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月光总想无情证道》 第1页 [穿越重生] 《白月光总想无情证道》作者:清淮晓色【完结】 文案: 明霜突然意识到自己生活在一本书中。 她生活的这本书是一本后宫文,叫《最强仙帝》。男主是修仙界顶级宗门少宗主,出生就处在人生巅峰,一路顺风顺水,美人环绕,连娶十八个老婆,最终携娇妻们飞升仙界,成为最强仙帝。 幸运的是,明霜并不是男主十八个老婆其中之一。 不幸的是,在原著里,她是修仙界第一美人,也是男主的未婚妻,可惜早逝,成为了男主永远的白月光。 按照原著走向,她的宗门会因为挡了男主的路,最后毁于一旦。 温和清傲的大师兄,成了男主升级路上的踏脚石。 娇柔可爱的小师妹,成了男主十八个老婆其中之一。 就连羽化几百年的老祖,他留给宗门的遗泽都会被男主拿走,助他飞升。 回想起剧情之后,明霜在后山打坐一夜,第二天携剑下山,准备先去一剑杀了刚和她订婚的那个未婚夫男主云岚。 然而找到男主之后,明霜发现,男主好像有点不对劲。 云岚容貌出众、天赋极高,未婚妻又是修仙界第一美人,年年当选“修仙界男修最羡慕榜首”。 然而他最近十分烦恼。 ——他的未婚妻,似乎一直坚定认为他将来会娶十八个老婆,无论他怎么解释都不信。 漂亮淡漠女主x每天都在向老婆解释自己不会出轨的男主 文中修行等级设置: 修行前提:引气入体——初境:炼气、筑基——中境:金丹、元婴、化神——上境:炼虚、大乘 每一个境界又分初境、中境、上境 内容标签: 强强 天之骄子 搜索关键字:主角:明霜、云岚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这男人没救了,杀了吧 立意:要相信世界的美好 第1章 声音 “他们都会死。” 黑暗之中,虚幻缥缈的声音如同鬼魅般在明霜耳畔响起。 “什么人!” 锵啷一声,霜华剑应声出鞘。明霜蓦然睁开眼,与此同时,闪烁着寒光的剑锋疾掠而出。 修行界人人皆知,绛山明霜仙子自幼修剑,天赋绝伦,已是元婴境界,剑随心动,一往无前。 因此当这一剑落空时,明霜面上的神色渐渐沉冷了下来。 她召回霜华剑,转而取出了一颗夜明珠。 夜明珠光华熠熠,将她周身四处都照的明亮了起来。 这里是一处山洞,洞内地方狭小,并无可以藏人之处。洞外夜色浓郁,寒风呼啸,风雪凛冽如刀。 明霜捧着夜明珠,掉转剑身往洞口一送,确认她布下的屏障还严严实实挡在洞口,并无丝毫破损,眉头反而蹙的更加紧了。 这个虚幻缥缈的声音,她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了。细细算起来,从她踏入万里冰原至今,一共听到三次,都是在睡梦之中。 然而接连遭遇三次,她却一次也没能抓到对方的半点踪迹。 明霜蹙紧了眉头,显出一点肃然的神色来。 她本来就有修行界第一美人的名号,此刻夜明珠淡淡光华之下,更衬得乌发堆云、眼如秋水,不笑亦含情。 “明日就动身回山。” 思忖半晌,明霜终于拿定了主意。 这里是万里冰原,冰原的另一面,就是人族深深防备的魔族领域。明霜前来此处只为巩固修为,寻求突破的机会,但这个声音始终抓不住踪迹,太过诡异,难保不会和魔族有关。再留在冰原上,就过于冒险了。 拿定主意,明霜端坐在原地,索性开始入定修行。直至天色渐渐亮起,她才挥手收了屏障,踏剑而起,朝着冰原外飞去。 飞了不过半个时辰,尚未出冰原地界,下方忽然传来吵嚷惊呼之声。紧接着,又有一声厉吼声响起。 明霜在冰原里不知猎杀了多少魔兽,一听吼声就能听出,下方的这只魔兽最少也是金丹境界。她踏剑往下看去,面色微变。 一只身长数丈,形如铁塔的魔兽纵身而起,朝着数名年轻修行者扑去。而那些修行者显然境界低微,甚至连躲避都来不及,眼看就要被纳入魔兽的血盆大口之中! 万里冰原寒冷至极,一年四季狂风骤雪不断,又有魔兽出没其中,除了千年来镇守冰原之畔的绛山,很少有修行者踏入此地。 会这个时候前来冰原中历练的,只有绛山筑基成功的外门弟子! 明霜不假思索,驭剑而下。 “救命!” 狰狞凶恶的魔兽当头扑来,一群刚刚筑基的小弟子们吓得连逃跑的力气都没有,挤挤挨挨缩在一起。言知悦本来缩在人群中,忽然不知从哪里伸出一只手来,在她腰间用力一推,言知悦立足不稳,顿时摔了出去。 惊呼声一浪高过一浪。言知悦远远摔出去那几步的方向,正好是魔兽扑来之处! 言知悦的心几乎停止了跳动。她紧紧闭着眼,魔兽口中腥臭的气息仿佛已经将她整个人淹没—— 下一刻,言知悦重重摔倒在冰冷的冰雪之上,温热腥臭的魔兽鲜血当头而下,淋湿了她半边衣裳! 天地间一片寂静,只剩风雪呼啸之声。 我死了吗?言知悦茫然地想着,连睁开眼的勇气都没有,蜷缩在雪地上,全身都在发抖。 -- 第2页 她闭着眼,直到头顶传来一个敲冰碎玉般动人的声音。 “你们是绛山外门弟子?”明霜问。 为了救下那个险些被魔兽吞掉的少女,明霜一剑抢杀一只金丹上境的魔兽,消耗的灵力可想而知。明霜背过身收剑,顺便确定了一下地上那个少女没受什么特别严重的伤,才缓慢地发问,顺便调息恢复。 没有人回应明霜。 她眉头一皱,转身望向那群年轻弟子,心想现在收进来的外门弟子如此不知礼数吗? 明霜不知,此刻她背身而立,立在呼啸的风雪之中,周身剑意外放,凛冽至极,像一柄出鞘的剑。一众年轻弟子看不见她的样貌,又见她出手就斩杀了一只金丹上境魔兽,只以为这是哪位前辈高人,心中惴惴,低头不敢开口。 正当明霜即将动怒之时,远处有剑呼啸而来,掠至近处停住,剑上跳下两个人来。 这二人腰间佩着绛山外门的长老玉牌,近前看见明霜,一怔,惊道:“师姐!” 明霜不识得这二人,却识得他们腰间的玉牌。心知这两人应该是负责此次外门弟子历练的长老,淡淡道:“外门弟子历练,只在冰原最外侧百里内,他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按她一路踏剑的路程估算,这里离冰原边界至少还有二百里。 “这……”二人一顿,没有立刻答上来。 明霜瞥见那些年轻弟子面上露出心虚的神色来,就猜到了几分。她无意越俎代庖,代替外门长老管教这些不听话的弟子,只抬手一指,问道:“你叫做什么?” “言……言知悦。” 明霜颔首,道:“方才魔兽袭击,有人将这个小女孩推出去挡劫,这一届外门弟子,是该好好教导了。” 众人大哗,两名长老的神色也陡然变了。下意识随着明霜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那名叫言知悦的少女半身已经浸透了血,瑟瑟发着抖。 “师姐放心。”其中一名长老反应极快,立刻道,“外门一定彻查此事,绛山绝不会留品行有亏的弟子!” 明霜不欲多言,剑随心动,踏剑而起。顷刻间遁入天际,化作了一道飘渺的影子。 见她去的远了,那两名外门长老才长长松了口气。先招手叫言知悦过来,女长老从储物袋里取出件外袍给她披上,另一位长老面色沉沉地看着那群抖的像是鹌鹑的外门弟子,寒声道:“谁干的?” 方才明霜在时无人敢开口,现在只剩外门长老在此,倒有人低低道:“说不定是看错了……我们谁会做这种事……” “看错了?”长老气急反笑,“你们知道方才那位是谁吗?掌门真人次徒明霜仙子,天生剑心通明,她会看错吗?” 明霜并不知道在她离去后,冰原上还有这样一番对话。她踏剑的速度极快,日头还未到正午,就已经赶回了绛山。 绛山位于人族皇朝越朝以北,万里冰原以南。是修行界三大宗门之一。绛山的绛,既是绛阙仙台的绛,也是鲜血的颜色——绛山能有今日的地位,正是依靠着数千年来与冰原另一侧魔族和魔兽的不断杀伐,用鲜血换来的。 正因如此,绛山的作风一向凌厉。明霜自天空中踏剑直入,不经山门,顿时引动了护山阵法,她尚在半空中时,就感觉到一阵极为凌厉的杀意迎面而来,在即将触及她身体时,明霜腰间玉牌有光一闪而逝,那杀意顷刻间化为无形。 明霜眼也不眨,控制着霜华剑落下地来。 这里是绛山掌门怀虚真人所居之处,天枢峰。 “师姐!” 不等明霜站稳,不远处的殿门应声而开,极其清脆的声音响起,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跑了出来。 她明眸皓齿,天真可爱,脸颊上尚且带一点未褪的婴儿肥,一看见明霜,一双葡萄般圆润的大眼睛顿时就亮了起来。 小女孩疾冲过来,一头扎进了明霜怀中:“师姐,我好想你!” 明霜抱着怀中的小女孩,低头望见她发间攒着的雪白绒球,禁不住露出笑来:“皎皎。” 来人正是明霜的小师妹,掌门幼徒明皎皎。她蹦蹦跳跳牵着明霜往殿中走,絮絮叨叨:“师姐你怎么才回来呀!” “我真的好想师姐,山门阵法一动我就知道师姐回来了!” “师姐你想我了吗?” “师姐你为什么不回答?” 明霜:“……”师姐找不到回答的空隙啊! 殿阶之上,有人含笑开口:“皎皎,你总得给阿霜一个开口说话的机会吧。” 明霜蓦然抬首。 殿阶上,黛蓝衣袍的青年垂眼,桃花眼里含着清浅的笑意。 “师兄。”明霜唤道。 “哎——”掌门首徒慕徽拖长声音,笑吟吟地应了一声,“可算是回来了,阿霜,你再不回来,皎皎就要把天枢峰给拆了。” “哪有!”皎皎一头扎进明霜怀里,“师兄不要败坏我的名声!” 慕徽一笑,转身往殿内走去:“快进来吧,师父在后殿等你——让我们看看你入冰原的成果。” 明霜半扶半抱着扎在怀里的明皎皎,跟着往殿阶上走去。 虽然皎皎叽叽喳喳吵得她耳朵疼,但明霜仍然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放松。 她四岁拜入绛山修行,对她来说,天枢峰就是她的家。在外她是明霜仙子,在天枢峰上,她就只是徒弟、师妹、师姐。 -- 第3页 想到此处,明霜压了压唇角浮起的微笑,就要开口将自己听到的那个声音说出来。 不管是妖魔、是邪修、还是心障,师父和师兄总能帮她除掉。 然而就在她踏进殿门的前一刻,虚幻的、诡谲的声音再次在她耳畔幽幽响起,比之前三次,这一次的声音仿佛多了一份笃定的指向性。仿佛预言,又仿佛一个刻毒的诅咒。 顷刻间明霜唇角的笑意完全凝固,神情一瞬间化作森寒。 ——“他们都会死!” 第2章 话本 “师姐?”依偎在明霜怀里的皎皎几乎立刻察觉到了异样,有些不安地抬起头来。 明霜的笑意僵在唇角,心底涌起惊涛骇浪。 霜华剑剑随心动,感知到她心绪不稳,在鞘中震动起来,发出声声清鸣。 她一直以为,这个声音可能是邪祟、是妖魔,但这里是绛山! 天下三宗,绛山为先。这里是修行界正道宗门圣地,是绛山七峰之首的掌门居处天枢峰。坐镇后殿的,是绛山掌门怀虚真人,当世屈指可数的大乘境强者之一! 无论邪祟还是妖魔,谁敢在天枢峰放肆? “阿霜!” 前方的慕徽察觉不对,疾步回身,须臾间掠至明霜身前。见她面色有异,伸手隔着衣袖去扣明霜脉门:“受伤了?” 明霜张口欲言,然而不等她将话说出口,就感觉识海中一阵剧痛袭来,宛如千万把利刃同时刺入她的神魂深处。极度的疼痛下,明霜面色瞬间变得煞白。 这一瞬间,明霜意识到这阵剧痛是那个声音对自己的阻拦——它不愿让自己将一切说出来。 剧痛难当,明霜却全无畏怯之心。她感觉到慕徽已经一手点在她眉心,想查看她是不是受了什么内伤。 就在这一刻,她蓦然调动起所有神识灵力,朝着自己识海内席卷而去! 对修行者而言,识海是神魂所系,无疑是最要紧的地方,稍有受损都会大大影响修行。然而明霜几乎想也不想,当机立断将自己的神识灵力反冲回识海之内。 她下定了决心,不管那声音是什么东西,它既已经影响到了自己的识海,就只有将其抹杀一途可走。否则假如它占据了自己的神魂,夺舍自己的身体,借机对绛山中人下手,岂不是祸患无穷? 明霜不是不怕死。 她原本打定主意,请师父为自己解除这个祸患。然而当她意识到这道诡异的声音竟然能影响自己的识海,而它对天枢峰众人的态度又是那样古怪——“他们都会死”,在短短瞬间,明霜就下定了决心,一定要将其扼杀在襁褓之内。 师父的状况已经到了那步田地,她不能冒半点风险! 淡金色的神识挟着浩荡灵力,自周身倒冲入识海之内。顷刻间,明霜的识海内掀起了滔天波澜,与此同时,更胜原先千百倍的剧痛席卷而上,几乎是一刹那间,明霜的意识就被完全淹没在了淡金色的滔天巨浪中。 “师姐!”皎皎下意识抓住明霜向下跌落的手,惊叫起来,“师兄,师姐这是怎么了?” 慕徽原本风流蕴藉的笑容已经全然不见了,一手将明霜往下摔去的身体捞住,道:“快去请师父过来。” --- 明霜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昏了过去。 她意识昏沉,却能清晰地‘看到’自己识海内,淡金色的波涛里,渐渐升起一点乳白色的光晕。 那团乳白色的光缓缓浮起,来到她面前不远处,闪烁了几下,忽的生出一种极其强大的吸引力来。 明霜暗叫不好,心生警惕,却根本无力反抗,只能眼睁睁感觉到自己的神识被硬生生拖了过去,撞入了那团光晕。 就在神识与那团光晕接触到的瞬间,无数信息涌入了明霜的识海之中。 “师姐怎么还没醒啊!”小女孩带着哭腔的声音响起。 “别哭了皎皎。”慕徽安慰道,“师父说了没事,再哭眼睛就肿了,毛也会掉的更厉害。” 皎皎反而哭得更大声了,刚哭了一声又怕吵到昏迷不醒的师姐,强行忍住,抽抽噎噎道:“可是师姐都昏睡三天了……” 声音逐渐远去,应该是慕徽拉着明皎皎的手离开了殿内。 床帐内,明霜蝶翼般纤长浓密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两下,缓缓睁开了眼。 她隐约能听见皎皎抽泣的声音:“要是师姐今天能醒过来,我愿意把毛都剪下来给她镶领口!” 以及慕徽俏皮的应答:“还是不要了吧,这样皎皎就是只秃毛小狐狸了。” 明霜面上下意识浮出一个笑来,旋即又消散无踪,一手撑着床榻坐了起来,捋了把自肩头披散而下的乌发,喃喃道:“睡了三日了吗?” 她面上神情平静无波,然而纤细雪白的指尖却在轻轻颤动,昭示着她的内心其实并不如面上那样平静。 ——这三日里,她做了一个无比震骇的梦。 明霜四岁拜入山门,被怀虚真人带回天枢峰,天生灵窍全开,是修行界千年难得的天才。及至她打破了慕徽创下的记录,成为绛山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金丹境强者后,同为天下三宗之一的上阳宗掌门云真人亲至绛山,向绛山提了一桩婚事。 ——云真人独子,上阳宗少宗主云岚,比明霜大四个月,同样是修行界早有天才之名的天之骄子。 -- 第4页 彼时玉清宫那位修至大乘境巅峰的太上长老还未身死,堪称天下最强者。有那位太上长老坐镇,玉清宫行事愈发强硬,在不少细枝末节上已经开始触犯绛山与上阳宗的利益,至于小门小派更是不被放在眼里。 为了压制玉清宫的气焰,绛山与上阳宗定下了这桩婚事,并且昭告天下。 明霜对此没什么意见,她知道这其实只是绛山与上阳宗联合应对玉清宫咄咄相逼的一种手段,这桩婚事随随便便就能推到几十年甚至上百年后。因此订婚当日,她依旧在冰原上对抗魔兽巩固境界,而那位云少宗主也依然在上阳宗闭关。 明霜甚至都快要忘记,自己那位未婚夫叫什么名字了。然而在梦里,她以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看完了她未婚夫光辉灿烂的半生。 这个梦的内容,似乎来源于一本话本,话本的名字,叫做《最强仙帝》,话本主角,就是她见面不识的未婚夫。 在梦里,明霜此刻根本不应该活着回到绛山上,而是死在了冰原的风雪里。因为话本的一开头,就是绛山明霜仙子的死讯传至了上阳宗,而她的未婚夫云岚刚刚出关,正准备离开宗门游历,听闻此事,悲痛地赶往了绛山吊唁。 看到此处的明霜:“……” 话本用了洋洋洒洒一大篇来描述云岚的惊才绝艳。作为他的未婚妻,明霜也得到了一些笔墨,详细描写了她为世人震惊的美貌和天分。 紧接着,话本笔锋一转:两人虽然一个在北方的绛山上清修,一个在西方的上阳宗内闭关,从未见过面,然而云岚对这位未婚妻依旧很有好感。吊唁之后,他满心悲苦,离开了绛山,没走多远,在绛山下的一座城镇中,遇到了一个貌美温柔的女散修。 看到此处,明霜隐约觉得有点不对——因为话本对这位女散修的描述方式,隐约和她有点相似。 果不其然,这位女散修很快被云岚的风姿所倾倒,愿意陪伴在他身边,开解他痛失爱人的悲伤。 云岚本不准备接受,但这位女散修温柔痴情,云岚不忍拒绝,勉为其难答应了。 关于这段剧情,话本是这样描述的: “云岚拒绝的话已经到了唇边,正欲狠心斩断对方情思,突然见对方眼中含泪,神情凄楚,不由得心里一软。 那女修往前一步,牵住云岚衣角,落泪道:‘云郎,我知道你心中另有所爱,但我无意与她相争,只要能让我伴在你身旁,纵然无名无分,也是心甘情愿!’ 云岚见她含泪如带露菡萏,顿时不忍,不由自主为她拭去泪珠,望着那双盈盈美目,心想:‘我怎能轻易拒绝这样卑微的请求?她这样温柔小意,想必是我那未婚妻在天之灵也感怀我一片心意,特意要她来陪伴我的!’” 明霜:“……” 她觉得自己就是只剩一口气,听到这么一番不知廉耻的话,都得先把云岚一剑杀了再痛痛快快地去死。 带着一位温柔解语花,云岚一路游历,凭借着优越的皮相、强大的修为、风雅的谈吐,还有若隐若现的撩拨,相继收获了一众女修、妖修,甚至还有一位女性魔族的爱慕。他孤身一人离宗,回去时,却带了一群千娇百媚的美人回去,与此同时,他还不停思念他早逝的未婚妻,即使花前月下之际,都不忘举杯对月,缅怀明霜一句。 明霜:“……”你能不能早点死? 尽管明霜气得不轻,然而天道似乎真的不开眼,云岚不但没有被一道天雷劈死,反而视修行破境如吃饭喝水,就连游历遇险,也能神奇地化险为夷发现宝藏。短短数年,就已经破境入大乘,成为世间少有的强者。 上阳宗自然欢庆不已,然而就在此时,云岚终于遇上了修行之路上的第一个障碍——他此前机缘不少,如今破境入大乘,成为世间绝顶人物,在飞升上就遇了些困难。 明霜觉得他是活该。 按照话本里的描述,云岚此前屡次得到机缘,不是发现宝物,就是得了珍稀灵丹,甚至还有高人直接给他传功。如此一来,修行破境自然快了很多,然而捷径走得太多,基础不够牢固,平时不显,到了修行顶峰,却自然而然显现出来。 哪怕明霜这样一步一个脚印,纯靠自己修行出来的境界,每次破境之后还要去冰原里战斗,就是为了让自己的基础更加稳固,不至于留下后患。像云岚这样一路顺风顺水,迟早要出问题。 然而明霜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因为话本里,云岚不知从哪里学来了一个飞升阵法,其中重要的一步,就是要有一件携带仙气的宝物镇压阵法,以助飞升。 世间已经足有五百年不曾有仙人飞升了。而纵有仙人飞升,也很难留下什么携带仙气之物,携带仙气的宝物就更少了。纵览世间,只有绛山有那么一件。 ——昔日绛山先代祖师飞升,踏上天梯,身化仙人的那一刻,曾将随身佩剑掷下,言明以此代己身画像入绛山祖师祠堂接受供奉。 换句话说,这把剑是被供在绛山祠堂里,祖师亲口要将这把剑当做祖师本人受后辈弟子叩拜的。 云岚想要。 绛山不给。 云岚拿了宝物来换。 绛山掌门慕徽拒绝。 开玩笑,见此剑如见祖师,上阳宗就是拉再多宝物过来,绛山也不能把自家祖师换给你们啊! -- 第5页 云岚感觉受到了冒犯。 于是,他决定集全力攻打绛山,为自己飞升扫平障碍。 他那一群如花似玉的娇妻美妾之中,可谓群英荟萃。不但有玉清宫的宫主嫡徒,更有妖族、魔族的贵胄之女。几番串通之下,魔族、玉清宫、上阳宗同时发难,绛山纵然有无数出众的弟子,也难以抵挡。最终,云岚孤身迎战绛山掌门慕徽,将其斩于剑下,踏破绛山门庭。 取得了那把宝剑,而那把剑不愧是绛山先祖留下的宝物,在云岚飞升天雷落下时,将滚滚天雷化于无形,帮助云岚不但自己飞升,还带着十八个娇妻美妾。 明霜:!!! 她看着话本里绛山门庭破败,弟子死伤殆尽的惨状,目眦欲裂。 话本里还贴心地提及,绛山弟子并没有完全罹难。虽然绛山上下不识抬举,但云岚思及自己的未婚妻出自绛山天枢峰一脉,还是为天枢峰留下了一点道统——他念在未婚妻的情分,又见天枢峰的小师妹明皎皎生的娇柔可爱,便将其娶为第十八房小妾,对其十分怜惜。 飞升仙界之后,云岚奉天道之命,接任仙帝之位,因为受天眷顾,即使到了仙界,仙力也是增长飞快。不出数载,便已经成为了最强大的一任仙帝,奉天道之命执掌仙凡两界。 这个结局完美呼应话本的名字《最强仙帝》,通篇都在为这位仙帝歌功颂德,绛山的篇幅,只占其中一隅。其中绛山山门败落,弟子罹难,也没有太多笔墨。 仿佛一个大宗门的败落,在云岚登临仙帝的过程中,只是微不足道的渺小一笔。能够有些许笔墨,已经是莫大荣幸了。 明霜深深闭上了眼。 那些漆黑的墨字再度浮现在眼前,书中那寥寥几笔,对她来说,却是足以痛彻心扉。 雪白的广袖下,明霜十指攥紧。 “我要杀了云岚。” 剑随心动,霜华应声出鞘。 明霜握住霜华剑,秋水一般动人的眼底漫起煞意来。 她要杀了云岚! 第3章 沉吟 天枢峰寝殿内,绛山掌门怀虚真人坐在椅中,缓缓道:“明霜,你此次识海震荡,虽然及时施救,没有伤及神魂,却也不能掉以轻心,往后切记,修行以自身安全为重,不可冒进。” 明霜应了声是:“徒弟明白。” “我觉得你不明白。”怀虚真人摇头道,“修行破境的速度固然重要,但终究没有命重要。” 这位居于修行界顶峰,世间有数的大乘境强者已经在绛山掌门的位子上坐了百余年,无论从修为还是地位上来算,怀虚真人的分量都堪称举足轻重。 但若是与历代绛山祖师相比,怀虚真人就显得平平无奇。虽为绛山掌门,却并没有建树太大的功业。 单看外貌,怀虚真人也确实平平无奇。白发长须,面貌慈祥,放在美人辈出的修行界,十分不起眼。 然而面对养育教导自己长大的师父,明霜却连眼也不抬。纵然怀虚真人说了这么一句,也垂着头没有望向怀虚真人。 不只是她,明皎皎也低着头,只有慕徽一人时不时抬眼。 ——怀虚真人周身,都有极其凌厉强大的剑意逸散在空中。明霜只要望向怀虚真人片刻,就会被大乘境强者的剑意逼得双目疼痛,无法直视。 这就是大乘境的无上威势! 哪怕只是无意逸散出来的些许剑意余波,都能将明霜这个元婴上境的年轻天才逼得不敢注目。 “我还能活些时候。”怀虚真人道,“你们不必太拼命,有事回来告状,师父给你们撑腰。” 他俏皮地笑了笑,想开个玩笑。然而这个笑话显然并不好笑,殿中气氛更沉郁了些,年纪最小的皎皎最沉不住气,几乎都要露出难过的神色来了。 怀虚真人:“……” 他轻咳一声,生怕惹哭了小徒弟,索性起身道:“好了好了,明霜你好好休息,我就先回去了。” 师兄妹三人连忙站起来,怀虚真人摆手道:“送什么送,瞎客气。” 说着他抄起手,溜溜达达地出去了。 慕徽失笑。见怀虚真人走远了,自己也起身道:“阿霜,师父说得有理,你不必过分拼命,识海关系着神魂,至关重要,你先好好休息几日再说,这几日让皎皎盯着你,不准偷偷练功。” “你要去哪里?”明霜没有应下,反而开口问。 慕徽一怔,笑道:“门中事务繁忙,我先去料理公务。” 明霜定定地凝望着慕徽俊秀的面容,别人看不出,她自幼跟在慕徽身边长大,又怎能看不出他云淡风轻下掩藏的疲惫之色? 她道:“师兄,你白日处置门中事务,晚上还要修行,为什么不能停下来休息几日呢?” 慕徽下意识地想说什么,然而在触及明霜隐含哀色的目光时,突然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我们都明白,师父的时间不多了。”明霜轻声道,“我不肯停下修行的步伐,和你不肯放下门中事务,其实是一样的。” 她语调并未刻意扬高,但话中的淡淡伤感却不容忽视。 一旁的皎皎小手紧紧攥住明霜的衣角,低下头来,圆圆的眼睛里已经滚动着泪珠。 至此,师兄妹三人刻意不提,却已经无法忽视的问题,终于被彻彻底底摆到了台面上来。 -- 第6页 为什么怀虚真人身为大乘境强者,控制剑意理应如臂指使,却要外放周身剑意,让弟子连抬头看他一眼都不敢? ——不是他不想,是他不能! 天道有常,生死有律。除非能飞升成仙,否则哪怕修至大乘境,足以俯瞰众生,也无法逃脱生死大律。 怀虚真人修为绝顶,到了寿终之际,仍然会渐渐衰弱下去,直到身死道陨,化归天地之间的那一日。 掌门真人寿终,掌门之位理应由他的首徒慕徽接任。然而怀虚真人收徒晚,慕徽纵然天赋奇才,此时也不过炼虚中境。放到绛山之外,自然是各宗仰视的绝顶强者,然而在天下三宗之一的绛山,要凭借炼虚中境的修为接手绛山掌门,难免要受些非议质疑。 当年玉清宫太上长老尚未身陨时,凭借着世上唯一一个大乘境巅峰的修为压制,让绛山和上阳宗不得不暂时联起手来应对。而今绛山要连着上阳宗一并提防,甚至还要防备绛山内其他六峰会不会有人蠢蠢欲动。 所以怀虚真人会提前将绛山交给慕徽打理,所以慕徽才不能片刻放松对门中事务的掌控,所以明霜会孤身杀入冰原追求破境的机会。 ——天枢峰不能退! 黛蓝色的衣袖在空中划出一道动人的弧度,慕徽折身走到明霜面前,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有冰雪般清冽的香气扑面而来,明霜抬眼,看见了一抹金色悬在眼前。 她记得年幼时大师兄就喜欢衣袖压金边,这个习惯如今还没改。 慕徽笑了。 他的容貌偏向于风流秀雅,笑起来眼眸弯弯,动人更胜春色:“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有师兄在一日,就用不着你们两个拼命。” 是啊,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 明霜想起来,梦里她和师父相继身死道陨之后,师兄忍着悲痛,在群狼环伺中接任了掌门之位,还照顾着整日啼哭的皎皎,仍然坐稳了绛山掌门的位置……直到那个该死的云岚出现! 她当然相信师兄能替她和皎皎顶住那片天,但是她不愿意让师兄一个人去顶。 那太难了,也太累了。 明霜动了动唇,很想说些柔软的话。但她一向不习惯温言软语,半晌,才突然想起一事,道:“外门弟子是该好好整顿了。” “发生什么了?”明霜思维跳跃,好在慕徽全都能及时跟上。 明霜简单将她回来那日遇上的事说了一遍,末了道:“危机关头推同伴出去,此等心术不正之辈,修为越高反而危害越大。” 不等明霜说完,慕徽就恍然大悟:“昨日外门报上来,有两个弟子意图谋害同门,被逐出了山门,我还没来得及过问——原来是你问了那女孩名字。” 外门长老听起来风光,但修行者意在追求大道,若非瓶颈多年、天资有限,又怎会去外门教导那些新入门的弟子?许多资历很老的外门长老,也不过金丹境界。无论修为还是地位,自然不能与明霜相比,她开了口,决计不会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这也正是明霜开口询问那个被推出去的女孩名字的原因。 明霜并无意过问细枝末节,知道有了结果,便点了点头。慕徽又坐了片刻,道:“我现在是真的该走了,阿霜,识海不是能开玩笑的地方,你休息几日,听话。” 听出慕徽语气中的认真,明霜这次倒是没拒绝——虽然她心里清楚这根本不是什么修炼心急引发的识海震荡。 慕徽犹不放心,特意嘱咐明皎皎留下来看好明霜,才急匆匆地走了。 明霜坐回榻上,见皎皎仍然一脸郁郁,失笑道:“神魂震荡的是我,怎么你却一副神魂不稳的模样。” 她本随口逗弄一句,谁料皎皎突然扑进了她怀里,大哭起来。 明霜一惊,连忙轻拍着皎皎的脊背,尽力放柔了声音:“怎么了皎皎?” 她语声本来清冷,强行柔和下来反而显得僵硬。只见皎皎自她怀里抬起头,一张小脸已经挂满泪珠,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师姐别冒险好不好,我害怕!” “师父……师父……,师姐又识海震荡,皎皎真的害怕!”温热的泪珠浸透了明霜衣袖,小女孩的哭声惊恐又可怜,“师姐,师姐你不能丢下我,你答应一直陪着皎皎的!” “别哭。”明霜轻轻抚着皎皎的背,语声幽然,“皎皎放心,师姐说到做到,会一直陪着你。” 皎皎哭着,乌黑的发间突然“刷”的一声冒出来两只毛茸茸的白色耳朵,与此同时,一条油光水滑的雪白蓬松大尾巴也冒了出来,随着皎皎一同拼命往明霜怀里钻。 ——她哭的太伤心,把自己的本相哭出来了。 幼童精力不济,皎皎又与常人不同,困倦的格外快。她一边哭着反复要求明霜保证不会丢下她,一边拿毛茸茸的大尾巴给自己擦眼泪,哭着哭着,渐渐在明霜怀里抽泣着睡了过去。 明霜小心翼翼地将皎皎放到榻上。即使睡了过去,皎皎依然死死攥住她的衣袖。明霜不愿挣脱,坐在榻边看了她半晌,眼神柔和。 皎皎是怀虚真人捡回来的小狐狸崽,来到天枢峰时,还是小小的一个毛团,连化形都做不到,是明霜把她带大的。也因此,皎皎和明霜最亲近,非要跟着明霜姓明。 这是她看着长大的小狐狸、小师妹。 -- 第7页 明霜伸手,抚平了皎皎在睡梦中蹙起的眉头。 她想起梦里皎皎最后的结局。尽管作为云岚的妾跟着飞升仙界,在旁人眼里是莫大的机缘荣耀,但皎皎她不快乐。 明霜眼底煞意更浓。 她相信这个梦是真的。因为其中很多细节涉及绛山的隐秘,无论其他正道宗派,还是妖魔二族都不可能探知,更别说瞒过绛山掌门的眼睛将这一切灌注进她的识海。 衰弱的大乘境巅峰也是大乘境巅峰,除非神仙下凡,否则当世还没有人能欺瞒过怀虚真人的眼睛,让他误以为明霜是识海震荡。 并且梦中天下的局势发展、各方的实力变化,都完全合情合理,唯一不合理的,就只有那个该死的云岚! “这就是受天道眷顾的气运之子吗?”明霜低声喃喃。 只有气运之子,才能解释梦里的云岚为什么能如此顺遂。 她凝望着窗外渐深的夜色,缓慢斟酌着,神情冷然:“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这就是天道留给我的唯一一线生机变数吗?” 第4章 决断 “铮——” 拂晓时分,随着天边跃出一线光芒,清厉的剑鸣自七峰之中响起,须臾间传遍了整座绛山。 剑鸣之声响起不久,明霜寝殿内的榻上有什么动了动,紧接着,锦被下钻出一只毛茸茸的狐狸头,乌黑的眼睛又大又亮。 小狐狸朝着寝殿里四处环视,发现空无一人,顿时委屈地叫了起来。 “叫什么?” 殿门处,光忽的一暗,小狐狸惊喜抬头,只见明霜正踏进门来,淡青衣裙广袖轻飘,神色淡淡地问。 明霜走到榻前,将小狐狸拎着脖颈,一把提起来。她面色有些淡淡的苍白,眼睛却明亮至极,宛如一把隐在鞘中的绝世名剑,虽不出鞘,气势已然隐隐外露。 皎皎委屈地嘤了一声。 明霜知道她的意思,承诺道:“我不走。” 得到明霜的再次承诺,皎皎才高兴起来。也不变回人形,爪尖扒着明霜的裙裳,三两下跳到她肩头,毛茸茸的尾巴在明霜颈边甩来甩去:“师姐,你今日要不要在殿内休息?” 纵然师父和慕徽都嘱咐明霜这几日暂时停止修炼。但她生来灵窍全开,是极为难得的修行奇才,四岁就踏上修行一途。对她来说,闭关是修行;在冰原上猎杀魔兽是修行;一举一动,都可称之为修行。只要她愿意,哪怕吃饭睡觉,都能保持体内灵力不断运转,生生不息。 明霜知道师父和慕徽的意思是让她停下灵力运转,安心休息几日,并非是关在殿内睡觉。但师父和慕徽都不在眼前,单凭皎皎的微末修为,根本感觉不到她有没有运转灵力。 她想了想,伸手一抄,把蹲在肩上的小狐狸抓下来拍回人形:“师姐带你去山下玩。” 作为正道魁首,绛山担负着遏制魔族,猎杀冰原魔兽,防止魔族和魔兽南下入侵的重任,绛山以北就是万里冰原。而往南不远,就是人族皇朝越朝北方最大的一座城池,临德。 临德城中人来人往,繁华非常。明霜随手化出一顶幂篱戴上,遮住清辉晓月般的面容。皎皎已经兴奋地钻进了人流中去,她虽然小,也有修为在身,此处又属于绛山之畔,城中有绛山弟子巡逻,明霜并不担心,她随着人流漫无目的地前行,心思却已经飞到了从未谋面的未婚夫身上。 昨夜皎皎熟睡的时候,明霜孤身在天枢峰后山,对着升至中天的月亮坐了一夜。 清冷孤寂的月光洒在她身上,也让明霜的心慢慢沉静下来。 天枢峰顶风声呼啸,寒意森然。 明霜坐在深不见底的悬崖之侧,反复思量,仔细斟酌,最终下定了决心。 倘若这个梦境为真,她和她的师门原来只是仙帝云岚飞升路上的踏脚石、表演深情的一块牌坊,那么抢先下手,杀了云岚,就是扭转命运轨迹的最好办法。 只要云岚死了,没有那十八房小妾从中串联,妖魔正道联手来攻绛山的机会自然就不会有——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又想起了梦中最后被收为云岚妾室的皎皎,怒意再起,杀意如沸。 嘴上说着日夜缅怀未婚妻,缅怀的方式就是灭了她的门派,杀了她的师兄,还把她的小师妹纳为妾室?! 一个不值钱的未婚夫,明霜还不放在心上。但她四岁入门,最亲近的就是师父师兄和师妹,最看重的就是绛山。 云岚拈花惹草她不在乎,解除婚约也就罢了。但师门是她的逆鳞所在,云岚胆敢触及此处,就只有死路一条。 月色下,明霜缓缓握住了霜华剑,指节因用力而显出些许青白。 顷刻间,她神识迅速推算了杀云岚的种种手段和后果,最终下定了决心。 ——反正最坏的结果就是如梦境那般,还有什么可怕的? 不管云岚是气运之子还是天道眷顾,她最多就是一死,反正在梦中的这个时候,她已经葬身冰原了! 明霜缓缓站起身来,走到悬崖边,低头望下去。凡人只能看见一片漆黑的夜色,然而明霜能清晰的望见,下方夜风里,浓绿的枝叶正在随风摇曳,有鸟儿在婉转低鸣。 远处玉衡峰上灯火依旧,想来是长老和弟子仍在整理典籍。群峰间隐有剑鸣随夜风而来,不知是哪个弟子深夜还在修炼。 -- 第8页 明霜握剑的手微微收了些力,指节的青白之色消了些。她眼底的杀意渐渐淡了,心意却更为坚定。 这是绛山,是她自幼生长修行之地。 谁敢动绛山,她就要谁死。 天欲破晓时,明霜离开了天枢峰后山。 她的神情很平静,眼睛很明亮。 关于如何动手的计划,也正在她脑中慢慢成形。 --- 路过一处茶摊,明霜坐了下来。 她醉心修炼,在修行界公开露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很多人知道她美貌天成,却不知她性格如何,索性开始自行想象。于是在外界的传闻中,明霜仙子容貌绝俗,性情也是高雅淡泊,处处精致,爱好调香弄琴、餐风饮露。就差说她如凤凰一般非梧桐不栖,非醴泉不饮了。 事实上,真正的明霜既不会调香,也不会弄琴。时常闭关修行,或是在冰原中猎杀魔兽,就更没挑挑拣拣的条件了。价比黄金的顶级香茶和路边三文钱一碗的粗茶,她都喝的惯。 某种意义上来说,明霜其实很好养活。 对着一碗没什么味道的茶水,明霜开始完善自己的计划。 云岚是上阳宗宗主之子,天赋绝伦,父母均为大乘境强者。换算到绛山来,他的地位就相当于掌门首徒慕徽。倘若云岚一朝身死,必然是足以震动天下的大事,上阳宗会掘地三尺彻查此事,绝不可能善罢甘休。 明霜原本曾经斟酌过是否要将此事告知师兄,请他出手相助。然而只稍一考虑,就将这个念头打消了。 她有把握说动师兄,但此刻慕徽忙于门中事务,分身乏术,此事关系重大,明霜并不信任其他人。 况且慕徽身为绛山掌门真人首徒,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下一任掌门,离开绛山太过引人注目,万一上阳宗怀疑到他身上,正道两大宗门只有不死不休,毫无转圜余地。 “云岚。”明霜低低念了一声,难得为难地蹙了蹙眉。 她天赋毅力均远超同辈,自信不会输给任何一人。哪怕云岚也有天才之名,她也坚信自己能除掉云岚。 但“除掉云岚”和“不留痕迹地除掉云岚”是两回事,明霜只是自信,并不自大,倘若云岚的天才之名名副其实,她还真没有把握能不留痕迹。 “师姐!”明霜正在思考阴暗的暗杀计划,突然耳边一声大喝响起,心头一惊,差点召出霜华给对方来一下。 皎皎叉着腰,像只愤怒的雪鸮:“师姐,我一回头找不到你,快吓死了!你怎么坐在这里喝茶!” 明霜看她一眼:“你不是自己跑得很开心吗?怎么折回来了?” 原本愤怒的雪鸮顿时软成了一只鹌鹑:“师姐,我想买东西,给我点灵石。” 明霜摸出一袋灵石:“你又没钱了?” 她很好奇:“皎皎,为什么你长期处于赤贫状态?” 修行界里最穷的一般是入不敷出的剑修,但这个剑修,指的是小宗门或者散修。 绛山弟子修剑最多,但绛山作为天下三宗之一,从来不穷。作为掌门真人的徒弟,更不可能穷。 “我也不知道。”皎皎不好意思道,“我也没买什么……每个月托天璇峰带的东西也不多,可是灵石就是不够花。” “懂了。”明霜点点头,“又爱花钱心里又没数,你想买什么?” 皎皎吐吐舌头,拎起灵石袋:“我想进那个店里看看,可是他们不让我进,可能是觉得我年纪小没钱——我就进去看看,不乱花钱!” “去吧。”明霜也不过随口一问,示意皎皎可以带走她的灵石, 皎皎又一阵风般地跑了,留下继续在原地思索的明霜。 “不留痕迹”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难。明霜思忖半晌,没想出什么好法子来。 但她一向杀伐果断,既然下了决心,就不会纠结太久。 “既然想不出办法,就先找到云岚,然后伺机行事,现在苦苦纠结,徒增烦恼而已。”明霜这样想着。 这个想法一出,她感觉轻快了许多。站起身来,在桌子上放了粒金瓜子,抬眼望向皎皎离去的方向,平素喜怒不形于色的明霜仙子顿时变色。 她终于知道皎皎为什么进不去那家店了。 “皎皎快回来!”明霜气急败坏地摸出传音符,“那是青楼!” 第5章 乌雀羽 误入青楼的小白狐狸被明霜拎在手里,蔫头耷脑,大尾巴绕住明霜的手腕,像给她的衣裳做了个狐狸毛镶边。 明霜哭笑不得地教训她:“你看见牌匾上‘群芳楼’三个大字了吗?” “看见了。”皎皎蔫蔫道。 “那你还想进去?”明霜把小狐狸拎高,看着那双咕噜噜转来转去的黑眼睛。 皎皎的声音低了下来:“我好奇……” 明霜吓唬她:“下不为例,再有下次,就把你的毛剪下来镶领边。” 皎皎很怕变成秃毛狐狸,闻言立刻安静下来。过了一会,又讨好地用脑袋蹭蹭明霜的手:“师姐,我想吃金乳酥。” 明霜难得带皎皎下山一趟,不欲拒绝她的请求,一手拎着狐狸,往临德城中最大的点心店去,还没走到店门处,就见队伍从店门口排出老远,人头攒动,围的里三层外三层。 “!”明霜看着层层叠叠的人头,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一步。 -- 第9页 她生平不爱与人打交道,看见这么多人,比看见这么多魔兽还令她为难。 她脚下一转,转进了旁边的一家店铺。 这处铺子位于临德城中最繁华的街道上,店门很大,颇为气派,店中却没有多少客人,来来往往的人甚至会下意识地避开此处。 因为这里本来做的就不是凡人生意。 皎皎仰起头,看着牌匾上“寻仙坊”三个大字,诧异道:“师姐,这里是灵器铺子,来这里干什么?” 店中侍者早迎了上来,做生意的人日日迎来送往,眼力何等出众,一看明霜身上衣裳虽然看似朴素,细看却隐有光芒流转,就明白这件衣裳本身就是上好的法器。笑容十分亲切,言语更是恭敬。 “仙子要看看首饰,佩饰,还是兵刃符咒?” 明霜不答,不知从哪里摸出块牌子,对着侍者晃了晃,那侍者的笑容立刻更加亲切,语气越发谦卑:“仙子稍坐片刻,掌柜立刻就过来。” “不必。”明霜止住了他,“找人帮我买几笼金乳酥过来就行。” 她手一扬,一把金瓜子准而又准地落进了侍者的怀里。 侍者:“啊?” 寻仙坊的掌柜来的很快,侍者接了金瓜子,还没折出店门,白胖的掌柜已经陪着笑进来了:“原来是明仙子大驾,恕小人怠慢了。” 明霜干脆利落地道:“大师兄没话吩咐,也没什么要紧的东西,来你们这里坐一坐,顺便带小师妹认个门。” “好好好。”掌柜连忙应道,“公子早吩咐过,两位仙子来这里,和他亲临是一样的——不知小仙子在哪里?” 皎皎从明霜袖中探出头来,好奇地盯着这个长得像弥勒佛的人。 “啊呀!”掌柜高声赞叹,“这一定是明仙子养的灵宠吧,真是机灵可爱,灵动非凡!” 皎皎愤怒地尖叫起来。 “这不是灵宠。”明霜艰难地扶住了额头,“这是我的小师妹。” 掌柜:“……” 说来倒也不怪掌柜,毕竟就连许多入门时间不长的弟子,都不知道掌门真人的小徒弟居然是只妖。 修行界中,三宗屹立于众派之首,地位尊崇。不仅仅是因为三宗人才辈出,实力强大,更是因为他们付出的足够多。 三宗之中,绛山位于人族皇朝以北,隔着冰原遏制魔族大规模越过冰原南下;玉清宫位于东南,阻拦海上群岛的邪修;而位于西方的上阳宗,则负责提防西方的妖族。 魔族、妖族、邪修,这三者都曾经在修行界漫长的岁月里,为一代代修行者留下难以磨灭的深刻印象,也曾经掀起很多次进攻人族、修行界的大规模战役。尽管近几十年来,妖魔二族没有掀起过太大的风浪,然而绝大部分修行者仍然对其深深防备忌惮。 “这里是大师兄家中的产业。”明霜若无其事地对皎皎道,“往后下山,若有什么困难,只要看见这个标记,就可以前去亮明身份寻求帮助。” 她手指叩了叩一旁的乌沉木架子,架子上烙印着一个不起眼的圆形徽记。 掌柜正尴尬不已地擦着汗,闻言连忙点头:“是是是,公子早有吩咐,见到二位仙子,一应均同公子本人。” 皎皎从前没来过这里,明霜却是来过很多次。她趁着皎皎好奇地看来看去,低声对掌柜道:“我想要一件东西,恐怕不太好找,你私底下寻一寻,别让太多人知道。” 掌柜连忙点头:“仙子要什么?” 明霜道:“乌雀羽。” 掌柜一怔。 乌雀羽是一味从妖族传出来的毒药。妖族有一种鸟妖叫乌雀,全身带毒,最毒的就是羽毛根部那一点带血的细羽,对大乘境以下的修行者来说,几乎是见血封喉,逼都逼不出来。但若是根本没有修行的普通凡人用了,却又什么事都不会有。 整个修行界的大乘境强者加起来也只有差不多两只手,因此乌雀羽对于修行者来说,实在是闻之色变。好在随着乌雀一族鸟丁稀少,乌雀羽也越来越不好弄,这才冲淡了修行者对它的恐惧。 明霜看着他:“能弄到吗?” 掌柜旋即回过神来,重重点头:“小人立刻就吩咐人去办,绝不走露了风声!” 明霜满意点头。 乌雀羽杀人无形,是很好用的利器,更关键的是,此物产自妖族,如果云岚折在了乌雀羽下,也能转移上阳宗的视线。 绛山之中,天璇峰负责物资分配,肯定存有乌雀羽。但去天璇峰领取物资需要登记,她不能堂而皇之留下偌大的一个破绽。 相较之下,大师兄慕徽出自越朝大族江北慕氏,家中产业无数,走慕氏的途径弄些乌雀羽倒是更好的选择。 更重要的是,慕氏一族一向依附绛山,慕徽如今是掌门首徒,更是慕氏一族未来前程所系,他们必然会对慕徽千般上心,绝不敢违逆,更不会将消息泄露出去,以免给慕徽带来麻烦。 --- “你要乌雀羽干什么?”慕徽问。 他坐在椅子里,一手支颐,眼帘微合,像是有些困倦的模样。 明霜也不意外。她要求慕氏的掌柜给她寻毒药,虽然对方保证绝不泄露消息,但肯定要告知慕徽。 她眨眨眼:“有些特殊的用处。” 往常慕徽不会多问,但这次他却接着问了下去:“你刚刚说你过几日想下山游历……你要乌雀羽,是下山要用?” -- 第10页 明霜若无其事:“我此前从未下山游历,想要准备妥善一点。” “乌雀羽是妖族特产。”慕徽睁开了眼。 他那双眼含笑的时候波光潋滟,十分动人,然而不笑的时候,无端多了些肃然:“你要乌雀羽防身,还不如去拿几件法器,你也不是瞻前顾后的性子,如果真是下山游历,只怕携剑就走,再不肯多带别的。” “你要去杀谁?”慕徽倾身向前,定定盯着明霜的眼睛,不容她移开视线。 明霜在心里叹了口气。 她是慕徽一手带大的,在慕徽面前说谎,简直毫无逃脱的可能性。 她闭上嘴,用行动表示出不说的决心。 “不能说吗?”慕徽也不逼她,转而问,“那个人比你强吗?” 明霜抬起眼来,用眼神表示怎么可能。 “是善是恶?” “恶。”明霜立刻道。 “该杀吗?” “死不足惜。” 慕徽注视着明霜每一点细微的表情,确定她没有说谎,才道:“那就去吧。” 明霜愕然。 慕徽起身,瞥见明霜惊愕的神情,失笑:“这是什么表情……你也不小了,真下定决心要去,我又不能把你绑起来——既然是惩奸除恶,对方又没有你强,那就去吧。” 他往外走了两步,突然觉得不对——明霜从来不是个有兴趣惩奸除恶的人,她一向只在意修行破境,以及猎杀冰原里蠢蠢欲动的魔兽。又倒回来:“等等,你为什么会对这种事有兴趣?” 明霜撩起眼皮看他一眼:“想换种方法调节心境,看对破境有没有帮助。” 很好,这个理由与明霜无比贴切。 慕徽没有怀疑,施施然走了,临走前道:“乌雀羽短时间内弄不到,你离山之后看到慕家的产业,可以亮明身份留下话,找到之后会送到你所在的地方。” 要去哪里呢? 明霜发现,她对那个梦境的记忆越来越淡薄。几乎每一次想起,都会发现又缺失了一些细枝末节。 仿佛有一只从天而降的巨手,正试图将这些记忆悄悄抹去。 不过早在醒来的第一时间,她就抱着谨慎的态度,将梦境中的重要节点全部记录下来。 明霜翻开梦境的记录,对照着自己的记忆,开始一点点回忆。很快,她就确定了自己的方向。 ——越朝京城! 人族皇朝,国号为越。虽然凡世的皇帝管不了修行界,但皇帝毕竟是人族首领——至少是名义上的首领。 每逢新皇登基,各大宗派都会派人前往京城送上贺礼。一般为了表示对皇帝的尊重,多半由门中有地位的长老带队,随行弟子中,也要有一两位有分量的弟子,多半是重要长老的亲传弟子,甚至是掌门嫡徒。 修行界传闻中,云岚和明霜一样,都是醉心修行,很少因外务劳神的性格——否则两人也不至于订婚多年,居然一面也没见过。 但这次,云岚一定会去。 第6章 年轻人 明霜敢断定云岚会去京城,自然有她的道理。 在梦境里,云岚出关之后,听说了她的死讯,悲痛不已,前往绛山吊唁后,在绛山下遇着一位貌美女散修,略解心中哀痛,二人一道作伴东行,游历山水,到了京城。 但现在,梦境与现实早已有了不同之处。梦境一开始,就是明霜在冰原中寻求破境之机,却不幸遇着一只元婴巅峰魔兽,被其重伤,境界受损,剑意失控而死。 如今她活着回来,云岚自然不会前往绛山吊唁,游历路线也就很可能发生了改变。 即使如此,明霜还是笃定地认为数日之后,新皇登基时,云岚会出现在京城。 原因很简单。 新皇登基的前提,是老皇帝要死。 按照梦境,再过三天,现在坐在皇位上那位老皇帝就会驾崩,皇位交由太子,也是他膝下唯一活下来的儿子继承。 然而,就在皇帝死后三日重臣入宫吊唁时,皇后站了出来,指控太子杀害兄长,死去的数位皇子均死于太子之手,太子不堪为帝。 太子势力强大,登基已成定局。在这种情况下,众臣心照不宣地忽视了皇后的指控。 皇后悲愤不已,在朝会上大笑三声,触柱而亡。 触柱之前,她盯着大殿角落里的那片阴影,恶狠狠道:“太子,你以为你将聆泉秘境许给玉清宫,请他们出手帮你,就能掩盖你杀父弑兄的真相了吗?” 说完,不顾殿内人人脸色大变,她一头撞向柱子,鲜血飞溅。 皇后干脆利落地一头撞死了,临死前那寥寥数语,却掀起了轩然大波。 其中原因,不只是因为牵涉进了玉清宫,更要紧的是,她提到了聆泉秘境。 聆泉秘境,是千年前一位大能飞升时为这个世界留下的遗赠。他虽出身修行世家,却与家族不睦。因此飞升之前,曾经言明聆泉秘境属于天下修行者,他在其中留下的遗泽,能者得之。 他飞升之后,聆泉秘境渐渐消失在世间,至今已有三百年。然而听皇后的意思,聆泉秘境不知怎么落到了太子手中,而他为了越过众兄弟夺得皇位,竟然将这个原本属于天下修行者的秘境私下许给了玉清宫! 皇后临死前的话像长了翅膀,迅速传出了皇宫。无论新帝怎么禁绝,都阻拦不住。 -- 第11页 朝中大臣、名门世家,都会刻意交好修行界数个大宗门。不出一日的功夫,这个消息就被送到了各大宗门的手上。 事已至此,新帝和玉清宫最好的方法其实是一口否定,坚决不认,将皇后的遗言打为临死前胡乱攀咬。 然而他们的运气实在不太好。 次日夜,京城中忽有异光冲天,映亮了半边天宇。 众所周知,秘境开启周期漫长,往往数十年、甚至百年才开启一次,每次开启前,总有各种异状出现,异光、异声、异兽,都有可能突然现世。 ——聆泉秘境要开了! 这下新帝与玉清宫再也无法掩饰,各大宗派也暂时停止了诘问朝廷和玉清宫的动作,忙不迭地派出门中优秀弟子前往京城。 聆泉秘境的硬性进入门槛,是筑基以上,炼虚以下,即通常所说的中境修行者。 上阳宗对外声称云岚是元婴境,他是上阳宗少宗主,假如迈过那道门槛破境炼虚,上阳宗必然满天下宣传造势。既然明霜从未听过他破境的风声,那想必同梦境中一样,云岚同样是元婴境界。 飞升仙人留下的秘境,其中蕴藏的机缘可想而知,纵然明霜也要心动。 身为上阳宗少宗主,云岚当然不可能错过这个机会。 既然决定要往京城去,明霜当即动身。她只告诉了慕徽自己要离山,以怀虚真人的修为,当然也能察觉她不在绛山,至于皎皎,年纪小口风不严,明霜用闭关的借口把她糊弄住了。 明霜往日离山,从来都是踏剑直出,不走山门。负责门规刑罚的天权峰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其他弟子意图效仿,均被一一抓获。 有人表示不服,天权峰峰主淮君真人面无表情地问:“你也是剑道天才,十七岁破境元婴?” 淮君真人别的爱好没有,唯独喜欢收徒。最喜欢天分奇高,一日千里的徒弟。 据他所言,这种徒弟教出来比较有成就感。 淮君真人生平最大的遗憾,就是当年没能抢先一步把明霜收入门下。明霜年幼时,他还曾经试图说服明霜改投天权峰,随他修剑,被怀虚真人追打下了天枢峰。 为了不引起热情的淮君真人关注,明霜选择了悄无声息地离开。 下山后,明霜到了临德城中,找寻仙坊的掌柜取了些东西,踏剑而走,往京城的方向飞去。 由于不识路,再加上她刻意掩藏行迹、隐瞒身份,速度慢了些。待得进了京城,正赶上皇帝驾崩,家家户户挂白幡,穿麻衣,放眼望去街道上满眼素色。 明霜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毫不出奇的素色裙裳,顺顺利利地融入了人流之中。 皇帝死了,只能影响一下普通人,对于京城中的修行者来说,大宗派弟子会意思意思穿得素淡一点,部分散修无所畏惧,仍然穿红挂绿招摇而过。 在他们的高调衬托下,素衣轻纱覆面的明霜十分平平无奇,绝不引人注意,她负着的剑倒是将她与普通人区别开来。只是霜华隐在鞘中,并不显眼,也顶多使她从一个平平无奇的女子变成了一个平平无奇的女修,仍然毫不引人注意。 她一路沿着人流走来,想寻一家客栈暂住。忽的心有所感,侧首望去,只见不远处有座十分气派的府邸,虽然挂上白幡闭门谢客,显得门庭冷落,仍然遮不住其间的富贵气象。 府门之上,挂着“明府”二字牌匾。 明霜恍然,她离家修行多年,居然忘了明家已经举家迁入京中。 她驻足,看了片刻,旋即继续往前走去。 她性情淡漠,四岁离家,与父母并无多少感情,何况此行不宜显露身份,上门只会徒增麻烦。 明府所在的这条街繁华,店铺林立。明霜往前走了不远,就发现了一家客栈,进去定了间房,拿起钥匙正要走,忽的咣当一声,客栈外两人扭打在一起,失去平衡,重重撞上客栈门扉,双双栽了进来。 这间客栈颇有规模,一楼是用餐所在,零零散散坐着几个食客。闻声回头,其中两个修行者甚至连兵刃都拿了出来,警惕地盯着滚在地上打成一团的两个人。 客栈伙计迎来送往,什么都见过,连忙上去将这二人分开。这二人犹不服气,彼此对着对方横眉竖目。 “明小公子?”伙计看着其中一个年轻人,愣了一愣。 原本懒得理会,已经走到楼梯上的明霜:“……” 她回头下望,看见那少年鼻青脸肿,相貌并不出众,满脸不服,怒道:“你这混账偷了我的荷包,把钱还来!” 明霜微蹙的眉松开一点。 “谁偷了你的荷包!”和他扭打的少年也是一脸不忿,“我好端端走在路上,你怎么空口白牙上来就泼脏水?” “就是你偷的,还想抵赖?”明小公子高声叫道。 “那你拿出证据来!” 二人又七嘴八舌吵了起来,伙计一边劝,一边把这二人往店外引,免得引起店内客人不快。 修行者耳力远胜旁人。明霜听了片刻,从这二人的争吵中听了个大概。 明小公子拿不出证据,也不能强行搜身,显得像是在无理取闹,节节败退,眼看气得快哭了。 明霜面无表情,掉头要往楼上走,刚一转身,看见二楼栏杆上伏着个年轻人,穿件藕色的窄袖袍,一手支颐,正十分投入地听着店门外的争吵。 -- 第12页 明霜:“……” 世间竟有如此无聊之人! 似乎是感觉到了她的目光,那年轻人十分敏锐地垂眸,发现是个素衣少女,友善地冲明霜笑了笑。 明霜心中名为警惕的弦悄然一紧。 她修为早至元婴上境,在修行界中,不要说和同龄人相比,就算是放在整个修行界中去看,都是修为很高的那一拨了。若是放在小宗派里,元婴上境的修为,当掌门都够格。 以她的修为,早就能够很好地敛起灵力气息。面前的年轻人身上毫无灵力波动,按理说不该注意她的目光。 她收回思绪,朝对方微微颔首,越过对方,径直走向了自己的那间房。 开门的瞬间,她漠然抬眸,看向目光讶异望着她的年轻人。 手下钥匙一拧,没拧动。 明霜:? “抱歉。”那年轻人反应很快,意识到明霜不悦,抱歉地笑了笑,“这是我的房间。” 明霜讶异抬眼,确认了一遍,门上钉着的铜牌确实是“叁”,她又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钥匙,上面刻着的也是个“叁”。 “对不住对不住。”胖乎乎的掌柜冲上二楼,动作灵敏宛如被夺了舍,“对不住客官,伙计蠢笨说错了,是三楼三号房,不是二楼!” 明霜:“……” 她看了一眼连连道歉的掌柜,倒没生气,只是深感尴尬。 “抱歉。”明霜不太熟练地朝那年轻人道歉,“是我误会了。” “无妨。”年轻人笑了笑,善解人意道,“道友也是无心之失。” 听到那句“道友”,明霜形状优美的眼梢一扬,瞥向那年轻人。 这时,她才终于认真注意了对方的长相。 他的长相十分俊秀,眼瞳漆黑晶亮,放在哪里都是一副吸引人的好相貌。然而落在明霜眼里,却有些微妙的不协调感。 她旋即恍然,对方既然同为修行者,多半如她一般,有意遮掩了自己的容貌,只不过她直接遮脸,对方则是变幻了容貌。 “在下姓燕。”年轻人微笑道,“与道友同为修行者,虞州燕氏子弟。” 第7章 冷意 对方既然先一步报了姓氏来历,明霜不好装傻,微一犹豫,颔首道:“我姓赵,绛山弟子。” 明霜之所以如实报出自己是绛山弟子,是因为她醉心剑道,主修绛山剑诀,偶尔学一学其他剑法,并未修过其他宗派的道法。对方同为修行者,且修为不低,保不准往后会再碰见,如果胡诌一个出身来历,届时一出手,发现自己说了谎,未免有些尴尬。 至于赵,是她亲生母亲的姓氏。 她亲生父母原本都是小门小户,因着一些原因,明霜和他们也没什么来往走动。 修行者讲究一入山门,红尘看淡。交流之间大多只看修为门派,不看生身亲眷——就连怀虚真人和上阳宗做主,为明霜定下婚事时,上阳宗认的也是绛山,才不会去考究明霜的生身父母是谁。 所以明霜毫不遮掩,大大方方就报了个假姓氏出来。 “原来道友是绛山弟子。”年轻人眼睛一亮,“久仰。” 似乎看出明霜并不乐意站在此处和他攀谈,说完这句话,年轻人便善解人意地结束了话题,没有继续说下去。 明霜松了口气。 她是真的不想和陌生人聊天。 客栈掌柜十分热情,一直把明霜引到三楼的三号房门口,又小心赔了罪才离开——毕竟修行者他们一般得罪不起。 待掌柜离开,明霜没有马上推门进去,而是又往下看了一眼。 二楼栏杆内侧,那个藕色衣衫的年轻人仍然没有离去,大概是还在看热闹。 明霜若有所思。 虞州燕氏她也隐约听过,算是个小有名气的二流修行世家,一向作风低调,名声不显,没有什么出奇之处。 她还有更要紧的事要去做,无暇继续分出心神关注这个燕氏子弟。 明霜推门进去,放出神识一寸寸探过室内,确定房中安全,才反手合上门,布了个简单的结界。 下一刻,灵力如水波一般在空气中无形地荡开,明霜的身形一闪,消失在房间里。 找去京城的路要花些功夫,但在京城中找皇宫要方便很多。那座金碧辉煌,象征皇权的宫城就立在京城中央,不容任何人忽视。 皇宫的宫墙高逾数丈,上有持箭戍守的禁卫。宫墙外,禁卫们分成数队,手持兵刃,围着宫城巡逻。 明霜的身影出现在不远处。 皇宫附近不能有高大的树木建筑,她就站在空地上,毫无遮蔽。然而来来往往的禁卫似乎根本没有发现远处站了个形迹可疑的大活人,对她视若无睹。 风拂过明霜的裙摆,把她散落的发丝吹得随风狂舞。 明霜血色淡薄的唇瓣微微抿起,用心感知着这群禁卫的修为:大部分是普通人,小部分有些炼气筑基的微末修为,只有为首修为最高的那个禁卫队长是金丹境。 这群人看上去多,实际上在她眼里还不够摆一盘菜。就是人数再乘以十,明霜依旧不把他们放在眼里。 但明霜心里清楚,皇宫中是有上境修为的皇家长老、供奉坐镇的。她要是敢私自闯入,一定会惊动对方。 思及此处,明霜果断放弃了进宫探一探的想法。 -- 第13页 她正准备转身离去,忽然目光一凝,挥手笼下一道极其狭小的结界,刚好将她自己笼了进去,连带着周身气息也尽数收敛。 ——皇宫的角门开了。 一点碧绿的颜色,从角门里清幽地飘了出来。 那原来是个碧色衣裙的少女,唇不点而朱,眉不描而黛。从明霜的方向看去,刚好能看到少女瓷一般细腻柔白的侧面。 一辆马车从拐角处缓缓驶来,正停在少女面前。 少女姿态优雅,几乎是足不沾地一般,飘然上了马车。 在她身后,那扇不起眼的角门已经关上了。 在看到那少女的瞬间,明霜对她的身份就有了个大概的猜测。 她没有犹豫,直接跟了上去。 “师妹,如今老皇帝已经死了,他打算什么时候履约?”马车里,坐在少女对面的那人急急发问。 少女没有回答,她先斟了杯茶,看着茶水升腾起幽幽的白雾,缓声道:“师兄,有什么话回去再说。” “怕什么?”她的师兄不屑哂笑,“师妹,用不着这么谨慎,你赶快说吧!” 少女叹了口气,清丽面容上隐隐显出一抹无奈,理了理衣袖,才轻声细语道:“师兄,你心太急。” 论起容貌,她比明霜还要差出不少。但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间却有一种难言的优雅韵律在其中,这一份韵律,足以弥补任何容貌上的不足了。 马车上方的明霜终于完全确定了少女的身份。 ——玉清宫圣女,叶画竹。 同为天下三宗年轻一代的佼佼者,叶画竹的大名,明霜当然也是不陌生的。从宗派继承人角度,她被拿来同慕徽、云岚一起比较;从年轻一代的女修角度,则是明霜的名字经常与她列在一起。 无论怎么比较,叶画竹一般都排在最末。 如果说拿年龄比他们大出许多的慕徽和叶画竹一起比较算是欺负人,但和云岚、明霜比起来,叶画竹的修为也实在有点不够看——她如今才还未破境元婴,仍然是金丹境。 明霜觉得,叶画竹的天赋可能点在脑子上了。至少在梦境里,和云岚结识以后,叶画竹一直承担着出谋划策的军师职责,最后攻打绛山的计划中,也少不了她从中串联。 今日见到叶画竹从皇宫角门里离开,短暂地惊讶后,明霜立刻意识到,这已经和梦境对应上了。 ——玉清宫和新帝果然有所交易,而新帝拿出的筹码,想必就是聆泉秘境! 叶画竹十分沉得住气,不管她师兄怎么追问,都温声细语地表示回去再说。 明霜十分失望。 各大修行宗派在京城中均有自己的落脚之所,防护严密。明霜当然不可能一路跟过去,否则若被察觉了踪迹,脱身就难了。 不过目前的事情发展同梦境里基本相似,明霜也不知该喜还是该忧。 她无声无息地脱离了马车,安慰自己大不了把云岚一剑杀了,总能让绛山避过灾祸。 明霜当然也讨厌叶画竹,毕竟在梦境里,绛山落得那步境地和叶画竹也有关联。她短暂地犹豫了片刻,心想要不要现在了结了她,甚至差点唤出霜华剑来。 但是最后,她还是决定放弃。 叶画竹充其量只算是一个助力,杀她徒增是非,却无力影响大局。 冤有头债有主,先杀云岚! --- 客栈外争吵的双方终于惊动了巡逻的禁卫。一番鸡飞狗跳之后,明家终于知道自己家的小儿子居然在皇帝驾崩的次日跑出去跟人打架斗殴,明老爷气得火冒三丈,陪着笑把人领回去,大门一关就开始打,隔着府门都能听到明小公子的痛呼声。 看完了热闹,二楼栏杆边的年轻人终于心满意足,转身回房。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有点后背发凉。 刚一开门,一只雪白的大鸟扑棱棱当头撞过来,落在了他肩膀上,一张嘴说出来的居然是人话:“云岚云岚,你看完热闹啦?” “看完了。”云岚不知道从哪里抖出一把瓜子来,一边嗑一边道,“祖宗您还不回宗门?” “不回去!”大鸟张开翅膀,在房间里飞了一圈,又收起翅膀,落在云岚肩上,偏头看他,“哎,那个钱袋到底是不是他偷的啊?” 鸟的眼底泛着纯正的金色,瞳仁漆黑,这只鸟身量大,爪子也尖,一看就是只猛禽,这样盯着人看实在有点渗人。 云岚停下嗑瓜子的动作,认真道:“我不知道。” 大鸟气坏了:“你看半天热闹,连这个也不知道?” 它一激动,爪尖不自觉地用力,隔着衣料扎下去。云岚连忙收起瓜子,把它从肩上捧下来:“祖宗,别激动!我不是玄铁打的,您消消气。” “不中用的东西!”大鸟的脾气好像不是很好,开始骂人,“我堂堂雪霄老祖,屈尊降贵来保护你一个小辈,你连个小问题都说不清楚!” 云岚冤枉道:“我看个热闹而已,又不是要断案。” 他恭恭敬敬捧着面前这只坏脾气大鸟,把它放到桌上:“老祖,您是上阳供奉的神鸟,长时间在外面是不是不太合适?” 雪霄原本大的眼珠子瞪得更大了:“前几日要不是本祖宗及时出手,你现在魂还不知道在哪里飘着呢——哦,有没有魂都不一定,说不定在被夺舍的瞬间就神魂俱灭了。” -- 第14页 提起此事,大鸟稍微收敛了一点,没再骂骂咧咧,拿翅膀拍了拍云岚的手:“云岚啊,你运气有点背,幸好有英明神武的本祖宗在,现在回去我还真不放心,等你和上阳宗的人汇合我再走。” 云岚趁机偷摸了一把大鸟的毛:“……多谢祖宗关怀。” “对了祖宗。”云岚想起刚才背后升起的凉意,“您确定夺舍的那个神魂已经完全抹杀,没留隐患吗?” 一个愤怒的鸟头猛地伸到云岚面前:“你在质疑我雪霄老祖的能力?!” 云岚:“不敢不敢。” 面前这只大鸟看上去脾气坏,素质也不太高,但实际上是上阳宗的镇宗神兽之一,道号雪霄,通常被弟子尊称为雪霄老祖。 虽然雪霄老祖脾气不好,不过云岚小时候就跟它一起玩。因此,云岚下山时,雪霄老祖主动要求跟着保护他,屈尊降贵地蹲上了云岚的肩头。 ——云岚觉得雪霄老祖只是自己想下山玩耍而已。 但前些日子,云岚行至京城,在此落脚的当夜,异变突生,险些被夺舍,多亏雪霄老祖及时察觉他气息有变,帮助云岚抹杀了那个侵入他识海,意图占据云岚身体的神魂。 云岚忍不住又摸了一把大鸟雪白的羽毛,心想:手感真好啊! 雪霄老祖一翅膀把他的手拍开,趾高气昂地迈着步子在桌上走来走去:“没别人就把脸换回来,这张脸丑死了!还是你原来的脸看上去顺眼!” 第8章 妖气 云岚笑了笑,没说话。 雪霄老祖好奇心强,游移不定,对云岚大喊大叫之后一拍翅膀,飞到了临街那面窗下的桌子上,圆圆的脸贴在窗上往下看。 在这短暂的寂静里,云岚走到床边坐下,默默闭上眼,以神识自观识海。 识海之内,风平浪静,只有纯正的淡金色,并无半点异样之处。 没有异样。 云岚缓缓睁开眼,略微放下了心。 然而不过片刻,想起当日险些被夺舍之事,他的眉心又微蹙起来。 夺舍固然可怕,但对云岚来说,更可怕的是,他全然不知道那个外来的神魂是何时潜藏在了他识海之中。 那个神魂强大到了异乎寻常的地步,即使有雪霄老祖及时相助,也费了极大的功夫才将其逐出识海,彻底抹杀。 雪霄老祖看上去不靠谱,但毕竟是上阳宗神鸟,修为已至上境。可想而知那神魂何等强大,云岚修为不够,难以相抗,一鸟一魂在他识海之内斗法,倒把他这个被夺舍的人晾在了一边。 在此之前,云岚从来没有过如此深切的恐惧。 他少年得意,天赋极高,在世人的赞誉中花团锦簇地长大。 夺舍,就意味着他的一切,会悄无声息地全部归属另外一个人,从此他的神魂消散在天地之间。 他的父母均为大乘境强者,或许能看出云岚的身体里换了神魂。 但那又有什么用呢?即使是大乘境强者,也不可能从天地间将已经消散的神魂抢回来。 雪霄老祖似有所觉,头无声无息地转回来,金色的眼睛盯住不远处床榻上那个藕色的身影。 少年的气息有点低落,脊背却始终挺得笔直,像青松翠竹,虽然还有些单薄,却已经能撑起自己的一片天地了。 云岚短暂地低落了片刻,就又振作了起来。 他是上阳宗少宗主,肩上扛着的是宗门未来,从来不惧风雨,更不怕凶险。 思及此处,云岚唇角轻扬,露出一丝真切的笑来。 “祖宗。”他走到窗边,对雪霄老祖道,“待新皇登基大典结束,我便随上阳弟子一同回山闭关。” 雪霄老祖偏过头,圆溜溜的眼珠瞪得更大了:“闭关?你都闭了多少年关了?你不是说要离开宗门出来玩吗?” 它还有后半句话没说出来:“那地方有什么好待的?毫无人气,简直比刑狱还冷清。” “是啊。”云岚真诚道,“原本确实是这样想的。” 他顿了顿,才接着道:“但是我现在发现自己还不够强,等下次出关,如果能冲破瓶颈,破境炼虚,就可以放心地出来游历了。” 至于冷清,云岚倒不在乎。 他不喜欢,但是早就习惯了。 雪霄老祖把头转回去,叫了一声,那叫声中轻蔑之意很明显。 ——就凭你? 就算你天赋极高,年纪终究还轻。无数修行者几十年、数百年、甚至毕生难以逾越那一道关卡,踏入上境,你凭什么觉得自己闭关之后就一定能突破? “总要试一试啊。”云岚笑了起来。 他的笑容很干净,很纯粹,并不自矜,也不压抑。 “反正迟早都要迈出那一步的。”云岚趁其不备,把面前羽毛油光水滑的大鸟一把捧了起来,平视着大鸟圆溜溜的眼,“到时候还要拜托老祖您多多照看!” 雪霄老祖趾高气昂地哼了一声,却没说别的。 半晌,它伸展开翅膀,别别扭扭地拍了拍云岚的肩膀。 --- 月色下,明霜踏剑而回。 她将京城里大概摸了一遍,甚至前去上阳宗在京城的驻扎之所看过了情况,并没有云岚的踪迹。 到底是因为国丧的缘故,京城中冷清了许多。夜间路人行色匆匆,赶着回家,但他们的神情都很松弛,并没有北地边城中那种夜行的紧张和忧虑。 -- 第15页 明霜小时候,慕徽常常带着她下山,到临德城中玩耍。那时她就发现,天色一晚,城中街道上来往巡逻的人立刻就会多上数倍,普通人则会急急忙忙赶快回家,就好像在防备和躲避什么东西似的。 慕徽告诉她,百年前魔族和修行界关系还极其紧张,绛山守在冰原以南,却不可能将每一寸土地都严严实实地看住。时常有三两个漏网之鱼潜入城中,杀人害命,掠夺生人。白日里绛山弟子成群结队巡逻,魔族不敢冒头,然而到了夜里,就是他们活跃的时机。 不但临德城,北方边城都是如此。 哪怕近些年魔族同人族的关系缓和些许,绛山弟子的必修课从杀魔族变成了猎杀冰原上的魔兽,临德城中紧绷的气氛也松缓些许,但对天黑的恐惧仍然烙印在普通人心底。他们可能不知道为什么天黑之后要赶紧回家,但潜意识会支配着他们这样做。 越朝京城选了个好地方:将玉清宫、绛山、上阳宗在地图上两两连线,是个三角形,京城就位于三角的正中央。无论是魔族、妖族、邪修,想杀到京城,就得先越过三宗,以及沿途各大宗派,才能抵达京城。 每年朝廷税收入库,都会向三宗奉上供奉。是以三宗还各委派弟子驻守京城,平时只管清修,若有邪魔作乱,便出手维护秩序。 是以,京城安定宁和,远胜边城。 路上行人看不见夜空中踏剑而过的修行者,只有极个别人,能隐隐注意到有光亮一闪而逝,也多半以为眼花,一哂而过。 飞到一半,明霜才突然想起来,京城上空似乎是不能飞的。但她路不熟,假如现在落地,满眼都是相似的街道,很难找回客栈。 想了想,明霜决定再把它忘掉,只当从来没有想起过。 又往前飞了不远,明霜忽的察觉到有些不对。 ——是妖气。 那妖气很浅淡,近似于无。若非明霜灵敏,甚至可能要将其忽略过去。 京城中有妖族,明霜并不奇怪。 事实上,混入人族疆域的妖族、魔族、邪修都不在少数。只是正道宗派精力有限,总不能一个个杀过去,所以如果他们不害人,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去,不予理会。 然而明霜低头一看,顿时蹙起眉来。 她不爱管闲事,但下方出现妖气的这座府邸让她不能假做不见。 ——明府。 她收剑,顷刻间如一阵清风,无声无息落入明府之中。 白日里匆匆一瞥,只见明府富贵。落入府中,才能看出其中的华丽气象。 明霜立足所在,大概是明府的后园之中。打眼一望,夜色浓郁,花园里却也燃着灯火,花卉树木,明霜看不出品种好坏,却打理的极好。 远处不知是哪位小姐的绣楼,雕梁画栋,精美非常。 不待明霜追寻那抹妖气来自何处,夜风中哭声传来。 花园中的小径上,一位穿着富贵的老妇人,由几个侍女扶着,呜呜咽咽地过来了,旁边还随着个年轻少妇。 虽然明霜不记得面容,但是凭借直觉,她断定那位老妇人正是她的生母赵氏。 至于那年轻少妇,明霜不知道是谁,也懒得猜。 她感受了一下妖气的方向,发觉是在前院,正好赵氏她们也正往前院走去,明霜索性走在旁边。 明霜有心隐藏行迹,普通人自然感觉不到。赵氏尚且不知女儿就在身边,还呜呜咽咽地哭着:“秀芳,你父亲他怎么这样狠心啊!你弟弟今天被他打的狠了,现在还要拉到前院去跪着。” 秀芳大概二十余岁,明霜判断她应该是赵氏后来生的小女儿,正安慰赵氏:“父亲确实气得狠了,说起来弟弟也有错,正值国丧,他跑出去和人家打架,若不是父亲还有几分薄面,换做旁人,早被送进大牢问罪了。” 赵氏道:“你父亲能有什么面子,还不全是靠……谁会为了这点事,和我们家结仇?你弟弟不过是年轻气盛,对方偷了他的荷包,哪能没点脾气?教训几句也就是了。” 明霜蹙眉。 明家行事有些张扬了,原来赵氏也不是省油的灯。 她暗自记下,准备回去给慕徽传信说一声。 就在这时,前院终于到了。 赵氏呜的一声大哭出来,奔过去抱住跪在台阶下摇摇欲坠的明小公子:“我的儿啊,你受苦了!” 秀芳站在一旁,木着一张脸。 明老爷被惊动,从屋子里出来,指着赵氏,手指哆嗦了半天,骂道:“惯子如杀子,都是你把他娇惯的不知道天高地厚!” 赵氏抱着儿子,不甘示弱地和他吵了起来。 明府顿时鸡飞狗跳,一时间又有明家的其余儿女赶来劝架,场面十分难看。 一片鸡飞狗跳中,谁都没看到,明霜走进了前院的书房。 书房里,一个瘦削的人影正站在桌前,哗啦啦翻着桌上的东西,翻了一遍,没翻出什么来,又绕到多宝阁后面,去翻多宝阁上的古玩珍品。 一旁侍立的侍从两眼放空,压根没注意到咫尺之遥的地方,有人正在书房中乱翻乱找。 明霜站在不远处,只一眼就看出了这是个什么东西。 她没碰到过太多妖,不过对妖并不陌生,毕竟天枢峰上就有一只。 这是化虚。 有修为的大妖,可以将自己的一缕神识抽出来,附在一具空壳上,借用这具壳子去窥看探听事物。弊端就是这具壳子妖力薄弱,只有本体千百分之一的修为。 -- 第16页 更要紧的是,这具壳子因为附有神识,一旦受伤,很容易波及本体。 明霜思忖片刻。 最好的方式,当然是顺着化虚找到控制它的本体,揪出来问清情况。明家除了她,没有其他有修行天分的人,否则师兄不会不告诉她。和妖族有所联系就更加匪夷所思,倒是魔族还更好理解一点。 但她现在没时间。 既然如此,就只能给对方一个教训了。 一道剑意从她周身蔓延开来,急掠而去。 不远处的化虚连反应都来不及,发出一声无声的嘶嚎,顷刻间消散在空气里。 这道剑意直接将化虚所附那一抹神识碾得粉碎,想来本体也要吃个大亏。 随着化虚的粉碎,明府之中淡淡的妖气也彻底消散。 明霜满意地颔首,遁入了夜色之中。 第9章 往事 “有妖气。” 客栈二楼,雪霄老祖张开巨大的翅膀,眼瞳深处的金芒隐隐浮现。 它在房间里乱飞,对着云岚破口大骂时,就像是一只普普通通的坏脾气雪鸮鸟妖,还是不太聪明的那种。然而当它张开翅膀的时候,雪白的羽翼铺天盖地,眼中金芒若隐若现,才能从中窥视出大乘境强者的风姿。 雪霄老祖小心谨慎地收敛起大乘境强者的威压,避免闹出太大的动静,它哈哈怪笑了两声:“天堂有路你不走,竟敢在我雪霄老祖眼皮底下弄鬼!” “是大妖吗?”云岚神色瞬间肃然下来,手指扣紧,仿佛攥住了什么兵刃。 “一只小的连蚂蚁都算不上的可怜虫。”雪霄老祖不屑道。 化虚的妖气极其淡薄,若非明霜正从明府上方经过,根本不会察觉到这一丝妖气。然而对于雪霄老祖来说,只要它愿意,整座京城都在它的感知之下。 想到这里,雪霄老祖有点心虚。 京城不是上阳宗,这里不是它的地盘。按理说,雪霄老祖既不能随便出手,也不能轻易探知京城中事,它动手其实是有点冒犯坐镇这里的人的。 雪霄老祖心血来潮,趾高气昂地准备亲自出手,给化虚背后的人一个教训。在雪霄老祖看来,能劳动它老祖亲自动手,那家伙就是死了,也该痛哭流涕地爬出棺材给它磕个头,说死在它手下是三生有幸,然后再躺回棺材里自己把棺盖盖回去。 云岚虽然不清楚具体情况,但他知道雪霄老祖不是不讲理的鸟。单凭它用了“弄鬼”二字,就可分辨出那只妖不是什么易于之辈。 “——哇!” 雪霄老祖突然扬起头,愤怒地大叫起来。 它修为极高,又没有刻意收敛,单凭云岚在房间里布下的结界根本阻拦不住它的叫声。 云岚一惊,连忙加固结界:“怎么了,老祖?” 雪霄老祖感受着化虚气息的消散,一张圆滚滚的脸因羽毛炸开显得更圆了:“该死的绛山,居然敢抢在本老祖前面出手!” “绛山?”云岚一怔。 “近了。”雪霄老祖嘀嘀咕咕,“更近了,难道是来找本老祖打架的?真是可笑,弱小的后生晚辈,本老祖只要轻轻一挥手,就能把他抹杀……” 它兀自嘀嘀咕咕,云岚却像是想到了什么,打断了雪霄老祖:“祖宗,你忘了,你没有手。” 雪霄老祖:“……?” 这是重点吗? 它正要对云岚进行破口大骂,忽然感觉到那个抢先动手,不知天高地厚的绛山晚辈的气息越来越近,圆圆的眼睛一闪,正要冲出去,就被云岚一把抓住了。 “老祖,我可能知道是谁。”云岚把雪霄老祖放到一旁的桌子上,打开了门。 他对上了一双明如秋水的眼睛。 客栈的楼梯上,素衣少女携剑而立。她面上覆着一块轻纱,不知是什么材质,以云岚的修为和眼力,也无法看到面纱下的真容。唯独露出一双秋水般明净的眼睛,正望向云岚。 明霜疑惑地看向云岚,微微警惕。 她的警惕心一向很强。 在冰原上与魔兽周旋缠斗,是一件非常凶险的事,因为相同等级的魔兽比人更凶残、更耐攻击、更善于在风雪中隐藏踪迹,然后一击毙命。 三宗之中,顶尖强者数目相仿,之下同境界中绛山弟子最强,就是因为凡内门亲传弟子,都有着和魔兽作战的丰富经验,从风雪里练就杀伐本领。 年轻一代绛山弟子中,明霜是境界最高的、天赋最高的,也是杀的最多的那个。 明霜一向不太相信巧合。 白天在楼梯上与这个看热闹的燕氏子弟狭路相逢,还可以说是恰巧,夜晚再次在楼梯上遇到,未免太巧。 她短暂地犹豫了一下。 如果对面是一只魔兽,她当然可以仅凭怀疑出剑,但对面是一个修行者,这样做恐怕有些不妥。 无数念头一瞬间在她脑中掠过,明霜的眼眸深处,极快地闪过一丝冷意。 明霜当然不会对修行者贸然出手,但她在起初乍然看见云岚时,升起的那一点警惕和敌意还是使得她气息轻微地一变。 云岚没有察觉到,但是雪霄老祖察觉到了。 它从房间里猛冲出来,落在云岚的肩膀上,朝明霜露出毫不掩饰的敌意。 好在雪霄老祖没有一怒之下泄露出大乘境强者的威压,于是它这一扑,恰好起到了舒缓气氛的作用。 -- 第17页 云岚一把抓住雪霄老祖,将它从肩膀上拿下来,朝明霜露出歉意的笑:“它饿了——外面还有什么食肆开着吗?” 看见那只雪白的大鸟,明霜心道好险:幸好她还没来得及自作多情地发作,白日里已经那样尴尬,如果再误会对方一次,自己就只能躲着人走了。 出于隐藏的歉意,明霜一贯清淡的声音都显得稍微柔和了一点,虽然听上去还是一样的冷淡:“我不知道。” 修行者修至金丹便可辟谷,明霜从来都没关注过食肆,她想了想,又道:“国丧,应当都已经不做生意了。” “多谢。”云岚点头道。 上阳宗和妖族当了千年死对头,虽然近年来关系缓和,但积怨已久,云岚当然不可能对他们有什么好感。听雪霄老祖说那只妖被斩除,他反而很高兴。 再加上他对绛山始终有一点特别的感情,于是笑了笑,称赞道:“赵姑娘携剑出行,斩妖除魔,实在是侠义风范,令人钦佩。” 明霜见他目光落在自己的剑鞘上,只以为他看见自己携着剑,故而误会她出门斩妖除魔去了,也不多做解释,礼尚往来地称赞道:“燕公子过奖了,这是你的……” 她目光凝在雪霄老祖的身上,好奇地顿了顿,想问这只白猫头鹰是不是你的灵宠,但不知怎么的,她突然想起来寻仙坊掌柜也曾经将小师妹当成她的灵宠,惹得皎皎十分不满。于是话到嘴边顿住。 “是我的灵宠。”云岚不假思索,坚定道。 雪霄老祖愤怒地大叫一声,假如云岚不是那两位真人的儿子,它早就把云岚打倒在地了。 “有点凶。”云岚朝明霜露出歉意的笑,“小白,别乱叫,小心把别人吵醒!” 雪霄老祖更愤怒了,眼睛瞪大,觉得自己雪霄老祖的威名今天就要砸在这里了。 明霜回以礼貌的微笑,她带着面纱,在云岚看来就是眼睛微微一弯。 他立刻按住几乎被愤怒冲昏头脑的雪霄老祖,感觉到大鸟毛都快要炸开,自己几乎按不住它,有点尴尬地对明霜致以抱歉的笑:“……它太饿了。” 明霜善解人意地点头,一是想尽快结束话题,二是饿急了的妖确实不太好惹,比如皎皎。 云岚忙不迭捧着愤怒的雪霄老祖离开了。 “我半辈子的威名……”雪霄老祖伤心哽咽,“我们现在回去把那个绛山女修悄悄杀掉吧,堂堂雪霄老祖,怎能顶上灵宠的名声?” “没人认得出来。”云岚给它顺毛,“谁会知道镇守上阳宗灵脉的雪霄神兽居然是只雪鸮?” “你对雪鸮有意见?”雪霄老祖大怒。 “怎么会怎么会。”云岚娴熟地安抚它,“雪鸮外形威猛而天生强大,众鸟兽见之无不臣服,谁不敬仰?” 雪霄老祖骄傲挺胸:“眼光不错。” 它停顿了一下:“我真讨厌绛山啊!果然绛山的修行者都是一样,既没有眼光,还不懂尊敬前辈。” 云岚趁机问道:“老祖和绛山是有什么仇吗?” 听云岚发问,雪霄老祖眼神瞬间犀利起来:“我知道你的未婚妻是绛山弟子——好吧,我可以告诉你,但是你不能胳膊肘往外拐。” 雪霄老祖和绛山的仇怨说起来倒很简单,五百年前,绛山掌门还是怀虚真人的师父玄乘真人,当时妖族生乱,趁着上阳宗内部不安稳,越过上阳宗与妖族立下的界限,意图东来。 妖族族中几只修为高深的大妖尽数倾巢而出,将上阳宗强者牵制在了界线边缘。与此同时,更多妖族混入人族城中,展开了对人类的血腥杀戮。 上阳宗当即传信绛山求援。彼时玄乘真人刚刚出关,正值大乘巅峰,修为气势亦在巅峰,闻讯亲自前来,千里之遥一夕便至,在云头上停住时,正好看见下方一个村庄被屠杀一空,几只妖化回原身,正露出染血的獠牙。 玄乘真人一剑出鞘,顷刻间清越剑鸣震撼天地,一道清寒剑光掠出,将天边如火的夕阳都压的失去了颜色。 那是真正的剑气纵横三万里,一剑光寒十九洲! 玄乘真人含怒出手,剑带大乘境巅峰强者雷霆之怒,几乎顷刻间,那片天地间仅剩激荡的剑气和茫然的上阳宗强者——正和他们酣战的大妖首级落了一地。 那道剑光中的杀意针对的全然是妖族,正和妖族打斗的雪霄老祖,因为本是雪鸮一族出身,不幸遭到了一点牵连——玄乘真人的剑光自它头顶掠过,将茫然的雪霄老祖削成了个秃瓢。 这种伤害只有受害者才能体会,旁人很难感同身受。纵然雪霄老祖双眼冒火,悲伤不已,上阳宗的掌门长老也不可能因此帮它要个说法,质问前来帮忙的绛山掌门。于是雪霄老祖只能吃个哑巴亏,悲伤隐忍,独自承担起被其他几只留守宗门的神兽嘲笑的痛苦。 神仙打架,谁都不敢来拉。上阳宗的神兽个个寿命悠久,对上阳宗掌门长老来说,都是祖宗,只能装作看不见。 随着岁月流逝,虽然头顶羽毛重新生出,但是雪霄老祖只要一想自己暗中承受的那些苦楚,对玄乘真人的愤怒就越深一分。到如今,已经发展到了迁怒整个绛山的这一步。 “你笑什么!”雪霄老祖还没走出悲伤,看见云岚表情有异,随之大怒,“你敢看本老祖的笑话?” “没有没有。”云岚连忙表示自己的清白。 -- 第18页 雪霄老祖偏头想了想,突然道:“不过说起来,那个绛山的女修很漂亮啊!” “啊?”云岚一时没跟上雪霄老祖跳跃的思维,“您说的是赵姑娘?” “是啊!”雪霄老祖挥起翅膀一拍胸脯,“她真好看,比你自己那张脸都好看。” 云岚:“哦。” 他觉得私下对别的女修容貌品头论足不太礼貌,及时将话岔开:“对了老祖,新帝登基之后,我就去找同门,跟他们一起回上阳宗,你还有什么地方想去?咱们趁明天空闲去转一圈。” 雪霄老祖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它一只翅膀撑起圆脸,深沉思考:“让我想想。” 第10章 猜疑 明霜在一片嘈杂声中醒来。 走到窗边,往下望去,正好看见数个宗门的修行者从下方的街道上经过,不少百姓从自己家里涌出来,挤在路边,很是热情地围观一众远道而来的仙长。 下一日就是登基典礼,各个门派派来的修行者,都要抢在明天之前到达京城。所以今天一大早,数个宗门的修行者就像提前约好了一样,不约而同踏进了京城城门。 明霜在窗边看了片刻,没发现绛山的道袍出现,想来绛山的人还没到京城。她从储物袋里取了件淡青色裙裳换上,出了客栈,往城东走去。 她投宿的客栈所在这条街虽然繁华,但整座京城中,真正权贵云集,最为富庶的区域是在城东丹桂坊。 原因很简单,正道几大宗门在京城的落脚之地,都集中在丹桂坊附近,驻守京城的正道修行者也多居住在那里。出于安全考虑,权贵们纷纷在丹桂坊购置产业,使得那里越来越富庶。 昨日跟踪叶画竹,明霜就一路跟踪到了丹桂坊附近。不过今日她不是来找玉清宫麻烦的,明霜脚步一转,转进了一间打着慕氏徽记的店铺。 这间店铺比临德城的寻仙坊还要大而豪华,是江北慕氏在京城中的产业。换句话说,也是绛山大师兄慕徽的产业。 每一个屹立不倒的大家族,背后往往都有某个正道宗派作为背景。江北慕氏的背景尤其明显——怀虚真人的三个弟子中,只有大弟子慕徽的出身来历是明明白白摆开给天下人看的。 明霜没有和迎上来的伙计多说话——这好像是慕家产业的一个鲜明特点,他们家的伙计格外话多且热情,难得的是还不讨人厌。不过对于明霜来说,和不熟的人说话,本身就是烦恼。 她从袖中拎出一块玉牌,巴掌大,通体雪白,唯有最中间的花纹篆刻是黑金二色。 “叫你们掌柜出来。”明霜道。 片刻之后,明霜被恭恭敬敬请到了店后的一间雅室内,匆匆赶来的不是掌柜,而是另一位身份更重的人物。 “在下姓慕,族中排行第九,慕氏在京城的产业都由在下打理。”对方殷勤地自我介绍。 明霜点头道:“慕九爷。” 慕九爷连忙摇头:“当不起您这声称呼——不知您有何吩咐?” 明霜从怀里摸出一封信,推了过去:“传回天枢峰。” 慕九爷一听天枢峰,顿时更确定了自己心里的判断:面前女子一定是绛山那位慕徽公子派出来的人。 江北慕氏能有今日的家业,和慕徽公子脱不开关系。自从慕徽公子拜入绛山掌门真人门下,有了绛山做后盾,短短几十年时间,慕家的产业几乎翻了一倍。 只要慕徽公子顺利当上绛山掌门,慕家往后至少还有两百年的风光。 想到这里,慕九爷笑容更加热切,双手将那封信捧过来,道:“您放心,在下立刻命人去开传送阵。” 传送阵分两种,一种是传送人的,一种是传送物的。前者不但需要耗费大量灵石,还需要被传送的人本身有不低的修为,但满足修为条件的人,一般自己就能过去;慕九爷说的是后者,大多有底蕴的宗门、家族都会设置这样的传送阵,虽然消耗的灵石极多,但只要底子够厚,倒也消耗的起。 明霜微微颔首,待得慕九爷叫人抬来灵石,当着她的面将信传送走,才道:“还有一事,乌雀羽搜罗到了吗?” 听得此话,慕九爷一怔,旋即起身,谨慎地环视了四周,起身离去,没多久脚步匆匆而回,从袖中摸出一只小小玉瓶放在明霜面前。 ——他是个聪明人。乌雀羽虽然罕见,也不值得这样小心谨慎。但既然绛山仙长以这种隐晦的方式寻找乌雀羽,想必用途不能为人所知,这样的话,就是再小心十倍也不为过。 明霜点头,挥袖将乌雀羽收起。 傍晚时分,绛山天枢峰 “大师兄。”皎皎从殿门外探进头来,“山门处来报,有人求见你!” 慕徽从堆积的公文中抬起头来。 他思忖片刻,已经猜出了来者何人。 “这是从京城送来的?”慕徽看着封口处那个透明的印记,问道。 他虽然在问,神情却很笃定,见对方点头称是,便拆开了信封。 “告诉族里,往后不必再管明家。” 送信人垂着头,突然听到上首的慕徽说了这样一句话,差点没反应过来这句话是说给自己听的,连忙应下。 “没有什么话了。”慕徽淡淡道,“替我向长辈问好。” 送信人行礼,紧接着被守在殿外的侍童一路带下了山。站在山门外,才敢缓缓吐出一口气,松泛了紧紧绷着的身体。 -- 第19页 能从族中往绛山上送信的,自然是备受重用的亲信。从慕徽公子幼年被送上绛山开始,他就屡屡往来族中和绛山之间。慕徽公子是个幼童时,他年纪正轻;慕徽公子长成青年时,他到了壮年;等他满头华发时,慕徽公子仍然是青年的模样。 修行者和凡人之间最大的阻碍,就是时间。这也是为什么各大宗派都要求弟子拜入山门之后,不能和凡间亲眷有过多往来,甚至要慢慢割断血脉亲人之间的联系。 这些年来,慕徽公子在绛山中声望日益增加,几乎已经是板上钉钉的继任掌门。慕氏依附绛山发展,自然也竭尽全力替慕徽公子办事。连慕徽公子的师妹明霜仙子家中也要暗中照料扶持,好减少明霜仙子的后顾之忧,也是替慕徽公子拉拢人心的举动。 送信人心中暗想:往年照料明家,公子从来没说个不字,甚至还特意嘱咐过,今日突然要放弃明家,难道是师兄妹之间生了隔阂? 他心头本能地一紧,当即催促道:“快些回族中!” 若此事为真,可能会有些麻烦,自己必须原原本本将其告诉家主,请家主做出判断。 --- 远在京城的明霜当然不知道慕家的传信人如此擅长想象,已经从慕徽短短一句吩咐中想到了他们师兄妹失和的糟糕场景。 因为早已知道后两日会发生什么,取了乌雀羽之后,明霜又留意了一下上阳宗派来的弟子。 她不认识云岚,但她知道以云岚的身份必定极其显眼,何况传闻中云岚相貌也生的很好。但看了半晌,她并没有找到疑似云岚的人存在。 明霜有些失望,但转念一想,云岚此时不到京城,待得聆泉秘境消息传出,只要他不闭关,自然要千里上京,顺便把他的命送到明霜手中来。 想到这里,她心情好了些,索性回到客栈。加固了自己房中的结界,开始继续修行。 抓紧每一刻修行,这是明霜自幼养成的习惯,对她来说,就算寝食行走,都会运转灵力。 只是今日修行的时候,明霜多了一点不一样的情绪。 如果细细品味,那丝情绪近似于紧张。 她的目标,是在无数人的耳目下杀掉上阳宗的天之骄子。纵然明霜生性骄傲,自忖不输给任何人,在思及此处时,也会情不自禁地升起些紧张的情绪来。 在这种情况下,云岚越弱,无疑越有利于她的行动。然而云岚毕竟是和她齐名的天才,还顶着个明霜的未婚夫头衔,如果他真的名不副实是个草包,明霜又感觉受到了侮辱。 她一时心情十分矛盾。 与此同时,明霜心里暗藏的一点急迫感也渐渐生根发芽,对于破境炼虚的渴望越来越深。 她合眸坐在榻上,面无表情,神色淡漠,像一尊美丽沉静的雕像。然而在她的身体里,灵力潮水般迅速涌动,冲刷着她全身的灵脉。 明霜右手一动,掐了个剑诀。 霜华剑随心动,应声出鞘。悬在明霜身前,随着她手诀变化,剑身微微晃动,似乎有剑芒自剑身处缓缓生出。 ——还不够! 结界内,明霜原本雪白的面色一点点变得更加苍白,周身灵力运转到了极致,更多的天地灵气朝此处汇集过来,被端坐榻上的明霜和悬在空中的霜华剑尽数吞噬。 ——还不够! 明霜霍然睁开双眼! 这一刻,她才意识到,窗外的天色有些异样,待明霜起身望向窗外,才发觉她过于忘我,竟然打坐了一日一夜,此刻窗外日头几乎已经到了正午。 明霜感受了一□□内充沛的灵力,有些沮丧。 这样下去,她到什么时候才能破境化神,再进一步晋入炼虚? 没有沮丧多久,明霜就突然到,今日正好是百官入宫的那一日。 所以,今日新帝与玉清宫之间的交易就该暴露在百官面前,旋即传遍天下。并且在次日夜里,由于聆泉秘境突然开启,无法掩饰,引得天下修行者汇集京城。 明霜顿时起身。 她再次去了丹桂坊附近,先找了慕家的人,问清楚此次绛山前来的带队长老是谁,放心大胆地往绛山所在的府邸里去了。 绛山此次来的是天玑峰的梅思长老。 梅思长老是天玑峰峰主的师妹兼道侣,炼虚中境修为。天玑峰与掌门的天枢峰一系一向同气连枝,走得很近。明霜直奔绛山所在,果不其然,不但绛山,其余几大宗派的人也没回来。 她等了半晌,只听回廊上有响动,梅思挑帘而入,重重哼了一声,满脸怒气,还未发作,神情突然一凝,冷冷道:“什么人,给我滚出来!” 明霜知道瞒不过梅思的感知,从屏风后转了出来:“梅师叔。” 与此同时,她一手摘掉了面上覆着的轻纱。 梅思一愣:“明霜?你不是在天枢峰上闭关吗?” “有些事不方便大张旗鼓的出来办。”明霜含糊地解释了一句,问道,“听说今日宫里出了些事?” 梅思不是追根究底的性子,没细问明霜到底出来做什么。听她一问,顿时冷下脸来:“今日先皇后撞死在殿上,留下话说皇帝与玉清宫勾结,拿了聆泉秘境给玉清宫当报酬——我竟不知聆泉秘境什么时候由得皇帝和玉清宫做主了!” “玉清宫是什么态度?”明霜问。 -- 第20页 梅思道:“玉清宫此次竟然没来一个能做主的,圣女叶画竹一问三不知,坚决不认,倒像是所有人联合起来欺负她们似的。” 明霜心一定。 这些和梦境内容完全相符,如果继续按梦境内容发展,其实现在什么都不用做,只要等明晚昭示秘境将要开启的异象出现,皇帝和玉清宫自然无法推诿。 本着更加保险的态度,明霜出谋划策:“为今之计,最好还是派人盯着玉清宫和皇宫,假如他们将聆泉秘境悄悄送出京城,我们总不能凭着几句不知真假的遗言就与他们翻脸,还是要抓到证据。” 梅思长老一愣,细细思考,发现明霜说的很有道理。 很多秘境并不是无法移动的,在打开时是一个小世界,关闭时往往会以其他形态出现。 所以聆泉秘境,很可能真的会被他们送出京城! “你说得对。”梅思长老匆匆起身,“明霜,你先自己坐一会,我去找人商量此事。” 假如盯住玉清宫,无疑是把对他们的不信任直接摆到了桌面上。如果真能找到聆泉秘境还好,找不到的话,会让绛山和玉清宫本来不牢固的关系更加脆弱。 干这种得罪人的事,当然得把其他宗门一起拉下水。 “不用了。”明霜起身道,“我也还有事,就先走了,还请师叔不要将我在京城的事说出去。” 梅思长老其实不太明白明霜到底想干什么,但她聪明地选择了不问,点头应下,快步离开。 如同来时一般,明霜又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丹桂坊外的大道上,挤满了修行者。看服饰大多是小宗派和散修,他们从四面八方匆匆赶来,都是听闻了聆泉秘境的消息,要来找玉清宫问个清楚。 而在丹桂坊内落脚的宗派,早已先去见玉清宫圣女叶画竹了。 此次玉清宫没有来长老级别的人物,圣女虽然是玉清宫下一任继承人,地位仅在宫主之下,然而叶画竹年纪太轻,修为又浅,不足以将其他各宗派全部挡在外面。 换个方向思考,这其实说明叶画竹在玉清宫内真的很有分量,所以宫主放心将聆泉秘境一事交由她一人从中处置。假如先皇后没有将此事抖出来,或者聆泉秘境没有恰巧在这个时候开,叶画竹还真能将此事办成。 “赵姑娘?” 明霜正在沉思,忽然旁边传来一个热情的声音。她抬眸,准而又准地捕捉到了发声者的方向。 不远处的屋檐下,云岚正朝她招手。 明霜越过人群走过去:“燕公子。” “这位是我的朋友。”云岚朝她介绍自己身边的年轻人,“天华阁,季诚。” 这位季诚果然长得很实诚,他没有云岚那么俊秀,但是周身散发着名为沉稳可靠的气息,明霜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想起季诚出身天华阁,感觉自己明白了。 天华阁不算特别有实力的宗派,弟子战斗力也不强,但是走出去总是格外受人尊重,因为他们大多精擅医术,秉持一颗妙手回春、周济天下的慈悲医心。 明霜礼貌地朝季诚打招呼,并且做了自我介绍。 季诚话不多,而且速度缓慢,云岚作为三人中唯一一个热爱交友外向开朗的人,继续承担起寻找话题的重任:“赵姑娘,今日宫里出的事你也听说了吧。” 明霜点头:“我刚去问了同门才知道的。” 云岚也不奇怪,在他眼里明霜和自己一样,都是出外游历恰巧撞上新帝登基,和同门不在一起,消息有所延迟也是难免。他看着街道上涌向丹桂坊的修行者,蹙眉道:“朝廷不派人来维持秩序吗?” 明霜道:“不是不想派,应该是不敢派吧,皇帝自己还摘不干净,恨不得修行者全都去找玉清宫算账,怎么敢派人出来吸引注意力。” 云岚总觉得不应该是这样,但是想了想,居然也很有道理。还不等他开口,一旁季诚慢吞吞抬手指了指丹桂坊的方向:“啊,玉清宫的人出来了。” 他说话慢,一听玉清宫三个字,明霜和云岚立刻一起回过头去,正撞见一袭碧绿飘然而出。 叶画竹出来了。 “各位道友且慢!”叶画竹扬声道。 她话中带了灵力,明明声音不算很高,丹桂坊前拥着的修行者却人人都听见了。 两行玉清宫弟子围在她身边,将叶画竹与其他修行者隔开。 不得不说,玉清宫真是三宗中最在意形象姿态的一个,叶画竹站在那里,像一株亭亭玉立的新生翠竹。她身边的玉清宫弟子也各个容光出众,春兰秋菊。 “今日一事,是为谣言,我玉清宫亦是茫然不知,各位道友还请明辨是非,不要凭着三两句诬陷之语,就对玉清宫有所微词。” 不知是谁高声问道:“聆泉秘境当真不在玉清宫手中?” “当真不在。”叶画竹断然道。 她神态自然,秀美柔弱,说话又落落大方,仰慕者众多,旁人很难对她口出恶言。然而事关仙人留下的秘境,美人也就不是那么惹人怜惜了,又一人高声问道:“叶仙子,你敢不敢用道心起誓,就说玉清宫从未私自占有聆泉秘境!” 用道心起誓,意味着叶画竹一旦说谎,立刻就会受到反噬,影响心境,在往后的修行路上,无疑是放下了一座小山那么大的绊脚石。 -- 第21页 要知道,修行者提升境界的过程中,冶炼道心极为重要。否则一旦生出心魔,那就真正回天无力了。 一时间,无数目光投向了叶画竹。 叶画竹微微一笑,居然毫不迟疑,当即起誓:“叶画竹以道心起誓,玉清宫从未私藏聆泉秘境,如有虚言,从此道途再难寸进。” 对于毕生追求大道的修行者来说,这个誓言不可谓不狠绝。场间当即一静,不少人心中原本深信不疑,此刻也动摇起来。 聆泉秘境固然重要,但是玉清宫为此搭上圣女的未来——这是不是太不划算了。 “啊这。”明霜正想冷笑,一旁云岚先开了口,他犹犹豫豫道,“这样说不太好,但是皇帝会不会还没把秘境交到玉清宫手中呢,这也算是‘从未私藏聆泉秘境’吧。” 竟然很有道理! 云岚声音不高,却没刻意隐藏。一时间站的离他比较近的几个修行者都忍不住古怪地转过头看他一眼,旋即一想,又觉得很有道理。 传言只说皇帝和玉清宫拿聆泉秘境做了交易,可没说聆泉秘境现在在哪里。 明霜和季诚也抬眼去看他。只不过季诚一脸“还能如此?!”的惊讶,明霜则是十分欣慰。 因为按她对梦境的记忆,这位小伙伴的猜测是对的。 明霜不喜欢玉清宫,当然也不喜欢叶画竹。听云岚出口拆台,她对对方的好感顿时上升,觉得对方很有眼力。 “这只是猜测。”云岚摆手道,“或许是我枉做小人了,玉清宫确实清白。” “我想你的猜测应该没错。”明霜道。 她冷淡地看着不远处叶画竹清新秀丽的身影:“让叶画竹起誓也就罢了,偏偏这个誓言还有空子可钻——这个人到底是散修,还是玉清宫安排的,还未可知呢!” “你也是这样想的吗?”云岚惊喜道。 察觉到自己反应有点过于激动,他不好意思地轻咳一声:“我本来也是这样想的,说出来怕你们觉得我小人之心,既然赵姑娘你也这样想,说明真的有点可疑啊!” 第11章 笑 在场众多修行者,并不是没有其他人作此猜疑。然而依附玉清宫的小宗派不在少数,叶画竹本身倾慕者也是众多。叶画竹刚起完誓,立刻就有人十分配合地站出来,替玉清宫说话。 “玉清宫乃名门正宗,镇守东南海畔千年,为我人族鞠躬尽瘁,如今你们仅凭着几句不知真假的传言就对玉清宫心生怀疑,逼迫叶圣女一个弱女子立下毒誓,你们究竟有没有半点良心?!” 明霜三人不约而同地往人群中看去,想看看是哪个蠢货说出这等无稽之谈。 发言者是个白衣少年,容貌倒也算得上不错,正满脸不忿地站在人群当中,全然不顾身旁投来的目光。 “他在说什么鬼话!”明霜不客气道,“真当天下人都欠了玉清宫?” 若是别人这样说,可能还有些不当之处。但和她站在一起的云岚和季诚都知道“赵姑娘”是绛山弟子,与玉清宫同为天下三宗之一,自然不觉得她说这话有什么问题。 三宗享有独特的地位,确实有他们为人族阻击外敌的缘故。但事实上,正因为他们立下大功,每年朝廷都会往三宗送上大批供奉,三宗也同样占有了最好的灵脉,分配的资源也是最多的。 至少明霜就从来不觉得全天下都亏欠了绛山。 “那人是谁?”明霜问。 云岚看她语带不耐,像是想将对方打一顿似的,咳了一声,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一旁季诚慢吞吞道:“啊,这个人好像是摘星楼少楼主……” 明霜皱眉。 隔着面纱,云岚看不见她的表情,然而单看她的眼睛,就能从眼底看出“摘星楼要完”五个大字。 “……的表弟。”季诚慢吞吞把后三个字补上,挽回了摘星楼在明霜心里岌岌可危的名声。 明霜:“……”太好了,摘星楼还有救。 想了想,季诚解释了一下自己为什么会记住他:“三年前去参加摘星楼的大典,见过他,比少楼主还引人注目,就记住了。” 明霜没注意,云岚却知道,自己这个朋友一向不爱说人是非,他说的“引人注目”可以替换成“喧宾夺主”或者“性格张扬”。 云岚:“……”好家伙,原来是个关系户。 不远处,被关系户这么一打岔,纵然还有人心中有疑,也不好再咄咄逼人了——叶圣女已经发了一个誓,难道因为这个誓言有漏洞,就逼她再发一个? 众人敢来丹桂坊前追问,是因为觉得人多势众,玉清宫总不能一个个报复过去。但若是这时候再冒头出来,难免不会被玉清宫记恨。 归根结底,聆泉秘境到底还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小宗门和散修没有勇气为此得罪玉清宫。 叶画竹长袖善舞,立刻温声谢过这位为她发声的关系户,随即再次保证,聆泉秘境属于天下修行者,早已失落多年,玉清宫亦不知其下落,绝无半点染指之心。 眼看叶画竹已经将局势安定下来,想来也没有热闹可看了,云岚索性转向季诚与明霜,道:“季诚,赵姑娘,大家都是朋友,不如一同坐坐,我做东。” 他一手往不远处的一家酒楼指了指。 “会不会太破费了?”丹桂坊旁的酒楼,自然也是极尽华丽,季诚看了一眼,有点犹豫。 -- 第22页 云岚一拍他肩膀,笑吟吟道:“一顿饭我还是能请得起的。” “好啊。”季诚点了点头。 对方是他在京城交到的第一个朋友,他虽然犹豫,实际上很想接受云岚的邀请。见云岚态度真诚,诚心请客,便应了下来。 “赵姑娘呢?”云岚又期待地看向明霜。 明霜没想到自己还拿对方当路人,对方已经将自己划入了朋友的行列,一时心下有些抱歉,道:“那就多谢燕公子了!” 云岚下意识抬手,手刚抬起来一点,就意识到赵姑娘是个女子,拍她一下有些冒犯。自觉地将手一转,转而抚平袖角一点不易察觉的皱褶。 他笑吟吟道:“我们走吧。” 明霜听他话音带笑,想起来见面数次,对方似乎都在笑。 她的师兄慕徽也时常带笑,但慕徽的笑是一种大家都心知肚明的假笑——不管对谁,都是那种风流蕴藉、温和中略带清傲的笑,更像是一种礼节。 “燕公子”的笑则不然,他的笑似乎都是真正的、从心底里透出来的笑容,让人一看就能感觉到他的真诚。 明霜觉得对方其实更像个符合他年纪的少年人,不像个修行者。 “你的小白呢,怎么没带出来?”明霜随口问。 “小……”云岚怔了一下,差点没反应过来,旋即在心里大呼好险,幸好没把雪霄老祖带出来,否则它非得拼命不可。 云岚瞎编道:“小白昨晚失眠了,今天留在客栈补觉。” 他说的十分心虚,好在面上端得住,明霜没怀疑,哦了一声,称赞道:“你的白猫……雪鸮很可爱。” 云岚心情复杂:“谢谢。” 他更庆幸自己没把雪霄老祖带出来了:雪霄老祖认为自己是高贵的雪鸮,最讨厌别人把它叫做白猫头鹰,也不喜欢被夸可爱,认为自己是威猛英武的存在。 假如雪霄老祖不慎听见方才明霜对它的赞美,恐怕要千里迢迢把对方追杀回绛山。 一旁的季诚听见了,插话进来:“赵姑娘说的是燕兄那只雪鸮吗,确实十分灵动可爱。” 云岚心情更复杂了。 身为堂堂上阳宗镇守神鸟,雪霄老祖一直自诩英武非凡,并且强迫见过它的人都如此对外传播。普通弟子见不到它,自然也无从看破这个谣言,只以为雪霄老祖当真是传闻中威猛英武的神鸟。 看来武力虽然能短暂地颠倒黑白,却终究不能改变现实——虽然雪霄老祖通过谣言蒙蔽了普通弟子的眼睛,然而在见过它的人眼里,终究还是只能得到可爱的评价。 带着这种复杂的心情,结束聚餐后,云岚先和季诚告别,又同明霜在客栈二楼的楼梯上分开,刚打开屋门,雪霄老祖就扑闪着翅膀飞了出来。 它还不知道自己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得到了可爱的评价,板着毛茸茸的脸道:“你身上有讨厌的味道。” 云岚啊了一声,决定坦白从宽:“我和赵姑娘恰巧在丹桂坊前遇见了……” “还有绛山?”雪霄老祖眼睛瞪得更大,“你怎么四处勾三搭四!” “我不是,我没有。”云岚赶紧阻止雪霄老祖乱用成语,“老祖,勾三搭四不是这么用的!我是有婚约的人,你可别乱说!” 他突然一顿:“老祖你说的不是绛山吗,那是什么?” “妖族啊!”雪霄老祖嚷嚷道,“那群妖怪味最大了,呕!” 见云岚一脸茫然,显然是不知情,雪霄老祖稍微冷静了一下,道:“你身上的味道很淡,应该是附近有妖怪出没,沾到一点,只有本老祖这样修为高深的雪鸮才能察觉到。” 紧接着它又表扬云岚:“我还以为你和妖族交了朋友,现在看来你还是很知分寸的,不错不错。” 云岚怔了怔,眉心不易察觉地蹙起一点来。 ——前些日子附近刚刚有妖族出没,今日身边又出现了妖族。 这当真是巧合吗? 他考虑片刻,又想起自己前些日子遇险一事,最终决定先报以谨慎的态度,减少外出。 聆泉秘境也好,玉清宫也罢,看热闹没有性命重要。 第12章 异光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深夜的街道上,年迈的更夫敲着铜锣,走街串巷而过。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在幽幽的、有气无力的打更声中,一间客栈二楼的窗户悄无声息地开了,一道玄色的身影自窗缝中鬼魅般一闪,旋即消失无踪。 这道身影悄无声息越过街巷,甚至从更夫身后一掠而过,轻如羽毛,快如清风,毫无半点声息,连更夫本人都丝毫没有察觉。 玄色的身影春风一般掠至皇宫宫墙之下。 那里有一处偏僻的宫门。和其他宫门不同的是,这座宫门口只有两个孤零零的禁卫守在那里。 这样的守卫,可以称得上极其松散了。 玄衣人径直走过去,那两名守门的禁卫就像完全没有看见一样,任凭玄衣人伸手推向宫门。 沉重的宫门应声而开。 那道身影穿过重重戍守的禁卫、内卫,继续向皇宫深处而去,最终停在了一座灯火通明的宫殿之前。 她走了进去,唤了声陛下。 皇帝一惊,猛地抬首,才发觉不知何时,殿中居然多了个人。 -- 第23页 “这就是玉清宫的拂风道法吗?”皇帝惊叹道,“身法迅捷,无迹可寻,果然名不虚传!” “陛下过奖了。”玄衣人道。 她伸手将遮住头脸的黑色幂篱取了下来,露出一张雨后清荷般柔美的面容来。 ——这个深夜入宫如入无人之境的玄衣人,居然是本该在丹桂坊中休息的玉清宫圣女叶画竹! 叶画竹在椅中坐了下来,柔柔道:“陛下,此时不知有多少双眼睛,都盯着我玉清宫弟子,与陛下您的皇宫,我们不该选在这个时候会面的。” 闻言,皇帝的脸色微冷,语气也不自觉带了些生硬:“叶圣女,玉清宫能等,朕可等不了,昨日那女人撞死之后,当晚绛山和上阳宗的传书就到了,各大宗门纷纷派人入宫求见,这个压力,总不能由朕一个人来承担。” “陛下不必惊慌。”叶画竹的声音依旧柔而轻,“聆泉秘境失落数百年,谁都不知道它在哪里,陛下一口咬定此事为假,难道各大宗门敢为了一个传言与陛下翻脸?” 皇帝的脸色僵的像一块冰:“那女人的贴身宫女逃了!” ‘那女人’指的自然是撞柱自尽的先帝皇后。 叶画竹想到了什么,秀眉微蹙:“她手里拿捏着陛下的把柄?” “没错,宗室里想将朕拉下来的人可不少。”皇帝冷声道,“你们玉清宫总不能干看着。” “我与陛下之间的交易,都是面谈。”叶画竹轻飘飘道,“所以就算那位拿了什么证据,恐怕也是陛下您杀兄夺位的证据。” “你什么意思?”皇帝变色道。 叶画竹微微一笑,那笑容仿佛春风拂过水面惊起的一点涟漪,清淡至极:“陛下自己行事不谨,为何非要将我玉清宫拉下水呢?” 她语气柔软,笑容恬淡,单看这副情态,哪怕说是情人间的喁喁细语也能令人信服,然而说出的话却极其冷淡无情。 皇帝难以置信地一怔,旋即恼怒起来:“叶圣女这是什么意思,别忘了,玉清宫与朕之间也是有交易的,叶圣女不想想聆泉秘境吗!” 他这是在近乎直白地对叶画竹发难了:聆泉秘境尚且没有交到玉清宫手中,皇帝是可以单方面反悔的。况且皇帝假如真到了无路可走的地步,抱着同归于尽的态度将玉清宫拉下水,玉清宫必然也要面临来自各大宗门的压力。 叶画竹没有说话,她只是用那双柔美的眼睛望着皇帝,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同归于尽?你有这个资格吗? 皇帝养尊处优多年,当即就要大怒,然而在对上叶画竹平静中隐含嘲讽的目光时,却宛如当头一盆冷水,瞬间从头凉到了脚。 没错,和玉清宫撕破脸,就像是以卵击石。他是卵,玉清宫是那个石。 见皇帝气焰弱了下去,叶画竹毕竟不是想把皇帝得罪死,又开口柔声安慰道:“陛下放心,只要……” 剩余的话尚未出口,叶画竹突然感觉到了什么,蓦然转身望向殿外,面上浮现出极其惊骇,难以置信的神情。 皇帝并非修行者,尚且茫然不知:“叶圣女?” 下一刻,皇帝面上的表情也凝固住了。 ——就在这座宫殿以北,皇宫藏书阁的方向,一刹那间突然爆发出极其恢弘刺目的红色光芒,那红光直冲天宇,瞬间将半边天穹都染成了红色! “那是什么?”皇帝颤声道。 藏书阁里不但存放着越朝数代皇帝搜集的珍稀孤本,还有他此次拿来和玉清宫做交易的聆泉秘境,那里鲜有人至,把守严密,本是绝不可能出问题的。 为什么会突然生出变故?那冲破天穹的红光是什么? 相比茫然的皇帝,身为修行者的叶画竹显然知道的更多。 她感受着天地灵气朝藏书阁的方向汹涌而去,指尖不易察觉地微微颤抖。 她难得露出了微微失态的惊慌之色。 ——聆泉秘境要开了! --- 红光映亮京城上空的时候,明霜正倚在窗边,平静地等着这一刻的到来。 她仰起头,感受着灵气流动的方向,心里生出一点尘埃落定的笃定来。 聆泉秘境果然开了。 她携剑飘然越窗而出,像黑夜里一道无声无息的影子,完全隐在黑暗里。 京城的夜晚原本安静,但明霜一路无声潜行而来,已经有很多修行者察觉到了天地异象,惊骇不已,涌到了街道之上,朝着皇宫的方向去了。 明霜混杂在这些人之中,丝毫不起眼。直到这些修行者被皇宫前的禁卫阻住,她才悄无声息地偏离了人流的方向。 戍守皇宫的禁卫本身就是修行者,甚至部分比这些涌向皇宫的修行者修为更高,二者一时间僵持。就在混乱之中,明霜转向了她曾经走过的方向——皇宫那扇小小的角门。 她敛去气息,耐心守在黑暗里。果然不负她的期望,片刻之后,角门打开,一道玄色身影匆匆而出。 对方戴着一顶幂篱,那幂篱不知是什么材质,哪怕以明霜元婴上境的修为也看不破幂篱后的面容。但面容遮住容易,身形姿态却很难改变,在看到那道身影的瞬间,明霜就确定了,对方正是叶画竹。 如她所料,如今天下人都在看着玉清宫。叶画竹没有再乘车出行,而是孤身离去,便于隐蔽行踪。 -- 第24页 但这也就意味着叶画竹完全缺失了帮手和保护,而以她金丹境的修为,放在整个修行界来说,在同龄人中算得上不错,然而在明霜面前,就显得十分不够看了。 就在叶画竹没入夜色里的那一瞬,明霜突然出剑。 她没有用惯用的霜华,反而换了一把十分普通,从任何方面都找不出特点的剑。 这一剑没有剑芒、没有剑势、没有剑光,平平无奇。 但正是如此,才不易察觉。 直到剑刃即将及身,叶画竹才反应过来。她顾不上隐蔽,长袖一拂,一只银铃飞出,当头挡住了明霜的剑,反而震得剑鸣声起,剑身剧震! 明霜瞳孔轻微地一缩。 她看过灵器谱,须臾间就认出了这只银铃是玉清宫重宝,风弦铃。 明霜比叶画竹高出一个境界,然而风弦铃不愧是玉清宫重宝,不但将她那一剑完全挡下,还险些将明霜的剑直接震断。 明霜全不理会,继续出剑。 她的剑比风还迅捷,哪怕叶画竹身形快的像风,也避不开明霜的剑。 一声很轻的折断声响起。 明霜的剑断了。 那一瞬间,叶画竹抓住机会,风弦铃银光急闪,欺近明霜身前。风弦铃当面而来,明霜不敢硬接,她轻飘飘一转,指尖落在叶画竹身上,一触即分。 已经够了。 哪怕风弦铃再怎么强大,终究要看它的使用者修为如何。而叶画竹和明霜之间,足足差着一个境界。 这短短一瞬间,已经足够分出胜负了。 顷刻间,明霜身形一闪,已经退出数丈,消失在夜色里。 原地的叶画竹僵立片刻,身体轻轻摇晃了一下,喷出一口血来。 那血尚未落地,就被风弦铃当头扣住,灼烧殆尽。 叶画竹不敢久留,纵然心中惊慌茫然,但她确实感觉到对手的气息已经尽数消散,预想中疾风骤雨的攻击也没有到来。 她狠了狠心,手一翻,捏碎了什么,在那一瞬间,身形消失无踪。 明霜没有追上去,她隐匿在黑暗里,看到叶画竹消失在原地,也不意外——玉清宫圣女如果没有些自保的法宝,她反而要诧异。 她本来就不是真想杀掉叶画竹,只是想让她受伤,错过这一次的聆泉秘境。 玉清宫和皇帝拿聆泉秘境做交易,对聆泉秘境的了解想必远多于其他宗派,作为玉清宫出面主事的那个,叶画竹一定是年轻一代弟子中知道最多的那个。 叶画竹知道的太多,不利于明霜在秘境中有所动作。 何况在她的梦境里,叶画竹和云岚就在这次的秘境中结识。不知为什么,叶画竹对云岚心生好感,帮了云岚好几次——明霜都怀疑云岚是不是给叶画竹下了降头。 如果放任叶画竹这么一个对聆泉秘境有所了解的人进去给云岚提供帮助,无疑增加了明霜杀他的难度。 所以她必须出手,把叶画竹留在秘境外面。 她迅速回了客栈,将折断的剑与方才穿出去的衣裳全部毁掉,才再次推门而出。 客栈里已经一片喧嚣。 修行者们夺门而出,惊骇地望着天边的红光,然后涌向皇宫的方向。 她甚至能听到有人辱骂玉清宫。 现在无论玉清宫怎么解释,都解释不清了。 因为预示着秘境即将开启的红光,就是从皇宫里散出的。而按照传言所说,玉清宫和皇帝以秘境做了交易。 昨日叶画竹才信誓旦旦说聆泉秘境失落已久不知何处,今日皇宫中就异光大作,无疑是当头给了玉清宫一记耳光。 “赵姑娘。” 明霜转头,看见云岚不知何时站到了她身旁,肩上站着一只神气活现的雪鸮。 “这是秘境即将开启的预兆啊。”云岚轻轻道。 他肩上神气活现的大鸟转着眼珠子不知在想什么,雪白的羽毛在灯光下油光发亮。 “是啊。”明霜道,“聆泉秘境要开了。” “也许是别的秘境呢?”云岚笑道。 明霜转头看了他一眼:“燕公子,这话你信吗?” 云岚一怔,看了眼客栈外沸腾的人群,旋即笑着摇了摇头:“我不太能说服自己相信。” 二人在客栈大堂正中坐了下来,云岚依旧扛着他的雪鸮,笑问:“赵姑娘怎么不过去看看?” “待天亮之后去问问师门就知道情况了。”明霜心知肚明,根本没有冲进人群跟着混乱的意思,“现在人太多太乱,不急于一时。” 云岚赞同道:“我也这么觉得。” 两人都无意离开客栈,但这会再回去睡觉也睡不着了,云岚忍不住朝明霜发起邀请:“赵姑娘会下棋吗?” 明霜:“学过一点。” 她说的“学过一点”就是一点,不是谦虚,然而云岚显然误会了什么,立刻从储物袋里摸出一张棋盘,两盒棋子来:“闲来无事,不如手谈一局?” 片刻之后,连输三局的明霜默然收手,开始围观云岚和他那只雪鸮下棋。 第13章 棋局 明霜棋力不佳,主动退场。 和她对弈的云岚及时阻止:“赵姑娘其实无妨……” 然而云岚阻止的话尚未说完,他的“灵宠”雪鸮趁虚而入,接替了明霜的位置。 尽管明霜本身对下棋并不感兴趣,但她很好奇雪鸮的下棋本领,于是兴致勃勃地过去围观。 -- 第25页 云岚落子。 雪鸮跟着落子。 云岚再落子。 雪鸮继续落子。 如此你来我往地走了几步,明霜动用她接近于无的下棋技术仔细端详片刻,感觉雪鸮的棋艺其实不比她高明多少。 但想起方才雪鸮上阵前燕公子不大情愿的神色,明霜又不确定了:说不定是她棋艺太差,连带着眼力也差,所以看不出雪鸮落子的高妙之处。 抱着这种想法,她继续认真地看了下去。 片刻之后,尽管云岚试图放水,由于棋力太差,雪霄老祖惨败。 一旁观战的明霜陷入沉思。 这只雪鸮果然技术也不行,那为什么燕公子宁可和同样不行的自己下,都不去和它下? 她一抬头,顿时看破了真相。 ——雪霄老祖自觉丢了面子,正抡圆翅膀,意图殴打云岚。 明霜终于恍然大悟:这只雪鸮不但棋力不佳,棋品也不行,输了就打人。 怪不得燕公子不愿和它下棋! 在努力逃脱雪鸮魔爪后,云岚抱着棋盘,朝明霜投来希冀的目光:“要继续吗,赵姑娘?” 明霜看了一眼他身后趾高气昂的雪鸮,点头道:“来吧。” 漫长的夜色在明霜不断输棋中平稳地渡过了,天亮之前,或许是出于礼貌,云岚艰难地放水,帮助明霜赢下一局。 双方都很满意。 随着天边晨光照进大堂,明霜将手边的棋子一粒粒捡起来放回去,起身道:“燕公子,我先走了。” 云岚朝她点点头:“赵姑娘慢走。” 待明霜的身影消失在客栈门外,云岚收起棋盘,抓住雪鸮,同样起身离去。 明霜先去了慕家的产业。她踏进门时,上次接待她的慕九爷正亲自站在柜台后,代替了掌柜的工作,一见她进门,就急急忙忙迎了上来。 昨夜变故突起,慕氏始终有人盯着京中动向,早在红光映亮天边的那一刹,就有人将消息一字不漏地记录下来,打上急报的烙印,第一时间传往族中,传信消耗的灵石都是一个惊人的数字。 “有绛山来的消息。”慕九爷急忙道,“在下正在发愁去哪里寻您,应该是慕徽公子亲自传来的,不知是怎样的大事。” 明霜低头看向自己手中的那封信,上面果然打着慕徽的烙印。 她拆开细细看了一遍,慕徽在信中告诉她:聆泉秘境即将开了,让她留在京城,不管有什么事都先放下,聆泉秘境的机遇百年难求,不能错过。 按照慕氏的速度,是不应该如此之快就得到回信的,他们先要将信传回族中,再从族中送到绛山。明霜推断,他们的信现在应该刚刚送上天枢峰。 那么慕徽的消息应该来自梅思长老,想必昨夜梅思长老立刻派人弄清了秘境的情况,用最快的速度传信绛山。而慕徽又立刻写信给自己,叫自己留在京中,不要错失机遇。 就算慕徽不说,明霜也打算进秘境。她简单写了封回信留下,就又赶往不远处的丹桂坊,去找梅思长老。 见到明霜,梅思长老神情缓和道:“明霜,你来的正好,聆泉秘境已经开了,这个机缘你可不能错过。” 明霜点头道:“这是自然,师叔,你先和我讲一下秘境的情况——那秘境,确实是聆泉秘境吗?” 闻言,梅思长老禁不住先冷哼一声,然后道:“昨夜那红光你也看见了,是从皇宫出来的,皇帝能拦住旁人,却拦不住我们与上阳宗,只要亲自看上一眼,就能确定那是聆泉秘境。” “那玉清宫……”明霜追问。 梅思冷笑道:“玉清宫那位圣女被逼得谎称自己受了伤不肯见人,不过她见不见人已经不重要了,此事已经不是她一个黄毛丫头能出头做主的了,届时玉清宫自然要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明霜:“……”叶画竹应该没有说谎。 她想了想自己出手的力道,又想了想叶画竹和她的修为差距,难得有点心虚起来。 就在这时,梅思长老肃然了神情,道:“明霜,我们绛山对聆泉秘境确实有些了解,我现在对你说一遍,你要记清了。” “聆泉秘境是千年前瀛洲一位大能留下的秘境,其中自成一方世界,三百年前失落,在失落之前开启过三次,每次开启时长三天,有两位绛山峰主长老曾经遇上了最后一次机缘,据他们说,聆泉秘境之所以得名,是因为秘境正中央有一口泉眼,那口泉眼清澈动人,灵气极其充裕,下方或许藏着什么宝贝——然而那泉水本身有腐蚀结界,侵蚀护身灵力的功效,极易伤及自身,你千万不要贸然下水。” “但在走到秘境中心的泉眼之前,你要面对的最大阻碍是幻境。” “幻境?”明霜诧异道。 梅思长老肃然道:“没错,聆泉秘境中幻境不止一个,一旦陷入很难脱身,倘若沉浸在幻境中无法自拔,三日一到,会被自动扔出秘境,相当于白来一趟——你剑心通明,按理说幻境对你的阻碍不会太大,但很多幻境极其隐蔽且写实,有可能在你根本不知道的时候,就无知无觉地落进去了。” 梅思长老一五一十将绛山对聆泉秘境的了解全都告诉了明霜。末了道:“明霜,你是与同门一起进去,还是自己进去?” ——梅思长老虽然不知道明霜为什么要对外放出风声说在绛山闭关,却悄悄来了京城,但她能看出,明霜是有些不宜为人所知的安排的。因此,她刻意多问了一句。 -- 第26页 果然,明霜立刻道:“师叔,我自己进去。” 梅思也不意外,道:“异光是聆泉秘境开启的先兆,我与上阳宗岳真人已经讨论过了,先兆与真正开启的时间相差不会很久,以我们推断,应该是明日深夜。” “明日深夜?”明霜一怔,“这么快?” 梅思平静道:“没错,我们都已经各自传信回宗门,立刻挑选金丹中境以上、化神上境以下的年轻弟子前来京城,你准备着,一旦秘境开启,立刻就去皇宫。” “去皇宫?”明霜一愣,“皇帝竟然同意修行者自由进出皇宫?” “他不同意能怎么样?”梅思长老嘲讽道,“私藏聆泉秘境本来就是他理亏,如今秘境即将开启,更不能轻易移动,否则万一它出了问题,谁能给天下修行者一个交代?皇帝不愿意直面天下修行者的怒火,当然就只能将皇宫拿出来了。” 说到这里,梅思长老匆匆起身:“稍后我与岳真人还要去见其他几个宗派的长老,商讨秘境名额分配的问题,我会给你留下来一个。” 见梅思长老另有安排,明霜也就起身离开。 此时还未到正午,明霜离开丹桂坊,信步往皇宫的方向走了过去。 越是靠近皇宫,街道上就越发混乱,这种混乱是一种无人的混乱——道路上空空荡荡,没有人烟,然而兵刃散乱,遍地狼藉,甚至还有些微的血迹。 单单看着这些混乱的痕迹,明霜就可以想象出昨晚到底闹出了多大的乱子。众多修行者涌往皇宫,势必惊动禁卫出面镇压,二者起了冲突,最终以修行者被镇压下去的结果告终。 这个结果看上去是修行者落于下风,实际上会沉不住气去冲往皇宫的修行者大多数是无门无派的散修。真正的大宗派只会约束门下弟子,然后朝皇帝施压。 她背着双手,目光沉沉地望向皇宫的方向。 人族皇朝在修行界面前看上去弱小,实际上也并不是毫无话语权。至少在皇宫之中,就有一位大乘境大能坐镇。 以往明霜不需要思考这些,她是少年天骄,绛山的未来。只要安心修行,自然一切都有人为她奉上。 但现在她的师父寿元将尽了,绛山即将陨落一位大乘境强者。 好消息是,即使怀虚真人陨落,绛山依旧还有两位大乘境强者,而上阳宗和玉清宫现在也是两位,绛山不至于立刻落于下风。 坏消息是,那两位大乘境强者,很可能会威胁到慕徽的掌门之位。 所以明霜必须要学着思考这些,她必须要尽快强大起来,才能维护天枢峰的利益,和师兄一起为小师妹撑起一片天。 在聆泉秘境里,杀云岚固然是主要目的,但如果有什么机缘,也要努力去争取。 “好想尽快化神啊!”明霜幽幽叹气。 “好想尽快化神啊!”丹桂坊,上阳宗的驻地里,云岚也在幽幽叹气。 他转过头,真诚道:“师兄,我已经元婴上境了,不是筑基上境,不需要像对待三岁小孩一样牢牢看着我。” 师兄眉心直跳:“秘境上限是化神上境,云岚,你还是跟我们一起吧,你修为确实不低,但这个秘境里一定有比你修为高的。” 云岚一个鲤鱼打挺坐直:“不是年轻弟子才能进吗?” 师兄提醒他:“修行者寿命动辄数百年,六十岁以下都算年轻弟子。” 云岚:“……得了吧燕师兄,你其实就是奉了我母亲的命,等我从秘境出来就要把我带回去,你怕我一出秘境就跑了,所以才要一直牢牢跟着我。” 师兄轻咳一声:“师父确实叫我把你带回去,但是我是真的不放心你。” “好了好了,小燕。”一个声音从门口传来,笑呵呵的老头背着手走了进来,“你师父就是把孩子看得太紧了,小云才多大,出去玩玩又怎么了?” “岳师叔。”云岚和燕师兄连忙一起站起来。 燕师兄无奈道:“师父之命不可违,她也是为了云师弟好。” “那叫揠苗助长。”岳真人不客气道。 他道:“行了行了,你们别争了,小云和你们一起还是分开其实都一样——你们还不知道吧,聆泉秘境的入口有一个传送法阵,就算一前一后进了聆泉秘境,也不会出现在秘境的同一个地方。” 见两个弟子愕然,他心情很好地道:“我和绛山梅真人,还有其他几个宗派长老商量了一下,绛山、上阳、玉清宫,每派可以进去五个弟子,剩下的每个门派世家三个名额,散修六十岁以下,境界符合条件的,可以进去——小云,我记得你出门用的假身份是小燕从他们族里拿的?也别占虞州燕家的名额,你用散修的名义进去。” 云岚:“……” 燕师兄:“……” 次日夜,皇宫 红光再次冲天而起,却不是浓郁近乎血色的红,比之两日前夜里生出的红光要淡许多。 “聆泉秘境要开了!”不知是谁轻声说。 皇宫前挤满了修行者,有修为在身的禁卫将其牢牢拦住,一一核实年岁境界,逐一放行。 明霜面上覆着轻纱,夹在修行者之中,待队伍排到宫门口,将手放在了禁卫捧着的验心石上。 “年龄,境界。”禁卫例行公事地问。 “年二十二,元婴。”明霜刻意模糊了境界,没有报出元婴上境来。然而饶是如此,二十二岁的元婴也不多见,引得那禁卫诧异地看她一眼,见验心石上白光大作,明霜并未说谎,才放她过去。 -- 第27页 皇宫中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看守十分严格。宫门口挂着前往藏书阁的地图,唯一一条能通行无阻的路被特意标出,禁卫严密守在两旁,一旦有修行者表露出想要四处走动的意图,立刻谨慎地盯过去。 明霜无心多留,直奔藏书阁。 她速度很快,远远就看见一道巨大的光门浮在藏书阁前,一个个修行者身影没入门中。 数名修行者在门外仰首望着,或是想进去又有些犹豫,或是想仔细看看这道光门。 明霜停在了光门之前。 这道门就是聆泉秘境的入口,并无特异之处,除了由光凝实而成,从形状、大小来看,就是一道普普通通的门。 明霜毫不犹豫,纵身投入光门之中。 顷刻间罡风扑面而来,无数光芒在她眼前浮现又消逝,无形的气流旋转着、撕扯着,在空中凝成无形而有实的触感。 “这是……”明霜睁大双眼。 ——这是传送阵! 第14章 组队 秘境入口竟然连接着一个传送阵?! 明霜来不及多想,暗叫一声糟糕。 果然,在罡风乱流之中,她甚至无法睁开眼看清自己被传送到了什么地方。短短片刻之后,明霜感觉到身下一空—— “霜华!” 剑随心动,霜华呼啸而出,化作一道闪烁流光,在半空之中稳稳接住了明霜。 明霜定了定神,低头下望,下方是一片平平无奇的碧绿原野,再远处有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 看上去不像有什么危险的样子。 她慢慢操纵着霜华下落,一边下落一边谨慎地观察着四周环境。尽管明霜如此谨慎,直到落地,她也什么可疑之处都未曾发现。 这并不能让明霜安心。 在秘境之中,没有任何可疑就是最大的可疑。 她没有收起霜华,一手在袖中掐了个剑诀,正举目四望,斟酌着往哪个方向走,突然一阵剧烈的灵气波动传来,明霜抬头望去,天空中正渐渐浮现出一道巨大的光圈。 天空之上,有一道人影正从光圈中急速坠落。 ——是传送阵。 思及自己刚才应该也是这样掉下来的,明霜秀眉微蹙。 如果在她掉下来之前,这里就有了其他人,那岂不是说明对方在自己召出霜华剑时,很可能已经听到了她唤出的那声霜华。 天下名叫霜华的剑或许不止一把,但最出名的那一把,一定是绛山明霜仙子的随身佩剑。 此处是一片原野,地势开阔,有没有人一望而知。明霜沉吟片刻,径直往树林中走了过去。 她走的也很小心,并不畏首畏尾,然而一直在谨慎地观察感知四周有无异样。 ——没有。 树林里空空荡荡,不要说陷阱埋伏,连人都没有一个。 明霜做出了判断:这里没有其他人的气息。 没有其他人的气息,这代表着可能会有两种情况:一是附近根本没有其他人,明霜不必担忧;二是对方比她修为高,隐藏了气息,明霜即使找到,也打不过。 归根结底,无论是哪一种情况,明霜都无需再去寻找。 方才往天空中遥遥一瞥,明霜可以确定,刚才掉下来那个人应该是落到了树林的另一边。 她无意和对方碰面,却也没迅速离开,而是立在原地,判断自己身在何处。 梅思长老告诉她,聆泉秘境中心有一口泉水,那里是整个秘境灵气最为浓郁的地方,由此判断,秘境中如果有什么仙人遗物,多半是在那里。 提及此处时,梅思长老显然对明霜寄予厚望,希望她能一探究竟。然而明霜听到此处时,立刻恍然大悟。 没错,在她的梦境里,云岚最终找到了秘境中的仙人遗物。至于怎么找,在哪里找,则是一笔带过,她全然不知。 不过既然梅思长老已经结合前辈经验,为她指明了方向,明霜立刻放心大胆地将自己的行动路线规划为秘境中央。 只要她到的够快,云岚就会自己撞过来。 明霜从储物袋里摸出一个长得像指南针的东西来。 它和指南针的名字只差一个字,叫做指灵针。顾名思义,指灵针所指的,永远是灵气最为浓郁的方向。 在明霜的注视下,指灵针飞快旋转起来,转了好半天,才犹犹豫豫地停了下来。 明霜抬头望去,发现指灵针方向所指,正是树林的另一边。 --- “……” 云岚坐在一根粗壮的树杈上,低头往下看。 从传送阵里落下来之后,云岚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树林的边缘。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有点怪异之处,却又一时半会说不出怪在哪里,索性找了根树杈坐下来认真思考。 云岚漫无目的地看向树林深处,突然目光一凝,似乎看到了一抹熟悉的素色,定睛细看片刻,云岚眼睛一亮,唤道:“赵姑娘,是你吗?” 明霜脚步一顿,疑心自己是不是听岔了。她抬首望去,看见远处树上坐着个人,正朝自己招手。 “燕公子。”她无奈地叹了口气,往那边走去。 虽然叹着气,明霜心下倒有些高兴。她走了一刻钟,还没走出这片林子,即使有指灵针指引,也未免心生疑虑,能遇上一个熟悉的人,对她来说算是好事。 -- 第28页 云岚从树上翻身跳了下来,开心道:“赵姑娘,真是有缘,又遇见了。” “确实巧。”哪怕心下生出些喜悦,明霜的语气也不热络,活像敷衍。好在云岚和她见过好几次,知道这位“赵姑娘”性情冷淡,也不介意,笑道:“赵姑娘,我们结伴一起走吧!” 明霜:??? 这么缺队友吗? 她眼中的疑惑之色太过明显,云岚有些不好意思,道:“实不相瞒,赵姑娘,我总觉得这里有些奇怪,两人结伴或许更安全些。” “你觉得哪里奇怪?”明霜问。 她平静道:“实不相瞒,我走了一刻钟,仍然没走出这片林子,但方才我进来之前从空中看到过这片树林,它不该这么大的。” 这句话并非作伪,如果不是云岚出现,她或许就要踏剑而起直接冲出这片树林了。 云岚道:“我不知道,但直觉告诉我,这里有些不对。” 两人对视一眼,明霜点头:“那就一起。” 云岚拍拍袖子上不知怎么蹭上去的一点灰尘,问:“赵姑娘,你是原本不在树林里,自己走进来了吗?” “是。”明霜道,她举起手里的指灵针给云岚看,“它指示我往这边来,刚进秘境,我想还是走比较好。” 云岚点头表示赞同。 进秘境之前,师长多多少少都会教一些与秘境有关的常识,其中最常被提及的一点就是:不要急着往天上飞。 这个教训来自某宗门一位不幸的师兄。他进一个秘境寻宝时,由于太过着急,想要力争第一,一进秘境就一飞冲天,整座秘境中的妖兽都看见了他,所有妖兽都能清清楚楚看到他的去向。于是该师兄从进秘境开始就没机会落地,一直到灵力消耗过大,不得不抱着悲壮的心情落地,与被他吸引过来的妖兽苦战,陷入重围,最后被师门长老及时捞了出来。 虽然这位师兄的例子比较极端,但师长们普遍认为,进秘境之初低调做人还是很有必要的,否则容易招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对于明霜和云岚这两个使用假身份的人来说,低调做人确实很有必要。于是两位天之骄子一反平日里无所畏惧的处事风格,不约而同选择先用腿走。 明霜随口道:“你的雪鸮没带进来?” “是啊。”云岚心想雪霄老祖大乘境的修为,它一进来秘境就要坍塌,“秘境之中危机重重,我担心无法护它周全——等等,我明白了!” “什么?”明霜诧异地看向云岚,随即也想到了关键之处,“原来如此!” 二人目光交汇,一瞬间同时想到了不对。 ——这里太过静谧,静谧到了诡异的地步。没有飞禽、没有走兽,甚至连风拂过树梢,都听不到树叶簌簌抖动的声音。 “这是……”云岚拧起了眉,“这是怎么回事?” 这里过分安静,仿佛除了他们二人,这片天地间什么都没有。云岚一瞬间想到了几种可能,又一一排除——那些可能无非是妖魔作祟,但这里是飞升仙人留下的秘境,谅妖魔还没有在这里动手的本领。 “是幻境。”明霜轻声道。 “幻境?” “幻境!”明霜坚定地重复了一遍。 她想起昨日梅思长老曾经告诉她,聆泉秘境中最需要提防的--------------/依一y?华/就是幻境,不止一个,防不胜防。 就在明霜第二次说出幻境二字时,忽然有风迎面而来。 那风很大,大到连见惯冰原风雪的明霜都为之愕然的地步,扑面而来,不闻风声,只能感觉到似乎有一种强大的力量挟卷住二人。 一瞬间,明霜体验到了一种类似于“元神出窍”的感觉。 她顷刻间连躲避都来不及,被风整个淹没,眼前顿时暗了下去,在这之前,她最后的知觉是一只手伸了过来,隔着衣袖紧紧拉住了她的手臂。 第15章 幻境 明霜睁开了眼。 她短暂地恍惚了一刹,不知自己身在何方。 蝉鸣声声,悠长而遥远地从她头顶浓郁的绿色树荫里传来。明霜抬眼望了望四周,后知后觉地揉了揉眉心。 她想起来了。 这里是天枢峰的后山,而自己刚刚破境元婴,成为绛山历史上最年轻的元婴初境。 师父和师兄高兴之余,觉得她整日闭关,将自己逼得太紧,于是强行把明霜从自己的洞府里拖了出来,让她休息几日。 “怎么睡着了。”明霜从树下坐了起来。 不远处山石间,有一条淙淙的浅溪。明霜凌空一抓,抓来一捧清水,洗了洗脸,站起身来,抚平袖口裙裳上无意压出的皱褶。 哗啦一声,她头顶枝叶一响,一件白花花的东西当头砸了下来。 ——是只毛茸茸的小狐狸。 狐狸不大,一只手就能抓住,是只小小的狐狸崽子。明霜拎着它的尾巴来回抖动:“皎皎,皎皎,醒醒。” 小狐狸睁开一只眼,低低地吱了一声,还没等明霜说话,眼睛一闭,又没声了。 “这是睡着了还是死了。”明霜表情复杂地把师妹搭在肩上,往山下走去。 她走着走着,总觉得忘记了什么,仔细想了半晌,也没想起来到底忘记了什么。只记得是件要紧的事。 但要紧的事,怎么会忘了呢? 明霜百思不得其解。 -- 第29页 天枢峰午后的阳光正好,从枝叶间的空隙里洒落下来,星星点点散落在明霜发间。 她不施粉黛、乌发披肩,连衣裳都简素到毫无花饰,然而美人就是美人,当明霜从山道上走下来的时候,洒扫的小童、外峰的弟子全都目瞪口呆地看向她,半晌,才有人怯怯地喊了一声:“明霜师姐!” 明霜对此习以为常,侧首望向对方,颔首表示还礼。 人群一片静默。 直到明霜戴着她的师妹围脖,目不斜视地走进天枢峰的正殿里,这群人的神魂才像是又回到了身体里,开始叽叽喳喳交头接耳。 “明霜师姐不愧是修行界第一美人,真是霜雪一般清冷绝俗啊!” “明师姐出关了,明师姐竟然出关了!” “小声点,别这么大声!” “你是没见过女修吗,何必在师姐面前如此失态?” “还说我,你先看看你自己吧,明师姐再美,也是已经有了婚约的人了,你就不要痴心妄想了!” 殿外一时十分热闹。 殿门关闭的最后一瞬,那句“明师姐已经有了婚约”钻进了明霜的耳中,她微微一怔,总感觉她忘记的事似乎与此有关。 但还不等她细想,殿上的绛山掌门怀虚真人就已经笑着抬起头来:“明霜,有什么事?” 明霜将睡成一条狐皮围脖的皎皎放下,道:“师父,我想去冰原猎杀魔兽。” 怀虚真人笑呵呵道:“不准去。” 明霜:“……” “明霜,你把修行破境看得太重了。”怀虚真人语重心长道,“你现在应该去干一点让你快乐的事,而非继续去修行——我真担心哪一天你走火入魔。” “不对。”怀虚真人纠正道,“极北那些魔族过的比你轻松多了。” 明霜:“……” 怀虚真人哄小孩一般哄骗明霜:“去吧,下山玩可以,去冰原不行,叫你师兄带你去他们家的产业里吃喝玩乐——慕徽!” 大师兄慕徽来的很快,怀虚真人指着明霜道:“你师妹想不开,非要去冰原,你带她下山去玩,想要什么买什么,自己去我那里拿灵石。” 慕徽大惊失色:“阿霜你怎么又想去修行,休息两天不好吗?走走走师兄带你下山玩,师兄的灵石就是你的灵石,随便花。” 一旁瘫在椅子里仿佛死了的小白狐狸猛然抬起头来:“师兄,我也想去。” “都去都去。”慕徽把小师妹塞进袖子里,绕过正殿前等着求见掌门真人的各峰弟子,带明霜踏剑下山。 一路上,慕徽喋喋不休地教导明霜,修行操之过急容易走火入魔,只有劳逸结合循序渐进才是长久之道。 “可是我喜欢修行,喜欢不断追求大道。”明霜替自己辩解。 慕徽欣慰道:“这很好,但是阿霜,我真的很担心你修炼出了岔子,走火入魔——要知道,拔苗助长不可取。” “我确定我不会走火入魔的。”明霜努力为自己辩解。 慕徽叹气道:“拔苗助长不可取,哪怕是这颗苗自己拔自己也不行,不要太相信自己的直觉了。” 明霜:“……” 明霜放弃了辩解。 其实在本心里,她对于来自师父和师兄的关怀还是很乐于全盘接受的。如果放在平时,她会选择顺从师父和师兄的心意去休息几天,然而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面对师父和师兄的关怀,她却没有办法平静下来。 仿佛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被她忘记了,如果再不想起来,很可能会酿成她无法接受的惨痛后果。 临德城近在眼前。 “今晚临德城中有灯会。”慕徽一手抓着小狐狸,一手牵着明霜,“师父让我们在山下好好玩两天,今晚我们不回去了,你们想看灯吗?” “我想看!”皎皎举起一只爪子,“师姐,你呢?” 狐狸的眼睛大多狭长柔媚,皎皎的眼睛却圆溜溜的,像两颗圆圆的黑珍珠,她期待地看着明霜,圆溜溜的眼睛转来转去,大尾巴一甩一甩。 “师兄。”明霜没有回答皎皎的问题,反而道,“我不想和明家来往了,你也不必再管他们了。” “……” 慕徽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这沉默不像是犹豫和惊讶,反而像是一个被设定好了一举一动的傀儡,在面对超出它能力限度的要求时卡住了。 “换个问题吧。”明霜语气平静道,“你知道你只是幻境中的一个傀儡吗?” ‘慕徽’终于动了,它好奇地问:“你怎么看出来问题的?” “我没有看出来问题,你真的和我师兄一模一样。”明霜淡淡道,“我想,这个幻境应该是把修行者内心深处最在意的东西展现出来?我最在意的人不包括明家,所以当我问及和他们相关的问题,你就答不出来了,对吗?” “是的。”‘慕徽’回答。 它的身体一寸寸开始龟裂,幻境中的景物也跟着慢慢坍塌下去,就像是一个完整的世界在她面前一寸寸灰飞烟灭,那种天地倾塌、万物沦亡的场景,足以令任何一个修行者感到震撼。 “那你是怎么意识到这里是幻境的?”‘慕徽’好奇地问。 这是它问出的最后一个问题,因为在最后一个字出口之后,这个幻境傀儡的头部也开始龟裂崩塌。 -- 第30页 哪怕知道这是假的,在看到她的师兄和师妹在眼前灰飞烟灭时,明霜的心也蓦然一紧。 她轻声道:“因为我最在意的正急需我去拯救,即使你让我什么都不记得,我也无法安逸地待在这个幻境里。” 明霜很少会对旁人说这么多话。但面前这个幻境中的傀儡顶着一张师兄慕徽的脸,这让她情不自禁地想要回答他的问题。 “我不能停下来。”明霜轻声道,“我得保护他们,所以我需要杀了云岚,这就是我来这里的目的。” 明霜在心中默念霜华。 顷刻间剑随心动,蓦然出鞘,剑鸣之声骤起。明霜持剑在手,面对着面前一寸寸崩塌的世界,一剑落下。 “轰隆——” 仿佛雷霆自九天而降,随着霜华剑落,一道极其耀眼的剑光当头劈下,带着雷霆万钧的气势,剑光所到之处,有如星火燎原,刹那间将面前摇摇欲坠的世界焚烧殆尽! “我要杀了……这就是我来……目的。” 云岚刚睁开眼,就听见身旁有声音响起。 他猛地转头,发现身旁躺着一位素衣少女,正是他新交的朋友赵姑娘,或许是因为被卷入了风中的缘故,对方面纱掀起一角,唇瓣微动,仿佛在说些什么。 云岚下意识想凑过去听清楚,但良好的教养告诉他看热闹可以,凑近昏睡的少女唇边偷听是不礼貌的,于是他克制住了跃跃欲试想冒头的好奇心。 也幸好他没贸然凑过去! 因为下一刻,明霜睁开了眼。 那双美丽的眼中没有一丝一毫的迷茫,反而冷如霜雪,明如秋水。 “燕公子?” 明霜坐起身来,想要打量周围景物。然而只轻轻一动,就感觉自己的手臂上好像有什么东西。 ——云岚还牢牢抓着她的小臂。 “抱歉!”云岚这才发现自己醒来之后居然忘记还拉着对方,连忙放手,连连道歉,“赵姑娘,我不是有意的,只是之前怕我们被风吹散了……” “我知道。”明霜打断了云岚的自辩。 单看对方在急切之下没有选择去拉她的手,反而隔着衣袖抓住了她的手臂,明霜就知道这位燕公子不是冒失之人。 “这是哪里?”她问出了另一个更关键的问题。 云岚抬首望着四周,长长地“啊”了一声。 “这里应该是真正的秘境,不是什么奇奇怪怪的幻境。” 他们此刻置身于一块草地上,不远处是一片树林。但与最初见面的那片树林不同,他们能听见遥遥传来的鸟鸣,有风温柔地拂过他们的面颊。 即使环境大同小异,但这里生动而鲜活,与这里一比,最初的那片树林像是一滩没有生机的死水。 “我们在幻境里待了多久?”明霜问。 她只是随口一问,并没有指望云岚真的给出回答,已经抬眼去看四周的景物。 云岚从袖中摸了个东西出来,看了一眼,惊讶道:“才一刻钟?” 明霜心知他必然是带了什么用于计量真实时间流逝的法宝,听闻才过了一刻钟,禁不住松了口气,也将指灵针摸了出来。 这次指灵针没有再疯狂地转来转去,只转了小半圈,就稳稳地停住了。 “往那边走。” 她率先往与树林相反的方向走去。 两人并肩走了数步,明霜思及对方居然比自己从幻境中出来的还早,忍了又忍,还是好奇地问:“你的幻境是什么?” “是普普通通的人间。”云岚毫不隐瞒,大大方方答道,“说起来,幻境还原的真是太真实了,我在幻境里待了一天,从小吃街头,吃到小吃街尾,连食物的味道都能辨别出来,可见这个秘境消耗的灵气之多,设置幻境的人手段高妙。” 明霜:“……你在幻境里待了一天?” “对。”云岚肯定道。 明霜一时间心情复杂,不知作何感想是好。她一时不知应该先质疑云岚在幻境里待的时间比她长为什么会比她出来的早,还是疑惑云岚最在意的为什么会是小吃街。 她不愿浪费时间在妄自猜测上,索性坦坦荡荡问了出来。 “倒不是我最在意小吃街……”云岚觉得队友对自己或许产生了一些误解,“我比较喜欢人间的烟火气息,幻境里还看了个热闹——至于比你出来的早,这个……我也不太清楚。” 两人讨论片刻,最终得出结论:幻境与幻境之间的时间并非同步流逝。 “或许是我比你更早意识到身处幻境。”云岚琢磨道。 “也只有这样解释才说得过去。”明霜道,“你看那是?” 她尾音微微上扬,云岚抬首望去,只见天边数道光芒掠过,色泽各异,可以看出那是飞行法器的光芒。 云岚感叹:“已经有人选择飞往秘境中央了啊!” “没办法。”明霜道,“聆泉秘境开启时间只有三天,我们的时间很紧。” 云岚心动道:“要不我们也——” 他话尚未说完,只见远处几道法器飞至某处,突然一顿,紧接着像是受到了什么攻击,飞行轨迹顿时混乱起来。 不过片刻,已经有一道拖着长长光芒的法器掉了下去。 不知乘着那件飞行法器的是哪个倒霉仁兄,撕心裂肺地惨叫起来,惨叫声回荡在这片天地间,真是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 第31页 云岚目瞪口呆地望着那道法器急速下坠,出口的话默默拐了个弯:“......其实走路也挺好的!” 第16章 灵草 明霜忍不住笑出了声。 见明霜发笑,云岚偏头看向她,半是不好意思,半是意料之外的惊奇——和明霜认识的这些天,云岚还从来没有见过她笑。 准确的说,是没有见过她自然的笑。 这位赵姑娘的笑,仿佛是一种礼仪。面纱遮住了她的大半张脸,掩住了她所有的表情,当她笑起来的时候,云岚只能看见她那双漂亮的眼睛微微一弯,是一种礼节性的、克制的微笑。 因此在明霜笑出声的这一刹那,云岚在不好意思之余,还多了点成就感——能从性格冷淡的朋友这里听到笑声,真是不容易啊! 然而明霜的笑也只维持了那一刹,旋即又化作平静。 “走吧。”明霜侧首,对上云岚来不及收回的目光,“我们确实应该快点了,否则时间可能不太够用。” 明霜的声音也很清,敲冰戛玉般动人。虽然不能算是冰冷,但也没什么多余的感情,然而这一次,云岚总觉得对方声音中多了点愉快的音调。 ——或许是他多心了,不过云岚总是很擅长把气氛变得活泼:“赵姑娘,我们要不要比试一下速度?” 没听到回应,云岚诧异偏头:? 一道素色的身影已经从他身边飘了出去,几个起落间,就已经将云岚远远甩在了身后。 云岚大惊失色,连忙追了上去。 二人修为相近,速度又快,一转眼两道身影风驰电掣般从宽旷的平原上掠过,仿佛两只低飞的鸟儿,轻灵迅捷。 明霜存心想试试对方的速度,并未刻意留力。云岚惊讶之余,不得不全力追逐,等到停下来的时候,彼此都很疲惫。 上气不接下气的两人一边相互称赞,一边向面前的山坡走去。 这座山坡很高,其上岩石荆棘遍布,路不大好走。不过对于修行者来说,爬上去并不困难。 云岚一手叉腰,站在坡顶远眺:“赵姑娘,那里似乎有很多人。” 明霜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只见山坡下数丈之遥,是一处森林。从山坡上遥望过去,林中时有人影一闪而过,而森林的边缘,还有数个年轻的修行者,正往林中走去。 “过去看看?”云岚征求明霜的意见。 明霜点点头。 其实她用的身份是假的,‘赵姑娘’这个身份完全是她信口胡扯出来的,为了稳妥起见,最好不要碰上绛山弟子。但她此次前来是为了杀云岚,这就注定她不可能一直避着人。 同样使用假身份的云岚毫不心虚,在他看来,自己改换了面容,又有师兄为自己打掩护,绝不会出意料之外的问题。 明明两人身份都是假的,但他们此刻都分外坦荡。 随着离森林越来越近,明霜渐渐从梦境的记忆中搜刮出了这里。 她的梦境以云岚为主,一直围绕着云岚展开。在梦境中,聆泉秘境中大部分一笔带过,只有与云岚关系密切的节点,才会着墨稍多。 这座森林就是其中一个节点,因为在这里,云岚遇见了玉清宫圣女叶画竹。 梦境中的文字在明霜踏足实地的这一刻变得更加清晰。在梦境里,这座森林里生长着许多奇花灵草,是炼丹、炼器的珍贵材料,引来诸多修行者。然而,看守这些灵草的,非妖非魔,而是一个巨大的幻境。 该幻境其实很容易破解,因为它的容纳上限是化神上境,只要找个化神巅峰过来,不费一兵一卒,走过去就能把灵草拔走。 然而,把聆泉秘境里所有修行者梳理一遍,恐怕都找不出来一个化神巅峰。 在一众无措的修行者中,唯有对聆泉秘境了解最多的玉清宫掌握着打破幻境的方法。而玉清宫和上阳宗、绛山的关系实际上很是微妙,甚至隐有敌意。如果换做明霜是玉清宫圣女,不到万不得已的地步,绝不会将破境方法分享给上阳宗。 然而叶画竹就像中了邪一样,对着第一次见面的云岚心生好感,非要拉上云岚一起,最后分配到手的灵草时,还大方的分给了云岚一半。 明霜:“……” 这次叶画竹被明霜提前出手算计,没能千里迢迢来给云岚送灵草。和梦境中的情景其实已经有了出入,梦境中又没有详细描写叶画竹破解幻境的方法,因此即使是看过了梦境的明霜,也不知道如何破解。 踏进森林的这一刻,森林中鸦雀无声,偶尔响起一两声轻轻的啜泣。 云岚定睛一看,满脸茫然。 只见森林的正中央,是一片巨大的空地,空地中央生长着许多颜色各异、分外夺目的奇花异草。而在空地外的树下,七零八落倒着数十个修行者,唯有两个少女意识尚且清醒,一坐一站。 坐倒在树下的那个少女正掩面而泣,另一个少女蓝衣负剑,神情凝重。 听见动静,站着的那个蓝衣少女转过身来,朝明霜和云岚微微颔首:“绛山,姚时。” 她目光在明霜身上停顿片刻,似乎觉得有些熟悉,很快又转开了。 云岚也觉得这蓝衣少女有点熟悉,他转头看了看身边的明霜,顿时明白熟在哪里了——二人同样有一种冷淡的气质,但明霜是“外物与我无关”的冷淡,这位姚姑娘则是“烦死了烦死了怎么这么多事”的冷淡。 -- 第32页 出乎云岚意料的是,明霜遇见同门,非但没有满怀热情地相认,反而依旧维持着冷淡的表现,只对对方颔首为礼。 云岚左右看看,觉得不行。于是他挺身而出,承担起炒热气氛的重任:“姚姑娘你好,久仰大名,我是虞州燕氏子弟,燕淮,这是我的朋友,赵姑娘。” 他倒是没怀疑明霜和姚时见面不识的表现。绛山和上阳宗这样的顶级宗门,内门弟子多达上千,一个个认过来根本就不现实。要是一天到晚闭关修行,那就更难让别人认出来了,像云岚这样身份特殊又爱交朋友的人,在宗门里也不是人人认得。 何况看这两位的气质,也不像是会到处交朋友的。 明霜默默偏开了头。 她不是不认得姚时,相反,姚时是摇光峰峰主亲传弟子,和明霜性情又比较相近,一直维持着淡如水的君子之交,还曾经一起下过冰原。但她现在不能上去找姚时寒暄,还要努力避免被对方认出来。 她怀疑姚时已经开始看她眼熟了,只是因为明霜没和她打招呼,又带着面纱,并且应该在绛山闭关。在这三重迷惑之下,才暂时没在姚时面前暴露身份。 “姚姑娘。”云岚开始朝姚时打听,“这些道友是怎么了?” “我不知道。”姚时冷冷道,“我刚到这里,来的时候,他们就躺在这里了,或许是急着去摘灵草,中了机关吧。” “机关?”云岚沉吟片刻,转向地上哭泣的少女,“这位道友,请问这些道友是怎么了?” 似乎是被云岚突如其来的发问惊到,那捂着脸哭泣的少女身体一颤,慢慢松开了捂着脸的双手:“我,我不知道……” 那声音娇而怯,本来应该是非常好听的。但明霜清清楚楚地看见,云岚抖了一下。 她想笑,但现在笑出来未免太不合适,又强行忍住。 云岚下意识回头,用眼神示意明霜过来问。 明霜假装没看见。 云岚愣了一下,继续使眼色。 明霜干脆把头转开,走到空地边缘,遥遥看着那些灵草,盘算着哪一棵对自己有用。 云岚:“……” 发觉队友并不打算帮助他,云岚硬着头皮,绞尽脑汁、温声细语地问了半晌,才算从那少女口中挖出了大概的情形。 这位少女姓白,名仙仙,金丹中境,出身某不知名小门派,整个宗派就来了她一个。从幻境出来之后遇到了几位心地善良的修行者,愿意带她一起,几人结伴走了不远,就来到了这座森林里,结果这座看似平平无奇的森林惊现大批灵草。 白仙仙修为不高,又不慎扭伤了脚,几位修行者就将她先安置在树下,决定先去采摘灵草,岂料刚走了几步,还没靠近灵草,就莫名其妙一头栽倒。 白仙仙大惊,但她本就是修为最浅薄的一个,脚上又有伤,不敢贸然靠近,只得等着其他修行者前来求援。 相隔不久,又来了两批修行者,发现这里有大批珍贵灵草之后,那两批修行者很爽快地答应去看看白仙仙同伴的状况,结果刚走到他们身边,同样栽倒在地。 云岚看了看面前梨花带雨的白仙仙,又看了看不远处躺倒一片,宛如横尸现场的修行者聚集地,转头去找队友,却发现明霜和姚时已经肩并肩站在了一起,以躺倒的修行者为界限,她们两个就站在界限后,正对着那些茁壮生长的灵草指点江山。 “那是一株珠心草,根部有一颗朱红色的小珠子,不管外伤内伤都有奇效。” “那是冰魄草吗?” “是,我记得它能用于炼制还天丹,在外面拍卖行上已经拍到了一万灵石一株,还只是中品。” 云岚满头问号,感觉自己好像错过了很多。 眼前,白仙仙还正可怜兮兮地看着云岚:“燕公子,你们能不能救救我的朋友!” “我们可以看情况试着救一救,但是你最好别抱希望。”云岚非常诚实地道,“因为我们不能浪费太多时间,我们也有自己的目标,如果救不了,就只能放弃了。” 白仙仙一哽。她容貌娇怯惹人怜爱,很少有人会如此直白地拒绝她。 她想了想,又问:“那,那你们能带上我吗?” “这恐怕也不太可以。”云岚试图委婉,“白姑娘,我有队友,如果带上你,会一次性拖慢我们两个人的进度,我不能慷他人之慨。” 他这话说的很实诚:白仙仙修为金丹中境,属于进秘境的最低底线,是擦着线进来的,看她走个路还能把脚扭了,说明真正的实力肯定也不怎么样,别说越境战斗了,正常走路可能都跟不上他和明霜。 白仙仙:“……” 连续拒绝对方两次,云岚有点不好意思。 他想了想,白仙仙出身小宗派,机缘历练怕是不多,能进聆泉秘境对她来说恐怕也是难得的机会,不忍让她就这样因为受伤一无所获。 他起身过去找明霜:“赵姑娘,姚姑娘,你们有药吗?” 他用目光含蓄地示意树下坐着的白仙仙,意思是药是给白仙仙用的,需要外伤药。 “没有。”明霜摇头,“我不带这种药。” 姚时冷漠摇头:“没有。” “那里有棵珠心草,如果能过去摘下来,让她吃了就没事了。” 云岚看了一眼树下泫然欲泣的白仙仙,低声道:“白姑娘说她从幻境出来,走了没多远就到这里了,是不是不太对?我们至少走了两个时辰。” -- 第33页 他和明霜走了至少两个时辰,还是急速前进。 姚时淡淡道:“不一定,我走了一个时辰就到这里了,可能传送地点是随机的,有人在秘境外围,有人靠中间一点。” 靠外围的云岚和明霜顿时感觉被扎了一刀,明霜好看的眉头已经蹙了蹙。 她心想云岚本来就像个气运之子一样,到时候他要是落在灵泉附近,自己就算飞过去,也不可能抢在他前面到,这可怎么办? 或许是看出明霜心中所想,姚时道:“你们不用担心,现在绝大部分人都在幻境里没出来呢,能出来的凤毛麟角。” “你怎么知道?”明霜问。 姚时对着云岚惜字如金,对明霜倒是肯多说一点:“我醒来的时候,满地都是修行者,只有我一个醒了,一路上又碰到了几个昏睡的修行者,才发现原来大部分人都还在幻境里。” 她沉吟片刻:“我想,也许修为越低,离秘境中心越近。” 明霜和云岚一路上走过来就没碰见半个修行者,听姚时这么一说,感觉竟然很有道理。 云岚在思考问题,没琢磨出姚时话里的问题。明霜却是立刻就意识到,姚时肯定认出了自己,只是见她不愿揭破,就跟着装傻。 因为姚时的那句话其实变相承认了自己修为不如明霜和云岚。 以姚时的性格,不会对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如此坦诚,以姚时的骄傲,更不会对不知修为的陌生人说出这样的话。 明霜看着姚时,很轻地弯了弯眼睛。 “为什么会这样?”云岚有些不解,“这样其实是不太公平的吧,修为越高,反而越吃亏。” 虽然他就是那个吃亏的人,但云岚话中丝毫没有不满,只有很认真的疑惑。 秘境秘宝大多是能者得之,像聆泉秘境这样削弱强者,云岚总觉得很奇怪。 明霜和姚时表示无法回答他的问题。云岚也不纠结,开始征求明霜对灵草的看法。 “我都可以。”明霜道,“如果你想要,可以试试,如果你觉得浪费时间,那就算了。” 聆泉秘境中心的灵泉并不是秘密,不过灵泉难度太高,很多修行者干脆把目标定在了秘境中的其他机遇上——比如眼前的珍贵灵草。明霜不大在意这些灵草,她满脑子都是她从未谋面的未婚夫,但既然跟队友组了队,她就得考虑一下队友的看法。 “我想试一下,不行就算了。”云岚道。 明霜点头:“那就试试。” 她看向姚时:“你呢?” “试试吧。”姚时道。 每个大宗派都能搞到一些秘境的独家消息。比如云岚知道秘境入口是传送阵,绛山搞到的消息则是秘境中多幻境。 “是幻境。”明霜看了看姚时,道,“他们昏过去,应该是被卷进了幻境里。” “会死吗?”云岚问,“如果出不来的话。” 明霜道:“不会,最多只会睡到秘境结束,被秘境扔出来。” 姚时道:“不用管他们。” 云岚没意见,进秘境的各个宗派之间多少都存在些竞争,既然没有危险,他也不会搭上自己和队友的宝贵时间。 三人开始商讨如何绕过秘境对灵草下手,最终商讨出一个结果:可以操控傀儡过去,傀儡没有神魂,自然不会被卷入幻境。 “办法很好,傀儡在哪?” 傀儡这种东西个头太大,放在储物袋里都很占空间。使用起来限制又多,除非专修这个,否则很少有修士携带傀儡出门。 临时三人小组遭遇了困境。 短暂的沉默中,树下的白仙仙突然怯怯唤了声:“燕公子,你们,你们谈好了吗?” 云岚转身,温声问:“白姑娘,怎么了?” “我……我……”白仙仙抖了抖,轻声道,“我听你们说,这里有一片幻境对吗?” “是。”云岚并不隐瞒,“白姑娘,你有什么办法吗?如果有的话,请讲出来,我们也可以帮你摘灵草疗伤。” 白仙仙低下头,轻声道:“我,我没有办法,但是我知道别人有傀儡,我刚刚从幻境出来的时候,碰到了这几位好心的修行者,其实当时还有一人,他身边带了具傀儡。” “他人呢?”云岚问,“往哪里走了?” “他还没醒。”白仙仙道,“高大哥说他可能是专修傀儡一道的,我,我可以给你画出我们过来的路线,燕公子你们可以去找找。” 白仙仙语气真挚,神情柔婉。云岚思忖片刻,道:“那你跟我说一下路线吧。” 他朝着白仙仙走了过去,两人低声交谈起来。 明霜微蹙眉头,心想他难道真要去找傀儡不成?是真是假不论,一来一回浪费的时间可就有点多了。 这些灵草都是价值不菲,无论哪一棵放在秘境外面都是各大宗派、拍卖行争相追捧的,对于普通修行者来说,只要能拿到其中一棵,这次秘境之行就已经很划算了。 对他们来说,如果从白仙仙这里听到了傀儡的消息,不管真假,都有试一试的必要。 然而对于明霜来说,这些灵草加在一起都没有她未婚夫的人头重要。 少了活跃气氛的云岚,明霜与姚时谁都没有主动开口。姚时盘膝端坐,剑横于身前,她盯着自己的剑,不知在思考什么。 明霜思及她从未谋面的未婚夫,一时间又陷入了怎么才能神不知鬼不觉杀掉他的难题中,秀眉轻蹙,有些烦躁。 -- 第34页 和白仙仙交谈片刻,云岚走了回来,手里拿着一片树叶。 “这是地图。”云岚重新回到了临时三人小组中间,将地图递了过去。 他看出明霜出神,有意轻咳一声提醒。 明霜猛然回过神来,眼底煞意来不及敛起,令正对着她的云岚也吃了一惊。 还不等他开口,明霜就已经迅速掩去多余神色,仿佛毫无异样。 树叶上简单勾勒着一副地图,明霜和姚时低头看去。云岚端坐原地,只能看见明霜垂头,露出的乌黑发顶。 他一时因明霜来不及遮掩的那丝煞意而惊愕,又有些好奇。毕竟在云岚看来,赵姑娘其实人很好相处,虽然有些冷淡,但并不是一个心怀恶意的人。 赵姑娘到底想到了什么,会让她露出那样失态的眼神呢? 不知怎么的,云岚突然想起,从幻境中醒来时,赵姑娘说出的那句话。 ——“我要杀了……这就是我来……的目的。” 赵姑娘有个仇人吗?云岚想。 他的思绪刚升起就被打断,明霜的声音响起:“你真的准备去找?” “当然不。”云岚压低声音,鬼鬼祟祟道。 他犹豫一下,尽管不太想说别人坏话,还是低声道:“我觉得白姑娘有点问题,她很可疑。” 第17章 白仙仙 “她话里话外似乎很想把我们支开。”云岚低声道。 姚时扬眉:“就因为这个理由?” “不止。”云岚轻声道,“姚姑娘,你来的时候,是不是只剩下白姑娘一个人清醒了?” “我和你们是前后脚到的。”被云岚的态度感染,姚时也刻意压低了声音,“确实如此,我进来的时候,那些人都已经躺倒在树下了,等我刚看完情况,你们就到了。” “那白姑娘和你说什么了吗?”云岚问。 姚时不耐烦道:“她一直在哭,我难道要过去哄她不成?” 云岚:“……好,好的。” 他理了一下思路,轻声道:“所以真的很奇怪啊——按照白仙仙的说法,前后一共来了三批人,这三批人难道都只会不假思索往上冲吗,明知前面有陷阱,派一两个人上去探一探不行吗,非要前仆后继地冲上去,全部落进幻境,只剩下白仙仙一个扭了脚走不了的保持着清醒意识。” “所以我觉得她有点问题。”云岚下了最后的结论。 姚时沉吟道:“既然如此……” 她的手慢慢移到剑柄上,似乎是想走武力逼问路线。 “不行不行。”云岚和明霜异口同声阻拦道。 “只是猜测,万一冤枉了人呢?”云岚竭力阻止,生怕因为自己一个不成熟的猜测,引发一场血案。 明霜的思路则截然不同:“她既然可疑,那之前她说的信息想必也不是真的,万一她不是金丹中期,而是化神中期怎么办,我们三个难道要和她两败俱伤吗?” 云岚的话没能让姚时动容,明霜倒是阻拦住了她。 “她不是想让我们离开吗?”明霜道,“那就离开。” 三人拿着那片画着地图的树叶离去,这片林子里又恢复了寂静。 靠在树下,神情娇怯柔弱的白仙仙慢慢抬起了头,目光望着明霜三人离去的方向,待确定他们是真的离开,才慢慢站了起来。 她挥了挥手,布下了一道无形结界。 然后她走到林中空地前,连一个眼神都没有分给倒在脚边不远处的修行者们,望着那些距她不算太远的灵草,眼里既有贪婪,又有些畏怯。 下一刻,一个人影突兀地出现在她身边。 那是个年轻的少女,和白仙仙长得一模一样。粉衣双鬟,细眉秀目,只是一双眼睛呆滞无神,漆黑如墨,却毫无生气。 白仙仙抬手,在她身边的少女眉心一点。她的面色微微苍白,手指向空地中的灵草一点:“去!” 少女有些呆滞地转身,朝林中空地走去。古怪的是,她跨过倒在地上的修行者,却没有被卷入幻境里颓然倒地,而是径直朝着空地上的灵草走去。 她的走姿也很古怪,像是刚学会走路的小孩,四肢摆动略显僵硬,更像是一个提线木偶,顺着木偶师手中的线艰难前行。 白仙仙望着少女的背影,露出了一个笑来,仿佛有些自得。 下一刻,她猛地转身,骇然变色! “铮——” 一道清亮剑光,重重斩在了她布下的结界上。 白仙仙下意识往后挪了一步,似是想要逃离,然而看了一眼马上就要走到灵草旁的少女,她咬咬牙,动作顿住,转而去加固结界。 这注定是无用功。 因为紧接着,又有一道更加锋锐、更加势不可挡的剑芒落在了结界上。 无形的结界晃动两下,咔嚓一声,碎裂开来。 还没出手的明霜和云岚:“……” 这么弱啊! 姚时收剑,三人急掠而回,却没再站在一起,而是分立三处,似有若无地封死了白仙仙的退路。 “妖傀?!”云岚惊愕道。 他出身上阳宗,自幼没少和妖物打交道,几乎是刚刚立定,就察觉到空地中那少女有问题,当即反手就是一道灵力,直接将那少女打倒在地,正正砸上了那一地灵草。 云岚:“……” -- 第35页 他连忙对队友道:“没事,那些灵草没那么脆弱。” 而白仙仙的脸色则是立刻变了。 明明还是同样一张娇怯柔弱的脸,但是此刻再看,谁都不会觉得她娇怯。那张清秀堪怜的脸上,浮现出的神情狰狞,有如恶鬼。 “你是妖?”听到妖傀二字,明霜立刻明白过来,冷声道。 白仙仙没有回答,怨毒地看了他们一眼,而后身形突然诡异地扭曲了一下,像是即将消散在空气里的烟尘。 云岚暗叫一声不好,他不知道白仙仙一只妖是用了什么手段混进聆泉秘境的,但他很熟悉妖物逃跑的各种方法,正要及时擒住白仙仙,就发现两道剑光从不同方向同时呼啸而至。 白仙仙没来得及继续扭曲,就遭遇了两记沉重打击,当即重重扑倒,一口血呛了出来。 “太弱了。”姚时冷冷道。 “是的。”明霜蹲下来查看白仙仙的情况,顺便对姚时的判断表示同意。 既然白仙仙是混进秘境的妖族,那就没什么可顾忌的。云岚贡献出一根捆妖绳,把白仙仙绑成了粽子,开始对白仙仙进行审讯。 白仙仙别过头去,神情冷淡,不愿开口。 “杀了吧。”明霜道,“一只妖留在秘境里总是个隐患,万一她再对其他修行者下手怎么办?” 云岚点头:“可以可以,记得把头割下来带出去,也算是妖族混进聆泉秘境的证据。” 姚时没说话,但是她已经行动力非常强地把剑拔了出来。 原本鸟语蝉鸣,枝叶繁茂的森林仿佛一刹那间成了断头台,三个修行者神情阴鸷,语气冰冷。 白仙仙一动不动,似乎毫无畏惧。 明霜、云岚与姚时对视一眼,心想她不害怕吗?她要是铁骨铮铮宁死不屈,总不能真把她给杀了,难道要就这样放了? 哇的一声,白仙仙大哭起来。 “别杀我!”她哭得梨花带雨,“我说,我什么都说,求求你们别杀我!” 三人同时悄悄松了口气。 “慢着。”明霜突然打断了白仙仙的哭声,“先让你的妖傀把灵草摘过来。” 既然白仙仙能驱使妖傀摘走灵草,这个工具人不用白不用,也省得待会话说到一半再有人过来,分走一部分灵草。 “也不用全摘完。”云岚道,“给后来者留点吧。” 明霜点点头,吩咐白仙仙:“挑贵重的摘过来。” 在白仙仙的操控下,妖傀从地上爬起来,明霜、云岚和姚时七嘴八舌,指挥白仙仙控制妖傀,摘走了他们各自想要的几棵灵草。 “等等。”就在妖傀摘够了灵草,准备转身回来的时候,明霜突然道,“把那棵灰色的草一起摘下来。” 白仙仙面色一僵。 “怎么?”明霜淡淡道,“你最想要的不就是那一棵吗?” 她方才就注意到,妖傀倒在地上之前,离她最近的就是那棵灰色的草,方才白仙仙操控妖傀采摘灵草时,却特意避开了它。 这说明白仙仙很想要那棵草,所以才要将它留下,寻机再来采摘。 一旁的姚时在剑刃上弹了一指,剑身轻颤,发出清鸣之声。 白仙仙委屈地咬了咬嘴唇,既不敢怒也不敢言,控制着妖傀将那棵草一同摘了回来。 “啊,这是雷鸣草!”云岚认出了那棵不起眼的草,“它长得和野草很像,怪不得我们把它漏掉了——嗯?” 话说到一半,云岚的声调一转,目光从妖傀的脸上移到白仙仙的脸上,对着两张完全一样的脸,疑惑地嗯了一声。 他的脸色突然变得非常难看,就连发现白仙仙是妖的时候,脸色都没有这么难看过。 云岚快步起身,对着攥着灵草走来的妖傀上下看了几眼,旋即冷声道:“这具傀儡,是不是你杀了真正的白仙仙做成的?” 场中三人,明霜和姚时都是绛山弟子,对魔族的了解远胜云岚,但论起对妖族的了解,却远不及生于上阳宗的云岚。 因此,在看到妖傀和白仙仙长得一模一样时,明霜和姚时只是惊讶,而云岚几乎立刻想到了最坏的情况。 妖傀,是以妖气驱动一具壳子,妖傀不具备五感,更无思想,就是一具行尸走肉,虽然不及化虚好用,但妖傀的制作门槛远比化虚要低。 但比起化虚,妖傀另有一个特殊条件——用于制造妖傀的躯壳,必须是三日内新死的新鲜躯壳! 方才白仙仙自报家门时,说起出身来历半点没有缺漏,这固然可能是她聪明机智谎话编的天衣无缝,但云岚看到这具妖傀时,就想到了另一种可能。 会不会白仙仙这个身份,本来就是真的?只是白仙仙这个人,被杀而代之了。 “不要说谎。”云岚望着地上瑟瑟发抖的白仙仙,语气是明霜从未见过的冷淡,“你说假话我能看出来,不要逼迫我搜你的魂!” 搜魂这种法术对于修行者来说极其可怕,不但对识海有伤害,影响未来的修行道途,甚至一个失误,就有可能损伤神魂,让被搜魂的人变成一个傻子。 修行者识海神魂何等重要!哪怕是宗派刑堂之中,都很少轻易动用这种阴毒的术法。 然而云岚此刻一字一句冷冷说来,除了白仙仙瑟瑟发抖,旁观的明霜和姚时却无一人反对。 “说!”云岚冷声喝道。 -- 第36页 白仙仙敏锐地感知到了危险:当着三个人族修行者的面,将自己杀害人族修行者取而代之的事说出来,简直就是在找死。她下意识地想说谎,然而迎上云岚的眼神,原本到了嘴边的谎言又缩了回去。 直觉告诉她,如果她敢说谎,那个少年是真的会搜她魂魄的。 变成一个傻子,断绝前途,这比死还让白仙仙难受。 她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怯怯点了点头。 一片寂静。 云岚、明霜、姚时,谁都没有说话。 他们或许聪明,或许天赋绝顶,或许杀伐果断,但是他们还是少年人,非常年轻,终究还没有一颗铁石般的心肠。 真正的白仙仙,所有信息来自于面前这个‘白仙仙’的口中。一个落魄宗门难得的奇才,没有什么修行机缘,更无法宝丹药加持,硬是凭着勤奋苦修,不过二十就修到了金丹中境。 哪怕没什么修行资源,但只要不与顶尖天才相比,白仙仙这个年纪,这个修为,也已经很出众了。 她是宗门振兴的希望,容貌娇怯而意志坚定,听闻聆泉秘境开启,千里迢迢赶来京城,期待在秘境里能有所得,然而还没能认真看秘境一眼,就被一个妄图混入秘境的妖族杀而代之,甚至连尸身都没能保全,被炼成了一具任妖族驱使的傀儡。 明霜凝视着面前瑟瑟垂泪的‘白仙仙’,心底蓦然生出杀意来。 她没有转头去看姚时或者云岚,因为她知道,他们的想法和她一模一样。 ‘白仙仙’必须要死。 第18章 马甲 在一片死寂的气氛中,‘白仙仙’意识到危险已经悬在了她的头顶。 她惊恐地啜泣一声:“我,我什么都说,我对你们很有用,你们不能杀我。” 明霜望着那双水光盈盈的双目,只觉得一阵恶心。 “你没资格顶着这张脸。”明霜轻声道,“把你的真身露出来。” ‘白仙仙’一怔,旋即感觉颈边压上了冰凉而锋利的剑锋,不敢多言,身体一软,那一身粉色的裙裳突然垮了下去,空荡荡落在地上,从裙裳里钻出一只灰扑扑的狐狸头来。 妖物狐族一脉中,以毛色纯正为上,血脉天赋最高贵的是白狐、赤狐,再往下是其他纯色的狐狸,至于面前这只皮毛发灰的狐狸,只能算是次等的妖狐,只比色泽杂乱的狐狸略好一点。 它的身上,仍然牢牢绑缚着云岚那条捆妖绳。 “说。”明霜寒声道,“你不是说你很有用吗,那就把一切事情全部说出来!” ‘白仙仙’不敢抗拒,垂下了她的狐狸头,开始细声诉说。 随着她的话出口,明霜三人面面相觑,神色也越来越凝重。 这只狐狸真名流光,今年贵庚一百四十一,修为金丹上境,在强者如云的狐妖一族根本排不上号。但她别有一个不容小觑的身份:她是狐族九公主的母族。 “妖族信奉强者为尊,妖王之位强者居之,狐妖一族近年来势力庞大,连续两代妖王都出自狐族,照这个势头下去,下一任妖王应该还是狐族。”云岚低声为绛山二人组解惑。 他用的假身份是虞州燕氏,虞州位于西方,多年来亲附上阳宗,对抗妖族,知道这些并不稀奇。 近来老妖王年迈衰弱,数年内妖王之位就要易主。他膝下二十多个儿女争斗不休,或死或残,最后只剩下六皇子与九公主这一儿一女对峙。 六皇子的优势是血统纯正修为高,且有母族支持,劣势是脑子比不过九公主;九公主胜在能谋善断,拥护者颇多,差在生母地位低下,血脉驳杂,修为难以提升。 云岚讲着讲着,突然恍然大悟:“雷鸣草能炼出帮助妖族巩固境界的丹药,所以你才想要这棵雷鸣草。” 作为九公主的母族,尽管天赋不高,修为不行,流光也一样得以成为九公主的近臣。此次聆泉秘境开启,九公主不愿错过这个机会,就派了几只妖假扮人族修行者潜入进来,流光就是其中一员。 “慢着!”明霜不客气地打断了流光的话,“你是说九公主现在就在京城?” 流光下意识想否认,然而看了看脖颈上压着的剑锋,身上捆着的捆妖绳,还有虎视眈眈的三个人族修行者,含泪点了点头。 “你们来京城干什么?”明霜接着逼问。 “我不知道!”流光惊恐摇头,“我是公主近臣,只跟在公主身边,等闲事不是我来处理的!” 明霜心说那不叫近臣,那叫丫鬟。 “你刚才说,潜入聆泉秘境的妖不只你一个——那剩下几只妖在哪里?他们也是将真正的修行者杀而代之了吗?”云岚问。 流光连忙摇头:“我不知道!” 架在她脖子上的剑又往里挪了挪,流光感觉皮毛一痛,仿佛被割破了,顿时吓得哭出了声:“我是真的不知道!别杀我!别杀我!” 剑锋松了松,恶魔一般的声音从耳边传来:“接着说!” 流光含泪继续交代。 进入秘境之前,九公主只说让他们见机行事、浑水摸鱼,落地就散开了,流光只能自己一人行动。 她一百多年到底不是白活的,很快从幻境里挣扎了出来。但妖族缺乏对秘境的了解,流光不知往何处去,好在她用的这张脸弱质芊芊,十分惹人怜爱。没走多远遇上几个修行者,见她孤身一人,修为又平平,愿意带上她一起行动。 -- 第37页 到了这片森林里,在一片灵草之中,流光发现了那棵雷鸣草。 她顿时睁大了眼,兴奋起来。 她别无长处,能留在九公主身边多半还是凭借母族的身份,一直迫切想立些功劳。九公主修行艰难,雷鸣草有用却难得,她如果献上这棵雷鸣草,一定能让公主改观。 于是流光假装扭伤了脚坐在树下,任凭那些修行者先去探路,一部分落入了幻境之中,余下的修行者猜出了幻境的存在,就被她从身后偷袭,推入幻境。 然而她运气着实不大好,正当修行者们被她全部推入幻境,还没来得及放出妖傀去摘灵草时,姚时来了。 姚时,绛山摇光峰峰主亲传弟子。摇光峰在绛山负责对外征伐,杀性最重,几乎是刚看到负剑而来的姚时,流光就意识到自己打不过。 她还没想出怎么支开姚时,明霜和云岚就来了。 “怎么办?”明霜用眼神询问云岚。 她很想一剑杀了这只狐狸,但既然涉及到了妖族九公主,把这只狐狸杀掉未免浪费。况且,秘境中还有其他的妖族,留下这只狐狸,正道宗门才能从妖族身上争取到更大的利益。 “留下吧。”云岚看了一眼地上那只灰狐狸,纵然不情愿,但理智告诉他,这只狐狸现在活着比死了更有用。 见云岚看过来,地上的流光惊恐地哭泣:“我是九公主的亲族,你们别杀我,公主一定愿意保下我的!” 云岚转头问:“你们有装动物的法器吗?普通灵兽袋就可以。” 绛山弟子都是无情剑客,基本没有热爱养灵宠的。 明霜和姚时一起摇头。 云岚头痛地看了一眼灰狐狸,正在思考该怎么办,一旁伸过来一只手,拎走了惊恐的灰狐狸。 姚时一剑鞘下去把它打晕,紧了紧绑在狐狸身上的捆妖绳:“交给我吧。” “不用灵兽袋装好可以吗?”云岚有点不放心,“它可能会试图暗算你脱逃。” 明霜用眼神询问姚时:真的可以吗? 姚时回看她一眼:你隐姓埋名出来是不是有事要办?有事就快走,这里不用管了。 “可以。”和明霜用眼神交流之后,姚时才回答了云岚的话,“出去之后我会交给宗门师长,说明是我们三人共同擒获的。” 姚时只是懒得理人,并不是完全不通人情世故。秘境中有妖族出没,还牵涉到了妖族九公主,必然是极大的功劳,姚时不想给别派留一个绛山弟子贪功的形象,索性将话说在前面,表示不会将云岚的功劳漏掉。 云岚:!!! 他心虚道:“这就不必了。”毕竟自己还用着假身份呢。 “需要。”姚时固执道,“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来着,我忘了。” 云岚:“……” “我叫燕淮。”云岚硬着头皮道,只希望岳师叔和师兄已经将身份给他圆好,千万不要出差错。 对朋友说谎让云岚有点心虚,导致他报假名字的时候差点忘了自己的假名叫什么,短暂地一顿。 明霜和姚时同时注意到了这一点,二人对视一眼,却谁都没去揭破。 “我走了。”姚时拎起昏迷的灰狐狸,刚要走又回过身来,“她怎么办?” 白仙仙的尸体还停在原地。原本应该是年轻可爱的少女,现在却成了一具冰冷木然的尸体,失去了傀主的操控,就僵在原地不再动作。 由于被云岚打倒了一次,她粉色的裙摆上沾满了灰土,有些狼狈。 尸体不是那么好带的,但三人都没有考虑过将白仙仙丢在秘境里。云岚翻了翻储物袋,试图挪出一个单独的法器来,把白仙仙装进去。 “这只狐狸不是能把傀收起来吗?”明霜的目光移到狐狸身上,“等出了秘境,再让它把白仙仙放出来。” 姚时拎着手里昏迷的狐狸,随手往旁边树上一挥。 她力道掌握的很好,不至于把狐狸当场打死,又能让它疼得醒过来。 流光悠悠转醒,战战兢兢将白仙仙收了起来,还没来得及说话或者哭泣,又被姚时一剑鞘砸晕了过去。 “我走了。”姚时拎着狐狸,对明霜颔首道。 明霜也朝她点点头,没有额外叮嘱什么。 对姚时这样骄傲的人来说,她再去反复强调让对方小心,反而是一种不信任。 抢在新来的修行者进入森林之前,云岚和明霜离开了。 他们在森林里耽误了一段时间,离开森林时,天色已经渐渐黑沉下来了。 两人都没有主动开口,一时间气氛很是沉郁。 云岚一边为白仙仙叹惋,一边又想起了客栈那一夜雪霄老祖感受到的妖气。 妖族到底在打什么主意?难道六皇子已经占据了绝对上风,逼得九公主不得不避来人族京城吗? 还是说,九公主,甚至妖族本身有什么图谋? 他心思一乱,就很想和队友搭话聊天,然而他虽然看不见明霜的脸,却能感觉到对方心情并不好,于是到了嘴边的话又慢慢咽了回去。 明霜比他想的还要多出一条。 她想,梦境里,似乎并没有提到妖族进了聆泉秘境。否则云岚与叶画竹根本不需要大费周章地破解幻境,只要抓一只妖,命它控制妖傀将灵草采摘过来就够了。 梦境和现实已经有了出入,那么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出入变大之前尽快解决掉罪魁祸首。 -- 第38页 ——她要尽快赶去秘境中心的灵泉,守株待云岚。 正在这时,一旁的云岚脱口而出。 “赵姑娘,你和姚姑娘是相识吗?” 他问出口就后悔了,赵姑娘二人见面却假装不识,明显是另有内情,自己贸贸然开口询问,实在不太合适。 奈何云岚一不小心嘴比脑子快,问都问出了口,连忙准备道歉。 明霜本能地警惕起来,思及方才云岚的表现,又慢慢将眼底的煞意敛去。 和云岚同行了一段路,她已经发现,这位燕公子虽然有些跳脱,但实在是很守礼和善的一个人。自己与姚时表现出了相识的迹象,却又不主动相认,他心中好奇,也是情有可原。 她没有侧首去看云岚,语气难得轻快:“燕公子,燕淮也不是你的本名吧!” 第19章 歉意 “……” 一片短暂的沉默后,云岚停了下来,认真注视着明霜的眼睛:“对不起。” 少年人的眼睛非常明亮,声音歉疚而真诚:“很抱歉,赵姑娘,我出门在外为了行走方便,一直用了假身份,并非有意欺瞒朋友,你可以原谅我吗?” 明霜受到了惊吓。 她原本只是随口一说,想挡住队友的问题。却没想到云岚是如此认真且歉疚,这让明霜反而不知所措起来。 她抬眼瞥去,面前的云岚仍然神色认真地注视着她,有些紧张地等待着明霜的回答。 云岚是真的很紧张。 他很珍视友情,不希望因此失去一个朋友。 云岚开始自报家门,试图以真诚的态度挽回在赵姑娘心里的印象分:“其实我……” “不要说!”明霜截断了他的话。 在云岚开口之前,她敏锐地意识到了对方想说什么,并且以一种极不客气的语气打断了云岚。 “你不需要告诉我。”明霜微微缓和了语气,“我没生气,而且我也没说出我的名字。” “没关系的。”云岚道,“我……” 明霜又一次截断了他,她的眼神柔和下来,却还是固执地重复了一遍:“我不方便告诉你,你也不要告诉我了。” 明霜感觉到,‘燕公子’是个很容易相处的人,他热情而不惹人厌,活泼而不显得过分躁动,更重要的是,他很真诚。 她很少下山,没什么朋友。‘燕公子’拿她当朋友,愿意坦白身份,对她真诚,明霜也很乐意接受这个朋友。 但既然拿对方当做朋友,明霜就不好单方面欺瞒。在她眼里,朋友之间,贵在真诚平等相交。 她有很多不方便说出口的事,也就不能坦然地接受来自朋友的全盘相告。 对方可能不介意,但明霜会觉得对不起朋友。 被明霜再次打断,云岚愣了片刻,意识到了什么,紧张的情绪慢慢消散,再抬眼,明霜已经自顾自往前走了。 云岚连忙追上去,走了几步,又不大放心地问:“赵姑娘,你是真的不生气吧!” 明霜无语地看他一眼,嗯了一声:“快走吧,如果你不想连夜赶路,就得赶紧找个地方休息。” “好!”云岚爽快地应下。 朋友保住了,云岚原本的紧张一扫而光,连背影都透着轻快。 明霜忍不住很轻地笑了笑。 有这样一个活泼开朗的朋友,真的很难心情沉郁。 她又有些遗憾:绛山之外,明霜没什么朋友。如果可以的话,能用原本的真实身份和对方相交,那就更好了。 而逼得她遮遮掩掩的罪魁祸首,就是那该死的云岚。 明霜表面上风平浪静,心里对云岚的怨气再上一层楼。 天色黑沉,虽然修行者目力出众,不至于无法视物,但夜晚在秘境中行走,无疑更容易掉进幻境机关之类的地方。 明霜与云岚又走了半个多时辰,终于前方的旷野之上亮起一点星火,倒映在二人惊讶的瞳孔之中。 ——那是一座城! 一座仿佛是自旷野上拔地而起,自夜色里生长而出的、灯火辉煌的城。 看到那座城的瞬间,明霜和云岚都愣住了。 他们一路途经草原、山谷、森林、旷野,却是第一次看到一座城。 “是幻境吗?”云岚几乎立刻想到,他们或许是又落入了新的幻境。 明霜没有回答,她凝望着城门上方,片刻之后,才轻声道:“你看。” 云岚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城门之上,赫然刻着两个大字。 ——瀛洲! 他们几乎同时响起门中长老告诉他们的消息——“聆泉秘境是千年前瀛洲一位大能留下的”。 “先进去看看。”明霜道。 他们确实也没有别的选择了,这座城挡在他们的去路上,此刻夜色又已经降临。在黑夜里执意绕过城池,遇到的危险说不定反而会更多。 城门被推开了,明霜与云岚一前一后踏进了这座城。 在踏进城门的瞬间,熟悉的怪异感再度袭来。这次不需过多思考,二人就都意识到那种怪异感出在了哪里。 “太安静了。”云岚道。 他们从城门前,沿着正中那条大道一路往前,沿途路过了商铺、民宅、酒楼、茶馆,各个灯火通明,却静寂如同坟墓,连一个人都找不到。 途中路过一家青楼,挂着“红袖招”的牌匾,斜斜挑出一盏华丽的花灯来,灯面上仕女手持纨扇。轻风拂过,窗边探出一角绯红的丝帕,似乎空气中还隐约弥漫着胭脂香粉的芬芳气息。 -- 第39页 明霜没忍住,进去看了一眼。结果仍然是一样,从前厅转到后堂,连一个人都没有。 她从后院绕出来的时候,云岚正面色纠结,挣扎不已,半晌,才指着桌上放着的一碟荷花酥,发出了真诚的疑问。 “这碟点心,到底能不能吃?” 明霜走过去看了一眼,碟子没有余温,荷花酥已经冷了,但荷花酥本来就不是趁热吃的点心,依旧外形精美,隐有香气。 “保守起见,最好不要。”明霜只能这样回答他。 云岚早已辟谷,看见点心只是嘴馋,并不是真的饿。他叹了口气,恋恋不舍将目光从荷花酥身上收回来,对明霜道:“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发现吗?” 明霜摇头。 “那就走吧!”云岚并不意外,道,“既然如此,我们先去找个安全的地方休息,不管是出城,还是探一探城内,都等天亮再说。” 瀛洲城位于东海之上,百年前就已经渐渐衰落,不复往日盛况,不管云岚还是明霜都未曾去过,但若说这座城里哪个地方最为安全可靠,他们二人的猜测倒是难得一致。 ——这位飞升大能出身之地,瀛洲道观。 瀛洲道观衰败的更早,大约在五百年前,瀛洲灵脉枯竭时就渐渐衰落了,但聆泉秘境是千年前仙人留下的,那时瀛洲道观香火正盛,弟子中人才辈出,整座瀛洲城都依附瀛洲道观而生,它位于城的中央,受瀛洲子民倾力供奉。 瀛洲城固然大,但两位元婴境修行者急速前行,很快便到了城中央,那座只活在传闻中的瀛洲道观矗立在那里,灯火通明。 不待云岚伸手去推门,他们面前的道观大门突然吱呀一声开了。 二人面面相觑。 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道人站在门口,一手搭在门上,还在打哈欠,不耐烦道:“这么晚了怎么还来人,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云岚:“……道长我们是……” “不管是干什么的先滚进来天亮以后再说!”年轻道人暴躁地骂了一句,“你们,过去一起待在偏殿里等着!” 道人确实很不客气,但明霜和云岚谁都没介意这个。二人对视一眼,跟了进去。 第20章 瀛洲 暴躁道人将道观深红色的大门合上,喀啦一声落了锁,引着二人往偏殿走去。 明明是深夜,道观从内至外仍然处处点着灯烛,院中、走道旁处处都是灯台,不可谓不奢侈,但思及这是个辉煌一时的正道宗派,这点灯烛就不算什么了。 瀛洲道观五百年前衰落,那时明霜和云岚都还没出生,若说对它十分了解,那是假话,但若说一点功课也没做,倒也不至于。 修行界有句话,叫“三宗一阁一楼台,两圣四世家”。指的是修行界最顶尖的门派人物。其中,三宗指的是绛山、上阳宗、玉清宫,这三宗当然是顶级宗派;一阁指的是天华阁,实力不算太强,但医术超卓,医者仁心,因此哪个宗派都对他们客气有加;至于一楼台则指近几百年来飞速崛起的摘星楼。 在摘星楼崛起之前,前半句话本来叫做“三宗一阁一宫观”,那个‘宫观’指的就是瀛洲道观。 说起繁华富庶来,瀛洲道观一点不输绛山,甚至更为奢侈。明霜留心看着,只见那暴躁道人带他们穿过前院,到了偏殿前。 道观前院应该是开放给瀛洲百姓进来上香的,正殿前高大的台阶下有巨大的香坛,还有数个蒲团。 明霜推断偏殿应该是给有些身份,但是身份又不算太高的人在此休息喝茶的。果然,那道人将他们二人带到偏殿门口,道:“你们二人自行在此等候,不准乱走乱动,我不管你们上香求签还是有其他事,明天一早再说。” 说完,那道人一甩手,走了。 明霜:“……” 云岚:“……” 两人诧异地对视一眼,大感震惊。 这就是瀛洲道观接待客人的态度吗?见识到了! 明霜虽然不常出外走动,但绛山外门也时常有山下百姓前来叩拜山门,一概以礼代之,从未有如此恶劣的态度。 “这里没有其他弟子吗?”云岚站在门边,朝外望去。 夜色里,不要说定时巡逻的值守弟子,就连鸟兽之声也无,静到了一种死寂的地步。 明霜朝他招手,示意他掩上门回来。 无论如何,现在都不是一个适合乱跑的时候。整座瀛洲城里,只有这里有人,道人又亲口嘱咐不让他们乱走,就最好还是老实待着。 云岚压低声音,对明霜道:“他是个人吗?” 这话乍一听像是在骂人。然而明霜很认真地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 云岚低声道:“他身上似乎根本没有任何气息,就像……就像一棵树、一块石头那样。” 明霜朝他摇了摇头。 云岚会意,收回了目光。 他们身处的瀛洲道观是留下秘境那位大能出身之地,无论是从尊敬前辈的角度,还是从谨慎行事的角度,都不适宜搞事。 偏殿空旷且大,比起外部的华丽,内部陈设则要素雅很多。自窗下到殿中一字摆开数张小桌,桌上有茶盏茶壶,桌下摆着锦垫。窗下墙边放着数个矮矮的书架,上面整整齐齐放着一些非常粗浅,适宜普通人读的道典道经,最上面一层则是相同的瀛洲道观山门录。 -- 第40页 很多宗派会印制自己的山门录,内容大都是对本门起源、重要功绩、门中大事的记载,一方面是招收弟子时方便让新入门的弟子对本门有一个大概的了解,另一方面也是扩大影响,提升本门声名的法子。明霜取下一本,大概一翻,发现果然如此。 她转头寻找云岚,发现对方正在检查殿中有无可疑之处,正举起一个落地白梅瓶往下倒,什么也没倒出来。 明霜拿着那本山门录,从头到尾一目十行翻了一遍,正要将书放回去,突然动作一顿。 她再次翻开之前看到的那一页,片刻之后,猛地转身。 “我有一个发现。”明霜对着云岚举起那本山门录。 与此同时云岚也开了口:“我发现……” “你先说。”云岚自觉住了口。 明霜也不推辞,展开方才她看到的那一页:“你看,这是那位飞升大能的画像。” 云岚从一排排桌边绕过来,到最后一张桌子的时候索性直接一跃而起,稳稳落到了明霜面前。 他低头去看明霜手中的书页:“第十七代观主,道号正阳……是那位前辈。” 云岚目光移到那一页下方的画像上,微微一怔。 画像上的瀛洲观主正阳真人鹤发长须,神情肃然威仪,然而若是这张脸再年轻一些,剃掉长须,俨然便是方才引他们二人进来那位暴躁道人! “那位是正阳真人?” 话一出口,云岚就意识到自己说了傻话。正阳真人早已飞升成仙,此事天下人有目共睹,根本不可能还滞留在一方秘境之中。 他换了个表述方式:“那位和正阳真人有什么关系?” 明霜的关注点却与他截然不同:“你说,那个道人是人是鬼,他知不知道自己是在秘境之中?” 此言一出,云岚也陷入了沉思。 的确,如果那道人只是秘境中瀛洲城里的一个必要角色,没有思考能力,只负责机械地指挥他们去做什么,这反而好办了。倘若那道人真有什么玄妙之处,一张嘴问他们秘境外瀛洲如今怎么样,那可怎么办? “你想说什么?”明霜并不纠结,转而问云岚道。 云岚张开手,手中是一个小小的、像是钟表一样的计时法器:“从我们踏进瀛洲城开始,它的时间就走得越来越慢。” “这个法器没什么用处,只能计量时间过去了多久,但它有一个好处,就是时间流逝与外界完全一致,换句话说,如果你在幻境里待了一日,但实际上外界时间只过去了一个时辰,它就只会走一个时辰,不受幻境和其他法术影响。”云岚解释道。 明霜眨了眨眼,心想这哪里是没有用处,分明是极其有用的法器。能不受幻境和时间法术影响,就说明这件法器的等级一定极高。除非幻境与外界时间流速完全一致,否则凭借它可以看破绝大多数幻境。 紧接着,她很快意识到云岚言下之意。 既然在踏进瀛洲城的那一刻,这件法器对时间的计量就出了问题,这说明,他们很可能在不知不觉间踏进了一个幻境中。 “这是好事。”明霜道,“这说明幻境中的时间过得更快,有可能我们花了几天时间离开幻境,实际上只过了几个时辰。” 云岚一笑:“你说得对。” 他突然想起明霜好像一直很在意时间,问:“你是急着去灵泉吗?” 明霜心想这样说也没错,点头道:“是。” 云岚宽慰她:“灵泉又不会跑,放心好了,我们肯定能赶过去。” 明霜心想我要找的不是灵泉,是云岚。早早过去可以守株待兔,去的晚了这家伙已经带着灵泉中的宝物走了,我去哪里神不知鬼不觉地抓住他? 她岔开话题:“既然我们现在身处幻境,那破局的关键,我想,应该是着落在那个与正阳真人相似的道人身上。” 云岚点头:“他脾气那么暴躁,我想,不管这位是人是鬼、是灵是神,应该是有思考能力的。” 明霜表示赞同。 二人简单商讨了一下,发现面前有两个选择。 第一,按兵不动,等天亮再出门寻找线索; 第二,说干就干,现在就出门检查整座道观。 明霜选择第一个选项,云岚表示同意。 他们身处聆泉秘境,而聆泉秘境与瀛洲道观关系密切,想必这座道观也有着非常特殊的意义,更别说还有那个摸不清底细的道人。在这里搞事风险太大。 明霜换位思考,假如自己飞升成仙,留下一个秘境让天下人共享,并且在秘境里设置了一个绛山,那必定是用来让后人赞颂膜拜的。倘若有人不思感恩,反而在她的山门里捣乱……还是把他弄死吧! 天边渐渐泛白,道观中晨钟声响起。 坐在椅中闭目调息的明霜睁开眼,正迎上云岚的目光。 明霜调息时,云岚似乎把整间偏殿翻了个遍又一一恢复。他手中拿着一卷道经,朝明霜晃了晃:“你看,我刚刚发现,这里的道经有点问题。” 明霜起身走过去,云岚指着书架最下边一层,在最深处有一堆落满了灰尘的书册。 她哭笑不得:“你是怎么把它们翻出来的。” “你看!”云岚翻开了其中一卷。 “没有字吗?”明霜一怔。 她伸手又翻开一本,从头到尾匆匆一翻,依旧全部都是空白,一个字都没有。 -- 第41页 云岚骄傲道:“我翻了一夜,这间偏殿里大部分都很正常,只有这最不起眼的一堆道经很可疑,一个字都没有。” “这代表什么?”明霜问。 云岚诚实道:“我不知道。” 明霜:“……” 她道:“会不会是弟子放错了,这些空白书册另有他用,我记得绛山外门弟子会分发空白书册,用来抄写笔记心得。” “那这些空白书册也不应该出现在这里。”云岚提醒道,“这里是用于接待外客的偏殿,你看书架上那些书,都是精心选择过的,普通人入门级别的道经道典,还有山门录,明显就是给前来上香的普通信徒准备的,空白书册用来做什么,上个香还要默写一卷道经?” 他的话十分有道理,明霜无力反驳。 正当二人围在一起,研究这些空白书册到底有什么用的时候,突然笃笃笃三声传来。 “有人敲门!”云岚本能地一惊。 他立刻抓起书,迅速塞回原处,将书架恢复原样,明霜看着,只觉得这一幕分外眼熟。 她小师妹皎皎在做功课的时间偷看话本杂书,听到大师兄的脚步声时,就是这副急着藏匿罪证的慌张模样。 第21章 ??惨剧 来敲门的是个小道童。 小道童大约五六岁, 个子不高,穿着白色道袍, 头上扎着南华巾,声音甜润:“两位客人,观主要见你们,请随我来。” 明霜问:“请问观主是正阳前辈吗?” 她有心套话,那小道童摇了摇头,似乎不解其意:“观主就是观主呀, 您还是随我来吧,观主有请,不能耽搁。” 小道童催的急, 眼看问不出什么了, 明霜同云岚只好不甘不愿放弃追问,随那小道童出了门。 就在他们踏出偏殿房门的这一刻,仿佛无形的结界被打破,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似乎悄然发生了改变。 明霜的瞳孔蓦然紧缩! 与昨夜的一片死寂相比,今日的瀛洲道观仿佛换了天地。道观两扇深红正门大开, 人声不绝于耳,男女老少各不相同, 正殿下的香坛中插着几支香, 白烟袅袅,有穿着道袍、头戴方巾的道长来往穿行。 这样繁华嘈杂的一番景象,动静绝不算小, 然而在踏出偏殿这扇门前, 无论是明霜还是云岚, 根本没有半点察觉。 走到阶下时, 明霜刻意往道观门口看了一眼, 正看见门前阶下有一家三口携手而来,面上笑意融融,虽然身着布衣,并不显得富贵,却自有一种令人艳羡的亲近自然,半分也看不出他们很可能只是幻境中捏造出的幻象。 明霜突然感觉被人轻轻碰了一下,她侧首看去,云岚正以目光示意她看地上的砖石。 青石地面上刻着先天八卦图,许是因为来来往往多有踩踏,花纹已经磨损,中间部分磨损最重,花纹已经模糊。 砖石边缘有些极小的碎裂之处,缝隙中有很小的草芽钻出来,轻轻颤动。 这个幻境的细致程度,已经到了连这种最不受人重视的细枝末节都无比真实的地步了。 她的心不轻不重的一紧,对这个幻境的提防又更上了一层楼。 世间幻境众多,要想刻画出一个完美的幻境几乎不可能。大多数幻境都自有破绽,有的甚至很明显,之所以能糊弄住修行者,是因为幻境往往模糊他们的认知,让他们很难想到幻境这一点。一旦修行者摆脱了幻境施加的影响,意识到身处幻境,就会发现其中破绽。 但此刻,明霜明明知道自己身处幻境,却根本看不出这里有半点虚幻之处。这里甚至比真实还要真实,她扪心自问,倘若不是知道此处是幻境,刻意留心,她根本不会注意砖石上的花纹是否磨损这种细枝末节。 “杨师兄,今日你在前殿轮值啊。” “是啊是啊,刚做完早课就过来了。” “道长能给我解个签文吗?” “我娘病的只剩下一口气了,求求各位仙长救命啊!” 人来人往,各色声音不绝于耳,二人跟着小道童一路穿过正殿,穿过漫长的青石路,绕过一重又一重院落,来到了一处青竹林前。 “请二位稍等。”小道童朝明霜与云岚行了个礼,扭身往竹林中跑去。 明霜目力出众,隐约看见林中有一角飞檐,她再想看,却什么也看不见了,连原本那一角飞檐也消失的无影无踪。 “有阵法。”云岚在她耳边低声道。 明霜正想说话,竹林深处有人走了出来。 ——是他们昨夜见到的那个暴躁道人! 然而道人一开口,明霜立刻意识到,他同昨夜那个暴躁的年轻人其实有着很大差别。 “二位。”道人微笑道,“在下瀛洲道观观主,道号正阳。” 二人反应极快,深深一礼:“晚辈拜见正阳真人。” “不必多礼。”正阳真人笑吟吟道,“都起来吧。” 云岚应了一声,直起身来,开口问道:“不知真人传召晚辈,是有何要事嘱托?” 正阳真人呵呵一笑,明明是一张二十多岁的脸,但那一笑顿时让他有如满头华发的老翁一般慈祥:“确实有一件事要交代你们,昨日观中弟子报上来,瀛洲城中出了件事,你们二人去处理一下。” 明霜和云岚交换了个眼色,云岚客气道:“真人有所命,晚辈自然尽力为之。” -- 第42页 “一定要尽力为之。”正阳真人背着手,笑呵呵道,“要是办不成,你们就留在这幻境里一时半会出不去了。” 他说的云淡风轻,然而明霜和云岚却不约而同地变了面色。 ——他竟然知道这是幻境?! 正阳真人难道不是幻境中化出来的一个幻象吗,他为什么会知道这里是幻境,而明霜与云岚是外来的人物? 明霜心中风云变幻翻江倒海,面上平静的神色也不大能维持住。 正阳真人对明霜云岚难以掩饰的惊诧显然十分满意,再次露出了慈祥的笑容。 云岚当即就要开口询问,却被正阳真人提前截住:“去吧去吧,等你们把事情办完,自然有一份厚厚的奖赏,处理不好的话……” 他话说到此处就顿住,显然深谙留白的艺术。 云岚小心地问:“请问前辈,我们要处理的那件事是什么?” 正阳真人高深莫测地一笑,并不回答,踱着步返身走回了竹林中去。 “两位师弟师妹。”一个青衣道人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请随我来。” --- 片刻之后,明霜和云岚终于从这名青衣道人口中得知了他们此次要处理的事件。 三月前,瀛洲城中两家富户嫁娶,两家本为世交,新郎新娘青梅竹马,是一桩人人称羡的婚事。然而婚礼当天一早,侍女们捧着妆奁钗环前来为新娘妆扮,却发现闺房内空无一人。 婚礼当天新娘丢了,府中一团混乱,有人猜疑新娘子是不是和人偷偷私奔了,新娘父母下令搜查府邸,一定要找出新娘行踪。 全力搜查之下,新娘被找了出来。 她就在离闺房不远的荷花池里,已经断了气,当时正值夏日,荷花池上荷叶层层叠叠掩映,如果不是刻意去看,根本不会发现池中有一具尸体。 新娘母亲当场哭得昏死过去,新娘父兄悲痛之余,只好亲自去新郎家中赔礼道歉,言明自己女儿落水身亡,婚事作罢。又报了官,请官府来此检查。 官府检查之后,根据现场情景、各人口供,给出的结论是新娘婚前心绪激动,趁夜离开闺房来到荷花池边散心,结果失足摔入池中,酿成悲剧。 既然新娘意外身亡,新郎家中自然不会追究,两家互相安慰一番,谁料当日夜里,新郎在自己房中服毒自尽。 新娘不幸过世,新郎自尽殉情。两家悲痛不已,传出去之后,众人也为之叹惋。 到此为止,好像只是一场意外酿成的悲剧。然而一个月后,另两家嫁娶,同样发现新娘死在了婚礼前夜,只不过这个新娘并非失足落水,而是上吊自尽。 这一桩婚事与第一桩不同,是家族联姻,新娘原本有个情投意合的心上人,却被父母棒打鸳鸯,硬生生拆开,新娘哭天抢地数日不休,终于在婚礼前夜绝望上吊。 新娘父母觉得此事说出去有辱门风,索性令新娘的妹妹代嫁过去。岂料顶着红盖头的新娘刚出门上轿,还没走出十丈,新郎骑着的马突然惊了,狂奔数丈,将新郎摔下马背,直接摔断了脖子。 众人皆惊。 新郎死了,婚礼自然无法举行。新郎父母哭天抢地,听闻新娘原来是个假的,真正的新娘昨日上吊了,深感晦气,觉得是新娘不吉利,害死了新郎。 两家结亲不成,反目成仇。 虽然又是新娘新郎双双惨死,但这时其实没几个人多想——毕竟第一起是新娘意外,新郎殉情;第二起闹得太大,新郎死在了大街上。两起事件都是有因有果,并非莫名其妙死人,因此众人感叹几句,也就作罢。 谁知一个月后,再度有惨剧发生。 这次的小夫妻是贫寒人家。两家分住村头村尾,新娘成婚前一日还喜气洋洋下田干活,出嫁当日一早,长嫂进房叫新娘起床时,发现新娘倒在墙边,满头是血,已经没了呼吸。 看现场场景,像是新娘不慎摔倒撞在墙上,不幸身亡。 但这一位新娘本不是娇生惯养的大家小姐,身体健壮,又无疾病,房中地面并不光滑,若说年纪轻轻突然摔倒,还摔得连呼救都来不及,直接断了气,未免有些不可思议。 听闻新娘身亡,新郎一家急急忙忙赶来,看到新娘满头是血的可怖遗容,新郎大叫一声,突然捂住胸口,双眼暴突,渐渐倒了下去。 三月之内,死了三对新人。官府再怎么粗疏,连续发生三起新人双双身亡的惨剧,也要察觉不对,然而将三件案子梳理了一遍,发现虽然死因各有不同,但确实属于正常死亡,且死者家境不同、交际不同,找不到有人刻意谋害的线索证据。 正是因为找不到人为的证据,才更加令人惊惧。 事到如今,这件事在瀛洲城中传得沸沸扬扬,人心惶惶、议论纷纷,甚至连婚嫁之事都不敢举行,生怕喜事变丧事。 但总不能因为担心出事,瀛洲城中就永远不举行婚事。瀛洲城主的女儿芳龄十八,早早定下了一门婚事,眼看后日就是婚期,城主心有不安,亲自前往瀛洲道观,求道观中的仙长出手,保他女儿婚事平安。 城主上门求助,瀛洲道观也很爽快地派出了两名杰出弟子前去帮忙。 这两名‘杰出弟子’,就是明霜和云岚。 “两位仙长道行高妙,可一定要保我女儿平安啊!”城主坐在下首,满脸愁苦,“实不相瞒,这几日拙荆愁的头发都白了一半,问我能不能把婚期往后推——可是再往后推,也不能一辈子不成婚啊!” -- 第43页 云岚:“理解理解,城主您也是一片爱女之心。” 城主一拍大腿:“仙长知我心意,我膝下三个儿子,女儿却只有一个……” 云岚耐心地倾听城主喋喋不休,明霜则在一旁翻阅之前三起新人惨死的卷宗。 她推了推云岚,将卷宗递过来:“你看生辰。” 城主顿时住口,紧张地等着二位仙长说出他们有何发现。 云岚看了看,啊了一声,直接道:“三个新娘都是八字偏阴。” “没错。”明霜抬首看向城主,问,“请问令爱八字?” 城主紧张地将女儿生辰八字报了出来。 云岚算都不用算,一听就道:“令爱也是八字偏阴。” “新郎八字都看不出问题。”明霜道。 城主的脸色顿时变得极其难看,躲在屏风后的城主夫人更是啊呀一声,几乎晕倒。 她被两个侍女扶着,跌跌撞撞来到明霜和云岚面前,直接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哭道:“求二位仙长救救小女,民妇愿意给你们做牛做马,报答仙长大恩!” 明霜最不擅长应付这种情况,往云岚身后一闪。云岚连忙去扶城主夫人:“夫人快起来。” 他有修为,要想把一个纤弱的贵妇人扶起来并非难事。眼看城主夫人就要被扶起来,只听扑通一声,城主又跪了下来,央求道:“求仙长救救小女,我愿捐出一半家产答谢!” 云岚哪能要城主家业,何况这本来就是他们在幻境中的任务。只得再三承诺会保护城主千金,好不容易才将城主夫妇安抚住。 “不知令爱方不方便见人?”明霜问。 城主连忙点头:“自然可以,我这就叫人去把小女带出来。” “不必。”明霜止住了城主的动作,“还是我们二人过去亲自看看吧。” 瀛洲城主姓林,待嫁的林小姐是他唯一一个女儿,娇生惯养如珠如宝的养大。一路走来,林小姐住的这处院子豪奢更胜城主夫妇,摆设无一不是精品,可见其在家中得宠程度。 按理说新娘成婚前几日其实不该见人,但命都不知道保不保得住,也就没心思计较这些繁文缛节了。 这位林小姐天真娇憨,还带着些惶惶不安,显然也为自己的性命担惊受怕。明霜同她说了几句话,告辞出门。 “有什么发现吗?”她问云岚。 明霜同林小姐说话的功夫,云岚正在庭院里转圈,闻言摇头:“没有,你呢?” 明霜也跟着摇了摇头:“林小姐身上没有异样,她平时不出门,院子里的侍从都是有数的,很难接触到邪祟妖魔。” 云岚抬眼,正撞上窗边林小姐惶然的目光。和云岚对视一眼,她像被火燎了一下,迅速将头缩了回去。 “你倾向于什么?”他问明霜。 “邪修。”明霜答得很快。 瀛洲位于东海上,和极北的魔族、西方的妖族离的远,唯有居于东南海上的邪修最为可疑。况且前三对新人死的蹊跷,不像是魔族和妖族的作风,倒是那些邪修练邪门功法,培养些邪祟,最爱用这种神神道道的法子。 云岚点头。 二人在府中又转了一圈,没发现有什么问题,云岚提议:“还有些时间,我们去前三对新人家中看看。” 眼看请来的两位仙长要走,城主夫妇慌了,不敢硬拦,又要跪下恳求。 云岚不得不耐心劝慰他们:“那三位新娘都是在婚礼前一日晚上出事的,也就是说林小姐的危险在明晚,不是现在,等我们去看看前三对新人遇难的现场,找出原因,就能直接将林小姐的危险从源头掐死。” 云岚说了半天,城主夫妇终于同意让他们先离开,硬要派车送他们,云岚拦都拦不住。 他一转头,发现明霜不见了。 云岚:“???” 他大为震惊,几乎以为队友被邪祟抓走了,正在原地转圈的时候,明霜站在城主府门口,朝他招手。 云岚松了一口气,问:“你刚才去哪里了?” 明霜淡淡道:“林夫人哭得我心烦,出去转了转,真难为你居然能忍得下。” 的确,那位城主夫人像是水做的,从头到尾哭个不停,一双眼已经哭成了桃子。就算是爱女心切,这也哭得太多了些。 城主府门口停着一辆华丽的马车,是城主为明霜二人准备的。云岚先上了车,待明霜也上来坐定,才道:“她也是一片慈母之心。” 不知是不是触动了心事,云岚很轻地叹了口气。 明霜眼梢一抬,望向云岚,目光中有几分讶然。 她能察觉出云岚那声轻叹中的意味,然而明霜并不理解。在她看来,修行者寿命漫长,从踏上道途的那一刻,就注定要与凡间的亲眷逐渐斩断联系,否则眼睁睁看着一个又一个血脉亲眷先于自己而去,极其容易扰乱心境,不利道途。 云岚很快收拾好了心情,再看向明霜,又是一张笑脸:“好了好了,我们先去哪一家?” “从头开始。”明霜道。 云岚会意:“好,那就从第一位新娘家中开始。” 说完他又头痛:“看现场未必能找到什么线索,依我看,还是要看尸体,但是都已经下葬了,万一父母家属不愿意,咱们难道要偷偷挖坟?” “这倒不用。”明霜道,“我已经和城主说过了,请他派人出面沟通,用不着你我费心。” -- 第44页 云岚大松一口气:“这就好这就好。” 马车驶过宽阔平整的大路,车身上镌刻着城主府的标记,所到之处行人纷纷噤声避让,云岚一手撑着额头,困意渐渐上涌。 昨夜明霜打坐调息的时候,他在道观偏殿翻箱倒柜,一夜未睡,纵然少年人精力旺盛,也不由得生出疲惫来。 明霜看他一眼,道:“你先休息片刻,等到了那里我再叫你。” 云岚也不推辞:“那就麻烦你了。” 他闭上眼,斜靠在车壁上,呼吸趋于平稳。 明霜不困,云岚睡熟了,她还在思索新人离奇死亡的问题。 新娘八字清一色偏阴,新郎的八字却看不出什么大问题。那为什么死的不止是新娘,还有三个新郎呢? 何况八字偏阴并非八字纯阴,其实不罕见,近三个月城中成婚的新人肯定不止这三对,为什么只有这三对新人出了问题? 她沉吟片刻,从马车内的书桌上拿起案卷,又翻了一遍,依旧一无所获。索性挑起车帘,对驾车的车夫说:“回去禀告城主,就说我要三个月内所有成婚夫妇的生辰八字、出身来历。” 这名车夫是城主特意派给二位仙长,就是等着二位仙长有什么吩咐的。瀛洲城内新人成婚,均需去官府报备登记,要拿到这些信息并不困难。 车夫响亮地应了一声。 明霜眉头微蹙,示意他小声点。 车夫的声音并未吵醒云岚,幻境最容易引动人内心深藏的情绪,他短暂地昏沉睡去,梦见了他的父母,上阳宗掌门夫妇。 梦里,母亲温真人刚刚出关。她白裙乌发,气质缥缈,像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像是雪山山巅高不可攀的雪莲,唯独不像云岚的母亲。 她看着云岚,然而眼底根本没有云岚的存在。 “什么时候破的境?”温真人问。 年幼的云岚甜甜唤了声母亲,回答了她的问题,然后依恋地看着温真人,等着温真人给他一个笑脸,一个拥抱。 然而温真人没有笑,也没有蹲下来抱他。 她只是在听到答案时眼底露出些满意的神色,淡淡道:“不错,不可骄矜。” 下一刻,温真人雪白的裙角就已经如云一般飘远了。云岚想追上母亲,但他追不上,只能任由师兄把他抱回去。 云岚知道温真人很忙碌。 她是上阳宗掌门夫人,也是上阳宗两位大乘境强者之一,她要不断闭关寻求突破,偶尔出关还要处理门中事务,或是镇杀几只大妖威慑妖族,根本没有时间分给她的儿子。 云真人则更加忙碌,掌门肩上的担子比掌门夫人更多,他闭关的时间和温真人同样长久,次数同样频繁。 云岚记事以后,唯一一次见到父母同时出现在他面前,是温真人提议为他定下婚事,而云真人同意了此事,出关亲自前往绛山提亲。 当时云岚正在闭关,云真人和温真人亲自进去看了他一眼,告知了他这个消息,而后温真人回去闭关,云真人则远赴绛山提亲去了。 云岚稍微有点伤感。 他还没来得及伤感多久,感觉肩膀一沉,下意识警惕起来,正要反击,突然意识到自己方才只是做了个梦。 他渐渐清醒过来,面前不远处,赵姑娘正平静地看着他。 见云岚清醒过来,明霜收回手:“到了。” 她的眼睛还是那样平静明亮,云岚看着那双眼睛,不知怎么的,心情慢慢平静了下来。 他们首先到的是第一位新娘家。 新娘的父亲兄长迎了出来,并且将他们带到了荷花池边。 秋风吹过,一阵发凉,满池枯败荷叶随风摇曳,此情此景无比凄凉。 “二娘是死在这里的,这个荷花池子看见就让人伤怀。”新娘父亲抹了把眼泪,“哎,我们本来要找人把它填了的。” 明霜根本没听新娘父亲在说什么,她站在秋风里,满目萧瑟。 尽管本来就不认为在现场能找到什么残留三月之久的线索,但看着面前这一池枯荷叶,明霜还是深刻意识到了什么叫做无从下手。 但来都来了,总要检查一遍。 术业有专攻,云岚留下和新娘父兄交谈,明霜去新娘闺房与荷花池边搜索痕迹。 她一无所获。 云岚倒是问出了不少话。 “新娘生前不常出门,出门也一定有婢仆随行,她成婚前去了几个地方。”云岚一一列出。 新娘活动范围很小,两家绸缎庄,一家首饰铺子,一家糕饼店,一家香粉店,还有瀛洲道观。 云岚刻意强调:“成婚前新人不能见面,所以没和新郎一起出去过。” 既然成婚前不能见面,那邪祟是怎么把新郎害死的?生辰八字?鲜血头发?还是小夫妻偷偷交换了什么信物? 明霜和云岚把这条疑点记下,至于更详细的,例如新娘有没有偷偷和新郎见过面,或是传递过什么荷包香囊,新娘的父兄就不知道了。 “新娘母亲,或是贴身侍女呢?”明霜问。 新娘死后,贴身侍女被发卖出去,现在立刻找回来不大可能,至于新娘的母亲,因为丧女之痛已经卧病在床,只剩一口气,实在不敢再去刺激她。 这就没什么能够细挖的线索了。 “开棺的事?”云岚问新娘父亲,“您同意吗?” -- 第45页 新娘父亲低头,叹了口气。 “二位仙长是来查二娘之死有没有蹊跷的,做父亲的自然不能为难,只希望仙长不管查出什么,都告知我们一声。” “那是自然。”云岚连连答应。 明霜注意到,在和新娘父亲说话时,他语气比平时更温和。这份温和同样体现在对待城主夫妇,不是刻意的温和,而是云岚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一种感情流露。 她很奇怪。 云岚当然感觉到了明霜的讶异,他想了想,索性直接告诉明霜:“我小时候其实很羡慕别人有这种父母。” 比如愿意为了女儿给云岚下跪的城主夫妇,比如因为丧女之痛活生生被折磨疯了的新娘母亲。 幻境一定程度上影响了云岚的情绪,这些话放在平时他绝不会出口,但是不知为什么,他突然很想说出来。 “我的父母……”他组织了一下语言,“他们很有地位,修为也很高,所以很少能注意到我。” 云岚认真地算了一下:“我从小到大,和他们见面的次数加在一起不到二十次,十次有八次都是嘱咐我好好修行,不要贪玩。”其中包括温真人对他问一句话就走这个类型的见面。 说到这里,云岚有点不好意思:“可能是我太不懂事了,他们要我静心修行,但我还是喜欢看热闹、下山玩、交朋友——这次我离开宗门出来玩,还没出来多久,我师兄又给我带话,母亲要我回山修行。” 他眨了眨眼:“出了秘境我就又要回宗门了,以后你如果有空,下请帖请我去绛山玩可以吗?我有个关系重要的人在绛山,还挺想找机会去见见她。” 明霜静静注视着云岚。 马车开始前行,车身微微晃动。她看见云岚脸上还挂着微笑,但已经不是那种发自内心的微笑了,而是一种抱歉的笑容。 ——是的,他现在还在对明霜感到抱歉,觉得对她说出这些话可能是一种打扰! 她再次认识到,对方实在是一个很讲礼数,很善良的少年人。 “好啊!”明霜笑了笑。 她本来不该做出这个承诺的,因为她是“赵姑娘”,而非绛山明霜仙子。明霜仙子不该出现在聆泉秘境里,更不该认识面前这个人。 但这一刻她没有考虑太多,而是干脆利落地做出了承诺。 云岚惊讶地眨了眨眼,笑了起来。 这一次他的笑容要真诚好看很多:“那就说好啦!” 明霜问:“你要见谁?” 她冷静下来,理智开始回笼。心想到时候让师兄安排他们见面就行,自己得想个办法摘出去。 云岚犹豫了片刻。 他本能地有点不好意思,又不知怎么的心生犹豫。然而明霜一直盯着他,等他说出口,云岚不好缄口不言。 云岚道:“是我的未婚妻。” 他终究还是不好意思,闭上眼,长睫像是蝶翼般极快地闪动,少年人的难以为情让他不太敢和明霜对视:“名字就先不说了,等出了秘境之后告诉你。” 明霜啊了一声。 她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一瞬间不知道该说什么。紧接着她心生羡慕——不是对对方口中的未婚妻,而是对云岚。 ——他的未婚妻一定很靠谱,才能让他在提起时有羞涩、有好奇,却没有厌恶。 一个靠谱的未婚夫妻,真的很重要! “我也有个未婚夫。” 明霜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干脆顺口搬出了她从未谋面的未婚夫。 云岚一怔:“他出身哪个宗派?或许我认识。” 明霜摇了摇头,没说上阳宗。 但她对云岚的厌恶和杀意非常深重,那一瞬间流露出的不喜和不愿提起让云岚一怔。 紧接着,他体贴闭嘴,没有追问下去。 --- 二人花了整整一天时间,把三位新人家中逛了一遍。就连第二位新郎摔死的路口,都再三看过,结果一无所获。 好在三对新人的父母靠谱,六具尸体全部开棺,移到了邻近的义庄。 天色渐晚,明霜和云岚在认真检查尸体有没有残留邪气,一旁的车夫护卫瑟瑟发抖,城主更是派人来请,说已经设下宴席,硬要把二人请回去。 二人无可奈何,跟着城主派来的人回了城主府。 宴上还有另一个明霜云岚都不认识的发福男子,一见二人进门,发福男子双眼冒光,疾步走到云岚身前,又是扑通一声跪下了。 “仙长,求您二人大展神威,救救犬子。” 明霜:“……” 云岚:“……” 云岚一边把那发福男子扶起来,一边问:“不知犬……不知令郎是?” 城主连忙上前介绍:“燕仙长有所不知,这位就是我那亲家,姓秦。” 秦老爷攥着云岚的衣袖,恳请云岚明霜能分出一个人,跟他回府保护他儿子。据秦老爷说,他家大业大却只有独苗一根,断然不可折损,如果他儿子无恙,愿意将一半家产捐给道观。 “真的不必!”云岚再次拒绝了一半家产,“其实,我们调查了一下之前那三起新人惨案,新郎出事是晚于新娘的,所以秦老爷不必过分惊慌。” 他思忖了一下:“后日婚礼,明晚我同秦老爷去秦家,赵师妹就留下来保护林小姐。” “那今晚呢?”秦老爷眼巴巴地望着云岚,好像望着他十八年不见的亲爹,“没有仙长坐镇,我这心里不安啊!” -- 第46页 “今晚就不必了。”云岚残忍无情地拒绝了他,“今晚我与赵师妹要一同商议如何应付那邪祟。” 秦老爷立刻道:“那也可以到秦家去商量,舍下虽然简薄,但一定竭尽全力侍奉二位仙长。” 城主一听这话,顿时不乐意了,一对亲家现场开始吹胡子瞪眼。 “我们留在城主府就行了。”云岚再次残忍地拒绝了秦老爷。 之所以选择留在城主府,是因为今日的忙碌没有白费,明霜和云岚还是获得了些许线索的。 晚间,灯烛下,云岚和明霜开始做一天的总结。 “首先,前三位新娘婚前去的地方并没有重复,这一点毫无线索。”云岚沉痛道。 明霜自顾自道:“三个月内,一共有五十九对新人成婚,八字偏阴的新娘足足有八人,并不止这三位,剩下那五位依旧安然无恙。” 云岚道:“尸体上没有残留的邪气——不过这不能说明什么,只消几天,邪气就会全部消散,更何况放了这么久。” “我们毫无线索,如果把这三起事件单独分开看,这就是巧合。”云岚做了总结。 “不一定。”明霜道。 她重新翻开卷宗:“有一点很巧,就是新娘的死。” “新郎的死因、地点各不相同,但新娘的死有一点共同点,就是她们都是在没人的时候死去的。” “第一位新娘,夜间偷溜出闺房,失足落水,因为周围无人,没人发现她溺死在荷花池里;第二位新娘,被迫嫁人,新婚前夜一直哭泣,侍女们被她赶了出去,随后自缢;第三位新娘,家境贫寒,家中没有侍女,新婚前一日还在劳作,家人都早早睡下,新娘在房中摔倒,不幸身亡。” 明霜把卷宗一合,做出了最后判断。 她的声音平静而笃定:“我想,无论她们是怎么出事的,只要牢牢守住新娘就好。” 至于新郎为什么会死,明霜暂时没有发现端倪。但新郎是死在新娘后面的,只要她和云岚一人守住一个,这场惨剧就能避免。 云岚安静地听着,眼睛越来越亮。 “你说得对!”云岚一拍手,“守住新人,不管发生什么,只要他们不死,自然有办法应付。” --- 次日一早,城主夫妇见到的是两个忙碌的仙长。 城主府里已经挂上了大红帐幔,火红宫灯,林小姐的屋子更是被装饰的花团锦簇。明霜和云岚抱着朱砂提着毛笔,在花团锦簇的屋子里画阵。 修行者布阵多用符箓,方便快捷——毕竟打斗时不能突然掏出朱砂满地乱画。但遗憾的是,明霜和云岚都没带符箓,相较之下,用朱砂来画倒是更方便。 林小姐迷茫地坐在绣床上,听明霜冷淡地警告她:“林小姐,今天你就待在这间屋子里,不要乱走,更不许踩花了朱砂,否则生死自负。” 林小姐:“……是。” 会画阵法的是云岚,明霜负责帮他抱着朱砂坛。足足画了一个上午,才大功告成。 “这个阵法没什么玄妙之处。”云岚骄傲道,“只有一点,从外面很难攻破,守阵人固守阵法中央,只要阵法灵力流转正常,除非敌人比守阵人修为高出一个大境界,否则绝无可能攻破。” 换句话说,不管是邪祟妖魔,只要修为在化神上境强者以下,都不可能冲破阵法。 “不过幻境真弄个化神邪祟过来的可能性也不大。”云岚道,“否则比我们高出一个境界,我们两个加起来都没什么胜算,岂不是刻意刁难?” “有道理。”明霜问,“你去哪里?” 云岚长长叹出一口气:“很累,先去吃个午饭,下午再去秦家画一遍。” 第22章 ??危险 明霜和云岚抱着朱砂坛到达秦府时, 秦府中正一片鸡飞狗跳。 “少爷又晕过去啦!”“儿啊你怎么又晕了。”“老爷老爷,这可怎么办啊!” 秦老爷擦着汗迎出来, 笑的比哭还难看:“让二位仙长见笑了。” 原来这位秦公子是秦老爷的独生子,从小养的如珠如宝,真正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秦公子倒也没养出什么纨绔习气,不沾吃喝嫖赌,性情也温善, 但偏偏胆子奇小无比,经不住半点风浪。 正是因此,秦老爷才想方设法给儿子和城主千金结了这门亲事。自己死后, 有城主府撑腰, 家业能保住,儿子不至于落魄。城主也看重秦家是瀛洲有数的大户人家,秦公子性情温善,女儿不会受委屈,两家一拍即合, 结下婚事。 本是一桩不错的婚事,谁料三个月内城中连死三对新人。城中已经开始传说有妖魔化作人形混迹城中, 专吃新婚夫妇的心肝。此等流言传播极其迅速, 不出三两日就传遍大街小巷,传到了胆小的秦公子耳中。 自从传言传出之后,秦公子就每日惶惶不安, 短短数日瘦了一圈。秦家夫妇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假如不是城主先去了瀛洲道观请人, 他们定然也要去请道观中仙长出手。 “无妨无妨。”云岚熟悉地安抚秦老爷, “先带我们去秦公子的住处吧。” 秦老爷一看两位仙长怀里抱着一口造型古拙的坛子, 以为仙长带了什么降妖伏魔的法器,心中顿时安定下来,也顾不上客套,连忙将二人一路带到秦公子住的小院里。 云岚院内院外转了数圈,没看出有什么问题,摸出随身携带的毛笔,准备开始画阵。 -- 第47页 阵画到一半,床上的秦公子悠悠转醒,只见床边画满了鲜红的奇怪花纹,不远处还有个年轻人一边下笔一边念念有词,察觉到秦公子醒来,抬眼看了他一眼,笔尖一滴鲜红滴下,红的像血。 秦公子双眼一翻,差点又晕过去。 明霜眼疾手快,凌空一指点去,往秦公子眉心送了一丝灵力:“醒醒!” 随着她那凌空一点,秦公子只觉眉心一凉,紧接着仿佛有一滴异常清凉的水珠从眉心浸入,游走全身,让他精神一振,原本的昏沉和眩晕顿时消散。 明霜简洁道:“这是朱砂,不许踩。” 她抱着朱砂坛站了半天,全身上下散发着不耐烦的气息,秦公子不大敢和她搭话,连连点头,像只瑟缩的鹌鹑。 云岚忍不住笑了出来。 他画好最后一笔,站起身来,和颜悦色道:“秦公子不必担心,今晚我会在府上保护你,直到婚礼完成。” 秦公子如见救星,连连点头。 “现在你说一下,最近都去了哪些地方。”云岚从满地朱砂间走过来。 让二人失望的是,秦公子同样出门不多,无非是同外祖家表兄弟出门跑马吃喝,或是陪母亲外出,去商铺里逛逛。 “你同林小姐没见过面吗?”明霜追问。 提起即将成婚的妻子,秦公子脸红了:“没,没有,订婚之前见过几次,婚期将近时就不准我们见面了。” 阵法上午画过一次,下午这次手熟,画的快。看着离天黑还有些时候,云岚提议:“我们再去看看尸首?” “可以。”明霜一口应下。 她颇有些无力感,花费一天多的时间东奔西跑,却没有发现半点问题。 虽然明霜口中说守好新娘新郎不出问题就行,但对她来说,这其实已经算是无可奈何之下的被动防守。 这让明霜有些不习惯。 六具尸体摆在义庄里,放得整整齐齐。其中,第一对小夫妻生前两情相悦,第三对也是青梅竹马,故而都是二人合葬,身上穿得也是成双成对的丧服。第二对则是两家闹翻,只差老死不相往来,各自分开下葬。 还没走到义庄门口,就遥遥望见有白烟升起。待走到近处才发现,一对夫妻蹲在地上,正烧着纸钱。 他们身上穿着的是麻布衣裳,露在外面的手和脸粗糙微黑,正是第三位新郎的父母。 见明霜和云岚过来,他们艰难地直起身来,就要给二人磕头,被云岚及时扶住。 “仙长找到杀我儿的那个妖怪了吗?”新郎母亲抬头,迫不及待地问。 这对夫妻家境贫穷,膝下只有一个儿子,辛辛苦苦拉扯长大,却在新婚时莫名其妙没了。哪怕知道这是幻境,这些人也只是幻境化物,云岚还是止不住替他们心酸。 云岚摇了摇头。 新郎母亲眼里的光暗了下去,泪水从她眼角流了下来,一滴滴落在泥土中。 新郎父亲扶住她,老夫妻靠在一起,两张衰老的脸上是如出一辙的哀痛。 “我儿是多孝顺,多勤快的孩子啊!”老妇人像是失掉了全部的力气,摇晃了两下,哀哭了起来,“家里没钱,他瞒着我们到城里卖力气扛麻袋,干了小半年,给我们买了一身新衣裳,给梅娘买了个银镯子当彩礼,四邻八乡都说他是个好孩子——老天爷,你不长眼啊!” 新郎父亲扶着妻子,抱怨她:“你瞎说什么,仙长还在这里!”然而嘴上抱怨着,眼泪已经流了下来。 云岚不忍再看,正要往义庄里去,突然被新郎的母亲抓住了袖子。 老妇人的手上还沾着些黑灰色的纸灰,在云岚袖口留下两个清晰的指印,她仰着脸,满脸的不甘与央求:“仙长,你们是有大能耐的人,是半个仙人,求求你们给我儿报仇,别让妖怪再去祸害别人家的儿女!” “您放心。”云岚道。 不知是不是明霜气质过分冰冷,看上去就分外不好惹,这些幻境中的人大都冲着云岚去了。早在云岚和那对老夫妻说话的时候,明霜就已经进了义庄,反复打量着六具尸体。 “真是奇怪。”明霜按了按眉心,“八字偏阴虽然容易招惹邪祟,但这三位新娘之间根本没有关联,该何从下手?” 的确,前两位新娘出身高门大户,第三位新娘却只是寻常村女,根本不可能有何交集。单从尸体上就能看出来,前两位新娘身上的衣物与陪葬首饰都是精品,最后一位新娘却只有手腕上带了个发黑的银镯子。 “关联会不会在新郎?”云岚灵机一动,转头出去问,“请问令郎是在哪里扛的麻袋?” 老夫妻的答案否定了他的猜测:“在码头。” 明霜摇了摇头,表示其他两位新郎家中没有这方面的产业。 离开义庄时,二人还是毫无发现。 云岚宽慰自己,也宽慰明霜:“没事没事,守好新郎新娘就行。” 他想了想,三次都是新娘先死,还是觉得新娘那边更重要一点:“要不我去守着新娘?” “不必。”明霜知道他是不放心,并非看轻自己,也不生气,“我就可以。” 她正要和云岚分道扬镳,发现云岚还跟着,问:“你不是要去新郎那里吗?” “我再去检查一遍新娘房中的阵法。”云岚不放心道,“新娘房中人来人往出出进进,万一弄花了怎么办?” -- 第48页 他催促明霜:“快走快走,天黑之前我得赶到新郎家里。” 云岚一语成谶。 他踏进林小姐院门时,正看见一个侍女端着汤盅进去,小心翼翼跨过满地朱砂,一不小心,踉跄一步,汤泼了出来。 “糟了!”云岚三步并作两步,转眼间抢到侍女身前,仔细看了半晌,确定那些汤并没有损坏地上的朱砂,才松了口气。 明霜下意识去找朱砂坛:“要补色吗?” 云岚摆手:“还好,不用——等一等,还是补一下吧,赵姑娘,请帮我把朱砂拿过来。” 为了防止意外再度发生,云岚很有礼貌地将侍从全都遣了出去,然后向林小姐提议:“林小姐,为了你的安全,请你尽量坐在床上不要动,如果非动不可,请提前知会赵师妹请她帮忙,不要弄花我的朱砂。” 林小姐:“……好,好的。” 云岚一步三回头地走了。不知为什么,他就是觉得城主府更加危险,这种感觉说不清道不明,很是强烈。 他想和明霜更换任务,自己留下来,但不止明霜拒绝,连林小姐和城主夫妇也不大情愿。 “男女有别……”林小姐怯生生地道。 云岚带着隐隐的忧虑走了。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城主夫妇站在门外和女儿说了半晌的话,依依不舍地走了。 林小姐的院子中灯火通明,从内到外点满了灯烛。然而这处灯火通明的院子里没有其他人,林小姐坐在朱砂阵中央的床上,只穿着白绸中衣,裹着被子,明霜拉了把椅子坐在她床边闭目调息。 虽然闭着眼,但明霜的神识始终保持警觉。她按照云岚的嘱咐,将灵力缓缓注入阵法之中。 刹那间,满地殷红朱砂上仿佛有光芒一掠而过,原本呆板的花纹瞬间变得生动起来,细看之下,竟然像是在极其缓慢地转动。 “赵,赵仙长。”林小姐怯怯唤了一声。 明霜差点没反应过来这句赵仙长是在叫自己,她睁开眼问:“怎么了?” “我害怕。”林小姐看了一眼窗外沉沉的夜色,“真的会有妖魔来吗?” “是邪祟。”明霜纠正她,“你不必惊慌,邪祟突破不了阵法。” “真的吗?”林小姐像是快要哭了,“我还是害怕,赵仙长,这到底是什么阵法,一定能挡住邪祟吗?” 明霜一边往阵法里注入灵力,一边调息蓄势,实在没时间陪林小姐闲聊。 她深吸一口气,淡淡道:“林小姐,你放心,只要我不死,阵不破,邪祟就到不了你身前。” “哦。”林小姐的声音很轻,像是被吓住了似的,陷入了沉默之中。 第23章 “你追?” 秦府 秦公子躺在床上, 双眼紧闭,把自己牢牢裹在被子里, 想象自己是一具毫无知觉的尸体。 床边,云岚盘腿坐在地毯上,左手边摆着一盘蜜汁桂花糕,金黄色糕点切成小块,上面还浇了一层厚重甜香的蜂蜜。 云岚左手拿起银箸,夹了块桂花糕, 右手则非常自然的垂落下来,按在朱砂勾画出的纹路上。 一点微不可见的光芒从他指尖洒落而下,源源不断地涌入阵中。 秦公子颤抖的声音从他身旁的床上传来:“燕仙长。” 云岚眼梢一抬:“怎么了, 秦公子?” 秦公子小声道:“我有点害怕, 仙师,你能陪我说会话吗?” 云岚注意到他的被子抖得像是筛糠,心想这应该是真害怕,应了一声:“好啊,你想说什么?” 抖个不停的秦公子显然自己也注意到了这一点, 努力在被子里抱紧自己,试图让自己抖得不那么厉害:“让您见笑了, 真, 真是不好意思。” 云岚善解人意道:“无妨,凡事莫大于生死,生死之前感到恐惧, 乃是人之常情, 秦公子你害怕是正常的。” 秦公子略感安慰, 小声道:“我也知道我胆子小……我爹娘对我没什么期望, 就希望我能平平安安活着, 燕仙长,我怕邪祟,也怕死,要是我死了,我爹娘该多伤心。” 云岚能听出他说的是真心话,安慰道:“秦公子,你放心,我们一定竭尽全力护你无事。” “我知道。”秦公子勉强笑了笑,“我听我爹说了,您和另一位仙长这两日费了好大功夫去替我们查这些事,连设下的宴席都顾不上吃一口。” 云岚:“……”那倒不是,他们两个已经辟谷了,本来就不需要吃东西。 不知是不是气质差异,面对明霜时,秦公子像只冻僵了的鹌鹑,一句话不敢多说。对着云岚倒是胆子大了不少,哪怕云岚只是偶尔回应几句,秦公子都能自己说上半天。 正当云岚打算打断秦公子仿佛没有尽头的自言自语时,屋外一阵夜风吹过,风声呼啸,吹动窗纸。秦公子顿时惊叫一声,一头扎进了锦被之中,因为动作太大,甚至将枕头都掀了下来。 “只是风而已,别紧张。”云岚单手接住掉下来的枕头,却没有第三只手去接另一样东西,“这是什么?” 那是个藏在枕下的小锦盒,秦公子不小心将枕头推了下来,连着它一起摔落,正掉在床边的脚踏上。 一支金簪掉了出来。 秦公子急忙从锦被里探出头,一看空空荡荡的枕边,哎呀一声:“糟了!” -- 第49页 他连忙把金簪连着锦盒一起捡了起来,珍爱地擦了擦放回锦盒里,不好意思道:“见笑了,这是我娘给……不是,是我给,给林,林小姐准备的……” 秦公子颠三倒四说了半天,云岚终于听明白了:秦夫人觉得自己儿子不大机灵,就私下提点他,要秦公子自己为林小姐备一份新婚礼,不必多么贵重,要紧的是心意。 这支金簪就是秦公子亲自去为林小姐定做的。说到此处,秦公子羞涩地将锦盒捧到云岚面前:“这上面的珠子还是我求表哥帮我寻来,又亲手画了花样请师傅打出来的。” 那支金簪上镶了一颗龙眼大小的珍珠,浑圆饱满、珠光莹润,确实是难得的贵重之物。然而云岚目光一顿,没注意珍珠,却问:“这是什么?” 秦公子一怔,顺着云岚手指的方向看去,见他说的是金簪头部一尾游鱼般的刻痕,极不起眼,就像是金簪本身花纹的一部分,恍然大悟道:“这是鸳鸯锦的标记。” “鸳鸯锦?”云岚追问。 秦公子没想到这位仙长竟然连鸳鸯锦都不知道,想来一定是一位醉心修行的隐士高人,对云岚的敬意更上一层楼:“鸳鸯锦做的是首饰生意,是现在瀛洲城中生意最好的一家珠宝首饰铺子,我娘的首饰都是在鸳鸯锦订,他们家的首饰花样繁多,为防有人仿造,每一件上都打了这个游鱼标记。” 云岚眼睫微垂,蹙眉沉思着。 所谓鸳鸯锦,他当然没听说过,但这个游鱼标记却总觉得十分眼熟,仿佛在哪里见过似的。 见云岚眉头微蹙,仿佛在思考什么,秦公子也讷讷住口,不敢打扰他思考。 夜色里,风势渐渐变大,卷起飞沙落叶狂舞,窗纸的响声越发大了。 秦公子吓了一跳,悄悄用被子裹紧了自己。 咣当一声,似乎是屋外什么东西被风吹倒在地上。这下秦公子索性连头也包了起来,又开始瑟瑟发抖。 然而这一次云岚却无心理会瑟瑟发抖的秦公子,他轻嘶一声,突然想起来自己曾经在哪里见过这个游鱼印记了! 是今日义庄里,第三位新娘的那个银镯子,上面就有这么一个不起眼的游鱼印记! “……给梅娘买了个银镯子当彩礼……”那对老夫妻的话又回荡在云岚耳边。 或许是因为没钱,那个银镯子真的非常朴素,上面半点花纹也无,因此这个不起眼的游鱼花纹就分外显眼。 “鸳鸯锦……”云岚低声念着这个名字,“听这个名字,夫妻婚礼的生意应该做的不错吧。” 秦公子应声道:“确实不错,听我娘说,林…林小姐成婚用的头面首饰就是在那里订的,名字也吉祥。” 他只以为云岚随口一问,还蜷在被子里不敢冒头,也就没能发现,云岚那双漂亮的眼睛一点点睁大,面上的神色是前所未有的严肃。 云岚恍然大悟。 是了,怪不得他们一直找不到三对新人之间的联系,原来是新娘的首饰! 前两位新娘的首饰他并未刻意留意,但她们都是大户人家出身,如秦公子所说,鸳鸯锦是瀛洲生意最好的首饰铺子,又有个讨巧的名字,新娘要订做首饰,多半就在那里。再加上第三位新娘银镯子上的游鱼印记,这三位新娘的交集只在一处,就是她们新婚的首饰都来自同一家首饰铺子! 但这真的太过刁钻了,若非秦公子不慎推落锦盒,云岚又多看了一眼第三位新娘那个银镯子,谁能想到她们之间居然还存在这样一个隐秘的联系? 云岚与明霜之前讨论数次,总是找不出邪祟杀人的标准,但如果真的是鸳鸯锦有问题,那么一切就说得通了! 算上林小姐,前后四位新娘,有两个共同点:鸳鸯锦、八字偏阴。鸳鸯锦为新娘准备的首饰上,很可能本身就附带着邪气,而八字偏阴最易招惹邪祟,新娘顺理成章被邪气所控,在邪祟操控下“失足落水”“上吊自尽”“不慎摔倒”而死。 婚礼所用的珠宝数日前就送到了林家,但云岚和明霜却没发现林小姐身上沾染邪气。 云岚几乎立刻就想通了其中关节,面色陡变。 邪祟恐怕已经附在了林小姐身上,而她八字偏阴,最易招惹邪祟,恰恰方便邪祟隐藏自身踪迹。 ——不是没有邪气,而是邪祟借助林小姐的皮囊,将邪气全部敛没在了皮囊之下! 云岚的手指有些不易察觉地颤抖。 如果真是如此,那么就意味着,现在赵姑娘才是最危险的那个。之前二人缺失了鸳鸯锦这一环信息,谁都没有想过怀疑林小姐,也就是说,赵姑娘对林小姐完全没有防备。 秦府距城主府并不算太远,现在动身赶去,只需一盏茶功夫,但假如他猜错了,秦公子就会陷入危险之中。 云岚没有片刻犹豫。 他看了一眼床上瑟瑟发抖的秦公子,抬手割破了掌心,饱含灵力的温热鲜血洒入阵中,嗡鸣之声响起,阵法光芒大作。满地朱砂有如活生生的蛇一般,开始旋转游走。 随着阵法光芒笼罩住整间屋子,云岚面色迅速变得苍白。 “燕…燕仙长。”秦公子闻声冒出头来,被这一幕吓得重新开始颤抖,“你,你这是要干什么?” “我要离开一下。”云岚袍袖一扬,一道寒光自袖中落入阵法正中央,如果定睛细看,就会发现那是一把极其锋利的剑,“我把随身佩剑留下来镇压此阵,不管发生什么事,秦公子,千万不要离开!” -- 第50页 话音落下时,秦公子眼前已经没有了云岚的身影。 --- 窗外夜风呼啸,室内一片寂静。 明霜闭着眼,神识却极其清明。 风声、落叶簌簌声、窗纸颤抖声、以及身后床榻上林小姐平稳细微的呼吸声,都在她耳畔清晰地响起。 她的灵力如同涓涓细流,极其稳定地注入阵法之中,然而从外表来看,明霜就好像已经闭目睡去。 在明霜身后,侧身而躺的林小姐慢慢睁开了眼。 她的眼底有按捺不住的焦躁,还有一点极力掩饰的凶煞。 “赵仙长。”林小姐轻轻唤了一声,她支起身体,朝明霜这边倾身过来,带出一点细碎声响。 林小姐的声音也很轻:“什么时辰了?” “子时三刻。”明霜回答。 那一刻,明霜心中突然生出一种极其突兀的警觉来,那是在冰原上千万次厮杀后磨炼出来的对危险的警惕。这份警觉让她完全凭借本能,做出了反应。 ——尖锐剑鸣撕破了死寂,霜华应声出鞘! 与此同时,明霜头也不回,身体往前飘出,剑随心动,霜华寒光闪烁,挡住了来自身后的偷袭。 紧接着一股强大的力量自身后传来,将明霜硬生生推出了房门。她来不及站定回头,抬手又是一剑。 元婴上境强者的连续两击与身后那股强大的力量两相对撞,发出了足以震撼这方天地的巨响!顷刻间连房梁都开始摇撼作响,木质的房门炸裂成无数木片,朝着四面八方激射而出,原本的墙上多出一个半人高的大洞,正正镶在墙壁中央。 明霜站在庭院里。她显得有些狼狈,发丝已经散乱,衣裙沾了些灰。这些都还是小节,对方突然偷袭,明霜仓促出手,使得她未能避开所有力量,还是吃了点亏。 面纱落下半边,露出半张清辉晓月般的面容来。她面无表情地咳了一声,咳出一口血来。 不远处的房屋里,漫天灰尘飘舞,霜华剑光芒连闪,几次险而又险地封住‘林小姐’的去路,将‘林小姐’逼出了屋门。 ‘林小姐’愤恨地尖叫一声,它刚避开身后的剑,发觉身前风声大作,素衣少女已经逼近身前。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夺了新娘的身体。”明霜拍出一掌,“但前三次新郎之所以会死,都是因为他们先和死去的新娘有了接触。” ——第一对新人青梅竹马,新郎赶去看了死去的新娘,当晚自尽;第二对新郎亲自接亲,虽然案卷上没有显示直接接触死了的新娘,但他前去新娘闺房接亲,很有可能在这个过程中接触了邪祟;第三位新郎也是在看到新娘尸体后暴死。 她掌风凌厉,邪祟来不及避开,那一掌落在它左肩,爆发出一声非人的尖锐痛呼。 “你之所以明知道我们来了,还留在这里发起偷袭,是不是这项邪术有限制,你必须要杀死新郎才行?” 明霜抬手,霜华落入她掌心,一剑刺向邪祟眉心,却在触及眉心时剑锋微微一偏。 林小姐身体虽然被占了,但未必死了。 邪祟蓦然爆发出尖锐的长啸,它仗着明霜不愿损伤林小姐身体,竟然当头朝着剑锋撞来。 明霜秀眉一蹙,旋身让开半步,邪祟抓住这个空子,全身邪气暴涨,朝明霜挥出一道灰色气刃,如一阵旋风般冲入夜空之中。 霜华剑尖染血,显然那邪祟为剑所伤。此时她若动身追赶,邪祟必然跑不掉。然而明霜余光扫到天边一抹熟悉的影子,不由得脚下一顿,讶然抬首。 ——原本该守在秦府之中的云岚,居然赶回了城主府! 云岚俯首下望,只见城主府中一片骚乱,无数人正擎着灯烛火把往林小姐院中赶来。而原本林小姐闺房的位置,已经变得惨不忍睹,满地狼藉。 他顿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正在这时,他对上了明霜的目光。 二人隔着夜色对视,目光一触即分。 顷刻间明霜抬手一指,只见一道灰影带着满身邪气,自城主府中仓皇逃出,向着远处飞去。 明霜:“你追?” 云岚应道:“我追。” 明霜颔首,手臂一扬,霜华剑破空而出,正落在云岚眼前:“借你。” 云岚朝她点了点头,踏剑急追而去。 第24章 ??掉马 清寒剑光追随着邪祟灰影而去, 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明霜收回目光。 夜色掩盖了她苍白的面色,却掩不住她唇边漫出的血。 霜华剑是明霜的随身佩剑, 极为要紧,她为何会选择自己留下来,反而将剑交给云岚,让他去追? 现在这个问题有了答案。 原因很简单,她不能追了。 明霜咳了一声,咳出更多的血来。 邪祟那一击出手的时间选得太好, 正选在明霜无暇分心,对身后毫无提防的时刻。若非她提前警觉,出剑格挡, 现在受的伤只会更重。 即使提前警觉格挡, 明霜仍然伤的不算轻。 她眼底显出些恼怒来。 这份恼怒不是对着出手伤她的邪祟,而是对着她自己的。 有纷乱嘈杂的脚步声逼近,院门外亮起火光,那是城主府从上到下被全部惊醒,匆匆赶来探看, 却被挡在了院子外边。 城主夫人惊慌的哭喊声从院外传来,拍门声不断响起。 -- 第51页 明霜充耳不闻。 和云岚不同, 她更淡漠, 更无情,于是她始终记得,这里是幻境, 这里的人全都是幻象。 三对接连惨死的新人是幻象, 丧子哀哭的老妇人是幻象, 焦急的城主夫妇依旧还是幻象。 幻象不值得她在急需调息疗伤的时候浪费时间应付。 她席地而坐, 顺便挥手设下了一道结界, 开始打坐调息。 --- 邪祟,通常指受邪气浸染、或为邪修所控,作祟害人的人或物品。 林小姐身体里的,就是这样一只邪祟。 受邪气浸染太久,会影响神智。这只邪祟能在两名元婴修行者的面前借人类皮囊掩盖邪气,还能偷袭明霜险些得手,当然不是一只弱小的邪祟。正因如此,它被邪气浸染许久,已经渐渐忘却了很多东西。 它只记得自己原本是人,后来变成了邪祟。却记不得自己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变成邪祟。 邪祟现在只知道,自己应该快逃。 它以神魂怨气为食,其中,新婚夫妇鲜活年轻的魂魄与死后浓烈的怨气最受它喜爱。于是邪祟潜入了鸳鸯锦,藏身此处,它在新婚夫妇的每一件首饰上都留下些微薄的邪气,这点邪气就像它的触角,替它感受着戴上首饰的新娘,一旦碰到合心意又方便附身的,就沿着这一缕邪气,将新娘的魂魄吞吃干净,留下一具空壳,被它占为己有,等到新婚那日,再将悲伤的新郎杀死,同样吞噬他们的魂魄。 那种大喜突然转为大悲,带着悲痛、绝望、不甘,浓浓怨气的魂魄,是它最爱的食物,能助它迅速增长实力,不但美味,而且大补。 邪祟对此十分满意。 唯一不满意的是,这里是瀛洲城。 瀛洲道观坐镇在瀛洲正中央,一旦邪气过于浓郁,露了行迹,立刻就会有瀛洲道观的道人赶来。 为此,邪祟不得不小心翼翼地掩饰,将新郎新娘的死做成意外。然而它再怎么小心,终究还是引来了瀛洲道观的人。 那一男一女两位少年人让它很是忌惮,但它又不甘心就此逃走。因为新人的魂魄虽然美味且大补,但也不是那么好消受的。 年轻的新人满心欢喜等待婚礼,却在婚礼前突然丧命,魂魄上本身就带着尖锐的戾气与怨恨。因此邪祟必须将新郎新娘全部吞噬掉,两道魂魄上的戾气怨恨彼此压制,才能让它更好地吸收怨气,壮大己身。 它已经吞噬了第四位新娘,如果放弃新郎的魂魄,它很难将新娘完全消化掉。 于是邪祟心存侥幸,留了下来。 没想到的是,留在城主府的那位修行者如此不好对付,竟然像是早料到了它会偷袭,不但挡下了邪祟的全力一击,还反过来重伤了它。 背心的剑伤和落在肩头那一掌,让它吃尽了苦头。名门正派的招式灵力天生对它们有着克制的作用,体内的邪气左冲右突、不断翻滚,几乎要破体而出。 它燃烧自己周身邪气,朝那女修挥出一击,仓皇逃离。然而没想到,另一道身影踏剑而来,紧紧追在了它的身后。 “呜——” 邪祟发出一声恼怒的尖叫,回身又挥出一股灰色的邪气来。 云岚正欲闪避,身下的剑却已经自行加速,不闪不避,正正朝着那团邪气冲了过去。 云岚:??? 霜华载着他,毫无波澜地穿了过去,那团邪气在霜华凛冽的剑意下四散开来,没入深沉的夜色里,无声无息碎裂成了齑粉。 云岚微感讶异,但这时容不得他分心,左手捏了个剑诀,这把剑居然也肯听他的话,飞得更加急切。 ‘林小姐’的身形在夜色里若隐若现,忽然向下,一头扎进了某家的宅院。 ——邪祟支撑不住伤势,要铤而走险伤人了! 云岚神色一沉,剑身微顿,紧接着载着他疾冲而下,跟着邪祟追了下去。 只听轰的一声,那家宅院墙上破了个大洞,一道灰色的影子遁入其间,所过之处尘土飞扬。 高亢的尖叫声此起彼伏,不断响起。 这是邪祟已经控制不住周身邪气,不由自主地邪气外放了。这邪气浓郁阴暗至极,若有八字弱的活人,被这邪气当头一冲,只怕立刻就要被摄去神智。 云岚暗叫一声不好,匆忙间右手一挥,掌心伤口再度撕裂,鲜血伴着精纯灵力涌出,凝成一滴殷红中金光闪烁的血珠。 他指尖一弹,念了声去。 血珠撞入那团阴气之中,紧接着如烈火烹油般,呼的一声,烧了起来。 金红火光自阴影中蒸腾而起,顷刻间星火燎原,燃起了整片邪气,朝着邪气尽头那道逃逸的灰色身影席卷而去。 邪祟想逃,但已经来不及了。它披着这身人皮本是为了隐藏踪迹,此刻这身人皮却成了最大的束缚。 火光升腾而起,遮天蔽日。 金红火光中,那道灰影一僵,慢慢倒了下去。灰色邪气散开,只穿着雪白中衣的林小姐躺在地上,被火光层层包围,却无半点损伤。 无数灰色的邪气遇火则燃,火势更加剧烈,噼里啪啦的烧灼之声不断响起。很快,入目只剩金红色的火焰,再无半分邪气。 云岚走了过去,火焰自动分开。 耳边有响动传来,云岚稍稍抬眼,只见不远处的窗边露出一只眼睛,见他看过来,那只眼睛迅速从窗边消失了,极其低的痛呼之声响起。显然是偷看的人急着躲避,不小心磕碰到了什么地方。 -- 第52页 普通人看不见火焰,也看不见邪气,他们只能看见一个只穿着中衣的女子躺在院子里,以及一个提着剑走来的云岚。 林小姐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尽管早就有所猜测,但走到林小姐身边时,云岚还是禁不住心底一沉。 气息已断,魂魄全无,人已经没救了。 他半蹲下来,从袖中摸出储物袋,作势要将林小姐装进去。 就在这时,一条灰影悄悄从林小姐身下飘了出来。它真的很小,悄无声息融入了夜色,眼看就要逃离。 云岚左手捏了个剑诀。 有光一闪而逝。 那是霜华的剑光,它从灰影中间穿过,又折回了云岚手边。 这一切都发生在眨眼之间,如果是普通人,根本看不见那一瞬间的剑光闪烁,只会疑心自己是不是眼前花了一下。 灰影在空中僵住,顿了片刻,然后轰然散开,彻底化作一篷飞灰,在夜风里消散了。 这是真真正正的消散,邪祟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尖叫,就彻底消失在了天地之间。 云岚挥了挥袖,将林小姐的身体收了起来。 虽然已经救无可救,但总要将她带回去。 他站起身来,面色更加苍白,他摸出一方雪白的丝帕,掩在唇边,咳了两声,有血落在上面,像是雪地里开出的点点红梅。 他的血有些特殊的功效,天生克制这些邪祟,但如方才那般燃起离火诛除阴邪,终究还是要付出极大的代价。若非邪祟落入凡人宅院之中,很可能控制普通人来阻拦他的脚步,云岚也不会燃起离火。 掌心的伤口还在向外渗血,云岚已经没有余力去管它了,他握着手中的剑,低下头认真地看了一眼。 方才没有时间分心去看,但云岚能感觉到,这是把好剑,甚至是一把绝顶的好剑。剑意锋利决绝,有如千年不化的霜雪。 就连云岚的朝光剑,也未必能及得上它。 朝光,指清晨时分的阳光。 能以此为名,自然说明此剑不凡。这把剑是上阳宗祖师留下来的,相传当年上阳宗祖师带着这把剑横行天下时,它的剑光比日光还要夺目,足以震撼天地。 一把比朝光还要好的剑,那该是多么绝世的仙剑? 云岚凝视着它,目光渐渐僵住了。 剑身上,有两个字正在夜色里泛着寒光。 ——霜华。 --- 调息完毕,明霜睁开了双眼,缓缓起身。 她的面色虽然还显得有些发白,但方才那种过分的苍白已经散去不少。 面纱这一晚上陪着她经历了很多,先是和邪祟战斗时被削落半边,又在她吐血时沾上了血,已经不能用了。 明霜一手将面纱摘下来,掌心生出灵火,将面纱直接烧成了灰。 储物袋里还有其他面纱,这些面纱材质特殊,能挡住修行者的窥探。除非修至大乘境,否则都无法看破面纱后的面容。明霜存心隐瞒身份,故而准备了很多,用来遮挡面容。 但她烧完了原来的面纱,取出一条新的,却并未立刻换上。而是站在那里,望向天边云岚离开的方向。 “霜华沾染了邪祟的气息,会自动追寻邪祟的方向,不至于追丢,‘燕公子’显然修为不差,应该不会有什么变故。”明霜默默想着。 这次与燕公子一路同行,已经足够明霜看清他的本质,她原本就很珍惜这个朋友,这次情急之下无奈将霜华交给他,也是信赖的一种表现。 既然交出了霜华,对方自然能从这把颇有声名的剑猜出她的身份。这种情况下,再对朋友遮遮掩掩,反而白白惹人疑心。 明霜没有戴上面纱,那张美丽的面容就露了出来。她半扬起脸来,眼底有些担心,还有些恚怒。 担心是对云岚,恚怒依旧是对她自己。 她自负天分修为,却在此处栽了跟头,若非有个朋友结伴同行,只会吃更大的亏。 虽然嗔怒,但这并不损伤她的美丽,月色下,仍然显得极为动人。 美人生嗔,也是美人。 下一刻,天边一抹剑光急掠而来。 那抹剑光撕开重重夜色,落在了明霜面前。 霜华感应到主人就在面前,不待明霜召唤,已经飞离云岚,悬停在明霜身侧。 明霜随手收起霜华,看向对面的云岚,果然发现他神情有些异样。 她立刻意识到,对方果然从霜华剑上看出了她是身份。微笑道:“抱歉,之前隐瞒了身份,我是绛山天枢峰弟子,明霜。” “……”云岚的嘴唇稍微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来。 因为他想起明霜提起她有一个未婚夫时,那一瞬间流露出的真切的不喜与厌恶。仿佛她提起的不是未婚夫,而是什么令人作呕的脏东西。 云岚很珍惜每一个朋友,也很珍惜那位从来没有见过面的未婚妻。他原本很乐意将自己的真实身份告诉‘赵姑娘’,然而在这一刻,“上阳云岚”四个字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如果说出口,云岚毫不怀疑,自己会立刻失去这个朋友,并且不得不和自己的未婚妻现场反目。 他有点难过。 这种难过在他回想自己是不是曾经做了什么错事,却完全想不起来的时候达到了顶峰。 明霜忽然蹙起眉,看向云岚:“你的手怎么了?” -- 第53页 “没什么。”云岚几乎立刻道。 他挥了挥袖,将林小姐的身体放了出来。 云岚的态度实在有些奇怪,明霜想过对方可能惊讶,可能难以置信,却唯独没想过对方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然而却又刻意回避她的目光。 “抱歉。”明霜再次认真地致歉,“我…我有些特殊的事要办,不方便让太多人知道我来了这里,所以才用了假身份,并不是有心欺骗你。” 云岚道:“我没有生气,你的伤怎么样了?” 想也知道,明霜肯将随身佩剑交给他,让他独自去追邪祟,一定是因为已经受了伤,无力再追,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听到对方关心她的伤,明霜诡异地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既然还会问她伤势如何,想来应该没有真的生气。 “没事了。”明霜道,“你呢,你还好吗,手怎么样了?” 云岚摇头。 他仍然有些不知怎么面对明霜,索性转开话题:“我们的任务应该完成了,为什么幻境还没有变化,是应该回瀛洲道观吗?” 随着“瀛洲道观”四个字出口,二人身下突然一空。 他们在一片虚空中惊愕地对视,幻境中的景象走马灯般掠过——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原地,没了结界阻拦,城主府的人终于撞开院门,冲到了林小姐身旁,抱头哭喊起来;躺在床上的秦公子可怜兮兮,惊恐地左顾右盼,瑟瑟发抖,原本插在阵中央的朝光已经消失无踪;瀛洲城的夜色寂静,偶有几点灯光闪烁而起,像是夜空中寥落的星…… 这些景象旋转、破碎、飞舞,突然化作一片黑暗。与此同时,明霜和云岚陷入了一片真真正正的死寂,短暂的黑暗之后,他们重重向下落去,耳边唯有风声呼啸。 黑暗和死寂最能激发人心底的不安恐惧。黑暗之中,云岚本能伸手去抓明霜,摸索几下,掌心一凉,触感柔软冰冷,是一只女子的手。 “明仙子?”云岚下意识地问。 明霜的声音响起:“是我。” 好像黑暗只持续了短短一刹那,又好像持续了很久。下一刻,他们眼前一亮,还来不及看清周围景物,就重重落进了冰冷的水中。 这是一片湖泊,他们二人正在湖中飘荡。 湖里没有其他机关怪兽,对二人来说上岸不难。明霜和云岚湿淋淋地上了岸,不出片刻就把自己弄干了,除了稍微有些狼狈,其余一切如常。 “这是哪里?”明霜朝四周望去。 她看见了熟悉的斗拱飞檐,目光一凝,云岚的声音已经在耳畔响起:“这里应该是瀛洲道观。” “没错。”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幻境中的正阳真人笑吟吟走了过来,手里还拿着一把折扇,雪白的扇面上画着一条红色的大鱼。 “晚辈拜见真人。” 正阳真人挥了挥手,止住了二人行礼,笑吟吟道:“都受了点伤啊,可怜见的,真是不容易。” 还不等云岚回答,他话锋一转:“一看就知道,你们两个没什么经验,只知道提防邪祟,却不知道提防人类——不过你们提防也没用,嘿嘿!” 明霜:“……” 云岚:“……” 正阳真人得意洋洋:“你们这个幻境可是我的好朋友亲手设计的,看不出那个姓林的小丫头被邪祟附体了吧,嘿嘿,小红它亲自把附体邪祟身上的邪气抹去了,你们看不出来是应该的!” 他拍了拍手:“小红,小红,两个孩子过关了,出来发奖品!” “小红是谁?”明霜用眼神问云岚。 云岚用眼神表示自己不知道。 正阳真人话音落下许久,无人应答。 气氛不知为何,就变得很是凝重。明霜和云岚想抬头,又不大敢。 良久,正阳真人恍然大悟地叹了口气:“居然忘了,小红它不在了。” “小红不在了,我替它发奖品吧。”正阳真人振作起来,“你们想要什么?” 云岚和明霜交换了眼神之后,云岚抬首,恭敬道:“长者赐,不敢辞,真人无论赏下什么,对我们都是无上珍品。” 他这句话说的真心实意,正阳真人已经飞升了,是毫无疑义的仙人。哪怕面前这个‘正阳真人’只是他留下的一道幻影,都绝对值得天下修行者敬重。 正阳真人想了想:“我看你们年纪轻轻,修为不低,应该不差修炼资源,来这里是不是想去灵泉?” 二人一起点头,点头的幅度都一模一样。 正阳真人大手一挥:“那等一下我把你们直接扔到灵泉外边好了——但是为了公平起见,灵泉下的东西还是要你们自己想办法去拿。” 灵泉下果然有正阳真人的遗赠! 这样就可以直接守株待兔等云岚了! 云岚和明霜脑中同时冒出两个想法,虽然想法朝着两个不同的方向急奔而去,堪称南辕北辙,但不妨碍他们同时露出欣喜的神色。 正阳真人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大感满意,笑容更加明显。 他看了一眼天色,恋恋不舍道:“我在这里待了千年,好不容易有人来,你们等会再走,留下陪我聊会天好了。” 明霜和云岚当然不会有异议。 草地上,三人席地而坐。 云岚率先忍不住,提出了问题:“真人您不是飞升了吗?” -- 第54页 “是啊。”正阳真人笑眯眯道,“你是想问我是什么东西吧,其实我也是正阳,准确一点说,我是正阳留下的一缕神魂,他飞升的时候,小红不舍得离开,正阳干脆就分出了一个我,留在秘境里陪伴小红。” 他抬起扇子,笑吟吟道:“这就是小红。” 扇面上,那尾大红鱼气势非凡,虽然长得像桌子上的一盘菜,眼神却睥睨众生。 “已经一千年啦!”正阳真人挥了挥扇子,“小红已经走了。” 云岚忍不住问:“小红前辈名字就叫做小红吗?” “当然不是。”正阳真人摇手,“它大名叫赤火,你们应该听过吧。” “是赤火神兽?”云岚惊讶道。 这些宗派神兽寿命大多悠长,又很少露面,关于它们的传说大都千奇百怪。云岚也曾听说过瀛洲飞升的正阳真人曾驯服一只名为赤火的神兽,后来随他飞升,相传是一尾赤色蛟龙,当它在东海深处甩动龙尾时,整个东海都要为之震颤。 没想到货不对板,传说中的赤色蛟龙竟然是一条红鱼。 正阳真人见云岚惊讶,顿时不乐意了:“不要觉得小红是条鱼就不够威风,哪家宗派不悄悄美化自己家神兽的形象?玉清宫的玄武神兽倒是符合它的名字,是只老乌龟,上阳宗的雪霄神兽更敷衍,本体是只白猫头鹰,就取了个雪鸮的谐音。” 明霜本来在笑,突然觉得有点不对。 白猫头鹰,这四个字听上去有点熟悉。 她心底升起不详的预感,慢慢偏头,眼中映出云岚猝然僵硬的神色。 第25章 ??真容 云岚实在不该慌乱的。 雪鸮虽然少, 却也并非十分珍稀。明霜转头看他,是因为心里那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预感, 并无实证。云岚脸色一变,却相当于不打自招了。 几乎是瞬间,明霜的心沉了下去,再无半点侥幸之心。 上阳宗雪霄神兽的名声,明霜早就听过。这等镇守山门,威名远扬的大乘境神兽, 绝不会轻易离山。 那么,能将宗门神兽带在身边,甚至让它装作普通灵宠的, 难道会是寻常弟子吗? 明霜想起从前云岚对她透露出的只字片语, 那时她没有细想,如今回想起来,才发现其中处处都是问题。 “出门在外为了行走方便,才用了假身份……” “……我的父母很有地位,修为也很高……” “我有个关系非常重要的人在绛山, 想找机会去见见她……是我的未婚妻……” 是什么样的身份,才会出门需要用假身份? 能带着上阳宗神兽四处行走, 又有一对地位修为极高的父母, 还有个绛山的未婚妻。 整个上阳宗,完全符合这些条件的元婴境年轻人恐怕只有一个。 ——上阳宗少宗主,云岚! 明霜只觉心绪纷杂, 她慢慢垂下头去, 下意识避开了云岚慌张的目光。 当真是造化弄人啊! 她准备一剑杀之的人渣未婚夫, 原来就是她相交数日, 亲近信任的朋友。 怎么会这样呢? 气氛一时间十分诡异。 正阳真人也察觉到气氛不对, 狐疑地看了看明霜,又看了看云岚,问:“你们是什么关系?” 云岚下意识地又看了明霜一眼:“我们是朋友。” 他弄不明白明霜对‘云岚’这个身份的恶感从何而来,但云岚极其准确的直觉促使他做出了回答。 正阳真人饶有深意地笑了笑:“真的?” 他也不追根究底,反而问道:“你们两个是哪门哪派的弟子?” 云岚张了张口,极快地犹豫了一下,道:“上阳,云岚。” “你呢?”正阳真人的目光转向明霜。 “绛山,明霜。” 正阳真人:“……哦。” 他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转而问:“瀛洲如今怎么样了?” 明霜与云岚不知该如何作答。下意识对视一眼,明霜率先转开了目光,二人讷讷无言。 不必他们回答,只看他们的反应,正阳真人就什么都明白了。 他在明霜二人略带紧张的目光中长长叹息了一声,停顿片刻,却又笑道:“罢了罢了,时有满虚,事有利害,物有生死,瀛洲盛极而衰,该有此日。” 云岚到了嘴边的安慰卡住了。 正阳真人把折扇打开,唏嘘地看了一眼扇面上的红鱼。 明霜突然开口了。 她语气平平,问出了这个她好奇很久的问题。 “真人,晚辈想知道,为什么赤火前辈不愿随您一同飞升?” 世间修行者千万,上至大乘巅峰、正道领袖,下至刚入门的外门弟子,筑基散修,修行的最终目的都是为了堪破大道,飞升成仙。 然而飞升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资源、修为、运气缺一不可,千年之内世间能修到大乘境界的修行者便已寥寥,而这寥寥数人中,能窥破大道,飞升成仙的往往只有一二个。 在明霜的梦里,云岚也不能免俗,为了带着他那群娇妻美妾飞升,毁了绛山门庭。 由此可见,飞升对任何一个修行者都有无上诱惑,因此明霜就更加不能理解,为什么赤火会放弃跟随正阳真人飞升的机会,选择留在聆泉秘境里。 正阳真人愣了愣,然后笑了起来。 -- 第55页 “鱼是很难离开水的。”他道,“年老的鱼儿,就更加不愿离开它长大的那片湖泊。” 正阳真人的语气突然变得非常轻柔:“你们听过的和赤火有关的传说,大概都是生于东海深处的赤色蛟龙,那是瀛洲小辈不懂事,传出去的,其实赤火本来就是一条很普通的鲫鱼。” 千年之前,瀛洲道观还是声名赫赫的正道宗门之一,居于东海之上的瀛洲城中,受世人尊崇供奉,门下弟子如云。 有一年,一个总角的小道士拜入了瀛洲道观,成了道观外门一名普通道士,寻常做些杂务,诸如替前来上香的客人引路、奉茶。 这名小道士的俗家姓名并不重要,拜入道观之后,外门的师长依照排行字辈,给他赐下一个道号,叫做正阳。 那时候瀛洲道观如日中天,门中天赋出众的弟子不计其数,当然也就没人会分心留意外门的一个小道士。 正阳在外门做着杂务,早晚和师兄一起去听门中晚课,懵懵懂懂学上几句道法口诀,过着平淡的日子,偶尔幻想着能拜入内门,被哪位内门长老看中收为徒弟。 他年纪最小,外门师兄有时欺负他,分配活计时将天不亮就要打水擦洗大殿地面的活计交给他。一日天还未亮,年幼的正阳拎着水桶去往大殿的路上,在青石地面上捡到了一条红色的小鲫鱼。 正阳:??? 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周围没有水池湖泊,正阳很是疑惑,不知为什么会出现一条鲫鱼。等他看见鲫鱼身后蜿蜒的长长水迹,顿时惊呆了。 鲫鱼有气无力地趴在地上,时不时扑腾一下,往前滑出几步,然后停下来休息片刻,再往前扑腾一下。 它全身脏的几乎看不出本色,鳞片掉落了很多,圆圆的鱼嘴一张一合,仿佛很快就要死了。 正阳惊呆了。 瀛洲道观确实有一片湖泊,湖里有鱼。但那些鱼身价珍贵,绝不会出现这种小且脏的鲫鱼。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了。 ——这是道观厨房里用来做菜的鲫鱼。 正阳想了想厨房距此处有多远,默默张大了嘴。 这真是一条非比寻常的鲫鱼啊! 他蹲下来,仔细打量着这条从厨房逃出来的鲫鱼。当他对上小鲫鱼黑黑的眼睛时,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竟然在鲫鱼的眼睛里看到了哀求之色。 鬼使神差的,正阳把这条鲫鱼捡了回去,用一口小坛子装起来藏在床底下。 这条小鱼就是赤火,正阳唯一的朋友。 “赤火是条很有灵性的鱼。”正阳真人面上浮现出骄傲的神色,仿佛又看见了那条被他捡回来的,奄奄一息的小鲫鱼。 鲫鱼是一种平庸的鱼,若说鲫鱼有灵,那恐怕几百万条鲫鱼里都难碰上一条。 赤火就是一条幸运的鱼。 它是瀛洲道观湖泊里唯一一条鲫鱼,从记事开始,它就发现自己和其他鱼不太一样。这个“不太一样”不是指身价,而是指天分。 偶尔有弟子在湖边诵读道典,别的鱼大都无聊地游来游去,唯有赤火发现,它能听懂那些弟子在诵读的内容,并且升起了浓浓的兴趣。 很可惜的是,很少有弟子在湖边读书。 靠着偶尔听来的只言片语,赤火在湖中默默吐纳,终于它发现,自己可以离开水,在陆地上停留一些时刻。 作为一条不那么珍贵的鱼,赤火由于品种和其他鱼不太相同,在湖里经受了很多排挤。有一天,它鼓足勇气,跃上了岸,想要溜到弟子做早晚课的大殿里,去听他们讲道。 然而事与愿违,赤火对瀛洲道观中的路不太熟悉,道路太过遥远,它又不能离开水太久,于是晕头转向地迷了路,被主管采买的执事捡到,以为这是用来做菜的鲫鱼,随手将它扔进了厨房里。 当天观中没喝鲫鱼汤,赤火保住了一条命。当晚,它再次出发,继续朝着目标前进,然后在快要渴死的时候被正阳捡了回去。 一人一鱼成为了最好的朋友。 正阳给赤火念道经,赤火则陪正阳修行。不出几年,外门选拔时,正阳就脱颖而出,被内门一位长老看中,收入门下,获得了师长的倾力栽培,赤火也跟着正阳进了内门。 起初,师长并没有将一条鱼看在眼中——左不过是一条鱼,弟子养着玩而已,他们不在意,自然不可能重视。 直到有一日,正阳捧着鱼缸来找师长,说赤火要度元婴境的天劫了。 师长:??? 师长:!!! 元婴境的正阳和元婴境的赤火获得了门中师长的普遍关注。自那以后,正阳修为一日千里,赤火也得到了道观的重视。它的住所从一个鱼缸变回了道观内的湖泊,只是从此它变成了湖中一众游鱼的老大,无论多么珍贵的鱼,都不敢排挤欺负赤火。 赤火很高兴。 到后来,瀛洲道观更换观主,正阳真人成为了新一任观主,当的却并不是十分顺利。 这些内容正阳真人草草一句带过,讲的十分简略,然而明霜和云岚都不是无知幼童,当然明白其中涉及的门派内斗。 从前他在外门做小道童时,只有赤火一个朋友。而今他在观中举步维艰时,还是只有一条鱼站在他身旁。 这个故事的结局,明霜和云岚早已知道。尽管这一人一鱼处境艰难,最后他们还是获得了胜利,正阳真人立地飞升,成为天下修行者口口相传的故事。 -- 第56页 “是的。”正阳真人道,“但赤火不愿随我一起走。” 赤火的修为在炼虚后境停滞多年,无法寸进。伴随着境界停滞,寿命也就渐渐走向尽头。正阳真人为它想了很多办法,弄来很多资源,都无法打破那一道关隘。就在这时,正阳真人感知到,自己快要飞升了。 他想要带赤火一起走,凡间解决不了的问题,天上总有可能解决。 赤火不愿意。 它知道,飞升本来就很难,如果再带上一条鱼,会更加困难。它不想拖慢正阳飞升的脚步,又不想离开它生长的人间。 “我是一条鱼。”赤火解释道,“所以我不舍得离开我生长的水域,但是你走之后,我又不想给其他人干活,毕竟我是一条快死的可怜老鱼,你能不能想办法解决一下我晚年的问题?” 正阳真人想了想,想出了一个办法。 他在聆泉秘境内亲手制造了一个极其精妙的幻境,复刻了现实中的瀛洲城和瀛洲道观,将赤火送进了幻境中,并且分出一缕神魂,由神魂来代他主持幻境,陪伴他的老朋友赤火。 赤火对此很满意。 它本来就没什么朋友,能和正阳真人一起待在幻境里,就不觉得无聊。偶尔聆泉秘境开启,有倒霉的修行者掉进这个幻境里,赤火还能捉弄他们一番,找点乐子。 千年过去,真正的瀛洲道观已经衰败,附属于瀛洲道观的瀛洲城凋零,正阳真人为赤火做出的这个幻境却依旧繁华热闹,直到赤火的寿命走到了尽头,它都是一条无忧无虑的快乐鲫鱼。 正阳真人收起折扇,笑眯眯道:“幸好小红走得早,没让它知道道观已经没了。” 说完这句话,正阳真人自顾自转开话题,聊起了其他事,就像完全没有被影响。 然而明霜分明注意到,他的眼底隐有泪光。 不知是为了凋败的瀛洲道观,还是故去多年的老朋友,抑或是两者兼有。 许是幻境中少见来人,正阳真人谈兴大起。不但同二人聊了许多,还让云岚与明霜各自起身展示了一番本门功法,加以点评。 他给云岚的评语是“刚柔兼济,锐意十足”,显然十分欣赏。给明霜的评语却是“至清至寒,杀性过重”。 明霜心知正阳真人说的没错,也不反驳,只道:“多谢前辈指教。” 正阳真人摇摇头,十分讶异道:“我知道绛山弟子的杀性一贯重,但你格外明显,是心中有什么隐忧?当好好调节,以免生出心魔。” 他不说还好,一说明霜和云岚各自都有些不自在。明霜是被他说中了心事,云岚则是猜中那份杀意八--------------/依一y?华/成是对着自己的。 云岚心中又是疑惑,又是委屈,却又不好在这时多问。 谁料话锋一转,正阳真人盯上了他:“我留你们的时间够久了,该送你们出去了,只不过在出去之前,你能不能把假面撤下,让我看一眼你的真实面目。” 云岚一怔,旋即应了声好:“前辈有命,晚辈自当遵从。” 他这张假面是雪霄老祖亲自出手,大乘境的雪霄老祖使出手段,不但寻常人看不破,正阳真人这一缕神魂也看不破。只能看出他这张脸是假的,却不知他真实面容。 明霜禁不住抬首,看向云岚。 他那张假面也算俊秀,然而和真容一比,又不算什么了。 云岚的面容非常秀美,他侧着脸,轮廓线条流畅清雅,眼梢微微上扬,弧度优美。 有趣的是,这张秀美的面容其实偏向于冷淡,和云岚的性格格格不入,只是他一直带着活泼的神色,才让面容生动起来,有了点顾盼生情的味道。但倘若他不做表情,这张脸顿时会看上去比明霜还冷。 单看这张脸,确实有梦境中迷惑十八位妻妾的本事。 她的目光在云岚面上停留了片刻,立刻被云岚察觉到了,他极快地看了一眼明霜,却见明霜已经移开了眼。 正阳真人看看云岚的脸,又看看明霜的脸,十分满意,抚掌啧啧称赞:“不错不错,长得好看就该将脸露出来,遮遮掩掩反而不美。” 云岚:“……晚辈受教了。” 正阳真人欣赏半天,终于笑了笑,道:“好了,我送你们出去吧。” 他青袖一拂,面前瀛洲道观的景象被凭空撕开一个口子,一道漆黑的裂缝立在半空,像是虚空中睁开的一只纯黑的眼,就要将二人甩进去。 “等等。”云岚抓紧时间,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前辈,既然正阳真人复刻了现实中的瀛洲城,那我们刚进入瀛洲城幻境的时候,为什么城中空无一人,而前来应门的您,似乎也并没有作为真人的记忆?” 云岚始终记得最初见到的来开门的那个正阳真人,暴躁的形象和如今的慈祥和蔼相去甚远。就像一个还是年轻冲动的青年,另一个却早已历尽千帆。 正阳真人笑了笑,平淡道:“因为我的力量快维持不住这个幻境了,没人来的时候就要节省点。” 云岚愣住,明霜也露出了讶然神色。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正阳真人微笑道,“我只是一缕分出来的神魂,是为了小红而生的,小红不在了,我也到了该消散的时候了,等下次秘境开启,我或许就已经不在了。” 言罢,他袍袖一拂,一股极其庞大的力量汹涌而来,将二人推入了那道裂缝之中。 -- 第57页 明霜百忙之中回头看了一眼,只见裂缝的那一头,正阳真人静静立在那里,带着笑说了什么。 看他的口型,说的应该是“小友,一路顺风”。 下一刻,一种熟悉的、突然身下一空的感觉再度传来。 明霜暗叫不好,立刻便要召出霜华来,然而那股将他们推出来的力量太过强大,像是倾泻而下的洪水,当头砸了下来。 这下她即使取出霜华,也不可能顶着这股力量稳住身形。顷刻间她无可奈何地闭上了眼,调动灵力护住全身,做好了重重摔下去的准备。 突然,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抓住她的手,拉了一把。 明霜来不及做出反应,二人就已经重重落地。 出乎意料的是,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传来。 她惊愕垂首,发现她居然落到了一片格外巨大的荷叶上,旁边还有一个云岚。 这片荷叶大的十分离谱,正在轻轻摇晃,明霜旋即感受到,这里的灵气极其充裕,充裕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 ——传说中的灵泉! 她始终没忘自己为什么要来灵泉,下意识抬眼,发现云岚也正从荷叶上站起身来。 二人彼此对望,气氛一时凝固。 云岚张了张口,想问你为什么对我有如此大的恶感。然而这句话问出来显得有些奇怪,他正在组织语言,就注意到明霜眼神慢慢变冷。 明霜往后退了一步。 她的眼神很冷,眼底隐有煞意。 然而霜华并没有出鞘。 很多事都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倘若她不是在正阳真人眼前得知云岚的身份,一定会立刻出剑,不管是非先试着杀了他。但明霜当然不可能在正阳真人面前出剑,对着云岚喊打喊杀。 因此,在拖延过一段时间之后,此刻明霜想要出剑,却发现自己居然不能立刻出手杀了他。 梦境里的云岚,堪称一个自私自利、无耻至极的色魔。她面前的云岚,却是她认同的朋友,这两个人除了身份姓名相同,好像完全没有共同之处。 更要命的是,云岚的修为不弱于她。 明霜自己伤势未愈,她摸不清云岚底细,此刻如果蓦然出手,杀云岚的把握从原来的五五之数变成了三成。 她不出手,云岚顶多只以为她讨厌对方。然而她出手之后如果不能一击必杀,就会引起两个宗门之间的敌对。 明霜凝视着云岚。 她没有出剑,杀意渐渐淡了些,周身的冷意却越来越重,不知是对着云岚,还是对着自己。 ——因为她知道,在判断出不能此刻对云岚出手时,她居然诡异地松了口气。 第26章 ??坦陈 明霜静静凝视着离她不远的云岚, 神情略显复杂。 她复杂的神情和周身冰冷的气质落在云岚眼底,就是明霜对他实在厌恶至极的表现。 云岚毫不迟疑, 不退反进,朝着明霜挪动一步,问:“明仙子,你我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随着他的走动,荷叶剧烈晃动起来,向着明霜这一侧猛地倾斜过去。 云岚面色骤然大变! 劲风拂面而来, 明霜抬眼,只见云岚合身扑了过来。与此同时,她反手一掌重重往身后拍落。 ——一条巨大的鱼自她身后冒出水来, 张开满是尖牙利齿的大口, 就要一口咬下! 这条鱼身上居然丝毫没有妖邪之气,反而有着浓郁的灵气。此处灵气太过浓厚,它藏在水下悄悄靠近,无论明霜还是云岚,竟然都没能事先察觉。 此刻他们立身的这片荷叶只有小舟大小, 容纳两人已经是极致,已经没有更多的空间腾挪旋转。身前云岚合身扑来, 已经挡住了她的去路, 左右狭窄,无法闪避,身后是张开巨口的一条怪鱼。 明霜眼睫低垂, 神色不变。 她没有回身, 也来不及回身, 只是平静地一掌拍了下去。 这一切都发生在短短一瞬之间! 怪鱼尖利的牙齿几乎已经触及到了明霜那只纤细雪白的手, 尚且带着血腥气的血盆大口与那只纤巧的手形成极其鲜明的对比。 云岚扑至明霜身前, 抓住她的肩膀想要将她拉开,另一只手心扣着什么东西,就要悍然出手。 下一刻,雪白的掌心突然生出一抹锋利的寒光。 那是一抹剑光。 明霜来不及躲避怪鱼,这条鱼当然也来不及躲避她。 那抹剑光落下,不偏不倚地将鱼自头至尾,一剑劈开! 一泼血水喷溅而起,将这一小片湖水染的通红。鱼尸瞪着死不瞑目的眼,缓缓向水底沉落。 明霜来不及高兴。 因为她与云岚二人都失去了平衡,眼看就要步上那条死鱼后尘,跟着双双落水。 电光火石之间,情势逆转。云岚来不及讶异,一手揽住明霜,当空跃起,二人重重摔入了另一片荷叶之中。 这片荷叶更加庞大,二人一落上去,叶片立刻朝一侧重重倾斜过去。眼看就要重蹈覆辙之际,云岚一手掐诀,二人翻滚之势倏然遏制,正正停在了荷叶中央。 碧绿的叶片抖动着,极其缓慢地恢复了原本的平衡。 明霜耳边响起极轻的吸气声。 她手忙脚乱地起身,只见云岚坐起身来,掌心的伤口再度撕裂,渗出鲜红的血,不知是不是明霜眼花,她只觉得那血隐隐泛着一点淡金色。 -- 第58页 明霜往储物袋里一摸,把那棵珠心草摸了出来。 这棵珠心草还是在秘境树林里遇见白仙仙时拿到的,明霜原本想留着应急,这下也顾不上了。她一把将珠心草根部那颗朱红色的珠子摘了下来,塞进了云岚嘴里。 来不及反应的云岚:“……” 珠心草的价值全在根部的珠子上,珠子已经塞进了云岚嘴里,余下的草就失去了价值。明霜毫不留情,顺手甩回储物袋。 朱红色的珠子入口迅速溶化,云岚只觉得一阵暖流流遍全身灵脉,掌心轻微一痛,紧接着正在流血的掌心伤口迅速愈合,转眼间伤口消失无踪,连身上原本受的小伤也迅速好转。 云岚抬起眼睫,轻声道:“我带了伤药,珠心草贵重,给我是大材小用了。” 明霜平静道:“你是为救我才受了伤,自然该我承担。” 云岚诚实道:“其实那伤是我在幻境里受的,只是方才裂开了而已。” 明霜没有说话,一双美丽的眼静静看着他,却又不止是看着他,虽然目光落在云岚脸上,却似乎若有所思,仿佛在思考一个对她很重要的问题。 云岚似有所觉,并不出声,二人彼此对视。 一阵清风拂过,带来淡淡荷香,将空气中的血腥气冲淡了大半。 他们身后,一支将开未开的菡萏轻轻颤动,粉白花瓣娇艳欲滴,却也被花下那两张动人面孔衬得失了颜色。 少年少女彼此对望,美得像皎皎高山雪、璨璨稀世珍,构成了天地之间绝顶动人的一幅画面。 半晌,明霜蝶翼般纤长浓密的长睫一闪。 她凝视着云岚,说话很慢,几乎是一字一顿,仿佛她用尽毕生力气,才做出了这样一个决定。 “不必算得这么清。”明霜淡淡道,“我们之间,本也无法算得太清。” 云岚一怔,旋即明白了她话中之意,面上浮现出一点开心的笑容来。 为什么不必算得这么清? 自然是未婚夫妻之间,不必算得太清。 明霜会这样说,就代表她愿意抛去对云岚的那些恶感,至少是暂时抛去。 “我对云岚这个人有非常不好的印象。”明霜平静道。 云岚的笑容僵在脸上。 “为什么?”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云岚仍然觉得非常委屈。 明霜看着他,那双美丽的、漆黑明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因为我在梦里看到了你。” 这句话有些歧义,但是用在这里显然不是调情,而是单纯地陈述。 “预知梦?”云岚立刻意会,旋即蹙眉,“不对!” 确实有修行者能在梦中预知一些未来的事物,但除了专修此道的大能,就只有大乘境巅峰,甚至濒临飞升的修行者,上通天道,或许能在梦中预知一点未来。但能看到的未来也不过是吉光片羽,零星碎片而已。 且不说明霜境界不够,就算只看她对云岚这种深恶痛绝的模样,也不像是零散几幅碎片能做到的。 明霜没有解释。 她的声音很淡,落在云岚耳中,却显得惊心动魄。 她平静道:“我看到你成为了一个残害正道宗派,肆意掳掠女修的伪君子。” 云岚:“……” 他僵在原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在云岚看来,他自己虽然不是什么完美无缺的圣人,却也没做过亏心事,更不可能是大奸大恶之徒。乍一听到明霜预知他成为了一个‘残害正道,掳掠女修’的恶徒淫\\魔,仿佛当头挨了一发九天神雷。 云岚认真看着明霜神情目光,发现她毫无半点矫饰心虚之态,看不出半点虚假。 他直觉明霜没有说谎。 云岚的直觉非常准,他自幼就发现了这一点,靠直觉判断,从未出过错。及至后来,就连师兄也对此深以为然。 ——但他宁可自己这一次直觉出了错。 更重要的是,明霜没有说谎的理由。 绛山明霜仙子,掌门次徒,天赋超群,注定会成为未来的修行界巨擘大能。说句不好听的,以她的地位,就算魔族意图策反她,都开不出更有吸引力的条件。 明霜看着他:“不过至少现在,我还觉得你是一个可信的人,想不出会有什么变故,让你变成那副模样。” 她声音很淡:“所以,误会也好,变故也罢,等出了秘境,我再同你一一清算。” “现在,你愿不愿和我一同暂时合作,一探灵泉,离开这里?” 说出这句话时,明霜突然觉得心头一松,仿佛一块压在心上许久的大石微微挪开了一点,让她暂时得以喘了口气。 “好!” 云岚看着她,认真道:“明仙子,我不知道你的预知梦为什么会是那样,但至少现在的我可以保证,我绝不会变成那种我最厌恶的人!” 少年的眼眸非常澄澈清明,眼底不含丝毫杂质,只倒映着明霜的影子。 --- 天地间灵气翻涌,水面上碧波澄净,青碧的荷叶大似小舟,粉白荷花几乎有半人高。 偶尔水波一响,一尾鱼儿翻身跃出水面,惊起涟漪层层荡开。 抬眼遥望,这片湖湖心处,一座琼楼静静立在那里。 它飞檐斗拱气象非凡,既无金碧辉煌的点缀,又无皇宫般层叠高大的气势。然而当它矗立在湖心时,平白便有一种超然物外的仙家气象。 -- 第59页 不管谁看到这座湖心琼楼,都不会认为这是一座简单的小楼。聆泉秘境的命名来由很可能就在这座楼里,仙人的遗泽也与之息息相关。 倘若换成别的修行者到了此处,必然激动不已,怆然涕下。 湖边岸上远处,一行灰头土脸的修行者正艰难地跋涉着。 这队人总共七人,均是名门正派弟子。一个绛山弟子,两个上阳宗门人,一个天华阁医修,一个玉清宫弟子,还有两个摘星楼门人。 他们灰头土脸,衣衫染血,显然是经历了不止一场战斗。 不知走了多久,忽的有人大叫一声,众人抬眼望去,顿时惊呆了:原本空荡荡的远处,不知何时居然出现了一片湖水,湖的正中依稀矗立着一座小楼! “是这里!”摘星楼一名弟子大叫道,“灵泉一定就在那里!” 他叫到一半,狂喜不已,仰天大笑起来。 有人低声道:“未必不是幻境,大家还是要小心些。” 一提幻境这两个字,顿时人人变色。他们一路走来不知吃了多少苦头,如今听到幻境,就觉得心里发憷。 那名绛山弟子开口了。 她的声音清冷动人,隐隐透着一种不耐烦的冷意:“先过去看看再说。” 不管怎么说,有了目标,众人的脚程就更快了些,一路急赶往湖边行去。待得快到湖边时,周身环绕的灵气也越来越浓郁。 “就是这里!”有人喜的双手都在发抖,“一定是这里!” 其余众人虽然没有那样激动,但神情毫无疑义,都是极度的欢欣喜悦。 这里是聆泉秘境中心,传说中的灵泉所在地!倘若能得天之幸,有幸拿到灵泉下的宝藏,那相当于继承了一位飞升仙人的遗赠! 对于这些名门正派的弟子来说,修行资源已经不是难事。越是如此,他们才越知道飞升的不易,自己的渺小。 而今,仙人的遗赠就摆在面前。这群能进秘境的弟子,哪个不是心高气傲的宗门天骄?早已跃跃欲试,迫不及待地要一展身手。 “那是什么?!”上阳宗的弟子突然瞪大了眼,惊声道。 众人抬眼望去。 ——一道光耀夺目的银芒自湖中一掠而过,携着雷霆万钧之势破空而去,直指琼楼方向! 第27章 ??开路 那是一道剑光。 上阳宗的燕风见惊愕道:“好强的剑!” 他是这一行人中修为最高的一个, 已经晋入化神初境,放在人间便是仙君一般的人物, 遥遥看着这一剑,也禁不住生出感叹来。 剑光突然顿在了空中。 一声无比凄厉暴怒的咆哮响彻云霄,一泼血花飞溅而起,即使隔着一段距离,燕风见等人也能看到那抹飞溅到空中的血红。 “这是怎么回事?”有人颤声道。 燕风见瞥了说话那人一眼,发现这是摘星楼的一名弟子, 这名弟子一路都是瑟缩胆小,修为也平平。燕风见只知道他姓齐,却不知他叫做什么。 燕风见缓缓道:“大家要小心了, 湖中必定有凶险暗藏。” 这一路行来, 燕风见修为最高,又最为从容镇定,一行人便隐隐以他为首。待他说完,那齐姓弟子抖了抖,又低声道:“燕师兄, 咱们真要过去吗?” 他们这些人在秘境里多少也拿到了些东西,或是奇花异草、或是晶石碎片, 还有的于修行上颇有感悟。若是换做寻常修行者, 已经无需再去冒险,只要坐下消化到手的好处,时间一到, 秘境自然会把他们丢出去。 但这一行人除了齐姓弟子, 无一不是人中龙凤, 心比天高。 听了这话, 不知是谁笑了一声。燕风见还未说话, 前方另一名摘星楼弟子面色显出几分嫌恶,回身就给了齐姓弟子一巴掌:“蠢东西,少在这里丢人现眼!” 这两位摘星楼的弟子都姓齐,且还是同父兄弟。大的那位名叫齐欢,他母亲是摘星楼楼主的亲妹妹,下嫁给了泰州齐家的家主。谁料齐家家主趁着齐欢母亲怀孕时,又在外养了一房外室,生下了个小儿子,便是这名畏畏缩缩的齐姓弟子。 齐家家主偷养外室一事暴露,齐夫人气得回了摘星楼告状。齐家主心虚,又忌惮摘星楼的威势,索性留子去母,将外室杀了,孩子抱回来交给齐夫人养育。 齐夫人虽然气怒,对着未足月的婴儿也下不了狠手,又不愿养这个外室子,对其不管不问。后来齐欢拜入摘星楼,齐家主见小儿子也有几分修行天分,便说动了齐夫人,让小儿子给齐欢做了剑童,一同进摘星楼修行。 身为摘星楼楼主的外甥,齐欢在摘星楼也颇有脸面,他不喜欢这个弟弟,摘星楼门人弟子自然也不会和他对着干,这个齐姓弟子一直默默无闻地活着,丝毫不受关注,就连摘星楼中也没几个人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剑童实际上就是侍从,齐欢不喜欢这个弟弟,一直对他冷言冷语,一路上众人都听得习惯了,但这样动手打人还是第一次。 众人都是一愣,燕风见忙道:“齐道友,何必如此,小齐道友此言也有些道理,我们还是谨慎行事,做好准备再动身。” 有燕风见打圆场,齐欢没再发作,只冷哼一声,剜了捂脸垂头的齐姓弟子一眼。 他脾气差,却不是个傻子,知道什么人不能得罪,对着燕风见,又是另外一张和气的脸:“燕道友,依你之见,我们该怎么走?” -- 第60页 燕风见沉吟道:“依我看,不如……” 他话没说完,惊呼声再起! 燕风见似有所觉,抬眼望去。 ——那道银芒刚刚消散,空中残留的血腥气还未褪去,另一道剑光再次冲天而起,带着极致的孤清决绝,斩向琼楼方向! --- 和云岚把话说开,准备一同联手一探灵泉之后,明霜二人就将注意力放在了湖中央那座琼楼上。 对修行者来说,飞过一片湖面并不难,还能轻松避开湖中的大鱼。然而明霜正准备踏剑而起时,却愕然发现这片湖面上被施加了禁制,不能凌空飞行。甚至连本身的灵力也似乎受了约束,无法全力施为。 她险些落水,幸好早有准备,当空旋身,险而又险地落回了荷叶上,艰难定住身形。 伸手拉她不成反而险些被荷叶晃进水里的云岚:“……” 云岚稳住身形,和明霜一同站在荷叶中央,低头看去,水波涌动,一条大鱼在水下张开大嘴,满口利齿若隐若现。 他正觉头痛,只听一边的明霜语气幽幽,道:“你说我们落入水里,还有没有爬出来的机会?” 这里灵气浓郁,水中的鱼受灵气日夜浸染,变成了这副凶猛的模样。云岚回想起它们口中的尖牙利齿,摸了摸手臂,只觉寒毛直竖。 飞过去不行,只能另想办法。以二人的修为,即使受到削弱,踏荷叶而过也不是问题。 计议已定,云岚便道:“那我在前面开道好了。” 他存着保护明霜的心思,明霜也不点破,坦然道了声好。 一阵凉风拂过,云岚足尖在荷叶上一点,飘然而出,荷叶甚至没有丝毫晃动,他就像被那阵微风吹了出去一样,身如柳絮,不多时便飘远了。 明霜紧跟其后。 变故陡生! 水声突起,一条怪鱼跃出水面,猛扑而起,朝着云岚张开大口。 这时云岚足下并无立足之处,正在水面上空。这条鱼猛扑起来,恰恰挡住了云岚前路。 云岚余光往下一瞥,只见不只是面前这条怪鱼,身前身后水下都隐隐有鱼影浮现,一张张露着森然利齿的大口就在身前身后。 半空无处借力,道法剑诀也不好施展,云岚却毫不慌张。 电光火石之间,他一只手伸向了背后。 明霜立在一朵将开未开的菡萏之上,面色如霜。 她一只手握住了云岚,让他借力旋身,落回一片荷叶上。 跃起的那条鱼落回水中,溅起水花。 “不大好办呀。”云岚笑了起来。 他的目光看的并不是下方的湖水,而是前方荷叶摇曳时,露出的湖面。 那里是一个灰色的脑袋。 脑袋的主人往上挪了挪,让明霜和云岚得以看清它的全貌。 ——那是一只极其巨大的水獭! 能在这片湖里出现的水獭,当然不是普通的水獭。 云岚感受着它身上传来的凶意,神情有点凝重。 一只水獭不难对付,但这里应该不止一只水獭。踏叶而过本就不比平常行路,脚下再时不时冒出个凶神恶煞的动物来,这该多叫人头疼。 他正这样想着,远处的湖面上又有数个阴影缓缓升起,甚至有只大如磨盘,气势凶厉的老龟,它盘踞在一片荷叶上,突然伸出极长的脖子,张大了口,又缓缓将头缩回去,一双小眼睛紧紧盯着湖面上唯二的人。 正在这时,明霜从菡萏上伸过手来拍了拍他,示意云岚往下看。 云岚疑惑低头,发现一群鱼围住了他站立的那片荷叶,正锲而不舍地啃着荷叶的梗。 云岚:“……” 他挪了挪脚,换到了旁边的那片荷叶上。 二人自进入秘境以来,第一个幻境考验的是心境,第二个幻境考验的是应变。 而今到了这片湖面上,考验的则是实打实的战斗力了。 云岚看向明霜:“动手?” 明霜转头看了云岚一眼。 她的语气很平静:“这次我开路,你守住我身后。” 霜华倏然出鞘,一道剑光急掠而去,快如闪电,那只水獭甚至没来得及防备,颈间就溅出一泼血花。 明霜纵身而起。 她的身形疾如风、迅如电,周身爆发出森然剑气。那剑气森寒刻骨,围在她周身水面下的怪鱼都被其所撼,散去了不少。 她一路向前,剑随心动,在湖面上盘旋往复,不断重伤前方围过来的凶兽,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 这是完完全全的血路! 哀嚎四起,血肉横飞,无数只不幸的动物横尸水面。如果单看这副场景,估计大多数人会以为这是变态邪修残杀无辜,而非年轻少女秘境探险。 云岚紧随其后,朝光闪烁,不断斩除明霜脚下身后那些悄悄冒出头来想要偷袭的漏网之鱼。 霜华寒光闪烁,面对不远处小山般高大的一只水獭,全然不惧,当头斩了下去。 那只水獭哀嚎一声,身上多了一道血痕。它身形高大,凶性十足,朝着飞掠而来的明霜张开血盆巨口,就想将明霜一口吞了。 明霜停也不停,霜华剑打了个旋,蓦然回转,落入她掌心。她握住剑柄,再次悍然挥剑。 她眼底隐有兴奋之色浮现,杀意凛然。 绛山弟子是公认的正道宗派中同境界最善战者,明霜又是绛山弟子中的佼佼者。她的一身修为大半是在冰原上无数次同魔兽的战斗中磨砺出来的,与冰原上吞噬人类、同类相食的魔兽相比,秘境中这些动物或许修为力量不输它们,但凶性却还差出一线。 -- 第61页 霜华剑随主人杀入冰原不知多少次,饮过的魔兽鲜血数不胜数,剑随心动,兴奋至极,剑身爆出夺目寒光,剑未及身,杀意已经传至水獭面前。 在那只如山的水獭面前,霜华剑和明霜小的像是它的玩具。水獭纵然不会说话,但它却能清清楚楚感知到剑上传来的杀意。 ——不管你是什么,凡挡我者,皆一剑杀之! 这一剑是真的能杀了它的! 水獭惊慌地尖叫一声,巨大的身体往下一缩,消失在水面下。 霜华剑斩了个空,在空中盘旋一圈,忽的冲入水中,片刻后又飞出水面,水下一缕鲜红慢慢蔓延开来。 明霜眼也不眨,掠了过去,转眼间便已越过那片水面。 受了伤的水獭藏在水下,吃痛地嚎叫起来。 它害怕明霜,不敢出来,忽然隐隐看见另一抹影子掠过水面,张开大口,就要冒出头,将水面上那个倒霉家伙一口吞了泄愤。 云岚压根没注意到水面下有个灰色的脑袋缓缓升上来,他足尖一点,紧跟明霜而去。 还没完全露出头的水獭又被云岚踩回了水里,它愤怒地哀嚎一声,下决心一定要找个落单的人类吞了泄愤。 这样一路杀过去,固然快捷,消耗的灵力却也极剧,更何况明霜本身灵力受限,更加束手束脚。待得快到湖中心时,明霜终于支撑不住,落在了一片荷叶上。 她轻轻喘了口气,见云岚赶了上来,一脸担忧,摇了摇头示意无事。 云岚一路上也杀了不少凶兽,不及明霜消耗灵力剧烈,却也有些疲惫。他并不表露出来,对明霜道:“你缓一口气,这次我开路,后面稍微轻松一点,你来。” 明霜也不逞强,微微点头。 只是二人等了片刻,却没见水面上再有凶兽冒出来。 “它们在哪里?”明霜挑起了黛眉。 云岚感知片刻,却发现面前的水面下毫无波动,有几道极其淡薄,哪怕全力感知也几乎无法察觉的气息正急速朝着和二人相反的方向遁去。 他怔了怔,不确定道:“好像……是被吓走了?” 第28章 ??灵泉 没了湖中动物的袭击, 明霜与云岚很快就登上了湖中小岛,站到了琼楼门前。 这座琼楼雕梁画栋, 通身由朱白二色构成,掩映在翠微之中,檐角各悬一串银铃,随风摇曳。 “叮铃铃铃铃——” 二人登岛的这一刻,一阵风拂过,檐角银铃被风拂动, 清脆的铃声传来,若隐若现飘散在风里。 铃声响起时,明霜忽然觉得眼前一花。 原本近在咫尺的琼楼忽然在她眼里变得模糊起来, 白茫茫的雾气不知从何处涌出, 顷刻间便将岛上全部笼住。 等闲雾气不会影响修行者的目力,这雾气必定有异样之处。 明霜立刻抬手,抓住了云岚的手臂:“云岚?” “是我。”云岚反手扣住明霜的手。 不知是不是由于消耗灵力过多,明霜的指尖冰冷,云岚的手心却很温暖, 他将明霜冰冷的手指拢至掌心,道:“此地不宜久留, 我们到楼里去看看。” 明霜点头。 琼楼的大门通体玉白, 触手只觉冰冷柔润,似乎是用白玉制成。这扇门光滑至极,从上到下竟无半点起伏, 几乎像是一堵玉墙一般。 “我来。”云岚抢先一步上前, 上下打量这扇大门。 他放出一缕神识, 探知片刻, 并未察觉有什么不妥, 拉着明霜往旁边让开几步,广袖一拂,带起一道劲风。 白玉门轰然洞开! 身后的无数雾气汹涌,愈发浓郁,此时若再回头,恐怕除了天地间无尽的白雾,什么也看不见了。 那雾气仿佛有灵,汹涌着分成一缕缕,蛇一般诡异地向着门内流淌而去,却在流淌至门内时顿住,紧接着嗤嗤作响,仿佛遇上了一道无形的屏障,在空中消散成缕缕青烟。 青烟诡异,明霜在看见它的瞬间就警惕地闭住气,却依旧微感不适,有些晕眩。 云岚显然也察觉到了这一点,伸手一探,面色大变:“快进楼,这烟雾有问题!” 踏进楼的那一霎,汹涌的灵气扑面而来。 如果说湖面上的灵气充裕,那这座楼中的灵气更胜湖面上十倍百倍。在这里坐下修行,效率定然远胜秘境之外,也不知正阳真人是用了何等惊人手段,将如此多的灵气源源不绝灌注入这座楼中。 楼外白雾触及门内灵力,便化为青烟,这青烟不知怎的,令修行者眩晕,这就逼得明霜与云岚踏进门内之后,不得不立刻将楼门关上,避免青烟飘入楼内。 白玉门扉轰然闭合,明霜转头,看向琼楼之内。 这座楼看似高大,实际上只有一层,楼内全部挑空,仰头望去,穹顶极高而巍峨,上面镌刻着瀛洲道观特有的花纹符号。 然而能踏进这座楼的人,想来不会有心情去认真观察那些符号。 楼内地面亦是白玉铺设而成,正中用五色玉石镶嵌边缘,镶成一个五边形的泉眼,泉水清澈,往下看却看不见底,仿佛被笼上了一层薄雾。 ——那是灵气过于浓厚的缘故! 二人走上前去,又不约而同在五步之外站住脚,凝视着那口碧波荡漾的灵泉。 明霜想起了梅思长老给她的信息:其上有结界笼罩,能侵蚀护身灵力,极易伤及自身。 -- 第62页 她侧眸看了一眼同样站住的云岚,心知上阳宗肯定也有自己的消息来源。 她试图回想梦境中关于秘境的消息,却发现她脑海中的记忆越发淡薄,仿佛隔着一层朦胧的轻纱,明明有些印象,却说不上来到底是什么。 唯一的记忆,就是灵泉下的秘宝确实被人取出,气运之子云岚成为最大赢家,不显山不露水拿走了灵泉下的秘宝,还顺便收获了玉清宫圣女的芳心。 至于怎么拿出来的? 这个不重要,梦境中主要描写了云岚的英姿,对他进行了歌功颂德,至于细节,并没有,其他线索明霜记不起来了。 明霜有些为难地蹙了蹙眉。 正在这时,身边传来云岚的声音:“你说这个结界会深入到地下吗?” 她转头一看,云岚手提朝光剑,正对着白玉地面跃跃欲试。 这倒是明霜未曾想过的道路。 “试试?”云岚隐带兴奋之意地问。 明霜点了点头。 她心中隐隐有些不安,倘若从地下挖可以挖到灵泉下方,此处秘宝何至于千年都未被人取走?但不管怎么说,总要先动手,才能知道这个法子行不行得通。 云岚选了个地方,捏起剑诀,朝光剑应声而出,朝着地面刺了下去。 只听叮的一声脆响,朝光剑剑身一震,倒飞出去。 “这地面也太坚硬了!”云岚蹲下身,认真看了半天,才在朝光剑刺下去的地方看到一点微不可见的白痕。 他从袖中摸出那只计量时间的小钟:“我们在秘境里待了两天,只剩一日一夜的功夫。” 第二个幻境中有正阳真人的神魂亲自出没,将他们滞留了很长时间。如今只剩一日一夜的功夫,以此处地面的坚硬程度,只怕一刻不停挖下去,挖到时间结束,都未必能挖到灵泉下方。 明霜若有所思。 她沉吟片刻,道:“外面的白雾触及门内灵力时化作的青烟会让人眩晕,但我们之前在白雾里待着的时候,并未有什么不适。” 云岚:“所以你想?” 明霜纤手往外一指:“去抓几只水獭老龟过来,看它们能不能抵御结界侵蚀,如果能的话,就在它们神魂上打下烙印,逼迫它们取出灵泉下的宝物。” 云岚:“……” 这个办法初听丧心病狂,但他仔细一想,居然不是不行。 “你怎么想到的?”他向未婚妻取经。 明霜平静道:“我过去常在冰原猎杀魔兽,想要越级挑战强大的魔兽时,就去抓几只低级魔兽,逼迫它们闯入强大魔兽的领地,激怒它,将它引出来。” 她转头望向大门,微微沉吟:“只是这雾中可能有其他陷阱,不能轻率出去。” 明霜与云岚对视一眼,二人蠢蠢欲动。 就在明霜想要走向大门的那一刻,云岚凝视着她的背影,突然感觉背心一阵寒冷,寒毛直竖。 他头也不回,往前扑出半步,回手就是一剑。 锵啷一声脆响,刀剑相击之声回荡在空荡的楼中。 明霜大惊回首,只见身后空气里,不知何时浮现出一个身着盔甲的高大人影。 盔甲人影手持一把长达三尺的大刀,当头斩向云岚,那一刀在空中被一把颀长明亮的剑架住,一时僵持。 那把剑握在云岚手中。 盔甲人影非常高大,几乎高达七尺,比云岚高出将近两头。他肩膀极宽,宽度抵得上一个半云岚。 云岚身形颀长秀美,并不矮小,然而和这个高的离谱的盔甲人影相比,只怕修行界身形正常的男修都算矮子。 明霜毫不迟疑,正要出手相助,另一阵微风从她脑后吹来,只见不知何时,从她身后的地面上缓缓升起一道高大的人影,同样全身覆盖着铠甲,手中握着的却是一把长矛。 云岚剑锋一挑,手腕不知如何转了个圈,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拨开了对方的刀,直刺对方心口。 他不知这大家伙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但这世上人也好、妖也好、魔也好,绝大多数破绽都在心口颈间。 果然,那盔甲人影手中刀刃一翻,将云岚剑锋挡住,紧接着刷刷刷三刀重劈而下,仗着身高块头大,三刀将云岚上方前方左右全部笼住。 他只能退,又不能退。 只要一退,必然迎来疾风骤雨般的攻势,届时一步退步步退,再无翻盘之理。 云岚全然不理对方的刀,毫不畏惧,提剑刺出。 他将全身灵力灌注在剑身上,朝光剑光芒大作,剑身微微颤抖,如果这不是一把上好的仙剑,只怕立刻就要承受不住灵力,当场断裂。 他毫不畏惧灵力耗竭。 因为这座楼里,本身就布满了灵气。 另一边,明霜的战斗进行的更快,更加凶残。 她充分发挥了绛山弟子的战斗特点,毫不留情,招招致命。虽然方才在湖面上已经耗尽了灵力,但踏进这座楼的时候,她就在迅速吸纳楼中灵气,回复自身精力。 当她挥出第一百一十七剑时,对方的长矛被一剑斩断。 当她挥出第二百三十一剑时,盔甲上出现了一道长长的裂痕。 当她挥出第三百剑时,对方的头颅被她一剑斩下,诡异的是,腔子里并没有喷出如注鲜血,在尚未及地时,无头的盔甲与滚落的首级就仿佛轻烟一般,消失在空气之中。 -- 第63页 明霜站在原地,她的左肩多出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血流如注,衣裙上也多出了好几处裂口,显出血色来。 她微微喘着气,没有理会身上的伤口。一双美丽的眼睛紧盯着云岚和盔甲人影的战斗,直到云岚同样一剑斩下对方的脑袋,让那具盔甲消散无形时,才松了口气。 云岚同样半身染血,他提着剑走过来,朝明霜露出一个有些虚弱的笑。 二人身上鲜血斑驳,都是自己的血。那不知何处冒出的盔甲人影异常难打,除非如他们方才一般,将对方头颅砍下,才能让对方消散,其余时候,即使剑落在对方身上,也只不过让对方动作稍缓一下,毫无效果。 云岚想说什么,话还未出口,脸色却慢慢变了。 就在二人身边不远处,另一个巨大的身影隐隐从空气中浮现出来。 第29章 ??秘宝 云岚是上阳宗少宗主, 两位大乘境大能之子,世间有名的少年天才。 传言中, 他容貌出众,修行一日千里,待人接物沉稳从容。 事实上,传言的最后一条和真实的云岚有些出入,他少年心性,活泼外向, 并不是传言中的八风不动。 然而这并不意味着他是个沉不住气的人。相反,云岚的养气功夫并不差,遇到危机时尤其如此。 他此刻变了脸色, 并非恐惧或惊骇, 而是一种少年气十足的无可奈何。这种神色并不让他显得一惊一乍,反而极易令人生出亲近感。 云岚二话不说,广袖一拂,剑光如虹,脱手而去。那盔甲人影自空气中刚刚现身就被发现, 尚未凝实,远比之前那两个虚弱, 挨了这一记, 顿时在空中一卡,旋即烟消云散。 然而云岚面上毫无骄傲神色,反而苦笑起来。 不远处, 楼中的地面上, 又有两个盔甲人影现出身形。霜华光芒闪烁, 飞舞其间, 却已经来不及了。 二人气都没有喘匀, 不得不携剑而起,再次杀入其中。期间云岚尝试着收敛全身气息,让盔甲人影失去方向;明霜则是纵身而起,贴到小楼高处,离开地面,希望它们无法飞至空中追杀。种种尝试均以失败告终,不得不身不由己地被拉入战圈,无法脱身。 --- 就在琼楼中明霜与云岚陷入苦战时,一行七人终于放弃了寻找船只和法术渡河,走上了与明霜二人相同的道路,选择直接从湖面上过去。 然后,他们同样遭遇了湖中动物的袭击。 不知为什么,这些动物的攻击如同疾风骤雨一般,几乎是悍不畏死、凶猛至极。一行人几乎应接不暇,再加上他们修为多多少少都受了限制,即使修为最高的燕风见已有化神境界,也对突如其来的攻击应接不暇。 短短片刻,玉清宫那名弟子和齐欢都受了伤,另一名上阳宗弟子闪避的快,左脸多了一道血痕,好险没伤到眼睛。 天华阁的那名医修若有所思,伸手一抄,抓来一缕风在鼻尖一嗅:“风里的血腥气很重。” 似乎是为了呼应他的话,不远处的水中渐渐浮出一个灰色的、油光水滑的脑袋来,哪怕只露出了一个脑袋,都大的不容忽视,可以想见如果它全身出水,该有多么巨大。 那是一只巨大的水獭。 它脑袋上有一道深深的伤口,还在往外渗血。 看着面前的一行人族修行者,水獭的眼中露出十分人性化的怨毒来。它张开大口,咆哮了一声,露出满嘴锋利的牙,仿佛一把把尖锐的小匕首,闪动着诡谲的光芒。 是谁伤了它? 燕风见想起他们在岸上时看见的那两道夺目的剑光,以及飞溅起的一泼鲜血,苦笑一声:“看来我们来得不巧,成了它们出气的对象了。” 他看了一眼绛山那名修行者,道:“姚道友,你我修为最高,在前开路可好?” 姚时侧过脸来,看了燕风见一眼。 她的眼神很冷,始终透着点不耐烦的意味:“不好。” 姚时头也不回,反手一剑,将不远处意图偷袭她的一只老龟打落水中,寒声道:“燕道友,有的人修为太差,只会拖后腿,将这样的人强行带往灵泉,说不定反而是害了他们。” 她身形一动,转瞬间掠至另一片荷叶上,头也没回,然而身后一众人等都知道她说的是谁。 归根结底,姚时口中‘拖后腿的’只有两个,一个是玉清宫那名弟子,一个是齐欢的剑童,那名大家都没记住名字的齐姓弟子。 玉清宫那名弟子脸色一变,想要发怒,看见姚时头也不回,招招狠辣,到了嘴边的话又收了回去,敢怒不敢言。 他修为其实不算低,已有元婴初境的境界。但当真动起手来,并不是境界决定一切。姚时虽为元婴中境,不及燕风见化神修为,但绛山弟子一向最为善战,姚时又是年轻一代中出类拔萃的那个,在湖面上同样受到限制的情况下,她的战斗力不见得比燕风见弱出多少。 齐欢却很赞同姚时的话,他修为不算差,方才受的伤又不重,不至于影响战斗,自然不会傻乎乎对号入座。他嫌恶地瞥了齐姓弟子一眼:“齐菱,滚回去,少在这里添乱!” 其实齐欢心底厌恶这个同父弟弟,不愿管他死活。但齐菱若是死在这里,保不齐他父亲就要借机训斥他。因此姚时一开口,齐欢立刻附和。 燕风见头大如斗,一边挡开攻击,一边道:“如今让他们二人折返回去,遇上危险难以应付。” -- 第64页 “那就要留两个不中用的下来,拖累五个人?”姚时的语气很冷,剑意却暴烈至极。 她一剑斩下去,溅了自己半身血花,却全然不理,只冷冷道:“现在离岸边不远,原路折回去还算安全,若是走远了再回去,那就只能生死由天命。” 姚时性格冷淡,极其容易不耐烦。说了这么多,已经算是难得。她不再理会燕风见,一人当先,往前杀去。 燕风见无法,手心一翻,法诀落下,镇杀了一条身形巨大的怪鱼,抽空看了一眼身后同门师弟,见师弟虽然不言不语,却朝他隐隐点头,就知道师弟也被姚时几句话说动了。 说到底,这一行人只是临时遇见组队,又非同出一门,本就不可能当真满心奉献精神,舍了自己的前途去帮助其他人。燕风见也有些心动,稍一犹豫,只听天华阁那名医修也道:“姚道友此言有理,若强行带着这两位道友,我们回护不及,反而可能让他们陷入危难,倒不如及时折返,可保平安。” 一行七人,除去姚时口中“拖后腿的”那两人,剩下的五人都或含蓄或直白的表示了自己的意愿。 这样一来,这两人其实只剩下两条路可走:一是乖乖折返,这条路较为安全,但也意味着和灵泉秘宝无缘了;二是偏不回去,硬要跟着,但剩下五人也不会保护他们,按照湖中动物的攻击方式,他们很难四肢俱全地熬到湖中琼楼上,更别提竞争宝物了。 玉清宫弟子脸色忽青忽白,变幻片刻,心觉受辱。然而他倒也是个极有决断之人,顷刻间转身就走,向岸边折返过去。 “还不滚?”齐欢百忙之中,还抽空骂了齐菱一句。 齐菱露出一个瑟缩的笑:“那我先回去了,兄长一切小心。” 齐欢压根不愿意应他这句兄长,理也不理,反而和那名天华阁医修靠近了些,两人互为膀臂,一同往前冲了出去。 那只如山般的水獭从水面上站立起来,长啸一声,顿时很多较小的水獭纷纷现身,从水中、荷叶上跳跃攀爬,朝一行五人席卷而去。而最大的那只水獭则在呼啸一声之后,又缩回了水面下。 正当燕风见他们各自应付时,突然背后方向远远传来一声极其尖利悠长的惨叫。 那惨呼异常可怖,就像一个活人被硬生生按进了沸腾油锅之中,全身皮肉寸寸烫掉,临死前才能发出这样骇人的哀嚎。 就连最为冷淡的姚时,突然听到这声惨叫,出剑的动作都迟缓下来,肩上当即挨了一下。 她连出三剑,将身周水獭鱼虾全部荡开,才敢回望一眼。 背后奔回来一个人,正是方才离开的齐菱。 他双眼圆睁,踏在荷叶上急速奔跑过来,好几次险些落水。也幸好姚时燕风见等人刚从这里杀过去,水下暂时没有什么埋伏袭击的鱼虾,才让他一路跑了过来。 跑到近处,众人才看清楚,齐菱面色白的像是雪,毫无血色,牙齿打颤。忽然痛呼一声,原来一只水獭朝他当面扑去,齐菱惊慌之下,居然用手去挡,若非天华阁那名医修及时拖了他一把,只怕半个手掌都要给咬下来。 “萧道友死了……”齐菱仿佛察觉不到手的疼痛,声音颤抖,“他死了!” 离开的那名玉清宫弟子就姓萧。 “怎么回事!”在众人惊愕的目光里,燕风见急声问。 “一条鱼把他拖进水里去了……”齐菱颤抖道,“好多鱼,有好多鱼,它们把回去的路封死了,它们要活生生把我们困死在这里……” 他抬起头,一张只剩青白二色的脸在极度恐惧下扭曲出近乎狰狞的表情。 --- 琼楼里,云岚倒飞出去,衣袂狂飘,勉强站定,正好和明霜相背而立,衣襟上沾满了血。 云岚下意识地想笑一笑,却已经笑不出来了。 他感受着体内汹涌的剧痛,那是灵力多次过度耗损又强行继续透支的后果。 明霜很少做表情,所以如果忽视她面颊上沾到的血,她的神情还是一如往常。 他们相背而立,彼此互相替对方提防着背后可能出现的袭击,像是两只落入猛兽群中的幼崽,目光警觉,神经绷紧到了极致。 漫长的战斗并非全无用处,至少二人摸清了对付这些盔甲人影的方法:一剑断头,不留余地。至于攻击其他部位,除非力量过分强悍,否则对对方的伤害约等于无。 这些盔甲人影,应该是正阳真人在楼中用了手段,只要察觉到有人靠近灵泉,它们就会源源不断出现,直到将楼中的生人斩杀干净。 即使这里灵气充裕,但再充裕,吸纳灵气恢复疗伤也需要时间。这些人影源源不断,也就意味着明霜与云岚没有时间吸纳恢复,只能勉力战斗,直到灵脉中最后一滴灵力被榨干。 灵泉前的最后一关,果然朴实无华但有用,考验修行者最纯粹本真的战斗能力。以楼外的白雾逼迫修行者进入琼楼,不敢离去,又以楼中的盔甲人影困住他们,让他们陷入搏杀之中无法脱身。 “我没有得到相关的信息。”仔细听去,云岚的尾音有微不可见的颤抖,那不是害怕,而是灵脉内刀锋摩擦般的剧痛让他很难压抑住声音的异样,“我只知道灵泉有结界笼罩。” 明霜抹了把面颊上的血,手臂上的伤只差一点就伤及骨骼,本来应该是撕心的痛,但她此刻完全感受不到。 -- 第65页 “我也是。”她平静道。 绛山和上阳宗不可能刻意对他们隐瞒信息。 明霜平静道:“聆泉秘境久不现世,可能是一些信息散失了,也或许是我们和到达这里的前辈们做了不同的事,所以引出了它们。” “我们做了什么?”云岚下意识问。 不等明霜回答,他突然怔了一下:“我拿剑试着凿了一下地面,不会吧,前辈们没凿过地面吗?” 明霜想说不可能是因为这个,话到嘴边突然一愣:“你凿的是哪里?” 云岚一指:“那里。” “你为什么凿那里?”明霜问。 云岚想也不想:“当然是因为它就在结界旁边,挖那里距离短而且快。” 明霜低头,示意云岚看地面。 白玉地面上,一道清晰的刻痕赫然入目。那是方才明霜剑气外放时,在地面上留下的痕迹。 无心的剑气外放,能在地面上留下一道浅淡但清晰的印记,没道理云岚全力一击,才在地面上留下一点几乎看不见的白痕。 “抱歉。”云岚轻声道。 他看到那道刻痕,几乎立刻就明白地面有问题。 云岚不认为自己的尝试有错,但他很抱歉连累了明霜。 明霜摇了摇头。 她暂时感受不到伤处的疼痛,却能感受到疲惫。无尽的倦意从身体深处翻涌上来,又被她强压下去。 她握剑的手紧了紧,闪身避开一击,声音已经有些嘶哑:“这是为什么?” 云岚清楚明霜的意思,她不是询问云岚为什么道歉,而是问为什么会在地面上动手脚。 “我想,那是因为真人为我们准备的是另外一条路。”云岚平静道。 他不确定自己的猜测对不对,但他很清楚自己不能无休止的战斗下去,更不能连累明霜。 不远处,几个盔甲人影提着手中刀枪剑戟,一步步围了过来。 明霜和云岚的目光同时越过盔甲人影,投向了灵泉的方向。 五色玉石铺设的泉眼处,泉水正轻轻摇曳出动人的波纹,无形的结界笼罩在泉眼上方。 那里是整座小楼内唯一一处盔甲人影不会靠近的地方。 锵啷一声,盔甲手中的方天画戟打着旋飞了出去,重重砸在地面上。 云岚苦中作乐道:“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都来了一遍,再多几个,怕是能凑够十八般武器。” 这些盔甲人影没有神智,等级并不高,最多也就勉强算是个金丹上境。 然而境界不高不代表攻击力不强。 修行者为什么会比寻常人能打?最明显的就是胜在力量与速度。当双方力量与速度拉开足够大的距离之后,轻易压制并且杀死弱小的那一方轻而易举。 而他们面前的这些盔甲人影,速度平常,力量却极其强大。这是它们与生俱来的天赋,哪怕明霜与云岚修为境界远胜它们,也会被它们的力量压制。 两道人影同时高高举起手中兵器,朝云岚当头落下。 一声巨响,云岚的身影已经出现在了另一个地方,他不知怎么一拨一带,自己脱身出来,反而让那两道人影手中刀剑撞在了一起。 霜华剑芒大涨,硬生生逼退了明霜周身盔甲,她足尖轻点,跃出重围,问云岚:“试试?” 云岚的目光落在了泉眼上。 如果说这些盔甲人影真的是因为云岚试图挖掘泉眼旁的地面,从而将它们惊了出来,那正阳真人为何会如此设计? 泉眼上有结界笼罩,烧灼腐蚀护身灵力。要想下到灵泉下面,要么拼着一死跳进结界;要么只能试着挖掘地面。 盔甲人影的出现,无疑阻断了他们第二条路。 所以他们其实只剩下一条路可以走:越过结界跳进灵泉,如果运气好的话,能在被腐蚀成一具白骨之前越过结界落进水中,运气不好,就只能祈祷来世投个好胎了。 短短一刹那之间,云岚心思飞转。 他极快地看了一眼怀中的表,确认还剩八个时辰,才能离开秘境。 八个时辰,他和明霜尸体都该凉了。 云岚不再犹豫,语速极快:“试试。” 要想干掉这些盔甲人影不容易,但若只是想穿过它们,到达灵泉边上并不困难。二人急掠而去的瞬间,明霜耳畔传来云岚的声音。 他的声音很低、很平静。 “明仙子,祸事是我引来的,自然该我一力承担,我会不惜一切代价保护你。” 话音刚落,二人已经飘至泉眼结界外。 明霜探手一触,空气中无形的结界顿时沿着她指尖灵力腐蚀而上,明霜只觉指尖一阵剧痛,变得焦黑。若非她收手迅速,只怕整只手都要一同遭殃。 明霜若无其事收手。 她不怕痛,更不怕伤。横竖只要保住一条命,以绛山的能力,没有什么伤是治不好的。 云岚一把抓住明霜想要接着试探的手,语气很急:“我的储物袋能容纳一个活人,你进来。” 明霜:??? 寻常储物袋不能装人,能容纳活物、甚至修行者的储物袋,必然极其稀少昂贵。明霜不意外云岚能弄到这种储物袋,她的重点在另一方面。 “你呢?” 她进了储物袋,云岚怎么办? 云岚笑了笑。 他说话急促,笑的也很急促:“我带着储物袋,跳下去。” -- 第66页 “你会死。”明霜肃然道。 她举起指尖,让云岚看指尖的灼伤。 轻轻一碰尚且如此,整个人跳下去,连骨头都未必能剩下。 一名盔甲人影追到了跟前,云岚拂袖甩出一道剑光,阻住了对方上前。 “它腐蚀护身灵力,那我就把护身灵力卸下来。” 修行者卸下护身灵力,与凡人无异。虽然这个道理听上去好像没问题,但面对这样一个可怕的结界,恐怕没几个人能真的有勇气将灵力完全卸下收敛。 “我运气很好。”云岚道,“真的,不骗你。” 明霜血色淡薄的唇轻轻动了一下,她定定看了云岚一眼,没有浪费时间多说半个字,径直跳入了云岚的储物袋中。 她站在原地,打量四周,发现自己站在一间不大的房间里。房间四处摆满了东西,有各种灵草、法器等散碎物品,十分逼仄,明霜站进来已经是极限,再塞不进其他东西。然而却很整洁,各色物品摆放的整整齐齐。 耳边一片死寂。 身在储物袋里,等同完全与外界隔绝。明霜听不到任何声音,于是对她来说时间就变得极其漫长。 她进入云岚的储物袋,是因为没有更好的办法了。与其两人一起面临危险,不如进储物袋。但这不意味着她不担心云岚。 云岚的运气确实很好,至少在梦境中是这样。 梦境里,他仿佛是这个世界的气运之子。在他面前,任何凶险都能化险为夷,再可怕的毒蛇凶兽也会对他露出乖顺的一面。偶尔陷入难以脱险的境地,最后也会扭转乾坤,顺便收获神奇的功法、仙器、灵宠等等,不一而足。 但是现在,梦境的走向已经偏离了! 明霜几乎有些绝望地想,云岚真的能活下来吗? 在担忧和未知的境地里,时间变得异常漫长。 明霜不知自己在储物袋里待了多久,只好用指尖轻叩剑鞘,借以计时。终于,在她第九十九次敲击剑鞘时,眼前忽然一亮,出现了刺目的光,紧接着她身体一轻,身不由己地向那团光芒所在的方向落去。 明霜有些狼狈地从储物袋中落了出来,她应变极快,落地时半跪于地,并未失态。一抬眼,正看见云岚坐在她面前不远处的地上,用一块素帕掩住口,正剧烈地咳嗽。 “你没事吧!”明霜立刻问。 不待云岚回答,她已经上上下下打量了云岚一番,见他发梢袖口都滴着水,全身却大体上是干的,面色苍白,却不至于过分吓人,心中先松了一口气,立刻抬首打量四周。 抬头望去,明霜禁不住惊讶地睁大了眼。 头顶是一汪碧色清透的水。那水浮在空中,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托举起来,与下方隔开。明霜可以看见水波摇曳,潋滟荡漾,却没有一滴水滴落下来。 那就是灵泉。 它像一方巨大清透的琉璃,将两个世界完全隔绝开来。 “我没事。”云岚咳了一声,收回帕子,“这里就是灵泉之下。” “你伤到了吗?”明霜收回目光,关怀道。 云岚笑了起来。 他笑得很轻松,带着少年特有的活泼与一点竭力隐藏的狡黠:“一点都没有,我就说过我运气一直很好!” 明霜看着他,像是看到了一团行走的气运。直到将云岚看得有点不好意思,长睫扑闪两下,躲开明霜的目光,她才道:“这里……只有这些吗?” 这片空间非常空荡,同样是雪白玉石铺地,却比上方小楼中的空间狭小很多。唯有正中央设了一张小小的白玉台,台上摆放着两件东西,似乎是两枚漆黑的石子。 云岚点头。 他摸出个玉瓶来,拿了一颗药来吞掉,又将玉瓶递给明霜:“疗伤的三春丹。” 明霜也倒了一颗吞下去,丹药入口的瞬间,一阵暖流流入灵脉之中,大大缓解了周身的疼痛。她问云岚:“过去看看?” “走!”云岚原地站起身来。 他愉快道:“我还没看呢,就等着你呢!” 以他的好奇心,落地的那一瞬间就看到了那张台子。只是由于想和明霜一起过去看,才按捺住好奇心。 “你可以先看。”明霜道,“我又不知道。” 她语气很平常,并没有刻意暗示什么,于是云岚也不瞎琢磨,很自然地道:“可是那样对你不公平,我们是一起到这里来的,总要一起瓜分最后的成果。” 二人其实都很狼狈。云岚从灵泉里摔落下来,只来得及用仅剩的灵力烤干了衣裳,袖口发梢还在不断滴水;明霜衣裙上还沾着血,发丝已经完全散乱,宛如两个刚刚逃难回来的难民。 但他们根本来不及注意这些细枝末节。 走向那张台子的那一刻,即使冷淡如明霜、聪慧如云岚都不禁屏住气息,暗自紧张起来。 无他,那是飞升仙人留下的。 仅仅是仙人秘宝这个名号,就足以引动无数修行者为之疯狂。明霜他们还能正常走路,而非同手同脚,就已经算是难得的沉稳了。 雪白的台面上,放着两颗乌黑的石子。 这两颗石子太普通,太平常,和乡间溪畔任何一颗小石头都没有区别。它们没有丝毫气息,就像是两颗普通的石头。 明霜看到它们,也怔了一下。 但旋即她的目光越过石子,落在了台面上:“这是……金乌破晓剑?!” -- 第67页 她的声音再也无法保持冷静,微微扬高,露出了难以置信的激动神色。 ——金乌破晓剑,是瀛洲道观最知名的一记剑法,由正阳真人所创,一共只有三记剑招。相传威力无穷,使出金乌破晓剑时,剑光犹如金乌破晓、烈日当空般夺目,若是能修到巅峰,甚至能引燃剑火,涤荡一切污秽邪恶! 但金乌破晓剑由于威力非凡,就算是瀛洲弟子也只有极少数能获得修习的资格。待瀛洲道观败落后,它也随之失传,化为修行界的一个传说。 他们二人一路杀过来,受伤无数,灵力耗竭,险死还生。但得到了金乌破晓剑,实在可以说是不虚此行了。 云岚正在拿起一枚小石子认真观察,闻言伸头过来:“让我看看!” 第30章 ??到手 清风吹拂, 菡萏轻摇,随风送来阵阵淡香。 在数个时辰之前, 这片湖上本应是这副安静祥和的景象。此刻,湖水却被血色尽数染红,风里裹挟着令人烦恶欲呕的浓重血腥气。 湖上六人的脸色都很难看,燕风见眉头紧锁,齐欢则是变了脸色,每个人都心思飞转, 一时间陷入了寂静之中。 不过很显然,湖中跃跃欲试想要抓几个人吃了泄愤的水獭鱼虾不是这样想的。 众人不得不继续迎敌。 齐菱失魂落魄地站在一片荷叶上,仿佛在极度的惊吓之下丢了魂魄。突然一条大鱼窜出水面, 一口咬住齐菱的小腿, 顿时鲜血横流,竟然将他硬生生拖进了水里! 饶是齐欢厌恶这个弟弟,瞥见这一幕也大惊失色。然而他距离太远,身陷苦战,心有余而力不足。 千钧一发之际, 燕风见挣脱重围,飞身而至, 一把揪住齐菱领口, 硬生生将齐菱从水中拖了出来。 但他这一出手,另一侧顿时露出空隙来,水中鱼类又被齐菱腿伤处不断滴落的血吸引过来, 不断朝此处围拢。 姚时回首, 秀眉一蹙。 如今按齐菱的说法, 玉清宫那弟子不明不白惨死鱼腹, 他本人又受了伤, 众人根本不可能再让他折返岸上,否则与让他蹈死无异。 但带上他吗?至少姚时不愿,齐菱的话未经证实,谁知道玉清宫那弟子到底是怎么死的。 带也不是,不带却更不是。这一行弟子都出身名门正宗,如果做出将齐菱丢下的举动,导致齐菱出了事,不但有损本门名声,他们这几个人的品行也会遭到质疑。 其实如今之计,还有一个办法,就是先将齐菱送到安全的地方,再折回湖中,重新前往湖心琼楼。 姚时不相信其他人会想不到这个办法,但谁都没有开口,包括姚时。 一众人等都有私心,秘境有时间限制,没有几个人真的能高风亮节至此,先冒着被人抢先的风险耗费一番功夫将齐菱送到安全的地方,再折回来。 上阳宗另一名弟子也连忙一路朝燕风见靠拢过去,帮师兄扫除些许障碍。 无论齐欢怎么厌恶齐菱,齐菱都是他的剑童,是摘星楼弟子。齐欢本人可以不理会齐菱,却不能把齐菱这个烫手山芋抛给上阳宗道友。 他拧着眉头,也朝燕风见与齐菱身边靠过去:“燕道友,多谢了。” 燕风见松手,让齐欢扶住齐菱,自己却很快闪身离开几步。 显然,他对齐菱也并非全无疑虑。 说来有趣,这一行人里,唯独一个不怀疑齐菱的居然是齐欢。在他看来,这个相处多年的弟弟胆小瑟缩,是个窝囊废,一吓就成了这副神不守舍的模样。 他毫不客气,抬手就是一个耳光,差点将齐菱又打落湖中。 “蠢东西!”齐欢骂道,“自己跟紧点,你死不死我可懒得管!” 这一巴掌极狠极重,却似乎将齐菱打得清醒了些。只是他腿伤太重,皮肉外翻,鲜血哗啦啦往外流,腿一软就要跪下去。 齐欢:“……” 他不能将齐菱这个累赘丢给其他人,又不能真把齐菱松手扔下,只能开口向在场修为最高的燕风见求助:“燕道友可否助我,出了秘境之后必然重重答谢!” 齐欢这话其实说的并不合适,但他自幼被摘星楼上下宠纵,鲜少开口求人,因此居然也没感觉到自己话里有不妥之处。 燕风见无奈地按了按眉心。 --- “让我看看!”云岚伸头过来。 明霜偏了偏身体,给云岚让出位置。 白玉台并非平整的一整块玉石,相反,上面用米粒大的字体密密麻麻刻着一整篇剑诀心法。 最上方赫然四字:金乌破晓! “金乌破晓!”云岚惊喜道。 他伏在台上,一字一字认真看完了这篇剑诀,抬起眼来和明霜对视一眼,二人目光中的欣喜如此相似。 剑诀晦涩难懂,与寻常文字不同,并不好记。云岚欣喜过后,立刻盯上了面前的这座玉台。 “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云岚道。 明霜几乎立刻就懂了他的意思:“你想把整座玉台带走?” 云岚:“嘻嘻嘻。” 朝光剑在手,云岚本想一剑将玉台平平削落,手举到一半,又沮丧地放了下来。 “我有点不敢。”云岚迟疑道。 毕竟上方小楼中那一场血战,就是他一剑下去惹来的祸事。 明霜:“……” -- 第68页 被云岚这么一说,她也心有余悸起来。 虽然已经到了灵泉之下,按理说秘宝就在他们面前,应该没有什么机关陷阱,但盔甲人影给他们留下的印象太过深刻。明霜与云岚面面相觑,犹豫半晌,谁都没敢动手。 “背下来吧!”明霜提议。 金乌破晓一共只有三记剑。晦涩难懂是真的,篇幅不长也是真的。明霜和云岚商量了一下,决定各自背一遍,等出了秘境各自默写下来,两相印证,避免有所疏漏。 按理说,那两枚放在台上的小黑石子似乎更为醒目,或许暗藏着什么玄机。但明霜和云岚修的都是剑。 面对传说中的金乌破晓剑,明霜没办法移开她的眼睛。 云岚也不行。 纤白的指尖从台上一字字抚过,明霜低声念诵着剑诀。 “是故心剑相通,参悟天地之道……金乌者,禀日也……” 念着念着,她突然像是琢磨到了什么,神色渐渐变得凝重,还带了点困惑不解。 她嘴唇还在微微开合,然而眼神已经恍惚起来。 抢先一步背完的云岚抬首,一愣,生怕她走火入魔,连忙伸手在明霜面前晃晃:“明仙子,明仙子?” 被云岚一唤,明霜眼中的恍惚之色渐渐散去。她回过神来,面前云岚还在追问:“你怎么了,没事吧?” 明霜沉默片刻,缓缓笑了起来。 她那一笑有如冰消雪霁、春花绽放,美的惊人。 她感受着慢慢松动的那一道关隘,心情很好地站起身来。 “没事。”明霜微笑道,“我很好。” 云岚若有所思。 片刻之后,他想明白了明霜话中之意,睁大了秀美的明眸,同样笑了起来:“恭喜恭喜,看来明仙子于剑道上有所领悟,或许不久就要破境化神了!” “我比你快!”明霜眨眨眼。 她鲜少有这样促狭的时候,顿时面容生动鲜活起来,从原来的一座冰雪雕塑变成了活生生的美人。 “是我输了一手。”云岚笑道。 他的语气非常自然,并无嫉妒不甘之意,反而非常从容,发自内心地替明霜高兴。 “这两枚石子有什么玄机?”明霜转头,从台上捡起一枚石子,仔细打量着。 她再怎么仔细打量,这也只是一枚平平无奇的黑色石子,看不出丝毫破绽。 明霜试着输了一点灵力进去。 石子依旧平静无波。 她有些失望,却不表露出来,正想开口,突然心头一动,分出一点剑气,往石子里输了进去。 刹那间明霜眼前一白,双眼刺痛。 一种居高临下、威严至极的凛冽剑气当头笼罩而下,沿着她的指尖反震入识海之中,在识海里掀起了滔天巨浪。哪怕这剑气什么都没有做,就足够让她神魂震荡,冷汗涔涔了。 明霜识海里隐隐浮现出了一把剑。 那把剑造型古朴,并不华丽。然而仅仅是隐隐看着它,明霜就生出一种预感来。 ——倘若这把剑当真落下,她决计只有灰飞烟灭、魂散当场一条路可走! 她手一松,石子从掌心中落下去,滚落在台面上。 长久的恍惚过后,明霜意识渐渐恢复,发现自己正躺在地上,云岚坐在一旁,她头枕在云岚膝上。云岚则眉头紧锁,盯着台上那两枚石子,像是看着大敌一般。 “你醒了!”云岚大喜道。 他长长松了一口气:“你方才拿着那枚石子,怎么突然就昏过去了,我也不敢胡乱给你输灵力,正在发愁呢!” 明霜揉了揉眼睛。 刺痛的感觉仿佛还残留在眼底。她苦笑一声:“是我托大了。” “你有没有看见一把剑?”她问云岚。 云岚:“啊?” 他迟疑道:“没有。” 明霜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她起身,走过去拈起一枚石子,道:“这里面应该封存了正阳真人的一道剑意。” 云岚有些惊讶,想了想,却又发现这个答案很合乎情理。他拈起另一枚石子,道:“这样说的话,拿到这枚石子,岂不是就相当于掌握了仙人的一道剑意,可以随时揣摩学习?” “我想是的。”明霜提醒云岚,“千万不要把剑气输进去,它似乎以为我在挑衅,其中剑意差点伤及我的神识。” 她对云岚道:“平分。” “好!”云岚爽快地点头,将自己手中那一枚石子收了起来,“等回去之后我们琢磨一下怎么用才好,交流一下经验——” 那个‘验’字突然卡在他的嘴里,二人面面相觑。 一阵剧烈的震动从玉台而起,渐渐扩散到了整片地面。云岚仰头看去,只见头顶的泉水也在剧烈震动,仿佛随时有可能当头落下。 他踉跄一步,勉力站稳,惊愕道:“这是怎么了?” “秘境要关闭了?”明霜更快地意识到了这一点,“这里是秘境中心,根源所系,这是要关闭了!” “不可能!”云岚一手摸出钟表,差点摔倒,“还有四个时辰!” 他的话音突然顿住,只见随着他们收起那两枚石子,玉台上的刻痕也变得渐渐淡薄下去。 云岚张了张嘴:“不会是因为我们吧。” --- 楼内明霜与云岚面面相觑,楼外雾气里,一行人同样不平静。 -- 第69页 片刻之前 燕风见衣袂飘舞,在空中划出迅疾的弧线,急退入雾气中。并非他想放弃近在眼前的灵泉,而是因为唯一雾气淡薄些的楼门前站着个人,逼得他不得不退下去。 齐菱站在那里。 他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把银针,衣袖一拂,就有无数细如牛毛的针飞出去,源源不断打入雾气之中,将一行人全部逼退。 他脚下不远处,齐欢和上阳宗另一位弟子一左一右躺在那里,面色青黑,显然是中了毒。 燕风见眼看着师弟倒在地上,简直心如刀绞。 纵然众人有心防范,但一路上又是水中动物攻击,又是大雾连绵阻碍视线。刚到了琼楼之前,齐菱突然暴起,背倚着大门,一把银针洒了出去。 燕风见、姚时、天华阁弟子三人离他较远,修为又高,仓促之下退入雾中。而齐欢与上阳宗那位弟子正扶着他,齐菱突施暗算,根本退无可退。 一道剑光劈开雾气,向齐菱斩去。 齐菱背倚大门,无可退避,如果闪身逃开,以他那点微末修为,根本抵挡不住接下来的攻击。 那一剑当然出自姚时,极快极狠,不留余地,哪怕燕风见看着,都暗自赞叹这一剑精妙。 然而齐菱笑了笑。 那是个极其恶毒的笑。 他一挥袖,一把银针暴雨般倾泻向剑光来路,旋即动也不动,大袖轻飘,稳稳接住了那一剑。 银针洒入雾中,毫无回应。 姚时不是傻子,出剑之后就闪身换了位置。但她眉头蹙的死紧,紧攥剑柄,神色凝重。 ——齐菱举重若轻地接下了她这一剑! 即使是燕风见都做不到。 这说明,齐菱隐藏了自己真正的修为,他很有可能已经到了化神中境,甚至上境! 然而齐菱今年只有二十出头,如果他修为如此之高,说明他天分超卓胜过绛山明霜、上阳云岚。这样的天分,天下三宗都要争抢,齐菱怎么可能只是齐家一个默默无闻的外室之子?! 答案只有一个。 姚时指骨因过分用力而发白。 ——面前这个,不是齐菱! 第31章 ??离开 不是齐菱, 那会是谁? 姚时心思飞转,暗自思索。 她和齐欢等人结伴两日, 尽管没有刻意打听,也了解到了不少情况。 摘星楼此次有三个名额,按理说齐菱这等微末修为拿不到。但他仍然占据了一个名额,那是因为此次秘境开启,摘星楼年轻一代没有几个人来。 秘境开启前不久,摘星楼少楼主及年轻一代的几个优秀弟子入摘星楼禁地参悟天道, 至今未出。是以听说新帝登基,才派了齐欢这个不大聪明的年轻人前来,结果正好赶上聆泉秘境, 只好有一个算一个, 连齐菱这个刚刚金丹境的都有资格跟着进来。 对方替换了‘齐菱’,一路跟随他们至此,突然发难,想必是冲着灵泉来的。见灵泉就在眼前,有恃无恐, 才变了脸色,动手杀人。 姚时暗自盘算:对方的目标既然是灵泉, 想必不会和他们纠缠太长时间。只要她借大雾掩藏身形, 耐心等着,待对方进入楼门的那一刻突施一击,未必没有将对方斩于剑下的机会。 从始至终, 姚时都没有想过弃战而逃。但她并不是一味莽干, ‘齐菱’能举重若轻地接下她那一剑, 说明修为远胜于她。这样看来, 还需与燕风见联手。 她下意识环视四周, 然而雾气浓郁,燕风见不知藏身在何处。姚时唯一能看清的,就是楼门前台阶上齐菱的褐色衣裳。 气氛有片刻沉默,在这沉默的气氛里,姚时突然察觉到一些异样。 不知是不是雾气太过浓郁,她居然觉得眼前有些发花,仿佛连台阶上齐菱的身形都变得模糊起来。 不对! 姚时猛地惊觉。 不是雾气浓郁遮蔽视线,而是她开始晕眩了! 姚时掌心发冷,她想割破手,用疼痛和鲜血来让自己清醒,却又怕血腥气散开,‘齐菱’锁定自己方位。 她不得不狠狠咬住舌尖,直到疼痛和血腥气同时升起,她的视线才勉强恢复了一点。 这是什么? 姚时抬眼,却发现台阶上的‘齐菱’也有些不自在。他伸手一拂,似乎是在身前划下一道无形的结界,试图阻隔雾气。 然而结界好像不太管用。因为‘齐菱’开口了,语气带了些不易察觉的急迫:“绛山姚道友,将你那只狐狸交出来。” 姚时:??? 姚时:!!! “你是妖族?”她失声问道。 那只假冒白仙仙的狐妖一直被她拎在手里,直到遇见上阳宗燕风见二人,姚时确定了燕风见身份,问他借了个空闲的灵宠袋,将狐妖装了起来。后来又陆续碰上了天华阁弟子、摘星楼齐欢二人,确定齐欢与天华阁那名弟子的身份之后,姚时又将妖族潜入秘境一事告诉他们,要他们传信给本门弟子,免得遭遇暗算。 修行者对此事自然是义愤填膺,但对于妖族九公主那一派来说,一旦离开秘境,将此事禀报师长,九公主顿时会陷入非常被动的处境之中。 为今之计,既然不能堵住所有知情者的嘴,那就只能将被抓的狐妖流光带走。失去了最直接的证人…证妖,正道宗门就失去了指证九公主的最大把柄。 -- 第70页 “交出狐妖流光。”‘齐菱’又重复了一遍,“否则你们都要死在这里。” 这句话姚时倒是相信。以‘齐菱’的修为,就算雾气当真有什么问题,他也会是最后昏过去的那个。姚时、燕风见,以及那名天华阁弟子修为皆不如他,又站在雾气之中,随时可能失去意识,其实十分危险。 但姚时压根没有考虑过将狐妖交出来。 她按了按系在腰间的储物袋,用一道剑光对‘齐菱’做出了回应。 “竖子大胆。”‘齐菱’冷笑了一声。 姚时的剑光在齐菱面前数步处被无形的屏障挡住,一声极其轻微的鸣声之后,消散在雾气之中。 就在这一刻,另一道乳白色的法诀掩藏在雾气里,悄无声息地接近了‘齐菱’。 “轰隆——” 伴随着这声巨响,结界外爆开明亮的火光。火焰自结界上燃烧而起,一路攀援,顷刻间将‘齐菱’身前的结界烧毁大半。 原本举重若轻,仿佛猫戏老鼠般的‘齐菱’终于变了脸色,神情狰狞起来。 结界被毁仿佛伤及了他本身,只见‘齐菱’唇边流下一缕殷红。他猛地抬手,双袖一振,又是无数牛毛般的细针飞入雾中。 姚时又咬住了舌尖,短暂驱散了眩晕。她无声往后退出半步,避开飞来的细针。 燕风见作为上阳宗掌门弟子,果然有隐藏的手段! 姚时立刻就要出手,趁着‘齐菱’结界被毁这短暂的片刻时机,对他进行狂风骤雨般的攻击。 不管能不能伤到他,总要试一试。 她心意一动,正要出剑,忽然听到右侧雾中传来一声闷响,仿佛一个人倒了下去。 姚时顿时色变。 ‘齐菱’好端端站在那里,倒下的不是燕风见就是天华阁那名医修。前者修为最高,是对付‘齐菱’的主力军;后者修为虽浅,但性情十分淳厚,一路上凡是有人受伤,都及时出手帮助。 不管是谁倒下,姚时都不能置之不理。 正当她蹙眉之际,台阶上的‘齐菱’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个动静,唇边浮现出一丝扭曲的笑意,紧接着大袖一摆,又是一把银针如雨般倾泻而出,朝着传出动静的方向急射而去。 完了。姚时无声叹气。 完了!燕风见闭了闭眼。 就在他们各自叹息时,脚下的地面突然剧烈震动起来。 姚时以剑撑地勉强稳住身形,燕风见一个踉跄险些跌倒。 就连‘齐菱’面色也变了,一双眼犹疑地环视四周。 震动非但没有停止,反而越来越剧烈。 姚时脑中眩晕,已经站不住身体。她往后踉跄,重重坐倒,突然右手边多了个温热的东西。 姚时汗毛倒竖,险些一剑劈下去。指尖一触,发现不对,身边这是个人! 下一刻,狂风平地而起。 随着狂风席卷而过,浓郁的白雾像是被卷入了一个漏斗之中,旋转着、挣扎着,却无济于事,仍然被狂风裹挟着吹散。 眼前的景物骤然变得清晰。姚时勉力去看,发现手边是那名晕过去的天华阁弟子,想来他晕倒在地,被这阵震动震得滚到这边来了。 狂风和震动还在继续。 姚时身体一轻,已经离开了地面。她惊愕回首,发现不但自己,还有燕风见、天华阁弟子,甚至‘齐菱’也被裹挟而起,随着狂风往外飞去。 风将他们的视线完全阻挡,耳边也只余下呼啸的风声。 这幅景象不止发生在这里。 湖畔、山谷、森林、野原……秘境的每一处,都有狂风平地而起,将满面惊愕的弟子们挟卷吞没。天空中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翻转着,将他们往同一个方向牵引而去。 这场风暴的始作俑者也不例外。 云岚只来得及抓住明霜袖口,下一秒,二人一同被裹入风中。 风声呼啸,明霜身处其中,只觉得吹面如刀。她想看一眼云岚在哪里,却连眼睛都睁不开。 嚓啦一声,明霜袖口被撕开一条缝隙。 云岚感觉有异,不得不松手。他努力睁开眼,在席卷天地的狂风中寻找明霜的踪迹,却只能隐约看见素色的一道身影被狂风淹没。 “明……” 云岚只喊出了一个字,剩下的声音就全部被风堵回了口中。那道素色的身影终于完全消失在他眼前,云岚怎样用力睁大眼,都看不到了。 与此同时,云岚的动作突然僵在风里。 他识海中,有什么看似早已完全消泯的东西再次蠢蠢欲动起来。 第32章 ??夺舍 秘境外, 皇宫 “陛下。”太监总管微弯着腰,神情略有些不安。 皇帝一双眼睛牢牢盯着他:“叶画竹还是不肯来?” 太监总管的腰弯的更低了:“……是, 叶圣女说各宗派修行者都在宫中,为了避嫌,还是不要会面为好。” 皇帝的手颤抖半晌,最终抓起案上一只笔洗,重重砸了下去:“玉清宫,叶画竹, 欺人太甚!” 他的神情极为愤怒,那份愤怒之下掩藏的却是深深的不安。 聆泉秘境临时开启,所以各大宗派暂时顾不得找他算账。但当秘境结束后, 他一定会面对来自正道宗门的针对。 一个得罪了所有正道宗门的皇帝, 怎么可能坐稳皇位! -- 第71页 除非玉清宫能出面为他分担压力,从中斡旋。 ——但是看叶画竹避而不见的态度,显然,玉清宫已经彻彻底底放弃了皇帝。见不能独占聆泉秘境,就要从中抽身, 将烂摊子甩到他一个人的头上。 想起这两日朝中浮动的人心,以及数位宗室私下相互串联的举动。皇帝绝望地坐倒, 眼底隐有恨意。 皇帝颓丧至此, 太监总管立刻积极为君分忧,提出想法:“皇上,墨圣大人坐镇宫中, 若是墨圣愿意开口, 想必哪怕是三宗也要卖墨圣大人一个面子。” “墨圣……”皇帝双眼一亮, “对了, 还有墨圣大人!” 墨圣是世间二圣之一, 大乘境大能,坐镇人族皇宫数百年,论辈分说不定还在绛山怀虚真人与上阳宗云温二位真人之上。他百年来居于皇宫福宁殿,寸步不出,闭门修行。哪怕是文宗暴死、京城动乱这样的大事,都没能惊动这位大能。 皇帝知道自己很难请动墨圣出面,但他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墨圣就是他能抓到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连忙起身道:“快备下厚礼,随朕去福宁殿求见墨圣大人!” 他犹自惶急,却没留意到太监总管眼底一闪而过的失望。 内侍宫人一向不被当人看,但他们确确实实是个人。是人就会有自己的盘算,趋利避害,人之本性。 太监总管原本是皇帝贴身内侍,皇帝登基,他就是最得信重的太监总管,爬上了高位,自然不愿再体会朝人点头哈腰的日子。 他一边出门传令,一边暗自盘算:若是皇帝能熬过这一关,自然最好;若是熬不过……他也该为自己做打算了。 --- 福宁殿宫人不多,这是由于墨圣长期不问世事,不愿人来打扰的缘故。 见圣驾亲至,几个洒扫宫人连忙跪下行礼。 “墨圣大人呢?”皇帝从步辇上下来,急声问。 为首的宫人道:“回皇上,圣人长久不出殿门,应是在殿内清修。” 皇帝挥手,示意所有宫人离去。双腿一弯,在福宁殿正殿前的地面上跪了下去。 “不肖子孙拜见圣人,求圣人救朕!” 殿内毫无声息。 他咬牙跪着,所有宫人被遣出了福宁殿,包括他最信任的太监总管。 因此,藏书阁门前那道秘境光门发生异动时,没有人能及时将这个消息传到皇帝耳中。 皇宫最高处,是宫中的清凉台。这座宫室是用于皇帝登高赏月之处,登上清凉台顶,能将整座皇城纳入眼中。 是以,清凉台在宫中的地位十分特殊。哪怕它一年到头总是空置,皇帝都不会松口让哪位美人搬进去。 清凉台下,皇城禁卫层层驻扎,灯火日夜不息,轮番巡查。 清凉台顶部的亭子里,站着一个老人。 老人个子不高,容貌寻常,神态慈祥和蔼,穿一身朴素至极的麻衣,像是街边晒太阳的普通长者。 他说话慢吞吞的,声调不高。但数百年来,凡是听到他说话的人,从来不敢生出半分轻慢之意。 因为他是墨圣。 ‘两圣四世家’中的墨圣,世间为数不多的大乘境大能。 “让一让。”墨圣的对面,有一只大鸟正在说话。 敢请一位大乘境强者让路的大鸟,普天之下只有一只。 ——同样是大乘境,资历比墨圣更久的上阳宗神兽,雪霄。 墨圣揉了揉鼻子,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您怎么来这里了?” 雪霄老祖道:“我有要紧事要办。” 墨圣微笑道:“那恐怕不行。” 雪霄老祖淡金色的眼睛盯住了他,双翅微张,是个猛禽捕食前的小动作。 它虽然看上去只是一只坏脾气大鸟,甚至单看外形,都很难被称为‘猛禽’,但雪霄老祖确实是一只猛禽,还是一只大乘境的猛禽。当它淡金色的眼睛盯住人时,很少有人可以抵抗住它的威势。 墨圣可以。 他道:“您不要见怪,这里毕竟是陈氏的皇宫,我是陈氏的老祖宗,不管怎么说,该拦的时候还是得拦上一下。” 雪霄老祖冷声道:“他们你怎么不拦?” 清凉台不远处的宫门那里,正有许多修行者急急忙忙进入皇宫。 墨圣微笑道:“他们算什么,又不能把陈氏皇族给灭了。” 雪霄老祖问:“难道只有陈氏灭族之患,你才会出手?” 墨圣道:“当然,我是他们的祖宗,又不是他们的孙子,人没死绝就行,其余干我何事?” 这话不像人们想象中圣人该说的话,但却是一位大乘境强者会说的话。 雪霄老祖道:“那你拦我做什么?” 墨圣笑了起来,白须轻飘,倒真有了两分仙风道骨的仙人姿态:“您是可以灭了陈氏全族的。” 雪霄老祖觉得对方在找事:“我为什么要灭陈氏全族?” 墨圣反问:“那您为什么要进宫?” 雪霄老祖道:“聆泉秘境提前开了。” “所以呢?”墨圣摊开手。 他问的这句话其实很有道理。大乘境大能之间自有默契,除非必要,否则不会轻易进入对方领地。 聆泉秘境确实提前开了,但这不足以惊动一位大乘境大能,更不足以让雪霄老祖冒着惊动墨圣的风险踏入皇宫。 -- 第72页 雪霄老祖沉默了。 它感应到云岚出了问题,但它不愿把这个消息说出来。云岚身为上阳宗少宗主,也是它看着长大的孩子,一旦出了问题,此事可大可小。 它拍拍翅膀,转了转脑袋,开始思考能不能打得过墨圣。 墨圣平静的眼底波澜微起,一只毛笔悄无声息地滑入掌心,做好了出手的准备。 雪霄老祖思考很快。 它迅速判断出,打一架得不偿失。 “上阳宗的少宗主在秘境里。”雪霄老祖开口道,“他出事了,不能耽误。” 说话的同时,雪霄老祖淡金色的眼睛紧紧盯着墨圣。 显然,如果墨圣继续阻拦,它不惮于出手。 墨圣一直认真注视着雪霄老祖,从它周身气息波动和神情变化看不出问题,才道:“既然如此,那就请吧。” 话刚出口,雪霄老祖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原地。 藏书阁前的秘境光门处,各宗派的长老弟子都惊疑不定地守在此处,还有些小宗派得到消息的时间较晚,正在赶来的路上。 “秘境为什么会突然有异动?”梅思长老惊疑不定,“难道是要提前关闭了?” 上阳宗的岳长老摇了摇头:“我也不知。” 不远处,叶画竹站在那里,被玉清宫弟子簇拥在中间,像一株亭亭玉立的菡萏般清美动人。她的伤还没好,面色有些微白,反而更显她的风姿楚楚,惹人怜惜。 正在这时,岳长老动作突然一僵。 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秘境要开了,云岚出事了,等他一出来,我立刻把他带走,你不要多管。” 岳长老:“……” 他大惊,强忍着才没立刻变了脸色。环视一周,站在他身边的人居然没有一个露出异色,就知道只有自己听到了这个声音。 “尊驾是哪位前辈?”岳长老避开众人,低声问道。 “……” 雪霄老祖隐去身形,漠然地看着不远处的岳长老:“本老祖的声音你都听不出来?!” 整个上阳宗,会如此自称的只有一只雪鸮。 “原来是雪霄老祖!”岳长老顿时大喜。心想云岚竟然能让雪霄老祖亲自保护,想来定然可保平安。 雪霄老祖懒得理他,目光落在光门上,毛茸茸的脸上露出了十分沉重的神色。 下一刻,忽明忽暗的光门突然定住,紧接着风声呼啸,狂风从光门内刮了出来。 在这阵狂风里,秘境里的年轻弟子像下饺子一样,哗啦啦地倒了出来。 光门离地一丈有余,这样摔下去,不死也要头破血流。但落出来的年轻弟子竟然像是毫无知觉,十分自由豁达地头朝下往下落。 梅思长老一脸迷惑。 ——这家伙是有几个头啊,敢这么造?看修为也不像是很耐打的。 但旋即她意识到,这些弟子竟然正在昏迷。 梅思立刻出手,广袖一摆,灵力破空而去,将从光门内落出来的年轻弟子接住,让他们平平落在地上,一字排开。其他宗派长老也跟着出手,总算避免了流血事故。 各家弟子纷纷行动,前去躺了一地的修行者中寻找同门。 “啊,王师兄怎么昏过去了!” “快来快来,周师姐在这里,搭把手。” “怎么找不到我们门派的人……奇怪,在哪里?” 墨圣并没有回福宁殿,哪怕皇帝已经在福宁殿前跪求了很久,他也恍若不知,只站在清凉台上,静静望着这边。 以他的修为,只要愿意,不要说区区一座皇宫,就算整座京城,也尽数在他掌控之下,只不过墨圣不愿意这样做而已。 他背起双手,更像一个老农了。直到他看见一道白影从藏书阁前的光门掠过,才放松地长长叹出一口气。 他就这样背着双手,从清凉台顶一步跨了下去,出现在福宁殿里。 墨圣看到的那道白影,自然是带走了云岚的雪霄老祖。以它的修为,整座京城也只有墨圣能看到那道白影,场中诸位长老甚至都没能感觉到它来了又走,还在云岚落出光门的瞬间抓走了一个大活人。 顷刻间,雪霄老祖就带着云岚,出现在丹桂坊上阳宗的府中。 雪霄老祖看着躺在床上的云岚,少年容貌秀美,双眸紧闭,面色泛白,显然正承受着极大的痛苦。 它啪的一声,一翅膀拍在云岚眉心,将神识探入云岚识海,旋即它毛茸茸的脸立刻就皱了起来。 它烦躁地抬了抬翅膀,带起的风击碎了一张无辜的桌子。 “这可难办了。” 识海之内,云岚的神魂和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神魂正打的难分高下。哪怕是雪霄老祖,这时也不可能强行插入这场战斗,否则真有可能毁了云岚的识海。 那个来历不明的神魂气息有些熟悉,雪霄老祖见过它,还和它打了一架,最终把对方抹杀干净,没想到它还有残存的部分,居然还敢卷土重来。 不过之前那个神魂远比如今强大,雪霄老祖和它之前打的那一架不是白费功夫,大大削弱了它。否则的话,云岚身体里现在已经换了个神魂,一旦它完全占据云岚身体,将云岚神魂抹杀,就算是雪霄老祖也感知不出。 这场神魂之间的战斗显然还要持续很久,然而雪霄老祖知道,云岚的神魂隐隐处在劣势。 -- 第73页 虽然他有天分,虽然这是他的识海,但对方比他强。 就算已经被雪霄老祖大大削弱,但对方还是比云岚强。 雪霄老祖原地踱步犹豫片刻,摸了摸自己的脑袋,下定决心。 ——它解决不了问题,那就只能请云温二位真人出手了! 第33章 ??过往 梅思长老面含怒色, 神情肃冷,看着被扔在花厅中央地面上那只狐狸精。 一旁, 上阳宗的岳长老同样神色不豫,甚至比梅思更甚。毕竟上阳宗主要承担着对付妖族的重任,一只狐妖混进了京城,甚至将修行者杀而代之,混入秘境,对于上阳宗来说是极大的羞辱。 厅中左右两列, 列席者全是各宗前来京城的宗门长老,一个个面色都算不上好看。 站在花厅正中的有三位:绛山摇光峰峰主嫡徒姚时、上阳宗掌门亲传弟子燕风见,以及倒霉的、被雾气迷昏后刚刚醒过来的天华阁弟子王铎一。 玉清宫圣女叶画竹最先开口了, 她声音平稳道:“妖族欺人太甚, 残害我玉清宫弟子,此事决不能善了。” 摘星阁的一位长老接口道:“没错,我摘星阁弟子齐欢受妖族暗算,身中剧毒,如今还尚未苏醒, 妖族狂妄,此等大仇, 必然要他们给出交代!” 说完这句话, 他又问:“燕师侄、姚师侄,不知你们是否知道那名毒伤齐欢的妖族下落?” 燕风见摇头道:“那名妖族狡狯,他从秘境出来之后, 我与姚道友神智尚未恢复, 他就已经借机逃遁。” 摘星阁长老有些失望, 但还是温言抚慰了燕风见三人, 朝上首道:“梅道友、岳道友, 咱们需得拿出个章程来。” 因为玉清宫暗中同皇帝交易一事,摘星阁长老心有芥蒂,刻意略过了叶画竹没有称呼。他年长德高,辈分高于叶画竹,叶画竹也无可奈何。 她心知玉清宫犯了众怒,抿住嘴不开口,直到梅思与岳长老说完,才轻声道:“妖族潜入秘境,所图必然很大,此次聆泉秘境提前四个时辰关闭,或许与妖族有关。” 在场众人不知实情,闻言觉得有理,纷纷附和。一时间厅中气氛更加热烈,你一言我一语,誓要妖族给出一个交代来。 待得厅中众人依次散去时,已经是天色将晓。 各位长老熬了一夜,还要及时将消息送回门中,一个个匆匆告辞离开。岳长老正要起身,却被梅思叫住:“岳道友,贵派少宗主可好?” 岳长老一怔。 云岚在幻境里出了事,雪霄老祖来不及和他多说,就将云岚带走了。岳长老只知道云岚情况不好,却不知他和明霜在幻境里坦诚了身份,一时拿不准该怎么说,转过头来,道:“梅道友此言何意?” 梅思挑起了纤长的黛眉:“岳长老不知道贵派少宗主云岚也进了秘境吗?” 岳长老意识到绛山确实知道了此事,如果再隐瞒下去,就有居心叵测的嫌疑了。只好道:“云师侄确实进了秘境历练,想来是碰上绛山道友了。” 他倒没怀疑云岚出事与绛山有关。假如真是如此,雪霄老祖不会一句不提,反而火急火燎带着云岚离开。 梅思问:“他平安出来了吗?” 岳长老顿了顿,心中疑虑暗生。 见他迟疑,花厅中屏风后脚步声响,从屏风后转出来个少女。 她乌发堆云,面容如雪,身上的衣裙也是雪白。 看到她的第一眼,甚至不需少女自我介绍,岳长老就明白了少女是谁。 修行界闻名天下的美人,绛山明霜。 “岳长老。”明霜的声音很平静,“是我想知道。” 岳长老先是惊愕,后是语塞。 惊愕是因为原本该在绛山闭关的明霜出现在了这里,语塞则是因为他很难将明霜搪塞过去。 原因很简单,明霜既然会现身询问云岚所在,就说明他们一定在秘境中遇见了。岳长老不好说谎骗她,又不能避而不答。 因为明霜她是云岚的未来道侣,再过几十年,如果婚约一直不生变故,明霜要么嫁到上阳宗,成为温真人一样的存在,要么也会是绛山大能,兼任上阳宗掌门夫人。 于情于理,岳长老都不能无视明霜的问题。 “云岚出事了?”明霜问。 梅思秀眉蹙起,岳长老艰难地点了点头。 明霜依旧很平静:“他活着出了秘境吗?” 岳长老道:“雪霄老祖出手了,掌门真人与掌门夫人也会亲自过问此事。” 明霜道:“他出什么事了?” 岳长老摇头:“我也不知。” 明霜确认他说的是真话,道:“我和他在秘境里一直待在一起,只有最后秘境提前关闭时,被风吹散了,假如真有变故,应该就是在那时。” 岳长老点头道:“我会转告掌门真人。” 他又问:“明师侄,对于这次秘境提前关闭,你知不知道什么消息?” 秘境提前关闭是因为明霜和云岚拿走了灵泉下的秘宝。这个消息只有他们两个知道,云岚现在还在识海里和外来侵略者艰苦搏斗,自然没有办法告诉上阳宗。 “知道。”迎着岳长老蓦然睁大的双眼,明霜平静道,“秘境提前关闭,是因为我和云岚把正阳真人留在灵泉下的东西拿走了。” 岳长老:! --- -- 第74页 岳长老离去时十分匆忙,应该是急着回去给上阳宗传信。 他的身影消失在道路尽头后,梅思走过来,轻声道:“到底是怎么了?” 明霜道:“我不知道。” 她是真的不知道,从她醒来之后迟迟没有见到云岚,明霜心里就出现了些不详的预感。但直到岳长老亲口证明云岚出事了,她才终于确定。 明霜垂下长睫,认真地想着。 她不知道云岚到底出了什么事,但可以肯定的是,绝不是一件小事。雪霄老祖、上阳宗掌门夫妇三位大乘境强者亲自过问此事,说明云岚现在的状况其实很危险。 但她已经不可能从岳长老口中问出更多消息了。 见明霜敛眉不语,梅思也不过多追问,只道:“你知道吗,叶画竹提出,秘境提前关闭是妖族在其中动了手脚。” 叶画竹不知道明霜与云岚拿到了秘宝,这个猜测其实很有道理,但她提出这个看法,背后显然另有用意。 “她想将修行界的目光转移到妖族身上?” 梅思颔首:“聆泉秘境的账,还没来得及和玉清宫算,叶画竹是想先将众人的注意力转移到妖族身上,将玉清宫从中摘出去。” 明霜:“那绛山的意见是什么?” 梅思莞尔道:“不急,天枢峰的信还没传过来,横竖你已经拿到了正阳真人的遗物,我们吃不了亏。” 她转而道:“你有什么打算?” 明霜沉默片刻:“我准备回山闭关。” 她在秘境中看到金乌破晓剑法,有所顿悟,或许闭关之后就能触摸到化神的门槛。但对明霜来说,她私心里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她对云岚的印象很差,这来自于那个预言一般的梦境。那个梦境真实、可怕,且让她不能诉诸于口,明霜直觉那个梦就是真的,梦中的一切很有可能就是未来。 但见到云岚之后,明霜发现真正的云岚和她梦境里看到的那个云岚可谓南辕北辙,毫不相干。 她再次开始怀疑这个梦境。 这个梦境能直接影响到她的识海,甚至瞒过师父的眼睛,必定不是寻常的妖魔邪祟能做到的。 明霜攥紧了袖中那枚漆黑的石子。 至于云岚,有三位大乘境大能出手,轮不到明霜想办法。 梅思不知明霜心中所想,闻言点头:“回山闭关也好,这次能拿到正阳真人留下的秘宝,是你难得的机缘。” 她笑容隐现,发自内心的为明霜高兴。 明霜也就露出个笑脸来,点头道:“师叔这里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若是没有,我就尽快动身回山。” 梅思道:“你不必着急回山,此事事涉妖族,干系甚大,绛山会另外派峰主过来处置,有两位弟子在秘境中受了伤,不宜挪动,再过两日门中会派飞舟过来,将我们一同接走,你不妨等一等,我们一起乘飞舟回去。” 明霜犹豫片刻,想到自己伤势未愈,点头应下。 梅思长老还有其他事要处置,见明霜同意,便要离去。 明霜蹙眉,总觉得还有什么事被忘记了。她想了半晌也没想起来,还是没叫住梅思长老,自己也朝院外走去。 刚走了数步,她目光瞥见远方高处的飞檐,突然惊觉自己忘记了什么。 ——进入秘境之前,明霜曾经在明府杀掉一只化虚! 有妖盯上了明家,这和妖族九公主会有关系吗? 她想也没想,准备去看看。 清淡的声音从一旁传来:“明霜。” “姚时?”明霜侧首,“你还好吗?” 她已经听说了姚时、燕风见等人遇妖一事,对此还有些歉疚——那只妖是冲着狐妖流光去的,若非姚时带走了流光,也不会平白遭遇此事。 姚时道:“没事。” 她问:“你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办?” 明霜:“没错,不大方便告诉你。” 她顿了顿:“还要谢谢你替我保密。” 姚时摇头道:“是我心里不安,那只狐妖是三人一同抓到的,却算在我一个人头上了。” 她生性骄傲,不屑抢夺功劳,云岚和明霜的功劳被记在她头上反而让她深感烦恼。 明霜想了想,道:“我出去办件事,你和我一起吗?” “好。”姚时立刻一口应下。 虽然她是妖族的第一发现人,但接下来的事情关系到两族利益,不是姚时这样的年轻弟子能插手的。姚时现在没事干,当即应下了明霜的邀约。 “去哪里?”踏出丹桂坊大门时,姚时问。 明霜道:“明家。” --- 明霜和明家关系并不亲近,甚至可以说是疏远。 虽然修行者普遍与不能修行的亲眷关系疏远,但明霜的疏远实在过了头。她四岁被怀虚真人带入山门,此后数年,从未给家中去过一封信,更不曾下山探望父母。 但若说她冷血不孝,明家本来贫苦,从乡野之地迁入了京城中,成为了富贵人家,穿绫罗戴锦绣,都是因为生出了明霜这个天赋卓绝的女儿。 姚时对此大感惊讶:“你家就在京城?怎么没听你提起过?” 绛山弟子出身贫寒的也不少,姚时一直以为明霜的父母亲眷早就过世了。 明霜平淡道:“没什么好提的。” 姚时怔了怔,猜出明霜和家中关系恐怕不是太好,没再多问,心中却有些诧异:明霜是幼年拜入山门的,入门时不过四岁,和家中能有什么仇怨? -- 第75页 明家的府邸高大华美,支撑这份富贵的,是家中几处产业。这几处产业是他们后来置办的,却也离不开慕氏的扶持。明老爷和赵氏心里知道这份富贵离不开绛山照拂,见亲生女儿冷淡也不敢表露出不满,每年照样往绛山送上节礼,更极力结交慕氏的人。 此时距离明霜传信绛山,嘱咐慕徽不必理会明家只有短短几天时间,尚且看不出端倪。 明霜同姚时到了明府大门口,就见一个穿着淡青衣裳的少妇出来,上了停在阶下的一辆马车。 赵夫人站在门口,身后有丫鬟随行,朝女儿殷殷挥着帕子,谆谆叮嘱:“秀芳,你和周强好好过日子,别总想着回来,小心舅姑不满。” 秀芳笑了笑:“我知道,娘——你也别和爹总是吵架,我回来几日,你们这都吵了好几场了。” 赵氏哼了一声:“你父亲整日不是骂你小弟不懂事,就是说你哥哥不争气,我这个做娘的不拦着点怎么行。” 秀芳面上有无奈之色一闪而过,她还想开口,赵氏已经挥了挥手:“好了好了,你翅膀几两硬,倒反过来说起你亲娘了,快回去吧!” 虽然嘴上这样说着,但她看着秀芳的眼神也很慈爱,并非无情。 明霜静静看着。 她和姚时实际上就站在阶下,然而门内的丫鬟、赵氏,门外的秀芳、车夫、路人都像是看不见她们两个。 “走吧。”明霜将目光收回来,示意姚时,“我们进去看看。” 她走了两步,发现姚时没跟上,转头道:“怎么了?” 姚时问:“你不打算现身?” 明霜道:“先进去看看,没有发现再现身问话,尽量不费功夫。” 她的语气没有刻意冰冷,但话中的淡漠已经很明显了。在她看来,和父母见面竟然是‘费功夫’,而她对亲眷的厌弃,在姚时眼里,显得很不寻常。 姚时也冷淡,也怕麻烦,但她下山时路过家中,也会回家一趟,问一问父母身体如何,家中有无麻烦。但明霜竟然连回家办事都不愿意现身,可见对家中的态度如何。 “你父母待你不好吧。”姚时道。 她的话不是个问句,而是肯定。这让明霜讶异地看她一眼。 姚时难得地笑了笑:“你的品行如何,我自忖还是有些了解的。” 于是明霜也笑了。 她的笑容像是日光下的残雪,一闪即逝。 “他们还没来得及待我不好。”明霜淡淡道,“所以这些就当是还他们的养育之恩。” 她的目光望向高大华美的明氏府邸:“不过也就到此为止了。” 她冲姚时眨了眨眼:“其实我还有两个同胞姐姐,不过她们现在都不在了。” 明霜出生在越朝某个不起眼的小镇外的乡村里。 那里非常贫苦,虽然依山傍水,然而山是穷山,水是恶水。 那时候明老爷和赵氏同样不是这副锦衣玉食的模样,一年到头操劳到晚,挣下的钱粮勉强够糊口——这个糊口,指的是不饿死,仅此而已。当然也不能被尊称一声老爷夫人,他们的名字,就是明有和赵氏。 他们生了两个女儿,大女儿生下来,夫妻二人深感失望,但好歹是第一个孩子,随便养着。第二个女儿命要更差些——也说不定是更好些,因为她生下来就被扼死了。 大女儿五岁那年,赵氏二十岁,生下了她的第三个孩子。 令夫妻两人失望的是,这仍然是个女儿。 但不同的是,这个女儿生下来就显出了异常的漂亮可爱。比起前两个女儿营养不足的瘦弱红皱,这个女儿出奇漂亮,根本不像是容貌平凡的明赵二人生出来的。 他们不知道,这是因为明霜生来周身灵窍齐开,灵脉皆通。她是天生的修行者,天分奇高,从她还在赵氏腹中的那一刻起,天地灵气就是她的滋养。 明有对此十分讶异,几乎以为妻子偷了人。但当他看了一眼憔悴平常的妻子时,又将这个想法迅速打消了。 “说不定这个孩子是个有福气的。”他对赵氏说,“好好养着,说不定能靠她富贵起来。” 话是这样说,不过夫妻两人显然没空好好养孩子。赵氏身体刚恢复就和丈夫一起下地干活去了,把襁褓里的三女儿扔给大女儿带。 明霜是大姐带到四岁的。 她生来聪慧,早早就开始记事。明氏夫妇一天到晚在田中干活,大姐要洗衣服、扫地、烧水做饭,还要带她玩。 这也导致了明霜记不住赵氏的模样,却能依稀记起那个不高的身影,捧着一只小碗,小心翼翼给她喂水喝。 同时,明霜的漂亮可爱也是这个小村子里出了名的。谁都知道,明家有个小女儿,生的像是仙童一样,将来说不定是有通天的富贵路可走,人人见了都羡慕。 明氏夫妇其实对明霜不坏,至少和对待大女儿的态度比起来,对她是真的不坏。大姐时常挨打,活干的不好挨打,明霜哭了挨打,或者赵氏心烦了,也会踢她一脚,骂上几句。 或许是因为想在明霜身上得一场富贵,他们对明霜温和许多,也不让她小小年纪开始干活。但明霜对父母并不热络,她更亲近大姐。 直到赵氏又怀孕了。 这一胎生下来是个儿子。 儿子三个月大的时候,冬天来了。 -- 第76页 这一年的冬天似乎格外寒冷,襁褓中的婴儿哭闹不休,发起烧来。夫妇二人忙于照看儿子,对两个女儿自然无心照料。大女儿去河边凿开冰洗衣裳,脚一滑掉了进去,幸好被同村人救起,送回来也发了高烧。 整整一天一夜,没有人理睬她,只有惊慌失措的小明霜围在大姐身边哭泣。 大姐把她往外推,生怕把病过到明霜身上。 她不知道,明霜生来灵窍皆开,这样出色的天分,哪怕她不修行,这一生也很难生病。 年幼的明霜倒了碗热水,想给大姐端过去。滚烫的水泼到手上,把小手烫的通红。 赵氏正抱着儿子满脸仓皇,明有摸出枕头里缝着的钱,要去找大夫。路过明霜时,明霜抓住他的衣角:“大姐……” 明有把她狠狠一推:“怎么还看不懂眼色,快让开!” 幸运的是,婴儿终究还是退了烧。 赵氏抱着儿子,在医馆里喜极而泣。 同一时辰,被留在家里的明霜趴在大姐枕边,小心地推了推她:“大姐,喝水。” 这一次,她的姐姐没有睁开眼,朝她笑一笑。 第34章 ??明府 大姐的坟墓很小, 只有小小的一个土包。 她死时九岁,尚未成人。早夭的孩子下葬越简薄越好, 所以坟前连一块墓碑都没有。 明有夫妇给女儿取名字并不上心,长女被叫做大姑娘,明霜是他们口中的‘二姑娘’。至于那个生下来就死在父母手里的二女儿,甚至不计入排行,就像她从来没有来过世上一样。 赵氏抹着泪,哭她的大姑娘福薄命短。明有站在一旁, 唉声叹气,满脸愁色。 他们不是不为大姑娘的死感到哀伤,只是那哀伤太浅太淡, 寒风一吹就散在了风里。 哭了两声, 赵氏抹着泪,回去照看她的儿子。进门前还不忘从房檐下摘下一把枯干的的艾叶,点着往周身一晃,这是为了“去晦气”,生怕影响了她金贵的儿子。 明霜站在屋檐下, 眼珠漆黑,肌肤雪白, 面上毫无表情, 像个没有生机的漂亮娃娃,看着母亲的一举一动。 她从小安静,明有和赵氏很少管她, 把她交给大姑娘来管, 也很少细细看过她。 赵氏一回头, 对上女儿那双漆黑的眼睛, 心里不知怎么咯噔一声, 板起脸道:“快回去,站在这里做什么!” 明霜看了她一眼,没说话,转头走了。 她平时就很少跟赵氏说话,赵氏也不觉得反常,没多管她,进去给儿子喂奶了。 年幼的明霜走出了院门。 她的衣裳也很单薄,但她不觉得冷,只是有点孤单,因为大姐不在了。 她想去看看大姐在哪里,然而明氏夫妇不肯告诉她大姑娘的坟在何处,还会板起脸骂她。 明霜不愿死缠烂打地问他们,决定自己去找。 前几日下了大雪,那雪没有化,村中几条小道全被染成了白色,白雪正中踩出一条条歪歪扭扭的道路来。明霜出了院门,举目四望全是未化的雪,她站在白茫茫的雪地里,看着那几条好像没什么区别的路,惘然不知东西南北。 忽然,她睁大了眼,望向雪后碧空。 云絮如白练,横亘碧空,有仙人踏剑而来,剑光在云中一闪而逝,犹如白昼流星。 小明霜站在原地,惊得呆住了。 仙人按下云头,来到了她面前。 “小姑娘。”仙人微笑道,“你是哪家的孩子,可愿随我修行?” 踏云而来的不是天上仙人,而是人间仙人。 ——绛山掌门,怀虚真人。彼时已入大乘境,在凡人和普通修行者眼里,几与仙人无异。 怀虚真人出门游历,路过荒僻的小山村时,心有所感,低头一看,一个单薄衣衫的小姑娘站在雪地正中。 他按下云头,看清了那小姑娘之后,讶然变色。 ——这个衣衫单薄,年岁尚小的女孩,居然是个根骨绝俗的天才! 他当即带着明霜,去见明氏夫妇,想要将明霜收入绛山门下。 明有之前想过这个容貌出众的女儿长大之后可能会给家里带来富贵,但他能设想出的最好的状况,也不过是女儿给镇里首富胡员外做了小妾,或者运气再好一点,能服侍县太爷,明家就翻身了。 女儿能随仙人去修仙,这对明有来说是想都不敢想的。 他喜的当即就要一口应下,话出口前却又拐了个弯:“……能被仙长看上是二姑娘的福分,可我们当爹娘的实在不舍得……” 怀虚真人看出了明有的用意,但他不以为意——明家这个女儿天赋奇绝,好好教养,将来必然前途无量。明家能养出这样一个女儿来,要些金银并不过分。 怀虚真人当时已经收了首徒慕徽。慕家是豪富大族,一贯依附绛山,靠着绛山的庇护日益发展壮大。怀虚真人一句话,慕家看得比圣旨还重。 于是十几年过去了,靠着慕氏明里暗里扶持,明家再看不出当年小山村里的寒酸艰难。 搬入京城后,赵氏又生了两女一子。长子十八,娶了一户富商家的女儿,已经当了爹;女儿秀芳十七,两年前就嫁了出去,嫁的是青梅竹马的男人。小儿子和小女儿还没成婚,被赵氏娇惯的不成样子。 明霜穿过明府的花园,目光落在她除掉化虚当夜,在明府后院看到的那座绣楼。 -- 第77页 绣楼窗边,一个少女正和丫鬟打着络子,笑声清脆。她其实生的容貌平常,但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只要不是丑的奇形怪状,其实不会显得难看。 她无忧无虑地往外看了一眼,又垂下头去,专心打着手里的络子。 “没有妖气。”姚时从绣楼里走出来,“你们家很干净啊。” 明霜:“化虚出没的书房我也找过了,没什么异物。” 姚时蹙起眉来:“奇怪,在外人看来,这就是一户普通富商,妖为什么会盯上这里?” 明霜同样不解。 她思忖片刻,道:“走,我们去找个人问问。” --- “哎呀少爷您别乱动,伤口又开了!”“快快快去给少爷拿话本来解闷。”“我出去转转又怎么了……” 室内一片混乱,明小公子嚷着要下地,惊恐的婢仆七手八脚过来阻拦。 忽然,所有声音都消失了。 明小公子坐在床边,动作僵住,惊慌地看着横七竖八躺了一地的侍从,瞳孔剧烈颤抖。 一个身影从空气里浮现出来。 白衣少女轻纱覆面,声音冷若冰霜:“东西拿来!” 少女面纱上方露出的眉眼非常动人,但明小公子目光吓得已经散了,盯着空中一个点,声音抖得几乎听不清:“你你你是什么人,我我我要喊人了啊!” 颈边一凉,冰冷的利刃压了上来。明小公子顿时腿一软,眼泪差点掉了下来。 他开始呜咽:“你…仙女,你要什么东西,我们家有钱,你你你千万别杀我,你要什么我给你什么!” “你好好想想。”明霜道。 明小公子撕心裂肺地狂哭,拼命想证明自己的清白:“你不说我怎么知道啊!” “妖族。”明霜提醒道,“妖族的东西也敢拿,你是不是嫌命长。” “我没有!!!”明小公子哭得更大声了,“我们家跟绛山的仙长认识,怎么敢跟妖族打交道,求求你放了我吧!” 他哭得大声且真诚,明霜确定他不是在说谎,正要将架在他脖子上的利刃收起,突然一道白光从明小公子身后急掠而出,打向明霜眉心。 明霜挑起纤长的眉,不闪不避。 白光撞上她身周无形的灵力,顿时颓然落地。 那是一把飞刀。 明小公子惊恐地抬头,想挤出个笑来,张了张嘴,然后自暴自弃地继续哭。 “拿来。”明霜冷声道。 明小公子哆哆嗦嗦地松开藏在身后的左手,一个细长的圆筒滚落下来。 明霜一眼看出,这其实是个防身的暗器。飞刀装在筒中,上面装了机括,扳开机括,飞刀就会被极大的推力直接推出来。 她没生气,但明小公子可能是觉得自己快要死了,一边哭一边道:“我不敢了,我家真的很有钱,你要什么都行,我爹还认识慕家的人,你别杀我……要不我带你去我爹的私库,他藏的钱和宝贝都在里面!” 明霜:“……” 好一个大孝子! 姚时风尘仆仆,踏进门来,朝着明霜摇了摇头:“我去问过了,慕家送来的东西都是精心挑选过的,都是普通人喜欢的贵重物品,和妖族不会扯上关系。” 她手一扬,一块黑色的牌子划出个优美的弧线,落进明霜手中。 “那就带我去你爹的私库看看。”明霜道。 她和姚时也倾向于明家对妖族并不知情,那只化虚潜入明府书房寻找东西,还没找到就被明霜干掉了,自然无从问询。如果再找不到线索,就要去问狐妖流光了。 不过流光知道的可能性并不大。 这只狐狸被吓破了胆,什么乱七八糟的全都交代出来,生怕修行者杀了她泄愤。她连九公主喜欢吃京城玉芳斋的点心都交代了,却没提起明府半个字眼,应该是真的不知道。 明小公子不敢抗命,战战兢兢带着路,往他爹的私库走,一边走一边在心里对他爹道歉。 一路上婢仆来来往往,却没一个人看见明小公子和他身边的两个‘匪徒’。这让明小公子求救的心熄了大半,木着一张脸,老老实实地往前走。 明老爷的私库位于他卧房的暗门里。明氏夫妇分房多年,所以就连赵氏都不知道明老爷居然有一间私库。 “那你怎么知道?” 明小公子:“我偷听到的,我爹带我大哥来过。” 正当明小公子试图打开床头的暗门机关时,明霜突然捞了他一把,止住明小公子的动作。 明小公子不明所以,但不敢问。 下一刻他就知道原因了。因为明老爷走了进来,身后跟着明家大公子。 “爹,报官吧!”明大公子劝道,“这么隐秘的地方丢了东西,说明那贼很可能把咱们家摸清了,到时候万一再来呢?” “那怎么成?”明老爷立刻道,“我这间私库是瞒着你娘的,她要是知道了,肯定又要哭天抹泪,从我手里抠钱去贴补她那个穷光蛋娘家!” 明大公子哭笑不得:“爹!那几个钱,给舅舅他们也就给了,要是偷东西的人再摸进来,咱们一家老小的安全怎么办?” 明老爷哎了一声:“我已经派人去慕家了,让他们的人悄悄过来看一看。” 明大公子不赞同道:“爹,这种小事报官就能解决,惊动人家干什么,情分也不是这样用的。” -- 第78页 “你不懂!”明老爷点了点儿子,“这人情是我生了个好女儿换来的,慕家帮咱们办这点小事,说不定心里还高兴呢,你姐姐帮他们的地方多了去了,咱们请他们帮点小忙怎么了?” 姚时:“……” 明霜的面色倒很平静:“他现在已经与我无关了。” 姚时:“你准备不管他们了?” “早就不想管了。”明霜平静道,“发现他们搬进京城,却没管两个女儿的坟,那时候我就不想管了,不过师父不同意。” “因果?”姚时问。 明霜颔首:“师父说,我将来说不定有机会飞升,飞升就要了断俗世因果,他们养我四年,我让他们锦衣玉食这么多年,现下因果还清,往后就不必管了。” “早就该还清了。”姚时听明霜简单提过她年幼时的状况后,对明氏夫妇颇有微词,不过不好说出口罢了。 明霜坦诚道:“我给忘了。” 姚时:“……” “真的。”明霜道,“我时常闭关,鲜少出来一次,修行的时间都嫌不够,哪里想的起他们。” 姚时禁不住笑了出来。 她是个冷若冰霜的美人。这一笑宛如云破月来,光彩乍现,极是动人。 然而这份罕见的美丽明小公子无心关注,他正深深震惊于明霜姚时话中的信息量。 他哆哆嗦嗦地回头,眼也不敢抬,盯着明霜面纱的下半部分,颤巍巍地试探着唤了声。 “二姐?” 第35章 ??玉牌 明小公子知道自己有个二姐。 从他出生开始, 二姐就没有回过家,更不曾送回只言片语。更有甚者, 二姐甚至不准他们对外提起她的存在。然而父母却依旧每年给她送去大批节礼,定期写信嘘寒问暖。 明小公子年幼时,觉得二姐实在太冷漠无情、不孝不悌,还曾经忿忿地对父母说,要他们不再给二姐送礼写信,就当没有这个不孝女的存在。结果一贯宠爱他的父亲变了脸色, 把明小公子骂了一顿,叫他不要在外面胡说。 年幼的明小公子满心不忿,更加讨厌这个素未谋面的姐姐。 直到后来他才知道, 二姐从来不回家, 是因为她拜入了修行界最顶尖的宗门修行。家里能有如今的富贵,大半要托庇于二姐。就连慕氏和家中来往紧密,都是因为二姐与慕家公子有同门之谊。 明小公子讪讪地闭嘴了。 但对不能修行的凡人来说,修行界那些飞天遁地的仙人们显然过于遥远。明小公子只知道修行者地位不同寻常,但他从未接触过家业, 还是个整日满街瞎跑的少年人。当然也就不能理解父母的心思,更不懂家中已经有了二姐, 为什么父母还希望家中能再出一个修行者。 “二姑娘和家里不亲。”母亲有时会悄悄和父亲抱怨, “唉,要是有这个天分的是小的这几个就好了,他们多孝顺啊。” 但对着明小公子兄弟姐妹几人, 她又换了一个说法:“听说修行不容易, 就算你们真有能耐, 我也舍不得你们吃这个苦头。” 听得多了, 明小公子的好奇心越发壮大。他私下里拼凑着父母、兄姐、慕家口中偶尔泄露出的与二姐相关的信息, 却发现拼凑出的只是淡薄的一纸剪影。 她年轻、美丽、天赋绝伦、地位极高,生性凉薄。 直到今日,涕泪横流、满心恐惧时,明小公子却突然发觉,面前这个挟持他的‘杀手’,居然是他从未谋面的二姐。 随着这一声“二姐”,明霜眼光一转,落在了明小公子身上。 明小公子呆呆地凝视着她:“二姐,你…你这是要干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回自己家,反而要挟持自己的弟弟,私自潜入府中? 他脑中一片混乱。 然而无论是明霜还是姚时,都没有兴趣为他答疑解惑。 明霜平淡道:“我不是你二姐。” “怎么会…怎么会呢?”明小公子舌头打结,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不是姓明吗?” 明霜没理他。 明老爷还在絮叨:“那贼到底是要干什么,摸到我的私库来,结果只拿走几件东西,倒是弄坏一大片!” 他连连捶胸顿足:“真是心疼死了,这些东西都是好不容易搜罗来的。” 明大公子问:“爹,都丢了什么?” 明老爷叹了口气,先往外看了一眼,确定无人,才念叨着,手在床头摸索了几下,忽然吱呀响了几声,靠墙的架子从中分开,开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窄窄小门。 明家到底没有什么底蕴,这个暗室建的虽然隐秘,却不细致。里面不过是半间屋子大,四角放着几口大箱子,半敞着盖,堆得是金银铜钱。靠墙的架子上空空荡荡。 那里原本摆的应该是瓷器画卷还有些古物,然而现在满地都是碎片,一只漆盒滚落在地,摔的花纹斑驳,一卷画上居然还有个脚印。 “这……”明大公子也不由得咋舌,“这怎么跟蝗虫过境似的。” 明老爷捂着胸口:“贼子把我最值钱的几卷画,还有几件古董偷走了——我原本还想拿那卷董和义的画给你小妹妹当陪嫁的!” “董和义的画!”明大公子声音高了八度,“这也丢了!” 明老爷摇摇欲坠。 他抖着手从怀里摸出一本薄册,翻了几页,差点嚎啕大哭:“这都是我的命根子呀!” -- 第79页 明大公子凑过去看。 那是一本做的很精美的图谱。每一页都画着惟妙惟肖的古董画卷,下方标着名字和来历,譬如:邓晓顺《奔月图》,圣德三十二年五月初七李记书画铺购入,耗银二百五十两。 显然,这是明老爷私库财产的登记簿。 登记簿上被画上了大大小小的红圈,大概是代表此次的损失。明老爷捏着本子不停颤抖,是被气的。 “我的春宫瓷画,我的花鸟折枝玉瓷瓶,他们偷走就算了,打碎在这里是什么意思!” 明大公子咳了两声,假装没听见春宫瓷画,道:“爹,别急,我那里还有几件古董,给你送过来。” “你给我那不是左手倒右手?”明老爷不领情道,“我损失了这么多……哎呦,我心口疼!” 他正喊着心口疼,突然听见外面有动静,连忙挪动着肥胖的身体,一溜烟钻出暗室,到了门外,认出来人是他派去慕家请人的侍从:“慕家的人呢?” 侍从战战兢兢:“他们不肯来。” “什么?”明老爷疑心自己听错了。 侍从鼓起勇气,道:“慕九爷说,天枢峰的两位仙长发了话,往后不许再和,和明府有来往。” 明老爷一时愣住,还没弄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半晌才道:“天枢峰仙长?” 他哆嗦着嘴唇:“哪两位仙长?” 侍从看了一眼面色青白不定的明老爷,很怕他晕过去,低声道:“两府上的两位仙长。” 话未说完,明老爷手捂着心口,已经晕了过去。 随后跟出来的明大公子大惊失色,连忙将明老爷扶进卧房,一边叫人去请大夫,一边手忙脚乱地关暗室的门。 明霜和姚时正在翻阅明老爷那本薄册,翻了几页,明霜突然觉得有点不对。 “你看。”姚时探身过来,指着其中一物,“这个是不是和妖族有些关系?” 丢失的这些古董瓷器画卷各有不同,很难看出其中有什么联系。但如果从妖族的角度去考虑,就会发现其中一件不起眼的玉牌有些奇怪。 那件玉牌是巴掌大的圆牌,中间镂空,上方刻出一轮弯月,下方是一只雪白的狐狸,正伏跪于地,埋首叩拜。 ——狐狸拜月! 和人族不同,妖族对月亮有着异乎寻常的崇拜。传说月光能引动他们体内的妖力,月相的变化则预示着每一只妖的命运,在月下修行,则能使他们事半功倍。 统领妖族的王族如今是狐族。 狐狸拜月,出现在此处绝不能简单用巧合二字来解决。 思及那一夜出现在明府中的那只化虚,明霜和姚时对视一眼,直觉那只化虚很可能就是为了寻找这件玉牌来的。 “难道这件玉牌对妖族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姚时沉吟。 “那其他的东西,应该就是障眼法了。” 姚时点头:“我也这样想。” 明霜随手将薄册揣进了怀里。 她指尖有些发凉。 在看到这件玉牌的瞬间,她下意识想要直接将这本册子合起来,不让姚时看见它。 因为这件玉牌,明霜曾经见过,不止一次。 与此同时,京城外的官道上,一辆马车正朝着和京城相反的方向驶去。 马车正中坐着个女子。 她看上去年纪不大,面容美艳。不及明霜容貌绝色,不及叶画竹清美柔和,也不及云岚秀美动人。但她只要坐在那里,就别有一种动人的风姿。 她像是春日里最令人难忘的绮梦,美而多情,顾盼生姿,人只要见过她一面,至死都很难忘记。 “公主。”面容苍老的妇人跪在她脚下,“是臣办事不力,探到了错误的消息,害得公主陷入被动,罪该万死,请公主责罚。” 九公主低下头,纤细玉白的手指抬起了妇人的下巴,神情温和,声音珠圆玉润般动人。 “你确实该死。”她温和道。 她的指尖一点点收紧:“我那好皇兄给了你什么好处?” 妇人惊恐地睁大眼,正要辩白,下一秒,一只利爪从身后穿透了她的心脏,爆出一捧血花。 她慢慢瘫倒在地,化出原型,是一只猞猁。 九公主收回手。 她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了一块玉牌,雪白清透,上面刻着狐狸拜月的花样。 “白跑一趟。”九公主意兴阑珊地摇头,“只拿到了一个假货。” 她指尖用力,那块玉牌在她指尖化为雪白的飞灰,随风而起,散入了马车外吹拂不止的风中。 --- 从京城到上阳宗的路很远,三千里路,即使快马加鞭也要十余日。哪怕元婴境修行者凭借法器飞回去也要三日。 然而对于雪霄老祖来说,只需要一个时辰。 它是大乘境初境,速度其实不该这么快。但它另有一个优势——它的本体是雪鸮,最擅长飞行。 它张开雪白宽大的羽翼,高空中的寒冷和风声丝毫无法阻挠它,反而让它飞的更快。 它长啸一声,当头扑向下方的上阳宗。无形的宗门大阵在雪霄老祖触及的那一刻无声无息让开了一条路,让它带着背上羽毛里昏睡的云岚,扑向了掌门所居之地,云台。 落地之前,雪霄老祖双翼一展,其上携着的狂风和灵力就将云台中的弟子执事全部扫了出去。 -- 第80页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有弟子在撕心裂肺地大喊,“快示警!” 随即他就被师兄捂住嘴拉走:“别瞎嚷嚷,那是咱们宗门的神兽出来了!” “快离开,快离开!” 雪霄老祖一扫原本那副懒洋洋又不大聪明的样子,显出了大乘境神兽的真身。 它雪白的双翼铺展开来,将整座云台挡住了一半,那双淡金色的、猛兽独有的眼睛闪烁着凶厉幽然的光,当它站起身来,简直有一座小山那么大。 云台上掀起了这样大的动静,正在闭关的云温二位真人当然不可能感觉不到。 白衣的女子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雪霄老祖身前。 和一座小山大小的雪霄老祖相比,白衣女子显得很娇小,很秀气。 然而当她倒背着双手,站在雪霄老祖面前时,她那娇小秀气的身体里,自然生出了一种威严高妙的气势。这种气势让她显得异常高大,当她站在天地之间时,她仿佛就是天地。 “云岚怎么了?”温真人问。 雪霄老祖眼底的凶厉渐渐散去,它挥了挥翅膀,被它藏在羽毛下的云岚飞了出来,悬在了温真人面前。 “他的识海里有另一个神魂。”雪霄老祖道,“我插不进手,只好把他带回来交给你们。” 它望向温真人背后:“掌门真人呢?” 温真人道:“师兄闭关正在冲击大乘境上境的关头,他不会出来。” 她伸出手来,在云岚眉心一点,然后挑了挑眉。 “怎么样?”雪霄老祖问。 温真人平静道:“很危险。” 雪霄老祖:“你也没有办法?” 温真人道:“抹杀那个神魂不难,但要不伤及云岚的识海很难。” 说着,她收回手,转身便要离开。 雪霄老祖道:“你不管了?” 温真人平静道:“我儿有大气运,这一关只能靠他自己来过,贸然插手,毁了他的识海,反而是断了他未来的道途。” 雪霄老祖问:“你要去哪里?” 温真人道:“闭关。” “那云岚怎么办?”雪霄老祖有点生气地拍了拍翅膀。 温真人道:“你将他送回房中,此间事了,我自然会出来。” “你要他靠自己熬过去?”雪霄老祖看了一眼云岚,气恼道,“他熬过去你出来还有什么用?不应该现在想办法吗?” “你说错了。”温真人道,“他熬过去,我不会出来;他熬不过去,我才会出来。” 雪霄老祖翅尖一抖,淡金色的眼睛盯着温真人,像是看着一只怪物:“你那时候出来干什么,替他准备后事吗?” 温真人挑眉道:“那时出来,正好杀了夺舍我儿的人。” 第36章 ??诛灭 说罢, 温真人转身而去,白裙飘摇, 转瞬间消失在雪霄老祖的视线里。 雪霄老祖愣住了。 它只是一只雪鸮,很多时候不能理解人的感情。然而在温真人毫不犹豫转身离去的瞬间,它还是感觉有些心凉。 温真人说的其实没错,她不能冒着损毁云岚识海的风险插手,可她同样也能选择留下来,陪在云岚身边。至少, 如果云岚在这场神魂的争斗里落败,温真人还可以强行插手,保住云岚的性命。 但她没有选择留下来。 或许是因为在温真人心里, 倘若云岚识海损毁, 道途断绝,那就和死了没两样。 雪霄老祖拍了拍翅膀,将云岚扔到自己背上。 它的身体慢慢缩小,变成了一只普通的大雪鸮。 它把云岚送回了洞府中,把云岚整整齐齐地摆在床上, 然后叹了口气,在床边站住, 一只翅膀撑起下巴, 毛茸茸的圆脸上显出愁苦的神色来。 云岚从来没有这样痛苦过。 他是上阳宗少宗主,自幼尊贵,修行迅速, 从来没吃过什么苦。然而此刻, 他的神魂仿佛被浸泡在沸腾的岩浆之中, 炽烈烧灼的剧痛自上而下笼罩了他。 云岚的识海此刻仿佛化作了岩浆炼狱, 他看见对面那个神魂闪烁着纯正的金光, 将云岚神魂散发出的淡金色光芒完全压制住。 “这样纯正的金光……”云岚疲惫地退开,和对方的神魂保持了距离,“他到底是什么人?” 他勉力和对方拉开距离,是想要争得暂时喘口气的时间。然而对方显然不愿给他这个机会,只见纯正的金芒迅速逼近,转瞬间将云岚的神魂逼到了识海边缘。 只要云岚的神魂被逼出识海,那就意味着对方夺舍成功,云岚的身体将彻底易主。 他不能退。 当金芒将云岚的神魂包裹住时,那一瞬间,云岚神魂剧震! 似乎有无数的画面从他眼前一晃而过,至高至妙的天籁之音在他耳畔响起。 冥冥之中,云岚感觉到,天穹之上仿佛睁开了一只巨大的眼睛,正注视着他。那目光有若实质,直直看到他识海深处,让他动弹不得,连神魂都无法有丝毫动作。 那是足以震撼天地的威势! 无上的威势将云岚定在原地,识海中金光如莲般绽放开来,那个侵入他识海的神魂猛然展开,就要将云岚完全吞噬。 以对方的神魂强度,一旦云岚被吞噬,那当真是毫无回旋余地,顷刻间全部记忆就会被夺走,神魂沦为对方的养分。 -- 第81页 淡金色的光团在金光的映衬下,显得那样渺小黯淡。金光一寸寸侵蚀着云岚神魂上最后一点用以防护的灵力,淡金色的光也越来越暗,仿佛风雨飘摇中将倾的小舟。 金光突然一顿。 下一刻,金光中突然生出一点淡淡的黑,如同一条漆黑的蛟龙,顷刻间撕破了金色的屏障。 云岚神魂剧震,整个识海中回荡着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那声音太过凄厉,云岚定睛看去,只见对面的神魂金光骤然黯淡,像是褪了色一般。 这次朝角落里闪避的不是云岚,而是对方。 那道撕破金光的漆黑光芒没有再追,而是静静悬停在云岚的识海之中,化为了一把漆黑的长剑。 带着淡淡杀意的剑气散开,云岚的神魂有些刺痛,但这点刺痛比起方才的剧痛来,很好忍受。 对面那个金色的神魂金芒突然暴涨,却是朝着和云岚相反的方向。它原本被雪霄老祖伤到,实力已经削弱,趁着云岚身边无人乘虚而入,又被这把不知哪里来的长剑重伤,眼看无法成功夺舍,它转头就跑。 云岚下意识地要追。 他其实已经无力再战,但他发现,虽然这个神魂上一次被雪霄老祖打伤,实力有所下降。但方才它逼近时,那种从天而降的无上威势,却是第一次不曾展现出的。 以云岚的心志,在那威势降临的瞬间,居然完全动弹不得,甚至有认输待死的想法升起。 就算雪霄老祖正面遭遇,恐怕也未必能抵抗。 如果让它跑了,焉知会不会卷土重来,变得更加强大? 那把长剑悬停在云岚识海之中,发出嗡嗡的颤音。 云岚能感觉到剑身上散发出的情绪,不是恐惧,而是激动。 能与强者一战的激动。 他心念一动,只见长剑化作一道漆黑流光,疾飞而去。剑芒吞吐,分明是漆黑的长剑,然而当它挥出那一刻,云岚仿佛看到了一轮金色的太阳从天边喷薄而出,将整个识海完全照亮。 比起那个金色的神魂,这道剑光显得更纯正、更强大、更刚烈。 它带着一种一往无前的气势,重重斩入了即将逃出识海的金色神魂中。 两道金光彼此对撞,云岚识海剧震,金色光芒剧烈颤抖,紧接着金光寸寸裂开,完全散去,只剩下一点漆黑的光芒,化作了一枚非常令人眼熟的漆黑石子,悬停在云岚识海边缘。 剑意昭昭,如朝阳初升,故名金乌破晓。 云岚惘然地看着那枚漆黑石子,感受到它其中蕴含的剑意已经完全散去,仿佛已经变成一枚普通的石子了。 正阳真人飞升时留下的遗赠,能将那个不知从何而来的夺舍神魂诛灭并不奇怪。 第一次逐走那个神魂后,云岚心中尚且有些不安。然而这一次,他感觉那个神魂已经彻底消散,再也不会回来了。 云岚松了口气。 然后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神魂之中源源不断升起剧痛和无尽的灼烧来。 那是他神魂和识海都受了重伤的缘故。 在极致的剧痛中,云岚眼前渐渐暗了下去,仅剩的意识完全消散。 雪霄老祖察觉不对,身体不动,猛地来了个大回头,一翅膀拍在云岚眉心,愕然发现那个外来入侵的神魂不知怎么完全消失了! 它第一反应就是大惊失色,以为云岚的神魂被完全吞噬,现在那个外来户窃据了他的身体。 它拍拍翅膀,引颈长鸣。鸣声中满含灵力,传遍了整座云台。 远处的洞府里,温真人睁开了眼,眼底隐有忧虑,但那忧虑一闪而逝,快的几乎捉摸不到。 白裙轻飘,出现在云岚床前。 雪霄老祖正蹲在床边,见温真人过来,叫了两声。 温真人点头,她伸出一根纤细雪白的食指,隔空点向云岚眉心。 紧接着,她顿了顿,微笑道:“如此,便无妨了。” “云岚没事吧?”雪霄老祖问。 温真人道:“受了点伤,养养就好——他何时动用了离火?” 雪霄老祖:“我不知道,应该是在秘境里。” 温真人指尖生出一丝银色的丝线,从她指尖笔直垂下,落到了云岚眉心。 片刻之后,她收回手指,便要离开。 “你这就要走?”雪霄老祖问。 温真人道:“我分了他一丝本命灵力,识海和神魂伤的虽重,有我的本命灵力在,很快就会恢复。” 雪霄老祖道:“你确定云岚身体里这个真的是你儿子?” 温真人道:“当然。” 她心情很好地露出了一个微笑,不过那笑容转瞬即逝:“离火只有他自己能使用,如果身体里换了人,我怎么能感受到他用过离火?” “你又要走?”雪霄老祖问。 温真人道:“当然。” 雪霄老祖淡金色的眼睛盯着她,冷冷道:“我真怀疑你是不是云岚的亲生母亲。” 虽然它修为不如温真人,但雪霄老祖并不害怕。它是上阳宗神兽,辈分比温真人还要高,温真人不会因为生气就对它出手。 温真人没有生气,她平静道:“当然是。” 她的平静反而让雪霄老祖更加生气,它拍了拍翅膀,生气道:“你不怜惜他,也不爱他。” “我生的孩子,我当然爱他。”温真人道,“但我更爱飞升的通天道途,师兄也是一样。” -- 第82页 她背起双手,消失在房中。 雪霄老祖知道,她又回去闭关了。 --- 绛山,天枢峰 “飞舟,是飞舟!” 皎皎从殿中冲出来,指着绛山天空上的巨大阴影喊道。 那是一艘浮在云上的巨船,哪怕飞在云端,从下方看去,它依然极其巨大,在地面上投出大片的阴影。 不止皎皎,很多绛山弟子都在地面上努力扬起头,竭力想要看清那艘飞舟。 慕徽扶额:“我知道那是飞舟,皎皎,你先把我的袖子松开!” “师姐回来啦!”皎皎不满地大声道,“你为什么不开心!” 慕徽:“我哪里有不开心?” “你不兴奋!”皎皎跺着脚。 慕徽道:“我要怎样才算兴奋,和你一样,跳起来吗?” 两人正在斗嘴之际,突然,围观的绛山弟子中爆发出一阵惊呼。 ——一道光芒,从飞舟上急掠而下。 其他峰中的惊呼传不到天枢峰上,然而慕徽仍然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仰头看去,正见那道剑光落入天枢峰,不偏不倚地落在了他们面前。 少女白衣如雪,剑光如霜。 “师姐!”皎皎兴奋地尖叫一声,蹦跳着扑进了明霜怀中。 明霜拍了拍她的脑袋,将皎皎拍回了狐狸形态。她从怀里摸出一条银链,银链下方坠着一只小小的金铃,轻轻一摇,清脆的铃声能传出老远。 “给你带的礼物。”明霜把铃铛系在狐狸脖子上。 这其实是件法器,能抵挡炼虚以下强者的全力一击。明霜回程之前被姚时拉去看拍卖会,看见了这个,掏干净了全身灵石,拍下来送给皎皎。 对于境界不高,只会撒娇的小白狐狸来说,带上这个确实可爱加倍。 皎皎大尾巴圈住明霜的手臂,讨好地拿脑袋蹭她。 “我的礼物呢?”慕徽含笑道。 明霜道:“礼物没有,倒有一个坏消息。” 慕徽:“……谢谢你。” 她从袖中摸出一张图,塞给慕徽,然后低头问皎皎:“皎皎,你那个玉牌能借给我用用吗?” “什么玉牌?”小狐狸茫然道,“我的东西都在我的殿里,师姐你要就去拿呀。” 明霜道:“就是师父把你抱回来的时候,你脖子上带的那个。” 皎皎想了半天,恍然大悟:“哦,我随手扔箱子里了,师姐你想要吗,我去给你找找。” 小狐狸说去就去,刷的一声从明霜手臂上跳下来,朝远处跑去。 “皎皎脖子上那个玉牌?”慕徽摊开手中的纸,看着上面那个狐狸拜月的玉牌,沉吟道,“和这次狐族九公主入京城有关吗?” 明霜道:“我有一个猜测。” 她顿了顿,才接着道:“我怀疑,九公主入京就是为了找这个玉牌,聆泉秘境也好,其他的也罢,通通只是正巧赶上,顺带而为。” 第37章 ‘云岚’ 云层之上, 虚空中雷鸣之声不绝,无数巨大的雷电光束纠缠汹涌, 翻滚不休。 越过这片雷层,再往上是一片真正的虚空。这里什么都没有,寂静如一片墓地,毫无声息。 虚空再往上,就是另一个世界。 即世人所谓,仙界。 除非熬过飞升大劫, 通往仙界的天梯自然会出现。否则,哪怕是修至大乘境巅峰的修行者,都不可能越过虚空, 踏入仙界。 虚空之中, 有人在信步行走。 或许不该用‘人’来称呼他。因为祂从头到脚都笼在一层薄薄的雾气里,如果看得不仔细,可能会以为这是一团人形的雾在虚空中飘荡。 然而这怎么可能呢?没有任何活物能在虚空中生存,无论是毫无修行根骨的凡人,还是大乘境巅峰的顶级强者。 突然, 这团人形的雾气一顿。 无数雷霆自头顶脚下涌出,在无声的轰鸣中, 这些雷电翻滚绞缠成巨大的、足以震撼天地的绳索, 将雾气完全绞了进去! 每一道雷霆都挟着天地之威,即使是无数雷霆中最为弱小黯淡的一道,如果落向云层下的大地, 也能轻易将一座山夷为平地。 它们的亮光闪烁着、颤抖着, 极致的明亮完全淹没了那团雾气。 这是能将任何事物顷刻间完全摧毁的天罚! 虚空中没有声音, 因此那本应巨大的雷声就变成了无声的轰鸣。那绞缠的雷电牢笼轰鸣了很久, 才慢慢停止, 消散在了虚空之中。 那团雾气渐渐显现出来。 在雷电的洗涤之下,雾气淡了很多,似乎再吹一阵风,就能将祂周身的雾气完全吹散,露出其中那人的真面目。 然而那团雾气终究还是没有散去。 有金色的东西,一点点从雾气里渗了出来,越来越多,几乎将雾气半身都染成了金色。 一个毫无波动,没有感情的声音,在祂识海深处直接响了起来:“万物轮转皆有定数,一个气运之子死了,天道将选定下一个人,不会因此停顿。” “那么。”雾气里的‘人’笑了起来,“天道,你为什么要阻止我杀云岚呢?直接选定下一个气运之子,不是更简单吗?” 面对祂的问题,天道以缄默回应。 祂的声音又起:“因为气运已经写在了他的命数之中,这是规则,天道也不能违背规则,对不对?” -- 第83页 “天道至公。”面对祂的问题,天道给出了回应,“谁都不能改变规则,即使是天道本身,或者仙帝,也是一样。” “如果我要改变既定的规则呢?”对方问。 天道的声音依旧毫无波动:“灰飞烟灭。” 祂开始咳嗽。 祂咳的越来越剧烈,金色的液体源源不断地漫出,显然是受了很重的伤。 “我已经尝试过了。” 天道的回答依旧漠然,不带丝毫感情:“气运之子是不会死的,因为天道选中了他。” 祂道:“但我那一丝神魂差一点就夺舍了他。” 天道:“正阳的剑意会出现在他的识海里,本身就说明气运在他身上。” 祂强调道:“那只是我的一丝神魂。” 天道回答:“正阳也只出了一道剑意。” 祂道:“正阳道陨很多年了,仙界没有仙人能阻止我。” 天道说道:“你离道陨那日也不久了。” 祂突然笑了起来,那笑声里泛着极其古怪的意味:“我杀了所有战力强大的仙人,就是怕他们取代我,却没想到,能取代我的,在后面。” --- 云岚在慢慢地喘息。 他的意识陷入了最深刻昏沉的沉睡,然而识海里却仿佛浮出了无数画面,最后定格在他自己身上。 云岚昏沉中努力去看,却发现画面中的那个人似乎是他、又似乎不是他。 似乎是他,是因为那个人和他长得一模一样,身份相同。 似乎不是他,是因为除了身份相貌,那个人同他表面相同,内里却无半分相似。 云岚喜欢交朋友,是因为他喜欢热闹,那个人喜欢交朋友,是因为他喜欢结党营私。 云岚对妙龄少女彬彬有礼,是因为他恪守礼数,对所有人都很有礼貌,那个人对妙龄少女彬彬有礼,是狼子野心,总打着把对方变成情人的主意。 云岚喜欢修行,是因为他习惯了,对方努力修行,甚至跑去绛山打入山门,强夺绛山祖师佩剑,是为了和他的十七个情人一同飞升。 …… 云岚气得连神魂都在颤抖。 虽然他不理解为什么十七位脑子正常,自身优秀的女修、女妖、女魔会像中降头了一样,心甘情愿共事一夫,所以对这一举动,他不做评价。 真正激怒云岚的,是另一个‘云岚’的处事手段。 手段铁血凌厉固然没错,但凡事还是要讲道理,对方倒好,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谁有不从,就直接拉上他的十七位情人,浩浩荡荡碾过去。 在看见绛山被扫平之后,云岚彻底绝望了。 绛山是北方阻挡魔族的唯一一道,也是最强的一道防线。绛山的绛,是无数绛山弟子千百年来用血硬生生染红的,而今就因为‘云岚’想带着他的娇妻美妾一同飞升,这个蠢东西就不顾天下人的生死,将一个正道宗门活生生扫平了。 恍惚中,云岚突然变色。 ——明霜呢? 他的未婚妻,绛山年轻一代的最强者明霜仙子呢? 很快,云岚得到了答案。 他木然看着‘云岚’将绛山掌门慕徽真人的小师妹收为第十八位美妾,然后对着总数加一的娇妻美妾们,深情怀念他不幸早早离世的未婚妻明霜仙子。 “我上辈子一定作恶多端。”云岚在自己的识海里痛苦道。 他的痛苦戛然而止,因为云岚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聆泉秘境里,明霜曾经提过,她对云岚恶感的来源,是因为她做了一个预知梦。 在梦里,明霜亲眼看到云岚变成了一个‘残害正道宗派,肆意掳掠女修的伪君子’。 云岚抬眼看了看画面中左拥右抱的另一个‘云岚’,深觉这个评价十分中肯。 床上的云岚突然剧烈挣扎起来。 “师弟,师弟你没事吧!”前来探望云岚的师兄师姐大吃一惊,凑上去看,只见云岚眉头紧蹙,神色痛苦,连忙朝着屏风后大喊,“祖宗,老祖!您快来看看,师弟这是怎么了!” 屏风边缘露出一点雪白的羽毛,屏风后,雪霄老祖正拎起一只奄奄一息的兔妖,张开嘴将它吞了下去。 它面前还有数只大妖,无一不是显出原形挤在一起瑟瑟发抖。雪霄老祖看着它们,目光慈爱,像是看着自己的小点心。 听见屏风外传来的喊声,雪霄老祖下意识坐直身子,声音威严:“无妨,那是他神魂波动,快要醒了。” “那,那师弟这样,应该很快就能恢复吧。”屏风外的师兄师姐不放心,鼓起勇气又追问了一句。 “嗯。”雪霄老祖居高临下地嗯了一声。 它淡金色的眼睛盯住了另一只妖,无视那只妖哆哆嗦嗦,几欲昏厥的惊骇,雪霄老祖毫不客气地张大嘴,将它也吞了下去。 --- “师父还没出来?”明霜问。 慕徽点头:“是。” 师兄妹二人抬眼,彼此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忧虑。 慕徽率先转了话题,他从明霜手中将那块玉牌拿了过来,道:“师父将皎皎抱回来的时候,她脖子上就挂着这块玉牌,原本我也没多注意过,现在怎么会牵涉到妖族九公主身上?” 明霜将自己在明府中遇到化虚和明府丢失古董一事说了一遍,末了才道:“你觉得呢?” -- 第84页 “确实可疑。”慕徽沉吟道,“对了,明家又做什么事了?” “啊?”明霜没跟上他话题跳跃的程度,一时语塞。 慕徽道:“慕家传信给我,说明氏夫妇带着全家去慕家求见,都被慕家挡回来了,明家病急乱投医,居然想去丹桂坊求见绛山的人。” 他注意到明霜眉梢轻轻动了一下,是个厌恶的表情。 “慕家从中阻挡,已经把他们挡回去了。”慕徽会意道,“放心,他们翻不起浪。” “那就好。”明霜道,“没什么原因,我只是不喜欢他们,既然此间因果已经了断,我自然不想和他们再有牵连。” 慕徽微笑道:“如你所愿。” 他将话题重新拉回来:“玉衡峰正在查阅典籍,打探消息,等查出结果,我们就能知道这到底是什么了。” 明霜道:“说实话,我有点后悔和姚时一起去明家了。” 正是因为姚时在她身边,所以她别无选择,只能将这件事原原本本报给梅思长老,不能有丝毫隐瞒。 可是如果查出这个玉牌有什么问题,牵连到皎皎身上,那该如何是好? 慕徽道:“皎皎这个玉牌没有给外人看过,谁会知道她有这么一块?天底下玉牌多了去了,你放心,就算牵连到皎皎身上,她自幼长在绛山,最清白不过,谁敢因此和绛山作对?” 明霜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她想说绛山内部并非完全一条心,借绛山之势强行压制,说不定反而会影响慕徽继承掌门之位。但她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只是点了点头。 慕徽端详着玉牌上那只拜月的狐狸,突然道:“你说,这块牌子有什么价值,值得九公主千里迢迢跑到京城去?” 远处的树下,小白狐狸正追着一个竹编的球玩,球上挂着银铃,叮叮当当的清脆铃声传出老远。 慕徽瞥了一眼树下的小白狐狸,仔细打量着这块玉牌。 触手生温,说不出是什么材质,非金非玉,十分古怪。 他突然道:“你说,这会不会是身份的证明?譬如妖族的皇子皇女,都有这么一块。” 明霜:? “那九公主找这个干什么?”明霜问,“她没有吗?” 慕徽天马行空道:“说不定皎皎才是真正的妖族公主,九公主她是个假的。” 明霜:“……” “你是不是还想说,皎皎是真正的九公主啊?” “那倒不会。”慕徽谦虚摆手,“年龄对不上,也许,九公主是知道她在外面还有遗落的姐妹,千里迢迢赶过去杀人呢!” 第38章 ??揭秘 绛山七峰之中, 玉衡峰主掌典籍。 无论是绛山剑诀、道法心法,还是史书野谈、卷宗笔记, 都归玉衡峰管。 玉衡峰调派了几十名长老弟子,在存放典籍的藏书阁中寻找有关狐狸拜月玉牌的线索。 明霜前去玉衡峰藏书阁时,在离藏书阁还有十丈远近的地方就被拦住了。 六名弟子守在路中央,见她过来,出言阻拦道:“此处乃门中重地,若无长老批示, 不得近前。” 明霜袖子一抖,手中多了块赤色令牌,上方篆刻着‘天枢’二字。她举起令牌, 为首的那名弟子一怔:“天枢峰明师姐?” “是我。”明霜道。 一名弟子接过她的令牌, 验看之后递了张通行符过来,六名弟子侧身让开,为首那名弟子还欠了欠身,提醒道:“师姐切勿乱走,楼外设有防御阵法, 一旦触动威力巨大。” 明霜点头。 她顺着藏书阁前这条路一路走去,路上没有再碰到其他弟子阻拦。直到走到藏书阁楼前时, 手中的通行符突然一烫, 紧接--------------/依一y?华/着火苗腾起,顷刻间化为灰烬。 明霜一步踏入了面前的大门。 藏书阁占地广阔,共有七层, 每一层都存放着无数书卷。数十名弟子盘膝坐在藏书阁大厅的地面上, 双手掐诀横于膝上, 无数闪烁着金光的字在空中纵横飞舞, 从他们眼前极其迅速地掠过。 一名长老正负手立在弟子们身后, 监督他们查阅典籍,见明霜进来,便迎上来,引明霜到角落里:“明师侄怎么来了。” 明霜问:“还是没有查到吗?” 何长老微微摇头。 这名何长老在藏书阁管理典籍多年,他在藏书阁待的时间说不定比玉衡峰主接任玉衡峰的时间都长,他说没有查到,那么十有八九就是这里真的没有。 何长老道:“狐狸拜月是狐族王室特有的花纹,狐王也会赐下给宠信的大臣,用来彰显身份,但形态固定,不能轻易修改,相近的图案倒是有,都已经描摹下来,整理成册送到掌门真人那里去了,但要说一模一样的,那还真是没有。” 绛山掌门怀虚近年来已经不大管事,门中事务由掌门首徒慕徽打理。何长老说‘送到掌门真人那里去’,是为了表示对怀虚真人的恭敬。 呈过去的图册明霜也看过了,她道:“那些图案无甚特别意义,至少不像是能贵重到让妖族九公主亲自跑一趟的。” 狐狸拜月的图案确实有,但姿态雕刻各有不同,和玉牌上完全一样的图案至今还没找到。 何长老苦笑道:“我已经又调集了弟子过来,再重新筛查一遍,或许能有发现。” 明霜点头,心中却不大看好。 -- 第85页 玉衡峰做事仔细,一遍没找到,多半是真的没有。如果玉衡峰全无线索,就只能寄希望于天玑峰在京城能得到什么消息了。 正在她短暂沉吟之时,藏书阁门口又走进来一位弟子,朝何长老欠身道:“何师叔,已经送到黎峰主那里……” 他话没说完,被何长老狠狠瞪了一眼,连忙将话吞回肚子里,但是最重要的‘黎峰主’三字已经出口,无论如何吞不回去了。 何长老笑容有点僵硬:“黎师兄对此事也很是关心,派弟子来问过,那份图册我就给黎师兄也送了一份,师侄可别见怪。” 明霜不爱交际,却也不是全然不会交际,扯了扯嘴角,假笑道:“师叔是长辈,何必如此客气。” 她的笑容也许不够真诚,因为何长老的尴尬似乎并没有缓解太多。 明霜和何长老这种奇怪的态度,实际上还是与绛山内部的争斗有关。 绛山七峰分别以北斗七星为名,上应天时。其中,天枢峰为掌门所居主峰,天璇主管灵石、丹药等物资、天玑主掌各派之间的往来和消息搜集、天权主掌刑狱审判、玉衡主掌典籍、开阳负责任务分配,摇光峰则主掌杀伐,冰原中的魔兽和魔修就属他们杀的最多。 但这七峰并非完全同心同德。 绛山有三位大乘境大能,这三位大乘境强者,正是绛山如今能立于天下三宗之首的底气。绛山掌门怀虚真人修为最高,其余的两位大乘境强者,分别是天权峰峰主淮君真人,与摇光峰峰主黎秋翎。 这两位真人,是慕徽继任掌门之位的最大阻碍。 淮君真人态度尚不明确,但摇光峰峰主黎秋翎,显然对掌门之位有些想法。她是上代掌门关门弟子,也是怀虚真人的小师妹,慕徽与明霜的小师叔,辈分高、杀性强,还有大乘境修为在身,绝不是好应付的。 天璇、天玑两峰一向和天枢峰亲近,开阳峰则旗帜鲜明地与摇光峰站在一起。天权峰峰主淮君真人态度不明,玉衡峰谁都不想得罪,站在中间左摇右摆。 明霜心事重重地离开了玉衡峰。 她心里不仅挂怀着掌门之位的角逐,狐狸拜月的意喻,还有另一个人的安危挂在心里,搅得她不能放心去闭关。 当晚,天玑峰不负明霜所望,深夜传回来了消息。 慕徽拿到消息,第一时间来找明霜分享。 他一贯含情的桃花眼里没了笑意,神色细看时有些不易察觉的沉重。当然,他会选择深夜来敲明霜的门,本身就是反常之举。 “一模一样的图案找到了。”慕徽道。 他手中拿着一张洒金笺,上面是一幅狐狸拜月的图案。无论哪一处细枝末节,都与明府中那本册子上的玉牌,以及皎皎那块玉牌上的图案完全一致。 “是什么意思?”明霜掩上门。 慕徽低声道:“现在的妖王娶了六位王后,这件事你知道吧。” 明霜当然知道。 现在在任的这位妖王是狐族,他固然是个手腕过人的君王,却也有狐族特有的本性,贪花好色,妃妾无数。王后更是前前后后娶了六位,有生之年说不定还能再换两位。 “妖王的第五位王后是他的表妹,十年之前因为企图干涉妖王择选继承人,被妖王杀了,连带第五位王后的娘家也被诛灭。”慕徽沉沉道。 明霜蹙眉:“王后的娘家……” “没错。”慕徽点头道,“王后的娘家,同样也是妖王的母族。” 妖王的母族势力庞大,第五位王后兼具强势的家族背景,高贵的血统,手下的势力自然也不少。 慕徽道:“妖王手中,有一支由数位大妖统领的精兵强将,一直藏在暗处,为了控制他们,妖王取了这些大妖的先天精血封存,辅以咒法,一旦谁存心反叛,便可瞬间杀死他们。” 明霜突然想到了什么,她的面色慢慢变得极其肃然。 “这些大妖的先天精血被封存在一块以玄桑冷玉制成的玉牌之中,上面刻着狐狸拜月的花纹,却与王室通常所用的花纹有所区别。” 慕徽轻声念道:“玄桑冷玉名为玉,实际上触手生温,非金非玉,其上月悬西方,狐首朝西而拜,四周有四个小的花纹,将狐狸簇在正中,象征着四名被妖王控制的大妖。” 他看着明霜,神情凝重:“十年前,第五位王后死在妖王手下,死后被抽筋扒皮,尸骨无存,对外说法是王后意图干涉储位,罪大当诛,实际上有个说法,王后偷走了那块控制四位大妖的玉牌,宁死不肯松口,妖王动用大刑逼问不出,索性杀了她,将所有与王后有关的妖都诛灭殆尽,将此事彻底掩埋。” 明霜问:“这个说法可信吗?” 慕徽道:“消息来源于上阳宗,他们的刑狱里,关押着很多大妖。” 明霜蹙眉:“这样要紧的东西,普天之下应该只有一块,为什么明府有一块丢失的玉牌,皎皎又有一块?” 慕徽道:“明府那块应该是假的,已经查到了明府丢失的那块玉牌来源,是京城一家淘换古董的老店青玉坊,他们出手的那块玉牌是独山玉,并非什么稀罕品种,因此青玉坊十分确定——明府那块应该是有妖蓄意伪造的,九公主是中了别人的算计,被引到京城去了,这其中应该是妖族储位的争斗。” 明霜下意识道:“那皎皎这块难道是?” -- 第86页 她话没说完,但慕徽明白她的意思,幅度很轻地点了点头,道:“皎皎这块应该是真的。” 虽然心里有所准备,明霜还是怔了一怔,她转身进了内室,将皎皎那块玉牌拿了出来。 和洒金笺上的图案完全一致。 她再开口时,声音不复往日的清润,反而有些沉重的意味。 “那它为什么会挂在皎皎的脖子上?” 慕徽道:“第五位王后曾经生过一个公主,自幼体弱,王后失势后,襁褓里的公主没人照顾,夭折了,这在妖族并不是什么秘密。” 夜明珠柔和的光芒中,师兄妹二人彼此对望,神色都很凝重。 沉默片刻,明霜轻轻道:“我记得,妖王是纯正的白狐,王后既然是他的表妹,那么……” 慕徽接口道:“王后也是白狐。” 皎皎也是只白狐。 她和明霜一样,是怀虚真人外出云游时捡回来的。 明霜轻声道:“皎皎就是十年前被抱回来的。” 慕徽道:“师父曾经提过,他是在沁水畔的山野里捡到的皎皎。” 沁水离妖族并不算近,但也不算太远。 为什么皎皎脖子里会有一块狐狸拜月的玉牌? 为什么一只雪白的、毛还没长齐的小狐狸,会孤零零一只狐狸被丢在距离妖族上百里的沁水畔? 妖王是白狐,王后是白狐,他们生下的幼崽一定也是白狐。 妖族传闻中,王后生下的那个公主还在襁褓里就夭折了,但万一这个传言并不属实呢? 王后偷走玉牌,宁死不肯松口,那块玉牌究竟被她藏在了何处? 如果她的女儿根本没死,那么王后会不会将玉牌留给了女儿,给她当做来日东山再起的资本? 窗外的月色分外皎洁,洒在殿外的庭院里,像是满地细碎的银屑。 半晌,明霜伸手,将玉牌收进了怀里。 她的声音也像窗外的月色一样清冷:“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 各大宗门派人前往京城,是为了查妖族杀害修行者,混入聆泉秘境一事,要借此和妖族做交易。查玉牌只是顺势为之,是为了弄明白妖族为什么潜入京城。 在上阳宗给出线索之后,各宗门只会将其看做妖族内斗的手段。既然玉牌查实为假,又已经被妖族九公主取走,这条线就变得不再重要,不会有人费心追究此事。 绛山内知道皎皎是只狐妖的人并不少,但天底下狐妖众多,白狐虽然血统纯正,却也算不得稀少。绛山弟子主要对付的是魔族,对妖族恶感并不算强,皎皎又是从小在绛山长大的,不会有人无端找这个麻烦。 说到底,有价值的是那块玉牌,不是一只白狐狸。 而今,除了明霜和慕徽之外,没有人知道天枢峰上还有一块真正的玄桑冷玉牌。 只要他们缄口不言,此事就不会再牵涉到皎皎身上。 慕徽点头。 明霜问:“你拿着还是我拿着?” “都可以。”慕徽思索片刻,伸手取来装进了自己怀中,“我来吧。” 他按了按眉心,道:“对了,你记得提醒皎皎,让她以后都别提这块牌子。” “好。” 明霜应下,突然想起前几日慕徽开过的玩笑,道:“你这算不算一语成谶。” 慕徽一愣,想起自己曾经说九公主可能是去杀姐妹的,禁不住笑了一声:“没想到应在这里了。” 他笑的并不快活,反而有点无可奈何。 明霜留意到慕徽眼下明显的青黑,道:“你要不要睡一会?” 她的左右侧殿一向空着,慕徽只要愿意,明霜立刻就能给他拖出一张床来。 说完最要紧的事,慕徽显然放松了些,摆手道:“有水吗?” 他知道明霜一向不大注意这些小事,殿里有水就不错了,好茶就别想了。 明霜想了想,转头回了内殿,再出来的时候拎了把茶壶,俨然是煮好的温热茶水。 慕徽十分惊奇地看她一眼,在茶几上找到自己用惯的杯子,给自己倒了一杯,才道:“还有一件事。” “什么?”明霜问。 慕徽意味深长道:“听说上阳宗的少宗主云岚也进了秘境,在秘境里遇险了,你知道吗?” 明霜心想我当然知道。 她不欲隐瞒,道:“我知道。” “哦。”慕徽眨眼道,“云岚现在已经好转了,预计很快就会恢复。”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明霜感觉心头压着的一块石头被挪开了,她情不自禁地松了口气,旋即感觉不对,猛地抬首看向慕徽。 “你猜我怎么知道的?”慕徽问。 不待明霜开口,他便道:“上阳宗派驻京城的那位岳长老说的,言明要转告明霜仙子——阿霜,云岚出事的消息此前我都不知道,岳长老为什么要突然向你汇报?” “因为我和云岚在秘境里一直在一起。”明霜道,“和我分开之后,他才出事了。” 慕徽:“……” “出了什么事?”慕徽还是先表示了一下对云岚的关怀。 明霜道:“我不知道,不过应该是很容易就能看出来的突发事件。” 慕徽:“……为什么?” 明霜道:“我和云岚一直到离开秘境的时候才分开,但是出秘境的时候,云岚已经被上阳宗带走了,甚至紧急到没有时间和我打个招呼,说明他的情况非常危险,上阳宗的少宗主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么仔细都不为过,上阳宗却没人来找我盘问线索,说明他们一定很确定这件事和我没有关系,或者。” -- 第87页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才道:“或者,和‘人’没关系。” 慕徽沉默片刻,感觉很有道理。 “这么重要的事,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他问明霜,“如果上阳宗怀疑云岚遇险和‘人’有关,找上门来我还不知情,这就很被动了。” 明霜想了想:“因为我觉得这件事对你不算太重要,没必要打扰你。” 慕徽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他正要说话,明霜补充道:“我有办法解决问题——毕竟你已经很累了。” 慕徽到了嘴边的话,突然全部卡住了。 半晌,他伸手摸了摸明霜的头发,看着自己带大的师妹,温和地笑了。 第39章 ??施压 上阳宗, 云台。 云台之巅,处处都是缭绕的云雾。清风拂过, 吹得云雾飘动起来,仿佛有无数朦胧的轻纱来回飞舞。 温真人缓步行走在云雾之间,雪白的裙摆从山石间拂过,披帛随风轻飘,宛如云中走出来的仙子。 在旁人眼里,她也确实是仙子。 ——大乘境大能修为可动天地, 是为俗世仙人。 她停在一座洞府之前。 “师兄。”温真人道。 上阳宗掌门云真人的声音从洞府中传了出来:“岚儿如何?” 温真人道:“他的识海中并无异样,那个夺舍的神魂应当已经消散,我分了他一丝本源灵力, 若是再生变故, 可以护住他的神魂。” “你也没看出问题来?”云真人问。 温真人:“是。” 云真人语气平平道:“天下间能瞒过雪霄的眼睛,还令你束手无策的神魂并不多。” 温真人温声:“是啊。” 她似乎想起了什么:“云岚此次在秘境里受了伤,动用了离火,却也得到了大造化。” “什么造化?” “金乌破晓。” 云真人的声音微带诧异:“果然是大造化。” 温真人道:“他不肯留在宗门中闭关,要去绛山见他那未婚妻。” “他们在秘境中见面了?”云真人问。 温真人:“我想是这样。” “那就让他去。”云真人道。 温真人犹豫道:“怀虚修为再难突破, 即将道陨,他的首徒慕徽未必能继任掌门, 云岚这时前去, 在绛山看来,就是上阳宗决定支持天枢峰一脉。” 云真人道:“那就支持天枢峰。” 温真人挑了挑眉。 她道:“好。” “师兄。”温真人道,“我走了。” 云真人的声音从石门之中传了出来, 显得悠远缥缈。 “师妹走好。” --- 一只雪白的仙鹤穿破层层云雾, 从云台顶峰飞了下来, 落在云岚面前, 委顿于地, 渐渐缩小,变成了一只小巧玲珑的雪白纸鹤。 温真人的声音从纸鹤中传了出来:“你要去,就去吧。” 云岚收起纸鹤,朝着云台顶行礼。 他稍微消瘦了一点,然而面容秀美依旧,侧脸线条流畅优美,一双眼非常明亮,眼瞳黑白分明,有种异常动人的神采。 一旁的燕风见担心道:“师弟,虽然师母同意了,但是我还是觉得你此时离开宗门不大适宜,不如再休息半月。” 云岚摇头。 他眼底有些忧虑:“我答应了明仙子一件事,如今已经耽误了很久,不能再拖延下去。” 他说的是在秘境中,云岚与明霜约定,等离开秘境之后,清算预知梦一事。 燕风见不知此事,闻言张口,无声地“啊”了一声,微笑道:“原来是急着见明仙子。” 云岚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无奈扶额。 “你要去也好。”燕风见想了想,道,“正巧,本来师母也吩咐了一件事,你正好把这件事给办了。” 燕风见说的事,是指联合绛山对妖族施压。 正道各宗门派出门中长老集结京城,商讨妖族私入京城,杀害修行者,潜入秘境一事,借此向妖族施压,要妖族给一个交代。 正道宗门提出了极其苛刻的条件,要求妖王交出所有潜入京城的妖,包括九公主;给予正道宗门一笔巨大的赔偿;还要妖王约束妖族,不得踏入人族领地,否则人族有权立刻格杀私入人族领地的妖。 这位妖王年轻时,曾经是位手段凌厉,性情极其暴烈强硬的君王。然而,现在的妖王已经年迈,随着年岁的增长,他的野心和锐气也被磨去了大半。 面对正道宗门的指控,妖王斟酌再三,确定修行界的态度极其强硬之后,最终承认了此事。但对于正道宗门提出的条件,妖王提出了异议。 九公主是他的儿女中最聪慧的一个,也是最有希望继承王位的两个子女之一。无论是出于对子女的看重,还是维护妖族颜面的需要,妖王都不可能将九公主交出来。 正道宗派本来也没打算让妖王把九公主交出来。事实上,六皇子与九公主角逐王位,搅得妖族动荡不安,这恰恰合了修行者的心意。假如妖族内部拧成一股绳,正道宗派才要担心。 至于约束妖族一事,妖王同样拒绝。 在人族隐瞒身份生活的妖族其实不少。倘若妖王同意了这一条,那么只要生活在人族领地的妖物暴露身份,修行者随时都能将他们杀掉,妖族还无法问罪。 -- 第88页 倘若妖王松口答应这一条,妖族的怒火很快就会把他从王位上推下来。 至于第二条赔偿之事,妖王只答应向被杀害的修行者宗门做出补偿。这显然不能让正道宗门满意,于是各宗长老纷纷传信回宗门,要向妖族施压。 云岚点头应下:“我知道。” --- 上阳宗少宗主到访绛山,掌门首徒慕徽亲自出迎。 当云岚问及明霜时,慕徽道:“师妹正在殿中闭关,云少宗主要是想见师妹,恐怕要等上些时日。” “既然如此,那就请慕师兄安排。”云岚道。 他并不意外明霜闭关,早在秘境中时,明霜就有了破境的迹象,她闭关冲击化神,想必十拿九稳。 思及此处,云岚在为明霜高兴之余,又有些与有荣焉的骄傲。 如果明霜此次闭关,当真能破境化神,二十二岁的化神境强者,足以震铄整个修行界,注定能在修行界的历史上留下一席之地。 慕徽微笑起身:“云少宗主,请!” 云岚跟着起身,殿门口却突然探出个脑袋来。 那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肌肤雪白,眼如点漆,周身一段天然的灵动活泼,看见云岚,瞬间像是受了惊的兔子,猛地将脑袋缩了回去。 “皎皎!”慕徽扬声道,“进来见客,这是上阳宗云少宗主。” 他转头,略带歉意地对云岚道:“师妹无状,让少宗主见笑了。” 皎皎挪动着脚步走了进来,像只垂头丧气的兔子。 “云少宗主你好。” 她怕见生人,却又知道面前这人是师姐的未婚夫,心下好奇,一边问好,一边悄悄抬起眼,瞥向云岚。 皎皎怕见生人,云岚却表现的比她更怕。 在皎皎面向他的那一瞬间,云岚半偏过脸,极快地闪避开皎皎的目光。 皎皎:“?” 慕徽:“?” 第40章 ??破境 云岚迅速别过头去, 避开了皎皎的目光。 这个动作其实非常失礼,然而云岚根本顾不得思考那么多, 几乎是在看清皎皎面容的一瞬间,这张尚且稚气的小脸就在他脑海里逐渐放大,和梦境中曾经见过的另一张脸重合在一起。 那是绛山门庭被毁后,跪在废墟中伏地哀哭的少女皎皎。 那时的她已经是及笄之后的少女模样,面容清灵妍丽,眉眼间却还是稚气满满。显然, 作为绛山掌门慕徽仅剩的师妹,即使失去了师父和师姐,她也依旧被保护的很好。 梦境中‘云岚’走过去, 温柔地将满面泪水的皎皎扶起, 温言抚慰数句,将皎皎交给了他身后的两名美貌女子。 那是他的另两位美貌温顺的情人。 云岚深吸一口气,把这个可怕的画面从脑海中剔除出去,心中对‘云岚’的厌恶更深数分。 他再回过头时,神情毫无异样, 微笑道:“师妹好。” 这一切都发生在一刹之间。从云岚别开眼,到他转回头来, 也只是一眨眼的功夫。 皎皎尚且眨着眼, 不明所以。慕徽却极其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异样,面色丝毫不变。 慕徽黛蓝广袖一拂,宽大的袖摆垂落, 将皎皎往自己身后拉了半步, 微笑道:“云少宗主, 请!” 云岚的住所在天枢峰后山的客居。 这是一处两进的院子, 十分宽敞。房中一应桌椅陈设均由黄花梨木打造, 室内的织锦帐幔垂下,正房桌上还摆着一只雪瓷花瓶,瓶中插着一簇盛放的花。 绛山位于极北,距极北冰原不远,这个季节应该已经极其寒冷,然而绛山七峰中依旧草木葱茏,一如三春时节,山间吹过的风也毫无冷意。 这是绛山护山大阵的功效,仅仅为了维持护山大阵,消耗掉的灵石就是一个极大的数字,绛山势大,由此可见一斑。 院中两个负责洒扫客院的执事正恭敬站在那里,见云岚转了一圈出来,行礼道:“云少宗主有什么吩咐,只管叫我们就好。” 云岚颔首,微笑道:“有劳。” 两名执事退出院外,云岚站在檐下,举目朝峰顶望去,只见一角飞檐斜斜飞出,掩映在浓郁的树荫中。 那里是明霜闭关的地方。 明霜闭关的殿宇,位于天枢峰峰顶。因为闭关的缘故,这座宫殿不准闲杂人等靠近,连皎皎都不能进殿去,更别提另一宗门的云岚了,他甚至连靠近宫殿都不行。 云岚遥遥望着那一角飞檐,唇边泛起一点笑意来。 他的笑容温柔而骄傲,还有些隐隐的期待与向往,单单这样看着他的笑容,就能感觉到他心中的温柔甜蜜。 其实云岚和明霜相处的时间并不长久,若说情深似海当然是虚言。然而他们在秘境里相处了整整三日,一同经历过幻境,一同杀出过重围,彼此都拼尽全力为对方出过剑,其间积累下的情谊绝不淡薄。在不知道云岚身份的时候,明霜甚至愿意把本命真剑交给云岚。 何况他们之间还有一层未婚夫妻的身份。 对于少年人来说,纵然从来没有见过面,对传闻中的未婚妻也会生出许多美好的想象与向往。更何况这个未婚妻还如此美貌,和他志趣相投,也曾共同历险、共同寻宝。 如此种种,对少年人来说,已经足够他心动了。 何况少年的云岚本来就是感情极其热烈的人。 -- 第89页 他突然很想见一见明霜,告诉他自己并非有意爽约。他想将自己的梦告诉明霜,将自己的心意剖白出来。 然而不行。 明霜还在闭关。 云岚踏出了院门。 天枢峰真正紧要的地方是峰顶,云岚在后山走动不受限制。他离开院子的举动落入了执事眼中,也都不曾上前阻拦,任凭他身影没入后山山道。 沿着山道一路盘旋往上,大约走了一刻钟的功夫,山道两旁的树荫越发浓郁,浓绿像是画笔涂抹在纸上的颜色,与之前一路走来的树荫相比,有些微妙的区别。 这点区别非常细微,寻常人就算把这两片树荫摆到一起仔细比较都看不出区别。但对于五感更为敏锐的修行者来说,区别就显得很明显。 云岚知道这是刻意的。 峰顶是天枢峰掌门及其弟子所居之处,是绝不能随意走动的地方,后山却是客院,用于安置身份非同一般的客人。为防客人误闯峰顶,此处一定早就设下了阵法结界用于阻拦。 这点细微的区别,就是用来提示客人的,以免客人一头撞进阵法里去。 他在此处止步,左右看了看,仰头望向上方高大的树冠。 慕徽处置事务的正殿里,有一面极其巨大的水镜。 水镜表面微微闪烁,镜面被分成数块,映出了一幅幅不同的画面。如果旁边有绛山弟子,一定能看出水镜中投映出的正是天枢峰各处的画面。 水镜前,慕徽负手而立。 他不知何时换了一身蟹壳青色的衣裳,如果换个人来穿,很容易穿得老气横秋,然而慕徽领口袖边压着雪白的窄边,敛眉低目间顾盼生情,反倒将这身衣裳穿出了一种风流蕴藉。 慕徽的目光落在其中一块画面上。 画面从中间被一根淡淡的血线分开,两侧的树木颜色有些极难辨认出的差别。 一根粗壮的树杈上,坐着个杏色衣衫的少年人,他头发没有束冠,用一支青玉簪绾起,几缕发丝散在肩上,正仰首望向峰顶的方向。 皎皎好奇地把脑袋伸过来:“师兄,你在看什么——他怎么爬到树上去了?” 慕徽挥了挥袖,水镜在空中碎裂开来,哗啦啦落入杯中,化回一杯碧绿的茶水。 “离他远点。”他嘱咐皎皎,“这几日你就不要变回狐狸满山乱跑了。” 皎皎乖巧点头。 她顿了顿,又软声问:“师兄,师姐什么时候出关啊?” 慕徽没有回答,反而叹了口气,道:“你都多大了,还缠阿霜缠的这么紧。” “怎么啦!”皎皎扬起头,骄傲道,“师姐最疼我了。” 慕徽道:“如果阿霜和云岚结侣,到上阳宗去了,你也跟过去吗?” “……” 皎皎表情空白了几秒:“为什么师姐要到上阳宗去?为什么云岚不能到绛山来?” 慕徽摸了把狐狸头,微笑不语。 “我讨厌云岚。”皎皎咕哝道。 慕徽道:“阿霜是绛山千年来最有天赋的剑修,如果她飞升了呢?还能带着你飞升不成?” 皎皎愣了几秒,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好好修行吧。”慕徽拍了拍狐狸头。 --- 殿内,明霜盘膝而坐,脊背挺得笔直,双眼紧闭。 黑石浮在她眼前,剑气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落在明霜眉心,有种淡淡的刺痛传来。 她的神识落在黑石上,于是更为强烈的疼痛袭来。明霜面色丝毫不变,反而又将神识和黑石贴的更加紧密。 飞升仙人的剑意仿佛无垠的海洋,将明霜的神识完全包裹了进去。她端坐在原地,面无表情,一如往常,神识却完全沉浸在剑意中,揣摩着每一丝细微的变化。 突然,明霜站了起来。 她的眼睛仍然闭着,往前迈出一步。 明霜心意微动。 剑随心动,霜华蓦然出现在她面前。 明霜闭着眼,手已经落在了剑柄上。 极其强烈、无比夺目的金光从剑身爆射而出! 下一刻,明霜垂在身侧的衣袖极其轻微地一动。 轰隆一声巨响,在天枢峰上方炸开! “什么声音!”“出什么事了?”“快去通报峰主,快!” 绛山的每一处同时被惊动,无数人从房中走出,惊疑不定地望向了天枢峰的方向。 只见天枢峰顶,一道灼目的金光冉冉升起,带着堂皇、光明和无尽的威势,仿佛升起了一轮太阳。 “那是什么……” 有人低声喃喃,语气惊骇。 人群的低声议论突然一顿,紧接着在短暂的停顿后轰然炸开,像是一瓢水浇入了沸腾的油锅。 无数双惊骇的眼同时望向天枢峰顶。 在那里,另一道金光从山间缓缓升起,同样堂皇、光明,威势无穷。 两道金光彼此交融,又各自独立。 像是天枢峰顶同时升起了两个太阳。 第41章 ??比试 “那是什么?”正殿之内, 慕徽快步走到窗边。 皎皎扯着他的衣袖,有些茫然, 又有些惊恐:“是师姐闭关的地方吗?那,那第二道光又是哪里来的?” 慕徽挥袖,杯中冷却的茶水幻化出一面闪烁的水镜。 他凝眉端详片刻,突然笑了起来。 -- 第90页 “不必担心。”他拍了拍皎皎的头,“这是大大的好事!” 摇光峰上,玄衣女子走出洞府, 背手远望。 姚时跟了出来:“师父。” 摇光峰主黎秋翎回首,她就像一把出鞘的剑,眉眼只是寻常清秀, 气势却无比冷冽锋锐。 “有人破境了。”黎秋翎道, “破的还是一个大境界。” “慕徽炼虚不久,不可能破境大乘,明皎皎年纪尚小修为又弱,闹不出如此动静。” 黎秋翎冷冽的目光落在了姚时身上:“明霜破境化神了,你什么时候才能赶上?” 姚时垂首不语。 黎秋翎复又望向天枢峰, 眉心微微蹙了起来:“一个是明霜,那另一个是谁?” --- 片刻之前, 天枢峰上。 无与伦比的辉煌金芒冲破大殿上空, 如同金乌凌空而起,俯瞰大地。 殿内,明霜缓缓睁开眼, 手仍然紧紧握着剑柄, 举剑的手还未放下, 眼底隐带迷惘之色。 与此同时, 她周身灵力翻涌不息, 灵气疯狂波动,朝着此处汹涌而来。 ——这是破境的表现! 距离峰顶不远的山道上,云岚仰首,望着峰顶天空上的金光,似有所觉。 他笑了起来。 “好剑!”云岚赞道。 剑是金乌破晓剑,破境的人自然是明霜。 金乌破晓随着瀛洲没落,早已失落多年。直到聆泉秘境再次现世,才有两个少年人在灵泉底部的玉台上,将正阳真人留下的金乌破晓带了出来。 他们是如今世上仅有的两个金乌破晓剑的传承之人。 朝光剑突然剧烈震动起来,嗡鸣之声大作,几乎要挣脱剑鞘,破空而去。 一只手落在了它的剑柄上。 那只手纤长白皙,持剑的动作却很稳。 在那只手握住它的瞬间,朝光剑的震动戛然而止,嗡鸣之声却越来越大。 云岚抬手,向着天空挥出了一剑。 那一剑很随意,很闲适。不像是正经出剑,只是心之所至,于是随心而行。就像是绣花为生的绣娘随意往绣绷上刺了一针;像是打柴的老农举起柴刀用力一斩;像是稚童仰头望着飞过天空的修士心生羡慕,拿起树枝做剑胡乱劈斩。 于是另一只金乌从山道上展翅而起,扑向了天空。两道同样绚烂夺目的光辉交相辉映,甚至连真正的日光都被压了下去。 云岚缓缓收回剑。 他的眼底有些讶然,还有些惊喜。 半晌,他摊开左手,无声感受着身周汹涌的灵力,笑了起来。 “恭喜。” 云岚抬首。 白衣少女立在高处一块突出的岩石上,风吹起她宽大的袍袖,飘然欲飞,不舞亦舞。 她不施脂粉,衣衫如雪,甚至连一星半点的佩饰都没有,然而当她出现的时候,没有人会注意她的妆容是否精致,衣着是否华美。因为她的容貌本身就是最为耀眼的存在。 云岚笑了起来。 “也恭喜你。” 明霜往前一步,翩然落下,落在了离云岚不远的地方。 她眼底有些细微的复杂之意,但那份复杂被她掩藏的很好,即使云岚也没能看出来。 明霜的金乌破晓冲破殿宇,惊动了整座绛山。 山道上,云岚心有所感,于是他顺心而行,朝天出了一剑,以金乌破晓与明霜应和。 然后他就破境了,踏入了化神境界。 这就是气运之子吗?明霜心情复杂地想。 下一刻,明霜忽然意识到:或许原本云岚与她的境界有细微的差别,但既然此刻二人同时破境,那么二人此时应该都是化神初境。 她问:“你的问题解决了吗?身上还有伤吗?” “已经没事了。”云岚道。 “很好。”明霜唇边泛起一点不易察觉的笑意来。 她平平抬起手中霜华指向云岚,剑尖略微向右偏开几寸,没有正对着云岚:“我们比一场。” 云岚:“……” “只比招式?”他问。 明霜道:“都比。” 绛山七峰之下,距离摇光峰不远的地方,有一片极为宽阔的空地。 那里是寻常内门弟子比试的地方。 弟子们三三两两,成群结队,正次第站在场中准备出剑。忽然一阵风从头顶席卷而过,两道剑光一前一后急掠而去。 “这是哪两位前辈?”弟子们仰首呆呆望着天际。 一旁有长老却认得其中一道剑光,略一思索,挥手道:“别练了,入队,带你们去看看师姐过招。” 弟子们轰然应诺,兴奋不已,七手八脚站回队中,跟着长老步伐,往剑光远去的方向跟去。 明霜把云岚带到了天权峰的试炼场。 淮君真人对她另眼相看,天权峰的试炼场对明霜开放,淮君真人还时常抓住明霜,让她来和天权峰的弟子比试。 试炼场位于天权峰底,远非摇光峰附近那片空地可比。明霜站定,她身后的云岚左顾右盼,好奇地打量着这片试炼场。 看守试炼场的弟子闻声而来,满脸警惕:“什么人!” 看清明霜面容之后,他们原本的警惕之色一收,为首的弟子笑道:“明师姐,这是?” 明霜道:“上阳宗,云岚。” 这句话一出口,云岚顿时感觉四面八方看他的眼神都不对了。 -- 第91页 “原来是云少宗主。”为首那弟子道,“久闻大名,失敬失敬。” 云岚连忙还礼问好。 这些弟子中有男有女,但无论哪一个,看云岚的眼神都有些古怪不善。 “我和云岚比一场。”明霜道,“借场地用一下。” “好的好的。”天权峰弟子七嘴八舌地应下,“明师姐请。” “明师姐好久不见!” “明师姐必胜!” “咳咳咳!”天权峰弟子纷纷咳嗽,试图掩盖最后一句话。 虽然他们都很想让明霜获胜,但云岚到底是身份尊贵的贵客,还是明霜的未婚夫,如此直白地说出口,到底不够客气。 天权峰弟子们纷纷从场地中撤出去,留在不远处。明霜没说不许他们围观,众人就聚在一起,隔着一段距离探头探脑地看。 明霜退后几步,和云岚拉开一段距离。 二人都没有立刻开始动作,然而周身的灵力都已经涌动起来,周围灵气朝着此处涌来,源源不断注入二人体内。 明霜抬手,隔着数丈一指点向云岚眉心。 锵啷一声,朝光应声出鞘。 云岚出剑,遥遥挡住了明霜的指尖。 紧接着他飞速后退,衣袖长发随风纷飞,身前明霜紧追而至。 二人修为相差仿佛,明霜手中无剑,云岚持剑在手,然而退的却是云岚。 云岚秀美的眉峰紧蹙而起,旋即在急退中一剑刺出,刺的却不是明霜,而是微向右偏的空气中。 一声两剑相交的清鸣蓦然响起。 明霜指尖生出一道剑光,以一个无比诡谲的角度袭向云岚,正好被他那一剑挡住。 他们的动作都很快,快的像风,像闪电。不远处围观的天权峰弟子只觉得眼前一花,霜华与朝光就已相交。 有弟子愕然:“明师姐什么时候出了剑?!” 这个问题没人能答上来,因为他们已经看不清场中二人的动作。杏色和雪色仿佛化成了两阵风,时而交缠,时而分散,剑光亮似天光,剑意凛冽纵横,清越的剑鸣声响彻云霄。 越来越多的弟子围拢过来,目瞪口呆地观战。 “峰主。”淮君真人的师弟,天权峰长老棠琴踏进门来,“明霜和云岚在试炼场比试。” “我知道。”淮君真人淡淡道。 他的目光虚虚飘着,落在虚空中,却又像是在清晰地‘看’着什么:“明霜不错。” 他轻嘶一声:“这一剑真准——云岚也不是易于之辈,预判的能力不容小觑。” 棠琴仔细观察着淮君真人的神色:“那,明霜和云岚谁能赢?” “不好说。”淮君真人道。 他又‘看’了片刻,才道:“云岚会赢。” 棠琴惊讶地睁大了眼:“师兄的意思是,明霜会输?” “没错。”淮君真人淡淡道,“寻常过招,明霜会输。” 他转过身来,神情不变:“但若是生死相搏,先死的那个一定是云岚。” 锵啷一声。 两剑一触即分。 二人各自退出数步,分立两旁。明霜袖子被削掉一角,云岚的长发少了一缕,正打着旋轻飘飘地飘落下来。 “是我输了。”明霜平静道。 场外一静,旋即一片哗然。 明霜师姐居然败了?! 这怎么可能。 明霜很少露面,更少和同门比试。但她在冰原上猎杀魔兽的数字太过可怕,并且以一个令人难以想象的速度急速增长。更要命的是,她在金丹期就敢越境猎杀相当于元婴境界的魔兽,突破元婴之后,低级魔兽几乎看见她就要落荒而逃。 绛山弟子各境界猎杀魔兽的最高记录,至今每一个境界的记录都是由明霜创造的。 对这些从入门起就听着明霜的传闻的弟子们来说,明霜会输给和她境界相仿的人,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即使这个人是云岚,同样声名卓著的少年天才。 明霜的神色却很平静。 “只差半招。”云岚道。 “输了半招也是输。”明霜平静道,“我不如你。” 云岚摇头:“寻常过招,我或许能胜过你一招半式,真正搏命,我不如你。” 他说的是实情,明霜的剑是在冰原的漫天风雪中杀出来的,天生是杀伐之剑,寻常过招反而限制了她出手。 明霜没有立刻说话。 云岚以为她不相信,立刻认真地解释:“真的!” 明霜眨了眨眼,笑了起来。 “走吧。”她说,“去我殿里坐坐。” 第42章 ??交流 天枢峰顶, 静静矗立着五座殿宇。 位于最前方的大殿是掌门接见外客,处理门中事务所在, 碧瓦朱甍,层楼叠榭。殿门上高悬牌匾,牌匾却是一片空白。 大殿之后,散落分布着四座略小的宫殿,便是绛山掌门怀虚真人和他三位嫡徒的住所。 明霜的宫殿位于最后方,往后走出不远, 就是深不见底的山崖,崖边分出一条山道盘旋往下,通往后山。 从殿中的窗子望出去, 正好可以看见山崖边的景色。烟雾朦胧, 云兴霞蔚,美不胜收。 崖边数尺之遥,立着块黑色的石碑,碑面却并不平整,云岚运起目力仔细看去, 只见上面满是刻痕,居然还十分整齐, 道道长约三寸, 像是用剑锋匕首之类的细薄利刃刻上的。 -- 第92页 他心下有些纳罕,想去看看,念及明霜此刻不在, 又坐了回去。 沉重的殿门发出极其细微的响声, 明霜推门进来, 对云岚点头道:“久等了。” 怀虚真人如今闭殿不出, 但明霜破境化神这样的大事总还是要去跟怀虚真人禀报一声——虽然怀虚真人肯定已经知道了, 但明霜还是要亲自去说一声。 明霜目光在殿中逡巡片刻,愕然发现殿内居然什么招待客人的东西都没有——她醉心修行,辟谷已久,殿内空空荡荡,比山洞还简素。伸手拎起茶壶晃一晃,里面半壶残茶还是前些日子慕徽来时煮的,早已经凉透了。 明霜那一瞬间的犹豫被云岚全部看在眼底,他轻咳一声,从储物袋里摸出一打油纸包,笑吟吟道:“来的时候路过几处点心铺子,给你带了些点心。” 云岚的储物袋等级很高,点心一直保持着放进储物袋那一瞬间的新鲜。他解开油纸包上捆着的细绳,分别是一叠五色甜糕、一包龙须糖、一叠荷花酥,还有一包豆沙乳卷。 “尝尝。”云岚将油纸包往明霜身前推了推。 明霜挑了块红色的甜糕,入口极其甜润,果然是云岚会喜欢的味道。然而甜而不腻,倒也不让人反感。 她问:“你怎么来绛山了?” 云岚正含着半块龙须糖,左半边脸颊鼓了起来,平白让他多出一点稚气来,显得小了几岁。把糖咽下去,云岚才开口道:“妖族那边不太配合,掌门真人要派人过来和绛山商议,另外,我也想见你。” “……” 明霜短暂地一顿。 “……” 云岚后知后觉,意识到最后一句话实在很能引人遐想,颊边渐渐浮出一点红色,却没解释。 “你怎么了?”片刻的沉默之后,明霜问。 云岚知道明霜问的是什么:“我差点被夺舍,雪霄前辈连夜带我回上阳宗去了。” “夺舍?” “是。” “什么时候?”明霜问。 她心中疑虑微生,却没表现出来。 从她和云岚在秘境中分散开来,到明霜醒来却发现云岚不见了。这其中间隔的时间其实非常短暂,如果是夺舍,那这个时间未免掐的太过巧妙。 云岚自己也感觉这个说法不太有说服力,斟酌着道:“你我分开之后。” 不待明霜开口,他立刻解释:“在这之前,我曾经遭遇过一次夺舍,当时雪霄前辈正在我身边,及时出手,岂料那个神魂并未被抹杀殆尽,趁我们离开秘境,我身边无人时再次卷土重来。” “雪霄前辈。”明霜若有所思,“是上阳宗的神兽雪霄前辈吗?” “是。” 明霜抬眼,明眸中微显讶色:“据我所知,雪霄神兽已经是大乘境界,是天下有数的大乘境神兽,即使如此,也没能将那个神魂完全抹杀吗?” 云岚在心中叹气。 他自己也觉得这个理由很没有说服力,但事实如此,总不能为了求得明霜的信任,反而故意说谎。 明霜又问:“是云温二位真人出了手吗?” 云岚长长吐出了一口气。 他摇了摇头:“不,我回到上阳宗时,已经太晚了,那个神魂和我的神魂已经起了冲突,旁人插手,反而容易损伤识海。” “是秘境中正阳真人留下的那块黑石。”云岚揭晓答案,“有正阳真人的剑意在,我才能将夺舍的神魂彻底清除。” 他手腕一翻,一枚漆黑的石子现于掌心。 明霜探手过去拈起石子,果然察觉到其中凛冽剑意已经消散,如今这块黑石与田间地头的普通石子没什么分别。 飞升仙人留下的剑意何等珍贵,若是这枚石子落在普通小宗门手中,说不定就有灭门之祸。对于明霜、云岚这种少年天才来说,用处只会更大。 她眼底疑虑稍淡了些,将石子放回云岚手心。 云岚的话还没说完。 他无声深吸了一口气,凝视着明霜的眼睛,轻声道:“我也做了一个梦。” “……” 云岚的神色是前所未有的肃然,肃然到了令人心惊的地步。 说完这句话之后,他没有马上说下去,而是等着明霜做出反应。 那一瞬间明霜意识到了什么,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想起之前撕心裂肺的剧痛,一时卡住。 她想说的太多,不能说的也太多,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混乱之下,她最先想起来的居然是一处奇怪的重点。 明霜试探道:“……十八个夫人?” 云岚:“……” 云岚:“!!!” “你听我解释。”云岚深知这个问题绝不能含糊过去:“那个不是我。” 他肃然道:“我有一种猜测,那个‘云岚’很有可能是夺舍我的那个人。” 云岚没有疑问,而是直接开始解释,这其实就证明了他和明霜做的梦应该相同。 明霜沉默片刻,没有立刻回应云岚的话。 她在回想自己梦境中的所见所闻,然而当她回想时,却发觉记忆像是保存不当的墨纸,已经褪色大半。很多关键的节点已经完全没有记忆,更别说梦中的种种细节。 她面色不变,伸出手往袖中一摸,实际上是探入袖底的储物袋,去取她记录梦境的册子。 -- 第93页 然而那一摸,却摸了个空。 明霜面色难以抑制地微微变了。 她的指尖触及了储物袋的底部,这里空空荡荡,空无一物。 原本被她小心保存在储物袋中的册子,已经不翼而飞。 明霜的高级储物袋上打下了她的烙印,除非她心甘情愿的打开,或是被修为更高的人强行夺走抹去烙印,否则绝无丢失其中物件的可能。 那一瞬间,寒意如同逆流而上的汹涌冰水,一瞬间密密麻麻爬满了明霜全身。 她竭力敛去神情,不让自己露出异色,对云岚道:“你能将这个梦说出口吗?” “能啊。”云岚看着她,眼底神色略显迷茫,像是想到了什么,“难道你不能吗?” 明霜不答,反客为主道:“既然能说,你从头到尾细细讲出来。” ---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云岚缓缓道。 他的眼睛晶莹明亮,其中闪烁着奇异的光:“也许你我窥见的,就是大道为我们留出的一线生机。” 他以这两句话作为梦境陈述的结尾,再一抬首,明霜正一手支颐,兀自沉思。云岚几乎要疑心她根本没听进去,而是一直在走神了。 云岚忍不住伸出手,在明霜眼前晃了晃。 “我在听。”明霜道。 她抬起头,一双美丽的眼底若有所思:“为什么这样说,这个梦境对你来说,不应该是一个美梦吗?” 梦境的结尾,‘云岚’带着他的十八位娇妻美妾飞升,一统仙界成为仙帝。而凡间的上阳宗也成为天下第一宗派,有仙帝遗泽在,妖魔不敢妄动,正道宗派纷纷拜从,天下也算得上一片和平。 不管从哪个方面来说,云岚和上阳宗都是最大赢家。明霜觉得这是个可怖的噩梦,那是因为绛山毁了,云岚作为最大赢家,为什么反而会对这个梦感到不满呢? 云岚思忖片刻,似是在组织语言。 他可以说出很多非常美丽动人的借口,无论是绛山门庭、十八位夫人,还是其他理由,以云岚的机敏应变,想借此向明霜示好是很轻易的一件事。 然而他思考片刻,最终说出来的只是一个非常朴实的理由。 “因为我不喜欢。”云岚说。 “不喜欢?” “是的。”云岚道,“飞升的手段不应该是掠夺,和平的手段不应该是带着私心的杀戮——‘云岚’飞升了,仙界一统,人间和平,看似很好,但是这样看上去很好的‘和平’,我不喜欢。” 为了上阳宗的权势声威,梦境中的‘云岚’通过他的修为、妻妾,以及种种不便言说的手段,将不服从的宗派扫平,妖魔二族俯首,最后除掉绛山,夺剑飞升。 他为人间留下的是表面上的和平,但实际上,单凭武力杀戮是不可能真的长久且永远地统治天下的。一定会有能够燎原的星火蛰伏在看似平静的枯草之下,直到等来一个机会,就会再次烧遍整片原野。 更何况,‘云岚’做这些,甚至不是为了天下人考虑,仅仅是为了自己。 “修行者的剑不应该指向同伴。”云岚道,“这样不对。” 这样不对,所以他不喜欢。 不喜欢,就不同意,更不会去做。 明霜低下了头,认真端详着云岚的面容。 云岚坐在桌边,而她站着,当她低下头时,自上而下居高临下的看着云岚,那张美丽的、足以倾倒众生的面容没有丝毫多余的表情。 她似乎总是这样。云岚想。 明霜仙子,比霜还清、比雪还冷,她像是冰原深处常年不化的寒冰,很少能从她的面上看出情绪的波动,就连偶尔露出喜怒哀乐,也是极其浅淡、一闪即逝。 两只纤细、柔软却冰凉的手捧住了云岚的面颊。 云岚愣住了。 明霜双手捧住他的面颊,缓缓贴近。那分明是一个非常暧昧的动作,由她做来却显得异常认真,毫无半分情思旖旎。 云岚能在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清晰看见自己的倒影,他不易察觉地轻吸一口气,竭力平复心绪。然而尽管他努力镇定神色,却不知秀美的面颊已经隐隐泛起了绯色,并且面积越来越大,几乎连耳梢都要被一同染上淡粉。 明霜认真地看着云岚的眼睛。 她一字一句道:“你的话我记住了。” “如果你敢做出那样的事,我一定亲手杀了你。” --- 上阳宗的云少宗主又在绛山住了几日。 明霜没有多少时间分给他,她忙着巩固修为,出来拜见了师父怀虚真人,接受了和天枢峰交好的几峰峰主的夸奖,顺便谢过淮君真人把天权峰的试炼场借给她,再和皎皎待上片刻,这几日就已经过的差不多了。 “你有什么安排?”云岚问她,眼底闪烁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期待之色。 明霜想也不想:“去冰原。” 破境之后下冰原杀魔兽历练,以求巩固修为,这是明霜从小做惯了的事。她几乎想都没想,直接给出了答案,丝毫不顾及云岚复杂幽微的心理。 云岚:“……” 明霜察觉到他神色有异,后知后觉:“你想和我一起去?” “……是。”云岚点点头,反正只是想和未婚妻多相处些时日,去哪里不是去,下冰原也行。 “那就一起。”明霜满意道,她想了想,用传音符唤来执事,吩咐他们去取两件厚重的道袍来。 -- 第94页 绛山内门的道袍是统一制式,除非长老或峰主弟子亲自要求,否则都是清一色的深青色,只在袖边有细碎花纹点缀,不难看,但穿上也别想多么出挑夺目。 “两件都是给我的?”见明霜把两件道袍都塞进他怀里,云岚愕然。 明霜颔首:“冰原寒气很重,不是单凭修为就能抵御的。” 云岚瞥了一眼明霜身上依旧单薄的衣裙:“我是说,你不需要吗?” “我习惯了。”明霜道。 她难得露出一个近似于揶揄的笑容:“我六岁就跟着师兄下冰原,寒气对我来说不算什么。” 二人一前一后往殿外走去,路过窗边时,云岚突然想起了那块石碑,指了指窗外,问:“那块石碑是做什么用的,我看上面有很多刻痕。” “计量时间。”明霜道。 明霜从到了绛山开始,就是个极其勤奋的弟子。怀虚真人看重她的天赋,亲自教她剑诀,还将霜华剑传给了她,对明霜寄予厚望,见她勤奋,自然欣慰不已。 直到慕徽深夜出关路过明霜的住所,发现殿里还透着一点悠悠灯火,敲门进去,才发现这个年纪幼小的师妹勤奋的过了头,白日学道典、背剑诀,深夜居然还在挑灯学习。 慕徽大惊失色。 明霜年纪小,但到底是个女孩,怀虚真人和慕徽都不可能带着她住,谁知道她勤奋过头,深夜也不肯放松。 慕徽生怕拔苗助长,把明霜殿里的灯灭了,夜明珠收走,明霜修为不够燃不起剑火,又没有深夜视物的能力,不得不放弃挑灯夜战。 很快,她对另外一件事产生了兴趣。 ——下冰原。 下冰原是绛山内外门弟子的惯例,按理明霜也不该例外。但她实在太小了,就是最在乎规矩的古板长老,也不可能松口放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下冰原——那跟去给魔兽送菜没什么区别。 但明霜就是很想去。 她似乎天生对修行有一种近乎狂热的兴趣,对力量有种惊人的追求。下冰原最容易折损弟子,却还作为惯例在绛山传了千年,就是因为在风雪里浴血厮杀对绛山弟子提升和稳固修为有很大的好处。 被明霜苦苦央求的怀虚真人:“……” 淮君真人在一边围观了全程,十分羡慕,深深叹息这个好苗子为什么不是自己捡回来的。 怀虚真人被明霜缠的没办法,想起大弟子慕徽很快就要破境了,灵机一动,祸水东引,对明霜承诺道:“你师兄再过半年就能破境元婴——明霜啊,如果你能在那之前筑基,等你大师兄出关,就让他带你去。” 明霜:“真的吗?!” 怀虚真人肯定点头。 头才点了一半,怀虚真人的表情就僵住了。只见明霜周身气息暴涨,附近灵气汹涌而来。 ——明霜现场给怀虚真人表演了一个筑基。 怀虚真人:“……” “我现在可以去了吗?”明霜仰着小脸,满脸期待。 怀虚真人呵呵干笑两声,伸手把明霜头发揉乱了。 “不行。”他冷漠无情道,“等你大师兄出关再说。” 当时明霜那座宫殿是慕徽在住,明霜请执事搬了块石碑栽在慕徽窗外,每天跑过去往石碑上刻一道,兢兢业业计时半年,提醒大师兄尽快破境。 正在闭关的慕徽:“……” 他只要一睁眼,就能看见窗外那块斑驳石碑,一时间内心十分凄凉,特别是师妹刻完之后有时候还会趴在他窗边试图偷看,想知道大师兄什么时候出关。 明霜以为自己的动作神不知鬼不觉,然而对于慕徽来说,他全部都能感知到。 在师妹兢兢业业地督促之下,慕徽提前破境了。 破境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和明霜换了宫殿,把那块立在窗外的石碑一并留给了明霜。 现在明霜回想起来,觉得慕徽没抓住她打一顿,实在是脾气太好了。 不过报应还是来到了她身上。比明霜更难控制的皎皎出现了,并且接替明霜成为了小师妹,明霜小时候折腾慕徽,皎皎对明霜的折磨还要翻个倍。 云岚:“……” 感叹完这块石碑,明霜准备带云岚出去报备一下。 她自己出门可以说走就走,带着一个上阳宗少宗主就不能如此任性了。上阳宗的随行长老弟子还在绛山,明霜带云岚出门,总要知会他们一声。 “去冰原吗?”慕徽若有所思,放下了手中的书卷,“你们要是只为了出去历练,换个地方怎么样?” “什么地方?”明霜问。 慕徽从一旁高高摞起的册子中翻出一本,打开翻到其中一页,递给明霜和云岚。 封皮上烫金的‘开阳’二字表明了它的身份,这是一本来自于开阳峰的册子。 开阳峰负责本门弟子任务分配。 慕徽道:“日前,绛山以南的施城报上来,说当地有妖魔作乱,因为据探查,情况不严重,开阳峰直接将任务分配了下去,派出四名弟子前往施城查看情况。” “然后呢?”明霜看完了册子上寥寥几行字,转手递给云岚。 慕徽叹了口气:“然后,那四名弟子就不见了。” “不见了?” “没错。”慕徽竖起四根手指,“断联已有四天,开阳峰发现迟迟没有反馈,意识到出了问题,才将此事报上来,你有兴趣走一趟吗?” -- 第95页 明霜无所谓。 她看向云岚,慕徽也跟着看过去,师兄妹二人目光灼灼,等着他的答复。 第43章 ??失踪 在那一瞬间, 云岚的面色非常轻微的一变,眼底堆积了些许疑惑, 却并没有多说什么,只点了点头,简洁道:“好。” 见二人应下,慕徽满意地拍了拍手,道:“曜天司的官员和开阳峰的弟子已经在外门等候,你们二人和他们一起走, 再不济也要先听他们把事情讲清楚再动身离开。” 明霜应了下来。 “那个……”小女孩的声音怯怯从屏风后面传了出来,“师姐,我想跟你一起去……” 屏风后没有小女孩的影子, 只有仔细去看, 才能在屏风后的地面上看到一团雪白的毛茸茸。 慕徽一愣:“皎皎,你师姐是去诛妖除魔的,如果带上你,阿霜还要分心保护你。” “哦。”皎皎没精打采地应了一声,“可是我想跟师姐待在一起。” 她是明霜一手带大的, 既像是明霜的女儿,又像是明霜的妹妹, 一向爱缠在明霜身边。明霜纵使心如铁石, 也对着皎皎狠不下心。看她怯生生的模样,明霜心先软了一半。但她想了想,还是摇头:“皎皎乖, 此行未必风平浪静, 如果带上你, 师姐怕回护不及, 等处理完施城之事, 回山之后,我再带你玩。” 明霜虽然娇惯皎皎,但她一旦下定决心,几乎没有回旋的余地。皎皎知道师姐不会松口了,怏怏地哦了一声,垂头丧气趴回地上。 “施城有什么问题吗?”离开天枢峰的路上,明霜问云岚。 云岚的情绪变化非常轻微,然而明霜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一瞬间的变化。 短暂的静默之后,云岚转过头来。 他轻声道:“你不记得施城了吗?” 明霜长睫一颤。 在这之前,明霜对施城并没有太多了解,更不可能和云岚谈起。而今云岚却问她是否记得施城,这只有一个解释。 ——施城,在梦境里出现过! 她平静地转向云岚,声音和表情同样毫无波动:“我不记得了。” 迎着云岚惊疑不定的目光,明霜淡淡道:“我对梦境的记忆,已经消退了大半。” 对于修行者来说,这种遗忘速度显然很不正常。 “天机不可泄露?”云岚迟疑道。 对于这个梦境,明霜和云岚持的看法完全相同——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梦境便是那遁去的一线天机,是大道给予他们改变一切的一线机遇。 然而天机总是不能轻易泄露的,纵然是擅长术数推演的摘星楼,也从不敢轻言推算天机气运。 大道给了他们一线机遇,却也会遮蔽被泄露的天机。 明霜的遗忘,或许便是出自大道遮蔽天机的需要。 明霜也是这样猜测的。 或者说,她只能这样猜测。 “我想,应该是这样。”明霜道。 她注视着云岚的双眼,很好奇他会说出什么。同时迅速在记忆里搜寻残留的记忆碎片,思忖着如何回答云岚的问题。 让明霜意想不到的是,云岚低下头,认真地凝视着她。 “你怎么样?”云岚问,“除了忘记梦境之外,还有别的损伤吗?” 少年的神情略带忧急,双手抬起,虚虚扶在明霜肩上,却又礼貌地留出了一些距离,没有真的触碰到她。 明霜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云岚在知道她忘记了梦境之后,问出口的第一句话,居然是关心她有没有损伤。 那一瞬间,明霜突然感觉有些歉疚。 她对云岚始终抱着深沉的提防,相比之下,云岚对她的关怀显得那样纯粹真挚。 “我没事。”明霜道。 她顿了顿,见云岚眼中的忧虑并未完全消散,又补了一句:“你放心。” 云岚微微松了口气:“你是一点都不记得了吗?” “倒也不是。”明霜思忖着道,“还记得一点。” 譬如十八房夫人。 她不欲多谈这一点,率先转移话题:“你刚才说施城,施城怎么了?” 云岚当日将他的梦境给明霜复述了一遍,然而其中细节甚多,云岚不可能从头到尾一字不落,何况其中还涉及一些未婚夫妻间不宜多谈的敏感话题——譬如十八房夫人。于是难免在复述时有所省略削减。 “在梦境里,‘他’曾经去过施城一趟。”云岚道。 云岚对梦境中的那个自己显然极为反感,直接用‘他’来指代:“因为一些缘故,‘他’和几个女子在施城落脚,买了一处院落,日日游山玩水,还去参拜了当地的灵缃上仙庙,并且在庙中顿悟,冲破了一个修行关隘。” 在梦境中,‘云岚’一路屡得机缘,破境比睡觉还容易。只是冲破了一处修行上的关隘,在‘云岚’气运加身的修行之路上确实不值一提。 难怪云岚在讲述梦境时对此一笔带过。 单听云岚这一段陈述,着实不像有什么问题。明霜想了想,提出了问题。 “因为一些缘故?”明霜敏锐地抓住了重点,“什么缘故。” 云岚:“……他的一个夫人是施城人。” 明霜冷漠地:“哦。” 她心想‘云岚’这个不中用的东西,如果不是天道气运眷顾,早被大师兄砍成片了,哪里还有他耀武扬威的机会。 -- 第96页 “你觉得和梦境会有关系吗?”明霜问。 云岚答得很快:“目前来看,没有。” 明霜点头:“那就走吧,等施城的问题解决掉,一切自有结论。” --- 二人到达外门时,曜天司的官员已经等待许久,见二人联袂而来,先是被明霜的容貌惊住,回过神来,立刻上前拜见:“曜天司顺州指挥使,拜见二位仙长。” 曜天司是越朝太宗设立的机构,京城中设曜天司总司,京外设曜天司分司,洒出大批金玉珠宝灵石丹药,广招修行者,目的在于诛除妖魔邪祟,保卫越朝太平。 太宗皇帝设置曜天司的目的其实是为了培养出忠于皇室的修士,免得人族皇帝还要受制于正道宗门之手,碰到邪祟作乱,只能低声下气恳求天下三宗派人出面相助。 这个想法没错,效果却不尽如人意。修为高超的修行者往往在修行界地位也极高,对金银俗物不大在意,他们手里的灵石丹药,比皇帝能拿出来的更好,自然不会愿意受朝廷驱使;修为太低的修行者,朝廷看不上他们,因此能网罗来的修行者极其有限。 这些有限的修行者,被皇帝纳入曜天司之后,绝大部分留在了京城附近,剩下的一小部分才派遣至京外各地,主掌京外各地的曜天司。 正因为此,曜天司人手从来都不够用,即使够用,实力也未必足够。遇到妖魔邪祟,十有八九还是要向当地驻守的宗门求助。 施城在越朝北方,隶属顺州。整个顺州都在绛山的庇护之下,因此施城出事之后,绛山迅速派出弟子前往,没想到第一批派出的四个弟子全部失踪,当地曜天司指挥使大惊,心知无力解决,只好连夜赶来绛山求援。 施城这位指挥使姓罗,云岚一边将行礼的罗指挥使拉起来,一边道:“请指挥使将施城中发生的事从头到尾细细说来,不要有丝毫遗漏。” 罗指挥使赶来之后,已经将这件事说过起码两遍了。面对云岚再一次地发问,他没有丝毫不耐,立刻开口道:“事情是这样的……” 一月之前,施城中的刘记绸缎铺关门歇业回乡下走亲戚,临行前和左邻右舍说好三天就回,谁料足足走了半个月也不见人影。 和刘记做生意的商人着急,派人去刘府寻人,岂料大门紧闭。又打听了刘老板在乡下的住所,亲自前去寻找,谁料刘老板的父母兄弟大吃一惊,信誓旦旦地说刘老板一家人根本就没回来过。 两下一合计,立刻报了官。施城官府查了几日,发现刘家人自从出了施城城门,就再没了踪影。 刘老板夫妻二人出身贫寒,性情朴实,一向与人为善,做生意也厚道。哪怕是竞争对手,说起他来也要叹这个人秉性忠厚。他们的儿女都才七八岁,更不到和人结仇的时候,扒拉一圈,竟然找不出什么仇人。 但若是劫财杀人,那更说不通。施城繁华富庶,一向没什么大案子,虽然城外偏僻,刘老板也带了护卫上路,就算真被劫掠杀害,也不可能留不下半点踪迹。 就在官府正因刘老板的案子束手无策时,先后又有两位女眷各自来报案,分别说她们的夫君和父亲失踪了。 再调查这两起失踪案,同样是出门办事,出了施城城门之后,就联系不上了。 三起案件,失踪者同样是离开施城就失踪,同样是没有半点踪迹。施城知府怀疑有妖魔作乱,立刻派人前往绛山和曜天司分头求援。 他这个决定说明智也明智,说不明智也不明智。明智是因为曜天司人手一向紧张,求援数日,人才姗姗来迟;不明智是因为他一事烦二主,并且先来的绛山弟子还失踪了。 匆匆赶来的罗指挥使:“!” “绛山的四位仙长先到了施城中,他们怀疑城外有问题,便亲身前去查看情况,谁料两日一夜尚未归来。”罗指挥使叹了口气,“听闻此事,在下深知自己修行微末,只好前来绛山再请仙长出手。” 一旁的开阳峰弟子插口道:“明师姐,你要同云少宗主亲自去吗?” “没错。”明霜点头。 开阳峰弟子将手边的花名册递过去,翻到最新的那一页,最上首墨笔写着“施城”,下方落了五天前的日期,再下方登记着出任务的四位弟子的名讳。 杜平,金丹中境,开阳峰弟子。 曾蓉蓉,金丹初境,玉衡峰弟子。 卢鹤,筑基上境,内门。 言知悦,筑基中境,内门。 第44章 ??施城 城外 夜色浓郁深沉,天边挂着一轮毛月亮, 让这夜色都显得更加阴晦。城门外的官道寂静无声,笔直地指向远方,在夜色里渐渐朦胧。 说是官道,其实这条路并不十分平坦。年久失修,道路上裂纹、坑洞、碎石处处可见。 一辆马车缓缓行来,前后跟了数十名护卫。在寂静的夜里, 马蹄声、车轮碾压地面时发出的簌簌声,以及马车里传出的哭声都显得极其清晰。 马车正中央坐了个年轻公子,锦袍玉带手持酒壶, 面容算得上清秀端正, 可惜眉眼间浮浪之色太重。一左一右各坐着一个姑娘,左边那个依偎在他手臂边,挂着笑给他倒酒,右边的少女却努力缩进马车角落,脸上挂着未干的泪痕。 年轻公子笑着在左边的姑娘脸上摸了一把, 再转头正对上右边含泪的少女,眉心一拧, 一个耳光甩了过去:“哭什么哭!” -- 第97页 那少女被他一掌打得摔到了马车地板上, 再抬起眼时,倒真是不哭了,只瞪着年轻公子, 眼底隐有恨意。 “小贱人。”或许是少女的眼神让他感觉到了不舒服, 年轻公子大怒, 一掌推开依偎在身边的姑娘, 钳起少女的下巴, 恶狠狠道,“少给小爷耍这些欲擒故纵的把戏!” 少女雪白的脸颊上浮出一个掌印,她恨恨看着面前那张面目可憎的脸,突然张嘴,‘呸’地一声唾了一口。 二人距离极近,年轻公子闪避不及,一时愣住了。回过神来,顿时大怒,抓起少女的头发,重重往桌角上撞了几下,殷红的血哗的一下淌了下来。 “爷,爷!”另一个姑娘尖叫着去拉。 “春晓!”年轻公子一把甩开她,“你老实待着!” 春晓急的脸都白了,勉力笑一笑:“爷,秋月她不懂事,回去再教训,这荒山野岭的,真要是出了事……” 她的话卡在了喉咙里,眼睛瞪得老大。 顺着她目光投向的方向看去,只见年轻公子双眼睁大,满脸不可置信,喉咙里发出短而粗哑的气音,紧接着他慢慢倒了下去,扑通一声栽倒在马车地板上,露出了他身后满脸血水与泪水混在一起,不停颤抖着的秋月。 她的手里握着一把窄而短的匕首,手臂上一道清晰的血痕,应该是从袖中抽出匕首时不慎割伤的。 春晓已经惊呆了,她的脸色惨白如死人:“秋月,秋月,你……” 秋月也在不停颤抖,她咬咬牙,突然举起匕首,居然要往颈间抹去。 “你干什么!”春晓一把攥住了她,声音因为太过匆忙而显得极为尖利。 秋月颤抖着:“我,我杀了他……” 她满手都是血:“我活不了了,春晓姐,你待我不薄,我不能害死你……” 春晓连忙去捂她的嘴:“你小声点!” 话一出口,二人都是一怔。 车里出了这么大的动静,随行的护卫和车夫呢,怎么没人来查看情况? 在这短暂的沉默中,春晓一手捂着嘴,侧耳去听马车外的动静。 什么声音都没有。 马蹄声、人声、鸟鸣声,甚至风声,都没有,只归于一片死寂。 春晓抖着手,小心翼翼地揭开车帘的一角,往外看去。 她什么都没有看见。 --- “仙长啊!”年过六十的施城知府哭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毫无一城父母官的威严形象,“你们一定要救回我的小儿子啊,他就是我们夫妻俩的命根!” “老爷,老爷,夫人又哭昏过去啦!” 云岚和明霜一左一右坐在堂上,神情木然。 一旁,施城知府的大儿子还在抹泪:“实不相瞒,二位仙长,我母亲年过四十才生了子珍,他是我们全家的心头肉,您可一定要将他救回来啊!” 子珍就是田小公子的名字。 明霜撩起面纱一角,喝了口茶,慢吞吞道:“连续有多人失踪,别人不知道,知府大人,你总不可能不知道吧,那为什么你的小儿子还敢深夜出城?” 田知府抬起头来,满脸愧悔之色,支支吾吾半晌,才将话说清楚。 原来田知府年近五十才得了幼子,对幼子百般宠爱骄纵,将他活生生娇惯成了一个干啥啥不行的废物,年近二十还是文不成武不就。 这也就罢了,以田家的底蕴,养他一辈子也养得起。奈何田子珍不只是一事无成,他还养出了一身纨绔习性,年纪轻轻贪花好色,欺男霸女。田知府下不了狠心管教,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前些日子,田子珍又带回府中一个姑娘。田知府询问之下,才知道那姑娘是良家民女,当即大怒,要田子珍把人送回去。田子珍却不肯,父子二人大吵一架,最后田夫人赶来替儿子说情,见田子珍看上了那姑娘死活不肯放手,便命人往姑娘家中送了些银钱,将人留下了。 虽然顺着田子珍的意留下了人,但田知府深觉儿子胆大包天,竟敢掳掠良家,便下令将田子珍禁足院中,不准出府,更不许娇惯儿子的田夫人去探望他。任凭田子珍在院中百般闹腾,都不愿放他出来。 这样一来,田子珍自然不知近来发生的失踪案。知府夫妇自认为儿子禁足在府中,不会出城乱跑,自然无恙,因此也没刻意告知田子珍此事。 谁料今日清晨,田子珍院中的大嬷嬷见田子珍久不起床,前去叫他,却发现屋中空空荡荡,桌上留着一张纸,上面是田子珍的笔迹,说自己在家中待不住,要悄悄离家出走,到临德城的舅舅家去住。 田知府一看这张纸,脑子嗡的一声,连忙查看府中各处,发现少了一辆马车,几个护卫,田子珍院中的两个女人。而田知府的书房里,官印的位置发生了改变——很显然,田子珍偷动了田知府的印,给他自己制作了出府出城的凭证。 而戍守城门的城门卫也证明,昨日傍晚城门下钥前,有一辆马车出了城,手中拿的是盖着官印的通行凭证。 田知府连忙派人去追,却已经来不及了。 城外官道上空空荡荡,毫无痕迹,像是田子珍从来不曾从这里走过一样。 第45章 ??魔气 云岚按着头, 一脸疲惫之色。在他面前,一叠案卷放得整整齐齐。 他的疲惫不是因为案卷, 而是因为田知府。 -- 第98页 想起田知府,云岚禁不住又按了按耳朵,耳边似乎又浮起田知府和他夫人的哭嚎之声。 “走吧。”一旁,明霜已经一目十行地把案卷过了一遍,站起身来。 “施城富庶,每日来来往往进出城门的人不少, 加上昨夜失踪的田子珍,不算绛山弟子,一共只有四起失踪案。” “这四起失踪有个共同点。”明霜道。 ——他们都是城门下钥前出城, 夜间行路时失踪的。 绛山第一批前来的四个弟子就是发现了这一点, 才晚间出城查看情况,希望能发现线索。 现在看来,他们线索是发现了,不过连自己也搭进去了。 云岚看了看天色:“大概再过一个时辰,天就要黑了, 我们先在城内外看看?” “也好。”明霜道。 这些日子连续有人失踪,田知府为防万一, 已经颁下了命令:每日午时之后不准出城。免得天黑之前回不了城, 再闹出失踪案。 有人失踪的事早已在城中传开,想捂都捂不住,街头巷尾流言纷纷, 都传是有妖魔在城外出没杀人。城中人心惶惶, 倒真是没人敢午后出城——除了禁足府中, 什么也不知道的田子珍。 田知府和曜天司指挥使将绛山的二位仙长送到门外, 依依惜别, 抹着泪求明霜和云岚把他心爱的老来子救回来。 云岚:“……” 他勉强应付了两句,转头一看明霜已经很没义气地抛下他,自己走远了,连忙甩脱喋喋不休的田知府追上去。 “你怎么把我一个人丢下了。”云岚有些不开心地嘟囔了一句。 明霜:“我不乐意听他说话。” 她露出个厌恶的眼神:“田子珍的品性,死不足惜。若是只有田子珍一个人失踪,我才不会管。” 田子珍的确品性不佳,但之前失踪的三拨人和绛山弟子还是得救。云岚叹了口气,问明霜:“你觉得作祟的东西是什么?” “不好说。”明霜沉吟道,“如果能找到留下的痕迹,大概就能判断出来,但按照知府和曜天司的说法,对方根本没有留下痕迹,这就比较棘手。” “你觉得会是魔吗?”云岚又问。 施城在北方,这里最容易出没的就是位于极北冰原另一侧的魔族。云岚这个推断合情合理,明霜思考片刻,还是摇头:“不能确定——低等魔族吃人,但他们智商往往有限,能隐匿踪迹就不错了,把现场打扫这么干净对他们来说比较困难。” “至于高等魔族……”明霜道,“他们一般不吃人,抓一两个奴役驱使也就罢了,抓这么多人干什么?” 云岚觉得有道理,凝眉道:“更奇怪的是,施城有灵缃上仙庙坐镇在此,两百年来都很安定,怎么会突然发生这种事?” ——灵缃上仙,是四百年前飞升的一位女散修。 她以符入道,一手符箓画的极好,最终以此证道飞升。在灵缃上仙飞升前,符箓在修行界不受重视,一向被看做末道。灵缃上仙飞升后,各宗派修符道的弟子数量暴涨,短短四百年,符道已经颇成气候。 灵缃上仙心地慈悲,虽然修行境界极高,却不像其他大乘境修行者一样,厌倦红尘,生怕误了修行。她游历世间,一路行善救人,在民间名声极好。最终飞升时,她身处施城之中,明明已经踏上了飞升的天梯,却还回首下望,心系人间。 她以仙气画符,将这最后一道符留在了她最后落脚的施城。用以震慑八方邪魔,庇护施城百姓。 施城百姓感念灵缃上仙的慈悲,在城中修建灵缃上仙庙,香火不断。至今四百年来,很多人都忘记了灵缃上仙庙的由来,但这座庙宇本身已经成了施城的重要一景。 “先去灵缃上仙庙看看吧。”明霜道。 灵缃上仙庙香火鼎盛,并且由于最近发生了失踪案,上香的人更多了。明霜和云岚走到上仙庙附近,只见排出的队伍足足穿过了两条街,上前一问才知道原来这些人都是排队来上香的。 “香火真旺盛啊!”云岚感叹道。 他的目光在人群之中扫来扫去,忽然一凝,拉了把明霜:“有情况!” 论起看热闹,十个明霜都比不过云岚敏锐。她被云岚带着冲过一条街,果然看见一个人群围得密密实实。 云岚身手敏捷,拉着明霜往里挤。他们二人衣着打扮与寻常人不同,围观群众看出他们身份不一般,纷纷让开一条路。 人群正中的空地上,一个男人趴在地面上,不断抽搐,他旁边的少女抱着个草把,上面插满了糖葫芦,满眼是泪,分出一只手去推地上的男人:“爹爹,爹爹,你怎么了——求求你们,帮我爹请个大夫过来,求你们了!” 早有热心人见情况不妙,去请了大夫。云岚正想蹲下去看看情况,就有人带着个头发胡子花白、背着医箱的老人挤进来:“周大夫来了,快让他看看!” 见大夫来了,云岚也就自觉地避让开来。 周大夫颤巍巍蹲下身时,明霜忽的拉了云岚一把,以灵力传音给他:“你看他的头。” 那男人面朝地趴在地上,云岚定睛细看,只见他脸下的那片地上,依稀有一点漆黑的色泽。 还不等二人思考那是什么,旁边几个热心人,已经在周大夫的指挥下,将那男人的身体翻了过来——望闻问切,看不见他的面容,不方便诊断病情。 -- 第99页 “啊——” 有人惊呼一声。 明霜的瞳孔也猛地一缩。 ——只见那男子的口鼻,都沾着乌黑的血色! 围观的人群禁不住开始窃窃私语。然而不止于此,在那男人的身体被完全翻过来之后,他身体突然猛地抽搐一下,旋即乌黑的血从他眼、耳、口、鼻中同时涌出,汨汨外流,顷刻间就滴到了地上。 这副七窍流血的景象太过可怖,尤其流出来的还是黑血,更显悚然!饶是周大夫行医多年,也吓得往后一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像是无形中一瓢热油浇进了油锅,人群“哗啦”一声炸开了! 围观的人十分慌乱地往后退去,仿佛躺在地上的是什么脏东西。还有人颤声道:“不会是,是疫病吧!” 明霜和云岚心里同时浮出两个大字:糟了! 普天之下没有人不怕疫病二字,眼看围观的人群疯狂散开,甚至连排队的、路过的行人都要跟着慌乱起来。明霜心知如果任凭恐慌发酵,很可能会引起谣言,甚至当场引发恐慌踩踏,死几个人都算是轻的。 电光火石之间,明霜头一偏,和云岚换了个眼色。 她快步抢上前去,单膝跪下,右手一指点在地上七窍流血的男子眉心,同时左手在身后划了个半圆,设下了一道无形的屏障——如果真是疫病,至少不能让它传出去。 与此同时,云岚屈指在朝光剑身一弹,清丽的剑鸣之声顿时传遍了整条街道,让慌乱的人群为之一寂。 “各位不必惊慌!”云岚扬声道,“在下是上阳宗弟子,这个人只是突发恶疾,不是疫病,请各位稍安勿躁——我的同门正在替他诊治!” 他生了张好看的面容,气质出众,又确确实实是一副修行者装扮。更重要的是,云岚的话仿佛格外能取信于人。当他说完话之后,不少人面上都显出将信将疑的动摇之色,方才急着奔逃的人们也都慢慢停了下来。 “那是什么病?”有人壮着胆子问,“发病哪会这般吓人?” 云岚看了明霜一眼,见她悄悄抬头,眨了眨眼,就开始放心大胆忽悠人。 云岚忙着忽悠人的时候,明霜已经判断出了男子的情况。她往男子眉心送了一缕灵力进去,然后问那少女:“你家在哪里?” 少女愣了愣,含泪道:“在城东。” 明霜眉头一蹙,旁边的周大夫已经颤巍巍道:“我家的医馆就在旁边,可以把人先送到医馆里安置下来。” 医馆里的伙计——周大夫的儿子拿了个门板过来,把男子抬回了医馆。明霜和云岚跟着过去,临走前,云岚还不忘一本正经地扬声道:“大家不必担心,我们给他开两剂药,吃一吃就好了。” 他编的理由不见得很高明,但一来他说话容易使人信服,二来围观群众一看这两位仙长敢接触这名发病男子,想来的确不是疫病,心放下不少,转而交头接耳议论起来。 “这是什么病?”把闲杂人等遣出去,周大夫第一个开口问,“不瞒二位仙长,老朽习艺不精,行医五十年,还从来没见过这种怪病。” 明霜对这位老大夫有些好感,说话的声音也略柔和了些:“这不是病。” “啊?”周大夫讶然。 那少女也紧张地看着明霜。 “魔气入体。”明霜简洁道,“不过现在没事了,他体内的魔气我已经除净了,躺上两天好好休养,补一补就能恢复如初。” 少女怯怯道:“我爹什么时候能醒?” “现在。”明霜道。 她话音刚落,只见那男子眼皮一动,旋即慢慢睁开了眼。眼底还有几分迷茫讶色:“这是哪里,秀秀?” “爹!”名叫秀秀的少女喜出望外,手一松,扎糖葫芦的草把扔开,扑到了父亲身边,“爹,你吓死我了!” “周大夫?”男子手足无措,拍着嚎啕大哭的女儿背脊,“周大夫,我怎么在这里?” 周大夫道:“武三,你刚刚晕过去了——你没有感觉吗?” 武三迷茫摇头。 周大夫将前因后果给武三讲了一遍,又让儿子端来水,叫武三擦洗干净脸上的黑血。 武三大惊失色,连忙朝明霜和云岚行大礼致谢,又朝周大夫连连道谢。 “免礼免礼。”云岚道,“救人是应该的——武三,你这些日子去了哪里,做过什么事?怎么会沾染魔气?” 武三一边后怕,一边疑惑摇头:“没有啊,我每天四处走街串巷卖糖葫芦,都是这几条固定的路,没去过其他地方。” 周大夫也给他作证:“武三平时就在邻近几条街卖糖葫芦,大伙都时常见他。” “除了卖糖葫芦呢?”明霜追问。 武三摇头:“没别的了,卖完就回家,和秀秀一起串糖葫芦,时不时出城收些山楂,这两日管的严了,收山楂的时间也紧张,还没出去过。” 他搔了搔头:“家里的山楂快用完了,我今日还担心呢。” “出城?”云岚问,“你去哪里收山楂?” 武三道:“灵宝村——就从城门出去,走上大半日就到了。” “你这些日子没有出城吗?” “这两天没出去,三天前出去过一次,那时还没有颁布午时以后不准出城的规矩。” 明霜和云岚对视了一眼。 -- 第100页 “多谢。”云岚点头道,“这两日你先不要出门了,在家里躺着,吃点好的补养一下,魔气入体会侵蚀你的身体,虽然刚刚已经为你除了魔气,但你自己也要注意补养。” 武三不一定能理解‘魔气入体’,但吃点好的他还是能理解的,连连点头:“仙长放心。” 一旁的周大夫突然插口:“仙长,这些日子城中谣言不少,老朽壮着胆子问一句,到底是出了什么大事?” 云岚笑了笑:“不算大事。” 他尽量用温和的语气安抚人心:“我们就是去解决这个问题的,这两日你们先不要轻易出城,等我们解决了问题就好了。” “走吧。”明霜道。 二人刚转身要走,武三和他女儿突然追了上来,掏出全身的钱,硬要往明霜和云岚手里塞。 明霜:“不不不不!” 云岚:“不用不用!” 武三:“大恩难以为报,虽然仙长不差这些钱,但是我们如果因此就坦然受恩不报,岂不是狼心狗肺之辈?” 一番推让之后,云岚从一边的草把上拔下了两根糖葫芦。 “我想吃糖葫芦。”他严肃道,“给我两根糖葫芦就行,快把钱收起来。” “真的吗?”武三惊喜道。 明霜突然觉得不对,扯了一把云岚的袖子。然而还是没能阻止云岚冲口而出:“是的是的,快把钱收回去!” 片刻之后,云岚站在街头的风里,顶着无数人的侧目,深深叹了一口气:“施城真是民风淳朴,知恩图报啊!” 他手里拿着一根插满糖葫芦的草把,上面的糖葫芦色泽鲜亮且饱满,个头既大又十分好看。 明霜错开两步,和他拉开距离,镇定道:“所以你现在要去把糖葫芦卖完吗?” 第46章 ??消失 明霜站在路边的石阶上, 白衣如雪,面纱轻飘, 气质孤高如雪,宛如天上仙人。 在她身旁,云岚举着一根糖葫芦:“你吃吗?” “谢谢,不必了。”明霜和气委婉地拒绝了他。 云岚坚决要把糖葫芦递过来:“你咬一口,这个很好吃。” 就在刚才,云岚从草把上挑了几支最大最红的糖葫芦收进储物袋里, 然后把其他的糖葫芦全部分赠给了街边的幼童。 等幼童们拿着糖葫芦一哄而散,草把上还剩下最后一根。云岚拿在手里,先给明霜递了过来。 云岚真诚热心地将糖葫芦递过来, 明霜实在拗不过他, 一手撩起面纱一角,微微低头,就着云岚的手咬了一口。 酸甜混杂的滋味在她口中弥漫开来,明霜轻轻一咬,讶异地眨了眨眼——另一种柔和绵甜的滋味流淌出来, 还带着醇正厚重的淡香。 “尝出来了吗?”云岚有点得意地朝她眨了眨眼,狡黠道, “有的糖葫芦里夹了甜豆沙——我留下来的都是豆沙馅的!” 明霜失笑。 与此同时, 她心底另有一种柔和的情绪悄然蔓延开来,这让她的神情都不自觉柔和了几分。可惜明霜自己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她的面纱放了下来, 也使得云岚没有看到她柔和下来的神情。 “你还吃吗?”云岚朝她晃了晃手里被咬了一口的糖葫芦。 明霜摇了摇头。 糖葫芦很甜, 但她并不十分热爱这种甜腻的食物。 “那……”云岚道, “我就全部吃掉啦!” 见明霜没有表示反对, 云岚低头, 咬了一口,耳边一缕长发随着他低头的动作垂落,正好挡住了他微微泛红的耳梢。 --- “魔气。”明霜低声念着,“一个平日里走街串巷的普通小生意人,好端端怎么会魔气入体。” 云岚咔嚓一声,把最后一颗山楂外的糖壳咬碎了,声音显得有些含糊:“看来城外的问题很大啊!” “现在应该去问田知府,近日城中有没有像武三这样的情况发生——魔气入体就这么几种常见的情况,一旦发作基本上很难捂住,如果还有这样的例子,多半能查到线索。” 明霜道:“没有时间了。” 她看了看天色:“天快黑了。” 天色很快就会完全转暗,按照前四起失踪案的经验来看,变故发生在夜间,明霜和云岚现在赶出城,才能尽快发现线索。 失踪的人生死未卜,明霜和云岚不可能再等到下一个夜晚。 “那出城吧。”云岚吃完了糖葫芦,拍了拍手,“我们要不要伪装一下?” 明霜:? 此时城门已经下钥,为了阻止出城的人,城门口设了关卡,看着看守也极其严密。近前去看,守卫们精神抖擞,形容英挺。 单看治理施城的功劳,田知府也算有为。可惜对幼子太过骄纵,以至于坏了声名,晚节不保。 二人大摇大摆从守卫面前穿过,所有城门卫都像是失明一般,毫无反应。 云岚很有童心地伸手去守卫面前晃晃,突然转头道:“对了,你觉不觉得田子珍深夜离城有些蹊跷。” “愿闻其详。”明霜扬眉。 云岚:“在田知府口中,田子珍骄纵纨绔,爱好欺男霸女,平时从不关心府中大小事务,这样一个人,是怎么做到深夜带着护卫、姬妾和马车,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府里溜走呢。” 他顿了顿,又道:“别的不说,单说田子珍翻动官印给自己私造离城文牒一事——官印是何等紧要之物,田知府除非不想干了,否则绝不可能把官印放在随手可及的地方,必然保存严密——但保存严密的官印,一个纨绔怎么能避开看守和府内上下耳目,成功把它拿出来呢?” -- 第101页 “确实有问题。”明霜附和道。 她语气淡淡:“我也有一个发现,田知府的大儿子表现的十分悲伤,但他衣袖上有兴蕖的味道,很淡,应该是清洗过了。” 明霜说很淡,那就是真的很淡。以她的五感都觉得淡,普通人应该无法察觉。 “兴蕖啊。”云岚眨了眨眼,“看来他的悲伤不是很真诚。” 话虽如此,但明霜和云岚谁都没有兴趣去插手别人的家族争斗。何况就算田子珍离家一事有他兄长的推动,但腿长在田子珍身上,是他自己要走的,实在不算冤枉。 说着闲话,明霜和云岚已经离开了施城,来到了官道之上。 刘掌柜、田子珍,以及另外两名失踪者,都是在夜间走上这条离城的官道后失去了踪迹。巧合的是,今日他们遇见的魔气入体的武三,去灵宝村收山楂的路也是这条。 大路平直,在皎洁的月色下平平通往远方,渐渐没入远处的黑暗。夜风吹拂,官道两旁地里的庄稼也沙沙作响。在黑暗的渲染下,田地里抖动的庄稼影子都仿佛化身诡谲的暗影,仿佛随时要如同灵蛇般窜出来,圈住人的脚踝。 明霜和云岚并肩而行,二人身上的衣服不知道什么时候都已经换下,换成了两身乍一看平平无奇,仔细看还是平平无奇的麻布衣裳。 明霜的面纱已经摘了下来,露出一张最多只能算是清秀的普通少女面容。她身边的云岚面目也平庸了很多,冰白的面容此刻黝黑,仿佛刚从矿山上挖了半年矿回来的朴实小伙。两人手里还各拎着一个包裹。 更重要的是,二人身上的灵气波动此时已经全部敛没。除非炼虚或是大乘境的大能亲自来看,否则任谁看来,这都是两个完全不会修行的凡人。 明霜抬起一只手,借着黯淡的月光仔细打量。 破境化神之后,她能感到的最大变化,就是对灵力的控制更加精细准确。如果说原本的她可以隔着数里,一剑斩断一棵小树,那么破境之后的她就能隔着数里,斩杀树梢的一只雏鸟,却不伤及雏鸟身旁的枝叶。 正因如此,她才能很好地收敛从头到尾每一丝灵力,没有任何疏忽。 “明……” 一旁的云岚想唤她,开口只吐出一个字,硬生生拐了个弯:“阿霜,你累吗?” 明霜‘感动’地看他一眼,摇了摇头。 要抓妖魔邪祟,也是需要费些心思的。经过短暂的商讨,明霜和云岚决定假扮成一对为爱冒险私奔的青年男女,亲身出来钓鱼。 原本云岚定好了逼真的剧本,然而两人对台词的时候,发现明霜演技实在有点不如人意。互诉衷肠、为爱私奔的话从她的朱唇中吐出来,愣是搞得像是被山贼威胁掳掠的少女一样冰冷勉强。 云岚不得不调整剧本,把明霜从为爱私奔的天真少女改成了为爱私奔的哑巴天真少女。 深夜里,月光下,官道上投下少年男女长长的身影。 “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对你。”云岚认真背着台词,力求不出半点差错。 与此同时,云岚一心二用,正和明霜灵力传音。 “我们真的能钓到鱼吗?”云岚问,“都走了半天,再走就要走到灵宝村了,怎么还是风平浪静。” 明霜:“……” “其实我看到失踪案发生在深夜的时候,以为此事与妖族有关——毕竟他们喜欢拜月。” 明霜:“……” “明仙子……” 明霜终于打断了云岚的传音:“你叫我师妹就行。” 明仙子这个称呼略显浮夸,明霜每听一次,都深感尴尬。 “师妹!”云岚欢快地改口,“等此间事了,你要不要考虑跟我回上阳宗玩——我们宗门和绛山风土人情大不相同,很有趣。” 明霜不答,片刻之后,才缓缓道:“以后可以,但现在不行。” 云岚:“啊?” “我师父。”明霜简单道。 她简简单单三个字,云岚却立刻会意,顿时没了声息。 ——按照梦境,绛山掌门怀虚真人,只有不到三个月的寿命了! 其他事,云岚都有足够的信心去改变。他和另一个‘云岚’是截然不同的性格,只要他愿意,有很大一部分剧情可以被轻易扭转。 但即使是梦境的中心云岚,也不知道该怎么改变怀虚真人的道陨。 原因很简单,怀虚真人的寿命已经到了。 天道有常,生死有律。哪怕大乘境强者已经算是凡世仙人,修为绝顶,但只要不能迈过那道飞升的门槛,就终究还是人。 是人,就总有死的那一天。 这是怀虚真人的生死律,无法改变。 明霜仰起头,将涌起的酸涩逼了回去,然后才慢慢传音给旁边愧疚的云岚:“你不必自责,绛山从不讳言生死,每个绛山弟子第一次筑基成功踏入冰原的那日,就做好了把性命丢在风雪里的准备。” 她的声音仍然平静稳定,然而在幻术改变的面容之下,在云岚看不见的地方,有一点晶莹一闪而过,旋即消失无踪。 “你看到了吗?”她传音道,“前方。” 月色皎洁地洒下,将官道前方照亮。 那里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看到了。”云岚极快地投去目光,又收回目光,镇定回答。 -- 第102页 在普通人眼里,前方什么都没有,一片空荡。只有庄稼摇晃的影子,与发出的簌簌之声。 然而在明霜二人眼底,一阵漆黑的夜风吹拂而来。 风是没有颜色的,但这阵风却是漆黑的颜色。那些漆黑是一缕缕汹涌纠缠的魔气,它们像是张牙舞爪的触手,扭曲成诡异怪诞的形状。 “真是令人作呕的味道。”明霜想。 魔气没有味道,就像妖气也没有味道一样。但对于长久与妖魔作战的修行者来说,自然会生出一种特别的感知。 夜风夹杂着魔气,朝二人吹了过来。 电光火石之间,两人敏锐地交换了一个眼色。 “打不打?”这是明霜。 “很弱。”云岚用眼神回应她,“应该只是马前卒。” “那就等一等。” 漆黑的风吹了过来,将明霜和云岚完全包裹住。 下一刻,官道上空空荡荡,明霜与云岚的身影都消失了。 夜风安静地吹着,仿佛从来没有人来过这里。 第47章 ??洞窟 “醒醒, 醒醒!” 极低的声音在云岚耳畔响起,昏沉中, 他感到一只手掌落在了他的面颊上,触感温凉纤柔。 下一秒,那只手毫不客气地开始拍打他的面颊:“快醒醒!” 云岚睁开眼,看到的是一张寻常清秀的少女面容。少女‘阿霜’正跪坐在他身畔,伸出手拍着云岚的脸,见云岚睁开了眼, 若无其事地收回手:“你醒了就好。” 举目四望,他们此刻身处于一个极大的黑色岩洞之中。洞窟高约三丈,长宽各有十丈见方。无论四周还是上下, 均是一片漆黑的石壁, 仿佛一个漆黑的、暗无天日的牢笼。 云岚衣袖不知什么时候撕破了一块,他手肘一撑地,坐了起来,肌肤触及地面时,只觉地面冰冷的过分, 不像是石头本来的冰冷,似乎每一寸地面都往外微微渗着寒气。 此处半点光也没有。在这种极度黑暗的空间里, 尽管明霜与云岚仍可视物, 终究目力也有所削减。 “这里是哪里?”明霜方才唤他,一直都是灵力传音,云岚摸不清此处底细, 也本能地用了更为稳妥的方式, 没有直接出声, 而是灵力传音询问。 “不知道。”明霜亦以传音相答。 “我昏迷了多久?”云岚问。 明霜:“我也是刚醒, 不过按照我的推算, 至少一个时辰。” 黑暗里她抓起云岚的手,这个动作非常突然,云岚还没来得及诧异和羞涩,明霜就握着他的手指向了一个方向。 “你看。”她传音道。 云岚:“……” 他循着方向望去,只见远处黑暗的角落里,隐隐约约有几个蜷在一起的影子,居然像是几个缩在一起的人。 以此处伸手不见五指,毫无半点光芒的黑暗程度,明霜和云岚还能隐约看见这几个影子就算是很不容易了,要想隔着数丈的距离辩清那些影子到底是什么,几乎不可能。 云岚指尖蔓生出一缕无形无色的灵力丝线,向着洞窟深处飘去,逡巡查看黑暗中有无隐藏的危险。还没等他探查完,明霜就低声道:“这里有很淡的魔气,但没有妖魔邪祟在此。” 她顿了顿,轻声道:“我要过去看看那几个人。” 云岚收回指尖丝线,点头认同明霜的看法。 下一刻,一团金红色的火焰从他掌心生出,在云岚掌心攒动着。它只是一抹极小的火焰,然而却出乎意料的明亮,顷刻间映亮了半个洞窟。 借着这点光亮,云岚目光一动,四处逡巡,这才发现在距离他们最远的那面洞窟的墙壁上,有一个门的轮廓。因为门与石壁同色,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云岚手掌一合,将火光压得黯淡了些。 明霜已经疾步走向缩在洞窟另一个角落的几个人。只见他们身上都穿着普通衣饰,双眼紧闭。面容却与普通百姓不同,气质更为出众些,有一个人手中还紧紧攥着一把断了的剑。 见明霜急匆匆蹲下身来,伸手去试他们鼻息,云岚心中一动,隐隐意识到,这四个人大约就是那四个失踪的绛山弟子了。 “怎么样?”云岚从储物袋里摸出丹药来,低声问。 这几个绛山弟子气息虽然微弱,但状况还算好,伤势不重。明霜秀眉微蹙,从储物袋里另外拿出一瓶丹药,倒出四枚淡绿色的丸子,一人嘴里塞了一颗。 这是绛山的清心丹,有静心凝神之功效,同时温和滋补。唯一的不足之处,就是它入口滋味辛辣清凉,十分提神醒脑。 皎皎小时候不懂事,扒拉明霜的储物袋,翻出什么东西都敢往嘴里塞。有一次吞了两颗清心丹,哇哇大哭了一整天才缓过来,从此再也不敢乱吃丹药。 清心丹果然十分有效。 入口不过片刻,四人陆续悠悠醒转。一睁眼看见两个陌生男女蹲在自己面前,差点出手,被明霜蹙眉挡住。 她和云岚各自往脸上抹了一把,解除幻术,露出本相来。 “明师姐!”四人中境界最高的杜平先惊喜道。 他是开阳峰弟子,明霜虽然很少露面,但开阳峰和天枢峰亲厚,杜平曾经见过明霜一面,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云岚挥手布下个简单的隔音结界,看着这群灰头土脸的绛山弟子,跟着蹲下身来,问:“各位道友都还好吗?” -- 第103页 杜平不知云岚是谁,只以为他是同来此处除魔的道友,点头道:“多谢道友了。”又转向明霜,惭愧道:“是我等大意,竟劳动师姐亲来此处。” 明霜一挥手,是个止言的手势,让这群都想说话的弟子们闭了嘴,她声音清冷:“这里是什么地方,其他人呢?” “这里有一只大魔,他的老巢就在这里。”提起此事,杜平的面色瞬间就变了,混杂着咬牙切齿的憎恨与隐隐的惧怕,“至于其他人,都已经……已经被这只大魔残害了,就在大概半日之前,他又残害了几个被抓进来的无辜百姓!” 半日之前?! 明霜和云岚对视一眼,神色都不太好看。 ——这样说来,很有可能田子珍一行人已经遇害了! 田子珍确实是个欺男霸女的纨绔,但这不意味着他就活该被魔吃掉。更何况他随行还有数名护卫与两个姬妾,这些都是无辜的人。 “你们怎么知道?”明霜问。 杜平咬了咬牙,看向自己折断的剑锋,语气悲愤地开始讲述他们这数日的经历,旁边的三位弟子点着头,时不时补充一句。 很快,明霜和云岚就从他们话中拼凑出了情况。 原来杜平四人来到施城之后,很快得出了妖魔邪祟是在晚间作祟的关键。于是他们选择了和明霜云岚相同的路线——乔装打扮成普通人,晚上出城去钓鱼。 然而他们走了大半夜都没发现什么异样,正在心浮气躁时,突然一阵夜风吹过,风中隐有魔气。四人大喜,主动迎了上去,接下来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他们醒来时,已经置身于这间漆黑的山洞里,身旁是细碎的人声。曾蓉蓉点燃一张火符,照亮了山洞,发现山洞里还关着两个抱成一团瑟瑟发抖的人。 经询问,四人得知这两人叫黄奇和黄大。 黄奇,就是第三起失踪案中的失踪商人,他妹妹前来官府报案,说他带着家仆出门,之后就失去了联系。黄大则是他们家的管事,跟着黄奇一同出了门。 “都死了……”当曾蓉蓉和言知悦温声向他们打探消息,问及其他人时,黄奇面露惊恐之色,“他们死了……” “别杀我!”黄奇突然声嘶力竭大叫起来,显然是惊恐到了极点,甚至要往石壁上撞去。幸亏四人七手八脚将他镇住,否则以黄奇的力道,当场就能撞碎天灵盖。 黄大则蜷在一旁,不言不动,双眼呆滞无神,无论怎么问,都半个字也不答。 过了一会,有轻轻的足音响起。曾蓉蓉一把拍灭火符,只见门突然开了,一道光倾泻进来,杜平等人垂着头,两只魔走了进来,把他们用锁链锁住,带了出去。 他们被带着穿过山洞,七拐八绕走了半天,来到了另一处洞窟。 那处洞窟布置的极为奢侈,正中坐着一只大魔。那只大魔的目光从六人脸上一划而过,突然道:“一共六个,怎么有四个都是修士?” 接下来的故事很简单。 杜平四人拔剑力战,然而那只大魔强大的出乎意料,轻轻松松镇压了他们,还顺手折断了杜平的本命剑。 然后,这只大魔当着杜平他们的面,在目光呆滞的黄大和惊慌不已的黄奇眉心点了一记。 随着那一指点下,二人的身躯像是缩了水,迅速缩小、垮塌下去,在杜平四人面前变成了两具枯干的人皮。 “我不杀你们。”大魔笑意盈盈地抬起头,看向他们,“不过既然来了,你们就别走了。” 那之后,杜平四人又被丢回了这个山洞里。他们全身僵硬麻木,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又丢进来数人,过了一段时间,那几个人又被带走了。 他们心知那些人断无生还之理,却根本无法站起来和魔拼命。只能躺在地上慢慢冲开灵窍,直到方才明霜一人一颗清心丹塞下去,才缓过气来。 “这只大魔到底有多强?”明霜问。 杜平愣了一下,眼中神色复杂:“他轻轻松松制住了我们四个——至少是元婴境,此外,还有四名魔族供他驱使,修为应该也在筑基,甚至是金丹初境。” 明霜和云岚交换了个眼色。 人族与魔族一向势同水火。有时妖族还能同人族维持微妙的和平,但从来没有魔族与人族保持和平的先例。最多就是如同现在一般,绛山势大,将魔族压制在冰原以北,但一旦碰上魔族,还是非杀不可。 原因很简单,魔族吃人。 魔族之中,分为低等魔族和高等魔族。其中低等魔族数量最多,占整个魔族的十分之九,他们脑子不聪明,能力也不算太强,但他们生性残暴,兽性多于人性,以食人为乐。 高等魔族的修为和能力都同修行者相近,是统领魔族、引领魔族发展的核心。他们不吃人,但聪慧程度与人族不相上下,甚至会学习人族文化,加以改良后在魔族中发展。 无论低等魔族还是高等魔族,对于普通百姓来说,都是再可怕不过的邪魔——普通妖魔的身体强度和力量,要远远胜于人族。 能修到元婴境的大魔,显然是一名高等魔族。 “他抽取人族血肉精气,或许是为了恢复。”明霜沉沉道,“他受了伤,所以需要这种办法,来疗愈伤势。” ——人的血肉精气,对魔族来说是很好的食物和疗伤药品。 -- 第104页 云岚问:“他最后一次带走了多少人?” “至少十个人!”杜平立刻道:“我看得很清楚,只有两个女子,剩下的都是男人。” 一旁的言知悦插口:“里面有一个男人很奇怪——好像是死了。” “他为什么会把田子珍一行人全部带走?”明霜思忖着,“按照之前三起失踪案的人数和频次,这只魔一次抓的人不会太多——譬如第三批黄奇他们,失踪的只有五个人,黄奇和黄大还被剩了下来,那为什么他突然把最后的十个人全部带走?” 云岚看了一眼地上的绛山弟子,道:“或许是因为,他着急了。” 明霜几乎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这四个绛山弟子的到来,意味着失踪案已经进入了人族宗派的眼中,或许过不了多久,就会有更多更强的修行者前来。所以这只大魔需要吞噬更多人,汲取更多力量,尽快恢复。 “不能等他恢复。”明霜立刻道,“尚未恢复,就有元婴境的实力,等他恢复了呢?一只大魔滞留在人族的城镇之中,会残害多少人?” “你想怎么做?”云岚听出了她的话外之意。 明霜抬手,一声低不可闻的剑鸣一闪而逝,霜华寒光凛冽,出现在她掌心。 她没有说话,云岚的神情却有些变化,显然,两人在用灵力各自传音。 杜平四人相互望望,看看明霜又看看云岚。只见云岚低眉沉思片刻,起身道:“好。” “你能走吗?”明霜看向嘴边还带着血的杜平。 本命剑折断,直接反噬杜平自身,他此刻说话都中气不足,却仍点了点头:“师姐放心,我还能打!” “不用打。”明霜的目光从四名伤痕累累的弟子身上一掠而过,“把你们走过的路画出来,然后待会你们藏起来,找机会离开。” “不行!”杜平立刻道,“师姐,我们绛山弟子,哪里有贪生怕死,先行避战的道理。” 云岚开口道:“你们就走吧。” 他真诚道:“等一下这里会非常混乱,你们留下来,只会被牵连。” 他微微一笑,在四人愕然的目光中指了指石门的方向:“我们准备,一路杀出去。” 第48章 ??暗影 杜平震惊无语, 四人瞪大了眼,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杀出去?! 曾蓉蓉口唇一动, 想说什么,最终也没发出声音来。 这里是魔窟,有一只大魔栖息其中,暗中还不知藏着多少凶险。纵然你是绛山天才,掌门嫡徒,又怎敢如此冲动行事? 明霜无意与他们多解释, 并不多言,站起身来,专注地看向远处石壁上那扇石门的轮廓。 云岚往前一步, 走到明霜身边, 眼风往后一扫,从几名绛山弟子的面上掠过。只见四个人里有三个欲言又止,唯有年纪最轻、资历最浅、站在最后面的那个少女不同。她目光一直追随着明霜的背影,片刻也不曾移开眼,满眼都是真挚的崇拜与敬慕。 他一怔, 禁不住多看了少女一眼,隐隐觉得有些熟悉, 再看一眼, 突然想起了什么,神色微微一变,猛地偏过脸去, 避开了那少女。 明霜:? 她察觉到了云岚的动作, 疑惑侧首, 看了云岚一眼, 又转回头去, 道:“走吧。” “走吧。”云岚道。 明霜将身上的符全部摸了出来,对身后的四个绛山弟子道:“你们不必跟着,外面乱起来,就自己找机会离开,知道该怎么做吗?” 杜平下意识点头,旋即反应过来:“明师姐……” 他还不知道明霜破境化神的消息,想说那个大魔修为极高,不易对付。话还没出口,明霜转过头来,静静看了他一眼。 她的眼神像平静无波的湖面,好像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明白。被她这一看,杜平突然说不下去了。 明霜扬手,那一叠符咒在空中划出个平滑的弧度,砸进了杜平他们的怀里。 她没有再回头,甚至没有和她身边的云岚交流,二人走向了那扇石门。 在门被推开的瞬间,云岚熄灭了掌心的火焰,洞窟内又归于一片黑暗。然而下一刻,门被推开之后,立刻有明亮的光照了进来。 那不是天光,而是火光。 石门外,是一条长廊。长廊两侧的墙壁上有着一个个灯台,灯台里没有灯烛,只有一簇簇火苗闪动着、跳跃着,将长廊照耀的亮如白昼。 云岚定睛细看,发现墙壁也是石质,它们不像是一块块石头堆叠修建而起,反倒像是一整块巨大的石壁,从头到尾连在一处,几乎找不到什么衔接的痕迹。 抬头往上看,长廊并不算高,大约一丈。但走了数步,穹顶越来越高,自然地向上升高,一派天然。 “这是……”云岚目光四下游移,一处一处看过去,越看越是心惊,“这是一座山。” “我们现在,正在一座被挖空了的山里行走。” 施城城外有山。 明霜和云岚夜间出城时,就曾隔着夜色看见天边隐约显出的山峰轮廓。层层叠叠掩映在天边,深夜里像是许多头张开大口的巨兽—— 这些山并不高,但很多,连绵成一片青葱,白日里很是幽雅。 明霜和云岚灵力传音交流时,只能推测出他们实际上离施城不远,应该就在官道附近。但他们的猜测也只是附近村子可能有问题,断然没有想过,魔头的藏身之处居然会在一座被挖空了的山里。 -- 第105页 二人敛眉,左右顾盼观察四周,心中的疑云却越来越重。 ——一只大魔,为什么会冒着风险躲藏在施城附近的山里?如果说他是受了伤,不得不临时落脚在此,抓人来恢复伤势,那这座山洞又如何解释? 此刻他们已经走出去很远,只见前方道路分出一个又一个交叉口,通向不同的方向。 这是一座巨大的迷宫。 杜平四人记住了他们走过的路:从第一个岔路口开始,每个岔路口都选择中间那条路,一直走到尽头,就是那只大魔所在的洞窟。 “要到别的地方去看看吗?”云岚低声问。 明霜还没来得及说话,二人动作同时一顿。 有一道长长的影子从拐角处投下,落在他们眼前不远处的地面上。 ——有人来了! 一个全身包裹在黑色斗篷中的人拐了过来。他头上戴着漆黑的兜帽,斗篷下摆直拖到地上,走路时半点声音也无,像是行走在黑夜里的鬼魂。 岔路口的第一个洞窟里,明霜与云岚贴在墙壁上,将身形完全隐没在黑暗之中,警惕地注意着那个‘人’的一举一动。 就在要走过岔路口的那一刻,那件平缓向前移动的黑色斗篷突然停了下来。两点幽幽的绿芒从斗篷下亮起,四处逡巡,最终停在了明霜和云岚藏身的地方。 低等魔族的眼睛是绿色的,和狼一样。高等魔族的眼睛多是黑色或灰色,与人族极其相似。 这是一只低等魔族。 如果放在平时下冰原的时候,对于这种低等魔族,明霜一剑能杀十个。然而这一刻,她的秀眉微微蹙了起来,察觉到了不对的地方。 一只低等魔族,怎么能如此敏锐地锁定两个化神期修行者藏身的地方? 黑斗篷魔族用一个奇怪的姿势转着头看向这里,那双幽然的绿眼仍然不曾移开。紧接着,它的身体也开始转向,竟然像是要朝这里走过来。 黑暗里,明霜指尖一抬。 一道剑芒从她雪白指尖生出,从黑色斗篷上穿了过去。剑芒的亮光一闪而逝,消弭于无形,唯有那只低等魔族顿在原地,咽喉处的斗篷上有一个小洞。 它慢慢倒了下去,发出极其沉重的响声。 听到它倒地声响的瞬间,明霜与云岚立刻察觉到了问题,两道身影风一般从藏身之处掠出,一前一后伸手探向倒地的魔族。 “石头?!”云岚愕然。 他指尖触感冰冷坚硬,根本不像是活物,他探手去揭那魔族咽喉处的布料,却眼睁睁看着那漆黑的斗篷化作了一缕黑气,消散在空中。地上只留下一座漆黑的、真人大小的石像。 明霜猝然变色! “走!”她一把抓住云岚的手臂,纵身往前疾飞而去,一头扎进了中间那条岔路中。 --- “这是魔族的移形换影法。”明霜急促地传音,向云岚解释道,“大魔在傀儡上打上自己的烙印,就可以以极其微薄的魔气驱动,傀儡被毁后,那缕魔气会自动回归己身,并且不会伤及本体。” 听上去和妖族的化虚有点相似。但驱动化虚,所需的是一缕神魂,一旦化虚被毁,其上附着的神魂也会受到牵连,反噬本体。然而移形换影法所需只是一缕魔气,即使魔气无法回归己身,造成的影响也不大。 云岚:“可是那具破石像也能算作傀儡?” 他的问题很有道理。移形换影法好用,但对傀儡的要求很高。傀儡本身就是难得的法器,移形换影法要求的傀儡则要更精妙数倍,否则即使打上烙印,也无法凭一缕魔气驱动它。 灯火摇曳闪烁,洞中明暗不定。 明霜转过头看了云岚一眼:“这说明,制作它的大魔很强,所以他能仅凭一缕魔气就驱动这个四不像的石像。” 和生长在绛山的明霜不同,云岚对魔族的了解远不如对妖族的多。但即使如此,他也能从明霜的话中听出问题来——制作它的大魔很强,那到底有多强? 至少远比元婴要强。 即使都想到了这一点,明霜和云岚仍然没有停下向前疾飞的动作。相反,他们还飞的更快了些。 傀儡被毁,魔气回归己身。那名大魔很快就会感应到自己的傀儡出了问题。而这里是魔头的老巢,明霜和云岚却对这里一无所知。他们必须尽快赶过去,才能最大限度打他一个措手不及,避免遭遇种种布置。 在他们转入下一个岔路口时,明霜眼前突然一暗。 潮水般的黑暗从长廊另一侧汹涌而来,所过之处连灯台上跳动的火焰也纷纷熄灭。无数触手般的黑色暗影纠缠翻滚,张牙舞爪朝二人探来。 明霜瞳孔猛地一缩——她倒不是害怕,而是无数触手般的暗影纠缠在一起显得太过阴晦诡异。 剑随心动,霜华离鞘,化作一道清光遁去,冲入暗影之中。在霜华不远处,还有另一道剑光上下起落厮杀,正是云岚的朝光。 剑光过处,无数暗影应声而散,但很快又有新的暗影源源不断涌出,再次堵塞了前进的道路。 明霜蹙眉,霜华飞回她手中。她持剑在手,顿时清鸣大作,剑芒暴涨,一剑挥出,无数暗影迅速飘散,虽然又有新的暗影涌来,然而在剑芒压制之下,它们涌来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无法越过剑芒,飘散至二人身侧。 -- 第106页 明霜屈指在剑身上一弹,剑鸣再起,剑光生出,在半空中凝出了一道无形的屏障,将暗影隔绝在外。无数暗影前仆后继地朝剑光凝出的屏障上扑来,却始终无法越过屏障,触及明霜。 另一道剑鸣响起。朝光剑光大作,在明霜身后撑起了半幅屏障。 “走。”云岚轻声道。 有了剑光为屏,二人得以穿过这些暗影。然而越往前走,扑向屏障的暗影就越多。 这些暗影沾染着浓郁的魔气,对于灵力与剑光构筑出的屏障来说,有着极其强大的腐蚀能力。到了最后,连屏障都开始轻轻摇晃。 “撑不了多久了。”云岚道。 “我来吧。”他没头没尾道。 “我来。”明霜道。 明霜望着前方一片漆黑,似乎永无尽头的暗影,放开了手中的霜华。 没了明霜的灵力,屏障顿时摇晃的更加厉害,仿佛下一刻就要完全崩塌。 下一秒,明霜并指为剑,斩向了暗影之中。 “轰隆!” 一声巨响之后,金光绽放开来。 无数暗影缩在一起,发出极其可怖的非人尖叫,那叫声仿佛暗夜鬼哭,无数道声音叠在一起,恐怖的程度难以形容,简直能将人活活吓死过去! “这是什么声音?!”石窟里,绛山四人面面相觑,各个脸色发白。 杜平鼓起勇气,走到门边,推开一条缝隙往外看去,紧接着瞳孔猛地紧缩:“那是……那是……” “那是什么?”言知悦挤过来,用力往外探头看去。 她惊愕地愣在原地。 隐隐的金光穿越一条又一条长廊,落在言知悦惊愕的眼底。 ——仿佛在这山洞深处,升起了一轮太阳! 第49章 ??莲华 金乌破晓的光芒映亮了整座洞窟。 一轮太阳从明霜的指尖生出, 金光大作,带着无上的堂皇光明, 将扭曲缠绕的黑暗涤荡一空。 那些漆黑的、魔气缭绕的暗影尖叫着,纠缠着,消散在最后的阴影之中。 最后一缕暗影也消失了,长廊两旁的灯台上,火焰同时跳跃而起。 在这同时,明霜指尖金光蓦然消散, 她咳了一声,往后踉跄一步。 云岚手一松,朝光落地, 他往前抢出一步, 一把扶住唇边溢出血丝的明霜:“明师妹!” 明霜开始咳嗽。 她咳的撕心裂肺,唇角血迹隐现,显然正承受着极大的痛苦,也因此,她没有挣开云岚的手。 金乌破晓很强, 正是因为强,才不是能够随手用出的剑法。明霜不但没有用剑, 还没有蓄势, 强行催发剑气,受伤也是情理之中。 “还好吗?”云岚伸手入怀去摸丹药。 他没有问明霜为什么要冒着受伤的风险突然用出金乌破晓——事实上,如果不是明霜抢先出手, 云岚也会这样做的。 屏障抵挡不住暗影的侵蚀, 以剑使出金乌破晓, 则会直接破坏屏障, 在出剑的那一刻让暗影近身。 谁都不确定这些扭曲的暗影近身的后果, 他们不能冒这个风险。 就在他分出一只手去摸丹药的时候,明霜已经停止了咳嗽,挣开了云岚的手。 “无妨。”她平淡道,“快走吧。” 云岚没有立刻听从明霜的话,他伸手拉住明霜手腕,在腕间一搭,确定脉搏没有问题,倒出一颗三春丹递过去,见明霜接了,才道:“好。” 二人继续前行。 没走多远,他们又站在了一个岔路口前。 按照杜平四人给的信息,这个岔路口应该是最后一个。继续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就会走到那个格外与众不同的洞窟。 这一路上的山洞都像是普通山洞,平平无奇,毫无亮点。因此明霜二人才敢肯定,杜平他们被带去的那个格外奢华的洞窟就是魔头素日所在之处。 最后的关卡,总是格外难过一点。因此,当数个高大的石像挡住二人去路时,明霜和云岚的心情都格外平静,甚至有种‘终于来了’的释然。 “这次我来吧。”云岚转头和明霜商量。 明霜点头:“可以。” 她刚才受了点伤,此时能不出手就不出手。云岚抢着上,正好能给她留出调息的时间。 朝光的剑光映亮此处。 这些石像异常麻烦。当云岚第三次斩碎同一个石像,而这一堆碎石头又在他眼前不远处重新把自己组装成石像时,云岚终于忍不住了。 ——石像碎了能恢复,他碎了可不能把自己拼起来! 云岚闪过左手边石像打来的一拳,避开右手边捅来的石矛,衣襟上多了一道裂口,所幸没伤到。此时明霜已经结束了调息,一双妙目望向他:“我帮你拖住他们。” “好!”云岚立刻点头,“三息时间就够了。” 第一息,明霜拔剑出鞘,剑光如虹,冲入了石像群中。 第二息,数个石像倒下,更多的石像围拢过来,将试图越过石像冲过去的明霜前路截住。 第三息,明霜退回原地,挽个剑花,劈碎了一个刚把自己拼好的石像。 三息过后,她再不恋战,头也不回闪身让开半步,将身后的云岚让了出来。 无数剑芒闪烁,朝石像群当头罩下。 那不是一道剑芒,而是无数剑芒构成的一张剑网。 -- 第107页 它像云一样轻,也像云一样柔,却意外的坚韧。在这张剑网当头罩下的瞬间,它们“喀啦”一响,被锋锐的剑芒齐齐斩碎半截,在这一刻,所有的石像都有一瞬间的凝滞。 这一瞬间已经够了。 两道身影飘摇而起,从巨大的石像群中游鱼一般巧妙地穿梭而过,转眼间去的远了。待剑网散落虚化,石像们已经追不上他们了。 “上阳宗的剑网术,果然名不虚传。”明霜称赞道。 “多谢师妹夸奖。”云岚唇角浮起骄傲的笑容来,“剑网术多人结阵,威力最大,我匆忙为之,胡乱修改,不过能发挥出百中一二罢了。” 明霜当然不会将他的谦虚当真。 剑网术本是阵法,云岚能将其改为一个人用的剑招,还在匆忙之中施展出来,已经足见他的剑道天赋了。 这么一晃神之间,长廊已经到了尽头。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正是杜平说起的那座格外奢华的洞窟,分外与众不同。 二人停下脚步,谨慎地望着面前这间与众不同的洞窟。 与其说这是一座山洞,不如说这是一间宫室。 鲛纱帐、青玉枕,金丝案、雪瓷盏。 纵然是越朝京城的皇宫之中,也不见得能用鲛纱作帐,青玉作枕。 但这些都不是最夺目的事物,明霜和云岚谁都没有在它们身上多费半点目光。 他们的目光,同时着落在洞窟里唯一的那个‘人’身上。 那是个堪称绝色的美人。 他靠在美人榻上,裹着一件玄色长袍,从领口到脚踝都遮盖的严严实实,袍边绣着一朵血一般浓艳夺目的红莲。长发乌黑,面容雪白雪白,唇却鲜红。 明霜盯着他的眼睛:“……皇族!” 云岚望去,正望进一双异常幽暗漆黑的眼睛里。 那双眼是纯正的漆黑,眼底仿佛藏着一整个黑夜,有种诡异的、惊心动魄的美丽。 这样漆黑幽暗的眼睛,正是高等魔族中皇族的标志。 魔族的力量与血脉强度直接挂钩。高等魔族远强于低等魔族,皇族又是高等魔族中最为强大的血脉,甚至可以单凭血脉威势压制其余魔族——但高等魔族本来就稀少,皇族更是凤毛麟角,一个强大的皇族大魔,怎么会出现在施城附近的山中?! 听到明霜那一句“皇族”,那只大魔笑了起来。 他从榻上直起身来,半幅长袖散落,露出袖底雪白的手,那只手里握着什么东西,被袖摆挡住,故而看不清楚。 “莲华。”他的声音非常悦耳,“本君的称号。” 这下不但明霜脸色变了,云岚的面色也不大对。 魔族的皇族地位崇高,皇帝更是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皇帝称为魔君,因此‘君’这个称呼就被赋予了一种极其特殊的地位。除魔君以外,魔族能称君的只有魔君之子,全部被称为‘少君’,不作区分。能自称为君,并且拥有独特称号的皇族,基本上就是魔族的下一任魔君了。 魔族的血脉压制和崇拜极其严重,与对着修行界伏低做小的人族皇室不同,也不像各自占据一方的正道宗门。魔族的皇族,是真的完全凌驾于其他魔族之上。 如果他的话不是作伪,那么这位莲华君在魔族的地位,基本上就相当于慕徽、云岚、叶画竹三人加起来在修行界的分量,说不定还要再高上一点。 这样一位魔族君上,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来者是客,请进。”莲华君笑意盈盈道。 他的声音甚至可以称得上柔和天真——如果忽略他榻边地上躺着的两个女人的话。 那两个女人一动不动,胸口几乎看不出起伏,仿佛已经断了气。但当云岚将目光移向洞口,看见那里摆放的一具具干瘪不似人形的尸体之后,再看那两个女人,就能确定她们还是活着的,还没被这只魔头吸成一具干尸。 他说请进,云岚当然不会傻乎乎进去,反而道:“尊驾为什么不出来?” “你们为什么不进来,我就为什么不出来。”莲华君微笑道。 “……” 气氛有片刻的沉默。 无论是云岚,还是明霜,都没料到这只魔头下一步的举动。那两个女子都还昏迷不醒,就倒在莲华君榻边,他玄色的衣袖垂下,就覆盖在其中一个黄衣女子面上。莲华君垂手,随手点在那个黄衫女子眉心,微笑道:“我一向不爱强人所难,不过好在我这里还有两个人质,现在你们愿意进来吗?” “其他人呢?”明霜咬牙道。 魔头笑了起来:“都在你脚边呢!” 明霜低头看了一眼洞窟两旁一字排开的干瘪尸首,那几乎已经不能称之为尸首了,只能算是一具具干枯的人皮,她有点反胃。她忍住,面上毫无波动,冷声道:“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与此同时,她往前走了一步,站在了洞口,只要再往前挪出几寸,就会踏入这间洞窟。 “进来说话。”莲华君微笑道。 他看穿了明霜随便说话拖延时间,给云岚制造出手机会的意图。 明霜和云岚对视一眼。 云岚和声道:“尊驾用两个无辜女子要挟我们,我们也只好顺从——但是在这之前,尊驾能不能先把她们送的远一些?” 云岚的意思也很明确:他们二人可以进去,但莲华君必须先离这两个女人远一点,否则谁知道他们两个进去了,莲华君会不会出尔反尔,顺手把这两个无辜女子的脖子给拧断。 -- 第108页 莲华君温声:“好。” 他左袖一拂,骤风顿起,两个昏迷不醒的女人被卷起送了出去,落在洞内洞口旁的地面上——这个方向很有分寸,倘若洞外那对少年男女不进来,他随时可以把这两个女人抓回去;但只要这对少年男女进来,立刻就能将她们护在身后。 这是阳谋。 他大大方方将她们丢出去,既是展现自己的诚意,也是逼迫他们进洞来。 魔头迫不及待地要他们进洞,说明洞中一定有什么等着他们。 明霜和云岚对视一眼,云岚抢先道:“我先。” 他把明霜护在身后,往前踏了一步。 在云岚迈进洞口的瞬间,似乎有什么水波一样的无形屏障轻轻荡漾一瞬,旋即归于岑寂。 云岚小心站定,朝光横于身前,确定暂时没有什么危险,才朝身后伸出一只手去拉明霜。 他从始至终不敢回头,目光牢牢锁定在莲华君身上,生怕对方突然暴起。 明霜握住了他的手,一步踏了进来。 美人榻上,莲华君一手支颐,静静看着这对少年男女,眼神却显得有片刻氤氲恍惚,仿佛看到了四百年前的自己。 他手指轻颤,在袖底摩挲着手中那尊小小的白玉像,神情略微柔软了些许。 ——四百年前,他离开魔族,到人族游历时,也曾经是这样小心保护着遇见的那个少女的。 少女和他在临德城相遇,后来结伴南下,一路游历,渐生情愫。 然后,他不慎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再之后,就是欺骗、算计、自天而降的符箓,以及四百年的囚禁。 临德城并肩游历的那对少年人,一个飞升成仙,一个不见天日四百年。 第50章 ??帐 “我真的很想出去。”莲华君微笑道。 他的笑容里有些复杂的意味:“小姑娘, 你是绛山弟子吗?” 明霜警惕地看着他:“是。” 她眼底的警惕太过明显,莲华君不由得幽幽一叹。 ——假如自己当年也能有这份警惕, 也不至于在这座小山里关上四百年了。 莲华君一手支颐,道:“现在我族的君上是谁?” 魔君之位变动并不是机密,然而君位落到了谁手中,就不是能够轻易探知的了。云岚侧首,只见明霜极快地答道:“先君长子。” “原来是他。”莲华君在笑,然而那个笑容中的不屑之意无比明显, “他可驾驭不了那些老怪物——想必魔族已经很久没有大举南下了吧。” 明霜不语。 这位莲华君果然不愧是四百年前老魔君座下唯一能够得到称号的少君,仅仅凭着三言两语,就猜出了当下魔族的局势。 “我们做个交易。”莲华君好声好气道, “你把我放出去, 待我回到族中之后,定然会再起波澜,族中内耗,至少又有百年不会南下。” 他那双美丽诡异的眼睛仿佛有着勾魂摄魄的能力,注视久了, 往往容易心神恍惚失守。莲华君定定望着那个貌美的小女修,他知道二人之中做主的是她, 只要她同意, 这件事就成了一半。 “不可能。”明霜冷冷道。 她的语气太过坚决,回答也太过迅速,原本还在思考是否有诈的云岚和含笑望着她的莲华君都颇感意外。 “你杀了很多人。”明霜平静道, “绛山不会放一个杀害百姓的魔头离开。” 莲华君颇为意外:“如果我回去了, 百年之内魔族将陷于内斗, 无力南下, 这会减少更多伤亡。” 明霜冷冷道:“你以为绛山会让你想南下就南下吗?只要我绛山长盛不衰, 你们根本不可能越过冰原南下。” 她的声音冷而坚决:“绛山弟子入门的第一课,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无论什么时候,哪怕是死,都绝不听信你们的鬼话。” 在聆泉秘境中,‘白仙仙’将修行者杀而代之,那时候她松口要把‘白仙仙’带出去和妖族做交易,不是因为她不想杀,而是因为妖族私自混入秘境,此事牵连太大,不能轻易处置。但如今不一样,这只魔头明显和魔族隔绝多年,不知为什么被困在此处,杀人作恶,理当除去。 明霜给了莲华君另外一个选择:“如果你现在束手就擒,我可以把你交给宗门,如果你能说服掌门与各峰峰主,自然可以活着回去。” “不了。”莲华君摆手,“你们绛山只会把我当成一把刀,这个交易不划算。” “既然交易谈不成,那就只能动手了。”莲华君叹息道。 他袍袖一挥,顷刻间无数深重的色泽从他袖间飞出,劈头盖脸袭向二人。 那是无数片红色的莲瓣。 和普通的红莲花瓣不同,它们的红色太过浓郁,已经接近暗沉的血色,扑面间隐有甜腻的香气传来,令人昏昏欲醉。每一片看似柔润单薄的花瓣下,隐藏的是致命的杀机。 危机感蓦然从心中升起,明霜的瞳孔瞬间紧缩! 莲瓣当头而下,她百忙之间急速后退,然而她身后就是尚且昏迷的两个女人。百忙之中她重重甩袖,将那两个女人卷了起来,却只来得及将她们推出半尺,刚好险险避过莲瓣。 就这么短短的一个迟疑,红色的莲瓣已经将她完全笼罩了进去。 甜腻的香风扑面而来,明霜周身剑意暴涨,硬生生将莲瓣隔绝在身周一尺以外。待她再抬首,心中暗叫不好。 -- 第109页 面前的景象,已经变了。 这里不再是奢华的洞窟,而是一片郊野,官道从她脚下笔直地延伸出去,通向远方。 “师妹!”不远处,云岚手里握着朝光,正在惊愕地左顾右盼,“这里是哪里?” “我叫什么?”明霜问。 云岚一怔:“明霜啊。” “我们一起去过的那个秘境叫什么名字?” 云岚答得很快:“聆泉秘境!” 他已经意识到明霜是在判断他是真是假,几个问题快速问出又被快速解答,明霜的神情终于微微放松下来。 两人朝着对方走过去,待走到明霜面前,云岚正要十分自然地去牵她衣袖,却见明霜衣袖下寒光一闪,霜华自下而上斜斜刺出,袭向云岚。 这一招非常眼熟。在绛山待得那几日,明霜和云岚曾经卸下灵力,只拆剑招,她曾经用过很多次这一招。 这是绛山山门剑法中的一招,叫做乌夜雪。去势极快,角度刁钻,若让对方近身以这一招攻击,几乎无法闪避,只有闭目待死一条路可走。 明霜当然不是想杀云岚。 两人在天枢峰上,这同样的一招已经拆了不下百遍,在霜华袭来的那一瞬间,云岚就做出了反应。 剑锋贴近云岚颈侧之际,朝光以一个非常诡异的角度自上而下迎上了这一剑,只听“锵啷”一声,两剑相交,清鸣大作,稳稳挡住了明霜的剑。 “现在可以相信我是我了吧。”云岚用朝光剑将霜华的剑锋一点点拨开,笑吟吟道。 明霜收剑回鞘,道:“以兰风破乌夜雪,果然好用。” 她眼底蕴出些浅淡的笑意来。 “这里是什么地方?”云岚问。 明霜道:“这里是‘帐’。” 她解释道:“魔族的皇族,他们有一项特别的能力,就是构建出一个近似于幻境的空间,将敌人拉进去发动攻击,这个空间被他们称作‘领域’,被绛山祖师命名为‘帐’。” “它近似于幻境却又不是幻境,而是大魔以极强天赋力量强行开辟出的一个空间,他可以控制一部分领域的规则,在这里,他i然而,它也有一个致命的破绽,只要找出这个破绽,立刻就能将此处一举击溃,就像帐子一样,单薄脆弱。” 云岚敏锐道:“他可以控制一部分‘帐’中的规则?” 明霜点头:“没错,换句话说,他就是‘帐’中的半神。” ‘帐’的覆盖范围极为有限,其实明霜和云岚只要退出莲瓣的覆盖范围,就不会陷入其中,然而她为了把那两个女子甩出去耽误了一点时间,云岚则是比她靠前,二人都没能及时退出去,因此现在双双被困在了帐中。 “那个破绽会在哪里呢?”云岚忧心忡忡道。 明霜道:“‘帐’中的世界不会很大。” 她目光逡巡着:“莲华君现在肯定也进来了,他会在哪里呢?” 云岚很担心莲华君会一道雷劈下来把他们劈死。 明霜让他闭嘴,说这不可能。 沿着官道往前走,走了大约一刻钟,明霜和云岚站在城门下,面露愕然。 “施城?”云岚念出了城门上的两个大字。 怎么回事?魔头在施城被关久了,对这里十分眷恋? 明霜还以为莲华君在帐中设置的场景会是魔族,她看着施城城门,也十分愕然,却没有表露出来,只道:“进去看看吧。” 从城东走到城西,再从城南走到城北。如此往复之后,明霜和云岚确定,这里是真的没有异样。 帐中的世界显得十分和平安宁,街道上人流涌动,温热的夏风吹拂而来,街边食肆中的香气飘到街上。 云岚有点想吃东西。 明霜正专注地打量着四周有无异样,一转头看见云岚举着一根糖葫芦,顿时大惊:“这里的东西你也敢吃?” “我自带的。”云岚解释道。 明霜狐疑:“储物袋不是打不开吗?” 云岚抬袖,让明霜看他的袖袋,里面还有一包果脯,用纸包的整整齐齐。 “你吃吗?”云岚问。 明霜:“……谢谢,不必了。” 云岚一边咔嚓咔擦松鼠般咬着糖葫芦,一边疑惑道:“莲华君怎么还没有发起攻击,他是准备把我们困死在这里吗?” 明霜摇了摇头:“我想,他自身有伤尚未恢复,撑开‘帐’所需的力量又太多,只怕他不是不想,而是不能。或许,他正藏在哪里,等着给我们致命一击。” “哦。”云岚点头。 他所在的上阳宗致力于打击妖族,对魔族的了解有限:“帐中的景象还挺逼真的。” 他这句话出口,两人都是一愣。 “不对啊。”云岚喃喃道,“景象越逼真,花费的力量不应该越多吗?他如果真想把我们困死在这里,何必精益求精至此?” “我知道了。”明霜猝然转身,“他不是精益求精,而是必须要把景象做的逼真一点——为了掩盖‘帐’的那个巨大破绽!” 第51章 ??莲花 柔风拂面, 莲香阵阵。 施城虽然也在北方,但相较于最北的临德城而言, 施城的气候要温软和煦许多。冬日寒风并不凛冽如刀,夏季烈日也不过分难熬。 湖上朵朵莲花绽放,莲叶摇摆。一条条小船穿梭在水波之间,采摘着莲蓬菱角,不知哪条船上的少女声音清亮,唱着一支小曲。 -- 第110页 一条小船轻飘飘地飘了过来, 船头坐着个少年人,身穿藕色布衣,面容俊秀, 他伸出手, 掐下面前的一朵莲花,托在手心认真端详。 他身后的船舱里,少女横卧在莲叶之间,正睡得香甜。一片硕大的荷叶斜斜立在一旁,洒下大片阴影, 挡住了她的头脸,遮住了头顶落下的日光。 少年半偏过身, 认真看着甜睡的少女。 他指诀变幻, 对着熟睡的少女又补了两道昏睡的咒法。确定她不会醒过来,才小心翼翼伸出手,将指间那朵开得正艳的花插进了她的发髻。 另一条小船从他们身边飘过, 上面坐的同样是一对年轻男女, 见此笑着用施城方言打趣。少年也不恼, 反而对着他们露出了一个天真羞怯的笑容。 那条小船上的年轻人笑着将船划走了, 远远看去, 他们彼此推搡嬉闹着,显然是一对恩爱的小情侣。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 不知是哪条小船上的歌声传来,少年一手支颐,静静听着。 那歌声并不十分动人优美,少年却听得很认真,面上似乎还挂着很清浅的笑。一直到一曲终了,他才放下支颐的手,低头望向叶下沉睡的少女,小心探出手去,不知是想触碰少女的脸庞,还是想碰她鬓边的莲花。 突然,他的手在空中顿住了,极其缓慢地回过头,望向远处的天边。 那是一幅极其诡谲的画面——湖面上和风艳阳,莲香阵阵,远处的天边却黑云层叠,雷声阵阵,无数诡谲的黑气游走在天边,仿佛一条条隐匿在暗处择人而噬的毒蛇。 如果换做旁人看见这副画面,恐怕会当场吓死过去。然而诡异的是,湖面上泛舟采莲的人仍然欢声笑语阵阵,没有任何一个人抬头望见天边的景象。 少年微微蹙起了眉尖。 下一刻,湖面上的时间仿佛冻结了。 欢声笑语的人们僵住了,声音消失在空气里;飘荡的小船全都戛然而止,停在了水面上;就连莲叶也不再随风摇曳,东倒西歪地定格在了这一瞬。 在这静止定格的画面之中,远处的湖面上,有两道身影飞掠而来。 那同样是两位容色非常出众的少年男女,只是他们的形容都异常狼狈,仿佛刚刚经历过一场恶战。 小船里,少年叹了口气,面上天真的神色渐渐散去,站起身来。 他身材颀长,却并不强壮,然而当他站起身来的那一刻,恍惚间竟然有种顶天立地之感,显得极其高大。 这当然不是说他站起来的瞬间长高了好几丈,而是因为他的气势。 他本来就是魔族寄予厚望的少君,修为已臻化境。 这里是他的帐,他就是此处的半神。 明霜和云岚落足在一条小船之上,相隔着数丈的水面,和看上去小了几岁的莲华君彼此对望。 “你们怎么找过来的?”莲华君笑问。 他在笑,但这笑容显然不太愉快。 “这里是四百年前,你在此处被灵缃上仙镇压,对吗?” 明霜不答反问。 他们做的事情很简单:随手拉过几个行人,问了如今的年月,发现是四百年前,而后他们在施城中搜寻,发现这里没有灵缃上仙庙。原本该是庙宇的地方,现在还只是一条普通的街道。 如此一来,答案就呼之欲出了。 为什么一位魔族少君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帐’中的世界没有灵缃上仙庙? 因为他消失于世间的时候,灵缃上仙还没有飞升,施城没有灵缃上仙庙,他自然不知道。 在洞窟之中,听莲华君的说法,他并不是自愿留在人族,同时受了伤,不得不吞噬人的血肉精气以恢复实力。 谁能将他长留此处?谁又能重伤他? ——灵缃上仙! 他既然被灵缃上仙镇压封印,‘帐’受帐主的心境影响。那么这个‘帐’的破绽,或许就出在灵缃上仙身上。 明霜和云岚一路赶来,都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心理准备。譬如莲华君为了毁掉帐的破绽,先下手为强,已经将灵缃上仙除去了。然而当他们万分艰辛赶到此处时,愕然发现此处和他们想象的残忍场景不同,莲华君正泛舟湖上,身后的船舱里还睡着一个少女。 虽然两条船有些距离,然而明霜二人眼力何等出众,遥遥望见莲叶下少女清秀的面容,顿时就确定,那正是灵缃上仙。 或者说,是还未飞升的灵缃上仙。 饶是此刻情景诡异,气氛紧绷,也由不得二人不多想——少年男女,泛舟湖上,灵缃上仙躺在莲华君的船里熟睡,发间还插着一朵莲花——这幅景象怎么看都不像是生死大敌,反而像是年轻的情侣。 “那你们是怎么找到此处的?”莲华君问。 云岚露出个十分古怪的神情来:“尊驾难道不知道吗,施城的气候,是不可能有这么大一片莲塘的。” 他们早在打听城中地形时,知道这里有一片开满莲花的湖面,就确定这里一定有问题,当即就动身前往。如果不是这一路上遭遇了无数场恶战,来得还能更早些。 莲华君怔忪良久,慢慢道:“我知道。” 他没说自己知道什么,缓缓抬手,挥了挥袖。 狂风平地而起,黑雾汹涌而来,顷刻间将莲华君的小船和他们隔开了,将明霜二人彻底淹没。 -- 第111页 这里是他的帐,他是此处的半神。只要挥一挥手,就能困住明霜二人。 他立在船头,眉眼间天真之色仍在,眼神却极其漠然。 又天真,又残忍。 两道剑光闪烁着,时不时将黑雾撕开一道裂口,顷刻间又有更多黑雾涌来,将他们二人淹没。 这场恶战不知持续了多久。 忽的,一点金红火焰跳跃而起,触及黑雾,像是一泼热油浇在了火上,刷的一声,火焰暴涨,熊熊燃烧而起。哪怕黑雾不断涌来,也硬生生被那火焰烧出了一个缺口。 莲华君挑眉。 他并不奇怪这对少年男女存着后手,之所以挑眉惊讶,是因为那团火焰让他感受到了些许不安。 他漠然挥手。 湖中水浪汹涌而起,直上云霄。不过片刻,便凝结为一条贯通天地的水龙,朝着明霜二人席卷而去。 无数张符箓飘了出来,迎向那条水龙。 没用的。莲华君凝望着那些符箓,唇边浮出一个笑来。 他挥了挥袖,倦然地要坐回船中,突然动作一僵。 一只纤细的手掌按在了他的背心。 莲华君回过头去。 灵缃正静静地看着他,她的手仍然按在莲华君背心,轻声道:“收手吧,放过这些孩子。” 莲华君吐出一口血来,血从他鲜红的唇边淌下,在雪白的面容上留下鲜明的红痕。 他苦笑道:“你给过我说不的机会吗?” 黑雾被火焰烧灼殆尽,水龙也在半空中散开,哗啦一声落入湖中,将飞舞的符箓尽数打湿。 云岚全身湿透大半,指尖血源源不断往外淌,被明霜牢牢扶住。二人原本立足的那条小船已经碎成了木片,在水中来回飘荡。 他们静静注视着不远处的灵缃上仙与莲华君。 比起庙宇中供奉的画像,灵缃上仙此时的面容要更年轻一点。她面容只能说是清秀,周身有一种轻风细雪般的清新动人。 她松了手,捧住莲华君的脸:“抱歉。” 莲华君又咳出一口血来。 灵缃上仙的那一击将他伤的很重:“你最在乎的除了符道,就是人族,那我呢?” 灵缃上仙的神情很平静。 “抱歉。”她又说了一遍。 “这是第三次。”莲华君反手捧住她的脸颊,“你真狠心。” “你为什么不先杀了我?”灵缃上仙问。 莲华君没有说话,片刻之后,他闭上了眼。 随着他闭上双眼,天色一瞬间暗沉下来,天穹之上仿佛出现了点点裂痕,蝶一般飞舞的光亮从裂痕中透出来。 ——帐破了! 莲华君在美人榻上睁开了眼。 他的眼神很平静,细看却又有些深深的疲惫。 然后他开始咳,咳得非常剧烈,仿佛下一刻要将心肺一并咳出来似的,随着他咳声不止,大口大口的血喷了出来。 明霜和云岚睁开眼,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随着鲜血流淌,莲华君满头长发也迅速由黑转白,顷刻间三千青丝寸寸化雪。他就仰躺在雪白的长发之中,唇边衣襟上血迹宛然。 明霜和云岚也很狼狈,尤其是云岚,他又用了一次离火,现在灵脉中尽是刀割般的剧痛,几乎全靠一口气撑着才能稳稳站在那里。 但当他们看着莲华君时,清晰地明白,这只大魔是真的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 莲华君感受着体内的魔气冲突,在剧痛中微笑起来。 ‘帐’破时,他体内未曾愈合的旧伤再次受到反噬,成倍地爆发出来,到这一刻,终于坚持不住了。 他抚摸着手中的玉像,慢慢抬头看向明霜二人,轻声道:“我快死了。” “你们想问什么都可以,我死之后,我的魔丹你们也可以挖出去去请功,只有一个不情之请。” 他抬起手,露出那尊玉像,缓缓道:“把我的身体,和这具玉像一同埋了,不需要多么好的墓地,埋在深一点、人少一点的地方就行。” 玉像的面容非常熟悉。 在施城上仙庙里,在‘帐’中,明霜和云岚都曾经见过这张脸。 两人面面相觑,神情复杂。 “你和灵缃上仙到底是什么关系?”云岚冲口而出。 莲华君微笑道:“你们不是已经猜到了吗?” “这是第三次。”明霜突然道。 她重复着莲华君在帐中说过的这句话:“这是什么意思?” 莲华君道:“第一次,我被关进了这里;第二次,她飞升前又加了一道封印;第三次就是方才。” 他直起身,衣摆水一般流淌下来,衣摆上那株红莲完全展开,更加艳丽。 衣摆下,露出的是一条漆黑的锁链。 锁链漆黑,上面却隐有金光,一淌而过。 “仙人的锁链,除非正道修行者来帮我打开,否则单凭我自己,无法离开这里。” 这条施加了仙气的锁链束缚着莲华君的一举一动,让他至今无法离开这里,只能释放出自身魔气,掠走过往行人修补体内伤势,以求修为恢复如初,才能试着破解这条锁链。 “等我死后,元灵消散,你们把我的身体带出去吧。”莲华君疲惫地闭了闭眼,“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明霜问:“你在这里待了四百年,为什么最近才开始抓人,是因为年月太久,封印松动了吗?” -- 第112页 莲华君抬首,面上有十分复杂的神情一掠而过:“不是因为年月太久。” 灵缃为了困住他,留下了一道烙印在这条锁链上。只要她不动手抹除烙印,仙气就会源源不断补充进来,永远将他困在此地,不得生离。 但直到数月之前,仙气突然断了。 没有新的仙气补充,原本的封印渐渐松动,才给了莲华君将自身魔气散出去掠人来的机会。 “只有两种可能。”莲华君道,“要么,是她主动抹去了烙印;要么,是她已经不在了。” 短暂的死寂之后,莲华君微笑道:“仙人怎么会死呢,想来,是她已经不在乎了,所以抹去了烙印吧。” 面前那对少年男女神情有些松动,莲华君闭上了眼。 “还有什么要问的吗?”莲华君平静道,“魔族的消息也可以,不过我离去多年,那些消息未必还有用。” 明霜和云岚抛出了一个又一个问题,莲华君也慢慢答着。 末了,云岚道:“有劳尊驾,我们会履行约定。” 他说的约定,当然就是把莲华君的身体同玉像一同埋葬。 “多谢。”莲华君轻声道。 他靠回榻上,闭上眼,开始轻声哼唱一支小曲。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 记忆在此刻分外清晰,少女坐在他身边,笑吟吟地道:“你名字里带个莲字,为什么会从来没有见过真正的莲花啊——我带你去看看吧!” 她轻声哼起那支曲子:“……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 “这是唱给情人的歌吗?”莲华君一手支颐,专注地听着。 少女怔了怔,笑起来:“是啊!” 莲华君面上浮起一个笑来。 其实她真的不会说谎,譬如骗他前往施城时,她的谎言真的很拙劣。但当她说出那个谎言时,他还是选择毫不犹豫地相信了。 他想说很多话,然而视线渐渐模糊时,他才想起来,四百年前,那个少女就已经离开了。 良久,他轻声叹道:“真想和你去看看真正的莲花啊!” 说完,他闭上了眼,气息渐绝。 第52章 ??归城 离开山洞时, 天边微白,星光渐淡, 已经是将要破晓之时。 明霜这才惊觉,他们在山中停留了一日一夜。 云岚看着莲华君的身体发愁:“这个……我们怎么处置?” 明霜道:“不是要给他下葬吗?” 云岚点头道:“下葬是肯定要下葬的,可是咱们怎么往绛山交差——总不能真把他魔丹挖出来吧!” 修行者修的是金丹,魔族修的是魔丹。像莲华君这样的大魔,死后魔丹不损,一身修为都凝在魔丹之中。若要拿魔丹回山, 分量当然是够了,然而生剖尸首这种事一般只有妖魔邪修会干,正道修行者很少愿意下这个手。 “不必。”明霜道, “你先把他收起来, 我们找个隐蔽的地方把他埋了,至于交差——” 她看了一眼远处什么都不知道,时不时迷茫又好奇地往这边看一眼的杜平四人,说:“这件事我会私下知会师兄,看他怎么说。” 云岚会意, 点头说了句好。 莲华君身份要紧,是魔族上一任少君。这等身份的大魔死在二人手中, 若是换个时候, 绛山必然昭告天下,以振声威。 然而现在不行。绛山掌门怀虚真人大限将至,绛山即将折损一位大乘境真人, 同时面临着内忧外患, 绛山人心散乱。再将此事张扬出去, 假如魔族以此为借口大举南下, 将会给绛山带来极大的威胁。 将莲华君尸身收起, 明霜举目四望,逡巡片刻,抬手将他们出来的洞口封住,而后数道剑意落下,凝成一道屏障。只要有人接近此处,她立刻就能有所感知。 莲华君虽死,洞中却还有他生前被困此处时留下的物品,理当由绛山接手。明霜又受了伤,云岚更是强行动用离火,连嘴唇都泛着白色,无暇过多耽搁。她转身,对云岚道:“我们走吧,等回山之后,自会有人来此处置。” “明师姐。”见明霜二人过来,杜平他们急急忙忙迎上,“在这--------------/依一y?华/里兴风作浪的,到底是什么妖魔鬼怪?” 明霜不答,只淡淡道:“先离开这里。” 四人之中,以杜平年纪最长。他看了一眼明霜面色,心中若有所悟,连忙道:“师姐,那这两位姑娘和这些......怎么办?” 一旁的地上,躺着两个女子,一个身着黄衫,一个穿着绿裙。在她们不远处的地方,还有一叠让人不敢细看的东西。 云岚无意间瞥过一眼:“呕!” 他倒不是不敬重死者,只是使用离火之后,气血翻涌,灵力不稳,本就不适。再加上那些被抽空了血肉精气的尸体太过可怖,方才还不觉得,此刻松了口气再看,就觉得胸口一阵烦恶。 不单是云岚,杜平四人也尽可能别过头不去看。曾蓉蓉最爱干净,平日里连衣角沾上了一滴血都要擦洗半天,如今再忍不住,已经跑到一边捂着嘴开始干呕了。 明霜:“......你们谁有多余的储物袋?” 所有人面面相觑,没人答话。 她揉了揉眉心,道:“曾蓉蓉,言知悦,你们两个把这两位姑娘带回去。” 言知悦面现喜色,曾蓉蓉止住了干呕。 -- 第113页 杜平和卢鹤心头蓦然涌起不祥的预感:“师姐,我们......” “你们先守在这里,等回城之后我会让田知府派马车过来,把这些遗骸带回去。” 杜平二人大松一口气,下意识看了一眼那些可怖的尸体,面现菜色,又迅速将头转了回去。 “师姐!”言知悦突然喊了一声,“我,我家是施城的,不如我先回城,让家中派车来接几位师兄师姐——师姐和这位道友力战一场,实在辛苦,正好到我家中休息!” 云岚听见她的声音,下意识心头一紧,正要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拒绝,仔细一看,言知悦连半个眼神都没有分给他,反而满眼向往紧盯着明霜。 明霜一怔,看向言知悦。 被明霜的目光注视着,言知悦满心紧张,连手都不知道该怎么放,眼看就要紧张得开始胡言乱语了,明霜点头道:“好啊。” 她道:“你身上有伤吗,自己回城可以吗?” “没有!”言知悦一开口,自己都被自己过大的声音吓了一跳,结结巴巴道,“多谢师姐关心,多谢师姐!” 言知悦连尾音都在颤抖,显然过分紧张。然而谁都没有对她的手足无措表示讶异——面前这位可是修行界第一美人,绛山掌门嫡徒明霜仙子,在她面前,能保持平常心的才是少数。 “那你去吧。”明霜客气颔首,“有劳。” 言知悦踏剑而起,由于心情激动,一飞冲天,连忙心惊胆战地往下降落数丈,平稳地朝施城方向飞去。 “你坐下。”明霜道。 云岚:“啊?” 明霜面无表情,硬生生把云岚按坐在一块岩石上,握起他左手,将灵力往云岚体内送去。 云岚连忙试图挣脱:“你还有伤!” “没有你的伤严重。”明霜强行镇压了云岚的反抗,“你燃烧的那种火是什么?” “离火。”见挣脱不了明霜,云岚叹气道,“它算是我的一种血脉天赋,也是我保命的绝招——帮我保密。” 明霜垂眼,神情微冷:“既然是保命的绝招,就别随随便便用出来。” “......” 云岚沉默了片刻,然后小心翼翼抬首:“你生气了?” 明霜:“没有。” 她的声音很淡,她的神情也很淡,仿佛没有任何情绪。但这种表现本身,就是最为明显外露的情绪。 ——明霜生气了。 她冷着脸,衣袖却突然一沉,垂眸看去,云岚小心翼翼扯着她衣袖,微显紧张:“对不起师妹,我让你担心了。” 明霜不答,神情却微微松动了些。 “师妹。”云岚又扯了扯她的衣袖,眼底突然有甜蜜的笑意流淌而出,“所以你是真的很担心我,是不是?” “那是谁啊。”曾蓉蓉小声问。 杜平摇头,卢鹤神情复杂:“他和明师姐是不是贴的太近了。” 杜平看向远处岩石边靠在一起的明霜二人,就算是输送灵力,这个距离也显得太近了:“我记得,明师姐是有未婚夫的,还是上阳宗的云少宗主。” 曾蓉蓉连忙示意他噤声:“明师姐貌美,修为又高,会吸引其他修行者很正常。” 她思考了一下,想起云少宗主的身份,满脸严肃道:“杜师兄,卢师弟,你我三人只当什么都没看见,你不说我不说,就没有别人知道。” “嗯!”卢鹤跟着点头,“曾师姐,你放心,我们知道轻重利害,定然会守口如瓶!” 他们自以为声音极低,极为隐秘,却没注意到远处明霜和云岚复杂的表情。 正当曾蓉蓉还想接着说话时,突然身旁传来嘤咛一声,三人猛地回头,原来不远处地上那位绿衣女子已经醒了过来。 她迷茫地睁开眼,想看看四周景象,正对上一张可怖的人皮,原地愣住,瞳孔一阵收缩,爆发出一声极为凄厉的尖叫。 “啊——” --- “奴家春晓。”绿衣女子跪了下去,低眉顺眼道,“各位仙长大恩大德,奴家绝不敢忘。” 她垂着脸,神情瑟缩。 “不必多礼不必多礼!”杜平三人全傻了,七手八脚过来扶她,“春晓姑娘,你没事就好。” 好不容易把春晓拉起来,一旁的黄衫少女又睁开了眼。 “秋月!”春晓欣喜地唤了一声,扑了过去,“秋月,你还好吗?” 卢鹤和杜平连忙起身,挡住秋月的目光,不让她看见那些可怖的尸体。曾蓉蓉伸手在她脉上搭了一下:“没什么大碍。” 秋月满眼惊慌,目光在众人身上飘来飘去:“这里是哪里,你们,你们又是什么人?” 春晓握着她的手,察觉到秋月的手在颤抖——自从她在马车里杀了田子珍之后,她一直都是这副恍惚的模样。 曾蓉蓉往前迈出一步,想说什么,秋月突然猛地往春晓怀中缩去,尖叫起来。 曾蓉蓉见她像是受惊过度,只好停住步子,道:“春晓姑娘,劳烦你将来龙去脉告知秋月。” “田子珍呢?”秋月在春晓怀里不停颤抖,“田子珍呢,让他死,让他死!” 春晓面色几变,一把捂住她的嘴:“秋月,别嚷!” 她捂嘴的速度慢了点,在场众人都察觉到了什么,神色各异。 春晓颤抖着,闭了闭眼。 -- 第114页 她想起醒来时看见的可怖景象,再想一想自己回去之后的后果,突然抓紧秋月的手,扑通一声又跪了下去。 “各位仙长!”春晓的声音很抖,却极其坚定,“求各位仙长发发慈悲,救我姐妹二人一命!” 她知道自己命贱,可是已经侥幸逃得一命,再回去被丧子的知府夫妻迁怒杀死,岂不是太冤枉了吗? 她一个头重重磕下去,额上顿时流出血来:“求各位仙长,给我们一条生路!” 第53章 ??失踪 众人有些犯难。 说起来, 对于春晓和秋月来说,这实在是一场无妄之灾——她们只是田子珍的姬妾, 身不由己跟着他出了城,却遇上这等祸事,本来已经够悲惨了。好不容易逃得性命,若回去被田家迁怒丢了性命,实在是令人不忍。 但她们二人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女子,如果要带她们离开田家, 却又无处安置。 曾蓉蓉斟酌道:“春晓姑娘,你先别哭了……” 她话没说完,卢鹤插口道:“要不我们去和田知府打个招呼, 叫他不要为难春晓和秋月姑娘。” “这恐怕不太行。”曾蓉蓉道。她见春晓露出了惊慌的神色, 连忙安慰道:“春晓姑娘,你放心,我们不会扔下你们姐妹不管。” “要不这样。”带着马车赶回来的言知悦闻声道,“我家是做绣坊生意的,春晓和秋月可以去绣坊里——如果我们去问田知府要她们两个的卖身契, 田知府应该会给吧!” 给是肯定会给的。田知府到底做了这么多年知府,不可能为了两个无关紧要的女人违背绛山仙长的意思。 言知悦给出了合理的解决方案, 众人当下都松了口气。曾蓉蓉等人将连连叩头致谢的春晓扶起来, 言知悦自己则迎到明霜和云岚身边,声音顿时娇羞地低了下去:“明师姐,请随我来。” 言知悦带来了四辆马车, 都停在山外的官道上。前三辆马车分别坐着明霜云岚、杜平三人、春晓秋月, 最后一辆马车则空空荡荡, 车里的座椅茶几都被拆掉, 用来运送那些尸体。 “杜师兄, 卢师兄!”言知悦道,“劳烦你们二人将这些……这些遗体搬上马车。” 还是没有逃过的杜平和卢鹤:“……” 言知悦看了一眼家中赶车的伙计:“让普通人搬这些恐怕不大合适——难道你们要让明师姐去吗?” “我们来我们来!”杜平和卢鹤想了想明霜冷若冰霜的脸,顿时一个激灵,“言师妹,你上车去休息。” 言知悦抿嘴一笑,没多说话,见杜平和卢鹤离开,她没有去和曾蓉蓉同坐,反而转身到了第一辆马车旁,小心问道:“明师姐,我可以上来和你们同坐吗?” 明霜的声音从车中传来:“自然可以。” 言知悦揭开车帘,雀跃地爬上马车,见明霜正给云岚搭脉,就安静地坐在一旁不出声。直到明霜将手收回,她才插口道:“请问这位道友是?” “上阳宗,云岚。”云岚客气地朝她颔首,“还要多谢言姑娘的马车。” “!”言知悦愣了片刻,“您就是明师姐的未婚夫?” “是。”云岚点头。 言知悦好一阵沉默,明霜余光瞥见她已经紧张的坐立不安,连袖口的布料都扯得变形了一块,便问:“你有什么话想说?” “啊?”言知悦一惊,“师姐怎么看出来的?” 明霜道:“你一直在看我。” 此言一出,言知悦的脸刷的一下通红。她低声道:“是我失礼,我,我只是想谢师姐在冰原上的救命之恩!” 说着,她竟然双膝一屈,就要跪下去,明霜一把抓住,硬生生将她的大礼定格在了半空中:“不必多礼,你我份属同门,救你是理所应当之事。” 她起初对言知悦印象并不深刻,但言知悦一提冰原,她就想起来了——无他,那个外门弟子将人推出去的动作给明霜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 言知悦脸涨的更红了:“师姐随手为之,对我来说却是救命的大恩大德,知悦万万不敢忘记。” 一旁的云岚听着她们的对话,蹙眉回想了半晌梦境,终于将事情理清楚了。 在他的梦境里,确实有言知悦这么个人,只不过梦境里的言知悦在遇到‘云岚’时,就已经因为在绛山外门受尽排挤,甚至差点被害得丢了性命,因而愤然离开了绛山。 现在看来,言知悦提到的冰原一事,应该就是梦境中促使她愤然离开绛山的关键节点。 “那几个心术不正的人,都被外门长老做主遣出了山门,我进内门之前,外门还在肃清风气呢!”言知悦道,“没有师姐发话,恐怕我就算不丢了性命,也要被排挤的没有了立足之地。” 她叽叽喳喳,却并不惹人厌烦,明霜不打断她,她就能滔滔不绝地说下去,少女明亮的眼睛里满是兴奋雀跃。 云岚没有出声,就这样静静看着,心情更加平静了。 这就很好。他想。 既然言知悦等人的命运都已经和梦境中截然不同,那么梦境中那个最后的结局,一定也能被彻底改变。 --- 堂上空空荡荡,所有人躲得无影无踪,唯有堂中央的地上一字排开数具尸体。 与其说那是尸体,不如说是干瘪的人皮。 “我的儿啊!”田夫人哭得倒在地上,扒着大堂的门槛,悲痛欲绝。 -- 第115页 然而即使是这样悲痛,她也没有勇气走过去辨认哪一具尸体才是她儿子。 田知府老泪纵横,不过他早就有了最坏的猜测,倒还勉强撑得住:“我儿福薄,我儿福薄啊!” 说着,他便颤巍巍起身,竟然要亲自走进去认尸。 “田大人。”杜平连忙不好意思地叫住他,“令郎不在这里。” 田知府哭声一顿,搀扶他的田大公子也满脸泪水地转头看过来。 “这是什么意思?”田知府心中燃起了些许微薄的希望,“我儿在哪里?” 杜平硬着头皮道:“令郎被那邪魔完全吞噬,尸骨无存。” 这当然不是真话,春晓不敢隐瞒他们,一五一十将田子珍之死交代出来。但众人看着惊弓之鸟般的秋月,谁都没打算把她交出来。 田子珍强抢民女,对其施虐,秋月不得已之下杀人,其情可悯。就算按律法判决,都不能治她重罪。 但秋月是土生土长施城人,她家中还有父母兄弟。为免秋月家中遭到报复,众人一合计,索性就将田子珍的死一起推到了莲华君身上。 他话说到一半,田夫人就已经晕了过去。 田知府踉跄一步,重重摔进椅子里:“我儿,子珍!” 杜平干巴巴道:“节哀。” 他往旁边走了两步,低声对田大公子说了几句话。 片刻之后,杜平拿到了春晓与秋月的身契。 田大公子八面玲珑,不但将春晓二人的身契给了杜平,还另外奉送一大匣子金子。 杜平只从匣子里拿了一锭金子,想了想,又多拿了一锭,道:“绛山弟子除魔不收报酬,但你们家强抢民女,我拿两锭金子带给她们。” 田大公子脸都红了,连忙道:“多谢仙长教诲,我们一定痛改前非,约束家中子弟。” 杜平饶有深意地看了田大公子一眼,这才快步离开。 他到言府的时候,刚刚赶上开宴。 言家是施城富户,好不容易出了言知悦这个有修行天分的女儿,分外宠爱。得知她带了同门师兄师姐回家,其中还有她的救命恩人,恨不得把龙肝凤髓都找来设宴。 宴后,明霜便提出告辞。 她告辞的理由也十分充分——云岚伤势未愈,杜平更是本命剑折断,都需要尽快回山疗伤,不能耽搁。 作为四人中年龄最小的师妹,言知悦一直被有意无意地保护着。因此四人中,只有她几乎没受什么伤。 “你可以在施城再多留两天。”明霜道,见言知悦眼睛亮了起来,又叮嘱她,“我交代你的那件事务必办好。” 言知悦连连点头。 “什么事?”云岚探过头来。 “糖葫芦。”明霜言简意赅。 云岚一愣,旋即想起那个魔气入体的武三,长长哦了一声。 武三时常走官道去灵宝村收糖葫芦,因此沾染了些魔气,导致魔气入体。像他一样常在官道上行走的人应该不止一个,难免不会有其他人魔气入体。 当日他与明霜赶着出城,没来得及知会田知府,全城排查。现在看来,明霜是将这件事交给言知悦来办了。 云岚回想了一下言知悦对明霜的态度,深觉别说是这等小事,就算再难办十倍,言知悦都要披荆斩棘替明霜把事办好。 然而,就在他们刚回到天枢峰上,还没来得及向慕徽陈述莲华君一事时,明霜的传音符突然一热,言知悦惊慌的声音响起:“明师姐,春晓昏迷不醒,秋月她不见了!” “别着急。”明霜蹙眉,“到底怎么回事,你慢慢说。” 言知悦六神无主道:“我将她们两个暂时安置在家中的客房里,今日侍女去送饭,却发现客房里的两个侍女和春晓都昏迷不醒,秋月没了踪影,我过去查看情况,发现春晓和侍女被抽取了一半精气和少许鲜血,失血过多,精力不济,秋月则根本找不到——明师姐,她不会是被什么邪魔掠走了吧!” 传音符那边的言知悦急的都快哭了,传音符这边,明霜和云岚却突然变了脸色。 “你在现场感受到了魔气吗?”明霜问。 言知悦:“没有,所以当时我还觉得奇怪,外来的妖魔邪祟潜入的话,不可能一点气息都不留下。” 明霜的神色几番变幻,无数画面从她脑海中掠过又再次重组。 一旁的云岚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拿出数个储物袋开始翻找。 “师姐,门中的人什么时候能到啊!”言知悦道,“我修为微薄,也不敢丢下父母亲人出去寻找。” 明霜沉默半晌,道:“你不要出去,派人去找曜天司的人,让他们出面警戒搜寻秋月。” 言知悦哽咽着点头:“对不起师姐,是我疏忽。” 明霜沉沉道:“你不必因此自责。” 停顿片刻,她才道:“或许,秋月根本不是被掠走的。” 第54章 ??七峰 “什么?”言知悦哽咽之声顿止, “师姐,秋月不是被带走的, 难道是自己离开的不成?” 明霜沉默片刻,没有回答。 已知,会吸取人血肉精气的除了妖魔邪修不做他想,鉴于莲华君的事情刚刚发生,是魔的可能性最大。 再者,场中毫无魔气, 按照言知悦的说法,假如不是春晓几人陷入昏迷,她甚至根本无法觉出异样。 -- 第116页 按照这些信息来推断, 明霜只能做出两种推断:第一, 言知悦学艺不精,察觉不到遗留的魔气;第二,根本没有魔潜入这里。 第一种推断可能性不大,至少在明霜看来,言知悦境界虽低, 基础倒还算得上稳固扎实。 她直觉更倾向于第二种可能。 如果,从始至终没有魔潜入这里。或者说, 出手的不是魔, 至少表面上不是魔呢? 所有人都死了,只剩下绛山的四个弟子,以及春晓秋月。 莲华君不杀杜平他们, 其实很好解释——大宗门弟子出门在外, 门中往往有些确认他们生死的手段。如果杜平四人死了, 那绛山恐怕一刻都不会等, 立刻大举杀来, 不要说一个重伤未愈的莲华君,就是十个绑在一起,怕也要被斩成碎片。如此,倒不如留他们一命,避免惊动绛山大能。 那春晓秋月呢,她们两个普通少女,莲华君为什么要放过她们? 明霜想起来,她和云岚见到莲华君的第一面时,秋月二人就倒在莲华君的榻边。而莲华君垂下的广袖盖住了秋月的脸,一只手指点在她眉心。 因为莲华君要挟她和云岚进洞的缘故,明霜一直没有深想,只以为那是莲华君以秋月二人的命要挟他们的缘故。 但如果,他还在干别的事呢? 她情不自禁地看向云岚,云岚似乎也想到了这一点,声音有些干涩地问她:“你觉不觉得在‘帐’中,莲华君不该败的那么快——他明明可以抢先重伤灵缃,甚至杀了她,把破绽提前清除掉。” 在自己的‘帐’中,莲华君就是半神。只要他愿意,明霜和云岚都不一定能生离此处。然而他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没有抢先对帐中的灵缃下手,从而被醒来的灵缃从后重伤,一败涂地。 由于莲华君和灵缃上仙之间那种古怪的态度,明霜一直认为那是他不忍动手——但如果不是这样呢? 明霜轻声道:“秋月自从醒来之后,就一直恍恍惚惚。” 恍恍惚惚,意味着她什么有用的东西都没有说出来,甚至连自己姓甚名谁家在何处都是春晓替她说的。 受惊过度这个理由很合理,但换个角度思考,秋月也有可能是根本不知道这些信息。 换句话说,如果离开山洞后的秋月,已经不是秋月了。那么一切古怪的地方都能得到解释。 “还不确定。”明霜深吸一口气,“也有可能秋月是真的被掳走了。” “没错。”云岚无意识地应和道。 一旁云里雾里的慕徽终于忍不住了:“阿霜,云少宗主,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 “明师姐!”半个时辰之后,明霜的传音符里再度传来了言知悦的声音,“人找到了,不过……” “不过什么?”明霜追问。 言知悦的回答让明霜的心瞬间沉了下去:“找到的不是活人——秋月已经死了。” 言知悦的声音都在打颤:“曜天司的指挥使检查过了,说,说从尸体上来看,她至少死了一天了!” 传音符里,言知悦的声音源源不断地传出来。传音符外,明霜和云岚对视一眼,彼此的脸色都泛着微白。 从秋月失踪到找到为止,最多也不过四个时辰。 那在她失踪之前,一切如常的‘秋月’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师兄。”明霜下意识地看向慕徽,“莲华君他,好像没死。” 和面色不佳的明霜二人相比,慕徽的神情倒很镇定。 “别慌。”他起身,随手把一缕散到身前的头发拨回耳后,镇定道,“这件事不是我能决定的,我先去求见师父。” 他甚至还对着明霜安抚地笑了一下:“大不了,我亲自去施城一趟。” 怀虚真人见了他们,只不过这一次他没有和煦地同慕徽和明霜开玩笑,甚至没有见他们,而是坐在殿上的屏风之后,隔着屏风和他们说话。 慕徽开口,将施城一事讲了一遍,又说出了明霜云岚的推测,才道:“此事事关重大,须师父定夺。” 屏风后,怀虚真人没有立刻答话,沉默了片刻,道:“那只大魔的尸体拿来让我看看。” 云岚忙不迭地将储物袋交了出去。 他和明霜原本计划着买块墓地,还没来得及草草把人埋了。虽然装在储物袋里,随身带着一具尸体也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事。 靠近屏风的时候,云岚只觉一阵极其锋锐强势的剑意扑面而来,他连忙闭眼,却还是来不及了。刺痛传来,云岚的眼泪刷的一下夺眶而出,连忙迅速退了回去。 怀虚真人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一点残余的元灵都没有,魔丹倒是还在——嗯?” 他突然讶异地嗯了一声,是个疑惑的语气。慕徽抢先道:“师父,是有什么不妥之处吗?” 怀虚真人把莲华君手里握着的玉像毫不客气地掰了下来,左右看了看:“啊,没什么要紧,就是这玉像有魔毒,碰了的人可能会拦成一滩尸水,你们没人碰过吧。” 明霜:“没有。” 云岚心有余悸地:“我也没有。” “没有就行。”怀虚真人沉思道,“阿霜的推测很有可能,不过终究还差一点佐证——慕徽,你亲自走一趟吧,这几日我先出来。” 慕徽应下,明霜跟着点头。 云岚好不容易找到了插口的机会,小心翼翼道:“掌门真人,倘若真是如此,那莲华君为什么要大费周章的做这么一场戏给我们看?” -- 第117页 怀虚真人抚着胡须道:“线索太少了,等慕徽去了那里,将那只魔头留下的所有痕迹全部带回来,我或许能看出缘故。” “对了。”怀虚真人突然道,“这件事理应通报其他六峰,让他们一同出力——慕徽,你去传信,召他们过来一趟。” 慕徽应是,躬身离开。 六道无形的剑光从天枢峰上急掠而出,分向六峰而去。 “掌门师兄召见。”淮君真人接住剑书,若有所思,“听说明霜那丫头刚回来,是山下出了什么事?” 摇光峰上,黎秋翎望着面前的剑光,秀眉微挑。 她伸手从空中摘下剑书,看完之后,面色不变。 姚时问:“师父要去吗?” 黎秋翎沉默片刻:“去。” 玉衡峰峰主闭关未出,峰上事务由何长老打理。何长老看着剑书,满脸疑惑,问:“近来冰原又生动荡了?” 弟子摸不着头脑:“没有啊。” “奇怪。”何长老嘀咕一声,吩咐道,“把魔君地位更迭时的记录,以及老魔君的信息找出来,掌门真人要用。” 待六峰长老齐聚天枢峰时,云岚自觉地退了出去。 这是绛山内部的会议,他一个上阳宗少宗主强行插在这里,就像是一片梅树里多了一棵仙人掌,十分不合时宜。 他也没走远,找了棵茂密的树荫坐下。日光微暖,照的人犯困。 正当云岚快要睡着的时候,只听哗啦一声,他顿时惊醒,仰头往上看去,只见一抹雪白的毛发飞快地窜过树荫,身手矫捷灵敏,像是只小小的毛茸茸的动物。 云岚眼睛一亮。 那只小动物突然绊到了一根树枝,身子一歪,掉了下来,在半空中发出惊恐的吱吱声。 白狐狸?! 云岚赶紧伸手去捞,抢在狐狸头朝下栽到地里之前,一把捞住了它毛茸茸的大尾巴。 狐狸可能吓懵了,先是保持着被拎尾巴的姿势僵硬了几秒,旋即“吱”地大叫一声,用力挣扎起来。 云岚怕伤着它,手一松,狐狸跳下地来,跑得飞快。 他正思考天枢峰上为什么会有狐狸,明霜在后面叫他:“云岚,过来。” 明霜走过来,好奇道:“你在看什么呢?” 云岚举起手往上一指:“刚刚树上掉下来一只狐狸。” 天枢峰上的狐狸只有一只,明霜吓了一跳:“它在哪里,没事吧?” “跑了。”云岚道,“幸好我把它拎住了,要不然一头栽到地上,多少要受点伤。” “没事就好。”明霜下意识道,面色突然古怪起来,“你拎住它了,怎么拎?” “就,尾巴啊。”云岚不明所以。 明霜同情地看了他一眼。 完了,皎皎要记恨他了。 “走吧。”她不点破狐狸的真实身份,只道,“要说和莲华君有关的信息了,进去听听?” 云岚:“好啊!” 殿内,玉衡峰的何长老作为掌握绛山典籍文献的代表,正在讲述绛山关于莲华君的信息。 “魔族的老魔君在位时,曾经确立过一任少君,并且正式授予称号,称号不详,现在看来,应该就是‘莲华’。” “四百五十年到四百一十年前,这段时间老魔君逐渐衰弱,魔族实际上掌权的应该是少君莲华,在这段时间,魔族的作风变得更加低调,直接越过冰原展开杀戮的行动减少,但是同时,失踪的人却明显增多,冰原上的魔兽也变得更多,数量几乎是在原本的三倍——据当时的七峰会议记载显示,师祖师伯他们的看法是,魔族在尽量避免直接冲突,蓄养锋芒,预备再次挥军南下。” 何长老顿了顿,接着道:“然而,在绛山做好了与魔族一战准备的情况下,魔族突然发生了内乱,并且是非常严重的内乱,魔族地位仅次于魔君以下的十祭司中,有六位在争权夺利的内乱中或重伤、或陨落——当时有一种说法,老魔君确立的少君亡故,才引发了这场关于君位之争的动乱,直到三百九十年前,老魔君亡故,新魔君即位,内乱平息,但内乱给魔族造成了沉重的打击,势力大减,再也无力南下。” 殿中寂静片刻。 如今看来,那位少君不是亡故,而是被镇压入了山底,四百年不得出。 天璇峰主在椅中欠身,神情凝重:“既然莲华君疑似逃脱,那还是要尽快找到他。” “不见得。”开阳峰主淡淡道,“莲华君逃脱,自然要回魔族,届时魔族再起争端,岂不美哉。” 慕徽站在怀虚真人座下,闻言蹙眉,开口却还是温和的语声:“师叔此言,是不必理睬,任凭莲华君北归吗?” “没错。”开阳峰主道。 慕徽温声道:“师叔怎么能保证,他一定会回魔族呢?退一万步说,就算他真回了魔族,以莲华君重伤未愈的情况,他难道忍得住秋毫无犯,不去伤任何一个普通百姓吗?如果放任他北归,却因此导致无辜百姓惨死,这恐怕与绛山所奉行的道相违。” 慕徽话说的客气,其中意思却很明确。 “没错。”明霜开口附和道。 这种场合,怀虚真人开口反驳或许不合适,但她只是个小辈,就算真说出什么不恰当的话,打个哈哈也就过去了。 开阳峰主眯了眯眼,缓缓道:“明霜师侄的眼力还是要好好练一练,看错别的不打紧,如果连魔族的死活都能看错,那可就容易出岔子了。” -- 第118页 这话说出来,淮君真人先暗暗皱了皱眉——莲华君是魔族不假,但他是只比明霜年长四百多岁的魔,修为何等高妙。倘若他没有受伤,明霜和云岚都不一定能活着回来,开阳峰主如此苛求,实在是有点刻薄了。 慕徽正要开口,明霜想也没想,顺口就道:“我记得衡量任务难度,原本就是开阳峰的责任,我看开阳峰说这个任务不难,派了四个筑基金丹的弟子去,才敢疏忽的,谁能想到师叔治下的开阳峰也会走眼。” 开阳峰主:“……” 他气得脸都有点红,正在这时,云岚从旁边插口道:“说起来,这次我也看走了眼,实在羞愧。” 开阳峰主可没打算得罪上阳宗,闻言只能尴尬一笑:“世侄少年英才,何须谦虚。” “当不得当不得。”云岚连忙谦让,“世叔不要抬举我了,这等小事都能走了眼,将来说不定就要出了其他岔子。” 开阳峰主:“……” 黎秋翎终于看不下去盟友被单方面欺负,正要说话,怀虚真人已经开口道:“好了。” 他只平平淡淡说了两个字,然而在场所有人心中同时一凛,一个个都噤声端颜,再不敢多说半句。只听怀虚真人缓缓道:“慕徽,你从各峰选人,亲自走一趟吧。” 慕徽半转过身,行礼道:“弟子遵命。” 怀虚真人的目光落在了明霜身上,慈爱道:“阿霜回去好好休息,不必着急自责,我们在你这个年纪,可没人比得上你。” 他又补充道:“云岚也是一样,你本是来此做客的客人,却连累你受了伤,这不是我绛山的待客之道,广宁,你回去之后遣人再送一批灵石丹药过来给云岚用。” 天璇峰主广宁真人起身应了。 怀虚真人的目光有若实质,从殿内各人身上一点点掠过,平静道:“慕徽出去办事,往后几日,门中诸事,都报给我。” 停顿片刻,他补充道:“事无巨细,都报上来。” 第55章 ??回归 有怀虚真人亲自坐镇, 绛山上下立刻以极快的速度运转了起来。 不出半月,绛山已经秘密传信绛山所能影响到的北方州县, 令当地官员与曜天司指挥使配合,派出百余名弟子和数十名长老,四处搜寻莲华君踪迹。 半个月下来,莲华君的踪迹一无所获,倒抓错了几次人。在这其间,连滞留在京城同妖族谈判的代表都已经归来, 带回了大批妖族送上的奇珍异宝。然而对于莲华君的行迹,仍然是毫无半点头绪。 云岚坚强地扛住了上阳宗多次催促他回宗门的压力,坚持想要第一时间得知莲华君的下落——毕竟这次他也在莲华君身上栽了跟头。 前往施城的慕徽回来时, 差不多将莲华君被幽禁的那个山洞搬空了。 即使被幽禁, 莲华君的生活过的似乎也很不错。鲛纱帐、青玉枕,各类珍品在天枢峰上堆出一座小山。 前来围观的明霜看着小山正中那个眼熟的美人榻咋舌:“师兄,你这是一点都不放过啊!” “是啊。”慕徽伸手一敲她的额头,“有意思,你说莲华君连山洞都出不去, 这些东西应该不是他自己带进去的吧。” “还有话本。”明霜眼尖地看见了其中一口贴着标签的箱子,随手一翻, 里面的话本都已经随着数百年时间的流逝而泛黄变脆, 轻轻一抖似乎就要散架。 慕徽道:“看来给他准备这些的人是想让他尽可能过的舒服一点。” “你带了什么东西?”明霜伸手去捞慕徽的袖子。 慕徽灵巧地躲过明霜的手,从袖中摸出一只封着的锦盒来。 “这根锁链似乎有点意思。”慕徽笑道,“拿去给师父看看。” “这根锁链很有意思。”怀虚真人道。 他端详半晌, 微笑道:“这根锁链是锁在哪里的?” 明霜看着那根熟悉的锁链。 它曾经锁在莲华君的身上, 将他困在此处不能离开。据莲华君所言, 这根锁链是灵缃上仙用来困住他, 防止他离开山洞的。在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之后, 明霜和云岚依照约定打开了锁链,将莲华君的尸身带了出去。 “有趣。”怀虚真人微笑道,“它看似锁住的是肉身,实际上,它锁的是神魂。” 人族谓之神魂,而魔族谓之元灵。身体可以舍弃,元灵却无法更换。只要这根锁链还在,就算莲华君夺了他人的舍,也无法离开。 这就是他诈死的缘故,这才是他诈死的缘故。因为莲华君知道,只有他‘死了’,正道修行者才会放心打开这条锁链。 一旦这条锁链打开,莲华君立刻躲入秋月体内。对于一个普通的少女来说,莲华君要吞噬她的神魂,夺走她的身体简直易如反掌。 明霜神色几变。 怀虚真人知道她的脾气,温言宽慰道:“莲华君在魔族掌权时,不要说你,就算是慕徽也还没有出生,他如果想瞒过你们两个小辈的眼睛,还是很容易的。” “我想下冰原。”明霜道。 怀虚真人:“嗯?” 明霜的面色也冷得如同冰原上终年不化的霜雪:“莲华君为了脱困,前后四次以魔气掳走施城百姓,死者达半百之数——他杀了五十名人族百姓,我就要去冰原,杀他们五百只魔兽。” 慕徽:“你杀的太多,或许会有魔族前来查看情况。” -- 第119页 “那就一起杀了!”明霜冷然道。 慕徽一时哑然,摇头笑了笑,看向怀虚真人,等他给出回应。 怀虚真人没有立刻回答。 他用温和的、慈爱的目光看着明霜。这个由他一手抱回山门的小小女童,如今已经长成亭亭玉立的美丽少女,单单站在那里,绽放出的光芒就令人难以忽视。 她是绛山最美丽、最锋锐、也最一往无前的一把剑。 “去吧。”怀虚真人温声道。 他微笑起来:“阿霜,去吧,我还活着,所以现在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明霜深深一拜,起身携剑,转身踏出了大殿。 --- 狂风再起,夹杂着纷扬的雪片,吹面如刀。 冰原之上,一艘船正破开风雪,急速前行。 这艘船通体雪白,乍一看几乎和风雪融为一体。船头四只三头怪鸟振翅疾飞,牵引着船急速前行。 红衣少年站在船头,仰头望向天空中展翅的三头鸟,静静体会着扑面而来的冰冷寒风,深深的、满足的叹了口气。 他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仰望天穹的时候,带着天真的微笑。数名穿着雪白斗篷的人面容藏在阴影里,恭谨地站在红衣少年身后,连头也不敢抬。 良久,莲华君转过头来,温和道:“我走了这么多年,我那好大哥怎么样了?” 为首的白袍人斗篷兜帽落下,露出一张煞白的脸:“回禀少君,伪君多次试图整合各部,均以失败告终,族中仍是一盘散沙,亟待少君归来,重整旗鼓,除去伪君。” “很好。”莲华君笑了起来。 这张少年人的面孔异常动人,却与他的本来面目截然不同。唯有一双漆黑诡谲的眼,与旧时一般无二。 “这么多年,有劳你了,大祭司。” 面前的白袍人,居然就是魔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统领十祭司的魔族祭殿之首,大祭司! 大祭司俯拜于地,老泪纵横:“臣能亲眼得见少君归来,死而无憾!” 他身后的白袍人也都跟着跪下,叩首道:“恭喜少君归来!” “……来!!!” 风雪里,隐隐传来声音。 明霜抬袖抹掉面颊上溅起的血,蹙眉望去,然而风雪阻隔了她的视线,风声扰乱了她的耳力,使她不能确定听到的到底是人声,还是风吹过的声音。 在她短暂地分神之际,一只六尾魔虎狂吼一声,当头扑下。血盆大口逼近眼前,利爪缠绕着浓郁的魔气,眼看下一秒就要将这个看似荏弱的人族女修撕碎。 剑光一掠而过。 魔虎巨大的身体在空中一僵,旋即无声无息地跌落,重重摔在了雪地上,震起层层雪花,浓重的血腥气在雪地上蔓延开来,殷红血色从身下慢慢蔓延开来。 明霜提剑而来。 她剑锋上的血珠还在不断滴落,衣襟染血,面色如霜,满身杀气剑意,看上去比魔族还吓人。 无数躲藏在暗处伺机而动的魔兽同时感受到了那种不容忽视的危机感和杀意,它们像潮水一般涌来,又潮水一般悄悄退走。 “好强的杀意和血气。”船上,大祭司冷声道,“绛山修士未免太过张狂!” “不要多生事端。”莲华君淡淡道。 大祭司立刻垂首:“谨遵少君教诲!” “几只卑贱的兽类而已。”莲华君道,“本君如今不适宜大张旗鼓的露面,一切低调行事为上。” “是!”大祭司叩首道。 莲华君:“你们退下吧。” 一众白袍人没有多言半句,自觉地从船头退去。 莲华君仰首,满足地叹了口气。 他长于这片冰原更北的极北之地,尽管长久以来带领魔族南下是他的愿望,然而四百年未曾回来,还是让他觉得这片冰原十分亲切。 冰冷的雪片飘落在他脸上。 莲华君从怀里摸出了一块清透的白玉,是尊刻了一半的玉像。他指尖点在玉像上,落指处玉屑纷纷而下。 他就那样细致而缓慢地雕刻着玉像的眉眼轮廓,动作柔和至极,神情也天真而温柔。 玉像的五官在他手下渐渐成型,俨然同灵缃上仙庙中的画像十分相似。 莲华君端详着这尊玉像,十分温柔地叹了口气。 “灵缃。”他轻声道,“你千方百计阻拦我回来,可是我还是回来了。” 莲华君一手按住胸口,极其缓慢地倾了倾身,感受着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一如数月前他察觉到封印松动时的震骇与痛苦。 怎么会不痛苦呢? 四百年的背叛和囚禁无法磨灭少年人的心动,反而让那份感情愈演愈烈。四百年前,莲华君明知那是谎言,也依旧一意孤行的选择相信。他原本以为自己深恨灵缃,然而当意识到灵缃道陨那一刻,他依旧感受到了撕心的痛苦。 “真疼啊。”莲华君轻声道,面上却还带着笑意。 他慢慢弯下身去,将那尊玉像贴近了心口:“比四百年前你背叛我的时候还要疼。” 他的目光逡巡着,像是成年的雄虎野心勃勃地巡视自己的领土:“等我把此间的事了了,就去找你。” “虽然肯定见不到你了。”他缓缓道,“但我总要弄清楚杀你的人是谁,然后杀了他。” 那模糊的呓语飘散在风里,仿佛誓言,又像是不死不休的诅咒。 -- 第120页 第56章 ??离别 绛山山门 “我要走啦!”云岚对着明霜大力挥手, “回去吧。” 不远处山门外,随从云岚前来的上阳宗长老弟子都静静等在那里, 等着这对未婚夫妻做最后的告别。 明霜点头,简洁道:“一路小心。” 云岚:“……你都不挽留我一下吗?” 明霜反问:“我挽留你就不走了吗?” 云岚:“那恐怕不行。” 他在绛山待得这些日子,燕风见在温真人的授意下频繁传信,要他尽快回上阳宗。其中一半原因是温真人不愿让云岚耽误了修行,另一半原因没人明说,但云岚心里清楚。 ——绛山内部并非铁板一块, 云真人和温真人怕他搅进绛山的内斗。 明霜:“那我挽留你做什么?” 云岚:“……” 就在这时,明霜又补充道:“不过我还是很希望你能多留几日的,快过年了, 临德城里会有灯会。” 她最后一句“我想带你去看”没有说出口, 然而这已经足够了。 云岚看着她,垂下眼笑了,眼底有喜悦的光芒一点点透出来,任谁都能看出他的开心。 “下次吧。”云岚低声道,“下次我来找你, 你带我去看灯会——你也可以去上阳宗找我,上阳宗那里也有许多好玩的。” “嗯。”明霜点头。 云岚转头要走, 却又突然回过身来, 低声道:“你可不能出尔反尔,我等着你呢。” “我如果出尔反尔呢?”明霜扬眉。 云岚想了想:“那我好像也没什么办法。” 他的神情露出一点恰如其分的委屈来,明霜有点想笑, 却听他又补充道:“不过, 我会有点伤心。” 不知怎么的, 在他说出这句话的瞬间, 明霜突然有点脸红。 她面容如同霜雪, 因此哪怕是一星半点的绯色都显得极其显眼。云岚也是一愣,旋即在她颊边轻轻一贴,笑道:“那我真的要走啦!” 皎皎坐在山石上等着和明霜一起回天枢峰,眼看着不远处云岚离明霜越来越近,愤愤地鼓起了腮帮子。 她越想越生气,抬腿往山石上踢了一脚,反而把自己弄疼了,于是更加委屈,在山石上缩成了一个小团。 等明霜折身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缩成一团的皎皎。她讶异又好笑,道:“这是怎么了?” 皎皎委委屈屈抬起脸:“师姐,我脚疼!” 明霜不用问,就知道她又干什么傻事了。伸出手来,广袖垂落,随风飘舞。 皎皎眼前一亮,四下看看没人,迅速化回狐形,灵巧地跳入明霜怀中,钻进了她的广袖。大尾巴缠在明霜的手腕上,探出毛茸茸的脑袋,讨好地蹭蹭明霜。 明霜拍拍狐狸头,袖着这只白狐狸踏剑回天枢峰。 天枢峰上,静寂无声,一如往常。 凡间的新年到了。 对于修行者来说,寿命漫长,修行为重。经常一闭关就是数年,很少有人会像寻常凡人一样过年。明霜也不例外,来绛山之前,明家家贫,过年和平时没什么区别。倒是来了绛山之后,过年时,慕徽不闭关的时候怕她无聊,会带她下山去临德城转一转,看看花灯。 明霜早已习惯了天枢峰上的清清静静,只打算过几日带皎皎下山吃顿饭,回来接着闭关。她揣着狐狸往殿里走,突然目光一顿,看见正殿前怀虚真人正站在一棵树荫下负手远望。 “师父。”明霜走过去,深深行礼。 怀虚真人示意她起身,捻了把胡子,笑道:“山下快过年了?” “是。”明霜道。 怀虚真人沉吟片刻,忽然道:“大年初一那天晚上,我们师徒四个下山吃顿饭吧。” 明霜一怔,只听怀虚真人笑道:“你记不记得皎皎小时候,不能辟谷,偏偏天枢峰上除了她没人吃东西,她四处闹腾,非要吃烧鸡,闹得慕徽和你大半夜下山去给她买烧鸡。” 皎皎赧然地从明霜袖子里探出头:“师父,能别提这些吗?” 怀虚真人哈哈大笑:“狐狸喜欢吃鸡,这不是自然的道理吗,有什么好害羞的。” “好。”明霜道,“师父想吃哪一家?” “哪里都行。”怀虚真人道,“辟谷这么多年,已经想不起来有什么好吃的了。” 他负手远望山间缥缈的云雾,缓缓叹了口气。 大年初一晚,临德城 对于普通百姓来说,新年总是让人愉快的。临德城路上行人熙熙攘攘,欢声笑语不绝于耳,路的两旁挂满了各式各样的花灯,在寒风里轻轻摇曳。 绛山一年四季灵气不绝,四季皆如暖春。临德城里却寒风凛冽,冷得刺骨,路上行人都穿着厚厚的棉衣,恨不得从头包裹到脚。 在这种寒冷的天气里,走进临德城中最大的酒楼春风楼的四个客人格外引人注目。 一个老人,一个幼女,一对青年男女,乍一看像是祖孙三代出来吃饭,打扮并不富贵,容貌也不出众,看上去十分朴素。然而当他们走进大堂的时候,所有人都在注意他们。 因为在这数九寒天里,他们居然只穿着单薄的道袍,毫无寒意。 临德城就在绛山脚下,这里的百姓对修行者并不陌生。掌柜从柜台后面迎了出来,笑呵呵地道:“几位要用些什么,茶点还是菜肴,现在都有。” -- 第121页 “一间雅室。”慕徽道。 他往柜台上放了一锭金子,掌柜的笑容顿时更热切了。忙不迭叫伙计将他们带上二楼,选了间雅室。 等菜肴一一摆上来,慕徽将伙计遣了出去,才道:“师父,这里没有外人,您不必再费力压制剑气。” 怀虚真人摆了摆手:“一顿饭的功夫,我还是能压制住的。” 他抓起筷子,笑呵呵道:“吃吧,辟谷很多年了,我都快忘了人间的菜肴是什么味道了。” 说着,他随手撕了一条烧鸡腿递给皎皎,另一条腿给了明霜,眼看他还要把鸡翅撕给慕徽,慕徽连忙道:“师父,我自己来。” 怀虚真人硬是把两只鸡翅放进了他碗里:“吃吧。” 春风楼的烧鸡烧的极为入味,肥而不腻,香气浓郁。皎皎抓着鸡腿,吃的不亦乐乎,还伸手要慕徽给她盛汤。 明霜低下头,慢慢咬了一口鸡腿,却只觉得满口发苦,怎么也品不出鸡腿的味道。 怀虚真人和皎皎大快朵颐,把满桌子菜吃得只剩盘底。小白狐狸现出了原型,在明霜怀里滚来滚去,要她帮忙揉揉圆滚滚的小肚子。怀虚真人则放下筷子,满足道:“好吃!” 皎皎举起一条腿:“我们下次还一起来吃好不好!” 对于小白狐狸来说,这一晚上还是很美好的。师父、师兄和师姐带她看了临德城的花灯,给她买了过年才有的新奇玩具,还带她来春风楼大吃了一顿。 “好不好,师父!”皎皎伸出爪子勾住明霜的衣裙撒娇,不小心把裙子勾出了丝,连忙欲盖弥彰地用爪子抹了抹,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 怀虚真人笑着摸了摸狐狸头,却没一口答应。 “砰——” 窗外传来爆竹的响声,烟花在临德城的上方炸开,化作点点流光,没入夜色之中。 下方街道上,行人们驻足,三三两两仰头笑看着散落满天的烟花,欢声笑语不绝。 师徒四人也朝外看去。 直到烟花完全散去,再寻不到半点踪迹,怀虚真人才意犹未尽地收回目光,笑道:“你们先回山吧。” 皎皎不解道:“师父你还要去哪里吗?” 怀虚真人转过头,朝她慈祥地一笑:“我去北边看看。” 一道剑光划破满室寂静,遁入夜色,朝北方疾飞而去,顷刻间消失在了天际。 雅室内,怀虚真人已经没了踪影。 皎皎犹自不解:“师父为什么要去北边,那里不是冰原吗,有什么好看的?” 慕徽和明霜都没有回答她,皎皎好奇地仰头,一滴温热的泪水砸落,打湿了她的茸毛。 皎皎惊呆了。 她怔怔看着明霜颊边滚落的泪水:“师姐……” 慕徽伸手把皎皎抱了过来,他的眼眶也发着红,眼中波光闪动。 小白狐狸突然有些不祥的预感。 “师兄,师姐。”它左右望望,小声问,“师父去哪里了呀!” 没有人回答皎皎。 良久,小白狐狸终于颓丧地垂下脑袋,乌溜溜的大眼睛里涌出了大颗大颗的水珠。 第57章 ??三千 冰原 狂风呼啸, 风雪漫天。 风雪里,无数魔兽的身形若隐若现。偶尔有大如铜铃的光芒一闪, 那是它们睁开的眼睛。 从冰原外围向中心逐渐深入,魔兽的等级也越来越高。等闲刚入门的弟子甚至根本无法承受住冰原上的寒气,只有筑基成功的弟子才能进到冰原外围百里内,去猎杀最弱小,最普通的魔兽。随着境界不断提升,绛山弟子进入冰原的范围也会越来越深。 别看这些魔兽似乎经年累月作为绛山弟子猎杀的对象, 但实际上,它们的凶残和兽性不容小觑。修行界的历史上,每一次魔族南下, 最先越过冰原打头阵的永远是这些魔兽。如果不是绛山弟子们一代又一代, 持之以恒地猎杀着魔兽,只怕它们早就会涌出冰原,南下冲破人族的州府。 “嘶——” 黑夜里,两点幽然翠绿的光团亮了起来。 原本争斗的魔兽们全部屏气凝神,一时间场中只余风声。 ——那是一条巨大的双头魔蛇! 它两只脑袋上各有一只巨大的、森然的绿眸, 血红的蛇信吐出,发出嘶嘶声。即使在魔兽无数的冰原上, 双头魔蛇也是出了名的残忍贪婪。 双头魔蛇发出因被打扰而不悦的嘶嘶声, 附近的魔兽全部都不敢再出声。原本打的不可开交的魔兽们都不甘不愿地伏在了地上,将自己藏在雪中,生怕这条魔蛇心情不好, 一口将自己吞了。 察觉到自己威势依旧, 双头魔蛇得意地嘶嘶两声, 正准备吞一只魔兽以示威严, 突然顿住, 紧接着怪叫一声,不要命地往雪洞中躲去。 它身体太大太长,面前的雪洞又太小。它只来得及将两个头塞进去,身子和尾巴都还留在外面。如果往常它这副胆怯的姿态让其他魔兽看到,保不齐就会有其他魔兽蠢蠢欲动,想要挑战它的地位。 然而这一次,没有任何魔兽顾得上注意双头魔蛇的动作。它们全都极力蜷缩着将自己隐藏起来,甚至有只胆小的魔兔慌不择路吓得一头撞在冻得坚硬的岩石上,将自己撞晕了过去。 夜空中,隐有光芒一闪而过。 与那道剑光同时降临的,是毫不掩饰的、凛冽至极的剑意,以及其中一往无前的杀伐之气。 -- 第122页 往日里凶煞的魔兽全部都可怜巴巴地竭力将自己藏起来,生怕被这道剑光的主人看到——它们的感觉极其敏锐,只要这道剑光的主人愿意,是随时都能将它们一剑斩杀的! 所幸那道剑光没有停留,更没有天外一剑将它们斩成碎片。它在天边一闪而逝,朝着极北飞掠而去。 冰原纵深千万里,然而对于大乘境巅峰的修行者来说,想要越过冰原,只需要心念一动。 冰原的极北,是魔族领地。 “嗡——” 极其沉闷的钟声在魔君殿内回荡,魔君披衣而起,厉声道:“怎么回事!” “大阵动了!”白须白发的大祭司踏进殿内,“陛下,请您暂时避开。” “大阵?!”魔君冷声道,“谁有这份本事!” 千年之前,那一任老魔君挥师南下,最终狼狈退回魔族祖地。为了防止人族修行者联手北伐,老魔君集魔族奇才之力,在魔族城下修筑了一道护族大阵,以九九八十一位魔将心血为祭,为魔族设置了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 怀虚真人御风而立,自空中倒背双手,居高临下地望着魔族城池。 在他面前,无数纠缠的黑色暗影隐隐浮现,形成了一堵晦暗高大的结界,竟然有贯通天地之感。只要再进一步,这些阴晦的暗影马上就会扑上来,将任何敢于擅闯魔族的人绞杀殆尽。 怀虚真人挑眉。 然后,他抬手一剑斩落。 集魔族八十一魔将之力构筑的护族大阵轰然巨响,顷刻间寸寸碎裂! 魔族城内,无数魔族感受到阵法崩溃,发出了极度惊骇的惨呼。 三百道身影从城墙上显现出来,无数道黑色箭矢离弦而去,袭向天空中的怀虚真人。 那是戍守城池的魔族羽林卫! 皇宫里,魔君咬牙抬手,鲜血自手腕喷涌而出,涌入阵法中心。让那已经摇摇欲坠的护族大阵重新凝聚,再次运转起来。 怀虚真人扬手,无数道剑气自周身喷薄而出。 顷刻间,三百名魔族羽林卫重伤而退,勉强凝聚起来的护族大阵再次崩溃,寸寸化为飞灰。 无数魔族仰头看着出现在天空里的那个老人,目光中充满了无尽的惊惧。 “是绛山掌门,怀虚真人!”大祭司颤声道,“天下三宗之中,只有这一位大乘境巅峰,相传他离飞升只剩一步——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魔君蓦然转头,厉声道:“快去请叔祖来!” 与此同时,在无数魔族惊恐的注视下,怀虚真人慢条斯理地开口了。 他的声音不高,然而每一个魔族都清清楚楚地听到了。 他说:“请太上长老一战。” 魔族的太上长老,通常只用来代称一个人。 ——现任魔君的叔祖,魔族修为最高、寿数最久的大魔,春和君。 春和君来的很快。 魔族的护族大阵都被毁了,哪怕春和君再如何不理世事,都必须要出来给这个胆敢冒犯魔族的修行者一个教训。 “你是绛山的修行者?”春和君问。 春和君还显得很年轻,单从面上看,他甚至显得比他的侄孙,也就是现任魔君还要年轻。 怀虚真人微笑道:“在下绛山怀虚。” 春和君惊奇道:“你快死了!” “所以我来和你打一场。”怀虚真人道。 春和君道:“你赢不了我。” 怀虚真人道:“那可未必,再者,我总要替绛山再做些什么。” “所以你就要来挑战我?”春和君道。 怀虚真人道:“因为你是魔族最大的依仗,杀了你,魔族没有能与大乘巅峰一较高下的大魔,自然不敢南下。” 狂风翻卷,乌云漫天,遮住了漫天星月,几乎连一丝光线都透不出来。只有天边偶尔闪过一两道光芒,旋即乌云翻涌的更加厉害,天幕暗沉,仿佛天穹将要坍塌下来。 “叔祖会输吗?”魔君藏在袍袖下的手微微有些汗湿,“去调集精锐,将此处围住,无论谁赢谁输,都不能让他离开!” 就在魔君话音落下的那一刻,天边翻涌的乌云全然散开,漫天星月清光洒落,照的从半空之中跌落的那个身影分外清晰。 魔君蓦然起身。 “是谁!” 一声巨响,尘土飞扬,地上出现了一个一丈深的大坑,春和君躺在坑底,满身剑痕,血源源不断从伤口流出来,很快就打湿了地面。 半空中,怀虚真人低下头来,看着躺在坑底的春和君,道:“承让。” 春和君睁开眼,有气无力道:“我更希望这句话是我对你说的。” 怀虚真人微笑道:“长老承让,你只是老了。” 明明怀虚真人看上去才是那个真正的老人,然而春和君却很赞同地点了点头,吃力道:“我确实很老了,不过你也很老,虽然比不上我老。” “所以我也要死了。”怀虚真人平静道。 春和君道:“我不想死。” 怀虚真人看着他,平静道:“谁会想死呢?” 春和君笑了起来。 他大笑三声,就此死去。 黑压压的魔族士卒从城中涌了出来,为首的是三位身披铠甲的魔将。他们看着半空中的怀虚真人,神情既愤怒,又恐惧。 怀虚真人笑了起来。 -- 第123页 他一边笑,鲜血一边从他唇边涌出来。显然,方才和春和君的一战,让他也受了很重的伤。 剑光再度纵横而起。 天亮时,那道剑光消失在天边。 直到那道剑光完全消失,魔君才在十祭司的陪同下,胆战心惊地踏出了宫殿,来到了宫殿的瞭望塔上。 望着城中满地的鲜血和残肢,魔君的脸色变得愈发苍白。他想起昨夜魔族损失的臣子,越想越是恐惧,颤声道:“他是疯了吗?” 大祭司安慰道:“陛下不必惊慌,怀虚飞升无望,命在旦夕,才会行此冲动之举,此番我族虽然蒙受重创,但陛下请想,假如怀虚走后,绛山上下一心,他岂会冒着莫大的风险前来我魔族行凶?怀虚此举,恰恰说明绛山内部并不是铁板一块,他才要先行下手,重创我族,使得我族无力南下。” 魔君闭了闭眼,哀声道:“如此天赐良机,偏偏怀虚那老匹夫先下手——大祭司?!” 他的声音忽而转为尖利,其中满是难以置信的意味。 一把锋利的匕首从他的后腰插了进去,魔君甚至能感觉到,那把匕首上依附着丝丝缕缕不详的气息,正在迅速侵蚀他的魔力。 大祭司却没看他,反而将匕首捅得更深了些。 魔君摇晃着,目光惊骇,然而目光所到之处,其余几位祭司纷纷低下了头,神情悲恸。 大祭司扑通一声伏跪于地,痛哭道:“陛下遇刺了!” “来人!”魔君骇然高声喝道,“快来人,护驾!” 瞭望塔上一片静寂,只有大祭司的哭声回荡。 天边第一缕晨光照上天枢峰时,明霜已经站在了峰顶。 或者说,她这一晚上都站在这里,片刻不曾离去。 在明霜身旁,慕徽笔直地站着,仿佛一尊雕塑。 天边有剑光飞来。 那道剑光穿破绛山护山阵法,飞落在慕徽手中,清丽的剑鸣响彻了整座绛山。 其余六峰弟子纷纷被惊动,惊疑不定地走出来张望。 摇光峰上,传来一声叹息。 天权峰淮君真人深深垂首,肃然道:“恭送掌门化归天地!” 金光洒落,化归天地之间。 剑鸣凄清,有如昆山玉碎。 剑柄上,刻着两个篆字,三千。 这是绛山历代掌门的佩剑,是绛山掌门身份的象征。 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 故名,三千。 第58章 ??上卷完 怀虚真人化归天地, 唯有三千剑归于天枢峰。 慕徽恭敬地将三千剑举起,跪了下去。 “恭送掌门真人化归天地!” 灵力将他的声音送出很远, 回荡在七峰之间。 “恭送掌门真人化归天地!” 绛山弟子全部面北而拜,深深叩首。 明霜跪倒在地,眼泪顺着她的面颊滚落下来,滴进了土地中。 “恭送掌门真人化归天地!” 她深深叩首,说不尽的疲惫与悲痛浪潮一般翻涌起来,仿佛要将她完全吞没。 身前的慕徽转过身来, 同样满脸泪痕。师兄妹二人对视一眼,明霜平静道:“师兄,传书六峰, 商谈后事吧。” 慕徽从袖中抽出一块雪白丝帕, 递到明霜手中,对她点了点头:“我知道。” 怀虚真人化归天地,这当然是极大的事,理当昭告天下各门各派。但在此之前,还有一件更要紧的事要做。 ——下一任掌门是谁, 总要先做个决断。 天枢峰大殿内,气氛极其僵硬胶着。 六峰峰主相继到来, 见到的就是殿上的掌门首徒慕徽, 以及他身后的明霜与皎皎。 慕徽没有坐下,殿上那把椅子是掌门真人的座位。在没有确定名分之前,以慕徽的谨慎, 他从来不会做任何僭越的、留下把柄的事。 天璇峰广宁真人率先开口:“师兄化归天地, 此事理当通传正道诸派, 慕师侄, 有劳你了。” 他这句话说的很婉转, 但在场的人都能听出其中意味——有资格在现任掌门身故后操办身后事的,当然只有下一任掌门。 七峰中的暗潮汹涌不是一年两年的事了,天璇峰一向紧跟着天枢峰,广宁真人第一个站出来并不稀奇。 天玑峰主紧随其后:“广宁师兄所言有理,掌门真人将三千剑送至慕师侄手上,其意已经十分明确,相信众位都没有什么异议了。” “慢着。” 摇光峰主黎秋翎的声音响了起来。 她的眼神很冷,她的神情很冷,她的声音同样很冷。 “我有异议。”黎秋翎道。 黎秋翎的理由很简单:慕徽还不是大乘境。 “天下三宗,我绛山为首,绛山掌门自然该是绛山的最强者,否则怎么担得起统领正道宗门的职责!” 黎秋翎缓缓起身,目光停顿在慕徽身上:“一个尚未踏入大乘境的年轻人,怎么配担起掌门的重任。” 她的话戛然而止,因为明霜打断了她。 明霜从慕徽身后走了出来,她的眼神比黎秋翎还要冷淡,甚至带着毫不掩饰的敌意:“黎峰主,按你的说法,绛山掌门统领正道宗派,不单单该是绛山最强,还应该是天下最强——你是吗?” 其实明霜和黎秋翎二人是非常相似的。这份相似指的不是容貌,而是性格、修为,以及身份等各个方面。譬如她们都是出了名的冷淡美人,同样年少时就有天才的声名,同样都做过掌门疼爱的幼徒。 -- 第124页 出乎意料的是,面对明霜这样一句毫不客气的话,黎秋翎第一反应居然不是暴怒。她盯着明霜看了很长时间,才在一片寂静中慢慢道:“怪不得我一直不喜欢你。” 原本想要打圆场的广宁真人暗自松了口气,缓缓坐回了椅子里。 慕徽朝前一步,将明霜重新挡在了身后,朝黎秋翎点头道:“黎峰主,掌门真人化归天地前,将三千剑交到了我的手中,等同传位于我,假如峰主还有什么不满,请念及掌门遗愿。” 黎秋翎漠然道:“我不同意。” 她望向慕徽:“掌门真人生前从来不曾征求过我的意见,是他的遗愿又怎么样,我不同意就是不同意。” 如果说这句话的是别人,慕徽会礼貌地请他离开。但说出这句话的偏偏是黎秋翎,绛山仅剩的两位大乘境修行者之一。 上阳宗有两位大乘境,玉清宫也有两位大乘境。因此,只要绛山不想失去天下三宗之首的地位,无论黎秋翎说出多么不敬的话,慕徽都不能和她计较。 淮君真人轻咳一声:“黎师妹,既然意见不合,不如少数服从多数。” 天璇峰峰主广宁真人率先开口:“天璇峰遵从掌门遗愿。” 天玑峰峰主也紧跟着开口:“天玑峰也愿遵从掌门遗愿。” 待天玑峰峰主坐回椅中,淮君真人缓缓道:“我也遵从师兄遗愿。” 绛山一共有七峰,不算天枢峰的话,只要有三峰愿意支持慕徽,慕徽的掌门之位就足以确定。天璇、天玑一向追随天枢峰,如今又多了淮君真人这一票,就算开阳峰和玉衡峰都站在黎秋翎那边,也已经无济于事了。 开阳峰峰主刚站起身来,还没来得及表明立场,就被黎秋翎打断了。 “为什么?”她紧盯着淮君真人。 淮君真人避开了黎秋翎的目光,平静道:“因为这是师兄的意思。” 开阳峰峰主的话头被打断,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说。黎秋翎已经起身,拂袖而去。 “……” 场中一片寂静。 开阳峰峰主:“……” 他硬着头皮,改了口:“开阳峰遵从掌门遗愿。” 到了这一步,玉衡峰峰主两面骑墙,谁都不肯得罪,当然不会再站出来和必胜无疑的天枢峰唱反调。摇光峰峰主黎秋翎拂袖而去,但她那一票已经不能影响大局了。 淮君真人左右看看,无声叹了口气,起身行礼道:“拜见掌门。” 有他带头,场中所有人都站起身来,跟着深深行礼:“拜见掌门!” --- 摇光峰 姚时站在洞府外,进退不得,正是为难之际,突然看见了一抹熟悉的身影,连忙行礼:“淮君师伯。” 淮君真人对姚时点点头,径直问:“你师父呢?” 姚时道:“师父不准我跟着,应该是去了后山。” 淮君真人闻言要走,却被姚时小心翼翼地叫住:“淮君师伯……” 淮君真人转过头,态度还算和气地问:“怎么了?” 姚时低声道:“淮君师伯,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师父好像气得不轻。” 她知道师父这些年一直在和天枢峰对着干,今日得知掌门真人化归天地,六峰峰主齐聚天枢峰,姚时就开始心惊胆战,生怕出了什么变故。见黎秋翎面露不悦地回来,她就知道师父的想法最终还是没能实现。但她是摇光峰峰主嫡徒,摇光峰的弟子们都在看她的态度,无论如何,姚时必须得弄明白摇光峰往后该如何自处。 “不必忧虑。”淮君真人道,“不是什么大事。” 说完,他没再理会一头雾水的姚时,一挥袖摆,径直消失在了原地。 黎秋翎站在崖边,正远望着崖下终年不散的云雾,声音沉冷,仿佛凝着一块沉冷的冰。 “你来干什么?”她冷冷道。 淮君真人在几步之外站住,气定神闲道:“师妹,你如果不愿意见我,我就先走了。” 说着,他居然转身就走,还没走出三步,就被黎秋翎叫住:“你是什么意思?” 黎秋翎的怒火显而易见:“你明明承诺会站在我这一边,为什么临阵反悔?!” 淮君真人站住了脚,道:“师妹,我从来就没打算过站在你这一边。” 黎秋翎怒道:“那你为什么要承诺?” 淮君真人道:“我不答应你,难道让你跑去游说天璇峰和天玑峰,把七峰之间这一滩浑水搅得更乱吗?” “……” 短暂的沉默之后,黎秋翎怒极反笑:“好啊,原来你从始至终都在算计我!” 淮君真人并不否认,只道:“论起做掌门,慕徽比你适合。” 黎秋翎敏锐道:“慕徽找过你?” 淮君真人点头:“他是个聪明人,师兄很会收徒弟,继续和慕徽争斗下去,对你没有好处。” 黎秋翎道:“你以为我没有别的底牌吗?” 淮君真人面不改色:“我当然相信你还有别的底牌,只不过那些底牌除了把绛山这一潭水搅得更浑,没有其他用处。” 黎秋翎秀眉微挑,眼底隐有煞意,这是她发作的前兆,淮君真人知道,却并不在意。 “收手吧。”他平静道,“师妹。” 黎秋翎别过身去,沉默不语。 淮君真人又站了片刻,低声道:“师妹,现在你再与慕徽相争,只会让绛山的局势更乱,所以你如果不肯收手,我一定会出手。” -- 第125页 “为什么。”黎秋翎冷冰冰地问。 淮君真人道:“因为这是师兄的遗愿,也是为了绛山。” 黎秋翎的声音冰冷而刻薄:“你真是师兄的一条好狗。” 她曾经是绛山上代掌门唯一的女弟子,也是淮君真人的小师妹。因此只要她愿意,她永远都能用最尖酸刻薄的话刺痛淮君真人。 身后没有回答的声音,半晌,黎秋翎转过头去,却发现原本淮君真人站立的地方空空荡荡。 淮君真人已经走了。 她站在崖边,冷风絮絮扑面而来。 这点寒风对于大乘境的修行者来说当然不算什么,但黎秋翎怔愣半晌,突然觉得很冷。 --- 绛山掌门化归天地,天枢峰广发书帖,传讯天下。 修行宗派想做些什么,速度其实是非常快的。清晨三千剑归天枢峰,午时掌门之位定下,及至晚间,上阳宗已经收到了绛山传来的帖子。 温真人穿过云台漫长的走道,风拂动她白裙一角,她的眉头轻轻蹙着,神色隐现不安。 “师兄。”温真人轻声道,“怀虚死了。” 云真人的声音从洞府中传来:“这么快?” 温真人浅浅地叹了口气:“云岚一个人去身份不够,你去还是我去?” “我去。”云真人道。 只听轰隆一声,两扇洞门轰然敞开,云真人走了出来。 他接过温真人手中的信,草草看了一遍,道:“师妹,你心急了。” 温真人垂下长长的眼睫,叹道:“我原以为,怀虚会是最先触及那道门槛的,谁能料到,他居然没能飞升。” 云真人不语,伸手在她肩上拍了拍。 “云岚呢?”云真人问。 温真人道:“他想跟去绛山,安慰他的小未婚妻。” 云真人:“你不同意?” 温真人道:“我只是觉得,他应该静心修行。” 云真人摇头:“他有自己的道,随他去。” 云岚:“多谢父亲!” “?”温真人转头,蹙眉道,“你什么时候跟来的?” 咔嚓一声,云雾中传来一声轻响。原本空无一物的云雾中浮现出了云岚的身影,手里还打着一把伞。 温真人眉头大皱:“你怎么把琉璃伞拿出来了?” 云岚无辜道:“雪霄前辈让我拿出来玩的。” “这个雪霄。”温真人按了按眉心。 云岚道:“父亲母亲是答应了让我一同去绛山吗?” 他满脸期待,温真人也不好一口拒绝,便道:“可以,但你回来之后就准备闭关吧。” 云岚看看温真人,又看看云真人,见云真人没有反对的意思,失落地哦了一声。 他行礼转身,准备离开,为去绛山收拾包裹做准备,只听温真人在背后道:“你做的很好。” 云岚讶然转头,他的母亲温真人站在不远处,白裙乌发,随风轻飘,看上去美丽而纯净,实际上仿佛和尘世隔离开来。 她站在地上,却像是站在云端。 “你做的很好。”温真人道,“化神。” 在她身旁,云真人微微点头。 云雾翻涌而起,化作了雪白的屏障。不等云岚露出惊喜的表情,他的视线就已经被隔断,他的父母消失在云雾之后,甚至不愿和他多说半句话。 云岚缓缓叹了口气。 他早就习惯了。 收拾行李的时候,云岚想了想,把琉璃伞也塞进了储物袋里,准备带过去给明霜看看。 她一定很伤心。深夜里,云岚披衣而起,站在窗前忧伤地想着。 想到这里,云岚简直心急如焚,恨不得立刻先走一步赶往绛山。然而等次日晚间他跟随上阳宗的队伍一同来到绛山时,看到的是根本无暇理会他的明霜。 云岚:“……” “明师妹?”云岚试探地喊了一声,伸手在明霜眼前晃了晃。 明霜翻着一叠文书,眉头紧蹙,头也不抬。云岚伸过来的手被她视若无物:“我知道你在这里,怎么了?” 云岚十分失落。 他想起自己心急如焚地赶来绛山,感觉自己的一腔热情完全错付。不过云岚一向很擅长调节心情,见明霜真的没时间理他,干脆道:“那我先去外边看看,你先忙。” “等等。”明霜站起身来。 她随手将文书叠好放到一边,道:“走吧,我和你一起出去。” 云岚问:“你有事要办?” 明霜:“?” 她道:“你想让我把你晾在一边不管?” 云岚大为感动:“你是想陪我出去走走?!” 他热情地拉住明霜,试图反客为主,未遂。 明霜把他带到了天枢峰后山。 一条小溪潺潺而过,自峰间流淌而下,溅起点点水珠,有如碎琼乱玉。溪中几条鱼摇头摆尾地游过去,十分惬意。 云岚的手蠢蠢欲动,好不容易把捞鱼烤鱼的冲动按捺下去。就听一边明霜开口道:“我很快要闭关了。” 云岚转头,见明霜正站在溪边,看着溪中的游鱼,淡淡道:“我恐怕不能履行和你的那个约定了。” 云岚想了半天,才明白她说的是去上阳宗玩的约定。拉住明霜有些冰冷的手,安慰道:“我回去之后也要闭关,无妨的。” -- 第126页 明霜眨了眨眼,平静道:“多谢你。” “嗯?”云岚茫然。 明霜突然张开手臂,用力地环住云岚的脖颈,在他面颊上贴了一下:“谢谢你特意赶过来看我。” 她怎么会体察不到云岚的心意,跟随上阳宗赶来绛山,刚一到绛山立刻大张旗鼓地寻找她,就是想表明他的态度。 ——天枢峰的地位尴尬,这一点并不是秘密。在这种情况下,作为上阳宗少宗主的云岚明确表态,对天枢峰一脉当然是有益无害。 云岚愣在原地,耳尖浮起绯色,慢慢蔓延到整张脸。他本来面色冰白,这样一来更是显眼。 “谢谢你。”明霜道,“等我出关,一定去上阳宗找你。” 她凝视着云岚,在那双美丽的眼里,明霜看见了纯然的关心和不好意思,丝毫不似作伪,禁不住轻轻地笑了起来。 明霜的笑一闪而逝,显然,她的心情并不好,那么一笑已经极其难得。 她轻轻地说:“我现在可以确定了,你和他果然完全不同。” 第59章 ??出关 烈日当空, 正是酷暑时节。 一队马车穿过临德城中的青石路,在酒楼门前停下。从第一辆车上跳下来个中年男子, 对着殷勤迎上来的小二道:“你们这里还有席位吗?” 小二眼力过人,往后偷眼一看,只见这车队足有二十余辆车,心下大喜,知道来了笔大生意,更加殷勤道:“哪能没有呢——大爷您先请进去坐。” 那中年男子没有搭腔, 反而回身对着马车恭敬道:“请九爷示下。” 车里的人嗯了一声。 中年男子立刻将车里的人扶下来,只见这位‘九爷’穿一身绛色丝袍,手里握着把泥金扇, 都是顶好的东西, 一望而知极其贵重。 这时店内的掌柜听到动静赶了出来,哎呀一声,连忙迎上前,笑道:“九爷大驾光临,真是稀客!快请快请!”一边把人往楼中引, 一边扬声叫伙计奉茶准备点心。 小二心里纳罕,想不通这‘九爷’到底是什么大人物, 竟然能让眼长在头顶上的掌柜这样殷勤。他正忍不住悄悄抬起眼去看, 就被跟着掌柜出来的老伙计在身后拍了一把,连忙又把头低下去。 “那可是位贵客!”等车队这一行人进去,老伙计才压低声音斥道, “下次学聪明点, 别拿眼乱瞟!少看、少听、少说, 只管安安分分做事!” 小二诺诺应了, 却实在忍不住好奇心, 趁着四下无人小声问:“胡叔,这位客人是什么大来头,叫掌柜也这般谨慎。” 胡叔怒瞪他一眼:“刚教过你,又问。” 虽然语气凶,但胡叔其实是个很好说话的人。小二也不怕胡叔当真发作,笑着央求道:“胡叔,你跟我说了我就不问了,你不说,我倒抓心挠肝好奇得紧。” 胡叔又瞪他一眼,到底还是低声道:“这是慕家的九爷,年年往绛山去的。” “!” 小二瞪大眼:“就是绛山的那个慕家?” 见胡叔点头,小二也不禁咋舌——这可当真是位大大的贵客,也难怪掌柜如此殷勤了。 无他,自从五年前绛山掌门换了如今的慕真人,慕家也跟着水涨船高。原本不过是江北的普通大族,这五年来地位已经一翻再翻,在江北称得上首屈一指。再加上慕家的主事人又知情识趣,不因此生出骄慢之意,反而遵照慕真人的意思,严格约束家中子弟。如今慕家不仅势大,风评也是极好。 尤其是在临德城这种位于皇朝北方,靠着绛山庇护才能平安的城镇里,慕家这两个字就更有分量了,就连小二这种跑腿做粗活的普通人都听过他们家的名声。 慕九爷被掌柜恭恭敬敬请进了一间雅室。 他原本在京城打理族中产业,因为自身有能力,又是慕氏嫡系,很快就被调回族中,担起了更要紧的任务——打理本家部分产业,同时每年去绛山拜见掌门慕真人大批灵石丹药等资源。 要知道,慕真人和绛山就是慕家最大的靠山,能将每年去绛山面见慕真人这个机会抓到手里,那真是比什么都重要。因此慕九爷干得十分用心,不敢有半点懈怠。 天气酷热,纵然车里摆着冰盆,慕九爷还是热的汗流浃背。他坐在雅间里,一口气喝了两盏酸梅汤,缓了口气,拿起筷子挑着几道清淡的菜肴吃了两口,想起什么,问:“明家那个呢?” 一旁侍从的中年男子是慕九爷手下得力的管事,叫做杨顺,听慕九爷开口询问,立刻道:“那小子倒还算安分,一直在后面的马车上待着,现下大约是跟着车夫伙计们在楼下吃饭。” 慕九爷点头嗯了一声,杨顺觑着他的脸色,便问:“九爷可要传他过来?” “不必。”慕九爷放下手中筷子,沉吟道,“你去提点他两句,咱们把他带到绛山,是为了做个顺水人情,如果因此反而惹出祸事,那就不美了。” 杨顺应了一声,快步出去,下了楼。酒楼已经被慕家暂时包下了,一楼厅堂里都是慕家的伙计,杨顺眼风左右一扫,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便走过去在他肩上一拍。 他是慕九爷身边有头脸的大管事,见杨顺过来,一桌子人纷纷起身,被杨顺摆手止住,换了副笑脸,对明小公子道:“少艾,你同我过来,有几句话要嘱咐你。” -- 第127页 明小公子脸上一红——少艾本意指的是美貌少女,偏他父母没什么文化,发家之后略认得几个字,却也不通文墨。给他起名字的时候胡乱翻着书,见少艾这两个字简单好认,像是个好意思的词,就拿来给他做名字。等明小公子自己知道这个词的意思时,再想改便不大好改了,偏偏他的同窗朋友又爱拿这个名字取笑他,为此明小公子不知道同人打过多少次架。 他脾气上来,索性不许旁人叫他的名字。当时明家尚未败落,他这个小公子也有些分量,但明家落败之后,明少艾就不能再摆小公子的谱了。 听杨顺这样叫,他也只是很温顺地跟着起身出来,到了酒楼门口无人的地方,才道:“杨大哥,请您吩咐。” 杨顺连忙摆手:“当不起当不起。” 嘴上这样说,但实际上杨顺听了,心里还是很有些得意的。他还记得七八年前见过一面这位小公子,那时明家还有绛山明仙子支撑,在慕家面前也很有体面。就算慕九爷见了,也要含笑相迎,像杨顺这样的管事,哪里会被明小公子放在眼里。 想不到风水轮流转,如今他杨顺也能被这位落魄小公子称一声大哥了。 杨顺轻咳一声,道:“少艾,我也不和你绕弯子,这次我们九爷将你带到绛山去,也是担了风险的,这都是看在从前的情分上,到了绛山之后,你不管做什么,都……” 明少艾连忙道:“杨大哥放心,我知道事情轻重,绝不敢在绛山惹祸——还望杨大哥替我转告九爷,不管成与不成,这份恩情,明家绝不会忘!” 他这话说的妥帖,杨顺听了点点头,又嘱咐几句,便耐不住烈日,转身回了酒楼。临上楼梯时见明少艾正慢慢往厅里走,心里又禁不住暗暗纳罕,心想明家到底是干了什么错事,能惹得明仙子不快,慕真人亲自发话,不准族中再理会明家。 想到这里,杨顺又摇摇头,暗自笑明家人傻——倘若是他能有这样一门尊贵的亲眷,捧着还来不及,明家人倒好,居然会把明仙子惹恼。 明少艾回到厅中,在桌旁坐下。原本说笑谈天的声音顿时短暂地一停,令不远处另几桌诧异地看过来。 他坐下拿起筷子,却发现桌上的菜已经被吃去大半,只剩下残羹冷炙。 “给你留的。”坐在明少艾旁边的一个管事剔着牙道。 明少艾望着乱七八糟、搅成一团的剩菜,再看看桌面上淋漓的汤汁,没有半点食欲,只觉得胃里犯恶心。 好在他周身的少爷脾气早就磨去了大半,勉强笑着道了声谢,从盘子里挑了个完整的馒头,也不吃菜,只慢慢将馒头吃完了,又喝了口茶,推说方便,起身出去。 他刚一走,桌边的人就冷笑道:“看见了没有,这是嫌咱们脏呢!” 有人打圆场:“好了好了,老王,你也少说两句。” 老王冷笑道:“细皮嫩肉的,还真拿自己当个少爷了。” “可不是少爷吗?”有人取笑道,“杨管事亲自来叫,那不比咱们身份贵重?” 老王轻蔑地呸了一声:“贵重?贵重也没见杨管事请他同桌吃饭,真要是少爷的命,哪会跟咱们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人同吃同住。” 他们以为明少艾走远了听不见,但实际上,明少艾就站在厅堂后窗外,正将这些话听了个清楚明白。 他低下头,咬着嘴唇,几乎要咬出血来,拳头几番攥紧,最终还是颓然地放下。 五年前,慕家突然和明家斩断了来往,无论父兄怎么上门求见,都不肯相见。缠的久了,甚至还客客气气派人将父兄‘请’离了慕家附近。 按理说家中也有几处产业,慕家只是撒手不管,并没捣乱,明老爷认真经营那几处产业,照样能做个富家翁。然而明少艾的父兄实在不是能守家业的那块料,没了慕家帮扶,明家产业顿时成了旁人眼中的肥肉,不过一两年的功夫,家里就什么也剩不下了。 明少艾做了十多年的明小公子,此刻才蓦然惊觉,十多年的花团锦簇原来就像一场一触即碎的美梦,如此轻易地就散了。 虽说家业没了,但明家还剩下些底子。锦衣玉食的生活过不了,但靠着留下来的金银,过上比寻常人要好的日子并不难。至少绝不会像二十多年之前一样,连孩子都养不活。 然而明家人习惯了荣华富贵,怎么可能接受从云端跌落。明老爷和赵氏早已经忘记了当年在小山村里的苦楚,明家几个子女更是没经历过苦日子。 明少艾的三姐秀芳先被夫家送了回来,紧接着是明大公子的夫人提出了和离。几番折腾之下,如今的明家,连个空壳子都剩不下了。 直到半月之前,赵氏突然晕倒,诊出了心疾。请大夫来看,已经是药石罔效,能活多久看天命,纵使用最好的汤药调养,也延不了太久寿数。 万般无奈之下,明少艾想到了去绛山求药。 但绛山就在那里,却不是谁都能去的。就算走到绛山山脚下,没点真凭实据,也进不了绛山的门。为此,明家又将剩下的那点家产变卖了大半,送到慕家门上,几番哭求,慕家才勉为其难地答应,今年去绛山的时候,带上明少艾同行。 ——他们自然不是贪图明家那点金银,而是另有盘算。 在慕氏看来,明仙子虽然不知为何恼了明家,但毕竟是明家的女儿,寻常也就罢了,若是事关生母生死,她未必真会狠得下心不管不顾。 -- 第128页 假如赵氏真的死了,明仙子知道慕家袖手旁观,未必不会迁怒。但若是明仙子真的深恨明家,慕氏为赵氏治病,反而是办错了事。既然慕氏把握不好明仙子的心思,不如顺水推舟卖个人情,把明少艾带过去,至于管与不管,交给明仙子来决断。 抱着这种想法,次日动身前,杨顺又被派来敲打了明少艾几句。话说的客气,内容却很明白。 明家败落之后,明少艾经历过不知多少讥讽冷眼。几句不轻不重的敲打,还不至于让他变了脸色。他只盼着赶快到了绛山,能替母亲求药。 赶到绛山之后,慕九爷被召入天枢峰去见慕徽真人,其余人只能在外门等候。 慕九爷答应替明少艾提上几句,因此明少艾等也等得坐立不安,心急如焚。见到明仙子该说什么,他在路上早就想好了,这时却又左右犹豫起来。 “称呼一声仙子未免显得太生疏,但称呼二姐……”明少艾犹豫了半天,想起明霜似乎并不喜欢这个称呼。 他百般纠结,却始终没有人来传召他进入内门。 一直等了两个时辰,慕九爷从天枢峰上下来,才抽空见了他一面,道:“你来得不巧,明仙子不在绛山。” 明少艾愣住了:“怎么可能!” 慕九爷适时地显出半分不悦来。 明少艾连忙道:“九爷,我不是怀疑您的话,只是我母亲的病情实在拖不得,您能不能……” 慕九爷摇了摇头:“少艾,我不妨跟你说句实话,明仙子是真不在,就算在,你怕是也见不到她,这是掌门真人的意思。” 明少艾愣住了:“那,那我母亲……” 赵氏对于明霜来说不是个好母亲,但对于明少艾来说,赵氏对他百般疼爱,再好不过。 慕九爷叹了口气,其中并没有多少真情实感:“这恐怕就是令堂的命了。” 说完,他施施然倒背着双手,离开了这里。 慕九爷所言不假,明霜此刻确实不在绛山。 在她闭关这五年里,发生了很多大事。 譬如天华阁的老阁主退位,传位给了他的师弟,自己退位云游去了;又譬如四世家之一的上官世家家主夫人意外身亡,结果竟然爆出来家主夫人是被继子毒死的,引起轩然大波;又譬如玉清宫圣女叶画竹终于突破元婴上境,引来一片赞誉之声,大大扬了一次名——毕竟她的修行速度虽然不能与明霜云岚相比,但在年轻一代之中,已经算得上十分出色了。 不过遗憾的是,叶画竹的风光没能持续多长时间,上阳宗传来消息,少宗主云岚破境炼虚。 这个消息传出之后,修行界众皆哗然! 云岚原本就是修行界五百年来最出名的少年天才,在二十出头就能化神的年轻人,五百年来除了他就只有他的未婚妻绛山明霜仙子。而化神和炼虚分属不同的大境界,要从化神突破炼虚,远比金丹升元婴、元婴升化神要困难的多。 然而云岚化神不过几年,竟然就又破境炼虚! 这下,再没有人关注元婴上境的叶画竹,纷纷惊叹于云岚的天资。 叶画竹:“……” 云岚破境不过半月,绛山同样传来消息,明霜仙子破境炼虚。 叶画竹:“……” 如果说天下三宗一直在暗中比较,那么在年轻一代的较量上,玉清宫已经输了个彻彻底底。而玉清宫输的原因不是叶画竹不行,而是因为绛山和上阳宗的年轻一代太强,彻底将玉清宫压了下去。 将玉清宫压了下去的明霜本人并没有这个自觉。 她破境出关之后,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师兄慕徽,和他手里牵着的皎皎。 “总算出来了。”慕徽温和地看着她微笑。 皎皎则飞扑过去,四肢并用,牢牢挂在明霜身上,怎么拉都拉不开。 五年过去,皎皎已经长成了十五六岁的少女模样,只是满脸稚气未脱,依旧很爱缠人。她挂在明霜身上,呜呜哇哇地哭,抹了明霜一袖子眼泪,哭得明霜头晕眼花,生无可恋,成功完成了无数冰原魔兽没能完成的任务。 出关第三天,慕徽递给了明霜一张请帖。 “玉清宫折花大典,去不去?” 第60章 ??再见 折花大典, 是玉清宫每十年一次遴选各殿弟子的盛会。 和绛山内门分为七峰相似,玉清宫内门共分三殿。玉清宫主统率主殿玉清殿, 其他两殿分由两位殿主执掌,地位仅在宫主之下。 玉清宫外门会定期选送大批合格的弟子进入内门,这些弟子先在内门由长老□□授,成绩格外优异的,会被三殿提前注意到选入殿中。其余绝大部分弟子,都是在每十年一次的折花大典上决出名次, 然后才能获得进入三殿的机会。 玉清宫地处东南,风光优美,山水秀丽。每逢折花大典, 都广下请帖, 邀请各门各派前来参观,顺便与玉清宫弟子切磋修为。 “这是天玑峰的任务吧?”明霜接过请帖,疑惑道。 慕徽道:“折花大典是盛事,应该派一位峰主带队——天玑峰峰主闭关了,如果由普通长老带队, 未免不够正式,有怠慢之嫌, 你也跟去的话, 就没有这层顾虑了。” 明霜是绛山掌门的嫡系师妹,名声甚著,她的身份很有说服力, 哪怕带队的只是普通长老, 也不会让玉清宫心中生出不满。 -- 第129页 明霜点头:“那我去。” “我也想去。”皎皎从明霜身后探出头来。 慕徽对此没什么意见:“想去就去。” 今年的折花大典定在八月十五, 玉清宫提前发放请帖是为了表示尊重, 实际上现下刚刚七月, 距离折花大典还很有些时日。 “我准备先下山。”明霜道,“八月十五之前赶到玉清宫应该就行了吧。” 慕徽:“你要干什么?” 慕徽:“哦,明白了,可以,别误了折花大典就行。” 皎皎尚且不明白,一听明霜不和绛山的大部队同行,立刻就紧张起来:“为什么呀师姐,你要去办事吗?” 明霜含糊道:“嗯。” “带上我好吗?”皎皎扯着明霜的袖子来回摇摆,“我想和师姐一起去!” 慕徽咳嗽一声:“好了皎皎,不要闹。” 皎皎皱起小脸,露出了一个委屈的表情:“师姐,真的不能带上我吗?” 明霜从来对皎皎硬不下心肠,一见皎皎露出这副委屈的神色,顿时心都软了:“带上你倒是可以……” 皎皎欢呼起来。 “……”明霜继续把后半句话说完,“但是你要乖巧听话,不准乱跑,遇到危险躲起来,明白吗?” 皎皎连连点头:“师姐,我们去哪里,做什么?” 明霜道:“我和云岚约好了,在南方一个小镇上碰面,一起去除个妖。” 皎皎难以置信:“你们什么时候约好的,师姐你不是刚出关吗?” 慕徽在一旁插口道:“那是你不知道,阿霜出来的第一日,深夜坐在崖边不睡觉,和她的未婚夫聊天。” 明霜:“你竟然看见了?不对,师兄,你为什么不叫我?” 慕徽幽幽道:“叫你干什么,我看你聊得十分投入,实在不忍心打断你们,就悄悄走了。” 皎皎睁大眼看向明霜:“啊,真的吗?怎么聊?” 传音符虽然好用,但受距离限制。绛山和上阳宗一个在极北,一个在西南,显然超出了传音符的传音范围。 慕徽也跟着转头看向明霜:“我也很好奇这个问题。” 明霜无奈地叹了口气,从领口勾出一条丝绦,丝绦最下方坠着一只小指大小,雕成展翅而飞的小鸟状的青色玉坠。 “云岚送我的。”明霜道,“这是青鸟,上阳宗用来传音的法器。” 青鸟本来是一对两只,五年前云岚不知从哪里找了出来,和母亲温真人打了声招呼,来绛山的时候拿来送了明霜一只。 这等传音法器算得上罕见,为了表示答谢,明霜送了云岚一件用于防御的法器,品级不错,就是造型上有点小小的问题。 慕徽想到了什么,连忙问:“你不会把族中送来那支花簪给云岚了吧。” 明霜称赞道:“师兄知我。” 慕徽哑然失笑,伸出手指对明霜点了点:“你呀,怎么突然促狭起来了。” 江北慕氏年年往绛山送东西,不但给慕徽送,怀虚真人在时,师门四人都有。怀虚真人不在之后,明霜和皎皎的礼也从未落下。不过他们少见明霜,对明霜的脾性不怎么捉摸的透,只以为女修爱美,明霜仙子也不例外。 前些年慕氏族中花了大力气拍下一件防御法器,这件法器做成芍药花簪的外形,极是好看。慕氏便将它献了上来,那时候皎皎还是个女童,这支花簪就给了明霜。不过明霜少用防御法器,一直没怎么用过,干脆转手借花献佛,送给了云岚。 明霜现在还记得云岚打开盒子时看见芍药花簪的复杂表情。 “去吧。”她朝皎皎摆了摆手,“我和云岚约的是七月初九见面,初七就要动身,你如果要跟着,这两日就把行李准备好。” 皎皎欢快地应了一声,蹦蹦跳跳地跑了。 “你真要带她去啊。”慕徽看了一眼皎皎的背影,“皎皎还是个孩子心性,你带她出去,很麻烦。” 明霜摆手道:“没关系,她想去就带上她,皎皎难得下山,她自己离开绛山你我不放心,却又没时间带她出去,这个年纪的狐狸崽子,天天被关在山上,想想就知道不会舒服。” 她提及此处,慕徽也禁不住叹了口气:“说起来,我这几年忙于门中事务,确实疏忽了她。” 明霜摇头:“若是这样说来,我也有责任,闭关五年不曾看顾皎皎,岂不是比你更加疏忽。” 慕徽一怔,旋即笑了。 他温和地笑起来时,仍然像是明霜幼年时,抱着她踏剑去看七峰景色的大师兄,似乎二十余年的时光对他没有任何影响。 “阿霜。”慕徽温声道,“多谢。” --- 三日后,明霜带着皎皎离开了绛山,路过某座城时,正撞见江北慕氏的车队进城。 “那是大师兄家里的人吗?”皎皎远远指着那条长长的车队问。 明霜瞥了一眼:“是,看方向和时间,应该是去绛山的。” 皎皎开心道:“太好了!” 她知道每次慕氏的车队去了绛山,她就能多出很多新奇的玩物。慕氏投其所好,知道慕徽的小师妹是个孩子心性,总是搜罗些各地的新奇玩物给皎皎。正因如此,皎皎一向很喜欢他们。 “走吧。”明霜点了点皎皎的鼻尖,“别看了,反正是你的东西又不会跑。” -- 第130页 皎皎不好意思地扯着明霜的袖子撒娇:“我不是想要东西!” “好好好。”明霜把皎皎拉上了飞剑,“不是就不是。” 二人踏剑而去,没有再多看脚下的车队半眼。明霜不知道,她正好和前来绛山求见她的明少艾错过。 不过哪怕知道,她也不会在意。 明家的四年养育之恩,她已经用十八年的荣华富贵还清了。 此后生死,再不相干。 明霜和云岚约好见面的地方,是南方的一座小镇,叫栖霞镇。 栖霞镇是典型的江南水乡,处处白墙黑瓦,镇子中央生着一株枝繁叶茂的巨大榕树,各家各户门前都有河流穿过,是与北方截然不同的风土人情。皎皎站在岸边,睁大眼睛看着一只小船从她面前飘过去,满脸跃跃欲试。 长在极北绛山上的小白狐狸从来没坐过船。 正当皎皎看得起劲,明霜从她身边走了过去,对着远处顺水而来的一条小船招了招手,那条小船飞一般地划了过来,正停在她们面前。 船上的年轻人摘下笠帽,露出一张秀丽的少年面容,开心地唤道:“师妹。” “你从哪里弄来一条船?”上了小船坐定,明霜才问。 云岚笑吟吟道:“我昨天拿了几两银子给定下的那间客栈老板,他帮我买来的。” 明霜:“所以你在我们来之前干了什么?划船?” 云岚心虚道:“倒也没有整天划船,刚才我在那边看热闹来着。” 说着,他随手把笠帽又扣回头顶,还用力往下压了压。顺便从船舱里又摸出两顶笠帽,道:“你们两个带面纱在这里显得太显眼,还是戴这个吧。” 明霜依言戴上,云岚松了口气:“对对对,压低点,千万别让人看见你的脸——我昨天中午刚到这里,没遮脸就划着船大摇大摆出去了,被逮住说媒,好不容易才脱身。”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显然仍旧心有戚戚。 明霜:“……那你可真是有够闲的。” 她说完这句话,注意到一旁的皎皎抱着她手臂,正在发呆,低头道:“皎皎,你怎么了?” 皎皎鼓起腮,像只金鱼:“师姐,我有点晕。” 明霜想了想,给她嘴里塞了颗清心丹。 云岚左右看看岸上没人注意,继续拿着桨一动不动,使用灵力推动小舟前行。 “对了。”云岚道,“我先把这次的事件陈述一下——师妹,小师妹,你们需要休息吗?” 他主要问的是不太熟的皎皎。 皎皎抱着明霜的手臂,有气无力地摇摇头。 明霜道:“皎皎是出来玩的,不参与,我们两个一起解决就可以了。” 没办法,皎皎境界太低,她一起去抓妖魔,明霜还得分心保护她。 云岚和皎皎对明霜的安排都很满意:皎皎认为明霜心疼她,云岚则是觉得可以和明霜单独相处实在太好了。 “好!”云岚一拍手,“那我来说一下这次的事件。” 栖霞镇多水,捕鱼捉虾、莲蓬菱角等都是当地人的一项收入。由于镇子不大,民风淳厚,当地很多十岁出头的小儿女闲暇时就独自划船出去摸鱼捉虾采莲蓬,一向也没出过什么大事。 直到数日之前,某户人家的一双儿女白日里划船出去,一直到天色漆黑都没回来。家里人着急,叫来左邻右舍一起帮着寻找,火把映亮了栖霞镇的夜色,整整找了一夜,一无所获。 满心担忧的父母不肯罢休,还要接着找下去,划船转回到自家门前时,却见门开了一角,以为孩子回家了,满心欢喜推开门一看,顿时惨叫一声,昏死在地上。 第61章 栖霞(二) ——两个丢失的小儿女, 俯卧在院中,面色青白, 已经没了气息! “人是怎么死的?”明霜问。 云岚道:“是被勒死的。” 正因为这个死法看上去‘很正常’,像是人动的手,因此死者的父母选择了报案,栖霞镇也派出了捕快来查,结果一无所获。 这起案件只是一个开始,五天之后, 又有一人离奇死亡。这次的死者身高七尺,体壮如牛,年纪三十出头, 正是身强力壮的年纪, 一大早出门打柴,再没回来。最后被邻居发现他倒在屋后的柴堆旁,颈上一道勒痕,没了气息。 “啊!”皎皎小小地惊呼了一声,往明霜怀里缩了缩。 云岚好奇地看了皎皎一眼:他见过的女修不少, 像皎皎这样胆小的却不多。若她是绛山刚入门的外门弟子也就罢了,但她偏偏是绛山上代掌门的小徒弟, 怎么会养成如此胆小的性格? 明霜习以为常地拍拍皎皎的背, 对云岚道:“你继续说。” 云岚就继续说了下去。 第三起案件,发生在五天之前。沿河居住的某位妇人早起到门前洗衣,突然看见上游有什么东西顺水而下。妇人看不清楚, 便探头望去, 待那‘东西’飘到眼前, 她吓得尖叫一声, 跌坐在地上。 ——那赫然是一具尸体, 一具被水泡的泛白浮肿,颈间勒痕宛然的尸体! 听云岚说尸体是从水里飘过来的,皎皎顿时坐立不安。她死死抱住明霜的手臂,甚至都不敢往河面上看,仿佛只有师姐的怀抱才能给她一点安全感。 “这还不足以断定是妖魔杀人吧。”明霜斟酌道,“勒杀这样的手段,倒像是人用的手法。” -- 第131页 云岚举起手指摇了摇:“原本栖霞镇的捕快也是这样想的,但他们查案的时候发现,这三起案件不但杀人方式一模一样,而且死者既没有丢失财物,又没有相同的仇家,杀人不是为钱,也不是为仇,现场没有打斗痕迹,死者身上也没有其他伤痕,只有颈间勒痕致死。” “那如果是随便杀人呢。”皎皎小声插嘴,“我听说以前有凶恶的魔兽,会悄悄来到冰原南边人住的村庄,把一整个村子里的村民咬死,也不是为了吃人,就是本性凶狠。” 云岚听懂了她的意思,道:“第二起案件中,死者是个身高七尺,身强力壮的壮年男子,如果单纯为了杀人取乐,不太可能冒险找这样的对象下手,勒杀本来就比使用刀剑杀人困难,要干脆果断勒死一个壮年男子,还不留下打斗的痕迹,很难。” 他顿了顿,又道:“最终让栖霞镇捕快下定决心向上阳宗求援的,是第三起案件。” 一间客栈出现在眼前,云岚将船靠到岸边,道:“我在这里定好了两间房——这里,也是第三起案件的死者生前投宿的地方。” 第三起案件的死者,是个外来的商人。 这个商人路过栖霞镇投宿,在客栈住了两天。白日里四处游逛,晚间就回来吃喝。他死的当晚,在客栈大堂里和掌柜伙计喝酒聊天,中途喝多了,客栈的酒水不够,他就回房拿自己带来的好酒,结果一去不回。 醉醺醺的掌柜和伙计们见他久久不回,一群醉鬼还嘻嘻哈哈,觉得他是不能喝了借故逃酒。谁料第二天醒了,就被官府找上了门,这才知道这个商人已经死了。 三人一同往岸上不远处的客栈走去,皎皎死死抱着明霜手臂,也不知道是晕船还没缓过来,还是害怕。 云岚犹豫地看了皎皎一眼,想说实在不行就换一家客栈。 明霜拍了皎皎一把:“站直。” 皎皎几乎是她亲自带大的,明霜怎会看不出这只小狐狸的害怕三分是真的,七分是装出来对她撒娇卖痴。果然被明霜一拍,皎皎立刻站直身体,冲着明霜半是撒娇半是讨好地笑了起来。 云岚:“……”我就知道我是多余的。 许是因为几天前刚死了人的缘故,客栈门庭冷落,三人一进去,掌柜就十分热络地迎了上来:“云公子,这就是您接的二位女眷——后厨刚炖好了鲜鱼羹,正是鲜美可口,要不要来一盅。” 客栈兼做饮食生意,云岚看了一眼明霜,见她微微颔首,便道:“三盅鱼羹,再将我昨晚吃的菜做一份,去掉那道糖莲子,加一碟红烧河虾,一盘笋干蒸鸡送到房里来。” 掌柜眉飞色舞地应了一声,忙钻进后厨里去了。 云岚定下的两间房位于客栈二楼的丙号和丁号房,原本住在这里的还有几拨客人,因为死了人,陆陆续续都搬走了。 进门之前,云岚往左一指,示意明霜看左边第一间甲号房:“死了的那位客商,住的就是那间房。” 明霜:“嗯?” 进了云岚的丙号房,三人在桌边坐下,云岚道:“你也看出问题了吧。” 明霜:“嗯。” 皎皎:“啊?” 明霜道:“甲号房并不临街,无论是外面的人要进来杀人,还是客商主动出去,都只能下楼穿过大堂,从正门出去——但当时客栈的掌柜和伙计都在大堂里,如果有生人进来或者客商出去,一定会被察觉。” 当然,如果只有这一起案件,那么客栈中的伙计和掌柜也有下手之机。但如今案件连发三起,这件事就变得十分可疑。 云岚道:“我昨天下午到了这里,先去官府看了案卷,然后径直到了这里,先定下了房间,然后把甲号房检查了一遍,并无异样,客商的行李也被官府带走了,就是个普通的行脚商人。” 明霜对此并不意外。案发至今已经过去五天,就算真是妖魔杀人,妖气魔气也早就散的干干净净,不会再留着什么线索了。 “尸体你看了吗?”明霜问。 云岚摇头:“还没有,不过现在我们能看的尸体只剩下一具了。” 明霜蹙眉道:“前两起案件的死者已经下葬了?” 云岚点头。 明霜揉了揉眉心。 门外有人敲门,二人停口,皎皎过去开门,几个伙计端着菜鱼贯而入。 一共八个菜,外加三碗鱼羹。刚一进门,鲜香的味道就扑面而来,皎皎下意识吞了吞口水。 栖霞镇多水,因此菜肴多与鱼虾有关。明霜慢慢喝着鱼羹,随手给皎皎夹了个三色鱼丸,见云岚表情向往,于是给他也夹了一筷子。 云岚心满意足,用勺子舀起鱼丸吃掉,等明霜放下筷子,才道:“下午我们出去走走?” “好。”明霜一口应下。 她转头看了一眼正低头猛啃鸡腿的皎皎:“皎皎,你下午待在客栈里,或者在周围转转也行,不要跑远,有什么事就捏碎我给你的玉牌找我。” 皎皎虽然很想跟上去,但她思考了一下自己的修为,发现自己跟上去也帮不了什么忙,说不定还要拖慢师姐的步伐。于是哦了一声,保证道:“师姐放心,我很乖巧的。” 这就是明霜宠爱她的其中一个原因:皎皎虽然天真爱娇,心里却一向清楚明白,从来不误正事。 明霜拍了拍她的头,看那一只炖的鸡被她啃得干干净净:“还想吃吗?” -- 第132页 皎皎想吃。 她想了想,意识到旁边不只有师姐,还有个多余的云岚,还是遗憾地摇摇头:“不吃了。” 吃完饭,小狐狸又开始犯困。明霜把她打发到丁号房睡觉,和云岚坐在一起,商量下午的安排。 皎皎一走,云岚立刻把座位挪到了明霜身边,在明霜转头看过来之前,把头靠在了明霜肩上。 “师妹。”他缓缓地唤了一声。 明霜:“怎么了?” 云岚的耳梢飞起一点淡淡的薄红,不过他靠在明霜肩上,明霜看不到。 他低声道:“师妹,好久不见,我好想你。” “我也是。”明霜轻声道。 云岚压根没指望能从明霜口中听到回应,顿时惊讶地睁大了眼,抬头看向明霜。 明霜给予平静的回视,好像方才什么都没说一样。 云岚一瞬间几乎以为自己刚才产生了幻听,他眨眨眼,问:“师妹,你能再说一遍吗?” 明霜:“你有耳疾吗?” 云岚:“……” 但很快,他就听到了明霜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我也很想你。” 第62章 栖霞(三) 下午, 明霜和云岚将皎皎留在客栈里,开始调查这桩古怪的勒杀案。 那位客商的尸体还存放在栖霞镇的义庄里。由于天气炎热尸体不易保存, 再加上栖霞镇一向民风淳朴,当地官府缺乏保存尸体的经验,这具尸体现在已经变得十分吓人。 明霜在冰原上猎杀过无数魔兽,见过不知多少血肉横飞的凶残景象。即使如此,在看到这具青黑腐烂的尸体时,她也禁不住往后让了让。 带他们前来的捕快受不了尸臭的味道, 已经跑出去疯狂呕吐了。 “你看勒痕。”云岚给自己身周设了个简单的结界,隔绝令人作呕的气味,面不改色道。 明霜也发现了这一点, 她微蹙眉头, 疑惑道:“这勒痕不像是普通绳子勒出来的——是那种格外结实粗糙的麻绳吗?” 云岚原地转了两圈,这间义庄是个破败的庙宇改的,屋角原本用来遮挡神像的帐幔掉了一半,积满了灰尘,他一伸手, 从帐幔后面扯下来一根麻绳,隔空比了比:“不对, 你看, 如果是麻绳的勒痕,死者伤痕边缘不会有这么多细碎的小伤,而且, 勒痕本身粗细也不均匀, 倒像是勒杀的这条绳子本身粗细不一。” 明霜沉吟道:“这些小的伤口, 不像是擦伤, 倒像是割伤。” 两人对视一眼, 一时间都没想出来有什么东西能在勒死人的同时,还在主要勒痕的边缘割出如此之多的小伤口。 “血肉没有缺失。”明霜下了结论,“一般来说,妖魔杀人吞噬血肉,但这个却完全没有血肉损失,像是单纯杀人泄愤。” 云岚想了想:“要不我们再去找其他两家人问问?” 这当然可以。 栖霞镇不大,对于已经炼虚的明霜和云岚来说,不到一刻钟的功夫,他们就抵达了第一起案件的死者家中。 这户人家姓杨,家境普通,男人打渔,女人就负责在家织布绣花换钱,育有一子一女,是栖霞镇无数普通家庭中毫不起眼的一份子。 “我的儿啊!”痛失儿女的母亲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啕之声,“我这个当娘的教他们对人和气,从来没得罪过人,到底是哪个丧尽天良的东西害了人呐!” 她哭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痛不欲生。 “杨夫人……杨娘子。”云岚说到一半改了口,用左邻右舍叫惯了的称呼来称呼这位悲痛欲绝的母亲,试图和她拉近一点距离,“我和师妹这次过来,就是为了还您的儿女一个公道,抓出凶手,您能告诉我,找到孩子时,他们是什么模样吗?” 听到‘抓出凶手’四个字,杨娘子渐渐止了哭声,带他们出了正房的门,来到小院中的树下:“就在这里。” 杨家一双小儿女被发现时,就倒在这棵树下。两个孩子面容惊恐,双眼大睁,小儿子的手中攥着一把斧子,大女儿身边掉落着一把镰刀,手还紧握着,是个下意识防御的姿态。 一旁的杨氏也开了口,他没有像杨娘子那样失声痛哭,然而眼眶早已经红了:“我们傍晚出去找的时候还不见他们人影,不知道是谁心狠,把两个孩子杀了,还原封不动地送回来摆在院里——这是要剜我们的心呐!” 的确,两个孩子失踪时不在家,凶手杀害两个孩子之后却刻意将他们又送了回来,还摆在一进门就能看见的树下,这对寻找儿女一夜未得的父母来说,进门就看见儿女惨死的尸体,不啻于剜心之痛。 但如果是妖魔作案,何必多此一举呢? “也不一定。”云岚悄悄对明霜道,“有的妖怪生性恶劣,对人类极其仇恨,最爱看人类痛苦的模样,这种案例在上阳宗的记录里不止一起。” “那第三起案件呢?”明霜问,“死的是个没有亲友的外地人,这怎么说?” 她这一问,云岚顿时卡住。 如果妖怪杀人是为了看人类痛苦的模样,那第三起案件的客商是外地人,在此处无亲无故,他的死亡最多进一步加剧镇中的恐慌情绪,却不能引起多少悲痛。 “那,勒痕是什么模样?”云岚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他原本做好了杨氏夫妇不记得勒痕具体形状的准备,都在思索要不要悄悄开棺查看,再把坟墓恢复了。谁料杨娘子斩钉截铁道:“我记得!” -- 第133页 这个悲痛的母亲不愿意错过儿女身上的任何一点细节,那两道青紫的勒痕仿佛印在了她心底,她不打丝毫磕绊的形容了一遍,还找了支炭笔画了出来。 杨娘子会绣花,绣花需要画出花样,因此她画技也很不错。云岚和明霜拿着画纸,对视一眼,确定了这两道勒痕和死去客商颈间的勒痕特征基本一致。 紧接着,他们又去了一次第二起案件死者的家中。死者是家中独子,父亲早逝,母亲年迈,妻子怀了身孕,如今家中仅剩两个妇人,一老一孕,生活不易,问完问题离去时,明霜和云岚把身上的零碎小银锭留了下来。 ——他们并不是不肯多给,而是这一家仅剩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给的多了,反而容易招来祸患。 “我现在可以确定,杀人的就是妖,绝不会错。”离开第二家时,云岚抱着死者妻子送的一个西瓜,斩钉截铁道。 明霜站在死者被发现的屋后柴堆旁,天气虽热,不过头顶有树荫遮着,倒也算得上阴凉。 云岚跑去不远处的河边把西瓜洗了洗,拿朝光切开,递给明霜一块:“我们吃块瓜再走。” 明霜没意见。两人一左一右并肩坐在尸体被发现的柴堆旁,顶着遮阳的树荫,吃着清甜的西瓜。 “为什么确定是妖?”明霜问。 云岚思忖了片刻:“直觉。” 明霜神情并未变化,相反还信服地点了点头。 对于修行者来说,直觉向来是很被看重的。很多时候修行者做出的直觉判断能帮他们找到正确的方向,甚至规避危机和死亡,往往修为越高的修行者,直觉越准确,他们称之为“灵机”。 云岚慢慢啃着西瓜,他吃相其实非常斯文优雅,却吃的很快。西瓜并不大,云岚吃掉了一半,把剩下的几块给明霜推过去。 “我不要。”明霜摇摇头。 确定明霜是真的不吃,云岚开心地把剩下的西瓜也吃掉了,然后看向正拿帕子擦手的明霜:“然后去哪里?” 明霜想了想:“案卷看过了,尸体看过了,人也问过了,我们先回客栈整理一下思路吧。” 回到客栈里,皎皎不在。 “那位姑娘刚刚出去了。”掌柜停下打算盘的动作,热心地给明霜指了指方向,“那边有家点心铺,他们家的莲子糕做的好吃,应该是去那里了。” 玉牌没有被触动,皎皎应该没事。明霜谢过掌柜,和云岚回到丙号房,开始盘点线索。 “第一。”云岚抢先道,“勒杀死者所用的凶器到底是什么。” 明霜提笔刷刷记下:“第二,杀人是为了什么。” “第三。”云岚道,“杀人到底是随便乱杀,还是这三起案件的四个死者有什么交叉点,才招来杀身之祸。” “第四。”明霜接着道,“那个客商,他死后为什么会被丢进河里,是凶手干的吗?还是另有其人。” “师姐!”一声清脆的叫喊突然从门外传来,房门开了一条缝隙,皎皎伸进头来,“师姐,我能进来吗?” “进来吧。”明霜道。 皎皎欢欢喜喜提着两个油纸包进来,解开油纸包,里面是装得满满的莲子糕、绿豆酥、糖莲子、藕粉甜糕:“师姐吃。” 她不情愿地往云岚那边看了一眼:“云师兄,你也可以吃。” 皎皎插进来,暂时打断了明霜和云岚的话,明霜拈起一颗糖莲子,听皎皎欢欢喜喜道:“这几天镇上出门的人不多,他们每天现做的点心都卖不完,多给了我很多,我只用了二钱银子,就买了两大包呢!” 小狐狸把油纸包折过来,让明霜看捆点心的细绳:“我走到一半绳子就断了,临时折了根柳条把它捆起来,要不然拿都拿不回来!” 她脆生生嚷着,天真伶俐,十分可爱。明霜的眼神却蓦然定住,她伸手抽出了那条捆扎油纸包的柳条,举了起来。 “云岚。”明霜看着这根上细下粗,上面还带着柳叶的柳枝,缓缓道,“你看,这个和勒痕像不像?” 云岚举筷子的手顿在半空中,筷子上夹住的那块藕粉糖糕啪一声掉下来,掉回油纸包上。 柳条细长,比起勒痕要纤细很多。 然而,如果用这样一根粗上数倍的柳条勒住人的脖颈,留下的勒痕想必也会是那样——粗细不一,勒痕周围还有细小的擦伤与割伤——那是枝条不平滑和叶边缘锋利的缘故。 唯一不同的,就是勒死三名死者的枝条可能更加粗糙,更加坚硬。 云岚放下筷子,突然疾步而出,在客栈伙计诧异的目光中来到二楼尽头,砰的一声推开了那间紧锁着的甲号房。 房中死者的行李被官府作为证物带走,封存在官府,云岚和明霜都已经查看过。此刻房中空空荡荡,除了客栈中原有的桌椅板凳床铺帐幔,什么可疑的物品也没有。 这是自然,云岚早在投宿当日就悄悄检查过甲号房,如果有异样,当日就会被他发现。 云岚奔至墙边,袖摆一拂,两扇从内锁住的窗户喀啦一声轻响,应声而开。 窗外,一棵大树枝繁叶茂,微风吹来,绿阴摇曳,正遮住了窗外洒落的七月烈阳。 第63章 栖霞(四) 那是一棵高大的榕树。 这棵榕树扎根在客栈后院里, 足有海碗碗口粗,正随着微风轻轻摇曳, 在后院投下一片清凉的绿荫。树下,客栈的两个伙计正坐在那里说笑谈天,手边还放着凉茶碗。 -- 第134页 云岚急急冲进甲号房,原本在大堂里的掌柜听见动静一怔,再一看那两位女眷也急匆匆跟进去,心头顿时一紧, 白胖的身体此刻格外灵活,三下两下冲上楼:“这是怎么了?” 云岚与明霜正并肩站在窗边,他们身后, 皎皎努力踮着脚尖, 不明所以地跟着往外看。 掌柜的声音在门口响起,云岚转身,见白胖的掌柜跑得满脸是汗,一边喘息一边擦着汗。 他没有回答,那双格外漆黑秀美的眼睛望向掌柜, 眼底蕴藏着十分复杂的情绪。 饶是掌柜心急如焚,那一瞬间也被云岚的容色晃了一下眼, 回过神来, 强笑道:“公子先出来吧……这间房不大吉利……” 掌柜的话还没说完,云岚就打断了他的话:“杨掌柜。” 他的声音并不高,没有故作威严, 然而那一瞬间掌柜只觉得心一沉, 一种极大的恐惧瞬间攫紧了他的心脏。 云岚缓缓道:“你为什么要将那位客商的尸身抛入河中, 混淆官府视线。” 顷刻间掌柜的面色一白, 尽管他马上端起一副强挤出来的笑容, 然而那已经没用了,云岚的目光像是利剑,几乎要将他的魂魄剖开。 “你是要现在说,还是要去官府说。” 皎皎已经惊呆了:“什么?师姐,到底发生了什么?” 明霜转身,她没有戴笠帽,那张欺霜胜雪的美丽面容毫无遮掩地出现在惊呆了的掌柜和赶过来的客栈伙计面前。 “前两桩案件的三位死者,尸体都出现在树下,按理说第三起案件的死者也该如此。” 她往窗外树下看了一眼,又转过头来:“第三起案件的死者尸体,应该出现在树下,或是树荫畔的甲号房窗前,然而官府接到报案赶去时,尸体顺水而下,像是死者死后被扔进了水里——那么,扔尸体的到底是妖,还是人?” --- “我说,我都说!” 片刻之后,在匆匆赶来此处的栖霞镇捕快面前,杨掌柜哭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 见官府捕快到齐,云岚压了压笠帽,朝杨掌柜颔首:“说吧,全部说出来。” “那天晚上,我和小七、老罗几个人在大堂里和他喝酒,后厨存的酒都喝完了,他还要酒,见我们拿不出来了,就回房拿他自己带的酒,可是去了很久都没回来,楼梯很陡,我怕他跌倒摔伤起不来了,就叫小七去看看……” 醉醺醺的小七应声而去,上了楼梯,发现甲号房房门半开半闭,凭着本能走过去,想把门带上,刚走到门边,酒意上涌,腿脚一软,跌进了房内。 他强撑着爬起身来,却见窗扇大开,夜风往里直吹,窗下小桌旁,那个客商伏在地上,像是醉的睡过去了。 风一吹,小七酒略醒了点。他知道喝醉的人万一呕吐,保持这个姿势是非常危险的,说不定会被呕吐物呛死,便走过去想把人叫醒。 “啊——” 尖利的惨叫撕破夜色,也惊醒了楼下大堂里醉醺醺的掌柜等人。待他们赶上楼去,就看见小七连滚带爬地扑出门来,满脸青白骇色。 “掌柜的!”小七哆嗦着,“死,死了!” 房中,那个客商躺在地上,双目大睁,表情骇然,颈间勒痕宛然,人已经死了。 掌柜呜咽道:“我们客栈生意本来就不好,再死了人……还是给勒死的,万一传出去,说我们客栈闹妖怪,我们上上下下一整个客栈的伙计也就没活路了。” 大惊之下,掌柜想出了一个馊主意——他们趁着夜色将客商的尸体心惊胆战抬到了客栈门外不远处的河边,扔了下去。对内统一口径,只说都喝醉了,不知他怎么跑到外面去的。这是为了掩盖人死在客栈房中的事实。 捕快也都是本地人,和掌柜也相识,闻言深深叹了口气,拿手指着他,不知说什么好。 为首的捕头倒是向前朝云岚行礼问道:“云仙长,这三起凶案的始末,是否有了线索?” 云岚颔首道:“没错,现在确实有了些线索——我想问一问,你知道栖霞镇岁月最久的榕树在哪里吗?” 捕头不假思索道:“就在镇子中央,那棵榕树据说已经有了二百多岁。”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露出惊骇之色:“仙长,难道那棵榕树是妖?” 天色已经暗了下去,大堂深处显得尤为暗淡。然而在这个时候,没人敢动一动,去点起灯烛。 明霜拂袖,火光从她掌心跳脱而出,飞掠过黑暗的厅堂,落入灯台之中,于是整座大堂都被映亮。 她不耐烦和人解释,先一步踏出了大堂的门,皎皎立刻追上去抱住她的手臂:“师姐,你怎么知道那棵老榕树是妖?” “死者颈间的勒痕是树枝留下的。”对着皎皎,明霜要有耐心的多,“三起案件的死者尸体都出现在树下,三棵树都是榕树,榕树成妖杀人的可能性最大,但草木成妖不是那么简单的,这棵树的寿命一定要足够长久,否则根本就没有化妖的契机。” 她最后补充道:“我还不确定化妖的一定就是那棵老榕树,过去看看才知道。” 皎皎犹豫道:“可是现在天黑了。” 妖魔往往在夜间出没,因此修行者斩妖除魔大多选在白日。 “没关系!”云岚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两个炼虚都收不了的妖,足够把整个栖霞镇连带南方三州血洗一遍了。” -- 第135页 明霜侧首,只见云岚杏衣飘摇,快步走来,走到她身侧时,微蹙起眉,嗔怪道:“你又把我一个人丢下!” “我不是在这里等你吗?”明霜道。 “那我呢?”皎皎松开明霜的手,钻到另一边,强行把二人隔开,“师姐,我一个人留在客栈里害怕!” 明霜揉了揉眉心,跟她商量:“要不你变回原身,我把你塞到灵兽袋里?” “可以可以!”皎皎大喜。 云岚还没反应过来,只见身边的小女孩身子往下一矮,变成了一只毛茸茸的白狐狸,爪子勾住明霜衣摆,三两下跳进她怀里。 云岚:“……” 他沉默半天,发出了无比震惊的声音:“小师妹是狐妖?!” “是啊。”明霜打开灵兽袋,让皎皎钻进去,“白狐狸。” 见云岚满脸不可思议,明霜解释道:“你看不出她的真身才是正常的,师父…师父化归天地前,为皎皎做了些准备。” 绛山几乎不收妖族弟子,怀虚真人特意在皎皎身上留下了印记,除非修为能胜过在世时的怀虚真人,否则绝看不穿皎皎的真身。 “走吧。”明霜收回视线。 两道剑光在夜间一闪而逝,仿佛流星划过天际,最终映亮了镇子中央那片空地。 空地中央,双臂张开都无法合抱的老榕树静静伫立在那里,枝叶摇曳,树影扭曲,深夜里平白令人生出一丝寒意。 但最令人遍身生寒的,不是榕树本身,而是树下的人。 许多人站在树下的阴影里,他们衣着、面容各不相同。甚至有些人的面容还有些熟悉,仔细看去,是下午明霜和云岚四处寻找线索时曾经见过的镇民。 他们手里握着锄头、镰刀、菜刀等物,一张张脸上带着木讷而令人生寒的扭曲,双眼却呆滞非常,几乎没有丝毫神采,仿佛站在这里的不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群空洞的躯壳。 “果然有问题!”云岚自空中俯首,语气虽然慎重,神情却没有多么紧张。 毕竟对于炼虚境强者来说,一剑可以摧山撼岳,心念一动便能杀人于百步之外,要对付一只平平无奇的榕树妖实在不能算得上困难,哪怕它疑似控制了很多普通人,云岚也有把握在不伤及人的情况下将这棵树斩于剑下。 明霜摇摇头,道:“你仔细看,那些人和树是连着的。” 云岚一怔,细细看去,这才注意到树的阴影里,有无数细细的枝茎延伸而出,和那些人连接在一起。 “怎么又是人质!”云岚下意识脱口道。 他虽然不怎么下山除妖,但作为上阳宗少宗主,云岚对于妖物还是很了解的。这棵树妖等同于将这些人变作了树的养分,也是树的人质。它既可以随时杀掉这些人,也可以操控他们来攻击云岚二人。 凭这些普通人,想要攻击明霜和云岚有点困难。他们等同于树妖握在手中的人质,随时有性命之虞。 地上的人终于注意到了这两道驻留在空中的剑光,抬起头来,纷纷挥舞着手中的锄头镰刀,发出扭曲而毫无意义的嘶吼。 与此同时,榕树高大的枝干突然剧烈摇曳,迅速向着空中蔓延伸展,原本坚硬的枝干变得极其灵活,绞向空中的明霜和云岚。 明霜面色如霜,屈指在霜华剑身一弹,只听铮铮两声清鸣,无数剑气离鞘而去,斩向树身,同时避开了地面上的活人。 她从来软硬不吃,树妖捉人为质不能让她犹豫,只能让她愤怒。 与此同时,云岚袖摆轻飘,一点火光从他指尖飘出,淡的几乎看不见,悄无声息遁入了地底。 那一点火光在地底游鱼一般滑动,向下潜去,潜至深处,终于触及了榕树深埋在地底的根脉。 草木怕火,这是本性。哪怕草木成妖,也不会违背本性。 第64章 栖霞(完) 星星之火沿着榕树深埋地底的根系攀援而上, 短暂的静寂之后,呼的一声腾起了金红的火障。 火焰冲破了地面土石的阻挡, 将夜色完全照亮。 榕树怕火,兼之明霜剑气外放,斩落数段枝条,逼得榕树不得不将伸向天空的枝条蜷曲而回,正被火障完全包裹在内。金红火焰结成一张如梦似幻的、缥缈的巨网,若隐若现地包裹在榕树树身外, 甚至连一点末端的枝叶都未曾点燃,然而却彻底阻断了榕树任何一点向外伸展的路。 她看着这张金红色的火网,觉得很是熟悉。 “剑网术?”明霜问。 上阳宗剑网术的大名, 明霜早有听闻。可惜极少有见识的机会, 明霜上一次见识剑网术,还是在五年前她与云岚前往施城时,在地底山洞里,见到云岚用了一次简易版本的剑网术。 云岚回以一个不好意思的笑容:“我用的不好。” “一法通则万法通。”明霜微笑道,“来日你我再试一次剑。” 云岚:“嗯。” 他望着明霜的笑颜, 面上隐有绯色,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 借着宽大的袖摆, 碰到了明霜纤细冰凉的指尖。 明霜动作一僵,却没闪躲。 于是云岚明白了她的态度,顺从自己的心意, 握住了明霜的手。 分属于两位少年人的手在袖摆下彼此交叠, 隐有绮思和甜蜜的情绪在空气里无声地流淌。 然而他们这样实在是对榕树妖的极大的不尊重。短暂的寂静之后, 榕树妖千万根枝条疯狂动作起来, 朝着四面八方飞延而出, 想要强行穿破火障。 -- 第136页 下一刻,撕心裂肺、不似人声的惨叫之声响起,直穿云霄。与此同时,地面突然剧烈震动起来,粗大的根系从地底破土而出,土石簌簌而下。 这附近并不是完全的空地,周围还有民居! 明霜方才并没有全力出手,甚至连霜华剑都懒得放出去,但此刻她朝夜色深处望去一眼,只见远处也隐有震动传来,不知这场震动波及的范围有多远。 她甚至可以听见,从梦中惊醒的人们发出的惊慌哭嚎之声。 这棵榕树在此扎根数百年,化身成妖,根系深入地下,只怕大半个栖霞镇下,都埋藏有它延伸的根系。一旦任由它将根系翻出地面袭击百姓,那将是一场很难控制的灾难。 明霜屈指在霜华剑刃上一弹,嗡鸣声起,霜华破空而去。 银白的光一闪而过,破开火障——在剑触及火障之前,金红色的火焰悄无声息地分开了一条狭窄的缝隙,毫无阻拦地将霜华剑放了过去。 剑锋一掠而过,将所有人与树之间的连接完全斩断。那些原本手持利器,神情木讷癫狂的百姓动作蓦然僵在空中,紧接着扑通、扑通几声,七零八落地往地面上倒去。 霜华剑越过栽倒在地的人群,深深钉入了榕树树身。 高亢尖锐的惨嘶划破夜色,比起方才触及火焰时发出的惨叫,此刻的声音更为尖锐可怖,几乎能将人活活吓死。 与此同时,清光自云岚周身散出,如同柔和的月光,笼罩向整片大地。 那光芒清浅,以凡人的眼力几乎无法窥见。然而当它悄无声息地化入大地时,原本翻滚不息、沙石飞溅的整片地面突然变得安静了下来。 惨嘶声仍未休止,明霜也没有收剑的意思。直到树身颤抖两下,一个浅淡的、弓腰驼背的影子从树身里‘飘’了出来,那令人心头发寒的声音才终于休止。 那个影子蜷缩在地面上,是个表示臣服的姿态。 “榕树妖?”明霜问。 “是。”影子怯怯地应了一声,听声音并不年轻,反而像个小老头。 云岚开口了。 他的声音很冷,明霜鲜少听到云岚如此冷淡的声音:“你叫什么,年岁几何?” 榕树妖抬起头来,怯怯地道:“我没有名字,今年二百一十二岁。” 那果然是一张苍老的脸,颌下还生着白胡子,混迹在人群中就像是最普通的老人一样。 “你以妖力迷惑普通人作为马前卒,罪不容恕,倘若有人因此出现闪失,立刻诛杀你也不为过。”云岚道。 这只榕树妖显然没什么骨气,连连道:“仙长容禀,我,我还没来得及做什么,这些人都没事,休养两天就好了。” 云岚暗自松了口气,板起脸,冷声道:“那你杀伤四条人命,所为何事?” 提及此事,榕树妖的眼神一下子就变了,原本的瑟缩变得凶狠起来。 霜华剑剑随心动,从树身上飞出来,静静悬停在了榕树妖身边。 榕树妖凶狠的眼神顿时消失无踪,又变得谦卑了起来。 一刻钟之后,明霜和云岚终于听明白了事情经过。 这棵榕树妖在栖霞镇生长了二百多年,有幸化妖,是栖霞镇中年岁最大的一棵树,镇中其他的榕树几乎都是它的小辈。 栖霞镇榕树很多,这些树一代又一代长大,生出更多榕树,渐渐成林。对于镇民们来说,过多的榕树非但没什么用,还会占了可用的土地,于是不知是谁提出,要将镇中成林的榕树全部砍掉。既可以卖得钱财,又能空出大片土地。 对于榕树妖来说,两百多年的岁月足够它扎根地下,将根系延展大半个镇子。凡是它根系所及的地方,都可任由它探听消息,自由来去。 这个消息对于榕树妖不啻于晴天霹雳,它无法阻拦,只能眼睁睁看着几片榕树林被砍倒。它知道最积极的几个人是谁,下定决心要给他们一点厉害看看。 它第一个选定了杨家。 榕树妖的想法很简单,它失去了后辈,当然也要让杨家人尝尝相同的滋味。于是在发现杨氏夫妇不在家时,它控制了杨家院中的那棵榕树,对着兴冲冲归家的那对小儿女下了手。 第二起案件的死者,运气实在不好。他准备过几日出远门,担心家中柴堆不够,正巧原本就准备找时间砍掉屋后的榕树,索性当场对着榕树举起了斧子。 正巧被路过的榕树妖看到,一气之下对他也下了杀手。 至于第三起案件的外地客商,他途经此处,发现了商机,便和镇民商量,准备以市价收购他们砍伐的榕树。因为栖霞镇多水,水运方便,他还准备把另几片未曾砍伐的榕树林一并预订下来。 他只顾着盘算商机,却不曾发现窗外那棵榕树已经对他伸出了枝干。 明霜:“……” 云岚:“……” “杀掉吧。”明霜对云岚道。 榕树妖大惊失色,连连叩首:“仙长饶命,镇民砍伐我的小辈,我才对他们下手,不过是一报还一报,求仙长开恩!” 明霜:“那我这些年练剑,后山砍倒的树没有几百也有几十,你是不是要把我一起杀掉?” 榕树妖大惊失色:“不敢不敢。” 云岚平静道:“被砍伐的榕树没有灵智,不过死物而已,你明明生出了灵智,已经不同于普通榕树,却要为此杀掉完全不知情的无辜百姓,又丝毫没有悔改之意,罪不容恕。” -- 第137页 他顿了顿,又道:“你话中认为栖霞镇百姓对无法反抗的榕树痛下杀手,行为残忍,但你杀戮四条无辜人命时,毫无悔意,残暴可见一斑,我如果饶恕了你的性命,才是真正对不起无辜死伤的栖霞镇百姓。” 说罢,云岚不再理会树妖的哀恳,有些厌烦地别过了头去。 他杏色衣袖一拂,原本烟雾般缥缈的火障向着中心迅速聚拢而去,在贴上树身的那一刻,极致明亮的火光冲天而起,顷刻间火舌席卷,吞没了正中央高大的榕树,也吞没了榕树妖惊恐的声音。 “那些百姓怎么办。”明霜看着火焰中毫发无伤、躺倒一地的镇民,缓缓道。 云岚想了想:“现在挺暖和,在外面睡一夜应该没事,不会得风寒。” “那就好。”明霜道。 她把小白狐狸从灵兽袋里放了出来,皎皎蹲在她的肩头,满脸迷惑地问:“师姐,刚刚发生了什么?” 明霜三言两语将榕树妖的话重复了一遍。皎皎一只爪子捂住眼,透过爪子的缝隙去看火光中逐渐被烧成灰烬的榕树,有些惘然道:“就因为砍了几棵榕树吗?可是那些榕树没有生出灵智,就是普通的树而已啊——已经成妖的树妖,怎么还会把自己和它们混为一谈呢?” “不知道。”明霜揉了揉皎皎毛茸茸的脑袋,“妖族的想法有时候很奇怪,别跟它们学。” 皎皎大力点头。 “我们走吧。”火已经渐渐熄灭,空地正中原本生长着老榕树的地方,现在只剩下一片灰烬。明霜看了一眼那片灰,确定这棵榕树妖再无生还之理,把肩头的皎皎往上推了推,防止它掉下来。 她转过头,另一只手在袖底与云岚交握,始终不曾分开。 “好。”云岚笑了起来,轻声回应道。 第65章 ??相逢 离开栖霞镇的清晨, 明霜与云岚乘船沿河而下,远处岸上, 隐隐还能看见栖霞镇人的身影。 榕树在栖霞镇随处可见,几乎家家户户门前都会种上一两棵。得知镇中三起命案是榕树化妖作乱,官府大为震惊,差点跪下,请求明霜云岚查看镇中,看是否还会有其他榕树妖。 在云岚给出了否定的答复之后, 栖霞镇镇民大松一口气之余,决定砍伐镇中榕树,另种其他树种。 明霜站在船头往栖霞镇的方向望去, 隐约看见岸边镇民卖力砍树的身影, 轻轻叹了口气。 想必从此以后数年,栖霞镇很难再出现榕树了。 云岚坐在船边假装划船,实际上用灵力推动船只一路往下行去。见明霜目光飘远,他咳了一声拉回明霜注意力:“师妹,再走大约十里就到了附近城镇, 我们弃船上岸,改走陆路如何?” “可以。”明霜道。 她转过身来, 在云岚身边坐下。和风温柔地拂过, 吹起二人的衣襟、袖摆,以及长发,在风里相互纠缠交叠, 像是两只欲飞的蝴蝶。 “你离宗的时间怎么这样早?”明霜问。 她知道上阳宗掌门真人夫妇对于独子云岚寄予厚望, 恨不得云岚日日关在洞府里闭关修行。距离折花大典还有一个月的时间, 云岚本不该这么早被放出上阳宗的。 云岚短暂地沉默了片刻, 往船舱里看了一眼, 小白狐狸正在船舱里自由地打滚,完全没有注意这边。 他贴到明霜耳边,低声道:“我悄悄告诉你一件事——我父母可能快要飞升了。” 明霜一惊,睁大了眼:“什么时候?” 云岚低声道:“大约就在这两年了。” 明霜顿时恍然大悟。 上阳宗的两位大乘境真人双双飞升,掌门之位自然要传给他们的独子云岚。但云岚年纪尚轻,又刚刚破境炼虚,若要一两年内立刻大乘,显然并不现实。因此,与其在这个时候把云岚拘在宗门里修行,不如让他出宗门历练,也好积攒些处事经验。 明霜隐隐有些艳羡,一时思及化归天地的师父怀虚真人——倘若怀虚真人能跨过那道门槛,想必如今也该羽化飞升,而非身死道陨、烟消云散。 但她很快就想到了更要紧的一点:“云温二位真人飞升,上阳宗没有大乘境真人坐镇,你做好打算了吗?” 数百年来,天下三宗能保有如今的地位,其中原因种种,不一而足,但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这三宗都有大乘境强者坐镇,且很多时候不止一位。 没有大乘境强者坐镇的宗派,即使底蕴再深厚,历史再悠久,都不能算得上真正的顶级宗派。 云岚一怔,旋即微微笑了,悄声道:“浣花溪的徐师叔近年修为大涨,有破境的希望。” 明霜不语,反而细细地又看了云岚几眼,直到看得云岚耳尖染上绯色,才点头道:“原来如此。” 她虽然不大过问绛山内务,但并不是傻。云温二位真人即使要飞升,也不是一夕之功。绝不会自己一走了之,将一个风雨飘摇、没有大乘境坐镇的上阳宗留给独生子。 云岚口中的那位‘近年来修为大涨,有望破境’的徐师叔,想必已经突破大乘,只是被刻意地压了下去,没有昭告天下。 想到这里,明霜又看了云岚一眼,道:“我知道了,我会传信给师兄,告知他这个消息。” 云岚:“啊。” 明霜:“你告诉我,不就是想通过我来将这个消息知会师兄吗?” -- 第138页 像这种涉及上阳宗内机密的大事,即使明霜是他的未婚妻,以云岚的性格,出于对宗门的守护心理,也不会随随便便说出口。他既然说了,就是要通过明霜之口,将这个消息传给绛山的主事人,如今的绛山掌门慕徽。 云岚露出一个不好意思的微笑来,张口正要说话,突然感觉到了什么,到了唇边的话又顿住,回头看去。 迎面拍来一只毛茸茸的雪白爪子,原本在船舱里打滚的皎皎三下两下跳过来,拍开云岚强行挤到二人中间:“师姐,你们在说什么呀!” 云岚:“……” 明霜:“……” 皎皎又把身体往二人中间挤了挤,顽强地试图将二人隔开。它这一挤之下,明霜才发现她和云岚靠的有些太近了,几乎紧紧挨在一起。 二人目光一对,又迅速地交错开来,各自往旁边挪了挪,让出点空间。 云岚的耳梢有些微微泛红,而明霜低下头来,有一搭没一搭地摸着皎皎油光水滑的皮毛,思绪却早不知飞到了哪里。 ——明明灵力传音更加方便,但不知为什么,二人方才不约而同地选择了靠在一起低声交谈,似乎他们从来没有考虑过灵力传音这个选择。 明霜无声地叹了口气,并非不满,只是有些疑惑——从前的她,可从没有这样的心思。 也不知是好是坏。 二人中间插进来个皎皎,很多话就不再方便说了。好在他们相处的时间还长,不必急于一时。 清晨动身,及至午后,船行至附近的安丰县城,明霜把皎皎拍回人形,三人弃船上岸,沿路往东去了。 因为存着游山玩水,随处看看的心思,他们一路上走得并不快,甚至遇到好玩的地方,还会驻足几日。于是一直到八月初七,明霜三人刚刚踏进距玉清宫数百里外的平城。 八月又名桂月,是桂花盛开的季节。偏偏平城素来以桂花著称,别名就叫桂城。三人刚刚进城,便发现城中遍植桂树,香气芬芳馥郁,在城中游逛半天之后,云岚拎起袍角,感觉连衣角都沾满了桂花的香甜。 “我们找个客栈投宿吧。”云岚提议,“现在天色不早,天黑之前肯定赶不到下一座城镇了,还不如就在这里住一晚,明日动身。” 明霜当然没意见。她伸手去抓跃跃欲试总想乱跑的皎皎,却抓了个空,转头一看,只见皎皎站在街边一处商铺檐下的台阶上,正翘首远望。 “你看什么呢?”明霜问。 皎皎三两步从石阶上下来:“师姐,好像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过来了!” 明霜早就听到了远处传来的动静,只是懒得理会。云岚倒是饶有兴趣地张望:“是平城知府吗?排场很大。” 远处两队形容整肃的披甲护卫两旁开道,最前方的人手中拿着铜锣,咣咣咣敲了三声,身后再有两排如花似玉的少女,臂挽披帛,一手拎着个装水的玉壶,另一手拈着一支含苞待放的花枝,每走一步,就用花枝蘸水,往街道上洒去。 云岚:“……”好浮夸! 他大惑不解:“这是在干什么?” 说话间,远处的动静逐渐到了近前。原本街边各司其职的人们顿时慌乱起来:“净街了,净街了!” “快收摊,二娃,过来帮忙!” “让我过去,让一让让一让!” “兰兰,快带你妹妹回家躲一躲,快!”街边带着两个孩子卖脂粉的妇人用力推了一把大女儿,满脸慌张。 “这是怎么回事?”云岚按捺不住好奇心,朝身边的路人打探。 路人:“外地来的吧,听到那铜锣了吗,这是齐王的车驾要来了,提前净街……”他话说到一半,看清了云岚的脸,顿时大惊,又看了看他身后蒙着面纱,但仍然可以看出眉眼秀丽的明霜与皎皎,焦急道:“别问了,你们快躲吧!” 云岚:“啊?” 热心路人大惊失色:“齐王最好美色,你们若是被他看见了,未必能走出这条街,快快快,挡一挡挡一挡!” 他这一嗓子喊出去,路边忙乱的路人都闻声看来,瞬间露出了和热心路人一模一样的震惊,只不过那震惊不是云岚见惯了的对美貌的欣赏称赞,而是痛心疾首和慌乱。 “快躲一下快躲一下!”卖脂粉的妇人连忙招手,示意云岚三人避到路边。 一旁的茶楼老板探出头:“快快快戴上笠帽!”说着从柜台后面翻出三顶笠帽扔出来。 云岚和明霜都被平城百姓的热心弄得有点懵。他们还没来得及说自己有笠帽,就被热心的路人七手八脚把笠帽按到了头上,云岚甚至还没来得及把笠帽上的纱放下来,紧接着铜锣咣咣咣三声逼近,齐王华贵的车驾已经转进了这条街。 一瞬之间,街道上所有人全部跪了下去,整整齐齐跪在路两旁,深深叩下头去,姿势无比卑微虔诚。宛如被割倒的麦苗,全部矮了下去。 其他人全部矮了下去,人群中直立不动的三个人顿时显得极其显眼。 明霜和云岚面面相觑,谁都没有要跪的意思。 开道的披甲侍卫大概也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大胆的人,喝道:“齐王车驾在此,还不跪下行礼!” 云岚:“我记得律例里没有这一条。” 明霜:“区区一个王爷,排场倒是不小。” 他们二人的声音在寂静的街道上回荡,虽然声音不高,落在此间场中,却显得震耳欲聋。 -- 第139页 “放肆!”为首的披甲侍卫脸都气红了,刷的一声就将腰间佩刀拔了出来,大步走来,气势汹汹,“敢对王爷出言不逊,拉下去!” 明霜正待发作,只听后方齐王车驾里传来一个声音:“慢着!” 那个声音显得很年轻,还依稀有点耳熟。 下一刻,车帘一掀,露出了一张惊愕的少年面容,那少年盯着云岚看了片刻,带着点愕然不确定地道:“云少宗主?!” 第66章 ??王府 一刻钟后, 齐王府 身材肥胖的齐王坐在椅中,低声下气地陪着笑脸:“三位仙长驾临此地, 是小王的福气,不知三位仙长能否赏脸多住几日,让小王有幸款待。” 云岚虚伪地寒暄:“王爷言重了。” 趁着云岚和齐王斡旋之际,明霜不易察觉地蹙起眉尖,有些嫌恶地别过脸去。 齐王身为当今皇帝的皇叔,封地在南方富庶之地, 一向声色犬马、作风荒淫。因此他的卖相也实在不怎么样,身材肥胖,面色虚白, 虽然五官还勉强算得上能入眼, 然而眼神黏腻,姿态猥琐,如此低声下气地奉承,又多了几分卑怯,明霜只觉得多看他一眼就要倒尽了胃口。 她转头去看坐在身侧的皎皎, 皎皎显然也不怎么开心,趁着齐王和云岚寒暄, 附在她耳边低声道:“师姐, 我不喜欢这个王爷。” 明霜轻拍皎皎的手背表示安抚,这时齐王的笑声又从左边传来:“原来云仙长一行是要往玉清宫去啊,那可巧了, 梁仙长一行也要动身去玉清宫, 不如等此间事了, 小王派车驾送各位仙长同去玉清宫。” 云岚礼貌地表示有事在身, 耽误不得。 齐王十分失望, 但还是发出了请求,希望云岚三人能留在王府中住一夜,等明日清晨再上路。 方才齐王再三邀请都被云岚推拒了,如今齐王身段已经放得极低,提出的又是个极小的要求,云岚思及此处,不好再拒绝,便应了下来。 “好!”齐王大喜,挪动着肥胖的身体向前,紧紧握住云岚的手,“仙长们能赏脸留下,实是小王之幸!” 他握住云岚的手也就罢了,还想去握坐在云岚身侧的明霜和皎皎。顷刻间明霜把皎皎往身边一拉,冷冰冰地抬起头,隔着面纱看了齐王一眼。 她的眼神极清极寒,凛然不可侵犯,更有肃杀之意。齐王本来见她眉眼秀致清艳,正在心神荡漾之际,被明霜冷冰冰地一看,不知怎么的,好像一盆冷水当头浇了下来,背后渗出了密密麻麻的冷汗,下意识后退一步,挤出个含糊的笑来。 云岚用力把手抽出来,原本还勉强算得上真诚的笑现在像个空壳子,勉勉强强挂在脸上,连敷衍的心思都淡了。 齐王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将花厅留给了云岚三人,以及齐王请来的摘星楼弟子。 这位少年弟子年纪尚小,看着不过十四五岁,就是方才坐在齐王车驾里那位一口叫破云岚身份的少年。 他姓梁,今年十五岁,金丹上境修为。 “他姓梁。”云岚转过头对明霜介绍道,“摘星楼的那个梁。” 这句话看上去像是句废话,然而明霜却迅速明了了其中含义,眉梢不易察觉地一扬,道:“原来是少楼主。” 摘星楼楼主姓梁,这一点修行界都知道。 “不敢当。”少楼主还礼,“梁素澄。” “绛山明霜。”明霜道,“这是我的师妹,明皎皎。” 梁素澄睁大眼,看了看云岚,又看了看明霜,最后对着皎皎,有些羞涩地抿唇笑道:“明仙子好,明师妹好。” 齐王不在,云岚说话就放松了很多:“在路上的时候你说你是出门历练的,怎么跑到齐王府来了?” 梁素澄道:“父亲为我安排的第一个历练任务就是齐王府,我也是刚到这里一日。” 云岚张了张嘴,发现自己有很多问题,迅速挑了个最主要的问:“齐王府出了什么事?” 梁素澄道:“闹鬼。” 云岚:??? 明霜:??? 梁素澄道:“楼里接到齐王府的求救,说这些日子以来,齐王府怪事频发,先是齐王最受宠的侧妃突然暴死,然后是齐王夜间听到鬼哭,紧接着王府内院墙上出现淋漓鲜血,王妃深夜窗前又有鬼影飘过,吓得病在床上,齐王就派人来楼中求救,父亲让我出来看看。” 像是这种听上去吓人,但是实际上死伤人数不多的案件,不管哪个宗派,最多派几个内门弟子过来。齐王府能请动摘星楼少楼主,那当真是运气好到了极点。若非正赶上梁素澄需要历练,恐怕齐王本人死了,都不一定能请来梁素澄。 想到此处,云岚想起方才齐王对梁素澄的态度,虽然恭敬,但少了几分重视,道:“齐王不知道你的身份吧。” “是。”梁素澄点头道,“出门是为了历练,自然一应待遇都要与寻常弟子等同。” 云岚按了按眉心,就连明霜也禁不住多看了梁素澄一眼。 这位少楼主实在是有点乖巧的过分。 云岚不好多说什么,心知梁素澄出门历练,暗中肯定有门中长辈看护,吃不了大亏,索性道:“那你怎么坐在齐王的车驾里出门?” 梁素澄老老实实地道:“我在府内府外查看了一圈,找不到什么异样,齐王又一直说幕后黑手是冲着他来的,我就想,假如我扮成齐王出行,能不能把幕后黑手引出来。” -- 第140页 云岚:“……” 明霜:“……” 皎皎:“……” 云岚有心要开口帮忙,然而转念一想,这是梁素澄的历练,他横插一脚说不定要误了摘星楼的事,就把话咽了回去,道:“我们明日一早动身,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来找我。” --- 齐王府富丽堂皇,拨给明霜三人居住的是其中一处叫做石榴苑的客院。虽说被称为客院,实际上修的像是宫殿般繁华富丽。从石榴苑中的小楼上望出去,可以看见东边紧邻的牡丹园,那里是梁素澄的住所。 明霜三人和梁素澄是临时遇上的,又说了只住一夜。然而石榴苑中处处精致如新,一看就是常常打扫,院中种的是石榴树,满树榴花花期刚过,也并不显得凋败。 婢女奉上茶点,就知趣地退了出去。皎皎坐到桌边倒茶,转眼一看明霜和云岚在窗下不知干什么,唤道:“师姐,你们做什么呀!” 明霜道:“给齐王和齐王妃准备见面礼。” 皎皎大皱眉头:“为什么要给他们,我不喜欢齐王!” 想起齐王看她时的黏腻目光,明霜也觉得反胃。但是不管怎么说,齐王明面上对他们三人还是尊重的,又要留他们住一夜,还是给点见面礼了结人情比较好。 她翻了翻储物袋,取了对玉质的平安符出来,道:“就这个吧。” 云岚:“好。” 他叹了口气:“早知道不看热闹,我们快跑。” 明霜淡淡道:“倒也没必要躲开,区区一个齐王而已——不过,他执意留我们住一夜,是不是还想着让我们帮他捉妖?” “那是肯定的。”云岚点头,“听梁素澄的说法,这次作乱的应该是邪祟,论起对付邪祟,摘星楼比你我在行——何况摘星楼楼主既然敢将齐王府的案件拿给梁素澄练手,说明梁素澄能解决,我们没必要插手。” 一阵凉风吹过,拂乱树上残余榴花。几片留在树上的深红花瓣被风拂落,打着旋掉了下来。 “啊——”院中突然传来一声尖叫,旋即又突然止住。 明霜蓦然起身,往外望去。 发出叫声的是个洒扫婢女,正垂着头,神情惶恐不安。在她对面,另一个婢女正在低声训斥她:“你疯了?小心惊扰了贵人!” “姐姐,我再不敢了。”那婢女缩起肩膀,连连道歉,“求姐姐别告诉嬷嬷。” 见她吓得不轻,另一个婢女也不好再说重话,略微收了怒气,道:“你喊什么?” 那婢女看了一眼右肩,又看了一眼地上几片飘落的榴花,往后退了两步,才低声道:“我看到肩上落了花瓣,以为是血……” 她们二人自以为声音压得极低,然而对于明霜和云岚来说,仍然能听得清清楚楚。 云岚侧耳听得津津有味,听到一半,突然一愣:“什么意思?” 这婢女说的话实在古怪。榴花的红色与血色差异不小,何况正常人看到自己肩上落了红色,第一反应怎么会如此惊恐,甚至误以为是血? 另一个婢女的反应也显得奇怪,她叹了口气,拍拍对方的肩膀:“侧妃主子已经故去两个月了,你千万别--------------/依一y?华/再提这件事,万一触了王爷和王妃的霉头,就要倒大霉了。” 那婢女低头嗯了一声,神情温顺,然而等另一名婢女离去之后,她抬起头,神色渐渐变得满是怨愤不甘。 第67章 ??侧妃 云岚心中一动, 问明霜:“我记得梁素澄提过,府中这一系列怪事的开端, 就是从死了个侧妃开始的吧。” 明霜点头。 她同样察觉到有些不对,挥手叫皎皎过来:“皎皎,你去把她叫过来。” 皎皎应了一声,欢快地跑了出去。 透过窗户,可以看见皎皎跑到了院中那个洒扫婢女的身旁,对她说了几句话, 那个婢女脸上浮现出些许惊讶惶恐的神色来,放下手中的活,跟在皎皎身后往室内走来。 “我还以为你会让皎皎去套话呢。”云岚意外道。 明霜:“有更简单的方法为什么要绕弯子?” 说话间, 婢女已经跟在皎皎身后进来, 朝着座上二人行了个礼。 明霜坐直身体,往前微微倾身,右手平平伸出,有微光在她指尖一闪而没,遥遥点向婢女眉心。 婢女身体猛地一颤, 再抬起头来,眼神显得有些呆滞。 “你叫什么?”明霜问。 婢女语气平板:“奴婢碧枝。” “碧枝。”明霜道, “你方才提及的和府中侧妃有关的是什么事?” 碧枝茫然地僵在原地, 一字不发。 明霜对碧枝用的术法叫摄心术,听上去像是邪道术法,实际上却是正道宗门内审讯犯错弟子、落网邪魔常用的法术。只要施法者的术法能彻底压制受审者, 就能以此暂时控制对方心神, 引导对方说出自己想知道的事。 但这个术法也是有弊端的, 因为受审者的心神完全为施法者所摄, 因此在问问题时必须精准明确, 不能含糊。 明霜思忖片刻,修改了问题:“死去的侧妃和你是什么关系?” 碧枝:“奴婢原本是楚侧妃的贴身侍女。” 云岚眼梢一挑,露出些讶色来。 ——果然有问题! 他朝明霜眨了眨眼,明霜会意,问:“楚侧妃是怎么死的?” -- 第141页 碧枝立在原地,唇瓣颤动两下,迟迟没有回答,表情却变得极其扭曲且惊骇,睫毛剧烈地颤动,居然像是要脱出摄心术的控制,清醒过来! 这说明这个问题的答案对她来说极其重要! 一看碧枝的反应,明霜瞬间又扬手补了道摄心术。碧枝变幻的表情缓缓归于茫然,平板道:“被王爷打死的。” “嗯?”明霜和云岚对视一眼,彼此都大惑不解。 根据梁素澄的说法,楚侧妃是暴死,也是王府中一系列怪事的开端。那为什么碧枝会说楚侧妃是被齐王打死的,她受摄心术的控制,不可能说谎,而梁素澄更没有理由对他们说谎。 问题出在哪里? “怎么打死的,说清楚。”明霜追问。 碧枝的嘴唇颤抖两下,有一种极度的恐惧惊骇再度涌上心头来,但在摄心术的控制下,她无法辨别这种情绪,只能机械地开合着嘴唇,将楚侧妃的死复述出来。 楚侧妃死在两个月之前,即六月初。 那一日下了大雨,碧枝服侍楚侧妃梳妆打扮,换上新制的华贵长裙,又用脂粉为楚侧妃挡住颈边露出的一点红痕——那伤痕十分狰狞,泛着深红的色泽,像是用鞭子抽出来的。 “王爷快来了。”另一个婢女碧桃从外间匆匆走进来,脸上还泛着喜色,她打开手中的提盒,取出泛着热气的汤药来,“主子先喝了吧。” 楚侧妃端起药碗,一饮而尽:“王爷怎么会这个时候过来?” 碧桃道:“奴婢找前院的福贵打听过了,王爷今日在外设宴招待客人,提前归府了——王爷对主子上心,才会一回府就来看主子!” 她语气雀跃:“等主子把腹中的小主子生下来,王爷一定会更看重主子,到时候王妃哪里还敢处处拿捏主子!” 楚侧妃轻斥一声:“不能对王妃不敬!” 她垂下柔美的眼睛,神色却并不因碧桃的话而欢喜:“我现在不能服侍王爷,王爷何必再到蔷薇苑来呢。” 碧桃没有看出楚侧妃的情绪,还笑吟吟宽慰道:“正是因此,才能显出王爷对主子上心!” 楚侧妃笑了笑,唇角的弧度却极其苦涩。 “碧桃!”碧枝见碧桃茫然无知,偏偏句句话都让楚侧妃不愉,轻斥一声。 碧桃这才注意到楚侧妃的神色,连忙噤了声。 “主子。”碧枝宽慰道,“碧桃说的有理,您现下怀着身孕,这个孩子说不准就是王爷的第一个儿子,王爷定然看重,绝不会让小主子有什么闪失。” 她话说的隐晦,碧桃没听出问题来,楚侧妃稍稍解颐,微笑道:“我知道,你不必为我担忧,这两日你忙里忙外辛苦了,就先回去休息。” 碧枝犹自不放心:“那您……” “有碧桃在。”楚侧妃道,“蔷薇苑内这么多人,我哪里就一刻离不得你了,快去休息,你眼下都有青影了。” 碧枝想了想,还是点头道:“多谢主子,那奴婢就先回去了。” 楚侧妃含笑点头。 碧桃退了出去。 她没想到,这是她最后一次看见楚侧妃温柔含笑的脸。 碧枝被蔷薇苑中传来的尖叫惊动时,楚侧妃已经死了。 蜿蜒的血迹将寝室内的地面完全染成了红色,室内的血腥气浓郁的吓人。楚侧妃躺在地上,美丽的双眼还睁着,却已经没有了光亮。 齐王身上还带着没有消散的浓重酒气,他身边的太监指挥着人将蔷薇苑里近身侍奉的下人堵了嘴拖出去。 碧枝躲在墙角,借柱子遮掩住身形,控制不住地颤抖着。 她看着碧桃等熟识的婢女被拖出蔷薇苑的院门,看着楚侧妃的尸体被抬了出去。 楚侧妃生前很美,而且很爱干净,然而她死后,却满身血污、狼狈不堪地被抬出了蔷薇苑。她美丽的面容沾满了鲜血,唇边还沾着大片血迹,下裙也浸满了血,血滴了一路,甚至在地砖的凹陷里积起了一个小小的血洼。 碧枝躲在柱子后面,浑浑噩噩地看着楚侧妃消失在蔷薇苑的大门外,仿佛陷入了一场无比令人惊怖的噩梦。 她曾经告诉过碧枝,她单名一个烟字,烟雾的烟。 而她的确也像一阵烟雾,风一吹就散了,悄无声息地死在一个夜里,从此消失在了齐王府之中。 --- “……” 他们又问了几个问题,然后一起陷入了沉默。 云岚艰难道:“齐王,是不是,有什么古怪癖好。” 明霜:“……我想是的。” 可是问题是,楚侧妃分明是死于齐王之手,而梁素澄说的清楚明白,他从齐王府得到的消息是楚侧妃暴死,并且在这之后接连发生了一系列怪事。 难道齐王觉得家丑不宜外扬,所以说了谎?就算如此,那府中之后发生的一系列怪事又是怎么回事? “齐王不会是觉得那邪祟是楚侧妃死后作乱吧!”皎皎大胆地提出,“毕竟怪事都是在楚侧妃死后发生的。” 明霜一口否决:“不大可能,变成邪祟不是容易的事,如果楚侧妃生前性格刚烈泼辣至极,长期居住在阴晦招邪的环境,死时怀着极大怨愤,并且死后又被埋在了阴晦邪恶之地,这些条件全部满足,她才有十分之一可能性化为邪祟,如果她真的满足上述条件,以梁素澄的修为是能发现的——齐王府是精心测算过风水的,整个府里要想找出阴晦招邪的环境,比你三年之内大乘还难。” -- 第142页 皎皎:“……” 云岚对此表示赞同,并且补充道:“当然,她也有可能被人为变成邪祟,不过这个可能几乎没有,毕竟从楚侧妃的性格推断,她就算变成邪祟,也不会很厉害,没什么用。” 皎皎:“……” 明霜眼梢一挑,像是听到了什么动静,突然一挥手,站在原地的碧枝摇晃两下,原本迷茫的神色慢慢变得恍惚,再变得清醒。她茫然地看了看面前的明霜和云岚,低头道:“奴婢……” 云岚立刻道:“叫你来是想问一下,府中有甘露茶吗?” 他晃了晃手中的茶盏:“碧螺春我们喝不惯。” 碧枝愣了一下,行礼道:“奴婢这就去拿,请您稍待片刻。” 她正要退下,院门处传来了声音,齐王身边的太监走了进来:“王爷在前院摆了宴席,宴请仙长,特派奴才来请三位仙长。” --- 明霜和云岚对宴席没什么兴趣,但他们对府中的情况很有兴趣。 以明霜和云岚的修为,要以神识覆盖整座齐王府并不困难。正是因此,他们能清清楚楚感觉到,整座王府里没有任何阴晦之气。 也就是说,这里有邪祟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明霜一边走,一边和云岚用灵力传音:“你有什么想法吗?” 云岚笑道:“我确实有点猜测,不过没有证据,现在不大好说。” “说吧。”明霜道,“我又不会嘲笑你。” 她一心二用,一边和云岚说话,一边还要去拉四处好奇张望的皎皎。 云岚道:“那我就说啦!” 他传音道:“你看,我们刚才问过了碧枝,现在府中前后发生了四件事,除去楚侧妃的死,还剩三件事,分别是齐王夜间听到鬼哭、王府内院墙上出现血迹、王妃深夜见鬼。” 云岚顿了顿,然后道:“这剩下的三件事,听上去吓人,但都没有切切实实的证据,现在我们知道的,全部是靠人口口相传说出来的。” 明霜似有所悟:“你的意思是……” “没错!”云岚双手一拍,漂亮的眼睛里浮现出会心笑意来,“这三件事,可以看做邪祟作乱,也可以看成是一场被人精心策划的闹剧。” “至于策划这场闹剧的人到底是谁——” 第68章 ??王妃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说出口的瞬间,明霜与云岚对视一眼, 眼底含笑。 ——“为什么?” 这道不和谐的声音来自皎皎,小白狐狸茫然地东张西望,看看明霜又看看云岚,全然不知道他们从哪里得出了这个结论。 前方的太监全然未闻,兀自缓步引路。 明霜好笑地揉了揉她的脑袋:“现在没有证据,只是我们的推断, 你不必着急……” “来帮我们验证答案的人来了。”云岚的声音里带着笑意。 他停下脚步,目光越过王府花园,投向另一端。 明霜也跟着停下脚步来, 顺便拉住了不知所以的皎皎。 三人同时驻足, 前方引路的太监察觉到了动静,诧异转身道:“仙长?” 话没说完,云岚头也不回,广袖一摆,太监顿时住口, 神情也变得恍惚起来。 云岚定定注视着缓步而来的青衣人,低头行了个半礼:“原来是摘星楼玉真人当面, 晚辈失礼了。” 玉真人缓声道:“少宗主不必多礼, 这想必就是绛山的两位明仙子了。” “是。”明霜抬首,“见过前辈。” 皎皎跟着鹦鹉学舌。 玉真人摆手道:“何必多礼。” 云岚道:“前辈不在楼中静修,反而亲临齐王府, 想必是为了护持梁道友。” 玉真人笑道:“我早听你母亲说过你素来聪慧, 如今一见果然如此。” 她话中提及温真人, 云岚颇有些意外地眨了眨眼。 温真人从来都对云岚淡淡的, 云岚很难想象温真人会在其他人面前提起他, 甚至还夸赞他素来聪慧。纵然摘星楼与上阳宗一向亲厚,玉真人与温真人也颇有交情,云岚也对此很是意外。 云岚心头复杂的情绪一闪而逝,拱手微笑道:“既然如此,前辈突然现身,究竟有何吩咐?” 玉真人的目光从云岚、明霜,以及皎皎身上掠过,叹气道:“你们方才说的话,我不慎听到了。” 明霜与云岚对视一眼,谁都没有反驳玉真人的话。 ——作为修为高于他们,辈分同样高于他们,并且宗派间保持着良好关系的前辈,玉真人不慎听到他们之间的对话也好,有意去听也罢。既然她将其归于‘不慎,云岚和明霜都不可能驳她的面子。 停顿了片刻,玉真人再次开口之前,明霜突然道:“前辈想必已经弄明白了前因后果,既然前辈听到了我和云岚的推测,那么敢问前辈,我们的推测到底对不对?” 玉真人颔首。 明霜与云岚再次对视一眼,相对而笑。 玉真人看着面前这对美貌聪慧的少年人,再想一想自家天真好骗的梁素澄,简直用尽了毕生的修养,才没有长叹一声天道不公。她咳了一声,道:“素澄却没有这样聪慧,他至今还在府中调查,一无所获。” “……”云岚诚恳道,“梁道友一片赤子之心,正与摘星楼之道符合。” 摘星楼修的是推算参悟之道,最讲究一颗玲珑剔透、不染俗尘的水晶心肝。梁素澄作为摘星楼的下一任继承人,本性纯净天然并不是坏事。 -- 第143页 玉真人欲言又止。 纯净天然确实不是坏事,可问题是,梁素澄实在太过天真,太容易相信人了。譬如这次齐王府一事,梁素澄前来调查,对于齐王的话竟然丝毫没有怀疑,哪怕其中存在违和之处,梁素澄也不加以怀疑,直到现在还以为是自己能力不足,看不出王府中的问题。 如果仅仅是这样,玉真人还能忍耐。然而随着梁素澄的调查一无所获,齐王嘴上不说,实际上表现却已经有了些许疑虑,怀疑这位摘星楼派来的小弟子并无本领,而梁素澄却只觉得是自己能力不足,还在兢兢业业地调查。 这就让玉真人不能忍受了。 梁素澄是摘星楼少楼主,也是她看着长大的师侄,岂能容得齐王轻慢?何况齐王请摘星楼前来调查,却又隐瞒了线索说了谎,如果不是摘星楼主有意借此锻炼梁素澄,摘星楼根本不会理会齐王的求援。 所以她拦下了云岚和明霜。 “前辈的意思是,让我们给梁道友些许提示?”云岚问。 玉真人道:“正是,我想请你们提点素澄一二。” 她叹了口气:“原本在接下这件事之前,楼主就让我前来查看了情况,弄清其中原委,才将其交由素澄处置,就是为了让他看看人心难测,不可轻信人言,谁知道……” 谁知道梁素澄天真烂漫,对‘邪祟作乱’的种种异样视而不见,丝毫不加怀疑。 想到此处,玉真人又深深叹了口气,只觉得人都疲惫了不少。 --- 齐王府 前院 觥筹交错,灯烛辉煌。 齐王连连举杯,十分热情。这份热情不只是对着梁素澄和云岚,甚至连冷冰冰坐在一旁不言不动的明霜和皎皎都不曾忽略,还屡屡劝酒。 明霜十分怀疑齐王其实只是想看看她面纱下的面容。 屡屡劝酒失败后,齐王遗憾地放弃,转向梁素澄和云岚,潸然泪下,开始大谈府中邪祟作乱后自己的煎熬痛苦,食不下咽。显然打的是一石二鸟的主意,既能不显山不露水地给梁素澄施加尽快解决案件的压力,又能试着打动云岚出手相助。 这一套对梁素澄十分有用,少年坐立不安,脸上也露出了愧疚。云岚却端坐原地,死活不接齐王的话茬,让齐王在原地独自落泪。 齐王:“……” 等齐王讪讪收声,云岚才笑着对梁素澄道:“梁道友也不必太紧张了,问题难以解决并非你一个人的责任——万一王爷说错了什么呢?” 齐王的表情一僵,旋即笑着打哈哈:“仙长说笑了。” 梁素澄天真,却不是傻,闻言一怔,抬头道:“少宗主是发现什么了吗?” 云岚微一犹豫。 他和明霜商定的是,给梁素澄提点几句就是了,不必插手。免得梁素澄心生不满,觉得他们擅自插手抢功。 他这短短一犹豫,梁素澄便已经拱手道:“请少宗主教我,素澄愚笨,本该自行钻研,但邪祟一事关乎王府上下百余人安危,少宗主若有发现,便请畅言!” 云岚和明霜对视一眼,心情复杂。 他们自然看得出梁素澄神情真挚,不是作伪。他是真的在担心因为自己不察,从而祸及王府上下。 但正是这样,云岚反而不那么好开口了——梁素澄一片赤子之心,可这王府中的人却各怀心思,甚至齐王隐瞒了关键消息,却还给梁素澄暗中施压。 他微一迟疑间,齐王也拱手道:“小王恳请仙长出手,救我王府上下。” 齐王对于邪祟的恐慌倒是真真切切,丝毫不加以怀疑。 “好啊。”先开口的不是云岚,而是明霜。 她覆着面纱,旁人看不清她面纱下的面容。然而云岚却知道,明霜的心情一定不会很好,面色也不会很好看。 只听明霜淡淡道:“既然如此,齐王爷,府上暴毙那位侧妃埋尸何处,还请开棺验尸,以查死因。” “这……”齐王心头一跳,“人死了两个月了,天气又热,只怕尸骨看不出问题。” “那是你看不出问题。”明霜淡淡道,“齐王只说暴死,那么死因如何,死相如何?是被抽干了血肉,还是失了神魂?是为邪祟所害,还是她死后化为邪祟作乱?这其中问题可多着呢!” 梁素澄愣了一愣,道:“侧妃的住所我已经查看过,没有邪气——不过也可能是死亡日久,邪气已经消散。” “尸体没有查看吗?”云岚问。 梁素澄一愣,情不自禁地看了齐王一眼,摇摇头。 云岚无奈扶额。 他注意到了梁素澄看齐王的动作,就知道这傻孩子肯定是被齐王糊弄住了,没有查看尸体。 云岚道:“那就看看吧。” 他目视齐王:“劳烦王爷派两个人,将侧妃开棺。” 齐王慌乱起来。 他之所以模糊侧妃死因这一点,就是因为这位侧妃不是没名没分的侍妾,而是正经的王爷侧妃,上了皇室玉牒。 随随便便打杀上了玉牒的正经侧妃,即使他是皇室亲王,也要吃些挂落。正是因此,齐王才将这件事隐瞒了下来。然而如今假如再被揭露,那么不但要吃挂落,还会得罪摘星楼。 就在这顷刻之间,齐王飞速开动并不好用的脑子:“开棺……天色已经暗了,今日恐怕有所不便——是这样,小王的王妃也撞了邪祟,如今还病在床上,如果仙长方便,还请仙长先去看看王妃。” -- 第144页 梁素澄就是再傻也听出问题了,蹙眉道:“我来的当日便去看了王妃,并未沾染邪气,只是受了惊吓,卧床静养两日就好。” “慢。”云岚微笑道,“王爷心系王妃安危,夫妻情深,也是情理中事,既然如此,我们不妨再去看一次王妃,就算看不出什么问题,至少能安一安王爷的心。” 齐王短暂地松了口气。 梁素澄则不明所以地看向云岚,不知他这是何意。 明霜却笑了起来。 她饶有深意地和云岚对视一眼,眼底泛起意味深长的神色来。 齐王妃在这件事中扮演着极为重要的角色,他们原本就打算去见齐王妃一面。 既然齐王自己将这个机会送到了他们面前,那么何乐而不为呢? “既然如此。”云岚站起身来,“那么请吧。” 齐王一愣:“现在就去?”他看了看宴席上的菜肴,“宴还未完,不如……” 明霜的声音再度响起,很轻,却带着不容反驳的威势:“王爷不是很担心王妃吗?” 齐王下意识转头,正迎上明霜微微弯起,似笑非笑的双眼。 那一瞬间,他心底蓦然生出些捉摸不透的不祥预感来。 第69章 ??真相 王府 牡丹馆 齐王府后院各处院落多以花卉命名, 齐王妃的住处便取牡丹为名。夜色里,牡丹馆灯烛辉煌, 下人往来不绝,进出间却毫无声息,井然有序。 由此可见,齐王妃治府手段不凡。 王妃受惊病倒已经有些时日,寝室内药气不散。踏进王妃寝室后,皎皎先皱了皱鼻子, 被浓郁的苦药气味逼得缩到明霜身后,不肯近前。 幔帐后传来齐王妃咳喘虚弱的声音:“妾身连日多梦惊悸,又犯了头风, 不敢吹风, 只能隔帘相见,还请仙长见谅。” “无妨。”云岚爽快道,“还请王妃将室内奴仆遣出,不留一人。” 此言一出,齐王妃的贴身婢女先惊讶地抬了头, 跟在一行人后的齐王也忍不住道:“敢问仙长这是何用意,梁仙长诊治时, 也未曾遣出奴婢。” 云岚道:“实不相瞒, 我们师兄妹同梁道友私下探讨了府中情况,这邪祟怕是不好对付,王妃亲眼撞见邪祟, 恐怕有邪气入体之虞——听说王妃已经缠绵病榻月余不曾痊愈?” “是。”齐王妃的贴身婢女紧张地接口, “正是如此。” “那就对了!”云岚肃然道, “王妃缠绵病榻, 是因为邪气入体, 久拖下去,大大伤身,我们要为王妃祛除邪气时,旁人不能在场,以免邪气刚从王妃体内拔除,又钻入旁人体中,岂不是大费工夫?” 梁素澄欲言又止,只觉得云岚这副做派仿佛一个并不高明的江湖骗子。 然而有摘星楼和上阳宗两道光环叠加,齐王本身又心中有鬼。他一听此言,顿时深信不疑,担忧道:“仙长,小王也曾夜闻鬼哭,那,那小王体内不会也有邪气吧!” 明霜凝眉看了一眼齐王那张惊慌的大白脸,又嫌弃地别开头去。 云岚无语片刻,道:“王爷放心,我看你身强体健,没有邪气入体之虞。” 打发走了齐王和室内的婢女,云岚咳了一声,转向床榻的方向,又暗暗拉了把明霜的袖子,示意她开口。 明霜:“……” 她把袖子扯出来,平静道:“齐王妃,现在可以说了吧。” 帐幔后的齐王妃迟疑片刻,犹豫道:“妾身不知仙子意思,还请仙子明示。” 明霜道:“我的意思是,你在王府中制造出闹鬼的迹象,把摘星楼的修行者骗过来,是为了什么?” 是的,这一点也是云岚和明霜始终想不通的地方。 他们能靠蛛丝马迹推断出齐王府中的邪祟作乱与齐王妃有关,摘星楼玉真人也佐证了他们的答案。但现在唯一让二人困惑的地方,就是齐王妃做这些是为了什么? 她将修行者引来,只能将这件事闹大。但是作为齐王正妃,这件事闹大对她并没有好处,相反,还可能受齐王追责。 帐幔后,齐王妃垂下头,声音轻轻:“仙子的话,妾身不敢附和——府中连日人心惶惶,妾身也因此受惊病倒在床,这种与鬼祟有关的事,妾身一个内宅妇人,避还避不及,怎么能做出这等事呢?” 梁素澄后知后觉,大惊失色:“云道友,明道友,你们的意思是,这是齐王妃策划的?根本就没有什么邪祟?” 云岚朝他颔首。 明霜见齐王妃话说的滴水不漏,一副绝不肯吐口的样子。她原本耐心就不多,淡淡道:“既然如此,我们就只能如实告诉齐王,府中没有邪祟,一切都是巧合,也不必再大张旗鼓请修行者前来。” 她这句话正掐住了齐王妃的死穴——不管齐王妃的用意是什么,但她一定是想将此事闹大的。假如明霜一行人当真离去,不但断了齐王妃的盘算,还可能引起齐王对她的疑心。 室内寂静片刻。 帐幔后,齐王妃的身影突然晃动起来。只见她一手掀开帐幔,敛衣肃然行礼道:“妾身要谢过梁仙长,不辞辛苦至此为妾身诊治。” 梁素澄尽管满心疑问,也立刻还礼道:“此乃分内之事,王妃不必多礼。” 齐王妃抬起头来。 和秀丽娇美的楚侧妃比起来,齐王妃的长相略显寡淡。尽管也算得上清秀佳人,然而放在美人如云的王府里,就只能称一声相貌平平了。 -- 第145页 然而她身上自有一种寻常妃妾难及的雍容姿态,美人易得,那种雍容的气定神闲却不多见。 齐王妃敛容道:“各位仙长慈悲,想必仙长前来王府之时,也听说过两月前府中侧妃楚氏暴死一事。” 她顿了顿,闭目道:“仙长既然会如此询问妾身,想必是明了了楚氏之死的真相。” 梁素澄:“啊?” 他想说还没开棺验尸,还不太明白,然而一看云岚和明霜微微颔首,就连他们身后的皎皎也跟着点头,就知道此刻不宜打断,默默又将话咽了回去。 云岚看了梁素澄一眼,贴心道:“楚侧妃不是暴死,是死于齐王虐待。” 梁素澄:“啊?” 齐王妃道:“妾身并不喜欢楚烟。” 她不喜欢楚烟,这是很自然的事。天底下没有几个正妃会喜欢侧室,尤其是这位侧妃深受宠爱,齐王给楚烟的宠爱荣耀,几乎要越过她这位齐王明媒正娶、身份高贵的正妃。 最让她不喜欢、不放心的是,楚烟怀孕了。 齐王膝下无子,她这个不得宠爱的王妃没有子嗣傍身。然而楚烟怀孕了,假如楚烟生下个儿子,那就是齐王府世子,虽然不至于动摇王妃的地位,但也会进一步分薄她王妃的权势和荣耀。 不知多少个夜里,齐王妃躺在床上,听着蔷薇苑传来的舞乐之声,如鲠在喉。 她希望楚烟失宠,希望楚烟落魄,甚至恶毒地盘算能不能将楚烟的孩子抱养到牡丹馆,打压一下蔷薇苑的气焰。 但即使如此,她也从来没想过要楚烟去死。 她颤抖着闭上眼,想起那一夜婢女匆匆跑来,告诉她楚烟惨死的消息时,心底涌起的无限恐惧。 齐王妃笑了。 她明明在笑,笑容却是说不尽的苦涩:“楚烟宠冠王府,尚且要受那许多折磨,我这个王妃,又能好到哪里去呢?” 寝衣雪白的衣袖往臂弯滑落,露出小臂上陈旧的伤痕来。 “楚烟受宠,性情温顺,还怀着身孕,都逃不过一死,那我呢?”齐王妃木然道。 她的笑容苦涩,其中隐含恨意。 “不过兔死狐悲而已。” 她想和离。 然而和离哪里又是这么容易的事。齐王妃出身确实不凡,然而即使再不凡,也比不过皇家。而皇家的颜面又注定了她不能将齐王虐待后宅妃妾致死的事拿到台面上作为和离的理由。 明霜似有所悟:“除非齐王虐待妃妾致死的事先一步传扬出去。” 届时齐王名声丧尽,皇室颜面受损,齐王妃的家族再趁机提出王妃和离归家一事,自然顺理成章。 齐王妃没有说话,只是温顺地垂下眼,端坐于前,神情平静。 明霜问:“你不怕获罪于齐王?” 齐王妃的声音稳定而平静:“侧妃楚氏之死与妾身无关,王爷想来是思念楚妃过甚,才会深夜听闻鬼哭,府中人心惶惶,妾身因此误看了鬼影,病倒在床,想来也是情理中事。” 大为震撼的梁素澄:“可王府墙上出现的血?” 齐王妃沉静道:“想来是哪个下人受了楚侧妃恩惠,心下不平,才做出这等事来吓人——不过事发时妾身头风发作,病了几日,府中当时放出去一批奴婢,要想查恐怕不太好查。” 云岚点头道:“我知道了。” 此间事到此,一切都已经明了。 侧妃楚烟惨死,王妃兔死狐悲,索性弄出闹鬼一事,想将事情闹大,设法和离。 他朝着梁素澄点头道:“梁道友,这件事是齐王求到摘星楼的,该如何处置,还是要你来拿主意,我与师妹明日就要离府。” 梁素澄正在大受震撼,六神无主之际,闻言犹豫道:“少宗主,那我是不是还是应该去把侧妃的棺开了?” 他这句话一出,明霜瞥见床榻上的齐王妃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 ——梁素澄这样说,就是想要将王妃从这件事里摘出去的意思了。 云岚对他轻轻颔首。 隐在暗处的玉真人终于大松一口气,欣慰地想素澄终于会动脑子了。 然而梁素澄的下一句话又回归了他的正常水平:“那邪祟……” 云岚知道他想问什么,一手牵了明霜折身向外,淡淡道:“邪祟有没有,都不重要,无非你一句话罢了。” 是的,邪祟有没有,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齐王请摘星楼的仙长来除邪祟,却事先在最关键的侧妃之死上欺瞒了他们。 就在他们要跨出门槛时,身后的齐王妃赤足下榻,端正地跪了下来:“妾身多谢仙长垂怜。” 她的眼角滚落下一滴泪水,正流入了鬓发之中,转眼间消逝无形。 明霜转头,对着她微一颔首。 室外,齐王急急迎了上来:“仙长,那邪气……” “王妃无事。”云岚淡声道。 他也不解释王妃到底是没有邪气,还是邪气被拔除,只道:“王爷准备开棺事宜吧。” 齐王的脸色顿时变了又变。 云岚牵着明霜,明霜拉着皎皎,三人离开牡丹馆大门时,明霜似有所感,回过头去,只见窗前齐王妃的身影一闪而逝,似乎还在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 她想起了方才齐王妃看着她和皎皎的眼神。那是一种混杂着敬畏、尊崇,又有些羡慕和向往的神情。 -- 第146页 她身为绛山明霜仙子,高高在上,对于凡人向来不放在眼里。哪怕是人族皇朝之主,在她眼里也不过是个毕恭毕敬的凡人罢了。 然而对于齐王妃这样的贵胄之女、皇室王妃来说,皇权却如同一道高不可攀的城墙,哪怕她被夫君虐待,想要和离,都不得不费尽心思。 皎皎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师姐。” “嗯?”明霜偏头,“怎么了?” 皎皎道:“你是怎么发现齐王妃是幕后推手的呀。” 明霜笑了笑,一旁的云岚也笑了起来。 她停住脚步,揉了揉皎皎的脸颊:“皎皎,师姐教你一个道理,在没有线索的时候,要学会怀疑人。” “梁素澄不是傻子,修为也在,摘星楼给他找历练的关隘,不可能找个修为远胜于他,让他无法察觉邪气的邪祟,但他仍然一无所获,这种时候,就可以把目光从邪祟转向人了。” “那也不一定是齐王妃啊。”皎皎睁大眼。 明霜道:“齐王府里,能在王爷王妃身边和后院自如的动手脚的,除了齐王就是齐王妃,齐王把事闹大对他有什么好处?当然,一开始只是猜测,直到玉真人给了我们佐证,我才确定,幕后推手就是齐王妃。” 她摸了把皎皎的脑袋:“不要只注意比你强大的,也要学会怀疑比你弱小的。” 摘星楼主选定齐王府作为梁素澄的第一个历练对象,也许就是想让他学会怀疑,而非相信。 “走啦!”云岚摇晃着他牵着明霜的手,笑意盈盈道,“此间事了,与我们无关,我们回去休息一晚,明日早些上路!” “嗯。”明霜收回思绪,对他一笑,“走了。” 第70章 ??隐忧 次日一早, 明霜三人辞别齐王府,继续上路。 这一次齐王没有大力挽留他们, 甚至有些避之唯恐不及的意味。 梁素澄将他们一路送到平城门口,然后道:“等齐王府的事情解决了,我也就要动身前往玉清宫参加折花大典,云少宗主,二位明仙子,来日再见。” “来日再见。” 皎皎走了几步, 禁不住回头去看城门的方向,却见梁素澄站在城门下没有动,同城中走出的一队人马汇合, 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他们那是去干什么?”皎皎问。 明霜转头看了一眼, 道:“那是齐王府的人,他们去开棺。” 提及开棺,皎皎不解道:“不是应该昨晚提出开棺之后立刻去吗,现在再去开棺,万一昨夜齐王府已经派人偷换了尸体怎么办?” 她难得问出聪明的问题, 明霜颇感欣慰,用鼓励的目光看着皎皎。正当皎皎骄傲时, 明霜却又摇了摇头道:“不是万一。” 云岚接口:“是一定。” 明霜补充道:“甚至有可能当日侧妃下葬时, 埋进棺材里的就不是楚侧妃了。” 侧妃是朝廷明旨颁发册封,上了皇家玉牒的,不是没名没姓的普通侍妾奴婢。即使是齐王, 打杀侧妃也没有什么好果子吃, 所以他一定会竭力捂住这件事。 “那怎么办?”皎皎睁大了迷茫的眼睛。 明霜心平气和道:“尸体换不换都无所谓, 齐王太看轻修行者了——不要说他能不能临时找到一个同样怀了身孕, 各方面都相符合的女尸移花接木, 就算真找到了,难道摘星楼就没有手段甄别吗?梁素澄其实开棺都不必,之所以走这一趟,无非是想帮王妃一把。” “哦。”皎皎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可是齐王明知道侧妃的死因经不起查证,为什么会将侧妃的死说出来呢?只说后几起怪事不就行了吗?” 云岚失笑,插话道:“那是因为齐王心里认定了后三起怪事和侧妃的死有关——或者,作祟的邪祟就是侧妃。” 皎皎啊了一声:“他心虚!” “不止是心虚。”云岚道,“很可能有人从中引导,才让他坚定了这个想法,因此明知道侧妃之死经不起查证,但他畏惧邪祟索命,不得不掐头去尾将此事说出。” 皎皎:“……是王妃吗?” 明霜:“那当然。” 提及齐王妃,就算是明霜都不得不感叹她的谨慎细密。 云岚显然同有此感,他碰了碰明霜,道:“昨晚齐王妃虽然将事情从头到尾交代清楚,然而其中和她有关的部分,她可是半点都没往自己身上揽——鬼哭可能是齐王心虚;鲜血或许是心向侧妃的奴婢干的,但是当时她恰巧病倒,不知情地放了一批人出去,无法查证;至于她自己撞见鬼影,那是府中人心惶惶,她受传言影响,才大惊小怪误看了鬼影。” 也就是说,她看似什么都说了,但这番话哪怕拿到齐王面前,也毫无破绽。 齐王妃什么都不知道,一切都只是巧合。她最出格的话,也只是坦诚自己不喜欢楚烟,以及兔死狐悲而已。 至于其他犯忌讳的话,一个字都没从她口中出来。 明霜点头:“想必是在王府中处境实在艰难,才会如此谨慎。” 皎皎:“……我什么都没听出来。” 明霜怜爱地拍了拍狐狸头。 辞别了平城,三人继续东上。 接下来的路程还算顺遂,唯独到了距离玉清宫不远的奉城城郊,明霜三人正在城外的茶摊上喝茶时,云岚突然愣了愣,举至唇边的茶碗顿住。 -- 第147页 他拍了拍明霜的手背:“阿霜,我感觉有点不对。” 数日同行,云岚对明霜的称呼已经从‘师妹’自然地过渡到了‘阿霜’。明霜对此并无异议,有异议的皎皎无力反对。 明霜抬起头来。 面纱外,她美丽的眉蹙了起来。 “确实不对。”明霜缓缓道。 八月热烈的阳光从枝叶间洒落,在树下的茶摊上投下温暖明亮的光。白了头发的茶摊老板动作麻利地提着茶壶,在几张桌子中间穿梭倒茶。谈笑声从旁边的几张桌子上传来,歇脚的客商有说有笑,用当地方言搭着话。 树上的鸟叽叽喳喳叫作一团,午后日光正好,晒得人只想懒洋洋地躺下睡个午觉。在这惬意的片刻,没有人注意到茶摊的角落里,眉头紧蹙着的少年男女。 “灵气波动太剧烈了!”云岚抬手往空中一抄,感受着指尖捕捉到的灵气流动,蹙眉低声道。 天地之间各处均有灵气,无非是多与少的区别。一般情况下,天地间灵气很难发生大的波动。除非是有炼虚以上的大能在吸收灵气破境,或是有强者争斗,除了这两种最常见的可能,其他会引起天地灵气剧烈波动的情况屈指可数,可能性也极低。 然而现在,天地之间,原本该平静宁和的灵气疯狂涌动,翻腾不息。 明霜看了一眼云岚,云岚摇头表示不解。 确定云岚也弄不清灵气疯狂波动的原因后,明霜索性起身,往天上看了看。 云岚几乎立刻就明白了明霜的意思:她是想要踏剑而起,到高空俯瞰天地间有无异象。 “我和你一起。”云岚也跟着起身。 正当明霜抬手要召出霜华剑时,云岚脸色忽然大变。 极其剧烈的震动自脚下的地面翻涌而起,一时间茶摊上数人坐立不稳,摔倒在地。远处烟尘腾起,遮天蔽日。 明霜广袖一拂,气劲自袖中散出。炼虚境强者之力不容小觑,即使她只用了一分力,仍然将整个茶摊上东倒西歪的所有人全部重重甩了出去,落地滚出数丈之遥。 喀啦巨响从奉城城门方向响起,连绵不绝,须臾传至近前。烟尘散去,众人惊惶自地上撑起身体回头看时,才发现一道巨大的裂口从城门处延伸至此,一路延伸向更遥远的远方。 ——方才的巨响,居然是地裂之声! “是,是地龙翻身!”不知是谁颤声道。 还沉浸在惊骇之中的人们没有注意到,原本茶摊角落里,那三位安静的客人,不知何时已经消失在了原地。 这次地动的中心在奉城内,城外郊野的茶摊只算是被波及,就已经极其危险,当明霜和云岚踏进奉城内时,他们的心几乎立刻沉了下去。 墙倒屋塌、尘土飞扬,大街小巷没有半座完整的房屋,地面上有着巨大的开裂沟壑。有绝望的哭声从废墟下传来,路边数个行人躲避不及,被瓦石树木砸倒在地,头破血流都已经算是好的了,不少人已经没了气息。 明霜和云岚对视一眼,分朝两个方向走去,开始查看路边伤者的情况。 “师姐……”皎皎跟上她,“我能帮忙吗?” 明霜正蹲下查看一个伤者的情况,闻言指了指路旁的废墟:“这里面还有活人,你进去看看。” 皎皎脆生生地应了一声,她身材娇小,顺利钻进了废墟之中,遇到格外狭小的地方,就化回原身钻进去。不多时,明霜听见她的声音:“师姐,这个人伤的很重,我不敢挪动他!” 明霜手下不停,闻言道:“那就喂一颗丹药。” 明霜修的是剑,对于医术一窍不通。外伤严重的伤者,明霜还能包扎一下,但碰上内腑有伤的伤者,她只能像皎皎那样喂一颗丹药。丹药用完了,明霜就开始输灵力。 尽管明霜不缺那点灵力,但伤者数量太多。渐渐的,明霜也开始感到疲惫,她望了一眼四面八方仿佛无尽的废墟,深深叹了口气。 就在这时,玉清宫的人终于到了。 奉城距玉清宫不远,地动一起,玉清宫立刻就有感应,调集门中弟子前来奉城救援,来的极快。 明霜把皎皎叫回来,上前和玉清宫带队的弟子说了几句话,简单介绍了自己的身份,顺便把方才救助伤者的几处地点指给了他们,免得玉清宫弟子再做重复的无用功。 将此处交给玉清宫弟子,明霜带着皎皎掉头去找云岚。 她在一处茶楼的废墟上找到了云岚。 云岚面色微白,显然灵力耗损不少。他一手叉腰站在一块巨大的石头上,正朝着远方眺望。 在他身后,一队玉清宫弟子正在废墟下勤勤恳恳地刨人。 “阿霜。”云岚转过头来,示意明霜看天边的方向。 此刻并非傍晚,然而天边已经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灰色,云絮涌动,而后聚集,汇成了一幅不祥的图景。 “要下雨了。”明霜面色凝重,轻声道。 她转头看向身后城中,废墟之下鲜血处处,哭声不绝,有人满身尘灰,神情呆滞地坐在地上。玉清宫弟子、奉城官吏,还有自发前来救人的许多百姓,他们在不同的地方竭尽全力忙碌着,想要多救出几个废墟下的伤者。 “娘,娘你醒醒啊!”这是一个女童尖利的哭声。 “没了,都没了,什么都没了!” -- 第148页 “救…救我,来人啊,救救我!” 无数或悲痛、或尖锐、或高亢、或绝望的声音从奉城各处传来,准确地落入明霜和云岚的耳中。其中凄楚令人不忍卒听,几乎泣血。 然而他们已经算是幸运者,更多的不幸者已经深埋在废墟之下,再也不能睁开眼了。 天边乌沉,云絮堆叠,一场大雨近在眼前。 明霜神色凝重地看着天边聚散的乌云,轻声一叹。 一只手忽然从旁边伸了过来,攥住了明霜的手。 那是云岚的手。 云岚的手触感冰凉,这是明霜从来没有见过的。她转头,只见云岚的神色比她更加凝重,眉间隐忧重重。 “阿霜。”云岚低声道,“我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第71章 “天命” 由于修行者的存在, 人族皇室地位并不如妖、魔二族一般拥有绝对崇高的地位,然而至少在表面上, 各门各派都保持着对皇帝的敬重。 这份不知几成真假的敬重其中一种表现方式,就体现在修行界通常使用的纪年法与普通人一般无二,都使用皇帝年号纪年。 如今皇位上的这位皇帝年号兴盛,算来今年应该是兴盛六年。 “兴盛四年三月,虞州地动,十月, 大通河洪灾,冲毁沿岸良田无数;兴盛五年四月,令山山崩, 水溃, 时传言天子寡德,七月,旱灾起,西南诸州险些发生□□;兴盛六年一月,京城暴雪, 雪灾冻饿而死的灾民多达数千。” 说到这里,云岚停了下来。 他凝望着天边翻涌的乌云, 几乎可以想到今日奉城的地动会如何记载了——兴盛六年八月十三, 奉城地动,地裂,死伤逾万。 明霜听懂了云岚话中之意, 也跟着拧起了眉。 的确, 这两年的天灾实在太多了。 地动、洪灾、山崩、旱灾、雪灾。这些天灾哪怕发生一起都能令朝廷焦头烂额, 三年内算上今日, 居然足足发生了六起, 这就是活生生拖也能把朝廷拖垮。 还不等明霜疑惑云岚同样闭关,为什么能对民间的天灾知道的如此清楚,云岚自己就给出了解答:“我出关之后发现宗门这几年免除了朝廷供奉,还给朝廷送去了大笔金银,去查了记录,才发现这两年天灾如此频繁。” 他的这番话还顺便解答了明霜的另一个疑问——为什么民间还算得上安定。 修行界庇护凡人,帮助朝廷斩妖除魔,朝廷也要每年奉上大批资源供奉。但这几年天灾频发,各大宗派当然不可能在这个紧急关头再去索要资源,相反,还要为朝廷送去金银,让朝廷能及时赈济各地灾民,重建受灾地,维护民间稳定。 修行界和朝廷的关系,本来就是如此:朝廷需要修行界镇守四方,斩除妖魔;修行界也需要朝廷统治,避免人族陷入四分五裂,水深火热的混乱境地。 明霜斟酌道:“你说的没错,这两年天灾是有些太多了,但天灾本非人力所能控制。” 云岚截断了她的话,道:“阿霜,你还记不记得那个梦?” 明霜神情微变。 “我不知为什么,有一种隐隐的预感。”云岚轻声道,“这些年来频发的天灾,或许不是意外,也许,就和你我的梦境有关。” --- 绛山天枢峰 慕徽靠在椅中,长发未束,如水般披散下来,宽袍广袖,装扮很是闲散惬意。 然而他的神情却丝毫不显惬意,虽然面上没有忧愁的神色,眼底却隐含着沉沉的谨慎和审视之意。 “奉城地动。” 这几个字衔在慕徽唇间,被他低声反复品味数遍,紧接着慕徽信手拈起案上茶盏,将半盏茶水往空中一泼—— 清透的茶水凝固在半空,徐徐展开,化作了一张巨大的水幕! 案上沾着朱砂的笔自动飞起,在水幕上落下了六个鲜红的点。看似散落各处无迹可寻,但如果仔细看就会发现,这六个点正好是虞州、大通、令山、西南三州、京城以及奉城的位置。 这六个点构成了一幅对于慕徽来说意外熟悉的图像。 最终,他缓缓抬起手,凌空一指,遥遥落在水幕的极西南处。 伴着慕徽的动作,一点金光跃然而出,落在水幕上,补全了这副图像。 ——这是北斗七星的方位图! 而慕徽这一指,正好补全了缺损的摇光。 年轻的绛山掌门站在阔大的水幕之前,久久地凝视着这六点朱红,神情几番莫测变幻。 他的眉头微蹙,像是在思考。 不知过了多久,殿外天色几番变幻。慕徽似乎终于下定决心,他挥挥手,悬在空中的水幕哗啦一声四散开来,化作点点晶莹的水珠,重新落回杯中。 他叫来天枢峰上的洒扫执事,吩咐道:“去请天璇峰主来。” --- 奉城地动并不能影响玉清宫的折花大典如期举行,次日,明霜带着皎皎和云岚分开,各自和绛山与上阳宗的队伍汇合,进了玉清宫。 明霜从前在外行走的次数并不多,但由于她是绛山掌门的弟子,又有个修行界第一美人的声名,因此不管走到哪里都很有面子。这次依旧是如此,并且由于怀虚真人过世,慕徽即位,明霜从绛山掌门的弟子变成了绛山掌门的嫡亲师妹,辈分更高了一层。 进了玉清宫的宫门,自有玉清宫的长老前来接待。皎皎下意识就想往明霜身后躲,被明霜揪了出来,硬是站到了她身侧。 -- 第149页 慕徽不提,明霜也不说。但二人心照不宣,将皎皎带出来就是想让她认识些修行者,开始发展自己的关系,只有皎皎自己以为是跟着师姐出来到处玩耍,全然没有准备,对此很是茫然。 同为天下三宗,绛山一行人在玉清宫分到的院子也极大极好。待弟子们全都安顿好之后,明霜揪住想钻进屋子的皎皎,强硬地将她扔出了院门。 “出去走走。”明霜难得严厉道。 皎皎愣了半晌:“师姐你不要我了吗?” 明霜狠心无视了她泛红的眼眶:“我不管你出去玩耍也好,交朋友也好,不准一天到晚躲在房中,至少要让人知道,绛山掌门还有个小师妹!” 皎皎委屈道:“我不想去,师姐,师姐你不是也不去吗?” 明霜淡淡道:“我炼虚了。” 她不需要去,她的天赋放在这里,哪怕她脾气古怪十倍,只要她还能修行,在实力为尊的修行界就永远不会吃半点亏。 但是皎皎不行,她太弱了。 妖族有自己的传承功法,皎皎修的却是人族功法,进度缓慢,没什么名气。假如她再不爱见人,几年过去,还有谁知道绛山掌门还有个小师妹? 慕徽和明霜当然可以一辈子将她庇护在羽翼下,但倘若有一天他们都不在了呢? 所以皎皎必须要出去见人,必须让天下人知道,绛山掌门还有个小师妹,她同样代表着绛山天枢峰一脉。 见师姐铁石心肠,皎皎无计可施,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院子。 皎皎前脚刚走,明霜就跟了出去。 玉清宫的客院设在同一个方向,这片大多数院落都是用于安置客人之处。各个院中吵吵嚷嚷,很是热闹。 明霜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上阳宗的院落。 她悄无声息地在院外不远处的树林边等了片刻,果然见杏衣少年翩然而至,云岚走了过来。 “久等了。”云岚道。 明霜:“不久。” 她转而继续两人思考一日的问题:“你想出关键所在了吗?” 云岚伸手拉住明霜,信步往林中走去,闻言轻叹道:“我想不出,那个梦……” 他沉默片刻,才道:“我在想,那个梦是否本就预示着什么?为什么在梦中,那个‘云岚’从来没经历过如此多的天灾,而我却经历了。” 明霜敏锐地察觉到他话中隐含着的意思,停下步子,蹙眉道:“你在想什么?” 云岚轻声道:“阿霜,你从前开玩笑,说我是气运之子——会不会真正的气运之子根本不是我,而是另一个‘云岚’,正因为气运之子没能夺得这个身体,才使得一切的走向变得大大不同。” 明霜骇笑道:“你不会觉得,这些天灾是因为你抹杀了要夺舍你身体的那个魂魄,才引来的天罚吧!” 她本是半带玩笑地说出这番话的,然而当注意到云岚神色时,明霜蓦然变色:“你真的这么想?!” 云岚秀美的眉眼间隐有疲惫之色,他道:“我想了一日一夜,会不会梦中的一切,就是世间原本的发展轨迹,而我打破了这个轨迹,活了下来,所以才为世间带来了变数。” 他抬头西望,看的是奉城的方向。 以云岚的性格,是绝不忍看着千万人死在天灾之下的。目睹了那场地动就已经足够让他难过,当猜测这一切可能与他有关时,云岚眉间隐隐的郁色便变得更加深重。 明霜愣了片刻,意识到云岚想的太久,已经开始钻牛角尖了。她气急反笑,一把拉住云岚,迫使还在无意识向前迈步的云岚止住了脚步。 她性格冷淡,鲜少有如此明显的情绪外露,眼角眉梢都是怒色。云岚一怔间,两只微凉的手捧上了他的面颊,迫使云岚看向明霜的眼睛。 “你说那是世间原本的发展轨迹。”明霜咬牙切齿道,“你是不是忘了,在那个轨迹里,该死的可不止你一个人!” 她贴近云岚的面颊,面色如霜雪般寒冷,愈发美的惊心动魄。 “在你心里,我是不是也该顺应天命去死,我绛山也合该顺应天命灭门?!”明霜冷然道,“然后那个气运之子为自己谋够了好处,带着娇妻美妾飞升,全然不顾自己给人间留了莫大的隐患。” “全天下人的生死祸福为他一人让路,这就是天命?”明霜微凉的指尖用力,在云岚面颊上不轻不重地留了点痕迹,“我不信!” 说完,她放开手,后退两步,面色冷然。 她没有解释那句‘我不信’到底是不信梦境中的一切会是天命,还是即使那是天命,她也不信。 抑或是两者兼有。 她折身往林中走去,头也不回。 明霜心里很清楚,云岚不是会自怨自艾的人。他会说出这样灰心的话,一大半是因为想的太深,钻了牛角尖。故而她一边走,一边在心中默数着数。 “十、九、八……” 她刚在心中默默数了三声,就已经被从身后抱住。 “抱歉。” 云岚追了上来,冰白的面颊低垂,贴在明霜颈后,唇齿间的热气吹拂在她耳畔:“是我想错了,对不起。” “还有,谢谢你。” 第72章 ??吻 少年人温热的吐息吹拂在耳畔, 云岚的声音低而柔,像是三月拂过春草梢上的清风。 -- 第150页 “阿霜。”云岚低声道, “谢谢你。” 明霜转过身,本想说些什么。然而云岚和她贴的太近,明霜刚一回头,正迎上云岚近在咫尺的面容,二人之间距离不过一寸,她甚至能在云岚黑白分明的眼底, 看见自己清晰的倒影。 那一瞬间,她的思维突然一滞,原本到了唇边的话瞬间被忘到了脑后, 那张美丽的面容上, 难得出现了短暂的空白神情。 “……” 明霜慌乱地垂下眼去,躲开了云岚的视线。 “阿霜。”云岚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虽然听上去还是一贯的柔和从容,然而细细品味,竟然能从他的声音里品出一丝少见的颤抖。 一种异样的、暧昧的气氛逐渐从二人周身升腾而起, 这种气氛是那样的暧昧,又是那样的隐秘, 对于极度紧张的明霜和云岚来说, 它显得那样微不可查。 明霜:“嗯?” 她下意识应了一声,抬首想去看云岚的面容,还没等她抬脸, 面前阴影覆落, 唇边突然有温热柔软的东西贴了上来。 ——云岚低头吻了下来。 明霜怔住了。 她甚至不知该如何反应, 短暂地愣在了云岚的怀抱里。眼梢微抬就能看见云岚近在咫尺的、纤长颤抖的睫毛, 他发间有冰雪般清冽的香气, 偶尔偏转头吻她时,柔软的面颊和明霜的面颊轻蹭。 她鬼使神差地从云岚怀里抽出一只手来,戳了戳云岚的脸颊。 手感不错。 --- 没人会不喜欢小狐狸。 天色渐渐黑了,皎皎回院子的时候,一反离开时的步履沉重,蹦蹦跳跳,头上还戴着个巨大的花环,五颜六色,十分好看。 她原本就漂亮可爱,花环衬得她的小脸更加小巧可爱,原本自带的那份稚气更加明显。当她蹦蹦跳跳推门进来时,院中的绛山弟子都情不自禁地露出了怜爱的、长辈一般的笑容,然后才齐齐问好:“小师姐好!” 皎皎入门的时间不一定比他们都长,但她是掌门所在的天枢峰一脉,无论入门早晚,都算是同辈弟子的师姐。 她眨了眨眼,朝弟子们笑了笑:“你们也好。” 带队的天玑峰朱长老听到动静,也走了出来,笑道:“皎皎回来啦,玩得好吗?” 皎皎开心地摘下头上的花环,向朱长老展示:“这是别人送我的!” 朱长老年纪大了,生了满把的雪白长须,面容慈祥,闻言笑道:“皎皎这是交到朋友了啊!” “嗯!”皎皎大力点头,踮着脚往朱长老右手边的屋子看了一眼,“朱师叔,我师姐出去了吗?” 朱长老转头看了一眼那间没有点灯,一片漆黑的屋子:“是啊,还没回来呢。” 他压低声音,促狭地眨了眨眼:“情理之中——听说这次上阳宗的少宗主也来了。” 朱长老这样说,只是因为知道明霜和上阳宗少宗主云岚有婚约,顺口打趣一句。 然而皎皎这一路是跟着明霜来的,亲眼看见他们二人日日在一处,直到和宗门汇合时才匆忙分开,心知朱长老的话十有八九是真的,顿时鼓起了腮帮子,像只气鼓鼓的河豚。 朱长老看得有趣,他年纪大了,格外喜欢逗弄小孩子。正要再说上两句,突然目光一顿,笑呵呵指了指皎皎身后:“别鼓腮帮子了,你师姐这不是回来了吗?” 皎皎猛地回头,果然明霜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进来,对着朱长老点头道:“朱师叔。” “回来啦。”朱长老笑道,“皎皎刚才还在找你呢——对了,方才玉清宫的人又来了一趟。” “为的是什么事?”明霜问。 朱长老:“不是什么大事,折花大典有两部分,上半场是选出玉清宫的内门弟子,下半场是玉清宫弟子和别派弟子落场比试,玉清宫想问一问咱们绛山弟子有几位愿意落场。” 明霜想也不想,道:“绛山弟子哪有不能落场的,怕只怕玉清宫输得多了,面子上过不去。” 朱长老笑吟吟比了个低声的手势:“理是这个理,不过这里是玉清宫,咱们总要给主人家面子——我报了三场,这个数么,就算玉清宫连输三场,也不会太难堪,输的再多就不合适了。” 明霜点头:“师叔此言有理。” 她想了想,还是有些遗憾:“难得的一个和同龄人交手的机会,三个名额有些少了。” 朱长老摇头道:“不少了,这三个名额是玉清宫弟子和我们较量的名额,其余宗派之间仍可互相落场比试,没有名额定数。” 明霜欣然道:“那很好。” 他们二人竟然像是根本没有考虑过绛山弟子会输,一言一语间已经给玉清宫预定了连输三场的结局。院中其他弟子也听到了,却也丝毫不以为意,只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这对他们来说是极其自然的,天下三宗之中,同阶弟子里战力最强的永远都是绛山弟子。玉清宫和上阳宗的弟子是在山门里练出来的,绛山弟子则是从筑基开始,就在冰原上与魔兽厮杀出来的。 谈完了落场名额,明霜向朱长老告辞,带着皎皎回了她们二人的房间。 房中一片黑暗,明霜摸出颗夜明珠放在桌上,柔和的光晕映亮了整间屋子。皎皎还嫌不够,又去将灯烛点起,室内顿时亮如白昼。 她心满意足地回头,看向坐在窗边榻上的师姐,然而这一转头,却隐隐约约觉得有哪些不对,凑到明霜面前仔细打量半晌,才犹疑着问道:“师姐,你的嘴唇怎么了?” -- 第151页 望着窗外的明霜别过头来,看了皎皎一眼。 小白狐狸不知为何,感觉有点危险。但她向来心大,那点隐隐的危险预感被她抛到了九霄云外,反而凑的更近了些:“师姐,你嘴唇好红啊,怎么搞的?” 亮如白昼的灯火更显得明霜肌肤霜雪一般白,因而也就衬得她的唇更加殷红,仿佛要沁出血来。放在别人身上未免显得怪异,然而对于明霜来说,反让她多了一份别样的动人。 被皎皎这一问,明霜隐隐感觉耳梢有些发热。 面前的小狐狸仍然傻傻地追问着,明霜闭了闭眼,一掌把皎皎拍回了原形。 小白狐狸傻乎乎地趴在师姐怀里,不明白师姐为什么要把自己拍回狐狸。 另一边,上阳宗的院落里。 燕风见:“师弟,师弟?” 正在走神的云岚:“啊?怎么了师兄?” 燕风见扶住额头:“你是不是没听我说了什么。” 云岚露出不好意思的笑来:“师兄你再说一次。” 燕风见无奈地摇摇头:“你到底在想什么,想的这样入神,连我跟你说话都听不见。” 尽管嘴上抱怨,他还是又耐心地将话重复了一遍,末了道:“你有没有兴趣落场?” 云岚摇头道:“不必,我落场倒像是以大欺小了。” 他这句话说的很实诚,二十多岁的炼虚放在千年里都极其稀少,修到炼虚的修行者基本上都是赫赫有名的前辈大能,像这种年轻一代较量的比试根本不会落场。以云岚的修为,他亲自下场绝对会夺走所有人的关注,而这里是玉清宫,他这样出风头未免不大合适。 他疑惑地看向燕风见。 这个师兄一向行事谨慎,怎么会突然提出这样的建议? 燕风见轻咳一声,不大好意思地道:“你知道吗,绛山的明霜仙子也来了。” 云岚:“所以?” 燕风见再咳一声:“你看,你们二人空有婚约,却从来没有公开碰过面,更别说一较高下——据我所知,很多人都在暗中期待你们在这次折花大典上比试一场呢!” 云岚:“……” 空有婚约倒不至于,毕竟他们刚刚才碰完面。 第73章 ??交谈 次日, 玉清宫玄素湖 玄素湖湖水平滑如镜,占地广阔。湖边垂柳随风摇曳, 湖上星星点点散布着莲花莲叶,遥望远处,湖面尽头直接山峦,有飞瀑从山间高处倾泻而下,犹如一条接连天地的银链。 湖边四面散落着三三两两错落高低的巨石。此刻,那些巨石上坐满了各门各派的弟子, 正低声谈笑,或是四处去寻旧识好友,场中十分热闹。 巨石之后的高台之上, 数把椅子一字排开, 是为各派师长设置的观战台。 有资格在观战台上捞到一把椅子的十有八九是门中前辈,一大半须发皆白,就算是驻颜有术的女修,也能从眼神、情态等细微之处看出老成持重来。 这样一来,唯一两个真正年轻的人就显得格外瞩目。 观战台东绛山的席位上, 明霜抬首,朝看过来的玉清宫宫主颔首为礼。 玉清宫宫主饶有兴味的一笑, 转头又看了看观战台西上阳宗的席位。 云岚一袭黛色衣袍, 长发用一支青玉簪束起,正坐在椅中往下望去。 和即使坐在椅中,脊背依然挺得笔直, 如同即将出鞘的利剑的明霜不同, 云岚坐也不是端坐。他一手支颐, 目光虚虚落在空中, 不知看向什么方向。袖摆垂落, 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腕,以及漂亮的右手。 ——那是一只天生适合握剑的手。 玉清宫宫主落座,同时在心里无声叹了口气。 两个绝色的美人,两个天赋绝伦、注定引领修行界未来数百年的年轻人,偏偏没有一个是玉清宫的。 云岚也就罢了,上阳宗掌门的独子,无论如何不可能另投他派。绛山怀虚却是好运气,出门一趟就能捡回来一个天赋出众的孩子。 可惜,可惜! 她转眸望了一眼身后神情恭谨,眉眼低垂的叶画竹,将心里那点遗憾很好地藏了起来,在观战台上落座。 “开始吧。”玉清宫宫主平声道。 随着她的话音落地,湖中心四座莲台中有四道清透的水链喷薄而出,水雾在四座莲台中心的空中交相辉映,日光下凝出了若隐若现的彩虹。 在水雾之中,一个娇小的身影缓缓浮现。 那是一只鸟儿,一只玉清宫的镇派神鸟,鹔鹴。 鹔鹴引颈长鸣,其声清越。声音并不如何高亢,却迅速传遍了偌大的湖面。 伴随着鹔鹴的清鸣,无数声鸟鸣自四面八方传来,似是应和,又似是膜拜。紧接着无数道五彩斑斓的影子从山间湖畔出现,划过湖面,飞向湖中心莲台,在快要飞至莲台时却又停住,来回盘旋,像是想要靠近却又不敢。 无数只鸟儿张开华美的羽翼,整片玄素湖仿佛都被它们羽翼投下的阴影覆盖。飞至湖中心的鸟儿们围着莲台原地盘旋,而天际尽头,目力难及之处,还有更多鸟儿飞来,源源不断地涌向湖中心。 这是一幅何等壮观的画。 有弟子低声惊叹:“这就是百鸟朝凤吗?” 的确,传说中百鸟朝凤的盛景,怕是也不过如此了。 有了只活在传说中的上古神兽凤凰做对比,年轻弟子们看向湖中央水雾之中的那只鹔鹴时,不由得带上了十分的敬慕之意——凤凰毕竟只在传说里,鹔鹴神鸟可是真真切切就在眼前! -- 第152页 直到鹔鹴再度放声清鸣,身形在水雾中慢慢消散,终归于无。湖面上盘旋的鸟儿才恋恋不舍地各自散去,它们散去也不是各自作鸟兽散,竟然是极其有序的各自依次朝四方散开,不少鸟儿一边飞,还一边依依不舍地盘旋几圈回头望向莲台的方向。 ——折花大典开始了! 折花大典共分上下两场。今日的上半场为的是内门弟子遴选,明日的下半场则是各门派弟子落场比试。 这场大典办的虽然盛大,管束却并不严格。观战台下巨石上,各派弟子有小声交头接耳,甚至离席到其他宗派那里寻找好友聊天说话的,只要不闹出太大动静影响他人,场边负责维持秩序的玉清宫弟子都不会出言制止。 当然,各派师长都坐在观战台上,有勇气在师长眼皮底下大声喧哗的弟子也不多。 观战台下气氛轻松,观战台上自然也不会太过严肃,各门各派的长老峰主已经就湖面上那两名对战的外门弟子点评起来。 朱长老正对着玉清宫宫主夸赞宫中弟子:“看这几名弟子年纪尚轻,基础却扎实,尤其是刚刚那位使刀的,刀法刚猛,气势凛然,前途不可限量。” 其实这些下场的外门弟子修为最高不过金丹,就算修为再怎么扎实出众,都很难入得了台上这些前辈大能的眼。朱长老夸奖他们,不过是拿来起个话头罢了。 玉清宫主也知道这一点,但好听的客套话总是能让人听了舒心。她往台下瞥去一眼,笑道:“长老谬赞了,不过那位用刀的弟子确实是这一届外门弟子中的佼佼者,我师妹急着抢人,早就将人定下了呢!” 她的师妹正是端坐一旁的上清殿主,闻言笑道:“前几届拔了头筹的弟子都被师姐抢走了,好姐姐,就给我留个好苗子吧!” 玉清宫主一笑,瞟见不远处明霜端坐椅中,她身后,一个雪团一般灵动可爱的少女正悄悄低头,在明霜耳畔说着什么,便道:“我看那个小姑娘眼生,莫非就是怀虚真人的小徒弟?不知这次下不下场。” 朱长老回头看了一眼,道:“正是,这孩子年纪还小,又受掌门和师姐宠爱,修为浅薄,未免她贻笑大方吃了亏,这次就不下场了。” 他话说的婉转,却非常清楚地点出了两点:第一,皎皎很受掌门慕徽真人和师姐明霜仙子宠爱;第二,她修为不高,不让她下场是怕她吃亏。 这两点基本上说明了皎皎在绛山的地位,纵然她修为不高,也不容别人轻看。 朱长老说话的声音虽然不高,但台上的大能多是炼虚修为,如玉清宫主,更是已经大乘,他们只要想听,都能听得清清楚楚。一时间,众人心中都各有了盘算。 玉清宫主纤眉微动,心下有些诧异。 她原本以为绛山这位小师妹不常出来走动,是和她师姐明霜一样不喜见外人,但如今听朱长老的话,倒像是她修为真的不高,所以连折花大典这个用来扬名的好时机都放过了。 她掩去面上神色,又望了望另一边的上阳宗,突然笑道:“说来巧了,咱们这里,可正有一对未婚夫妻呢。” 玉清宫主所说的未婚夫妻,正是明霜和云岚。 作为千年来修行界最有天赋的年轻人,又代表着绛山和上阳宗的联姻,明霜和云岚之间的一举一动都备受瞩目。玉清宫主此言一出,原本各自谈天的大能及他们身后的弟子,不约而同将目光转向了二人。 正给皎皎解说场上比试的明霜:“……” 正悄悄瞟未婚妻的云岚:“……” 感受到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明霜缓缓抬起头,茫然地回视。 在她对面,上阳宗的岳真人正笑着推了推云岚:“云师侄,和明仙子见过礼了吗?还不快去?” 云岚欲言又止,起身道:“明仙子好。” 明霜按了按眉心,起身还礼道:“云少宗主。” 他们二人一板一眼,毫无出格,简直像两块木头般的交谈让不少瞪大眼观察的人在心底捶胸顿足。更多的大能却看出了别的意味,神情中不由得就多了几分思量。 ——这桩婚事是两个宗门定下的,为的是联姻。明霜和云岚本身熟不熟悉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绛山和上阳宗的态度。 当玉清宫主提起这桩婚约时,绛山的朱长老和上阳宗岳真人都没有选择含糊其辞,这就说明两派仍然打算将这桩婚约延续下去。 换句话说,将两派的扶助延续下去。 等这些深谋远虑的大能们在心里分析完绛山和上阳宗的关系时,再一抬头,台上多出了两个空座位,明霜和云岚消失的无影无踪。 “人呢?” 身后的弟子神情古怪地道:“方才,云少宗主邀请明仙子一起下去走走,然后……” “然后他们就走了?” “是。” --- 玉清宫位于东海之畔,宫中多湖多水。明霜和云岚踩在水面上,不紧不慢地走过挡路的湖水,二人广袖交叠,袖底的手还牵在一起。 走了一半,云岚忽然觉得不对:“阿霜,我们到底为什么要装成不熟的样子?” 明霜简洁道:“麻烦。” 云岚一想也是,他们在众人眼里理当没有什么焦急,如果表现出很熟的样子,说不定还要面临大量追问。 他自然地将话题转回两人最关心的那个问题上:“阿霜,你怎么想?” -- 第153页 不必云岚多说,明霜就知道他提的是什么事。 她平静地看着前方,淡淡道:“我没有想法。” 云岚:? 他诧异地转过头看向明霜,不解其意。 明霜淡淡道:“我不认为这会是天罚,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大道无情,怎么会因一人降罪人间——何况,一个只会用下作手段意图夺舍他人的神魂,真的能得天眷顾吗?” 云岚沉默片刻,道:“如果……真的是天罚呢?” “罚什么?”明霜反问,“世人有什么过错,天为什么要罚?” 她凝视着云岚微显郁色的眼睛,意识到云岚是真的想听她的答案。 她顿了顿,道:“那就是天道不公。” 云岚站住了脚步,长久凝视着面前那双美丽的眼睛。 她的眼梢挑起,眼珠漆黑明亮,像是天道也眷顾她,将这天下最美丽的两颗黑珍珠赠给了她。 然而最让云岚移不开眼的,还是她眼底跳跃着的、火焰一般夺目的光彩。 那一刻,不待明霜将后半句话说出口,云岚突然就明了了明霜会怎么做。 他偏过头,轻声笑了:“我早该想到的。” 是啊,云岚想。他早该想到的。 毕竟明霜一向这样当断则断,从无畏惧,在做了那个梦之后会选择当机立断就要下山来杀了他。 对明霜来说,她怎么会因为不公的是天道,就选择妥协和承受呢?以她的性格,恐怕即使是天道降罚,她也会选择执剑向天。 “我明白了。” 云岚倾身,贴上了明霜的面颊。 明霜看不见他的神情,但她明白,云岚已经做出了选择。 耳边传来云岚的声音,很轻,却很清晰:“阿霜,折花大典结束之后,你是不是就要回绛山修行了。” “是。”明霜道。 云岚的语气有些遗憾,却没有多少惊讶:“我会去各地走走,等到了北方,我去绛山找你。” 明霜点头:“好。” 她感觉到云岚亲昵地蹭了蹭她的面颊,轻声道:“我有点舍不得和你分开,这几天你多陪陪我。” 话说到最后,几乎有点撒娇的意味了。 明霜毫不迟疑:“好。” 云岚开心地笑了起来,原本深藏的郁色仿佛都随着拂过身畔的风被一同席卷而去,他秀美的眉眼间再次显露出纯粹明亮的快活:“阿霜,我很开心。” 他捧起明霜的面颊,认真道:“我想,能遇上你真是我最幸运的事了——我每一天醒来,都比前一天更想念你,更喜欢你。” 少年的眼神真挚明亮,有如盛夏的太阳,夺目至极,几乎令人不敢直视。 明霜只觉得一向坚硬冰冷的心仿佛被凿开了一个小小的缺口,蓦然柔软起来。她停顿了半晌,才生疏地回应:“我也是。” 云岚久久凝视着她美丽的面容,几乎舍不得移开眼。片刻之后,才失落地叹了口气:“我更舍不得和你分开了。” 明霜心想:“我也是。” 但尽管如此,他们谁都没有打算改变自己的计划。 正如明霜最习惯的修行方式还是闭关和猎杀魔兽,对于云岚来说,他更喜欢人间烟火。在俗世烟火里修行,反而更适合他。 对于他们来说,彼此重要,但修行也很重要。 ——如果不够强大,没有执剑向天的能力,何谈将来。 --- 上阳宗 ,云台 “真人请。”云台执事恭恭敬敬地将一位斗笠遮面的青衣客人请入,斟上新茶,才道,“请真人稍待,掌门夫人稍后便至。” 青衣人微微颔首。 执事躬身退了出去,直到出了门,才擦去因为紧张而渗出的鬓边细汗,沿着回廊退了下去。 以青衣人的修为,即使不用眼睛看,也能清晰地感觉到执事在回廊上的一举一动。但他偏偏没有这样做,反而收敛了全身灵力,灵力内敛,顿时让他显得更加不起眼,明明坐在书房之中,却像是根本不存在。 忽然,一道雪白的身影从书房门口飘了进来。 青衣人起身道:“温真人。” 温真人微微颔首:“掌门真人有礼了。” 青衣人抬手,将斗笠从头顶摘下,露出一张十分俊秀的面容来。 眉如翠羽,眼如秋水,不笑亦含情。 这位青衣客人,居然正是绛山掌门,真人慕徽! 温真人在慕徽对面落座,和声道:“掌门真人不远万里前来,究竟所为何事?” 慕徽端起案上茶盏,饮了一口,缓缓道:“不知温真人知不知道近日奉城地动一事?” 温真人自然是知道的。 她和师兄云真人轮流闭关出关主持门中大事,奉城地动刚刚发生,派往玉清宫的长老就将消息传了回来。 她道:“自然知道。” 慕徽道:“这三年来,人族天灾共有六起,敢问真人是否清楚详情?” 温真人一怔。 她和云真人轮流主持门中事务,好处是闭关修行的时间更加充分,坏处就是对于有些事一知半解。近年来人族多灾多难,她确实知道,却还没来得及深究。 “请掌门真人明示。”温真人道。 慕徽拈起茶盏,将杯中残茶泼向空中,一张清透的水幕在空中徐徐展开,紧接着慕徽连点数指,六个闪烁的光点出现在水幕上。 -- 第154页 温真人缓缓蹙起眉尖。 “虞州、大通、令山、西南、京城,以及奉城。”慕徽平声道。 他抬手一指,朝着水幕极西南处遥遥一点,七个闪烁的光点连成一线,构成了一副闪烁的北斗七星图。 温真人凝视着极西南处慕徽补上的那一点,神色凝重至极。 以她的眼光心智,不需慕徽多说,就知道这绝不是一个巧合。 半晌,她慢慢点头:“我知道了,多谢掌门真人提醒。” 她眼中的神色太过沉郁,慕徽反而一怔。 他只知道西南这一带是上阳宗的势力范围,邻近妖族,出了问题很可能引发纷争,却没想到温真人态度如此凝重,不由得开口问道:“真人,这里是有什么问题吗?” 温真人抬眸,并没有掩饰的意思,凝重道:“掌门真人不大了解西南一带——这一点,正好在冲霄山脉的顶峰。” 随着‘冲霄山脉’四字出口,慕徽的面色也凝重起来。 冲霄山,是分割人族和妖族领地的一座分界线。两族以冲霄山为界,山北属于人族,山南属于妖族领地。 这座山很高,绵延数百里。一向是人族和妖族之间的一座天然长城,天然阻隔了妖族北上。它当然拦不住真正的大妖,只能阻拦数量最多也最普通的妖族——但真正的大妖,也很少会跑到人族领地惹事,真正为西南诸州百姓带来威胁的,就是那些普通的、野性难驯的妖。 如果冲霄山出了问题,大量普通妖族越过这道屏障涌入西南诸州,西南将再度陷入动乱的、人心惶惶的境地。 这一刻,慕徽立刻明白了温真人的凝重从何而来。 但这如何处置,还要看上阳宗内如何安排。慕徽不愿插口别派事务,索性略过这个话题,道:“慕徽此次前来,还有另一个目的。” 温真人敛眉,方才面上的凝重之色也瞬间归于无形,消失的干干净净。她颔首道:“真人请讲。” 慕徽平静道:“真人想必也发觉了,这几年的天灾太多,太不寻常,其中必然有异,但这天灾非人力可操纵,更不是妖魔邪修能动手脚的,所以我疑心。” 他说到这里,突然停住了话,而是举起一根手指,向上指了指。 他的手指藏在袖底,动作隐蔽,只有坐在他面前的温真人能看清楚。 慕徽平静地收起手指,说出剩下的半句话:“有些变故。” 温真人沉吟片刻:“所以呢,掌门真人的意思是?” 慕徽平静道:“我想请二位真人暂缓飞升。” 第74章 ??落场 折花大典上半场结束时,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消失的明霜和云岚,也终于手牵手回来了。 观战台上的众人:“……”这是不是发展也太迅速了。 朱长老笑呵呵地站起来:“云少宗主, 来这里坐。” 朱长老和明霜的座位紧邻,他打的什么主意简直无比明显。不等云岚开口,另一边上阳宗的岳真人指着自己身边空位,立刻招手道:“朱道友,你来我旁边坐,我们好好叙叙旧。” 岳真人身边的空位自然是云岚留下的。只见朱长老动作敏捷, 迅速坐到了岳真人身边,在原地留下了两个紧挨着的空位子。 被这么多大能以或揶揄或打趣的目光盯着,饶是云岚也不好意思起来, 耳梢微红, 笑道:“那就多谢朱师叔了。” 见众人各自落座,玉清宫宫主轻咳一声,起身简单总结了一下今日上半场玉清宫弟子表现都很不错,以及宣布明日下半场开始,各派弟子可以自行邀战, 友好较量。 “你下场吗?”回去的路上,云岚悄悄问明霜。 明霜:“下场欺负人?” 云岚禁不住笑了出来。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说到一半, 明霜突然觉得不对,停住脚转头,看向身后一直低着头的皎皎:“皎皎, 你怎么了?” 她原本以为小狐狸是受了冷落不高兴, 正要温言细语地安慰皎皎, 皎皎一抬头, 眼眶居然已经红了。 明霜一惊:“皎皎, 这是怎么了?” 听到明霜温声细语的安慰,皎皎终于忍不住了,扑进明霜怀里,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他们此刻是在一条小径上,虽然来往人不多,但此刻折花大典刚散场,难免有人路过。云岚拉着明霜往后退了两步,在三人身前布了道结界阻隔外人视线。 “师姐……”皎皎抽抽噎噎,“我是不是拖累你和师兄了!” 明霜眉头一蹙:“怎么会,你听谁说了这等鬼话?” “他们都这么说。”皎皎哭的越发伤心,“他们还说,我连场都不敢下,把绛山天枢峰的脸都丢尽了。” 明霜的神色更加难看,她把皎皎的头按进怀里,温声安慰道:“别听他们乱说,皎皎一向最乖巧懂事了,你想想,我常年闭关,师兄要顾着整个绛山的事务,如果不是皎皎照顾天枢峰,我和师兄不知道要多出多少烦心事。” 云岚在一边给明霜使眼色:你这样不行,让我来! 果然,皎皎哭得更伤心了:“可是那些事执事就可以做,我从来没能帮你们做过什么有用的事,还总是给你们添麻烦。” 明霜张了张嘴,看向云岚:你来。 论起安慰人,十个明霜加在一起都比不上云岚。云岚循循善诱,安慰了皎皎半天,终于在皎皎哭湿了明霜一条袖子加一整个肩膀之后,让皎皎止住了哭声。 -- 第155页 “真的。”明霜认真地对皎皎道,“你对师兄和我来说非常重要,我们就像亲人一样,是不是?” 皎皎哽咽着拼命点头。 明霜:“那就对了,我们是亲人,怎么会有拖累一说呢?” 她一边找手帕给皎皎擦眼泪,一边问皎皎:“是谁这样说的,告诉师姐。” 皎皎抽抽噎噎地道:“是唐家的人——他就站在唐家长老的椅子后面。” 唐家。 明霜和云岚对视了一眼。 修行界的“三宗一阁一楼台,两圣四世家”中,唐家排在四世家之首。现任唐家家主的叔父是位大乘境修行者,唐家也出了好几位化神、炼虚境界的修行者,四世家之首的地位坐的很稳。 今日在台上的时候,明霜并未刻意去注意唐家,只记得他们来了位在族中颇有地位的长老,还跟来了几位年轻一代的优秀子弟。 她眉心微蹙,对皎皎道:“他是什么时候对你说这些话的?” 皎皎擦着眼泪把事情复述了一遍。 原来明霜和云岚离席之后,皎皎站的无聊,就悄悄和朱长老说了一声,从观战台后下去,刚走了两步,就被叫住。 “是个很丑的年轻人。”皎皎擦着眼泪,恨恨地道。 “所以,他向你邀战,被你拒绝,然后就对你说了这些?”云岚问。 皎皎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倒是没有说的这么直白……” 明霜的脸色已经彻底沉了下去。 对方对皎皎说的话或许没有这么直白,但尖刻程度肯定更胜一筹。皎皎本来不是心思过分细腻敏感的人,如今难过成这样,可见她有多伤心。 仅仅因为皎皎拒绝了邀战,就对皎皎说出这样近似于挑拨离间的话,那个年轻人心思又该多么歹毒。 云岚:“他是故意惹事的。” 明霜抬首,云岚解释道:“你可能不太熟悉这个流程——但是折花大典为的是相互交流,想要落场的弟子报完名之后,是可以去查看其他宗派的报名情况的,我就看了绛山的,你们报了三个人,没有皎皎。” 他顿了顿:“如果唐家那个年轻人想要挑战皎皎,他应该先去看皎皎有没有报名,如果报名了,明天落场直接指名挑战皎皎就行,如果没有报名,他跑过来刻意邀战皎皎就更是多此一举——他就是存心挑事,想要挖苦人罢了。” 明霜深吸一口气:“我明白了。” 皎皎山都不怎么下,不可能和人结怨。与其说那个年轻人针对皎皎,不如说他针对的是绛山。 “我回去会找朱师叔问一下唐家的情况。”明霜道。 云岚点点头。 皎皎哭得脸都花了,明霜索性把她拍回狐狸原形塞进袖子里,云岚解开结界,二人各自回了宗门院落。 绛山的院子里,绛山弟子早就各自回来了。朱长老坐在窗下,捧着一杯热茶,笑吟吟往外看,只听身后门一响,回头看见明霜进来,笑呵呵正要打趣,只见明霜面色微沉,不由得也敛起笑意,问:“出什么事了?” 明霜来找朱长老之前,先把小狐狸送回了房中。她将皎皎遇到的事复述了一遍,然后道:“唐家此举是什么意思?” 朱长老早就皱起了眉,闻言一哂:“小家子气,不过是想着踩绛山一脚,还只敢找小辈出气。” “什么意思?”明霜问。 原来唐家位居四世家之首,一直很想再往上一步。恰巧如今绛山怀虚真人已经化归天地,绛山内部有些分歧,这并不是什么秘密。 近几年唐家或许是想趁着绛山如今行事低调了些,踩着绛山扬名,在不少事上已经失却了从前面对绛山的谨慎,甚至有些冒犯。这次唐家的年轻人出言挑拨,恐怕也是受了唐家长辈的示意——如果皎皎受不得激将,落场败在唐家子弟手下,就显得绛山输了一筹;倘若皎皎转头告到师门长辈那里,又能推托为年轻人说话不懂事,绛山也不好计较。 朱长老沉吟片刻,道:“既然唐家如此沉不住气,我们也不能显得怕了他们——那就……” “那就让我亲自落场好了。”明霜截断了朱长老的话。 朱长老惊讶道:“可是你没报名……不对,这个不是重点,可是你下场能去邀战唐家的哪一位呢,他们带来的都是些和你年纪差不多,修为却远不如你的年轻人,赢了也没有多光彩,反而落得个以大欺小的名声。” 明霜平静道:“谁说我要邀战年轻弟子了。” 她语气很淡,其中的肃杀之意却难以掩饰:“听说这次唐家派来的长老是族中有数的炼虚境强者,我倒要看看,是不是名副其实。” --- 上阳宗的天很蓝,是一种浅淡的、静寂的蓝,天边飘着朵朵白云,淡淡云絮,更显得头顶那片蓝天有一种清透的美,仿佛那不是一片天空,而是一片清透的湖水。 温真人站在云台顶端,负手仰头望着天空。 碧空之上,一道极其浅淡的白芒掠过,淡的就像一道普通的云絮,毫无出奇之处。 那不是一道云絮,而是一道剑芒。 绛山掌门佩剑,三千剑的剑芒。 她仰望着那道剑芒消失在天际,很轻地叹了口气。 “师兄。”温真人来到石门之前,“慕徽已经离开了。” 云真人的声音从石门后传出来:“我知道了。” -- 第156页 温真人没有立刻接话,她停顿了片刻,才轻声道:“师兄。” 云真人淡淡地嗯了一声,是个疑问的语调。 温真人轻声问道:“师兄,你真的决定了吗?” 云真人道:“是,如果你不愿,可以先留在下面。” “不是。”温真人摇头道,“我只是想说,不管什么时候,我都愿意和你共进退。” 她平静道:“所以你等等我,我和你一起飞升。” 第75章 ??赌局 唐文华, 一百七十五岁,炼虚中境, 是唐家族中六位供奉长老之一。 自从五十年前破境炼虚之后,唐文华的修为已经很久没能再进一步了。虽说在旁人看来,从炼虚到大乘之间的那道门槛是那样高不可攀,不要说花费五十年,就算是一百年、二百年,只要能突破大乘, 成为世间绝顶的那十余人之一,都是极为划算的事。 然而唐文华心里清楚,自己的修为很难再有突破了。对他来说, 炼虚上境都显得那样遥不可及, 就更遑论大乘境。 近来很多时候,唐文华会回忆起他春风得意的少年时代。那时的他,是族中备受关注的少年天才,族中最好的灵石丹药、修行资源流水一般送到他手边,只为了帮助他尽快破境。 而唐文华也确实没有辜负这份期待, 他三十岁那年就已经破境元婴,七十岁那年破境化神, 待得他五十年前破境炼虚, 族中一片欢庆时,唐文华志得意满,回首望去, 和他同时代成名的数个少年天才都已经渐渐泯然于众人, 再不负昔日盛名。 然而破境炼虚之后, 唐文华渐渐发现, 自己引以为傲的天资似乎已经不足以支撑自己在道途上走得更远, 他这一生似乎只能止步于炼虚。 事实上,能跨入炼虚境的修行者也已经寥寥,无一不是世间宗门巨擘。唐文华已经是族中长老,身份尊贵,哪怕修为不能再往上走,凭借他的修为和为族中做的贡献,后半生依旧会是为世人仰望的存在,一样可以过的极好——只要他能想得开。 唐文华想不开。 这世间从来不缺天才,更不缺比唐文华更天才的天才。唐家纵然是四世家之一,但其上还有三宗、摘星楼、天华阁,以及两圣的弟子门人。层出不穷的天才后辈们比唐文华更加出众,在道途上肉眼可见地走得更远,这让他喘不上气来。 比他年轻许多的绛山掌门慕徽,如今离大乘境只有一步之遥;玉清宫的圣女叶画竹,比他当年早了十余年破境金丹;摘星楼的少楼主年纪虽小,却也早早超越了他当时的修为……更可怕的是,在这些天赋堪称恐怖的年轻人之上,还有着两片更大的阴影。 ——绛山明霜,上阳云岚。 这两位出身顶级宗门的年轻人,早在幼年时就已经成名。对他们来说,修行破境好像就像吃饭喝水一样简单。唐文华在听到其他少年天才的名字时,心中还会生出妒恨,在听到他们的名字时,却只会觉得恐惧。 这样的天分,简直不像是人能拥有的。 因此,当折花大典下半场开始后,唐文华正怡然自得地坐在椅中,突然得知自己成为了被邀战的对象时,那种惊讶根本不是作伪。 同样惊讶的还有主持下半场的玉清宫圣女叶画竹,她停顿了两秒,仿佛没听清明霜说了什么:“明仙子,你要挑战的是?” “唐长老。”明霜语气平静地又重复了一遍,“唐文华长老声名卓著,晚辈仰慕已久,不知愿不愿意给晚辈这个机会。” 她嘴上说着仰慕,然而那毫无波动的语气和冷若冰霜的神情出卖了她。 叶画竹心想你不像是仰慕,倒像是要一剑劈死唐长老。她不动声色地往身后瞥了一眼,接到了玉清宫主递来的眼色,转向唐文华,温声道:“不知长老是否愿意下场。” 唐文华短暂地犹豫了一下,还没等他开口,明霜已经道:“久闻唐家大名,心向往之,不知道长老是否肯赏脸落场,让我看看是否当得起这份声名。” 场中顿时哗然。 这两句话实在说不上客气,甚至带了点咄咄逼人的意思。按辈分来看,明霜是晚辈,她如此落唐文华的面子其实极不合适。 但出奇的是,场中大部分人的心都不由自主地偏向了明霜这一边。 无他,实在是明霜身为天下第一美人,她生的实在是太美了。哪怕不施粉黛,面若冰霜,单看那张脸本身,就有让人神魂颠倒的资本,年轻的弟子们看看明霜,再看看唐文华那张不能说衰老,但也绝算不上出众的脸,心早就偏的没边了。 而能在明霜的容貌下保持镇定的各派宗主长老,看看明霜身边端坐椅中,丝毫没有出言阻止的意思的那位绛山朱长老,再看看唐家弟子们怪异的神色,就明白其中肯定另有乾坤,更不会贸然开口得罪绛山。 其中,以唐文华的孙子脸色最为难看——昨天,跟上皎皎对她出言不逊的就是他。 那时,他本着先礼后兵的想法,开口第一句就是:“久闻绛山大名,心向往之,不知道师妹是否肯赏脸落场,让我看看是否当得起这份声名。” 如今再听到这句熟悉的话,他如何不知道,这是欺负了皎皎,引来了她师姐出头,并且不出手则以,一出手就越过了他,直接将矛头指向了他祖父。 唐文华脸色当然也不大好看。 -- 第157页 他作为这次带队的长老,出去挑衅的又是他亲孙子,这件事本来就是他知情并且默许的。 原本在他的设想里,这等事说起来算是小辈之间的摩擦,拿到台面上来说不好看。岂料绛山根本没有拿出来说的打算,直接跳过了讲理的环节,准备动手。 思及此处,再想想明霜方才说过的话,唐文华已经算是被逼到了死角里,这口气忍下去太丢面子,唐文华只能出手。 他冷哼一声,霍然起身,心中对于明霜的忌惮突然消失的无影无踪,只剩下被冒犯的恚怒,打定主意要让明霜好好吃个大亏——你天分再高又怎么样?刚刚破境炼虚不过数月而已。 而他唐文华,已经炼虚五十年之久! 下半场的试炼场地,照样是昨日的那片玄素湖上。 一老一少踏风而起,悬在湖面之上。老的那位衣衫华丽,面目平常,俨然身居高位多年,身上自带一种倨傲之气;年轻的少女却霜衣乌发,衣着素淡,周身气势凌厉,有如一把出鞘的利剑。 “师父。”朱长老的徒弟在他耳边悄悄道,“下边已经开始押赌注了。” 折花大典下半场邀战,为的是友好交流,气氛一向轻松。有的弟子就会开个赌局,各自押一点零碎的东西,看看哪一方能赢,本也不是为了赢钱,只是为了活跃气氛,玩个开心。压多压少都有,玉清宫也不会阻止。 朱长老双眸一睁,原本懒洋洋的放松感顿时消失无踪:“去,给我押明霜赢。” “好嘞!”他的弟子接过朱长老扔过来的灵石袋,“还有谁想押,我一起押了。” “我我我。” “这是我的,千万别弄错了。” “押师姐押师姐。” 绛山弟子异常兴奋,七手八脚把身上带着的灵石银钱拿出来,皎皎最为夸张,直接解下整个储物袋递过去:“全押师姐!” “好!”朱长老的弟子爽朗地应了声,抱着一大堆灵石银钱小步从观战台后跑下去加入了赌局。 明霜的天才之名流传已久,唐文华炼虚许多年。很多修行者拿不定主意,不确定他们谁能赢,虽然很多人出于支持美人的立场押了明霜,但他们心里不一定真觉得明霜能赢,只是凑个热闹。 但绛山的弟子从小就听着明霜的传奇长大,又亲眼见过明霜猎杀冰原魔兽的英姿。对他们来说,崇拜明霜几乎是一种深入骨髓的习惯,甚至根本不需要思考,就觉得明霜一定能赢。 什么,唐文华比明霜年长一百多岁,早了五十年破境炼虚? 那顶多证明他比明霜师姐死的早! 朱长老的弟子抱着大把灵石银钱冲到赌局现场,满以为自己下的注一定最大,谁料挤进去一看,傻眼了。 “谁押了明师姐这么多啊?” “是我。”云岚从赌桌对面抬起脸,朝他一笑。 湖面上,明霜和唐文华的战斗已经开始了。 湖水剧烈翻涌,无数条湖水凝结的蛟龙从湖中升腾而起,张开巨口,露出满口獠牙,朝着半空中的明霜撕咬而去。 唐文华双手结印,隔着漫天水龙,目光阴鸷地看向对面的少女,神情中隐带得意。 “天哪!”有场下弟子惊叹道,“这么多龙……” 明霜的身影在原地消失,下一刻,她出现在无数条水龙之中,霜华出鞘,剑随心动,剑气从周身翻涌开来,带着一往无前的煞意斩向朝她张开大口的龙头。 哗啦数声,两条水龙被霜华一斩两段,甚至连再次凝结而起都来不及,化作漫天水花落回了湖中。 在霜华的寒光开路下,明霜紧随其后,飞掠而去。 在她背后,一条新的水龙从湖中升起,悄悄逼近了她的后心。 “师姐小心!”有个绛山弟子忍不住低声叫了出来,声音被场中的嘈杂掩盖,瞬间淹没其中。 那条水龙张大口,眼看就要将明霜一口吞下—— 就在那一刻,就在水龙即将触及明霜的那一刻,数道剑光从她周身散出,稳而又准地将水龙绞入其中,撕得粉碎。 “锵啷!” 在水龙被斩碎的瞬间,明霜急掠的身影猛然定格。 顷刻之间,她竟然已经越过水龙,杀到了唐文华面前,毫不留情,一剑斩下。 唐文华炼虚多年,当然不会束手待毙,顷刻间他袖中乌光一闪,稳稳架住了明霜当头斩下的霜华剑,将她急掠的身影短暂地阻在了原地。 而就是这么短暂的片刻,已经足够明霜身后的水龙形成合围之势,从身后,左右,乃至上下,完全包围住了她,一张张大口和利爪近在身边。 这些水龙虽然是水凝成的,但绝不可能真的如水一般温顺。 这一刻的明霜,身后八方皆敌,前路被唐文华牢牢阻住。 唐文华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笑,一手挡住霜华剑,另一手抬起,动作轻缓,却毫不留情,一指凌空点向了明霜心口。 第76章 ??获胜 那一指既快又准, 二人之间距离本就不远,几乎刹那之间就落到了明霜心口, 而这一刻,许多观战的弟子甚至根本没注意到唐文华出了这一指。 唐文华一指点去,明霜仿佛毫无知觉一般,避也不避,任凭那一指轻飘飘落下,其上暗蓄着的劲力排山倒海般涌来。 啪的一声轻响, 明霜的身形寸寸虚化,仿佛碎裂一般,倏忽间飘散在空中。 -- 第158页 “啊!”场边的不少弟子惊得直接从座席上站了起来。 唐文华猝然变色, 一瞬间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头也不回,径直往前冲去。 他的前方本是无数条追赶明霜而至的水龙,这些水龙本是唐文华凝结而成,自然不会袭击他。唐文华步也不停,径直撞了过去, 漫天水龙哗啦一声散开,化回湖中清泉洒落, 正正浇了唐文华一身, 打湿了他一身价格不菲的锦绣衣裳。 然而唐文华此刻根本来不及管自己的衣裳湿不湿,他眨眼间冲出数丈,才堪堪站定, 背脊上的衣裳已经裂开了一道极长的口子, 从左肩到背部右下方, 正将上半身的衣裳撕裂, 虽然没有受伤, 却显得异常狼狈。 在他原本站着的地方,明霜的身影慢慢浮现出来。比起异常狼狈的唐文华,明霜衣裙鬓发一丝不乱,手握霜华,平静地立在那里。 几乎没有弟子看出明霜到底是如何出现在唐文华身后的,但这不妨碍他们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惊叫声和喜悦的呼声。 虽然这一击并没有真正伤到唐文华,但以明霜的年龄和辈分,能将唐文华逼得如此狼狈,胜败对她来说其实都不重要了。 绛山的弟子们喊得格外大声,反观唐家的子弟,一个个耷拉着一张脸,如丧考妣。 观战台上,玉清宫主睁开半合着的眼,讶异地“嗯”了一声。 朱长老的弟子凑过来:“师父,这不像是咱们绛山的身法,明师姐用的身法到底是什么?” 原本正挂着老狐狸笑容的朱长老笑容一收,抬手就是一巴掌:“蠢家伙,没看出来这就是山门剑法里配套的身法吗?” “啊?!”朱长老的弟子惊讶道,“就是外门弟子入门就开始练的那一套山门剑?” 朱长老瞪着他:“不然呢?” 弟子想了想自己练的山门剑,再想想明霜方才堪称神出鬼没的身法,默默张大了嘴:“这,这不像啊。” 朱长老大怒:“你个蠢货,你学的时候什么修为,你明师姐现在什么修为,这用出来的效果能一样吗?” 教训完笨徒弟,朱长老重新又将目光转回湖面之上。 众目睽睽之下,被小辈摆了一道,唐文华的羞辱和压力可想而知。 他这次出手,更加凶悍凌厉,也再不敢有丝毫懈怠,直接将唐家威力最大、最为有名的岁寒三剑用了出来。 ——岁寒三剑,名为三剑,却不只有三招。这套剑法相传为唐家始祖夜观天象,得悟大道,因而创出,剑法自可引动天地灵力,暗含天地大道气韵,这套剑法的门槛甚至比传说中威力无穷的瀛洲道观不传秘剑金乌破晓更高——岁寒三剑,非炼虚境及以上不能练,否则难以领略剑法真意,反而会损伤道法根基。 至于这套剑法以岁寒为名,则是因为它与岁寒三友的品质相合——秀丽苍劲,绵绵不休,凌寒不凋。 岁寒三剑果然不负其声名,唐文华一出手,湖面上顿时有如虹剑光纵横于天地之间,似乎连湖面上都寒冷了三分。湖水被剑气引动,竟然在这八月盛夏慢慢凝出了一层极薄的冰层。 这一手极其惊艳,饶是有不少人不大喜欢唐文华,也不由得在心中暗赞一声。唐家的子弟更是一个个站直了身体,与有荣焉。 然而观战台上的大能们,看的却不是唐文华。 他们这些大能几乎个个都是炼虚境往上,唐文华这一手借了剑法之威,他们也能做到,不算稀奇。 然而,在漫天岁寒三剑的剑光里,另一道剑光看似单薄,却始终穿梭其中,片刻也不曾消失过。 ——那是霜华剑。 “你猜谁会赢?是唐文华,还是你那未婚妻?”岳真人偏过头,促狭地问。 “阿霜会赢。”云岚答得很快。 岳真人似笑非笑地看了云岚一眼:“叫的倒是亲近,你怎么知道她一定会赢?” “因为剑法。”云岚答得很快,“岁寒三剑威势很重,确实惊人,不过阿霜一直用的都是绛山的山门剑,甚至没变过第二种剑法。” 岳真人:“嗯?” 他仔细看去,认真辨别了片刻,讶异道:“当真如此!” 岳真人微微一停,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姓唐的要丢脸了。” 注意到这一点的不只是云岚,很快,随着战斗继续进行,不少大能甚至弟子都看出了这一点——岁寒三剑剑势凌厉,看似占尽上风,然而霜华剑的剑光一刻不曾消失过,甚至用的是最普通的山门剑。 众所周知,每个宗派内外门弟子学的法术招式都不同。内门弟子可以学门中珍贵的不传剑法,外门弟子却只能学些简单的招式。 其中,山门剑大概就是每个门派中最简单、最普通、最寻常无奇的剑法。这套剑法是外门弟子入门后学的第一套剑法,毫不珍贵,就算是流传出去也没什么大碍。同时,它的杀伤力和威势往往也非常平庸,简单到上不得台面。一个弟子如果能选择更好的剑法,那是绝不会用山门剑的。 然而此刻,明霜用的就是一套最简单的山门剑。 这套山门剑被她用得仿佛金乌破晓一般势不可挡,随着时间渐渐流逝,岁寒三剑的剑光也渐渐不那么稠密,而是缓了下来,霜华剑却始终稳定,慢慢压过了岁寒三剑。 “锵啷!” 一声极其尖锐刺耳的两剑相交之声响彻玄素湖上空,旋即从剑光的中心爆出一阵剧烈的白光,剑气四散开来。 -- 第159页 “!” 围观的弟子们措手不及,只觉得双眼剧痛,猛地低下头去,露在外面的皮肤也开始泛起轻微的刺痛,那是被剑气灼伤的缘故。 “没事没事。”几位修为较高的弟子倒还扛得住,忙不迭安抚身边的师弟师妹,“剑气不是冲着你们来的,快低下头别看,一会就好了。” 台上,皎皎躲在朱长老身后,焦急地睁大了眼。 外溢的剑气都有如此之威,那处在风暴中心的师姐岂不是更危险? 湖水剧烈翻涌,无数水珠溅落。白光下的那片湖面翻滚不休,已经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遍天都是飞舞的水滴,仿佛有一场暴雨正在酝酿。 那片白光猝然散开,两道身影显出来,朝着不同的两个方向各自急退而去,直到一东一西分立玄素湖的两边,才各自停了下来。 东边湖面上,明霜悬空踏风而立。 她原本整整齐齐一丝不乱的头发湿了一半,东一绺西一绺地垂着,裙裳撕裂了一半,露出一点雪白的中衣来。左臂上还被划出了一道极长的裂口,似乎伤到了皮肉,有血正源源不断地涌出来。她的身上还有更多细碎的伤痕,显得异常狼狈,唯有一双眼睛依旧黑白分明,极为明亮。 西边湖面上,唐文华也好不到哪里去。原本精心打理的长须被削去了一半,颈边还有一道血口,后背的衣裳裂口极为显眼,全身上下能看见的伤就有好几处。 他们的狼狈程度,似乎不相上下。 到底是谁赢了?场边的弟子屏住了气,神色紧张,来回乱看,迫切地想要知道答案。 片刻之后,明霜还好端端站着,而唐文华一手抚胸,突然仰天喷出一口血,身体重重往下摔落,扑通一声巨响,砸进了玄素湖的湖水中。 场中一片混乱。 绛山弟子欣喜的尖叫几乎要冲破云霄,玉清宫组织秩序的几位长老忙不迭御风而至,到湖上去把一头栽进水里的唐文华捞出来。唐家的弟子一个个神情已经慌张难看的不能用如丧考妣形容了,简直就像是死了全家。 明霜刚一落地,观战台上绛山的弟子就兴奋不已地冲过去,将她团团围住,仿佛明霜不是和唐文华打了一场,而是直接冲到冰原另一面端了魔族老巢。 皎皎忙着给明霜披上一件干衣服,其他弟子七嘴八舌地表示着对她的赞颂。朱长老的弟子已经疯了,想想自己投进去押明霜赢的那一大笔灵石,仰天长啸:“我发财了!多谢师姐,助我发财!!!” 朱长老不忍直视,默默闭了闭眼,十分不好意思地朝玉清宫主致歉:“孩子们不懂事,搅了玉清宫的盛事。” “无妨。”玉清宫主微笑道,“本也不是什么十分正式的场合,比试么,赢了高兴也是正常的。” 朱长老:“哪里哪里。” 他嘴上客气,脸上的笑却根本掩饰不住。连带着看向唐家那群慌张的弟子们时,也颇有种居高临下的轻慢。 ——你们不是想挑衅绛山吗?送上来挨打,哪里有不打的道理。 唐家这次算是丢了大脸,唐家长老被绛山的后辈用一套山门剑硬生生打得昏迷不醒,唐家趾高气昂的弟子们也一个个变成了老实的鹌鹑。但绛山的字典里从来没有‘就此罢手’‘轻轻放过’这几个字,他把丢人的弟子叫回来,嘱咐了他几句。 “唐家既然敢踩绛山,就得事先已经做好被打死的准备。”朱长老安然道,“知道该怎么做吗?” 朱长老的弟子:“师父放心!” 朱长老的弟子带着师父的嘱咐,奉旨欺负人去了。而朱长老本尊笑呵呵背着手,准备过去对明霜进行真诚的褒奖。 他一抬头,只见方才兴高采烈的弟子们都散开了半圈,神色也变得不是那么喜悦了。 朱长老:? 他再一看,明霜身边多了个人。 上阳宗的云少宗主正站在明霜对面,含情脉脉地对她说着什么,全然没注意到一旁绛山弟子不太友善的神色。 朱长老:嗬,这不讨喜的家伙! 第77章 ??反击 明霜在床上躺了足足三天。 虽然她把唐文华打成了一只落汤鸡, 但唐文华毕竟比她早炼虚五十年,一身修为是实打实修上来的。再加上明霜存心羞辱唐家, 刻意用了威力不足的山门剑,尽管获胜,自己也受了些内伤。 在这三天里,她躺在床上休养,绛山弟子也没闲着。轮番下场邀战唐家子弟,硬生生把有来有往的友好较量打成了绛山对唐家的单方面羞辱。 得知此事, 唐文华垂死病中惊坐起。 唐家原本的设想只是想趁着绛山内部产生分歧,找机会踩绛山一脚。谁料绛山尽管不如从前那样内部一块铁板,对外时态度却更加暴烈。唐家这一脚没踩成, 反而被一把抓住劈头盖脸打了一顿, 里子面子都丢得干干净净。 唐文华仔细想了想,确定一切的起因就是他那倒霉孙子。于是第三天晚上,唐文华的倒霉孙子被迫亲自到了绛山的院子里,朝皎皎当面赔罪。 之所以选择晚上前来赔罪,是因为晚上各宗派大多都回自己的院子去了, 虽然可能有少数弟子互相探访,但那毕竟是少数, 唐家想要将这件事抹过去, 却也没打算在各宗派面前再丢一次脸。 此次前来玉清宫,唐家族中当然不可能就来了唐文华一个长辈。作为修为最高的长老之一,唐文华是名义上的领队, 实际上等闲小事都不必亲自过问, 真正管事的是随行的两个族老。 -- 第160页 他的倒霉孙子名叫唐啸, 在两名族老的陪同下, 垂头丧气地踏进了绛山的院落。 刚一进门, 唐家的人顿时惊呆了! 偌大的院落里,十余名绛山弟子两两成对,正提剑对战。明明是同门过招,却丝毫不曾留手,每出一剑都带着呼啸的风声和凛冽的剑意,只要走近几步,瞬间就能感觉到刺骨寒气和吹毛断发的刺痛。 看见院门处的唐家人,绛山弟子们一边相互喂招,一边朝他们投去不善的眼神。 唐家人:“……” 唐啸:“……”我今天能活着从这里出去吗? 得知唐啸来这里是为了赔罪,为首的绛山弟子停了手,板着一张脸进去通传,过了一会折身出来,将他们带进了正房里。 正房里的人十分齐全。 朱长老坐在左边,明霜坐在右边,她旁边加了把椅子,坐的是过来看未婚妻顺便看看热闹的云岚,云岚旁边是来探病的摘星楼少楼主梁素澄,再往后还坐了个天华阁的医修季诚。朱长老下首另摆了一把椅子,坐的是不知为什么出现在这里的玉清宫圣女叶画竹。 唐家人:“……” 唐啸:“……” “听说你们是来给皎皎赔罪的。”朱长老和风细雨地问道,“倒是我疏忽了——你们什么时候和皎皎这孩子闹了矛盾啊?” 唐家族老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他们心里当然清楚,朱长老不可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如今不过是想借题发挥,再折辱他们几句。 横竖连族中的长老都挨了打,该丢的脸已经丢的干干净净,九十九步都走了,也不差这最后一步。 其中一个族老轻咳一声,责备道:“唐啸,既然朱长老问,你就把你做下的好事再说一遍!” 唐啸来之前就被爷爷耳提面命过,虽然看见这里还有别人,心觉丢脸,也不得不老老实实地低下头,把自己挑衅皎皎的事说了一遍。 云岚早就从皎皎口中听说了事情经过,前来探病的叶画竹并梁素澄、季诚却还不知道,听唐啸说了一遍,不由自主都露出些鄙夷的神色来。 ——说到底,绛山那小师妹空占了个辈分地位,修为不高,要是想邀战,邀谁不行,偏偏选了个一团稚气的小姑娘。邀战不成还口出恶意,品行十分值得质疑。 唐啸到底年轻,定力不足,几乎整张脸都烧红了,说话也打了几个磕绊,才道:“晚辈知错了,望能向明师妹亲自赔罪。” “什么师妹。”朱长老不轻不重道,“贤侄啊,皎皎这孩子虽然年纪小,到底是上一任掌门的幼徒,按辈分算,你该叫一声师叔。” 唐啸:“……是。” 朱长老想来想去,装模作样地朝明霜道:“明霜,你是皎皎的师姐,你觉得呢?” 明霜淡淡道:“既然是来给皎皎赔罪的,就让皎皎自己做主吧,接受与否,也要看她的意思。” 朱长老点点头,挥手招来个弟子,让他去请皎皎来。 皎皎来的倒是很快,她穿了件半新不旧的长袍,头发也拆开了,显然是准备睡下又被惊动。一进门看见站在屋子正中央的唐啸,她猛地瞪大了眼睛。 “过来皎皎。”明霜招手将她拉到身边,“你看看,这是不是对你出言不逊的那个人?” “就是他!”皎皎叫道,“长得这么面目可憎的人,普天之下怕是找不到第二个了!” 小白狐狸有了师姐撑腰,气势顿时大涨:“师姐,听说他是来给我磕头赔罪的?!” 唐家人:“……” 唐啸:“……” 磕头那两个字是你自己加上的吧! “他们刚才确实是这么说过。”明霜面不改色,“皎皎,你好好想想,要不要给他这个磕头的机会。” 季诚眼睁睁看着唐啸脸上的肌肉都扭曲了,差点笑出声来,赶紧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挡住表情。 皎皎果然认真地思考起来,片刻之后,她又往后退了一步,朝明霜怀里缩了缩:“师姐,他看上去好凶,万一,万一他私下报复我怎么办?” 唐啸差点没控制住破口大骂,其中一位唐家族老瞪了他一眼,接口道:“明仙子放心,我们定然对族中弟子认真管教,绝不会发生私下报复的事。” “真的吗?”皎皎犯难地蹙起了眉,“我不是很相信。” 族老:“……” 这一位族老性情比较圆滑,另一位脾气火爆的族老却实在忍不住了。眼看着族人三番两次受辱,他刷一声站起身来,怒道:“欺人太甚!” 这位族老也是化神期的修为,吓唬这屋子里的其他人可能差了点,但压制皎皎是绝对够了,他恨恨一抬手,自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势蔓延开来,朝皎皎身上倾泻而去。 另一位族老变色道:“大兄!” 他还是喊的晚了,因为朱长老已经变了脸,大袖一拂,原本涌向皎皎的力道顿时中途转向,以数倍之力反冲回了出手的族老身上。 只听扑通一声,那位族老双膝落地,对着正面一字排开的数张椅子行了个大礼。 “既然这赔罪不是出自真心,我们绛山也不需要。”朱长老淡淡道。 他平时总爱笑,看上去就是个笑呵呵的老好人。但他如果真是个老好人,也不会多次奉天玑峰主之命出访别派了。 “请吧。”朱长老一手平平伸出,朝着门口示意道。 -- 第161页 --- 唐家的人赔罪未遂,低调的来,又灰溜溜地走了。 比较老实的梁素澄和季诚只是来探个病,没想到还赶上了一场戏,看完主动告辞。叶画竹叹了口气,轻声劝道:“唐家人不识分寸,绛山略施薄惩也就罢了,同为正道巨擘,绛山和唐家闹得太僵,彼此都无益处。” 她这句话劝的真心实意,这里又是玉清宫地盘,朱长老自然不会伤她脸面,想了想,婉言道:“圣女此言有理,但这件事实在不能轻易了结。” “为何?”叶画竹问。 她知道唐家主动挑衅理亏在先,但这件事他们完全可以敷衍成小辈不懂事。绛山执意咄咄逼人,原本就算有道理,说不定也要变成没道理。 朱长老平静道:“唐家不是第一个,往后,也不一定会是最后一个。” 叶画竹一愣,旋即明白过来。 绛山掌门怀虚真人五年前化归天地,绛山少了一位大乘境真人,继任的慕徽真人年纪尚轻,终究还差了一线,绛山内部并不是全部心悦诚服,有所分歧,实力也下降了些。 在这种情况下,有的宗派不免就想试探一下,看看能不能动摇绛山的地位,甚至是踩着绛山爬上去。 这几年,唐家不是第一个打了这个主意的,却是绛山反应最激烈的。 “这件事很难就此作罢。”朱长老拨了拨茶盏,微笑道,“多谢圣女好意。” ——绛山这是要拿唐家开刀,杀鸡儆猴了! 怪不得绛山做派一向不算无礼,方才却丝毫不留面子!恐怕他们根本就没打算接受赔罪,就算唐家忍下这口气,绛山也不会停止报复! 以绛山从来不会忍气吞声的脾性,能忍到现在已经是极限。那位慕徽真人想来终于压下绛山内部异样的声音,开始正式对外清算了。 没有唐家,也有李家王家,唐家只是运气不好,撞在了清算的枪口上。 叶画竹轻轻吐出一口气,不再劝说,站起身来:“既然长老心中早有打算,那晚辈就告辞了。” 说罢,她又转向明霜:“明仙子好生休养。” 叶画竹实在是个很难令人心生厌恶的女人,她说起话来未语先笑,轻声细语,清新如一支亭亭玉立的菡萏。哪怕明霜不怎么喜欢她,却也说不上厌恶她。 “多谢。”她微微颔首,“圣女好意,心领了。” 叶画竹微微一笑,转身飘然而出,消失在了夜色里。 朱长老揭开茶盏喝了一口,直到叶画竹的身影完全消失,才慢悠悠叹道:“叶画竹心里有成算,她可不简单,是不是?” 没人回答。 朱长老转头:“?” 旁边的椅子里坐着个皎皎:“不用找了,师姐跟云岚出去了。” “她伤没养好,出去干什么?”朱长老眉毛一皱,“云岚怎么不知道怜香惜玉,什么话不能在屋里说。” 皎皎不确定道:“好像,和上阳宗有关?” 第78章 ??分别 院外, 小径上 “?”云岚看了看身边的明霜,又看了看前方原地驻足, 似是在等候的叶画竹,短暂地迟疑了片刻。 正在这时,叶画竹转过头来,对着明霜二人微笑道:“明仙子,云少宗主,请随我来吧。” 云岚顿时明白, 叶画竹果然是特意留在这里等他们的。他满心诧异,朝明霜递了个眼色,传音道:“这是有什么事吗?” 明霜轻微地摇了摇头, 同样回以传音:“等一会你就知道了。” 叶画竹一反平时长袖善舞, 八面玲珑的做派,一路上没有多说半句话,引着他们七拐八绕,穿过了一条又一条偏僻的小道,最后停在了一座华美的宫殿前。 这里是玉清宫主所居主殿, 玉清殿。 来到玉清宫的第一日,云岚就曾经来过这里。那时玉清殿的门前廊下各处皆是戍守的玉清宫弟子, 今晚却空空荡荡, 玉清殿前偌大的广场上空无一人。 叶画竹走到了殿门前,也不见她如何动作,原本紧闭的殿门无风自开。叶画竹在门边站定, 转头对明霜二人道:“明仙子, 云少宗主, 请。” 云岚纵有满心疑惑, 也不好在此时停下来询问, 见明霜一步踏了进去,他也跟了进去。 殿内亮如白昼,玉清殿正中的殿顶上悬着一枚其貌不扬的灰色石头。那块石头看似平平无奇,却源源不断地散发着明亮的光芒,将整座大殿映亮,仿若白日。 殿中坐着两个人,主位上的是玉清宫主,客位上的青年绛衣乌发,闻声转头望来,露出一张十分熟悉的面容来。 ——那客位上的青年,正是明霜的大师兄,绛山掌门真人,慕徽! “坐。”玉清宫主微笑道。 慕徽看了一眼明霜,眼底蕴出些笑意来,示意她过来到自己身边坐。 叶画竹自觉地走到玉清宫主手边坐下,明霜则在慕徽身边的空位上坐了下来。 云岚坐在了明霜身边,他不动声色地张望了一下,殿中五个人,只有他一个属于上阳宗,这让云岚生出了些微妙的被排挤感。 待得三人坐定,玉清宫主才道:“孩子们都来了,慕真人,你开始说吧。” 慕徽道:“我来这里之前,先去了上阳宗,此事若是真的,上阳宗受到的影响最大,不过若此事为真,各派恐怕无一能独善其身,所以三宗还是应当先通个气。” -- 第162页 听慕徽提到了上阳宗和母亲温真人,云岚诧异抬头看去。 玉清宫主微微颔首,显然慕徽之前应该已经跟她透露了些事情,她挥了挥袖,一幅闪烁着金光的舆图在空中缓缓展开。 玉清宫有舆图,慕徽很高兴自己不用再临时泼水制造水幕了。他望向玉清宫主拿出的舆图,不见他如何动作,六个闪烁着的红点在舆图上缓缓浮现出来。 “这是近年来,人族疆域内六起天灾的发生地。”慕徽道。 “北斗?”明霜脱口而出。 绛山七峰就以北斗七星命名,明霜对此再熟悉不过。她几乎立刻就看出,六个闪烁的红点连成了北斗的图案,只是少了最后那颗摇光星。 慕徽笑着看了明霜一眼,温声道:“没错,正是北斗。” 他抬手一指,西南角落下了最后一点代表摇光的光团:“如果补全摇光的方位,就是一幅完整的北斗七星图了。” 说到这里,慕徽暂时停住,没有接着说下去。 然而殿内的人全都是心思灵透之辈,云岚率先变了脸色。他盯着摇光所在的方位,喃喃道:“冲霄山。” 他终于明白慕徽为什么会先去上阳宗了,冲霄山起着阻隔妖族的重要作用,一旦发生天灾,冲霄山受损,上阳宗将直接失去阻隔妖族的一座最大屏障。 慕徽道:“当然,这只是我的推测,或许当真是巧合,冲霄山不会再发生第七起天灾,不过以我之见,还是应该未雨绸缪。” 他前面的话全部都是客套的场面话,唯有最后一句‘未雨绸缪’才是慕徽真正想说的。这一点在场众人当然都能听出来,玉清宫主神色微动,问:“不知温真人怎么说?” 慕徽道:“温真人说,上阳宗会加强对冲霄山的防守,及时应变——宫主呢,怎么看?” 玉清宫主沉吟片刻,叹道:“若说巧合,这也未免太巧,我是不敢放心的。” 她言下之意,就是赞同慕徽的判断,认为冲霄山很可能会发生第七起天灾。 明霜、云岚与叶画竹谁都没有插嘴,尽管在看到那副北斗七星图时,他们也跟着变了神色。 慕徽平静道:“宫主这样想,我就放心了,不过,我更关心的是,天灾为何会以北斗的星象图出现?” 修行者从来不信什么巧合,玉清宫主沉吟片刻:“北斗主死,南斗主生——听上去,仿佛有些不祥。” 这何止是有些不祥。 北斗主死,偏偏六起天灾构成了北斗星图,每次天灾死伤无数。玉清宫主简直怀疑是否天道降罚,只是当着小辈的面说出来仿佛在制造恐慌,才没直接说出口。 “这就对了。”慕徽道,“天灾非人力所能控制,我请门中前辈前去查看过其中两地,确实没发现有什么异样,既然如此,那就只能归结为天意了。” 玉清宫主反应极快:“你怀疑……出了什么问题?” 她话没说全,手指一动,指向上方。 上方是殿顶,而殿顶的上方,是天。 慕徽没有表示赞同与否,只道:“天意难测,何况这是我一家之言,不好说出来惊吓众人,所以只同上阳宗云温二位真人,以及宫主知会了此事,还请宫主不要告知他人,以免引起恐慌。” 玉清宫主点头:“我明白。” 慕徽的担心确实很有道理,人族有大量修行者存在,各大门派不乏有飞升成仙的前辈。这就导致对于人族来说,无论修行者还是普通百姓都对天道有着极深的敬畏。 三年六起天灾,民间其实已经隐隐有上天不满的流言传出。只是因为各大门派和朝廷赈灾及时,又大力肃清谣言,安抚民心,民间才没有生出变乱。如果此刻绛山掌门亲口猜测天道降罚的事情传出,原本就不算很安定的民心立刻就要大乱。 玉清宫主口唇一动,像是想说什么,却又止住。 慕徽先不理会玉清宫主的欲言又止,侧首越过明霜,对云岚道:“云少宗主,实不相瞒,我亲身前往上阳宗拜见二位真人,为的正是此事。” 他顿了顿,道:“天道生变,此刻飞升,实在不是一个好时机。” --- 云岚站在玉清殿前的石阶上,回首看去。 殿内明亮而温暖的光从半开着的门窗中倾泻出来,将云岚的半身都照的明亮。晚风徐徐拂过,不是北方绛山附近酷烈的寒风,也不是上阳宗一带夹杂着湿气的热风,而是独属于玉清宫的,温和柔软,带着清淡花草香气的晚风。 玉清殿的殿宇高大华美,这使得殿前云岚的身影显得渺小单薄。他回首望了望殿门前,慕徽与明霜师兄妹二人还在低声交谈,更显得云岚形单影只。 他收回目光低下头,好奇地打量着殿前石阶上玉清宫特有的花纹。直到明霜结束了和慕徽的对话,朝他走了过来,云岚才敏锐地抬起头,朝着明霜笑了笑。 “走吧。”明霜走到云岚身边,朝着慕徽挥了挥手,转头道,“我们一起回去。” “嗯。”云岚轻声应下。 夜已经深了,明霜和云岚依旧走的是来时的小路,空无人烟,偏僻黑暗。好在二人都是修行者,纵然夜色浓郁,黑暗中也视物无碍,不知什么时候,手就又牵在了一起。 “你在忧虑吗?”明霜问。 黑暗里,云岚轻轻地嗯了一声。 -- 第163页 他不愿意隐瞒明霜,索性道:“我的父亲和母亲一旦打定了主意,就几乎没有扭转的余地。” 他苦笑了一声:“所以,慕真人没有说动他们,在我的意料之中,如果慕真人真的能说动他们,我反而要大为惊讶了。” 明霜沉默了片刻:“那……就算是你也不能说动他们吗?” 慕徽亲自赶来玉清宫,和玉清宫主知会此事,还特意把云岚一起叫了过去,显然是想让他这个独生子去再次劝说云真人和温真人。 云岚苦笑道:“是。” “为什么云真人和温真人会执意要如期飞升?”明霜其实不大理解,“师兄的想法是,天意难测,与其为了飞升而去冒险,不如暂缓飞升,保存实力,就算天罚不止,人族也能积攒些自救的力量。” 云岚摇头:“我父母有自己的想法,我不是很能摸清他们的所思所想。” 纵然不能观察到云岚细微的神情,明霜也能感受到,云岚此刻心情有些低落。她想了想,宽慰道:“飞升不是一日之功,至少还有数月时间,总能想到办法的。” “嗯,我知道。”云岚的尾音稍稍上挑,多出些活泼的意味,显得略微开朗了些——他倒不是真能被明霜这句毫无说服力的话安慰到,但他能察觉到明霜在试着宽慰他,不愿让明霜失望。 “折花大典后日就结束了。”明霜道,“我和皎皎会随同师兄暗中离开,不和朱长老他们同路了,你呢,是回上阳宗吗?” 云岚原本是想四处游历,但如今他显然没有游历的心情了,点头道:“我会先回上阳宗,试着说服父母亲。” 说话间,他们已经回到了院落前。这一带都是客院,是玉清宫用来安置各派弟子的,纵然夜深了,也几乎没有什么人还在外游荡,此处也仍然在各条路上燃着灯火,明亮许多。 面前这座院落属于上阳宗,再往前走片刻,就是绛山的院子。 二人在上阳宗的院门处停下脚步,云岚道:“我先回去啦,你早些休息。” “嗯。”明霜应了一声。 说是要先回去,云岚却并没有马上推门入院,而是站在门口,等着明霜离去。 明霜:“?” “我送一送你。”云岚笑了笑,俏皮道,“目送。” 明霜转身走了两步,突然折回来,在云岚微显讶异的目光下,伸出手抱住了他。 云岚:! 这个拥抱极其短暂,几乎一触即分,极其浅淡的香气扑面而来,云岚还没反应过来,明霜就已经放开了他,转身走进了夜色里。 云岚:“……” 他目送着明霜的身影消失,抬手捂住了有些发红的面颊,轻轻笑了起来。 这是他从听到慕徽带来的消息至今,唯一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 折花大典的下半场,在各派弟子的友好交流中平稳渡过了。 可能唯一不这么想的,就是唐家子弟。 八月二十一,折花大典完美落幕,只等第二日清晨,各派的修行者就要各自离开。 不少修行者在短短几日里结下了良好的友谊,于是这天晚上,各处院落里灯火通明,玉清宫的小树林里全都是三五成群、两两成对,执手相看泪眼却不得不被迫分离的挚友们。 “……” 明霜看了一眼喧闹非凡,挤满了人的树林,默默折身:“我们换个地方吧。” 云岚:“……好的。” 他们还没走出十丈,只听背后的树林里,突然响起山呼海啸般的尖叫声:“是林道友来了!” “天哪,林道友,林道友,看看我!” “他看我了是不是?他看我了是不是?” 人潮汹涌地朝树林一端涌去,无论男修女修,眼底都散发着喜悦的光,维持秩序的玉清宫弟子都快疯了,生怕发生踩踏事故。甚至有人太过激动,不顾客院附近不准使用法器飞行的规矩,企图凌空近距离围观传说中的‘林道友’。 “那是谁啊?”明霜看着这副近乎疯狂的场景,咋舌道。 炼虚境的眼力很好,至少远胜于这里一群金丹元婴的小鱼小虾。隔着漫长的距离和无数攒动的人头,明霜看见了一张十分俊秀的面容。 那是个身穿宝蓝色衣衫,手持着一把泥金折扇的年轻人,可以称得上丰神俊秀,唇边带着浅笑,单看那张脸,十分容易让人心生好感。 然而明霜却微微蹙起了眉,甚至还往后退了一步。 不知为什么,她看着这个年轻人,反而升起了一种非常不舒服的感觉。 云岚有些诧异,想起未婚妻没事从不下山,前几天的折花大典下半场也一直躺在床上,解释道:“他姓林,叫林承节,是近几年声名鹊起的一位散修,如今不过二十九岁,就有了化神中境的修为,许多宗派都试图招揽他,不过他没接受,现在还是个散修——前几日折花大典上,他下场连比七场,每一场都赢的很漂亮。” 虽然明霜和云岚这两位奇才的出现,让化神以下的修为看上去好像不太值钱,但是实际上,天下修行者千万,每一次进境都是一道巨大的门槛,能走到化神境的修行者,已经是百不存一。至于再往上,炼虚和大乘境的修行者,更是凤毛麟角,堪称万里挑一。 对于一个无门无派的散修来说,林承节的修为确实很够看,只怕这份天资也胜过很多名门弟子。 -- 第164页 “哦。”明霜淡淡道,“那这些人是在干什么?” “对了!”云岚一敲手心,兴趣盎然道,“这位林道友呢,性格人品据说很不错,很能交朋友,再加上容貌生的出众,吸引了很多追求者——要不是我这几天没心情,我也很想去和他交个朋友。” “别去。”明霜道。 她蹙着眉:“这个人给我的感觉很……” 她顿了顿,最终还是没寻找到更合适的字句:“给我的感觉很讨厌。” 云岚惊诧地看了明霜一眼,他还是第一次看到明霜如此直白地说出对另一个人的讨厌,尽管不明所以,云岚还是点头:“好,我相信你的直觉。” 明霜满意点头,转而发问:“这些人为什么对林……林什么?对林某这样热情,他还有什么优点吗?” “是林承节。”云岚随口纠正道,“他修为不错,长相不错……这,人格魅力应该也算是优点吧,有的人就是天生讨人喜欢。” 比如云岚自己。 明霜蹙起眉,冷冷哼了一声。 云岚拍着她的肩膀安慰:“没关系,你比他优秀的多,大家敢去热情的追求他而不是追求你,大概是因为你看上去太高不可攀了。” 他说的是实话,明霜的美貌、修为、地位在修行界都属顶尖,之所以她顶着个第一美人的名头却没多少人敢往上凑,恰恰是因为她修为太高,性格又太冷淡,身上还背着个婚约,没几个人敢冒着得罪绛山和上阳宗的风险往她面前凑。 前些日子明霜把唐文华打了一顿,年轻弟子们向往之余,对明霜的敬畏反而更深了。面对明霜的态度也变得更加敬畏,不像是见到了心心念念的第一美人,反而像是见到了冷酷无情的本门师长。 “走吧。”明霜无奈地看了云岚一眼,“我介意的是这个吗?” 二人隐去身形,沿着玉清宫的小径慢慢走,很快走到了玄素湖畔,莲香阵阵,微风吹拂,夜色里,有萤火虫在湖面上飞舞,一派静谧安稳的气息,全然不像是各派弟子用于下场激战的演武场。 “想划船吗?”云岚突然问。 明霜低头一看,云岚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条小木船,正满脸期待地看着她。 “你是在栖霞镇划船划出兴趣来了吗?”明霜禁不住道。 她还是不愿意拂云岚的意,云岚将船推下水,二人坐上了小船,任凭木船轻飘飘地在水面上打转,仿佛一只迷途的鱼。 谁都没有动手去划船,小船转了几个圈,顺着水流慢慢飘荡起来,夜风拂面,夹杂着极其浅淡的草木花香。 云岚抬头望向明霜,夜色里,她雪白的面颊有如冰雪,神情淡然,无喜无怒,仿佛无论什么事都不能扰乱她的心神。 云岚连日来忧虑的心突然慢慢平静下来,有一种眷恋的情绪从心底滋长而出,他张了张嘴,一瞬间希望时间能永远定格在此刻。他无忧无虑,泛舟湖上,温柔的夜风里,心上人就坐在身旁。 察觉到云岚长久停驻的目光,明霜眉梢微扬,诧异回视。 “阿霜。”云岚突然轻轻唤了一声,朝她身边靠过来。 明霜一怔,随着云岚逐渐贴近,她渐渐猜到了云岚想做什么。 但她没有躲避,更没有推开云岚。 黑暗里,她能看清云岚的面容,那张秀美的少年面容上浮现出难以抑制的、略带紧张的神色。 冰雪般动人的淡香扑面而来,云岚柔软的手指捧住她的面颊。 他低下头,吻了下来。 第79章 ??不同 玉清宫, 灵澜小筑 叶画竹倚在楼顶凉亭中的栏杆之上,极目远眺, 天色已经暗了下去,但以她的修为,依然能看清灰暗的天际与遥远的海面相接。地平线上,几点雪白上下翩飞,那是海鸟雪白的羽翼。 “圣女。”负责洒扫的外门弟子走进来,在叶画竹身后垂首道, “林公子已经离开了。” 叶画竹碧色的裙摆拂动,她转过身来,静静道:“终于走了。” 她面上看不出喜怒, 洒扫弟子年纪尚小, 是个入门没几年的小姑娘,一向很得门中弟子喜爱,也不害怕,眨着眼笑道:“圣女是不喜欢叶公子吗,可我看, 这几日叶公子很受追捧呢!” 叶画竹一哂,噙笑不语。 她对外示人的形象一向温婉从容, 是绝不愿当着别人的面擅自非议旁人的。 洒扫弟子不懂, 还要再问,只听栏杆外挂着的碧玺珠帘相互碰撞,发出一阵脆响, 原来是一只雪白的纸鹤撞乱珠帘, 从外飞了进来。 叶画竹唇角一挑, 接住那只朝她飞来的纸鹤, 纸鹤张开口, 玉清宫主的声音传了出来:“画竹,到玉清殿来。” 玉清宫主负手立在玉清殿窗前,这扇窗正对着山门的方向。她就那样静静看着,沉默不语。 “师尊。”叶画竹停在玉清宫主身后数步,盈盈拜倒。 玉清宫主转过身来,望向自己唯一的弟子,眼底神色怜爱,又有些遗憾。 她往前走了几步,扶起叶画竹,温声道:“好孩子,这些日子你操持折花大典,实在劳累了。” 叶画竹摇头一笑:“替师尊分忧,算不得劳累。” 玉清宫主返身,拉着叶画竹在窗下的小榻上坐下,平声道:“我已经把林承节打发走了,你可以放心了。” -- 第165页 叶画竹微笑起来,这个笑容倒是发自内心的轻松:“多谢师尊。” 玉清宫主摇了摇头,道:“若非你不愿意,我倒是觉得林承节还不错,他的天分虽然不及上阳宗和绛山那几位,但至少能巩固你的地位。” 叶画竹垂首道:“是弟子天资愚笨,修为浅薄,让师尊担忧了。” 玉清宫主摇头道:“你的天资如果愚笨,我当年就不会收你入门——只是绛山和上阳宗运气好,出了两个数千年罕见的天才,才显得我们玉清宫后继单薄了些。” 她沉吟片刻,又问:“你当真不愿?” 叶画竹道:“师尊也太看轻弟子了,那个林承节不是易于之辈,和他有所瓜葛,无疑于与虎谋皮。” “那又如何?”玉清宫主哂笑道,“林承节就是心思再深上十倍,天分再高上十倍,也动摇不了你的地位,最多也只配做个宫主夫君,说到底,一个无门无派的散修罢了,那些全心拉拢他的,都是二三流宗派,绛山、上阳宗乃至摘星楼、天华阁,哪个当真把他当成人物来看了?” 她顿了顿,又道:“此时若将他许配给你,以他的修为,必能稳固你的地位——若是不喜欢,等将来坐稳了宫主的位子,再换个夫君就是了。” 叶画竹:“……” 她苦笑道:“师尊,弟子无心此事,以后还是莫要提了。” 玉清宫主颇为遗憾地叹了口气,不过她本来对这件事也不大看重,很快转了话题,道:“画竹,从明日起,你就闭关吧?” 叶画竹:“?” 玉清宫主侧首望向窗外,轻叹了一口气:“这些时日你帮着我打理宫中事务,倒耽误了自己的修行,你先闭关吧,否则等过些日子冲霄山若再生变,只怕连闭关的时间都没有。” 叶画竹犹豫片刻,还是道:“师尊觉得,慕真人所设想的情况一定会成真吗?” 玉清宫主:“怎么,你不信?” 叶画竹摇头:“弟子自然不敢质疑慕真人,但……北斗主死之说,终究还是虚无缥缈。” 玉清宫主叹了口气,平静道:“画竹,我们赌不起,我们只能当真。” --- 绛山,天枢峰 清晨离开玉清宫时,明霜和皎皎与朱长老带领的绛山弟子再次分开,上了慕徽带来的飞舟。 墨色的飞舟在云层中飞快地穿行,与飞舟的飞行速度相比,就算踏剑都显得缓慢——当然,飞舟的飞行速度,是要用成箱的上品灵石堆出来的。 天色黯淡下来的时候,飞舟已经越过重山,停在了天枢峰上。 皎皎从飞舟上跳了下去,四处看了一眼,发现天枢峰的洒扫执事居然一个都不在。 “我暂时把他们打发走了几天,等后日就会回来。”慕徽跟着从飞舟上下来,解释道,“我离山的事不好闹得众人皆知,只私下知会了天璇和天权峰的两位师叔。” “哦——”皎皎拖长声音应了一声,看慕徽和明霜同时放慢了脚步,似乎是准备背着她商量什么,有点不开心地扁了扁嘴,却还是十分懂事地自己先跑走了。 “师兄,你有什么安排?” 皎皎既然自觉离开了,明霜就直接问出了口。 慕徽摇头道:“我已经知会了上阳宗和玉清宫,再多的事,我也做不了了,如今只能静等,无论是冲霄山,还是云温二人飞升,都不是一两日的事,总能有办法从中斡旋的。” “那我就回去闭关。”明霜直接道。 明霜想的很清楚,无论是天灾,还是天罚,都不是如今的她能阻止的。 那是因为她还是太弱。 明霜平静地想着:那就闭关。 她生来天赋极高,具体表现在,只要她肯刻苦修行,一定能得到极大的回报。 只要不够强,那就接着闭关。 慕徽长久凝视着师妹无喜无怒的面容,突然叹了口气,有些愧疚:“是师兄不好,不能将你们保护起来。” 明霜本来已经准备离去,闻言转头,她蹙起眉,望向慕徽。 慕徽修为再高,终究还是个活人。他数日来不眠不休,眉眼间已经蒙上了一层极淡的疲惫之意。 “师兄不必自责。”明霜道,“你已经做的够多了。” 慕徽轻叹道:“我是绛山掌门,这些事本该我一力承担的。” 明霜想了想,觉得师兄大概太累了,现在跟他说什么都说不通,她斟酌片刻,问:“师兄,你现在回殿里休息吗?” 慕徽被她突如其来转换的话题弄得一愣:“不了,我先去正殿看看这几日宗门里有没有要我亲自处置的事务。” 明霜:我就知道是这样。 “师兄,你过来。”明霜对慕徽招招手。 如果换个人,慕徽绝不会没有半点防备之心,但面前这个是明霜,他从来不防备明霜。 “怎么了?”慕徽虽然不明所以,还是走了过去。 明霜二话不说,抬手在他眉心一点。 “?!” 慕徽惊讶地看着她,踉跄一步,倒了下去。 明霜面无表情地道:“我看你长久不睡觉,脑子不清醒,先去睡一觉醒醒神吧。” 她拖着不知道有没有意识的慕徽,把他塞回了寝殿里,疲惫地按了按眉心,在慕徽殿外的玉阶上坐下。 绛山的夜风较之玉清宫,要凛冽许多。明霜坐在阶上,理了理思绪,决定先去正殿看看情况,在闭关之前帮慕徽把门中事务处理一部分。 -- 第166页 她以前也帮慕徽处理过门中事务,毫不顾忌,熟门熟路地进了正殿,拿出夜明珠来照明,就着夜明珠的白光,将案上积压的事务全部看了一遍。 慕徽离山不过短短几日,积压的事务并不多。明霜大概筛选了一遍,在公文最下方翻出了一块被压在最下面的、小小的玉牌。 明霜一愣,将那块玉牌拿了起来,细细打量,只见上面镌刻着狐狸拜月的花纹,正是当日她和慕徽从皎皎手中取走的那块玄桑冷玉牌。 这块玉牌被慕徽拿走保管,大概是随手压在了正殿公文下。这里等闲人不得擅入,倒也不太可能随手弄丢。 她将玉牌重新塞回公文下,免得放错了地方慕徽找不到。刚塞回去,心中一动,察觉到有些异样,又立刻将玉牌摸了出来,仔细打量。 ——这块玉牌,好像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第80章 ??生变 明霜神情一肃, 将玉牌重新拿到手中,认真打量起来。 她还记得这块玉牌的特征, 只仔细看了几眼,立刻就明白那份异样出在哪里——玄桑冷玉牌的四周,本应有四个小的星形花纹,将其上拜月的狐狸簇拥在正中央,象征着四名被妖王取走先天精血,以玉牌控制的大妖。 而今, 这四个星形花纹却只剩两个,上下的两个星形花纹都已经消失,只剩左右两个。 这花纹本来极小, 不仔细看极其容易疏漏。明霜下意识攥紧了玉牌, 面色沉了下来。 她第一反应就是这枚玉牌是假的,但玄桑冷玉材质特殊,名字里虽然带个玉字,却触手生温,非金非玉。明霜攥着这块玉牌, 却觉得材质不像假的。 她思考了片刻,打开了殿内的捕风捉影阵法。 天枢峰正殿身为掌门处置门中事务重地, 管束也极其严格, 殿中设有多个阵法,由掌门控制。其中,慕徽和明霜的师祖, 即上上代绛山掌门玄乘真人曾经在殿中设下了阵法, 用来监视殿内的一举一动。 这个阵法名为捕风捉影, 在捕风捉影的范围内, 任何举动、声音, 哪怕是细微的灵气波动都逃不过阵法的捕捉,全都会被如实地记录下来。掌握这个阵法的心法,只由历代掌门代代相传。 明霜虽然不是掌门,但慕徽一向信任她,他是有心培养明霜的,捕风捉影的心法也一五一十地教给了明霜。 明霜原本想去请慕徽拿主意,想起慕徽面上隐隐的疲惫之色,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她自行打开了阵法,开始查看捕风捉影记录下的影像。 捕风捉影的记录最久可以追溯到三年以前。明霜原本担心慕徽将玉牌留在这里的时间早于三年,她飞快地读取着捕风捉影留下的影像,最终确定,玉牌是五个月之前慕徽随手放在了案上,此后一直放在那里,偶尔被压在公文下,但从来没有换过位置。 既然这样,那就好办了。 明霜不认为玉牌在慕徽随身携带时,有人能做手脚。她将时间锁定在了五个月之内,开始重新读取近五个月的影像。 为了节约时间,明霜的速度奇快无比。等她将五个月来的影像重新看了一遍,天边刚刚泛起白色。 强行读取如此之多的影像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明霜十分头疼地按了按眉心,在慕徽的椅子上坐下来,确认影像中没有任何问题。数月来进入正殿的人不少,但能靠近殿上书案的一个也没有,除了慕徽本人,以及明霜和皎皎,没有人有机会偷换玉牌。 明霜揉着眉心,将玉牌重新举起来,对着殿外的天光认真观察着。 “在看什么?”慕徽的声音突然从身后响起。 明霜一惊,猛地回头,只见慕徽不知何时换了一身檀色圆领袍,面上的疲惫之色已经荡然无存,正负手立在她身后。 慕徽的境界比明霜高,靠近明霜而不惊动她并不是难事。明霜松了口气,问:“你怎么不多睡几个时辰?” “睡够了。”慕徽含笑道,“你此刻再让我躺下,我也睡不着了——嗯?你把捕风捉影阵法打开了?” 慕徽这样一问,明霜反而大大松了口气。她已经将阵法恢复了原样,慕徽却还能发现,就说明他对天枢峰上的控制已经达到了十分完善的地步。 明霜举起手中的玉牌:“你看。” 慕徽:“啊,这是皎皎那块。” 他心知明霜让他看,必定是有些什么发现。便接到手中,认真端详片刻,蹙眉道:“上下那两颗星星怎么没了。” 明霜道:“我也在奇怪这个问题。” 慕徽顿时明白过来:“你发现它的花纹变了,所以把捕风捉影打开查看情况?” “没错。”明霜困倦地揉着眼睛,“已经看过了,没发现什么问题。” 慕徽思忖道:“至少半个月之前,玉牌还没出问题——问题出在半个月之内。” 明霜:“可是捕风捉影没有记录下来可疑的情况。” 慕徽摇头否定道:“应该不是玉牌被动了手脚,否则我能察觉——或许,是它自己出了问题。” 明霜:“?” 慕徽慢慢思忖着,开口道:“我记得,这四颗星星,象征四位被玉牌控制的大妖吧。” 他沉吟片刻:“或许,是其中两位发生了什么变故,譬如死了呢?” --- 上阳宗,云台 云岚沿着青石小径一路向下走,沿途的弟子们看见他,纷纷友好地朝云岚行礼问好。 -- 第167页 他们的友好并非出自谄媚,全然是发自真心。云岚也一一颔首回礼,朝友好的弟子们微笑。 直到他走的路越来越偏僻,四周无人,云岚面上的笑容才渐渐消失,眉间郁色微显,以他的性格,会将这种神色显露出来,其实就说明他的心情已经很不好了。 不知走了多久,云岚停了下来。 路边的松树下有块巨大的石头,这块石头不知在这里落脚了多久,松树长成之前,它就在这里。这棵倒霉的松树被它阻碍了生长的方向,显得有点歪斜。 云岚在巨石上坐下来,随手揪了片细长的草叶开始吹。随着他吹叶的曲声断断续续在林间响起,树上传来一阵阵嘈杂的吱吱声,几只猴子尾巴挂在树上,从枝叶间探出头来,确认树下坐着的人十分熟悉,欣喜地翻着跟斗跳了下来。 草地上,有几只松鼠灵活地蹦跳着赶来,很快爬上了云岚坐着的这块石头。它们比猴子更加亲人,为首的那只红棕色小松鼠拖着大尾巴,娴熟地将毛茸茸的脑袋凑到云岚手臂旁,去蹭他的手臂。甚至有两只更小的松鼠开始揪云岚垂落下来的衣袖,想吸引他的注意力。 云岚笑起来,正要伸手去摸摸松鼠,忽然风声从他身后呼啸而来,云岚不紧不慢,躲也不躲,只见身后一只猴子扯着藤条,自半空中呼啸而过,掳走了他手边龇牙咧嘴的松鼠。 云岚:“……” 猴子和松鼠虽然同为上阳宗久居动物,不过一向不大对付,见面十有八九要打架。云岚赶紧把那只被抓住的松鼠解救回来,从储物袋里拎出一包点心,开始分配。 云岚小时候,师兄师姐带着他来喂动物。那时候云岚还比较谨慎,生怕猴子和松鼠不能吃甜食,不小心害了它们。师兄却拍着胸脯道:“放心好了,师弟,这可是咱们上阳宗的猴子,从小受门中灵气滋养大的,比起普通的猴子松鼠,大不相同。” 年幼的云岚好奇道:“哪里不相同?” 师兄骄傲道:“啥都能吃!” 云岚:“……” 动物们闻到云岚手中的油纸包散发出诱人的甜香,顿时暂且放弃了彼此敌对,分别挤在云岚左右两边,排着队从云岚手中领取难得的甜点。 给每只猴子松鼠都分完点心,云岚手里的油纸包顿时空空荡荡。他把油纸折好收起来,随手抱起一边正在吃点心的猴子,开始摸它毛茸茸的脑袋。 猴子吃的开心,全然不介意云岚对它上下其手。甚至还殷勤地将大脑门送到云岚手中,让他摸的更加开心。 摸够了猴子,云岚又朝着松鼠伸出了手。他全然不介意松鼠把点心碎屑掉到了他身上,手里毛茸茸的小动物让他心情好了不少,眉间的郁色稍微散去些许。 但想起父母坚决的态度,云岚原本有所好转的心情立刻又灰暗下去。 “父亲。”云岚开口道,“母亲,我是想……” 温真人截断了他尚未出口的话,并无半分意外之色。她淡淡道:“慕徽又去了玉清宫,你是从他那里听到了风声,故而赶回来做说客的吧。” “是。”见母亲一语道破了自己的来意,云岚垂首道,“请父亲母亲三思,慕真人所言并非无理。” 温真人微微摇头,那是个表示拒绝的态度。 “为什么?”纵然早知道父母很难被他说动,云岚仍然一阵沮丧,“父亲母亲修为圆满,随时都可以飞升,并不一定要争这朝夕之功。” “你说的当然没错。”云真人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 他缓缓道:“慕徽的话有理,但是他的想法,求得只是自保,保存实力,随时应变,这话说的不错,却不是绛山的风格。” 温真人道:“慕徽年岁尚轻,修为不足以飞升。” 云真人道:“正是因此,他才选择了这条谨慎的道路,但倘若他随时都能飞升,他一定不会选择留在下界——天行有常,然而突然有变,说明天上生乱,慕徽只求自保,固然不易出错,却太过被动。” 云岚抬首:“敢问父亲的意思是?” 云真人道:“既然生乱,那就拨乱反正。” “吱吱!” 松鼠突然大叫起来,叫声响亮,将云岚的回忆打断。 他低头一看,原来松鼠已经吃完了它的那份点心,正用脑袋蹭着云岚的袖口,想要再吃一块。 “不行。”云岚拍拍它的脑袋,将它放下。 他从石头上跳下来,拍拍手,朝着向他看过来的动物们摆摆手:“我先走了,改天再来看你们。” 动物们吱哇乱叫,不舍地目送这个总给它们送吃送喝的冤大头离去。 离开了毛茸茸的动物们,云岚沿着石径继续向下走去。 他的神色里,渐渐拢起一抹愁绪来,挥之不去。 拨乱反正,当然很好。 却也很冒险。 云岚当然不想让自己的父亲母亲去冒险,尽管他们并不亲近。 第81章 ??口舌 妖族位于西南, 与绛山相隔千里之遥。出事与否,绛山无力打探。是以慕徽再三斟酌, 传了天玑峰的梅思长老来,请她向上阳宗透露些许风声,由上阳宗自行验证这个消息。 明霜对此没有什么异议。 她自忖帮不上慕徽太多忙,见慕徽自己将门中事务处理妥当,就知会了慕徽一声,准备重新闭关。 -- 第168页 “等等。”慕徽从成堆的公文中抬起头来, “我想想,似乎有件事忘了转告你。” 门中事务太多,慕徽一时半会想不出是遗漏了哪件事。他想了半天, 才按了按眉心, 道:“想起来了,是这样,七月初你刚离山的时候,慕家的人来送礼时,提了一句, 说你的生身母亲患了心疾,药石罔效, 明家求上门来, 他们不知怎么决断,就将明家最小的那个儿子带来求见,岂料你不在, 我也忘了跟你说一声。” “哦。”明霜道, “这种事往后就不必告诉我了, 慕家也不用再管, 平白给他们添麻烦。” 慕徽笑道:“真不管了?慕家不得你一句准话, 终究不敢全然不管。” 明霜撩起眼皮看他一眼:“师兄何必明知故问,我是什么心意,你难道不清楚吗?” 慕徽当然清楚,他若是拿不准明霜心意,也不会对此理也不理。闻言笑道:“我开个玩笑,你若觉得不妥,我便道歉。” 明霜当然不可能对慕徽生气,她摆手道:“欠下的因果已经还完了,明家不必再提——倒是福宁村的坟,还要劳驾慕家照看。” “那是自然。”慕徽欣然道,“我特意嘱咐过,族里一直都派人照看着——你也不必客气,慕家替你办事,这是应该的。” 慕徽年幼时便入山修行,他和慕家走得近,是因为相互需要——慕家依附绛山,这些年来无人敢欺,不断壮大;慕徽身在绛山,也需要慕家作为他的耳目。 但如果刨去这层利益干系,单论感情,对于慕徽来说,他最亲近的还是亲手带大的师妹。在他眼里,慕--------------/依一y?华/家依附于绛山,替他、明霜乃至天枢峰鞠躬尽瘁,这是情理之中的事。 二人关于明家的对话到此为止,谁都没打算再提这晦气的一家人。直到明霜再次闭关之后的几日,京城中某公府派来了一队车队前往绛山,在山门外求见。 慕徽正巧短暂地闲了下来,听闻该车队是郑国公府前来送礼答谢明霜的,大为好奇,索性亲自见了他们。 郑国公府显然十分重视,派来的是国公府中的大管事,姿态也放得极其恭敬,一进来就行了大礼,叩首道:“奴才奉国公爷的命,前来拜谢明仙子。” 慕徽新奇道:“所为何事?” 大管事道:“我家小姐本为齐王正妃,婚姻很不顺利,和离无门,前些日子幸得仙子垂怜,得以和离回府,公爷大为感激,特意备下厚礼,命奴才代小姐前来拜谢明仙子。” “……”慕徽短暂地沉默了片刻。 明霜虽然不瞒他,但也不会事无巨细一一向慕徽汇报。是以慕徽根本就不知道明霜怎么和齐王妃和离扯上关系了,虽然他心里一片茫然,但脸上半点不露,端着一张八风不动的面容,道:“这是好事,不过你们来的不巧,阿霜刚刚闭关。” 大管家一怔,不过郑国公府的工作显然做的十分到位:“那另一位明仙子也不在吗?小姐还命奴才给明仙子带了话。” 慕徽道:“皎皎倒是在,稍等,我命人去请她来。” 大管事连忙道:“多谢掌门真人。” 皎皎蹦蹦跳跳地来了,听说大管事是奉命来答谢她和师姐,很是惊喜:“你们怎么知道我和师姐在绛山呀?” 当日明霜和皎皎在齐王府内并未表明身份,但齐王妃知道梁素澄是摘星楼的少楼主,派人去摘星楼答谢时,特意问了云岚和明霜、皎皎的门派,各自备了厚礼送来。 皎皎从小在天枢峰上长大,吃穿用度都是顶尖的,自然不至于被郑国公府送来的厚礼迷了眼,但她很喜欢那种被人肯定感激的滋味,围着抬进殿里的那几口大木箱转来转去,很是高兴。 大管事却有些犹豫,犹豫了片刻,终于下定决心叩首道:“掌门真人,明仙子,其实小姐还吩咐奴才,要向另一位明仙子单独禀报一件事——但那位明仙子闭关,奴才只好擅自做主,禀报给掌门真人了。” “哦?”慕徽饶有兴趣道,“是什么事?” 大管事硬着头皮道:“小姐自和离归京之后,因着想打听两位明仙子的门派师承,好上门拜谢,就命奴才在外打听了一下,结果正巧听到有些人在外散布流言,想要败坏明仙子的名誉。” “什么人!”皎皎一听,眉毛顿时竖了起来。 大管事连忙道:“不过是些无稽之谈——” 他在皎皎的逼视之下声音都不自觉地低了下来:“是几个市井闲汉造谣生事,说明仙子出身贫寒,全靠父母辛苦供养,后来拜入绛山,却不顾父母生养之恩,甚至对生身母亲的生死都置之度外……” 皎皎气得脸色都变了,大怒道:“生养之恩,他们也配?!” “皎皎!”慕徽及时喝住皎皎,朝大管事颔首道,“你知道谣言来路吗?” 大管事抹了把汗:“这……这些谣言只是在市井中传,不太好查……” “有劳国公府了。”慕徽平声道。 大管事偷眼一看慕徽面色无异,在心里大大松了口气,忙不迭地告退了。 大管事的身影刚一消失,皎皎顿时横眉立目:“明家是不是想死!” 会传出这种谣言的,想想就知道是谁。 慕徽抬眸看她一眼:“不要在外人面前发作。” 皎皎哦了一声,扁了扁嘴,原地转了两圈:“那怎么办?” -- 第169页 明家是真的讨厌,就此全杀了未免不大合适,但留着他们又烦心。 慕徽倒没将明家人看在眼里,他关心的是另一件事,不悦道:“慕家是没有可用之人了吗,郑国公府都打听到情况了,他们还半个字没有送到绛山来!” 他沉吟片刻,对皎皎道:“传信,命慕家的人来绛山一趟。” 皎皎应了一声,心知慕徽这是要出手解决了,问:“师兄,你打算怎么办?” 慕徽靠回椅中,淡淡道:“还能怎么办,他们既然管不住自己的口舌,那往后就不要再开口说话了。” 皎皎一惊:“师兄,你要动手杀了他们?” “还不至于。”慕徽平静道,“让人开不了口的法子有很多。” 听慕徽的意思,不至于真的下杀手。皎皎就松了口气,也不再追问,蹦蹦跳跳跑出去传信了。 殿内只剩下了慕徽一个人。 他随手从案上的一摞公文里抽出一本,缓缓翻了两页,眼底浮现出斟酌和玩味混杂的神情来。 那本公文的末尾,‘林承节’三个大字赫然其上。 --- 碧绿的草丛轻轻颤抖着,一种奇怪的簌簌声响起。 少女好奇地凑了过去,伸手拨开草丛,想看看是不是有兔子松鼠之类的小动物跑过。 一条通体漆黑,长达数尺的蛇出现在她面前。 “哎呦!”少女惊叫一声,重重跌坐在地上,吓得连手指都在颤抖,拼命挪动着身子往后退去,然而她的动作似乎惊动了那条蛇,蛇头朝向她,朝她飞快地游来。不知是不是她太过惊恐产生的错觉,少女甚至觉得自己已经看到了蛇口中露出的毒牙。 “啊——” 少女惊恐的叫声冲破天际。 她的叫声飘散在风里,拖出长长的余音。想象中蛇尖利的獠牙却始终没有刺破她的肌肤,少女颤抖着不敢睁眼,一个年轻动听的声音在她耳边响了起来:“姑娘,没事了。” 少女猛地睁开眼,只见距她不远处的草丛里,那条蛇僵死在原地,一枚薄薄的小刀穿过了蛇的七寸,将它正正钉死在草丛中。 少女大松一口气,想要站起来,然而方才太过恐惧,她身体一软,坐在地上,竟然有些动弹不得。 一声轻笑传来,紧接着一只修长白皙的手伸到了她面前,年轻男人动听的声音再度响起:“姑娘不必惊慌。” 少女有些茫然地抬眸,顺着那只手看去,目光落在了它的主人的脸上。 那居然是个极其俊秀的年轻人,手持一把泥金折扇,衣衫并不可以张扬华丽,也可以看出料子贵重,裁剪精心,让他显得更加挺拔出挑。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还坐在地上,脸颊刷的一下腾起两团红霞,声音也紧张起来:“多,多谢公子。” “在下林承节。”这位年轻俊秀的公子自我介绍道。 少女的脸红透了,嗫嚅道:“我,我叫杏娘。” “杏娘。”这位俊秀好看的林公子却没有取笑她的名字,声音温和地道,“天快黑了,你一个姑娘家在外面不大安全。” 杏娘紧张道:“多谢公子提醒,我,我原本就准备回去的。” 林承节转眸看她,忽然一笑:“这里是冲霄山,听说不太安全,你一个姑娘,怎么孤身一人到这里来了?” 杏娘垂下头去,有些自卑的捏了捏洗的发白的裙角,轻声道:“这边少有来人,蘑菇果子长得好,也没人摘,我娘病了,我就想着来这里摘点卖钱。” 林承节偏头一看,果然见她背后不远处丢在地上的篮子里装着半篮子鲜果,微笑道:“姑娘果真孝顺。” 杏娘原本绯红的面颊更红了。 林承节温声道:“姑娘在这里摘果子,想必家离这里不远,熟悉此处地形——请问姑娘,我若想去冲霄山的风旋谷,该往哪里走?” 杏娘一愣,大惊,连连摆手:“去不得去不得,风旋谷有个别名叫吃人谷,那里在深山里,有妖族出没,去了就回不来了!” “是吗?”林承节一笑,“我想过去看看,姑娘方不方便给我指个方向。” 见杏娘还要劝,林承节道:“姑娘放心,我是修行者,不怕妖族。” “修,修行者?”杏娘瞪大眼,犹豫片刻,才上前两步,给他指方向,“从这里往西走,走过第一个山坳,那里有条溪,沿着溪水走,走一个时辰就到了。” 说完,她又忍不住提醒:“现在天快黑了,公子如果实在想去,还是明日找人结伴去吧。” “好。”林承节看着杏娘,莞尔一笑,“姑娘,我还想请你帮个忙。” 杏娘:“啊?” 林承节笑微微伸出手,搭在了杏娘颈部,还不等她反应,指尖用力,扭断了她的脖颈。 第82章 ??风旋谷 林承节松开手。 断了气的少女身体像一片削薄的纸, 从他的手中脱离,轻飘飘地向地面上落去。她倒在满地郁郁葱葱的青草丛中, 闭着双眼,毫无生气。 林承节抿着嘴,很轻地笑了起来。 他生的俊秀,笑容也显得好看,有种撩人心魄的动人。然而再看一眼他身旁倒毙于地的少女尸体,就衬得他那笑容显得阴森可怖了起来。 他从袖中抽出一块丝帕, 擦了擦方才扼住少女咽喉的那只手,像是要擦掉什么看不见的脏东西。 -- 第170页 古怪的是,他十指修长白皙, 分明是极其好看的一双手, 然而留在少女脖颈上的青痕却并非人的指印,反而像是被什么兽类袭击了一样。 待擦完了手,林承节把帕子往少女身上一抛,那块单薄的丝帕正正盖在了少女脸上。 林承节抬脚,朝冲霄山深处走去。 随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山林深处, 倒在地上的尸体附近忽然燃烧了起来。火势越烧越大,不多时噼啪声响, 将草丛点燃, 又被热风一吹,便要蔓延开来,成燎原之势。 好在当火势蔓延到酿下大祸的那一刻之前, 戍守在冲霄山外的上阳宗弟子赶到了。 自从数日前上阳宗掌门云真人下令加强对冲霄山的戍守之后, 上阳宗弟子们日夜轮换, 无论何时都有人值守在冲霄山外。 为首的那名女弟子从腰间抽出长笛, 轻声吹奏。笛声悠扬地飘散在空气里, 构筑起一道无形的气墙,将不断蔓延的火势牢牢锁在一隅,避免火势弥漫,祸及整片山林。 然而这时,火焰已经顺着草丛燃着了一片矮矮的灌木丛,吹笛的女弟子动作一顿,惊道:“火里有人!” 顺着她的方向看去,火光中隐隐可以看见一个人影,倒在地上,生死不知。其余弟子立刻各自抢上前去,有的分开火焰试图过去救人,有的唤来清水扑灭火势,很快就将火焰完全熄灭。 两名弟子踩着满地烧焦的灰烬走过去,被呛得咳嗽了两声,蹲下身查看地上那具已经被烧的焦黑的尸体。 “啊!”其中一个女弟子突然短促地惊呼了一声,眼眶已经红了,“这是杏儿!” 她颤抖着手从灰烬里捡起一个小小的鱼形金饰:“这是杏儿的东西,是她父亲在时买给她的,她给我看过,我能认出来!” 冲霄山一带邻近妖族,为了维护百姓生活,上阳宗时常派弟子下山巡逻,与当地村民百姓关系十分融洽。 这名女弟子近日来过数次,不乏有村民请他们进门喝茶歇脚。其中就有杏儿姐妹,这一家虽然只剩下姐妹两人和一个生病的母亲,家里却打理的十分干净妥帖。杏儿时常熬了凉茶给他们送来,这些上阳宗弟子们大都识得她。 几名弟子纷纷挤过去看,啊呀一声,眼泪几乎都要下来。 “真是杏儿?”为首的女弟子面色一紧,快步上前,“她怎么会在这里!” “我今日看见过她!”一名弟子忽然哆嗦着嘴唇道,“我,我中午轮值的时候见她背着筐子过来,还叫她不要往里面走,小心碰上妖族——可是,可是怎么会烧起火来呀!” “师姐!”最先认出杏儿的那名女弟子忽然惊叫一声,她惊愕地瞪大眼,看向杏儿被烧的焦黑开裂的脖颈,“师姐,你看!” ——她的颈骨已经折断了! “她不是被火烧死的……”有人低声喃喃道。 这场火烧的古怪,况且还死了人。这些弟子不敢擅自处理,立刻传信门中,不出一刻钟,便有门中师兄赶来查看。 这位师兄蹲下身来,认真查看了杏儿的尸体,眉尖紧紧蹙起,变色道:“麻烦了。” --- “少宗主,燕师兄请看。”程锐神色凝重地将云岚和燕风见引至寒玉台前,揭开了尸体上覆盖的白布。 “嘶——”燕风见轻吸一口气,“烧的这么厉害!” 程锐道:“是,但死者不是死于火烧——起火之前,她的颈骨就已经被折断了。” 云岚突然往前俯身,闭上了眼:“这是妖气?” “是。”程锐道,“虽然死者的尸体被火烧灼,很多气息都已经混杂难辨,但我还是在死者面部感应到了非常浅淡的妖气,还有,请少宗主和燕师兄看这里。” 程锐手指着尸体颈侧的一处,那里已经被烧至血肉焦黑,气味十分难闻,几乎什么也看不出来。云岚和燕风见凝眉看了半晌,才看出一点端倪来:“这不像是人为,反而像是兽类妖物。” 师兄弟二人对视一眼,神情都夹杂了些许凝重之色。冲霄山一带本就多妖族出没,从尸体上发现了妖气,这几乎可以断定是妖族所为了。 燕风见道:“师弟,事涉妖族,还是报给师尊和师母为好。” “等等。”云岚却拧起眉,问程锐,“妖气是只在面部有吗?” “是。”程锐笃定道,“我已经请两位师妹帮忙,感知了死者全身,妖气集中在面部,当然,由于尸体上残留的妖气本就十分薄弱,不排除死者身体其他部分也附着妖气,但妖气已经消散的可能。” 燕风见听出云岚话中似乎有些不确切的意思,问:“怎么,师弟,你怀疑其中有问题?” “没有。”云岚不愿干扰燕风见的判断,摆手道,“我自己瞎想而已,你说的对,还是该报给父亲拿主意。” 和燕风见不同,云岚是真切知道那个关于冲霄山天灾的猜测的。正因如此,上阳宗近来加大了人力戍守冲霄山北侧外围,生怕出什么问题。 在这种时候,如果有妖族杀人的事情出现,无疑是一个极其不好的兆头,将使得原本两族紧张的关系变得更加恶劣,很可能加剧矛盾冲突。 温真人闭关去了,如今主持门中事务的是云真人。 听完了云岚三人的汇报,屏风后,云真人沉默片刻,道:“那火的起因是什么?” -- 第171页 程锐亲自去查看过现场,早有推测,低头道:“回禀掌门,弟子以为,是有妖族私自进入冲霄山人族领地,撞见杏儿,故杀人灭口,随后放了把火掩盖行迹。” 这个理由其实从逻辑上能说得通,然而云真人并不满意,道:“妖族私入人族领地,就算被看到了,需要杀人灭口,然后放火烧山吗?” 他顿了顿,又道:“除了死者,戍守冲霄山外侧的弟子还发现进出冲霄山的人了吗?” 程锐道:“弟子已经询问过,不曾发现。” “是了。”云真人淡淡道,“如果真有这个妖族,它既然能避开上阳宗弟子的耳目,从山中离开,那又怎会行事不谨,在一个普通村女面前露了行迹?” “再者。”云真人道,“死者身上有妖气,妖气却只集中在死者面部,未免太过刻意,还有颈间伤痕,也像是故意露出来的,此事疑点甚多,不可轻忽。” 程锐面色发红,俯身请罪:“是弟子行事不谨。” “罢了。”云真人并未发作,只道,“这些时日不大安稳,或许有人从中兴风作浪,意图挑拨两族矛盾,风见,你选调一队弟子,进入冲霄山,在北侧巡查,这等事最好不要发生第二次。” 燕风见俯身应是。 云真人接着道:“云岚,你亲自走一趟,下山安抚民心,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民心浮动。” 云岚也躬身应是。 明眼人都能看出,云真人是有意在为儿子接任宗主之位造势。但就云岚自己的意愿而言,他其实更想去冲霄山里查看情况。 “师尊的意思是让你去安抚民心。”站在殿外,燕风见拍了拍他的肩,“师尊用心良苦,你可不要白费了这一番苦心。” “我知道的。”云岚笑了笑,但那笑容很快又消逝了,“师兄,你这次亲自带弟子深入冲霄山,也当心点。” 燕风见点头,突然想起一事,道:“看尸体的时候,你是不是就觉得有些不对,只是没说出来。” 云岚犹豫一下,点了点头:“我觉得有些刻意,但若硬要解释,也不是解释不通……但是,我还是觉得父亲说的有道理。” 他顿了顿,道:“或许,确实有人浑水摸鱼,从中搅合。” “天晚了。”燕风见仰起头看了看天色,“你回去小睡两个时辰,明天还要下山去呢。” “嗯,我知道。”云岚紧了紧身上的外袍,抬眼看了眼漆黑的夜空。 夜空深黑,繁星点点,夜风拂过,夹杂着一点甜香。 ——殿阶下那两排花树,上面的花已经全部开了,粉白相间,香气散入空气里,有种馥郁的甜香气息。 这一阵带着花香的夜风吹到风旋谷时,只剩下浓郁的血腥气。 风旋谷是冲霄山里的一处山谷,虽然在冲霄山北侧,隶属人族领地,但由于太过深入冲霄山,平日里很少有人来,这里被妖族占据。久而久之,得了个别名,叫做“吃人谷。” 吃人谷这个名字不是白叫的,普通妖族一般比较老实,就算对人族有敌意,也很少会翻越冲霄山,从南侧跑到北侧来。占据这里的妖族,十个有八个是普通恶妖——‘普通’指的是他们天赋不强、妖力不高,‘恶妖’则是指他们心性狠辣凶残,要么是喜好吃人,要么就是在妖族犯了罪,才跑到风旋谷来的。 这些妖族既然都是恶妖,对于吃人当然毫不避讳。风旋谷简直就是人族的巨大坟墓,凡是哪家进山的人一去不回,十有八九就是挂在风旋谷树上,成了一把扒光了皮,被啃干净的骨头。 然而这一次,皮被扒光的不再是人,而成了妖。 第83章 ??山崩 此时的风旋谷, 简直是猎人的天堂。 满地都是显出原形的妖族,七歪八扭地倒在一旁, 鲜血流了满地。因为天气炎热,那些血已经变成了黑色,蒸腾出令人作呕的气息。 谷口的树杈上,挂着一张完整的虎皮。这张皮是从头到尾囫囵剥下来的,一丝不坏,就算拿到集市上卖, 也能卖出个大价钱来。 这张皮原本属于一只虎妖,它皮毛丰美,体格健壮, 不过如今华美的皮都被挂在了树上, 健壮的体格自然也没了。倒在岩石后,早已经断了气,没了皮毛的身体浸透了血,引来无数蚊蝇围着它,嗡鸣之声不绝。 这副景象哪怕是落在最痛恨妖族的人眼里, 都会不由得生出齿冷之感。 林承节面不改色地从满地鲜血之间穿过。 他步履轻盈,从一只又一只死不瞑目的妖族身边经过, 时不时在几具大妖的尸骸边蹲下身, 手中匕首灵活地刺破妖身,将妖丹剖了出来。 如此几番下来,当他从风旋谷的另一个出口离开时, 已经积攒下了五六颗妖丹。饶是这些妖丹品相不算顶级, 也很叫人吃惊了。 夜色里, 林承节无声无息地离开了风旋谷, 继续向冲霄山的另一面进发。 他的速度看似不快, 但到了天亮时,他已经快要攀至冲霄山顶。然而就在距离山顶不远时,林承节脚步一转,没有继续向上,反而转了个大弯,绕进冲霄山南侧妖族所属的领域后,他再次沿着一处极其狭窄的山崖转弯,直到走到山崖尽头,林承节停步,径直跳了下去。 伴随着天边初升的朝阳和耳边呼啸的风声,林承节无声地笑了起来。 与此同时,云台边缘的小径上,云岚突然停住了脚步。 -- 第172页 他似有所觉,秀眉微蹙,朝着冲霄山的方向看去。 “师弟?”燕风见走出去两步,却发现走在身边的云岚不见了,转身见他立在原地,若有所思,问,“出什么事了?” 云岚不知道。 他只是心底突然生出了一种怪异感,仿佛有什么无形的危机正在迫近。 他收敛眉间若有若无的疑虑:“没什么,我突然想起了一件闲事而已。” --- 时间过得很快,一转眼,炎热的夏季和温和的秋季飞快逝去,冬日降临了。 绛山下了雪,护山大阵自动运转,将冰雪隔绝在绛山之外,也隔绝了大部分寒气。因此,尽管山下冰雪皑皑,绛山弟子却依旧不会感觉到太多寒意,也照样要三更起来练剑。 又到了一批筑基弟子入冰原历练的时节,年轻的外门弟子们穿着并不算很厚的外门弟子服,像一窝瑟瑟发抖的小鹌鹑,排成整齐的队形,听内门的师兄师姐们训话。 原本刚筑基的弟子下冰原,应该由外门长老随行保护。然而由于这几年多灾多难,绛山的防守更加严格,事务更加繁多,虽然外门长老数量不少,一时间也竟然抽不出足够的人手,不得不从内门选调弟子前来帮忙。 言知悦站在队列之前,她天资本就不差,又肯勤奋苦修,师父十分看重她,如今已经有了金丹上境的修为。在这群刚刚筑基的小弟子们面前,言知悦的修为显得那样高不可攀。 她短暂地走了一下神,手臂被人碰了碰,是和她一起来帮忙的师姐说完了话,正悄悄示意她说些什么。 言知悦一时走神,根本不知道师姐说了什么。她也不大习惯在众人面前开口,想了想,只简单道:“冰原凶险,此去小心,你们份属同门,当同心拒敌,不可只顾自己,甚至出手害人。” 众弟子齐声应是。 “走吧。”言知悦道。 筑基弟子们排成整齐的队列,依次离开了山门。 在山门前耸立的崖石之上,明霜和慕徽并排坐在那里。目送着这批弟子好奇又紧张不安地离去,却没有一个人发现他们。 直到弟子们转过山脚,消失无踪,明霜才收回目光,微笑道:“恭喜师兄即将大乘。” 慕徽转头看她,轻轻一笑,笑容清淡,但其中蕴含的喜悦却是掩盖不住的:“还差一步,别太着急。” 明霜不以为意道:“也只差那一步了。” “是啊。”慕徽不知想到了什么,幽幽一叹,“终于只差一步了。” 他虽然叹着气,却并无多少惆怅,转头嘱咐明霜道:“年后我就要闭关了,说实话,门中事务我不放心交给别人,还是属意你来处置。” 明霜知道其中的轻重缓急,她想去闭关,但以她如今的修为,距离冲击大乘还差的有点远,倒是慕徽,距离突破大乘境仅剩一步之遥,这才是最要紧的。 “你放心。”明霜道。 慕徽叮嘱道:“若有什么你不能独自处置的大事……” “就请六峰峰主共议此事。”明霜抢先一步,截断了慕徽想说的话。 慕徽一笑,伸手拍了拍明霜的肩,道:“不错。” 他站起身来,朝着山外的方向最后深深看去一眼,随后转身道:“我说的大事,你该知道是什么的。” “冲霄山。”明霜接口。 按照慕徽的估算,三年内发生了六起天灾,那么按照大概的时间来推算,冲霄山的天灾应该发生在年后。按理说冲霄山如果当真出事,验证了慕徽的猜测,其中涉及到的厉害关系甚大,他身为绛山掌门,理应同上阳宗宗主、玉清宫宫主一同出面主持大局。 但对于目前的绛山来说,显然是掌门突破大乘境更加重要。于是慕徽再三斟酌,还是决定先行闭关,尽量稳妥地抓住那一线破境的机会。 然而慕徽还没来得及闭关,就有消息从西南传来,冲霄山崩塌。 西南多雨,冲霄山的雨更是频繁。哪怕是一向干旱的秋冬两季,上阳宗附近的数州都极少发生旱灾。 这一年也不例外,绛山秋雨连绵时,冲霄山在下雨,绛山开始下雪,天气干燥时,冲霄山还在下雨。 由于此次上阳宗十分重视巡查冲霄山周围一带,早在连下了两日大雨之初,消息就上报到了云真人的书案上。上阳宗也开始有意识地转移山脚下的百姓,等到大雨连下五日,冲霄山脚下的村落已经被雨淹了,不少仍然停留在村庄里的村民也一一接受了上阳宗的援手,准备暂时离家,等雨停水退了再回来。 就在他们乘着上阳宗的船转移到城中的那天夜里,冲霄山崩了。 那是一幅非常奇诡恐怖的图景,山间巨石发出令人震愕的巨响,仿佛承受不住雨水的冲刷,混杂着无数泥沙塌陷而下。远远望去,仿佛一条条黄龙挣脱了锁链,带着无上威势席卷而来。 昏黄涌动的洪水剧烈震颤,掩藏在洪水下的地面接连巨响,无数条裂痕绽开,在地底留下道道深不见底的沟壑。 雨声、地裂声、山崩声,还有汹涌的洪水,瓢泼的大雨,当头崩碎、席卷而来的山石,在这漆黑的夜里,足以让任何一个亲身在此的人心胆俱裂。 值守在此地的上阳宗弟子纷纷驱使法器,飞到了半空中,张大口震骇地望着眼前这副图景,有人颤声道:“快,快往宗门传信!” -- 第173页 “下面有人!”其中一个弟子突然大叫。 众人定睛看去,果然有一个身影,在洪水中沉浮挣扎。正当众弟子准备纷纷下去救援时,突然有弟子惊恐道:“不对,山下的百姓我们一个个敲门迁走了,他不是山下的百姓,是从山里漂出来的!” 从山里飘出来的?! 冲霄山里有妖族,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所以哪怕冲霄山北侧属于人族,也很少有人敢进山,更别提杏儿之死尚在眼前,上阳宗弟子三令五申严格守着,有百姓靠近冲霄山都要一一劝离。 ——这个在水里漂着的,真是人吗? 在场的弟子们短暂地犹豫了片刻,为首的那名弟子喝道:“先救人,救上来再说!” 弟子们再不迟疑,跃下法器飞身而至,距离最近的一名弟子踏水靠近兀自挣扎不休的‘人’,伸手就要去拉。 突然,这名弟子十分痛苦地嘶声惊叫起来。众人急忙看去,只见他抓住的那个‘人’不但没被他拉出水面,反而面目迅速扭曲,露在水面上的身体迅速膨胀,短短片刻,便已经从人形完全妖化。而他那只手臂漆黑粗壮,毛发横生,上有利爪,竟然反手扣住那名前去救人的弟子,就要硬生生将他拖进水中! “山魈!” “妖孽尔敢!”为首的弟子厉喝一声,反身拔剑,重重一剑朝着那个抓住上阳宗弟子的山魈斩去。 然而这时已经来不及了,剑光尚未即身,那山魈诡异地一笑,沉入了水底,那名被牢牢抓住的上阳宗弟子来不及挣扎,就一同被拖入了水中去。 “童乔!”眼睁睁看着同门被妖物拖入水中,上阳宗弟子们几乎个个心胆俱裂。数位弟子二话不说,反手抽出一张避水符贴在胸口,跟着一头扎入了水中。 洪水颜色昏黄,此时又是深夜,目力极其有限。几名弟子潜入水中,却根本寻不到半点踪迹。半晌,数人冒出水面,彼此对视一眼,神色极为惊恐。 ——人呢?! 水流湍急,又有山石时不时当头而下,饶是这些弟子修为不浅,也不敢冒险在水中久留。他们咬牙又潜入水中搜寻片刻,终是不见人影,只得离水,跃上各自的法器。 “童乔被山魈抓走了!”其中一个沉不住气的小弟子已经快要哭了,“武师兄,现在怎么办?” 为首那名姓武的弟子咬了咬牙:“传信回宗门,快!” 第84章 ??跳崖 安平镇地处西南, 位置偏僻。但由于距离上阳宗宗门不远,有官道从镇中穿过, 借地利之便,安平镇虽说只是个小镇,却十分繁华,镇中居民足有近万户。 近来,由于上阳宗提前将冲霄山脚下的村民们转移至此,原本人口众多的安平镇变得更加拥挤, 几乎已经没有空余的落脚地了,也给镇上居民生活添了许多不便。 好在安平镇一向民风淳朴,再加上和上阳宗弟子常打交道, 十分体谅, 也没闹出什么大事,每日清晨还会有镇民自发地去给镇中值守的上阳宗弟子们送些饭菜茶水。 “各家各户,注意安全——” 天还没亮,嘹亮的声音已经响彻了安平镇的各条街道。镇民们睁开困倦的双眼,奔到门前, 只见安平镇的上空,数道白芒悬在空中, 那是御风而行的上阳宗弟子。 “这些仙长是怎么了?”有人诧异道。 半空中, 上阳宗弟子的声音仍然源源不断地响起,传遍了整座镇子:“请各家各户紧锁门户,不要擅自离镇!” “这是又有妖物过来了?”年纪大的老人似有所悟, 看向不明所以的儿孙, 叮嘱道, “你们可别往镇外乱跑, 在镇子里面有仙长保护, 安全的很,一旦出去撞上妖物,连骨头都剩不下了。” 小孙子年纪尚小,从没经历过妖物肆虐的时代,奶声奶气地道:“爷爷就会吓唬人。” “怎么是吓唬人呢!”老人啧了一声,想起自己年轻时经历过的妖潮,哪怕已经几十年过去,仍然狠狠打了个哆嗦,“那些妖怪啊……是真的吃人不吐骨头。” 与此同时,冲霄山外,一个巨大的风筏浮在半空中,数名长老弟子面色严峻地俯首下望。 在风筏下,是一人多深的洪水、满目狼藉的景象。两名长老率领百余名金丹境弟子踏剑悬在空中,正以灵力疏导清淤,要为洪水开出一条路来,将积蓄的水引入江河湖海,以及移走挡路的巨石,加固山坡,避免再发生山石塌陷伤人。 除了负责收拾残局的弟子和长老之外,还有百名弟子各自成队,整齐合一地朝着冲霄山内推进,这一是为了搜寻那名失踪的弟子童乔,二是避免有妖物借此混乱时机混入人族领地作乱。 风筏上,燕风见揉了揉眉心,深深叹了口气,走到风筏边缘,安慰哭得已经快要背过气的少女:“童榕师妹,你放心,师兄弟们已经在极力搜寻童乔下落了。” 童榕听闻此言,反而哭得更大声了。 她和哥哥童乔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同时拜入上阳宗,平日里相互照应扶持。谁能料到,童乔会突然出事呢?并且还不是单人出任务时失踪,而是和同门师兄弟一起出任务时,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妖物拖下了水,然后就再也找不到人影了。 虽然师兄师姐都来安慰她,承诺一定会竭力搜寻哥哥。但是或许是出于亲兄妹之间的心灵感应,童榕隐隐感觉到,哥哥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 第174页 燕风见正要再劝,突然察觉到不对,转头道:“云岚呢?” 风筏上的长老弟子都是一愣,有个小弟子开口道:“云师兄走了。” 燕风见:“?” “走了?”他疑惑道,“往哪里走了?” 小弟子朝着冲霄山的方向一指:“云师兄说,他要进去看看。” 燕风见:“!” --- 云岚从前来过冲霄山几次,虽然没有往深处走,但他至少记得,冲霄山四季如春风景优美,和面前这副惨相大不相同。 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离开风筏亲身涉险入山,但云岚知道,方才他站在风筏上俯首下望的时候,在内心深处,一个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声音反复地响起,催促他进去看看。 理智告诉云岚,此时孤身入山其实并不明智。 从数月前那个叫杏儿的少女莫名死在冲霄山内开始,上阳宗和妖族勉强维持着的平衡就变得更加岌岌可危。然而当上阳宗派大批弟子入山巡查时,却发现盘踞在冲霄山北侧风旋谷的妖族已经全部被杀。 很多弟子不知所以,还以为有门中前辈出手。但事实是,云温二位真人从来没有对风旋谷里的妖族下过剿杀令,上阳宗的一众长老更不曾做过此事。 也就是说,这些妖族是被上阳宗以外的人族修行者杀掉的。 更要命的是,这些妖族盘踞在风旋谷中,却迟迟没有被上阳宗清除,其中有一个只有上阳宗长老级别才能知道的原因——这些妖族并非普通妖族,而是妖王派入人族侦查动向的细作。 这也是云温二位真人迟迟不动它们的原因——这群妖族在上阳宗的眼皮底下,能打探到的有用情报极为有限。将它们杀干净,妖族虽然理亏,却只会激化矛盾。但若是留下它们,就会成为上阳宗反制妖族的一件趁手工具。 也就是说,有人要蓄意激化上阳宗和妖族之间的矛盾。而被牵涉其中的人和妖族,都只是一枚棋子罢了。 无辜遇难的杏儿是,风旋谷被杀的妖族是,就连昨夜失踪的上阳宗弟子童乔,很可能也是。 云岚自半空中下望,目光快速地逡巡着。 忽然,他心念一动,目光停在了不远处的一块巨大山石上——那里原本是一条山道,但山崩时山石滚落,已经将那条山道完全堵住了。 云岚落在了山石下,仔细打量着这块足有十个云岚那么高的石头,目光一寸寸从山石上掠过,忽然顿住。 ——在山石中部,赫然是数道清晰而新鲜的剑痕。 云岚缓缓抬头。 他此刻所处的位置位于冲霄山的山腰。显然这块山石是从更高的地方落下的,也就是说,在不久之前,有人深入了这片被上阳宗划为禁地,甚至本门弟子也不能深入的地方,并且在山石上留下了剑痕。 他抬起手来,认真揣摩剑痕的剑势和走向。忽然眉头一蹙,察觉出了问题所在:这些‘剑痕’看似剑痕,但实际上,它并不是剑锋剑刃留下的。 根据云岚的经验,这些‘剑痕’更像是一件短兵器留下的。 是匕首,或者是短刀、峨眉刺?云岚思考着,却又觉得有些不像。 云岚无端地想起了昨夜抓走童乔的‘山魈’。 他收了手闭上眼,打开琉璃伞,转而神识外放,开始尽可能地向四周覆盖而去。 在他的识海里,一张灰蒙蒙的地图缓缓张开,而淡金色的神识光芒从最中间的部分慢慢扩散开来,将原本发灰的部分染上了淡金色。 神识像一张大网,所过之处的景象全部清晰地呈现在了云岚眼中,哪怕是人眼所不能见的气息、声音,云岚也能无比清晰地感受到。 这样做固然是极其消耗灵力和精神的,但对于炼虚境的云岚来说,这点灵力消耗他还是能支撑的。 终于,云岚睁开了眼。 他识海中的那张地图上,出现了一条时断时续的淡色路径。散碎的淡色亮点分布在北侧山腰到南侧,云岚一时辨不清方向,他收了琉璃伞,按照自己神识捕获到的讯息,朝着南侧一路行去。 这一路上,云岚又在淡色亮点对应的数个地方,找到了数处古怪的‘剑痕’。 云岚渐渐摸到了些许头绪:留下这些‘剑痕’的人,应该是心绪激荡,所以随手出了数招,在各处山石上留下了痕迹,而这些山石随着山崩各自散落,散落到了不同地方,所以才会如此分散且无迹可寻。 按理说,身为上阳宗少宗主,云岚到冲霄山南侧去其实是很不合适的。那里属于妖族领地,一旦被发现,势必会引起争端。但云岚正处于炼虚中境,身上又带了数件珍贵法宝,怡然不惧,一路来到了冲霄山南。 淡色的路线图戛然而止。 云岚的脚步也戛然而止。 他站在崖边,神情严肃地望着深不见底的悬崖,思考了片刻,往前走了一步,跳了下去。 跳下去的同时,他撑开了琉璃伞。 于是在那一刻,云岚的身形、气息、灵力都彻底消泯于无形。 他消失在了半空中。 第85章 ??交锋 风筏上, 燕风见心力交瘁。 丢失的同门没找到踪影,童榕的哭声差点把他震聋, 一转眼云岚居然又不见了。 燕风见只觉得脑子都要炸了,恨不得分出三个头来。按着眉心叹了口气,叫了两个弟子,令他们各带一队,不必管其他事务,只管深入冲霄山, 去寻找云岚踪迹,若是遇上不长眼的妖族,也好接应。 -- 第175页 虽然以云岚的修为, 除了几位德高望重的长老之外, 在场的人没有一个是他的对手。但云岚身份要紧,燕风见终究不能放心。 他吩咐完,眼看着那两个弟子调拨人手,驭剑往冲霄山里去了,再一抬头, 只见东边半边天宇都亮起了青光,十分夺目, 却不刺眼, 别有一种圣洁的气息。 “那是……”燕风见看那道青光自东边天际而来,一路向着上阳宗的方向掠去,一时间拿不准那是什么。 “不必担心。”他身旁的岳长老下了风筏去查看情况, 刚刚才回来, 见燕风见抬头, 便道, “那是玉清宫的莲辇。” 燕风见一惊:“玉清宫主居然亲自来了?” “还不止于此。”岳长老抬手一指北方天际, 神色越发肃然,“你看那道北方来的剑光,是绛山的人。” --- 一座通体青色,形似莲花的巨辇自天际降下,缓缓落在了上阳宗宗门处。 玉清宫主从莲辇中走了出来,她身后跟着圣女叶画竹,一身青衣亭亭而立,手中抱着玉清宫主的琴匣。 云真人和温真人已经等在了宗门处,相互见礼,见礼之后却未立刻将玉清宫主请进宗门,而是仍然立在原地。 一道灼目的剑光自天际而来。 那是绛山掌门的三千剑。 灼目的剑光缓缓散去,慕徽收剑,微笑道:“各位,久等了。” 云真人微一颔首,温真人开口道:“二位,请。” 绛山掌门和玉清宫宫主同时大驾至此,上阳宗自然不能有所怠慢。从宗门处到云台,一路上全都是排成整齐队列前来迎接的长老和弟子们。 能同时见到天下三宗的掌门,自然是件荣幸之事。但在荣幸之余,不少弟子心里也泛起了嘀咕:冲霄山山崩影响固然不小,但也不至于惊动绛山掌门和玉清宫宫主亲自前来吧! 慕徽与玉清宫主亲自前来,自然不是仅仅为了冲霄山山崩一事,而是为其背后的含义心惊——慕徽的猜测被证实了一部分,那,这些年的天灾果然是天罚吗?接下来还会有新的灾祸降世吗? 四人在云台殿内坐定,外加玉清宫主身后侍立的叶画竹。 慕徽坐在玉清宫主的对面,甫一抬首看见叶画竹,顿时无语凝噎:明霜倒是也跟着他来了,奈何还没到上阳宗,就先下了三千剑,转而带着她的青鸟到冲霄山找云岚去了。 慕徽正多了几分女大不中留的哀怨,殿中正在说话的云真人突然话锋一转:“……既然如此,慕真人,我与师妹飞升之前,不如先将两个孩子的婚约履行了。” 慕徽扬眉道:“看来二位真人决意要飞升了。” “没错。”云真人道,“堵不如疏,与其等着天罚降下,倒不如先一步将问题解决了。” 玉清宫主口唇一动,终究还是没说出口。她的作风一向偏于保守谨慎,所以玉清宫太上长老在时十分强势,太上长老化归天地,玉清宫主掌握大权,玉清宫立刻就恢复了蛰伏低调的做派。 她有心阻拦,但云真人的态度明了,始终不改,玉清宫主心知阻拦无用,也就不再多说了。 她看向慕徽,明知道慕徽不大可能接着劝说,却还是寄了几分希望。 慕徽果然没有接着劝说,只道:“真人高义。” 事实上,慕徽的谨慎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绛山绵延数千年,从来都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做派,若非慕徽年纪尚轻修为差了点,绛山又没有能立刻飞升的人物,只怕慕徽也会做出和云真人相同的选择。 何况他也曾经多次劝过,既然云温夫妇矢志不渝,慕徽也不打算多说讨人嫌。 云真人继续绕回刚才的话题:“两个孩子的婚约一事,慕真人以为如何?” 明霜和云岚的婚约定下许多年了,云真人这时提起,是因为他们很快就要飞升,上阳宗一下子少了两位大乘境强者坐镇,云岚年纪又轻,说不定天下三宗的位置就要变上一变。 而只要这桩婚约履行,绛山和上阳宗至少百年内就会形成更为稳固的同盟关系,同时上阳宗还能多出一位天赋绝伦的宗主夫人,怎么想都是大大有利。 慕徽没想过推掉婚约,然而事关师妹婚事,更是两个宗门利益捆绑的大事,他无论如何不能轻易应允。微一思索,立刻便道:“宗主说的有理,这桩婚约定下多年,也到了该履行的时候,不过此刻两个孩子都不在这里,等他们回来了,总要当面问一问才好。” 云真人也不坚持要慕徽给个准话,既然慕徽已经给出了态度,他便点头道好。 与此同时,冲霄山悬崖下 一条湍急的河流自崖下汹涌而过,两岸仅有窄窄的一点空隙,紧接着便是坚实的山壁。 这里的空间既窄又小,水流湍急,水花四溅,本就天寒,崖下更是冷得刺骨。云岚看准了位置,轻轻巧巧落在河水和山壁中间那一点窄窄间隙上,以琉璃伞隐去身形气息,四处打量着周围。 不多时,他便在距崖下大约十余丈高的山壁上看见了一个小小洞穴,那里离他跳下来的位置有些距离,所以云岚落下时没有看见。 他再度张望四周,确定只有那一个可疑的洞穴,却不急着飞身上去,反而分出一缕神识,朝着洞穴内小心探去。 神识探入洞穴的瞬间,并没有什么异样,仿佛只是个普通山洞,云岚仍不敢轻易卸下提防,又将神识往内探了丈余,突然一阵极其剧烈的刺痛自分出去的神识上传来。 -- 第176页 云岚立刻将神识收回,但烙在神识上的痛已经传到了身体上,他只觉得双眼刺痛,虽然没有实际上的损伤,仍然十分难受。 云岚几乎立刻捂着眼蹲了下来。 他委委屈屈缓了片刻,才将手放下,眼睛有点发红——这还是幸好他谨慎,收手也快,否则若贸贸然亲身进去,恐怕要吃点亏。 如今虽说也吃了点小亏,但缓过双眼的刺痛之后,云岚反而放下心来——对方虽然下手狠,但水平有限。 他不敢松懈,在储物袋里挑挑拣拣,摸了足足三件用于防护的法器挂上,一手举着琉璃伞,手中握着朝光剑,打算进洞一探究竟。 山洞并不高,甚至不到一丈。云岚进来还不至于卡住,若是来个格外高大的,说不定连转身都困难。不过他身形颀长,走在这样窄□□仄的洞穴里自然也不会舒服。 这仿佛就是个天然的山洞,形状并不十分规则,倒是很深,一片漆黑,只能看清一条路通向前方,还有些弯曲,脚下也不平坦。 但真正天然的山洞里,可不会有人设伏。 云岚走了两步,立刻就发现了刚才让他收回神识的罪魁祸首:那是一张符箓,被钉在山洞壁上的角落里。画符用的纸也不是寻常黄纸,颜色极其接近洞壁,除非一寸寸沿着洞壁上下左右扫过去,否则很难发现它。 云岚冷笑一声。 他掌心生出一点火光,甚至都没用上离火,直接引燃了那张符箓,将其烧作一团纸灰,紧接着无物可燃,居然也不熄灭,而是沿着洞壁凭空向内攀爬而去。 “哎呀!”山道上,林承节的手心哗地一声燃起了一团火。 和云岚不同,云岚是自燃,他则是手中扣着的一张符箓烧了起来。林承节指尖一弹,将它熄灭,颇有些惊讶:“居然已经找到山洞去了。” 他仰头望了一眼天色,叹道:“不愧是天命之子,气运真是无人可比。” 不过紧接着,林承节又微微一哂:“不过天底下,主掌一切的可不止有天。” 他唇角一挑,心情甚好地露出个笑来。那笑容里自带三分邪气,和他示于人前的笑容大不相同。 “炼虚的感觉不错。”林承节摊开手掌。 他的手心皓白如玉,掌心的纹路却仿佛水波一般,竟然有微微流动之势,让人疑心是不是自己眼花。 端详了半天自己的手掌,林承节倏然将手攥紧。 仿佛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在空中爆炸开来,碎成齑粉。 林承节满意地笑了。 他站在一处高高的岩石上,朝下俯瞰,只见远处的山道上,一队上阳宗弟子驭剑而过,明明只要一抬眼就能看见林承节,然而他们像是失明一般,谁都没有注意到这里站着个大活人。 看着那群上阳宗弟子匆匆而过,林承节不由得便露出个讥讽的神情来:这些名门弟子名声不小,人却蠢钝,他随手做点什么,就要被骗的团团转。 看了片刻,林承节意兴阑珊,准备抽身离去。 他暗自盘算:这些弟子不足为奇,不过山外风筏上倒还有两个修为不低的长老,小心一点避过他们就是了。 正当他打定主意时,突然,从林承节心底升起一种极为可怕的预兆,仿佛有极大的危险即将降临在他身上,让林承节背心一寒,迅速抬起了头。 一道清丽冰寒的剑光当头而下,直将林承节整个人笼了进去。 若非他反应的快,只怕当场就要被一剑两段。 林承节既惊且怒,狼狈避开这一剑,抬头望向剑来的方向。 云层之下,山峰之上,白衣少女执剑而立,盯住了他,目光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少女很美,是笔墨无法描摹的那种美。 她没有通禀姓名,更没有只字片语。但在看到她的那一瞬间,林承节就知道了她是谁。 她不需要向任何人通禀姓名,只要看到了她的面容,就不会有人不知道她是谁。 ——绛山,明霜! 第86章 ??再见面 看见明霜的那一瞬间, 林承节心知不好。 他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顷刻间带起一道残影,去往数里之外。 事实证明,他转身就走的决定是对的,因为明霜显然没打算善了,身后风声呼啸,是明霜乘风而至, 剑气凛冽,已然及身。 林承节暗叫一声糟了,自袖中抽出那把泥金扇, 千钧一发之际, 险而又险地挡下了几乎割破他后颈的凛冽剑意,却也被剑气余波伤及,喉咙一甜,几乎要当场咳出一口血来。 林承节心中大恨。 他还从未吃过如此大亏,几乎是被人压着打, 但他终究不傻,没有负气停下来和明霜一场恶斗——明霜破境比他早, 修为比他高, 相斗一场,吃亏的肯定不是明霜。 于是林承节坚持了自己原本的选择。 他手腕一转,袖中数道蓝芒闪动, 直扑明霜面门。紧接着趁明霜格挡之际, 转身迅速遁走。 明霜根本不理会直扑向她的蓝芒。 她此刻全身剑气催发到了极点, 在周身构建起一道坚不可摧的无形屏障, 蓝芒尚未及身, 就被她周身凛冽的剑气斩落。 就这短短的一刹那之间,林承节已经遁出数里,去的远了。 这根本不是化神境的速度,明霜心中微觉怪异——除非林承节身上带着提升速度的法宝,否则他就已经破境了。 -- 第177页 炼虚?! 明霜停下了脚步。 她握紧了霜华剑,隔着数里的距离,催发全身灵力,朝着林承节斩出了一剑。 那一剑不是她修的时间最长的剑,不是她练过等级最高的剑,却是她用来最顺手的一剑。 ——金乌破晓! 逃得再快,再远,只要还在人间,又怎么能避开日光的照耀呢? 林承节没能躲过这一记金乌破晓。 那道堂皇光明至极的剑重重落在了他身上,即使由于相隔数里,剑意及身时威力已经削弱,林承节仍然难以抵抗住这一剑。 他重重跪倒在地,仰天喷出一口血来。五脏六腑剧痛,仿佛见不得光的恶鬼暴露在日光之下,即将被灼烧到灰飞烟灭的地步。 明霜终究不能隔着数里一剑将他劈死,然而林承节的手指已经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因为恐惧。 金乌破晓对他的意义不同,他的本体曾经重伤在这一剑之下,对于林承节来说,这套剑法让他本能的恐惧。 还不是没有逃离的机会!林承节心里清楚。 然而他不敢再耽搁下去了,他生怕立刻会迎来下一剑金乌破晓。 林承节毫不犹豫,捏碎了他最后的那道保命符。在这一刻,他的身形突然诡异的扭曲起来,旋即消散在空中。 霜华剑呼啸而至! 终究还是晚了片刻,几乎在林承节消失的同时,霜华剑飞掠至此,却斩了个空,它茫然地在空中盘旋了片刻,才掉头朝着明霜飞了回去。 明霜收剑,遥遥望向林承节消失的地方,秀美的眉紧紧蹙了起来。 她不喜欢林承节,甚至可以说得上反感戒备。因此在冲霄山看到林承节的那一刻,她本能地做出了选择,既不开口质问,也不拦截对方,而是直接选择了出手杀人。 从某种程度上来看,明霜的做派不像是名门弟子,反而更像动辄杀人的妖魔邪修。但其中又有些不同之处,明霜所做的一切,全都是源于她的直觉。 明霜的直觉和云岚同样敏锐,和云岚不同的是,云岚的直觉是天生天赋,明霜的直觉却是她自幼在无数次的杀伐中炼出的。也正是因此,她的直觉更加直白尖锐,几乎近似于本能。 她对林承节的戒备在看见行走在冲霄山中的林承节这一刻达到了顶峰。 明霜从来不相信巧合,某种意义上,她算得上多疑。更何况林承节无论如何都不该在这个时候、这个地点出现,只这一点,就极为可疑了。 只是没想到,林承节居然逃走了。 明霜意外地注视着林承节消失的方向。 她没想到林承节居然还能躲过她第二剑,或许是使用了格外强大的空间法器。 尽管林承节的修为似乎得到了极大提升,明霜仍然有自信下次见到他时能杀了他,除非林承节天赋异禀,立地大乘。 她只是有些惋惜。 ——此刻四下无人,正是杀人害命处理首尾的大好时机。甚至于林承节一介散修,就算丢了性命,根本没有人会全力追查,哪怕查,也查不到她身上。 一阵冷风吹过,荒芜的山道上,几块碎石零落,啪嗒一声落下来,明霜一怔,突然惊觉:她不知为何,对林承节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人居然会涌起如此深重的杀意。 这杀意过分深重、过分突然,太过莫名其妙。 但不知为何,明霜并不后悔。 她站在风里,任凭冷风吹拂在她那张美丽的面容上,竭力平静着心绪,却更坚定了杀心。 许久,她慢慢收起霜华剑,落下地来,寻找云岚去了。 要找云岚并不困难,明霜带着云岚赠给她的青鸟,轻而易举地再次和云岚取得了联系。 云岚先问清楚明霜在哪里,带着些微气喘的声音从青鸟中传来:“阿霜,你就在那里不要乱走,我等一下就过来找你。” 明霜:“你在哪里?” 云岚:“我一句话说不清楚,等一下,等一下我出来跟你说。” 明霜听他的声音好像比较紧迫,决定不在这个时候干扰他,便道:“那我就在这里等你。” 与此同时,她的视线已经不由自主地跟着岩石后一些探头探脑的东西飘来飘去。等云岚切断青鸟的联系,明霜反手把青鸟往怀里一塞,拔剑就上。 片刻之后,明霜坐在一块岩石上,白衣飘飘,手按霜华,宛若仙人。 在她脚下,躺了一串不敢动弹的受伤妖族,全部被明霜打回了原型。 她在原地坐了一会,感应到远处有气息渐近,往下一看,只见下方山道上,有一队上阳宗弟子正在往上走,只不过这条山道再往前走有个分叉口,明霜坐的这边接近崖边,很是荒僻,另一边则更容易藏匿妖族,上阳宗弟子大概率不会过来。 明霜想了想,拎起这些皮糙肉厚的妖族,丢了下去。 这些妖族胆子小,虽然鬼头鬼脑溜了过来,看上去想干点坏事,但还没来得及干,就被明霜串成串捆了起来,十分老实。 她并不打算把它们扔下去摔出个好歹,还特意用灵力托了这些妖族一把,让它们用一个十分温和的力度,正正摔在那些上山的上阳宗弟子脚下。 天降功劳的上阳宗弟子:?! --- 和坐在石头上吹风,顺便做好人好事的明霜不同,云岚正在狭小的洞穴内艰难前行。 -- 第178页 他越往前走,就越觉得熟悉。 云岚的记性从来不差,他走了数步,就已经想起来了这是什么地方。 他虽然自己不曾来过,但他在梦境里曾经见过。 云岚带着极其复杂的心绪,七拐八绕,避开数处危险,一路走到了山洞尽头。 山洞尽头,是一座格外巨大的洞窟。正中摆着一把巨大的王座,王座通体赤金,上面镶满了五颜六色的宝石,还坐着一个死人。 确切地说,‘死人’这个词其实不太标准,因为它不是人,纵然已经变成了骷髅,依然能看出那比侏儒还要矮小的身形和异于人类的骨骼——这是一只灵猫。 当然,这应该是一只修炼有成,地位颇高的灵猫。它王座背后的墙上被凿出了大小相间的格子,用来陈列它的宝物,现在却已经变得空空荡荡。 在梦境里,这些应该是被‘云岚’搜刮走了。云岚对梦中的‘另一个自己’颇为不喜,哪怕知道有许多机缘,也本能地避开,没想到这只灵猫很是倒霉,虽然躲过了云岚,却没躲过别人,照样一无所有。 云岚走上前去,检查这只灵猫的尸骨,他的目光停留在灵猫空空荡荡的骨头架子里,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 不用说,这只灵猫的妖丹也被拿走了。 一只修炼有成的大妖,留下的妖丹当然也极为珍贵。云岚对此并不意外,他唯独想弄明白的是,到底是谁摸到了这里,洗劫了这座洞窟。 强者总是多疑的,这只灵猫生前强大,死后也担心自己的陪葬被偷走,于是在洞窟中设下许多机关。云岚一路上小心翼翼躲避各种机关,走到这里殊为不易,他不欲上手触碰灵猫的骨骼,只仔仔细细将洞窟检查了一遍,查看有无留下的线索,终于在王座旁一块尖锐的石头上,发现了一小条硬扯下来的布条。 这条布条是银红两色,一面是银色,一面是红色,料子看上去颇为新鲜,一看就是留下不久的。 云岚把布条收了起来,当做此行唯一一点收获。 其实那个王座看上去大且珍贵,但云岚一来不缺钱,二来不愿搜刮走这只倒霉灵猫的最后一点遗产,干脆原路返回。 准备出洞的时候,云岚目光一凝,突然站住了脚,从洞穴角落里小心翼翼地捡起半张烧的残碎的符箓来。 符箓烧的七零八落,很难看出上面的符文是什么。但云岚运气一向很好,他小时候曾经旁听过学习符箓的师兄师姐上课,对符箓有些了解。 正因如此,他一眼就看出这道符是做什么的。 ——这是一张驱使妖物的符箓! 不知怎么的,云岚突然想起昨日门人汇报,说内门弟子童乔被山魈抓走一事。 据他所知,直到他离开时,童乔都毫无踪迹。 这里毕竟是人族领地,上阳宗经营多年的地方。 一只山魈抓了一个上阳宗弟子,无论是吃了还是杀了,真的能做到毫无踪迹吗? 云岚最终离开洞穴时,心情很是沉重。 他从悬崖底部上来,顺着崖边窄窄的小道走了片刻,离开妖族领地,转入人族领地,再一抬头,就看见白衣少女坐在高处的岩石上,正朝他招手。 “我等了你好久。”明霜道。 第87章 ??乱局 林承节咳出一口血来。 他坐在榻边, 慢慢给自己被剑气所伤的手臂包扎。包扎完鲜血淋漓,颇为可怖的外伤, 又慢慢运起灵力,疗愈自己五脏六腑的伤势。 疼痛之余,想起给他留下伤势的那个美人,林承节心中生不起半分旖旎情思,只有咬牙切齿的痛恨之意。 “明霜,明霜!”他将这个名字衔在唇齿间, 恨恨念了两遍,简直恨不得生啖其血肉,“你早就该死了, 为什么还能活到现在!” 许久, 他渐渐平静下来。深深喘了口气,听见外面大门处咣咣作响,是官差在拍门:“有人吗,有人吗,出来登记名录!” 林承节眉间浮起一丝厌烦, 本来想要假装无人,然而转念一想, 这座私宅自己大概还要住几日养伤, 不可能一直不出门,索性走出去开了门,敷衍走了上门的官差。 他这处私宅位于怀宁城中, 怀宁城的官差如此尽责, 挨家挨户都要登记名录, 这是他没想到的。林承节心下好奇, 倚门听了片刻, 突然明白过来,不是官差尽责,而是这城中的气氛已经变了。 怀宁城,是人族皇朝西南诸城中,颇有规模的一座城池。因其占地广阔,颇为富庶,极受朝廷重视,城中有曜天司坐镇,南方又有上阳宗为屏,一向安定。 然而如今的怀宁城,已经不复昔日的安宁和乐。 “听说,听说南边的冲霄山塌了,好多妖魔鬼怪跑出来了,上阳宗的仙长们都镇压不住了!” “我听我家三舅奶奶的儿子的邻居家的女婿说,他们家做的是往上阳宗送菜蔬的生计——听说上阳宗仙长都死伤了不少。” “什么?!那些仙长不是飞天遁地无所不能么,怎么也会出事?那这妖怪该有多厉害!” “仙长,嘿,叫一声仙长也就算了,实际上还不是□□凡胎,对上那些妖怪,谁输谁赢还说不定呢。” “你怎么这样说话……” 各色言论此起彼伏,飘散在怀宁城的风里。 “胡说八道什么!”一声暴喝传来,手扶腰刀、身穿卫甲的一队官差大步走来,“都散开,不准聚众乱说闲话,散播谣言,再聚在这里,把你们这群刁民通通抓回去吃牢饭!” -- 第179页 聚众的百姓一哄而散。 林承节倚在门背后,慢慢笑了起来,那笑容里有着说不出的讥嘲恶意,令人望之生畏。 掩埋在流言之下的,是躁动惶恐的民心。 这天下,很快就要乱了。 乱了才好。林承节想。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道本应公平,对天下万物一视同仁,却偏偏每过数千年,就会择定新的气运之子,使人间清平,而后飞升仙界,统率众仙,代天行事,是为仙帝。 天道为何如此? 原因很简单,天道的运转,与世间万物相连。人间可以动乱,但这动乱必须控制在一个限度之中,如果超出了限度,血流漂橹,三族死伤殆尽,就会影响天道自身对世间的控制力,从而削弱天道。 天道不会允许自己对于世间的控制力被淡化,正因如此,天道每隔数千年都会择定新的气运之子,更换仙帝,正是为了尽可能的公平,不让天上地下的权势长久集中在一人手中。 每一位被天道选定的气运之子,都会在新的气运之子诞生以后,自觉卸下手中权柄,离开此方天地,归入大道修行。 唯有一位气运之子不愿。 那位不愿的气运之子,就是如今执掌仙界的这位仙帝。 他杀光了所有奉天道之命反对于他的仙人,然后将矛头指向了人间。 ——他要天下大乱! 只有天下大乱,天道对于世间的控制力才会减弱,新一任气运之子才能被仙帝杀死,夺取气运。否则,哪怕这位仙帝早已经强大至此,对上如今集天地气运于一身的气运之子,照样只有落败一途。 乱吧。 林承节微笑起来。 这天下,越乱越好。 --- 上阳宗,梅庐。 作为天下三宗之一,上阳宗的客居之所也修的十分雅致。四座最大的客院分以梅兰竹菊为名,即梅庐、兰亭、竹馆、菊斋。 绛山掌门携师妹至此,理所当然地住进了最大的梅庐中。 慕徽从厅中出来,转眼看见廊下栏边,明霜正凭栏而坐,支颐沉思。不由得起了玩心,蹑手蹑脚走过去,在她肩头一拍。 “我知道是你,师兄。”明霜无奈道。 慕徽有点失望,觉得师妹越大越不好玩了,侧身在一旁坐下,笑吟吟道:“怎么,来时你急着催我,现在到了上阳宗,反而郁郁起来,是少宗主笨嘴拙舌,不能讨你欢心不成?” 明霜:“……” 慕徽见好就收:“怎么,是为了婚事?” 明霜颔首,道:“师兄,你怎么看?” “我的想法不重要。”慕徽敛了笑意,认真道,“定下婚约的人是你,要成婚的人是你,倘若你愿意,我自然不会反对,你若是不愿意,我们便再拖延下来,上阳宗总不能硬逼着你嫁过来。” 明霜抬眸看他一眼,道:“嫁过来吗?” 慕徽自幼教养她长大,只一听明霜这句似是发问的话,立刻就明了她的心事,颇觉欣慰,笑道:“云岚未来是要继承云真人的位子的,总不能让上阳宗的未来宗主嫁到绛山去。” 他半是玩笑半是认真道:“阿霜,我们师兄妹这么多年,你要嫁人,我自然是千万个不舍不愿,但你的意愿才是最要紧的。” 风吹起慕徽褐色的广袖,这样普通平常的颜色,他居然也能穿出一种仙人风姿来。 明霜抬头看向他。 慕徽对她微微一笑:“不过皎皎知道,恐怕又要哭了。” 那一瞬间,明霜鼻子一酸,差点滴下泪来。 师兄不说,但这不意味着明霜不知道。在这种时候,她和云岚成婚,意味着将上阳宗和绛山绑到了一起,或者说,将上阳宗和天枢峰绑到了一起。 这当然是件对天枢峰和上阳宗都有利的事,任凭谁来看,都找不到反对的理由。 明霜当然不打算反对,她只是舍不得。 她舍不得师兄,舍不得皎皎,舍不得天枢峰上的一草一木,更舍不得绛山。 “我同意。”明霜道,“云真人既然希望我和云岚在他们飞升前成婚,师兄就答应他们吧。” 她眷恋地看着师兄,目光渐渐越过慕徽,投向遥远的天边,遥遥望向绛山的方向。 慕徽抬手按在她的肩头:“你不高兴吗,阿霜?” “没有。”明霜摇头,“我只是舍不得。” --- 在上阳宗的数日,慕徽和云温二位真人、玉清宫宫主聚在一起,不知开了多少次会,商议了多少次大事。 明霜不想听这些,她关心的事很少,慕徽前去开会时,她就留在梅庐修炼,唯独让她挂心的一件事,被她反反复复交代了慕徽好几次。 这件事,就是突然出现在冲霄山,又从她手下逃脱的林承节。 对此,慕徽给出的答复是:“我会派人私下去寻访他的下落。” 明霜扬眉,略带诧异地看着慕徽。 慕徽这样说,就是要私下处置林承节了——然而林承节虽然是个无门无派的散修,却是个很有名气的散修,慕徽私下处置他,只会留下把柄。 慕徽叹道:“阿霜,你不知道,就在不久之前,我才收到了林承节的拜帖。” 明霜愕然抬首。 慕徽道:“我没有见他,但知道林承节在北方的修行者,不在少数。” -- 第180页 明霜瞬间明白了慕徽的意思——林承节不知用什么法子,制造了他在北方的证据,也就是说,明霜指证他在冲霄山出现,根本是毫无凭据。 “你说你伤了他。”慕徽平静道,“这倒算是证据,但首先,我们找到他时,他的伤未必还在,其次,林承节说不定还会反咬一口。” 他微微一笑,笑容里却含了几分肃杀之意:“这样看来,私下寻找他,倒算是最简单的方法。” 轻描淡写地宣判了林承节的死刑,慕徽正要离去,明霜却又从后面叫住他:“师兄,你们上午刚议过事,怎么又要去?” “上午说的是天下事。”慕徽促狭地一笑,“下午要说的,是你的事。” 明霜一怔,旋即意识到慕徽言下之意。她难得有些不好意思,这一丝不好意思被慕徽看了出来,笑着抬手点点她:“女大不中留。” 慕徽逗完师妹,心满意足地走了,只留下一个无语凝噎的明霜,独自坐在栏杆旁,百无聊赖地看着庭中花木。 不多时,庭前花木掩映的小道上,突然多出了一道影子。 那道影子随着主人缓缓前行,在转上回廊时,却突然不见了。 明霜似有所觉,抬眼往回廊尽头看了一眼,什么也没看见。 她的身后,云岚笑吟吟地抬起手,缓缓把手搭在明霜肩上。 “我知道是你。”明霜无奈道,“云岚。” 她侧首,云岚笑盈盈转过来,在她对面坐下。 “你怎么知道是我?” 明霜懒得回答他这个愚蠢的问题,撩起眼皮看他一眼:“绛山会私下去处置林承节。” 云岚毫不意外,顺口接道:“我母亲也是这个意思……啊不是,我今天不是来跟你说这个的。” 明霜:“?” 云岚面上难得浮现出一点难以启齿的绯色,欲言又止,止言又欲。如此反复,半晌,才道:“关于婚约……” 他心底其实十分忐忑,毕竟明霜虽然表现出了对他的情意,但云岚还真没有把握,明霜会愿意离开绛山到上阳宗来。 所以,云岚辗转反侧地暗自担忧了数日,最终下定决心,准备自己先来试探一下明霜的态度。 他话还没说完,突然察觉到,对面明霜的脸上也难得浮出一点绯色来。 第88章 ??成婚 兴盛七年三月, 绛山与上阳宗通传天下,正式联姻。 绛山与上阳宗一个在极北, 一个在西南,结侣的地点定在了上阳宗,按照旧例来办,应当由上阳宗派人亲迎,与绛山的送嫁队伍一同将明霜护送到上阳宗,在上阳宗举行结侣大典。 明霜表示没有必要, 太麻烦,可以选择更简洁的方式。 慕徽无视了她的意见,并且传讯六峰, 誓要办一场极其盛大的送行礼。 皎皎想破头都想不到, 师姐跟着师兄去了一趟上阳宗,回来之后居然就要举行结侣大典。这些日子,她抱着明霜哭了一场又一场,活像生离死别,毛都哭掉了一大把。 慕徽十分无语, 道:“不如你跟着阿霜到上阳宗去?” 皎皎开始认真思考。 慕徽:“……你还真打算跟过去?!” 好在皎皎思考了半天,还是遗憾放弃了:“算了吧, 我跟着师姐到上阳宗去, 师兄不就只剩下自己一个了吗,我也更喜欢待在绛山。” 慕徽:“……谢谢你还记得我。” 各大宗派世家的礼流水一般送上来,慕徽一件都没过手, 准备让明霜全部带走, 他自己在私库里挑挑拣拣, 挑出几件品相最好的法器给了明霜。 “这是什么?”明霜接过慕徽递来的红木小匣, 小心翼翼打开, 发现里面铺着的缎布上,摆着小小一只银铃。 慕徽仿佛送女儿出嫁的老父亲,又是伤感又是怜爱道:“这是师父留给我的,不过我觉得给你更合适——这是件空间法器,叫雨霖铃,能顷刻间横跨万里之遥——不过一共只能用三次,你如果不愿意在上阳宗待了,想要立刻回天枢峰,就回来吧。” 明霜差点流下泪来。 慕徽难得显出了清晰分明的伤感之色,他转过头,望了一眼窗外翻卷的流云,叹道:“当年你第一次被师父带上天枢峰,就是我亲手将你引进这座殿宇的,没想到今日,又是我亲自将你送出去。” 他侧耳听着殿外的声音,敛去了伤感之色,微笑道:“好了,上阳宗前来迎你的人已经快到了,先去拜别师父,然后我亲自送你上飞舟。” 明霜沉默地点头。 她拜别了怀虚真人的灵位,越过门槛,向外走去。手中第一次没有拿剑,而是拎起了雪白的衣裙——修行界同凡人的规矩不同,结侣通常穿白色。 山门处,绛山的飞舟和上阳宗的风筏静静停在两侧,前来迎亲的上阳宗弟子分立两旁,最前方站着的云岚同样白衣如雪,眉目如画。 他遥望着明霜一步步走近,眼中的雀跃欢喜爱意几乎遮掩不住。 明霜朝他颔首,云岚上前两步,二人隔着三丈,互相行礼。旋即明霜被绛山弟子簇拥着上了飞舟,上阳宗弟子则回了风筏。 按照旧例,绛山弟子会一直护送明霜到上阳宗,直到结侣大典礼成,才离开明霜身侧,回归绛山。而在这之前,云岚想见明霜一面,都变得极其困难。 云岚一边往风筏上走,一边控制不住地想看向另一边的明霜。他身侧,岳长老不轻不重地咳嗽了一声,示意他控制一下,不要表现的太露骨。 -- 第181页 只是这时,明霜没心情回看云岚。 她上了飞舟,最后深深看了一眼绛山巍峨的山门。 皎皎站在她背后,要送她一起去上阳宗,而师兄站在山门前,身后半步是六峰峰主,各峰长老、以及弟子们。 “恭送明霜师姐!”绛山弟子们的声音响起,声震群山。 在一片嘈杂之中,明霜看见慕徽朝她笑了一笑,做了个口型道:“保重。” 明霜感觉有什么温热的液体开始蠢蠢欲动,想要从眼角滴下来。她闭上眼,努力按捺住心底的难过,强行阻隔泪水滚落。 她背后,皎皎轻轻的啜泣声传来,立刻被梅思长老拉进飞舟舱内,给她擦着眼泪,低声笑道:“现在还没和师姐分开,就哭出来了,等回来的时候你可怎么办呢?” 梅思长老随口一逗,然而皎皎哇的一声哭出来了。 梅思长老:“……” 飞舟离地,渐渐飞起,升入云霄。明霜怔怔望着师兄,望着整座绛山,他们离她越来越远,直到连明霜的目力都不足以再看清。 那种难过的情绪铺天盖地地从心头涌起,化作绵密的丝络,将明霜整颗心牢牢缠裹起来。 她想落泪,又想闭上眼,不让泪水落下来,然而却还是舍不得闭上眼。 闭上眼就看不到绛山了。 就在绛山完全消失在她视野中的那一刻,清亮的剑鸣撕破层层云絮,冲入云霄。 ——三千剑! 紧接着,群山间,无数剑鸣跟着响起,仿佛追随,又仿佛应和。 随着剑鸣不绝与耳,飞舟上,绛山弟子们一个个惊讶地低头,看向自己震颤不绝,嗡鸣之声渐起,跃跃欲试要脱离剑鞘飞走的剑。 无数银光出现在天边,将绛山方向的云都映照的雪亮。 ——那是无数把剑,绛山的剑。 飞舟船头,淮君真人微微挑眉,任凭自己的佩剑纯风脱出剑鞘,汇入那片闪亮的剑光之中。 三千剑高悬于云端之上。 在它身后,无数把剑剑首微低,仿佛在表示尊敬。剑鸣之声不绝,在天地间汇成一曲最为壮观的送行乐。 它们在送明霜离开。 一旁的风筏之上,修习剑道的上阳宗弟子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佩剑脱鞘飞走,惊得瞪大双眼,下意识去抓,抓了个空。 岳真人示意弟子们安静下来,他看着飞舟后那片剑光汇聚而成的海洋,停了半晌,才笑叹道:“天下剑道始于绛山,此言果然不虚。” 他拿手肘戳了戳云岚,正要说话,却发现云岚压根没注意他,甚至也没注意那片壮丽的剑海,仍然在专注地看着飞舟船头白衣的少女。 岳真人:“……这孩子没救了。” 似乎察觉到了云岚的目光,明霜转过头来,和他遥遥对视一眼,极清淡地笑了。 --- 这场结侣大典,注定将载入修行界的史册。 不止因为它代表着绛山与上阳宗的联姻,代表着云温二位真人即将飞升,单看大典的两位主角都是修行界名声远播的少年天才,就足以引得无数人津津乐道了。 更何况,这场典礼的盛大简直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前有绛山掌门以千万剑鸣送行师妹,后有上阳宗镇派神兽尽数出面。前者还好,只有上阳宗迎亲的弟子和绛山亲眼看见,后者却是实实在在令各大宗派的长老吃了一惊。 梅庐中,皎皎有些好奇,又有些恐惧地依偎在明霜身侧,看着窗外枝头上昂首挺胸的那只雪白大鸟。 “这是雪鸮。”明霜拍拍狐狸头,走过去打开窗子,“雪霄前辈,有何指教?” 雪霄老祖偏着头,圆滚滚的大眼睛转了半天,却停在了皎皎身上。 它本来是想来看看云岚的道侣,然而真当见到明霜之后,它的注意力却被明霜身侧依偎着的小女孩吸引过去。 直觉告诉雪霄老祖,这个小女孩有些不对。 但哪里不对,它看不出来。 雪霄老祖满心诧异,死活想不通。它站在树上犹豫了半天,想到这是绛山的弟子,不是上阳宗的弟子,终究没好意思过去,拍拍翅膀飞走了。 明霜:“?” 皎皎:“?” 梅思长老闻声而来,没看见雪霄老祖,倒看见一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皎皎,一手抓住皎皎拖走了,临走前转头谆谆嘱咐明霜:“别发呆了,快休息,明日一早大典就开始了,千万别出了岔子。” 明霜:“……师叔放心。” 她原本以为按照云岚的性子,今夜一定会悄悄溜进来见她。然而等了又等,云岚始终没来,也不知道是绛山的防守太严密,还是上阳宗不准云岚提前过来。 次日一早,结侣大典正式开始。 任劳任怨的岳真人再次负责主持这次大典,高台之下,坐满了前来观礼的各门派掌门长老。高台上,上阳宗长老和绛山的淮君梅思数位长老相对分坐两旁,最上方是云温二位真人端坐的席位。 这场典礼极其漫长。云真人和淮君真人分别代表两个宗门发表了演讲,再次明示了绛山和上阳宗的盟友关系,丝毫不顾玉清宫宫主复杂的面色。 这两位真人演讲完毕,太阳就已经升到了头顶。等在场外的明霜和云岚终于得到了进场的机会,从绛山弟子和上阳宗弟子的包围中走出来,假模假式地朝着对方微微颔首,并肩踏上了登上高台的云梯。 -- 第182页 云梯之畔,湖水中,上阳宗的镇派神兽玄武浮出水面,伴随着玄武现身,半空中渐渐浮现出七彩的光晕,将明霜和云岚笼罩在正中央。与此同时,湖中的无数个蚌自动打开蚌壳,柔和的珠光散发出来。水中有鲛人探出头,轻启歌喉,开始颂唱。 白衣的少年少女并肩登上高台,穿过人群,来到云温二位真人面前。 在鲛人如梦似幻的动人歌声中,云真人抬眼,平静道:“今日既结道侣,望来日同修大道,共结道缘。” 这话很有云真人的风格,直指核心,毫不拖泥带水。见明霜与云岚应下,云真人微微颔首,一块通体朱红,鸽子蛋大小的晶石被侍从捧了上来。 这是同心石。 同心石,是修行者结为道侣时所用的。二人共同滴血其上,许下誓言,这块同心石便会自动一分为二,此后道侣双方各持一半,倘若有一日道侣违背誓言或一方身陨,所持同心石也会自动碎裂成灰。 简单来说,这种石头用处不大,但是结侣时互表心意很有用。 明霜再不迟疑,刺破指尖,将血滴于同心石上,紧接着云岚跟着滴下,只听一声脆响,同心石从正中裂开,侍从将两块同心石各自捧到明霜和云岚手中。 云真人看着明霜二人各自收起同心石,不易察觉地露出一个笑来。 他很少有表情,这一笑不禁旁人不习惯,云岚也不习惯,禁不住多看了父亲一眼。 岳真人正好看见这一幕,心想云岚这孩子,该收敛的时候盯着明仙子看个不住,如今该看道侣了,却不知目光在看哪里。 温真人缓缓道:“既然在同心石前许下了誓言,往后,你们二人便是道侣,当互相扶持,共修大道。” 梅思长老坐立不安,悄悄传音给淮君真人:“上阳宗这两位真人脑子里是只知道修道这一件事吗?” 这都是在结侣大典上了,还三句话离不开修道。 第89章 ??双修 温真人的目光是难得的柔和。 确切的说, 她极少疾言厉色,但却很少会流露出什么情绪, 神情总是清淡的,仿佛这天下万物,都入不得她那双美丽的眼眸。 然而这一刻,她的目光中终于带上了一点对她而言极其少见的温和情绪,她温和地凝视着云岚和明霜,目光中几多感慨, 几多惆怅。 云岚没有注意到母亲这一刻难得的温柔,他牵着明霜的手,心底蕴满了甜蜜而柔软的情绪, 即使以他的定力, 这一刻也很难平静下来。 天边流云翻卷,碧霄之上,无数美丽的鸟儿来回翩飞,鲛人动人的歌声飘扬,整个上阳宗都被布置的极尽华美, 台下各派观礼的宾客交相称赞。 而明霜就站在自己的身边。 云岚悄悄侧眸看去,明霜侧颊白如冰雪, 神色淡淡, 还是一贯的平静,仿佛她根本不是这场结侣大典的主角。唯有微微颤动的乌黑长睫,出卖了她内心的紧张。 于是云岚在袖底握紧了她的手。 也就是这片刻恍神的功夫, 云真人的声音再度从上方传来:“……至此以后, 云岚入主云台, 接掌门中事务。” 前面的半句话, 由于云岚走神, 他没听清。但父母早有暗示,云岚稍稍一想,再听听台下传来的讶异之声,顿时就明白云真人说了什么。 他松开明霜的手,朝前一步,折身一礼:“谨遵掌门之命。” 云真人伸出手来,一枚小印从他掌心浮起,飞落到了云岚手中。 “我授你宗主玉印,自今日起,你当执掌玉印,守护宗门。” ——这枚貌不惊人的小小印章,竟然是控制上阳宗宗门大阵、统率上阳宗的信物,宗主玉印! 台下一片哗然! 虽说各派对这场婚礼的意义早就有所了解,也知道上阳宗云温二位真人很快就要飞升,上阳宗将要交到少宗主云岚手中,然而谁都没想到,云真人居然会在结侣大典上,当着天下人的面当场传位云岚! 梅思长老一怔,旋即喜笑颜开:明霜原本应该是少宗主夫人,现在在结侣大典上当场升级,等都不用等,直接成了宗主夫人,升级之路堪称迅捷,对绛山更是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云岚恭敬道:“云岚明白,请宗主放心。” 如果这只是一场结侣大典,他应该称云真人为父亲,然而云真人既然提到了传位之事,就不再是父子之间的事,而是关乎宗门的大事,云岚自然而然改了口,深深行礼:“弟子自当不负宗主厚望。” 云真人平静道:“起来吧。” 这场结侣大典要持续整整一日,礼节尽数行完,天色将晚未晚,正该移步开宴——然而这时候没人有心情入席,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上阳宗身上。 云真人当场传位,携他的道侣温真人避入后山静修,这是否意味着二位真人随时都可能飞升,所以才如此迫不及待? 上阳宗弟子嘴紧的像是蚌壳,什么也试探不出来,众人迅速调转矛头,朝着绛山一行人去了。 很遗憾的是,淮君真人和梅思长老同样事先并不知情,并且丝毫没有透露口风之意。 皎皎烦不胜烦地从人群中脱身出来,大大喘了一口气。 梅思长老站在殿门处廊上吹风,眼见皎皎没头苍蝇一般乱走,连忙把她捞过来:“皎皎,你往哪里去?” -- 第183页 皎皎:“我要去找师姐,明天我们就该回去了,我想今天晚上和她说说话。” 梅思长老扶额道:“你师姐今天晚上怕是没时间和你说话,你且回去坐着,不要乱跑。” 皎皎:“?” 梅思长老望着皎皎不解的目光,语塞片刻,索性道:“这里是上阳宗,不是绛山,不准乱走。” 皎皎不情不愿地:“哦。” 她也不回殿里去,坐在回廊下,忧郁道:“梅师叔,我和师姐,以后是不是很久都不能见面了。” 梅思抚了抚她的发鬓,安慰道:“你可以来上阳宗见你师姐。” 皎皎垂下头,怅然道:“师父不在,师姐也要留在上阳宗,往后天枢峰上,只剩我和师兄两个人了。” 梅思正待安慰,皎皎突然神情一变,恶狠狠道:“我讨厌云岚!” 她生的漂亮可爱,就算故意做出凶恶的模样,也只能让人发笑。梅思忍笑道:“你低声点。” “?” 飞檐上,温真人听到云岚的名字,往下看了一眼。 她扬眉:“啊,是绛山那只小狐狸。” 别人碍于怀虚真人留下的障眼法,看不出皎皎的真身,温真人的修为却足够。她看着下方那只气呼呼的小狐狸,想起她师姐正是明霜,不由得幽幽一叹。 这对师姐妹感情甚好,然而师姐天赋奇才,师妹却修为平平,寿命终有尽头,即使感情再好,也有分别的那一日。 “这些天抓了好多妖族了,不过幸好今日那些妖还算安分。”温真人再低下头,回廊上多出了一个上阳宗弟子,她有些印象,似乎叫做程锐,正和皎皎与梅思聊起了天。 说到妖族,程锐想起失踪的师弟,心下恼怒:“那些妖心性残暴,且愚蠢冲动,当真是恶贯满盈——我们原本还在担忧,万一他们趁着大典来捣乱,幸好没有。” 温真人扬眉,程锐不知道皎皎是妖族,当着皎皎的面说这些,无异于当着和尚骂秃驴,她正准备封住程锐的口,只听皎皎在下面点头附和,很是赞同。 这只小狐狸从小在绛山长大,早就不把自己当妖族看了。 温真人失笑,下意识想要转头说给师兄听,身旁却空空荡荡。 云真人已经回后山去了,坐在此处赏月的,从始至终只有她一个人。 温真人站起身来。 她醉心修行多年,已经很久没有如少女时般坐在屋檐上,看一整夜的月亮了。那时候她的师兄在打坐,身姿笔直如青松,而她笑吟吟靠在师兄肩上,抬着头看天上那轮弯月,只觉得月色极美,仿佛永远都看不厌倦。 然而她已经数百年没有再靠在师兄肩上看过月亮了,她开始如师兄一般,常年闭关,极少现于人前。 温真人并不遗憾,也不委屈。 他们的修为越高,才能一起走得越远。 能一起走下去就很好,她并不在意能不能看月亮。 --- 云台 夜明珠的光芒柔和明亮,照亮整间卧房,却又平白多出一种极淡的朦胧来。 明霜发间的玉簪已经全部取下,她散着长发,只着中衣坐在床上,正在刷刷刷翻着一本书。 云岚凑过去,大惊:“你也有这本?” 明霜:“也?” 云岚神情肃穆地摸了本书出来,封面上的墨字十分清晰《合欢宗双修功法一览》。 明霜:“……这是梅师叔给我的。” 云岚:“……我母亲给我的。” 半晌,云岚感叹道:“合欢宗虽然凋落多年,然而功法仍在修行界代代流传,实在可叹。” 他虽然表现的十分正直,然而面色却有些不易察觉的绯红。 明霜看了出来,但她没有点破,她轻咳一声,不甚自在道:“你……看完了吗?” 云岚:“……看完了。” 合欢宗虽然听名字像个邪派,但它兴盛时,却是不折不扣的名门正派,修行功法也本着互惠互利的思想编订,是以门派凋落,功法却仍能代代流传。 这个宗门尽管鼎盛时也难与天下三宗相提并论,但它的功法却能被绛山和上阳宗同时奉为圭臬,可见合欢宗确有其独到之处。 “阿霜。”云岚轻声唤道。 明霜应声抬头。 少年秀美的面颊上覆着一层淡淡绯色,他捧住明霜面颊,吻了下来。 第90章 ??新婚 天边泛白的那一刻, 明霜准时醒来。 她习惯了这个时辰起身,然而今日她意识清醒的那一刻, 却感觉与往常大不相同。 颊边贴着的不是冰冷而光滑的丝缎,而是柔软的、温热的,明霜感觉有什么东西正轻轻从她面颊上扫过,隐隐有些痒意。 本能的警惕瞬间让明霜彻彻底底清醒过来,她迅速睁开眼,然后一怔。 从她面颊上扫过的, 是云岚乌黑的睫羽。二人面颊亲密而紧密的贴在一起,云岚的手臂还环在明霜背后。 这种过于亲密的姿势,使得明霜稍有动作, 云岚就立刻感受到, 惊醒了过来。 云岚睁开了眼睛,眼底还带着一层困倦朦胧的水雾,他下意识将明霜往怀中揽了揽,未遂。 明霜披衣而起,尽管她根本没睡多久, 却丝毫不显疲惫之色。灵脉中流淌着的灵力和充盈的识海让她十分满意,因此在云岚困倦地伸手去抓明霜衣摆时, 她没躲开。 -- 第184页 “还早。”云岚道。 明霜道:“我习惯了。” 云岚匆匆披衣而起, 追出去,就见明霜已经踏出殿外,拿出了霜华剑。察觉到云岚跟了出来, 明霜一手握着霜华, 诧异道:“你也有早起练剑的习惯吗?” 云岚:“……”不, 我没有。 在明霜略显惊喜的目光注视下, 他缓缓点了点头:“是的, 我们一起吧。” --- 午后,淮君真人代表绛山辞别上阳宗,乘飞舟离去。 倒不是绛山不愿意在此处多留,而是对于知道内情的淮君真人来说,如今修行界的形势实在算不得好,天下三宗承担的压力更是极大。绛山已经派出了大量弟子戍守冰原边界,时刻提防着冰原发生灾祸,魔族趁机南下。 在这种情况下,淮君真人身为绛山两位大乘境强者之一,自然需要尽快赶回去坐镇绛山。 皎皎跟着上了飞舟,满脸不舍,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明霜本来不是多愁善感的人,但受了皎皎的感染,她立在云台上目送飞舟远去,几乎自己也要落下泪来。 “阿霜。”鼻尖有清淡的香气飘来,明霜肩头一重,紧接着腰被揽住,云岚从身后环住她的腰,将下颌压在了她的肩上。 明霜垂眼,望着垂落在她身前的云岚的杏色广袖,颊边有淡淡的热意传来,云岚清浅的呼吸吹拂在她颈侧颊边,轻声道:“还有我呢。” 明霜半偏过头,去看云岚的面容,却没看见——云岚把脸埋进了她的颈窝,有些温热的痒意,像只小心翼翼安慰她的毛茸茸小动物。 明霜忍不住笑了出来。 云岚:“?” “我没事。”明霜平静道。 飞舟消失在了她的视线里,明霜转过身,不愿再去看空荡的天际。 她一步步朝着殿内走去,语气很淡:“修行的道路上,总是免不了分别,这已经算是最好的分别了。” 哪怕分隔两地,至少知道彼此很好。 云岚快步跟上来,明霜淡淡看他一眼,道:“你没事做了?” 云岚:“……那倒不是。” 事实上,他现在还有很多事要做。云真人在结侣大典上突然宣布传位,需要对门中长老做出交代,以及权柄移交;还有与其他宗门沟通;妖族也需要时刻警惕。其中无论哪一件事,都不是能够随便处置的。 明霜道:“那你跟着我做什么?” 尽管对明霜的性格早有了解,云岚仍然问了一句:“你不要和我一起去吗?” 明霜摇头。 她对宗门事务不感兴趣,哪怕在绛山,她也不喜欢过问门中事务。对她来说,修行比处置繁琐的事务有趣多了。 她想了想,想起云岚的母亲温真人,作为上阳宗的宗主夫人,有一半的时间是在代替云真人处置门中事务。 说不定这是上阳宗的惯例呢。 “是必须去吗?”明霜问,“宗门会议,如果是,那我和你一起去。” 云岚一怔,旋即失笑:“当然不是,你不想去,回去就是了。” 他顿了顿,微微露出点不好意思来:“只是我不想和你分开——那我早些回去见你。” 说完,云岚倾身过来,在明霜眉心吻了一吻,然后心满意足地沿着回廊远去了。 明霜抬手,抚了抚眉心。 温软的触感还清晰的分毫毕现,在她眉心留下一吻的少年已经沿着回廊走远了。 云台位于上阳宗最高处,西南多山,多云雾。整座云台终年缭绕着不散的云雾,回廊悬在高空之中,其中云雾流淌,有如仙境。 而云岚杏色的身影,就在云雾中渐行渐远,渐渐变得朦胧起来。 他的背影也极其好看,宽袍广袖,更显得身形纤丽,却又没有丝毫孱弱之感,像一株修长的翠竹。 明霜禁不住微笑起来。 她旋即意识到,这样似乎显得不大聪明,于是收了笑容,转身回了殿中,开始打坐。 明霜可以不理宗门事务,云岚不行。 等他离开议事的厅堂时,整个人都变得疲惫了起来。修行者重视修行,因此门中负责各项事务的长老总喜欢将所有事务集中在一个会议上,一次全部解决。 云岚无比疲惫,却还不能直接回云台。他绕去后山,在云真人和温真人的洞府前拜倒,将今日的事一五一十说完,然后起身道:“父亲母亲,儿告退。” 他原本没指望得到父母的回应,然而刚站直了身体,云真人的声音就不轻不重地响起:“云岚。” 云岚一惊:“请父亲示下。” 云真人平静道:“我与你母亲已经议定,四月十七那日飞升。” 云岚怔住,低声又问了一遍:“一个月后?” 四月十七距今日,正好是整整一月。 “是。”云真人道,“在此之前,我和你母亲会离开宗门,去处理一些事,切勿张扬。” 云岚张了张嘴,又颓然闭上。 他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改变不了父母亲的决定。 “是。”他深深行礼。 --- 冲霄山 自冲霄山山崩那日起,上阳宗的弟子便将此处严密防守,虽然冲霄山山脉绵延,占地极广,但上阳宗仍然拨出大批内门弟子,将冲霄山北侧的道路严密守住,但凡有私自闯入北侧的妖族,一律当场擒下,若还有敢反抗的,都被当场杀了。 -- 第185页 如此数月下来,虽然形势依旧紧张,但总算是守住了人族边境,没有弄得西南诸州局势大乱。虽然连年天灾,使得人族皇朝皇位上那位皇帝颇有压力,也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但说起来,西南诸州名为皇朝治下,实则上阳宗附属,是以西南诸州倒比如今风声鹤唳的京城都要好些。 西南百姓知道这一份来之不易的安定托庇于上阳宗,是以对上阳宗的态度更加虔诚。但对上阳宗弟子来说,心中反倒不乏疑虑——冲霄山一带,是否太安定了。 这倒不是说上阳宗弟子一心盼着二族打起来,实在是这些日子他们做好了和妖族血战到底的准备,结果抓到的妖族全是些小鱼小虾,虽然比平时多了不少,质量却实在有限。 “或许,妖族内部出了问题。”岳真人就曾经做出了这样的判断。 不过,不管怎么说,冲霄山这里安定,对于上阳宗的弟子们来说是大大的好事。至少他们不用睡觉都睁着一只眼,时刻警惕妖族大军压境——要知道,就算宗门从来不克扣弟子们的灵石资源,戍守冲霄山的弟子还能拿双份,但人还是要睡觉的。 童榕就是这些弟子中的一员。 自从她的兄长童乔被妖族所害,死不见尸之后,童榕从悲伤里清醒过来,立刻朝门中师长请求,来到了冲霄山戍守。尽管师长都劝她考虑清楚,但童榕还是坚持要来冲霄山。 她的兄长在保护冲霄山时被山南那些妖族害死了,她要替兄长守住这里,手刃妖族。 冲霄山的弟子大概分为两种,一是驻扎山边,原地守卫的弟子;二是组成队列,在山中巡查警戒的弟子。童榕属于后者。 “童师妹。”童榕的手臂被碰了碰,一旁的师兄递过来一只小小瓷瓶,“吃颗清心丹提提神,再过一刻钟就有人来换我们下去。” 童榕看了一眼其他师兄妹,见大家都有,接过瓷瓶倒了一粒丹药出来,向师兄道了谢,才道:“师兄放心,我不累。” 师兄点点头,正想说话,突然目光越过童榕的肩头,严肃了起来。 童榕跟着猛地回头看向南边,却什么都没看见。 “是妖!”师兄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童师妹,照明!” 童榕应了一声,从怀里摸出一张火符,往火折子上一凑,火光轰然而起,一个熊熊燃烧的大火球跃入空中,照亮了整片夜色。 借着火符燃起的火球,可以看见,在远处的山道上,有几个身影快速移动着,正朝此处逐渐逼近。 师兄当机立断,语气急促道:“童榕!你现在往回走,去通报守山弟子注意警惕,别让他们跑到山外——郑听,王绪,你们打起火符照亮,不准熄灭;陈想容,你们四个分作两队,左右摸过去包围;剩下的两个,跟我来,拦住他们!” “是!”上阳宗弟子齐声应是。 童榕听到只有自己不能正面迎敌,要回去通报,咬了咬唇。她知道这是大家照顾她,知道兄长出了事,怕她也受伤,有心留下来,又怕误了事,只得应了一声,驭剑快速离去。 她很快赶到了山外告知守山弟子,正巧来接替他们巡山的弟子也到了,闻言精神大震:“我们一起过去,正好将它们拿下!” “啊——” 那弟子话音未落,所有人都僵在原地。 仿佛垂死之人的嘶喊撕破重重夜色,传至此处。 童榕面色骤变。 她认出了那声惨叫,正来自方才安排她离去的师兄。 第91章 ??夜叩 燕风见夜叩云台禀报冲霄山一事时, 云岚刚刚睡下。 此刻是后半夜,正是人最容易困倦的时候。云岚又是个‘近人’的修行者, ‘近人’指的是他虽然年幼修行,早早辟谷,然而有时却很喜欢按照寻常凡人的方式做事,哪怕会添些麻烦。 ——譬如他虽然早早辟谷,却偏偏喜欢吃点心,为此总要耗费灵力将吃下去的食物化掉;又譬如比起高坐云台之上修行, 他更喜欢走进红尘中,并因此被温真人提点数次。 他本可以不睡觉,但是还是养成了睡觉的习惯。 因此云岚被叫醒时, 显得极其痛苦。 和困倦的云岚不同, 明霜几乎是顷刻间就穿好了衣裳,将自己打理的整整齐齐,同白日里一般无二。她立在床榻边,腕间银铃无风自动,叮铃铃轻响, 静静看着云岚满脸痛苦地从锦被中起身,道:“走吧。” 如果今日住在云台里的掌门还是云真人, 这件事根本就不会劳动他老人家亲自过问。自有任劳任怨的燕风见、岳真人等一众得力下属将前因后果梳理清楚呈上, 云真人只需要拿个最终的主意即可。 云岚不行,他年纪轻,修为差了点, 必须要趁着云温二位真人还没飞升, 尽快树立起威信来。云真人可以不过问, 但云岚没有这个资格。 厅门吱呀一声开了, 厅中等候着的几人同时抬头, 只见上方主位处多出了一道身影。 燕风见在下方站好,恭敬道:“宗主,这是值守冲霄山,目睹此事的弟子。” 云岚颔首,言简意赅道:“说吧。” 燕风见转头看了一眼,只见那个叫做童榕的小姑娘已经哭得面色通红,几乎要闭过气去,指了另一个弟子,道:“郑钧,你说。” 郑钧虽然余悸未消,倒还撑得住,行了礼,便道:“弟子郑钧,奉命带领九名师弟师妹,戍守冲霄山北侧其中一段,今夜弟子正值守在山外,随队入山巡查的童榕师妹出来,告知弟子说山中有妖往山外来了,她所在的乙卯一队队长王棋带领其余八名弟子前去拦截,童榕师妹则前来报讯,当时正好朱师兄带领师弟师妹前去和乙卯队换班,就准备过去帮忙。” -- 第186页 说到此处,他顿了顿,吞咽了一下,似乎有些紧张:“还没来得及动身入山,突然,山中传来了王棋的惨呼之声,等我们匆匆赶去……” 等他们赶过去,只见四只妖物朝山外狂奔而来,乙卯一队除了出来送信的童榕之外,全部倒在地上,生死不知,地上还躺着两具巨大的妖物尸体。 “乙卯一队队长王棋已经不幸罹难,致命伤在心口,是妖火烧灼所致。”燕风见低声补充道,“其余八位弟子,有三位受了重伤,都是烧伤,至于那逃逸的四只妖物,已经被及时擒下,其中有一只在追捕中死亡,还剩三只,暂时关在刑堂里。” 云岚颔首,正要说话,突然目光顿住,道:“你来啦。” “嗯。”明霜淡淡道,“我去看了那几只妖。” 她的声音冷淡,但其实又十分动人,有如敲冰碎玉。厅中众人不由自主地回首去看她,又在目光触及那张美丽的面容时一怔,就连哭着的童榕哭声都一顿。 明霜顶着她这张修行界第一美人的脸,对云岚示意她坐下的动作视若无睹,道:“你最好现在亲自去看看那几只妖。” 云岚一听就知道那几只妖一定有些问题,他先示意厅中弟子下去,只留下燕风见,才道:“有问题?” 明霜道:“其中两只妖的修为大概都能与炼虚境强者打个平手。” 云岚也就罢了,燕风见一惊,他只知道那几只妖妖力不低,否则不会死伤这么多弟子,却没想到这几只妖的妖力如此之高:“那怎么会被普通弟子擒下?” 死伤这许多弟子,看似严重,但若是对上的是至少两只相当于炼虚境修行者的大妖,那这个伤亡数量已经算得上很轻了。 明霜道:“因为它们在和上阳宗弟子交手之前,就已经受了重伤。” 云岚和燕风见的神情禁不住都肃然起来,显然已经意识到了其中问题。 明霜淡淡补充了最后一句,道:“还有一点,那只修为弱一点的妖,原身是只狐狸。” 云岚霍然起身。 众所周知,妖族的妖王一脉正是狐族。 --- 头发胡子全都花白的刑堂长老从刑堂中出来,神色很是肃然,手里捧着一只木托盘,盘中摆着两样东西,一是记录审讯过程的留影石,二是整理好的口供。 “请宗主过目。”刑堂长老将托盘放下,恭敬道。 他是上阳宗资历很深的老前辈了,云岚一向待他恭敬,忙道:“长老且坐下。” 刑堂长老摇头:“多谢宗主厚爱。” 他管的是刑堂,见多了不守规矩的人,对规矩就格外看重。云岚拗不过他,拿起口供看了一遍,顿时明白刑堂长老的肃然和紧张所为何来。 云岚缓缓放下口供,深吸了一口气,按了按眉心,道:“我说为什么这些日子妖族没有作乱……原来是他们族中自己先乱起来了。” 刑堂长老应和道:“也幸亏如此,这条大鱼才能落进我们手中,真是可喜可贺。” 云岚点头道:“说的没错,既然如此,我们少不得要多做两手准备,六皇子皇子之尊,被逼得仓皇出逃,想必妖族内气氛紧张。” 他瞥了燕风见一眼:“师兄。” 燕风见会意,退了下去。 “阿霜呢?”云岚左右张望,方才那种淡然从容顿时消失无踪,反而显出了十足的少年气。刑堂长老一怔,只听耳畔清脆银铃,自屏风后转出来个冰雕雪砌的冷淡美人,正是明霜。 “我去刑房里看了看。”这位仙子一般的冰雪美人一开口,顿时与形象大异,“上阳宗的刑堂不错,胜于绛山。” 云岚捉住她的手腕,闻言一怔,笑道:“为什么?” 刑堂长老感觉得到了肯定,顿时竖起耳朵,想听宗主夫人的一番高见。 明霜道:“绛山抓回来的妖魔邪修,一般都只剩一口气在了,禁不住用刑。” 她话说到这里,云岚和刑堂长老也就都明白了:刑房一般用来关押审讯两种人,一是妖魔邪修,二是门中犯错的弟子。前一种经不起用刑,门中弟子又不能真下死手,久而久之,绛山的刑堂想来真没什么可以发挥的地方。 “审完了吗?”明霜问。 云岚起身,道:“审完了。” 他已经将事交给了燕风见来做,因此就又短暂地获得了一点空闲。天边刚刚跃出一缕朝阳的光辉,云岚一手拉着明霜往云台去,一边跟她讲审讯拿到的口供。 原来,这一群意图潜入人族领地的妖,不是寻常妖,而是妖族六皇子和他的忠心随从。 准确一点说,现在是妖族的通缉犯和他的忠心随从。 “妖族九公主逼宫,妖王的位子已经换了人坐。”云岚缓缓道,“新妖王忙着清算对头,这些日子妖族族中风声鹤唳,看守的极其严格,但凡有敢轻举妄动的妖,全都拉下去杀了,所以一直没有大妖敢私自往人族这边来。” 老妖王在位的时候,争夺储君之位的主要有两位,一是母族势力强大的六皇子;二是能谋善断却出身低微的九公主。如今九公主成了最后的赢家,妖族不大讲究兄友弟恭仁义道德,六皇子当然就只有死路一条。 因此,抢在九公主下手之前,六皇子的一些心腹重臣强行把六皇子救了出来,护送他逃走。一路上护送的大妖屡屡折损,又被逼得不得不向北逃亡,到了冲霄山北侧,除了被重重保护的六皇子,其他仅剩的护卫各个身受重伤。在惊动了上阳宗弟子之后,失手被擒了。 -- 第187页 明霜突然想起皎皎那块玄桑玉牌上,消失的两颗星星,那象征了两位妖族大将陨落——大概就是应在这场宫变里。 她的手腕还被云岚握着,云岚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挲着她腕间系铃的银环下的那块肌肤,蹭的明霜有些发痒,让她想起来昨晚云岚也是这样缓缓把银铃给她带上去的。 她用力把手抽了回来。 第92章 ??天意 梁素澄走上了观星台长长的阶梯。 观星台是摘星楼最高的地方, 是摘星楼楼主观测天命,占卜星象的地方。 摘星楼主在此处静观天命已有数日, 按理来说身为人子的梁素澄也不该擅自前来。但他下嫁齐家的姑姑梁芩在和齐家主大闹了数次之后,深觉齐家刁钻,齐欢这个儿子又不大靠得住,只好给兄长写信,请兄长派人来为她撑腰。 梁素澄和这个姑姑关系一向亲近,梁芩在信中又将事情写的十万火急, 摘星楼主不在,就该他做主派人去齐家。但摘星楼主见妹妹受齐家冷待,早有心让梁芩和离, 下手整治齐家, 梁芩却死活不肯,宁可一次又一次写信回楼中求助,都不肯带着儿子和离归家。 摘星楼主为此动怒,索性下了命令,不准再管梁芩的事, 除非梁芩起意和离,否则谁敢私自替梁芩出头, 就赶出摘星楼去。 有父亲之前撂下的这句话, 梁素澄有心帮忙,却也不敢私自行动,只好硬着头皮来找父亲说情。 他走了数步, 就觉出不对来——这阶梯虽高, 终有尽头。然而梁素澄走了足足一刻钟, 还没有看见观星台顶的影子, 举目望去, 只能看见无边无际延伸入天际的阶梯。 梁素澄对这种情况很有经验,那代表着父亲不愿被人打扰,所以启动了观星台的阵法,来人只需掉头往下走,自然能走出去,但若往上走,恐怕走上数日都走不上去。 梁素澄一怔。 父亲登台之前,可从来没说过这一次不能上去打扰他。 尽管心下诧异,梁素澄还是掉了头往下走,还没走出数步,突然感觉脚下一阵摇晃,紧接着无形但清晰的震动传来,梁素澄立足不稳,胸口气血翻涌,摇晃了两下,重重跪倒在了台阶上。 在他跪下去的那一刻,眼前忽然有极其清浅的、水波般的纹路一闪而逝,下一刻梁素澄抬头一看,只见天边无尽的阶梯已经消失了,观星台顶就在不远处。 梁素澄不知发生了什么,心中大惊,立刻起身,跌跌撞撞往台顶冲去。 他狼狈地扑进了台顶:“父亲!” 主位上的摘星楼主瞥他一眼,道:“这是上阳宗的两位真人。” 梁素澄一怔,这才注意到父亲对面的客座上,还端坐着一男一女两位客人。他没有多看,垂眸道:“素澄见过二位真人,不慎失仪,请二位真人多多担待。” “无妨。”云真人道。 例行的客套话刚说完,梁素澄立刻焦急地望向摘星楼主:“父亲,你受伤了!出什么事了!” 摘星楼主面色苍白,手中帕子上还沾着点血。他看了焦急的梁素澄一眼,面色微微和缓:“不是什么大事,不必惊慌,退下吧。” 他语气和缓,说什么话都是和声细语,梁素澄从来没有听他疾言厉色过,但也深深知道父亲不容违拗的性格,欲言又止,担心地看了摘星楼主一眼,躬身应是,退了出去。 待梁素澄走远,摘星楼主才淡声道:“让二位真人见笑了,临修为有限,难以一窥天意。” 温真人垂下眼去,云真人道:“是我夫妻二人擅自上门,强求楼主了。” 摘星楼主摇头,声音依然平静:“二位真人心怀天下,临深感敬佩,何谈强求。” 他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碎裂的星盘:“只是天意难测,能看出的……很少。” 云真人道:“楼主请讲。” 摘星楼主道:“二位真人前路凶险,恐有不测,慎重。” 他顿了顿,又道:“不过,其后或有一线转机。” “那线转机指的是天下的转机,还是我夫妻二人的转机?”云真人问。 摘星楼主诚实摇头:“不知。” 云真人沉思片刻,颔首道:“多谢楼主。” 他起身,温真人跟着起身,朝门外走去。 摘星楼主咳了两声,问:“二位真人还是决意飞升吗?” 云真人转过头,平静道:“是。” 摘星楼主一时没有说话,半晌,才缓缓道:“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圣人也,二位真人实乃圣人。” “不敢当。”云真人道,“分内之责而已。” “且慢。”摘星楼主道。 他缓缓站起身来,摊开了右手,掌心光团闪烁,片刻之后,一颗雪白的珍珠躺在了他的掌心。 “摘星楼参悟天道数百年,邀天之幸,集日月星辰精华灵气,攒成了这么一颗珠子来。” 他顿了顿:“这颗珠子没有别的用处,唯独能得几分天地眷顾,机缘略好些,二位真人拿去吧。” 温真人讶异地眨了眨眼,云真人也颇为意外。 摘星楼主说的不咸不淡,然而真正的顶尖修行者如何会听不出来,这居然是件能提升机缘运势的宝物! 修行本就要靠几分机缘,越往上走,法宝丹药作用越有限,多只能靠自己。同样苦修数百年,有人能悟得大道立地飞升,有的只能化为一抔黄土,差的很可能就是一点机缘。上品的仙剑灵药总还能高价买到,如这种关系机缘的宝物,却是根本无处可求的。 -- 第188页 不待云真人推辞,摘星楼主淡淡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二位真人收下吧。” 作为代代参悟天道,测算命数的传人,摘星楼主所能预料到的绝不比天下三宗的掌门少。只是他无法行险卜算天命,明知未来危险,却无法找出方法应对,只能将希望寄托在云温二位真人身上。 “多谢楼主。”云真人微一犹豫,旋即颔首道。 摘星楼主轻咳数声,微微摇头,再抬起头时,云真人和温真人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父亲。”过了一会,梁素澄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二位真人走了吗?” 摘星楼主撩起眼皮,淡淡看他一眼:“不必多问,守口如瓶。” 梁素澄连忙应下。 “你来找我干什么?”摘星楼主问。 现下显然不是说梁芩一事的好时机,梁素澄犹豫一下,想起梁芩信上的哭天抹泪,还是硬着头皮把话说了出来。 “她说过要和离吗?”摘星楼主淡淡道,“还是又要楼中为她撑腰?” 梁素澄小声道:“是。” 他其实也不太理解姑姑为什么不和离回楼中,梁芩不肯和离,摘星楼想对齐家动手都束手束脚,一开始梁芩回来哭诉,摘星楼主派人去敲打齐家,齐家主就会安分老实一段时间。待后来梁芩闹得摘星楼主烦了,却又死活不肯和离,齐家反而肆无忌惮起来。 摘星楼主道:“不和离就是还能忍,既然能忍,就让她继续忍着。” 梁素澄诺诺不敢言。 摘星楼主倦然道:“不准再管她,她要回来,摘星楼永远都有她的位置,她不回来,那就去和齐家互相折磨好了。” 梁素澄应了一声,心里为姑姑默哀片刻,只听摘星楼主又道:“近些日子约束楼中弟子,各自闭门修行,不准外出。” 梁素澄一愣:“那若是有人上门求助……” 摘星楼主淡淡道:“生死有命,随他们去。” --- 温真人静静站在云头。 她白裙轻飘,神色沉静,像枝柔弱的白梅,然而任何知道她身份的人,都不敢对她生出半分轻视。 她是上阳宗太上掌门的夫人,掌门的母亲,执掌上阳宗百年,真正的大乘境巅峰强者。 和她相比,同时代最出色的女修中,玉清宫主输在修为,摇光峰主黎秋翎输在权势。 她才是天下最强,也最有权势的女修行者。 如果不算她的道侣云真人,和已经化归天地的绛山掌门怀虚真人,那个“女”字也可以去掉。 她就站在那里,静静望着云真人的背影。 云真人回过头来,看向她,淡淡道:“或许不该让你和我一同去冒险。” 温真人笑了起来。 她的笑容很淡,却很好看,像是含苞待放的菡萏般秀美。 “我愿意。”她平静道。 温真人又重复了一遍:“我愿意。” 云真人道:“很危险。” “可是我愿意。”温真人道。 她往前走了一步,走到云真人身前,平静却认真道:“我愿意,师兄。” “只要和你在一起,不管多危险我都愿意去,不是为了你,是为了顺从我自己的心意。” 云真人沉默片刻,伸出手去,揉了揉她乌黑的发顶,就像对待当年尚且年少,无忧无虑的师妹那样。 温真人笑了起来。 她仍然是少女容颜,当她开心的笑起来,一手抓住了云真人宽大的袖摆时,就像真正的无忧少女那样。 第93章 ??婠妠 四月初九是个晴天。 云岚一早朝明霜发出邀约, 要在这一日带他的新婚妻子离宗,到上阳宗附近的城镇转一转。一来是为了让明霜看看西南的风貌, 二来近来动乱屡生,难免有些人心惶惶,也好借此机会看看民间有无生事。 从上阳宗到附近的城镇,说近不近,说远也不远。如果使用飞行法器,不过一刻钟便到, 如果用脚走,怕是能走上半天。 不知出于什么目的,云岚和明霜并没有选择踏剑离去。相反, 他们天还没亮, 就沿着宗门前的山道下山去了。 夜色还未散去,天边星子寥寥几点,挂在灰黑色的天空上。山道上的风湿而冷,拂动山道两旁的树木枝叶摇曳,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黑暗里,树梢上偶尔会有几个娇小的黑影跳来跳去, 那是附近的猴子和松鼠出来觅食, 惊起栖息在枝头的鸟展翅飞走。 云岚温热的手指紧紧牵着明霜,轻声哼着一支小曲,走到每个分叉口时, 还会停下来给明霜指明另外的道路通往哪里。 “你看那里。” 在一个分叉口前, 云岚选择了向左转, 同时还指了指右边:“那里其实也能下山, 不过要多走很多路, 绕到偏僻无人的山林里。” 他一边说着,一边随手往身边的树上摸去,想折枝细嫩的枝条,手还没触及枝叶,突然缩回手来,嫌弃地往另一边走了一步。 明霜探头一看,只见那里盘着一条蛇。 蛇感觉有点危险,警惕地看着明霜,片刻之后,游走了。 “哎呀!”云岚突然感觉面上一凉。他抬起头,发现天边不但没有透出亮色,反而显得更加阴沉,“要下雨了。” 明霜准备撑开屏障挡雨,却被云岚止住:“这里的雨来得急也去的急,下一盏茶的时间也就停了。” -- 第189页 话音刚落,又是几滴雨滴落下来,比刚才的雨更大。 明霜:“就算它会停,也不能站着淋雨啊。” “我来。”云岚从方才开始就在储物袋里摸来摸去,此刻终于摸到了他想找的东西,哗啦一声撑开,原来是把造型十分独特的伞,“琉璃伞,也可以当雨伞用。” 他把琉璃伞哗啦一声撑开,往明霜和自己的头上一挡。 下一秒,两人的身影消失在原地。 琉璃伞能遮蔽身形,他们打着这把伞,继续往山下走去。 “……” 片刻之后,一只松鼠从树上跳下来,小心翼翼地跑到明霜二人消失的地方,徘徊了几圈,又跑回去,大惊道:“真的不见了!” 另一只猴子从它头顶倒挂下来:“你小点声,万一他们还没走呢?” “没走?那他们站在这里干什么?”松鼠像人一样哂笑了一声,把身体躲进树叶下,挡住劈头盖脸砸下来的大颗雨滴,“两个炼虚境,真要发现了咱们,还用躲躲藏藏?” “应该是那把伞有问题。”另一个沉沉的声音响起,一只体型格外大的松鼠来到了他们身后,“那把伞应该是什么隐匿身形的法宝。” “那现在怎么办?”见到了这只大松鼠,松鼠和猴子停止了斗嘴,“主子要我们跟着,现在人不见了。” 大松鼠沉吟片刻:“这场雨来的不巧,是故意设计的可能很小——赶下山去,他们不是要下山吗,尽快赶去山脚等着,等雨停了他们收伞,说不定就会再度现身。” 黑暗里,两只松鼠和一只猴子翻山越岭,越过一棵棵高大的树,飞一样地向山脚处赶去。 他们计算的很好,以明霜和云岚不紧不慢行路的速度,他们肯定能抢在这二人之前到山脚,谁知道这座山上的猴子松鼠都并非善类,还长期被上阳宗的弟子喂养,排外心态十分严重,发现这三只没有身份的外来动物之后,马上就拦住他们打了起来。 以他们的实力,殴打一群不知死活的猴子松鼠当然不难,但难的是很可能会惊动路过的云岚二人。是以他们三个脱身时,猴子的毛都被扯秃了一块,两只松鼠鼻青脸肿。 等他们匆匆赶到山脚,雨也停了。 让他们大松一口气的是,明霜和云岚正坐在山脚的一块石头上,远处一个老人赶着牛车慢慢过来,见到他们,立刻笑呵呵地打招呼:“哎,你们是上阳宗的仙长吧,这是下山办事吗?” 以明霜和云岚的修为,糊弄普通人绰绰有余。此刻在这老人的眼里,就是相貌普通,穿着最平常的上阳宗内门弟子服的一男一女坐在这里。 “是。”云岚从石头上跳了下去,“老伯,你是要去城里吗?” “对。”老人爽快道,“两位仙长是不是也要去城里,我捎带你们一程?” 云岚开心地谢过了老人,带着明霜坐上了牛车。一路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老人闲聊,打听出了不少民间的消息。 到了城门口,云岚和明霜从车上下来,云岚刚把钱摸出来,就被老人推了回去:“不用给钱,我就在山脚下住,平日里上阳宗的仙长没少帮我们的忙,再收钱怎么对得起良心——你们什么时候回去,我可以把你们一起捎回去。” “不用了。”云岚感谢了老人的好意,并且硬塞给了他一角碎银子,带着明霜进了城。 云岚就是有种不管达官贵人,还是市井小民,都能和别人聊起来的本领,他也不是第一次来这座城里,一边熟门熟路带着明霜往城里走,一边低声笑道:“他们拼命狂奔的样子真好玩。” 明霜下意识想往后看,又硬生生忍住了:“鱼上钩了。” 松鼠和猴子万万没想到,上阳宗新任宗主和宗主夫人放着御空法器、宝马香车不乘,居然去坐牛车。又不敢变成人身,怕被发现,不得不靠着四条短腿狂奔——虽然牛走的不快,但是牛的步伐比松鼠和猴子大得多。 如此这般,他们跟着明霜和云岚一路在城中逛到了午时,有一个算一个,都累的只剩下半口气了。 “人呢?”明霜轻声问,“怎么没了?” 云岚同样悄声道:“难道是跟丢了——妖族这么傻?要不,我们先去找个地方坐下?” “可以。”明霜欣然同意。 片刻之后,他们坐在了城中最好的酒楼醉仙楼中最好的雅间内。 明霜站在窗边往下看,云岚在桌旁翻着菜单点菜:“……南明烧鱼、笋干鸡,甜点要迎春甜酪、奶皮卷、白糖糕——阿霜,这些够吗,你还想吃什么?” 明霜:“一壶好茶。” 等伙计退了出去,云岚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明霜身边,探头往下看:“鱼呢,还没跟上来?” 说完这句话,他的眉梢突然一动。 与此同时,明霜举起一只手,示意云岚噤声。 窗子开着,雅间房门半掩,有风穿堂而过,吹动室中珠帘哗啦啦作响。 除此之外,并无杂音,只有一楼大堂中隐约传来的谈笑之声。 然而明霜和云岚仿佛听到了什么,一时间都没有出声。 笃笃两声,房门被轻轻敲响。 隔着一扇半掩的门和随风轻飘的珠帘,有动人的女子嗓音轻轻响起:“云宗主,宗主夫人,小王前来拜见。” --- -- 第190页 那是个很美的女人。 她像是春日里最美的绮梦,只亭亭坐在那里,就散发着一种足以摄人心魄的秀色。 “小王在家中行九。”女子曼声道,“想必,宗主也知道我是谁了。” 云岚当然知道她是谁。 曾经的妖族九公主,如今的妖族新王,婠妠。 也是他们千里迢迢钓上来的那条鱼。 年轻的女妖王看向明霜,眼底有些惊艳的神色,紧接着,她很轻地一笑:“久仰大名,明仙子。” 门外有脚步声走动,谁都没去理会。 明霜没有回应她。 婠妠也不生气,和声道:“二位并无丝毫讶色,想来早已经料到小王会出现在这里——是我那些手下笨拙,让二位见笑了。” 紧接着,她微笑道:“我这次前来,是想代替妖族,将我那不成器的兄弟带回去——虽说他犯下大错,但总归是自家族人。” 平心而论,婠妠根本不想将六皇子带回去。她知道了六皇子携部属私逃,落到上阳宗手里的消息,简直恨不得上阳宗已经处决了六皇子,更不要说想将他接回去这样的鬼话了。 但婠妠更不愿让六皇子留在人族宗派手里——这家伙在妖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多年,知道的秘密数不胜数,她既然当上了妖王,就要防着六皇子泄露妖族机密。更怕上阳宗干脆扶植六皇子和她对着干,致使妖族内部陷入争端。 所以她打的主意就是把六皇子从上阳宗弄出来,然后当即秘密处死,才能不留后患。 云岚扬眉:“妖王觉得这可能吗?” 婠妠微笑道:“六皇子伤了上阳宗的弟子,我们可以送上灵药珍宝,替他赔罪。” 她不愿意替六皇子花费一丝一毫,但这些珍宝当做六皇子的买命钱还是很划算的。 云岚眨眨眼:“上阳宗数名弟子重伤,另有一名弟子因他身亡。” 婠妠从善如流地道:“真是可惜,我们愿意令六皇子前去赔罪,至于受伤身亡的弟子,也会有大笔赔偿奉上。” 上阳宗扣住六皇子,并未马上处死,反而要用他来钓婠妠这条大鱼,当然是要借此发难。婠妠摆出了愿意赔偿道歉的态度,云岚立刻搬出早和长老们商量好的话术,开始尽可能狠的从妖族身上割肉。 明霜:“……” 这不是她的长处。 一番机锋之后,婠妠抬手,温和道:“云宗主,小王亲身前来,就是诚意的表现,但如果您再不愿意,小王也只能重新斟酌了。” 她的话说的十分直接——六皇子不值这个价钱。 云岚道:“妖王不愿,或许会有别人愿意。” 他的话也十分直接,就是在威胁婠妠——现下妖族臣子并不知道六皇子在上阳宗手中,所以婠妠可以抢先前来谈判,但如果上阳宗将六皇子的下落卖给妖族六皇子一派的妖族大臣,那些已经跟着六皇子很久,无法回头的大臣,是一定会愿意不惜一切代价来营救六皇子的。 婠妠秀眉微蹙。 她知道云岚是在威胁她,也知道云岚这一番威胁并非作假。 她沉吟片刻,面上突然浮起一丝笑意来,缓缓转向了明霜。 “明仙子。”她温声道,“小王亲身前来,不止是为了我那不成器的兄弟,还有另外一个妹妹,不知道明仙子愿不愿意完璧归赵,将我那年幼的妹妹一同送回去。” 云岚一愣,目光下意识挪到明霜面上。就在那一刹那,他发现原本平静坐在一旁的明霜面上倏然浮起极其森然的寒意来。 在云岚和婠妠都来不及反应动作的那一刻,明霜倏然出手,纤细雪白的五指落在了婠妠的脖颈上,硬生生将她半身拖了起来。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那张清艳的面容逼近婠妠,声音如敲冰碎玉般动人,却带着森然的寒意,“但我知道,你今天会死在这里。” 第94章 ??收尾 那只手纤细修长, 却极其冰冷。在卡住婠妠脖颈的那一瞬间,她寒毛倒竖, 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如同毒蛇,沿着脊背攀爬而上。 这并非婠妠怯弱,而是本能中对危险的警惕——那一刻,婠妠毫不怀疑,面前这位年轻的明仙子真的有可能出手杀她。 脖颈被卡住,婠妠禁不住咳嗽起来。她艰难地咳了两声, 反而露出了一个从容的笑来:“明仙子如此作态,是被说中了隐秘吗?” 这分明是一句试探,明霜不管断然否认, 还是一口应下都不妥当。 明霜神情冰冷, 毫无回应之意,反而继续收紧了那只掐在婠妠颈上的手。 与此同时,她耳边传来云岚灵力传音:“小心点,别真杀了她!” 明霜眼梢一挑,目光从云岚面上一掠而过, 微感安慰——云岚见过皎皎的真身,肯定已经明白了婠妠言下之意, 但他既未阻拦明霜对婠妠动手, 又未开口询问,而是任她出手,清清楚楚表现出对明霜的信任。 无论是人是妖, 脖颈处都是至关紧要之处。见明霜没有半点松手的意思, 婠妠心中一紧, 艰难地开口:“明仙子, 我在此提起这件事, 是带着诚意来的,你若当真杀我,才是不智之举。” 与此同时,婠妠藏在袖中的手攥紧了一物。 身为妖族的新王,她当然有着自己防身的手段。 那只扼在她颈上的手没有继续收紧,却也没有松开。 -- 第191页 明霜冷冷地看着她:“你是从哪里听闻此事?” 这句话说出来,等同坐实了皎皎的身份。但明霜对此并不介意,婠妠有没有真凭实据并不重要,横竖皎皎从未作恶,就算此事世人皆知,也没人敢冲进绛山去把掌门师妹拖出来对质,只要没有当面对质,这件事就只能算是谣言,无论如何,皎皎本人总不会受到伤害。 皎皎的真实身份一旦泄露出去,受损的会是绛山的名声。婠妠身在妖族,手很难伸进最北方的绛山,那她是从哪里得知此事的? 婠妠笑了起来,断断续续咳嗽了两声:“明仙子可否先放开小王?” 室内有片刻的安静。 明霜淡淡望着她,直到婠妠敛去面上的笑意,她才缓缓松开了手。 她刚一松手,婠妠重重跌坐下来,撕心裂肺地咳了数声,几乎要咳出血来,雪白的颈间指印显而易见——明霜丝毫没有留手,如果不是顾忌杀了妖王会带来数不清的麻烦,她当场就能硬生生扼杀婠妠。 “抱歉。”与此同时,明霜低声对云岚传音,“你……应该猜到了。” “是皎皎。” 那一瞬间,所有的前因后果在云岚心头连成一线。曾经听过的传言和婠妠方才说出的话相互印证,明皎皎纯白的、毫无杂色的皮毛在他眼前一闪而过。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绛山天枢峰对这个小师妹藏得这样紧。 前任妖王弑杀第五位王后,诛灭全族,连襁褓中的公主也年幼夭折,未能保全。 妖族重视血统,血统的纯正直接关系着天赋的高低,如此算来,‘夭折’的那位公主才是前任妖王子女中血统最为纯正的一位。 如果那位早已夭折的公主还在世的消息传出,以如今妖族的混乱程度,妖族内部必然再起风波。 云岚冷静地在心里做出了判断:和明霜一样,婠妠其实同样不愿将第五位王后所生公主在世的消息传出去——毕竟婠妠最大的缺陷,正好就是血统。 那她为什么要提起这件事?很明显,绛山要保护皎皎,所以这么多年来没有泄露半点风声,将她娇生惯养的养在天枢峰上。婠妠最好的做法,其实是假装不知,顺便将妖族内部的知情者灭口。 云岚一边漫无边际地思考着,一边传音表示自己不介意。 明霜是他的妻子,又不是他的奴才,这种涉及绛山内部的机密,凭什么一定要事无巨细告诉他? 婠妠没有再卖关子,咳了几声,待缓过那口气,便直白道:“明仙子,我提起此事,并非要挟,而是想与你和绛山做个交易——我要那块玄桑玉牌,作为交换,我会清扫所有和令师妹有关的痕迹。” “你当我是傻子吗?”明霜冷冷道,“把皎皎的身世说出来,或许有碍绛山声誉,但你才是最受威胁的那个——六皇子和你分庭抗礼这么多年,不就是因为血统吗?如果此时再出现一个血统纯正的公主,你猜会有多少妖族背叛你?” “他们不会背叛我。”婠妠微笑道,“一个妖族公主,在人族宗门长大,是不会受到妖族信任的——他们远比你们想象的更仇恨人族。” “是吗?”明霜逼近她,“那你可以先试试。” “……” 明霜的态度很强硬,这让婠妠有些不知该怎么继续。 她在妖族也曾经无数次和朝臣、兄弟谈判斡旋,由于她是公主,哪怕谈判不成,最多也就是伤了彼此之间的脸面。但看着面前那张美丽冰冷的脸,婠妠确定,一旦谈判破裂,这位明仙子,是真的有可能动手杀了她。 明霜当然不会就这样杀了她。 一时之快,后患无穷的事明霜从来不会轻易去做。她凝视着婠妠从容的脸,心里飞快地盘算着。 “……” 就在她思考着怎样措辞的时候,云岚及时的声音从耳畔传音而来,宛如天籁:“你的目标和底线是什么,让我来跟她谈。” 明霜如蒙大赦。 --- “哎呀周老爷来了,快请快请!”“您慢着点,这边请——” 醉仙楼中,掌柜和伙计的声音此起彼伏,全都迎出来,围向一位白净富态的锦衣中年男子,将他簇拥着往二楼去了。 那位中年男子左右各抱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身后大批随从前呼后拥:“还是老地方,上一桌最好的席面!” 掌柜一愣,脚下慢了几分:“周老爷,您平日里去的那间雅间正好有客人……” “那就让出来!”周老爷瞪眼道。 掌柜抹了把头上的汗,却又不敢得罪这位大财主,咬了咬牙,一路小跑在前面,抢先伸手去叩那间雅间的门。 他手尚未落在门上,只听吱呀一声,门开了。 掌柜差点没一头栽进去,好容易站稳身子,却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抽气的声音。 他下意识抬头一看,顿时也禁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门口站着个极美的少女。 她美的令人心颤,仅仅站在那里,就足以让人心醉神迷。 周老爷怀里抱着的那两个美人已经是城中寻芳阁数一数二的花魁,然而和面前少女的姿容一比,顿时就显得大为黯淡。 看到面前众人呆愣的神情,婠妠笑了起来。 她似乎觉得这群呆愣的凡人很有趣,抬脚走了出来。随着她一路走过,四周的人无不露出惊艳痴迷的目光,呆呆目送她,直到那道轻盈曼妙的身影完全消失。 -- 第192页 “刚才发生了什么?”片刻之后,掌柜用力晃了晃头,满眼迷惑地看着眼前空空荡荡的雅间,房中只剩下吃剩的酒菜,“哎呀,这里的客人什么时候走的?” 同样有些不解的周老爷:“你们站在这里干什么?” 仿佛随着婠妠的离去,所有人都忘记了他们曾经惊鸿一瞥的美人。 “真是独特的能力。”酒楼门口,云岚讶然道。 明霜不接这句话,反而道:“你确定要让她前来观礼?” 方才,他们和婠妠达成了谈判结果:婠妠清除掉一切可能知道皎皎身世的妖族,并且立下心魔誓言,保证不外传、更不再利用此事,并且送上大批妖族王族的秘传功法,以此换取玄桑玉牌;上阳宗要处置掉三皇子,并且按下此事,作为代价,婠妠会付出一个难以想象的数字——羊毛出在羊身上,婠妠要送给上阳宗的,正是她抄捡的三皇子一半家业。 虽然负责谈判的从始至终只有云岚一个,但事实上,婠妠第一个谈判的交易对象是绛山,第二个才是上阳宗。 除此之外,婠妠另有一个不情之请。 ——她想在云温二位真人飞升当日,前往上阳宗亲眼见证。 据婠妠表示,她修为艰难,难有突破,正在不断寻求破解之法。而每逢仙人飞升,自然会生出异象,譬如天降甘霖、百花盛开,又或是天地灵气汇聚,她想借此机会寻求突破。 在婠妠表示自己愿意另外拿出一些珍宝资源交换之后,云岚欣然同意。 “为什么不?”云岚眨眨眼,狡黠道,“放心好了,父亲早有吩咐,他和母亲飞升的地点会选在云台,所有人只能在云台外观礼,不能近前。” 明霜:“……” 云台占地广阔,几乎有一整个山头那么大。在云台外观礼,相当于隔了半座山的距离。就算婠妠真的丧心病狂不顾自己生死想做些什么,也无法越过半座山的距离。 她有点想笑,笑容却又敛去了:“我倒没想到,绛山的消息,居然能被妖族打探去了。” 第95章 ??簪花 皎皎的身世, 并不是那么容易知道的。 婠妠是在逼宫登基之后,通过审问前任妖王心腹, 才无意中得知第五位王后襁褓中的女儿并非如同传闻中那般夭折,而是被王后的贴身侍从带走,逃入了人族领地。 同公主一起被带走的,还有乱起之源——王后从妖王那里偷走的玄桑冷玉牌。 前任妖王派出大批心腹追杀,最终在沁水之畔将王后的侍从全部杀死,却没能找到襁褓中的公主, 和那块失踪了的玄桑冷玉牌。为此前任妖王大发雷霆——虽然人族领地上他们不好有大动作,然而派去追杀的心腹全都是精锐中的精锐,沁水方圆百里又无宗门镇守, 这些妖族等同于来去自如, 怎么可能毫无蛛丝马迹? 直到数月之后,妖族潜藏在人族内的奸细才回禀了一个消息:就在王后侍从被尽数诛杀的当日,沁水一带有道光芒掠过天际,当地百姓认为是仙人路过,纷纷叩拜。 这个消息迅速引起了妖王的重视:这意味着, 丢失的公主和那块玉牌,很有可能被正道宗门的修行者带走了。 一个尚未长成的女儿丢了也就丢了, 但玄桑冷玉对于妖王的意义非同凡响, 绝不能丢。但又绝不能大张旗鼓地查——一旦引起正道宗门注意,让他们意识到那块玉牌对于妖族的重要性,那妖族将面临无比被动的局面。 不能不查, 又不能大张旗鼓的查。如此一来, 前任妖王也只得慢慢调查, 然而妖族在人族的势力本就有限, 更何况不能大张旗鼓。如此一来, 查了多年,也没捞到什么线索。 直到不久之前,前任妖王得到消息,说绛山掌门慕徽的小师妹是妖族,真身是一只白狐。 皎皎的年纪不是秘密,再加上真身白狐,两相对照之下,几乎已经有九成可能断定皎皎就是当年丢失的公主。然而还没来得及做出什么举动,九公主逼宫,妖王也变成了前任妖王。 想到这里,明霜眼底微露出一丝冷意来。 前任妖王能查出皎皎真身,说明他在绛山内部一定安插了人手,并且一定不是普通的弟子。只有门中几位重要的峰主长老,或是他们的嫡传弟子,才有机会得知皎皎的真身。 她打定主意,一回上阳宗,立即传信回绛山请慕徽彻查,把那个给妖族传递消息的钉子□□。 当然,婠妠既然敢将这件事原原本本地告诉她,不顾那颗钉子,想来无非是两种可能:那颗钉子已经在妖族的通知下撤离了绛山;或是那本来就是前任妖王安插的心腹,婠妠想要借刀杀人。 但就算她是借刀杀人,绛山也不能对门中的妖族奸细置之不理,必须清查到底。 明霜正思考着,云岚已经伸出手来,和她十指相扣。 随着云岚的动作,明霜腕上的那串银铃也发出了叮叮当当的清脆铃声,将她从思绪中拉了出来。待明霜侧首看过来,正迎上云岚含笑的面容:“好了,有什么正事我们回去再做打算,我先带你好好玩一玩。” 能够带着新婚的心上人,到上阳宗治下的城中来玩耍,对云岚来说是件很让人开心的事。 城中车马往来,人流熙攘,尽显繁华气象。显然,冲霄山一带的变乱没有蔓延到这里,人们的生活还算安定。 -- 第193页 天渐渐黑了,街道两旁的店铺纷纷在路边挂上了花灯,顿时驱散了黑暗,街道上重新变得光华大作,宛如白日。 云岚已经从街头吃到了街尾,在他的极力推荐之下,明霜正捧着一碗煮好了的鸡汤小馄饨,同他一起坐在街边的馄饨摊上。 馄饨摊生意很好,并不只有明霜二人,他们不远处的一张桌子旁,另有一对少年男女对面而坐,正分享着一碗馄饨,叽叽喳喳地谈笑着,却也不显得嘈杂讨厌。 明霜瞥了那对黏黏糊糊的小情侣一眼,随意往街道上看去,看了几眼,却察觉到有些不对——来来往往的人群之中,有不少亲密地挽手而行的青年男女,一看便知道是年轻情侣。 就算西南诸州民风开放,但街上的情侣未免也太多了一点吧。 明霜后知后觉地抬首,望向街道上方悬挂的花灯。方才她没有注意,直到此刻刻意留心,才意识到,这些花灯装饰华丽崭新,显然不是日日挂在外面的。 “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明霜低声问。 云岚正埋头喝汤,闻言抬起脸来,朝她狡黠的一笑。 还不待他出声,只听人群中不知何人高喊了一声:“花车出来了,现在在城东!” 随着这句话落地,原本正闲适地漫步而行的人们立刻兴奋起来,紧接着女子提起裙摆,男子挽起袍角,手牵着手朝东边跑了过去。就连正坐在明霜身侧不远处,正你侬我侬地分享同一碗馄饨的小情侣,也猛地跳了起来,将几枚铜钱扔在桌面上,匆匆汇入了人流之中。 一片兴奋的喧闹声中,云岚弯起眼,笑了起来。 “是簪花节。” “每年的这一日,男女结伴出游,互许情意,如果你情我愿,心意相通,男女各为对方簪一朵花,次日男子便可凭着那朵花上门提亲。” “我特意选了这一天带你下山的。” 明霜怔怔看着云岚,只见少年原本霜雪一般的面容上渐渐浮起一层绯色,反而更衬得他那双漆黑美丽的眼睛有如秋水,在花灯照耀下顾盼生辉。 云岚抬手,广袖散落,他变戏法一般,从袖中取出了一朵开得正娇艳的芍药。 “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阿霜,你当年赠我芍药花簪,算是为我簪过了花,我今日为你簪一朵,好不好?” 此情此景之下,明霜怎么可能说出一句不好? 她点了点头,只觉得心头仿佛被一片羽毛扫过,生出一点按捺不住的欢喜与雀跃来。 云岚倾身向前,专注含情地凝视着明霜美丽的面容,将那朵芍药簪在了她的发间。 这时明霜才发现,原来这朵开得正艳的芍药并非真花,而是用宝石细细雕琢而成,极其逼真的假花。它的花瓣像是真花那样纤薄,却又永远不会凋落。 “我爱你,阿霜。”急促的心跳声中,明霜听见云岚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芍药会凋败,所以我送你一朵永远不会凋败的芍药,就像我们一样,永远都不要分开。” --- 簪花节后的数日,燕风见等人发现云岚的心情一直很好。 这份好心情一直持续到云温二位真人即将飞升的前几日,终于无法再保持下去了。 此时,上阳宗已经广发请帖,通知各门各派上阳宗太上掌门夫妇即将飞升,邀人前来观礼。 也幸好有资格前来观礼的,不是名门宗派,就是人族皇朝,修行者不计其数,哪怕是相距千里,也不过三四日便至。否则的话,只怕他们参加过云岚和明霜的结侣大典,还没回到家中,就又要折返前来上阳宗了。 “父亲,母亲。”云岚低头行礼,“一概事宜都已经筹备妥当,只需待四月十七,一切自然能如期举行。” 温真人缓缓点头:“你有心了。” 说完这句话,她的一双妙目落在了明霜身上,声音略微温和了些许:“听闻你连日闭关,这很好,不过,也不必将自己逼得太紧了。” 她很少对人说这种关怀的话,因此哪怕竭力温和,也显得有些生硬。不过明霜自己就是这样,丝毫不会介怀,同样垂头,平静道:“多谢母亲关怀。” 毫无感情,简直比陌生人还要冰冷生硬的对话就这样结束了。明霜坐回椅中,态度依旧十分从容。 温真人禁不住又看了她一眼。 平心而论,她对这个儿媳其实是非常满意的。不止是因为明霜出身绛山,修为出众,更重要的是,云岚喜欢她。 对于膝下唯一的孩子,温真人虽然对云岚的上心程度十分有限,但终究也有几分关怀。她自己当年心甘情愿地嫁给了师兄,因此不免对云岚的婚事也有几分移情,见到云岚的道侣是他真心喜欢的人,这让温真人十分满意。 她看了看低头的云岚,又看了看平静的明霜,淡淡道:“既然如此,有你们在,我与你父亲没什么可忧虑的了。” 她说出这句话,就是送客的意思了。 云岚再度恭谨行礼,道:“儿告退。” 温真人微微颔首,目送着云岚和明霜踏出殿门,刚走到门外,便自然地牵起了手,相携离去。 “如此。”她轻声道,“我也可以放心飞升了。” 第96章 飞升(一) 四月十七, 各派齐聚上阳宗,静候云温二位真人飞升。 此次前来观礼的, 尽是各派掌门宗主之类的人物。玉清宫主、摘星楼主,二位圣人,以及各世家的家主,都亲身前来。 -- 第194页 这不止是为了给上阳宗一个面子,更多的是对飞升的向往。身为修行者,飞升成仙是每个修行者的毕生所愿。然而真正能修至极顶, 飞升成仙的修行者却是少之又少,就连前任绛山掌门怀虚真人,也因为略差了一点机缘, 没能飞升, 不得不化归天地。 而今上阳宗太上掌门携夫人飞升,本就是令修行者艳羡之事,更何况夫妻二人一同飞升,更是旷古烁今。哪怕是避世多年的圣贤前辈,都不能不为之所动, 一个个亲自前来。 在这其中,唯一一个掌门没有亲自前来的门派, 正是绛山。 此次带队前来的是天权峰主淮君真人——这也是理所应当的, 绛山自掌门以下,无论是修为还是地位,淮君真人都是最高的。 但地位再高, 也终究不是掌门。 明霜对上阳宗弟子们讶然的面色视若无睹, 径直走到淮君真人面前, 平声道:“淮君师叔。” 往日里她见了淮君真人要行晚辈礼, 如今却不必了。 淮君真人笑着上下打量她:“在上阳宗过的可好?” 说着, 不待明霜回答,他便招手道:“这里是上阳宗,该你带我走走看看。” 明霜点头,引了淮君真人往偏僻处走去。 “掌门真人快要破境大乘了。”淮君真人一边走,一边状似无意道,“他如今在天枢峰上闭关,不管是什么大事,都不值得在这个时候惊动他。” 明霜知道淮君真人的意思,点头道:“师叔放心,我和云岚都知道。” 淮君真人点头道:“皎皎那孩子想来见你,不过现在她出门不大合适,上阳宗距离妖族甚近,来这里更不合适,我就将她拦住了。” 明霜一怔,紧接着明白过来,淮君真人这是知道皎皎的身份了。她颔首道:“劳师叔费心了。” 淮君真人微微摇头,叹道:“分内之事罢了。” 明霜本不是多话的人,何况她时常与天枢峰互相传信,更没什么好问的。停顿了片刻,她道:“师叔,我们回去吧。” 淮君真人自无不允之理,二人折返,刚走数步,一个执事快步而来,望见明霜,面色一喜,行礼道:“夫人,时辰快到了。” ——时辰快到了,云真人和温真人快要出来了! 听闻此言,比起明霜,淮君真人反而更为在意。他大乘多年,亟待飞升,对此更为上心,不待明霜开口,便快步朝来处走去。 明霜则是脚步一转,回了后山。 后山前,云岚正立在那里,他难得穿了一身霜雪一般的白衣,朝光在手,衣冠庄严神情肃然,俨然是一幅十分庄重的装扮。 看见明霜过来,云岚原本肃然的表情一收,朝她眨了眨眼。 明霜会意,她同样装扮的十分庄重,身佩霜华,平白生出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端肃来。 二人立在那里,恭敬地等候着,不出片刻,只觉得眼前一花,云真人和温真人已经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云真人淡淡道:“走吧。” 此刻,上阳宗的广场上坐满了天南海北各大宗门赶来观礼的修行者,他们热切而又急迫地注视着广场正中仍然空荡荡的高台,等着云温二位真人的出现。 上阳宗弟子为这些声名卓著的前辈斟上清茶,捧来茶点,然而直到散发着热气的茶水变得冰凉,都没有人有心思喝上半口。 忽然,一声低低的、雀跃的叫声传来,紧接着不少人竟然猛地站了起来,更多欣喜的声音响起,无数双眼睛迫切地盯向高台上突然出现的四个身影——那分明是云温二位真人,以及他们身后的上阳宗宗主夫妇。 云真人的目光慢慢自场中掠过,随着他的目光,场中原本的喧闹声也慢慢寂静下去。 所有人都紧张地等着他为天下修行者留下的话,短暂的沉默中,气氛却变得更加紧绷,一种难以言喻的无形压力弥漫在空气里。 云真人缓缓道:“大道三千,每个人的道不同,我与你们的道,也自不同,道无优劣先后,自无可以指教之处。” 短暂的停顿之后,云真人又道:“我之经验,不过极致而已。” 他赠给世人的,便是这两个字,极致。 场中一片寂静,无数修行者暗自揣摩着其中深意。 极致? 人群中,婠妠抬起脸来,兜帽遮掩下露出小巧白皙的下颌,她朱红的唇微微开合,轻轻念着这两个字。 怎样做,才算是极致? 事实上,云真人这两个字的用意很简单:只要将自己的道修到极致,自然有机会飞升。 数百年来,他就是这么做的。 云真人没有转头,只淡淡道:“师妹,走吧。” 往哪里走? 自然是飞升。 温真人没有回答,却伸出了手,牵住了云真人的衣袖。 他们往前踏了一步,消失在了原地。 顷刻间,原本明亮的白日突然变得昏黑。抬头看去,朵朵黑云不知何时已经将天空全数遮挡,黑云之中,偶尔有一两道光芒闪过,从天穹之上传来沉闷的雷鸣声。 黑云翻卷,如浓墨般漆黑沉闷,它们迅速地汇集向云台上空,那里是云温二人所在的地方。 云岚屏息抬首,紧张地望向天空,情不自禁攥紧了明霜的手。因为过分紧张,用的力道也有些大了。 -- 第195页 明霜却丝毫没有察觉,她的全副心神同样集中在天空之上,根本注意不到自己正被云岚紧紧攥着。 同样,场中众人无一不是焦灼地扬首望着天空,几乎连气息都屏住了。只是他们紧张,是因为即将亲眼目睹一场飞升盛况,而明霜和云岚紧张,则是他们知道云温二位真人即将要面对什么。 摘星楼主出神地望着天空,突然低下头来,以帕掩口,剧烈地咳了起来,眉间隐有忧虑之色。 无数闪烁的光团在乌云之后翻涌,积聚,凝成了一道道威力无匹,令人见之胆寒的雷霆。 一道雷霆撕破层层黑云,携着雷霆万钧之势朝着云台重重劈下。 云台之上,云真人倒背着双手,仰起头来,平静地注视着即将落下的雷霆。 雷霆轰然而下! 就在那一刻,云真人周身爆发出极其浓郁的剑气,那几乎不能称之为剑气,有若实质。 无数道剑气悍然迎上了那道雷霆,紧接着,那明亮无比,威势无比的雷霆在无数道剑气的挟裹之下,仿佛被寸寸切断,不过一息之间,甚至没来得及及身,就散入了空中。 云真人仰首,平静道:“来。” 这只是一个开始,随后,更多的雷霆当头劈下,仿佛一道道巨大的光柱横亘于天地之间,交错纵横,汇聚成了一张巨大的网! 温真人往前踏出一步。 她没有丝毫慌乱,而是伸出一只手,轻轻贴在了云真人的后心。 刹那间,无数道似凝非凝的剑气变得更加凝实,虽然只是剑气所化的无形之剑,然而其中蕴含的无形威势,甚至已经胜过了云岚的朝光、明霜的霜华。 ——这就是大乘境巅峰强者的力量! 云真人淡淡道:“去。” 随着他这一字出口,剑气飞舞,朝着天空中那张雷电编织而成的大网飞去。 “那是什么?”广场中,有人颤声道。 众人定定望着,只见远处云台之中,无数道凛冽的寒光生发,朝着天际飞去。那无数道寒光中,仿佛蕴含着无上威严,即使相隔如此之远,仍然令人心头震颤,几乎想要跪倒叩拜。 第97章 ??梦 那无数道有若实质的剑意向着虚空之上飞去。 它们明明有若实质, 却又仿若无物。在触及天空之中密布的雷霆时,居然就那样轻易地穿了过去, 继续向云端之上的虚空中飞去。 那些剑意顷刻间就没入层层叠叠的黑云之中,消失了踪迹。只有修为极高,目力极好的修行者才能隔着黑云,看见些许闪烁的寒光,证明那些剑意并未消失。 就在那一刻,密密麻麻当头劈下的雷霆突然顿在了半空中。 这其实是非常诡异的, 雷霆是天道化物,没有自主意识,它们的用途就是阻拦修行者飞升, 怎么会突兀地顿在半空中? 下一秒, 这些雷霆突然碎裂开来! 它们化作无数闪烁的光团碎片,朝着地面飘落而来,但在尚未及地时,就已经消泯在了空气之中,化为虚无。 原来, 这些雷霆早在剑意穿过时,就被凛冽的剑意切成了无数片。然而那些剑意飞的太快, 太急, 一直到它们没入黑云之后,这些雷霆才碎裂开来。 云真人的双手负在身后,平静地望着漫天雷霆散落。呼啸的狂风掀起他乌黑的长发, 紧接着, 云真人广袖重重一拂。 一只小巧的石铃从他袖中飞了出来, 迅疾无匹地朝天空之上飞去。随着石铃飞的越来越高, 它在空中也变得越来越大, 当它飞到黑云之下时,已经变得足有一人多高,与其说它是一只石铃,不如说它是一座石钟。 在他身后,温真人挽弓。 弓是普通的弓,箭也是普通的箭。然而随着温真人将弓拉开,弓身上隐有水波的纹路流淌,箭也是如此。 那不是水波,而是灵力的流动痕迹。 温真人注入弓箭的灵力太多,太纯正,使得它们从无形变为了有迹。 箭离弦而去。 嗡的一声,这只灌注满灵力的长箭,落到了石铃之上。 石铃震颤起来,发出了沉闷的嗡鸣之声。 这奇妙的声音层层扩散开来,传遍了整座上阳宗,传遍了西南诸州,有如黄钟大吕,带着摄人心魄的意味。 随着钟声响彻于天地之间,上阳宗里,修行者们目瞪口呆地感受着自己全身灵力翻涌不息,法器也震颤不休,几乎要脱手飞走——这是被钟声引动了灵力的缘故。 天穹之上,将欲聚起的雷霆散了。 黑云之中,渐渐出现了一点明亮的光芒。这点光芒越来越大,越来越亮,最终穿透了整片黑云,在漫天密布的黑云之中撕开了一道明亮的通道。 不知是谁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依一y?华/天梯!” 通道之中,光芒大绽。 修行者极力望去,隐约可见通道之内有极其神妙的光芒流淌,又仿佛有无数天籁般的声音回荡。只多看两眼,就觉得双目剧痛,不得不低头避开。 云岚没有低头。 剧痛使得他的眼泪从眼角流了下来,眼眶也因刺痛而发红。然而他仍然仰着头,定定望着天空之上。 云台中,云真人伸手拉住了温真人的手,平静道:“该走了。” 温真人道:“那就走吧。” 他们的身形从云台消失,再出现时,已经立在了黑云间的那个通道洞口处。 -- 第196页 云岚执着地仰着头,他隐隐感觉父母似乎是低头朝他看了一眼,却又不敢肯定。 云真人收回目光,淡淡道:“师妹,走了。” 面前明明是一片明亮的虚无,然而云真人和温真人往上踏了一步,却像是踏上了空中无形的阶梯。 下一刻,他们消失了。 随着云真人和温真人的身影消失,黑云渐渐闭合,那个明亮的通道也渐渐封闭。就在这时,人群中响起一阵惊呼之声,明霜猛地回头,正看见一道身影从人群中疾飞而上,朝着那个即将封闭的通道冲去。 她几乎立刻认出,那是四世家之一的虞氏老家主。这位家主一生所求便是飞升成仙,为此在明霜未出生的五十年前,还闹出过私下掳掠女散修,采阴补阳一事。此事泄露后,虞氏声名大损,险些跌出四世家行列,这位老家主也不得不退下家主之位,闭关去了。 明霜眼底微露寒意。 此时,人群中负责守卫的上阳宗长老弟子均已飞身而起前去阻拦,然而虞氏老家主修为早已晋入大乘境,一时间竟是追赶不上。 明霜当然相信这位老家主就算冲入了尚未闭合的通道之中,也不会有机会飞升成仙。但她不知道这样会不会对云温二位真人有所不利,更明白这位老家主的做法实在是对上阳宗的一种大大不敬。 霜华出鞘,朝着天空之上的老家主斩去。 在霜华之畔,另一道明亮的剑光没入了云霄——那是朝光。 剑比人快。 两道剑光一前一后没入云端,正正阻拦住了老家主的步伐。 下一秒,一声痛叫传来,虞氏老家主自天空中重重摔落,周身爆出无数朵血花,重重摔入人群之中。虞氏子弟连忙抢上去,却发现老家主双眼圆睁,已经断了气。 杀他的不是霜华和朝光,而是隐藏在云絮之后的重重剑意。 它们随着黑云的流淌四散开来,隐蔽在天空之中,像是最有耐心的猎手,察觉到猎物靠近,立刻就毫不留情地捕杀。 ——那是云真人剑斩雷霆之后留下的剑意! 明霜挥袖,将两把剑召回来。 天边的通道已经闭合,黑云开始慢慢散去。 云岚垂首,冷冷望着虞氏子弟,冷声道:“尔等是欺我上阳宗无人吗?” 虞氏一众人亲眼见到仅凭云真人留下的数道剑意,甚至相隔老远,就将家族中修为最高的老祖在空中斩杀,心中又惊又骇。何况本就是他们理亏,为首的弟子强忍惧意,低头行礼道:“不慎冒犯,实非故意,请宗主宽恕。” 云岚没有说话。 上阳宗执法长老带着数名弟子分开人流过来,客气却不容置疑道:“各位道友,请先随我们来。” 虞氏弟子张了张嘴,注意到身周修行者们异样的目光,以及上阳宗弟子不善的眼神,终是低下头,一行人抬起老家主的尸体,随着执法长老走了。 云岚立在高台上,负手下望。 这一刻,他冰冷的神态和父亲云真人居然有了几分相似。 明霜侧首看他,借着宽大广袖的遮挡,轻轻伸出手去,握住云岚的指尖。 她感觉云岚在颤抖。 “我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晚间,云岚坐在榻边,只着雪白的中衣。他垂下头,轻声对明霜道。 明霜抬手,抱住了云岚。 她什么话都没有说,但当她身上冰雪一般凛冽的淡香萦绕在云岚鼻尖时,他的心情平稳了些许。 云岚很快收拾好了心情,他知道自己现在什么都做不了,强行压下心底的不安,面颊在明霜的颈窝里蹭了蹭,睫毛扫过她的肌肤,带起轻微的痒意。 “睡吧。”云岚勉强笑了笑,道。 明霜的呼吸均匀,很快睡着了。云岚却直到半夜才睡去,在他睡着之后,黑暗里,明霜睁开双眼,静静注视着云岚熟睡的面容。 少年秀美的眉头轻蹙,像是在睡梦中还怀着心事。 明霜凝望他良久,伸出手去,握住云岚的手。 云岚的眉头渐渐松开了,呼吸也变得均匀起来。 云岚睡得安稳了,明霜反而睡不着了。 她闭上眼,开始默背剑谱。从绛山山门剑背到天枢峰真剑,又从天枢峰真剑背到摇光峰真剑,等她将绛山七峰真剑全部背完,开始背金乌破晓时,突然感觉身旁云岚的呼吸乱了。 她立刻睁开眼。 在她身旁,云岚猛地坐了起来,长发散乱,剧烈地喘息着,眉心紧紧拧着。 明霜跟着坐了起来。 云岚侧首看向她,喘息尚未平复,那双美丽的、清澈的眼睛里,涌起了明霜此前从未见过的慌乱。 “阿霜。”云岚突然伸出手,一把抱住明霜。 他的动作太突然,太迅捷,明霜被他一把捞进了怀里,还有点茫然。 她贴在云岚的胸口,感受着他并不平稳的心跳。 “阿霜。”云岚的声音有些颤抖,“我做了一个梦。” 元婴以上的修行者就很少会做梦了,偶尔做梦,多是受幻境、法术影响,抑或是预知梦。这些梦都有其深意,几乎不会如同凡人一般做梦了。 似乎是有了什么不详的预感,明霜伸出手,轻轻抚着云岚的肩背,想让他略微平静下来。 “我梦见父亲和母亲。”云岚轻声道,“他们躺在血泊里。” -- 第197页 明霜迅速打断了他:“不要多想,都是假的。” 她抚着云岚的长发,想让他平静下来。 下一刻,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在寂静的夜色里响起,显得那样清晰。 明霜和云岚同时僵在原地。 第98章 ??珍珠 夜色寂静, 万籁无声。 那声碎裂显得异常清晰,清清楚楚传入了明霜与云岚的耳底。 几乎是顷刻间, 云岚翻身下床飞扑过去,冲到内室门边,一把抓起了小几上的衣物佩饰。 叮呤咣啷几声脆响,四分五裂的碎裂玉片掉落出来,云岚眼疾手快在空中接住它们,眼看连嘴唇都泛了白。 碎裂的是一块玉佩, 上面刻着云鹤纹,并不是举世难寻的珍稀玉种,云岚年幼时温真人亲手赠给他, 被云岚随身携带了二十余年。 这块玉佩里有云真人和温真人各自留下的一道灵力, 在云岚遇上生死危机时可以为他挣回一线生机。 然而现在,它就这样突兀地碎裂了。 玉佩碎裂隐喻着什么,云岚不敢细想。 但云岚可以将玉佩的碎裂当做巧合,却不能欺骗自己的心。不知为什么,他就是有一种极其不好的直觉, 父母真的出事了。 这一刻,云岚甚至开始痛恨自己异常敏锐的直觉。 他抬起头, 像个忐忑不安的小孩子, 有些惘然地望向明霜。 饶是明霜,这一刻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极其不详的预感像是毒蛇,一寸寸缠绕住她的心脏, 那一刻, 她突然想起数年前和云岚一同前往施城遇见的那只大魔莲华君。他靠在躺椅上平静又哀婉地微笑, 说:“或许, 是她已经不在了。” “仙人怎么会死呢?”记忆里的莲华君抬起脸, 朝他们微笑。 然而这一刻,明霜却突然觉得全身发冷。 她没有穿鞋,就这样赤着脚走到云岚身前,伸出手去,握住了云岚发凉的手。 明霜的手一向冰凉,云岚往往会握住她的手,用自己的温度一点点把她的手暖的热起来。然而现在他们的手都是冰凉,谁也无法暖热对方的手。 “别怕。”明霜贴了贴云岚的面颊,“我在呢。” 她没有说更多的话,云岚此刻也未必想听更多苍白的安慰。她只是安静地握住云岚的手,等待他慢慢平复心绪。 片刻之后,云岚抬起眼来,朝她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或许是我想多了。” 那层笑容像是纸糊上去的,连撑住都很勉强。 明霜不知怎么的,突然鼻子一酸,几乎要掉下泪来,她眨眨眼,感觉面颊上传来温软的触感——云岚侧头,用他的面颊轻轻蹭了蹭明霜的面颊。 “但是我要做好最坏的打算。”云岚在她耳边说道。 明霜倏然抬眼,云岚还在笑,然而她觉得面前的云岚像是一只被大雨淋得透湿的大型毛绒动物,冷得发抖,湿淋淋的绒毛贴在身上,却还要努力站起来。 “阿霜。”云岚轻声道,“等天亮之后,我们先召集门中长老开会,然后你陪我去见各宗派掌门,好吗?” 明霜知道云岚指的是什么——他要将云温二位真人可能出事的消息告知各宗派掌门。 如今天下屹立不倒的各大宗派,大多都有飞升的祖辈,而修行者无一不以飞升为目标。如果云温二位真人真的出了事,无疑会在世间掀起巨大的波澜。 更重要的是,根据慕徽提出的推测,仙界已经出了问题,是以人间灾难才会频发。这也正是云真人和温真人选择尽快飞升的原因,他们要试着解决问题。 如果云真人和温真人被问题解决掉了,而根本问题没有解决,那么谁都不知道人间还会迎来怎样可怕的祸患,付出怎样惨痛的代价。这种情况下,只能早早做好最坏的准备。 不得不说,云岚做出的决定十分果断,而且正确。 但对于云岚自己来说,将父母可能出事的消息亲口公布出去,无疑太过残忍。 明霜捧起云岚的面颊,她冷淡的目光柔和下来,满是温柔与怜惜。 云岚笑了,尽管那笑容更像是极度痛苦无奈,而非愉快。 他亲了亲明霜的面颊,语气已经平静下来:“我是上阳宗的宗主。” 所以他就算再痛苦十倍百倍,也必须忍痛做出最正确的决断。 --- 仙界 凡人对仙界的幻想,往往蒙上了一层瑰丽的、美好的色彩。琼楼玉宇,绛阙朱台,都寄托着修行者的向往。 或许曾经的仙界确实是这样。 不过现在不是了。 温真人睁开眼。 她从来没想过,这个无比微小的动作会让她费尽了全身的力气。眼前的景象仿佛蒙着一层朱红的纱,朦朦胧胧,什么也看不清楚,温真人知道,那是血流进了眼睛里。 凡人在过度痛苦时会变得麻木,反而无法清晰地体会到那份痛苦。作为修行者却没有这份好运,温真人能够清晰地感受到全身上下每一寸骨肉的剧痛,全身的灵脉已经干涸,空空荡荡不剩下半点灵力,烧灼的痛苦席卷全身。 但她不在意这些。 明明痛苦到了极点,温真人却像是丝毫感觉不到,她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艰难地往前挪动过去,声音微哑:“师兄。” 她雪白的衣裳被血浸透,那些血的颜色十分怪异,金色和红色交织在一起,根本不像人能流出来的血液。那些血仍然没有干涸,随着温真人的动作,在地面上拖出极其可怖的长长血痕。 -- 第198页 温真人扑到了师兄身旁,紧紧抓住云真人的手。说是抓的很紧,事实上,她几乎连眼睛都睁不开,自然也不会有多大的力气。 云真人倒在血泊里。 他身下的血比温真人还要多,距离他不过一尺的地方,就是高台的边缘,其下风声呼啸,深不见底,只能看见大片的云絮若隐若现。 他们置身的这处高台也极其古怪,分明是雪白,然而透过台面上的血,却似乎能看见台面上隐有波纹流淌,仿佛这处高台不是死物一般。 “师妹。”云真人平静道。 即使看上去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云真人的语调仍然是那样平静,好像躺在血泊里的不是他,而是在他不远处站着的那个人。 温真人扑进了他的怀里。 她已经耗尽了最后的力气,全身血液的迅速流逝让她像凡人一样,开始感到寒冷。于是温真人把自己藏进了云真人的怀里,含糊地唤了一声师兄。 云真人抱着她。 他知道自己快要死了,怀里的师妹也只剩下最后一口气,很快就会死在他的前面,声音却依旧平静:“你不是天道,你是飞升的前辈仙人?” 他的不远处,站着的那个‘人’突然开始剧烈咳嗽。 那或许根本不能称之为人,而是一团人形的雾气,那团雾气几乎从头到脚都被染成了金色,有种诡异感。 “没错。”那团雾气咳嗽着道,“你可以称我为,仙帝。” 众仙之首,是为仙帝。 云真人平静道:“我以为天地间做主的应该是天道。” “从前确实是天道。”那团雾气恶意地笑了起来,“不过现在就说不好是谁了。” 他朝着云真人走了过来:“你快死了。” 云真人:“没错,我快死了。” 云真人顿了顿,又道:“如果我死了,是不是也会被挂在那棵树上?” 就在他的身后,高台边缘,一棵巨大的树正无风自动,轻轻摇曳。枝叶如同最纯粹的碧玉般清透动人,叶间密密麻麻结着无数颗金色的果子,大小不一,有的大且晶莹剔透,有的小且略显普通。 雾气笑了起来:“没错。” 他用欣赏的目光看着云真人:“我所见过的飞升仙人,你的修为可以排进前三,可惜了。” 云真人道:“不可惜,你也伤的很重。” 那团雾气扭曲了一下,声音变得冷漠:“说的没错,我杀过这么多仙人,能将我伤的如此之重的,你是第二个。” 第一个给他留下的伤千余年都未曾愈合,在云真人的全力出手下,伤上加伤,吃的亏着实太大。 “不过还好。”雾气慢慢道,“你们两个挂上去,一定是最为剔透的果实,慢慢供养我,伤也能恢复的快点。” ——那棵树上的金色果实,居然是一个个被屠杀的仙人尸骸魂魄所化!而这些仙人的遗骸和魂魄,就这样化为果实,供养修复仙帝的伤势。 云真人感觉怀里动了动,温真人的声音模糊而轻。 “我不想挂上去,师兄。” 她的意识已经模糊了,就像还是当年那个不开心就回来找师兄告状的小姑娘那样,含含糊糊地抱怨:“师兄,我疼,我想报复他。” 就在温真人开口的那一刹,那团雾气迅速地绷紧了身体。 云真人没有说话,而是抬起眼,朝雾气看了过去。 就在那一瞬间,雾气警惕地朝后退了半步。 与此同时,云真人轻声道:“好。” 他这句话显然是在回应温真人,雾气倏然一惊,却已经来不及了。 他们离那棵树本来就很近,下一秒,满身鲜血的云真人和温真人出现在树下,紧接着两道纯正的光芒自树下大作,将那棵树上果实的金光都压得黯淡。 足以震撼天地的巨响传来,顷刻间那棵高大的树木颤抖起来,半边树冠完全消失,无数枝叶果实尽数消泯。 树下的身影已经完全消失了。 ——他们自爆了魂魄、识海,以及身体。 这是真真正正,毫无保留的尸骨无存。 雾气的身体重重前倾,一口血狂喷而出,重重跪倒在地。 就在雾气跪倒的那一刻,他没有注意到,少了一半的大树后,一颗淡金色的珠子滚到了高台边缘,坠落下去,消失在了台下的雷霆云絮之中。 第99章 ??埋伏 绛山摇光峰 一只雪白的鸟儿展开翅膀从峰外飞来, 最终停驻在廊下的栏杆上,偏过脑袋啾啾地叫了起来。 摇光峰主黎秋翎推门而出。 比起前些年, 此刻她的面容更冷,煞意更重,几乎令人一看便心生胆寒。 这也是难免的,毕竟自从掌门换了慕徽之后,天枢峰更加倚重天璇、天玑两峰,在大事上更抬举同为大乘境的淮君真人, 而摇光峰日益被边缘化。虽说明面上的尊敬一分不少,但实际上的权柄早已大不如前,黎秋翎心情当然不会好。 她走到那只白鸟身畔, 白鸟抬起头, 啾啾叫了两声,圆滚滚的身体突然塌陷了下去,化作一张符箓。 淮君真人的声音从里面飘出来。 听到淮君真人声音的那一刹,黎秋翎露出了冷淡蔑然的神情。 她始终记得,淮君真人在争夺掌门之位时背叛欺骗了她。 她根本不想听淮君真人说了什么, 就要毁掉符箓离开。 -- 第199页 然而就在下一刻,当她听清淮君真人的话时, 黎秋翎动作顿住。 她面色阴晴不定, 听完了淮君真人传给她的口信。然后打出一道灵力,叫来了弟子姚时。 “从今日起,摇光峰的事务由你暂时代掌。”对着匆匆赶来的姚时, 黎秋翎吩咐道, “现在, 先去调集化神以上的弟子随我离山。” 姚时满心不解, 点头应下, 又问道:“师父是要去哪里?” 黎秋翎漠然道:“冰原。” 淮君真人满心混乱,从上阳宗的厅内走出来,第一时间传信回绛山,却还犹自震惊于自己听到的消息。 他想起光幕上连成北斗七星的七起天灾,不由得深深一叹。 身旁传来动静,淮君真人转头看了一眼,是墨圣。 墨圣朝淮君真人牵了牵唇角,算是问候。看得出来,他此刻心事并不比淮君真人少。 “懈怠久了。”墨圣自嘲地冲淮君真人一笑,“竟然将许多大事都疏忽过去了。” 墨圣这句话说的不但是他自己,实际上换到绝大多数宗派掌门身上都是一样——这些资历深、直觉准的前辈高人大多醉心修行,想要夺取那一线飞升之机,门中事务十有八九下放给嫡徒亲信——这些年轻人能将事务全部处理好就已经不容易了,很难分心细思其中问题,也没几个人会去细思天灾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毕竟天灾对于凡人来说算是足以将他们吓得半死,顷刻间夺走他们的身家性命。但对于修行者来说,有朝廷宗门供养,自家宗派家大业大,即使是洪水、地龙,也不可能突破门中阵法危及他们性命,自然对此没怎么上心。 淮君真人笑了笑,一时间没有闲心接话——说真的,绛山飞升的祖师不少,如果上阳宗提出的这个猜测当真,那绛山飞升的祖师怕是也凶多吉少。 墨圣知道他心中焦虑,也不生气,只道:“冰原那边,还要绛山道友多费心了。” “分内之责。”淮君真人道,“墨圣何必客气。” 墨圣却苦笑了一声:“不是客气……” 他顿了顿,又道:“这天下怕是又要乱了。” 淮君真人何等机敏,立刻就反应过来:墨圣自身代表了人族皇朝的立场,三年七起天灾已经严重损害了朝廷颜面,倘若再发生灾祸,皇帝说不定就又要换了——墨圣是代表人族皇朝在向绛山含蓄地请求支持。 淮君真人心思电转,微笑道:“墨圣放心,我等修行者享黎民供奉,自然不会坐视天下生变。” 墨圣捋须微笑道:“如此甚好。” 二人打了一番机锋,各自分别。 上阳宗这场召集各宗派掌门的会议内容自然是绝密,只控制在修行界上层极少数人的范围里。然而这场会议的效果又是极其显著的,哪怕世间绝大多数人根本不知道这场会议的存在,但还是有很多人敏锐地发现了一些改变。 绛山派出了两位大乘境强者之一的摇光峰主黎秋翎率领绛山百名弟子长老离山,前往冰原驻守,并且暂时停止了筑基弟子下冰原历练的活动。 许多弟子弄不明白其中有何深意,甚至有人在私下猜测这是不是为了将摇光峰进一步排斥出去。然而摇光峰主黎秋翎对此似乎没有丝毫异议,而是干脆地带着百名弟子长老进入了冰原。 上阳宗增派了驻守冲霄山的弟子,由于上阳宗本来就派出了大量弟子驻守冲霄山北侧,这一增派弟子的举动倒显得不大起眼。不过妖族新任妖王婠妠似乎从中窥破了什么,秘密回族之后下令约束群妖,并且开始大范围增选妖兵。 最令人意外的还是玉清宫。自从当年玉清宫由圣女叶画竹出面,和当时的皇帝秘密达成协议,想要吞下聆泉秘境却没能成功,反而弄到人尽皆知的地步,从这以后,玉清宫作风一直十分低调。这次却一反常态,几乎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派出上清殿主带领宫中大批强者突袭东海之上的那群邪派,手段极其狠辣,据说连东海的海面都成了一片红色,吓得其余邪派前所未有地安分下来,再不敢冒头。 正道宗派,以天下三宗为首。这三宗的动作绝不算小,落在不知情的人眼里,就很值得深思了。 摘星楼 梁素澄等在观星台下,不知站了多久,才听到父亲唤他。连忙站直身体,冲上观星台。 摘星楼主坐在案几之后,面色有些发白,神情疲惫,但精神看上去不算差。 他面前挂着两张巨大的地图,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城镇的名字。区别在于第一张是天下地图,第二张则是西南地图。 两张地图上,各有一个红点在不停闪烁。如果细看,可以看出这两个红点标示的位置其实是同一个,只是第二张地图上的位置更加精确。 梁素澄在心里松了口气,上前去道:“请父亲吩咐。” 摘星楼主半睁开眼,只用两指夹着一张墨迹未干的花笺递了过来:“用最快的速度把这个地址传到上阳宗。” 梁素澄不明白其中深意,但不妨碍他立刻应下。 捧着花笺离开时,梁素澄瞥了一眼花笺上的地址。 和他想象中不同,这并非是什么名山大川、世外秘境之类的地点。相反,这个地址朴实且接地气,看上去平平无奇。 ——吴川县,东阳镇,糖水巷。 --- -- 第200页 “蒸饼——酒酿——现煮的汤圆儿——” 清晨薄雾里,走街串巷的小贩挑着担子,沿街叫卖着。随着叫声响彻整条街,街道两旁的窗户陆续开了,一个中年美妇人倚在窗边,手里拿着一条系了绳子的提篮,将篮子从窗边放下去。 “还是老样子。”小贩手脚麻利地从担子里拿出两张蒸饼放进篮子里,把篮子里放的铜钱拿走,然后往篮中的两个空碗里倒上酒酿。 “我也要我也要。”旁边又一扇窗子开了,小姑娘声音脆脆地响起,“四张蒸饼,四碗酒酿!” 方才放下提篮的中年美妇人尚未关窗,闻声一笑,调侃道:“蓉蓉丫头,你才多大的身量,一个人竟能吃三张蒸饼吗?” 蓉蓉跺脚嗔怪道:“张姨瞎说什么呢!” 美妇人长长哦了一声:“是了,倒是我忘了,你姐姐回家来探亲了,话说回来,你姐姐不是在仙门里随着仙长修行吗,怎么突然回来了?” 蓉蓉一怔,旋即连连使眼色示意美妇人住口,然而她的眼色使晚了,那美妇人有些诧异地住了口,周边不知情的邻居却纷纷议论起来。 “蓉蓉家那大姑娘是随仙长修行去了吗?” “不知道啊,她们母女瞒得倒紧。” “这有什么可藏的,不是好事吗?” 七嘴八舌议论之间,没人注意到不远处的糖水巷里,某户人家的大门口,有个年轻人神色警惕地抬起了头。 年轻人正是林承节。 在听到这些对话的瞬间,他几乎立刻心生警惕,暗叫不好——他闭关数日,消化新得的机缘,出关之后却觉得有些不对,却又察觉不到问题出在哪里。 而今他明白了。 有数双看不见的眼睛,藏在暗处窥伺着他。 ——他被盯上了! 林承节短暂地犹豫片刻,当即做出决断,掐了个法诀,身影在原地一闪,就要遁走。然而他的身影闪了两闪,却没有如林承节所想那般消失在原地。 林承节:我学到假法术了? 下一刻,他立刻明白过来,这条巷子已经被人设下屏障,堵死了他用法术遁走的可能。现在暗中一定设有埋伏,来者不善。 他也算当机立断,反手自袖中摸出折扇,朝着巷口用力一斩—— 当啷一声,折扇架上了一把闪着冷光的长剑。 第100章 ??围杀 风声呼啸。 就在一刹之间, 耳后、身侧破空之声齐齐响起,瞬间从四面八方将林承节的退路全部封死。数道灵力兵刃同时落下, 每一道都带着足以瞬间将林承节抹杀的力道。 这种围杀的手段简单直接,但极其有效。眼看林承节退无可退,就要硬生生受了身后四周的一记记袭击—— 一声脆响,林承节身后那斩来的一刀劈落,却劈了个空,林承节的身影原地消失, 半空中一件东西当啷落地。定睛细看,那分明是一张符咒裹着尊巴掌大的银像——这是金蝉脱壳。 秋长老瞬间变色,目光如电抬首望去, 只见那年轻人的身影出现在巷子另一头, 暴喝一声,重重跺脚:“动手!” 两道人影鬼魅般自空中突然出现在林承节不远处,正挡在林承节前后两侧。这二人并未合身扑上去攻击,反而各自举起双手,自虚空中一抓, 抓出了一张黑色大网,他们一前一后扯紧了渔网两端, 当头向着林承节罩下。 那张网看上去很普通, 有些像是渔民们打渔用的渔网,平平无奇。落在旁人眼里简直毫无特点,如果一定要说出来一个特点, 那就是它很大。 是的, 它很大。 当林承节折扇连挥打出数道气劲, 意欲逼迫这二人避让时, 他骇然发现, 尽管这二人脚下动作连变,连连躲闪,然而无论他们怎么躲,这张大网都将林承节圈在其中。 随着这张网即将及身,林承节灵光一闪,突然想起了这张看似平常的大网来历为何,爆发出极其惊怒的厉喝声。 “天罗!” 这张网叫天罗,提起它的名字,很多人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后两个字。 ——“地网”。 看似寻常的巷子地面上,渐渐有奇怪的花纹出现,定睛细看,这些花纹就像是一张刻印在地面上的渔网。 天罗地网,这是传闻中上阳宗的至宝。没人知道被完全罩入这张网中会发生什么,因为知道的人都已经死了。 短短一瞬之间,方才在巷子另一头围堵林承节的上阳宗高手已经赶到。他们显然知道天罗地网一旦陷入就再无生还之理,因此并不急迫出手,反而固守四方,将林承节牢牢堵在正中央,不给他逃离的机会。 林承节额头上沁出密密麻麻的汗来。 上阳宗出动的是精锐高手,又提前设下埋伏,堵死了他的去路,饶是林承节用了金蝉脱壳的法门,依旧没能逃出多远。如今天罗地网笼住了他的去路,饶是林承节修为大进,也不可能冲破这件无上法宝。 他一只手下意识按在了腰间,那里有他用来保命的一样东西。只是……真的要用吗? 本体受了重伤,林承节作为一缕分魂,根本无法从本体获得力量。但若是真用了这件法宝,不但可能留下后患,林承节也觉得心痛。 但很快,林承节就来不及犹豫了,因为天罗虽还未曾及身,但地网已经将他的双脚包裹了进去,一阵毫无预兆的疼痛自神魂上灼烧而起,使得他发出一声痛呼。 -- 第201页 糟了!这法宝居然是直接作用于神魂的! 林承节暗自咬牙,他只是一缕分魂,神魂就是他的死穴,思及此处,他不敢再犹豫,右手一翻,折扇飞出,与此同时左手用力,捏碎了那件保命的法宝。 他汗如雨下,心情焦躁。却不知上阳宗的强者心中也颇为纳罕,面前这个林承节明明只是个近年来刚刚崛起的新晋散修,修为却已经不输他们,甚至在天罗地网之下都能支撑如此之久——要知道,就算大乘境的顶级人物落入天罗地网,都只有神魂灼烧、灰飞烟灭一途。 突然,秋长老发现天罗地网正中的林承节身影有些不稳。 几乎是本能的,秋长老心中生出一种不详的预感来,他飞快朝后退去,与此同时,口中高喝:“退,快退!” 秋长老退的当机立断,然而并不是每个人都退了——无他,此时一退,岂不是正给了林承节逃脱的机会? “快!”秋长老声嘶力竭,“快退!” 就在他最后一个“退”字出口的瞬间,一前一后分持天罗的两名男子身体一震,鲜血狂喷而出。同一时间,上阳宗强者们人人变色,其中两人各自揪住吐血的两名男子,各自往后急退。 “砰!” 炸裂的巨响使得整座巷子都摇撼起来,幸好此处的百姓已经被提前挪出,才没有酿成祸患。空中的天罗剧烈震颤,似乎被一股无形的力道拖住,无法再往下落,而林承节立足的那片地面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一人多深的坑。 林承节站在坑底,全身衣衫破碎,血痕累累,然而周身涌动的灵力却是前所未有的强大,哪怕没有靠近,秋长老都能感觉到慑人的威势。 秋长老神情骤变! 他自己是炼虚巅峰,可以说在修行界算是有数的强者。除了那寥寥几个大乘境,秋长老堪称无敌,然而现在,他居然在一个年轻散修身上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慑人威势。 “大乘?”有人难以置信地喃喃,“……这怎么可能?” “不是大乘!”秋长老断然喝道。 他心思缜密,短暂的惊讶之后,立刻就明白了——林承节这是不知道用什么法子,短暂地将自己的实力迅速提升到极其接近大乘的地步。 但这毕竟不是真正的大乘,秋长老深知,这样迅速提升实力的法子,十个里面有十个会落下极其严重的后患。并且他的实力不知能维持多久,只要将林承节拖住,他终有耗干力量的时候。 “动手!” 随着一声令下,上阳宗强者纷纷抢先出手。方才喷血的两名男子更强行直起腰来,一左一右挥手,重新控制住天罗地网,再次出击。 在和这条小巷相隔不远的街道上,一个面容秀美的少年人停了下来,似有所觉。 他容貌生的实在出众,不止街边少女看得有些呆愣,就连两旁的楼宇里,都有女子推开窗向下张望,朝他投去羞怯好看的笑容。全然不知就在不远处的小巷里,正发生着一场惊天动地的恶战。 云岚对两旁投来的目光毫无所觉。 他原地立了片刻,似是在侧耳倾听,旋即抬脚,朝小巷走去。 云岚走得很快,不过片刻功夫,他已经站在了小巷的入口处。 他抬手,碰了碰面前那堵无形的气墙。当他的手落在气墙上时,原本坚不可摧的气墙顿时变得柔软,逐渐分开了一道小口,仿佛是在恭敬地等待云岚踏进这里。 云岚没有进去。他收回手,撑起了琉璃伞,静静站在巷口,似是在等待什么。 小巷里,秋长老倒飞出去,后背砸在墙上,将一户人家的院墙轰然砸倒,烟尘中,秋长老咳出一口血来。 在他身旁不远处,上阳宗的强者们倒了一地,每个人的目光中都是难以置信的惊骇。 ——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就算林承节短暂地拥有了接近大乘的实力,但他终究不是真正的大乘。那他怎么可能如此强大? 林承节一步步走了过来。 如果细看,可以看出他的眼神是散的,空洞无光,面上却萦绕着一层深重的戾气,周身凛冽的杀意已经按捺不住。 他走到秋长老身侧,高高抬手,就要一掌拍落。 “竖子尔敢!”秋长老大喝一声,抬手还击。 两掌相交,尘土飞扬。 秋长老的身体再度高高飞起,砸落入身后断壁之中,又喷出一口血来。然而林承节的脸色也不好看,他后退一步,左臂软软垂落,眼神逐渐清明过来。 他右手握住左臂,冷冷看了一眼地上的上阳宗强者,转头就走。 就在林承节快要走到巷口时,地上脸色惨白,生死不知的男子突然伸手,用力一抓—— 原本静止不动的天罗飞起,再度向林承节当头罩去。 他算得清楚,林承节当机立断说走就走,明显是后力不济。如今趁他急于离开,这就是最后一个杀他的机会。 林承节仿佛背后长了眼睛,猛地往前飘出数尺,恰好避开了天罗。此时控制天罗的男子气力不济,早就榨不出半分灵力催动天罗,激愤之下,手一松,又倒了下去。 林承节头也不回,折扇脱手,朝背后飞去。 那折扇上蓄足了灵力,边缘锋锐如刃,显然是存了十足杀心,直直袭向男子颈间。 若是生受了这一记,就算大乘强者也再无幸理。 -- 第202页 上阳宗强者个个带伤,距离尚远,救援不及。男子已经没了半点力气,甚至无法闪躲,只能闭目待死。 就在如刃折扇袭近他咽喉的那一刻,折扇突然定在了空中。 紧接着,它啪嚓一声,落入尘埃之中。 众人猛地朝巷口望去,只见林承节的背影僵在巷口动弹不得,一截闪烁的寒刃穿透他的身体,挂着淋漓鲜血,从后心露出半截。 林承节往后踉跄半步,满眼难以置信的神色。 长剑被猛地抽出,带出一泼血花。 紧接着,下一剑穿透了他的咽喉。 林承节双眼圆睁,扑通一声,仰面倒下,露出了被他身形遮挡的那个人。 明霜站在那里,神情平静,手提沾血的长剑。 她举起霜华,随手摸出帕子,心平气和地将剑身的鲜血尽数抹去。 谁也不知道她在巷口埋伏了多久,才把握住这突如其来的最后一击。 埋伏这种事,她很有经验。 第101章 ??各自 随着林承节倒在地上, 气息断绝,还倒在断壁残垣间的秋长老艰难抬手, 解开了巷子里设下的屏障。 云岚从巷子的另一头走了进来。 他弯起唇角,对着明霜露出一个柔和而喜悦的笑来。 “做的不错。”云岚温声道。 他这句话不是对明霜说的,而是对倒在地上的上阳宗强者们说的。 与此同时,他脚步不停,径直穿过长长的巷子,走到了另一端的明霜面前。低头看了看地上气息断绝的尸体, 云岚抬手,掌心离火跳跃。 火焰腾起,很快将尸体也烧的化为飞灰, 半点不存。 秋长老由两名弟子搀扶着过来, 面色虽然泛白,中气倒还充足,咳了数声,道:“这个林承节身上有鬼。” 说着,他举起从地上找出来的一尊银像, 上面还裹着符箓:“这种金蝉脱壳的术法,倒不像是正经的路子。” 话虽如此, 秋长老眼中还是有着深深忌惮:“这个人有些邪门。” 听秋长老的语气, 俨然是将林承节当做邪派一属了。但云岚和明霜心里清楚,林承节不但不是邪派,相反, 他可能是天底下最接近仙人的存在, 至少也和仙人、乃至天道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正因如此, 他才能成长的如此之快。即使上阳宗要杀他, 也要出动宗门精锐, 还需要宗主夫妇亲自伏杀。 云岚淡淡颔首,道:“通传绛山,林承节已死。” 他抬眸看向明霜,朝她轻轻一笑,温声道:“一路小心。” 明霜亦点头:“一路小心。” 说完,二人各自转身,踏剑而起,朝着两个不同的方向离去。 杀死林承节,是明霜与云岚商议之后决定做出的反击。但林承节身为天下知名的年轻散修,身份太过敏感。倘若处理不好,很容易将上阳宗推到天下散修的对立面去。所以此事不能公之于众,并且需要处理妥当,不留痕迹。 而接下来,明霜和云岚要做的则是另一件事。 他们要尽快破境大乘,以待飞升。 上阳宗集合各派掌门,将云温二人出事,仙界生变一事告知后,各宗门的掌门冥思苦想之后,商讨出了一个结论——修行界要尽量凑出一批修为够强,足以飞升的修行者;同时,尽量派出大量人手维持人间安定。 这个结论的前半截显而易见——只有实力强大能够飞升的修行者人数够多,才有解决问题的可能——譬如云温二位真人修为够高,成功飞升,却最终还是以失败告终。 而结论的后半截,则来自于云岚的推测。 云岚认为,人间生乱的幕后黑手在人间制造大量动乱,一定有其深意,至少对他极其有利。既然如此,不管是为了黎民百姓,还是为了削弱对手,正道宗派都必须尽可能维护人间的安定。 因此,从天下三宗开始,各个正道宗派都派出了大量人手镇守各地。同时,各宗最顶尖的一批强者全部被留在了宗门里,天材地宝流水一般用着,就是要让他们尽快冲到大乘巅峰,从而尝试获得飞升的机会。 与此同时,云岚凭借自己的梦境,把梦里‘云岚’最后带他十八个娇妻美妾飞升的阵法尝试着复原,假借上阳宗祖师之名拿了出来。 有了这个阵法,人间只要培养出一个足以飞升的修行者,就有可能将更多的强者带上飞升之途。 在这个亟待飞升的关头,明霜和云岚当然不可能什么也不做。 他们修为天赋极高,距离飞升却还有很长一段距离。但对于云岚来说,他父母都已身遭不测,云岚怎么可能不想亲自报仇。 于是他和明霜认真商议之后,决定事急从权。云岚将梦境中‘云岚’得到的种种秘宝所在地记下了七七八八,他和明霜分头去找。 明霜一路踏剑疾飞,霜华剑光自天空中一掠而过。偶尔有人仰起头看向天空,禁不住揉了揉眼,以为自己看见了白日流星。 “看什么呢?”女人好奇地凑过来。 明少艾晃了下神,摇头笑笑:“没什么,好像看见了一颗流星。” “怎么会。”女人失笑,“这是白天。” 明少艾笑了笑,道:“或许是我看错了。” 他只是短暂地恍惚了一下,几乎以为那是有过路的仙人。 明少艾低下头,发现刚才一晃神,有几滴墨溅落,弄脏了抄到一半的书。他抖了抖纸张,又换了张新的,从头开始认认真真抄写。 -- 第203页 他身旁的女人时不时看一眼,埋头用力搓洗衣裳,笑道:“等这个月月末,我能拿五两银子的工钱呢,到时候咱们换一处光亮的房屋租住,也省得让你像现在这样,抄书还得在院子里抄。” 明少艾头也不抬,嗯了一声:“明日我就抄好了,等拿到钱,给你买一包绿豆糕。” 绿豆糕是最便宜的点心,二十文钱就能买一包。放在从前,这样的点心明少艾看都不会看一眼,但如今捉襟见肘,他也只能买这样便宜的点心。 女人顿时笑了起来,尽管她瘦削单薄,面颊上没有半点血色,一笑却仍然有两个小酒窝,依稀能看出锦衣玉食时的美丽来。 “给我买点心干什么呀。”她嗔怪道,“要不,你再添点钱买包金丝卷,咱们去看看爹和兄长他们?” 明少艾一顿,语气淡了些:“不必去看他们。” 女人不明所以,小声应下,悄悄看了看明少艾神色,见他不像是生气的样子,才放下心来。 明少艾察觉到女人的目光,却也没多解释,只道:“我给你买包绿豆糕,剩下的钱还能给你买盒茉莉香粉。” 女人的脸红了起来,嗔道:“我要香粉做什么,现在哪里还用得着打扮。” 话虽如此,她的眼里却满是向往。 明少艾轻轻笑了笑,没说话。 他想起被灌了哑药打断双手关在京郊小院里的亲人,有些悲伤,又有些淡淡的恼怒。 母亲去世之后,父亲和兄长花光了最后一点家底,愈发不清醒了,居然敢在外放出谣言,甚至不顾明少艾劝阻,还责骂他狼心狗肺,把母亲的疼爱全都忘了。 明少艾只觉得心凉。 他千里迢迢,舍下尊严跟着慕家跑到绛山为母亲求药,在他们眼里是狼心狗肺。而父亲和兄长又做了什么呢,不过是整日饮酒,动辄破口大骂,如今还在外乱传谣言,简直是要害死姐妹和年幼的小侄儿。 果不其然,绛山很快就知道了此事。 慕家派人将明老爷和明大公子灌了哑药,打断了双手,关进了一处院子里,形同囚犯。而较为安分的明少艾和明家两个姑娘,则各自给了一点银钱,分开安置。 尽管慕家没说,但明少艾清楚,慕家一定派人盯着他们,防止他们再乱说话。 他拿着那一点银钱,租下了一间小院,开始靠给人抄写书籍,代写信件为生。他到底曾经锦衣玉食教养多年,一笔好字十分出众,因此被一家书庄看中,得以进入书庄,继续做抄写的活。 今年一月时,明少艾和一个姑娘成了婚。这姑娘的父亲原本是从四品朝官,后来犯事被杀,家中男丁充军,女子充入教坊司。她父亲生前有几个好友,不忍见朋友唯一的嫡女沦落教坊司,想办法把她弄了出来,却也不敢和罪臣之女有过多牵连。 若是寻常的官家小姐,一夜之间沦落到此等地步,恐怕自尽的心都有了。但这个姑娘生性坚韧乐观,凭借一手绣活在某家小绣庄里谋到了生路。 如今,夫妻两人各自都有一份算得上不错的收入,正准备努力攒下银钱,买一处小房子栖身。 这是明少艾少年时从未设想过的生活,但对现在的明少艾来说,这已经是他如今能设想到的最好的生活了。 明少艾并不贪心,他很满足。 不过有时候,他还是偶尔会想起少年时的生活,仿佛一场梦境,猝不及防地消散了。 第102章 ??怪物 微风轻拂, 近人高的野草摇曳着,分开了一条窄窄的小道来。 明霜收起霜华, 原地驻足片刻,朝前走去。 这里是虞州郊外的一处山林,虞州富庶,每逢春秋两季,当地官宦富户往往集体出游踏青。因此山林边缘并不冷清,只有往山林深处走, 才会渐渐寥落起来。 在人迹罕至的山林深处,有一座飞流直下的瀑布。从山峰高处直直倾泻而下,在阳光下溅起朵朵雪白水花, 清凉气息扑面而来。 明霜朝前一步, 踏上一块突出的山石。 瀑布溅起的水花几乎扑到了她的脸上,潮湿微冷的水汽蔓延开来。 瀑布奔流而下,沿着窄窄的河道奔涌而过。 就是这里了。明霜想。 她原地立定,持剑在手,用力一挥。 剑气将从天而降的瀑布一分为二, 硬生生撕出了一道仅容一人通行的小道。仔细看去,可以看见瀑布之后的山壁上, 生长着细密潮湿的青苔, 全然没有半点破绽。甚至仔细感知之下,也察觉不到半分灵气波动。 不过话说回来,如果不是这份毫无破绽的细密, 山壁之后的别有洞天也不会隐藏了这么多年还没被人发现。 明霜收剑, 趁着那短短一刹那之间飞身而去, 径直撞向了满布青苔的山壁。 就在触及山壁的那一刹那, 空气诡异地扭曲了一刹。 明霜的身影消失了。 就在她身影消失的那一刹那, 明霜腰间的青鸟突然震颤起来,似乎有声音要从中传出来。然而就在声音即将传出的那一刻,明霜身影没入了山壁之后。 青鸟的震颤旋即停止,再无声息。 也正是因此,明霜不知道,在京城的天空之上,天穹出现了一道漆黑的、巨大的裂口。 那道裂口横亘天际,仿佛一只森然诡异的眼睛。 --- -- 第204页 明霜立足不定,踉跄一步,艰难站稳身体。 她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身处在一座高大的山洞之中,仰头望去,只能看见山洞顶端深沉的阴影,甚至看不出它到底有多高。再环顾四周,发现山洞四周亦是无边无际,看不到尽头。 四周都无边无际,那她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不成? 想到这里,明霜下意识伸手摸剑,面色微变,旋即骇然。 ——她感受不到体内的灵力流动了! 明霜迅速查看储物袋,发现连储物袋也打不开了。 霜华有气无力地嗡鸣两下,明霜握紧霜华,感受着体内枯竭的灵力,心慢慢定了下来。 这座山洞里或许有什么禁制,使得她无法使用灵力。但此类禁制多半是无差别发动,也就是说,虽然她无法使用灵力,但此处如果有其他人或猛兽,他们也无法使用灵力。 和有些门派只注重修为提升,不看重基础招式的教学方法不同,绛山弟子入门的第一步就是习练招式基础,即使没有灵力,单凭剑术也很能拿得出手,明霜更是其中佼佼者。 只要霜华在手,明霜就没什么可怕的。 她仰头向天,看着无垠的黑暗,心中暗自纳罕,几乎怀疑这座山洞是不是把整座山挖空了。 明霜环视四周,一时间举棋不定,不知往哪个方向走。 她想了想,从袖袋里摸了片金叶子出来,凌空一抛。待金叶子落地,明霜看了看叶柄指的方向,收起金叶子,朝那个方向走去。 她的身影没入黑暗之中,消失不见。 与此同时,云岚望着手边一张张燃烧的传音符,秀眉紧蹙。 ——京城的天裂了! 那一瞬间,云岚就明白,这是报复。 是对他们杀死林承节的报复。 他站在雾气缭绕的山谷之外,明明再往前数步,就是梦中潜藏着莫大机缘的秘宝所在,然而云岚却始终迈不出那一步。 是掉头折返,前去查看情况,还是径直入谷,去寻那破境大乘的机缘? 青鸟始终没有传来回音。 云岚蹙紧了眉。 正在这时,又一张传音符燃起,徐长老的声音从符中传了出来。 “掌门真人,岳师弟已经带人乘风筏赶赴京城,门中暂时由我坐镇。” 这位徐长老,是云温二位真人的小师弟,也是他们敢于双双飞升,将整个上阳宗交到云岚一人手里的底气。 原因无他,徐长老已经暗中破境大乘,只是上阳宗将消息瞒了下来,暂时没有昭告天下。 只要还有大乘境强者坐镇,上阳宗即使声威稍减,也依旧能坐稳天下三宗的位置。 云岚微一犹豫:“徐长老,京城……” 徐长老似是隔着千里窥破了云岚心中所想,肃然道:“掌门真人如今的要务,是尽快破境,至于其他杂事,自有门人分忧。” 稍一停顿,他又低声道:“而今京城的事,反倒是小事了。” 云岚知道徐长老言下何意,他沉默片刻,终于做出了正确的选择,回应道:“门中之事,就劳烦长老了。” 他收起传音符,朝着天边望了最后一眼,走进了烟雾缭绕的山谷中去。 --- 和对此事全然不知的百姓不同,各大门派实际上早有准备。因此,在京城的天际之上出现裂口时,驻守京城的宗门弟子迅速得知,并且抱以十二万分的警惕。 丹桂坊外挤满了惶恐不安前来避难的京城百姓,世家贵胄纷纷亲身前来问询是否发生了变故,眼看丹桂坊外挤得水泄不通,随时会发生踩踏事件,绛山、上阳宗等宗派的长老一商量,决定先派人入宫去请见墨圣。 然而,他们得知了一个无论如何算不上好的消息。 “墨圣不在宫里!” 玉清宫的长老脸色都变了:“墨圣怎么会不在宫里?” 这种时候,墨圣偏偏不在京城,意味着京城没有一个大乘境驻守,无论如何算不上好消息。 就在这时,屋外传来惊呼声,有弟子急匆匆进来禀报:“师叔,那道裂缝里有怪物出来了!” 天穹之上如同眼睛般的巨大裂缝里,有许多灰色的生物掉了下来,仿佛下雨一般。 它们在半空中舒张四肢,宛如张牙舞爪的狰狞怪物,在无数人惊骇的注视之下,掉落入人群之中。而后惊慌的人群甚至还没来得及远远避开,就有人被怪物扑倒在地,开始凶猛地撕咬。 血肉四溅,惨呼不绝。 这根本已经不像是天道和仙界会出现的造物了,简直比北方百姓口口相传的魔族凶兽还要可怖。 各派弟子纷纷拔出兵刃,想要上前斩妖除魔。然而人实在是太多太挤,修行者害怕伤及普通民众,不敢全力施为,只得敛去外放的灵力剑气,只凭手中兵刃攻击那些怪物。 这些怪物身量不大,体型像是中等大小的狼,和寻常魔兽妖物根本无法相比,凶狠程度却远超它们。短短片刻,已经二十余人被扑倒在地,撕咬的鲜血四溅,生死不知。 数位长老抢出门来,面色如霜。眼看一名弟子一剑斩向怪物,却只将它的皮斩开了一点极小的伤口,绛山薄长老眼疾手快,横空一剑,重重将那怪物的首级斩下,顺手将弟子拖了回来。 那怪物倒毙于地,腔子里却没流出半滴血,就像个漏了气的充气玩偶,瘪了下去。 -- 第205页 上阳宗的杜长老当机立断:“将百姓引进丹桂坊来!都把门打开!守住丹桂坊!” 他高声连喝三声,总算给人心惶惶的弟子们吃了颗定心丸。惊恐之下人们根本来不及思考,本能跟着杜长老的嘱咐行事。 各位长老也各自出手,同修为普通的弟子们相比,这些长老大都是化神乃至炼虚修为,顷刻之间便斩杀了数十只怪物,虽说天穹之上裂缝里还有怪物掉出来,但速度明显慢了不少。 眼看马上就要控制住局势,留守在丹桂坊内的一名弟子突然急急忙忙冲了出来,面色惨白,手中紧紧攥着一张传音符。 “师父!”那名弟子跑得太急,差点被从旁扑出的一只怪物撞倒,玉清宫的长老一掌将那只怪物拍开,弟子跌跌撞撞扑过来,颤声对薄长老道:“师父,京城以外,北方四州,都有怪物降世!” ——兴盛七年,天穹裂,妖魔降世,天下大乱。 第103章 ??惊变 玉清宫, 灵澜小筑 洒扫弟子快步跑进来:“叶师姐,叶师姐!” 叶画竹放下朱笔, 抬起头来,轻声道:“怎么了?” 洒扫弟子紧张道:“叶师姐,太清殿元师叔擅闯玉清殿,已经被拿下了,现在太清殿来人,要将元师叔带回去处置。” 叶画竹蹙起了细细的眉, 道:“我知道了,你先下去,我立刻就过去。” 待叶画竹赶到玉清殿前时, 正看见数十名玉清殿守殿弟子兵刃齐出, 剑尖齐齐指着正中央的黄衣女子,脸色冷凝,而另一边太清殿的人隐带怒色,正和玉清殿守殿长老争执。 见叶画竹快步而来,正在争执的两方都住了口, 迎上来行礼道:“圣女。” 叶画竹面色看不出喜怒,声音依旧温和:“在玉清殿前闹起来, 成什么样子。” 太清殿长老抢先道:“圣女恕罪……” “恕罪与否并非我能决定。”叶画竹一口截断了太清殿长老的话, “江长老,你来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江长老正是玉清殿守殿长老, 闻言顿时接口道:“回禀圣女, 太清殿元如素硬要闯殿求见宫主, 不顾弟子阻拦, 甚至出手伤人, 理应拿下交由刑堂处置,谁知太清殿的人硬要将元如素带走。” 太清殿长老立刻道:“圣女容禀,元师妹实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叶画竹再度打断了她:“我记得宫主已经通传宫中,言明闭关一事,宫中诸事由我处置。” 太清殿长老:“……是。” 叶画竹温和道:“既然如此,师叔回去吧,等元师叔去过刑堂,自然会将她送回太清殿的。” 太清殿长老面色几变:“圣女,是殿主命我来将元师妹带回去的。” 她抬出太清殿主来压叶画竹,自己心里也在打鼓,终究不敢将圣女得罪死了,解释道:“元师妹的亲姐姐在三日前那一战中受了重伤,至今未醒,是以元师妹行事有些偏激,并非刻意冲撞玉清殿。” 叶画竹平静道:“有什么话不能来和我说,偏要强闯玉清殿——怕是觉得宫中弟子死伤不在少数,宫主与上清殿主却在此时闭关,是存心将压力转嫁到太清殿中,打压太清殿。” 太清殿长老一惊,连忙道:“圣女,元师妹断无此意。” 叶画竹看了她一眼,并未多言,只道:“宫主与上清殿师叔闭关,是为着突破境界,不让太清殿师伯闭关,是因为师伯闭了也无用,人间正乱,玉清宫断然不能乱,元如素偏偏在此时闹事,其心可诛,交由刑堂审讯,师叔不必多言,你自回去复命,师伯有什么不满,只管来找我便是。” 叶画竹这话说的堪称无礼,与她平日里谦逊温和的形象大异。太清殿长老一时愣住,却见叶画竹已经走上了玉清殿殿门前的玉阶,冷声吩咐道:“传我的命令,往后若有人再敢擅闯玉清殿,直接就地斩杀,不必通禀我!” 太清殿长老为她气势所慑,转头一看,玉清殿的守殿长老弟子们正虎视眈眈,心知自己无法将元如素带走,只好恨恨拂袖而去。 “叶师姐。”太清殿长老刚刚离去,上清殿主的首徒匆匆赶来,显然是得知了方才那场争端,微一犹豫,还是上前劝道,“师姐何必将话说的如此之重,师伯不是个大度的人。” 叶画竹转头看她,苦笑一声:“我如何不知?只是如今,我退了一步,免不得就要再退第二步——元如素是太清殿的人,师伯若存心管束,你当她今天能跑到玉清殿来?” “你是说?” 叶画竹颔首道:“没错,师伯这是试探我的态度,若是我今日松口让步,往后就要步步退让,等师尊出关,说不定你我早已经被挤得没地方立足了。” 二人相对沉默片刻,叶画竹突然叹了口气。 “真烦。” 她仰头望向回廊外的天空,柔柔的笑容依旧挂在脸上,然而上清殿的师妹看着叶画竹,却觉得她脸上的笑容很冷。 “元如素她们不知道原因,师伯总是知道的,却还放任纵容她们前来玉清殿闹事。”叶画竹缓缓道,“已经到了事涉存亡的关头,却还满心想着争权夺利,真叫我恶心。” 这话不但尖刻,而且是对长辈的大不敬。小师妹一惊,几乎不敢相信素来谨慎小心,从不出半点差错的师姐会说出这样的话。 她惊讶地看向叶画竹,却见叶画竹神情端庄,神色不变,甚至连唇角的笑容都弧度完美,一丝不乱。一时间疑心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 第206页 过了片刻,见叶画竹久久不语,她有些不安,试探着问:“师姐,你在想什么?” 叶画竹一怔,如梦方醒般笑了笑,语气平平道:“我在想,这场灾祸已经持续了九个月,那它什么时候能结束呢?” “难道,真要天下凡人死绝,修行界耗尽元气吗?” 师妹一时沉默,不知该说什么。 叶画竹自嘲一笑:“看我,怎么说这样丧气的话。” 环佩声响,慌乱零落的脚步声匆匆逼近,二人转头望去,只见一个女弟子匆匆赶来:“圣女,不好了,玉清宫被包围了!” 叶画竹一惊:“什么?” --- 一团雾气坐在树下,深深调息。 那棵树有些古怪,仿佛被雷劈过,或是被火烧过,整棵树十分突兀的少了一半,剩下的一半有气无力的蔫着,上面金色的果子也黯淡了不少。 “该死!” 雾气恨恨骂了一声。 如果不是那对道侣拼着自爆三魂七魄,硬生生将移魂木毁了大半,他也不至于伤口迟迟难以愈合,如今实力只剩下全盛时的三分之一。 幸好,幸好天道已经被祂压制下去,如今这天上地下,万人生杀,都只在自己一念之间——但行事还不能太过激,否则天道被压制到了最低处,很可能拼死反击,连带着自己也要吃大亏。 祂抚了抚胸口深深的伤,深吸一口气。 随着祂吸气,移魂木之上,那些金色的果实忽明忽暗,凝聚出大量仙气,源源不断向树下的雾气中流淌而去。 片刻之后,祂再次起身,缓缓向着台边走去。 祂俯首下望,望向层层叠叠云雾深处,伸出一只手,随意朝云雾深处拍了下去。 祂掌心生出炽烈的灰黑色光团,将云雾烧灼开一道裂口,带着不详的灰色气息,朝云雾之下落去。 天空之上,一道漆黑的裂口像是一只巨大的眼睛,缓缓睁开。 “啊——” “快跑啊,怪物来了!” 不知是谁先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临德城的街道上,许多行人纷纷仰头,当看见天空之上那道巨大的裂口时,惊恐的呼喊声此起彼伏,无数人跌跌撞撞奔跑起来,很多年老年幼、力气较弱的人躲闪不及,被撞倒在地,来不及爬起,眼看就要被踩踏而过。 一声清越的剑鸣蓦然响起,硬生生压住了一片嘈杂。 临德城位于绛山脚下,当地百姓对绛山仙长们的信服敬爱是刻在骨子里的。千百年来,每当魔族南侵时,都有绛山弟子拔剑相护,将凶猛的魔族硬生生杀回冰原以北。因此即使在如此混乱的情况下,当那声剑鸣响起时,街道上慌乱奔跑的人群依旧立刻停了下来,循声望去。 半空之中,有绛山弟子踏剑而来,为首的少女容貌清艳,扬声道:“诸位别怕,绛山会尽全力迎敌,现在,请大家有序离开街道,各自回家躲避,锁好门窗,不要外出——” 这几个月言知悦一直跟着门中师兄师姐外出斩妖除魔,这几句话倒背如流,说的很是熟练。 说完,绛山弟子们各自跳下地来,将人群疏散开,摔倒的老人小孩扶起来就近安置在附近的店铺中。然后各自挑选了位置,准备迎敌。 果不其然,不出片刻,哗啦一声,天上掉下来大群怪物。 如果说第一次见到这些凶猛且丑陋的怪物时,言知悦还会本能的惊慌失措,那么现在的言知悦就只剩下心如止水。 她抬剑一挥,扫飞了两只怪物。 言知悦:“?” 她愣了愣,这些怪物是公认的皮糙肉厚,攻击性强,十分难对付。要想迅速斩杀它们,至少需要化神境的强者。虽然言知悦修为不弱,但这个‘不弱’是指她能牵制住一只怪物,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神奇,一剑将两个怪物扫飞出去。 言知悦恍恍惚惚,几乎以为自己昨晚在睡梦中一夜炼虚,修为大进。 然而很快她就意识到了不对。 不是她强了,而是这些怪物弱了。 这次掉下来的怪物数量虽多,却很不耐打,不要说言知悦,就算是刚刚金丹期的小师弟也能轻轻松松打死几只。 一群绛山弟子砍瓜切菜一样将大群怪物砍倒,站在路中间面面相觑。 “就这样?”不知是谁恍恍惚惚问了一句。 言知悦:“就这样。” “这些怪物……也太弱了。” 他们来之前都做好血战到底的准备了,这几个月很多绛山弟子昼夜奔波在外,每天都有身受重伤的弟子被抬回来。然而现在,这群弟子连头发都没掉几根。 “不好了!” 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声传来,言知悦转头一看,是他们队伍中唯一一个医修,很会疗伤,但不能打,于是被安排在较为安全的城外,给了符咒护身。 “出什么事了。”言知悦急急迎上去,示意对方压低声音,免得让百姓听见引起恐慌。 “绛山被围了!” 绛山被围了。 这句话不管说给谁听,都像个真正的笑话。 绛山是什么地方,那是天下三宗之首,强者如云积淀无数。就连三百年前魔族南下,准备大举进攻人族时,他们的选择都是绕开绛山,派兵牵制,而非包围绛山上去打一场。 但偏偏今日,绛山被包围了。 -- 第207页 包围绛山的不是人,不是妖,也不是魔,而是一群怪物。 这些怪物仿佛自天而降,莫名其妙就出现在了绛山山门外。守山门的弟子万万没想到居然有一天会有不知死活的家伙打上绛山,短暂的惊讶之余,纷纷出手。 能守绛山山门的,绝不是普通的外门弟子,全都是修为不浅的内门精英,轮流前来值守山门,然而以他们的修为,对上这些怪物,居然也只能被动挨打,甚至撑不过一盏茶。 “那些怪物是从哪里来的!” 梅思长老眉头紧蹙,脸色铁青。 她的师兄兼道侣,天玑峰主脸色同样难看——他们活了百余年,就没见过能打上绛山这样离谱的事。 梅思再也按捺不住,纵身就要下去参战,却被天玑峰主一把拉住:“慢着。” 梅思长老:“怎么?” 天玑峰主遥望山门处片刻,脸色一变:“你看,涌进来的怪物是不是越来越多了?” 涌进来的怪物不但越来越多,而且比最早一批更为强大。尽管这些怪物至今为止还在外门到内门之间徘徊,尚未登上七峰,但以绛山的声威,被一群不知从何而来的怪物闯入山门,逼得峰主下场,已经是莫大的羞辱了。 “这些怪物是从何而来!”梅思长老愤怒道,“这里至少有数千只怪物!” 她面颊上都溅上了鲜血:“山门大阵呢,为什么山门大阵拦不住它们!” 何止拦不住,山门大阵仿佛叛变,根本拦都没拦,任凭这群怪物长驱直入。 梅思长老只要稍微一想,就觉得全身发寒。 天玑峰主冷声道:“师妹,你难道没有发现吗,这群怪物身上半点气息也没有。” 梅思长老一愣,旋即面色一变。 大凡生物皆有气息,就像人、妖、魔、邪修之间的气息不同。绛山山门大阵会自动阻拦妖魔邪修,却不会阻拦寻常的人。除非掌握着宗门大阵的人操纵阵法阻拦——但问题是,掌门现在还在闭关。 “淮君师兄呢?”梅思长老厉喝道,“掌门不是将门中事务交给他了吗?” 天玑峰主微一犹豫,还是没告诉师妹,淮君真人不在绛山。 绛山七峰之中,天枢峰掌门闭关,淮君真人与黎秋翎各自在外,开阳玉衡二峰峰主领命在外,仅剩的天璇天玑峰主连带长老尽数惊动,御敌于外,将数千只怪物转瞬间斩杀了大半。 然而还没等他们松口气,下一波怪物再次出现了。 第104章 ??糟糕 这群怪物甚至比第一批的体型更为巨大。它们从山门外源源不断地涌来, 冲击着外门防线。 经过第一批怪物的袭击,绛山峰主们已经心中有了计较。在这短短片刻之内, 外门数百名弟子全部退入内门,就在为首的数只怪物咆哮着冲入山门之际,天璇峰主倏然出手,炼虚巅峰强者的剑气纵横而至,转瞬间将小山般大小的数只怪物劈成两截。 倒毙的怪物尸体封住了山门,这群怪物不但凶狠, 就连对同类也毫不在意,眼看就要踩着尸体爬过来。 顷刻之间,所有峰主和长老面露喜色。 就连修为最弱, 最无经验的外门弟子也能感受到, 仿佛有一种无形的气机笼罩了绛山上下,锋锐的剑意将山门外的怪物与绛山山门隔绝开来。 这些怪物似乎空有体魄却无智慧,其中数只怪物怒啸着,仍然朝着山门凶猛地扑来。只扑到一半就定格在了半空中,似乎无形中有锋利的兵刃割开了它们的身体, 这些怪物在空中僵了短短一瞬,发出惨嚎声, 重重跌落在地, 全身上下绽开数道深刻见骨的裂口,蜷伏于地,已经死去了。 ——绛山山门大阵, 终于启动了! 确切的说, 绛山的山门大阵一直都在。只是由于平日里山门内外往来甚多, 山门大阵一直只维持着常规运转——也就是说, 除非感应到妖魔气息, 或是不走山门强行闯入,山门大阵才会自行运转将其挡下,否则的话,阵法几乎不会轻易伤人。 像是这些虽有凶性,却毫无妖魔气息的怪物,必须要催动山门大阵,才能加以拦截。 山门大阵历来掌握在掌门手中,慕徽闭关后,山门大阵连带其他一些极其要紧的东西,理论上应该交到了淮君真人手中,如果需要动用,则要由各位峰主一致同意。然而淮君真人走得太急,山门大阵如今没人能够掌控。 “掌门出关了?”梅思长老惊讶道。 “不可能!”天璇峰主一口否定,“掌门如今正在破境的紧要关头,谁敢在这个时候去打扰他。” 别的弟子不知道,这里的众位峰主却是知道的。 绛山掌门慕徽苦修多年,终于到了破境大乘的紧要关头,如今随时可能破境,只差一个机缘。等慕徽破境之后,绛山就会拥有三位大乘境强者,其意义不容小觑,这也是哪怕怪物杀进了绛山山门,淮君真人又不在,也没人提出上天枢峰请见掌门的缘故。 因为对于绛山而言,再诞生一位大乘境强者远比对付怪物重要的多。 “不是掌门,还会有谁能够催动阵法?”梅思长老下意识道。 她刚说完就意识到自己问了句傻话,面色一红。 天玑峰主没有笑,只淡声道:“天枢峰上,可不止掌门一个人。” 说完这句话,天忽然暗了。 -- 第208页 乌云以极快的速度飘了过来,将这片天空完全遮蔽,空中传来隐隐的沉闷雷声,空气变得潮湿而黏稠。 要下雨了。 方才还是万里碧空,晴空如洗,如今却转眼变了天色,这分明是天象有意。 所有人都抬起头来,面色讶然。 天璇峰主愣了片刻,猛地转头望向天枢峰上方的天空。 只见乌云沉沉,堆积在天空正中,而它的正下方,正是天枢峰。 “天象有异,这是大乘境诞生的预兆!” 天璇峰主喜的双手都在颤抖:“师弟,你我前去天枢峰下守候!” 天玑峰主明白轻重缓急,破境固然要看慕徽自己,但难免不会有人存了动手脚的心思,只有两位峰主同时坐镇天枢峰下,才足以震慑人心。 他转头吩咐梅思两句,二人踏剑往天枢峰去了。 山门外,那群怪物还在前仆后继地冲撞着山门大阵。它们几乎每一只都有元婴到化神的力量,几只格外强大的,甚至能与底层炼虚一较高下,撞得山门阵法微微震动,却依旧丝毫没有被攻破的迹象。 天枢峰上,一个小小的白色身影飞快地穿梭。 小白狐狸灵巧地越过一块又一块石头,来到山崖边缘看了一眼,确定已经没有新的怪物涌入,才用爪子拍了拍毛茸茸的胸脯,放下了心。 虽然师兄将控制山门大阵的方法交给了它,但小白狐狸总是提心吊胆不大敢用,如果不是害怕怪物涌上天枢峰,恐怕它还要再三犹豫。 正当它灵巧地往来路跑去时,天色变了。 自从慕徽闭关之后,天枢峰上的洒扫执事已经全部被打发走,峰间只剩下慕徽和皎皎。小白狐狸看着骤黑的天色,心下惴惴。 它犹豫了两秒,转头狂奔向自己的宫殿。跳上寝殿的妆台,将师兄师姐以及师父给她的所有法器宝物全部拨拉到一个大布包里,严严实实绑在身上,掉头锁好殿门往慕徽的正殿狂奔而去。 慕徽从来不对两个师妹设防,他的宫殿皎皎一向来去自如。但即使是天真烂漫的小白狐狸,这些日子也懂了事,它知道慕徽闭关正在紧要关头,宫殿内外气机全在他掌握之中,一旦自己搬家一样背着东西进去,说不定就要打扰了师兄。 皎皎想了想,背着自己的布包钻到了回廊下。它倒不怕冷,只是害怕,将自己蜷成一个毛茸茸的雪白小团,忐忑不安地望着外面灰暗的天色。 沉闷的雷声不断响起,似乎酝酿着一场暴雨,随时可能当头浇下。天璇天玑两位峰主守在天枢峰下,忽然见梅思长老踏剑而来,神情急切。 “它们退了!”梅思急急地、喜悦地道,“那群怪物退了,看那方向,好像是往冰原去。” 冰原之畔,摇光峰主黎秋翎正带着绛山弟子驻守在那里。 黎秋翎是绛山两位大乘之一,而大乘境强者与炼虚境之间那道沟壑,可谓天壤。纵然那群怪物再强,也挡不住黎秋翎一剑。 然而梅思说完这句话,却看见两位峰主齐齐变色。 “糟了!”天璇峰主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冰原那边……冰原那边正和魔族僵持,有大魔意图南下,否则淮君师兄怎么会亲自过去。” 日前,绛山接到密报,有大批魔族踏上冰原意图往南,其中更有数位举足轻重的大魔。饶是黎秋翎也不敢托大,特意传信回山。为了避免引起人心动荡,淮君真人这才悄悄离山,只知会了少数几位峰主。 天玑峰主的脸色同样不佳,却要更冷静些,嘱咐道:“师妹,你先传信给淮君师兄,知会他注意防备,然后朝上阳宗、玉清宫、摘星楼、天华阁、四世家发出警报,我看这件事不简单。” 梅思长老急急点头,转身要走,这时,又有两个弟子各自赶来,神情肃然。 天璇峰主一看他们的神色就觉得不好,果然,这两个弟子带来了两个坏消息。 第一个坏消息,是玉清宫、上阳宗、摘星楼同样被怪物围了。 第二个坏消息,是从绛山山门前离去的那些怪物,一部分朝北方冰原而去,另一部分,则涌向了最近的临德城。 “临德城倒是有绛山弟子,可是那些弟子年轻还轻。”梅思顿时变色,她也有一个弟子在那里,“他们哪里会是对手。” 天璇峰主:“梅师妹,你去选几位长老,带队前往临德城。” 他又看了一眼冰原的方向,情知此时顾不得多想,立刻道:“另外,速速传信去!” 梅思二话不说上剑就走。 天璇峰主与天玑峰主在她身后相对苦笑。 论起焦急来,他们真是半分不比旁人少。然而现在无论如何不能轻易离去,甚至连细思其中蹊跷的功夫都没有,只能守在这里。 为了守护一位即将诞生的大乘境强者,付出任何代价都值得。 第105章 ??大乘 天色愈发黑沉, 天边的云絮沉沉聚拢,灵气疯狂地朝着天枢峰上聚拢而来, 在天地间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灵气漩涡。 过分浓郁的灵气扑面而来,几乎是在沾身的一瞬间,天璇峰主感觉周身宛如浸泡在温暖的泉水之中,四肢百骸充斥着无尽的松快。 灵气漩涡与他们擦身而过,源源不断涌向天枢峰。 天穹之上,隐有如龙的雷霆在云层后穿梭。 -- 第209页 天璇峰主几乎屏住了呼吸, 紧张地等待着灵气涌入天枢峰。 就在他焦急等待的那一刻,另一种异样的感觉袭上心头,天璇峰主猛地转身, 正迎上天玑峰主的目光。 二人对视一眼, 同时感觉到,有什么危机正在逼近。 远处,刑堂长老暴怒的声音撕破黑暗,越过重峰:“杀了他!” 伴随着刑堂长老的怒喝声,一道黑影从人群中急窜而出, 无视背后无数急速袭来的刀光剑影,一头扎向山门之外。 山门大阵阵势变化多端, 但这种阵法如果没有刻意操控, 多是能出不能进。那黑影顶着背后随时能将他洞穿的无数刀剑,重重撞上山门大阵,倏忽之间便已经出现在了山门之外, 转眼间去的远了。 黑影逃远的那一瞬间, 山门外的山路上, 再次传来了令人心惊的啸声。 ——又一拨兽潮涌来了! 原本有山门大阵在此, 就算兽潮再多, 除非来一只修为堪与大乘境强者匹敌的怪物,否则也只能在山门外徘徊,无法撼动大阵。然而随着这些怪物一拨又一拨冲击之下,山门大阵居然隐隐出现了一个缺口,正是那黑影方才逃逸的地方。 天玑峰主站在天枢峰下,急的几乎连掌心都要渗出汗来。 天璇峰主低声问他:“怎么了?” “有内应。”天玑峰主低声道,“怪物涌进来了。” 天璇峰主面色一变:“进内门了?” 天玑峰主点头。 天璇峰主心思飞转,沉沉问:“内应是谁?” 天玑峰主摇摇头,对他比了个三的手势。 这意味着出现了三名内应。 天璇峰主咬牙,恨声道:“一定要捉住他们。” 伴随着他的话,远处隐隐有惨叫声传来。那声音飘散在峰里,传到此处时,已经只剩下浅淡的余音,然而对于炼虚上境的两名峰主来说,简直再清晰不过。 天璇峰主闭上了眼,别过头去。 他们甚至不能遥遥出剑相助,因为那可能扰乱涌向天枢峰的灵气。 对他们来说,听着绛山弟子血战而不出手,无疑是极其痛苦的事。但与之相比,无疑是守住天枢峰,保证掌门顺利破境大乘更为重要。至少如今绛山的局势还能控制,并未到生死存亡的紧急关头。 惨叫声并没有就此断绝,兵刃相接的战斗声夹杂着怪物的吼声,从远处一起飘来,二位峰主站在灵气浓郁的天枢峰下,各自别开头,谨慎地感知四周动静,强忍着不去关注远处传来的声音。 事实上,绛山如今掌门闭关,两位大乘各自在外,其余峰主分别率领弟子离山,仅剩的两位峰主不得不守在天枢峰下。这意味着绛山最顶尖的战力全都不能出手,最精锐的弟子也离去大半,在这种情况下,还能与怪物们血战胶着,已经足以说明绛山弟子的战力了。 一头怪物猛扑而来,将两名身材娇小的女弟子重重撞倒在地,张开血盆大口,便要一口咬下。 旁边的弟子看见两位同门即将罹难,大惊,两剑分从旁边急刺而来,正正朝着怪物的双眼。 若是寻常怪物,自当起身闪避,免得要害受伤。然而这头怪物异常凶悍,头一扬,错开递来的剑锋,张口喷出一团黑气来。 在场弟子早领教过这团黑气的威力,不得不闪身避开,就在这一避之间,被激怒的怪物丢下两名女弟子,当头扑来,一口咬下了一名弟子的头。 鲜血四溅。 另一名出剑的弟子眼睁睁看着师兄惨死,恨从心起,却知道自己不是对手,就地一滚避开怪物,抓住被吓得手足冰凉的两个师妹,合身往前一扑,险而又险地避开怪物踩下的重重一脚,扑进了不远处的听剑堂中。 这间听剑堂已经在打斗中倒塌了大半,三名弟子险而又险地缩在墙角与倒塌的房顶构成的一个小小角落里。出剑的弟子将吓得发抖的两名师妹往角落里一塞,匆匆嘱咐她们藏好,转身又提着剑杀了出去。 两名师妹缩在墙角里,紧张又恐惧地抱在一起,不多时,她们突然听见一声惨叫,紧接着一个沾满鲜血的人头滴溜溜滚了数圈,停在了她们不远处。 那个人头双眼圆睁,哪怕已经断绝了气息,那双睁大的眼睛里依然写满了不甘和战意。两名师妹忍着惊骇看了一眼,认出那张脸正属于方才将她们塞进来的师姐,眼泪顿时落了下来,却不敢哭出声。 然而她们的谨小慎微并不能换来安全,伴随着怪物独有的沉重脚步,她们渐渐看到,一只怪物走了过来。 怪物低下头,那双可怖的眼睛正正对上了她们。 --- 绛山的每一处,几乎都洒上了鲜血。 除了天枢峰。 皎皎缩在廊下,天枢峰的阵法隔绝了惨叫和杀戮,但不知为什么,她全身止不住地颤抖,紧张不安地注视着殿门。 突然,殿门开了。 绛山掌门慕徽走了出来。 他面色微微有些苍白,那是在破境关头被打断的表现,脚步却很稳。当他路过皎皎时,慕徽眼底显出一丝意外,脚步不停,弯下腰,将皎皎捞进臂弯里,继续朝着崖边走去。 “师兄……”皎皎小声问,“你破境了?” 慕徽:“没有。” 他语气平静,皎皎愣了片刻,才疑惑道:“那你怎么……” -- 第210页 慕徽道:“我是绛山掌门。” 他是绛山掌门,自然要守护绛山。 听到了绛山弟子的哀哭声,就断然出关。 他走到崖边,朝着崖外挥出了一剑。 听剑堂外,张开血盆大口的怪物动作忽然僵住,扑通一声倒了下来; 讲道场上,被怪物踩在脚下的弟子正闭目待死,突然感觉到身上力道一松,怪物倒在一旁; 天权峰下,四散的弟子突然感觉寒毛之竖,一道极其强大的剑意掠过头顶,斩向游走在峰下的怪物。 天枢峰下,天璇峰主和天玑峰主的面色突然变得苍白。 他们自然看得出,这一剑虽然显得超乎寻常的强大,但还在炼虚境的修为之中,是因为有了三千剑的威势,才能显得似乎超越了炼虚。 “掌门出关了。”天璇峰主苦涩道。 他说的是出关,而非破境。 显然,掌门还是被山门内的动静惊动。天璇峰主看了一眼因大乘境强者即将诞生而聚拢的云,发现它们正在缓慢地散开。 炼虚晋升大乘的考验,大多是心境。 掌门会在这个关头出关,恰恰说明他心不静。 二人苦涩之余,也升起一种释然之感——他们现在可以前去对付那些怪物了。 崖边,慕徽面色平静,再出一剑。 强行打断闭关,对他终究还是有所影响。他此刻站在尚未散去的灵气漩涡之中,才能这样肆无忌惮地出剑。 数道剑意呼啸而去,斩向山门中四处游走的怪物。 皎皎缩在慕徽的袍袖中,不敢出声,只小心地望着慕徽平静的侧脸。 慕徽的眼神很空,他像是看着崖边,又像是什么都没有看。 皎皎知道,师兄是在以神识观察绛山各处到底有多少只涌入的怪物。 转眼间,慕徽挥出了十剑。 他的面色越发苍白,持剑的手却很稳。 灵力的消耗明明极大,慕徽却像是毫无知觉,只冷静地出剑,每出一剑,绛山各处就有数只怪物死在他的剑下。 有了三位炼虚境强者出手,各处怪物很快死伤大半,局势以极快的速度好转。山门处虽然还有怪物涌入,数量却已经少了很多。 天璇峰主收剑,望着场中恢复的局势,松了口气,想起掌门被打断的破境,又长长叹了口气。 他没有注意到的是,天边的云虽然在缓慢的散开,却始终没有消失。 下一刻,天地间灵气突然以极快的速度聚拢,以一个堪称恐怖的速度再次流淌向天枢峰。这一次,恐怖的灵气漩涡不仅笼罩了天枢峰,甚至笼罩了大半座绛山。 极其浓郁的灵气让弟子们不知所措,只本能地吸收着涌入的灵气,感受身体里灵力枯竭的灵脉渐渐恢复。 浓郁到了极致的灵气向着天枢峰顶疯狂涌入,将站在崖边的慕徽完全包裹住。 天边的云再次聚拢,直到片刻之后又猛地散开,原本漆黑的天色瞬间变得明亮,恢复了白昼。 浓郁的灵气渐渐消失,慕徽的身形再次现了出来。 他微笑起来,随手拍了拍狐狸头,道:“感觉不错。” 紧接着,慕徽一剑挥出。 剑光如同银练,铺天盖地,转瞬间席卷了整片天地。 第106章 ??合作 冰原 一望无际的冰面上, 一座巨大的帐篷拔地而起,在风雪中也显得异常清晰。帐篷四周全都是严阵以待的绛山弟子, 各个手扶剑柄,神情肃然。 在银色剑光划破整片天际,映亮北方四州之时,帐中的淮君真人往外瞥了一眼,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 淮君真人对面,坐着个身披雪白斗篷的少年人。 “恭喜。”莲华君拱手道, “恭喜绛山再添一位大乘境真人。” 淮君真人礼貌地笑了笑,那笑容未达眼底,客套至极。 莲华君偏头掩口, 轻咳一声, 雪白面容上涌起些潮红的色泽来,起身道:“既然如此,本君就先告辞了。” 淮君真人点头道:“君上慢走。” 莲华君不紧不慢地朝帐篷外走去,等他揭开帐幔,准备离去时, 淮君真人的声音突然从身后响起:“不知修行界的计划,君上是从哪里得知的。” 莲华君脚步一停, 却未回头, 话中隐带笑意:“真人放心,消息来源不是绛山。” 他顿了顿,又道:“至于来源到底是哪里, 真人其实不必介怀, 我们的目标是相同的, 其他无伤大雅的细节, 真人何必计较。” 淮君真人道:“君上愿意出力, 绛山自是十分感激,不过据我所知,冰原以北暂时没有出现天灾怪物。” 莲华君淡淡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若是人族当真死伤殆尽,届时轮到我族,又有谁能出手相助?” 说完,他步子不停,踏出了帐篷,风雪里,他最后一句话很轻,很快在狂风中被吹散了:“再者,我也是有私心的。” 莲华君站在帐外。 他微垂着眼,没有看四周,却能感受到四面八方绛山弟子们警惕的目光。 这些弟子对他构不成任何威胁,所以莲华君根本不在乎。 忽的,他转过头,望向阴影深处,温和地点了点头,露出了一个笑来。 紧接着,莲华君抬手,压了压头顶的雪白风帽,径直走进了漫天风雪之中。 -- 第211页 他的身影消失在风雪深处,很快不见了。 黎秋翎从阴影中走出来,警惕地望着莲华君离去的方向,当感受到一直埋伏在四周,随着莲华君离去而一同远去的那些魔族气息渐归于无,才松了口气,返身入帐,在淮君真人对面落座。 “他提出了什么条件?”黎秋翎问。 淮君真人道:“他要求修行界派人飞升时,带上他一同飞升。” 黎秋翎柳眉一挑,冷哼道:“痴心妄想!” 淮君真人淡淡道:“我答应了。” 黎秋翎眉头一拧,正要动怒,当迎上淮君真人若有所思的目光时,又将涌到唇边的话收了回来,勉强问:“为什么?” 淮君真人道:“因为他和我们的目标是同一个。” --- 银色剑光扇面般铺天盖地,席卷北方整片天地。 临德城外,大群怪物正不断撞击城门,数只怪物甚至叠了起来,沿着城墙飞窜而上。 厚重的城门上,几道裂痕清晰,城门上下守卫的士卒汗湿重衫,言知悦为首的绛山弟子站在一旁,紧握长剑,随时准备出手。 剑光自天边呼啸而来,转瞬间掠至城下,吞没了整片城墙。 城门外的怪物甚至没来得及发出半声惨叫,就被剑光顷刻间绞碎,化作一滩血泥,城墙上目瞪口呆的人们却没有受到任何伤害,只呆立在原地,呆成一只木鸡。 剑光继续向南掠去。 临德城郊外的旷野里,黑影正急促地朝前奔去,不敢有丝毫迟缓。 忽的,他心头涌起一阵不详的预感,急急回头朝身后看去,却只看到了一片绚丽夺目的剑光。 那是他看到的最后一幅景象。 …… --- 山谷外的郊野中,有一片清透的湖水。 云岚泡在湖水中,只露出个脑袋,乌黑长发被水尽数打湿,湿淋淋地披在肩头。水珠从他冰白秀美的侧颊上滚落下来,没入肩头的发丝之中。 云岚合上眼,满足地长长叹了口气。 正在昏昏欲睡之际,他突然睁开了眼,有些疑惑地看向了远处。 那里什么都没有。 然而云岚看得很专注。 以他的修为,他看的远比寻常人要远。虽然动静还在十余里之外,但以云岚的感知,已经察觉到了异样。 他颇为遗憾地从湖中披衣上岸,随手挽起脑后如云的乌发,当他松手时,原本湿淋淋的发丝已经全部干了。 云岚的身影消失在原地,片刻之后,他的身影出现在十余里之外的旷野之上。 这里十分空旷,一个大活人突然出现,其实是非常突兀的,然而场中没人注意到他。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和一个身量尚小的幼女相互搀扶着,跌跌撞撞向前跑去,不断摔倒又艰难爬起,只要稍微慢了几步,就会被身后不远处策马徐行的骑士追上,扬起手中长鞭抽下。 那鞭子漆黑发亮,一鞭下去就是血花四溅。老人和女孩衣衫上已经出现了数道裂口,鲜血从全身上下的伤口中汨汨流出,还有几道伤口已经止血,变成了紫黑的颜色。 有哈哈大笑的声音从场边传来。 旷野上,数辆马车排成一队停在路旁,草地上铺着锦缎,数个衣着华丽的男女坐在锦缎上,正笑嘻嘻地看着骑士策马扬鞭,猫捉老鼠一般戏弄那可怜的老人和女孩。 云岚年幼时十分热血,难得离开宗门一次,见到什么疑似不平的事都想管一管,不过后来他发现很多时候事实真相并非一眼看到的那样,行事就谨慎了很多,尽可能先弄清楚原因再出手。 但眼前这副景象显然没有任何可以质疑的地方,假如云岚先去追根究底,这两人恐怕就没命了。 云岚来不及多想,袍袖一扬,灵力随之而去,正迎上那高高挥起鞭子的骑士。 那骑士仿佛被无形的滔天巨浪当面拍中,哼都没哼一声,当即仰面从马背上重重摔下,滚出去老远,头破血流。 尖叫之声顿起。 那些方才眼睁睁看着骑士鞭打老幼而面不改色的男女全都尖叫起来,席上几个衣着华丽的女子双手捂住脸转头不敢看,男子也乱成一团,有人大声叫道:“怎么回事,过去看看!” 这时他们终于注意到,不知什么时候场边多出了一个人。数道目光同时落在云岚身上,为首的华服男子冷声道:“什么人!” 他倒有些眼力,看出骑士摔落马背是云岚动了手脚。 与此同时,一旁的数个护卫同时抢上,将这群华服锦衣的贵人护在中间。 云岚没有理会华服男子的喝问,他的目光落在那些护卫身上,冷声道:“你们是修行者?” 护卫们对视一眼,惊疑不定——能瞒过他们的眼,不声不响来到场中,又能一眼看破他们的修行者身份,对方修为一定远远胜过他们。 为首的护卫朝前一步,客气道:“是,不知尊驾大名?” 云岚不答反问:“他们做了什么,要遭受这样的凌虐?” ‘他们’指的是那对老幼。 如果说最开始云岚出手前还心存顾忌,那么在看见这群华服男女快意嬉笑,不以为然的表情之后,云岚就确定,这是一场贵族用来取乐的凌虐。 护卫一顿,没有立刻回答,倒是被他们护在中间的那名华服男子看出些许端倪,再次开口:“尊驾恐怕误会了,只是对两个不听话的逃奴略施惩戒罢了。” -- 第212页 他端着一脸风轻云淡的笑,道:“相逢即是缘,敢问尊驾大名……” “不是!” 华服男子的话还没说完,场中爆出一声极其尖锐嘶哑的尖叫声,是那个被鞭打的女孩,她颤抖着从地上抬起头来。 “住口!”华服男子身后,一个同样身着锦衣的少女喝道,“区区贱奴,竟敢打断贵主的话,放肆!” 锦衣少女声音尖锐,却压不下女孩的声音。她往前踉跄爬出数步,尖声道:“贵人,我们祖孙不是奴隶!” 云岚余光瞥见华服男子似乎想开口,随手给女孩以外的所有人施了个禁言术法,顶着场中所有人惊骇的目光,和气地道:“你说。” 这对祖孙显然不傻,看出云岚能够救下他们,立刻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扑过来,诉说他们的遭遇。 这对祖孙是靖州人,姓秦,家中有些产业。秦家不算顶级的大富大贵,在靖州当地却十分有名。 无他,秦家有位十分貌美的小姐,正是面前这位秦老的孙女,秦小姐的长姐。 秦大小姐的美名远扬,靖州当地权贵想将她占为己有的不在少数。只是靖州吏治清明,秦大小姐的父兄又很有些能力,一时不好下手。 及至九个月之前,忽有妖魔降世,至今以来,各地屡有妖魔降世之事,天下大乱。靖州也遭遇了一次妖魔降世,死伤无数,靖州人心惶惶,百姓四散。 秦大小姐的父兄就死在那次妖魔降世之中,失去父兄庇护之后,没几日秦大小姐冒险外出,前去家中产业查看情况时,就被对她觊觎已久的李氏三公子掳走,要强行纳她为妾。 当夜,秦大小姐用贴身的簪子刺伤了李三公子,打碎茶盏划破手腕自尽了。 听到这里,云岚心中咯噔一声。 他闭关九月寻求机缘,倏然从山谷中出来,颇有些不知今夕是何年的恍惚感,还没来得及到山外去,只以为天下纵然有些混乱,有各大宗门和朝廷维持,总不会乱的太过分。 但听秦家祖孙话中的意思,靖州的秩序似乎已经彻底乱了。 靖州如此,那天下呢? 第107章 ??女孩 云岚在旷野中陷入惊恐的同时, 明霜已经出现在了靖州的城池之中。 她比云岚出关的时间还要早,出关之后使用青鸟联系云岚, 却没得到回应,明霜就知道云岚还没从谷中出来。她索性沿沭水一路往靖州方向北上,既是为了前来等待云岚,也存着到极北处绛山看看的心思。 明霜没有选择踏剑前来,原因很简单,因为她长在极北冰原外的绛山, 后来又移居西南上阳宗,对中原的涉足有限,更从来没有去过靖州一带, 假如踏剑过去, 恐怕走到哪里都不清楚。 她从山里出来,想到虞州城中买匹马。谁知下山之后,发现马市上的马已经被炒出了天价,名种好马更是有价无市。明霜花了一百五十两金子,才买到一匹平平无奇的小马。 饶是明霜从来对银钱不上心, 也能感觉到马价太贵——一百五十两金子,放在她入山之前, 够买两匹好马了, 如今却只能买一匹身量未足的普通小马。 明霜察觉到了问题,索性牵着马在城中绕了两圈,沿途进了几家商铺询问价格, 再出来时, 面色已经很不好看了。 虞州的粮价已经涨到了一个令人咋舌的地步, 粮、绢、马, 乃至盐的价格都令人心惊, 甚至有钱都很难立即买到。而与之相对的是珠宝首饰、古董字画,这些贵重物品的身价反而大大下跌。 明霜牵着马,站在一家粮庄门口,身后的粮庄新送来了一批粟米,粮庄里挤满了前来抢购的百姓。 她伸手压住飘飞的面纱,面色肃然。 明霜清楚地认识到,九个月以来,人间像是换了天地。 九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各地时有发生天穹裂口,怪物自天而降食人的可怖之事,已经足以让民间人心惶惶。凡是发生过怪物降世的城镇,当地百姓要么搬家,要么开始拼命购买储存粮食,各种恐怖的流言纷纷出现,除了极个别有大宗门镇守的大城还能保持原样,绝大多数城镇都萧条了不少。 更要命的是,怪物降世多发生在富庶繁华的城池,这些城镇周边往往有诸多小的村镇,怪物出现时难免受到波及。各大宗门派出除魔的弟子可以赶到大城,却很难将周边小的村镇也一一寻找到。 很多时候,往往一整座村子被怪物吞噬干净,修行者也无法得到消息,更不可能前去救援。只有等到怪物跑出村镇,袭击过往行人,才可能将消息传出。 虞州已经是中原数一数二的富庶州府了,此间都生出乱象,更不要说其他地方了。 明霜心情沉重地踏上了前往靖州的路。 进入靖州境内后,明霜的心情愈发沉重。虞州虽然生乱,但至少秩序仍能维持下去,而靖州境内则是十室九空,城外官道上满是扶老携幼逃亡的百姓。 明霜孤身一人带着匹马上路,她白纱覆面,身无钗环,但有些眼力的人都能看出她的衣料佩饰皆属上乘,当夜明霜随人流在官道旁的一处荒废道观落脚时,刚踏进道观大门,就被两个壮汉前后围住,要她交出钱财。 生平第一次遭遇打劫的明霜:? 片刻之后,两个壮汉并排被明霜挂在道观后的树上,哭爹喊娘地求明霜放了他们。 -- 第213页 明霜站在树下冷冷道:“放心,我不追究你们做过多少伤天害理的事,只要在树上挂足三天,自然就能下来。” 两个壮汉闻言大惊失色,求饶声更大了。 明霜唇角露出一丝冷笑。 她平静道:“你们如果聪明的话,就该小点声,这里没什么人,是你们的运气,如果将旁人引过来,可就不一定能活着从树上下来了。” 这两人身上的阴晦气息浓的化不开,一看就没少作恶。只是运气不好撞到了明霜手里,才没得逞。若是换个普通女子被他们拦下,不知道会发生多么可怕的事。 挂三天死不了,但这两个人作恶多端,他们能不能活着从树上下来,就是个未知数了。 明霜看了一眼瞬间噤声的二人,面无表情地转身,正准备走,突然想起了什么,又转身回来:“我问你们几个问题,如果能让我满意,可以只挂两天。” 次日清晨,明霜再次上路时,她惊喜地发现,青鸟有了反应。 再次和云岚确认了地点,明霜加快了行路的速度,还不到中午时分,她就赶到了靖州外的旷野里。 根据云岚的说法,只要越过这片寂静无人的旷野,再往深处走十余里,就能找到他。然而明霜到了旷野上,还没来得及往深处走,就看见不远处一字型排开一列马车队伍,第一辆马车顶端有个熟悉的背影。 明霜:“……” “你坐在马车顶干什么?”她走近马车,真诚地问。 云岚正在沉思,闻声吓了一跳,转过头来迎上明霜的目光,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他从马车车顶跳下来,落在明霜面前,二话不说先抱了抱她,低声道:“好久不见,我很想你。” “我也是。”明霜道。 她疑惑地看了看云岚:“所以你在这里干什么?” 云岚拧了拧眉,牵着明霜转到马车另一边,只见地面上一群锦衣华服的男女挨挨挤挤坐在一起,朝他们投来惊慌的目光,另一边铺地的锦缎上,衣衫褴褛的一老一少正狼吞虎咽地吃着点心。 云岚言简意赅地将眼下的情况介绍了一下,道:“怎么处置?” “很简单啊!”明霜道,“掳掠良家,吞没财产,逼良为奴,杀人未遂,这几项罪名加起来,在场的这些人个个都得蹲十几年大牢。” 她自认为自己断案如神,然而话一说完,地上那群人抖得更厉害了。 明霜蹙眉,认为这群人竟敢对她的话提出异议,实在不识抬举。 云岚:“现在靖州全乱了,把他们扔进牢里有些困难。” “那就挂树上。”明霜道,“挂三天死不了,不过下来之后怎么办,那就全看运气了。” 她扯了扯云岚的袖子,道:“先不管他们,我有一个发现。” 云岚:“?” 明霜和云岚绕过马车,重新回到另一边坐下。 明霜道:“我从虞州过来,一路上问了几次,发现同在中原,靖州比虞州的情况要糟糕很多,但实际上靖州也只出现过一次怪物,虞州却出现过三次,为什么。” 云岚下意识道:“是当地官府宗门控制不利吧。” 他的猜想不能说没有道理。天降怪物带来的后果大小,往往不是看次数多少,怪物数量,而要看当地官府和宗门的控制能力。假如能在怪物出现的第一时间及时赶到,灭杀绝大多数怪物,安抚民心,局势就能被很好地控制。 “不是。”明霜很有兴趣地摇了摇头,“你应该还没问过外人情况吧。” 云岚:“问了。” 他转头看了一眼那群废物:“都是只知道吃喝玩乐的废物,什么也说不上来。” 明霜:“原因很简单,虞州的三次怪物出现,都是在大城,怪物刚刚出现,立刻有修行者们赶到控制情况,靖州出现怪物的那次,同样是在当地大城肃宁,但据我所知,修行者虽然赶到,却并没有能够及时控制局面,让很多怪物逃脱了。” 云岚几乎立刻意识到了问题:“这样一来,麻烦就大了。” 明霜颔首:“没错,许多怪物逃离了城中,那里有修行者驻守,它们不敢出现,但附属的小镇乡村,就任它们肆虐了。” 怪物化整为零分散开来,远比成群结队难以寻找对付。何况它们又异常凶残,虽然在高阶修行者面前不堪一击,但凡人碰到它们,只有等死一途。 这样一来,引起恐慌是难免的事。 二人短暂地沉默了片刻,云岚率先打破了沉默:“我们走吧,沿路顺便搜索一下怪物,有漏网之鱼就全部清除掉。” 他伸手握住明霜的手臂,突然一怔:“你没破境?” 明霜没有回答,微一扬眉。 云岚心中纳罕。他寻到了机缘,在那片与外界隔绝的山谷中潜心修炼九个月,终于无声无息地得以破境大乘,明霜的天分不在他之下,同样有机缘相助,不该跨不过大乘的门槛。 ——无数修行者毕生求而不得无法逾越的大乘境门槛,对于云岚来说,却像路边随处可见的鹅卵石那样,只要他愿意弯腰,随时都能捡起。 他认为明霜也该是这样。 云岚分出一缕神识,探入明霜的识海之中。 明霜没有反抗,反而将识海完全向他打开了。 片刻之后,云岚收回手,有些惊讶地看向明霜:“阿霜,你这是?” -- 第214页 他能感觉到,明霜此刻的修为恰巧就卡在破境的边缘,甚至都不需要推上一把,就能轻轻松松越过去。然而她不但没有越过,反而将自己的修为硬生生压制回去,正好卡在了炼虚和大乘之间的那条线上。 明霜笑了起来:“你难道不明白吗?” 云岚收回神识,有些犹豫:“这样太危险了。” 明霜道:“哪里有什么绝对安全的法子呢?” 她不欲多言,转了话题:“你将这些人处置了,我们走吧。” 她最后一句话没有控制声音,落在马车那边的人耳中,显得异常可怕。 云岚转过去时,看到的是一群拼命以头抢地,狼狈不堪的贵胄们。 片刻之后,云岚把人全都挂在树上,拍拍手,心满意足地回来了,身后还跟着怀抱财物的秦家祖孙。 不等明霜开口问,云岚就道:“我让他们拿了点财物,我们把他们带到能落脚的城镇去。” 明霜并无异议,这对祖孙一老一幼,孤身带着财物上路,恐怕只有死路一条。 云岚很不客气地牵了两匹高头大马过来,明霜将她带来的那匹性情温顺的小马赠给了秦家祖孙,一行人策马上路,天晚时便已走到靖州与襄州接壤的重镇襄东,这里尚算安定,又有天华阁坐镇,将秦家祖孙安顿下来,明霜和云岚便趁着城门未关,再次从另一扇城门出城。 他们存了沿路搜寻残存怪物的心思,加之也不需要夜间休息,趁夜出城,沿着官道一路前行,倒真遇见了两只怪物。 将两只怪物斩于剑下,明霜转头看到官道旁延伸出一条小道,掩映在夜色之下,遥遥可以看出,小道的尽头有一个村落。 明霜对云岚打了个手势,示意自己过去看看。 当她策马走到村落附近时,已经生出了些不好的预感——风里混杂着腐臭和血腥气,而以明霜的修为,居然感知不到村中还有活人的存在。 村子已经彻底空了。 夜色里,满地都是已经发黑干结的鲜血,村中的道路上,俯卧着数具被撕扯的七零八落的尸体,散发出难闻的气息。 明霜站在村中央,不死心地再度用神识扫过整座村庄,却还是没有‘看’到半个活人,只有已经开始腐烂的尸骸。 虽然见多了这类惨事,明霜还是不免心生恻然。她不愿多留,策马往回走,回到官道上,却见云岚的马自己站在一旁大嚼路边荒草,云岚蹲在官道下田地里的一个草垛后,不知道在干什么。 明霜:? “云岚?”她唤了一声,诧异道,“你这是?” 云岚转头侧身,有些僵硬地将他身体挡住的位置让出来:“你过来看看。” 他声音平稳,语气却有些不易察觉的异样。怀里抱着的,赫然是个不过四五岁的小女孩。 刹那间明霜身体一紧,心中提防之意大起——不是对云岚,而是对这个小女孩。 ——在云岚让开身体露出这个小女孩之前,她根本没有感知到,这里居然还有第二个人! 她面上毫无波动,实际上剑随心动,霜华随时准备出鞘,缓缓走了过去。 当她走到云岚不远处的时候,小女孩从云岚怀里抬起头,懵懂地看向明霜。 那一瞬间,明霜看清了小女孩的眼睛。 ——那竟然是一双蛇一般的、淡金色的瞳孔! 第108章 ??冰镜 绛山天枢峰 “师姐——” 皎皎拎着宽大的裙摆, 从殿外冲了进来。 和明霜上次见到她相比,皎皎略微长高了些, 原本浓浓的天真稚气渐渐消失,穿了一身雪青色长裙,乍一看居然多出了几分安静的秀气。 然而小白狐狸一张口,立刻原形毕露。 皎皎沉浸在师姐回来的兴奋之中,狂奔入殿,甚至都没来得及看清殿内的人, 等她冲到主位下方站住脚,明霜已经从座椅里站了起来,微笑着朝她张开手。 皎皎欢呼一声, 丝毫没有犹豫, 一头扎进了明霜的怀抱。 她满脸欣喜,像只幼小的小兽,一边黏黏糊糊在明霜怀里蹭来蹭去,一边嘟囔:“师姐你终于回来看我了,我好想你呀!” 全然被忽视了的云岚忍不住笑, 主位上的慕徽不易察觉地揉了揉眉心。 明霜任凭皎皎在她怀里磨蹭了好一会,才拉着皎皎落座。慕徽在主位上轻咳一声:“皎皎, 云宗主也在这里。” 慕徽的意思是让皎皎打招呼, 皎皎听话地转过头,分给了云岚一个眼神,乖巧道:“云宗主……” 她后半句话没说完, 目瞪口呆地僵在原地。 半晌, 皎皎颤抖着伸出手, 指向云岚身旁那个小女孩, 哆哆嗦嗦看向明霜:“师姐, 这是你们的……女儿?” 明霜:“……” 云岚:“……” 慕徽:“……” 小女孩抬起眼,好奇地看向面前指着她的皎皎。 明霜不动声色地将皎皎的手指按下去:“我和云岚成婚还不到两年,哪里能生出五六岁的女儿?” 皎皎恍然大悟,大松一口气:“啊,确实是这样!” 慕徽再度头疼地揉了揉眉心。 明霜捂住皎皎的嘴,不让她再打岔。 慕徽朝那小女孩伸出手来,语气温和道:“来,让我看看。” 小女孩原本坐在明霜和云岚中间,听到慕徽唤她,犹疑地看了一眼云岚,又看了一眼明霜,接收到二人的目光之后,才朝慕徽走去。 -- 第215页 皎皎也注意到了小女孩那双诡异的金瞳,当即小小地吸了口气,没有发出声音来,又往明霜怀里靠了靠。 不得不说,这个小姑娘虽然眼睛生的诡异,实际上非常漂亮可爱,宛如冰雕玉砌一般。慕徽伸手将她拉到身边,细细打量着她,神情却始终温和,柔声道:“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低声道:“冰镜。” 她的嗓子像是很久没有用过似的,发出的声音虽然不难听,却显得生涩至极。 慕徽随手从衣襟上摘下来一块压襟的玉佩,温声道:“哪两个字?” 冰镜站在原地,任慕徽打量,却一句话不说了,只摇摇头,又朝明霜和云岚看去。 云岚会意,代为解答:“这孩子是夜里捡到的,一句话不说,只仰头看着天边的月亮,所以就先唤她冰镜。” 冰镜是月亮的别称。 慕徽哦了一声,和声道:“是个好名字。” 他将玉佩系在冰镜的腰间,打了个漂亮的花结,温声细语道:“大人们说些话,这里无聊,让……” 慕徽目光四处逡巡一圈,皎皎原本以为师兄想让自己带冰镜出去玩,心里虽然不情愿,但她从来不在外人面前落师兄面子,已经准备站起身来,却没站起来。 皎皎惊讶地看向明霜。 明霜面上毫无波动,依旧平静,然而她搭在皎皎手臂上那只手却将皎皎牢牢按住,愣是没让皎皎站起来。 与此同时,慕徽也开了口:“让青容带你出去玩。” 青容是天枢峰上的其中一位执事,此时就立在殿柱旁等候吩咐,一向老成持重,闻言应了声是,走过来将冰镜牵了出去,而冰镜也没有反抗,乖乖跟着离开了。 待冰镜离开殿内,慕徽面上那如沐春风的笑容立刻就收敛的干干净净,说话却显得随意了很多:“阿霜,你们捡来的这个孩子很不简单啊。” 明霜道:“是啊,我上一个见过的这样怪异的生物,还是从天穹裂口中降落下来的那些怪物。” 正倚靠在明霜怀里撒娇的皎皎猛地抬头,惊讶地看向明霜。在小白狐狸看来,虽然那小姑娘的眼睛有些吓人,但除此之外,也没有什么可怖的地方了,怎么能与天穹之中的那些怪物相比呢? 慕徽点头道:“没错。” 见小白狐狸茫然的模样,明霜低下头,温声道:“你是不是没有注意过她身上的气息。” “什么气息?”皎皎不解道,“哪里有气息?” 她一边说着,一边还真的开始试图感知:“没有啊!” 说完之后,皎皎脸色突然变了:“没有气息!” “对了。”慕徽接口道,“她完全没有气息,不但没有人的气息,连妖魔的气息都没有。” 这样说来,不是和那些自天而降,气息全无的怪物很是相似吗? 皎皎顿时脸都白了,往明霜怀里一缩:“师姐,你们把她带在身边,不怕吗?” “怕什么?”明霜笑道,“放心,有师姐在。” 云岚在一旁接口道:“这个孩子不像人,却又不像怪物那样具有攻击性——师兄也看到了,她很亲人。” 为了表示亲近,云岚现在开始随着明霜唤慕徽为师兄。 慕徽微微点头道:“没错。” 他沉吟片刻:“你们检查过这个孩子的身体吗?比如体内有没有灵脉,能不能修行。” 明霜道:“我检查过。” 她顿了顿,似是在措辞:“这个孩子体内没有灵脉,更没有灵力流动的痕迹,像是全然不能修行的凡人,但是她似乎又有一些别的能力。” “是什么?”慕徽饶有兴味地问。 云岚道:“克制,或者说是威慑。” 他补充道:“我和阿霜带她上马时,还没走到马旁,那匹马立刻就跪了下来,阿霜随手去抓了只路过的老虎,发现那只老虎也对冰镜怕的紧,还不止如此,我们之所以会捡到她,是因为夜间上官道,在官道上遇到两只漏网的怪物,停下来随手杀了,阿霜到附近去探路,我留在原地,才在道旁的草垛里发现了她——” 云岚道:“她不知道在草垛里待了多久,那么,从官道上到草垛,不过五六步的距离,以怪物的凶残本性,动辄屠村灭镇,怎么会放过一个小女孩。” 他一字一句道:“怪物究竟是因为她身上没有气息,才没有发现她,还是发现了她,却因为恐惧,而不敢靠近她?” 慕徽一怔。 作为绛山掌门,慕徽对云岚的态度虽然一般,但那是因为云岚娶走了他从小带大的师妹,实际上对云岚的眼光和能力还是欣赏的。见云岚如此郑重地提出这种可能,慕徽偏头看了一眼明霜,发现她也没有反驳,显然是赞同的,不由得托腮沉思了片刻。 “说起来……”慕徽沉吟道,“我记得刑堂里,似乎关了几只怪物,刑堂长老正在研究它们。” 青容将冰镜抱在怀里,朝刑堂走去。 他是天枢峰用老的执事了,怀虚真人尚在时就开始用他,如今换了慕徽做掌门,青容依旧在天枢峰上做执事,论起老成持重,当属一众执事之最。 他抱着冰镜,从而挡住了那双金色的眼睛。一路上遇到长老、执事,问起这孩子是谁,青容一概道:“这是上阳宗带来的。”旁人也都以为这是受重视的上阳宗小弟子,也不多问。 -- 第216页 青容带着冰镜进了刑堂。 刑堂并不是外人想象中漆黑阴森的地方,相反,刑堂的前半部分看上去就像一个正常的,甚至算是漂亮的花园。他将冰镜放到花厅的椅子上,已经提前接到天枢峰吩咐的刑堂长老迎了出来。 慕徽吩咐他们试一试这小女孩,却又不能吓到这孩子。刑堂长老斟酌片刻,蹲下身来,对着冰镜微笑道:“想看小熊和小猞猁吗?” 冰镜一向表现的很是乖巧安静,闻言点了点头。 想看就好办了。 刑堂长老朝青容点了点头,示意他带冰镜进牢房去。 绛山的牢房也并非全是阴森黑暗的地下牢狱,至少有一部分危害比较小、性情也稍微温良一点的妖魔都关在地上的牢房里,牢房收拾的也干净,里面关的大多数是一些被打回原形的妖魔,其中皮毛原型生的可爱的也有几只,猛一看像个马戏团。 第一间牢房里,关着一只全身皮毛棕红,站起来也只到常人腰部的小熊,拖着一条长长的毛绒尾巴,正坐在干草上喝水。 别看它生的乖巧可爱,这原本是一只颇有凶名的大妖,早些年纵横一方,可惜纵横到了绛山眼皮底下,就被抓回来关进了牢房,从名镇一方的‘小妖王’变成了供绛山弟子参观的毛茸茸。 小熊原本正坐在干草上,眼都不抬,当青容牵着冰镜过去时,它突然犹疑地抬起了头,紧接着慢慢朝后缩去,慢慢缩到了角落里,用角落里的干草把自己包裹成了一个严严实实的干草团子。 冰镜犹自不觉,还正好奇地打量着小熊露在干草外的那条棕色的毛茸茸的长尾巴。 青容和刑堂长老交换了个眼神,彼此的眼底都升起些凝重来。 天枢峰上,慕徽和明霜、云岚还在认真地谈着。 “飞升一事,你们准备什么时候开始?” 明霜和云岚对视了一眼,明霜摇头道:“师兄,我们现在其实不大清楚情况。” 慕徽道:“那我就说了。” 他顿了顿,道:“我们没有时间了。” “为什么?”明霜蹙起了秀眉,她鲜少见师兄如此严肃的模样。 慕徽叹了口气:“我这样说可能不太对,实际上,如果只算各大宗门,还有很多时间,再拖上一两年也可以,但是对于普通凡人来说,已经没有时间了。” 他缓缓道:“九个月而已,你们知道死了多少凡人吗?” “多少?”明霜问。 慕徽抬起手,比了个九的手势。 能让见惯生死,视之等闲的绛山掌门说出“没有时间了”这句话,这个数字当然不会是九百、九千甚至九万。 第109章 预备飞升(二) 天色已经黑了, 群峰之间,无数点灯火闪烁。从天枢峰顶看去, 就像是七峰之间落下了无数颗星星。 殿中席间人数不多,但各个都是修行界有名的大能。 慕徽举杯,目光自殿中扫过,平声道:“此次下帖相邀,各位道友想必心中已经有所猜测。” 他顿了顿,然后道:“今日请各位来, 正是要商议飞升一事。” 殿内隐有议论之声,慕徽也不打断,任由在座的宾客们七嘴八舌交头接耳, 微微倾身向后, 青容会意地上前一步,低声道:“已经安顿下了。” 慕徽颔首,直到殿中声音越来越大,才轻咳一声,淡声道:“各位道友以为如何?” 片刻的停顿之后, 天华阁一位长老率先起身:“掌门真人容禀,我等早有准备, 并非不愿, 只是……这短短九个月时间,是否有些太紧了。” 此言一出,席上响起低低的附和之声。在场来宾都是各宗派位高权重的人物, 早就知道并同意了飞升一事, 然而修行者寿命动辄以数百年计, 自天穹裂那日至今不过九个月有余, 对于这群修行大能来说, 实在有些过分急迫。 慕徽不言,等声音渐熄,才缓声道:“各位道友所言,我自然清楚,只是……我们等得起,世间凡人却等不起,九个月来黎民百姓死伤无数,民间乱象丛生,如此久了,更会祸及宗门,动摇我人族根基。” 他平静道:“此事由绛山、上阳宗首倡,身为绛山掌门,慕徽义不容辞。” 慕徽这两句话一说出来,在场有些人的心中顿时就咯噔一声。有人下意识转头望向另一席上的上阳宗宗主云岚。 云岚轻咳一声,起身道:“上阳宗也当如此,我夫妻二人,愿一同飞升。” 众所周知,上阳宗掌门夫妇云岚、明霜,正是修行界年轻一代中首屈一指的天才。绛山掌门慕徽在辈分上与上阳宗掌门夫妇属于同一代,算起年纪资历,比他们长了小半代,亦是同辈人中身份修为无出其右的强者。 云岚跟着表态之后,席间众人的神色再不复轻松——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绛山与上阳宗简直是将往后百余年的未来都赌了上去! 玉清宫主:“……” 这种时候,她无论如何再不能迟疑,起身附和:“同居天下三宗之列,玉清宫自然不肯置身事外。” 天下三宗的宗主纷纷表态,分量不容小觑。而且慕徽所言也很有道理——人族虽然以修行者为尊,各大修行宗派极有地位,但归根结底,人族真正的延续和未来,还是着落于绝大部分凡人身上。 修行者修为越高,绵延子嗣越困难。各宗派每年招入山门大量弟子,十之八九出身于民间。倘若凡人死伤殆尽,修行界也会陷入后继无力的可怕境地中去。 -- 第217页 慕徽道:“各位道友不必急切,天色已晚,明日再做决定也不迟。” 他说的风轻云淡,实际上话中却隐含另一层意思——明日必须要做下决定,不能再拖延了。 看似温和,实则强硬,慕徽的作风一贯如此。 待各派修行者相继离开,被执事一一引去休息,殿内只剩下慕徽、明霜、云岚、淮君真人以及黎秋翎。 慕徽留下淮君真人与黎秋翎,显然是有绛山内务要商谈。云岚左右看看,对明霜道:“我出去等你。” 绛山的夜风干而冷,哪怕不是冬天,也始终带着凛冽的气息。风中遥遥有声音传来,云岚侧耳细听,听出那是听剑堂前绛山弟子练剑的声音。 原本的听剑堂已经毁在了怪物进攻绛山的那一日,现在的听剑堂还未修好,空余一个牌匾。 剑鸣声声,剑气四散。 云岚站在殿外的廊柱旁,百无聊赖地低着头,踩自己的影子,顺便侧耳听着绛山夜色里若隐若现的声音。 这是和上阳宗截然不同的极北绛山。 云岚想,他也许知道为什么绛山教出的弟子往往如明霜这般凛冽强硬了。 因为只有如此,才能如绛山这般孤守极北千年,未尝一败。 他乐此不疲地踩了半天影子,察觉到殿门将开,连忙收敛脚步,假装无事地立在殿柱旁。 一声轻响,殿门开了。走出来的是摇光峰主黎秋翎,她神情看不出喜怒,但若是细看,还能看出一些未消的煞意。 瞥见殿柱旁的云岚,黎秋翎一怔,旋即颔首道:“云宗主。” 云岚朝她点点头。 黎秋翎走了,一刻钟之后,淮君真人离开了。 到明霜出殿门时,云岚已经彻底失去了对踩影子的兴趣。他正半蹲在地上,数殿前砖石上的花纹。 明霜:“……你在做什么?” 云岚跳起来,拍了拍手,什么也没有问:“走吧。” 明霜带着他朝不远处的另一座宫殿走去。 那是她嫁到上阳宗之前的住所。 云岚没有问,明霜倒是先说了:“师兄和我们商量了一下飞升之后的绛山该怎么办。” 这些飞升的修行者做好了必死的准备,但他们无一不是宗门中举足轻重的人物,要想离开,自然要将宗门的未来打算好。 明霜道:“师兄的意思是,淮君师叔留下。” 云岚长长地哦了一声:“黎真人随同飞升吗?” 明霜点头。 绛山三个大乘境真人,不可能全部飞升,丝毫不为绛山未来考虑。身为绛山掌门,慕徽又是决不能退缩在后的。因此,另一个飞升者必然要在黎秋翎和淮君真人中选一个。 如果是从前,飞升是所有修行者梦寐以求的事。但现在天穹屡屡开裂,怪物满地乱跑,就算是傻子也知道仙界出了问题。这种情况下,飞升反而成了修行者讳莫如深的事。 论起破境的早晚,修为的强弱,淮君真人都要胜过黎秋翎。 但慕徽选了黎秋翎飞升。 “师兄是有私心的。”明霜轻声道,“换做是我,我也会这样做。” 慕徽的私心,无非就是天枢峰,以及小师妹。 黎秋翎和天枢峰的关系紧张,如果将绛山交到她的手中,绛山从此就要改为摇光峰一脉,和天枢峰走得近的几峰很难讨得了好,更遑论还有个没有飞升的皎皎——师兄师姐都走了,她修为弱、又是妖族,独守着天枢峰,简直就是任由黎秋翎折腾。 虽然黎秋翎的心胸应该还没有狭小到拿一个孩子出气,但慕徽不能不替小师妹和天枢峰打算。 所以黎秋翎必须跟着离开绛山。 这是慕徽唯一的一点私心。 云岚抬手,轻轻环住了明霜的肩膀。 片刻之后,他迟疑道:“我们好像忘记了什么。” 明霜:“什么?” 云岚:“我们来的时候好像不止两个人——冰镜,我们把冰镜忘了。” 第110章 预备飞升(完) 随着明霜离去, 殿内彻彻底底地静了下来。 前殿的杯盘席位自有执事上来收拾,慕徽返身, 朝着日常起居的后殿走去。 执事青容恭敬随在他身后,见缝插针地朝慕徽禀报诸事。 “皎皎睡下了么?”慕徽问。 青容能在天枢峰做这么多年执事,靠的就是无微不至的细心周到。尽管皎皎的起居不归他管,依然迅速答道:“一个时辰前就已经熄了灯火,想来应该是睡下了。” 慕徽淡淡颔首,一直到进了后殿, 才道:“那孩子安排在哪里?” 青容知道他说的是冰镜,回道:“冰镜姑娘年纪尚小,安排在峰外客院中, 青容擅自做主, 从天枢峰上拨了四个执事下去照料起居。” 他这句话说的很有讲究——绛山家大业大,客院里就算空着,也绝不会少了洒扫侍奉的执事,青容却没用客院里的执事,而是刻意拨了天枢峰上的执事下去, 说是照料,其实应该算是监视。 慕徽颔首, 指节在几案上笃笃轻敲两下, 平声道:“有什么异常吗?” 青容将冰镜的一应举动全都如实复述了出来,然后道:“在刑堂里,那些妖魔看到冰镜姑娘, 仿佛都像是害怕, 直往角落里钻, 冰镜姑娘仿佛也只是看个稀奇, 看完了像是不喜欢似的。” -- 第218页 慕徽打断了青容的话:“不喜欢?” 青容道:“冰镜姑娘对每一只妖魔都是看个新鲜罢了, 可能年纪小,不知道小熊猞猁那些妖物长什么样子,看完之后,就像是不喜欢,显得厌烦,说着要走。” 刑堂里确实什么妖魔鬼怪都有,但刑堂长老和青容带冰镜去看的妖魔,都是刻意挑了原型可爱的。对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就算不是十分喜爱,也绝不至于招致厌恶。 青容接着道:“冰镜姑娘待不住,执意要走,长老假做无意,带我们走了另一条出口,那条路上‘恰巧’有两个牢房里关着两只怪物,冰镜姑娘没注意它们,自然也没什么反应,但那两只怪物……” 那两只怪物在察觉到冰镜走过时,顿时就缩进了角落里,其间惊骇更胜妖魔,只知道发抖。 那种难以掩饰的惊恐,让刑堂长老和青容都大惑不解。 慕徽闭上眼,点头道:“我知道了。” 青容躬身告退。 后殿里,慕徽坐在椅间,随手将束发的玉簪摘了下来,满头长发流水一般倾泻下来,他就这样把玩着手中的玉簪,闭眼沉吟起来。 --- 次日,各派强者纷纷表态,愿意尽快筹备飞升一事。 他们的迅速表态,有一部分原因或许是三宗掌门的压力,但实际上更多的还是因为局势。 就像慕徽说的那样,如今人间的局势,已经容不得再拖延了。 在慕徽提起此事之前,自然也有其他修行大能想到这一点,但他们有的心存顾忌,有的则是地位不比慕徽,无法一呼百应。如今有了慕徽牵头,天下三宗同时提出此事,飞升一事便以极快的速度开始推行。 飞升的地点定在绛山隐元峰。 世人都知道绛山七峰,但很少有人知道,除了天枢至摇光这七峰之外,绛山还有两座藏在山后云雾里,从不现世的山峰,叫做洞明与隐元,是绛山的强者埋骨之地。 其中,洞明峰最幽,隐元峰最高。 对于修行者来说,飞升是可望而不可求的,往往数百年甚至千年才能出一个飞升者。为了与天争锋,求那一线胜算,各门各派算是掏空了家底,天材地宝流水一般往门中顶尖强者身上砸。若是换做往常,哪怕一宗之主都不可能动用宗门中如此之多的宝物,但这九个月以来,没人顾得上考虑,只希望能尽快堆出一位飞升者。 只要能堆出一位飞升者,有了云岚拿出的阵法,就足以强行将其他大乘境强者一同带上去。但这个阵法终究有人数限制,最后一番筛选下来,一共定下了十位大乘境强者——大乘境强者本就稀少,人间还要留下几位,而修为太差的即使飞升也帮不上什么忙,说不定还会拖后腿。 这十位大乘境强者,分别是绛山的掌门真人慕徽、摇光峰主黎秋翎、上阳宗宗主云岚、宗主夫人明霜、玉清宫主、摘星楼主、以及墨圣,天华阁主,唐家家主及上官家主。 在看到这个名单的时候,修行者们发现,这其中的十个人,全部出自那句著名的话——三宗一阁一楼台,两圣四世家。 或许这些声名赫赫的大宗派并不像他们表面上那样霁月光风,毫无污垢,但实际上,修行界从来没有浪得虚名,有了这份名声,就一定会有与之相符的实力与付出。 这份名单里,严格来说,有两个人宛如漏网之鱼——明霜的修为还被强行压制在门槛之前,而天华阁本来就不是以能打著称的门派,天华阁主的修为是硬生生堆上去的,之所以选中他,是因为天华阁的疗伤术无出其右。 同时,只有寥寥几人知道,这个阵法里将会多出一个人。 或者说,他不是人。 在这其中,最重要的一个人不是云岚,不是明霜,不是慕徽,也不是玉清宫主。 而是墨圣。 有飞升实力的那个人,就是墨圣。 上阳宗、玉清宫,以及其余几个大宗门纷纷派出人赶来,携带着本宗门的珍稀宝物,进入了绛山从来不允外人踏入的隐元峰,开始全力搭建阵法。 及至阵法搭建好,已经到了夏日。 所有准备飞升的强者全部留在了绛山,他们现在要做的,就是等。 等待墨圣飞升。 --- “冰镜这个孩子,你看怎么处置?”慕徽靠在椅中,若有所思道。 他的语气很平静,很冷酷。 冰镜有问题,这是所有知情人都心知肚明的。但这个孩子该如何处置,慕徽始终没有拿定主意。 他不放心在自己走后,还将冰镜留在绛山,如果不是这些日子他反复试探,确定冰镜对妖魔存在极其强烈的恶感,慕徽说不定会采取更加残酷的方式,不留丝毫后患。 明霜低头思考着。 她思考了片刻,突然道:“师兄,我们飞升的时候,将她带上怎么样?” 慕徽:“?” 他欲言又止:“带她飞升恐怕不太合适。” 明霜直白地道:“我思考问题一向不爱太复杂——我只知道,你说过,那些怪物表现得十分畏惧冰镜。” 慕徽点头。 明霜:“那些怪物毫无疑问,是我们要对付的。” 慕徽点头。 明霜摊手道:“所以带她飞升有何不可,说不定她真的有用。” 慕徽叹气道:“不瞒你说,我确实想过,但问题是,飞升一事太过重要,容不得丝毫闪失,而我们现在不能确定,冰镜会不会并不像表面上这样无害。” -- 第219页 明霜听懂了,但她并不认为自己的提议有错:“如果她对我们都能造成很大的威胁,那么我们飞升,将她留在人间,人间正值力量空虚之际,她对人间的威胁岂不是更大?” 慕徽沉默了片刻,道:“你说的这种可能我也想过。” 但他始终没能做出决断。 明霜道:“要不,我们征求一下冰镜的意见?” 慕徽愣了愣:“可以。” 冰镜什么都没说。 她大部分时候,都显得有些呆,不想或回答不上来问题时,就一言不发。乍一看就像不太聪明似的,慕徽怀疑她根本不理解什么是飞升,伸手往头顶指了指,耐心道:“我们要上去,你要跟我们一起,还是留在下面?” 冰镜原本漆黑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 “上去。”她抓住了慕徽的袖口,“和你们一起。” 不仅明霜,慕徽都是一愣。 这个孩子鲜少表现出如此肯定的态度,肯定到甚至可以称之为急切。 慕徽一时没有说话。 冰镜仍然用力扯着他的袖子,断断续续地重复着:“上去。” 一声裂帛脆响,慕徽的广袖被撕开了一道裂口。 冰镜的手微微松开,有些愣愣地站在原地。 明霜把冰镜拉开,道:“可以。” 她的这句话显然是在回答冰镜那句“上去”。 青容再次将冰镜带了出去。 慕徽看了一眼撕裂的广袖,并不在意,若有所思道:“她果然和上面有关。” “你准备怎么办?”明霜问。 慕徽没有立刻回答,片刻之后,才道:“既然她想上去,就让她跟着。” 明霜回到她的宫室的时候,上阳宗的长老刚刚结束拜见云岚。 “他们刚刚离开?”明霜在榻边坐下,随口问。 云岚一手支颐,含着颗松子糖,含含糊糊应了声。停顿了片刻,突然转过头来,有些犹豫地问:“阿霜,你是不是不大喜欢上阳宗?” 明霜一怔:“没有啊,怎么了?” 她对上阳宗自然远远没有对绛山的感情那么深,但若说不喜欢,倒也不至于。 云岚哦了一声,从身侧贴过来环抱住明霜肩膀,咔嚓一声咬碎了松子糖。 明霜反而起了好奇心,道:“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云岚犹豫地看了明霜一眼,确定她没有生气,才道:“嗯……我总觉得你在绛山的时候,才像是真正在家的那种感觉,在上阳宗的时候,我总觉得你缺了一点……” 他想了半天,才想起来一个比较合适的词:“总觉得你好像对上阳宗没有归属感。” 刚说出口,云岚又开始自我否定:“倒也不是归属感……就是一种很玄妙的感觉。” 云岚说的太过含糊,好在明霜还是听懂了他的意思。 “确实有时会有这种感觉。”明霜点点头。 云岚睁大眼,疑惑道:“为什么?” 明霜想了想,道:“可能是因为在绛山的时候,我就只是我自己,在上阳宗的时候,我先是你的夫人,然后才是我自己吧。” 绛山的明霜,是明仙子,而上阳宗的明霜,则是云夫人。 明霜对于云岚夫人这个身份并不排斥,但她终究还是更希望别人在看到她时,先将她看做明霜,看做明仙子。 然后才是云岚的妻子。 殿内有长久的沉默。 许久不见云岚回应,明霜有些诧异,偏头看去,却没看见云岚的面容——他将脸埋在明霜颈间,将她抱得更紧了,轻声道:“对不起。” 云岚的语气里带着很深的失望,那份失望不是对明霜,而是对他自己。 明霜看不见云岚的神情,只能感觉到他的声音很沉闷:“我以为我可以一直照顾好你,永远不让你有半点不开心的,但是你的不开心,好像恰恰来自于我,阿霜,我觉得很对不起你。” 明霜愣了愣:“可是,我不需要你单方面照顾,我也没有你想的那么在意这件事,和你在一起,我确实很开心,所以你没有什么地方对不起我。” 她感觉颈间有些痒,云岚的睫毛扫过她的脖颈,轻声道:“真的吗,如果我还疏忽了什么,请你一同说出来,我一定改。” 明霜反手拍拍他的背:“没有了。” 这是真话,和云岚在一起,她确实很开心。 云岚将她抱得更紧了。 “阿霜。”云岚轻声道,“你在我眼里,一直都先是明霜,然后才是其他身份。” 因为他喜欢的,爱的,永远在意的,本来就是明霜。 不是传闻中虚无缥缈的绛山明仙子,不是只存在于想象中面目模糊的未婚妻。 而是活生生的明霜,是她本身。 在云岚心里,她是爱人,是知己,是战友,也是一切。 但首先,她是明霜本身。 第111章 飞升(一) 在数月的漫长等待里, 墨圣的飞升契机终于不紧不慢地来了。 此时已经逐渐转入秋季,天气从原本的炎热渐渐转凉。绛山下的临德城中, 百姓们换下单薄的夏衫,穿上了秋装——但那秋装同样单薄破旧。 临德是北方富庶大城,在前些年尚未发生变乱时,其富裕安定之名远扬,客商来来往往,百姓生活富足, 又有绛山守护北边的魔族——简直算得上再好不过了。 -- 第220页 然而自从天灾频起,怪物降世,世道就彻底乱了。 一开始只有天灾频发时, 由于普通百姓消息闭塞, 天灾不发生在他们附近,百姓们就很难得知。又有各大宗门分派弟子下山救济安抚,朝廷开仓放粮赈济。于是尽管那时候有风言风语,私底下传说上天降罪皇帝无德之类的话,也很快就被压了下去。 但天灾可以糊弄过去, 天穹上的裂口和怪物降世却不容易糊弄。普通百姓对修行者都视为仙长,他们对天穹上的裂口更是敬畏到了难以想象的地步——早在怪物降世的初期, 消息尚未广泛传扬开来时, 有的地方天穹开裂时,百姓们第一反应不是奔逃,而是跪下连连叩拜, 认为这是天神显圣。 ‘天神显圣’的结果是从裂缝里落下来大批生食人肉的怪物, 城中百姓死伤大半。 自那以后, 民间的慌乱情绪再也安抚不住, 而各大宗门甚至已经没有余力去安抚百姓了。要知道, 一旦天下大乱,最有价值的不是金银财宝,而是实打实的粮食和绢布。 恰巧,修行宗派很少储存这些。 身为大宗门的修行者,内门弟子绝大多数都能辟谷,对粮食的需求本就极小。宗门内粮食储存有限,还要用以供应修为低下不能辟谷的弟子,毕竟修行宗派即使再高风亮节,也不能为了接济百姓活生生饿死自家弟子。况且各大宗门忙着清除各地怪物,维护最基本的安定,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已经顾不上百姓能不能吃饱了。 事实上,各大宗门的一系列作为,其实已经替人族皇朝承担了大量压力。 至于人族皇朝干什么去了—— 他们忙着换皇帝。 在这种极其混乱的情况下,连耕织都不能正常进行。久而久之,粮食不够,愈演愈烈。临德城的百姓虽说吃穿不佳,但好歹是能活下来的,有些荒僻之地,则已经出现了人相食的惨剧。 这一日早晨,临德城百姓们涌向城门,想到野外挖些野菜果腹,然而平日里大开的城门,今日却紧紧关上了,更有数名士卒手持刀枪守在城门处,离着还有数十丈,就举起兵刃,喝令他们回去。 “凭什么不让我们出城!”面对士卒举起的兵刃,百姓们先是下意识惊惶闪避,但很快人群中就有人喊了起来,紧接着喊声越来越大,人群不断朝着城门涌去。 这群百姓虽然身形瘦弱衣衫破旧,但胜在人多。守城的士卒都禁不住有些心慌,连忙高声道:“这是绛山仙长们的意思,今日起七日内,任何人不得自北门出,往绛山方向去,这七日里,每家每户可凭户簿前往城东府衙门口,在绛山仙长那里领一斗米,半斗黍。” 绛山的存粮其实也不多,飞升一事不能出岔子,从绛山到临德城一带都要封锁,但百姓生存不易,总不能因为飞升让他们饿死在城里。 绛山在北方四州还是很有威信的,一听是绛山仙长发话,又有粮食可以领,躁动的百姓渐渐平息下来,顺从地散开。 “相传绛山统率北方四州,百姓只知绛山,不知皇朝,果然不是浪得虚名。”街边停着的一辆马车里,有人挑起车帘,淡淡说道。 “君上。”车外坐着的仆从小声提醒道,“时候不早了。” 莲华君放下车帘,淡淡笑道:“走吧。” 他只是许久没有见到人族光景,想来再看最后一眼罢了。 马车朝着城门驶去,守城的士卒视若无睹,直到马车行至城门前,仍然不停,朝着城门径直撞了上去。 冥冥中仿佛有一声轻响,马车在撞上城门的那一刻,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绛山山后的云雾渐渐散去,七峰阴影散开,露出了藏身七峰阴影里的那座山峰。 ——绛山,隐元峰。 隐元峰数百年不开,绝大多数绛山弟子终其一生也见不到这座山峰的真面目。 这座山峰与七峰景象并无区别,唯一的特点是,它很高。 飞鸟自峰间掠过,如往常一般自在地穿梭,却突然一头撞进了一堵无形的、柔软的墙里。它挣扎着晃晃发昏的脑袋,惘然地发现自己再难寸进,于是调转翅膀飞走了。 整座隐元峰都被无形的结界包裹了起来,一箱又一箱有价无市的上品灵石迅速消耗成粉末。这样大的手笔也只有身为天下三宗的绛山能眼也不眨地承担,换做别的宗派,过不了一时三刻就能将家底烧干净。 这一日是修行界历史上注定要载入史册的一日。 然而和它非同寻常的意义并不般配的是,在场的人很少。只有墨圣为首的十人,绛山、上阳宗、玉清宫及其余几个宗派的寥寥几位大人物在此,相互拱手作别。 隐元峰上空雷云翻卷,风声呼啸不休,依稀与云温二位真人飞升那日的景象有些相似。只是那一日,修行界众人还怀抱着欣喜艳羡的心情,如今却只剩满心悲壮。 慕徽正在抓紧最后的时间交代淮君真人门中事务,皎皎含着眼泪站在一旁,一手抓住慕徽,一手拉着明霜,左看看右看看,想哭却又不敢哭。 说完最后一句话,慕徽将皎皎拉到自己身前,平静道:“淮君师叔,前面那些话,是门中的事务,如今这一句话,却是我自己要托付给你的。” 他将皎皎推到淮君真人身边:“我与师妹一同飞升,如今天枢峰一脉,就只剩下皎皎一个,望师叔念着情谊善待于她。” -- 第221页 淮君真人肃容道:“你放心。” 天边隐隐的雷鸣声越发大了,云层漆黑,像是随时要落下雨来。隐元峰顶的地面上,一个泛着红光的阵法正如水般光晕流转,墨圣盘膝坐在阵法正中,突然睁开眼,道:“快了。” 准备飞升的众人顿时折身站入阵中,其他人则在绛山长老的引领下依次向外退去。只听慕徽问道:“墨圣,能否再等片刻。” “可以。”墨圣道,“怎么,人不是都齐全了吗?” 慕徽道:“还差一个。” 随着慕徽话音落下,从隐元峰的山道上,慢慢走来了一个人。 这个人从头到脚被一袭雪白的斗篷严严实实包裹着,看不出男女。他无视一众人异样的眼神,径直走向峰顶。 “你来了。”慕徽道。 “我来了。”一个非常好听的声音从斗篷里传了出来,听音色有些像个年轻男子。 “这位是?”玉清宫主问。 慕徽并没有和她解释的意思,只淡淡道:“这是我们的同路人。” 这句话用词其实有些古怪,但这时显然不是刨根问底的好时机。这里是绛山,绛山掌门都没有阻拦,其他人更不可能在这个关头非要问出个子丑寅卯来,任凭慕徽将那白衣人带入了阵法中。 与此同时,原本安静站在云岚身侧的冰镜突然抬起头来。那双金色的瞳孔蛇一般地缩紧,牢牢盯住了白衣人。 白衣人当然是莲华君。 “可以走了。”慕徽道。 墨圣颔首,旋即深深闭眼,在他身下,阵法的枢纽光芒大作,飞速旋转,旋即那些似乎是用朱砂涂抹的纹路竟然像是从地面上浮了起来,渐渐脱离地面,连带着阵法中的所有人都渐渐离开地面,向半空飘去。 这无疑是一副非常壮观的景象。 与此同时,天穹之上,乌云散开了一处缺口,隐有光芒从缺口中倾泻下来。 朱红的阵法承载着十二人,朝光芒倾泻下来的那片天穹中生去。 地面上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提心吊胆地仰望着这震撼人心的画面。而阵法中,所有人严阵以待,等待着突如其来的攻击——云温二位真人飞升时,就曾有雷瀑自天而降,他们使用阵法强行携带所有人飞升,等同于钻天道空子,迎来的攻击只会更加剧烈。 果不其然,随着他们升入天穹之中,漫天乌云更加沉重,竟然仿佛一点一点朝下沉来,要将所有人尽数吞没。 朱红的阵法很大。 然而在遮天蔽日的乌云面前,它小的就像江海里狂风巨浪中的一叶扁舟,随时会被彻底吞没。 与此同时,乌云中渐渐闪烁起了令人心悸的亮光——那是雷电的光亮。 漫天乌云化作一张迎面而来的巨网,无数雷电游走于其中,几乎每一记雷霆,都有着让人粉身碎骨的力量。更可怕的是,这张巨网大的没有边际,根本不可能避开。 随着云层逐渐下落,隐隐可以看出,云层中除了雷电,似乎有更多漆黑阴暗的影子游走,只看一眼,就让人情不自禁地生出心悸来。 云岚握紧了朝光,在他身侧,所有人都取出了兵刃。摘星楼主正低首飞快地算着,试图找出最薄弱的位置。 莲华君轻笑一声,不像是紧张,反而像是嘲讽:“天劫,倒比妖魔更邪。” 他说的没错,漆黑的云层,以及云层中游走的暗影,隐隐传来的晦暗不祥的气息,都使得阵法中的修行者们生出了极其不详的预感。 玉清宫主手腕一翻,一朵巴掌大的玉莲花出现在她的掌心。 这是玉清宫至宝,三清莲。 只要催开这朵玉莲花,将阵法中的所有人包裹在内,以三清莲的强大,未必不能护持他们平安穿过云层。 但玉清宫主迟迟未动。 不是舍不得三清莲,而是不敢。 她的目光落向墨圣,只见墨圣双眸紧闭,飞快变幻着手诀。这个阵法枢纽全由墨圣维持,倘若一个不好,干扰了墨圣,这次集合修行界全体之力的飞升立刻就要宣告失败。 乌云更加近了。 漆黑的、不祥的气息似乎已经包裹住了他们。 云岚握紧朝光,就要悍然出手,余光瞥见明霜站在慕徽身后,一只手按在慕徽背心,显然准备助慕徽发动攻击。另一边的摘星楼主还在眉头紧蹙地默默计算,玉清宫主银牙紧咬,就要抛出三清莲…… 所有人都做好了全力出手的准备。 地面上,皎皎惊慌地攥紧了淮君真人的袖子。她看不清天空中的细节,却能感受到乌云中酝酿着的无尽力量。 乌云之中,突然划过一道极其夺目的光。 那是雷光。 无数雷电凝聚成一团巨大的雷云,就要当头劈下。 在那一瞬间,无论天上地下,所有修行者都屏住了呼吸。 下一刻,即将落下的雷云突然僵在了半空中。 与此同时,漫天乌云以极快的速度,迅捷无伦地散开了,光芒从天穹之上倾泻而下,突如其来的光明刺的人双眼发痛,几乎要流下泪来。 “人呢!”皎皎捂着发红的眼,突然听见身旁传来一声惊骇的低喝声。 她下意识放下手,忍着双眼的刺痛朝天空中看去。 碧空如洗,白云朵朵。 什么也没有。 -- 第222页 第112章 飞升(二) 明霜剧烈颤抖着, 从地面上撑起身体来。 她看不见了,什么都看不见, 眼前一片漆黑。触手所及之处一片冰冷,毫无半分活气。 但明霜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冷。 自从修至金丹境,她就已经习惯了寒暑不侵,一年四季都只穿一袭单薄白裙。然而此刻,她在一片黑暗里, 感觉到寒气源源不断地包裹上她的身体,朝骨血中钻去。 明霜驱动灵力游走全身,借此温暖冻得颤抖的身体。她摊开手心, 想要燃起一簇火焰照亮前路, 然而这里就像是不能有半点光亮似的,明霜张开手半晌,都没能点燃火焰。 她放出一缕神识,朝四周探去。 什么都没有。 她仿佛被扔进了一个完全空荡的世界里,什么也听不见, 什么也看不见,神识所及之处空空荡荡。 那一瞬间, 明霜心底居然生出恐惧来。 她仿佛回到了四岁那年的冬天, 屋外冰天雪地,简陋的小屋里没有丝毫暖意,甚至连一床足够温暖的毯子都没有, 有的只是躺在床上毫无声息、身体慢慢冰冷下来的姐姐。 她自己都没有感觉到, 她的身体在颤抖。 潜意识里, 明霜知道这不对劲。她从来不是会因此恐惧怯弱的性格, 年幼时那段无助的过往也从来不能给她带来半点困扰, 然而即使明知道有问题,从心底升起的恐惧却仍然密密麻麻缠绕而上,攫取了她整颗心脏。 明霜往前踏出一步,但在落脚之前,她突然收回了迈出的脚,反手拔出了霜华剑。 她全身都在颤抖,唯有持剑的右手异常稳定,丝毫不乱。 紧接着,她朝黑暗中用力斩出了一剑。 明霜丝毫没有留手,那一剑名为金乌破晓,威力极大,消耗的灵力也极大。随着金乌破晓挥出,光芒乍起,撕破了整片黑暗。 光芒一闪即逝。 但那一瞬间的光亮已经足够让明霜看清面前的景象了。 她站在一片空旷的高台之上,而面前不远处就是高台的边缘,台下深不见底,无数晦暗不详的阴影翻涌不绝,如果刚才她一步踏出去,现在已经摔了下去。 --- “师妹!”慕徽唤了一声,“云宗主!墨圣!” 声音如石沉大海,没有得到半点回应。 慕徽打量着四周。 似乎上一秒还在阵法之中,下一秒,他就突然出现在了这里。 他的面色看不出喜怒,只定定盯着面前的景象。 这里似乎是一座大鼎的内部,慕徽抬手,在身旁的‘墙壁’上敲了两下,果然听到了金石之声。 慕徽隐隐生出些不好的预感来,他往空中踏了一步,离开了地面。就在一刹之间,脚下的‘地面’上,突然燃起了蒸腾的火焰。 热浪滚滚,扑面而来。 这火焰颇有些诡异之处,慕徽一身衣衫水火不侵,却被火焰燎着了袍角,顿时将衣角烧的漆黑,若不是慕徽出手迅捷地在身周构建了一个结界,火势就要蔓延到他身上了。 慕徽察觉到这火有异样,但他立刻判断出,火势虽猛,但要烧穿他的结界至少需要一个时辰,这段时间足够他想出办法,破炉而出了。 他凝视着熊熊燃起的烈焰,突然极快地眨了眨眼——火焰里似乎闪烁着光影,不断变幻。 慕徽定睛细看,瞳孔猛地缩紧,如蛇一般。 ——他看到了一片荒凉,再无人烟的绛山! 即使慕徽心思沉稳机敏,但在看清绛山的那一瞬间,还是短暂地生出一点惊意。 就在他心神微晃之时,原本只在结界外跳跃的火焰暴涨而起,迅速吞没了整个结界。 --- 云岚伸手推开了面前的大门。 这是一扇通体朱红、高约十丈的厚重木门,云岚站在这扇门前,被衬得十分渺小。 大门背后,是一处高大的殿堂。云岚试探着一步步踏入,只见殿堂地面上镌刻着流畅而精致的花纹,殿下两旁摆着整齐的两列椅子,看上去材质亦非凡品。再往上举头望去,殿上是一张华丽威严到了极点,几乎令人失语的王座。 云岚自幼生于顶级宗门,见惯了奢华,也从未见过如此华丽的王座。 王座背后的那面墙上,镶嵌着巨大的水镜。 水镜镜面光芒闪烁,隐有水波流淌而过。镜中却一片空白,映不出半点景象。 明明云岚就站在殿下,站在水镜不远处,却无法在水镜里看到自己的身影。 诡谲的不安仿佛露出獠牙的毒蛇,一寸寸缠裹上云岚的心脏。 他朝着殿上那张王座走去。 云岚不知道自己身处哪里,其他人在哪里。但是他的直觉告诉他,那张王座很重要。 云岚走到了王座前。 他伸出手,似乎是想触摸王座。 云岚的指尖越来越靠近王座,就在几乎要触及王座的那一刻,他的手中光芒一闪,多出了一把剑。 朝光剑落。 一刹那间,云岚面前所有的东西都不见了。 王座、席位、朱红的殿门,都像是水中的倒影,转瞬间消散在空气里。云岚四下环视,唯一还在他眼前的,只有身前那面巨大的水镜。 水镜镜面上泛起了波光,镜中依旧没有任何倒影。 云岚握紧朝光,向水镜走去。 -- 第223页 就在那一瞬间,一声极其可怖的惨呼声在他耳边响起,那声音尖锐、凄厉,仿佛泣血。 云岚猛地回头。 就在他回头的那一瞬间,一柄漆黑的薄刃从水镜中穿出,迅捷无伦地刺向云岚咽喉。 --- “你是谁?” 惨叫声响起时,莲华君正垂首,望向不远处的小女孩。 惨叫声传入了他的耳中,然而莲华君像是没有听到,丝毫不为所动。 “你又是谁?”冰镜问。 莲华君摘下了斗篷的兜帽,露出一张动人的少年面容。 冰镜愣愣地看着这张脸,隐隐觉得有些面熟,却似乎又和模糊的记忆中大不相同。 她摇了摇头:“我不认识你。” 莲华君:“是吗?” 他垂眸看着小小的女孩——飞升之前,在天枢峰上见到她时,冰镜还只能算是五六岁的女童,然而当莲华君再次看见她的时候,冰镜却长高了些许,看上去已经有十岁出头了。 他很确定,这个女孩一定有问题,而且是大问题。 但莲华君没有贸然出手,他相信正道带着这个女孩飞升一定有用,而他是魔族,如果不是这个女孩总给他一种隐隐熟悉的感觉,莲华君是绝不会和她发生半点交集的。 他凝视着冰镜清新秀丽,隐带稚气的小脸,有些自嘲地摇了摇头,将兜帽罩回头上,径直向前走去。 出乎意料的是,冰镜也跟着他向前走去。 “你跟着我做什么?”莲华君转身。 冰镜摇了摇头。 她的眼睛黑白分明,眼底却带着深深的迷茫:“我不知道。” 莲华君眉心一蹙,回身继续向前。在他身后,冰镜的脚步声仍然不曾断绝,她依然跟在莲华君身后,越走越快,到最后越过莲华君,跑了起来。 冰镜朝前方跑去。 她越跑越快,在奔跑中,她的乌发开始变长,身体也渐渐变高,面上的稚气渐渐脱去。 她变成了少女模样。 少女冰镜还在奔跑,不知跑了有多远,她终于停住了脚步。 她来到了一棵树下。 那棵树极其高大,一半焦黑枯死,另一半却仍旧绿意葱茏,碧绿的枝叶间闪烁着淡金的光芒。 第113章 飞升(三) “是上官……”云岚喃喃道。 他仿佛惊骇到了极点, 但就在那片薄刃要切入云岚咽喉的那一刹,朝光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斜斜上挑, 挡住了那一击。 在他身前,水镜之上再度泛起波纹,那柄薄刃完全露出水镜,也露出了一只持刃的手,紧接着,一个全身上下笼在漆黑雾气之中的黑影从水镜中踏了出来。 下一秒, 云岚的身体倒飞出去,他连转身都来不及,急速向后退去, 手中朝光舞出一串繁复的剑光, 险而又险地挡下了身前的所有攻势。 云岚飞速向后退去,而那柄漆黑薄刃仿佛毒蛇一般,始终递向他的咽喉,只要云岚慢上半步,就会被它切开喉咙。 这片天地间仿佛没有尽头。但云岚知道不是, 上官家主那声濒死的惨呼既然能传入这里,就说明他们就在这附近, 这里终有边界。 砰的一声, 云岚的脊背重重撞上了无形的屏障。 云岚唇间泛起浓郁的血气,薄刃割破了他的脖颈,下一秒, 云岚捏碎了手中的玉牌。 这是上阳宗的至宝, 一念千里, 心念一动便可至千里之外。 然而在这里, 一念千里仅仅让云岚移动出了不到十丈的距离。他刚避开那团黑雾, 立刻反守为攻,出手就是上阳宗密不外传的剑网术。 剑气缭绕纵横,黑雾往后飘飞几步,突然发出了一声冷哼。 与此同时,数个黑影自空中浮出,将云岚团团围住。 极目远眺,云岚能看见的只有仿佛矗立在天地尽头的水镜,以及身前将他团团围住的黑影。 水镜之上,一抹光亮一闪而逝,仿佛一颗陨落的星斗划过天际。 “一个。”黑影漠然道。 “什么一个!”云岚匆忙避开攻势,突然想到了之前上官家主发出的那声惨呼,望向黑影,心中蓦然生出不详的预感来。 --- 慕徽喷出一口血来。 他已经算不清在这里待了多久,此时,他身周的温度已经达到了一个非常可怕的地步,饶是慕徽有结界护体,面颊也已经变得通红,--------------/依一y?华/颊边有汗水一连串地滚落下来,他的发尾也开始变得干燥焦枯——亏得慕徽修为够高,否则的话,若是换个寻常人过来,足够被活活烤干十遍了。 但这极度的炎热并不足以让慕徽落到如此狼狈的地步,真正给他带来莫大威胁的,是面前神出鬼没的那道黑影。 慕徽险险避开了那一击,一缕乌发被削落,在颈边割出了一道极浅的血口。就在受伤的同时,慕徽感受到体内灵力运转短暂地滞涩了片刻。 ——对方的兵刃有问题。 慕徽神情不见焦躁,却始终敏锐地打量着四周。 这个黑影确实很强,但对于慕徽来说,并非压倒性的强,不能瞬间将慕徽杀死,只能将他拖在此处,让他无暇去冲破此处的屏障。 炎热对黑影没有影响,但终究能对慕徽造成影响。 它大概就是想将慕徽活活拖死在这里。 慕徽屈指一弹剑身,三千剑嗡鸣之声大作,层层剑气荡漾开来,短暂地将黑影阻隔开来,让慕徽得以喘息片刻。 -- 第224页 他抬起热的发红的眼尾,突然很想念师妹的霜华剑,那把剑至清至寒,如果现在拿在手上,一定很清凉。 黑影再度攻上。 慕徽知道自己不能无限制地拖延下去,他眼波一转,不闪不避,径直向后退去。 靠近大鼎边缘时,扑面而来的热量几乎要将慕徽烤干了。就在黑影攻击即将及身时,慕徽突然消失在了原地,旋即出现在了另一边,而黑影的那一击,稳稳打在了鼎壁上。 就在这时,鼎壁突然一晃。 那晃动十分轻微,但又异常清晰。慕徽心中大震——他不是没有试着攻击过鼎壁,但能造成的威胁十分有限,毫无作用。 黑影这一击甚至比不上慕徽全力出手,却偏偏撼动了鼎壁。 慕徽心念一动。 他注意到,黑影的动作也微不可见的一顿,显然,鼎壁的摇晃出乎黑影意料。 黑影一顿之间,慕徽已经攻上,生生将黑影逼退了数步。 就在这时,鼎壁又是一振。 它震动的幅度更加微小了,如果说第一次的震动还能看见,那么这一次,如果不是慕徽存心关注,根本就无法察觉。 慕徽突然生出个难以置信的念头来。 慕徽之前准备解决掉黑影,因而全力出手。此时他改了战术,游走闪避,愣是不与黑影正面缠斗,神出鬼没地在各个地方攻击鼎壁,甚至不惜以自身诱导黑影往鼎壁的方向攻击。 在长久的缠斗之后,慕徽终于找到了机会。 三千剑剑鸣大作,回音阵阵,伴随着剑鸣声,慕徽凝聚全身灵力,重重一剑斩在了鼎壁之上。 黑影已经追到了身后。 慕徽全不理睬,又挥出一击。他所用的力量难以想象,早在他刚刚破境大乘时,慕徽就能一剑纵横北方四州,隔着漫长的距离将内应和肆虐北方四州的怪物绞杀殆尽,而他此刻的出手,简直是耗尽了全身上下的灵力。 鼎壁开始极其剧烈地晃动。 慕徽挥出了第三剑。 剑气破空的瞬间,他灵脉中所有的灵力尽数耗竭,全身上下空门大开,再无半点防备。 慕徽只来得及朝旁侧身,紧接着,血肉撕裂之声清晰地在他耳边响起,一柄漆黑的薄刃穿透了慕徽的肩头。 与此同时,金石碎裂之声乍现,鼎壁终于碎裂开来。 鼎壁之外是朦胧的雾气,以及一片无尽漫长的雪白地面延伸向远方,空空荡荡,似乎无边无际。 慕徽朝前踉跄一步,摔了出去,三千剑脱手飞出。 炎热的气息顿时消散,清凉的气息扑面而来,黑影却已经追到身后,薄刃当头落下。 此刻慕徽已经陷入了避无可避的困境中去,然而他面上却显出了一丝狡黠的笑意来,这对于慕徽来说是极其罕见的。 另一把剑从旁飞出,挡住了黑影劈下的薄刃,而与此同时,三千剑掉头飞回,洞穿了黑影的咽喉,尚且轻轻颤动着,发出震颤的余音。 黑影僵在原地,似乎难以置信到了极点。 慕徽抬手,似是在召唤三千剑。 三千剑自剑身爆出无数剑气,源源不断涌入黑影之中,那是极其凛冽的、含煞的剑气,就算是它的主人慕徽也不可能承受的住。 黑影也没能承受住。 它爆炸开来,消散在空气中,再不留半点痕迹。 三千剑落回慕徽手中,发出得意的嗡鸣之声。 慕徽笑了起来。 “师妹。”他一边咳,一边笑,“我就知道来的是你。” 明霜提着剑在慕徽面前蹲下来,从袖中摸出瓷瓶递过去。慕徽从瓶中倒出颗丹药吞下去,惨白如纸的面色稍有好转,肩头的伤却没有如想象般那样迅速愈合,只是淌血的速度慢了些。 慕徽摆了摆手:“对方的兵刃有些古怪,不过这点伤不要紧。” 明霜确认他说的是真话,松了口气,重重坐倒。 她比慕徽还要狼狈,衣裙上处处裂口,从中可以看见清晰的血痕,头发完全散乱,明显被削去了一绺。最令人震骇的是衣裙左胸前有一道清晰的裂口,明显是为剑洞穿的痕迹。 那几乎是贴着心脏刺过去的。 慕徽伸手拉起明霜的手腕,开始给她搭脉,问道:“你是怎么找过来的?” 明霜道:“我从困住我的结界里离开之后,就出现在了这里,然后一路摸索着往前走,不知走了多远,碰到了数个结界,还有……” “等等。”慕徽听出了她的言下之意,“你是说,这里有很多结界?” 他举头望向雾气深处无垠的雪白。 明霜点头:“我们所有人,应该都在这里,只不过是被困在不同的结界中了。” 她咳了一声,然后接着道:“我遇见了三个已经被打破的结界……在里面看见了上官家主和玉清宫主,还有……黎师叔的尸体。” 慕徽失声:“什么!” 论起飞升这些人的修为,最高的当然是墨圣,再往下依次是上官家主、玉清宫主、黎秋翎,至于慕徽明霜云岚,纵然天赋极高,但毕竟年纪比其他人小了百岁有余,破境最晚,修为只勉强高于垫底的摘星楼主和天华阁主。 明霜点头道:“我查验过,确实如此。” 她接着道:“我担心你和云岚,用青鸟找不到他,用了雨霖铃过来找你,就出现在你的结界外了——我其实也并不十分肯定一定是你,但不管是谁,总能多个帮手。” -- 第225页 当日明霜出嫁时,慕徽将怀虚真人赠他的雨霖铃转赠明霜,没想到在这里居然派上了用场。 慕徽:“你是怎么打破你的结界出来的?” 明霜闭了闭眼,言简意赅道:“我的结界里是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还很冷,在黑暗里,出现了一个和刚才杀死那个黑影完全一样的影子,它仗着我看不见偷袭。” 她指了指自己左胸处的伤口:“若非我最后关头躲了一下,当时就已经死了。” 黑暗与寒冷,再加上恐惧,最大限度地限制了明霜的一举一动。黑影那时出手偷袭,时机和力度把握的堪称完美。 唯一不完美的是,它伤了明霜,却没杀了她。 伤痛和鲜血不能使明霜恐惧和退缩,反而最大限度地激起了她的杀意。 明霜现场表演了一个破境。 这其实是非常危险的,然而明霜的境界本来就在临门一脚处,如果不是她长期压制,早就该成功破境了。当她决心破境,放开对于境界的压制时,明霜全身灵力翻涌暴涨,瞬间在结界之内刮起了一阵狂风。 大乘和炼虚看似只差一步,实际上差距却有如天堑。大乘境强者上承天道,破境时能引动天地大变。那一瞬间爆发出来的力量令明霜自己都深感心惊,她挟着满身灵力,再度使出了金乌破晓。 明霜用这一招的原因很简单,这一剑是唯一能在漆黑的结界内燃起些许光亮的剑法。她正处在破境边缘,灵力席卷结界之内,这一剑比之第一剑金乌破晓强大了十倍百倍,当金乌破晓的光芒映亮整座结界时,明霜的剑锋刚好深深切入了黑影的脖颈。 她原本对此无甚疑心,直到看见狼狈不堪的慕徽,明霜才发现,黑影似乎并非自己想象的那样容易对付。 一幅画面从明霜脑中闪过,那是金乌破晓光芒映亮结界时,黑影蓦然僵硬的动作。 她突然隐隐意识到,黑影似乎是在忌惮这一剑。 可这是为什么? 如果说金乌破晓强大,可绛山剑法中亦有不逊于金乌破晓的招式。 这个疑惑在明霜心头一掠而过,很快又消失了。 “走吧。”慕徽缓过一口气,确定明霜还能撑得住,伸手扶她起身,“我们需要尽快找到其他人。” 师兄妹二人结伴而行,结界无影无形,除非正巧撞上,又或是结界已经破了,否则很难寻到踪迹。 明霜和慕徽各自动用了身上所有传音感应的法器,都没能找到任何人的踪迹。 “摘星楼主。”慕徽低声道,“摘星楼主不是问我们所有人要过生辰八字吗,他手里或许有能够寻人的法器。” 与此同时,结界尽头,摘星楼主静静倚靠在山石上,看着手中的星盘。 “天象已经完全乱了。”他喃喃道。 话未说完,摘星楼主消失在原地,而他原本倚靠的那块山石碎成齑粉。 摘星楼主的身影出现在了另一个地方,他盘膝坐在树下,手中星盘一转,星盘的轨道上浮现出了十个朱红的光团,只是现在已经消失了一小半,只剩下六个光团还亮着。 “修为越高,对手越强吗。”摘星楼主喃喃自语。 话未说完,他手中星盘一抖,身影再度消失,与此同时,原本矗立的大树轰然倒塌。 摘星楼主飞快变幻着位置,有星盘在,他并不显得十分吃力。每一次黑影追到他身边之前,摘星楼主就已经先一步消失了。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星盘上的光团又慢慢黯淡了一个,只剩下五个朱红的光团盈盈亮着。 “糟了。”摘星楼主猛地睁开了眼。 下一刻,狂风平地而起,有如刮骨钢刀。这风不知从何而起,吹过的地方无论山石、草木、亭台都寸寸龟裂,化为无有。 黑影再次出现,当头袭来。 摘星楼主二话不说,举起星盘迎了上去。就在这时,那个方才已经熄灭的光团突然重重一跳,红光复又大作。 狂风席卷而来,顷刻间将黑影拖入其中,不见了踪影,远方似乎传来一声极其恚怒的厉喝之声,余音不散。 仿佛有一堵无形的墙被打破了,摘星楼主的手还举在半空中,怔怔望着星盘。只见那个朱红的光团亮了一下,旋即迅速归于黯淡。 风停了,黑影已经消失无踪。 “是墨圣。”摘星楼主颓然地合上了眼。 下一刻,他又猛地睁开眼,一手举起,茫然地感受着流动的气息。 “这是什么?”摘星楼主不可思议道。 那是符咒。 流淌的气流在空中缓缓流动,渐渐凝成了一个无形的花纹。 那是一道符咒。 这道符咒同时出现在了三个地方,四个人面前,下一刻,他们同时消失了。 —- 少女冰镜站在那棵树下,抬起手,开始在空中生涩地勾勒符咒。 她的动作十分生疏,但很快就熟练起来,渐渐越画越快。 不知什么时候,莲华君出现在了她身后不远处,正定定看着冰镜画符的动作,神情惊疑不定。 画完最后一笔,冰镜收手。她静静立在那里,抬首看着头顶那棵半枯半荣的树,眼中神色似悲似喜,沉睡的记忆慢慢复苏。 “你到底是什么人?”莲华君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这一次,他的声音中已经没有了那种漫不经心的疑惑,反而充满了难以置信与疑心交织的复杂。 -- 第226页 冰镜转过头来,望向他,面上渐渐浮出一种不知悲喜的复杂来。 她开口道:“好久不见,莲华。” 莲华君向后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冰镜微笑起来。 这一瞬间,她面上那种少女的稚气消散无踪,平白多出一种从容来。 “帮帮我。”她朝莲华君伸出手,一句话也没有多说,“帮我把这棵树砍倒。” 莲华君走上前去。 他掌心凝聚起灰色的气团,和冰镜并肩而立。 他一句话也没有多问,广袖一拂,劲力破空而去,却没能落到树身上,就被凭空拦下,渐渐消散。 冰镜朝他伸出手:“给我力量,我来。” 莲华君依言,一手贴在她背心,却没有马上将力量传过去,反而提醒道:“我的力量是纯粹的魔气。” 冰镜道:“我不怕。” 莲华君掌心贴在她背心,缓缓将魔气输了进去,道:“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冰镜笑了起来:“我以为你会先问我仙界到底发生了什么。” 莲华君平静道:“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冰镜张了张口,摇摇头,眼眶却有些红了。 她柔和道:“这两件事,实际上是一件事,仙帝堕落了。” 冰镜道:“天行有常,仙界需要一个仙帝来统率仙人,成为天道意志的代行者,但这个代行者,不能永远是一个人,总是要更换的,但仙帝不愿意。” 她叹了一口气,接着道:“天道和仙帝发生了一场很严重的冲突,当时,我们一部分仙人站在天道那边,还有一小部分站在仙帝那边,仙帝眼看没有胜算,就做出了一件非常疯狂的事。” ——“他瞒过了天道,血洗了整个仙界。” 冰镜闭上眼:“在血洗仙界的那一刻,仙帝就不能称之为仙了,他失去了天道赋予的仙格,彻底堕落,行事也越来越疯狂,甚至连愿意追随他的那些仙人,都死在了他的手下,然后他扣住了所有仙人的魂魄,直到上阳宗的那对后辈飞升,重伤了他,我才在许多仙友的帮助下逃了出来。” 莲华君张了张口,他想问对方,这就是你维护的正道和人族吗?连飞升了的仙帝都会化身邪魔,而你当年就为了他们对我出手。 但他这句话在舌尖上打了个转,还是没有说出口,只问道:“这棵树是什么?” 冰镜平静道:“这里是仙界的尽头,真正的荒芜之地,而那棵树,就是仙帝的力量来源,只要这棵树还在,他就永远不会彻底消亡。” 一丝古怪的情绪从莲华君心头一闪而逝,他问道:“那仙帝呢?” 冰镜道:“他大概在忙着杀那个将要取代他的少年人吧。” 莲华君眼梢扬起,瞥向冰镜:“取代仙帝的人?” “是啊。”冰镜淡淡道,“仙帝的位置就在那里,上面坐的那个人却不会是同一个,旧的仙帝是时候离去了,总要有新的仙帝接替他。” 莲华君问:“谁?” 冰镜再次笑了,只是这次的笑容里带着满满的揶揄:“我一直跟着他,你还猜不到吗?” 她语气雀跃起来:“我能帮后辈做的,已经全部做完了,现在我唯一能做的一件事,就是毁掉这棵树,彻底斩断他的生路。” “他是谁?”明霜问。 云岚拉住她,就地一滚躲开从天而降的攻击。 “仙帝。” 第114章 飞升(终) 灰色的烟雾弥漫开来, 将场中的景象渲染成一片朦胧。雾气中时不时会出现一个个影子在他们头顶掠过,像是择人而噬的秃鹫, 带着晦暗不详的气息。 雾气里,地面上游走着无数漆黑可怖的暗影,时不时会从地面上升腾而起,凝聚成可怖的黑色人影,朝他们发出攻击。 这里是仙界吗? 所有人的心中都情不自禁生出了这个疑问。 这里不该是仙界的,就连最可怕的邪派妖魔都无法营造出这样鬼魅骇人的景象, 更不会充斥着这样令人作呕的邪恶气息。可这里如果不是仙界,他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莫名其妙的地方。 雾气里,摘星楼主声音嘶哑地宣布了他们最不愿听到的那个坏消息:“墨圣……陨落了。” 不必他说, 明霜他们突然出现在这里时, 正看见远处接连天地的水镜之中掠过的那颗陨落的流星。 墨圣陨落了,在陨落之前,他还自爆魂魄元神,化作了一阵席卷天地的风,将摘星楼主与天华阁主面前的黑影一同带走了。 又有一个黑影平地而起, 在他发动攻击之前,慕徽左手抓住摘星楼主, 右手抓住天华阁主, 险险避开了这一击。 “不要恋战!”云岚拉着明霜就地滚开,听闻这边的动静,连忙高声道, “水镜, 他的本体在水镜之中, 这些只是分魂!” 在明霜等人出现之前, 云岚虽然一直落于下风, 却并非被动挨打。他在冒险强攻数次之后,发现这些黑影组成了一个包围圈,牢牢将他拦在离水镜最远的这一边,而黑影的源头,则是从水镜中源源不断地延伸出来。 “冰镜呢?”明霜百忙之中问道,“还有另一个……” 云岚极快道:“我没见过他们,不知在哪里。” 这时也顾不上去寻找冰镜他们,只能让他们自求多福了。 摘星楼主和天华阁主都不长于战斗,慕徽要顾及他们二人,难免束手束脚。好在天华阁主不断施放治疗的术法,摘星楼主也在全力推算着安全的方位,三人倒也没吃什么大亏,只是往水镜边缘推进的极为缓慢。 -- 第227页 另一边,明霜和云岚的速度则要快上很多。云岚同这些黑影战斗许久,摸出不少门道来,又有明霜帮忙,朝着水镜方向冲去。不知苦战了多久,终于冲到水镜不远处时,黑影仿佛察觉到了危机,源源不断地生发出来,将二人完全淹没其中,不断收缩着包围圈,让二人寸步难行。 云岚苦战许久,灵力损耗极为剧烈。他抬剑一挥,扫开面前数只黑影,手腕一颤,又强自稳住。 他能感觉到周身灵力已近枯竭,灵脉因为过分压榨而生出撕裂的剧痛来,无端的,云岚心中突然生出一点悲哀的情绪来。 父亲和母亲是怎么落败的,也是如现在一样,在看不到尽头的苦战中被慢慢消耗至死的吗? 云岚本能地意识到自己的情绪不对,然而身周的雾气仿佛有一种蛊惑人心的功效,让他情不自禁地低落下来。他用力咬了一口舌尖,血腥气顿时在口中弥漫开来,然而这时已经晚了,黑影犹如实质般缠上他的脚踝,向云岚缠绕而上。 短短一刹那之间,他和明霜已经被黑影冲散。 “砰——” 一声巨响轰然炸开,金光撕裂雾气席卷而来,顷刻间将身周黑影涤荡一空,连着缠绕住云岚的黑影也惨叫着寸寸龟裂,化为飞灰。 这一剑何等耀目,何等强大,恍惚间,云岚仿佛看到了一轮朝日撕破夜幕,冲上九霄,照亮了整片天地。 金光照亮整片雾气,那些灰黑的雾气被撕碎之后再度聚拢,居然一时无法冲入金光的范围里,只能张牙舞爪地围在金光之外,试图冲破剑光。 明霜站在原地,手里提着霜华剑,看向云岚。 云岚先是惊喜,而后,巨大的恐惧突然攫取了他的整颗心脏。 明霜喷出一口血来,胸前的衣衫已经尽数被血染红,源源不断的鲜血朝外涌了出来。 她之前在自己的结界中时,就受了极重的伤,那伤口有问题,即使用药也无法愈合,只能勉强止血。纵使如此,也经不住连番苦战。 明霜身体摇晃了一下,云岚扑过来,一把抓住她的手:“阿霜!” “我没力气了。”明霜语速极快地道。 她的声音很平静,也很理所当然:“你快走。” 云岚一怔:“我……” 他想说,我走了,那你呢?然而这句话还没来得及出口,明霜伸手,重重推了一把云岚,将他推向水镜的方向,与此同时,一股极其强大的灵力沿着明霜掌心喷薄而出,尽数落在了云岚身上,直接将云岚重重掀了出去。 随着明霜灵力的全部耗竭,金乌破晓的剑光迅速黯淡下去,金光一转眼就被灰雾完全吞没,连着明霜的身影也尽数被雾气完全笼了进去。 云岚踉跄站定,他第一反应是立刻折身回去将明霜带过来。然而再抬头一看,水镜离他不过数丈之遥,对于云岚来说近在咫尺。 云岚知道明霜更希望他怎样做。 明霜是冰原风雪里厮杀长大的绛山弟子,战斗是刻在她身体里的本能。她的思考很多时候显得极其冷酷无情,哪怕对自己也是一样。 她很难再战,那就把灵力全部给云岚,让他走的更远。 不管那个人是不是云岚,明霜都会这样做。 但云岚仍然想要掉头回去。 他甚至没有浪费更多的时间犹豫,然而一眨眼之间,光芒一闪,灰雾聚而又散,明霜的身影出现在云岚不远处,她踉跄一步,厉声道:“快去!” 第二枚雨霖铃碎裂开来。 云岚松了口气,眼看地面上黑影再度升腾而起,云岚再不犹豫,抬手一剑破空,撕裂阻挡在前方的障碍,飘摇数步,逼近水镜,金乌破晓剑光大作,斩向水镜之中。 “当啷!” 仿佛一面镜子跌落在地,碎裂开来。水镜表面泛起涟漪,剧烈波动起来。 下一刻,一团雾气从镜子里飘了出来。 那是一团人形的雾气,在它出现的那一刹那,场中雾气剧烈波动起来,云岚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一种前所未有的心悸感袭上心头。 场中,慕徽猛地抬首,望向水镜的方向。 摘星楼主神情大变,星盘上的所有线条全部混乱,星盘剧烈震颤,仿佛下一刻就要碎裂开来。 “趁现在,杀了他!”摘星楼主厉声道。 他的声音从来没有这么大,这么撕心裂肺。喊完这句话的瞬间,他突然弯下身来,七窍开始流血。 天华阁主连忙掐诀施法,然而血根本止不住。 “没用,这是天机……”摘星楼主艰难道,旋即再次厉喝,“就现在!” 话未说完,血呛进喉咙,他再次剧烈咳嗽起来。 云岚也听到了摘星楼主的厉喝声。 摘星楼历代卜算天命,摘星楼主会如此激动,一定是发现了什么,他多次强调现在,那就不宜再拖。 朝光脱手而去,正正袭向雾气咽喉处。然而飞到中途,突然力竭坠地,颤动了两下,再也不动了。 云岚并未慌乱,抬手凌空画了个诀,以自身为媒介,再度爆出凛冽剑意,并指为剑,飞身而去。 雾气抬起手——如果那是它的手的话,双手一合,像是夹住了什么,与此同时,云岚再也无法寸进。 云岚短暂地被困在原地,雾气反守为攻,径直袭向云岚,雾气中探出一双苍白的手,就要扼住云岚咽喉。 -- 第228页 云岚急速后退,雾气紧跟而上。 这团雾气甚至顾不上在他不远处的明霜,一心急追云岚而去。 云岚一边急退,一边拂动广袖,顷刻间双袖飞舞,其中笼着凛冽剑意,他猛地抬首,一把纯以剑意凝成的无形之剑在手,再度朝雾气扑去。 那是最纯粹、最光明、最堂皇的剑法,天生有克制邪魔之效。果然雾气短暂地一退,身前云岚急飞而来,雾气抬手,再度抓住了剑锋。 它似乎受了伤,吃痛之下雾气翻涌暴涨,猛地向外炸开,顿时将云岚甩了出去。 云岚重重摔落在地,抹去唇边鲜血,刚抬起头,瞳孔突然紧缩! 闪着寒光的剑锋从雾气中穿透了出来,雾气身后,一个纤细染血的身影站在那里。 正是明霜。 明霜抬手,将霜华插得更深了些,几乎连剑柄都刺入了雾气之内。 最后一枚雨霖铃碎裂,空荡荡的银链从她腕间断开来。 雾气剧烈颤动,猛然爆发出一声极其骇然地厉喝之声,它手腕一翻,竟然不顾霜华还插在体内,硬生生卡住明霜脖颈,将她拖到了身前。 明霜如今已经是强弩之末,毫无半点力气,三枚雨霖铃完全耗尽,霜华脱手,她再无半点反抗之力,任由雾气逐渐扼紧她的脖颈。 “阿霜!”云岚惊声。 他纵身朝雾气扑去,却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壁。那雾气似乎要云岚眼睁睁看着明霜被扼死在他面前,没有直接扭断她的脖子,反而一点点收紧了手。 云岚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冲破雾气设下的结界,但他知道自己就算能够冲破,这点时间也足够明霜死在他眼前了。 难以言喻的惊怒和恐慌瞬间涌上心头,云岚抬手,孤注一掷地割破了手腕。 鲜血喷涌而出。 金红的光随着血液一同淌出,那是离火。 呼得一声,金红的离火平地而起,瞬间从一点火星升腾成了高约数尺的烈焰,它蚕食了无处不在的灰色烟雾,烧灼的速度有如火上浇油一般迅猛,迅速燃向雾气所在的方向。 “离火?!”那团雾气,或者说是仙帝,迅速辨认出了这金红色的火焰,心神振骇之下,手不由得一松。 他实在不该松手的,他卡住咽喉的不是一个真正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少女,而是明霜。 那一瞬间,明霜口中吐出几个含糊的字句。 插在仙帝体内的霜华暴动起来,像是感觉到了主人危在旦夕,炸开无数闪着寒意的剑光,甚至试图完全撕裂雾气。 这时,离火已经将无形的屏障完全蚕食,朝着四面八方蔓延开去。霜华剧烈挣扎,像是要把仙帝一剑两断。在这种情况下,先扼死明霜当然成了极其不智的选择,他手一扬,将明霜重重摔了出去。 云岚飞身扑过去接,二人同时朝一旁摔了出去。 仙帝急速后退。 他急着躲避离火,一手按住霜华,镇压它的躁动——他不敢轻易拔剑,以免引得伤势更重。 只要退回去。仙帝心想。 他有源源不断的力量补给,只要退回去,片刻就能恢复大半,而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却不能迅速恢复,只有闭目等死的份。 想到这里,他恨恨盯着离火,心头对于天道的憎恨简直无以复加。 ——同样是被选中的气运之子,凭什么云岚就更受天道宠爱,生来血脉之中自带天道赐予的天赋,而自己就只能狼狈让位! 这离火,根本就是天道用来制衡他的! 顷刻间,他已经退到了水镜之前,然而却没能回到水镜之中,脊背重重撞上水镜镜面,将霜华又往身体里推进些许。 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仙帝目眦欲裂,抬手结印,却发现体内源源不断涌入的仙力越来越弱,终归于无。 --- 崖边的大树轰然倒塌。 无数金色果实从树枝上震落下来,跌落地面,很快慢慢黯淡下去,失了生机。 莲华君走过去查看情况,确定这棵树已经彻彻底底死了,问:“这样就可以了吗?” 冰镜没有回话。 莲华君猛然回头,却见她已经倒了下来,无声无息跌落在地面上,面色白的像纸,没有半点血色,连唇也变得惨白。 莲华君快步过去,将冰镜抱了起来,只觉她轻飘飘的,没有丝毫分量,心中蓦然涌起一种不祥的预感:“你怎么了?” 冰镜虚弱地笑了:“对不起。” 她说:“我快死了。” 莲华君顿时变了面色:“到底怎么了。” 他突然望向那棵迅速全部枯死的树,一个极其可怖的念头涌上心头:“那棵树,是那棵树!” 莲华君立刻就要起身去查看那棵树的情况,他怀中,冰镜死死揪住他的衣襟:“没用的,那棵树必须死,它是仙帝的力量之源。” 莲华君颤抖着低头,一手扣上她的脉搏,冰镜在他怀里轻声道:“你看那些果子,都是我的仙友同僚,曾经我也在上面。” 她抬手拂过莲华君难以置信的眉眼,轻声道:“仙帝杀了我们所有人,然后将我们的魂魄镇压在移魂木中,借仙界所有仙人的魂魄之力来供养他自身,只要移魂木不死,他的力量就不绝。” “但是这棵树死了,你也会死。”莲华君贴紧她的面颊,“是不是?” -- 第229页 冰镜微笑道:“是啊。” 她恍惚道:“挂在上面的每一天,对于我们来说都像是炼狱……不知道多久……有一对道侣飞升了,他们同样死在了仙帝手下,但是死之前,他们自爆了三魂七魄,炸毁了半边移魂木,就是那时,从他们怀里飞出来一颗珠子,不知为什么,那颗珠子是用天道气运凝结而成的,正好落在我身上,借着天道气运,我才能离开移魂木,落回下界去……仙友们只来得及叮嘱我,让我毁了移魂木。” “对我们来说,那样痛苦的挂在树上,还不如彻底灰飞烟灭。” 她的声音渐渐低落下去,轻柔拂过莲华君眉眼的手指渐渐移到他的眉心:“我只觉得对不起你,莲华,对不起,我害了你两次。” 第一次是将莲华君困在施城之外,四百年不见天日,第二次则是如今让他眼睁睁看着自己死去。 “你确实对不起我。”莲华君哽咽道,“直到现在,你还是要继续对我残忍下去。” 他一把握住了冰镜移到他眉心的手指:“你想让我忘了你吗?” 冰镜轻声道:“忘了我吧,莲华,你该更好的活下去。” 莲华君低声道:“我偏要和你一起死。” 冰镜还在笑,然而眼泪大颗大颗从眼眶中流了出来:“我不值得。” 莲华君道:“你不是我,凭什么替我觉得不值得?” 冰镜沉默下去,她的眼神已经渐渐散了,身体慢慢变得透明,仿佛风一吹,就会彻底化作一阵青烟飘散在天地之间。 “莲华。”她轻声道,“把我从崖边扔下去……我不想消散在这里,我曾经就是死在这里的,好疼啊。” 莲华君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好。” 他抱起冰镜,朝崖边走去。 冰镜已经彻底失去了意识,莲华君抱着她,走到崖边,低头朝下看了看,没有松手,而是朝崖边一步踏了下去。 失重的那一刻,他听到冰镜模糊的呓语。 她低声道:“莲华。” 那声音中充满眷恋爱意,尾音却渐渐淡下去,终归于无。 --- 金红的离火燃起,仿佛要焚尽天地,它以极快的速度朝水镜蔓延而去,沿路所有的雾气都被吞噬,越烧越烈。 仙帝的咆哮声从水镜那边传来,其中满是痛苦疯狂的意味。离火焚身之苦哪怕是大乘境修行者都禁受不住,然而仙帝毕竟是仙帝,只听一声足以震撼天地的巨响,远处的离火火焰纷纷散开,一个漆黑的雾团朝着云岚疾飞而来。 那是仙帝,原本一人高的雾气已经被烧的只剩下一半大小,显然已经虚弱到了极点,然而仙帝垂死挣扎起来,其威力当真不容小觑。慕徽眼看赶不过去,凌空斩出一剑,三千剑脱手而出,正斩入雾团之中,然而雾团却像是毫无知觉,没有丝毫停滞,带着雾团中插着的两把剑,依旧疾飞而来。 云岚的血几乎流干了,他面色因失血而惨白,神智已经有些模糊了,明知道要躲闪,但怀里还抱着一个已经失去意识的明霜,实在无力避开,索性将明霜按进怀里,闭目待死。 他听不见周围的声音了,眼前一阵阵发白,陷入了漫长而短暂的寂静中去。 然而云岚的心却非常平静。 他竭尽全力地战斗过了,明霜就在他的怀里,已经没什么好遗憾的了。 那团雾气逼近云岚,翻涌暴涨,迅速扩大,要将二人完全吞没。 明霜云岚已经毫无还手之力,慕徽还在拼命往这里赶,眼看回天无力之际—— 就在那一瞬间,一道柔和的白光自天而降,顷刻间将云岚包裹了进去,也连带着他怀里的明霜一起。 雾团重重撞上白光,顿时发出了一声无比惊惧的惨呼之声,旋即掉头就要飞走,却被一部分白光包住,逐渐吞没。 仙帝惨叫着,绝望地感受着自己的身体一点点被天道意志蚕食吞没,他的意识正处在最虚弱的时候,对天道的压制全线崩溃,被天道反过来轻松抹杀,转眼间,象征天道意志的白光将灰色雾团吞没殆尽,惨叫声戛然而止。 白光中,云岚和明霜身上的伤迅速愈合,削去的发丝,破损的衣裳都逐渐恢复,像是从来没有经历过一场又一场的恶战那样。 紧接着,四面八方吹来一阵阵柔和的清风,吹入白光之中。 那是最纯正的仙气。 数道白光降下,同样包裹了冲到一半的慕徽,以及原地焦急不已的摘星楼主和天华阁主,仙气同样涌入他们的身体,开始修补伤势,塑造仙骨。 灰雾完全散尽,原本空旷的场景迅速坍塌消解,露出了仙界的真正面目。柔和的云雾踩在他们脚下,远处的绛阙琼楼若隐若现,充足浓郁的仙气打破了前任仙帝构建的结界,将此处涤荡一新。 隐有天籁从云雾深处飘来,萦绕在他们耳旁。 这是一幅何等美妙,天上地下都难寻的画卷。天降甘霖,地生百花,仙凡两界异象再生,庆祝新任仙帝飞升。 然而此刻,仙界没有人看见这副画卷。 云层之上,所有人都筋疲力尽地倒在云雾中,陷入了力竭的沉眠中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