药送到葛长春手里。 一开始,沈愔只以为是市局内鬼下的手,但现在看来,还有谁比简容这位主任医师更有这个方便? 第136章 暴露(上) 简容无奈地笑了笑:“沈队既然都猜到了,又何必问我?其实我早知道瞒不过你,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暴露……” 她顿了片刻,脸上闪现过一抹货真价实的遗憾:“一想起还没来得及和沈队约会,就觉得遗憾啊……” 往日里,沈愔听到她这么说总会有些微妙的不自在,但是此刻重温,他却忍不住露出嘲弄的笑意:“……你维护的人究竟是谁?” 简容将一绺挡住眼睛的头发撩到一边,借着这个动作遮掩住一闪即逝的伤感:“为什么就不能是维护我自己呢?” 沈愔垂落眼帘,将一丝飞快闪现的讥诮遮掩得滴水不漏。 他没说话,也确实没必要说什么——当年那场惊心动魄的会议,沈愔也在现场,虽然经过三年的时光冲刷和他刻意的遗忘,许多细节已经模糊不清,但他至少记得一件事:会议当天,简容正在市局加班,并没出现在会场。 “潜逃”在外的这些天,沈愔曾反复推敲过这一连串案情,虽然不能确定内鬼的身份,有一点却十分肯定:这个内鬼一定能接触到市局核心机密,在系统内部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不然,他是如何庇护三年前的兴华制药,又是怎么将六零七行动的详情泄露给毒贩的? 以简容“法医主任”的身份,显然做不到这些。 “这个人不是你,”沈愔平静地问道,“他到底是谁?” 简容沉默片刻,自嘲地笑了笑:“我还以为你会问我为什么这么做呢?” 沈愔将唇角抿成一条直线,双颊微微凹陷,侧脸轮廓显得冰冷凌厉又锋芒内敛:“……没必要。” 不管什么缘由,做了就是做了,那条红线泾渭分明地画在地上,一旦踩过去就是万劫不复……何况,简容还是系统内部人员,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无异于罪加一等。 如果两人是在审讯室里相遇,沈愔不介意抽出两三个小时,听简容聊一聊她的“沉沦史”。但是眼下,丁绍伟生死不明,市局内鬼虎视眈眈,沈愔实在没心思掰扯别的。他字字清晰地又问了一遍:“那个人是谁?” 简容失笑摇头,不答反问道:“你和你的小女朋友在一起时,也是这么冷酷无情吗?” 沈愔被她当胸一噎,居然失语了片刻。 “真不知道那个小丫头是怎么搞定你的,”简容抬起头,眼神十分复杂,既像是失落,又透着不着痕迹的好奇,“要是换成你的小女朋友站在这儿,你会跟她说什么呢?” 沈愔嘴唇微颤,有那么一瞬间,那些压抑在心底多年、没法在人前流露的情愫就要顺着胸臆往外倾倒。但是紧接着,他蓦地意识到站在眼前的不是“法医室主任”,而是身份不明的“毒枭同伙”,那一瞬间的软弱便被自己严丝合缝地藏了回去,语气毫无异样:“自然是同样的话。” 简容苦笑着摇了摇头:“你这个人啊……真是活该打一辈子光棍!” -- 第276页 她一边感慨,一边往后退去,沈愔刚向前一步,就被她用枪指着逼回原位:“沈队,别逼我对你动手。” 沈愔略有些诧异,在他的剧本里,被拆穿身份的简容本该急着杀人灭口——就像她对待接触到真相的许舒荣一样。但从眼前这情形看,简容非但没有灭口的意思,反而打算放过他,就这么逃之夭夭? 为什么,现场……至少从表面上看,她明明占着优势,为什么要急着逃走? 她是受人尊敬的法医室主任,沈愔却是遭到全市通缉的“在逃嫌犯”,最正确的做法难道不是一了百了,再将一具“意外致死”的尸体暴露在警方视线中吗? 很快,简容解答了他的疑问。 “我了解沈队,你是个十分谨慎缜密的人,喜欢谋定而后动。今天要不是做了万全的准备,也不会单枪匹马来找我摊牌吧?”简容笑着叹了口气,“市局里跟你里应外合的人是谁?小于,还是……薛副?” 沈愔没上她的当,语气和表情一样平稳:“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现在放下武器,和警方合作,也许还有戴罪立功的机会。” 简容摇了摇头,过长的发丝散落眼前,遮掩住那一瞬的犹豫和动摇。 “太晚了,”她轻声说,“你这话本应该在十多年前对我说……就像你对Athena一样。” Athena这个名字就像一根细针,还自带精准定位系统,毫不留情地刺入沈愔最软弱的心窝里,让他固若金汤的心理防线差点功亏一篑。 好半天,他才艰难地忍下这记万刃攒心,若无其事地说:“等她也被缉拿归案,你俩可以交流一下失足沦陷的心路历程。” 简容哑然失笑,下一瞬,她就像踩了滑轮似的,脚步飞快地往后退去。沈愔毫不犹豫地扑上前,简容急剧凝缩的瞳孔里倒映出沈支队逐渐放大的身形……以及他身后墙角,那只从水泥柱后探出,已经瞄准他后背的枪管。 电光火石间,简容将一声到了嘴边的惊呼拦腰咬断,毫不犹豫地抬手一枪,沈愔间不容发地侧身扑倒,迎面和背后追来的子弹便双双打空,在水泥地上溅起一溜火光。 沈愔连续几个翻滚,刻不容缓地躲到轿车之后,兜头而来的弹雨泼洒在车身上,刺目的火光四下飞溅。 ——地下停车场里居然埋伏了枪手!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沈愔甚至来不及细想这人是在监视简容还是暗中保护她,飞快地接通不停振动的手机:“……喂?” 地下停车场信号不好,听筒对面的话音也是时断时续:“喂,沈警官……怎么枪声响了?你之前……不是这么说的啊!” 沈愔常年缺欢少悲的脸上难得浮起一丝苦笑:“是我失算了,没想到她身边有枪手跟着……你们先别乱动,‘持枪械斗’不是一般的‘聚众斗殴’,那性质就不一样了!不到万不得已,千万别现身!” 听筒里那人显然急了:“那你怎么办?你现在可就一个人,要是……让我们怎么跟顾盟主交代?” 他说得情真意切,连铁石心肠的沈队都觉得,自己很有必要道个谢。然而眼下形势危急,根本容不得他想别的——密集的枪声毫无窒碍地连成一线,而且离他越来越近,很显然,那个枪手一击落空后居然不甘心退走,反倒冲了上来! 沈愔咬了咬牙,一只手摸上腰间枪匣:那是一只□□17型□□,是他从苏曼卿枕头底下翻出来的,估计是那姑娘留给他的临别“礼物”。沈愔一直把它带在身边,却从没动用过,理由也很简单:这属于“非法持枪”的范畴。 然而就在这时,头顶咄咄逼人的枪声毫无预兆地停下了。 激烈的交火声造成了暂时的耳鸣,有那么两三秒光景,沈愔脆弱的听觉连成一条恍惚的直线,然而他的思绪格外清晰,第一时间判断出,是简容阻止了枪手开枪。 “她不想杀我!”沈愔冷静地想,“如果她想杀我,刚才分明有大把机会可以动手……但她没这么做。” 是因为觉得枪毙一个“正处级刑侦支队长”代价太大,远不如放任一个“疑似黑警”流窜在外来得方便,还是……那么多年的同僚共事对她而言终究不是毫无触动的? 沈愔无从窥见简容的内心,但他的判断很准确,因为就在他耳鸣的短短数秒中,简容与枪手也发生了争执—— “这个人不能留!”枪手是个戴着黑色头套的男人,看不清长相,只能从声音判断年岁不大,“他已经知道你的身份了,必须铲除后患!” 简容纤细的手指毫不犹豫地握住枪管,掌力对掌力,一分一寸地争夺着枪械的控制权:“没必要……老板已经让我撤回了,身份暴不暴露,对以后的计划都没有妨碍。再说,咱们刚对那个实习女警下了手,再杀一个‘刑侦支队长’,动静太大,想善后都盖不住!” 年轻枪手应该是个富有攻击性的alpha人格,明知简容说得没错,依然不情不愿:“错过这次,再想杀他就没那么容易了……” 简容冷冷盯了他一眼,如果许舒荣看到她这个眼神,大概就没那么容易上了“容姐”的套——就仿佛一张美人画皮骤然揭开,掩藏多年的鬼影猝不及防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每一丝微笑都盛满磨牙吮血的饥渴。 “如果老板想杀他,当初在工厂就动手了,”简容曼声细语,“老板不杀他,是有自己的考虑……你擅自做决定,万一破坏了老板的部署,是想被打断手脚,还是……” -- 第277页 她话音一顿,吹气如兰的呼吸声突然凑近枪手耳畔,枪手分明闻到一股若有似无的香味,仿佛香榭丽6号欲说还休的尾调,却无端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还是,你想像当初叛逃的药剂师一样,被老板灌入水银,活活扒下一层皮?” 第137章 暴露(下) 边境缉毒警一直想不明白,一个杀人如麻的毒枭头目为什么会管自己叫“神父”,如果他们看到这一幕,疑问或许能得到解答:对手下人而言,“神父”确实具有近乎“信仰”的权威和执行力,哪怕他随口掉下的一颗唾沫星子,都有人三跪九叩、诚惶诚恐地伸手接住。 年轻杀手恶狠狠地磨了磨牙根,考量再三,蠢蠢欲动的杀意终究没扛过“信仰”,不甘不愿地垂落枪口。 ——就在这时,一道凌厉的风声从脑后袭来! 年轻杀手反应极快,刹那间缩脖端肩,当头斩落的匕首贴着他脸颊劈下,从肩头带过,溅起一大蓬血花!杀手被剧痛激怒,倒退的瞬间拔出腰间的瑞士军刀,凭着感觉架过头顶,只听“当”一声,两把利器硬碰硬地撞在一起! 刀锋砥砺较劲,发出令人牙碜的动静,枪手和沈愔几乎贴在一起,隔着极近的距离的彼此对视。枪手轻轻舔了下牙根,瞳孔深处爆出嗜血的光:“这可是你自找的……” 沈愔一声不吭,下一瞬,枪手陡然发力,刀锋打旋横转,闪着寒光的刀尖险伶伶地擦过沈愔锁骨。那光倒映在沈愔脸上,留下一道狭长的印子,他连眼皮都不眨一下,飞起一脚逼退杀手。 杀手一时不察,□□脱手而出,一骨碌滚出老远。 沈愔二话不说,匕首带起凌厉的风声,照准杀手面庞劈落。杀手扭住他手腕,一翻一带间,腕骨发出“嘎嘣”一声脆响,军刀直奔脖颈要害而去! 两人在倾刻间拆了十多招,动作快到几乎看不清,只见到冰冷的刀光纵横来去。沈愔身上的枪伤还没好利索,一个闪躲不及,被枪手当胸踹了一脚,踉跄着退了好几步,背脊重重撞在水泥柱上。他一只手捂住腰腹间的伤处,艰难地抬起头,就见那杀手不知什么时候将□□抢在手里,黑森森的枪口收成一线,犹如黄泉中探出的眼睛,冷冷盯住他。 “你本来不用死的,”杀手冷笑着扯了扯嘴角,“是你自己找死!” 这一回,简容再抬出神父也没用,然而枪手的扳机居然没能立刻扣下去——只见沈愔的脸倒映在他漆黑的瞳孔中,苍白的嘴角微微上挑,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枪手愣了愣,下一秒,只听尖利的警笛穿透夜色,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 枪手勃然大怒:“你故意拖延时间!” 沈愔似乎想说什么,嘴唇一动先皱了皱眉,俯身吐出一口血沫。 “警方已经将这里包围了,”他低声道,“你们逃不掉!” 杀手咬牙切齿,就要不管不顾地扣动扳机,兔起鹄跃间,斜刺里冷不防打出一道劲风,刚好劈中他持枪的手腕。 紧接着,只听“砰”一声,枪口喷出看不见的火光,在一角的水泥柱上留下一个鲜明的弹孔。 杀手瞳孔骤缩——这条子居然有帮手! 他顾不得搜寻那个藏身暗中的的敌人,先抬头去找沈愔的踪迹,只见不过片刻光景,那滑不粘手的警察已经就地一个翻滚,躲进车库的阴影里消失不见了! 杀手恨得咬牙切齿,偏偏简容死死拽住他:“警察已经赶到了,再不走,是想被他们一股脑包了饺子吗?” 杀手飞快地评估过形势,耳听得警笛声越来越近,知道“干死这个条子”的心愿注定没法实现,只能收起枪支,泄愤似的拽过简容:“……走!” 总是慢人一步的警方总算占了一回先机,当杀手开着那辆黑色的梅赛德斯从车库里冲出来时,红蓝交错的警灯已经将小区出入口堵得满满当当。杀手用舌尖轻轻舔了舔后槽牙,忽然挂上倒档,紧跟着一脚油门踩到底,只听“嗤啦”一声,轮胎与水泥地擦出刺耳的动静,呼啸着退出十来米开外! 简容眼皮倏跳:“你想干什么?” 杀手轻轻扯了扯嘴角,手臂一提,毫无预兆地将车档挂成前进的最高速! 这条路的尽头连着小区出口,已经被警方用路障和警车堵得严严实实。刑侦副支队长薛耿坐在指挥车里,一只眼睛盯着监控摄像头实时反馈的画面,一只眼睛不时瞄向严阵以待的小区出口。 “各小组注意,”他沉声道,“目标可能要狗急跳墙,其中一名男性嫌犯手上有枪,大家务必小心。” 对讲机里飞快传出应答:“一组明白!” “二组明白!” 薛耿点点头,还想叮嘱什么,搁在一旁的手机突然响了。 薛副队性格古板一丝不苟,出外勤时一般不会看手机,但是今晚事出突然,行动方案只向赵锐一人汇报了。他唯恐是罗曜中或者省厅调查组兴师问罪,百忙中还是抽空瞟了眼,只见来电显示是个完全陌生的号码。 一阵夜风从大开的车窗卷入,吹透了衬衫。后背上的汗水被小风一撩拨,登时晶晶亮透心凉,薛耿心头没来由泛起寒意,顺手接通手机,只听里面传出一个甜美的年轻女孩声音:“薛副队,好久不见。” 薛耿只觉得这女孩声音莫名耳熟,却一时想不起来:“你是……” -- 第278页 然而女孩没有跟他寒暄的意思,直截了当地说道:“那姓丁的警察在我手上……” 薛耿瞳孔陡然凝缩,终于想起这女孩是谁——葛欣! “……准确的说,他现在就在我对面——只要我扣动扳机,他脑门上就会多出个血窟窿,”葛欣微笑道,“不过请放心,他现在还好端端地活蹦乱跳,没缺胳膊也没少腿,只是……” 她意有所指地拖长尾音,薛耿果然追问道:“只是什么?” “只是待会儿就不好说了,”葛欣似乎觉得他的反应很有意思,咯咯娇笑了一声才言归正传,“我们老板说了,他不喜欢旁人觊觎他的东西,所以请薛副队立刻撤走警车和拦路的障碍物。” 薛耿只觉得荒谬至极,差点笑出声:“撤去障碍?可以,你让里头那俩人立刻缴械投降,我保证给他们一个自辩的机会。” 葛欣似乎早料到他会是这个反应,不无遗憾地叹了口气:“那就没办法了……不过好在,有人会比他们先下地狱。” 说到最后几个字,她话音陡然转冷,与此同时,薛耿听见听筒里传出□□推开保险的声音。 他突然意识到这伙毒枭的打算,刚被夜风吹透的冷汗瞬间冒出了二茬:“住手!” 这一嗓子差点破了音,指挥车外的小刑警不由诧异地看了他两眼。然而此时此刻,薛耿没功夫理会他们,只觉得捏住手机的手掌心都被汗水浸透了:“我警告你们,别乱来!” 葛欣对他的反应很满意,就像导演满意演员的表现,花枝乱颤地笑了起来:“没关系,薛警官,你有十个数的时间,可以慢慢考虑:十……” 薛耿的瞳孔凝缩到极致,成了针尖大的一个小点。 此时刑侦支队、交警大队和借调来的特警全都严阵以待,只等总指挥一声令下。可谁也想不到,指挥车里的薛耿正陷入从所未有的天人两难,他心头横亘着一截细如须发的游丝,一头拴着“公理”,一头拴着“情义”。 “如果他在这里,会怎么选?”薛耿忍不住想,“他会不管不顾地拿下犯罪分子,还是……以自己兄弟的性命为第一考虑?” 这个念头只转过一瞬,下一秒,薛副队想起那天在甜品店里,沈愔单枪匹马就要赶去花山镇,登时了然于心。 与此同时,手机里要命的倒数计时还在继续:“九、八、七……” 仿佛为这个致命的计时器做注脚似的,小区深处的夜色里传来一声轿车引擎愤怒的咆哮! 那一瞬实在太短暂了,不过千分之一秒,薛耿已经做出这辈子最艰难的决定,冲对讲机里的于和辉大吼道:“撤去路障,让警车都让开!” 于和辉明显愣了下,有那么一时片刻,他可能以为总指挥脑子进水了,试探着确认道:“让路?薛哥,你没开玩笑吧?” 薛耿只用一句话就将他钉在了原地:“绍伟在他们手上!” 对讲机另一端的呼吸声突然停滞了。 薛耿一只耳朵听着夜色中引擎焦躁的嗡鸣声,一只耳朵听着手机里不紧不慢地倒数报数:“六、五……” 很轻的“啪”一下,心头那根岌岌可危的游丝……断了! 薛耿突然不顾一切地大吼道:“我说让路,听不懂吗!” 这一回,于和辉没跟他掰扯,用最快的速度将这道指令传达下去:“让路!赶紧撤开路障!” 调来帮忙的交警大队好不容易封住路口,转眼又得撤开,说没脾气肯定是假的。然而这个节骨眼上,谁也没说一个“不”字——因为都知道,电话另一头,一只凶险的枪管正抵住某位刑侦警察的太阳穴。 也许毒贩只是虚张声势,也许就算同伴落网,毒贩也未必会扣下扳机。 但是他们赌不起! 第138章 围捕(上) 于和辉其人,说好听点是乐天达观,说直白点就是块混不吝的滚刀肉,这些年有沈愔罩着,又跟丁绍伟混了那么久,眼看往“嬉皮笑脸”“吊儿郎当”的不归路上狂奔而去。 他活了将近三十年,头一回知道自己的声音能那么尖利:“撤开路障!快!” 手机电话里,葛欣轻而细的倒计时还在继续:“四、三……” 深沉的夜色中,轿车引擎发出最后一记刺耳的嗡鸣声,仿佛一头忍耐到了极限的猛兽,猛地窜了出来! 不紧不慢的倒计时、毒枭情急拼命的轿车轰鸣,和小区门口紧急清除路障的刑警们形成了一个要命的等边三角,挂在这个如履薄冰的平衡点上的,是命悬一线的丁绍伟! “没有什么比我们自己人的命更重要,”薛耿清晰冷静地想,“既然沈队把人交到我手上,我就得让他活着回来!” 雪亮而极具穿透力的远光灯从夜色深处扫来,尖锐的呼啸声由远而近,转瞬到了近前。眼看车头要撞上最后一道路障,于和辉不要命地飞身扑出,凭借起跃的惯性将路障推到一边,随即和巨兽般的轿车惊险万分地擦肩而过。 突出重围的轿车丝毫没有停留,打横一个漂移,车尾在仓促间撞上一辆警车的车头。然而驾驶位的杀手没有丝毫停滞,顺势一踩油门,向着大路尽头飞驰而去。 所有人面面相觑,还没从心有余悸中回过神,就听薛耿声嘶力竭地大吼道:“跟上那辆车!” 离车门最近的于和辉二话不说,箭步冲进驾驶座,连安全带都顾不上系,一脚油门跟了上去。 -- 第279页 所有人这才慢半拍地反应过来,上车的上车、叫支援的叫支援,红蓝警灯交错闪映,如一片汪洋的潮水,浩浩荡荡紧随其后! 要命的“生死时速”持续了大半夜,在这场追逐战中,半个西山市的警力几乎都卷了进来。警方不敢在路口设置路障,只能从四面八方围拢而来,试图利用本市错综复杂的路况将轿车逼停。密密麻麻的警灯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从城市的各个角落裹挟而来,朝着轿车当头罩下…… 他们差一点成功了,如果不是最后一刻,一辆大卡突然毫无预兆地窜出,和追在最前面的警车当头相撞! 撞击的瞬间,警车司机——于和辉反应极快地一打方向盘,大卡紧贴着副驾位碾过,将脆弱的警车外壳硬生生挤进去半边! 巨大的撞击力让警车失去平衡,它在可怕的惯性下整个翻倒,就地打了好几个滚,才保持着四轮朝天的姿势吹灯拔蜡了。与此同时,那车头凹陷进去的大货犹不罢休,司机不管不顾地挂上倒挡,照准翻倒的警车冲了过去! 紧急刹停的警察目睹了这一幕,刹那间心脏几乎停跳了。 生死一线之际,尖利的嗡鸣声从远处传来,一辆SUV毫无预兆地扑了出来,速度快到极致,车身几乎化成一道残影,堪堪赶在最后一刻冲到大货右侧,硬生生挤进翻倒的警车和大货之间。 只听“嘭”一声巨响,灼目的火花欢快地泼溅而出,那一刻的角度和时速拿捏得妙到毫巅,难以想象的冲击力让大货车尾被生生推出去半米,与此同时,反向的作用力也将SUV挤了出去,而处在中间的警车就像躲在礁石后的一尾小鱼,两股截然相反的洪流以一个微妙的角度交汇,又恰到好处地避开了它所在的一小片区域。 SUV虽然质量过硬,终究不比大货“皮糙肉厚”,窗玻璃当即碎了一半,玻璃雨点般地甩进车厢,有些甚至划过驾驶员的侧脸,留下细碎的血痕。有那么两三秒的光景,车身彻底失去了控制力,连续几个打转,车尾竟然甩出了路沿——这是一段凌空的高架桥,护栏之后就是高达十来米的山谷,一旦掉下去,没有任何生还的余地。 在所有人此起彼伏的惊呼声中,车尾风卷残云般撞上公路护栏,水泥柱只发出一声脆弱的悲鸣,就摧枯拉朽般崩裂了。半截车轮当即悬空,然而那SUV的驾驶员如有天助一般,借着那一撞之力猛打方向盘,终于在最后一刻夺回了控制权。 随着一声几乎撕裂耳膜的锐响,仪表盘上的指针直逼两百,两股汹涌的力道汇成一股,犹如骤然爆发的山洪,将一只脚踩进鬼门关的SUV推向路中央! 侥幸逃过一劫的SUV原地踌躇了一瞬,似乎是确认撞上路中央护栏的大货已经没了蹦哒的能力,而陆续赶来的警方也将翻车的于和辉从变形严重的驾驶室里拖了出来。他毫不犹豫地一打方向盘,SUV来了个高难度的掉头拐弯,直奔夜色深处而去。 在他掉头的一瞬,刚从警车下来的薛耿三步并两步地抢到近前,目光越过重重夜色和深沉的挡风玻璃,跟SUV驾驶员看了个对眼。 虽然他俩之间相隔十来米的距离,虽然那人戴着鸭舌帽和口罩,遮挡住大半张脸,但薛耿还是一眼认了出来——是沈愔。 他抬起头,冲着SUV的方向微乎其微地点了点头。 凭着2.0的视力,薛副队仿佛看见那驾驶员弯下眼角,回了个细微到几乎难以察觉的笑意,然后猛打方向盘,飞快地消失在夜色深处。 这一场深夜围捕声势浩大、协调部门众多,最后非但无功而返,还造成一名刑警重伤、两名路人轻伤——这样的结果显然不能被市局高层接受,并且理所当然地惊动了省厅。 鉴于刑侦支队一把手沈愔已经被全市通缉,这口锅毫无意外地落到刑侦副支队长薛耿头上。 很快,参与“三堂会审”的省厅领导们发现,虽然市局内部一直流传着刑侦口正副支队长不睦的传闻,但从某个角度来说,这两位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的真实写照,都是如出一辙的死鸭子嘴硬和不撞南墙不回头! “到底怎么回事,”问话的省厅领导和当初质问沈愔的俨然是同一位,蒲扇大的手掌狠狠一拍桌子,实木办公桌都在他的掌力下瑟瑟发抖,“昨晚这么大的行动,到底是谁批准的?” 薛耿梗着脖子没吭声,省厅领导怒火更盛,一口蓄势待发的“义愤填膺”正要结结实实地喷薛耿一脸,角落里的赵锐将茶缸子往桌上一垛,不紧不慢地开口道:“昨晚的行动是我批准的,因为事态紧急,没来得及上报省厅调查组,这是我的疏漏,稍后会补上手续和检讨的。” 省厅领导:“……” 一直没吭声的市局一把手罗曜中脸色黑沉,曲起指节敲了敲桌缘:“老赵,这到底怎么回事?你一向谨慎小心,怎么这回捅出这么大个篓子,还把所有人都蒙在鼓里?” 赵副局长果然身经百战,面对“三堂会审”的阵仗,依然不慌不忙、从容不迫:“老罗,你先别急,这不事出有因吗?小薛,你把当时的情况说一说吧。” 薛副队板着一张不近人情的黑脸,一板一眼地汇报道:“七月二日傍晚,刑侦支队实习生许舒荣在回家路上被枪手袭击,当时痕检搜寻现场,没找到凶手留下的痕迹,却发现了另一桩奇怪的事……” -- 第280页 满室安静中,突然有人问道:“那姓许的实习生现在怎么样了?” 所有人扭头看去,只见发问的是居中而坐的秦思远,到了嘴边的“都什么时候了,瞎打什么岔”赶紧咽回去。 薛耿:“子弹没打中要害,但是因为失血过多,小许还是观察了好几天,目前情况还算稳定,医生说再过两天就能转入普通病房了。” 秦思远点点头,打手势示意他继续。 薛耿不疾不徐地往下说:“现场没有明显的搏斗痕迹,小许的挎包却是散开的,当地派出所民警和急救车赶到时,发现她手里死死攥着一管口红——像是唯恐我们发现不了似的,还拼着最后一点力气拔开盖子,将口红膏体抠在指甲缝里。” 一排领导暂时忘了质问,最开始找麻烦的领导甚至追问了一句:“那口红有什么问题吗?” “口红本身没有问题,但这管口红不是小许自己买的,而是别人送给她的。送她口红的人,正是市局法医室主任医师简容……” 说到这里,薛耿话音刻意顿了一瞬,而后环顾四周,不紧不慢地揭开底牌:“也就是我们昨晚围捕行动缉捕的目标之一!” 这话一抛出来,犹如落入水中的石块,激起的何止千层浪! 找麻烦的省厅领导瞠目结舌:“你、你说什么?” 薛耿像是早有应对,四平八稳地答道:“我们怀疑这是小许中枪后留下的线索,但是单凭这一点还不足以指证一位主任法医,于是我紧急调取了简容的档案……” 秦思远目光沉沉地看着他:“有什么问题吗?” “单从履历上来看,没有问题,背景干净,晋升经历和得过的功勋也很清楚,”薛耿说,“只是有一点让我比较在意:简容是滇省人士,自小父母双亡,在福利院长到十二岁,然后被好心人收养。” 第139章 围捕(下) 如果沈愔在场,就会发现一个关键细节——十二岁……又是十二岁! 就仿佛一个轮回,被困在迷雾中的女孩们拼命奔逃,试图摆脱那魔鬼般的主宰者,可到头来才发现,她们只是在既定的轨道里徒劳地转圈,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着当初万劫不复的过程。 这到底是命运的讽刺还是诅咒? “我试着联系滇省警方,想要查清当时收养简容的好心人,结果一无所获,”薛耿沉声说,“不是简单的找不到人,而是所有的痕迹都仿佛被人刻意清理过一样,姓名、身份、年纪、职业、住址,全都是伪造的,根本不存在!” 所有人面面相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查无此人?”省厅领导喃喃道,“那她是怎么通过政审?又是怎么被调入市局的?” “我不知道,”薛耿回答道,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我个人的想法是,简容背后一定有一个神秘而又庞大的组织,就像一双躲在暗处的手,替她搭桥铺路、暗中运作,最终将她扶上法医室一把手的宝座。” 所有人倒抽一口凉气,成为众矢之的的罗曜中黑着一张阎王脸,沉声道:“既然如此,当初将简容调入市局的相关领导都有必要接受审查,也包括我……” “老罗,这个稍后再说,”秦思远一摆手,打断了底下的窃窃议论,目光直定定地看着薛耿,“光凭这一点,也不能作为呈堂证供吧?” “确实不能,”薛耿似乎早有准备,非常流畅地接上话音,“所以从昨晚到今早这段时间,我们秘密搜查了简容位于本市的住宅,技术队也分析了她的手机……” 所有人勃然作色。 一直死咬着薛耿不放的省厅领导总算逮到了发作的理由:“搜查?你们凭什么搜查?有搜查证吗?行动向谁汇报了?这么无组织无纪律,自由散漫成了你们刑侦支队上行下效的优良传统了是吧?” 薛副队一贯谨小慎微,是市局里出了名的“活规范”,谁知临了晚节不保,被人扣上一顶“自由散漫”的黑锅,当即冤得死去活来。 赵副局长看着他的眼神却分外复杂。 当年两位局长力排众议,将资历不足、功勋卓著的沈愔调任为刑侦口一把手,此举理所当然地引起薛耿的反弹。这些年,他虽然不至于消极怠工,却总是和沈愔不对付,更对沈支队“自由散漫”的管理方式颇为看不过眼,私下里和两位局长反映过好几回。 但是这一刻,不知是错觉还是想多了,赵锐竟然觉得他梗着脖子、死猪不怕开水烫的侧脸居然和当初接受审查的沈愔微妙地重合在一起。 该说是近朱者赤,还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赵锐的脑洞发散到没边,只听秦思远敲了敲审讯桌,将话题再次拉回正轨:“你们搜查的结果呢?” “简容家里很干净,没有大额现金,也没搜到毒品,”不知是不是错觉,薛耿的话音里带上微妙的讽刺,“经侦组正在对她的海外账户进行调查,不过我觉得,她……或者说,她背后的主使者,应该不至于蠢到留下这么大一个把柄等着别人抓。” 赵锐:“……” 现在他确定了,这老小子就是在指桑骂槐! “但是我们检查了她的电脑,发现她曾有登录暗网的痕迹,技侦组寻根溯源,追踪到暗网上的一个秘密网盘,点进去才发现,那是一个黑客开设的交易网站,交易货币为比特币,而出售的‘商品’……是公安系统内部所有警司级别以上公职人员的身份信息,除了基本信息和身份证件号码,甚至连档案履历、经济情况以及银行卡信息都包括在内!” -- 第281页 如果说,薛耿方才指证简容是“市局内鬼”激起了三层浪,那现在就是“巨浪滔天”的连锁效应。 几分钟前吹胡子瞪眼的省厅领导整个人都不好了,舌头半天捋不顺溜:“你、你是说……” 薛耿看着他的眼神不知是怜悯还是讥诮:“也就是说……只要肯付钱,任何人都可能从暗网上买到系统内部人员的信息,从而仿冒他们的身份开设海外账户——包括沈队。” 省厅领导:“……” 秦思远蓦地扭过头,低声喝道:“这个暗网叫什么名字?是什么人开办的?让网警马上去查!” 立刻有人一叠连声地答应了,审讯室的门飞快打开,又被重重带上。 薛耿早料到这个反应,眼观鼻鼻观口,八风不动的做派全盘照抄沈愔。 秦思远定了定神,目光犀利如刀,毫不留情地逼向薛耿:“还有别的发现吗?” 那一刻,薛副队犹如沈支队上身,不闪不避地迎上秦思远的审视:“我们在简容手机里检索到被删除的照片文件,技术队正在尝试恢复,如果我猜得没错,应该……” 他话没说完,手机突然“叮”的响了声,有人传来一份文件。薛耿随手摁下“接收”,看清那照片拍了什么,脸色微微一变。 秦思远沉声道:“是什么?” 薛耿征得一干领导的同意,将手机连上投影仪,下一秒,一张死不瞑目的人脸血糊邋遢地紧贴大屏幕,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满屋子人。 省厅领导:“……” 这是什么鬼? 只有赵锐若有所思地皱紧眉:“这是……” “这是茂林制药的保安卢洋,在三零八谋杀案中,他被怀疑协助项维民谋杀郭莉,并在事后试图谋杀郭莉的室友夏怀真灭口,”薛耿说,“我们找到他时,此人已经被灭口,尸体残缺不全,怀疑是被动物撕扯过。” 有几个从没出过外勤的学院派领导不约而同地露出适应不良的神情。 薛耿若无所觉:“但是这张照片上,卢洋的尸体是完整的……” 所有人被他一语提醒,目光重新聚焦到照片上—— 年近四十的保安眼球突出,脖子上有明显的皮下出血痕迹,致死的原因却是被人一刀割断颈动脉,大半张面孔溅满鲜血,乍一看几乎分辨不出五官轮廓。 虽然照片只拍到局部,但依然能看出,卢洋的尸体是完整的,没有被切割或者撕咬的痕迹。 ——是有人在他死后不久拍下这张照片,再发给简容,还是……这张照片根本就是简容自己拍的? 她当时就在杀人现场? 她为什么要拍照片?又为什么要删除? 是纯粹出于恶趣味地留作纪念,还是……她也需要将照片发给某人,作为“任务完成”的凭据? 刹那间,无数异彩纷呈的念头从省厅领导脑子中滑过,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抬起头,等着薛耿的解释。 “在没有找到简容之前,我们不会指证一位主任法医,但这张照片至少说明一点:不管出于什么原因,简容本人确实和凶手存在某种不为人知的联系!” 薛耿条分缕析地解释道:“这也就是昨晚那场突发行动的缘由,我们的初衷只是想请简法医回市局协助调查,却没想到她对‘协助调查’有这么大的反应,更没想到……当警车赶到时,见到的不止她一个人。” 省厅领导知肚明,他指的是和简容在一起、差点用梅赛德斯撞开警方路障的年轻枪手。 之前质问薛耿的省厅领导再次开口,语气和缓了不止一星半点:“就算事发突然,你们闹出的动静也太大了,不仅卷进了无辜市民,甚至连优秀的精英干警都受了重伤——消息传出去,让我们怎么和广大市民交代?” 赵锐瞪了薛耿一眼,薛副队立刻识时务地低下头,作“沉痛悔罪”状:“这是我的责任,是我指挥不力才会造成这样的重大失误,我愿意接受组织的处分。” 话是这么说,但所有人也都知道,如今刑侦支队长沈愔“潜逃在外”,法医主任简容成了“疑似黑警”,加上之前缉毒口正副支队长双双歇菜,再处分了薛耿,岂不是只有散伙的份。 再学院派的领导也该明白,这种牵一发而动全身的节骨眼上,绝没有将精英干警停职审查的份,因此那位省厅领导只是象征性的斥责了两句,就转向居中的秦思远:“秦厅,您看这……” 他刚把头转过去,就不由愣住了。 秦思远正低头看着手机,屏幕荧光打在他半边侧脸上,映出他苍白的脸色和一闪即过的慌乱。紧接着,他遮掩什么似的抹了把脸,指尖居然在微微发颤。 省厅领导还以为他身体不舒服,关切地问道:“秦厅,您没事吧?秦厅?” 他连叫两声,秦思远才抬起头,眼神茫然了一瞬,又飞快地凝聚。只是一眨眼,片刻前的无助和软弱已经遮掩得滴水不漏,快到连那位省厅领导都以为自己眼花看错了。 “唔,我知道了,”秦思远用最短的时间整理好思绪,“既然如此,你们昨晚分明已经做好万全的准备,为什么在最后一刻撤去路障,故意放走嫌疑人? 第140章 父子(上) 这个问题堪称诛心,一个不慎就是“市局刑侦副支队长勾结毒贩”的铁证。领导们的目光再次聚焦到薛耿身上,只见这位副支队长纹丝不动地坐在原地,沉着应对道:“因为在最后一刻,我接到了一个电话。” -- 第282页 秦思远对上他刚硬的眼神,不知怎的,心头竟然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 “……电话是杀害葛长春的嫌疑人——他女儿葛欣打来的,她要求立刻撤开路障,放嫌疑人离开。” 省厅领导一听,刚消停下去的火气转瞬又有卷土重来的趋势:“她要求的?她要求的你就听啊?你……” 他毕竟不是笨人,话说到一半,突然从薛耿岿然不动的脸色上联想到某个可怕的可能性,匆忙间一咬舌尖,将后半截话硬生生掐灭了。 他的反应很及时,只听薛耿说道:“葛欣说,如果她数十个数,我们还没有将路障搬开,她就扣动扳机。” 他没明说嫌疑人手里的枪管对准了谁,但所有人都听明白了他的意思。一时间,目光齐刷刷的集体转移,不约而同地聚焦在秦思远身上。 秦思远半垂着头,可能是因为光线的缘故,他大半张面孔沉浸在暗影里,一瞬间仿佛老了十多岁,语气却依然沉着有力:“……你当时听到他的声音了吗?” 薛耿愣了下:“……没有。” 秦思远:“那你怎么确定人质在他们手上?又怎么知道葛欣是不是在讹你?” 这的确是存所有人心头的疑惑,然而在丁绍伟生死不明的情况下,谁也不会棒槌到拿到台面上来说——除了秦思远这个亲爹。 “我确实不能肯定葛欣说的是真的,但我也没法确认她说的是谎话,”薛耿沉声道,“那是我兄弟,是组织花费无数心血培养出来的精锐干警,我赌不起!” 在座的省厅领导都听懂了他的未竟之意:嫌犯放走了可以再抓,只要部署得当,就算是远在千里之外的毒枭也有落网的一天,可人要是死了,花再大的力气绸缪部署也救不回来。 几分钟前还跳脚质问的省厅领导哑了火,他小心觑了觑秦思远的神色,色厉内荏地训斥道:“那也不能这么轻易如了嫌犯的愿……你好歹先听到咱们自己人的声音再撤路障吧?” 这一回,薛耿没梗着脖子硬碰硬,他适时低头,给了领导一个台阶下:“是我的疏漏……也是当时情况紧急,葛欣在电话里只给了我十秒钟考虑,倒计时归零就开枪,我实在顾不了那么多。” 省厅领导被他这绵里藏针的钉子噎得不行不行的。 他只得再次看向秦思远,只见这位身经百战的省厅厅长垂着眼帘,手指有节奏地轮换敲击过桌面。半晌,审讯室里响起他不疾不徐的声音:“你刚才说……这次行动你只请示了赵副局长?” 薛耿不明白他突然杀的这记回马枪是几个意思,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我可以理解你们揪出内鬼的急切,也明白你们对同事的关心,但是因为你们的‘事发突然’,让本市的广大市民陷入恐慌,这个责任必须有人担。”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集中在秦思远身上,那意思大约是“你脑子是不是秀逗了”? ——自己亲儿子还在毒枭手里攥着,不着急救人,反而捏着那点错漏不放,唯恐一线干警麻烦不够多似的,这是吃错药了吗? 连罗曜中这样的死硬派都微微露出愕然,试探着开口缓和:“秦厅,这个事吧,我其实也有责任……” 秦思远竖起手掌,打断了他的和稀泥,目光炯炯地看向赵锐:“从现在开始,赵副局长接受停职处分,市局一应运作都需向我报备——你们有意见吗?” 罗曜中瞠目结舌,薛耿瞪起一双铜铃大的眼睛,正要说话,却被赵锐一个眼神制止了。 “我明白,”那永远笑弥勒似的老公安干警难得收敛了笑意,沉声道,“是我的责任,不论组织做出任何决定,我都无条件接受。” 谁也没想到轰动西山市的“深夜追逐案”竟然有这样的内情,更没想到一位在市局系统工作近十年的法医主任竟然是毒枭的人!从昨夜到今早,参与审讯的领导心情就跟过山车似的,时而攀上顶峰,时而跌入低谷,好些年没这么刺激过。 一行人往外走时,秦思远刻意慢了一步,不多会儿果然听到身后追来急促的脚步声。 秦思远转过身,就见薛耿三步并两步地追到近前,笔杆条直地往那儿一戳,语气硬的能当板砖使:“秦厅,昨晚是我的责任,是我没考虑周全,才给了犯罪分子可乘之机,我愿意……” 秦思远再次竖起手掌,打断了他的自我检讨。 刹那间,这位省厅厅长脸上露出少见的踌躇,像是挣扎了许久,才有些艰难地问道:“他……他现在怎样了?” 薛耿先是愣了一瞬,继而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思忖片刻,薛副队沉声道:“我确实没听到他说话,但是从毒贩话里的意思来看,他应该还活着。秦厅……” 他后面说了什么,秦思远压根没听清,一只手掌无意识地搓摁着窗台,眼角紧绷的皱纹悄无声息地松散开。 “我看了昨晚的行动录像,你们那个姓于的同事和一辆大货相撞,差点因公殉职……” 秦思远话说到一半,嗓子突然破音,只得来了个急刹车。薛耿却会错了意,流畅地续上话音:“是,我们怀疑那大货司机是被毒贩买通的,已经连人带车扣下了,正在加紧审讯……” 秦思远摆了摆手:“我知道,我只是想问,后来开SUV救了小于的人是谁?” 薛耿瞳孔极细微地放大了一瞬,但他毕竟久经考验,飞快地调整好心态,若无其事地答道:“我也不知道……我当时远远看见那个司机,但他戴着鸭舌帽和口罩,实在分辨不出长相。幸好我们的执法记录仪拍到了他的车牌号,已经送去交警大队进行车辆检索,相信很快就能有结果。” -- 第283页 他答得有条不紊一丝不苟,秦思远却哑然失笑,忍俊不禁地看了薛耿一眼,仿佛在说“你个老小子,跟我就别来这一套了”。 “不知道就不知道吧,”一贯严肃的秦厅长难得没揪着不放,用手里的公文包拍了薛耿一下,然后飞快地收敛神色:“绍伟他……” 薛耿知道他想说什么,一板一眼地应道:“秦厅放心,我们自己的兄弟,就算赴汤蹈火,把西山市翻个底朝天,也会救出来的!” 这一回,秦思远没拿捏着官腔说什么“大局为重”,他沉默片刻,一只手重重摁住薛耿肩膀:“……我替他谢谢你们了。” 等坐上省委派来的专车,秦思远紧绷的肩膀才慢慢松弛下来。此时,偌大的后车座里只有他一个人,秦思远抬了下眼皮,透过后视镜,见司机专心致志地看着前方路况,这才低下头,将衣兜里的手机翻出来,三下五除二调出一张照片。 ——那是方才在会议室里时,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照片上光线很暗,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被吊在房梁下,虽然他蒙着眼,嘴里也塞着布条,但秦思远还是一眼认了出来,那是丁绍伟。 ……是他唯一的儿子。 绑匪只发来这一张照片,没开头没落款,仿佛纯粹为了折磨亲属,换一个心理素质差些的估计能当场崩溃了。即便是X省公安厅厅长,那一瞬也深深吸了口气,好不容易按捺住的太阳穴沸反盈天地鼓噪起来。他用力掐着眉心,只觉得心血正争先恐后地逃离胸口,撞得四肢隐隐发麻。 “我们的时间不多了,”他冷静清晰地想,“……不能再耽搁了!” 在赵锐被停职处分后,刑侦支队紧急审问了当晚肇事的大货司机,经过一番挖地三尺的调查,追查到此人姓周,名叫周俊昌,在“金越”夜总会工作,专门负责夜总会生鲜冷链的运输。 查清此人身份背景后,刑侦支队立刻对其展开了车轮战似的审讯,可惜这位就是头刮了毛的死猪,压根不怕开水烫。 “……那晚我就是路过,看到有人冲过来,心里一慌,把油门当刹车踩了,才差点伤到人。” “……是,我当时喝了点酒,酒后驾驶,该怎么罚我认,但警察先生你不能空口白牙就往我头上泼脏水吧?” “……什么,故意伤人?哎哟,您可不能这么说!我那充其量就是个危险驾驶,哪够得上伤人这么严重的罪名?” “……哈哈,您别逗了!就我一山旮旯里出来的,哪认识什么毒贩啊?我要有那本事,哪还苦哈哈的当什么司机?早就吃香的喝辣的了!” 负责审讯的小刑警气得咬牙切齿,恨不能揪着衣领将此人揍成一只鼻青脸肿的猪头。单面玻璃外的薛耿却将另一只蓝牙耳麦别在耳朵上,话音像是含在牙缝里,几不可闻地说:“都听见了吧……沈队?” 第141章 父子(下) “……听见了,”耳麦里传出沈愔冷静平稳的声音,“应该是神父集团扎在西山市的‘钉子’之一,但是地位比较普通,只知道听命行事,就算撬开他的嘴,他也未必知道多少有用的信息。” “我也这么想,”薛耿说,“他要真是什么重要人物,神父也不会让他这么堂而皇之地暴露在警方视线中……但我在意的是另外两件事。” 沈愔:“什么事?” 他话音未落,薛耿已经发了张照片过去,紧接着,他听到蓝牙耳麦另一端,沈愔的呼吸声分明停滞了一瞬:“这是……” “这是那小子身上的纹身,纹在手腕上,图案你也看到了,是十字架和咬尾蛇——就跟之前郭莉和孙芸身上的一模一样!”薛耿沉声道,“你之前分析,这个图腾象征着某种信仰,我觉得还是有道理的,如果这个信仰的对象就是‘神父’,那他和之前的郭莉、孙芸还有安若媛等人应该存在着某种共通处。” 沈愔敏锐察觉到他的言外之意:“你已经发现这个‘共通处’是什么了?” 薛耿没卖关子,直接揭了盅:“这个叫周俊昌的背景很干净,但他的籍贯是X省花山镇。” 此时窗外浓云密布,锅底般的天色黑沉沉地压在城市头顶。车水马龙闪烁着红灯,连成阴云下一望无际的汪洋瀚海。霎时间,一道闪电当头落下,天地间惨白了一瞬,震耳欲聋的雷声炸开在云层中,耳麦那头的沈愔突然安静下来,只有粗重的呼吸声隐约传来。 薛耿半天没听到他说话,忽然想起上回谈到这个话题时,沈愔是什么反应。他唯恐沈支队一个沉不住气,直接往人家张开的陷阱里闯,赶紧道:“沈队?沈队?听到我说话了吗?” 短暂的沉默后,沈愔的声音重新响起:“我在。” 虽然他语气沉稳、话音清晰,但是薛耿想起他当晚开着一辆SUV,将发了疯的大货撞到一边时的情形,就觉得心惊肉跳:“你冷静点,既然有了这条线索,咱们顺藤摸瓜,总能找到他们的老巢——你别冲动,千万别贸然行事!” 沈愔活了三十年,从来都是“别人家的孩子”,不管学生时代还是进入公安系统后,从没让长辈和领导操心过。谁知临了晚节不保,居然被脾气暴躁的薛耿叮咛“别冲动行事”。 他不禁哑然失笑,紧接着又想起生死未卜的丁绍伟,只觉得嘴角如有千斤重,再也笑不出来了。 -- 第284页 “我知道,”他淡淡地说,“你放心,我不会冲动的。” 薛耿直觉这个保证非常不具有可信度,但他和沈愔隔了小半个城区,抓不着也逮不住,只能干着急。 “我记得一个多月前,从市区到花山镇的国道被泥石流冲垮,进山只能走小路,警车开不进去,而且很耽误时间,”沈愔说,“我不建议你们大部队开过去,一来没有效率,二来容易打草惊蛇。万一毒贩狗急跳墙……” 薛耿用舌尖舔了舔后槽牙:“说来说去,你还是想自己先摸过去?” “这是最好的办法,”沈愔淡淡地说,“只有先弄清里头的情况,才知道下一步怎么办。” 薛耿当即怒了:“不行,这太危险了!万一一个没救出来,再赔进去一个怎么办?” 沈愔顿了片刻:“我会注意安全的。” 薛耿:“……” 真想揪着这小子衣领,把他脑子里的水好好控一控。 沈愔并不是冲动劲上来就不管不顾的棒槌,相反,他心思缜密谨小慎微,每一个决定都斟酌再三。 这也就意味着,当他决定做什么时,会变得格外难以说服。 薛耿当然知道,沈愔的方案是目前的最优选,但他更加清楚,这么一来,所有的压力都落在沈愔一个人肩上:虽然找到了暗网网站,但沈愔身上的污名毕竟没有洗清,从理论上来说,他依然是“在逃嫌犯”。一旦他在潜入过程中暴露身份,面对的将是没有退路没有后援的绝境。 薛耿曾对秦思远撂下话,不会放任任何一个兄弟身陷险境,这话是发自真心的——凡我同袍者,皆为手足弟兄,这其中既包括丁绍伟,也包括沈愔。 “沈队,你一个人去太危险了!听我说,不一定非要你以身犯险,我们可以想想别的法子……” 他话还没说完,蓝牙耳麦里传来一句言简意赅的“注意保持联络,有什么发现我随时通知你”,就干脆利落地挂了电话。 薛耿:“……” 他忍了又忍,几乎将两颗后槽牙咬碎了,才勉强按捺住将手机狠狠掼在地上的冲动。 沈愔虽然打定主意,但他并没打算盲目送死,而是拟定了一份详细的计划方案:受前阵子暴雨影响,花山镇的电力线路有一大半出现故障,只是因为山路难行,又有爆发泥石流的危险,这才一拖再拖,一直拖到现在。 沈愔原本的计划是,他伪装成检修线路的电工,借着探查电路情况,光明正大地潜进去,一边摸清当地情况,一边肆机寻找人质。要是条件允许,他就顺手把人救出来,找个当地老乡家躲一阵,等警方大部队赶到,再里应外合,将毒贩一网打尽。要是情况比想象中的严峻,他就按兵不动,找机会给警方传消息。 为了让计划天衣无缝,他还特意动用了那张一直没用的卡片,借助明氏的势力,找了两个天衣无缝的“助攻”:这二位确实是当地电力公司的员工,生得相貌平平、憨厚老实,丢进人堆里听不到响的那种。就连沈愔这种职业的刑侦人员,跟他俩攀谈十分钟也没发现异常。 那两位自称姓彭,是远房亲戚,只是单从面相上看不太出亲缘关系。年纪稍长的那位憨厚富态,一身油光水滑的五花膘,未语肉先颤。年轻些的那位又是个瘦麻杆,眉毛和眼角一起耷拉下来,是个天生的愁苦脸。 这两位穿着身电力公司的制服,别说不明就里的外人,连知根知底的沈愔都看不出破绽。富态些的“彭大哥”性格热络些,对“公家”更有种天然的敬畏,第一眼见到沈愔时,他几乎是条件反射似的伸出手:“哎呀,这位就是市局领导吧?久仰久仰,诶,抽根烟不?” 沈愔哭笑不得,又不清楚明承诲是怎么跟人家说的,不敢随便揭露底细,只得含含糊糊地试探道:“您是……明先生的朋友?” 彭大哥哈哈一笑,十万八千块肥肉一起瑟瑟颤动:“明先生可是城里的大老板,我们乡下人哪能认识他?” 他话说得客气,沈愔却从他貌似“客套”的语气里分辨出一丝隐藏极深的倨傲和不屑—— “……这彭家兄弟虽然是我设法联系的,但还真不一定买我的账,”当时明承诲在电话里是这样说的,“你见了人,就说是我师父和师妹的朋友,他们就明白了。” 沈愔心念电转间,不动声色地握住彭大哥递来的手,彬彬有礼地笑了笑:“我听顾教授提起过两位,这回承蒙帮忙,真是太感谢了……” 他一提到顾琢,彭大哥的笑容顿时真心多了,抓着他的手摇了又摇:“哎呀,您不是诓我吧?顾掌门可是咱们南武林盟传说中的人物,他知道我哥俩?他真的提起过咱们?” 沈愔嘴唇动了动,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南武林盟是什么鬼”给吞回去。 ——眼下都二十一世纪了,宽带5G满天飞,难不成封建残余的“武林”和“江湖”还能存在? 电视剧也不带这么演的! 然而很快,沈队就发现这位彭大哥异乎常人的地方:他一张脸皱纹坎坷,眼角甚至留着一小块蹭破的疤痕,显然没少受生活磨砺。但他一双手却是异乎寻常的白皙细腻,干了这么多年检修电路的苦力活,却连一道老茧也没留下,像个刚出炉的发面馒头。 而这“发面馒头”往里收的瞬间,力气又大得吓人,五根手指好似五根裹在面团里的铁箍,牢牢扣住沈愔。 -- 第285页 沈支队眼角轻轻抽搐了下,拼死拼活,总算将一声到了嘴边的闷哼拦腰咬断。 旁边的“彭老弟”不动不说话地戳在原地,眼角每一条皱纹里都盛满了老实巴交的泥垢。直到彭大哥抬起嫩白如玉的巴掌,在沈愔肩膀上用力拍了三四下,他才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开口道:“哥,时候不早,该走了。” 彭大哥这才做恍然大悟状:“你看看我,光顾着寒暄,都忘了正事——沈警官,咱先上车吧?” 沈愔冲他客气地笑了笑,在他转身的瞬间,抬手摁住方才被彭大哥拍到的地方,从牙缝微微往里抽了口气。 就在这一行出发前往花山镇的同时,远在省委的X省公安厅厅长秦思远手机突然振动了下,他拿起一看,脸色突然不着痕迹地变了。 坐在他对面的省厅领导赵处正在侃侃而谈,等半天没见他给个反应,再一瞧,这位正盯着手机发愣,忍不住问道:“老秦,怎么了?是不是家里有什么事?” 秦思远如梦初醒,将手机往衣兜里一揣,飞快地站起身:“老赵,我有事出去一趟,你有急事直接打我电话。” 第142章 剧本(上) 赵处长登时一脸懵逼,半天没明白是闹哪一出,直到秦思远穿上外套,夹起公文包往外走去,他才反应过来,赶紧叫道:“你干什么去?哎,要不要给你派辆车?” 秦思远摆了摆手,甚至来不及交代一声,直接甩上了办公室的门。 他一口气冲到楼下,招手打了辆出租车,这才从衣兜里翻出手机,颤颤巍巍地解了锁,将几分钟前收到的照片调出来:照片上依然是个血迹斑斑的男人,戴着眼罩,然而跟上回不同的是,他被绑在椅子上,一支冰冷的枪管从右侧探入镜头,抵住他的太阳穴。 随着照片一起发送来的还有一句话:三十分钟后,金悦夜总会后门口。末尾加了个括弧,里头备注写着:泄露一个字,一根手指。 秦思远突然深吸一口气,将手机“啪”一下合上,在衣兜里翻找半天,居然哆哆嗦嗦地摸出一包烟来——他平时烟酒不沾,娱乐爱好更是少得可怜,活了大半辈子,把自己活成一条妻离子散的光杆司令,连手上这包烟都是不知哪个基层派出所所长硬塞他手里的。 他业务不熟练地抽出一根,塞嘴里才想起没带火,只得跟司机师傅借了火机,点然后猛地吸了两口,然后连咳带喘出一团白雾。 从省厅赶到金悦夜总会,倘若路况良好,最快也得二十多分钟。这就意味着,秦思远必须在收到短信的第一时间动身,才有可能救下丁绍伟的小命。 当然,秦厅长也完全可以在坐上出租车后用手机联系西山市局,远程布控调度,但前提是,他必须瞒过绑匪无孔不入的耳目—— 他能瞒天过海吗? 他能保证在杨铁诚身死、简容叛逃后,西山市局内部再无毒枭安插的眼线? 他真的有能力……保证唯一儿子的安全吗? 秦思远突然发现,他不敢打这个包票。 他像个上满发条的机器人,每天的主题只有“工作”,自以为是“舍小家保大家”,亲手将西山市乃至X省打造成一道固若金汤的堡垒。谁知临了发现,这不过是自欺其人,那双抓了无数嫌犯的手,甚至连独生子都救不了。 这么一想,他这大半辈子岂不是活成了大写的“笑话”二字? 出租车穿行在车水马龙和鳞次栉比的高楼间,司机师傅拿出全副本事,将出租车开成一道闪电,在狭窄的车流间左突右窜,眨眼间“劈”出高峰路段,然后一个急转直下,从高速出口岔出去,轻车驾熟地拐进一条小巷。 小巷是一条单行道,道路逼仄得很,不熟悉路况的人不会往里开,熟悉路况的更不会选择这样一条“不归路”,因此来往车辆少得可怜。司机跟着导航仪,接连拐过两道弯,终于顺利摸到金越夜总会后门。 “您说那地方就是这儿吧?”司机师傅从后视镜里看了秦思远一眼,茶色墨镜挡住眼睛和大半张面孔,“这地方可荒僻得很,您这是……约了人?” “嗯,算是吧,”秦思远随口敷衍了一句,正要推门下车,目光不经意间溜过后视镜——镜面倒映出这男人把着方向盘的一双手,油污的衣袖略略卷起,露出一截青筋盘结的手腕……和手腕上的纹身。 那赫然是一条盘踞在十字架上的咬尾蛇! 秦思远手一顿,将刚推开一条缝隙的车门不动声色地关上了。 司机师傅抬起头,目光被茶色墨镜过滤了一层,有种说不出的阴沉:“先生,已经到地方了,您不下车吗?” 秦思远两条胳膊好整以暇地抱在胸前,一言不发,只是淡淡地看着他。 他毕竟是坐镇X省公安厅多年的主儿,目光中有股无形的力量,须弥山一般压在男人肩上。如此僵持了一会儿,司机眼角疯狂跳动起来,虽然车厢里开了冷风,他的额角却往外冒着热汗:“……您还有什么吩咐吗?” 秦思远扯动了下嘴角,突然没头没脑地问道:“你管你们身后那人叫什么?” 司机眼皮跳了跳,端出一脸如假包换的茫然:“您说什么?” 秦思远看了下表——离半个小时的时限还有三分钟,于是没跟他扯犊子,直截了当地点了点手腕。 -- 第286页 司机低头一看,脸色登时变了。 “你背后的人让我在半个小时内赶来这里,”秦思远淡淡地说,“现在我来了,怎么,他连个正脸也不敢露吗?” 这一回,被直接扒光马甲的出租车司机没装傻充愣,他摘下遮挡视线用的墨镜,意味深长地弯下眼角。 “演技不到家,让您见笑了,”出乎意料的,这位居然还挺客气,冲秦思远彬彬有礼地点了点下巴,“按照剧本,我只负责送您到这儿,后面的‘剧情’自然有人提示。” 秦思远眼神微沉:“剧……情?” 司机伸手点了点,秦思远顺着他的指点看过去,只见小巷和大路的交汇口处有个老旧的电话亭,锈迹斑斑的公用电话不知多久没动过,离吹灯拔蜡只差一口气。 “那是您下一关的提示,”司机微笑着说,“对了,电话只会响十声,要是十声之内没人接听,就会……砰!” 他用右手比作枪管的形状,抵住自己太阳穴,作势开了一枪。秦思远眼神登时凝聚了,低头一看,手表秒针正指向三十分钟整。 老成持重的公安厅厅长额角暴起一根青筋,不假思索地推开车门,拿出当年警校测试百米冲刺的时速奔向电话亭。离着还有五六米远,他听见电话亭里传出长一声短一声的嘶嚎,偏偏多年的老寒腿赶在这时横插一杠,最后几步踉踉跄跄,几乎是一个跟头栽进电话亭! 秦思远顾不得隐隐作痛的膝盖,挣扎着拿起话筒,一声“喂”刀片似的撕裂咽喉,嘴里充满了血腥味。 令人窒息的沉默后,听筒里传出葛欣甜美如蜜糖的声音:“秦厅长,好险啊……你再晚一步,就要害死你唯一的儿子了。” 秦思远胸口起伏不定,一对肺叶喘成漏气的风箱,好不容易才发出声音:“我、我已经来了……我儿子呢?” “秦厅果然是父子情深,”葛欣微笑着说,乍一听充满了真情实感,仿佛她是真心为这对父子的深情厚谊唏嘘不已,“放心,令郎好端端的,没缺胳膊也没少腿。” 秦思远一想起照片上丁绍伟血肉模糊的模样,就觉得心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捏紧了。然而他的话音十分平稳,一字一句含着说不出的力量:“你们不杀他,不就是为了挟制我吗?说吧,要我做什么?” 葛欣也没跟他卖关子:“看到路口停的那辆丰田了吗?车上有钥匙,你开动车子,沿着花山大道往北走。” 秦思远沉声道:“你们到底想怎么样?” 他话音未落,葛欣已经不容置疑地打断道:“上车前,请您把手机交给那位送您来的师傅——放心,车上给您备了手机和电话卡,不会耽误联系的。” 她根本不给秦思远开口的机会,又微笑地补充了一句:“对了,从现在开始,丰田车上的手机会响十声,如果十声之内您没接到电话,或者没有将手机交给师傅,令郎的脑门上也会多出一个窟窿哦。” 秦思远:“……” 刹那间,老成持重半辈子的X省公安厅厅长和他恨不能丢马桶里溺死的宝贝儿子奇迹般地对上了脑电波:都很想骂声娘! “X省公安厅厅长秦思远失踪“的消息是在两个小时后不胫而走的,起因是被他丢下的赵处突然想起有一份重要文件需要秦思远签字,打他手机却显示已关机——这本来不是什么大事,但赵处无端联想起秦思远临走前过于匆忙的行色,心头突然划过一个不太妙的预感。 很快,省厅联系交警大队调取了路边的监控镜头,发现秦思远离开省厅后直接坐上一辆出租车。再一查,那居然是一辆□□,就像一条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幽灵,来时毫无预兆,转眼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省厅厅长失踪”可不是小事,交警大队压根等不到二十四小时的立案时限,径直调取了这片城区的录像监控,顺藤摸瓜地排查到金悦夜总会附近一带,然后就如石沉大海一般,再没有半点线索。 这一下可算捅了马蜂窝,虽然没有直接证据显示秦思远被劫持,赵处依然不敢怠慢,赶紧联系了西山市局——此时副局长赵锐停职审查,刑侦口和缉毒口的正支队长又双双“落马”,剩下一个刑侦副支队薛耿带着所有人辛苦吧啦地搜集证据,赵处别无选择,只能将电话打到市局一把手罗曜中的办公室。 罗曜中耐心听他说完情况,皱眉良久:“秦厅没说他去哪吗?” “他要说了,我还用找你吗?”赵处大概是有些气急败坏,一口怼了回来,“秦厅肯定是出事了,老罗,你得想想法子,不管用什么办法,必须把人找到!” 第143章 剧本(下) 罗曜中没跟他一般见识,顺着姓赵的安抚了几句,直到他拍着胸口立下军令状,保证尽快将人找回,那边才不甘不愿地挂了电话。 罗曜中前脚掐断省厅来电,后脚冲到办公室门口,往走廊上张望两眼,确认四下里静悄悄的,然后反手锁上房门。他三步并两步地折回办公桌后,将一直反扣在桌上的另一部手机翻过来——手机屏幕上显示出一个小小的通话屏幕,妆容精致的年轻女孩弯下眼角,冲他露出一个十足淑女的笑容:“看,我说什么来着?障碍物迟早会被搬开的……只要你有愚公移山的决心。” 罗曜中可一点没有“移开大山”的喜悦,他凑近到屏幕前,几乎是一字一顿地怒喝道:“他可是公安厅厅长!你们到底想怎么样?” -- 第287页 “想他别那么碍事啊!”葛欣似乎觉得他声色俱厉的反应很有趣,笑得越发欢畅,“只要有他在,您这个市局一把手就名不正言不顺,现在他不在了,那个姓赵的老不死的也停职审查,市局眼下成了您的一言堂——罗局,您可得多谢我们呢。” 罗曜中咬紧后槽牙,从牙缝里挤出冷笑:“我还得多谢你们?我当初是怎么说的?这是最后一次,等完事了,咱们之间再无瓜葛!还有,我交代了多少遍,要你们低调些,别闹得人尽皆知,更不许伤及人命……你们呢?你们是怎么做的!” “这您可怪不到我们头上,”葛欣早有准备,好整以暇地吹了吹指甲,“那姓杨的就是个蠢蛋,自己尾巴没藏好,还被那姓沈的抓住把柄,咱们要不顺水推舟,将杀人的罪名摊派到那姓沈的头上,万一那姓杨的咬出点什么,您这个市局局长还当得稳吗?” 罗曜中脑门青筋乱跳,好半天才按捺住摔手机的冲动:“你们要找的东西已经找到了,所有知道内情的也被你们……还想怎么样?非闹得西山市翻天覆地不得安宁吗?我告诉你们,聪明的赶紧把人放回来,那可是公安厅厅长!你们绑了他儿子,又把主意打到姓秦的头上,真出了事,非惊动部里不可!到时候,谁也兜不住!” 葛欣笑吟吟欣赏着市局一把手上火跳脚的奇观,只觉得泰国的人妖表演也没这么精彩:“放回来?那姓丁的小子已经猜到市局有咱们的内应,真放回来,您就不怕他妨碍到您罗局长的前程?” 罗曜中两腮咬得死紧:“……他没有证据,说出来的话不会有人信的!” “但是姓秦的会信,因为那是他儿子,”葛欣收敛了笑意,语气冰冷,“只要姓秦的把怀疑的矛头对准你,你就彻底完了——罗局,您应该明白,您和咱们之间的事,都是不怀疑则已,可一旦动了疑心,就总能找出蛛丝马迹的!” 罗曜中如如坠冰窟,刹那间只觉得额角太阳穴针扎似的抽痛不已,无数声音在他耳边鼓噪不休,越来越响、越来越嘈杂,终于化作一张无边无际的血盆大口,将他当头吞没—— “罗局,您仔细想想,您可就这么一个儿子……要是被人知道他私底下溜冰,别人会怎么看他?又会怎么看您这个市局一把手?” “您放心,咱们的合作就这么一次,我跟您保证,不论将来怎样,绝不会牵连到您!” “罗局,这是三百万整,您点点看……什么?到此为止?那您可得想好了,咱们现在可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以后万一有个什么,咱们固然是吃枪子的下场,您这个市局局长怕是也当到头了……” “怎么,您想悬崖勒马?不怕告诉您,咱们老板最不喜欢首鼠两端的人,您就是不为自己考虑,也得为令公子想想不是?哦对了,忘了告诉您一声,令公子上回试了把咱们的鲜货,那叫一个□□!他这两天一直缠着我,问有没有鲜货了,您好歹也劝劝他,别太不加节制,鲜货虽好,也禁不住他这么玩啊!” “罗局……” 一开始,罗曜中或许只是出于一个父亲疼爱儿子的私心,或许是不想让自己积累半辈子的英名毁在一个坑爹的熊儿子身上,也或许是觉得,只是偶尔一次……就这么一次,不会有人知道的。 可事实却是,这一步迈出去就是身陷泥沼,那些细碎的声音卷成冰冷的漩涡,将他不由分说地往更冷、更黑、更肮脏的泥潭深处拖去…… 罗曜中蓦地睁开眼,两腮绷得死紧,话音像是含在牙缝里:“你……你威胁我?” “这您就言重了,咱们可是坐在一条船上,我们还指望您来日高升,拉咱们这些老朋友一把呢,”葛欣娇笑道,“您放心,我还是那句话,不论最后是什么结果,都不会牵连到您,您只管安心当您的市局局长,在必要时……给咱们行个方便就成了。” 罗曜中没说话,良久,听筒里传出他潮水般粗重的呼吸声。 交警大队是在六个小时后发现秦思远去向的——金越夜总会往北的花山大道上,城区三公里外有一处明显的车祸现场,白色的丰田车不知是雨天路滑还是怎的,一头撞上公路护栏,前车挡风玻璃当场分崩离析,保险杠粉身碎骨,车头更是凹陷进去,离报废只有一步之遥。 ……之所以没有当场报废,是因为撞车处发现三四个同样吹灯拔蜡的大铁桶,据痕检判断,轿车应该是一头撞在铁桶上,而铁桶当时灌满了水,在一定程度上充当了轿车的缓冲,这才没让那倒霉催的司机直接去见阎王。 可是当交警搜查现场时,却没发现肇事司机报警或求救的迹象,车厢里也没留下任何线索——手机、身份证、驾照,一应俱无,仿佛开车的是个无形无魄的幽灵。 不过事实证明,“建国后不许成精”是一句颠扑不破的真理,因为痕检在将濒临报废的丰田车翻了个底朝天后,终于找到肇事司机留下的一点微乎其微的痕迹。 “……薛副你看,这里检测出微弱的鲁米诺反应,应该是肇事司机撞车受伤,不小心将血迹滴落在座位上,”痕检蔡淼指着驾驶座上的一点蓝光,神色凝重地说,“我们马上提取血迹样本,交给法医室化验。” 薛耿一字一顿:“没有别的线索吗?” 蔡淼摇了摇头:“没有……交警大队已经查过了,这是辆□□。至于现场,应该是被人刻意清理过,非常干净,没证件没手机,连行车记录仪也没有,要不是留下一点血迹,咱们连肇事司机的身份都没辨别!” -- 第288页 薛耿青筋交错的手指登时扣紧了:“所以……线索到这儿又断了?” 蔡淼一脸惭愧:“对不起薛副……我们还在搜索现场——如果秦厅真是受伤后被人带走的,一定会留下痕迹!” 薛耿摆了摆手,示意他们该干嘛干嘛去,自己找了个没人的角落,给沈愔新换的手机打了个电话……十秒钟后,他被冰冷的机械音怼了回来: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不在服务区,请稍后再拨。 薛耿:“……” 什么情况?那臭小子真的单枪匹马去了花山镇? 被薛耿百般腹诽的沈愔确实去了花山镇,而且悲催地困在了半路上。由于连日暴雨,国道还没修好,进山只能走小路,车肯定是开不进去的,沈愔和彭家兄弟只能自力更生地扛着工具箱,深一脚浅一脚地步行进山。 沈愔曾在滇缅边陲卧底三年,深山老林来去无数遭,还不至于被这点山路吓趴下。不过让他没想到的是,那彭家兄弟竟然也跟没事人似的,走在泥泞崎岖的山道上,就像溜达在自家后花园一样轻松自在。 沈愔原本还想套套话,谁知那彭大哥热络得很,不需要他引逗,话就跟长了腿似的,从嘴唇里哧溜往外冒:“我听人说,沈警官是市局来的?” 沈愔淡淡“嗯”了一声。 彭大哥笑得见牙不见眼:“哎哟,市公安局,那可是大领导啊!话说,您是怎么跟顾掌门认识的?” 沈愔心说“顾掌门是谁,顾琢吗”,脸上却不动声色:“我之前办一个案子,女死者是顾教授的学生,他找我了解情况,一来二去就认识了。” 彭大哥爽朗一笑:“原来如此,我说呢……唉,那您是不是见过顾掌门?” 沈愔眉头微皱,心想:你连人都没见过,就一口答应了他的嘱咐? 不过沈队一向克制内敛,这番腹诽绝不会流露只言片语,只是避重就轻地说道:“顾教授风采卓荦、温文尔雅,是个很亲切的人。” 彭大哥一只手掌在沾满泥点的裤子上蹭了蹭,眉开眼笑道:“那就好那就好……我家小孩明年考研,满心惦记着要给顾掌门当徒弟,我还担心人家眼高于顶,看不上我家那瘪犊子呢!” 沈愔:“……” 行吧,好不容易闯过高考这根独木桥,转眼又要面对考研这道严峻考研,如何在“升学”和“毕业”这个无限死循环的怪圈中杀出一条血路,似乎成了横亘在无数考生和家长面前的一道无解难题。 有那么一时片刻,沈愔忍不住想:顾教授之所以能将这么多看似不起眼的“线头”串成一张无孔不入的“网”,该不会是因为……这些人家里都正好有个面临考学压力的熊孩子吧? 第144章 悲恸(上) 沈愔一行是在当天傍晚摸到花山镇的,此地名义上是“县”,其实就是个小山村。随着天色渐渐暗下,大片的暮霭从山坳处爬上天际,继而在苍翠掩映的村落间抹上深沉的墨色。灯光星星点点地亮起,隐隐绰绰而又闪烁不定,凑成一把温柔的人间灯火。 让沈愔没想到的是,这个封闭在深山中的小镇子居然并不如想象中的那般贫瘠,一幢幢白墙黛瓦的二层小楼错落有致,主路铺了水泥,宽阔又平坦,并排停放四辆悍马毫无压力。路边开凿出水渠,引来清澈的山泉水,经年不断的冲刷着青石板,留下深深浅浅的褶印。 一般来说,城里的警察下乡村公干,都有辖区派出所民警陪同,以免不熟悉当地民情和路况,在执行公务期间遇到麻烦。但眼下有两个特殊:一是花山镇情况特殊,最近的管辖派出所都隔着山路十八弯,来一趟至少要花上大半天;就算派出所民警熟悉当地情况,以沈愔如今的“特殊处境”也拿不出盖了公章的手续和文件。 到头来,他们只能将“角色扮演”进行到底——以“当地电力公司检修工人”的身份联系到当地治安主任,向他说明来意。 治安主任自称姓王,他的家就是无数黛瓦白墙中的一幢,门口摆着两座石头雕的镇宅兽,漆黑的门板上贴着大红对联,显得格外有气派。听说沈愔一行是来检修电路的,他登时露出感激的神色,老实巴交的脸上皱纹根根绽开,用沦陷区人民盼望解放军的殷切目光看着彭大哥,抓着他的手死活不肯松开:“可算把你们盼来了……” 彭大哥:“……” 这话怎么听着这么耳熟? 然而他很快进入“状态”,十分顺畅地接上王主任的话音:“是啊……唉,本来早该来了,只是路不好走,耽搁到现在,让乡亲们受苦了!” 沈愔:“……” 果然是解放军光复沦陷区的腔调! 可能是当地人天性淳朴,王主任十分热情将沈愔一行请到家里,给他们安排了住处和晚饭,末了千恩万谢:“实在不好意思,你们来得匆忙,家里事先没准备,先凑合一宿吧。” 他的态度过分热络,以至于有那么一瞬间,沈愔觉得自己不是来卧底的刑侦警察,而是下乡视察的领导,受到当地“乡亲”热情备至的欢迎和招待。 不过很快,他就明白了李主任热情的原因:连续多日的暴雨对小山村脆弱的电力系统造成了致命的打击,每到傍晚,村里电压极不稳定,头顶电灯时闪时灭,至于电视空调之类的大功率电器更是想都不用想。放眼望去,偌大的村镇笼罩在沉寂和闷热中,如果不是零零散散的灯火,简直是一片鬼影幢幢的死域。 -- 第289页 趁着彭大哥和李主任相互恭维的空当,一直没吭声的彭老弟无声无息凑到沈愔身边,低声问道:“你看什么呢?” 沈愔收回逡巡在夜色中的目光:“没什么……只是有点不舒服。” 愁苦脸的彭老弟微一皱眉:“……不舒服?” 沈愔抿了抿唇,没有解释的意思,也确实不知该如何向彭老弟说明:那种微妙的异样感,甚至没有任何确凿的依据佐证,只是出于某种毫无缘由的直觉。 “……我们刚才进来的路线,你还记得吗?” 彭老弟没想到他会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愣了片刻才道:“这里的房子都差不多,路也是曲里拐弯的,加上天黑,哪能记得住?” 沈愔点点头,没头没脑地说道:“我想也是……” 如果脑电波能凝出实体,彭老弟头顶已经冒出一连串小问号了。 就在他打算揪着沈愔把话问清楚之际,沈支队已经重新扣上鸭舌帽,又把口罩的带子紧了紧,径直往阳台上走去:“我出去看看,如果李主任问起,你就说我路上晕车,早早睡下了。” 彭老弟:“……” 他们进山的一路都是靠着“11路”,只在快到村口时才搭了一段村民的顺风车——还特么是三轮摩托!这一路都是敞篷透亮,新鲜空气管饱管够,他就算要扯谎也得找个靠谱点的借口吧? 然而他没来得及将“保留意见”说出口,沈愔已经推开露天阳台的门。这户人家院里种了一株槐树,根深叶茂,树冠参天,有几根粗大的枝条甚至搭上阳台边缘。沈愔助跑两步,身手敏捷地跃上树枝,借着起伏弹动的频率将自己往前一抛,眼疾手快地扒住树干,三两下哧溜到了地面。 虽然彭老弟装了满腹吐槽,目睹了这一幕,依然忍不住想拍手叫声好。 沈愔抬起头,冲二楼的彭老弟比了个OK的手势,故技重施地翻上墙头,鞋底像是装了猫垫,落地时悄无声息,别说人,连觅食的野猫都没惊动。只有一只离得最近的野猫抬起毛茸茸的小脑袋瓜,眼睛里射出幽幽的绿光,盯着沈愔端详片刻,好奇地“喵”了一声。 沈愔竖起一根手指,隔着口罩抵在唇边,轻轻“嘘”了一声。 小猫和他对视片刻,可能是从这个行踪鬼祟的男人身上嗅到某种近似同类的气息,乖巧又柔顺地“喵”了一声,然后一甩毛茸茸的尾巴,悄无声息地融化在夜色中。 沈愔其实没打算走远,因为这小镇的路道实在错综复杂,虽然认路记路是每个刑侦警察刻在骨子里的本能,但是在深沉浓重的夜色中,只凭第一眼的印象就将当地复杂如掌纹的道路全盘复刻在脑子里,难度实在有点大。 他沿着一条曲曲折折的水渠走了大约四五百米,突然敏锐地抬起头——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水汽,槐花甜美的芬芳缭绕鼻端,然而这幽幽的芬芳中夹杂着某种呛人又刺鼻的气味,针一样扎入鼻腔,然后循着神经而上,定位精准地刺中沈愔脑子里那根紧绷的“筋”。 ……那是烧纸的味道。 沈愔将鸭舌帽压得低了些,循着那股烟熏火燎的气味追踪过去,很快就见夜色深处亮起一点诡异的火光。暖黄色的光洇晕在浓墨一般的夜幕中,非但没让人觉得温暖,反而有种诡异的森凉,穿透沉沉夜色,一点一滴浸透皮肤。 火堆旁蹲了个女人,火光映亮她的脸庞。这女人大概四十来岁,却生得格外老相,脸上堆满了坑坑洼洼的皱纹,泪水从眼角滑落,被一条又一条的皱纹接住,然后从鬓颊滑落。 沈愔不紧不慢地走过去,行动间刻意放重脚步。那女人听到动静,下意识地抬起头,茫然混沌的目光从沈愔胸口的“某电力公司”标牌上扫过,又耷拉下眼皮。 她像个失了三魂七魄的行尸走肉,外界的一切声响都惊动不了她,她也不想搭理任何人。 沈愔走到近前,恰好这女人将一把白茫茫的东西丢进火堆,他的瞳孔陡然凝聚了——只见那是一把纸钱,飞快被火舌吞没,而女人脚边还摆了一串没来得及化成灰的金银元宝。 沈愔脚步一顿,提起裤腿半蹲下身,将一片攥在手里的纸巾递过去:“……您节哀。” 女人机械地转动了下眼珠,那双眼睛里像是笼着一层深沉的灰霾,透不出丝毫活气。这样近的距离,甚至映不出沈愔的面孔。 沈愔不着痕迹地扫过周遭,留意到女人脚边摆了个相框,相框里夹着张黑白照片——那是个年轻女孩,浓重到亲妈都认不出的妆面洗了个干净,花里胡哨的野鸡头也被强行拉直,柔顺的长发散落肩头,遮掩住还算秀丽的小脸。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个含羞带怯的笑意,虽然没有十分亮眼的美貌,往那儿一站,依然是一道天成的风景。 沈愔捏着纸巾的手紧了一瞬,虽然照片上的女孩没有上妆,但他还是一眼认了出来:那是冯欣怡。 是一个多月前被毒枭活活埋入水泥柱窒息而死的……冯欣怡。 沈愔半蹲在地上,随手拈起一张纸钱,帮着送入火光:“那是您女儿吗?很漂亮。” 女人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那双属于行尸走肉的眼睛像是被谁丢进去一颗石子,微微波动了下。 “我有个……妹妹,大概比她大一点。我想送她去念书,可她脾气倔,不听话,一定要出去打工,一走就是五六年,逢年过节才打个电话回来,”沈愔叹了口气,将真话和假话掺杂在一起,刻意与冯欣怡的经历混淆起来,“我有时晚上做噩梦,总梦到她在外头被人欺负……现在回头想想,还真不如当初不放她出去。” -- 第290页 不放她出去,就不用牵肠挂肚,不用担心得睡不着觉,更不用……承受失去至亲之人的悲恸和绝望。 女人眼看要干涸的眼角重新湿润起来,泪水滚滚而落。 “欣欣……欣欣是个倔强的孩子,读书时成绩不错,本来老师说她有希望考学,可她爸说,女孩子读什么书、上什么学?一定要她辍学去打工。欣欣寻死觅活了好几次,终于没拗过她爸,一赌气离家出走,只留了一封信,说是去城里打工,一走就是两三年没消息。” 第145章 悲恸(下) 女人声音低微,像是含在喉咙里,又带着浓重的方言口音,分辨起来很吃力。然而沈愔什么也没说,只是将那张被拒绝过一次的纸巾往前递了递。 这一回,女人接受了他的好意,用纸巾摁了摁潮湿的眼角。 “过了两三年,我们、我们才从进城打工的同乡口中辗转听说欣欣的消息,知道她在城里打工,一个月赚的不少,有一万多!我们这才放下心,还盼着她有一天赚大钱,能把咱们老两口接进城,享一享清福……” 她突然说不下去,用手捂着脸,从指缝里渗出一声含混不清的呜咽。 有那么几秒钟光景,时光逆流成河,从沈愔和悲痛欲绝的女人之间浩浩荡荡流过。不知怎的,沈愔忽然想起那天在审讯室里,冯欣怡顶着一脸亲妈都认不出的烟熏妆,吊儿郎当地翘着脚,又是不屑又是放肆地勾起嘴角。 她当时似笑非笑地说:“只有这俩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妮子,居然说要像那些有钱人一样,在大城市里买栋别墅,再找两个帮佣,也过过有钱人的生活……” 其实,那不仅是郭莉和周小慧的心愿,也是一直以来支撑她在烂泥里坚持下去的信念吧? 在城里站稳脚跟、安顿下来,将父母接到大城市里享清福……多么简单而浅薄的心愿,可是对于这个出身山村、连学都没上完的女孩来说,却隔着一道跨越阴阳的鸿沟,无论如何也够不到对岸。 沈愔耐心等了一会儿,温厚的手掌轻轻拍抚着女人瘦弱又单薄的肩……就像之前无数次,“夏怀真”从噩梦中惊醒时,他安抚那女孩做的一样。 当时,“夏怀真”被他轻柔而富有节奏感的拍抚稳定住情绪,现在,那苍老又脆弱的女人同样在他的安抚下慢慢停止了啜泣。 “早知道、早知道……”她喃喃地说,“就不该让她去打工,不该让她离开家,不该……不该让她辍学!” “可我、可我真的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啊!” 女人嘶哑的喉咙间闷出撕心裂肺的哭声,这一下,沈愔的安慰都不能让她冷静下来。沈支队没了辙,只能将一张张纸钱送进火里,细碎的纸灰被不知从哪吹来的夜风卷起,纷纷扬扬地飘向夜色深处。 沈愔见她情绪稳定些,轻声问道:“孩子接回来了吗?” 女人哭得没力气,麻木地点点头。 如果可以选择,沈愔不太想对一个刚经历丧女之痛的女人套话,可他现在没得选,因为还有一个生死一线的丁绍伟,很可能奄奄一息地躺在这个貌似平和的小乡村的某个角落,等着他将人从九死一生的险境中拖出去。 沈愔淡淡垂下眼皮:“放孩子一个人出去确实太危险了,现在外面这么乱,坏人也多,在山村里长大的孩子没那么多心眼,很容易被人骗。” 女人像一头受伤的母兽,呜呜咽咽地说:“她是托一起出去打工的大哥捎信回来的,她说大哥一直很照顾她,我们才放心她一个人在外头……” 沈愔眯紧眼:“……大、哥?” “就是村子东头的周家大哥,和欣欣一样,也在城里打工,听说是给人当司机,一个月赚得不少,村里人都羡慕得很,有事没事都去找周家大哥套话,看有没有门路也去城里打工。” 沈愔脑子里打过一道闪,语气放得平稳从容,像是随口闲聊一般:“周家大哥这么有能耐?他叫什么名字,是在哪家公司工作?” 女人睁着一双泪水盈盈又茫然的眼:“他、他叫周俊昌,工作的地方好像是叫什么金、金……哦,金越!” ——金越夜总会! 沈愔舒尔抬头,正要追问这个周俊昌的具体住址,目光忽然像是被磁铁吸引的钢针一样定格不动了。 只见那女人的衣袖撩起来半边,露出手腕上某个……他闭着眼都能画出来的纹身! 沈愔拢在衣兜里的手指陡然捏紧了,到了嘴边的话被自己猝不及防地含住,放在舌尖回味片刻,然后不动声色地换了个试探方式:“……周俊昌?这名字我好像听过——他是不是在金越夜总会开货车?” 女人连连点头:“对,就是他!村里人都说他能耐得很,我想着,咱们老俩口一直住在村子里,没本事也没见识,有同村的大哥照看孩子,咱们也能放心些,谁知道……” 她说不下去,眼看又要啜泣起来。 沈愔拍抚她的手势平稳又坚定,轻而缓地问道:“知道孩子是怎么出事的吗?” 女人茫然地摇摇头:“他没说,也不让问……” 沈愔没有问她这个“他”指代的是孩子的父亲,抑或某个更强势且掌握话语权的人,十分轻柔地说道:“这个周家大哥我好像认识,之前去金越夜总会检修电路时见过几回……难得来一趟,正好去家里拜访。您要是放心不下,我替您问问?” -- 第291页 女人猛地抬起头,瞪大一双通红的眼,嗫嚅道:“可是……不是说周家大哥在城里打工没回来吗?而且,这会不会太麻烦了?” 沈愔温和含蓄地笑了笑,十分自然地将话题引导向他最终想要的结果:“您知道周家大哥具体住哪吗?” 周俊昌的住址离女人烧纸钱的地方不算太远,沿着大路走上十分钟,再往右拐过两个路口,左手边第二座青砖小楼就是。墙体像是刚粉刷过,在夜色中白得醒目,不大的庭院里种满了不知名的花儿,正当花季,开得郁郁葱葱。 沈愔轻车驾熟地攀上墙头,又顺着围墙悄然滑落,身手矫健的像只大山猫,一闪身已经摸到窗口。只见窗户打开半扇,话音一阵接一阵地飘出来—— “……嗯,出了点意外,他被警察羁留了。” “……别担心,条子没有证据,最多算作‘危险驾驶’,没多久就会放出来的。” “……这些你们收着,管好自己的嘴,别乱说话,这阵子也别出门,等事情平息了再说。” “……嗯,那我先走了。” 沈愔听到这里,立刻不假思索,怎么进来的又怎么溜了出去。他藏身在一丛灌木后,几分钟后,只听吱呀一声,小院的门被推开,一个年轻男人不紧不慢地走出来。他穿着一身黑色的短风衣,将一只手插在衣兜里,顺势往右一拐,沿着青石板消失在夜色深处。 只是一个惊鸿一瞥的背影,沈愔已经认出来,这是当初在地下车库中,差点一枪崩了他的年轻杀手。 沈愔一只手扣紧衣兜里的折叠刀,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年轻杀手走得很悠哉,闲庭信步似地溜溜达达。然而沈愔跟了一段后突然发觉不对,这男人看似随意,其实每一步的距离都十分接近,如果用标尺测量,误差不会超过三毫米。 这显然不是正常人的走路姿势,而是经过长期的、严苛的训练后养成的习惯,甚至已经形成某种本能。 沈愔知道这个年轻杀手的实力,不敢跟得太近,始终保持着十来步的距离。只见他越走,周围环境越偏僻,夜风掠过灌木,发出沙沙的轻响,草丛中传来窸窣的虫鸣,衬着夜色中白墙黛瓦的小楼、风中若有若无的槐花香,就是一曲恬淡宁静的田园赞歌。 可惜“田园赞歌”并不能让沈支队放松神经,因为没人比他更清楚,这看似宁静的“假象”下藏着怎样的血腥与杀机。 年轻杀手不紧不慢地拐进一条小巷,沈愔没有立刻跟上去,而是缩在矮墙墙根,身影和夜色几乎融为一体,默默数着那男人的脚步声:十五、十六、十七、十八、十九…… 数到第三十下时,他从隐蔽处闪身而出,紧跟着钻进小巷——然而脚步刚一动,他就意识到不对劲,因为夜色中的脚步声突然消失,与此同时,脑子里的某根“弦”毫无预兆地绷紧了。 那一瞬的直觉救了沈愔,几乎是身体本能的反应,他就地一个翻滚,将自己妥帖地藏在矮墙和建筑物的死角里。下一秒,鞋跟拍打青石板的声音重新响起,有人从藏身的暗角里走出来,用嘲讽的口吻冷笑一声:“……出来,我看到你了。” 如果换一个沉不住气的人,此时大概已经从藏身处跳出去,可沈愔纹丝不动地半蹲在原地,眼观鼻鼻观心,假装自己是一根无知无觉的人肉桩子。 年轻杀手的声音裹挟在夜风中,轻而缓地传来:“我不喜欢玩捉迷藏,所以……” 他话音一顿,紧接着夜色中传来一声保险上膛的动静。 沈愔攥紧折叠刀,默默数着他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十、十一、十二……与此同时,折叠刀的刀锋无声无息地弹出,锋刃反射着微光,冰冷得触目惊心。 空气突然凝固住,沉甸甸地压住胸口,每一下呼吸都极其困难。下一秒,两个在夜色中彼此对峙的男人不约而同地顿住,只听一个年轻女孩甜美清冽地笑道:“——啧啧,还是这么警觉,被你发现了呢。” 第146章 掩护(上) 沈愔平静的眼神忽然有了波动,他被年轻杀手察觉行踪、隔着十来步的距离直面枪口时没怎么样,却在听到那女孩声音时蒙上一层浓重的阴影——是苏曼卿。 女式高跟鞋尖利的鞋跟拍打着青石板,不疾不徐而又从容不迫。很快,那女孩娇小的身影从夜色中露出形迹,不过几天不见,她居然还去做了个头发,原本平直的发梢打着自然的蜷,随意垂落肩头,遮掩住脸颊和秀丽的五官,只露出一个小巧的下巴尖。 枪手冰冷而尖锐的杀机突然凝固住,蓄势待发的手指僵了一瞬,从扳机上缓缓挪开:“Athena?怎、怎么是你?” 苏曼卿一只手背在身后,不慌不忙地走出来。她似乎并不畏惧眼前的年轻杀手,微微歪过头,转身的瞬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背影恰好挡住沈愔的藏身之处:“怎么,我不能来吗?” 那年轻枪手似乎有两张面孔,面对沈愔时他是一把无坚不摧的刀,嗜血又狠辣。面对苏曼卿时,他却有点说不出的拘谨,目光不安地逡巡片刻,不知想到了什么,居然将手里的枪藏到背后。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像个不小心做错事的孩子,说话前喉咙居然干涩地滑动了下,然后用舌尖舔了舔后槽牙,勉强咧了咧嘴角,“我、我只是没想到,你会偷偷跟着我……” -- 第292页 苏曼卿似笑非笑:“怎么,只许你大晚上溜出来,就不许我跟着?还是说,你背着老板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她一步一步往前走,微光打在侧脸上,五官轮廓逐渐浮凸而起,就像一幅无可挑剔的美人画像——她和“夏怀真”共享同一张皮相,却不会让人觉得难以区分,因为“夏怀真”总是胆怯地垂着眼,因为出身背景和阅历有限的缘故,缺乏某种正眼看人的底气。 “苏曼卿”却完全相反,不管对面是谁,她都有底气端着下巴。虽然站在贫瘠封闭的小山村里,每一步却像是凌波而来,哪怕是在凡尔赛宫里走红毯也不会露怯。 年轻枪手不由自主地眨了下眼,像是被某种奇异的光灼痛眼球,居然一步一步往后退去:“没、没有……就是去看一个朋友。” 苏曼卿:“朋友?你怎么会有朋友?你不是除了老板,谁也不放在眼里吗?” 杀手支支吾吾:“我、我是替老板去探望一个朋友……” 苏曼卿看出他为难,没过分紧逼,反而保持着背手身后的姿势,转身往沈愔的方向走来。 沈支队赶紧往暗角里挪了挪,生怕离得太近被那长了顺风耳的杀手发觉踪迹。 不过这一回他多虑了,因为自打苏曼卿出现的一刻,杀手的全副注意力就都被吸引走了。他快步追上苏曼卿,一只空着的左手试探地抬起,似乎想拍上这女孩肩头,却出于某种顾虑,不敢落到实处:“你要回去了吗?” “不回去,”苏曼卿嘴角含笑,语气却是冰冷的——不知是不是沈愔的错觉,总觉得那语调莫名耳熟,“今晚月色这么好,还有槐花香,我想再溜达一会儿。” 杀手快步跟上她,想和她并肩而行,又没这个胆子,只得始终保持半步的距离:“你一个人吗?” 苏曼卿眼角似笑非笑地一眯,从他脸上掠过,目光末端像是带了两把欲罢不能的小钩子,搔得人心痒难耐:“要不然呢?” 被这样的目光若即若离地扫视过,正常男人的反应一般只有一个,杀手取人性命如切瓜砍菜,也未能免俗:“晚上不安全,我陪你吧?” 可惜苏小姐毫不领情:“你陪我?是陪我还是监视我?” 年轻杀手藏在口罩下的脸登时涨红半边,吞吞吐吐地说:“我、我没那个意思……” 苏曼卿压根不屑搭理他,自顾自地往前走。 山间气候多变,一股暖流撞见水汽丰沛的山风,居然下起小雨来。雨珠断线似的打落,消失在苏曼卿鬓角发间,女孩鬓发飞快打湿,一绺一绺紧紧贴着姣好的额头。 杀手下意识一掏衣兜,掏完才发现出门时太匆忙,居然忘了带伞。他只得吭哧吭哧地递过一张手帕,犹犹豫豫地劝道:“下雨了,要不还是先回去吧?” 苏曼卿没接手帕,也没说回不回,而是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咱们在这儿待不了多久了吧?” 年轻杀手和紧随其后的沈愔不约而同一震。 “你们闹出这么大动静,警方不可能不彻查到底,一查下去就会发现,那么多涉案人士,线索虽然纷繁庞杂,交汇点却只有一个,”苏曼卿幽幽地说:“一个可能是意外,两个或许是巧合,可再一再二不再三。一旦警方的大部队开到,那就是关门打狗——这个小村镇就是关在笼子里的那条狗。” 杀手眼神闪烁了下,没吭声。 “老板的生产基地有不少,但是能直接辐射西山市的只有这一个,”苏曼卿不疾不徐地说,“他是打定主意弃车保帅了吗?” 年轻杀手把这话放在脑子里咂摸过几遍,没分辨出情绪波动,只得觑着她脸色,小心翼翼地说:“西南的大城市不止西山市一个,咱们的销货市场也不止一个中国——听老板的意思,大概是打算离开一段时间。” 藏身暗中的沈愔眯紧眼,电光火石间,他突然反应过来,这小子所谓的“离开”不单单是离开西山市,而是离开国境! 可他离开了,被他劫持的人质呢? 苏曼卿对身后的“尾巴”恍若未觉,怕凉似的跺了两下脚,高跟鞋跟溅起细碎的水花,将沈愔无意中弄出的动静滴水不漏得遮掩过去:“我听说玄阮这条丧家犬一直在谋划东山再起,还在东南亚市场放出不少流言,有这回事吗?” 她没追问国内局势,杀手登时松了口气,笑道:“你都说了玄阮是条丧家犬,又何必跟他计较?反正都是些陈词滥调,切,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他要真像自己说的那样 苏曼卿低下头,将一缕浸湿的头发拨拉到一边,沉吟片刻,忽然低声笑道:“不错,人们怎么说不要紧,质量是最关键的,在我看来,辞藻再华美,倘若品质跟不上,也是外强中干!” 杀手虽然觉得这话听着有点奇怪,不过黑皇后的喜怒无常在集团内部是出了名的,他唯恐一句不慎惹恼这位脾气古怪的主,嗫嚅着不敢多说。 悄悄跟在后面的沈愔却心下雪亮,倏尔顿住脚步,又是留恋又是不舍地凝视着那女孩逐渐远去的背影。 只听她甜美又清冽的声音从夜色深处传来:“那个姓葛的最近在做什么?又在背后唧唧歪歪?” 杀手赔笑道:“她就是这么个脾气,你不用搭理她,反正她说什么,老板也不会放在心上……” 苏曼卿几不可闻地冷哼一声:“我也不想搭理她,可她总是来碍我的眼……你说,我该拿她怎么办好呢?” -- 第293页 最后一个字的尾音飘来,末端打了个缱绻的卷儿,暧昧不清地传入沈愔耳中,像一片轻飘飘的羽毛,在他绷得极紧的那根筋上不轻不重地撩拨了下。 他最后循着苏曼卿离去的方向盯了一眼,神色专注而留恋,恨不能将目光化作钩子,把那女孩从夜色深处捞回来,小心翼翼地镶嵌在眼睛里。 然而眼下还有个生死不明的丁绍伟吊着沈愔的心,他再不舍,也只能强迫自己将目光从苏曼卿的背影上撕下来,一猫腰,如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潜入夜色中。 方才苏曼卿说了句很奇怪的话,年轻杀手虽然一时没回过味,不过可能是因为黑皇后在组织内部的画风一向这么神神叨叨,他并没太往心里去,只以为这集团内部第二号人物正憋着什么杀人不见血的坏水。 但沈愔听懂了——将她那句话开头的第一个字连起来,就是“人质在祠堂”! 她早知道沈愔跟在身后,是在用这种方式传递消息! 沈愔片刻不敢耽搁,按照记忆中的路线飞快回了王主任家。到了门口,他轻车驾熟地翻墙而入,三两下攀上槐树,顺着树梢跃上阳台。脚步刚刚落地,只听啪嗒一下,客房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哎呀王老哥,你太客气了,我都说了咱们那陆兄弟路上晕车,你还特意把晚饭送上来……” 只听王主任关切地说:“彭老弟头一回来,可能不知道,这山里气候古怪,一会儿冷一会儿热,一会儿晴天一会儿下雨,稍不留神就着凉感冒了。我也是不放心,总要亲眼看了才能安心。” 听得出来,彭大哥竭力阻拦王主任进屋,可王主任不知是太热情还是察觉到什么,非要进来。两人在门口拉拉扯扯好半天,彭大哥急出一脑门汗,正琢磨怎么寻个说辞,忽听“啪”一下,卧室的床头灯被人拉亮了,有人从床上坐起身,揉着眼睛含混不清道:“彭大哥,怎么这么吵啊?出什么事了?” 第147章 掩护(下) 彭大哥悬着的一颗心“啪唧”一下落了地,得了便宜还卖乖地笑道:“你看,咱俩在这儿穷客气,倒把人给吵醒了——我说小陆,你没事吧?这不,王老哥听说你不舒服,担心得不行,还特意熬了粥送上来。” 化名“陆寻”的沈愔坐起身,身上只穿着衬衫,脸上的苍白和疲惫足以以假乱真。看清门口的男人,他客气地点了点头,话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困倦:“是我路上晕车,又有点着凉,睡了一觉感觉好多了……给您添麻烦了。” 王主任探头一看,没发现什么异常,脸上的笑容顿时真心多了:“没事没事!也是咱们这镇子荒僻,你们进来一趟不容易,可别弄病了!呶,这是你嫂子给熬的粥,赶紧吃了,然后早点休息吧。” 沈支队天生一副斯文儒雅的面相,两个月来连伤带病,本就不丰满的脸颊深深凹陷,更像是大病初愈的模样。他客气地道了谢,还没接过粥碗就连连咳嗽起来,咳得王主任越发肯定自己想多了,倒有些不好意思。 “那老弟你好好休息,我就不打扰了,”王主任笑道,“要是有什么需要,随时来找我,千万别强忍着啊!” 彭大哥千恩万谢地将人送出门,提着的一口气猛地松到底。他在门口听了片刻,确认王主任下了楼,这才反锁房门,三步并两步地折回床前:“哎哟领导喂,幸好你赶回来了,不然我还真不知这出戏该怎么往下唱。” 沈愔揭开被褥,彭大哥这才看清,他身上的“制服裤子”还没来得及脱掉。这“病恹恹”的男人一秒钟出戏,压低声音飞快地说道:“我知道人质藏哪了!” 彭大哥瞳孔不易察觉地收缩了下。 五分钟后,彭大哥用被子在床上堆了两个人形,又给楼下的彭老弟发了条短信,简单交代了原委,嘱托他留下来拖住姓王的一家人,然后带上房门,跟着沈愔跃下二楼。 沈愔原本担心彭大哥一身冬暖夏凉的五花膘,行动起来难免不利索,谁知那五大三粗的男人敏捷的像头觅食的野猫,根本不用沈愔帮忙,一个纵跃就攀上槐树,继而脚尖连点,像踩楼梯一样轻飘飘地落了地。 沈愔:“……” 暂时失去了语言功能。 彭大哥搓着一双白馒头似的大手,憨厚的脸上居然露出一点不好意思的笑:“唉,这‘梯云纵’好多年不练,眼看都落下了,让您见笑了。” 沈愔沉默片刻,似乎在思忖怎么说才能妥帖且不失礼貌地表达出此刻的真实想法。然而一秒钟后,他放弃了,非常简单粗暴地点了下头:“我们走吧。” 直到彻底融入这座依山而建的村镇,彭大哥才明白沈支队所谓的“怪异”是什么意思——这偌大的镇子就像一个迷宫,道路环环相连,建筑千篇一律,青石铺成的小道漫无边际,每一点都能分出无数岔道,就像一张错综复杂又无孔不入的“蛛网”! 彭大哥身手不错,认路的能力却差了沈愔二里地,没多久就迷失在夜色中,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他越走越心慌,探头问道:“喂,领导,你确定是这边吗?” 沈愔的身形几乎和墙角暗影融为一体,头也不回地说:“确定。” 彭大哥又是诧异又是好奇地问道:“你怎么知道?” 沈愔:“……回来的路上遇到一个大婶,和她聊得还不错,顺嘴多问了一句。” -- 第294页 彭大哥:“……” 这人满打满算也才出去两个多小时,从哪弄回这么多情报? 他憋了满腹抓心挠肝的疑问,没等往外喷,忽听沉静的夜色中传来尖利的引擎嗡鸣声,紧接着,仿佛是十多辆越野摩托呼啸着开进村,轮胎和水泥地相摩擦,发出毛骨悚然的动静! 沈愔蓦地回头,目光穿透深沉如墨的夜色,利如刀锋。 十多辆越野摩托声势浩荡,穿透力极强的车前灯横扫而过,将周遭映成白昼。越野摩托车后跟着一辆三轮摩托,车上丢了个鼓鼓囊囊的黑布袋,不知是道路颠簸还是怎的,那布袋竟然在不断挣动! 一行人穿街走向,熟悉路况就像熟悉自己手心里的掌纹,很快在东北角一带檐牙高琢的大屋前停下。饱经风霜的青石砖墙生了一层滑腻的青苔,檐下悬着一块木匾,烫金大字掉了色,仔细分辨,依稀能看出“周氏宗祠”四个字。 当先的摩托车打了个甩尾,在宗祠门口停下。骑手一只脚撑住地,摘下手套和头盔,嘬唇吹了三长两短五声口哨。这就像一个无形的暗号,很快,十来个黑衣人从宗祠中鱼贯而出,乌泱泱地站成一排,冰冷的目光从鸭舌帽下射出,聚焦在同一点上—— 打头的黑衣人拽住三轮摩托上的黑布口袋,用力拖下来,粗制滥造的麻绳禁不住这般野蛮搬运,散架了一半。那布袋里装着的居然是个活物,挣扎半晌,艰难地探出一个脑袋。 ……那是一个人。 如果沈愔或者薛耿在场,大概就能认出,这狼狈不堪的男人就是X省公安厅厅长——秦思远。 他大约是在几个小时前的车祸中受了伤,艰难地挣动许久,才将那身碍事的黑布口袋扒拉下来,扶着三轮摩托慢慢站起身。一旁的黑衣男人冷笑一声,毫无预兆地屈膝抬腿,一脚踹在他膝窝上。秦思远站立不稳,捂着肋下,趔趄着仆倒在地。 黑衣骑手咧开嘴角,两只手相互交握,指节发出嘎啦嘎啦的响声。他歪头端详着秦思远,就像屠夫端详着案板上的猪,盘算着从哪下刀合适。就在这时,簇拥在屋檐下的黑衣男人们仿佛感知到什么,分海似的往两边退去,让开正对大门的通道。 紧接着,远处传来脚步声,缓慢而又富有某种极具有魄力的节奏感,从祠堂深处走出——那是个身材修长的男人,短发一丝不苟地拢在高檐礼帽下,高耸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金边眼镜。曾在地下车库劫杀沈愔的年轻杀手保持着半步距离,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边,一把长柄雨伞严丝合缝地罩过头顶。 秦思远捂着肋下,半天爬不起身,雨水浇在他头顶,又顺着发丝滑落,在脸上冲刷出千沟万壑。他艰难地抬起头,目光透过雨帘,和那文质彬彬的男人对在一处,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先皱了皱眉,然后喷出一口血来。 那文质彬彬的毒枭头目迈着不疾不徐的步子,居高临下地端详着他。两只戴着白手套的手扶在镏金拐杖上,从头发丝到脚底板无一不在诠释何为“衣冠楚楚”。 “秦厅长,”男人微笑着点点头,说话的声音和方式都极为优雅,让人忍不住联想起浑厚又华丽的华尔兹乐曲,在空旷的舞池里激出微微的回响,“久闻大名,今天终于见面了,真是不胜荣幸。” 秦思远扶着三轮摩托,再一次艰难地撑起身,他身后的黑衣男人正想故技重施,被那男人凉飕飕地睨了眼,登时缩脖端肩,不敢造次了。 秦思远滑动喉头,将一口到了嘴边的血沫艰难地咽回去,一张嘴,牙缝里沾了满口瘆人的红:“你是……咳咳,神父?” 神父略略偏过头,目光从玻璃镜片后射出,显得既愉悦又好奇:“我早听说秦厅长和令郎父子情深,今日一见,你们两父子还真是不太像——这用中国的俗语该怎么说?狗尾续貂,还是好竹出歹笋?” 他可能是想刻意幽默一把,可惜簇拥在周围的黑衣人不知是没get到笑点,还是被顶头上司的反复无常训练出了条件反射,一个个绷着面无表情的脸,活像刚死了亲爹。 秦思远喘了两口气,将肋下隐隐的剧痛强压回去:“我……咳咳,我儿子呢?” 神父侧开半步,做了个“请”的手势:“放心,令郎好端端的,没缺胳臂没少腿,就等着跟您父子团圆呢。” 为他撑伞的年轻杀手打了个手势,打头的摩托骑手一把揪住秦思远,连拉带拽地往里拖去。神父刻意慢了一步,等拉开一段距离后,才微微偏过脸:“Athena呢?” 年轻杀手耷拉着眼皮,字斟句酌地答道:“她嫌祠堂气闷,说是想出去散散心……” 神父长眉一挑,露出饶有兴味的表情:“散心?” 他分明没说什么过火的话,年轻杀手眼皮倏忽一跳,一丝滑腻的凉意毫无预兆地窜上背脊,连忙将脑袋埋得更深些:“我现在就去找她!” 他刚要举步,就被神父一摆手拦住了。 “不必了,”神父悠悠地说,“毕竟是我亲手养大的猎犬,脖子上的项圈还没摘下来……就算跑得再远,又能远到哪去?” 他戴着白手套的手掌摁住镏金杖头——那手杖杖头应景地雕成一个狼头,生满獠牙的狼嘴里叼着一只玫瑰,外面包着厚厚的镏金,有一种复古而厚重的艺术感。 男人唯唯诺诺,低头不敢看他,冷汗开闸似的疯狂涌出。 -- 第295页 第148章 离间(上) 只听神父轻轻叹了口气:“小狗偶尔不听话是正常的,毕竟狗这种东西天生不懂事,总要人盯着才能矫正行为……只要大面上不离弦,就随她去吧。” 这一回,年轻枪手连个“是”字都不敢应,雨水顺着他的鬓角滑落,又消失在衣领里。他夹紧腿肚,哆嗦成一只在风雨中瑟瑟发抖的鹌鹑。 神父轻笑一声,不再搭理他,举步往祠堂里走去。年轻男人打了个寒噤,赶紧亦步亦趋地跟上,手里的大伞如影随形,始终罩在他头顶。 花山镇名为“镇”,其实就是个规模稍大的山村。村子地处深山,常年封闭,久而久之,村里的人或多或少都沾亲带故,往上数三代,谁跟谁的祖宗都连着筋。 村里最大的姓氏是周,寻根溯源足有百多年历史,据说晚清年间还曾出过进士。周氏后人也对家族传承格外重视,特地在这穷乡僻壤里立了宗祠,一进大门,墙壁上那对黑木对联就猝不及防地闯入视线:德叶南离饮食烹调有赖,厨称东道善恶彰昭无私。 秦思远被人从后推了把,一时没站稳,踉踉跄跄地往前扑去,差点再摔一回。他好不容易站稳了,抬头看着墙上那副对联,不知想到什么,嘴角连讥带讽地提起半边。 不紧不慢的脚步声就像魔鬼一样跟进祠堂,那神父可能是故意作态,也或许是天生神经麻木,不管什么时候都是一派游刃有余八风不动的做派。哪怕对着这个贩毒分子恨不能碎尸万段的“X省公安厅厅长”,他也能礼数周全,挑不出半点毛病:“秦厅长,实在不好意思,用这种方法将您请来。” 他在主位的太师椅上坐下,又对秦思远打了个“请坐”的手势,言行举止一点不见外,俨然将自己当成这周氏宗祠的主人了。 秦思远确实有点站不住,也不跟他客气,径直挑了个最近的位子坐下,冷笑了笑:“人家祖宗敬受香火的祠堂,什么时候成了毒窝?” 神父温和地笑道:“中国有句俗语,叫‘有奶就是娘’,秦厅没听说过吗?只要有足够的利益,别说多认个祖宗,就是让他们跪在地上舔我的鞋尖,他们也是心甘情愿,不敢有半句怨言。” 秦思远反复回味着这句话里的深意,戴着手铐的手指慢慢捏紧了。 目前为止,公安系统掌握到的与“神父”相关的资料并不算多,一方面是因为他的确不怎么高调,而且十分善于隐藏自己的狐狸尾巴。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西南边陲势力最大的毒枭一直是玄阮,有这棵“大树”拦在前头,既蒙蔽了警方的视线,也把新崛起的“神父集团”风雨不透地挡在身后。 然而谁也没想到,这所谓的“大树”其实已经烂了芯子,在他身后,更可怕的庞然大物正从夜色深处浮现出形迹。 “……我们费了不少精力搜集你的资料,甚至有精英干警冒险潜入你扎在滇缅边境的据点,可惜带回的情报依然十分有限,”秦思远可能是伤了肺叶或者肋骨,一只手始终按住胁下,音量必须保持在一个十分克制的范围内,每说一句话就要小幅度地抽一口气,以此缓解生理上的痛楚,“隐藏自己的同时,还能借警方的手重创玄阮集团,方便你取而代之——你确实是个人物。” 神父垂下眼帘,拇指隔着一层真丝布料,在手杖的镏金狼头上反复摩挲,力道轻柔而又带着某种缱绻的意味,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蹭蹂情人的脸颊。 “秦厅长夸错人了,”他不无惋惜地叹了口气,“这招借刀杀人可不是我的主意。” 秦思远攥紧的手背上逐渐撑起青筋:“你是说……” “那是我最得意的杰作……我花了六年时间,磨出来一柄削铁如泥的宝刀,可惜才出鞘一次,就差点毁在玄阮那个蠢货手里,”神父用手杖点了点地,叹息着摇摇头,“愚蠢啊!他费尽心思从我手里拿到‘配方’,却不知道十张配方也换不来一位‘黑皇后’……” 秦厅长显然听说过这位“集团第二号人物”的名字,瞳孔猛地缩紧了:“黑……黑皇后?” 山间的天气实在是无理取闹,雨势眼看变小,谁知一道闪电打下,又渐渐大了起来。那雪亮的光映照在神父脸上,衬得他嘴角一缕微妙的笑意又是温柔,又是冰冷。 “是啊,黑皇后……”神父轻言细语,“要不是为了接回我的皇后,区区一个玄阮,还不值当我亲自跑一趟。” 雷声滚滚而至,震得人耳膜作响。秦思远不知被打通了那处关节,猛地捏住太师椅的把手:“黑皇后?黑皇后一直潜伏在西山市?” “是啊,”他的反应似乎取悦了神父,这声名狼藉的毒枭勾起唇角,藏在金丝镜片后的眼睛闪着冰冷的光,“我的皇后……虽然她被拔除了爪牙、磨平了锋芒,像垃圾堆里的流浪狗一样在烂泥里挣扎求生,但她毕竟是我最珍贵的作品。哪怕只是将她当年亲自编排的戏码重新上演一遍,就够把你们警察耍得团团转了。” 这番话的信息量有些大,秦思远花了一点时间理顺思绪,无数隐隐绰绰的线索从黑暗中浮出形迹,被下一道当头打落的电光串联起来。他突然抬起头,眼神锋利,一字一顿:“是她?你的黑皇后……是那姑娘?” 神父微笑地看着他,不承认也不否认。 “难怪……难怪不管我们怎么问他,他都不肯开口,”秦思远默默消化了一会儿这个石破天惊的真相,低头揉了把酸涩的眉心,“我明白了……你煞费苦心,仿照当年的连环案件布下这么大一个局,不单单是为了将接触到新式毒品配方的相关人士灭口,更是为了用相似的案件刺激‘黑皇后’——因为当时,她已经因为某桩事故失去了记忆,像寻常人一样混迹在人群中。” -- 第296页 “你要的,是一个算无遗策杀伐决断的‘黑皇后’,而不是一个全无记忆、懵懵懂懂的KTV打工妹,我说的没错吧?” 神父的笑容逐渐消失,狭长的眼角微微一眯,收敛出一道冰冷的弧度。 “……这就是秦厅的全部感想吗?”短暂的沉默后,他温和地问道,“我还以为,你会很好奇那位沈警官和Athena的关系。” 秦思远不玩扑克牌,对这些花里胡哨的英文名也没什么特别的想法,直接当空气忽略了:“我确实想知道,但我没必要从一个毒枭口中知道。” 他冷冷地看着神父,两人的目光隔空相撞,宛如刀锋出鞘,带着呼啸的风声碰撞在一起。 “我相信自己的战士,就算要知道真相,我也会亲自去问他,”秦思远掷地有声,嘴角勾出一个微妙而讥诮的弧度,“所以,收起你蹩脚的伎俩,不用在我面前白费力气!” 神父颇为绅士地笑了笑,下一秒,太师椅陡然被踹翻,秦思远猝不及防,整个人摔在地上。 他挣扎着想爬起身,刚一动,一只脚毫不留情地从天而降,踩着他的脊背,将恶狠狠地他踩回尘埃里。 秦思远用力呛咳起来,断裂的肋骨摩擦肺叶,呛出一把狰狞的血沫。 不疾不徐的脚步声再次响起,很快,那双定制的真皮男鞋来到眼前,鞋尖挑起他的下巴,那男人绅士而又华丽厚重的声音从头顶飘落:“秦厅,您太固执了……知道吗,以您如今的地位,本可以呼风唤雨,要什么有什么。可您偏偏冥顽不灵,不懂得‘识时务’三个字,比起您那位老朋友,可差得远了……” 他的话音里透着显而易见的惋惜和遗憾,乍一听像是长辈数落不懂事的熊孩子。秦思远讥诮地笑了笑,很想抬头对上他的眼睛,可是刚一动,断裂的肋骨立刻冲着他的中枢神经大吼一声。他只能尽量蜷缩起身体,断断续续地咳嗽道:“老……咳咳,老朋友?” “是啊,老朋友,”神父悠悠地叹了口气,“他可比您聪明多了……要不是他这么聪明,我还真想让他和玄阮来一场相谈甚欢,呵呵。” 秦思远冷静平稳的眼神波动了下,鲜血从嘴里源源不断地涌出,他却压根没注意,咳嗽着问道:“他……咳咳,是谁?” 神父低下头,打量他的目光温柔又慈祥……就像餐馆厨师盯着案板上马上要刮鳞剖肚的鱼:“你觉得会是谁?” 秦思远微微曲起手指,指缝里抓了一把肮脏的泥灰:“简容是你的人,而且是你费尽心思安插进市局的钉子,在你手下的地位一定不低……” 神父勾起嘴角:“Judith的确很得力。” 秦厅长对扑克牌和外文典籍都没研究,当然不知道Judith——《圣经旧约》中杀死侵略军的女英雄,正是扑克牌中红桃皇后的象征人物。他咳嗽了好一阵,将卡在气管里的一口瘀血艰难地吐出来,捂着隐隐作痛的肺脏,每说一个字就往里抽一口气:“简容是法医室主任,你让她对那个实习生下杀手的原因,是为了保护真正的‘内鬼’……所以,这个人的地位一定比简容高,而且更加核心。” 第149章 离间(下) 简容是法医室主任医师,这个级别并不低,然而法医毕竟不是如外勤之类的核心部门,接触到的机密很有限。如果这个“内鬼”真的存在,那他的位置一定十分关键,关键到……神父能忍心弃了简容这枚绸缪对年的棋子,不遗余力地替他掩饰身份。 符合条件的人选并不多,秦思远一个巴掌就能数过来。 神父微微叹了口气:“可惜了……” 秦思远眯紧眼:“可惜什么?” 神父笑了笑:“可惜秦厅长跟我们不是一路人……您要是愿意合作,就算把现在的条件再翻一倍,我也甘之如饴。毕竟这世上贪心的人不难找,可是贪心又聪明的合作盟友,实在是凤毛麟角……” 秦思远的回应很干脆:“你做梦!” 踩住秦思远肩胛的男人眼神一冷,就要往下狠跺,却被神父一个眼神制止。他读懂了顶头上司无言的暗示,将人提溜起来,重新摁在太师椅上。 “我知道秦厅长大老远赶来,不是为了和我聊天叙旧,”神父意味深长地弯下眼角,曲起手指敲了敲太师椅的扶手,他身后的年轻杀手会意,转身飞快地去了。 “我听说,因为早年工作繁忙的缘故,秦厅长和您妻子、儿子的关系不是很好,不然也不至于早早离婚。不过现在看来……呵呵,世人对您是有些误解了。” 秦思远一直波澜不惊的眼神终于有了波动,脱口而出:“这跟他没关系,你有什么冲我来,放了他!” 神父歪头打量着他,眼睛里爆出一星异彩,那样的惊喜又得意,仿佛一出乏味的剧幕,在经过漫长的铺垫后,终于迎来了第一个小高潮。 “我知道,您表面上对自己的儿子不满,内心深处其实还是很关心他的……这和你的性格、观念、为人处世无关,只是纯粹出于荷尔蒙的影响。就好像人饿了要吃饭、渴了要喝水一样天经地义。” 神父悠悠地说:“不过,因为这点荷尔蒙的刺激作用,就不顾安危自己跑来送死?秦厅啊,我原以为你是个人物,没想到连你这样的大人物,都没法摆脱这种由激素造成的错觉诱导,真是让人失望啊。” -- 第297页 秦思远对他的歪理邪说不屑一顾,就当是个屁。 “人们总是这样,一边会产生诸多原始又本能的渴望,一边自己给自己画地为牢——法律、道德、规则……就像一重又一重的枷锁,压在人的身上,”神父的语速缓慢、语调悠长,衬着他华丽又厚重的声线,一字一句有着勾人心弦的力量,“其实,这些枷锁根本没上锁,困住人的只是固化的思维定式。” 有那么一时片刻,秦思远几乎以为这小子上辈子是搞传销的。 “那些法律、道德……画在地上的红线,通过一代又一代的反复强化,将这个社会的规则潜移默化地烙印在每个人脑子里。大多数愚蠢又平庸的人,就被这样的固定思维束缚住,甘心情愿地缩在羊圈里,期望那看似牢固、实则一戳即破的藩篱能保护自己。只有真正聪明的人,超越了规则的束缚,才能在更广阔的天地里驰骋,从而得到真正的自由……” 秦思远对他的邪说嗤之以鼻,然而他环顾四周,发现那些从一开始就像雕塑一样沉默的黑衣人隐隐露出认同的神色。再一低头,只见摁着他的黑衣人衣袖捋起半截,手腕上露出半个纹身,赫然是十字架和咬尾蛇的图案。 刹那间,仿佛有一道光打过脑子,将那些看似杂乱无序的线索串联起来。秦思远无意识地捏紧太师椅的扶手,不知想到了什么,嘴唇居然微微哆嗦起来。 他抬起头,正对上神父一双若有深思的眼睛——这男人可能是亚裔和其他人种的混血,单看长相没什么异样,眼珠却泛着不甚明显的灰绿,瞳仁深处爆出难以形容的异彩。 仿佛传说中的魔鬼之眼,从地狱深处射出目光,偷偷窥探着人间。 “我知道,秦厅不是坐以待毙的蠢货,您今天敢一个人赴约,应该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吧?”神父低低一垂眼,浓密的眼睫往两边收敛,凝成一道浓墨重彩的弧线。秦思远忽然发现,从这个角度看过去,他的侧脸轮廓十分眼熟,总像是……在哪见过! “您不蠢,那位沈警官也是聪明人……可惜他看错了人,居然想把猛兽当猫养,最后被反咬一口,也怪不得旁人了。”神父饶有兴味地盯着秦思远,“秦厅,您猜猜,再次见到沈警官,Athena会怎么做?是再在他身上打出个窟窿,还是……” 他略略前倾身体,用一个颇具压迫性的姿势逼视住秦思远:“……活剐下他一层皮?” 他话音里某种危险而又意味深长的暗示让秦思远绷紧肌肉,几乎将后槽牙咬碎了,好不容易将到了嘴边的一连串质问咽回去。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粗声粗气地说,“沈愔怎么会来这儿?他可是被全城通缉的‘在逃嫌犯’,说不定早离开西山市了!” 神父十分愉悦地微笑起来。 “你知道他没有,”他轻声说,“就像你也知道,他的确是清白无辜的。你们这些警察啊,总是被一些固有的思维禁锢住,放着好端端的阳关大道不走,非要往死胡同里蹚——你是这样,那姓沈的也一样。” 有那么一时片刻,秦思远听到自己心脏剧烈跳动起来:“……沈愔果然是被栽赃陷害的?这一切都是你设计的?” “是啊,”神父很坦然地点了头,“事到如今,我也没必要瞒你……其实我本来是想给他一个痛快的,但是杀一个正处级支队长容易,随后而来的麻烦却是无穷无尽。还是Athena说得对,让你们自相残杀、自己内耗,可比我亲自动手来的便利得多。” 秦思远来不及细想“没必要隐瞒”的原因,胸腔里已经涌上某种难以言喻的欣慰和喜悦。那一刻,虽然身陷魔窟,他依然浮起一个不合时宜的念头:我果然没看错他! 然而下一瞬,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巨响,火光毫无预兆地炸开在夜色深处,浓烟卷上了天。 秦思远蓦地一激灵,虽然不明所以,某种不祥的预感却如毒虫一般爬上背脊。他猝然回头,正对上神父一双温柔含笑的眼。 “秦厅好像真的不知道啊,”神父微笑着说,“就在您被‘请’来做客的三个小时前,沈警官一行也抵达了花山镇,就住在一户姓王的人家。他以为自己可以瞒天过海,却不知道,从他进入花山镇的一刻起,已经有无数双眼睛盯住他。” 秦思远如坠冰窟,胸口像是被什么压住,一层层凉了下去。 “……他是个聪明人,可惜太聪明了,竟然想染指我亲手豢养的‘猎犬’,”神父悠悠地叹了口气,“我本来可以像对您一样,将他‘请来’做客,但是因为某些个人原因,我不是很喜欢别人觊觎我的东西,所以……” 他眯紧眼角,微笑中隐隐透着血腥的气味:“所以……他还是彻底消失的好。” 秦思远乍起的寒意还没消退下去,沉重的脚步声已经从祠堂外传来。他抬头一看,只见方才消失的年轻杀手拖着一个男人走到近前。那男人显然刚受过一轮极为惨烈的折磨,头上戴着黑色的头套,身上的衣服烂成血迹斑斑的布条,歪着脑袋一动不动。 霎时间,秦思远的呼吸凝固了,整个人如遭雷击,一动不动地僵在原地。好半天,他颤巍巍地伸出手,似乎想去触碰那伤痕累累的年轻男人,然而刚一动,就被身后的打手强行摁回椅子里。 “在秦厅到来前,我设想过很多种剧情发展,总觉得对您这样的人物,直接一颗子弹未免太失礼了,”神父不温不火地说,“所以……我为您准备了这个。” -- 第298页 他打了个响指,后堂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很快,葛欣捧着托盘走进来,盘子里赫然摆着一只注射器。 尖利的针头在探灯下闪烁着冰冷的幽光,秦思远似乎意识到什么,脸色微乎其微地变了。 神父不疾不徐地走到近前,拿起注射器,用手指试了试针头的锐利程度。幽暗的光线下,秦思远忽然发现,注射器里的液体并非常见的乳白色,而是…… “多么美丽啊,这可是黄金的色泽,”神父感慨道,与沈愔颇为神似的眼角微微垂落,含笑觑着秦思远,“一克的价格贵比黄金,市面上多少人一掷千金都求不到的极乐……只有这样美妙的体验,才配得上秦厅这样的人物啊!” 秦思远攥紧手指,听到自己毫无异样地问:“这是什么?” “我称它为金沙,事实上,这个称呼并不准确,因为黄金这种蠢笨的矿物如何能和人类智慧的结晶相比提并论”神父将注射器往前推了推,尖利的针头转向秦思远:“秦厅,您可以选择,是亲自体验这种极乐的滋味,还是……让令郎代劳?” 秦思远胸口剧烈起伏,脆弱的心肺功能支撑不住这样大的肺活量,沸反盈天地抗议起来。他却浑然未觉,一只手摁住胸口,从牙缝里挣出三个字:“你……做梦!” 第150章 偷梁(上) 一次上瘾,终身难以戒断,快感百倍翻番,毒理作用却大幅降低——只要是在缉毒一线干过的刑警,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也因此,没人比秦思远更清楚,这一针一旦扎下去,不管是自愿还是被迫,刑警生涯就算玩完了。 那尖利的针头反射着灯光,在秦思远眼皮上留下一道微乎其微的雪亮印子,他眼皮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抓紧太师椅的手指几乎留下五道声嘶力竭的指印:“你……你别乱来!” 那一刻,神父确信自己从这功勋昭彰的X省公安厅厅长眼中看到货真价实的慌乱,笑得越发意味深长。 “看来秦厅还没考虑好,”他悠悠地说,“既然如此,就由我替您做决定吧。” 他打了个手势,立刻有黑衣打手上前抓起丁绍伟的手腕,撸起袖子的一瞬,胳膊上露出斑驳交错的血痕。血管隐藏在模糊的血肉下,几乎看不出来。 秦思远像是被那条惨不忍睹的胳膊撞中视线,再也忍不住,颤巍巍地嘶声道:“住、住手!” 神父转过头,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有那么一时片刻,他锐利的目光透过秦思远浑浊的老眼,看清了这男人的内心——他固若金汤的防线正在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塌陷下去,露出隐藏在堡垒背后、不为人知的真心和软肋。 想来也是,除了变态和冷血精神病,这世上有哪个父亲会不惦记着自己的儿子呢? 尖利的针头往前推进一分,堪堪挑破丁绍伟的油皮,神父却连看都不看一眼,目光自始至终只盯着秦思远一人:“冲你来?秦厅看来是做好决定了?” 秦思远复杂的目光掠过那年轻男人的脸——虽然他脸上蒙着头罩,秦思远却凭着记忆,将那副和自己不怎么相似的五官一一归位。 “明明是个好孩子,”他忍不住想,“怎么活得这么吊儿郎当、玩世不恭呢?” 他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无数破碎的画面趁着这意志薄弱的一瞬从潜意识深处翻出,纷繁错杂地滑过眼前。 那短短两三秒的空当被无限拉长,犹如光怪陆离的蒙太奇片段,他想起许多年前,丁绍伟刚降生那阵,夫妻感情还算和睦。偶尔不加班的周末,他会陪着丁凯薇,推着还不会说话的小儿子去公园里散步。 那小子天生是个人嫌狗不待见的货色,看到邻居家养的拉布拉多,总是伸手去拉人家尾巴。那狗性子温和,又被主人□□得好,没跟这小东西一般见识,只是委屈巴巴地缩成一团,把尾巴藏在身体底下。那小东西却手欠得很,咿咿呀呀地叫着,非要自己把他推近些,伸出雪□□嫩的爪子,探手去拉扯大狗耳朵。 一晃眼,这么多年过去了…… “我居然错过了这么多,”秦思远有些恍惚地想着,“当初那猫嫌狗不待见的臭小子,怎么突然长这么大了?” 他将脑海中的记忆飞快搜罗一遍,却错愕地发现,自己居然没什么印象。 秦思远苦笑着摇摇头,蓦地睁开眼,抬头对上神父含笑的眸子,一字一顿道:“你想把我怎么着都行,但是让他走!” 神父微笑看着他,就像看着一条垂死狂吠的老狗,因为知道对方不可能对人造成实质性的伤害,所以格外宽容,甚至多了几分宽宏的怜悯。 “怎样都行?”他轻声重复了一遍,似乎早料到这个结果,不紧不慢地往前迈了两步,“那……” 话音未落,拖着丁绍伟的黑衣男人突然“咦”了一声,然后半蹲下身,将那条血肉模糊的胳膊拉直了,反复验看。 “老板,你来看,”片刻后,他沉声道,“这人的伤不对!” 神父的话被打断,不悦地回过头:“怎么了?” 黑衣男人从衣兜里掏出张纸巾,在那条伤痕累累的胳膊上抹了两把,下一秒,那胳膊上的血痕奇迹般地变淡了,男人翻过餐巾纸,纸巾上却是殷红一片。 神父一双眼睛陡然眯紧,眼神利如鹰隼。 “这不是人血!”黑衣男人惊呼道,他把纸巾凑到鼻子下闻了闻,皱眉道,“好像是、是……人造血浆?” -- 第299页 神父阴沉得可怕的目光从那人的黑布头套上掠过,不用他开口吩咐,黑衣男人已经扯开头罩,顿时,一张焦黄平凡的面孔暴露在光线中。 ——那不是丁绍伟! 这顷刻间的变故太出人意料,秦思远不由自主地站起身,还没完全站直溜,就被胸口断骨的剧痛和身后的黑衣男人双双摁回原位:“别动!” 神父冰冷的目光在李代桃僵的那位脸上戳出两个透明窟窿:“……是我们的人?” 黑衣男人皱眉端详片刻,然而那人侧着脸,黑发散乱地挡住半边脸颊,脸上还沾了不知是人血还是人造血浆,只能从五官轮廓上依稀分辨出一点端倪:“好像、好像是……” 可能是神父天生感知神经迟钝,也或许是因为他大阵仗经历得多了,久而久之,不太容易被一些“鸡毛蒜皮”惊着。这么大一出变故摆在眼前,他竟然能若无其事,连面部肌肉都不乱分毫:“……什么时侯的事?” 负责看守的黑衣打手简直不敢和他对视,埋着头匆匆道:“我、我这就去查监控记录……” 他不等神父开口,一溜烟跑走了,将一干心惊胆战的同僚留在祠堂里,就像一群洗剥干净的鸡鸭鱼肉,等着自家老板下筷子。 神父一只手扶着镏金杖头,用手杖有一搭没一搭地杵着地面,正要开口,一阵仓促的脚步声突然闯进祠堂。 神父在下属跟前一向是不容置疑的权威存在,眼下却被接连打断两回。他涵养再好、城府再深,此刻也不由微微一眯眼,目光和语气一样冰冷:“又怎么了?” 不请自来的那位百忙中来了个急刹车,粗制滥造的地摊货鞋底抓地力不牢,又经过雨水充分的滋润,一个重心不稳,差点和青石地砖来了个亲密接触。从外人的角度看过去,就是他被神父的气场碾压,膝弯无端发软,直接“叩拜”在地上:“老、老板,那个姓沈的警察不见了……” 这一句犹如晴天霹雳,猝不及防地劈在所有人头上——秦思远若有所思,一干黑衣人面面相觑,唯一面无表情岿然不动的那位冷冷问道:“不见了?什么叫不见了?” 前来报信的黑衣人大着胆子抬起头,刚和自家老板短兵相接地擦了个边,已经从头皮凉到脚底板,赶紧缩脖端肩,假装自己是一团无辜又柔弱的鹌鹑:“我们按您的吩咐,把那姓沈的落脚的整栋楼炸了……” 秦思远一手捂住胸口,只觉得这刚刚过去的三分钟,变故纷至沓来。他车祸后坍塌半边的脑回路处理不了这样庞杂繁复的信息流,只能一股脑涌入胸口,差点将心血管堵栓塞了。 神父冷冷盯着那人:“然后呢?” “我们按您的吩咐,就在附近盯着,谁知等到一半,那姓王的突然从废墟里爬出来,哭着喊着找人救人,”黑衣人被神父盯得腿软,索性趴在地上不起来,缩着脖子战战兢兢,“找人一问才知道,那姓沈的早不见了,他和他老婆、女儿被人打昏,绑在厨房里。炸弹把房子炸塌半边,他老婆、女儿被埋在废墟下,只有那姓王的命大,从废墟里挣扎着爬出来。” 神父眉头微皱:“那个姓沈的警察现在去哪了?” 黑衣人趴在地上,面孔几乎和冰冷的青石板砖贴在一处:“不、不知道……” 只听嘎啦一声轻响,那毒枭头目看着文质彬彬,手劲却当真不小,镏金的狼头差点被他捏变形。他一字一顿,语气温和地重复了一遍:“不、知、道?” 黑衣男人不敢吱声,就地蜷成一团,差点把自己缩没了。 神父原地踱了两圈,手杖在青石砖地上点出有规律的节奏。光听那动静,不紧不慢、从容不迫,仿佛那人一点没被这迭出的变故打乱阵脚,依然智珠在握,胸有成竹。 秦思远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微微一动,不知考虑到什么,又把到了嘴边的话咽回去。 “这个毒枭头目明显有些心绪不稳,看来沈愔这一连串动作确实出乎他的意料,”他不动声色地想,“这时候,任何一点外力的刺激都可能让他岌岌可危的理智彻底失衡,但……也可能让他不管不顾,拼着两败俱伤也要鱼死网破——这一定不是沈愔想看到的局面。” 只有让他保持焦虑而又不失理智的状态,才能尽可能地拖慢毒枭的脚步,从而为沈愔争取宝贵的时间。 心念电转间,秦思远已经打定主意,用某种十分平稳、尽量客观的语气,不慌不忙地开口道:“他在你眼皮子底下救走人质,哪怕你再不想承认,这一局也是输了……” 神父转过身,没有情绪波动的眼睛盯住秦思远。 第151章 偷梁(下) “我原本以为你想对付的人是我,不过现在看来,你其实是用我和绍伟作局,引沈愔上钩,”说到这里,秦思远话音一顿,语气里带上一丝不甚明显的好奇,“我想不通的是,沈愔已经是全城通缉的‘嫌犯’,就算你不对付他,他的结局也不会太好……你为什么非得赶尽杀绝?还一定要亲自动这个手?” 神父从鼻子里喷出一声轻笑,没来得及开口,旁边的葛欣似乎是忍不下秦思远连讥带讽的语气,厉声道:“那姓沈的条子算什么东西?我们老板想对付他,一根手指就能碾死!” 秦思远压根不看她,淡淡垂下眼皮,不动声色地盯着自己沾了血迹的手掌:“神父先生,看来您对部下的约束力有待加强啊。” -- 第300页 葛欣蓦地意识到什么,略带仓皇地看了神父一眼,神父却和秦思远一样,压根不理会她,而是饶有兴味地盯着秦厅:“你是说,我故意针对那姓沈的警察?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们人民警察虽然经常研究嫌疑人的作案心理,可总有些超出正常范畴的变态想法,是我们没法揣摩的,”自从发现丁绍伟已经脱出神父的掌控,秦思远的底气一下足了,说话也没了顾虑,连讥诮带嘲讽,就像小刀片一样,只管往人痛处戳,“你要是想对付小沈,当初在废弃工厂就能动手,可你偏偏没这么做……等他成了‘在逃嫌犯’,被警方通力追捕,你又在暗处下黑手——神父先生,你不觉得自己前后矛盾,毫无逻辑可言吗?这可不像你的做派啊。” 神父将滑落鼻梁的金边眼镜往上推了推,神色漠然。似乎是察觉到秦思远在玩心理战的一瞬间,他就自动开启了某种“防御机制”,所有会干扰正常思维的情绪波动都被关在一道透明的玻璃闸门里,他冷眼旁观着它们跳脚叫嚣、揭竿而起,却产生不出任何共鸣。 “你说得对,被姓沈的警察救走人质,是我输了一筹,但幸好,我的筹码不止那姓丁的小子一个,”神父双手扶着镏金手杖,一袭长及膝盖的黑风衣包裹着修长的身形,风度翩翩地欠了欠身,“我知道这里迟早会暴露在警方视线中,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秦厅,看来得有劳你亲自送我们一程了。” 他不去看秦思远是什么反应,自顾自地转过身——这是一个谈话中止的信号,两边的黑衣人登时会意,精悍的手臂犹如带毒的藤蔓,齐刷刷地扑向秦思远。 而变故,就是在一瞬间发生的—— 神父不知是天生,还是后天通过某种方式矫正的,每一步的距离都大差不差,要是用卷尺测量,会发现距离误差绝不超过两毫米。然而在他转身的一瞬,迈出去的脚步突然被什么绊住,紧接着,一股巨力自下而上袭来,将他整个人往地上拽去! 电光火石间,神父的反应堪称迅速,他用另一条腿撑住重心,拇指不知扳动哪处机关,只听“咔嚓”一下轻响,手杖末端探出一截尖利的利器,照准缠住脚踝的“异物”,狠狠刺了下去! 这一切发生在兔起鹄跃间,两旁的黑衣人还没反应过来,一道强光突然炸开在偌大的祠堂里。所有人的视网膜猝不及防地遭受到强光洗礼,足足有两三秒的光景,视野中一片茫然的空白,居然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两三秒的光景,放在普通人不过是眨眨眼皮,但在训练有素的职业警察,已经足够反转局势。 当空白的眩晕感过去后,所有人震惊地发现,神父用身体挡在重伤的秦思远身前,他从不离身的镏金手杖飞出五六米开外,颈间架着一截雪亮的折叠军刀,薄而锐利的刀锋正抵着脖颈上一根突突跳动的血管。 神父似乎想扭过头,然而他刚一动,刀锋便毫不留情地往里一收。锋利的刀尖在皮肉上拖出一道细细的血痕,他却像是没有痛感,嘴角微乎其微地勾起,突然难以遏制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 他身后的男人顶着一张焦黄披血的面皮,握刀的手稳如磐石,那分明是一副陌生的面孔,说话的声线和语气却再耳熟不过:“很好笑吗?” 秦思远眼神微亮,嘴唇动了动,做出某无声的口型——小沈! 神父好不容易止住笑声,抬手抹去眼角笑出的泪花。他丝毫不顾及颈间抵着的刀锋,无奈地摇了摇头:“前一秒,我还以为自己胜券在握,后一秒,我就被你猝起发难、反杀翻盘……还有比这更可笑的吗,沈警官?” 沈愔沉默片刻,大概是觉得脸皮上糊了满把的人造血浆十分不舒服,用力眨了眨眼。但他不敢揭下脸上的伪装,因为手里的毒枭头目既是他翻盘的底牌,也是一个十分不稳定的不定时炸弹。 时间倒退回一个小时前。 当越野摩托撕裂夜色、呼啸着开进山村时,沈愔和彭大哥已经摸到祠堂后门——说是后门,铁锁和锁链锈迹斑斑,不知多久没打开过。哪怕沈队是个溜门撬锁的高手,也不可能凭蛮力将生锈的锁链徒手拆下。 “只能翻墙了……”沈愔抬头看了眼足有三四米高的青石砖墙,再和自己的弹跳能力做了个对比,不得不泄气地承认,这个确实有点强人所难,“我去找找看附近有没有能垫脚的东西,你……” 他话音未落,彭大哥已经纵身而起,他一身敦实的五花膘,行动间像一团摇曳生姿的肉球,身手却出奇的矫健灵敏,大肉球仿佛脱离了地心引力,一骨碌“滚”上墙头。他蹲在三四米高的墙头,借着茂密的树杈遮挡住身形,居高临下地张望片刻,然后抛下一卷安全绳:“沈队,绑好了,我拉你上来。” 沈愔:“……” 等他救出丁绍伟、成功洗脱污名后,一定要抽个时间去趟东海市,再和顾琢好好谈谈——他到底是用什么手段将这么多身怀绝技的奇人异士搜罗起来,还能排兵布阵如臂指使? 可惜眼下情况紧急,惨遭打击的沈支队没工夫考虑这么多,一把抓住晃晃悠悠的安全绳,三下五除二攀上墙头,借着地利的优势将不大的后院收入眼中。 这个“周氏宗祠”似乎是神父在花山镇落脚的据点,院里少不了巡逻的打手。只是后院有厚重高大的院墙挡着,唯一的后门又被锁死了,外人轻易进不来,因此看守并不严密,总共不过三四个黑衣人,一边躲在角落里抽烟提神,一边随口闲聊。 -- 第301页 尖锐的刹车声和呼啸声从祠堂大门口传来时,一个黑衣男人穿过走廊,径直往偏厅走去。盯梢的黑衣男人瞧见他手里端着的托盘,笑着打了个招呼:“又给那小子送饭去啊?” 端托盘的男人腾不开手,只能叹了口气:“可不是?真不明白,这么费劲巴拉地养着他有什么意思?反正迟早得……” 他没把话说完,只是充满恶意地弯下眼角,和同伴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黑衣男人转过身,沿着走廊走进偏厅,那是个不大的房间,除了几把凌乱的椅子和一个靠墙的百宝柜,所有摆设一览无余。他把托盘放在空茶几上,正要走上前,忽然听见后院传来一声短促的低呼! 黑衣男人当即认出,这是刚和他打过招呼的同伴的声音,立刻想也不想地冲出去。他几乎是狂奔进后院,就见两分钟前还在闲聊的同伴死狗似的倒了一地,一个有点眼熟的俊秀男人抬头看着他,温文有礼地笑了笑。 黑衣男人下意识去摸腰间的枪,手指刚触碰到冰冷的金属,头顶突然被巨大的阴影笼罩。他下意识抬头向上,就见一团巨大的“肉球”从天而降,不偏不倚地压在他身上! 只听“喀拉”一下闷响,似乎是脊椎断裂的动静,沈愔不由挪开视线,实在是不忍目睹那位倒霉蛋的惨状。 彭大哥干净利落地解决了看守,从他腰带上夺下叮当作响的钥匙和枪,拿在手里掂量了下,大概是觉得自己玩不转,于是毫不犹豫地丢给沈愔:“他刚才是往那房间里去了,我看得很清楚。” 沈愔二话不说,带头冲了进去……然后猛地刹住脚步,和一目了然的房间大眼瞪小眼。 房间四壁是用青石板砖砌成的,表面抹了水泥,拿手一敲都是结实的实心砖块,根本没有藏人或者藏暗室的可能。沈愔在原地转悠两圈,修长的眉头越夹越紧:“……这里不可能藏人。” ——确实不可能!这房间最多也就十来平,所有的家具和摆设都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想要凭空藏起一个大活人,难度也太高了。 除非…… 沈愔突然意识到什么,将房间里仅有的几间摆设和家具挨个检查过一遍。就在他试图将一把笨重的太师椅搬开时,一直没动静的彭大哥突然道:“领导,你过来看!” 沈愔箭步抢上去,只见彭大哥指着百宝柜上一尊仿古的青铜鼎,神色凝重:“这里其他摆设都或多或少地蒙了灰,只有这个青铜鼎光亮如新——应该不是巧合吧?” 他和沈愔对视一眼,用力转动青铜鼎,下一秒,只听墙壁里传出类似齿轮扣合的“轧轧”声,缓慢而沉重的声响带起一串连锁反应,原本平整的地板忽然向两边分开,露出一道足够容纳一人侧身进出的口子! 第152章 豪赌(上) 在进入暗道之前,沈愔已经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毕竟毒枭和缉毒警就是天生的对头,而丁绍伟落入毒贩手里这么多天,指望他毫发无伤无异于痴人说梦。 但是走进那条密道的一瞬间,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汹涌冲入鼻中,沈愔脚步一顿,瞳孔像是被针扎了,不易察觉地收紧成一点—— 那是一条狭窄的暗道,统共不过十来米,两边隐隐绰绰,夹藏着无数暗室。有些上了锁,有些却半敞着门,沈愔无意间扫了眼,发现暗室里没开窗,光线阴暗,空气污浊。一个年轻女人仰面躺倒在污迹斑斑的床垫上,两只细伶伶的手腕上锁着铐子,手肘处青紫一片。如果仔细端详,会发现皮肤上密密麻麻,布满了细小的针孔。 沈愔拢在衣袖里的手指嘎嘣一响,差点将骨节捏脱臼。 彭大哥却没停顿,轻轻推了他一把:“没用的,人已经废了……沈队,咱们还有正经事要办,只有将这个毒瘤连根拔除,这些女孩才算沉冤得雪!” 沈愔不是血气上头就失了方寸的愣头青,胸口剧烈起伏两下,终于将所有不合时宜的情绪强压下去。他用力闭一闭眼,陡然加快脚步,冷不防一抬头,险些和墙上的监控摄像头看了个对眼。 沈愔拉着不明所以的彭大哥,闪身躲进监控死角。他低头寻摸片刻,捡起一粒小石子,照准监控镜头隔空掷去。 这一下方位、角度、力道拿捏得无一不精准,小石子打中监控镜头轴承,镜头微妙地转过一个角度,恰好和沈愔擦肩而过。与此同时,牢室里传出“什么人”的惊呼,急促的脚步声从甬道尽头传出,两个黑衣人提溜着铁棍,用力敲击着门框:“什么人?滚出来!” 话音未落,凌厉的风声当胸袭来,黑衣男人惨叫一声,捧着流血不止的手腕倒退三步,铁棒当啷落地。 他的同伴见势不妙,抬手便去摸枪,眼前就在这时闪过一道黑影,他还没反应过来,堪堪碰到枪柄的右手已经被人攥住了。 黑衣男人不明所以地抬起头,一张富态憨厚的圆脸冲他笑了笑,下一秒,这人后颈毫无预兆地一凉,根本连惨叫声都来不及发出,已经干净利落地倒在地上。 沈愔收回手,盯着不省人事的黑衣打手瞧了片刻,俊秀的眉头深深皱起。 “奇怪,”他喃喃自语,“有点太顺利了……” 彭大哥莫名其妙地看着他:“顺利不好吗?” 沈愔眼底闪过一丝隐约的不安,却终究没说什么,抬腿进了密室。 -- 第302页 他隐而不发的疑惑直到一个小时后才解开谜团,原来不是毒枭给他设了套,而是沈支队走了半年的水逆,到现在才算时来运转——就在他潜入牢室时,黑衣打手也正好将重伤的秦思远拖到祠堂,一大半人手都被抽调到前院,这才让沈愔钻了空子。 不过,在走进牢室的一刻,所有的疑惑就被满地血腥炸得支离破碎、灰飞烟灭! 牢室的天花板上垂落小孩手臂粗的铁锁,伤痕累累的男人被吊在房梁下,散乱的头发垂落眼前,挡住血迹斑斑的面孔。沈愔呼吸陡然停了一拍,等他回过神,握枪时稳如磐石的手指居然微微打颤,钥匙在他手里哗啦作响,好半天才对准钥匙孔,打开手铐,将重伤的丁绍伟放下来。 丁绍伟身上的衣服不知换过没,早烂成布条,被污血糊在身上,根本分不清哪是皮肉哪是布料。沈愔不知他伤得怎样,手指颤颤巍巍,甚至不敢触碰到他,只能用手轻轻拍打着丁绍伟脸颊,唤他的名字时,两排牙齿碰撞在一起,尾音居然咯咯作响:“绍伟……绍伟!你怎么样?你……你醒醒啊!” 彭大哥四处找了一圈,终于在墙角找到半瓶矿泉水。沈愔哆嗦着接过水瓶,先往丁绍伟发青干裂的嘴里灌了一点,又倒出来一把,拍在他血糊邋遢的脸上:“绍伟!绍伟!你别吓我!你睁开眼睛看看我!” 丁绍伟被他一通折腾,混乱的意识终于稍稍凝聚,睫毛颤抖一阵,从乱七八糟的头帘间射出目光:“你、你是……” 在他开口的一瞬,压在沈支队心头的重石骤然挪开,他几乎是长出一口气,将血肉模糊的好友抱在怀里,从肩膀到手指尖都在不受控制地战栗。 “醒来就好、醒来就好……”沈愔“欺压”了丁绍伟小半辈子,谁知这小半辈子的债凑成一把大的,一股脑找上他。他永远气定神闲的做派再也绷不住,手忙脚乱地脱下外套,又把丁绍伟那身烂得不能见人的衣裳扒拉下来,胡乱套在自己身上。 彭大哥不由一愣:“领导,您这是……” “绍伟的伤不能白受!”沈愔咬紧牙关,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而且……要是我没猜错,这花山镇各条出入要道一定都有毒贩的眼线盯着,单凭咱们几个,想逃出去可不容易。” 彭大哥听出味来:“你的意思是……” “……擒贼先擒王,我们没有后援,只能兵行险着!”只是一眨眼,沈愔已经冷静下来,每句话都锐利清晰、直中要害,“神父是个聪明人,聪明人难免狂妄,只有当他完全卸下心防时,咱们才有可趁之机!” 彭大哥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被沈支队天马行空的想法吓呆了:“你是想……不行,这太危险了!万一事情发展跟你想象的不一样呢?万一你还没见到神父就被拆穿了身份呢?你要是……不行,绝对不行!” “行不行的,总要试试!”沈愔执掌刑侦支队多年,言行举止自有一股说一不二的气度,他一句话拍了板,已经将烂成布条的血衣裹在身上,又从衣兜里掏出明先生友情赞助的□□,用人造血浆浸透了,囫囵个蒙在脸上。 “你先带绍伟离开,我留下来寻找时机——放心,如果苗头不对,我会想法撤出去,不会自寻死路的!” 这是一步死中求生的险棋,恐怕连定计的沈支队本人都没想到,他孤注一掷的豪赌居然真的赢了! 沈愔握紧折叠刀,抵在神父脖颈上,将几分钟前的话原封不动地还给神父:“……还要劳烦神父先生送我们一程。” 神父不能挪动头颈,只得转动眼珠,余光扫向身后的沈愔,嘴角若有似无地掀起半边:“如果我说不呢?” 沈愔手指一紧,刀锋又往里送了半分,堪堪擦破皮肉。倘若神父再开口说话,无异于将自己的要害往刀锋上撞。 “我知道神父先生是聪明人,不过还不到您开口的时侯,”沈愔凑近他耳畔,低声道,“从现在开始,您最好保持沉默,否则……” “否则什么?”神父嘴唇翕动,一字一句都含在唇缝里,“否则……沈警官就要拉着我一起下地狱吗?你觉得……我会怕吗?” 沈愔鸦翅似的睫毛微微垂落,掩住了连讥带讽的笑意。 “你做的就是刀头舔血的买卖,见惯了腥风血雨,怎么可能被吓住?”他低声道,“不过,神父先生这么大的家业,又好不容易接手了玄阮的势力,现在撒手人寰,之前的种种布置就是为他人做了嫁衣裳……神父先生,你甘心吗?” 神父眼神微乎其微地沉了沉。 沈愔摁住他肩头的手加重了三分力道,头也不回:“秦厅,您还能走吗?” 这一回,没人敢往前凑,秦思远扶着太师椅,艰难地撑起身,从牙缝里抽了口气:“……可以!” 沈愔扫过一众不知所措的黑衣男人,冷静地吩咐道:“把手里的武器扔了,还有,给我准备三辆越野摩托!马上去办!” 一干黑衣人就像训练有素的猎犬,没有主人的吩咐,只能互相大眼瞪小眼,谁也不敢擅自做主。 “——就算按您说的准备了又如何?难不成,沈警官以为,你们能逃出去吗?”混乱中,只听一个甜美的年轻女孩声音排众而出,刀锋似的插入耳中,“当然,要是您一个人,或许还有可能。可是别忘了,您还带着秦厅……是想拉着他一起陪葬吗?” -- 第303页 沈愔刀锋似的长眉微微锁紧,因为知道她不是危言耸听,而是单纯地实话实说,所以越发踌躇。 正如葛欣所说,如果只是沈愔一个人,他大可放手一搏。但他没想到的是,秦思远居然也落到神父手里! 他可以兵行险着、死中求生,却不能拉着秦思远一起。 沈愔抬起头,目光越过神父肩膀,和葛欣狭路相逢。那一刻,他们就像两头虎视眈眈的猛兽,对着彼此露出狰狞的獠牙,只等对方露出破绽,就能一击毙命! 就在这时,他身后的秦思远像是伤重不支,脚底一个趔趄,跌跌撞撞地扑了两步,好不容易扶着沈愔站稳了。刹那间,他借着沈愔和神父的身形作为遮挡,略略抬起手腕,将某样物件塞入沈愔耳廓。 沈愔:“……” 他凭着触觉感知到,那是个微型蓝牙耳麦,握着军刀的手登时一紧。 第153章 豪赌(下) 沈愔的疑惑没持续太久,下一秒,耳麦里传出一个熟悉的甜美声音:“……沈支队,恭喜你刷到关底boss——虽然我知道,您一向喜欢兵行险着,不过明知是龙潭虎穴还呆头愣脑地往里闯,您还真是刷新了我的下限。” 沈愔不知该如何形容那一刻的感受,他就像一个充满气的气球,被一股难以形容的巨力摁到水底,松手的瞬间,所有的压力化作浮力,托着气球不由分说地分海而出,露出水面的瞬间,阳光摧枯拉朽般当头照下,万千水珠熠熠生辉。 他嘴唇刚一动,耳麦里那人似乎知道他想说什么,抢先一步道:“别动,也别说话,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 沈愔刚有所动摇的目光悄无声息地弥合了破绽,厉声道:“都退下去!” “……你现在不能离开祠堂,神父身边的枪手已经在祠堂外埋伏好,就算你拿他作人质,只要踏出门槛一步,立刻就会被打成筛子!”苏曼卿的声音冷冷传来,“如果你已经见到了你的好友,那么应该知道,在这间祠堂底下藏了一个牢室……” 沈愔隐约意识到什么,目光倏凝。 “……而这间牢室的东北角,藏着一条密道!”苏曼卿一字一顿地说,“就像您说的,神父虽然变态,但他挣下偌大一份家业,当然不甘心拱手送给别人,总得给自己留条后路——这条密道一直通往村口,也是您唯一的生路!” 沈愔用神父的身形遮掩住自己,他知道,自己不能说一句话,甚至连呼吸频率都不能紊乱,否则,离他最近的神父会立刻察觉不妥! “您现在要做的,就是让他们全部从祠堂退出去,然后挟持神父退到密道里,再从里面堵住入口……记住,这只能为您争取半个小时左右,您必须在三十分钟之内,带着秦厅长从密道逃出去!” 沈愔不及细想,下意识按她的吩咐做了:“全都退出祠堂!要是不想让你们老板少一只耳朵,就马上滚出去!” 这一下可比单纯的“杀人威胁”有效得多,一干黑衣人登时变了脸色——虽然不能排除沈警官放嘴炮的可能,但是万一呢? 万一他真的狗急跳墙,临死也要拉个垫背的,自家老板残废这笔账跟谁算? 还不得算到自己头上? 葛欣惊怒交加:“你……你敢?” “我为何不敢?”那一刻,沈愔犹如被某位苏小姐上身,冷笑着一垂眼帘,“就像葛小姐说的,我反正是无路可走,既然如此,多拉一个垫背的又有什么关系?” 葛欣一排整齐的牙齿死死咬住嘴唇,当季新出的迪奥口红被她撕扯得面目全非。然而她终究不敢拿神父的身家性命开玩笑,只得将胸口翻腾的不甘强压下去,眼睁睁地看着沈愔挟持神父,一步一步往祠堂后院退去。 再一次进入密室,沈愔已经是熟门熟路。他将密室的门关死,又找来铁棒抵住入口,确认没有第四个人进得来,这才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他飞快搜过神父全身,从这毒枭头目皮带夹层里摸出一把折叠刀和勃朗宁袖珍□□,远远丢到一旁。 神父一直毫无动静地任他搜身,嘴角始终挂着一缕若有若无的笑意:“连这里都能摸到,沈警官,我果然小看你了。” “彼此彼此,”沈愔淡淡地说,“神父先生运筹帷幄,藏身暗处就能遥控全局,耍得西山市局团团转,我也是佩服不已。” 隔着不到半掌的距离,这侧脸肖似的两人互相对视,目光针锋相对,看不见的血色四散飞溅。 秦思远实在有点站不住,一只手捂住肋下断骨处,贴着墙壁缓缓滑落在地,有气无力地说:“等出去了,回到市局审讯室,你俩有的是机会互相恭维,现在能先离开这里吗?” “出不去的,”虽然到了这个地步,神父却好像完全冷静下来,看向秦思远的眼神越发温和含蓄——不像看一个缉毒警,倒像是看一头吊起来等着开膛破肚的牲畜,“这底下是死胡同,你不过是负隅顽抗,何必呢?” “负隅顽抗总比无路可退强,”沈愔冷冷地说,“还有,如果我出不去,你也别想囫囵个离开——我保证会把你的五官四肢一刀一个剁下来,逐一送给你那些忠心耿耿的手下!” 神父:“……” 野蛮人,白瞎了这副俊秀斯文的好相貌! 沈愔不想再跟他废话,直接一手刀劈下,当当正正地切在神父颈间。这一下用了全力,神父根本来不及发出声音,就干净利落地栽入黑暗。 -- 第304页 沈愔犹不放心,在他后脑上又补了一棍子,一点不担心把这满手血腥的毒枭头目敲成脑震荡。末了,他将牢室的铁链拖来,将这位严严实实地锁铐起来,拖到旁边房间反锁起来。 处理好这位,他才折回牢室,伸手在秦思远肋下摁了摁,还没怎么用力,秦厅已经嘶声抽了口气。 沈愔面无表情——也可能是他脸上带了□□,做不出特别的表情来:“是肋骨断了。” 秦思远想说“废话,我也知道”,但他现在每说一句话都会震动肺脏,进而牵动断骨处。虽然不要命,但这滋味着实不好受。 他只能将这话叼在舌尖,略略回味片刻,然后一口吞下。 沈愔没学过续骨,只能将椅子拆成木板,一前一后夹在他胸腹处,再将衬衣撕成布条,牢牢固定住断骨。 秦思远捂住伤处,可能是沈愔固定断骨的处理起了作用,也可能是单纯的心理作用,他居然觉得伤处松快了不少,总算能顺畅说话了:“你脸上那是……” 沈愔愣了下,终于想起自己脸上还戴了一层伪装,赶紧将血糊邋遢的“面具”揭下,露出苍白的面孔——乍一看,简直比重伤的秦思远还虚弱。 秦思远被他毫无血色的脸颊吓了一跳:“你怎么了?受伤了吗?” 沈愔摁了摁左腹,他当初被神父派杀手偷袭,左腹中了一枪,幸好被苏曼卿及时救下。这些日子,伤口恢复得还算不错,但他东奔西走,亏损的元气还没补回来,这一场奔波劳碌下来,后背上已经出了一层冷汗。 “没事……”他低声说,“绍伟已经被救出去了,您别担心。” 秦思远显然松了口气。 密道位于地下,蓝牙信号传不进来,耳麦里一片嘈杂的背景音。沈愔只能按照苏曼卿的提点,一一敲打过墙角砖石,又用折叠刀撬开空心地砖,就见地砖下赫然藏着一条黑黢黢的密道。 霎时间,苏曼卿那句“您只有三十分钟”从脑子里闪电般划过,虽然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说,沈愔还是下意识遵从她的提示,将秦思远背在身上,一猫腰钻进地道。 那地道不知有多长,又湿又滑,还有阴风从尽头吹来。沈愔一颗心却定了下来——因为知道这暗道尽头一定有出口!他从衬衫内兜里摸出手机,打开手电筒,借着那点光源加快脚步。他走了大约十来分钟,拐了不知多少个弯,就在额角已经渗出细密的汗珠时,终于看到前方透出依稀的亮光。 沈愔用力喘了两口气,拨开出口处的碎石和杂草,正想探身而出,不知想到了什么,又猛地缩了回来。 秦思远不明所以:“怎么了?” 沈愔摆了摆手,从地上捡起一块碎石,往外丢出去。石块一路翻滚着,碰撞出细碎的声响,紧接着,他听到洞口外传来粗砺的呼喝声:“谁?什么人在那儿?” 那是个人高马大的男人,穿一身黑色的运动背心,裸着的两条胳膊上纹了狰狞的青龙。他循着声响,探头探脑地摸过来,离着还有十来步,一个身影突然闪电般窜出,人还未落地,两条长腿已经夹住他脖颈,借着凌空下坠的力道翻身一绞! 身材高大的男人连闷哼都来不及发出,颈椎已经被干净利落地绞断,软塌塌地瘫倒在地,抽搐两下就不动了。 沈愔落地时,脚底不由自主地软了下,赶紧手脚并用地站稳当了。他将秦思远连拖带拽地搬出来,没等喘匀气,忽听一声尖利的警报平地炸响,猝不及防地撕裂夜色。紧接着,穿透力极强的探照灯一盏接一盏亮起,来回扫荡着四周,将每一丛灌木和杂草都照得清楚分明。 借着此起彼伏的灯光,沈愔看清了,那光柱后藏着无数隐隐绰绰的人影,手里提着□□和砍刀,正朝这边而来。 他忽然想到什么,低头一看,只见手机上的时间正正卡在“半个小时”的时限上,一秒也不差。 “只有半个小时,”沈支队忍不住泛起苦笑,“原来……是这个意思!” 与此同时,他耳麦里争分夺秒地传来苏曼卿的声音:“怎样,沈警官?从密道里出来了吗?恭喜你,已经陷入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了!” 第154章 夜央(上) 此时已经入夜,西山市局依然灯火通明。市局局长罗曜中沉着脸,听着外勤和技术组的简报。 “经过现场血迹比对,确认肇事司机是秦厅,但是事故原因还在进一步调查。从现场痕迹判断,很可能是秦厅主动撞上路边护栏。” 罗曜中沉着一张脸:“可是秦厅为什么要这么做?” “在没有证据佐证的情况下,我很难给您一个明确的答复,”薛耿沉声道,“但是综合省厅赵处的证词,以及现场痕迹来看,我认为秦厅有大概率是被胁迫了!” “胁迫?”罗曜中眉头拧成一个疙瘩,“你是说……” 薛耿坦然点头:“我怀疑,胁迫秦厅撞车和绑走小丁的是同一伙毒枭!” 这个假设虽然没有确实的证据支撑,却是目前最合乎逻辑的说法,也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为什么秦思远在接到绑匪的短信时,没有向近在咫尺的赵处求援,而是一个人匆匆赴约。 因为那是他唯一的儿子,哪怕他再不成器、再疏远,也是他血脉相连的亲人! 秦思远是系统内部出了名的油盐不进,几个地市公安局局长一听说他的名字就战战兢兢。但他同样是父亲,没有哪个父亲会不在乎儿子的生死。 -- 第305页 罗曜中不知想到了什么,沉冷如铁的眉心波动了下,正要说话,他合在桌上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 罗曜中拿起一看,脸色微乎其微地变了。然而他毕竟城府颇深,很快控制住面部表情,不慌不忙地说:“既然如此,继续加大搜找力度——秦厅撞车后受了伤,绑匪挟持他一定需要交通工具,马上搜寻最近的监控录像,寻找可疑车辆!还有,本市的租车行和出租车公司也不能放过,去吧!” 薛耿答应了一声,人却杵在原地没动。 “罗局,”他沉声道,“关于这案子,我有一个想法。” 罗曜中满心的焦躁不耐差点回流入四肢百骸,恨不能拍桌子大吼一声“你哪来那么多想法”,但他不能表露一丝一毫在脸上,以不变应万变地一点头:“你说。” “这次涉案的几个关键人物:周小慧,冯欣怡,还有那个差点撞死小于的货车司机,都是从花山镇出来的,我怀疑这不是简单的巧合。” 罗曜中摸了摸下巴:“有证据吗?” 薛耿咬紧下颌骨:“暂时没有!” “没有你说什么?”罗曜中一压再压,还是没压住火气,唾沫星子裹挟在硝烟里,喷了薛耿一脸:“你知不知道那地方最近刚发生过塌方?噢,就为了你一句怀疑,就要市局精锐冒着生命危险大老远跑过去?万一你的怀疑错了呢?万一这根本只是个巧合呢?万一秦厅根本不在花山镇,谁来负这个责任?你吗?” 薛耿被他十万个“万一”糊脸上,依然面不改色心不跳,字正腔圆地汇报道:“我认为可以先派几个外勤过去摸摸底,如果真的发现不妥再决定下一步行动方案。” 罗曜中阴沉着脸,似乎在考虑这样安排的可行性。 桌上公放的座机里不失时机地传出赵处的声音:“老罗,我觉得小薛的提议也是可行的,咱们现在闷头找人也是大海捞针,倒不如按他说的试试,毕竟多一个方向就多一分希望嘛!” 有了赵处帮腔,罗曜中脸色再沉也只能点头答应,又冷着脸吩咐薛耿:“动静别那么大,花山镇可是这两年的模范村,要是闹出什么不好听的风言风语,我饶不了你!” 薛耿痛快地答应了。 按说案情分析会议开到这里,下一步侦察思路渐趋明朗,薛耿大可以该干什么干什么去。谁知罗曜中走到楼梯口,回头一看,发现那老小子居然还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 罗曜中眉头紧锁,好不容易按捺住焦虑和火气:“还有事吗?” 薛耿定定地看着他,突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来了句:“当初小许出事前,我正让她帮我查一份名单。” 罗曜中隐约意识到什么,眼皮倏忽一跳。 “那是三年前……准确说是三年前三月十五日,国际商贸大会的出席名单,”薛耿一字一顿,“我记得那是西山市第一次承办这样的大型国际商贸会议,从省委到市里都十分重视,不仅将安保规格提到最高,还特意从市局调了人手维持现场秩序。” 罗曜中冷冷反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还有,都什么时候了,你不抓紧去查绑匪的下落,抓着三年前的一场会议不放干什么?那里头有绑匪的线索吗?” “我一开始也不明白这样一份名单有什么用——既不可能指证幕后主谋,也没法作为呈堂证供,最多给我们侦案方向多提供一个思路,”薛耿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可是小许却因为这事被人袭击,到现在都躺在加护病房!” “那一刻我就知道,那份名单是真的有问题!” 罗曜中眯起眼:“你到底想说什么?” “国际贸易大会举办于三年前,当时我也在场,还遭遇了一场炸弹惊魂,以至于其他细节反而记不太清,”薛耿声音压得极低,每个字却都像锤子一样,重重敲打着罗曜中胸口,“我也是这两天才想起来……罗局,当年疏散人群时,我曾和您打过照面!” 在沈愔第一次要求薛耿去查三年前那份名单时,薛耿脑子里就隐约划过某个不祥的揣测,渐趋模糊的记忆中,他似乎在押着吴兴华走出西山国际酒店时,和身边的某个人打了个招呼。 不知是经年久远,还是薛耿下意识不想记住当年的细节,他记忆中的那人脸上一直笼着一团隐隐绰绰的迷雾,无论怎样回想,都看不清五官轮廓。 直到许舒荣遇袭住院,就像一场猝不及防的台风,秋风扫落叶般席卷脑海,那层挥之不去的迷雾终于散开,逐渐露出那人的庐山真面目…… 薛耿一只手背在身后,拇指狠狠捏着其余四指关节,发出清脆的噼啪声:“罗局,我记得当时,您也在西山国际酒店,没错吧?” 罗曜中面无表情:“所以呢?” 薛耿往前走了半步,他比罗曜中高出小半个头,半垂下眼和他隔空对峙时,便有了几分居高临下的逼视意味:“罗局……小许为什么受伤,你真的不知道吗?” 罗曜中额角青筋突突乱跳,骤然作色:“薛耿,你有话直说,少他妈给我兜圈子!你瞒着我让那实习生查些不相干的东西,我已经没说什么了,现在出了事,你问我?你怎么不问问你自己!” 他坐镇西山市局多年,一旦沉下脸,自有一股不动如山令行禁止的威势。哪怕薛耿个头占了优势,被他当胸一堵,也不由语塞片刻。 -- 第306页 罗曜中狠狠抽了两口气,冷着脸一字一顿:“薛耿,我告诉你,别跟我耍那些花枪!我知道你怀疑我,这我不怪你,眼下这个风声鹤唳的当口,你多留些心也是应当应分。你要是有确凿的证据,只管拿给调查组,我罗曜中二话不说,该怎样就怎样!要是没证据……你少给我唧唧歪歪,该干嘛干嘛去!” 薛耿无言以对,只得扭头走人。 等他高大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罗曜中从衣兜里摸出手机,点亮屏幕,只见方才收到的是一条定时发来的短信,只有简单干脆的一句话:立即调集市局主力,前往花山镇接应。 短信没落款没署名,但罗曜中还是凭着多年了解一眼认出,这是秦思远的手笔! 那一刻,这西山市局局长捏着手机的手指微微颤抖,冷汗不受控制地往外冒,很快就在软塑料壳子上留下一个滑腻的手印。有那么一瞬间,他脑子里闪过无数念头,此起彼伏纷繁错乱,紧接着又尽数沉淀下去,只有一个甜美到有些发腻的声音水落石出般突兀而起:“……罗局,一步错、步步错,咱们现在可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您就是不为自己考虑,也得为您的老婆孩子多想想,您说是吗?” 罗曜中好几次差点失手摔了手机,却终于牢牢抓住。他狠狠吸了两口气,觑着四下里没人,监控镜头也离了十万八千里远,于是动作飞快地摁下删除键。 仿佛一个浪头打来,将痕迹冲刷得干干净净,所有不为人知的罪恶,就此湮没在沙海浪花之中。 此时的花山镇,孤立无援的沈愔同样淹没在“人/民战争”的海洋中。无数探照灯在夜色深处隐约浮动,幢幢人影隐藏在灯光背后,仿佛传说中的魑魅厉鬼,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 沈愔好不容易和守在镇口的彭大哥一行碰了头,没等商量出个子丑寅卯,已经被提着刀枪棍棒的村民包围了。他打眼一扫,赫然瞧见几个小时前刚见过的冯欣怡的母亲,那四十来岁的女人两鬓斑白,眼角堆满密密麻麻的皱纹,浑浊的眼珠黯淡失神,像个被抽走三魂七魄的行尸走肉,裹挟在如怒人潮中,随波逐流地往前推搡。 第155章 夜央(下) 沈愔将重伤的秦思远丢给彭老弟,自己故意落后一步。他侧身避开一记打旋落下的砍刀,反手扣住那人手腕,也没见他怎么动作,已经夺过砍刀。刀背顺势横扫,将冲上来的两人掀飞出去,自己则借着树干矮墙掩护,且战且往村口退去。 耳麦里适时传来苏曼卿的声音:“别跟他们缠斗,往高处走,山坡上有一条小道!” 沈愔用砍刀挡下当头斩落的斧头,转身助跑几步,轻而易举地跃上矮墙。他沿着墙头一路小跑,没多会儿就和底下围追堵截的人群拉开距离,然后一个飞跃,从墙头攀上一株两人合抱的槐树。 此时正值初夏,槐树枝头挂着串串白花,淡淡的幽香裹挟在晚风中,飘向夜色深处。经过一宿鏖战,天边泛起微弱而清透的白光,漫长的黑夜眼看到了尽头。沈愔一边艰难地往山坡上跑,一边借着乱石遮蔽身形,只听耳麦里苏曼卿忽然道:“低头,向左!” 如果她说“小心”或者“注意隐蔽”,沈愔多半会怔愣片刻,但她的指令简单明了,沈愔下意识照做了。几乎在他纵身扑出的下一秒,枪声紧跟着响了,子弹呼啸而至,弹片和崩裂的碎石恰好砸在沈愔脚后跟。 沈愔就地一个翻滚,躲在断了半截的矮墙后,只觉得胸口突突乱跳,一颗心差点从喉咙口蹦出来——不是吓的,而是他刚恢复的心肺功能支撑不住这么大的运动量,哪怕心脏玩命地跳动,挤出的血液也远远跟不上消耗的血氧量:“……然后怎么走?” 他不知道苏曼卿藏在哪儿,唯一能肯定的是,她藏身的地点一定占据了地利优势,才能将村里的情形收入眼底,恰到好处地给出指导:“看到前面那条断崖吗?” 沈愔:“……你不会让我跳下去吧?” 苏曼卿收起玩笑之意,语气是罕见的郑重:“放心,那断崖不高,目测只有三四米。西北角有一条小路,虽然陡峭,但是能勉强下去——你翻下山崖后径直往西,大约几百米后,就能和你朋友会合了。” 两句话的功夫,几个跑在前头的村民已经追上来。苏曼卿声音蓦地尖利:“蹲下,有人偷袭!” 沈愔不假思索地照办了,凌厉的风声旋即擦着头皮过去。他紧走两步,踩着树干飞身后踹,偷袭的男人被他一脚踹在下巴颌上,直接蹬飞出去。 苏曼卿:“别磨蹭了,快点下去!” 沈愔咬紧后槽牙:“……要是我死在这儿,你会难过吗?” 苏曼卿十分干脆:“当然不会!这么简单的副本就被KO了,说出去我都觉得丢脸!” 沈愔:“……” 没良心的东西,忘了当初是谁趴在他怀里哼哼唧唧赖着不走的! 苏曼卿话虽这么说,紧盯四周的视线却片刻不敢懈怠:“小心,左边有人追上来!他手里有枪,你可以用前面那块石头挡一下!” 沈愔用手在巨石上一撑,几乎是身形刚矮下去的瞬间,子弹已经乒乒乓乓地追过来,石头上炸开一溜火光。而他就在轰鸣如雷的心跳声中,飞快地问道:“如果我能活着离开,你能答应我一个要求吗?” 苏曼卿默默测算着那人和沈愔相隔的距离:“他过来了,目测还有七八步……什么要求?” -- 第307页 沈愔闭上眼,数到“三”时,突然长身而起,砍刀呼啸着斩碎空气,刀背闪电般劈下,直接将那持枪凶徒的脑袋瓜砸成一个红红白白的烂西瓜! 他身后立刻响起鬼哭狼嚎的—— “杀人了……他杀人了!” “大伟……他把大伟杀了!” “来人!快来人啊!” 沈愔毫不犹豫,将那不知死活的凶徒一脚踹出去,人体横飞而出,将堪堪追到身后的两个村民一并撞倒。趁着这一愣神的空当,沈愔已经找到苏曼卿说的“小路”,只是往下瞥了眼,额角的冷汗已经如断线珠子似的落了一地。 沈愔捏紧砍刀,从咬紧的牙缝里挤出一句:“要是我今天活下来……往后的路,你能跟我一起走吗?” 刹那间,他听到耳麦里的呼吸声停了一秒。 沈愔微乎其微地一勾嘴角,然后手脚并用地从“小路”上攀下去——说是“小路”,其实只是一段坡度稍缓的山崖,他刚开始还能稳住身形,谁知下到一半,脚底碎石突然无风自动,他整个人登时立足不稳,和碎石沙砾一起稀里哗啦地滚下去。 幸而苏曼卿不是故意坑他,这“小路”底下是一片茂密的杂草,沈愔一路翻滚下去,恰好摔在草丛里。厚实的草窠缓冲了一部分力道,虽然沈支队手脚擦出不少血道子,好歹没伤筋动骨。 他挣扎着爬起身,借着熹微的晨光抬头一瞧,只见断崖顶上人头攒动,显然是追兵已至。沈愔不敢耽搁,扶着矮树站起身,一步一蹒跚地往灌木深处走去,一边走,他一边轻轻抽了口气。 耳麦里立刻传来苏曼卿隐隐紧绷的声音:“你没事吧?” 沈愔忍住一记到了嘴边的抽痛,艰难地提起嘴角:“……没事。” 苏曼卿倏尔抬眼,似乎想说什么,又强行忍住。踌躇片刻,难得正色地安慰道:“就快了……前面还有三四百米。” 事实证明,苏小姐的地图NPC功能还是很靠谱的,就在沈愔堪堪穿过灌木丛时,果然看到先一步冲出重围的彭家兄弟。 彭大哥显然等了好一阵,正焦灼地来回踱步。冷不防见了他,还是全须全尾囫囵个儿,登时激动地迎上前,就跟沦陷区的人民进了解放军似的,握着他的手用力摇晃:“哎哟领导,你可算出来了!我刚才还担心着,您说您要有个什么,让我怎么跟顾掌门交代?” 沈愔没顾上跟他客套,打眼一扫,瞧见他身后的丁绍伟和秦思远,这才微微松了口气:“没事,我……” 他一个“我”字没说完,如影随形的呼啸声已经从村口方向传来。沈愔脸色倏变,蓦地扭过头——他听出来,那是越野摩托的动静! “快走!”沈愔语气急促地说,“他们追来了!” 他没问苏曼卿该怎么办,这时寻求“场支援援”也确实没什么意义……追兵都到眼皮子底下,除了硬扛,还能怎么办? 就在这时,耳麦里沉默许久的苏曼卿忽然开口道:“阿愔……” 这是她第一次用这两个字称呼沈愔,沈警官一时没留神,脚底被碎石绊了下,差点趔趄着栽倒。 “阿愔,”苏曼卿似乎带着些微的笑意,但是仔细品味,一字一句又是正色而凝重,“我和你打赌,你今天一定能平安离开,信不信?” 沈愔微微一怔。 就像是为她这句话做注脚似的,下一秒,树林另一端传来尖锐的嗡鸣声,红蓝交错的闪光刺破将尽的夜色,顷刻间到了近前。 ——那是警方的支援! 十多辆打着红蓝双闪灯的越野摩托来得太快太突然,彭家兄弟还没反应过来,沈愔已经意识到什么,目光直勾勾地看向秦思远。经过一夜奔波,秦厅长额角的冷汗还没干透,干裂的嘴角却艰难地挣出一个笑意,几不可闻地说:“……总算赶上了。”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证实了沈愔的猜测,他眼神倏忽一沉。 有了靠谱的支援,沈支队总算能放任酸软的身体瘫倒在地,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将冷汗抹在衣袖上。很快,随行的急救人员跟上来,为两个重伤员处理伤口,沈愔一摆手,谢绝了急救人员的好意,摁住耳麦低声道:“曼卿!” 耳麦里的苏曼卿沉默片刻,不知是不是沈愔的错觉,总觉得她的语气比平时和缓许多,几乎透出几分温柔的意味:“……怎么了?” 沈愔用舌尖舔了舔牙根:“……警方的支援到了。” 苏曼卿毫无意外:“这么说,你这条小命保住了?看来,咱俩的打赌又是我赢了。” 沈愔:“……是你安排的吗?” 苏曼卿似乎料到他会这么问,故意装傻充愣:“什么?” 她不承认,沈愔也不勉强:“警方已经将这里包围,你觉得你老板能逃出去吗?” 苏曼卿轻轻一挑眉梢,不答反问:“你说呢?” 沈愔微一沉吟:“你还是要跟着他?” 苏曼卿叹了口气,好半天才没头没尾地低声说道:“我没有选择……” 自从十二年前,她一念之差,冲着那微笑的魔鬼伸出手时,就再没有退路。 哪怕前路荆棘丛生、天崩地裂,她也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就算以身为刃,也要硬生生地蹚出一条路来! 沈愔夹紧眉头,听着耳麦里传出嘈杂的噪音,突然意识到她要挂机了,连忙道:“曼卿!” -- 第308页 苏曼卿果然一顿:“还有什么事?” 沈愔无论握刀还是握枪都岿然不动的手指被自己捏得发青,每一个字都咬得格外重:“……我会去找你的!” 耳麦对面,苏曼卿收起望远镜,扣住耳麦的指尖微微发颤。 “我答应过你,会接你回家,这个承诺,我一直记得,”沈愔低声道,“你……照顾好自己,等我!” 没人知道沈愔这句承诺有多少分量,轻飘飘的两个字眼循着电流传入苏曼卿耳中,一瞬间落地生根,庞大的根系扎入血肉,继而摧枯拉朽,在那尘封的心弦上激出一记声嘶力竭的嘶鸣。 “好,”苏曼卿微乎其微地笑了下,“我等你。” 而后,她不等沈愔回话,径直摘下耳麦,从窗口丢出去——那重于泰山又悄无声息的两个字,便随着分崩离析的电子仪器,消散在呼啸来去的晨风中。 天边晓光乍现,长夜终于过去了。 (第四卷完) 第156章 揭底(上) 花山镇是接连三年的致富模范村,虽然地处山村,交通封闭,却因为山清水秀、风景秀丽,吸引了不少外地游客。 谁也没想到,这“山清水秀”的背后居然藏着一个秘密的“地下制毒工厂”! 沈愔一直以为,秦思远是被毒枭胁迫,可当他看到警方支援的一刻,才意识到自己被忽悠了——什么被毒枭胁迫?什么老父亲为了儿子安危做出的无奈妥协?这特么从一开始就是姓秦的设计好的,所有的示弱和狼狈都是为了降低毒枭的防备,从而将计就计,好在最后关头给毒枭反杀一击! 被忽悠了一把的沈支队心情很不好,回市区的一路上,他都一言不发地坐在角落里,任由急救人员替他处理额头和手脚上的擦伤。他身上裹着不知是谁的军绿色大衣,乌黑的头发被汗水打透,一绺一绺贴着鬓边,衬得脸色越发雪白。然而那对眼珠却是对比分明的黑,简直像是两丸分明清透的黑水晶。 他不说话也不质问,就那么一声不吭地坐在那儿,安静的像一尊人形雕塑。正在输液的秦思远没来由一阵心虚,有气无力地没话找话:“你……就没什么话想问吗?” 沈愔奔波大半宿,连饥带渴,嘴唇已经裂出血迹。他冲医务人员打了个手势,那小姑娘极有眼力见地取过一瓶矿泉水,拧开盖子喂到他嘴边。沈愔就着她的手,一口气灌下去大半瓶,然后惬意地喘了口气。 他将秦思远塞给他的微型蓝牙耳麦握在手心里,珍惜地把玩片刻,连讥带讽地提起嘴角:“问什么?问您怎么将计就计,反摆了毒枭一道,还是您未雨绸缪,策反了毒枭身边的第二号人物,从背后反捅他一刀?” 秦思远:“……” 纵然他在官场打滚多年,胆色和脸皮都历练得非同一般,被沈支队一通乱刀戳中痛脚,老脸依然忍不住一红。 这一路都是山道,救护车开起来颠簸得很,沈愔唯恐一不小心将那宝贝耳麦弄丢了,于是问急救人员要了一块干净的手帕,将耳麦小心包起,十分谨慎地藏在衬衣内兜里。 “我只有一个问题,”沈愔看也不看秦思远几乎顺着皱纹满溢而出的心虚和愧疚,淡淡地问,“你是怎么联系上她的?” 不用他刻意说明,秦思远也知道这个“她”指的是谁,脸上的神色越发难以形容。 好半天,这声名远播的X省公安厅厅长的最后一丝心防在沈愔波澜不惊的注视中寸寸剥落,终于放弃了“负隅顽抗”的心思,长叹一口气:“不是我联系她……是她主动联系我的!” 沈愔倏尔抬起眼皮,那一眼简直如剔骨利刀一般,要将秦思远扒皮剜肉,再在骨头上划刻两道。 即便以秦思远的城府,有那么一瞬间,也被他看得浑身冒冷汗。 “……她是在两个礼拜前主动联系我的,我们联络的第一条讯息只有八个字——将计就计,暗度陈仓!”秦思远仰头看着急救车的顶部,从胸腔深处长出一口气,“那时我就猜到,毒贩是打算利用绍伟做文章,而她那条讯息的意思,是让我顺着毒枭的布局将计就计,顺藤摸瓜到老巢,再把他们一网打尽。” 沈愔摁了摁胸口衣兜处,语气和往日里一样四平八稳,乍一听根本想象不出,这位正琢磨着怎么将姓秦的老不死的扒皮抽筋:“您早有准备,除了和她联络的耳麦,应该也有别的安排吧?” 他的语气和神态都毫无异样,秦思远却无端觉得后脑发凉,总怀疑这小子不在平静中爆发,就在平静中疯狂——保不准什么时候暴起发难,直接捅他一刀。 “她很谨慎,每次通信都不肯直说,非得兜十七八个弯子,”秦思远叹了口气,“她跟我合作,帮我救出绍伟,条件只有一个。” 他话音刻意一顿,仔细打量沈愔的表情,就见这位前市局正处级支队长用冰冷漠然的眼神传递出“你爱说不说不说拉倒”的意味。 秦思远被他冰冷锐利的目光堵得胸口一噎,悻悻道:“她要我保证,一定会替你翻案,洗刷冤情!” 此时天光逐渐亮起,夜色虽然负隅顽抗,终究在曙光的长驱直入下节节败退,终至溃不成军。沈愔只觉得那点微光从天际一路灼灼燃烧到眼前,在视网膜上烧出一个浓墨重彩的轮廓。 他似乎想说什么,又觉得那人不在眼前,说给外人听也没什么意思,只好将那个剪影万分珍重地捧在心头。 -- 第309页 “秦厅以身返险,就是为了拿自己当诱饵,顺势摸到神父老窝?”沈愔浓密如墨的眼睫微一闪烁,俊秀锐利的眉头皱成深深的褶子,“您就不怕一个玩脱了,或是后援没能及时赶到,就这么阴沟里翻了船?” 秦思远吃力地抬起戴着吊针的手,在胸腹断骨处按了按,然后吐出一口长气:“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如果是平时,当然没必要剑走偏锋,可绍伟在他们手里,只要能把他救出来,我就算拼了这条老命又算什么?” 他被怼得没辙,只能把丁绍伟搬出来。沈愔果然住了口,想起丁绍伟那身累累交错的伤口,再开口时,语气便缓和了许多:“……绍伟怎么样了?” “伤得不轻,骨头断了好几根,护士说了,幸好救出来了,要是再拖几天,还不知道会怎样,”提起重伤的儿子,秦思远眉目沉郁,满腹心疼和怜爱难舍难分地纠结在一起,偏偏他心疼的对象不在眼前,寻不到发泄的出口,只好勉为其难地安放在眼前的沈愔身上,“对了,你又是怎么回事?我刚才听了一耳朵,好好的怎么伤了元气?还气血两虚……怎么这么不会照顾自己?” 沈愔:“……” 有那么一瞬间,他简直不敢相信眼前之人是公安系统内部出了名严厉的X省公安厅厅长秦思远,还以为他被什么不明生物体夺舍了。 恰好这时,护士扒开沈愔那件已经烂得不成样的夹克,又撩起衬衫衣襟,露出腹部那道还没好利索的疤痕——苏曼卿的处理还算妥当,伤口缝合得很及时,又用创面修复生物胶粘牢了。可是再妥当的处理也禁不住沈支队又是翻身越岭,又是打架救人的折腾,眼看有一朝回到解放前的迹象。 秦思远两只眼睛登时直愣了:“……怎么弄的?” 沈愔纹丝不动地坐在原地,眼睫毛低低垂落,搭在苍白的脸颊上,显得对比分明而又生气惨淡:“……神父想斩草除根,可惜没除成。” 沈愔算丁凯薇半个儿子,又是秦思远看着长大的,较真论起来,他喊秦思远一声“秦叔叔”也是应当应分。可惜秦思远性子严厉,对亲生儿子尚且如“严冬般残酷”,对其他人也“温暖”不到哪去。 非得到了双鬓斑白、肩背佝偻的年纪,那铁石般的脾气才会被经年的时光一点一滴蚀透,碎成一把一触即溃的煤渣,光影从松散的缝隙中透出,朦胧又温暖。 秦思远伤得不轻,要不是急救人员一针镇痛剂打进去,他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要紧吗?” 沈愔仰头靠在车壁上,任由医务人员替他收拾旧伤:“还好,她帮我处理过,不打紧。” 他两次提到同一个“她”,虽然没明说,但是“我有女票我骄傲”的嘴脸已经□□裸地坦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秦思远登时无语凝噎。 “什么意思?”他没好气地想,“在离了婚的老人家面前炫耀男女关系?冲我撒狗粮有意思吗?” 秦思远不想看这小子“有了女票忘了组织”的嘴脸,半途拐了话题:“关于市局内鬼……你心里有数了吗?” 薛耿当然不会呆愣到将市局的底细和盘托出,架不住沈愔心思缜密,将来龙去脉梳理过无数遍,已经推断出大概:“简容是神父安插在市局内部的一枚钉子,经营多年,已经扎稳了根基。神父连她都能舍弃,说明简容要掩护的人远比一个‘法医室主任’重要得多——这么算来,其实人选呼之欲出。” 秦思远不动声色:“所以呢?” 他不给沈愔回避的机会,逼着他正视现实,将私底下的猜疑摆在台面上。沈愔拗不过老厅长,只得揭开底牌:“当初六零三行动,市局内部知情的除了参与行动的外勤人员,只有两位老局长。至于是谁……秦厅就算之前不能肯定,经过这一出,心里也应该有数了吧?” 市局两位局长——罗曜中和赵锐,一个是一路提携沈愔的老上司,另一个是看着沈愔长大的长辈,就像他半个亲爹一样。如果没有确凿的证据,沈愔万万不肯将怀疑的矛头指向这二位。 然而眼下,蛛丝马迹从迷雾深处浮凸而起,再被“花山镇”这条线串在一起,指向一个再明显不过的结果。 秦思远脸色晦暗,神情很不好看。 第157章 揭底(下) 罗曜中也好,赵锐也罢,都是秦思远当年警校的老同学,这么多年下来,情分不能说不重。不管他俩中的哪一个有问题,都不是秦思远乐见的。 “……我知道神父会来找我,事先编了一条短信,如果真的出了事,就会定时发给他俩,”秦思远长叹一声,“那条短信是让他们把市局警力调来花山镇接应咱们。” 沈愔:“……然后呢?” 秦思远涩然地勾起嘴角:“我前两天找了个借口,把老赵停职了……如果是老罗调的警力,应该是刑侦口副支队长薛耿。但如果是老赵,他当初是从缉毒口提拔上来的,又在停职期间,仓促间要调支援,只有缉毒口的警力最如臂指使。” 沈愔闭上眼,紧绷的肩背骤然松弛,后脑重重抵在救护车璧上。 方才来的分明是缉毒口的代理支队长,似乎是姓李,当年赵锐执掌缉毒支队时,他还是个碎催实习生,曾跟在赵支队长身边鞍前马后——谁有问题,谁是清白,至此已经一目了然。 -- 第310页 良久,沈愔低声问道:“您打算怎么办?” 秦思远摁住胁下,淡淡地说:“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一句话,敲定了未来半个多月市局腥风血雨的基调,自西山市局局长罗曜中以下,但凡被这场风暴擦了个边的,一个没跑,全都被调查组请去谈话。要是“谈”好了,尚且能有惊无险。可要是“谈”不拢…… “——还有问?当然是审查、双规,然后铁窗泪呗!” 此时的西山市第一人民医院,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小命的丁绍伟刚转出重症病房,就呈现出满血复活的态势,用自身经历诠释了什么叫“祸害遗千年”。这天中午,他斜靠着床头,一边吊水,一边眼巴巴地盯着沈愔。后者正一丝不苟地削着苹果,眼看一个圆润的果型即将出炉,他非常爽快地……拿到嘴边,“咔嚓”咬了一大口。 丁绍伟:“……” 这朋友没法当了! 丁绍伟从七窍滋滋往外喷着白气,把嘴巴张成“血盆大口”的形状,“啊啊”用手指着。然而沈愔岿然不动地坐在原地,稳当当地啃着苹果,看都不看他一眼。这还不算完,刚好这时,丁凯薇从门口走进来,目睹这一幕,她二话不说,上前就往自己没出息的儿子后脑上拍了一巴掌。 “啊什么啊,也不看看你那样,包得跟木乃伊似的,还吃苹果?给我老老实实打吊水!”丁凯薇女士气冲云霄地呵斥道,“要不是为了救你个臭小子,阿愔怎么会被人围追堵截,差点没了命?还让人家给你削苹果……你好意思吗?” 有那么一时片刻,丁绍伟简直怀疑,姓沈的才是丁女士亲生的,至于自己……那就是从垃圾桶里捡回来的残渣废料,凑凑合合养到这么大。 这个推论不是没有依据,只见丁凯薇训完丁绍伟,又把手里提着的饭盒跟保温桶摆到床头柜上。盒盖还没打开,勾人的香味已经扑面而来,丁绍伟吞了口口水,偷偷摸摸地伸出罪恶的爪子,堪堪碰到塑料袋,电光火石间,丁凯薇犹如脑后长眼似的转过身,“啪”一下打开了丁大少爷的手。 “那是阿愔的午餐,你啊,乖乖喝你的葡萄糖吧!”丁凯薇没好气地说,“没听医生说吗?你现在只能吃流食!” 丁绍伟一张脸煞白煞白,即便如此,也不耽误他嘴撅得快要上了天:“医生说,是最、好吃流食!偶尔吃点干的也不会死人!” 他话音未落,只听风声凌厉,丁凯薇一个暴栗就要敲在他脑门上。丁绍伟吓得闭眼端肩,原地缩成一团柔软无助的小鹌鹑,谁知那一下雷声大雨点小,居然没落在实处。他等了半天,把眼皮偷偷揭开一条缝,只听他那脾气火爆的老妈重重哼了声,大巴掌当头盖下,在他短撅撅的头发上不轻不重地揉了把。 沈愔就当没听见这对母子斗嘴,不动如山地打开饭盒,定睛一看,里面装着猪肝炒菠菜,土豆炖牛腩,还有茄汁炒的大虾仁,配着最好的东北香米蒸的白米饭,米粒晶莹剔透,再被油香浸透,都不用品尝滋味,光是闻个味,已经勾引得人口水滴答。 丁绍伟不敢和丁凯薇顶嘴,更没本事从沈愔碗里夺食,只能睁大一双泫然欲泣的眼睛,泪汪汪地瞅着沈愔。沈愔纹丝不动,用菜汁拌着米饭,一口接一口往嘴里送。眼瞅着吊针快完了,丁凯薇拉着来拔针的护士问个不停,沈愔忽然俯下身,低声问道:“想吃虾仁吗?” 丁绍伟拼命点头,斗大的脑袋快被他捣成鸡啄米。 沈愔于是夹起一个红灿灿的虾仁,觑着没人留意,飞快塞进丁少爷嘴里。 丁绍伟“嘎嘣”一下闭上嘴,淡出鸟的舌尖品尝到一点鲜香酸甜的滋味,就好像在沙漠里跋涉的旅人渴得嗓子冒烟,冷不防品尝到一口清凉的泉水,登时惬意地眯紧眼。 沈愔不紧不慢地吃完一份外卖,连着五星级大厨精心炖制的莲藕排骨汤也喝得底朝天——托丁凯薇女士的福,他和丁绍伟住对门,都是最高级别的特护病房,不仅有独立的洗手间和淋浴间,一日三餐也都酒店大厨精心烹制,趁热送来医院。 丁绍伟趁着丁凯薇没聊完,从果盘里拈起一个葡萄,往半空中一抛,再大张着嘴接住。他用手肘怼了怼沈愔:“听说,你那天单枪匹马跑去花山镇,差点送了命……这么莽莽撞撞,可不像你的作风啊?” 沈愔不动声色:“你当初被毒枭抓走,好几个礼拜都没消息,我要是再瞻前顾后,你现在连医院都不用住,直接去火葬场吧。” 丁绍伟探头往门外张望两眼,确定自家老娘一时半会儿说不完,这才冲沈愔勾了勾手指。 沈愔低下头,只听这小子贼兮兮地问道:“我还听说,你那天之所以能囫囵个地逃出来,是因为有人暗中帮忙?” 沈愔不易察觉地一震。 丁绍伟端详着他的脸色,发现这人八风不动的神情起了细微的波动,毫无血色的眉目间压着一层深重的阴霾,压得他长眉深锁,难以释怀。 丁绍伟于是收敛了嬉色,沉默片刻,这人贱嘴欠的小子难得正色地问道:“……神父在花山镇的老巢已经被咱们端了,你怎么没顺便把那小丫头带回来?” 沈愔一只手揣在衣兜里,将一只微型蓝牙耳麦捏在手心里——那原本是秦思远用来和苏曼卿联系的“秘密武器”,但是自从周氏祠堂里上了沈愔的身,就被沈支队“私自窝藏”,再没让秦思远碰过一指头。 -- 第311页 他像把玩一件珍贵的古董文玩那样,将小巧的蓝牙耳麦攥在手心里,来回转动好几下,才将满心焦躁强行压下去:“没有……现在不是最好的时机。” 丁绍伟一愣:“什么意思?” 沈愔垂下眼,指尖在水晶果盘边缘轻敲了敲。 “她毕竟身份尴尬,又在神父身边十多年,很多问题都说不清,”良久,他轻声道,“有些事……就算没有确凿的证据,可到底是有些惹人怀疑的蛛丝马迹,如果现在回来,她难免会受到各方质疑,就算不提起公诉,日子也不会太好过。” 丁绍伟越听心揪得越紧:“那你打算……” “神父在花山镇经营多年,镇上的村民都被他那套歪理邪说彻底洗脑,成了忠实的信徒。警方支援赶到时,神父已经从事先准备好的暗道溜走,又有村民自发拦着,追捕行动开展得很不顺利。” “神父一向行踪神秘,这一逃走,想再逮回来就难了。何况,自从玄阮势微,神父就是滇缅边境最大的毒枭,西南公安系统想要拔除这个毒瘤很久了,只是苦于信息不对等,始终没能掌握这个毒枭组织的第一手情报,”沈愔沉声说,“她是神父麾下第二号人物,没人比她更了解这个毒枭集团的组织构架和运作方式——如果我没猜错,秦厅没安排她在花山镇脱身,而是任由她留在神父身边,就是想将这把刀楔得更深些,到时剜除毒瘤,也能更利索些!” “你是说……”丁绍伟瞠目结舌,好半天才回过神,脱口而出,“这太危险了!阿愔,你自己也干过缉毒警,应该知道,那些潜伏在毒枭组织内部的卧底和线人一旦曝露身份,会是什么下场!你让她一个小姑娘干这种事……万一被发现了怎么办?” 沈愔本就惨淡的脸色越发阴沉,揣在衣兜里的手指死死扣住掌心,指尖捏得发青发白。 “她是毒枭集团第二号人物不假,可神父手下的‘皇后’不止她一个!”丁绍伟越说越激动,连走廊上的丁凯薇都被惊动,一边和护士说话,一边频频往里张望,“你不知道,我被关在花山镇那些天,曾试着逃过两次,可惜没跑掉,又被逮了回来——那帮毒贩原本想剁掉我一条腿,幸亏那小丫头替我说了几句话。当时那姓葛的丫头也在,一个劲地挑拨离间冷嘲热讽,我听她话里话外的意思,和小夏不对付已经不是一两天了,万一被她逮住把柄……小夏的处境可就很危险了!” 第158章 情怯(上) 沈愔猛地站起身,脸色冷得像是结了一层冰,抬腿就往外走。 丁绍伟连叫几声没叫住,急得差点光脚跳下床。幸好这时,有人走进病房,险些和沈愔当头撞上,总算拦住沈支队着急忙慌的脚步。 “小沈?”秦思远拄着拐杖,皱眉看着脸色阴沉的沈愔,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怎么了,这是要去哪?” 沈愔仓促间来了个急刹车,看清来人的一刻,眼角眉梢的焦灼被自己收敛得一滴不剩,彬彬有礼地点了点头:“秦厅,您伤还没好,怎么出来了?” 他往走廊上张望一眼,只见丁凯薇还在和护士说话,就跟没瞧见秦厅长似的。他于是往旁边错开一步:“绍伟已经醒了,您去看看吧。” 秦思远点点头,总是沉如锅底的面孔隐隐有些绷紧,正要抬腿往里走,不知想到什么,又缩了回来,迟疑地看着沈愔:“你……不一起进去?” 沈愔心说“你们父子俩私底下说体己话,拉上我做什么”,然而他抬头一瞧,发现秦厅长眼角那堆重重叠叠的皱纹已经被自己强行抻平——不是“怒发冲冠”的绷紧,而是“近情情怯”的紧张。 沈愔仿佛明白了什么。 丁绍伟和秦思远并不熟络,丁少爷还是个满地乱跑的粉团子时,秦思远就和丁凯薇离了婚,父子俩一年见不上几面,感情当然不会太深厚。何况秦思远性格严厉内敛,满口领导训话的官腔官调,丁绍伟脾气又随了亲娘,大面上虽然不离弦,私底下却是吊儿郎当人贱嘴欠,十分不入秦思远的眼。两父子不见面则已,但凡凑到一块,十回里有八回准得不欢而散。 久而久之,秦思远已经不知道该怎么跟这个臭小子“好好说话”了。 他拄着拐杖走进病房时,丁绍伟正背对门口,伸长胳膊去够果盘里的桃子。听到脚步声,他闪电般缩回手,将乱草窝似的脑袋塞进被子里,活像一头受了惊的鸵鸟,哼哼唧唧道:“我不行了……坐了这么久的牢,嘴里都淡出鸟了……要是我死了,你记得多给我烧几个桃子,黄泉路上也不至于当个饿死鬼!” 沈愔:“……” 他默默往后退了两步,和大衣架排排站好,不管面部表情还是肢体语言,都惟妙惟肖地传递出一个意味——这疯疯癫癫的货是谁?我不认识,跟我没半毛钱干系! 秦思远大约也觉得有这么个想一出是一出的儿子不是什么长脸的事,重重咳嗽一声:“说什么呢?也不怕人笑话!” 丁绍伟听着动静不对,飞快地拔出脑袋,回头一瞧,脸登时拉得老长。他从鼻子里喷了口气,习惯性地想刺秦思远两句,嘴巴一张一合间,忽然想起这位为了救他,又是冒险撞车,又是被毒贩掳走,肋骨都断了好几根,那满肚子冷嘲热讽登时喷不出来了。 他咕嘟着嘴,冷不防脱离“夹枪带棒”的范畴,居然不知该怎么跟亲爹说话,憋了好半天,才艰难地憋出一句:“你伤得怎么样?这么满地溜达不要紧吗?” -- 第312页 秦思远被这个不肖子顶撞了大半辈子,偶尔得了他一句软话,简直要“受宠若惊”得落下泪来:“没什么大碍。” 话音一顿,他又觉得这回答太简单敷衍了,颇有“敷衍了事”的嫌疑,于是又补了一句:“医生说了,骨头恢复得不错,偶尔走动走动也无妨。” 丁绍伟咕嘟着嘴,用能活动自如的胳膊撑着枕头,似乎想坐起身。谁知他骨头还没好利索,刚一用力就牵动伤处,疼得龇牙咧嘴。 秦思远吓了一跳,赶紧扶了他一把,又将枕头竖起垫在他腰后,把床头稍稍摇高,这才恨铁不成钢地数落道:“自己伤成什么样,心里没数吗?骨头断了一堆还不老实,小时候这样,长大了也没见有长进,就是个天生皮猴!” 丁绍伟:“……” 丁少爷眼不瞎,当然看得出来,秦思远虽然满口数落,眼睛里的怜爱和心疼却是来势汹汹泛滥成灾。他长到这么大,头一回体会到“被长辈疼爱”的滋味,就跟看见一头老虎改吃素似的,没觉得感动,先起了一身毛骨悚然的鸡皮疙瘩。 秦思远大约也觉得浑身不得劲,数落了两句就住口不言,讪讪摸了摸鼻子。他看着伤痕累累的儿子,只觉得打也不是骂也不是,要像寻常人家的老父亲那般疼爱有加,又不知该怎么做,只能结结巴巴地没话找话。 这父子俩互相看不顺眼多年,难得冷静祥和地坐在一起,就像不配套的零部件凑到一起,难免磕磕绊绊。然而再别扭、再不自在,哪怕中间隔着十万八千里的天堑鸿沟,这最关键的一步总算是迈出去了。 “血浓于水”不是简单的上嘴皮碰下嘴皮,而是刻在骨头上的关切和殚精竭虑,虽然未曾宣之于口,却层层叠叠地压在心头,经年累月,压得那心头颤颤巍巍,稍一牵动就是牵肠挂肚。 秦思远其实是偷跑出来的,难得“放风”一回,哪也没去,直接跑来他这倒霉儿子的病房。他看着丁绍伟那惨淡煞白的脸色,满腔老父亲的疼爱不知从何说起,只能随手拽过一个话题:“市局恐怕要出大变动,你俩待在医院里也好,省得被卷进这场风波——对了小沈,等你伤势好利索了,该走的流程还是得走,你心里得有个数。” 沈愔自觉伤势已无大碍,只是架不住丁凯薇和主治医生联手“压迫”,才不得不窝在病房这么多天。他一开始还以为是丁凯薇过分谨慎、小题大做,现在看来,这里头未尝没有秦思远的意思。 他先是“潜逃”在外,又被丁凯薇摁在医院里,头发没工夫打理,已经长了一茬。乌黑散乱的发丝垂落眼前,显得一张血色黯淡的脸越发雪白冰冷:“秦厅,我的伤早没事了,能现在就走流程吗?” 秦思远:“……” 他狐疑地盯了沈愔一眼,不知是不是眼花看错了,居然从这小子波澜不惊的脸上看出一丝隐约难耐的焦灼:“现在?怎么,你有急事?” 沈愔用舌尖舔了舔后槽牙,将衣兜里的蓝牙耳麦小心捏在手心里:“……我答应过一个人,会去接她回家。” 秦思远当然知道沈愔口中的“她”是谁,就是因为知道,才越发头疼:“我告诉你,这事你别往里掺合了——公安部已经针对这个活跃在边境的毒枭集团成立了专案组,这回还联合了泰国、老挝的警方,就是要把他们一锅端了!你啊,给我老老实实待在西山市,跟调查组把问题交代清楚了……” 沈愔像是早打好了腹稿,张嘴就来:“这事交给我来牵头吧,我和神父交过手,对他的做派也算了解。而且……” 他突然顿住话音,似乎抽了口气,秦思远的目光立刻如影随形地追过来:“而且什么?” 沈愔望向窗外,西山市接连数日阴雨,终于等来了放晴的时侯。暗沉沉的云头破开一道缝隙,金光摧枯拉朽般,照彻暗淡的天地。 他定定地看着秦思远,一字一顿把话说完:“只有我去,她才会放心。” 秦思远没话说了,因为沈愔说的是事实。 可能是因为神父多年来的洗脑,也可能因为从小在虎狼窝里长大,耳闻目濡,难免受了潜移默化的影响。从某个角度而言,苏曼卿和神父就像一体双生的两面人——对情绪感知模糊,缺乏共情能力和同情心,自主神经反应迟钝……如果再加上反社会人格和残忍冷酷,几乎就是神父的翻版。 然而,也许是因为夏桢当年打下的那块基石依然牢牢扎根在她的灵魂深处,也或许是因为沈愔一直锲而不舍地拽着她,试图将她从鬼影幢幢的深渊拉回灯火通明的人间。 总之,她终究没迈出那无可挽回的一步。 “……我和她第一次见面是在六年前,当时我卧底玄阮贩毒集团,不慎暴露身份,被差一点送了命。最危急的时候,是她救了我。” 一个星期后的审讯会上,沈愔换了一身笔杆条直的警服,衬衫扣子一路扣到下巴颌,肩上顶着四枚棱角分明的星花。他用轻描淡写的语气将当年那段不堪回首的国王一笔带过,只格外咬重了“她”这个称呼,袅袅不绝的尾音带出几分不甚明显的缱绻意味。 由于秦思远伤势未愈,省厅代表赵处坐在最中央的主位上。他不知是被秦思远特别叮嘱过,还是震撼于沈愔孤身闯入毒窝救人的举动,该问的问题一个没落下,语气却缓和了不少:“你当时知道她的身份吗?” -- 第313页 沈愔摇摇头:“不知道……当时她还是个小姑娘,我并不清楚她的身份,只是觉得很诧异——这么小的一个女孩,怎么会跟毒贩混在一起?” 赵处紧紧盯着他:“那你当时为什么没向组织说明?” 第159章 情怯(下) “我其实已经把绝大部分实情说了出来,只是组织似乎对我存有疑虑,没有完全采信,”沈愔微乎其微地苦笑了笑,“换成是您,听到我说救人的是个十七八岁的姑娘,您会信吗?” 赵处被这回马一枪噎得不行不行的。 一个星期前,西山市局局长罗曜中隔离审查,反而是之前停职的副局长赵锐接手了西山市局的工作。这天的审讯会,他当仁不让地占了一个席位,目光炯炯地看着沈愔:“那你是什么时候知道那姑娘的身份的?” “三年前,吴兴华事件,”沈愔不慌不忙地说,“当年那一串案件环环相扣,分明是有意将兴华制药的罪行往警方眼里捅,我经过几番筛查,锁定了当时兴华制药的董事会秘书,她叫苏曼卿……” 赵锐:“就是当年救你那姑娘?” 沈愔点点头。 赵锐面部表情骤然扭曲,仿佛一个被蒙在鼓里多年的老父亲,猝不及防地撞见儿子和人约会,那约会对象还是个一言难尽的人物,登时有暴怒的迹象:“你当时怎么不向组织反映?” “因为那只是我的猜测,并没有证据支撑,”沈愔早打好了腹稿,应对起来从容不迫,“当我真正确认苏曼卿就是当年救我的女孩时,她已经遭了玄阮的毒手,生死不明……” 赵锐额角青筋乱跳,要不是当着一干省厅领导的面,恨不能揪着这臭小子衣领狠狠抽一顿——这么大的事,瞒他这个老领导瞒得风雨不透,苏曼卿的身份都快拆穿了还守口如瓶,这小子看似精明的脑子里都装了些什么?这胸口得藏着多大一颗死心眼啊? “你这……无组织无纪律!”再怎么恨铁不成钢,终究是一手看大的孩子,赵锐跳脚半天,甩在沈愔脑袋上的依然是这不轻不重的四个字:“所以当年,兴华制药那一连串案子,都是她干的?” 沈愔飞快一抬眼帘,很有技巧地说:“现在手头掌握的证据只能证明她大概率事先知情,但要说她积极参与甚至主动作案,单凭目前的证供,还很难下这个定论。” 赵锐:“……” 有那么一瞬间,他简直有冲动把沈愔的脑瓜壳扒开,看看里头是什么构造。 沈愔这番话看似公正客观,其实明里暗里还是在护着苏曼卿——虽说“知情不报”也是一条罪名,但“被动胁迫不敢吭声”和“主动参与策划作案”完全是两个概念。何况当初,她几次三番暗示沈愔兴华制药有问题,如果运作得好,未尝不能算作“戴罪立功”的表现。 “你……你这个臭小子!”当着省厅领导的面,赵锐不方便口出秽语,只能将那句怒骂强吞回去,憋得脸红脖子粗,“那后来呢?你再见到那丫头时,为什么不第一时间向组织报备?” “因为我当时不能肯定她的身份,”沈愔淡定地说,“她当时记忆全无,整个人的气质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就连我也不敢肯定她是不是当年那个人。而且……” 他话音一顿,赵锐立刻浓眉倒竖:“而且什么?都什么时候了,还卖关子?有话快说!” 沈愔垂下眼帘,低声道:“而且当时,我已经察觉到市局内部有问题,只是不能肯定内鬼是谁……我担心贸然开口会暴露她的身份,逼得幕后主使铤而走险,杀人灭口,所以只能隐瞒下去。” 所有人从他这话联想起一个礼拜前隔离审查的罗曜中,不约而同地面露尴尬。 西山市局局长罗曜中当年也是从刑侦口提拔上来的,这些年功勋卓著,甚至有传言说,等年后就要被调入省委。谁知这位履历深厚、功勋昭彰的老警察,到头来居然成了毒枭在西山市的一把风雨不透的保护伞……从市局到省委,一想起这事就坐立难安,到现在也没想好怎么收场。 幸而沈愔见机快,眼看几位省厅领导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于是往回找补了一句:“这事说来总是我考虑不周,没能第一时间向组织说明情况,我愿意接受组织的处分。” 他语气诚恳、态度良好,仿佛真的对曾经犯下的错误痛心疾首——只有对他十分了解的赵锐才知道,扒开这小子看似诚恳的外皮,里头藏了不下二两的顽固不化! 赵处干咳两声,又道:“照你的说法,这回能顺利救出人质,这个苏曼卿暗地里也帮了不少忙?” 沈愔心里清楚,事情的详细经过,秦思远一定和赵处通过气。但是明面上,他还是一丝不苟地向一干省厅领导做出交代:“是的……她虽然从小被毒枭收养,但是收养那年还不满十二岁,并不具备承担法律责任的能力。较真起来,这些年也没真的做出不可挽回的事。从她这几次的表现来看,我认为还是有挽救的余地……” 赵锐被这混小子气得不行:“行了,当我听不出来?说来说去,你不就是护着那姓苏的丫头吗!我告诉你沈愔,她有没有问题,组织自然会查明,你有这个闲工夫,还是先把自己的问题老实交代清楚!” 沈愔眼神清明地看着他:“神父贩毒集团一路崛起,甚至已经压过当年的玄阮集团,成为边境一股最棘手的毒枭势力……这颗毒瘤非拔除不可,如果能争取到她,咱们的阻力会小很多!” -- 第314页 赵锐被他一噎,越发怒不可遏:“这是部里和西南公安要考虑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我告诉你沈愔,这事可不是写检查那么简单,起码得停你一个月的职好好反省反省!在此之前,你少往里头掺和!” “跟我有关系!”沈愔寸步不让地迎视上他,“她是我的线人,只有我亲自去,她才能放心!” 赵锐一拍桌子,勃然大怒:“沈愔,你别不识好歹!” 眼看这一老一少隔着长桌针锋相对,旁边的省厅领导也顾不问话,先拼死拼活地将人拉开:“好了老赵,你冷静点。年轻人嘛,工作热情积极,这是好事……” 赵锐想说“他哪是工作积极,分明是惦记那小丫头,恨不能现在就飞过去把人领回来”。然而他理智未失,话到嘴边,忽然意识到当着省厅领导的面这么说并不合适,又着急忙慌地咽了回去。 这么一耽搁,沈愔已经一口气把话说出来:“当初在花山镇,如果没有她帮忙,我和秦厅不可能全身而退!她做得太明显,那群毒贩精明得很,很可能已经对她起了疑心!现在多拖一刻,她就多一分危险,请组织批准我立刻赶赴滇缅边境!” 赵锐:“……” 真想把这臭小子一榔头敲晕过去。 就在赵副局长一口肝火再也按捺不住,就要以气冲霄汉之势喷沈愔一脸时,会议室的门突然被人推开。胸口和后背绑着夹板的秦思远拄着拐杖,步履蹒跚地走了进来。 这位就如一根定海神针,掐着秒表,将赵锐满腔喷薄无门的火气严丝合缝地镇了回去。几位省厅领导纷纷起身,有几个离门近的甚至迎上去:“秦厅,您怎么来了?” “您的伤还没好,有事说一声,怎么亲自来了?” 不知是不是那趟“鬼门关一日游”让秦厅长看开了许多,他万年不化的阎王脸难得有了笑模样,眼角皱纹根根舒展开,乍一看简直有了几分“和蔼可亲”的气质。 “放心,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已经没大碍了……住院住了这些天,骨头都生锈了,走动走动反而舒坦些,”秦思远摆摆手,在赵处让出来的主位上坐下,又做了个下压的手势,“行了,都别站着了,坐吧。” 一干省厅领导这才正襟危坐地杵回座位上,心里不免犯起了嘀咕——说是三堂会审,可谁不知道,秦厅父子俩被毒贩绑走,多亏了这姓沈的小子才捡回一条命。说起来,这可是实打实的救命之恩人,搁谁能不当一回事? 秦思远今天不顾伤势地赶了来,哪怕一言不发,只是坐在那儿装壁花,还有谁不会看他眼色,故意刁难这姓沈的小子不成? 赵锐叹了口气:“秦厅,是我没管教好,这些年纵得这小子自由散漫,无组织无纪律!您放心,这回我一定让他好好长个记性!” 有那么一瞬间,沈愔简直怀疑秦思远和赵锐的CPU被谁调换过,总是笑弥勒似的赵锐横眉怒目,反倒是一向严厉的秦思远微笑着劝道:“行了老赵,年轻人有想法不是坏事,要是还像刚进市局那阵,亦步亦趋地跟在咱们几个老东西身后,做什么都要再三请示,你才真要头疼呢!” 赵锐不吭声了。 秦思远的目光旋即转向沈愔,温和的笑意下藏着遮掩不住的锋芒:“不过小沈,我也得问你一句,你这么急着去滇缅,到底是为了案子,还是为了其他什么人?” 赵锐闻言,立刻用手指隔空点了点沈愔,那意思大约是“你小子给我想好了回答”! 沈愔果然仔细思忖片刻,然后抬起头,不闪不躲地迎上秦思远的审视:“我觉得这两者不矛盾。” 赵锐:“……” 不待赵副局长勃然作色,沈愔已经一口气把话说完:“秦厅应该明白,这两年,神父集团势力猖獗,已经取代玄阮成为滇缅边境最大的毒枭团伙,拔除这颗毒瘤是迟早的事,能早一天拔除,就早一天安宁。再者,警方有保护人民群众生命安全不受侵犯的责任,您说的那人多留在神父身边一天就多一分危险,她是我的线人,我不能坐视不理!” 第160章 逼供(上) 赵锐很想怼一句“她到底是你的线人还是你的情人”,但是当着省厅领导的面,赵副局长不方便如此露骨,只能忍气吞声地咽回去。 秦思远两只手扶在拐杖上,沉吟良久,慢腾腾地说道:“这一行非常危险,谁也说不好会遇上什么——尤其滇缅警方传回线报,这是一个组织架构十分完善的贩毒集团,不仅势力庞大、盘根错节,还配备了先进的军火武器,否则也不至于让东南亚政府军头痛这么多年。” 沈愔从他话音里听出松动的意味,却并没露出急切的神色,只是笔杆条直地坐在原地,嘴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 秦思远微微前倾身体,直勾勾地盯着沈愔双眼:“这些,你都考虑好了?” 沈愔不闪不避,目光和他当空相撞,那一刻,秦思远无端觉得某种极为冷冽的气息从目光交接处传来,简直像是刀锋从骨头上划过。 “果然是老了,”明知场合不对,他还是罕见地分了下神,叹息着想,“长江后浪推前浪,有这帮孩子在,我们这些老家伙也能安心放手了。” 下一秒,他不出意外地听到沈愔的回答,只有干脆利落的三个字:“想好了!” 与此同时,滇缅边境的某处深山密林,极具地域风情的竹楼在山林深处若隐若现。一带溪水从山脚流淌而过,偶尔能听到几声悠远的鸟鸣从枝叶幽深处传来。 -- 第315页 ——下一秒,尖锐的引擎嗡鸣声打破了这个边陲村落的平静。十多辆越野摩托从灌木后窜出,每辆摩托伤都配备了重机枪,火光从枪口中突兀喷出,子弹盆倾般扫荡而过,只听惨叫声接连响起,鲜血和硝烟四散弥漫,将这个宁静山村猝不及防地拖入炼狱。 竹楼里的人不甘示弱,居高临下地架起机枪,用子弹和土制炸药奋力还击。可惜和美式重机枪相比,当地人自制的土枪就像小孩玩具一样不堪一击,没多会儿就被压制住。当紧随其后的越野SUV大举压上时,竹楼前的战斗基本已经结束了。 当先走下车的是一名身材瘦削的黑衣枪手,他提着冲锋枪,将竹楼里里外外检视一遍,遇上还在喘气的,无论男女老少都补了一枪,确认“打扫干净了”,才折回SUV前,毕恭毕敬地拉开车门:“老板,已经清理干净了。” 后座上的人没下车,一根镏金拐杖先探出来,摸索着点了两下地面——这仿佛一个无声的指令码,竹楼前的黑衣人不约而同地聚到车前,笔杆条直地站成两排,迎在最前头的赫然是先一步下车的葛欣。 这女孩显然是精心打扮过,站在在这血污遍地的修罗场里居然毫不违和。她穿着一身雪纺碎花连衣裙,搭着蕾丝开衫,细碎的施华洛世奇水晶挂坠在洁白的脖子上摇曳生辉——那是一只天鹅,曲起修长的脖颈,和那女孩高傲又优越的姿态有种微妙的契合感。 葛欣脸上画了淡妆,五官越发粉雕玉琢。她镶着水晶的银色高跟鞋小心翼翼地踩过一滩污血,欠身行礼:“老板,可以下车了。” 车里的男人猫腰钻出车厢,高檐礼帽下的眼睛不动声色地扫过周遭。旋即,他似乎满意了,十分自然地转过身,将一只手绅士地递给车里人:“下车吧,我的皇后。” 葛欣的脸色倏尔变了。 车里人搭住神父递来的胳膊,低头从车厢里走出来。下车的瞬间,神父十分体贴地打开手掌,虚虚摁在她后脑上,以免她一不留神磕着自己。 葛欣的脸色比满地的死人还难看。 她目光中的恶意不加遮掩,□□裸地撕裂空气。苏曼卿敏锐地察觉到什么,扭头看了她一眼。四目相对的瞬间,葛欣扬起下巴,神态比脖颈上的天鹅项链还要倨傲,哪怕身高差了一线,也要凭借两米八的气场碾压对手。 谁知苏曼卿只是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就飞快地收回目光,将她的虎视眈眈恶意窥伺当空气忽略了。 葛欣两米八的气场成了砍在棉花堆里的大刀,一口气卡在胸口,差点将自己憋成内伤。 神父一手扶着镏金拐杖,一手自然地摁住下腹,苏曼卿上前一步,驾轻就熟地挽住他的胳膊。两人并肩往竹楼里走去,每一步的距离都相差无几,乍眼看去仿佛一对颇有默契的男女情侣。 葛欣脸色铁青,胸口剧烈起伏一阵,突然狠狠一跺脚,踩着六公分高的加百纳当季新款飞快地追上去。 神父携着苏曼卿,不紧不慢地上了二楼,木板铺成的台阶在尖利的鞋跟下发出颤颤巍巍的□□。比台阶叫得还要惨烈的是几个打手模样的男人,他们清一色被打穿胳膊,滚倒在血泊里辗转哀嚎。 苏曼卿脚步一顿,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神父察觉到什么,含笑看了她一眼:“怎么,离开太久,不习惯了?” 苏曼卿掏了掏耳朵,借着这个略带粗鲁的动作,将脸上一闪而逝的反感遮掩得滴水不漏:“只是觉得太吵了……不相干的人,本来就没必要留着扰人清净。” 一句话,决定了这帮打手的命运。 神父用欣赏的目光扫了苏曼卿一眼,冲身边的黑衣杀手打了个手势。杀手会意,指使一帮手下提溜起奄奄一息的打手,拖死狗似的提溜下竹楼。不引人注意的角落里,一个男人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脸上沾满血迹,似乎已经没气了。两个黑衣枪手不以为意地拎起他,正要往楼梯口迈步,就见那死狗似的男人猝不及防地睁开眼,迅雷不及掩耳地夺过一名杀手腰间的枪。 黑洞洞的枪口指向神父,他却如同没看见似的,低头摩挲着手杖。下一秒,两记枪声连成一线,一记来自他身侧,另一记却是来自对面的竹楼。 神父看也不看那眉心间多了个窟窿的男人,目光温和地望着苏曼卿:“怎么慢了一步?” 苏曼卿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将□□丢还给身边的黑衣人:“好久没碰,手有点潮。” 神父连宠溺带无奈地摇摇头,冲对面竹楼招了招手。片刻后,台阶嘶哑的□□声再次响起,一个红衣女人背着狙击枪大步而来:“老板。” 苏曼卿循声抬头,恰好一阵微风穿堂而过,她散落眼前的发丝被撩落一旁,目光无遮无拦地和那女人看了对眼。 女人微微一笑,丰艳的红唇像一朵饱满的花儿:“好久不见,Athena。” 苏曼卿眼神波动了下,颔首示意:“好久不见……简容医师。” 简容像是没听出她话音里的讽刺,提着狙击枪,不紧不慢地走到近前。她和葛欣完全是两种着装风格,一身干练的紧身衣,每一寸剪裁都紧贴身体轮廓,像是长在身上的第二层皮肤。脸色极白,偏偏嘴唇又极红,两厢映衬,让人根本留意不到她五官具体是什么样,只有一个“明艳逼人”的印象排众而出,不由分说地烙印入脑海。 -- 第316页 神父极温和地冲她招了招手:“过来。” 简容大步上前,毫不犹豫地单膝跪倒在满地血污里,一只戴着手套的右手反握住神父的手,轻轻亲吻他食指上的浮雕戒指:“老板,我回来了。” 神父抬起戴着白手套的手,宽厚的手掌盖住她头顶,就像父亲疼爱地抚摸女儿的发梢:“终于回来了……我的红皇后!” 简容站起身,两根手指整齐并拢,抵住自己眉心,冲苏曼卿遥遥招呼了一声:“久违了,Athena。” 苏曼卿动了动嘴唇,神父就在这时漫不经心地扫了她一眼,苏曼卿到了嘴边的称呼拐了个小小的弯:“久违了……Judith。” ——《圣经旧约》中的女英雄朱迪斯,曾在亚述大军围攻其家乡伯图里亚时,化装潜入亚述军营,寻机刺杀统帅赫罗弗尼斯。她大概是最早见诸史册的女间谍和“美人计”执行者,也是神父麾下“红皇后”的象征。 一个刺杀敌国统帅、挽救了国家危亡的女英雄形象,却被安在毒枭集团第三号人物身上,想想就觉得讽刺。 “我等这一天等了好久,”神父兴致非常高,他举起双臂,摆出西方油画上“神子”的经典造型。训练有素的黑衣保镖沉默地簇拥在他身后,仿佛柔顺而虔诚的信徒,“我最心爱的皇后终于回到我身边,让我们为她们鼓掌高呼——红皇后Judith,以及黑皇后……Athena!” 他带头轻轻拊掌,身后的黑衣保镖像是与他共用一具大脑的牵线傀儡,不约而同地亮出巴掌,衣袖稍微带起,手腕上露出黑色的纹身,仔细分辨,那赫然是一条盘踞在十字架上的咬尾蛇。 苏曼卿垂着眼皮,简容含笑看向窗外,两人虽然肢体语言不同,传递出的意味却如出一辙——将这帮只会应声的鹌鹑当风声忽略了。 热烈的巴掌声持续了很久,虽然只有区区数十人,却愣是拍出了山呼海啸的阵仗。足足三分钟,神父举起镏金手杖,他身后的“信徒”们就像训练有素的猎犬听到了主人的哨声,所有动作立刻戛然而止。 第161章 逼供(下) “今天是个隆重的日子,我拿回了我最重要的东西,”神父矜持地点点头,仿佛窗外不是血腥横流的战场,而是打着聚光灯的舞台,台下围满了欢呼雀跃的观众,“更让我高兴的是,我请到了一位十分尊贵的客人……与前辈。” 好几次差点干掉沈愔的黑衣杀手大概是这帮黑衣保镖中的小头目,不仅身手出类拔萃,也稍微保留了“自我思考”的能力——他从神父略带兴奋的语气中读懂了隐晦的暗示,微一点头,旋即快步而去。没多久,脚步声折回来,一同响起的还有沉重的拖动声,仿佛有人拖着沉重的麻袋,一步一顿地上了二楼。 直到“麻袋”从阴影中浮现出形迹,所有人才看清,那居然是一个人! 而且是一个瘦骨嶙峋的男人! 如果时光倒退回半年前,他的形象应该也颇为体面,或许正穿着剪裁合体的燕尾服,举着高脚的香槟酒杯,和美貌的女士殷勤交谈。毕竟那时,他还是西南边境数一数二的毒枭头目,手里掌握着四通八达的贩毒网络,几乎将整片西南大地网罗其中——集权势、财富与武力于一身,只需勾勾手指,就能引发一场腥风血雨。 但是眼下,他只是个狼狈的阶下囚。 苏曼卿不知道这男人是什么时候落入神父手里的,更不清楚他在神父手里遭遇过什么。从她的眼光看,几乎认不出这个曾有数面之缘的男人:与印象中意气风发的毒枭相比,他瘦脱了形,血肉仿佛被烤干的蜡油,不翼而飞。脸皮没了填充物,只能松垮垮地蒙在骨头上,眼窝深深凹陷,成了两个不见底的黑洞。 在看清神父的刹那间,那黑洞里射出触目惊心的寒光,男人犹如一头被激怒的野兽,嘶嚎着扑上前,又被两个黑衣人连拉带拽地扯回原地。他动弹不得,只能从嘴唇缝隙中发出含混不清的嘶吼声——他的嘴里堵着麻核,连完整的话都说不出。 “太难看了,”神父惋惜地摇摇头,轻轻叹了口气。他叹气的声音很好听,像是华丽的天鹅绒轻拂过大提琴的琴弦,“Athena,还认识他吗?” 苏曼卿当然认识——毕竟曾是西南地区最大的毒枭头目,哪怕他成了一具骷髅,乃至化成灰,苏曼卿也认得出。 “当然,”她轻声说,而后漫步上前,冲那拼命挣扎的男人彬彬有礼地一点头:“好久不见了,玄阮先生。” 玄阮的目光自始至终都恶狠狠地盯着神父,直到这女孩开口说话,他才微乎其微地僵硬了一瞬,不知想到了什么,难以置信地转向她:“唔,唔唔……” “对,就是我,神父先生手下的Athena,或者您对我的另一个名字印象更深刻,”苏曼卿弯起嘴角,在玄阮惊恐的目光中不慌不忙道,“……黑皇后。” 玄阮仿佛一台耗干动能的机器,所有徒劳的挣扎陡然停下。他过电似的颤抖起来,冷汗顺着额角缓缓滑落。 “三年……不,是四年半前,我奉神父先生之命潜入西山市,将你亲手打下的钉子一一拔除,然后取而代之,”苏曼卿轻声细语,“原本咱们各凭本事,您要是有手段,我也尽管接着,可您玩不过就直接掀棋盘,这就差点意思了。” 谁也想不到玄阮那副干瘪的皮囊下能流出那样多的冷汗,汗水来势汹汹,几乎将里外衣裳全部打透。 -- 第317页 “拜您所赐,那枚炸弹……呵呵,可是给我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直到今天,我依然背着它们,”苏曼卿微笑着说,“每次看到它们,我都会想起,您曾经对我的‘盛情款待’,然后我就会克制不住地想,要怎样才能回报您的这份厚礼?” 说到最后一句,她几乎一字一顿,每个字的尾音都稍稍咬重,带着说不出的冷意。仿佛被一根强心针不由分说地推进去,玄阮蓦地挣扎起来,疯狂而又不顾一切,两个精悍的保镖几乎压不住,差点被他挣脱出去。 苏曼卿看着他的目光就像看着什么脏东西,款款站起身,询问似的看向神父:“一条丧家犬而已,有必要留着他吗?” 神父看着玄阮的眼神就像看着一条皮包骨的老狗,说不出是怜悯还是厌憎:“他身上有我需要的东西。” 苏曼卿略感诧异地挑起半边眉梢。 “玄阮先生确实很有手腕,连跟了我十几年的药剂师都被你买通,不过那又怎样?那人的下场你应该听说了,所有的知情人也再不能开口了,你苦心绸缪,到头来不过是白费功夫,”神父一边说,一边缓步走到近前,镏金拐杖点着地板,发出有规律的节奏,“不过,你也不是完全没用——至少,帮我填补了配方上一个非常致命的漏洞。” 他转过头,迎上苏曼卿不解的眼神,于是笑了笑,简单解释道:“之前的化合过程太复杂,成本也十分高昂,一不留神就会发生毁灭性的事故……他手里有改善过的配方,大大简化了提纯过程,安全性能也有所提升。” 苏曼卿恍然大悟。 “金沙”不是一般的“货”,而是完全人工合成的新型芬太尼毒品,其化学分子式和提纯过程极其复杂,直到现在苏曼卿也没完全看懂她从郭莉骨灰盒里取回的配方纸。 玄阮虽然日渐势微,但他毕竟曾是西南毒市的第一把交椅,有道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手下有能耐的药剂师不计其数,有些甚至是高薪聘请来的专业人士。对配方进行适当改良,从而使其打到“投产”的标准,的确不是什么难事。 “那就问他要出配方好了,”苏曼卿用“这个包子是茴香馅”的语气轻描淡写地说,“很困难吗?” 神父摇摇头,像是听到极宠爱的孩子说了句傻瓜,既无奈又头疼。旁边的葛欣却没这么好的涵养,冷笑一声:“你说得轻巧……要是能问,老板早问出来了,还用得着你说风凉话?” 苏曼卿歪了歪头,冲押着玄阮的黑衣杀手打了个手势。杀手觑了神父一眼,见他没有反对,于是取出塞在玄阮口中的麻核。 玄阮一串污言秽语不分彼此地堵在喉咙口,正艰难地排出子丑寅卯,苏曼卿却在这时偏了偏脸,冲他嫣然一笑:“玄阮先生,你交出改良配方,咱俩之间的账就当一笔勾销,如何?” 玄阮费劲地抽动咽喉,终于将一句模糊的痛骂糊在这女孩脸上:“你……做梦?” 苏曼卿非但没恼火,反而笑得越发欢畅,似乎早料到这男人会是这个反应。她站起身,回头冲神父弯了弯眼角:“给我一个小时。” 神父有些诧异:“一个小时就够了?” 苏曼卿回了他一个诡秘又残忍的微笑。 神父一只手摁在她肩膀上,略微用力地压了压,然后头也不回地下了竹楼。葛欣虽然满面不甘,终究不敢违背那个神一般的存在,只得恨恨咬住嘴角,和简容一前一后地跟上去。 等一干黑衣杀手鱼贯退场后,苏曼卿背手身后,溜达着走到玄阮跟前,微微俯下身。一双黑漆漆的眸子似笑非笑,用打量老狗的目光打量着昔日的毒枭头目。 玄阮恶狠狠地咬住腮帮:“你别做梦了!交出配方?哼,想都别想!早知道,我当初真该一颗炸弹炸得你尸骨无存。” 他准备了一连串污言秽语,正待机关枪似的喷在苏曼卿脸上,刚开了个头,就被一道乍起的寒光堵了回去。 “您当年没下手,现在放马后炮,有意思吗?”苏曼卿悠悠地说,她似乎也不指望这老小子回答,从腰间拔出一把极小巧的匕首。刀柄嵌了嫣红玛瑙,中间留出凹槽,正好卡住一个女孩的手掌。刃尖呈现出奇异的弯弧状,像毒蛇吞吐的信子,刀锋薄而锋利,反射着夕晖,一道流光飞快滑过刀身,消弥在刃尖。 “这是我十八岁那年的生日礼物,我给它取了个名字,叫流光,”苏曼卿将匕首在玄阮面前晃了晃,“是不是很美?” 冷森森的刀锋从眼前拖过,刃尖的寒气几乎透入眼眶。男人干瘪的喉咙僵硬滑动了下,像是被谁掐住脖子,话音戛然而止。 比刀锋更冷的是苏曼卿的眼神,只听她笑语嫣然地说:“玄阮先生博闻广识,想必听说过‘采生折枝’吧?” 玄阮是东南亚混血,虽然长了一副和华人一般无二的面貌,却没怎么在国内待过。闻言,他果然露出一派货真价实的茫然:“折、折………” “那是解放前的把戏,据说有人贩子把小孩拐走,让他们沿街卖艺赚钱,又担心被小孩父母认出揭发,于是想出种种点子,将小孩弄得面目全非,就是亲爹亲妈面对面站着也未必认得出,”苏曼卿微笑着说,“那手段啊……啧啧,听说有一种做法是在小孩身上泼开水,等一身皮肉溃烂后,再将猴皮、狗皮贴在身上。要是小孩运气好,侥幸活下来,那一身皮毛就和溃烂的皮肉长在一起,不留心根本看不出是个人。” -- 第318页 第162章 挑拨(上) 玄阮隐约意识到什么,一直负隅顽抗的脸色突然变得极为惊恐。 “还有人将小孩的胳膊用绳子系上,经年累月,皮肉坏死,自然脱落,剩下的就是一副白骨架。小孩用骨架舞水袖,底下看客无数,每每喝彩不断,欢声如雷。” 玄阮本就灰败的脸色简直比死人还难看。 苏曼卿笑吟吟地,用冰冷的匕首尖拍了拍玄阮的脸:“玄阮先生,你是想挥水袖,还是耍猴戏?” 神父迈着悠闲从容的步子,不疾不徐地下了竹楼。他仿佛在自家后花园里闲逛,悠哉悠哉地踩过满地血迹,恰好一阵山风从山林深处拂来,原本是饱含水汽清新温润的气味,谁知中途被硝烟和鲜血横插一杠,铁锈味长驱直入,呛得人连连作呕。 神父却似陶醉在这血腥味浓重的晚风中,惬意地扬起下巴,抬手摘掉垂落金链的镜片。没了镜框的遮挡,他的面庞无遮无拦地暴露在最后一抹夕晖中,那几乎灼灼燃烧的霞光飞流直下,给他勾了个令人不敢逼视的边,从侧脸的角度看过去,不知是巧合还是意外,居然和沈愔惟妙惟肖地贴合在一起。 或者说,惟妙惟肖地酷似另一个人——夏桢。 当然,相似也分“程度”,如果说沈支队是“未若柳絮因风起”,那这位连“撒盐空中”都够不上,只能算作“石灰刷子漫天飞”。 晚风拂动神父过膝的风衣衣摆,也掀起葛欣的长发。她觑着周围没人,小碎步走上前,又不敢离得太近,离着还有三步远就站住脚,低声问道:“老板,为什么把玄阮交给Athena?” 神父没睁眼,似乎还沉醉在温润的晚风中:“你们用了种种手段都不能让玄阮开口,让她试试又如何?” 葛欣眼神阴冷,半晌,声音压得极低:“你忘了当初花山镇的事了吗?” 神父倏尔睁眼,目光凝聚,利如针尖。 “您一早把花山镇当成弃子,丢了也不可惜,但警察怎么就那么凑巧,刚好赶在那个时候到了?”葛欣压抑着满心怨毒,将见血封喉的汁液包裹在甜美如蜜糖的字句里,不紧不慢地流淌而出,“还有,那姓沈的小子头一回来,怎么就知道那牢室底下藏了逃生的暗道?就算咱们自己人,知道的也不多呢!” 神父重新眯上眼,仿佛一头正在享受日光浴的猛兽:“Judith。” 一直没吭声的简容上前两步:“老板。” 神父微眯着眼:“你怎么看?” “Mary的猜测有道理,”简容先简明扼要地奠定基调,然后迎着葛欣欣喜的目光,不高不低地加了一句,“所有知道密道存在的人都有嫌疑。” 葛欣得意又窃喜的脸色登时一变,怒道:“你这是替她开脱!谁不知道,Athena对那姓沈的小子态度不一般?当初在工厂里,要不是她拦着,那姓沈的小子骨灰都凉了,哪能跑出来坏老板的好事!” 她几次三番提到沈愔,神父云淡风轻的脸色犹如被风吹开的水面,起了极细微的变化——他不知是想起当初花山镇被挟持的经历,还是“沈愔”这个名字本身就像一根刺,每提起一次就往心头软肉里楔深一分。 总之,他的脸色显而易见地冷下来,眼角微微绷紧,一字一顿:“是、吗?” 葛欣从他漠然的话音里嗅到某种不祥的气味,讪讪住了口。她像个被豢养的小动物,虽然养尊处优,还没完全失去野性的本能,隐约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却不知道错哪了,因此战战兢兢,惶惑不安:“老、老板……” 神父冷冷打断她:“Judith!” 简容近乎怜悯地瞥了葛欣一眼,不动声色地说:“沈支队确实是难得的人才,冷静、周密、谨小慎微,而且对案件有着出色的洞察力……否则,他也没本事从您手里逃过这么多回。” 神父垂下眼皮,戴着白手套的手指在镏金手杖上点了点:“你觉得,Athena会被他诱惑吗?” 简容抬手拨开一绺被风吹乱的发丝,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别说Athena,遇上这种男人,就连我都有点把持不住。” 神父嘲弄地勾起嘴角,不辨喜怒:“是吗?” “一个无论何时都能保持镇定、条分缕析,性格强硬而又不容置疑,冷静克制到近乎禁欲的男人,他对女人的诱惑力,远超您的想象,”简容掩嘴轻笑,“越是这样的男人,越能激起女人的征服欲——想看着他在你的床上辗转□□,跪在你的脚下亲吻脚趾,比任何嘉奖赞许都更加让人心潮澎湃、不能自已!” 在她说话时,葛欣一直偷偷打量神父的表情,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简容每说出一个字,神父的脸色就缓和一分,等她一番话说完,神父隐而不发的冷戾已经收敛得一滴不剩,嘴角甚至略略勾起,浮现出一抹和煦如春风的笑意。 “……Athena不是家养的猫狗,她是一头母狼,狩猎是她的天性,”简容轻声说,“任何一个长着獠牙和利爪的女人都会渴望征服这样的男人,我是这样,Athena也不例外。” 神父微笑着叹了口气,谈论起苏曼卿的语气就像谈论着一个优秀又叛逆的女儿,既为她耀眼的光芒感到骄傲,又对她肆意妄为的脾气头痛万分:“唉,Athena就是这样,流落在外这么多年,性子都养野了……她眼光不错,可惜选错了人,像这样的男人,要么成为盟友,要么彻底毁灭,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 第319页 简容恭恭敬敬地低下头:“所以,我和Athena都回到您身边了……我们不是一路人,这个道理我明白,Athena更清楚。” 神父满意地点点头,一只手背在身后,迈着每一步都相差无几的步子,不紧不慢地踱远了。 葛欣下意识想跟上去,却被神父一个手势定在原地,眼睁睁看着他修长的背影消失在密林深处。她脸色红了又白,不知不觉咬紧嘴角,将刚上唇的CD唇膏撕扯得惨不忍睹,突然转过身,叫住正欲离开的简容:“你等等!” 简容应声止步,很耐心地看着她:“怎么了?” 葛欣胸口剧烈起伏,好半天才低下头,声音细细地挣出:“我、我刚才是不是说错什么了?” 简容微乎其微地一挑眉梢,心说:原来你也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你会那样说,是因为你不了解老板,”简容仰头望着逐渐沉落的夕晖,话音裹挟在风声里,向四面八方卷去,“你方才是什么意思?暗示老板Athena会为了一个沈愔背叛他?你别忘了,Athena是老板一手带大的,老板熟悉她就像熟悉自己的左右手一样——如果她为了一个刚认识没半年的男人背叛老板,那是不是意味着,老板已经丧失了对周围人的掌控力,甚至连自己一手带大的宠物也把握不了?” 葛欣隐约意识到什么,血色一点一滴消退下脸颊。 “像老板这样的人……权势、财富、地位、武力,没有什么是他得不到的,几乎已经站在金字塔顶尖。他对一切……尤其是身边人,具有极其强烈的控制欲望,而且非常自负——然而你却在话里话外暗示他,他已经不具有往日的控制力!” 简容叹了口气:“葛小姐,也许你原本的意图只是提醒老板,但是当他对Athena产生疑心的同时,让他意识到这一点的你,同样成了他不想看见的人。” 葛欣惶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是不是这个意思,一点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老板会怎么想,”简容幽幽叹了口气,“给你个忠告,不要试图在老板面前装聪明,否则……” “——你只会成为自作聪明的蠢货!” 谁也不知神父去了哪,当他表明态度想要一个人独处时,没人敢在他身边碍眼。人们只知道,一个小时后,他准时回到竹楼底下,只见苏曼卿一只手扶着楼梯,仪态万方地走下楼。蛇信一样的匕首挂在腰间,刀鞘缝隙正往下滴滴答答地淌着血迹。她拎起一只鲜血淋漓的手掌,像不懂事的孩子舔舐奶油冰棍一样,轻轻舔过染血的指尖。 神父转过身,微微摊开两条胳膊,将毫无抵抗的胸口暴露给她:“怎么样?” “玄阮招了,配方藏在一个废弃的实验室,离这儿不算远,”苏曼卿活动了下僵硬的头颈,“那老小子耍心眼,吐一半留一半,要是我没猜错,那地方应该不怎么安全,说不定埋了几十公斤的烈性炸药——你最好找几个爆破专家跟去看看。” 神父温和的目光始终不离她染血的手掌:“……怎么弄的?” 苏曼卿不以为意地挑了挑眉:“他嘴太臭了,大概是养尊处优这么多年,不会说人话……我只是教教他,什么叫‘识时务者为俊杰’。” 神父无奈地摇了摇头,在她试图擦肩而过时,猝不及防地伸出手,用力拽了把。苏曼卿没有防备,被他拉扯得踉跄两步,差点一个趔趄栽进他怀里。 第163章 挑拨(下) 神父身上充斥着某种浓郁的香味,清雅的檀香奠定了卓尔不群的基调,芬芳的德国玫瑰勾勒出一个余音袅袅又经久不衰的尾音——那是克莱夫斯基汀系列的“皇家尊严”,一瓶的价格达到七位数。迄今为止,流通在全世界范围内的不超过十瓶,既是身份的象征,也是财富的代名词,堪称香水中的帝王级品牌。 苏曼卿对这个气味并不陌生,所谓的“限量版香水”,却是她十二岁之后就闻惯的,并且每次出现都会和某些不太好的回忆联系在一起。久而久之,她几乎形成条件反射,一闻到这个味道就浑身紧绷,如临大敌地冒冷汗:“……你干什么?” 神父在她发丝间嗅了嗅,满意地勾起嘴角:“大卫柯夫的冷水香……独属于你的味道。” 苏曼卿心说“喜欢这款香水的人多了去了,怎么就成我的专属了”,但是表面上,她万万不肯将这番心声流露在脸上,不动声色地敛下眼角:“我以为您会着急取回配方。” “配方很重要,”神父淡淡地说,“但是再重要也重要不过你。” 苏曼卿:“……” 真想把某位沈警官拽过来,让他听听人家这说情话的本事! 没等她对毒枭头目的青眼有加表现出“感激涕零”,神父虚扶在她肩膀上的手忽然往后挪开,微妙地转过一个角度,宽厚的手掌抵住她后颈骨,像抚弄一只猫儿那样,温柔地捏了捏。 有那么一瞬间,某种滑腻的恶心感蛇一样窜上心头,苏曼卿强行压抑住翻江倒海的肠胃,像一只真正的家猫那样垂落眼皮。 她的沉默和驯服取悦了神父,他并没做出进一步的举动,反而将手移开:“取回配方很重要,但还犯不着我亲自跑一趟——有更重要的事等着我们去做。” 苏曼卿留意到他用了复数的指代,眉心微微一沉。 “你离开的太久了,可能不知道,在你失踪的这三年里,‘金沙’已经正式投产,只是因为某些技术上的缘故,产量不是很高,”神父悠悠地说,“但是产量低也有低的好处就像中国那句老话说的,奇货可居嘛。” -- 第320页 苏曼卿心头咯噔一下,隐约意识到什么。 “不过,再好的货也需要识货的买家,否则‘金沙’和一文不值的面粉也没什么分别,”神父微笑着说,“我打算重新打通长三角的市场和销货渠道……不过,这不是我一个人能做到。” 苏曼卿飞快跟上他的思路。 “长三角是中国真正的经济腹地,水深得很,没那么容易蹚,”她字斟句酌地说,“老板这么笃定,想必是找到合适的向导了?” 神父欣赏而赞许地看了她一眼。 “不错,我邀请到了一位十分尊贵的客人,他对我们接下来的进军计划至关重要,”他俯在苏曼卿耳畔,低声说,“我希望……你和我一起去。” 温热的气息撒落耳廓,苏曼卿微乎其微地僵了下,仿佛在不经意间被毒蛇舔了口。她几乎拿出所有的克制力,才将那一瞬的紧绷强压下去,在心里默默数了三个数,若无其事地笑道:“可是毒品生意一直是Mary负责的……虽然上一任白皇后在和缅甸正规军交火之际不幸罹难,但……” “但是什么?”神父不紧不慢地打断她,“但我又找到了新的白皇后?这应该是由她负责的业务?” 苏曼卿没说话,形同默认。 “Mary确实是个聪明的孩子,很年轻,具有很强的可塑性……不过,也正因为太年轻了,眼界和胸襟都有限得很,有时难免喜欢自作聪明,”神父抬起头,暮霭倒映在他褐色的瞳孔里,那双眼睛里仿佛流淌着浓得化不开的墨汁。他悠悠的叹息声绵长深远,像是地狱中魔鬼的吟唱,“我要的是一把刀,而不是一个被嫉妒冲昏头的女人,她还差得远呢……” 他把头俯得更低些,冰凉的嘴唇触碰上苏曼卿的耳垂:“愿意永远陪在我身边吗……我美丽的皇后?” 苏曼卿抬头看了他一眼,那一刻,她的目光简直比刀锋还要雪亮。然而只是一瞬,她就敛下眼皮,原地盈盈转身,像是合着华尔兹的节拍踩出一个舞步,不动声色地脱离了神父的怀抱,然后隔空拈着并不存在的裙角,俯身行了个优雅又标准的屈膝礼:“乐意为您效劳……我最尊贵的主人。” 日出日落,东升西降,一个昼夜很快过去。次日中午,几辆警用越野摩托驶过熙熙攘攘的街道,在穆邦市公安局门口停下。车门推开,一名长身玉立的便衣刑警走下吉普车,不顾尚未消散的烟尘尾气,深深吸了一口气。 “就快了,”他默默地想,“我就快接你回家了。” 穆邦市位于中缅交界,气候湿润,长年葱茏,十万大山无边无尽,放眼望去苍翠茫茫。这本是令人赏心悦目的景致,却因为特殊的地理环境成为孕育罪恶的温床—— “……几位是从东边来的,可能有所不知,咱们这里是中缅交界,原始森林的覆盖面积达到上百平方公里,有太多当地人借着这天然的青纱帐进行走私违法交易——贩卖野生动物、走私黄金,当然,也少不了非法贩毒运毒。” 穆邦市公安局长自称姓王,是个身量中等的男人,肤色是当地人常见的黝黑棕黄,显得十分精明强干,开口却是一肚子道不完的苦水:“不说别的,单是深山里就有不下数百个小村落,规模大的可能有上千人,小的只有几十人,毒贩随便找个山旮旯藏进去,很难被发现……尤其是神父!” 来自南边和西南地区的公安干警齐聚一堂,聚精会神地听着王局长介绍情况。在这些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中,沈愔赫然见到一个几个月前才见过的人——东海市刑侦支队长陈聿。 “东海市不是位于长三角一带吗?”沈愔忍不住向他投去疑惑的一瞥,心说,“他怎么来了?” 陈聿觉察到他的注视,同样往这边看了眼,两人的目光隔空相遇,沈愔礼貌地点了点头。 陈聿脸色凝重,颔首示意。 有耐不住性子的公安干警插嘴问道:“这个神父怎么了?是有三头六臂,还是长了翅膀会飞天遁地?” 这话虽然是疑问的语气,却更近似于一个活跃气氛的玩笑。然而王局长没有笑,两道黑漆漆的浓眉紧紧拧在一起:“这位同志有所不知,神父和其他毒贩的不同之处在于,他对宗教很有研究,借鉴东西方教义,自己鼓捣出一套歪理邪说。当地群众又常年居住在深山中,基本与世隔绝,见识十分有限,很容易被他那套忽悠住——这些毒贩团伙的传教模式一般是先扮作过路的行脚商人,因为某些缘故,需要借住当地村落。当然,住不能白住,总要留下点东西作为答谢。这么来回几趟后,两边混了脸熟,也能搭上话,后边的工作就好开展了。” 沈愔心念微动,没等他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陈聿已经捷足先登:“那不是给老年人推销保健品差不多吗?” 王局长一拍大腿:“可不是嘛!咱们的干警也试着守株待兔过,只是一来,隐藏在大山里的村落太多了,根本逮不住毒贩的形迹。二来,那些村民都信神父的邪,要是咱们的干警同志暴露了身份,说不定会被当地人活活打死!” 陈聿脸色微变:“这么无法无天?” 王局长摇头叹息:“唉……那神父宣传的教派也挺有意思,信徒会在身上纹上纹身,图案大同小异,都是一条盘踞在十字架上的咬尾蛇——他们觉得,咬尾蛇象征生生不息,意味着永生不死。” -- 第321页 陈聿和沈愔同时嗤之以鼻——真要永生不死,那些躺在法医室里的女孩尸体又怎么解释? “总之,这个神父集团确实是颗毒瘤,必须铲除,我们也坚决配合各位的工作,”说到最后,王局长义正言辞的总结表态,“只是这个神父滑不溜手,咱们既然要连根拔起,就必须拿到他运毒贩毒的铁证,否则……” 否则后面跟着什么,王局长没说明白,但在座都是有经验的公安干警,听一个话头就能自动脑补出全貌。 ——否则,就算逮住这家伙,凭他的身家财力,也有的是律师哭着喊着要帮他脱罪。 “这正是我此行的目的,”陈聿沉吟片刻,曲起手指敲了敲茶几边缘,“王局,您有所不知,这两年,神父的势力不仅在西南地区扎根,甚至有往长三角地区蔓延的迹象。”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变了脸色。 长三角地区一向是中国的经济腹地,牵一发而动全身,倘若真被这只蜘蛛的“毒网”缠上了,会有多少人倾家荡产?又会有多少人家破人亡? “其实早在六七年前,以玄阮为首的贩毒集团就曾尝试进军内地,当时他们找了个类似经销商的代理人,中文名叫陈莎莉,已经被缉捕归案,”陈聿淡淡地说,“根据我们调查,这个陈莎莉只是个中间的牵线人,而这线头的另一端……是拴在明氏集团前任总裁兼董事长明睿东身上。” 第164章 结盟(上) 沈愔捧起王局长为他准备的茶水,不紧不慢地喝了口,与此同时,他听到周遭传来好几道往里抽气的声音。 明氏集团是长三角商界执牛耳者,民间甚至有“长三角经济一半是靠明氏撑着”的说法,不论经纪还是社会地位都举足轻重。倘若明氏真的和毒枭有勾结,且不说对明氏集团的声望会有什么影响,弄不好,恐怕连长三角的经济发展都得跟着震三震。 “……一年前,明氏董事长脑梗发作,这之后就一直靠仪器维生,医生说,他能醒来的概率非常小,”陈聿沉声道,“与此同时,近两年来,神父集团不断崛起,隐约有取玄阮而代之的迹象,这种种原因叠加在一起,两边的联系才断了……” 沈愔听得很入神:“然后呢?” “……在明睿东脑梗住院后,明氏就交到他儿子明承诲手里,大半年前,神父集团第一次派人尝试着接触这位小明先生,”陈聿一字一顿,“——他已经回应了!” 所有人将这言简意赅的几个字放在脑子里咂摸几遍,眼神一路奔着“错愕”去了。有年轻气盛些的干警,就要当场开口质问,又被身边的前辈强行摁回椅子上。 沈愔沉吟片刻,联系起之前小明先生的“无私帮助”,音乐浮现出一个揣测:“你的意思是……” “引蛇出洞!”陈聿斩钉截铁地说,“就由这位明董事长假扮买家,引神父上钩!” 办公室里一片安静,一干刑警用疑虑重重的目光面面相觑。 “找人假扮买家钓鱼上钩”,这本是边境缉毒警常用的手段,但是“随便找个地下拆家充当线人”和“明氏集团董事长撸袖子亲身上阵”,这完全是两个概念。 别的姑且不论,万一中间出点什么意外,这口黑锅算谁的?长三角经济剧震,这责任又算谁的? 只有沈愔想起之前和明承诲见面的情形,隐约明白了什么。 “这、这太危险了吧?”良久,一个老刑警结结巴巴地说出所有人的疑虑,“那可是明氏董事长啊!长三角经济的中流砥柱,他要有个三长两短,谁能担得起这责任?” “这您大可以放心,”出乎意料的,陈聿非常干脆地说,“我和明董事长聊过了,他很乐意帮这个忙,而且不管遇上什么,都不用我们负责。” 所有人:“……” 那一刻,所有人浮起一个如出一辙的念头:他就这么一说,您老就当真了? 只有沈愔扶着额头,冒出一个十分另辟蹊径的想法:这小子为了讨自家师父欢心还真舍得下血本啊! 陈聿环顾四周,只用一句话就将所有人的疑问碾成渣渣:“就像王局说的,咱们这回要面对的是一个十分凶残且狡诈的犯罪分子,普通的买家很难让他上钩,只有明氏董事长这样分量的人才能引起他足够的重视——我已经和明总裁商量好了,等到交易时,我会假扮成保镖或者秘书跟在他身边,贴身保护他的安全,一定会尽力确保……” 他话没说完,就被沈愔截口打断:“还是我去吧。” 陈聿:“……” 他嘎啦嘎啦地扭动脖子,近乎惊悚的目光落定在沈支队俊秀的脸上,惟妙惟肖地传递出一句“您老是在说笑吧”? 陈支队嘴唇动了动,话到嘴边,突然想起场合不对,百忙中一咬腮帮,总算将到了嘴边的尖酸刻薄拐了个小小的弯:“这恐怕不妥……据我所知,神父和您打过照面,要是被他认出,情况会很棘手。” 沈愔不慌不忙,从衣兜里摸出一张薄如丝绢的面具,往脸上一套,每一寸材质都和皮肤贴合得严丝合缝,乍一看就像长在脸上的第二层皮肤。 他抬起头,下一秒,所有人错愕地睁大眼,只见那个苍白俊秀的警察不见了,眼前分明是一个脸色焦黄、其貌不扬的中年男人,两条眼睛愁眉苦脸地耷拉下来,法令纹深如刀刻地垂落,将面孔分成精明刁钻的三瓣。 -- 第322页 陈聿:“……” 大变活人来得太突然,饶是他阅历丰富、见识不凡,有那么一瞬间也愣在当场。 “当初我被神父陷害,多亏明总裁帮忙,才有机会洗刷冤情,说来,我还欠他一个人情,”沈愔叹息般地说道,“我和神父交过手,对他也算有些了解,应该能帮上忙。” 此时的穆邦山区,山势起伏不定,一点微光从地平线升起,仿佛渲染的水彩,被黎明前的雾气反射,飞驰向四面八方。乍起的晨曦照亮了一望无际的田地,艳丽花朵汇聚成汪洋大海,在曙光中凝成一把姹紫嫣红。 ——据说,在英国的伍斯特郡也有一片类似的“海洋”,每年六七月间,鲜花盛放,吸引了无数人的目光。然而这样绚丽的景致,却被视作死亡的象征,因为这片“海洋”中每一片波浪都是由罂粟组成的。 浪漫的极致,也是罪恶的开端。 眼前这片罂粟花海不比伍斯特郡差多少,越野吉普疾驰在田间小道上,扬起细碎的尘沙。正值日上三竿,一座规模颇为可观的小山村出现在山路尽头,远处是常年浓翠的大山,近处是错落有致的竹楼木屋。 一身红色紧身衣的简容跳下吉普车,一边大步流星地走上楼梯,一边摘下太阳镜,顺手别在胸口。她像个初来乍到的观光客,神态放松、打扮休闲,脚上还蹬着一双“旅游鞋”——只有懂行的人才知道,那其实是黑鹰的勇士系列,耐磨性和防护性都非同一般。 军靴踩在架空的木板上,发出吱呀吱呀的动静,沙发上的苏曼卿听到动静,将盖在脸上的书本挪开一点,从缝隙里探出一只眼睛:“你来了?” 简容不见外地走到近前,放眼逡巡四遭,没找到茶水杯子,于是用太阳镜敲了敲桌板:“有水吗?我嗓子快冒烟了!” 苏曼卿眼也不睁,就这么瞎子似的摸了一通,从沙发底下摸出一瓶没开封的矿泉水,隔空丢给简容:“只有这个,凑合喝吧。” 简容三下五除二地拧开盖子,正要往嘴边送,不知想到什么,又狐疑地看向苏曼卿:“这水没问题吧?” 苏曼卿眼也不睁,冲她一伸手:“不喝给我,我还嫌带少了呢。” 简容于是二话不说,对嘴灌了小半瓶,这才痛快地一抹嘴角:“从昨天中午就水米不沾,胃袋都饿瘪了……对了,你这儿有吃的吗?” “没有,”苏曼卿冷酷无情地说,“最后一袋压缩饼干在半个小时前被我干掉了。” 简容啧了一声,拖过椅子坐下,一条长腿架在膝盖上,仔细端详了下苏小姐此刻的形象,然后嫌弃地摇摇头:“沈队要是看到你现在这样,说不定会懊悔得捶胸顿足,恨不能穿越回当初,直接将瞎了眼的自己一巴掌抽飞。” 苏曼卿死狗似的动也不动,一点没有从善如流的意思:“老板不会喜欢你天天把别的男人挂在嘴边。” 简容无所事事地坐了一会儿,见苏曼卿自顾自地闭目装死,于是伸腿踹了她一下:“喂,你最近怎么样?突然从‘守法好公民’蜕变成‘在逃毒贩’,这滋味如何?” 苏曼卿终于被她吵烦了,想也不想地怼回去:“那你呢?突然结束小十年的法医生涯,愿意谈谈感想吗?” 简容:“……” 行吧,在“变形记”这一出上,她俩算是半斤八两。 简容看得出来,苏曼卿其实不太想搭理她,但是没办法——她俩远离“组织”多年,在这人生地不熟的中缅边境,算是唯一说得上话的熟人。简容不找苏曼卿闲聊打发时间,难道去找葛欣那个坑爹的精神病晚期吗? “……我很早就听说过黑皇后的名字,”想了想,简容还是用这样一句话作为开场白,并且刻意加重了语气,“很早很早……在你还没潜入西山市,策划出那一连串惊天动地的大案之前。” 苏曼卿不以为意地笑了笑,答话答得滴水不漏:“那是老板为了接手玄阮势力网布的局,跟我有什么关系?” 简容听出她话里话外的保留意味,哑然失笑。 “你不用紧张,”她说,“我对你没恶意,怎么说咱俩也算旧识,而且都是刚刚回到集团核心,我以为咱们才是同一阵营的。” 苏曼卿知道这个回笼觉彻底泡汤了,只得将盖在脸上的书掀翻到一边,略带不耐地看着她:“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知道老板器重你,可你毕竟远离集团核心多年,就算有什么想法,碍于没站稳脚跟,怕是也力不从心吧?”简容笑了笑,“刚好,我也是……所以我今天来,目的只有一个。 苏曼卿摆出“洗耳恭听”的架势。 “……结盟!”果然,简容一字一顿地揭晓底牌,“咱俩结盟,别的不敢说,至少Mary再给你上眼药,老板面前也多一个替你说话的人,你说是吗?” 苏曼卿微带讶异地挑了挑眉。 第165章 结盟(下) 苏曼卿想了想,觉得这笔买卖自己不算吃亏,却又不明白简容为什么主动找上门——红皇后一直负责人口走私和军火买卖,按说和对接毒品业务的白皇后吃不到一个锅里,怎么也不至于一上来就针锋相对。 那她主动找上门,到底是别有所图,还是……借机试探? 刹那间,苏曼卿心头闪过无数念头,仿佛一把四散飞升的烟花,转瞬又归于沉寂:“简……Judith在西山市公安局蛰伏多年,劳苦功高,怎么会突然想起这一出?” -- 第323页 简容似乎想说什么,就见苏曼卿微微倾过身体,话音压得极低:“你就不怕……我把你方才说的话告诉老板,或者这间房里安有窃听器吗?” 简容没想到这一出,倒是一愣。 然而苏曼卿吓唬了她一句,就飞快地坐回原位,下一秒已经端出如假包换的正襟危坐:“放心吧,我刚进来就检查过,屋里没有窃听器……不然,在你说出‘结盟’这两个字时,我已经提着你的人头去找老板邀功了。” 简容:“……” 她突然明白组织里为什么有“黑皇后人格分裂、喜怒无常的说法了”,这一会儿一出戏的画风,应变能力不过硬的当真应付不来。 她无奈地笑了笑:“你还是不信我。” 苏曼卿不置可否,从沙发缝隙里翻出一包雪茄,点着火塞嘴里。她抽烟的姿势十分娴熟,张嘴喷出一口云山幻海,这才不紧不慢地说:“我的身世来历,你应该都清楚吧。” 这话题拐得幅度极大而又毫无预兆,简容对这位坐上直达火箭的脑回路实在没脾气,只能老老实实地点点头。 苏曼卿吸了两口雪茄,往沙发边缘掸了掸烟灰:“你把我的底细翻得一清二楚,我还不知道你的情况呢——既然要结盟,咱们是不是该坦诚相待?” 简容听到这里总算明白过来,敢情这位在变着法地套她的底细。 这两位都颇得神父真传,尤其擅长带动谈话节奏,难得碰在一起,火星撞地球针尖对麦芒是难免的。一番“攻坚战”后,终究是简容首先做出让步,她伸手在衣兜里掏了一把,什么也没摸到,于是向苏曼卿摊开手心:“给一根。” 苏曼卿指指窗外:“这鬼地方墙壁都带毒,你问人借烟?就不怕里头加了料,一根下去赛过活神仙了?” 简容十分坦然:“不会的……你不会这么做,别人也不敢对你动这种手脚。” 苏曼卿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么说,表情微乎其微地凝固了下,然后连雪茄带盒子一起丢到简容怀里。 简容轻车驾熟地抽出一根,点着了痛痛快快吸了几大口,惬意地喷出一连串烟圈:“可算过瘾了……你不知道,在市局时,什么时候都得绷着一根弦,烟也只能偷偷摸摸抽——抽完还得洗澡换衣服,确保身上没一丝烟味才敢去上班。哎哟,真不是人过的日子!” 苏曼卿心说“我看你调戏姓沈的时挺滋润的,那时怎么没见你绷着一根弦”?不过她才教训完简容,不好马上将说出来的话吃回肚子里,只得暗搓搓地记上一笔。 简容随手往地上掸了掸烟灰,望着窗外的浓绿浅翠出神片刻,悠悠地说:“被调入市局之前,我在基层历练过两三年……” 苏曼卿不着痕迹地挑了挑眉毛:“然后呢?” “然后……有一次躲在角落里偷着抽烟,被一个小警察撞见了,”说到这里,简容切了一声,语气是十足的不屑,眼睛里却浮动着若有似无的柔光,“他是刑警大队的,人长得还算清秀,脾气可真是婆婆妈妈,又心软又好说话,在他们队里有老妈子的绰号。” 苏曼卿掸了掸烟灰,若有所思地眯紧眼。 “就他那个婆妈性子,逮着我抽烟,还不可着劲地数落一番?”简容无奈地摇摇头,“那一通教训啊……随后两个多月,我都没敢摸烟。” 苏曼卿:“看不出来,你也有这么听话的时候?” “一物降一物,啥锅配啥盖吧,”简容浑不在意地捋开额前刘海,眯眼冲苏曼卿笑了下,“你在沈队面前不也这样?” 苏曼卿心说“我和沈愔是什么关系,你和那小警察又是什么关系,这是能比的吗”,然而心念电转间,她突然反应过来,飞快地看了简容一眼。 “没错,就像你猜的那样,”简容抬起头,冲她眨了眨眼,“我和他交往了。” 苏曼卿:“……” 牛掰! “可能是因为从小一个人长大,没享受过长辈的温情——我这样特殊的身份,也注定不会有什么朋友,那几年都是一个人过的,逢年过节倍凄凉,”简容自嘲地笑了笑,“所以好不容易逮到一个人,就本能地抓紧了,明知不可能长久,依然像溺水的人抓着救命稻草一样不愿放手。” 她话音突然一顿,目光锐利地看向苏曼卿:“你当初对沈队应该也有类似的感觉吧?” 苏曼卿不置可否。 “后来呢?”她不答反问,“你也知道这事长久不了,要是和平分手还好,万一……可不是棒打鸳鸯那么简单。” 简容当然知道她那个“万一”后面隐而不发的可能性,眼神微妙地闪烁了下。 “确实没能长久,”她坦然道,“两年后,那傻小子配合市公安局对一伙毒贩施行抓捕过程中,被土枪打中了胸口,鲜血流了一地,人在救护车上就不行了。” 这结局并没出乎苏曼卿意料,因此她也没流露出吃惊或是惋惜,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难过吗?”她轻声问道,“看到爱人的尸体,有没有一瞬间,后悔自己这些年的所作所为?” 简容诧异又好笑地看了她一眼,仿佛在说:你竟然也会问出这种傻问题? “你我从来没有选择的余地,走到这一步,也就没有后不后悔的说法,”简容狠狠吸了两口,然后将还剩一大半的雪茄丢在地上,抬脚狠狠踩灭了——她踩得很用力,就像泄愤一样,仿佛脚下是那只捉摸不透的命运之手。 -- 第324页 “自那之后,我就不太敢和公职人员保持太过亲密的关系……所以你完全不用担心我对沈队有什么图谋不轨的意思,”简容似笑非笑地瞥了苏曼卿一眼,将她隐秘的心思拖出胸臆,摊平在青天白日下,“当然,如果沈队有这个意思,我也很愿意配合一下,可惜整个西山市局都看得出,他的眼睛只盯在你一个人身上。” 苏曼卿冷笑一声:“他盯的可不是我。” 简容诧异一抬眼。 苏曼卿却没有解释的意思,她将那根抽得只剩一个烟屁股的雪茄转动在手指间,就像转着一根大号铅笔,一点也不担心飞溅的烟灰烫到自己:“你有没有想过……” 她话没说完,就被简容斩钉截铁地打断了:“没有……从来没有!” 苏曼卿转动雪茄的手指一顿,饶有兴味地歪了歪头,用眼神传达出“这么紧张做什么,心里有鬼哦”的调侃。 简容回过神,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反而暴露了心里的真实情绪,不由苦笑了笑:“人都死了这么多年,我就是再想刨根究底,也不可能找到真凭实据,说不定还会断送自己的小命——好不容易走到今天,眼看财富、权势挥霍不尽,换了是你,你能舍得吗?” 苏曼卿没说话,然而那一刻,她眼前分明闪现过多年前那个血色傍晚——十来岁的小女孩从灌木枝杈的缝隙里偷偷往外张望,恰好看到夏桢浑身是血倒在地上的一幕。 他用眼神阻止了她的自投罗网,哪怕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依然竭尽全力地保护着他的小姑娘。 十二年前,她还是个稚嫩又无助的小女孩,只能眼睁睁看着最亲的人惨死眼前。十二年后,她手握屠刀,一步一个血印地走到和毒枭头目并肩的位置,终于掐住了命运的咽喉! “……我不是你,”她忽然轻声道,“没人能在我面前动我的人!” 那句话压得极低,几乎脱口而出的瞬间,就被风声撕裂,消失在炽热的空气中。即便是离她最近的简容,也只抓到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当她诧异看来时,苏曼卿已经漠然垂落眼皮,仿佛方才那几不可闻的一句只是简容的幻听。 简容微一皱眉,正想说什么,忽然谨慎地闭紧嘴。下一秒,她和苏曼卿不约而同地抬起头,两道目光笔直地逼向门口……然后和脸色淡漠、逆光而立的葛欣狭路相逢。 “老板召集我们,”葛欣的脸色和语气一样冰冷,每个字都凝结出尖利的冰棱,“现在!” 苏曼卿撩起眼皮,简容耸了耸肩,两位女士站起身,一前一后地朝门口走去。 葛欣侧身让过简容,却在苏曼卿擦肩而过时一把攥住她胳膊,将人硬生生地拽了回来。 ——三天之内被人用同样的姿势拽了两个趔趄,苏曼卿都快没脾气了。 “我知道是你,”葛欣的嘴唇若有似无地蹭过苏曼卿耳垂,当季新款的豆沙粉唇膏留下一抹浅得几乎看不出的印痕,“当初在花山镇,帮那个姓沈的逃过一劫的……就是你!” 第166章 入局(上) 苏曼卿面无表情地扭过头,用看白痴的眼神看着她。 “那个暗道是组织内部的高级机密,知道的人两个巴掌数得过来。那姓沈的是头一回进山,怎么可能知道?”葛欣冷冷地说,“当时Judith不在现场,我一直跟在老板身边,只有你有这个机会……也只有你会这么做!” 苏曼卿失笑摇头,然后微微倾过脖颈,同样贴着她耳根,一字一顿地反问道:“……你有证据吗?” 葛欣恶狠狠地咬紧唇角。 单看她这个表情就知道,如果她手上有证据,苏曼卿现在已经不可能站这儿说话了。 “我会抓到的,”她用锥子般的目光钉住苏曼卿,如果眼神能化为实质,苏曼卿身上已经多了两个透明窟窿,“……我一定会抓到你的把柄!” 苏曼卿看着她的眼神不知是同情还是怜悯,轻轻一甩胳膊,从她的掌控中挣脱出来,然后飞快地追上简容。 简容故意慢了一步,等她追上来才翕动嘴唇,语不传六耳地说:“她已经盯上你了……别和她正面冲突,也别再有其他动作。” 苏曼卿失笑地弯下眼角,眼底分明写着“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的一排字,还是正楷加粗。 “你可以看不起她,但你不能不把她的话放在心上,”简容低声道,“之前花山镇的事,老板并非没起疑心……他不当面质问你,自然有他的缘故,可在我看来,那不是什么值得庆幸的事。” 苏曼卿勉强耐住性子,做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因为那同样意味着,你没有机会将这根刺……从老板心头拔出!”简容轻声说,“怀疑的种子一旦埋下,就很难根除,等到生根发芽的那一天……” 她的话音戛然而止,只和苏曼卿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目光,刹那间,隐而未发的深意从眼神中传递出,彼此心照不宣。 ——等到生根发芽的那一天……就是另一场腥风血雨了。 穆邦市西南三十公里,是一个名叫缅巴的小镇,此地名义上位于中国境内,其实是个三不管地带。原因也很简单,缅巴镇位于大山深处,远离国道,进出只有盘山小路,来回一趟至少要两到三天。 不过出乎意料的是,这藏在山旮旯里的小镇看上去并不贫瘠,反而道路平整、房屋有序。主道尽头甚至有一家规格颇高的三星级宾馆,白色大理石砌成的外墙酷似泰姬陵,沿着红毯一路走进大堂,锃光瓦亮的波西米亚水晶吊灯几乎能闪瞎人眼。 -- 第325页 如果沈愔或者秦思远在这儿就会发现,这地方眼熟得很——不论建筑布局、街道规划,还是男女老少的神情面貌,都和花山镇如出一辙。 “泰姬陵”一共十八层,顶层只有三间总统套房,平时基本无人问津,这一天却出人意料地迎来了住客:那是个年轻男人,三十岁出头的模样,一身低调又奢华的博柏利风衣,单看铸铜雕花的衣扣就知道价格不菲。但是这样一个身价金贵的男人,身边却只带着一个老实巴交的年轻助理,两人入住总统套房的当天,立刻吸引了无数道或明或暗的目光。 年轻男人甩上房门,顺手扯开衣领,将那件价格与品牌一样名贵的风衣丢在沙发上,弯腰在行李箱里翻找一阵……摸出一个黑不溜秋的小型仪器。 ——那是反窃听设备! 他将仪器丢给助理,冲他做了个“开工”的手势。助理不着痕迹地瞪了他一眼,任劳任怨地将包括两间卧室和一间会客厅在内的套房挨个角落检查过一边,然后将一堆收缴的窃听设备稀里哗啦地丢到茶几上。 “真是装备到牙齿上了,”助理啧了一声,“知道的这是边境小镇,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香港无间道呢。” “解除警报”的年轻男人——明氏集团新任总裁兼董事长明承诲将自己扔进单人沙发中,哪怕赶了一天的路,人已经疲惫不堪,他两吨重的偶像包袱依然不肯轻易卸下,坐姿看似随意,实则无懈可击,不论从哪个角度偷拍,都能原封不动地登上《名人》杂志封面:“和无间道也差不多了……你不知道吗?这间宾馆有神父的股份。” 助理:“……” 这个真是第一次听说。 “与其说这是一间宾馆,不如说是神父招待‘高级客户’的中转站,”明承诲淡淡地说,“要不是有明氏这块金字招牌,咱俩还不够格入住呢。” 助理恍然大悟。 “……这个神父还真有意思,”他不知是皮肤过敏还是怎的,一只手无意识地抓挠着耳根,很快就将那一小片皮肤挠红了,“自己不露面,只发给你一个宾馆住址,我还以为他是过分谨慎……搞了半天,他是直接把你请到自己的老巢里,心可真够大的。” 明承诲一开始还克制些,后来实在忍不住,接连瞟了他好几眼:“是□□戴得难受吗?要是难受就摘下来,再挠下去,脸皮都被你挠破了。” 助理似乎有所顾虑,迟疑着没动作。 明承诲:“刚才不是检查过了吗?这里没窃听器,你放心吧。” 助理犹豫片刻,还是摇了摇头——如果沈愔在场就能听出,这副其貌不扬的面孔下,传出的是东海市刑侦支队长陈聿的声音。 “你没跟神父打过交道,那家伙狡猾得很,就算窃听设备被咱们揪出来,也保不准哪个角落藏着针孔摄像头或是别的机关,”隔着一层人造皮肤似的面具,陈聿用力抓了抓脸,然后“嘶”了一声,“这玩意儿靠谱不?别等任务完成了,我这张俊脸也毁容了,那可太不划算。” 明承诲很想刺他几句,就在这时,客房的门被敲响。两人飞快对视一眼,陈聿立刻收起尖酸刻薄的腔调,每一根头发丝都散发出沉默、恭顺和驯服的气息。 就算明总裁的演技能拿奥斯卡小金人奖,目睹了这一幕,也不得不为陈警官默默点个赞。他将肢体语言调整到最舒展的状态,一条腿大喇喇地翘在另一条腿上,两只胳膊分别搭靠着沙发扶手,这才开口道:“进来。” 客房门咯噔一下推开,走进来的是一名推着餐车的男性服务生。他保持着谦恭的表情,不动声色地环顾四周,随即,目光掠过茶几上那一堆鸡零狗碎的窃听仪器,微微定格了一瞬。 明承诲一点没有遮掩的意思,坦荡荡地摊开手,虽然没做什么出格的动作,却无端透出某种倨傲的气场,无声无息间碾压服务生八百回过。 从陈聿的角度看去,那就是现代版的“有本快奏,无本滚蛋”。 服务生只飞快扫过一眼,就谦卑地低下头:“先生您好,这是本店赠送给您的果盘,请问放茶几上吗?” 明承诲绅士地笑了笑:“有劳了。” 服务生放下果盘,推着餐车走出去,关门的瞬间,他再度扫过那堆窃听器,目光人眼可见地一沉。 陈聿亲手反锁了房门,犹自不放心,特意把耳朵贴门板上听了听,确认外头没人偷听,才用下巴一点茶几方向,皮笑肉不笑地说:“他可能是觉得你在挑衅他家老板的权威,有点不高兴了。” 明承诲用餐纸裹着刀叉,饶有兴味地在果盘里翻了片刻——十秒钟后,他从细碎的冰块下拖出一个密封塑料袋,里面包裹着一张浅褐色的卡片。 明承诲不用拆开袋子,已经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水味,他一眼认出这是某种帝王级香水品牌,举起塑料袋,冲陈聿得意地晃了晃:“看来,我已经破解了神父的通关密码,拿到了他的入局邀请。” 陈聿对他的耀武扬威嗤之以鼻。 他从行李箱里翻出一双乳胶手套,小心翼翼地拆开袋口,将里面的卡片——或者更确切一些,请柬掏出来,对着阳光仔细看了看,发现褐色的植物纹理间附着了一些极细微的金色粉末。 明承诲:“那是什么?” 陈聿隔着手套拈起一点粉末,轻轻揉搓了下,又仔细闻了闻,脸色瞬间变得凝重:“没有味道,但据我判断,是毒品的可能性很大。” -- 第326页 明承诲由“毒品”两个字联想到某种可能,目光顿时变得锐利,他和陈聿飞快交汇了一瞬,就见陈警官幅度细微地点了点头:“如果我没猜错……这玩意儿大概率就是传说中的新型毒品——金沙!” “金沙”两个字就像一颗细碎的石子,丢进明氏总裁这口不见底深池,瞬间激起何止三层的巨浪。他沉默片刻,又在果盘里翻找一阵,果然在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翻出一个微型针孔摄像头。 隔着镜头屏幕和层峦叠嶂,他弯下眼睛,冲着镜头对面的神父笑了笑,做了个“致敬”的手势。 “看来我们的朋友很喜欢看戏,”明承诲悠悠地说,然后朝着易容版的陈聿摊开一只手,“……给我。” 第167章 入局(下) 陈聿先是愣了下,旋即,他明白了明承诲的暗示,脸色倏忽一变:“你想干什么?” “我听说金沙这种毒品,不仅成瘾性比普通的□□强上几十倍,还能通过皮肤吸收,”明承诲淡淡地说,“他故意送来这样一份礼物,用意不言可知。” 陈聿整个人都不好了:“我警告你,别乱来——金沙的成瘾性有多强,还没经过药理检测,你要是冒冒然……” 他话没说完,明承诲已经失了耐心,也不知他是怎么做的,仿佛只是一劈手,那张薄薄的卡片就自动落入他的手心。 陈聿:“……” 那一刻,他顾不上吐槽明总裁有事没事炫他那身功夫,脑子里近乎空白——没人比一位曾经深入缉毒一线的警察更清楚毒品的可怕之处,他见过太多的大好青年,或是自己好奇,或是被人引诱,懵懵懂懂地踩进白色恶魔的火坑,自此沉沦成灰,无法自拔。 陈警官只觉得自己这辈子没这么恐惧过,眼睁睁看着明承诲将那沾满致命毒品的卡片送到鼻下,似乎是要试着吸食,一颗心登时提到嗓子眼,挣扎着往外扑腾。 然而千钧一发之际,明承诲忽然顿住动作,他抬起头,对着镜头再次浮起一个若有深意的笑容,然后摸出打火机,咔嚓一下打着火,将卡片化作一团微微泛蓝的烟雾。 价值千亿的毒品在火光中销声匿迹,灰烬簌簌飘落,继而被穿堂而过的小风卷起,飘向晦暗的角落。 “……我不喜欢这种待客之道,”明承诲拍了拍手,不管镜头对面的神父能不能听到,自顾自地抱胸靠坐在沙发里,姿势十分舒展,下巴却傲慢地扬起,从肢体语言到面部表情都在传递出“不屑”的意味,“阁下要是有心做生意,咱们就坐下来好好谈,要是没这个意思,大不了好聚好散——总用这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未免落了下乘吧?” 这句话神父没听到,但是明总裁的表现和那摆明了不屑的姿态却顺着信号跨越千山万水,呈现在神父眼前。 他用一个十分优雅的仪态坐在扶手沙发里,同样微微抬起下巴,和笔记本电脑里的明承诲飞快交换一个视线,旋即一触即分。 “有意思的家伙,”神父抬起手腕,晃了晃手指间夹着的白琉璃倒挂金钟酒杯。一旁的葛欣犹如一头训练有素的迎宾犬,立刻凑上前,在那只杯子里小心翼翼地倒了一盎司——金黄色的酒浆泛着绵密厚重的香气,苏曼卿抽了抽鼻子,发现那是某种名贵的单一麦芽威士忌。 神父品了两口,惬意地吐出一口气:“你们怎么看?” 葛欣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开口道:“这小子不可信,您要是跟他做生意,变数实在太大了。” 神父歪了歪头,不置可否:“Athena,你怎么看?” 葛欣锥子似的目光瞬间找准目标,毫不留情地钉在苏曼卿身上。 “确实是个难以驾驭的对手,”苏曼卿就当没看见似的,手指间捏着一把小银刀,不紧不慢地修剪着指甲,“不过,他的反应是正常的,谈不上可不可信。” 神父饶有兴味地托着下巴:“怎么说?” “江湖传言,明氏前任总裁明睿东是被他这个宝贝儿子陷害了,如果这个说法是真的,那就不难看出,这位小明先生是个狠辣、贪婪,而且非常具有控制欲的人,”苏曼卿娓娓道来,“这样一个人,不会允许自己被不可知的外物左右,何况明氏依然是长三角的执牛耳者,没必要低声下气委曲求全——从这个角度看,他方才的反应是正常的,如果上来就二话不说有求必应,那您才要好好费些思量。” 这番分析有理有据,连葛欣也挑不出错,只能沉着一张俏脸,冷冷哼了一声。 神父置若罔闻,一边点头,一边若有所思:“那你觉得,这个明承诲值得合作吗?” 他低低垂落眼皮,看似漫不经心,目光却落在镏金手杖上一小块被磨平的金属上,光亮的金属表面犹如镜面,将苏曼卿此刻的反应细致入微地映照出来。 苏曼卿却像是毫无察觉,自顾自地磨平指甲:“那就要看您需要什么样的合作对象了。” 神父曲起一根手指,在太阳穴处轻点了点:“怎么说?” “从他过往的行为模式不难推断出,明承诲的所有举动都有着明确的目标导向,换句话说,他是个唯利是图的人,所以才愿意铤而走险,接过咱们递去的橄榄枝,”苏曼卿淡淡地说,“与此同时,他谨慎、周密,具有大局观,在咱们刚刚打入长三角地区市场时,会是一个很好的合作伙伴。” -- 第327页 葛欣实在忍不住,开口质疑道:“这个人根本不受控制,谁知道他会不会背后捅我们一刀?” 她挺起胸膛,试图用气势碾压过对方,谁知苏曼卿压根没有和她呛声的意思,反而顺着她的话音点点头:“对,这的确是大概率事件——以明承诲的贪婪,他很可能在长三角供销网络建成后来一招黑吃黑,让咱们所有心血都成了为他人做嫁衣,但是在‘网络’建成前,以他的远见和眼光,应该不会轻易翻脸。” 她终于磨好了指甲,并拢手指,对着光照了照,这才满意地吹口气:“所以我才说,是否值得合作,要看老板需要什么样的合作伙伴——贪婪和唯利是图是人的天性,区别只在胃口大小,比起那些光吃草不干活的绵羊,我倒是更喜欢餐肉饮血,却能大杀四方的饿狼!” 神父耷拉着眼,手指有节奏地敲击座椅扶手,对两位部下的争执不置可否。沉吟片刻后,他点了第三个人:“Judith。” 一直默不作声壁上观的简容微微勾了下嘴角,非常干脆地说:“我没有意见,老板怎么说就怎么办。” 神父抬起头,和电脑屏幕上的明承诲最后交换一个视线,若有所思:“我喜欢用快刀,虽然他有划破手的可能……” 一句话,为两位“皇后”的唇枪舌剑你来我往画上了句号。 苏曼卿依然是事不关己的漠然,葛欣却满脸不甘,简容左右看了看,正想说点什么缓和下气氛,房间的门忽然被敲响了。 在得到神父的允许后,年轻的黑衣杀手推门而入,冲着屋里的几位大佬微微欠身:“老板,村长的接风宴马上要开始了。” 神父再度扬起手腕,这一回却是当空打了个响指:“别让咱们的老朋友等急了,走吧。” 三位女士一言不发,鱼贯往门外走去。苏曼卿落后一步,堪堪摸到门口,就被神父叫住了:“Athena。” 苏曼卿脚步一顿,原地一个轻盈的转身:“老板,有何吩咐?” 神父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你以前……和这位明总裁打过交道吗?” 苏曼卿似乎压根没听出他隐而未发的机锋,不以为意地耸了耸肩:“听说过他不少事迹,可惜没见过真人——借着这个机会,正好开开眼界。” 神父拄着手杖,闲庭信步似的踱到近前,用戴了白手套的手指端起她的下巴:“……我突然有点不想带你去了。” 苏曼卿略带诧异地扬了扬眉。 “我不喜欢你的视线在别的男人身上停留太久,”神父凑到她耳畔,一字一句低声道,“好奇可以……但是,别让他分走你太多的注意。” 他温热的呼吸撒在苏曼卿衣领中,嘴唇若有似无地流连过肌肤……这不是他第一次刻意的亲近,然而无论多少经验如何丰富,都不会让苏曼卿好过半分。 万幸她以超强的自控能力克制住所有异样和反感,从表情到肢体语言都没流露出任何破绽,甚至天真无邪的歪了歪头:“如果我在意他,你会让他消失吗?” 神父微笑着说:“……也许。” 苏曼卿:“那你杀了他吧。” 神父:“……” 苏曼卿动了动脖子,笑得越发甜美:“如果他死了,明氏一定会陷入短暂的动荡,说不准会带累长三角的整体经济形势,更别提他的社会地位和名望……官方一定会想方设法地找出凶手,给所有人一个交代。” 她弯下眼角,仿佛是真心实意地跃跃欲试:“如果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一定很有趣!” 神父有些无奈:“你啊……” 苏曼卿俏皮又促狭地眨了眨眼,身上的冷水香随着这个举动逸散而出。神父忽然发现,虽然她和葛欣的声音都偏甜美系,但还是有着显而易见的区别——一个甜美而清冽,一个甜美如蜜糖,就像冷水香和圣罗兰反转巴黎,在外行人看来大差不差,只有懂行的人才能品出其中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的迥异。 “不要太任性,”他贴着苏曼卿耳边轻声说,“我不在乎我的猎犬互相撕咬,只是不能伤筋动骨。” 苏曼卿眼皮微妙地跳动下,冲他意味深长地勾了勾唇角。 “我不喜欢主动找麻烦,但我同样不喜欢疯狗对我吠个不停,”她悠悠地说,“既然您这么说了……我会注意打狗的分寸的。” 第168章 替身(上) 缅甸巴沙寨隐藏在重重叠叠的山林深处,离中缅国界线的直线距离只有五十多公里,中间却隔了层峦叠嶂和一条奔腾不休的喊沙江。偶尔有来自中国境内的商队进山一趟,一来一回至少需要两三天。 这样一座交通不便利的小村寨,却是神父在缅甸境内最为根深蒂固的巢穴之一。此时正值傍晚,长夜在群山边缘缓缓揭开序幕,浓翠的山林间笼罩着一层经年不散的雾霭。金红的夕晖照耀其上,流转出层层光辉,再与宅院里的火光相互映照,呈现出某种说不出的华彩。 然而苏曼卿在踏进院落的刹那间,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她闻到空气中有一股特殊的刺激性气味,很难闻,也很熟悉。 那是□□特有的气味。 这山林深处的村寨中,居然藏着一个庞大的制毒据点! 当然,以神父的谨慎,绝对不会将把柄大剌剌地送到别人手上,哪怕是再亲信的人也不例外。所以苏曼卿几乎可以肯定,巴沙寨的制毒工作已经完成了,从空气中这股气味的浓烈程度判断,毒品应该刚刚被运走…… -- 第328页 如果现在通知警方,也许还来得及! 有那么一瞬间,苏曼卿的手已经插进衣兜里,然而下一秒,她犹如脑后长眼似的顿住脚,察觉到某种尖锐的恶意,回头一看,就见葛欣站在不远处,目光越过跃跃欲试的篝火,冰冷锐利地钉住她! 苏曼卿将手指关节挨个捏过一遍,强行克制住抽出手腕的冲动,就着这个单手插兜的姿势倨傲地喷了口气,然后原地一个转身——就这么视若无物地走了。 葛欣冰冷的眼底登时闪过一丝阴沉。 苏曼卿旁若无人地穿过挤挤挨挨的人群,那些兴奋的笑脸倒映在她眼中,就像一头头披着人皮的怪物:太阳升起时,他们是热情淳朴的村民,会对每一个路过的客人捧上水酒和甜糯的糍粑。可当夜幕降临后,他们揭开人皮,露出漆黑的骨头和心肠,开始在暗无星月的夜色中纵饮狂欢。 苏曼卿轻而易举地躲开人群,找了个僻静的角落,一直插在衣兜里的手掏出来,手心里攥着一样物件,远远看去,赫然是一部手机。 她煞有介事地打了几行字,瞧了瞧,又一格一格地退回去,来回删改了好几遍,自己跟自己玩得不亦乐乎时——就在这时,一只手突然劈面扇来,毫不客气地伸向她手里的手机。 苏曼卿反应极快地一缩手,碎步退后的同时,手机已经塞回衣兜。她似笑非笑地抬起眼,果然对上葛欣冷冷的眼神。 “我看到你在给人发短信,”葛欣竭力让语气保持平静,可惜城府差了一点,最后几个字依然有些控制不住,尾音带出战栗的兴奋,“拿出来!” 苏曼卿皱了皱眉,眼神不易察觉地沉下:“凭什么?” 葛欣很想大喊一声“凭你给条子通风报信”,然而话到嘴边,她硬生生地按捺住了:“老板这一趟冒了极大的风险,我不允许他身边有任何潜在的危机……你刚才分明是在给人发短信,我要知道你发了什么!” 苏曼卿眼角微乎其微地跳动了下,语气还算平静:“我没有发短信,你看错了。” 她撂下这句话,就要转身离去,葛欣却抢上一步,迎面拦住她。 苏曼卿百忙中来了个急刹车,好悬跟她撞成贴面舞。 “……你适可而止吧!”被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苏曼卿脾气再好也有点按捺不住,她似乎竭力隐忍愤怒,眼皮神经质地抽搐两下,“我看在你年纪小的份上,不跟你一般计较,你也别失了分寸!” 如果换做经验丰富的简容,就会发现苏曼卿此刻的“发怒”颇有蹊跷,可惜葛欣没有简法医这份眼力见。苏曼卿隐忍含怒的神情落在她眼里,就是板上钉钉的“虚张声势”,她越发肯定了自己的揣测,逼上一步:“既然没做过,就把手机拿出来,大家看个明白!” 苏曼卿冷冷道:“我没做过,为什么要拿?” 隔着不到一掌的距离,毒枭手下的两位“皇后”彼此对视,看不见的刀光剑影短兵相接,空气倏尔凝固住。 片刻后,苏曼卿似乎是觉得跟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女孩对峙很无聊,轻轻“切”了一声,就着单手插兜的姿势,就要从葛欣身边绕过去。 葛欣眼疾手快地一伸胳膊,打算把她拽回来。 然而这一次她失算了——苏曼卿身量娇小,比力道或许不占优势,身法却异乎寻常的敏捷。她闪电般一侧身,葛欣那一抓就扑了个空,还没反应过来,忽然觉得手腕一痛,居然被苏曼卿迅雷不及掩耳地扣住了腕门。 葛欣又惊又怒:“你放手!” 苏曼卿漠然地盯着她,忽而一俯身,在她耳畔低声道:“我懒得跟你计较,不代表我对你的容忍度没有上限。想要张口咬人,也得弄清楚自己的斤两,别失了分寸……替代品!” “替代品”三个字落入葛欣耳中,其杀伤力简直不亚于洲际导弹,将她最后一线岌岌可危的理智炸得灰飞烟灭。霎时间,全身血液呼啸着涌上头顶,她每呼出一口气都在灼烤着肺腑,唯一能自如活动的左手不管不顾地扇向苏曼卿! 苏曼卿不退不躲,稍一偏过头,凌厉的掌风已经擦着脸颊过去,与此同时,她毫不留情地一拧一翻—— 下一秒,尖利的惨叫声划破了夜幕深处。 当一帮黑衣杀手闻讯赶来时,就见葛欣目露凶光,纤细的左手扣着一只勃朗宁□□,枪口颤巍巍地对准苏曼卿。 为首的黑衣男人眼神一冷,正要冲上去,被苏曼卿一个眼神制止住了。 “开枪啊……”她漫不经心地退了一步,后背倚靠在斑驳的树干上,两条胳膊悠哉游哉地抱在胸前,“这一扳机扣下去,你就能实现一直以来的心愿,再也不用看见我了。” 葛欣右手手腕红肿不堪,动都不敢动一下,多半是被生生拧脱臼了。她自小养尊处优,何曾受过这等苦楚,眼泪在眼眶里拼命打转,却被自己强行忍住:“拿出来!” 苏曼卿依旧双手抱胸,肢体语言没有丝毫的变化,微乎其微地扬起半边眉毛,用不屑轻笑的眼神传递出“你算什么东西”的意味。 葛欣狠狠一咬牙关,手指就要往里扣下! 黑衣杀手神色倏变,仿佛一头被激怒的黑豹,每一丝肌肉都蓄势待发。然而下一瞬,斜刺里突然传来一道温和的声音:“怎么了?” 仿佛冰天雪地撞见温润春风,剑拔弩张也好,一触即发也罢,全都在烟消云散。 -- 第329页 葛欣蓦地一震,仿佛受尽委屈的小女儿见到温和的父亲,话音里隐隐带着哭腔:“……老板!” 神父不疾不徐地排众上前,所经之处,黑衣保镖分海似的让开一条通道。他站在正中央,一双温润多情的眼睛漫不经心地掠过葛欣……然后落定在苏曼卿身上:“到底怎么回事?” 苏曼卿事不关己地一摊手:“问得好!我也想知道她在发什么疯!” 她和神父一起将目光投向葛欣,只见那女孩胸口剧烈起伏,从牙缝里一字一顿挤出话音:“我……我看到她方才在偷偷发消息!” 神父的目光随即转向苏曼卿,后者无所谓地一摊手,意味深长地一提唇角:“你信吗?” 神父含笑摇头:“不信。” 葛欣尖利地大喊:“老板!” 神父竖起一根手指,葛欣就跟训练有素的宠物狗一样,应声闭嘴。只见神父用镏金手杖点地,不紧不慢地踱到苏曼卿跟前,目光掠过她似笑非笑的脸……最终落定在那女孩插在衣兜里的左手上。 “拿出来吧。”他温和地说。 苏曼卿略带苦恼地歪了歪头:“如果我就是不想拿出来呢?” 神父于是不再废话,不容分说地抓住她的手腕,用力往上一提。苏曼卿顺着他的力道一抬手,下一秒,一部酷似手机的设备落到神父手里。 他将那部“手机”翻来覆去端详了好一会儿,神情十分复杂,仿佛头痛万分,又掺着说不出的宠溺无奈地:“你啊……” 葛欣三步并两步地抢上前,不顾一切地夺过“手机”——紧接着,她瞳孔骤然缩紧,难以置信地僵住了。 只见那根本不是什么手机,而是一部造型酷似手机的掌上游戏机……还特么是单机版! 苏曼卿用看白痴的眼光斜乜着她,悠悠问道:“你看清楚了吗……葛小姐?” 葛欣并不傻,不然她也没法将一干精锐警员耍得团团转。电光火石间,她想明白了前因后果,恶狠狠地抬起头:“是你……你耍我!” 苏曼卿轻轻“哈”了一声,眼神中掺着不屑、拌着鄙夷:“你吃错药了吧?” 葛欣从喉咙里挤出怒吼:“你、你是故意的!” 苏曼卿终于不耐烦了:“是我让你跟过来的吗?是我让你发神经的吗?是我让你一言不合就乱咬人的吗?你这个……” 最后三个字她没说出口,只是一字一顿地比划出口型:替代品! 第169章 替身(下) 那一刻,葛欣分明听到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声嘶力竭地响了声,然后不堪重负地……绷断了。 她双目赤红地瞪着苏曼卿,眼角几乎滴下血来,扣着□□左手颤了颤,牙一咬心一横,就要端起枪口。 苏曼卿站在原地动也没动,眼睁睁看着那只枪被神父夺走了。 神父手指修长,看着像是握惯纸笔,力气却大得吓人。他仿佛只是一伸手,根本没认真用力,葛欣的枪已经到了他手里。 武器脱手的瞬间,葛欣的理智也重新回炉,她仿佛一只炸了毛的宠物猫,歇斯底里地发泄过一番,被满地狼藉当头浇了一盆冷水,突然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事,仓皇不安地看着神父:“老板,我、我不是……” 她是个很好看的女孩子,战战兢兢惶恐不安时就更惹人怜爱,一张小脸不知是痛的还是慌的,没有丝毫血色,形状姣好的额头上布满冷汗,其中一滴正顺着额角缓缓滑落…… 仿佛一朵带着露珠的山茶,清新、娇嫩,让人忍不住地怜惜呵护。 神父却跟没看见似的,随手将武器丢到地上,又从葛欣手里抽回游戏机,递还给苏曼卿:“没事了,只是一场误会。” 苏曼卿挑挑眉,一字一顿:“误会?” 神父头疼地揉揉额角:“你已经把她一条手腕拧脱臼了,还不够吗?” 苏曼卿理直气壮:“她方才用枪指着我……我这辈子最恨别人用枪对着我了!” 神父深深叹了口气:“那你想怎样?” 苏曼卿弯下眼角笑了笑,下一秒,她毫无预兆地弯下腰,宽大的阔腿裤中闪电般飞起一条长腿,当面锣对面鼓地蹬上葛欣胸口,将她直接踹飞出去。 神父:“……” 虽然苏曼卿是个身量娇小的年轻女孩,腿部的力量依然相当可观。葛欣猝不及防,也是实在没想到她居然敢当着神父的面动手,一声尖叫后扑倒在地。 一干黑衣保镖泥胎木塑似的戳在原地,眼观鼻鼻观心,谁也不愿当阎王打架时惨遭牵连的小鬼。 不知过了多久,葛欣才从浑浑噩噩中勉强凝聚起一丝神智,忽然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疼。她难以置信地伸手一摸,就见白皙的手心里抹上一丝嫣红——脸颊居然被苏曼卿尖利的高跟鞋底擦伤了! 葛欣是个小美人,但凡“美人”,不论大小,对容貌的爱惜都是一视同仁的。她像一头被激怒的小兽,眼神狰狞地盯住“罪魁祸首”,恨不能将她活活撕碎。 然而这一回,黑衣保镖们没有坐视不理,打头的男人做了个手势,想要暴起伤人的葛欣就被七手八脚地摁住了。 “放开我,”她愤怒地尖叫,“我要杀了那个臭□□!” 苏曼卿对她的新绰号没有任何反应,慢腾腾地拍净手上灰土,然后冲神父俏皮地眨眨眼:“自从阿铮教了我这招,我就一直想试试了。” -- 第330页 两个年纪相仿的女孩站在一起,虽然各有各的颜色,但是一个歇斯底里状若疯狂,一个不惊不怒仪态万方,对比之惨烈简直能闪瞎人眼。神父再度叹了口气,用镏金手杖重重点了下地。 仿佛一个信号,不管保镖还是声嘶力竭的葛欣就像接收到指令的AI,不约而同地消停了。 “太难看了,”神父淡淡地说,旋即,他看也不看葛欣,径自对打头的黑衣杀手吩咐道, “去把寨子里的村医请来,给她处理一下。” 名叫“阿铮”的杀手沉默点头,一转身去了。 神父抬起手,十分自然地将苏曼卿挂在鬓角的尘土抹去,然后扶着手杖,慢慢往回走。经过葛欣身边时,他刻意停顿了一秒,目光笔直地望向前方,语不传六耳:“这两天留在房里养伤,没事别出来了。” 葛欣当然听得出他“呆在房里闭门思过,没事别出来丢人现眼”的潜台词,一股郁气当即从胸臆直冲脑门,将一双楚楚可怜的大眼逼红了。 两名黑衣保镖得了阿铮的吩咐,寸步不离地守在葛欣身边,要将她“护送”回房。临走前,葛欣往苏曼卿的方向冷冷盯了眼,表情凶狠狰狞,偏巧她天生又是个无辜娇弱的面相,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气质糅合在一起,格外显得动人。 “这次是我大意了,”她轻声说,“你放心,我会吸取教训的。” 苏曼卿掀起半边柳叶长眉,黑白分明的杏核眼中闪过一丝分明的好笑:“你怎么知道还有下次?” 葛欣骤然一僵:“你什么意思?” 苏曼卿一手插在衣兜里,踏着行云流水般的步子走到近前,用一根手指勾起那女孩小巧白皙的下巴:“一次犯蠢已经足够说明问题,你以为老板还会信重你吗?” 葛欣黑森森的瞳孔微微放大一瞬,露出难以抑制的惊惧:“不可能……我是老板亲自吸纳入组织的!他不可能放弃我!” “那老板为什么会亲自招揽你呢?”苏曼卿饶有兴味地看着她:“你确实很美,娇嫩、轻柔、楚楚可怜,足以让任何一个男人神魂颠倒……可惜老板需要的是快刀、是猎犬,而不是发情期乱咬人的母狗!” 葛欣勃然作色:“你……你胡说!我才没有……分明是你胳膊肘往外拐!” 她线条优美的下颌骤然绷紧,哪怕脸上带伤,发怒时的神态也有种动人的韵味。然而这种独特的气质一旦到了苏曼卿跟前,就像山寨的地摊货遇到专柜版,霎时间折戟沉沙、溃不成军。 “你为什么总是咬着我不放?”苏曼卿仗着六公分高的鞋跟,保持住居高临下的海拔优势,懒洋洋地俯下头,“真是因为你怀疑我?还是因为你心知肚明……我才是老板最信重的人?” 如果眼神能化为实质,葛欣大概已经扒下苏曼卿的画皮,再在那副不知是白是黑的骨头架子上划上两道。 “我听说了一些关于你的事,”苏曼卿踮起脚尖,全身重量压在一只左足跟腱上,摇摇欲坠地保持着平衡——这样一个简单的随意动作,搁在她身上却有一种“花枝摇曳”的风姿韵味,“你父亲葛长春只有你一个女儿,坊间传言,他对你疼爱有加,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连你上大学都舍不得考出外地,说是掌上明珠也不为过……” “可我却很好奇,既然他对你这么好,你为什么要费尽心机地逃离他的掌控,甚至……想方设法地杀了他?” 葛欣用完好的左手死死抓住脱臼的右手腕,刻骨铭心的疼痛将那一瞬的怨毒死死强压下去。 “我稍微调查了下才知道,你母亲当年是改嫁的,改嫁的具体原因就不详述了,总之是一出狗血的豪门恩怨。不过也正因如此,你父亲才一直怀疑你不是他的亲生骨肉,从而开启了你长达二十年的悲剧人生。” 苏曼卿用谈论狗血电视剧的语气,将葛欣自以为凄风苦雨的前半生用“悲剧”两个字一笔带过:“一开始他只是憎恨你,或许背了人也曾打骂,甚至虐待过你。但是等你渐渐长大后,你突然发现打骂和虐待并不是最糟糕的,因为随着年龄增长,你遗传自母亲的美貌也逐渐显露,那原本应该是一个女孩子骄傲的资本,可是放在你这样微妙的家庭背景上,就只能说是‘悲哀’了。” 她微微前倾身体,直视着那女孩怨毒又倔强的眼神:“……是什么时候?” 葛欣戒备地盯着她:“你什么意思?” 苏曼卿于是重复了一遍,用轻柔的言辞和洞悉一切的眼神,将她最深的伤疤不由分说地挑开:“他第一次对你下手……是是什么时候?” 仿佛一个惊雷当头打下,葛欣狠打了个激灵,惨白的脸颊近乎透明。 流动的时光突然凝结了,紧接着,被一只看不见的手驱使着,悄无声息地逆流而上。将至的暮色、绚烂的篝火、影影幢幢的人群……突然在交错的时空中灰飞烟灭,她被某种神秘的力量剥离开当下,瞬间越过八年的光阴,回到了那个不堪回首的雨夜。 ——窗外大雨滂沱,霹雳“咔嚓”砸落,轻而易举地淹没了一个女孩撕心裂肺的哭声。 雪亮的闪电映照在窗帘上,那披着人皮的禽兽抬起头,面目在电光中显得狰狞又扭曲…… 葛欣难以自抑地哆嗦起来,仿佛被一刀捅进了要害,然而她的骄傲和倔强不允许自己在憎恶的对象面前露出软弱,因此反而欲盖弥彰地绷直了肩背:“那么久以前的事……我早不记得了!” -- 第331页 “确实……人的自我保护机制会竭力模糊那些让人痛苦的记忆,你不记得也是正常的,”苏曼卿用过来人的语气淡淡地说,“但你总该记得,第一次遇见老板时的情形吧?” 葛欣无意识地捏紧手指。 苏曼卿紧贴她耳廓,一字一句压得极低,蕴含着某种说不出的诱惑和力量:“那一刻……你是不是觉得神灵从天而降,专程来解救你这个水深火热中的小可怜?” 第170章 诛心(上) “你的父亲……或者说养父,是个上不得台面的货色:一方面,他贪婪成性、不择手段,只要能牟利,不管贩毒制毒还是逼良为娼都不在话下;另一方面,他又胆小怯懦——当时西南边陲的两大毒枭头目,玄阮和神父,他谁也不敢得罪,只能左右逢迎、首鼠两端,期望在两大巨头的角力缝隙中谋求立足之地。” 苏曼卿悠悠地说:“十七岁……也就是我刚到西山市的那年,你父亲带着你出席了一场酒宴。当时你并不晓得那场晚宴的真正含义,或许还以为是一场再普通不过的商务酒宴,直到你父亲强拉着你见了一溜‘VIP客户’,你才隐约回过味来。” “你想逃离,却又不敢;你想反抗,可一个还没成年的小女孩,怎么可能和有名望有地位的‘茂林制药董事长’抗衡?你本以为那场晚宴是你漫长‘悲惨命运’中浓墨重彩的一笔,谁知就在当晚,你遇见了一个男人:他儒雅、绅士、风度翩翩……更重要的是他手握难以想象的权势和地位,连你父亲这样的‘知名企业家’都只有弯腰讨好的份。” “悠扬的华尔兹舞曲和炫目的追光灯下,他冲你伸出手,你看到那只手上戴着一尘不染的白手套,就以为那是天神降下的恩典,毫不犹豫地紧紧抓住!” “你们在舞池□□舞,他的温柔让你沉醉,他的强大让你迷恋,他看着你的眼神让你觉得你就是童话中的公主,经历千磨万劫,终于等到了拯救你于水深火热的白马王子。” “自此之后,他成了你的庇护者,所有人……包括你那贪婪的养父在内,没人再敢打你的主意。而理所当然的,‘重获新生’的你爱上了他。” 苏曼卿摊开手,似笑非笑地看着葛欣:“是这么个流程吧?” 葛欣死死咬着嘴唇,咬出血来也毫无知觉:“……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苏曼卿微笑地看着她:“因为十多年前,我第一次见到他时,就是类似的剧本桥段。” 夜幕已经完全降临,天穹中最后一丝光亮烟消云散。空气中弥漫着□□过程中特有的刺激性气味与篝火燃烧的烟雾,本就呛人的气味再被饱含水汽的夜风横插一杠,呼啸着涌入鼻腔。 葛欣只觉得胸口充满冰冷黏重的液体,将肺泡堵得水泄不通,每喘一口气都格外艰难。 “……在你认识他后,你再不用担心那个禽兽养父会对你做出什么,然而你也不可能回归正常的人生轨道。一方面,童年的心理阴影像一头蠢蠢欲动的怪兽,蛰伏在潜意识深处,将你或有意或无意地剥离出正常人群。另一方面,过度的早慧和自小的耳濡目染让你对权势和暴力产生了盲目的崇拜。” “某一天,你突然发现,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偏激敏感的怪物,再也不可能融入普通的同龄人中。只有在神父身边,你才能找到‘同伴’,乃至于生出归属感。” “你一直以为自己是被他‘选中’的,你们的相识是命运的安排,但你不知道的是,这不过是一个巧合和他一时的心血来潮——因为三年前,也就是他正式为你‘洗礼’的那一年,和我遭遇炸弹暗杀刚好是同一年。” “你能想象得到,他将所谓的‘圣水’抹在你的额头上,那一刻,他其实是透过你的脸,看到了我当年的影子吗?” 这个打击简直是毁灭性的,葛欣本就单薄的小身板越发抖成了雨打风吹去的落花。 苏曼卿欣赏着她面无人色的表情,大概觉得回击力度够了,这才微笑着下了结论:“只能说你运气好,三年前组织先后失去了我和白皇后,老板迫于无奈,也是想从你身上找寻飘渺的安慰,才将本不够格的你吸纳入组织……” 葛欣神经质地哆嗦起来,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是语无伦次地反驳道:“没有这回事,不可能……我才不是、才不是……” “既然是备胎,就要有身为备胎的自觉,别一天到晚妄想取代正主,知道了吗——替代品?” 苏曼卿用一句话将如遭雷击的葛欣钉在原地,然后裹紧夹克衣领,两只手插在衣兜里,径直从她身边绕开,溜溜达达地走远了。 经过方才的“误会”,所有人看着苏曼卿的眼神都像看一个活怪物,偶尔好奇地窥探一眼,又触电似地飞快低头,仿佛那女孩是神话传说中的蛇发魔女,多看两眼就会原地化作石像。 苏曼卿不以为忤,反而乐得清净,忽听身后有人快步追上,简容的声音如影随形地传来:“……你做得有些过了。” “过了?”苏曼卿悠悠一笑,“是有些过了……本来以为刺激得她神智失常,会有一场好戏看,谁知道她这么怕老板,白费了我半天口舌。” 简容拧起长眉,颇为不赞同地看了她一眼:“不管怎么说她也是白皇后……你和她撕破脸,有什么好处?” -- 第332页 “确实没什么好处,”苏曼卿淡淡地说,然后她反问道,“可是我不和她撕破脸,那姓葛的就能知难而退,从此不再招惹我吗?” 简容没话说了。 “既然她不论如何都要找我麻烦,倒不如把话说开,一次性解决所有问题,”苏曼卿漫不经心地笑了笑,“至少,让她知道厉害,以后就不会有事没事地弄些小把戏惹人心烦了。” 简容神色狐疑地盯着她。 苏曼卿犹如脑门长眼,分明没抬头,却能感知到来自外界的窥视:“想问什么?直接说!” 简容于是从善如流:“这不像你的做派。” 苏曼卿脚步微顿,似笑非笑地反问道:“我是什么做派?” “黑皇后是组织第二号人物,看似喜怒无常翻脸无情,实则和明承诲一样,所有行为都有十分明确的目的导向,”简容低声说,“你方才那番话,明着是刺激葛欣,真正的意图……其实是说给老板听的吧?” 苏曼卿略微一挑眉尖,眼神里刻着“何出此言”一排字样。 “就像你方才说的,老板需要的是快刀、是猎犬,他对部下的信重程度同样是按照个人能力排名的——可是葛欣三番五次针对你,还是为了这样一个私人化的理由,当然会让老板不满。” “当你明明白白地指出,葛欣因为个人感情蒙蔽理智,不惜在组织内部引发内讧时,其实是在质疑她身为‘皇后’的掌控和判断力。可惜她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更加没想到,这番质疑会经由旁观者的嘴传到老板耳中。” “可想而知,老板对一个感情用事又看不到大局的部下会是什么观感……从今往后,就算不将她排除在集团核心之外,她的话也不可能在老板心目中产生太重的分量。” 简容若有深意地看着苏曼卿:“老板麾下三位皇后,白皇后不受重用,红皇后——也就是我,自小打入公安内部,和他的感情基础当然不比你深。如此一来,你‘集团第二号人物’的位置自然稳如泰山,任谁都休想撼动。” “我说的对吗,Athena?” 苏曼卿噙着一缕漫不经心的笑意,不动声色地听着简容阴谋论,听完,她居然还有闲心做出点评:“唔,分析得很有道理。” 简容觑着她的神色,小心试探了一句:“你是聪明人,可老板也不傻……你不怕这点心思被老板看穿?” 苏曼卿反问道:“看穿又怎样?” 简容登时语塞。 她仔细想了想,突然发现苏曼卿是对的:毒枭组织不是桃花源,神父也不是一般的“领导者”,他手握绝对强悍的权势和武力,在集团内部也推行“物竞天择、强者上位”的丛林法则。 这就意味着,哪怕他看穿了苏曼卿这番小心思,也不会多说什么,更有甚者,说不定会为了苏曼卿谋算人心的本事击节赞叹。 既为自己出了气,又刺激了竞争对手、逼着她将软肋和破绽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最后更釜底抽薪一把,不论这番布局能不能被人看穿,她都是稳稳当当的最后赢家。 滴水不漏……一箭三雕! 山里风大,到了晚上尤其如此。呼啸而过的山风卷起不知哪片树叶上的露水,偏又不堪重负,半途“啪嗒”一下坠落,刚好打在简容裸露的后颈上。 简法医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幸好,”不知过了多久,她呓语似的喃喃道,“幸好……” 苏曼卿诧异地抬起头:“你说什么?” 简容回过神,苦笑了笑:“没什么……只是以后记得提醒我,没事千万别得罪你。” 苏曼卿:“……” 苏小姐原本只想给葛欣一个教训,谁知阴差阳错,反而让简容起了兔死狐悲之心——虽然她的本意不是杀鸡儆猴,但她也不至于蠢到开口澄清,于是顺着简容的误会高深莫测地笑了笑。 第171章 诛心(下) 一场仓促而起的闹剧匆匆落下帷幕,由此产生的“暗涌”却远远没有平息。其实苏曼卿看得出来,不管是葛欣的“公器私用”还是她的“借题发挥”都让神父很不满意,但他似乎另有要事在身,没时间教训部下,只丢给她一个“自己意会”的眼神就匆匆离去。 苏曼卿有些好奇,但她知道,神父这人怪毛病多得很,其中一条就是不喜欢别人过问自己的去向。她年少时不懂事,犯过几次忌讳,当时神父虽然没发作,但是后来…… “后来”两个字像一根隐晦的线头,隐隐没入潜意识深处,牵扯起无数庞杂而细碎的画面。苏曼卿刚恢复记忆不久,有些回忆还没来得及梳理完整,只是直觉那些破碎的片段不会太讨人喜欢,于是果断强压下去。 遗憾的是,她想远离麻烦,“麻烦”却偏要找上门——经过堂屋门口时,她一眼瞥见神父身边围了几个当地人,清一色的尖嘴猴腮面孔黝黑……其中夹杂着两个长相稍微正常些的,看形貌穿着,像是从中国境内偷渡来的华人。 苏曼卿心头微动,用胳膊肘怼了下简容:“那两个是干嘛的?” 简容顺着她的话音扫过一眼,恍然道:“啊,是一伙流窜在边境的走私贩子,以前撞见过几回。不过当时西南毒市还是玄阮做主,他们也不敢表现得太殷勤……这不?庄家换人坐了,他们自然懂得见风使舵,上赶着凑过来。” -- 第333页 苏曼卿刚听了个话音,就兴趣缺缺地“哦”了声,一只手背掩住嘴唇,打了个十分克制的哈欠。 “老板不是打算跟明氏合作吗?怎么有耐性和这些下水道里的耗子敷衍?”她随口道,“一帮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多看两眼我都嫌脏了眼睛。” 简容知道她的脾气……或者说,她听到过太多有关“黑皇后”的传闻,心理建设固若金汤,因此见怪不怪:“以前当然可以不理会,毕竟咱们根基不比玄阮,低调行事总没坏处……不过,今时不同往日。” 她没把话说透,以苏曼卿的聪明,足以读懂她隐晦的潜台词。 ——今时不同往日,如今神父是西南毒市的执牛耳者,往那儿一站就是行走的磁铁,多少拆家和走私贩子闻风而动,将赚钱的机会双手捧到他老人家跟前。若是再跟以往一样,将这些人统统往外推,一次两次倒是不怕,可若次数多了,传到潜在的“大客户”耳朵里,难免会留下这帮人“傲慢自诩”“不好打交道”的印象。 商场上讲究“长袖善舞”“和气生财”,贩毒虽然不是一般的买卖,终究没逃过“生意”范畴。只要不牵扯到“利益”两个字,能一团和气,还是别刀柄相向的好。 毕竟是……买卖不成仁义在嘛。 想通这其中的弯弯绕,苏曼卿登时觉得索然乏味,一分钟都呆不下去。谁知她俩刚转过身,那年轻些的华人一眼瞥见她俩,不知是无聊还是纯粹想找个漂亮女孩搭讪,居然撇下大boss,直奔这边过来了。 简容微一皱眉,没等开口,那人已经涎着脸、搓着手,主动自我介绍道:“我姓顾,在陈老板手下做事,这是头一回来……早听说神父先生手下有几位女中豪杰,真是名不虚传、如雷贯耳。” 他用带着浓重方言的普通话,颠三倒四地说了半天,眼看简容面露不耐,慌忙谄媚地递了根烟过来:“我们陈老板说了,神父先生的货,质量没得说,价格也公道——尤其道上有传言,说神父先生手上有一批‘鲜货’,这不?陈老板催着我们来问问,看有没有机会洽谈合作……” 简容原本没想接他的烟,然而她低头一看,发现那烟居然不是什么廉价的地摊货,而是货真价实的软芙蓉王,顿时一挑长眉:“你是老陈手下的人?怎么,现在的马仔都这么阔气,随便掏根烟都是软芙蓉王这种档次?” 那人是个三十来岁的汉子,面皮焦黄、五官普通,丢人堆里甚至听不到个响。他大概知道,眼前这两位女士的身份非同一般,卑躬屈膝得很有诚意,只差将下巴尖戳进胸口:“看您说的,咱们有什么档次?到了您二位跟前,屁都算不上……我们陈老板说了,在这西南边境地带,只要神父先生松松手,就够咱们这些小喽啰一辈子吃用不尽。” 他絮絮叨叨掰扯半天,简容实在忍无可忍,又不好一枪崩了他,只得随便应付两句,拉着苏曼卿步履如飞地跑了。她俩半途没停顿,直接回了后院,直到周围安静下来,她才头疼地揉了揉额角:“姓陈的手底下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一号人?白长一双眼睛,居然是喘气用的……要是依照我往日的脾气,早把那双贼兮兮的眼珠子挖出来当炸炮踩了。” 苏曼卿:“……” 看不出来,这位“霸王花”的画皮底下,居然藏着一副偏激暴力又有点反社会的心肠。 苏曼卿不动声色地抽回胳膊,保持着两只手插兜的姿势,淡淡道:“你先回去吧,我有点头疼,在外头吹吹风。” 简容狐疑地瞟了她一眼,然而电光火间,她想起半小时前,某位葛小姐就因为得罪了眼前这位,差点被她三言两语逼疯,话到嘴边便拐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弯:“……那行,你早点回房休息,小心别着凉了。” 苏曼卿不知在想什么,有些心不在焉,随口敷衍地答应了。 她目送简容回房,然后原地一个转身,沿着墙根溜达回外院。她刻意避开人群,专往僻静的角落里钻——恰好粗制滥造的院墙下种了一排槐树,山中无日月,槐花也跟着懵头懵脑,分明不是开花的时节,茂密的枝叶间却夹杂了一串串小小的白花,沁人心脾的幽香裹挟在夜风中,兜头兜脑而来。 号称自己“头疼”的苏曼卿这会儿跟没事人似的,从槐树上揪下一朵白花,丢到嘴里慢慢咀嚼。槐花这玩意儿能入菜,味道自然不会太差,仔细品味,居然还有一股淡淡的甜,缭绕在唇齿间,久久不去。 她就这么一边糟蹋刚开不久的新蕊,一边贴着墙根溜达,拐到一处僻静的角落里时,耳朵尖突然微微一动——她听到身后传来极细微的动静,仿佛一颗细碎的小石子,被鞋底碾压进泥土。 苏曼卿猛地站住脚,因为收势太急,六公分高的鞋底甚至在泥地上打了下滑。但她很快稳住身形,一只手撑住树干,乍一看稳如泰山,仔细观察,却能发现两道细细的汗水顺着后颈淌入衣领。 刹那间,这女孩仿佛被谁夺舍了……或者说,是沉睡在这具身体里的另一具意识苏醒了,那号称“没有同理心和共情能力”的黑皇后像是突然打通任督二脉,种种不足为外人道的情绪——震撼、悸动、惶惑、难以置信……顺着开在“堡垒”上的窗户一股脑涌入,毫无预兆地走了心。 ……紧接着,她听到身后响起脚步声。 -- 第334页 来人似乎知道行踪被她察觉,压根没打算掩人耳目,每一步都刻意踩重、踩实,只差明目张胆地昭告天下。 苏曼卿用了吃奶的力气,才抑制住发颤的手指,然后抬头望向夜色深处,在来人一只手搭上肩头的同时,冷冷开口:“你胆子也太大了,就不怕身份暴露,被活活扒皮吗……沈、队?” 化不开的夜色中,面色焦黄的男人离她只有半步之遥,那只宽厚的手掌虚虚搭在她肩头,却始终隔了一线。 他僵愣半晌,终于勉强找回声音,半酸不苦地勾了下嘴角:“……你是怎么认出来的?” ——原封不动的面皮下传出截然不同的声音,剥去了天衣无缝的絮叨和谄媚,赫然是沈愔! 苏曼卿不知是讥诮还是苦涩地笑了笑:“大多数人记忆一个人的方式主要看脸,但其实体貌身形毛发气味都可以,何况你易得了容貌,改不了眼睛——所以你方才才一直低着头,不敢和我们对视……没错吧,沈队?” 沈愔没说话,片刻的沉寂后,他无奈地叹了口气。 一般而言,长久分别的两人猝不及防地见了面,总会有些百感交集、无语凝噎。但这二位情况特殊,既不是百感交集的场合,也没有无语凝噎的时机,只能快刀斩乱麻,用最言简意赅的话语交换信息。 “……我是跟着一个姓陈的走私贩子上来的,放心,那人已经被策反了,现在急着戴罪立功,不会把我的身份捅出来的。” 苏曼卿眼神狐疑:“你凭什么这么肯定?” 沈愔知道她疑心重,不把话说清楚,甭想从她嘴里套问出任何情报,只得交了底:“那姓陈的有个儿子,年纪轻轻不学好,走了他父亲的老路……胆子又大,居然瞒着他爸和葛长春搭上了线。” “有一回葛长春喝多了,无意中说漏了嘴,这小子也是不怕死——当然,更大的可能性是他根本没意识到这么做的后果,居然跟人合谋偷了配方……他的同伙就是王晨,骨头已经烧成灰了。” 苏曼卿:“……” “虽然这姓陈的小子干的勾当还没传到神父耳中,但他既然做下了,东窗事发是迟早的事,”沈愔淡淡地说,“神父手段如何,你比谁都清楚,姓陈的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唯恐他哪天步了王晨的后尘,除了和警方合作,他还有第二条路选吗?” 第172章 撒娇(上) 那一刻,悠远的回忆从潜意识深处浮现出形迹,苏曼卿无端想起两句话: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本以为是封建帝王时代的残余,没想到在社会主义二十一世纪,居然同样有卖场。 苏曼卿揉了揉额角,有那么两三秒光景,只觉得啼笑皆非。 她其实很想吐槽几句,可惜时间有限,只能卡着秒针言归正传:“他要保住儿子的小命,想借警方的手干掉神父也说得通——你跟着来做什么?是觉得神父还不够牙根痒痒,专程送上门给他泄愤?” 沈愔习惯了“夏怀真”三棍子打不出个屁的软糯呆萌,乍一遇上“苏曼卿”牙尖嘴利、哪痛往哪下刀子的路数,仓促间居然有点不知所措,适应一秒才习惯了“新画风”。他假装不为所动地干咳一声,每个字音都压得极低,语不传六耳:“警方大部队已经赶到了……” 苏曼卿瞳孔骤缩。 “这一次是中缅警方联手,已经在缅巴镇到博开峰一线设下重兵,”沈愔低声说,“但现在最要紧的是,我们无法确定交易的具体地点……” 他说一半含一半,然而苏曼卿联系之前的蛛丝马迹,已经串联起前因后果。 “所以,明总裁答应和神父合作,还屈尊降贵地亲自跑来西南边陲,真是你们安排的?”苏曼卿叹为观止地摇了摇头,“明氏可是长三角商界的龙头老大……你们到底是怎么说服他当这个‘诱饵’的?就不怕一不小心玩脱了,回去后没法交代?” 沈愔回答不了她的“灵魂三连问”,只能避重就轻:“……所以你得帮我,否则行动失败,我回去一定会吃挂落。” 苏曼卿:“……” 等等,什么情况?高冷淡漠清心寡欲的西山市刑侦支队长沈愔……是在跟她撒娇吗? 半空一个响雷滚过,喜怒无常反复不定的边境毒枭“黑皇后”没惊着……直接外酥里嫩风中凌乱了! 沈支队可能是熟读《孙子兵法》,深谙敌进我退、见好就收的套路,只是试探地碰了碰“雷池”的边,就飞快缩回“安全区域”:“……若开山脉范围太大,我们不能确定交易的具体地点,你能打探到吗?” 苏曼卿没说话,沈愔忽然注意到她一条搭在身侧的衣袖无风自动,仔细观察才看清,那是她拢在衣袖里的手指在微微颤抖。 沈愔皱了皱眉,没觉得失望,反而泛起某种深沉的怜惜——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起传闻中神父的心狠手辣、杀伐决断,想起她在神父身边的那些年吃了多少苦头,想起前仆后继、埋骨边陲的警方卧底,从胸臆深处发出一声叹息。 “她还只是个小姑娘,”他想,“命运对她已经太不公了,将这种命悬一线的重担强加在她身上……会不会太过了?” 这么一想,沈愔悬在虚空中的手忍不住往下一按,终于落定在苏曼卿肩头,掌心带着踏实的力度和灼人的体温:“……害怕吗?” -- 第335页 苏曼卿没说话。 “没关系的,”沈愔温和地说,“如果害怕……我可以带你走。” 他说的轻描淡写,仿佛只要苏曼卿答应一声,他当真可以将正在执行的卧底任务、两国警方的联合行动,乃至前院堂屋里谈笑风生的毒枭统统抛诸脑后,直接带人连夜跑路。 ……不,不是“仿佛”,苏曼卿太了解这男人的脾气,他既然这么说了,就当真干得出来。 有那么一瞬间,苏曼卿听到极细微的动静,那是细细的裂痕顺着开在“堡垒”的窗户上往四面八方蔓延,幽微的风声顺着缝隙探入,隐约带着槐花的甜香,轻柔拂过那女孩的脸。 她在她的城堡里加冕为王、画地为牢……直到那一束“光”透过窗户,摧枯拉朽般扫清了黑暗。 “走?”苏曼卿反问了一句,这回没有嘲弄,只是纯粹的苦涩,“我还能走去哪?” “想去哪里都可以,”沈愔的语气是一如既往的平和镇定,硬要说有什么不同,大约是多了一点罕见的温柔——惟其如此,才显得他这句平平无奇的承诺越发分量沉重,掷地有声,“你要是想留在西山市,我们就像之前那样……要是不想留下也可以,我可报告申请调离,东海大学的顾教授让我给你带句话,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你愿意去,他都扫榻相迎。” 苏曼卿这辈子没享受过来自长辈的温情和平辈的善意,熟料身陷泥潭之际,还有人愿意对她这个半身凉水半身泥的人伸出援手,就仿佛一个许久没吃饱的饿殍面对着一桌满汉全席,她反而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了。 沈愔描述的景象太诱人,温暖、宁静、平和……最重要的是,远离杀戮和血腥,对苏曼卿这个PTSD重度患者来说,简直像毒品一样致命。 一个干涩的“我”就要从唇缝里溜出,突然间,她和沈愔不约而同地变了脸色,齐刷刷地望向夜色深处—— 晚风消散的方向,说话声隐隐传来,仔细分辨,似乎是简容微微含笑的声音:“这么晚了,还没睡吗?” 紧接着,一个年轻男人恭谨又淡漠地开口道:“老板担心有耗子混进来,让我四处看看……Judith怎么在这儿?” 简容若无其事:“睡不着,出来吹吹风,闻到这边有槐花香,就循着过来了。” 年轻男人,也就是那个名叫“阿铮”的黑衣杀手点了点头,撇下简容不提,径自往墙根下而来——刚转过拐角,他就看见一个黑乎乎的人影蜷在树下,肩头微微耸动,不知在做什么。 阿铮眼神骤冷,一只手摸向腰后,一边悄无声息地摸到近前,一边缓缓举起枪口。就在他目光中的杀机即将凝成实质席卷而出时,黑影大概是蹲累了,直起腰板,捶了捶后背。 微弱的星光当头泻落,照亮了她半边侧脸,阿铮堪堪扣上扳机的手指突然僵住,难以置信:“阿……Athena,怎么是你?” 苏曼卿回过头,冲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嘘!” 阿铮顶着一头懵逼的雾水,往前走了两步,然后发现这“组织内部第二号人物”大晚上不睡觉,蹲在人家槐树底下,不知从哪捡来一根小铁棒,正勤勤恳恳地刨着坑。 阿铮:“……” 她是吃错药了还是吃饱了撑的? 杀手头目实在忍不住,平平板板的语气难得透出诧异:“你……干嘛呢?” 苏曼卿挖了两下,眼睛突然一亮,将一块挡路的石头扒拉到一旁。下一秒,泥土居然瑟瑟颤抖起来,片刻后,从坑洞里探出一个尖尖的小脑袋。 阿铮只瞥了一眼,后背上的寒毛就疯狂炸开,只见那玩意儿长了个三角脑袋,后背上布满黑褐色斑纹,赫然是一条剧毒的蝰蛇!那蛇骤然被人惊动,不禁愤怒地昂起脑袋,冲着这位扰蛇清梦的“不速客”发出抗议的嘶嘶声。 缅甸气候湿热,多毒虫蛇蚁,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只是阿铮怎么也没想到,居然有人大半夜不睡觉,专程来挖毒蛇的老窝! 眼看那蛇盘起身子,做出攻击的前奏,他不假思索地拔出匕首,话音隐隐发颤:“Athena,你先退后,这蛇有毒!” 苏曼卿不惊不恼:“我知道,毒蛇作羹才好吃。” 阿铮:“……” 他终于明白这位是怎么三言两语把葛欣逼得差点发疯,就这神鬼莫测的脑回路,他也想疯! 说时迟那时快,被彻底激怒的蝰蛇仰起后脑,闪电般往前一窜,阿铮的心脏差点停跳,就见苏曼卿飞快抬手——寒光伴着血光乍起,那倒霉催的蛇先生从七寸处干干脆脆地裂成两截,脑袋和身子一并飞出去,和光同尘地滚了满身泥土。 虽然苏曼卿大半夜刨蛇洞的行为十分奇葩,但她最终还是如愿以偿——提溜着死蛇去了厨房,亲手扒皮去骨,打算做一道蛇羹当夜宵。 阿铮亦步亦趋地跟在一旁,冷眼瞧着她将尚在扭动的蝰蛇洗剥干净,切断入盆,然后加上盐巴、黄酒、姜丝、葱段等佐料悉心腌上。更令人发指的是,那蛇都被腌上了还在不住扭动,粉白色的蛇段翻翻滚滚,仿佛某种海洋动物的触须,倒是省了按摩推拿的步骤,自己就腌入味了。 阿铮看着大碗里兀自蠕动的蝰蛇,只觉得喉咙和胃同时抽紧。幸而他跟随神父多年,身手和城府都有了长足的进步,没让那点不适流露在脸上:“……你什么时候好这口了?” -- 第336页 苏曼卿自顾自地烧了一锅水,头也不抬:“坐了一天车,都要吐了,他们晚上的烤全羊我嫌油腻,都没怎么碰,弄点清淡的开开荤。” 阿铮:“……” 那您看着这蛇肉就不想吐吗? 恰好这时,苏曼卿不经意间回过头,扫见他此刻的神情,意味深长地笑了:“怎么,我听说当初那个泄露配方的药剂师就是你亲手扒的皮……人皮都扒过了,还怕蛇皮?” 阿铮冷着一张脸:“我又不会去吃他的肉。” 苏曼卿轻啧一声,摇了摇头,一脸“你注定没口福”的惋惜和感慨。 第173章 撒娇(下) 阿铮眼睁睁看着苏曼卿将那碗加了调料腌过的蛇段上锅隔水蒸,很快,白汽和香味一起蒸腾而起,一并翻江倒海的还有阿铮的肠胃。他实在有点耐受不住,从衣兜里偷偷摸出粒薄荷糖,撕开包装后丢进嘴里,用清凉的甜味压下作呕的欲望。 苏曼卿不动声色地瞥过一眼,目光微微闪烁。 阿铮用舌头搅动着薄荷糖,耳听得大锅里沸水咕咚咕咚的声音,可能是想随便找个话题转移注意力,眼观鼻鼻观心地说:“葛欣回房后一直很安静,短时间内应该不会来找你麻烦了。” 苏曼卿闲着没事干,索性将扒下来的蛇皮拿到水池边涮洗干净,爱不释手地摆弄好一阵,似乎打算拧一条结实的绳索:“你错了,安静只是表象——她要真那么脆弱,也不会在葛长春的淫威下忍耐多年,直到暴起反杀了。” 阿铮眼神骤凝:“你是说……她只是暂时蛰伏?” “其实我今天能骗过她纯属侥幸,老板当年看中她,未尝不是赏识她这份一忍多年的耐心和韧性。只是她自己太在意我的存在,一直耿耿于怀,这才被我带进沟里,”苏曼卿淡淡地说,“等她冷静下来,想明白了,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阿铮眼神微冷:“她还会继续针对你?” “明面上未必会,她既然知道老板已经对她不满,怎么可能重蹈覆辙?”苏曼卿轻嗤一笑,“不过,以她那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脾气,保不准会私底下留心我的举动,瞅准机会,然后一击必杀!” 阿铮眯紧眼角,一字一句压得极低:“需不需要……” 苏曼卿很干脆地打断他:“不需要!” 阿铮没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她。 “葛欣再怎么说也是白皇后,老板还没视她为弃子,你现在动手太打眼,说不准还会引起老板的怀疑,得不偿失,”苏曼卿淡淡地说,然后她在厨房氤氲的白雾中抬起头,冲阿铮弯下眼角,露出一个十分真诚的笑,“这些年幸好有你,不然我仓促回归,两眼一抹瞎,说不定真让那姓葛的丫头算计了。” 阿铮一只手插进衣兜里,他夹克外套的口袋中居然装了满把薄荷糖,稍微一搅动,糖纸就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动。他抬头对上苏曼卿盈盈含笑的双眼,总是冷如铁石的脸起了极细微的波动,不知是错觉还是光线的缘故,神色居然柔和了不少:“咱们都是同一个地方出来的,自然要相互扶持——那些年我跟在老板身边,好几次差点撑不下来,你帮了我不少,我心里都记得……” 他将一粒薄荷糖抓在手心里,手指死死捏紧,仿佛力道稍微松一些,那糖就会长了翅膀飞走似的。 就在这时,大火蒸煮的铁锅里不断冒出水汽,将锅盖顶得突突乱跳。苏曼卿最后勾了个薄芡,连水淀粉带蛇肉一同蒸煮五分钟,然后兴致勃勃地端出来。 “快尝尝,”她热情地招呼阿铮,“这可是我亲手做的。” 搪瓷大碗里冒着热气,刚出锅的蛇肉也确实很香,加上苏曼卿的盈盈相劝、笑语如花……恐怕很少有男人能扛住这等诱惑。 阿铮却人眼可见地白了脸,不着痕迹地后退一步:“还是算了……我突然想起老板交代我有事,就先走了。” 他喉头僵硬地滑动了下,眼看苏曼卿端起那碗蛇羹,就要往鼻子底下送,他僵硬的脸色仿佛那姑娘手里端的是个定时炸弹,往后趔趄两步,不假思索地落荒而逃。 他并不知道,在他转身的瞬间,苏曼卿的目光已经人眼可见地冷下来。良久,四遭安静下来,她空手拈起一块蛇肉,任凭指尖被烫得通红,径直丢进嘴里,咀嚼两口,连个滋味也没尝出来就囫囵咽下。 “最后一个……”她在浓郁扑鼻的香气里面无表情地想,“慢慢来……不着急!” 当晚发生的事只是个不起眼的小插曲,却没能瞒过神父的耳目。彼时他坐在房间里,面前摊开一本纸页泛黄的《旧约》,头也不抬地问道:“所以,他们两个在厨房待了大半个晚上……就为了一条蛇?” 前来打小报告的黑衣保镖束手弯腰,恨不能将“唯唯诺诺”四个字刻在眼皮底下。 神父神色平静:“你一直在旁边盯着?” 黑衣保镖知道自家老板的脾气,唯恐哪句话说错了,惹得他大发雷霆,因此语速格外慢,每个字都斟酌再三:“我……我只是路过厨房,听到阿铮先生和Athena在说话,一时好奇,忍不住多听了几句。” 神父:“然后呢?” 黑衣保镖小心翼翼地撩起眼皮,偷摸觑了他一眼,又担心被发现,掐着秒针飞快垂落:“阿铮先生和Athena之间好像早有协议,阿铮先生一直帮Athena小姐留意组织内部的变动,就连Mary小姐的身世也是阿铮先生透露给Athena小姐的……” -- 第337页 “阿铮和Athena是我从同一个福利院带回来的,他俩自小相识,偶尔叙叙旧也算正常,”神父随手翻过一页,淡淡地说,“有别的需要我知道吗?” 黑衣保镖把这话放在脑子里来回咂摸好几遍,没明白他是喜是怒,略带不安地搓了搓手:“可是老板,就任由Athena和阿铮这样下去?万一他俩勾结在一起,那……” 神父叹了口气,从《旧约》中抬起头。 “万一他们勾结在一起?”神父反问了一句,两只手扶在镏金拐杖上,用杖头点了点地板,“你的意思是……我的猎犬会和我的宠物勾结起来,反咬我这个主人一口?在你们看来,我这个当主人的就这么蠢吗?” 黑衣保镖终于意识到不妙,正想告罪求饶,一只手突然从身后的夜色中探出,不慌不忙地摁住他肩头。 黑衣保镖顺着那只手的力道转过头,就和阿铮冰冷的眼睛对了个正着。 他的冷汗当即下来了。 几分钟前才被他打小报告的对象面无表情,那个在苏曼卿面前腼腆又柔和的年轻人仿佛只是一个短暂的幻觉:“你方才说,我和Athena勾结在一起,会怎样?” 黑衣保镖的腿肚子开始打战,两排牙齿撞出细碎的“咯咯”声。 阿铮戏谑地挑了挑眉,目光越过他,望向他身后的神父:“老板,怎么处理?” 神父和书卷上那一行“你们要进窄门,因为引到灭亡,那门是宽的,路是大的,进去的人也多”面面相觑片刻,无所谓地一摆手:“处理了吧,记得做干净点儿,别惹人怀疑。” 黑衣保镖的眼睛瞬间睁大了,似乎想嚎叫求饶,却被阿铮一把捂住嘴,掐着脖子拖了出去。 神父就像没听到这一番吵吵闹闹,继续专心致志地翻着旧约,等他一整章《马太福音》都看完了,阿铮才拍着手折回来,手上还残留着几丝没擦净的血痕:“老板,处理干净了。” 神父随口“唔”了一声。 阿铮微一欠身:“您要是没别的吩咐,我就先走了。” 他一边说,一边弯下腰,小幅度地后退两步,保持着这个“奴才告退”的姿势,就要往门口迈腿。 神父就在这时曲指敲了敲书页,淡淡地问道:“Athena做的蛇羹,好吃吗?” 阿铮迈出去的腿当即收回,仓促间,他居然步了片刻前黑衣保镖的后尘,冷汗涔涔滑落:“我、我没吃……” 神父略带诧异地撩了下眼皮:“为什么?” 阿铮面露难色,嗫嚅半天没吭声。 神父端详他片刻,恍然反应过来:“你怕蛇?” 阿铮凭本能感觉到,他要是一口承认,后果恐怕不会太美妙,但他又没有当着神父的面撒谎的胆子,两厢纠结,难免迟疑不决,吞吞吐吐半天才含混道:“我小时候被蛇咬过……” 神父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嘴角浮起深邃的笑纹。 “你的恐惧或者害怕都是没有理由的,所谓的‘恐惧’和‘喜爱’‘愤怒’‘妒忌’一样,只是虚妄……可怕的不是蛇,而是你的心,”神父垂下眼皮,手指在空中虚虚一点,正中阿铮胸口,“知道我当初是怎么让Athena看破这层虚妄的吗?” 阿铮不敢说话。 “她小时候喜欢猫猫狗狗,我送了她不少,等她养了一段时间,培养出所谓的‘感情’后,再让她亲手掐死它们,扒皮剖肚,做成菜肴,然后吃干净,”神父悠悠一笑,“刚开始,她也跟你一样,不过后来,她就能面不改色的把肉吃光……” 阿铮刚舒坦些的喉咙和肠胃再次抽紧,这一回的反应比方才更强烈,只是顺着神父的话音稍微一脑补,已经翻江倒海、难以自抑。 “……你跟Athena是同一个地方来的,这层特殊的联系让你觉得在感情上和她亲近,可惜大多数情况,所谓的‘亲近’只是某一方一厢情愿的幻想,”神父淡淡地说,“我不反对你和她走得近,但是别让自己陷得太深……等到幻想和虚妄被打碎的那天,你会很失望的。” 第174章 贵客(上) 神父在巴沙寨安安稳稳地住了三天,这三天里,黑衣保镖分了好几组,每天进进出出,比水田里昼伏夜出的泥鳅还准时。据化名“老顾”潜入村子的沈愔推测,他们开车来回一趟的时间在大半天左右,按照越野吉普开在山地上的时速推算,目的地距离巴沙寨在七十到八十公里之间。 但他也只能推断到这一步,因为以巴沙寨为核心,方圆八十公里之内的可能性太多,几乎将一整片博开峰都圈了进去,再没有更多线索前,他很难进一步缩小范围。 当然,沈支队不会坐以待毙,他也曾试着主动接触当地村民,只是还没聊两句,就被走私毒品的陈老板拼死拼活地拽走了—— “哎呀领导,你问他们也是白搭,”陈老板愁眉苦脸,“这些村民都被神父洗脑了,一个个跟他妈木头人似的,拿钢钎都撬不开嘴。再说,神父那是什么人?西南边境最大的毒枭,怎么可能那么容易被人摸清老底?你啊,还是别太心急,耐下性子,慢慢等时机吧!” 沈愔知道他说得没错,然而警方的行动已如箭在弦上,他耽搁不起。 私下里,沈愔也曾冒险探问过苏曼卿,当然,探问的代价非常“惨重”——自从当晚吃了一顿蛇羹,这姑娘就上了瘾,隔三岔五变着法给自己开小灶,这一天不知从哪挖来一条白花蛇,依然是如法炮制,开膛破肚后上锅蒸了。 -- 第338页 沈愔顶着“老顾”的画皮找上门时,苏曼卿的蛇羹正好开锅,香气滚着白汽扑人一脸,闻着甚是诱人。然而以厨房为圆点,半径十米之内的活物全都退避三舍,连个影子也不敢露出。 他们避之唯恐不及的理由也很容易理解,因为据说前一天,那姑娘不知从哪刨来一窝山耗子,同样剥皮去肚,上锅蒸了,然后逼着盯稍的黑衣保镖吞下去……也不知苏小姐是怎么处理的,那耗子连牙齿爪子都没拔净,肉里带着一股销魂的骚腥气,那位吞完就不行了,吐了个昏天黑地死去活来,差点脱水厥过去。 自此之后,厨房就成了这伙黑衣保镖眼中的“禁地”。 这么一比较,沈愔吃的这碗蛇羹简直算是“天堂”,新鲜蛇肉扒皮去内脏,煮熟后用猪油炒了,再下黄酒和葱姜去腥,最后挂上蛋清和湿淀粉,跟香菇木耳一起煮沸,不说赶上五星级大厨的手艺,至少从香气和卖相来说,比之前那碗田鼠羹友好得多。 饶是如此,沈愔将一碗蛇羹吞下去时,也险些将后槽牙咬碎了,两颊腮帮绷得死紧,侧脸凝成一道凌厉且凛冽的弧线:“味道……不错!” 苏曼卿饶有兴味地端详着他:“有这么恐怖吗?你以前没吃过蛇肉?” 沈愔几乎将后槽牙咬出血,终于从牙缝里挣出两个字:“……吃过。” 苏曼卿一脸的“你看,我就说嘛,蛇肉这么美味,怎么能没吃过”。 “当初我卧底身份曝露,被玄阮手下拷打了好几天,他们为了撬开我的嘴,弄了条活的水蛇,直接塞我嘴里……”沈愔拿出硬扛满清十大酷刑的意志力,将蛇肉羹强吞下去,缓了一会儿,才不慌不忙地将后半句话补全,“从那以后,我就再没碰过鳝鱼泥鳅之类的水产。” 苏曼卿:“……” 托苏小姐“黑暗料理”的福,又有陈老板暗中帮忙盯梢,他俩眼下的谈话环境还算安全,但也不能拖太久。苏曼卿可能是无意中坑了沈队一把,入土多年的良心难得有“诈尸”的迹象,居然没起幺蛾子,中规中矩地答道:“我现在还不能确定神父的交易地点——经过之前花山镇的事,又有葛欣横插一杠,他对我的态度一直有所保留。如果我刻意打听交易地点……唔,倒是未必打听不出来,只是以神父的精明谨慎,他很可能察觉到不对,然后反过来给警方下套。” 沈愔想起之前差点栽在神父手里的“惨痛经历”,登时生出一腔“心有戚戚”的感慨。 他和神父没见过几面,交手的次数却着实不少,满打满算下来,胜负基本持平:神父没能要了他的命,他也没法将这个恶名昭彰的毒枭绳之于法。 但这不是沈支队的“功劳”,要是没有苏曼卿明里暗里的援手,他眼下连骨头渣子都凉了。 “真的没别的办法吗?”沈愔沉吟着问,“毒枭组织内部总该有人知道吧?” 苏曼卿垂眸思忖了一会儿,再度摇摇头。 “神父是一个心思极深而且喜怒无常的人,做什么事都计划再三,备选方案都得准备五六个,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道他的底牌是什么,”苏曼卿轻声说,“这几天派出去的人不少,但我敢肯定,每一组探查的地方都不一样,这其中有真正的交易地点,也有混淆视听的幌子……最糟糕的是,连那些人自己都未必知道他们属于哪种情况。” “——但,也不是完全没机会。” 沈愔隐藏在面具后的眼神倏凝:“什么机会?” 苏曼卿挑了下长眉:“你还记得那位明氏总裁吗?” 沈愔:“……” 他这几天光顾着留意苏曼卿的动向,偶尔分出空闲,还要琢磨毒枭的交易地点,早把这位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虽然我看不穿神父的心思,但至少能确认一点,就是他确实想跟明承诲做这笔交易,”既然沈支队碰不了蛇羹,苏曼卿干脆将整只碗捧在怀里,毫不客气地独吞了,“只要他还没忘记一个‘贪’字,就免不了会露出破绽!” 就像神父了解苏曼卿一样,苏曼卿对这位顶头上司的熟悉也是无人可及——在将明承诲晾了三天后,神父终于“想起”这位潜在的合作伙伴。 明总裁虽然年轻,耐心和城府却连某些老奸巨猾的“业内前辈”都比不过,神父将他晾在宾馆,他居然安安稳稳地住了三天,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随便找些娱乐活动打发时间,连宾馆都很少踏出。 只是第三天早上,他用过早餐后,顺路拐到一楼的服务台,用指节扣了扣桌面,在服务生抬头看来时,微笑着说:“二十四小时。” 值班的服务生顶着一脸懵逼,用眼神诠释出“先生你在说哪国鸟语”一行字。 明承诲微笑着重复道:“我只给你们二十四小时。” 说完,他不顾服务生欲言又止的神情,两只手插在裤兜里,悠悠哉哉地转过身,直接回了房间。 他这句不明所以的留言在一个小时后传到神父耳中,彼时三位“皇后”连着阿铮都在屋里,听到明总裁的“最后通牒”,全都表情各异,用目光无声“交换”过一轮意见。 “二十四小时……”神父叹息着摇摇头,仿佛当长辈的无意中撞见撒泼耍赖的熊孩子,想数落又要顾及身份,又是无奈又是宽和,“现在的年轻人,耐性还是太差了。” -- 第339页 葛欣刚被苏曼卿“怼过”一遭,脱臼的右手腕红肿还没完全消退,眼下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哑巴,轻易不开口。苏曼卿向来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一脸淡漠地玩着掌上游戏机。剩下一个简容,在苏曼卿和葛欣之间扫了个来回,见那两位都打定主意装哑巴,也谨慎地闭紧嘴,不当这个拉仇恨的支嘴驴。 倒是阿铮觑着神父的脸色,试探着道:“老板,这门生意……还要继续做下去吗?” 神父微笑着反问道:“为什么不做?” 阿铮不吭声了。 “三天……虽然不长,对眼下的年轻人来说,耐性也算不错了,”神父就像个精分矛盾体,浑然忘了就在几秒钟前,自己刚吐槽过人家“耐性差”,“对待尊贵的客人,一定要用最隆重的礼节——我打算让Athena亲自去迎接这位贵客。” 苏曼卿打游戏的手指不小心戳错了地方,眼看通关的小人被炸了个“满屏桃花开”。她遗憾地“啧”了一声,“慷慨”地分了个眼神给他:“我去?” 神父款款起身,漫步走到近前,用一只戴着白手套的右手端起她的下巴:“只有我最心爱的皇后出面,才能体现出我对这笔交易……和这位贵客的看重啊。” 苏曼卿挑了挑眉,露出一脸“反正是你的地盘你说了算”的无所谓:“行啊,只要你不担心你心爱的皇后被那位英俊潇洒的明总裁拐走,我就跑一趟呗。” 神父笃定地勾起嘴角:“不会的。” 苏曼卿“哦”了一声,眼角似笑非笑,虽然没说话,一句“你怎么知道”已经入木三分地刻在眉梢。 神父笑容温和:“你如果跟他走……我就亲手掐断他的脖子。” 苏曼卿:“……” 行吧,谁更凶残谁说了算。 如果说,玄阮集团是一帮热衷于炫耀排场和巧取豪夺的暴发户,那神父集团就是一群擅长内讧的精分神经病。好比神父,自从花山镇曝露在警方视线中,苏曼卿就隐隐感觉到,神父对她的怀疑没有一刻停止过,她每天漫不经心吊儿郎当,实则是有意无意地将自己从集团日常事务中抽身而出,尽量降低存在感。 第175章 贵客(下) 这种没有办法的办法奏不奏效姑且不论,反正从眼下来看,起码神父的疑虑没有进一步发酵。 但他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让苏曼卿亲自去接人,这个决定就很耐人寻味了。 究竟是神父被她这阵子的表现“说服”了,彻底打消了怀疑,还是……他只是将计就计,打算借机试探? 苏曼卿心知肚明,但凡跟自己扯上关系,就没好事发生,因此直接将前一种可能排除在外,用最快的速度理顺了思绪。 “好啊,”她若无其事地笑道,“既然老板这么放心,我就亲自跑一趟。” 神父笑了笑:“你办事,我放心。” ……个屁! 直到午后出发,苏曼卿看到早她一步坐上越野吉普的简容,那女人依旧是一身休闲紧身衣的打扮,将脸上的太阳镜推到头顶:“出发吗?” 苏曼卿:“……” 她就知道,神父那老东西口口声声“我相信你”,其实没一个标点符号能信,好不容易“放风”一趟,还要给她身边安个牵制的“钉子”。 实在太不是东西了! 越野车在崇山峻岭间飞驰穿行,苏小姐也在心里腹诽了一路,因为太过愤怒,她甚至连车都忘了晕,直到抵达山脚的“接应地点”,这位依旧头脑清醒神智清明,没有半点犯晕作呕的意思。 趁着人还没来,简容避开一干保镖的耳目,语不传六耳地低声道:“听说,你和那个阿铮是旧识?” 苏曼卿插在衣兜里的手捏紧一瞬,嘴角浮起一丝不甚明显的笑意。 “算是吧,”她从衣兜里摸出一粒糖,不是薄荷味的,而是防晕车用的话梅糖,往半空中一抛,然后张嘴接住,“我和他是一个福利院出来的,几乎是同时进入组织——怎么,犯了什么忌讳吗?” “忌讳谈不上,”简容目光笔直地注视着前方,“你当初在福利院的遭遇,我听说过一点……不是通过组织的渠道。” 最后一句轻飘飘的,并没刻意强调语气,仿佛只是偶然想起,不经意间提了一嘴,只有当事人才能明白其中隐含的深意。 ——不是通过组织的渠道,那就只能是还在公安系统内部时听说的。 苏曼卿抬起头,和她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有些事确实很难忘怀,但是过去的毕竟已经过去,人总得往前看,”简容意有所指地说,“活人不能被往事困住,你说是吗?” 苏曼卿没吭声,沉默片刻,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声音压得极低:“你过去的痕迹都抹干净了吗?” 这句话貌似平常,简容却仿佛被一根长针猝不及防地扎入耳中,眼瞳微乎其微地一缩。 此地三面环山,唯一的缺口正对一条大河,山色苍翠,水光湛碧,是好一方俊秀山河。但是眼下,这山光水色中却蕴藏着说不出的戾气和杀机,随着风声山鸣,重重杀机和沾染着血腥味的欲望无孔不入而来。 “人不是风,更不是水,只要经历过,就一定会留下痕迹,想藏都藏不住,”苏曼卿从怀里摸出一只打火机,咔嚓两下点着了火,幽幽的蓝色火苗在山风中瑟瑟发颤,而她仿佛不知疼痛,若有若无地撩拨着火焰,“飞蛾扑火,只能自取灭亡,那要怎么解决呢?答案非常简单!” -- 第340页 她手指猛地收拢,将那朵小小的火苗一把掐灭,蓝色的幽光戛然而止,而她纤细的指尖也被撩出一层血泡。 简容后退一步,胶质的靴根踩在泥沙上,发出极细微的动静,她却像被惊动似的,猝然打了个寒噤。 就在这时,山道尽头传来了越野吉普的引擎嗡鸣声。 苏曼卿收整心神,迈步迎上去,刚抬起腿,简容忽然摁住她手腕,五指狠狠收紧,在白皙的皮肤上印下一个清晰的指印。 她的话音含在牙缝里,一字一顿:“……你怎么知道的?” “那不重要,”苏曼卿轻声道,“重要的是,这个秘密不能再被其他人知道,尤其是……” 她翕动嘴唇,一字一句地比出两个单音,简容倏尔一凛,不由自主地松开手。 苏曼卿理了理袖口,迎着停在近前的吉普车,不紧不慢地走上前。 轮胎和湿润的泥沙地面摩擦,留下一道清晰的印记。几名黑衣保镖当先下车,拉开后座车门,将两个蒙着眼睛的男人搀扶下车。眼罩被摘下的瞬间,苏曼卿一眼就认出了那位大名响彻南半个中华的明氏总裁——不是她眼力好,实在是在电视上见过太多回,而明总裁本人也实在不是“泯然众人”的主,想忘都忘不掉。 摸着良心说,明承诲本人比电视上更上镜,哪怕戴着手铐,脸上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依然不减翩翩风度。他精亮的目光飞快掠过,当即锁定了唯二的两位女性,这人身处毒贩重围,却愣是走出了“台步”的气场,冲着两位女士礼貌地颔首示意:“初次见面,幸会。” 苏曼卿和他飞快地对视一眼,目光交汇只有极短暂的千分之一秒,无数难以宣之于口的意味就在这眨眼的瞬间深流而过。下一秒,这两位没事人似的分开视线,明承诲下意识地将一只手伸出去:“这位想必就是……” 他伸到一半才发现自己手铐还没摘,锁链将左手也带了出去,乍一看就是个“认罪伏法”的造型。 明总裁难得流露出一丝尴尬。 苏曼卿好整以暇地笑了笑,十分自然地伸出手——却不是跟他交握,手指间捏着一截铁丝,尖利的末端探入锁孔,左右转动一番,只听“咔嚓”一下轻响,那号称“进口品牌、质量过硬”的手铐居然被撬开了。 明承诲:“……” 简容:“……” 苏曼卿丝毫没有“破坏公物”的自觉,若无其事地握住明总裁的手,幅度微妙地弯下眼角:“明先生……久闻大名,如雷贯耳。” 这是两个头回见面的人最常用的寒暄语,就和“吃了吗”一样司空见惯,从苏小姐嘴里说出来,却有一种格外的郑重。 明承诲若有深意地眯起眼:“彼此彼此,能在这里见到‘夏小姐’,也是我的荣幸。” 简容倏尔抬头,眼神锐利如针! 明承诲称呼苏曼卿的方式很特别,既不是“苏小姐”,也不是她的英文名Athena,更不是人们惯用的敬称“黑皇后”。 是一张白纸、心向光明的“夏怀真”,而不是身陷泥潭、满手血腥的“苏曼卿”。 个中差之毫厘的深意,只有当事人才能品味得出。 明承诲从衣兜里摸出手机,攥在手心里抛了抛——那手机就是个纯粹的摆设,电池和SIM卡都被抠出去了,连开机都开不了,也不知他怎么想的,非得随身揣兜里。手机上挂了个吊坠,乍一看黑黝黝的不起眼,仔细端详才能发现,是个铁铸的箭头,不过半截手指长,十分小巧古朴。 苏曼卿无端僵了一瞬。 明承诲所有注意力都放在眼前的“黑皇后”身上,仿佛她是个复杂又威力巨大的定时炸弹,每理清一根导线都要耗费极大的心神。正因如此,以他的敏锐,居然没发现简容已经悄无声息地绕到他身后。 直到注射器尖利的枕头扎入裸露的后颈,他才猛地打了个寒噤,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阴沟里翻了船。 “不是吧?”他艰难地苦笑了笑,“堂堂意剑弟子,居然被这种下三滥的伎俩放倒……要是传出去,不被笑掉大牙才怪!” 这是他最后一个完整的念头,紧接着便干脆利落地栽入黑暗…… 这变故来得太突然,有那么一瞬间,连苏曼卿都懵逼了。眼看明氏董事长和他那位“助理”接连倒下,她才回过神,质问地看向简容:“怎么回事?” 简容一摊手:“老板的意思,别看我,我也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苏曼卿:“……” 这种被赶鸭子上架刷副本,却不知道副本剧情和通关地图的感觉可真不好! 当作为“鱼饵”的明承诲和陈聿被抬上越野吉普,一路风驰电掣往山上赶时,远在数十公里开外的临时指挥中心也收到了他们“失联”的信号。 那是一排被临时征调的闲置平房,亲自坐镇后方的西山市副局长赵锐一双老眼目光灼灼地盯住随行的技术主任袁崇海:“怎么样?” 袁崇海皱眉片刻,取下耳麦,冲赵锐摇了摇头。 “……没有收到回应,”他低声道,“应该是遇到某种意外状况,陈队无法及时联系我们,只能就地处理了通讯耳麦。” 赵锐神色严峻:“意外状况?什么状况?” 袁崇海罕见地收敛了嬉色,表情凝重到带着一点阴沉:“陈队出发前跟我通过气,在某些特殊情况下,他会以明先生的人身安全为第一考虑……比如,如果毒贩怀疑他们的身份,他会第一时间切断和指挥中心的联系,必要时,甚至将所有的危险拉到自己身上!” -- 第341页 第176章 验货(上) 刚听说陈聿的“钓鱼”计划时,赵锐第一次反应是“开什么玩笑,简直是瞎胡闹”——虽然“让线人假扮买家引毒贩上钩”是边境缉毒警常用的手段,可从没听说长三角首富亲身上阵当这个“饵”的,这和拿价值连城的古董翡翠瓶去砸一只阴沟里的老鼠有什么分别? 哪怕陈聿再三向他保证“人家是心甘情愿的”,身为行动总指挥的行动赵锐也不肯松口,差点让陈支队从哪来滚哪去。 直到明承诲亲自从东海市飞到滇缅边陲,见到赵锐,亲口向赵副局长承诺这个“鱼饵”是他自愿当的,不管行动成功与否,也不管他本人在行动过程中遭遇到什么,都不会让警方背这个黑锅,赵锐才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不过说服他的不是明承诲签下的“生死契”,而是这样一番话—— “曾经有人跟我说过,能力越大,责任越大。明氏是长三角商界的执牛耳者,而我是明氏现任话事人,有责任配合国家机关,铲除所有可能危害到社会安定和群众安危的毒瘤。” 这几句话冠冕堂皇,却还不至于打动赵锐,直到明承诲仗着身高优势微俯下头,贴近赵副局长耳畔,他才倏地变了脸色。 “……当年明氏如何发家,赵局应该有所耳闻,虽说罪不及子女,但这笔债既然是我父亲欠下的,而他现在又躺在病床上动弹不得,那么理当由我这个做儿子的偿还,”明承诲话音压得极低,一字一句刚逸出嘴唇,就消散得无影无踪,“如果真出了什么事,也是我自己倒霉……您放心,我来之前已经吩咐了明氏公关部,他们会帮着澄清的。” 赵锐咬定青山不松口的态度隐约有所软化:“可毕竟还是太危险了,万一……” “我听说为了铲除玄阮和神父集团,公安内部曾派出多名精英干警,其中有相当一部分人连尸骨都捡不回来,甚至不能正大光明地召开追悼会,”明承诲低声说,“这些人的前仆后继换来了如今的局面,眼看只差临门一脚,赵局要让他们的心血和牺牲白费吗?” 他话说到这份上,赵锐终于无言以对。 答应归答应,到底“明氏总裁”的含金量摆在那儿,行动组上下谁也不敢怠慢,全都抻紧三层皮,恨不能将全套装备加在明总裁身上……当然,最后一件也没用上,毕竟毒贩大概率是会搜身的,万一被发现了,不是自己将破绽往人手里送吗? 行动组所有的“余额”只够在明总裁金贵的□□上安装一个微型定位器——的确是微型,那玩意儿比小指甲盖还小,通过注射器直接藏进身体,拿金属检验器都验不出来。 “定位器呢?”此时的临时指挥中心,赵锐一双昏花的老眼恨不能长在信号监控屏上,“定位到他们的方位了吗?” 袁崇海本就不慢的手速几乎快成了穿花蝴蝶,片刻后,他瞪大眼:“这是……” 他说到一半突然没声了,赵锐冷汗飕飕往外冒,只差把这位推开亲自上阵:“他们到底在哪?” 袁崇海屏住呼吸,好半天才道:“从定位器移动方位来看,他们前往的目的地……应该就是沈队所在的巴沙寨!” 赵锐:“……” 原本他还担心打老鼠伤着翡翠瓶,这回可好,翡翠瓶直接被运回老鼠洞里,想捡都捡不回来了。 虽然明知出现这种情况是大概率事件,但是眼看代表“翡翠瓶”的小绿点一点点往“耗子窝”挪动,赵锐还是流了一升冷汗。 被赵副局长百般牵挂的“翡翠瓶”果然进了“耗子窝”,幸而这群“耗子”也知道这位是个身份金贵的主儿,一时没敢乱下爪。 实在是不幸中的万幸。 明承诲不知道自己晕了多久,简容那一针后劲不小,他好不容易从昏迷中醒来,刚一睁眼,就觉得两颊太阳穴各压着一块千钧重的石头,脑仁被坠得晕晕乎乎的疼,脆弱的脖颈禁不住重压,抗议地“嘎嘣”一下。 他用力眨了眨眼皮,试图将视野中摇晃的虚影眨掉,没等弄明白身在何地,有人悠悠开口道:“明先生,久闻大名,真是幸会。” 那人的声音十分和煦,字音压得略低,乍一听和明总裁自己的声线有点像,很容易让人联想起华丽而厚重的东西。不过仔细分辨,还是能听出不同的,毕竟明总裁更年轻些,声线也偏清朗,像是江南三月裹挟着杨柳烟和杏花雨的春风。而眼前这位则要阴沉得多,表面的温润下隐藏着浓云密布和风雨欲来。 明承诲晃了晃头,这一回,脑中的眩晕感消退不少,笼罩在视野中的浓雾逐渐散去,他终于看清眼前的景象—— 很显然,这是一间会客厅,桌椅家具都是藤编,椅子上还铺着松软的鹅毛垫。更令人发指的是,桌角居然点着熏香,白烟悠悠地盘旋而起,飞快消散在空气中,偌大的房间浮动着一股若有似无的甜香。 隔着一张茶几,一个身形修长的男人坐在一式一样的扶手椅上,高耸的鼻梁上架着金边眼镜,细细的金链垂落脸颊,反复蹭触着衣领。 明承诲目光微凝,脱口而出:“……神父?” “抱歉明先生,用这种方式将您请来,”男人没有否认,温文尔雅地点了点头,“只是干我们这行,总要多留个心眼,否则不是被条子盯上,就是被合作伙伴反捅一刀,您说是吗?” -- 第342页 明承诲不置可否。 神父不以为忤地摊开手,似一个盛情拳拳的邀请:“所以,招待不周之处,希望您谅解。” 明承诲扬起下巴,目光不着痕迹地越过他,和他身后的苏曼卿交汇了一瞬。 “我很想说不谅解,”明承诲懒洋洋地坐直身子,幅度稍微大些,拷在座椅扶手上的手腕“当啷”响了声。他低下头,目光从金属手铐上扫过,不知是自嘲还是讥诮地勾了勾嘴角:“……不过现在看来,我的意见似乎没什么用。” 神父两只手扶撑在镏金手杖上,略欠了欠身:“放心,等确立合作关系后,我一定会向明先生赔罪。” 明承诲若有所思地挑起眉:“怎么听起来,神父先生对我的考验还没有结束?” 神父笑而不答,抬手打了个响指。很快,会客室的门被人推开,简容摇曳生姿地走进屋,手里赫然端着一只托盘。 明承诲瞳孔急剧凝缩,只见那托盘上摆了只注射器,针管里填满了金黄色的液体。 刹那间,陈聿说过的话电影回放似的一一闪现:一次上瘾,终身无戒断可能,强依赖性……每闪过一句描述,他搭在扶手上的拳头就攥紧一分,青色的脉络从手背上暴起。 然而只是一瞬,他就拿回了身体的控制权,面部表情控制得十分精准,以神父的洞察力居然都没看出破绽:“金黄色的‘货’?难不成,这就是传闻中价值连城的……金沙?” 神父拿起注射器,用戴了白手套的拇指试了试针头的锋利程度,然后对明承诲和蔼可亲地笑了笑。 “没错,”他悠悠地说,“一克金沙的价值是同等重量□□的五十倍到一百倍不止——别惊讶,这是最纯粹的金沙,最高品级的货色,只需要一针,你就能看到传说中的天堂,世间最极致的极乐滋味都将对你敞开大门。” 明承诲将手指一根根攥紧在手心里,若无其事地笑道:“居然将这样名贵的‘货’用在我身上……我很好奇,像这种品级的金沙,神父先生手里有多少?” 神父抬起眼,冲他意味深长地勾起嘴角:“五十个亿……而且是美金。” 有那么一瞬间,从明承诲到旁观吃瓜的苏曼卿,不约而同地一震。 “果然是笔大生意,”苏曼卿不动声色地想,“难怪他无论如何也一定要谈成。” “五十亿美金……那可真是一笔大生意,”明承诲尽量平静地注视着神父,努力忽视注射器闪着寒光的针头,“不过,以西南市场的需求量,恐怕很难吃下这么大一笔生意吧?这就是您急着开拓长三角市场的理由吗?” “长三角毕竟是中国经济腹地,有钱人多,需求更多,这样好的货,只要打开市场,自然不愁销量,”神父微笑着说,“不过在此之前,我必须确认一件事。” 明承诲微一眯眼:“确认什么?” 神父用指尖温柔抚过注射器,不答反问:“这么珍贵的货,明先生就不想自己尝个鲜吗?” 明承诲:“……” 据说执行卧底任务的干警都必须面临一项非人的考验,就是当着毒贩的面“验货”……或者更干脆一点,假装吸毒!当然,合格的缉毒警会经过长达数年的严酷训练,直到精准掌握“验货”的种种关窍。可惜明总裁身为一位“编外人士”,不太可能对某项从没接触过的技能点无师自通。 更何况,眼下这个情形,他就算精通也没有施展的余地。 第177章 考验(下) 电光火石间,明承诲闪现过无数念头,然而反映在表情上,不过是弯下眼角微微一笑:“好啊,只是我听说,如果之前从没验过货,乍一遇到‘猛料’,说不定会因为反应过度而送命……” “关于这一点,明先生大可放心,”神父居然颇为耐心地解释道,“金沙不是一般的毒品,通过一系列化合手段,它的毒副作用和致死量大大降低,就算是新手也能享受到无边的极乐滋味。” 他将注射器放回托盘上,又冲简容打了个手势,简容旋即端起托盘,款款走到明承诲身旁。 “明先生请放心,”她笑靥如花地说,“金沙的安全性已经经过无数次实践检验,绝对没有问题。” 明承诲不着痕迹地苦笑了笑。 “小时候总听师父讲舍生取义,”在这个要命的节骨眼上,他居然还有闲心分了三秒钟的神,“看来这回是真要舍生取义了!” 他撇开眼,不去理会简容手里的注射器,突然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跟我一起来的助理呢?” 简容微微一怔,下意识看向神父,神父曲起手指敲了敲镏金手杖,突然扬起眉梢:“明先生很关心你这位助理的安危?” 明承诲就当没听出他话里话外的试探,不慌不忙:“肯舍命陪我走这一趟的,当然是多年心腹,我把他当作左膀右臂,万一不小心折在这里就得不偿失了。” 神父稍稍释然,冲简容使了个眼色,简容微笑道:“明先生大可放心,两位都是我们的贵客,自然会受到最隆重的招待。” 明承诲轻轻吸了口气,目光从注射器上掠过,眼底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阴沉:“金沙的价值比最纯粹的□□还要昂贵数十倍……若非明氏这样的财力,普通人家恐怕还负担不起吧?” 神父略微有些好笑:“以明氏的财力,还会担心这个吗?” -- 第343页 明承诲叹了口气,摇摇头。 “不是因为这个,”他淡淡地说,“□□也好,病毒也罢,都是药物作用在中枢系统上带来的幻觉。那些所谓的极乐——兴奋、喜悦、疯狂……都是虚幻而短暂的,不过是自己骗自己的一场大梦。” 他垂下眼:“我不喜欢被虚假的东西蒙蔽双眼,更不想被人造的药物左右情绪——只有软弱无能的人才会沉溺在虚妄的极乐中,无法自拔。” 简容有些诧异:根据他们手头的情报,明氏前任总裁兼创始人明睿东只有明承诲一个儿子,而从明睿东发病前的反应来看,他只有一位夫人,对这个唯一的儿子也很是疼爱,否则不会将明氏大权交到他手里。 这样一个含着金汤勺出身的富家阔少、天之骄子……他哪来这些“勘破世情”的感触和体会? 神父抬起手腕,轻轻敲击掌心,微笑赞许道:“果然是明先生,年纪轻轻就能体会到这番道理,难怪能坐稳明氏总裁的位子了……” “体会再深也没用,还不是被神父先生涮了一把?”明承诲连自嘲带苦涩地勾起嘴角,“这世道到底是靠实力说话的……” 他话音未落,简容手腕一沉,尖利的针头毫不留情地推入血管——那一刻,如果明承诲身上连着监测仪器就会发现,他的各项生理数值瞬间暴涨,不论是血压、脉搏、呼吸频率,还是荷尔蒙、肾上腺素的分泌都达到峰值……甚至逼近人体极限! 只是短短两三秒,明承诲的脸色已经人眼可见地泛起潮红,瞳孔激烈颤缩,仿佛即将从中劈裂开! 很快,他难耐地仰起脖颈,脆弱的咽喉暴露在空气中,拷在扶手上的手指神经质地抽搐痉挛,惨白的指甲几乎完全脱出皮肉! 刚清楚没多久的视野重新聚拢起意味不清的迷雾,明承诲只觉得意识正在脱离□□——不是比喻,而是真的有种灵魂逐渐变轻、晃晃悠悠地飘出头顶心,往天花板飘去的错觉! 他狠狠一咬舌尖,借着这一瞬的激痛维持住神智的清明,只听神父的声音忽远忽近响起:“明先生,感受到极乐的滋味了吗?现在,我需要你回答我几个问题……” 明承诲下意识抬起头,那一刻,所有人错愕地发现,他目光的焦距已经完全涣散开,赤红发紫的脸上展开一个扭曲的笑容,仿佛正沉沦入极乐的国度…… 只有站在神父身后的苏曼卿知道,明承诲看似失神的目光,其实是越过神父的肩膀,和自己飞快交汇。 三个小时前,博开峰山脚—— “我是怎么知道的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秘密不能泄露出去,”苏曼卿款款微笑,伸手为神色惊愕的简容理了理衣领。转身的一瞬,她的背影恰到好处地挡住了来自各方的窥探,手指飞快地伸缩了下,一样物件从衣袖里无声无息滑落,滚进简容手里。 简容不敢低头看,凭触觉判断出那是一包药粉,不由惊愕地看着她,用眼神做出询问:这是什么? 苏曼卿从她身边走过,肩膀交错的瞬间,她轻声开口:“……偷梁换柱。” 一个小时前,会客厅门外—— 简容眼睁睁看着两名黑衣保镖将失去意识的明承诲拖进屋,身后就在这时传来脚步声。她回头一看,只见阿铮走到身后,冲她摊开手心:“老板让你把‘鲜货’准备好,待会儿要用。” 那是一小包金黄色的粉末,在傍晚的夕晖下闪烁着金子般的光泽,赫然是市面上价值连城的“金沙”。 简容神色不变:“放心,交给我。” 与此同时,她一只手探进衣兜,死死攥住一只巴掌大的密封塑料袋,袋子里同样装了金黄色的粉末,不管外形还是色泽,几乎和金沙一模一样! 但那并不是金沙,而是某种人工合成的药物,这么短的时间并不足以让简容分析出它的成分,只能大致判断出,其中一味原料是伊博格碱。 也就是传说中戒毒专用的“致幻剂”。 那一刻,简容大概揣测出这包粉末的功效:它也许会让使用者呈现出近似“金沙”发作的症状,但却不会有同等级别的强成瘾性和极乐感。 换句话说,那是苏曼卿为明承诲这条“鱼饵”量身定制的“作弊器”。 ——是的,那个瞬间,简容终于串联起前因后果:明承诲并不打算和神父做生意,他真实的身份不过是引神父上钩的一只“鱼饵”。而苏曼卿,这位黑皇后云遮雾绕的立场也终于浮现出形迹,从头到尾,她都是警方……或者说沈愔扎在神父身边的一根钉子! 葛欣的指控没有错,她的的确确是站在警方那边的! 然后,五分钟前—— 明承诲抬起头,目光越过神父,和他身后的苏曼卿一触即分。刹那间,他分明看到苏曼卿翕动嘴唇,对他无声地说了句什么。 凭着“唇语六级”的水准,明承诲准确地解读出,那句话是:逢场作戏! 至此,两个素未谋面的“线人”终于磕磕绊绊地对上了号,而苏曼卿的布局也从博开峰深沉的迷雾背后隐隐显露出端倪。 在这场博弈中,她抓住了每个人的心理,并且对症下药地做出安排:她知道经过花山镇一役,神父不可能百分之百地信任她,而心存嫉妒的葛欣也会自以为抓住把柄,利用那个无法解释的时间差,不遗余力地攻击她。 -- 第344页 其实葛欣的每句话都没错,只是她忽视了神父的性格,也低估了神父对苏曼卿的感情——尽管苏曼卿很不想用这两个字来形容她和神父之间畸形又微妙的关系,但她不得不承认,就算是神父的一条狗,那也是从小养到大的,这种“感情上的羁绊”在葛欣攻击她时体现得淋漓尽致。 毕竟,打狗还得看主人。 葛欣一而再再而三的发难削低了自己的印象分,而她后来表现出的急躁冲动更让自己失去了神父的信任,当两位“皇后”都被排除在核心之外后,谁会成为神父手中最锋利的刀? 答案不言而喻。 简容已经不想考虑苏曼卿是如何发现她隐藏了这么多年的秘密:既然黑皇后有本事看清每个人的弱点和软肋,并且因势利导、推波助澜,最终让事情的发展指向她希望看到的结果,那么挖出一个人试图隐藏的一两桩秘辛又算什么? 这番布局环环相扣、滴水不漏,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纰漏,那就只有…… 简容看向神父,只听他把话音压得极低,每个字的吐息都格外绵长,加上药物作用,有种特殊的诱惑力:“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明承诲目光呆滞:“明……承诲。” “你父亲是谁?” “明、明睿东。” “你的履历背景是什么?” “我、我在国外出生,十岁回国,十七岁又被送出国留学,毕业后才回来。” 这些都是常规问题,没什么稀奇,然而就在这时,神父忽然前倾身体,问出一个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问题:“你的父亲明睿东……他是你的生身父亲吗?” 第178章 过关(上) 苏曼卿倏尔抬头,简容面露诧异,两人飞快对视,由这句话联想起某些流传许久的“谣言”—— 不知是谁最先传起来的,可能是以讹传讹,也或许是有心人的恶意误导,总之当年,明承诲的母亲是在丈夫意外去世后改嫁的明睿东,好巧不巧的是,明承诲又是怀胎八月时出生的早产儿。因此坊间一直有谣言,说明承诲不是明睿东的亲生儿子,而是他母亲带来的拖油瓶。 随后发生的事似乎也证明了这一说法:明睿东对这个独生子十分不待见,孩子刚出生不久,他就抛下妻儿独自回国,任由妻子后抑郁、自杀身亡。即便后来,他勉强将明承诲接回国,防范与疏离也是显而易见,不仅将唯一的儿子排除在集团核心之外,更严禁他接触某些重要的业务线和核心机密。 ……直到九年前。 “听说九年前,明睿东得了一场大病,亏得他这个宝贝儿子捐了骨髓,才侥幸捡回一条命,”苏曼卿默不作声地想,“骨髓匹配的条件那么苛刻,偏偏这父子俩就匹配上了,换了谁都得暗自掂量下,这一直不当儿子看的拖油瓶难不成真是自己亲骨肉?” 苏曼卿的揣测并非没有依据,那场大病就像一道分水岭,以此为分界,明氏创始人对待儿子的态度简直判若两人——毕竟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哪怕捡回一条命,身体大不如前。在主治医生下了无限期静养的医嘱后,明睿东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大跌眼镜的决定:他不仅将明氏集团的大部分权力移交给明承诲,更在暗中下了重手,狠狠整治了几个不服管的“元老”。更有甚者,他还试图从某些没那么合法的业务领域里退出来,想将一个没有后患的明氏留给唯一的儿子。 从他后期的所作所为来看,明睿东非但是个慈父,甚至有些变本加厉,恨不能将早年间缺失的父爱一股脑“补偿”给这个冷落多年的儿子。 只能说,明睿东的发病是一个不幸,最后的结果却是皆大欢喜——冷酷半辈子的老企业家在垂暮之年捡回错失半生的亲情,从小爹不疼娘不爱的小可怜则享受到迟来的父爱,就像电视剧的主流大团圆结局一样圆满。 然而苏曼卿没长那根丰富感性的神经,在听完这出豪门恩怨后,她的第一反应是:这真的只是一个巧合吗?世上会有这么巧的事? 还是说,它只是看起来像一个不幸的“巧合”? 这些念头稍纵即逝,下一瞬,她听见明承诲含混不清地开口道:“……是。” 苏曼卿微微一挑眉梢,赶紧把开到十万八千里外的脑回洞拽回来,集中精神应付眼前的局面。 神父一只手肘搭在膝盖上,掌心支着额头:“九年前,你父亲明睿东突然发病,是你的杰作吗?” 苏曼卿眼皮不着痕迹地一跳。 虽然是山寨版“金沙”,药效也是相当猛烈,明承诲先是脸色赤红,等第一波“药劲”过去后,血色逐渐从脸颊上消退。神智涣散中,他不知在浮起的幻觉中看到了什么,居然咧开一丝笑容:“师、师父……” 神父前倾身体,目光直勾勾地逼视住明承诲,声音放得轻而缓,每个字音却咬得格外清晰,像一根尖锐的铁丝,毫不留情地穿透混沌的神识:“明先生……令尊当年突然发病,跟你有关吗?” 明承诲低低笑了起来。 “是我,”他不听没听见神父的质询,兀自在幻象中喃喃道,“是我把明睿东金盆洗手的消息透露出去,我知道,那个姓陈的一定不会善罢甘休,会把事情做得干干净净……师父,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他说话颠三倒四,苏曼卿却地抬头,恰好和简容同样诧异的目光对了个正着。 -- 第345页 ——明承诲这番自白无异于承认了明睿东突然住院是他一手所为!在这场周密的布局里,从头到尾都看不到他的身影,他藏身幕后,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连警方都挑不出错,背地里却玩了一手借刀杀人,利用毒贩拆家的手,将自己的亲生父亲送进加护病房。 难怪这人年纪轻轻就能坐稳明氏的庄,也难怪他有这个魄力和神父合作——连亲爹都能下手的人,这世间能让他畏惧忌惮的东西还真是不多。 苏曼卿闭了闭眼,将种种五味陈杂的念头强压下去,不着痕迹地瞥了神父一眼,见他露出饶有兴味的神色,就知道对这位大佬而言,“弑父”绝对不是什么减分项,保不准明承诲这番不显山不露水的手段还让他颇为欣赏。 “——那你这次来,又是为了做什么?” 明承诲被拷住的双手不停抽动,手指在空气中徒劳抓挠着。他难耐地缩了缩脖子,后背不住磨蹭着座椅,要不是动弹不得,多半已经开始撕扯自己的衣服:“谈、谈生意……” 神父压低声音:“你是不是条子的线人?” 他毫不拐弯地抛出最重要的问题,仿佛磨了许久的刀猝然亮出,毫无预兆地架上明承诲颈间。然而明总裁对他的质问不屑一顾,没有焦距的目光定格在虚空中的某一点上,发出令人牙碜的笑声。 “条子……”他喃喃低语,“条子算什么?呵呵……” 简容飞快看一眼手腕上的表盘:距药性发作刚好过去五分钟。 “金沙的药力发作出来后,会有五分钟的恍惚期,在这五分钟里,不管你问什么他都会据实回答,”她仿佛向谁解释似的轻声道,“等五分钟过去后,他会陷入深度幻觉和无法自拔的极乐,这时再和他说话,他是完全听不见的。” 就像为了印证她这番话说得不错,明承诲难耐地仰起头,脆弱的咽喉暴露在空气中,身体不受控制地痉挛抽搐,忽然痴笑着叫了声:“师父、师父……” 神父低垂眼帘,手掌反复摩挲着镏金杖头,神色难辨喜怒。 简容试图从神父脸上看出情绪起伏的痕迹,然而这难度不是一般的大——也许是天生的,也可能是后天成长环境造就的,神父就像传说中的“感知神经麻痹”一样,很少对外界生出情绪反馈。他智商超高,具有极高的犯罪天赋,偏偏又精神扭曲,呈现出典型的“反社会倾向”。最可怕的是,这一切都被深深压抑在他温文绅士的外表下,直到他扣下扳机的前一秒,被他盯住的“猎物”或许还沉浸在自己被“深深宠爱”的错觉中。 简容犹豫再三,眼看神父自顾自地陷入沉默,只得轻声道:“……老板?” 神父突然站起身,一言不发地往外走去。 简容:“……” 直到带门声传来,她才从措手不及的懵逼中回过神,借着掠头发的动作,用后背和手势挡住针孔摄像头,冲苏曼卿一字一句地做出口型:……过关了? 苏曼卿一只手插在衣兜里,冲她连讥带讽地勾起嘴角,紧跟着走出去。 她本打算直接回房,谁知转过拐角时,就看到神父站在屋檐下,两手扶着手杖,抬头望着远处的群山——此时正值傍晚,夕阳被暮色逼退,挥洒出最后一片余晖。那灼灼燃烧的云霞倒映在神父苍冷的眼睛里,竟然如冰川反光一样冷冽清醒。 苏曼卿脚步一顿,原地踟蹰半秒,还是调转方向,若无其事地走到近前。 神父头也不回:“你觉得明承诲可信吗?” 苏曼卿料到他会有此一问,不慌不忙:“您不是试过了吗?” 神父沉默片刻,居然摇了摇头。 “明承诲说得对,任何由药物控制的喜怒哀乐都是假的,不过是化学合成的虚幻,”他轻声说,“我不相信被粉末控制的情绪,更不相信药物作用下的证词。” 苏曼卿:“……” 按这个说法,“真相”这玩意儿就是个罗生门,上嘴唇碰一碰下嘴唇,根本没有唯一解。 “你要是不放心,直接把他弄死完了,”她淡淡地说,“反正是国境线外,找个山旮旯丢进去,神不知鬼不觉。” 神父瞥了她一眼,眼神略略弯下,仿佛宠溺,又像是无奈:“这话也就你会说了。” 苏曼卿踮起脚尖,像一个旋转的陀螺,百无禁忌地左摇右晃。 她知道神父喜欢看她做这些亲昵的小动作,就像她非常肯定神父不会这么做:哪怕不考虑整个长三角市场的可观体量,“明承诲”这个名字就是一块质量过硬的免死金牌国营——他要真有个三长两短,中国官方被激怒一定是板上钉钉,这些公职人员倒未必能把神父怎么样,只是从此之后,偌大的中国市场也要和神父说拜拜了。 神父扬起下巴,凝注着霞光璀璨的天际,突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来了句:“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苏曼卿垂落身侧的手微微一颤,旋即用力捏紧手指。 “记得,”她低眉顺眼,“是您把我从烂泥坑里拉出来的。” 神父嘴角轻轻一提。 “我记得,那是一个晚上……火光熊熊燃烧,将半边夜空映照得晚霞一样,你站在着火的房子前,脸上跳动着火光,那个笑容,实在是美的无法形容。” 第179章 过关(上) 神父转过身,一只戴了白手套的右手端起苏曼卿的下巴,从他的角度看过去,最后一抹余霞恰好打在那女孩脸上,灼灼的红光和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如出一辙。 -- 第346页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女孩:聪慧、缜密、毒辣……最可怕的是,你当年才十二岁,”神父淡淡地说,“十二岁的小女孩,已经懂得利用猎人的陷阱捕获猛兽——太完美了,简直是上天赐给我的珍宝。” 苏曼卿瞳孔微乎其微地紧缩了下。 “……他居然知道?”她忍不住想,“当年……他居然一直都知道?” “我当然知道,”神父看穿了她的念头,和蔼地笑了笑,“你借我的手除掉眼中钉,我怎么可能不知道?” 苏曼卿的呼吸突然停顿了一拍。 神父走近两步,隔着极近的距离,居高临下地俯视她的双眼:“……没有什么想解释的吗?” 苏曼卿不着痕迹地一咬嘴唇,刹那间,无数破碎的画面流星般划过脑海,细节或有出入,主题却大同小异,都是让人晚上噩梦不断的祸源。 下一秒,她抬起头,眼神和笑容滴水不漏。 “没有啊,”她懒洋洋地掠了掠头发,眼神和发丝随风飘散,“就是你想的那样。” 神父微微一眯眼。 “您既然当年就知道,怎么现在才想起来问我?”苏曼卿反握住神父的手,将他从自己脸上挪开,“等该死的人都死光了才来质问我……您这个马后炮,拖得也太久了吧?” 神父若有深意地看着她,悠悠问道:“该死的人都死光了吗?” “不然呢?”苏曼卿反问道,“在您眼里,还有谁是该死的?” 神父和她对视片刻,离着这样近的距离,彼此居然看不清瞳孔中的倒影。 良久,他低声说:“你和那个姓沈的警察同居一室三个月……” 苏曼卿心头幅度细微地咯噔一下,预料之外情理之中地想:终于问出来了。 或者说,从她回归的那一刻起,就一直等着神父这样质问她——只有问出来了,她才能顺藤摸瓜,找到扎在神父心头的那根刺,从而将其连根拔起。 “和他共处一室的是那个叫‘夏坏真’的蠢货,不是我,”苏曼卿淡淡地说,“他和一个人长得很像,能让人产生某种近乎安全感的错觉——但错觉毕竟只是错觉,虚幻又短暂,我太明白幻觉被打破的滋味,不会重蹈覆辙的。” 神父眯了眯眼,一字一顿:“是吗?” 苏曼卿沉默不语,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有那么一瞬间,回忆轻而易举地越过逆流成河的光阴,神父仿佛又回到那个火光熊熊的福利院,刚过成人腰身的小女孩站在燃烧的仓库前,对着半截焦炭一样的手臂,露出稚嫩又狰狞的笑容。 他不知该怎么形容那种感觉……就仿佛一直以来,他都将这女孩当成亲手锻造的一把刀、驯养的一条狗,可有朝一日突然发现,那初成的刀锋居然在心口划出两条血道子! “这是不对的,”他冷冷地想,“那种愚蠢又虚幻的感情……不应该左右我的意志!” 但他的身体却远比大脑反应得快,等回过神时,已经跨过那不足一步的距离,将苏曼卿揽在怀里。 电光火石间,苏曼卿谦卑地垂下眼,几乎用上所有的意志力,才让那一瞬本能的僵硬没表现得太明显。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神父一只手顺着她的长发缓缓滑落,语气轻柔,仿佛情人间的呓语,“还记得你洗礼时,我对你说过的话吗?” 每个被吸纳入组织的人都会接受来自“直属上级”的“洗礼”,级别越高,仪式越隆重。根据这帮□□徒的教义,这意味着“告别俗世,重获新生”,而有资格赐予三位“皇后”新生的,只有一位。 “当然记得,”苏曼卿毫不反抗地依偎在他怀里,“我们将身体、意志,乃至灵魂敬献给唯一的慈父,终其一生,绝不背叛!” 神父满意地笑了笑。 “记得就好,”他低下头,吻了吻苏曼卿光洁的额头,“记住你的承诺……永远不要背叛我。” 这一天就这样兵荒马乱地过去,虽然“金沙”的分子式依然是严防死守的机密,但它的药效已经得到验证——只是一针的剂量,居然从傍晚持续到凌晨,直到天色将明,明承诲才艰难地失去意识。 当然,就算陷入黑暗,也不耽误他在心里狠狠抽苏姑娘的小人,毫不客气地记下一笔:“用的什么破药?浑身像是被蚂蚁爬了,偏偏神志清醒得很,想晕都晕不过去,还不如直接用正品呢!” ——如果苏曼卿知道这番吐槽,一定会将“不知好歹”四个字狠狠甩在明总裁脸上! 可惜,“黑皇后”虽然算无遗策,终究没长透视千里的神眼,看不穿明承诲这番恩将仇报的念头。她若无其事地回到房间,带上门的一瞬,人就像断了关节的木偶一样,悄无声息地往地上滑去。 ……一只手就在这时伸过来,轻柔而不容分说地接住她! 苏曼卿:“……” 刹那间,她疲惫未消,震惊又起,一只手本能地扣住来人手腕,就要故技重施地拧脱手腕关节。 来人一动不动,在她发力的一瞬低声道:“是我。” 这声音再熟悉不过,化成灰都认识,苏曼卿百忙中来了个急刹车,手指被反复无常的大脑弄得进退维谷,差点当场撂挑子! “你……你怎么会在这儿?”苏曼卿简直要吓疯了,只觉得被神父百般试探时都没这么刺激,“这附近多少双眼睛盯着?万一这屋里有监控摄像头和窃听器呢?你就不怕……” -- 第347页 沈愔想说“不怕”,但他估摸着这么混不吝,只有被苏小姐一脚踹飞的份,只能矜持地咽回去。 “你放心吧,”他低声说,“我改装成神父手下的模样混进来,不会有人起疑心的……刚进来时,我就检查过房间,也没发现摄像头和窃听器。” 他扶了苏曼卿一把,突然拧起眉头:“你怎么了?怎么衣服都湿透了?是出什么事了吗?” 苏曼卿虚脱地摇摇头:“没什么……是汗水。” 沈愔:“……” 屋里没开灯,光线十分昏暗,沈愔摸出手机,调出手电筒功能,飞快照亮周遭——惨白的光线下,苏曼卿的脸色白中泛着青,不比死人好看多少。嘴唇透出深深的灰败,当季新款的豆沙粉唇膏居然也遮掩不住这一刻的疲惫和颓败。 沈愔不由将她抱紧了些,低声问道:“到底怎么了?” 苏曼卿苦笑着摇摇头。 她不知怎么形容此刻的感受,就像她同样不知道怎么告诉沈愔,几分钟前,她刚刚从神父手中死里逃生。 ——是的,死里逃生,这个词一点不夸张!就在方才,神父端着她下巴时,苏曼卿分明从这男人身上感受到不容错认的杀意。 敏锐的直觉和多年来夜以继日的“训练”救了苏曼卿,那一刻,她做出最正确的选择:她没有尖叫着逃开,因为只要暴露出“后退”的意图,神父很可能在千分之一秒内掐住她的脖子,将气道连着脆弱的颈椎一起捏断。 她只能赌一把……赌神父还没有视“这把刀”为弃子,赌他心中依然有从小养到大的情分。 这就像一场将自己吊在悬崖上的豪赌,脚底只有一根细细的钢丝……幸好,她赌赢了。 “没什么……”到最后,苏曼卿只能用轻描淡写的三个字将片刻前的惊魂一瞬一笔带过,“神父……他可能对我起疑心了。” 沈愔抿了抿唇角。 这本是意料之中的情况,经过当初花山镇的事,神父要再看不出苏曼卿的异样,他也坐不稳西南毒市的庄家。可不知怎的,这话由苏曼卿半是疲惫半是客观地说出时,竟格外有种惊心动魄的意味。 沈愔沉默片刻,就着滑坐在地的姿势将她揽进怀里:“要是觉得撑不住……我可以带你走。” 这是他第二次说出类似的话,光说还不够,一只手摸黑抓住苏曼卿的手,将那女孩五根小巧的手指团进掌心。苏曼卿看似娇柔,毕竟曾在社会底层打工三年,右手并不像葛欣那样柔若无骨,指节和虎口处留着一层细细的茧子,摸上去有些硌人。 除此之外,她手指上还套了个指环,沈愔收紧手指的一瞬,被那硬梆梆的玩意儿硌了下。 苏曼卿如梦初醒,用力把手抽出来:“……不行!” 她拒绝的太果断,沈愔不由皱眉:“为什么?再留在这儿,谁也不知道神父会做出什么!” 可能是总算缓了过来,也可能是沈愔的怀抱给她一种“眼下很安全”的错觉,黑暗中,苏曼卿一双眼睛亮得吓人,片刻前的一丝破绽无声无息弥合如初。 第180章 发怒(上) 苏曼卿看着沈愔,微微一笑。 “我不能走,”她低声说,“明承诲刚刚通过神父的考验,很可能达成进一步合作的意向。如果我没猜错,神父应该会向他释放某些‘诚意’,来弥补之前的‘待客不周’……” 都是聪明人,话不必点透,沈愔已经反应过来:“你是指……” 苏曼卿点点头。 “神父曾向我们透露,这一次的交易额高达十亿美金,折合人民币将近七十亿……这么大数额的货,放眼中国,只有明氏能一口吃下,”苏曼卿低声说,“要把这样重要的合作伙伴牢牢抓在手里,必须胡萝卜和大棒一起上,他刚给明承诲吃完巴掌,也该给颗蜜枣甜甜嘴了。” 沈愔沉吟道:“这颗蜜枣……是指这笔巨额毒品生意,还是其他什么?” “我不能确定,”苏曼卿舔了舔干涩的嘴角,一字一句压得极低,“但我一直怀疑……这附近藏着一个合成金沙的秘密制毒基地!” 沈愔瞳孔瞬间凝缩到极致。 他正待细问,屋角挂着的一只小铜铃忽然轻轻摇响,苏曼卿脸色骤变,来不及解释,用力推了沈愔一把。 那一刻,沈愔只觉得怀里的女孩仿佛一截要命的藤蔓,日复一日的盘根错节,一部分已经长进心头血肉。乍然放手的一刻,那藤蔓扎进血肉的部分立刻活生生撕裂开,痛的他倒抽了口冷气。然而沈愔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看了她一眼,旋即三步并两步地抢到后窗,推开窗户张望一眼,悄无声息地翻了出去。 与此同时,就像卡着秒表一样,苏曼卿的房门被人敲响了。 苏曼卿用最快的速度整理好仪容,又翻出镜子打量一眼,确认每根头发丝都匍匐妥帖,脸颊上的灰败也被口脂和腮红遮掩得滴水不漏,这才拉开门,冲来人扬起一个毫无破绽的笑容:“来了?” 简容将一罐冰镇啤酒丢给她,自己闪身而入,随手带上房门。 谁也不知道父麾下两位皇后在这个夜色深沉的晚上密谈了什么。第二天破晓,当第一缕晨光撕裂夜色,从黑夜深处探出头时,这一夜密谈的痕迹已经被抹除得一干二净。 等到日上三竿,梳洗干净,又换了身干净衣服的明承诲终于再次见到神父。 -- 第348页 这一回,神父的迎宾规格显然高了许多——明承诲不用再戴着手铐,而是西装革履地坐在长桌前,领口扎着浅紫的方巾,和桌上深紫的台布相映成辉,白瓷圆盘一字排开,陶艺花瓶里甚至插着两支露水未干的蔷薇。 白瓷盘里装着山珍野味,不论色香味都无可挑剔,也不知神父从哪找来的厨子,水平起码是五星级的。然而明承诲两只手平平整整地摁在桌上,目光连讥带讽地掠过菜肴,半点没有动筷子的意思。 神父款款微笑,神色殷勤态度热络,仿佛一天前那“不愉快\的一幕只是明承诲一厢情愿的白日梦:“这是当地特色的菜式,也不知合不合明先生胃口,你不妨尝尝看。” 明承诲皮笑肉不笑地一挑眉:“不必了,您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神父不以为忤,大概也知道经过昨天那一遭,明承诲没脾气才叫奇怪:“明先生昨晚休息的可好?” 明承诲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气,用讥诮的眼神和冷嘲的语气对他“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寒暄做出了回答。 当然不会好——光看他惨白的脸色、皮脂丛生的面孔和眼底乌青的痕迹,就知道明承诲昨晚睡得不太好。可能是“山寨金沙”的后遗症还没完全消退,他太阳穴时不时揭竿而起,义愤填膺地咆哮一通,明承诲被头疼得没脾气,只能用力摁住额角。 “神父先生有眼睛,看不出来吗?”他不咸不淡地刺了一句,“昨天是金沙,今天是什么?二乙酰吗啡,还是□□?” 神父两只手交叠在一起,平放在桌布上。 他们此时坐在巴沙寨小平房的堂屋里,深山老林里的村寨,哪怕刻意收拾过,条件也好不到哪去,无论斑驳开裂的墙壁还是头顶砖石裸露的天花都昭显出硬件条件的恶劣。 但这男人端坐在简陋的小屋里,就有本事端着君临天下的架子,从穿着仪态到谈吐笑容都无懈可击。 “我明白明先生的感受,无论您有什么需求,我都愿尽己所能地弥补,”神父微微叹了口气,“但也请您站在我的立场上想想,这么大一笔生意,稍有不慎就是人财两空,我格外小心些也不难理解吧?” 明承诲先是对他温文尔雅地笑了笑,似乎被打动了。 然而神父一个客气的笑容没展露到位,只听“哗啦”一声,明承诲猛地拽住台布,用力一抖——连陶艺花瓶带白瓷圆盘登时如推金山、倒玉柱似的,稀里哗啦摔了一地。 门外的保镖理所当然被惊动,“砰”一脚踹开门,乌泱泱地闯进屋里,枪口猝然亮出,密密麻麻地对准同一个方向。 神父微一皱眉,抬手阻止了保镖:“……明先生,您这是什么意思?” 明承诲冷笑一声:“神父先生这么聪明,难道看不出来吗?我不干了……你爱找谁找谁,这笔生意我不做了!” 他一边说,一边根本不给神父解释的机会,抬腿就往外走。都快到门口了,难以置信的保镖才回过神,无数双粗壮的手臂伸过来,想将这个看不清形势的明氏话事人提溜回来。 神父猛地站起身:“明先生!” 话音未落,谁也没看清明承诲是怎么动作的,他仿佛只是一抬手,银光猝不及防地割裂空气。下一秒,惨叫声仓促响起,那堪堪抓住明承诲的保镖踉跄退后两步,捂着手肘的指缝里赫然渗出一丝血迹! 这一回,神父是结结实实地惊住了:“明先生……你这是做什么?” 明承诲出手极快,溅出的血迹却不多,他后退一步,背脊抵住墙角,目光不惊不惧地扫过全场,冷冷落定在神父身上:“神父先生,我知道这里是你的地盘,为了表示对你的尊敬,我没要他的命——但你要是以为,我落到你手里就毫无翻盘的能力,那就大错特错了。” 他手指一曲一伸,指尖在空气中闪过一丝寒光,这一下所有人都看清了,那原来是一把薄薄的刀片,长不过半寸,看起来像是医用的手术刀,能很轻易地藏在皮带或是衣服夹层里。 一帮荷枪实弹的保镖都有点傻,这也不难理解,毕竟这么多年来还没人敢跟神父叫嚣……准确的说不是没有,而是但凡叫嚣过的人,无一例外地喂了狗。 字面意义上的,成了哺乳纲犬科动物的食材。 可此时此地,十几支枪口齐刷刷地对准明承诲,却愣是没人敢扣动扳机。 明承诲用实际行动展示出撂挑子的决心,他视身前的枪口如无物,直接抬腿踹翻一个保镖,然后趁着所有人没回过神时飞快一伸手,那保镖手里的枪就莫名其妙地到了他手中,看上去简直像是保镖诚惶诚恐地双手奉上一样。 “神父先生,您有两条路可以选,”明承诲不慌不忙地说,“要么让我离开,我可以当昨天的事没发生,也不记得自己来过这里;要么,你让你的手下开枪,我当然会变成筛子,但是我敢保证,如果我死在这儿,你也得陪我下地狱!” 如果放在几分钟前,在场没人相信这位公子哥的“厥词”,可是眼下……十几名训练有素的保镖发现自己居然不敢打这个包票! 正当他们犹疑不决时,一直沉着脸的神父眉心动了动,紧皱的眉头忽而舒展开,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旋即,他排众而出,摆手将一帮如临大敌的保镖屏退,淡淡地说:“不得无礼!明先生是我的贵客,都给我退下!” -- 第349页 保镖们面面相觑,虽然老板发了话,可面对一个手持武器的“凶徒”——这凶徒似乎还身手不凡,谁也不敢让开这一步。 神父眼神一沉,罕见地动了真怒:“……都听不懂吗?” 没人敢在震怒的神父面前阳奉阴违,保镖们用眼神交换了一轮茫然又无效的意见,战战兢兢地退到一旁。 神父冲眼含怒意的明承诲伸出一只手,用这辈子最诚恳的语气解释道:“明先生,我承认我有做的不妥的地方,还请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 神父自出娘胎后就没这么低声下气过,乍一听颇有些好脾气的长辈哄着熊孩子的意思,要是不知前情,多半真被他的“宽容大度”打动了。可惜明总裁不是熊孩子,也早过了“使脾气耍性子”的年纪,他根本不搭理神父“打一棒子给一甜枣”这套,直接踹倒梯子、折了橄榄枝,一巴掌打开神父伸过来的手,冷冷笑道:“不用了,两条路您选好了吗?要是犯了选择恐惧症,我就替你选了。” 第181章 发怒(下) 明承诲“温文端方”了一辈子,可惜只得其形、未得其神,“谦谦君子”的皮囊下终究是一副歹毒刁钻的骨肉。此时他脾气上来,不管不顾地揭开画皮,目光中隐隐闪烁的森冷寒意,居然连神父都有几分噤若寒蝉。 旁边的保镖见势不对,正要端起枪口,被神父再次摆手阻止了。 “或者我也可以两样都不选,”神父坦然道,面对明承诲的枪口和比枪口还要冷的眼神,他非但没有惧意,反而不慌不忙地举起手,“其实,还有第三种选择……也是双赢的选择。” 明承诲嗤之以鼻,用眼神和肢体语言表达出不屑。 神父浑若未觉,继续往下说:“明先生昨晚已经亲身体验过金沙的销魂之处,您就不想知道,它是如何被合成出来的吗?” 他略微压低了话音,仿佛一记重头锤,稳准狠地敲中软肋。明承诲不为所动的眉心微微波折了下,表情终于露出一丝破绽:“你什么意思?” 神父打了个手势,满屋子的保镖不敢违逆,如来时一样鱼贯退出房间。走在最后的阿铮阴恻恻地盯了明承诲一眼,抬手带上房门。 当屋里重新归于安静时,神父抬起头,面对明承诲的枪口,笃定自若地微笑道:“知道我为什么要把会面地点定在这里吗?” 明承诲面无表情地等着他自己揭盅。 “若开山区多矿产,当地政府的管束力不高,时常有偷开私矿的,就像堤坝上的白蚁一样,久而久之,将小半座山都掏空了,”神父意味深长地弯下眼角,“倘若将这些矿道加固拓宽,再将原本不通的地方串联起来,就足以在这十万大山深处……构建起一张神不知鬼不觉的秘密网络!” 都说“闻弦歌而知雅意”,神父话刚露了个头,明承诲已经错愕地睁大眼:“你是说……这个秘密加工厂就藏在那些地下矿洞里?” 神父笑而不答。 他双手扶着镏金杖头,笑意盎然地望着明承诲,因为笃定没人能扛住金沙的诱惑,所以格外镇静从容。谁知明承诲原地阴晴不定了一阵,突然勾起嘴角冷笑了笑:“那又怎样?我都说了不做这盘生意,神父先生的地下工厂爱藏哪藏哪,跟我没半毛钱干系!” 他把□□往地上一扔,抬手就去拉门,将“拆摊子散伙”的态度表现得淋漓尽致。 神父难掩错愕,画皮一样精准悦目的表情终于有了破绽。 他原以为明承诲是借题发挥,想在交易中多捞取些好处,所以格外加重了筹码。本以为梯子搭得够高了,稍微有些眼色的人都该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谁知明承诲非但不按套路出牌,还干脆把牌桌掀了。 是打定主意将“熊孩子”路线进行到底! “中国有句老话,叫‘和气生财’,但也有句俗语,叫‘道不同不相为谋’,”明承诲看着神父,一字一顿,“我是商人不假,想给明氏多找条后路也是真,但我不喜欢被人当傻子耍!” 神父立刻调整策略,摆出十二万分的诚意和懊悔,近乎低声下气地解释道:“是我做错了……我并没有戏耍您的意思,只是出于一种自保的本能。但您说得对,既然咱们要建立长期合作关系,彼此的信任和尊重就是必须的。” 他觑着明承诲的神色,将右手上的白手套摘下,手掌平平摊开,再次伸到明承诲面前:“明先生,可以给我一个弥补过错的机会吗?” 事实证明,当神父打定“怀柔”的主意时,很少有人能逃过他的“绕指柔”。明承诲从鼻子里冷冷喷出一声,终于没再推开他递来的橄榄枝。 偌大的房间随即陷入安静,谁也不知这一黑一白两位大佬在里面交谈了些什么。阿铮领着一干黑衣保镖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忽然听见不远处有熟悉的脚步声穿廊而过。 一般来说,人的脚步声大同小异,无非是缓急轻重的分别,很难听出不同。但是这位偏偏“不走寻常风”,每一步落下都格外的从容,鞋跟拍打着地面,发出清脆悠长的节奏,像一曲余韵绵长的慢四小调。 阿铮下意识回过头,只见苏曼卿换了身宽松休闲装,踩着从容不迫的步子,闲逛似的消失在墙角处。 阿铮犹豫片刻,不知怎么想的,居然冲身后的保镖打了个手势,然后悄无声息地跟上去。 -- 第350页 他身手矫健,步子更是轻的出奇,每一下都像踩在草丛里的猫科肉垫,不仔细听根本听不出。他跟着苏曼卿一路拐到院墙处,只见那里已经等着一个人影,定睛细看,居然是简容。 阿铮提起的心稍稍落回原位,正想从哪来回哪去,一个念头却在这时倏忽闪过脑子:她和简容见面,为什么要偷偷摸摸约个没人的地方。 这念头一冒出来,阿铮抬起的腿登时收了回来,他非但没折转回去,反而往前摸近几步,一只耳朵不动声色地竖起来。 只听简容的声音远远传来:“干嘛突然约我见面?被老板知道,还以为咱们私底下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呢!” 阿铮离得远,看不清苏曼卿的神色,只听她模糊不清地笑了声:“咱们私底下的勾当还少吗?能走到现在的,哪个没经过腥风血雨?哪个手里又没一沓人命?” 简容皱了皱眉:“你到底想说什么?” 苏曼卿很干脆地揭了盅:“和我结盟!” 简容一愣,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结盟?你可是老板最信重的‘皇后’,有这个必要吗?” “以前是,现在不是了,”苏曼卿眉心压着深沉的阴霾,“你又不是不知道,自从我回来后,姓葛的丫头就死咬着我不放,恨不能明天就取而代之……再这么下去,鬼知道那个神经病会干出些什么!” 简容略带好笑地看着她:“你也知道她是个神经病,老板怎么会把一个神经病的话放在心上?” “一次两次或许不会,可是天长地久,万一哪天老板信了,我的小命可就在他一念之间,”苏曼卿眼神阴沉,“与其留个祸患,不如先发制人的好!” 躲在远处偷听的阿铮瞳孔骤然颤缩,只听简容漫不经心地问道:“这种台面下的事为什么不去找阿铮?他不是和你交情不错吗?” 苏曼卿苦笑了笑,淡淡道:“他毕竟是老板的人……” 她只说了这一句话,但就是这简简单单的一句,已经给人留下无限的遐想空间,何况她还加了个余韵悠长的尾巴,一口气叹得九曲十八弯,绕梁三日兀自不绝。 阿铮眼眶忽然一热,插在衣兜里的手陡然攥紧了。 两位女士似乎对躲在远处的偷听者浑然未觉,自顾自地走远了,而阿铮竟然也没追上去。直到她俩的身影完全消失,他插在衣兜里的手才重新摊开,手心里赫然躺着一粒薄荷糖。 他扭头看向葛欣居住的院落,冰冷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晦暗不明的风雷之色! 他并不知道,在确定走出足够远的距离,而身后又没有偷偷跟着的尾巴时,简容突然抽回被苏曼卿挽着的手,速度之快、反应之敏捷,就像将一条缠在手上的毒蛇甩到一边:“好端端的,干嘛让我陪你演这么一出莫名其妙的戏?” 苏曼卿无声地笑了笑:“只是想给他找点事做。” 简容一愣:“什么?” “他是老板一手□□出的猎犬,天生嗅觉灵敏,能闻出猎物的味道,”苏曼卿低声说,“这样一个潜在的不稳定因素,与其放任不管,倒不如丢给他一块肉骨头,他有了目标,自然不会跑来碍眼了。” 简容犹自有些不解:“你想借他的手对付葛欣,直说就是,何必兜这么大一个圈?” 苏曼卿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随手折了一枝雪白的槐花。 “因为人这种动物很奇怪,你如果当面锣对面鼓地说出要求,别人听不进去,还会兜上三五百个圈子,反复揣测你话里话外的潜台词,”她轻声说,“与其如此,我还不如省些时间,直接给他想要的……” 简容用一种复杂难言的眼神看着她,就像看着一条盘起身子、做出攻击前兆的毒蛇。 “你到底想做什么?”她低喝道,“别以为我不知道姓明的是来干什么的!我不拆穿你们,是有我的考虑,但你也别把人当猴耍!” 苏曼卿将一朵细巧的槐花揉捏在手指尖,反复十来回后,槐花甜美的汁液濡湿了指尖,染上一层淡淡的芬芳。 “放心,我没有耍你的意思,因为在这件事上,你我的看法一致,”苏曼卿一字一顿,“都希望这个组织……彻底消失!” 虽然神父对自己的计划隐瞒得滴水不漏,警方却如长了透视群山的千里眼,就在神父与明承诲密谈的房门重新打开的一个小时后,远在数十公里开外临时指挥所已经有所反应—— “……根据线人发回的情报,毒枭将在明天一早进行交易。此次交易会采取人货分离的方式,交易地点在博开峰顶的巴沙寨,‘货物’则存放在‘地下制毒工厂’里。到时毒枭和买方将同时派人前往地下工厂,等买方接到货物后,再进行转账!” 第182章 反复(上) “至于‘地下工厂’的确切位置,目前还不清楚,只知道大概率是若开山区的一处矿洞改造而成,经过地理条件的比对、筛选和当地摸排,目前锁定了三处地点……” 赵锐一边说,一边在白板上画出简易的地形图,然后用鲜红的马克笔圈出可能的交易地点:“明天行动将分为三个行动组,一组由薛耿带领,埋伏在A点附近;二组由常国栋领导,埋伏在B组附近;三组……” 他话音未落,手机忽然“叮”了一声——那不是赵锐惯常使用的号码,而是专门用来和沈愔联系的不记名手机卡,那一声震动简直像是敲在心头,震得他浑身一哆嗦。 -- 第351页 赵锐飞快地抓起手机,只见发来消息的是个陌生号码,上面只有简短的一句话:情况有变,稍安勿躁。 除此之外,没开头没落款。 赵锐:“……” 说了“情况有变”,却没说明“变化”是什么,要不是沈愔人不在跟前,赵锐铁定揪着衣领拖到跟前,狠狠削这小子一顿。 赵总指挥沉默的时间有点长,底下一众干警不由面面相觑,用目光交换了各自的茫然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然后飞快达成“共识”,一起转了回来。 薛耿毕竟和赵锐相处最久,对他的脾气也比较了解,大着胆子问道:“赵局,三组怎么安排?” 赵锐张口欲言,舌头却打了个磕绊,干咳两声,好不容易捋顺思路:“这个……线人传来消息,情况可能有变,大家先别着急,原地待命,等候进一步情报。” 三位行动负责人傻愣片刻,都有点莫名其妙。但是总指挥发了话,还端出“线人线报”这个理由,底下人不好质疑,只得悻悻地散了。 被赵锐百般腹诽的沈愔其实有点冤——他在发出短信、紧急叫停指挥所行动方案之后,同样不明所以地转过头,用和三位负责人一模一样的茫然目光,看向身边的苏曼卿:“到底有什么变动?明承诲不是确认了毒枭的交易方案吗?” 苏曼卿揭开锅盖,蒸腾的白汽呼啦啦散出,烧开的滚油滋滋作响,一股难以形容的焦香裹挟在白雾中蒸腾而起。 戴着□□的沈愔却像是被蝎子蛰了,飞快后退一步。 此时以厨房为核心,半径十米之内,所有黑衣保镖撤得干干净净,连阿铮也不例外。理由也不难理解——苏曼卿兴致勃勃地说要做一道新菜式,结果不知从哪挖来一窝蜈蚣,就这么活生生地用盐水泡上,每隔一个小时换一趟水。换过五六趟后,丢进开水锅一股脑烧开,斩头去壳,再下油锅炸熟,乍一看和油爆大虾差不多,黄灿灿、油汪汪,香得人直流口水。 可惜,纵然口水直下三千尺,也没人敢往嘴里放。 苏曼卿一边洗干净锅,重新上灶热着,一边淡淡地说:“……我不知道。” 沈愔:“……” 那一刻,他和赵锐的脑回路无限并轨,都想拖着某人衣领揪到跟前,狠狠敲她一顿。 区别只在于,赵锐对沈愔下得了狠手,而沈支队……是万万舍不得动“苏某人”一根指头的。 “我不清楚神父的具体计划,但我了解这个人,但凡他摆在台面上给你看的,都不是真的,”苏曼卿淡淡地说,“他永远不会将自己放在死胡同里,永远会有Plan B,如果你傻乎乎地信了他的邪,就只有被他带到沟里的份。” 沈愔面露沉吟:“你的意思是……神父所谓的‘交易计划’,只是引诱警方上钩的陷阱?可明承诲不是通过神父的‘考验’了吗?” “通过考验并不代表‘获得信任’,”苏曼卿说,“我跟在他身边这么多年,经受过的‘考验’两个巴掌都数不过来,结果呢?” 沈愔本能觉得这个类比有问题,一时又想不通问题出在哪,只好谨慎地不发表观点。 “神父未必是怀疑明承诲,他只是习惯给自己留后路,”苏曼卿淡淡地说,“不过他的话总是真假掺半,所以‘制毒工厂藏在地下矿洞里’,这句话应该没什么水分。” 沈愔听得很认真,恨不能将每个字抠下来塞进耳朵。 “……但我总觉得没这么简单,要知道,制毒工厂可是神父手里一张底牌,他不会这么轻易亮出来的,”苏曼卿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就算是明氏总裁,面子也没大到这份上。” 沈愔被她越绕越糊涂:“那这次的交易……” 只听“嗤啦”一声,却是苏曼卿将过完油的蜈蚣丢进热油锅里,油和水相遇,碰撞出热情洋溢的礼花,瞬间盖过了沈愔没说完的后半段话。下一秒,沈愔飞快垂下眼,将一个“走私拆家”的猥琐、谄媚与精明演绎得淋漓尽致—— “……听说神父先生在这山里藏了‘大货’,咱们都是小人物,不敢和大老板抢生意。只不过,都是在国境线上混饭吃的,老板们吃肉,给咱们这些小喽啰剩点汤,总不成问题吧?” 苏曼卿勾唇一笑,将番茄酱下进锅里,快速翻炒几下,等色香味都出来了,才抬起头……然后顺理成章地,和站在门口的葛欣看了个对眼。 隔着氤氲的白雾,苏曼卿看不清她的脸色,也懒得搭理她。她手脚麻利地将蜈蚣装盘,然后轻轻一挑眉梢:“想知道?” “小顾”像是才发现葛欣的存在,讪讪搓着手,露出贪婪又心虚的神色。 “行啊,”谁知苏曼卿居然很痛快地答应了,没等小顾喜形于色,她将手里的盘子往前一递,“把这盘都吃光了,我就把你的话转达给老板。” 小顾的笑容登时凝固了。 苏曼卿得理不饶人,将盘子一径往前送,眼看要怼到小顾鼻尖底下。那男人脸色苍白,冷汗颤颤巍巍地从额角滑落。 苏曼卿笑吟吟地补充了一句:“听说当地蜈蚣毒性大,也不知拔干净了没……要是吃下去有个三长两短,我可不负责哦。” 小顾整个人哆嗦成一根风中凌乱的人棍:“……Athena小姐说笑了。” 苏曼卿冷意森然地弯下眼角:“是你自己吃了,还是我掰开你的嘴塞进去?” -- 第352页 小顾哆哆嗦嗦的后背贴着墙壁,看上去快要顺着墙板滑坐在地上了。 葛欣其实很想把这出好戏看完,但她是来传话的,耽误不得,只得沉着脸打断那两位的“神情互动”:“……玩够了吧?” 苏曼卿回过头,半是慵懒半是饶有兴味地瞥了她一眼。 葛欣最恨她这个眼神——按说她们同为神父麾下的“皇后”,既是对手,又是“情敌”,就算苏曼卿不用憎恨的眼神看着她,也应该百般忌惮、千般防备。 但那女人就是有本事视她如无物,看着她的眼神就像看一只胡乱吠叫的小猫小狗,因为不懂事,也没法对人造成实质性的伤害,所以不必计较,只需用脚拨拉到一边就行了。 葛欣满腔尖利的敌意扎进了棉花堆,让她有种没着没落的挫败感。 苏曼卿不清楚她这番心思,也根本不在乎,露出“被打断游戏”的不耐,懒洋洋地问道:“有事吗?” 葛欣绷着一张脸,即便一再告诫自己“不能露怯”,从隐隐作痛的手腕到绷得死紧的背脊依然在不遗余力地诠释什么叫“如临大敌”:“老板要见你。” 闻言,苏曼卿的目光在“小顾”和手里的盘子间之扫了个来回,斟酌片刻,似乎还是觉得自家老板的召见更重要些,于是悻悻放下盘子。 小顾一口气没松到底,就听她打了个响指,下一秒,以阿铮为首,五六名黑衣保镖仿佛听到召唤的猎犬,蜂拥而入:“……怎么了?” 苏曼卿回过头,冲小顾露出个柔情似水的笑容,笑得他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才不紧不慢地吩咐道:“盯着他,把这盘蜈蚣吃干净!要是不肯吃,就直接塞进去!” 小顾如遭雷劈,整个人登时僵住了。 阿铮二话不说,接过她手里的盘子,冲左右使了个眼色,两名保镖当即上前,一左一右地摁住那男人。霎时间,求饶和扭打声接踵而至,苏曼卿却跟没听到似的,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衣领,抬头笑道:“走吧。” 葛欣一声不吭,当先在前面带路。 神父没有待在堂屋里,而是等在一处山崖前。远处是一重又一重的苍翠青山,深深浅浅的绿像是会流动似的,在他苍白的脸颊上映出一层冷冷的光晕。 单从侧脸轮廓看,他和沈愔……或者说,和当年的夏桢颇有几分相似。可一旦开口说话,这种轮廓上的“相似”立刻被南辕北辙的气韵无限模糊了。 “……交易会在今天夜里进行,Athena和Mary准备一下,两个小时后出发前往交易地点。” 苏曼卿:“……” 只能说,她太了解神父了,前脚刚和沈愔说完“这男人摆在台面上的计划一个标点都不能信”,后脚就亲耳听到他将之前的安排一竿子打翻。 刹那间,苏曼卿脑子里十分诡异地冒出一个念头:男人果然都是反复无常的东西! 第183章 反复(下) 这念头一闪而逝,下一秒,苏曼卿就听到葛欣讶异地问道:“只有我和Athena吗?” 神父用镏金手杖点了点地,微微勾起嘴角。 “明先生的助理也会跟你们一起,你们直接将他带到地下工厂,在那儿验了货,确认无误后,发信息给我,”神父抬起手掌,戴着白手套的五根手指舒展开,下一秒,训练有素的保镖走上前,将一根点燃的雪茄放在他手里,他送到嘴边吸了两口,吐出一串氤氲的烟圈,神似沈愔的侧脸就隐在云遮雾绕背后,“等验完货,我让阿铮把你们接回来。” 苏曼卿不置可否,脑子却打过一道闪:我该怎么把这个消息通知沈愔? 甚至于,神父的这个安排是真心的吗?会不会又是障眼法?他明知手下两位皇后不睦,为什么要在这样重要的场合将两个人同时派出去?他到底想试探什么? 这些纷至沓来的念头刚刚露出形迹,就被强压下去。只见神父犹如长了透视眼似的,如影随形地逼视过来:“有什么问题吗?” 葛欣抢着道:“我没问题!”说完,她意犹未尽地扫了苏曼卿一眼:“就是不知道Athena是不是有难处?” 苏曼卿来不及感慨“这挑衅的方法真幼稚”,一只手插在衣兜里,将沈愔八风不动的作派全盘照抄过来——不必炉火纯青,单是六七分功力,已经足够碾压葛欣:“没意见,听你的安排。” 神父意味深长地弯下眼角,看表情像是在微笑,眼睛里却殊无笑意,冷冷的,像是浸在冰水里的两颗黑曜石:“那就好……Athena,你知道我有多器重你,千万别让我失望。” 苏曼卿噙着一缕云淡风轻的笑意,冷汗却顺着脊椎狂冒而出,瞬间将里外衣服都打透了。 神父果然是个反复无常的货色,前脚说“两个小时后出发”,后脚就让保镖将苏曼卿和葛欣送上越野吉普,中间连半个小时都不到——就这半个小时,苏曼卿身边也有人时刻不停地盯着,甭管留言还是发消息,都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就在她简单收拾了必备物品,准备启程时,扭头却见阿铮站在门口,神色复杂地看着她。 苏曼卿于是不慌不忙地走过去,冲他一伸手。 阿铮不明就里,愣了一瞬:“什么意思?” 苏曼卿挑挑眉:“有糖吗?” 阿铮这才恍然,手忙脚乱地掏了一阵,从衣兜里掏了一把薄荷糖递给她。苏曼卿抓了几个,三下五除二地拆开糖纸,一口气全丢嘴里,咬得咯吱咯吱响:“……还是薄荷糖?你的口味真是十几年如一日,一点没变过啊。” -- 第353页 阿铮眼底掠过一丝波折,不知是光线的缘故还是看错了,表情居然显得柔软了许多。 “……我平生吃到的第一块糖,是你给我的,”他低声说,“我一直记得那个味道,这么多年都没忘过。” 苏曼卿将糖纸揉成一团,随手来了个远程投篮——不偏不倚地丢进墙角里。闻言,她眼角微微眯紧,刹那间仿佛有无数说不清道不明的流年从眼睛里呼啸暗渡,又悄无声息地归于沉寂。 阿铮丝毫未觉,自顾自地叮嘱道:“路上别生事,等事情办完,我去接你回来。” 苏曼卿漫不经心地摆了摆手,绕过他身侧往门口走去,擦肩而过的瞬间,阳光汹涌而至。那女孩逆着光,大片的阴影落在她眉目间,神色显得阴晴不定,突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说:“……那糖不是我给你的。” 阿铮顿时愣住了。 然而苏曼卿没有解释的意思,一提裤腿,踩着不慌不忙而又游刃有余的步子,径直走了出去。 随后的一路上,她都在保镖的重重环视之下,乃至上了车,两名人高马大的保镖一左一右地坐在她身边,名为“保护”,真实的意图是什么,瞎子都看得出。保镖鹰隼般锋利的目光从太阳镜后射出,时刻不离地盯着她摁在膝盖上的手,只要那双手有超过三秒钟的时间从视线中脱离出去,都会引起他们极为强烈的反弹。 苏曼卿不知道相隔二十多米的葛欣是什么情况,但她眼下不能玩手机也不能打游戏,无聊的都想薅自己头发了。实在无计可施,她只能往下缩了缩,借着身旁保镖高大的身形一倒——刚好借他的肩膀当枕头。 保镖犹如过电似的,随着颠簸的越野车来了个直上直下:“Athena,你你你……” “我什么?”苏曼卿嫌山路颠簸,晃得人头晕眼花,索性闭上眼睛,不耐烦地说,“老板让你们盯着我,可说了不让我睡觉?” 保镖:“……” 这个确实没说过。 但是老板对“黑皇后”的看重是众所周知的事,临行前还将所有人叫过去,特意交代了两件事:第一,不惜一切盯住她的动静;第二,不惜一切代价保护她的安全。两桩任务不分先后,必须同时完成。 ……要是被自家老板知道底下人“监守自盗”,还不活扒了他的皮? 显然,这位名叫苗昂登的保镖对自家老板的脾气十分了解,随后的一路上,他毫无障碍地脑补出自己的花样死法一百零一式,整个人都不好了。 苏曼卿看似闭着眼睛、呼吸平稳,其实并没睡着——神父这“心血来潮”的一出打乱了她和沈愔的全盘计划,这么短的时间,她甚至没法确定沈愔有没有收到她留下的“消息”,心里忐忑不安,脸上却是天衣无缝的平静。 “最怕他们不明就里,胡乱行动,万一跳进神父设下的套里……我想帮都帮不了他,”这个节骨眼上,明知自己的处境相当不妙,苏曼卿还是忍不住将心神分了出去,另一端牢牢拴在留在巴沙寨的沈愔身上,“他一个人……应付得来吗?” 苏曼卿很熟悉神父,对沈支队的了解却有待加强,就在吉普车呼啸离去时,借住在当地居民家里的沈愔已经察觉不妙,望着引擎声传来的方向皱起眉头。 “怎么回事?”他一把扯住姓陈的走私贩子,低声喝问道。 陈老板脸上是和他如出一辙的茫然不解,摇了摇头。 二十分钟后,一身打扮和黑衣保镖如出一辙的沈愔轻车驾熟地翻进毒枭驻扎的院里,他用一副□□和遮住半张脸的太阳镜将自己辨识度极高的脸糊得面目全非,然后大大方方地摸进苏曼卿的房间。 不出所料,屋里人去楼空,房间收拾得十分干净,没留下任何可供参考的线索。 ……除了房间角落里一团被随手丢在那儿的糖纸。 那糖纸乍一看没什么特别,就是最常见的薄荷糖包装纸,连可辨识的英文单词也没有。沈愔眼睛里却闪过一道光,将糖纸捡在手里,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没发现异样。 他犹不死心,又仔细检查过一遍,呼吸陡然一窒——他发现每块糖纸上都有撕开的痕迹。 当然,糖纸被人撕开很正常,但每张糖纸上的撕痕都不止一道,这就比较微妙了。这些撕痕有长有短,如果仔细分辨,会发现那痕迹的长短是按照某种特殊的规律排列的。 ……那是摩尔斯密码! 每一张糖纸上的撕痕都代表一个英文字母,将这些英文字母连在一起,会组成一个单词:ACT——行动! 神父的地下D品交易,开始了! 沈愔用力捏紧手指,用掌心为汗湿冰冷的指尖加了把温。而后,他飞快摸出手机,正要将消息发送出去,屋角一只小小的铜铃忽然摇动起来。 细碎的铃铛声惊散了沈愔的思绪,他不及细想,循着来时的路线退到窗边,正要伸手去推,就听窗外传来隐隐绰绰的说话声。 ——窗外有人! 如果此时此刻,沈愔身上连着体检仪器,就会发现他的各项生理数值在一瞬间逼近人体极限。电光火石间,沈愔根本没时间反应,只能凭着身体本能助跑两步,翻身跃上柜子,然后在墙壁的装饰画上借力一踩……直接飞上了房梁。 这一连串动作快如行云流水,几乎逼出了沈愔的全部潜能,他刚在房梁上藏好,只听吱呀一声,紧闭的房门被人推开了。 -- 第354页 沈愔不用低头看,光凭沉稳轻捷的脚步声,已经判断出来人是谁——除了那伙黑衣保镖的头目阿铮,不可能有第二个人! 阿铮推门的瞬间,目光已经飞快逡巡过四周。屋子不算宽敞,他很快扫完全局,没发觉什么异状,正准备退出去时,忽然抬起头,目光瞄准镜似的望定一个方向。 沈愔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瞳孔微微往里一收,只见墙壁上的装饰画幅度细微地摇晃两下,像是被风吹动了。 可是房间的门窗一直紧紧关着,这风……是从哪来的呢? 阿铮微微皱眉。 这屋子的摆设一目了然,不可能有藏人的角落,当排除掉其他选项后,阿铮很自然地仰头往房梁上看去。与此同时,他一只手摸上腰间,眼睛里闪过难以察觉的杀意。 第184章 验货(上) 沈愔弓身伏在房梁上,一只手捏紧衣袖里的军刀,全身肌肉蓄满力道——那一瞬,他和屋里的阿铮一上一下,仿佛两头虎视眈眈又蓄势待发的猛兽! 下一秒,两头“猛兽”同时回过头,只听门口传来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乍一听和苏曼卿有些相似,仔细研究却能分辨出不同:苏曼卿总是带着一股漫不经心的劲,脚步声便显得懒散又从容。这人的脚步声却清脆有力,人未至,风风火火的气场已经碾压而来。 当她的身形出现在门口时,屋里的阿铮和伏在房梁上的沈愔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阿铮摸上腰间的手不动声色地垂落,迎上两步:“Judith,你怎么来了?” 简容两只手插在衣兜里,走路时左顾右盼,仿佛只是不经意间经过:“听到这边有动静,一时好奇,过来看看……你怎么也在这儿?” 阿铮扭头看去,只见墙壁上的装饰画已经停止晃动,稳如磐石地停在原位,仿佛刚才的细微晃动只是他眼花看错了。 他眼神闪烁了下,身后的简容忽然咳嗽两声,将他的注意力拉回自己身上,而后偏头一笑:“这里可是Athena的房间,不管她在不在,你有事没事往这儿跑……总是不太好吧?” 阿铮眼皮轻轻一跳,登时将那“无风自动”的装饰画丢到一边:“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简容好脾气地笑了笑,摊开两只手,用肢体语言传达出“我只是随便闲聊”的意味,说出口的话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我听说,你和Athena是同一个福利院出来的,勉强说来,也算青梅竹马?” 阿铮身体绷得很紧,哪怕再三克制,语气中依然透出某种不容忽视的锋芒:“是有这么回事……那又怎样?这事老板也知道!” 简容仿佛没听出他的警惕和戒备,散漫地笑了笑:“老板确实不在意你俩的出身,可你是他身边除了三位‘皇后’之外最受信任的人,集团实打实的第五号人物,而你总是对Athena表现出有意无意的关注……” 她抬起头,迎上阿铮冰冷的眼神,轻轻笑了下:“你觉得……这合适吗?” 阿铮是个身材高挑的男人,简容就算踩着高跟鞋,也不可能在身高上和他一较高低。然而“海拔”上的劣势并不耽误她保持着居高临下的姿态,下巴矜傲地略略扬起:“老板是什么脾气,你我都清楚……Athena在外流落三年,本来就有天然的污点,你再和她走得近……是觉得她的处境还不够尴尬吗?” 阿铮终于忍不住,大声反驳道:“我没有……” 他只说了这三个字,就在简容洞悉一切的目光中自动消音。 “你或许没有,可是落在有心人眼里,就不是那么回事了,”简容淡淡地说,“别忘了,在集团内部,时刻留意Athena的有心人……可不止一个。” 阿铮目光闪烁了下,自觉听懂了简容的暗示,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冷哼。 “……我明白了,”短暂的沉默后,他冷冷地说,“该怎么做,我心里有数,不劳你费心。” 他无意与简容多说,撂下这言简意赅的一句,就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被独自丢下的简容保持着双手插兜的姿势,在空旷的屋子里踱了两圈,随手推开窗户——看对眼的大门和窗口立刻掀起一阵热情洋溢的穿堂风,瞬间搅乱了鬓发。简容将两绺挡住眼睛的发丝拨到一边,无奈又怅然地叹了口气。 “……这可不像你的作风啊,”她略略扬起下巴,不知是自语,还是对着虚空中不存在的某人喃喃道,“别辜负了她替你洗刷污名的心血……这种自投罗网的蠢事,以后还是少做吧!” 说完,简容脚步一顿,如来时一样快步离去,仿佛几分钟前那番机锋暗藏的对话根本不存在。 神父“心血来潮”的安排终究没能瞒过警方的耳目,二十分钟后,临时指挥所中的警力倾巢而出,从三个方向分散潜入茫茫大山,很快消失在苍翠深处。 与此同时,尾随其后的指挥车中,赵锐摁住耳麦:“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留在那里太危险,马上撤出来!” 他正在飞快地规划接应路线,只听耳麦里传出沈愔淡漠却不容质疑的话音:“不行。” 赵锐一口气噎在喉咙里,上不行下不落,差点郁卒了:“你说什么!” 耳麦里的沈愔沉默片刻,轻而缓地解释道:“她曾经跟我说过,神父为人,反复多变又喜怒无常,他从不把自己放在死胡同里,永远会给自己设置Plan B——我觉得这事没这么简单!” -- 第355页 赵锐一愣:“什么意思?” “……地下制毒工厂就是神父手里的底牌,哪怕他再想做成这笔生意,也不会轻易泄露出去,” 沈愔原本仿佛陷在一团迷雾里,只能想到哪说到哪,然而有那么一瞬间,他仿佛机缘巧合之下打通了任督二脉,脑中飞快打过一道闪,第一次从云波诡谲的局面中抓住关键,“如果我没猜错,这所谓的‘交易’应该是神父的又一次试探!” 赵锐一双老眼登时眯紧了:“怎么说?” “神父不相信明承诲,更不相信她,之所以让她去接手交易,很可能是故布疑阵!”沈愔飞快地说,“如果一切顺利,什么也没发生,那交易还有机会进行下去!可若发生意外,那这个‘意外因素’一定会闯入神父事先布下的陷阱,连着明承诲和她也会一同陪葬!” 他几次三番提到“她”,不用刻意点名,赵锐也知道指代的是谁。这行动总指挥的手死死扣着耳麦,指尖泛起冰冷的青白:“……这是你自己的猜测,还是有真凭实据佐证?” 沈愔:“是我的猜测,但是符合神父一直以来的行为模式。” 赵锐一口老血险些被他怼出来:“你知道这次行动是什么级别的吗?几十亿的交易额,三个行动组已经撒出去了,结果你一点证据也没有,一句话就要叫停?沈愔,要是错失良机,把毒枭放跑了,这个责任谁来负?” “我来负,”沈愔毫不犹豫,“错了算我的!” 要不是隔了崇山峻岭,赵锐一口老血恨不能顺着信号追踪过去,当面糊他一脸。 “赵叔,”沈愔忽然低声道,“人跑了还能再抓,但明总裁和她的安危只在咱们一念之间,要是有个什么……人是救不回来的!” 最后一句话奇迹般地压下了赵锐的火气,这位身经百战的老刑警足足有半分多钟没说话,耳麦对面骤然安静下来,只有粗重的呼吸声潮水般拍来。良久,赵锐嘶哑着开口:“……你打算怎么做?” 一个多小时后,翻山越岭的吉普车抵达了目的地,苏曼卿和葛欣一前一后走下车,神色不约而同地有些难看。 ——这里果然是一带废弃的矿洞,外围用铝合金管搭建起临时厂房,表面蒙着一层军绿色的迷彩布,若是从正上方的角度居高临下地俯瞰,不借助高倍望远镜很难分清哪里是厂房,哪里是终年苍翠的山林。 “就是这里,”苗昂登知道这两位女士在集团内部的地位,言行举止十分客气,然而仔细探究,客气中又带着泾渭分明的疏离,“老板说了,请两位在这里验货。” 苏曼卿飞快扫视过周遭,一只揣在衣兜里的手紧了紧:“买家呢?不是说,那姓明的会派助理一起来吗?” 苗昂登客气地点点头:“买家会迟一点到,两位可以在里面等他。” 苏曼卿不禁犹豫了一瞬。 她凭着自己的第六感和对神父多年来的了解,直觉这所谓的“交易”有猫腻,大概率是神父的另一场“烟雾弹”,但她不能肯定这出戏码的“机关”设在哪里。更要命的是,在保镖的重重环围下,她既不可能留下暗示,也没法给外界发消息,唯一的选择就是—— “知道了,”苏曼卿一掠鬓发,若无其事地笑了笑,“那就走吧。” 临时厂房其实是个“中转站”,里面设置了专门的升降装置,苗昂登提着照明手电走在最前面,看上去颇有年头的装置嘶哑地□□一声,往地底缓缓缩去。 升降装置空间狭窄,苏曼卿只能和葛欣站在一起,那女孩身上浓郁甜美的香水味一股接一股往鼻子里钻。苏曼卿从不用这样浓重的香水,眉头微微一皱。 偏偏葛欣不会看人眼色,她好像已经忘了几天前那场剑拔弩张的冲动,甚至能微笑着和苏曼卿主动搭话:“这地方倒是挺隐蔽的,要是没人带路,就是在大山里没头苍蝇似的钻上一年也找不着。” 苏曼卿没心思敷衍她,随口“嗯”了一声。 葛欣意味深长地瞥了她一眼:“你说,要是咱们交易时,那帮条子突然冲进来……会怎样?” 苏曼卿微乎其微地一震。 第185章 验货(下) 苏曼卿听出葛欣话里有话的试探,刹那间已经将从走进厂房到乘搭升降装置进入矿洞的每一步倒带似地过了一遍:进门时,苗昂登走在最前面,她和葛欣被四个黑衣保镖簇拥着走在中间,断后的两个黑衣保镖一起用力,将厂房大门用力关紧,从里头上了锁…… ——上了锁? 苏曼卿瞳孔骤凝:对了!苗昂登方才分明说过,买方——也就是明承诲的助理稍后会到,可他们却在刚进门时就迫不及待地反锁了门,打算让跟在后面的买家怎么进来? 破门而入吗? 还是说,他们等的……其实“另有其人”? 这念头一冒出来,苏曼卿登时如醍醐灌顶般,找到了隐藏在重重迷雾后的那根“线头”,将种种不合理的蛛丝马迹串联起来—— 像神父这样狡兔三窟,永远会给自己留退路、留后手的人,怎么这么容易就将底牌亮在台面上? 他明知花山镇一役,自己身上背了洗不清的嫌疑,为什么还让她来负责验货? 来就算了,为什么非得跟葛欣一起?不怕两位素来不睦的“皇后”半路掐起来? -- 第356页 还有葛欣方才的眼神,看似友好融洽,实则藏着说不出的讥嘲和优越感——可她前两天才被扒光面子,里子也岌岌可危地坚持不了多久,到底哪来的底气嘲弄别人? 是她本身就格外不会看人眼色,还是说,在来这里前,有人专门给她吃了颗“定心丸”? 心念电转间,苏曼卿不由顿住脚步。 此时,升降装置已经下到底,一行人鱼贯往外走去。苏曼卿只是犹豫了一瞬,就被落在最后。 葛欣转过头,半是讥诮半是冰冷地看着她:“怎么不走了?” 那应该是苏曼卿人生中最漫长的三秒钟——她只迟疑了三秒,就冲葛欣好整以暇地笑了笑,而后半蹲下身,从衣兜里摸出两根短绳,将略有些宽大的裤腿牢牢扎紧。 “好了,”她站起身,若无其事地赶上葛欣,笑得淡定又从容,“走吧。” 葛欣狐疑地看了她半天,几乎将每颗细胞都拖出来鞭尸过一回,可惜没发现异样,只得悻悻道:“快走吧,别耽搁了,老板还等着呢!” 苏曼卿垂落身侧的手指不易察觉地扣紧了。 不难看出,这里确实是个私人开凿出的矿洞,拓宽和加固过的痕迹很明显。饶是如此,路况依然不乐观,细细的水脉从石壁上渗出,缓缓流淌而下,在地面上汇聚起小小的水洼。 一行人杂乱无章的脚步声撞击在逼仄的坑洞里,发出散漫的回响,偶尔有人踩进水坑,“啪”一下水花四溅。走出去大约百十来米后,打头的苗昂登拐了个弯,苏曼卿趁机抬眼一扫,发现那拐角背后赫然是个规模稍大的矿洞,洞壁上应该开有通风口,竟然能感受到细细的风声在地道里盘旋。 苏曼卿只扫了一眼,一颗心登时沉下去,蓦地转头:“货呢?不是说来验货的吗?” 她抬起头,冰冷的目光逡巡过四遭,然后和连讥带讽的葛欣对在一处。 葛欣噙着一缕微妙又得意的笑,伸手打了个响指。下一秒,离苏曼卿最近的黑衣保镖伸手推了她一把,苏曼卿毫无防备,踉跄前冲了好几步,只听头顶风声呼啸,巨大的阴影当头罩落,将她猝不及防地扣在里面! ——那是个合金打造的笼子,乍一看和观赏用的防鲨笼有些像,顶端吊着六根钢索。人一旦被扣在里面,除非有人开启机关,将笼子吊回原位,否则单凭蛮力是绝对撞不开的。 苏曼卿涵养再好,也不由勃然作色:“姓葛的,你到底想干嘛?” 葛欣竖起一根白嫩的手指,抵住嫣红的嘴唇,冲她轻轻嘘了一声。 “别激动,也别发火,不是我想干嘛,这可都是老板的意思,”她就像多年的媳妇熬成婆,两条白皙的胳膊抱在胸前,用欣赏珍禽异兽的目光打量着笼子里的苏曼卿,“你以为你背地里干得那些吃里扒外的勾当,老板就一无所知了吗?” 她卯足了劲一耳光扇去,期待能看到黑皇后变脸的奇观。让她失望的是,苏曼卿只变色了一瞬,就收起所有外露的情绪,重新变得淡漠又不可捉摸:“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不知道?”葛欣风情万种地笑了起来——她可能是被苏曼卿“欺压”太久,好不容易“扬眉吐气”一回,就格外压不住反弹的情绪,原本姣好精致的五官全都移了位,显出某种近似“艳鬼”的狰狞,“没关系,你很快就‘知道’了。” 苏曼卿眼神微冷:“……你什么意思?” 葛欣往前走了两步,两只手背在身后,微微歪过头,好整以暇地和她保持平视:“几十亿的交易额,那些条子能错过这么好的机会?” 苏曼卿一只揣在衣兜里的手猛地捏紧。 葛欣略俯下身,嘴角勾起微妙的弧度:“那个姓沈的条子……是不是已经带人在外面埋伏了?是不是……就等着一声令下,将咱们一网打尽?” 苏曼卿面无表情,好像突然化身复读机,翻来覆去只有一句:“……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临时厂房坐落在一处山坳里,三面环山,只有一条崎岖山路直通腹地。不远处的草窠里,二组行动负责人常国栋举着高倍望远镜,眼看这一行人进了厂房后就再没动静,脸上不由露出一丝焦灼难安的神色:“他们都进去好一会儿了……赵局,再不行动,万一他们验完货,直接跑人怎么办?” 耳麦里的赵锐语气平和,不慌不忙:“放心,要是真像线报上说的那样,有几十亿的毒品,光是装车就要装上一阵,一时半会儿跑不了的。” 常国栋还是不放心:“那为什么不干脆连人带货一起扣住?这样不是更保险?” 耳麦对面静了片刻,似乎是赵锐手里还拿着另一部通讯器,“嗯嗯啊啊”地听了一会儿,然后转过头,依样画葫芦地复述道:“你看到他们有几个人进去了吗?” “几个人?”常国栋愣了一秒才反应过来,“我们赶到时,毒贩已经进去了,厂房外停着两辆吉普,目测乘坐人数在十到十二人之间,至于具体都有谁……现在还不能确定。” 赵锐“嗯”了一声,将他这番话原封不动地转达过去,然后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来了句:“……少了。” 常国栋一怔:“什么少了?” “人少了,”赵锐说,“金沙是什么级别的毒品?何况还是几十亿的交易额,以神父的谨小慎微,人手再翻一倍都嫌少,怎么可能只有这么几个人去验货?” -- 第357页 常国栋顺着他的话音寻思片刻,果然觉得不对劲:“那赵局的意思是……” “现在还不能确定神父这么做的用意,不过极有可能是毒枭布的局,”赵锐沉声说,“咱们的线人还没营救出来,这其中甚至包括明氏集团的现任话事人……无论如何,等他们出来后再说。” 常国栋虽然心急火燎,幸而还算听劝,耐着性子按兵不动了。 “……你以为你在花山镇上和那姓沈的条子暗通款曲,老板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地下暗道里,葛欣笑盈盈地望着铁笼里的苏曼卿,就像看着一头珍稀又美丽的野兽——因为知道她逃不走,所以格外宽容大度,“老板留着你,就当留着一条鱼饵,且看能引来多少条子的大鱼,然后……” “然后”跟着什么,她没明说,只是做了个徒手抓握的姿势,甜美的笑容中陡然带上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阴冷意味。 最坏的揣测成了真,有那么一时片刻,苏曼卿胸口像是塞了满把冰渣,冷冰冰沉甸甸,坠得她整个人如堕冰窟。然而她脸上不动声色,只是淡淡撩起眼皮:“所以,所谓的‘交易验货’,只是用来引条子上钩的一出戏码?那跟我有什么关系?” 葛欣笑得肆意又畅快。 “虽然老板在巴沙寨布满眼线,不过……你应该已经把消息传递出去了吧?”她诡秘地弯下眼角,修剪精致的眉毛和眼妆呼应,仿佛枝头一朵盛开灼灼的春花,“知道我们为什么要特意跑这一趟吗?” 苏曼卿懒得看她这副小人得志的嘴脸,眼不见心不烦地挪开视线。 可惜葛欣不肯让她耳根清净,下一句接踵而至:“看到厂房里那些蒙着塑料布的货架了吗?” 一个不祥的预感闪电般划过心头,苏曼卿蓦地抬头,眼神锐利如针。 “知道为什么要蒙着塑料布吗?”葛欣用细白如玉的手指掩住樱桃小口,“嘤嘤嘤”地笑了起来,从手势到眼神无不生动传神地刻画出“小人得志”的形象,“因为那里头……装满了□□!” 苏曼卿的瞳孔瞬间凝缩到极致。 “……炸药的点火装置和门后的轴承连在一起,只要有人强行破门,就会‘轰’的一声,将整间厂房夷为平地!” 逼仄的矿洞里回荡着葛欣得意又疯狂的大笑,和细碎的风声搅和在一起,仿佛细细的刀片,一个劲往心窝里刮:“怎么样……是不是很有趣?” 第186章 双雕(上) 苏曼卿两只手插在短夹克的衣兜里,后退一步,静静旁观疯狂大笑的葛欣,心中无端生出某种近似看戏的荒谬感。 老话说“不在平静中爆发,就在平静中疯狂”,按照这个逻辑推算,葛欣先是被葛长春变相禁锢了小二十年,又被苏曼卿“欺压”了三年,难怪能跳过前面两个步骤,直接进入“在平静中变态”的阶段。 葛欣前仰后合地笑了好一阵,丝毫不顾及身边人都用看“疯子”的眼神看着她,等到终于平静下来时,已经有些上气不接下气,接连咳嗽起来:“你……咳咳,不为那姓沈的条子担心吗?” 苏曼卿确实有些担心,但她像是天生没进化完全,看别人的喜怒哀乐总是隔着一层,哪怕有沈愔这个“窗口”,也是隐隐绰绰看不分明。 可能因为人的五官六感都是相通的,她看别人无动于衷,看自己也比一般人迟钝许多,虽然刚开始紧张了一瞬,不过很快就释然了。 “能帮的我都帮了,能提醒的也都告诉过他,他要是闯不过这关,也是他自己倒霉,”苏曼卿吸了口气,将悬起的心脏强行摁回胸腔,幸而她追随神父多年,在保持“没心没肺”状态上的经验丰富,居然维系住一线理智,将种种细节捋了一遍,“再说,巴沙寨到处都是毒贩留下的眼线,他多走一步都很困难,未必能收到我留下的暗示,自然不会来闯陷阱。” ……只要沈愔不来,其他人——爱死不死! 这么一想,苏曼卿顿时觉得心情好多了,哪怕被关在笼子里,她也能权当是另类的“保护膜”,不动声色地看着葛欣发疯。 一般而言,唱戏需要两人对手,当一个人全情投入,另一个却冷眼旁观、不温不火时,这戏便没法唱下去。葛欣笑了一会儿,眼看苏曼卿无动于衷,甚至还嫌牢笼站得不舒服,找了个角落抱胸斜靠进去,颇有“来此观光游览”的意味。 她便有些没滋没味,冷哼一声:“你还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非得看到那姓沈的在你面前被炸成骨灰才肯认栽吗?” 苏曼卿听不得她咒沈愔,眉头拧成一个死疙瘩。 她正想着怎么下点猛料,让这女人赶紧闭嘴,就见葛欣眼睛一亮,似是突然想到什么有趣的事,笑吟吟地上前两步:“不如这样……你要是肯承认和那帮条子有勾结,我就大发慈悲,放那姓沈的一马——怎么样?” 苏曼卿:“……” 那一刻,她插在衣兜里的手不知不觉地捏紧了,手背上撑出狰狞的青筋,仿佛下一秒就要破皮而出。但她不能露出丝毫犹豫——因为葛欣这一招的利害之处不在“承不承认”,而是只要她露出一丝一毫的犹豫,就相当于坐实了自己的“罪状”! 真正“清白”的人,第一反应一定是嗤之以鼻,只有的确和警方暗通款曲的“内鬼”,才会下意识地犹豫不决。 -- 第358页 “那帮条子死不死,跟我有半毛钱干系?”苏曼卿冷笑一声,用斜倚的背脊分担了一部分体重,站姿显得分外松垮,“你想找茬,也找个靠谱点的理由,别净扯些不相干的人……再说,咱们都进来这么久了,你听到上面有动静吗?” 葛欣:“……” 被她一语提醒,所有人突然意识到,他们下来少说有半个小时,头顶却依然安安静静,甭管警方破门而入的强攻声还是爆炸声,统统只存在于某人的幻想里。 葛欣一直笃定的脸色终于起了细细的波澜:“怎么回事?派人出去看看!” 苗昂登虽然将她和“疯子”归入一类,却也不好当面违抗“白皇后”的吩咐,用隐晦又复杂的眼神瞄了她一眼,然后叫来两个保镖,如此这般地吩咐了一通。 很快,跑腿的保镖传话回来:上面风平浪静,别说条子,连个会说话的活物也没瞧见。 葛欣尖叫道:“那条子呢?” 保镖用看神经病的眼神看着她,怀疑这位“白皇后”不光耳朵瘸,阅读理解的水平也够呛——他都说了“没看到说话的活物”,“条子”当然也包括在里面。 “没见着,”黑衣保镖不好当面和集团第四号人物对呛,只得又重复一遍,“外头安静得很,不像有人盯梢。” 风水轮流转,这一回,“好整以暇”和“气急败坏”的对象终于颠倒过来了。 如果说,几分钟前苏曼卿还有“故作无事”的嫌疑,那么此刻就是彻底放松下来:“你希望看到的一幕似乎没发生啊……葛小姐,不知你出发前,老板有没有交代过,如果一切风平浪静,要怎么办?” 葛欣脸色不善,倘若目光能化成实体,已经在苏曼卿胸口捅出一个透明窟窿。 ——神父当然不会没考虑到第二种情况,事实上,他的原话是,“如果条子没出现,就把Athena毫发无伤地带回来”。 这本该是皆大欢喜的结果,却显然不是葛欣希望看到的局面。 明眼人都看得出,经过今天这一遭,黑白两位皇后之间算是彻底撕破了脸,日后免不了有一场明争暗斗。但这不是关键,关键是,葛欣本人忍不下这口气! 她来时蓄了满怀踌躇、做了万全的布置,打定主意要借着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将苏曼卿彻底打落尘埃!眼看箭在弦上,却只差了最后一股“东风”,必杀的死局居然被人撕开一道口子! 这让她如何能够甘心? 葛欣胸口剧烈起伏,黑水银似的眼睛里闪烁着狰狞可怕的光。这个节骨眼上,偏偏有人不识趣地上前打扰——那一直动也不动COS人肉桩子的苗昂登忽然提着手电筒走上前,硬邦邦地说道:“老板交代过,如果条子没出现,就把Athena小姐毫发无伤地带回去,您……” 他自以为是“好心提醒”,在葛欣听来却是不折不扣的嘲讽。霎时间,她的满腔怒火找到了发泄口,反手一巴掌挥上去,只听“啪”一下,苗昂登半边脸上多了五道狰狞的指痕,其中两道甚至被那女孩尖利的指甲抓出血丝,瞧着怪吓人的。 苗昂登莫名其妙地挨了一巴掌,看向她的眼神登时多了几分不善,要不是碍着老板的吩咐,多半已经扇回去。 他像个毫无知觉的木头人,平平板板地重复道:“老板说了,要把Athena小姐毫发无伤地……” 话音未落,只听保险“咔嚓”一声,一只小巧的勃朗宁□□变魔术似的出现在葛欣手里,冰冷的枪口抵在苗昂登脑门上。 “继续啊,”葛欣冷冷问道,“老板说什么了?” 苗昂登话音戛然而止。 一直抱胸看戏的苏曼卿终于不能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她大约是打着“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主意,想临时抱佛脚地修补和葛欣的关系,可惜她这辈子没学过“好好说话”,开口照样是一股“上门踢馆”的腔调:“怎么,你是打算一不做二不休,不管有没有条子当借口,都要拔除我这个眼中钉?你就没想过,回去后要怎么跟老板交代?” 葛欣冷笑一声:“你自己承认了和条子有勾结,我不过是杀一儆百,有什么交代不过去的?” 苏曼卿把自己说过的话仔细回想一遍,没发现哪句和“自己承认”沾边,这才确信葛欣是打着“无中生有”的主意,登时叹为观止:“你这是‘钓鱼’不成,想要强行陷害?亲,你当老板是傻子不成?” 葛欣被她“亲”得脸色铁青,很不能用目光将此人一张可恨的嘴活活撕开,再捅成漏元宵的筛子。 “老板是聪明人,”她轻言细语,“他会明白我这么做是为组织考虑。” 苏曼卿摇摇头,眼神近乎同情。 “问题的关键不在于你是不是为集团‘考虑’,而是你根本没把老板的话放在心上,”苏曼卿轻轻叹了口气,“老板是什么人?他是组织的缔造者,是所有人的‘神’——你敢违抗神的意旨,就不怕遭到天罚?” 她每说一句话,葛欣的脸色就白上一点,等到一番话说完,葛欣巴掌大的小脸已经如死人一般苍白。 只听清脆的脚步声响起,苏曼卿踩着她一以贯之的节奏,不疾不徐地踱到笼子边缘,身体略略前倾,从小孩手臂粗的金属条中间探出目光,和脸色苍白的葛欣意味深长地对视了一瞬。 “你说得对,这确实是一个局,而且是一箭双雕的局——不仅试探了我,也试探了你,”苏曼卿将一绺垂落鬓颊的发丝掖到耳后,这样简单的动作被她做来,竟有一种难言的动人韵味。然而她的目光和语气都是冷冷的,宛如金属的刀锋,不必冰山全貌,只一个照面已经让人心惊胆战,“很遗憾,在你拔出武器的那一刻,这场测试就已经输了。” -- 第359页 葛欣嘴唇颤抖,强迫自己硬扛上苏曼卿的挑战:“我、我不信你的鬼话!我才不信!” 第187章 双雕(下) 葛欣嘴上说着不信,但是那一刻,苏曼卿确信自己从她眼中看到了山峦崩塌、泥石流席卷村落、奔马一样的雪崩浩浩荡荡横扫草原的壮景。 那样的快感简直无与伦比,从某种程度上甚至远远超过化工合成的粉末作用在中枢神经上的生理快感,能让人神魂颠倒、沉沦其中。 “如果你不信,不妨想想,老板为什么派你来完成这个‘试探’的任务?”似乎是觉得这样还不够,苏曼卿好整以暇地在她岌岌可危的理智上加了最后一根稻草,“简容、阿铮,甚至随便什么人都可以……为什么偏偏是最和我不对付的你?” 苏曼卿的声音很好听,少女的声线清冽甜美,像春日开化的溪水泠泠作响。然而那溪水里裹挟着坚硬的浮冰,冷而刺骨。 葛欣就像撞上冰山的泰坦尼克号,整个人抖成筛糠,岌岌可危的神智眼看有滑落深渊的迹象。 “……因为这本就是对你的考验啊!”苏曼卿用那种清冽又甜美的声线,叹息般地说,“如果你是一个被私怨蒙蔽了理智,连他的指令都能抛诸脑后的蠢货,老板还有什么必要将你留在身边?你又凭什么成为他的‘白皇后’?” 冰冷的枪口猛地转向她,端着枪口的手却在微微颤抖——那一瞬间,不知是哪根筋没搭对,苏曼卿居然有闲心留意到那女孩尖尖的指甲,上面涂了玫瑰色的指甲油,还嵌着细碎的珍珠和金箔。 仿佛一朵娇嫩又艳丽的花……还没来得及绽放,就先被带毒的土壤浸透了。 那一刻,苏曼卿无动于衷的目光闪烁了下,从这女孩近乎疯癫的面孔上看到一丝熟悉的影子。 然而下一秒,她濒临溜号的脑回路就被葛欣声嘶力竭的尖叫声拖回正轨:“我不信……你胡说!你胡说!我就算死,也要拉你一起下地狱!” 她恶狠狠地咬紧牙关,手指往里一收,居然不管不顾地扣动扳机! ——下一秒,枪响了! 此时的巴沙寨,陈聿顶着一副连亲妈都认不出的伪装,将房门打开一道缝隙,小心翼翼地往外张望一眼……然后就被门口两个人高马大的保镖背影结结实实地堵了回去。 陈警官□□凡胎,没进化出透视眼的功能,只能讪讪作罢。 他将房门重新带好,踮着脚尖折回床边,用胳膊肘怼了怼同样无所事事的明承诲:“喂,你不说通过神父的考验了吗?现在什么情况?” 明承诲斜倚床头,一条左腿大剌剌地翘在右腿上,正专心致志地盯着手机屏幕——他俩的手机卡都被神父的人收走了,眼下只剩一个“游戏机”的功能,明总裁大概是闲得无聊,点开了系统自带的“黑白棋”,自己跟自己玩得不亦乐乎。 他被陈聿一怼,手指不小心摁错了地方,系统抓住这个破绽,立刻一阵穷攻猛打,等明承诲回过神,想重整河山时,“大好中原”已经沦落半壁。 他叹了口气,伸手揉了揉酸涩的眼角:“你就不能安生一会儿?从方才开始就唠叨个不停,耳朵都要被你念出茧子了。” 陈聿不方便开口,只能用眼神传递出“劳驾,你既然当了这个卧底,好歹有点职业素养成不成”的意味。 明承诲被他用眼神狙击了三分钟,终于举手投降了——他不好说话,只能在手机的草稿箱里打出一行字,给陈聿看了眼,又一格一格地删除了。 陈聿目光忽然凝固,只见那句话写道:神父并没有完全信任我们。 他沉默片刻,从明承诲手里拿过手机,重新打了一句话:他会继续试探? 明承诲垂落眼帘,就着他的问题打出回复:神父是个十分小心谨慎的人,想法和寻常人不一样,咱们必须格外小心,不能…… “不能”后面跟了什么,他还没来得及打完,门外突然传来脚步声。明承诲眼皮微微一跳,手速飞快地删除那行文字,下一秒,房门被人推开,阳光来势汹汹地反扑而入,差点晃瞎人眼。 陈聿好半天才适应了光线变化,定睛一看,只见简容站在门口,冲他们做了个“请”的手势:“两位,神父先生有请。” 明承诲和陈聿对视一眼,眼底闪着如出一辙的惊疑不定。 明总裁活了三十年,阅历也算丰富,平时没少和奇葩精分打交道,但是精分善变到如神父这般春温秋肃、反复无常的,还真是生平头一回遇到。 他自觉长了好大一番见识,奈何人在屋檐下,只能由着人家摆布安排,一边在心里暗搓搓地问候过神父全家,一边若无其事地站起身,居然还有闲心将袖扣和西装衣扣一一扣好,对着手机屏幕照了半天,确认仪容没毛病,才对着简容温文有礼地一点头:“有劳简小姐带路。” 简容:“……” 骚包她见过,但是骚到明总裁这份上……还真是挺稀罕的。 中国人讲究面子,哪怕里头咬得天翻地覆,大面上依然不能出错——在这方面,明总裁的技能点已经加满了。他虽然很想将眼前满面含笑的神经病揍得满地找牙,却还是凭着绝佳的涵养和城府克制住这点冲动,在神父伸手递来的瞬间,勉为其难地和他交握了一把:“神父先生,好久不见。” -- 第360页 旁观吃瓜的陈聿和简容不约而同地为他点了个赞。 神父其人虽然心狠手辣,却长了一双温情蕴藉的眼,当他专注地凝视着某个人时,哪怕他手里已经握住了凶器,那人依然会有种自己正被“百般宠爱着”的错觉。 ……比方说,现在。 “明先生休息得可好?”神父温柔地笑了笑,他的神色太慈祥,以至于有那么一瞬间,明承诲几乎以为这位想伸出手,在他头发上摸一把,“这地方简陋,要是有招待不周的地方,还请您见谅。” 目光交汇的瞬间,两个表里不一的精分不约而同地将火力开到最大,深情脉脉的目光当空相撞,炸开一溜热情洋溢的小火花。 陈聿摸了摸胸口,只觉得鸡皮疙瘩争先恐后地炸开,差点原地化成一只活泼泼的榴莲果。 好不容易等这两位“叙完旧”,明承诲终于在陈聿无声的催促下,将话题引上正轨:“神父先生已经耽误了我们这么多时间,您要是无心做这笔生意,我看咱们不如……” 他话音未落,只见神父正色道:“我请明先生来,就为了这件事——如果您休息好了,我们不如现在就出发验货?” 明承诲:“……” 他打了半天的腹稿被神父轻描淡写地堵回去,登时憋屈得死去活来。 “现在出发?”明承诲似乎想到什么,眉头微微皱起,“你是说……” 神父含笑点头:“不错,就在地下工厂!” 那一刻,纵使明承诲百般按捺,还是从牙缝里微乎其微地抽了口气。 “之前为了处理一些‘家务事’,耽搁了不少时间,如今既然解除了‘误会’,咱们也该办正事了,”神父收敛了笑意,淡淡地说,“出发吧。” 这老神棍不仅是个精分,还有“想到一出是一出的毛病”,说了要出发,居然根本不给明承诲反应的时间——他到了门口才发现,三辆吉普车一字排开,已经摆出整装待发的架势。 这样短的时间,又被十几双眼睛紧紧盯着,陈聿根本没法往外界递消息。幸好“地下工厂藏在矿洞里”的线报已经送了出去,总算能将排查范围缩小一些,至于更详细的定位…… “……拖延时间,”借着身形作遮挡,陈聿抓住明承诲的手,在他掌心里飞快地写下一行字,“只要你身上的定位器移动超过五百米,警方一定会追过来,咱们必须尽量争取时间!” 明承诲不喜欢和人有肢体接触,默默抽回手,幅度细微地点了下下巴。 此时已是傍晚,山间水汽丰沛,落日余晖被肉眼看不见的小水滴折射过千百万次,汇成一把流光溢彩的虹霞,浩浩荡荡地铺满半壁天幕。三辆吉普风驰电掣般奔向晚霞垂落的方向,夹道的原始森林面无表情地往后退去,随即被夜色大张的口吞没。 明承诲特意选了个靠窗的位置,一只手含蓄地支着下颌,那些苍翠的植被、起伏的山峦,以及更远一点,氤氲流动的雾气和灼灼的虹霓,就如稍纵即逝的电影片段,从他深不见底的眼中依次闪现而过。 他知道身边的神父在不动声色地打量他,却故意装作毫不知情,不躲不闪地任他观察。忽然,只听神父含笑问道:“明老先生身体还好吗?” 明承诲回过头,用“哪壶不开提哪壶”的眼神盯了他一眼。 “还好,”他含蓄地点点头,“虽然一直没醒来,不过身体各项机能维持得还不错。” ——当然“还不错”,否则明氏每年支付给私家医院上千万的“看护费”不是打了水漂? “我听说,明先生小时侯和令尊的关系不是很好,不知有没有这回事?”神父微笑着抬起手,打断了想要辩解的明承诲,“当然,像令尊这样的身份,因为忙于事业而疏远了和家人的关系是很正常的,我并没有指责您的意思。” “我只是……突然想起了一个很久以前的故事。” 神父悠悠地问道:“明先生,您听说过神王克洛诺斯吗?” 第188章 诛心(上) 明承诲是在国外长大的,当然知道克洛诺斯——那是希腊神话中第二代神王的名字。他在母亲盖亚的授意下阉割了父亲,也就是初代神王乌拉诺斯,从父亲手里接过王位的同时,也遭到了一式一样的诅咒:有朝一日,他将像自己的父亲一样,被自己的儿子推翻! “……为了阻止这个可怕的诅咒应验,克拉诺斯不惜将生下来的孩子全部吞掉,他的姐姐和妻子在生最后一个孩子时背叛了他,用石头代替了小儿子。而那个侥幸活下来的小儿子,果然在长大后推翻了自己的父亲,成为新一代的众神之王——也就是希腊神话中的至尊,宙斯。” 神父曲起手指敲了敲膝盖,微笑着说:“讽刺的是,在宙斯继任王位后,他的祖母盖亚和祖父乌拉诺斯再次做出预言,这位新任的众神之王将被自己和女神墨提斯生下的小儿子推翻,为此他不惜花言巧语地欺骗自己的妻子,然后将她吞下腹中……” “由此可见,古往今来,权力更迭都伴随着流血和杀戮,哪怕是亲生父子也不例外……你说是吗,明先生?” 明承诲皱了皱眉,一时摸不清他是故意试探还是纯粹的讽刺,没敢轻易接茬。 越野车“兹拉”一声,在路边毫无预兆地停下,雪亮的车前灯打入暮色深处,照亮了远处的景象:仿佛有一道台阶延伸入夜色深处,郁郁葱葱的原始森林被拦腰切断,穿透力极强的灯光打了出去,却没有找到反射物,只能被无穷无尽的夜色吞没。 -- 第361页 明承诲的眼睛突然睁大了:“那是……” 神父含笑望着他,镏金手杖在地上轻点了点:“明先生……愿意陪我去地狱里走一遭吗?” 枪声回荡在逼仄的矿洞中,牢笼中的苏曼卿安然无恙,葛欣手腕却血流如注。她尖叫一声,趔趄着退后十来步,单薄的背脊撞在石壁上,□□理所当然地掉在地上。 所有人循声望去,穿透力极强的手电光交错而至,很快,沉稳有力的脚步声从黑暗深处传来,一个人影浮凸而起—— 是阿铮! 黑衣保镖看到他就像狼群看到了头狼,不约而同地抻直背脊,沿着暗影站成一排笔杆条直的人肉桩子。死一般的沉寂中,只有葛欣哀哀的□□声不断回荡,然而所有人无动于衷地看着她,就像看着一个无知无觉的死物。 阿铮打了个响指,那动作与半小时前的葛欣一模一样,不过这一回,黑衣保镖们的执行力强了许多,再一次的,牢笼一节一节吊起,重得自由的苏曼卿活动了下肩膀,踩着游刃有余的节拍,不慌不忙地走到近前。 阿铮比她高出半个头,要想看着她说话,必须稍稍俯下头:“你没事吧?” 可能是光线的缘故,也可能是多年来的习惯,虽然他刚开枪将一个大活人的手腕打成一团烂肉,语气居然十分柔和,甚至……隐约带着一丝“温柔”的意味。 可惜苏曼卿不领情,目光冰冷地看着他:“是老板让你来的?” 那双眼睛清透异常,眼珠又极黑,乍一看就像白纸上点的两滴墨汁,对着凝视久了,几乎有触目惊心之感。 阿铮下意识地挪开视线,点了点头:“这是老板的意思……” 只听“啪”一声,这杀手头目步了几分钟前苗昂登的后尘,脸上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拳——不是一巴掌,而是实打实的一拳!更要命的是,苏曼卿手上戴了个金属指环,而那指环上又镶了个锋利的突起,就像刀片似的,干干脆脆的在阿铮脸上划拉出一道狰狞的血痕! 鲜血争先恐后地夺路狂奔,将那张原本还算英挺的脸切割得乱七八糟。阿铮却没有还手的意思,仿佛已经屏蔽了痛感。 “……对不起,Athena,这是老板的意思,”他平平板板地重复了一遍,像个没有感情的复读机,“但是老板没有伤害你的意思,所以他让我来接你。” 苏曼卿连讥带讽地勾起嘴角:“是吗?” 阿铮认真地看着她:“老板的命令是将你毫发无伤地带回去。” 苏曼卿反唇相讥:“通过测试是‘毫发无伤’,但要是没通过测试呢?大卸八块,还是五马分尸?” 阿铮不由卡壳了一秒,好不容易才捋直舌头,艰难地续上话音:“……不存在这种可能。” 苏曼卿冷哼一声。 “这是一箭双雕的测试,她自以为是主考官,其实是身在局中而不自知,”她转过身,看着翻滚哀嚎的葛欣,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波折,很快又弥合如初,“她的代价是一只手,我的代价是什么?” 阿铮舔了舔干涩得嘴唇,第三次重复了一遍:“老板的命令是——毫发无伤!” 毫发无伤,没有条件,不管是通过……还是没通过。 苏曼卿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不由一愣。 “还有,她要付出的代价也不只是一只手,”阿铮转过身,目光冰冷地戳在葛欣身上,“老板的原话是,如果她不想和Athena一起回来,那她也不用回来了。” 苏曼卿:“……” 如果说,她方才只是“有点惊讶”,那现在就是“非常震惊”。 神父会对葛欣的自作主张不满,并没出乎苏曼卿意料,然而眼下形势微妙——在黑皇后的忠诚度打了折扣,而红皇后又在公安系统多年、刚刚回归组织的前提下,神父就算再不满,也不至于直接视白皇后为弃子。 留着牵制她和简容也是好的。 葛欣到底做了什么,以至于触怒神父,连看都不想看到她? 她刚想到这儿,就见阿铮迈步朝葛欣走去,一只手背在身后,不动声色地摸上腰间刀鞘。 葛欣发出垂死羔羊般的哀嚎,一边嘶声尖叫,一边连滚带爬地往后退:“走开……你别过来!我不信……你根本和她是一伙的,你的那些鬼话,我一个字也不信。” 阿铮方才重复车轱辘话的耐心突然消失了,只听很干脆的“嗡”一声,刀口和刀鞘摩擦出清脆的呼应声,照明手电雪亮的光柱打在刀锋上,收成窄窄的一线,稍纵即逝地消失在血槽尽头。 “那不重要,”他轻声说,“重要的是,这是老板的吩咐。” 不知这番话中的哪个字眼刺激到葛欣,她瞳孔疯狂缩紧,整个人像是瞬间老了十岁,手指在空气中徒劳地抓挠着,发出撕心裂肺的嘶吼:“我不信……老板不会这么对我的!我才是他真正信重的人……我才是!” 阿铮神色漠然地看着她,就像看一头待宰的羔羊。 这一幕其实相当讽刺,就在不久前,葛欣还好整以暇地欣赏着牢笼里的苏曼卿,沉浸在“胜利者”的快感中。可是几分钟后——时间短到甚至不够人打个盹,局面已经颠倒过来,苏曼卿毫发无伤地站在眼前,反倒是葛欣自己被打落尘埃,辗转哀嚎…… 个中际遇的天差地别,足够心理素质不够强大的人诱发一轮心脏病了。 -- 第362页 葛欣本就脆弱的理智终于在阿铮冰冷漠然的眼神中彻底崩溃,她指着苏曼卿,不顾一切地厉声尖叫:“你以为那女人是什么好东西?我告诉你,她早跟那个姓沈的条子混在一起,当初在花山镇,就是她帮着条子脱身的!你这么帮着她……等她引狼入室,反咬你们一口时,你想后悔都来不及!” 阿铮目光微沉,不知想到了什么,不动声色地看向苏曼卿。 苏曼卿倒是神色平静,眼底居然还带上些许悲悯:“……他真是这么说的?” 阿铮一愣:“你说什么?” 苏曼卿一只手背在身后,拇指反复摩挲指环上染血的突起:“……老板真是这么说的?” 阿铮点点头:“我没必要骗你。” 苏曼卿垂下眼,从衣兜里摸出一张纸巾,仔细擦了擦指环上的血迹。 “总觉得这不像是老板的风格……他或许会震怒、会冷落,甚至会惩戒葛欣,但不太可能一上来就要她的命,”苏曼卿淡淡地说,“你对他说了什么,或者暗示了什么吗?” 阿铮诡秘地勾起嘴角:“我什么也没说……我只是告诉老板,如果她今天能为了自己的私怨而置老板的命令于不顾,那么来日,倘若她满足不了自己的私心,是不是也能不管不顾地将集团出卖给其他什么人?” “杀人诛心啊!”苏曼卿长叹一声,“葛欣一直咬着我不放,可惜她忘了,跟在老板身边最久的人不是我,最了解他的人也不是我。” “是她自己找死!”阿铮沉声说,“再说,留着她终究是个祸患,不如眼不见为净!” 苏曼卿没说话,原地一个转身,就要往矿洞外走去。与此同时,阿铮大步上前,毫不怜香惜玉地一把拖起葛欣! 葛欣拼命挣扎,头发乱作一团,身上一半血渍一半污泥,毫无形象可言。她连踢带打,却无论如何也挣不脱阿铮的手,被他像只小鸡似的拎在手里。 “不会的……”她兀自难以置信地尖叫道,“老板……老板不会这么对我的!” 阿铮脸上闪过一丝戾气:“再见了,Mary小姐!” 寒光犹如闪电,猝然亮起在矿洞中,与此同时,枪声不期而至! 第189章 诛心(下) 厂房西南大约五百米处,树梢上的特警摁住耳麦,低声道:“指挥车,这里是B拐二六观察点,目标进入交易地点已经将近一个小时,到现在还没出来,咱们接下来怎么办?就这么干等着吗?” 短暂的沉默后,耳麦中传来总指挥赵锐沉着有力的吩咐:“先按兵不动!” “可是……” 山脚处,一辆同样涂有军绿色迷彩的警用吉普踩下刹车,车门被人推开,总指挥赵锐匆匆跳下,还没站稳,前来请示下一步行动的当地公安就被赵局凝重的脸色震住了。 赵锐冲他们一摆手,先拿着手机听了一会儿,刚开始还能平心静气,越到后来越压不住声调,到最后,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吼出来:“沈愔我告诉你,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赶紧给我滚回来……我知道你担心那姑娘,薛耿和常国栋已经赶过去了,一定能把人平平安安地带回来——你听到了没?” “……来不及了!”可能是山间信号问题,沈愔的话音时断时续,听得赵锐冒出一脑门热汗,“姓陈的走私贩子说,他知道有条小路可以通往地下矿洞……这底下四通八达,密道多半都是通的,我想试试看,也许能追上去……” 赵锐根本没耐性听他说完,几乎破口大骂起来:“你怎么知道那姓陈的说的是真是假?他又怎么知道有这么一条小路?你别冲动,先撤下来,只要咱们的人不露面,那姑娘一时半会儿还是安全的,咱们……” “咱们没时间了!”沈愔话音虽然含糊,语气中却带着某种不容辩驳的决断,“这是唯一的机会,我必须将她平安带回来!而且……” “而且”后面怎样,他没来得及说完,远处突然传来一声猝不及防的枪响! 赵锐这头成了精的老狐狸,本以为修炼多年,泰山崩于顶尚且能淡然处之,谁知那乍起的枪声就像一记猝然砸下的重锤,连三魂带七魄一并碾成渣渣。 “到底出什么事了?”赵锐脑子里那根弦抻紧到极致,终于歇斯底里地断了,他抓着手机不管不顾地咆哮起来:“哪来的枪声?沈愔,你现在在哪?” 手机那边不知是信号不好还是怎的,声音嘈杂得很,像是无数人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转。沈愔停顿片刻,再开口时,话音压低了许多:“……我已经下到矿洞里了,手机信号不太好,前面好像有人……” 手机信号好不好赵锐不知道,反正他整个人都不好了。 “先斩后奏”的沈愔将失去信号的手机调成静音,随手揣进衣兜,循着枪声传来的反向往前摸去。没走两步,手肘忽然一紧,被人死死攥住了。 沈愔回过头,只见那冒险带他下来的陈老板脸色白中泛青,汗珠不要钱似的顺着额角倘若。他嘴唇哆哆嗦嗦,眼睛里射出两道哀求的光:“领、领导,要是这趟把事办成了,我儿子……是不是真能将功折罪?” 沈愔急着去一探究竟,仓促地点了点头:“你放心,就算不能免于公诉,舒舒服服地待在监狱里总比死在神父手里强。” 陈老板咬着后槽牙,两道法令纹颤颤巍巍,似乎下了最后的决心:“……好,我跟你们干!” -- 第363页 沈愔:“……” 他们真的是公职人员,不是黑吃黑的罪恶势力。 枪声响起的太突然,不管是抓着葛欣的阿铮,还是一干保镖都毫无防备,等所有人回过神时,葛欣已经强行挣脱阿铮拎着她的手,四肢并用地后退了好几步,靠着石壁用力喘息。 阿铮没阻拦,也没法阻拦——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只见自己左腹部多了一道血洞,鲜血喷涌而出,顺着腿根汩汩流淌。 葛欣的脸色不比他好多少,她手指哆嗦得像是要裂开,发白的指节死死扣住她的救命稻草……一把比手掌还要略短一点的DB380。 这是一种美国产的半自动袖珍□□,枪身只有十三厘米长,不比一把打火机长多少,刚好可以藏在一个女孩手心里。枪型虽然袖珍,九毫米的子弹却不是吃素的,至少能在电光火石间毫不费力地取走一个人的性命。 阿铮就像被打断关节的木偶,软绵绵地往下滑落,体温随着鲜血往外喷涌,他能听到杂乱无章的脚步声和七嘴八舌的呼唤,视野却越来越模糊。 惊怒交加的黑衣保镖一拥而上,没怎么费力就制服了葛欣。那女孩还想负隅顽抗,细伶伶的手腕却被人眼疾手快地捏住,她尖着嗓子惨叫一声,拼命挣扎也甩脱不开,眼睁睁看着自己脆弱的腕骨一点点弯曲变形,直到清脆的“啪”一声响…… 彻底断了! 葛欣嘶声哀嚎起来,仿佛一条被火焰炙烤的水蛇,不住地挣扎扭动。周围一片嘈杂,倒在地上的阿铮却充耳不闻,逐渐模糊的视野突然被一大片乌云笼罩,甘冽的幽香裹挟在沉闷的空气中,不绝如缕地飘入鼻中。 “是冷水香,”阿铮模模糊糊地想,“……是她。” 这个念头仿佛一针强心剂,不由分说地推入血管,他竭尽全力地睁大眼,试图看清那女孩的脸。 苏曼卿在他身边蹲下,一只脚踩在鲜血汇积成的小水坑里,只低头瞥了一眼,心里已经有数:没救了。 子弹虽然没有直接打中心脏,却穿透了胰脏……在这个缺医少药的地下矿洞里,没有专业医生紧急抢救,确实没救了。 阿铮咧开嘴,露出一个狰狞又难看的笑。他一只手艰难地插进衣兜,摸索着掏了半天,居然颤巍巍地掏出一把薄荷糖来。 花花绿绿的糖纸倒映在苏曼卿的瞳孔中,她微乎其微地一震。 “……我这辈子吃过的第一颗糖,是你给我的,”阿铮抽动嘴唇,几不可闻地说,“我这辈子……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大片的阴影以极快的速度从眼底闪过,苏曼卿定定看着她,两人相隔极近,却仿佛有一道看不见的鸿沟落地生根,无中生有地划出一道裂痕。 良久,苏曼卿低声说:“……那糖不是我给你的。” 阿铮逐渐暗淡的瞳孔瞬间一凝。 “十二……三年前,你刚到福利院,因为性格孤僻,没什么朋友,总是独来独往,还经常被大孩子欺负。有一回,你被揍得鼻青脸肿,一个人缩在角落里哭时,被‘他’看见了,”苏曼卿略略扬起下巴,目光望着矿洞洞顶,仔细分辨,视线居然没有对准焦距,仿佛穿过逆流的光阴,望见遗失在波涛深处的某个身影,“那糖是他给我,让我转交你的……虽然那时,他自己的处境也很艰难,却总想让身边的孩子多感受到一点温暖和快乐,比方说我,再比如说……你。” 阿铮空洞的眼中露出茫然,一时没想起来这个“他”指代的是谁。然而很快,他眼中浮现出货真价实的惊骇,分明已经奄奄一息的人,不知从哪挣出一把力气,居然半仰起头:“你、你是……” “对,就是他……那个十二年前,被你亲手杀死的男老师,”苏曼卿轻言细语,年轻女孩甜美甘冽的声线,说出的却是这世上最可怕、最恶毒的诅咒,“我当时躲在灌木后,看得清清楚楚,他满身是血的倒在地上,是你走上前……捅了他最后一刀!” 十二年前污血横流的晚霞猝不及防地闯入视野,苏曼卿的眼珠瞬间变红了,夏桢浑身是血地倒在地上,一只搭在血泊里的手神经质地抽搐着,却用最后的力气看向她藏身的方向,试图给他无依无靠的小姑娘一点温暖和安慰。 然而,随着那冰冷的刀光透胸而入,那双眼睛里最后一丝亮光也终于泯灭了。 那时的苏曼卿……夏怀真终究太小了,她不明白,前两天还会微笑打招呼、时不时用沉默腼腆的眼神偷看她的少年,为什么一夕间变成了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也许那稚拙的少年还没有分辨对错是非的能力,只是单纯希望通过依附“权威”让自己的日子好过些,也可能是他骨子里就流淌着残忍和杀戮的血液,一旦遇到合适的“诱因”,就会山呼海啸般爆发出来。 总之,那一刀下去,不仅葬送了自己,也斩断了“夏怀真”对未来所有的期冀。 “夏怀真”死在了十二年前那个晚霞如血的傍晚,活下来的,是画地为牢、无知无觉的“黑皇后”。 苏曼卿单膝跪地,无声凝望着逐渐死去的男人,那短短的两三秒被无限拉长,视线交汇间,十二年的光阴呼啸而过。 “他是我唯一的亲人……我等了十二年,终于等到所有凶手伏法偿命!”苏曼卿嘴唇翕动,一字一句地说道,“……你是最后一个!” -- 第364页 阿铮搭在血泊中的手指动了动,嘴角凝起一个不知是讥诮还是自嘲的笑。 “原来如此,”他想,“原来……如此。” 第190章 要命(上) 昏暗逼仄的矿洞内,阴影当头打落,苏曼卿的侧脸隐没在黑暗中,只在鼻梁上留下一道泾渭分明的分界线。 良久,她伸出手,将那男人死不瞑目的眼睛轻轻阖上。 周遭一片死寂,只有葛欣的哀嚎声一阵阵响起。一帮黑衣保镖面面相觑,用震惊又茫然的眼神交换了一轮意见……结果当然是徒劳无功。 但是站这儿干耗着也不是个事,一帮保镖互相推诿片刻,终究派出个代表——那一直负责引路的苗昂登当仁不让地站出来,小心翼翼地道:“Athena小姐……” 苏曼卿撩起眼皮,不冷不热地瞥了他一眼。 苗昂登追随神父多年,见过的血比一般人喝的水还多,谁知这年轻女孩轻描淡写的一眼扫来,他后背上的冷汗就如开闸泄洪般,撒着欢地往外冒:“咱们接下来……” 苏曼卿冷冷打断他:“你们原本的安排是怎样的?” 苗昂登见她脸色不善,还以为她是为了阿铮的死伤心,心中一时感慨良多,倒没和她一般见识:“老板的意思是,等这边完事了,就带上您去和他会合。” 苏曼卿站起身,用纸巾擦干净手上沾着的血迹,然后揉成一团,随意丢到一边:“去哪会合?” “……就在矿洞深处,”眼下阿铮已死,葛欣则跟个死人没什么分别,苗昂登很自然地将眼前的“黑皇后”当成一根主心骨,“这地底密道四通八达,一路走到底,就是咱们的工厂。” 苏曼卿:“……” 都说耗子爱钻洞,闹了半天,原来叱咤西南毒市的大毒枭和那些阴沟里的畜生没多大分别。 “那就走吧,”苏曼卿用坑坑洼洼的地面蹭了蹭染血的鞋尖,抬头的一瞬,眼神中的破绽已经弥合如初,“没时间耽搁了。” 她抬腿往前走去,再没看血泊中的尸体一眼。 与此同时,神父一行带着明承诲和陈聿攀下断崖——他们仿佛是熟门熟路,绳梯一早拴好,顺着往下攀爬二三十米,就是一个开在崖壁上的洞口,勉强能容一人侧身进入。 明承诲走在中间,其他人都爬得小心翼翼,唯独他不费吹灰之力,还颇有几分闲庭信步的意味。到了洞口旁,他冲其他人打了个手势,拽着绳梯悠悠一荡,将长绳荡秋千似的扬起几公分高,他自己则借着这几公分的势头飞身而起,如一片落叶般,浑不受力地“飘”进了崖洞。 神父:“……” 神父手下保镖无数,其中不乏训练有素、身手矫健之辈,却还是头一回见识这种神操作,自觉开了眼界,居然破天荒地搭讪着问道:“这莫不是……中国传说中的轻功?” 明承诲一个人“飘”不算完,还顺手将他头顶的陈聿“摘”了下来。谁知落地时没留神,他自己倒是没事,陈聿却被碎石绊了脚——没大碍,只是扭了脚踝。 陈支队龇牙咧嘴,有那么一瞬间,几乎怀疑这小子是故意使坏! 幸而明总裁还算厚道,顺手扶了他一把,见这小子没大毛病,才对着神父皮笑肉不笑地说:“雕虫小技罢了,不值一提。” 陈聿隐晦地看了他一眼,那意思大约是“雕虫小技?这话你敢不敢当着你师父的面说一遍”? 明承诲输阵不输人地看回去:“你敢打小报告,我就让你们东海市局刑侦支队这个月的季度奖全体泡汤”! 陈聿:“……” 虽说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可惜眼前这位太过威武,双管齐下,不屈不行! 他俩一边打着眉眼官司,一边跟着神父往里走——这崖洞看着逼仄,里面居然别有洞天,越走越是开阔,拐角处甚至能看到拓宽加固的痕迹。 到了这份上,陈聿再看不出这地方是私人矿洞改造的,一双眼睛也白长了。 这甬道原本是一条回风巷,因为某些不知名的缘故废弃了,又被神父他们机缘巧合地废物利用,最终改造成一条专供出入地下工厂的“密道”。与此同时,陈聿也终于知道神父为什么胆大包天地将工厂开设在这里——要不是有人带路,警方就算把巴沙寨翻个底朝天,也决计想不到那出入工厂的通道居然“长”在崖壁上! 实在是出人意料的不走寻常路! 甬道里十分安静,只有一行人的脚步声此起彼伏地响起,惨白的电筒光穿透黑暗,勉强照亮三米内的路况。走了足足半个多小时,一行人的喘息声人耳可闻地粗重起来,打头开路的黑衣保镖忽然做了个“停止”的手势,走过去探查半天,然后启动了发电机。 “嘭”的一声,雪亮的强光从不同方位打来,偌大的矿洞登时亮如白昼—— 只见反应釜、离心机、制冷压缩机、压片机……一系列制毒设备占据了矿洞的半壁江山,另外半边则堆满了如山的箱子。神父打了个响指,黑衣保镖走上前,轻车驾熟地撬开木箱,从泡沫塑料中掏出一小包密封的毒品。 金黄色的粉末在灯光下闪烁着幽幽的光泽,外形酷似黄金……却比黄金更为昂贵。 是“金沙”。 神父将贵比黄金的毒品放在手心里掂量片刻,回头对明承诲微微一笑:“十亿美金的货……边境上的人叫它‘金沙’,意思是‘比黄金还要贵重’,可是最开始时,它的名字不是这个。” -- 第365页 明承诲直觉他话里有话,不太想接这个茬,但是转念一想,这老怪物要真是个话痨,那他单方面冷战也封不住他的嘴,只得顺其自然:“叫什么?” 神父笑了笑:“刹那芳华。” 明承诲:“……” 最初起名的人一定是个走火入魔的文青。 “它能让人感受到世间极致的快乐,沉沦在最深而隐秘的幻想中,所有现实中的爱别离、求不得,都能在一包小小的粉末中得到满足。有人甚至形容,仿佛一个世纪的快感都浓缩到极致,在那短短几个小时中绽放开,”神父悠悠笑道,“就像只开一次的花、只做一场的梦,盛开时美轮美奂,可惜不过弹指间,已然梦醒花落。” 明承诲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 神父抬起眼,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明先生昨天已经亲身体会过‘金沙’的魔力,对这一点应该深有感悟吧?” 明承诲嘴角不易察觉地绷紧:妈蛋,一时忘了这一层! 虽然他不明白那位“黑皇后”是怎么做到的,不过很显然,她把神父用来“试金”的毒品掉了包。那包山寨版“金沙”后遗症颇多,唯独有一点好处——没有那么强的成瘾性,给了他缓冲的余地和退路。 然而这么做也有漏洞,比如他这个仓促上阵的“卧底”不清楚金沙的药劲和发作规律,演起戏来难免磕磕绊绊,万一“入戏”的时机不对,或是拿捏过火,反而容易引起神父的疑心。 想到这里,他不禁抬起头,目光越过神父肩膀……和角落里的一道身影一触即分。 是简容。 按说这位红皇后是集团内部第三号人物,大可以像葛欣一样拿着鸡毛当令箭,好生耀武扬威一番。但是这位可能系统里混久了,情商和智商都要甩恃宠而骄的葛大小姐十条街,平时能低调绝不张扬,规行矩步谨小慎微,跟在神父身边就像一团毫无存在感的影子。 只有此刻,在神父看不见的暗角里,她才不动声色地抬起头,迎上明承诲试探又狐疑的目光,微乎其微地笑了下。 无数意味深长的暗视就在这短暂的对视中心照不宣。 吃下定心丸的明承诲飞快调整好思绪,避重就轻地答道:“我说了,我对人工合成的‘快感’没兴趣,就算能一时影响中枢神经又如何?人总不能被幻觉控制一辈子。” 神父赞许地点点头:“明总裁年纪轻轻,见识却是不凡,能看清这一点,难怪你能坐稳明氏话事人的位子。” 他低下头,万分爱惜地揉了揉手里的毒品密封袋,幽幽叹了口气:“可惜这世上看不穿的愚人妄人何其多?五官六感眼耳口鼻,长来却是白喘气用的,实在可笑!” “话也不能这么说,”明承诲毫不客气地打断他,“不是这些‘愚人妄人’,谁跟咱们做生意?要是都跟您一样四大皆空,咱们难不成喝西北风去?” 神父没曾想这小子居然杀了一记回马枪,愣了片刻才笑道:“说的不错,也多亏了这些愚人妄人,你我才能勉强混口饭吃。” 明承诲低下头,不着痕迹地捏了捏手指,心说:您太客气了,十亿美金的交易额都只算“混饭吃”,那地球六十亿人口,五十亿都不用活了,直接找根绳子勒死更直接。 “……您是打算在这儿验货吗?”他不想跟物质世界丰富到“四大皆空”的毒枭讨论吃饭问题,不动声色地转开话头,“这么多的货,就是装车也得好一阵,您打算怎么搬出去?” 第191章 要命(下) 神父看了身边的保镖一眼。保镖会意地掏出对讲机——不知他们用了什么技术手段,在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山中矿洞里居然也有信号,红灯闪烁两下,对讲机里传出“兹拉”的信号杂音:“喂……” 保镖走远几步,和对讲机里那位交流两句,神色忽然变了,转身大步流星地折到神父跟前,贴着他耳畔低声说了句什么。 他自认话音压得极低,语不传六耳,谁知明总裁长了一双顺风耳,稍一屏息,那番话便一字不差地飘入耳中:“苗昂登他们在半路上遇见条子的人,两边开了火,咱们的人伤亡惨重。” 即便以神父的涵养,那一刻也不由变色:“Athena和阿铮呢?” “阿铮死了,”保镖觑着神父表情,在他开口询问前赶紧解释道:“不是条子干的,是……是Mary小姐。” 神父眼皮倏忽一跳,神色人眼可见地冷了下来:“Mary?她居然杀了阿铮?” 保镖打了个哆嗦,从他言简意赅的反问中品味到某种凌厉的杀机,冷汗涔涔滑落。 这位毒枭头目也是个奇葩,都下到地底矿洞里,被警方围追堵截之际,依旧不忘在手下和“客户”面前保持他出尘世外的“高人范儿”。他用镏金手杖点了点地板,半是无奈半是感慨地叹了口气:“这些年,我真是把她宠坏了……” 就好像慈眉善目的老人家看着家里不懂事的熊孩子,虽然撒泼打滚十分惹人厌,可因为心存怜爱,也并不觉得十分憎恶,只是不知怎么办好。 保镖不止冒冷汗,整个人快成筛糠了。 神父曲起手指,点了点铸成狼头的镏金杖头:“罢了,随她去吧……告诉苗昂登,无论如何,一定要把Athena平安送回到我身边。” 保镖忙不迭地传话去了。 -- 第366页 然而他再次尝试接通对讲机时,那边久久没有应声,也不知是信号不好还是被警方团灭了。 保镖心头一凉,某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攻城略地,将半截心肝吞没了。 其实此时的苗昂登远没有他想象中的“凄惨”,因为他半路撞见的不是警方大部队,只是一个单枪匹马的沈愔——按说这地下矿洞四通八达、网络复杂,没那么容易碰一块,谁知这两拨人怎么这么寸,居然当当正正地撞在一起! 狭路相逢的瞬间,还是沈愔先反应过来,子弹不要钱地泼洒过去,与此同时,他随手拎起陈老板,将人往矿洞死角里一塞。 沈支队的反应不可谓不快,可惜眼下情况特殊——他一个人硬扛一帮毒贩,还都是武器精锐身手不凡,再抢占先机也是百搭。 从对面传来的密集枪声很快完成了单方面碾压,沈愔再“英明神武”,终究是□□凡胎,没有撒豆成兵的绝活,只能带着一个半累赘的陈老板且战且退。 然而他想走,对面的毒贩却不肯善罢甘休。苗昂登不把区区一个条子放在眼里,却不能不防着这人将警方大部队招来,因此打定主意,不管死活,一定得把人留下!他打了手势,紧随其后的黑衣保镖当即会意,不动声色地分成三个小组,轮流负责火力压制,交替逼向近前。 苗昂登一边兢兢业业地执行“抓捕计划”,一边也没忘记自己的任务——他伸手抓过苏曼卿的胳膊,将智商爆表、战斗力却基本等同于无的黑皇后拉到身后,头也不回地叮嘱道:“Athena小姐,请跟紧我,老板说了,一定要将您平安无事地带回去。” 他情急中用力大了些,苏曼卿脚下一个踉跄,差点直接扑地,连忙扶住他肩膀。苗昂登一心对付眼前的条子,没留心她做了什么小动作,下一秒只觉得那只扶住肩头的手往里缩了缩,一根纤细绵软的手指从脖颈上划过! 苗昂登:“……” 保镖们跟着神父,腥风血雨里来、枪林弹火中去,这辈子没干别的,光玩命了,久而久之,从头到脚每一丝皮肤褶皱中都存满了硝烟和风霜。 而那手指的触感却是娇嫩又柔软,指节带着细细的茧子,从皮肤上划过时激起暧昧的酥麻和瘙痒,以至于分明是交火的激战时刻,苗昂登却不受控制地僵了一瞬,差点化成一具人肉石像! ——这一瞬的迟疑,已经足够要了他的命! 就在他一愣神间,原本绵软无害的手指猛地往里一收!手指本身倒是没多大杀伤力,但指根处箍着一道冰冷的指环,更要命的是,指环上带着锋利的突起,随着她打横拉过的动作,就像切瓜砍菜般割开皮肉,将气管和声道齐刷刷地切断! 鲜血四散飙溅,苗昂登所剩的力气只够捂住咽喉发出含混不清的“吼吼”声,就贴着石壁滑落在地。 而这点声响很轻易地被连成一线的枪声淹没过去,至死没人发现。 苏曼卿在苗昂登倒下的瞬间伸手扶了下,可惜她高估了自己的力气,也低估了杀手先生的体重,被他坠得趔趄了好几步,差点一屁股坐地上。 “看着没多胖,怎么死沉死沉的……肉都是偷着长的吗?”苏曼卿皱了皱眉,将杀手的手指一根根掰开,从他手心里取出武器,拿在手里掂量了下。 被包圆的沈愔还不知道自己心心念念的人就在几十米开外,他眼下的处境已经万分危急——杀手本就武器精良,又仗着人多势众,几乎是压着他打。沈愔一退再退,眼看被逼到死角,只听对面忽然顿了下,那赶着送葬似的枪声不知被谁摁下暂停键,突然停了一瞬。 霎时间,沈支队就跟被雷劈了似的,整个人精分成两半:属于“理智”的那一半不遗余力地提醒他,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趁着那帮杀手脑子进水,赶紧有多远跑多远。属于“感性”的那一半却化作一根柔软的绞索,一端拴着她心头软肉,另一端却蜿蜒着探入黑暗深处,仿佛那不见光的暗角里藏着什么勾连神魂的东西,稍微离远一点都让他锥心刺肺,坐立难安。 沈愔微一皱眉,将手心里涔涔的冷汗在裤子上擦了把,明知这么做和“找死”没什么分别,还是贴着石壁一步一步挪过去…… 与此同时,苏曼卿悄无声息地潜行到一名保镖身后,一只手捂住他的嘴,锋利的戒指飞快抹过脖子——鲜血高高飙起,其中一股甚至喷射到苏曼卿脸上,她视线受阻,不由眨了眨眼,手上的力道稍微一松,那垂死的保镖猛地推开她,用没完全割断的喉咙挣扎着发出声音:“是、是你……” 他的“遗言”到此为止,因为苏曼卿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枪口套着矿泉水瓶作为□□,然而同伴倒下的声音还是惊动了其他保镖。 黑衣杀手不约而同地回过头,苏曼卿“各个击破”的计划被中途打断,只能别无选择地当面硬扛。 她二话不说,来了招先下手为强,反正子弹不是她的,都打空了也不心疼——这一下背后捅刀突如其来,大部分保镖没防备,直到后背上多出一个血窟窿,身不由己地倒下时,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 可他们毕竟人多,夜路走多了尚且会遇到鬼,何况是背后放黑枪这种祖坟冒青烟的缺德事! 离苏曼卿最近的黑衣杀手首先发现不对,用缅甸语气急败坏地大骂了好几声。具体说了什么,苏曼卿一句没听懂,却不耽误她弄明白这人的大概意思:他在让所有人小心内奸! -- 第367页 苏曼卿一不做二不休,一发子弹送他归了西。正当她想找个隐蔽的角落把自己藏进去时,一个人影突然从身后窜出,不顾一切地扑倒了她! 苏曼卿一天到晚给别人使绊子下黑手,欠债多了,终于攒成一把大的,一股脑找上门:她定睛细看才发现,这位不要命扑上来的“拼命三郎”,居然是方才被他们丢在矿洞里自生自灭的葛欣! 苏曼卿单薄的胸口登时涌上一腔啼笑皆非的荒谬感,她冷心冷肺了半辈子,难得热乎一回——也是看葛欣实在可怜,还是受精卵时就没投好胎,遇上一个变态人渣,好不容易摆脱葛长春,又是刚出狼窝、又进虎穴,被神父这个重度精分变态带在身边教养,能有什么好? 她一时心软,放了这小丫头一条生路,谁曾想还不到两个小时,就重演了寓言故事里那倒霉农夫的悲剧,被救下的毒蛇咬了一口。 这不是闲得没事吃饱了撑的? 葛欣像是真的疯了,两只手腕近乎废了,她就用手肘死死卡着苏曼卿的脖颈,哪怕苏曼卿用后脑猛击她头顶,这女孩也死活不肯松手。 “他是我的……是我的!”纠缠中,那女孩贴着她耳廓,仿佛咬牙切齿,又像是低低笑着,“我才是他最看重的人!你这个贱人……休想把他抢走!” 苏曼卿想说“我真没打算和你抢那老变态”,可惜她已经说不出话来,血液争先恐后地涌上头顶,眼前阵阵发黑。 “不会就这么交待了吧?”生死一线间,她居然还有心思开了一秒钟的差,“我还没见到他,还没来得及告诉他,还没……” 虽然早就做好“迟早有一天玩脱了”的准备,但是当这一天真的到来时,苏曼卿才发现,自己对这个“无理取闹的人世”有太多的“舍不下”和“求不得”! 第192章 情迷(上) 无数破碎的画面毫无预兆地纷至沓来,或许是因为生死一线间“封印”松动,那些原本被压制在潜意识深处的,属于“夏怀真”的记忆,居然不由分说地破闸而出,蜂拥着闯入脑中。 苏曼卿记得,她刚以“夏怀真”的身份和沈愔见面时,已经在垃圾场里滚了两天,浑身散发着一股难以形容的销魂意味。忍无可忍的丁绍伟将她推进市局值班室,洗刷干净后才发现没有合适的换洗衣服,只能随便给她找了身……后来她才知道,那衬衫原来是沈愔备在办公室的,难怪他在审讯室里盯着她看了好半天。 她第一次和沈愔回家时,被沈支队“奢侈”的两室一厅和极简风装潢结结实实地震住,平生第一次裹上四位数价码的睡衣,在那张柔软又宽敞的双人床上滚个不停。没曾想卧房门没关严,被人敲开了,她就着那个滚寿司的造型,和门外的沈愔面面相觑。 还有那天,她喝多了,被沈愔背了回来。她仗着酒醉装疯,逮着人家一只手死活不肯松爪。沈愔拿她没办法,只能任由她像松鼠收集过冬粮食似的,将那只右手拖回被窝,一边轻柔而富有节奏地拍抚她,一边像哄小猫儿似的在她耳边絮絮叨叨。 他说了什么,当时的“夏怀真”原本是没有印象的,但是此刻,苏曼卿脑子里仿佛打过一道闪,失落的记忆逆流成河,波涛起伏间,将那一幕捧到她面前—— 昏暗的床头灯下,沈愔单膝跪地,隔着近在咫尺的距离,深深凝望着床上的女孩。他抬手将她脸上一绺滑落嘴角的发丝掖到耳后,轻声道:我怕你想起,又盼着你想起…… 苏曼卿猛地抬起头,撑着最后一口气,抬腿在石壁上用力一蹬,腿部爆发出的巨大冲击力将两人同时向后推去。只听“嘭”一声闷响,葛欣后背狠狠撞上石壁,苏曼卿则用同样的速度和冲力撞在她胸腹间。 葛小姐从小娇生惯养,哪吃过这两面夹击的苦头?眼前当即一黑!然而她可能是真的疯了,居然爆发出难以想象的力量,哪怕喉头发甜,手肘依然死死卡着苏曼卿的脖子,说什么也不肯撒手! “去死吧,”她疯狂又娇媚地笑了起来,“跟我一起下地狱吧!” 苏曼卿的手指掰不开她铁箍似的胳膊,眼前阵阵发黑,指尖甚至无意识地抽搐起来。千钧一发间,她最后的意识是隐约瞧见一个人影从旁边扑来,抬腿将发疯的葛欣踹了出去! 这一脚全力而为,完全没留余地,别说葛欣一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就是个成年男人也未必扛得住。葛欣被直接踹飞出去,“砰”一下砸上石壁,又断了线似的滚在地上,张嘴喷出一大口血。 救命的空气涌入饱受折磨的咽喉,苏曼卿大张着嘴,拼命呼吸,不留神呛了口冷风,连连咳嗽起来。她像个溺水得救的人,趴在地上用力喘息,一双温暖有力的手就在这时将她抱起,拍着她的后背帮她顺气。 “别着急,慢慢吸气,小心别呛着,”苏曼卿两只耳朵嗡嗡作响,听什么都带着嘈杂的背景音,那男人的声音就在一片无意义的空白杂乱中排众而出,虽然时远时近,却分外清晰地扎入耳中,“怎么样,好点没?” 苏曼卿挣扎着抬起头,抹去眼角浑浊的泪水,和一双几乎是刻在脑子里的眼睛对了正着。 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喃喃道:“沈、沈……” 沈愔等不及她说出第二个字,已经将人一把拉入怀里,有些颤抖的手用力抱紧她,冰冷的脸颊贴上她滚烫的额头。 -- 第368页 “我来了,”他低声道,“我答应过,要接你回家的!” 苏曼卿怔了两秒,突然不管不顾地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没等沈愔回过神,她一把捧住这男人的脸,毫不客气地亲了上去! “苏曼卿”的实操段位比“夏怀真”显然高出不止一两点,她几乎第一时间找准要害,灵巧的舌头撬开沈愔唇瓣,水蛇似的扭着劲钻进去。 “他的嘴唇怎么这么凉?”苏曼卿百忙中居然分了个神,不无揶揄地想,“不知道的,还以为方才差点被KO的人是他呢。” 她勾着沈愔的舌头辗转厮磨,把他当成一块柔软的水果味□□糖,翻来覆去的啮咬吮吸。沈愔脑子里“轰”一声,被那睽违多日的甜美滋味惊得三魂没了七魄,而当他从懵逼中回过神时,立刻反客为主,飞快夺回了主动权。 出乎意料的,苏曼卿居然没怎么挣扎,就很放松的将身体交给他处置。她偷偷从睫毛缝隙里往外窥探,只见沈愔闭着眼,漆黑的睫毛被冷汗糊湿,黏连成一条浓黑的弧线,晕开在苍白的脸颊上,仿佛人为拖出的一笔水墨。 苏曼卿刚刚死里逃生,没来得及后怕,先对沈支队生出一腔浓重的怜惜之意。她用微微颤抖的指尖捧起这男人脸颊,在他额头上亲了亲:“没事了……刚才吓着你了吧?” 沈愔先是心神一荡,继而兴起一腔不合时宜的啼笑皆非。 刚才,他只要再晚到半分钟,苏曼卿妥妥只有见阎王的份。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小命,这丫头自己却跟没事人似的,还有闲心问别人是不是“吓坏了”—— 她那单薄的胸膛里到底长了多大一颗心……又或者,她根本没长“心肝”这副器官? 沈愔反手握住苏曼卿冰凉的手指,指尖从她脖颈上轻柔蹭过,葛欣方才一通猛如虎的操作已经勒断了毛细血管,青紫色的淤血从皮肤下浮现出形迹。 他好像捧着一件价值连城的国宝瓷器,对薄胎上的裂纹深恶痛绝,恨不能拿全身皮肉换回它的完好如初。 然而苏曼卿浑不在意地用手抹了把,好像那只是刷上去的涂料:“我没事……你是怎么找到这儿的?” 沈愔揣了一腔惊魂未定的后怕,不知拿苏曼卿怎么办好,只觉得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又怕化了,恨不能这女孩变作一张糖纸,被他叠吧叠吧,小心翼翼地揣进衣兜。 谁知被他捧在手心里的“瓷器”本尊根本当一回事,开口就是公事公办的腔调! 那一刻,沈支队天衣无缝的缜密和镇静被他三下五除二扒下来,一脚踹到九霄云外。他毫不犹豫地遵从了身体本能的冲动,一把薅住苏曼卿衣领,将人提溜到跟前,近乎凶狠地吻住她嘴唇! ——反正一回也是跑,两回也是放,亲都亲了,不如先回本再说! 苏曼卿错愕地睁大眼,似乎是没想到这从骨子里透出内敛克制的男人也会有爆发的一天。她刚想挣动,手就被沈愔扣住了,冰凉的手指严丝合缝地交握在一起,皮肤与皮肤寸寸贴合,指尖与指尖交颈缠绵。 苏曼卿已经不记得他们上回唇齿相依是什么感觉,毕竟那时的她还是“夏怀真”。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以为灵魂要破胸而出,可灼热的气息犹如火山爆发,山呼海啸般吞没了她,她无从抗拒,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股“洪流”将自己一点点淹没…… “阿卿,”她听到沈愔这样呼唤自己,“我答应过要带你回家……我是来接你的。” 苏曼卿猛地愣了下。 这是沈愔第一次用这两个字称呼她,不是懵懂无知的“夏怀真”,也不是饱含疏离与提防的“苏小姐”,仿佛两个完全相反的视角彼此摩擦,在融合中修正了成见和谬误,终于碰撞出一小片客观的清明来。 她不是清白无辜的“傻白甜”,也不是居心叵测的“犯罪嫌疑人”,她只是一个无意中走上岔道的女孩,孤独又茫然地站在黑暗的沼泽深处,想要重返人世,却茫然不知归路。 沈愔手指插进她柔顺的发丝间,像安抚一只受惊的小流浪猫那样来回摩挲。他将“警方的行动计划”和“负隅顽抗的毒枭”从二人世界中暂且剥离出去,嘴唇轻轻吻过苏曼卿眉心,然后沿着鼻梁一路滑下,在她脸颊和嘴角处温柔流连。 苏曼卿是在神父身边长大的,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却从没试过这种“蜻蜓点水”似的亲法。她头一回知道,人的嘴唇能化成风、化成雨、化成山间岚雾,润物无声却又绵绵密密,从每一个小毛孔侵入进去。 她被沈愔独树一帜的亲吻方式弄得浑身发软,像条被捏住七寸的水蛇,总是绷着劲的身体悄无声息地软下去,柔若无骨地攀缠上这男人手腕…… 直到躺在地上的对讲机闪烁起煞风景的红灯。 矿洞内信号不好,对讲机一边闪着催命的红灯,一边“兹拉兹拉”地响着杂音。三秒后,不知哪根线路接对了信号,里面终于传出清晰的人声:“喂?苗昂登……你们在吗?” 这含混不清的问话仿佛一根尖利的细针,毫不留情地刺入要害!苏曼卿逐渐涣散的视线陡然凝聚,一把推开沈愔。 第193章 情迷(下) “毒枭集团第二号人物”和“西山市局刑侦支队长”同时从意乱情迷中回过神,不约而同地扑向对讲机……电光火石间,终究是身手矫健的沈支队快了一步,将对讲机捞在手里! -- 第369页 苏曼卿脱口而出:“给我!” 沈愔捏着对讲机的手指猛地收紧,似乎是想将那玩意儿砸在洞壁上,摔个粉粉碎。 苏曼卿紧张地看着“滋啦”作响的对讲机,生怕那头的“同伙”一个不耐烦,彻底切断联系:“神父他们一定下到地下工厂了……你不想将他们连根拔起吗?” 沈愔微微一震。 苏曼卿向他伸出一只手:“把对讲机给我……要是我没猜错,明承诲应该跟神父在一起,他一个人行动太危险了,必须有人接应!” 沈愔脸色铁青,抓着对讲机的手指不断加力,捏得那玩意儿咯吱作响——仿佛那不是个简简单单的电子设备,而是绑在苏曼卿身上的最后一层枷锁,只要对讲机没了,她和毒枭组织的最后一点联系就能顺理成章地切断! 可是……哪那么容易? 她在神父身边八年,那两千多个日夜化作刀锋,削骨剜肉地雕出一个“黑皇后”。那是长在皮肉下的疮疤,毒已渗入骨子,只有剜去腐肉、削断骨头,将毒血放出来,才有愈合的可能。 沈愔闭了闭眼,拿出卧底毒窝的意志和魄力,终于将对讲机放回苏曼卿手里。 苏曼卿深深看了他一眼,下一秒,她刻不容缓地摁下通话键:“……喂?” 对讲机里顿了片刻,似乎没想到会是她接通,居然沉默了一瞬:“……Athena小姐?” “是我,”苏曼卿尽量让自己显得更狼狈些,幸而她刚刚差点丧命在葛欣手里,喉咙还是哑的,不必伪装也是一副如假包换的虚弱声:“我们……咳咳,我们刚刚撞上条子,我和其他人走散了……” 对讲机里“滋啦”响了两声,再次传出话音时,对面已经换了人:“你现在在哪?” 苏曼卿和沈愔迅速交换过一个眼神:是神父! 苏曼卿咳嗽两声,将孱弱人设进行到底:“我不知道,周围太黑了……我只记得,我趁他们交火时拐进一条岔道,现在那边没动静了,不知道条子会不会追上来?” 神父敏锐地抽了口气:“你受伤了?” 苏曼卿下意识摸了摸脖颈,不必刻意,已经浮起一个连讥带讽的苦笑:“是我自己没留神,着了个疯婆子的道。” 神父沉默片刻:“是Mary?” 苏曼卿给他来了个默认。 “她人呢?” 苏曼卿往旁边瞟了眼,见那女人被沈愔一脚踹出去后再没了动静,不知是晕了还是死了:“被我踹了出去……方才一阵混乱,没留意她去哪了。” 神父那边又停了两三秒,才道:“你呆在那儿别动,我派人去接你。” 苏曼卿一愣:“什么?” 然而神父没有复读机的功能,交代完这道命令,已经十分干脆地单方面掐断通讯。 苏曼卿和悄无声息的对讲机面面相觑片刻,将神父最后那句话放在脑子里咂摸片刻,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 这地下矿道路况复杂,许多地方被刻意打通,形成了一张四通八达的“网”。没有熟悉地形的当地人带路,连苏曼卿自己都说不清自己在哪,神父又怎么派人来接她? 除非……她的行踪从没逃离过神父的注视,她身后一直有双眼睛如影随形地盯着她! “他在我身上放了追踪器!”苏曼卿脸色难看地说,“虽然我已经格外小心……但神父手段多变,还是着了他的道!” 她将最近两个月的“行程”飞快过了一遍,很快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在他们离开花山镇后的某天晚上,她不知怎的困得不行,一觉居然睡了整整两天!找了医生来问,只说是太疲惫了,但苏曼卿的身体,没人比她自己更清楚,虽然有点营养不良,又不是肺痨晚期的林黛玉,至于睡得那么人事不知吗? “……他知道我对他有戒心,寻常的追踪器很容易被发现,除非……”苏曼卿一只手摁住自己后颈,那里有一个不甚明显的疤痕,当时医生的说法是,她睡觉时不小心翻下床,磕着了后脑……这么愚蠢的说辞当然糊弄不了苏曼卿,只是她看出背后的授意者是神父本人,未免打草惊蛇,没有深究。 “应该是那时动的手脚,”苏曼卿默不作声地想,“……难怪他一点不把葛欣的告诫放在心上,原来是早就留了后手!” 苏曼卿活了二十多年,给人挖的坑数不胜数,谁知夜路走多了总要遇见鬼,末了凑成一把大的,不由分说地还到自己身上。 还真是现实版的现世报! 有那么一瞬间,苏曼卿很想把对讲机砸了,再将一箩筐污言秽语砸在上面,然而她一抬头对上沈愔担心的眼,刚起的心思又被自己一把掐灭了。 “……这里既然能收到神父对讲机的信号,距离应该不会太远,他们随时可能出现,”她将所有不合时宜的情绪关进闸门里,用最客观冷静的语气陈叔事实,“你必须尽快离开,去和警方的大部队会合!” 沈愔深深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苏曼卿侧耳听了听,总觉得那些神出鬼没的黑衣保镖随时可能从暗角里窜出,情急之下,没轻没重地推了沈愔一把:“放心吧,神父一时半会儿不会对我怎么样的……你还想不想将这颗毒瘤连根拔起?” 沈愔用力闭了闭眼,将某种没来由的恐惧强压下去,突然走到近前,将苏曼卿一把揽进怀里! -- 第370页 苏曼卿:“……” 沈愔一条胳膊箍在她腰背上,将那女孩的脸摁在自己颈窝里,贴着她耳根一字一句道:“别怕……快结束了!很快就都过去了!” 苏曼卿微乎其微地一震,和那阔别已久的两个字当头相撞,居然有点不知所措。 然而这时,隐隐戳戳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不是幻听,是真的有人走了过来,两道雪亮的电筒光一上一下交错而至,有人抻直脖子,用缅甸语问了句什么。 苏曼卿猛地推开沈愔,用最严厉的眼神作出催促。 沈愔强迫自己将目光从这女孩身上撕下来,弯腰扛起不知死活的葛欣,最后和苏曼卿飞快地交换过一个眼神,然后猫腰钻进了黑暗中。 多少难以宣诸于口的情愫和不舍,就在这一触即分间悄无声息地流过。 苏曼卿摁了摁自己嘴角,不知怎的,脸颊居然无端有点发烫。 然而下一秒,她已经若无其事,扬头朝着脚步声传来的方向,用缅甸语回了一句:“我在这里!” 神父在制毒工厂等了半个小时,才等到了苏曼卿。他先是皱了皱眉,似乎想质问什么,目光从她脸上掠过,直勾勾地盯着她脖颈上的青紫瘀血印子:“……怎么弄的?” “被狗咬了一口,”苏曼卿说话吐字还有点困难,不得不将音量控制在一个十分克制的范围内,“老板,您真是养了条好狗,不咬外人,专门对着自己人狂吠。” 神父冲她招了招手:“过来。” 苏曼卿毫无避忌,大大方方地走到近前。神父伸手在她脖颈下探过,轻摁了摁伤处:“疼吗?” 苏曼卿不以为意:“不疼。” 神父的目光突然有些变深,不知是光线的缘故还是看花眼了,那双略有些泛棕的眼睛里浮起清晰的血丝,一缕一缕纠缠着眼瞳,像个随时会撕开伪装、露出原形的吸血鬼。 他抬头看向接应苏曼卿的黑衣保镖,用缅甸语说了句什么,苏曼卿耳根微微一动,分辨出那句话的大概意思是:“你们过去时看到其他人了吗?” 有着缅甸血统的保镖摇了摇头,也用缅甸语回了句什么。 神父随即将目光转回来,温柔地看着苏曼卿:“我让苗昂登他们护送你回来……现在就只剩你一个人?” 苏曼卿像是没听出他话里的试探,十分坦然地一点头:“嗯,中途遇上了条子,我和他们走散了……” 这是个相当拙劣的谎言,很容易验出真伪——神父只要让苏曼卿带他去交火现场,就能第一时间戳穿她的谎话。 但是苏曼卿十分笃定,神父不敢冒这个险! 假如有万一的可能,她说的是真的,那就意味着警方的大部队已经赶到附近,并且正在四处搜捕他们,这时原路返回,和自投罗网有什么分别? 方才护送苏曼卿回来的黑衣保镖面露焦灼,用缅甸语催促了句什么。 神父淡淡扫了他一眼,只是一眼,就让那保镖闭了嘴。 但是偏偏有人不懂看人眼色,好比某位明先生,一声不吭地当了半天壁花,掐着秒针在最关键的时刻插了句嘴:“神父先生,既然警方已经追来了,说明这地方并不安全,他们随时会摸到这里,咱们还是尽快离开吧!” 神父微微眯紧眼,到底没说什么,一只手掌怜爱地抚过苏曼卿发丝,弯下眼角笑了笑:“那就走吧。” 第194章 险恶(上) 他们一行只有十几个人,想走不难,那价值十亿美金的毒品却是绝对带不走的。说缅甸语的黑衣保镖一边做着出发的准备,一边频频往那些箱子上看,肉疼的神情溢于言表。 苏曼卿两只手插在衣兜里,事不关己地想:原来“神”的召唤也扛不过利益的诱惑,神父给自己打造的这具“金身”,终究只是个伪劣产品。 就在这时,神父忽然轻轻唤了她一声:“Athena。”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浑厚,苏曼卿却觉得太阳穴处的某根小青筋神经质地抽动了下,末端不知连接到哪处要害,一时间居然从太阳穴到后颈根都隐隐抽痛起来。 她若无其事地回过头:“什么事?” 神父扶着镏金手杖,仰头看着洞角的照明灯:“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吗?” 苏曼卿心说“都什么时候了,这老怪物不忙着赶紧跑路,净瞎扯这些做什么”,脸上却像跟心里腹诽的人是共用一具身体的同胞姐妹:“你说过很多话,我都记得。” “我告诉过你,不管你做了什么,我都能原谅,只有一点……永远,不要背叛!”神父一字一句地叹息道,“一定要牢牢记清楚了!” 苏曼卿眉心微微一皱。 可能是上了年纪的缘故,这次回归,她明显感觉到神父比以前话痨了。然而话痨不可怕,可怕的是他唠叨的每一句话都不是干摆着看的壁花,每一个标点符号里都藏着别有的用意、险恶的用心,以至于苏曼卿几乎形成条件反射,一听这老怪物开口,就紧张得手心冒冷汗。 她咬了咬腮帮,开口依然是毫无破绽的谦卑顺从:“……我记下了。” 神父意味深长地扫过她,似乎还有些意犹未尽,幸而这时,突如其来的异响打断了他下了病危通知的话痨晚期——两声枪响从极远处传来,一头一尾连成长针,毫不客气地刺中所有人那根不堪重负的神经! -- 第371页 神父倏尔回头,紧接着,只听急促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一个盯梢的保镖匆匆跑来:“老板,条子……条子来了!” 苏曼卿:“……” 她方才扯谎说,自己是遇上条子才和其他人走散了,原本是随口瞎掰,谁知警方赶来的太及时,不早不晚,刚好替她把这个谎圆上了。 难不成,她从出生下来就没停过的背运,终于要及时止损了? 神父皱了皱眉,顾不上对心腹部下“微言大义”,言简意赅地道:“走!” ……可是,警方能找到这里,想必是有知根知底的人带路,多半已经将各个出口包圆了。这种时候,他们能走去哪? 此时,尖利的警笛已经从四面八方包围了巴沙寨,三辆警用吉普沿着神父一行的轨迹,直奔要害地来到断崖边。西山市局刑侦副支队长薛耿一马当先地跳下车,抓起绳梯看了眼,肯定地说:“人是从这儿下去的!” 耳麦里刻不容缓地传出赵锐的话音:“目标开始移动了,而且速度越来越快,应该是毒枭团伙发现形迹败露,正忙着逃窜!” 薛耿飞快道:“赵局,我申请下洞执行抓捕!” 赵锐稍一犹豫,薛耿已经毫无停顿地说道:“沈队已经追下去了,两个‘线人’也在底下,咱们没时间耽搁了!” 赵锐暗一咬牙:“那就……” 话音未落,他手机猛地震动了下,低头一看,只见某个熟悉的号码发来一条短信,内容很简单:别下! 赵锐:“……” 幸好这一回,沈愔没跟他玩“猜猜猜”,很快就发来一长串解释:“神父很可能在洞口设下陷阱,仓促追下去太危险了,离着不远有个废弃的矿洞,从路径推算,矿道的出口处应该就在回风巷!” 赵锐片刻不敢耽搁,将这一长串话只字不落地转发给薛耿。薛副队一招手,当即有干警将一卷地图摊开,那是缅甸警方向当地一家矿业公司紧急征调来的,标注的开采矿洞虽然不全,沈愔所说的矿洞却赫然列明其上。 薛耿惜字如金:“走!” 一直被神父甩在屁股后头的警方像是来了场大爆发,总算抢到了先手——神父一行刚拐进岔道,身后就传来催命的枪声,电光火石间,不用神父吩咐,黑衣保镖已经自动留下两个断后,和穷追不舍的特警玩起了巷战。 “乒乒乓乓”的枪声不绝于耳,当先带路的保镖却在前方的岔道口处停下脚步。 紧随其后的陈聿猝不及防,差点和保镖先生来了场追尾事故。所幸明承诲眼疾手快,将他一把拽回,只听神父疾步上前,不紧不慢地说道:“一起走风险太大,兵分两路吧。” 明承诲瞳孔微乎其微地一缩,刚想说什么,神父已经笑吟吟道:“您请放心,这些人都是训练有素,一定会护送您平安离开的。” 明承诲拧起眉头,就见神父背后的苏曼卿抬起头,冲他不易察觉地点了点头。 明承诲稍一沉吟,已经明白她的用意——警方摸到神父老巢,无孔不入的天罗地网大约也早已布置好,将这伙毒枭一网打尽只是时间问题,他这根“指南针”大可以功成身退,如何尽快脱身就成了当务之急。 既然神父主动提出分头逃亡——不管他是为了降低风险,还是存了险恶的用心,都正中明承诲下怀!只是除了一点…… 明承诲隐含担忧的目光从苏曼卿脸上掠过,用眼神做出询问:你一个人行吗? 苏曼卿不以为意地眨了眨眼。 明承诲于是当机立断:“那就这么办吧!等甩脱条子,咱们在山脚下会合?” 神父和蔼地笑了笑:“好。” 身后的枪声越来越近,显然,拿命断后的两名保镖扛不住特警的密集火力,已经被KO出局。神父不假思索地冲苏曼卿伸出手:“抓紧!” 明知眼下形势危急,苏曼卿依然犹如鬼上身似的,盯着那只戴了白手套的手怔了一瞬。 在神父身边的这些年,她曾无数次在梦中回到多年前那个大火连天的夜晚,梦里的她实现了多年以来的夙愿——将魔鬼递来的橄榄枝甩到一边,再拎起那个十二岁小女孩的衣领,将她脑子里的水好好控干净。 可惜梦境不是现实,而逝去的时光也不会因为一个人的意愿逆流溯回。 就算有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加持,逆转的也只是空间,而非时间。 苏曼卿闭一闭眼,将不合时宜的万般心绪强压回去,若无其事地抓住神父递来的手。 打头的保镖对这一带很熟悉,那些错综复杂的密道就如长在他手心里的纹路,不需要特别辨认,就能在逼仄的矿洞间穿行自如。渐渐的,身后的枪声稀稀啦啦,似乎是那些分头包抄的特警已经被他们甩开了。 这时,前头的保镖突然放慢脚步,神父用力一拽,在惯性作用下匀速前冲的苏曼卿就被他拽回身边。她踉跄两步,不小心绊到一块碎石,差点栽了个大马趴,赶紧扶着洞壁站稳当了。 “怎么了?”她喘着粗气问道,“为什么不走了?” 神父似乎将紧追不舍的警方抛诸脑后,曲指敲了敲石壁,听着石头富有余韵的呼应声,淡淡一笑:“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苏曼卿脑子里没长GPS,当然不知道这鬼地方是哪。她只能凭着方才那一通没头苍蝇似的乱转,大致判断出自己在一路往下跑。她抬头看着神色平静的神父,不知怎的,心头忽然浮起一腔深重的疑虑:“我之前又没来过,怎么知道?” -- 第372页 神父不以为忤,温和地笑了笑。 “这里已经是地下了,”他低声说,“此地富含铜矿,但是每年的开采量并不大,你知道为什么吗?” 苏曼卿虽然对这老怪物时不时犯话唠的毛病很不耐烦,但她很清楚,可怕的不是他经常犯病,而是他犯病时说的每句话都不是干摆着看的,一颗心登时被看不见的手揪紧了。 “一来是因为这里地理位置特殊,处于三不管的地带;二来,位置偏僻,山路难行,地方政府想要监管也是有心无力,”神父意味深长地勾了勾嘴角,“三来……则是因为上世纪九十年代,由于连年的非法开采,导致地质下沉,地下水渗透严重,稍有不慎就是人财两空的灭顶之灾!” 苏曼卿听懂了他的暗示,瞳孔骤然缩成尖利一点! 与此同时,“兵分两路”的明承诲毫不意外地听到身后枪声越来越密集——很显然,特警的火力都冲着这边来了。他摸了摸胳膊肘植入微型追踪器的部位,心说“这玩意儿也太好使了点”。 刚想到这儿,只见打头的保镖突然在狂奔中来了个急刹车,下一秒,他不顾一切地往外扑倒,堪堪和迎面扑来的子弹擦肩而过。 保镖落地时打了个滚,间不容发地缩进角落,用缅甸语不要命地嚎叫起来。与此同时,他一只手拔出枪,是做好了情急拼命的准备! 第195章 险恶(下) 明承诲和陈聿互相看了眼,不约而同地闪身飞出—— 陈聿纵身跃起,人还在半空,两条修长有力的腿已经夹住保镖的脖颈,借着翻身的瞬间用力一绞!只听很脆的“喀”一声响,保镖的颈骨软塌塌地断成两截,人也如被抽了脊梁骨,无声无息地委顿在地。 另一边,明承诲移动如风,也不知他使了个什么走位,身形几乎化成一道残影。察觉不妙的杀手刚掏出枪,手腕就被他捏住了。那看似清瘦文弱的手,力量居然出奇的大,手指合拢的瞬间,杀手只觉得像是被铁箍夹紧了,不由哀声嘶嚎起来。 明承诲动作飞快地卸了他两条手腕,心头忽生异样,电光火石间,他毫不犹豫地飞起一脚,将那嘶声嚎叫的杀手踹了出去!杀手高大的身躯成了一堵密不透风的铜墙铁壁,来自各个角落的子弹不约而同地打在他身上,他张嘴喷了口血,烂泥似的滚在地上。 这突如其来的“内讧”分散了保镖的注意,特警趁机一拥而上,一阵“乒乒乓乓”的交火,很快控制了局面。 这一拨特警的指挥官恰好是薛耿,他看着满地打滚哀嚎的毒贩,又看看好端端站在原地的陈聿和明承诲,一时有点回不过神,下意识端起枪口:“别动,丢掉武器,举起手来!” 明承诲下意识摸了把衣兜,发现除了一根撬锁用的细铁丝,没有任何可以被称为“武器”的物件,冲他无辜又茫然地耸了耸肩。 陈聿在方才的激战中被弹片咬了口,胳膊上划出一道三分长、半分深的血口,正疼得龇牙咧嘴。冷不防听见这么一句,他赶紧把自家这点皮肉伤丢到九霄云外,忙不迭卸下伪装,箭步抢上前:“自己人!我是东海市刑侦支队长陈聿,这位是我的线人——明氏总裁明承诲!” 薛耿拿手电筒照了照,借着惨白的灯光确认了两张鬼脸,这才长出一口气:“没事就好,赵局来时特别交代了,一定要将线人平安无事地带出去,你们……” 话音未落,只听前方拐角处猝不及防地传来两声枪响! 薛耿神色骤变,顾不上和陈聿寒暄,带着特警三步并两步地抢过去,只见一个黑衣杀手倒在地上,宽大的风衣钮扣解开一半,露出底下密密麻麻的□□和炸药。他的致命伤有两处,一处在眉心,一处在后脑。 薛耿的目光从黑衣杀手脸上抬起,借着电筒光照向黑暗深处……然后和面无表情、嘴唇紧抿的沈愔看了个对眼。 那一刻,薛耿一路揪紧的心登时踏踏实实地落回肚子里,就像沦陷区的人民见了亲人解放军似的,开口居然带上一点难以察觉的颤抖:“……沈队!” 沈愔冲他微乎其微地弯了弯眼角:“辛苦了……” 薛耿抹了把脸,将那股莫名其妙的情绪强压回去,抬脚踹了踹一动不动的男人:“这小子也是毒枭的人?绑这么多炸药,是想学人家恐怖分子玩自杀式袭击?” 沈愔皱了皱眉,本能觉得这事没那么简单。 这时,一直躲在角落里的陈老板终于哆哆嗦嗦探出头,刚睁开眼,目光就和躺在地上满面狰狞的死人撞在一处。他被那死不瞑目的男人盯得一哆嗦,整个人当时抽成了筛糠,不顾一切地扑出来,抓着沈愔衣角嘶声哭道:“哎呀领导,我我我真不是故意开枪的,我就是看他想掏武器,一哆嗦就动手了……我真不是故意的!这这这,这能算正当防卫吧?” 沈愔哭笑不得,随口安慰了他几句,然后半蹲下身,将杀手的风衣扒拉到一边,对着他腰上的炸弹皱起了眉。 薛耿正忙着将还能喘气的黑衣保镖上铐押走,就听沈愔突然道:“不好!” 薛耿三魂差点被他这一声吓没了七魄,赶紧箭步抢过去:“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沈愔从衣兜里摸出塑胶手套戴上,小心扒拉开杀手衣襟,指了指他腰间某个闪烁红光的装置:“你看这个。” -- 第373页 薛耿低头一瞧,瞬间抽了口凉气:“这是……” “远程遥控装置……”矿洞另一端,神父拄着手杖,温和又意味深长地看着苏曼卿,“只要一个电话打过去,炸弹就会轰一下……将整堵石壁炸成灰!” 苏曼卿手指不由自主地开始发颤,嘴唇和脸颊一起消尽了血色:“你是打算……” “不错,”神父轻松地点点头,“不管他们能不能逃过一劫,一旦矿洞坍塌,地下水倒灌进来,这只需要短短十几秒就会变成一片汪洋……警察?呵呵,只有喂鱼的份!” 苏满清从牙缝里抽着凉气,一字一顿:“你就不怕……地下水倒灌进来,连着咱们自己一起喂鱼?” 很快,她就发现自己问了个蠢问题—— 不用神父招呼,几个黑衣保镖已经将身上的背包解下来,那背包足有一人高,里面不知装了什么,鼓鼓囊囊的,藏一个成年人毫无压力。一开始,苏曼卿以为里面藏的是毒品,但是拉链拉开的瞬间,她就知道自己猜错了。 那里面装着的居然是个10L的潜水用氧气瓶,苏曼卿学潜水时用过,能在水下支撑40分钟到一个小时——神父宁可放弃价值连城的“金沙”,也要将这么累赘的装备带在身边,可见这一出是一早列在“剧本”上的! 他是打定了主意,要用价值十亿美金的毒品,当作警方下地狱的陪葬! 苏曼卿接过保镖送上的氧气瓶,仔仔细细检查过一遍,甚至试着吸了一口,没发现问题。她环顾四周,发现氧气瓶满打满算只带了三个——刚好够神父和两位“皇后“的份……这就意味着,一旦炸开岩石层,那当了半天苦力的保镖就只能陪着警方一起葬身黑暗! 苏曼卿飞快抬头,目光和保镖一触即分,那是一双空洞而毫无聚焦的眼睛,已经被抽走了活气,剩下的只有麻木和虔诚,仿佛即将踏上的不是一条必死之路,而是鲜花铺地的光明大道。 保镖的夹克衣袖捋起半截,露出手腕上的纹身,咬尾蛇盘踞在十字架上,险恶的竖瞳细细眯紧,像一根冰冷的钉子,毫不留情地楔入眼中! 苏曼卿犹如被针扎了,飞快地扭过头,一只手探到背后,轻轻抚摸自己肩胛。 许多年前,她右肩肩胛也纹了一个同样的纹身,那是魔鬼在她身上留下的吻痕。但是三年前的一场爆炸,大火烧伤了她后背皮肤,那个纹身也在烈火中化为灰烬! 那些可怕的伤疤至今还盘踞在她后背上,对于苏曼卿而言,却像是老天网开一面赐下的礼物——她从出生开始就没遇到过什么好事,活了二十多年,数来居然只有两件事值得庆幸:一是当年福利院遇见了夏桢,二是在边境毒枭的聚会上救下了伤痕累累的沈愔。 如果一定要凑个“好事成三”,那么三年前的大火勉强能凑个数。 苏曼卿回过头,只见那三个保镖从背包里摸出□□和□□,也不嫌硌人,就那么一圈圈绑在腰上,打算做什么不问可知。 神父双手扶着手杖,语气放得轻而缓,每个字音的吐息都格外绵长,几乎带着悲悯之意:“B组一直没动静,很可能全军覆没了……你们不用着急,只要设法拖住他们,再炸穿矿洞的支撑层,那些警察就无路可逃。” 三个保镖单手捏拳,用力一捶胸口,正要转身之际…… 枪响了! 那三下枪响疾如电光火石,猝不及防地炸响在逼仄的矿洞中。有那么一瞬间,简容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全身僵硬了好半天,才随着神父一起,难以置信地回过头—— 然后和面无表情的苏曼卿目光相撞。 苏曼卿握着一把勃朗宁□□,枪口徐徐冒着白烟,三发子弹直入要害,几乎是一击毙命…… 然而持枪人的手指却在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 那个瞬间,她眼底有光激烈挣扎,两股难以形容的可怕力量天人交战,几乎将瞳孔撕成两半——就好像……一个虔诚半生的信徒,亲手砸毁了金身佛像! 简容不敢去看神父的表情,只听他轻轻叹了口气,像是宠溺,又仿佛深深的无奈:“你啊……” 那语气太柔和了,犹如一个慈祥的长辈看着极为宠爱的孩子做了个恶作剧,想要教训她一通,又实在忍不下心苛责。 苏曼卿咬着牙,发白的指尖过电似的哆嗦,然而她死死扣着枪柄,冰冷的枪口赫然对准神父:“……放下武器,往后退,退到安全距离之外!” 神父深深看着她,一字一句仿如叹息:“Athena……记得我跟你说过什么吗?” “我记得,”苏曼卿几乎是强迫自己昂起头,直视那男人无声的注视,好似一根倔强的长钉,将来自重锤的巨压一点一点顶回去,“但是所谓‘背叛’,只来自于依附……而我从未依附过你,又何来背叛之说!” 她语气极轻,简容听在耳中,却如有九天霹雳当头打下。她不可思议地看着苏曼卿,像是从没认识这女孩,又好像……看到一个笃信神佛半辈子的人,不仅砸了金身佛像,还在庄重的庙宇中点了把火,将饱享香火的香案和佛典一把火化成灰! 第196章 分道(上) 神父“宝相庄严”了半辈子,头一回有人当着他的面放出这么离经叛道的“厥词”,眼中冷意一闪即逝,旋即化为无可奈何的哭笑不得。 -- 第374页 “你啊,”他摇了摇头,话音压得极低,尾音打着卷儿地钻入耳中,几乎有勾魂摄魄的效果,“罢了……你毕竟离开组织那么多年,会有些误入歧途的念头也算正常。赶紧放下枪,不论你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我都可以不计较。” 简容偷偷看了神父一眼,有那么一瞬间,真心和假意掺和在一起,她几乎分不清神父是抱着怎样的心态说出这番话。 她知道在来到巴沙寨之前,甚至更早……或许还在花山镇时,这毒枭头目就已经对苏曼卿起疑心了。但是不知为什么,他明知这女孩留在身边的目的不纯,依然不闻不问,就像养着一条不懂事的小狗,虽然偶尔咬人,但是因为獠牙还没长利索,咬人也不过留下一条浅浅的白印,不痛不痒,没流血没破皮,当然不用放在心上。 ——但苏曼卿毕竟不是家养的宠物狗,她是名震西南毒市的“黑皇后”,曾凭一己之力挑翻了玄阮集团!神父留着这么个心机叵测的手下在身边,就不怕这把“利器”什么时候调转刀锋,反捅他一刀吗? 到底是神父自视过高,以至于常年打雁,反被家养的小雀啄了眼,还是……这“临阵倒戈”的一出其实从一开始就写在他的剧本上? 想到某种可能性,这曾经卧底西山市局多年的“红皇后”竟然心头发凉,后颈渗出细细密密的冷汗! 神父摇了摇头,下巴略略扬起,对着空气出神片刻,突然问道:“是谁?” 苏曼卿和简容不约而同地一愣。 神父十分耐心地重复了一遍问题:“那个引诱你走上‘歧途’的人是谁?沈愔,还是……夏桢?” 手电光从侧面打过,苏曼卿瞳孔细细波折了一瞬,那一刻,她城府再深,也按捺不住心头泛起的惊骇:他居然知道夏桢? 这些年,她自以为机密的“复仇大计”,到底有多少落在这个深不可测的毒枭头目眼中?那些私底下的动作……又有多少被洞察先机,条分缕析地呈递到神父案头? 有那么一瞬间,苏曼卿几乎坠入“怀疑论”的深渊,冰冷的疑虑一层又一层漫上来,险恶地纠缠着五脏六腑。但不过一眨眼,她就将这些于事无补的怀疑和猜忌强压下去,眼神仿如铸铁,浑然天成、毫无破绽! “我不能退,”刹那间,苏曼卿犹如沈愔上身,大脑冷静异常,“他们……他还有那些警察,都在我身后!我绝不能退!” “这不重要,”苏曼卿抬起头,轻描淡写地迎上神父,低声说,“重要的是,这一局……你输了!” 神父安插在西山市的据点被拔除,哪怕有漏网之鱼,随着公安部声势浩大的“扫毒行动”开展,斩草除根也只是时间问题。何况他还损失了价值十亿美金的“金沙”,身边人手也折损大半……哪怕活着离开,想要东山再起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再说,他也未必能活着离开…… 神父摇了摇头,看着她的眼神越发悲悯,仿佛莲座上的佛陀望着执迷不悟的世人,不解又无奈。 “十二年前,”他幽幽叹了口气,“十二年前,我第一次见到你时就被深深打动……我从没在一个女孩身上看到那样可怕的眼神,简直像是……要赤手骈足撕开命运的喉咙,将它踩在脚底一样!” “就是那个眼神打动了我……哪怕我明知,你身体里流着不干净的血、心里扎着带毒的刺,依然坚持把你带在身边……” “因为我相信,你会是我最珍贵的宝藏,最完美的作品!” 这男人语气平和,隐隐透着悲悯,每个字音的转折都好巧不巧地正中心口——他就是凭着这手“传销技能”将无数“不开化”的世人聚拢麾下,利用他们的信仰和蒙昧,一点一点塑造起自己莲台上的金身。 但是刨除掉那层掩人耳目的“金漆”,底下的神像却是用白色粉末堆砌成的,只有剥开伪装,才能看清魔鬼的微笑。 苏曼卿颤抖的手指不知什么时候稳了下来,指尖扣紧扳机,枪口纹丝不动。她仰起头,肩膀挺得笔直,像是有一把无形的钉子从脊椎打了进去,每楔入一颗,就逼着她抬头挺胸,将腰板再抻直一些! “十二年前……我的老师夏桢因为撞见吴兴华和毒枭手下走私毒品,惨遭灭口,”她压低声,一字一句都带着终年不化的血气,“当年的凶手都已经死了……除了你!” 她直勾勾地盯着神父,每一个字音都像是从牙缝里挣出来的:“你是我最后一个仇人!” 十二年前的小女孩孱弱又无力,只能躲在树丛后,眼睁睁看着唯一的亲人倒在血泊中。那是她心头挥之不去的梦魇,也是她存身于世的一根拐棍,逼着她强大起来,从血雨腥风中劈开一条道路。 一路走来,当年的“小女孩”早已灰飞烟灭,一层又一层的铠甲和伤口武装在身上,造就了如今的“黑皇后”。 她已经有了和魔鬼抗衡的能力,也有了保护身后之人的力量。 “我再说一遍,”苏曼卿低声道,“放下武器,退到安全范围之外!” 神父偏过头,饶有兴味地看着她:“如果我说不,你会开枪吗?” 苏曼卿没说话,嘴唇抿得死紧,像一截不堪重负的琴弦,已经抻到极限,任何一点外力都会让它声嘶力竭地断开! 然而她扣着扳机的手指稳稳当当,指尖一点点收紧,似乎是在用实际行动向神父昭示“绝不低头”的决心。 -- 第375页 她的注意力太集中了,完全没注意到不远处的角落里,一名原本中枪倒地的杀手轻轻睁开眼。他艰难地挪动手指,从衣兜里摸出手机,然后迅雷不及掩耳地拨通一个号码! 苏曼卿的反应已经够快了,几乎是在察觉不对的第一时间,她就调转枪口,匆忙补了一枪。这一回,杀手倒在地上,彻底没了声息,然而手机信号已经插着翅膀飞了出去,任凭她反应再快也追不回来。 下一秒,矿洞深处传来一声发怒似的闷吼! 薛耿带着执行任务的特警堪堪退到接近出口的地方,就感到地面猛地震了下。紧接着,冰冷的地下水喷涌而出,一个愣神间已经淹没了膝盖!薛耿分明已经退到洞口,刹那间却逼出一身白毛汗,竟然要不管不顾地冲回去,被两个特警一边一个架住了。 “薛队,冷静!” “太危险了,你不能回去!” 薛耿急得眼睛都红了:“你懂个屁!沈队还在下面,我要是敢丢下他不管,姓赵的能扒了我的皮!” 他不管不顾地拼命挣扎,就这么片刻功夫,上涨的水位已经没过腰身。两个特警一看,顾不上跟他废话,直接将人架起来,手脚并用地往外蹚,一边架着人,一边还试图安慰他:“沈队说不定已经退出来了……这么大的水,你回去也是白搭,沈队方才让咱们先退出来,就是不希望造成多余的伤亡!” 薛耿心说“你懂个屁,那姑娘在底下,他肯定不会老老实实上来”,然而这话不方便对外人开口,只能压在舌底。他和两个特警纠缠着,一边身不由己地往外走,一边不住回头张望。 沈愔离出口其实并不远,满打满算不过五六百米,但是这区区一里地却在他和出口之间划开一道不可跨越的天堑,鸿沟两头几乎是生与死的差别! 冰冷的地下水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轻而易举地堵住他的生路。矿洞内外巨大的压力差让水流格外汹涌,根本站不住脚,他被水流裹挟在中间,稍不留神,差点撞上一块尖利的石头。 千钧一发间,沈愔伸手在石壁上撑了下,和那凶器般的石头险险擦肩而过。他用力将自己卡进石壁和甬道间的死角,总算避免了随波逐流的命运,目光却不由越过黑沉沉的水面,望向不知尽头的甬道深处。 “她现在在哪?”沈愔忍不住地想,“还和毒枭在一起吗?有没有想办法逃出来?” 我曾经答应过,会去接她、带她回家……但是现在看来,好像不得不失约了。 她不会怪我吧? 这些念头烟花似的纷至沓来,又流星般归于沉寂,因为这时,迅速上涨的水位已经没过口鼻,他每吸一口气都要竭尽全力地窜出水面,而留给他喘息的余地已经不足十公分! “我等不到救援了,”越是生死关头,沈愔的思路越是无比清晰,“这里是山地,调集救生设备需要时间,按照现在水位上涨的速度,不到十分钟就会灌满矿洞……” 生死只在毫厘间,沈愔的思绪却穿越了时空,回到数月前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当时他在赶一份报告,“夏怀真”则捧着一本小说,躺在他膝盖上。一把柔顺的长发铺满大半个身子,几绺发丝悠悠垂落,不轻不重地蹭过脚踝…… 第197章 分道(下) 被于和辉一个电话叫走时,沈愔虽然惋惜,但也没太遗憾,因为他一直以为那不过是往后余生中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日子。然而此刻回望,他才恍然发觉,那自以为的“寻常”,竟然成了生死一线间唯一的慰藉。 只听“轰”一声巨响,不知从哪冲来一股洪流,泥沙俱下中裹挟着钢筋和石块,劈头盖脸地砸在身上。沈愔毫无防备,被热情洋溢地“拍”了个正着,伤痕累累的胳膊吃不住劲,手指猛地一松。 这一回,没有任何侥幸,巨大的水压将他强行“摁”在矿洞石壁上。沈愔漆黑一片的眼前猝然炸开金星,张嘴没来得及喷血,先被汹涌的水流猛地灌了进去! 此时水流已经没过头顶,连最后一丝喘息的空间都被堵得严严实实。 沈愔已经到了极限,血丝从口鼻汹涌而出,悄无声息地散入水中。他无意识地抓挠着石壁,十根手指鲜血淋漓也毫无所觉,难以想象的水压拍打着胸口,随着气息被一丝丝挤出肺脏,他眼前阵阵发黑…… 那是窒息的前兆! 极致的缺氧中,沈愔忽然想起许多年前,他也曾经历过类似的生死一线——血腥暴力的毒枭窝点和冰冷刺骨的山中矿井微妙地重合在一起,仿佛被命运之手捏住的一头一尾,让他的人生成了个可笑的轮回。 唯一不同的是,这一回,不会再有人不顾一切地涉水而来,拼命递给他一根救命稻草。 不会再有人…… 沈愔忽然张开嘴,一串气泡从嘴里冒出,那是他憋气到极致,脆弱的肺脏不堪重负,被水压倒灌进去。他像一个无依无凭的幽灵,往黑暗深处沉去,眼前最后一丝意识,是一道微弱的光萤火一般从远处飘来…… 听说人在濒死时,会看到来自冥府的鬼火,作为根正苗红的无神论者,沈支队本该对这个说法嗤之以鼻,但是这一刻,他忽然很想临时抱一抱佛脚……哪怕只是一缕幽魂,好歹能随着飘渺的山风卷过千山万水,再摸一摸她的长发、吻一吻她的额头…… -- 第376页 ——就在意识涣散的最后一刻,那点微光居然卷到近前,一只手不由分说地捧住他的脸,下一瞬,新鲜的空气被渡了进来,激活了饱受□□的肺脏。 坚硬如铁石的胸口猛地坍陷下去一角,救命的氧气涌入血液,飞快席卷全身。濒临飘散的意识被一只看不见的手镇压着,一点点收拢回灵台,沈愔倏尔睁开眼,和一双近在咫尺的眼睛对了个正着。 沈愔:“……” 是她! 苏曼卿捧着他的脸,露出焦急的神色,嘴巴一张一合,似乎想大声呼唤,却没法发出声音。直到沈愔睁开眼睛,涣散的视线重新凝聚,她才松了口气,将一样物件塞进这男人嘴里。 沈愔下意识含住,新鲜的氧气长驱直入,将缺氧造成的窒息感驱散得一干二净。他这才发现那居然是个潜水瓶的呼吸器,赶紧如获至宝地吸了两口,忽又意识到什么,忙不迭塞回苏曼卿嘴里。 苏曼卿摇了摇头,长发在汹涌的水流里飘成一把飞散的海藻。她打开水下可用的照明手电筒,白色的光斑出现在甬道尽头——那里赫然有条能容一人侧身而过的岔道! 沈愔不知岔道里有什么,但他看明白了苏曼卿的意思,毫不犹豫地解下一截安全绳,将他和苏曼卿的腰身死死绑在一起。 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就算下地狱,他也甘愿舍命同行! 这一段路放在平时并不长,统共不过三五百米,但是当逼仄的甬道被浑浊的水流灌满后,这区区三五百米立刻成了要人命的鬼门关! 沈愔将自己和苏曼卿绑在一起实在是个明智之举,因为苏小姐虽然智商爆表,体力却堪堪达到及格线,要她以那副单薄的身板对抗水流冲力显然有点勉强。沈愔只能一手抠住石壁棱角,一手拽着苏曼卿,左右开弓的同时还要对抗汹涌的水流,每挪动一步都格外艰难。 有了沈支队这块“人肉挡箭牌”,跟在他身后的苏曼卿反而要轻松许多。她每走几步就把潜水瓶的呼吸器塞到沈愔口中,将救命的氧气渡入这具疲惫不堪的身躯。 在一次换气的间隙中,沈愔不由回头看了她一眼,正好苏曼卿踮起脚尖,将自己挂在他鼻梁上的一绺长发解下来。两人的目光在浑浊的水流里相遇,沈愔抬起手,用冰凉的手心在她脸颊上触碰了下。 苏满清想说“都什么时候了,还有闲心唧唧歪歪的”,可惜眼下场合不对,她被冰冷的水堵了一嘴,实在开不了口,只得作罢。 潜水瓶的氧气能支撑四十分钟到一个小时,分摊给两个人,就是二十分钟。放在平地上,二十分钟足够沈愔兜着四百米的操场上跑二十圈,但是在这条地下矿道中,他紧赶慢赶,也不过堪堪带着苏曼卿拐进岔道。 这一段可能是甬道狭窄的缘故,水流变得十分湍急,沈愔将苏曼卿紧紧护在怀里,用肩膀和背脊作为缓冲,在石壁上实打实地撞了好几下。直到被冲出岔道,水流才重新变缓,沈愔忽然发现自己能用脚尖触到地面,他深吸两口气,顺势往下一沉,然后猛地窜上去,只听“哗啦”一声,脑袋居然探出了水面! ——那条岔道连着一条大巷,比一般的矿洞空旷不少,岩壁上钉着锚杆,高度刚好将人吊出水面。沈愔解下安全绳,将自己和苏曼卿固定在锚杆上,然后把完成使命的潜水瓶丢到一边,一只手端端正正地捧住苏曼卿的脸。 苏曼卿本以为这小子会说些什么,谁知沈支队二话不说,直接俯下头,柔软的口腔含住她的嘴唇,舌尖轻轻细细地舔过唇缝。 苏曼卿:“……” 要不是身上拴着安全绳,她好悬重新扎回水里。 幸而沈愔还分得清轻重缓急,唇舌稍微品了个滋味,就留恋地放开她:“你怎么来了?” 苏曼卿浑身上下被水泡得冰凉,唯有脸皮往外冒着热气,正被烤得不自在,听他这么问,顿时没好气地怼回去:“我不来,眼看你被泡成大肚子□□吗?” 沈愔:“……” 这比喻真是清奇新颖。 苏小姐一盆“冷水”当头泼下,沈支队被热血烧得濒临过载的脑袋总算清醒了。他将苏曼卿冰凉的爪子攥在手心里,呵了口热气,用力搓了搓:“……是神父干的?” 这一回,苏曼卿没跟他对呛,难得沉默了一瞬。 “……是我疏忽了,”片刻后,她低声道,“我没想到神父竟然丧心病狂到这份上……他一早准备了潜水用的氧气瓶,显然早有预谋,而我居然没看出来。” 沈愔听出她隐而不发的自责和歉疚,不知该怎么安慰,索性将人一把摁进怀里。 “跟你没关系,”他低声安慰道,“神父会这么做,谁也没想到……要不是你,现在被困住的就不止咱们俩人了。” 这男人浑身上下都湿透了,黑发一绺一绺贴着鬓颊,显得狼狈又脆弱。但他的语气依然平稳有力、不疾不徐,让人不由自主地安下心来,仿佛有他在,天大的难题都能解决。 苏曼卿定了定神,将前因后果简单叙述了一遍。沈愔不知是什么毛病,非要将她揽在怀里,像安抚小流浪猫儿一样梳理她湿漉漉的长发。苏曼卿试着抗争了几次,发现这男人完全没有“从善如流”的意思,只得无奈地随他去了。 “……水冲进来得太突然,仓促间,我只能开枪逼退神父,然后就过来找你了,”苏曼卿脸色苍白,不知是因为体温流逝的缘故还是怎的,声音不易察觉地打着颤,“水流太急,警方又忙成一团,估计一时半会儿没人顾得上他……你们费尽心血布置了那么久,多半要打水漂了。 -- 第377页 沈愔留意到她的不适,将人往怀里带了带,试图用体温驱散寒意,心说:怎么会打水漂呢?只要你能平安回来,比什么都重要! “就算这回抓不到神父,他也成了丧家犬,短时间内没功夫兴风作浪,”沈愔用下巴垫在苏曼卿颈窝里,湿漉漉的长发滑过嘴唇,似一个眷恋又旖旎的吻,“……你和神父撕破脸也好,以后就能光明正大地走在阳光底下了。” 苏曼卿难以察觉地苦笑了笑。 沈愔没注意到她的异样,虽然被困在冰冷黑暗的矿道里,大半个身体都泡在冷水里,他却仿佛看到了来日的光明坦途,兴致勃勃地规划着未来:“我和韩琛说过了,如果你愿意,随时能回他店里上班……要是想深造或者干点别的也可以,东海大学的顾教授说了,你可以考他的在职研究生,以后留在学校做个助教什么的应该不难。” “以后?”苏曼卿在心里打断他对未来的筹谋,无声地勾了勾嘴角,“我们……哪有什么以后啊?” 第198章 欲望(上) 苏曼卿有时觉得自己这辈子可能和“不合时宜”挂上了钩,该做的事没做,不该做的事、不该踩的线,她在雷池边上里进外出地试探了个遍。 最后积重难返,想回头都不知怎么退回去,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不见尽头的泥潭困在正中央。 好比眼下,她虽然安静地伏在沈愔怀里,心里却在冰冷又疲惫地想:这世上真有亡羊补牢这一说吗? 就算有……又有谁会相信,一株在毒窝里长出的毒苗,其实是治病救人的良药? 然而此时此地,生死悬于一线,苏曼卿唯恐一盆冷水当头浇下,将沈愔最后一点求生欲望直接浇没了,只得将这番冷透人心的感悟藏在心里,任凭单薄的胸口里外成冰,然后将那男人伤痕累累的手指握在手心里,用湿透了的手帕一点一点仔细裹好。 “地下矿道”被水淹了的消息在二十分钟后传到山下指挥车,让薛耿没想到的是,跟着救援部队一起上来的,还有气喘吁吁的赵锐。 赵锐毕竟已经不年轻了,两鬓斑白的男人,一只脚跨进“老”字列,多走两步都气喘吁吁。然而他面色焦灼,哪怕喘成一口破风箱,也不耽误他一把揪住薛耿的衣领。 “沈愔呢……”赵锐开口险些破了音,咳出一段长篇大论,好不容易喘匀了气,“他……人呢?” 薛耿不敢跟他对视,嗫嚅道:“毒贩炸毁了矿道的支撑层,地下水倒灌进来……我们正在紧急抢救。” 赵锐眼前一黑,不知是缺氧还是被这个耸人听闻的消息震的,腿肚子一哆嗦,差点一屁股坐地上。 薛耿赶紧扶住他:“赵局,你冷静点,现在当务之急是赶紧把人救出来……” 赵锐猛地一咬舌尖,将满腹万箭穿心的焦迫合着血腥味一同咽下去:“救援部队呢?设备送上来了吗?” “正在赶来的路上,”A组的常国栋飞快接口道,“咱们跟缅甸地方政府借调了排水机,预计会在一个小时内赶到。” 闻言,赵锐非但没露出喜色,眼神反而一沉:一个小时,别说救人,就算送到了,估摸着也只有给人收尸的份! 那一刻,总是笑弥勒样的西山市副局长收敛起所有的“和蔼可亲”,眼神冷得如同反射阳光的瑞士军刀:“还有别的预案吗?我的人等不了这么久!” 薛耿和常国栋互相看了眼,神色都有些踌躇。 赵锐一眼瞧出这俩老小子的花花肠子,气得破口大骂:“都什么时候了,还他妈玩什么欲言又止?有话快说!” 薛耿于是不再犹豫,飞快道:“之前带沈队潜入巴沙寨的陈老板,他说可能有办法。” 赵锐立刻屏住呼吸,示意他继续说。 “陈老板说,这矿道是依据山势而开,由东往西依次递减——东南边的山坳处原本有个排水口,只是前两年被塌方和泥石流堵上了,成了个死胡同。” 赵锐心念一动:“你是说……” 薛耿点点头:“沈队现在十有八九被困在矿道中段,咱们若是能炸开排水口,兴许还有……” 赵锐根本等不及他把话说完,已经摁住耳麦,大声吩咐:“老李,对,是我!你听我说,把所有的□□和炸药都拿来,送到矿洞这儿来,我有急用!” 此时的沈愔其实并没有赵锐想象中的那般处境艰难,他虽然伤得不轻,一咳嗽就是一串撕心裂肺的血沫,但是有苏曼卿在他身边,每每用手帕替他抹去嘴边的血迹。那手帕不知是什么材料做的,在水里泡了这么久,那股清幽的冷水甜香依然挥之不散,娉娉袅袅地糊了他一脸。 ——对沈支队来说,这样的待遇就算不是天堂……也差不了多少。 他把头搭在苏曼卿肩上,趁着两人难得的“亲密无间”,占尽了苏小姐的便宜:“明承诲能顺利通过神父的考验,是你在背后帮他吧?” 苏曼卿用鼻子喷了一声,虽然觉得这男人揽在自己腰间的手小幅度地上下移动,颇有“揩油水”的嫌疑,但是听他说话语气是一如既往的冷静平稳、公事公办,居然被糊弄过去了。 “不然呢?”她没好气地反问,只是和平时的冷嘲热讽、尖酸刻薄相比,柔和了至少两个八度,乍一听更近似于撒娇的嗔怪,让人……尤其是男人心里,像是被温热的水流滚过,说不出的受用舒服,“明氏总裁都能请动,你们可真是好本事,就没想过万一玩脱了怎么收场?” -- 第378页 沈愔一声不吭地接受了“人民群众”的批评,又不无好奇地问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苏曼卿将额头抵在他肩膀上,深深吸了两口气。 “神父是个极为自负且异常敏锐的人,怀疑心尤其重。我在花山镇时暗中帮你们脱身,他虽然没有真凭实据,心里其实已经有了猜疑,不可能再像原来一样信任我,”苏曼卿轻声说,“所以我只能想方设法地削弱葛欣在他心目中的可信度,让她同样被排除在核心之外。” 沈愔一听就明白了:“三位皇后,两个都打上了不可信的标签,那么神父对最后一位红皇后寄予厚望也是理所当然的。” 苏曼卿点了点头,迟疑了一瞬才道:“至于红皇后的身份……你应该能猜到吧?” 沈愔眼神倏忽一沉,揽住她的手紧了紧,沉默片刻才道:“我知道……是简容吧?” 苏曼卿和他淡漠的眼神一对视,没来由一阵心虚,虽然她自己也不明白有什么好心虚的——简容这根钉子既不是受她主使,也不是她安插进去的,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口黑锅都扣不到她头上。 但她就是莫名其妙地心虚,听沈愔提起简容心虚,想到简容偷偷传递给神父的那些情报心虚,至于她私底下和简容达成“统一战线”……更是虚的不能再虚。 “简容的身份,你应该比我清楚,”沈愔低声说,“她对神父的忠心无可置疑,不然也不会……你是怎么说动她的?” 苏曼卿无声地笑了笑。 “‘忠心’是这世上最虚无缥缈的东西,上一秒还忠心耿耿,下一秒也许就翻脸无情,”她低声说,“就像因势而动的水流——河水本身无常态、无常形,禁锢住它们的是河道。” 沈愔微微皱眉。 “或者,换一个通俗点的说法,就是人心的欲望,”苏曼卿漫不经心地说,“如果不是有所欲、有所图,谁会冒着吃不了兜着走的风险,在系统内部费力不讨好地潜藏十多年?” 沈愔不喜欢她说话的语气,说不上具体缘由,就是觉得这女孩就事论事的语气太客观,反而透着某种不甚明显的疏离,像是刻意在自己和人世之间划出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 然而他没说什么,只是拢住苏曼卿的肩膀,将人往怀里带了带,用冰冷的嘴唇在她额头上碰了碰。 “那简容的欲望是什么?”他低声问。 “简容早年间曾在基层公安系统历练过几年,期间认识了一位基层刑警,两人情投意合,很快发展成恋人关系,”苏曼卿低声道,“可惜好景不长,没两年,那名刑警在一场缉捕毒贩的行动中不幸身亡,被追授了烈士。” 沈愔何其敏锐,只听了个话音就反应过来:“什么意思?他的身故……不是意外?” 苏曼卿事不关己地耸了耸肩。 “我不知道,”她自嘲似的笑了笑,“你也是一线刑警,应该明白这种行动有多危险,出意外的可能性有多高……我们手里没有任何证据,就算有怀疑,那也只是‘怀疑’而已。” 这话乍一听很有道理,但沈愔认识她不是一天两天,当然听得出她隐而未发的暗示——虽然没有证据,可八九不离十,这出“意外”不是天灾,而是人祸。 沈愔眉头皱得更紧:“简容知道吗?” “知不知道有分别吗?”苏曼卿反问道,“人死不能复生,她要是‘知道’了,不过多赔上一条命,何必呢?” 沈愔用伤痕未愈的手掌抚摸着苏曼卿后脑,湿漉漉的长发从他指尖温柔拂过,仿佛缠绵的水、缱绻的风:“既然简容已经认了,她又为什么……” 苏曼卿弯下眼角,在沈愔看不见的角度,锋利的光隐隐闪烁。 “因为事情还没结束,”她轻声说,“在那个小警察死后……也可能是在那之前,简容发现自己有了身孕。” 沈愔将这番话放在脑子里回味片刻,平平淡淡的脸色终于变了:“你是说……” “对,是那个小警察的骨血,”虽然沈支队吓了一跳,苏曼卿的语气却是出人意料的轻松,甚至带着点微妙的笑意,“简容这人也是奇怪……她明知自己和那小警察不会有结果,连恋人身故,她都不敢深究背后的真相,只能咬牙认了这个哑巴亏。可是发现自己有身孕后,她非但没趁早‘防患于未然’,反而想方设法瞒天过海,将这个孩子生了出来……生完了还不敢自己养,就当没这回事似的交给别人,平时藏着掖着、讳莫如深,一年也未必能见一面。” 第199章 欲望(下) 苏曼卿用轻描淡写的三言两语,给沈愔描述出了一个险象环生、杀机重重的处境,沈愔只是稍微将自己代入其中,就炸开一身鸡飞狗跳的寒毛,实在想像不出简容当年是怎么在组织和神父的双重“压力”下将这个孩子神不知鬼不觉地保下来的。 他心里一瞬间涌上诸多疑问,将本就迟钝的语言中枢堵得差点当了机,艰难运转片刻,终于挑出一个最急迫的:“……既然简容藏得这么好,你是怎么知道的?” 苏曼卿反握住他伤痕累累的手,将饱受□□的手指合在手心里,轻轻呵了口气。 “我一早知道‘红皇后’的身份,比你……还有警方早得多,”她微微苦笑了下,“毕竟,人总得给自己留条后路。” 沈愔紧紧扣住她的手——不敢太用力,怕捏疼了她。又不敢放松,唯恐一不留神,那只纤细的手就像游鱼一样从手指缝溜走。 -- 第379页 他放缓了语气,看似随口道来,其实每个字都打磨过无数遍棱角:“你这么处心积虑……是一早想从神父身边离开吗?” 苏曼卿抓住他的手,在他青筋嶙峋的手背上轻轻吻了下。 “神父麾下三位皇后,白皇后常年驻守西南边陲,红皇后潜伏在系统内部……如果我想反戈一击,至少要争取到其一,”她有条不紊地分析道,“白皇后主管毒品这条线,干的是杀头的买卖,争取到她的可能性不高……既然如此,我的攻坚目标当然要放在红皇后身上。” 她没具体说自己是怎么弄到简容身份信息的,但想来不会太轻松,说不定还牵扯到某些不那么上得了台面……甚至不那么合法的手段。 但是那一刻,沈愔非但没觉得不适,反而涌上某种难言的怜惜。 “她琢磨这些时才多大?”沈愔想,“十八?二十?总之离成年不会太久。” 同龄的女孩子大多没来得及踏上社会,眼睛依然天真懵懂,纵使背着“成人”的标签,私心里仍旧将自己当成孩子宠。 她们操心最多的不过是这一季新出的衣服没钱买、期末考挂科没法补考,谁会想到“生死”和“退路”这样严峻的问题? 沈愔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将苏曼卿往怀里拢了拢,抚摸她长发的动作越发轻柔。 “你摸清了简容的底细,然后用这个威胁她?”沈愔低声问道,“她会心甘情愿照你的话做吗?” “不是我威胁她,”苏曼卿的体温随着冰冷的地下水流走,嘴唇白得吓人,每说一个字,牙关都克制不住地微微打战,“是她自己一早生出这个念头……我只是选了个最恰当的时机,用一个合适的理由在她身后推了把。” 沈愔有些诧异:“她也想摆脱神父?” 话一出口,他就知道自己问了个蠢问题。 简容的恋人是因神父而死——纵然她没有真凭实据,但以她这些年对神父的了解,肯定不难揣测出真相。血海深仇刻骨铭心,哪怕她脸上若无其事,又怎能真的打落牙齿和血咽? 更何况,她在系统内部多年……虽然一开始是处心积虑的骗局,可谎言说了一千遍,也就成了真。如果不是连自己都骗过了,她这些年又怎么可能隐藏得天衣无缝,以沈愔的明察秋毫都一点没发觉破绽? “简容主动找我提出合作时,我就知道,她其实也有这个心思,”苏曼卿轻声说,“如果留在神父身边,她一辈子都不可能认回女儿,万一哪天东窗事发,母女俩只有死路一条——她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得为她女儿着想。” 沈愔下意识追问道:“她女儿在哪?” 然而苏曼卿抿紧嘴唇,没有开口的意思。 沈愔没等到她的回答,再一寻思,心里已经有了数:简容这么看重这点骨血,连命都能豁出去,不管警方还是神父,只要能将这孩子控制在手心里,无异于捏住了“红皇后”的软肋。 而苏曼卿不愿意说出孩子的下落,不就是担心警方用这孩子当诱饵,伺机引简容上钩? 刹那间,千百种思绪从沈愔脑中一一闪现:作为“西山市局刑侦支队长”,他当然知道“红皇后”既是神父的左膀右臂,又对系统内部极为了解,哪怕她眼下立场不明,依然是一枚威力巨大的“不定时炸弹”,于情于理,都得尽快抓捕归案才能安心。 但当他低头看清苏曼卿晦暗不明的脸色时,突然又不忍心了。 如果沈愔猜得没错,苏曼卿对简容的百般回护,不是出于什么“同盟约定”,她只是在这个女人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因为年幼懵懂时的行差踏错,不经意间走上一条万劫不复的不归路,等到成年了、懂事了,想要迷途知返时,却发现身前身后都是结了薄冰的泥潭,她独自一人行走在深渊边缘,已经不知怎么摸回来时路。 直到这一刻她才知道,亡羊补牢原来是个遥不可及的童话。 沈愔深深叹了口气,良久,终于低声道:“……我知道了。” 苏曼卿愕然抬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竟从沈愔这声叹息中听出了退让和妥协。 可是……这怎么可能呢? 这男人字典里,怎么可能会有“妥协”两个字? 一时间,苏曼卿看着沈愔的眼神不知是感慨还是古怪,活像看到一个假的“沈支队”,可没等她发问,极遥远的地方突然传来一声闷响,仿佛是隆隆的雷声滚过地平线。 紧接着,苏曼卿回过神来:这暗无天日的地下矿洞里,怎么可能听得见雷声? 仿佛为了印证她猜得没错,下一瞬,没过胸口的地下水像是被某种不知名的力量吸引,往甬道尽头奔涌而去,水位以人眼可见的速度缓缓下落,原本被堵得严严实实的通道逐渐露出真容。 苏曼卿:“……” 她一腔“大难不死”的欣喜刚露出个苗头,就被沈愔打散了——这从来克制内敛、喜怒不形于色的沈支队没忙着求生,先张开胳膊,给了她一个毫无保留的拥抱。 “别怕,”他的音量刻意压低,生怕惊动什么似的,语速放得缓而轻柔,就像哄一个怕黑的孩子,“有我在,不管在哪,你都不会有事的。” 苏曼卿先是微微一僵,继而露出一丝微弱的苦笑——枉她自以为遮掩得不错,却原来这一路的惶惑和动摇,都没能逃出过沈愔的眼睛。 -- 第380页 沈愔可能是把三十年来的“寡言少语”攒了一把大的,无数的话在情肠里蠢蠢欲动,恨不能立刻吐露给苏曼卿知道。 可惜时机不对、场合不对,细细算来,就没一个对的。于是他只好将满腹情肠强行按捺住,默不作声地忍下这记万刃攒心。 “走吧,”沈愔握住苏曼卿的手,淡淡地说,“应该是赵局他们设法炸开了排水口,咱们赶紧离开这儿,别让他们等急了。” 苏曼卿一声不吭地跟在他身后,对他的安排毫无异议,心里却在飞快盘算脱身之策。 长在黑暗中的毒苗怎么可能有重见天日的一天?真让她见了阳光……恐怕离死期将至也不远了。 随着水位缓缓下降,地下矿道的全貌也在沈愔脑子里逐渐成型。他没怎么费力,就辨认出方向,用力一扯苏曼卿:“这边……我记得拐过岔口不到两百米有一条废弃的回风巷。” 苏曼卿一只手被沈愔攥在手心里,暗地里试着挣了一把,发现沈愔居然攥得死紧,五根手指紧箍似的扣住她,唯恐她跑了似的。 苏曼卿登时哭笑不得。 “何必呢?”她默默地想,“迟早都得松开,你再拖……又能拖到什么时候?” 沈愔听不到苏曼卿这番“穷途末路”的心声,兀自紧紧扣着她。水位虽然有所下降,这一路走起来依然不容易,稍不留神就被碎石头废钢筋绊一个趔趄。 然而沈支队满心欢喜,只觉得这辈子没走过这么光明坦荡的路。 “这一趟回去,隔离审查是少不了的,半个月起步,上不封顶……在此之前是不是找机会带她出去吃顿好的?”他在心里盘算着,“有些话也得事先对好词,免得到时说岔了……话说她最爱吃什么来着?肯德基,还是麦当劳?” 这么一路走一路胡思乱想,等地面上的阳光循着回风巷当头打落时,沈愔不自觉地用手挡了下光,心里居然惋惜地叹了口气。 “怎么就到了?”他不无遗憾地想,“我还没有……” 这想法刚露出苗头,就被沈愔果断掐了。他光速拉回思绪,用最义正言辞的语气镇住满腹心猿意马:“到了,我先上,你跟在后面,小心点。” 苏曼卿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 回风巷口挂着绳梯,沈愔三下五除二爬上去,回头冲苏曼卿递出手:“抓住我,我拉你上来。 ” 苏曼卿却不知怎的,伸手的瞬间犹豫了一下,似乎被某种隐形的顾虑阻隔着,迟迟不敢碰上那只伤痕累累的手。 沈愔却没那么多想头,十分自然地抓住她,将人一把提溜上来。 此时一昼夜已经过去,外头天光大亮,远处层峦苍翠,雨后的雾霭隐隐流动。山风从大地尽头卷来,裹挟着清新湿润的草木香,沈愔深吸一口气,刚想说什么,就见他身前的苏曼卿神色骤变,突然不管不顾地冲上前,将他扑倒在地。 下一秒,凌厉的风声擦着沈愔头皮,在岩石上打出一溜火光! 第200章 扑火(上) 偷袭者的枪上安了□□,子弹来得无声无息,以沈愔的反应都慢了半拍。要不是苏曼卿及时推开他,沈支队后背上已经多了一个“晶晶亮,透心凉”的血窟窿。 沈愔扑倒在地,却没忙着起身,而是扣着苏曼卿的腰身顺势翻滚——事实证明,这个反应十分正确,因为子弹紧跟着追来,用实际行动诠释出何为“咬定青山不放松”。直到他俩连滚带爬地躲到一块大石后,密集的弹雨依然不依不饶,在碍事的绊脚石上“咬”出一串密密麻麻的弹孔。 沈愔将苏曼卿压在怀里,只听她微乎其微地闷哼一声。他心头一紧,立马松开手,发现那女孩肩头红了一片。 沈愔瞳孔瞬间凝缩到极致:“……受伤了?” 苏曼卿轻轻“嘶”了一声,从牙缝里挤出话音:“没什么……皮外伤而已。” 沈愔犹不放心,在她身上前前后后摸了一遍,除了肩膀上的弹孔,没发现其他伤处,这才颤巍巍地放下半颗心。 他从衬衣上撕下一片布料,正想替苏曼卿包扎伤口,却被她摁住手腕,幅度细微地摇了摇头:现在还不到忙这事的时侯。 沈愔深深吸了口气,闭上眼,将鼓噪不休的心绪硬生生压下去,抬手在苏曼卿额头上摁了摁。 而后他紧贴在石头上,眼睛虽然闭着,苏曼卿肩头的血迹却在眼前来回晃悠,那点刺目的红像一根长针,毫不留情地刺入脑中枢,全套神经元都在一瞬间调动起来,密密麻麻地聚集在五官六感上,第一时间捕捉到远处几不可闻的脚步声。 “是神父,”沈愔按捺住蠢蠢欲动的杀意,近乎漠然地想,“……他还没走!” 谁也想不到被警方上天入地搜捕的毒枭头目非但没趁乱逃走,反而灯下黑地守在出口附近,趁着这两位“大难不死”、防备最松懈的一刻,出其不意地来了下狠的! 要不是苏曼卿还绷着一根弦,沈支队这遭妥妥就阴沟里翻船了! 沈愔的佩枪在地下矿道时被疯狂的暗流冲走,他现在手无寸铁,身边还有一个战力约等于无的苏曼卿——却要硬扛一个穷凶极恶的持枪毒枭,怎么看怎么处境堪忧,说难听点,就是上门给人家送菜的份。 苏曼卿忍不住揪住他袖口,虽然没说话,担忧之情却从目光中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地传递出来。 -- 第381页 沈愔在她湿漉漉的长发上摁了把,嘴角微微一翘,勾出一个“无需担心”的笑容。 这时,只听身后二三十步远处传来神父的话音,依然是一如既往的温文和煦,隐隐透着悲悯之意:“沈警官,又见面了……这样都能逃出生天,看来您的运气真不是一般的好。” 沈愔没说话,他怀里的苏曼卿先极其压抑地打了个冷战。 沈愔察觉到什么,低头端详那女孩隐藏在阴影里的脸,忽然无师自通地明白了什么:她跟在神父身边小十年,也忍受了这男人十年的精神凌虐,就像东南亚某些国家驯养的野象,被铁链拴了十来年,早已形成应激反应。就算有朝一日重获自由,只要看到那条曾经囚禁过自己的锁链,听到铁链“咣啷咣啷”的响声,就会紧张得浑身冒冷汗。 明知眼下场合不对,沈愔还是忍不住抬起手,在苏曼卿单薄的肩上安慰似的拍了拍。 “三次……整整三次,”就像是宿敌遇上了天生的克星,随着神父的脚步声不疾不徐地靠近,他神一般居高临下、雍容悲悯的腔调也有些绷不住了,“再一再二不再三,你却从我手里逃出去三次——甚至折断了我最锋利的刀!” “沈警官……你生来就是为了坏我的事吗?” 沈愔嗤之以鼻,然而紧接着,他发现怀里的苏曼卿奇迹般地松弛下来——就好像一个笃信神佛的人,在亲手打碎莲台上的佛陀金身后,发现剥落的金漆下藏着的居然是一包包要人命的□□! 霎时间,她从画地为牢的精神禁锢中解脱出来,登时如释重负。 沈愔松了口气,紧接着,他突然意识到什么—— 此时的神父精神极不稳定,这让他比平时更疯狂、更具有威胁性,也更容易露出破绽。电光火石间,沈愔心头冒出一个十分惊险的主意,他脱下外套披在苏曼卿身上,冲她飞快地做了几个手势。 苏曼卿脸色倏然凝重,揪住他袖口用力摇头:不行,太危险了。 沈愔指了指身后,脚步声虽然不快,却锲而不舍地越来越近,显然是那走投无路的毒枭下了决断,哪怕落入警方手里,也要拉着他俩一起下地狱! 他狠下心肠,将自己手腕从苏曼卿手里抽出来,然后纵身飞起,身形快如一道风,呼啸着卷了出去!弹雨随即泼泻着追过去,压根忘了石头背后还藏着一个苏曼卿,以她为中心,周围方圆三米成了风平浪静的台风眼。 如果苏曼卿在藏身处安安稳稳地躲着,或者干脆拔腿逃窜,那要命的子弹未必会找她麻烦。但她五根手指收拢又松开,松开又合拢,手背上挣起凌厉的青筋,突然一猫腰,从岩石背后悄悄溜了出去。 沈愔不顾一切地扑入树林,闪身消失在树干林立的阴影背后。那丧心病狂的毒枭却不肯罢手,紧跟着追进来—— “她是我最珍贵的杰作,我花了十年磨出的‘刀’!”神父压低声音,每个字都含在喉咙里,像是野兽隐隐的咆哮,“哪怕这把刀不怎么趁手,还几次三番割伤主人……我也没忍心跟她一般计较!可你怎么敢……你怎么敢毁了我的刀!” 他胶质的靴底踩在落满树叶的泥地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动静。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沈愔已经消失不见,视野所及俱是隐隐绰绰的暗影,仿佛一把融化的刀锋,虽然失了实形,杀机却无孔不入地散入各个角落。 神父骤然止步,冷冷勾起唇角:“怎么,沈警官也算有头有脸的人,就只会像耗子一样在下水道里打滚,连个面都不敢露吗?” 他连讥带讽的质问回荡在荒无人烟的原始森林里,连一点回响也没激起。 神父又往前走了两步:“沈警官,听说当初你落在玄阮手中,差点被活活剥皮,是Athena把你带了回来……你和她共处一室整整一个礼拜,怎样,那滋味是不是很销魂啊?” 他余韵悠长的话音里在荒林深处四散回荡,碰出一串鸟鸣清幽的回响。 “……知道十二年前,我为什么会一眼看中Athena吗?”神父弯下眼角,浮现出一抹隐晦的笑意,“十二年前,她还是个没成年的小姑娘,就懂得挖陷阱坑‘猛兽’——她借了我的手,将害了她老师的那帮小崽子一一铲除!” “其中一个机灵些的,发现了其中的蹊跷……那小崽子在仓库里放了引火的燃料,本想把Athena引过去,谁知Athena在屋里设了机关,那小崽子没留神触动机关,引发仓库大火,想逃出去时,才发现仓库的前后门都被反锁了。” “等我赶到时,那小崽子已经不行了,整个人烧得焦炭一样,一条枯枝似的胳膊从门缝里探出来,拼命拍着门。而Athena……她就站在门口,小脸被火光映得通红,眼睛死死盯着那焦炭似的人影,嘴角却挂着笑意……” 不知藏在哪处阴沟里的沈愔被他绘声绘色的描述激起一身鸡皮疙瘩。 “那一刻我就知道,她是天生应该站在黑暗里的人……她身上有某种吸引人的特质,只要稍加打磨,就能锻造成一把开山劈石的利刃,”神父淡淡地说,“可是因为你,这把无坚不摧的‘利器’却甘愿折断锋刃,成了一堆毫无用途的废铜烂铁!” “为什么……沈警官,为什么你每次都要来坏我的好事!” 不知从哪扫来的山风回应着他近乎声嘶力竭的质问,卷起密密麻麻的枯枝败叶,劈头盖脸地打在身上。神父冰冷的目光逡巡着每一处可以藏人的角落,稍有风吹草动,子弹立刻追魂索命地赶上前,打出一串山河大地红。 -- 第382页 然而沈愔像是无师自通了隐身术,与这片山林融合得天衣无缝,以神父的眼光居然也瞧不出痕迹! 他索性站住脚,冷冷一勾嘴唇:“不愧是能在玄阮手下卧底三年的精锐……这份藏头露尾的能耐,真是让人佩服。” 可能是被他不带喘气的冷嘲热讽激怒了,神父身后的某处灌木中传出细微的动静,像是一个人控制不住地细细战栗。 神父耳根轻轻一动,表面却不动声色,自顾自地说道:“其实你咬着我不放,不过是为了一个Athena……不如这样,干脆你我合作,Athena也好,别的什么也罢,只要你想要,我保证双手奉上。” 灌木丛里的动静稍微大了点,似乎藏身其后的人被他彻底激怒了。 就在这时,神父蓦地转身,一梭子弹猝不及防地追过去!那灌木后果然藏着人,而且似乎早有准备,竟然在他扣动扳机前窜了出来,黑色的风衣衣角飞快摆动了下,紧接着就被子弹撞击出的火花掩盖了! 第201章 扑火(下) 神父打定主意要将这根隐忍许久的“眼中钉”拔除,一口气打光了枪匣里的子弹,这一波败家操作总算有了成效,就在那人将将扑入下一个掩体之前,两发子弹间不容发地咬入皮肉! 那人闷哼一声,落地时一个趔趄,差点跌个嘴啃泥。 然而一击得手的神父非但没欣喜,反而面露凝重——方才虽然快如电光,他却听得清清楚楚,那不是沈愔的声音,而是…… “而是”后面跟着什么没来得及往外蹦,一道厉风突然从身后闪过,神父堪堪回过头,人已经被当胸踹飞出去! 沈愔这一击算准了方位,人还没落地,已经紧接着腾身而起,一肘子怼上神父下颌!这一下角度、方位拿捏得恰到好处,神父手里的枪直接被他怼飞出去,连人一起狠狠摁在地上! “……她不是刀!”憋了一路的沈愔终于逮到机会将心里的火撒出来,冷冷低吼道,“她是一个人……活生生的人!” 神父像是传说中那头走投无路的困兽,越是死到临头,越是爆发出疯狂的凶性。他一把勾住沈愔脖子,将他恶狠狠地掼到一旁,借着这攻守易位的瞬间,冷笑着问道:“你知道……以往有人觊觎我的东西,会是什么下场吗?” 沈愔被他一记肘锤击中下腹,不堪重负的肋骨发出脆弱的“喀拉”声,不知断了几根。他喉头登时一甜,却没觉出有多痛,因为满心积压已久的怒火蹭一下窜起,再被神父火上浇了一瓢油,转瞬有燎原之势。 “我小心翼翼捧在手心里的女孩……怎么就成你的了?”沈愔咬牙切齿地想,“要不是你……我怎么会兜这么大一个圈子,还差点找不回来?” 汹涌高涨的怒火给沈支队加持了无穷的潜力,他借着那一瞬的爆发,将掐住脖子的神父猛地蹬了出去,然后合身扑上——自己扑不算完,还不知从哪顺来一块石头,恶狠狠地拍在神父脑门上。 “咣当”一下血花四溅,沈愔自己没觉得有什么,同时目睹这一幕的苏曼卿和简容却像中了定身术似的呆在原地。 三秒后,“定身法”失效,她俩抬起头,交换了一个难以言喻的眼神,然后不约而同地后退两步,尽量和某位明显陷入狂躁状态中的沈支队拉开距离。 那石头足有板砖大小,又是拼尽全身力气砸下去的,居然撞击出凶残的回声!神父半边清俊的面孔登时被血泼满了,嘴角和鼻孔像是炸开支撑层的地下矿洞,不受控制地喷涌出血沫。 沈愔犹不解气,给这毒枭头目双手上了铐,才面无表情的走到一旁——他目标明确,放着吃瓜看戏的简容不管,直奔苏曼卿而去。而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黑皇后”对上他冰冷漠然的双眼,不知怎的哆嗦了下,居然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还没退出安全范围外,就被沈愔扣住手腕,一把提溜到跟前。 苏曼卿刚见识过他“狂暴体”的模样,唯恐他火气没撒净,半点不敢在这时候撮他的火,乖巧地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的鹌鹑,由着这男人搓圆捏扁。幸而沈愔没有拿她撒火的意思,只是从千疮百孔的衬衣上撕下两截布料,妥帖地缠裹住不断流血的伤口。 他就着那副面无表情的淡漠脸,没有情绪起伏地问道,“你没事吧?” 这种要命的关头,借苏曼卿三个胆也不敢说“有事”,赶紧拨浪鼓似的摇了摇头。 沈愔像是被她战战兢兢的模样逗乐了,嘴角要笑不笑地抿了下,抬手在她湿漉漉的发顶上揉了把。 苏曼卿差点被他不轻不重的一把揉散了架。 沈愔漠然的目光被她毫无血色的小脸“扎”了下,终于重新凝聚出焦距。他冰冷青白的手指颤动了下,似乎想去触摸苏曼卿,还没来得及碰到,身后突然响起干哑的笑声。 “呵呵,呵呵呵……咳咳!”神父从短暂的昏厥中清醒过来,满脸血迹顾不得擦一擦,一边咳一边喘,从喉咙深处挤出断断续续的笑声,“你以为……就这么完了?” 沈愔在他开口的瞬间已经飞扑出去,就第一个翻滚,把枪抢在手里。只听“咔嚓”一下,保险上膛,冰冷的枪口对准神父,只要他稍有异动,下一发子弹保准送这毒枭头目下地狱! 然而神父不愠不怒,用戴着手铐的手摸索着扶住镏金拐杖,艰难撑起身。森冷怨毒的目光越过沈愔,落在他身后——苏曼卿的身上。 -- 第383页 “记得我告诉过你什么吗?”神父隐秘地勾起唇角,“绝、对……不要背叛!” “不管你做了什么……哪怕心甘情愿地当一条泯然众人的狗,或是想要从我身边逃离,我都可以不追究,但是不能背叛……绝对不能背叛!” 神父叹息着摇摇头,脸上流露出货真价实的惋惜:“我给过你很多机会,可惜……你没抓住!” 苏曼卿忽然意识到什么,眼皮微微一沉,将飞快凝缩的瞳孔遮掩得滴水不漏。 下一瞬,只见血流满面的神父长笑着用力一拧,那镏金的狼头手杖看着身价不凡,质量却不怎么样,居然被他薅断了脑袋!镂空雕琢的杖头翻转过来,里面藏了一个小巧的控制器,他不等沈愔有所反应,已经快如闪电地摁下去! 沈愔:“……” 他还没弄明白那遥控器是做什么用的,忽听身后苏曼卿极为隐忍地闷哼一声,无声无息地蜷缩成一团。 沈愔三魂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没了七魄,脱口道:“你怎么了?” 苏曼卿几乎把牙根咬出血,终于挣出一句非常没有说服力的:“……没事。” “怎么会没事呢?”神父语气温柔的让人直起鸡皮疙瘩,好像眼前这位不是个大活人,而是什么价值连城的珍宝,被他呵护备至地捧在手心里,“为了不让我心爱的‘宠物’再次走失,我特意给她加了个‘项圈’——就藏在脑干和脊椎连接的部位!” 沈愔脑子里“嗡”一声,下意识地看向苏曼卿,见她伸手摁住后颈,神色虽然有些诧异,却并不过分,显然早有预料。 沈愔差点死在河水汹涌的地下矿道里时没怎么样,被毒枭集团围追堵截、百般追杀时也没怎么样,此时此地,心脏却狠狠一沉。 “项圈……”他从后槽牙里挤出话音,“你对她做了什么?” “没什么,只是追踪器、定位器,还有……一小块G4炸药,”神父冲他摊开手,嘴唇微微翘起,原本是个清俊和煦的笑意,却因为半边脸上沾满了血迹,活像个磨牙吮血的鬼怪,“炸弹的控制器就在我手里,沈警官,你是要我死,还是要她死?” 沈愔从没经历过这么清奇的“两难之选”,罕见地愣在原地。 “我给过她活下去的机会,可她偏要一头往死路上撞——既然如此,就让她陪我一起下地狱!”神父形容狰狞地咧开嘴,“来啊,开枪吧!” 沈愔扣住扳机的手顿时僵在原地,皮肉像是和冰冷的金属长合在一起,分明轻轻一收就能放倒神父,却死活扣不下去。 “怎么,不敢开枪吗?”神父微笑着问道,“你们布下这个天罗地网,不就是为了引我上钩?如今天大的功劳就摆在你面前……怎么事到临头,反而下不去手?” 远处的树林中传来细细簌簌的动静,沈愔不用回头都知道,是警方的支援赶到了——这原本是他最强有力的后援,此刻却成了要命的“枷锁”,一重重施加在身上,压得那只稳如磐石的手如坠千钧! “G4高能炸药的威力,沈警官应该比谁都清楚,你那些同事就算赶过来,也只有送菜的份,”神父额头伤口汩汩冒着血沫,一只眼睛被血水糊满,又顺着眼角滑落,乍一看像是流出一把狰狞的血泪。他的声音重新压得轻而缓,仿佛吟唱什么似的,一字一节都有动人心弦的魔力,“想救他们吗?很简单……炸药装置和脉搏频率相关联,只要脉搏消失,炸弹也会自动失效……” 沈愔听懂了他的暗示,瞳孔收缩到近乎炸裂开! 神父微笑看着他,那样温柔悲悯的字句,却生生被他说出诅咒的意味:“一边是并肩作战的同袍,一边是心爱的女人……沈警官,你会怎么选?” 沈愔像是跟枪长在一起的手指难以察觉地细细战栗起来——神父、苏曼卿、手中的枪口,还有从远处赶来的同事,构成了一个致命的“环”,横跨在生死之间,保持着如履薄冰而又岌岌可危的平衡。 此时,来自四面八方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树林深处甚至能隐隐看见第一拨赶到的特警身影。沈愔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电光火石的瞬间,苏曼卿忽然抬起头,和一边的简容飞快交换过视线。 简容微乎其微地点了下头。 她俩目光一触即分,却在一瞬间达成了默契——下一瞬,简容飞快抬手,枪口闪出看不见的火光,毫不拖泥带水地穿透咽喉! 神父猛地一僵,血光冲天而起,霎时间居然切断了阳光!横亘二十年的罪恶在这一瞬间轰然落地,激起看不见的硝烟和尘埃。 与此同时,苏曼卿横肘抹过脖颈,指环上锋利的棱角干净利落地切开脖颈! 倒地的一瞬,她好像听到了沈愔的呼唤,可惜离得太远,没听清他说了什么,只是脑子里迷迷糊糊地冒出一个念头—— 看看,我说什么来着?长在黑暗里的“毒苗”见了阳光,可不是只剩飞蛾扑火一个结局? 第202章 决断(上) 神父是扎根在中缅边境上的一颗毒瘤,他隐忍狡诈又狡兔三窟,两国警方缉捕多年,连他一根头发丝都没抓着。 谁也想不到,他会在这样一个人迹罕至的荒山野林里,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猝不及防地落下帷幕。 仿佛一段血腥又充满罪恶的“链条”,在阳光扫荡过境的瞬间,摧枯拉朽般崩裂。 -- 第384页 然而此刻的沈愔顾不上考虑这些,他视野里只有一片狰狞的猩红,几乎是本能地扑上前,接住了堪堪倒地的人。有那么几秒钟的光景,他永远条分缕析、运转精密的大脑当了机,只有完全的空白。 ……甚至没留意神父倒下后,那本该板上钉钉的爆炸声居然没炸响! 血腥气山呼海啸般淹没了沈愔,他眼睁睁看着苏曼卿眼睛里的光以人眼可见的速度消退下去,一颗心也跟着沉下去:“阿卿……醒醒!别睡!不能睡!” 然而苏曼卿听不清也看不见,濒临涣散的意识被一泓温润的水包围着,回到母亲子宫一样安心舒适,连挣扎的念头也没有,悄无声息地沉了下去。 “阿卿!阿卿!” “求你醒醒!” “别睡……你睁开眼睛看看我!” 苏曼卿听到有人在叫她,但她太疲惫了,一点也不想睁开眼,放任自己往黑暗深处沉去,一同濒临消失的,还有她的脉搏和身体表征…… 闪烁着刺眼红光的手术室门忽然被急匆匆地撞开,一个护士模样的年轻姑娘探出头:“谁是里面那女孩的家属?” 方才还泥塑一般浑浑噩噩的沈愔突然站起身,因为起得太猛,不小心牵动断裂的肋骨,痛得差点一口气没上来。然而他咬紧牙关,不动声色地忍过这一下,擎着一脸若无其事的淡漠开口道:“……我是。” 护士姑娘:“……” 瞧这位一脸无动于衷,要不是主动站出来,还以为是个毫无干系的路人甲。 幸而护士姑娘干这行多年,见惯了人情百态,对沈支队的“凉薄”没表露太大的反应,只是飞快地说:“病人大脑缺氧严重,全身休克,正在紧急抢救,家属做好准备。” 她匆匆交代完,就想该干嘛干嘛去,谁知手肘一紧,突然被人攥住了。 沈愔看着冷静,实则三魂七魄没一个在位的,这一拉一扯拿捏不准力道,直接把人护士姑娘拽了个趔趄。他却毫无所觉,浑浑噩噩地问道:“她……她怎么样了?” 护士姑娘莫名其妙地崴了下脚,本就气不打一处来,差点以为这是个听不懂人话的二愣子。然而她一抬头,对上这人的眼睛——那简直不像活人的眼睛,精气神被什么吸走了似的,焦距完全涣散开,只剩两口黑洞洞的深潭。 只有一丝摇摇欲坠的光,闪烁在黑潭深处,强行镇住最后一缕濒临消散的神魂。 护士姑娘突然明白过来,这位不是漠不关心,而是牵挂太深,一颗心都系在里头那位身上,以至于魂儿丢了。 她心头一软,不由放缓了声气:“病人气道和颈静脉被切断,失血严重……幸而没伤到动脉,否则连抢救的余地都没有。” 沈愔:“……” 那护士姑娘上下翻飞的两片嘴皮子像是两把薄而锋利的刀片,一开一合间,吐出的字眼已经将他凌迟过一遭。 ——气道、颈静脉、失血严重……那可是活生生的血肉之躯,她怎么能对自己这么狠? 沈愔手指一颤,护士姑娘趁机抽回手,飞快地跑了。 沈支队肋下一阵阵抽痛,他却压根感觉不到,一只手机械地摁住腹部,表情木然地坐在长椅上……直到一阵脚步声从走廊尽头传来,不紧不慢地到了跟前。 沈愔漠然抬头,和神色憔悴的赵锐交换了一个眼神,又一言不发地低下头去。 虽然沈愔性格内敛,七情轻易不上脸,架不住赵锐从小看着他长大,很容易就分辨出“冷静镇定智珠在握”和“失魂落魄呆若木鸡”的分别。他见不得沈愔这般模样,索性拿脚尖踹了他一下,没好气道:“怎么,丢了魂了?” 沈愔没说话,用沉默传递出“您老人家这张嘴开过光”的意味。 赵锐长叹一声,在他身边坐下:“你就不问问神父和简容怎么样了?” 沈支队巴掌大的胸口除了一个“苏曼卿”,其他什么也塞不下。但他终究被赵锐这句话拽回一点理智,顺着他的话音问道:“神父怎么样了?” “死了,子弹穿喉而过,一枪毙命,”赵锐说,“子弹已经送到技术组进行比对,我瞅了眼,应该不是咱们配发的子弹。” “不是配枪,”沈愔淡淡地说,“开枪的是简容。” 赵锐点点头,又道:“简容逃脱了……咱们的人来晚一步,搜遍整片森林也没找见人影。” 沈愔垂下眼,用力捏了捏酸胀的眉心:“她早就想逃离神父,当然有所准备,咱们的人不熟悉周边地形,很难找到她的踪迹。” 赵锐曲起手指,在膝盖上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突然问道:“可是简容为什么要这么做?” 沈愔抬头看了他一眼,没吭声。 赵锐一双老眼利如紫电清霜,仿佛能剖开胸膛,将他心底最隐晦的念头拖出来,摊平在青天白日之下:“简容潜伏在系统内部近十年,一直没露出马脚,可见对神父忠心耿耿……怎么一回到神父身边,就立刻叛离了?” 沈愔想起苏曼卿那番“忠心论”,只觉得本就不大的胸口越发心塞了。 “……那要等抓到简容才知道,”他抿了抿干涩的嘴唇,避重就轻道,“也许她一直想逃离神父,只是没找到合适的机会。” 赵锐盯着他看了半天,没从这小子八风不动的面孔上瞧出破绽,只得暗暗叹了口气。 -- 第385页 “终究是老了,”他默默地想,“都搞不懂这些年轻人在想什么。” 就在这时,手术室的门再次推开,一个年长些的护士步履带风地走出来,着急忙慌地左顾右盼:“里面那病人的家属呢?” 沈愔活像被通了电,倏地站起身:“我是,她、她……” 他仿佛被一道看不见的闸门压住舌头,死活说不出后半句话,护士却没那么好的耐心,飞快把话说完:“病人突然呼吸心跳骤停,你们谁签一下病危通知书?” 沈愔:“……” 他脸色苍白的像是被谁捅了一刀,嘴唇微微哆嗦,忽然箭步抢上前,要不是赵锐伸手及时,差点用血肉之躯在手术室的大门上撞出一个人形窟窿。 苏曼卿的意识坠入到无边无际的空旷中,死寂如潮水,一波接一波盖顶而过,她眼睁睁看着光线和声音远离而去,却没觉得有多恐慌,反而有种如释重负的解脱感。 然后,在一片空白的荒芜中,她又看到那个睽违多年的身影—— 夏桢从虚光深处缓步走来,脸上带着温润的笑意。苏曼卿则似乎变回当年那个没有成人腰身高的小女孩,抬头看着泛着白光的人影,踮起脚尖,冲男人伸出一只手。 “你是来带我走的吗?”小女孩歪头看着男人,殷切又期待,“老师,我已经等你好久了。” 夏桢像多年前那样温柔微笑着,抬手在他的小姑娘头顶揉了把,却在她伸手来抓时后退一步。 小女孩登时愣住了:“……老师?” 夏桢摇了摇头,那双熟悉的眼睛定定注视着他的小姑娘,里面的情绪十分陌生——仿佛遗憾,又像是欣慰。 他伸出笼罩在白光中的手,刹那间,逆流的时光呼啸而动,细碎的风声温柔拂过脸颊。苏曼卿低下头,错愕地发现自己短小的身体在一瞬间长大,只是一眨眼,已经能平视夏桢的双眼。 十二年的光阴凝聚成一把浮尘,裹挟在风声中错肩而过。原本触手可及的距离骤然拉大,苏曼卿伸出去的手被一道看不见的屏障挡了回来,不知所措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回去吧……”夏桢翕动嘴唇,比出无声的口型,“你不该来这儿……有人在等你。” 有人在等你…… 苏曼卿只觉得自己像是一片裹挟在狂风中的落叶,或是巨浪潮头一叶微不足道的扁舟,被呼啸的浪头不由分说地推了回去。无形的力量托着她,穿过云遮雾绕的来路,黑暗试探着伸出触角,却在即将触碰到她的一刻,被挡隔在外。 下一瞬,黑暗分海般裂开一条通道,凝固的时空重新流动,她完完整整地重归光明。 “病人有心跳了!” “心电恢复!” “血压也在逐渐上升!” 堪堪冲到手术室门口的沈愔冷不防听到这一句,脚步骤然一顿,护士和赵锐趁机冲上前,一边一个拽住他。 没等赵锐低声怒斥,就见这永远冷静淡漠八风不动的西山刑侦支队长膝弯一软,悄无声息地滑落在地。 紧接着,他抬手捂住脸,汹涌的泪水从眼角滑落,一滴滴打在冰冷的地板上。 苏曼卿在ICU里住了小半个月,沈愔就在外头守了半个月,赵锐和薛耿苦口婆心地劝了一箩筐,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没奈何,护士长只能在ICU外间给他单独搭了张小床,才算能让沈支队消停歇一会儿。 幸而他伤势不算重,比起苏曼卿直接割断静脉血管,肋骨断裂和那一堆乱七八糟的擦伤已经是小儿科了。 第203章 决断(下) 半个月后,苏曼卿终于“刑满获释”,转入单人特护病房。与此同时,沈愔颤巍巍地下了床,第一时间把自己收拾得干净利索,不仅洗澡更衣,连新长出的胡茬都剃得整整齐齐。 前来探望他的赵锐一手拎果篮,一手拎保温桶,百味陈杂地看着这从小看到大的孩子从一沓精心准备的衬衫中——行头是丁绍伟友情附赠的——挑出一件最合身的,三下五除二换上,腰线熨烫得笔杆条直,每一颗扣子都扣得整整齐齐,往那儿一站就是大写的“玉树临风”,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位马上要出席什么重大活动。 赵锐只觉得心肝肺一起乱颤起来,说不出是“欣慰”还是“感慨”,平白体会到“吾家有儿初长成”的老父亲心声:“我说你拾掇这么齐整做什么?那姑娘现在还昏迷着呢,又看不见。” 沈愔:“……” 他被老人家一句话捅穿了肺管子,刚愈合的肋骨又开始疼了。 说来也怪,医院数得着的主治医生顶着沈支队的“死亡射线”,挨个给苏曼卿做了诊断,得出的结论大差不差,都是“已经脱离危险”。 可是都五天了,苏小姐就是死活醒不过来。 沈愔本想让医生将自己和苏曼卿安排在同一个病房,方便看顾,还能时不时做些偷偷摸摸的小动作。可惜这念头刚冒了个泡,就被赵锐强行镇压! “住什么一个屋?我告诉你沈愔,人家可是大姑娘,你跟她孤男寡女的……这、这这像什么话?” 沈支队虽然高冷,但他本质上还是个端方的谦谦君子,干不出“不成体统”的勾当。虽然揣了满腔委屈和不舍,还是老老实实地听从了组织上的安排。 “医生怎么说?”赵锐拎着保温桶,里头装的是热乎乎的鸡汤,还特地加了花旗参和响锣片——是受沈愔所托,给昏迷中的苏曼卿补身子用的,“那姑娘什么时候能醒?” -- 第386页 “不知道,”沈愔随手摁下电梯往上的楼层,然后在电梯门打开的瞬间,自自然然地接过赵锐手里的保温桶,仿佛那个桶一路都是自己拎的,“医生说,她大脑缺氧时间过长,已经对颅脑造成损伤,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可能是明天,也可能……” “也可能”后面跟着什么,沈愔没明说,但赵锐已经明白了。 他不知该怎么安慰沈愔,只能抬手摁住他肩膀,轻轻拍了拍:“……没关系,现在医学科技这么发达,实在不行咱们就从国外引进设备,一定能把人救醒。” 沈愔没说话,脑海中突然闪现过医生那句意味深长的“她已经脱离危险了,如果一直醒不过来,那很可能是潜意识里不想醒来”。 当时沈愔没往细里想,但是此刻,这句话像一根细长的针,猝不及防地扎在某根绷紧的弦上—— 她为什么不想醒来? 是担心说不清之前的“历史遗留问题”,还是因为……她在黑暗中行走那么久,已经不知道怎么正大光明地站在阳光下? 那他们这些人……一个屋檐下的耳鬓厮磨、日常的朝夕相处,还有绝境中的相濡以沫,对她来说,也都轻飘飘的没有份量吗? 这些念头一闪即逝,快到甚至抓不住形迹,走廊尽头就在这时传来仓促的脚步声,一个护士匆忙跑过,差点和沈愔撞个满怀。 沈愔赶紧扶了她一把:“怎么了?” 护士脸色苍白,火急火燎道:“不好了……特护病房里的病人不见了! 沈愔瞳孔骤缩。 苏曼卿毕竟不是普通的“犯罪嫌疑人”,调查组到现在还没在“线人”和“戴罪立功的污点证人”之间做出定论,何况这中间夹了个沈愔。因此苏小姐的待遇比一般的嫌疑人好了许多,没上锁也没戴铐,只有两个便衣二十十四小时守在病房门口,既是监视,也是变相的保护。 正因为没拿她当“犯罪嫌疑人”看,所以看守不如平时严密,以至于被那诈昏的死丫头逮住了空子。 沈愔推开护士,三步并两步地冲进病房,只见屋里果然已经空无一人。窗户推开半边,小风呼啸着穿堂而过,惨遭遗弃的吊针被裹挟在乍起的秋风中,没着没落地晃晃悠悠。 沈愔箭步冲到窗口,探头往下张望,只见一个稍纵即逝的人影飞快消失在花圃之后。 苏曼卿重伤初愈,脖颈上的医用胶布还没来得及卸除,匆忙间系了条丝巾作掩饰。她避开医院大门口的便衣,挑了个人少僻静的角落,驾轻就熟地翻墙而出,刚拐过一条街口,只听引擎轰鸣声疾冲而至,一辆红色的雪佛兰在马路对面缓缓踩下刹车。 驾驶座的车窗摇下半截,里头的人往外张望了眼,硕大的墨镜和防霾口罩遮挡住大半张面孔,然而目光交汇的瞬间,苏曼卿还是一眼认出了来人。 ……是简容。 谁也不清楚苏曼卿是什么时候和这位前市局法医主任达成的默契,更不知道她是怎样联系上简容,等到沈愔如梦初醒地反应过来时,苏曼卿已经动作轻快地穿过马路,一只脚踩进墙角暗影里。 她的身后是这一天最绚烂的阳光,身前是浓重的化不开的暗影,而她只要再往前一步,就会彻底融化在暗无天日中。 就在这时,马路对面突然传来怒吼声:“苏曼卿!你给我回来!” 苏曼卿堪堪碰到车门的手指登时僵住,她抬起头,从车窗玻璃上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此时交通灯已经转绿,车水马龙川流不息,人为地画出一条楚河汉界。沈愔过不来,只能站在马路对面焦急的呼唤:“阿卿!” 苏曼卿被那声称呼猝不及防地戳中心脏,指尖过电似的一颤,居然没了拉开车门的力气。 “为什么要追来呢?”她想,“让我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人海里,不是最好的结局吗?” 她从小生长在畸形的环境中,就像一株暗角里的绿萝,天长地久,已经习惯了暗无天日,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和光明和平共处。 当她裹着“夏怀真”的画皮时,尚且能假装自己是一个普通人,像大多数同龄女孩一样混迹在普通人之间,过着正常人的生活。 可伪装终究不是“真相”,当这层单薄的“画皮”被神父和警方联手撕开后,她即使再不情愿,也不得不面对事实——她是个长在毒窝里的活怪物,哪怕言行举止和常人无异,依然改变不了“怪胎”的本质。 更别提她还背着一箩筐解释不清、也没法解释的“历史问题”,哪怕有“将功赎罪”这个说法,但功算多少,罪算多少,简直是一笔说不清的糊涂账。 苏曼卿不想和警方掰扯,更经不起秋后算账,她只能选择最简单粗暴的解决方式:一走了之! 苏曼卿在神父身边多年,当然不会不给自己留退路。她和简容联手,早已铺出一张无孔不入的“网”,想要避开警方的眼线不是什么难事。而她只要从警方的天罗地网中杀出重围,往后就像鱼归江河,茫茫人海,何处不能容身? 苏曼卿是这么打算的,也为自己的“功成身退”做了充足的准备,可惜她算准一切,唯独漏掉一个最关键的因素——沈愔。 这一点要命的疏漏就像钉在蛇身七寸上的铁锥,令她将发未发的一步卡在光与影之间,从此进退维谷,两厢煎熬。 -- 第387页 简容从后视镜里张望了一眼,认出马路对面焦急顾盼的人影,哑然失笑:“这么快就追来了……看来沈队盯你盯得很紧嘛。” 苏曼卿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闭嘴!” 她气道一度被割开,到现在也没好利索,说话声量不得不保持在一个相当克制的范围内,约等于气声。 然而简容看清她咬牙切齿的口型,笑得越发欢畅。 “他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啊,”这一段红灯的持续时间比较长,足足有一分半钟,简容瞅着还有时间,索性往真皮座椅里一靠,一条胳膊姿势闲散地搭上方向盘,悠悠地说,“当初西山国际酒店炸弹被人发现投放炸弹,虽然最后有惊无险,沈队却消沉了好一阵。” “队里的人不明所以,还以为他是遗憾没抓住幕后元凶,只有我隐约知道一点内情……现在看来,他那时候就对你上了心。” 沈愔的呼喊就在这时掐着秒针传过来:“阿卿……我说过,不管在哪都不会让你有事!有什么我们一起面对……你听到没有!” 苏曼卿掰着车门把手,不知用了多大的力,五根手指全白了,质量过硬的金属把手甚至发出瑟瑟的□□。 简容饶有兴味地端详着她,头一回见识“黑皇后”不为人知的软弱一面,竟然觉得颇为新鲜:“其实……这也未尝不是好事。” 此时“一分半”的时限已到,苏曼卿咬了咬牙,打开车门径直坐了进去,将简容那句感慨直接当风凉话忽略了:“开车!” 第204章 知返(上) 交通灯转绿的一瞬,沈愔几乎拿出百米冲刺的速度,身形化成一道残影,不顾一切地卷过人形横道——可惜他速度再快也快不过四个轮子的轿车,引擎嗡鸣一声,离弦之箭似的窜了出去。 沈支队虽然身手矫健,终归没超脱“□□凡胎”的范畴,不可能凭两条腿追上四个轮子的轿车,只能冲着轿车离去的方向大吼一声:“苏曼卿!” 按说隔着这么远的距离,苏曼卿不可能听见,然而她却像感觉到什么似的,不自觉地回头张望了眼。 驾驶位上的简容活像个看戏的吃瓜群众:“怎么,舍不得?” 苏曼卿抿紧嘴唇,从额头到下颌一线的侧脸轮廓绷得笔直。 简容于是将方才没叹完的半口气补全了:“其实也未尝不是好事……至少,被人放在心头的福气,可不是人人都能有的。” 苏曼卿面无表情:“这福气给你要不要?” 简容大笑一声:“要是沈队肯改弦更张,我早投怀送抱了,还用他亲自来追?” 苏曼卿糟心得不行,也不知“投怀送抱”和“改弦更张”哪个更戳她肺管子,有那么一时片刻,恨不能穿越回地下矿洞,将简法医的软肋打包卖给沈愔。 她还没后悔完,只听简容话音一转,收敛出几分近乎凝重的正色:“说真的,咱们今天想走不难,可是这一走,你跟沈队就再没有相见的余地了。” 苏曼卿五根手指“嗤啦”一收,指甲半个月没剪,长了半公分有余,在真皮座椅上划出五道惨白的印子。 简容一点不心疼昂贵的真皮座椅——反正这车也不是她的,兀自笑吟吟地说:“……从此就是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了。” 苏曼卿脸色铁青,假装自己耳瘸。 “你为什么不敢留下来?”简容近乎好奇地看着她,“是担心不能脱罪,还是不知道该怎么用‘黑皇后’的身份面对沈队?你连‘神’都敢背叛,怎么会没有重回人世的勇气?” 苏曼卿手里但凡有卷胶布,已经把简容那张叨逼个不停的嘴贴住了。 “我是没有办法,公职人员知法犯法,十年起步上不封顶,要是被逮回去,这辈子只能铁窗泪了,”简容叹了口气,“可你不一样——你被神父带走那年还不到十三岁,不具备承担刑事责任的能力,之后的事……虽然麻烦,但也不是完全没法解释。就算真要判刑,也不会太重,三五年后出来,还是能和沈队再续前缘的。” 苏曼卿被她唠叨得耳朵疼,既然堵不住简容的嘴,只能想方设法地堵住自己耳朵。 简容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意味深长地勾起嘴角:“我想重回光明想了半辈子,却找不到回头的路……你比我年轻,比我运气好,小丫头还是惜福些吧。” 苏曼卿终于忍无可忍,用气声冲简容比出口型:“停车!” 简容开车还能一心二用,从善如流地打过方向盘,轿车拐进一条僻静的小巷,沿着马路牙子缓缓停下。苏曼卿不知怎么想的,居然一把推开车门,大步流星地下了车。 简容就在这时滑落半截车窗,用墨镜敲了敲车门:“小丫头。” 苏曼卿一只手插在衣兜里,面无表情地转过头,挑起半边长眉,略带不耐的眼神刻着“有本启奏,无本快滚”一行字。 简容笑了笑:“回去见了沈队,记得给我带个话:我欠小许的人情,以后找机会还上。” 苏曼卿冷艳高贵地转过身,把简容的话当屁放了。 此时已是九月,秋风乍起的时节,南方的阳光依然毒辣,盆倾瓢泼似的洒了一地,透过树杈落下满地的金色光斑。然而沈愔胸口塞满了掺着冰渣的凉水,冷冰冰、硬梆梆,压得他喘不过气。 警方在第一时间做出应对,以医院为中心,方圆三公里内的监控视频全部调取出来。车站、高铁、机场之类的交通干道也安排了便衣,无数双眼睛在茫茫人海中搜寻着,试图将一个身陷沼泽的女孩拉回人世。 -- 第388页 沈愔坐在医院楼下的花圃旁,一只手撑住额头,整个人笼在一团深晦不明的暗影里,活像个刚被掏走神魂的行尸走肉。 赵锐背着手从他眼前溜达了几个来回,眼看这小子把他当空气忽略了,于是用脚尖没好气地碰了碰他:“怎么,丢了魂了?看看你现在这样子……不就是人丢了吗?这有什么,找回来就是了!” 沈愔似乎想笑一下,可他眉间压着千钧的阴霾,实在笑不出来,只能随便勾了下嘴角应付了事。 他不敢说自己对苏曼卿了如指掌,对她的行为模式还是有些了解的:可能是神父多年来的“训练”和精神凌虐让她形成了应激反应,这姑娘永远绷着一根弦,随时随地不忘留退路——她的“出逃”不是心血来潮,而是蓄谋已久,一旦离开西山市,就是山长水远、相见无望! 沈愔一直以为苏曼卿当初亲手割断自己颈静脉和气道已经够狠了,熟料她对自己狠,对旁人也毫不留情。这一刀下去,就是斩断了沈愔费尽千辛万苦系上的红线,顺带将他已经交出去的心里出外进地凌迟了一遭! ……这到底是个什么“物种”?她的心肠是铁石铸成的吗? 怎么能狠成这样! 沈愔抹了把脸,将笼罩在眉心的阴霾飞快抹去,抬头不动声色地问:“局里打算怎么处理?” 赵锐沉默片刻:“协查通告已经发下去了,不过……” 沈愔才听见“协查通告”四个字,眼睛已经眯紧:“谁让发的?” 赵锐:“是局里领导和调查组的共同决定……” 他话没说完,沈愔倏地站起身,截口打断道;“为什么发协查通告?她又不是犯罪嫌疑人!” 赵锐被他当胸一怼,脸色便不大好看。 他当然看得出沈愔对苏曼卿的心思,也不是没想过成全这俩倒霉孩子——如果苏曼卿肯老老实实留下配合调查组工作,将之前的问题一五一十地交代清楚,以她几次三番暗中帮忙的“功”,未必不能抵消之前走了岔路的“过”。 就算抵不了,正如简容所说,她被神父带走那年毕竟还小,负不上刑事责任,按照法律规定也能从轻处理,不是没有从头再来的机会。 但她一声不响,就这么抬腿走了,那问题性质可不一样了:就算之前调查组不想较真,经过这一出,“畏罪潜逃”可是板上钉钉,想摘都摘不掉了。 “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有缘无份’吧,”赵锐默默叹了口气,看着眼前神情晦暗的沈愔,冷不防一抬眼,忽然愣住了,“……沈愔!” 沈愔下意识抬起头,有那么一瞬间,突然觉得眼前炸开金星——正午的阳光无遮无拦,天河倒卷一般涌入视野,那裹挟在雪白波浪中的身影踩着从容不迫的节奏,不紧不慢地走到近前,歪头冲他笑了笑。 沈愔只觉得铺天盖地的光都融化在那个笑容里,视网膜被烧出一个不堪重负的人形印记,犹自舍不得挪眼。 “站这儿发什么呆?”苏曼卿不敢抬高声量,每个字都含在喉咙里,轻轻一弯眼角,“太阳这么大,不怕晒化了?” 没等震惊的赵锐回过神,沈愔已经一声不吭地走上前,将失而复得的人一把带进怀里。 在赵副局长的竭力周旋下,这起虎头蛇尾的“潜逃”事件最终被压了下来,只是苏曼卿“单人间”的待遇也就此取消——在赵锐的特批下,沈愔堂而皇之地搬进了苏小姐的病房。 当然,他搬不是白搬,一同带进去的还有一大包零食——其中包括两盒进口巧克力、两包快递送来的精致茶点、两盒黄油曲奇,还有当初“夏怀真”垂涎欲滴,但是沈愔没让她碰过的……辣条! 不过他很快发现,“苏曼卿”和“夏怀真”性格迥异,口味似乎也不大一样,比方说,苏小姐连眼神都懒得施舍给那两包廉价辣条,直接捞起费列罗的包装袋,将巧克力球塞进嘴里。 沈愔盯着她鼓起来、还一动一动的腮帮,有那么两三秒光景,很想上手捏一捏。 沈支队克制内敛了三十年,就像一根被压制到极限的弹簧,直到今天才逮到机会一股脑爆发出来——他在床边坐下,顺从心意地探出手,在苏曼卿鼓鼓囊囊的腮帮上捏了把:“……为什么回来?” 苏曼卿想也不想:“因为我饿了。” 沈支队在苏曼卿后脑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下,稍稍加重了语气:“好好说话!” 苏曼卿又拆开一包黄油曲奇,将饼干上沾着的白砂糖咬得“嘎吱嘎吱”响:“我饿了……外面没有你。” 沈愔:“……” 这里要不是医院,外面还有两个便衣警察盯着,他能把这姑娘立刻摁在床上! 他强行按捺住一颗几乎跳出嗓子眼的心,低声问道:“你……是为了我?” 苏曼卿没说话,自顾自地啃着饼干,用沉默做出了回答。 沈愔竖着耳朵听了听,发现走廊上挺安静的,一时半会儿没有外人靠近的迹象,于是用一只缠着绷带的手掌捧起苏曼卿的脸,在她额头上蜻蜓点水地啄了下。 第205章 知返(下) 苏曼卿几次三番被他打断填饱肚子的大计,手里一块黄油饼干没来得及往嘴里塞,又放下了。她从沈愔身上闻到一股浓重的消毒水气味——不刺鼻,混合了洗涤剂的清香,还挺好闻的,于是往前凑了凑,下巴尖腻腻歪歪地蹭着他手肘,嘶哑的气声里掺着说不出的含混鼻音:“要是我逃不过‘铁窗泪’这一遭……你会不会嫌弃我?” -- 第389页 沈愔哑然失笑,揉了揉她的脑袋:“不会的。” 赵副局长拎着鲜花和果篮上门探监……探视时,苏曼卿已经干翻了两包饼干和一袋巧克力,正将罪恶的魔爪伸向包装精美的粤式点心……然后被沈愔一巴掌打开了手。 沈愔义正言辞:“你都吃多少零食了?待会儿还吃不吃饭了?” 苏曼卿委屈巴巴:“可我要真被判刑,以后就再也吃不到这么好吃的零食了。” 沈愔听不得“判刑”两个字,在她脑门上弹了一指头,不轻不重地斥责道:“不许胡说八道。” 苏曼卿嘟起嘴,从沈愔的角度看去,她的侧脸轮廓异常优美,眼角狭长入鬓,频顾间俱是难描难画的风情。 然后,这姑娘睁着一双水光盈盈的大眼,含情脉脉地望住沈支队:“阿愔……” 尾音扭了十八个弯,沈愔腿肚子一软,差点当场跪了。 他浑身汗毛疯狂炸开:“你好好说话!” 苏曼卿不理会他,继续用那种是男人都扛不住的腔调,软绵绵地说:“我要吃叉烧酥和马蹄糕。” 沈愔拿出硬扛毒枭酷刑的意志力,顽强地拒绝了:“不行!” 苏曼卿抓住他一只手,在他指根处亲了亲:“阿愔……” 沈愔浑身一哆嗦,不知不觉地咬紧后槽牙:“……不、不行!” 苏曼卿踮起脚尖,在他嘴唇上讨好地吧唧了一下:“阿愔,我就吃一块……” 沈愔:“……” 屋里的沈支队是什么反应姑且不论,门外的赵副局长却是听不下去了,赶紧溜着墙根,怎么进来的又怎么出去了。 苏曼卿表面上漫不经心,其实心里清楚,就她犯的些事,判个三五年不算稀奇。但她没想到的是,那把悬在头顶的铡刀一直没落下来,反倒是小半个月后,沈愔伤势彻底痊愈,赶回市局配合调查组调查。临走前,他特意网购了一大箱零食,作为苏曼卿住院期间的储备粮。 “我和绍伟说过了,他有时间会来看你,你有什么需要就跟他说……但是不许吃太多零食,免得误了正餐,”沈愔事无巨细地细细叮嘱,“还有,没事别乱跑,就乖乖待在病房里,什么时候医生通知你能出院了,绍伟会来接你的,知道吗?” 苏曼卿漫不经心地嗯嗯啊啊,也不知听进去了没。 沈愔于是俯下身,在她嘴唇上轻轻吻了下,一字一顿地重复了遍:“听见了吗?” 苏曼卿:“……” 她不敢再敷衍了事,哼哼唧唧地应道:“听到了……” 沈愔这才满意,贴在她耳根边上几不可闻地说了句什么,转身走了出去。 苏曼卿耳根处瘙痒难耐,一时间居然没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直到沈愔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她才蓦地回神,那男人说的原来是:别怕,有我在,不会有事的。 这话沈愔其实重复过很多遍,只是苏曼卿一直没往心里去:哪怕沈愔私心里再想帮她脱罪,市局和调查组到底不是他家开的,那只伤痕累累的手势单力薄,遮不了天,也搅弄不起风云。 比起她自己的处境,苏曼卿其实更担心沈愔——沈支队是正儿八经的烈士遗孤,根正苗红、身家清白,按说审查只是走个过场,可自从那天出院后,整整半个月他都再没露过面,活像被调查组扣押羁留了似的。 直到半个月后,赵锐拎着鲜花和果篮亲自登门造访,苏曼卿才知道,她这张乌鸦嘴可能开过光,居然猜了个正中靶心! “调查组针对你的问题讨论了半个月,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功过相抵,”他没过多寒暄,上来就直奔主题,“能有这个结果很不容易,你得好好谢谢小愔。” 苏曼卿没觉得庆幸,先凭空生出一腔不祥的预感:“……他做什么了?” 赵锐重重叹了口气。 “……你这次协助调查组缴获神父特大贩毒集团,按说是大功一件,但是你早年间做的一些事,自己心里也该有数,很多已经说不清了。” 苏曼卿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是她早年刚潜入西山市时,为了替夏桢报仇制造的那一系列连环案件,以及西山国际酒店安放炸药的事——虽说她心里一直有根红线悬着,没造成真正严重的后果,警方也没查出真凭实据,但所有人心知肚明,有些事不查则已,一旦顺藤摸瓜,拔出萝卜带出泥只是分分钟的事。 苏曼卿下意识坐直了身体,等着自己的“宣判”。 谁知赵锐沉默片刻,抬手揉了揉酸胀的额角。 “……是小沈,”良久,西山市副局长沉声道,“是他把你那些纰漏补上了。” 苏曼卿不由一愣。 “小沈告诉调查组,你是他的线人,当年那些事……有些被他清理了痕迹,实在掩盖不住的,他就把责任拉到自己身上,说是他授权你这么做的,”赵锐眼角绷得笔直,一时看不出情绪起伏,硬要刨根究底,只有压得极低的语气里透出一点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他补了相关的批示和文件,替你扛了这口锅。” 苏曼卿登时僵住了。 幸而她被神父“教导”多年,心理抗压能力不是一般的强,很快就调整好心态,她从魂不守舍的状态里凝聚出一线清明:“可是……三年前,阿愔他还不是刑侦支队长,有些事也不是他能扛住的吧?” 赵锐惜字如金地一点头:“扛不住的,都被秦厅补漏了。” -- 第390页 苏曼卿彻底说不出话了。 仔细想来,她其实连秦思远的面都没见过,只是之前为了替沈愔洗刷冤屈,才远程联系过两次。在苏曼卿,那不过是举手之劳的一桩交易,“银货两讫”后两厢安好,连人家大名叫什么都快忘了。但是在秦思远,却是结结实实地记住了这份“救命之恩”! “我今天来跟你通个气,过两天调查组应该会派专人问话,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心里得有个数,”赵锐淡淡地说,“小愔挣到这个局面不容易,你别辜负了他的苦心。” 他可能是觉得该交代的都交代清楚了,打算起身告辞,谁知刚一转身,苏曼卿紧跟着站起来:“那阿愔呢?他怎么样了?” 赵锐回头看了她一眼,从这姑娘眼中看出货真价实的担心和关切,塞得水泄不通的胸口总算好过了些。 “没提起公诉,但是前途也算毁了……等这事掰扯出个结果,他大概会引咎辞职,”说到这儿,赵锐实在按捺不住,两道寒光从眯缝的老眼中射出,恶狠狠地剜过苏曼卿脸颊,将一句“你敢对不起他,下半辈子就等着被刑侦支队追杀”严丝合缝地藏在眼底,“一世功勋,就此化为烟云啊……” 苏曼卿一颗心顿时沉了下去,胸口空荡荡的,被穿窗而入的小风吹了个透心凉。 沈愔曾无数次对她说“你放心”,但苏曼卿一次也没听进去——既不相信沈愔有能力摆平那些陈年旧案,更深一层,也是潜意识里给这段阴差阳错擦出的火苗泼了冷水。 堂堂市局刑侦支队长,青年才俊前途无量,怎么会对潜在的“犯罪嫌疑人”认真? 谁知那男人虽然惜字如金,说出口的话却比楔进水泥地的钉子还要硬,说了“你放心”,就真的用自己不算厚实的脊背和大好的前程,为她撑起一片摇摇欲坠、却始终风雨不透的保护伞。 “何必呢……”良久,她喃喃地说,“就为了一个……值得吗?” 赵锐该交代的都交代清楚了,之所以没急着走,就是想看看苏曼卿会是什么样的反应。熟料等了半晌,居然等到这么一句,虽说和预想中的不太一样,也算差强人意了。 “没什么值不值的……头顶那条红线是公正的,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有罪的人,也不会让迷途知返的孩子无家可归,”赵锐意味深长地说,“这个结局不容易,好好珍惜吧。” 说完,这老狐狸将两只手插在衣兜里,溜溜达达地走出门去。 等到一切尘埃落定,已经是一个月后,此时的北方秋风肆虐,南边却是满目苍翠。好不容易“刑满释放”的沈愔第一时间冲到医院……然后和空荡荡的病房面面相觑。 苏曼卿早在一个礼拜前出院,没说明去向也没留口信,人海茫茫就此没了踪迹——对于这个结果,沈愔不是没有预料,但真到了这一刻,还是觉得满心不是滋味。 那些发生过的事、刻在骨头上的烙印,一起经历过的生死、对未来的规划和期冀……在她看来,就这么没有份量? 扑了个空的沈支队神色茫然,回小区的一路上都浑浑噩噩。下车的一瞬,已经凉下的秋风扑了满脸,他打了个寒噤,下意识抬起头,就见门口的花坛边上坐着个……眼熟到不能再熟悉的身影。 那女孩不知在那等了多久,两条细长的小腿从长裙下探出,漫无目的地上下扑腾。阳光来势汹汹,在她周身勾勒出光影分明的边,一瞬间洞穿时间与空间,浓墨重彩地烙印在视网膜上。 只听“啪”一下,沈愔手里的行李袋落在地上,他死死盯着那个牵住一缕神魂的身影,一边难以置信,一边口干舌燥。 苏曼卿听到动静,抬头的一瞬,已经露出一个毫无阴霾的笑容。她站起身,冲他歪了歪头:“我没地方去了……沈警官,能收留我吃软饭吗?” (正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