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相忆》 小说全文免费阅读 第一章 正月刚过,甬道两旁的彩绘宫灯和走马灯还未及摘下,留着一丝新年的余韵。太阳已迫不及待地冒出头来,大把的日光撒在地上,连扑面的微风都带着些暖意。 大红宫墙一眼望不到头,司设监的大门上涂着炝金红漆,一对虎头门环威武霸气。 浣衣局的歇雨打起倒座房的毛毡子走进来,身后跟着同来的秀珠。 她先是打眼一瞧,看见三个穿着灰蓝衣袍的太监正坐在熄了炭火的炕上,一个十三四岁的模样,巴掌脸,细白耐看,一个是御前端凝殿司佩的,叫做福禄,还有一个盘腿正坐在炕上,就着几案盘账,一把珠算盘打得啪啪响,低头敛眉,身如磐石,一股儒雅气质。 这么看过去,立时有人开口:二位姐姐来了,快上座。说话的正是福禄。 歇雨秀珠把浆好的帷幔绸帐放下,落了座。秀珠随口说:这天儿真正热,叫人恨不得换上夏衣来。 可别。老话儿说得好,春要捂秋要冻,减衣裳太快仔细着了凉。 歇雨忙去看那说话的人,见他并未抬头,依旧在打算盘对账,便说:这是怎的了?前儿些日子我来,也没见你这么忙。 福禄接上话说:前儿些日子是只记借还往来,如今儿蔡掌印把采买的帐也交给他了,能不忙吗? 秀珠笑着说:论起识文断字,我看这司设监里就属云喜了,怪不得蔡爷看重。 福禄把嘴一撇,不忿地说:什么看重,只给活干,又不提拔,整日里还要把他当个二主子伺候。 云喜素知福禄是个心热嘴快的人,但这话身为御前内侍的福禄能说,自己却说不得。因此淡淡地说:蔡爷到底是我师傅,伺候也是应该的。 啧,咱们进宫里来的,哪个没有师傅,只没见过他这么使唤人的。 云喜不再接话,扭头对歇雨说:还没和你说,这是新来的,叫做云寿。 那孩子一听提到自己,忙直起腰背,甜甜地喊:姐姐吉祥。 呀,这模样真好,便是入钟鼓司也使得,怎么梁爷没把你要了去?梁爷是指司礼监秉笔太监梁焕,兼管钟鼓司。 云寿低头小声说:分差的时候没银子给内务府的爷爷孝敬。 福禄插嘴说:那你可且受着吧,这司设监是二十四衙门里的下差,不仅活累还没油水捞。要攒个买差的银子,可得有些日子。 歇雨听了这话啐他,当着人家面说人家是下差,只你有头面,陛下眼儿前当差,是个上上等的差使。 福禄听歇雨臊他,也不恼,笑嘻嘻地说:好姐姐,给你赔不是,看在你我同乡的份上,饶了我吧。 歇雨笑着对云喜说:你看看,连同乡都搬出来了,也只有云喜你脾气好,不和他一般见识。 福禄马上打蛇随棍上,那是自然,我和云喜是一票儿,我俩可好了呢。① 正说着,远处传来一声比一声清晰的叫喊声:官防,官防,官防 一时间众人皆敛声屏气,端坐不动。直到那声音远去不见,才又恢复先前轻松的神态。 秀珠开口:这是景主子去慈宁宫给太后定省吧? 瞧时辰该是的。福禄忍不住多嘴,要说这景主子虽是太后的表侄女,但还是锦主子更得宠些。 锦主子也是个厉害角色,竟能和景主儿针锋相对。秀珠也附和道。 这你就不知了吧,锦主子能这么厉害,不光是有陛下的恩宠,锦主儿和御马监掌印太监曹照是老乡,同是沧州府人,平日里也对曹掌印多有赏赐,所以景主子的位份虽比锦主儿高一阶,却也要忌惮锦主儿几分。 云喜听着,心想这闲话真是扯得没边了。背后议论主子,若是被有心人听见捅出去,又是平白无故招惹的麻烦,便对福禄说:你师傅吩咐的事我替蔡爷记下了,等织染局做好了宫毯,一早儿送到乾清宫去。你既是领了差使来,也不好多坐,免得误了时辰。 话刚落音儿,歇雨便站起来说:浆好的帷幔都在这包袱里了,浣衣局不比别处,时时都要人手,坐了这会子也该走了,免得被姑姑骂偷懒。 福禄也站起来说:我也走了,正好顺道送送姐姐。 还顺道呢,浣衣局在南,乾清宫在北,出了司设监的大门咱们就各奔一处了,哪儿来的顺道。歇雨说着便同秀珠往外走。 福禄一边跟着打哈哈:院子里这段也是顺路。 出了屋,福禄又是走得磨磨蹭蹭,又是朝秀珠打眼色。秀珠哪里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待出了大门,便说,瞧着日头晒的,我先去前头柳树底下遮遮阳,你俩慢慢走。说罢便头也不回地快步朝前走去。 约有一盏茶的时间,歇雨方脚步裹裹地从后面赶上来。 四周静寂,偶尔有一股南风刮着草叶新芽沙沙作响。秀珠忍不住打趣道:哎吆吆,羞煞人了。 少胡说!歇雨脸上泛着薄红,瞪她,他说前些日子休沐在宫外买了胭脂,要给我,我没要。且不说我俩没个名头,叫人瞧见,只一条私相授受的罪名,可不是好玩的。 这规矩自太祖皇帝定下来,约有七八十年了,到如今也只是个规矩。私底下,有谁在意过。秀珠换了正经口气,压低嗓子说,我看福禄是个有前程的,你那哥嫂是个浑懒虫,老子娘又不在了,等将来到了年纪放出去,也不一定能给你指个好婚事,如今你得多为自己打算。 歇雨听到这话,叹了口气:我何尝不知道这些,正是要为自己打算,才想要找个可意的,长长久久一辈子。 秀珠也叹了口气,悄声说:我知道你的心思。云喜原也是个好的,可他毕竟是罪奴,若无人提携,一辈子也就是个司设监的杂役了,月俸没有几个,你若去了可就要过苦日子了。 我是下三旗包衣出身,从小过的便是苦日子,我只想找个待我好的。歇雨想了想又说,云喜家原本也是大儒世家,若不是正熙四年家里落了难,哪能轮到我呢。 是啊。听说三族以内男丁皆发配宁古塔与披甲人为奴,女眷幼童入掖庭宫,一大家子一夜之间从天上落到地下,惨哪秀珠也忍不住唏嘘。 长长的甬道望不到头,微弱的声音从嘴里飘出来便四散无影,不留一点痕迹。 ①一票儿指同一批进宫的太监。 第二章 云喜捧着织染局新织好的黄裁绒织团龙蝠炕毯往乾清宫走,他今天穿着一件灰蓝色圆领无纹棉夹袍,更称得肤色如羊脂玉般白皙温润,千层底黑布靴子噔噔地踏在青石板甬道上,十五六岁的形容,远远望着颇有些弱柳扶风,清癯孤寥的意味。 才走到乾清门外,就听到一声比一声高的打哧声。云喜知道这是皇上御撵将行,慌忙后退几步,跪在一旁,俯身叩头。不多时只隐约看到一对着皂靴的人马打跟前走过,待那打哧声远去,他才起身行路。 圣驾出行卤薄仪仗自有一套制度,便是这每隔五日去给太后晨昏定省,也是乌压压一片人随侍左右,排场十足。先是一排都知监的役使太监高喊着打哧开路,接着是执伞扇的仪仗太监,御前佩刀侍卫分列在肩舆两旁及尾后,后面跟着执盥盆,拂尘,唾壶,香炉的随堂太监,而这抬肩舆的八个太监更是高大强壮一个模样,将包裹着明黄绸布的木杠稳稳地放在肩膀上。 肩舆上坐着个二十七八岁的青年男子,着明黄色团龙纹常服,面沉如水,不怒自威,正是当朝的皇帝。天子十八岁践祚,改年号为正熙,始称正熙帝。陛下当年从一众皇子中脱颖而出,其中艰难凶险并不为人所知,但定然是十分有手腕的。 撵驾自乾清宫出到慈宁宫落,早有太后的贴身婢女菀姑姑候着迎驾。 太后正端坐在偏殿碧纱橱暖阁的黄花梨十字连方罗汉床上,拿茶盖子撇着茶叶沫。 正熙帝在下首躬身:儿子恭请母亲金安。 太后欢喜地忙把茶杯放下,让着手说:皇上快挨着哀家来坐。近日瞧着气色差了些,可是政务繁忙?膳食用得可好?胃口如何? 劳烦母亲记挂,儿子近来一切安好。 太后问的是情真意切,皇上答的是平平淡淡,这也是有原由的。本朝历来的规矩,皇子们甫一出生,便交由一众保姆奶娘谙达姑姑们侍候,非是年节也见不着自己的亲生母亲,又加上正熙帝统领朝纲之后,太后偏心娘家人,几次三番为其谋官赐爵,外戚当政,犯了君王大忌,故而母子之间愈发不亲厚了。 太后又与正熙帝说了些日常琐事,话头一转便扯到了她的表亲侄女景妃身上:前儿些日子,景妃见我食欲不振,特意让她宫里的厨子琢磨出一样新鲜药膳来,难为这丫头有心了。 儿子日理万机,案牍劳形,不能承欢膝下,景妃如此也是替儿子尽孝了。正熙帝手指捻着胭脂水釉薄胎瓷杯,口中依旧淡淡地说。 太后垂眸,抚着腰间的璎珞继续说:满宫里,也就这个丫头能与哀家说说话了。前些日子她的嫡母进宫请安,说到你的表弟也已弱冠了,差使还没个着落。 正熙帝听到这话,慢慢把茶杯放下,心中已有不豫,面上却不显出来:表弟还小,如今各部的差使都有人顶着,等过些日子朕自会安排他。 哀家想着他年轻该多出去历练历练,不如让他任个两淮盐运司同知。 正熙帝的眸色立马暗下去,前日他才在御书房同都给事中温栎提了一句两淮盐政的事,今日太后就开口给娘家人要这差使。 因此,沉吟一下说:朕已给锦嫔说了,让她的兄弟去两淮盐运上当差。 太后慢慢地说:虽是如此,这圣旨未下,当有回旋的余地。 母亲。正熙帝压着火气,沉声说:景妃的父亲已是靖国公,一等爵位,荣宠无限,他们家何必连个从五品的官职也不放过。 太后被这话一激,愣了愣,一时蠕动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正熙帝见状,又放缓了语气:朕金口玉言,不好反悔,等过些日子,朕让他去苏州织造上当差,如何? 太后面色悻悻,只得点头道好。 乾清宫西暖阁的软榻上。 正熙帝换了衣裳,手里握一杯酽茶,挥手屏退了众侍人,独留乾清宫总管太监张秉德在一旁问话。 张秉德敛息屏气忐忑不安地立侍旁边,苦等着正熙帝把那茶水啜饮完了,才听到轻描淡写的语气,太后想要我把两淮盐运的差使指给景妃的弟弟。 张秉德听得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里,腰躬得更紧,天子家事,母子嫌隙,可不是寻常内侍能听得的。 依旧是平常语气,又接着说了一句:怎么朕前脚说的话,做的事,后脚便叫太后知道了。 此话一出,张秉德立时心惊肉跳,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额头已沁出一层细汗来。 正熙帝目光幽幽地说:这乾清宫里不干净,你也不知给朕打扫打扫。 第三章 天色渐暗,到了掌灯时分。 司设监的东厢房里,连点了六根并指宽的香烛,直照得屋内如同白昼一般。 一个三十多岁的容长脸太监歪在铺着软缎的炕上,嗒嗒地抽着旱烟,这人正是司设监掌印太监蔡诚。 云喜从碧纱橱的里间后头走出来,微躬着身说:师傅,床铺已经收拾好了,您还有什么吩咐? 蔡诚点点头,放下旱烟枪,你去拧个手巾把子来。 云喜走到门后头放置脸盆的地方,把雪白的毛巾对叠两下,折成个小方块,再拿热水瓶往上浇水,待湿透了一拧再伸展开,热气腾腾的,递到蔡诚手里。 蔡诚拿着擦了擦脸,觉得精神不少,又对云喜说道:还是听会儿书,今儿个听《吕洞宾飞剑斩黄龙》吧。 得嘞,您听着。云喜坐在炕沿上朗声读着,一把嗓子像是深谷清泉,琵琶拨弦,清冽动人,暮宿苍梧,朝游蓬岛,朗吟飞过洞庭边。岳阳楼酒醉,借玉山作枕,容我高眠。 大踏步向前,双手去拔剑,却便似万万斤生铁铸牢在地上,尽平生气力来拔,不动分毫。 正读着,忽听一道声音传来:昏夜听书,蔡兄真是会享受,云喜这把嗓子也是好的。 云喜往门口看去,来人穿着灰蓝色绸缎长褂,面皮白净,身体略显富态,忙说:梁爷您吉安。 蔡诚一脸喜气地说:什么风把焕哥您给吹来了,快上炕坐,云喜,给你梁爷沏茶。 云喜起身沏了壶雨前龙井,放在炕中央的案上后,立侍一旁。 梁焕先夸了句好茶。又说,原本早该来的,只是这几日司礼监忙得很,也脱不开身。乾清宫里有个奴才笨手笨脚的,打破了东西,为这事御前总管张爷一连发落了好几个奴才。如今御前缺人手,让张爷忙得团团转。 梁焕看了一眼蔡诚,心里盘算着说:临来这儿时,张爷还找着我问哪,说前几日来乾清宫送宫毯的云喜瞧着怪伶俐的,你不是蔡诚的同乡嘛,帮咱家说和说和,让那孩子来御前当差吧。我说,云喜是伶俐人没错,不仅懂事还识文断字呢,这么好的人儿,只怕蔡爷不肯放哪。张总管就说,哎吆,咱家这儿着急用人哪,不行我去找司礼监刘琏刘掌印说项,我一听就想这事也不能麻烦刘爷呀,就应承下来了。 这一通长篇大论说下来,蔡诚已明白了他的来意,半笑着说:焕哥,这好话赖话进话退话都让你包圆了,我还能说什么呢。 瞟了一眼云喜,见他听了这话,脸上也不显神态,心里倒是有了几分赞赏,便接着说:我身边就这么一个通笔墨的人了,也被你要走了。原本那些识字的内侍都是内书堂出身,进司礼监当差,下头的衙门只能捡司礼监不要的,还没有几个。 说着又发出感慨:我虽和你是同乡,是司礼监这一枝儿,可仅目不识丁这一条,就得不着刘爷的青眼。 哪儿能那。梁焕安慰他,你这司设监掌印不就是刘爷首肯的嘛。 那是你保荐的我。蔡诚把烟枪往几案上一磕,行了,我又不是不放人,将来云喜有了前程,别忘了我这个师傅就成。 第二日一早,云喜洗漱完毕,便收拾了衣裳用品,赶去乾清宫应差。 张秉德先是给他安排了住处,然后说:待会儿你跟着咱家去给陛下请安,陛下见过了你,应允了,往后你就去御书房伺候笔墨。 云喜垂首低眉,多谢张爷指点,我记下了。 张秉德引着云喜进了西暖阁,跪下请安,说道:奴才给主子请安。这是新进来的云喜,原先在司设监当差,如今笔墨上正缺人,陛下可觉得稳妥? 云喜跪在下首,只瞥见一双明黄缎面海天龙纹靴,又听到几声窸窸窣的翻书声,然后才听到一个低沉浑厚的声音:那便这样吧,你领他下去安顿。 恋耽美 小说全文免费阅读(2) 出了西暖阁的门,在抄手游廊上走了好一阵儿,张秉德忽然站住了脚,往后就在御前当差了,你是个伶俐人,知道什么该干什么不该干,咱家也不多说了,只一样提醒你,认清自己的主子是谁,明白你是在为谁办差使。 云喜在心里暗自嘀咕,早知道司礼监与御马监势如水火,各成一派,难不成这话是让自己向司礼监掌印表忠心?不过自己从司设监出来已算是半个刘派的人了,这话说的没头没脑,叫人不好贸然回答。 正想着,又听张秉德说:不要学以前那些蠢材奴才,在主子之间乱嚼舌根。他说着,翘起兰花指往慈宁宫的方向指了指,又划回来落在了西暖阁上。 云喜顿时打了个激灵,心中已经了然,张爷放心,我自当守好本分,用心伺候陛下。 第四章 正熙帝的御书房设在西暖阁里紫檀夹纱夔龙纹隔扇后面,正对着填漆雕花百叶窗。几缕晨曦洒下来,落到黄花梨木卷云纹剔红翘头书案,书案上整齐地摆放着青玉浮雕蟠螭长条镇尺、青玉海水游龙纹笔架、掐丝珐琅缠枝莲纹水丞,宜兴窑紫砂桃式砚滴及一众笔墨纸砚。 云喜趁着正熙帝用早膳的时辰,开始洗笔磨墨,预备文房事务。 正好梁焕抱着一摞折子走进来。 梁爷您吉祥。云喜将身子让了让,帮他把折子放在案头。 呀,这是到御书房当差来了,可得好好做事,既是给你师傅长脸,也是给我添光。 多谢梁爷提携我,回头请您吃酒。云喜客气地回应。 梁焕眉来眼笑地说:你有这个心就好,在这儿要仔细当差,我看你的福分远不止这些呢。 借您吉言。云喜微微笑着,像一汪幽深的湖水。 正熙帝用罢御膳,便到御书房里看折子,云喜立侍在书案后一丈远的地方,以便随时伺候,张秉德站在隔扇旁,其余的小太监们都站在西暖阁外的廊檐底下,免得打扰到陛下凝思。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云喜一动不动地垂首站立,思绪渐渐飘远。他想起小时候爹爹常在温煦的午后就着书桌临摹字帖。那时他才四五岁,刚刚启蒙,踩在竹篾藤椅上,瞪着圆溜溜的黑眼珠看包蘸墨汁的狼毫一笔一画划过白净的宣纸。偶尔能嗅到淡淡的松烟墨香,窗外是棵枝繁叶茂的芭蕉树。兴致来了,他的爹爹便把他抱在膝头,握着他的小手,一丝不苟地教他摹赵孟頫的字帖。有时候,爹爹的门生拜见,也会夸他字迹端庄,思绪敏捷。直到十岁以前,他都以为自己将来会是如曹植谢安之流的文坛才彦。 猛然回过神来,却看到正熙帝朝他这边看过来。案头右侧的折子全都挪到了左侧,朱笔搁在笔架上。云喜揣摩着说:奴才给陛下添茶? 不必。正熙帝开口,平淡的一句话也带着些许威严,你过来,给朕研磨,朕要写字。 云喜踱步过去,琢磨着正熙帝往常善写行书,就拿了中楷狼毫湖笔,铺了生宣纸在书案上。 正熙帝看了眼说:你倒是伶俐,若是搁往常定会有蠢奴才问,拿什么笔拿什么纸。 云喜行礼道:奴才谢主子夸奖。 正熙帝拿着湖州笔一蹴而就,行云流水地写了一大张字,字体浑厚,笔力遒劲。 然后撂了笔杆,坐在金丝楠木镂雕椅上,问:读过书吗? 回陛下的话,幼时曾读过几本。 幼时?正熙帝随意地问,你不是内书堂出身? 不是,是家学。云喜战战兢兢地答,手心里沁出一层薄汗。 正熙帝不再问了,能在家里办得起私塾的不是耕读世家,也是一方员外,定然不会舍得把孩子净身卖进宫中,那便是因罪牵累了。 他半闭着眼睛,开口:去书架上把那本《水经注》拿来,读给朕听。 嗻。 云喜拿来《水经注》,见到里面有一处夹了片金镂花边的书签子,便翻到这页,就着读下去。 他声音清越,如雪后初晴,莺啼花间,又像一片鹅羽轻轻拂在耳间,叫人忍不住心尖颤。 正熙帝听着想,这把好嗓子若是去钟鼓司唱青衣,不知要惊艳多少人。 又想似他这样称心可意的伶俐人难得一见,自己身边除了张秉德还称手些,没有几个好使唤的人。 正如此想着,便听见外间阁子里鎏金的自鸣钟当当地响起来。 正熙帝站起身,朝外面叫道:张秉德,传膳吧。 张秉德领了旨意,立时走到西暖阁外,敞开嗓子,拉长声音,喊道:传膳 第五章 不多时,一溜儿十几个穿曳撒的小太监捧着一色红漆描龙纹的食盒排着队走进西暖阁里。这厢早已有人自南朝北放好了两张红漆食案,只等着那些小太监们井然有序地把加了盖子的各色御膳摆放到桌上。 正熙帝自里间踱步而出,待坐定后,将手一挥,张秉德立即喊道:揭盖 只见桌上摆着海参烩猪筋,梨片拌果子狸,蒸鹿尾,米糟狸唇,莲菜糯米鸡,燕窝鸡丝汤,淡菜虾子汤,海带肚丝汤并艾窝窝,什锦火烧,姜丝叉排,焦圈等一众餐点。 张秉德充当侍膳太监,拿一块银制的半寸宽三寸长的牌子挨个验毒,然后又用特制的筷子把每一品菜夹了些许放在小瓷碗里吃了。待一切妥当后,正熙帝方正式进膳。 他先是尝了一筷子狸唇,又看到御膳房出了新菜品,便用眼神示意张秉德把那盘莲菜糯米鸡往前挪了挪。 鸡肉绵腻香软,带着糯米的淡淡甜味,甫一入口,便与齿舌交缠。正熙帝恍然想到刚刚在御书房给自己读书的那个少年,与这糯米一般让人神旌荡漾。又夹一口,觉得糯米虽香软,多食却太过甜腻,不如莲藕生脆清爽,正像云喜的嗓音,金玉相击,天籁绕梁。 不自觉又吃了一口,却听到张秉德喊道:撤 这才发现同一品菜自己吃三筷子。按祖宗规矩,皇帝吃菜不过三匙,过了,就要把这品菜撤走。顿时收敛了心神,又尝了几口其他菜品,却觉得索然无味,便撂了筷子往东暖阁走。走了几步,顿住脚对张秉德吩咐:把那品莲菜糯米鸡赏给云喜。 嗻。张秉德虽心中疑惑,却也不敢多问,领了命便去办事。 御前侍候的一众太监都在乾清宫的一处偏殿里用餐,品阶不同饭菜自然也不相同。云喜和福禄坐在角落里正拿高粱面窝头就着一盘青菜炒豆芽吃,听周围太监们扯些闲话。 张秉德一进殿,众人都安静下来,齐刷刷地转头看他。因为往日这个时候,御前总管太监是绝不会出现在这里的,众人看他的脸上多少都带着些狐疑。 云喜呢?张秉德目不斜视地问。 云喜听到喊他,忙走过去,只不知道是何事,带着满肚子的忐忑。 张爷吉祥,不知有什么吩咐? 张秉德板正脸,肃穆地说:陛下有旨意。 云喜一听,按下心头的忐忑,慌忙跪下。 赏御前太监云喜莲菜糯米鸡一品。 奴才谢恩。云喜行罢叩头大礼,不疾不徐地起身,面色如往常一般,并无骤得恩宠的喜不自禁之色。 张秉德勾着嘴角,上下打量他,仿佛在赏评一件古董珠宝,你办好了差使,陛下赏你菜品,往后更要尽心办差才是。 云喜记着张爷教诲。 张秉德笑着说:咱家瞧你是个有福气的,这就时来运转了呢。 云喜听着这迷雾一般的话,心里疑惑,面上却是恭谦之色。 福禄的师傅,端凝殿的首领太监葛达也趋步过来说:咱们跟在陛下身边这么些年,还从没见过陛下赏赐奴才们菜品,你是头一个,看来确是得了圣上青眼了。 一时间,周围有不少人道起恭贺。云喜依旧神色淡然,不卑不亢地应承。 第六章 按规矩,宫里的内侍寅末时分就得起床,洒扫宫殿,预备差使。因御前近侍需伺候皇帝更衣进膳,便是起的更早些。 云喜虽不是尚衣太监,却也不敢贪眠。寅末便已洗漱完毕,收拾妥当,往西暖阁御书房走去。这西暖阁建在明心殿西边,而这明心殿自是正熙帝的寝宫。 才走到垂花门,便看到端凝殿首领太监葛达正站在明心殿的抄手游廊上张望。 云喜心下疑惑,端凝殿乃是掌管御用衣物之处,而葛达便是尚衣太监之首,按往常来说,卯正时分正熙帝便要起身更衣洗漱,这个时辰他不在明心殿内盯着差事,现在游廊上做什么。 疑惑归疑惑,云喜依旧若无其事地同他打招呼:葛爷,您吉祥。 呀,云喜你起的怪早的,这是要到御书房去?葛达笑嘻嘻地同他打招呼,无半点惊慌焦虑之色,好似专门在这儿等着似的。 是,我初来乍到,做事尚有不到之处,所以不敢怠慢差使。 难为你有这个玲珑心思,这会儿正有个棘手的事,既是遇着了你,你便替咱家救个急吧。他只说有事却不说是何事,这是要引着云喜往下问。 可云喜自来了这乾清宫,心中一时万千感慨,滋味百出,更是比往日小心谨慎一百倍一千倍,唯恐让人挑出错,惹出事来。因此,只说:奴才除了给陛下研砚笔墨外,并没有什么别的本事,再者年纪也小,办不成什么大事,恐怕让葛爷错爱了。 葛达只以为他年纪小见识少,是个好拿捏的,没想到他说话如此滴水不漏,一时倒不知如何接下去。也怪他自己把事想得太简单,如今一头已是迫在眉睫,另一头却是四下无着,这么一想不禁着急起来,只好说:云喜你是不知,福禄不是专司陛下的配饰嘛,这几日也到了御前伺候陛下更衣,可今日他突然闹了肚子。这陛下一会儿就要起身更衣了,这没有替补的人可怎成,不止咱家挨训,恐怕福禄也少不了一顿罚,正好你来了,便替咱家救救急。 云喜听了,眼皮簌簌直跳。尚衣的缺了人自然由端凝殿补上,再怎么着也轮不到他一个外人。只是刚才葛达提到福禄,又恐他拿福禄相胁。又一想,自己并未与葛达有嫌隙之事,况且伺候陛下乃慎之又慎之事,他未必敢在陛下眼前出幺蛾子。就是不知这前面是局是套,是惊是喜。 明心殿内,三足游龙戏珠雕漆金香炉里正然着浓腻的龙涎香。 正熙帝披着件淡黄色中衣坐在榻边,用青盐漱了口,又用湿手巾擦了脸。立侍在一旁的葛达忙朝外挥手,让站在远处端着朝服冕冠的几个小太监走过来伺候。 正熙帝伸开手臂,挺直站着,让人理朝服系绥带。平素里伺候穿衣的太监都低着头,正熙帝一时也并未觉出异样。待到系脖颈下的盘龙扣时,一缕若有若无的薄荷香飘出来,夹在这满室的龙涎香中让人心神一震,他不由得细看了身旁这人一眼。 只见这人漆墨似的长发下露出一截藕白似的脖颈,一黑一白倒也相称出几分殊色,原来是在御书房当差的云喜。 正熙帝眸子里晦暗不明,低头问云喜道:怎么御前尚衣换了人? 云喜听不出这话是喜是怒,思索着说:回主子的话,是葛首领说,御前伺候的临时缺了个人,让奴才来救个急。 正熙帝闻言瞥了葛达一眼,脸上露出一丝冷笑,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 待收拾妥当,便大踏步朝明心殿外走去。 第七章 云喜出了明心殿,沿着游廊往端凝殿的厢房走,他心里惦记着福禄,也不知病得如何,又想自己顶了他的差使,也不知他心里是个什么计较。 这么想着,一路走到福禄住的屋前。敲了门,福禄把他迎进来,问:你怎么来了。 葛爷说你病了,我心里惦记着,赶着来看你一眼。说着,又仔细看了他的脸色,但见他面色红润,并未有病色,这才放心。 哦,你是说这个。福禄转过身去,给他倒了杯水,又把房门关上,悄声说:其实我并未得病。 云喜惊了一下,那你 是我师傅让我今儿个歇着的。他看了云喜一眼,师傅是让你顶了我的差使罢? 这话更是让云喜惊疑:这是为何? 福禄轻笑着说:师傅是看陛下中意你,想要让你在御前多露脸,他好借你的力得些好处。只不过依我看,这未免太过奉承了,陛下心里指不定会不会高兴呢。 这话一出,云喜霎时抽了一口冷气,手指绞着衣角,半晌说到:我看葛爷是会意错了,陛下不过是赐了一回菜,未必有别的意思。 福禄喝着茶,觑看他:那你自己 我自己只管当好差使,别的什么也不敢想。云喜打断他的话。 福禄见此,也不好多说,只好放下这话头,我这里不碍事的,你快回去吧,瞧这时辰陛下该下朝了,莫要误了差使。 午膳过后,张秉德立在抄手游廊里同他身边的一个小太监说话,看见云喜路过,故意提高了声音说道:咱家还在这儿呢,倒有人想要越过咱家去给主子献殷勤,怎么着,马屁拍到了马腿上,他葛达肚子也就这几两牛黄狗宝,但凡聪明一点,也不至于在端凝殿当了十年的差使还没出头。 云喜边走边听,知道这话里有三分是敲打自己,却也要硬着头皮迎上去请安:张爷您午膳进得香! 手底下有一帮不安分的奴才,哪能进得香。张秉德手执拂尘,靠在柱子旁,脸上不冷不热地说。 奴才是个没品阶的,爷爷们哪个都不敢得罪,奴才也不敢妄想别的,只想着办好自己的差使,让张爷省心。 张秉德脸色缓和了些,你明白事理就好,咱家在这深宫几十年什么风浪没见过,有些人自以为得了主子几次赏或是做了哪个宫哪个司的管事的,就觉得自己了不得了,人就飘了,这种人迟早要被打回原形。他跺跺脚,接着说,在这儿,你不小心做事,低调做人,活得下去吗? 张爷教训的是,奴才受益了。 你是个伶俐人,一点就透。咱家刚让那些子糟心事烦了心,有的话说重了。不过话又说回来,咱家有了脾气不去发作手底下的奴才们,还能去发作谁呢。 是。 得了,话不多说。刚刚陛下用了午膳,这会子正消食呢,主子吩咐了,往后小憩时你去里间伺候。 云喜刚落下的心又提了起来。皇帝午憩时,正殿门外立侍两人,西稍间外立侍一人,寝室外一人,寝室内一人。按往常,里间寝室内侍奉的是御前总管太监,这是同皇帝最亲近的太监的位置,不知如何突然要换成他来。 第八章 天气渐暖,燕子回巢,连宫苑里修剪整齐的草木皆已吐出新芽来。 歇雨换上了件青湖色画眉踏枝图宫装,拿了浆洗好的蟒袍箭袖朝端凝殿走。 福禄在殿门口接了衣裳,笑嘻嘻地说:今儿一早,就有喜鹊在树梢上叫,我说能有什么喜事呢,可巧姐姐就来了。 这话说的,也就你把我来这儿当做喜事了。歇雨四下望望,说道:今儿个殿里怪安静的。 恋耽美 小说全文免费阅读(3) 姐姐怕不是把日子给过忘了,今儿个是寒食节,陛下一大早儿就摆驾去了南苑的射柳场,一干子文武大臣天不亮就递牌子进了东华门,早在射柳场侯着了,午时还要赐撒子,约摸着得到日昳时分才能回来。 哪能忘了呢,今早浣衣局便禁了明火,只发了冷馍撒子充饥。歇雨把挂在衣襟上的帕子攥在手里,问:我前几日去了司设监,才知道云喜高迁了,不知他如今在哪处当差。 张爷让他去御书房上伺候笔墨,虽说现下陛下不在书房,但差事不敢耽搁,你若想见他,只怕要再等些时辰,到巳时末他卸了差使才好说话。 不打紧,这端凝殿里不当坐,我先顺着小路慢慢走,若是能碰到了,左不过说两句话。 福禄还想再同她说会儿话,却也知道端凝殿不同别处,多说只怕惹来麻烦,只好送歇雨出了殿门。 歇雨沿着抄手游廊慢走,拐进了一处角门里。已近巳末,四下无人,太阳高悬,她的额上沁出一层细汗。心想着此处虽无人,但宫闱重地不好多留,至多等一刻钟,若是遇不到,也只怪自己运气不好。 正这么想着,抬眼便望见云喜打远处走过来。歇雨远远望见他,不禁喜不自胜。 云喜走到近处,面露微笑地问道:姐姐可是来给端凝殿送衣裳? 正是呢,我就要走了,不妨碰到了你,前几日听说你高迁了,不知差使做得如何?歇雨低着头,徐徐地问。 如今是在御书房当差,差使不重,劳烦姐姐记挂了。 我记着今儿是寒食节,这有个香囊给你,也算是讨个好兆头。说着,歇雨从袖口里掏出一个湖青色如意纹宝瓶图荷包来,苏绣针法,密密麻麻地绣了双面。 云喜犹豫着不肯接。 歇雨见状,托辞道:这没有什么要紧的,图样也是规规矩矩,图个吉利罢了,再说如今你有了好差事,少不得要替我留意留意,让我也能谋个好去处。你若不接,便是打我的脸了。 云喜见话说到了这份上,只好说:那就谢谢姐姐的好意了。 这边别过歇雨,用了午膳,云喜便又到御书房侯着。 虽说今日正熙帝恐怕不会摆驾御书房了,但一应差使还是要做的。 云喜把书案收拾妥当,又点染了兽炉里的薰香,便听到一阵杂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正熙帝跨进御书房,坐到黄花梨圆靠背交椅上,后面还跟着太医院司正。 云喜这才注意到正熙帝的右手虎口处缠着素纱,想是射柳时弓铉划伤了手。 正熙帝端坐在椅子上,不甚在意的开口:行了,太医都退下吧,一点小伤,不值得大惊小怪的。 张秉德面露忧色躬身说道:圣体染恙,主子还要劳心国事,若是再有分毫损伤,更是奴才的罪过了。还请主子歇息一日,保重龙体。 正熙帝丝毫不为所动,坚持说:如今春闱在即,又有春耕水利的事,每日各地的折子雪花似的往京都飞,朕哪有时间歇息。 转过头来吩咐云喜:你过来,朕今日不便写作,你给朕代笔。 又对张秉德摆了摆手:让主管春闱的礼部侍郎递牌子进来,朕有话说。 第九章 云喜拿着各处的奏本读给正熙帝听,又照着正熙帝的圣谕用朱笔誊写在折子留白处。他的字遒媚秀逸,蝇头小楷严整圆熟。正熙帝看了,夸赞说:这是得了赵孟頫的风骨了。 这尊拟红批本是司礼监的特权,如今却让他一个无品阶的小太监替代。自从到御书房之后,接二连三地受赐殊宠,云喜心中却无半点喜色。他知晓自己的身世,不愿以刑余之身出人头地,只想在宫禁中默默了此残生。更知道高处不胜寒之理,越是荣宠无限,越有是非缠身,让人深陷名利沼泽,不能自拔。 待那两尺来高的折子批完,正熙帝从中拣出两本来,对云喜说道:你把这两本折子送到司礼监廷寄,让刘琏用八百里加急发出去。 云喜领了圣谕往外走,去司礼监要绕过一处花圃。正是阳春时节,蔷薇芍药竞相开放,圃园里一片春光盎然。云喜边走边瞧,心里难得一阵轻松。 花圃前是一条岔路口,往左是通向西华门往宫外去的,往右便是通向司礼监。 云喜正要朝右走,冷不丁瞧见左边的道上急匆匆走来一个人,着黑缎官靴,九蟒五爪官袍,孔雀补子,再往上云喜没看清楚,忙着避让:大人慢走。 那人却突然顿住脚步,扭过头来仔细打量他,声音中带着犹疑:墨白? 云喜恍然抬头,看见一张温润如玉的脸,那曾是他父亲的得意弟子,如今的从二品大员,礼部侍郎余雪卿。 十年了,没想到大人还记得我。云喜重新垂下眼睑。 怎么能不记得,我一直以为你十年前就已经余雪卿似是想起什么,语气中透着愧疚,墨白,你可是在怨我,当年的事我也是有苦衷的 云喜垂着头,细白的银牙咬着下唇,大人别这么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何况我身上还担着差使,耽搁不得。 哦余雪卿这才想起来还没问过他的现状,便说:你如今在哪里当差? 在御前。 御前?可是有了品阶?余雪卿追问。 没有品阶,只是做些杂活罢了。云喜耐着性子说,我该走了。 余雪卿战战兢兢地去御书房见过正熙帝,出了西华门后便乘着八抬绿呢大轿恍恍惚惚地往自己寓所走,直到下了轿进了屋,他还有些心不在焉,直愣愣地坐在太师椅上,胡思乱想。 随侍的小厮喊了两声老爷,他才回过神来,无力地问:什么事? 问老爷晚膳吃什么? 不,不了。他猛然站起来,呼出一口气,定了定神道:去,拿我的名帖去请御马监掌印太监曹照到光风霁月楼。 光风霁月楼的雅间里,一桌上等的席面摆在宽敞的圆桌上,白玉细颈酒壶里是上贡的玉泉酒。 余雪卿坐首座为坐在左手边的曹照斟了一杯酒,这四煞的玉泉春露还是走曹掌印的路子才到宫外来的,您尝尝。 曹照拿了薄胎青瓷酒杯一饮而尽,虽已是不惑之年,但看着却只有二十五六的样子。他生得高大壮实,肤色微黎,仰头喝酒的姿态颇显豪迈。 放下酒杯,砸了咂嘴,说道:余大人的宴无好宴,有事不妨直说。 余雪卿也饮了一杯酒,听了这话却不恼,只闲闲地把玩手中的螺钿洒金折扇,当年,沈家问罪,沈葆有一八齿幼子入了宫,曹掌印可知道? 曹照摸了摸光溜溜的下巴,笑着说:这事大人当年就问过咱家,当时咱家说那孩子娇弱,又是那样的身世,未必受得了宫刑之辱,便是受得了,罪人之子,也断不会在这宫里出人头地。说着又给自己斟了杯酒,余大人今儿个怎么了,不会只是感怀旧事吧? 那个孩子如今去了御前。 哦?曹照不紧不慢地问,叫什么? 他如今的名字我并不知道。不过,他的容貌倒是没变多少。余雪卿摩挲着扇骨,像是在回忆旧事,他还和从前一样,只不过更清瘦了些,就像是一树腊梅。 曹照看不起他这做模做样的假道学,翻了个白眼,说:当年你为了攀附靖国公,构陷沈葆诗文包藏祸心,对上不敬,让他下狱问斩。我若是沈墨白,知道了这事,便是死,也要拖着你下地狱。 他已经知道了。余雪卿看着曹照,冷冷地说,我猜他已经知道了,但当年的事可不止有我,我也是受人指使。 曹照别过脸,饮一口酒才说:总归御前的人是有数的,仔细查查就知道是谁了。 野火吹不尽,春风吹又生。余雪卿伸手为曹照斟了第二杯酒,此事还需督公帮我。 曹照屈指轻叩桌面,看着余雪卿道:余大人既如此说,咱家尽力而为。不过有句话要提醒大人,脚踏两只船,指不定是会翻船的。 第十章 天渐热了,各宫里的内侍从总管太监到没品阶的小火者一律都把衣服换成了茶驼色。远远望去,绿油油一片,便知道夏日要来了。 福禄端着一碗糙米粥,手里捏着半根油条,凑到云喜身边,把油条递过去说:前些日子我师傅要找人修补陛下那件团龙纹苏绣常服,你给荐了歇雨。歇雨针线活儿做的漂亮,我师傅高兴地不得了,说让她来端凝殿当差呢。这事儿多谢了。 云喜接过那半根油条,风轻云淡地说:这也是凑巧的事,不值一说。 福禄低头啜饮稀粥,又拿眼睛瞟了瞟云喜,片刻才吭吭哧哧地开口:你你觉得歇雨怎么样? 云喜知道福禄心中所想:歇雨是个好姑娘,我不敢唐突。 福禄听了顿时眼神一亮,知道云喜对歇雨无意。接着转念又一想,问道:那若是她 云喜打断福禄的话:不管歇雨怎样,我同她总是没有缘分的。 福禄轻呼出一口气,一颗心总算放到了肚子里。 用过了膳,云喜依旧到御书房当值。 正熙帝今日穿着件杏色圆领澜衫便服,正端坐在书案旁。云喜在青玉海水游龙纹笔架上拿出陛下平日惯用的湖笔,又捧起掐丝珐琅缠枝莲纹水丞滴水入砚,细细研磨。一切准备妥当,他又拿来青玉竹节式臂搁放在正熙帝右肘下,正熙帝此刻正拿着本折子凝眉细思,便随意地把胳膊放在臂搁上,正好压住了云喜还未抽出的手。 正熙帝回神,抬头看云喜,见他满脸通红地低着头,被压着的葱管似的四指在臂搁上悄悄蠕动,也不知是伸还是缩。 正熙帝失笑,挪过胳膊,便拉过他的手来看,见他手心有些泛红,还有些许被压出的竹叶印,便情不自禁地在他手心里摩挲。 陛下云喜惊讶又惊恐地轻喊。 正熙帝翘起嘴角,微笑道:怎么? 云喜声如细蚊:陛下,该批阅奏折了。 好。正熙帝笑道:那你去给朕添杯茶来。 云喜捧了茶水回来,正熙帝批过一摞折子,心情不错,拿过一本边看边说:这些请安折子贺表朕一贯是不爱看的,净是些千篇一律的陈词滥调,不过温栎的折子还是可以看看的,这个人写的一手好文章,请安折花团锦簇,弹劾的折子又是言词犀利,当真是文风多变。 说完站起来走向书架,问道:你喜欢何种文章。 云喜回答:韩昌黎的《师说》,欧阳修的《醉翁亭记》。 正熙帝挑出一本书坐回椅子上:魏晋六朝人藻丽俳语,汉赋中板重字法,诗歌中隽语 《南北史》佻巧语。 文有义法,言有物也,言有序也。云喜心中也赞同这般言论,不由自主地笑着说。 正熙帝翻了翻手中的书,说:这本《牧溪文集》中的文风倒与韩愈欧阳修二人相似,沈葆的文一向清真雅正,倒也算文坛一绝。你觉得如何? 云喜听到这话,登时脸色惨白,他低着头,紧咬着嘴唇,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陛下,给事中温大人求见。外头张秉德低言禀报。 让他进来。正熙帝头也不抬地吩咐云喜,你去御茶房泡杯酽茶来。 云喜依言退出去,在殿外遇到温栎,向他行礼。温栎目不斜视地朝前走,看也不看一眼。 云喜一直走到殿角无人处,才靠在大红漆柱上呼呼地喘气。 第十一章 后背浸出一层冷汗,头晕晕沉沉,眼前一片刺目的血红,他又想起了六年前的事情。 正熙四年,他十岁。那日的沈府中一片慌乱,裹裹的脚步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不绝于耳。外面传来官吏衙皂的厉声高喊:桐城儒生沈葆文藏祸心,谤讪朝廷,抄家问斩,家眷没籍为奴。 他母亲想要抱着他投井,说,不能让沈氏一族蒙羞。 他那时还太小,不知道慌乱,亦不知道何为生何为死。 最后,他被官兵羁押,入内廷,他到底是让沈氏蒙羞了。 他拧着眉头,好半天才从回忆走出来。 正熙帝说沈葆的文是文坛一绝,可还是下旨抄家,政事和诗文好坏从没有关系。儒家讲三纲五常,他苦笑一声,到头来却不知该怨何人,该恨何事。 他收心屏气往御茶房走,在抄手游廊上遇见福禄。 福禄匆匆拉住他,寻了个背人处,说:歇雨出事了。 出了何事? 今儿早上端凝殿管针线的四喜说歇雨污损了万岁爷的一件绸袍,要拿慎刑司问罪呢。福禄轻声说,这事怪的很,万岁爷的东西一向有专人保管,何况歇雨行事一向谨慎,怎么会平白地做下这种事?歇雨是我师傅荐进来的,前几天还对她赞不绝口,今儿我去求师傅,他反而呵斥我,让我别管闲事。 你是说有人云喜皱着眉头问。 福禄咽了口唾沫,凑近云喜耳边道:我师傅和景妃娘娘宫中的首领太监是同乡。 这话可不敢冒然乱说。云喜想了想,我去求求梁爷吧。 福禄拉住他说:若真是主子的意思,只怕梁爷也帮不上忙。 那该如何? 福禄目光飘移,半晌才说:你午后还要去御书房当差吗? 云喜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心下有些暗恼,怪他只顾搭救歇雨,不顾及自己的处境,推托道:我不过是御前一个没品阶的内侍罢了,怎么敢逾矩向陛下求情,你也不怕惹怒了圣颜,到时候一个没救出来,反倒又搭进去一个。 福禄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扯着云喜的衣袍说:我知道你的难处,可这宫里的贵人恶了歇雨,她的命立时就要没了。望你看在我们之间的交情上,帮帮忙,莫要让歇云枉死。 云喜被他抓着衣袍,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又听他这番剖白,到底心软了,只叹息着说:我试试。 天色黑沉沉的,乌云压着大红宫墙,教人心里烦闷,像是要下雨了。 像是要下雨了,把窗子关上。正熙穿着一件玄色罗丝直缀便袍,手执一卷《左传》吩咐道。 云喜闻言,走过去关了窗子,又回头看正熙帝,只见他依旧翻着书页,只好站立一旁,不敢打扰。 过了好一会儿,正熙帝抬起头,向他招手道:过来。 云喜依言走过去。 正熙帝问道:你有心事? 云喜蓦然抬头,望见他漆黑发亮的双瞳,心下一惊,又低下头去。 正熙帝浑然不觉:呼吸不稳,神思恍惚。你一向老成持重,是什么事让你这般失态? 恋耽美 小说全文免费阅读(4) 云喜灵台一瞬清明,觉得这是个机会,便跪下禀道:陛下恕罪,奴才确有一件私事缠身。端凝殿的宫女歇雨与奴才是同乡,针工卓越,被葛公公看重,只是得知她今早被慎刑司拿住问错,故而有些担心,又思量她素日行事谨慎,不知今日如何这般莽撞。 正熙帝打量着跪在下首的云喜,许是挨得近,他身上清爽的熏香丝丝缕缕地传来,让人烦闷的心情舒展不少。 张秉德。正熙帝喊。 候在御书房门外的张秉德听闻,急忙躬身进入,看了眼跪在地上的云喜,不动声色地朝正熙帝行礼。 你私下去趟慎刑司,让端凝殿的宫女歇雨受完了罚便回来当差。正熙帝淡淡地下令。 是。张秉德领了命满腹狐疑地往外走。 起来。正熙帝对云喜说,给朕捏捏肩膀。 云喜走到正熙帝身后,把双手搭在他的肩上轻轻揉捏。 正熙帝突然越过肩膀捉住了他的手,云喜一下变了脸色,跪在地上道:奴才手拙,奴才去请张公公来服侍陛下。 正熙帝盯着跪伏在地上的云喜一言不发,他该叫人来,把不识时务的顶撞他的发配到孝陵种菜去。可他还是忍住怒气,冷冷地问:为什么? 为什么拒绝? 云喜头磕在地上,不用眼睛看也能感觉到正熙帝凛凛的震怒,他又想起了六年前的事,悲痛中涌起一股决绝:我父亲是沈葆。 沈葆。正熙帝恍惚了一下才说,是那个文坛宗师沈葆? 是。 是那个六年前被圣旨抄家杀头的沈葆。 正熙帝望向窗外,起风了。狂风拍打着窗棂,发出呜呜的声响。 他说:朕知道了,你退下吧。 云喜起身,退出御书房外,抬手关上房门。满屋华丽的陈设被关在里面,他的荣华富贵也被关在里面。 第十二章 自那日正熙帝让他退下后,几日来一直未有其他动静。云喜依旧去御书房当值,只不过正熙帝不在同他说闲话了。 这日,云喜捧着御笔朱批的折子送往司礼监,由司礼监发回内阁廷寄。 出了乾清门走到甬道拐角处,忽地跳出来一个穿青贴里挂乌木牌的胖火者拦住他的去路,云喜躲了躲,那胖火者依旧挡着路。 云喜问:你是谁?为什么挡路? 你欠了我的钱,我是来要债的。胖火者大声说。 我不曾认识你,哪里欠你的钱。云喜皱眉道,你认错人了吧。 没错。胖火者喊得声大,就是你,你赌钱耍叶子输了,欠了我十贯钱。 胡说。云喜正色道,宫里严禁内侍赌博,你在哪里当差?有什么证明我赌钱。 你别想抵赖。胖火者说着便伸手去推他,云喜不备后退了一步,手里捧着的奏折掉了一地。 就在这时,一声厉喝传来:住手!内廷禁内侍互欧,违者杖四十。 云喜循声望去,一袭三襕五爪坐蟒补子的红曳撒映入眼帘。 是御马监掌印曹照,他的身后还跟着四名穿青直身的小火者。 云喜心下顿生警惕,说道:奴才是在御前做事的,是这个人无端取闹,推搡于我,奴才并未还手,不是互欧。 曹照上下打量了云喜一眼,朝后面的小火者比了个手势,说:是与不是,等到了慎刑司再说也不迟。 立时,那四人便欺身上前。 督公!云喜急忙说道,奴才身上还担着差事,要把陛下朱笔御批的折子送到司礼监去。 你犯了宫中条例,先去慎刑司领罚吧。 说完,便有两人左右各架住云喜的胳膊,云喜作势挣扎,却不知那两人是捉人的行家里手,只用了个巧劲,便把他制住了。 曹照在后面吩咐一名内侍:你把地上的折子收拾好,送到司礼监去。 云喜低着头,目光睃了一眼地面,在路旁的草丛中,有本他刚才趁着慌乱踢过去的折子。 云喜被一路架到慎刑司,带到刑房中。 谁知曹照一上来便让人用棉布堵住云喜的嘴,根本不给他开口的机会。 然后慢悠悠地朝刑房北面站定,对左右掌刑太监吩咐道:宫内互殴,杖四十。 云喜便被粗鲁地绑在了行刑的春凳上,他看见曹照的双脚朝内八字撇开。 是死杖! 司礼监值房内。 一名青衣内侍细声细语地低头禀告:爷爷,这是今儿个万岁爷批过的折子。 梁焕放下朱笔,抬头看他:你是在哪儿当差的?咱家怎么没见过你?云喜呢? 嗯云公公有事,让奴才先把折子送来。小内侍磕磕巴巴地说道。 梁焕拿过那摞折子点了点,忽然说:少了一本。 啊?小内侍慌了神,我捡的时候都捡齐了呀! 什么捡?梁焕听到这话,顿时疑心,冷着脸说:丢失奏折是大罪,诛你九族都不为过,说,这是怎么回事? 小内侍吓得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奴才不知道,奴才是御马监的伙者。 梁焕听到御马监时,心里咯噔一下,忙问道:云喜呢? 云公公犯了错,被曹爷拉去慎刑司了。 梁焕听到这话,连忙叫外间侍奉的乌木牌过来:快去乾清宫找张总管,咱家这就去慎刑司。 第十三章 梁焕赶到慎刑司的时候,两个掌刑太监正高高举起小臂粗的木棒。他一眼就看见曹照向内撇的八字步,忙喊道:住手。 曹照看到梁焕,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头,走过去假装客气地说:梁兄,你怎么来了? 梁焕看了看趴在春凳上的云喜,才冷着脸说:这是怎么了?这乾清宫的御前长随犯了什么错,居然能劳您曹掌印的大驾。 曹照见梁焕来着不善,也换了口气,硬邦邦地说:此人在宫中斗殴,按律当杖三十。 哦?梁焕问,曹公既说他斗殴,那可曾问过口供,可有人证? 当然有。曹照一指那胖火者,这奴才是御马监的乌木牌,他就是人证。 梁焕转着手指头上的翠绿扳指,继续说:按祖例,司礼监当理皇城内一切礼仪刑名。曹公你又何必越俎代庖呢? 曹照听了这话,噎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把两眼死死地盯着梁焕。 然后,他忽然上前几步,站到梁焕身旁,悄声说:梁公,不是咱家不放人,而是咱家是奉了贵主子的令旨来的。 梁焕抬头看他,好像要从他脸上辨明这话的真假。 梁秉公,曹掌公,二位都在哪! 突如其来的一把尖细嗓子打破了曹梁二人间剑拔弩张的气氛。 张公,您怎么来了?曹照看着来人,倒吸一口凉气,不禁暗恼事情越办越砸。 张秉德施施然地迈步走进来,来到北面站定:咱家来宣陛下的口谕。 曹照不由得看了梁焕一眼,梁焕却看也不看他,直接撩袍跪下,曹照只好也跪下。 二人齐声说:恭请陛下圣安。 圣躬安。张秉德目不斜视地说:陛下口谕:奏折丢失乃内侍失职,涉事人等,各杖三十。 说完,张秉德挥手让身后的内操军替代掌刑太监的位置。 他自己走到云喜跟前,伸出外八字步站定,说道:开始吧。这是手下留情的意思。 左右健宦挥起的棒子带着风声,可落在皮肉上却并不很疼。 而旁边那个胖火者却是趴在春凳上惨叫连连。 刑杖完毕,张秉德走过去扶起云喜的肩膀,低声道:云长官,待会儿记得去向陛下谢恩哪! 云喜浑身上下像淋了场雨,后背和衣领都被冷汗浸透了,紧绷着嘴角,不知在想什么。冷不丁冒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余雪卿想要杀我。 西暖阁的冰块儿放的很足,呲呲地往外冒冷气,乍一看如飘渺仙境般。 铺着细密竹席的紫檀木十字连方罗汉床上立着个仿秦样的案几,案几的绿地粉彩藤萝花鸟高足盘里摆着冰泮的西凉葡萄,吴下杨梅和闽中荔枝。 正熙帝坐在榻前朝云喜招手:过来。 云喜趋步向前,在脚踏前立住,眼皮红红的,局促地站着,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正熙帝握住他的手腕,把他拉进怀里。 云喜伏在正熙帝的胸膛,霎时间一股酸涩之感冲向鼻腔。 哭吧。正熙帝像哄孩子那样轻轻拍打着他的背,想哭就哭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到一阵啜泣。泪液打湿了金线织就的朝天蟒纹,云喜轻声说,万岁爷,奴才在这世上没有亲人了。 你还有朕。 【注:长官,是内侍中上位者对下位者的礼称。】 第十四章 锦嫔穿着一身碧色织锦时新宫装站在养性斋的阁楼上,倚着朱红色的雕栏观赏御花园里郁郁葱葱的景色。曹照站在她身后一步的位置,拎着个鎏金腰鼓形北派鸟笼子伺候着。 锦嫔看了一会,便把视线转到那鸟笼子上。曹照连忙把笼子举起来,锦嫔便去逗弄那里头的百灵鸟:六儿姐儿。 曹公公,听说你有上好的廊下内酒,什么时候也让本宫尝尝。锦嫔逗着鸟儿说。 曹照心下一凛,赔笑道:奴才哪有什么好酒,娘娘若是想喝,奴才立马给您送来。 锦嫔似笑非笑地说:曹公公不是才和礼部的余大人畅饮过嘛! 曹照听得一抖,鸟笼子差点拿不住,那是余大人请的奴才,说的都是些陈年往事。 锦嫔继续逗那鸟,纤长的玳瑁护甲顺着鸟羽毛,本宫看那陈年往事让曹公公心神不定,都敢矫传本宫的令旨了。 曹照扑通一声跪下来,还不忘把鸟笼子举过头顶:娘娘恕罪,实在是云喜不死,奴才心难安。 起来。锦嫔淡淡地说,提好笼子。 谢主子。 曹公公,其实你错了。那云公公该恨的是余大人,不是你。锦嫔看向曹照,若是你告诉他当年的事的背后主谋,说不得他还要感谢你。 曹照吸一口凉气:告诉云喜沈家之事是靖国公所为。这 曹照很犹豫,这样纵然能缓和他和云喜的关系,可也得罪了皇亲国戚。一个只在御前还没出头的荷花乌木牌火者怎么能与权势滔天的勋贵比。但他知道,眼前的这位娘娘是个极精明极有主意的人,她说的话必有深意。曹照等着锦嫔说下去,好为他解惑,可这位娘娘却转了话头儿。 曹公公,皇上今年去别宫避暑带了御前的哪些人。 还是去年的那些,新增了端凝殿的福禄,御书房的云喜。 哦?那个在针线上当差的叫什么歇雨的,没有去? 没去。曹照转了转眼珠说道,依奴才看,景主子一准是多心了,万岁爷不怎么在意这宫女呢。 本宫也觉得陛下不在意这宫女。锦嫔摸了摸腕子上的祖母绿镯子,慢慢地说,陛下许是在意那云喜呢! 曹公公,不管是歇雨还是云喜你都盯紧了,等到陛下避暑回宫后,究竟是谁,给本宫个准话。 曹照作了个揖:奴才明白。 锦嫔又把头扭过去,看外头的天色,忽而感慨地说:你看,站在这养性斋上能看到御花园,站到御景轩上就能看到紫禁城,站到万寿山顶能看到整个皇城。可是看到又有什么用呢,本宫一辈子都出不去的。 曹照不知道锦嫔感慨的缘由,只好拣着几句不痛不痒的话安慰道:娘娘也不必如此伤神,娘娘有陛下恩泽,许是过几年便能回乡省亲了。 锦嫔收拾情绪,又回到往日精明的样子,低声说:前几日,司礼监掌印太监刘链给陛下上本,想要开海禁。 什么?曹照连忙问道,陛下同意了吗? 陛下把奏本留中了,这才是最让人担心的,陛下指定也是有了开海的想法。锦嫔对曹照说,不开海时,闽南海商靠着走私能赚上千万两白银,若是开了海禁,以后怕是连百万两银子都赚不到了,你曹公公的干股抽成只怕也要缩水呀。 闽南那边可是有来信?曹照追问。 锦嫔点头道:外公前日来信,也是忧虑得很,还想让我想法子阻止此事。 那娘娘打算如何办? 虽然前朝的臣工们大多都反对开海,可是陛下是什么人,他要做的事,那些迂腐的言官们怎么拦得住。锦嫔叹了口气,眼神变得深邃起来:乱起来吧,若是靖国公,歇雨,云喜都乱了,也许陛下就顾不上开海了。 第十五章 云喜端着一杯宽煎茶走进别宫的偏殿凉阁里。 正熙帝正坐在书案前看用蝇头楷字抄写的《心经》。他把那张新安仿宋藏经笺递给旁边侍奉的司礼监掌印刘链,听说你写得一笔端正好字,临过不少名家字帖,你来看看这笔字,有没有赵孟頫的风骨? 刘链在御前当差十几年,听话听音,哪里不知道陛下的意思,何况他知道那张字笺是云喜写的。笑着夸道:哎吆,这笔字端的是严整有度,遒媚秀逸,连奴才都自叹不如,这大雍朝要出个小赵文敏了。 正熙帝开怀地笑道:小赵孟頫谈不上,不过这笔字在大雍朝也算数一数二了。 正熙帝看见云喜端茶进来,又问刘链:刘链,你知道这字是谁写的吗? 刘链装作不知道,奴才哪知道,不过奴才倒真是好奇,是哪位写出这么一笔好字来。 哈哈!正熙帝朝云喜招手,就是你眼前这位。 哎呀!想不到云喜这么小的年纪,书法造诣竟这么高,改日可要向云长官好好请教请教。 朕看也不必改日了。正熙帝对刘链说,你既然如此欣赏云喜,不如收他当徒弟吧。 宫里的贵珰为了能有人养老喜欢收伶俐的火者做徒弟,叫做拉名下。这拉入名下的徒弟的身价自然也随着师傅的地位水涨船高。 刘链知道了正熙帝的意思,哪能不答应,这敢情好,有了万岁爷这金口玉言更是喜上加喜了。 正熙帝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又说:不如凑个三喜临门。朕给云喜赐名,就叫墨白吧。 云喜听到这话,霎时红了眼圈。 墨白是他进宫前的名字,陛下用这种方式把名字还给了他。 一时之间,云喜心中五味杂陈,思绪万千,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恋耽美 小说全文免费阅读(5) 刘链听了,更是忖度起来。他知道云喜身世,也知晓当年是因靖国公与几名御史联名具奏,陛下御笔朱批,才有沈氏抄家之祸。而今陛下是想要补偿佳人,皇上灵威四海,自然不可能认错,那处置靖国公便是首当其冲了。 刘链心里千回百转,面上却丝毫不漏,跪下谢恩道:奴才谢万岁爷,赐给奴才这么好个徒弟,还给徒弟赐名。奴才真是诚惶诚恐! 云喜的思绪被刘链的一番话拉了回来,连忙也跪下叩头。 * 雕花百叶窗用棒子支了起来,偶尔有晚风吹进来,带着山林间的清香和雾气。 云喜穿着件青纱褶子歪倚在凉塌上,脚踩着纳凉用的竹夫人,手拿一支小号软毫湖笔对着一纸白净的湘竹川扇面描画。 塌脚处搁着湖绸五爪蟒补子红曳撒并一只刻字牙牌。 他如今是正四品司礼监秉笔太监,紫禁城内数得着的中贵大珰。 正熙帝走进来,挨着云喜坐下,杏黄色的道袍下摆垂在凉塌边。 他握住那把水晶似的脚踝,关怀地说:不要贪凉,净用这青奴,当心寒气入体。 云喜听了,足心抵着足背,微微一蹬,把那竹夫人踢选了,撒娇似地说,天热嘛。 朕让人冰湃了西瓜来。正熙帝一边说一边拦过他的肩膀。 在画什么?正熙帝朝扇望去,只见那上头是幅工兼写界画楼台,近处还有几笔点苔。 好画儿。正熙帝夸道,若是再题首诗便更妙了。 云喜的后背让正熙帝用胸膛顶着,微微沁出些汗来。他便放了笔,转过脸来对正熙帝说:那请万岁爷来题首诗吧。 朕不写。正熙帝低头轻嗅云喜的发间。朕来吟,卿来写。 云喜笑道:固所愿尔,不敢辞也。 正熙帝思付一会儿,吟出一首四言来:女奴扶醉踏苍苔,明月西园侍宴回。小犬隔花空吠影,夜深宫禁有谁来。 云喜撅着嘴,往后靠,抱怨道:万岁爷休要打趣奴才。 朕心疼你还来不及,何曾打趣过你。 正熙帝扳过云喜的肩膀,同他耳鬓厮磨。 愿与卿:交颈鸳鸯戏水,并头鸾凤穿花。 正熙帝摸着云喜汗津津的脸,拿薄衾盖住云喜,让他小睡。自己披着中衣走到外间,隔着山水屏风吩咐:端盆热汤来。再让御膳房做一碗榛松栗子白糖粳米粥,一碟十香茄瓜,一碟五方豆豉,一碟炒豆芽菜,一碟摊鸡蛋。 第十六章 稍间里的铜雁式熏炉里燃着香,烟雾自昂首向上的雁嘴里散出,更显得仙气十足。 云喜坐在黑漆嵌螺钿翘头案前,翻看文书房送来的奏本。 忽而在一本包着红封皮的折子上停住了目光,这是礼部给事中弹劾礼部侍郎余雪卿夤缘勋贵贪墨受贿的折子。阁部的票拟是查无实据,捕风捉影,不准。 云喜的右手已经摸住了饱蘸墨汁的朱砂笔,只要他在上面打一个叉,这本折子就会打回阁部重拟。而依照本朝祖例,凡六部重臣遭弹劾,事情未定之前,被弹劾之人均要卸职居家闲住以避嫌。不管阁部重拟的结果如何,只要余雪卿卸职闲住,他的风评总会受损。 云喜对着折子沉思良久,最终也没拿那笔,而是把这折子放进了左手的一摞上,那是留待陛下亲览的。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云喜才放下朱砂笔,揉了揉酸涩的脖子,唤过一个青衣小火者,把奏折带着去了后寝殿。 正熙帝坐在榻上,榻几上放着半碗和合汤。正熙帝见云喜来了,招呼张秉德也给他盛一碗,往日做的那些冷汤,朕尝着要不是白糖放多了,腻的很,要不是梅子放多了,酸牙。御茶房今日做的这个还不错,里头新加了山楂,尝起来甜甜脆脆的。 云喜听了,便挨着塌沿坐下,端起薄胎青花缠枝莲纹小碗啜饮了一口,赞道:确实好喝,清凉爽口。 正熙帝目光转到那摞折子上,问道:这是今日的奏章? 是,奴才都挑拣过了,无关紧要的都已批复了,只里头有几件大事,奴才不敢自传,需留待陛下圣裁。一件是奏报松江府水灾的,一件是奏议闽南海禁的。云喜顿了顿,接着说,还有一件是风宪官弹劾少宗伯余大人的。 正熙帝抬起胳膊,从后面把云喜圈进怀里,说:言官一向闻风奏事,也不是什么大事,你怎么不自己处置。 云喜垂下长长的睫毛,低声说:奴才不知道该怎么处置。余大人是陛下的臣工,陛下的事才是大事。 正熙帝叹了口气,朕知道你受苦了,但眼下靖国公权势滔滔,又有闽南商贾对海禁虎视眈眈,余雪卿盘根错节,要动他还不是时候。 奴才知道陛下的难处,只要陛下心里念着奴才,奴才就知足了。 嗯。正熙帝发出沉沉的鼻音,双手把玩着云喜腰间的饰带,看见他腰上佩着一个织金妆花锻宝瓶图样的荷包。一时想起来自己曾让张秉德私下留意云喜,有次张秉德便禀告说有个叫歇雨的宫女送过云喜一个宝瓶图样的荷包,便疑心是云喜身上带的这只。 一时间便没了兴致,松开云喜去喝案几上的和合汤,冷着脸教训站在寝殿门口的张秉德:张秉德,你这奴才怎么一点眼力价都没有,没看见朕这汤都不冷了吗?怎么还不拿冰湃上? 云喜看出正熙帝心里不痛快,虽说不知是怎么回事,却还是给张公公打圆场,陛下您饶了张总管吧,他刚才站在外面,那能看清楚里头的事儿呢。 那你是觉得朕故意找他的不是了? 奴才可不敢,奴才这就帮您把汤湃上。云喜说着,大半个身子往前伸,想去拿案几上的瓷碗。 正熙帝看着云喜近在咫尺的侧脸,又没了脾气,闷闷地说:你这荷包是哪来的? 这个啊。云喜不在意的说,这是奴才去尚衣监领衣裳时顺道领的。 咳。正熙帝拿过云喜手里的碗放到案几上,顺势搂住他,你别动了,朕不喝了。陪朕说说话。 【注:风宪官即言官,给事中属于言官。少宗伯是对礼部侍郎的口头称呼。】 第十七章 暑气已经过去,进入了桂月,正熙帝也摆驾回宫了。 福禄回端凝殿的第二天一早儿便去找歇雨。 歇雨正坐在隔间里纳鞋底子。看见他来了,让出座儿来,你从别宫回来了? 昨儿个回来的,一回来就想着来见姐姐了。 歇雨情不自禁地笑着说:昨儿个葛爷给我说,让我以后去端凝殿管冠帽。 这是好事啊!福禄说着掏出一个荷包给歇雨,你猜猜这里头是什么? 歇雨拿过荷包打开看,里头是一小块香饼。歇雨说:你哪来的这贵重东西? 我也是有俸银的,自然是买的。 歇雨问:你买这东西做什么? 给你的。福禄兴冲冲地说,可香了,比上好的脂粉都香。 歇雨把荷包还给他,我不要。又拿过鞋底子纳起来。 福禄看了看那鞋样,问:这模子瞧着有些大,不是你自己穿的吧? 歇雨低着头没说话。 福禄试探着问:是给云喜的? 歇雨扭过去背对着他,低声嘟囔:知道你还问。 福禄听了,皱了皱眉,心里憋着一口气:我也没新鞋呢,你也给我做一对呗。 西海子内市不是有卖的吗? 福禄心里的一口气憋得更很了,兀自坐在那儿,见歇雨不同他说话,也不理他,口不择言道:你心里想着云喜,可知道人家心里想的是谁? 歇雨立时抬头质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他跟了万岁爷,如今是从四品司礼监秉笔太监,早成了飞上枝头的凤凰了。 歇雨杏目圆睁,咬着牙颤声道:你胡说。 你不是领了端凝殿尚冠的差使,我说的真不真,你自己看看不就知道了。 西暖阁的门楣上挂着松江棉布门帘。 云喜在里间替正熙帝换上酱色湖绸外袍。 正熙帝说:还是戴那顶佛头青翼善冠。 张总管已经差人去拿了。云喜说着,又拿起梳子理了理正熙帝的鬓发。 正熙帝握上云喜的手,把他往怀里带。 陛下!云喜轻呼,还在日中呢。 哦?那合夜就可以了。正熙帝笑着在云喜的脖颈上嘬出一抹红痕。 云喜羞得脸颊绯红,忙往外走去,说道:奴才去看看陛下的翼善冠来了没。 他撩起帘子,正对上站在外面捧着冀善冠的歇雨。云喜一下子变了脸色,讪讪地往外走。 一直走回司礼监值房,远远看见一个着青衣的小火者站在那儿,像是在等人。 走近了一看,原来是往日一同在司设监当差的云寿。 云寿凑上来笑着说:云哥,恭喜高升啊! 你怎么来了?云喜问着,请他到屋里去坐。 自从你离开司设监以后,有阵子没见了,就想着来看看你。 云喜转到锦绣屏风后面,拿了手巾把子坐在杌凳上擦脸,云寿站在他身后瞥见他脖子上的那抹红痕。 司设监一切还好吧?云喜边擦脸边问。 啊!云喜一惊,回过神来,恍惚地说:我也不太清楚,你走后不久,我就去御马监当差了。 嗯。云喜放下手巾,说,御马监的差使不错,好好干,有奔头。 正说着,福禄急匆匆地走进来,嚷嚷着:云喜猛然看见屋里有人,便住了口。 云喜看了看福禄,又扭过脸来看云寿。 云寿说道:云哥,我就先走了。 福禄望着云寿走出去,连坐都不坐,走到云喜跟前低声说:刚刚万岁爷下旨,封歇雨作贵人。 云喜腾地一下站起来,手里的手巾没攥住,落在地上沾了灰。 第十八章 当真吗?锦嫔按着黄花梨木官帽椅的扶手问道。 曹照弯着腰回道:千真万确,奴才手下有个火者与云喜相熟,他亲眼看见云喜的脖子上有痕迹,想这禁城中除了万万人之上的那一位,还有谁敢这样恣意妄为。 锦嫔低着头沉吟不语。 有宫女进来禀告:娘娘,刚才圣上下旨,封端凝殿宫女歇雨为宁贵人。 锦嫔听了,挥手让那宫女退下。 曹照疑惑地问:这莫不是奴才想错了。 锦嫔从官帽椅上站起来说:咱们这个万岁爷,向来天威难测,喜怒不形于面。他说看中谁,不一定真的是看中,他要捧着谁,不一定真的是捧着。这个宁贵人就是拉出来给咱们看的! 锦嫔看着手指头上的护甲,接着说:花无百日红,陛下要封贵人,与本宫也无甚关系,不过本宫倒是乐意坐山观虎斗的。 娘娘的意思是? 本宫得去给景妃姐姐提个醒儿,让她明白真正的敌人是谁。 * 堆秀山的小径曲曲折折,云喜要下去,歇雨要上来。两个人一高一低地面对面站着。 云喜穿着坐蟒补子红曳撒,歇雨戴着双凤冠。云喜打躬行礼道:贵人吉祥。 歇雨擦着云喜的肩膀继续往上走,说道:我有话同你说。 云喜抬头望见山脚下站着几个宫女太监,宁贵人把侍从都留在了堆秀山下,倒像是专门来堵他的。 云喜无奈只好返回去。歇雨在山顶的石栏旁站定,说:怪不得贵人们都喜欢在重阳来堆秀山登高望远,这景色确实美。 云喜依旧恭敬地说:不知娘娘有何吩咐? 歇雨眼中划过一丝失落,叹道:我知道,走到这一步,你我之间终究是生份了。 鱼玄机说,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歇雨转过身来说:既然我得不到有情郎,总得让我得到无价宝吧。 云喜面色毫无波澜,只说道:若娘娘无别的吩咐,奴才就先行告退了。 宁贵人望着远处的亭台,默了一会儿,才说:你以为我不清楚吗?本宫这个宁贵人,不过是个高高架起的靶子。 云喜抬头看她,问道:娘娘既然知道,又何必 又何必答应,对吗?宁贵人扯出一抹讥笑,若不答应,哪里来得这翠冠霞帔,前呼后拥呢。 云喜轻呼一口气,无可奈何地说:娘娘既然这样想,那云喜便祝娘娘万事如意,心想事成。 宁贵人发出一声哼笑:若真是心想事便成就好了,本宫更喜欢事在人为。 她向前一步,靠近云喜,说:云公公皇恩浩荡,简在帝心,可不要忘了,这紫禁城中没有不透风的墙。 娘娘想说什么? 你与御马监掌印曹照已是嫌隙难消,若是景妃锦嫔知晓你的阴私之事,岂能容你。云公公,你看似团花锦簇,实则危机四伏,你可知道? 云喜抬起眼皮看过去,眼神里却不是慌张,而是警惕和疏离。 宁贵人继续说:锦嫔与曹照互为依仗,才在这内廷呼风唤雨。若你我联手,自可取而代之。 图穷见匕,歇雨终于说出自己的意图。云喜却蹙眉道:锦嫔娘娘的背后是东南海商,曹掌印手中有内廷兵部之称的御马监。奴才不过是个秉笔而已。 你圣眷优渥,区区一个御马监岂不是如探囊取物一般。 若是哪一日圣眷不在了呢? 宁贵人哑然,不由得后退了半步,怎么可能 人生如棋,娘娘从一开始便选错了。云喜说,何况以机谋巧算擢取权柄,实非吾愿。 说罢,云喜向宁贵人行礼,转身朝山下走去。 第十九章 奉天殿内,天子常朝。 殿头官喝道:有事出班早奏,无事卷帘退朝。 殿中左首言官队列中闪出一人,着紫衣獬豸补子,是礼科给事中,跪在阶下道:臣有奏。司礼监秉笔太监墨白诗词多有不敬,言讥上意,包藏祸心。 此言一出,大殿之中更显肃静,正熙帝眼底一片阴沉。 礼科给事中浑然不觉,犹自说道:此阉诗中一句女奴扶醉踏苍苔暗讽内廷风气奢靡,又一句小犬隔花空吠影,夜深宫禁有谁来更是诋毁内眷清誉。 砰地一声重响,一方端砚在礼科给事中眼前碎得四分五裂。 恋耽美 小说全文免费阅读(6) 正熙帝站在丹犀之上,怒极反笑道:好!都是朕的好臣子啊。 说罢,拂袖转身离去。一溜儿出了奉天殿,径直进了西暖阁,悄声嘱咐张秉德道:秘宣温栎进宫。 * 司礼监值房内,大理石屏风隔出的内间里,司礼监掌印刘琏正坐在一张太师椅上闭目养神地捻弄手中的菩提珠。不远处靠近窗棂的翘头书案旁,云喜抄写着《地藏菩萨本愿经》。 是时,忉利天,雨无量香华,天衣珠璎,供养释迦牟尼佛,及地藏菩萨已一切众会,俱复瞻礼,合掌而退。待他端端正正地把经文抄写完毕,才放下湖笔,起身朝刘琏走去。 挨着刘链身旁的另一张太师椅坐下,云喜说道:陛下命我去谭拓寺敬香祈福。 刘琏半睁着眼问:何时动身? 明日一早。 也好。刘琏又道,朝堂之事你不必放在心上,陛下不发话,任那些言官吵翻了天也无济于事。 云喜默了默,突然说:那首诗,是陛下题的。 刘琏猛地睁大眼睛:多行不义必自毙,靖国公府,气数已尽。 第二十章 慈宁宫,一大早儿,太后梳洗打扮之后,正准备用早膳。 一名宫女添了杯牛乳正要端给太后,忽听得一阵雷鸣似的鼓声传来,越来越急促,吓得她一哆嗦,杯子失手掉在地上,牛乳溅出来弄脏了脚下新换的宫毯。 宫女急忙跪下来赔罪: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太后倒也未责怪她,只是看向身边的头等宫女菀姑姑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你出去看看。 菀姑姑领了旨意往外走,太后吩咐跪在地上的宫女:起来吧,把秽物收拾收拾。 没过一会儿,菀姑姑急匆匆回来禀告:启禀娘娘,是六科廊那些言官在皇极门外敲响了登闻鼓。 啊?太后震惊道:这鼓自太宗皇帝创立,有好多年不曾响过了。今日这是怎么一回事? 奴婢也不知。 去,去西暖阁问问皇上是怎么回事? 是。菀姑姑领了旨意往外走,不到一炷香又回来了,娘娘,陛下来了。 请陛下进来。太后端坐在罗汉床上说道。 正熙帝穿着云龙朝服,只把头顶的冕冠摘了,换成了翼善冠。 太后瞧着正熙帝这一身打扮,心里突突直跳,却还是待他请过安后,问道:哀家刚才听到登闻鼓响,不知那些朝臣是为了什么事? 正熙帝坐在罗汉床的另一头,从袖口掏出一道折子来,想要递给太后:是给事中温栎带头弹劾靖国公结党营私,构陷沈葆,纵容豪仆横行乡里,鱼肉百姓等十大罪状。 太后听了,却并没有伸手接那折子,只是把修长的眉头蹙成一团,递这种折子,也要敲登闻鼓,那些个言官当真一点规矩都没有。 正熙帝面露难色,叹了口气说:谁说不是呢,可六科廊是祖宗定下的规矩,特意把值房设在午门作以警示,连儿子都要礼让三分。 既然如此,皇上就不要理他们了。 正熙帝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不耐,登闻鼓一响,连皇城外的棋盘街都能听到,天下百姓都知道了,儿子岂能不做决断。 太后紧抓着手中的绣帕,问道:决断?皇上要如何决断? 正熙帝回道:自然是由三科会审,查证清楚,依律而处。 太后幽幽地望着不远处熏炉里升起的袅袅烟雾,回忆似地说:哀家想起了先帝在位时的那些日子。那时候大皇子二皇子母族势大,二人争端不断,他们的母妃在后宫中亦是骄扈不已。哀家日日如履薄冰,生怕遭到她们的妒忌,招来灾祸。多亏了你舅舅在前朝周旋,才让哀家和你在宫中有一席之地。就连皇上你登极,你舅舅也是有从龙之功的,难道这些皇上都忘记了吗? 朕没有忘记。正熙帝丝毫不为所动,正是因为朕从未忘记,所以朕给他封爵赐田,让他的女儿进宫封妃。朕明知道是沈葆写文讽刺靖国公恶行,招来靖国公的忌恨,才构陷沈葆诽谤上意,却还是下旨抄了沈氏的家,朕如此纵容还不够吗? 太后听到沈葆二字,禁不住脱口而出:皇上你要为了一个阉宦,去惩处你的舅舅? 母后!正熙帝拂袖而起,怒气满面道:母后可知,靖国公重阳夜宴,朝中官员到之者十有八九,靖国公如此明目张胆地结交大臣,是想要学王莽吗? 太后听到此言,身子不禁一软,险些昏倒。她没有想到陛下对靖国公的猜忌如此之深,手中的绣帕飘落在脚踏上,忍不住抽泣起来。 正熙帝丝毫不为所动,说道:母后往后还是多多念经祈福,少操心些前朝政事罢。 第二十一章 锦嫔坐在罗汉榻上,伸出双手,望着十指指甲上敷着的丹蔻。 曹照弓着身子,拿着一柄绢丝团扇,小心地扇着。 锦嫔问道:圣旨如何说? 曹照回答:削爵,抄家,嫡世子代父流放三千里。景妃降为贵人,移居内安乐堂。 锦嫔听着,听到最后一句,不禁微笑起来:好!那云喜有无升迁? 曹照摇头:没有,不过陛下为沈葆平反冤狱,下旨重印《牧溪文集》。 嗯。锦嫔抬头看着自己愈染愈红的手指甲,琢磨了一会儿,重印文集这事是交给了礼部还是司礼监? 是司礼监。云喜乃沈葆之子,重印自己父亲的遗世之作也在情理之中。 哈?锦嫔抬起薄薄的眼皮乜了一眼,曹公公也觉得儿子刻印父亲的文集是天经地义? 曹照疑惑道:难道不是吗? 锦嫔从罗汉榻上站起来,踱着步说:曹公公你要知道,人心似水啊!那些食古不化的言官们拿着朱程理学,自以为掌握了天理,看谁都低人一等,从来都是宽以律己,严以待人。 * 汉经厂刻印坊内。 云喜对着满屋子的青袍宦官吩咐道:这是万岁爷交待下的差事,要刻印《牧溪文集》一万册。大家伙儿都仔细些,不要错印漏印,宣纸要用陈清款,不要用白笺 他仔仔细细地把刻印中每个环节该想到的事都嘱咐了一遍。 刻印坊的掌事点头哈腰地保证道:爷爷放心,奴才们绝对干好这差使,不教爷爷烦心。 云喜高兴地点点头,不放心地说:这事万岁爷交给我了,我会时时盯着,一定得把这事儿办得尽善尽美。 掌事恭维道:爷爷如今是万岁爷眼前儿的红人,您的差事奴才们怎么敢不尽心,保证给您办得挑不出一点儿错来,让那些拿到《牧溪文集》的人都能想起您来。 这时,一个小伙者进来禀告:爷爷,温大人想要见您,现下在司礼监值房等着呢。 云喜颇为惊讶,不知何事,遂跟着小伙者回到司礼监。 温栎直背挺胸地坐在官帽椅上,目不斜视。见到云喜进来,也不起身,只是点头说道:刘公公。 云喜坐下来,心里有些不悦道:我姓沈。 公公不是前日已认在司礼监掌印太监名下了吗?按礼该姓刘。温栎毫不在意地反驳。 云喜不欲与他起争执,忍了忍,说道:前日听闻大人迁授为左都御史,还未恭喜温大人高升。 温栎矜持地捋着胸前的长须,故作淡泊地说:言官素来口含天宪,有纠察百官之职,不可谓责任重大。此次圣恩拔擢,更应当敢言直谏,澄清风气。 云喜听他语气不善,也收了与之攀谈的心思,淡淡地问:不知温大人见我,所为何事? 温栎答:本官受同僚及两京士子所托,请公公将刻印《牧溪文集》一事移交礼部。 云喜冷了脸,盯着他,此事由司礼监操办乃是圣谕,温大人。 本官认为此事交由司礼监极为不妥,已写了折子禀明圣上。沈先生是大儒,清风傲骨,为天下士林所仰慕。他的遗世之作理应由礼部来刻印,司礼监乃内廷衙门,皆是刑余之人,操办此事于礼法不合。温栎一口气长篇大论起来,也不管云喜作何反应。 云喜强忍着怒意,沉声说:儿子来印刻父亲的文集,难道也于礼不合吗? 温栎冷漠地说:这便是本官要说的第二件事,刘公公,你既然已作了宦官,便不再算是沈家人,就请把名字从沈家族谱中移除吧,不要再与之有牵扯,免得污了沈氏一族的清白。 云喜一掌拍在桌子上,咬着牙叫道:送客! 温栎临走之时,也不忘留下一句话,望刘公公好自为之。 云喜颓然地向后倚在椅子上,右手轻轻摩挲着腰间的象牙牌,喃喃自语:如今,我真的在这世上没有亲人了。 第二十二章 自开朝百年,高皇帝定令,内宦不得干政,违者法无赦。然圣明在御,仍有肆无忌惮,浊乱朝纲之人,如司礼监秉笔太监刘墨白者,敢列其罪状,为陛下言之 乾清宫东暖阁内,鸦雀无声,立侍在旁的温栎,余雪卿等人皆敛声屏气,屹然不动,唯有角落熏炉里的香烟缓缓升起。 张秉德一面觑看着正熙帝的脸色,一面尖着嗓子继续读温栎呈递上来的手书:内官刘珰,以待罪之身入宫。以幸进而居高位。蔑视法纪,惑乱朝纲,与司礼监众阉结党营私,比若邓通慕容冲之辈 够了!正熙帝冷峻地喊道。他伸出手掌压在御案前的三摞折子上,沉声说:两京十三省,六部九卿的折子都在这里了。朕倒想问问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逼宫吗?正熙帝拧着眉头,厉声问。 臣等不敢。温栎出列拱手说道:臣等只为祖宗江山计,诛除奸佞,拨乱反正。 说着,他撩起官袍下摆,下跪俯首道;请圣上杀云喜。 请圣上杀云喜。随着温栎的声音,其他立侍在旁的大臣也纷纷下跪。 余雪卿看着众人,踌躇着,忽然想起了昨晚曹照与他会面后说的话,余大人,无毒不丈夫,若此时心软,过后那云喜定然饶不过你。思及此,他咬了咬牙,也跟着跪了下来。 正熙看着眼前下跪的一群人,想着两京之地物议汹汹,不觉生出踌躇之意,颓然地坐在御椅上。 * 锦嫔倚在贵妃塌上,手指捏着漆黑圆润的棋子,一边看着眼前的棋盘一边同曹照说道:刘琏是司礼监掌印太监,一等一的大珰,又是上书开海的排头兵,出头鸟,若不把他拿下,我们闽南海南阻止开海便是一句玩笑话。 娘娘说的是。曹照小心伺候着,若是刘琏失了势,那些叫嚷着开海的内侍外臣们自然便做鸟兽散了,若真到了那时,便是万岁爷也想着开海,也是事不可为了。 是这个理。锦嫔点点头,再棋盘中落下一子。只是那刘珰做事是个滴水不漏的,如何寻到他的把柄? 云喜。曹照吐出二字,也落了一子。云喜记在刘琏的名下,与他气同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扳倒云喜,便能扳倒刘琏,便能扳倒内书房这一派宦官。 是啊,要怪就怪云喜自己入了万岁爷的眼,这对那些外廷言官来说,是多好的由头啊。锦嫔说着,又漫不经心地落下一子。 然后对曹照展颜一笑:曹公公,从此后,这内廷便是你御马监说了算了。 * 云喜坐在司礼监值房那张黄梨木翘头案后头,细细翻着加盖了大印的朱批奏折。佥书小宦立在下头,等着把御览过的奏折送到通政司六科廊去,由那些书记官誊写成邸报下发全国。 云喜拿起最后一份折子,是掌印太监刘链请开海禁的奏章,末尾是御笔亲批准奏二字。云喜把那折子放在已过审的一摞上,还未开口说话,就听到一阵脚步声急急闯进来。 快!梁焕气还没换匀,喘息着说,快把那道御笔批过的开海的折子送到六科廊去。 来不及了!刘琏穿着三道膝襕蟒袍走了进来,叹了口气说,看今日的情形,只怕折子到了六科廊也会被那些言官用封驳权给打回来。 云喜看梁焕的样子吃惊不已,又听了刘琏的话,只觉是出了事,忙问道:出了何事? 梁焕觑看了刘琏一眼,低声细气地说:刚有小火者来报,说都察院御史温栎领着一干大臣去了乾清宫,内阁值房有人放出话来,说温栎此行是要弹劾云喜你。 刘琏咬牙切齿地跺了跺脚,说:那个老匹夫,他要一战扬名,好在士林中竖起威望,却偏挑你这个软柿子来对付。还有那些跟着起哄的,真不知是为了大义,还是舍不得他们族人在海上走私赚的真金白银。 又面带愧色地对云喜说:墨白,此番是咱连累了你。 师傅哪里的话,我是您的记名弟子,如同儿子一般,怎会因此事怨怼于您。云喜面色平静,不慌不忙地说,只是闽南开海一事,怕是要因此耽搁了。锦嫔娘娘好厉害的手段,若是个男儿身,怕是也能登阁入相的。 听说两京十三省具都上了本,想不到那些个海商竟盘根错节到如此地步。梁焕不禁担忧起来。 未必全是闽南海商,许是太后的人也未可知。唉,如今想这些又有何用,眼下,咱们的生死荣辱全系在陛下一人手中。 梁焕略一细想,禁不住心惊肉跳,嗫嚅地说,想平日里圣上对云喜的恩宠,断不至于,断不至于 云喜立在窗旁,望着外面花圃里凋落的残花,一阵恍惚,顿觉浮生如梦一般。 想我平生所求,不过平安二字,平日处处谨慎,远离是非,不曾生出半分野望,却因朝政之事家道中落,成了刑余之人,如今又要因朝政事惹祸上身。苍天命道,何以薄我?他说着,想起自己身世坎坷,不禁悲从中来,话语竟有些哽咽。 是非名利,如何才能了断干净?他咬着牙,含着泪,像是下定了决心,不如出家。不如出家。 * 如何?歇雨焦急地绞着手帕,急惶惶地问刚跨进门槛的福禄。 福禄面带戚色,哑着嗓子回道:刘掌印降为孝陵神宫监掌印,梁秉笔发往南京闲住,云喜自请谭拓寺出家,皇上已允。 歇雨听了,顿感天旋地转,踉跄了一步,喃喃道:怎会这样?锦嫔竟胜了皇上。 云喜说,不是锦嫔胜了皇上,是海商胜了皇权。 云喜还说什么了?歇雨急急追问。 恋耽美 小说全文免费阅读(7) 没有了。福禄看了看她,娘娘,我往后也不在御前了,要去更漏房当差。 歇雨怔了一下,扶着门框往外走,外面下着雨,她也不打伞,在院子里走了几步,却茫然四顾,不知道要到哪里去。 福禄追出来,在她头上撑着伞,劝道:娘娘,快回去吧。 歇雨的鬓角湿了,雨珠从脸颊滑过,她红着眼说,我错了。有看着福禄,说,我后悔了。 第二十三章 我是正熙十九年进的宫。 那一年无限风光的锦嫔娘娘被剥夺封号,圈禁在冷宫,她的母族以谋逆尽数诛杀,牵扯出朝中余党,既有都察院九卿,又有尚书堂官,搅得京城血雨腥风。 可是,那关我什么事呀!这样惊心动魄的一件事,只是我们这般小人物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 比起这件事,我记得更清楚的是我进宫的那天天气很好,晴空万里无云。我们被安置在储秀宫的一处偏殿里,等候大珰贵人,管事嬷嬷们挑选进各处做宫女。 秀珠姑姑是午后过来的,她神态和蔼,说话慢声细气,像是阳光一样,让人觉得身上暖暖的。 她挨个问我们姓名年岁哪里人氏,轮到我时,我便说:回姑姑的话,奴婢的娘怀奴婢时,梦见一株仙草,一头快要濒死的老虎吃了,竟又活了过来。隔壁的秀才先生说,《淮南子》有言,芸草可以起死复生。所以奴婢的爹就给奴婢起名叫喜芸。 我像倒豆子般说了这一通话,却见秀珠姑姑怔忪了一下,才拉着我的手说:这孩子说话怪好听的,脆生生的,往后你就来尚膳局当差吧。 顿了顿,又说,只是往后不好再叫这个名儿了,以后你就叫芸娘吧。 虽然不知道姑姑为何给我改名,但芸娘也挺好听的,从那以后见我的人就都喊我芸娘了。 这一日,我领了差使去御用监拿新造好的银器馔具。一个三层的红木大漆盒被装的满满当当。我提着那盒子往回走,真重呀,胳膊都快要使断了。 经过御花园,我瞧着四下无人,便找了个偏僻的假山处,想稍作休息。 我把盒子放下没一会儿,忽然听到一阵脚步声。我隔着假山空隙朝前看,只看到一只缠着菩提念珠的手。我认得那串珠子,立马知道对面的人是一向深居简出,吃斋念佛的宁贵人。 还没等我悄悄走开,对面已经开始说话了。 锦嫔殁了。听声音是一个公公,奴才领的差事,去送她最后一程。她说,当日之时,便想到有今时之祸了,只是身不由己,不得不做。 宁贵人嗤笑了一声,皇上纵然赢不了一时,还能赢不了一世吗?皇权之下,我们不过蝼蚁罢了。他们那些闽南人是被银子蒙了心窍,不知道要留后路,落到今天这地步,也是活该。 然后,她轻轻叹了口气说:我也是五十步笑百步,我跟她何尝不是一样的呢,只不过我悟得早些,如今还能苟延残喘罢了。 那位公公就说:主子快别说这些丧气话,如今刘爷梁爷他们都回来了,咱也去了御前,可见陛下是个念旧情的人。 宁贵人冷冷清清地说:可惜皇上念的旧情跟我没关系,陛下对我最多就是睹物思人而已。 沉默了一下,宁贵人叹道:他是个有慧根的,可惜是佛祖座下的金蝉子托生,要留在红尘受十世磋磨。 我不知道宁贵人口中的他是谁,是哪位宠妃,还是哪位贵珰。可我也不能再细想这事了,我得早早溜掉,可不能被人发现。 就这样,我在假山后偷听到的话一直藏在肚子里,就连睡觉也是咬紧牙关,生怕蹦出一个字来。时间久了,我也就慢慢忘了。 春去秋来,到了四月,皇帝突然下旨,要在浴佛节这日去京郊谭拓寺进香。 这对宫中侍从来说可是件大事,我们尚膳局首当其冲,便是要提前备好各式素斋,以便那日供在佛前。 皇上说,他有一件宝贝五年前寄存在谭拓寺,如今要去把宝贝取回来。 我不禁去想,这该是件什么宝贝?是佛陀的舍利子,还是无价的夜明珠。值得皇帝用五年时间去惦记。 姑姑吩咐我去御膳房拿蘋婆果,我便去了,御膳房的乌木牌小火者让我在门口稍等,他转身去了里间。 旁边隔间里不时传来咀嚼声夹杂着窃窃私语。 我看了看门口的刻漏,立刻明白这是司礼监贵珰们在用午膳。我心想,这些公公们也没看到我,那我就不过去请安了,免得扰了他们吃饭的兴致。 我就在门口站着,耳边传来几句话。 刘哥,待陛下去了寺里,咱们又能像从前一样了。听皇上说的话,就知道这是恩宠无衰啊! 唉!那边却传来一声重重地叹气声,喑哑着嗓子,也不知这次谭拓寺之行,是好事还是坏事。 这时,小公公把蘋婆果拿来了。我不能再听下去了,只好拎着篮子往外走。 走在路上想,陛下去寺中取宝贝怎么会是坏事?难道是那寺里的方丈不愿给?可皇帝开了金口,哪一个敢来抗旨。 我又想,这皇宫里看着金碧辉煌,可却不自由。若是那宝贝有了灵性,会说话,也不知愿不愿意到皇宫里来。 【全文完】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