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姬鱼姬》 第一章 平城九王爷府出门左拐,有一条破旧的菊子胡同,胡同深处的大院儿,叁进叁出,原本是一位清末重臣给自己的爱妾建的别苑。听闻当年那重臣刚得了西太后的喜爱,在一次大宴上头,他大着胆子想要老佛爷一幅字来讨自己爱妾的欢心,因那爱妾名字里头有一个菊字,又生的漂亮,老佛爷趁着醉意赐了“菊姿”二字,如此连带着那整条胡同也有了名儿。 没过几年,重臣得病没了,这院子也就被人抢了去,只是好歹那院子牌匾上的两个字儿尚撑些脸面,便被保存了下来,再往后,宣统退了位,大清没了。乱战之下,平城被北方的一个荣大帅给占了,那荣大帅倒也没有在平城多待,留下了一个师来镇着,自个儿又回了西北老窝。 只是如此几次叁番的折腾,这院子也破败了下来,如今并没人晓得这大院子到底是谁家的,既没主人来认,空着便也是空着,这满平城里头多的是没地方住的穷苦人,一个接着一个的搬进来,你占个屋子,他占个回廊,大家肩挨着肩头做了相邻,倒是叫这破落的院子又活泛了起来。 可若要问你住着的地儿,叫什么名儿?大家伙儿多半要面面相觑,随后犹豫着回你一句:“约莫是叫个什么菊子胡同的吧?” “菊,什么子?” “你亲娘老子的子!” 菊姿这样文雅的字眼儿,不适合连学都没上过的苦出身人。 十一月的平城尚未落雪,天气灰扑扑的像蒙了一层毛玻璃,最里面院子的天井中,水缸子里已经结了厚厚的冰碴,冰面上搁着半个从当中破开的葫芦,平常都是用作舀水的,被冒着白气的冰面一冻,脆生的葫芦面早裂开了细细的碎纹。 稍远处,日头才从掉了大半的绿色琉璃瓦檐角上冒出了个角,院子正中的屋门开了,一身灰黑厚袄子的林宗祥迈了出来,威严方正的脸上难得的露着一丝喜色。 往前迈了一步,一手叉了腰,一手往上一扬,提气喊道:“晨起练功喽!” 师承谭派的嗓子,酣畅淋漓直冲九霄,直绕了大院几个来回,叫起了平城的头一岔买卖人。 堂屋的门应声而开,剃了平头的贺昀天正两手提着棉裤腰跨出了门槛,朝立在院子当中的人望一眼,笑道:“师父早。” 林宗祥见到来人,面上喜色更甚,直往前迈了几步,一手拍在贺昀天的肩上,道:“把师弟们都喊起来,今儿晚上许你们顿好吃的。” “有喜事?” 贺昀天一听,俊朗的脸上即刻冒出几分灵光来,瞪了眼朝师父凑去。 林宗祥朝他瞅一眼,颇有些意味深长的意思,末了也没再开口,只哼着调儿出了院门。 估计是出去采买置办了,贺昀天边想着,忙扭身进了堂屋。 熏了一整晚的屋子里气味难闻,方才还不觉着,如今才从外头进来,那脚臭味道夹杂着尿骚气直往鼻子里头钻。 贺昀天忙捂住口鼻,朝后一脚踹开了木门,天光顺着门缝钻了进来,照着里头一亩叁分地的地方,一眼就能瞅完。 正对着屋门的,是一条灰砖摞起的大炕,上面铺了草席,眼下一个一个的脑袋正紧挨着,因在炕头的灶里头烧了柴,如今还是热着的,原先众人正睡的熟,被那突然灌进来的冷风一吹,个个怨声载道。 贺昀天笑看着几个师弟如泥鳅一般在被窝里头拱着,连鞋都不脱,一跃跳上了炕沿,扯住了被子的一角往起一掀。 被窝里的泥鳅便个个都藏不住了,护头的护头护腚的护腚,众人笑嚷一阵,却是都精神了起来,穿了衣裳各自去整理。 贺昀天当先跑了出去,奔到天井大水缸子旁伸手探了探,冰凉刺骨,直激的他打了个寒颤,手却是探不下去,冰面太厚。 忙低头在地上捡了半块翘起的青石地砖,握紧了往冰面上砸去,冰屑乱飞,冰面上已是被砸出了一个洞,那舀水的半个葫芦正晃悠悠的随着方才的震动打了一个旋儿。 贺昀天嘿嘿一笑,丢了石块用葫芦舀了半瓢冰水兜头浇下,浑身一颤的功夫,伸手自头顶往脸上一抹擦。 这脸,就算洗了。 身后已经有师弟们开始推搡笑喊着走了过来,贺昀天忙又拿了肩头上的一块棉布把脖子抹了抹,让出了地方。 回头,梢间里正并排走出了两个姑娘,约莫十六七的年纪,一个梳着齐肩短发,右边靠耳朵的地方拿红绳子打了一个漂亮的结,一个头发略长些,在脑后梳了条油亮的大辫子。 贺昀天眼神一亮,招手唤到:“小棠!” 那短发的姑娘应声回过头来,好一张俏丽的面容,眉眼弯弯,唇弯似新月,两旁一边一个梨涡。 见是贺昀天,她张着唇正要开口,忽又想到了什么,朝旁瞥一眼,含着笑只不说话。 贺昀天这才觉着,今日个个都好似有些不大对劲,明里暗里的朝他笑的怪诞。 原想追上去问个清楚,身后那群吵闹的声响忽的停了下来,只听一声沉闷的咳嗽,有脚步声自门外渐渐走近。 他忙抖擞精神,转过身去,脸上即刻堆出笑来,伸手接过林宗祥手中的木桶和油纸袋子。 一股酸馊味儿透过木桶盖子钻了出来。 贺昀天眸光一喜,招呼着众人道:“快来吃饭了!今早有豆汁儿和焦圈!” 众人又是呼啦啦一阵高嚷,朝着他冲了来,拿碟子的拿碟子,抢袋子的抢袋子。 贺昀天还惦记着方才的事,自师弟们手中抢出一碗豆汁儿,并着一个焦圈提在手中,往院子后头出去。 那处原先用来放柴的屋子,如今被林宗祥单辟了出来堆些杂物,眼下屋子前的空地上,方才那短头发的姑娘正端了个大盆坐着洗衣裳。 “怎么这会就洗上了?饭都顾不上吃?” 见她两手浸在水里揉搓间,手背上通红一片,贺昀天眉头微皱,快步走了过去,将手中提着的东西放在矮凳上,又蹲在木盆旁将手指头伸了一根进去。 浸骨的凉。 那姑娘忙一把将他的手挥开,笑道:“大师兄可别沾手,这水冷的很。”顿了顿,又道:“我这会还不饿,就先把昨晚大伙儿褪下来的衣裳洗了,昨日我去求了爹,爹答应了明日到廖局长家的堂会,我也能跟着去呢!” -- 第二章 闻言,贺昀天面上一喜,拽了她的手腕子将她拖起来,按在矮凳上坐了,又将豆汁儿塞到她手中,自个儿往木盆旁一坐,捞出水里的衣裳便揉搓起来。 那小姑娘正要推拒,见他的手已经浸入了水中,便也不再说什么,默默地捧了豆汁儿咂一口,正要去咬那焦圈,忽的听到贺昀天开口问她。 “刚才你和雁秋一道出来,怎么用那种眼神瞅我?” “什么眼神?”林映棠早忘了,拿着焦圈一时没反应过来。 贺昀天将手中洗净的衣裳扯开了抖一抖,水珠子四下飞溅,林映棠哎呦一声忙捂住自己的脸。 早上才央着林雁秋将她的擦脸油匀了些出来给自己,这种金贵的东西,可不能糟践了。 贺昀天哪里知道这些,见林映棠这样,大笑几声,故意将水珠子往她的方向甩,林映棠被逼的无处躲,站起身朝他啐了一口,边往出跑边微怒道:“你这混胀样子,等日后成了婚,看雁秋不收拾你!” 脑袋当即噔的一声,贺昀天怔在原地,待急急忙忙回头,方才被他惹怒的人早跑远了。 心里头装了事,贺昀天早上练功也总心神恍惚,一会儿下腰塌了方,一会绕台绊了腿,直叫一旁盯着的林宗祥脸黑如锅底般。 但往日总严厉的师父,今日却好似变了个人,虽总朝他瞪眼竖眉,却也不来呵斥训诫,再想想林映棠那句话,贺昀天心里更是一紧。 好不容易挨到了晚上,师兄弟们围着一条大长桌子坐下了,外头哐当一声,紧挨着贺昀天的毛细鬼从凳子上窜了起来,两眼冒光的去开门。 众人扭头去瞧,却见林映棠手中端着个崭新的盖帘,上头工工整整的摞了两排白馒头。 圆乎乎白生生的馒头刚蒸出来,尚冒着热气。 众人眼瞅着她将盖帘放在桌子中央,个个便蠢蠢欲动起来,纷纷拿眼去瞧坐在最上头的林宗祥。 林宗祥正翘着腿,手里握着个铜烟杆儿,眯着眼撮了两口,等那白惨惨的烟从鼻子里喷出来,这才斜睨一眼下头坐着的人,将烟杆儿往搁在膝头上的鞋底一磕,道:“吃吧。” “等明日廖局长家的堂会唱完,咱们春晖班的名声在这平城打响了,别说是白馒头,山珍海味也尽等着咱们呢!” 他一面觑着下头狼崽子一样抢着馒头的弟子们,一面沉声念叨着,眼神猛一溜过坐在自己右边的贺昀天,林宗祥心头安稳下来,同时脸色也更柔和了些,再往左边一望。 林雁秋正柔顺的坐着,一手捏着馒头,一手拿汤匙舀了小米粥往嘴里送。许是察觉到他的目光,林雁秋微抬眼,唇角勾出一抹含羞带怯的笑来。 林宗祥脸上喜色更甚,这是他含在嘴里养大的亲闺女,也是他亲手捧出来的旦,穷苦人家长大的闺女,却不沾水,不做活,她当属头一个了。 只要等明日一过,待明日她在那些达官显贵面前登台,他敢笃定,往后这平城里,她定是头一份的角儿! “昀天啊。”林宗祥收回思绪,悠悠又撮了口烟,抬头的时候,下头乱糟糟的吵闹声已停了下来。 贺昀天正一脸茫然的看向他,那双精气神十足的双眼里透着丝不情不愿。 “有件事,师父定了主意,待明日自廖局长家回来,你和他们便开始张罗着办吧。” “什么?”贺昀天拧眉,搁在桌子上的手捏的紧了紧。 林宗祥并未察觉他有些颤颤的音色,只是朝右边一瞥,见林雁秋骤然红了脸,便心喜的开了口,道:“我准备将雁秋许给你,我也老了,等你二人成了亲,这春晖班就靠你俩了。” 众人早心知肚明的事,见林宗祥挑明,都起哄架秧的嚷嚷了起来,往日里同贺昀天关系最好的小师弟毛细鬼更是一个打挺跃上凳子,两手作揖朝贺昀天笑喊道:“给少班主请安了!” 贺昀天攥着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朝林雁秋望一眼,又朝坐在最边儿的林映棠望一眼。 忽的站了起来,绷直了腿直挺挺朝林宗祥跪了下去。 众人皆是一愣,耳畔已经传来贺昀天闷声闷气的说话声。 “雁秋师妹戏唱得好,早晚是要出人头地的,徒弟,徒弟配不上师妹,接班不接班的,徒弟也没想过……” 话未说完,铜制的烟杆儿兜头朝他脑袋上砸了过来,林宗祥下足了狠劲儿,一着下去,额头上就是斗大的一个包,青青紫紫冒了起来。 周遭的人都屏住了气,班主和大师兄置气,没人敢吱声。 林宗祥气狠了,一连叁下砸下去,扶着凳子浑身打颤,“你个狗娘养的,我拿你当亲儿子养着,还把闺女嫁给你,你说的是什么放屁混胀话!怎么着,雁秋配不上你?” 贺昀天跪的挺直,挨打也挨的结实,不躲不闪的等林宗祥发完了火,这才抬头道:“我不喜欢雁秋,我就拿她当妹妹!” “狗屁!” 林宗祥太阳穴突突直跳,他从未想到过,自家姑娘养的那么好,竟然当真会有人白给都不要。 忽的,一阵低低啜泣传入众人耳中,贺昀天梗着脖子朝那声音瞥去,只见林雁秋娇柔的坐在那里,两手捂着脸正哭的伤心。 到底是自小一块儿长大的,贺昀天心一软,想着自己也不该这样当着大家伙儿的面就说出来,可不是臊人家姑娘的脸面吗。 正待开口,眼角余光却瞥见林映棠正走了来,将手搭在林雁秋肩头似要安慰。 见着林映棠,贺昀天唇一抿,僵直着将头又别了过去,一副视死如归的霸王模样,“反正话也到这儿了,师父也定不绕我,那我索性把话都说明白了,如果师父今日是要把小棠许给我,那徒弟是半句话都没有的!” 话一出口,那就是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了。 啜泣声猛地一停,林雁秋瞪着一双包了泪的眼朝林映棠瞅着,随即飞奔出门外。 场子还是不欢而散了,闹成这样子,众人也没了调笑的心思,悄声取了馒头揣在怀里,各自寻了地方去猫着玩。 林映棠更没心思,好端端的喜事没成便也算了,偏生还将她搅和了进来,她可从不觉着自己和大师兄有什么旁的关系。 如此想着,心里更是生气起来,收拾了厨房便去寻贺昀天。这平城就这么大,贺昀天爱去的地方也就那么几个,不到一刻钟,林映棠便在院子后的小河边儿上找到了人。 闯了祸的人好似又不自知,只管着自己心里头不痛快,半蹲在河边儿上,捡了石子儿打着水漂儿。 听着脚步声,贺昀天朝后瞥一眼,见是林映棠,这才挪了挪脚,让人挨着自己坐下来。 可林映棠才一坐下,一根手指就朝他的腰眼子戳去,恨恨地说道:“你到底闹什么!雁秋姐论模样论身段,哪一点配不上你了,偏你这么闹腾!” 原以为她是来安慰自己的,听这一句,贺昀天当下冷哼一声,甩了手中的石子儿,“我不喜欢她还不成吗?她千好万好,跟我有什么关系,自有她更好的去处!” “你又说胡话!”林映棠恨不得将他推下河去醒醒,见他冷着脸不愿听,冷哼一声后转了话头,“你就是不愿意娶雁秋姐,那随便找个说法不行吗,干嘛把我推出来替你堵枪眼儿,这下,爹肯定恨死我了。” “他本来就不待见你,要不然也不会——”贺昀天心里憋着气,话像黄豆般一股脑儿往出蹦,见林映棠脸上一白,这才察觉自己失言,撇了撇嘴角,没在开口。 “我知道爹是什么意思,可爹自小把我养大,即便不是亲的,也是一口菜一口粥养着我,自然是不能和雁秋姐比的,何况若当初不是爹买下我,现在我指不定被卖到什么地方了呢。” “知道知道,我也知道师父对咱们好,可是,可也不能逼着我做我不乐意的事儿吧。”贺昀天摆了摆手,他是孩子里岁数最大的,也是最有主意的,若说对林宗祥的恩养情谊那是有的,可若要逼着他做什么,那也是万万不能从的。 他是人,又不是林宗祥当真买来的牲口。 默了默,又冷笑一声,道:“你还小,不知道师父的心思,梨园这一行里头弯弯绕,我可是亲眼见过的,明日师父让雁秋师妹去唱杨贵妃,那是当真捧她,可这世道捧出来的戏子,哪个能干净的了,师父知道这里头的规矩,所以这是打算拿我当个王八,给雁秋师妹找后路呢。” -- 第三章 ρó①捌cc.cóм 林宗祥以往总不许林映棠学戏,出门唱的时候也不大带着她,说她嗓子先天不足,扮相也不够看,虽然是从人牙子手里把人买回来了,也认了个干闺女,可她干的,也不过都是一些粗使的活儿。 梨园这行当,她连门都没入过,什么规矩不规矩的,也就无从得知了。 可贺昀天不一样,他是当真打小跟着林宗祥学的,一招一式,一腔一调,都带着林宗祥的影子,林宗祥拿他当半个儿,什么都肯教,能学的不能学的,他都见识过。 所以当这话从贺昀天嘴里说出来的时候,林映棠不想信,可抿着唇琢磨了一会,便也有些信了。 若大师兄说的不是真的,那他又为什么不愿娶雁秋姐呢?春晖班虽然比不得在其他几个大园子唱的戏班子,可也是林宗祥一点一点拉拔起来的,如今又得了这平城警察局长的青眼,早晚有发财的一日,大师兄没道理不想要。 可大师兄话里的意思,又实在让林映棠觉得心里憋闷的慌,一时间两人蹲在河边都不说话。 到后来,还是小师弟毛细鬼跑了出来,举了盏油灯在前面照着,隔了老远就喊道:“师父叫你们俩都回去,明天的戏还得默一遍呢!” 警察局长廖宏家的堂会,对于春晖班每个人来说都是最重要的事,若唱好了,那往后春晖班就再也用不着去天桥底下,或是小茶馆里头支个胡琴唱了。他们得去大戏园子,或是西洋人盖的剧院里头去,听说那剧院里有叁千多个座儿,还不愁卖不出去。 这么重要的事,自然远远超过了什么你情我不愿的蝇头小事了。 待第二日,廖局长家的司机带了叁辆汽车来停在院子的门口,从里头下来了几个青壮的将春晖班装着行头妆奁的箱子一抬一抬塞进了汽车里,满院子的人便都知道,春晖班要出角儿了。 林宗祥带着一众弟子从各色艳羡的目光中穿过叁进院子,端正的坐进了打头的汽车里,脸上氤氲了一整晚的怒气早散干净了。 林映棠这样的身份是坐不了汽车的,她和小师弟毛细鬼带着另外几个尚没出科的,都被林宗祥安排了黄包车,原先贺昀天也要陪着他们一起,可被林宗祥兜头呵斥了一顿。 见过唐明皇坐黄包车吗!掉价儿! 可林映棠不在乎这些,能和师兄弟们一起出门,已经是她很少有过的高兴事。Уаoɡǔosんǔ.⒞oм(yaoguoshu.com) 黄包车到了局长家后门,被佣人领着进了戏楼后台,林映棠也就顾不得高兴了,她得帮着上妆。 擦粉勾脸,点翠描红,林宗祥早瞧不见了人影,估计是忙着和廖局长请的贵人们笼络关系去了,几个早上完了妆的瞧着心痒,都猫去了后台侧门的园子里去,听说那里有廖局长另请的一伙儿西洋唱打的,很是热闹。 唯独林雁秋和贺昀天还不得空,妆没上完,戏服也才刚挂出来。 贺昀天的脸勾了一半,透过眼前的镜子瞧见林映棠正忙着将折腾了一地的戏服归拢装箱,笑着喊她:“小棠别收拾了,过来给我画个眉。” 林映棠只当他忙不过来,应了一声扭头过来从他手中接过了笔,沾了彩正要往眉上点,一旁的林雁秋已起身,甩了甩里衣袖子,头也不抬道:“小棠,我戏服后面够不着,你帮我穿一下。” “以前也没见着你穿衣裳得人伺候,怎么就今天不行?” “师兄今天不也自个儿点不了眉吗?” 听到贺昀天愠怒的声音,林雁秋这才抬头,涂了口脂的唇微微勾着,竟显出一丝烈性来。 林映棠这才后知后觉,忙伸手掐住贺昀天腰间的软肉狠狠的拧了一下,这才朝林雁秋走去。 那头勾了一半脸的人哎呦夸张异常的大叫了一声,又飞眼过来朝林映棠的背影瞅了一眼,似是无限缱绻的意思。 唱戏的人,最会拿捏眼神。 林雁秋一直都注意着这边的动静,自然也不曾放过贺昀天的那一眼,心里头狠狠的一绞,拍开替自己挽袖的林映棠,顶着满头珠翠哗啦一声扭身出了后台。 这下,后台才是彻底清静了。 贺昀天早笑开,捏着笔的手颤颤的,一双吊梢凤眼里尽是得意,他就是这样性格的人,若是原先对林雁秋还存有一点师兄妹的庇护情谊,可自当知道了林家父女的意思,他便是连这一点情谊都没有了,少不了还会由着性子刺她几句。 为的,不就是让林雁秋能收了心,在他身上不要有旁的想法。 堂会的戏,向来是打头热闹的开场,廖局长家那从大清活过来的老太太更是守着规矩,戏本子上勾勾画画,送到后台来,林宗祥一个一个的报了,心里越来越有底气。 都是早就熟透了的戏,出不了错。 后台的戏子们早玩耍回来了,都在候场的地方等着,春晖班人少,一个萝卜填几个坑,人人都忙的车轱辘转。 林映棠却只搬了矮凳来坐着,守住几个行头箱子,林宗祥早有交代,她没旁的事,只需要看住了这些东西就好。 耳边一阵的吱呀响动,胡琴悠悠拉了起来,林映棠早习惯了这样的声音,半趴在箱子上随调子哼着。 林宗祥不许她学,她却很喜欢。 《珍珠衫》《鸳鸯冢》……一场一场下来,到了大轴的《长生殿》,两个扛旗的已是有些力竭,但凭着这么多年混天桥的本事,硬是撑了下来,满堂彩。 林宗祥笑着将贺昀天和林雁秋迎了下来,一张褶子脸几乎拽平了,按着两人在妆台前坐下,絮絮说着:“唱的真是好!刚才我在下头听了,廖局长就不用说了,连厅里的那个副厅长都夸呢,咱们可算是熬出来了!” 方才还在后台斗气的两人,在台上走了一遭,倒像是更亲热了些,互看一眼,皆是笑了一下。 林宗祥还想再夸赞一句,便听到身后有人走了进来,忙扭头去看,见是廖局长身边跟着的,脸上即刻堆出笑来。 “还没给廖局长道喜呢,府上四奶奶生了小少爷,往后家里头就更热闹了!” 小少爷的满月酒,便是今日这出堂会的由头,躲在帷帘后的林映棠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没听说过谁家满月酒,是要点长生殿这种戏文的。 那跟班的已经笑着朝林宗祥拱手,“林班主同喜,手里出了这么两个能唱的,以后也不愁不热闹了!” 话落,拍了拍手,有几个男子便鱼贯进来,每个手里都捧着花篮,花篮的绢带上落着廖宏的款,一个排着一个,径直往林雁秋的妆台走去。 “咱们局长尤其爱听雁秋姑娘的!”那跟班拔高了声调,“一会不着急走,在金标饭店订了饭,请林班主带着诸位吃一顿,局长还想雁秋姑娘晚上唱个小堂会!” -- 第四章 ρó①捌cc.cóм 这话的意思,简直是在明说了。 林雁秋还未卸去脂粉油彩的脸上白了白,虽不叫人能看得出,可那一双眼里头的惊慌却遮掩不了。 扭头忙朝自己爹望去。 林宗祥跨了一步,挡住那跟班朝林雁秋看过来的眼神,打着千赔笑道:“怕是不大方便,都唱一天了,嗓子得歇歇。” “放心吧,有的是她歇的时候,林班主怕什么,总是会囫囵送还给你的。” 那跟班脸色已是有些不悦,朝自己跟来的人招了招手,才放下花篮的人便就地团团将林雁秋围住。 那样子,怕是她不愿,便要直接绑人了。 林映棠躲在帷帐后头看不清场面,也不敢露头,只听得一阵叮当乱响,便听到贺昀天气急败坏的怒喝。 “有本事撒开手,咱们单练练!别仗着人多!” “我跟你单练的着吗?” 这话是那跟班说的,林映棠心里着急,知道是贺昀天犯了混在跟人闹,忙悄悄掀开了帷帘朝外望了望。 却瞧见贺昀天只脱了一身戏服,脸上油彩被抹开了,乌七八糟的涂在脸上,两只胳膊被廖局长家的下人架着,他胡乱的踢打着腿,可却挣脱不得。γаoɡǔosんǔ.coм(yaoguoshu.com) 戏子台上的功夫,哪里能比得上警察局长家里真刀真枪的下人呢。 可贺昀天不这么想,他虽然不愿意娶林雁秋,可也容不得自己师妹就这样被糟践了。 他是大师兄,得护着他们。 那跟班从怀中摸出烟来叼在唇上,冷冷朝贺昀天望一眼,“趁还好说话,都规矩着点儿,要是把局长惹火了,那有一个算一个,今晚谁都走不了,外头可多得是喜欢咱们唐明皇屁股的贵人!林班主,你说是吧?” 林宗祥额头冷汗一颗一颗往下掉,“是,是,可咱们雁秋姑娘还是个干净人,往后也早晚得嫁人,还请廖局长手下留留情——” 话还没讲完,那跟班已是不耐烦至极,朝林宗祥肩头推了一巴掌,林宗祥哎呦一声跌了个跟头,慌忙爬起来,林雁秋已是哭哭啼啼的被那群人扯了出去。 贺昀天也被放开了,如一只被掐了脑袋的苍蝇,嗡嗡的在后台绕了半晌,忽的眼神朝角落里定住。 那是后台专门用来放台上器械地方,贺昀天脸一变,几步过去捞了一个趁手的便往出冲。 “你还敢在局长家里闹,是要吃枪子儿的!”林宗祥一把扯住他的胳膊,斥道。 贺昀天却冷笑一声,睨了眼拽着自己的人,“吃枪子儿也总比叫人糟践了强!明知是火坑,你还推着自己闺女往里跳,这种事我可干不了!唐明皇能眼看着自己女人被吊死,我可要把她给抢下来!” 一声高过一声,发自内心的愤怒与不甘愿,身后立着的师弟们也被这气氛感染的义愤填膺起来,各自拿了家伙嚷嚷着便去救出大师姐。 见这场景,林宗祥双眼一红,掉出泪来,随即欣慰的颔首,同他们一道出去了。 林映棠如何还能呆得住,忙从帷帘后钻出来,也跟着要出去,却被走在最后的林宗祥推了回来。 “你就呆在后台,哪里都不许去。” “可是,雁秋姐——” “一群大男人要是都救不了人,多你一个小姑娘也不过是白搭,外头乱哄哄的,你出去也只能添乱,在这里把东西都看牢了,别叫人趁机捡了。” 林宗祥急急忙忙说完,又将林映棠往里头推了推,这才跟了出去。 林映棠捏着袖口一时间不敢跟出去了,可若是就这么呆着,心里头也是折磨,索性搬了凳子来守在后台的门,这样万一他们救了林雁秋回来,她也能一眼看见。 可等了好一会儿,外头也没什么动静,照理说救了人,那警察局长家的也该闹起来了啊,就是救不成人,他们也该回来了。 林映棠心里更是担心起来,抻着脖子往门口瞅了好几眼,忽听到耳边一阵打枪的声音,那声音她原先听过,有一次出去买菜,正巧路过了菜市口,碰着了枪决犯人,执刑的人手里托着枪杆,隔了老远射出去,只一声,那跪在当中的犯人就扑在了地上,血从胸口一股一股往出冒。 随后便是一串吵闹的人声,那是戏楼外头传来的,林映棠心里一紧,忙站起身来,心里想着怕是师兄他们惹事了。 刚才好似还听着了廖局长的名字,怕不是师兄他们把局长给伤着了吧…… 正慌张的在后台团团乱转,忽的门口传来一阵碰撞声响,林映棠赶忙跑过来,忙不迭喊着:“师兄——” 还未近前,却看清了那闯入后台的,并非是春晖班的人,那人一身短打装扮,束着腿,裹着腰,脚上穿着双布鞋,歪着身子正靠在她方才坐过的凳子上。 林映棠站在原地没有再上前,只是拧着眉仔仔细细的打量着眼前的人。 他低着头,叫她看不清脸,可从那捂着胸口的手指缝隙里,却有一股一股的血冒了出来。 林映棠不由得便想起那天在菜市场看到的那个死刑犯,也是这样的横躺在地上,只是双手大开着,还来不及去捂住被子弹穿透的血窟窿。 那时候的人,是死的,可眼前这人,还没死。 他咬着牙,隔着额前的乱发看到了不远处的林映棠,虽然神志已经快到了崩厥,可还是能轻易的分辨出,眼前的人,并非是自己的敌人。 于是,他朝她伸了左手,藏在背后的右手摸着腰里别着的一只勃朗宁,食指扣住了扳机。 -- 第五章 只要她有一点别的动作,那勃朗宁里的子弹,便会叫她血流当场,经过特质的手枪,枪管还装上了从美国运来的消音器,一点声响都不会有。 可眼前的女人只是犹疑着走了过来,随后在他两步远的地方蹲下身,手指在他的胸前比划了一下。 “你受伤了?廖局长家的人打的?”她虽是疑问的话,可却是肯定无比的语气。 在她的心里,廖局长可不是个好人,他刚才还带人绑走了自己的师姐,那凡是廖局长欺负的人,便八成是好人了。 眼下好人受了伤,她自然要救的。 所以,林映棠几乎是毫不犹豫的便拉住了他伸过来的手,拦腰将人扶了往后台走去。 可后台就这么大的地儿,方才被那跟班的一搅和,乱糟糟的,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半挂在她身上的男人呼吸粗重,贴着她的耳朵重重喘息着,却是上气接不住下气,眼瞅着便要断了,林映棠急的一双眼在后台里寻合适的地儿。 眼角一睨,见身旁的人缓缓抬起手臂,朝着帷帐后指了指。 那是方才她躲过的地方,后边堆着春晖班放头面戏服的箱子。 心中一喜,忙将人扶了过去,掀开一个最大的箱子将他藏了进去,想了想,又将散落在地上的戏服也都塞进去,盖住了已经合上眼的人,这才砰的一声关上盖子。 才一转身,便听到林宗祥和贺昀天的声音在外面叫了起来。 “小棠!快些收拾东西,咱们得赶紧走!” 林映棠忙小跑出去,见方才出去的人都回来了,脸上身上一点血都没有,就连林雁秋身上都工工整整的。 可每个人脸上神色又都好似天塌了一样,白惨惨的吓人。 “怎么了?我方才听到外头嚷嚷出事了。” 林映棠心里发虚,说话的时候,眼角余光还不自觉往帷帘后飘着。 贺昀天正指挥着师弟们把家伙都收拾起来,也顾不上去操心其他的,只随口回了一句,“廖局长死啦!” 这下林映棠才知道,果真是出了大事了,下意识扭头朝那装着人的大箱子望一眼,心中暗惊,直后悔自己怕是救了个祸害回来。 可眼下又总不能把人丢出去,又加上林宗祥连声催促,便也顾不上许多,跟众师兄弟收拾了东西,趁着廖府兵荒马乱便从后门悄悄溜了出去。 回了院子,林宗祥便将众人都喊了来叮嘱,其实左右都是今日看到的事不能出去乱说,是会要人命的,就是其他瞧热闹的人问起来了,也只说不知道,别看个新鲜就当自己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到时候枪把儿往脑袋上一戳,大伙儿都活不了。 又道“反正咱们是在半道儿上救下雁秋的,连局长的面都没见着,就是有警察来问了,也跟咱们扯不上关系,大家都提着醒儿就行。” 又是呵斥又是安慰的直叮咛了半个多钟头,林宗祥这才觉着差不多了,放了众人回去休息,自个儿搓了烟丝塞入烟杆儿里,闭上眼砸吧了一口。 原先想靠着廖局长家堂会打开门路的主意是不成了,他得给大伙儿寻个新的出路。 林映棠心里揣着事,想要和贺昀天商量商量,这种人命的事上,她只信贺昀天一个人。 可贺昀天却又不知道去了哪里,林映棠没办法,只能回了自己的小柴房去独自琢磨。 这一琢磨再加上白天的慌乱,不小心便睡了过去,待醒来已经是第二日,林宗祥早喊了众人起来练功。 要和平日一样,权当什么都没发生过,这是林宗祥昨夜才说过的。 林映棠自然也不敢耽误,爬起来做饭收拾屋子,哪里还有心思想其他的,这一忙便又到了晚上,待洗完了一大家子吃完的碗碟,好不容易吁出一口气来,捡了凳子在灶台边儿上坐着发会儿呆,眼睛不留神瞅到脚边的大风箱子,忙哎呀一声跳了起来。 她倒是终于想起来了。 装头面戏服的箱子,向来是被林宗祥单独放置的,那是对于戏子们来说最重要的东西,比命都重要。 林映棠提着油灯一路小跑着进了屋子,里头黑黢黢的,几个大小箱子摞在一起,那最大的一个竟是在最下面压着。 忙使足了劲儿将上头的箱子都挪开,掀开了盖子,又揭开盖在最上面的戏服。 昨日被她藏在箱子里的人,依旧安安静静的躺在那里,胸口的血渍已经凝结成一团一团的黑红色,额头上乱发被冷汗一浇,紧紧地贴着和,只除了看不清被盖住了眼,余下的地方皆是冷白色,像是被抽干了血的死物。 林映棠心中一慌,伸手推着他的肩头摇晃一下。 “你醒醒呀?” 摇了半天见人没动静,也顾不上许多,伸手在他脸上摸了摸,灼热滚烫。 这才发觉人已经发烧晕厥过去了。 知道他还活着,林映棠倒是心中松了口气,又将人拖了出来藏去了柴房,从灶后面翻出林宗祥买的现成的退烧药来熬上,一直折腾到后半夜,才端着熬好的药给他灌了下去,又去天井的水缸子里拧了冷水帕子给他降温,这样折腾一整晚,临到外头公鸡都打了鸣,那躺在柴堆上的人才总算是退了烧。 烧是退了,可怎么能藏得住这么个大活人呢?林映棠坐在柴房的凳子上,盯着那地上的大活人看了半晌,觉得自己不只是捡了个祸害,还是个麻烦精。 -- 第六章 那躺在柴房的人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嘴里既发苦又燥的厉害,可一双满是血丝的眼仍是闪着光,像一头狼崽子盯住了夜里那正倚在凳子上坐着的猎物。 可他到底脑袋还是醒着的,烧退了,人也清醒了不少,略一思考便猜到了那猎物是什么,浑身紧绷着的神经松了松,有些发软的右手往下搭。 啪的一声,一旁放着的碗被掼在了地上,摔得异常清脆刺耳。 凳子上的人被惊的醒了过来,黑暗中擦了火点着油灯,举着往柴堆上望去。 冷不防就与那人碎发后的眼对上。 她倒是头一次看清他的眼神,都端水喂饭的伺候两天了,可他一直都气息奄奄的躺着,她自然也不好意思仔细去看。 这会就着那昏若的一豆光,才觉着被自己捡回来的男人,竟然长得不错。 不是贺昀天那样的高鼻俊美,也不是其他师弟们那种的稚气未脱,眼前的人虽依旧脸色苍白,可眼里那股精神气却怎么都在遮不住。 不像是唱戏的,也不像是常年使苦的力巴,更不像是捧戏子挥霍金山银山的老爷们,倒像是那些扛着枪当兵的。 尤其是那一双眼,冷冰冰的看过来,就跟刀子一样。 林映棠手一缩,又坐了回去,两人就这样互看一眼,却是都没了话,就这么一个坐着一个躺着,像是赌气一般。 可又不是赌气,他们根本,还都不认识对方。 就这么着僵了一会,林映棠便有些坐不住,挪了挪身子,低声道:“你既然醒了,一会自己离开,别让人瞧见了。” 那人似是没想到自己才一醒便要被赶走,捂着胸口咳一声,压着嗓子说道:“有水吗?” 话才落地,捧着水杯的手就凑了过来,他低头凑上去喝了,头都不抬的又躺了回去,歇了口气,才慢慢道:“我身体不好,回去了怕家里人担心,还请姑娘再让我住几天,钱我一分不少的给姑娘。” 林映棠没想到这人竟是要赖着了,忙起身摇头,“不行不行,要是让爹知道了,他会打死我的!还有,那个廖局长死了,是不是和你有关系,反正我不能留你,你快点走吧!” 听着林映棠的话,那人眉头一蹙,似乎在想着什么,见他依旧躺着不动,林映棠心中越发焦躁起来,走过去便要去拽人。 门外忽的一阵响动,随后便有踹门声响起,隔着院子听不真切,林映棠呆了呆,扭身回去将柴房门悄悄开了条缝来看。 柴房与外间院子中间隔了一道矮墙,从门缝里依旧看不清,却能瞧见有数道光正乱晃着,一堆脚步声齐整整的踏进了院子。 她忙开门朝院子跑去,才绕过了矮墙,这才看清院子里竟是站了很多当兵的,足有二十多个,身上穿着警察局的制服,手里头握着手电筒,还有几个手里拽着猎犬,那猎犬呲着牙,不住的叫唤着。 当先的一个,林映棠认识,正是前两天在廖局长家见到的那个跟班。 林宗祥已被压着在一旁,师弟们也都赤着膀子站在人群回后头,一看便是刚从被窝里给拽出来,连外套都来不及穿上。 林映棠望了一圈,瞧见林雁秋正在人堆里瑟瑟哭着,她忙悄悄走过去,扯了扯着林雁秋的袖口。 那林雁秋却连个眼神都不曾看过来,只自顾自的哭的伤心。 也没人叫她知道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可即便是不知道,猜也猜着了,肯定是警察局来查人。 不由得便想到那个还躺在柴房的男人,这警察局要找的,可不会是他吧。 一道踹门声响起,众人打了个激灵,随后便听到贺昀天的叫喊传来。 “你们局长伤着了,跟我有什么关系?我那天可连你们局长的房门都没踏进去,廖府那么多双眼睛都看见了,别冤枉人!” 堂屋中,只穿了一条里裤的贺昀天被几个当兵的压着推搡了出来,手上戴着铐子,光着的后背上有几道明显的青紫,一看便知,肯定是刚才进去拿人的时候被打了。 那跟班的嘴角扯着笑,招手叫众人将贺昀天压住了,又堵上了嘴,这才同林宗祥说道:“局长受了枪伤,这会还在府里养病呢,人虽然是没事,可那敢冲着局长开枪的人怎么着也得给抓住了,杀人偿命,律法里边写着呢。局长思前想后,那天和他过不去的,也就咱们唐明皇一个,所以劳驾贺老板和咱们走一趟了。” “可那天我们根本没进去屋里,连局长的面都没看见啊。” 林宗祥老泪纵横,哭的扯住那跟班的就要跪下给磕头。 那跟班的忙将他胳膊架住了,呵呵笑道:“进没进去,审了才能知道,放心吧林班主,就算是要砍头,那也得等个午时叁刻呢,中间隔了这么长的时间,就是咱们局长特意给您留出的面子,您看看是找找门路?求求人情?还是想个什么别的法子?” 说着,他眼神一转,朝站在人堆里的林雁秋瞟去,“实在不行,让雁秋姑娘上局长跟前赔个礼认个错,路嘛,总是人走出来的,只要不是自个儿非要往绝路上走,那就成。” 说罢,架着林宗祥胳膊的手一松,林宗祥双膝正软,扑通一声栽到在地上,那人却头也不回的一招手,带着那群穿着制服的又乌泱泱踹门离去。 __ 肉,在来的路上 -- 第七章 廖宏没死成,那一枪从枪管子出来是冲着他脑袋去的,临了却还是偏了一点,只擦着肩膀过去,连个重伤都算不上,请了外国人开的医院里的医生来,消炎包扎,煞有介事的从胳膊底下绕了几圈白纱布,连点血都没透出来。 可他心底,还是惦记着那个杨贵妃,多水灵的小姑娘,才十六七的年纪,尚未开苞,放在窑子里,头夜都能卖个不少的价钱,更何况是个戏唱的很不错的戏子。 所以廖宏原本也不打算就只玩一玩就算了,他是想着着,最好能娶回来,当个五姨太太,就跟那笼子里的金丝雀一样,以后只能由着他一个人玩儿。 花还没开就先折下来,省的便宜了其他人,这是廖宏的心思。 所以当府里的管事来报他,有个姓林的姑娘来见的时候,廖宏便立刻遣散了屋子里的人,脱了衣裳露出自己胳膊上的伤来,虚弱万分的往席梦思床上一趟,被子都没盖,两条精壮的大腿就搭在床沿上,旺盛的腿毛竖了起来。 听到脚步声的时候,还顺手从床边的裤子口袋里掏出枪,压到了枕头底下。 林雁秋被佣人领着走了进来,穿着临行前林宗祥去成衣铺子里新买的旗袍,粉色的旗袍上头绣着蝴蝶和桃花的花样,很是娇俏艳丽。 廖宏一见便红了眼,一双手与下半身一样不舒服起来,又是难耐又是燥热。 她只静静地站在那里,两手交缠着放在身前,听他唤一句,才踩着绒布鞋往前走一步。 行动间,开到大腿根的叉轻轻摆动,露出白腻的大腿。 “廖局长。” 她轻轻喊了一声,咬着下唇福了福,不敢抬头,眼角余光只朝周围瞥着。 虽是晚清的宅邸,可装修却是西式的,珐琅彩的瓶子和铛铛响的法兰西挂钟立在一处,脚底下是一踩上去便深陷的长绒地毯,上头绣着古古怪怪的人物。 “杨贵妃?” 廖宏靠在软枕上,压着笑问了一句。 林雁秋忙点头,想了想,又摇头,杨贵妃是戏里的人物,她在台上能扮,下了场就不是了。 “林雁秋。”她小声的回了一句。 廖宏即刻便笑了出声,从床上起来,光着脚走过去,绕着那有些局促不安的人走了一圈,边走还边拿眼神上下溜着,像是在品鉴着一个艺术品。 最后,摸了摸下颌,似有惋惜的说道:“确实不像杨贵妃,听说唐朝女人都胖,你看着可不胖。” “是。” 来之前,林雁秋是知道对方想干什么的,原本她也是做足了准备,大不了为了心上人一死,她愿意拼一下,哪怕他曾当着众人的面回绝过她。 可来了之后,她却又不知道对方要干什么了。 就譬如现在,她就这么站着,廖宏却只是绕着她打转,还问一些不着边际的问题。 所以她只除了应着,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做什么了。 廖宏又绕了几圈,这才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正色说道:“雁秋姑娘来找我,有什么贵干?” “我师兄被警察局抓走了,我想找廖局长给师兄求求情。” 林雁秋才一开口,两眼便红了红,哽咽的咬住唇。 廖宏眉一拧,“他开枪打我,你还给他求情?” “他那天都没进门,怎么能开枪打您呢?再说了,我们都是老百姓,哪里能搞的到枪。” 这些话,是林宗祥教她的,林雁秋一字不差的复述了出来,说完了,这才敢抬头朝对面坐着的人望一眼。 她想看看廖宏的反应,好从中琢磨出他愿不愿意放贺昀天一次。 这一望,才叫她看见了廖宏胳膊上那缠了好几层的纱布,一圈一圈的裹着,直将肩头勒出一个大包来。 既是包扎的这样严实,那自然是伤的很重了,林雁秋唇角一扯,几欲望哭出泪来。 一见她这娇柔欲滴的样子,廖宏绷着的脸便撑不下去,他不过是起意想要逗逗她,一招便到手的,有什么好玩的? 就是这样,一点一点的,让她哭,让她崩溃,让她跪下来,才是真的好玩。 可他越笑的开心,她便越是哭的厉害,直到最后抖擞着肩膀,软的站不住,两条腿像是灌了铅一样,想走,又走不了。 后头有双胳膊,忽然便箍住了她的肩头,林雁秋抖一下,像被针扎了一样,身后的那人也不靠近,就这样搂着她,呼吸喷洒在她的耳边,像是带着诱惑一样。 “你觉着,你在我这里,有人情可以卖?” 她不敢再说话,浑身像是掉进了火里,半边滚烫。 “可我的面子,是卖给杨贵妃的,可不是给你的。” “廖局长……”林雁秋慌了,双唇都开始打着颤,声音抖的连不成直线。 可语调依旧是婉转的,娇脆的,像裹着糖一样,甜腻腻的直往男人的心里头钻。 “我不是说过了吗,杨贵妃是胖的,你太瘦了。” 她终于懂了,在他怀里猛地转过身来,抱住了他的胳膊,把唇角勾出一个笑来,“我不瘦,真的。” 说完,还怕他不信,握着他的手按在自己腰上揉了揉,几乎是哭着说:“廖局长要不信,您自己摸摸,真的不瘦。” 不瘦,她就不是林雁秋,是杨贵妃了,是廖宏会卖面子的女人。 廖宏呵呵笑了,就着被她按着的力道,在她腰上揉捏了起来,旦角的身子如弱柳扶风,掐一把,便晃一下,像要断了一样,自然是瘦的。 不瘦,怎么翻卧鱼儿,怎么舞剑花儿。 所以得瘦,瘦就对了。 -- 第八章 第八章 廖宏的手不老实,揉着揉着,就顺着极细的腰身往上头爬,合身的粉色旗袍勾着出完好的曲线,叫他有些忍耐不住。可怀里的人却仍旧颤抖着,虽然已经极力的想要克制,可那杨柳一样的腰,就像坠了铅块一样,在他怀里不住的往下滑。 他忽然就没了心思,将怀里的人往出一推,由着她倒在自己脚边,招手喊来了佣人。 “送雁秋姑娘出去。” 林雁秋半趴在地毯上,手里扯着自己的小手绢,有些无法相信的瞪着眼。 那佣人已经上来扶她,搀着胳膊将她从地上拽了起来,带着往出走。 林雁秋犹在梦中,直到走到门口了才忽然醒悟过来,一把推开拉着自己的人,飞奔到廖宏脚边,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局长,求求你放了我师兄吧!”她高喊一声,扶着廖宏的膝盖哀哀的哭了起来。 廖宏低眉,手里夹着的雪茄才刚刚燃了一个头,脚边的女人哭的伤心,胸前被勒在旗袍下的两团一跳一跳,磨蹭着他的大腿,叫他才压下去的邪火,蹭一声又燃了起来。 那佣人早极有眼色的退出去了,廖宏也就没有了顾及,抬手掐住她的下巴抬起来,往那一双秋水剪瞳里望去。 望着望着,就不由得心想,自己真是好眼光,这样标致又娇嫩的人儿,怎么就让他从天桥底下给踅摸出来了呢? “你给我当个五姨太太吧,我把你养着,就在这院子里住,想住哪间屋就住哪间屋,成吗?” 廖宏难得的心情很好,威严的脸上露出一丝询问的笑意来。 林雁秋浑身颤了一下,扶在他腿上的手一抖,滑了下来。 她没有想过这种打算,怎么就能嫁给人当了姨太太呢?她原想着,即便是自己失身给廖宏,可她也是为着大师兄。 大师兄这样刚直的人,定会体谅她的,说不定还会因此对她生出一些情谊来。 可若是就这样跟了廖局长,那她和大师兄之间,才真是断无可能了。 想到这里,林雁秋忙哭着摇头,抿着嘴不再说话。 廖宏一看她这样子,脸色腾地一变,赤脚站起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来,随即又将佣人喊了来,要将林雁秋带走。 林雁秋自然不肯,哭着闹着要廖宏将贺昀天放了,可她既不答应廖宏的要求,他又如何肯卖她面子。 手一挥,林雁秋便被扔出了廖府大门。 此时,菊子胡同中春晖班的人尚不知林雁秋此去结果如何,都只战兢兢又心慌慌的等着,连功也顾不得练。 原本林映棠是随众师兄弟在一起等着的,可她心里总还是惦记着柴房里那人,心想着不知道人这会走了没有,抬头瞅着林宗祥闭着眼也没留意他们,便悄悄顺着墙角溜了出来。 进了柴房,那人果真还在,也不知道自己从哪里寻到了吃的,这会正捧着他们 厨房里的碗,里头还盛着半碗稀粥。 听到开门声,那人猛地抬头,见是她,脸上神情一松,复又低下头去,就着那碗沿喝了一口。 “你们大师兄还没回来?” 林映棠原本正拧着眉,听他一说,上前压着嗓子问道:“那廖局长,是不是你打伤的?” 那男人笑了笑,将碗往柴垛子上一搁,指了指自己的胸口,那里尚有一团乌黑的血渍未干。 “我还没进他的门儿就被打成这样,我能伤的了他?” 估计是喝了粥的缘故,他比昨日精气神好了很多,说话也不大喘气了。 林映棠自然不信他,上下看一眼,说:“反正你快点走,别连累我们。” “你们现在都已经被廖宏盯上了,我还担心你们连累我呢。”他伸手往自己嘴角摸了一下,将沾着的一粒米捻下来,在指尖拧了拧,“要不是看在你救我一命的份儿上,我早走了,还用得着留下来帮忙?” “用得着你帮忙吗!”林映棠心中急躁,说话自然也没了耐心,尤其见他跟狗皮膏药一样粘着不走,心中更加生气起来,上前扯了他的袖子就往出拽。 那人却一脚勾住了门框,半边身子趴在柴垛上,张嘴便要嚷嚷,亏得林映棠发现得早,一手捂住了他的嘴,这才没把其他人给招来。 她现在真是恨透了自己多管闲事。 那人却在她手下嘿嘿笑了,把着她的手腕将他的手拽了下来,低低道:“别不信,我真是来报答你的。” 林映棠被气笑了,往凳子上一坐,问道:“好啊,那你说说,打算怎么报答我?可别说以身相许,我们戏班子人多粮少,养不起你。” “我刚才去厨房的时候,听几个小戏子说你们大师姐去找那局长求情了?”那人半靠在柴垛上,两手搭着脑袋,缓缓说着。 林映棠颔首,心想他倒是打听的清楚。 “那廖宏是个色迷心窍的人,知道我为什么去找他闹吗?” 林映棠忙摇头,又往前凑了凑,摆出一副准备听热闹的神情来。 “这就不跟你说了,反正都是和女人有关,所以我才知道,你大师姐指定要吃亏,而且亏吃了,你们大师兄也出不来。” 林映棠一口气吊在嗓子眼里,半边身子被他唬的一麻,说话也不太利索了。 “这又为什么?” “因为他还想让你们大师姐接着吃点亏啊,把人放了,他拿什么占你大师姐的便宜?” 那日跟班的带人来抢林雁秋的事又兀的跳了出来,林映棠眼前白了白,直暗想那师姐岂不是自己入了狼窝。 她却不知,这狼窝是明晃晃的摆在那里,林雁秋自个儿甘愿往里头跳的。 那人凝着她半晌,见她神情分明是信了自己的话,嘴角一扯,声音落了下来。 “你要不信就等着,你们师姐指定得回来,你问问她不就得了。” -- 第九章 ρó①捌cc.cóм 林雁秋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晌午,满戏班子的人肚子饿的咕咕叫,都对着门口抻着脖子瞧着,就等着她带好消息回来。 万一,要是能直接把大师兄带回来,那就更好了。 林雁秋身上的半边旗袍脏了,染上了廖局长家后门胡同里的灰和泥,走路的时候还有些一瘸一拐,脸上也破了几道口子。 众人一瞧见她,忙呼涌着围了上去,还是跟在后头的林宗祥见情形不对,喝散了众人,扶了林雁秋回屋子里细细询问。 林映棠早知道了信儿,早早的等在了门口,可连林雁秋的一片衣角都没摸着,就被挡在了门外。 可她向来聪颖,见林雁秋满身狼狈的样子,再看看没能把贺昀天给带回来,心里也明白了八九分,在林宗祥的门口站了一站,扭头就往柴房走去。 她得救大师兄,连班主和大师姐都没有办法了,她还能求谁去? 柴房里的人早料到她会来,听着开门声,转过身来笑问她,“怎么样,人没救回来吧。” 林映棠往凳子上一坐,也没搭话,她总觉得眼前这人身上透着说不出的奇怪。 就是要听他的,也得先把人到底是谁给弄清楚了。 那人还是倚在柴垛上,额前碎发后的双眼在她身上盯着,隔了一会,才开口,“诶,你们晌午怎么厨房没吃的?” “大师兄都没回来,吃什么吃。”林映棠回答的漫不经心,她心里还琢磨着怎么开口问他家住哪里,为什么要跟局长过不去呢。 “我认识荣大帅手底下谭师长的兵。” 那人才一开口,就叫林映棠吃惊,要说这平城里头有人不认识荣大帅,那正常,山高皇帝远,谁还念着管不了的坟头啊,若要有人说他不认识谭师长,那就是脑袋搁在粪坑里,尽装屎尿了。 谭师长是谁,当年荣大帅占了平城后,回西北之前留下了叁万的兵在这里镇着,那领头的就是谭奇伟,他可是这平城的活神仙,土皇帝。Уаoɡǔosんǔ.⒞oм(yaoguoshu.com) “你认识谭师长手下的人?”林映棠拧着眉,朝他看了几眼,随后摇头,“你要认识,还用得着自己去找廖局长的麻烦?随便在谭师长跟前吹吹风,不就把事儿给解决了?” “我认识的是他手下的兵,又不是他姨奶奶,能吹的了哪门子的风?再说了,谭奇伟手底下叁万的兵,听说年初的时候还新招了不少,这会得有个四万了吧,难不成随便拉一个出来都能跟他说得上话?” 那人眼一翻,脸上神情有些无奈,看林映棠的眼神像看着村东头的二傻子。 这人说话,怎么不动脑子呢?他终于头一次发现,和有些女人说话,不能太绕了,不然人没绕出来,自己先得气死了。 林映棠哪里发现的他的心思,早鼻子一哼,没好气道:“那你跟我这儿寻开心呢。” “你这人——”他愣了愣,低着头笑了一声,“我是跟谭师长说不上话,可有人说的上啊,咱们满平城的老百姓哪个不爱听戏,你们那大师姐既然能入的了廖宏的眼,想来戏也唱的不错,只要能让你们见着他的面儿,那还怕吹不了风?到时候别说救你们大师兄,就是要了廖宏的命,那也是一句话的事了。” 他振振有词的说着,又故意将话说的夸张,像是那林雁秋定能见的着谭师长的面,而那谭师长也定能瞧得上林雁秋一样。 至于林雁秋愿不愿意,那他自然想的明白,人家都舍得一身剐,敢跑去廖宏跟前求情了,是廖宏还是谭奇伟,想必也不在乎。 林映棠坐在凳子上自个儿琢磨了半晌,总觉得这法子能行,可再仔细琢磨,又觉着哪里不对劲。 到一会,她才忽然想起来,自己怎么就被绕进去了?这才蹭的站起来,冷着脸问道:“你先说说,你那天干嘛去廖府干嘛,你身上这伤,到底怎么来的?” 那人好似就等着她问一样,话音才落地,就接口回到:“我不是早跟你说了,因为女人。” 她没搭话,只是看着他,一副势必要让他讲清楚才肯罢休的态势。 那人被盯得无奈,在柴垛上翻了个身,又坐了起来,朝她看一眼,这才叹一声,说道:“我跟你说认识谭师长手下的兵,不是骗你的,因为,我原先就是跟着谭师长当兵的,那叁万个里头的一个。” 故事说起来就长,可他讲的很快,听起来好似就简单了很多,不外乎是他喜欢的姑娘被人强占,那姑娘心高气傲,一脖子吊死了自己,心上人便去找仇家报仇的事。 听起来倒像是戏本子才有的故事,可这世道本就如戏本子上的一般混乱,有权有势的恶霸残虐不堪,如蝼蚁一般偷生的小民忍辱苟且,这样的事几乎时时都会发生,若要见多了,人便也会麻木了。 可若是发生在身边了,便又会怜悯起来。 于是,当他渐渐说完,林映棠心里越发沉重起来,也明白了为什么他能不要命的冲进廖府里。 方才还觉着他有些油滑捉摸不定,眼下看着跟前的人,忽又觉得他勇猛了起来,就连这几日对他的厌烦也不值一提了。 “你要是还不信,到时候可以自个儿去打听打听,去问问一个叫薛岩的,是不是和廖宏有仇。” 他低声说着,一个一个字从齿缝里迸出来,脖子上的青筋跳了老高。 好似提起廖宏这个名字,他下一刻便要吃人一样,这血海的仇,叫他完全变了样。 “我帮你,就是帮我自己,咱们只要能连在一起,总能把仇报了!” -- 第十章 ρó①捌cc.cóм 没了贺昀天,春晖班像没了精气神一样,个个都懒散的瘫在一处,班主林宗祥一整天忙着在外面托关系捞人,哪里顾得上这群人。 这日,他正急忙忙从外头回来,身上的袄子里揣着从同芳居刚买的新鲜点心,用油纸包了,外头细细的扎上了红绸子。 同芳居的点心不便宜,光是一点碎渣子都够他们半个月天桥撂摊子的收成,这是林宗祥特意买来,准备再送去廖府的心意。 贺昀天是他的半个儿,更是春晖班捧出来要扛大旗的,他不能扔下不管。 才进了院子,就见隔壁烙大饼的元伯正挑着担子要出去,两人互相招呼了一声,便听到元伯说:“刚才给你们家送饼的时候,见着你们院子门口杵了一个后生,听说是来寻亲的,那后生长得可俊啊。” 林宗祥心里没当回事,应了一声就往里头走,只当是戏班子里哪个弟子的家里人来探亲了。 待进了院子,尚未跨过月门,果然看见墙根处站着一个年轻小伙子,身上穿着半旧不新的棉袄,两手揣在袖兜里。 “谁啊?”他喊了一声。 那小伙子立时转身过来,只见他眉宇舒朗,轮廓分明,是个极英挺的男子。 薛岩飞快的上下看林宗祥一眼,这才笑道:“这位是林班主吧,我是小棠的表亲,来寻她的。” 林宗祥眉一拧,停下了步子,怒道:“哪家的小子,尽在这里胡说八道,小棠是我在人牙子手里买的,哪里来的什么表亲!” “那您,是在永定街上跟一个叫刘二坤买的吗?”薛岩站直了身子,也不跟他生气,见林宗祥脸色一僵,这才继续说道:“要是呢,这就对了,当初我婶婶带着孩子来城里玩,不小心把孩子丢了,回来再找就没了,打那以后,婶婶就得了癔症,我特意托了许多人,这才找了来。”γаoɡǔosんǔ.coм(yaoguoshu.com) 林宗祥只静静地听着,也没插话,只是拿一双看惯了各色人的双眼盯着他,薛岩说完了也没再添话,就这么着让他看。 反正这些话都是提前和林映棠对过的,他根本不憷。 林宗祥直看了好大一会,才收回了眼神,却也没有说什么,径直往月门里头走去,等到了他跟前,才拿眼一瞥,冷声道:“小子,和小棠合起伙儿来蒙老子,还得了癔症,那是老子随口一说哄她的,她是老子打河边儿捡的!” 这下薛岩愣住了,万没想到还有这么一着,眼见林宗祥就要进去了,忙跟上去,扯了林宗祥的袖子,声音一沉,道:“林班主,就可怜可怜我吧,我同小棠……” 话说叁分,意却表了十分,就是这欲语还休的模样,叫林宗祥冷哼一声,扯出了袖子,道:“你跟我进来。” 院中,早同薛岩串通好的林映棠,只等着人来,眼看林宗祥进了院子,伸着脖子往后一瞧,便瞧见一个年轻小伙子跟了进来。 两人眼神一对,薛岩唇角笑笑,紧跟着林宗祥后头进了屋子,林映棠却呆了呆,她只见过他如何躺在柴堆上气若游丝的样子,眼下换了衣裳剪了头发,她第一眼竟是没认出来。 待那屋门在自己跟前关上了,这才回神过来,局促的在院子中转了好几圈,一会儿从堂屋拿了衣裳出来洗,一会又拖了柴在院子当中劈,两眼余光却一刻也不曾挪开过那屋门。 约莫过了十几分钟,屋门终于开了,薛岩迈了出来,随后转身神色恭敬的关上了门,不多时,林宗祥也推门出来,身上新换了身衣裳,手里提着糕点盒子往出走,却是一个眼神都不曾看向他们。 林映棠原以为自己同薛岩的这点把戏瞒不过林宗祥,可眼见薛岩眉目间没有一点忧愁,林宗祥也没把她喊去责骂,心里头渐渐放宽,等着林宗祥出了院子,这才去拖了薛岩到角落里,低声问道:“咱们提前说好的话,我爹信了?” “没。”薛岩刚从厨房摸了一把炒好的瓜子在手里嗑着,听她问,只摇了摇头,“他说你不是买来的,是从河边捡的,以前说的话是随口哄你的。” 林映棠一听便慌了神,一张脸涨的通红,心中又是羞愧又是后怕。 薛岩却丢了手中的瓜子壳,笑道:“你怕什么,你爹又没骂你,反正他现在把我留下了,咱们商量好的事也成了,这不就行了?” 原先两人商定的便是先让薛岩见了林宗祥,再寻个机会同林宗祥说去结交谭师长的事,如今薛岩已经被留在了戏班子,分明计划是成了,可林宗祥明明识破了他们,林映棠如何能不担心。 这担心,直到晚上的时候,才终于成了真。 用过晚饭,林宗祥一声咳嗽,便将林映棠喊去了自己的屋子。 待门一关上,林映棠便早有预感的扑通跪在了地上,还未开口,一双眼已经包上了两泡泪,哭的说不出话来。 林宗祥盘腿坐在炕上,握着烟杆嘬着,烟雾蒙蒙中,他的脸越发叫人看不清。 就是这样隔着雾气的眼神,才叫林映棠心中发酸发苦,忍不住便跪着往前挪了几步,扒住了炕沿正要开口。 林宗祥瓮声已经说到:“你大了,知道和男人串通起来骗自己老子了,我留不住你,明天你就跟着那小子去吧,人我也替你看过了,是个不错的,家里有点田产,要论起来,也算是个好人家,你眼神不错,会挑男人,比你师姐强。” “爹——”林映棠一听到林宗祥的话,心里头便一阵发闷,其他的一句没听清,光听见了林宗祥要赶她走的话,立刻便哭的喘不上来气,浑身抖作一团。 林宗祥眼眶发红,他是没拿林映棠当亲生的,可毕竟是从小养到这么大,要说一点情意也没有,那也是作假。 可眼下戏班子乱成这样,指不定哪天便拆伙,光看今日他去廖府的场景就知道,那廖宏是铁了心要断他们的活路,如今林映棠能碰上这么一个敢为了她不要命的男人,那是她的福气,早走早好。 可这话不能和林映棠说,他知道这孩子心眼好,说了,她肯定不愿意走了。 握着烟杆的手微微抖着,林宗祥低头去看跪在地上的人,心里又是一阵发酸。 哭的快要背过去的林映棠哪里想得到其他,心里只悔恨自己为何要答应薛岩的话,此刻也顾不上许多,边哭边说道:“我带薛岩回来,只是为了救大师兄啊,他认识谭师长手底下的人,爹你信我啊!” ———— 才发现这么多天了,竟然还没写到正章,得赶快啦。 -- 第十一章 林映棠打小性格就软,像发了面的馒头,戳一下,就陷进去一个窟窿,都不带往回弹的。 所以哪怕是薛岩编纂出了自己同林映棠有私情这样的话来,林宗祥也只认为,那是自己养的闺女被拐带的,否则她这样软和的脾性,怎么会干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来。 可见这个薛岩,看似正人君子,实则满心满肠的弯弯绕,若非眼下时局紧张,他才不愿意就这样便宜了那小子。 此时,林映棠一哭之下,将实情说了出来,林宗祥即刻便拧紧了眉峰,叼着烟袋锅猛嘬一口,扬头朝外头喊了一声。 “把薛岩那小子给我叫进来!” 墙根底下,立刻便有脚步声小跑着离开。 没多久,薛岩便推门进来,脸上仍旧带着笑意,进门来先跟林宗祥照戏班规矩请了安,这才朝一旁矮凳上坐着的林映棠望一眼。 见她只顾低着头,两手揪着,心里便猜到了几分。 林宗祥冷脸盯着他,一张口便问:“你说,你认识谭师长手底下的兵?” “是。”薛岩点头。 “谭师长手底下那么多人,你认识哪个?怎么能主的了谭师长的事?” 一听这话,薛岩心中便明白过来,林映棠早已把二人的计划都告诉了林宗祥。 他原本也不打算瞒着,只是想等跟众人都混熟了,这才好开口,没想到林宗祥却是等不及,直接将话兜了底。 这下,薛岩反倒没了顾忌,抬头沉声道:“不瞒林班主,我曾在谭师长手下当过差,谭师长跟前的何副官是我同乡,我与他打过几次照面,要说关系多好,那肯定是谈不上,只是能同他说上话罢了。前几天我从何副官那里听说,谭师长要嫁妹子,准备在家里做一场堂会,请的是得意楼的角儿。” “他能请的动楼小春?” 林宗祥眉一蹙,冷笑一声,听语气,似乎是对楼小春极为熟悉。 薛岩并未回答,只是接口说道:“这事是交给何副官去办的,如果林班主愿意,我去走走门路,再添一两个人进去,应该不成问题。” 话说道此处,就无需再挑明了,林宗祥走江湖这么多年,他自然知道其中的意思。 待将那一锅烟嘬完,这才摆了摆手,示意两人出去。 一屋子的烟熏味中,林映棠并没有看清林宗祥的手势,只觉得自己被人扯住了往出走,待出了屋子,被冷风一吹,这才打了一个激灵,扭头看见站在跟前的薛岩,唇一瞥,恨恨道:“你可害死我了。” 薛岩笑一声,也没说话,双手插兜里,轻车熟路的往后院柴房里去。 第二天,林宗祥起的很早,换了一身簇新的棉袍就出去了,一直到晌午了才回来,一进门,就把薛岩跟林雁秋给喊去了屋里。 等林映棠起了灶火,开始呼啦呼啦的拉风箱准备做饭的时候,才听到毛细鬼跑进跑出的嚷嚷,得意楼请了林雁秋去临时搭场戏,就在今儿晚上。 拉风箱的手一停,她明白,这事,是成了。 于是,春晖班眼下最要紧的事,便又成了去得意楼给楼小春搭戏,仿佛前几日还急得火烧房子一般的那件事,转眼就被忘去了眼后。 楼小春是什么人,那可是这一代唱京戏里头最卖座儿的女老生,不过才叁十岁的年纪,就已经是梨园行里能说的上话的人了。 其实要仔细算起来,她和林宗祥倒还是能说得上一些关系,其实大抵不过是一些陈年往事。 当年楼小春与林宗祥同在谭家第二代谭文胜名下学戏,且学的都是老生,林宗祥年纪稍大些,又有些聪明劲儿,自然戏也学的好,那时候还没宣统皇帝呢,坐龙椅的还是西太后的儿子,谭家老辈儿奉诏去颐和园给皇帝太后进戏,那时候林宗祥还只是个捧戏服的小子。 等他出科的时候,宣统皇帝刚被轰出紫禁城,那些个前清的王爷福晋们统统跟着吃了瓜落,乍一见着这当初在颐和园捧戏服的小子来,难免便生出一些怀念往昔岁月的心情,这样一来,林宗祥便更是被捧了起来。 可没几年,十几岁的楼小春也出科了,那时候女老生还少,楼小春更资质高,如此奇货可居,她一出场就将林宗祥的风头压了下去,两师兄妹日久积仇,到后来更是一拍两散,就连师父的忌辰,也是一个晌午一个黄昏,大有老死不相往来的意思。 如今,林宗祥竟肯低头去求昔日的仇人,他是为了贺昀天,什么脸面都顾不得了。 原先做楼小春的戏搭子,就是林雁秋再练个十来年都未必够格,可这次事出有因,硬要添人进去,总得找个由头,为此,楼小春便特意连着一个礼拜都在自己的得意楼加戏,好让林雁秋先露露脸,把名儿先传出去,又请了与自己相熟的报社记者来特意采访拍照片。 如此一番强捧硬塞,临到谭奇伟嫁妹子的那日,林雁秋硬是被捧出了些微薄的名声。 这些事,自然是不需要林映棠参与的,她每日见着林宗祥带了林雁秋进进出出,自己只照顾着师兄弟们的日常起居。可让她觉着奇怪的是,自打那日之后,薛岩也好似闲人一般的,只窝在院子里,不是同几个师弟们打闹,就是来帮着她做些活计。 倒是一点都不见着急的样子。 林映棠觉着有些不大对劲,趁着薛岩同毛细鬼一道要出去买豆腐脑的功夫,朝他打了一个眼色。 薛岩便转身将钱塞进了毛细鬼的手里,笑着道:“我有些尿急,你先去买着,我一会去找你,还是昨天咱俩去的那家,他们家便宜。” 毛细鬼生的比一般人要胖些,尤其是那一张脸圆润非常,一笑便在两颊堆出两团肉来,很是喜庆。 闻言,他将那钱在手里捏了捏,很是仗义的说道:“石头哥放心,我一定等着你来!” -- 第十二章 林映棠一直都瞧着这边的动静,见薛岩打发走了毛细鬼朝她走来,忍不住笑道:“石头哥?你倒是不认生的很。” “他们都很好相处。”薛岩微笑着说了一句,却不打算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望向林映棠,问道:“你找我来,有什么事?” “我师兄那边——” 她话才开了一个头,薛岩便径直打断,一边摆手一边往出走,“这事你别操心了,反正到时候把你大师兄接出来就成。” 嘟嘟囔囔的走到门口,又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转身几步走回来,盯着林映棠问道:“你和你大师兄之间,有情谊?” 林映棠开始没听明白,疑惑的瞪着眼,待从他眼中瞅出一丝玩味来,心中顿时明白,脸一红,朝他肩头捶了一拳。 “少胡说,大师兄和大师姐才是呢。” 听这话,薛岩脸上一丝紧绷的神色陡然放松下来,转身要走,又貌似解释的说了一句,“我知道他们俩的事,所以才来问你,别到时候叫人记恨了都不知道。” “你又乱说。”林映棠眉心一蹙,懒得再同他说话。 薛岩却好笑的回过头来,手撑着墙,看向她道:“我是关心你。” “你要是关心我,就好好地把我大师兄救出来。” 林映棠笑着附和了一句,知道他也是开玩笑,就没往心里去,绕过了他要回厨房去。 这次,薛岩没再拦着,只是瞅着她的背影拐进了里院,这才收敛了脸上玩笑般的神色,沉着脸往出走去。 谭奇伟嫁妹子这日,连着阴了好几日的天终于彻底暗了下来,巍巍大雪羽毛一样往下飘,不到半夜,就已经没过了胡同前的台阶。 雪是在后半夜停的,隆冬下雪本是好意头,可若是碰上结婚这样的日子,好也就和做不好了。 嫁妆怎么抬,宾客怎么接送,那谭奇伟为了学洋人摆阔气,还特将婚宴摆在了万国宾馆后头的花园里头,这要是饭吃到一半,又下雪了怎么办…… 这些事,桩桩件件都很麻烦。 可再麻烦,那也是旁人的事,放在林映棠这里,唯独让她操心的,那只有一件。 今日的婚宴上头,林雁秋能不能同谭奇伟说上话。 她没有办法跟着去,整个春晖班,也只有林宗祥一个能跟着,于是剩下的人,干脆都搬了凳子在守在院子里。 不知道是谁传出去的消息,也或许是大伙儿都心照不宣,前段日子的阴郁再度笼罩了上来。 林映棠坐在最前面,靠着一棵枯了的粗大枣树,身上是一件暗青色的棉袄,两手拢在袖子里,短发上满是被风吹下来的雪屑,一片一片的,跟坠上了鹅羽的饰物一样。 薛岩就挨着她的旁边,正拿一根柴,捅着方才和师弟们搭起来的火堆。 他脸上神色倒是淡淡的,并没有多余的忧伤或者焦急,更难得的是话很少。 以往,他总是有很多说不完的话的。 林映棠等了一会,有些发冷的缩了缩脖子,问道:“你说,大师姐和师父,能见着谭师长吗?” “能。”薛岩没有抬头,眼底是噼噼啪啪炸响的炭火,黑炭燃烧的味道刺鼻而浓呛,燃起的一道黑烟直往上冲去。 听他斩钉截铁的这样说着,林映棠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竟忽然安定了下来,笑着朝他看一眼,又问道:“那大师兄呢,也能回来吗?” “不能。”他依然回答的很坚决。 林映棠眉头拧了拧,然后便听他继续说道:“就是要从监狱里把人领出来,也需要很多程序,今天肯定是不行的。” 她张了张唇还想再问,就见薛岩抬起头来,从怀中掏出一个灌了热水的玻璃瓶来塞入她手里,凝着她笑道:“我说了他会出来,你信我。” 这一日,雪到底还是没有再飘下来,外头熙熙攘攘又乱糟糟,隔着墙都能听到那热闹的声音。 院子里越来越静,不知道什么时候,院门咯吱一声。 带着暖帽的林宗祥走了进来,方阔的脸被冻出两团红晕,又像是喝了酒,走路都打着晃,跟在身旁的林雁秋扶着他的胳膊,脸上围着一条深灰色围巾。 林映棠站了起来,想要上前,可往前迈了一步,忽然又停住了步子。 直到林雁秋搀着林宗祥走到跟前,她才张了张唇,心里头揣着万分的小心,低低问道:“师姐,你们今日……” “成了,小棠,我和谭师长说上话了。” 林雁秋才开口,秋水双瞳里便盈出两眶泪来,搀着林宗祥的手一松,扑上去同林映棠抱在一处,哭着道:“谭师长答应要放了师兄,给监狱那边的条子都写了,咱们明天就能去领人了!” 身后,林宗祥忽然啊呀一声,双手按在腰腹两侧,提起一口气,高喝一声:“吾儿今日,可得全身而退了——” 高亢浑厚的嗓音直冲破阴郁的天气,那尾音勾着十八个旋儿如晨钟敲在春晖班十多个人的心口上,音落了地,他便也像是被抽了筋一样,啪嗒一声摔在地上,将深及脚背的雪地里,扑出一个直挺挺的人形来。 迎贺昀天回来,是天大的喜事。 第二天一大早,天才擦亮,林映棠就忙着去厨房烧了热水,又差遣毛细鬼带了师弟去后街买些新鲜的菜来,林宗祥则是一大早就拿了谭奇伟给写好的条子,雇了黄包车往警察局去领人。 要说人进去了廖宏的手里,就是扒层皮,那也是林宗祥意料中的事,只是当他被领着进了监狱里头,隔着栅栏看见仰躺在地上只剩一口气的人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心中一紧,两手直颤抖着,半天打不开挂在栅栏上的门锁。 还是监狱长上来将他推到一边,扯了门锁丢在一边,沉着脸道:“行了,赶紧把人领回去,省的在我这里吃闲饭,我还得伺候着他。” 林宗祥这才反应过来,进去也顾不得看,拽着贺昀天的胳膊将他半扛在肩上往出走,那监狱长跟在后面一路絮絮叨叨着,说的都不过是一些推诿的话。 他知道林宗祥是拿着谭奇伟条子来的,心里虽然不明白这个戏班主和驻城师长到底是什么关系,但是总归是能说的上话的人,如今贺昀天在他手里成了这幅样子,虽然他也是奉廖宏的命,可要是被林宗祥告到谭奇伟那里,他这个监狱长也落不了什么好。 一直将二人送出了监狱大门,监狱长才摆手道:“你也别怨我们,咱们都是在别人手底下讨口吃的。” 林宗祥忙转身过来,微躬着身子,陪笑道:“明白,明白。” 说罢,将提了一路的点心塞到监狱长手里,转身扛着贺昀天上了来时的黄包车。 -- 第十三章 贺昀天被林宗祥扛回了菊子胡同,台上丰神俊朗的唐明皇像是块破布一样,轻飘飘的横躺在炕上,若不是那一点几乎快要探查不到的呼吸,便像是死人一样。 林宗祥去请了临街的大夫来看,那大夫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头儿,头上戴着瓜皮帽,颔下的胡子比外头的雪还白,身后跟着一个剃着光头的小学徒,小学徒的腰间挎着个药箱,两人急匆匆而来,摸脉掀眼皮的看了半晌,只说是有些发烧,身上伤口不少,倒是没感染,留下了几贴药,取了问诊费便走了。 林宗祥是常年跑江湖的人,懂得些医理,亲自上阵摸了摸贺昀天的腿,沉着脸将自己压箱柜子打开,取出一贴黑黢黢的药来。 戏班子是常备着跌打损伤药的,只是一般不用,往常那种磕伤都只是睡一觉的事,哪里用得着用药。 林映棠打了热水进来,正碰上林宗祥拿着药包正往开解,心中咯噔一声,却也没说什么,将脸盆放在炕边的木架子上,拧了毛巾要去替贺昀天擦脸。 一旁却横出一只胳膊来,从她手里接过毛巾,轻轻覆在贺昀天脸上,那动作轻柔细致,像是捧着珍宝。 林映棠看过去,正巧坐在炕沿上的林雁秋正将帕子浸入水里,见她看过来,朝她露出一抹脆弱的笑来,轻声道:“我在这里照顾大师兄,你快去歇歇吧。” 林映棠原想摇头,但见林雁秋眼下两团乌青,脸也惨白惨白的,便猜到她心里担心什么,点了点头后,转身往出走。 才到门边,迎面撞上薛岩掀开布帘子进来,薛岩朝她一笑,走到炕边从林宗祥手里接过药来闻了闻,又去捏贺昀天的双腿。 昏迷中的贺昀天闷哼一声,似是很疼。 林宗祥拧着眉,问:“怎么样,这药行吗?” “不行,他是断了腿,这药治磕伤行,治腿伤没效果,还是送医院吧。” 薛岩快速说着,将那贴药放回林宗祥手中,弯腰就要去抱炕上躺着的贺昀天。 只是他手还没挨到人,肩膀便被林宗祥按住了,“我叫小棠去请刘大夫来,他是专治跌打损伤的,断腿断胳膊也治过。” 林映棠本就没走,听到这话,忙走过来,应道:“我这就去。” 林宗祥便又转身去柜子里翻出一个油渍斑斑的银元来,递给林映棠后,又朝薛岩道:“我怕她一个人出去不安全,劳烦薛小兄弟陪着一道吧。” 炕边的人抬头,朝林宗祥沉沉看了一眼,随即笑道:“行。” 刘大夫的摊子就在天桥底下,从胡同到那里的路,林映棠早走了几百遍,哪里还需要人跟着,倒是贺昀天这里还病着,方才见薛岩也懂点这方面的医理,林映棠便想着,还是让薛岩留下照应的好。 可话还没说出口,便被薛岩拽出了屋子,林映棠挣扎几下,朝后看一眼,说道:“我自己去成,你还是在这里看顾我大师兄吧。” 薛岩却望着她,笑道:“你个糊涂虫,这里既用不着你,更用不着我。” “那是什么意思?” 林映棠心中疑惑,往前走两步,见薛岩跟上来,也不拦着他了,只是问着。 见她这副什么都不明白的痴纯样子,薛岩便忍不住眼底氤出笑意来,拖着她的袖子边走,边说道:“你果然还是不开窍,昨日不还说你大师兄与你大师姐之间有情谊,现在就又不明白了?” 说话间,两人已出了胡同,外头街上正是吵闹时候,薛岩不觉将身子往林映棠跟前凑了凑,微微弯着腰,继续道:“眼下你大师兄病着,正是需要女人来安慰的时候,你老在那里晃算怎么回事,没看方才你大师姐脸色都不好了吗?” 林映棠这才反应过来,心中暗暗骂自己真是笨呐,身侧的人却眸色一变,声音也跟着冷了几分,“你师父,也不是好人。” “你——” “要不然,他为什么要叫我这个外人跟着你?他可并非是怕外头当真有老虎,能把你给叼走了吧。” 薛岩说的冷嘲热讽,眉眼间甚至还有一丝戾气,像是很厌恶一般,可等林映棠抬头去看,他又忽的偏了偏头,将自己的神情隐没去。 胡同去天桥的路并不远,林映棠也是早就熟悉了的,带着薛岩从摊贩中间传过去,上了天桥便直奔刘大夫的摊子。 刘大夫脾气并不好,见他二人过来,将鼻梁上的眼镜推了推,手掌朝上摊开在自己的小桌子上,冷冷道“你家哪个皮猴子又摔着了?” 林映棠从口袋中摸出银元来,放到刘大夫的掌心,露出恭维的笑来,“我大师兄,摔断了腿。” 那刘大夫坐在桌子后,本是闭着眼的,指尖摩挲着银元形状后,神情一震,睁开眼来,收拾了自己的小摊子当先往天桥下走去。 待一行叁人回了胡同,贺昀天已经迷迷糊糊的醒了,隔了几重人影依稀见到躲在后头的林映棠,张着唇喊道:“小棠——” 围在跟前的人神色瞬间变了变,林映棠隔得远并未听见,只听着贺昀天一声撕心裂肺的痛喊,盘腿坐在炕上的刘大夫已经站起身来,拍了拍自己身上的灰土褂子,从炕上跳了下来,拉了林宗祥嘱咐道:“腿骨接上了,往后一个礼拜,我隔天来一次,药在这儿,晚上叫人把他裤子脱了,手心里抹了药给他好好揉揉,把淤血揉散了才好得快。” 林宗祥一一都应下了,亲自送了刘大夫出去,又将围在屋子里的人都遣散了,只留了林雁秋一个在里头照顾着,临行前还将刘大夫留下的药也一道给了林雁秋。 这意思已是非常明显,众人自然是很识得眼色的都避开了去,免得打扰他二人。 林映棠尤其记得今日在街上薛岩同她说过的话,从主屋出来后,便躲去了自己和林雁秋住着的屋子,连门都不出。 最后还是薛岩将她拖出了来。 “我才来平城,一直都没顾得上到处看看,你陪我一道去逛逛。” -- 第十四章 林映棠本没有心思,可抬头一瞧,正巧撞上林雁秋从正屋出来,手里端着那盆凉了的水,一双眼睛扑泠泠的朝着二人望过来。 “那行吧,但是不能太晚了,明儿还早起呢。” 林映棠忙将头一偏,扯住了薛岩的袖子就往出走,二人一直到出了院门,她才将手松开,长长的呼出一口气来,像是躲开了什么瘟疫。 方才的情形,薛岩是早瞧在眼里的,他也不愿去戳破两姊妹之间的那点小心思,大大方方的在前头带路,趁着林映棠游神的功夫,将她领去了天桥玩儿。 待林映棠回神过来,二人已经站在了一个撂摊子唱戏的小戏子跟前,薛岩正热烈的鼓掌给人家叫好,待那小戏子发黄的水袖特意从他脸上扫过,他更是从怀中摸出几个铜板来,哐当一声,丢进了那席子前头摆着的破碗里。 林映棠一见便有些不乐意了,拉了薛岩退出人群,有些不满的道:“你还给她钱,咱们自己都还吃不饱呢。” 薛岩一听便乐了,朝着被一群老爷们围在中间的女戏子指了指,道:“她跟你们都是同行,我看到她就想到你当初可能也这样艰难过,所以有些于心不忍,更何况人家卖艺赚钱,又不丢人。” 这话说的像是林映棠心眼小,不容许旁人如此谋生了一样,她心里自然不是这个意思,忙辩解道:“我若是今日有钱,自然也乐意给他们的,可眼下我们连自己都顾不得呢,你方才给他的那几个铜板,都够我们一大家子明日一天的伙食了。” 说道最后,她声音低了下来,朝薛岩瞥了一眼,“果真是当兵的,吃着公家的饭,不知道柴米油盐贵。” 薛岩没料到她会说出这些话来,一时间也不知道如何接话了,他不过是随手一个动作,其实根本不曾想那么多,几个铜板而已,又不值当什么。 见林映棠低着头只默默往前走着,他忽然心中有些愧疚,忙紧走几步上去,笑着搭话道:“我听不懂戏,你要不跟我说说,刚才那个小姑娘唱的怎么样?我看看我这钱花的亏不亏?” “她唱的当然不好了。”林映棠开口,话才说道一半,又想到自己不该这么对一个小姑娘这么苛刻,忙改口道:“不过她还小呢,如果正经跟师父学上几年,应该会有很大长进的。” “就像你和你大师姐这样?” “大师姐唱的好。”林映棠语气忽然低了下来,埋头将整张脸藏着,半晌才又闷闷的接了一句,“我不会唱戏。” 二人正走到了天桥正中间,桥北两侧侧的茶馆和鸟市正热闹着,人群熙熙攘攘挤在一处,左边拉洋片的老头咧着一口黄牙正骂人祖宗,说是一个跑帮的男人看完了那洋片上的光屁股洋女人没给钱,小叫花子从人堆里钻了出来,半跪在地上,一个一个捡着扔了一地的香烟屁股。 眼看着便要踩上那小叫花的手指头,薛岩忙拉住林映棠的手,将她拽到天桥边站着。 耳朵里,听着林映棠低声的絮叨。 “我爹不让我学,说我不是吃这行饭的,长得不够好看,也没那个身段。” 这一句,薛岩听清楚了,他忍不住心中冷笑,他是不懂戏,也不懂他们梨园行的规矩。 可往常在戏楼剧院陪着别人看的时候,也不是没见过,那戏台上,帷幕后头,高矮胖瘦各有各的行当,都是打小就练的,除非缺胳膊瘸腿,没听说过哪个就不能学了。 他这话,摆明了是不愿意教罢了。 只是这话,他不能和林映棠说,心中的冷冽汇聚到眼里,就这样看着她,牵着她的手不觉紧了紧。 林映棠是很能想的开的,更何况打小她就不能学,哪怕是以前想不明白,现在也早自己把自己给哄好了。 所以不过一会,愁闷就被忘到了脑后,倒是一心一意的领着薛岩逛起来,从扒糕和卖油茶的摊子,逛到耍把戏的手艺人跟前,虽然二人是只看不掏钱,但林映棠心情却轻松起来。 等从估衣摊子路过的时候,林映棠停住了脚,伸手从那摊子上撩着的几件半旧不新的衣裳上摸过。 摊子后面挽着髻的中年女人忙翻腾出一件七八分新的来,递到她眼前,夸耀道:“这可是以前齐王府里头出来的料子做的,可好着呢。” 薛岩跟在回头拿眼一瞧,笑问道:“齐王府的野草都生了一人高了,您这料子还这么新呢?金子做的,防腐的?” 那女人脸上神色一变,随即将衣裳从林映棠手里抽回来,骂咧咧道:“爱买不买,说话也忒难听了。” 林映棠正小心翼翼的摸着那衣裳,只觉得手里一阵滑溜溜的,一点都不像是自己身上塞了烂棉花的布料,糙的都要把人皮给刮破了。 冷不防被人抽走,她心中一空,两眼盯着那被女人塞回原处的衣裳,眼里的艳羡遮也遮不住。 薛岩瞧着她喜欢,问她,“想要吗?” 林映棠不说话了,转身拉着他走出几步远,这才小声道:“我买不起。” 她不敢当着那女人的面上,否则更被瞧不起。 薛岩一怔,这才反应过来,她应当是早就看上了,说不定也来摸过好几次了,所以那大娘才会门儿清的就找出那一件来,而她也才会连价钱都没问,便知道自己买不起。 心中忽然生出一股冲动来,他想马上就拉着她转头回去,然后将那件衣裳买下来,无论要多少价儿。 因为他知道,自己里衣口袋里那些正相互碰撞着的银元,足够买下那一件八成新的衣裳。 可是…… 薛岩将指尖狠狠的掐进自己的掌心,几乎要用尽全身的力气阻拦着自己心里的这一股冲动。 身旁的姑娘却长长的叹息一声后,扭头安慰似的拍了拍他的手背,又是一笑,这才说道:“没事,等以后我攒够了,就买得起了,反正王大娘都答应了,要给我留着呢。” “是,等以后。”薛岩沉沉的跟着她重复了一句,手背上柔嫩的触感只一下便离开了,他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低头往下一瞧。 永宁河的水,正打天桥底下缓缓过去,不疾不徐,像一盘老旧的唱片,哼哼呀呀出了挠人的曲儿。 -- 第十五章 ρó①捌cc.cóм 谭师长的花轿,是在腊月十六这天上门的,赶在了大年前,说是谭家有讲究,年后一月都不纳人,但谭师长想娶姨太太,等不及了。 花轿上门的时候,并没有热闹的吹吹打打,就是四个轿夫抬了一顶轿子,旁边跟了一个穿军装的男人,刀疤脸,长得有些吓人。 那轿子才一到胡同口,便被人围住了,大家都瞧热闹一样的冲着轿子指指点点,猜着到底是哪家的姑娘活不下去了,竟然要去给人当姨太太。 姨太太是什么,老爷们床上陪睡的,太太脚下讨饭的。 比丫鬟都不如。 林映棠扶着穿上了红色旗袍的林雁秋从院子里出来,身后师弟们跟了一群,一路顶着各色眼神走到胡同门口。 刀疤脸的军官只朝他们瞥了一眼,手向后一抬,轿夫便掀开了花轿的帘子。 “请姨太太上轿。” 林映棠握着林雁秋的手一紧,拖着她不愿意松开,林雁秋的头上盖着盖头,叫人看不清脸上的神色,可她的身子分明是在哆嗦着,及抗拒的站在轿子外边。 一时间竟然僵持住了,那军官开始还极有耐心的等着,可没一会儿便不耐烦,上前拉开两人,半压着林雁秋将她塞入了轿子里,竟是不叫几人再说上一句话。 轿夫也极有眼色的抬了轿子转身便走,这热闹来的快,去的也快,周遭的人瞧轿子走了,又胡乱讽刺言语了几句,也就各自散开。 待人一走,春晖班的人也就各自回去,这一场极其潦草的婚礼,就这样结束了。Уаoɡǔosんǔ.⒞oм(yaoguoshu.com) 轿子吱吱呀呀,直奔谭师长的府邸,西式的四层小洋楼,后头还修着一个极漂亮的花园,只是这些林雁秋都还没来得及看。 她被佣人一路扶着上了大理石的台阶,又绕了好几个回廊,随后便被安置在一个房间里。 佣人扶着她坐下了,却并没有走,一直在屋子里进进出出不知道在忙着什么。 初到陌生的地方,林雁秋不敢多看,藏在盖头下的双眼紧紧地闭着,不像个新娘子,倒像是要上刑场的死刑犯一样,一张脸崩的紧紧地,两手死死地扣住自己的掌心。 “五太太就在这里等着吧,师长还没回来,估计得晚饭后,您才能见着他了。” 那佣人忙完了,端了茶来站在她跟前,说话很是恭敬。 林雁秋忙接了过来,一手轻轻挑开盖头的一角,就着茶杯抿一口,可她并不渴,甚至浑身都冒着冷汗,后背的衣裳汗津津的紧紧贴着肉,喝了一口,端着茶杯不知道该如何了。 那佣人早伸手过来将茶杯接了过去,许是看到她有些怕,便笑着安慰道:“五太太别怕,咱们师长虽然看着吓人,但是对家里人还是很好的。” 说完,她自己倒是先吁了一口气,见林雁秋也不搭话,觉得自己在站着也自讨没趣,心里暗骂一声臭戏子,还忒会摆架子,便开门出去了。 林雁秋僵直着背一动不敢动,那佣人离开后,屋子里更是静悄悄的,一点声响都没有。 她越发不安害怕起来,心里头通通直跳。忍不住便掀开了盖头,入眼便是一个宽敞奢华的房间,奶白色的墙上挂着外国画,正中间还烧着一个姜黄色的炉子,只是那炉子不像是他们大院里用的铁炉子,四四方方怪好看的,上头还摆着些小雕像和杂七杂八的小物件。 可这些稀奇的东西,她都只匆匆瞥了一眼,便急切的盯着门口,还没等看一会儿,耳畔忽的传来一身清脆声响。 她忙扭头朝声音来源看去,却见拉着的白色蕾丝窗帘上正影影绰绰的透出半个人影儿来。 惨白的脸上闪出一阵惊喜,她忙起身去掀开窗帘,果真见那窗户外头正悬着个人,眉目英挺,眸色冷峻。 正是一连在春晖班赖了两个来月的薛岩。 此时,薛岩正两手扒着外头的窗户沿儿,半个身子悬空在外头,上半身已经爬上了窗台。 林雁秋忙扶着他跃进了屋子,满脸喜悦道:“我就知道,你一定能来带我走。我爹他们怎么样了?” 薛岩身上还穿着轿夫的衣裳,先是警惕的朝周围望了好几眼,确定没旁人后,这才说道:“班主他们还没到地方呢。” “那我们现在就走,还能赶得上他们!” 薛岩眉头紧了紧,摇头道:“现在怎么走,外面都是当兵的,门口还有岗哨,你穿这样一出去就能被枪子儿打成筛子。” “可是……可是你明明和爹说好的……”一听他的话,林雁秋便红着眼要哭出来,身子更是哆嗦的厉害,两腿一软,坐在了床上。 薛岩见不得她这幅样子,闭了闭眼强压下不耐烦,沉声道:“我是答应你爹要带你一块儿逃命,但现在还不是时候。这院子的岗哨都是轮值,中间有空档,等着晚上我就来带你出去。” 说完,见林雁秋张着唇还要再问,薛岩忙朝窗户走去,正巧这时有敲门声传来。 林雁秋浑身一个激灵,惧怕万分的看着门口。 薛岩见她被吓呆住了,忙过去朝她推一把,低声道:“你去开门,我先找地方藏起来,晚上来接你。” 林雁秋这才反应过来,回头一看,只见窗帘飘动,薛岩早跳窗走了。 门吱呀一声也被推开,方才离开的佣人手里捧着餐盘,见到床边坐着的人朝自己看来,脸色一僵,解释道:“我刚才敲门了,以为您没听见,就自己进来了。” 林雁秋哦了一声,低下头去,不敢与那佣人对视。 那佣人也怕自己推门进来惹她不高兴,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只是将餐盘放下了就要转身出去。 见那佣人走到门口,林雁秋猛抬起头来,问道:“师长什么时候回来?” “刚才何副官来电话,说是师长要先去营里转一圈,晚饭还要和西川那边的赵委员吃饭,估计得十点多才回的来。” 听到这话,林雁秋这才心中稍稍放松些,生怕自己要撞上谭奇伟,到时候还怎么能干干净净的回去。 揣着这一份心思终于挨到了外头天色擦黑,期间林雁秋随口吃了点东西,怕一会儿逃跑的时候没力气,又时不时的朝窗户看一眼,生怕自己错过了薛岩的暗号。 就这么等到了晚上,外头走廊上的挂钟敲了七下,房门轰的一声被踹开。 林雁秋吓了一跳,抬头去看,只见一个穿着军装的中年男人被下人扶着送了进来,轻轻放到床上,便又立刻低着头退了出去。 那中年男人浑身酒气,上身的军装敞开着,露出里面的白色衬衫来。 嘴里还念念叨叨的说着:“今天是老子娶姨太太的好日子,天王老子来了都不怕,不就是个段南山手底下的一个小崽子嘛……老子不怕他……” 说着,从床上翻了一个身,大喇喇的敞开了腿仰躺着。 林雁秋早吓得缩到了房间一角,生怕那个烂醉的男人会在瞬间化身为虎来扑她。 等了片刻,不见他再说话,却是听到了一阵打酣声,像是睡着了,林雁秋这才大着胆子走了过来,往床上一瞧,见他闭眼睡着,这才松口气。 可就这顷刻,床上的人忽然睁了眼,方阔的脸上堆满得逞的笑意,趁她不留神的功夫,拽住胳膊将人拖到自己怀里,随即往上一压,林雁秋便被压到了身下。 “以为我喝多了?呵呵,那姓刘的都没瞧出来,你当然也瞧不出来了,老子放着新姨太太不睡,要陪他吃饭?吃他娘去吧!” 说完,手就不老实起来,伸手去解她脖子那里的盘扣。 -- 第十六章 ρó①捌cc.cóм 林雁秋忙挣扎起来,伸手去推压着自己的人,可她又哪里能抵得住谭奇伟的力气,轻易便被捉住了手,压到头顶两侧。 那在自己身上摩挲着的手也毫不含糊的撩起旗袍下摆钻了进去,亏的是隆冬天气,谭府送来的旗袍里头还配了条厚厚的羊绒丝袜,贴身的肉色,行动间也瞧不出来,只当是没穿裤子一般,若隐若现的,极为撩人。 谭奇伟没摸着细嫩的肉,越发不耐烦起来,半条腿压住她的下半身,伸手扯住丝袜最上头的蕾丝勒带,发力一扯,脆弱的丝袜便被拽开一个破洞,长期握枪的掌心与指腹上满是厚厚的老茧,往身上摸来,就像一把利刃,刺的林雁秋颤抖扭动,两腿不停的踢踹着。 饶是谭奇伟神力,也挡不住一个发疯的女人,手在她大腿上还没摸了几分钟,便觉得肩头一痛,原是林雁秋见自己躲不开压着自己的人,竟张嘴咬住了,兔子一般的牙死死的咬着,连眼圈都逼红了。 谭奇伟虽没当真醉了,可也带着叁分酒意,这一咬,却是彻底将他激的清醒了过来,见身下的人这么不老实,脸一黑,扬手朝她脸上便甩了上去。 清脆的耳光声响起透彻嘹亮,林雁秋的脑袋被巨大的力道掼到一边去,嘴角瞬间渗出丝丝血来,脑袋与耳朵一阵嗡鸣,竟是一时间动弹不得。 就这片刻的功夫,谭奇伟已是拉开她双腿,将皮带抽出,将她两手捆扎实了束在床头的白色铁质栏杆上,又拉开军裤拉链,掏出早昂起的东西,抵住了她双腿间,身子往下一沉。 “啊——” 撕心裂肺的痛终于叫她清醒过来,林雁秋两腿被劈开着分在两侧,脚上还吊着撕出洞来的丝袜,单薄的身子随着谭奇伟越发剧烈的动作摇晃起来。γаoɡǔosんǔ.coм(yaoguoshu.com) 她终于反应过来,拼命摇着头哭喊起来,想要求饶,可到了这个时候,她如何能不知道一切已经晚了,万般的话到了嘴边,只能凭着本能喊出一句。 “薛岩,救我——” 压着她的人忽然停下了动作,满脸煞气的伏在她身上,捏着胸前两团软肉的手蛇一般窜到她喉咙上,一用力,就掐住了她的脖子。 纤细的脖颈像极了一条绸带,软软的没一点支撑,只要稍一用力,便能被撕成碎片。 谭奇伟脸都被气青了,两手箍紧了发狠,他在回来之前,本就生了一肚子气。 在西川坐镇的荣大帅近些年忌惮他,时不时就要寻个名目,派人来盯着,这次又派了一个什么赵委员来做叁省巡视,可说的是叁省巡视,偏偏他妈的就赖在他的平城不走了。 平日里不是要去军营,就是要去政府,油头粉面的一个人,半点能打仗拿枪的气势都没有,偏偏却是能牵掣他的,谭奇伟戎马这么多年,如何能忍。 今日晚间,那赵委员竟然还要他去陪着上戏楼听戏吃饭,还说有关于什么段南山那边的消息,要说给他听。 谭奇伟一听就气了,他白天要练兵,晚上还得伺候这么个钻营油滑的狗东西? 所以谭奇伟不干了,敷衍的喝了两叁杯就装醉躲了回来,可心里还是憋气,想着能和新姨太太好好温存温存舒舒心。 没曾想,竟然连个女人都要跟他对着干。 薛岩是谁,他不知道,可这个名儿他妈一听就是个男的! 睡老子的床,仗老子的势,都被操了嘴里还要喊着其他男人的名儿? 谭奇伟拧紧了眉,两眼冒火的瞪着身下的人,掌心里那娇嫩的一张脸,一忽儿变成虚伪嚣张的赵委员,一忽儿又化作假义刚愎的荣大帅。 就连身下正插在女人两腿中间的那根东西,都崩的越发硬挺,带着怒气狠狠的朝她腿心里砸去,血带白浆的捣出了一大团,沾了他满裤子。 林雁秋早感觉不到了疼,她被掐的两眼翻白,张着嘴只有进的气,被捆住的胳膊朝上直挺挺的僵着,已经抽住了筋,皮肉里拧的一阵发麻。 可还是凭着一股力气,拿眼睛使劲儿往窗台上瞧去。 白色的蕾丝窗帘被窗户缝隙里刮进来的风,吹的飘起了一角,露出外头的窗沿来。 可那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只能看见外头的一片黑夜。 谭奇伟直进直出的动了一会儿,便觉得没了意思,低头见身下的人被自己掐的丢了半条命去,心里又是一阵烦躁,松开手又解了皮带,扳住她的肩头将人背朝上的翻转过来。 随后更是踹掉了脚上的军靴,脱了裤子再度翻身上床压住了正猛咳嗽着的人,连气都不等她喘匀了,挺着还没消停下去的东西又捅了进去。 这次没了裤子的遮拦和束缚,谭奇伟动作起来便更利索,半边身子挺着,两只肌肉横结的胳膊撑在林雁秋两侧,呼哧呼哧的前后耸动着,一下一下,没留一点缝隙。 林雁秋趴着,脸被压在柔软的床垫上,只觉得随着身后那人的每一个动作,自己的身子都在不断的往下陷,又弹回来,双腿中间火辣辣的疼,像被撕开了一样,可想要合拢,又合拢不起来,只能这样敞开着,任凭男人腰腹上的横肉不断冲撞自己。 她是已经死心了,所以身上的痛,也就感觉不到,她守了这么久的清白就这样没了。 那她还能走吗?她要是走了,怎么和师兄说她不干净了呢? 外头好像起了风,一阵阵的顺着缝隙往屋子里钻,吹的她发凉,像是浸了冰块一样。 就连窗帘都被那骤起的风吹的飘了起来,露出里头五彩拼的花玻璃来,可是却只露出了一个角,大片的地方还是透着黢黑的夜色。 是没关窗户吧,她忽然就想到了这件事。 身后的人似乎也快到了舒爽的顶点,上半身挺的直直的,身下打桩似的动作一下紧接着一下,快的让人看不清,两腿也崩的越发紧,然后在一阵抖擞之后,猛地闭上了眼,长长的舒出一口气来。 就在这一瞬,林雁秋看到那窗帘下猛地窜出一个人来,那人轻巧万分的翻过了窗台。 乍一看到她的样子,眼里露出诧异来,随后几步窜上了床,飞脚将压着她的人踹开。 重物落地的声响终于叫林雁秋回过神来,她惊慌失措的抱住了自己光裸的胸口,从床上坐起去看。 薛岩已经半跪在谭奇伟的身上,膝盖死死地压着他的脊背,正将地上随手捡的布塞进他的嘴里。 “你——”她忽的便流出泪来,颤颤的正要开口。 薛岩早回头朝她看一眼,将她还没说完的话瞪回去,随即将声音压得极低:“穿衣服。” 林雁秋这才慌张的捡了被扯开的旗袍,可那旗袍早被谭奇伟扯烂,哪里还能上身,情急之下,倒是叫她瞧见了谭奇伟丢在地上的军装,眼下也顾不得许多,匆匆拿起便往身上套。 而被薛岩制住的人,这会也回过神来了,横眉倒竖的挣扎着,嘴里因为被堵了,只能发出呜呜的声响,可那一双眼却喷着火,额头青筋一跳一跳,显然是气狠了。 薛岩一直都盯着林雁秋的动作,见她穿戴好了,便将头朝窗户那边一扬,示意她过去。 林雁秋自然动作很快,翻过了窗台便想去喊薛岩,可一看才发觉薛岩已经快要制不住发了怒的谭奇伟,被他压住的人如一头豹,正奋力挣扎着,眼看便要掀翻压住他的人。 她心中一慌,想要开口去喊,却瞧见薛岩忽然松开控制谭奇伟的手,从他身上一跃而起,落地瞬间,手朝着后腰摸出一个被黑布包裹着的东西来握在手中,然后对准了正要站起的谭奇伟。 砰的一声,带着低低的闷响与硝烟味道。 谭奇伟的手才刚刚摸到了下颌,还来不及去拿走堵着嘴的布,两眼中的愤怒尚未散去,便转眼被不可置信代替。 只是那不可置信,也不过只有短短的几秒,便随着他轰然倒下的身体,一并消失在林雁秋的眼前。 -- 第十七章 谭奇伟死了。 这是林雁秋从来都没有想到过的事,她张大了嘴,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只能看着薛岩一脚踢开了谭奇伟的尸体,然后翻过窗台,拽着她的手往下跳。 屋子是在二楼的位置,底下就是谭家的后花园,铺了软软的一层草地,虽然是冬天,修剪漂亮的草坪都枯了,可是谭家的园丁不知道从哪里寻了一些葱绿的草席来铺在上头,一眼望去倒是瞧不出真假,踩上去也更为软和。 薛岩先跳了下去,然后张着手将紧跟在后面的林雁秋接住,二楼的位置并不高,两人又都是懂点身手的,这样的高度自然困不住。 林雁秋惊魂未定,脑袋里始终消不去谭奇伟临死前那瞪着眼的样子,就这样被薛岩拖着走两步停叁步,整个人都恍惚着。 门口岗哨的探照灯时不时扫来扫去,谭家的戍卫队更是一刻不停的绕着整个小楼打转,薛岩早摸熟了路,拉着林雁秋一路顺利的躲避着,一直摸到后墙边他才松了手,两手并用的踩着墙往上爬。 回头一看,林雁秋却还是站在原地,半边脸肿起老高,身上松松垮垮的套着军装外套,因为走的匆忙,下半身连裤子都没来得及穿,露出两条光裸的腿来,幸得上身的衣裳够长,能遮一遮隐秘的地方。 见她两眼恍惚,薛岩忙低喊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走?” 林雁秋像是被钉住了一样,依旧不动弹,只是这样怔怔的望着他,像是被吓傻了。 耳边似有警笛鸣起,小楼里乱糟糟的像有人在吵闹,此时正是逃命时刻,差一分便会多一分的危险。 薛岩心中万分不耐,他很想扔下站在那里的人自己走,可见她那凄楚可怜的模样,到了还是又从墙上下来,捏住林雁秋的手腕狠狠一握,冷声道:“你要是想呆在这里等死,那你就等着吧,我只走自己的路,能不能跟得上来,看你自己,反正我也带你出来了,不算有负你父亲的托付。” 说完,丢开手再度窜上了墙头,看也不看朝那边跳下,当真没有再等林雁秋。 林雁秋哪里不想走,不过是被刚才那一幕吓蒙了,被薛岩连唬带喝一回早回过神来,揣着急剧跳动的心口翻上墙,又往下一跳,身后的虎狼窝已是被抛到身后。 平城郊的土地庙早因为连年累月的战火荒掉了,只还剩了一间破房摇摇欲坠,里头供着缺了一条胳膊的土地神。 林宗祥就站在土地庙前头的石板阶上,睁圆了眼朝来路去看,身后土地庙中,林映棠陪着贺昀天。 贺昀天还没好彻底,但被林雁秋衣不解带的照顾了小半月,已是能下地了,只是若要登台,还得些日子。 旁边的毛细鬼是个憨货,正吃饱了从胡同里带出来的饼,歪在倒下来的房梁上睡着,这样没心没肺的心思,竟也当真能睡得着。 其余的,却是再没旁人了。 自从林宗祥与薛岩定下了要逃命的计划,他便早料到自己往后也不得安稳,便早解散了春晖班,只等着敷衍过去了今日的场合,便叫各自离开去寻出路。 毛细鬼原本是不应该跟着的,可他同别的师弟们不一样,他是孤儿,打六岁进了春晖班起,只除了记着自己叫毛喜贵,其他的,便什么都记不清了。 若不带着,那他这样又懒又馋的性子,便只能去当叫花子要饭。 可林映棠的心里,担心着还没回来的两人,拿了水壶往贺昀天的手里去送,可眼睛却仍瞟着门口。 贺昀天也没伸手去接,只是盯着林映棠,见她脸上焦急担忧的神情,心里头便是一紧,竟是忽然有些慌乱,面上却还露出一丝宽慰的笑来,拍着她肩膀道:“放心吧,不会出事的。” 话才落地,外头便响起一阵脚步声。 林映棠早起身奔了出去,还没跨过门槛,便看到薛岩当先走了进来,脸上寒气沉沉,衣裳上头沾着血,乍一看叫人心惊,跟个怒目罗汉似的。 后头的林雁秋早扑入了林宗祥的怀里哭着,两父女像是经历了生死一般哭的悲切哀婉。 林映棠看了一眼,就朝着薛岩走了去,见他胸前那几点血渍,忙问道:“你受伤了?” 薛岩顺着她的视线往自己身上一看,随即便明白过来,那是从谭奇伟胸前的血窟窿里溅出来的,“没有,出来的时候碰上几个谭奇伟手下当兵的动了手,这是他们身上的血。” “你伤人了啊?” 这一听,林映棠声音便陡然一高。 外头正抱头哭着的两人也不哭了,相互搀扶着进来,正看着薛岩。 薛岩对林映棠向来是极有耐心的,见她眼底满是担忧,便笑着安慰道:“就是吐了点血,人没事,放心吧。” 伤着人是一回事,打死人就是另一回事了,这一点林映棠心里是很清楚的,听到这话,心里也松了下来,转身取了水壶来给薛岩。 薛岩笑着接过,把壶嘴递到唇边,仰头的功夫,眼角朝林雁秋瞥了过去,林雁秋不知道正想着什么,也在瞧着他,两人视线一对,林雁秋忙瞥开去,却是一句话都没有说。 人救回来了,下一步便是得想好了往什么地方去。 林宗祥的意思,是要带着一伙儿人回黔南老家,那里虽不时兴京戏,可毕竟离平城这样的军事重镇远,眼下几股势力正是倾轧时候,不是你打我,就是我打你,可大家的眼睛都还只盯着北面的几个地方抢,黔南这样背靠深山的地方,他们还看不上眼,到时候就是随便种点地也能活命,总好过提心吊胆挨枪子儿。 林映棠和林雁秋自然是没有意见的,薛岩这样的外人也不好发表什么想法,倒是贺昀天沉着脸,摇头道:“眼下正是动荡时候,即便是暂时打不到黔南,也免不了早晚一天,难不成到时候咱们再跑吗?” 林宗祥脑门上的青筋突的就跳起了,朝贺昀天瞪眼,“不跑干什么,你还想拿拳头上去跟人家拼命吗!要不是雁秋,你的命早没了!” -- 第十八章 这话说的正中贺昀天心坎里的软肉,他心中犹如被刺猛扎一下,脸上却犹绷着,一言不发的盯着眼前被烧的劈啪作响的柴堆。 林宗祥话说完也心中懊悔,可他到底是长辈,又怎么肯说好话来缓和氛围,便也铁青着脸一言不发。 正在僵局时候,从进了破庙便一直闷不做声的林雁秋忽的啜泣一声,伏在林宗祥的肩头上哭了起来,身子抖的像是树枝上坠着的黄叶一样。 林宗祥不由得的心中抽痛,揽着林雁秋的胳膊安慰,可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沉沉的叹了口气。 这时,薛岩忽的笑了一声,抬头望向贺昀天,说道:“这事,我倒是觉得大师兄说的对,总不能逃一辈子。” “不逃,难不成还回去,叫谭奇伟的人再抓回去?” 因薛岩救了林雁秋,所以林宗祥说话的时候语气比方才温和了许多,可依旧是冷淡的语调,显然并不同意他话中的意思。 薛岩摇头,继续道:“班主忘了吗?我同谭奇伟身边的何副官有些交情,何况谭奇伟养了那么多姨太太,他对雁秋姑娘也未必是真心实意的,等他气过了,再请何副官来说几句好话,应当也就没什么事了。” “那谭奇伟,当真这么好说话?”林宗祥皱着眉,疑问到。 薛岩释然一笑,“总得试试,万一真要成了,那大家也用不着跑去其他地方,还是成日提心吊胆,若是不成,到时候再走,也是来得及的。” 这话说的在理,一直躲着总不是解决事宜的方法,若是能托人在谭奇伟跟前说上话,了解了这桩恩怨,那简直是一举多得的好事了。 林宗祥想通了这点,忙朝薛岩笑道:“那这事,还要多劳烦薛兄弟了。” “这是自然的。” 经薛岩一打岔,林雁秋的哭泣也渐渐小了下来,只是仍旧时不时啜泣一声,脸上挂着泪珠子,瞧着叫人心中怜惜。 林宗祥心中记挂着自己闺女的事,方才二人回来的时候,见她身上穿着男人的衣裳,又两条腿露着,心中便担忧林雁秋是不是被谭奇伟破了身,眼下见林雁秋只是怔怔坐着,有心想要问个明白,转头一瞧,却看见林映棠正拉着薛岩出去了,二人躲在廊柱后也不知道在说着什么。 再回头一看,贺昀天的眼神像是冒着火一般,直愣愣的盯着廊柱那边的二人。 林宗祥心中又是一沉,起身朝外走去。 林映棠其实并非有什么私心话要同薛岩说,她只是见薛岩这般为了他们戏班子的事操心,心中愧疚,想要和他说一些道谢的话罢了。 薛岩半边身子靠在廊柱上,低头望着正跟自己絮絮叨叨说着的女人,唇角隐着笑意。 见她不满的朝自己瞪一眼,才讨饶道:“知道了知道了,小小年纪像个管家婆一样,哪里来的这么多话。” 林映棠脸上一红,朝他肩头锤了一下,嗔怪道:“再胡说八道,小心我不给你饭吃!” 以往在春晖班的时候,一大班子人的饭食都统归林映棠一人管,因此每每有人招惹了她,她便总是拿这一句话来威胁,此刻说出口,便也不觉得哪里不对。 可薛岩却陡然笑了起来,眯着眼瞧着她,道:“原来不是管家婆,倒像是个我家的烧饭婆了。” 这话叫林映棠听出了里头含着的几分调笑来,当下便咬着牙要去打他。 忽的听到身后一阵咳嗽,林宗祥背手从门里走了出来,沉着脸见二人正打闹,朝林映棠一扬头,道:“你去瞧瞧雁秋,都是姑娘家,有些安慰的话,还是你好说些。” 林映棠娇娇的应了一声,绕过廊柱往庙中去,跨过门槛的时候还回头来朝薛岩瞪一眼,那意思分明是这笔账还没过去,她日后要讨回来的。 薛岩挑眉回应过去,见她转身进去了,这才收敛神色,林宗祥已走到跟前,满脸的欲语还休。 薛岩是聪明人,自然清楚他要问什么,也不等他开口,便沉声道:“班主放心,何副官那里,我自然会用心相说的。” 林宗祥点了点头,却是一时间不好再开口,犹犹豫豫半晌,薛岩勾着唇,忽然开口:“我进屋子的时候,谭师长已经来过,估计是二人纠缠半天,谭师长没得手,便气的砸了个花瓶走了,那地上还留着碎瓷片呢。” 林宗祥悬在半空中的心这才松了下来,抬头忙要道谢,薛岩却忽然叹了声气,摇头道:“可是姑娘家的事,又不是有嘴就能说得清的,何况谭家的花轿上门把人接走,那么多人都看见了,即便是雁秋姑娘没被毁了清白,怕日后也寻不到婆家了。” 这话正中林宗祥心口,他日夜担忧的便是这件事,也心中明知道雁秋对贺昀天的情谊,何况雁秋落得今日这结局,不也是为了贺昀天吗? 如今,为了雁秋,哪怕贺昀天再不愿,他也不得不硬逼着他答应了。 薛岩双眼一直都盯在林宗祥的脸上,见他神色一忽儿悲怆,一忽儿痛心,眼下像是下定了主意,心中顿时明了。 见林宗祥转身要进去,他淡笑着,又说一句:“我对小棠的心是真的,也请班主能明白。” 林宗祥脚下步子顿了顿,心中唯一一点顾虑被薛岩打消,再度抬脚,步履越发轻快起来。 庙中,毛细鬼已经睡醒了一觉,正翻了个身坐起来,睁着一双朦胧睡眼左右瞧着,迷糊中见师父快步走了进来,脸上堆出笑来,问道:“师父,咱们上哪儿去啊?” 话才落地,却不见来人答复,林宗祥甚至连瞅都没瞅他一眼,便径直走到正躺在一块破板上贺昀天面前,朝他看一眼后,双膝一弯,重重朝他跪了下去。 这一跪,当真叫人心惊。 贺昀天惊的爬起,拖着还未好彻底的双腿翻了下来,托住林宗祥的胳膊将他往起拽。 “师父,你这是做什么?” “好孩子,事已至此,便不再说旁的话了,若是你还念着我养你这些年的恩情,就答应师父,娶了雁秋吧!” -- 第十九章 贺昀天胳膊一僵,同林宗祥跪在一处,心惊之后,却绷着脸没有说话。 周遭的人,都被林宗祥忽然的这一举动吓的呆住了,此刻也都回过神来,林雁秋自然心里明白父亲的这一跪是为的什么,心里又恨又愧,转过头趴在一面破案上低低哭了起来。 林映棠更是心中感动,可感动之余又不免心酸,她被林宗祥养到这么大,虽然也日日一声一声的喊着爹,可这样掏心挖干的父女情谊,林宗祥从来都不曾舍得分给她半分,她如何能不知道。 以往还能骗骗自己,可眼下见林宗祥竟肯为了林雁秋跪在自己徒儿面前,她便再也无法欺瞒下去。 自己与林雁秋,到底是不一样的。 心中更是一阵酸涩,忽的便生出一种孤独无靠的感觉来,忍不住轻咬住牙,这时觉着肩头上一重。 她扭头去看,薛岩不知道何时站到了她身旁,像是早有预感一般,正将手放在她肩上,见她朝自己看来,手上力道更是重了重,压的她有些凄凉无望的心,陡然便生出几分安稳来。 林宗祥正等着贺昀天的回答,一双浑浊老眼里泪珠翻滚,只是在拼命克制着,可贺昀天却只咬紧牙关,不肯吐出一句话来叫他安心。 便是这样等着,就已经让他原先怀有的几分期望渐渐冷却下去,直到最后忍耐不住,他猛地抱住贺昀天的胳膊,厉声问道:“难不成,你当真要逼死我们父女才甘心吗!” 林雁秋也扑了过来,抱住林宗祥的腰,哭喊道:“算了,爹,算了……” 她是真的不愿勉强贺昀天,因为她知道贺昀天心里没她,就是以前她或许还能争一争,可现在她已经不干净了,还如何能配得上师兄。 呆坐在一边的毛细鬼像是才反应过来,怔怔的左右看了看大师兄,又看看跪在那里的林宗祥父女,忽然便上前来,嚷到:“你们干嘛要逼大师兄,他不喜欢师姐的,他喜欢的是——” 话还没说完,贺昀天断喝一声,“闭嘴!” 可眼角的余光,还是忍不住角落里看去,这一眼,却叫他看到薛岩正揽住了林映棠的肩头,将她往怀里带去,心里一沉,他便知道,自己,已经没别的路可以走了。 “好,我答应了。” 他低低的开口,说完便将头使劲的往胸前埋去,不愿去看在场的任何一个人。 林宗祥早喜极而泣,重重的拍了贺昀天的肩膀两下,夸赞几句,这才扶了林雁秋起来,又忙将林雁秋推到贺昀天身边去,笑道:“昀天身子还没好彻底,还是你照顾着,方才薛兄弟说的不错,咱们还是不能就这么躲着,日子总得过。” 说罢,又转头去看薛岩,说道:“何副官那边,就麻烦薛兄弟去说和一番,就是花钱也使得,多少我都出。眼下城里也没好躲的地方,我想过了,还是去找楼小春好一些,她到底在平城有些声望,谭师长不敢轻易动她。” 薛岩点头,应了一声。 林宗祥了结了雁秋与贺昀天的事,心里很是高兴,行动也越发快了起来,当下又嘱咐几句,便起身趁着夜色回城里,准备去寻自己师妹。 林宗祥一走,剩下的人便都没了话。 林雁秋仍沉在莫大的喜悦中没回过神来,呆坐在贺昀天的身边时不时望着他,一双眼里满是缱绻爱意。 一旁的林映棠心里也替二人高兴,撇下了薛岩过去,拉着林雁秋的手说了好多恭喜的话,林雁秋盈盈笑着,眼底泪意还未散去,脸上已是神情憧憬,显然是想到日后自己披红嫁与心上人的场景。 二人正说到待风声过去,要请成衣店的师傅裁新嫁衣的时候,林雁秋忽的神色变了变,轻轻握住林映棠的手,柔声说道:“要不是薛兄弟,我和大师兄还逃不过这一劫呢,你得代我多谢谢他。” 林映棠脸上微红,别过头去,“你要谢自己谢,和我说干什么。” 说完,拉着林雁秋起身,将她往薛岩跟前一推,“你去谢他吧!我可不管!” 林雁秋冷不防被推了一把,脚下一绊,险些摔倒,亏得薛岩一把抓住她手腕,将她扶着站好了,可也只片刻,就收回了手。 二人自进了破庙,这还是头回当面接触,各自心里都揣着心思,眼神便飘散开去。 林雁秋本就有话想说,咬着下唇朝周围瞥一眼,见没人看过来,才低声道:“薛兄弟,多谢你救我出来。” “我答应班主的事,谈不上谢不谢。”薛岩语气不冷不热,不似和毛细鬼他们在一起的玩闹,竟是少有的冷淡疏离。 林雁秋心里有事,也不曾在意他的语调,只是低垂着眉眼嗫喏道:“有一件事,还希望薛兄弟,别告诉师兄——” “我明白,我也要恭喜你和贺昀天大喜。” 林雁秋这才心里松口气,仰头朝他笑道:“我是真的要谢谢你的。” “这都是些小事而已。”薛岩面色稍一柔和,继续说道:“只是,我这里也有件事,关于谭师长那边,刚才我已经和林班主说过了,我在军中有些关系,定然是能逃过这一次的,只要如果有人说了见过谭师长是被谁打死的,那我就是有多大的路子,也逃不过了。” 薛岩虽然话没有明说,可句句都在暗示着,林雁秋如何能听不明白。 她本就心里对薛岩满是感激,又想到他摊上这杀头的事亦是为了自己,心中愧疚之余,哪里会出卖自己的恩人,当下便重重点头,承诺到:“我一句话都不会说的。” 未免万一,薛岩又将刚才同林宗祥说过的话告诉了林雁秋,两人统一了说辞,这才各自安心的找了地方去休息。 待一觉睡醒,外头天边已是翻出鱼肚白,一辆美国造的福特汽车正驶过崎岖小道,往破庙驶来。 -- 第二十章 汽车在破庙门口停下,前头的司机先下来,正要去后边开车门,林宗祥早推门跳了下来,眼角眉梢都染着喜色,径直往破庙中去。 庙里几人早已醒了过来,正从随身带的包袱里取出了饼来吃,都是前天赶着烙出来的,放了两天,冷硬的硌牙。 林宗祥人还未到,就已经嚷嚷开了,“快收拾东西,你们师伯的车子在外面等着了,咱们快些进城,别让人家等着急了。” 毛细鬼当先跳起来,将手中干硬的饼子一丢就往出跑,跑出没两步又折返回来,拽着贺昀天的胳膊将他往背上一扛,扭头又跑。 得意楼的司机是见过世面的,见几人从破庙出来,目不斜视的开了车门,将手虚虚扶在车顶上,将人都送了进去,这才折回驾驶室内。 车子最后停在了得意楼后门所在胡同里,车门没开,反倒是那后门里的人像是早等着了,车子才熄火,门便打开,一个穿着长衫的中年男人快步走出来,敲开车窗,将头探进来看了看,才对着司机说道:“楼老板让把人都送到她在静安街那儿的别墅里,那地方挨着英租界,安全。” 司机应了一声,关了车窗又将车退出胡同,一路往静安街驶去。 从头到尾,车里的其余人都不曾说过话,林宗祥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正微微闭着眼,他一整晚都没睡,这会被隔着车玻璃的阳光一晒,倒是有些困了,不觉便轻轻打起了鼾声,脑袋一点一点的,完全不觉自己已经进了城。 他对自己师妹是极信任的,哪怕二人曾你死我活,互不来往。 后面挤靠着坐在一起的四人更无多余话说,经过昨夜,很多事已是不同往常,除了无话,谁也再也想不出其他可以应对的方式来。 司机对平城的路很熟悉,从胡同里出来拐了好几个路口,直奔静安街,期间一直是选着人少的小路走,一路上倒是很顺利。 一直到了静安街东口,才被设着的哨卡拦了下来。 两个肩膀上挎着德国毛瑟的兵敲着车窗,说是要查来往证件。司机将车窗开出一条小缝,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皮夹子东西塞出去。 林映棠几人并未看清司机的动作,只能看到那皮夹子来了又回,车子外头的兵已经让开了路,几个人围在一起不知道在忙着什么。 林宗祥早被刚才敲玻璃的声音惊醒,冷不防与前头站着的兵对了个正着,心里咯噔一声吊起老高,憋着一口气不敢呼吸,等着车子再次发动起来,这才长长的舒了出来,抬袖摸了摸额头上冒出的冷汗,心口却依旧怦怦直跳。 待车子驶过了哨卡,他才大着胆子回头看一眼,担忧的问道:“怎么好端端的竟然设了哨卡,城里出事了?” 他不过是明知故问,想从司机嘴里套出一些话来。 司机却目不斜视,双手把着方向盘,说道:“这年头不出事才叫怪了。” 闻言,林宗祥讪讪一笑,不在说话。 待那车子终于在一栋二层的小洋楼前面停下,已是过去了一刻钟,司机将车停稳,便去敲门。 开门的是一个四十余岁的中年女人,盘着发,脸上略有皱纹,气质却是很好。 司机露出笑来,朝旁站了站,将身后几人让了出来,边领着人往里走,边说道:“这是楼老板的客人,要在这里住些日子,你帮着照顾一下。” 说完,又转头去看跟进来的人,说道:“这是冯妈,楼老板的佣人。” 介绍完了,司机便不再逗留,推门离去。 小楼里一时间有些安静,冯妈显然很少见外人,有些局促的朝几人看了几眼,从穿着瞥到脸上,心中满是疑惑,猜不透他们的身份,但又清楚并非是楼小春往常交往的达官富绅之流。 但还是很客气的请几人在客厅的沙发坐下,去厨房把热水端来沏茶,见几个人仍是站在那里,不由笑道:“快坐下吧,这里就我一个人看着,楼老板很少过来。” 林宗祥到底是见过些世面的,从冯妈手里接过了茶来坐下了慢慢饮着,又随口问一些家常问题,众人逐渐放开了些,也各自坐了下来,只是仍不敢擅自乱动。 这小楼太过奢华,是他们打出生到现在都不曾见到过的,四面的窗户上都装着蓝色丝绒的窗帘,下摆坠着串珠子,上头用镀金的钩子吊住,外面又被一层纯白的抽纱帘子罩着,阳光从外头照不进来,可却又不影响里头的采光。 四周墙壁上更是挂着的各色名贵画作与古董玉器,脚下铺着的长绒地毯没及脚背。 林映棠僵着背坐在沙发上,两手局促的搁在膝头,连动都不敢动,只拿一双眼四处看着,心中早赞叹开了。 其他几人也都绷着脸,可眼底的惊讶掩都掩不住。 唯独林宗祥还强自撑着面子,呷了几口茶,便放下了茶杯,转头问冯妈有没有休息的地儿,他们要歇一歇了。 冯妈忙站起身,领着几人往楼上走,“楼上的卧室只有叁间,怕是住不下,还得麻烦你们挤一挤了。” 众人自然是没什么好不满的,冯妈极是客气,嘱咐到晚饭时候来请,便自行退去,免得叫众人尴尬。 两个姑娘自然是一个屋子睡,一进门便是一张席梦思的大床,床头雕着镂空包金的花纹,上头铺着白色蕾丝床罩,又在最上面覆着一层鹅绒被子,自然富丽无比。 林映棠咂了一声,小心走过去坐了坐,半边身子都随着那床垫塌了下去,很是软和,便很是喜悦的朝林雁秋招手,“雁秋姐姐快来过来,这床真软,像铺着好多新棉花一样。” 林雁秋神色有些僵,只站在门口不愿进去,听到林映棠的话,这才笑了笑,道:“那不是棉花,叫席梦思,从外国来的。” “席梦思里也不是棉花吗?” “应该不是吧。”关于这一点,其实林雁秋也是不知道的,她不过是在谭家见过这样的床,可那回忆里没有半点欢喜,所以她自然不愿继续说下去,将头一偏,进了浴室里。 -- 第二十一章 ρó⑱cc.cóм 晚上七点多的时候,别墅外响起门铃声。 林宗祥正领着徒弟们在餐厅吃饭,为了顾及他们的口味,冯妈的晚饭做的是中式餐点,还特意去买了酱肘子回来。 门铃一响,林宗祥便颇有些做贼心虚的停下了筷子,盯着已经到门口的冯妈。 “诶,楼老板来了啊!” 虽然隔着纱制屏风看不大真切,可林宗祥还是听着了这句话,心下一松,赶忙起身往出去迎。 林映棠几人也紧跟在后,绕过了屏风,便看到客厅站了一个叁十上下的美貌女人,她正脱了外头的狐狸毛大氅,露出里面的蓝色旗袍来,虽然背对着众人,可依旧能看出身姿格外窈窕漂亮。 林宗祥已经走了过去,笑着喊道:“你怎么来了,不是说晚上有夜戏吗?” 楼小春将大氅递到冯妈手中,扭头道:“再忙也得来看看,不然不放心。” 转头过来径直走到矮柜旁,拉开了最上层的抽屉取出一根雪茄来剪了,冯妈已经送了火来点着,等她闭着眼吸一口,长长的吐出几圈烟雾来,这才慢悠悠用一双上挑的眉眼,一一打量过站着的几人,心里暗暗对号入座。 林宗祥已挨个介绍过了,见楼小春正倚靠在沙发背上轻巧的抽着烟,那姿势很是娴熟,脸上笑意不由得僵了僵,随即摆出师兄的态势来,沉声道:“你怎么还抽烟?嗓子不要了?” 楼小春笑了笑,“每天要养着那么多人,心里事多,不抽两口睡不着。”Уаoɡǔosんǔ.⒞oм(yaoguoshu.com) 这便算是敷衍的解释了,楼小春随即在沙发上坐下,见众人依旧站着,忙道:“都去吃饭吧,我待不了多久,只跟师兄说几句话。” 在这样的地方,自然是楼小春说了算了,林映棠几人见林宗祥微微颔首,便都转身回了餐厅,只将客厅留给了楼小春二人。 待几人走开,楼小春便请师兄坐下,开口便道:“这段日子兵荒马乱,火车周边时不时就打起来,不安静,我给你们买了去淮城的船票,也托了那边的朋友照顾,只是时间紧,只买到了两天之后的。” 林宗祥愣了愣,“咱们不是说好的不走吗?怎么又要去淮城?” “你说的事,我已经想过了,确实行不妥。谭师长我虽接触不多,可也听说过,是个性情残暴的人,哪里会这样轻易放过你们。” “可咱们在谭师长身边有人,说不定能说和一二?” 楼小春唇角嗤出一声笑来,夹着雪茄的手肘支着额头道:“什么样的人,能叫谭师长忍下这当王八的恶心事?” 林宗祥被噎了一下,脸上涨的通红,盯着楼小春半晌,忽的站起身直往餐厅走去,没一会儿却又出来,身后跟着一个年轻的小伙子。 “薛兄弟,你和小春说说。” 林宗祥的根基是在平城的,几十年的日子过惯了,他自然不愿轻易离开。 薛岩朝楼小春微点了点头,随后在单人沙发上坐下,全无半点局促之意。 方才刚进门的时候,楼小春便已经注意到了他,眼下见他当着自己的面都如此神色自如,气定神闲,心中已是疑惑。 并非她妄自夸耀,觉着人人到自己跟前都应当是低眉顺眼的,只是眼前这男子实在与林映棠他们举止差异甚大。即便他极力隐藏,可楼小春瞧人这么多年,还是能看出一二。 薛岩哪里没有察觉眼前女人对自己的审视,只是他好似全不在意一样,开口道:“我听班主说,楼老板要送他们去淮城?” 楼小春没有答话,只是凝着他,眉头微微蹙起。 “淮城虽是眼下最繁华的城市,可楼老板想过没有,他们去了淮城,拿什么活着?淮城受西方洋人影响深远,平日里听的是歌剧,唱的是不夜城,不比平城几百年老祖宗的基业,听戏是骨子里带的,便是熬不出头,撂地摆摊子也能养活,难不成楼老板的意思,将他们送去淮城,再出资养一辈子?” 薛岩缓缓说着,一字一句都清清楚楚,直听的林宗祥连连点头,恨不得老泪纵横。 “除了唱戏,就不能干点别的?非得在一棵树上吊死不成?” 楼小春脸色一变,语气陡然冷了下来。 薛岩忽的笑一声,“楼老板这话说的轻巧,假若现在叫你不干这行了,去换个别的营生做做,楼老板愿意吗?” 这话几乎是一句接着一句在跟楼小春对着说,楼小春当即柳眉倒竖,若非多年养成的泰然涵养,便几乎要发怒了。 可这话,却又都句句说在林宗祥的心坎上,几乎像是钻进了他肚子的蛔虫一般。 见楼小春变了脸色,薛岩才笑着将语调柔和下来,“横竖楼老板定的船票是两天后,这两天容我们再去找找人,托一托门路,这事要成了自然好,要是不成,那咱们也没怨言了。” 楼小春虽看着是个柔和的女人,可统管偌大的得意楼,脾气自然有些烈性,听他说辞,淡笑一声,道:“若是能从谭师长这样脾性的人手里活一条命,那我日后,倒是要仰仗薛小兄弟多多看顾呢。” 薛岩听出她话里的嘲弄,笑道:“楼老板说笑了,若是犯了其他事,那我大抵是没有办法的,可这事却不同。”见 楼小春唇角又勾出一丝冷笑,他含笑继续道:“若当真事情有楼老板说的那般棘手,为何到现在,谭师长那边还一点动静都没有?平城这样的地方,莫说是几个大活人,便是只老鼠,只要他想找,又怎么会翻不出来呢?” 这话却是叫楼小春怔了怔,她约莫是没有想到这里,一时间竟说不出其他话来。 一旁坐了半晌的林宗祥见话也说差不多了,心里一阵舒泰,越发觉得自己此番是撞上大运,随即便摆出一副居中人的态势,说和道:“师妹,我看薛兄弟的话不错,你就让他试试,要是真不成,我就听你安排。” 楼小春手里的雪茄已经燃了一大半,烟灰落在地毯上烧出一团灰黑色的印记来,她只盯着对面的薛岩看,眼里闪出锋刃般的寒芒。 忽的门外响起一阵汽车鸣笛声,像是在催促。 她这才将雪茄递到唇边吸一口,拧灭在烟灰缸中,起身从衣架上取下大氅,快速道:“别一块出去,人多惹眼,叫人瞧见就麻烦了。” ———— 有人马甲快掉了 -- 第二十二章 接下来的两天,薛岩果真很少呆在屋子里,有时候甚至连饭都不吃,忙进忙出的张罗着,楼老板也没再来过,只是依旧每日里吩咐司机过来,以防他们有事要出门。 有得意楼的司机在,总归是能遮掩一下耳目。 林宗祥几人自然是不能出去,每日里只能对着冯妈,况且这别墅里的吃食都是有粮行固定送上门,将东西放下了便走,林宗祥有心想探听一下外头的消息,那伙计也支支吾吾闭口不答,问的急了,扭身就跑。 眼看两天将过,可薛岩还是没带回什么消息来,林宗祥越发焦急起来,晚上专程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等着,一直到挂钟敲了十多下。 洋楼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门铃声,已经靠着沙发快要睡着的林宗祥被惊醒,赶忙去开门。 只见一个身影风风火火冲了进来,有浓重的香水味快速弥漫开,林宗祥怔了怔,又往门外去看。 那冲进来的人已经将高跟鞋踩的啪嗒作响,厉声喝问道:“薛岩呢?他死哪儿了?” 林宗祥也正愁找不到人,砰的关上门,没好气道:“不知道。你大晚上来发什么疯。” “我发疯?到底是我发疯,还是你发疯?我要你们走,偏不听,现在好了,人家警察局和师部的人,立马就要来抓你们了,这会已经在路上了,我看你们还能跑去哪儿!” 楼小春脸上带着未卸完的妆,说话间额头上戴着的一支金凤凰簪子不住摇摆,两眼被勒的高高吊起,身上戏袍也未来得及换下,和脚上的黑色高跟鞋衬在一起,颇有些不伦不类。 见她这像是刚从台上下来的样子,林宗祥心中一惊,忙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楼小春冷笑一声,“我刚才唱完了穆桂英,在后台还没卸妆呢,警察局副局长家的小公子就来找我了,张嘴就问我谁给的胆子,竟然敢窝藏杀人犯,还说警察局的人已经出动来抓人了,叫我赶紧想个法子。好啊林宗祥,我说你怎么忽然转了性,会来跟我低头认错,叫我收留你,原来是想准了要拿我来给你堵枪眼儿啊!” 楼小春气急攻心,根本不给林宗祥说话的间隙,一连串发泄完,将头一扬,指着听到动静站在楼上看着的几人,冷声道:“你们几个,赶紧收拾东西给我滚蛋!” 林映棠几人原是睡着了,可下边动静闹这么大,自然被吵醒了来,没曾想一出来便看到这种场面,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动作,只茫然的朝林宗祥望着。 林宗祥心中也明白,这其中定是有什么误会,可他到底是个老爷们,被师妹指着鼻子骂,还是当着自家小辈的面,这叫他面子往哪里搁,当下前仇旧怨一并涌上,心里跟吞了只苍蝇似的,随即怒道:“看什么看,还不去收拾东西!” 话音才落,门口已是传来门铃声,众人皆是一惊,那门铃声只响了一下便停了,就在几人刚喘口气的功夫,却是哐的一声,那被油漆成白色的门震了震,吱呀一声,开出一条缝隙来。 随后,不等他们反应,便有人破门而入,几十个荷枪实弹的兵涌了进来,瞬间将偌大的客厅挤得不留空隙。 为首一人军装加身,脚上踩着一双军靴站定在客厅中央,仰头扫一圈后,将手一扬,道:“把人带回去,投进牢里。” 林宗祥几人早已被眼下情形吓住,唯独楼小春还镇定些,将戏服外头的大衣裹了裹,上前笑着道:“这不是何副官吗,许久不见,突然带这么多兵来,是要做什么?” 何建文是谭奇伟的副官,跟在他身边有几年了,谭奇伟爱听戏,他自然也随着见识过不少平城里的红角儿,因此对楼小春是熟悉的。 但熟悉归熟悉,眼下他要处理的事,可不是光凭这点微薄的关系便能遮过去的。 “不瞒楼老板,谭师长两天前被人打死了,一枪打中心口,连送医院的功夫都没有,怕凶手跑了,西川来的赵委员特意下令暂不发丧,这不,我今儿才知道人是被您给藏这儿了,所以就紧赶着来抓人,讣告明天就发,谭师长家的老太太爱听您的戏,等发丧的时候,说不定还得请您来唱一出呢。” 何建文嘴角勾着叁分笑意,右手食指戳着自己的心脏位置,话说完,那些人也早被当兵的压住拉到了他跟前。 他当即扫了一眼,眉头一蹙,问道:“林雁秋呢?” “屋子都翻遍了,没找到,怕是已经跑了。” 何建文眸色微沉,说道:“行了,人抓到了,就不打扰楼老板休息了。” 说罢,两手按着腰间皮带转身要走。 楼小春这才回过神来,推开拦着的兵疾步冲去,摇晃的满头珠翠哗啦作响,可脸上依旧盈着笑,拉住了何建文的胳膊。 “何副官说笑呢,谭师长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咱们听都没听说过,怎么就是杀人犯了呢?” 何建文身量高,望着楼小春的时候几乎是俯看着,半张脸都隐在帽子的宽檐下,冷笑一声,将胳膊从楼小春的手里抽出,凝着她道:“楼老板台上戏唱的好,怎么下台了,还演的这么像呢?咱们先不说谭师长新娶的姨太太一家子怎么在您这儿,就是她前脚跑了,后脚师长就被发现死在新房里,光这一点,她嫌疑就够大了。若是要仔细论起来,当初新姨太太还是您举荐给师长的,这其中是否有关联,楼老板自个儿没先琢磨琢磨吗?” 听到这话,楼小春脸色忽的一白,她终于明白过来,眼下何建文没有连她一起带走,已是给足了脸面,若还要纠缠,只怕她连自己都保不住了。 颓然松开手,眼看着何建文带人离开,楼小春微张着唇,半晌才恨恨的咬紧了牙,正要跟上去。 门被何建文一脚踢上,外头传来他冷厉的声音。 “留下两队人,将这里围死了,不许任何人出去,要有人不听,立刻开枪打死。” -- 第二十三章 平城监狱并不分男女,都统在一处关押着,林映棠被押着走在最后,自打一只脚迈进了这阴森的地方,她便心口咚咚直跳,不知道自己要面对的将是什么样的结局。 可顺着那一条狭窄的走廊往里走,墙上挂着各色血迹斑驳的刑具,空气都满是腐朽的霉味,另一侧的监牢里则黑洞洞瞧不清楚,只隐约能看出关满了犯人,时不时有呻吟惨叫声传出。 她快要被吓破了胆,止不住的颤抖着,身上发冷发寒,到后来几乎是半挂在押着自己的兵身上,由他拖着往里走。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只听到哗啦一声,随后一扇监房的门被打开,头顶摇晃的微黄灯光下,她只看到前面的师父和师兄弟被推搡了进去,随后便觉着后背被猛地掼了一下,她受不住力往前扑去。 却在跌倒的顷刻,被人抱入了怀里。 “小棠——” 她半边身子还麻着,脑袋一时清醒一时糊涂,全然不知自己在想着什么,可便是这一声极熟悉的声音,将她瞬间唤了回来。 林映棠猛地抬头,眼前赫然出现的,竟是消失了一整日的薛岩,他脸上满是血痕,身上衣裳也被扯烂了大半,露出的身子上青青紫紫满是鞭痕。 一看便是被用过刑。 她几乎是瞬间便哭了出来,毫无顾忌的抱住了他,仿佛只有在这一刻,看到了熟悉的人,整颗心才安定下来,可人却依旧飘摇着,发疯的急需一个安稳的胸膛来倚靠。 薛岩抱住了她,一手轻柔的抚着她的发顶,却是一句话都没有说。 被推搡的跌倒在地上的林宗祥这才爬起,一转头见到薛岩,心里怒气窜了起来,上前拉扯到:“都是你做下的好事,要不是你拦着,我们早离开平城了!” 薛岩背对着他,肩头的伤口被他一把抓住,钻心的疼,可他只是微微蹙了蹙眉,揽紧了怀里的人,扭头,朝林宗祥看了一眼。 林宗祥被这一记眼神盯的震了震,到了唇边的话打了个弯就绕了回去,悻悻的在阴冷的铺盖上坐下了。 一旁站着的其他两人尚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也清楚眼下境况并不好,可也并不像林宗祥一般将怒气都发泄在薛岩的身上,只是朝他看一眼,便背过身去。 他身上受了那样重的伤,归根结底也是因为替他们出头的缘故,他们又如何能去怪罪。 林映棠哭了许久,才终于抬起头来,冷不防撞上薛岩正含笑看过来的目光,不由得脸上一红,抬手抹去脸上的泪痕,从他怀中退开。 再抬眼,这次看到他满身的伤痕,不禁吓了一跳,忙问道:“这是怎么了?他们打你了吗?” 薛岩无所谓的笑了笑,拉着她在最角落的地上坐下,那里铺着一些干草,倒是比坐在冷潮的被子上要舒服些。 “我去找了何建文,话还没说,就被关进来了,他想知道你们的行踪,所以问了我几次,不过你放心,我并没有把你们藏身的地方说不出。” “那是谁出卖我们的?” 贺昀天盘着腿,闻声忽然问道,话语里自然是疑心薛岩的。 薛岩头都未回,冲着林映棠道:“是楼小春的司机,他送我去了何建文府上,何建文自然也把他抓了起来,你要不信,可以瞧瞧那里。” 说着,下颌朝正对面的角落里扬了扬。 林映棠回头望去,这才发觉那里竟然躺了一个人,他蜷在那里,浑身脏兮兮的,竟是与身后的墙壁融在了一处,浑身没一处好地方,身下的干草堆上晕满了血,显然已是剩了半条命了。 其余几人也自然都发觉了他,见他被打成这幅样子,心中已是隐隐信了薛岩的话。 若要论起来,薛岩同他们,自然是要比这司机亲厚些的,且瞧他那样子,受的刑也比薛岩要多,那他吐口也就更顺理成章些了。 林映棠从未疑心过他,只略略瞥一眼后,便拉住薛岩的胳膊,要去瞧他的伤势。 薛岩顺势将她的手握在掌心,揉了揉,道:“你就这么信我啊?” 林映棠早回过神来,红着脸将手从他掌心往出抽,可抽了几下也只是被越攥的更紧,不由得怒道:“我信你做什么!” 动了几下,因他们是在背光的角落里,因此二人之间的动作并没有被其余人看到,可若是她再挣扎,便难保不被发现了。 林映棠自然明白这个道理,索性任由他握着,只说到:“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有心思作弄我。” “这个时候是什么时候?” “你还不知道吗?谭师长死啦!现在都以为是我们杀的人,连楼老板都被关着,咱们……” 说到最后,林映棠又忍不住低低哭了出来。 薛岩却脸上依旧没有什么神情,听到她的话,反而笑了一声,凑近了问道:“那我可是太倒霉了,为了报你一命的恩情来搅入你们的事里,结果这会,还得陪着你一道去死了。” “你就知道说这些来气我!”林映棠瞪他一眼,见他隐隐笑着,心中不由得发酸。 她是赞同他的话的,如果不是为了帮她救大师兄,以他这样的本事,早就可以平安离开了,又怎么会落得眼下浑身是伤,还要被当做杀人犯同她死在一起。 可不都是她连累的。 想到这里,林映棠心里越发难受起来,也不敢再抬头去瞧他,生怕从他眼里瞧出怨怒来,那她更要懊悔死了。 薛岩含笑望着她的头顶,见她肩头颤抖着,心中有些后悔,不该拿这样的话同她开玩笑。 她这样心思憨纯的人,是会往心里去的。 到时候若要真的叫她难过了,那他岂不是要懊悔死了。 于是又轻叹一声,揽住她的肩头,将声调放到极柔,安慰道:“你也不用难过,其实我心里,是真的很愿意跟你死在一块儿的。” “你又胡说。”她将头抵在他肩上,闷声道。 薛岩笑一声,抬手抚了抚她的面颊,“这一次,我是真没有胡说。我向来一个人惯了,认识了你,就跟外面冬天来不及飞走的燕子一样,找到了自己的窝,你说,你要死了,我连窝都没了,还活着做什么?” -- 第二十四章 ρó①捌cc.cóм 林映棠浑身一震,抬头去望他,脸上神色似乎有些意外,可又好像早有预料,眼中顿时现出一种复杂的情绪来,目光一闪,竟是没有接话。 小洋楼中,楼小春已经卸了妆,换上了丝质睡衣,不着粉黛的脸上显出一些特有的沧桑之态,可眉眼之间的妩媚与舒朗却还是不减当年,她这个年龄的女人,又管着那么多人,总是比那些养尊处优的官太太要辛苦些。 冯妈特意煮了银耳莲子羹作宵夜,可楼小春却没有胃口,自打林宗祥他们被带走,已经两叁日了,她出不去,外面的人也进不来,就连得意楼的人来找,门口的兵也只说她病了,一概不见客,就连家里的电话也被掐断。 消息传不出去,她如何能找人来搭救。 夹在指缝里的烟燃了大半根,她颇有些烦躁的在烟灰缸里拧灭了,摇头道:“我不吃了,你将这羹给雁秋送去。” 冯妈诶了一声,端了碗往楼上走去。那日何建文带人来抓,林雁秋耳聪目明,并未同其他人一道出去瞧热闹,反倒是钻入了衣柜中,那些兵上来搜的时候,也只是在门口望了一眼,并没有来仔细的查看,如此竟叫她躲了过去。 楼小春倒是不担心他们再闯进来,只是总不能就这样耗下去,牢里的人还不知道如何了,她不能不管。 正烦躁时,又听着门外有声音传来,这几日总是有人上门来找她,不过都被挡住了,楼小春自知没人能进的来,因此也不作想法,只从烟盒中又抽出一支来。 正要点燃,外头忽的传来一阵熟悉的声音。 “我家老板同楼老板叁日前才通过电话,楼老板怎么忽然就病了?” 虽是说着官话,可声音中带着南方特有的吴侬语调,楼小春倏地站起身,夹着尚未点燃的烟卷往门口奔去。 唰的一声拉开门,门边立着的岗哨即刻伸手来拦,她却并未在往前走,只是朝门口台阶下的人望了一眼,随即目光便略过他去,落在稍远处一辆车上。 那辆车里的人许是也瞧见了她,将后排的车窗摇了下来,露出一个男人的侧脸来,叁十多岁的年纪,轮廓硬挺,眉目沉俊,从这个角度瞧去,能叫人看清他眉心靠鼻梁的地方,隐隐有一颗不大显眼的痣。γаoɡǔosんǔ.coм(yaoguoshu.com) 他手肘搭在车窗上,只微微偏头,朝她看着。 楼小春唇角便弯出一抹笑来,半靠在门框上,朝他抬了抬下颌。 台阶上的人已经笑着冲她打招呼,“楼老板,您身体好些了吗?” 这样一板一眼的腔调,叫楼小春心中一阵舒坦,“好啊,一直都好的很。范秘书身体好吗?” “一直都是很好的。”范进相点了点头,他是西式作风,身上穿着西装,头上抹着发胶,胳膊肘下夹着一个黑皮的公文包,鼻梁上的一副眼镜更是衬的他斯斯文文的样子,见楼小春手中的烟还未点着,便从口袋里翻出火柴来,上前几步,点燃了往楼小春手边送去。 楼小春弯下腰,就着火点燃香烟,又放在唇边吸一口,随即眸光再次落向不远处的那辆车。 可车窗已经摇上了,她再看不清里面的人,心里不由得便生出一丝惆怅与失落来。 范进相已经说到:“丛老板来这里要和政府做生意,听说您病了,所以想问问,是不是需要请医生来?” “不用了,请丛先生放心,我很好。” “那我就代替丛老板向您问好,我们明天就要回淮城了。” “这么急?”楼小春眼中现出一丝慌乱,急忙问道。 范进相颔首,说道:“是啊,本来就是为了生意的事,现在北边的段将军和西川的荣大帅要争平城,这会已经攻下了叁个省,马上就要打进来了,铁路早关了充军用,我们只能走轮船,要是再耽搁,就怕走不了了。” “怎么这么快?不是前几天报纸上还说,段南山只打到了天津那边吗?这还隔着半个省,就已经快到了吗?” “听说是段将军的人刺杀了谭师长,群龙无首,这仗自然就打的快了。” 范进相淡笑着说完后,又朝楼小春鞠了躬,这才转身离去,走到车边,进了副驾的位子。 楼小春一直都目视着那辆车开走,这才收回目光,心里装着事,正要转身回去,扭头的时候,瞥见门口站岗的两个兵神色慌张,心中一笑,不由得起了逗弄心思,重新往门框上一靠,笑问道:“两位大哥,听见没?段将军的兵就要进来了,你们不趁现在想想怎么快些和谭奇伟撇清关系,还有心思盯着我呢?” “少说话,快进去!”那当兵的被瞧出了心思,脸上一红,冲她瞪一眼。 楼小春轻巧的转过身去,边说边往里走,“你们就等着吧,等段将军的人进了城,我照样唱我的戏,但你们这些和他作对的,可就不晓得能不能活到第二天了。” 段将军的人究竟什么时候能进来,其实楼小春并不大想操心,因为正如她所说,不管在平城地界上的是谁,她只是个唱戏的,只管把自己的戏唱好,就行了,谁也阻碍不了她什么的。 可她心里除了自己师兄之外,眼下还操心着一件事,她是明白如果叫他知道了自己眼下的处境,他定然会来救的,可是他和谭奇伟的政府做着那样的生意,岂非是和段南山作对,若是不趁现在叫他离开,以后段南山当真进了平城,那岂不是将他推入了火坑。 一时间,楼小春竟心中矛盾起来,既是希望他能为了自己多留几日,好帮自己脱离险境,却又盼着他早早离开,免得被连累。 坐在沙发上不断想着,就连眼前那墨绿色的绒缎窗帘上,都要印出他的样子来,一闭上眼,更是无法将他推挤出去,到后来,索性便不睡了,瞪着眼一直等着。 可这样的情形,并未持续多久,不过才六点多钟的时候,外头便门铃声响起,经过一夜的反复折腾,楼小春才酝酿出一些睡意来,这下竟是被吵醒。 听着楼下冯妈去开了门,随后又听到她惊喜的喊了一声,“是丛先生吗?” 楼小春当即便从床上弹起,连鞋都顾不得穿,赤着脚往楼下跑去。 才刚到台阶上,便看到客厅的正中央正站了一个男人,英挺的身子裹在一件黑色大衣里,头上戴着黑色礼帽。 听到声音,他也转身过来,微微仰头往向她,紧抿的唇角松出一个弧度。 楼小春心口猛跳一下,眼眶一热,几步飞跑下去扑入他怀中,胳膊搂着他的脖子,一开口,声音里带着哭腔。 “丛先生,你没走啊。” ———— 记住这个丛先生。 -- 第二十五章 丛山搂住了她的腰,低头在她脸颊上轻轻吻了一下,这才松开来,摘下了头上的礼帽。 楼小春早殷切的接了过来,转身挂在衣架上,又有些迫切的扭过来,见他已经脱了大衣,在沙发上坐下了,赶忙走几步,一拧身子,在他膝头坐下,将头往他胸前靠去。 冯妈早很有眼色的躲开去,其实即便是她不走开,楼小春也是不在意的,丛先生早几年,还未曾将自己的公司和纱厂搬到淮城的时候,他便是这小洋楼的常客。 要是仔细算起来,当初买下这小洋楼,一大半的钱还是丛先生出的,他那时候就很舍得对她,反倒是她自己拉不下面子,才拿出贴身的钱又凑了些,好不叫自己觉得,自己是被他养着的。 丛山的身上带着外头的冷冽气息,低头下来的时候,鼻梁上都像挂着霜一般,只朝她的鼻尖碰了碰,她就酥软了身子,半挂在他的身上,将唇送了上去。 于是,他便又狠狠的碾着她揉摩起来,用手撩开睡袍下摆,顺着大腿一直往上摩挲着。 楼小春舍得不闭上眼,她已经很久都没有再见到过丛山了,可是她知道自己还没忘了他,只要一闭上眼,她就会想起好多年前的时候,她才刚刚得了戏迷的追捧,可依然还是稚嫩的,上了妆在台上舞着剑花,她是演虞姬的,所以她努力的让自己去变成那个敢为了心爱的人横刀自戮的女子。 可总是不够,她前半生十几年的光景,都在忙着琢磨戏,和师兄斗气,她还没有喜欢过一个男人。 可就是那一场,她眼中含泪,将剑横在自己的脖颈上,翻身自刎的时候,一个巴掌大绒面的盒子,从戏楼灰暗的半空中,越过了无数座儿的头顶,掉在她脚边。 与被扔了满地的金银珍宝相比,那个盒子是极不起眼的,可她就是一眼看到了,然后抬头,瞧见了二楼包厢里,正双手撑在栏杆上,朝她望着的丛山。 那时候的丛山,也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小子,凭着祖传的纱厂和田产,在平城横行纨绔。 那场戏下来的时候,班主便将他领了进来,楼小春正握着那个绒面盒子把玩,他弯腰自身后从她手中取了过来打开,里头的黑丝绒底子上,赫然盛着一个光彩耀眼的钻石戒指。 两克拉的金丝燕黄钻,便是放眼如今的国内,那也是极罕见的,楼小春自然是头一次见,心中难免涟漪波动,那些追捧她的人里面,不乏有权有势的,可送的东西也不过都是些珍珠项链,翡翠手镯,要不就是拿盘子盛着红纸卷好的银元,看多了,也就厌了。 可这样漂亮又夺目的戒指,明显是更用了心思的。 楼小春如何能不喜欢,只是后来偶然间得知,那戒指其实是丛山被家里逼着,用来同财政总署刘次长家的大小姐求亲用的,只是刘次长嫌丛家无官无职,据说祖上还做过土匪,与自家身份并不匹配,这才断然拒绝了他,丛山正是血气方刚时候,一气之下才将戒指扔到了台上送她。 后来两人厮混熟了,床笫正酣热时候,楼小春也状似无意的问过他,晓不晓得送钻石戒指,是什么意思? 丛山也只笑一声,说句不就是个死物,偏你们这些女人要琢磨出那么多的事来。 便是连句好听的,也不愿承诺给她。 一晃这么多年,如今的丛山比之以往,更稳重成熟,便如鸦片一般,叫她沉溺下去。 楼小春渐渐地喘息不上来,两手攀住他的脖颈,将头往上抬去,丛山的手已经顺着腰身爬到她的前胸上,用力揉捏着乳肉。 可他的气息却还平稳着,又揉了一阵,这才松了手,提着楼小春的衣领将她从怀中拽出来,按着肩头说道:“你的事不要怕,只要我和何建文的生意在,他就不会对你怎么样。” 楼小春还在神色迷离,依稀听到丛山的声音,才陡然一个激灵醒了过来,忙又问道:“那我师兄他们呢?” 丛山脸上神色镇定,将她放在沙发上,自去取了烟来点上,吸一口,才慢慢道:“他们杀的是谭奇伟,这可是大事。” “可谭奇伟不是他们杀的啊!”楼小春摇头道:“我师兄脾气是有些燥,可他不是冲动的人,谭奇伟是什么人,他怎么敢!” “是不是,不是你们说了算的。” 楼小春被噎了一下,颓然靠在沙发上,心里明白是他们把事想简单了,如今更是懊悔,当初就不该听师兄,就当立马把他们送到淮城去,那里有丛山看顾着,怎样也不至于落到如今的田地。 “难不成,他们就真的救不了了?” 楼小春抬头,将手挎着丛山的胳膊低声问着。 丛山脸上神色未动,拍了拍她的手背,显然早有预料,他向来便是做事想叁分,总是能比旁人多些稳妥的。 “我和何建文谈过了,能救,但是只能救一个出来。” 丛山伸出右手食指,在楼小春眼前晃了晃,说话间,嘴角叼着的烟卷随着动作上下一晃,将燃了大半的烟灰抖落。 楼小春讶异的张着嘴,她并非是惊讶丛山早有动作,而是不明白,反正要卖丛山人情,为什么何建文偏偏只肯卖一个。 这样不划算的买卖,可不像是何建文这样精明的人会做的出来的。 可丛山并不在意这些,他肯去和何建文谈,也只是看在与楼小春的情面上,至于是一个还是两个,他都不在意,主意,还是要她自己去拿的。 楼小春显然心中明白,双手环胸,在沙发上坐了会儿,才喊来了冯妈,“去把林雁秋叫下来,有事得跟她商量。” 冯妈应了一声就往楼上走,不多时便带了林雁秋下来。 林雁秋在楼上藏了几日,脸上尽是苍凉颓然之态,哪里还有往日的半点娇羞样子。 楼小春也不多言,叫她在沙发上坐了,径直道:“我请人同何副官求了情,何副官答应了可以放一个人出来,这个事我做不了主,原就是你们春晖班自家的事,眼下师兄不在,你自己看着做主吧。” 如此一句话,便将几人的生杀大权,都交到了林雁秋的手上。 林雁秋被吓呆住了,局促的左右冲着两人看几眼,满眼的慌张无措。 楼小春又道:“我知道有些难为你,可机会就这一个,我再没有别的法子了。” 说道最后,连自己的声音都低了下来,她是与林宗祥有些旧怨的,可是事到临头,她也无法狠下心不管他的生死,更何况还是同林宗祥有血亲关系的林雁秋。 她知道,林雁秋无论如何抉择,最后都是要选自己父亲的,这便是人的自私本性。 等了许久,林雁秋却仍没有开口,楼小春眼风朝她瞥去,见她只是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膝盖,心中叹一声,有些心软道:“其实也不急的,总不会这一两天就枪毙了他们——” 话尚未说完,林雁秋已是抬起头来,一双秋水般的眼遥遥朝她看来,开口道:“师伯,我想好了。” “好,那我就请人去把师兄——” “我选师兄。”林雁秋沉沉开口,台上的杨贵妃清朗如月的舒朗透亮嗓音,隔着客厅钻入楼小春的耳中。 楼小春不可置信的瞪着她,几乎要怀疑是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可林雁秋只是镇静的又重复着,“贺昀天是我的未婚夫,我不能丢下他不管的。” -- 第二十六章 平城监狱近几日有些人心晃动,负责轮值看守犯人的老李已经一整夜都没合过眼了,点灯熬油的盯着外头的天色,眼看着天边翻了鱼肚白,才打了一个哈欠,从桌子后头站起来,顺手拿了枪塞进枪夹里,往出走了两步,迎面正撞上来换岗的黄安。 黄安是警察局廖局长的远房侄子,因这层缘由,他从未值过夜班,老李心中早有不忿,瞧见了也只当没认出来,擦着他的肩膀就往出走。 “李哥,别着急走啊,来喝两杯!” 黄安心知肚明,借着亲戚的光叫他沾了便宜,可怎么从中与人相处好了,还得看自己,因此他总隔叁差五就稍些好东西给夜班的人,譬如这日,他便是特意绕到城南的聚芳斋买刚出炉的片鸭。 被人叫了名字,他便不好再装不知道了,于是老李便将脸上堆满了笑,转头过来,恍然大悟般熟络的攀住黄安的肩膀,重新在凳子上坐下了,见他从随身带的包中取出用报纸包好的片鸭,又拎出两坛绍兴黄酒来,两人杯沿对着杯沿磕了一下,便各自喝了起来。 期间说的不过都是一些没头没尾的闲散话,可也并非是像太太们坐在一起的时候,东家长西家短的拉些八卦,男人们总是习惯于谈论政治的,何况眼下正是多事之秋,诸多事宜单拎出来,也够他们酒桌上聊个痛快的。 老李叁杯酒下了肚,便觉着头有些晕,他酒量并没有很好,只是同黄安一道,不好不给他面子。 黄安是号称千杯不醉的,捉了酒杯听老李嚷嚷着:“怎么着最近天天都让值夜班,以前也没瞧着这么要紧啊。” “还不是谭师长死了嘛。”黄安心里是知道些事的,只是他不敢说,可憋在心里也只叫他闷的慌,此刻见老李醉了,他便叁分真的说起来,权当纾解自己。 老李呵笑道:“谭师长死了就死了呗,死了一个谭师长,不又上来个何副官嘛,反正大官年年换,谁当都一样。” “李哥,这话可不兴说的,小心被人听见了。” “呵,要是叫人听见了,那也是你这小子传出去的,到时候我是要找你问罪的!” 老李已是醉了,根本不清楚自己说了些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只是管着自己痛快,闹了一回酒疯,便趴在桌子上打了个酒嗝,伸手往那原先包着片鸭的报纸上一指,又喊道:“这些记者,坐在家里说屁话呢!就糊弄些糊涂的老百姓,谭奇伟是被个小戏子杀的吗!瞎说八道,明明是被段南山的人一枪打出脑浆子的!” 听他越说越发离谱,黄安不耐烦的啐了一口,端了酒杯正要再来一口,门外传来汽车刹车声。 他忙放下酒杯站起身来,往门口走几步,迎面碰上一个身披军用斗篷的男人,头上戴着檐帽,脚上踏着的军靴踏踏作响,整张脸却是隐在帽檐下,叫人看不清。 那人径直走到黄安面前,也不开口,从口袋中掏出一张便条打开,黄安忙觑眼去瞧,前面的一排字是认识的,左右不过是些寻常的官方话,可落款处那个攒金的小篆私印却赫然是何建文的名字。 黄安登时绷直了背,敬了礼,又微微弯下腰,笑问道:“长官是要提什么人吗?” 能来这个地方的,要么是坐牢的,要么是提人的,总不会是来找他喝酒的,黄安心里明亮的很。 那人这才朝他睨了一眼,开口道:“把贺昀天带出来。” 黄安一听,心中乍然明了,这不是杀了谭师长的凶手吗,这何副官才上位几天啊,就忙着要拆谭师长的牌面了? 可脚下却不敢怠慢,应了一声便赶忙往里走,顺着阴森的走廊一直到最里面的牢房,才从腰间哗啦一声取下钥匙,开了门,目光朝里头绕一圈,指了指靠墙坐着的人。 “你,跟我出来。” 牢房里的人便纷纷叫嚷起来,拉着贺昀天不叫他出去,看守却是没有耐心的,骂了几句便径直进来,拎着贺昀天的衣领将他拖了出去,随即又砰的一声,撞上了牢门。 林映棠缩在薛岩的身边,手指紧紧攥着他的衣角,这几日她早习惯了挨着薛岩,仿佛只要不靠着他,自己便没了力气,全然撑不住了一样。 眼看着贺昀天被拖走,她低低的啜泣着,不忍去想,只将头往胸口埋去。 这样一复一日的等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头,其余人也早没了一开始被关进来时候的愤怒,只在贺昀天被带走的时候叫骂几句,不过一会儿,便又都麻木的坐了回去。 贺昀天并不晓得自己是要被放出去的,他被押着走在前头,昂首挺胸像极了要去慷慨赴死的霸王,直到被推到一个军官跟前,那人自上而下的打量了他一眼,随后微微颔首,转身往出走,贺昀天自然被押着跟上。 待出了监狱的门,贺昀天早耐不住,冷着脸喝到:“要杀要剐来点痛快的,别只吓唬人。” 那军官正走到一辆别克车前头,也不搭理他,只一手按着车顶,一手敲了敲后车座的玻璃。 随即,后车门打开,奔出一个满脸泪水的人来。 贺昀天当下便呆住了,怔怔的望着林雁秋朝自己跑来,随即抱住他,哭的肝肠寸断。 车里的丛山并未下来,他微微偏头,瞧了眼外头正抱着哭的两人,确定答应楼小春的事已办妥了,这才抬头看向车外站着的人,从车窗伸出手去,笑着道:“何副官是很讲原则的人,我明白。” 何建文笑着握住了,“丛老板的生意做的好,我得罪不起,以后还要靠丛老板多帮忙呢。” 二人意有所指的你来我往几句,待松了手,林雁秋已经扶着贺昀天上了车,贺昀天满腹疑问,目光不住的朝丛山与何建文脸上扫过,他这会已是认出了何建文,可心里却想不明白,林雁秋怎样会同何建文这样的人攀上关系。 心里难免便生出些许疑惑来,难不成她又跑去…… 丛山已经同何建文交换了一个眼神权作告别,司机一脚油门踩下去,车子便窜了出去。 -- 第二十七章 ρó⑱cc.cóм 别克车里头的空间还是很空泛的,丛山一个人背对着司机的位置坐着,林雁秋同贺昀天坐在对面,叁人自然没什么话好说,一路上倒是也安静。 只是当车子驶进了长安道的时候,却是停着不走了,丛山正闭眼寐着,头上的礼帽压的极低,翘着穿灰色西装裤的腿不做搭理。 林雁秋却早如坐针扎,自昨晚起,楼小春便不如往常愿意同她说话了,她自己心里明白,楼小春是恨她舍弃了父亲,选择了男人。 可女人的一辈子是要靠着丈夫的,父亲或早或晚总得离开,她不过是选了一个早已注定的结局罢了。 连楼小春都瞧不上她,就更不用说同楼小春一起的丛老板,他这样闭着眼不愿看她,也是自然的。 可林雁秋还是觉着心中慌乱局促,看车子停着不走,便摇下车窗探头出去,想透口气。 永安道早被乌泱泱的游行学生占了,他们很有序的排成好几排,手里高举着彩色纸旗,最前头的一排学生撑着白色条幅,一路高歌呼喊,推挤着行人如浪潮般往前涌。 自打平城被荣大帅占下,又派了谭奇伟驻师后,学生已经很久没有这么闹过了,林雁秋记得,最近的一次,还是五六年前,荣大帅与在华南盘踞的奉军争天下的时候,卖了西北的一个省给英国人来筹措军资,引得平城学生不满,这才闹了一次游行,毕竟是中国根基最老的地界儿,又有满清遗老煽风,那一次可死了不少人,还是荣大帅带了大军攻进来,又在城门楼子上轰了叁门大炮,日夜对着那些抗议的学生,才将他们勉强压下。Уаoɡǔosんǔ.⒞oм(yaoguoshu.com) 此去记忆久远,林雁秋早记不太清了,可眼前的一幕又仿佛旧事重演,倒是勾起她以前的一些惆怅来,忍不住便道:“这些学生怎么不长记性,非得挨枪子儿了才知事吗?” 贺昀天也发现了,他只瞥一眼,冷笑道:“家都要没了,留着条命做什么,给人当奴才使唤吗?” 林雁秋眉头微皱,她是不同意贺昀天说法的,人当然是活着最重要了,只有活着,才能有其他的期望,要是连命都没了,那什么尊严也罢,骨气也罢,还不都是一阵烟,连个影儿都没见着,就散了。 转头过去正要反驳,却瞥见丛山将帽檐往上抬了抬,颇具欣赏的朝贺昀天望一眼。 车门外的声浪越发大了起来,司机脚踩着油门停停走走了一会,却连一半的路都没走完。 贺昀天早趴在车窗上,艳羡的盯着汹涌人潮,觉得自己也跟着越发激动起来,差一点便想要跳出去同他们一起,好似这样便能掌握了自己的命运。 路过正派发传单的黑校服学生见他探出头去,塞了一张传单在他手里。 贺昀天欣喜极了,捧着传单左右仔细的看,可惜他认字少,除了最中间那副硕大的张牙舞爪的图画,其他的一概不认识。 对面的丛山却是那眼风悄悄扫了过来,正巧看到传单最边上硕大的几个字,“诛杀卖国贼荣万寿!”这是谭奇伟死了,没人镇着这帮学生,他们便要讨回以前的公道了。 传单的另一面,则登着一张彩印的大幅照片,上面是一身戎装的中年男子,瘦削的脸上如鹰目视。 丛山眉头微拧,认出传单上的,正是眼下已经将大军压到平城外的段南山。 又仔细看几眼,心中不由冷笑,这帮学生还是稚嫩的,以为开城门将段南山迎进来,就能改变荣万寿折腾出的这个烂摊子吗? 可笑这二人,一个真小人,一个假君子,眼下谭奇伟一死,荣万寿没了能替他安邦镇危的奴才,国仇家恨一并被翻出来,倒是叫段南山捉住了舆论势头,衬的他越发宏伟起来了。 关于局势,他这样的巨贾是知道一些的,也从门路里打听到了消息,眼下学生敢这么闹,其实还是有人在背后撺掇,为的不就是想要借助这些声势,能不费一兵一卒就叫段南山拿下平城吗? 只是如今平城由何建文管着,这个人虚伪狡诈,比之谭奇伟更不好应对,段南山这算盘怕是要打闷了。 丛山眸光微微略过车窗外的游行队伍,双唇抿了抿,正要吩咐司机绕路而行。 忽的外头响起一阵鸣枪声,他镇定自若,左不过是警察局的人来装装样子,放几枪震震这些毛孩子罢了,他们是不会真打死人的,平城眼下到底要归哪方势力,谁也瞧不明白,贸然抢功不是明智之举,身在政局之中的人,个个都是人精,自然看得明白这个道理。 枪声一响,外头的学生便开始骚动起来,乱糟糟哄作一片,有叫嚷着要以死明志的,有被赶来的家人连哭带骂往回拉扯的,一时间乱成一团。 司机趁乱将车拐入了一旁的小巷中,准备避一避等这股势头消停些再走。 林雁秋早被吓着了,抱着贺昀天的胳膊不住往他怀里钻去,贺昀天却神情高涨,若非被怀里的人拖累住,他便跳车了。 枪声一直都在响着,没有要停歇的意思,渐渐地丛山也觉出一些异常来,若是要震慑,怎么会打这么久的枪。 “老齐,下去看看。” 司机应声推门下去,小跑着钻入人群中,不多时便跑回来,隔着车窗说道:“外面看着不像警察局的人,听百姓说连城门都开了,进来了好多当兵的,还有军用车正往里边开。” 丛山听的心中生疑,低头略一思忖,眼风往那张飘到车座下的传单瞥一眼,心中倏地明白过来,几乎是瞬间便喊道:“开车,叫人订去淮城的船票,我们马上走。” 平城监狱中,老李因为醉酒没能回家,这会正头昏脑涨的半趴在值班房的床板上喘着粗气,身上的警服早脱了丢在一边,身白色衬衣上被呕吐物沾的到处都是。 黄安还惦记着他,算着差不多人该醒了,推门进来,扑面便是一股腥臊味道,捏着鼻子往前走几步,将茶缸子往桌子上一放,推搡着他道:“快醒醒,赶紧回家睡去,值班房都叫你熏臭了!” 老李推开床边的人,嘟囔一声又翻过去,酒还没醒。 黄安却是没那个耐心的,推他一把不见起来,便转身往出走,刚把值班室的门带上,外头新来的年轻狱警便急忙忙跑进来,喊道:“黄哥,段南山……不是,段将军的部队开进来了!” 黄安心头一个咯噔,转头朝他瞪一眼,“胡说八道什么呢,段南山还在黄河边儿上呢,他就是长翅膀了,这会也飞不过来!” “不是段南山,是段南山的部队,领头的不知道是谁,是那群学生给开的城门,几千的人,早就埋伏在外头了,悄默声的就进来了!这会外头都是段南山的兵!” 见他说的笃定,黄安这才心里慌乱,急匆匆往出走,还未到监狱门口,迎面撞上了一身军装的人。 这人他认得,正是刚才来提贺昀天的军爷。 黄安忙止住脚步,笑着敬了礼,“长官这是又要提谁啊?” 那人朝他瞥一眼,手朝后挥了挥,监狱门前的空地里,立时便涌入许多当兵的,个个军装勃发,手持枪支,工整的列成两排,将监狱空地圈出当中一块空地来。 这些装束一瞧便知道,并非是谭奇伟手下的人,黄安自然知道,心中九转十八弯也早明白过来,却不敢再多话,只禁声站在原处,小腿肚子不住的打着哆嗦。 何建文并非是来找黄安寻仇的,他甚至连这个小狱卒长什么样子都没看清。 他只整了整军装,取下身后的墨绿色斗篷挂在臂膀上,缓步往监狱里走去,穿过长廊,越过重重牢房,一直到最里面才停下。 后面跟着的黄安早明白过来,一溜小跑着过来开了牢房的门,笑着恭维到:“春晖班的人都在呢,油皮都没破一点,您都带出去吧。” 何建文依旧没有理他,往前跨一步进了里面,黑色的军靴踏在有些阴潮的石板地面上,目光朝里静静地扫了一圈,随即上前一步,在角落中草堆上坐着的人面前停下。 右脚往左一靠,军靴发出铿的响亮声音,随即绷直了脊背,利落的敬礼。 “师长,有段将军密电从华南前线发来,前锋军已经入驻平城,该是您主持大局的时候了。” ———— 第一大部分剧情结束,下面是cp时间 -- 第二十八章 若要算起来,其实得意楼已是如今称得上名号的戏楼了,在平城地界上数一数二,尤其是有楼小春镇着,便是谁都不敢在她地头上胡来的。 可是,前几日在紧挨着得意楼叁道街的地方,有人包下了曾为恭贝勒府的广春园,数十个匠人白天黑夜的忙着重新修缮,不过十多天的功夫,广春园已是焕然一新,门前彩绸高悬,鼓乐喧天,倒是一时间,将得意楼的风头给盖了下去。 这日,正是广春园重新开园的日子,戏票是早提前叁日就开售的,门前的红色水牌上挂着春晖班的号,上头林雁秋与贺昀天的名字并排列着。 这两个名字,无论哪个单拎出来,或是并排放一起,其实是都不具备叫坐的能力,可叫人奇怪的是,偏偏广春园的票千金难求,莫说叁日,便是才一开售的那会子功夫,便已经都叫抢没了。 这才过了下午四点,后台的化妆间已经忙开了,早被散去的春晖班众人又都聚了回来,各自寻个角落去上妆,今日是大戏,林雁秋与贺昀天最拿手的《长生殿》,台上除了杨贵妃与唐明皇外,还得有许多的宫女太监,因此以往上不了台的小戏子们,今日通通都被允许去跑场,他们兴奋的很。 可即便如此,人数还是不够的,林宗祥穿着一身簇新的宝蓝色长衫急忙忙从外头进来,脸上却还是带着笑意,恭敬的往旁边一让,请出后头跟着的两人来。 “柳老板,咱们场子还没修好,没单独的化妆间,就委屈您同他们一起挤挤了。” 来人轻抬下颌,细嫩的猴儿脸上没有一点神情,只是冷淡的瞥一眼,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气来,立时便有个随从提了化妆箱进来,寻了一个空着的化妆台,又从化妆箱里取出一条白毛巾,仔细的将台面都擦了,这才请他过去。 这谱子摆的很够大,可其他人却毫不觉得这人装腔作势,反倒是恭顺的都让开了路,连一片衣角都不敢碰着。 待他入了座,众人才又携着各种钦佩艳羡的目光,回去自己的地方继续上妆换衣裳,声音却是都小了下去,像怕惊着了谁似的。 林映棠没有挪地方去瞧热闹,她手里拿了笔正细细的描眉,眼睛却是一点都不曾离开化妆镜里倒映出的人,心口早跟揣了只兔子般咚咚跳开了。 紧挨着她的便是林雁秋,林雁秋今日心情并不好,帮她勒头的小师弟因为手上力气重了些,还被她训斥了一顿,眼下她正端了茶来抿着,连妆也只上了一半,一点不着急的样子。 林宗祥安顿好了柳老板,便来盯他们,老远瞅见林雁秋一脸不悦的样子,脸上一沉,快步走过来,低声道:“你怎么还不动弹,外头人早坐满了,只等师长到了便要开场。” 林雁秋端着茶盏只不说话,冷眼往镜子一瞥,正瞧见林映棠画完了眉,正开了箱去取头面,脸上神色虽未变,可眼底却一瞬间黯然下来。 林雁秋是林宗祥自小养大的,他如何能不知道她的心思,将手按在她肩头,沉声道:“上台前,心里不要装一些不相干的,别影响了戏。” “爹!”林雁秋双眼一红,“那日我真不是——” 林雁秋开口想要解释,可却被林宗祥摇头打断,“算了,都是过去的事了,咱们爷儿俩之间,不在意这个。” 说罢,又在脸上堆出笑意来,忙着去前头招呼戏迷们。 林雁秋望着父亲走远的背影,心里跟针扎了一样,她是早就想要解释的,从那日春晖班的人被何建文安然送回菊子胡同的时候,她便想要解释。 可是早一步从何建文那里听到消息的林宗祥,却只盘腿坐在炕上,一泡一泡的旱烟抽着,看都不看她一眼。 林雁秋知道,林宗祥是对她这个女儿失望至极了,可她却说不出半分可以辩解的话来,舍下他去救贺昀天,是她自己做下的决定,谁都怨不得。 那边的林映棠也取了头面回来,正对着镜子往头上戴,宫女的头饰自然比不得杨贵妃五光十色,可也足够叫她忙乱,以往总是帮着别人,这还是她头一次对着镜子,给自己上妆,手下自然便有些忙碌。 一旁的林雁秋看到了,唇角一撇,忍不住笑道:“这就不会戴了,要是哪一日真叫你扮上了杨贵妃,还不吓的连步子都迈不出去了?” 她本是随口玩笑,可待说出口却自个儿先觉出一些拈酸吃醋的意味来,心中不由得又是一紧。 林映棠却没听出这许多,只是边摆弄着,边说道:“师姐又胡说,我能今日上台走一圈,已经是爹待我好了,我可不敢想其他的。” “你不想,有人可替你想着。”林雁秋淡笑一声,见她半晌戴不好头饰,到底还是放下了茶盏,起身来替她装扮。 外头的戏场里已经坐满了人,叁百个人的位子满满当当,连过道里都站着人,外聘的茶楼伙计正端着茶盘满场疾走,一时间热闹非常。 林宗祥撩起一侧帘子瞥一眼,心中既是兴奋又是喟叹,他到底是将春晖班撑出头了,如此一想,其余的一些不开心便都丢到了脑后,不值一提了。 二楼的包厢只除了当中的一个,其余也都坐满了人,大多是一些有威望的清廷遗老与新式政府官员,只有极少数的富绅,身上也都挂着一些无关紧要的政府职位。 他们自然不是来听戏的,这些被平城各种角儿养刁了的耳朵,哪里能听得进去春晖班这种一夜突起的新秀。 更何况还是被人生捧出的戏子,就好比是硬掰开嘴被人喂了一口夹生饭,心里犯恶心,可还得咽下去。 谁叫人家后头的人物厉害呢。 就在一楼大场叫嚷着,二楼众人皆抻着脖子翘首以盼的时候,广春园的门前终于驶来了一辆汽车,后头紧跟着两排挎枪的兵。 那些兵是训练有序的,将广春园从里到外团团围住了,又将枪杆子立在身前,那辆汽车副驾上的人才下来,依旧是一身笔挺的军装,白脸浓眉,正是当初谭奇伟手下的副官,如今薛岩手里,不是,是段将军手下第叁集团军第五师师长薛延川下属的副参谋长,何建文。 何建文双手按着腰带,站在广春园门口扫了一圈,颇为满意的点了点头,这才又转身回去,将车里的人迎了下来。 -- 第二十九章 戏台上,胡琴压着调儿缓缓走着,戏便开场了,全本的《长生殿》,从晚上七点一直到十点,叁个小时也是满打满算,林宗祥早琢磨清楚了,靠着薛延川他得紧赶着捧出两个能上台面的,叫他们站稳了脚跟,日后也就用不着再被人戳脊梁骨了。 大将难免阵前亡,谭奇伟还不是活的好好的忽然就被打死了,薛延川又能抗到几时?这个道理,林宗祥是很明白的。 二楼正中间的包厢中,丛山正安坐在单人沙发中,有茶先生进来添茶,他也未曾理会,只揽着一旁楼小春的腰,时不时朝台上瞟一眼,笑道:“这杨贵妃身段不错,可惜唱的缺了点韵味。” 楼小春依在扶手上,也随着他的目光朝台上看一眼,不过她瞧的要仔细些,先是从上到下的将林雁秋打量了一遭,然后又往她胸前戏服上缀着的珍珠串瞧,这才点头,说道:“她年纪还小,多练练会有长进的。” 二人一问一答,自顾自的说着,却从始至终都未曾去看过对面坐着的二人。 何建文眼神从他二人脸上扫一圈,又转头去朝薛延川看一眼,待楼小春话音落地,他才笑着接口到:“我听说,楼老板还是雁秋小姐的师伯,既然楼老板这么瞧得上雁秋小姐,倒不如收到自己身边,好好调教调教。” “我可没那个本事。”楼小春呵呵笑道,伸手往台上一指,红艳艳的指尖正对着刚上场的柳春生,“瞧见没,那可是柳老板,当年颐和园给西太后进戏的时候,他和我师父是一起的,只是后来隐退了,一般人他从来都不见的,也不知道我师兄哪里来的好大面子,竟然将他请了出来,亲自教我那雁秋师侄呢。” “柳老板的名字我是听过的,就是不知道这柳老板与楼老板比起来,在戏上哪个造诣更高些?” 何建文慢慢说着,眼角余光不住的去瞟一直都未说过话的薛延川。 薛延川却依旧未曾开口,只是靠着栏杆,双眸瞧着台上的人,林雁秋与贺昀天正唱到高潮处,二人抚袖绕场互诉衷肠,入口处帘子被挑开,早等候在后台的宫女太监们依次鱼贯入场。 他身子未动,视线却忽的胶着住了,只凝着最后的那个小宫女,其实这些扮宫女的戏子们,妆是一样的,脸上油彩涂抹的极厚,乍一看哪里能分出谁是谁,可他却偏偏一眼就认准了,只盯着她一个。 明明隔了这么远的距离,他甚至都能看清她跟在众人身后,缓缓捏着步子绕过台前,紧张的眼睫微抖,鼻头渗出细密的汗。 林映棠是真紧张,戏服下的两条腿不听使唤的哆嗦着,几乎要被绊倒,可她却还是提着一口气,努力的跟上去。 因她知道,这个机会是有人替她争来的,她不仅得给自己争气,也得给那人争气。 待绕完场,便是要站在台上充作背景板了,林映棠是被安排在正中央的地方,一抬头便能瞧见底下满场的人,可到底要比刚才要放松些,找准了自己的位置端起姿势站好,这才大起胆子往远处瞧。 一瞧,便又紧张了起来,眼神不住的二楼望去,正巧与薛延川看过来的视线对个正着,心头扑通一声,差点漏跳一拍。 她是从未见过这样的薛延川,军装着身,英姿勃发,好似整个人都不一样了一般,可下意识里又觉得,这还是当初那个被自己藏进了巷子里的薛岩,那个同她说,愿意和她死一块儿的薛岩。 包厢里的人盯了半晌,见她终于朝自己望了一眼,似乎隐约里还能瞧见她脸上泛起的羞涩酡红,终于满意的勾着嘴角收回了视线,瞥一眼正聊得热闹的叁人,沉声道:“丛老板船票定在了哪一日?” 话一出口,周围叁人皆是闭言。 楼小春攀着丛山胳膊的手紧了紧,满是担忧的朝他望着,丛山脸上神色倒是如常,他早想到薛延川会来同他问罪,不过是早晚的问题,如今听他这么问了,心里倒是松了下来,笑道:“等过几日,楼老板收了徒弟。” “楼老板竟然要收徒?瞧上哪家的了?还是买的孤儿?” 何建文兴趣很浓,探着身子问道。 楼小春脸色微变,眼中飞速闪过一丝茫然,但片刻又明白过来,端了茶给丛山递去,却是没有说话。 “就是台上那个小宫女。”丛山微抬下颌,朝台上示意,“林雁秋的妹妹,楼老板见过,觉得是个苗子。” 何建文半趴在栏杆上使劲的往台上瞧,可一眼望去十多个小宫女,他愣是没看出来丛山指的是哪个。 薛延川眉峰微蹙,冷冽眸光朝丛山瞥去,这人竟然能一眼认出林映棠,倒是叫他没有想到。 那边的楼小春已经接口道:“是啊,小棠是很有天赋的,只可惜我那个师兄不识人,捧着个烂花瓶当古董,把好东西糟践了。” 她对林雁秋的不满与厌烦毫不掩饰,说话的时候凡是涉及她的,便要在话里藏一些刺来发泄不满。楼小春在梨园横行这么多年,有谁是她说不得的? 丛山忙用手按住她,又去瞧薛延川的神色,他如今被困平城,便如薛延川粘板上的肉,他连自己都护不住,又如何能护得住楼小春。他不是没听说过薛延川的名号,段南山亲手调教出来的人,杀伐果决,是头狼,如今他摆明了要庇护春晖班,楼小春竟然还拿话去嘲讽林雁秋,岂不是故意打薛延川的脸面吗? 可薛延川却好似全然没有听出楼小春话里的意思,只是颔首,道:“小棠确实很好,但她以前一点戏都没学过,又已是过了一般学戏的年纪,还能再教吗?” 楼小春怔了怔,她不过是附和着丛山的意思随口一说,没料到薛延川好像还当真了。 “小棠虽然没正经学过,可也偷着下过功夫,自小又有昀天在手把手的教着,跟那些半路出家的要强得多,我也听过她唱,确实是有功底的。” 薛延川眉头微皱,似乎对她话中的某些意思有些不悦,但还是靠进沙发中,军靴搁在膝头,笑道:“既然如此,那我就替小棠多谢楼老板了。” 见他这副口气,楼小春这才恍然明白过来,怪不得薛延川要护着春晖班了,他哪里是护着林宗祥他们,分明是爱屋及乌罢了,心中不由得冷笑,自己这个师兄倒是好运气,竟然摊上了林映棠这么个姑娘。 又想到,难怪方才丛山忽然说出要让自己认小棠当徒弟,原来是为着这个原因,他竟是比自己还看得明白。 心中不由得一阵温暖,他是想替自己寻个新的靠山,小棠是个义气的孩子,自己真要当了她的师父,要是哪一日薛延川因为他与谭奇伟交易军火的事发作起来,有小棠在,自己也不会受牵连。 —— 我感觉照这个速度,不到百章就能完结了…… -- 第三十章 台上荒腔走板的唱过一场,临到晚上十点的时候,终于散了戏,戏迷们本是冲着薛延川这个平城新来的土皇帝捧场的,可仔细听下来,却也觉出一些意味来,譬如台上那一对唐明皇与杨贵妃,虽资历尚浅唱的缺些味道,可底子是在的,唱词曲调都不落人眼,这票,也算值了! 待去了后台,化妆室里早堆满了花环和彩头,多数是冲着贺昀天与林雁秋的。 二人学戏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受到这样重的礼遇,自然心中欣喜,又被周围聚拢的小戏子们恭维一番,更是高兴的提议要去饭店里吃一顿来庆功。 林宗祥正请人送走了柳春生,听到贺昀天的话,虽然心中不大愿意,但也不好扫了大家的兴致,于是叫人先去定了饭店,等一会众人都收拾妥当了,再一道过去。 众人自然是一阵欢呼的,薛延川从后台进来的时候,正碰上戏子们正聚在一起,商量着要去哪一家饭店。 “去靖宁街的蜀安居吧,听说那里的厨子是正经的四川人,林班主不就是云贵那边的吗,虽然跟四川差的有些远,但菜是差不多的。” 薛延川半靠在妆台上,卸去了方才与丛山一起时满身的戒备与威慑,倒显出几分闲散来。 只是有军装穿在身上,到底还是没人再敢拿他当做以往的薛岩来对待。 林宗祥早笑着过来,冲着薛延川拱了拱手,说道:“师长怎么来这地方了,后台乱的很,您要想找谁,说一声,我叫他过去就行。” 薛延川唇角微扯,冲他看一眼,却没说话,眼角余光扫了一圈,最后定在角落里刚换了戏服出来的林映棠身上。 林宗祥其实是知道薛延川要找谁的,只是他总不能明着说,您想要小棠啊?那我把她洗干净了,送您府上去? 这样的话要说出来,那他的脑袋便要被薛延川的枪子儿打成筛子了。 薛延川对林映棠是真心的,林宗祥瞧得出来。 林映棠也瞧见了他,可她心里却没有一点欣喜,方才在台上那一眼,虽叫她心中霎时安稳,可如今那股热切冷静下去,再瞧见薛延川,她便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他当初是骗了她的,一个字儿的真话都没跟她说。 哪怕是众人都被关进了牢里,她那样的依赖着他,他也不曾对她说过一句真话。 薛延川缓步走了过来,脚上的军靴踩着木质地板咯吱作响,他瞧出她脸上的不高兴了,所以在离她两步远的地方停下,脱了上身的军装丢在一边,露出里面的白色衬衣来。 又往前走两步,挨的林映棠近了,几乎是脚尖贴着脚尖,可他却自知理亏,一时间想不出安慰的话来,盯着她的头顶半晌,才憋出一句。 “楼小春要收你当徒弟。” 林映棠唉了一声,抬头看他,“楼老板要收我当徒弟,用得着你来说?” 语气很不好,几乎是带着怨怼,可这怨怼里,又分明叫薛延川听出一丝撒娇来。 林映棠其实很不想理他的,当日何建文去牢里找他,他连一句话都没说,撇下他们就走。 后来虽然叫何建文放了他们出来,可薛延川却是没有再出现过。林映棠心里恼恨他,便是为了局势迫不得已骗她,总得来解释一句吧,怎么就连人影都找不到了呢? 原先她也想着,只要他能来跟她说一句,就说我当初骗你是不得已的,那她也会信,然后再将那日在牢里,没跟他说完的话告诉他。 他说愿意同她死一起,她又何尝不是? 可他没给她这个轻易原谅他的机会,薛延川一直都没来。 倒是何建文来送广春园地契的时候,跟她解释过,说段军刚进平城,薛延川有很多政治上的事忙着处理,一时顾不上她,叫她要多体谅。 又去请了林宗祥来说和,林宗祥得了广春园的地契,简直拿薛延川当真人菩萨,恨不得将他的生牌给供起来,日日上叁炷香,在林映棠跟前也自然是极尽所能替薛延川说好话,说到后头,好似人人都大义凛然,舍身往死,唯独她矫情的纠结在一些细枝末节一样。 可她还是生气,尤其是看到薛延川好端端的站在跟前,连头发都没少一根,这样的精神百倍,瞧着倒要比之前还壮了许多。 说他忙,鬼才要信呢! 薛延川认命的让她瞪几眼,心里头又暖又酸,他是军人,军人历来奉行的便是行动比嘴皮子管用。 所以他不再等林映棠开口怨他,拉着她的胳膊将人扯入怀里,一低头,咬住了她的唇。 林映棠瞪大了眼,她还有满肚子的话没说完,冷不防被吻住,脸上一红,忙拿眼角去瞧。 后台与化妆室里,只除了他俩,哪里还有旁的人。 薛延川也睁着眼,好笑的看着林映棠一双眼滴溜转一圈,眸子里先是闪过错愕愤怒,随即又略过一丝疑惑,心里早笑开,脸上却还是绷着,在她唇上重重舔一口,才稍稍离开些,贴着她的耳朵,柔声问道:“不气了吧。” 话一出口,林映棠便跟猫被踩了尾巴一样,陡然又生气起来,推着他胸膛锤了几下,问道:“你还知道我生气?” “我又不傻。” “那你说我气什么呢?”林映棠不怒反笑,瞪着眼问他。 薛延川被噎了一下,想了半晌,左不过是自己当初骗了她的缘故,于是便耐心解释道:“当初我奉命潜入平城,很危险,我要是告诉你了,你们也会跟着我倒霉,所以我真不是故意瞒着你的。” “不是这个!”林映棠皱眉,又揪住他腰间的软肉拧了一下。 薛延川皮厚,枪林弹雨淋过来的,林映棠这点劲儿连给他瘙痒都还差些力道,可他皱着眉哎呦一声,头一偏,软趴趴的靠在她的肩上,跟抽了筋的泥鳅一样。 “真不知道了,你给提醒提醒?” 林映棠哼一声,知道他是故意耍赖,可又不能当真将他推开,万一薛延川身上当真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伤,那岂不是要弄疼了他。 -- 第三十一章 可林映棠又不愿这样轻易便原谅了他,僵着身子也不说话,只是吭哧喘着气,以此来表示自己眼下并不想和他多说话。 薛延川耐着性子等半晌,不见她给自己提醒,反倒是觉着自己耳根一阵发痒,她哼出的气正冲着他的耳朵眼。 她哼一声,他便心里头跳一下。 跳着跳着,连带着身子的某一处也开始热了起来,压在她肩头的脑袋也不安分的蹭着她的脖子。 蹭的林映棠痒了,她便咯咯笑着将他推开,朝他瞪一眼,转身往出走。 眼看着她就要出了后台,薛延川却没再跟上去,只勾着唇站在原地,两腿绷的紧紧的,似在极力忍耐。 丛山是个行动力很强的人,起了头要叫楼小春收徒弟,第二日便着手行动起来。 先是叫楼小春请了林宗祥去说,林宗祥自然是没有二话的,他眼下正忙着广春园的事,林映棠背后又有薛延川这尊大佛,他哪敢说什么不愿意的话。 于是两项一说和之下,便将收徒的日子定在了明日,真是紧赶着时辰,生怕耽误了什么一样。 梨园收徒都有个不大不小的仪式,除了请出祖先牌位来以外,还要请诸多内行的人来见证。 上香跪拜,将林映棠的名字划在楼小春名下,这礼便算成了。 冲着楼小春的面子,这日来的人不少。 礼成之后,楼小春便牵着林映棠的手,一一叫她见过了人,算是认个熟脸门路。 待二人走到柳春生跟前的时候,柳春生正坐在一株梨树下,捏着杯子同跟前的人说着话,听到楼小春的声音,他转头过来,唇角扯出一抹笑,将身后的人让了出来,正是他昨日才收的闭门弟子,林雁秋。 楼小春很不待见林雁秋,一见她,脸上笑意便隐去,只对着柳春生道:“柳师伯昨日在广春园出山,咱们戏迷们都要乐疯了,就连报纸上都抢着要写这事儿呢。” “算不上出山,就是仗着和你师父的几分面子,替广春园撑撑台罢了。”柳春生一笑,又去握住林雁秋的手腕,将她推到面前,“今天你收了个好徒弟,昨天我也收了一个,赶明儿叫她们俩比比?” 柳春生原是与楼小春在戏台上有些过节的,其实要仔细算起来也当不得什么,左不过是两个当红的戏子分别有各自的拥戴者,彼此双方互不服气罢了。 只是柳春生年纪大些,楼小春正鼎盛的时候,他已是入暮光景,心里自然有些不甘心,眼下正巧拿林雁秋来刺激刺激她罢了。 梨园这行,唱腔再好,上了年纪便也要被比下去,过去你压了我,眼下不也有更年轻的,能压住你一头了吗? 楼小春脸上笑意未减,从容的颔首笑道:“那敢情好,师姐妹打擂台,又是一桩喜事呢。” 林映棠脸上神色微有些僵,她不清楚楼小春与柳春生二人之间过节,只是听到说要同林雁秋比较,心里有些悲伤,又觉有些愧疚。 忍不住便悄悄朝林雁秋望去,只见对方却是全当没听见,只低着头站在那里,唇角噙着温柔的笑意。 薛延川忙完了手里的事,去到得意楼的时候,已是到了晚上。 他刚接手谭奇伟的政府,很多事还需要应对,除了清除异己之外,最重要的便是要安抚住民心。 不过幸好有何建文在,他在谭奇伟身边待了叁年,许多事得心应手,倒是叫薛延川占了便宜,能寻出空来去见林映棠。 临行之前,何建文还发了好大的一通牢骚,说他是见色忘义之徒,薛延川也不反驳,反倒是笑着接受了这样一个称号。 又见何建文从办公室抽屉里掏出一串钥匙来,递到他手里,道:“我给你暂时安排的住处,知道你不喜欢热闹,所以寻了栋公派的小公寓,两人住正好。谭奇伟的别墅还封着,我的意思还是等段将军决策了再说。” 薛延川朝他望一眼,将钥匙揣进军裤口袋里,边往出走边说道:“我不惦记那栋别墅,谭奇伟死在里边儿,我怕他变成鬼半夜来掐死我。” “滚蛋!”何建文笑骂一声,懒得去理他。 司机将车停在得意楼外头,薛延川也正好在后车座里换了衣裳,他是提早叫司机备好的,也清楚这身军装叫林映棠瞧见了,便要想起当初他骗她的事来。 待换好了衣裳开车门出去,便正巧看到得意楼刚散了场,经理送了楼小春与林映棠出来。 二人本是要一同坐车离开的,楼小春眼尖,老远便瞧见了薛延川,笑着便将林映棠推过来,正巧被走来的薛延川接着。 “好徒弟,有人来接你了,我就不留你,你爹那里用不着担心,我早同他打了招呼,这段日子要学戏,你不回去住也是正常的。” 林映棠脸上烫的发红,在薛延川怀里一扭,朝楼小春嗔道:“师父,我晚上要回来的。” “那我睡的可早,顾不得给你留门了。” 楼小春笑着说完,又朝薛延川望去,顿了顿,神情微严肃了些,“薛师长可仔细点,小棠还是个孩子,你别吓着她了。” 薛延川早趁空揽住了林映棠的肩膀,不顾她的挣扎将人按在怀里,闻言淡笑一声,回道:“楼老板放心,我不会乱来。” 有他这一句,楼小春心中才放心下来,朝两人深深看一眼,转身钻进了自家的车里。 见那汽车绝尘而去,林映棠才彻底死心,自己是当真要同薛延川一起了。 可心里又忍不住泛起些许的喜悦羞涩,任由薛延川牵了她一同坐进车里。 待回过神来,薛延川已冲着司机吩咐道:“回家里。” 林映棠原先还有些紧张,听着他的话忽然心中生出疑惑,忍不住侧头问道:“你什么时候买了房子?” “不是买的,政府给配的。”薛延川像是累极了,一进了车便瘫在后座上,两眼微闭着,一只胳膊神展开搭在椅背上,指尖正巧能碰着林映棠的肩头。 听到林映棠的话,他这才睁了眼,揉了揉有些酸胀的眉心,笑道:“我也是头一次去,正好你帮我参谋参谋,估计有些家具得换了,我用不惯旁人用过了的。” -- 第三十二章 ρó①捌cc.cóм 何建文自打接到薛延川的密令,窝在谭奇伟身边当内应,满打满算也有近四年了,早对整个平城里里外外都摸的清楚。 尤其他还同薛延川有十多年的情谊,对薛延川的喜好比自个儿女人今晚穿什么内裤都清楚,因此他选出的公寓,既然是极对薛延川胃口的。 不大的一间屋子,两室一厅的格局,紧挨着门的小隔间里便是厨房,窗户正对着大马路上,也不易将油烟过到客厅里,主屋又带着一个小巧精致的阳台,许是上头一个住着的人家才搬走,留下的那些花花草草还都新鲜着,开的很是漂亮。楼上楼下的邻居们也都是有身份的政府人员,不似在大院子住着的,嚎一嗓子偌大院子都听的清楚。 这小楼静悄悄的,便是连重些的脚步声都听不着。 薛延川像是来了很多次,熟门熟路的将几个屋子都溜了一圈,便在客厅的沙发坐下了,只看着林映棠诧异的左瞧右看。 她自然是头一次见识这样的公寓,只觉得哪里都新奇好看。 待逛到主屋里头,一推门便看到正对面的一张法式大床,床上罩着一个鹅黄色的蕾丝罩子,四周有极轻柔的曼带垂落下来,阳台上的风一吹进来,便将那罩子刮起一角,露出里头铺的极软和的床垫来。 这屋子里的家具摆设,分明是才换过的。 她盯着那床微微有些发愣,脸上烧的滚烫,忍不住便咬着下唇将头别过去,逃也似的钻到阳台上,对着那里的一盆挂兰兀自发神。 薛延川在客厅等了半晌却不见她出来,忍不住便进来寻,进了阳台便见她正杵在那里盯着一盆花瞧着,心中琢磨一圈,觉得她还在生自己的气。 心中不由得一软,想着自己之前确实将她骗的狠了,忙走过去,两手撑在她身侧,将人笼在自己怀里,低声问道:“还气着?” “没有。”林映棠此刻的脑袋如同团了一团浆糊,也没察觉身后的人正紧紧地贴着自己,只顾着埋头琢磨着自己的事儿。 她现在瞧不清楚薛延川,觉着他和以前之前不一样了,她更不能断定,之前他说过的那些话,是不是也为了骗她。 这男人怎么可以这样,嘴里连一句实话都没有。 薛延川微微俯下身,将唇贴着她的耳朵,轻声笑道:“以前何建文总说我不懂女人的心思,所以特意教我,若是一个女人说没有,那便是有,说她不要,那便是要,女人向来是口是心非的。但是我想,你应当同那些一般庸俗的女人是不同的,所以一时间有些想不通,你此刻说的没有,到底是有,还是没有呢?你要不可怜可怜我,跟我说句准话吧。” 他轻声说着,像呵护着一件珍宝般轻柔的抚着她的头顶,比她高出快要两个头的身子极力弯着,几乎便要躬下来了。 他这样的对待一个女人,以前从未有过,甚至也从未想过。 可以前,也从未有哪个说着与他真情实意的女人,敢在谭奇伟的手里,将他救出来的。γаoɡǔosんǔ.coм(yaoguoshu.com) 林映棠只觉得耳朵一阵发痒,有温热的呼吸正贴着她的脖子,薛延川离她这样近,甚至于叫她生出一种错觉来,就像是有人要破开她的胸口,朝那正疯狂跳动着的心里头钻去一样。 “你——”她有些难耐的开口,猛然转身过去,两手抵住他的胸膛,仰着头极力睁大了眼,问道:“你之前说的都是骗我的,是吗?” “什么?”被她这样看着,他薛延川下意识便感到一阵惶恐,警觉的预示到此刻他不能胡乱说话。 林映棠忽然着急起来,扯住他的领口垫着脚,“你在监牢里说的那些,要同我死在一起的话,也是假的?和你告诉我说你是谭奇伟手下的兵,你叫薛岩一样,通通都是假的,是吗?” 她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吼着,一口气说完已是喘息的再说不出其他话来,软着身子往下坠去。 薛延川被她吼的愣了一愣,不过瞬间便回过神来,随即胸腔里涌出一股巨大的喜悦,将她拦腰抱住了,低头狠狠吻住。 只一下,又松开,唇却依旧紧挨着她的,眼底闪着暗流与喜悦。 “我便是再混蛋,这句话也绝对不敢骗你的!”他说完,又朝她唇角啄了一口,“你信不信,在牢里的时候,外面的局势到底发展到什么样的程度,我全然不清楚,我甚至不知道何建文是否真的能叫谭奇伟的驻军归降,我更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能活着走出那座监牢。” “这样的情况下,我何必要骗你?我只能说真话,在自己临死之前,把那些早就想让你知道的话,告诉你。那即便是我死了,也能叫你知道,我是喜欢你的,喜欢的都要疯了。我就是死了,你也得记住我。” 他说话的时候,双手死死的扣住她的肩头,头顶明亮的灯光几乎要刺的人睁不开眼。 林映棠只抬头望着他,似乎要从他这些话里分辨出真假来。 可她却什么都分辨不出来的,她现在的心里也好,脑子里也罢,都通通被他方才的那些话填满,熙熙攘攘的都推着她去往他心里去。 “薛延川——”她喊着他的名字,眼里蓄出泪来,“你要是再骗我,那我真的这辈子都不理你了。” 她想不出旁的可以威胁他的话来,便只能用这一句幼稚到了极致的话来发泄着。 薛延川却心中一紧,将她打横抱起了便跨出阳台,脚尖挑起鹅黄的垂帐,抱着她往床上摔去。 跌落的时候翻身压住了她,恶狠狠道:“你要不理我,那我就追着你去。反正我早说过了,你就是我的窝,你在那里,我便在那里。” 林映棠冷不防被压到床上,方才进屋时瞧着这大床,脑中一闪而逝的旖旎又再度翻腾上来,忍不住便红了脸挣扎道:“我才不要信你,你这人说的话,比天桥上说书的都靠不住,楼老板说过了,男人从头到脚,最信不得的就是这一张嘴了!” 薛延川一听便笑了,上半边身子将她压住了,双腿磨蹭着将她的腿挤开,身子便这样嵌进了她的腿间,一低头,眼对着眼,唇对着唇。 他的声音骤然低了下来,额前用法国摩斯打理好的头发早被折腾的散开来,凌乱的遮在额头上,堪堪露出一双狼崽子似的眼。 “男人的嘴信不得,那楼老板有没有教你,男人的哪里,才值得信呢?” 他哑着嗓子望向她,眼底腾起明暗晦涩的火焰,烧的二人快要遏制不住。 林映棠只觉得嗓子里渴的厉害,忍不住伸出舌头舔了舔唇角,想要润一润燥热的双唇。 头顶的昏暗忽的压下,铺天盖地的吻便落在她的脸颊,脖颈,浑身的燥热被噌的一声点燃,像燎原的火星往周身蔓延着烧了开去。 -- 第三十三章 ρó⑱cc.cóм 薛延川是头狼,是一头要吃肉的狼。 林映棠起初并不知道,为何这几日与楼老板待一起,除了每日要跟她学习之外,她还总是同自己说一些无关紧要,又莫名其妙的话。 譬如这一句对薛延川的总结,便是这几日楼小春经常挂在嘴里念叨的。每念一次,便要叫她重复一次,末了还要告诫她深深地记在心里。 要是薛延川做了什么怪异的事,便把这句话说给他听。 林映棠以前还不清楚什么叫怪异的事,可眼下她脑袋昏沉的盯着头顶的弧形垂帐,薛延川正不知疲倦的咬着她的前胸。 上身的衣裳早被扯开了挂在胳膊上,遮着胸前的肚兜也被挑开去,两团细嫩的椒乳便这样大喇喇的露了出来。 薛延川便是趁着这时候,一寸一寸的自脖子上吻了下去,随即便落在那两团乳肉上,吻一会儿,又伸了舌尖儿去舔。 林映棠娇娇的喘着气,不知道为何,这会忽然便想到了楼老板的话来,心中忽的开始走神,心想,这大概便是怪异的事了吧。 因为这些事,只除了薛延川,从未有人对她做过。 薛延川的脸早红了,可却并非是因为害羞,他自幼在军中长大,与那些兵痞子混迹惯了,向来是荤素不忌的。 至于歌女舞女的,也包过一些,因此在床上,他才没有半分属于处男的害羞与急切。 他只是憋得难受,下半身像胀的要炸开了,可却不能莽撞了脱了裤子便进去。 小棠和那些舞女歌女不一样,她是个好孩子,是他放在心尖儿上的乖乖,要是吓着她了,那日后还怎么叫她能愿意同自己一起? 在床上的这种事,总是要彼此双方都高高兴兴的,舒舒服服的,才是真的快乐。 于是他便奉献出了从那些个女人身上学到的一切本事来,努力想要先将她伺候舒服了。 可一抬头,却见这小丫头正懵懵懂懂的盯着床帐子看,方才还娇怯的喘息哼叫几声,这会却躺在这里连点动静都没有了,一看便是神游天外。Уаoɡǔosんǔ.⒞oм(yaoguoshu.com) 薛延川心中忽的便生出一丝挫败来,那挫败还未散去,心里又是一阵生气,咬着她乳头上的红果儿便一用力。 听着林映棠哎呦一声,这才解气的又舔了舔,伸出手指捻着两只乳果儿揉了揉,全作安慰。 林映棠被他咬一口,这才回过神来,扭着身子泥鳅一般在他身下挪动几下,被薛延川按住了腿拉开,将高大的身子重现嵌进去了,这才朝她唇角啄一口,哑着嗓子问道:“刚才琢磨什么呢?” 说着话,可手下却还是没停的,一手按住了她的胳膊,一手顺着裤头悄悄滑进去,按着小腹轻轻揉弄着。 林映棠被揉的舒服了,哼一声,仰着头道:“我方才想到,楼老板近几日老是说你像狼。” 薛延川眼中寒光一闪而过,揉着她小腹的手往下一钻,贴着里裤便摸到大腿上。 林映棠再痴纯,这会也明白过来了,踢着腿不叫他的手再往下。 薛延川也不勉强,只用指尖一下一下的在她大腿上撩拨着,时不时碰到腿间那一丛绒毛,便用食指勾住了,轻轻往外一扯,趁着她又要踢腿的功夫,便松开去,一来一回,自个儿玩的甚是开心。 嘴上却也没闲着,用另一只手拄着额头,将自己撑在她脑袋一侧,略一低头,便正巧能亲着她的额头。 亲一口,便问道:“你们楼老板,还夸我什么了?” 林映棠没有察觉,他将楼小春这意味不明的话,私自篡改成了夸他,如此好不要脸。 “楼老板说,你是只要吃肉的狼。”她拧着眉,那钻在自己里裤的大掌正顺着大腿按在了腿心,滚烫的掌心一下一下抚弄着有些发痒的腿缝里。 她还想踢腿,可才试着抬了抬,却发觉两腿早软的像瘫烂泥,虚虚的伏在他身子两侧,一点儿力气都使不上。 薛延川手下动作一顿,锐利的眸光瞬间化作绕指柔情,头挨着头,低低的笑出声来。 林映棠正恼恨自己身子不听使唤了,听到他在笑,以为他笑话自己这般没出息,才被摸了两下便要顺从他了,忍不住便怒道:“你还笑!” 只是她早被撩拨出情欲来,怒意出口,也好似娇嗔一般,非但不叫人生气,反而更让薛延川心里发痒,恨不得当下便掰开了她的腿,再不顾其他。 “我是笑你们楼老板机关算尽,可惜你遇上的是我,那便是再多的话,也都没用了。” “为什么没用了?”林映棠微微侧头,鼻尖刷过他的下颌,仰头轻声问道。 薛延川没料到她竟然当真不懂,心里暗想林映棠也是同林雁秋一个院子里长大的,怎的脾气便如此天差地别,甚至于一般大的年纪,林雁秋远比小棠要成熟心机的多。 但转念一想,林宗祥自小便不教小棠任何东西,只让她做粗活,原是想着让小棠能绝了其他心思,只专心伺候戏班子的人,没曾想倒是养出她单纯的性子来。 如此一来,他倒是要多谢林宗祥了。 眼底冷光一闪而逝,薛延川低头钳住她下颌逼她抬头,冰凉的唇贴了上去,碾着辗转一圈,直到林映棠快要呼吸不上来,这才松开唇,再度翻身而上,将她压在了身下。 林映棠憋红了脸,喘着气看他,“你压着我做什么?你太重了,快下去!” 薛延川已是半支起身子,快速脱了衬衫,又将挂腿上的裤子甩开,在林映棠惊讶的视线中,重现压回去,一手抚着她的脖颈,将唇凑到她耳边,低声道:“我要做什么?自然是做一些早就想做的事了。” 林映棠想将他推开,可两手才按到他胸膛上,便觉滚烫灼人,迷糊了半晌的脑袋在这一刻终于清醒过来,倏地收回手,飞快咽了口唾沫,将头别到一边去,嗫喏道:“你,你流氓。” 声如蚊蝇,叫的薛延川下身又是一痛,伸手托住她屁股将裤子扯下,两人终于毫无阻隔的贴在了一起,滚热的身子便再度灼烧起来。 薛延川早憋得艰难,撑着胳膊将上半身抬起,身下挺着翘头的东西在她腿心磨蹭了一番,复又低下头,胸膛挤压着两团乳肉蹭了蹭,声音嘶哑的如同久旱的鱼。 “小棠,你看着我,无论如何,今晚你是走不了的,咱俩注定得在一块儿,你必须记住了,日后只有我能这么对你,要是换了别人,谁敢,我就一枪崩了他!” -- 第三十四章 小别墅中,楼小春已是坐在丛山的胯上摇晃了许久,眼下正欲眼朦胧的半敞着真丝睡衣的襟口,任由身下的人托住了她的屁股,剧烈的顶撞进来。 丛山虽已略略有些上了些年岁,可在床上动作起来,却依旧生龙活虎的很,额头的汗一颗一颗往下掉,等感觉下半身的性物正在楼小春甬道中颤颤着,眼看便要勃发,忙咬住了牙根,将身上的女人掀翻,自己从她后面骑了上去,半跪着往里捅半晌,这才猛的拔出,任由乳白色黏腻的浆液尽数射在了楼小春光洁的背上。 楼小春半张着嘴呻吟一声,只觉得背上一阵滚烫,丛山已翻回自己的位置上,粗喘几口气,侧身去床头柜抽屉里取出根雪茄,用打火机点燃了吸一口,不过片刻,神态已恢复清明。 楼小春尚沉浸在方才的剧烈情欲中,趴在床上缓了半晌,最后还是丛山扔了条毛巾在她身上,道:“去洗洗,小棠该回来了,别叫她瞧见。” “薛延川是什么人,你以为小棠今晚还回得来吗?”楼小春侧过身来,单手拄着额头,望着丛山的一双眼里魅丝横飞,身上的睡衣早被褪到了胳膊上,露出胸前大片白花花的乳肉来,那双乳房保养的很是挺翘,楼小春又常请了外国的按摩师来按揉,因此她虽年近叁十,这双椒乳却仍坚挺着,丝毫没有要坠下去的意思。 丛山朝她瞥一眼,雪茄抽了小半,眼前逐渐氤氲出缭绕的烟雾来,他摇了摇头,“小棠是个明白礼数的孩子,她不会在外头过夜的。” 楼小春直起身子,一双腿交迭着,往前挪了挪,正巧在被子底下压住了丛山的脚踝。 一用力,便瞧见丛山拧眉朝她看了过来。 楼小春当即便有些没来由的心口堵得慌,脸上却还是保持着温柔的笑意,说道:“我以前可从来都不知道,丛老板竟然会对一个小孩子这么上心的。” 丛山眉心一蹙,随即伸手扯住了楼小春的胳膊,将她拖过来按在身上,低头朝她嘴角咬一口,笑道:“楼老板这是醋了?” 楼小春不屑的切一声,伸手环抱住丛山的胸口,“丛老板身边的莺莺燕燕向来都多,可人走了又来,到底丛老板不还是留在我的床上吗?” 在对于丛山的感情事上,楼小春向来是不愿承认,可也不能认输的。 好似就这样僵持着,只要他还肯来,那就能证明,无论眼下谁能陪在丛山身边,到最后的也只会是她。 丛山挑眉笑道:“你就这样自信?” “我并非自信。”楼小春抚着他的心口揉了揉,“我是懂你。” 丛山重重的嗯了一声,捏住了她的下颌,迫着她抬起头来,将舌头送进去与她交缠一会儿,下身才安静了片刻的性物便又开始有些蠢蠢欲动了。 他并非是忍耐的人,压住了楼小春的肩膀翻身上来,扯住她的腿往两边拽开,身子一沉,便又挺了进去。 二人俱是轻哼一声,楼小春情欲来的快,去的慢,才被插进去便眼底氤出暗潮来,随着丛山的动作起伏着,脑袋里囫囵一团,再想不到其他。 丛山却清醒着,尽管身下胀的难受,可却依旧有条不紊的变换着动作,方才射过一次之后,眼下也没了再射精的欲望,只是想暂时享受这抽插的快感罢了。 压着楼小春做了一会儿,便匆匆退出,握住她的双腿扛在肩头,身子下压,挤压着楼小春的一双玉乳越发硕大,他一挺入,身下的人便哼一声。 可没一会儿,便失去了兴趣,匆匆又抽插了一个来回,便从楼小春的身子里退出来,下了床往浴室走去。 等他洗过了澡出来,楼小春依旧保持着方才被他压着的动作,两眼闭着,显然已是被他折腾累了,也没察觉方才他早离开,眼下正睡得沉。 丛山也不去打扰她,披了睡袍出来,顺着走廊往自己房间走去。刚走两步,便听到楼小有人在按门铃,冯妈身上披着一件衣裳,正踩着拖鞋飞快的走了出来去开门。 丛山脚下步子一顿,撑着二楼的栏杆往底下瞧,果真便见冯妈将外头的人迎了进来,正是林映棠,身后紧跟着进来的男人,自然便是薛延川了。 冯妈本已经睡着了,被门铃声吵醒,眼下又被外头的冷风吹的一个激灵,已是彻底清醒过来,见林映棠这个点儿还回来,忍不住便说道:“晚间楼小姐还说你不回来了,我就没给你留门。” 林映棠脸上冻的红扑扑的,身上披着一件墨绿色披风,将脖颈以下完全包裹住了,披风领子上缀着的一圈黑色绒毛,正好托住她白皙的脸,衬的一双小鹿般的眼越发亮起来。 她一进门,便将披风取了下来,冯妈伸手要去接,薛延川却早一步接过来,替她挂在了衣架上,又折返回来将林映棠的手拢在自己掌心,放在唇边呵了呵气,笑道:“这回不冷了吧,我说不叫你回来,这大冷的天,要是冻着了怎么好。” 林映棠摇头,“那不好,我赶明儿还要早起练功呢,要是在你那里住下了,明天一早肯定得晚起了。” “我再是馋,也不会从早到晚想着要吃你,这可是力气活儿,你得让我省着点儿用。” 薛延川笑一声,松了手又要去摸她的发顶,却被林映棠轻巧躲过了,随即朝他瞪一眼,低声道:“你不要乱说!” 一旁的冯妈早见怪不怪,以往楼小春带了男人回来,当着她的面,比这更出格的都做过,冯妈自然不觉得二人这几句打情骂俏有何不妥。 可林映棠却是脸皮薄,伸手往薛延川的腰间拧了一把,便推搡着他往出走。 二人正笑闹着,楼梯上忽的传来脚步声。 薛延川转头过去,便瞧见丛山正嘴里叼着烟,手里一边系着睡袍带子,一边正往楼下来。 林映棠自然也瞧见了他,脸上笑意瞬间褪去,拘谨的喊了一声丛老板,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了。 冯妈是极有眼色的,早在丛山下楼的时候,便悄悄回了自己屋子,只将客厅留给他们叁人。 原本有些热闹的客厅,因丛山的突然出现变得冷淡下来,这冷淡还未持续几分钟,便又有些诡异的安静了。 薛延川早收敛起方才对着林映棠时候的温和来,凌厉的眉峰微微蹙起,似乎很是不悦眼下丛山出现在这里。 丛山却不搭理他,只端出一副男主人的态势来,在沙发上坐下了,朝林映棠说道:“小孩子晚上还是要早些回来,不要叫人担心。” 林映棠应了一声,下意识便觉得定是楼小春在他跟前念叨自己不懂事了,心里头一紧,忙道:“我晚上再不会出去了。” 丛山微微颔首,夹着烟卷往桌子上的烟灰缸里弹了弹,这才说道:“回去睡吧,这会不早了。” 林映棠如蒙大赦,也顾不得薛延川还被晾在那里,自顾自的往楼上跑去。 待二楼关门声传来,薛延川才在沙发上坐下了,从怀中掏出烟盒来抽出一根,却不点燃,只在指尖转来转去的把玩着。 两个男人对视半晌,大有你不开口,我也耗着的架势,看谁先熬不住了。 ———— 丛老板大概是叁十叁四的年纪吧…… -- 第三十五章 丛山在平城与淮城两地经营这许多年,又同谭奇伟的政府打了这么久的交道,自然是更懂如何同薛延川这样的人交涉的。 待他指缝中夹着的烟燃到尽头,便在烟灰缸里拧灭了,起身边整理着睡袍边往楼上走。 像是全然没看着薛延川一般,直到走到楼梯口了,才淡然的转身过来,胳膊搭着镂空的楼梯扶手,淡笑着道:“薛师长也该回去了,小棠这里我会照顾着。” 薛延川手上动作一顿,挑眉道:“不劳烦丛老板,我明日便来替她收拾行李。” 丛山嗯一声,又说道:“只怕是小棠自个儿不愿意走。”顿了顿,又接着说道:“对了,明日小棠头次登台,楼老板叫了贺昀天来给她搭戏。” 薛延川眼中一沉,想着这么重要的事,林映棠竟是没亲口跟他说,心里一时有些发紧,又转念一想,自己今天晚上都把她折腾惨了,在床上的时候,她只顾着讨饶了,哪里还有功夫去说其他的。 如此一琢磨,便又放宽了心,脑子里不由得琢磨起方才在小公寓的时候,两人是如何厮混的。 丛山眸光略过他的脸,见他一会儿恼恨一会儿又得意的样子,同为男人,他自然清楚薛延川心里的想法。 对于薛延川,丛山其实是打心眼儿里有些瞧不上的,早在段荣两军对峙的时候,他就曾着意打听过这段将军手下的第一悍将。 听说是自小被段南山亲自抚养长大,算半个儿子,能打仗能谋划,这次能不费一兵一卒就攻下平城这座古都要塞,更是靠着他与何建文里应外合。 依稀里也听说过,谭奇伟死在自家别墅里,与这姓薛的小子脱不开关系,可到底也没什么实质证据。 只是如此,丛山心里便也不大能瞧得上他,虽说领兵打仗能赢便是真章,可若真要干什么行刺的鬼祟勾当,还是非大丈夫所为。 可他也不敢轻视了薛延川,能在这么年轻的岁数便统管平城,他的手段不比谭奇伟差。 只是就连他这样的人,都能遇上小棠这般叫他百炼钢成绕指柔的姑娘,自己晃荡这许多年,却连一个真心的都没有。 如此一想,岂不是枉费了这半生。 薛延川已是站起身来,取下了衣架上的披风搭在胳膊上,往门外走去,“唱的什么?还是长生殿?” 他听惯了唐明皇与杨贵妃,一时间竟以为贺昀天会的,只是这一出罢了。 身后却传来丛山的声音,“霸王别姬,楼老板最拿手的戏,小棠用心学了许久。” 丛山有心想给薛延川添堵,见他果真疑惑的转头过来,笑着道:“小棠没和你说?” 薛延川唇抿住了,朝丛山冷冷瞥一眼。 “这孩子也是没心眼,这几日成天跟着贺昀天搭戏,大概是忙忘了吧。” 他从楼小春那里听说过一些叁人之间的情感瓜葛,原先只是听个热闹,这会存心想叫薛延川心里不痛快,倒是叫他捡了现成的来刺激他。 薛延川心里本就忌讳贺昀天,他虽与林雁秋定了亲,可明眼人都瞧得出来,贺昀天心里喜欢的是林映棠,他又迟迟拖着不肯与林雁秋成亲,心里八成还打着林映棠的主意。 一想到这里,薛延川便恨不得这会便寻个由头,赶紧叫林雁秋同贺昀天成亲了事,免得这男人成天在小棠眼前蹦跶。 这么一想,便叫他又琢磨出些事来,再顾不得与丛山斗嘴,转身大步离去。 见薛延川离去的背影颇有些萧瑟的意味,丛山便觉痛快。他被薛延川困在平城不能离去,那人却既不要他的命,也不来同他挑明,只这样日日耗着,丛山早瞧着他不满。 眼下见薛延川被气走,丛山便难得的有些好心情,哼着调儿往楼上去。 才行两步,便听见二楼的小厨房里有声响,心中起疑,脚下步子一拐,便进了小厨房。 小厨房顾名思义,本就很是狭小,楼小春对吃食上很是讲究,因此除了一楼的大厨房外,在装修的时候又特意在卧室所处的二楼单独空了一间屋子,置办一些简单的厨具,以备着随时热些宵夜甜点。 丛山才在小厨房门口站住了,便看到一个单薄的身影正在里头忙叨叨的,也不知道在折腾些什么。 忍不住便起了好奇,靠在门框上静静瞧着她,只等着看她什么时候才能发现自己。 里头的人却全心全意都在自己的事情上,张罗了半晌,终于才转身过来,抬眼瞬间,却冷不防瞧见门口立着的人,被吓了一跳,险些将手里的碗扔出去。 “你在做什么呢?” 丛山瞧着林映棠被吓着了,可不过眨眼便又摆出一副面对自己的时候,总是一贯恭谨的样子,忍不住便起了想逗弄她的心思,往前走两步,俯下身往她手上端着的碗里去瞧。 清淡的挂面顶上飘着几棵嫩绿的小油菜,最边上还搁了一个荷包蛋,汤面上撒着葱花。 “饿了?” 他瞧一眼,便偏着头,这样的角度正巧望进了林映棠的眼里。 林映棠一双眼生的很亮,每次有别的情绪总是毫无保留的当先从眼睛里溢出来,叫人一眼便要从这双眼里瞧进她的心里去了。 丛山被她这样慌乱的望一眼,唇角勾着的笑意一顿,眉峰忽然拧住。 林映棠颔首,手中白瓷的敞口碗有些烫,当着丛山的面她又不敢放下,只能翘着手指用掌心的茧托住了,小心翼翼的笑着道:“原先是要睡的,才躺下就觉得有些饿了。” “薛延川带你出去,竟也不叫你吃饱了。”丛山冷嘲一声,低头瞥见她翘起的指尖,唇角无意识一扯,单手从她掌心将碗接了过来,捏着碗口一路往楼梯下走去。 “吃了坐会儿再睡,不然要积食了。” 林映棠小声唉了一声,忙小步跟在后头,一路到客厅里,见他将碗放在了大理石面茶几上,忙小跑着过去在小沙发上坐下了,拿起筷子才往碗里一伸,抬头却瞧见丛山非但没走,反而坐在了她的旁边,这会正取了烟出来,噌的一声点着了打火机。 火光倏地自他微蹙的眉心窜起,丛山微微低垂着眼睫,口中叼着烟卷凑近去,火光便笼住了他整张脸,眉眼像染了层暗黄的柔光,将原本有几分凌厉的棱角熏出暧昧温暖的弧度来。 林映棠抿了抿唇,双眼盯着他唇边的烟卷,脑子里却忽然想到,这丛老板倒是烟瘾挺重的,没一会儿便要来一根,像是要上瘾了。 薛延川也是抽烟的,只是没他抽的这么勤快。 如此想着,一晃神,盯着丛山的视线便久了些。 丛山自然是察觉了,眼睑微抬朝她瞥一眼,隔着火光望去,心里头突的一跳,烟卷的尽头处被烧着几根,散发出熏人的味道。 他下意识便后撤了些,啪的一声合上打火机的盖子,将并未彻底点燃的烟卷从唇边扯下,丢在了茶几上,视线也随之别了开去,不再看她。 -- 第三十六章 林映棠要登台唱戏,虽算不得是得意楼的大事,得意楼里除了楼小春的事,其他的都是些鸡毛蒜皮,不值当多么大张旗鼓宣传的。 可有人却把这事要当回事了。 丛山在平城闲着无事干,在小别墅里躺了几日,便觉着无聊,于是便叫了范秘书去在得意楼包了个雅间,晚上他要去给林映棠捧场,顺便回忆回忆自己当年在平城时候的荒唐岁月。 得意楼的后台总是提前两个时辰便要开始忙碌了,戏楼的姚经理是楼小春从外头聘来的一个中年人,很有经验,但也因为只管着戏楼的财务和杂事,对戏只是一知半解,对于后台里这些浓妆艳抹的戏子们便也生不出几分的痴迷与喜爱来,因此总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有时候撂下脸骂人,也骂的最凶。 与春晖班这样依旧秉持着老祖宗规矩的戏班子,是很不一样的。 林映棠这一个月都跟着楼小春在得意楼呆着,早熟悉了姚经理的处事作风,因此总能避开叫他呵斥的时机。可被叫来与她搭戏的贺昀天却不知道其中关系,不过是取用戏服的时候力道大了些,便被姚经理揪住了狠狠说道:“你小心点,这可都是请了绣娘一针一针绣出来的,那上头坠着的珠子也都是真的,碰坏了一个都得照价赔!” 贺昀天眉头一拧,正要开口,一旁跟着她凑热闹的林雁秋却先一步从姚经理的手里接过了戏服来拎在手里,不叫下摆碰着了地上,笑着同姚经理道:“经理放心吧,这些规矩我们都懂的。” 林雁秋摆出一副好脸色,姚经理自然也不好发火,冲她点点头,便又去忙着催促其他的人了。 林映棠正忙着上妆,拧开了妆台上一个装着白油彩的盒子,小心的抹了些在手心,又取出一根细长脖子的玻璃瓶子来,叫一旁的小戏子帮着倒了些在油彩上头,再用手指调匀了,慢慢往脸上抹。 一旁的林雁秋正帮着贺昀天穿戏服,鼻子里忽的钻入一股好闻的味道,便扭头朝林映棠那里瞅一眼,见那细口瓶子里装着的东西是金黄色的,方才被倒出了一些,有一些粘在了瓶身上,正黏腻的缓缓往下坠。 她眼神一亮,起身过去将瓶子拿起,对着眼前晃了晃,问道:“这是蜂蜜?” 林映棠随口嗯了一声,对着镜子仔细瞧了瞧自己脸上的妆容,生怕有一处涂的欠缺的,显得整张脸瞧着滑稽。 林雁秋这眼中陡然略过一丝艳羡,将那瓶子在手中握了握,这才放下了,轻声道:“拿蜂蜜调油彩,我以前倒是听说过,这还是头一次见。” “师父教的,她说这样抹出来的才够白,又不白的怪异僵硬。” 林雁秋唇角笑了笑,侧着头往镜子里一瞧,忽的又拔高了些声调,“我听说,外国有一种专门化妆的东西,往脸上抹了也很白呢,比蜂蜜都好用,有个从外国回来的戏迷送了我一盒,下次带来给你也试试?” 林映棠笑着应了一声,忽的想到了什么,又摇头,伸手探着身子去够妆台最里头的一个盒子,捞出来正要说话,下意识抬头往镜子里一瞧,只见林雁秋正挑眉望着自己,似是有些挑衅的意味在里头。 林映棠心中疑惑,但旋即又明白过来,将那盒子悄悄塞入了抽屉里,没有再说话。 今晚压轴的依旧是楼小春的戏,林映棠与贺昀天的霸王别姬被放在了最开始热场子的时候,算是先叫观众认个脸熟,知道得意楼有这么个人。 只要有楼小春的戏,得意楼向来都是满座儿的,就连楼上的包厢都一个不剩。 薛延川在昨夜被丛山一提醒,今天一吃过午饭就跟何建文告了假,直接到了得意楼的二楼包厢里等着,就连后台都没去,就是为了一会儿她一上台,便能瞧见自己,也是算个惊喜了。 只是他本性是不大喜欢听戏的,在包厢里坐了没一会儿便有些无聊了,一看离开场还有十几分钟,便站起来准备到处走走。 才出了包厢门,便瞧见走廊里一身黑色长衫的丛山正迎面走了过来,手里抱了一束花。 薛延川知道他与丛山彼此之前是互相不喜欢的,这人才是典型的笑面虎,跟你总是一副礼貌绅士的样子,可骨子里才是真正的冷,谁都不会往心里去。 两人对视一眼,分明都从彼此的眼中瞧出一丝戒备与敌意来,可却又默契非常的伸了手握住,寒暄几句,末了又互相推让几句,最后一道携手进了薛延川的包厢中。 正巧,台上的胡琴起了调门。 被安排在头场的霸王别姬开唱了。身着鱼鳞甲的虞姬缓步上台,身后跟着八个侍女,便走便唱着“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 薛延川的视线当即便被吸引了去,一手搭在了二楼栏杆上只望下瞧,只觉得往日在他跟前娇憨天真的小姑娘,忽的便像换了个人,脚下步子平稳持重,立在台前便成了一株出水莲,一颦一笑皆自天成。 一旁坐着的丛山已是轻声哼了起来,指节轻轻敲着膝头,每一下都正中板眼,轮廓分明的脸上透出几分闲适享受来。 薛延川眉头微蹙,冷冷瞥他一眼,虽没说什么,可心里却忽的有些不满,只觉得像是珍藏着的宝贝被人瞧见了一样,陡然生出一种危机感来。 丛山随着哼唱几句,往日常年混迹戏楼的日子便不由得涌出脑子里来,随着场下众人叫了一声好,便微微侧过身,笑着道:“这虞姬是真好,腔调透亮。” 薛延川哪里懂什么腔调不腔调,只觉着只要是林映棠,那当然是没有不好的地方了,便随着他的话说道:“她若早点学,只会比现在更好。” “只要是吃这碗饭的,那多晚都不迟。” 薛延川静静听着,忽的想到什么,转头看向丛山,笑着道:“听说丛老板打算在淮城投资电影?” 丛山面上不动神色,“全国都时兴这个,我一个商人,当然是什么赚钱投什么了。” “那正好,以后说不准还要请丛老板赏个面子,叫小棠也能在你的电影里露露脸。” 听这话,丛山蹙着眉朝他疑惑的看一眼,随即又笑着摇了摇头,心里想着原来薛延川竟是不懂林映棠的。 若是他真的懂,又怎么会说出这番话来。 戏台上已一更鼓响,万籁俱静之下,虞姬举烛火出了帐,听着周围有楚歌声响,“谁家中撇的双亲在,朝朝暮暮盼儿回……” 丛山听得入了魂,眼前一闪,那帐中被叫起的霸王恍若换了张面容,正扶着那虞姬的胳膊,哀伤绝望的唱着“看来今日,就是你我分别之日啊……了!” 平城两月,不过眨眼便从谭奇伟换了薛延川,政府好似犹是那个政府,台上坐着的依旧歌舞升平,这满城的百姓却惊喜的像新开辟的天地。 可项羽也罢,刘邦也罢,任凭谁,也不会当真去管百姓死活的,这权利之上,莫不是万千骸骨。 丛山听着,唇角便溢出一丝冷笑来,台上的虞姬手持鸳鸯剑,舞出一段悲哀彻骨的剑花。 每一刺都配上凄婉的唱腔,像是要道尽这千年之前可歌可泣的一场悲伤来,丛山渐渐便觉眼前模糊,心里头堵了一些东西,拉扯的像是要拽着他往这底下拖去,可眼前又分明是清晰的。 于是他便这样眼睁睁的看着那娇弱的虞姬拔出剑来,横刀自刎。 她的身子软软的跌落在台上,丛山搁在膝头的指尖一顿,忽然有一种想要冲上去的冲动。 冲上去做什么?去扶一个舞台上假死的戏子吗? 还是去抱起那给了他这一番思绪的人…… 虞姬自刎,按照西方剧院改过的戏楼大幕缓缓拉起,满座儿叫好之声惊扰了万籁俱静的场地。 丛山微微低垂下眼睑,轻易便将眼底的思绪掩盖去了,再抬头,却见一旁的薛延川正靠在栏杆上鼓掌,眼中神采异动,眼底似是蕴着万千浓郁的情绪。 门外的范秘书悄悄推门进来,用吴侬软语的声调在他耳畔轻声说了几句,丛山便站起身来,同薛延川笑道:“家里来了电话,我就不陪着薛师长在这里了。” 薛延川正心里高兴,笑着应了一声,转头瞥见自己搁在桌子上的一个礼盒,心中又是一暖,礼盒旁边放了一束花,鲜红色的玫瑰,丝绸扎住了,格外精致显眼。 他提醒道:“这花是要送给楼老板的吗?可别忘了带走。” 丛山弯腰正将那花拿起,闻言瞥了薛延川一眼,却是没有说话,带着范秘书一道出了门。 薛延川眼下心情正好,并不理会丛山的傲慢,丛山一走,他便也坐不住了,拿起礼盒便往后台疾步走去。 后台里正吵吵嚷嚷着,下了戏的林映棠满面喜悦,她今晚格外满意,从方才戏迷的反馈中也不难看出,今晚这登台是成功的。 紧随其后进来的贺昀天也同样面上喜悦非常,他这段日子一直都刻意避讳着林映棠,眼下也顾不得许多了,如以往一般自她身后揽住了肩头,激动道:“小棠,你可真行!真厉害!” 林映棠笑着也夸他几句,一时间后台里又热闹起来,恭贺声几乎要淹没了外头叫好。 可林映棠得视线却一直扫着后台的入口,她方才在台上的时候,瞧见了二楼的薛延川,眼下她心里满是高兴,只想着要在这一刻与薛延川来分享。 后台的幕帘动了动,范秘书手捧着花快步走了进来,拨开围在化妆台周围的戏子们,将那束玫瑰递到林映棠的跟前,说道:“丛老板送您的,他本来要亲自来的,临时接了电话,便叫我来代替他了。” 玫瑰向来是女人的喜爱之物,又因为其中包含了一些格外暧昧的意思,便叫人越发兴奋起来。 周围的戏子们又哄笑一声,推搡着叫林映棠快接过来。 林映棠是不懂什么玫瑰的意思是,戏唱的好了,戏迷送些花篮很正常。于是她便接了过来,非常正式的和范秘书道谢,又再叁表示丛先生的好意她心领了。 范秘书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一句一句都应了,这才转身往出走。 刚走到入口处,便迎面撞上了拿着礼盒的薛延川,二人对视一眼,薛延川眼中疑惑一闪而过,范秘书已侧身走了出去。 而在化妆台前坐着的林映棠也瞧见了他,笑着冲他招手。 薛延川微蹙的眉头稍稍舒展,快步走到妆台旁,周围围着的戏子们看到他来,早都各自散开了。 面对其他人的时候,薛延川总是冷着脸,何况他自有一身威严,一般人是不大愿意靠近他的。 可这些,林映棠自然是感受不到,她只激动的扯住了薛延川的袖子,连声问他自己唱的好不好。 薛延川又搜寻了一些话来夸她,眼神一瞥,正巧瞧见妆台上搁着的那束玫瑰,眉心即刻蹙在一起,眼神越发凌厉。 林映棠已是坐了回去,忙着用清油去卸自己脸上的妆容,自然不曾察觉薛延川眼底压抑的愤怒。 等她终于卸完了妆,薛延川便将自己准备好的礼盒递上来,正巧压在了那束玫瑰上头。 林映棠忙打开了,红色绒面的底子上,盛着一只巴掌大的玉剑,轻轻抽开,里头是一对儿的鸳鸯剑,剑身上一面平面,一面起脊,两项合并,正好能合在一只剑鞘当中。 她眼中又惊又喜,忍不住摸了又摸,薛延川见她喜欢,心里的一丝阴郁化开,手肘撑着妆台,道:“本来是要照着你今日那把鸳鸯剑仿个一模一样的,可惜赶不及了,我只好去古董店里找了把现成的,等以后遇着了好一些的老坑,我再请人给你雕一把一样的。” “不要。”林映棠将玉剑托在掌心,朝他娇嗔的瞥一眼,“这会的心境就是要这把剑才好,以后的再好,也不是这会的感觉了。” 薛延川笑着摇头,还是头一次听到这种说法,心里只笑她痴纯,也懒得在言语上计较,拉了她便往出走。 “戏也唱完了,我的剑也收了,虞姬是不是该陪我这霸王共饮一杯了?” ———— 再让小薛高兴高兴,毕竟他也高兴不了几天了。 -- 第三十七章 为了庆祝林映棠头一次正式登台,薛延川特意请了西餐厅的洋人厨子,在自己的小公寓里摆了一场烛光晚餐,又为了衬托气氛,叫何建文贡献出了自家养着的一个洋歌女来拉段梵婀玲。 这洋歌女自然是之前就见过薛延川的,一听说是要来薛延川的家中,便很早就开始高兴起来,她是以为薛延川身边没有女人,可何建文身边莺莺燕燕却好几个,自己分不着几杯羹,于是头一次在聚会上见着薛延川的时候,便对他打起了主意。 麻将桌上,拿穿着丝袜的脚去勾薛延川的脚脖子,亦或是趁着他去解手的功夫,跟了上去想牵个小手,亲个小嘴儿的暗示几番。 可小手还未牵到,便被他扔了个前摔,灰头土脸的仰躺在花园泥地里,一抬头,正巧与薛延川冷厉的一眼撞上。 于是在平城风流场里的交际花这才知道,这位平城新任的土皇帝,是不好女色的。 可他又分明指明了要她去家里等着,难不成这中国的男人在追求女人的时候,也会使用欲擒故纵的招数? 洋歌女的心又开始活泛了起来,临行前穿了一条大红的长裙子,露出胸前深厚的肉沟来,裙子一侧开着极高的叉,走两步,整条大腿便都敞了出来,又白又细,往上一瞧,一眼便能望进大腿根儿。 外头还是裹了件大衣,眼瞅着便要到年节,这会正是腊月里最冷的时候。 她临出门,何建文好心的来送别,两手扯住了大衣往外一掀,便瞧见里面那条几乎要坦胸露乳的裙子,他嘴角一扯,险些笑出声来。 可眼神一转,两手顺着裙子上面的领口径直伸了进去,捏住了两团肥硕乳肉揉了又揉,直拧的洋歌女两腿软着哼哼唧唧叫出声来,他这才伸了手顺着大腿的开叉往腿心一抹,满手黏腻。 “怎么着,被爷逗湿了,这就去找薛师长捅捅?”他手指夹住了两瓣花肉往两边一扯,食指便插了进去。 洋歌女哎呦一声,倒在他身上磨磨蹭蹭的抬高了腿,又用手往他腿心里摸,手还没伸过去,就被何建文轻巧避开了,随即用大腿将她压死在墙上,伸在洋歌女甬道里的手指便发狠的来回抽插着,看着洋歌女脸上飞起潮红,用一口蹩脚的官话又是哀求又是撒娇的要来摸他,何建文心里只笑的越发开心。 他就是存心的,这洋人可不比中国女人,知道什么是矜持端庄,她们要是被挑起兴致来,那便是什么都顾不得的,翘着屁股便要你来操她。 想这薛延川以往也是个风流的主,谁曾想在平城待了几个月,倒是叫一个小戏子给收了心思。 就是不知道一会这洋歌女去了他的小公寓发起性来,那小戏子要怎么办了。 光是用想的,何建文便心中越发期待,直想跟着去瞧瞧热闹,可他到底不敢真的去,万一薛延川发起火来,那他这条命估计也甭想要了。 这般想着,何建文手下动作便越发大力,直叫洋歌女张着嘴喘着气,眼白都要翻过去了。 可还是不过瘾,搂住了何建文的脖子叫嚷着:“达令!快来操我吧!” 何建文嘴角噙着坏笑,将洋歌女胸前那块遮挡往下一扯,上牙咬住了乳尖儿用力嘬着,这洋歌女便高叫一声,挺耸着腰把自己往他手里送。 可何建文却忽的撤了手,将满手的黏腻在她裙子上蹭干净了,又仔细的替她将大衣穿好,搂着她出门,往车里一塞,迎着洋歌女怨气的眼神,站在台阶上朝她挥了挥手。 薛延川还为了妆台上的那束玫瑰有些郁结,可他又不愿叫林映棠瞧出来,当着司机的面他不好说什么,只想着等明日再寻个机会,从林映棠的嘴里探探一下她与丛山的关系。 可一推开小公寓的门,他便被吓一跳。 那奉命来拉琴的洋歌女也不知道发了什么疯,穿着一条什么都遮不住的裙子在沙发上搔首弄姿,一双腿敞开着高高的翘在沙发背上,露出空荡荡的腿心。 腿心正对着小公寓的门,才进来的两人一抬眼,便瞧见腿心一丛黝黑的毛。 林映棠当即便愣在原地,先是面色一红,随即唰的惨白,咬着下唇扭头便走。 薛延川也被惊的怔住了,听见脚步声这才转头去瞧,身边的林映棠早跑了出去,脚步声顺着台阶一路往下,眼瞅着便要到胡同里了。 他这才心里暗骂一声,忙追出去,一路冲到街上,林映棠已坐了一辆黄包车拐出胡同口上了大道,那黄包车夫蒲扇般的双脚撒开了跑,眨眼便出了薛延川的视线。 他想也不想便追了上去。 司机原是奉了命令在楼下等着,这会正坐在小摊上叫了碗馄饨准备热热身子,馄饨才上桌,扭头便瞧见林映棠红着眼跑出来。 他还正想着,今天这俩人可完事早,上次可是折腾到后半夜呢,害的他也在楼下守了大半夜,这次她既然出来的早,那自己也能早点收工了。 于是便上去了要迎她进车里,可小姑娘非但不理他,还叫了辆黄包车叫那车夫越快越好! 随后,便瞧见薛师长跟在后头也不要命的跑了起来。 他这才知道,这是小两口闹别扭了,忙开了车追上去,隔着车窗朝外喊:“师长!您上车追!” 薛延川正跑的满头是汗,听见这话,扭头便冲司机指挥到:“你先去,把那辆黄包车给我截住!别叫人走了!” 司机眼一瞪,踩着油门窜了出去。 等薛延川靠着两条腿终于追上去了,那黄包车夫正瑟瑟发抖的挨着角落站着,连眼都不敢抬。 林映棠却恨恨的瞪着他,两手绞在一起,他往前一步,她便后退一步,直到最后被逼到了墙角里,才别过头去,这下连看都不愿看他了。 薛延川被气笑了,一手撑在她脑袋旁边冰冷的砖墙上,等气儿喘匀了,才笑着问道:“你跑什么啊?” 林映棠一听,心里便来了气,冷笑着瞥他一眼,一开口满是火药味:“给你俩腾地儿。” “好好说,给谁俩腾地儿呢!”薛延川又往前一步,两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微微弯着腰低头瞧她。 林映棠心里便一酸,刚才在黄包车上的时候,她原是已经想好了,要是薛延川来找她,她便要端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不能让他知道,自己心里很在意他身边的别的女人,然后说我不是那种用身子伺候男人的戏子。 咱俩的想法是不合适的,所以以后就不再见了。 可人真的到了自己跟前,她又不争气的一开口便要掉泪,索性咬紧了牙,再也不想和他多说一句,决议用沉默来叫他知道自己的态度。 薛延川原是要冷着脸好好说她几句的,哪能一生气就跑,这要是日后两人结了婚,难不成过日子有点磕磕绊绊也大半夜就跑出去? 这毛病可不能惯着。 可逮住人了,一瞧她红着眼啜泣着,连哭都不肯叫他听到声音,心里早软成了一汪春水,搂住了她的肩膀往自己怀里带。 她再挣扎闹脾气,也决计不敢松开手,只一下一下哄小孩儿般拍着她的后背。 没拍两下,怀里的人呜咽一声,搂着他的腰便哭出声来。 薛延川抱着她的手紧了紧,低头在她发顶吻了一下,轻声道:“哭出来就好,想哭就哭,不能憋着。” 林映棠埋头在他怀里,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你有别的女人……你跟别的男人一样,都当我是那些不要脸的戏子……” 薛延川听着她的控诉,心里一紧,有些无奈又有些焦急的说道:“你连解释的机会都不给我,就这样给我判刑了?” “我亲眼看见了!”林映棠不容许他狡辩,仰头怒道。 薛延川低头一瞧,见她一张脸哭的满是泪痕,耳后的碎发都被濡湿了,贴在脸颊上一根一根黏在一起。 他两手托住了她的脸颊,用大拇指拭去了下颌挂着的泪滴,轻叹一声,“你怎么不愿信我呢?” 话出口,自己心中倒是先有些虚了,他在决议与林映棠在一起之前,那些在女人堆里的丰功伟绩并不比何建文与谭奇伟之流少多少。 要是当真叫林映棠知道了,那自己才是百口莫辩,如此一想,唯一知道内情的何建文倒是要去敲打敲打了。 ———— 快把何建文打死! -- 第三十八章 ρó⑱cc.cóм 林映棠总结来说是很好哄的,她身上既没有那些留洋大小姐的高贵作风,定要男人做小伏低来献着殷勤,才肯赏脸给个好面色,好似这样才能彰显出她身为新式女子的尊严与权力来。 也不像是从满清过渡未彻底的那些遗老福晋格格们,隔着扇屏风说两句,面都没见着倒先脸红了,要是再多说两句,便要摆出一番圣人书来斥责你一句登徒子,不知尊重。 林映棠这样活泛又不娇气的小姑娘,只要她心里装着你,那便是无论你说什么,她都肯信的。 于是薛延川便又重新连搂带抱的将林映棠哄去了自己在政府里住过的临时宿舍,抱着她在膝头上好一阵哄,这才勉强算是叫她又信了自己。 二人正亲亲热热的抱在一起要做些什么,薛延川也翻身压住了她,手往她脖子里的盘扣摸索着,忽的想到了什么,立马从她身上翻身坐了起来。 林映棠脸上正飞着两团红晕,见他却是坐了起来,疑惑问道:“你要去哪儿?” 薛延川正穿上了外套,闻言转身将她从窄小的床上扶起来,又替她整好了衣裳,这才说道:“政府里还有点事,我给忘了,这会得赶紧去一趟。” 林映棠眼神微变,咬着唇不说话了。 薛延川心里还想着那个在自己公寓里的洋歌女,他得赶紧把人打发走,他如今刚上任,外头报纸记者时常盯着他的动作,难保哪一家不开眼的拍个一两张照片,往报纸上一登,到时候场面才是难看。 他虽然不怕,但是也架不住那些小报膈应人,若是再由此牵扯出以往的有些事来叫林映棠知道了,那他岂不是要后悔死。 于是才想着先去解决了那洋歌女再说。 等穿戴好了往床上一瞧,这才发觉林映棠沉着脸不说话,他伸手去拉她,耐心解释道:“我真的有工作上的事,你要不信,要不跟我一起去瞧?”γаoɡǔosんǔ.⒞oм(yaoguoshu.com) 林映棠张唇正要开口,一旁搁在床头柜上的电话却忽的响了。 薛延川伸手接过,将听筒凑到了耳边,便听到那边何建文的声音传了过来。 “师长!段夫人打过来电话,说有事要跟你聊聊!” 薛延川眉头一蹙,段南山的老婆以往也总是给他打电话,可不过都是因为他常年跟在段南山身边,正主便想要他盯着点段南山身边的女人,不要叫翻出什么不必要的风浪来。 可他这都到平城驻军了,段将军还在华南跟荣大帅耗着呢,段夫人又要找他,那便肯定不是因为女人的事儿了。 难不成,是段将军那边出了事? 薛延川脸上倏然一冷,应了一声便挂断电话。 扭头过去却见林映棠已经穿戴好了,正笑盈盈的望着他,“你要是忙就去忙,我先自个儿回去了。” 听她这体贴又柔情的话,薛延川心中一暖,随后便对方才自己骗她话,心里涌出一点愧疚来,忙去牵住她的手边往出走,边叮嘱到:“我叫司机送你回去,明天我一忙完就去找你,你要是有什么想问的,我肯定都告诉你。” 林映棠靠着他的胳膊嗯了一声,进了后车座,又隔着车窗朝他挥挥手。 薛延川站在台阶上,一直到汽车驶出自己的视线,这才敛去眼底的缱绻温情,快步折身回了政府大楼。 一路进了自己的办公室,见何建文已经等候在那里,估计也是临时被从哪个女人被窝里刨出来的,以往总是用摩斯打理工整的头发,这会正软塌塌的趴着,半伏在他的办公桌上打着哈欠。 薛延川一见他,心里便来气,两步上去朝他肩上捣了一拳,何建文哎呦一声坐起,揉着自己胳膊朝薛延川直瞪眼。 薛延川已是绕到办公桌后坐下了,两腿搭在旁边的椅子上,问道:“说吧,夫人找我什么事?” “倒是也没什么,段将军家的小公子不是在南洋上国中嘛,眼下快过年了,南洋那边也早放了假,小公子就给家里拍了电报,说回来的时候想顺路到平城这座古都来玩玩,段太太叫你去接他。” “就因为这个?”薛延川眼尾一挑,唇边溢出一丝莫名的笑意。 何建文被他盯的心里有些发毛,骤然又想到自己在那洋歌女身上动的把戏,心里更是突突直跳,连忙从抽屉里翻出香烟来递到薛延川唇边,又赔笑着要去给他点火。 薛延川叼着香烟凑过去,就在打火机上吸一口,这才抬眼看他,“说吧,这么芝麻大点的事就大晚上把我喊来,你打的什么主意?” 见何建文正要开口,他又笑着添了一句,“你最好给我好好琢磨个理由出来,要是说不好,我明天就调你去华南战线上,正好段将军缺个先锋。” 何建文苦笑一声,趴在办公桌上讨饶道:“我是真为了你好,刚才那小戏子正和你闹脾气呢吧,要不是我这一通电话,她肯定不能放你走!我这是顾念咱俩的兄弟情义,特意打电话去救你!” “你说谁是戏子呢?”薛延川眉头微拧,语气忽的冷了下来。 何建文朝自己嘴上虚虚拍了一下,呸呸呸道:“口误了!是咱们小嫂子!我怕影响你们夫妻团结!” “呵,怕影响我们夫妻团结,就让洋歌女来搅和我?何建文,得亏你现在没娶老婆,不过你给我等着,你早晚有结婚的一天,到时候我就请七八个脱衣舞女去给你闹洞房,我看看你以后能不能上的了老婆的床!” 何建文忙连连求饶,他最近正瞧上平城大学的一个女学生,人家家里是书香门第,父亲还是前清公派出去留洋的头一批大学生,很是眼高于顶,向来不屑他们这些从军作伍的大头兵。 幸好那女学生心里很是崇拜他们这些血气军人,对他是很喜欢的,到时候要是薛延川在里头捉弄,那他才是到手的鸭子要飞了。 何建文以前总是秉持一个理念,那便是男人是不能结婚的,结了婚前头有老婆盯着,后头有孩子追着,那便是什么身为男人的幸福都享受不到了。 也幸好他高堂早早故去,孤家寡人一个也没人催着他,这才叫他浪荡到了这个岁数,身边的女人换了一茬又一茬,比地里的嫩葱冒的都快。 可眼下,薛延川却未见他再拿以前誓不结婚的那套道理来同他狡辩,只是抿着嘴笑,心中便明白过来。 两个男人对视一眼,分明从彼此眼中瞧出一些惺惺相惜的苦闷来, 可这苦闷里又分明是夹杂着几分甜蜜的。 薛延川吸一口烟,语重心长道:“你是该收收心了,和外面的女人鬼混,看着是享受,可到头来伤的是自己的身子。更何况,人这一辈子,能有个真心喜欢的,两个人坐一块儿哪怕只是吃顿饭,也比和那些场面上的女人睡一起要开心。这个道理我也是才明白。” 何建文似有所悟的点了点头,摸着下颌顿了顿,忽的开口:“这小公子在华北好端端的不和自个儿家里人过年,这个时候跑来平城干什么?” “段将军年纪大了,他手里的东西早晚是要给小公子的,可这么些年小公子呆在南洋,部队里他能认识什么人,到时候就算接手,他拿什么来服众?”薛延川冷笑一声。 “眼下平城还不稳当,前段日子跑了的那伙谭奇伟旧部下没去投靠荣大帅,反倒是正往天津那边流窜,跟过去的人拍电报回来,说他们正在集结一披拥戴荣军的人,想要再整编个部队反攻回来。这小公子这会过来,八成是想着平城有你替他守着,他正好能拿这股叛军练练手,好提前在军中树威望,反正哪怕是败了,也是你来担着。”何建文两手搭在膝头,抬头看向办公桌后面的人。 薛延川口中的香烟正吸了一半,尾端坠着长长的一串灰,他低头吸一口,将那截烟灰抖落在烟灰缸里,又将余下的半截烟头拧灭在里头,这才起身往出走。 “他不是要来玩玩吗,那你就带他在平城里好好玩玩,什么戏院窑子的,你爱去的地儿通通带他去一遍,满清在这儿扎根叁百年,别的没有,玩儿的地方多的是。” ———— 一波剧情袭来 -- 第三十九章 ρó⑱cc.cóм 年节之前,各人都开始忙碌了起来。 楼小春这段日子也不知着了什么疯,也不大来得意楼了,只日日留在小别墅里陪着淮城来的丛先生。 得意楼的上了些年纪的人,都知道些二人之间的轶事,明里暗里说过完年,楼老板便要卸甲嫁人了。 至于是嫁谁,这还不是明摆着的嘛。 林映棠日日回了别墅便被楼小春压着学戏,白日又到得意楼登台,半刻钟也抽不出空来。 薛延川也来找过她几次,可每次说不了几句话,不是林映棠被经理叫走,便是何建文遣人来唤。 说是有个什么尊贵的人物要来平城,薛延川得去陪着。 林映棠原先还因自己忙了些,无暇顾及薛延川而心中愧疚,一听这事心中倒是泄了口气 ,直叫他先去忙自己的,她这里不需日日都来。 如此一来,二人各自忙开,直到年前小半月,竟是也只见了匆匆两叁面而已。 待到年叁十这日,得意楼要准备封箱了。 林映棠被经理排了一出《大登殿》里的一则,这是出热闹戏,要是演好了,是极为讨巧的。 林映棠扮演的代战公主娇小玲珑,脚下虽然踩着花盆底,可步履敏捷沉稳,头上戴着宽至双肩的旗头,旗头上簪嵌着的凤凰点头,用的是前清宫廷的珐琅技艺,凤凰嘴里衔了一颗明珠,在明光下熠熠生辉。γаoɡǔosんǔ.⒞oм(yaoguoshu.com) 她才一亮相,台下便是一片叫好声。 在得意楼登台几次,林映棠已是赚了一些戏迷,虽然比不得林雁秋与楼小春,但她心里已很是满足,能在台上唱戏,以前她是连想都不敢想的事。 也因此每次登台时候,她都暗自将这当成是最后一次,唯恐下了台便再也没法上去,连带着眼下安稳的日子也变得越发虚妄起来,偶尔午夜梦醒了,还要定定神,还能响起自己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在厨房柴房里打转的烧火丫头了。 一句唱罢,二楼包厢中喝彩声响起。 这一声叫好突兀,楼下坐着的戏迷纷纷抬头望上瞧,眼中一时疑惑一时鄙夷。 其实叫好也是个技巧活儿,每一声要么得应住了胡琴点儿,要么得压着台上的腔调,叫了满堂彩是好,叫了单人彩也是好,可总是要得当时候的,叫的早了晚了,都会显出你的外行来。 譬如方才那一声叫好,便很是外行。 台上的林映棠正与正中坐着的薛平贵矮身行礼,偷眼往二楼一瞧,正好便望见薛延川朝自己望来。 她心中一喜,还以为今日封箱他来不了呢。 唇角一抿,心中又生疑惑,她是知道薛延川的,虽然也来捧场,可他不爱听戏,也甚少随着戏迷们叫好,因他知道自己是外行,怕一时没留神叫人瞧笑话,索性便只坐在那里,一声不吭的看。 方才那声叫好,显然不是他了。 二楼包厢中,薛延川被连累着叫下面坐着的人盯了几眼,忍不住心中便有些不悦,他为了能看清林映棠,每次都坐在靠栏杆的位子上,这次那真正叫了外行彩的人躲到了里头,倒是自己叫人瞧个清楚。 可真是丢人丢到家了。 忍不住便拧着眉,眼风朝里头坐着的那个年轻人扫一眼。 对面的何建文忙将桌子上的茶点心往薛延川跟前推了推,笑道:“小棠唱的好,身段也好,看来楼老板这个徒弟可是收对了。” 有外人在,他忌讳着提林映棠与薛延川的关系,可是又不敢再用戏子来称呼,便只能叫她名字了。 话音落地,薛延川眼风便朝他一瞥。 何建文忍不住心中暗骂,自己还真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了。 里头挨着何建文坐着的年轻人,十八九的年纪,头上戴着学生帽,鼻梁上夹着一只眼镜。 何建文叼着烟朝他瞅一眼,不知道为什么脑子里忽然蹦出范秘书的那张脸来。 只是范秘书总是一贯脸上挂着笑意的,嘴角一扯,眼睛一眯,一派斯斯文文的样子,再操着一口绵软的江南味官话,便是叫人再大的火气也发不出来了。 可旁边这人却不是,镜片之后的那双眼总是睁着,摆出一副无辜天真的样子,可偶尔眼角黠光一闪,浑身便透出一股怪诞的狡猾劲儿来。 此刻,这人正不好意思的推了推眼镜,凑着身越过何建文,往台下一望,挠着头道:“真是不好意思,我很少在国内,对戏曲是不太懂的,刚才我听见那小姑娘唱的好,所以才一时没忍住。” 薛延川唇角一撇,正要发言。 一旁的何建文已是开口道:“不妨事不妨事,听戏嘛就是听个热闹,你觉着好就是好了,没有那么多的讲究。” 何建文总是圆滑的如同一条泥鳅,叫人在手里攥不住,可又总能恰合时宜的替你铺好台阶,不叫你太难堪了。 这样的人,是很容易叫人有好感的。 段天赐便因此在面对何建文的时候,总是比对着冷脸的薛延川要有好感的多。 这会更忍不住往他身边挪了挪,笑道:“我是觉得那个小姑娘唱的很好,等一会她唱完了,咱们能去后台瞧瞧吗?我在南洋的时候听平城来的同学说,在平城听戏,是可以和戏子们交流的,也可以送些金银首饰,请她出来吃顿饭。” 这话一出,何建文便觉太阳穴嗡的一声,心中暗道这小祖宗也不知道是真傻还是装笨,或者他是真不知道薛延川与林映棠的那层关系? 否则,他怎么敢当着薛延川的面,提出要请他的女人出去吃顿饭? 这圈子里,谁不知道叫人出去了吃顿饭,饭吃完了便免不了要往床上睡一睡的。 这孩子,还真是头铁的硬要往薛延川枪口子上撞,拦都拦不住啊。 何建文心思千回百转,侧头往薛延川方向一瞥,果真见他脸色瞬间阴沉,握着茶杯的手指倏然收紧,好似那茶杯便是段天赐的脖子,恨不得当场扭断。 忙朝他打眼色,叫他忍耐,备不住人家小孩子是真不懂这其中的弯弯绕呢,不都说了在南洋听说的嘛,当不得真。 可薛延川只当没看到,唇角一扯,冷哼一声,沉沉开口道:“面就不用见了,小棠不爱和生人说话。” 这一声小棠叫的很是亲切,既显示了自己与林映棠之间的亲密关系,又含着暗暗警告的意味。 何建文一听,心里顿时明白薛延川这是不打算在段天赐跟前避讳他与林映棠的关系,那他自然也用不着替人家遮掩着,忙笑着捻了一块芙蓉糕,塞到段天赐的手里,拍着他的肩膀笑道:“是啊,小嫂子脸皮薄,不爱跟咱们呆着。您要是喜欢听戏,隔叁道街有另一家戏楼,我再带您去瞧瞧。” 段天赐一听小嫂子叁个字,眼中神色微变,朝薛延川看一眼,却是红着耳朵,不再说话了。 戏台上林映棠已是退了场,底下热热闹闹的有叫好声,又有人扔了彩头在台子上,一时间气氛很是热烈。 薛延川朝下瞥一眼,抬手叫来了门口的副官,耳语几句便挥手叫他去办。 后台中,林映棠刚下了戏,正忙着卸妆,方才她在台上瞧见了薛延川,想着一会儿他肯定要来,二人也有段日子没见了,今晚要跨年守岁,她很想和他单独待一会儿的。 一身军装的副官这时从后台进来,手里头抱着半人高的玫瑰,马靴踏在地上踩出沉闷巨大的声响,一出现便惊扰的后台众人纷纷回头去瞧。 那副官却径直走到林映棠妆台前,将玫瑰往地上一放,朝她敬了一个铿锵有力的军礼,朗声道:“师长说了,这花是送您的,这段日子忙着应酬段将军的人,慢待了您,叫您别忘心里去!” 说完,也不等林映棠开口,转身就往出走。 林映棠被这突然的一下惊住了,半晌没回过神来,还是一旁满脸羡慕的师姐走了过来,围着半人高足足束了叁层的玫瑰看了半晌,才啧啧道:“师长出手可真是阔气,这么多花儿,怕不是把满平城的玫瑰都搜罗来了吧!” 说罢,又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捂着嘴咯咯笑了笑,凑到林映棠耳朵边轻声道:“你呀,有了师长就别招惹旁人了,你看,叫师长吃醋了吧。” 在得意楼这几月,林映棠和这个师姐是最投缘的,其他的人虽然也不住的朝她这边瞧,或是压着嗓子凑一堆窃窃私语着,可到底碍着薛延川的权势,不敢来当着她的面说什么。 可师姐却不顾及那些,凑上来拿她打趣。 林映棠仍没回过神来,听了这话,也只蹙着眉道:“他吃的哪门子醋,我又什么时候招惹别人了?” 师姐是清楚她的,见她瞪着一双眼,满脸迷茫懵懂,这才哑然一笑,拨弄着妆台旁的玫瑰,低声问道:“你真不知道?” “知道什么?” “这花儿啊!”师姐瞪她一眼,身子一歪,翘着屁股坐在林映棠的妆台上,挡住了后头看来的各色目光,这才低声道:“你是真不知道这玫瑰是什么意思啊?” “一个月季罢了,哪就有什么意思了。”林映棠笑一声,又扭头去倒了清油卸妆。 师姐哎呦一声捂着肚子直笑的眼睛流出泪来,这才拍着林映棠的肩膀道:“傻孩子,你当这花儿是外头花坛里的月季呐!这可是玫瑰,一支就值这个数儿呢!” 说着,还伸出一根手指,在她眼前晃了晃。 林映棠陡然睁大了眼,正卸妆的两手按在脸上足足愣了好半晌,才在心里暗骂一声败家子儿。 那师姐已是挑着眉继续道:“那些洋人送女人,总是喜欢送玫瑰,你知道为什么啊?因为这玫瑰在人家眼里,就是爱情!爱情你总知道吧,你第一次登台,丛老板送了你一束,这会儿师长又送你,还比上次丛老板那花儿多出好几倍来,摆明了是在和丛老板打擂台嘛,你说他不是吃醋是什么?” 林映棠早脑袋里搅和住了,只看着师姐一张唇开开合合,满脑子什么玫瑰爱情的,又想到之前丛老板确实也送了。 可丛老板总不会也对她有什么爱情吧,想到这里,她便又觉得师姐的那些话纯是无稽之谈了。 可心里到底还是将这件事装着了,等着封箱戏结束,戏楼里的人都在大堂聚着吃饭,她随着吃了几口,便寻了借口早早回去了。 唯恐遇上了丛山,更怕碰上楼小春。 -- 第四十章 小别墅中,楼小春正换一身新做的旗袍,深绿色的绸缎料子,裙摆用粉色的绣线绣着大朵的牡丹花儿,粉绿搭配很是很俗的,可偏生被楼小春穿在身上,便透出一股难言的诱惑来。 就像是深宅大院的闺秀,忽然被扔进了窑子一般,浑身上下透着既禁欲又招惹的妖媚来。 楼小春对着卧室里的妆镜,一粒一粒将脖子里的盘扣都扣上了,又扶了扶歪在肩上的发髻,这才起身,往床上靠着的丛山走去。 “今晚我得去陪得意楼的人吃饭守岁,你当真不跟我一起来?” 丛山身上穿着件敞口的白衬衫,腰下藏在被子里,这会正拿了本书随意翻着,神情闲散慵懒,像是即刻便要睡下了。 闻言,他点头道:“不去。” 楼小春是知道他的脾气的,做下的决定从不容许因任何人更改,因此也不勉强他,只坐在床边儿上,伸了手进被子里,顺着他光裸精壮的大腿往上摸。 指尖才碰到内裤的边沿,便被他从被子下捉住了手腕拿出来,按在鹅绒被子上不叫她乱动。 楼小春心中一沉,面上依旧装作不在意的样子,抽回了手笑道:“丛先生如今可矜贵了,连摸都不让摸了,是不是惦记上了谁家的姑娘,想着替人家守身如玉呢?” 这话才出口,楼小春便拿帕子捂住了嘴,有些后悔自己的拈酸吃醋。 丛山身边从不止她一个,她又不知头一回知道,以前都能不往心里去,怎么这会倒是再装不下去了。 丛山啪的一声合上了书,挑眉看她,“你要是实在担心,要不就留下,继续盯着我?” “呸!谁要盯着你了!”楼小春猛地从床上窜起,“你爱走便走,要留就留,谁稀罕!” “好,你不稀罕。”丛山无所谓的应了一声,掀开被子穿裤子下床。 楼小春见他动作,以为是改变了主意要陪自己去得意楼,心里正高兴,丛山却径直路过她,边往出走边说道:“前两天和淮城那边的政府通了信,他们答应向薛延川施压,这两天听说薛延川忙着应付段南山的儿子,一时间顾不上我这头,等过了年,我寻个机会便回淮城。” “你要走?”楼小春忙上前,扯住了丛山的袖子。 丛山手中正拿了礼帽,扭头朝她看一眼,有些好笑的问道:“我不回去,难不成还继续呆在平城?” 楼小春被噎了一下,一时语塞。 她心里是清楚的,丛山早晚要回去,他早在几年前就把整个家和营生都迁到了淮城,这次能留在平城这么久,也是因为被薛延川困住的缘故。 “薛延川想要买我手里的军火,可又顾及我以往和谭奇伟的交易,所以才有些束手束脚,等他送走了段南山的公子空出手来,下一步便是要打我的主意了。” 见她神情失落,丛山还是耐着性子解释了一句,手按在她的肩头捏了捏,又沉声说道:“我家不在这儿,你明白的。” “是,我明白。”楼小春哽着嗓子说了一句,扭头拿手背往眼角一抹,这才又端出笑脸来,“回吧回吧,大过年的你要回去,我也要去管我的戏楼呢,咱俩谁也没空搭理谁。” 说完,转身拿着大衣便走。 丛山慢了一步,被冯妈叫住了接了通电话,是范秘书打来的,说过完年后回程的船票已经订好了,是淮城政府方面给走的路子,薛延川那边查不到。 丛山心中顿时松懈下来,挂了电话便往出走。 大过年的,他可不愿一个人守在这别墅里,往日里有来往的一些平城生意人早约了他年夜饭,他得去应酬一下。 才走到门口,便见到有个娇小的身影从黄包车上跳了下来,脚下步子一顿,便看到那小姑娘转过身来低着头往这边走,等快到门口了,抬眼正瞧见他倚着门框,脸上笑容一僵,顿时有些无措的站在了原处。 丛山觉得有些好笑,他长得有这么吓人吗? 忍不住便往前一步,笑问道:“年夜饭,这么快就吃完了?” 林映棠仍愣在原地,她方才坐着黄包车的时候,正巧瞧见了楼小春的汽车出去,便以为丛山一定也是陪着一起的,心下正高兴,没曾想却当面与丛山撞个正着。 心里又忽的跃出方才后台的时候,师姐说过的那些话,一时间便有些手足无措,张着唇哎哎半晌,却是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丛山手撑在门框上,原先赶着去赴宴,这会也不着急了,朝等在门口的司机使了一个眼色,便转身往回走,一副才回来,并不是要出门的架势。 进了门,还捎带脱了外套帽子,冯妈疑惑着接过了,也不好说什么,转身就进了自己屋子里去收拾。 她被楼小春放了几天假,今晚就能回去陪自己家里人团圆了。 林映棠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杵在门口半晌,见丛山自暇的在沙发坐了,又伸手拧开了唱片机,里头便咿咿呀呀的唱出淮城女歌星的一段靡靡之乐来。 她咬着下唇往前走一步,再走一步。 心里头想着,她是不是得先跟丛老板把话说清楚了, 自己不是会叫人花点钱便养起来的那种戏子,她是清白姑娘,是和薛延川同心同意,要结婚生子的。 可转念一想,万一丛老板也不知道那花儿的意思,只是看在楼老板的面子上给她捧场呢。 被自己这么一说,岂不是要叫丛老板下不来面子了。 她边自己琢磨着,边小步往客厅里挪,可一直挪到沙发边儿上了,心里也还是没琢磨清楚。 丛山解开衬衫顶上的几粒扣子,露出半边精壮的麦色胸膛来,也不说话,只是好笑的瞧着她。 见她脸上一会儿忧愁,一会儿又犹豫,心里不知为何渐渐放松下来。 这是楼小春在身边的时候,都不曾感觉到的安稳舒心,好似看见这人,心里便没了别的念想,就想这么安安静静的坐着。 林映棠忽的长出一口气,一手扶着单人沙发站住,朝丛山瞥一眼,犹豫着开口,“方才我见师父出去了,丛先生没陪着一起?” “我不是你们得意楼的人,去了不合适。”他缓缓说道。 林映棠哦了一声,指尖无意识拨弄着沙发背上垂下了一截白纱流苏,抿着唇顿了顿,又问:“丛先生和师父的关系真好,我们戏楼里都说,等过了年,你们就要成亲了。” “看来你们戏楼经理该罚工资了,什么没着没影的事都叫乱传。” 林映棠听着,心里咯噔一声,只觉得眼前这往日里瞧着很好看的流苏,也格外刺眼睛,忍不住勾着小指一拨弄,只挑着那流苏撇到沙发背上去。 丛山瞧着她的动作,心里一笑,他知道她有话要跟她说,至于要说什么,也能猜个十之八九。 总归这一些事,都是由自己那束花引出来的,可他又不觉得后悔,合该那束花,就是送她的。 “之前您送我的那束花,叫玫瑰是吗?您是跟薛延川赌气才送我的吗?” 林映棠忽的抬头,眼里透出真挚的目光,“虽然你们之间的事我不懂,可我知道您原先是要走的,这会走不了也是因为薛延川的缘故,所以您心里有气,才故意送了那花来气他。” 丛山脸上笑意一顿,他竟是没想到,她能为那束花想出这样一个合理又合情的由头来。 可他却不是这样想的,他是对薛延川有气,可还不至于要拿女人来刺激他。 这样下作的事,他干不出来。 于是,丛山自沙发中直起身子,从茶柜抽屉里摸出烟来夹在指缝里,问道:“你是这么想的?” 林映棠点头,忙上前去自抽屉中取出火柴来划着了,用手拢住那细微的火苗,往丛山唇边凑去。 丛山叼着烟微微偏头避开,隔着火光望她,“你觉得,我对你是什么意思?” 这话几乎是已经挑明了,丛山说完,自己先愣怔一下,常年四平八稳的心里,难得突突一跳。 林映棠僵住了,握着火柴的手微微有些颤抖,火焰燃烧的速度很快,眨眼间便已到了尽头。 指尖被火猛的一灼,她下意识甩手,落在瓷砖地板上的火焰被扔出老远,随着门缝刮进来的风,扑哧一声熄灭了。 丛山忽的身子往前一探,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冷沉的眸光盯住他,“你自己说说,我是什么意思?” “你——”林映棠被逼的抬起头来,朝他眼里望着,随即指尖方才被烧灼的痛意蔓延过来,叫她猛地别开头去,慌忙开口,“您要是觉着新鲜,满平城的戏子多了去了,您随便捧一个,肯定是各个都愿意的,可我不行……我,我不是那种人……” 她闭着眼一字一句说的飞快,终于说完了,身上的力气也像是被抽干了一样,两腿一软,坐在了地毯上。 可手腕,却还是被丛山握在手里,他手指收紧,便叫她吃痛的咬紧了牙。 两人就像这样僵持住了,耳边那千回百转的曲子声调依旧徐徐唱着,在忽然安静下来的客厅里,显得越发诡异。 半晌,丛山才松了手,重新划着了火柴,将唇边的香烟点燃,吸一口,眼底汹涌情绪被掩盖了下去。 “我只觉得你这孩子投缘,没有别的意思,至于那花也别往心里去。”他顿了顿,眼角微挑,睨着坐在自己脚边的人,笑道:“至于你方才说的那些,难不成在你心里,我就只是要拿你当戏子捧着玩儿吗?” 林映棠忙摇头,“那自然不是的!丛先生是好人,和那些富家公子纨绔不一样。” “呵呵……”他弹了弹烟灰,收回落在她身上的视线,缓缓说道:“你说不是,那就不是吧。” 话落,他揉了揉有些发胀的眉心,正要再开口。 耳中吱呀一声,却是冯妈拎着一个包袱从屋子里出来,同二人告别道:“今晚是大年夜,我就先回去了,厨房里备了些吃的。” 说完,又伸手进包袱里摸索半晌,掏出几根细小的烟火棒来,塞到林映棠的手里。 “这是我在天桥那边给我孙子买着玩儿的,给你留几根,一会点着了能有呲花呢,可漂亮了!” 林映棠忙道了谢,又送了冯妈出门,正要转身回来的时候,丛山已从身后快步走来,连大衣也没穿,只站在台阶上冲着依旧等在外头的司机说道:“去买几箱烟花回来,再到庆丰园定桌子年夜饭,叫他们马上送来。” 司机应了一声便走,林映棠仍不明所以,以为是丛山忽然来了兴致要找些乐子玩儿。 可他们这样的人,大年夜不总是要聚一起打麻将聊生意的吗,什么时候又添上了放烟花这一招。 回头的时候,却见丛山正将方才冯妈送她的几根烟花棒拿在手里,又取了大衣披在肩头,径直往后面别墅带着的小花园走。 林映棠不打算跟上去,只看了一眼便往楼上去。 还未走几步,却被丛山叫住了,“大年夜你这么早就睡了?” 林映棠一只脚踩在楼梯台阶上,茫然的随着他的话点了点头。 丛山却叼着香烟朝她招手,“今晚要守岁的。” 说完,也不等她回应,自己开了后门只站在那里等着,小花园里的冷风随着开门的动作吹进来,林映棠被这股风刮的陡然回过神,抿着唇见丛山坚定的等着自己,忙小跑着跟了上去。 二人进了小花园,这才发觉外头竟是家家户户都在点爆竹燃焰火,耳朵里锣鼓声声,半边天空都叫各色烟花染的五彩斑斓的,格外热闹好看。 隔壁小别墅里住着的是一对年轻的英国夫妇,听说是在平城大学教书的,这会也带着刚两岁的孩子出来放烟花玩儿。 那一头金头卷毛的小孩儿走路尚且不稳,正扶着父亲的腿攀扯他手里的烟火棒。 身后跟来的女人应当是忘了拿火柴,正着急的要折返回去,却被自己孩子绊住了脚,一时间一家叁口乱作一团。 随后那男人便看到了隔了一排栅栏的丛山,比划着用蹩脚的官话来借火柴。 丛山手里正握着一盒,扬手便丢了过去。 低头时候,却与林映棠眼中的笑意相撞,耳畔刺啦一声,隔壁别墅的烟花已是窜上了天,在半空中绽开一朵极为艳丽的红色花朵,如细雨的火星缓缓坠下,印着林映棠半边脸越发明艳。 “丛先生!这烟花好看!”她没有察觉那盯着自己的视线,只挥舞着自己手里两根还未点燃的烟火棒,脸上满是兴奋神情。 丛山淡笑一声,“那咱们也点着玩儿。” 说完就要去摸口袋里的火柴,手指才伸出去却顿住了,这才想起那火柴早被他丢给了隔壁的英国人。 可林映棠已转过身来,举着自己手里的烟火棒到他跟前,兴奋而热切的双眼直勾勾盯着他。 丛山只觉得心口倏地一跳,身后明暗的夜色与漫天烟火盛大而灿烂的弥漫着,可这万千光芒,都被他看入了她的眼中,明亮而清晰的视线缠缠绕绕着,就这般叫他愣在了原地。 随后,耳边砰的一声,也不知是谁家的爆竹,一阵噼啪声中,丛山渐渐收敛眸光,叼着烟卷的唇缓缓下压,却在距离她叁寸的地方停住。 吸一口,烟卷尽头紧紧贴合着的火星微微闪烁,与之触碰着的烟火棒便刺的一声,燃起灿烂星光。 -- 第四十一章 乱世之下,太平总是显得多出一些虚妄与浅薄,有时候淡的便像是天边的云,看似汹涌翻滚,可实则不过一阵风,便能被轻易吹散了。 正月初二,满平城的老少爷们便开始热闹了起来,忙了一整年为的便是这几日的安生舒心日子,一个个穿着簇新的衣裳走亲访友,街上的铺子很多也关了门,但一些卖点心的还是开着的,大伙儿走亲戚的时候都要买上些装点门面,因此一年到头,点心铺子里的生意,是只有这几日最红火的。 可这红火还没持续多久,平城外一声炮响,卖报的小孩儿便背着大摞的报纸满大街嚷嚷开了。 “谭奇伟残部反攻平城咯!两万兵从天津打到了平城脚下,快来买报啦!” 路过的行人纷纷人心惶惶,分明是去走亲戚,可脚下的步子里却踏出了逃难的架势,自街头一哄而散,没多久原先热闹的大街便空旷了起来。 这时,一辆别克轿车从庄严的政府大楼驶了出来,堪堪停在卖报小童的身边,后座椅的车窗摇下来,探出一只夹着张绿色钞票的手。 小童忙笑着塞了好几张报纸进车窗里,又恭敬万分的两手接过了那张钞票,小心翼翼揣进自己的口袋里。 别克轿车的后车窗这才又合了上去,依稀可以从那车窗缝隙中看出一张凌厉的侧脸。 后车座中,薛延川随意翻了翻手中的报纸,一眼便看到头版大幅的谭奇伟遗照,最顶上用加粗的黑字慷慨罗列谭师长戎马丰功,下面则是用小一号的字体,肆意宣泄着对段军篡位的不满,当然首当其冲的便是平城如今的驻城师长薛延川。 何建文也是免不了要被这些自诩卫道士的文人用笔杆子骂两句的,可左不过就是汉奸走狗罢了,他听得多了哪里会往心里去,战场便是生死场,只要能赢,其他根本算个屁。 可他有些担心薛延川瞧不得这些,手里捏着报纸上下匆忙扫一眼,便笑着开解道:“这些记者吃饱了撑的,以为空穴来风的听几句便是真相了,上赶着要替一个死人讨公道。” 薛延川已经大致看完了报纸,这会正眯着眼假寐,昨晚他被段南山的小公子拖住在饭店里打牌熬了大半宿,临到凌晨才睡下了,原想着等睡醒了要去找林映棠告罪,没想到才闭上眼,便被前线的电话惊醒,这会只得换上了军装,带了何建文一道往庆丰大营去视察。 听到何建文的话,也只是冷笑一声,“一群只会纸上谈兵的废物,理他们做什么。” 话落,睁开眼朝外一瞥,见车子正行到英租界,再往过便是楼小春名下的那处别墅了。 薛延川瞬间清醒过来,一手按在了车窗上凝目朝外望着。 一旁的何建文见他神情,忙道:“要不先拐去看看小嫂子?咱们这一走得有段日子,还是提前说一声的好。” 薛延川眼中眸光一闪,双唇半张着,最后还是摇头道:“不用了,小棠很懂事。眼下还是先解决了谭奇伟那伙人再说。” 听他这话,何建文忍不住心中摇头,却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催促着司机再快些。 薛延川当初不费一兵一卒便拿下平城这座要塞,其实诸多谭奇伟旧部是不满意的,可在段军正式驻城之后,他们便也深知自己是秋后的蚂蚱,再要蹦跶便是被撅腿砍头的命,渐渐地便也认了,可偏有那么一小股不认命的,逃窜去了天津不说,还纠结了一伙人要回来找麻烦。 可说是两万人,除了原先那些小部分正规军之外,再之后聚到一起的不过是一些吃不饱的百姓,被使了银子钞票才投靠的,真要叫他们扛枪上战场,只怕是对面枪子儿一响,他们便要即刻倒戈了。 因此这样的一股势力,是根本无需费心的,也根本犯不着薛延川亲自去前线。 可薛延川又不得不去,他入主平城根基不稳,也正好需要这一场仗来立威树信。 师部的临时行辕建在丰庆大营的后方,距离两军交战的前线尚有一段距离。 别克车才过了行辕门口的哨岗,薛延川的副官便快步上前,脸黑的如同锅底,将薛延川与何建文二人迎下来,便沉声汇报道:“刚才小公子来过了,说是要看看打仗。” “打仗又不是耍把戏,有什么好看的。” 何建文早不满段天赐,因此虽明知他此行不安好意,却还是不痛不痒的当着众人的面刺了一句。 一旁快步往行辕主帐里走的薛延川并未搭话,只抬手正了正军帽,径直入了主帐,见几个下属旅部正都候在那里,便沉着脸走上前去,听他们一一汇报了此刻前线的战况,又安排部署一下,一应停当,这才在办公桌后坐下了,朝副官问道:“段天赐到哪儿了? “我叫了一个二十人队跟着,叮嘱他们只许在营地行动,千万不能去前线。” 薛延川这才颔首,继续低头去瞧桌面上上摆着的一幅地形图,上头勾勾画画的竖了不少旗帜,红蓝相间,乍一看格外好看。 门外忽的一声急切脚步声,只见一个穿着军装的下属冲了进来,连礼都来不及敬,眼神在帐内一瞟,抓住了副官的胳膊便喊道:“糟了,小公子自个儿往前线去了!” “这个狗崽子!” 副官是个暴脾气,一听便呛火了从椅子上往起跳,头也不回的拔了枪就往出冲。 奔到帐门口了才陡然想起来,忙回身朝办公桌后安坐的人敬了礼,随即露出一脸请罪的愧疚。 薛延川摆了摆手,示意副官先出去,又去叫了何建文进来,二人一道坐下了,这才缓缓说道:“段天赐想在这场仗里捞油水,但是也心里明白,我不可能叫他带兵出去,这才狗急跳墙的自己往前线跑。” “呵呵,这是铁了心非要找死了,想着他到底是段将军的独苗儿,咱们不能真叫他死这里了。”何建文右手搭在太师椅扶手上,冷冷说道。 说完,又忽的朝薛延川看过去,唇角一勾,眼角飞速略过一道凌厉寒光,双唇微吐,便是一声冷冽决然的话。 “要不,干脆就让他死这儿得了!” -- 第四十二章 话音落地,二人对视一眼,却又心照不宣的笑了。 段天赐早晚得死的,可现在既不是正当的时候,也不是正当的地点。 所以这人,他们还得去救。 二人交流完了眼神,便由何建文带着一个团的人往前线去,薛延川照例在大营主帐坐镇。 他与何建文当初在南京念的同一所军校,既有同门之情,又有一起吃喝玩乐之义,这么些年缠在一起,其中夹夹杂杂的利益纠葛是早分不清的,对于何建文他并没有什么不放心。 更何况段天赐只是想逼他分兵给他,又不是当真想死,自然不会嫌命长的往谭奇伟残部的枪口上撞。 眼下只要将段天赐能安然无恙的带回来,再下令剿了那群叛军,便能回去继续过短暂的太平日子了。 想到这里,薛延川便长出一口气,往椅子里一歪,微微闭上眼,忍不住哼出一只曲子来。 待细细听来,竟是一出霸王别姬。 可他自己是没有察觉到的,哼着哼着不知什么时候竟是当真睡着了过去。 惺忪朦胧中,依稀听到外头有何建文气急败坏的声音,像是要砸死了什么东西。 他被猛地惊醒,揉着额角站起身来,副官已经挑开帐帘两步跑进来,这次却是连礼都顾不得敬,一进门便嚷到:“师长,咱们去晚了!段天赐叫那伙人给抓了!” 薛延川脑袋嗡了一声,忙伸手扶住了办公桌,好半晌才缓过神来,“何建文呢!” 话音落地,何建文已是挑帘子进来,满脸怒气熏熏,脖子上青筋崩了老高,一身簇新的军装上头蒙着灰尘,小牛皮军靴上也不知蹭到了什么,灯光下泛着刺眼的暗红色。 何建文是一贯的西方做派,行事规矩讲的便是得体圆润,便是别人欺到了头上,那也是先摆出叁分笑脸,等转眼再一枪崩了对方的人。 可眼下,他却气的双眼直瞪,一张脸涨的通红,揪住了一人的衣领将他往薛延川脚跟前一掼。 那人胳膊被绑缚在后,大冬天的赤着膀子,上半身青青紫紫的到处是血口子,一张脸也肿的老高,早辨认不出模样。 薛延川蹙着眉,蹲下身看他,问道:“段天赐呢?” 那人蜷着身子躺在地上,一听到这声音便缩着身子往后直躲,仰起头用肿胀成细缝的两眼看眼前的人。 才看清,便如见恶鬼一般倒退着往后爬,却冷不防撞到堵在门口的何建文腿上,被他一脚又踹回到薛延川跟前。 薛延川脸上神情依旧淡淡的,细看下去,仿佛还能从唇角看出一抹笑意来。 只是那笑渗人的很,仿若刀口上的血,只待他笑够了,便要一刀抹了眼前人的脖子。 一旁的副官忍耐不住,从后头揪住那人的衣领叫他仰躺在地上,一脚便踹上了他的肚子,脚下牟足了劲儿的狠命一拧。 那人哀嚎一声,再要叫,却是已被何建文一巴掌甩在脸上。 何建文蹲在地上,冷眼凝着他,冷笑道:“好小子,没想到老子手底下竟然出了你这么个通敌叛军的,拿了谭家多少钱了,敢从老子眼皮子弟底下把人拐出去给谭家,说清楚了,你拿了一分,我就砍你一条胳膊,你拿了一百,老子他妈把你剁成肉泥!” 何建文这次真被气狠了,骨子里的兵痞流氓气被激出来,脏口不带停的骂了半晌,最后仍不解气的一拳砸在那人胸前,那人瞪着眼呻吟一声,转眼便只剩出的气儿了。 他带着一整个团的人奔赴几里外的前线,结果连谭家残部的毛都没见着,隔了老远就只见二十多具穿着段军军装的尸体横在野地里,周围硝烟味道还未散去,血水在脚底下汇出一条溪流来。 出师未捷便算了,连敌人打哪边儿来的都不知道,何建文心中憋着火气,便叫了手下往尸堆里搜,总能寻出一两个还能喘气的。 可巧还当真叫他找出一个聪明的,躲在了别的尸体底下逃过一命。那人一见是他便哭着诉冤。何建文这才知道了,副官派出去保护段天赐的那伙人里,领队的是自己手底下带出来的亲兵。 原先大伙儿还记着副官的叮嘱,看紧了段天赐不叫他出营地,可这领队竟将他们都支开去,一个人带着段天赐往前线来了,待其余人反应过来,一路追到这里,却见那领队的将段天赐交给了谭家的人。 两军交火,一方只有二十多个人,一方却是架着大炮来哄,几乎是转瞬便结束了这场交锋。 何建文原先还怀疑,是不是这小子故意躲这里来挑拨关系的,眼下找不到谭奇伟的人,便带了他回来找自己的亲兵对峙,没曾想那小子有胆子收谭家的钱,却没胆子扛何建文的枪子儿,不过恐吓了一两句又被揍一顿,当下便吐出实情。 当时仍有薛延川手下的副官在场,当着副官的面,何建文被臊的活像自个儿老婆偷奸被外人当场逮住,只恨不得立马便毙了他。 眼下揪了他来薛延川跟前,其实也是想着能不能将功赎罪。 薛延川抿着唇不说话,起身在一旁的太师椅上坐下了,盯着地上只剩一口气的人看半晌,眼底氲着沉而浓的雾气,叫人无法看清他的心思。 帐外忽然有哨兵来报,说是谭军来人了,指明要见薛师长。 帐内的人纷纷眸色一沉,又不敢多说什么,只拿眼角余光朝薛延川瞟去。 薛延川冷凝的脸上忽的扯出一抹笑来,招手道:“让他进来。” 他方才便疑惑,敢纠集这么一批人来给谭奇伟报仇,又有胆量劫持段将军的公子,这样的人可谓勇谋俱在,又怎么会叫一个二十多人的小队有活口留下。 眼下听到哨兵的话,他倒是心中终于琢磨过来。 人家哪里是瞧不出一个活口,分明是卖个面子人情,要同他讨价还价来了。 帐外有脚步声快步而来,何建文已平心静气的在一旁太师椅上坐下了,自己倒了杯水来润嗓子,他吼了半晌,这会口渴得很。 办公桌后的薛延川微眯着眼,只见行辕主帐内有个身着谭军旧装的人缓步走了进来,身高马大,脸上赫然有道刀疤。 他一见便觉得眼熟,像是在哪里见到过。 那人来了却不说话,路过地上那人的时候斜睨了他一眼,随即目光看向办公桌后的薛延川。 一旁喝完了水,正端着茶缸子把玩的何建文将眼风一瞥,见到站在那里的人,忽的唇角一勾,笑道:“我还当是谁呢,原来是已故谭师长的长随啊,你叫什么来着……哦,还真给忘了……” 经何建文一提醒,薛延川才想起在哪里见过他,当日谭奇伟的轿子到菊子胡同去抬林雁秋,跟在轿子旁边的可不就是这个人。 当时还只当他是个听差的,没想到竟然还有几分本事。 那人冷眼朝何建文觑去,眼底闪过一丝嘲讽的笑,随即便掏出腰间的枪啪的一声拍在薛延川面前的办公桌上。 周围的人脸色一变,纷纷拔出枪来对准了刀疤脸。 那人却呵呵一笑,沉声道:“不想要你们小公子的命了,就开枪试试!” 薛延川冷眼看着他,随即将手一挥,将手下的人都按住了,这才冷声开口:“说吧,你想怎么样?” “自古两军对阵,能活下来的都是天命。要是谭师长在战场上被你们打死了,那我认了,那是他的命数。可他是在家里被暗杀的,这事就没这么容易过去。我小时候快饿死了,是受了谭师长一口饭才活过来,这救命的恩情我得报。” 刀疤脸自个儿寻了个凳子在办公桌前坐下了,两手撑在桌子上,仰头看着一脸淡然的薛延川,见他一脸无动于衷,这才呲了呲牙,狼一样的呵笑出声,“打从头,我就没想过要跟你争平城,只要你把打死谭师长的人,和那个叫林雁秋的贱人交出来,我立马带兵回天津,段天赐那小子也给你一根头发不少的还回来。” “你折腾这么多,就是为了给谭奇伟报个仇?”薛延川蹙眉,脸上露出疑惑神情。 见对方当真点头,他唇角微扯,心里倒是对他钦佩几分。 -- 第四十三章 可一旁的何建文却眉峰一挑,有些不乐意了,那被派出去的二十多个人小队里,一大半都是他亲兵,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 谭奇伟的仇是报了,那他的仇呢! 可他又不能当着外人的面说这些,只能拿刀子似的眼风不断的剐着刀疤脸的后背,只想着等你小子离了这大营,我立马把你卸八块了! 薛延川好整以暇的往皮椅里一靠,拧着眉像是在思考着刀疤脸这话里的可信度,半晌都没有出声。 刀疤脸等了一会便有些不耐烦,冷笑一声往桌子上一拍,说道:“薛师长要是不信,我现在就回去把段天赐带来,不过你们只能让人跟着,要是敢靠近一步,我就立马宰了他!” “你就不怕,我找人围住了你,只要把段天赐换回来,就马上开枪吗?”薛延川冷笑着问道。 刀疤脸大笑几声,手指往自己脖子上一抹,“只要让我报了仇,您想要我这条命,随便来拿!” 说完,重新拿回枪,踹开了凳子转头便走。 副官只等着这一刻,朝手下人招了招手,示意他们跟上去,不管这刀疤脸是不是匪首,只要他进了庆丰大营的门,就决不能叫他活着出去了! “别动他。” 身后,薛延川冷声吩咐着,副官忙追出去将人又都喊回来了,知道主帐里的两人要商量事,他便很识眼色的没在进去,将了其他人各自去忙,自己守在了帐子口,依稀听到里头何建文不满的声音。 “这人看着可不能信啊。” 主帐中,何建文挪着椅子坐到薛延川跟前,低声道。 薛延川朝他瞥一眼,“只要他能把段天赐带回来,有什么不能信的?” “可万一他就是个小喽啰……” 话未说完,何建文已明白过来。 刀疤脸是不是匪首,在薛延川看来并不重要,他若是不能把段天赐带来,那他说了什么就纯当屁话,听听就算了。可若是他真的把段天赐带回来了,那他们更是省事的多,到时候从后头直接给他一枪,把段天赐抢了就行。 至于剩下那些谭奇伟旧部,一群残兵游俑,不值一提。 一时间,二人又是互看一眼,心里纷纷生出一些惺惺相惜,互为蛔虫的想法了。 可他们到底还是将事情想的简单了,更把那刀疤脸想的简单了。 日落时分,刀疤脸果真应话来了,手里头提着被吓个半死的段天赐。 段天赐空有一腔抱负与野心,可惜到底是个十多年只知道窝在爹妈怀里当好孩子的学生,真要让他见到厉害了,便也蹦跶不起来了。 这会两脚虚浮的被刀疤脸提在手里,才过了哨岗,老远瞧见了站在主帐门口的薛延川二人,心里一热,颤着嘴角喊出一如蚊蝇般的一声:“救命——” 话还没说完,就被刀疤脸兜头锤了一拳。 薛延川早收到了消息,在行辕里等待着,等他亲眼看见了刀疤脸和段天赐,眼底飞速略过一丝欣赏。 转眼,眸底锐光闪过,插在军裤口袋中的手倏然收紧。 一旁的何建文也在瞬间瞪了瞪眼,冷呵一声,“这小子准备的倒是齐全,连炸药都用上了。” 都一样是在军里混出来的,下叁滥的手段使起来,谁都一个样。 因此当何建文能想到从背后给刀疤脸一梭子的时候,刀疤脸自然也是能猜到的。 因此他临行之前,特意将自己与段天赐用一根炸药绳捆在了一起,引火线攥在手里,另一只手里又握着短刀,刀锋丝毫不差的死贴着段天赐的脖子。 他要死了,那段天赐必然要一块陪葬无疑了。 何建文气的咬住后槽牙,只觉得眼前这刀疤脸就是只让他生吞下去的苍蝇,膈应的人心里犯恶心。 一旁的薛延川却只是冷冷的看着朝自己走来的人,见他走的近了,才招手喊来副官,沉声吩咐道:“去给他单独准备一处行帐,好好招待。” 副官应声下去了,几步远的刀疤脸自然也听到了这句话,此时也笑道:“我吃不惯你们姓段的军粮,所以吃喝就免了,我就等薛师长叁天,叁天后人要是带不来,那我也没想着回去,到时候就麻烦师长把我的尸体也一块儿埋了!” 何建文又咬了咬后槽牙,一扭头,见薛延川已经往主帐里走去,忙小跑着跟在后头。 一进主帐,就瞧见薛延川拿了大衣冷着脸往出走,何建文忙拽住了,疑惑问道:“你上哪儿去?” “找人来换段天赐。” “那也用不着你亲自去啊。林雁秋就住在菊子胡同,我派人去把她抓来就是。至于那刀疤脸要的凶手,咱们随便找一个顶上去就得了,他要是知道真凶是谁,也不会搞出这么大动静的找你来要人了。” 何建文满脸疑惑,这些事他是早就想过的,自然也不会觉得去抓林雁秋也好,或是随便找个人来冒名顶替也罢,是什么值得兴师动众的事。 人命如草芥,不过是个戏子罢了。 薛延川扭头朝他看一眼,并未说什么,只是将胳膊从他手中抽出,快步出了主帐,副官已将汽车开了过来,这会正打开了后车座的门等候着。 何建文见状,忙又追上去,绕到另一边先上去了,一把带上了车门,扭头一看,冷着脸的薛延川已坐了进来,看都不看身边的人一眼,只吩咐司机道:“开车,回平城。” 庆丰大营离平城本就不远,开车也就小半天的功夫,可他们走的是夜路,等进了城,天色已是大黑了,因谭奇伟这股残部的缘故,平城政府最近新设了宵禁与沿途关卡,一过晚上九点,街上只除了加派的巡逻警察与更夫,却是一个人影都瞧不见了。 何建文原先在路上时候还想着,这次他要跟紧了薛延川,总是要弄清楚他到底想干什么。 可一进了城,瞧着外头黢黑一片,静的一点儿声响都没有,身旁的人也好似一尊木头般杵在那里,唯独能听到一点的声音,便是刹车的时候,轮胎与地面摩擦的刺耳声响。 可那声音平时听来便觉烦躁,这会又是如此四下静谧的环境,何建文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一时间竟有些后悔自己莽撞跟来了。 偏头往车窗外一瞧,依稀看见了车子快到自家府邸,忙招呼司机道:“在前头把我放下,我先回去睡一觉。” -- 第四十四章 ρó⑱cc.cóм 挨着英租界的一排别墅借了租界的光,虽然也被警察局派来的人叁令五申过宵禁,但酒池肉林里奢靡过后,哪个拖着虚浮步子回家的,不是在十点往后了,这还算是家里有门禁得赶着回来应卯的。 因此当车子一开进这块地段,便又忽然热闹了起来,与方才一路走过的静谧好似隔着两个世间。 小别墅中,楼小春今晚没回来,她常住着的本就不是这里,不过是因为丛山暂时在这里歇脚,所以她才常来罢了,今晚丛山提前去赴宴,楼小春自然便回了自个儿的家中。 林映棠也回来的早,初叁她回了胡同里给林宗祥磕头拜年,林宗祥如今又新收了几个弟子,本就拥挤的院子里更没她的住处了,因此便趁着天明的时候回了这边,眼下连觉都睡两轮了,这会却是因白日觉睡的有些多,到了正经时辰反倒睡不着了,从床上爬起来往厨房里找出几块糕饼,坐在沙发上边听着唱片边吃着。 还没吃几口,便听到有门铃声。 林映棠怔了怔,小跑着过去了顺着猫眼往外面瞧。 这深更半夜的,能来敲门的大约没什么好人。 外面一身军装的薛延川面色冷沉,双手插在口袋中不知道在想着什么,耳边听到一阵开门声。 他倏然抬头,小别墅客厅里华丽流光的水晶灯便随着林映棠惊喜的面孔一道映入眼中。 她两步冲了出来,伸出去的手试探着要来拉他,可眼神往周遭一瞥,又怕叫路过的人瞧见了。 正犹豫着,门口的人忽的伸手将她打横抱起,径直跨入客厅,随后抬脚将门踹上了,径直往楼上卧室走去。 算上上次封箱,二人隔着满座的戏迷遥遥互望那一眼,到今日已是有一个礼拜未曾见过了,林映棠心中是很想见他。 可那是没有任何男女身体欲望的想见,单纯的便是想要看见他,哪怕只是两人坐在一起没什么话好说的,只要看见了,心里空落落的那一块便好像要被填满。γаoɡǔosんǔ.⒞oм(yaoguoshu.com) 因此,当自己想念了很久的人忽然出现的时候,她并没有别的想法,只是高兴的任凭他抱着上楼,自己则是双手搂着他的脖子,激动的问道:“你怎么突然来了?我听人说,你不是亲自去打仗了吗?” 提到打仗的事,林映棠又不免有些担忧的抚了抚他的侧脸,只觉得几日未见,他下颌胡茬青青,连脸颊都瘦了不少,心里越发有些心疼。 薛延川并未说话,一张沉郁的脸笼在帽檐之下,脚下军靴踩着木质台阶发出沉闷的咯吱声响,唇角也抿的死紧,浑身上下罩着一股冷冽阴沉的气息。 待走到林映棠卧室门口,更是砰的一脚踹开了门,抱着人一直走到床边了这才将她往柔软的席梦思床上一放,自己连鞋都顾不上脱便往她身上压,两手毫不客气的去解着她脖颈那里的盘扣。 林映棠被吓了一跳,这才发觉今晚的薛延川有些不大一样,连忙握住他的手要去拦。 可手还未伸过去了,便被他捉住了握在头顶,随后将腰间皮带往出一抽,将她两手缚在一处与镂空的法式栏杆一道捆好。 林映棠挣扎几下,手背上即刻便有痛意袭来,上半身的青色睡衣褂子被扯开了半截,露出大片雪白的乳肉。压着她的人连头都没抬,只伸手扯下军帽往一旁随意丢了,两日未搭理的头发垂落下来遮住了眼,他好似浑然未觉,匆匆拉开裤链,又抬着她的屁股将裤子往下一拉,露出浅绒丛生的腿心与白嫩大腿,随即便扶住了自己小腹下的东西往她腿心猛力戳去。 未曾被事先抚慰过的柔嫩之处被乍然穿透,林映棠痛的冷汗顺着额角大滴大滴往脖子里滑落,双腿也疼的蜷起,却又因当中隔着一个人,只能徒劳无力的挣扎一下,又软软的垂落下去。 薛延川只觉得下身被一阵紧致包裹,干涩难行又却像生了千万道的钩子,绞的他既痛又痒,伏在她的身上战栗一阵,勉强抑制住了要开合动作的冲动,一路从庆丰大营飞奔而来的急切与没来由的恐惧,也因下身骤然的温暖包围,心里忽的便生出了一种魂归般的安心来,就连有些发昏的脑袋也终于清醒过来。 长出一口气,低下头这才瞧见林映棠一双清亮的眼里蓄满了泪,正委屈惊骇的望着他。 “小棠——” 他被她瞧的心中猛然一痛,心里头绷着的那根弦啪的一声断了,身体像是被卸去重装般僵硬难受,开口的时候连嗓子都嘶哑不堪,又伸手去抚她的脸,指尖还未触到,却被她偏头躲过了。 薛延川几乎是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了,自己方才的动作是如何的骇人,眼下又心疼的想要去抱她。 可林映棠却梗着脖子不叫他再碰,带着水汽的嗓子一开口便委屈像是要把薛延川的心揉出血来。 “你也来欺负我——” 薛延川一听,不管不顾的抱住了她往怀里按,下身也随着往上一挺,原先已经有些偃旗息鼓的东西便被她腿心里一绞,又直挺挺的立了起来,撑的她哼一声,抬手往他胸口去捶。 薛延川笑着挨她两拳,小姑娘粉团似的拳头落在他身上,连挠痒的力道都没有,更何况林映棠便是再气他,也是舍不得当真下重手的。 “我是太想着你了。”他按着她在怀里,手钻入褂子中一下一下抚着她光裸的后背,虽是说来安慰的话,可被他这样贴着耳朵的叹一声,无端竟是带出几分真情与怅然来。 像是失而复得的惊喜,却又有得而复失的失落与追悔。 林映棠不明白他为何忽然做出这样一副感慨,心思一转,以为是他在战场上受了伤,又或许是见着了什么触景生情的事。 忙担忧说道:“你快解开衣裳,让我看看。” 薛延川幽暗的眸光忽的一窒,随即露出笑意,便如漫无边际的夜色因她这句话跃动出火光,眨眼便将冷冰的心口烧出了温度,妥帖的让四肢百骸都温暖了起来。 -- 第四十五章 ρó⑱cc.cóм 林映棠心里着急,可两手又被捆住了无法亲自去解开他的衣裳查看,心里一急,抬脚便往他腰眼上登去。 腿才抬,下身便觉被猛地又是一顶撞,脸倏地便红了。 她怎么还忘了这一回事了…… 薛延川原先也忘了自己的阳具还塞在她腿心里,被她这一动,命根子那里便察觉到一阵紧致包裹,一跳一跳再度勃发起来。 可心里也知道方才自己太过粗鲁了,唯恐林映棠心里还记仇,也不敢有大动作,只用额头抵着她的头,下身磨磨蹭蹭的轻轻来回抽插。 如此黏腻又暧昧的动作,不比大开大合来的痛快淋漓,可抵死研磨起来,却越发叫人浑身上下都酥软进了骨头里,没一会儿便也顾及不得其他,拉开了双腿猛力撞击起来。 一时间,柔软的席梦思床垫上便上下起伏着,只能从影影绰绰的垂纱床帐中隐约瞧见两条交迭着的赤裸人影。 一个挥汗淋漓压抑低吼,一个娇吟婉转,轻啼慢捻,春水横生。 待一回皆是爽快了,林映棠浑身像是被在热水里泡过一般又黏又痒,被捆在栏杆上的两手也早发麻了,怏怏的搭在床头上。 一旁仰面躺着的薛延川不知道在想着什么,大敞开白色衬衫的扣子,坦着胸前的腱肉,有一下没一下的揉着林映棠丰腴的双腿。 她在楼小春这里吃得好睡得好,身量体重也一路随着往上涨,以往不盈一握只比树枝儿稍粗壮些的大腿,这会也圆润的贴合在一处。 可要穿上衣裳去瞧,却还是瘦的,可内里乾坤,便也只有薛延川有眼福能见到了。γаoɡǔosんǔ.⒞oм(yaoguoshu.com) 可他这会却顾不得瞧身旁的风景,沉着脸盯着床帐半晌,忽的翻身而起麻利的穿戴上衣裳,转身正要和林映棠道别,眼神一撇,这才瞧见她被捆着的双手,脸上神色一变,忙一条腿跪在床上替她解开了皮带,见她两只手腕上被束出两道鲜红的印字,又是一阵心疼的将她搂在怀里,揉着她的手腕轻声安抚着:“怎么不和我说呢,也不怕你这手让我弄废了。” 林映棠窝在他怀里,双腿交迭着踩在他膝头上,这会正晕陶陶的闭着眼享受他的按摩,闻言也只是微微摇头,道:“你又不会真的弄疼我。” 薛延川眼睑低垂,唇角扯了扯,却是笑不出来,又替她揉了一会,这才抱着她放在床上,起身边说着,边朝门口走去,“我这次回来是有公务,不能多耽误,最近平城不太平,你不要随便出去乱跑。” 林映棠半边身子掩在鹅绒被子下,见他已拉开卧室的门,心里头一酸,下意识便开口问道:“你就不能多跟我待会吗?” 话才说口,便有些不自然的别过头去,摇着头道:“还是算了,你要忙便去忙吧。” 薛延川在门口停住脚,转头神情复杂的看着床上的人,心里犹豫一会,还是摘下了帽子往床上扔了,笑道:“也不着急这一晚上,你等我打个电话安排一下,马上就来陪你。” 说是打电话安排,可是事态紧急,只除了何建文一个人,他也是不放心去找旁人的。 因此,当何建文正搂着家里养着的洋歌女在床上被翻红浪的时候,管家站在外面敲门喊道:“薛师长的电话!” 何建文正到了关键时候,肩头上扛着洋歌女的双腿使劲往她腿根里入,被管家一嗓子喊道浑身一抖,险些将自己的百子千孙都贡献到洋歌女的子宫里。 当下便心里暗骂一句,抽身出来朝洋歌女屁股上拍了一巴掌,随后对着她肥硕的屁股撸动几下,将阳精射了她一屁眼儿,这才欲求不满的披了睡袍往自己卧房走去。 等倚在办公桌旁接了电话,瞬间便又恢复成了绅士的样子,甚至语气中满是恭敬谦和的意味,“薛师长,有何贵干呀?” “你去找林雁秋谈谈。”电话那头的声音很低,像是有人在刻意压着声调。 何建文眉峰一挑,随手扒拉着自己的头发,又问:“找她有什么好谈的,直接抓了就行,我这就让警察局那边动手,随便安个名目,保准叫人挑不出错来。” “你亲自去,但不是抓人,是告诉她,有人现在来给谭奇伟报仇了。” 何建文正探手往一旁的酒柜中找出一瓶喝一半的法国红酒,眼神示意管家来开了瓶,自己手里则捏着一只玻璃高脚杯叫管家往里头倒。 听到这话,他眼神一沉,挥手叫管家退下了,这才沉声问道:“你的意思是——” 二人之间哑谜打的多了,便是隔着一条电话线也不妨碍他们之间的互通有无。 这头何建文话还未说完,那边薛延川已是从喉咙中发出沉闷的一声轻咳,随后便挂断了电话。 何建文把电话筒扣了回去,将高脚杯里的红酒一口饮尽了,这才冲着外头喊道:“快备车!我要出去!” 说完,踩着拖鞋又奔回卧室里去换衣裳,等终于折腾好了出来,仰头一瞧天色,还没亮呢! 这个点儿去找一个戏子,好说不好听啊,更何况薛延川的意思也不着急在这一晚上。 于是身子在大门口绕了一个圈,又回去了准备先睡个回笼觉再说。 这一觉睡醒,便是九点多,何建文坐了车直接往菊子胡同去了,到了门口自己不下车,先是去让司机叫林雁秋出来,自己则是往对街一家卖早茶点心的摊子坐下了,叫了碗馄饨和油条边吃边琢磨一会见了林雁秋要怎么开口。 待一碗馄饨见了底,司机领着林雁秋急匆匆走到跟前,弯腰贴着他的耳朵说:“人带来了。” 何建文眼角余光往身边一瞥,果然便瞧见林雁秋正站在一旁,只是许久未见,她倒是通体跟换了个人一样,脸上涂脂抹粉穿金戴银,脚上还蹬着一双时兴的缎面高跟鞋,一条羊绒的白色大衣披在身上,敞开着的衣襟里露出里面的桃粉色旗袍,再往上,便是烫了一头波浪卷的长发,发鬓上还别着一只镶着指甲大小珍珠的发卡。 果真如今也算半个角色了,一改往日的瑟缩与稚气,只是可惜她到底年纪尚小,这副洋派打扮并不符合她眼下的年岁,倒是显得有些不伦不类,故作老成了。 -- 第四十六章 只瞄了一眼,何建文便从里侧口袋里掏出皮夹,抽出了一张绿色钞票拍在油腻的小桌上,说一声:“不用找了。” 身后的司机已经非常识眼色的将车开了过来,就停在小摊子拐道的胡同里。 何建文已经从板凳上站起身来,路过林雁秋的时候朝她瞥一眼,又挑着眼角去往胡同口的汽车看,林雁秋抿着唇自然的便跟了上去,往副驾驶里钻的时候,还下意识抚了抚自己羊绒大衣的衣角。 两人才一坐好了,何建文便探头招呼司机道:“你找个黄包车先回去,今天给你放假了,不用跟着。” 司机恭敬的应了一声,转身便往胡同外走。 何建文摇下了车窗,也不管身边坐着的人,一脚油门踩下去,车子便顺着胡同的另一条出口窜了出去。 最近一段时日平城不太平,便是青天白日的,路上行人也极少,因此何建文一路都开的极为顺畅,沿着平华路一直往城外开去,等出了城门便往右一拐,又开了小半个钟头,才停下了。 副驾驶座上的林雁秋早有些坐立不安,她心里对于这次约会是有过一些自己的判断的,可从她的心里看,这个时候有男人来找她,左右不过是要么想着来包她的,要么是请她唱堂会的。 可无论是哪种男人,派了车来接她,也总是往酒店或是哪里安置的别墅府邸里密谈,这种大白天拉着她上山的,何建文可是头一个。 因此,心里不免又有些紧张起来,捏着小巧精致的蜀绣手袋往车门上靠了靠,见汽车在半山腰停了下来,忙装作混不在意的扭头朝外面看。 一旁的人却忽然开口,“这几日我忙着公务,虽然一直都知道林小姐戏唱得好,但是却没缘去听。” “要是您喜欢,以后单独来戏楼里听,我也给您一个人唱。” 这种票友般的程词林雁秋早听过许多了,因此也早形成了一套自认非常得体的应对来,几乎是不需要思考便能脱口而出了。 何建文却轻笑一声,从口袋里掏出烟来点着了,又拉开车门,边弯腰出去,边说道:“听戏就算了,天气好,您陪我走走?” 林雁秋自然是不会拒绝邀约的,虽然脚上穿着的缎面高跟鞋并不适合于走山路,身上裹着的紧身旗袍也无法令她大幅迈开步子,可她脸上连一丝不悦的神情都不曾露出,跟在何建文的身后顺着山路便往上走。 “我听说你们春晖班在平城,也待了有几年了?” 何建文两手插在大衣口袋里,挨着林雁秋并肩往前走。春节过后的平城虽然名义上已经入了春,可细究起来天气与温度却不比隆冬时候温暖几分,尤其在山上,更是一张口,便能呵出一口白惨惨的冷气来。 林雁秋也冷,她将羊绒大衣敞开的襟口拢了拢,虽然疑惑与她素日并无交情的何建文,为什么要拉着她来山上叙家常,却也还是温柔的回答道:“从父亲年轻那会就一直在平城,听说我出生后,家里也回过黔贵老家,可那边的人不爱听戏,一家子活不了,这才又回了平城。” “是苦过的,如今在平城扎了根,也算是给以往的苦日子一个交代了。”何建文淡笑着,绅士礼帽下的眉峰微微拧着,说话的时候,还将唇边叼着的烟取了下来,以便身边的人能清晰的听清楚自己说的每一句话。 他总是擅长在这种细枝末节的地方,体现出自己的涵养来,可每每到了关键时候,却又总是将这种涵养丢到脑后,恍若成了一个寻常的大老粗。 譬如此刻,林雁秋低着头,轻柔的嗯了一声,脚后跟上的痛已经快要叫她撑不住了,可微微仰头,前方蜿蜒的山路依旧一望无际,这叫她心中不免有些懊悔与烦躁,可这些,何建文通通都没有看出来。 此刻,他正琢磨着自己也算是在正式开展话题之前进行了一些必要的铺垫,那么接下来也该进入正题的。 因此,何建文轻叹一声,唇角扯出一丝无奈又怅然的弧度,摇头道:“只是可惜,眼下世道不好,太平日子也过不了多久了。” “何先生这是什么话?”林雁秋果真面上神色微变,一双清亮的眼中透出一丝不安来。 二人正走到了半山亭子中,何建文率先在一张石椅上坐下了,又示意林雁秋在自己身旁坐下,这才弹着烟灰继续说道:“都是些军中的秘密消息,本来是不应该当着外人说的,只是这事涉及到了林小姐,我又实在仰慕林小姐的戏——” “何先生。”林雁秋抿着唇,一双杏眼朝何建文幽幽望了过来,眨眼便将眼睫一颤,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 可这又只是她如今惯用的招数罢了,如此以来总能在男人的身上方便行事的。 何建文自然的便脸上流露出万分眷恋与怜爱,上前去握住了林雁秋的手,不忿的叹一声,才说道:“我和薛延川的关系,你应该也是听说过的,昨晚我才从他那里知道了,原来当初打死谭奇伟的,竟然是你啊!” 话一出口,便如平地惊雷。 林雁秋吓得脸色霎时一白,忙摇头道:“不是我!怎么会是我呢!我不敢啊!” “你小声点!”何建文握着她双手的十指一紧,又朝周围望一圈,才在她的身旁坐下了,拢住林雁秋的肩膀,声音虽然压得极低,可却字字郑重的说道:“你当我为什么拉着你来这里吹冷风?眼下前线局面你们不清楚,我也不好和你说。可我开了一晚上的车来找你,就是要跟你提一句,有人同薛延川做了交易,要拿杀害谭奇伟的凶手,去和那边的人做交换,他们都说凶手就是你们春晖班的人。” “可我明明看见,是薛延川开枪——”林雁秋急切的叫喊着,可她依旧有所顾忌的压着嗓音,以至于低沉的音调中被陡然拔高出一丝诡异尖利的声音来。 何建文挥手打断她的话,摇头道:“你可真傻,都到了这个时候,那一枪到底是谁开的,很重要吗?就算是薛延川开的,那又怎么样呢?他是当然不会拿自己的命去做交易的,更何况满平城谁不知道,谭奇伟死的那天晚上,那屋子里的只有你一个人,没人知道是不是有第叁个人。所以,无论你说了什么,那都算不得数了。” 何建文慢慢的说着,搭在林雁秋肩膀的指尖微微蜷曲着,一下一下随着她不断战栗的身子,轻点着她的肩头,见她面色惨白,一双红唇越发渗人的微张着,何建文长长的叹息一声后,继续说道:“我知道你很不容易,跟着春晖班也撂摊子唱过戏,被人欺负过,好不容易熬出头了,又遇上这种事,你一个小姑娘花一样的年纪,才刚刚过上好日子没多久,可惜了……可是薛延川的脾性你应该知道的,他不是你能惹的,他要是叫惹毛了,别说你们一大家子不能在平城过下去,就是这么多条命,那也被悬在了刀尖上了。” “可我……我没有……”林雁秋惊惧的双目无神,哀哀的靠在何建文的怀里,脑海中混沌一片,只是下意识的想要替自己辩解。 “可总得有人出来顶这个罪名啊,不是他,不是你,你们春晖班难不成还能再寻出一个人来?用一个人来保这么多人,也算是取舍得当的,更何况薛延川同你们也有几分交情,他不会当真要了你的命,不过就是抓了先摆出个态度罢了,以后也一定会放人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