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硝子蝴蝶》 第1页 《硝子蝴蝶》作者:蜜月【完结+番外】 简介: “我不跟艺术家谈恋爱。”唐荼对此深信不疑,他不愿做灵感的牺牲品,让那些多情的艺术家予取予求,再随时准备好被抛诸脑后。 可阮幼青却像一团安静坠落的星火,他明知等待他的兴许会是被烧成灰烬的危险,却依然不可自控地扑过去。 **** 都市甜文,极致浪漫 1V1 主攻!!!高亮!主攻!!!!! 阮幼青(攻)x唐荼 患有听障的玻璃艺术家(攻)x温柔富有的艺术品经纪人 —————— 攻有颜有才华,受有钱有地位有发现美的眼睛。彼此欣赏彼此尊重,没有工具人,他们都不完美。 没有偏向,算互宠,【不适合】各种雷点多的控党阅读。 第1章 入伏 草坪边缘不知是被过度踩踏,还是天干气燥,春末还精神抖擞的小草芽到了夏季反而软趴趴倒在沿石上。 一路挑着树荫的位置走,偶尔有光斑从树叶间隙里落下来,眼前忽然一明,又一暗。 阮幼青掀开小超市的塑料门帘,被空调房门内外的温差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越过一排排小零食和日用品货架,径直走到冰柜前隔着透明的玻璃寻觅了一下,迅速拉开柜门,目的明确地抓上了一只蓝色包装的波子汽水冰棒,合上拉门确认没有留缝隙,才转身去收银台。 厄尔尼诺现象让今年夏季热得早,才入六月就开始偶有超过35度的高温天,恰逢毕业展布展又要忙前跑后当半个装修工人用,每个人都汗湿到布料紧紧黏合住皮肤,同一天要换两套衣服才过得去。 阮幼青撕开冰棒包装,木棒上是方方正正的半透明婴儿蓝冰砖,盛夏里沁人心脾地冒着丝丝缕缕凉气,看着就解暑。他摘下金属黑色的耳塞,周围的杂沓立时朦胧起来,像那些听惯了的蝉鸣声,流水声,嗡嗡哗哗,没一会儿就变为可以忽略的白噪音。 堵了一个上午耳朵里有些潮热,他松开手,只用牙齿叼住冰棒,撕开包装用酒精棉片清理了一下耳堵,将酷似蓝牙耳机的东西扔进裤子口袋。世界在此刻终于回到了独属于他一个人的安静地带。 他忙里偷闲站在小超市门口慢吞吞吃冰棒,塑料PU门帘缝隙里总能漏出些冷气,周围熙熙攘攘,偶尔有人侧目瞄他,他就淡定地望回去,多数人会躲掉他的目光,女孩子们不管长到什么年纪都像小鸟,充满好奇心却有忍不住害羞。 这半个多月是他们美院毕业生的艺术作品展,同时对校外开放,为了吸引生源还大肆营销了一通,认认真真做了宣传主页,彩印了小册子,翻开的扉页里是院史名人,前半册是七月的研究生毕业展作品介绍,翻到后半本,才是本科生毕业展的内容。认真说起来他们美院也算是传统名校,尤其是院里几个坐镇导师都是艺术圈子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上个季度香港艺术品拍卖会上还有一副他前导师李云川的作品,新中式油画,拍出了八位数天价,这着实成了艺界话题,还上了新闻,这几天阮幼青在展子上做志愿者时,自然少不了带着自家孩子来的高中家长问起这位传奇人物,说是想让孩子瞻仰一下大师画作。阮幼青一边礼貌引他们去展厅一边遗憾地表明,非常不巧,这是学生作品展,并没有退休导师的画作。 那样贵重的作品即使是面向公众展出,也只会在清净高雅的美术馆,怎么会在这个乱糟糟的地界呢。 他心里盘算着吃完冰棒如果还没人发现他不在,干脆就回去宿舍里收拾东西。反正现场鱼龙混杂,除了一些个业界同行前辈和应邀前来的评论家摄影师,真心看展的人怕是连半数都不到,多数人只图个热闹发发朋友圈而已。无门槛的展览导致了许多刚放假的小孩被家长拎来凑热闹,毕业生们每天最重要的任务是抽出一批人手负责保护现场的作品不要被没轻没重的熊孩子们破坏,听说前两届均有作品遭毒手,最终也都不了了之,毕竟一句孩子还小就可以应对大多数问题。 这种时候阮幼青就有些庆幸,展厅的好位置从来都是让给西画和国画这样的架上艺术的,占比至少有百分之九十,剩余的也多是摄影书法。他的作品在小展厅的最角落,是这一届为数不多的雕塑作品,许多人压根不往里走,应他个人要求周围没有布灯,容易被人忽略,不过若是遇上有心人自然会发现其中玄机。 他打定主意回宿舍,口袋里的手机却不合时宜震动起来,掏出一看是学姐叫他立刻回展厅,有人要见他。学姐两句话用了满满一排感叹号,阮幼青三两口嚼掉冰棒,抽了张纸巾边擦手边往展厅一路小跑,小心翼翼穿过一丛一丛人群。 学姐是展子负责人之一,对学弟学妹也向来上心,从不诓骗人,说有人着急找他一定不是什么无关紧要的阿猫阿狗,说不定是导师引荐了什么人?又或许是有人看中他手艺,还是介绍工作?阮幼青最近为此颇费周章,如果是就再好不过。 大四这一整年他都没有寻到一个满意的出路,眼见着同系的毕业生一个个有了着落,有人读研有人转行,有人去了游戏设计公司,有人去了设计院,学姐一直劝他换个方向,不要一门心思只想着玩玻璃这种小众材料,连油画这样被市场认可的传统的项目,做纯艺都是很艰难的,何况连单独专业都辟不出的玻璃艺术。导师也说过,往前后那么倒十年,都不一定有第二个以玻璃为主要媒介的学生在,自然难以令人信服。如果要谋出路,还是要以现实为本。 -- 第2页 于是阮幼青老老实实投简历给设计公司,就算不做玻璃,他也可以靠别的手艺过活。只不过因为他的听障,遭遇了不少阻碍。导师介绍他去一家室内灯具设计公司,HR看完了他的简历,工作的事按下不表,对话倒是直接转向他为何从小就跟健康人一起上学,没有上残障人士专门学校。这说来话长,面对着几双好奇的目光,他不感到冒犯却也不愿过度强调个中曲折,只说了个简略的版本给他们:“当初,家里人没发现听障的问题,在学校成绩也没有问题,就一直这样了,顺其自然。” 这一开头又引起了别人其他兴趣:“你说话一直这么慢吗?” 这个说法就有些不礼貌了,阮幼青也不知自己是因为助听器带的晚,亦或是天生的,为了把话说清楚语速总是较常人慢一些。但也仅仅是慢几拍,口齿是清晰的。 长达半个多小时的面试结束后,他默默划掉了这家公司,当然别人也不见得会录取他,聊的久多半是因为第一次见到听障人士来应聘,新鲜。聊聊可以,真做录用考量的时候,这必然是个减分项,即使对方知道带着助听器他跟正常人别无二致。 之后又去了几个自己感兴趣的地方试了试,情况大同小异,让他等通知。简历上他并没有写明自己的听障,这是学姐和导师共同讨论的结果,为了不让他人还没露面就直接在第一关被过滤掉。 “你必须得让他们看到你本人,这样他们才不会看到听障两个字就莫名其妙联想到病歪歪的形象。”学姐说:“HR相当一部分是女生,你的形象足以弥补其他弱点,这是优势!谁不喜欢长得好看的同事啊!”她看上去不像开玩笑,分析地相当认真:“就算暂时觉得你不合适也绝对会记住你这个人。以后有空缺了说不定能想起你。相信我,人都是视觉动物,尤其是搞艺术的,你长得帅就要加以利用,别觉得不好意思。” 阮幼青将信将疑地照做,事实却并不如学姐所料,利益面前大家显然很理智。 毕业展出于安全考虑是限流的,展厅的门口聚着人排队等候,有人认真读册子看作品与作者简介,大部分却是把A5大小的宣传册当扇子使,扇出一厅的汗味和香水味。建筑内虽没有室外那样热,可人一多却也闷,许多穿了西装的男士早已顾不得形象,脱掉外套,将衬衣领口的扣子解开一两颗,狼狈地接过女伴递来的纸巾擦拭脖颈。阮幼青四下环顾没见到学姐,一边摸出手机,一边往人少的楼上走,却在楼梯转角被人拖住胳膊,他一抬头是学姐在冲他说什么,周围吵,依稀听得出是:“这边这边。” 他就这样猝不及防被拖到陌生人面前,额上的汗都没来得及擦。 对方却大不同,头发整齐地拢到脑后露出清淡俊秀的五官,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像电视银幕上那些年轻有为的精英,却没有那股霸道总裁的自负感,兴许因为眼神清澈柔和,不世故也不傲慢。 这样热的天气里,那人的正装也不显潦草,透气的亚麻窗格西装里是粉末蓝色T恤,长裤挽一道边露出脚踝和一双哑光雕花牛津鞋。他与阮幼青保持着一米半的距离,散发一股淡淡的肥皂香味,让人想倒晾晒在天台干净整洁的白衬衫,被太阳光照到透明,在微风里飘动,燥热天似乎也不那么恼人了。 阮幼青抬眼,那人始终保持着得体的笑,一副细金属框眼镜架在挺直的鼻梁上,遮住了些细碎眼光。对方动了动嘴,即使听不真切,看口型也知道那是一句再平常不过的:“您好。”他向前一步微微倾身对阮幼青伸出手。 阮幼青庆幸自己不爱出手汗,不至太狼狈,他轻轻回握了一下那只手,垂眼看到纹路自然漂亮的牛皮表带盘在细手腕上,也轻声回了一句:“您好。” 那人松了手又退回去一小步,阮幼青一只手隔着布料摸到了口袋里的助听器踌躇着,眼下似乎错过了最佳时机,他实在不想在人前当众将它们带到耳朵上,到时候免不了又是一阵客套,虽然对方看起来不像是会给人难堪的人,但他着实不愿再为陌生人做听障和助听器的科普了。 周围嘈杂,于是他只好认真盯着那对一张一合震动的嘴唇,好在对方说话咬字清晰不偷懒,通过流畅的语调和唇形辅助他完全可以应付。 “我刚刚在展厅看到了您的作品,非常有趣,所以拜托了玉瑶帮我引荐。实在打扰了。”那人说着侧头冲一旁的学姐笑了笑,两人一副相熟的样子,学姐的脸颊红得不正常,盈盈笑眼望着那个人,瞳仁里闪烁着明亮的光点:“哪有,我爸说让我跟你多学学东西。” 阮幼青看着她的样子不禁想起思春期三个字。不过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像这位这样风度翩翩温文尔雅的成功人士又有几个人见到会无动于衷呢。 学姐大名李玉瑶,是他前导师李云川的独生女,自小耳濡目染也修习了多年的油画,可长大后却偏偏爱上雕塑,现下是研究生二年级。眼前这位精英叫她叫的的如此亲昵,看样子关系匪浅,八成也是艺术圈内的藏家或者投资人之类。毕竟能与中式油画大师李云川有交情的人定非等闲,李老一贯心气高的,非名流不能结交。 所以这样的人找自己做什么? 阮幼青点点头,耐心等待下文。 “我叫唐荼,是艺术品经纪人,当然,自己也有收藏的习......惯……”他话刚说了个开头却戛然而止,阮幼青将目光从他的淡色唇上移到双眼,发现凉意在当中一闪而过,眉眼间神色停滞。 -- 第3页 虽然不明显,但这人平和的情绪竟然荡下去,眼神里闪过了一丝抗拒。 -------------------- 又见面了! 有一丁点慢热,希望你们喜欢。 第2章 潮湿 对方倏然停顿,身体微微向后仰,几不可察。 可偏偏阮幼青深谙察言观色。 不知是不是从小损失了一部分听力的缘故,导致其他感官十分敏锐,加之善于观察,他总能适时捕捉到那些容易被忽略的微表情。 刚刚唐荼的眉头微微抖动,不自觉抿嘴,单手虚扶了镜框,刚开始的热切诚恳全然消失不见。现在他脸上虽仍旧带着礼貌的微笑,但其中客套却逃不过阮幼青的眼睛,对方好奇不再,排斥与厌烦的情绪在两人之间蔓延开。不过兴许是良好的教养让眼前这个人并没有立即结束对话,甚至不欲让场面有一丝尴尬。 这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阮幼青不知自己究竟哪里触了对方的眉头,他从头到尾就只说了您好两个字而已。 身边的学姐显然没有觉察气氛的不同,见阮幼青总也不说话遍便替他开口:“唐荼哥,这个就是阮幼青,刚刚那个作品是我看着他做的,大概花了一个周多时间吧,一气呵成。是不是超美!他原本是我爸的学生,画油画,是大二的时候转到雕塑系的。” 对方安静地听,赞许地点头,却在末尾借势话锋一转,说是今天太过仓促改日再正式拜访,紧接着与学姐友好道别,在姑娘恋恋不舍的眼神里离去。 这个告别有些草率,他只粗略看了阮幼青一眼,微微一点头,没有握手,也没有说一句再见,一阵风一样擦过阮幼青的肩头,空留下了清新好闻的气味和一丝莫名其妙的不满。 直目送他背影消失,学姐才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扭头问他:“幼青,你们刚刚留联系方式了么?” 这个距离阮幼青就算不带助听器也可以听得很清楚,他冲学姐摇头。 “啊真是……可能是他太忙了。我还以为会带个秘书来呢。”女孩有些惋惜,在旁边絮絮叨叨,并未从刚刚的情绪中回复,眉梢眼角带着些羞涩的笑意:“不过我爸有他的联系方式,也不愁找不到。” 不愁找不到,只不过对方对他和他的作品怕是没有兴趣。阮幼青虽心中早已习惯,却不愿让学姐为自己担心,只缓缓开口问了一句:“他是谁?” “刚刚人家不是说了,艺术品经纪……你又不带助听器!”学姐生气地拍了拍他的后背,一阵火辣辣的疼。天地良心,他连听带看基本明白了对方自我介绍,可艺术品经纪人那么多,这个人又有什么特别之处? 见他迷茫,学姐干脆抢过他的手机打开浏览器搜索了“唐荼”两个字,点开了一篇日期最近的访谈给他看。 唐荼,荼蘼的荼。 新闻访谈的开头便是唐荼的个人介绍,27岁,英国华裔。17岁留学瑞典,而后回到英国,于牛津大学艺术管理硕士毕业,是旅英画家唐辰轩与吴菲菲的儿子,父亲在伦敦,爱丁堡与贝尔法斯特拥有三间画廊,不乏炙手可热的艺术家与其签约合作,藏品更是数不清。毕业后唐荼在英国自家的画廊工作了两年,去年不顾父母反对毅然选择来国内发展。通篇访谈都是围绕他为何从艺术中心欧洲回到国内做讨论。 原来是艺术世家出身的名流,访谈最后缀着长长的列表,是唐荼参与策划过的各类艺术展,有美术馆的,也有画廊的。阮幼青回忆了一下,对唐辰轩没什么印象,似乎曾经在文艺或者商业杂志上出现过。但吴菲菲这二三十年间作为当代华裔画家的代表人物之一,是个耳熟能详的姓名。 “唐荼哥一回国就拜访了我爸还有其他一些前辈,他好像要在国内办自己的画廊。如果看中了你,你可要抓住机会,这人出了名的眼光独到。”学姐知道他没带助听,特意侧头对着他耳朵讲话,不经意间透露出的都是仰慕。 唐荼转去校门外的小路上,司机兼远房大表弟张文彬不知去哪里买来了咖啡,一个人半躺在驾驶座悠闲地吹空调喝咖啡,直到他拉开后坐车门,对方才忙不迭调直座椅靠背:“老大,这么快呀。”唐荼要求他公私分明,叮嘱张文彬不要叫表哥,毕竟他自己也闹不清这个所谓远房亲戚究竟是有多远,只是应父亲要求照应一下,给这个不学无术的富二代一个安稳的工作,让他收心。 唐荼瞥一眼中控台的电子时钟,确实比预想中早了些,若不是...... 见他拧紧了眉头,张文彬小心翼翼问:“怎么,不满意吗?前两天看宣传册不是有几个感兴趣的,那个什么...幼什么来着。” “阮幼青。”他当时还觉得这名字有些特别,想有机会能问问是个什么典故。 他掏出手机点开了相册,最后十几张拍的都是阮幼青那件毕业作品,是极其少见的以玻璃为主主体的雕塑,取名作《潮湿》。 画面里是一个半人高的旧木柜,棕漆斑驳,门半掩留一指宽缝隙,不大像是个艺术品,倒像年久失修的老房子里都有的那么一件旧家具,唐荼今天正是冲着这个柜子来的。 小展厅里倒没什么人,他蹲在柜子前摸了一把,旧木头有点发酥,怕真是从旧货市场的垃圾堆里捡的。仔细看看,柜子的下边缘倒吊了几颗纤细的乳白色蘑菇,半透明,小伞帽,不过婴儿手指大小,不怎么起眼。可拍了照片放大之后伞帽上居然看得出细致的颜色和花纹。这容易让人联想到久无人住,或是疏于打扫的屋子一角,若不是提前看到了作品介绍兴许他都没有勇气打开这个朴素的柜门,仿佛迎接他的将是令人作呕的发霉气味。 -- 第4页 他缓缓打开虚掩的柜门,冷色幽光透出,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迷境般的森林角落,整个柜底都被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菌类覆盖,色彩鲜亮,玻璃材质的蘑菇们被灯光照的晶莹剔透,彩色的影子在空间中交叠,柜子里甚至飘着一股云杉雪松的调调。 若只是如此,顶多算得上个让人惊叹的精美装饰品,断不会如此吸引他。 柜子中央偏偏有一只长相周正,他叫不上名字的半透明蓝色菇倒在一边,玻璃菌柄被踩扁,留下了半个不知是蹄印还是爪印的痕迹,而它前方不远的一颗白色竹笙,菌盖则被牙齿撕扯掉大半,留下的一半边缘并不规则。 看样子从这里路过的还是只有经验的小动物,知道拣选无毒的菌类充饥。 撇去可圈可点的吹制和拉斯热塑技法,不得不说看到脚印和齿印的那个瞬间,唐荼心中忽然涌上一股治愈感,仿佛那只小动物是从他的心头跑过,离开时这一丛丛的菌被带起的足风吹得抖了抖。 他有些迫切地想见见这位年轻的作者,想问问他这只路过的小动物究竟是什么。 他联系了李玉瑶,在楼梯半截翘首以待,远远便看到了阮幼青。 那人瘦瘦高高,碎发不那么黑,却也不像染过。身着再简单不过的T恤牛仔裤帆布鞋,通身上下颜色只黑白灰三色,不带任何首饰,朴素得一点不似艺术系的学生,但一双长腿笔直,穿过人群沿楼梯走上来。 对方抬头的一瞬间,唐荼莫名觉得心头像被什么昆虫蛰了一下,他看到了一双异常剔透的双眸,眼光明亮,所到之处似乎都跟着亮起来。他捏了捏自己发麻的指尖,友好地对这个养眼的年轻人自我介绍。 阮幼青看上去性子安静,却也不见局促紧张,这让人心生好感。 唐荼回国的这一年接连见过许多以艺术家为目标的年轻人,很可惜,在他看来,其中大部分人的梦想都无法达成。他们急躁,他们迷茫,他们神经紧张,患得患失,他们总是在问:“您看我画成这样有出路么?我什么时候能涨价?” 唐荼很想告诉他们,当你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就已经消磨了一多半双方签约的动力。 一个年轻人,能不能成为艺术家,未来会不会有市场,不仅在于你手上的功夫有多扎实,更重要的是你的心思投向何处。艺术跟商业的关系不是一个艺术家该考虑的事,作为艺术家只要一门心思表达内容就可以,他看人向来很准,眼前的阮幼青看上去正是这样一个人。 见这个年轻人话少,他便继续说下去,可说着说着却被那双眼睛看得有些不自在。对方盯着自己的嘴唇,上身微微前倾,目光有些……过于专注了,他当然知道艺术家们普遍多情又轻浮,可这感觉让人头皮发麻,太像是调情。他不禁想到了许多许多年前与前男友见面的时候,也被这样注视过。 唐荼心中一沉,从作品到初见累积的好感顷刻间便荡然无存。 他忽然有些失望,眼前这个人似乎也没什么特别了,他跟那些急功近利想要找一棵大树依托的人一样,想要利用自己。如果在未来的某一天阮幼青开诚布公地求助,唐荼未必不愿帮忙,可他们才第一次见面,这种轻佻的暗示恰恰是他最反感的方式,才二十出头的年纪怎么就起了歪心思。 他心中恼火却早习惯了不动声色,于是默默收起了自己难得的好奇心,找合适的机会借故离开,大家萍水相逢没有必要交恶。 只是他没来得及问一句,那一丛菌菇中间走过的小动物究竟是什么。 唐荼摇摇头道:“可惜了。”他一边勾选了那组照片删掉,一边对张文彬说了一句:“回去吧。” 就当作从来没见过吧。他看到阮幼青第一眼便该明白,好看的皮囊对艺术家来说不见得是好事。 车子驶离大学城,唐荼看着街景忍不住叹气,他不但没挖到宝,还莫名心悸了起来,兴许是惜才之心在作祟,他很久没遇上令他心动的作品了。 -------------------- 阮阮:我不是,我没有,你想太多…… 第3章 出路 阮幼青回宿舍的时候,项羽坐在上铺的边缘叼着发圈拢头发,拢好后将嘴边的黑色橡皮筋缠了几道上去,变成小马尾。项羽不像他名字那样霸气,是个看上去文艺范儿十足的小青年,黑皮肤大眼睛,手脚纤细,喜欢读书唱歌弹吉他。见阮幼青进门,他跳下床指了指房间一角的行李箱说:“我下周就回家了。” 四人宿舍只有两张床上搁着铺盖,他们这届学生不多,没住满,原本是三人住,在大二那年另外一个舍友举家移民海外,只剩他们两人独处。 项羽虽然身量单薄像个女孩子,却一直对阮幼青照顾有加,四年间明里暗里帮了他许多,阮幼青本也没什么朋友,自然是舍不得的,忍不住将手掌轻轻覆到他的头顶揉了揉。 “喂!”他又忘了对方不大喜欢这个动作,说是有损男子气概,不过那人却也只是气呼呼拂去了他那只手。 其实他们专业并不同,阮幼青在雕塑,项羽在工艺美术。项羽家里在南方做珠宝生意,为了摆脱家人的辖制才偷偷择这么遥远的校,自由了四年如今毕业了自然要回去按部就班学做生意。他指指桌子上一套灯工玻璃器具对阮幼青说:“这些留给你吧,懒得带回去,反正我也没太大兴趣。”这是项羽大一的时候买的,按理说这些工具学校实验室都有,可他们这些家境殷实的富二代就是这样,执着于拥有“自己的”东西,对什么产生兴趣就买下来,相机,乐器,车子什么的,都是三分钟热度之后又闲置在一边落灰,这便便宜了阮幼青,一来二去这套东西都是他在用。 -- 第5页 阮幼青没推辞,对方家大业大不在乎这点东西,但说是懒得带回去,其实也有刻意为之的成分在,这是项羽的心意。 项羽知道他喜欢玻璃,也知道他没什么家底。阮幼青是上了大学才发现选择艺术专业的多是家中富足的小孩,起初他没太在意,富有富的过法穷有穷的,别人一身潮牌顶他一年的生活费而已,不影响。可毕业这会儿他才意识到区别,这些人就算出路不好也有人托底,不至于毕业之后太落魄,而自己就不同了。 “我听社管说最晚下个月就要清宿舍了,要腾给新生。你怎么办?”项羽问。 阮幼青摇摇头,他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不过也没什么好慌乱,最不济就是回慈清,跟外公烧烧瓶子盘子,总之在哪里他都有办法做玻璃的。 只是他不怎么喜欢家乡,不喜欢总有人对他指指点点。小地方的节奏慢,生活闲适一些,可邻里街坊闲下来就爱嚼舌根,嚼些家长里短是是非非,也不论真假。大人们围坐起来,一桩桩一件件煞有介事地数过去还知道避着当事人,小孩子们有样学样就不行了,专往人前凑。起先阮幼青听不清他们远远站着乱糟糟说些什么,后来有了助听器能听清了也不爱听,干脆摘掉,任他们说笑,自己不往心里去。想来无非是父亲去世,母亲离家改嫁,后来又加上他的半聋而已。 从初中开始,外公便让他离开了慈清镇,送他去海汐市的寄宿学校也是因着这个,老人家说穷山恶水出刁民,大地方的人见识多,也没那么多闲工夫论别家的事。 阮幼青觉得说慈清穷山恶水有些过了,那是外公的怨气。 公道些讲,虽算不上人杰地灵,但那里好歹也算的上好山好水,荣河滚滚穿行一路往东去,两岸葱郁,星罗棋布的瓷窑生出的烟尘都被洗刷的一干二净,像当地幼童常常握在手里的瓷珠子,厚重温润。那里家家户户都摆着文物架,只不过架子上置的并不是什么值钱料器,多是些本地产的青花缠枝莲的瓶子,凤牡丹的樽。再有讲究些的,放一只镂空刻花的琉璃博山炉,焚些香进去,一缕一缕薄烟从镂空里飘出来,仙气似的真能唬住些人。 “走吧,陪我去吃涮羊肉。”项羽拖着他往外走:“你把助听器带上,不然跟我自己去吃饭有什么区别。” 太阳差不多要下去了,阮幼青把黑色的小玩意带到耳朵上:“哪家?” “不走远。” 他们来到暮色里的美食街,笑声此起彼伏,毕业季让这里比平日里更热闹,有些店面小味道却好,屋子里挤不下就在门外添桌子。 涮羊肉店里铜锅有限,这个时候正是饭点,人满了,项羽又执意要吃,说是回了家就吃不成了。南方人不爱这么吃火锅,都是些牛肉丸滑海鲜之类的,也不怎么吃麻酱。他们领了个号码牌在不远处候着,一人开了一罐冰结,轻轻碰了一下杯,还站在路边就开启了这顿散伙饭的序幕,这说是酒其实跟果汁差不离。 “你怎么打发掉的陈大美女?”等的无聊,项羽就跟他八卦。 “谁?”阮幼青迅速回忆了一下院里陈姓的女同学。 “啧,我们系花啊!你不是吧大哥……全世界都知道她临毕业终于等不起要跟你表白……” 阮幼青迷茫地摇摇头:“没有。” “没有?我都看见了啊,之前在食堂她不总跟你坐一起么?”项羽瞪大眼睛。 ……阮幼青根本没注意过吃饭的时候坐旁边是什么人,怕是又不经意得罪了谁:“我吃的快,没看到她……” 项羽总说那个工艺美术那个系花喜欢他,他自己倒没注意。二十岁左右的女孩子有点难懂,弯弯绕绕别别扭扭,不像中学的时候,表白就是递封情书,奔放些的就约个时间篮球场见,阮幼青更喜欢这种直爽的方式,这样他也可以直爽的拒绝。他甚至都不怎么认识那个所谓大美女,对方并没有主动跟他搭话,他对这个女孩子的全部记忆,也只有偶尔跟项羽去蹭灯工玻璃课的时候打过两回照面而已。 “阮幼青……不得不说这方面你太像个艺术家了。”项羽痛心疾首地捂住胸口:“薄情又清高。” “我没有。”他只是不太擅长搞暧昧。院里似乎有些传言,不过他除了上课与必要的交流,其他时候都不爱带助听,所以对那些风言风语了解不甚,反正严重一些的项羽和学姐也会亲口问他,顺带帮他辟谣。 即将告别校园生活晋升社会人,项羽多愁善感边聊边吃到天黑透,自然是吃撑了。于是阮幼青又陪他在校园里遛弯,期间项羽总跟他挤眼睛,神秘兮兮地让他看这里看那里,夏天学妹们穿的清凉,裸露的四肢被路灯一照白花花的,阮幼青草草扫一眼便礼貌地移开眼睛,心里像瞄到路边赏心悦目的花花草草一样起不了什么波澜。在这方面他跟项羽向来话不投机,但他也没明确说过自己并不喜欢女孩子。 不知道是不是天生的。14,5岁开始,他就发现了,自己对女孩没兴趣,后来倒是常常注意到好看的男孩。他喜欢长相干净,举止斯文,眼神温柔的男孩。可惜绝大部分男孩都闹腾得很,扯女孩辫子,大呼小叫,今天被拎到操场罚站,明天被家长揪着耳朵当中教训。 “不然你去问问陆哥吧,说不定他能收留你。”项羽纠结着点了根烟。其实他总后悔学吸烟,当初为了装忧郁青年,现在想戒倒戒不掉了。 -- 第6页 其实就算他不说阮幼青也要去问的,陆真空了些破旧厂房宿舍,虽说实在偏远,却方便做事。 “毕业展下周结束,我去问问他好了。” “别等下周了,你明天就去,毕业展我替你看着。你跟你学姐请个假。”项羽白了他一眼:“我就说你们搞纯艺的左脑都不爱动。” 阮幼青不置可否,掏出手机给学姐发了条微信请假,学姐只说了一句路上小心,看样子是在忙。 “谢谢。”他对项羽笑笑。 “……干嘛,这么客气,在展子里做志愿者而已,又不麻烦,吹吹空调发发呆不就过了。”项羽有点不好意思。 可他并不只是谢这个,他们即将分别,有许多事需要谢。项羽总说他会成名成家,开玩笑地恭维,不着痕迹地偏袒。他很感激项羽那句肯定:“你这样的人就是为了做艺术生的。” 虽说他没想那么多,只是喜欢而已。从小就喜欢。 老天带他也不薄,他比别人少了些东西,却也多了些旁的。他原本没有要走艺术生的路,却实在不擅长数理化,加上听障问题英语也普普通通,高中才系统地找到老师正式提笔画画,从素描开始,一张一张枯燥练习却也乐在其中,而后渐渐发现他与那些从小习画的同学们差距越发小,提起笔回过神一整天就过了。 “老天赏饭吃。” 他偏好冷色调,恰巧带他的老师也是,每每对他鼓励有佳,他就这样顺利无比地学了艺术,却没多想过出路,仿佛有天赋就有了一切,可现实中天赋是很抽象的东西,并不容易被看到,不能帮他找到出路,甚至不能帮他泡一碗面。 幸好,还有陆真。陆真勉强运营着一个破落的玻璃作坊,也许是他现下最合适的归宿。 “谢谢,很多事。”他认真地重复。就连陆真也是项羽介绍给他的,让他有一个可以真正做玻璃的地方。 他发信息给陆真说明天去找他,当然这只是个形式,因为陆真总是在那个小作坊里呆着,没什么别的事。 果然对方很快回复说:来啊,我让媳妇儿杀只小笨鸡,吃小米和生菜长大的,贼嫩。 -------------------- 虽然命不大好,但阮阮心智挺健全的,而且不是装的。 第4章 “威尼斯” 阮幼青总是醒的很早。 出门的时候抬头望一眼天,一片云都不见,看着就觉得热。 陆真的作坊在市郊的老工业园区,连地铁线路都没挖到那么远,下了地铁要接着再骑二十分钟共享单车才到。 远远就能看到黑色大理石院墙上贴着几个布满灰尘的不锈钢立体字“威尼斯玻璃工坊”。 “幼青哥哥!”小女孩背着书包站在院门口冲他挥挥小手臂。 阮幼青停好单车,快步走过去:“今天不上课?” “今天周六呀,爸爸说你要来,我昨晚写完了作业他才答应带我来的!” 自从大学结了课,阮幼青完全没有了周几的概念,似乎每天都一样。陆真的女儿陆可可今年才上小学一年级,很喜欢他做的小玩意儿,书包上挂的那只绿色八宝糖还是她入学之前阮幼青送她的礼物。虽说只是实验之作,可小姑娘爱不释手,硬是让爸爸帮她加工了一下,加了小小的链接环,栓根绳子便可以吊在书包的拉链上,平时轻拿轻放谨慎护着,生怕玻璃做的水果糖被碰碎。 “今天要做什么给我?”可可仰头盯着他。 “今天不了,我是来找你爸爸商量事情的。”阮幼青见她仰头仰得辛苦便蹲在她面前。 “好吧……”小脑袋耷拉下去,看的人于心不忍。 “下次给你做一根棒棒糖。”阮幼青摸了摸她的头顶。 小姑娘拼命点头,活像个摆在汽车中控台上方的摇头娃娃。 目送小姑娘进了不远处的办公室,他径直走进已经开工的厂房,陆真站在角落里,张嘴咬一口妻子举到嘴边的油条。夫妻同甘过,现在虽算不得苦,但着实不能跟往日比,听说那时候这里还是个小有名气的水晶吊灯厂。 大约是千禧年前后,装修界盛行华丽复古的欧式宫廷风。不管是新起的高级公寓,亦或是家里有条件翻新装修的老房子,都免不了奢华的大理石地砖和雕着花纹的石膏吊顶。当然,最重要的是吊顶中央一定要有一盏华丽耀眼的水晶灯,这简直就是当年欧式标配三件套。 而陆真家的玻璃厂正是乘这股势而起。那时高中毕业的他专程去南方学艺,请了几个师傅回来,将原本家里做玻璃器皿的厂子转型做水晶灯愣是做起了规模。用他的话说,水晶不就是折射率好的玻璃吗,大几千上万的市场多容易饱和啊,酒店宾馆啊,大老板啊,这样的人的有几个?咱们就做普通玻璃款,做精致了,谁都能买得起。厂子没两年就小有名气,跟地产商合作,精装修的房子一批就是几百上千个的出货量,员工一度到达六七十人,陆真觉得叫玻璃厂不够大气也不够新派,干脆给厂子改了名字,不知是从哪听说意大利的威尼斯是现今玻璃产业的制造中心,查了一下似乎暂时没人用,威尼斯玻璃工坊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 可流行是风,永远不停。随着主流审美的转变,欧式的华丽复古风渐渐变成了俗不可耐的代名词,人们移情别恋,先后又一窝蜂喜欢上了美式乡村,日式温馨,欧式简约。直到现在,性冷淡的极简风又变成了新趋势,水晶灯这种酒店大堂才会选择的奢靡物件再不受青睐。 -- 第7页 厂子这几年从之前的近百人规模缩减到二三十人,再到当下的七八个。有手艺的老师傅走得差不多了,陆真也陆续卖掉了一些厂房和地,留下了个小作坊养家糊口,接一些流水线玻璃制品的代工。而厂房前的空地被陆嫂废物利用养起了鸡,说是为了让女儿远离激素催生的肉和蛋。 不过陆老板天生是个乐观性子,他坚信流行是个循环,就跟服装秀场一样,兜兜转转总有一天水晶灯也会重回舞台。 阮幼青大二见到他的时候,这里就已经是这个样子了,学校里条件有限,那时候项羽问他想不想找个能实践玻璃吹制的地方试试手,便带他来了。陆真与他一见如故,见他实在对玻璃感兴趣,便倾囊相授,可惜技术有限,没多久便宜徒弟便青出于蓝。 这两年阮幼青常来这里,脑子里的想法层出不穷,总想一个个试过去,陆真有空就帮他打打下手。 “幼青来这么早啊。”陆嫂看到他赶忙收回手里的豆浆杯,陆真伸着脖子没喝到抱怨了一句,女人将杯子一把塞给他:“自己拿着喝……” “陆哥,嫂子。”他眼见着是打扰了两口子美滋滋的清晨有些不好意思,赶忙换上工作服,找到最近一批图纸。虽然玻璃杯代工有一条完整流水线,但有些定量小的异形器皿一批不到三五十个,不值得单独开模,便还是手工制作。阮幼青偶尔也会试着做些手工杯的套组,放到陆真某宝的网店售卖,比进口手工品便宜不少,销路倒是不错,当然他不会向陆真讨要收益,也算是报答。 一直忙到午饭时候,阮幼青脱掉工作服借员工宿舍的小浴室冲了个澡,他用棉签擦干耳道不留一丝水气,才又将助听器塞回去正准备跟年轻的工人们一起吃午餐,结果屁股还没挨到凳子就被陆可可拖走,拽着他的手来到陆真办公室里:“幼青哥哥跟我们吃。”陆真夫妻已经坐在桌旁等他了。 老板办公室一角的小餐桌上菜色跟外面的员工餐不一样,中间的大盘子里满着浓油赤酱的鸡块,连皮带骨,混着一口大小的土豆和青红椒,看样子这只就是陆真电话里说的那只小笨鸡。 “下次不要这么麻烦了,陆嫂。”他虽有些不好意思,却也不多推辞,坐下来跟他们一起吃。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鸡肉确实比外面餐馆里的肉食鸡细嫩些。 “你说有事找我,是什么事?”陆真是个实在人,边吃边与他聊。阮幼青咽了嘴里的东西喝了口水:“陆哥,我毕业了,但工作还没找到,学校下个月就要清宿舍了。”他语速本就慢一些,所以向来有话直说,节省时间。 “那不然……”陆真和妻子对视一眼:“你来我们家凑合凑合?” 陆可可圆眼滴溜溜一转,还未等阮幼青回话便站起身庆祝:“好耶!” 阮幼青笑笑,摇了摇头:“那样太添麻烦了。我能不能就借住在这里,做事也方便。” 陆真怔了一怔,面露难色。威尼斯玻璃工坊鼎盛时期是有一栋三层楼的员工宿舍的,可现下早已租的租卖的卖。如今留下的员工多是住在附近的本地人,两个外地的小师傅挤在一间旧厂房辟出的宿舍里,再容不下谁。 阮幼青看出陆真为难,主动提出:“不是还有一个集装箱在吗。” 那只集装箱本是廉价的储物间,现在也无物可储,闲置已久。 “那怎么能住人!就是个铁盒子而已!别闹了,你这孩子真是……”陆嫂皱着眉头:“你就来家里住得了!也不差你一双筷子,还能每天跟你陆哥一起上下班,可可也……” “不了。”家就是家,家人间还难免起摩擦呢,遑论非亲非故的外人,阮幼青这点还拎得清,他打断了陆嫂:“谢谢嫂子,我住这里就好。如果不合适,那我再想别的办法。” “行了,他想在这就在这吧。”陆真似乎习惯了他的执拗:“那得想办法收拾一下才能住人啊。 这点倒是难不倒阮幼青,他一个雕塑系的学生,跟各种材料打过交道,动手能力是基础中的基础。 晚餐过后他回到宿舍里,几笔画出了简单的设计图,将集装箱一分为二,一侧给自己,另一侧要开三面窗子……哦不对,还要加一个大天窗才能保证充足光照。 他轻触身旁花盆里半人高的柠檬树,枝桠末端轻颤,叶片上两只黑色的小东西没有动,天黑之后它们总是在睡觉。他俯身近距离逐片检查鲜亮浓绿的叶子,果然发觉零星几颗没有米粒大的蝶卵。 “明天我把窗子打开。”他对着睡着的蝴蝶轻声说。 工作闲暇,玻璃厂的几个年轻工人难得避开枯燥的重复作业,七手八脚帮阮幼青一同将一个废弃的铁皮盒子开框,做了窄窄的门又安大片的玻璃窗,一个周末便完工了。有了窗子的集装箱内部狭窄却明亮,阮幼青将墙壁地面彻底清扫干净,放置简易的铁架床和旧桌进来便是一间令他满意的住所。他挂了一层纱帘在瘦长的集装箱中央,有窗子的一半给柠檬树,另一半给自己,只是那颗柠檬树上不再有蝴蝶,那天他留了窗子离开,回去的时候两只黑凤蝶已然消失。 自它们破茧成蝶,阮幼青与它们共同生活了半个多月,可美丽的事物从来短暂又脆弱,发现蝶卵的一刻便意味着它们的生命已经接近尾声。 幼年时的第一只蝴蝶停在他肩上,阮幼青从那时起便养过许多蝴蝶,它们有些选择死原地熟悉的气味里,有些选择死在生命最后的远行中,而它们留下的卵会在一段时间后孵化,重复这个奇妙又单调的循环。 -- 第8页 他搬走的前一晚项羽睡不着,他们已经习惯彼此:“帅哥,你听得到么。” 半夜里四下安寂静,阮幼青察觉到有人说话,便摸到了床头的干燥盒,带上助听:“嗯?” “照顾好自己,有事需要帮忙一定要找我。你这么有天赋,又这么努力,一定会有成就的。”项羽笃定地说。 “可能吧。”其实大家都说纯艺路难走,不转行能出头的凤毛麟角。阮幼青并没有那么强烈的决心要出人头地,成为艺术家什么的,他也没有弄明白所谓的天赋究竟是什么,他只是盼着平淡的人生能安安心心做自己喜欢的事。 察觉到对方的担心,阮幼青安慰他:“没事的,还有学姐和陆哥……而且还有我妈妈在,还有外公。”虽然跟妈妈一年到头见不了两面,但自从来到这个城市上大学,他们好歹算是母子团聚了。 “嗯,成名了也不要忘记我。”项羽说得就像他们要永别。 -------------------- 明天那个谁就上线了hhhhh 另外这篇文下周开始还是周四,五,六,日更哈~ 第5章 背后的推手 在这样瞬息万变的时代里,想抓住机遇似乎越来越难,可上天总是垂怜着一些人,他们天生敏锐又兼具胆识和运气。 唐荼站在客房里检视镜中的自己,确认并不露什么破绽。今天是这家酒店的剪彩仪式,楼下许多商界与艺界有话语权的人在,还有不少媒体记者,他作为投资人之一含糊不得,几乎是掐算着时间下楼。 似乎回来的这两年大家总喜欢以艺术的角度来衡量他,可在唐荼自己的标准中,他应该算是大半个商人,他的一举一动都以金钱考量。世人总以艺术与金钱挂钩不齿,似乎艺术就该是独立于世,崇高圣洁的词汇,艺术家们活该穷困潦倒,无人赏识。毕竟自古以来,苦难成就的美才够深刻,诸如梵高,莫奈与巴赫。 可时代变了,艺术家们是人,他们也要生存,也需要在活着的时候得到认可。 所以唐荼想做那个艺术背后的推手,让潜心创作的,有才华的人有机会名利双收。而这背后需要资本运作,一切细究起来都沾满铜臭。 “老大,人都到了。”秘书敲门提醒他。 唐荼冲她一点头:“走。” “等等,眼镜。”秘书递了平光镜给他。 这座翻新的小高层地处新商圈,原本是家老牌宾馆。可近年来经营不善,竞争力日益下降。如今经过高层重整内部翻修摇身一变,成为一家自带噱头的现代艺术酒店,唐荼也有幸入股。 门前的互动式巨大雕塑出自美国当代身价最高的雕塑艺术家之手,相信不久之后便会成为人人争相打卡的地标。 酒店一层设置有现代感十足的咖啡书屋与一间超过200平米的艺术展厅,开业当月便会举办一场波普艺术展,森罗亚洲最红当代艺术家们的作品,几个月之前开了预售,现在更是一票难求。 客房所有装饰物和挂画皆来自世界各地的年轻艺术家,当然高级套房和会议厅内也有价值七八位数的画作与雕塑装饰。这样大手笔的前期投资唐荼也花了大精力从中斡旋。之前接受杂志采访唐荼也提到过艺术地标的重要性:“现在看展已经是年轻人中的新潮流。这得益于国内大城市平均受教育程度与经济实力的提高。十几年前说起美术馆博物馆之类的地方远没有风景名胜吸引游客,可现在呢,年轻人不管去到哪个城市都会提前做好功课,寻找当地高端又有趣的艺术展打卡。当然其中不乏凑热闹为了拍拍照走马观花的人在,但这就是人们更注重内涵修养的最直接的体现,兴趣是一切的开始。” “听说这次酒店合作的大多是国内四十岁以下的年轻艺术家,用意何在呢?”开业仪式后的记者会上,有记者问。 “其实我们国内有很多有梦想有才华的年轻人,但市场不够完备让他们对艺术之路望而却步,做纯艺也总被人诟病是不务正业。人们总觉得艺术品是比奢侈品离自己更遥远的东西,但实际并不如此,艺术品当然价值不菲,但那是极少数。并不是挂在博物馆墙上的达芬奇才是艺术,你家中摆放的花瓶,装饰画,也是艺术。现在许多新锐艺术家的作品并不比那些包包首饰贵多少。在国外,收藏艺术品是非常日常的行为,有些人为了投资,有些人仅仅为了愉悦身心。”他顿了顿:“而且收藏艺术品不妨从年轻的艺术家开始,说不定你的缘分和眼光会成就一代大师呢?” 记者会进行到最后,刚接下酒店的管理人起身宣布了一项最新计划。 在一楼展厅的波普艺术展之后,他们联合了几十间画廊,面向公众艺术家们征集艺术作品,办一场无主题的展览,意在发掘有潜力的艺术家。作品不限形式主题,脱颖而出的人不但可以赢得奖金,甚至有机会签约画廊。 唐荼看着大字报式的PPT有些不满意,虽说在快节奏和浅阅读的环境里效率至上,可毕竟是一场艺术展,这未免太煞风景。低头看了看时间,他示意工作人员准备结束环节,只希望他们少拍几张大字报的照片。 历时一个月的评选,评审组从上万件作品中选择出50件入围作品,开始着手布置展厅。 秘书递来了一沓彩印资料,唐荼一张一张翻过去,简略看了看入围作品,着重看背面的作者介绍。其实他不喜欢太标新的作者简介,有那个力气用作品博人眼球才是最好的,而不是一长篇散文诗。 -- 第9页 50位新人,的确有些值得期待的,可唐荼翻到一半便停了下来。 “这件作品怎么没有描述?”他将那张纸抽出来,翻来覆去看了看,作品简介空白,作者简介也只有寥寥数语,与其他作品恨不能倾尽前半生所思所想形成了鲜明对比。 “我问过了,说是作品送来的时候就是这样,好像是来不及了,踩着死线进来的,差点错过。”秘书见他不说话:“说不定也是吸引注意力的方式吧。联系电话是有留的,感兴趣的话我来联系见面时间?” 全玻璃雕塑。唐荼看着那只充满童真的吹泡泡的小兔子,忽然想起去年夏天有过一面之缘的毕业生。 夏天的中午集装箱温度高,电扇在当中转,也只是搅动起一阵粘稠的热风。阮幼青取一盘冰块放在扇叶前头对着蝴蝶们的住处吹,总算是帮它们熬过了酷暑。一入秋天气又开始干燥,他睡前总是放一杯水在床头,直到深秋也没有好转,不喝足水嘴唇就会起皮。 周末学姐来电话的时候,阮幼青正在帮新生的蝴蝶切水果丁。大半年前,他在学姐的帮忙下找到一家室内设计的小公司上班,顶着设计师的名头做些雕塑仿制的活,其中最多的便是断臂维纳斯与萨莫雷斯的胜利女神了,从古罗马时期红到现在的两尊艺术品界偶像。 “弄错了吧,我没送过作品给他们。”他用肩膀和耳朵夹着手机,双手灵活地将柚子撕成小块,放到叶片上,看深秋的阳光落垂直落下,将剔透的果肉变成宝石。 “我知道你没送,是我替你送的。那天逛街偶然发现的,差点就错过了。虽说没选上前三名没拿到奖金,但是入围了艺术展,而且主办方想见见你。”学姐听上去很兴奋:“听说入围的都有机会签约画廊的!” 阮幼青沉吟许久,终于是想起年初的时候自己为了感谢学姐介绍工作,做了一只吹泡泡的玻璃兔子给她。那是他位数不多的大作品,兔子带上竖起的耳朵超过半米高,失败了许多次,好在有陆真陪他不厌其烦地重做,总算是吹出满意的形状。他让兔子和泡泡们都保持中空,底部留了开口,若喜欢可以塞小灯泡进去,这样既能作为单纯的装饰摆件,也可以变成一盏灯。 “可是我要上班……”阮幼青有些犯难,这些人说是见见他大概也只是见见而已,这一年多他除了在吹制方面精进了些,在口才与讨人喜欢方面依旧没什么变化。 “你有没有认真听啊,我帮你约在周六下午了!不耽误你上班!唐荼哥很忙的!你不准拒绝!” 阮幼青一愣,怀疑自己听错了,怎么又是唐荼?匆匆一面,他有点记不清那个人的五官了,该说他本也没机会好好端详那个人,只记得是个唇色偏淡,眼神柔和,斯文却脾气有点古怪的人。但是那一股皂荚类的清香他倒是忘不了,并且下意识找寻了许久。每当去超市发现没见过的香皂或者洗衣粉他总会凑过去闻一闻,可惜一直没有找到相似的味道。 “哦。”鬼使神差,他应了下来,虽然下周六是他跟妈妈为数不多见面的日子:“在哪里?” “在初晴艺术酒店,知道么?才开了没几个月呢,超火,一房难求的。” 不知道是不是天意,妈妈约他见面的地方也是那里,说是想吃餐厅的特色甜品。 阮幼青不怎么怕热,也不怎么怕冷。做玻璃是个体力活,他与那些纯粹画画的艺者们相比多一些体魄,十一月已经是深秋末尾,他只需要穿一件卫衣和单裤,秋高气爽,阳光是金色的,他很久没有这样走在市中心的街道上。 他的头发有一阵子没剪了,刘海最长处已经到达下眼睑的位置,刚刚路过了一家发廊,他盘算着等下吃完东西去简单收拾一下,虽然对见面不抱期望,但出于礼貌,也不能显得太邋遢。 远远便看到一位美貌妇人站在互动式雕塑前方的花坛旁边,阮幼青看了看时间,还不到十一点,妈妈来早了。他快步冲过去,没成想岔道上忽然蹿出了一辆金属蓝SUV,若不是他及时刹住步子怕是要被撞飞出去。还未等他反应那辆车扬长而去竟是看也不看他一眼,他有些迷茫地看看脚下,是斑马线没错。幸亏带了助听器,阮幼青庆幸。 “妈。”他走到雕塑前,杨柳今天穿着米色风衣,细脚踝下是一双裸粉色高跟鞋,束半马尾在脑后,笑起来不过三十多岁的样子,很难想象这样一个女人已经有他这个年纪的儿子了。 说起来她也确实不大,她十七八岁的时候便生了阮幼青,今年也不过40出头而已。 “怎么穿这么少,不冷么。”她见到阮幼青在这个天气里露着脖子,立刻扯下了肩头粉灰格子的围巾,踮脚绕在阮幼青脖颈周围,尽管这围巾有些女气,可阮幼青没推辞,倾身让妈妈能放下岌岌可危的脚后跟站稳些。 “我听品悦说这家酒店的餐厅很不错,尤其是甜点特别好吃。”杨柳带他进了大堂,来到负一层,母子两人都很兴奋又有些腼腆,毕竟几个月才见一回,难免生疏。知道阮幼青不爱说话,她也不介意,两人慢吞吞吃东西,餐厅的氛围很棒,纯色壁纸的简装,墙上挂着暖色画作。 “要不要给你换个完全耳道式助听器?特别小,不会被别人看到。”杨柳问。 阮幼青摇摇头,觉得没必要花那个钱,推托说已经习惯了。杨柳自从十几年前生了女儿便做了家庭主妇,虽说她再嫁了个有钱的商人,可阮幼青的事情是个秘密。她现在有个幸福的家庭,阮幼青不想影响到她好不容易得来的平稳生活。 -- 第10页 -------------------- 嗨呀,我们仙男都是养蝴蝶当宠物的~ 第6章 误入歧途 “不要觉得贵,妈妈不缺钱的。”杨柳显然有些过意不去,她总是这样,觉得自己欠了阮幼青整个童年的母爱,自从阮幼青上大学两人呆在同一城市,她就时不时要补偿他些什么,这一对效果拔群的耳背式助听器也是她硬给阮幼青换的,换掉了原本有些笨重的旧款。但阮幼青并不喜欢这样,他觉得他们像现在偶尔见面一起吃点东西就好,他习惯一个人的生活,也不觉得杨柳亏欠他什么,如果因为自己影响了她原本的生活那不如不见。 “真的不用。妈,我现在找到工作了。”见他坚持,杨柳也不强求,两人转移了话题悠闲地吃完午餐,阮幼青率先起身:“妈,我下午还有点事,不能陪你了。” “好的好的,你忙你忙。下午我也要去接品悦,她高一才开学,好像不太适应,不喜欢住校,总是吵着要回来。”杨柳去前台买了单:“幼青啊,有空多帮我回去看看外公。” 他点点头,替她推开玻璃门。 外面起风了,阮幼青出了门又把围巾帮妈妈戴回去,不想两人刚走到花坛前便被几个人拦住,除了当中那个还穿着校服的女孩,周围是几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面色不善。 “品悦?你,你怎么在这里?不是说好下午我去接你吗?”杨柳多此一举将发丝往耳后别了一下掩饰慌张,想必是不知道女儿居然跟来了这里。 小姑娘没搭理她,一双与妈妈如出一辙的漂亮眼睛盯紧阮幼青的脸,头也不回对身旁的人说了一句:“就是他。” 几个人得了指令,带头的走到阮幼青面前抬手就是一推,力气不怎么大,阮幼青站在原地纹丝未动,诧异地看向小姑娘。 “看什么看?有胆当小白脸勾引别人老婆就别躲。” 这,感情对方当他是……阮幼青是认得崔品悦的,先前杨柳给她看过不少这个同母异父的妹妹的照片,本人比照片更好看。 可小姑娘并不认得他,这个年纪的孩子正叛逆,崔品悦又向来娇生惯养,比普通少女更任性妄为一些。他不知该怎么开口解释,只好说一句:“不是的。” “不是个鬼,你以为这是我第一次抓到你们俩私下见面吗?你以为我没听到你们背着我爸打电话吗!”崔品悦气急败坏转头冲杨柳吼道:“我爸哪里对不起你啊!你当他是冤大头吗!”她高声冲那几个人喝到:“都愣着干嘛!教训他啊!” 杨柳见几个人对阮幼青动起了手,想也不想就冲上去拉,拳脚无眼,杨柳又太文弱,虽然只是几个年纪不大的混混,但不小心挨上一下也够这个中年女人受了,她穿着细高跟的鞋被随便推搡一下便站不住,阮幼青忙将她一扶,却没来得及躲开拳头,被打中了左侧下颌角。对方看起来也不像是专业的街头混混,不怎么会打架,似乎伤到了指头,正甩着手倒抽气,阮幼青趁机推开杨柳:“离远一点。” 没想到小姑娘看他们这一副彼此相护的样子更恼火冲旁边几个人喊道:“你们教训人都不会吗!”她撸起袖子竟是要自己上,几个不专业的打手也像急于证明什么似的将阮幼青推倒在花丛边手脚并用地招呼,杨柳一急,啪的一巴掌扇在女儿娇嫩的脸上,眼见很快起了巴掌的红印:“品悦!你在胡闹什么!” 阮幼青护着后脑勺,这些人其实就是做做样子吓唬他,鞋子踢在后背上有些疼但没下狠手。其实他让小姑娘这样出出气也无妨,只是给妈妈添麻烦了,而且这样大庭广众的有些丢人。他们所在的位置刚巧被大型雕塑挡住,在大堂保安的视觉死角里,半天没人看到。 阮幼青面冲着地下停车场入口的方向,想看看岗亭里有没有值班的人,不然干脆站起来直接跑过去算了。恰巧一辆黑色奔驰从主路转弯驶入,准备开进停车场,却在即将进入建筑的时候缓缓停下,开始倒车。司机降下玻璃看了阮幼青一眼同时拿起手机,不过一分钟,大堂里的几个保安便冲过来七手八脚拉开动手的人,阮幼青终于能喘口气,适时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衣裤,对那边司机点了点头表示感谢和抱歉,运气不错,兴许是酒店经理之类的经过吧。 他这一点头倒是出乎意料让车后门打开了,一双精致的黑色牛津鞋踏到地面上,深棕色风衣的男人从后座钻出来。那个人太适合正装,背头上抓了一些明显的纹理,裤脚鞋尖一尘不染。他缓缓靠近阮幼青,在离他一米开外的地方停下脚步问道:“需要帮忙么。” 阮幼青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这真是不能更糟的重逢了。 唐荼本就对他心有芥蒂,待会儿的会面怕又是一场不愉快。不过不管怎么说,对方并没有因为不喜欢他而袖手旁观,这让阮幼青心中感激,笑着冲对方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抱歉抱歉。”杨柳赶忙一手扯着满眼是泪的女儿:“都是误会,不用帮忙,不用。谢谢您。” 阮幼青低声催促妈妈:“带她回去吧。再联系。”这场面太难看了。 崔品悦并不是个有眼色的,先前是被妈妈一巴掌打蒙了,听到阮幼青这样说立刻回过神,愤恨地冲他喊道:“联系个鬼!你个小白脸滚远点,下次再让我逮到你见我妈,我要你好看!” 阮幼青看到唐荼又不由自主向后撤了一步,那人本不该是将情绪彰显在脸上的人,但这次像是忍不住,微微锁着眉头,半天没能舒展开。 -- 第11页 保安问阮幼青需不需要报警,他回头看一眼杨柳摇摇头,保安们便松了手放那几个年轻人跑回路边的临时停车处,钻进了一辆金属蓝SUV里,正是不久前差点撞到他的那辆,看样子崔品悦是一路跟着妈妈过来,又在门口蹲点蹲了一个多钟头。 送走了那些人,他望向唐荼,对方显然已经将情绪整理好,平静地望着他。 “阮……” “稍等一下。”他赶忙打断对方,俯身趴到花坛边摸索,刚刚被推倒的一瞬间一侧的助听器脱落了,唐荼这样与他保持距离,不带助听是听不清对方说话的。 唐荼站在一边心中五味杂陈,早知道是这样一场闹剧他便不下车了,反正保安也会处理。他很少做事这样不假思索,认出阮幼青的一刻居然下意识推开了车门。谁能想到这个年轻人终究是走歪了路,跑去傍有钱的中年女人,还被人家女儿当众抓包。 也好,省的浪费时间。 他先后两次被这个人的作品打动,那些玻璃雕塑总是透露出一股灵气与治愈感。 可他又实在喜欢不上这样一个人投机取巧的人。 他踌躇要不要开口劝诫,不想刚张嘴便被打断了。 阮幼青说了句稍等一下便蹲身在花丛里不知找什么。唐荼看着他摸索半天才从修剪整齐的草丛里摸出一只酷似黑色蓝牙耳机的东西,用指尖轻轻拂去明显的尘土,又不慌不忙从口袋里掏出独立包装的酒精棉用牙齿撕开封条,将耳堵彻底擦拭干净才带到耳朵上:“抱歉。现在可以了。”他示意唐荼继续刚才想说的话,可这一系列动作过后唐荼却开不了口了。 阮幼青似乎是看到了他的疑惑,悉心解释:“是助听器。” 他当然知道那是助听器。唐荼只是有些错愕,他并未发现对方身有残疾。而且阮幼青本人似乎没发觉那只带上助听器的手指和手背都擦破了,小伤口泛着红渗着血和组织液,还沾了花坛里的泥土。阮幼青只是认真看着他,耐心地等待他开口,眼神与他们许久前那次短暂会面时一样,明明没什么情绪却让他指尖发麻。 “你的手,受伤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示意阮幼青跟他上车,后者却摇摇头说没关系,又取了一张酒精棉片直接按在了伤口上。 “嘶……”他仿佛能感同身受辛辣的酒精进入破口时那阵火辣辣的疼痛,可阮幼青对此没什么反应,还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似乎不明白他为何莫名其妙倒抽一口凉气。 “走吧。如果你没有安排什么其他的事情,我们上去说。”唐荼看了一眼时间,距离他们约定的时间还有一小时。 阮幼青点点头,跟着他重回酒店大堂,乘直梯去顶层。等待的间隙他们都没有说话,唐荼发觉即使被撞破了私事,对方也并不显局促,依旧淡定且坦坦荡荡,还有闲情认真观察周围的设计,发掘酒店每个角落里掩藏的小心思。那双眼睛定格在电梯里半透明的形状不规则的按钮上,兴致盎然。 唐荼用余光断断续续瞄他,电梯的顶灯惨白,一年多没见,阮幼青似乎没什么变化,只是头发长了些,明亮的双眼被迫藏在了发梢的阴影里,他下巴沾了些灰尘,许是被推倒在地时蹭到的,可不知为何,不论是衣袖兜帽上的尘土或是下巴上的,都不令人觉得污浊。唐荼不自觉咽了咽口水,这个年轻人实在令他读不懂,明明气质看上去如此干净,一如他的作品,却又总想着出卖自己去依傍什么人。难道……是因为耳朵听不清的问题么? 他不禁开始后悔,如果在阮幼青毕业的时候自己能耐心一些,不要带偏见的给他一个机会,他是不是也不至于这样狼狈地误入歧途?他忽然意识到那次短暂的会面对方的眼神也许根本不像他想的那样旖旎,阮幼青当时似乎并没有带助听,盯着他的嘴唇许久莫非是在读唇语?唐荼一时间心头涌起焦躁,难道是自己的误会害他一步步变成这样的么? “我们不下去吗?”阮幼青忽然开口,他语速很慢口齿却清晰。 唐荼回过神发现电梯门大敞着,赶忙点点头迈出去,可耽误了些时间导致他抬腿的瞬间电梯门又开始合拢。他伸胳膊想阻挡,却被人抢先一步。阮幼青面无表情用小臂替他顶住合了三分之一的门,咚的一声闷响,是骨头与金属撞击的声音,让人心里一紧。 阮幼青发现唐荼本人跟留在脑海中的第一印象产生了些冲突。 明明看上去是个及其精明能干的人,却会时不时走神。自两人独处,这人就时断时续陷入沉思,不知是否在回忆刚刚令人尴尬的一幕。 他用力顶住电梯门,金属感应到了阻力又重新打开,他等唐荼迈出去才撤开胳膊跟了出去。 走廊铺着深灰色地毯,他们行至尽头推开一扇木门,迎面而来的女孩看到他脸的一刻瞪大了眼睛:“老大……这怎么……” “去帮他找一件衣服换。”唐荼随口*待了一句,径直走向办公场所最深处的房间。秘书并没有多问,转身便走。 阮幼青跟进去,唐荼脱下风衣的一刻那股沁人心脾的皂荚味扑了他满怀,对方转身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你耳朵也擦破了,还有酒精棉么?我帮你清理一下。” -------------------- 唐荼,知名脑补大师。 第7章 精灵的梧桐 “我自己来就好。”那股皂香的风散去,阮幼青掏了掏口袋,发现刚刚那已经是最后一张酒精棉片,只得空手撤出:“我回去再弄。” -- 第12页 唐荼转身走到角落,打开小冰箱,弯腰取了下层的冰袋,又从上层找到了酒精棉签,示意他坐到对面椅子上。阮幼青犹豫再三,不愿拂了对方的好意便老老实实坐下,接过唐荼递来的冰袋按到微微胀痛的嘴角旁。 他眼睛向斜上方瞄着,唐荼脱下了西装外套挂到墙壁的木挂勾上,解开衬衣袖口挽了两道上去露出偏细的手腕,看样子西装里有垫肩,这样一脱他整个身形都瘦了一圈似,对比起来有些单薄。 那人小心撕开棉签包装,立在阮幼青身侧,他余光里尽是唐荼反着灯光的手腕在自己耳朵旁晃,捏着棉签在耳轮上轻轻擦拭。那股清新的皂香味在唐荼脱掉西装外套后更明显了,他下意识嗅了嗅,却感到对方的手抖了抖,半天没有动作。 “老大你的衣柜里只有......”刚刚的年轻女孩推开门一头扎进来,一只手拎着两只挂了衣服的衣撑,袖子还在晃动人却没声了,她将衣撑钩在门把手上立刻闪身退了出去。 唐荼后撤一步将用过的酒精棉签扔进垃圾桶,指了指那一黑一白两件衬衫:“要换下来吗?” 阮幼青眼力好,他看得出唐荼的衣装多是贴合本人的身形,自己的肩膀大概宽出三四指,衬衣套上胳膊大概会卡住,何况那样贵重的衣服他也穿不惯。所以他摇摇头:“谢谢,不用了。” 唐荼又取了热毛巾给他,让他擦干净下巴,阮幼青一抬头便看到他靠坐在桌边那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那位太太看上去...年纪比你大很多,女儿都上高中了吧。”唐荼终于还是开了口。 阮幼青点头。 “你......平时创作需要的花销大么?” “还好。”阮幼青猜他问的是制作玻璃的成本。 “这些是你的私事,也许我没立场过问,但我非常欣赏你的作品,我记得去年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有说过。”唐荼抿了抿嘴唇,原本就淡的唇色被他抿到发白:“你就没试着主动联系一下其他工作,或者向画廊自荐么?我个人觉得你这样下去不算个长久之计。你需要的并不是一个可以提供资金给你的人,而是更专业,更了解市场的专业人士帮助你。你不用……不用这样委曲求全的。” 他虽表达的隐晦,但阮幼青总算听明白了。他将用过的毛巾放到唐荼撑住桌子那只手旁边:“她是我妈妈。” “她……嗯?”显然这很让人出乎意料,唐荼咬紧的嘴巴微微张开,惊诧地盯住他。 “她生我很早,所以看起来不像妈妈。”他试图解答对方的疑惑。 “那......那个女孩......她怎么说……” “她是我妈妈改嫁后生的,并不认识我。”这解释起来有些复杂,他讲话很慢,但见唐荼并没有任何催促的意思就继续说下去:“我父亲去世得早,我两三岁的时候,妈妈就离开家乡了,她的新家人并不知道她曾经生过我,所以那个女孩并不认识我。”说到这里就足够解除误会了吧。 除了一起住了四年宿舍的项羽,阮幼青从未与别人提及半句家事,连陆真夫妇都只知道他跟着外公长大。倒不是刻意隐瞒,因为他本人其实不记得什么,都是从外公和街坊邻居的闲谈里得知的。 阮幼青两岁那年的盛夏,一家三口乘火车去海汐旅游,他第一次看大海就遇上了规模可观的台风,海上的大雨狂风对许多内陆游客来说是奇景,雪白的浪头从远处晦暗的天色里席卷奔涌,拍打上了岸边,简直活活将日本浮世绘的神奈川冲浪里挪到现实中来。杨柳胆子小,牵着年幼的儿子站在远处看这副壮阔的景,也看到了堤坝边挤满了兴奋的游人,那些人并未领教过海的威力,不顾警示牌的劝阻欢呼着迎接滔天巨浪。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三四米高的一浪击打上来又退回海里去,两个半大的孩子就被海浪生生吃了进去,人群随即爆发出骚乱与尖叫,众人终于意识到警示牌的标语并不是危言耸听,这海浪真的能要人的命,便纷纷相反方向逃窜。阮幼青的父亲正是这一刻成为英雄的,他想也没想就冲了出去,与几个会水的成年男人一同跳进了汹涌的海潮中。他们抓住了小孩奋力托出水面交给岸上惊慌失措的家长又回身找另一个,前后不过几分钟,孩子们都成功获救,可是奋不顾身救人的父亲却没能回来,尸体是风平浪静之后打捞上岸的,阮幼青没有见到,回忆里只依稀留下了一个父亲冲出去的背影。 那个时候妈妈不过是个刚刚20岁的姑娘,一蹶不振了许久。邻里街坊刚开始图新鲜,同情心爆棚地帮助见义勇为的英雄遗属。可日子久了哪有什么感同身受,一个如此年轻漂亮的寡妇时时刻刻受到关注,跟哪个男人多说了几句话,在谁家停留,会不会改嫁,都成了这些人茶余饭后的谈资。阮幼青的外公硬是将陷入低潮的女儿从这个小地方赶走,他说去个没人认识你的地方好好生活,幼青我帮你带。就这样母亲在他三四岁的时候离开了家乡,再也没回来过。直到上初中,外公才告诉他母亲早已嫁人。 当然这些细节他没必要告诉唐荼,人与人的交往过密有时候也是种负担,何况对方这样一个争朝夕的有钱人未必有兴趣听这些无关紧要的过往。 “实在抱歉,是我误会了。”唐荼得知他与杨柳的关系终于缓缓松了一口气,略显纠结的神色也恢复了些许笑意。他拉开阮幼青对面的椅子与他隔桌而作,沉重的木制椅看上去很别致。 -- 第13页 不仅仅是木制椅子,这个房间灯明几净,深胡桃木色的桌椅橱柜沉稳不显冷硬,连刚刚的冰箱门都是配套的,再加上同系列的挂衣钩,像是全屋手工定制。他身下的椅子分量十足,椅背的形状不方正,他刚刚只粗略瞄了一眼便坐上来,来不及细看,但大抵是设计师按木头的纹路切割的形状。 “学姐说,她把兔子送来了。”他主动提醒唐荼两人约见的本来目的。 “嗯对。”唐荼从抽屉里拿出那张几乎全空白的作品介绍:“玉瑶说这些她也不太清楚,让我直接问你。” 阮幼青看到作品介绍几个字有点头痛,其实换做他自己大概也要交白卷,他没什么文采更没有口才。 “就是……一只小兔子,学姐养过兔子。”他勉强解释。 一阵沉默过后,唐荼眨了眨眼睛:“就这样?你……说完了?” “嗯。” “那……”唐荼又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小册子,阮幼青一眼认出那是去年夏天他们那届毕业生艺术展的画册,不想对方竟还保存着。唐荼随手一翻就是属于他的那一页,指着巴掌大的图片问:“那这个呢?” 阮幼青看他指尖落在当中那只蓝色蘑菇上,便介绍说:“这是炫蓝蘑菇,也叫精灵的梧桐,有毒。” 唐荼哑然,又忍不住笑了:“因为有毒所以没有被吃掉?是什么东西路过了?” 阮幼青看着唐荼的笑容,心里也放松下来:“梅花鹿。”虽然不明白对方为何笑,可这个笑里掺了些真心喜爱,不再是出于礼貌那么单薄。对方看上去对自己并没有戒备和敌意了,这让他如释重负,不必装腔作势与一个排斥他的人交流。 “阮幼青,我可以问问你的名字有什么特别的意思么?”唐荼从冰箱里取了装满液体的玻璃瓶子搁在桌上,又放两只精巧的染色手工玻璃杯在旁边。淡紫色的液体中飘着柠檬片,一看就是蝶豆花萃出的天然颜色。他原本觉得唐荼跟热乎乎的现磨咖啡更搭,没想到这样冷的天气里对方居然会喝这个。 “原本是叫釉青。釉彩的釉。登记处的人写错了字,后来觉得这样也很好,就没有改回去。”他解释道:“外公是瓷窑的师傅,最喜欢青釉。” 他们这样聊了许久。阮幼青倍感新鲜,他不擅长聊天,却也不妨碍日常交流。可每当他与别人聊起玻璃,聊起艺术通常不太顺利,说不了几句便难以为继,好多人说他的思维太跳跃,包括学姐,包括导师。不过大家习以为常,哪怕是那些成名的艺术家之间也不见得能完全理解彼此,但唐荼这个人好像很善于倾听与沟通,轻易便将他简练的内容串到一起去。 “你现在的工作忙么?”唐荼问。 “不忙。雕塑仿制。很多人不喜欢当代艺术,说那些看不懂,骗钱。年轻人好一些,会喜欢奈良美智草间弥生什么的。绝大多数客户还是点名要维纳斯之类。”他给唐荼看了看手机里保存的客户返图,对方接过他用到第五年的国产机若有所思的问:“薪水呢,还满意么?” “三千多吧。有时候会有一点提成。” …… 唐荼擦了擦他不太清晰的屏幕,发现那并不是灰尘而是用旧的刮痕,又沉默了一瞬。 “阮幼青,你想专心做艺术家么。” 阮幼青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问题,项羽问过,学姐问过,导师也问过,可他总答不上来,因为艺术家这个词太抽象。他所思所想不过是能一直做玻璃而已。 唐荼见他犹豫,补充道:“我很喜欢你。” 阮幼青猛地一抬眼,唐荼像是有些累了,用手肘撑住桌子托着下巴,眉眼很放松。他原本思虑半天的回答一下子梗住,他上次听到有人这样直白地说喜欢他还是上高中有女孩子跟他告白,她在夕阳下约他到图书馆后门,羞怯地说:“我很喜欢你。” -------------------- 阮幼青,贫穷。 第8章 泡影 “阮幼青?”唐荼见他半天不说话问道:“怎么了?” “你?喜欢我?”阮幼青有些迷茫。 “是的,一次也许是巧合,可你的作品每次都能抓住我,不仅仅是我,这次的评审也觉得你很棒。”唐荼呷一口面前的蝶豆花柠檬水:“有什么问题么?千万不要告诉我过去没有人称赞过你? 阮幼青松开下意识挑起的眉头:“哦,是这个意思。” “嗯?”唐荼回味了一下他的话,手指摩挲了一下玻璃杯的杯沿,忽然笑起来:“是啊,是我没表达清楚,你别紧张。放心吧,我不跟艺术家谈恋爱的。” 原本阮幼青想继续他们关于艺术家的对话,可听到他这样说自然而然便追问了一句:“为什么?” 话音刚落他便意识到,这个问题太唐突,这是别人的私事,他们不过刚刚认识而已,他也并没有真心发问,只是好奇心的条件反射而已。 “没什么特别,就是个人原因。”唐荼倒是没有介意,圆滑地将话题过渡。 “我其实不太有把握艺术家该做什么。”阮幼青想起导师的话。如果没有异于常人的坚定就不要去做艺术家,因为这个世界上有百分之九十九的艺术家一辈子都不见得被赏识,也不会有什么成就:“与其说是玻璃艺术家,我大概算个玻璃工匠吧。” 唐荼立刻否定他:“当然不是。每个人都有做工匠的潜质。只要有人教授技艺,有经年累月的练习和耐心,谁都可以是个工匠。但艺术家不一样,艺术家要富有创造力。灵感,天赋这样的东西是无法传授的。怎么,不相信自己么?” -- 第14页 倒也没有。阮幼青一时无法给出确切的回答,也许因为自己并没有那么强烈的欲望,也没有异于常人的决心:“我可以试试看。但抱着试试看态度的通常都不会成功,对么。” 唐荼依然保持微笑:“不见得。艺术家就是坚持自我,坚持表达。不需要拘泥世俗的条条框框,更不需要视死如归。不过,我看人很准的。”他自信一笑,掏出手机点按一番,递给阮幼青:“留一下联系方式吧。” 阮幼青看着新加入列表的头像,是一张简介的logo,当中两个艺术字体“荼白”。 “这是我画廊的名字,就在楼下。我有意向签你,当然合作与否在于你的选择。你可以慢慢考虑。”唐荼的每一句话都给双方留有余地。 写字间里没有窗户,阮幼青看到手机屏幕时才发觉他们聊了很久,他起身跟唐荼告别,却忽然想起一件事:“那个……唐……”画廊老板应该怎么称呼?他先前除了老师同学没怎么与搞艺术的人打过交道。 “虽然我大你几岁,但你可以直接叫我名字。” “嗯。”他点点头:“唐荼,我有个问题。”这个问题困扰了他很久,从他们一年多前初次见面就悬而未决。 “问吧。”对方本是起身送他,听到这里又收回了替他拧门把手的胳膊,饶有兴致地抱着手臂看他,毕竟一整个下午阮幼青都是被动地回答问题而已。唐荼说:“是想问为什么上次见面我没有提出合作的意向么?” “不是。”阮幼青并不喜欢深究已经过去的事,万事都讲个时机和缘分:“我是想问,你用的是什么洗衣液?” “……”唐荼眼睛眨得飞快,有些不明所以,竟是半天没接上话。 “我找了很久也没找到,所以想问问,是超市买不到牌子的么?”阮幼青盘算着该不会是进口超市那种贵的要死的地方吧。这个人从小在英国长大,难道是英国货? 唐荼消化了很久,眼神游移一番,而后缓缓抬起手腕在他鼻尖处虚虚一晃:“你说的该不会是这个吧。” 是了。从微微透出蓝色血管的脉搏处散发出丝丝缕缕清香,是太阳下新洗的衬衫,还带着些许清草的露水味儿。他不由自主用力嗅了嗅,忙点点头。 唐荼解释说:“这不是洗衣液,是香水。” “香水?”阮幼青印象中的香水都带着些脂粉气,无论男女,偶尔与爱用香水的同学在校园里擦身而过,留下的多是令人眩晕的花果甜香,并没有唐荼这般清爽洁净的感觉。 唐荼转身从柜子里摸出一只纯黑色的瓶子,将盖子打开放到一旁,拽起阮幼青的胳膊将他弄脏的衣袖向上一撸,冲露出的手腕轻按了一下喷嘴:“前调有点冲,过一段时间大概就是你喜欢的味道了。”他说话的时候没有抬头,注视着自己手中的香水瓶。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阮幼青觉得他的手在小幅震动,气息也有奇怪的起伏。这是,在紧张吗? “不舒服吗?”他多嘴问了一句。 对方闻言轻轻松开他的衣袖,抬起的脸上没有露出一丝慌张,仿佛刚才一瞬间的失措只是阮幼青的错觉:“我没事。你接下来有其他事情么?楼下刚好在布展,要不要去看看?” 阮幼青想了想,别说看看布展了,他这样一个闲人只要赶在末班地铁前回去就好。 唐荼带着他来到一楼的展厅,这里前几日刚刚结束了一场亚洲波普艺术展,现下场地已然变了样子,下周就是之前策划的无主题新锐艺术家展览,看起来已布置的七七八八。唐荼带他经过许多还在做收尾的工作人员,多是年轻男女,大家点点头就算打招呼。 走到展厅深处,他们停驻脚步。 那只兔子放置在纯白色的空间里,布光柔和。几个染了淡淡彩色的玻璃泡泡被映照出一层珍珠色偏光,有浑圆的,也有不规则的形状,它们投在纯白桌面上朦胧的影子似乎也是晕开了水彩般清淡的颜色。 阮幼青在兔子展台一米开外的地方站定,这里的气氛,味道,温度,光线共同成就了这个作品,玻璃本就是光与影的艺术,他没有在这种环境下看过这只吹泡泡的兔子,它有点孤独,又好像不甘寂寞,仿佛下一刻就要鼓起腮,又有新的泡泡要飞出来。 “我喜欢那颗触碰到地面即将破掉的泡泡。破口那里很美,像一片水溶蕾丝。”唐荼盯着那只兔子说:“它明明没有五官,圆滚滚的很可爱,却总让人觉得它不开心。” 阮幼青没有说话,每个人看一件作品的感觉都是不同的,他烧制的时候没有想那么多,只是单纯跟着感觉走,为什么这颗破了,为什么这颗不规则他都没有过分计较。 “这个作品没有介绍,所以这里还空着。为什么不给它取个名字?”唐荼指着白色桌子的下方。 “原本没有。”阮幼青说:“现在有了。”他内心毫无道理地雀跃起来,扭头看着唐荼忍不住笑:“叫泡影吧。” 他们离的很近,他看到唐荼的睫毛落下阴影,也看到对方默默移开的视线。 唐荼有些心悸。阮幼青不爱说话,也总是没什么表情,忽然没有任何征兆的笑起来让人难以招架。对方就这样直直看着他,外眼角弯下去,眼瞳中蒙着湿润的光彩,虽然仍旧淡淡的,却像枯枝头一捧洁白凉爽的新雪正徐徐融化,让人忍不住心头泛甜,想喝上一口。 -- 第15页 艺术家长得好看并不见得是件好事。 唐荼在内心反复告诫自己。他应该以客观的眼光看待这一身年轻又赏心悦目的皮囊,就像欣赏他本人的作品一样。 他收起了想邀请阮幼青一起吃晚餐的冲动,友好地送走了这个捉摸不透脾气的年轻艺术家,一个人回到写字楼顶层。 “老大……”许涵艺在等他:“下午那个是之前提到的阮幼青吗?”小姑娘从研究生在读就跟着他,人很机灵,学东西上手也快,不过一年多,画廊几乎所有联络事宜都是她一个人负责。 “嗯。”他取下挂在墙上的两件衬衣塞回给一脸花痴的许涵艺示意她收好。 “好帅啊……多大了?有女朋友吗?住哪里啊?老大,你有他联系方式吗?” 唐荼算了算,阮幼青去年大学本科毕业,那现在应该是23岁左右:“比你小一点吧。其他问题你自己去看资料。要么下次见面自己问。” 阮幼青挤在晚高峰的地铁里,抓着头顶的吊环扶手,一仰头就能闻到喷在手腕处的香味。大致上就是这个味道,但又跟唐荼周身的温润感有细微的差别。他凭印象搜索了黑色瓶身上的几个关键词,这款香水并不难找,信仰爱尔兰绿花,价格不菲,五十毫升要小一千块。 他在地铁的终点站下车,眼前灰蒙蒙的,工业园区的空气不怎么好,但这不影响他明朗的心情。 今年的第一股寒流在夜里降临,气温骤降,集装箱没有隔热层并不保暖,风在窗缝间呜咽着。阮幼青从被子里爬起来,在柑橘和柠檬树盆栽的叶片上仔细寻找,有几颗卵已经孵化,绿色的毛虫隐藏在泥土与叶片上,似乎不怎么受影响。阮幼青默默祈祷它们先不要羽化,以幼虫或是蛹的状态越冬,这样会活得比较久。 一阵一阵狂风卷过,外面听得到噼噼啪啪杂物被吹翻的声音,香水的味道在洗澡过后淡得几乎闻不到,他握着手腕有些惋惜,窝在枕头里思索着唐荼说的坚持表达是什么意思,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一大堆玻璃兔子在梦境里出没,它们追逐着那些泡泡像人类一样用两条腿奔跑,却在触碰到的一刻徒劳的看泡泡破掉,变成一地肥皂水。 -------------------- 唐荼:有种打脸的预感……不行,我再挣扎一下…… 第9章 青凤蝶 今冬早早下了雪,却不怎么喜人。落了薄薄一层在地上,没来得及积起来转天太阳一出便融化掉,混了街上的尘,到处都脏兮兮的。 大部分蝶蛹和幼虫们如愿开始沉眠越冬,阮幼青夜里睡觉偶尔被冻醒,陆真送了他油汀电暖器,为了省电,他定时加热半小时就自动断电,不过半小时也足够他再次入睡了。 不知是不是新年将近,最近陆真接了不少订单,都是手工杯具定制,只阮幼青一个人能做。他每天下了班在公司附近的便利店买两颗饭团或者包子三五口吃完,便赶着回去钻进玻璃窑,一呆便是几个钟头。 陆真过意不去一定要跟他分账不让他做白工,阮幼青不肯收,他住着人家的地方用着人家的玻璃窑,哪里好意思还拿人家的钱。他只收了一只陆可可送的北极熊公仔扔在床头做靠枕,整只白熊从头到脚都很松软。 跨年那天他买了一张站票,从中午站到晚上,才回到外公家。祖孙俩简单聊了几句工作,外公问起了上个月的事。 “你妈前几天给我打电话,说是你受委屈了?” 阮幼青边收拾碗筷边摇摇头:“误会。”自那之后他们母子一直没有联络过,阮幼青轻易不会主动联系她,总怕给她惹麻烦:“她不要紧吧?” “没什么大事。”外公叹了口气:“不过这么一闹瞒不住了,也只能跟家里人摊牌。” 阮幼青心中一沉,只希望不要多生事端:“他们……怎么说?” “能怎么说,夫妻俩谁也不理谁。不过这么大事儿瞒着人家也活该别人生气。”外公从冰箱里拿出一盒毛尖,摆上了一套水润的天青色茶器开始修身养性,洗完茶递给阮幼青一杯清亮的茶汤,袅袅水雾里飘出松烟香气,闻香啜味,老人家长吁一口颇有架势:“倒是品悦那丫头,听说挺高兴的,原本一家人过年要去哪个岛度假来着,现在听说有个哥哥非要叫你也一起去。” 阮幼青没接话,崔品悦高兴怕也只是因为知道了父母的感情并未被其他人介入而已,与他没有半毛钱关系。 杨柳夫妇自然不会同意跟他一起度假,他自己也断然没有要掺和别人家事的兴趣,他早早就理解了杨柳需要新生活,也习惯了自己照顾自己。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缘分,他和杨柳本就做不成普通母子这没什么紧要,就像他不觉得听障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一样,硬改变现状只会闹得大家都不愉快。 外公见他不想开口,便打开了电视听戏,阮幼青摘下助听也隐约能听到咿咿呀呀的悠扬戏嗓,一边喝茶一边盯着蒙了尘的烛台形水晶吊灯发呆,这灯和屋子老旧的装修风格一点都不搭。 “幼青!”外公忽然一巴掌落在他肩上将他拍醒,老人家身强体健,手劲儿一点不比年轻人小。 外公指着门口的衣架,他看到自己外套的口袋亮起来,又暗下去。 这个时候是谁找他?他取出手机,点开了微信,这才发现不止一条,一连串的消息都是群发祝贺新年的,有些不相熟的同学,也有学姐,项羽,还有陆真。陆真那条张嘴就是“幼青哥哥”,一看就是陆可可的口吻,还带了可爱的小兔表情。最近他偷了些空闲又吹了几只兔子,小姑娘看到喜欢的紧,可牢记着玻璃器物不能乱碰,也只围着拍拍照。 -- 第16页 阮幼青选几个有来往的人回复了祝福,只是一句简单的新年快乐而已,反正今晚每个人都会被类似的信息轰炸,图个热闹,没人真在意谁的是原创又有谁的是模板,哪个假意哪个是真心。 ——记得给导师单独发一条。 项羽提醒他。 应该的。他们雕塑系的导师姓王,排在列表的末端。他划了一下屏幕,唐荼的名字从屏幕底端飞了上去,阮幼青一愣,又将他缓缓拽回正中央。 ——新年快乐。 虽然他们只见过两次,但是他也私自将这个人划分在“保持联络”的范围里。 或者是从那个下午开始的,或许因为唐荼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问他为何语速异常慢,好像他本就应该这样说话似的,他们的交流顺理成章。唐荼也没有问阮幼青任何关于听不清是什么感觉,助听器多少钱之类的问题,仿佛这些都不重要。 当年就连项羽都好奇过地做过实验,那还是两人成为朋友没多久的时候,他让阮幼青站在原地不要带助听器,他一步一步后退看看退到哪里是阮幼青听力的界限。 项羽没有恶意,他是个善良又天真的小孩,他与很多人一样仅仅是好奇掺杂着关心,他每后退一小步就要重复一句:“这样听得到吗?这里听得清吗?” 阮幼青不觉得很生气,却也忍不住有些心凉。但他还是配合着他点头,点头,最后摇头。若换作别人他也许一开始就会选择摇摇头直接终结这场游戏。 每个人都有些毛病,有人近视,有人散光,有人跛脚,有人恐高。他只是耳朵有些听不清而已,可大家总觉得他不一样。 ——新年快乐。最近做什么了? 唐荼很快便回复他。 ——杯子之类的,没什么时间做自己的事,只做了几只兔子。 他打开相册想发几张照片给对方,挑来挑去也选不出哪个能媲美展厅里的那只,最终还是放弃了。明明用肉眼看的时候没觉得这样糟糕。 ——下次见面能让我看看么。 唐荼问。 ——下次什么时候见面? 阮幼青是想见见他,最近他在考虑专心做玻璃的事情,心里却生出许多疑问。 他捏着手机等了一会儿,见没有回应便去洗澡,外公向来早睡早起,他怕影响老人家,不到十点也爬上了床。新洗的床单还带着洗衣粉的味道,让人无比安心。他不由自主想到那瓶有点奢侈的香水,如果春节前发了奖金就买一瓶好了。 手机忽然开始震动,屏幕上的号码很奇怪,是他没见过的长度。他不确定是不是诈骗电话,可这个时间未免也太敬业,骗子不需要休息么? 他按下接听键将听筒贴上耳朵却谨慎地保持沉默,通话的另一端隔了好久才出声:“喂?听得到吗?” 虽然声音有些失真,但他还是轻易辨认出声音的主人。 “听到。”他说。 “听到也不说话。”对方轻笑:“我刚刚在跟其他人吃午餐不方便回复你的消息。” “午餐?”阮幼青一愣,看了一眼早已黑透的窗外:“你在哪里?” “在伦敦,来拜访一位年轻的画家。”唐荼答道:“诺亚.布朗。新一届红山沙龙金奖的获得者。” 阮幼青虽然没听说过这个人名,但红山沙龙还是略有耳闻:“抱歉。打扰你了么。” “不会。我下个月回去,我们见一面好么?”唐荼发问的姿态不高,语气却不显得谄媚,阮幼青点点头挂掉电话不想多做打扰,却忽然想起对方看不到他点头。这个习惯改了很久也改不掉。他打开微信郑重回复了一句:好,下个月见。 阮幼青新年有三天假,陪外公待足了两天,他提早回去威尼斯工坊想做点什么。 集装箱里除了正午时分,其他时候都很冷。他推门进去忍不住缩缩脖子,却看到傍晚昏黄的光线里纱帘后影影绰绰。 居然有蝴蝶在这个时节破茧。 他悄声掀开半透明的帘子,发现还不只一只。不过两天不在而已,两只淡黄色斑纹的柑橘凤蝶也就罢了,居然还羽化了一只青凤蝶。他不太辨的出是哪个亚种,可这抹透光的青绿色该是在南方地区才有的。这只顽强的小东西驻在一朵淡紫色的风信子花瓣上,双翅翕动,像丝毫感受不到寒冷。 他去那间简陋的工厂食堂里翻找,角落里有一只表皮已经开始皱缩的甜橙,切开看了看还有些水分,便端了玻璃小碟子回到屋子里,将甜橙丁转移到叶片上。 其实该放它走的,说不定会往南飞,飞到更适宜它生长的地方。阮幼青近距离盯着它薄弱美丽的翅膀,这位新室友很惬意,并没有因为他的靠近而惊慌。 “明天中午我帮你打开窗子。”他说话的时候花瓣动了动。 自元旦他主动打扰了唐荼,对方就偶尔问候他,顺便问一些他的近况与工作环境,例如在哪里吹制玻璃,材料和工具,有没有人帮忙之类,公司在哪里,住在哪里。 阮幼青说自己住在老工业园区里一个叫威尼斯玻璃工坊的地方,唐荼好久没有回复,阮幼青猜想他压根没听过这个区,生活不便,环境不美,也没什么出名的地标。 ——有机会我想去看看。 最后唐荼这样说。 但阮幼青不当真,“有机会”这个词意味含糊,多数时候是个客气的推脱。 -- 第17页 可一个星期后唐荼却真的出现了。 车子驶入工业园区,空气似乎比市区还要浑浊,唐荼隔着车玻璃看着有些破败的街景,许多厂房看上去岌岌可危,工人们穿着各式工作服带着脏兮兮的手套吆来喝去。他从没来过这里,应该说他自回国,几乎没有出过三环的区域。 “老大,确定地址没错吧?那个阮幼青住在这?”张文彬开始心疼车子,年久失修的路面并不干净,时不时有小颗粒被车轮卷起击打上底盘的声音,他开得极慢:“啧……什么路啊这……” 看到威尼斯玻璃工坊的院墙,唐荼让张文彬将车停在外面等,自己裹了裹风衣下了车。张文彬也跟着下来,摸了一下车顶感叹:“唉,眼瞅着这就一层灰了。” 唐荼没理他,径直走进大门去,见到了几个年轻的工人。他们的工作皮围裙看上去像一个世纪没有清洗过。他礼貌地叫住他们:“不好意思,请问阮幼青是在这里么?” 两个工人从上到下打量着眼前画风不太一样的人,指了指远处的灰房子:“在那。” 唐荼看了一眼,不禁心惊,那房子看上去比仓库还简陋,这,能住人么? -------------------- 欸嘿…… 第10章 笼中鸟 绕过院子里一堆正在打包的杯杯盘盘,唐荼发现灰色房子门上挂着锁,里面根本没有人。他疑惑地转身看了看给他指路的年轻人,远远的,那人伸出胳膊往他左边指,他顺着那个方向望过去,除了一只集装箱靠着墙壁,再没其他东西。 边角有些锈迹的集装箱门户大敞着,他狐疑着走近,一张深色的床和铁艺桌子映入眼帘,不需进入,站在门口所有的摆设便可一览无余,桌上一盏台灯,桌下一台年代感满满的油汀电暖器,角落里叠放着两只行李箱,再无其他。 他不可置信地环视四周,怎么也没想到这种地方居然会住人。 他敲敲门轻声唤:“阮幼青?”并没人回应。但探头进去却隐约看到纱帘另一侧有影子晃动。 唐荼压下心中的震惊,缓缓走到集装箱中间的位置,轻轻掀开双层遮帘,另一半的屋子却让他摒住了呼吸。 正对的大窗户是敞开的,屋子四周被高高低低的盆栽摆满,风信子,山茶,香水茉莉,枝头缀着小柑橘的迷你果树飘散清新的果香。还有他叫不上名字的盆栽绿植,满满环绕了一整圈,将一只朴素的布艺沙发凳围绕在中间,阮幼青背对他坐着,出神地盯着窗外,头顶本该是白色的光变成了彩色,淡粉和洋红色蔷薇花藤落在他纯白的卫衣上,随着他的呼吸微微起伏,像是被风吹动。 唐荼抬头看到他正上方的天窗竟是一面圆型彩绘玻璃,细小的尘埃飞舞,不比教堂的庄严华丽,却让冬日变得极具梦幻感。阮幼青偷偷藏在这里,像一只怡然自得的笼中鸟,而这座玻璃房子正是他亲手为自己烧制的囚笼,远离尘嚣。 墙壁的上半部分挂着许多装裱框,里面是缤纷的蝴蝶标本,宝蓝色的翅膀反射着日光,熠熠夺目。 “阮幼青……”他注意到到对方的耳朵上并没有带助听器,于是抬高了声音。 那人回过神,转头看他的时候从耳畔飞出一只水绿色的蝴蝶,巴掌大小,煽动着翅膀落到角落的花枝上。 这一声唤醒了人,也唤醒了他先前没注意到的几只小东西,乍起的蝶在光影里飘忽旋转一番,让这里更显得不真实。 阮幼青伸手到口袋里摸索,唐荼上前一步制止他,抬高声音:“不用。你不想带就不带,我这样说话你听得清吧。” 阮幼青盯着他缓缓点头,抽出了手:“怎么忽然过来。” “下午的预约推掉了,没什么事做,就过来看看你,一个小时之前给你发过信息的。”唐荼看到他掀开纱帘走到床头摸出手机按了几下,屏幕依旧是黑的。 “没电了。”阮幼青将充电线插好:“大概是坏了,充满之后撑不了两个小时就没电了。” 唐荼跟过去,看着那只几年前的旧型号,塑料壳的边缘磨损严重:“我有台不用的旧手机,放着也没什么用,先给你将就下吧。” “可以么?”阮幼青问。 “你等我一下,我去车里取,马上回来。”唐荼走出集装箱,快步赶回停在院外路边的轿车旁敲敲窗户。 张文彬在捧着手机打游戏,唐荼有些不耐烦,却还是等几分钟后他的水晶被推倒才开口:“你的新手机呢。” “啊?在这里啊……怎么?”张文彬指指副驾驶座前的置物箱。 “你再买一台吧,这个我要用。包装撕掉,开机。” “!!不要吧老大!!你不是说不想换手机么?今天早上才送到的!等了好几天呢!”张文彬嘴上虽然哀嚎着,可依旧老老实实开始拆包装:“这层保护膜也不要?” “不要。”唐荼让他将手机简单设置好,踩了擦屏幕上的指纹,带上充电器又回到集装箱中,将手机递给阮幼青:“拿着用吧。” 阮幼青神色犹豫,并没有接,他目光扫过崭新的手机,半晌才缓缓问:“不是说,是你不用的旧手机么。” “保护的好而已。”唐荼解释。 “这是秋天新出的型号,很多广告。”阮幼青皱了皱眉,不解地看着他。 唐荼哑然,他原以为对方不会注意这些,不想却被轻易识破。为了避免加深误会,当下他只好实话实说:“这是我助理新买的手机,他的手机没坏,不着急换,让他再买一台就好。我怕你的那个忽然坏掉,耽误了事情不好吧。” -- 第18页 “不是你的?”对方似乎没什么脾气的样子,并没有怪罪他自作主张的冒犯。 唐荼掏出自己的手机晃了晃:“我的是上一代。” “那,这台新的你用,我用你的可以么。”阮幼青并不像他接触过的,同样条件拮据的艺术家,有着神经质一般的自尊心,倒是欣然接受了他颇欠考虑的帮忙,这让他松了口气。 他点点头,对方从他手中取走了手机。阮幼青的手指碰到了他的手心,意外地很暖和,不知是不是因为一直在玻璃房里晒太阳的缘故,反倒显得他的手很凉。 “这里有点冷。不知道你要来,没开暖气。”阮幼青立刻转身出去拧开了暖气:“热的有点慢,你拿着这个。”说着拿起趴在枕头上的北极熊递给他,唐荼接过软绵绵的公仔不知他是何用意。 “把手塞到这里。”阮幼青轻轻箍住他一只手腕,将他的手赛到侧面开口的熊肚子里,没想到里面异常温暖。唐荼捏了捏,肥嘟嘟的公仔腹中放了一只暖手宝。 “这样可以热的久一点。”阮幼青说着又把他另一只手也塞了进去。接着便自顾自坐到桌前,熟练地从他的旧手机中取出SIM卡换给新手机,递给他:“登陆一下你的ID吧,资料会转移到这里。需要一点时间,全部转移成功后把旧手机格式化一下我就可以用了。” “你……还挺熟练的。”唐荼有些吃惊。 “嗯,我大学室友是个电器杀手,他搞不定就总是让我帮他弄。”阮幼青笑笑。 唐荼喉咙有些发紧,不自在的咳嗽两声,他默默深呼吸,却嗅到一股熟悉的气味。是他惯用的香水味,却比自己身上还要浓郁许多,他低下头,发觉这香味居然是从手上的北极熊身上散发而出的。这熊,似乎一直放在他的床上? 阮幼青坦然地接住他充满疑问的目光:“怎么?” “它的味道……” “跟你一样的味道,对吧。”阮幼青说:“正品太贵,而且我其实不习惯用香水,50毫升太多了。前几天,我在网上找到了小样。”他从铁抽屉里掏出一只小指大的分装玻璃瓶:“10毫升就足够了。” 其实从阮幼青说出那句“跟你一样的味道”时,唐荼一向灵光的脑子就有些僵住了。后面说了什么他基本没听明白,直到阮幼青在他眼前晃了晃手指问他:“不舒服么?是不是冷?”说完没等他有所反应便将他推到纱帘另一侧的花房:“这边有太阳,不会那么冷。 “没事,我不冷……”他总算嘟囔出一句。 唐荼此刻很想离开。他自诩深谙人事,此刻却完全招架不住阮幼青这个思维有些跳脱的年轻人,而这也正是他欣赏许多艺术家,却总下意识与他们保持距离的原因。 “嗯?说什么?”阮幼青没听清,弯腰凑近他的脸,唐荼被他按到椅子上坐着,眼前的光又带上了深深浅浅的颜色,他看到那些颜色落在阮幼青明亮的眼底,像调色盘,也像水中倒影。他很多年没这样慌乱,他的沉稳向来被人称道,此刻却连话都说不出。他们就这样静静对视了一会儿,也许是暖宝宝功率过大,唐荼原本冰冷的手开始渗出了细汗。那只水绿色蝴蝶似乎不怕人,在他们周围绕来绕去,他将手从熊肚子里抽出来,低头揉了揉熊头,试着整理好心情:“我刚刚说,我不冷。”他心虚地转移话题:“这些蝴蝶,是你养的?” 阮幼青点点头从旁边的盘子里捡了一颗暗红色的柚子果肉:“把手伸出来不要动。” 唐荼咽了咽口水,生怕他再直接上手,忙依照他的要求摊开掌心。阮幼青将果肉搁到他手心里,却察觉到他在抖,便托住了他的手背再次强调:“不要动。”这句话没有任何命令的意味在,他声音柔和语调低沉,语速慢得像小孩子,却让人无法悖逆。 那只蝴蝶绕了一会儿,竟是真的落在唐荼手心的柚子上。他第一次这样接触昆虫,惊叹地倒抽一口气,却忽然被阮幼青反手遮住了嘴巴,对方带着果酸味的指腹按在他唇上,默默做出口型:别说话。 他很庆幸阮幼青这样认真的观察蝴蝶,让自乱阵脚的他得以喘息。 唐荼有些记不清自己是怎么回到车子里的,回过神已经在家楼下的停车场里,张文彬扭着头皱着眉:“老大?你不要紧吧?” 他不禁恼火:“有什么要紧。”说完便甩上车门按电梯上楼,扔一头雾水的助理从驾驶室里目送他。 他回到家便冲进浴室,烦躁地将洗发水打泡,揉搓进头发里,也不知自己是在气什么。是震惊于阮幼青的现状,还是自己的失态? 他知道许多艺术家在创作初期会面临困难的环境,可在现在这样物欲横流的时代,基本没有人会坚守这样的选择。而且今天他明明是想去了解阮幼青的工作环境,看看那些精妙的玻璃雕塑是怎样被制作出来的,结果进了那个集装箱整个人居然像丢了魂一样,几乎无法思考。他当然可以说服自己这是因为看到了阮幼青这样不同的,天生为艺术而生的人感到震撼,可他再清楚不过接连的心悸是什么。 夜里他翻来覆去睡不着,一闭上眼睛就是几只蝴蝶在彩色的光线里胡乱飞着,飞的人心里乱成一团。他只得睁开眼睛对着天花板苦笑,转年就二十九岁的人了,眼见着要步入而立之年,居然对着一个阮幼青心思摇摆起来,这像什么样子。 -- 第19页 阮幼青没有过分聪明,却十分通透。他安于现实,可并未泯灭心里的童真。他善于观察,内心敏感却不脆弱,他与世俗可以很融洽,也格格不入。那个集装箱里的每个角落都让他难以忘怀。 唐荼从出生起就泡在所谓艺术的氛围里,父母社交圈子里每一双手都金贵地需要单独上保险。那是一根根上帝吻过的手指,描绘塑造最美亦是最凄厉地人间愿景,天堂地狱。 阮幼青显然也该是那些人中的一员,他会成为一个艺术家。 想到自己会帮他规划出一条路,让他可以做一只飞跃现实的蝴蝶,可以活在他的世界里,唐荼忽然有了些困意。 才华很珍贵,需要细心呵护。他这样为自己开脱着。 -------------------- 有人安然自若,有人疯狂心动~ 第11章 夏天的光 阮幼青的集装箱还是第一次有客人到访。 下午的时候,唐荼摸了摸窗台摆的几颗珠子,问他为什么会选择玻璃,他搪塞了一句因为漂亮。好在对方不知为何有些心不在焉,并未深究。 此刻夜深,他没有开灯,借着月光看朴实无华的玻璃弹珠,那之中有一颗是及其清透的霁蓝色。 这颜色是瓷器才偏爱的重色,厚如深海。他调了好久的色才让深海的水透亮在玻璃中,他现在可以很平静地回忆起江霁蓝,好多他从前刻意回避地细节也随之变得清晰。 八年前,19岁的江霁蓝举着玻璃珠,对着光旋转,他微微侧脸用眼角撇过来,意味深长地问阮幼青:“你知道玻璃是什么意思么?” 可惜那时候的他无法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第一次见到江霁蓝是五岁那年的盛夏。 阮幼青从记事起,就无法轻易融入周围的孩子群,他不知道那些孩子们在笑闹些什么,久而久之便被孤立起来,渐渐习惯不声不响一个人独处。他每日都在窑厂的办公室看外公给他买的漫画,等待外公下班。偶尔也偷偷溜去工作区域看看大人们忙碌。摞泥拉坯没什么意思,他喜欢看外公画坯上釉,原本粗粝干涩的瓷坯一点点变得光滑明亮起来。外公喜欢仿汝窑的青釉,也是因着这个才有意将他取名为釉青。 某一天他照旧爬上椅子坐在外公的办公桌前,擦干净木桌子上盖着的玻璃板,从最后一个抽屉里取出有些卷边的哆啦A梦,不厌其烦地翻起来,不管看多少次都津津有味。他完全没有注意到什么时候屋子里多了个人,抬起头来,对方正直直盯着他,不知道看了多久。 阮幼青见过这附近所有的孩子,那之中并没有这样干净的小孩,苍白的皮肤,大眼睛,清爽利落的短发,精致的衣衫。盛夏的高温里,连风扇搅动的气流都是湿热的,那个孩子却还披着一件白色小外套,不见脸红也不见出汗。对方嘴巴动了动,远远的,阮幼青什么都听不到,便低下头回到书本里,将其置之不理。反正他早晚也会像其他小孩一样渐渐疏远自己的,年幼的阮幼青这样想着。 那之后他们很久没见,久到这个人的印象几乎从阮幼青的小脑瓜里消失。 夏天离开又回来,那个孩子又出现了。阮幼青推开办公室的木门,发现门里面站着比他高大半个头的小哥哥,依旧穿着薄薄的小外套,对方上前一步不由分说往他手中塞了几个玻璃弹珠。 “小幼青。”他喊他的名字,又指指自己:“我是江霁蓝。”他说话极慢,像哄一个咿呀学语的婴儿。 阮幼青低头看看手中的玻璃弹珠,不明所以。江霁蓝将他的手铺平,对着窗子:“你看。” 他看光穿过弹珠落在手心里的影子是明亮的彩色。 慈清自古就是瓷器重镇,小孩们玩得弹珠向来都是描着青花,画着云纹的润泽瓷珠,他第一次看到透明的弹珠,尽管玻璃无处不在,窗子,水杯,瓶瓶罐罐,可他从没有意识到玻璃的光影是这样漂亮。 而后江霁蓝就这样,每每和夏天热烈的光一起出现,不久后又消失。 阮幼青后来才得知他是慈清首富江学淳的儿子,比自己大四岁。慈清遍布的瓷窑大多都是他们江家的产业。 就像他猜想的那样,总是带着淡淡中药香气的江霁蓝身体孱弱,似乎是娘胎里带的病,不能跑跳,自然跟其他小孩玩不到一起去。他们每个暑假里一起窝在没有空调的办公室里看书画画,江霁蓝总是会带新鲜的玩意儿来,不厌其烦地逗他开口说话,阮幼青从一整天一句话不说,到后来可以简单与他聊天,那时候也是江霁蓝第一个发现阮幼青的听障,他发觉离远一些这小孩便像听不到一样怎么喊都不回头。不过才半大的孩子便想办法让家人说服了阮幼青的外公带他去看医生。 起初外公将信将疑,他一直觉得自己的外孙只是性子孤僻内向而已:“他要是听不清怎么会考一百分的。”那时候阮幼青已经顺利读完了小学一年级。他并没有告诉外公其实他不太能听清老师讲话,在学校自己也一样交不到什么朋友,那些孩子就像街坊邻居家的小孩一样,毫无理由地孤立他,还总盯着他窃窃私语,更有顽皮的小男孩对他做鬼脸,嘴里念叨着什么,周围人哄堂大笑。阮幼青听不清自然也不会在意,于是配合着一起笑,他以为大家都一样。 却没想到体检真的查出了问题。外公又带他去大医院做系统检查,医生拿着左右耳听损均达到60db的结果问外公为什么拖这么久才来,外公内疚地说道:“4岁的时候突然生了场病,好了以后就变成这样了。我以为是孩子渐渐发现自己没有父母在身边,所以多少有些自卑内向导致的。” -- 第20页 “幸亏来了。再迟一些可能语言能力都会受影响。”医生有点惋惜:“戴助听器吧。不然现有的听力还会继续退化,听不见就不会说,久了会影响智力发育和心理健康。” “助听器?”外公有些迟疑,那时候助听器这个东西在大众认知里跟老花镜一样,是为耳聋眼花的老者准备的,可他自觉失职,也怕外孙真的像医生预警的那样,变成低能人,便遵医嘱带他去配机器。 小地方选择不多,进口机太贵,而且昂贵的耳内助听器不适合生长期的小孩子,于是他们选了笨重却价格低廉的盒式助听器。医生调替他调试好的一瞬间,阮幼青吓得一把扯下了耳塞,惊恐地看着外公,那一刻,外公脸上掩饰不住的内疚和痛惜,让他硬生生压下恐惧,又将耳塞带了回去。 自此之后他又可以听清了,听清了虫鸣鸟叫,听清了电视里的流行歌与外公最爱的戏曲,同时也听清了周围的嗤笑,窃窃私语的同学在讨论他无父无母,做鬼脸的顽皮小孩说:“不管骂他什么他都会笑的,不信你看着。”他冲阮幼青喊:“小哑巴!小聋子!” 阮幼青扭头看了他一眼,想了想,又默默关掉了助听器。 十六年过去,盒式助听器早已全面淘汰,新式助听器层出不穷,指甲盖大小的深耳道式,一劳永逸的人工耳蜗,在科技的帮助下,听障,甚至聋人都有机会做个正常人。可他依旧习惯耳背式,不易丢失,可以随时取下装到口袋里,让世界恢复安静。 周二下班,阮幼青收到了唐荼的问候。他问阮幼青要不要搬出那个寒冷的集装箱。 从阮幼青的公司到唐荼所在的艺术酒店只消二十分钟的地铁,他也不知道为何忽然想见他一面。似乎每次见到唐荼,他都会本能地忘记原本的目的,直到两人再度分开,才恍惚想起自己有许多问题没有问出口。这次他牢牢提醒自己要把想问的通通问完。 不到半小时他就迈进了酒店大堂,站在电梯口的对讲机前按了指示牌上的楼层与门牌号,很快有个女孩接起了对讲,阮幼青问她唐荼下班了么。女孩礼貌询问他的姓名,问他有没有预约。 原来平时见他是需要提前预约的。 阮幼青摇摇头,立刻又补上一句:“没有。我是阮幼青。” “那……您先上来一下吧。”本以为会被拒绝,没想到他自报家门后对方帮他解锁了电梯,在画廊门外迎他。 阮幼青走上前,看着身材格外娇小的年轻女孩踩着发亮的漆皮高跟鞋冲他礼貌微笑:“阮先生,他现在正在开电话会议,您是有什么急事么?我可以进去帮您……” “没有没有。”阮幼青忙制止她,他只是一时心血来潮便过来了,并不愿打扰别人的工作。 “这样啊……”女孩自我介绍:“我叫许涵艺,我们见过的。您的作品我也看过。如果没什么要紧事,您可以去我们顶楼等一会儿?” 阮幼青记得她,上次帮忙拿衣服的那位。他的确没什么要紧事,便跟着她进了电梯,回到唐荼那间胡桃木色调的办公间。 “那我继续去忙了,阮先生。”许涵艺一溜小跑乘电梯离开,阮幼青有些不习惯先生这个称呼。 这个房间与上次别无二致,衣架上挂着两件西装外套,他伸手碰了碰平整有形的肩膀,果然……带着一层垫肩。唐荼穿着西装的时候身材看起来很挺阔,可脱下来却单薄许多,几次接触下来那个人跟想象中大不同,阮幼青甚至已经在脑海中推翻了第一印象里成熟干练的海归精英形象。 他收回手,转身坐到办公桌前,看到桌子上放着一只蓝色八宝糖玻璃摆件,心中一惊。 这是很多人童年的味道,别的他不太弄得清,但他可以肯定蓝色是汽水味。 他捡起那颗表面覆着颗粒的八宝糖,一眼便认出这分明是自己当年的实验作品,跟陆可可书包上的是一对。那大约是他毕业之前的事了,偶然在杂志里看到日本玻璃艺术家高桥莫的作品,觉得颗粒状的雾面很有趣,让他想起了年幼时爱吃的糖果,他便试着按照杂志中说的那样,在烧制过程中洒下着色的玻璃粉,做出了一蓝一绿两颗八宝糖,统统送给了陆可可。小姑娘喜欢绿色,便天天挂在书包上,至于这颗蓝色最终去向哪里,阮幼青不得而知,合该是被陆可可扔在哪个角落里落灰了。 他握着微凉的玻璃糖果反复确认,是自己做的那颗没错,当时只是试做,形似而已,细看满是瑕疵,玻璃粉不够细腻,不够均匀。 可为它什么会出现在唐荼桌上? 第12章 猫舌 阮幼青把玩着糖果等饿了,又饿过去。期间在公司群聊里看了看老板给员工们画饼,还有半个月过年,满口雄心壮志的商人只字不提年终奖,阮幼青看得出大家都有些气馁,大部分窝在小公司的人都是得过且过。 唐荼还问他要不要搬出那个集装箱,撇开威尼斯方便的烧制玻璃环境不谈,他掂量一下自己每月到手的四千块,又对比了租房网站上的价格,如果不与人合租,根本进不了五环内,除了睡得舒服一些,对他来说毫无意义。 他关掉租房网站的一瞬间木门忽然被推开,很少有人把浅色西装穿的这样好看,唐荼快步走到他面前站定,皂香卷过来又散掉:“抱歉,等久了吧。” -- 第21页 阮幼青一愣,明明是自己不请自来哪里轮到对方说抱歉,他赶忙摇摇头站起来:“还好。”没想到这样一动作,肚子像配合着叫屈似的,轻轻咕噜了一声,在安静的室内尤为明显。唐荼一愣,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真是,怎么也不给你倒杯水拿点吃的……”说着便打开冰箱门拧着眉毛翻找:“刚刚在开会,她直到会议结束才告诉我有人等我。”他背对门口并没注意到他抱怨的小姑娘此刻正抱着一沓宣传册站在那里,阮幼青与她尴尬地对视几秒,许涵艺机灵地将东西都悄悄塞到阮幼青怀里,冲他吐吐舌头脚下抹油。 “我这里也没什么吃的了,下楼吃吧,这个点餐厅应该有位置。”唐荼转身,看到他怀里的东西一愣:“……她人呢?” 阮幼青指指门口:“跑掉了……” 五官偏淡的人很容易藏情绪。唐荼盯着空荡荡的门口微微抖了抖眉心,像是在阻止自己蹙眉,一如两人的初次见面。阮幼青观察过,许多成功人士都是这样做到喜怒不幸于色的,但只要足够用心观察,那些微表情小动作总会出卖他们,比如现在唐荼下意识用下排牙齿刮咬了一下上唇的唇珠,唇色白了一瞬。 “不是说吃饭么。”他不想因为自己的突然造访连累助理姑娘,也不想让唐荼不愉快,不过等了一个多小时而已。果然听他这样一说,唐荼半垂的睫毛抬起来,冲他一笑:“走。” 楼下的餐厅他在刚开业不久时来过一回,跟杨柳一起。这次跟着唐荼坐到了半封闭的区域,私密性更好。服务员见到他们礼貌欠身,只拿了一份菜单递给阮幼青。 他轻轻推抵一下对唐荼说:“我都可以。” 唐荼点点头,扬起下巴对倾身的服务员耳语:“那还是老样子。不用上酒。” 头盘很快上来,是柚子沙拉,白色圆盘像张画布,正中间摆着一簇颜色清淡的食物像花团,一两口便可以吃光。阮幼青吃完抬起头,空间里灯光昏暗却透着融融暖意,烛光一样的质感,这样的气氛会让人神经放松,唐荼的目光也不如刚刚在办公室里那样集中了,眼角露出一丝疲惫。 “你平时都忙到这个点吗?”阮幼青问。 “不一定,不过今天不算晚,至少晚餐时间是自己的。” 阮幼青原以为画廊的工作相对轻松,毕竟愿意收藏艺术品的人在他认知中都是生活富足的上流人士,离加班这种字眼很远:“画廊,很忙?” “大部分时间还好,但最近在准备一个个人画展,我跟你提过的,诺亚布朗。去年年底我去伦敦跟他敲定了主题和时间,就在春节后一周。”他翻了翻手机日历:“还有20多天,其中还包含了几天休假。” 他说话的当下又上了一道菜,依旧是冷盘。阮幼青默默将小墨鱼沾了黑色泡沫状的佐料塞到嘴里继续听。他记得这个诺亚,唐荼之前说过他是去年Montrouge红山沙龙奖的获奖人,这样看来年纪应该不大,毕竟这个奖设立的目的是发掘新艺术家。 “诺亚通常在下午开始画画,一直画到黎明之前,他说灵感总在夜里找他。”唐荼说话时脊背总是挺直的,阮幼青起初以为是因为西装的束缚,可他现在只穿了一件衬衣依然保持着这个姿势,即使看上去很累。 “所以你们总是顶着八小时时差在联络吗。”阮幼青问。 “嗯。他偶尔会在半夜提出细节,兴奋地给我打电话。”唐荼咬了咬嘴唇:“艺术家的情绪不能等,等一等味道就变了,所以我也不能第二天回复。” 主菜端上来了,阮幼青虽然不挑食却丝毫高兴不起来。粉色的鸭胸肉佐了些配菜,入口细嫩,味道也无可挑剔,只是跟看上去一样,温温凉凉。他习惯在冬天的晚上吃点热乎乎的东西,毕竟集装箱里呆久了很冷。 “怎么了?”唐荼见他吃了一口就看着盘子发呆,放下了刀叉:“不合胃口?” “不是。我不挑食。”阮幼青说:“就是不太习惯西餐,凉的。” “没关系,我让他们加一道雪蟹粥给你。”唐荼唤来服务员加菜,而后笑眯眯看着他。 阮幼青有些不好意思,转移话题问:“你为什么选择诺亚呢?我看过你先前的采访,这次回国是想要发掘国内的年轻艺术家,想让这里的艺术市场活起来。” “对,但不能心急,市场虽然有潜力却不是一蹴而就的。”唐荼替阮幼青加了一杯茶,自己却没添,只喝了一口半冰的柠檬水:“国内的艺术环境不太友好,大部分年轻艺术家得到的认可也不高,导致大家都很心急。好不容易熬出点名堂了就开始急功近利想涨价,不太会考虑市场,他们认为那是画廊和经纪人该考虑的事,卖不掉就是对方能力不够。但事实上要将艺术品推向大众是个缓慢的过程。” 他们边吃边聊一个多小时,鱼类很新鲜,肉类很滑嫩,配菜香料点缀得恰到好处与食材相得益彰。就是太凉了,明明吃了好多东西腹内却总有空荡荡的错觉,阮幼青等着盼着终于盼来了雪蟹粥,看着服务员帮他盛了小半碗放到面前。他捧起碗迫不及待吃了一口,蟹肉甘甜,混在炖煮开花的白米粥里,零星白胡椒带来温暖熟悉的灼烧感。 “这个好吃。”桌边蒸腾起薄薄一层雾,飘在他与唐荼中间,对方摘下来细框眼镜看着他,眼中饱含笑意。阮幼青忽然发觉服务员居然只替他盛了一碗便离开,没有管唐荼。是失误吗? -- 第22页 他放下了碗勺:“你不吃么?” 唐荼一愣:“你吃吧。我等一下吃。” 这样被人看着吃饭有点奇怪,阮幼青拾起一边的大瓷勺取了只干净的碗,也帮他盛了半碗递过去:“一起吃吧。” 唐荼接过小碗踌躇一下说好,拿起盘子旁边的小调羹。 阮幼青继续吃着,却发现自己小半碗都吃完了唐荼居然还在吹着第一勺粥迟迟不下口。 “……这个,你不喜欢?”他忍不住问道。 “没有。有点烫。”唐荼飞快地瞄了他一眼。 不烫啊……而且都吹这么久了...阮幼青又盛了一碗飞快下了肚,粥不正是要热着吃才舒服么。 阮幼青想起了威尼斯厂房附近徘徊的几只流浪猫,它们时常偷溜进周围几个工厂的厨房找吃的,也常常因为太心急误食了没有凉透的饭菜打翻碗盘被发现。 “你笑什么……”唐荼没抬眼,余光却也察觉到他没有掩藏的笑意。 阮幼青说:“你是猫舌啊。” “嗯?”唐荼抬起头:“什么?” “猫咪的舌头。天生敏感,怕烫。”他解释道。 唐荼又一次没接上他的话,慢吞吞低头,小心翼翼吃掉第二口粥。 阮幼青不知道在这个停顿里他收拾掉了什么情绪,只觉得对方似乎不想谈论这个,便问道:“画展,我可以去看吗。” “你是说诺亚的么?当然可以。怎么,对油画感兴趣?听玉瑶说,你第一学年学的也是油画,后来转去雕塑系的。” “还好,我对画廊的展览更有兴趣。画廊挺神秘的。” “哈。”听他这样讲唐荼笑了起来:“第一次听一个艺术家这样形容画廊,按理说不该觉得我们是吸艺术家血肉为食的商人么?” “不好说。我没深入了解过,只听过大概。”阮幼青大概了解画廊与艺术家合作的机制,大部分是签约代理,或者寄售:“听起来百分之五十的分成的确很高。” 他原本也没觉得自己会有机会成为什么签约艺术家,只听说雕塑行当的出路大部分是城市设计园林设计室内设计之类,却没想到自己工作会找的那样不顺。 “所以还在犹豫要不要跟我签约么。”唐荼似乎恢复了工作状态,他带回了眼镜,遮住那双欠缺些杀伤力,极度有亲和力的眼镜,双臂绾抱在胸前。 “跟这个无关。”阮幼青否认:“我只是想知道艺术家究竟在怎样生存。” “不如你自己来看看吧。要不要先来画廊做做事情,看看吸血鬼们怎么去经营一个艺术家,怎样与藏家沟通,怎样卖掉艺术品。除了李云川老师这样级别的,我的画廊签约的大部分是四十岁以下的青年艺术家,我想你应该有兴趣。” 阮幼青点点头,又摇摇头,他险些忘了,虽然非常空闲,但他是个有工作的人:“可能……没时间。” “你喜欢你现在的工作么?”唐荼问。 阮幼青毫不犹豫便说不喜欢,但是总归是一份工作,可以让自己活下去,学姐说职业相关的工作经验也方便他抓住机会跳槽。 “那你不如辞职,到画廊来做助理好了,这不也是相关工作经验么。”唐荼用新上的热毛巾擦干净手,一股好大的薄荷味。 阮幼青略一思索:“好。那我明天递辞职信。” 唐荼似乎有些傻眼:“……你……不等我的合同下来就辞职么?” 阮幼青品了品这话的意思答道:“我觉得你不会骗我。” 他知道自己说话跳跃性很大,不过很显然每一次唐荼都能很好的领会。 “是不会……” -------------------- 倒也没共事几天hhhh 第13章 荼白 吃完晚饭,他们停在酒店的旋转门门前,唐荼要去地下车库取车,阮幼青便要与他告别。 “我送你吧。”唐荼叫住他。 “不用,太远了,地铁更方便。”刚蹭了一顿晚餐,他自是拒绝了唐荼的美意,跟他半划水的坐班不同,他看出唐荼是真的很疲惫:“拜拜。” 他怕对方再继续与他推诿立即转身一路跑向地铁口,掏卡的时候才发现他居然顺手将那颗蓝色八宝糖揣到了口袋里,他到底是忘了问为什么这东西会在唐荼办公桌上。 算了,下次吧,反正很快就会见面。 阮幼青所在的公司很小,并没有什么人力资源部,他的辞呈直接递给老板。老板表示遗憾,也没有半句挽留,阮幼青对他说谢谢这一年来的照顾,收拾了一下自己的东西便回去。其实他没什么东西,他没有买电脑,用的是公司的旧电脑,他也没有像其他女同事那样把办公桌用可爱的装饰品摆的赏心悦目,抽屉里放着零食和可爱的午睡枕头,他统共不过几只笔与几本素描本,方便随手写写画画而已。 他告别了并不相熟的同事们,好在大家也没有假惺惺要组个局什么的,只消口头说一句保重便从彼此的世界里销声匿迹。阮幼青临走看了一眼在做私活的邻座设计师,其实好多人都在接私活,因为这一份工资并不足以让他们在这样大的城市中立足,他希望周四那天老板能良心发现给这些原本踌躇满志飘在异乡的年轻人发一份年终奖,让他们过个有一点人情味的年。 ——我辞职了。 午休时间他给唐荼发了消息。 -- 第23页 ——要现在过来么?刚巧大家都在。 十几分钟后,一辆车身宽阔的黑色奔驰停在他留的地址附近。司机他见过,正是之前在酒店门前被崔品悦找麻烦的时候替他解围的那个。他拉开副驾驶的门欠欠身算是打招呼,车里都是唐荼惯用的香水味,对方冲他嘿嘿一笑,却没有开动车子。 “安全带系好。” 后座传来不咸不淡的声音,阮幼青吓了一跳,扭过头去:“你也在啊。” “嗯,顺路过来。”唐荼说:“吃午饭了么?” 阮幼青点点头,指了指不远处的便利店:“等你们的时候进去吃了包子。” 唐荼顺着他的手指看了一眼便利店,嘴上吩咐司机:“走吧,回去。” 车里很暖,他们堵在一个接一个红绿灯前,阮幼青微微出汗,耳朵也有点热,脱外套不方便。他有些后悔同意他们绕路来接自己,这个时间交通状况并不好,地铁才是最便捷的选择。 “你的蓝牙怎么带两边?”看样子司机等得实在无聊,便跟他攀谈起来。 阮幼青刚要告诉他这不是蓝牙是助听器,唐荼却趁他一犹豫率先开口:“张文彬,群发一下信息告诉他们我们一会去先开个会。认识新同事。” “好嘞。” 阮幼青缓缓闭上嘴巴,从后视镜里瞄向后座,镜中是一双微阖的眼睛,唐荼靠在头枕里小憩,看不出刚刚是巧合还是刻意替他解围。 “老大。”画廊门口许涵艺接过唐荼的风衣搭在胳膊上:“成哥已经在等你了。” 画廊里还在施工,新刷的油漆味还没散尽,放了几台新风机勤勤恳恳净化空气。有几个工人在小心翼翼搬包装好的布面油画,看样子诺亚的个人展已经准备的差不多了。 几个人在画廊最深处的阳台等候,阮幼青发现自己的画风有些不搭调。他们每个人都穿着正装,两个女孩子穿白衬衫和拼色A字裙,得体不失时尚感,似乎还是闺蜜装,站在当中稍显成熟的男人与唐荼穿着类似,简单的深色西装三件套,却比唐荼显得严肃一些。 “这位是阮幼青。”唐荼介绍说:“你们应该都知道他。” “知道,玻璃艺术家。”没见过的女孩子接话,看样子并不怎么害怕自己的老板。 那位成熟男士对他伸出手自我介绍:“我是成墨,听唐荼提过你。” “这是画廊总监,主要负责跟藏家接洽,就是他负责把艺术家们的作品介绍,销售出去。”唐荼继续介绍女孩子们给他:“许涵艺你见过了。这位是刘妍,画廊编辑。”简单寒暄几句,唐荼看了看时间,在许涵艺面前摊开手,对方心领神会立刻放上IPAD。 “还有刚刚的司机,也是助理,张文彬,负责杂七杂八的事。就这些人,你先跟着许涵艺吧,她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唐荼收起了笑容,示意散会:“都去忙吧。争取这周结束。” 四周的墙壁被刷成饱和度很低的精纺灰色,布展团队在按照设计图安装调试照明,唐荼捧着IPAD打开了视频,看样子是早就安排好跟诺亚通话,许涵艺扯扯阮幼青的袖子:“帅哥你跟我走吧。” 他跟着小姑娘离开画廊,再次上到顶层的办公室,许涵艺给了他一张直梯的门禁卡:“先刷卡再按对应楼层,不然上不来的。这把是储藏室的钥匙,里面放了一些签约画家们待售的画作,一般客人会先预约再来看画。这里是我们的艺术家索引,你可以拿一本回去看。哦这个是诺亚个展的宣传册你也拿一本吧。” 阮幼青没一会儿被她塞了好多东西,她语速很快,做什么都风风火火,一低头再抬头的功夫已经替上司挂好风衣又跑回了阮幼青面前。 “帅哥你有……正装么?”女孩上下打量他一番:“虽然没有硬性规定,不过还是不要穿得太随意,画风不对。” “有衬衣。”阮幼青想了想:“不穿西装可以么,普通的衬衣长裤。” “勉强可以,不过别穿运动鞋。”许涵艺抿了抿嘴:“帅哥你平时说话也这么慢的吗?工作的时候不要这么悠闲,不然肯定要被我老大嫌弃……哦,工作的时候一定要提前做功课,不管是见客人还是艺术家,都要准备好。不然……”说着许涵艺打了个冷战,甩了甩头:“总之,提前做功课。不可以冷场。” “好。”阮幼青还在考虑正装的问题,他怎么也想不起上次穿衬衣时搭配了哪条裤子。 “有些艺术家脾气比较古怪,不过那些人基本都是老大亲自负责的轮不到我们。”女孩顿了顿:“我忘了……你也是艺术家,不好意思。” 阮幼青不觉得自己现在有被称作艺术家的资格,他印象里的艺术家该是李云川那样业内德高望重的人。他摇摇头:“我还不是。” “那以后我直接叫你名字了哈。”许涵艺冲她单眼一眨:“你叫我什么都可以,成哥叫我小许,或者像老大那样喊全名也行,就是不要叫姐。” 阮幼青一愣,姑娘看着跟他差不多大的样子:“你怎么知道比我大。” “你不是23岁么,哦,这都快过年了,明年秋天就24了对吧。老大说要签你,你的资料我自然都看过。”她掏出手机示意阮幼青交换联系方式,顺便把他拖进了荼白画廊的群组,阮幼青心中一凉,没想到跑到哪里都逃不过用微信办公的噩梦。许涵艺看到他停滞的眼神补充:“聊天群而已。让你能快点跟大家混熟。” -- 第24页 他松了口气。 许涵艺坐回了工位,接电话,录入信息,查阅资料,一个人忙得投入,阮幼青便摘下了一边的助听器,在角落的办公桌前翻册子。直等到七点多,唐荼才从楼下的画廊回到办公室,身后跟着成墨:“还好我们约的早,价格也早就订好了。上个周Montrouge入围作品拍卖他那副居然拍到12万法郎,估计身价马上要起飞了。” “把拍卖会叫价那段让刘妍加到宣传视频里去吧。”唐荼倒是很淡定,没有成墨那样眉飞色舞:“你们回去吧,不早了。” “老大拜拜!”许涵艺披上蜜桃粉色的半长小风衣,漂亮的小鸟一样飞出了门。 成墨也从门口衣架上取了厚重的黑色风衣披上离开,唐荼松了口气,随意半坐在了一张桌边,摘下眼镜用指关节揉着眉心。那副运筹帷幄的气场散去,唐荼伸了个懒腰,一截手腕从袖子里露出来,腕骨纤细,始终挺拔的脊背也略略塌下去,像只温吞的草食动物,线条柔软下来。 “很累吗。”他第一次看到这样松懈的唐荼。 对方显然吓了一跳,往墙角转过来,瞬间站直,警惕地看着被电脑显示屏遮住的阮幼青。 阮幼青塞回了助听器:“我还没走……吓到了?”他本是想问问合同的事,见唐荼这样疲惫倒是不好开口再给他增加工作量了,明天问问许涵艺就好。 他走到唐荼身边从口袋里掏出那颗蓝色八宝糖递过去。 唐荼抓过那颗糖,示意阮幼青一起进到他的私人办公室里:“怎么在你这里。” “上次不小心带走了。”阮幼青站在门前等他穿风衣,关电脑。 “你为什么会有这个?”他问唐荼。 “是刘妍买手工杯的赠品,我觉得有趣就拿来了,好像小时候吃过来着。”唐荼关灯锁门,他们站在过道里等电梯。 “英国也有?” “不是,12,3岁的时候回国住过两年多,那时候我爷爷还在世,跟他住的。”唐荼看了他一眼:“你也喜欢吃么?喜欢哪个口味?” 阮幼青摇摇头,他不怎么喜欢吃糖,只记得蓝色是汽水味。 那时候江霁蓝买了一大包只会挑出蓝色的拿走,剩下的花花绿绿放到一个大瓶子里搁在瓷窑传达室窗台上,每天都有小孩过去讨糖吃。 “不记得味道了。”他低头看着脚下,唐荼的鞋子看着差不多,但阮幼青发现每一双都不同。今天是一双灰蓝色德比鞋,缝线讲究,哑光皮看起来格外柔软,迈步时踝边露出一点与皮鞋同色的棉袜。他们照例停在了旋转门前,按理说唐荼该坐直梯直达地下停车场,不需要陪他从一楼大堂出来的。阮幼青说:“你是不是应该去开车。” 唐荼点头,依旧站在原地没动:“不回去么?” “不用每次都送我。你先走。”阮幼青不习惯总是被照顾,又不是小孩。 唐荼微微抬起眉毛,有些不解,却也没与他争论,转身走向电梯。看着电梯门合拢,阮幼青才走出旋转门。 艺术家吗,他心里想。 同样是艺术家,诺亚的画作拍出了12万欧元,而他的八宝糖只是免费赠品。 可那天唐荼看他的目光很笃定,对他说:“我眼光很准的。” -------------------- 看艺术家的眼光很准,看男人一般般hhhhh(明天会加更一章) 第14章 静水深流 春节期间,画廊有四天假期,从年二十九放到正月初三。阮幼青打包了灯工玻璃的工具回到外公家,除夕这天从一早就在阳台支起户外桌子做起了小玩意儿,准备拿回去让陆真放在网店里做赠品。 外公一个人在厨房一边憋着嗓子唱戏,一边包祖孙二人的饺子。 阮幼青不怎么喜欢吃饺子,可他喜欢腊八蒜,确切的说他喜欢的是泡腊八蒜的醋,酸酸甜甜还有一点辛味刺激。过年大鱼大肉吃多了,这一口甜醋尤其解腻。 “新做的?”阮幼青看着吃空一半的盘子,盘底是冰裂纹,层次极为漂亮。 “嗯。” 过去外公不喜欢冰裂纹,说明明就是配方失误,怎么真就成了款式。 人类本质就是真香。阮幼青默默在心里嘟囔一句。许涵艺的手机壳上就印着这句话,天天在他眼前晃。 他在外公面前基本不带助听器,吃完饺子外公自己一个人看春节联欢晚会,阮幼青捧起手机看了一眼荼白的聊天群,这个群几天也不见得有人说一句话,只偶尔刘妍发一些设计图问其他人感想,最常说的一句便是:我拿去给老大看了……祝我好运! 工作中他们对唐荼都颇为忌惮,阮幼青观察过,唐荼不会发脾气。但他沉着面色不搭理人的时候比发脾气还让人难受。前些天张文彬因为输错地址,让他被迫爽约了一个提前订好的会面,那是位外地来高校开讲座的前辈艺术家,时间安排的很满,飞走之前只勉强匀出一个小时给唐荼。在那之后唐荼连续几天都没有跟张文彬讲一句话。 张文彬私下里捧着杯咖啡跟许涵艺抱怨:“能全怪我么!那个艺术家都不怎么会用手机,让别人拍了一张手写地址给我,墨水笔,天台路写的和云台路一模一样,你看,你看是不是嘛。” “老大作为一个晚辈拜访,结果还爽约,估计以后都没什么合作机会了,也不怪他生气吧……你就忍忍吧。谁让你眼残。我看这怒火可能要持续到年后了。”许涵艺拆开一包低卡小零食投喂给落魄的张文彬:“而且不是也没把你怎样。” -- 第25页 阮幼青回忆了一下唐荼生气的样子,他那样的人是不愿失态发作的,就只是沉默一会儿叹一口气,再沉默再叹气,然后不经意抬眼看一下对方,像是无声拷问,挺有趣的。 “阮幼青!”外公大力拍他的大腿:“你电话!” 他接过外公替他拿来的手机,发现想什么来什么,屏幕里亮着的名字是唐荼。 “喂?阮幼青?”唐荼问:“听得到吧?” 他低低回了一句嗯。 “怎么听到总是不出声。”唐荼无奈一笑:“诺亚下周三过来,你想不想见见他?” “想。”阮幼青看了一眼外公的台历,下周三是大年初五。 “当天我们正常工作,晚上大家一起吃饭。”唐荼问道:“我看你最近一直只单穿一件衬衫,不冷么?” “还好。许涵艺说要穿正装。”阮幼青慢慢走到阳台,外面天寒地冻,桌子上放着几颗在冷却的八宝糖,一套六色,还有几只虾饺。白天的时候他试着做了半透明牛奶色的玻璃,勉强算成功。 “是不是打扰你跟你家人吃年夜饭了?”唐荼那边听起来异常安静,连烟花爆竹的声音都没有。 “吃完了。”阮幼青忽然想到唐荼的家人都在英国:“你一个人?” “嗯,在画廊。”唐荼咂咂嘴:“门口那面墙的设计又改了,诺亚觉得字体不好看换了新的,刚传给我。反正今天没事做我就过来帮他弄一下,刷刷墙而已没什么技术含量,早弄好早点散味道。” 挂了电话,阮幼青趴在糊了一层霜的玻璃后看窗外朦胧的灯光与火光,即使听不清也知道今晚家家户户都很热闹。他心里忽然不太舒服,便推门出去收好了器材打包到行李箱里,转身回到客厅:“我明天回去了。”他对外公说。 “票呢?不买好票怎么回去?”老头倒是没追究他为什么,也是,他从小想一出是一出,按照外公的理解就是性子怪,但是从不招惹事端,让人很放心。 “有大巴,我早上去问问。”他看了一眼餐桌剩的饺子:“你帮我包豆腐粉丝的吧。” 外公点点头说行,明天早上包。 “现在就要。”他说:“包好煎一下,放到冰箱里冻着。我明天带走。” 外公狠狠瞪他:“大晚上折腾什么!”老头嘴上骂骂咧咧,却还是从沙发站起身走到厨房,阮幼青在旁边帮他泡粉丝切豆腐剥玉米粒,看他要拍蒜急忙制止:“不要蒜,也不要葱姜。” 他盯着外公撒盐,撒到一半便抢下了勺子:“这样够了。” “你这是喂鸟?”外公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嗯。”老人家口味重,阮幼青懒得解释,低头切笋丁。 “你自己这不是会包么。”外公看他手下麻利的很,便想回去看相声。 “你帮我擀皮。”阮幼青看着肚子鼓鼓的饺子颇为满意。 一早阮幼青托着行李箱来到车站,天还没亮开。他如愿抢到半小时后的票,在车上摇摇晃晃睡到中午直达市中心地铁站,又换乘地铁到了初晴。 春节期间酒店生意极好,就像唐荼当年预测的那样,这间艺术酒店已然成为每个人都想要打卡的城市地标,人们已经不满足旅途中那些亘古不变的山山水水,人文艺术逐渐侵入生活的方方面面。 他坐直梯上到顶层,写字间的楼层与人来人往的餐厅大堂不同,假期里空无一人甚至有些阴森。他刷卡开门,唐荼的办公间没有关,风衣和围巾都挂在衣架上人却不在。阮幼青将行李箱摊开取出扁平的玻璃餐盒放到微波炉里转了一下,拿了最后一包密封的一次性刀叉直奔楼下,远远就看到画廊开着门,有淡淡的油漆味飘过来。 他走进门,内部已经全部完工了,精纺灰色墙面的存在感极弱,画框上方的暖色照明更凸显了 画作柔软细腻的笔触。诺亚喜欢画水中倒影,唐荼席地而坐,胳膊环抱着膝盖,对着一副雨天的水坑出神,丝毫没注意到身后来人。他今天难得没穿西装,而是在衬衣外套了件宽松的休闲款毛衣,他的手指上沾了些白色漆料,轻轻搭在臂弯里毛衣松垮堆叠的地方,并未在意脏污。 阮幼青发了一条微信问他中午吃什么。 唐荼对着手机看了一会儿,从地上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一转身便吓得失色,瞪大了眼睛向后躲开,看清了来人又生生定住:“怎么总这么不声不响的。”那人忍不住抱怨道。 “给你发信息了……”阮幼青晃晃手机,他注意到唐荼今天并没有抓头发也没有戴眼镜,看惯了一丝不苟的背头精英再看到刘海柔顺垂在额前的普通人有点不习惯,这样的唐荼显得年纪小了不少,手上沾到的白漆让他更像个画家,而不是生意人。 “你怎么在这里?”唐荼看着他左手端的一盒饺子,示意他一起出去,画廊内不能吃东西。 他们走到门外那面刚漆好的墙边,阮幼青把饺子递给他说:“尝尝?” 见对方犹豫,他补了一句:“不烫的。” “不是……”唐荼接过餐盒和一次性餐具:“你不是回家了么。这饺子……” “我跟外公包的。你一个人守岁,应该没吃饺子吧。”阮幼青觉得,虽然饺子本身没什么好吃,但却是个节庆的符号,就像端午节的粽子,中秋节的月饼一样,仪式感还是要有的,不然总觉得没过完这一年。 -- 第26页 唐荼用叉子扎了一颗外皮薄到快要透明的饺子咬了半颗,一股淡淡的清香味飘出来。阮幼青只让外公在馅儿里加了一点盐和香油,味道很清淡,他昨晚尝过,嫩滑的豆腐Q弹的粉丝配上时令春笋,鲜甜可口。就是不知道冻了一夜再重新加热会损失多少风味:“好吃吗?” 唐荼看着他缓缓点头,边吃边打趣他:“你提前回来该不会是特意给我送饺子吃的吧。” “嗯。”阮幼青没有否认,说不上为什么,他昨晚听到唐荼带着回声的声音一下子联想到阴森森空荡荡的大楼,莫名有些于心不忍。 楼里不冷,见唐荼迟迟不开口,阮幼青便脱下棉服垫在地上自己率先坐到一侧,拍了拍身边:“坐着吃。” 唐荼坐到他身边吃完了小半盒,盖上了盖子递还给他:“谢谢,很好吃。” 阮幼青忽然想起今天见面该先拜年的,于是道了一句:“新年好。”说完便在唐荼略显呆滞的目光中捧起剩下的大半盒饺子吃起来。还好,确实没有刚出锅的时候那么美味,可凉吃也不赖,好像笋子更显甜美。 “新……新年好。”唐荼变得有些吞吞吐吐:“你,没吃午饭?” 阮幼青边吃边点头:“早饭也没吃。” “那你……你怎么不跟我一起吃……”唐荼眼神不看他,只牢牢盯住那只一次性塑料叉子:“那个……我,我用过……” “只剩这一套。”阮幼青咽下饺子。 “我可以下楼去餐厅要一份的……”唐荼扭开了头,阮幼青看得到他肩背松动微微叹息,半天才转回来。他早猜到唐荼这样讲究的人不会跟别人共用餐具,所以干脆等他吃完自己再吃,难道这样也接受不了么。 唐荼没提这一茬,在一边等待他吃空了盒子,回到画廊里拿出了镂空的打印纸,阮幼青帮他按在墙上,他们一起在刷完的灰色墙面上按照新的字体,用黑漆刷出了Noah Brown的名字和画展标题“Still water run deep”,静水深流。 -------------------- 加更啦! 第15章 蝴蝶的报恩 墙面涂料干的很快,味道也不大,唐荼说对比了很多家才选定的,大楼通风不好,用劣质一些的油漆虽说节省成本,但来不及散味道,会影响感官,看画的氛围很重要,这些看不到的设计也会在不经意间影响观展,甚至成就画家的。 离开画廊,唐荼不知道窝在办公室处理什么,阮幼青在素描本上涂涂画画,没什么感觉便过了一整个下午。 虽然是春节了,黄昏的时间渐渐后移,但正月的风依旧是冬季的冷硬,出门的时候唐荼将羊毛围巾缠得严丝合缝挡住了嘴巴,只露出上半脸。等电梯的空挡,阮幼青拉开棉服口袋的拉链对他说:“手。” “什么?”唐荼下意识伸出手,阮幼青放了一包八宝糖在他摊开的手心里:“新年礼物。” 唐荼拆开小口袋,里面是几颗晶莹剔透的玻璃糖果,比原先刘妍的那颗更圆润透亮,表面颗粒状的玻璃粉也更均匀。 他捧着糖问阮幼青:“你们那里的新年习俗么?春节要送礼物?” “不是,只有个别家长会送小孩子……不是占你便宜的意思,不过原本那颗是实验品,这些更好。”阮幼青说:“不是新年也会给你的。” 唐荼点点头从鼻子里嗯了一声,紧接着试探着问他:“要不要我送你,今天不会堵车的。” 阮幼青想了想,反正他们两个人都是独自过新年,多相处一会儿也无妨,便答应下来。唐荼看到他点头像是很愉悦,对他挥挥手:“那走。” 他们下到车库,停在一辆略复古的哑光黑保时捷911面前,轮毂也是黑色的,混在一排颜色鲜丽的轿跑中显得非常低调。 一路上他们并没有交谈,市区的道路难得开得上速度,引擎轰鸣着载他们穿越大半个安静的城市,来到更安静的工业区。工厂都没有开工,落日后一切像静止一般,唐荼陪他下车走到车头,原本该是引擎的地方却是后备箱,被阮幼青老旧的小行李箱占着。 “这几天准备做什么?”唐荼问。 “不知道,继续吹泡泡吧。”阮幼青取箱子的时候万分小心,生怕磕碰了车漆。 “那,过几天再见。”唐荼与他告别。 阮幼青拖着箱子往自己的住所走,打开冰盒子一样的集装箱门,点亮了台灯。突兀的车声响起,他转身看一眼门外,那辆保时捷这才离开。 放假回慈清之前他刻意将窗子留了十几公分的空隙,显然,蝴蝶们已经在新年里离去,走前似乎还吃光了他留下的橙子果肉,倒也留了许多芝麻大的蝶卵作为报恩。他粗略数了数,至少有20几颗,是不是太多了…… 正月初四画廊复工,气氛有些懒散,不过正式工作从明天才开始。 许涵艺拍拍巴掌:“同学们,明天记得穿深色西装啊,《当代艺术与投资》要来做老大关于这次引进国外艺术家个人画展的专题,说不准也会拍拍工作环境和我们。”女孩在每个人耳边强调:“我们可能会上杂志啊!” 阮幼青原本还在翻诺亚去年年底出版的英文画集,听到这里合上了手中的铜板书页。深色西装啊……他打开了手机某宝翻了翻,现在网购明天也赶不及送到吧…… “阮幼青。”下午的时候唐荼叫住了他。今天没什么正事,给画廊通了风,安排了年后一系列工作事宜,大家纷纷离开。 -- 第27页 “要买西装?”唐荼瞄了一眼他的手机屏幕。 “嗯。我没有西装。”阮幼青之前没什么需要穿西装的场合,倒是穿工作围裙的机会更多。 “正装还是该有一套的。走吧,陪你去买。” 唐荼将他带到了附近奢侈品云集的购物广场,阮幼青没有下车:“在这里挑吗?”他并不需要这么高档的西装。 “西装要买,就好好买一身面料剪裁都过得去的。”唐荼熄火开门。 阮幼青不太清楚他口中的“过得去”是什么概念,依旧坐在原地没动。 唐荼下车绕了半圈,替他拉开了副驾驶的门在门边等他:“我买给你,新年礼物。” ……阮幼青已经到嘴边的不要生生吞了回去,这会儿看着唐荼的笑容,忽然就能体味出商人的精明了。别人收了他的新年礼物,这下他自然不好拒绝。可几颗玻璃糖果换一身价值不菲的西装,是不是太多了…… 唐荼漫不经心站在门边也不催促他,风过的时候却忍不住裹紧了风衣,这个人向来怕冷。 阮幼青看得不忍心只好下车,跟着他进入了自己从未踏足过的店面,从导购小姐手中挑了最朴素的一套纯黑色衬衣西装三件套进了更衣室。他摸了摸上衣的精纺面料,轻薄润滑,内部里料针脚细密,与快时尚那些几百块到处是胶水线头的西装大不同。 里里外外穿好,似乎并没有什么难以忍受的束缚感。只是衬衣衣袖的扣眼太紧,单手难以系好。他推开更衣室的门走出去,导购小姐立刻冲上来帮他整理衣领挽裤脚:“您穿的比我们模特还好看。我们这是欧美尺码,一搬亚洲人没这么好比例的。你看这个袖口长度还有这个裤长,简直就是给您量身定制的。您有没有哪里觉得尺寸不合?”她蹲在阮幼青脚边低头帮他整理裤脚。 阮幼青不太逛街,衣服大多网购,没怎么享受过这样的恭维,导购小姐语速快声音轻柔像泠泠作响的溪水,也像微微摇荡的风铃,他有点不习惯被陌生人这样触碰,更重要的是刚刚换衣服时他摘下了助听器和手机一起放在更衣室的托盘里,有些听不清蹲在地上的人低着头在问他什么。 “我帮他弄吧。”唐荼到底看出他不自在,走到他身侧低头替他系衬衣袖口的扣子,微微靠近他的耳朵低声说:“很适合。就这套吧,让他们帮你微调一下。” 阮幼青忙点点头,他也实在不习惯这种地方。 第二天赶到画廊的时间有点晚,阮幼青生怕这么贵的西装被挤坏了,特意错开了人最多的那趟地铁,一路上捡着干净的地方走。才刚踏进办公区的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又回到了那间西装店,许涵艺放下粉扑感叹一声,和刘妍围着他大大方方评论起来。 “所以说啊!西装经久不衰是有道理的!”许涵艺举着手机绕着他拍:“我不怕脸,就拍衣服。”刘妍倒是安静,捧着咖啡杯笑得阮幼青后背冒汗:“幼青老师,你说你一个艺术家有必要长这样吗?” 连成墨都打趣他人靠衣装,可以直接靠脸出道了。 “看看几点了。”唐荼推开办公室的门替他解了围。 “十点。” 几个人立刻收起了玩闹的闲心,刘妍拿上画廊钥匙下了楼。没多久许涵艺分别敲唐荼和成墨的门,通知他们约定时间到了,《当代艺术与收藏》的编辑和摄影师已经在停车场。 唐荼让所有人一起去楼下的画廊。电梯里他再次强调:“注意好油画区域不要让摄影师开闪光灯。” 采访持续了两个多小时,阮幼青站在诺亚的画作前,听他们在不远处的沙发上侃侃而谈,从当代艺术聊到千禧一代的藏家。 “其实国内的消费能力崛起之后,进入藏家圈子的人逐渐年轻化。了解了当代艺术之后,越来越多年轻人都表示比起花几万,甚至几十万买一个包包,一块手表,他们更有兴趣买一件艺术品。这些人大部分是消费型藏家,就是不以投资为目的,纯粹欣赏作品。” 编辑接着问到艺术被过度商业化的问题,恰巧刘妍替他们续杯咖啡,被唐荼叫住。 “你看她丝巾上这只向日葵,是村上隆的周边。”唐荼说:“像她这样不愁吃喝生活富裕的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在用什么?她的水杯是奈良美智的高额头小女孩,她的车钥匙扣是草间弥生的波点南瓜,她在办公桌上放了气球狗的托盘做装饰。你看,现在的她们不仅仅是满嘴爱马仕香奈儿这样的奢侈品大牌了,也会讨论当红的艺术家,讨论艺术家的流派,交换国外美术馆的纪念品做伴手礼。” 摄影师将镜头对准了刘妍丝巾上那只银色的向日葵胸针,唐荼顿了顿,直到编辑将目光从刘妍身上收回去才继续:“不是所有人一出生就理解星月夜,蒙娜丽莎的,他们只知道那是传世奇作,却根本不明白一幅画为什么让那么多人瞻仰。在了解,感悟那些历史背景之前,他们与艺术是分离的么?对于现在的年轻人来说,这些更具冲击性的波普艺术家才是他们的艺术启蒙。虽然将艺术过度商业化不可取,但这不失为一种更好的传播方式。因为拥有了这只可爱的向日葵,她会去了解村上隆,了解波普,进而对背后深远的艺术形式和历史产生兴趣。只是,商业化对艺术家来说,是个巨大的挑战。” 唐荼掷地有声:商业化是双刃剑,它让艺术家们不再为现实所困,也让艺术家困于现实。 -- 第28页 短暂的沉默中,阮幼青环视四周,目光从每个人脸上走一遭,大家同时陷入了思考。 在工作中唐荼总是有这样从容安静,却有默默把控着所有人的气度,他以不掺杂任何优越感的表达轻易引导,推动着话题,将尖锐矛盾一一化解。 “听说诺亚布朗跟您有些渊源啊。”采访接近尾声,编辑话锋一转八卦了起来。 “嗯,我们是校友。曾经认识,他很喜欢我母亲的画。” “哦?可是我来之前看过诺亚所有媒体访谈,他在某个采访中说曾经追求过一个唐姓的年轻人,出身艺术世家。联想到他首次来到亚洲开个人画展就选择了荼白这间年轻的画廊合作……” 唐荼笑起来:“大概是英式幽默吧。你知道,我不跟艺术家谈恋爱的。” 采访结束后,编辑果然提议要拍张照,阮幼青依旧站在远处没有动,他并没有收到画廊的工作合同,当下也只勉强算个实习生吧。 “阮幼青?”唐荼示意摄影师稍等,冲他招手:“来合影。” 编辑盯着他扫了两眼:“这位是?” “我想签约的艺术家,阮幼青。以后你会有机会认识他的。”唐荼将他拽到身边的位置。 -------------------- 幼青老师~ 第16章 你情我愿 诺亚乘坐的航班晚点,张文彬和成墨在机场不断发来消息,一屋子人从五点半等到七点半,划手机,打瞌睡,终于等到“出关了”的通知。 阮幼青在画册介绍中看过诺亚的半身照,却没想到他本人更加英俊挺拔,他与唐荼是旧识,两人坐在桌边自然攀谈就是一副优雅的复古英伦风画报。 刘妍捧着脸犯花痴,嘴里感叹着可惜老大这样的人居然不喜欢女人。 阮幼青看看她下意识问道:“为什么可惜?” 刘妍盯着唐荼不自觉嘟囔着:“不可惜吗,又成熟又体贴又温柔,懂艺术有眼光还这么有钱……脸也……”她说着说着停住了,回过神来眼睛一翻看着阮幼青:“……你这个问题有点奇怪啊,你可千万别告诉我你也不喜欢女人……我的天呐,这个世界能不能留给我们几个优质直男啊……” 阮幼青一愣,他果然不擅长与人交流,还是应该少说话。 刘妍把椅子往他身边拖了拖,神秘兮兮地低声说道:“幼青老师啊......你长成这样还没有女朋友,直觉告诉我不简单……” 他一直觉得刘妍就是个傻乎乎的富二代,没想到居然还有直觉这种东西,多说多错,他笑了笑没接话,可女孩并不打算这样放过他:“你别躲呀,快快快告诉我,省的每次我都要从涵艺那儿挖二手消息!” “二手消息?”阮幼青不解。 “涵艺跟我说,我们老大对你可不比别人。你看他亲自接洽的都是谁,可都是圈内有份量的艺术家,不然至少也是诺亚这样正在崛起的新锐,你这么嫩的连成墨哥都不一定会主动联络,八成丢给涵艺这样的新人练手。当然我不是说你将来不会有成就,只是……” “在说什么?”唐荼忽然插话,桌上的人不约而同望向阮幼青和刘妍,小姑娘慌忙摇头:“没没没,就是闲聊……” 唐荼点点头,问阮幼青要不要坐到他身边跟诺亚聊聊。 他正犹豫,被刘妍用鞋子撞了撞脚后跟像是催促。也好,即使不能完全听明白英文对话,在那边发呆也比在这里被迫跟女孩一起八卦强,还是八卦自己。于是他点点头与许涵艺换了个位置,两个女孩碰到一起立刻开始交头接耳。 “我英语不太好。”阮幼青一入坐便坦诚地说:“不一定听得懂。” 唐荼说:“没关系,我帮你们翻译,你不是好奇艺术家到底在做什么吗,问问诺亚吧,他人很随和,喜欢跟别人聊天。” 他没说错,诺亚十分健谈,张口就说唐荼刚刚给他看了小兔子和小蘑菇,非常有趣。他今年35岁,一副前辈过来人的姿态,鼓励着阮幼青胆子大一些,多尝试。 阮幼青发现诺亚表达欲比一般人更强烈,即使自己不怎开口也不会冷场,尤其说起油画,诺亚更是滔滔不绝,阮幼青像在听英文朗读电台,思路跟不上语速,可依旧被他点亮的眼神吸引着,诺亚的眼中开着一扇门,阮幼青能体会为何他偏爱夜间作画,四周漆黑着与他白色的画布相对应,没有任何嘈杂能阻碍他的意识他的笔触他的色彩。唐荼不厌其烦地替他翻译,说着说着却忽然停下。 其实阮幼青连听带猜懂了大部分,他听到诺亚不遗余力夸奖唐荼是个细心,专注,又聪明的人。他说自己十分信任唐荼,若不是这个人执意回国,他一定会让唐荼代理自己的画作。 可这部分却被唐荼本人直接掠过,只转达了最后短短的疑问句:“诺亚问你为什么不答应跟我签约。” 阮幼青想了想说:“我答应啊。” 唐荼怔了一下,又失笑:“聊天而已,不需要这么认真。” 阮幼青有些不理解:“……你不是想签我?” 唐荼说当然想,但是这件事是你情我愿,不该被其他人左右。 “是你情我愿的。”阮幼青郑重其事地重复了一次:“我想跟你签约。” 他觉得唐荼顾虑太多,如果自己不情愿,别说是诺亚,就是米开朗琪罗坐在这里也不能逼迫他。 -- 第29页 “……”唐荼纠结的时候总爱吮咬上嘴唇。 阮幼青看到他身后的诺亚催促着发问,唐荼转头告诉喝到兴奋的英国人:“他答应了。” 诺亚哈哈大笑举起酒杯,用中文说了一句:“干杯!”阮幼青还听到他接着说唐,你该谢谢我。 他们这顿饭开始的晚,直吃到将近十二点才结束。诺亚明显喝高了,从餐厅出去的时候紧紧揽着唐荼的肩膀走在最前面。 “你早点休息。”唐荼想挣脱圈住他肩头的手臂,却在欧洲人宽阔高大的身材映衬下显得有点力不从心。 “晚安,唐。”诺亚在众目睽睽之下低头吻了唐荼的脸颊,大概是欧洲人的特殊礼节。可一个贴面吻过后他却没有松手,竟是再次对着唐荼的嘴巴靠过去。 阮幼青听到身旁两个姑娘夸张地抽气,又在唐荼及时的躲闪中松了一口气。 “切……”许涵艺摸了摸自己的心口,惊吓之余又忍不住遗憾。 唐荼撤回了遮住嘴巴的手背,用力剜了张文彬一眼,成墨和张文彬慌忙一边一个架住喝高的画家,往电梯方向走。 “开心了?”唐荼喝酒上脸,双颊泛着红,转身看了看眼中带火的女孩们,似笑非笑。 两个女孩头摇得像拨浪鼓,又忍不住一起笑道:“养眼嘛。” “恶趣味。”唐荼伸手作势要弹她们脑门,又在她们吓得闭上眼睛之后将手收了回去:“叫车了么?” “我没喝酒,开车送她回去。”刘妍掏出车钥匙问阮幼青:“你呢?” 他看了看时间,末班地铁早就赶不上了。 “你们回吧,让张文彬送他回去就行。”唐荼叮嘱她们路上慢点开注意安全。 阮幼青坐在副驾驶,旁边的张文彬脸色惨白,一只拳头一直顶着下腹部。这两天他时不时就是这个状态,今晚的餐桌上更是没怎么出声,刚开始阮幼青还以为是他胃疼,看样子不是。 “你怎么了?”阮幼青问:“不舒服么?” 张文彬摆摆手没说话,没多久他们停在一片安静的住宅小区里,这大概是唐荼的家。阮幼青看着司机一头的汗觉得不太对:“是右边疼么?想吐?多久了?” “半个月了吧,没什么事,一会儿就……”张文彬说着说着就没声了。 “去挂个急诊吧,万一是急性阑尾炎拖久了要穿孔的。”阮幼青说:“你不要送我了,去医院看看。”他回头看了看有些醉意的唐荼说:“你回去休息,我陪他去医院。” 对方摇摇头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低声说那一起吧。 “不用不用,一阵一阵的,现在又好点了,附近就是医院,我自己去就行。”张文彬抹了一把额头的汗:“老大我先走了。”说罢不等回应便坐回驾驶室驱车而去,看样子忍了一晚上实在辛苦。 阮幼青暗暗担心,他小时候不爱哭闹,四岁那年正是因为急性阑尾炎没有得到及时治疗,导致穿孔,虽然命保住了但是因为药物原因耳朵却听不清了。 唐荼不声不响站在他身边,等了许久才轻声说:“他身体很好,没事的。” 阮幼青这才回过神:“嗯,好......那晚安。” “你去哪里?”对方的手还揪着他的衣袖没松开。 “回……”阮幼青也不知道半夜里该怎么回去工业区那样偏僻的地方。 “上来吧。”唐荼拽着他走进小高层。 唐荼家有地暖,一开门就是一股热流。在玄关脱鞋的时候没站稳,阮幼青顺势扶了他一把,发现原本与自己身高相仿的人脱下皮鞋忽然矮了一点,他回头看了一眼那双歪在地上的黑色牛津鞋,自然流畅的线条让他从未注意过鞋后跟居然有4,5公分这么高。 跟着唐荼绕过玄关墙壁,阮幼青愣住了。 之前在室内设计公司,他看过不少大平层的设计图,但还是第一次在公寓内见到室内天井。 不知是不是顶层的缘故,层挑高目测有三米了,而大厅中央的天井差不多两米见方,此刻屋内没有开灯,幽蓝月光从大天窗落下,撒在那颗不知真假的红叶树上,那个小空间被四面玻璃围住,静谧的枯山水略带禅意。 原来唐荼也喜欢天窗。 房子的主人微醺,脚下虚浮摸地到电灯开关,室内亮起来,这间空旷的客厅倒是比荼白更像一间传统的白立方画廊。雪白墙壁,零散挂着些油画版画,只有其中一个角落放了一张线条简洁的转角沙发和几何形深色木几,一尘不染。 唐荼边走边脱掉风衣围巾西装外套扔在地上,阮幼青跟在后面替他一件一件拾起来抱在臂弯里,却不知该放到哪儿,便就这样抱着跟在他身后。推开一扇融入白墙的白色门,他们这才到了真正的起居室。唐荼将自己摔进了沙发里。他摘掉眼镜揉揉眼角,看到阮幼青抱着衣服站在那,不禁笑笑:“不用管,白天会有人来收拾的。” 阮幼青将衣服放到沙发上,小心翼翼脱下自己唯一一件西装铺在沙发角落避免有褶皱。唐荼又起身去卧室,拿着一套摸上去质地绵软的居家服塞给他,指了指他身后:“那边是卧房,里面有浴室,镜子后面有新牙刷,你自己找找看。” 阮幼青看着他又跌回沙发里闭上了眼睛,便推门进了客卧。 唐荼家里的装修风格与他想象中有些不同,除了不太像民宅的客厅之外,整个色调偏暖,米色白色主导,家具地木料厚实轮廓圆滑没什么棱角。 -- 第30页 沐浴露洗发水都没什么味道,唐荼塞给他的家居服很宽松,穿在身上轻盈到没有存在感。他将毛巾搭在脖颈上免得发梢低落的水沾湿衣服,推门出去看了一眼,沙发上已经没有人了,唐荼也冲完了澡,穿着松松垮垮的衣服站在冰箱前,转头冲他动了动嘴唇。起居室有点大,阮幼青没听清,便走近几步,唐荼打开冷藏区指指玻璃瓶子,像在问他要不要喝水。饮酒后的确口干,阮幼青点头,唐荼便缓缓弯下腰从最消毒柜最底层取玻璃杯。 短款的睡衣被弯腰的动作拽了一截上去,露出一小段腰椎。 阮幼青看到那里停着一只彩色的蝴蝶。 -------------------- emmm…… 第17章 残翅 未等他看真切,唐荼已然直起身来,衣服边缘垂落下去。一晃而过的色彩就那样消失了。 唐荼转身将玻璃杯放到流理台上,阮幼青下意识绕到他身后,想也不想便将米色居家服柔软的衣摆推了上去,光滑的皮肤隐隐反射家居灯暖调的光。 他刚刚没有看错,腰脊骨上,黑色底纹,果绿,水粉,雪青三色晕染。 虽然不全然写实,但从色彩搭配还是可以辨认出这是一只玫瑰凤蝶,五公分大小。刺青师的技术精湛,线条流畅,振翅姿态立体,色彩明净。只是不知为何,蝴蝶一侧的后翅有明显缺损,像被天敌撕裂,看尺寸容易让人联想到身材不大的螳螂。 可它似乎并没有死去。它像壁虎断尾一样在危险中挣扎着丢弃那一小片残翅,努力让自己活下来,即使以后飞翔的时候,不再那么平稳。 阮幼青用指尖轻轻描过那片缺损,想象它完好的样子,蝴蝶像是感受到了鼓舞,轻轻动了起来。 “好美。”他不禁感叹,手指流连中,忽然感受到了明确的颤动。 蝴蝶刺青不会飞走,只是在随着唐荼后背剧烈的起伏而动。 宁静的室内只剩下急促的呼吸声。 唐荼转过身揪住了他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渐渐贴近他的脸,阮幼青看清了他红透的耳尖,看到他涌上血丝的眼角和微微颤抖的嘴唇。 他的呼吸好烫,眼神也涣散着,睫毛低垂。几小时之前他还在淡定与人谈笑风生,优雅自持,此时却带着一丝狼狈。 阮幼青笑他:“是不是醉了?” 话音刚落,那股灼热的呼吸便屏住了,唐荼盯着他目光逐渐聚拢起来,片刻后又与他重新拉开距离,那人的叹息拘谨着,又轻又长,带着些倦意:“也许是吧。” 知道自己醉的话倒也还好:“多补充水分,早点睡吧。” 唐荼点点头,拿起玻璃瓶要倒一杯水,却因为表面凝结的小水珠太滑脱了手,眼见瓶子要倾倒阮幼青眼疾手快替他接住,又倒了半杯水稳稳拿在手里:“走吧,放到卧室里去。夜里会渴。” 唐荼没说话,任他在身后跟到卧室,兀自倒上床将被子拉过了头顶。 “阮幼青。”被子里的声音闷闷的,他没带助听,只隐约听到对方喊他的名字,只好凑近一些。 “什么?” 这里的门窗隔音极佳,室内一片寂静,他看着那团被子的起伏越来越弱,唐荼说:“没什么,晚安。” “晚安。”阮幼青将杯瓶并排放到床头柜上靠墙壁的位置,转身退出去替他关了门。 比起清冷的月光,曙光色调暖些。 他坐在客厅的地板上,昨晚没能看仔细,他重新欣赏起天井里的枯山水,也看出了那颗矮小的红枫是真的,应该是用了些法子不让它窜得太高大,得以与小小的空间相称。冬日里,火红的叶片像一簇一簇的火苗。 墙壁上挂的画作是精心挑选的四时风物景致,不同的作者,不同的表现手法,这样放着居然也不维和,围着屋子转一圈便是四季轮回。周围刻意不做繁复装饰应该是因为唐荼常常更换画作的缘故,他本人也是藏家。 其实阮幼青有些犯困,他睡惯冰冷的集装箱,昨晚乍换了环境有些不习惯,被热醒了几次。但生物钟还是让他一早便醒过来。好在客厅的艺术品够他研究好一会儿,等待的过程丝毫不觉无聊,等他听到隔壁起居室有响动的时候,发现一个多小时不知不觉流逝。 唐荼看起来也没睡好,面部有轻微浮肿,卧蚕鼓鼓的,眼白处的血丝零星布着没有消干净,不知是不是刚起床的缘故,抱着笔记本窝在沙发上看着屏幕,整个人呆呆怔怔。听到阮幼青开门的动静惊得瞪圆了眼睛,反应半天才说了句:“差点忘了,你也在。” 阮幼青问他饿不饿,想吃什么,唐荼摇摇头说不用,等一下有人来做早餐的。也许是宿醉导致的偏头疼,他紧接着按住了一侧的太阳穴。 “要不要再睡一下?”阮幼青看他脸色发白。 “不了,十一点约了诺亚在画廊碰头,他之前只在视频里看过现场。”唐荼双手揉着太阳穴:“你没事么?” 阮幼青没有喝酒的习惯,昨晚也只礼貌性的喝了一杯红酒而已,每次举杯只轻轻喝小半口,甚至微醺都算不上。 “我没喝多少。” 他踌躇了一下,还是抑制不住好奇,昨晚睡前他一直在回忆那只残翅的玫瑰凤蝶:“你腰后的那个刺青,是什么人设计的?” 唐荼的双眼没有离开屏幕,只是打字的手指停顿了几秒,并不正面回答:“怎么了?” -- 第31页 “很好看,尤其是,右边残缺的翅膀。”他如实说:“我觉得比我见过的刺青都漂亮。” “那个啊……”唐荼苦笑:“那不是特别设计的。缺损的地方是被洗掉了。我曾经想洗掉这个纹身。” “为什么?”阮幼青问。 “……就是……”唐荼反手往腰后摸过去,略略低头像回忆着什么:“……不喜欢了而已。” 不知为何,这个答案并不让阮幼青觉得遗憾,意外成就的杰作反倒更值得惊叹,莫名有种命中注定的凄美:“那为什么又后悔了?” “没有,不是后悔……”唐荼声音低了些:“你没洗过纹身吧……” 阮幼青点点头,不明所以看着他,对方又开始咬嘴唇了,上唇正中的唇珠被下牙齿反复蹂躏,血色汹涌。罢了他默默说一句:“洗纹身太疼了。” 看到他瞪大的眼镜,唐荼的脸上罕见地出现了一丝窘迫,这让阮幼青觉得新奇又失礼,想岔开话题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好在手机的嗡嗡声打破了尴尬,唐荼盯着茶几上的屏幕说:“张文彬说是阑尾炎没错,今天下午安排了手术。” 阮幼青这才想起自己为什么会留宿在这里。 雪白的门毫无征兆被推开,门口站了个上了年纪却依旧端庄干练的妇人,看到阮幼青坐在唐荼旁边似乎很是吃惊:“哎哟。这位是唐先生的朋友吗……” 阮幼青没带助听器,冲对方点头打招呼,下意识看了旁边安稳窝在沙发抱枕中间的唐荼一眼,那人告诉他说这是打扫做饭的阿姨。 阿姨在厨房忙了一会儿端来了两只白盘子,最上层撒了几颗腌渍的鲑鱼籽,温泉蛋颤颤悠悠搁在一层撒了黑胡椒的牛油果切片上,托底的是烤香的厚切奶油土司。唐荼拿起餐刀在煮蛋凸出的表面一滑,半流动的金黄色液体铺开。虽然阮幼青觉得半温的蛋完全不会烫口,可唐荼还是等了半天才下刀叉。 “阿姨,给他一杯热咖啡吧。”唐荼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从他手中拿走了那杯冷牛奶。 “好的好的。”阿姨很快端了一杯咖啡过来:“从来没见过唐先生带朋友回家啊。” 这次她是站在二人桌边说的,阮幼青听得一清二楚。 这让他感到意外,唐荼看上去是个与谁都谈得来的人,细致又聪明,善于交流。难道不该是三不五时约上几个好友一起来家中小酌一番,讨论一下圈中轶事的人么? “慢慢吃,我去换衣服。”唐荼率先结束早餐,回到卧室。阮幼青低头一看,他的土司边边被整齐切下,留在了盘子里没有吃。 二十分钟后唐荼再出现,就是一副要出门的端正形象了,人字纹中灰色西装内搭白色高领毛衣,靠近便是一股若有若无的洁净皂香。 阮幼青没衣服可换,只好穿回那身从里到外的黑。 唐荼直接去了画廊,阮幼青一个人上了顶楼的办公室,许涵艺手机开着免提,跟他挥挥手算打招呼,继续边喝热茶边处理手边的事,张文彬马上要做手术,本是让许涵艺替他张罗这几天病假里唐荼的行程,结果正事交代完又开始闲聊。 “大哥,你是切阑尾休病假了,我还在上班好吗!还要连你的那份一起安排!”许涵艺在电脑里改动自己的行程计划,这几天她还要充当一下唐荼的司机。 “我第一次做手术紧张啊……”张文彬有气无力地抱怨:“算了,你不愿意听我说就算了……我去跟别人说说昨天老大牵阮幼青手的事好了……” “张文彬。”许涵艺叮得一声将瓷杯放回托盘里,郑重其事地说:“你等我10秒钟。”说完,她将免提关掉,拿着手机转身出了办公室。 谁牵谁的手?阮幼青听的一头雾水。 十分钟后,许涵艺一阵风一样从门外卷到阮幼青面前,笑得不怀好意:“帅哥啊……你怎么,还穿着这身西装啊……” “昨天张文彬去挂急诊,我没办法回家。借住在唐荼家了,所以没衣服换。”阮幼青先把话说完了,倒是堵得女孩措手不及。 “啊?呃……那个……哦……”许涵艺悻悻回到自己的电脑前,沉默了几分钟又回过头,连人带椅子滑过来:“老大家什么样子啊?他从来不让别人去家里的。” “像画廊一样。”阮幼青也说不出什么别的。唐荼家没什么神秘,只有一间客厅值得说道一下。 “看到他那些收藏了吗?”许涵艺的眼睛亮了亮。 “看到几副画。”阮幼青答道。 “谁的画!?” “不太熟悉。” “那你们接吻了吗?” “没有……………………?”阮幼青疑惑地看着女孩一脸遗憾的表情。 “切……”看样子最后一个问题才是她想问的,没得到想要的答案,许涵艺撇撇嘴脚下一蹬坐着办公椅滑回了自己的电脑前。 阮幼青认真回忆了一下,忽然意识到昨天唐荼有一瞬间离他很近,近得两人的鼻尖几乎要贴上。 那时候,唐荼该不会是要吻他吧? -------------------- (憋笑) 第18章 喜新厌旧 阮幼青觉得理应是自己多心。尤其是当许涵艺从抽屉里取出一份看上去老早就准备好的合同递给他时,更证实了他的结论。 他要跟唐荼签约,要做艺术家了。 -- 第32页 而唐荼不止一次提过自己不跟艺术家谈恋爱,所以那个暧昧不明的靠近必然不会是一个吻的前奏,虽然如果那人真的吻上来好像也没什么不好。 他逐句看了一遍合同内容,独家代理,挑不出什么问题,便挥笔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OK。以后请多指教了,阮幼青老师!”许涵艺刻意打趣,拖长音叫他老师:“老师,以后你可以专心做作品了,有任何问题随时联系我。”她想了想又补充:“当然,如果你跟老大有什么特别的约定,就当我不存在吧。” “所以我做好的东西拿给你就可以了?”阮幼青问。 “对,通知我一声我可以上门去取。玻璃作品的话,我会带好保护措施的。”许涵艺看了看时间:“接下来两周是诺亚的画展,大家都会比较忙,可能要过一段时间再联络了。” “好。”阮幼青本想等到唐荼回来打个招呼再离开,可听她这样一说又不愿打扰大家的工作,于是直接与许涵艺告别。 午休时间的地铁难得可以让人喘口气。他解开了衬衣的第二颗扣子左右松了松脖颈,已经开始期待换回卫衣的时刻了。 回到集装箱,他换回宽松的衣服,取下一只蝴蝶标本空出个挂钩,仔细挂好一身价格不菲的西装,这才去仓库整理好自己这些日子吹制的成品。泡影系列已经有了三只姿态各异的小兔子,他将每一组泡泡分别用发泡塑胶网套包好,搭配给兔子们,装进三个纸箱。 他的毕业作品从学校取回之后一直没有拆开缠在木柜外侧的塑料包装纸,就那么扔在集装箱外的角落里,一放就是一年多。 按照独家代理合同来说,这些东西全部应该交由荼白售卖。 阮幼青避开了诺亚“静水深流”画展的首日和周末,特意挑了工作日的下午,没想到看展的人依旧络绎不绝。唐荼不在,成墨带着两个姑娘忙得脚不沾地,他们向客人不厌其烦地介绍着作品与作者,与有兴趣的人交流讨论。有许多人当场交付定金,只等画展结束便抱回心仪画作。 阮幼青不禁自问,以后自己的作品也会这样受人青睐么?会不会只是白白侵占了仓库的空间,给荼白的人添麻烦,让一心看好他的唐荼失望呢? 他看到刘妍空闲下来与他招手,便走到她休憩的角落问她这几天怎么样。 “忙死了。挂在墙上的基本都有主了。诺亚这次还带了其他十几幅放在仓库,也被抢的七七八八。他小尺寸的画作现在也只有四五万而已,对于消费型买家来说太适合出手了,何况他身价眼见着上去了,大家都希望借此机会能收一副他的作品,毕竟说不准以后还买不买得起。” “辛苦了。”阮幼青问:“唐荼呢?” “陪诺亚吃午餐去了。说是让诺亚帮他参谋一下三月去伦敦艺博会该带哪些人的作品。这可是荼白第一场受邀的国外艺博会。”刘妍抬头问:“你的作品都拿过来了么?” 阮幼青摇摇头:“我才刚刚签约而已。” 刘妍挑起了眉毛颇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思:“幼青老师,有机会就要好好抓住啊,这没什么好谦让的。”她推了阮幼青一把:“涵艺刚上去,你去找她,说让她去取作品!” 他点点头便上了电梯,不过不只是因为要去找许涵艺,也是要还掉门卡。他既然已经不是荼白的员工,没理由拿着人家的钥匙。 没想到办公室里并没有许涵艺的身影,倒是看到了唐荼。 他对着电脑屏幕在跟诺亚讨论着什么,两人看向门口的阮幼青,诺亚一拍手掌说他的小兔子也带过去吧,玻璃雕塑并不常见。唐荼笑着说当然,他原本就这样打算。 “怎么这时候过来,来看诺亚的画展么?”唐荼站起身。 阮幼青说是,走上前掏出门禁卡放到唐荼面前的桌,口中赞叹:“看完了,很棒。” 那人低头看了一眼纯白色的小卡,并没有收回去,而是转身新取了一只玻璃杯想替阮幼青倒一杯水。不知是不是这瓶冷萃茶离开冰箱太久,表面冷凝的水珠已经化成一片,唐荼险些又没拿稳,在手中一滑落回了桌面。 “我来吧。”阮幼青太习惯与各种状态下的玻璃打交道,他轻轻捏住过于圆润的平身,隐隐觉得这种设计不太合理。唐荼之所以选择这款应该是因为瓶口够大,方便加柠檬片和茶袋之类的东西,不会卡住,而开口处又可以完全密封,防止串味。 “今天下班有空么,去取一下你的作品。”唐荼问他。 “许涵艺的车子有点小,可能装不下。”阮幼青记得女孩开的是辆双门的mini cooper,狭小的后备箱根本塞不下那几只包装好的兔子,他住的那么远又不忍心让小姑娘来来回回跑:“明后天我送过来就好。玻璃厂有送货的车子。” 对方点头答应,拿起刚刚阮幼青放在桌上的门禁卡又递回给他:“那这个你先拿着吧。” 回到威尼斯的时候天还亮着,他钻进了玻璃窑用一晚的功夫吹了两只锤目纹玻璃瓶。 趁玻璃还在胶体形态下,吹出流线型瓶身,中部略窄,让瓶子拥有了方便拿捏的小蛮腰,而后趁成型的玻璃瓶还处于尚未冷却的状态,用金属器轻轻捶打表面,为了保证纹路均匀细密,他必须保持恰达好处的力道和速度。 待玻璃瓶完全冷却,他为椭圆瓶口搭配了富有弹性的软木塞。 -- 第33页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陆可可看到了窗台上新制的瓶子,迎着朝阳小姑娘踩在模糊的影子里对陆真大喊:“爸爸!你看!有海浪!” 陆真穿好围裙凑过去一看:“哟,还真有。” 锤目纹折射的光落在深色水泥地面上的样子,像正在退却的海浪,薄薄一层波光粼粼。 “幼青啊,这个至少得卖298一只吧!”陆真凑到阮幼青耳边问。 他正在找一个合适大小的包装盒,听到陆真这样说忽然想起了什么。他将陆真拉到一边郑重其事地说:“陆哥,我签约画廊了,是独家。所以以后不能再自己做东西卖了。” 陆真一愣:“画廊?你要画画了?” “不是,画廊不止卖画,也卖其他艺术品。” “对对对,艺术品。你做的东西都是艺术。”陆真笑得露出了牙龈:“要变成艺术家了!” 阮幼青看得出对方是真心为他高兴,反而觉得有些对不起他:“陆哥,虽然我不能做,但我可以教他们。我还可以付房租。” “啧,说什么呢。”陆真不满地打断了他:“你就安心做你的艺术家,这些小事都无所谓。你昨天不是说要借车用一下么?老刘准备好了,一会儿去送货,你跟着他走,送完货就送你。” 他们中午出发,送完货停在初晴的停车场已经是下午。阮幼青用卸货小推车分两趟将所有箱子搬上了楼,张文彬也在,面色红润没有丝毫病态,看样子术后回复不错。 他敲了敲唐荼办公室的门走进去。 “坐。”唐荼瞥了他一眼,目光又转回了屏幕。阮幼青看到他身后光滑的木面上,电脑屏幕的反光许久没动。 自从在唐荼家借住了一夜后,他觉得两人的关系不近反远,唐荼对他的态度不再是之前般热情,反倒有些游离不定。在他的认知里,游离是疏远的开始。阮幼青略有困惑,不确定之前两人难得的合拍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和一厢情愿。 “所以,你要带我的作品去伦敦艺博会么?”阮幼青问。 “还没有最后确定作品名单。”唐荼说得模棱两可:“能带的东西有限。” 阮幼青不知他是不是搪塞,不过大抵相信对方一定有自己的考量。何况如果唐荼真的不愿多与他接触的话,他也相当擅长保持距离,毕竟他独处惯了。 唐荼开冰箱的时候,阮幼青忽然想起自己敲门是要做什么,于是拿出垫满黑色海绵的包装盒放到他面前。 “新作品?”唐荼打开盒盖。 “不是,送你的。一只放家里,一只放这里,这个不会滑。”阮幼青站起身:“那我先回去了,楼下的人还在等我,拜拜。” 唐荼的一句等一下还未来得及出口,阮幼青便推门出去,头都没回。 他掀开表面一层海绵,盒子里躺着两只玻璃瓶,线条流畅纹路优美。取一只立在灯下,胡桃木色的桌面立即附上一层精雕细琢的影子,像岸边带着泡沫的细浪。源自于银器加工的手法用到玻璃表面更加剔透美丽,纹路凹凸不平的手感如风吹皱的冰凉水面。 他将瓶子放入冰箱,摆在原先那只凉水瓶的隔壁对比一番,不知是不是喜新厌旧的心情作祟,用久的那只黯然失色。虽然知道艺术家的观察力惊人,可这只瓶子的高度和直径几乎是为这个冰箱量身定制,多一丝一毫也不适合放进去。 “老大,机票给你定在下周?确定只停留三天吗?大老远飞回去不回家休息休息?”许涵艺问他。 “嗯。展会结束就回来。”唐荼说:“你和张文彬陪我,让成墨留在这边。” “明白。”许涵艺转身要走。 “等一下。”唐荼叫住她:“如果阮幼青找……算了,我自己跟他说吧。” ——瓶子很美。你走得也太着急,我还没来得及说谢谢。 唐荼发了条微信给阮幼青。 ——不能让司机大哥等太久。特意送我过来这么远的地方,很不好意思。 阮幼青解释道。 没想到他匆忙离开居然是这个原因。唐荼斟酌一下还是决定问问他: ——你是不想学开车,还是耳朵不方便不能学?自己会开应该方便一些吧。 ——想学,也能学。大一放假的时候科目一考过了。但是驾校教练嫌我讲话慢,耽误大家时间,我自己把学费退掉了。 虽然只是轻描淡写一句话,可唐荼听着却窝火得很,忍不住对着手机皱起了眉头。他走到办公室门口:“涵艺,机票定了么?” “正在订。”许涵艺转头:“怎么了?” “张文彬不去了,换刘妍去。” “!!!老老老老大?”张文彬塞了一嘴蛋卷,呆滞地望向他:“我……我身体没事了啊!吃嘛嘛香!我可以去伦敦的!让我去!”他一说话蛋卷的碎屑从嘴里喷出来,落到许涵艺桌子上。 “有别的事交给你。”唐荼嫌弃地看着他一脸霜打的表情:“非你不可。” -------------------- 什么事呢~ 第19章 春风沉醉 “对对,很好。”张文彬在他旁边时不时鼓励一句,“路口注意减速避让。” 经过连续几天的练习,阮幼青已然轻车熟路。他聚精会神地握着方向盘观察路况,游刃有余地绕着老工业园兜着圈子。虽然沥青路年久失修凹凸不平,可他依旧平稳地沿着灰白色斑驳的标线绕出漂亮的弯,稳稳侧停到路边。 -- 第34页 “你开进院子,然后停在那两堆货中间。”张文彬指了指院子里打包好,堆放成小山的玻璃杯纸箱:“撞到的话,哗啦!”阮幼青看他的右手在喉咙前横着一切,面部表情狰狞,当他是小孩那样吓道:“你可能会被那些人杀掉。” 阮幼青暗暗在心里叹了口气,觉得张文彬有着跟年龄不符的幼稚,看起来是被家人保护的很好的类型,这容易让他想起项羽。 他认真利用后视镜测算距离,顺利将车子倒入两排垒好的箱子之间,熄火下车检查了一下。车子离两边障碍物的距离几乎一样,张文彬满意地点点头:“空间感真不错,再练练可以直接去考科目二了。” 阮幼青点点头:“那明天一样时间?” “嗯,我还是下午两点半过来。”张文彬问,“你们这里可以吸烟么?” “可以,不要进去厂房。”阮幼青指指后侧集装箱前的空地。 张文彬点了根烟,掏出手机摆弄起来。 阮幼青回到房间,发现正在充电的手机亮起来,便走过去滑开微信。 荼白的群里很久没人作声了,张文彬一连发了几条长语音,哑着嗓子絮絮叨叨表达着没能去英国的不满。 “你说我这签证钱不是白花了么……”末了他感叹,“虽说阮幼青这小子还挺聪明的,基本上说一遍他就能记住,但老大的心也够大了,我之前问他用奔驰是不是不太好,公司的车磕了碰了不好算。结果他夸我想的周到之后,居然让我拿他的911给一个新手学车你敢信!我之前对着这车流了多久口水啊他碰都不让碰……果然,谈恋爱还是不一样,托阮幼青的福,我最近几天飚了个爽。” 阮幼青刚听完这句就发现自己被移出了荼白的群聊。他推开门看到一脸懵逼的张文彬:“帅,帅哥......你……你刚刚……开群了么?” 他如实点头。 “卧……我还以为你已经不在群里了……许涵艺真是害死我了……你你你你就当没听到好不好!不要出卖我!”张文彬冲到他的面前,双手合十央求道。 阮幼青也是刚刚才得知这个人因为要教自己开车才没能去英国,心里不免觉得抱歉,于是应允下来:“好。” “那说定了啊!!”张文彬感激地抱了抱他,“说起来,你跟我老大最近是不是闹别扭了,感觉自从你签约就没怎么见过你。” “没有。”他们应该没有闹别扭,只不过是约定俗成的保持距离。 “没有就好。老大心情不好我也要跟着遭殃……欸?那都是什么?”张文彬掐灭了烟头,兴奋地往他不远处的窗子指。 天气渐渐回温,前几天十多只蝴蝶几乎同时羽化,集装箱热闹了起来。傍晚是它们活跃的高峰期,隔着大窗子能看到小东西们翩跹在花朵枝头。 阮幼青说是蝴蝶。 “我知道是蝴蝶啊,为什么在你屋子里?”张文彬说着就往他的集装箱门口走去,看样子想进去零距离接触一下,“怎么那么多啊!”对方双眼发光,毕竟平日里身处高楼林立的城市中心,这样多的蝴蝶群确实难见。 阮幼青没跟过去帮他开门,而是走到了窗口外侧,示意张文彬隔着窗子看就好:“有点怕人。在这看吧。” 其实这些蝴蝶不至于不能见人,他只是不习惯有人踏进他的个人生活空间而已。他在这里住了这许久,无论是早已熟络的工人小师傅们,还是陆真夫妇和陆可可,都没有进去过。 “那我先走了。明天见啊帅哥!”张文彬看了一会儿还拍了几张照片,心满意足地转身离开,那辆哑光黑的911被一群人目送着远去。 夜里阮幼青睡得迷迷糊糊,被突兀的提示音震动唤醒。 ——泡影要留在英国了。 是唐荼。他看看右上角的时间,凌晨两点多。那伦敦该是傍晚。 这个意思是,在艺博会上有人看中,并买下了他的兔子么? ——有人喜欢? 他向对方求证。 唐荼没有继续回复,而是直接打了电话回来。 “怎么这么晚还没睡?”对方听上去心情很好,阮幼青眼前自动浮现出唐荼的笑容。 “在睡。” “是我吵醒你了?”唐荼有些抱歉,“也没什么着急的事,那等我回去之后我们再说。” 阮幼青问他:“你什么时候回来?” “后天。” “那我应该请你吃饭。”阮幼青说,“作为谢礼。” “作为谢礼就不必了,我只是履行职责,你没什么需要谢我的。”唐荼义正言辞拒绝了他。 “嗯。”阮幼青没有反驳,虽然他觉得按常理来说,送他昂贵的西装,让贴身助理教他开车都不属于履行职责的范畴。 “但如果是替你庆祝一下的话。”唐荼似乎又笑了,“想吃什么,我让张文彬提前订好。” 阮幼青并不像其他年轻人那样通晓这个城市里无处不在的美食,似乎唐荼也是一样。他们依旧是在初晴负一层的餐厅见面,唐荼比他到的早些,已经点完了餐:“你不挑食,我就替你做主了。” 阮幼青看了看时间,确信自己比约定时间早到十五分钟。 “等很久了?”他问道。 “没有,刚到。下班直接下来了。”唐荼的眼镜放在桌边,压着带logo的餐布。而初晴的一长串拼音通过透明的镜片并没有丝毫变形,这是一副没有度数的平光镜。 -- 第35页 阮幼青抬头看着唐荼鼻梁上两个浅浅的蚕豆型淡红压痕问:“为什么总要带这个?” “嗯?饰品而已。”唐荼拿起眼镜摆弄一下,“不觉得带上会显得成熟一点么。” 的确是这样。斯文的平光镜,西装里的垫肩,整齐的背头,精致的雕花皮鞋,似乎都在不约而同地凸显着主人的精明干练,这让唐荼的形象充满说服力,让人觉得无论什么样的难题在这个人面前都能迎刃而解。艺术家,藏家,商人们,尽可以放心交付所有信任。 可阮幼青却更喜欢与那个偶尔走神,被手心里的蝴蝶吓得不敢出声,一口粥要吹好久,因为怕疼洗纹身失败的唐荼相处。他好像自小就被那些不易察觉的破绽而吸引。 “祝贺你啊,阮幼青老师。”唐荼调笑着,举起杯,“第一次参展就被很多人看中了。可惜我只带了其中一只过去,买家以外的人只能遗憾地合影。” 阮幼青说了声谢谢,陪他将高脚杯中的浓红酒液一饮而尽。 两人再次在同一位置用餐,菜色却与上次不同。尽管唐荼还是一样,不怎么吃热食,但是阮幼青面前从第二道开始就是热气腾腾的盐烤厚切牛舌,海鲜炖饭和浓汤,温热的食物填满胃袋,满足感让思绪放松下来,他们懒懒坐着没怎么说话。 “你该回去休息了。”阮幼青看着唐荼慢吞吞吃完了水蜜桃做的甜品,算了算,昨晚唐荼是在飞机上过夜的,接着又工作了一整天,他夹着长睫毛的内双现下也变成了宽宽的大平行,理应是很疲惫了。 “好,那送你回去。”唐荼反射性地答道。 阮幼青用指腹敲敲高脚杯,提醒他喝了酒不能开车。 “对哦。那送你去地铁站。”唐荼笑笑。 他们走在灯火通明的路上,三月里路边枯了一冬的樱花树枝盖上了粉白色,草色也逐渐鲜亮,早春的花零星洒在其中,让城市不再是只靠霓虹灯上色的水泥森林,多了些盎然的生意。 “给,看看吧。”唐荼将自己的手机递过来。屏幕里是等待播放的视频,阮幼青按下播放键,满屏的人流动了起来。 艺博会的现场人声鼎沸,放眼望去是数不清的作品。镜头对着他的兔子,以及旁边一位红褐色头发白皮肤的女人。她穿着合身的职业套装,脸上带着精致的妆容。 “她就是带走泡影的人。”唐荼说,“她想对你说谢谢。” 路上车声嘈吵,英文语速又很快,他盯着屏幕里有些激动的陌生人,根本听不清对方在说些什么。只是说着说着,原本仅是隐隐兴奋的女人忽然哽咽了,她不顾四周晃动的人影兀然落了泪,看得阮幼青一愣。 “她叫格蕾丝,是个时尚杂志的主编。她说自己正处于事业低谷期,看到你的作品实在是太感动了。”唐荼在他耳边翻译:“她觉得这只兔子就是她,是很多人,不停地制造着,追逐着那些泡泡,可是到头来什么都没有得到。她说她今天一定要把这个带回去,尤其是听说创作者居然有听障的情况。她希望你坚持创作,她会一直关注你的。” 屏幕里的陌生女人在结束了语无伦次的赞叹后,捂住了自己的胸口渐渐平复。 可隔着屏幕他自己的情绪却翻涌起来,那几滴失控的眼泪深深撼动了他的一向平静的内心,这是为他的作品而落下的眼泪么? “我知道你不喜欢别人在意你的耳朵。”唐荼见他始终不说话,脸上浮出一丝担忧的神色:“可这就是你,是你的特别之处。艺术是灵魂的交流,你的每件作品,都是你灵魂的一部分,就像你耳朵听不清也是你的一部分一样。藏家与艺术品的缘分建立在了解之上,你……很介意么?” 他向来不介意这个。阮幼青扭头看着身边的人,漆黑的睫毛不安地扫过镜框,像一把小毛刷扫过了春天里砰然的心跳,他有些分不清此刻耳中的擂鼓声究竟是激动,还是心动。唐荼眼底露出了犹豫和心慌,这一丝破绽像岩石缝隙探出的一朵玫瑰被夜里温和的春风吹拂过,还未长结实的刺轻轻扎到了皮肤。 他只觉此刻就是那个恰当的时间点,他找到了奔涌情绪的出口。 阮幼青单手替唐荼摘下了平光镜,稍稍侧头,贴近那张色泽浅淡的嘴唇。 他默默在温软弹柔的触感中停留,像细雪落入了一片白茫茫,世界静止,他心口汹涌的血液也在这一刻之后重归平静。 转眼间,车声,人声,唐荼的呼吸声恢复如初。 “谢谢。我会好好做的。谢谢你,唐荼。也帮我谢谢这个……格蕾丝。”他后退一步,见面前的人愣着,便自作主张将手机放回对方风衣的口袋里,把那副轻便却不失质感的平光镜戴回到原处。 那人盯着他许久才问了一句:“……不是初吻吧。” 阮幼青摇摇头。 唐荼看上去松了一口气,略微失焦的眼眸也再次清晰起来。 阮幼青挥了挥手,与他互道晚安,心满意足地上了末班车。他的心情很久没这样慌张且愉悦了。 唐荼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地铁站的楼梯口,缓缓靠在旁边一棵树干上暗自懊恼。 早知道这不是初吻刚刚就该给他些回应的…… -------------------- 糖:啧,没发挥好…… 第20章 夭折 夭折 阮幼青本以为唐荼会说些什么,责怪他,或者至少也会问他一句为什么。 -- 第36页 虽然他也好像答不上具体原因,就像他不清楚为什么看到唐荼私自踏进他的领域里会觉得顺理成章一样。 对方只问了一句,这是不是他的初吻。 这不是初吻。只不过跟他许久之前的初吻一样,突如其来。 他的初吻在15岁的傍晚,在安静的窗台上,在暑假作业的书堆里,在昏沉沉的夕阳里。 那是暑假的第一天,他和江霁蓝同时回到了慈清,见面时江霁蓝微微仰头看着他说:“小幼青,长高了好多啊。” 因为身体的缘故,江霁蓝差不多16,7岁的时候便不怎么长高了,羸弱的身形将将过了一米七,阮幼青从初中开始发力,不过两年,便已经可以开始俯视他。 “小幼青现在这么帅,一定有很多女孩子喜欢吧?” 他没有否认,并从书包里掏出两个卡通信封递给江霁蓝,信封的开口用心型贴纸黏得严严实实,他还没有打开过。 “这是……情书啊……”江霁蓝看起来并没有很吃惊,只将信封又递还给他,费力一跳撑上窗台,“你念给我听吧。”只这一个动作便让眼前的人有些喘息。 “嗯?”阮幼青一愣,江霁蓝疲惫地坐在窗台上,倚着窗框闭上了眼睛。 他们每一次见面都伴随着对方明显的衰弱。原本那个清秀开朗的小哥哥性情日益沉郁,瘦得皮包骨,漂亮的大眼睛深陷下去。阮幼青总觉得他一年不如一年开心,而且看上去那不仅仅是缠绵病势的折磨所致,有时候他看不懂江霁蓝望着远处,亦或是与他对视的眸中涌动的情绪是什么。他觉得江霁蓝有话告诉他,可对方却始终没开口。 “念给我听啊。”江霁蓝小声催促他。 阮幼青撕下贴纸,展开薄薄的,带着香味的纸张,逐字逐句地读出那些青涩的表白,虽说是少女们纯洁又含蓄的措辞,却不乏真挚。江霁蓝嘴角勉强牵起一丝笑容:“她们好看么。小幼青喜欢么?” “好看。一般喜欢。”阮幼青将信纸折回信封,没想好该怎么处理,虽然不会回应,但总归是别人的心意。至少这些文静的女同学不像小学时班里那些孩子一样总喜欢对他指指点点,这要可爱太多。 见江霁蓝没有从窗台上下来的意思,阮幼青拖了把椅子坐在旁边,拿出暑假作业铺在窗台上写起来,对方不欲开口,只时而将目光投向远处,时而收回来落在他笔尖,或者干脆看着他的脸,视线久久不离开。阮幼青习惯了,任他看着,直写到暮色四合,橘色光线柔暖,江霁蓝拿起他放在笔袋里的玻璃珠子对着光转了一圈:“怎么还留着呢.....多少年了……” 阮幼青甚少收到什么人的礼物,这颗幼年时江霁蓝送他的见面礼自是很珍贵。 那人盯着剔透的弹珠自言自语:“你知道玻璃是什么意思么。” 阮幼青抬起头,他并没有听懂这个问题。 “别写了,天暗了伤眼睛。”江霁蓝趁他思考的空挡抽走了本子合上,扔在书堆里,“哪有小孩放假第一天就这么用功的。” 阮幼青抬头看着他,总觉得对方情绪不太对:“累了?回去吃饭休息?”他问。 江霁蓝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顶:“再等一会儿吧。再等一会儿。” “哥……你怎么了?”他莫名心慌起来,江霁蓝的眼中湿漉漉的,像下一秒就要落泪。 “小幼青。”对方撑起身体靠近他,“如果你以后见不到我了,会不会想我?” 他自然地点点头。这个问题在他来看非常多余,他的世界除了外公,几乎只剩一个江霁蓝,不要说以后见不到这种不着边际的话,就算是现在,在不能见面的另外三个季节,他也时不时会想念这个从小到大唯一的玩伴,唯一的期待。他喜欢夏天,因为夏天的时候他不孤单。江霁蓝高中花了四年才读完,按理说这个暑假过后他即将进入大学。可阮幼青感受不到一丝一毫他的憧憬和期待,只觉的江霁蓝此刻充满纠结与心酸。 “说话。说出来。”江霁蓝从他听障确诊那一天开始,就会刻意逼他多说些话。阮幼青习惯沉默,可他从来拗不过这个耐心的哥哥。 “会想。可你要去哪里?”阮幼青问。 “去……治病啊……”那人探身,缓缓挑起了他的下巴,“小幼青千万不要忘记我啊。”说完,他毫无征兆吻了过来,不知是不是哪里不舒服,阮幼青觉得他抖得厉害。 两张嘴唇黏在一起,距离太近了,视线范围内一片模糊,只有嗅觉里掺杂着淡淡的中药味。 江霁蓝口中甜软,那是因为药物太苦,他习惯时不时含一颗糖,汽水味的蓝色八宝糖。 托在阮幼青下巴上的那只手很暖。一年四季里总里三层外三层的穿着,所以江霁蓝的皮肤总是这么暖,这与阮幼青印象中的重病患者们不一样,所以他觉得哥哥应该能好起来,他不知道要去哪里治病了,等他们再见面就应该痊愈了吧? 阮幼青就这样在脑中想象着一个健康的江霁蓝,直到被身后的一只大手扯着后领口扔到了地上。 椅子咣当一声倒下,阮幼青后脑磕在墙壁上,一阵眩晕。 “回家。” 外公不由分说将他拽起来,捏着他的手臂将他往外扯,力气大到皮肉筋骨都在隐隐作痛。 阮幼青回头看了看夕阳里的剪影,江霁蓝依旧背光坐在无边无际的橙黄色里,周身被映照出毛茸茸的光边,像下一刻就要飞出窗子的天使。 -- 第37页 “不要脸。”外公一路上咬牙切齿,眼眶通红地盯着前方,“阮幼青,你给我听好了,以后不准再见他。” 阮幼青自有记忆以来,从未见过外公生这样大的气,仿佛天都要塌下来。他将一向疼爱的外孙扔进房间里,坐在门外气喘吁吁地吼道:“好的不学……好的不学……我还以为那都是谣言……真是……以后不准见他了,我不让他再见你了。你明年暑假也不要回来了。对,别回来了。” 阮幼青的书包和助听器都还扔在外公办公室里没拿回来,他隐约听着外公的歇斯底里,回忆着刚刚离奇的一幕。 接吻对于一个14,5岁的少年来说太过新奇,这样旖旎的遐想来自浪漫的小说电影,可认知中该是属于一男一女之间的亲密互动,他没想到相同性别的两个人居然也可以。 这不该是基于……爱慕与喜欢的行为么? 夜里他辗转反侧,老旧的单人床嘎吱作响。他心口泛起阵阵悸动,所以江霁蓝是……喜欢他么?不然为什么不像外公或者幼时记忆中的父母一样,只是亲亲他的脸颊,而是要跟他接吻?那自己呢,自己也喜欢江霁蓝么?虽然吃惊,但他并没有排斥这个吻,甚至隐隐兴奋着。原来,他也要迎来自己的初恋了么?只是没想到对方会是默默陪他长大的那个人。 一切发生的太快,他将这些来不及求证的问题一一记下,下次见到江霁蓝的时候他要问清楚。 可他再也没能见到他。 他们意味不明的初恋夭折在了襁褓里。 那时候的疑问留在心里,被阮幼青在独自成长的日子中,一个接一个找到了答案。 他终究是明白了那个问题的意义,玻璃,就是那个年代里同性恋的其中一个代号而已。 江霁蓝是同性恋,他也是。 他不知道自己是受到江霁蓝的影响,还是天生就是,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他不会对女孩子过分关注,在不算躁动的青春期里他的目光也只为同性而吸引。 阮幼青将玻璃珠子扔回盘子里,忍不住笑了笑。 这种心动的感觉,实在是久违了。 “老大!!!”许涵艺提高声线,“你听到了没啊!”女孩子皱起眉头。 “什么?”唐荼一愣。 说不上是第几次了。这几天他频频走神,罪魁祸首便是那个莫名的亲吻。他当然没有傻到去问阮幼青为什么要吻他,那个年轻的艺术家第一次被藏家如此肯定,一定是兴奋到无以复加的,他不知该如何宣泄感情,恰巧自己站在旁边而已。不然还能是为什么,难道是因为喜欢么?不过一个轻飘飘的吻,自作多情也要有个限度。 艺术家们从来都是这样令人难以招架,他们直白,他们浪漫又轻佻,你永远也不会清楚他们究竟在想什么,唯一确定的是这世界上的一草一木在他们眼里兴许都比你重要。 “我刚刚说,顾影电话打过来几次了……”许涵艺说道,“你还是不见他么?” “是有新作品么?”唐荼将眼镜搁到桌子上捏着鼻梁。 “……他没说有。”小姑娘回忆了一下,“好像签约之后就没什么新作品了,这都半年了……” “那你抽空再去看看他就好。告诉他我在忙。要是他主动提续约的事你就暗示他我没有这个意思。” “老大,我听他的语气不太对……”许涵艺有些为难,“他,那个,你那次在酒吧撞见他嗑……那个什么之后……他好像就不太对了……” “嗯。”唐荼从文件夹中找出一份合约,“还好第一批年轻艺术家签得都是半年的合约,没几天了,忍忍吧。” 创造力,灵感都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但他绝不能接受一个艺术家用药物来激发这些珍贵的感受,这就像是偷窃来的,他决计不会再跟有药史的艺术家续约。 “……我早知道你不愿意跟我续约,呵。” 许涵艺猛一转身:“顾老师?你,你怎么进来的??” 办公室门口站着一个形同枯槁的男人,他的状态像是喝醉了,脚步踉跄冲唐荼的办公桌一步一步走过去:“你以为我想吗!你以为我想这样吗!可是我画不出来了!你不帮我!也不愿意等我!你既然这么看不起我,当初又为什么答应跟我签约,为什么鼓励我呢?” “怎么不说一声就来了。坐吧。”唐荼不慌不忙,冲他笑笑,指了指对面的椅子,“涵艺,去倒咖啡。”他看了自己的小助理一眼,许涵艺一向机灵,应该会去叫保安才对。 他不知道这个人怎么上来的,但不过三四个月没见,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不难联想是怎样造成的。有些东西沾上了就是一辈子。 唐荼默默握上了手机,一旦这个人有什么失控的举动便可以报警。他不是没见过国外的艺术家因为嗑药而走上歧途,自残,伤人,发疯,死去。 “顾影,最近有什么……” “你少明知故问了。所以你之前的温柔都是假的对吧。你现在肯定又去哄骗别人了,我打听过了,阮幼青?昨天听说你从伦敦回来,我站在楼下为了等你下班见你一面,从四点半等到八点,你和他一起出来。唐荼,当初我跟你一而再再而三的表白你怎么搪塞我的?你不是说自己不跟艺术家谈恋爱么?” 唐荼哑然,他确认对方精神状况一定出了大问题,因为顾影从来没跟他表白过,这是捏造的记忆。 -- 第38页 -------------------- 不过一个轻飘飘的吻~ 第21章 百万分之一 唐荼与顾影只不过两面之缘而已,虽然那句“我不跟艺术家谈恋爱”确实出自唐荼自己口中。 自从大学时期与那个浪漫的意大利男人分手之后,他就暗下决心以后对艺术家只有欣赏再无爱慕。艺术家与凡人有天生的堑,他理解了,证实了,所以不再试图跨越。 “顾影,你误会了。”当务之急是先将眼前这个疯子安抚下来,唐荼秉着稀松平常的语气对他解释,“阮幼青还年轻,我刚刚帮他在伦敦艺博会卖出了第一件作品,昨晚我们也仅仅是吃个饭,一起庆祝一下而已。” “哈,所以你从那么多作品里选了个那个新人的作品带去伦敦了?吃个饭……我看到你们接吻了唐荼。我跟着他上了地铁,我们同路。”顾影的青色黑眼圈让那张脸充满病态,“他的样子怎么看都不仅仅是跟你庆祝一下。喜欢的眼神是掩藏不住的。我看得懂。” 想起阮幼青告别时的笑容,唐荼心跳一滞,喉咙跟着哽住,看起来像极了无言以对。 顾影撑着桌子站起身冲他吼道:“你敢说你对他没有私心吗!他不是才刚刚签约吗!你为什么千里迢迢带了他的作品去伦敦?你不是要带我的去吗!”对方胡言乱语着,似乎已经忘记自己很久没有新作品了。 “因为他的作品足够优秀。”原本还有些心虚的唐荼对他的质问产生了不悦。他不敢说自己毫无私心,可阮幼青作为一个艺术家的才华毋庸置疑。他打开了泡影的照片,将笔记本转过去。 顾影低头盯着屏幕,面目开始痛苦地扭曲起来。 “骗子。”他喃喃低语,不停重复,“都是骗子。说什么不跟艺术家谈恋爱……分明就喜欢他……” 顾影随手抓起一只钢笔,那是维斯康蒂的梵高系列,笔身覆盖着星月夜迷人的色彩。他的手臂剧烈颤抖着,手背的青筋突起,恶狠狠瞪着唐荼的笔记本屏幕,像是看着什么怪物,然后下意识地拔开笔帽,在唐荼面前不到20厘米的地方扬起右手,重重将钢尖戳向了左手腕处的皮肤。笔尖不算锋利,可耐不住他疯子一样的力气,皮肤被戳破,变得伤痕累累,钢尖也肉眼可见变了形。 “没有。顾影,你冷静一下,我并没有……并没有……喜……”唐荼深吸一口气,机警地绕到他身侧,依旧保持着平静的语气,“我没有喜欢谁。”他试图安抚对方让他停止自残,“顾影,你先松开手。”他看准对方犹豫的时机抓住了那只挥舞着钢笔的手,“手受伤了还怎么画画呢?” 唐荼在那条时不时露出的小臂皮肤上看到了零星不寻常的针孔和乱七八糟的伤痕,这惨烈的景象证实了自己心中猜想,这个人现在是不清醒的。顾影陷入了某种程度的关系妄想,甚至被害妄想。 “我刚刚正准备给你打个电话的,想去看看你画了……”唐荼一边哄他坐下,一边按下了报警电话。 “骗子!”刚安静了不到半分钟的人忽然爆起,明明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力气却大的吓人。唐荼被他重重推到门板上,木门是虚掩的,门一开,他向后倒下去,看着钢笔尖对着自己的眼睛戳过来。 精致的钢尖冷光一闪,唐荼伸手挡在脸前,如果这样被戳到应该会很疼吧…… 他从记事起就较普通人更怕疼痛,被父母朋友嘲笑过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却毫无办法。上高中拔智齿的时候居然痛到在牙椅上晕过去,醒来后一屋子人像看笑话一样将他围在中间,医生对百忙中扔抽空陪同他的父亲说:“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令公子这样娇贵的男孩子。” 他羞愤难当却也逼着自己不要逃走,大大方方迎接着质疑与轻视,因为他知道躲避只会招来更多奚落,人们最喜欢痛打落水狗。 他也不懂自己为何这样,连小孩子都不如。可就连皮肤哪里觉得痒,不小心挠得太用力也会火辣辣好一阵子灼热感才消褪。在身高生长过快的青春期,他曾经因为双腿的生长骨痛整夜睡不着。 长大后他经过反复查阅资料了解到这个世界上有人天生对疼痛敏感,罪魁祸首是一组叫S9NCA的基因,在一些人体内,它发生突变,导致疼痛被更加剧烈的传递。但这很难被其他人理解,大家只会觉得他在为自己的软弱找借口。以至于初中时期他受不了同学的欺辱转回国内就学。 这辈子最疼的一次该是背后的纹身吧。那时候他趴在纹身椅上咬着衣服发抖,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从第一笔流到最后结束,他几近虚脱。可没人告诉他洗纹身更疼,他努力咬牙坚持了一会儿,几乎又要昏厥过去,指甲抠破了手心不得已叫停。 “没事吧?”阮幼青的声音近在咫尺,耳畔扑来一阵细小气流,虚掩的门被拉开,门口就站着阮幼青。他一手撑住唐荼的后背,一手握住了顾影袭来的手腕,眉宇间依旧安然自若。 唐荼站稳脚跟,恰恰赶来等待在门口的保安看到狰狞失控的顾影慌忙冲上去控制住他,那只笔尖变了形的星月夜被扔飞到房间的角落。 没多久警员也赶到,简单质询后将顾影带走。 唐荼看着顾影铐在背后的双手,它们曾经也画出过动人的色彩。他不知这个熬不住时间的画家究竟会被送到哪里,也不知道他到底能不能戒断成功,但他的艺术生涯几乎没有可能再续,奇迹不是那么容易出现的。 -- 第39页 唐荼担心有负面新闻影响到画廊声誉和其他签约的艺术家,叮嘱成墨与许涵艺做好公关处理。 “你什么时候来的?”许涵艺收拾好了杂乱的屋子后离开,唐荼总算能与阮幼青独处。 “跟那个人一起。在楼下他主动找我,说自己是签约画家,要来画廊找许涵艺,问我可不可以带他一起上来。”阮幼青直白的目光落在他脸上,看得人不自在。 “谢谢。”他不知道是不是巧合,替他拦住那支笔尖的居然不是保安而是阮幼青,他低头发现对方的左手虎口外侧挂着四五厘米长的一条红线,边缘肿了起来,应该是刚刚被顾影划伤的:“嘶,你的手……” 他拽着人走到灯下检查,还好伤口只是浅浅浮在表皮,也没有流血:“还有别的地方伤到吗?” 阮幼青摇摇头:“他不是你签约的艺术家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当初我觉得他有潜力,没想到他没能战胜自己的欲望。”唐荼从冰箱找到碘伏棉签,擦拭了一遍他手上红肿的创口,“他……太想成功了。” “你今天怎么也不打招呼就过来了?来做什么?”唐荼问阮幼青。 对方没有立刻回答,半晌才缓缓开口:“……路过,来看看。” 唐荼失笑,也不戳穿他。从工业园颠簸了两小时路过这里么。 “你……不跟艺术家谈恋爱。”阮幼青没头没脑地说,“你跟每个人都这样说过么?” “也没有……只是早些年接受杂志采访的时候说的。”大概是刚刚跟顾影的争执声音有些大,被门外的人都听了去。不过他从来也不隐瞒这点。 “没什么。”阮幼青抿了抿嘴唇,一脸了然,大大方方道,“毕竟人与人的缘分很微妙,相互喜欢实在太难得了。我还以为你也喜欢我,所以只是想确认一下。” …… 这人很少说长句子,唐荼的脑袋又开始打结,阮幼青的思路一直很跳脱。但他到底是想确认什么?什么叫“你也喜欢我”? “你……你在说什么……” “应该明白吧,如果是你的话。”阮幼青歪了歪头,“我是说,我勉强算个艺术家,而你并不喜欢艺术家。也并没有喜欢我。刚刚我听到了。” 他说得顺理成章,有遗憾却没有难过,仿佛在说别人的事。唐荼费了好大力气才按下了砰砰乱跳的心脏,转身关上了门。他纠结地坐到椅子上看着靠在桌边的人,对方也垂着眼睛看他。 “你……”唐荼觉得话题理应到此结束,可心底的声音不停拷问着自己,他对阮幼青的喜欢到底在不在可控范围之内,这个年轻人会不会有些不一样?他要不要给自己一个机会? 阮幼青向来不喜欢转弯抹角。 唐荼每次沉入思考的时候,都会下意识蹂躏自己的嘴唇。 于是他伸手制止了那几颗不安分的牙齿,将血色汹涌,像随时都会被咬破的唇珠从中解救出来,轻轻揉了一下,确认颜色恢复如初后才拿开手指:“总这样咬看着好疼啊。”他说。 唐荼微蹙的眉头锁的更紧了,几乎有些悲切。 他冲阮幼青卫衣的领口伸出了手,一把将他扯下去。 也许人类的嘴唇都是这样温暖的。冷萃乌龙的苦香还留在柔软的唇齿间,阮幼青感受到对方的探寻,于是放松地开启了牙关,任其入侵,与之纠缠。他们安静却热烈地回应对方,直到阮幼青感觉到胸前的衣襟被松开,唐荼的手指渐渐脱力。 仰着头接吻是很辛苦的,脖颈肌肉收紧,呼吸道被牵拉,久了会有窒息感。唐荼像是累了,嘴唇离开了一些。 阮幼青体贴地用食指接住他的下巴,让他着力,未等对方混乱的轻喘平息便再一次吻上去。 这感觉让人眩晕又欲罢不能,尤其是当自己不太灵光的耳朵捕捉到对方鼻息里混杂的短促叹息声和湿润的水声,他觉得大脑的许多部分都在释放着暧昧的电流。 这么多年,他为什么不早些品尝这样的快乐呢。 阮幼青不禁自责起来。他一次一次放开那张嘴唇又捉回来,看着睿智与理性的光芒从唐荼眼中一点一点消失,最终只剩下一汪化人的眼波。 这份爱意让他欣喜,记不得是拿一本书上看过,说“相爱是百万分之一的奇迹。” 难道真的被自己遇到了那百万分之一么? “你喜欢过谁么?”唐荼终于平复了凌乱的呼吸,低着头问。 “也许吧。”阮幼青不确定那究竟是不是喜欢,并且永远无从得知。 “是什么人?” “上次你问我为什么在那么多媒介中选择玻璃,对吧。”阮幼青终于可以对着另一个人说起江霁蓝,说起自己童年的过往。 -------------------- 亲亲~ 然后没了…… 第22章 终末热吻 阮幼青像旁观者一般娓娓道来幼时慈清的过往,就像给学前班的孩子们录制的有声读物那样,语速缓慢而沉静。 唐荼前一刻还在燃烧的心终究随着故事的展开一点一点冷却下来。 “……所以……他……” “他去世了,因为手术并发症。” 阮幼青说起江霁蓝的死依旧没什么实感,大概因为距离太过遥远,无论是时间还是地点。 他高一的暑假往常般赶回家乡,却和前一年的夏天一样扑了个空。当他依旧没有见到江霁蓝的时候,他就有预感了。外公证实了他的猜测,一脸冷漠地告诉他江家的儿子没挺过手术并发症死在国外了,这眼瞅着都一年多前的事了。外公说:“你趁早别挂念他。” -- 第40页 尽管装作毫不在意,可老头还是在他离开厨房的时候深深叹了口气,不知是不是在悼念一条年轻的生命。 人们留不住初春开始融化的雪,也拦不住绝望之后依旧会到来的黎明。 阮幼青的时间停滞了一夜,他握着那颗含着细小气泡的玻璃弹珠坐在床边,直到阳光再次投入窗子。世界并未有什么变化,他收拾了一下房间,推门出去买早点,照例听不清周围的声音。 没人惋惜江霁蓝的死去,因为这个世界时时刻刻都充斥着死亡。只是他清楚不会再有一个人耐心地听他幼童般口齿不清的言语,也不会有人褒奖他一句:“其实你的声音,很好听的。” 阮幼青再次陷入了一个人的世界,以后,没人逼他开口说话了。 他和江霁蓝的故事其实很短,不过九个夏天。他绞尽脑汁想延长一些,可两杯茶的工夫,他便彻底讲完了。 “大概就是这样。”阮幼青告诉唐荼说,“所以我也不清楚这算什么。” 唐荼从不觉得自己是个刻薄的人。 但此刻他却在心里怪罪起了阮幼青回忆中的小哥哥。 没有什么百万分之一的奇迹,他听过这个故事再提不起勇气迈进阮幼青那扇门了。 这个江霁蓝,是阮幼青的整个青春年少,是温暖陪伴,是情窦初开,更是他心里一辈子的遗憾,不管他们之间的本质是什么,他会被阮幼青久久惋惜着,挂念着。 对于一个艺术家来说,那是阮幼青的掌灯人,是一切灵感的起源,形容成缪斯也毫不为过。 与之相比,自己又算的上什么? 至多只是阮幼青探索艺术道路上的一段小插曲而已吧…… 低头又抬头的功夫,将胆怯,遗憾与不甘通通藏在表面的波澜不惊之下,他拍了拍阮幼青的肩膀简单安慰一句:“别难过。” “已经不难过了。”阮幼青想牵他的手,“所以你为什么不能跟艺术家谈恋爱呢。” “……个人原因。”他避开了那只手,最终还是没有开口。他们是合作伙伴,不需要过多交心。长痛不如短痛,及时止损,一切都来得及。 阮幼青看了看自己抓空的手心,抬眼一望有些反应不过来的样子,有那么一瞬间,唐荼觉得他像一个扑空的小动物,让人于心不忍。 不过也仅仅只有一瞬间而已,阮幼青也很快恢复了平静:“那我先走了。” “等等。”唐荼叫住他,“门禁卡……” 阮幼青一愣,继而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白色小卡片按在桌面上,食指和中指沿着卡面慢慢划过,淡淡道了句:“拜拜。” 碘伏擦试过的伤口不痛,但留下了一条黄褐色的印记。 他与唐荼之间那层朦胧的窗户纸戳破了其实什么都没有。阮幼青盯着屏幕里的广告发呆,是一直以来太依赖直觉么?直觉告诉他唐荼对他并不是一个伯乐对千里马的赏识,但是他今天又一次听到唐荼亲口说,他不跟艺术家谈恋爱,他还说:“我没有喜欢谁。” 大概给人家添麻烦了吧。 阮幼青回忆起他们热切的吻,舔了舔嘴唇,忽略了心头的空落落,告诫自己以后不可以再这样自以为是了。 阮幼青尝试注蜡模失败几次后,终于吹制出了半米多高的透明树干。 “你这个可以卖多少钱啊?这么费劲得上千吧?”快到下班时间,陆真偶尔来搭把手,不免好奇。 “不清楚……”阮幼青没办法说明艺术品的价值,如果他告诉对方泡影卖了4000英镑一定得不到理解,可他偏又不擅于解释。 “说实话,认识你之前啊,我觉得艺术家就是说那种脑子不太正常的人,要么就是太有钱了,无所事事的那种。”陆真赞叹地看着他从徐冷炉中取出的中空玻璃树干。 其实不只是陆真,艺术家这个词在许多人眼里像一个不愿融入社会的托辞,但是唐荼说会慢慢好起来,艺术家也会被人们理解,接受。 他回到集装箱搬出了垫了海绵的纸箱,准备将作品进行最后的融合组装。 “陆哥你帮我一下可以么?”他将调试好的喷火嘴递给陆真,“我要把这些粘合起来。”他指了指其中一箱透明的细枝桠。 “好嘞!”陆真熟悉玻璃工艺,不需多解释。 阮幼青选择适合的位置,将枝条的根部虚虚比在树干的接合部位,示意陆真加热。高温的火焰将原本成型的玻璃接合处烤软,再度冷却后,枝条像天然从树干上长出一样,完美地融合进去。 他们配合默契,很快便完成了整棵树的组装。 陆真看着成品有些兴奋:“太好看了,不过,怎么就只有一朵花?”他指着光秃秃的枝条。 阮幼青看着其中一条枝头上,那唯一一朵粉白色半透明的樱花说:“因为现在已经四月了啊,这是一棵三月末的樱花。” 陆真莫名其妙看着他挠了挠后脑勺,似乎没听懂。 阮幼青将樱花树挪到厂房无人使用的一角,光从高处的窗格子里落了下来,他让整棵树的大部分没入阴影,却又细调角度方向,让暖黄夕阳给春末那朵倔强又纤弱的花最后一个吻。 光是玻璃的一部分,这棵透明的树站在明暗分界处,折射出漂亮的影。 那些手上没活准备下班的小师傅们也被吸引过来,纷纷掏出手机打开了摄像头。 -- 第41页 “怎么就一朵花啊?是还没做完?” 阮幼青看了看他们新奇的眼神没有回答,摇摇头说:“你们拍了不要发出去。我老板不让。” 他习惯在这些人面前讲唐荼称作老板,因为艺术品在他们眼里就是商品,而艺术品经济人就是艺术家们的上司,负责卖货,就像他们与陆真的关系一样,虽然听起来好像也没什么不对。 阮幼青抱起刚刚拿来的箱子,哗啦一声将几百片晶莹细嫩的樱花花瓣倾倒在玻璃树下围城一圈。 陆真弯腰捡起一片对着光看了看,透明的花瓣着了清淡到近乎透明的粉色,每片不过一两厘米大小的卵形,尖端带一个小缺口,居然还分布着粉色的维管束纹路:“你前一阵子屋子都不怎么出,就是在做这些?这也……太多了吧!” 阮幼青笑笑,在满地玻璃中缓缓踩了一脚。一阵清脆的碎裂声响起,纤薄的花瓣立时碎了一片。 “卧!去!你干嘛啊!”陆真瞠目结舌,吓得拖他到一边,“扎到脚了没?” 看到他完好的鞋底,对方松了一口气。 那些花瓣是他一片一片亲手烧制的,他自然知道用踩一脚的力道不足以令它们伤害到自己。 “哎呀……这,太可惜了……”一部分花瓣碎成了不规则的形状,不过力气掌握得刚刚好,只是断裂,并没有粉末产生,不影响整体的通透度,地上依旧干净。 他打开手机镜头,仔细找寻着恰当的角度,拍下了一张照片,发给了许涵艺。 ——!!!幼青老师牛B!!!发我一下大概尺寸,明天下午有时间么,我过去取。 许涵艺回复说。 ——有时间。我自己会包好给你的,你的车子可能装不下…… 阮幼青原本想说我帮你送过去好了,又想到可能会遇到唐荼,他自己倒是无妨,见见他也挺好,可给对方添麻烦就不好了,于是他问许涵艺: ——不然让张文彬过来?他的车子比较宽敞,放平副驾的座椅靠背应该差不多。 他蹲在树旁等回复,腿都要等麻了对面才有动静: ——你先不要打包。明天现场打吧。 ——好。 大概是觉得他拍的不够漂亮想用专业相机来多拍几张? 第二天傍晚,那辆宽敞的奔驰停在了院门口。 张文彬降下窗子对他挥挥手:“阮老师!好久不见了!” 阮幼青年纪比他们都小一点,但也渐渐习惯他们叫老师,反正每个签约艺术家他们都习惯喊老师。他也跟张文彬挥挥手,但对方却迟迟没有下车的意思,反倒是后门忽然打开。 四月中旬,唐荼终于不需要戴围巾穿厚实的羊绒风衣了,一身米色系的休闲西装显得整个人轻盈不少。 “好久不见。”对方跟他打招呼。 “你怎么来了。”阮幼青暗暗惊讶,算一算他们大概一个月没有见过面了。 “嗯,照片里看不清细节,但是气氛很美,所以过来亲眼看看。”唐荼开门见山,“摆在哪里了?” 阮幼青引他去厂房。不知是不是晚高峰耽误了功夫,原本说是下午,结果这个时候才到。厂房里的流水线已经停运,工人们都已经下班,四下寂静,旧厂房很多年没有粉刷过了,墙壁略显破败。 阮幼青拉开厚重的门,唐荼忽然停下了脚步。 方格窗子在几米高处,昏黄的光线在昏暗冷硬的厂房中产生了丁达尔效应,那几束粗粗的光路中飘着平日里肉眼看不见的尘埃,有种下雪的错觉。透明的樱花被光线分割,玻璃材质表面随着观赏角度的变化产生了流动的光感。 唐荼走到樱花树下看着淡粉色的玻璃花毯问:“它有名字么?” “有。” 阮幼青拿出了用玻璃烧制的花体字母摆在地上:the last canoodle… “英文名字啊。”唐荼弯腰捡起离他最近的字母e握在手中把玩。 “怕你想要拿到国外去,方便一些。中文名字也有,叫作终末热吻。”阮幼青发现唐荼从两人见面打过招呼便不怎么看他了,直到他说出这个名字,对方终于又望向他的眼睛。 这朵花就像开在他心里,久久不愿凋谢。他想好好保存住唐荼送给他的最后的感觉。他们微妙的联系在一个缠绵的吻之后戛然而止,没什么比这个更美妙。 ”阮幼青,你知道川井美羽吗?”唐荼把那个透明的字母t从右手换到左手,又换回去。 “知道。日本的玻璃艺术家,我看过她的自传,还有她展览的照片。”阮幼青记得对方是出身北海道的玻璃艺术家,那里的冬天很长,所以她的作品全部都是未加着色的透明玻璃,像她家乡的冰雪世界一般晶莹纯洁,却有着与之矛盾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生命力。 “我之前策划过她在欧洲的巡展,最近她的工作室空出了一个助手的位置。你想去吗?” 说是助手,其实给大师级别的艺术家做助手意在学习,阮幼青当然是有兴趣的。 “可是……” “助手都是有薪水的,你不用担心。”唐荼误会他了,他并不在意这个。 “语言什么的也不要担心,学一学常用语法词汇就好。我给她看过你的作品,她非常喜欢你,我觉得这对你来说是个非常棒的机会。” 他心里是向往的,向往更娴熟的技术,更强的表现力,他想看看大师们是怎样与玻璃交流的。但唐荼这样说就像是……某一种补偿? -- 第42页 “你是不是不想再看到我?”如果仅仅是这样那唐荼大可不必如此费周章,这不论对于普通朋友,或者合作关系来说都有些超过界线了,他并不想给任何人添麻烦。 -------------------- 可以去搞事业~ 第23章 宇宙的一瞬 唐荼怔怔看他,不可思议:“幼青,你怎么会这样想……” “直觉。”阮幼青坦诚地解释,“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可以尽量不要见面。之前是我误会了……所以对不……” “不是……不是这样的。”唐荼打断了他,快步走到他面前,“你没做错任何事,不要跟我道歉。而且……而且大概不算是误会。” 他叹了口气,将字母t塞还给阮幼青,“是我不好。你太年轻,我们……我们更适合现在合作关系不是么,也是朋友,这样的关系才够稳定,够长久。” “你觉得……跟艺术家的恋爱关系不够稳定,不长久?”阮幼青似乎明白了。 “我的......一个艺术家朋友曾经说过一些话,我不能接受却充分理解。”唐荼盯着那朵樱花缓缓说道,“他对我说,唐荼我们都是如此渺小,灵感又是如此难以捉摸,你根本不清楚真正的缪斯会在生命的哪个时间点出现,既然我们决心做艺术家,那就不能理会那些世俗的条条框框,不能像普通人一样束缚自己,这样才有机会抓住神赐给我们的可能性。生命太短了,我们要忠于的只有灵感,况且对于宇宙来说,你我都不值一提,不过是一瞬间而已。” 唐荼重新转过头看着他:“也是从那时候开始,我接受了自己做不成艺术家的事实。我没有足够的才能,也没有那样的敏感与坦然。我只是个普通人,但不影响我欣赏你们的才华。” 阮幼青无言以对,险些被他说服,几乎也要接受艺术家生来多情的设定。 “你的一个艺术家朋友……”阮幼青默默重复。 这是唯一令他存疑的地方。他不觉得有什么人会以这样的口吻劝诫自己的朋友,那语气更像是托辞,诱导。可他一时间又不知道该如何反驳这个论调。 唐荼移开目光:“有合适的打包箱吗,我帮你一起包好。” 他们陷入沉默,谁也没有再多说一句。 分别后的一周,阮幼青思虑再三,在唐荼又一次的询问下答应了去做助手的提议,毕竟那一样是他的渴望。 傍晚时候,阮幼青打开了被叩响的门,门内的人哭笑不得,门外的人一脸悲愤。 今天是周六,这是他们本周第三次见面了。 周一上午送来了一堆超软毛巾陶瓷柄牙刷之类的精致日用品,昨天又来送了一台笔记本。他不肯收,张文彬便抢了他的手机硬是当场拨号给唐荼:“你自己跟我老大说!” “泡影系列刚刚又有人收走了一只,转账还没到,就当这台电脑是用你自己的钱买的吧,盒子里应该有发票,你可以看看。”唐荼说得很淡定,仿佛他一定会接受这种安排。 不过事实上阮幼青也确实觉得出远门需要一台轻便的笔记本的,毕竟日本那边键盘什么的也都用不惯吧…… 他抽出小票看了一眼,不到一万块,勉强可以承受。 “帅哥。这个月我见你的次数,比见我女朋友都多。”小青年撸了撸头发有些暴躁,“我真是不明白你们艺术家谈恋爱为什么这么多弯弯绕绕。” 阮幼青纠正说:“没有谈恋爱。” “行行行没有。”张文彬气呼呼看着阮幼青,将几个体积硕大却没多少分量的包装袋赛到他怀里,“我老大说,北海道的冬天很冷,这些你都带过去。” 看张文彬不忿的样子阮幼青有些无奈,他和唐荼的确没有谈恋爱。 他当着对方面把包装袋拆开,大到外套小到袜子,应有尽有。 “除了那两件白色的羽绒服,其他基本都是羊绒的。我老大喜欢羊绒,说是又保暖又轻便透气。”张文彬靠着门框不知跟谁在发微信,“你赶紧试试看尺码,不合适的还来得及回去换。不过都是休闲款应该差不多吧,老大说你不喜欢穿正装,所以都是方便干活的衣服,室内穿不会太热,外套也都很保暖……” 自从教过他开车之后,张文彬私下里便鲜少叫他老师,要么是帅哥,小哥哥,要么直呼大名。此刻他催促着阮幼青,随便拎了一件卫衣和工装裤硬让他换:“这个裤子加绒的赶紧试试!”说完便退出门外,“穿好了叫我。” 内里的羊绒非常柔软,只不过入夏后天干气燥,才刚穿上身体就有些发热。阮幼青打开门站在张文彬面前。 “啧啧,真好看,我老大眼光是没得说。”张文彬说这话看的是他的脸,却不是衣服,“估计都差不多,问题不大,那我就先回去了!”他冲阮幼青挤挤眼,迫不及待离开偏僻的工业区,奔向美好的周末之夜,留阮幼青一个人穿着一身冬装站在原处。 他将衣服换下来,一件一件拆开,分类折好准备打包进张文彬之前送来的行李箱里。 淡粉,米白,杏黄,海军蓝的连帽卫衣,高领与圆领的薄款发热衣,浅灰,驼色的大口袋工装裤,羊毛袜子,纯白色长款羽绒服,防水雪靴与羽绒靴。甚至还有皮毛一体的马甲背心和露指手套以防他工作的时候不方便。 “装不下啊……”阮幼青笑着摇摇头。他是去日本,又不是去什么偏僻的部落,那边明明什么都买得到。可他依旧努力将每一件唐荼替他挑选的东西塞进大箱子,甚至不惜取出了项羽留给他的那套灯工用具和几本日语练习册。 -- 第43页 最近两个月里他格外忙碌,几乎没进过厂房。他回去慈清看了看外公,先斩后奏地告诉他自己要去海外给玻璃大师做助手游学。外公倒是没什么异议,只关心他语言食宿这样的小事,还要塞钱给他。 “穷家富路。你平时节俭惯了,但是出门在外还是要有备无患。”老头掏出自己地银行卡递给他,“我一个人也没什么要花钱地地方,这是你妈妈这几年陆续打过来的钱我都没动过,你自己去银行换汇吧,我也不大懂。” 阮幼青没有直接拒绝,只是趁老头去厨房做饭的时候,将卡又塞回到了他挂在门口那条裤子的口袋里。 从慈清回来,他将网上推荐的快速掌握日语日常对话的教材统统买了回来,像当初在大学里考四级一样早上六点便起床在窗前啃词汇书,学姐,项羽偶尔给他发几条消息,问问近况。 走前一个周,外公打电话给他也没提银行卡的事,大抵是习惯这个骨子里固执的外孙,知道多说无益,仅是叮嘱他:“走前还是跟你妈妈说一句吧。” “嗯,过两天说。”他刻意没有提前知会杨柳,不然免不了又要见面,杨柳一定会忍不住为他买这买那。一方面他不想妈妈替他破费,另一方面,他什么都不缺,他的合作伙伴兼朋友唐荼替他打点好了一切,大到行头装备,小到机票护照夹。 可杨柳还是想见他一面,说是这一走不知道多久才能回来,至少母子俩一起吃个饭也好。阮幼青听着她小题大做的语气自然拒绝不了。她预约了初晴负一层的餐厅,阮幼青时隔两个月又来到熟悉的地方。 席间杨柳几次红了眼圈,担心阮幼青出门在外照顾不好自己。上甜品的时候,正如他预料的那样,对方从钱包里取出一张银行卡,阮幼青没有接。 “妈,我不是一直出门在外么。”阮幼青试着哄她宽心,“我都这么大的人了。你看,最近我卖掉了好几个作品。”他掏出手机递给妈妈:“你知道这棵樱花树多少钱吗?定价六万,没多久就被藏家收走了。而且我去日本做助手是有薪水的,足够生活。” 他不太擅长说服别人,更何况一个面对别离多愁善感的母亲,于是他想到了解决办法:“妈,吃完饭有时间吗,我想买一条羊绒围巾,你帮我挑一挑吧。” 果然,对方立即点头答应:“好好好,我们去旁边的商场找找看。” 买单的时候阮幼青太阳穴毫无征兆一跳,他下意识转头看向餐厅的玻璃门,可只有偶然路过的陌生人在门外打电话。 “幼青?怎么了?”杨柳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没有。”错觉吧。走前到底是没能见上一面。 “老大……”张文彬意味深长地问:“那女的挺漂亮的……” 唐荼皱皱眉头:“想什么呢,那是他妈妈。” “?我没想什么啊……我就是觉得眼熟,好像见过。”张文彬一脸无辜,“阮幼青长得挺像妈妈的,高鼻梁大眼睛小脸盘。” 唐荼没理他,转身出电梯,快步走向车子。 “我们干嘛不过去打招呼。”张文彬有些不解,可他的问题似乎让唐荼更心烦了。 “……我不想打扰他们。” “那你下周真的不去机场送他么……” 唐荼冷冰冰瞪了后视镜一眼不再理会聒噪的司机,叹口气闭目养神。 张文彬老老实实闭上嘴巴,可心里却犯嘀咕。他怎么也搞不懂大表哥跟这个年轻的玻璃艺术家到底是个什么关系。阮幼青虽说是有才华有潜力,可他们认识交往的艺术家中不乏这样的年轻人,说两人是普通的合作关系吧,明眼人都看得出唐荼对他格外上心,鸡毛蒜皮都要亲自处理,耐心到无微不至,还把人带回家过夜。 可说是恋爱关系吧,两个人又总有意无意躲着对方似的,搞得自己在中间忙前忙后替他们传话。 就在刚刚,许涵艺趁下班前替唐荼去楼下餐厅安排下周的饭局,回到办公室时随口提了一句在餐厅看到了阮幼青。唐荼当时没说什么,可去停车场的路上居然特意停了一下负一层,说是不放心,要亲自再去确认一下菜单。结果刚巧遇上阮幼青他们在前台结完账。 唐荼为了避免照面,先前说好的确认菜单也没有执行,只隔着玻璃门向内看了几秒钟转身便走。 多此一举,但看破不说破是下属的职业守则。 “老大,到了。”他耐心等唐荼发了一会儿呆才开口。 “你后天去送他的时候早点到,他如果问我为什么不去......” “就说你当天有推不开的饭局。”说了一百八十遍了……张文彬腹诽。 -------------------- 准备异地惹。 第24章 耳痛 阮幼青醒得早,航班中午才飞,他用最后的时间打扫了一遍集装箱,将室内的植物一盆一盆搬出室外,放置院落的一角。 他昨晚睡前花了两小时在素描本上写写画画,留给陆可可一份简单易懂的手绘养蝶指南。起初小姑娘因为他要离开而闷闷不乐,别离对于孩子总是沉重的。于是阮幼青便郑重其事将养蝶的重任交给她,告诉她蝴蝶们是如何出生,它们短暂的一生会经历多少不同的形态,吃什么可以活下去,以及它们死亡时的姿态。纸上栩栩如生,小姑娘移不开眼。 “喜欢的话,可以让爸爸替你做成标本。”阮幼青指指角落里的纸箱,那里面装满了他这些年收集的蝴蝶标本,有的是自己做的,一些珍稀品种则是买来的,比如那只价格不菲的光明女神闪蝶。 -- 第44页 “你还回来吗?”陆可可问。 “当然。我只是去学习。”他向来没有长远目光,只单纯活在当下,但这一点还是可以确定的。 陆可可听到他如此笃定便也宽下心:“那你记得带走小熊,爸爸说你要去的地方很冷的,会下一米多厚的暴风雪。”说完她比了比自己的身高,“会把我埋起来。” 周围的人忍俊不禁,可小姑娘说得极其认真,阮幼青并没跟他们一起笑,而是郑重答应她:“好,我会小心。” 张文彬将车子开进院门的时候,阮幼青正提着喷壶浇水。远远看到司机停稳后下车向他所在的角落走过来。 阮幼青转头对他挥挥手,怎料阳光直射张不开眼睛,只好放弃打招呼转而用手背遮挡刺眼的光。 张文彬走了两步掏出手机不知在做什么,半天才收回去,继而靠近他。蝴蝶在那一瞬间四散遁逃。 “它们还认生吗。”张文彬抱怨道。 “昆虫类都怕人。”阮幼青解释。 “怎么不怕你啊......” “不知道。”从小蝴蝶就喜欢他,不知是不是把他当成什么植物,偶尔会在他身上停留。这让他暗自欣喜,虽然没朋友,至少还有蝴蝶喜欢他。 “箱子呢?我帮你搬到车上。”张文彬走向他收拾空的集装箱。 阮幼青摇头,抢在他之前提起行李走向车子的后备箱。他不是什么少爷也不是大师,不需要谁这样替他服务。 出发前陆真塞给他一只刚出锅的茶叶蛋做早餐:“到了地方记得报个平安。” 郊外不会塞车,张文彬开了自动巡航跟他没话找话说,一会儿给他科普北海道风土人情,一会儿聊聊日本料理。他一个人就可以撑起一场对话,阮幼青乐得清闲,在副驾舒服的皮座椅里发呆。 “帅哥,你就没什么问题要问问我么?我可去过好几次了。”张文彬终于发现他的听众并没有参与进来,毫无成就感。 “没有啊。”阮幼青看了看导航,距离目的地还有十分钟车程。看着张文彬有点受伤的神情,他还是抓紧最后的时间绞尽脑汁,“那,是有个问题。” 对方眼睛一亮:“你问你问!不是我吹……北海……” “唐荼之前是不是跟艺术家谈过恋爱?” “……道……”张文彬用力咽了咽口水,“你……不然换个问题吧……你都不问问我老大为什么不来送你么……因为他今天有点忙,有从美国过来办展的华裔画家来见他……” “所以,他们分手的时候很痛苦对吧。至少唐荼很痛苦。”阮幼青点点头,“明白了。” “不是,你明白什么了!我不知道啊!”张文彬嚷嚷道,“这种细节除了当事人谁会知道!” 不知道细节……那大方向应该没猜错。 阮幼青点点头:“谢谢。” “你谢我什么呀!!!我的老天我可什么都没说,幼青老师你饶了我吧……”司机一边哀嚎一边停好车。 “是谢谢你送我来。”阮幼青有点能体会到为什么唐荼总喜欢欺负张文彬了,的确有趣。 “……你检查一下机票护照银行卡……忘了什么现在还来得及。”对方耷拉着眼皮替他打开后备箱。 “没有了。你回去吧,我一个人进去。”阮幼青试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作为告别。 “等等!老大说让我看着你换好登机牌再走……”张文彬不知为何有些心不在焉,开始频繁看时间。他们从停车场来到出发大厅,找到对应的值机窗口,看着大行李箱被传送带送走,离登机时间还有半个多小时,张文彬时不时四下张望。 “你回去吧。再见。”阮幼青不欲耽误别人时间,不等对方回答,他果断转身走向安检口的方向。 “就在楼上,不去看一眼?”成墨问唐荼。 “我来是接机的。”唐荼目视正前方的出口。 “想去就去啊,这不是还有我么。”成墨饶有兴致看着他,“原本也没安排你来接机啊。” “我刚好有时间。”唐荼掏出嗡嗡震动的手机,看到张文彬的名字犹豫一下,还是接了起来,“喂?” “老大!你再不上来他要过安检了!!!”张文彬急吼吼地喊话,声音清晰从听筒里传出,震的唐荼不禁挪远手机。 “送完了人就抓紧时间回去上班。”他说完便挂断,无视掉身旁那张幸灾乐祸的笑脸,继续耐心等待远道而来的画家。他来机场是彰显诚意,为了接下来的巡回画展能一切顺利。 飞机噪音很大,起飞时一阵尖锐刺痛,阮幼青毫无防备。他摘掉了助听器,咬牙挺到了平飞期,居然还是觉得耳朵隐隐作痛。他不断做着吞咽动作,打开了词汇书试图分散精力却也是徒劳,只能硬生生熬过三小时航程。最后降落的十几分钟他更是度秒如年,鼓膜神经像被细长的针头反复刺穿一般疼痛难忍,连眼眶都跟着跳动。他头昏脑胀地走下飞机,呼吸了第一口陌生的空气时才发现自己早已出了浑身的冷汗。 他没有跟随大部队直奔海关处,而是迅速找到最近的洗手间进去用冷水洗了把脸,让自己镇定下来,慢慢等待眩晕感消失才塞回了助听器。 他坐在马桶盖上将手机的飞行模式关闭,看到了唐荼在起飞前几分钟发给他的:一路平安。 休息过后,他发现原本的紧张担心都是多余的,第一次踏出国门的阮幼青一路跟着标有中文的指示牌顺利出关,取到行李。又看着混着大量汉字的JR线路图,找到自己该乘坐的那一列,打开站名给人工售票处的工作人员看了一眼,对方只字不语,迅速出票递给他。 -- 第45页 周围很安静。似乎这里的人都不怎么爱讲话,这让阮幼青非常自在。 他拖着箱子走到相应的进站闸口,期间口袋里的手机震个不停,怕错过列车,他直到放好行李坐到窗前才来得及看看是谁找他。 学姐,项羽,妈妈,陆真。大致内容差不多,无非一句落地了吗,顺利吗。 眼下他终于明白朋友圈的重要用处,于是将印着新千岁空港至小樽字样的薄荷色车票贴着车玻璃拍了一张照片,发了有史以来第一条朋友圈。此刻他并无余裕与这些人依次展开对话,他要准备接下来与川井美羽的初次会面。他很期待,又不免紧张。日语和英语水平都十分有限,也不知对方性格如何,会不会像见到唐荼那样能顺利交流。想到这里,他猛然记起自己与唐荼的初次会面也根本谈不上顺利,对方甚至对他产生了莫名其妙的敌意,这点直到现在阮幼青也没有问唐荼一句原因。 总不会比这更糟吧。阮幼青忍不住笑了笑。窗外的房子消失了,他从日语词汇APP中抬头,看到了一片蔚蓝。列车穿过钱函,朝里,行驶于依蜿蜒海岸线而铺设的轨道上,天气清朗,夏季的一切色彩在这面玻璃窗子外面都浅浅淡淡,没有一丝攻击力。海面是矢车菊的蓝色,渐渐在远方与天空蓝融成一片,这和他见过的海完全不同,既不汹涌澎湃,也无烟波茫茫。岸边空荡,只经过的小站里偶然出现几条人影。他打开相机录了一段视频保存起来,海是瞬息万变的,说不定下次经过这里就是另一番模样了。 他依照计划在终点小樽站下车,先赶去川井美羽工作室。 川井本人并不在,是一位标志的日本女孩接待了他,她自我介绍说是川井老师的助理,名字叫小岛空。原本该今早回来的川井老师在东京的行程耽搁了,可能要过两天才能见面。阮幼青费力地听着女孩的声音,她说话时点头哈腰声音也不大,对一个日语初学者来说实在不友好。 “对不起……”他指指自己,“我日语不好,可以说慢点吗?” “抱歉抱歉抱歉。”对方连连鞠躬,阮幼青也只好跟她疯狂对拜。一番比手画脚的交流后,他总算拿到了住所的钥匙,可以回去洗个澡安顿下来。 住处与想象中狭小的日式单身公寓不同,他打开门之后看到的是及其宽敞的空间,客厅卧室卫浴厨房,这比他的集装箱要豪华的多。房子原本就很干净,他只需简单打扫一下浮灰便可直接使用。 整理好行李,将空箱子塞到橱柜顶上,阮幼青走进浴室冲洗掉一路疲惫,打开窗子,室外也不过二十多度的宜人气温,宁静的下午一切都很美好,他心情前所未有的放松,竟没有一点初来乍到的不安。 他终于有精力打开了那一条条留言,开始一一回复。 项羽发给他一大堆旅游攻略,让他抓紧机会去吃好玩好,北海道可是度假胜地。 学姐叮嘱他好好与老师和同事相处,也不要一味忍气吞声,不要被欺负。 妈妈要他注意安全,不要省钱,照顾好自己。 倒是一向周到的唐荼,始终没有动静,连那条报平安的朋友圈都没有他的点赞。 阮幼青躺在床上,打开了一篇富良野的旅游攻略,发现夏季正是花田最美的时候,便决定将那里定为第一个目的地。 旅行么…… 他不知不觉睡着,又被朦胧的手机提示音和床垫的剧烈震动叫醒。他翻滚一下摸到旁边的屏幕按下绿色接听键,屏幕里忽然出现了唐荼的脸。 “在休息?”唐荼抬高声音问。 间歇性耳鸣耳痛都已经消失了,阮幼青揉了揉惺忪的眼皮,这才意识到自己无意中接起的是对方发来的视频,正要从床上爬起来。 “不用起来了,没什么事,我就是看看你那边顺不顺利。川井老师刚刚给我打电话说抱歉,说是这两天都没办法见你。你休息吧,我……” “我醒了。”阮幼青说着下了床走到客厅,“不睡了。” 他将视频调到后置镜头对着窗外,从小高层的客厅望出去可以看到树木与建筑缝隙里露出的蓝色:“这里可以看到一点海。你选的地方很棒。”他又调回前置镜头,对唐荼笑笑,“谢谢。” 唐荼顿了顿,咳了一声才开口:“……是……张文彬选的。” “是吗,那替我谢谢他。”阮幼青盯着屏幕里那个流露出一丝不自在的人说,“我很喜欢。” -------------------- 阮阮:飞机,不喜欢。 第25章 前辈 与川井美羽面对面已经是三天后的事了。 今年42岁的中年女人身材及其娇小,站直不过150公分左右,除却面部难以掩饰的细纹之外,看起来就像个初中生,性子洒脱又体贴,发觉阮幼青日语不太流利,转而用英语跟他交流。 “我看过你的小兔子!还有樱花树!”聊到作品,她比着手势凑近了些,眼神灵动:“看了有种治愈心灵的感觉!” “您的作品才是。我上学的时候就看过,非常漂亮,虽然没有颜色,但有种特别的神秘感。”阮幼青有些遗憾,“可惜只看过照片,没有亲眼见过。” “你来!”川井忽然起身,“我带你去看!” 他们穿过中庭,停在一扇门前。川井转过头颇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我忘了钥匙,你再等我一下。” -- 第46页 阮幼青哑然,硬生生憋住笑意,注视着她急匆匆折返的背影走远,没多久又重新出现,手里多了一串漂亮的钥匙链。 “抱歉,久等了。”她打开那扇木门,将阮幼青推进了没有窗户的房间又关掉了门。阳光随着门缝一起消失,他毫无防备,被独自留在了伸手不见五指的屋子里。 “川井老师?”房间里有一点回声,他有些心慌,听觉不好的人总习惯依赖视觉的。 “照明开关在你背后的墙上。”川井的声音从门缝里传来。 阮幼青急忙转身,伸手在平整的墙面上摸索。 “找到了吗?”川井问,“就在那附近才对。” 阮幼青摸遍了附近也没找到任何突起,川井的声音倒是提醒他了。他向低一些的地方摸过去,果然,开关设的比他习惯的高度更矮,大抵是为了照顾川井美羽的身高。他用力按下,啪嗒一声脆响,眼前的墙壁被微弱的光照亮,朴素异常的水泥色墙壁与地面。 他缓缓转身,这里是一间作品展览厅,差不多百平米大小,光源藏在一件件作品周围。 出自川井美羽之手的玻璃像是鲜活的有机生命体,呈现出神秘复杂的美感。你说不上它们是什么,像细胞,也像微生物。 展厅正中是一辆废弃的金属车架,隶属四十年代。车漆斑驳,前引擎盖打开着,里面是一丛一丛的菌丝状玻璃结合缠绕在一起,发出幽幽白光。这光线并不是静止的,仔细观察可以发现灯光以很微弱的频率闪烁着,不易察觉的明暗交替像极了这些细胞在安静呼吸。 阮幼青不禁放轻脚步,路过一件件作品,仔细观察着它们透明的,张扬的姿态。配合着展厅刻意调低的温度与过剩的湿气,这里像沉于深海海底的某个秘密之地,令人兴奋又畏惧。他不自觉抬头看着黑漆漆的天花板,总觉得有什么东西会忽然出现将他吞噬。 他席地而坐,摘下了助听器,与长着根系的细胞们面对面,沉浸于玻璃创造的废弃的异世界中。 不知过了多久,他隐隐听到人声。转过头发现川井已经站在不远处。他慌忙带回助听器站起身:“老师。” “怎么样?”川井问。 阮幼青指了指自己的手臂,那上面是一层明显的鸡皮疙瘩。 “是不是太冷了?”她没有丝毫大师与前辈的架子。 “不冷。是太美了。”阮幼青赞叹道,“这样看,很惊人。” “玻璃就是这样的东西不是么。”川井美羽说,“它可以让你感受不到它的存在,又可以在不经意间让你念念不忘。” 回到办公区域,他们聊了许久,川井说之所以想要办工作室,招助手,一方面是自己四十岁之后体力明显下降,再加上天生身形娇小,许多步骤完成的愈发吃力。另一方面也想将玻璃这个美丽的媒介发扬起来,它有不输于任何材料的可塑性,她不会吝惜自己的所悟所学,希望越来越多人领略到玻璃的魅力。 她对阮幼青伸出右手:“以后请多多关照了,阮幼青先生。不过你的姓氏对于日本人来说,有些拗口哎。我以后可以叫你幼青吗?”不知是不是有多年在美国留学的经验,川井美羽不太有大和抚子传统的谦卑姿态,这让阮幼青如释重负,安心与她握手:“当然。” “这位是渡边凑,算是你的前辈吧。”川井向他介绍工作室另外一个助手。 “您好。初次见面请多关照。”面前的男人向他微微点头,看上去比他年长一些,留了艺术又性感的鬓须,然而表面的客气并没有让阮幼青忽略他快速掠过的目光,最后在助听器上停留的一瞬有些许傲慢。 “请多关照。”阮幼青无视了这不着痕迹的冒犯,转眼望向对方手中的宣传单。标题是第XX回东京玻璃展会。 川井似乎也注意到了,随口问道:“渡边你参展的作品有眉目了?” “嗯,想做几套玻璃酒器……主题的话……”渡边凑侃侃而谈,语速很快。阮幼青有些跟不上他们的速度,便知趣退到一边。好在没有等太久,川井交代渡边:“以后你跟幼青共事,多照顾他一些。可能一开始他不太熟悉风格和特殊技法,就拜托你多指导他一下了。” 阮幼青直觉渡边凑并不想与他共事的样子。但在川井面前,这个助手显得很大度,友善地冲他露出笑容。 川井美羽似乎对这方面比较迟钝,她开心地拍了拍两人的肩头告别:“我先走了,你们慢慢聊。”说完便带上自己的助手离开,留下了尴尬的两人独处。果然,老师的背影才刚刚消失,渡边凑便冷漠地回到自己的电脑前,全然不顾念这个初来乍到的工作伙伴。 “请问明天几点过来合适?”阮幼青只好主动提问。 “工作室上午九点半开工,周末休息。”渡边凑扔给他一副钥匙自顾自说着,“我们主要是完成川井老师的设计图。” 阮幼青向来不愿热脸贴冷屁股,既然对方不怎么想与他交流,他也乐得独处。他独自来到中庭侧面的工作间,不觉眼前一亮。这里与陆真那个破厂房不可同日而语,环境极好。白色墙壁,水泥地面,空间明亮又宽敞。靠墙摆着一排设备,是干净的银色电窑炉徐冷炉与工具台等等一应俱全。想到接下来的日子自己可以一样一样试过去,他内心不免雀跃。 可事情并不如所想一般顺利。 -- 第47页 川井美羽的设计图他不太能看明白,而渡边凑显然不欲主动解释。他只得站在这个不怎么友好的前辈身旁默默看他一个步骤接一个步骤的做,阮幼青在心中默默记下每个符号与标注的意思。 川井美羽很忙,有讲座,有应酬,有许多个人展和联合展,时常东奔西跑。阮幼青一个周也不见得能与她见一次,见了面也只匆匆聊几句。她说成名之后好像没太多时间可以潜心在创作中了,很矛盾。 这天她难得有空呆在工作室,拿出设计图纸给阮幼青和渡边凑看:“我们这个月把这个搞定吧。” 纸上是一个大型玻璃雕塑的设计稿,是一个巨大的微生物群,宽度超过3米,几百个形态各异的细胞组合在一起,做出了液体流动的质感。 “下个月札幌的新公共图书馆就要开幕,这个是要放在大厅门口的。”川井换上皮围裙,与他们一同走向电窑炉:“我先跟你们做个大概。” 川井美羽示意他们一同动手,但阮幼青起手的两三个接连失败。川井有些诧异地问渡边凑:“基础技法你不是教过他的么?” “我以为他能明白。抱歉。”渡边凑皱着眉头解释道,“我不太摸得清他的水准,是我不好。” 阮幼青一愣,他根本没有做过类似的练习,渡边凑也没有在他面前展示过类似技法,这分明在说谎。可事到如今说这些没什么意义,以后大家还是要继续相处,所以他放弃解释。好在川井老师也无意计较这些,亲自上手,吹制,塑造本体,又将连在尾端的部分反复加热进一步塑型加工,做出介于固态与液态的质感。 “这里,刚刚你工具用的不对。再试一次看看。”她非常耐心。 而阮幼青自是不会辜负她这番好意,又尝试一次,这次成品有模有样。基础他是懂得,只是大家平素的处理方式略有差别,便会呈现出不同效果。 “对的,就是这样,我再做一下粘合给你看。”川井美羽显然很满意,递给他吹制棒,“你帮我拿一下。” 他们就这样一直忙到深夜,阮幼青半学习半练习很快上了手。 “以后有什么问题可以多问我。”结束之前,渡边凑当着川井的面跟他假意寒暄,“你先用浴室吧。” 阮幼青从前没体验过这样真实的职场,一时难以应对,只好点点头嗯一声。他转身去淋浴房,听到川井老师对渡边的赞赏:“是前辈了呢!凑酱!” 阮幼青将水温调低,站在花洒下连连叹气。与渡边凑这样的人相处比想象中更累,这让他始料未及。 然而这仅仅是个开始。接下来的半个多月,渡边凑不紧不慢,似乎不太在意工程进度。眼见月底临近,阮幼青别无它法,只好连他的份一起赶工。玻璃吹制再熟练也不见得成品率百分之百,偶尔也有失手要重来的时候,赶早不赶晚。 “幼青?”小岛空将他推醒:“你怎么睡在这里?没回去吗?” 阮幼青抬起头发现天已经亮了。他摸过手机看了看时间,九点半,他就这样趴在桌上睡了四个小时。 “辛苦了,我买了早餐,不介意的话一起吃吧。”小岛空转身走到她自己的办公桌前,阮幼青有些听不到她的声音了。 他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摸了一下鼠标右边的桌面却没有如愿摸到放在那里的助听器盒子。他低头的时候愣住了,空空如也。连耳机带盒子全都不见了。 睡前明明放在这里的..… -------------------- 啊,被欺负了。 (川井美羽的展品设计有参考玻璃艺术家青木美歌的作品。可以搜一搜,很美。) 第26章 真相不免残忍 “怎么了?幼青?”小岛端来一杯咖啡给他。 他摇摇头蹲在自己的垃圾桶旁边翻找起来。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前些天也是这样,他从一早开始便进了制作区在里面泡了一整天,直忙到傍晚。他照例将助听器取下扔在合起来的笔记本上去冲澡准备下班,结果换好衣服回到办公桌前却发现放在笔记本电脑上的助听器不翼而飞。其他人都已经离开了,他独自翻找了整个公共区域,最后还是在自己桌旁的垃圾桶里翻到了,被几张A4废纸团遮盖住。 ……这种低级的恶作剧上次遇到还是在小学五六年级……阮幼青着实为此吃惊,渡边凑看起来不像是会做这种事情泄愤的人,虽然对方从不掩饰对他的歧视和敌意就是了。 为了避免同样情况发生,他刻意将干燥盒子也一起拿来,每次取下助听器都会小心收到盒子里,可这次却连盒子都一起被扔掉。 “幼青?你在找东西吗?”小岛空见他不做声,便陪着他蹲在垃圾桶旁整理他倾倒出的废纸果皮。 没有,垃圾桶里没有……会在哪里呢……不至于真的扔到外面吧?那可不算是恶作剧或者下马威了…… 不知是不是给川井当助理养成的机灵劲儿,小岛上下打量他一下指了指耳朵:“是不是这个找不到了?” 阮幼青点点头,看向了其他人的垃圾箱。他自然地掠过渡边凑那个,走到小岛桌前蹲下。 “不在这里哟,我昨天走之前倒过垃……”小岛话说了一半便没声音了。 阮幼青抓起那几张可疑的A4空白纸团,下面俨然是自己的助听器。盒盖被拆开,干燥包和两只助听器掉落在垃圾桶最底部。 -- 第48页 他将东西取出,撕开随身携带的酒精棉片将耳塞里里外外擦拭一遍,好在垃圾桶还算干净。 “幼青!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在我的垃圾箱里……我真的……”小岛慌张地解释道。 阮幼青扭头看到她未来得及摘下的围巾底部被女孩紧张地攥在手里,赶忙对他笑笑:“我知道不是你。” “可是……”小岛面露难色。 阮幼青能理解她的纠结。事情不是她做的,那自然就是渡边凑了。可只要对方不承认,这种鸡毛蒜皮的事闹起来除了让工作气氛变僵也没有任何好处。 “没关系的。去忙吧。我去做事了。”阮幼青转身,却被女孩扯住了袖子。 “早餐吃完再去吧……你昨天通宵了吧……”小岛空从牛皮纸袋里掏了个饭团递给他,“不要饿肚子做事。”说完,还拖了张椅子坐到了他旁边。阮幼青看到饭团透明包装里饱满莹白的米粒的确觉得有点饿,便接过来说了句谢谢。 “幼青,川井老师很喜欢你的。她说你一定会成为不输于她的玻璃艺术家。”小岛空抿了一口咖啡,“但是渡边先生来这么久,都没有得到这样的认可。他可能只是一时间接受不了你……一时糊涂……” 阮幼青想起了唐荼也说过类似的话,只要有经年累月的练习,人人都可以做成出色的工匠,可艺术家却寥寥无几,因为那包含了创造力,需要天赋。这意味着许多人就算穷尽一生的努力也做不成艺术家,真相不免残忍。 对于日本人怕麻烦,喜欢维持表面客气的性格,阮幼青再一次领略到。不过他原本也没有想做什么,去川井面前告状么?渡边凑敢这样明目张胆左不过是觉得自己在这里人生地不熟没有靠山,再加上看准川井美羽的性子天真,无意于这些俗气的是非。 “我不会问他的。”阮幼青吃完了饭团,“谢谢你的早餐。放心吧,我们不会吵架。” 这种幼稚的行为并不值得被阮幼青放在心上,无非是事后给抽屉配钥匙,将所有私人物品收纳妥当,尽量不留在公共区域。他没有兴趣了解对方做这些是出于对同行的嫉妒,还是对听障人士的歧视,也许只是单纯的讨厌外国人。这些都不重要,他来这里不是做这些的。 连轴转了半个月,川井老师每周末来看一次进度,最后终于如期完成了整个作品。 他在一旁看川井美羽独自做最后的细节调整,渡边挡在他身前,抢在前面殷勤地递工具,忍不住连连夸赞这是件杰作。 “是我们一同努力的结果。”川井心情很好,“这些日子辛苦你了,还有幼青。比我预计的早一周完成,所以接下来我们可以好好休息几天。” 小岛去附近的店里买来了炸鸡和寿司,顺带替川井开了她最爱的红酒,阮幼青推脱不会喝酒开了一瓶弹珠汽水与他们碰杯。 “幼青怎么喝这么孩子气的东西……”川井捧着与她身形不相符的大尺寸玻璃杯晃了晃,“也对,你还是个孩子……多大来着?” “不到二十四岁啊。”小岛空替他作答。 “真是年轻……唐荼第一次给我看你的作品,我真的好惊讶,心里想着这是才刚刚毕业的人的就能做出来的吗,明明人生才刚刚开始呢。” 川井伸手过来捏了捏阮幼青结实的手臂,共同创作的时候她偶尔也这样捏一捏,一副相当羡慕的样子,“幼青你知道吗,可能是你这里的原因。”她盯着阮幼青的助听器,手指悬在耳前比划一下,“所以你有一双特别明亮的眼睛。你还有有年轻又有力量的肉体,温柔沉稳的心,更重要的是自由又有想象力的灵魂。要好好珍惜这种天赋。” 艺术家的表达总是煽情又慷慨,阮幼青用半透明的蓝色玻璃瓶轻碰她手中的酒杯:“谢谢。” 原本还挂着笑容的渡边凑面部表情明显垮下来,将红酒一饮而尽,转身拿出一套玻璃酒器。 包含一只勃艮第红酒杯和一只钻石造型的醒酒器:“川井老师,这个送给您。下周是您的生日,但我要去参加大阪的玻璃展会,所以提前送给您。” “啊!真漂亮。谢谢!”川井接过精致的礼盒并未显得很高兴,而是短促地沉吟一下问道,“是刚做的吗?最近这么忙,没耽误你做自己的作品吧?” “哪里哪里,我的东西还是不能跟老师的相比。就只做了几套入不了眼的劣等品而已。不过只有老师这套是勃艮第杯,毕竟这是您的个人爱好,特意做的调整。” “这样啊,总之多谢你的,渡边君。”川井将盒子递给小岛空示意她收好。 阮幼青这才明白这位同僚最近到底在忙什么,怪不得没有时间做川井交代下来的部分…… “老师,我们差不多该回去了。”小岛空替川井收走了喝空的酒瓶,“大家都要休息的。” “对哦。那,我们之后再见了!”川井晃晃悠悠站起来,“啊,快到八月了啊……富良野的花期快要结束了,看样子今年赶不上了吧……好久没去看过了……” 小岛空将她推到门口,虽然是夏季,但太阳落山后还是有些凉,她取了一件薄薄的针织开衫递给川井:“老师您先穿好衣服去车里等我一下,我马上就送您回家。” “抱歉,我不知道老师下周生日,可能来不及送什么……”阮幼青帮小岛空一起清理残局。 -- 第49页 看渡边凑在一旁跟川井告别,女孩忽然低声说道:“最近辛苦了。我知道的,你做了大部分。”小岛冲他挤挤眼睛,“而且老师看起来糊涂而已,她应该也知道了,怪渡边太殷勤。她还以为你们俩在赶工,没想到那个人还做了这么多其他的东西……” 阮幼青摇摇头:“做老师的设计很有趣。只不过时限太短很怕来不及。” “说实话……像我这样没有才能的人多多少少能理解渡边这种嫉妒的心情。实在太羡慕你这样的人了……明明还这样年轻就已经把更年长的人甩在了身后。” 阮幼青又不合时宜的想到唐荼。 那个人也有类似的论调,总强调自己就是个普通人,是个商人,做不成艺术家。那些话中有小小的遗憾,但却没有任何嫉妒的成分在,与他说话,阮幼青总有种被理解,被珍惜的受宠若惊。 第二天他终于补足了睡眠,中午的时候去车站买了一张去富良野的车票,抓紧时间去看快要过季的薰衣草花田。可惜无数游人跟他一样想抓住夏天的尾巴,淡紫色的丘陵中站满了拍照的姑娘,他只好沿着花海慢慢走向不远处的小卖店,至少可以尝尝淡紫色的薰衣草冰淇淋。 下午的气温不冷不热,他耐心排在买冰淇淋的队伍中,一只朴素的蝴蝶飞过来停在他T恤支起的袖边上,他歪头看了一眼,是只冰清绢蝶,黑色翅脉,白色底,和煦的光一半穿过它半透明的翅膀,阮幼青听到身后的游客用中文小声交流着:“哇,蝴蝶!快拍一下!” 他没有打扰身后的女孩子们,装作听不懂也没看见。没想到这只小蝴蝶居然始终跟着他。 阮幼青举着冰淇淋以远处拼布图案一样的交织在一起的各色花田为背景拍了一张照片,蝴蝶恰巧在这时候飞起来,挪到了他手背上。 “这么喜欢我的话,是想跟我回去吗?”他悄声问,“不走的话……我们去给你买盆栽了?” 他抱一株萋萋茸茸的薰衣草盆栽回公寓,一路上那只冰清绢蝶始终绕着他怀里的几簇枝头飞舞。 睡前他破天荒又发了条朋友圈,配上了文字:新室友。 果然没多久便有人打电话给他。 他刚按下接听键对方便开了口,像认定他不会主动说话似的:“出去玩了?” “嗯。富良野,看花田。” 唐荼笑了笑:“最近怎么样,适应么?工作室的环境。” 他们这一个月没有联络。阮幼青隐去了渡边凑的种种,只说了一句:“挺好的,做了很多东西,川井老师很棒。环境很棒,我很喜欢这里。谢谢你送我过来……” “……你啊……”对面的人轻笑,继而叹了口气,“对我不用这样报喜不报忧吧。受委屈了?” “……嗯?”阮幼青在昏昏欲睡中睁开双眼。 -------------------- 老师好会夸人哦…… 第27章 独旅 唐荼接到川井美羽的邮件时吓了一跳。说是请求有时间通个电话,问什么时候方便,语气小心翼翼。 他回复了随时可以后,傍晚便接到了莫名其妙的道歉电话,说是十分对不起他的托付,没有照顾好阮幼青。她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平时太忙没有注意到,但不管怎么说都是她的失职。 唐荼从一头雾水听到胆战心惊,慌忙打断对方没头没尾的忏悔:“川井老师,等一下,是阮幼青出什么事了么?他现在人呢?” 这一个多月以来他们几乎没什么联络,阮幼青本就不爱说话,去了小樽之后几乎音讯全无,他不主动开口对方绝不打扰。 “啊,原来他没跟你讲吗......”川井听起来也有些诧异,于是把最近发生的事告诉他,“我也是昨晚才知道的。我的助手以为我喝醉睡着了,在客厅里打电话跟她的朋友抱怨工作室前辈,我听到她说那个前辈一直对幼青做些小动作......我还以为在我们这一行不会有什么职场霸凌之类的事呢......明明是很熟悉的人却不知道他一直在做这种事……实在是太差劲了……” 唐荼松了口气,通篇听下来也没什么特别严重的事情,都是些让人心生膈应却无伤大雅的小动作,类似刻意碰倒咖啡弄脏衣服啊,将自己的工作全部推给对方啊之类,计较起来都嫌麻烦,用霸凌来形容着实严重了。只不过听她说到阮幼青的助听器被扔掉的时候,他心里还是不免起了火,半天没能调整过来。 挂了电话唐荼的恼火并未消退,也说不上到底是气什么。他知道这些鸡毛蒜皮阮幼青根本不可能放在心上,所以他也不该放在心上。说到底大家都是成年人,阮幼青并不需要谁的庇护。 可是初到人生地不熟的环境,语言有障碍,又遇上这样的前辈,即使是阮幼青那样洒脱的性子也未必能独自承受吧? 唐荼心浮气躁地摆弄着手机,发现朋友圈提示罕见地出现了阮幼青的头像。 果然,果然还是需要什么人安慰他一下的。唐荼急忙刷新朋友圈,却发现仍旧是自己多虑了。 阮幼青居然一个人跑去花田观光了,吃了冰淇淋,买了盆栽,末了还带了只蝴蝶回去养着。唐荼看到那只举着淡紫色甜筒的手上多了一处新伤,拇指关节处有一颗晶莹的水泡,像是烫伤,处理不好必然会留下疤痕的。 他笑自己小题大做,可踌躇,矛盾过后,还是拨了电话过去,尽管这有些多管闲事的意味,可他实在想安慰那个年轻人一下,也顺带平复自己没完没了的情绪。 -- 第50页 阮幼青很快便接起来,如他所想,那人避重就轻,没有表达任何不满,而是心满意足地对他说:“我很喜欢这里。谢谢你。” 唐荼有点气馁,也不知为何会那样满心期待一场抱怨。他只能无奈问一句受委屈了么,而对方则立刻否定了这一点。 “没有,没有受委屈。”阮幼青倒是反问他,“唐荼,你心情不好?” “没有。川井老师告诉我有人欺负你。”他有些烦躁地倒进沙发里,“抱歉,幼青。是我送你去的,但是距离这么远,也只能靠你自己照顾自己,我帮不上你……” “所以,你心情不好是因为在担心我吗?”阮幼青轻声笑,“那个渡边挺幼稚的,我真的没放在心上。所以你不要这么说。也不要因为我心情不好,好吗?” 唐荼一愣,阮幼青很少用这种语气说话,这就像……就像对方在安慰他似的……想到这里他心里咯噔一声,有点后悔打这一通电话了。 “唐荼?”阮幼青听他不做声,便继续慢吞吞说下去,“川井老师的姓读起来是kawai,是不是很可爱。” “……嗯?是……”他从前倒没注意过这个。 “便利店的饭团很好吃。我们工作室门前不远就有一台自动贩售机,咖啡和玉米汤掉出来都是热的。最近没有空,但接下来没有那么忙,我可以到处去看看,川井老师说可以随意用工作室的设备做自己的东西……”他反常地絮叨起生活里的零零碎碎,语调平淡。唐荼的心情跟着他缓慢柔和的描述平静下来。阮幼青的情绪一贯是直接的,坦诚的,他没有在隐忍,也没有故弄玄虚,他的心灵与他的眼睛一眼干净透明,跟他的作品一样有治愈人心的力量。 “唐荼。”阮幼青忽然叫他。 “嗯?”唐荼听着他平静的声音整个人都放松着,软绵绵陷在原地一根指头都不想动。 “心情有好一些吗?”阮幼青问地很直接,“我不太会哄人,你知道的。” “……”唐荼心头狠狠一跳,带来一阵强烈的失重感。他又将自己陷入了这样的境地,这个人实在让他难以招架,于是只能生硬地岔开话题,“我看到你今天出去玩了,累不累?” “不累。你要去忙了?那不耽误你,晚安。”阮幼青猝不及防结束了对话。 “……晚......”唐荼话音未落,对方便切断了通话,似乎一丝留恋都没有,徒留他一个人困在软乎乎的沙发里意犹未尽,好久才甩掉失落感。 接下来唐荼用了整整一周时间才从郁闷的状态里走出,可让他心神不宁的始作俑者像是刻意与他作对,时不时地发朋友圈小视频。什么海岸边的列车啊,玻璃博物馆啊,街边睡熟的野猫啊。还专挑他每晚睡前的时间发。画面里有的只是如画的风景,可唐荼一闭上眼睛,总是忍不住想象在风景中的人会是什么样子。 这似乎一点都不难,他脑海中的笔勾勾画画,画面中的年轻人安静淡然,却闪闪发光。 川井工作室中庭有一棵不算高大的银杏,不经意间扇形叶子从绿色变成金黄。深秋的时候早晚气温很低,阮幼青在单薄的T恤外套了加绒的卫衣,站在树下看那篇项羽发给他的北海道攻略。单独保存下来的页面被他截图标注得七七八八,总算是在冬天到来前大致领略了这片清新质朴之地的全貌。过去的几个周末,他独自去札幌的艺术之森野外美术馆看室外雕塑,也去了定山溪温泉街享受了在红叶中泡汤的乐趣。他还去玻璃工坊的对外公开的灯工玻璃课程旁听,看那些从未接触过玻璃制作的游人和小朋友在工作人员的帮助下做出第一只作品,他们郑重刻下时间和姓名作为纪念。 “幼青,早啊。”女孩子怕冷,川井美羽和小岛空裹得厚实,长围巾散开几乎要拖地。她们拎着纸袋向他跑过来一脸兴奋。 “我们来烤白果吧!”川井美羽将平日里吃锅物用的卡式炉放到地上,铺好崭新的银色烤网点起了火。 阮幼青一低头便看到烤网一角还垂着标签纸,连忙关火,徒手拆掉标签。这几个月来他已经领教过了川井美羽在生活中的粗枝大叶,也难怪要有个贴身助理帮她一起打理生活,不然工作室很快就一团乱了。 小岛空娇嗔道:“老师!又做危险的事了!” 川井美羽毫不在意地安慰她:“不是没事,来,快给我。”说着抢过她怀里的纸袋,将一颗颗还未处理过的银杏果倒在地上,用小刀去掉有些刺鼻气味的黄色外种皮,取出带着白壳的种子。 “幼青,帮我洗一下再擦干好吗!”川井将剥好的白果递给他。 他们就这样蹲在院子里烤起了白果,小岛空抱怨着一大早就跑去外面银杏树下捡果子的川井老师,而后者毫不在意,扭头问阮幼青:“这个周末去哪里啊?” “函馆。” “是去看夜景吗!一定要去的啊,不过又是你自己一个人吗?那么浪漫的地方怎么忍受的了孤独啊!”川井感叹,“幼青你真是很擅长独自旅行呢。一个人跑到北海道来生活,又一个人走遍了这些地方。” “嗯,一个人挺好的。” “为什么不找个人陪你呢?”小岛空也掺和进来,“是不喜欢日本女孩子吗?附近炸鸡店的那个孩子呢?不是你的同乡吗?好像连号码都没有给她呀……” -- 第51页 “你知道?”阮幼青有些诧异,她们对自己的生活似乎了若指掌。 “噗……幼青这方面一点都不像艺术家。小地方来了个外国人,长相又好性格又可爱,女孩子们当然会讨论你一下,每次去买东西她们都会问我你最近在忙什么,有没有交往的人。”小岛笑道,“平时你也只是在工作室里忙,周末也一个人度过,我倒是真的很好奇你为什么不试试看选个可爱的女孩子交往呢。” “是啊……独旅太寂寞了……”川井的眉眼耷拉下来,像只可怜兮兮的可卡犬。 “还好,习惯一个人。”阮幼青倒是没那么大的感触,“一个人的时候更自在些。” “这样可不行。”川井一本正经看着他,“不要拒绝改变,你是艺术家,保持本心的前提下尽可能多一些人生体验是不可或缺的!怎么可以屈从于习惯呢!总是尝试去打破什么才是该有的状态吧……你现在还年轻可能不太能体会到,艺术灵感是奢侈品,要守护它需要不停地改变,不停地前进才行。” “好像是这样。”阮幼青点点头,“记住了。谢谢老师。” “所以你要不要留给电话给那个女孩子……”小岛空伺机插话。 “……不了。”阮幼青冲她笑笑,“我有喜欢的人。” “哦?所以有喜欢的人却没有交往的原因是什么呢?”好奇心才是艺术家最大的特质,川井抻直了脖子,像个八卦的女高中生。 “其实我也不清楚。”阮幼青捏开一颗表皮有些焦黄的白果,取出翠绿的椭圆果肉扔进嘴里,深秋的味道香醇带一丝清苦,“好吃。我先去做事了。” -------------------- 卡哇1 第28章 夜晚属于灯火 阮幼青从小樽乘车到札幌换线到达函馆,一路爬坡去空中缆车的山麓站排队等候。秋冬交际,下午三四点人们便去展望台守望夕阳之后的夜景。他穿了薄薄的发热衣和加绒卫衣,坐上缆车的时候已经微微出汗。 十一月下旬,太阳开始沉降的时间里气温趋近零度,可依旧阻不住游人的脚步,红叶未尽,等待初雪。倒不如说北海道一入冬反而更加热闹。 阮幼青买一瓶热乎乎的绿茶握在手里并不想往人群中挤,便继续向上爬到了餐厅楼上的露台,这里人倒是少许多。 他看着天空从淡蓝色转至灰蓝色,又被夕阳染上一层红,呈现渐变的色彩,直到华灯初上的时刻。 城市的夜晚并不属于星星,陆地上的灯光一盏一盏亮起,蔓延至远山的边缘,驱赶走了最后一点红色的自然光,夜幕便彻底来了。 传说中一生一定要看一次的盛大夜景在眼前铺展开,远处的光点因为距离产生了朦胧的光晕,在漆黑的天幕下如液体般流动着。 风太盛,他眯起眼睛,避免被强风刺激泪腺而流眼泪。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对他说英语,问他能不能帮忙拍照。 是对小情侣。阮幼青刚刚听到他们说中文,便开口说了一句:“可以。” 对方一见他是同胞,欣喜地对视一眼:“主要是帮我们拍到后面的夜景好吗,我们刚刚自拍来着,但前置摄像头效果好差。” 阮幼青点点头,将他们的手机举高,对焦。就在按下快门的一秒钟小情侣不约而同转头,嘴唇轻轻碰到了一起又害羞地分开。 他在此刻忽然有些明白川井的话了。 一个人的时候并不觉得孤独,一个人站在人群里才会孤独。一个人的时候不觉得寂寞,一个人见不到想见的人才会寂寞。 “谢谢!好漂亮啊!”小情侣对着手机屏幕发出由衷赞叹,那是一个印在无数灯火中的轻吻,阮幼青无意间抓到了他们即将分开那一刻的对视,是两双饱含爱意的目光相会,缱绻满足。这一张照片也许会被他们无数次翻看,直到永恒。 气温太低,许多人躲进了餐厅,更多人拍完了所谓的米其林级别的夜景之后选择离开。 阮幼青掏出手机拍了一张灯火通明的城市想要分享给谁,这次他没有发朋友圈,而是直接发给了唐荼。 城市的夜晚属于灯火。 人们俯瞰时,牵手,亲吻。 远处的灯光代替了星星行使浪漫的权力。 ——很美。去函馆了? 唐荼一眼便认出了这里。也对,像他这样的成功人士,虽是年纪轻轻却也早已领略许多风光。时间对一些人残酷,他们埋下头为了生计辛苦活着,再抬起头来不及欣赏和体悟些什么一生就草草结束。可时间又对一些人温柔,他们生来便被托到高处俯瞰整个世界,唐荼很显然是后者。他成熟,他博学,他拥有精致的从容。可阮幼青明白,他并不是完人,他也有内心的惧怕。 ——我想跟你说说话。 阮幼青按下发送键不过一瞬间,电话就打过来了,但他立刻按下了红色按钮挂断,又将视频请求发送回去。 “你怎么了?”唐荼的声音平缓,可阮幼青盯着他略显严肃的表情看了一秒便从中发现了一些端倪。 那张脸上写满担心与紧张。 唐荼身后的背景是他办公室墙上的油画,他甚至没有坐下。 “我没事,在看夜景。你是不是看过这里。” “没有,听说过。”对方见他神色如常才缓缓落座,“北海道只去过一次,刚好是冬天,实在太冷了,几乎哪里都没去,自己一个人在酒店客房里看雪。” -- 第52页 也对,才十一月就这么冷了,对怕冷的人来说太难熬。 “看得到吗?”阮幼青将手机举起来,走到刚刚小情侣拍照的栏杆旁微微后仰,看着右上角的自拍画面用力伸长手臂调整角度,让自己站在繁盛的光晕里。 屏幕里的人单手拖着下巴笑着说:“看得到,非常美。你小心一点。” “如果你在就好了。”阮幼青感叹一句,又将手机捧回原处。唐荼的笑一瞬间凝固在嘴角,颇有不自在的样子。他又开始下意识地咬嘴唇,红一下白一下的,直叫人担心那里薄薄的皮肤随时会破掉,涌出血来。 “你不要咬了……”阮幼青忍不住提醒他。 “……嗯?”唐荼一愣。 “嘴唇,不要咬了。”他摸不到人,只能笃笃将玻璃屏幕戳出闷闷的响声,“你下班吧,我也要回小樽。” “好……”对方心不在焉应了一声准备挂断。 “等等!等一下!”阮幼青冲屏幕里喊了一句,“唐荼,下雪了!”一句话喊出口,他忽然觉得自己这语调实在太孩子气了。他下望人群,原本在冷风里苦等缆车下山的队伍活泛起来,大家一扫等待的焦躁不安,纷纷拿出手机。 “你没有穿防雪外套。”唐荼说,“快回去吧。等下衣服湿了会很冷。” 阮幼青忙着看雪没有说话,雪片比家乡的大,粘在衣服上被昏光一映居然看得出点形状。 “你去有屋顶的地方看,不要让衣服湿掉。”唐荼抬高声音催促他,“或者去买把伞。” 阮幼青点点头将手机揣回了口袋,扣上卫衣的兜帽去便利店买了把透明伞,直待到人群散去才下山。 这场雪声势浩大地宣告了冬天降临,自此之后一直持续到新年,几乎没有停过。 元旦那天,张文彬在新千岁机场给阮幼青打电话,说来看看他,约他札幌站见面。 阮幼青原本在工作室烧玻璃,匆忙回家换了身衣服便赶去札幌站。张文彬拎着大包小包站在车站便利店门前,迷彩刺绣羽绒服,亮色围巾帽子手套,裹得像棵花枝招展的圣诞树。 “唐荼呢?”阮幼青见他只身一人。 “……帅哥……别看了,就我自己,老大要忙死了,没空来……”他撇了撇嘴一脸不满,“我千里迢迢来送东西,你别这么失望啊……” “不失望,新年快乐。辛苦你了。”阮幼青自知失言,“你怎么来了。” “新年陪家人来日本泡温泉度假,然后‘顺道’来看看你,给你送点东西。”张文彬刻意强调了“顺道”这个词。 阮幼青点点头,接过他的袋子。里面的小袋子都用硫酸纸包住看不出是什么。 “这一袋是家居服和帽子围巾,还有防雪冲锋衣,老大给你的。这一袋是吃的,我路上买给你的。” “谢谢……怎么又给我买东西……”阮幼青看着他还带着一路颠簸的疲惫,“你住在附近吗?要不要先回去休息?” “我刚从大阪飞过来,晚上六点要飞回去的。我家人也都在那边等我。我们先去吃东西,下雪了,航班延误两个小时,原本11点多就该到了,午饭都没吃上。走吧,我带你去吃好吃的,不过得你请!”张文彬神秘兮兮地说,“等你的时候定了位子。听说川井老师给的薪水不低啊!” 阮幼青这才理解他刚刚为何阴阳怪气强调了“顺道”这个词,大阪到札幌,根本就是特意为他跑一趟,是谁的意思自然不需多问。 他们顶着还算客气的小风雪来到一家朴素的店门前,木牌匾写着黑色毛笔字“高桥屋”。 阮幼青听说过这里,也是札幌小有名气的店家,前身是个居酒屋,由上一代主厨兼老板经营升级成了高级料理店。据说人气很旺,至少要提前半个月才预定的到。 “不是很难定位子么?”阮幼青问。 “是啊,但这家是分店,总店的三代目把儿子发配过来做主厨锻炼一下。别看这个未来的四代目还年轻,听说去法国和澳洲都留学学过厨,两年前才回来的。” 菜单是固定的厨师发办,用的都是时令生鲜。店里人不多,年轻的主厨居然还会说中文。 “您中文说的还挺地道的!”张文彬伸出大拇指,“厉害。” “过奖了。还合口味吗?”也许因为从头至尾都只有张文彬一个人滔滔不绝,主厨探身问阮幼青,“有什么想吃的可以提。” 阮幼青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摇摇头:“都很好吃。” “没有,哪能不满意,我们阮老师不爱说话。”张文彬急忙替他找补,“搞艺术的,都有点高冷的。” “哦?是演员吗?”主厨将刚出锅的海胆茶碗蒸放到阮幼青的面前,配上一只小木勺不忘叮嘱一句,“当心烫。” “长得帅就得当演员么。我们阮老师是艺术家,搞雕塑的,玻璃雕塑。”张文彬说着打开了手机里的相册,转过屏幕给主厨看了一眼,“厉害吧!” 主厨凑近屏幕看了一会儿:“太漂亮了!”他瞄向阮幼青,而后者听到夸奖也没什么反应,依旧安安分分吃东西。 一顿饭吃了两个小时,十几道菜色,多数是生鲜。阮幼青捧着最后一碗北海道特色的汤咖喱暖胃,土鸡松茸汤底入口香醇。 “可以合张影么?”他们买单时,主厨离开了案前走到他们身边。这一眨眼的功夫白色厨师高帽已经无影无踪,头发像是刚抓过。见阮幼青迷茫,他指了指照片墙:“我们的习惯,店里来了名人都会合影。” -- 第53页 “我不是名人……”阮幼青更加困惑了。 “说不定以后会是呢,艺术家。”高桥不由分说搭了他的肩膀,阮幼青也不好驳他面子,盯着和服美女服务生的镜头微微提了提嘴角。毕竟这家的确好吃,而且凉飕飕的很合唐荼口味,说不定以后还有机会回来呢,等唐荼有空来看他的时候。 张文彬在一旁也跟着拍了一张。 傍晚跟阮幼青告别的之后,他一个人返回新千岁机场,坐在候机大厅里等待登机的空挡将今天拍的照片统统发给唐荼,就算是工作汇报了。 没想到一番辛苦老板倒是不怎么高兴的样子,节日里加班没有犒劳夸奖罢了,还没好气地问了他一句:“最后一张照片里是什么人?” “就……给我们做料理的厨师啊……”张文彬仔细看了看那张照片,也就是搭了搭肩膀而已,至于么…… -------------------- winter is coming! 第29章 天草水母 唐荼看了一眼未来两个月的预定行程,二月满满当当,但三月没什么重要工作。 “涵艺。”他将门外准备下班的女孩叫住,“收到东京艺博会的邀请函了么。” “收……是收到了……可我们不是不参加么?”许涵艺将迈出门的小腿收回来,“毕竟国外画廊去参展的成交数据不怎么样。” “今年去看看吧。”唐荼把玩着手机,“你跟我去。” “嗯?我?真的!?不带张文彬么!”女孩激动地将背包扔回座椅里开电脑,“那我马上回复一下邮件!” 唐荼看到许涵艺不仅光速打开了邮箱,同时还打开了机票酒店预定页面,以及富士山河口湖的观光网页,甚至还有迪士尼海洋官方售票页面。 虽然往常去国外出公差之后他会放张文彬自由活动三天到一周不定,但许涵艺是不是兴奋得太早了……看着女孩忙碌却雀跃的背影,唐荼有些感慨年轻人动辄得意忘形的心态。 阮幼青的年纪甚至比许涵艺还要小上两岁,却几乎未展露过一丝一毫这样的幼稚,他永远安静又知趣。 唐荼想起初冬夜空下的阮幼青,那个人不会说蛊人的情话,可一句再平实不过的“如果你在就好了”却像一根冰凉的针反复戳进心口最软的那块皮肉,让人刺痛不已。说那话的阮幼青像一颗星星不经意间光芒闪耀,寂寞又遥远。 “老大,要顺便帮你定去札幌的机票么?”许涵艺意味不明地转头冲他挑挑眉毛。 “不……”他未及思考就本能地否决掉,像什么秘密被戳穿。 他只是很久没去日本了,所以去看看那边的艺术市场,毕竟那里是将艺术与商业结合到出神入化的地方。艺术家的品牌效应扩散至全亚洲,甚至全世界。他是为此而去。 “哦?”女孩慢慢转回头去,却没有关掉羽田至新千岁的订票页面,“唉,幼青也大半年没回家了吧,就只见过一个张文彬。不过也说不准,性子那么好,人又好看,说不定他交了别的朋友呢。” 唐荼深深叹一口气,一切有关阮幼青的所思所想都毫无章法,越遮掩越狼狈。矛盾像郁结在胸中的一块冰,本能想化掉它,可理智又惧怕它化得一发不可收拾:“行了……订吧。” 好歹该去看看他过得好不好,毕竟也是自己送他背井离乡去了那么远的地方,总要知道自己签的艺术家究竟适不适合他们所规划的道路。 “好嘞。”许涵艺早就选好了日期和班次,等到他的一句答复便即刻点下出票按钮,“搞定!还有两个多月就可以见面啦!!” “……你这么兴奋做什么……” 许涵艺眨眨眼:“我是说我跟我日本的闺蜜呀,好久没见了当然兴奋。” “赶紧下班。”唐荼悻悻转身回到办公室,砰的一声将自己关起来。 许涵艺拿起手机悄悄发了一条语音给刘妍:“有人忍不住了!” 除夕那天,阮幼青跟家人通话报平安,外公问他什么时候回去,他说合同签了一年,要夏天才能见面了。外公叮嘱他注意安全,尤其是下雪天,千万不要一个人出远门。 阮幼青先前对北海道的雪有所耳闻,可也未想这样铺天盖地连绵了一整个冬天,几乎没有停过。川井老师最近常常泡在工作室,说是今年想休息一下推掉了一些联展,也不再做大学的客座教授,空出时间专心打磨自己的作品。阮幼青常常从旁协助,帮她做一些需要个把力气的基础操作,偶尔还免不了跟渡边凑共同协作。不过自新年开始,渡边凑对他的态度倒是很收敛没再搞什么小动作,不知是不是已经习惯他的存在,多数时候那人也只是默默在角落里做些自己的杯盘,没什么存在感。 “幼青,要不要试试参加比赛?”川井闲下来的时候就拖个塑料儿童椅坐在他不远处,既看得清他操作手法,又不会妨碍他在电窑前提着热熔成胶状的玻璃来来回回调整。他们并不分个老师学生或者大师助手的身分层级,只同为玻璃艺术家平等的交流切磋而已。川井说过他只太年轻,作品太少,还没有累积出强烈的个人风格。有朝一日一定会成气候,并且这个有朝一日似乎不会太远。 “什么比赛?”阮幼青眼睛盯着金属管的另一端,慢慢将吸入的空气送过去,看高温的胶状物鼓起泡泡。 “金泽玻璃大赏。知道的吧?” -- 第54页 他点点头,矫情一点可以说是玻璃艺术界的奥斯卡了。不过这二三十年来获得大赏的来来回回都是日本艺术家,没听说几个打破垄断的人:“您要参加?” “噗。幼青你怎么这样啊,我十年前就拿了大赏的。”川井蜷着膝盖整个人团缩在儿童椅中,“我是评审啊。” 阮幼青手中不停旋转钢管,利用重力和湿报纸塑形。待微微冷却检查了一下从伞盖中央晕染出去的丝丝缕缕的淡蓝和淡紫色,染料不规则扩散,像血管脉络,从顶部延申而下渐渐消失。 “这是水母的脑袋?”川井跑过来站在他旁边,饶有兴致地观察着直径十厘米的伞盖。 他点点头,继续加热边缘。待伞盖重新变回柔软的质地,他迅速利用烧融的透明玻璃棒在伞帽边缘处一圈拉出发丝般纤细柔软的水母触手,它们有些缠绕有些独立,大致像同一个方向微微弯曲。接着,又将前一天烧制好的八条口腕固定在伞盖下方正中央处。 川井赞许地看着那几条半透明,如裙边褶皱般华丽飘逸的口腕:“真是,太美了。” 阮幼青并没有像普通人那样过于谦逊的习惯,他只是默默将这只水母用工具小心从钢管一头分离下来,稍加打磨,送进了冷却箱。 再取出的时候,水母已然成形,利用几根近一米长的口腕和数十根拖地的触手细丝自立在桌上,栩栩如生。 “这个,配上深蓝色的灯光会更美。”川井说道,“放到地上吧,不然被碰倒摔下去可就不得了了。” “不会,它很稳。”阮幼青指了指近处才看得清的触手:“特意做了平衡。” “对了!要不要拿他去参加比赛!”川井从小岛空手中接过手机,打开官网递给他,“四月底截至,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 “我,考虑一下……” “虽然这样讲很现实,但艺术家总需要一些手段去推广自己的,现在艺术家这么多,怎么从中脱颖而出,还是离不开得奖呀。你要让业界,让评论家和藏家们看到你的价值。”川井拍拍他的手臂,“幼青要相信自己的实力。当然,如果你参加,也不要指望我放水哟。评审可不止我一个。”她打趣完便伸了懒腰去忙自己的。 众人皆从这只天草水母的面前散去,阮幼青一扭头正接住了渡边凑一个阴测测的眼神。 他没有在意,独自将水母挪到墙角去。 “幼青来帮忙!”川井叫他。 他们一忙就是一上午,午休的时候阮幼青得空给唐荼打电话说了关于金泽玻璃赏的事,想问问他的意见。 “就算川井老师不说,我也正准备问你的。我觉得你有拿奖的实力,不过参不参加还是看你的选择。”唐荼问,“在犹豫?” “我只是觉得艺术没有办法比较……而且许多人有实力。”阮幼青并不喜欢作品被拿去跟别人一教高下,尤其是艺术是无法量化的东西,它很主观。 “艺术无法比较,但艺术要让人看到。”唐荼跟他对话从来都是不急不缓的,不强势地刻意驱动,也不会显得漫不经心,“如果你只是怕拿不到大赏那不妨去试试,只要入围就值得肯定。而且也更方便我跟别人介绍你。”他说到最后笑了笑,似乎是在给自己偷懒找借口似的。 “那我去试试。”阮幼青并不畏惧得不到奖,只是有些担心落选会给画廊和自己日后的发展造成什么负面影响,但唐荼这样不着痕迹地鼓励他,他还是决定挑战一下。 他回到放置那只天草水母的角落蹲下,细细审视,就像川井的评价,它很美,可阮幼青依旧觉得它少了些什么令人心神一动的部分。之所以没有一口答应下来,也因为这个。 三月中旬,好不容易停下来的雪没两周又重新席卷回来,川井和小岛空逃离冰天雪地去冲绳参加活动顺便避寒,说是一周后才回来。阮幼青大部分时间可以独占工作室,一个人的时候便不带助听器,耳畔一片寂静,只隐约有工具的摩擦和敲击声,以至于不远处手机震动都未能因其他的注意。 午后他将吹好的盆栽大小的透明树干放入徐冷炉终于觉得饿,换下工作围裙去冲了个澡才发觉手机不在身边,他将速食汤咖喱扔进微波炉加热,同时打开一个小时前的未读消息,居然是好久没有联络过的许涵艺。她没头没脑地问:惊不惊喜!意不意外!帅哥你要记得谢谢我啊! 下面又是一条:当我没说过…… 看时间两条相隔20分钟左右,阮幼青为数不多的直觉令他莫名有些兴奋,他回消息给许涵艺问她:你在说什么? 许涵艺一直没回,他没有犹豫立刻拨通了她的号码,线路占用拨不通。他一边穿衣锁门一边继续拨号,直到听筒那边女孩的声音传过来:“喂,幼青老师。” “嗯。是我。”阮幼青心里砰砰乱跳,任鹅毛雪落了满头满脸也没找个地方避一避。 “那个,虽然是我多嘴……不过这会儿告诉你应该也勉强算个惊喜吧……我陪老大来东京参加艺博会了,今天是最后一天,他三个多小时前离开的,去找你了。按理说现在你们该见面了。不过……” 阮幼青抬头看了看泛昏的天色,这几天北海道全境都在下雪,风雪大时公共交通时不时会耽搁晚点,听说上周新千岁机场临时关闭了48小时,不少等待跨境的游人都被困候机厅。 -- 第55页 “他两小时前已经在札幌落地了。”许涵艺说:“我也不知道你们居然到现在还没见面……” 新雪松软,阮幼青快步跑到小樽站查询时刻表,一边给唐荼发信息: ——你现在在哪里? -------------------- 某人正在啪啪啪打脸的路上。 天草水母还有个别名,叫新娘的头纱。 第30章 所爱隔风雪 唐荼坐在JR指定席上已经超过两小时。 因为突降的暴雪,列车走走停停,广播里说是前方的轨道在进行人工除雪。 原本一个半小时的全程,到现在才刚刚过了札幌,还剩小半程,可雪愈发狂肆,每次行进距离也愈发短。他看着手机右上角所剩无几的电量止不住心焦,虽然充电插口就在椅子下方,可充电线却在艺博会现场被许涵艺借走,现下大概还连在她的充电宝上,他走得太急,直到进了机场安检看到关于充电宝不得托运的标语时才想起这一茬。 周围带着小孩的父母已经安抚不了半大的娃娃,他们在车厢里哭闹成一团。窗外大雪纷飞,美则美矣,可好风景在这时候无疑加重了旅客们心头的负担。 唐荼一个小时前接到了许涵艺的电话,说有另外一家国内的画廊负责人在展会上找到了他们的展位,想与他取得联系。国内的市场还处在发展初期,同行之间也不必剑拔弩张,大家暂时是利益共同体。唐荼让许涵艺安排回国后的日程便要挂电话。怎料到对方磕磕巴巴跟他认错:“老大我错了……我不知道你被困在路上,还以为你们早就见面了……” “……你……”唐荼此刻也早已被舟车劳顿磨得没脾气。 “虽然没明说,但他可能猜到是你来了……” “算了,没事。”他此时也顾不得惊喜被打破这种事,只希望能在电量耗尽前安全到达就好。 可天不遂人愿,人工除雪速度不怎么可观。唐荼额头靠着玻璃想睡一会儿,却被小孩子的吵闹声和车厢里焦躁的气氛搞得心里乱糟糟的。偏偏这种时候还有人骚扰他,即将耗尽电量的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他啧一声掏出亮起的屏幕。 ——你现在在哪里? 是阮幼青。 ——过了札幌,停在手稻。 这种时候也没什么好瞒的了。 得到回复后,阮幼青的电话立即打了进来,唐荼接起来第一句便告诉他:“手机快没电了,随时会挂断,我现在也不确定什么时候能到。” 他听出自己的语气不怎么好,对方当然也同样听得出。 “唐荼,别着急,我等你。”阮幼青温温吞吞地说道。 “不,你不要等我。外面雪这么大太冷了,你先回家。到了我找你。”他急忙否决对方。 阮幼青顿了顿,没拒绝也没立刻就答应,忽而说起别的:“手稻之后会到钱函,从那里开始JR会沿着海边走。”他语速依旧很慢,让人觉得连周围游走的时间也一同慢下来,“从机场直达小樽的JR列车原本不会停这些小站,是一口气开到小樽筑港站的。但现在你大概有机会多看一会儿下雪的海了,秋天的时候我偶尔走去那边,很美的,不过还没怎么看过下雪时候的样子。” 阮幼青每次打开话匣子絮絮叨叨都是为了安慰他。 唐荼听着他一字一句认真的咬字,不自觉贴上车玻璃向外看过去,好像前方不远真的看得到海。 “我等你过……”不知他说没说完,声音戛然而止,唐荼的手机彻底罢工。 列车重新动起来,借着落日前的光,他如愿看到了落雪的海岸线。岸边的积雪与纯白的浪几乎连成一片,一侧的白色是动态的,激昂,乐此不疲,而另一侧的白色在原地保持冷静。一层层积雪渐渐被锲而不舍的浪头卷进去,融化进海水中,就像理智一点一点被感性所吞没的样子。 耳边的噪音渐渐平静,车厢里的人似乎都被窗外罕见的海景所安抚,唐荼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靠在椅子里侧头看窗外。 昏昏欲睡中,车子停滞,又挪动起来。这样循环着,不知多久,终于可以看到大名鼎鼎的朝里站了。晴天的时候,海边别致的露天小站吸引过成千上万的游客慕名而来,所有人都会在停站的几分钟里抓紧时间下去拍一张照片留念。可现下天已经黑了,恶劣的风雪吹得周围空荡荡,只剩几盏照明街灯孤独立在雪中,远方的海绵连着天,黑压压的什么都看不清,像笼罩在冬夜的墨色幕布,无月无星。唐荼与周围折腾了几小时的人们一样,被看不到尽头的旅程耗尽力气,半阖着眼皮或熟睡,或发呆。 “妈妈,外面有人。可是这一站不开门的吧……”前座的小女孩面冲窗外,伸手推了推旁边抱着小男孩的女人。 “嘘……”年轻的妈妈竖起手指制止她,“不要吵醒弟弟,好不容易睡着的。” 女孩乖乖噤声,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一处,似乎还摇了摇手想要和谁打招呼。 唐荼好奇,顺着她的目线望,灯下竟然真的站着个人。 那人穿着一身长及膝盖的白色羽绒服,戴着兜帽,脚上的雪靴似乎也是浅色系,几乎完美融入了雪地,孤零零在风雪夜色里,像只站在雪原中的北极熊,绒绒雪片在他的周身洋洋洒洒安静旋转,折射着昏黄灯光,晶莹闪烁。 不冷么……唐荼心想。 -- 第56页 靠站之后,车子许久没有动,该是前方又在除雪。他看到北极熊忽然动起来,与从小屋里出来的列车员说了什么后,开始贴着一截一截车厢,隔着玻璃向内望,像是在找人。他的侧脸隐藏在白色兜帽里,昏暗的环境下看不到五官。他走几步一停,之后又接着走,就这样慢慢接近了唐荼所在的车厢。 还剩十米的时候,唐荼看清了他隐在兜帽下的轮廓和一双反射着雪地灯光的双眼。 对方也几乎在同一时间看到了他,而后欣喜地跑过来。 唐荼愣愣看着贴上车玻璃那只手冻红的手,大脑与铺天盖地的雪一样白茫茫一片,他的世界忽然静止了,心跳,呼吸,血液的奔流都定格在这一秒,仅剩的视觉中只残留下眼前的人,像滔天巨浪笼罩住一切。 阮幼青的整张脸都是粉红色的,眉眼弯弯冲他笑,唐荼觉得身体不太听使唤,动也动不了,木头似的看着窗外的人,仿佛在寒冷冬夜中受冻好久的人是自己。 “是哥哥的朋友吗?”大概是一路上太无聊,前坐的小女孩目睹了一切,从座位上方悄声问唐荼,“可是这一站不开门,这个哥哥上不来。” 唐荼如梦方醒,心脏忽然不可抑制地加速,夸张的跳动声在胸腔中回响,每一搏刺痛到难以忍受。 他的手隔着玻璃贴上阮幼青的,冲那人拼命摇头,做出口型:“不开门。” “我知道。”阮幼青回答的时候只有一团稀薄的白汽扑到微微结了花凇的窗子上,看样子是冻了很久以至于口腔内温度都变得很低。 这个人明知自己不能上车,却依旧站在窗外,隔着风雪无声地陪着他。 唐荼下意识想摸摸他冻红的脸,想把自己搁在腿上一路,带着体温的围巾替他缠上。他想立刻下车,抱抱这个似乎生来就不会哭闹的小孩。 阮幼青从不开口提要求,他不像其他人一样总缠着唐荼问我的作品能卖出去吗,有人喜欢吗,能卖贵一些吗,可以给我办个展吗。他也并没有一定要成名成家的执念,好像永远只是逆来顺受承接命运对他的安排。 他不计较有没有人爱他,他不善言辞更不欲索取,他把自己的喜欢得到回应称做是“百万分之一的奇迹”。 这样一个人,哪里有人能拒绝他呢。 除了自己这样自私又自持的胆小鬼才如此铁石心肠。 唐荼眼眶几乎烧灼起来,可前座的小女孩注视着他又让人生生忍住想哭的冲动。只期待除雪的人动作能快一点,再快一点,让他能早一些下车。 阮幼青指了指前方,对他说:“我去下一站。”说完便迈着步子走开。唐荼贴着玻璃看他,没多久便消失在视野的尽头,这样的天气公共交通几乎停摆,他就这么从小樽一路徒步走到了朝里,现在又要走回去。 半个小时之后车子又缓缓开动,唐荼脑子里乱哄哄的,一路上只盯着窗外铁道旁的行人通路,许久才看到那条快步行走的身影。列车经过阮幼青的时候,他转头向唐荼挥挥手,丝毫不顾越来越密集的雪花。唐荼一刻也坐不住,便提前穿好风衣,取下行李架上的行李箱,站到车门附近等待。 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车门终于缓缓打开,他立即拖着箱子下车。原本还有一站才到小樽,可阮幼青刚刚说的是去下一站,于是他提前在这里等。 羊绒风衣不防雪,从车门出站走到路边不过五分钟他整个人便冻得发抖。他很难想象这两个多小时阮幼青是怎么挨过去的。7公里折返,简直是疯了。 十几分钟后,北极熊终于出现在视线范围中,这种天气路上没什么行人,他们远远就看到对方。 车站前只有唐荼一个人站着。他没带帽子,穿着焦糖色的风衣,围巾缠住了半张脸。 阮幼青皱了皱眉,风衣不防水,雪化了会渗进布料里,衣服湿了在这个温度下表面会结冰。那人本就畏寒,怎么这么没有常识呢。 他快步穿过马路冲向目标,算起来唐荼应该等他很久了,希望他是刚刚才从建筑物里出来,不要傻傻的一直站在雪地里才好。 “怎么不在里面等呢,至少也该买把伞。衣服湿了么?”脸被风吹了一路,有点僵掉了。阮幼青用力活动一下嘴角,“这样会生唔……” 唐荼没有理会他的碎碎念,拽下了缠在脸上的围巾,揪住他兜帽的边缘直接贴上来,含住了他冻僵的嘴唇。阮幼青一愣,这个触感实在是,久违了。 啊,果然,这个人一定是一下车就出来了。阮幼青心想。因为那双嘴唇跟他的一样冰凉,甚至在微微颤抖。 他们借着彼此舌尖的一丝温度相互取暖,唐荼松开了行李箱,双手捧住他的脸,也分不清是脸更冷还是他的指尖更冷。不过没多久他们呵出的气体便滚烫起来,阮幼青紧紧揽着他的手臂肩头,希望他身上少落一些雪。 “……等,等等……”他拼命错开嘴唇,不知为何他觉得鼻尖沾到了潮湿的液体,可唐荼不肯放过他又拼命吻过来,像是要融化在他口中般热切。 为什么要哭呢。阮幼青并不觉得唐荼这样体面的人会为了久别重逢而哭泣。 -------------------- 我知道你们又要心疼地抱抱阮阮了。 抱吧,拿好爱的号码牌一个一个来……不过他接下来有点忙,看看能不能排上…… -- 第57页 第31章 衣冠楚楚 小樽筑港站门前偶尔有人匆匆路过,他们就这样旁若无人厮磨许久,久到两人的气息明显因缺氧而凌乱成断断续续的喘息。阮幼青强压下充盈在身体中的强烈悸动和突突直跳的太阳穴,用力推开唐荼的肩膀让两人分开一点距离:“唐荼……” 他用有些发麻的手指拂掉对方眼下那条隐隐反光的潮湿路径,又将那条柔软的羊毛围巾替他缠回原处挡住大半张脸,硬拽着他进了车站建筑物里:“我们先回去。太冷了,你穿这么少会生病的。” 唐荼气喘吁吁地看着他,右手从他的兜帽边缘垂落,眼睛湿漉漉得不说话,就只是用力地看着他,阮幼青伸手替他摘掉睫毛尾端被泪意黏住的雪花。 他让唐荼在原地等他,跑去便利店买了几只一次性暖手包,分别放进两人的口袋里,而后接过那只拉杆行李箱。电子屏提示着极端天气线路延误的信息,他当机立断下载了来日本半年多都没有试过的出租车APP:“我们叫车回去吧。” 等车的间隙,唐荼心不在焉盯着地面,那个急切地吻过后,他们甚至连对视都没有。阮幼青心想他大抵是不自在了,毕竟落泪这种事,任何男人都不希望被其他人看到吧。 可是为什么呢,是一路上太疲惫觉得委屈烦闷吗,还是因为太久没见喜极而泣? 他侧脸看看身边的人,唐荼若有所思,眉心别扭地拧出了纹路。 “冷么?”他试图摘下羽绒服可拆卸的兜帽,虽然唐荼很在意形象,可黑灯瞎火的,难看也总比着凉好。 “不要摘了。”唐荼终于开口说了他们久别重逢的第一句话,“你为什么不老老实实在家等我,就算是心急,也该在小樽站等。雪这么大,万一出了事怎么办……” 阮幼青一愣,没想到唐荼这样聪明的人居然问的出这么简单的问题。他看了一眼APP提示还有3分钟车子就来了,便长话短说:“我只是有些担心你,不知不觉就往那个方向过去了。” 唐荼眼睛里的湿气并未散去,灯光在其中飘忽不定,他认命似的叹了口气,舒展开表情:“阮幼青,你到底是太聪明还是太傻。” 阮幼青觉得自己虽然说不说多聪明,但大概也不算傻。一向宽和的唐荼怎么在这种气氛下忽然对他刻薄起来,似乎有些煞风景。 有车灯照亮他们,阮幼青转头眯着眼睛扫了一下车牌,正是他们叫到的那辆正在靠近。 “我们在一起吧。”唐荼忽然在他耳边这样说一句。 阮幼青刚好举起手想冲司机挥一挥。 司机打开了车门和后备箱,阮幼青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愣愣看着唐荼行云流水将行李塞进后备箱,又独自开后门上车。 车里开着暖风,司机用不耐烦的微笑催促他,阮幼青急忙坐进副驾驶。一路上他透过后视镜看唐荼,猜想着刚刚那句话是什么意思。虽然雪天路滑司机开的很慢,但小樽统共不过巴掌大的小城,很快车子便停在楼下。他与司机道谢,下车抢在唐荼之前取下行李箱。唐荼跟着他上楼,他按下密码开锁,心中有些困惑:“你刚刚说的在一起是指什么?” 唐荼在门口轻轻磕着圆头马丁靴的鞋尖不想把残雪带进玄关,听到他这样说抬起头,表情颇有些无奈。 阮幼青将他拽进狭小的玄关,合上背后的门,取一双拖鞋给他:“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不想产生什么误会。” “你过去难道没被表白过吗……”唐荼扯下围巾,弯腰换鞋。 阮幼青接过他被雪打湿的围巾展开抖了抖,挂在墙壁的衣钩上:“小时候收过情书。大学的时候好像也有人跟我表白,但我不太能领会她们的意思,女孩子成年之后好像就说不出口‘我喜欢你’这几个字,所以我也不确……”他说着说着忽然意识到什么,成年人的表白并不拘泥于喜欢这个字眼,“所以你刚刚是在……” “我们在一起的意思就是,我喜欢你,要做你男朋友,跟你谈恋爱。”唐荼淡定脱下风衣的一瞬间,那股清净的皂香并未因长久旅途所消磨殆尽。 熟悉的气味萦绕开来,阮幼青点点头:“好啊。谈恋爱。”而后一把抓住他的风衣扔到地上,侧头吻他。谈恋爱对他来说是纸上谈兵,新鲜又令人期待,他并不确定一对恋人该做什么。但接吻他并不陌生,他现在能想到的事情就剩下这一桩。 唇舌相抵,安静的玄关里,愉悦感随着啧啧水声和交缠的呼吸声渐渐扩散。唐荼的手指穿进他的发,阮幼青觉得头皮发麻,整个人飘飘然起来,胸腔似乎变成一个无底洞,与其说再多的兴奋也装得下,不如说是欲壑难填。 对方吸吮的力道迫使他不断靠近,他们步步紧逼到门边,退无可退,于是就压在门板上轮番进攻退守,周而复始,不知疲倦。 谈恋爱就是他们可以无限次接吻,并且只能跟这个人接吻。 直接从艺博会现场赶来,唐荼的正装自然裹得里三层外三层。阮幼青嫌西装太厚抱起来没有人类的温度,便抬手脱掉,谁想到里面还有一件板板正正的马甲,经过一天的忙碌与舟车劳顿,这人的西装里面居然依旧保持着利落平整,多余的褶皱都瞧不见。他又灵巧地挑开马甲扣子,剥掉这一层多余的阻碍,而后又是一层洁白的衬衣。他松开唐荼的嘴唇,固执地要将衬衣下摆从整齐的裤腰中扯出来,却发现衬衣纹丝不动。 -- 第58页 他们在昏暗里面面相觑一会儿,刚刚的旖旎被打断,阮幼青挑了挑眉毛,低头开始抽唐荼的腰带。 “你……做什么……”唐荼一抖,按住了他的手背。 “你的衬衣……”阮幼青问,“怎么回事?”好像也不是腰带系得紧的缘故。他半拉开腰带扣发现衬衣依然平整固定在原处。唐荼用力捏他手指,他便顺势松开。 “没什么特别,就是用卡子卡住了而已。” “嗯?”阮幼青身边没什么人习惯穿正装,就算有也不会让他察觉到这些细节,“卡住?”他被勾起好奇心,伸手想看个究竟。 见他不依不饶,唐荼一副被他打败的样子:“给你看就是了。你别,别动手……” “……抱歉……”阮幼青退后一步,这会儿脑子才冷静些,意识到刚刚的行为有些不妥。 他们在几分钟之前才开始“谈恋爱”,这样太逾矩。他老老实实退后一步打开了灯,看唐荼自己解开腰带扣,西装裤滑落到地上,那人向前迈一步,弯腰将裤子拾起来,衬衣仍被牢牢固定在身上。 阮幼青原本以为西装裤下面至少也会有一条发热裤之类的,可是并没有,黑色的小腿袜之上,细腻的皮肤就这样暴露出来,兴许因为太冷,他的腿苍白到没有血色,微微发青。 阮幼青盯着大腿处勒紧的,类似于袜圈的黑色绑带,一前一后连着两根竖直吊带,夹拽着衬衣的下摆。 唐荼身材偏瘦,可并不是干瘪到可怜那样,最丰腴的部位被勒住,有少许皮肉从边缘鼓起几不可查的弧度,这让阮幼青想起了中学时期动画中流行过的所谓绝对领域,只不过那通常是用来描述日本女高中生大腿袜勒痕到裙边的部分。 亲眼所见比屏幕中的描绘更加具有冲击感,何况这样的束缚感比什么软绵绵的丝袜更具穿透力。 见他愣着不说话,唐荼被他看得不自在,低下头故意用轻松的语气说:“懒得总是整理衣服,用这个怎么动衬衣都不会跑。” 他们在倏忽安静的空气中对视良久。 “这个,叫什么?”阮幼青先开了口。 “衬衫固定绑带。”唐荼垂眼折好裤子,似乎没有意识到“绑缚”对视觉的冲击:“有点冷……” 阮幼青本能想称赞一句很性感,可意识到这句话饱含挑逗意味,又硬生生咽回去:“我去开暖气,你先进去浴室冲个热水,等出来房间就暖了。” 他注意到唐荼点头的同时喉结诡异地滚动一下,脚步甚至都带上了些忙乱。 隔着门听到了花洒水声,阮幼青不知为何,原本逐渐平复的心跳速度又重新飙升回去,眼前都是那双白花花的腿和对比强烈的黑色固定吊带。他从没想过唐荼衣冠楚楚之下是这样的景色。 转身进了厨房,给自己倒了一杯热水。他揉了揉鼓动的太阳穴,不知是不是吹了太久冷风,所以脑子有些发热。 他垂眼盯着杯子,水面微微晃动,很明显,他的手在发抖。 似乎并不是着凉,这种感觉不陌生,偶尔晨起的时候身体也会这样蠢蠢欲动,只不过这次来得格外猛烈,还是从头顶蔓延下去的。 他向来不愿为什么大动干戈,他习惯并享受平静的生活。可此刻徘徊在身体中的微妙的电流带来了另一种愉悦感。 瓦斯电暖炉效率很高,室温很快上升到体感温度最适宜的25度左右。 唐荼从内部敲了敲浴室的门,问他有没有多余的浴巾,没有的话他的行李箱里有。 阮幼青有些飘飘然,他走到玄关将大箱子摊开在地上,所有的行李几乎都分门别类整齐收纳在一个个分装袋中。唐荼在浴室里提示他:“浅灰色袋子里有浴巾和居家服……” 明明带着助听器,可对方的声音依旧有种从远方传来的飘忽,在他的脑海中回旋半晌。眼前的一切就像蒙上一层半透明的薄膜,光晕旋转。 阮幼青将袋子顺着打开一掌宽的门缝递进去,被湿热的蒸汽扑了一脸。他从门缝里看到唐荼,对方似乎是不想一丝不挂于人前而草草套着那件白衬衣,可沾了身上的水滴,衬衣透明,比光裸着更引人遐想。那人皮肤不再青白,被热水染上一层红润。 他心中的愉悦感再度叠加,以至于一时忘了关门。 唐荼躲开他的视线转过身去,白衬衣背后湿的更厉害,衣料吸在皮肤上近乎透明,而腰间那只蝴蝶也隐隐现身,隔着一层纱似的半露诱人的姿态。 像第一次见到这枚刺青一般,他不自觉伸手撩开了衣摆,指尖摸索上那处脊骨,这一瞬间,好像有什么在这浴室里轰然爆炸。 -------------------- -…… 第32章 本能 那只蝴蝶在指尖剧烈起伏,伺机而动。 阮幼青拢住它被水沾湿的残翅轻轻摩挲,指尖的跳动不知是血液暗含的脉搏,还是唐荼剧烈喘息。 “……阮……”唐荼背对他,才说了一个字就住了口。圆滑的嗓音像刚被砂纸挫了一挫,暗哑得不成样子,只得清清嗓子。 阮幼青觉得自己这具身体从来没这样难以控制过,他挣扎了一番觉得好像冥冥中有什么指引着他,也许是他长久以来欠缺的激情和冲动吧。 他平素不会压抑天性,活得很自我。 他不喜欢听窃窃私语,便摘掉助听器。 -- 第59页 他不合群,就随着自己舒服做个孤僻的人。 他对女孩子没兴趣,也从不将就着表达好感。 他喜欢艺术,也不管家中条件够不够优越,便一头扎进去,即使没有未来。 就像在上一个春季来临的时候,他想吻唐荼,也不计后果地吻上去。 所以此刻,他也觉得自己该顺应本能。 唐荼僵了一僵,转过身与他对面而立,脱掉了一身铠甲般的行装,身形显得单薄,也再没什么运筹帷幄的从容。 那一丝破绽被无限放大在阮幼青眼中,他从中看到难以自持里混合的胆怯与踌躇。 “你在害怕吗?”他不解,所以又靠近一步,微微压低头,想将唐荼的眼睛看得更清楚。他们鼻尖几乎碰到一起,呼吸中混着氤氲水汽。 唐荼将灰色束口袋反手挂在了水龙头上:“嗯,怕啊。”说完便伸出湿哒哒的手掌用力按住他的后颈,抬头吻住了他。 对方开始扯他的衣服。卫衣,发热衣,工装裤一件一件散落到湿哒哒的地面,阮幼青不怕冷,三五下便与之肌肤相贴。唐荼的衬衣草草系着一颗胸腹处的纽扣,大片皮肤暴露在空气里,他们就贴着布满水珠的墙面凶狠地舐咬,将彼此堆叠的乱糟糟的想念、矛盾与冲动一股脑释放在促狭的空间里。 *** *** 阮幼青觉得自己并不满足于此,电流缠绕在周身,像一层薄纱,缠绕不去。 可唐荼今天确实累了,此刻眉眼虽动情,可体力不支,眼皮也轻微跳动着,很是疲惫。 他实在不忍心继续下去,重新推着那人站在花洒下冲干净身上的汗水,又吹干头发,容对方慢吞吞换上干净柔软的睡衣,与他相拥而眠。他们额头相抵,在无穷无尽的亲吻中进入沉睡。 阮幼青醒来的时候天还没亮,旁边的床铺空荡荡,摸一摸还有些余温。 客厅的灯亮着,唐荼抱着笔记本电脑坐在地上发愣。 “怎么这么早。”阮幼青嘟哝一句,坐到他身边。 “暖气太干,睡到一半口渴出来倒水……”他指指桌子上那枚助听器,“不小心踩到这个吓醒了,也不知道坏没坏。你检查一下吧。” 昨晚他们动作都不太客气,失去理智的两个男人从浴室推搡着去卧室的途中谁也没注意助听器是什么时候掉落的。 阮幼青看了看他的电脑屏幕,是助听器的科普页面。 “没那么容易坏的。”阮幼青替他合上电脑,“再去睡一下吧。” “你先带上试试看,坏掉的话抓紧时间买一对新的。”他说话的样子又与阮幼青记忆里那个人重合在一起,悄悄藏起了破绽,仿佛昨晚那个狼狈的人并不是他。 见他坚持,阮幼青便顺从他意,打开开关调试一下:“你小声说点什么。” 唐荼近距离看着他,将声音压到最低,几乎不怎么震动声带地问了一句:“昨晚开心吗。” ………… 阮幼青摘下助听器放回桌上,默默侧过身,面对面将唐荼按进怀里,胸膛严丝合缝地贴着另一颗心跳。唐荼的睡衣跟他曾经见过那套花色不同,但是同样软绵绵的款式。他揽着唐荼的后腰,一只手伸进下摆轻而易举抓到那只沉睡在脊骨的蝴蝶玩弄,唐荼似乎有点怕痒,不自觉在怀里挺了挺身:“怎么……” “很开心。”阮幼青将下巴搁在对方肩头用力嗅了嗅,“从来没想象过的开心。” 对方沉默许久才开口:“看样子助听器没被我踩坏。” “再睡一下。困。”困劲儿又上来,阮幼青打了个哈欠,“你也再睡一下。” “好。”哈欠会传染,两人轮流打了一会儿,唐荼拍拍他的后背,“那你松手啊。” 阮幼青不想松手,干脆将手从对方的后腰一沉,拖着腿根原地发力直接将人抱了起来。 “!”唐荼显然吓了一跳,又怕增加他的负担并不好挣扎,只默默嘟囔一句:“哪里来这么大力气……” 阮幼青小心挪到床前,抱着唐荼一同栽进去,如愿听到对方一声惊呼。 “做雕塑的力气都很大。”阮幼青想起自己的学姐,身躯娇小却拥有两条肌肉线条漂亮的手臂,于是将唐荼的手放到自己的上臂引着他捏了捏,“在我们雕塑系,女孩子的手可能都比你有力气。比如我学姐。” “你说玉瑶?”唐荼皱了皱眉却没有反驳。阮幼青捧起他一只手把玩,他知道唐荼一定也接触过不少雕塑艺术家,所以清楚个中区别。若让外行人看到,一定猜唐荼这只漂亮的手才是属于艺术家的那只。 “手臂也就算了,你平时会练这里?”唐荼抽手揉了一把他的腹肌,“穿着衣服看不出来啊……练得很漂亮。” “会做做平板支撑之类的。做玻璃的时候会频繁弓背弯腰,不锻炼很容易受伤。”阮幼青叹了口气抓住肚皮上那只不安分的手,“不要摸了……” 唐荼一愣,继而带点嘲讽地翘了翘嘴角:“睡吧,小朋友。睡醒了我要联系一下川井老师。大老远跑一趟总该拜访一下她替我照顾你。” 他们这一睡便到了中午,阮幼青难得被热醒。两个人的屋子似乎比一个人呆着要热许多,于是他下床将瓦斯暖炉调低了一度,又在床头放了杯水。床边是昨晚剥掉的,丢了一颗扣子的衬衫,皱皱巴巴被室温烤干,像一团揉烂的纸张。依着唐荼的性子大概率会直接扔掉。他捡起衬衫,随手带出卧室,和自己丢在浴室地上的衣服一同扔进了洗衣篮。 -- 第60页 去附近的便利店拎了两袋关东煮回来的时候,唐荼也醒了,正捧着杯子在客厅的窗边站着,眼中的倒影是纯白色的。听到阮幼青进门他随手将杯子放在窗台,走上前接过关东煮拎到餐桌上:“外面很冷吧?” “还好。太阳大的时候不冷。”阮幼青用温水洗手,想了想又补充,“可能你会觉得冷。” “小时候没这么怕冷的。”唐荼随口说道,“我是在国内上的初中,住在爷爷家。那时候偶尔也有大雪,当然,没这里这么大,但是也会积雪好多天。玻璃上起花凇,房檐挂着冰凌。” 阮幼青记得,平房才会有挂冰凌的房檐。唐荼怎么也不像是住过乡下的人啊……他仔细回忆了一下自己看过的大大小小的访谈,这个人该是出生在相当富足的家庭才对,富了可不仅仅两代。 “冰凌?”他确认道。 “嗯?没见过?”唐荼像陷入回忆,用手指在桌子上画给他看:“这种形状。琉璃瓦片是有纹路的,雪水沿着这里留下来,会形成冰凌挂在这里。” 他随手画出清晰的格局,是三面屋子圈住一个院落的样子,阮幼青看这布局灵光一闪:“你爷爷家是四合院?” 唐荼笑容一顿,继而点点头。他很久没对人说起家里的事了,尤其不爱提爷爷。刚回国的时候,每个人听说他在国内生活过都不免问上几句,可当他提到四合院之类的字眼时,对方都会浮个意味深长的笑在嘴角,将对话的侧重点转移:“你家有四合院啊,在什么位置的?” 那些笑容太敷衍,根本遮不住他们眼中的偏见,仿佛在说这个有钱人又在显摆家世了。于是他渐渐不提这些,实在要提也模糊其词一笔带过。 “怪不得。”阮幼青却没有笑,听过就算了似的,只低头掀开关东煮的盖子,将他面前那一盒分装到小碗里,用调羹翻动着降温,并不忘言简意赅叮嘱:“很烫。”接着又拨开一只半熟玉子饭团,“先吃这个。” 唐荼咬了一口没什么温度的饭团:“吃完带我去你们工作室看看吧。” 阮幼青咽下半块白萝卜:“刚刚川井老师打电话,说后天回来见你。难得今天不下雪,我们去转转。” 唐荼还没来得及答应,便见他又摇摇头纠正道:“去约会。” “……”这人总能面不改色说些让人措手不及的话。 见他哽住,阮幼青放下筷子,面色严肃:“昨天不是说,我们要谈恋爱的么。你说喜欢我,我也喜欢你。而且我们昨晚还上……” “去约会。吃完就去……快吃吧,要凉了……”唐荼连忙打断他。 阮幼青瞄了一眼他发红的耳朵没作声,继续老老实实吃东西。 出门前,阮幼青看着他的风衣似乎有些不满:“穿羽绒服吧。随时可能下雪。” 唐荼不习惯那么臃肿的衣服,有些嫌弃地看了一眼坚定地摇摇头,要他丑不如冻死他算了:“没事,我习惯这么穿。”他已经对寒冷做了最后的妥协,在外裤里加了一条发热裤打底,万万不能没有底线。 阮幼青倒也不吃惊,只拍了拍身上蓬松的白羽绒自言自语道:“不好看么。” “……你穿得很好看……”唐荼连忙找补,“个子高的人怎么穿都好看。” 阮幼青哭笑不得看着他:“你也不低啊。” 不低,净身高179,就差那么一点点……唐荼常常被身材高大的父亲揶揄,即使知道对方没有什么强烈的恶意,听了也浑身不舒服。 何况他不仅仅是个“身高不到一米八”的儿子,还是个没什么艺术天赋的普通人。 “不走吗。”阮幼青一双带着手套的手挤住他的脸颊,亲了亲他被迫撅起的嘴唇,啵的一声,像个孩子的亲吻那样,一口就让坏心情走光。 -------------------- 521! 慢慢来慢慢来…… 第33章 牺牲品 阮幼青带唐荼去看明治时期便做出名堂的北一硝子,三号馆由仓库改建,高挑的空间内不设置窗子,一排排色泽明亮的玻璃油灯折射着迷人的灯光。 “他们还做晕染色玻璃,像水彩颜料。”阮幼青在琳琅的货架间搜寻,好容易找到目标,他捧着一只半大不小的玻璃平盘递到唐荼眼前,“好看么。这种多色晕染纹路有液体质感,我最近在练习。” 玻璃很奇妙,是凝固的光,也可扮作流动的水。 小樽虽小,可大大小小的美术馆博物馆也足够他们慢慢逛上两日了。唐荼通常见到太阳高悬才有勇气出门,吃吃逛逛再沿着点了雪灯的运河走一走。 “明天见过川井老师之后,我准备回去了。”唐荼的马丁靴鞋底硬,将积雪踩得咯吱咯吱响。 阮幼青点点头,唐荼很忙,并且享受自己的工作,能这样抛开一切陪他几天已经很是奢侈:“上次张文彬来带我去札幌吃东西,叫高桥屋,我带你去。” 唐荼抿了抿嘴:“你……不留我么。” “……留的下么?”阮幼青从他脸上察觉到一丝不满,“不开心了?” “不至于。”唐荼主动牵他的手,阮幼青总觉得他时不时流露出一种视死如归的状态,比如他们接吻的时候,再比如那晚将他抱住的时候,比如刚刚。 “能告诉我你为什么不跟艺术家谈恋爱吗,我想知道。”他没谈过恋爱,想象不出两情相悦这样的满足感下为何唐荼会如此不安,“跟你过去的男朋友有关对吧,我问过张文彬。” -- 第61页 “……他跟你胡说八道什么了……”唐荼一脸黑线,警惕地看他,“那小子哪里知道我的事,你别听他瞎说。” “那我听你说。”阮幼青拽着他往回走,“我不想你跟我在一起不开心。” 他默默在心中对张文彬说一句非常手段,实在抱歉。 “怎么会不开心。”唐荼捏了捏他的手,“饿了么,我们买点吃的回去吧。” 与阮幼青想象中不同,唐荼居然只谈过一次恋爱,还要追溯到10年前。 “那时候我也才不到二十岁,刚刚上大学而已。”唐荼拎了一瓶清酒回来,倒在下午从北一硝子挑的手工清酒杯里,配着冬季里正肥美的白海胆和金目鲷刺身小口啜饮。 唐荼没跟什么人提起过贝尼托,那个大他两岁的意大利男人,英俊聪慧,浪漫多情。是他的初恋,也是让他对恋爱幻灭的导火索。 唐荼出生在父母备受瞩目的艺术世家。外界理所当然的认为他父母这样强大的基因自然会结合出一位天生强者,所以唐荼的童年与少年时期,不是捧着书籍便是拿着画笔,玩乐时间都少有何况谈恋爱什么的,即使偶有空闲,也会被父亲带去美术馆或是画廊。耳濡目染让他拥有别具一格的审美,但才华天赋求不得,他生来就没有。直到高中时期,父母似乎不得不接受现实,他们的儿子只是一个平凡的绘画者,永远不能成为一名画家。一条规划好的,艺术家的道路就此中断。 他心灰意冷地逃离失望的父母身边,选择了去瑞典留学,大一下学期时遇上了油画系的贝尼托。 “你见过意大利男人么。”唐荼半躺在沙发里低头看坐在地板上的阮幼青,对方托着下巴摇摇头。 “他们啊……把多情当作浪漫。可那个时候我太年轻,又没怎么认真接触过同龄人,学长随便追一追哄一哄就抵挡不住。不过他确实相当有才华,还很帅。金色皮肤棕色头发蓝色眼睛……还是什么色来着,总之阳光一照那对眼睛像宝石一样,学校里不知道多少人喜欢他。”唐荼顿了顿,在记忆中搜寻那张脸,的确有点记不清楚他到底是蓝眼睛还是绿眼睛了,“而且极度热情,生活中除了画画就是谈恋爱,谈恋爱对他来说比吃饭睡觉更重要,所以非常粘人。他画无数张我放在公寓里,看书的我,吃零食的我,买花的我,发呆的我。他会在我生日那天,半夜把睡得迷迷糊糊的我塞进车里,等我再被他叫醒的时候眼前是最灿烂的极光。他会无止尽的赞美我,比我从出生开始得到的褒奖都还要多。” 可是感情来势汹汹,散的也快。尤其是当爱人的回应不够浓烈时,他们很容易调转方向。 唐荼喝空了小巧的酒杯,放到桌上,阮幼青又替他满上一杯。 “我那时候很害羞,也很慢热。但并不意味着不投入。他跟我在一起三个月之后,觉得我实在太刻板太保守了,不像个搞艺术的,于是对我渐渐失去兴趣,而我才刚刚投身爱情,品尝到个中滋味,哪里啃那么轻易放手。” 在贝尼托生日之前,唐荼想给他个惊喜,也想努力克服自己的弱点。他想起贝尼托第一次与他搭话的时候问他的名字。俊美的意大利男人近距离看着他的眼睛生疏地重复着他的中文名字,欣喜地对他说:“你的名字听上去很像英文单词tattoo,所以你应该有一枚纹身才对。” “克服弱点……”阮幼青也跟他一起喝了几口酒。 “我怕疼,特别怕。”唐荼自嘲一笑,他没有跟阮幼青解释这背后的医学理论,这并不重要,结果就是他会在牙椅上昏厥过去,生长痛令他夜不能寐。他很怕与男友的第一次自己表现太离谱给对方留下不好的感受,所以迟迟不答应跟他做到最后,而贝尼托也很体贴,并没有强迫过他。 他拿着贝尼托画在他速写本封皮上的蝴蝶找到最好的纹身师傅,连这种疼痛都可以忍受的话,他一定也能轻松承受初次情事的痛楚吧,这样他就不必再继续扫贝尼托的兴,两人可以更亲密的,永远在一起了。 贝尼托当初鼓动他:“纹身不疼的,小孩子都可以承受。要不要我们一起去纹一对?蝴蝶怎么样,代表爱与灵魂。” 可当他面色惨白,带着后脊上那只美丽的蝴蝶敲响贝尼托宿舍的门,却看到凌乱被单里裹着的金发美女。开门的人一丝不挂,金色的阳光落在金色的皮肤上异常刺眼,唐荼大脑一片空白,对他说了一句生日快乐后转身跑掉。 “我只是……只是跟她上床而已。”几天之后贝尼托单膝跪唐荼面前:“我喝醉了……你也知道我很久没有跟什么人亲热了……对不起,以后我不会再跟她有瓜葛了……”他掏出一枚戒指不顾唐荼的挣扎推到他无名指根,“在你之前,我从来没被人这样拒绝过,一时糊涂才去酒吧喝酒,那个女生只是碰巧遇到的同班同学。” 唐荼看着他宝石一样熠熠的双眸有些困惑,他知道艺术家们生来多情,难道真的是自己的问题吗?是自己矫情,无趣,保守,所以贝尼托才被迫喝酒一夜情来发泄情绪? “你不要骗我。”唐荼拒绝不了这张美丽的面孔,也拒绝不了他诚挚热烈的感情。第一次被人这样捧在手心里爱着,他抱着侥幸心理试着相信对方。 而贝尼托也的确没有食言,他如自己所保证,没再跟那个女孩有瓜葛,却忍不住又勾搭上其他人。他信誓旦旦说唐荼我心里的人是你,与他们一道只为满足欲望。他态度愈发漫不经心,唐荼知道,感情将熄,无论在他心里,还是贝尼托心里。 -- 第62页 “唐荼,我们是艺术家,也是渺小的人类。”才华横溢的意大利画家总有一套令人难以反驳的说辞,他将对爱人的忠诚表述为束缚,将背叛托辞为灵感。他说我们都是宇宙的一瞬,不必拘泥于世俗的标准。 唐荼否认不了人类渺小论,否认不了这一生短暂,也无法说服对方放弃及时行乐的天性。尤其是艺术家这样依赖灵感,依赖体验,将情感作为燃料的族群,他们无法理解情有独钟,无法理解平静。他们要新鲜,要刺激,要碰撞。而他们的恋人们,都是艺术的牺牲品。 毕加索说,在我的心中谁也不会占据真正重要的地位。对我我来说女人就像漂浮在阳光里的尘粒,只需挥动一下扫帚她们就得飞出门外。 “现在回想起来,虽然当初我挺幼稚的,但也没有理解错。”唐荼撑着脑袋看阮幼青,“接下来的这么多年里,我接触了无数艺术家。成名的,默默无闻的,男女老幼。凡是将艺术作为毕生追求的,爱情在他们眼里根本没有多少份量。有人利用爱人找寻灵感,有人利用崇拜换取照料,有热情就尽力拥抱,一旦平静下来便一脚踢开。连我的父母……他们也默许对方的艳遇,装作看不见。” 阮幼青终于理解为什么唐荼再三强调他不跟艺术家谈恋爱了。 但他依旧认为把人类分为“艺术家”和“普通人”是很草率的,甚至是蛮横的。 “那又是为什么,你决定跟我在一起……” “……倒不如问问我,为什么拖了这么久才跟你在一起……幼青,你太特别了……”唐荼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阮幼青就知道他一定喝多了。这话不谨慎,一个成熟体面的社会精英通常不会留下这样大的破绽,“所以啊,我也想开了。最多不过是你不久之后厌倦这段感情,我们分开而已。所以……”他说着忍不住叹了口气,手腕一倾将半杯酒下肚,眼中恻然一闪而过。 “所以你不相信我的喜欢……”阮幼青起身,拿过他手里的空杯子放进流理台的水池里浸泡,顺便收走了桌上吃得七七八八的餐盒。 唐荼跟着从沙发上爬起来脚步虚浮帮他一道收拾:“我信啊……当然信......只是……” 阮幼青忽然想起自己好像到现在为止也没好好表白。他将唐荼手里的碗筷抢来一股脑堆到一边:“我反驳不了那个……贝尼托的话。但我不觉得他说的对,也不觉得你的结论正确。” 他拽着带着醉意的唐荼一起窝到沙发里:“至少你不该擅自觉得我的喜欢比不上你长久。我也很喜欢你的,从来没这么喜欢过谁。” “包括江霁蓝么。”唐荼靠近他的脸。 阮幼青一愣,没想到这个名字会在这时候被唐荼提起。 仅仅这一个停顿的瞬间,也被对方准确察觉,那个人前倾的身体开始向后撤。 -------------------- 张文彬: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第34章 我们之间是爱情 “你们不一样。”阮幼青本能地追扑过去,唐荼本就没使什么力,轻易被他仰面扑倒在沙发抱枕中,眼睛微阖,垂下的睫毛遮住了光。 阮幼青手臂撑在他双耳两侧,居高临下看着他,一字一句认真地说:“我十五岁的时候,他就死了。那时我甚至还不懂什么叫喜欢,也根本分不清对他的感情究竟是是什么。” 唐荼缓缓睁开眼睛看他,像看一幅画一样安静和投入。 “可我现在二十四岁了,我已经明白跟他的亲密更多的是亲情,是没能报答的恩情。这和你我不一样,唐荼,我们之间的是爱情。” 唐荼的嘴巴动了动,没说出什么。阮幼青拨了拨他略微有些遮眼的刘海,率先起身。 眼前忽然一阵天旋地转,前一秒还呆呆陷在沙发中的人毫无征兆地反扑过来。 唐荼攥着他的衣领趴在他身上瞪他,而后吻他,一股酒气顺着微启的嘴唇灌进身体,有点上头。他早注意到唐荼动情的时候耳朵会变红,于是本能的抬手捏住了一只发热的耳垂轻轻摩挲,对方在他身上微微发抖,鼻子里哼了一声松开他的嘴唇。 “我知道了。以后你不用想这么多了,幼青,我跟你在一起,你不需要有负担,也不是要占有你……你随时都有权力放弃……”唐荼不仅耳朵是红的,脸颊,脖子,手腕都泛着红润血色。阮幼青不知他说的几分醉几分真,他不想听这样扑火般的誓言,飞蛾被火燃尽只会剩下一缕黑烟和一股焦苦味,毫无美感。于他而言,那只拼命逃离魔爪活下来的,残翅的蝴蝶,才是美好。于是他强硬地捂住唐荼的嘴巴打断他:“爱情不是这样的。至少我的不是。它很美。” “……那你的是什么……”唐荼问道。 “大概就是需要你占有我吧。”阮幼青又下意识地去摸那片刺青,忍受着心脏更有力的跳动。他发觉在心怀被敞开,去接纳另一个人的时候,自己居然也有那么一些瞬间,是期待被什么人需要着的。 躺在沙发上很方便,他伸出空闲的一只手揉弄唐荼通红的耳垂,另一只摩挲着刺青的手顺着脊骨附近轻薄的肌理,怕疼的人果然比普通人更敏感,唐荼一瞬间便紧紧咬住嘴唇说不出话来了。 “……嗯……你等一下……”唐荼反手按住背脊上那只手,“我先去洗澡……” “哦。”阮幼青坐起身,推着他走到浴室门口:“一起。”而后不由分说脱下了轻便柔软的家居服扔在一旁,这次唐荼小心翼翼摸到他耳边替他取下了助听器。 -- 第63页 浴室的空间并不富余,他们挤在墙边。花洒源源不断将热水从头浇下,唐荼还处在释放过后的不应期,眼神空洞地仰头靠在瓷砖上喘息。阮幼青忍着还未解决的渴望,轻轻咬住他硬糖一般的喉结。 他的指尖与划过皮肤的水流一起下坠,沿着唐荼微微凹陷的背沟一路摸到柔软的缝隙中去。不知是不是缺氧造成的迟钝,那人并没有反应。 直到他没入一个指节,对方才忽而低呼一声,剧烈颤抖起来。 “不要!”唐荼低呼,本能地推开他。 阮幼青一惊,立即抽离:“抱歉。”他想要后撤一步,却又被一只手拉住。 “不是的。我,刚刚吓了一跳。”唐荼拢了一把流着水的头发,垂头深呼吸了几次,而后像下定什么决心,“没事,我可以,可以试试……” 阮幼青摇摇头将唐荼背过身去按在墙上不看他的眼睛,生怕抵挡不住一汪深情的诱惑:“下次吧。等你不怕的时候。”他撑在墙壁边,低头顶住唐荼的后颈,垂眼看着水珠从皮肤滑下,路过脊骨的沟壑,冲刷过玫瑰凤蝶,而后越过饱满的臀。他低叹着,蛰伏着,等到意识腾向空中的一瞬间,他仿佛看到了从唐荼腰间的刺青里飞出无数只闪耀的小家伙,翕动着孱弱美丽的翅膀。 他们终于早起了一天,吃过饭冲过澡,唐荼对着镜子整理头发,带上平光镜,在手腕洒了爱尔兰绿花,最后穿上了西装。 奶油色高翻领羊绒衫配同色西装裤,外搭一件橄榄绿的青果领。英式剪裁的西装多收腰,比例恰当的人穿才够好看,阮幼青盯着平整的梯形后摆不禁感叹西装还是要量身定制。 他们到工作室的时候,川井美羽已经等在门口了。唐荼走上前与她自然地拥抱:“好久不见了,川井老师。” “变成优雅成熟的绅士了哟,唐先生。”他们自英国一面已有五年未见,很明显,今天川井也打扮过了,妆容精致,还少见得穿着高跟鞋:“进来坐吧。” 唐荼跟着她绕着工作室转了一圈,自然也去了作品陈列室。他们讨论了许久关于川井正在准备的个人展的细节,阮幼青见他们兴致正高不便打扰,于是悄悄退出去忙自己的。他独自站在电窑前,按下开关,看着窑内快速升温。钢管一侧玻璃被加热成落日的颜色,他看准时机取出仔细塑形。制作玻璃的时候,时间总过的飞快,待川井和唐荼来打断他已经是中午:“我们去吃饭了。” 出门的时候,小岛空站在路边焦头烂额地抱着个哭闹的小孩:“不哭了,结菜不哭了好不好?”阮幼青觉得她这腔调听着像是也要哭出来似的。 “我的小侄女。”川井向他们介绍说,“四岁,叫川井结菜,是我弟弟的小女儿。最近他妈妈得了肺炎在住院,爸爸又出差了,没人带她,就托我带几天。平时很乖的,不知道怎么这两天特别爱哭闹……可能是想妈妈了吧。” 小女孩的脸蛋哭得通红,一双圆溜溜的眼睛也红,时不时咳嗽。阮幼青走上前仔细看了两眼:“好像发烧了。” “欸?”小岛空用额头顶了顶结菜的小脑瓜,吃力地调整了一下抱姿,“昨晚是发烧,可早上已经退下去了呀……” 阮幼青见小岛的两条细胳膊已经开始发抖了,虽然小女孩才四岁,不过对于娇小的年轻女性来说十几公斤的重量不容易应付,于是伸出胳膊:“我帮你。” 小岛摇摇头:“谢谢,但她认生,不给人抱的。”话音刚落,小女孩没什么挣扎便被阮幼青抱走,他轻轻踮了掂,好像比陆可可轻不少。 “结菜酱喜欢帅哥啊!”川井在背后笑道,“这不是完全没有认生嘛。” 小岛空总算是松一口气,捶打着自己酸痛的手臂:“怎么也不哭了……” 晴天的正午阳光正好,一行人徒步走去餐厅,不知是不是阮幼青的臂弯平稳有力,路上女孩渐渐昏睡过去。 “渡边君说他在餐厅等我们。”小岛空悄悄对川井说道,“要不要跟唐先生提前打个招呼……” 川井美羽默默摇头:“没关系的。” 阮幼青侧头看了一眼唐荼,那人一如既往挂着得体微笑,像没有听到。就像川井说的,这个人是不会让大家发生不愉快的。所以他们的用餐过程很顺利,唐荼也没有拒绝渡边的搭话,听说了唐荼的工作渡边凑不由殷勤了些,主动要跟唐荼对饮两杯:“初次见面,我叫渡边凑,玻璃艺术家。当然现在还不能与川井老师相比,但我会一直努力。” 唐荼礼貌地挡住酒杯:“现在还是中午,喝醉了就不好了。” 渡边没有在意,拿出手机将自己的作品展示给唐荼:“不知道您有没有关注过我们这边的玻璃展会,这次我带了些作品过去,才第一天就全部定出去了,接的单也要忙个小半年了。” 他颇有些炫耀的意思,可唐荼只翻看了几秒钟,简单称赞道:“非常精致。” “唐先生日语说得这么好,是来留学过吗?很少听到有外国人说的这么地道,有些人总是词不达意的。”说完他瞟了阮幼青一眼。他平日里也是这样,有意无意就要映射一下阮幼青,最常见的便是跟川井和小岛抱怨他日语不好沟通困难,阮幼青从不与他计较,可这次他怕是选错了时机和对象。 唐荼静静看着渡边,嗤笑一声淡淡说道:“嗯,幼青来日本之前也只是自学了两三个月而已,我送他过来本也不是陪人说笑的,艺术家,作品好就足够了,又不是要在工作室做一辈子助理。”他说完转手便替阮幼青夹了一只甜虾,换上亲昵许多的语气:“你把她放下吧,吃点东西。”他们进了门之后唐荼一直在于川井聊天,渡边大概以为唐荼只是川井老师的朋友,并不认识阮幼青,谁知道马马屁拍歪了,只得悻悻低头喝几口酒,尴尬地度过剩下的时间。 -- 第64页 川井结菜也不知道中的什么邪,明明睡着了,可人一放手就会立刻醒过来,然后继续哭闹。于是阮幼青只能一直将她抱在怀里,抽空单手吃菜,时不时摸一下小姑娘的额头,愈发烫。小岛见状迅速吃完东西又将小女孩抱回去:“老师,您和唐先生慢慢聊,我先带结菜去一下医院吧……万一不是普通的感冒就糟了。” 他们一顿饭吃掉了3个多小时,回到工作室已经是下午。 “唐先生住哪里?”川井随口问道。 阮幼青一愣,唐荼答得倒是顺口:“古川酒店。” “啊,看得到海的。”川井接着问:“有时间可以去登别泡泡温泉,我让小岛安排。” “下次吧。我大后天就要回去了。”唐荼的目光路过阮幼青,也不知是说给谁听,“我回去安排一下时间再来拜访。” 唐荼订好了后天傍晚的机票,阮幼青也预定了当天中午高桥屋分店的位置,到时候送他去札幌一起吃过午餐再去机场。 川井有些遗憾地叹气:“这么快啊……” 唐荼笑着转移话题:“幼青还要继续交给老师您替我照顾呢。” “啊对了!”川井像忽然想起什么,引唐荼一路走去制作玻璃的区域,“很快这届金泽赏就要截止作品征集了,幼青的作品还没交上去,你还没看过吧?” 渡边正在打磨他的盘子,见川井进门抬头说道:“老师,我刚刚……” “在这边。”川井没有注意到渡边,径直走向角落,带唐荼看立在那里的天草水母,“你看那些腕口,柔软得像飘在水里的纱。不过幼青好像还不满意,迟迟不肯送选。” 唐荼弯下腰,伸手摸了摸冰凉的软体动物,墙角光线不足,离近了才能看到极其清淡的晕染色:“好像是欠点意思。”他转身对川井说,“技术精进了许多,倒是不太像他一贯的风格……” 阮幼青无奈笑笑,这话相当严格了。 身后哐啷一声,吓得川井一缩脖子。他们同时转身,看到蹲在地上的渡边,后者不好意思地欠欠上半身:“没有拿稳,抱歉。” “小心一点呀你。”川井顺了顺自己的胸口抱怨着,“做玻璃的人轻易可听不得这种声音,做噩梦的时候梦到东西碎了都要哭醒的。” 阮幼青瞥到收拾残片的渡边面无表情,一脸阴森。 -------------------- 瑟瑟发抖……左右横跳…… 第35章 嫉妒 “那就下次见了。”唐荼与川井美羽在工作室门口郑重告别。 “明天幼青也不要过来了,唐先生难得来一趟出去转转吧。”川井礼貌地抱了抱唐荼,急着回去,“我去医院看看,发消息小岛也没回复,不知道结菜什么状况。” 他们在原地目送娇小的女人走远才转身,阮幼青一边担心川井穿着高跟鞋容易滑倒,一边将唐荼的手揣进自己羽绒服的口袋里。唐荼的手总是很冷,即使藏在羊绒大衣的袖子里也很冷,所以他拆开了一个暖手包扔在自己不怕烫的口袋里。 冰凉的手很快就被暖的软乎乎,走到公寓门口阮幼青忽然发现唐荼的脖子空着,这才想起他的围巾还扔在工作室椅背上忘了带回来。 “你等我一下,我去帮你拿回来。”好在不远,他一个人跑一跑半个小时也足够来回了。 “一起吧……反正没什么事。”他们原本就剩下不到两天的相处时间,说是再安排时间见面,可工作一旦忙起来这些都说不准。唐荼似乎算准了阮幼青会拒绝他,张口便堵了他的话:“我想跟你多呆一会儿。” 阮幼青只得把拒绝吞下去,又和他一起慢腾腾走回去。天渐渐黑了,大门居然还没锁,看样子渡边还在。阮幼青知道唐荼看不上那样的人,不想节外生枝,于是让他在门口等,独自去办公室。 谁想到才刚进了门,便听到中庭方向传来玻璃碎裂的巨大声响。 阮幼青一愣。 他们走之前渡边的状态就不对,他虽然不怎么在意渡边这个人,但盘子杯子砸了就算了,可千万别在工作室受伤或是闹出事故,更何况艺术家之间本也不是什么要命的竞争关系,以后两人还要继续共事。于是他放下围巾快步走到了工作区。 他进门的时候刚巧撞上了慌张向外跑的渡边的肩膀。渡边凑看他的眼神活像见了鬼,踉踉跄跄退了几步。 在那人背后的角落里,玻璃碎成不规则的形状铺在地面上,切面在灯光下闪耀着宝石的质感。 墙角里的天草水母不知遭受了什么,腕口截断,触手碎裂,伞帽的边缘爬上裂痕,直蔓延到顶部,濒死的软体动物匍匐在一地白闪闪的反光里,苍凉得令人窒息。 渡边竟然动手摔碎了他等待送选的作品。 唐荼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他背后,兴许也是被那声巨响惊动才进来的。 那人倒抽一口凉气,忽而一阵风一样大跨步到渡边凑面前,伸手揪住渡边的领口,借着惯性将对方推了个趔趄,渡边没站稳一屁股靠坐到工作台边缘。 唐荼牙关紧咬,抑制着脸颊的颤抖,眼角通红,眼神像锐利的箭矢,居高临下,仿佛要将渡边射杀。 他的手攥着拳,因为太过用力导致指节全白,涌不进一丝血液。 “你最好有合理的解释。”动作很是有气势,可声音却不争气地哽住。 -- 第65页 阮幼青这才从震惊中回过神,上前试图让唐荼松开手:“冷静点。” 唐荼猛地扭过头瞪着他,凌厉的眼神还没来得及收拢,眼角攀上了一条血丝,将干净的白眼球分割开来。 阮幼青握了握他捏紧的拳头,在心中做了几次深呼吸。 事情终究是发生了,任何人面对毁坏的作品都不会心平气和,他自然也不例外。 只不过他比唐荼多几分心理准备。他总觉得他跟渡边凑之间要发生些什么。 这大概就是妒嫉的魔力,会愈发扭曲一个人。这些日子里渡边凑的负面情绪被迫隐藏在安分的假象里,今天彻底被打破了。他们刚刚照面的时候,对方眼中明显有许多惧怕与悔恨,想来是一时冲动发泄了出来。 “你冷静点,我自己跟他说。”阮幼青硬将唐荼推出工作间,从内部搭上门锁,与渡边凑面对面。 他思虑再三,依旧选择直白一些:“我觉得你可能不太适合做艺术家。” 原本被逮个正着,渡边还处在惊慌失措中。可听到阮幼青这句话,他像被激怒了,一下子站直:“你说什么?” “我知道你对川井老师没有提议你参加金泽赏耿耿于怀。可这没用。即使没有我,也会有别人。参赛者成百上千,被认为没有才能其实不可怕,艺术家只要安心专注于自己的表达就好。但你嫉妒心太强,你今天因为嫉妒我而感到痛苦,动手毁掉了我的作品,明天也可以毁掉别人的。可除非你毁掉自己,否则这种痛苦是没有尽头的。”他日语表达得不那么顺利,可对方一定听明白了。 “哈。”渡边凑阴森一笑,“你说我没有才能。” “是你自己认为自己没有才能,不是我。”阮幼青指一指狼藉的角落,“水母,我还可以继续做。今年来不及参加金泽赏还有明年。我离开了,还有其他人会来,艺术无处不在,艺术家也是,他们会永不停歇地做出让你嫉妒到发疯的作品。所以,你不适合做艺术家。” 他平静地直视渡边凑惊愕的目光,是对方先躲掉了。渡边凑咬紧嘴巴,喉咙里发出几声奇怪的,压抑的声响。 说完了要说的话,阮幼青又看了一眼那一地支离破碎却依然美丽的水母尸体,转身走掉。 唐荼坐在他的办公桌前等他,心绪已然平静许多。可眼中的血丝依旧没有消失,反而多了两条。 “没关系,我可以做出比那个更好的东西。”他蹲在椅子旁安慰唐荼。 “嗯。”唐荼摩挲了他的侧脸一下,“刚刚,吓到你了?” “你力气还挺大的……没想到你也会跟人动手……”阮幼青笑笑,按住自己脸颊上那只手的手背。 “气昏头了……没想到你居然被迫跟这种人相处了这么久,你怎么……都不跟我说呢……”唐荼叹了口气,“等一会儿再回去吧。川井老师马上回来,我报警了。” 阮幼青一愣:“可他,好像跟川井老师是很多年的朋友……” 报了警事情很轻易就可以宣扬开。 唐荼有意断了他的后路,有了这样的前科,哪里还有工作室和画廊愿意与他合作,他这辈子都无法轻易在圈子里抬头。 “不重要。”唐荼皱了皱眉头不掩厌恶的神色,“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他根本配不上艺术家的身份。我知道你是怕给川井老师添麻烦,可如果继续放任这样的人得不到教训,继续留在工作室里,以后可能会伤害到更多人,还会累及川井老师。” 川井来的比警员更慢。渡边凑起先还在否认,可支支吾吾实在编不出像样的理由,一下子说东西自己倒下,一下子又说没看清。而当警员得知阮友情往日作品的价格之时,提议要查验指纹。 “是我做的。我就是想看看,不小心碰倒了。”渡边凑最终还是经受不住盘问。 “渡边,水母我看过的,立在墙边很稳固,不会随随便便就被碰倒...何况碎成那个样子,根本就是被摔在地上才会有的力气。”川井气得直掉眼泪,自然没有丝毫要庇护他的意思,“你真是......太差劲了。亏我之前还为了你开脱......无论如何,我不会承认你的做法,也不会给你机会在这里继续学习了。” 她失望地转向阮幼青,红着眼圈道歉,“对不起啊幼青......明明花了那么多心思才做好的.....” 阮幼青摇摇头,一群人围着一地碎片沉默不语,仿佛在默哀,可片刻的恼火过后,他心里却并未感到痛苦。 “水母,做了多久……”送走了警员,川井也匆匆离开。唐荼缓缓蹲下,向一大片玻璃碎片伸出手。 “不要碰。”阮幼青制止他,“没做多久。你离远点,我收拾一下。” 阮幼青去杂物间拿了打扫工具,他们将地上大片的玻璃渣扫起,扔进加厚的垃圾袋打包结实。 唐荼沉着脸,听到玻璃碎片的清脆撞击声连连叹气。 “……他会赔偿的……”阮幼青将围巾替他缠到脖子上,“川井老师说罚金很高的。” “幼青,你要不要跟我回去?”唐荼忽然问道。 “嗯?”他们现在不正要回去么…… “我让许涵艺再定一张机票,你跟我一起回国,给你开个自己的工作室。不会有任何人找你的麻烦,你可以一心一意做作品,不用面对这种恶意……” -- 第66页 “……唐荼……你冷静一点,我没事。”阮幼青给大门落锁,他看得出唐荼是在自责,于是试着宽慰他,“是别人做错了事,你不要责怪自己。” 对方习惯性地将嘴唇咬的毫无血色,可这次阮幼青没有制止他,他知道那是唐荼在自我调整。 “而且,如果你是因为惋惜那两只水母和金泽赏的话……我想我还来得及。还有三周时间,我知道要做什么了。”他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托渡边凑的福。” 唐荼呆了一呆,眉头也随着他的笑容展开:“什么……” “还说不清楚。”阮幼青看了一眼已经被扫干净的角落,刚刚看到那片狼藉的水母尸体灵感突如其来,“做好之后你就知道了,可明天大概不能陪你……” “可以的。我陪你呆在工作室就好。”唐荼说,“刚好我离开这些天也积压了些工作要处理。” 阮幼青好像陷入了某种臆想,整晚都呆呆怔怔,没怎么说话。唐荼独自出门打包了他爱吃的汤咖喱拎上楼,看他随手画了看不懂的草图。 “晚安。”唐荼关掉了卧室的顶灯,窗帘透出的月光洒在被子上,阮幼青眼睛瞪得圆圆的,像两颗黑曜石,水润灵动。唐荼大概猜到他是在脑中构建什么也不打扰,钻进被子里睡了。半夜被渴醒,头重脚轻的爬起身倒水。 “喝水吗?在旁边。”耳边忽然传来阮幼青的声音。唐荼一激灵,吓醒了,看到床头柜上隔着半杯水。 “怎么还醒着……”他心有余悸点了一下手机屏幕看时间,口干舌燥拽着胸前的衣襟扇了扇风,将半杯水灌进发涩的喉咙。 “嗯?”阮幼青似乎没听清,见他重新躺下又靠在他耳边问了一句,“你今天跟川井老师说住在哪里来着……” “古川酒店。怎么?” “你说谎的时候很有底气,看不出的。” 阮幼青的声音很小,扑在他后颈上很痒。可不知是不是这几天太累,他手臂发酸动都懒得动一下:“没说谎。” 房间是许涵艺早就定好的,所以根本没法开口取消,不然天知道回国之后荼白那几个家伙要怎么变着法嘲弄他。 “所以来之前是准备住那里啊……”阮幼青一边感叹一边轻轻将他睡衣向上掀起了几寸。 “嗯。”唐荼困得厉害,有气无力地说,“不然呢,我只是想来看看你,看看你的工作环境,顺便也拜访一下好久不见的川……嘶……” 阮幼青的手这两天总下意识往他后腰脊骨上放,有时候老老实实按在那儿,有时候不怎么安分,连带着周围的皮肤也跟着摩挲。原本唐荼也没觉得自己那里怕痒,可不知怎么,总被他这样动手动脚愈发敏感。 背后的手应声不动了,只留了指尖若有似无轻触在蝶翼上,让人无法不在意,心里愈发鼓噪。他被这根艺术家的手指撩拨得头昏脑胀,总算下定决心转过身贴上去,可那只手的主人此刻均匀呼吸着,竟是睡着了…… -------------------- 没事,水母以后还会有的! 第36章 我开心的是你来了 阮幼青醒过来的时候唐荼已经抱着电脑坐在客厅了,姜黄色羊绒衫领口露出了衬衣领子。现在他有点看不得唐荼穿衬衣,视线总忍不住往大腿根瞟。这个人身上藏着许多小秘密,不知以后还会不会发掘出新的。 “吃东西吧。”唐荼没抬眼,手指将键盘敲得很有节奏。 阮幼青洗漱过后,坐到唐荼对面,打开了搁在桌子上的便利店纸袋,是两个肉包,旁边还有一碗关东煮。他看了一眼垃圾桶,有面包的透明包装袋扔在里面。 “我喜欢这个肉包。”他咬一口包子,温热不烫口,看样子买回来并没有很久。 唐荼听他这样说忽然从工作中抬眼,越过笔记本的边缘看他,幽幽说一句:“我知道。”见他挑眉,又补充一句,“便利店的铃木小姐告诉我的。还问我你今天为什么没去买早餐。” 阮幼青这半年多的早餐几乎都是在楼下的便利店解决的。面包,肉包,三明治,饭团,关东煮,可乐饼,汉堡,果汁咖啡牛奶。那个姓铃木的女孩子是店长,几乎每天都隔着收银台与他照面,两人自然而然变为点头之交。铃木问了他的名字,见他便用中文说一句您好。 刚入冬的时候,女孩好心织了手套送给他,他回家拆开来发现白色毛线手套的手背上打了红色爱心,这才明白为何收礼物的时候对方红着耳根不看他的脸。于是当天抽空烧了一只玻璃金鱼挂饰,连手套一起打包送回到便利店:“谢谢你,但我不太习惯戴手套。” 他们仍然只是每天简单打招呼,铃木是个性子随和的女孩,似乎没把这件事太放在心上。 “她怎么知道我们是一起的……”阮幼青咽下肉包。 “不知道,我一进门她就往我身后看,付款的时候问我是不是你的朋友,还问你为什么这两天没有过去,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唐荼笑得意味不明,“看样子是我多虑了,这里挺多人照顾你的。” 大概是前天晚上和唐荼一起去买关东煮被铃木注意到了吧。小樽是小地方,唐荼这样精致优雅的男人并不常见。 “可能因为没怎么见过你这样的人,所以她记住你了。”阮幼青吃东西很快,他洗过手穿好衣服,唐荼也准备好在门口等他。 -- 第67页 他们在工作室泡了一整天,中午唐荼打电话叫了居酒屋的送餐,阮幼青胡乱吃了几口又一头扎到电窑炉前。前两周的连续降雪过去,气温忽然开始攀升,周围有个不停加热的机器,人闷热得直冒汗,阮幼青便随手脱掉了加绒卫衣扔在一边的椅子上,只剩一件黑T恤穿在皮围裙里。 午后阳光好,唐荼从电脑桌前站起来,走到中庭,从院子里看向没有关门的工作区。他肆无忌惮用眼神描过年轻艺术家平展的肩线,肌理微微起伏的上臂,阮幼青那张平日里干净温和的脸上此刻专注得惊人,眉心微蹙,嘴唇紧抿,每次呼吸似乎都在掌控之内。 “唐荼?唐荼??”成墨在耳机那边叫他:“那就定方案A了?” “可以。”不小心看到入神,他险些忘了语音那头的成墨,他们在讨论画廊即将展开的小型画展。刘妍和许涵艺愈发上手,他昨天早上才发过去的与艺术家对谈大纲刚刚已经落实成一整篇充实的稿件了。 “……要不你回来再说吧,你先忙那谁的事。”成墨揶揄他。 “我听着呢,你说你的,不耽误。”唐荼收回目光,信步中庭,不怎么高大的银杏树开始长新叶,光秃秃的枝桠近看从龟裂的树皮里往外冒一簇一簇的新绿色,伸手就能摸到。 一通语音直打到手机电量见底,唐荼挂断之后走去办公区阮幼青的桌前找充电插口,不知是不是刚刚仰头时间太长,眼前一阵一阵发黑。 “唐先生?”小岛空从门外进来,“你们在啊,老师还说今天工作室不会有人。幼青呢?” 唐荼笑笑,指了指中庭方向:“在忙。说是要赶一赶金泽赏的死线。” “啊!那太好了!希望赶得及。”小岛做到她自己的电脑前,“老师说要重新招募一名工作室助手。”说完女孩埋头进电脑里,哈欠连天。 傍晚时候阮幼青冲了个澡换好衣服,发现小岛也在:“结菜没事吧?”他看着对方夸张的黑眼圈问道。 “没什么事,不过的确不是单纯的发烧,她生水痘了。”小岛苦闷地抱怨,“医生说要看住她不可以挠,不然水泡挠破了会留疤的。” 看她的样子像熬了一夜没睡,阮幼青点点头:“辛苦了。你好好休息,我们先走了。明天我就不过来了,要送他去机场。” “想吃什么?”回去的路上唐荼问他。 “随便吃一点吧。明天带你去吃好吃的。”说完阮幼青有点兴奋,这还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对什么人这样说,往常他都是跟在别人身后的那个。 “我要走了你怎么这么开心。”唐荼瞥他一眼。 “我开心的是你来了,不是你要走了。”阮幼青无奈歪了歪脑袋,“而且夏天的时候我就会回去,三个月很快就过去了。” 他将唐荼的手塞进口袋里,特意去了一趟便利店,买了些热食和饮料。铃木从始至终都盯着他的口袋,付款的时候店里没有其他人,阮幼青主动解释:“男朋友,来看我。”他话音刚落,口袋里的那只手便将他握的更紧了。 没想到阮幼青心心念念的高桥屋终是没有去成,转头去了医院。 唐荼取消了机票,又拖着行李与他回到了公寓,看着阮幼青包扎严实的手腕他不免心焦。 “疼么?”唐荼脸色发白:“太危险了……你胆子也够大了……” 不久之前发生的事让他们都心有余悸,不过阮幼青倒不是在意手腕的扭伤,而是在庆幸......万一自己慢一步就要出人命了。 今天他们醒得早,在被子里温存了一会儿便收拾好东西出门,留足时间提前来到车站。 周末出行的人不少,日丽风清碧空如洗,是个游玩的好天气,几个小学生模样的男孩子在周围嬉闹,偶有人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却也不去制止。 阮幼青和唐荼没有在人前高调牵手,只微微碰着彼此的袖子并排而立。 他们前一秒还在站台感叹回暖的好天气,下一秒列车进站,就有男孩将等在安全线后的女孩撞飞出去。 眼见着半人高的孩子就要摔下站台,阮幼青离得不近不远,却是反应最快的一个,几乎是水平着飞扑过去,将将拽住了女孩的脚腕,硬生生将大半身已经掉下去的小女孩单手用力提上来。 一切都发生在一眨眼,动作一气呵成,吓呆的女孩甚至还没来得及哭出声。 还好穿的厚,小孩子除了惊吓过度哭个不停以外并没受什么外伤,车站工作人员和女孩的妈妈千恩万谢地给阮幼青鞠躬。 他们说得句子又快又长,敬语本就复杂,阮幼青根本听不明白,只能时不时往轨道看,大概飞出去的助听器已经被列车轮肢解了吧……他叹口气看了看替他与人周旋的唐荼,这里吵得让他想离开。 于是他便默默从屋子里退出来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等唐荼替他周旋完,车已经开走了:“再等20分钟吧。”误了一班车,外加上时刻表上延误的20分钟,大概去不成高桥屋了。他颇有些遗憾:“下次吧,那里你肯定喜欢。”他自然要接过唐荼手中的拉杆箱,结果手腕一动便是一阵刺痛,行李箱滑开了。 他们同时低头,发觉他左手的手腕肉眼可见的红肿起来,原先凸出的尺骨关节也消失了。怕是刚刚扑过去撑住地面的那只手伤到了。 唐荼当机立断陪他去医院。即使阮幼青反复强调只是扭伤,依然被强迫去拍了片子。医生抓着他的手做伤情测试,面无表情扭动他伤处附近的手指,一阵钻心的疼痛顺着手腕噌的一下蔓延开,他忍不住倒吸一口气抖了抖。倒是唐荼别开头不敢看的样子多多少少缓解了他的疼痛。 -- 第68页 “没关系。没伤到骨头,但是要休息,一周之内这只手不要用任何力气。”医生替他冷敷,又开了口服止疼药,“即使疼痛缓解了也不要大意,不然恢复不当容易留下习惯性扭伤的隐患哦。” “不能留隐患。”唐荼终于沉不住气了,他走到医生身边恳切地说,“他的手很重要,需要怎么做才能避免留下隐患?” 他从进门开始就不动声色地站在一边,忽然开口倒是将医生吓了一吓:“不用紧张,挫伤不算严重。补充营养,休息充分之后再慢慢恢复正常使用不能心急。等完全消肿之后,每天轻轻按摩一下就可以,像这样,很简单。”医生抓着阮幼青另一只手腕示范手法。 “只是关节韧带挫伤,很快就好了。”从医院出来,阮幼青用右手拂去唐荼额头的汗,仿佛刚刚被医生下手的人是他。 “敷过之后不怎么疼了。”阮幼青见他不说话,低头看了看时间,乘下一班车直达机场还来得及,“我送你去车站。” “我陪你回去。”唐荼盯着他被绷带固定的手腕忧心忡忡。 “那工作……” “没什么要紧的。在这里也一样可以做。”唐荼紧紧牵着他没有伤到的右手,丝毫不顾及路人门不动声色的侧目,阮幼青本就无所谓,反正也没人认得他们。 “那我重新预定高桥屋,我们下周去吃好了。”他忍不住笑了,这算是因祸得福吗。 唐荼仔细着他的手,什么都不让他做。阮幼青起先还想反抗一下,只是扭伤不需要搞得像手断掉一样。可看到唐荼心疼又自责的眼神他又反驳不出口,只由着对方将他当个半残废将养几日。第三天手腕几乎完全消肿,唐荼便开始学着医生教的手法替他按摩,指腹顺着关节周围的肌理推揉,微微刺痛感倒是让人舒爽。 “没事,金泽赏来得及。”阮幼青安慰他。 “那个无所谓。完全恢复了再说。”唐荼替他用金属夹破开蟹腿,抽出肥嫩的肉直接喂到他嘴里。帝王蟹肉多肥美,阮幼青下意识舔干净唐荼沾了甜口酱油的手指,脑中始终不忘高桥屋那一口更加鲜甜的松叶蟹,再不去要错过季节了,他与北海道的冬天可能只有这一次缘分。 正想着,眼前一暗,唐荼猛地贴上来深深吻了他一通,吻完还不忘塞一块蟹肉给他嚼:“手还伤着,别瞎点火。” ……他咕咚咽了嘴里的东西,终究是没解释。 “明天我要回去荼白一趟,后天就回来。”唐荼这几天对于家务也越来越习惯,干净利落收拾好了一桌子的蟹壳,又用清洁布擦干净桌面。 阮幼青一愣:“我的手已经好了。你不要两边跑。” “回来还要去一趟东京。在谈几个艺术家的国内代理。忙完这件事我就真的要回去了。”唐荼摸了摸他的头发,“所以早点休息吧,我明天要早起。” “听说东京已经有樱花可以看。”睡前阮幼青默默念了一句。 北海道太冷,樱前线推进过来怕是还要半个多月,可惜那时候唐荼已经回国了。 -------------------- 水星金星冥王星,统统逆行.... 第37章 传染 阮幼青发现唐荼自昨天从东京回来便没什么精神。 “你留在家里睡一会儿吧。我自己过去。”出门前他拦住往羊绒衫外套风衣的唐荼。 “不用。我约了成墨视频,有些事情等着处理。”对方将笔记本电脑塞进牛皮色手提包里换鞋,人没站稳往一边歪了歪,立刻伸手撑住墙壁。 “不舒服?”阮幼青摸了摸唐荼微微发红的脸颊,发现他眼球中的血丝睡了一夜也没有多少好转。这几天飞回国再马不停蹄飞回来,还往返了一趟东京,唐荼整个人都很疲惫,动作也有些迟缓。 “可能是没怎么睡好。多休息一下就好了。”唐荼出门前仍旧习惯性地挺直了脊背,不愿露出疲态。 阮幼青没继续劝他留在家里,万一真的生病了,扔他独自一个人在家并不解决问题。 过了七八天的养老生活,他的手已经恢复如初。唐荼抱着胳膊站在他身边,看他娴熟地操作手中工具,将一团没有形状的玻璃塑造成一条栩栩如生的朱红色金鱼,凸出的大肚子插上一根金属棒后,放入徐冷炉慢慢冷却。 “手疼么?”唐荼问。 “不疼。” “完全不疼?” “嗯,完全不疼。”阮幼青指指门口,“川井老师来了。” 川井与他们打招呼,站到了唐荼旁边一起看阮幼青独自忙碌,一团团玻璃溶胶像魔法一样,幻化成他想要的形状。 “看样子还赶得及。”川井对唐荼说,“还有好多天时间,对幼青的速度来说绰绰有余。” 他们各自忙碌后,傍晚又一起去定好的餐厅吃饭。小岛抱着睡醒的结菜,小女孩的烧已经退了,只有些还未褪尽色的痘痕零星分布在白皙的脸蛋上,像可爱的雀斑。阮幼青将冷却好的玻璃金鱼糖递过去:“诺,金鱼先生。” 结菜欣喜地接过,爱不释手,根本不让别人碰,连吃饭时也不肯放下片刻。 “这次是真的要走了。”唐荼颇有些无奈地享受第二次践行。 “多呆一阵子也无妨的呀。”川井举起清酒杯,作势要与唐荼共饮。 阮幼青伸手压住了他放到嘴边的杯子:“老师,他有点感冒,还是不要喝酒了。” -- 第69页 “啊,是这样吗?那我自己喝。”川井小酌一口,嘟着嘴巴感叹道,“幼青好贴心啊。” “对了!”一边的小岛插话,“下周会有新助手过来,是个很温柔的女孩子,才刚刚大学毕业,绝对不会欺负幼青的。唐先生放心吧。” 阮幼青哭笑不得地看着小岛,这话说的好像唐荼是他的监护人,而他还是个需要被保护起来的未成年。 “说什么呢,女孩子哪里舍得欺负我们幼青啊。”川井喝了酒就兴奋,一兴奋就口无遮拦,“你看炸鸡店的女孩。”川井悄悄指了指穿梭的女服务生:“还有那个,不都偷偷向你问过幼青的line吗。” “是吗?”唐荼饶有兴致地听小岛添油加醋地讲八卦,时不时用眼角瞥他一下,“那他给了吗?” 小岛气呼呼地摇摇头:“我每次问他可不可以他都无情拒绝!二十几岁的年纪不谈恋爱像什么话!” “急什么,而且幼青不是说有喜欢的人了。”川井一边倒酒一边提醒小岛:“秋天的时候说过一次,你忘记了。” 小岛一愣:“对哦……”她转头问道,“都没问过你对方是什么样的人啊?好像幼青不喜欢可爱型的。” “嗯,是成熟的人。而且,很有才能。”再说下去是不是会被猜到呢……他看了一眼坐在身边的有才能的人。 那人面色不渝,实在难揣摩他到底是介意,还是不介意。 “结菜酱身体完全好了吗?”唐荼适时地岔开话题,看样子还不想被人知道。 川井和小岛立刻开始你一句我一句大吐苦水。 “医生简直强人所难!让小孩子不要抓痒简直太困难。”小岛夸张地形容:“她还会趁你不注意用背到处蹭来蹭去止痒,像地球脉动里的棕熊蹭树皮一样。我整夜整夜不能睡,生怕她在脸上留疤。” 阮幼青同情地点点头,想起自己小时候生水痘的事来。 水痘的传染性极强,当初他们一栋楼的孩子都被那一个孩子传染了,一周之后大家再见面都带着满脸涂抹着药膏的结痂。阮幼青比较幸运,痘子出的少,压根没往脸上冒,可膝盖和脚踝上留了两个不起眼得小疤:“睡觉的时候,外公还把我的手绑起来……” “哪里会那么痒……”唐荼被他逗乐,但笑得没什么精神,东西也没吃几口,只托着下巴听她们聊着,没多久便起身去洗手间。 阮幼青一愣,明明很痒啊,尤其是刚开始结痂的时候,让人深刻理解什么才是百爪挠心。 唐荼这一去很久都没有回来,他不放心地找去了洗手间。 他推开门便看到那人撑在洗手池边,水龙头哗哗吐水,唐荼的脸湿漉漉的,气息有些急促。阮幼青走过去扶住他,炙热的呼吸下,唐荼精神有些涣散。他伸手摸了摸布满水珠地额头,果然很烫:“发烧……我带你去医院。” “我没事。先陪川井老师吃完再去。”他对阮幼青摇摇头,“别给人家添麻烦了。” 出了洗手间唐荼轻轻拨开了他的手执意自己走,他缓步走到桌边入座,又勉强撑过半个钟头。 “那,我们有机会再见了。关于作品代理的事情,我让小岛给你发邮件。”他们一起走到门口,川井礼貌地抱了抱唐荼,“保重呐。唐先生。” 原本这里唐荼该接一句您也是,川井老师,下次见之类的话。可他只浅浅笑着,没做声。 目送着小岛的车子开远,唐荼终于撑不住身形一晃,阮幼青也适时扶住了他,将他拖进了旁边的出租车后座。这是刚刚趁着川井买单小岛去开车的空挡叫的,来得很及时。 到家后,阮幼青见他换好了衣服,立刻将人塞进被子里,下楼买了冰敷贴和体温计。38度6,有些微妙:“如果你明早还不退烧,我们就去医院。” 唐荼呆呆看了他一会儿,居然又从被窝里爬起来,不知道是不是烧糊涂了。 “不要动,睡觉。”阮幼青慌忙把被子替他重新盖好,“后天要回去,你这样可不行。“ “……先洗澡……”唐荼气若游丝,却不肯妥协,满脸的不让我洗不如杀了我一般视死如归。 他踉跄着摸到洗手间开始费力地脱睡衣。阮幼青看着他背后细腻的皮肤,这人脱下衣服也一样体面。他皮肤谈不上像女孩子一样白皙,但是光滑干净,几乎没有痣,也没有一丝伤痕,一看就是从小便仔细养着的富家少爷。 “欸?”阮幼青又凑近他的后背,伸手摸了摸。 “……别……”唐荼想躲,却差点滑倒。阮幼青抱住他站稳,他却有些抱歉地摸摸他的脸,“今天别……” “唐荼,你背后,多了一颗痘痘。早上换衣服的时候还没有的……”他仔细检查了一下那颗半透明的痘痘,算了算时间,蓦地找到些头绪,“你小时候发过水痘吗?” “没……”唐荼不明所以地扭头看他。 果然,阮幼青让他坐在塑料凳子上,快速洗干净,又吹干头发:“大概是被结菜传染了。快点睡吧,明天早上就知道了。” “……哪有人这个年纪生水痘的。都是小孩子才……”唐荼刚沾到枕头,话都没说完便睡着了。 阮幼青见他睡沉了,掏出手机查了一下关于成人发水痘的注意事项。 出人意料地,他原以为成年人没那么严重,不想正相反,由于免疫系统成熟,病程反而更凶险,并发症的机率也相对小朋友高出几十倍……他还随手翻了翻那些成人水痘患者的照片,密密麻麻的红肿小水泡看得人头皮发麻。他迅速关闭网页认真思考需不需要把卫生间和衣橱的镜子处理掉…… -- 第70页 唐荼睡得很熟,阮幼青坐到床沿轻声道:“唐荼,再测一下体温……”他拍拍对方的肩膀,又摸了摸额头,病人一点反应都没有。 “那你不要咬我……”阮幼青轻轻捏开他的嘴巴,试图将体温计的金属探测头放到他的口中。不知道是不是觉得冷,唐荼的牙关扣得紧紧的,他又实在下不去手直接大力捏开,怕弄疼了对方,忙了半天体温计掉了几次,唐荼在睡梦中也皱起了眉头,难受地扭了扭身体。 他无奈叹口气用酒精给金属头重新消毒,狠了狠心覆了嘴唇上去,心里庆幸着自己自小便有了抗体。 对方的口腔温度明显比他高许多。阮幼青刚刚用手指扣不开的门换成舌尖轻而易举便开启。唐荼睡着了也会下意识回应他的吻,虽然只是没什么力量的吮吸。他顺势捏上对方的下巴撤开嘴巴,趁其不备,见缝插针将体温计塞到了那条软绵绵的舌头下方。似乎是被异物硌到,唐荼睫毛抖了抖,总算是将眼睛睁开了一道缝隙,阮幼青在他耳边轻声说道:“闭上嘴巴。不要乱动。” 也不知是不是理解了,人果然老实下来,含着温度计不再乱动。 39度了。 他将体温计重新消毒,搁在床头柜上,掀开了唐荼的衣服。胸口,腹部零星冒了2,3颗新生小水泡,现下还是芝麻大小的淡粉色,是发水痘无疑。 他拿着手机给张文彬打电话,对面的声音沙哑又不耐烦,但好歹事接起来了:“帅哥你怎么了?大半夜的?” “打扰了。明天取消掉唐荼的回国机票吧,他生病了。” “什么?什么病?严重吗?”张文彬显然是吓醒了,“要我过去吗?” “不用,水痘而已,大概一到两个周才能痊愈。”阮幼青说,“我会照顾他的。” “……水……水痘???”张文彬忍着笑意跟他确认,“就是小时候长的那个?” “如果没有抗体大人也会长。”阮幼青解释道,听着对方的语气有些不舒服。 “哈哈哈哈,行吧知道了。大半夜的我还以为什么事,你为什么不直接打给许涵艺,机票是她定的。”张文彬又打了个哈欠。 “我知道。”阮幼青漫不经心解释,“因为大半夜的。” 说完对方沉默了许久,笑意与困意大概都消失了。 阮幼青含笑说了句晚安,挂断电话。 -------------------- 他有特别的量体温方式hhhhh好孩子不要学哦! 第38章 扭曲时空 去医院拿了药按时内服外用,高烧退下去已经是两天之后的事了。 唐荼胸口一凉醒了过来,发现睡衣被卷起,身体暴露在空气里。阮幼青正仔细检查他的皮肤,眼下的卧蚕微微泛青。窗前有什么影子在晃动,他定睛一看竟是一只白色的蝶。 阳光穿透轻薄羽翼,飞过某个角度,带着纹路的影子恰好落在阮幼青平静的侧脸。 那人并未察觉他已经睁开眼睛,看着他腹部的眼神与平日里看着玻璃溶液一般专心致志,唐荼隐约想起水痘的事,垂眼看了看自己的身体,不禁倒抽一口凉气皱起眉头,往日里光滑的皮肤冒出了难看的水泡,虽然只零星几颗,但对于一个连青春期都没怎么长过痘痘的人来说足够令人气恼。 “醒了?”阮幼青察觉到他的异动,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取了床头的体温计消毒,接着贴近他的脸,嘴唇几乎要碰上他的,竟是要接吻,唐荼慌忙头一偏躲了过去:“我没刷牙……” 阮幼青一愣:“唐荼?你醒了?” “不是刚问过?” “我是说,你清醒了……那自己张开嘴巴。”他将温度计塞过来,“用舌头压住,我去倒杯水,到点吃药了。” 唐荼试着坐起身,除了肌肉酸痛好像也没什么大碍。他掀起袖子检查了一下胳膊,左边一颗右边三颗……胸腹刚才草草一看也有五六颗,腿上似乎没有,后背看不到……啧……好恶心...... “吃药。”阮幼青将水杯递给他,抽出了他口中滴滴作响的体温计,唐荼慌忙将袖子放下去遮住那些难看的水痘。 “我都看过了……”阮幼青一瞥体温计上跳出的数字,消毒后放到一旁,又重新拉开他的袖子,托起他那条没什么力气的胳膊,“像不像花瓣上的露水?” 其实唐荼刚刚根本没敢正眼看看这些水痘,下意识便觉得丑陋。可听他这样一说,也难忍好奇心认真看了看那颗长在小臂中央红豆大小的水泡,边缘一圈胭脂红衬托着透明泡泡,好像真的有点露珠的意思,亏这人想得出。 “好像你的免疫力不太行,没冒多少……除了你看到的,只剩发际线的一颗和后背的五六颗……”阮幼青说着说着难掩困意地打了个哈欠,泪水涟涟地抱他,脑袋也顺势靠在他肩头:“这两天你都没吃东西,我煮了粥,喝吗。” 唐荼伸手捋一捋他的头发:“怎么困成这样,没睡好吗?” “药,每天吃五次。还要量体温。”阮幼青的发质偏软,但量很足,摸在手里像他小时候邻居家那只猎狐梗的被毛,柔滑浓密。 唐荼捋头发的那只手顿了顿,这两天烧的昏昏沉沉他不太有记忆,可联想刚刚阮幼青拿着体温计作势吻他的样子又让他脑子里飘过几帧模糊的画面:“那个,你是怎么替我量体温和吃药的?” -- 第71页 “口腔温度比较准确,放到舌头下面。”阮幼青直起身责怪似的用手指敲敲他嘴唇:“你睡着的时候不肯张嘴,除非我跟你接吻。” ……他说得一本正经,唐荼却听得面颊发烫…… “你现在醒了,一定要拼命忍住,不要乱挠,不然真的会留疤的。”阮幼青提醒他。 “哪里就那么痒了。”唐荼笑笑。 烧退了之后水痘便渐渐好转。唐荼是成年人,阮幼青不必日夜守着。但他依旧担忧,出门前再三叮嘱:“千万不要挠……” “你去忙吧。成墨已经在等我了。”唐荼推他出门,一副没往心里去的样子。 阮幼青回到工作室,拾起耽搁了几天的半成品,在窑炉前一待就是几个小时,直到手机提醒他唐荼到点吃药。他拨通电话回去,唐荼给他看刚吃完的药片空包装:“阮幼青,你专心一点,不要管我。”声音听起来异常严肃,说完便挂断了通话,他一个哦字憋在嘴边没来得及说。 “真是太不凑巧了……”川井满面愁容,工作的间隙跑到他身边关心进度,看着未成形的作品感叹,“偏偏这个时候你们轮流生病,还赶得及吗?” 他毫不迟疑点头,心里算着时间,无论如何也要赶得及。唐荼清醒之后虽然没有明确表示,但阮幼青察觉得出他在自责,像是怪自己在这种时候生病添乱。其实原本也没有很强烈的意愿一定要参与这届金泽赏,好作品不在乎这些荣誉。可见唐荼为此低落,阮幼青生出了些少有的责任感和好胜心。不仅要赶上,至少也要入围优秀作品赏才够。 临走前他把烧制好的部分放入徐冷炉,匆匆往回赶。路上拐了一趟居酒屋,点了些补充蛋白质的菜,京烧银鳕鱼和味增鸡肉沙拉清淡又营养,配粥吃最好。 唐荼站在窗边带着蓝牙耳机通话,手里还拿着一瓣撕开了内果皮的橘子。前些天才成功羽化的两只冰清绢蝶无视了他托在手心里饱满的汁囊自顾自飞舞,那人擎了半天手臂,懊恼地撇撇嘴放弃喂食,将果肉留在了叶片上。而后他便看到唐荼一边说话,一边下意识地抬起一只手,抓住另一只手臂的衣袖,用力蹭了蹭…… 啧,果然还是忍不住。 阮幼青快步上前,拨开了那只不安分的手,撸起那边的袖子检查陆续开始结痂的水痘。还好,只是周围的皮肤蹭红,某一只新痂的边缘轻微翘起。 唐荼挂了电话:“抓着我干嘛?” “不可以挠。”阮幼青给他看那个岌岌可危的结痂,“会留疤。” “我,挠了么?”唐荼挑了挑眉毛,嫌弃地看着肉褐色的小点,立刻移开了目光,好像不愿接受自己一丝一毫的丑态。他抽出胳膊也不想让阮幼青看。 “这几天会很痒,但你要忍住。”阮幼青陪他吃饭,“手里不要总空着,可以握着别的东西。” “你话变多了。”唐荼一边吃晾凉的鳕鱼,一边抱怨他。 “不喜欢?” “喜欢。”唐荼说,“总也不说话我就要费心思猜你在想什么,有时候还容易误会你......” “嗯。”阮幼青点点头。 第二天他在工作室待的有些晚,回家的时候,阮幼青更头疼了。唐荼倒是听进去他的建议,手里没空着,紧紧握着一支钢笔。只不过他赋予了钢笔另一样用途——痒痒挠。阮幼青看到他背过右手,正用钢笔笔帽那一头隔着衣服反复刮蹭后背。 “唐荼……”他快步走过去夺下钢笔,掀起衣服发现整个后背被刮出了一道一道红痕,好在是没有掀起结痂。 睡觉的时候更离谱,唐荼睡得并不安稳,半梦半醒间总忍不住抓挠四处的皮肤,比小孩子也强不到哪里去……阮幼青第一次感觉到焦头烂额。 “不要再抓了……”不知是不是连续几天都没睡好,他莫名上火。 唐荼重重叹了口气,睁开眼睛:“……怎么会这么痒……”显然对方也在为此懊恼。 阮幼青盯着那双无处安放的手,忽然觉得小时候外公将他的手绑在床上似乎是个好方法。他快步走到衣柜旁,从搭配好的西装里抽出一条绀青色的真丝领带,三下五除二将他双手绑到了一起。他粗中有细地将领带缠绕在腕骨下方的位置,留了一指的余裕打了个牢固的结,既不影响血液流通也不能轻易挣开。他当然知道真丝领带昂贵,这样一系还会留下褶皱,依唐荼的性子大概率会直接扔掉。不过比起蹭破皮肤,这已经是最好的选择。 “这样就好。”他拍了拍绑好的手腕,“睡吧。” 唐荼看着他有些哭笑不得,却也没有提出异议:“晚安。” 他们重新躺回被子里,静静听着彼此的呼吸,却没有如愿入睡。 大概是太痒,唐荼翻来覆去睡不着。阮幼青也跟着一起摊煎饼似的辗转反侧,又困又烦躁。前几天身体虚弱的时候唐荼还能老老实实昏睡过去,现下体力恢复,白天休息的也多,皮肤这么痒怕是不好睡。 他干脆翻个身把人紧紧抱在怀里,结果那人居然顺势在他胸前扭动着蹭了蹭后背。阮幼青手臂箍着他的肋骨试图固定住这具躁动的身体,两人就这么挣扎了一番,谁也没得了便宜,衣料被子摩擦出响动,安静的室内时不时响起一声用力挣脱的气喘。 “还不困么……”阮幼青被蹭的彻底没了睡意,索性翻身而上,支在唐荼上头按住他的肩膀,“是这几天睡太久么。”既然痒得睡不着,那就只能做点什么既可以分散他注意力,又可以消耗他体力的事了。他低头撬开了唐荼的牙关,深深吻下去,舌尖舔过上颚,几乎要抵到对方的舌根,严丝合缝堵住了对方的气道。 -- 第72页 窒息感让唐荼有些恍惚,却也趁唤气的间隙说道:“唔......帮我解开……我想抱你。” 阮幼青早也嫌这双搁在两人胸前的手腕碍事,却没顺他的意松开,直接拽着领带将那两条手臂套在自己脖子上:“不用解。” *他们几乎是一毫米一毫米的接近,像两个人从相遇到如今,试探,反复,远离又靠近,阮幼青耐心温柔地破开了他疼痛的诅咒。 唐荼松开一口气,眼泪忽而上涌,但并不只因为缓缓蔓延开的疼痛,他放开紧紧抓住的阮幼青的手臂,擦了擦那人挂在眼眶上岌岌可危的眼泪,哽咽着问:“你哭什么啊……” 阮幼青并不回答他,红着眼睛吻他。 待身下的人不再颤抖,他才缓缓从唐荼的体内抽身,将几乎要失去意识的人半拖半抱放入浴缸。阮幼青知道他一定很疼,可他从头至尾都没有说出一个疼字。 调好花洒的水温,清洗干净过后,用柔软的浴巾蘸干皮肤,唐荼一沾枕头便睡沉了,仿佛先前难以抑制的痒不存在似的。 初次体验像是为感官打开了一扇天窗,阮幼青仍旧兴奋着,心脏里的引擎在超负荷运转,胸口回荡的感动是他从未体验过的。他穿上衣服独自出了门,长长呼出一口气,看白雾向深沉的天幕飘去。 不对,好像天幕也没那么深沉了,星星也比往日多了些,光芒异常耀眼。 他独自回到工作室,继续着未完的工作,透明的玻璃胚胎在静谧的夜晚孕育出了新的生命,它们绕着自由的思绪飞舞。 -------------------- finally~ 第39章 再生 往日要临近中午才出现的川井美羽今日破天荒早上九点便出现了。推门进来的时候阮幼青正站在工具桌前清理一片狼藉的战场,昨晚从半夜直忙到现在,半米高的玻璃雕塑初见雏形。 “熬夜了吗?”川井凑近作品细细观察,“还以为你会做水母。这是快要完成了?” “嗯,快了。”阮幼青脱下皮围裙,用湿布擦干净挂在门后。 川井说要离开三天去东京出差,有逃不过的讲座和交流会。在他临走前问道:“唐先生怎么样了?好些了吧?” 这个时候忽然听别人提起唐荼,心里没来由地软了一软:“好多了。” “那我们过两天再见了。”川井放下心来目送他离开。 这里的春天来得虽迟,可除了一早一晚,有阳光的时候也勉强算的上温暖了。 他拎了简单的早餐蹑手蹑脚开门换衣服,一进卧室却发现唐荼已经醒了,捏着手机气得面色发白。 “怎么了?”阮幼青做到床边,“谁找你?” “诺亚……问我的水痘痊愈了没有……”唐荼狠狠剜了一眼手机,“还有涵艺和成墨。啧,张文彬这个白痴。” 阮幼青用力将他被捏紧的手机抽出,扣放到一边:“起来吃东西吧。” 唐荼愤愤从手机屏幕中抬眼,两人四目相对的一刻,又急忙撇开头去,对方原本因为愤怒而煞白的脸一瞬间爬上浓浓的血色,掀开被子踉跄着逃离了卧室。紧接着洗手间响起了持久的水声。 原本阮幼青以为那人会害羞到不想面对他,可片刻过后唐荼像是做好了心理建设,又气定神闲地坐到了餐桌对面,像无事发生一般拿起了三明治,边吃边与他聊天:“你去哪里了?我六点醒了一次,那时候你就不在,那一边的被子都是凉的。” “工作室。”阮幼青笑笑,“我睡不着,想做点什么……可你昏过去了。” 唐荼一愣,继而塞一口食物慢条斯理地咀嚼,“我只是睡着了……” 阮幼青没有辩驳,一般睡着的人是能叫醒的,可唐荼闭上眼睛后没有了知觉,阮幼青替他穿睡衣的时候,他四肢绵软无力,让人花了好大一番力气。 “周日晚上的航班还有位置。” 吃完早餐他们并排窝在沙发里晒太阳,唐荼抱着电脑订机票。 算一算唐荼居然在小樽陪他过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这段兵荒马乱的日子无论对他还是唐荼来说都算是新的体验,打破了他的平静,也掀翻了唐荼的矜持。他们被彼此撕开了内心世界的缺口,渐渐融合到一起去。 “幼青。”唐荼在耳边轻声唤他,“去床上睡。” 阮幼青抬头,阳光太暖,刚刚他不知不觉靠在对方肩头睡着了。唐荼的肩膀缺少了垫肩的掩饰显然不够厚实,只穿一层睡衣有些硌得慌。他揉了揉压痛的侧脸,拖着唐荼起身一起回到卧室补眠,睡饱后他们又一道去工作室,他去工作间烧玻璃,唐荼就留在办公桌前处理画廊的工作。 “来得及。”他安慰唐荼,“你回去之前一定能做好。” 实验很成功,带着细闪的青色和绿色像晕开的墨水一般融化在玻璃中,不同角度对光线产生不同反应,折射出轻薄的金属光泽。唐荼不怎么打扰他,既不围观也不询问更不会指手画脚,只在傍晚捧着一包炸鸡来工作间找他,将去了骨的鸡块喂到他嘴巴里:“先吃几口垫一垫。”他们站在工作间门口快速分食掉已经降温的炸鸡,好在日式炸鸡冷吃也一样美味,尤其是对于饥肠辘辘的人来说。 他将完成的部分放入徐冷炉,收拾干净后已经是十一点多。 小樽的夜晚看一天少一天,他们牵着手在无人的运河边缓步前行,阮幼青摘下助听器,他们谁也不说话,就这么慢慢往回走。 -- 第73页 川井从东京赶回来那天,阮幼青的作品恰好完成。 他特意将刚刚嵌合好的作品搬出了工作间,放到敞亮的中庭里。那颗尚且年轻的银杏树已经被嫩绿色覆满纸条,在院落中投下影子,新出炉的作品就放在树下。 小岛步入中庭的第一眼便对着那座闪烁着光彩的雕塑低呼到:“啊!好漂亮啊!” 大师级的玻璃艺术家川井美羽却没有着急评价,她站在不远处完整地绕着银杏树走一圈,看了许久才走上前近距离观察。阳光被银杏树的枝桠分割成一束一束,倾泻在玻璃枝干上,那上面落着二十几只形态各异的蝴蝶几乎将树干完全遮蔽住。有的收起翅膀与同伴安静地栖在树枝上,有的双翼大张,翅面的金属色泽瑰丽多变,深空蓝与苍青色调和杂糅,像干净遥远的天空,也像波光粼粼的湖面。 唐荼先前就见过那颗玻璃做的樱花树树干,但与之相比,这次的透明树干虽然依旧是中空的,却多了些变化。潦草看一眼似乎是无色的,可一旦有了光,便再难分辨出它的本色究竟是什么,倒是与泡影中的那几颗泡泡有点相似,淡紫色偏光覆盖其上,营造出如液体般流动的光感。 “幼青……”川井轻触那只最大,最美丽的蝴蝶,声音起了波澜,“这是你的杰作。”她断言,“也会成为你的代表作。” 这只蝴蝶没有完整的右下翅,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用玻璃丝拉出的蓝色网状组织,像一片连在一起的神经树突,而这只蝴蝶正下方的树干黏满了宝石般闪耀的玻璃碎片,像是从残翅中脱落。 “虽然用了差不多的手法,但幼青的风格跟我差很多呢。”川井兴奋地回头看着唐荼,“他是我见过最有灵气,最浪漫的孩子,你从哪里找到的宝贝。” 唐荼显然比川井更加震动,可每当他穿上一身西装,情绪便习惯性隐藏起七八分,让人有些捉摸不透。阮幼青也不知他是为了这件艺术品而惊讶,还是单单为了那只残翅的蝴蝶而感慨:“是啊,从哪里找到的呢。”他望向阮幼青问一句,“作品有名字吗?” “你觉得呢。”阮幼青反问道,他觉得唐荼一定看得懂。 而对方也立即印证了他的想法,没有任何犹豫:“再生。” 他们都明白现实中的蝴蝶不具备这样的能力,就像现实中的小兔子也不会吹泡泡,但这并不妨碍这份美好被欣赏。他们一起送走了这件作品,川井几乎要提前为他庆祝,可阮幼青和唐荼对视一眼同时拒绝了老师的好意。 “人外有人。”唐荼替他说了想说的话。 入了围又怎样呢,可以参加巡回展览又怎样,就算是拿到了大赏,这也仅仅是一件作品而已。既不是起点,也不会是终点。 夜里他们不开灯,在客厅的窗台上亲吻,阮幼青借着窗外清净的月光与灯光替他脱掉西装,唐荼欲解开绑在大腿处的黑色固定带,他急忙按住那双手:“不要解开,这个留着。” 他用力一托,让唐荼坐到窗台上,隔着衬衣吻他激烈的心跳。 “好好……照顾……嗯……自己……”唐荼一句话碎成好几断。 他的手指穿进绑带中用力一扯又松开,啪得一声,光滑的皮肤表面被弹出不明显的肉浪,唐荼身体一僵,而后更用力地抱他。 “还疼吗?”阮幼青贴着他的耳畔问。 对方用力摇摇头,高高扬起的脖颈正中,突出的喉结翻滚一下,竟是有些迫不及待,喘息着张开眼睛,低头催促着。 …... “你不留我吗?”唐荼拿着花洒替他冲后背,终究还是问出了口。 阮幼青摇摇头:“在这边耽误太久了,有很多工作吧。” “心里也这样想?没有舍不得吗?”花洒关闭,唐荼率先披上浴巾,那些水痘结痂脱落大半,换成了新生的嫩粉,再过不久便可以与旁边的皮肤彻底融合。 “还好,你总要做自己喜欢的事。我也一样。而且我们不是在一起吗。”阮幼青用力想了想,“我是说,我们互相惦念,也算是在一起。” “看得倒开。”唐荼将毛巾搭在他头顶随意揉了揉,“自己擦干净,睡觉了。不是说明天带我去札幌玩么,要去那个高桥屋。”不知想到了什么,唐荼不经意抿了抿嘴唇。 阮幼青点头又摇头:“不要说出来。” “嗯?” “感觉札幌是个flag,每次我说要带你去,就要出点什么事。所以不要说出来……” 第一次是自己的手腕受伤,第二次是唐荼生病……半小时车程就到的地方阮幼青自己也来来回回去了许多次,唯独这一次异常艰辛。 “迷信。”唐荼穿好睡衣窝进被子里,很快便睡沉了。亲昵情事之后,他总是睡得很快。 阮幼青确认他睡着后,悄声将卧室的窗帘拉开,从厨房的收纳柜里取出了前几天才做好的挂饰,踩着椅子挂到了窗帘挂杆上。 “生日快乐。”生物钟的差别,阮幼青总是能比他更早清醒。 “嗯?”唐荼有些发懵,拿起手机看了一下日子,确认自己没有记错自己的生日:“下周才……” “提前过啊。今天就是你生日。”阮幼青指了指斜上方,“礼物在那里。” 唐荼顺着他指尖的方向看过去,银色的床帘杆上,正挂着一串形状不规则的冰凌。一瞬间仿佛回到了冰天雪地的四合院里,那里装着他最温暖的回忆,他只提过一下,阮幼青居然记在心上。那时候爷爷奶奶还在世,与忙于事业沉心在艺术中的父母不同,他就是在那短短的三年间体验到了普通家人之间的爱。 -- 第74页 他掀开被子站在窗前,伸手触碰那些惟妙惟肖的玻璃锥体,这是一串永远都不会融化的冰凌,会永远挂在他的窗前。 “我们去看樱花了。”阮幼青推搡着他去洗漱换衣服。唐荼却有点不离开这里了,从这一刻开始,他甚至已经开始期待下一个冰天雪地的冬季了。 第40章 樱前线 唐荼离开的前一天,他们一波三折,总算是吃到了心心念念的高桥屋。 自新年张文彬带他尝试过一次之后,阮幼青喜欢上了这样不知道下一道菜是什么的期待感,于是在除夕之后又独自去了一次,菜单与先前几乎完全不同。当时他刻意留心,问了年轻的主厨高桥智,也就是高桥屋未来的四代目,得到了菜式应月而换的答案。 “三月的时候海鲜的状态还保持着。”与他年纪相近的高桥先生用标准的中文对他说,“北海道的名产白海胆的季末,红松叶蟹也开始蓄满脂肪,阮先生有空一定要来尝一尝,打电话给我就好。” 一早阮幼青打电话预定板前的位置,说要带朋友过去吃,高桥用失落地语气调侃他,“可别再晃点我,每次都以为能见到您留了最好的料,可您总是临时取消。” 手机开的免提,唐荼听了这话不禁皱了皱眉头抬眼看他,阮幼青忙抱歉地说:“今天一定。” “这么年轻做主厨很少见。”唐荼将吸管插进豆乳软饮的盒子,没头没尾来了一句。 “你知道他年轻?”阮幼青觉得隔着电话的声音并不真切,何况成年男人的声音本就听不大出年纪的差别。 对方明显一怔,低头斟酌半天才开口:“上次主厨跟你的合影,张文彬无意间发给我的。” 他们去札幌的第一站是两人都未曾踏足的三岸好太郎美术馆。 前一晚是唐荼的提议:“去看看吧,你一定会喜欢。” 其实阮幼青对画作的兴趣并没有雕塑那么大,但唐荼这样笃定也勾起了他的好奇心,他按捺着没有提前查看资料,不想破坏这份神秘。 31岁便英年早逝的日本画家留下了几十件佳作,阮幼青上到二层,一眼便遇见了他“一定会喜欢”的作品。 那是从1934年带着昭和气息飞来的精灵,蔚蓝的海面上,白色的大蝴蝶伸展翅膀,不知跨越了多远的距离翩翩而来,作为先驱者探索到海洋的这一端,身后不远处,几只彩蝶紧跟其后。 “飞渡海洋的蝴蝶。”唐荼贴近他的耳朵悄声说,“他去世那一年留下的作品。他好像跟你一样,很喜欢蝴蝶。”说着他指了指旁边不远处的墙壁,“那里也有。” 金属边框的画作,六只色彩形态各异的蝶像被关在盒子里,每只蝴蝶的胸中都刺入一根红色图钉。阮幼青心间一凉,这些栩栩如生的小家伙竟是尸体么......也对,蝴蝶不动的时候,活着与死去并没有多大差异,那些标本的美丽可以凝驻许久……除了右上角那一只。它胸间的大头针脱落,亦有可能是被它挣脱,蓝色蝴蝶飞离了纸张,要追寻自由而去。 从美术馆离开之后,阮幼青掏出手机想查一查这个三岸好太郎,可惜关于他的生平少之又少,到底也不知这位杰出的画家为何偏在死前那一年对蝴蝶情有独钟。 “好像一直没有问过,你为什么会喜欢蝴蝶?”唐荼似乎看出他的心事。 “开始也没有特别喜欢。”阮幼青的回忆里,他似乎总是能看到附近有蝴蝶在飞,“它们好像喜欢我,总是主动向我飞过来。”他伸出手,按在唐荼的腰际。即使隔着几层衣服也能准确捉到那只漂亮的刺青,这只蝴蝶也飞了好久才选择驻留在他的手心。 “走吧……”唐荼除了耳垂浮红以外面不改色,低头将他的手挪开,转而与他十指交握。 他们一路走到大通公园。晴空万里的假日公园中人头攒动,樱前线终于在四月末推进到札幌来,大片大片盛放的樱花像徐徐飘在半空的粉白色的云朵,风过的时候纤细的花瓣持久打着转,悠悠飘落在石砖,草丛和人们的衣帽头或头发上。 在这里,樱花盛放总是伴随着离别与新的邂逅。可阮幼青此刻却没有伤感,那只手还被身旁的人紧紧握着,唐荼在人前依旧展露着得体的微笑,即使被调皮的小孩撞到也丝毫不恼,只是礼貌地点点头接受家长的歉意,示意对方没关系。在这样一个人身边,好像融入人群也变得简单许多。 “走吧。”他动动手指。 唐荼冲他笑:“难得你凑这么久热闹。” 天暗下去之后忽然起了风,他们赶到高桥屋时有人比他们更早一些。穿着深色和服的女服务生在门口伏低身子引他们进门,在玄关处主动接过唐荼的风衣仔仔细细挂好,手指轻扫过肩头抚平褶皱。 板前的六个位置里最左边的两个被占据,是两个年轻男人,跟主厨有说有笑。 高桥见他们入座主动寒暄:“阮先生来了。这位是你……朋友?” 乍一问。 阮幼青一顿,一时间没想到改如何应对。他和唐荼是艺术品经理人和艺术家的关系,也是可以相互理解的朋友关系,现在又加上了一层更深刻,更亲昵的恋人关系。可他还从来没跟旁人介绍过唐荼。 “是朋友。”唐荼见他发愣,主动替他回复高桥,落落大方的笑容在别人眼里该是很完美,但在阮幼青眼里却看出了一丝探究和防备,兴许是刚刚的犹豫让唐荼误会了。 -- 第75页 “不是朋友,是男朋友,不过他会讲日语的,英语也很棒,高桥君不要担心。”虽然拿不准唐荼的想法,可既然他自己不想与唐荼做朋友,那便不希望别人认为他们仅仅是朋友。 话音一落,场面好像静止了几秒钟,继而传来轻快的笑声,竟是旁边那两位食客。进门的时候阮幼青只大略瞥到了他们举止亲密,这时候才看清两人无名指上一模一样的黑色戒指,居然是一对同性伴侣么…… “坐吧。”高桥转身从保险柜里捧出一方木食盒展示给他们看,里面整齐码着今晚提供给他们的新鲜食材。虽然灯光不很敞亮,可食材饱满的光泽依旧诱人:“你们要是再晚两个周过来,好多东西要都过季了。” 阮幼青带了一整日的助听器,耳道里闷得难受。他看了唐荼一眼摘掉耳塞放在一旁,终于得了番清净,对方也明白他的意思,截住了高桥所有的对话,替他费心寒暄。 高桥在海外许多国家游学,中文英文法语都过得去,和唐荼聊得开心,阮幼青问和服女侍要了一盘冰块,时不时加在唐荼的茶杯里。 一道一道菜上到面前的平盘中,交流声渐渐少了。高桥只简单介绍菜色,多数时候低着头忙碌,给肥美的鱼肉打上花刀,或是手法熟练地捏着米团。几道肥厚的刺身和开胃海藻前菜后,是几贯鲜嫩肥美的寿司,而后是北海道特有的白玉米天妇罗,一层薄脆面衣包裹着甜爽的奶油玉米粒,咬起来喀哧作响。唐荼几乎每吃完一道菜都会展展眉心点点头,阮幼青心里忍不住得意,他果然喜欢这些凉飕飕的菜肴。 “北海道产红松叶蟹。”高桥将刚用明火枪快速炙烧表面的蟹腿肉放到他们面前的平盘中,下层垫了烤酥脆的紫苏叶。蟹肉自然成日本云杉松叶般散开,软嫩鲜甜,不愧对北海道代表物的美名。 吃到最后,是一碗扎实的汤咖喱。本地采摘的新鲜蔬菜在高汤炖煮中侵入了咖喱的辛辣味,让人从头到脚都暖起来。不过对于某人来说可能刺激了点。 唐荼盛一勺汤,吹了许久才犹豫着伸出舌尖蘸了一下汤汁试探,而后慢慢喝了一口。不知他是觉得烫还是辣,赶忙拿起旁边加了冰的茶咕嘟咕嘟灌下去。 “不吃辣吗?”高桥很细心,“我帮您换一碗。” “谢谢,不好意思。”唐荼将碗又递回去。 一顿晚餐,吃吃聊聊,三个小时转眼就过了。这次阮幼青买单的时候高桥并没有从板前离开,只是目送他们。 “喜欢吗。”出了门他问唐荼。 “喜欢,很好吃。尤其是新鲜的蟹和帆立贝。很甜。”唐荼显然很满足。他们慢吞吞走到车站,乘车回到小樽,却也不着急回去。 “行李还没整理。”阮幼青提醒他。 “嗯。很快。”唐荼拉着他往运河边走:“再走走。” 半小时过后,阮幼青拉住他:“该回去了。”他怕唐荼旅途劳累,硬生生停在路边。 唐荼叹了口气:“好。” “春天很快就会过去。”阮幼青说,“夏天到了,我就会回去。” “……嗯。”唐荼举手揉了揉他的发顶。 转天傍晚他送唐荼去机场,在候机厅里两人并没有像电影中那样肉麻兮兮地拥吻,唐荼也没有恋恋不舍地一步三回头。他们只轻轻拥抱一下,阮幼青目送他出海关进安检。 直到坐上回小樽的车,他心头才忽然一空,几乎在同时,手机开始震动。 唐荼连续发了两条信息。 ——要起飞了。 ——好像有点想你。 阮幼青回复他: ——我也是。 原来谈恋爱真的会这么肉麻。阮幼青有些担心接下来的两个多月该如何度过,听说远距离恋爱很容易出问题,他又不懂怎样安慰一个没什么安全感的恋人。 不过没多久他就知道这份担心是多余的,唐荼投入工作之后,有时三五天也留不下半句话。而阮幼青这边来了新的同事,女孩子刚从北海道大学毕业,慕川井美羽的名而来,也想成为玻璃艺术家。可比起阮幼青,她的基础薄弱许多,大四才接触到玻璃这种媒介,所以对一切上手都极慢,阮幼青休息之余还要代替川井美羽教授她最基础的吹制技巧。他不太善于讲解,所以只能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亲自演示给她看。 川井称赞他的耐心,几乎将新助手完全交予他带。可阮幼青只想在回国之前多尝试些自己的想法,毕竟威尼斯的旧厂房与这里的条件天差地别,只怕以后难有这样的机会。所以他毅然放弃了原本周末四处旅行的习惯,将时间统统留在工作室里。 第41章 万物生长 川井美羽踩着凳子偏要亲自在中庭的檐下挂几盏风铃,新来的助手小姑娘战战兢兢张着手臂护在一旁。阮幼青站在不远处吃昂贵的西瓜,小小一牙便要几百日元。这是为他饯行的礼物,小岛空站在一旁一边吃一边感叹时间太快,没想到一转眼已经一年多,阮幼青的合同在七月初便结束了。 “夏天这么快就来了,幼青以后有时间要来再来啊。”川井翘起脚后跟抱抱他。 他点点头:“谢谢老师。” “现在幼青可跟过去不一样了。奖金准备怎么用?”川井笑眯眯看着他。 “买设备吧……”他还没有细致打算过,严格来说在获奖通知拿到手里之前,他甚至不知道原来金泽赏是设置了奖金的。大赏的奖金是一百万日元,合人民币约六万,说多不多,却可以添置设备,或者购买材料。 -- 第76页 听川井说委员会现下在准备后续的获奖作品展,官方网站会在一切准备妥当后对外公布结果,作品会留在这边三个月,阮幼青思来想去,决定自己先回国,待展览完成让小岛空帮忙负责作品寄送。 “对了,你告诉唐先生了吗?”小岛擦了擦沾上西瓜汁的嘴角。 “还没有。”好赖是第一次获奖,他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告诉对方,最近唐荼在忙一场书画展,两人只偶尔给对方留个只言片语,类似晚安,好累之类的毫无营养的问候,总不至于这时候插一句我获奖了。 阮幼青翻开微信,最近的一条,是他订好机票的时候发给唐荼的一句:夏天来了。 来机场接他的果然是张文彬,一见面便解释:“老大这几天太忙了,实在走不开,你先跟我去荼白吧。” 阮幼青自然明白,他拖着一大箱行李,新买的露营背包也塞得满满的,都是临走前在机场闲逛买的伴手礼,多是些甜点零食。他从背包最上层抽出一袋北海道东北限定的卡乐比薯片递给张文彬:“海胆军舰味。” “噢噢噢噢!!送给我的吗!”张文彬瞪大眼睛,将塑料包装郑重抱进怀里,仿佛收到的是什么贵重物品,还作势吸了吸鼻子,语气夸张,“幼青老师啊!!我好感动!!” “呃……”不就是随手塞了包薯片而已么…… “老大回来,给每个人都带了礼物……连保洁阿姨都有……只有我没有……”对方珍重地将薯片拆开,“就因为我把他生水痘的事不小心告诉了成墨哥和涵艺……成墨哥刚巧在跟诺亚通话……” “不小心吗……”阮幼青看到他一脸丧气也不愿戳穿他,又从背包里掏出一个小盒子,“这个也给你。”盒子里是临走时川井做的一组6只迷你玻璃摆件,是她极具代表性的细胞生物,拿到市面明码标价这样一整套至少也要六位数。但在接受赠与的时候,他们的关系并不是藏家与艺术家,这是川井作为一个前辈和朋友的心意,他私自作为伴手礼处理,将它们拆分开送给不同的人,希望借由这些奇怪的生物让更多人欣赏到玻璃艺术的魅力。 他头一个想到的便是张文彬,这个在他和唐荼之间劳苦功高的跟班跑腿。 “川井美羽的作品。很贵。”他提醒对方好好珍惜,毕竟是日本首屈一指的玻璃艺术家的作品。 “嗯嗯……帅哥你真是!太客气了!”张文彬瘪着嘴像要哭出来,“走,我们回去。” 他们从初晴的地下停车场上楼,阮幼青看着熟悉的电梯设计有种久违的欣喜。他马上就要见到分别两个多月的男朋友,虽然他还没有拿定主意见面第一句话该怎样开口。 叮的一声,电梯停在了一楼,张文彬习惯性地往角落里挪了挪,拽他的袖子示意他让出位置给外面等待的人,但阮幼青却没有动,站在电梯门正中。 因为他闻到了熟悉的味道。 大堂有淡淡的熏香味。电梯里也有乱七八糟的味道,身后的张文彬用香水,草木调。 可开门前的这一秒,他居然清晰辨出电梯外侧飘进来的一缕温和皂香。随着金属门缓缓向两侧开启,唐荼闯进视线,穿着奶油色亚麻西装,左手握右手手腕,背脊笔挺地站在电梯门的一侧,口唇微微抿出浅淡的微笑,目视前方。 视线碰撞那一刻,那张脸上若有似无的笑容一瞬间消失,又立刻放大,眉眼与嘴角一同弯起来。他们一时间谁都没有动作,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打量着对方。 阮幼青舔舔嘴唇,轻声说:“我回来了。” “嗯。累不累……”唐荼话音未落,电梯门竟又要重新合拢。张文彬眼疾手快按住了开门按钮。 “老大……咱们先上去再慢慢聊吧,别挡在电梯门前了。”跟在唐荼背后的许涵艺推着人进了电梯,阮幼青刚刚甚至没有注意到他们背后还有许多陌生人。 他们被人群分开站在两侧,阮幼青越过那些陌生的面孔默默看他露出的半张不动声色的脸。 好不容易到了顶层荼白的办公室,他迫不及待想与对方单独相处一诉分别许久的想念,唐荼却又接起了电话。对方用眼神示意他进去最深处的屋子等他。 这一等便是一个小时,阮幼青独自等待的时候,将背包里的生巧克力放进冰箱的冷藏室,百无聊赖间又挑了两个川井的摆件拆开,放到唐荼的办公桌上。门外的人各自忙碌,他摘下了助听器趴在唐荼桌子上,用手机打开了获奖邮件。果然第一件事还是要说这个。 他浏览了一遍连篇累牍的邮件,有用的不过两三句而已。 想到奖金,他又打开新的页面,搜索玻璃加工和制作设备的厂家。对比银行账户里的钱和威尼斯旧厂房里现有的设备做最优选择。新式的窑炉动辄几万甚至几十万,看了半天也只好买几根新的吹管。 “幼青?”在纸上写写算算太投入,他竟不知唐荼什么时候推开门的,“在算什么?” “没什么。”他关掉网页抬起头,“下班了吗?” “没有。进来看看你。我要去陪几个艺术家老师聚餐,算是展览的庆功宴吧,不能陪你吃饭了,等会儿先让张文彬送你回去。”唐荼有些抱歉,“忙过今天就好。等我。” 阮幼青将椅子转了个角度,小心翼翼掀起唐荼平整的薄西装不要压出褶皱,然后拦腰抱上去,侧脸刚好能贴上对方温软的腹部。唐荼一愣,继而将他的脑袋抱住,埋头在他发顶轻吻:“欢迎回来。辛苦了。” -- 第77页 他回到了比北海道热烈许多的土地上,告别了那份恬淡的清静,心里有许多情绪与盛夏的生机一起滋长起来。他闷声问道:“我要去哪里等你?” “去了就知道。”唐荼将他从椅子里拽出来,“记得让张文彬把钥匙留给你。” 阮幼青借着他的力气顺势一推,一只手垫在对方后背与墙壁之间侧头含住那双久违的唇渐渐吻进去,一口气持续到那人微微发颤才松开:“那我先走了。” 他开门的时候回头望一眼,唐荼依旧靠在墙上,闭着眼睛却笑容不减,似乎在深呼吸调整回工作状态。 “走吧帅哥!”张文彬凑过来往门缝里看,阮幼青立刻反手带上门,推着他往外走,唐荼的另一幅样子不轻易示人,那是他们两人的秘密。他分掉了一部分伴手礼给许涵艺和刘妍,又留下送给成墨的玻璃摆件让姑娘们转交,便与她们告别,离开了荼白。 阮幼青以为张文彬会载他去唐荼家,毕竟除了荼白的人和外公,其他人还未得到他回国的消息,可以说他是无处可去。但车子往不同方向开,他一时以为是自己太久没回来记错了路,直到出了五环车流渐渐变少才意识到并不是。他们停在一栋红砖三层建筑外,车子熄了火,张文彬率先下车替他拎行李。 “这是哪里?”阮幼青问。 “嗯?老大没告诉你吗?以前是旧仓库,前房主是老大的朋友,现在卖掉了所有的生意跑去山里隐居。所以老大买下来改造了一下,”张文彬开门之后将那串银黄晃晃的钥匙郑重交到他手上,“现在是你的了。” 阮幼青有些傻眼,开门是挑高至少两层楼高的宽敞空间,玄关有一间小卧室那么大,水泥灰色玄关墙前摆着他那件毕业作品,柜门开着,菌子们发出幽幽光芒,他看了一会儿,那光便自己消失了。他将箱子拖动时,又重新亮起来。竟是换成了感应照明…… 拉着行李绕过玄关墙,百多平米大小的一楼被黑框格子玻璃拉门一分为二,连着室外大阳台和后院的一半空间摆放着几台崭新的机器和操作台,明料炉色料炉徐冷炉站在角落里,整齐地刷着青色的漆。旁边的独立工作台上是各个型号的吹管和剪铲之类的辅助工具,比川井美羽的工作室小些,可也不逊色多少。 “老大亲自设计的,那一区是你的工作区,这一半是接待或者休息区。”张文彬看了看手机:“楼上是厨房卧室什么的,我就不上去了,我约了人吃完饭,你自己慢慢享受吧,回见。” 阮幼青目送他一阵风一样走掉,独自爬上一侧的楼梯。二楼是同样宽敞的厨房餐厅与起居室,沙发对面是投影屏幕,厨房里还藏着小酒柜。他没有喝酒的习惯,这自然是唐荼为自己准备的。 与卧室相连的洗手间很大,干湿分离。金属框架支撑的大理石洗手台上放着一瓶室内香氛,瓶口立着几根扩香棒,散发洁净的皂味,比唐荼身上的味道更冷。抬起头便可以看到镜子里倒映的空白画框,似乎是虚位以待。 他看着两只陶瓷柄牙刷默默念叨:“同居吗……” -------------------- 工作室和同居一步到位! 第42章 各司其职 爬上第三层的楼梯,左手边并排三扇门,依次是书房与两间卧室,右手边则是一片白立方空间,与唐荼家的客厅有些相似。 雪白的天花板墙面地面,中间的白色桌子上放着泡影系列的最后一只小兔子,被正上方的灯光映照得俏皮可爱。 一角堆着阮幼青临去日本之前打包好的家当,他一箱一箱拆开,除了蝴蝶标本之外只有些书籍画册和日常衣物。 难得有烘干机可以用,他便将所有的东西都丢进洗衣机洗净烘干,再一件一件填满空荡荡的衣帽间。唐荼扔了个小箱子在这里,敞着放在地毯上,里面是一摞折得方正的衬衣,看样子还没怎么在这里住过,阮幼青也做主替他挂起来。 他把那封纸质的获奖信件放在起居室的茶几上,用在机场买给唐荼的新钢笔压住,确保即使自己睡了对方也能第一时间看到。 洗过澡,倒在软硬适中的床垫里,在陌生的环境中,阮幼青终于找到一些要与人同住的实感。 他掏出手机打给外公报平安,自然不能说自己住在哪里,只好避开话题蒙混过关。他根本不会说谎,挂掉通话紧张得口干舌燥,下楼去倒水。没想到唐荼已经站在茶几前阅读那封废话连篇的信件了。他手里握着阮幼青挑给他的钢笔,一手捏着信纸,眉毛轻轻扬起来,瞪大眼睛抬头欣喜地看着阮幼青,嘴里却埋怨道:“你怎么现在才告诉我。” 他忽然觉得自己像个考了年级第一的乖孩子,回来跟家长邀功似的,心中掺杂一点幼稚的骄傲,更多是不好意思。毕竟他外公是传统守旧的老古板,秉承孩子不能夸的原则带大他,所以这感觉还是头一回。 “我想亲口告诉你。”阮幼青走过去将信纸抽出扔到一边,“没想到居然拿到大赏……也不知道是不是川井老师的关系……” “不可能。”唐荼脱掉西装外套扔到沙发上,不知是不是喝了酒的缘故整个人微微透出兴奋,眼睛转了转,“那要借机会给我们阮幼青老师办一个个人展才行……” 说着他居然将阮幼青晾在一边,掏出手机点开荼白画廊的记事本看了看:“我去给许涵艺打个电话……” -- 第78页 阮幼青无奈按住了他的手机:“已经九点半了。” “对哦。那明天吧。金泽赏的艺术展大概什么时候结束?作品什么时候能拿回来?”唐荼拽着他坐到沙发里。 “十月。” “那很快啊……”唐荼倚靠着沙发背,看着天花板喃喃自语,“泡影还有一只,潮湿在楼下……终末热吻虽然卖掉了,但我可以联系一下藏家问问愿不愿意借给我们办展……另外再加上这次获奖的重生……差不多。不过你要准备新作品了。” 他的身体已经从工作状态中松懈下来,大脑却不肯停。阮幼青的助听器搁在楼上卧室里,此时也只能隐隐约约听到他在念叨什么泡影啊办展啊作品啊这些字眼。 他习惯性地盯着对方微微震动的嘴唇试图分辨唐荼在说什么,却忽然想到两人的初见。 “我有个问题要问你。”阮幼青蹲下来席地而坐,下巴刚好可以垫在唐荼膝盖上。 “嗯?”对方转过头。 “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为什么会讨厌我?” 唐荼一愣,短暂地陷入回忆:“我表现得那么明显么……” “不明显。学姐没看出来。”阮幼青有些庆幸,万一学姐真的察觉到了,大概不会自作主张替他送作品,也不会让他继续联系唐荼。那之后的事情都不会发生。 他大概率还会留在威尼斯简陋的集装箱中,每天跟工人一起烧烧杯盘,既不会跟唐荼有关系,也不会成为签约艺术家。他没有机会专心做自己喜欢的事,也没有机会去日本拜访杰出的玻璃大师。他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真正拥有爱情,不知道漫漫人生里会不会出现一个知己。 “……因为我觉得……”唐荼别过脸有些害羞又好笑,“你那样看着我是对我有什么其他想法。” “其他想法?” “当时我不知道你听不清的,你那样盯着我的嘴,要么是对感情特别轻挑,居然当众赤裸裸给一个陌生人某方面的暗示,要么是仗着自己长得好看,故意引起我的注意希望我能待你特别,利用我。对于后者,我不认可,却还能客气一点,毕竟有可能你真的是个急于展现自己的有才华的人,只是苦于无门才选择了不恰当的方式。但对于前者,我会本能逃离。尤其是……”唐荼停顿一下,阮幼青等着他的下文,他却蓦然靠过来。 “尤其……?唔?”阮幼青刚一张嘴,便被对方捏住下巴,一口堵了上来。 唐荼的牙齿像蹂躏自己的嘴唇那样衔住他的,轻轻噬咬又恋恋不舍地放开:“尤其是,我第一眼看到你,就直觉自己拒绝不了你,可我不跟艺术家谈恋爱。” 其实阮幼青该追问一句不跟艺术家谈恋爱的你现在是在做什么?替一个艺术家费心铺路经营,送他去最合适的地方学习,大大小小的琐事都亲自操心过问,甚至安置一处两人共同生活的住所? 但对方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偏不给他机会开口。他们不小心压在了唐荼扔在旁边的西装外套上,唐荼的酒意渐渐从唇舌蔓延到了阮幼青的意识里。阔别了两个多月的恋人在急切蛮横与缠绵缱绻中左右摇摆,唐荼拽着他的衣领上楼:“我先洗澡。” 洗完澡的唐荼闻起来就是一颗方方正正的老式白色香皂,像从太阳下刚刚收回的的柔软的浴巾,让人忍不住抱在怀里深深嗅闻,洁净安心,触感温暖。 “不用。洗澡的时候我准备过了……”唐荼按住了他的手。 “那我进去了……”阮幼青习惯性地,在他耳边轻声道。似乎礼貌至及,可推进却毫不迟疑。 他喜欢面对唐荼的背,方便严丝合缝交叠覆盖不说,垂眼便能看到那只残翅蝶。 可唐荼不答应,一定要看到他的脸才甘心,他们的身体熟悉起来,唐荼便也不再害羞,不再压抑,只仰着头迷离着双眼死死盯住他迎合他的节奏,时不时还会勾住他的脖子与他接吻,让阮幼青吃掉那些粘软的喘息低吟。 金泽赏大赏被一位新人艺术家打破了垄断,消息一出阮幼青忽然忙起来。原本想潜心泡在工作室做新作品,却不得不三不五时接受个采访,或者跟着唐荼一起出席个什么饭局之类。 收藏了终末热吻的藏家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父母都是商人。 “总算是见到了,唐荼哥之前干嘛把人藏那么深。”对方与阮幼青举杯。 “没藏,他去日本了。”唐荼笑笑替他挡酒:“他不太会喝酒,明天还有采访。” 采访他的正是之前采访过唐荼与成墨的《当代艺术与收藏》的编辑。 “我们是不是见过?”编辑这次来带了个年轻的助手,目光怯生生的,大多数时候低着头,只偶尔抬头看一眼难得穿了西装的阮幼青。 “见过。”阮幼青点头:“当时您采访唐荼和成墨。” 编辑眯起眼睛,略一沉吟:“我记起来了,当初唐先生好像就对我说过一句,以后会有机会认识阮先生的。”她展眉与唐荼相视一笑:“唐先生的眼光一如既往的毒。” 采访中,阮幼青言简意赅,大部分时候只答个是与不是,其他的部分唐荼会体贴地替他解释清楚。 “年底之前会策划一场阮幼青个人展吧。”唐荼见茶杯再次见底,一边用眼神示意许涵艺加茶,一边继续与编辑对话:“目前国内以玻璃为媒介的艺术家还太少,借此机会也让大家有机会近距离接触玻璃之美。” -- 第79页 “具体什么时候?” “还没定,应该在十月之后。确定了日期会尽快知会各位。到时候还希望您亲自来看看,毕竟艺术品,尤其是雕塑作品,再高精度的摄影图片也表现不出其中万一。” “那是当然。这么年轻而且这么帅的艺术家我没有理由拒绝啊,哈哈哈哈哈。”久经职场的编辑说起恭维话也轻车熟路,倒是旁边那个助手,几乎全程不敢正眼看人。编辑打趣道:“看把我们新来的小朋友紧张的。不如以后阮幼青老师的采访都交给你负责怎么样?” “啊……不用了……不是……”小姑娘又羞又气,“前辈……” “别欺负新人了。”唐荼替她解围,“我送你们去停车场。” 他与唐荼和成墨经过无数次讨论,终于决定了主题。因为玻璃的美离不开光,更离不开影,所以主题就是“暗流影动”。 “进门做一个彩色玻璃的装置,避开饱和度太高的明黄色,要朦胧一些的蓝色粉色紫色。他的作品色调偏冷。”唐荼指着初晴一层展厅的平面图说,“我们不要自然光,所以这个装置要做灯箱。” 成墨问阮幼青:“有什么想法可以说出来,我们一起实现。” 阮幼青随手在平面图上比了个路线:“可以做成迷宫入入口,用不同色彩的玻璃配合灯光角度,地上会拼出彩色的影子。” “嗯,我们还需要一个标志性的,打卡点。既然希望吸引藏家以外的人。”唐荼看了看阮幼青,“有想法吗?” 阮幼青点点头。他有许多想法,只是最近太忙没能实现:“但需要时间。” “来得及,赶在黄金周开的话,还有两个月时间。”唐荼关掉ipad屏幕,“明天开始就不要跑来跑去了,安心呆在家里,其他的事我负责。” 对方伸手拍拍他的手背,阮幼青下意识将那只手握住。 “咳,那个,那你们先走吧。海报和宣传册,还有网站宣传主页让刘妍尽快搞个方案出来。”成墨说完便收拾东西离开了唐荼办公室,“有人约了来看画,我去忙了,你们自便吧……” 见成墨离开,阮幼青感叹一句:“要这样为我大费周章吗。” 唐荼正起身放松肩膀,闻声淡笑,捏起他的下巴晃一晃:“这是我们的工作,也根本不是你该考虑的事情。我们各司其职好不好,幼青老师?” -------------------- 幼青老师>_< 第43章 暗流影动 十月的黄金周之前,阮幼青的获奖作品被安全送回到荼白。 其实画廊的大小也足够布一场展,毕竟之前诺亚的个人画展就办在这里,之后大大小小的作品展也没有间断过,每个月至少一场,供藏家与艺术家们交流。 可这次阮幼青的个人展唐荼硬是花大价钱租下了一楼的大展厅,早早做好网站和推广,阮幼青直到开幕前几天才赶完所有作品,得空去看看自己首场个人展的场地。 其实不去现场他心中也大致有数,最近一段时间唐荼每每有新进展都会在下班回家之后给他展示,有时候是照片,有时候是现场录影。大到作品安放顺序,小到入场纪念品都会第一时间知会他。他明白唐荼比他更了解人心与市场,所以基本不提任何异议,一切都按照团队的计划按部就班进行。 门口是两个滚动电子屏,循环播放着金泽赏受赏记录和阮幼青工作录影剪辑片段。在那之后居然出现了几张熟悉的面孔,除了唐荼之外,有川井美羽,有他大学的导师,还有在国内藏家圈子中小有名气的英国画家诺亚替他站台。 “什么时候做的……”阮幼青第一次看到自己工作时的样子,有些别扭,镜头里的他好像与镜子里不太一样。 “上周他们去家里开会的时候拍的,你当时太专心,跟你搭话也不理。”唐荼满意地看着屏幕里忙碌的身影,阮幼青的上臂线条起伏,额间细汗黏住几绺发丝,本身就是件艺术品。 展厅一进门便要通过一个冷色调玻璃魔方似的屋子,四面八方的温和光源穿透一块块方方正正的玻璃,将彩色影子投射在地面上,唐荼特意叮嘱他穿上白色衣服,能在一瞬间融入光怪陆离的旅程。 阮幼青站在朦胧的空间里,他先前只提出一个模糊的想法,策展团队便完成了这样一个装置设计,他看着变成粉紫色的唐荼的侧脸说了一句:“辛苦了。” “哪有幼青老师辛苦,这两个月忙坏了。”唐荼用手指拨了拨他变长的刘海:“头发该修了,明天带你去。走吧,先进去看看实际效果,虽然视频里确认过好多次了,不过现场的感觉还是有差别。”他随即取了角落玻璃讲台上的宣传册塞给阮幼青,纯白色封面设计巧妙,几块彩色玻璃字母反向摆在地上,而倒映出的影子则是正向的标题《shadow flow》。 第一个展厅用作品名《重生》命名,只放了那座获奖的雕塑,展厅的灯光优美柔和,单独为蝴蝶设置了几簇光照,带着细闪的青蓝色羽翅跟随着脚步位置的变换呈现不同的色彩。光在残翅的网状物上流转,像蝴蝶奔涌的血液。光束将蝴蝶影子打在四周的墙壁上,自成一画。 导览动线指向下一个部分,提示玻璃板上是发光玻璃纤维黏成的标题:《暮色层奔逃》。 走进下一个展厅灯光更加黯淡,光源在几尊玻璃雕塑的正下方,黑漆漆的小厅里鬼魅般漂浮着几只天草水母。不同高低的透明亚克力展台配合不同形态动作的水母,浸没在深蓝色的光线中营造出深海的神秘感,舞动的口腕仿佛随暮色带海层的暗涌漂流。这几只天草水母在不同的部位布着尖锐的撕裂伤与咬痕,或细丝般的触须折断一片,或饱满光滑的伞盖边缘缺损,或半透明缎带般的口腕撕裂,而缺口的部分被细如丝线的透明组织覆盖上一层蕾丝般的网络,似乎是延续了重生的主题。 -- 第80页 幽暗的光进入水母通透的体内,以细小的变化旋转着,靠近雕塑,甚至能听到暗藏的扬声器中播放的细不可察的水声和气泡声,它们纷纷从天敌口中逃窜,生命力从眼前美妙的玻璃雕塑中缓缓释放。 微凉的空调温度中,饶是作者本人也看得起了鸡皮疙瘩。 “好美。”虽然这么说像自夸一样让他有些害羞,可阮幼青还是不禁感叹,“你们很厉害。” 唐荼似乎被他逗笑了,轻声调侃道:“老师,这可是你的作品。” 听他这样直截了当称呼自己老师,阮幼青耳根一热,不知该如何作答。唐荼并没有在意,转身投入下一片静谧的黑暗中,入口处是鲜红的提示牌《彼岸》。 两侧是落地镜,三米宽五米长的空间,漆黑道路两旁开满了高及小腿的彼岸花,被相对的镜面放大延伸成没有边际的花田,如妖异的红色湖泊。嵌入式LED地板灯从下向上打光,红色花径艳丽诡秘,蹲下细看,可以发现每一朵花的红色,自花瓣中心处向外侧蔓延,逐渐减淡,从红艳如血过渡到透明无色。每一丝放射状红色丝蕊末端都嵌入了一粒芝麻大小的金箔,细碎交错,仿佛落在血色里的星河。 “这个空间算是打卡空间吧,不需要太好的技巧也可以出片,年轻人应该喜欢。”唐荼伸手一指靠近出口处,那里有唯一一处侧向光,地上巴掌大的指示标上画着一个简易相机,贴心地提示想要拍照的人这里是最佳位置。 “坐在那里或者蹲在那里,我帮你拍一张。”唐荼掏出手机,阮幼青依照他的指示坐在地上。可他不怎么擅长拍照,不知该往哪里看,便抬眼看镜子里唐荼不知第几层倒影。 那人也席地而坐,将手机位置放低,迅速拍了几张。 大半脸隐藏在黑暗里,斜侧光藏拙,只隐隐勾勒出漂亮的轮廓,看样子也是无数次尝试设计过的。 他们渡过花径,彼岸居然亮了起来。 气氛梦幻的纯白空间,樱花树立在白立方的最中央,被一米高的亚克力展台高高托起,花毯像瀑布覆盖住亚克力展台垂坠下来,触到地上的花瓣破碎掉,散落在附近。而下方则是稍矮一些的展台,那只在吹泡泡的兔子站在树下不远处,肥皂泡多了几颗,被极细的透明鱼线自天花板处垂吊在兔子与樱花树四周,吹一口气便可以让其轻轻晃动,浅淡的彩色泡影在纯白地面上跟着摇摇曳曳。 最后一个指向标,一侧是当前展厅《春之悸动》,另一侧指向最后一个空间,以作品命名的《潮湿角落》。 他最初的毕业作品,被唐荼收藏的破旧柜子孤零零放在那里。 但柜子的背后却延伸出了一小片新的菌类,半透明的菇子们从柜板后延伸出的一断腐朽树枝上纷纷冒出来,也有几根被踩得东倒西歪。 他们跟随那只小鹿的脚步出了展厅部分,来到明亮的室内,仿佛一瞬间回归了现实,明码标价的玻璃镇纸与限量玻璃挂坠周边整整齐齐放在货柜中,阮幼青垂眼看了看标价牌,思绪依旧有些游离。 “怎么样?老师对我们的安排还满意吗?” 怎么会不满意,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拥有这样的个人展。 唐荼将他拉到一边的椅子上坐下来,告诉他这就是简易的休息区,个人展的第一周以及每个周末,阮幼青都要呆在这里。 “到时候我和涵艺都会在这里陪你。”看出他的退却之意,唐荼安抚般地将椅子拉近一些,“会有藏家和业内人士想要跟艺术家交流一下,如果是你的话……大概还会有小姑娘们要跟你合影吧。”他笑着说道。 “谢谢。”阮幼青转身抱住他。脑海中不断飘过刚刚一个个设计精妙的展厅,每一件作品从无到有的创作过程也时不时插播进来,甚至还浮现出经年里笔触幼稚的水彩与素描。记忆碎片毫无章法地横冲直撞,唐荼问他怎么了,他也只能紧紧按住激烈的心跳忍住胸中的汹涌勉强说一句:“想吐。” “第一次是这样的。”唐荼抱住他轻抚后背,在他耳边喃喃细语,“其实我也是昨天才完整看过一次,那时候也很震撼。明明都不知道布过多少展了……”他捧起阮幼青的手揉捏着一根根手指,从指尖摩挲到手背,“一想到这些都是用着双手做出来的,就感动得想哭……哎你,你怎么……别真的哭了呀……” 唐荼笑着替他擦那颗眼泪:“怎么被自己感动成这样……” 阮幼青用力摇摇头:“不是的。” 他不清楚该怎么表达此刻的心情,他此刻看着唐荼,不知为何心里几乎刺痛到无法呼吸。 原来感受到强烈的爱意时,真的会产生生理上的疼痛,他的心脏抽痛到手心冒出了汗水。 又一颗眼泪被唐荼肩头的布料吸进去,他尝试开口呼唤眼前的爱人,一次次重复似乎疼痛感也随之减淡:“唐荼,唐荼……” 对方听到一句便答应一句:“嗯。” “你也会这么疼吗……”想到这么怕痛的一个人也许也在承受着这些,他愈发难过。 唐荼从未见过这样的阮幼青。 这个小溪一般干净温和的年轻人好像永远比别人多几分理智。 他通透到让人觉得他不属于这个世界,而仅仅只是个旁观者。 如今这个旁观者在自己怀里忽然脆弱地像要碎掉的玻璃一般,被动地,压抑的情绪鲜有机会表达,繁杂又沉重,随着一前一后两颗圆润的眼泪留在唐荼的手背与肩头,让他忽然觉得这个人,此时此刻,终于能完全属于自己。 -- 第81页 阮幼青紧紧抱着他,像抱着浪涌中的浮木。 “我让你疼了吗。”阮幼青像是在自言自语。 -------------------- 看个展 第44章 联名 阮幼青站得笔直,机械性地对着今天不知道第几只手机镜头露出微笑,这一周他几乎都是这样度过的。 他的名字伴随着“治愈系雕塑家”,“玻璃的魔术师”等等,、带着一股中二气息的称号在社交网络频繁出现。喜爱看展打卡的年轻人,业界前辈与评论家,媒体记者和个人收藏家纷纷出现在这个黄金周引起了话题的艺术展上,每日来来去去成百上千张面孔在他的眼前晃过去,他几乎要罹患脸盲症。 “本人更帅啊!!脸好小,好上相!”几个购入了他玻璃镇纸的女孩子还没走出门便叽叽喳喳起来。阮幼青疲惫地叹了口气,一整天下来回答了无数个与作品无关的私人问题,单单是听障相关就重复了十几遍。 趁人少他偷偷溜出了展厅,上楼藏到空无一人的办公室歇口气,唐荼桌上还放着吃了一半的红茶戚风蛋糕,是上午学姐李玉瑶随父亲来看展的时候送给他的伴手礼。周末人流量大,展览太过火爆,他们没时间好好吃午饭,便轮流上楼分了蛋糕垫一垫。 好久没见过学姐,也很久没见到大学时的导师了。这样的重逢很体面,每个长辈都拍着他的肩膀欣慰地称赞他,只有学姐神秘兮兮地问:“从实招来,你是不是谈恋爱了?” 他既没承认也没否认,因为许多镜头和眼睛盯着他。唐荼最近也在与他保持距离,说这次噱头够多了,不要再让旁的事转移走艺术展的重点,需要被关注的毕竟也落到艺术品本身。 “幼青?醒醒,别在这里睡。”唐荼的指尖揉按在他酸胀的后颈处,几乎是贴着耳朵将他柔声唤起。其实让他清醒的并不是声音,而是一股冲进去的气流。 他从写字桌上爬起身,忙着将助听器塞回耳朵:“我睡了多久?” 唐荼拍拍他的手:“没多久,已经结束了。”说着,又摸到他的耳朵将助听器摘下,“不用带,我们回家。” 接连几天忙下来,荼白的每个人都肉眼可见的瘦了一圈,回程的一路异常安静,连向来聒噪的张文彬都沉默着,集中全副精力开车。 “明早晚一个小时来接我吧……”临下车唐荼拍拍驾驶座叮嘱劳苦功高的小司机,“回去早点休息。” “好,那我九点半过来。”说着,张文彬打了个哈欠,重新发动车子离开。 他们进屋换鞋,玄关里少了蘑菇们的照明空荡荡的。阮幼青盯着原本放着那个旧柜子的位置发呆,唐荼在他后腰推了一把:“估计拿不回来了。这几天不少人相中了。” “嗯?嗯……”其实他想说没关系,可以再做别的。可被这一个星期耗下来,阮幼青觉得自己已经灵魂出窍,嘴巴跟不上脑子。 “我们幼青老师累坏了?”唐荼看他呆呆怔怔的样子忍不住低笑,最近太多人一口一个老师地喊他,只不过唐荼喊起来味道不太一样,让人心头发痒,见他愣着,唐荼动手推着他的后背进屋:“先上去泡个澡吧,明天是黄金周结束后的第一天,大家都复工了估计没什么人,周末之前你也不用过去了。” 阮幼青如蒙大赦,拼命点点头。他活了二十多年,还是头一次逼自己硬着头皮参与这样规模的社交活动:“你呢?” “我还是要去的。除了楼下的展,还有别的事要处理。”唐荼跟在他身后上楼,伸手扒下了两人的西装外套随手扔在身后的楼梯上。过去阮幼青觉得唐荼这样的习惯很不符合他精致的人设,今天才深切体会到忙了一整天回到家指头都不想动的感觉,明天起床之后再收拾吧…… 唐荼帮他放了平齐最后一根肋骨的热水,加了一滴乳香精油:“水太深会难受,这样可以多泡一会儿。”阮幼青迈进浴缸,在令人心神松弛的芳香蒸汽里闭上眼睛。 “别在浴缸里睡,休息一会儿就好。”唐荼从楼下的冰箱里拿了玻璃小碗,挖了一勺冰淇淋球塞给他:“头发还没洗呢,都是发蜡。” 阮幼青一想到唐荼常年过的都是这样的生活,钦佩感油然而生:“你好厉害……” 唐荼没理会,取下浴缸旁的花洒调至温和模式,在自己手上试过水温:“仰头。”阮幼青塞了一勺冰淇淋,顺势将脖子靠上浴缸一头的颈枕上。唐荼的一只手遮住他的额头,温水避开他的脸向两边滑下去,他向上看便能对上对方柔软的目光。那同样柔软的手将打成泡沫状的洗发水揉进他头皮里去,力道适中地按摩,堆积的疲劳被全方位消除,他泡在热水中吃着冰淇淋,享受着爱人的安抚,渐渐飘飘然起来。 “你帮别人洗过头发吗?”阮幼青问。 “嗯。”唐荼的回答出乎意料。 “……”阮幼青眨了眨眼睛,梗住喉不知该怎么接。 唐荼见他欲言又止,漫不经心补充道:“小时候邻居家养了一只特别可爱的猎狐梗,纯白色的,很听话,我帮它洗澡的时候就丢给他一只咬咬棒……” 阮幼青举起挖满的勺子塞到唐荼嘴里,他向来没有对方能说会道,只能耍个小聪明了。这次用最后一口冰淇淋,下次直接亲他就好。 “起来,进去睡吧。”唐荼替他冲干净头上的泡沫,拍他的肩膀让他起身。 -- 第82页 “你还没洗。”阮幼青将勺子放到小碗中,小心摆在窗台上,对唐荼伸出手。 对方显然是误会了他的意思,边伸出手预备拉他起身,边答:“我马上就洗完,你先……哎!”一声低呼,唐荼噗通一声被他拖进了浴缸,水位立时上升了几厘米。 阮幼青趁他恍惚一手拽开了他腰间系带,剥掉了下摆浸湿的浴袍扔出浴缸:“你帮我洗了,所以我也帮你。” “唔……别闹,我明天还要去……画廊……”唐荼错开嘴唇躲避着亲吻,阮幼青也不穷追,顺势将嘴唇贴在他侧颈逐渐激烈的脉搏上轻轻啃噬,唐荼跪坐在他的腿上根本是避无可避,很快便无法坚持原则,只能轻声叮嘱:“轻……轻一点……” 唐荼怕疼,阮幼青牢牢记在心上,所以一切进行得缓慢耐心。经过许多次的磨合他已经轻车熟路可以掌握对方的喜好,而对方也同样,喜欢在吻他的时候轻轻揉摸他的耳朵。他虽听不清声音,可耳轮耳垂的触觉却十分敏锐,被指腹压住,唐荼仿佛直接拿捏住了他的迷走神经末梢,激得他头皮发麻,后脊发热。 “好软。”唐荼总这样形容他的耳朵。说是耳软骨这样软的人心也软,容易被左右,被欺负。 “你也是。”阮幼青耐心地在指尖施力,在一片温软中寻找可以让对方的思绪飞起来的地方。 颤抖中的轻哼会提示他,肯定他,而后他便可以追上去。 “那,我现在进去。” 每次他说完这句话唐荼便会闭上眼睛,像是用尽全力的等待。 他们屏住呼吸接吻,阮幼青托住唐荼的后脑,与他一起没入起伏的波纹里,仿佛这里并不是促狭的白色浴缸,而是森林里的溪流,是火山下的温泉,是星球上某一片还未被开发的神秘海域。窒息感带来的眩晕让脑海融化成浩瀚星河,他们倾情缠绵,在激荡中释放身体与心灵的愉悦。 浮出水面的时候,唐荼靠在颈枕上气喘连连,他的手臂依然紧紧圈在阮幼青颈肩处不愿放开。 阮幼青的生物钟难得失灵,他在床的正中间醒来,怀里抱着一只枕头。 摸到床头的手机发现已经是十点多了,屋子里只剩他一个人。他爬起身洗漱,把扔在浴缸旁的湿浴袍塞进洗衣机,擦洗通风,将一切收拾妥当。 桌子上是一杯常温牛奶和两片厚切土司,阮幼青学着家政阿姨的样子煎流心的蛋,撒了炒熟的白芝麻和黑胡椒。他望着窗外有些荒芜的景色,觉得小巧的前院缺一点绿意,可以添置一棵红枫或者银杏。这个季节会变成一片灿烂的金,或是热烈的红。院落四周可以栽种些花花草草,给蝴蝶留一隅进食休憩。 宽敞的工作间洒满午后恬静的光,彩色的玻璃珠子晶莹透亮。他捡起那颗从五岁起就陪着他一路走来的礼物,心中挤满轻快的欣喜却不知该与何人道。他盯着手心,在心里默念一句:哥,我是不是太幸运了? 生活忽然间完美到让人无所适从,他的人生似乎只剩下两件事情,一件是专心做玻璃,另一件是用心爱一个人。 为期20天的个人艺术展结束,唐荼总算是可以歇口气:“虽然很多人有购买意图,但水母系列我全部都留下没有卖掉。” “那……那不是……”阮幼青一愣,那不是赔了好多钱吗?虽然自己没有问过,但这的展投入巨大圈外人都看得出来。虽然是造成了一定的影响,可对画廊来说拿不到真金白银不就是失败的么…… “看长远一点。”唐荼安慰他,“而且拿了金泽玻璃艺术大赏,你的身价也翻倍了。那个获奖作品,20万被一个艺术书店收走了。另外,泡影被初晴自己买下了,放在高级艺术套房。彼岸有人联系我,还在谈。” 阮幼青将烤好的披萨从保温的烤箱中取出:“我跟着视频做的,好像挺简单。温的,不烫。” 唐荼打开平板递给他:“还有这个,看看有兴趣吗。” 是某知名家居品牌的特设网页。 阮幼青环顾四下,他们好像什么都不缺,那这个新锐艺术家联名系列又是什么意思? “今天有人联系荼白,他们有意向跟你合作。”唐荼对着手里披萨的一角吹了半天,才小心翼翼张开口咬下去。 阮幼青捧着平板研究了一会儿,大概看了看之前与其他艺术家合作的商品,比如某日本画家的抱枕系列,某英国画家的花瓶系列。 “扶持和推广艺术在企业家商人间也是趋势。”唐荼拿过平板,“他们看中了你的水母。互惠互利的事,我觉得不错。” -------------------- 赚钱~ 第45章 阴天 十二月初,唐荼找人来加装了地暖。阮幼青收到川井美羽的联络,说有当地的玻璃美术馆想要收藏他的作品《彼岸》。 美术馆的出价不高,但唐荼并未提出异议:“如果能放在公共区域,的确没必要在意多赚少赚那一点钱,毕竟我们幼青老师还这么年轻。” 阮幼青自然没有二话,将接洽事宜全权交予许涵艺。 唐荼从早上就在研究那盏联名款的水母台灯,飘逸的天草水母悬挂在哑光深蓝金属支架上,双层伞帽中藏了酷似气泡的灯球,黑夜里月白色灯光让水母更加逼真。 阮幼青出设计稿,又亲自注蜡模,交予工厂,翻出金属模具小规模量产,定价4999,全球限量1000只,不过一周便销售一空。 -- 第83页 家里这只还是唐荼自己上网抢的,当初阮幼青忘记问厂商留一只样本,想起来的时候瑕疵品和样本已经全部被处理掉了。 “是什么人会花五千块买区区一盏台灯呢……”阮幼青戳了戳水母如薄纱缎带般的飘逸口腕,最近他在圈子里算是炙手可热的新人,当然业内评价也是褒贬不一的。有人认为他只是个手巧的工匠,意识并没有走在时代之前,颇有些仗着年轻和姣好外貌割外行人韭菜的嫌疑。 “许多人。”唐荼将开关打开,又啪嗒关掉,似乎在寻找合适的位置安置这只美的像新娘头纱的小东西:“还有人花几百万买两只巴掌大的虾挂在书房里呢。” 阮幼青莞尔:“那可是齐白石……” “连齐白石都会时不时被后人质疑画功,艺术评论谁都不会放过的,所以你不需要过分在意。”唐荼最终选定了一楼添置的复古红色小冰箱顶放置这盏灯,而后认真感叹:“我想吃牛舌。” 阮幼青一愣,立刻拿出手机下单。没多久新鲜待烤的牛舌便送过来。他最近沉迷料理,厨房里七七八八添置了不少零碎的工具,现在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他在做主,比如每天吃什么,比如种什么花栽什么树,再比如家里燃什么味道的熏香。在不知第几个清晨被楼下打扫的阿姨吓醒之后,他终于还是开口:“她做的事情我都可以做……” 唐荼清楚他不喜欢住处总有外人进出,便同意让每日报到的家政阿姨改成一周来一次,时间也从清晨换到下午,做做换洗窗帘添置常备之类的事情,走前会替他们将食材分门别类清洗分装,简易加工。 “这个阿姨手脚利索,手艺也不错,曾经在洲际酒店做了二十年,退休之后闲不下来才开始做家政,在圈子里口碑很棒。”唐荼说:“我不想直接辞退她,毕竟你还有主业,忙乱起来的时候总还是需要个人收拾家务的。你的手巧,可也不必总注意着家里哪里坏了要修,或者纸巾要用光的事对么。” 阮幼青点点头,夹了一块晾了半天的肉块塞给他。 牛舌根部最软,切成一口大小的立方体外部烤至金黄,内里还是粉色软嫩的口感,撒一点盐便足够美味。唐荼从酒柜中挑了一瓶单宁较低的黑皮诺倒入醒酒器,等待厚切牛舌晾凉。 “喝吗?”他取高脚杯的时候回头问阮幼青。 “不了。”阮幼青不太懂酒,总觉得白的苦辣红的酸涩,唐荼便只取了一只杯子,倒了小半杯晃一晃,挂在透明杯壁上的暗红色液体缓缓下落,待酒液平静下来再举杯轻嗅,又仰头吸入一口,极为缓慢地咽下。 正午时分天气阴沉着,窗是一方浅灰色。红酒并不怎么诱人,可品酒人沉静自若的肢体动作却叫人跃跃欲试。阮幼青放下手中的烧烤夹,走近靠在酒柜边的唐荼:“还是喝一小口吧。” 唐荼的杯子还倾斜在唇边,听他这样说便停下来将杯子转递到他两唇间。阮幼青摇头,用手指拂开,低头去抢那人含住的一口。 唐荼一惊,下意识咕咚一声咽了,然而味道是有残留的。阮幼青借着一点点唇齿间酸涩的酒精放肆,可一旁的手机却并不会看眼色,嗡嗡震动个不停。 他伸手拿过来递到唐荼手中之后才松开嘴巴:“周末安排了工作吗?” 唐荼一边翻看一边否认说没有,可没几秒种他的眉心便紧紧拧起来。 “怎么了?” “是我妈妈。”唐荼抬头看他一眼又将未接起的电话拨回去。 阮幼青印象里唐荼的家人几乎不会打电话联络他,一家人都各自忙碌。 唐荼没有避开他,额头就随意抵在他肩锁处。通话很快便结束,唐荼大部分时候只是安静地听,末了说了句:“好的我知道了,这里不忙,我马上安排时间回去。” 挂断通话,阮幼青感受到肩头一沉,对方重重叹息:“我要回英国一趟。她说舅舅去世了。” 阮幼青愕然,立刻摘掉手套抱住他,可并没想好该如何安慰。 “我没事,我们家跟舅舅家从小就离得远,常年不怎么联络,三五年才见一次。不过该尽的礼数还是要有的,毕竟也是亲人。”唐荼抬头冲他笑笑,“别担心。” 阮幼青直直盯着他的眼睛,确认这人并没有在逞强:“要我陪你回去吗?” 他话音刚落又觉得不妥,他是唐荼的男朋友,并不是女朋友。他们这样的关系似乎不太摆的上台面,也没有立场介绍给家人。 果然,唐荼抬起眉毛诧异地看着他。 “算了……”他收回前话,“那你回去多久?” “你……愿意见我家人?”唐荼问,“我原本以为你对这些没兴趣的。” “没有兴趣,但是也没有不愿意……我可以装作你的朋友……”他实话实说。 “噗。”唐荼竟然笑了,“我回家奔丧,千里迢迢带个朋友?这合理吗?” 他从阮幼青怀中挣脱:“放心吧,他们早知道我喜欢男人,不怎么在意这个。我前男友,那个意大利人,后来去伦敦发展了,还是我父亲画廊的签约画家。在我父亲眼里,这世上只有天才与普通人之分,至于他是什么性别什么年纪,都不重要。他一定会喜欢你,因为你是有价值的天才。” 唐荼立刻知会许涵艺,接下来的行程全部要改动。好在本身跨年期间日程安排比较松散,并不费什么功夫他们便得了一个两周长的假期。 -- 第84页 “记得带西装。”唐荼叮嘱,“老古板们很看重这个。” 有机会去欧洲,阮幼青临行前的一晚怎么也睡不着。一方面他隐隐期待,现代艺术源于欧洲,任何对这方面感兴趣的人都期待有机会能朝圣,能亲眼目睹梵高莫奈达芬奇这些巨匠为人类历史流下的浓墨重彩。另一方面,他略有担忧,他不善与人近距离相处,没什么把握能讨唐荼家人的欢心。最重要的是,他讨厌飞机,可飞到伦敦的航程居然超过十小时,前几日他甚至去网上搜寻了一条坐火车去伦敦的路线,还真的被他找到了,要先后途经俄罗斯的伊尔库斯克和莫斯科,捷克的布拉格,在法国巴黎换乘欧洲之星去伦敦。就算是无缝衔接换乘也要超过7天才能到达,更别提一路颠簸的个中意外了。 他在黑暗中轻轻叹了口气。 “怎么了?”唐荼也没睡着,翻过身有节奏地拍着他的手臂,像在哄睡,“紧张吗?” 阮幼青摇摇头,又忍不住点点头:“有点。”他抓住唐荼那只手握住。 “不要怕。我妈妈话很少,怎么说呢,有点恃才傲物的一个画家,总是安安静静坐在画布前,谁也不想搭理。至于我爸爸嘛,应该挺喜欢你的吧。也许会拉着你聊聊他的画廊,顺便遗憾自己没生一个像你这么有才华的儿子。我小时候,他还偶尔画画,但后来不知道是江郎才尽,还是发现其实自己天赋异禀有商人特质,主业就变成藏画卖画了……我舅舅家住在爱丁堡,有两个女儿,一个跟我一样大……另一个年长一些……” 唐荼的声音平缓,带着些安抚的气息。阮幼青朦朦胧胧听着,没多久便失去知觉睡着了,醒来的时候他们的手指还保持着扣在一起的状态。 张文彬和成墨送他们去机场,临进安检成墨对唐荼说:“代我跟唐老师问好,这次我走不开,下次有机会一定专程回去拜访他。” “嗯。放心吧,那这边拜托你了。”唐荼交代几句便拉着阮幼青进安检。 “我是不是应该……准备见面礼的?”阮幼青看着在免税区收银台排队的人忽然意识到这个问题。 “有的,箱子里有几盒桐木关金骏眉,到时候你送给他。” “金骏眉?”机场温度高,阮幼青抱着两人的外套直冒汗。 “红茶,正山小种的分支。不然……落地之后帮你联系个工作室,你烧个什么东西送他?可比茶叶有价值。” “好。”阮幼青点头,茶他不懂,但送个玻璃雕塑也是个选择,早知道在家就做点什么了,可惜这趟行程安排的太着急。 “……我逗你的……”唐荼笑起来,握住他的手,“怎么还在紧张……” 紧张到心脏砰嗵乱跳,他隔着玻璃看到停靠在登机口的大型客机,一想到要在几千英尺的高空过夜他便心生抗拒,但能瞒一秒是一秒,何况又不是不能忍。 漂亮窈窕的空姐殷勤地迎接他们进商务舱,替他们端上饮料,唐荼换上拖鞋挂好衣服,随即要了杯干白。 阮幼青看着两人相邻座位间的隔板,悬着的一颗心落下一半,至少唐荼不用时刻看到他狼狈的样子。 -------------------- 阮阮:坐飞机……讨厌…… 第46章 煎熬 耳鸣像一百只蝉同时趴在他的颅骨中叫嚣。 起飞的时候,阮幼青假意看着机舱外的落日故意不与唐荼对视,起降期间的耳痛最为尖锐,像要活生生将耳骨掰断,刺破鼓膜从脑中抽出来。但他还是生生忍住,不断吞咽,盯着厚重的云层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待飞机平稳航行在平流层,洗手间恢复使用的时候,刺痛变成了一阵阵稍缓和的闷痛,不那么难以忍受了。他悄悄深呼吸,摸了张纸巾擦掉鼻尖和额头的汗,又不着痕迹将被汗浸到透明的纸巾塞进一旁的垃圾袋,见唐荼终于掏出笔记本开机办公才送了一口气。 晚餐的时候,空姐端来了上机就选好的餐食,可他头昏脑胀毫无胃口,也只吃了几口冷盘的开胃菜和水果。 “不饿?手怎么这么凉?冷么?”唐荼毫无征兆摸他的手,阮幼青吓得一缩。 “不冷。”耳痛耳鸣加偏头痛让他不太敢摇晃头部,显得肢体僵硬。 这样可疑的举动怎么会不引起对方的注意呢。 阮幼青有些沮丧,他本打算一路上尽量掩饰,至少也要撑到唐荼睡醒再暴露,没想到连晚餐都没糊弄过去。 “幼青,哪里不舒服,怎么脸色这么难看。”唐荼见他盘子里的主菜碰都没碰过,也放下了自己的餐具。 “没有。我不饿。”阮幼青装作不经意打了个收敛的哈欠,“就是有点累,想睡觉。” “好,那你睡,醒了再吃。”唐荼立刻叫来了空姐将盘子收好。 他放平座椅,将毯子拉到头顶,不自觉用双手遮住耳朵,这个动作多多少少带来安全感。他期待自己能很快睡着,期待剩下的八个多小时能很快过去。 唐荼起身看了看饭都没吃便窝进椅子里的人,自己也忽然没了食欲。他留了一杯咖啡,心想着说不定身旁的人睡一觉身体的不适就会好转,于是打开了一部电影,扣上耳机。 客舱的灯光不知什么时候暗下去的,等屏幕变黑开始流动演职人员表的时候,唐荼摘下耳机便能在引擎轰鸣声中听到此起彼伏的轻鼾声自四面八方飘出来,偶尔夹杂几声后舱传来的婴儿啼哭。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久坐的筋骨,探身到邻座看了一眼。 -- 第85页 原本包住头部的毯子滑到了高挺的鼻梁中部,睡梦中的阮幼青眉头别扭地拧着,两只手死死护住耳朵。他的呼吸浅而急促,完全不似睡着的人。唐荼心中一沉,该不会是耳朵有什么问题吧…… 相处了这么久时间,他们几乎不讨论关于阮幼青听障的问题,他只隐约记得是小时候生病导致的,其他一概不知。阮幼青平日里从不需要特别照顾,除了语速缓慢的习惯,与正常人无异,这很容易让人忽略他的缺陷,不如说听不清这件事在唐荼心中其实莫名增添了许多特别的情趣。 他一直以为听不清只是听不清而已。难道还有别的症状么?阮幼青的耳朵到底有没有好好看过医生? 他越想越不安,睡意全无,生怕这样漫长的飞行途中发生什么变故。唐荼打开电脑一边心不在焉看文件,一边留心着阮幼青的动静。果然,没多久阮幼青调直了座椅靠背,像是醒过来了。 “怎么醒了?是不是耳朵不舒服?要紧吗?”他语气有些着急,但对方只是茫然看着他,而后苦笑一声说:“对不起……” “什么对不起,你哪里不舒服告诉我,这种情况该怎么办?”他轻轻抚摸阮幼青被捂到发烫的耳朵。 “唐荼,你慢一点说……太快了……”阮幼青将他的手从耳旁挡开,握进了自己手里,紧盯他嘴唇,缓慢咬字,“我还在耳鸣,听不到,也看不出你在说什么……” …… 唐荼一瞬间出了一身冷汗,什么叫听不到……现在该怎么办?要不要广播找医生? “唐荼。”阮幼青反倒安慰他,“只是间歇性耳鸣。不要担心。一会儿就好了。” 如果只是耳鸣怎么会睡不安稳,怎么会出这么多冷汗。唐荼认真看着他,慢慢做出口型:“骗人。耳朵,很疼?” “……一点点……”阮幼青逃避他的眼神,“只是有时候,不是一直……啊,停了。现在能听到声音了。” “要不要叫医生?吃药有用吗?要吃什么药?”唐荼抓住这个间隙问。 “不用叫医生,不知道吃药有没有用……可以试试……” 他哪里敢在这个情形下胡乱尝试,所以当下除了让阮幼青强忍似乎也没什么其他更好的方式了。 “你亲我可能会有用。要不要试试。”阮幼青忽然捏住他的下巴强行打断他思路,也不等他同意张嘴便吻。黑暗中他们的亲吻声掩藏在巨大的引擎声中,唐荼死马当活马医,与他死命纠缠,间隙中断续着问:“有用吗……幼青……” 阮幼青对他的问题没有任何反应,也许是耳鸣去而复返。 唐荼从未感受过时间的流速如此缓慢,此刻的自己也只能束手无策坐在一旁,看他独自痛苦。 机上广播终于响起,唐荼听到飞机即将降落的提示,航班终于离开平流层,颠簸回旋进风雨中,过程迂回缓慢。阮幼青下意识地堵住自己的耳朵,眼眶泛红嘴唇惨白。虽不真切,但唐荼确认自己听到了不经意间耐不住的哼声。 他只好将脸转到反方向,眼前这一幕像一把冷冰冰的刀,戳痛他的视线,仿佛自己的耳朵也跟着一起疼痛难当起来。 恍惚着熬到飞机停稳,阮幼青长长舒一口气,许久才起身。唐荼拉着他的手,眉宇间萦绕着不安。 他们几乎都彻夜未眠,他被疼痛耳鸣折磨一夜,唐荼陪他煎熬一夜。 阮幼青一头扎进了他们路遇的第一个洗手间,用冰凉的水洗脸,他抑制不住干呕几声,一波一波眩晕随着耳鸣和头痛的停歇而逐渐消散。这个世界朦胧的杂音又出现了,他搅乱成一团的心绪渐渐平复,抬头看了一眼镜子,唐荼抱着两人的衣服站在身后,倒少见地显出些不知所措。 “我没事了。”阮幼青转过身将湿漉漉的额头贴上对方,“别怕。已经好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唐荼声音很低,似乎在确认他的听觉是不是真的恢复。 “可能是因为气压的问题,我在网上查过,很多人都这样。”阮幼青安慰他,“说是坐飞机的正常反应。” “哪有很多人。都是咽咽口水就好了……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呢……”确认他的症状的确缓解,唐荼的声音因为如释重负而松懈,带上了些许哽咽,“早知道就不要你陪我回……” “唐荼……只是耳朵有点疼而已。我怎么会因为这个被困在原地。”他打起精神微微一笑,“我有好多想去的地方。最好是跟你一起。” “那我们去看医生。”唐荼抓住他的手腕带他出关,“明天就去。我马上安排。” 接他们的车子老早就在等待,唐荼与司机点头将行李交给对方,便立即拖着阮幼青坐进后排,将他按在自己垫了围巾的肩头靠着,轻声道:“没事,刚好这边也是晚上,你什么都不要想,我们先回去休息。”说完他对前座司机说:“帮我联系医生,要耳科,尽快安排,最好明天做全面检查。” “明天要去爱丁堡。”司机有些为难,“机票已经订好了,葬礼就在明天下午。” “……不坐飞机。换成火车票。”唐荼做出让步,“那葬礼之后再联系医生吧。” 冬季的雾很恼人,清晨见不到阳光有种新的一天并未到来的感觉。 阮幼青醒来时以为天还没亮,可看看床头奇怪的时钟已经是当地时间8点多了。昨晚由于疲惫他并未留心着自己被带进了什么样的建筑中,此时他正独自躺在一间矿紫色墙漆的卧室里,正对面的墙壁上挂着一幅一米见方的油画,抽象的色块与线条看似无序地排列组合在画布上,刻意弱化的内容和冲击感的形式,颇有些阿希尔戈尔基的味道。 -- 第86页 手机好好地连着充电线,他发微信给唐荼问他在哪里,几分钟之后门被推开,唐荼穿着睡衣坐到他床边:“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阮幼青用力摇摇头,将助听器塞回耳朵里准备起床:“早就好了。这里是你家?” “嗯。不过我父母昨天就已经到爱丁堡了,只剩我们在。”唐荼话音未落门外便传来哒哒踏步的声响,“哦,还有……管家。” 阮幼青不禁咂舌:“管家??”这个词在他的印象中属于上上个世纪。 “跟……家政阿姨差不多吧,不过是个男的。我父亲很忙,母亲除了画画也不会做什么,所以家里需要一个人照顾起居和杂事……没什么特别。”唐荼拽着他起身洗漱:“葬礼在下午三点半,我们中午之前出发就好,坐火车过去。” 他们洗漱完,一下楼便看到管家提着两人熨烫好的西装等候。这个管家看上去比阮幼青预想中年轻不少,四十岁上下的样子,身姿挺拔面貌俊朗,跟家政阿姨这几个字毫无瓜葛,一副彬彬有礼的绅士做派,对唐荼恭敬却不显卑微。 “司机在等了,餐篮放在后备箱,有芝士,司康和葡萄,路上有时间垫一垫吧。” “谢谢。”唐荼淡淡看他一眼,并未替阮幼青引见,只穿上西装,礼貌接过他手中的风衣,率先出门。 “你不喜欢他……”上车前阮幼青默默总结。唐荼一贯不彰显喜恶,对此人却秉持明显的冷意,他有些好奇这份疏离背后的故事,“你们不熟?” 对方并不否认:“熟,我高中的时候他就在了,这个以后有机会再说。不过不要期待,很无趣。” 火车穿越淅淅沥沥的雨水和雾气,从伦敦一路向北。 路上吃光了管家为他们准备好的奶油司康和冰镇葡萄,到达目的地已经临近葬礼开始的时间。 教堂里稀稀拉拉坐着穿黑灰色正装的人们,他们挑了个没人的角落,才落座没多久,华丽的灵柩便被抬进来,放到牧师讲台下。场面肃穆却并不沉痛,也没有人当场失控嚎泣,只前排几个靠坐在一起的人偶尔抽噎,教堂内回荡着牧师的陈述,像一首缺乏热情的散文诗,并不很听得懂。 阮幼青安静坐在角落观察着教堂中的客人们,试图融入这样的氛围。 前排忽然有人转过头,准确地捕捉到他们。 是位优雅的女人,半张面孔隐在黑色贝雷帽垂下的一小片网状面纱里。 -------------------- 唉,阮可怜 第47章 小兔 女人的眼睛穿透编着珍珠的黑纱网,阮幼青很确信她是在审视自己。他们无声对视了许久,直至牧师念完了冗长的诗与生平,结束了追思的前半程。 女人转回去,与众人一同起身,挽住了身旁身形高大的男人不知悄悄说了句什么,男人微微侧头也瞥向阮幼青,目光比女人冷硬许多。 唐荼也看到了,压低声音告诉他:“是我父母。” 阮幼青猜到了。 才四点多,天际的灰云边透出了落日的橘色,唐荼让他独自在教堂内等一下,只有亲属被允许进入墓地下葬的部分。阮幼青目送五六个着黑衣的男女老幼跟着灵柩走进蒙蒙细雨中,唐荼快步走到他父母身边不知说了些什么。 大约半小时之后,他们重回教堂,一行人除了眼眶泛红,面上依旧有平静的神采,似乎不算悲恸。包括周围还在等待的悼念者们,气氛也不甚沉重。他们排队上前与逝者的亲属握手拥抱,简单交谈后便纷纷离去。阮幼青站在教堂正中央,看十字架后头那面墙壁上纵向镶嵌着一长条橙黄色玻璃,不论日夜,不论晴雨,只要有光射入,统统被这条玻璃过滤出神圣庄严的氛围。 “幼青。”唐荼在背后叫他,他转过头发现人已经走光,只剩下他们一家三口还等在门口。他快步走过去,欠身打招呼:“唐老师,吴老师好,我是阮幼青。” 唐辰轩边点头边向他伸出手,不算太居高临下,笑容比起当初的唐荼却少了几分温和的亲近感:“幸会。” 对方似乎等他开口说些什么,可阮幼青第一次见老师以外的长辈,该聊些什么毫无头绪。倒是一旁挽着丈夫手臂的美貌妇人粲然一笑,解围似的轻飘飘发问:“听小兔说你做雕塑呀?” …… 若不是唐荼在眼前上演了一幕笑容渐渐消失,阮幼青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小兔是什么? “回去说吧,别站在这里了。”当事人的声音在阮幼青听来有些万念俱灰的感觉,好像比昨日刚下飞机的时候还要疲惫。 他们来到酒店,唐荼与父母交代了晚餐的安排后,开了间房同阮幼青一同上楼。 “你问吧……”他将行李箱打开,取出包装精美的礼盒放在一旁,看也不看阮幼青一眼。 “……小兔……是我想的那个小兔么……”阮幼青的确震惊。 “是。我妈年轻的时候不会哄小孩,我总哭,她心血来潮随口叫的……那时候不懂事她叫我什么都答应……后来她就习惯了,不过我上学之后,她也只是偶尔这样喊。”唐荼啧了一声,“刚刚可能是看你年纪小怕你紧张故意的吧。毕竟我告诉他们你是我男朋友,兴许以为你知道。” “小兔。”他嚼了嚼这个跟现在的唐荼相去甚远的乳名,硬要扯点关系大概是眼睛容易红,无论是困了累了还是生气难过。 -- 第87页 “走吧。”小兔先生很显然不想就此多聊,提起礼物催促他下楼。 他们入座没多久唐荼的父母便出现,席间唐辰轩只与许久未见的儿子聊了聊公事。听了荼白的状况略微皱眉,随口提出的意见也带着些俯视的角度。最后甚至夹枪带棒多了些火药味:“还是市场不健全,这么多年了也没多少进步,依然停留在试错阶段。没有多少画廊在认真培养艺术家,都在赚快钱。那些有才华的人挤破头想跻身欧美,你觉得自己这样回去闹一场舒服么?实现什么了?” 唐荼不恼也不反驳,捧起精致的英式瓷杯啜饮一口饭后红茶,似笑非笑地解释一句:“没有闹。” “你们别在餐桌上说这个。”吴菲菲换下了参加葬礼的黑裙子,酒红色小礼服裙露出极度消瘦的肩膀与锁骨,倒有几分代表性的清高的东方神韵:“幼青多大了?” “二十五岁。” “看着不像,像二十一二。”吴菲菲撑着下巴,脸上的表情淡淡的,眼角却存着几分娇媚的神色,“他说要带男朋友回来,还以为会年纪大一点,谁知道会吃嫩草,下午见到你的时候吓了我一跳。”她转脸问儿子,“你不是对艺术家敬而远之吗,怎么吃了窝边的啊?” 唐荼无奈对母亲笑笑吃了个闷亏,倒是没跟外人那套左右逢源。 “国内搞玻璃艺术的人不多啊。听说前不久才做了展?”唐辰轩每每开口便没了一点家人间放松的感觉,餐桌变成会议室,阮幼青只好掏出手机打开了作品相册递过去,对方没接,颇有姿态地就着他的手看,时而点头示意。阮幼青看他的眼色翻页,后来翻到个展的部分,唐辰轩倒是愿意伸出手接过手机了,还眯起了眼睛自己操作放大看细节。 “过两天回伦敦,有兴趣可以去我的画廊看看。刚巧我没有签过任何玻璃艺术家,才华不该被埋没,这里要比国内……” “咳,爸爸……”唐荼叮的一声将金属搅拌勺放到茶杯托盘中,清了清嗓子,“说好饭桌上不谈公事。而且……挖我的人至少不要在我面前。” “可以。”唐辰轩看了阮幼青一眼,并未跟自己的儿子客气,“那改天去我的画廊详谈。” 他们并没有同路回伦敦,唐辰轩夫妇自然是飞回去。 唐荼没有透露给父母他们不乘飞机的真正原因,只说是想让阮幼青尝尝列车上有名的下午茶。 英国的冬季雨水格外丰沛,接连两天都没有看到太阳,车窗上趴伏着一道道水痕,将窗外景色扭曲得朦朦胧胧。阮幼青和唐荼面对面坐在干净宽敞的头等座吃甜到发齁的点心配甜醇红茶。 “你家的司康比这个好吃。”他吃了两口便放下了。 唐荼原本在喝茶,听他这样讲放下杯子,捡了一只他咬过的磅蛋糕尝了尝:“嗯,是不如他手艺好。” 见阮幼青迷茫,他又解释道,“我们家的管家。” “你们……发生过什么吗?”唐荼家人间的气氛实在不同一般,礼貌而疏离。 “没有,我高中的时候他顶替掉了老管家。我们只相处了三年,他话不多,我大部分时间住校,所以没太多交集。后来上大学我就出国了,只有假期见得到。” “为什么不喜欢他?而且他好像也习惯了……” “上大学我才知道,他跟我妈妈的关系。”唐荼看着杯子里的深褐色液体,眼神中没什么切实的温度,“他非常爱慕我母亲,而我母亲也很享受这个比他年轻十多岁的人那样待她。并且,我的父亲也清楚。虽然我母亲对我说他们之间没发生过什么实质性的越界,但我总能在他们之间感受到火花……尤其在我也体会了爱情是什么之后。他们看起来好像什么都没发生,我母亲画起画来容易忘记时间,总会有这么一个人去阳台替她披上一条烘暖的披风,递给她一杯热茶或者牛奶,就在她背后注视着她。他们偶尔对视一眼,有时候是笑意,有时候是释然。做这一切的如果是我父亲该有多顺理成章,可惜不是,是我们的管家。这一丝背德感居然让我母亲更加甘之如饴,将背叛和矛盾当灵感一样蚕食下去。而我父亲却也理解和接受,他说艺术家是要牺牲一些东西去喂养天赋的。” 唐荼说得很平静,甚至有些沉醉:“如果不是身处事件中,我想我会享受这个故事,这段柏拉图式的爱情,无欲无求的守望,很动人。”他抬眼看看阮幼青,“怎么不说话?你用什么喂养天赋啊,艺术家?”唐荼戳他的额头,力气还不小。 “迁怒我没道理。”阮幼青也不躲,任他在自己额间戳出个红印,之后又心疼地揉一揉。 傍晚他们抵达伦敦的家中,唐荼去书房见父亲,阮幼青解开衬衣领口的扣子独自坐在唐荼窗前翻看他放在钢琴上的旧册子,是他少年时期的素描练习。光影,比例都把控得相当精准。看日期,大概是在唐荼13,4岁的时候。 唐荼推门进来,见他还穿着西装:“怎么不去洗澡换衣服?” “等你一起。你那时候比我画的好。”阮幼青抖一抖手中的本子,抬头又看到架子上小尺寸的油画,是唐荼16,7岁的作品,可圈可点。 “画很精致,笔触到位,基本功扎实。”唐荼自嘲,“那是因为我从3,4岁就开始握画笔,经过大量的练习。可惜有天赋的人就算不刻意去引导开发,也会下笔如有神。而没有天赋的人再勤奋也是徒劳。我十几岁的时候开始接触油画,没多久我父亲就彻底失望了吧。” -- 第88页 “你遗憾吗?”阮幼青没有父亲,对望子成龙的压力并不能感同身受。 “有点。会羡慕你们这样充满想象力与创造力的人。”唐荼很坦然,“小时候看到父母失望会觉得苦恼,干脆逃离伦敦,去其他国家上了大学。可见的人多了就慢慢释怀了,毕竟人与人不同。虽然做不成艺术家,但我可以发掘他们,帮助他们,成就他们。顺便利用他们赚钱。” “就这样?”阮幼青重复:“发掘他,帮助他,成就他,利用他。” “……还可以……”唐荼夺过他手中的素描本扔到一旁,拽着他松了一半的领带倒着走去浴室。 说好洗完早些睡,结果两人在浴室里折腾了2个多小时。关灯的时候阮幼青有些后悔自己有些太顺从,说好明天去维多利亚与阿尔伯特博物馆的,这一折腾也不知道唐荼要赖床到几点。 -------------------- 吃窝边草,很嫩那种。 第48章 私奔 唐荼并没有赖床。阮幼青由于不习惯倒时差,连续两三日睡眠都浅,平日里对他来说略显微弱的闹铃声一响便张开了眼睛,身旁侧睡的人几乎在同一时间动了动,抖抖睫毛,眼皮一点一点张开。 “再睡一会儿吧。才七点。”他轻轻摩挲唐荼的胳膊,对方的手从被子里钻出来,按住他的手背,哼唧一声低语道:“……不睡了,起床,去VA。” 下楼的时候,风度翩翩的管家已然准备好早餐,见他们步入餐厅立刻体贴地将空间留给小情侣,一闪身不见了。待他们慢吞吞吃完才适时出现,手中是两人的风衣外套与唐荼的围巾。 出门之后阮幼青才开口问:“早餐是他亲自做的吗?” 唐荼点头:“是啊,喜欢?” “挺好吃的……”他们早餐很简单,一杯咖啡和一个潜艇三明治,以及一小碗水果。撒了香料的白面包中间夹了一块裹着芝麻煎到半熟的金枪鱼排,鲜香十足又不会油腻。 “仅仅是以一个家政人员的角度来评价他,可以打满分。他很细心周到。”唐荼大方地承认,“我只是出于个人原因不怎么喜欢他而已。” 他们乘不算太拥挤地公共交通来到目的地,维多利亚和阿尔伯特博物馆现已更名为Vamp;A,是世界上最具代表性的艺术与设计博物馆,馆藏超过三百万件,维多利亚女王为了纪念爱人而建造。唐荼之所以坚持早起也是留足了时间给这座占地12.5英亩的艺术设计殿堂。 “我还以为你会选大英博物馆。”唐荼问他:“为什么是这里。” “一半原因是那里更偏重历史。”提起大英博物馆,阮幼青的脑海中立刻冒出了木乃伊,罗塞塔石碑以及帕特农神庙的石雕。 “另一半呢?”唐荼与他并肩走入博物馆正门。 阮幼青抬头望向玻璃穹顶,那里悬吊着一盏超大型玻璃吊灯,黄蓝绿色调的上百条玻璃吹制的中空触手间裹挟着奇形怪状的小部件在半空张牙舞爪。他仰头看着那只像极了从深海而来的怪物说:“另一半是想看看这个吊灯。” 这是世界知名的玻璃大师奇胡利的代表作之一。每走一步,便会有一丝新的光影变化出现。站在巨物的下方,它的一部分变成了一束狰狞的花。 “每个博物馆里有许多雕塑。大理石,石膏,泥土,木头,青铜。你能想到所有代表美与文化的历史印记的雕塑品,无外乎这些。但很久很久以后呢?一百年,一千年以后呢?”阮幼青指了指头顶的巨形吊灯轻声说道,“虽然奇胡利只剩下一只眼睛,甚至因为肩膀受伤,不能继续亲自吹制玻璃了,但他和许多人一起为玻璃艺术开创了未来,他的作品拿到了各个博物馆的入场券。玻璃代表了人类的智慧,它不会像千百年前的石头雕塑、建筑那样轻易就氧化褪色,在人们脑海里留下那个年代的美是白色的庄严的这样荒谬的错觉,玻璃会永远保持着本来的色彩和样貌,它也该在这些地方有一席之地。” 他滔滔不绝说完转头看了一眼唐荼,对方望着他的样子有些错愕,而后微微眯起眼睛:“我还以为你是个毫无野心的人。还是说你渐渐变得能说会道了?” “不……我只是,就事论事……并没有要做什么……”阮幼青辩解。 “嗯。”唐荼郑重握着他的手带他走向深处没有细谈,“这里很大。我们抓紧时间。” 他们看了珠宝,看了陶瓷,看了银器和花窗,看了中世纪风格的建筑与装饰,看了从古代到现代的刺绣展。在韦斯顿雕塑区,陈列着以米开朗基罗的大卫为代表的,文艺复兴时期的标志性雕塑群。周边坐着许多普通市民与学生。他们选定自己喜欢的作品进行临摹创作,将一整天的闲暇消耗在这个没有时间感的空间里。 阮幼青站在米洛的维纳斯下方,观察复制仿品的黄金比例与流畅线条,颇有些好奇地感叹了一句:“不知道真品看上去是什么感觉。” 他对天发誓自己只是下意识地嘀咕了一句。 可下一刻唐荼翻腕看了一下表盘,便毫不犹豫抓着他快步向外走,直走到出口阮幼青才反应过来对方是要带他离开。 “还没看完……” “这些都是仿品。”唐荼说,“我们去看真品。” 而后阮幼青便被引领着,一路小跑,穿过繁华街道与人海,钻进了圣潘克拉斯车站。列车车厢从海底隧道横穿英吉利海峡,三个小时之后他们便站在了即将迎来日落的塞纳河畔,像一场疯狂的私奔。 -- 第89页 “刚好是周三,有夜场。”唐荼望着对岸,“维纳斯就在里面。” 阮幼青视线飘过粼粼闪闪的河面依旧找不到一丝真实感,塞纳河彼岸便是举世瞩目的卢浮宫。何止是维纳斯,那里有蒙娜丽莎,有萨莫色雷斯的胜利女神,有汉谟拉比法典,件件都是人类历史中的瑰宝。他的生活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放肆了?他甚至觉得若是有一天,自己提出想去月亮上看一眼,唐荼也会竭尽全力送他登月。 他在拿破仑庭院的玻璃金字塔前长久驻足,渐暗的天色下灯火点亮,这座现代感十足的建筑杰作像一刻璀璨的巨大钻石。他可以想象在晴空万里的时候云层与飞鸟在玻璃板上划过的影子,就像此刻如星光般闪耀的灯光摇曳其上。 “拔不动腿了?”唐荼推着他进入金字塔内部,也是卢浮宫的入口,“里面也很美。” 他如愿看到了丢失手臂的维纳斯,仅从她的婀娜躯体依旧看得出直至今天依旧在沿用的美学比例。他也看到了不仅没有手臂,连头颅也失去的胜利女神,大理石精雕细刻的衣摆迎风猎猎而舞,天神般降临在船头。只在教科书中出现的扁平的图片与干巴巴地文字描述跃然眼前,这些残缺让美更具冲击力,也更真实。 从卢浮宫馆内重回地面,天色已然漆黑。这里的夜晚宁静却不算安全,所以他们不在街边停留。 “你今天为什么这么冲动。”坐在观光巴士上会刚预定的宾馆,他拽着唐荼的围巾角玩弄,“忽然就跑来巴黎。”唐荼的浪漫在他心中永远是细致沉静的,不想也有如此毫无章法的一面。细想也是,这人还是留了一条反骨,不然也不会有那一枚不顾一切的纹身。 “不喜欢?” “没有,只觉得这大概是你十年前情窦初开的时候才会做的事。”阮幼青觉得唐荼在成长中应该已经把冲动这两个字成功驯服了,可现在看来并没有。 “……单独跟你在一起的时候,不愿意想太复杂的事。你说想看,又有签证,我第一反应就是马上带你来。”唐荼说得理所当然,“不然我赚钱为了什么。” “不是为了可以更好地做艺术背后的推手吗。”阮幼青记得他早期的采访中时常出现这句话。 “在你眼里我是那么有追求的人么。冠冕堂皇的话谁都要说几句的。赚钱是为了开心而已。” 唐荼看着阮幼青意犹未尽的微笑,感受到了巨大的满足。他并没有告诉阮幼青事实上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如此冲动的说走就走。连二十岁的他都未曾尝试。 他曾经为了自己看中的艺术家扶摇直上而开心,为了自己主策的艺术展造成影响开心。 但现在他不知是自己堕落还是爱情盲目,只要看到阮幼青开心,他便满足。 “还想看什么?”他问眼前少年心性的艺术家。 “看看罗丹吧。远吗?”阮幼青的眼中街景穿行而过,他总这样真挚的看人。 “不远。明天就去。还有呢?下飞机的时候你不是说有许多想去的地方么,都想去哪里?” “纽约的大都会博物馆,有蒂凡尼的彩绘玻璃。还有米兰的百花大教堂。不过一生中一定要去看的应该是圣殇吧。每个学雕塑的人应该都这样想。” 他们在浪漫之都的夜里环城,在陌生的阳光中醒来。 新年的第一天,唐荼习惯性在清晨查看邮件,阮幼青费力地嚼着早餐送来的法棍,发现对方放下了咖啡认真盯着手机屏幕若有所思。 “有工作?”他咽下硬邦邦的面包问道。 “是邀请。画廊收到了纽约艺博会的邀请。4月份。”唐荼若有所思:“想去吗?” 阮幼青点点头,可以顺便看彩绘玻璃。 “那你要乖乖看医生,我们好好检查耳朵,不然不带你去。”最终话题居然落到这里。阮幼青无奈答应,虽说讳疾忌医不好,但他就是对体检之类有生理排斥。 回到伦敦,他惴惴不安跟着唐荼进医院,对方看上去也并不比他轻松多少,心事重重地等待他做各项检查。不过结果还好,医生并没有宣告他的听障恶化,也没有检查出其他病症,至于坐飞机时的持续性耳鸣耳痛,只需要柔软的耳塞和止痛药就能解决。 “确定吗?”唐荼不放心,“不是普通人耳压变化的那种不适,是难以忍受的疼痛。他不是个怕疼的人,平时我觉得疼他都没有反应……” “不妨先试试我的方法。如果不能解决问题,我们再考虑下一步。”医生看上去很有把握,“唐荼,你这样不信任我我很难过哟。”看样子是熟人,医生好心打消他们的顾虑。 从医院出来,两人心情都轻松不少。 “是不是要抽空去看看你爸爸的画廊。”阮幼青提醒他,“下周我们要回国了……” “无非是跟你聊聊创作,聊聊市场,聊聊国内外的区别。虽然他在这里呆了三十多年,但思想跟固化的这里的市场一样。去见见无妨,不过你自己应付,我跟他说不到一起去,他还总习惯摆家长的架子。”唐荼嘴上嫌弃,可还是让司机开车送他们去了画廊。 恰逢在办一场艺术家的个人画展。 唐荼驻步在画展门口看着艺术家简介倒抽一口凉气:“真是……要不改天再来……” 阮幼青也觉得缘分这种事很难说明白,看着唐荼有些失控的微表情暗自好笑:“那个,这个贝尼托……是你说过的……前男友吗?” -- 第90页 -------------------- 前方依然很甜。 不要这么早惊慌。 第49章 经纬 “……我觉得唐辰轩在故意整我。”唐荼少见地翻了个白眼。 “怎么会,画展准备起来少说也要两三个月。他又不会预知未来。”阮幼青心下好笑。 “算了,走吧,来都来了,进去看看。” 他们一进门就看到了西装革履人高马大的唐辰轩。对方正与要离去的客人告别,见人走远了阮幼青才上前打招呼:“唐老师。” “嗯。”对方点点头,也不见外,上来就指指挂在墙上的画作:“听说过他吗,意大利人,年纪也不大,三十出头而已,最近在一级市场也正当红。” 阮幼青一时尴尬,当然听说过。只是他听说的贝尼托是个放荡的渣男……如果说渣男有什么地方值得阮幼青记住,那一定是他无意造就了唐荼后脊骨上那只残翅蝴蝶。 唐荼似乎不想与父亲照面,阮幼青一转身的功夫周围便只剩一张张陌生面孔。他硬着头皮与唐辰轩单独交流一会儿,好在对方对他兴趣也不算太大,尤其是得知他并不想离开国内市场来欧洲发展时,也不留下任何令人不安的不满或挽留,尺度拿捏的恰到好处。他果然是那个人的父亲,虽然他们与人交流的方式不尽相同,但同样既不会让人得意忘形也不会觉得冒犯。他们双方默默达成共识,这一场对话可以随时无尴尬地终止。 “不打扰您了。”阮幼青看准了其他藏家与唐辰轩搭话的空挡告别,转身离开了画廊。出门便在前方转角处看到了唐荼,那人正一脸嫌弃地架开试图摸他头发的手。 阮幼青没有贸然靠近,而是隔一段距离观察。 就像唐荼形容的那样,这次画展的主角贝尼托拥有宝石一样美丽的蓝色眼眸和健康到泛着金色光泽的蜜色皮肤,像香水广告里的男模特,性感得令人头晕目眩。怪不得当年他劈了腿唐荼还会被甜言蜜语哄回,这样的皮囊容错率太高,不够伤天害理不足以撼动这份美丽,何况他还有能言善道的巧嘴。 意大利帅哥嬉皮笑脸的样子赏心悦目,他热情地拥抱唐荼,却被后者无情拒绝,他操着有口音的英文对唐荼说:“好久不见,你看起来是个大人了。” “好久不见,但你看起来没什么变化。”唐荼语气有些不近人情,但面上依旧保持着不咸不淡的微笑。 “你们国家不是有句话,意思是男人永远是小孩。”贝尼托撒起娇来也是好手,看得阮幼青一愣一愣,那个人微微翘起性感的厚唇贴近唐荼的侧脸,“唐荼......都这么久了,你不会还在生我的气吧,我可是很想你的。”他就像唐荼形容的那样喜欢动手动脚,亲昵却不猥琐,眼神真挚热烈,如果是年轻的男孩女孩确实容易招架不住,被他蛊惑走心神。 但他此时下手的对象可不再是那个心无城府的男孩了。 “没有。不生气。”唐荼又往旁边闪了闪身,避过耳语提醒对方,“我在等男朋友。” 原本阮幼青怕唐荼尴尬,刻意没有上前,可此时台阶已然搭好,再不过去不合适,作为男朋友本人,他也有义务帮唐荼摆脱这些揩油的擦边球,何况对方故意对他的小兔先生上下其手的样子并不招人喜欢。 “是朋友吗?”阮幼青走到唐荼身边牵他的手,立刻被对方十指紧扣住。 “啊?哦,不是,认识而已。”唐荼反应过来,转身与贝尼托告别,“祝您的作品热卖。” 听上去有些刻薄,不像是在称赞一位艺术家,反倒像讽刺。 不等阮幼青开口打个招呼,他们大步流星将酷似男模的男人甩在脑后,唐荼看起来心情并未受影响,阮幼青发自内心地感叹一句:“第一次看到帅成这样的男人。”算起来这个贝尼托比唐荼还要大两岁,撒起娇来居然毫无违和感。 唐荼停下来,试探着问:“刚刚我是不是太刻薄了……按理说这么多年了其实早都过去了,可他一开始动手动脚我就压不住火气,这不是毫无长进么。也不知道这些年祸害了多少人……” 烂桃花面前无需风度,阮幼青如实点头:“他大概被你伤害了。但他活该。” 唐荼一愣,扑哧一声笑起来,点点头:“嗯,活该。” 他们在街边的鱼薯店买了今日特惠套餐带回家,阮幼青对于英国料理有了些改观,并不像网络流传的那样不堪入口,相反炸鱼鲜美薯条外脆内软,再配上每家店自调的酱料相当可口。而以火锅为首的中华料理店也并不稀罕,物流如此发达的今日美食不再为国界线所囿。 除了没完没了的雨和永远散不尽的雾,他倒是很喜欢这个地方的氛围,时尚却又保留下迷人的旧时风貌,比如地下铁中带着金丝边花镜的英国老妇捧着书本细细品读,比如一些绅士头顶复古的礼帽与西装口袋里露出边边的胸帕,比如街边留下的古董店与当地人青睐的旧货市场。这里的人沉醉于被漫长旧时光沉淀过滤而来的生活,一切就像是一部优雅含蓄的故事片,没有任何歇斯底里的不体面。 怪不得唐荼能长成这样一个人。 “发什么呆。”唐荼见他久久蹲在空行李箱面前发呆,伸手将他从地上拖起来。他们明天就要离开这里回到忙碌的生活中去,阮幼青知道自己一定会想念奇胡利的吊灯和玻璃金字塔,包括那个难得一见的唐荼的另一面。 -- 第91页 “别怕。”唐荼将他按到椅子里,打开要随身携带的包包翻出几个小盒子,“已经买了好几种评价不错的耳塞,还有止疼药。” 原来对方以为他在惧怕飞行。 阮幼青接过花花绿绿的盒子拆开看,软绵绵的材料一捏就瘪掉,却也能缓慢回弹。唐荼的手下意识揉着他的耳软骨:“医生都说没事了,一定没事。”这话说得没底气,像自言自语。 “我没在怕,只是没玩够。”阮幼青用力一揽,趁其不备将人拖到自己大腿上坐着,“还没去看木乃伊。” 唐荼的脸骤然放大,第一下吻他的眼睛,第二下吻他的耳垂。 阮幼青顺势含住他侧颈软软的皮肉,收起牙齿,只用嘴唇轻轻叼着,小心翼翼不要留下印迹。 “……嗯……”不知是不是痒,对方叹息的时候正对着他的耳朵,一小股热气呼得窜了进去,像直接吹到了他的脑中。他手指一麻噼里啪啦扔掉了那些小盒子,手掌自然地握上了唐荼的腰腹,又不自觉扯他的衬衫。 对方似乎也很喜欢他穿西装的样子,边与他接吻边用手指挑开他的领口扣子,第一颗,第二颗,第三颗。 然后敲门声突兀地响起,两人同时僵住,盯着彼此的嘴唇平复喘息。 唐荼率先松开了手:“还好要回去了。”不知是第几次在家中被打断突如其来的情趣,阮幼青也有些无奈。 楼下的餐厅里等待他们的是吴菲菲,在他们回国之前这位不太像母亲的母亲居然烤制了一些软曲奇:“你们晚上没有好好吃饭,来垫一垫。” 外酥内绵不过分甜腻,这曲奇出自高人指点。阮幼青抬眼看了看给自己倒茶的管家,对方极其淡定冷静。这场殷勤献得不明不白,空气很沉默,但吴菲菲似乎不太会读空气,笑盈盈地问:“好吃吗?” 唐荼回答说不错,而后吴菲菲示意站在一旁的管家去她的画室里拿出一幅3号小尺寸的画作:“送给幼青的。”画面像是一片看不清晰的海上风景,一片和谐的青,白,蓝,绿交错融合,让阮幼青瞬间联想到玻璃打磨成多面水晶所折射出的影像。 吴菲菲的一幅小尺寸油画在一级市场明码标价也要十几万美金,阮幼青有些受宠若惊。 “小兔说你们住一起,除了画也没什么好给你们的,其他看他爸爸的意思了。”吴菲菲是个自我步调的人,说完也不管对面的两个年轻人,自顾自起身回到房间,一片蕾丝裙角轻飘飘消失。 “收下吧。她就是这样。”唐荼已经习惯了她的节奏,“不过难得,吴老师对你青眼有加。我表姐结婚的时候向她讨一副画,她都没有答应。” “送我也是为了哄你。”毕竟刚失去一位亲人不久,吴菲菲心底应当还是有触动的,眼见着儿子又要离开,母性大发了吧。阮幼青开始四下找泡沫板要将画保护起来,盘算着也要回一份什么礼物。 回程的飞机上,止痛药和耳塞起了效果,阮幼青惊喜地发现除了起飞的半小时,痛感几乎消失,只是耳鸣还是毫无办法,但他已经很满足,美滋滋吃掉了丰盛的飞机餐,也安稳睡了两三个小时。醒来时发现唐荼倒是有些疲累,哈欠连天。不用问也知道一定是担心他出状况而没有睡好,睡梦中他时不时能感受到有冰凉的手指轻轻摸他的额头。 他们回到家刚好是中午,唐荼没有立刻补眠,而是开始处理离开这半个月积攒的工作,阮幼青整理好行李,将那副吴菲菲珍贵的画作仔细拆开,挂到了三层的白立方展示厅里。 这副作品的名字是《CYAN》,狂妄一点可以说是特意为他所创作。他坐在画前想起了吴菲菲纤细到病态的形象,与有力的笔触截然相反。她很好地展现了柔韧这个词的意思。 “在想什么?”唐荼放下电话走到他身边。 “想做点东西。做点跟之前不一样的东西。” 他融化了玻璃棒尽力拉出比水母触手更细的玻璃丝,断裂无数次终于摸索到了合适的力度与温度配合。他用玻璃的丝线编织作画,像更加立体刺绣,如同悉心织就的半透明蕾丝,柔韧美丽。 他将第一幅玻璃拉丝雕塑画里三层外三层包装好,托专业人士寄送到伦敦,作为那副油画的回礼。 没多久,吴菲菲的个人网站便出现了这副作品的照片,引起了小范围的轰动。荼白的网站中阮幼青的版面点击量激增,更多欧洲艺术品市场的相关人士开始注意到这个年轻的玻璃艺术家。 于是阮幼青趁热打铁,开启了新的系列《经纬》,那是一幅幅用玻璃丝耐心塑造的立体抽象画作,尺寸不大,但国内外的藏家门争先恐后联系荼白希望能收藏其中一件。 除了愿意耐心等候个一年半载的,唐荼统统婉拒,理由也很简单,这一件作品看似简单,事实上却要耗费近半个月的心力才能完成。 “这作品也太费眼睛了……”他回到家强制将阮幼青从工作椅上拉开扔到沙发里,不由分说遮住他的眼睛让他休息。 -------------------- 幼青老师的新系列! 第50章 拍卖 早上起床后,阮幼青被唐荼强行拉到荼白。 刷牙时,对方看着他充血的眼角连连叹气:“这周你不要碰那些玻璃。跟我去上班。” 阮幼青已经在工作间没白没黑坐了两个多月,除了吃饭睡觉几乎寸步不离。前天开始更是白眼球开始充血,唐荼下班回家一跟他照面看到血红色的眼球大惊失色,不由分说拉着他去了医院,还好只是结膜下出血,实际上就是因为过度劳累导致微血管破裂。 -- 第92页 “休息一下就好了。另外注意不要过度用眼,别熬夜,按时睡觉。”医生轻描淡写,“小问题。但是反复出现的话就麻烦了,可能会引起其他眼部疾病,不重视的话……”看到唐荼发青的脸色,医生的把话一收,“所以不要因为年轻就不重视小病小痛。” 唐荼从医院回家的路上始终冷着脸,强迫阮幼青闭上眼睛不准看东西,像幼儿园监督调皮小孩午睡的老师,回家更是将工作间的拉门一关,上了锁。 其实他不这样做阮幼青也会自觉休息的,毕竟已经有听障了,难道连眼睛也不要了么。 去荼白的路上张文彬外放了与许涵艺的电话,女孩催他们快一些,十点钟直播就开始了。 “什么直播?”阮幼青随口问道。 “嗯?佳士得上午场的拍卖啊……你不知道?”张文彬忽然从驾驶室扭身向后排看过来,竖起眉毛一脸不可置信。 “看路。”唐荼冷静地提醒有些忘形的司机。 阮幼青转头看看身边的人:“我应该知道吗?” 对方的表情有些微妙,看不出是开心还是不开心:“你的作品出现在日间拍卖列表里了,成墨发现的。是之前卖掉的一只水母,也就是一个多月的事吧。” 画廊销售是一级市场,是艺术家直接获利的方式,可一旦作品流入拍卖行这样的二级市场,无论是流拍还是天价,收益与创作者再无瓜葛。不过虽说不能直接获利,但如果一个人的作品在二级市场获得认可,便说明了艺术家的价值,身价水涨船高也指日可待。 阮幼青对艺术品拍卖不熟悉,甚至有些许抵触。比起画廊,拍卖场更像是个赤裸裸的将艺术与金钱划等号的场所。他总觉得倾注心血与灵魂的作品像一扇排骨挂在肉铺里,像一个古代的奴隶跪在地上,被众人竞价的场面有些惨不忍睹。而如今他的作品也要经此磨难。 “对艺术品来说,价格昂贵十分重要。”唐荼总能读出他的顾虑。 望着窗外的车流他忽然开口,伸手按住阮幼青的手背:“只有贵重的物品才会受到保护,人们不在乎没有经济价值的东西。为以确保能让文化产品留存下来的方法,就是让他们拥有商业价值。” 阮幼青一愣。 “是著名拍卖师西蒙说的。”唐荼的指腹敲了敲他的关节,“不过,昂贵或是低廉,有价或者无价,都与你无关。只有创作与你有关,其他的事交给我。” 许涵艺将窗口全屏,官网的拍品介绍里言简意赅。 水母Ⅱ. 全六件系列作品暮光层奔逃第二件。 估价:HKD55000-HKD95000 十点钟拍卖官准时出现在视频窗口内,穿着一身粉色职业套装,手持小木槌站到台前。她身后的大屏幕同时展示出第一件拍品,现场几乎是一瞬间进入状态。 她面带微笑介绍完起拍价的一刻,预示竞拍开始。场下的人不断举牌,她从容环顾四周,重复着号码板与叫价,不动声色拱起大家的战斗欲望,而后在最高点落槌定音,一气呵成。 虽然他们仅仅是通过网络直播,隔着屏幕在观看这一场无硝烟的战斗,但依旧能感受到现场紧张的气氛。 “来了。”许涵艺忍不住低声说道。 当那只口腕断裂的水母玻璃雕塑图片,带着作者阮幼青的大名和出生年份出现在大屏幕上之时,更是令人紧张到无法呼吸。屏幕里传来一阵悉悉簌簌交头接耳。 “幼青应该是这几年佳士得拍过的最年轻的艺术家了吧……”成墨抱着胳膊站在一旁感叹。 会不会流拍。这是当下阮幼青心里唯一的念头。 “非常年轻的玻璃艺术家阮幼青的玻璃雕塑作品。起拍价55000,一口价5000。” 现场停滞的几秒钟,阮幼青很想关掉屏幕。越是尴尬的时间流动的越是缓慢。 “60000,3031号。”拍卖官终于叫出了第一个数字,紧接着是第二个,“65000,3083号。” 现场竞价到75000的时候,有了书面竞价。拍卖官望向电话区域,有人通过委托人叫价85000。 原本平和的加价被这一位不在现场的神秘人士所打破,马上便有人战意十足举牌90000。而手持旧式电话听筒的委托人当即从容举手,面不改色加价到100000。 “书面叫价100000。”拍卖官重复,“书面叫价100000一次。好的我们现场叫价,105000,依旧是8031号。书面叫价到110000了。” 一切发生的很快,前后不过几分钟。看似剑拔弩张,其实每个藏家都保有理智,并没有超乎预期的事情发生。一轮酣畅的竞价过后,电话另一头的神秘藏家最终以200000的价格拿下了这只水母。 “剩下的几只身价该涨起来了。”成墨与唐荼对视一眼,“手里还有几只?” “最后两只。”唐荼起身。 “我们幼青老师的作品线要调价了吧……”成墨笑着拍拍他肩膀,转身回到自己的工作中去。 上午场的拍卖只是预热,贵重大头都放在晚间场,阮幼青在晚间拍品列表里看到了学姐的父亲李云川老师的三张大尺寸画作,估价均高于百万。而往期拍卖里李云川的画作落槌价均在二三百万上下。 “不要看屏幕了。”唐荼将他从电脑前拽起来,扔到沙发里,“你闭一会儿眼睛,午休的时候我们出去吃饭。” -- 第93页 他们坐在初晴一层新开的日料店,唐荼问他第一次看自己的作品被拍卖是什么感受。 “有点尴尬……”阮幼青实话实说,“怕流拍,大家都在旁边看着呢。” “就这样?还有呢?”唐荼夹一只雪白的北极鳌虾塞进嘴里。 “还有?拍卖官反应很快……” “价格,觉得高还是低?” “你不是说这不是我该考虑的么。”阮幼青不解地看着对方,拍卖场上你情我愿的,从这只水母被卖掉的一刻赚多赚少都与他无关。 听他这样说,唐荼欣慰地笑笑:“所以我说过,你天生就该做个艺术家。” 阮幼青听出了话中隐誉。当初他入行的时候对方就说过,艺术家终其一生都要与欲望作斗争,不仅仅是成名的欲望,还有财富的欲望。 拍卖推动艺术市场繁荣,也使得一些人臣服于诱惑,屈从于名利。 接下来的一个月他没有继续做耗费视力的经纬系列,而是时不时烧点小玩意。 在除夕之前,他将屋子里所有的窗子上挂满玻璃冰凌。他答应了外公回去小住几日,老人家一年到头都是独自一人,操劳大半辈子,阮幼青不想他晚景凄凉,年节里连个陪着守岁的人都没有。 可为难的是唐荼也是独自一人。 “不然跟我回去。”睡着之前,阮幼青思前想后,实在找不到两全其美的方法。 “你这个表情让我没办法答应啊……”唐荼戳了戳他的眉心,“视死如归的。” 阮幼青叹了口气,一把掀掉自己的被子,钻到唐荼的被窝里抱住他:“不想过年吵起来。我外公他……可能接受不了……”他不免想到十年前外公咒骂江霁蓝的话,他不想让唐荼听到那些。 “那我就先不去。你难得回趟家,不要闹不愉快。”唐荼放下手机,拢了拢被子让两个人被包住,“几天而已。等外公睡了我们可以视频。” “好。”阮幼青从未担心过,唐荼永远不会跟他计较这些,可对方越是善解人意,他便愈发有犯罪感,“我带饺子给你吃。你如果无聊了就打电话给我……” 其实唐荼哪里会无聊。初晴最近在筹备新一届的无主题新锐艺术家作品展。作品征集结束,现下正是评选的阶段。 唐荼一早送他去车站,从除夕到大年初二,他待在慈清,白天陪外公打扫,做饭,听戏,有一搭没一搭聊天,晚上便关起门来跟男朋友语音。 临走前他缠着外公陪他包饺子,手工擀皮,清淡馅料。他们一早去超市买了新鲜的虾和茭白,挑虾线去虾壳虾肉切段,茭白豆腐切丁鸡蛋炒嫩切碎。 “怎么就不能吃韭菜猪肉的了……”外公站在案板前气冲冲地调馅儿,“非要单独包一份,多大人了还挑食。” “别放那么多胡椒。盐也只要一点点。”阮幼青无视老头的抱怨,美滋滋在玻璃大碗里和面,“用金骏眉换一顿饺子,你怎么算都不亏。” “跟谁学的,嘴皮子还变利索了。”外公显然有些没底气,老头自己也知道那两罐茶叶贵重。 两年没包饺子了手上生疏的很,面多加水水多加面,最终和出一大碗。祖孙二人直忙到下午,眼见着再不走要错过回程的车了,才匆匆将两大盒水饺装进冰袋。 一下车他便奔着唐荼共享给他的定位过去,唐荼怕冷坐在驾驶座没下车,阮幼青隔着老远便看到他鲜艳的珊瑚红色开衫毛衣,扣着圆形木扣子,喜气却不俗气。 他迅速开门上副驾,车子里很暖,唐荼松垮的毛衣里头只有一件奶油色的高领内搭,见他还拎了袋子好奇地凑头过来:“怎么还拿东西回来?” 阮幼青就势亲了亲他被出风口烤红的脸颊:“饺子,我包的,回家吃。” 唐荼抬头也回吻他一记,吻在嘴上。阮幼青从车站跑出来吹了风,嘴唇很凉,唐荼用热柔软的舌尖温暖他,边塞了东西进他口袋。 “唔……”阮幼青侧头掏口袋,“什么?”一个硬邦邦的大红包戳在那儿。 “压岁钱。讨个吉利,希望幼青老师新一年身体健康事事如意。”唐荼发动了车子,一脚油门向家中狂奔。 “上次拍卖会那个买家前些日子联系到我们了。”等红灯的时候,唐荼扭头说道:“他说想见见你,人在纽约。” “哦。是什么人?”阮幼青有些好奇。 “是中间人联系的张文彬,据说是私人美术馆的执行馆长。我有告诉他我们四月初去纽约的行程,你如果愿意见他一面,我们就安排时间。” -------------------- (前方有……) 陷入沉思……算了还是不说了…… 第51章 好久不见 飞机上,唐荼给他看那个神秘买家的私人美术馆简介。 “这家美术馆是地产商在经营,没几年。馆长自己也是藏家,展出品大半是自己多年来的收藏,说是回馈社会,不过估计也是为了提高公司形象吧。具体细节中间人没有透露。”唐荼轻笑,“富豪的神秘低调。” “低调还要见作者吗?”阮幼青几天前得知荼白仅剩的两只水母也被这位藏家打包收走,听说他还在与其他买家洽谈,试图收齐全套暮光层奔逃放入美术馆中。 “要啊,藏家想与艺术家做朋友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不过很少有人会对新人艺术家有这么大的兴趣。”唐荼明显在打趣他,“可能是看脸吧。” -- 第94页 阮幼青有些犯愁,他一没有交朋友的兴趣,二也没有交朋友的英语水平,本就打算吃顿饭算了。 “你如果实在不愿意见,也不要太勉强。我替你回绝就是了。”唐荼看出他的犹豫。 “见一见吧。”阮幼青心一横,了不起就是沟通不善,人家以后不再支持他的作品而已,没什么大不了。 既来之则安之,有记忆以来,命运虽留下许多遗憾却始终待他不薄。 下飞机的头天唐荼几乎全天待在艺博会现场。阮幼青只下午去看了看,超过400家画廊同时参展,密密麻麻的作品实在震撼,人头攒动中,保不齐跟你并肩站在同一幅画前观赏的就是什么世界知名的艺术评论家或是藏家,又或者是声名远播的艺术家本人也未可知。 他大略转一圈,逆着人流回到荼白的展位,有人正在询问许涵艺他那件经纬系列的价格。他隐约听到对话里出现了吴菲菲的名字,大概也是从她那里见到过这个系列的第一件作品。 这次唐荼过来除了几幅油画,就只带了他的两件作品,经纬和新烧制的水母。 两只水母遭遇了海底小漩涡,一只处在漩涡中心,柔软的身体与触手随激流扭曲旋转,另一只挣脱出大半,一条口腕却被同伴拽住,也不知它会不会壮士断腕选择抛弃同伴逃走。 时不时有人驻足询问,阮幼青认真数了数水母标价后的几个零,愈发觉得唐荼胆大。 就在他感叹的几秒钟里,那件经纬被问价的人付了定金。 开了个人展之后,阮幼青便记不住自己每件作品能卖到什么价格了。反正荼白有销售记录,唐荼帮他新开了理财账户,赚到的钱统统存进去,而平日里阮幼青几乎没什么个人消费,家里大大小小的开销都是唐荼负责,大到出国小到一支牙膏。他自己几个月也不打开网银一次。无论是作为艺术品经纪人,自己的投资人,还是商人,亦或是恋人,唐荼都经营得有条不紊。 “人呢?”他趁没什么人的时候问许涵艺。 “老大吗?刚刚遇到其他画廊的熟人,一起去看画了吧。”说着女孩掏出手机,“我帮你叫他回来。” “不用。让他逛吧。”阮幼青忙制止她,“如果他问起我就说我出去走走,不问的话不要打扰他。” 许涵艺点点头:“那你一个人小心,有事电话联系。” 阮幼青有些尴尬,因为唐荼的过度保护,整个荼白都有点拿他当未成年或者重点保护对象对待的意思,他不过是有些抗拒人群的吵闹出去找个清静的地方待会儿而已。 打开地图app随意找了一片绿色的区域走过去,春光下花丛里热闹,游轮码头不算繁忙,他沿河而坐,在长椅上呆了没多久便有淡黄色的菜粉蝶从花蕊中飞出,在周围绕来绕去。夕阳从远处的高楼间缓缓下沉,哈德逊河面光彩烁烁,朴素的蝶落在他的膝头被染成金色,与他一同沉浸在日暮中,又被口袋里手机的震动惊扰,扑簌簌飞离。 “喂?”唐荼率先开口,“去哪里了?” “在河边。随便走一走。你呢?” “我还在会场,不过准备回去了。给我个定位,我去找你。”唐荼那边的杂音渐渐变小,应该是从人声鼎沸的空间里离开了。 “我在码头附近。”他发了定位,唐荼十分钟之后便出现了,他们入住的酒店与艺博会现场同处曼哈顿区,有很棒的夜景,可昨晚却没来得及欣赏。经历了十几个小时的飞行之后,他虽是吃了止痛药可依旧头晕耳鸣,回到宾馆匆匆洗完澡栽到枕头里一瞬间便睡沉了。 步行20分钟的路程,两人慢吞吞走了将近一小时,唐荼手抄在薄风衣口袋里,嘴角始终噙着笑,似乎在为买到了心仪的画作而兴奋,直到天黑透了他们才上楼吃东西。从餐厅看出去的夜景的确繁华壮丽,阮幼青感叹一句好美。 唐荼点了两杯鸡尾酒,绕过桌子坐到他身旁轻轻与他咬一句耳朵:“房间里的夜景也很美。” 他揉一揉发痒的耳朵,刻意一小口一小口抿着自己那杯酒,装作听不明白话中深意,不为所动地反问一句:“是吗?” 对方皱一皱眉似乎嫌他不解风情,却也不好说什么,只扣住他空闲的那只手,用拇指轻轻在他掌心里,顺着几条掌纹轻轻摸索游走,半分痒意顺着回流的血液一路攀爬到心头。 阮幼青心尖一抖,也一口闷掉剩下的半杯,拽着人往楼上走。 十七层的夜景的确不负所望,窗框像是大尺寸的画框,他们泡在浴缸的热水里,酒精渐渐爬上眉心,蒸的人晕乎乎的。 唐荼不知为何格外主动,用手不够,居然憋住一口气潜下水去。 对方在水中好似听不到他的呼唤,后脑勺柔软的发丝在水中有节奏的浮沉飘荡**** 阮幼青久久盯着那人后脊处趴伏的蝴蝶挣扎在水面处。 ***** ***** 上午十一点,许涵艺一通电话叫醒了唐荼,两人迷蒙对视。昨夜折腾太久,他们的生物钟集体失效。 “老大!你还过不过来了?”许涵艺明亮的声音穿透听筒,阮幼青几乎跟唐荼脸颊贴着脸颊,也隐约听到一点。 “嗯?我……”唐荼在阮幼青还搞不清状况的时候率先清醒过来,撑着床垫起身想下床,动作却戛然而止,“嘶……” -- 第95页 阮幼青也瞬间清醒过来,从唐荼手里拿过手机:“喂,涵艺,张文彬在你身边吗。” “在啊,我们一起来的。”许涵艺问:“老大怎么了?” “不太舒服。所以今天交给你们可以么。”阮幼青边问边把唐荼拉回被子里抱住,自作主张地问。 “可以啊,那你们怎么办?老大那边需要去医院吗?其实我们带来的作品昨天基本都订出去,不然我让张文彬过去你那边?” “不用。只是累了,休息一下就好。”说着,阮幼青摸了摸唐荼的额头,的确没有生病。 “那行,你们有事再联系吧。好好休息,拜拜。”许涵艺识趣地道别。 “拜拜。” 挂了电话,唐荼在他身侧吃吃笑了一会儿,哑着嗓子抱怨:“怎么我的工作你都要管了。别说,还挺像那么回事。阮老板。” 阮幼青搂紧他:“再睡一下。” 唐荼也不挣扎,闭上眼睛安稳睡过去,直到再次饿醒。 阮幼青怀里一动也跟着醒了,两人洗过澡去楼下吃了饭,唐荼给张文彬打电话问询与藏家见面的事,回到房间告诉他已经约好了饭局的时间,就在明天傍晚。 “去那位先生的住处,说是身体不大好,不习惯吃外面的东西。”唐荼抿了抿嘴:“不知道是讲究还是摆谱。” “没区别吧,对我们来说。” “也是,总不会是要绑架你吧。”唐荼笑得有些勉强。 “怎么了?”阮幼青发觉他整晚都状态不好,似乎比自己还紧张。 “不知道,忽然有点心慌。”对方往沙发里倒下去,叹了口气。 阮幼青走到沙发旁蹲下拨了拨唐荼垂在额前的刘海,他的脸色确实不太好:“不然我一个人去……” “我陪你。”唐荼抓住他的手抱进怀里懒洋洋地说,“我陪你一起。” 为了不触神秘富豪的眉头,阮幼青老老实实穿了正装,铁灰色西服内搭一件纯白色T恤,不会太严肃也不过分随意。这套西装是年初在英国时唐荼拉着他去量身定制的,半个月之前,才连着一双柔软透气的胡桃色小羊皮乐福鞋一并寄到家。考虑到年纪特地选择了活泼时尚的九分裤,裤脚与乐福鞋之间露出一截劲瘦的脚踝,阮幼青觉得凉飕飕的,唐荼偏说这样看上去性感又俏皮。 进电梯的时候,阮幼青的眼皮没来由的一跳,是右眼。 见他骤然止步电梯门口,唐荼连忙按住开门键:“怎么了?” “……右眼跳什么来着……”阮幼青回过神跟了进去。 “现在开始紧张怕是来不及了。”唐荼松开手,金属门渐渐合拢,直到电子屏的楼层计数显示36层的时候又缓缓打开,已经有位年轻人在电梯门前等候了。对方穿的倒是随意,年纪与阮幼青相仿的样子。 “阮先生,唐先生是吗。”这个年轻人笑得谈不上真心,略有些敷衍,“这边走。” 他走在前方带路,推开尽头一扇门。 唐荼和阮幼青并排站在门前,正对的门厅挑高有四米,客厅大的不像话,落地窗外便是全透明玻璃围栏的阳台,中央公园的景致葱郁又安静。 那个“神秘藏家”,“低调富豪”并不是什么上了岁数的成功人士,客厅里只有一条穿浅灰色开衫的瘦弱的人影在看落日。 唐荼松了一口气,看样子身体确实不太好,没有故弄玄虚也不是摆谱,既然是个年轻人那沟通也该很容易吧。 “您好。”他率先打招呼。 对方转过身,是张干净秀气的脸,只是脸颊微微凹陷,肤色略显苍白。那人缓缓走到他们面前,露出一个温和漂亮的笑容,得体却难掩眼神中的紧张与兴奋。 “这位就是阮幼青,水母系列的……” 唐荼边说边往旁边看了一眼,猜想阮幼青不做声是因为紧张,所以干脆替他开口免了他做自我介绍。可一扭头却发现他一脸呆怔,全身上下都僵硬着,攥着拳头的手臂抖得厉害。 阮幼青不管在什么人面前都是一派平和,心绪没什么起伏的样子。许多事他压根就不往心里去,连自己的作品被人摔成碎片都不曾展现一分失控。 这样一个人,此刻却明显惊慌失措了,唐荼眼睁睁看着他的眼眶一点一点撑圆,变红,眼泪一点一点充盈眼底,而后一颗一颗滑落,他张着嘴巴却发不出声音,漆黑的瞳孔缩成两个极小的点,在眼眶中剧烈震颤。 一时间,担心,困惑,尴尬让唐荼有些束手无策,可场面话还是要说完的,他清了清嗓子:“……是水母系列的作者,听说您很欣赏他的作品所以一直也希望能有见面的机会。” 直至他说完,阮幼青也没有任何反应,魔怔一般杵在那里。 还是对方先开了口。一瞬间,所有的情绪都沉寂下去。 唐荼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忽然变得好重。 那个人上前一步,站到阮幼青对面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顶,笑容真心,一开口却也哽咽得厉害:“好久不见啊,小幼青。” -------------------- emmm,我觉得这应该不算是刀,只是遇到一些波折……波折…… 第52章 十年后的你 这间屋子的主人抓着阮幼青僵硬的胳膊,将人硬是拖进了客厅。 他身形单薄瘦弱,大领口明明白白展示着突兀的锁骨和锁骨下几根嶙峋的胸肋,头顶差不多平齐阮幼青耳尖的位置,动作略有些吃力。而阮幼青则像只大号牵线木偶,同手同脚亦步亦趋。他用力盯着江霁蓝的脸,眼睛眨也不眨,有惊,有惧,有喜,有不可置信,提着一口气不敢呼吸。 -- 第96页 那个从电梯口迎他们进来的年轻人走上前,对一瞬间恨不能变成一团空气的唐荼说:“唐先生,进来坐吧。” 唐荼跟在他们身后,坐在离他们稍远一些的单人沙发里,接过旁人递来的茶杯,低声道了句谢谢。 他并没费什么力气便猜出这人是谁,如果说通透如阮幼青,这辈子心中还会有什么抚不平的疙瘩,那只可能是那个人。 而阮幼青抖了几分钟后也终于勉强平复,并开口证实了这个没什么难度的猜想,他就像是一瞬间穿越回十年前,迷茫又委屈地叫了一声:“……哥?” 然后江霁蓝便将他抱住了:“我还以为你忘了呢。” 唐荼低下头,手中的红茶蒸汽飘着淡淡的柑橘香,水面微微震动。他放下了瓷托盘,免得杯子盘子相碰撞总发出细碎的响声,即使这屋子里并不会有人注意到他这点小失态。 阮幼青理解父亲见义勇为,理解年轻的母亲想挣脱痛苦去过新生活,理解人天生就会有这样那样的残缺,理解普通人的歧视与偏见。但他没来得及理解江霁蓝于他究竟是什么那人便离开了。于是他不再试图理解,而是将这个未解之谜藏在自己都看不见的深处,所以唐荼从不提这个名字,因为人生本就做不到事事有答案。而阮幼青在工作之余偶尔把玩那颗保存了二十年之久的弹珠,他也装作没有看到。 逝者已逝,他从不欲与江霁蓝较高下,让这个名字安静存在于阮幼青为数不多的,温情的珍贵记忆里。说不定有一天,那一天是他们相伴了三年,五年,十年之后,他的存在感终于取得压倒性的优势,他再威逼利诱心思单纯的爱人:“我是不是你这辈子最爱的人。” 阮幼青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说是,眼神真挚坦诚。 他就是这么无耻的人,江霁蓝与阮幼青有缘无份,这个宝贝是他唐荼的,是他一步一步找寻,理解,追逐,倾注所有勇气与真心换来的……所以即使死者复生,他也没必要害怕。 没必要害怕,这是理智告诉他的。 “唐先生?唐先生?”迎他们进来那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将他从不动声色的挣扎中唤醒:“唐先生,厨师准备的差不多,我们要开饭了。” “啊,好的。”他从容起身,对方面上讪笑一下,顺手接过他捏在手里的杯子,倒感觉不出恶意。唐荼抿了抿嘴唇,也礼貌翘了翘嘴角:“请问您怎么称呼。” “秦晓然。”那人端着他用过的茶杯递给厨房忙碌的帮厨,转身自我介绍:“是霁……江霁蓝的工作助理,也是……是好朋友。”说完轻轻叹了口气。 唐荼认出了这个声音,这几个月正是这个秦晓然在积极与荼白联系,并且一直不愿透露背后的人究竟是谁。张文彬查到了美术馆是地产商在经营,也知道地产商是华裔,甚至知道大股东姓江。可姓江的人那么多,谁会注意到这个。 没想到此江正是彼江。 这个地产商居然就是江霁蓝的父亲。 阮幼青坐到桌前,仍旧不敢相信眼前的现实。 江霁蓝与十年前差别不大,头发长到齐肩,半束在脑后,眉眼比当年深邃成熟了一点,骨架也稍稍展开一些。 “你,你还活着……外公说你……因为手术后的感染……” “死了?”江霁蓝笑笑:“差一点,让他老人家失望了。外公他身体还好吗?” 阮幼青点点头,接着沉默。分装好的餐食端到眼前,他不声不响吃下去。清淡的豌豆浓汤顺滑开胃,才吃一口就听到江霁蓝数落他:“都长这么大了怎么还喜欢憋着话不说。想问就问。” 本能让他条件反射一般顺从,他只得放下汤匙:“为什么不联络我。” 明明还好好地活着,哪怕只留个只言片语让他安心也好。为什么这么多年杳无音信,现在又为什么忽然要见他呢。 “我联络过你。熬过那些乱七八糟的并发症能出院已经是半年之后了,我给你家打过电话,你外公听到是我就把电话挂掉了。打多了后来干脆换了号码。还给你寄过明信片,看样子也都被他处理了。”江霁蓝舔了舔嘴唇,絮絮叨叨抱怨,“我这个身体状况也根本哪里都去不了,身边二十四小时都有人照顾。起初是家庭医生,后来身体渐渐好转就换成保姆,大学期间……就换成他哥。”他指了指坐在唐荼旁边的那个人:“现在他哥做律师工作太忙,这个小东西就替他哥当我的门神。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做。秦晓然,你说你才几岁怎么就这么婆婆妈妈的。” “不然呢,一天不好好看着你就作死。”秦晓然跟他对翻一记白眼,要气不气地喝几口汤,而后将汤匙叮一声撂在盘子里。 盘子被收走换上新的,厨师端了热气腾腾的灌汤包上来,一人一个,掌心大小,汤包皮半透明,遇冷稍微瘪下去。 “鲍汁红烧肉灌汤包。”江霁蓝捧着脸看阮幼青,“尝尝看,很鲜的。这师傅在纽约做了二十年的融合菜,这是他的招牌。” 阮幼青轻轻咬开一点皮,滚烫的蒸汽带着浓厚的鲜香涌进口腔,冲击着舌边味蕾。他本能抬眼一看唐荼,那人也动起筷子将包子挨到了嘴边,阮幼青忙冲他喊一句:“烫!” 桌上的人纷纷被他喊住,不知这一句没头没尾是冲谁。倒是厨师好心化解了略显尴尬的气氛:“汤包就是要趁热的呀。” -- 第97页 阮幼青忽然意识到进门之后他由于过度震惊,至今都没有理会过唐荼。 他放下筷子:“哥,这位是……”他脸一热,忽然有种带男朋友见家长的错觉,瞬间有些不好意思,“他是我的……” “你签约画廊的老板,唐先生,我知道的,年轻有为。”江霁蓝打断了他,冲唐荼点点头。 唐荼也客气道:“哪里。” “没想到你居然做了艺术家,而且居然在玩玻璃。”江霁蓝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为什么?” “……机缘巧合。”阮幼青猛然记起他们十年前的最后一次相见,想起了那句,你知道玻璃是什么意思么。十年过去,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他都已经知道了。他不再是当初那个懵懂迟钝的少年了。 一道一道菜过去,江霁蓝几乎不怎么动筷子,菜色也跟其他人不同,多是清淡的蔬菜。 “哥你不吃鱼吗?”阮幼青奇怪。他记得江霁蓝过去不这样挑食,于是推了推自己的盘子过去:“要不要尝一下?” 江霁蓝一怔,下意识拿起自己的勺子就要分一勺鱼排,结果被秦晓然一声咳嗽生生制止:“咳,你刚刚吃过虾了。”于是又只悻悻放下勺子。 “你吃吧,我不能吃太多蛋白质。”见阮幼青疑惑,江霁蓝简单解释,“对肾脏负荷太大。” 心脏不好,肾怎么也出了问题……他皱着眉头一个人把鱼排吃完,而后被江霁蓝拖进一边的收藏室:“你看。” 黑漆漆的屋子里,只放了几只天草水母。阮幼青发现昨天刚刚在艺博会上卖掉的,被漩涡缠住的一双水母居然也在这里。他和唐荼昨日懒散了一天,也根本没有询问许涵艺买家信息。 “这个怎么也在这里……”他席地而坐,“早知道是你……” 江霁蓝也挨着他坐下来,与他肩膀碰肩膀,转头问他:“早知道是我怎样?” 原本阮幼青想说,早知道是你就直接送给你好了,可话到嘴边转念一想,他可是荼白的签约艺术家,这钱可并不仅仅是给自己赚的。于是改口:“就给你打个折了。” “噗。小气死了,我还以为你要直接送我。”江霁蓝顺势将头靠在他肩膀上,“都已经十年了。幼青。没想到十年之后我还能见到你。去年秋天的时候,我在当代艺术网站的亚洲区板块里看到一场个人玻璃艺术展的宣传,见封面特别漂亮就点进去了,一眼就看中了这几只水母。然后点进了荼白画廊的官网链接,主页最上方就是你吹制玻璃的视频……虽然你长大了不少,但我还是一眼就能认出你。于是我试着联系荼白,想见见你。”江霁蓝说话一如既往,又慢又清晰,还保留了多年前的习惯,会歪歪头冲着他耳朵的方向,“刚到美国的那几年,我很担心,担心我的不告而别会影响你。怕你又变得孤僻,再不开口说话,不愿意相信别人。好在,你没有。”江霁蓝的眼圈闪过水光,“小幼青,你怎么会这么棒,让我在美国也能看到你,知道你过得很好。” 阮幼青五味陈杂。 他没那么好。当初他确实又变得孤僻起来,不容易与人交心,更不愿开口说话,江霁蓝猜测的一点都没错。若不是遇上了唐荼,他便不会有今天的成就,亦不会被半个地球之外的江霁蓝找到,有了十年后的重逢。 “哥,你呢,你在做什么。” “在帮我爸运营美术馆,偶尔策个展什么的。”江霁蓝扶着他肩膀站起身,不知是不是盘腿坐久了,那人的身形摇晃了几下,阮幼青随手扶住他,那条胳膊上几乎一丁点肉都没有,上臂纤细到他一只手就能大致圈住。江霁蓝顺势在他怀里缓了几秒,“身体不太好,家里那些乱七八糟的生意根本帮不上忙,就养着呗。这次签证签了多久?要不要多呆一阵子,我跟唐荼聊聊,可以顺便给你办个展,反正有现成的地方,我父亲也认识不少画廊与藏家。我看过你的作品,和纽约这边还是有差别的,带着东方的淡雅气韵,应该会很受欢迎。” 唐荼远远望了收藏室一眼,阮幼青他们进去之后并没有关门,不过没有受到主人的邀请他也不方便厚着脸皮跟进去,人家两个人的久别重逢他无权搅扰,何况他一点也不想再看到江霁蓝一脸痴迷地盯着阮幼青上下打量。 “别看了,眼不见心不烦。”身旁的秦晓然将手伸到茶几下方摸索,刺啦一声撕下了什么取出,唐荼惊异地发现他手里多了一包香烟。 对方指了指收藏室的方向:“他藏的,还以为我不知道。”说完走到落地窗前拉开了玻璃拉门邀请唐荼:“出来吹吹风吧。” -------------------- 情绪暂时稳定…… 第53章 冒犯 中央公园夜里亮起蓝色灯光,三百多公顷方方正正的区域变为深蓝色,高空俯瞰像一汪深沉的湖,为纸醉金迷的曼哈顿添了几分神秘感。 春天的夜,高处的风不止。不知是不是真的眼不见心不烦,呼吸到新鲜空气的时候,唐荼的心倏忽平静下来。秦晓然体贴地从上风处换到下风处才点燃香烟,猛吸一口,徐徐吐出的烟雾一瞬间被吹散。 “他身体还是不太好吗?”唐荼随便客套,试图缓解他与秦晓然之间莫名的尴尬。 显然对方比他随意,没什么负担张口就来:“心脏移植手术,是心衰晚期患者唯一活下去的方式。能多活一年都是捡来的,何况他现在坚持了十年,基本是药不离口,身体怎么可能好。免疫力特别差,平时不太敢让他去人多的地方,也不敢让他乱吃东西,不然铁定要进医院。” -- 第98页 这个答案太具体了。 具体到有些冒犯了陌生人之间的边界感。 接下去如果不深入关心几句会显得人冷漠无情,唐荼许久没遇到这么难聊的人。 “唐先生,冒昧问一句,您跟阮幼青是什么关系?”秦晓然吐出一个没成型的烟圈,态度到没遣词这么拘束,好像并没觉得冒昧。 “……他是我画廊的签约艺人。” “这是场面话,您应该也一肚子问题吧,咱们都实在点不好么。”对方迅速用手指捻灭了烟头那簇亮光,看得唐荼不自觉也搓了搓自己的手指。秦晓然掏了张纸巾将烟屁股包起,攥在手心里:“你们俩出电梯的时候手应该是刚松开,我看到了。而且……” “阮幼青是我男朋友。”既看见了就没什么好遮遮掩掩,何况他也没理由心虚,他们从来光明正大。 “那你们在一起多久了?” 唐荼心里啧一声,愈发不喜欢眼前这个年轻人。可他眉宇间缠绕的一股说不上的失落又让人有些不忍怪罪:“方便问问年纪么?”唐荼没有着急回答问题。 “二十三。”秦晓然皱皱眉头,似乎在表达不满。 原来还这么年轻,长得有些着急了,还以为二十五六岁。唐荼在幽暗的环境里观察他,仔细看看的确还是透露着些年轻人的自负与急躁。 “能问问你跟江先生是什么关系吗?”他回敬了相同的问题。 “……好朋友……”见唐荼不搭茬,秦晓然忽然有些心虚地解释,“我们两家走得近,我有空的时候帮着照看他一下,也,顺便帮他弄一弄美术馆。” 唐荼继续笑眯眯看着他。 到底还没怎么接触过社会,很容易露怯,让别人轻易便抢回了对话的主动权:“只是这样?那你没道理对幼青这么大的敌意。” “我哪有立场对谁有敌意。唐先生真是抬举我了,让他听见保不齐几天不理我。”秦晓然又捏着滤嘴要抽出一根香烟,想了想又把拽出来一大半的烟拍回盒子里,还数了数根数。 “哦?他看上去是个脾气很好的人。” “呵呵。”秦晓然冷笑一声。 唐荼也不知道他怎么忽然阴阳怪气起来,不过小朋友说话口无遮拦也正常。他靠着栏杆洗耳恭听,虽然秦晓然这样与他倾诉是意料之外,不过今晚就没有哪件事在意料之内,也不差这一桩。 “你试过整整几个月躺在同一个房间里哪里都不能门是什么感觉么。你试过大学本科从21岁一直读到27岁,反复休学住院被同年纪的人远远抛在身后的感觉吗。试过这个那个都不能吃,常年药不离口么。没有谁经历了这些后还能留存着好脾气的。”秦晓然看着远处灯火通明的摩天楼群,“我曾经陪他在屋子里呆过整整一个月,需要的东西都有人送过来,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阳台,当时我差点憋疯了,最后整个人都很烦躁,反倒是他安然自若,默默讽刺我这才几天。确实才一个月而已。可霁蓝哥他……他这十年都是这么过的。心脏移植成功之后,他活得很小心。他那颗心的供体是一个意外死亡的年轻人,死者的母亲每年都会跟霁蓝哥吃个饭,那眼神就像自己的儿子还活着似的,特瘆得慌。所以他生怕自己不小心辜负了这一颗不属于自己的心脏。对他来说,活着又辛苦又痛苦……” “为什么跟我说这些……”唐荼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情绪又被他说得阴沉沉的。 “我很久没见他这么开心了。最近这半年,自从他看到那场阮幼青的个人展的介绍,他就无时不刻都是开心的。”秦晓然长叹一口气,“我上初中时就认识他了,他住在曼哈顿最贵的房子里,喜欢的东西勾勾手指就有人替他买回来,他的收藏室价值连城,里面甚至挂着一副莫奈的普尔维尔。可那些都比不过一只玻璃水母能哄他开心。” “所以呢?”唐荼看着秦晓然,那双眼睛恳切地注视着他。 “所以,你还有很多机会去喜欢别人,可是他没有那么好的运气,没有那么多机会和勇气了。能不能请你,把阮幼青还给他?” “呵。”唐荼被他气笑了:“阮幼青是个成年人,从来也不属于谁,你这话没道理,我当玩笑听听了。” “是么。”秦晓然目不转睛,“那你今晚为什么总低着头发呆,看都不愿意多看他们一眼?觉得刺眼对吗?” “他们,他们是旧友,多年未见,我只是出于礼貌……”唐荼觉得此刻虽然算不上从容,但还能勉强应对。 “旧友。”对方惨然一笑,“你明知道他们是少年时的遗憾,是久别重逢的初恋。他们曾经是彼此在最孤单的时候,唯一的寄托和陪伴。霁蓝哥的收藏室里不仅仅有那几只破水母,还有一本包了书皮的旧日记本,那是阮幼青十年前的暑假作业,我来来回回看了好多次,都是些幼稚的鸡毛蒜皮,絮絮叨叨慈清那些事,无聊至极……” “就算是这样……”唐荼一阵心酸,却还是狠下心,“感情也不可以勉强。阮幼青有自己的意志,自己的选择,我不可能因为你几句话,或者因为……因为同情心放弃他。”阮幼青爱的是谁他再清楚不过。 “你的意思是他已经忘记江霁蓝了?我不信,我不信对他来说,生命里第一束光可以这样被抛诸脑后。别骗自己,他到底为什么选择了做玻璃艺术家?这个世界上那么多材料,他为什么,选择玻璃呢?” -- 第99页 工作室里那颗放了十年的,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玻璃弹珠此时不合时宜地在脑海中滚动,大学毕业后,在伦敦的艺术圈子里跟着父亲经历了三年大大小小的场面,又自己辛苦浮沉这么多年,唐荼很少出现无言以对的状况。可面对这个近乎陌生的,充满失意与敌意的年轻人,他出现了几次不同程度的犹豫。 “你该不会觉得我会因为你这句话,就会放弃跟幼青的感情吧?” “像唐先生您这样的人,自然不会因为我几句没份量的话做什么决定,我还没傻到那个程度。但感情也不是一个人坚定就足够的。” “……他也不会。”唐荼恍然觉得这句话像是在给自己打气似的。 “希望吧。不过艺术家,谁说的准呢。所以我一开始就问你,你们在一起多久了呀。” 一阵风灌进领口,唐荼忍不住缩了缩手臂,下意识想抱住自己。 “晓然?”江霁蓝拉开了玻璃门满脸抱歉,“怎么带唐先生站在外面吹风啊……” “这不是给你们留出空间说悄悄话嘛。”秦晓然一下子收起了那份刻薄,变脸之快令人钦佩,仿佛刚刚吸烟解愁,言语尖酸的另有其人。 “胡说八道什么。”江霁蓝皮肤苍白,脸红会格外明显。他刚迈出阳台就被秦晓然快步上前挡住,又推回了屋子里:“你陪你家的小幼青,我自然也是替你陪陪唐先生解闷。” 唐荼跟在他们身后回到了客厅,阮幼青挂着淡笑,恢复了些许平静。 他低头看了看时间,问阮幼青:“八点多了,回去吗?”他不想继续呆在这里了。 “要走吗?”刚在沙发坐稳,江霁蓝又弹起来伸手拽住了阮幼青的手肘,“不多坐一会儿?” “明天我们要去大都会博物馆,票都订好了,一早就要去。唐荼要陪我去看玻璃花窗。”阮幼青解释。 “这样啊……”江霁蓝松开手指,“那,回去吧。早点休息。”说着,送他们到门口。 阮幼青在玄关换好鞋子,自然地将手伸向身边的人。 唐荼余光注意到江霁蓝的目光直愣愣盯着他们牵住的手,神色有一丝停滞,反观阮幼青,整个人比来是更轻松自在,似乎完全忽略了对方眼中暗藏的情绪。 “不然明天,一起去吧。”秦晓然忽然开口,“反正我和霁蓝哥也没什么事。他做过大都会讲解员,几百万件收藏都装在他脑子里呢。” 江霁蓝一愣,一记没什么力度的拳头锤在秦晓然手臂上:“又胡说八道……” “我哪里胡说了,虽然当年某人只做了两个周身体就撑不住了,白准备了大半年。”唐荼觉得秦晓然有意无意在看自己,“反正这么近,你看你家幼青难得大老远跑到纽约来,你就给他讲讲嘛。” “这,需要吗……”江霁蓝也看了唐荼一眼。 “那,行啊。”阮幼青见唐荼不反对,便大大方方答应,“我们大概九点到。” “嗯。”江霁蓝笑得眼角弯下去,缓缓伸出胳膊,阮幼青看到便暂时放开了唐荼的手,虚虚一环对方肩头算作告别:“明天早上联络。哥你早点睡,晚安。” 那明明就是个很常见的,拥抱式告别。大街上男女老幼分别时都会不免俗地这样轻轻抱一下。 可唐荼不自觉攥了攥指头,心乱如麻。 -------------------- 自私是人之常情。 第54章 蒂凡尼的秋景 从江霁蓝的公寓走回酒店房间的一路,他们牵着手,阮幼青步履轻快,上电梯的时候甚至破天荒哼了几句听不出调子的歌。 “这么开心啊。”唐荼忍不住问了一句。他看到阮幼青美滋滋的样子心也忍不住跟着酸软。 “嗯,开心啊。特别开心。但现在忽然又有点生气。”阮幼青想了想,“还是开心多一点。他居然还活着,就这么好好站在我眼前了,好没真实感。”他闭上了眼睛又睁开,“担心睡一觉醒来发现都是幻觉,白开心一场。” 唐荼心中一紧:“……怎么会呢……” 阮幼青率先换掉衣服进了浴室,在镜子前眯着眼睛仔仔细细刷牙,唐荼看着如此喜悦的爱人,却完全没办法做到感同身受,那笑容明晃晃刺眼,他有些不敢直视。 他脑中还停留在秦晓然最后那个没来得及回答的问题上:“你们在一起多久了?” 他几乎一瞬间就领会了对方的意思。他跟阮幼青,除却不怎么愉快的第一次相遇,相识满打满算不过两年多,在一起也只不过短短一年而已,不足够深厚,却也渐渐失去了新鲜感。 在十年相伴,被迫分离,十年怀念,一朝重逢的冲击面前,他和阮幼青的过往怎么算都显得微不足道。 阮幼青吐着泡泡,面带笑意从镜子里看着他,还挑了挑眉毛似乎在问他:你怎么了? 唐荼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脸色发白,目光郁郁,丝毫没有体面可言。 他忽然有些恼火,为什么,凭什么呢。那个江霁蓝为什么时隔这么多年又要重新死而复生站在他们面前,那个秦晓然,凭什么质疑他与阮幼青的关系与感情,还有这个阮幼青!为什么会开心成这样!自己又怎么会这么容易动摇,听了点江霁蓝惨兮兮的过往还真的替他感到心酸难过了……装什么圣人……人家哪里需要你的同情呢…… -- 第100页 他开始后悔没有推掉这场饭局,后悔来参与这次纽约的艺博会,后悔看了那场拍卖会,甚至开始后悔让阮幼青办了个人展。如果不是这样,江霁蓝不会重新出现在他们之间。 唐荼一把抓住阮幼青的后领,也不管他还没吐干净的漱口水,将人死命往卧室的方向拖过去。 像是呛到了,阮幼青喉咙里咕咚一声被迫咽下漱口水,咳嗽了几声。唐荼脚下一顿,有些抱歉地回过头看他:“对,对不起……” 对方并未有任何怪罪的意思,反而从容地抱住他问:“你怎么了,为什么生气?” 这温柔的一问简直让唐荼无地自容,他无从解释,只能吻住那张嘴,以免对方问出更多令他心虚难堪的问题。 * 他们亦步亦趋,又回到了那面落地窗前。 阮幼青试图用抚摸和接吻安抚他,可唐荼此刻不需要安抚,他像是要证明什么似的。 而对方却没有纵他胡来,而是立即夺回主动权,让场面逐渐平静缓和下来。 可他现在却不满足此,他想让彼此都痛一点,仿佛越痛便会留下越深的情感印记。于是他狠狠咬住了阮幼青的肩头,如愿感受到了阮幼青痛的一抖,绷紧了肌肉,可很快又放松下去,让他的牙齿可以狠狠收紧,像是放纵一个口腹之欲未被满足的婴儿。 曼哈顿的浮华在眼前晃动,他喜欢看阮幼青沉浸的表情,与打磨作品时相仿,用力时微微皱起眉心像只认真努力的小野兽,额头鼻尖附着一层薄汗,与那双真切的眼眸一并被窗外光线映照的闪闪发亮。 “幼青。阮幼青。”他喃喃道,“....我爱你,爱你。” 即使他只是宇宙的一瞬,那这一瞬他也要选择跟阮幼青一同穿过大气层,消失在茫茫星河里。 “我知道。”阮幼青停下来,拨开他汗湿的额发吻他的眼睛,“我也爱你。” 这样就足够了吧。 他们缠绕得足够紧密了吧。 无论如何,他不会被抛下了吧。 阮幼青醒来之后捏着手机靠在床头,七点的时候江霁蓝就发了微信给他,问他起床了没有,要不要顺便去酒店楼下接他一起去大都会。阮幼青婉拒,他告诉江霁蓝自己想跟唐荼沿路逛一下中央公园。 刚按下发送键,身旁伸出了一只手,轻轻抚摸他的肩头。那里留了一圈整齐的牙印,边缘因为表皮下出血而殷开。 “疼不疼……”唐荼问。 “不疼。”阮幼青重新躺会去,“你昨晚是不是趁我不注意喝酒了。” 其实他昨夜对唐荼的忽然失控百思不得其解,靠在枕头里困惑地睡不着。可唐荼睡梦中忍不住又叫他的名字,含含糊糊,他说幼青爱的是我。 莫名其妙的梦呓让阮幼青抓到一些头绪,他从来知道唐荼是个在感情中缺乏安全感的人,不然他不会坚持什么不跟艺术家谈恋爱这种荒谬的信条,他们两个也不会辗转到小樽的雪夜才真正走进彼此。 他想到第一次对唐荼提起江霁蓝的时候,那时他险些以为他们会在一起,可并没有。唐荼听过了他与江霁蓝的过往不仅收起了暧昧地态度,甚至将他送去了遥远的北海道,他们大半年没能见面。 所以这次也是吗? 唐荼啄一下他的肩头,叹了口气:“抱歉。” 阮幼青摇摇头向他求证:“你为什么生气,告诉我吧。” “没有生气。只是心情有一点点不好而已,现在已经没事了。”唐荼避开了他的追问,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躲掉他的眼神,起身去洗漱。 阮幼青记得昨晚他说了我爱你之后,唐荼便安静下去了,这句没事应该不会是场面话吧。剩下的可以等唐荼想通后慢慢告诉他。 他跟在对方身后也去洗漱,他们一起吃过早饭,悠然自在从中央公园葱郁的树影中穿行而过,路上遇到许多人遛狗,阮幼青问唐荼要不要养一只,唐荼摇摇头:“太麻烦。” “我可以照顾它啊。”阮幼青倒退着走在唐荼身前,与他面对面聊天。 唐荼低头替他注意背后与脚下:“不要。太粘人了。你照顾它,它就会一直粘着你。” “……连狗的醋都吃吗……”阮幼青笑笑。 “没有……”唐荼深吸一口气,“它只能活十几年,我不喜欢送走它的感觉。”说完眼圈有点泛红。 阮幼青猜他回忆起了什么往事,八成是他曾经提到的那只猎狐梗。 “那不养了。养我,我能活很久。”他站在原地张开手臂,对方没刹住步子直接撞了进来被他抱个满怀,低着头闷闷地提醒他一句,“再磨蹭要迟到了。” 九点,他们准时到达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的正门。作为世界之最,自然观者如市,阮幼青掏出手机,给江霁蓝发了一句:我们到了。 没等到回复,直接等来了人。阮幼青肩头被拍了拍,回身便是江霁蓝,身后还跟着一个秦晓然。 “老远就看到你了。”江霁蓝笑着打量他一下,言语中透着一丝遗憾,“怎么没穿西装。” “卫衣比较舒服。”阮幼青问道,“等很久了吗?” “没有,刚到。” “是啊,刚到半个多小时而已。”秦晓然幽幽呛了一句,惹得江霁蓝不满地翻了他一个白眼,慌忙否认:“听他胡说,没有那么久,我们进去吧。”他边说便扯了一把阮幼青的袖子,兴冲冲迈上了大台阶。 -- 第101页 “啧,慢点。”秦晓然倒是没跟上,反而走到唐荼身边,“早啊,唐先生。” “早。”唐荼冲他大方一笑。 他们直奔美国之翼展区,走马观花看了些著名历史人物肖像和介绍,江霁蓝悄悄在他耳边说:“这个展区没什么好看,毕竟这地方才200多年历史,与其他几个展区实在不好比,如果没有蒂凡尼花窗我们根本不用过来。” 阮幼青看了看周围,大部分人在拍照。于是他们越过打卡人群,找到了目标。远远看过去色彩明艳的窗子透着光,一副美轮美奂的秋景跃然眼前,他倒抽一口凉气,实物充满立体感,甚至超越了想象中的美丽。 “这是蒂凡尼最有名的作品之一了吧,三点三米乘以两点五米的尺寸,1923年的作品。”江霁蓝与他并排站在窗前:“窗格外,从近处的树木到远山,色彩丰富到不输油画作品,尤其是山涧溪流,黄绿橙色交织的树影投射在水面上,配合多层玻璃打造出富有立体感的景深,灯光下甚至能产生水在流动的错觉。” 阮幼青抿着嘴巴点点头,他不知该用什么措辞夸赞这杰作。 “还那么闷。你倒是说句话啊。”江霁蓝像小时候那样温柔地取笑他。 “很美,特别美。”他砸了咂嘴,也编不出什么。 “走吧,前面是他的山茱萸,另一种风格的作品。有点日系的味道,清清淡淡的,不如这扇窗子有名,但我个人倒是更喜欢那一扇。”江霁蓝抓住他的手腕。阮幼青一愣,歪了歪头停在原地没动。虽然很亲切,但江霁蓝似乎还当他是那个半大的孩子,这让他有些不好意思。 “怎么了?”对方转过身问。 “等一下唐荼。”阮幼青扭头确认了一下,唐荼和秦晓然就在他们身后不远处,之后才放心跟着江霁蓝继续往前走,走去山茱萸树下。 “你跟唐荼……”江霁蓝压低声音问道,“他是……是你男朋友吗?” “嗯。”阮幼青理所当然地点点头。 江霁蓝转回头盯着山茱萸的窗子许久没说话。 -------------------- ????竟然被秒锁…… 第55章 家人 他们在大都会直逛到下午,阮幼青站在埃及文物区的丹铎神庙前听江霁蓝解说。 比起上午,他的音量渐弱,周遭人群吵嚷,阮幼青不得不频频低头附耳才听得清。江霁蓝见状有意将语调提高了些,没多久却有些力不从心地咳了几声。 “哥你是不是累了?”阮幼青看了看时间,已经三点多了,他们几个只在中午分了秦晓然带的小零食充饥,就这么边走边看持续了六个多小时,江霁蓝更是一路在他身边滔滔不绝,时不时喝一口水。尽管在努力维持笑容,可疲惫之色已经掩饰不住,阮幼青果断决定:“今天就到这里吧。” “没有,我没关系。再逛逛吧,难得过来。”江霁蓝摇摇头推着他试图继续下去,阮幼青稳稳钉在原地,瞄了一眼秦晓然,好奇这个所谓管天管地的“跟班”怎么今天总跟他们保持距离,还始终走在唐荼身边,也不怎么说话。 “这里太大了,逛不完的,我们可以留到下次。”阮幼青往唐荼和秦晓然身边靠过去。 “下次吗……”江霁蓝跟在他身后有些低落,扫他一眼又低下头去感叹,“不知道下次是什么时候……” “那,就明天啊,明天我们继续看,反正也不远。”阮幼青想了想,明天似乎没什么预定行程,他看着唐荼,对方稍作迟疑,而后点点头算作确认。 江霁蓝听罢情绪明显又恢复高涨:“好,明天九点对吗。那现在先回我那里休息一下,一起吃晚餐吧!你想吃什么,我让他们做给你。” “我不挑食。”阮幼青站到唐荼身侧问他,“想吃什么?” “都可以。”唐荼指指窗外示意他们不要站在人堆里,还是出去再说。。 阮幼青刚想拉他的手,却猛然被立在旁边的秦晓然伸胳膊挡住,被推搡着往门口走:“挤死了,赶紧出去。”说罢秦晓然另一只胳膊揽过江霁蓝到身前,瘦弱的人也一并被推着走出了博物馆。 阮幼青回头看一眼,唐荼正默默跟在他们身后并没有掉队,又放心地扭回头去。 吃完晚餐才七点,江霁蓝明显困倦上脑,在餐桌旁忍不住哈欠连连,一双眼睛泪汪汪的。秦晓然将药盒递过去催促他吃完药早些休息:“又不是见不着了,别死撑着。小学生春游啊你。” “没有。”江霁蓝强打精神,“我不困。” “哥你今天累坏了吧。”阮幼青见他将一把药片囫囵丢尽嘴里,不禁有些担心:“要吃这么多药的吗……不是已经做手术了……”他终究还是不了解江霁蓝的身体情况。 “没事,都是小毛病。”江霁蓝若无其事地笑笑,而后主动询问唐荼,“唐先生吃的还好吗?合口味吗?要不要加点什么?吃不吃甜点?” 唐荼摇摇头,也不吝啬夸赞:“主厨的手艺实在好,比朗廷的餐厅好吃。别叫我唐先生了,叫名字吧。” “好啊。那干脆你们每天都过来吃吧,反正厨师做一个人两个人的也是做,再加两双碗筷也没什么差。”江霁蓝胳膊肘撑在桌边,捧着脸看唐荼。 唐荼一怔:“我,都可以的,问幼青就好。” “问了他,他也是要听你的意思,不如直接问你,反正他好打发,闷葫芦一样说不出个所以然。”江霁蓝调笑道。 -- 第102页 “哥……”阮幼青嘴上抱怨,可心里不知为何也觉得美滋滋的。 他认识了不少唐荼的朋友,已经见过了唐荼的家人,也算是被认可。但对于将唐荼介绍给自己的家人朋友这件事,他始终是胆怯的,他顽固的外公和疏远的母亲也难说会给他们什么样的难堪。可现在居然出现了江霁蓝,这样也算是带唐荼见过自己的家人了吧…… 秦晓然又替他们续了一壶普洱,他看了看时间,八点十分,江霁蓝眼皮已经开始打架了。原本吃完饭阮幼青就主张要回去,可他愣是留他们又坐在沙发里喝开了茶,说什么消消食再走。 “哥,你快去睡吧,我也有点困了。”阮幼青作势打了个哈欠,居然还有几分真。 江霁蓝慌忙跟着起身,送他们到门口,再次确认:“那,明天还是九点钟,我们老地方见。”说完,又自然地张开手臂。 阮幼青上前抱他,虚虚拍了拍他的后背,这次他另一只牵着唐荼的手压根没松开:“嗯,明天见,哥晚安。晓然也晚安。” “你别出去了,我送他们。”秦晓然拦住了跟着换鞋的江霁蓝,送阮幼青和唐荼进电梯,刷卡下楼,“兴奋过头了他。” “他身体怎么还这么弱。”阮幼青眉心微蹙,眼中一点困意也看不见,看样子刚刚也只是为了哄江霁蓝做戏。 “……不然呢,又不是换了颗心就万事大吉了,为了续命没办法的办法。”秦晓然叹了口气,“一身毛病。不过至少还活着。” 阮幼青定定看着他:“没办法完全治好吗……” “换心人术后生存的世界纪录不过三十年,还就那么一两例而已。而且他身体底子原本就差。你们回吧,明天见。”他没心情跟阮幼青多解释,匆匆送他们出门后头也不回地上楼。 秦晓然独自回到屋子里,厨师,家政阿姨都已经离开了,偌大的房间恢复了空荡,悄无声息。 地上铺的是红檀木的实木地板,温润细腻隐隐散发天然淡香,即使在冬天赤脚踩上去也不会冷,他抱起歪在沙发上睡过去的江霁蓝,不到五十公斤的体重抱在怀里像抱了一把骨头。年初体检的时候,他问过主治医师怎么能让江霁蓝长点肉,医生直说顺其自然吧,注意均衡营养,尽量不要感冒,不要劳累,避免生病。 因为肾功能下降,不能吃过量蛋白质,糖类也要少吃,清淡饮食为主,长肉实在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不要继续变瘦就不错了。 “嗯?”被放到床上的瞬间,江霁蓝醒过来,“几点了?” “八点多,好好睡吧。”秦晓然忍不住数落他,“腿疼吗,要不要帮你按按?非要逞强。” “不用。”江霁蓝撑起身体缓步走到洗手间刷牙,而后脱衣服准备洗澡。 秦晓然偏过头替他带上门,坐在他书桌前,那本包了皮的日记本赫然摊开着,这一页的题目是《海怪》。日记内容是一本画册的观后感,说自己的哥哥带来了一本一年前的英文画册给他,册子里用几十张相片记录了一个叫奇胡利的艺术家,筹办的一场玻璃雕塑艺术展。 看样子阮幼青从小便没什么文采,行文朴实无华,思维也有些跳跃,但古怪的描述掩饰不住丰富的想象力。秦晓然想起江霁蓝跟他谈起阮幼青时眼神里隐隐闪动的光华:“他从小就很敏感很聪明。就是不爱说话,我打一棒子他蹦几个字出来,也看不出小脑瓜里到底想了些什么。” 这本日记本他看过很多次,起初他以为里面会写点什么小秘密才会被江霁蓝如此珍重,可前些年他偷偷翻开,一页页扫过去不过是些瓷器啊,窑厂啊,花花草草蜂蜂鸟鸟的,要么就是看了什么书什么电影之类的观感,无聊到不能再无聊,压根不需要偷看。也是,要上交的作业基本都是些场面话,谁会放秘密在里面。 本子前些天还放在收藏室的,这会儿摊开在桌上,无需多问,一定是某人昨晚睡前又拿来翻看了。 江霁蓝推开浴室门,一身蒸汽扑在床上就要睡过去,秦晓然将人拖起来按在椅子上,去拿了吹风机用温风帮他吹头发。 “霁蓝哥。”他不是没注意到江霁蓝看到阮幼青和唐荼亲昵举动后的低落,“他们在一起才一年而已,认识也不过两三年,你不是没机会。” “你别在他们面前乱说话。也别做多余的事。幼青只是单纯,但不傻,你适可而止。”江霁蓝一副了然的样子,当事人不在他不需要掩饰和伪装,语气显得有些冷漠,“他当我是哥哥,是家人,你不要做伤害他们的事。我不会开心。” “那你自己呢。你这么拼命想见他一面,这么舍不得放他走。” “他当我是家人,我就做他的家人。他这么大一个人了,我见他原本也不是想强制将他留在身边,更没办法逼迫他对我有什么别的感情。说实话,看到唐荼我放心不少。我这样的身体,能再见他一面也是我多赚一面。这是我自己的事,看不惯你就不要看了,反正过几天他们就走了。”江霁蓝躲掉吹风机,爬回床上掀开被子,顶着半干的头发睡了。 秦晓然退出房间,关门前留了一句:“那我明早来接你。” 睡前,阮幼青捧着手机查找关于心脏移植的资料,数据显示,现今的医学技术之下,换心人十年生存率可以达到百分之七十,可统计只到十年,怎么也查不到十年之后的数据。他又换英文在国外的搜索引擎上查找,数据甚至更低,而平均生存期也不过十三年左右。 -- 第103页 也是,不到万不得已,是走不到心脏移植个地步的。 兴许是见他脸色不好,唐荼端了杯水放在他一侧的床头柜上,低头一瞥他的手机屏幕,倒是什么也没问,只是掀开被子在他身边躺下,一条胳膊横在他腰间抱住了他:“睡吧,明天还要见面呢。” 阮幼青将手机扔到一边,钻到唐荼颈间蹭了蹭:“他十年前就做完了手术,为什么现在才见我呢。”为什么一见面就让他数着日子跟人分别呢。 “数据只是数据,参考罢了。这些都没准的,说不定他活得比我们都久呢。”唐荼轻抚他的后脑的发丝。 即使知道这只是毫无根据的安慰,阮幼青心里也舒缓一些,便这么抱着人闷头一觉睡到天亮。 -------------------- (﹁﹁)暗中观察。 第56章 延期 翌日,他们逛完了大都会博物馆中剩余的区域,又遂了江霁蓝的意思,顺带去看了看索罗门.古根汉美术馆。呆到差不多闭馆的时间才被秦晓然催着回去吃饭。 席间江霁蓝又安排上了未来两天的计划,说要带他们逛遍曼哈顿区所有的美术馆。这刚好跟他和唐荼先前的计划不谋而合。 “你来的也正是时候,纽约艺博会刚结束,许多画廊在顺带着搞活动,特别的展览不少。虽然这次时间来不及去不了西雅图的奇胡利玻璃花园,但是……” 听到奇胡利的名字,阮幼青一惊,静静抬头看着江霁蓝卖关子。 “你倒是问我一句啊……” 他老老实实开口:“但是什么?” “但是有个美术馆刚好买到了奇胡利的新作品,新展厅揭幕那天请到了作者本人去捧场。我昨天联系到了朋友,拿到了几张入场券,就在后天。”说完江霁蓝得意地笑了笑。 阮幼青一喜,掏出手机翻看日历,没错,正是他们回国的前一天:“那,我,可以见到他?” “可以啊。”江霁蓝说完皱了皱眉头,忽然敛起了笑容。 秦晓然见状立刻站起身,却被江霁蓝一把按住。他一改往日的热情,反常地催了一句:“幼青,你们吃饱了吗,吃饱了今天早点回去休息吧。” 阮幼青看得出他又累又困,慌忙起身:“哥你困了是不是?那我们现在回去,你好好休息。”说完拽着唐荼走到门口换鞋子,一句话也不多说。人人都有不愿被其他人看到的,脆弱狼狈的时候,他们自然该留给江霁蓝应有的尊重。 “你怎么样?”秦晓然送走他们回到屋里发现江霁蓝趴在餐桌上。 “头疼,想吐。”江霁蓝烦躁地挡开他的手,冲进了洗手间,趴在马桶前干呕几声,“他们走了?没觉得奇怪吧。” “……没有……”他原本想说明眼人都看得出你不舒服,想了想又咽回去。今天一整天江霁蓝都硬挺着,也许跟昨夜没有彻底吹干头发就睡了有关系。他有些后悔昨晚自己话那么多,今天无论如何也不能再惹这个祖宗不痛快,于是只用手背贴了贴江霁蓝的额头:“摸不出,还是测一下。” 江霁蓝推开他站起来,似乎嫌趿拉着拖鞋费力,干脆甩开,赤脚拖着步子回到房间,衣服一扔便钻回了被子里。 秦晓然跟上去,从药箱最上层取了体温枪在他额头一打,37度7,低烧。 “霁蓝哥,不然明天不要去现代美术馆了,在家休息吧。毕竟后天还要陪他去见奇胡利……”他试探着问,“你如果想见他,我去接他们过来,陪你在家呆一呆聊聊天?” “……晓然。”江霁蓝眉头深锁,睁开眼睛幽幽看着他,“他难得来美国,不是来看一个病怏怏的废物的。” “我觉得阮幼青挺单纯的,不会因为你身体不好就……” 江霁蓝撑起身,抓了个抱枕垫在床头半靠着:“当年还在国内的时候,我每年能见他一次。我当然知道即使所有人都觉得我是个废物他也不会这么想……他不仅不厌弃,那个时候还会特别期待见到我,带着点崇拜和羡慕地叫我哥哥。说实话,隔着十年的空白,和我最后那么自私的,单方面不告而别,我根本不敢想象他会怎么看待我,所以让你联系荼白的时候我不敢暴露自己是谁,我怕他不愿意再见到我。可幼青一点都没变,他一点都不记恨我,我们居然还能像十年前那样亲密无间。可不一样的是,这次我有机会很从容地跟他相处,再与他体面地道别。他大后天早上的飞机,这一走我不知道下次还有没有机会见面……我们不再是小孩子,幼青也没有暑假了……他离开之后我有数不清的时间可以躺在床上修养,但不是明天。” 话已经说到这个地步,让人不忍心再反驳。 他当然可以用大道理强行说服江霁蓝,可感情那关谁又能轻易迈过去。 “睡吧。明天可以晚点起。”他替江霁蓝掖好被子,退了出去。 阮幼青手心冒汗。他站在人群边缘,欣赏与敬仰的大师就站在十米开外地地方,带着标志性的海盗单眼罩。 美术馆馆长简单发言后,大师迅速被围了起来,一波一波人与他交谈合照,在那座四米高的,张牙舞爪的玻璃雕塑前。 “想去表个白吗?”江霁蓝怂恿他,“至少去合个影?” 阮幼青有些犹豫,他也不知可以说些什么,一句简单的我很喜欢您的作品既没创意又没诚意。但奇胡利的作品是最早吸引他做玻璃雕塑的原因之一,现在作者本人就在面前,不说点什么的确会留下点遗憾。于是他鼓起勇气排在那些人身后,让自己一步一步接近大师的位置。 -- 第104页 奇胡利没摆谱,慈祥都藏在一脸褶子里,静静等他开口。 阮幼青用了一句最朴实的开场白:“您好,我叫阮幼青,因为喜欢您的作品所以也在做玻璃艺术。” 客套几句后,场面有点尴尬,他们握一握手准备合张影,江霁蓝却替他继续说了下去。奇胡利看着江霁蓝的手机屏幕,稍稍后仰拉开距离眯起了眼睛,时不时看他一眼,再笑着点点头,而后拍拍肩膀称赞他:“我喜欢你的作品。幼青是吗?我记住你了,有机会可以来我的工作室看看,有跟你差不多年轻的玻璃艺术家在。” 虽说大师连他的名字都念不明白,可这句场面话还是令他雀跃。江霁蓝迅速拿过他的手机帮他拍了几张合影,回去的路上,阮幼青反复翻看。 最后的晚餐,桌上的气氛有些低沉。江霁蓝自己不怎么动筷子,一个劲儿帮他和唐荼布菜,像个餐厅服务生。 “哥你也吃。”他挡住江霁蓝频频抬起的手腕,“我够得到,我替他夹就好,你别忙了。” “我不饿。你多吃点。”对方总算是放下了公筷,捧起了自己的碗,勉强喝了几口看上去没什么味道的蔬菜汤。 吃到一半秦晓然手机响,起身出去接了个电话,回座的时候告诉江霁蓝拥有最后一只水母的藏家同意割爱,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谈好的价格他忽然反悔,又临时抬了一次。说是实在舍不得。”秦晓然加了块肉丢进嘴里,狠狠嚼了几下。 “他要多少?”一向安静的唐荼难得在餐桌上开口。 秦晓然皱皱眉,比了四根手指,阮幼青心里咯噔一下,四十万……过分了。在拍卖会上不过也只十几二十万而已。 “没关系啊,那就给人家吧,毕竟是强人所难……”江霁蓝倒是不计较,居然还颇为得意,“这样就收齐了,可以单独布个小展厅。” “先不着急。”唐荼摇摇头,“国内买家我都熟,我跟他谈。不需要这么多。” “唐先……唐荼。”不想江霁蓝并不赞同,“我觉得这是个好机会。不要压价了吧。不管对方是想赚钱还是真心割爱,至少让他,以及国内藏家圈子都了解幼青是值得这些的。” “也对。”唐荼默默点了点头,看了阮幼青一眼,“我是怕他不好意思。按他的主张大概想回去重新烧一套送你。” “哪有。前几天还说,早知道是我要收,他就给我打个折。小气的要命。”江霁蓝像告状似的跟唐荼抱怨,桌上低迷的离别气氛总算是恢复了一些。 饭后闲谈了一会儿,阮幼青觉得差不多该让江霁蓝休息了,便起身告别。对方没有强留,送他到门口叮嘱道:“回去先把东西收拾好,不要拖到明早。六点钟我在朗廷的停车场等你们。” 阮幼青点头道谢:“那麻烦晓然了。你们早点休息。” 十点半的航班,他们七点便到了机场,值机窗口甚至还没开启。他们找了家刚开始营业的咖啡点落座,秦晓然去点单,江霁蓝窝在卡座里不说话,气色差到令人担心。 “哥你回去吧,不用陪我们等了,脸色好差,是不是没睡醒?” “啊?没有。我没事。”江霁蓝笑得牵强,“有点晕车。” 秦晓然递了一杯温热的豆奶给他:“冷不冷?喝点吧。” “嗯。”江霁蓝只喝了一口便将被子搁在桌上再没动过。四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冷场到七点半,值机窗口的显示屏终于亮起来,商务舱不需要排队,行李托运很快办理完毕,阮幼青看到江霁蓝脸色越来越难看忍不住再次劝他回去休息。 这次对方倒是没有拒绝,伸手抱住了他,声音有些有气无力:“好好照顾自己,好好创作。” 不知道是不是这个人太瘦了,阮幼青可以清晰感受到他不怎么规律的心跳,低头说了一句:“哥你要好好养身体。有机会我们再来看你。” 唐荼看准时机,在他耳边轻轻丢了一句:“我去一下洗手间,马上回来。” 过了转角,他停住脚步,远远看着依依惜别的两个人。他很感谢江霁蓝,若不是他,自己可能根本遇不到阮幼青。但他能为江霁蓝做的只有这么多,他让出几分钟的空间给江霁蓝,让他可以没有顾忌地跟初恋告别。 阮幼青有些迟钝,或者说他没有往那个方向考虑过,只当对方是久别重逢的哥哥,亲密无间的家人。但他以旁观者的角度在清楚不过,江霁蓝看着阮幼青的时候,眼中不仅仅是疼爱,也饱含遗憾与未了的眷恋。如果说十年前,14,5岁的阮幼青是懵懂,那一吻是未来得及开启的情窦,对于19岁的江霁蓝来说,那却是与初恋痛苦的告别,以至于到现在都没能从中走出。 他体谅,理解,为他们的错过而百感交集。 可他也只能让出这一步了。 江霁蓝松开胳膊后退了一步,抽身离去。唐荼看到阮幼青转身寻他,于是走出转角挥挥手,向自己的爱人走去。他整理一下阮幼青因为拥抱而泛起褶皱的衣襟,轻轻说了一句:“回家吧。” 阮幼青顺势轻啄他脸颊,张嘴说了什么,但唐荼却没听清。他不由自主将视线移至阮幼青背后,远处那扇玻璃门外起了骚动。江霁蓝像一根草一样软倒,秦晓然立刻上前一步接住了他。人群绕开他们,周围的保安纷纷跑上前。 -- 第105页 “怎么了?”阮幼青的亲吻没有得到回应,狐疑地顺着他的视线转头。 这一刻,只要唐荼阻止他回头,那他们一定可以顺顺利利走进安检口,经历十几个小时的飞行之后,有温暖熟悉的家在等他们。 可他却没有。 他就这样眼睁睁看着阮幼青扭过头,大惊失色,然后向大门外飞奔过去。 -------------------- 也不用担心幼青会怎样……一码归一码,他分得很清楚。 第57章 一缕月光 唐荼找到地勤人员,卸下了两人的行李,退掉机票。 空姐微笑着露出八颗牙齿,柔言软语告知他:“先生您是在起飞前两小时选择退票,我们将向您收取百分之二十的原票款作为退票费用。” “谢谢。”唐荼接过地勤送来的两个行李箱,拖到大厅门外人少的地方站定,拨通了张文彬的号码,告诉他回程航班取消明天不需要接机了。 “那你们什么时候回啊老大?”张文彬问。 “还不知道。”唐荼挂断了通话,又打开APP叫车,回到了朗廷。他们退掉的房间甚至还在做清洁。 江霁蓝还在昏睡。 阮幼青坐在病房外脑袋有些发懵,病势并不凶险,医生说只是最近太过劳累导致的,并长篇大论责怪了秦晓然一通,后者垂首而立,像个考试不及格的小学生。 阮幼青渐渐放下了心,看了看身旁面如土色的秦晓然,好心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没事了。” 秦晓然没有动,淡淡回他:“嗯。” 他不擅长活跃气氛,也不强聊,起身去拨通唐荼的号码,问他在哪里,有没有安全回到酒店。 “阮幼青。”秦晓然在他挂断通话的一刻忽然开口,“他没事了,你走吧。” “等他醒过来我再回去。”阮幼青走回他身边。 “不用,我陪他就行了,你和唐荼抓紧时间买机票回国吧,我不送你们了。”秦晓然说,“你们回去相亲相爱,不要再出现在他眼前了。你们再来几回,不如直接杀了他算了。” 阮幼青有些错愕,转头看着这个忽然立起羽毛充满攻击性的年轻人,没有回答这毫无道理的指控。他知道秦晓然只是太过担心而失了分寸。 他承认自己这些天有点得意忘形,与江霁蓝的重逢是他人生中最大的惊喜之一,并且他确信对于江霁蓝来说也是同样。 “我不知道他这样会累病。以后不会了。”他用力捏了捏对方的肩头,“哥他自己也有分寸,会没事的。” “别的事他是有分寸。可在你面前,却什么都没有。”秦晓然终于扭过头看他,一双眼睛瞪得发红,眉毛上方的青筋都跟着跳,恨不能把眼前的人生吞活剥。 阮幼青收回了搁在他肩头的手。 “你是真迟钝还是装无知?你看不出他喜欢你喜欢到发疯吗?你还故意在他面前跟那个唐荼卿卿我我,生怕他不够难过。你是看准了他拿你没辙,舍不下你,才这样逼他的吗?还是你真的已经把和他的过去忘得一干二净了……那他这些年的想念不是太可笑了……”秦晓然低下头,黄豆大的眼泪一颗一颗砸在大腿上,沁入布料,殷开成深色斑点,他在哭,可声音依旧冷硬,“他当初在网上看到你的名字,看到你的展,甚至想要回去找你。可他不能离开那么远,家人和医生都不同意。呵,也幸亏不同意。” “我……”阮幼青吃力地动了动嘴,脑子有些打结,“嗯?……他……他不是……” 秦晓然每一句话他都想反驳。江霁蓝的喜欢应当跟他一样,是对于朋友,兄弟一样的喜欢才对。虽然他们之间曾经有过意味不明的亲吻,但十年过去了,物是人非,回忆起来有些朦胧的暖意留在心里,但他确信那不是爱情。 “不相信?还是不敢相信?”秦晓然苦笑,“算了,搞了半天真的只是单相思而已。阮幼青,你走吧。他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不能跟人厮守到老,所以这辈子都不会开口告诉你他喜欢你,尤其是在看到你身边有了比他更合适的人。” “……你跟我说这些。是笃定我听了会自责,不会就这么走了。”阮幼青心里虽乱,却也没有被震惊冲昏头脑,他并不确定秦晓然说得哪句有失偏颇,哪句是事实,那些因为情绪而添油加醋。但对方既然开口了,自己便不能不明不白抽身,除非他和江霁蓝二人从此之后形同陌路。 如果这些话是假的,那他没有任何必要在这个情况下逃跑。他完全可以等江霁蓝清醒过来,稍微好转后再放心离开。 可如果是真的呢?他迟疑了几秒,而后立刻否决掉这个可能。 如果是真的像秦晓然说得那样,十年间爱得那样无法自拔,他们断不会失散这么久才重逢。如果是几年前,阮幼青可能还想不明白,那时江霁蓝在他心里也是一道一触既发的慢性疼痛,可当他遇上了真正的爱情的一刻,他瞬间就明白了两者的区别。 假如江霁蓝没有走出那段回忆,一定是因为没能对别人敞开心扉。 江霁蓝直睡到凌晨三点才醒过来,阮幼青和秦晓然就在病房外呆到三点,傍晚时唐荼来送了些吃的给他们,阮幼青拉他上了屋顶天台,在落日里吃光了三明治。 “你先回去休息吧。”他吻了吻唐荼的脸颊,“等他醒了我就回去。” -- 第106页 “好。”唐荼走得很干脆,一句话也没有多问。 可阮幼青并不知道,唐荼刚踏进医院大门的时候就遇上了在楼外吸烟的秦晓然。 他们之间也只有一句对话,秦晓然又问了唐荼那句话:“你愿意把阮幼青还给他吗。” “不愿意。”唐荼忍住了心头异常强烈的酸痛,拎着三明治和咖啡径直上楼。 是命运不公,与他无关。他没对不起江霁蓝,更轮不到这个小屁孩来质问他什么。 阮幼青推开病房门,江霁蓝眼中依次飘过了惊讶和自责。 “怪我,这几天有点忘乎所以了。” “哥……”面对当事人,阮幼青本想立刻解决问题,可话到嘴边却忽然难以启齿,直接问吗……该怎么问才不会让对方难过,甚至难堪呢……早知道先跟唐荼商量一下了,可事情不明朗他又怕唐荼会胡思乱想…… 江霁蓝看着他纠结的表情,笑容减淡:“幼青……是不是晓然跟你说什么了。” “他说你喜欢我。从十年前一直……”阮幼青咬咬牙问了出来,“是这样吗?这么多年,一直都是?” “怎么会。”江霁蓝否认得轻描淡写,“听他瞎说。他年纪小,只是嫉妒我比较疼你,故意说些激你的话而已。幼青,看在他照顾了我这么多年的面子上,别跟他计较。” 这几个小时,他想破脑袋拼命准备的一肚子开导都没用上,阮幼青如释重负坐到床边:“那就好,那就好。哥,他是不是喜欢你,不然干嘛这样莫名其妙吃我的醋……” “兴许吧,谁知道呢,他也没说过。”江霁蓝靠在枕头里闭上了眼睛,“幼青,我有点饿,想喝粥,便利店有,你去帮我买回来好不好?” “嗯好。那你等一下。”阮幼青转身出门,发现秦晓然还坐在门口,“你进去陪陪哥吧,我去买点吃的给他。” “不用。我去弄,外面的粥他不……” “晓然。”病房里的江霁蓝喊了一声,阮幼青见他垂头丧气进去之后才离开。 秦晓然走到江霁蓝面前,替他调了调靠背角度方便他施展,然后拖了张椅子坐在床边。 如他所料,江霁蓝对着他的脸扬起手,可惜没什么力气,掌风只轻轻扑到脸颊上,秦晓然躲都懒得躲,闭上眼睛老老实实给他扇,在他对阮幼青口不择言戳破了江霁蓝秘密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躲不过这人的怒火了。可那只手却停在了耳边几厘米处,又轻轻垂下去。 “没力气么,我替你打好了。”他扬起自己的巴掌,啪得一声耳光清脆。 可脸颊居然一点都不疼,只是有些暖意。 “嘶……”江霁蓝倒抽一口气,轻轻甩了甩手,苍白的手背上留下了明显的巴掌印。 “你,你做什么!”秦晓然吓了一跳,抓着他被拍红的手仔细检查。 “晓然,别再做多余的事了行么。幼青不喜欢我,你就算说破了天,他也只会因为同情留下陪陪我。给我留点自尊好吗,别戳穿我。像我这样的人,别说是幼青,养只猫猫狗狗我都不敢,生怕走在前面,又怎么能把一个活生生的人拴在身边。如果没有唐荼,我兴许还能自私一把,沉浸在那个幻觉里不要走出来,可现在我走不出来,就意味着选择伤害他们。”江霁蓝并没有把手抽走,任他这样捧在眼前。 “……你的意思是,让我看着你求而不得一辈子。” “一辈子也没多长,何况求而不得算不上什么稀奇的事,多少人都求而不得。”他扫一眼过来,又移开目光,秦晓然忽然有些心慌,放开了他的手低下头,不自在地揉搓着垂在床檐的白床单。江霁蓝看着渐渐透出些亮光的天色,“缘分强求不来,十年前我就错过他了,如今也是老天仁慈,偿我一个心愿,让我能看到现在的幼青。足够了。” “……霁蓝哥……”秦晓然到底不知道留在江霁蓝心中的是一缕单单纯纯的月光,还是痛彻心扉的挚爱。 “别哭丧着脸,一会儿他买了粥回来还以为我把你怎么了。”江霁蓝说完又缩回被窝里,秦晓然看到他藏起了眼尾湿漉漉的睫毛,将脸埋到枕头里,闷闷说道,“你帮我把粥喝了吧,我睡一下。” 两天后身体指标都趋于平稳,江霁蓝选择出院回家休养。 “以后不要逞强了,又不是再也见不到了,太孩子气。”阮幼青替拉开车门。 “怎么还学会数落人。”江霁蓝笑眯眯地钻进车子。 阮幼青跟在他身后上去,陷入沉思。 唐荼让他好好陪陪江霁蓝没有跟来,也不提什么时候回国。 “有心事?”江霁蓝问。 “明天是唐荼的生日,没想到会在美国耽搁,礼物也在国内。”阮幼青见江霁蓝一脸自责,赶忙补了一句,“所以哥你帮我想想,该送什么给他。我对这边也不熟悉,不知道哪家比较好吃。他不怎么挑食,但是怕烫,也不太能吃辣,喜欢吃海鲜和蔬菜。” “知道了,你先前说过一次。我马上安排。”江霁蓝掏出手机,“餐厅好说,礼物的话……你之前做了什么?” “你怎么知道是做的……原本想买的,可他什么都不缺,所以自己随手做了点东西。”现在说这个也没什么用,何况是什么还有些难以向外人道。 “行吧,那不然……陪你去商场挑一挑领带扣之类的?我看他习惯穿西装。”江霁蓝也不追根究底。 -- 第107页 “不要了吧……你不要再出门逛街了……”阮幼青有些后怕,“而且,如果方便的话,我还是想亲手做点什么给他。” “可以啊,我帮你联系个工作室试试。你需要什么设备?” “灯工玻璃的基础工具就好,再加上打磨和抛光设备。” -------------------- 准,准备个生日惊喜……但是…… 第58章 生日惊喜 联系到距离合适又有闲置设备的工作室已经是下午了,为了不耽误人家工作室的正常运营,他们约定明天清晨单独给阮幼青开放到中午。 “到时候我告诉唐荼说来陪陪你,让他差不多时候过来跟我汇合,然后带他去定好那家日料店吃饭。”阮幼青复制了餐厅地址,保存在地图里,从江霁蓝家走过去不到半小时。 “嗯,工作室有点远,不在曼哈顿,我让司机明天早上五点半去接你,你差不多做好的时候自己跟司机联系,再抓紧时间回来。”江霁蓝又发了司机的号码给他让他存好。 一切安排妥当后,秦晓然切了一盘水果放到小茶几上便退出了江霁蓝的房间回到客厅准备自己的毕业论文。 时间紧迫,为了明天一进工作室就能开工,阮幼青趁下午的功夫开始画领针设计图。唐荼一直想买一只可以搭配西服的领针,要小巧,还要百搭,依着他的性子,要足够别致,还不能太招摇,当初挑来挑去都不满意。 阮幼青趴在江霁蓝房间的写字桌上叼着铅笔思前想后,最终选择了唐荼最爱的画家梵高。他打开手机大致确认了一下配色,翻开本子提笔就画。 江霁蓝靠在单人沙发里用平板看线上展,时不时偏头瞄一眼他随手划拉的草图:“鸢尾花?” “看得出来?”阮幼青生怕不好辨认,“是他最喜欢的一幅画。” 铂金针长度四厘米,上面一头镶一朵蓝紫色玻璃鸢尾,尾部的针堵用同色系玻璃打磨一颗40分左右的梨形水晶,首尾呼应又不会喧宾夺主。他在纸上写写画画,定稿前问江霁蓝要尺子和剪刀,江霁蓝去客厅帮他翻找,秦晓然正给唐荼开了门,不知不觉已经是晚餐时间了。 “来,来了啊。”江霁蓝一慌,下意识看了一眼自己房间大敞的门。 唐荼一愣:“嗯,是幼青让我这个时间过来的……他人呢?” 阮幼青刚刚摘了助听器,怕是听不到送礼的对象已经进门,唐荼只要走到客厅中央的位置往里看一眼,惊喜就化为乌有了。 “在呢,那个,在屋里看电影呢。”江霁蓝装作漫不经心走回自己的房间,拿起桌上的助听器一把塞回阮幼青耳朵里,低声道,“唐荼来了,东西收起来。” 阮幼青反应也快,拉开胸前的浅抽屉,将草稿扔进去,又迅速合拢,和江霁蓝一前一后走出房间。 唐荼依旧站在进门的位置没有动,阮幼青迎上去:“怎么不进来,刚刚在用哥的平板看线上展览,没听到你过来。” 唐荼眼中清晰闪过一丝错愕,又迅速恢复平静,随口问:“什么展?” “……”阮幼青一时语塞,刚刚他一门心思画图,根本没注意平板上在放什么。不会说谎的人就应该少说话。 “奥赛博物馆的当代艺术线上展。”身后的江霁蓝急忙替他答道。 “哦?不是在看电影吗?”唐荼的视线越过阮幼青,冲他身后的人微微一笑。 “啊,我刚刚有说电影吗?口误了。”江霁蓝走上前拉他们,“别站着啊,坐,我们准备开饭了。” 唐荼也没有继续追问,洗过手大家像往常一样边吃边聊。 吃完饭他们并未久留,阮幼青看时间还早,便拉着唐荼去时代广场转了转。 “明天晚上,我们俩单独吃好不好。”阮幼青将握着他的手一起揣进自己的卫衣口袋。 “不用陪哥哥了?我们差不多该回了,工作的事不能再等了。”唐荼仰头看满街的电子屏。 “好,那你订机票。我白天去陪他一下就好。” “嗯。那我还是五点半去找你。” 阮幼青看着唐荼的笑容总觉有些敷衍,不知是不是今天下午的事引起了怀疑,这人一向很聪明。好在,他只需要再瞒一天而已。于是他刻意忽略了唐荼一次次的欲言又止,忽略了两人在酒店房间的沉默,率先洗漱,安安心心定了早上五点的闹钟,将手机牢牢捏在手里,关闭了铃声只留下震动,确保不会吵醒唐荼。 其实阮幼青悄声爬起的时候,唐荼已经被吵醒了。倒不是那人毛手毛脚,而是他本就睡得不安稳。 应该说从昨天江霁蓝家气氛诡异的晚餐开始,他就莫名有些心慌,尤其是不经意间看到那个秦晓然故作深沉瞄他的时候,不安的感觉尤为强烈。 然而当他有意无意在阮幼青面前讨一分安心时,这家伙居然视而不见,他觉得自己的疑惑已经表现得足够明显,往常阮幼青一定已经主动关心他出了什么事,在想什么。 睡前他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你跟江霁蓝下午在做什么啊,神神秘秘的。” “没有神神秘秘啊。快点睡觉了。”阮幼青硬是将他按进了床上,颇有点耍赖的意味。 他看到阮幼青赤脚走到洗手间,悄悄洗漱,换好衣服,又蹑手蹑脚走回床前。 唐荼尽量放松眼皮,假装还在睡。往常阮幼青若是起的比他早,会在下楼前轻轻吻他的脸颊。但今天没有,呼吸声就在耳边,那人却只观察了他一会儿就离开了,像是半夜里抽查小孩是不是在装睡的家长。 -- 第108页 听到房间门锁滴滴响了两声,唐荼睁开眼睛看着墙壁上的时钟投影,才五点二十分。 他不该胡思乱想,更不该怀疑阮幼青去做什么。今天是自己的生日,阮幼青记得,说不定只是下去买早餐了呢。 他翻了个身强迫自己继续睡,没准一睁眼会有鲜花和美食,有温柔的早安吻和一句生日快乐。 辗转反侧,半梦半醒,他拖拖拉拉躺到八点半实在睡不下去了,掀开被子下了床。空荡荡的房间里期待的一切都没有发生,他忍不住给阮幼青拨了电话过去问他在哪里,阮幼青的回答异常简练,只说是在江霁蓝家,下午见。而后匆匆挂了电话。 唐荼喝掉了小冰箱里的冰咖啡,打开电脑开始处理工作。成墨在说完正事之后问他什么时候回国,他答不上,只能说:“看情况吧。暂定后天回。” “你和幼青老师这是以公谋私啊,一出门就不愿意回来。去年也是,说是去北海道一周,结果拖了快一个月才回来。”成墨无心的调笑,唐荼听了却有些不是滋味。 “不会,事情处理完我们就回去。” 上次是爱情来袭冲昏了头脑,热恋期原本就难舍难分。他们在北海道虚度了许多光阴,拼命挖掘彼此的秘密。 可这次,他们拖延了回程却与他无关。 没什么好介意。唐荼这些天不知多少次这样安慰自己。阮幼青一直都是知恩图报,天生善良的人。他对江霁蓝充满了感激与挂念。而江霁蓝身体不好,在那个情况下离开未免太冷血。即使他们之间的亲密总让人觉得恐慌,也一定是自己太过敏感的缘故。 虽说阮幼青是艺术家,虽说艺术家需要新鲜感,虽说久别重逢是很有火花的词汇,虽说有缘无份令人惋惜,但他相信阮幼青。即使他毫无道理的,看着脆弱的江霁蓝有那么一丝胜利者的犯罪感,但他和幼青并没有做错什么,更没有亏欠任何人,秦晓然那套“还给他”的说辞荒谬至极。 对,没什么好介怀。过几天,他和阮幼青就回去了,让他陪陪家人无妨。 他和成墨在线上最后完善威尼斯双年展国家馆的策划方案,结果就在这几天了。荼白还太年轻,如果这次的策划方案最终能被采纳,将大大提升在业界的知名度与地位,他一直以来都希望能做国内行业的风向标。 看时间差不多,唐荼换上衣服出门。傍晚起了风,一路上,绿化带里的树木被吹得哗哗作响,枝条投在地上的影子剧烈颤抖。他站在楼下,按下门铃,等大门的感应灯变成绿色。 电梯送他去高处,秦晓然替他开门,一副故弄玄虚的表情,就像昨天一样刺眼。 他没有理会,走到客厅中央,阮幼青和江霁蓝并没有在客厅呆着,卧室的门半掩着。 要么怎么说是曼哈顿最贵的公寓呢,每个房间都明亮宽敞。江霁蓝的卧室非常大,从门缝里看不到床和衣柜,隐约露出写字台和书橱的一半,阮幼青躺在沙发上,拽着江霁蓝的手腕用力一拖,那人险些摔进他怀里,阮幼青甚至带着些许笑意,而这个瞬间江霁蓝的脸上自然是羞赧的红。 唐荼迅速转身,身后的秦晓然与他一同目睹了这一幕。 对方低下了头,叹了口气,淡淡问道:“现在你愿意把阮幼青还给他了么。” “帮我跟幼青说一声,我去餐厅等他。”唐荼回敬他一个干脆利落的微笑,转身离开。 走到楼下才想起来,刚刚那个问题还没来得及回答呢。 他当然不愿意。这个问题什么时候问他,他的回答都是不愿意。 但这个世界不围绕他的意愿转。 主动权也同样在阮幼青的手中,感情是最勉强不来的东西。 许多年前,他看到贝尼托与别人接吻。甚至看到贝尼托的床上还躺着另外一个人。 他愤怒,他难过,他哭泣,他黯然离去。 可这些画面加在一起也敌不过刚刚那一眼。 那个瞬间他的大脑一片空白,纸巾盒那么宽的门缝里,一切都拉长成慢动作。阮幼青一手掀开眼罩,半阖眼帘,手指微微弯曲,触上了另一个人的手腕。 他在被发现之前转身离开,因为他不允许自己冲上去一把拉开江霁蓝,强行拖走阮幼青。那太难看了。他二十岁的时候做不到的事,现在更加做不到。 他一口气走到中央公园,让自己恢复冷静。 至少现在的他懂得了不要在气头上做任何决定,毕竟眼见不一定为实。 于是他默默坐了一会儿,在喷泉前看泡泡表演,比脑袋更大的肥皂泡飞不了多远便炸开在地面上,草丛中。 等差不多平复下来,他掏出手机看了看,还有半小时就是他们预定的晚餐时间,他从江霁蓝家离开到现在的这么久的时间里,阮幼青并没有联络他。 -------------------- 眼见不一定为实…… 真是误会。 第59章 将错就错 只要设计在脑中成型,阮幼青的手速一向很快。 七点多到达位于长岛的工作室,环境干净宽敞,他挑好玻璃棒的颜色,打开喷火口,试验了几次很快抓住窍门。没有多久一朵冷色调的鸢尾便出现了,接下来抛光打磨出尾部针堵的梨形水晶,整只西服领针完成时不过下午两点而已,比预想更快。一路弯弯绕绕从长岛又赶回曼哈顿,拥挤的街区行车比走路还慢,总算在三点多回到了江霁蓝的公寓,早起之后来回奔波,又烟熏火烤了几个小时,不免疲惫。 -- 第109页 “眼睛怎么红了?”江霁蓝找了瓶滴眼液塞给他,“洗个澡,去睡会儿吧,我帮你找合适的包装盒。时间差不多了我叫你。” “我在沙发休息一下就好。”他指指客厅柔软的牛皮沙发。 “别,你去霁蓝哥房间睡吧,等一下家政阿姨要来打扫,睡客厅不方便。”秦晓然执意将他推进了江霁蓝的卧室。他没多推辞,迅速冲了澡,换上事先准备好的T恤,站在屋子中间踌躇了一下,最终觉得睡在别人床上还是有点别扭,于是选择窝在有点窄的二人座沙发里。 阮幼青揉了揉酸涩的眼眶,自从上次结膜下出血,唐荼便在家里备了一大堆敷眼睛的东西,冰箱里搁着冷敷片,卧室里还有热敷眼罩,有事没事就往他耳朵上挂,尤其是睡午觉的时候,如果唐荼在家,那他醒来时眼前一定是温温潮潮的。 “哥,有热敷眼罩吗?”他随口问了一句。 “有啊。”江霁蓝五分钟之后递给他一副蒸汽眼罩。 “一个小时后叫醒我吧。”阮幼青将那支冷色调的鸢尾放在茶几上,带上眼罩放心地睡下。不消多虑,看到礼物唐荼一定会满眼欣喜地说,你帮我带上。似乎他做的所有东西,唐荼都喜欢,从一颗满是瑕疵的八宝糖开始。不知道今天唐荼会选哪件西装,他在脑子里像小女孩玩换装游戏一样,放一个唐荼在中间,一套一套将行李箱里的衣服换了一遍。 半梦半醒间,他的眼罩被一双温热的手摘下,有人轻轻呼唤他的名字,幼青?语调轻柔缓慢。他们第一次见面,唐荼就这样与他说话了。 他懒洋洋翻了个身,眼皮都懒得抬,凭感觉将那只正在抽离身前的手腕握在手中。 没想到那人居然反抗了一下。于是他像平日里那样用力一扯,欲将人直接扯进怀里,同时掀开眼罩嘟囔了一句:“跑什么。” 眼前是江霁蓝窘迫的表情,正将放在抱枕边的其中一只助听器塞进他耳朵里:“幼青,是我,你,那个,先放手……” 阮幼青一激灵,连忙松开手:“啊,哥。是你啊……”真是……还好醒过来了,“几点了?” “五点半了,半个小时之前叫了你一次,结果一转眼你又睡了,我看唐荼也没到就让你多休息了一会儿。”江霁蓝拉开卧室门冲外面的秦晓然问道,“唐荼人呢?” “还没来。”秦晓然视线不理笔记本,似乎在修改论文。 “嗯?我刚刚听到门铃声,不是他嘛?” “不是,是有人按错门牌号码。”秦晓然随口问道,“阮幼青醒了?” “醒了,好不容易才喊醒。” 确认江霁蓝毫无疑心,秦晓然才攥了攥冒汗的手心。几分钟之前,唐荼临走时发青的脸色告诉他这是个机会。 他觉得自己并没做错什么,顶多只是将错就错而已。 即便是错,他也不会放弃为江霁蓝卑鄙一次。 江霁蓝理应得到一个机会,而不是什么都不做直接放弃认输,永远卑微,永远孤独。如果阮幼青真的与唐荼那样相爱,那……他做这些也不足以成为他们的阻碍,充其量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考验罢了。他摸着口袋里的手机,偷瞄了一眼被蒙在鼓里的阮幼青和同样一无所知的江霁蓝。 江霁蓝不知哪里找来的深木色盒子,没有logo,放那根领针刚刚好。阮幼青小心翼翼系好固定用细丝带,将盒子装进口袋。 他洗了把脸,穿上了天青色的西装外套,春天的时候,唐荼偏爱穿绿色系,所以他们今天应当搭配的起来。墙壁上的指针已经走到了六点,阮幼青有些诧异,唐荼这样守时的人居然迟了半小时还未出现,昨晚他说今天有公事要处理,难道被绊住了脚?他掏手机想联系一下唐荼,发觉手机不在。 应该是洗澡换衣服时忘在卫衣口袋里了。 他摸回江霁蓝洗手间门口的脏衣篮,翻找半天无果,又在睡过的沙发缝隙,茶几底部乱摸一通,依旧一无所获。 “哥,你看到我手机了么?”阮幼青问。 “没啊,房间里找过了吗?”江霁蓝走去鞋柜附近检查了一下,“我拨个电话给你,你认真听听。” 江霁蓝开了免提,扬声器里传来对方已关机的提示音。 “难道是没电了……”阮幼青有些心急,这样寻找手机功能也不能用了。 “再好好找找,你想想今天最后一次用手机是什么时候。”江霁蓝陪他一起在家里翻箱倒柜。 “好像是打给你家的司机,今天接送我那个……”阮幼青不假思索,“可是我应该带回来了才对……” “我帮你问他。” 得到车子里也没有的答案,阮幼青彻底没了头绪。 “哥,你帮我联系一下唐荼吧。让他先过来再说。” “呃,他号码你记得么?” 阮幼青一愣,他只记得唐荼国内的号码,在美国落地之后他们形影不离,短暂的分开也都是通过微信联系,他们俩在机场就换上了当地的号码,方便上网,谁也没费心记下一个用不了几天的临时号码。 见阮幼青愣着,江霁蓝转头问异常沉默的秦晓然:“晓然,你有唐荼在这边的手机号码吗?” “没有,他国内的号码我都没有,只有荼白的联络电话,这个时间国内天还没亮,应该没人接。” “那我们来美国之后你是怎么联络上我们的?”阮幼青有些奇怪。 -- 第110页 “一直都是跟一个叫张文彬的邮件联系。”秦晓然默默答道。 张文彬……为什么不是许涵艺呢……这比联络荼白还不靠谱。张文彬那么吊儿郎当看到邮件都不知道是几点的事了。不过保险起见他还是拜托秦晓然:“帮我给他发个邮件可以吗,让他联络唐荼,说我在酒店房间等他。可以的话给荼白的官方邮箱也发一份吧。” “嗯。”秦晓然点点头。 阮幼青起身冲到门口换鞋:“哥我回酒店去找他,万一跟他错过了,你让他回来找我。” “好。”江霁蓝忙跟上去将自己的手机塞给他,“你先拿着我的手机,不然连我们也联络不到你了。里面有晓然的电话,在favourites里。想找我就拨他的号码。” 他接过手机头也不回的跑出去。 没有。酒店的房间也没有。他迅速打开江霁蓝的电话本,点到favourite界面。 里面总共三个号码,第一个是DR.Garcia,第二个是爸爸,剩下一个是秦小呆。 阮幼青没来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在那个莫名肉麻的昵称上点了一下,接电话的是江霁蓝,告知他唐荼并没有过去。 阮幼青略一思索,试着用江霁蓝的手机登录自己的微信账号,可账号保护的验证弹出,他还是需要自己的手机….. 他冲到楼下询问前台工作人员唐荼登记入住的电话号码,对方告知他这是客人隐私后,他想方设法用并不流利的英语解释自己的手机丢了联系不到人的窘迫,其实他们是一起的,他向工作人员展示了自己的护照,对方核对了入住者信息后,终于免为其难给他看了一眼预留号码,居然是许涵艺的手机号码。 阮幼青又拨了国际电话给许涵艺,结果对方直接挂断。八成是看到奇怪的号码当做广告或者电信诈骗处理了…… 他翻遍了行李箱也没找到之前换下来的sim卡,不知被唐荼收在哪里….一时间他有些束手无策。 他们预约的用餐时间是七点到九点两小时。那是纽约有名的日料店,板前位置抢手,为了不影响之后的客人用餐,逾时半小时不出现的客人会自动取消预订,并且定金不退。 这些都写在餐厅的预定须知中,勾选了“我了解并同意”之后,预定才会生效。 阮幼青有些茫然,虽说自己的手机丢了,但他们约定好在江霁蓝的公寓见的。即使有什么事耽搁了唐荼也应该在酒店房间才对,他还能去哪里呢?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抱着最后的希望,去预定好的日料店找人。他隔着窗子看到板前的8个位置有6个都坐了人,剩下的两个位置应该是他和唐荼的。 他要找的人也不在这里。 唐荼独自在日料店门前徘徊了一个小时。 阮幼青不但没有按时赴约,居然连一通电话都没有打过来。 他好不容易冷静下来的情绪又逐渐焦躁起来。在中央公园的时候,他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这中间一定有误会,即使看起来再离谱,他也不能单方面盖棺定论。可这个时刻阮幼青的逃避说明了什么呢…… 不对,不对。 退一万步讲,即使阮幼青真的动摇了,他也要听对方亲口说一句什么做了结。 就像贝尼托也会有一番托词,他那句我们只是宇宙的一瞬很好地让唐荼理解他们之间的不可能,让一段感情终结。 于是他放下无谓的骄傲,放下年长者的自尊,选择主动拨通阮幼青的手机,希望能听到一句解释。 一连七八通电话都被直接挂断。最后一次提示音变成了您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他找遍了理由,想不出阮幼青爽约,并且拒绝联络的理由……除了理亏不想面对他,会不会有其他的可能性?眼见不一定为实……他不停地提醒自己。 街灯在天光彻底消失前便次第亮起,与霓虹灯和车流一起照亮了纽约又一个繁华的夜晚。 还有十分钟就到七半点了,如果阮幼青不出现,那他们的晚餐预定会被取消掉。 于是他进门,在服务员的帮助下找到正在角落处理工作的领班,问他有没有可能延长一些时间,对方在系统中查看了今晚预定排表,遗憾地摇摇头:“不好意思,你们之后还有其他客人。如果需要可以帮您预定明天或后天。” “那可以借用一下你们的洗手间吗?”唐荼问。 “当然,洗手间在楼上,请随意。” 唐荼缓缓走上楼,在镜子前用凉水洗了把脸,用带着熏香味道的消毒毛巾擦干脸上的水,再慢吞吞下楼,却怎么也收拾不好情绪。他无法停止想象阮幼青讲江霁蓝拉到怀里之后的画面。 预约时间过了,他沿街往中央公园走。纪念约翰列侬的草莓田有两个年轻人坐在地上弹吉他唱歌,每首都是披头士的经典,唱到高潮处周围也有围观的人跟着轻声哼唱。 唐荼身上没带零钱,只好扔了张20美元到这两个年轻人敞开的吉他盒子里,那里面已经有些硬币和小额纸币了。 他便挑了个位置坐下当听众,给自己一些时间,一个可能性。 他逼自己相信阮幼青会来找他,对他解释事情的原委,斥责他不予信任胡思乱想。 快要十点的时候,公园里一片寂静,游人散了,遛狗的人离开了,卖唱的人收起吉他,他起身活动一下坐得僵硬的身体走回酒店。 -- 第111页 刷卡开门,正对着他坐在沙发中间的人正是一脸惨淡的江霁蓝。 -------------------- 阮幼青从此学会了手机不能离开视线。 第60章 认输 江霁蓝看到他的一瞬间便从沙发上弹了起来,目光有些躲闪:“唐荼,幼青刚给你发了消息,你,你看到了么……” 唐荼手机就捏在手里的,他点点头:“刚看到。”还好,阮幼青毕竟不是贝尼托那样放浪的人,他并没有再次捉奸在床。 但就在江霁蓝躲开他视线的一瞬间,连日来隐隐纠缠他的不安终于被撕开封条,让他脊背发冷。 “那,我不打扰你们,先回去了。”说完,人匆匆忙忙走掉,甚至一句再见都没有说。 阮幼青听到对话声从卧室里冲出来,两人对视一眼,唐荼看到他松了一口气:“你跑去哪里了……” 他语气颇有些抱怨的意味,唐荼只觉疲惫失望,踢掉鞋子,解放出走了几个小时开始酸胀的脚趾,留下一句等会儿再说便一头扎进了洗手间。 阮幼青见唐荼好好地回来了,悬了一个晚上的心总算搁回了原位。 他拿着江霁蓝刚刚送回的手机,百思不得其解。 对方说手机是秦晓然在洗手间找到的,可下午他们明明找了好几遍都没有找到。最蹊跷的是,虽然所剩电量不算多,可之前还关机的手机,现在居然是开着的。而且刚刚江霁蓝似乎要告诉他什么,却被唐荼忽然出现打断而匆匆离开……他原本就混乱的思绪一时又多了几个死结,每件事情都难以理解。 可眼下,这些都不重要。 虽然这个夜晚他过的狼狈不堪,晚餐没吃成,唐荼莫名失踪又出现,情绪也异常低落,但好歹有惊无险,他们还有时间继续把生日过完。阮幼青宽下心,掏出了领针盒子,拍了拍唐荼那一侧的枕头抚平褶皱,将小盒子放到正中。 那人洗完澡回到卧室,淡漠地看了枕头一眼并没有打开那个惊喜。 “生日快乐。”阮幼青凑到他面前,抱住热气腾腾的唐荼,“打开看看?” “谢谢。”唐荼垂眼将盒子随手转移到床头柜上,意兴阑珊地躲开了他的耳语,伸手推开他保持距离,蜷坐到床头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你没什么话要对我说么?” “有……你跑去哪里了,我找了你好久,如果你再不回来我要给大使馆打电话求助了。” “阮幼青……为什么挂我的电话。为什么关机。为什么不去餐厅见我。”唐荼打断他的抱怨,终于肯抬起眼睛看他。 阮幼青被问得有些懵,他本能的说了一句:“我没有。”下一刻唐荼便皱起了眉头,看着他的眼神失望至极。 他心里骤然升起了一个大胆的猜想,联系刚刚江霁蓝羞于启齿的奇怪样子,联想起前天凌晨医院病房门口秦晓然的失态,阮幼青忽然意识到什么。 他拿过自己的手机点开了通话记录,唐荼那串他记不住的号码排在最上面,后面跟了个括号,括号里的数字是9。 他的确挂掉了唐荼的电话,九通。 “……不是的。”阮幼青不知该如何解释。真相他需要向江霁蓝和秦晓然求证,而当下他只能说出自己已经确认的部分,“下午我的手机找不到了,所以没能及时联系到你。但是我有让秦晓然给张文彬和荼白发邮件,让他们任何人看到都第一时间帮我联络你。” 唐荼一愣,将信将疑低头用手机打开了荼白的公共邮箱,那双失落的眼睛像电压不稳的日光灯,亮起来,又再度黯淡。 今天只有三封邮件,统统与他们无关。阮幼青不死心,抢过了手机又翻一遍广告拦截和垃圾箱,全都没有,他甚至连近期删除邮件都没有放过。唐荼又给张文彬发微信问有没有收到什么邮件,不到半分钟张文彬便回复到:没有啊老大,怎么了? 阮幼青心中一沉。 是了,秦晓然明明答应了他,却没有履行诺言。这也间接印证了他的猜想大概率是正确的,为什么唐荼的来电被挂断九通,为什么手机电量没有耗尽便关机……他手机消失根本不是个意外…… “算了。我们忘了这些事。算了。”唐荼惨然一笑,“幼青,不说了。” 连半个哄骗他的理由都没想好,那这几个小时的时间里阮幼青都在做什么? 刚刚江霁蓝进来了吗,进到他们的卧室了么。他们接吻了么,吻了几次,他们连一个说辞都不愿意编来应付他一下吗……刚刚江霁蓝难过的表情是因为无法面对他产生的愧疚吗…… 也对,也对。阮幼青不会说谎。他从不说谎,所以才无法辩解…… 唐荼用被子将自己裹紧,怎么最终他还是这么没出息。明明当初下决心跟阮幼青在一起的时候,他就对自己说过,他随时做好了阮幼青会离开他的准备,可这一刻来了,他依旧不能承受。 “我可以解释。明天我们去见哥……见江霁蓝和秦晓然,我们坐下来好好谈。”阮幼青隔着被子拍拍他的手臂,“唐荼,你相信我。我没有挂你的电……” “够了,幼青。”他实在伪装不下去,一把掀开被子让对方看到他此时的难堪与挫败,反正在这个人面前他早已没有任何秘密,“不怪你。我都明白的,所以我愿意把你还给他,我把你还给他……我认输了……但是请你不要对我这么残忍好吗……不要再让我看到他们了……” -- 第112页 阮幼青瞪大了眼睛:“你,你在说什么……” “我是个无趣的人,做不成一个好情人,这点我知道。我相信我们爱过,所以现在你有了其他选择,我也愿意放开你。这件事不算是你的错……”是命运的玩笑。唐荼揩去源源不断涌出的泪水,“只要你愿意,荼白依旧是你的代理画廊,当然,比起国内,美国的艺术与艺术品行业要成熟完善太多。如果你找到更好的出路想要离开,荼白也绝对不会有任何令你为难的举动。”他深吸一口气,一瞬间恢复了他穿着西装面对众人时的表情,他甚至用尽力气让自己挂上了微笑,他对着镜子练习过许多次,无懈可击的那个笑容,“幼青,我们给彼此体面好不好。” 他又不自量力地挑战了一次艺术家的世界,只是这次的梦更真实,更长久,所以也更痛。他宁愿再去洗一次纹身,也不愿承受这种贯穿了五脏六腑的绞痛感。 “你……”阮幼青总算是听明白了唐荼在说什么。每个字都很清晰,这种时候唐荼还习惯性地放慢了语速。唐荼使用的字眼很柔和,他说我愿意把你还给他。他说我愿意放开你。 可他并不是一个物件,他的感情也不由别人做主。 “你觉得,我现在不爱你了?我去爱别人了?”他有些不敢相信,才短短半天的时间,唐荼居然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可能还有爱吧。可我过去就对你说过,我不愿跟别人分享爱,我也不想再承受这样的不确定性。不然我当年也不会做出不与艺术家谈恋爱的决定。”唐荼的声音趋于平静,“可我不能这样要求别人。我懂的。” “你在生气。不要在生气的时候做决定。”阮幼青知道自己的状态也不好,听到唐荼这样说他根本控制不住气血一阵阵上涌,焦急和恼火顶得眼前一阵一阵发黑,他也十分想痛痛快快反驳几句,他想质问唐荼这一路走来,自己居然连最基本的一点信任都没有吗,他从昨天开始为了一份生日礼物忙到现在得到的不是一个温存的夜晚,居然是一句我们给彼此体面吗? 可这种时候他们继续说下去的话情况一定会变得更糟糕,他们都需要冷静。唐荼已经说了气话,他真真切切被那些话割伤,即使知道那些是对方气急败坏口不择言,也依然忍不住一阵阵疼,心头和太阳穴针扎一样的疼。所以他选择咬紧嘴巴,避免给对方带来同样的伤害。 于是他抱了自己的枕头推开卧室门扔到外面的沙发上,重重躺了进去。 他闭着眼睛,听到卧室里的长吁短叹怎么也平静不下来,所以先摘掉了助听器,试图安静地在脑中重新梳理今天发生的事情。 站在唐荼的角度,往最极端的可能性上想,哪怕认为是自己刻意放鸽子没有去赴约,也不至于忽然生出自己不爱他的结论。何况唐荼字里行间,口口声声断定他跟江霁蓝的关系不寻常,甚至认为自己将爱分给了别人,这太离谱了。 所以除了手机消失,一定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发生,他明天要一件一件问清楚。 阮幼青叹一口气,他从未与人这样亲近过,没有经验没有对照没有参考,也只能揣测到这么多了…… 但……那可是唐荼啊……全世界最爱他,给他用不尽的温柔与保护的人,即使有什么误会,怨他怪他,哪怕骂他打他也好啊,他怎么会认为自己不爱他,怎么会说出认输,放弃的字眼呢……阮幼青按了按自己发麻的胸口,苦笑几声。明明是那个人的生日,怎么会搞成这样…… 客厅的窗子没有窗帘,阳光入室的时候,他被晒醒。 撑起身体时脑袋还是有些昏沉,他忽然发觉身上多了一层被子。可是这个房间只有一床被子才对。 阮幼青跳下沙发冲进了卧室,床铺干干净净,只有床头那只礼物盒子还待在昨夜的位置纹丝未动。 回到客厅,他拉开柜子,唐荼的行李已经不见了。只留下一张字条: 我回去处理工作。你慢慢来,有需要的话随时联系张文彬,他会24小时开机。 阮幼青默默将被子折好,打包好自己的行李箱,仔仔细细检查一边没有遗落什么,走到前台办理退房。 工作人员回收了房卡却没有接他的信用卡:“房间的费用已经结过了,您可以直接离开。” “谢谢。”他拖着箱子一路走到江霁蓝家楼下,按响了门铃。 屋子里的两个人甚至比他看上去更像狼狈,尤其是秦晓然,一边嘴角脸颊都肿得老高,淡红指痕还未消失。 实在难以想象江霁蓝那条细到吓人的胳膊会有这么大力气。 “唐荼人呢……”江霁蓝苍白的面色衬得黑眼圈格外重,看到他空空如也的背后立刻走上前,声音有些颤抖。 “趁我睡着,走了。” “……幼青……对不起……”江霁蓝倒抽一口气,眼圈唰得一下子红了。 “又不是你做的,你说什么对不起。”秦晓然抢过话,走到阮幼青对面,面无表情,“昨天唐荼来找过你,就是你差不多要醒的那时候,他看了一眼卧室转身就走了,让我告诉你餐厅见。” 阮幼青勉强动了一下糊成一团的脑子,依稀记起他昨天在沙发上睡醒的一幕,迷迷糊糊将江霁蓝当作唐荼拽住的那一幕。 老天就像故意跟他作对,一个几秒钟的动作偏偏就让唐荼看到了,误会了。 -- 第113页 阮幼青没着急发难,而是耐心等秦晓然的下文。 “你的手机是我拿走的。趁你洗澡的时候。原本是替你把衣服扔到脏衣篮里。”秦晓然叹了口气继续下去,“他来了几个电话,我都挂掉了。”见他迟迟不说话,秦晓然说,“这就是全部了。” “有一个问题。”关键问题没有得到解释,阮幼青主动提问,“你知道他为什么会说出‘我愿意把你还给他’这种话吗?” 江霁蓝睁大眼睛,与他一起看着秦晓然,显然他也是第一次听到这句话。 “……知道。因为我在见到他的第一天就问过他一个问题,后来在霁蓝哥进医院,还有昨天他离开的时候,都问过。”秦晓然避开了江霁蓝质询的目光,直直看着阮幼青的眼睛,“我问他,愿意把你还给霁蓝哥么。” ……屋子里的三个人谁也没有看谁,一阵空白过后,阮幼青的耳朵毫无预兆开始嘶鸣,气得大脑一片空白。他苦笑一声,这才发觉自己压根不会骂人。 这样就对了。一切的问题都可以解释的通了。 “幼,幼青……我,我不是……”江霁蓝比罪魁祸首更慌张,开始摸手机,“我跟唐荼解释,让晓然好好道歉。” “哥,我没生你气……昨晚气了一会儿,现在不气了。别打电话了,唐荼现在应该在飞机上吧……”他走近秦晓然一步,“你,喜欢一个人,想怎么对他好都不过分,但是不能以伤害别人为代价。况且感情也勉强不来,哥哥,永远都是哥哥。说实话,秦晓然,这太幼稚了,我没办法原谅你,可我知道你一定也不舒服。你脸上的伤不是哥打的吧。”那巴掌印的宽度不对,“也怪我自己蠢……觉得你是自己人来着……” 这么一闹,他们谁也没得到便宜。江霁蓝懊悔自责,唐荼遍体鳞伤地逃离他,可他也一样一肚子委屈。 “呵。算了。”他摆摆手:“哥你保重,我回去了。好好管管他吧,下次他再这么混账我肯定要动手揍他的。” “幼青,你等一下,我让司机送你。”江霁蓝追在身后喊了一句。 “我自己走。”他不太习惯动气,所以一时间也不知该怎么缓解,只是这一刻他谁也不想理,不想听谁的道歉,只想快些回家。 -------------------- 处理工作……是真的要处理工作…… 第61章 凝固的风景 阮幼青告别了江霁蓝和秦晓然,在绿意盎然的中央公园坐了一会儿,独自乘了一次纽约的地铁。 这个世界上最繁华的都市,人人都趋之若鹜的大苹果,地下却是另一番景象。 他原以为那是戏剧夸张的渲染,不成想居然是美化过的结果。流浪汉们还未起床,躺在一阵阵令人作呕的气味和满眼垃圾中酣睡,下望轨道,居然还有老鼠在拼命拖动一片快要发霉的披萨。他拖着行李选尽量干净的地方站立,钻进车厢后,避开了有明显鞋印和不明液体的座位,在更刺鼻的味道里一路摇摇晃晃到达机场。 最近的回国航班在傍晚,他随手买了一张经济舱,捧着咖啡坐了几个小时,终于等到航班值机。 起飞的一刻尖锐的刺痛终于令他意识到匆忙出发的最大疏漏。 来纽约之前,唐荼将止疼药和软耳塞放在一只透明小盒子里,而那个盒子被他打包进托运行李箱中,不久之前已经与他分开,被送进了飞机底部的行李舱。 他熬过了起飞的半小时,进入症状稍弱的平飞,终于还是忍不住向外籍空姐求助,但耳鸣持续,他基本听不清对方在用英文询问着什么。于是只好放弃对于症状和止疼片的讨论,从机上购物杂志里找到类似物品指给空姐看,很快便得到一副像样的耳塞。 他环顾机舱,是一张张冷漠的脸,没有人知道他的脑袋里天崩地裂,这个世界上唯一了解他的一切的那个人并不在这里。 向前穿梭的十二小时间,他始终不能合眼,人在经历痛苦的时候时间知觉也随之变慢,他的脑海中只剩下两个字:好疼。 好像比任何一次都疼,飞行也比任何一次都久。 当他终于回到熟悉的城,这里的日落似乎也更温柔。 干净明亮的地铁载他回家,屋子昏暗,并没有人在等他。鞋柜里只剩他自己的鞋子,而楼上卧室的衣帽间中,唐荼一套套按色系排列的西装和衬衣也都不见了。前后不过半个月,站在楼梯上他居然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他拨通唐荼的号码,是意料之中的忙音,再拨,依旧忙音。 阮幼青从来都知道。 他知道唐荼并不像他看上去那样无懈可击,对爱情缺乏安全感正是他最大的破绽。现在的唐荼一定像一只遇到危险的刺豚,吸一口气竖起密集的尖刺将自己保护在中间,拒绝外界可能会带来的一切伤害,即使没有人舍得伤害他,他也不敢轻易相信,他以为自己再一次被背叛抛弃。 阮幼青从来都知道。 但唐荼也该知道他的,知道他爱他,依赖他。他以为他们的关系明明紧密到坚不可摧的地步,可事到如今,对方居然连一个解释的机会都不留给他,毅然决然逃离了他的世界。 阮幼青叹一口气,路途颠簸,耳痛失眠,他试图吞下所有的疲惫与无奈,用力揉了揉乱跳的太阳穴,按部就班洗澡换衣服,给自己煮一碗面吃掉,爬回床上一觉睡到天亮。唐荼喜欢体面一些,那他也不该把自己搞得太狼狈。他告诉自己对方只是一时气愤,冷静下来事情一定会好起来的。他的恋人那么温柔,怎么舍得就这样离开他。 -- 第114页 一觉醒来后他带上了两份没送出去的生日礼物,赶到荼白。 他在电梯里遇到了许涵艺,女孩一脸惊异:“你怎么来了?”对方似乎对他和唐荼的事一无所知。 “我不能来吗。”阮幼青勉强冲她弯弯嘴角,未动声色。 “不是啊,老大都走了,所以你这时候过来是找我吗?”许涵艺一边开他玩笑,一边打开办公室的门锁。 …… 阮幼青捏紧了手中的小盒子,呆呆地望着面色如常的女孩:“……他,去哪里了……” “去欧洲了啊。”许涵艺这才发觉哪里不对,转头看了看他,试探着问了一句,“幼青你……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他像个傻子一样,什么都不知道。那个人真的舍下他了。 他快步冲到唐荼的隔间门口,推开那扇没有锁的门。 桌上的糖果小摆件,笔筒里他送的伦勃朗象牙白钢笔,冰箱里的锤目纹玻璃水瓶,还有一串刻意从家里拿过来的冰凌,统统不见了。这里就像阮幼青两年多前第一次造访那样,没有了一丝自己停留过的痕迹。 阮幼青心口轻轻被重重捶了一下,紧缩的疼痛持续了几秒钟,取而代之的是麻木感。 不知是不是对于被唐荼推开这件事已经驾轻就熟。他手指摸了一下唐荼整洁的胡桃木桌面,留下那只鸢尾领针。 上次唐荼推开他,选择送他去北海道,这次干脆送走了自己么。 荼白的其他人按部就班坐在各自的桌前,一切如常。他机械地对他们点头告别,默默离开。 “他今天好奇怪啊……”许涵艺望着那人寂寥的背影,边整理邮件边感叹。 “和老大吵架了。”张文彬压低声音,一脸神秘兮兮,“你可千万别说出去!” 这句话一落地,许涵艺立刻扔掉案头的工作凑到他桌前:“什么什么什么!!!你知道什么快点交代!”女孩眼睛瞪得像铜铃,又急忙制止他开口,“哎等一下!先等一下!”说完迅速冲了杯茶,又抓了几袋蛋卷坐到他正对面,摘掉丝巾在脑后绑了个马尾露出耳朵,“来,开始吧!” 张文彬嘴角抽搐:“不就听个八卦吗,至于这么有仪式感么……” “你快说!!”对方刺啦一声撕开蛋卷包装一脸凶相。 “好好好说说说,就是昨天一早老大不是让我去接他嘛!结果从到达大厅出来的就老大一个人……” 张文彬几乎没见过那样的唐荼,双眼浮肿,眼圈青黑,声音干哑。那个永远光彩照人温文尔雅的绅士失魂落魄地钻进了擦到发亮的车子里,窝在后坐一语不发。 张文彬等了十分钟,终于壮着胆子问了一句:“老大,幼青呢?” 谁知唐荼看都不看他一眼,只说了一个字:“走。” 听到这里,许涵艺手里的蛋卷掉到桌上,完全沉浸在剧情中,大气不敢出。 “我看他实在难受,就赶紧把他送回去。结果他让我不要走,前后不到二十分钟吧,他就收拾了两个行李箱出来扔后备箱里了,然后让我送他回公寓。这一准儿就是吵架了。” “你是说……老大把他的宝贝幼青扔在纽约,一个人回来了????”许涵艺一脸不可置信,“这,这怎么可能啊……” “我也觉得离奇啊,而且昨天在办公室劈里啪啦一通收拾,你进去看看,桌子底下那个箱子里都是阮幼青送他的东西。下了班又让我送他去机场,我以为他后悔了要回纽约,结果人家扔了一句我去趟威尼斯,根本就不提阮幼青那茬。” “他不提你就不会问问啊!”许涵艺把掉在桌上的蛋卷屑拢一拢,划拉到垃圾桶里。 “我可不敢。要问你问。” “算了,人家两个人的事,我问什么。等老大从威尼斯回来再说吧,现场考察场馆结束要做最后的方案调整了,估计下个月也够我们忙的。” 重新回到只剩他一个人的大房子,阮幼青换上一身轻薄的T恤和工装裤,蹲在院子里清杂草,整理花坛盆栽,而后搬了个凳子坐在院中间的枫树旁晒太阳。春日将尽,院子里蝴蝶在他们出门期间多了几只,他抬头望望天空,枝桠交错间白云游走。 从荼白回来的那一刻,他的胸口就乱糟糟挤满着和唐荼一同沉浸过的风景,于他而言,那些都是他一生一次的体验,落尽花瓣的樱花树,蜿蜒海岸的列车,白雪皑皑的冬夜,跨越英吉利海峡的私奔,还有曼哈顿繁盛的夜景。 他默默走回工作区,打开了电窑,双手似乎自然而然动了起来。 天黑下去转眼又亮起来,他看着一地散乱的小玩意打开手机下单了一整卷鱼线。 他踩着梯子将它们吊在半空中,仿佛这样做,所有的风景就会凝固在这儿,不会离他而去。 他又困又倦,几次三番上楼,合上眼睛,用尽方法却依然睡不着。趴在工作台上的第三个傍晚,他浑身酸痛眼前发黑,他捧着刚刚成型的一片巨大的六角形雪花,终于支撑不住摇摇欲坠的理智,轻轻松开了手。打磨出钻石般火彩的柱晶,坠落在深色水泥地面上。 时间的流动忽然变慢,他模糊的视线集中在雪花触地的一瞬间,清脆的碎裂声中,裂痕从一角蔓延,变成一张网。下一个瞬间,不规则的玻璃碎片便四处飞溅开,在半空中划出耀眼的光路射线,带着闪烁的亮点,纷纷坠落。 -- 第115页 阮幼青看着自己颤抖的手,脑海中还回想着那四分五裂时的哗啦声。 这是他二十多年的人生中,第一次品尝到宣泄的快感。他控制不住累积在内心深处的情绪,眼睁睁看着它们倾巢而出,它们控制着这双手接连拿起工作台上那些形态各异的精致的雪花,接二连三,让他们像真正的雪一般飘落,脆弱的玻璃四分五裂,像燃烧殆尽的陨石,尸骨化作一地碎钻。 他终于将目光所及的一切成了型的玻璃都摔在地上化为碎片,除了那几颗怎么也摔不破的玻璃弹珠。它们滚动在光滑的地面上,嘲讽似的与他对视。 被留下的,永远只是他一个人。 结束了。他拖着沉重的步子,淌过一地亮晶晶的废墟,躺在了客厅的地上。 在梦里,夜空里的星星坠落下来,他试图去接住,却被燃烧的边角灼伤的额头和手掌。 唐荼握住了他的手,心疼地吻他的伤处,如同那一日他在小樽车站为救幼童而挫伤了手腕。唐荼对医生说:“他的手很重要。” -------------------- 友情提示:64章见面。在一个幼青很想去的地方。前文有提到过。 第62章 命运的暗示 唐荼在威尼斯呆了一周,每天都在场馆内与成墨视频,远程讨论优化方案。 成墨问:“我已经让涵艺去办所有人的签证了。作品运输也联络得差不多了。” “咳咳,剩下的你费点心。”唐荼坐在酒店的窗前,带着浓重的鼻音。 美丽万物这个主题还是受阮幼青的启发才出现的。现在纽约时间是下午,不知道他在做什么。自己离开之后的空缺,江霁蓝应该能帮忙填补起来吧。 一想起这个名字,心头便反射性地一阵绞痛,他赶忙灌了一口威士忌,浓烈的酒精让他的思维慢下来,慢到渐渐静止,可以暂时忘却,可以顺利入眠。 “唐总,等我们一起庆祝呗,怎么一个人就喝上了。”成墨在屏幕里调侃他,而后语重心长劝道,“咳嗽就不要喝酒了,唐荼。一直不好就去看看医生。” 他当然知道这句玩笑话事实上是对方不着痕迹的好意:“嗯。就半杯,喝完就睡了。小感冒,周末回伦敦再处理吧。”他挂断了视频,一口闷掉不知第几个半杯,从窗台上跳下来,头昏脑胀地去洗漱。 感冒大概就是他最近飞来飞去搞得免疫力低下才染上的。拖拖拉拉反复发热,七八天也没能痊愈,热度退了,咳嗽却压不住。 所以场地考察完毕之后,他并没有着急回国,未免再折腾一趟彻底病倒,不如留在欧洲等大部队。 “今年你倒是往家里跑得勤。”吴菲菲问,“怎么就你自己,幼青呢?最近他有什么新作品没?” “……在纽约……咳咳……”他急忙喝几口茶压了压咳嗽。 “跑去纽约做什么?办展?还是有别的工作啊?纽约艺博会不是早就结束了吗?” “没有,去玩的。” 见他兴致索然,吴菲菲也没追根究底,丢下一句你不舒服就再去睡一下,而后便转身回到自己的画室去。 他在伦敦的家中,无视了家人质疑的目光,浑浑噩噩享受了几日清闲,等来了成墨来消息:“准备去威尼斯汇合吧。” 阮幼青是被家政阿姨的尖叫声惊醒的。 张开眼睛便看到门口的妇人靠着墙,一手捂着嘴巴,另一只手颤颤巍巍地摸手机。而后语无伦次地对着手机喊:“救,救护车吗!” 阮幼青虽然没带助听器,但看到她惊惧慌张的样子,加上那几声尖叫和一句救护车,还是能猜到她在做什么,他立刻从地上爬起来示意对方自己没事。 他低头看到他趴过的地板附近血迹斑斑,摊开手,指尖与手心里都是被飞溅的玻璃渣划伤的痕迹,一碰就疼。左侧睫毛有点黏,往斜上方看的时候,他看到了睫毛尾巴上血液的结块。 怪不得昨晚会做那样的梦。 “阿姨,不要紧的。”他回头看一眼一地狼藉的工作间,“都是我不小心弄碎的。” 闹了个乌龙,阿姨边冲手机里道歉边替自己顺气,不断重复着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阮幼青安抚好阿姨拿起扫帚准备打扫昨晚一时失控造就的战场,却被阿姨一把抢过工具:“哎哟我来我来把,这些都不要了对吧?啧啧,这么漂亮,真是可惜了……你赶快去洗洗干净,你看你脸上手上都是血,洗干净了出来我给你消消毒包一包。 在地板上睡了漫长的一觉,洗干净一身血污,体验过短暂地失去理智之后,阮幼青终于觉得饿了。仔细想想,从美国回来的当晚吃过一碗面之后,自己就再没好好吃过东西。 他狼吞虎咽,吃光了阿姨做的一桌子菜。 阿姨很体贴,只是替他的伤口擦了碘伏,贴上创可贴,没有多问什么,只叮嘱他手心那道比较深的伤口这两天尽量别碰水。 在阿姨离开之后,阮幼青回了一趟慈清。 他的状态不大好,手心的伤口让他不能打开电窑继续做玻璃,以至于整个人莫名焦虑空虚,这种感觉也许就是快节奏生活中的年轻人普遍会遇到的迷失感,可对他来说却有些陌生,所以他回到外公身边,像小时候一样踏踏实实在窑厂帮了半个月的工。 “怎么不去弄你的艺术。”外公的身体比同龄人硬朗,其实到了该退休的年纪但他闲着也是闲着,尤其是去年去看了阮幼青的个人展,似乎是燃起了莫名的胜负欲,没事总研究着做点什么以前没做过的东西出来。 -- 第116页 “你这个也是艺术。”阮幼青喜欢看他带着花镜画胚,多少年了手都不抖。 老头猛一低头,花镜从鼻梁上滑下去一厘米,他就从镜框上头看人:“出去学的油嘴滑舌的。” “这是说话技巧。让别人听着舒服。”他低头笑笑,耳濡目染了这么久皮毛还是学得会的。 “你要是心情不好就出去走走,别老跟着我,多大了都,烦人。”外公放下手里的胚,看了一眼他额头上几近痊愈的痕迹,“创作要是遇上瓶颈了,就搁在一边,去干别的事。或者去看看其他人在做什么。” “如果是别的瓶颈呢。”他下意识问道。 “……阮幼青!?你谈对象了?”老头的表情活像见了鬼。 “……不行么……”阮幼青被他骤然抬高八度的语调吓了一跳。 “你要是喜欢人家姑娘,就好好谈。你要是不喜欢,别为了结婚去糟蹋人家。”外公脱下围裙起身,瞅了一眼周围确认没人才继续说下去,“我现在也想通了,我还能活几年啊,你都这么大了,我也不能像小时候那样把你关起来。跟谁都行,你喜欢就行,别整的清心寡欲的,活给江家那混小子守寡似的。” 看老头一副认命的样子,阮幼青心情有所好转。从考上大学开始,外公就时不时旁敲侧击他谈没谈女朋友之类的,阮幼青从来不答,老头后来也就不问了。 “守什么寡,人家活得好好的。”不是外公提起来,他险些忘了原本回来也是顺带兴师问罪,“当年他找过我吧,你都给拦下了。” “哟,这是又联系上了。”外公看起来并没有丝毫心虚。 “嗯。” “还活着呢?这都多少年了……我看那个心脏移植也九死一生的,换下来也不见得活多久。那小子看着病怏怏的还挺顽强。” “活得好好的。我前一阵子去纽约见到他了。”阮幼青陪外公从窑厂往回走。慈清格局没怎么变,这么多年过去了也不至于让许久没回家乡的人迷路。 “……别跟我说你们那档子事,我懒得管,也不爱听。”外公快走几步甩开他。阮幼青忍不住笑笑,追上去。 “他可是我小时候唯一的朋友,如果我有个亲哥哥,也不见得能对我那么好。要不是他,你都不知道我耳朵有问题。” 老头听到这里停住脚步,狐疑地看他一眼:“那你们是……” “我们没什么。不是他的事。” 外公从来都是个直来直去的人,听到这句话如释重负:“没事就好。没事就好。走吧,想吃什么?” “带鱼。”他们祖孙久违地一起绕了个远,逛了逛菜市场。 “谈了女朋友合适的话就带回来坐坐,人家知道咱家里的情况吗?要决定一辈子在一块儿了就早点交代,别瞒着。” “不瞒。” “人家姑娘家里也没意见?不过现在好像不用处婆媳关系也算个优势是不是?” “没意见。他跟谁都能处。” “工作做什么的?你们怎么认识的?父母做什么的?”外公边给鱼开膛破肚边八卦,像是要把对方家底问个干净。 “开画廊的。父母都是画家。”阮幼青照实说。 “画家好,画家好,别觉得你搞艺术是又穷又不务正业就行……你们俩认识多久了?你去拜访过了没?没空手去吧?”那几条光溜溜的银色带鱼唰啦一下子入了锅。 他往后躲了躲油星:“认识两年多。去过,带了茶叶。” “先前的饺子就是包给她吃的吧?口味那么轻,哪里人?” “英国长大的,父母也在那边。” “啧,一个人在这儿啊……怪不容易的。什么时候带回家来让我见见……哦,要是小姑娘不爱跟老头聊天,你带她见见你妈妈也行,别让人家觉得你怠慢她。” “没有,他跟谁都能聊,而且比我大几岁。”想起那些上了年纪的业界泰斗,不如说唐荼特别擅长跟怪老头聊天,他忍不住叹了口气,“不过,现在有点误会,得过一阵子才带的回来。” “年轻人,吵吵闹闹正常,不是什么原则性问题你就让着她点。一辈子那么长,两个人走到一起并不是什么难事,难的是遇到阻碍了怎么越过去。两口子吵架就像咬了舌头,再坚强的人也疼得掉眼泪,但还是得好好养好伤,继续好好吃饭。”外公难得跟他谈感情,阮幼青就抱着胳膊在旁边安静地听他这些朴实的陈年老理。 “比你大几岁的话……是独生女吧?现在有个女儿都是被父母娇生惯养的,你别给人家委屈受。”老头用筷子夹着鱼头翻面,“不过,你也别委屈了自己。两个人过日子就是要互相理解,误会永远都有,解决了就行。” “嗯,那到时候,你不要因为自己不喜欢他就给人家脸色。”阮幼青觉得外公身体还算硬朗,应该扛得住。 “你喜欢就行了,我有什么好给人家脸色的……真是……” 阮幼青吃饱喝足,刷了一下朋友圈。唐荼没什么动静,但是张文彬和许涵艺发了同样一张照片,也不知道是谁偷了谁的图,拍的是几本护照。 许涵艺的一句文案让他忽然意识到一件可笑的事。 女孩说:全体转战威尼斯,这个月大家邮件联系,我们下个月再见! 他险些忘了从几个月之前,荼白就开始为了双年展的方案征集而忙碌。 -- 第117页 他掏出手机点发微信给许涵艺问: ——唐荼是提前去了威尼斯么? 女孩很快便回复 ——对啊。 紧接着,许涵艺试探着问道 ——你和老大…… 阮幼青沉吟一下,回复她 ——有一些误会。他应该还在生我的气。 许涵艺没头没尾来了一句。 ——我靠!你居然告诉我了!行了,幼青你放心吧!包在我身上! 虽然没看懂许涵艺最后一句是什么意思,但他确信唐荼并不是抛下他了,他一定还会回来。 想到自己前些天的所作所为,阮幼青忍不住笑那个情绪崩溃的自己。 威尼斯……吗……那可是世界玻璃制造的中心,许多现当代的玻璃艺术技法都源自于那个叫穆拉诺的小岛,包括赋予原本朴素的玻璃水晶般的质地与色彩。那里甚至还有传说中未被盗取的玻璃染色秘密技法,让那个小岛出身的彩色玻璃艺术品身价倍增。 他打开手机地图,选中那片像长靴的地图,那里是文艺复兴的发源地,更孕育了米开朗琪罗,贝尼尼这些雕塑巨匠。 而现在,唐荼也在那里。 这就像是命运给他的暗示。 -------------------- 这个世界上没有完美的爱情,就像这个世界上不存在完美的人。 爱永远不会是一帆风顺的。更不是一次冲动,一次给予,一次选择。 爱是耐心,是一点一滴的积累,是受了伤却依然能伸出手紧紧抓住对方,是波折中触碰到彼此的禁区,而后共同蜕变。 下周见。 第63章 一瞬与永恒 工作时间挤压掉胡思乱想的功夫,荼白的每个人都绷紧了一根弦,宵夜的佐餐闲聊都是场馆施工的进度汇总。 “最后两天,坚持一下,之后放半个月假。你们可以留在欧洲好好玩玩。”唐荼放下茶杯,送女孩子们到房间门外,随口叮嘱道,“晚上少玩会儿手机,热敷一下眼睛,不然眼睛太干,明天美瞳还得掉。” “老大……所以美瞳能报么……”许涵艺一脸委委屈屈,“一片十五块钱,今天中午丢了一只,回来补了一只,里外里成本30块呢……” “给你报就是了。”唐荼笑笑,“还想报什么?面膜?” “老大给抱一下吧!”刘妍笑嘻嘻地说。 “别闹。”唐荼无奈看了一眼张文彬,肯定又是这小子在大家面前嚼他什么舌根。 “就抱一下!就一下!” “你们玩吧,我先上楼了。”成墨拍了拍唐荼的肩膀转身就走,生怕火烧到自己身上似的,张文彬也跟着消失。 “抱完了有个秘密告诉你!”许涵艺冲他眨眨眼。 女孩子虽然闹腾,但明显是想要安慰他。这一个月,他尽力维持平稳的状态,可不免也有失态的时候。耐心用完了就一个笑脸也挤不出来,荼白的人替他挡掉了许多罗里吧嗦的杂事,他心里当然明白。唐荼顺势而为,也算谢谢她们的好意,于是虚虚抱了一下姑娘们的肩头。 “啊啊啊啊啊哈哈哈哈哈我抱到老大了!老大好香啊!”刘妍笑得夸张。 “宝贝儿你先进去。”许涵艺反手刷了一下房卡,推小姐妹进门转圈圈,“赶紧卸妆洗澡,今天你先。” 许涵艺关上了门,叫住准备转身离开的唐荼,一把塞给他一个首饰盒:“老大,虽然我们是你这边的人,但是总逃避解决不了问题。冷暴力也是暴力,不要欺负人家啊……” 唐荼低头看了一眼手里似曾相识的小盒子整个人一怔,立即认出这是在纽约的最后一晚那个人送自己的生日礼物。 “这个……怎么会在你这里……”一时间他有些困惑。 “幼青老师放在你办公桌上的,谁知道你会一直不回去,我就做主替你带来了。”许涵艺小心翼翼观察着他的反应,“你最近心情一直不好,是因为这个吧。” 唐荼脑子里有些卡顿,他反复咀嚼着对方刚刚那句话,半天才反应过来:“……你刚刚说,是他放到我办公桌上的?阮幼青本人,亲自放的?” 女孩一愣:“对啊……不然呢?” “是,什么时候的事?他什么时候回去的?”他一心急,控制不住向前逼近一步,女孩自然靠到墙上躲避,他又慌忙退回去。 不是应该在纽约的吗!阮幼青不是应该……跟江霁蓝在一起的吗? “老大……你在开玩笑吧,他在你回来的第二天就去荼白了啊……我们都以为你知道……故意不理他……”许涵艺挑起眉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看这情形她跟张文彬应该多一句嘴的…. 他当然是故意的,他觉得事情闹到那种地步最体面的完结方式就是他直接抽身离开,快刀斩乱麻。 他不想让阮幼青难堪,也不需要被当面发一张好人卡,所以干脆投身工作,完全没有理国内的人和事。反正阮幼青有江霁蓝照顾,时间会冲淡一切,让所有事都恢复平静,回到正轨。 所以……所以阮幼青并没有选择回到江霁蓝的身边?可生日那天他看到的那一幕,以及之后那些不能自圆其说,蹩脚的解释又是什么意思? 一时间,唐荼的脑子里乱七八糟地闪回着那些画面,理不出任何头绪。 “打开看看啊老大。”许涵艺晃了晃他的胳膊,“我可是忍了一个月都没有偷偷打开看过。” -- 第118页 他恍惚着,打开了那只朴素的首饰盒。 昏暗的壁灯下,那只别致的鸢尾花上落了柔和的星星点点。他一眼认出了那是梵高孤独的笔触色彩,出自他最喜欢的一幅画。 “好漂亮啊,鸢尾吗!这么小一朵还这么精致。”许涵艺凑近了,“哇,这每片花瓣还没我半个小拇指指甲大呢。唉,人帅有才华,还这么用心……别人的男朋友,酸死我算了。带上看看啊老大!” 唐荼仔细拆开固定用的细丝带,取出西服领针,将这朵鸢尾别到了翻领处。他想起当初是自己抱怨找不到喜欢的领针,那时候阮幼青看似无意地问他,那你喜欢什么样子的? 设计别致低调,百搭一点的。 “嗯?老大,有张小纸条哎。”许涵艺盯着盒子,取出一张对折再对折的便签递给他。 阮幼青字如其人,瘦劲清峻,欹正相生。 他粗略一眼,立刻将纸条迅速攥在手心中,清了清嗓子对许涵艺说:“去休息吧。我上去了。”而后迅速转身,乘电梯回到房间。 他努力让现在的自己不要像十年前那个恋爱脑的白痴一样,因为一点点鸡毛蒜皮便方寸大乱,心灰意冷地逃避。可似乎没什么变化,这些年他努力将自己变得沉稳,可靠,但在关键时刻居然又在第一时间逃走了。但阮幼青不善辩解,不会满嘴花言巧语地哄人…… 回到房间,他立刻换回了国内的sim卡,没有留意时差便直接拨了阮幼青的号码。提示音告诉他对方已经关机。他又立即打开那个安静了许久的对话框,留言给他: ——幼青,你在哪里,我有话问你。 他忽然想起了之前某一天收到的那封江霁蓝的邮件,那时候他想也不想便把邮件丢进了垃圾箱,他连阮幼青的话都不想面对,更何况是江霁蓝的。 他慌忙点开垃圾箱,还好,还好最近没有清空。那封邮件还好好停留在那里。 打开的刹那他就知道自己这次实在离谱,那居然是一封恳切的道歉信。 唐荼: 希望你和幼青之间的误会已经解释清楚了。 但不论他的态度如何,我还是应该单独替自己和晓然对你说一句抱歉。 对不起,给你们惹麻烦了。 因为我的突发疾病,耽误了幼青陪伴你的时间,也耽误了你们回国的行程。 他看得出你有些失落,为此对你倍感亏欠,于是在你生日的前一天拜托我替他联系场地设备,希望能亲手为你准备一份礼物,给你一份惊喜。 我和幼青是儿时的玩伴,到如今他当我是家人,而我作为哥哥,对他也没有任何非分之想,这一点我们都明白,可惜我身边那个小朋友不太明白。晓然太年轻,因为执拗和曲解做出了许多不可原谅的傻事、错事,不仅破坏了幼青精心准备的生日惊喜,也让你们之间产生嫌隙。他不仅没有传达你托他留给幼青的话,更是偷藏了幼青的手机,导致你们联络不到彼此,增加了重重误会。我为此感到羞愧,实在不知该如何表达对你的歉意。 不知我这样说你会不会相信,幼青那日在午睡中唤你的名字,睁开眼睛之前便伸手寻你。我叫醒他,他看到我的刹那,不仅仅有惊慌,还有一瞬间的失落,他以为梦醒过来眼前该是你。 他从头至尾都没有做错任何事,错在晓然自作主张将所有人蒙在鼓里,错在我失察。 唐荼,我没有好好享受恋爱的资格,但我相信你现在所拥有的,就是我,或者说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趋近完美的爱情了。一份一心一意,非你不可的爱。 说到这里,不免要向你坦白,在这次见到幼青之前,我对过去的确有些执念。那大概源自于情窦初开少年时的求而不得,源自于我的悲观和怯懦。我被回忆中的人困住了许久。 但现在看到你们的幸福,的确令人羡慕。我很庆幸幼青找到了自己想要相爱一生的人,而我自此也会勇敢一些好好向前走,不管属于我的那条路还剩多远。 幼青是我的弟弟,那你自然也算是我的家人了。他自幼命途多舛,从未被上天偏爱,希望你能加倍珍惜他,呵护他。希望你们能一生幸福。 幼青为你写生日卡片的时候我就在旁边,他那样固执的一个人,说了永恒,那一定就是永恒。 祝好 江霁蓝 唐荼盯着屏幕里的邮件,久久不能回神。 尤其是回想到误会的当晚,阮幼青心痛却依旧保持冷静的神情。那个人无助地,近乎绝望地请求着:唐荼,你相信我。 而他自己说的都是什么,说阮幼青我认输了,我放弃,我把你还给他。 阮幼青握着精心准备的惊喜,被旁人设计,百口莫辩。而唯一那个该信任他的人选择消极,选择逃离,将他独自扔在了纽约。 阮幼青追回国内,他又以全心全意投入的工作为借口继续逃避拒绝沟通。 他不敢想象当阮幼青回到家,看到自己狠心地离去,又联络不能的心灰意冷。 他怎么可以这样对待一个从头至尾都不忍心对他说一句重话,不愿伤他一分一毫的人呢。 那个人现在在哪里,这一个月是怎么过的呢,是在生气还是伤心失望,还愿不愿意见他…… 唐荼重新展开那张被揉成一团的纸片,反复咀嚼那句只有他才能读懂的祝福。 -- 第119页 你的确只是宇宙的一瞬,但这一瞬对于我来说却是永恒。 亲爱的小兔先生,生日快乐。 -------------------- 阮幼青,一个跟手机犯冲的人。 第64章 条条大路 流年不利。 阮幼青不怎么迷信,可事到如今连喝凉水都塞牙的境况让他不得不想到这个词。 倘若接下来的旅途能顺顺利利,他决定回去之后选个庙烧一炷香。 意大利人的英语跟他半斤八两,在角落等了许久终于找到个会讲中文的警员:“手机被偷了?什么手机?在哪里丢的?”对方端着一杯香气四溢的意式浓缩坐到桌前。 他不得不再次阐述一遍事情的经过,好在这次用的是母语,顺畅许多。 “不是被偷,是被抢。在米兰大教堂附近的冰淇淋店门口。” 他当时正抬头研究招牌旁边的口味介绍。旅游胜地附近人潮汹涌,米兰的小偷颇具盛名,他刻意没有背包,将护照搁在在膝盖处的拉链口袋里,手机握在手中。他不时被人搡几下,谁想到小偷竟是不甘于掏口袋掏包这样的动作,居然趁人不备光明正大抢东西。手中一空,阮幼青低头的一刹那只看到一只深褐色皮肤的手留下了残影,环顾四周,到处都是相似面孔与肤色的嫌疑人,他形单影只又语言不通,到底是无法轻易追踪。 “我听得懂,你不用说这么慢。除了手机还丢什么了?”警员频频注视他的助听器,看得他极不自在,所以接下来的问题他尽量只有点头摇头和是与不是应付。简单笔录做完,对方带递给他一台同品牌的手机:“用这台登录iCloud先把手机标记丢失一下,免得被盗刷。最好给你的通信公司打个电话锁掉sim卡。” 阮幼青扫了一眼界面,不知是同胞类似案件太多还是对方贴心,屏幕里居然是中文界面。 他一直使用云端服务,手机绑定的支付手段也只有支付宝而已,回去之后只要买一只新手机登录原先的账号,什么东西都丢不了,只是sim卡在海外丢掉不能立即补办有些恼人…… 他冻结支付宝,锁掉sim卡,尽量具体地留下了手机所有的辨认信息,即便找回的可能性不大。 “留个联系方式给我,同行朋友的手机号,家人的手机号,或者酒店名字和房间信息。如果能找到,我们会通知你。”对方措辞里并未怠慢他,只是语气有些心不在焉,大概对这类小偷小摸的案件已然麻木。 从警局离开已是暮色初临,他一路走回到附近的民宿,从行李箱中翻出一张银行卡,去街边的小店点了一份千层面和薄荷焦糖双球冰淇淋,一个人慢吞吞在夕阳下吃晚餐。 还好跟唐荼在一起养成了好习惯,没有为了节省几块旅费就跑去偏远的地方住宿,不然这么一闹可能连住所都回不去。 吃完饭回去,他用民宿的电脑打印了一下邮箱里的机票信息。明天要去罗马,大大小小的教堂里有一尊尊文艺复兴时期的传世巨作在等他,后天更是可以亲眼见到梵蒂冈城内,那座世界上最大的教堂里米开朗琪罗最高的杰作之一《圣殇》的真容了。 想到这里,心中的阴霾消散不少,望着窗外他乡的夜色,也可以安心入睡。 收尾工作还未结束,唐荼却等不及两日后双年展开幕,起床便让许涵艺替他订机票回国:“越早越好。” “订好了,明天下午四点,好歹跟领导们点个头听个训再走,咱们没那个资本摆架子,你懂的。”女孩年纪轻轻,此刻却比心乱如麻的他有大局观,许涵艺收起手机,“老大,一会儿有庆功宴,去吗?” “你们去吧。”唐荼没心情,独自回到房间整理行李。不出意外的话,明天他就能见到阮幼青了。 他在工作时间频繁掏出手机查看,对面一点动静都没有。 还在生气么……也的确该气。 唐荼仰天长叹……昨夜他睡不着,为自己找了无数个理由开脱,可并不管用。 总算是熬到了可以离开的时候,他衣服都来不及换,拖起箱子就走。 “老大,要不然还是换下一班飞机吧,要飞老长时间呢,经济舱太难受了。”张文彬与他一同下楼,用主办方提供的车子送他去机场。 “不用,没事。”多等一分钟都是煎熬。 见他脸色不好,张文彬把车子飙得飞快。好在不是高峰时段,不到十二点便到达机场。 他推着箱子头一次排在了经济舱那条人满为患的队伍末尾等待办理托运,随着队伍缓慢的推进,心情愈发焦急。 眼见着要排到的时候,手机又响个不停。看地区居然是米兰的号码,他犹豫着挂断,对方却又一次打来。他只好一手将护照递给值机的地勤人员,一边接起电话。 没想到听筒里传来一句中文:“您好,我们是米兰警察局,请问是阮幼青先生吗?你昨天报案失窃的那部手机找到了,有时间可以过来取一下。” 听到阮幼青的名字,他愣了一下,而后一把按住被抽走的护照,对一脸迷茫的工作人员抱歉地欠欠身,拖着箱子跑回到机场门口。 问清楚地址后,他挂断了警员的电话,立刻掉头奔向火车站,紧赶慢赶总算在日落前赶到警局。 警员对照阮幼青留下的信息,确认他的姓名和号码后,将失而复得的手机递给了他:“都是本人来领,怎么他留的是你的信息……” -- 第120页 唐荼当着对方的面,用自己的面容识别解锁了那部手机,小警员皱了皱眉头没有说什么,默认他将手机带走。 可是他拿到了手机,该去哪里找人呢…… 他平日里没有翻阮幼青手机的习惯,即使对方告知了他所有的账号密码。 他用自己的手机登录对方的iCloud,一步一步解除丢失造成的功能禁用,也翻到了阮幼青的订票信息,三天前的晚上到达米兰,后天从罗马飞往威尼斯。 唐荼心头一酸,他居然跑来了意大利,而最终目的地正式自己的所在之处。 阮幼青不愧是阮幼青,在这个情况下还要先不慌不忙游览一下名胜,连手机丢了阻止不了他去看一眼心心念念的米开朗琪罗。 还好他是阮幼青。所以他选择温柔地包容,平静的等待。 唐荼又好气又好笑地赶往车站,踏上其中一条,通往罗马的道路。 在米兰去罗马的火车上,唐荼浏览了一遍梵蒂冈城周围的住宿信息,刻意选择了一间最近的,即使那里只是一间快捷酒店的普通标间。 他笃定阮幼青一定会去圣彼得大教堂看圣殇,却不知道阮幼青什么时间出现,所以住的近一些,便可以早一些到达。 清晨七点刚过,他便穿戴整齐得到达目的地,此时不需要大排长龙便可进入教堂内部。 世界上最大的教堂庄严壮观,即使是没有任何宗教信仰的人踏进来都会不由自主被感染,唐荼抬头望一眼巍峨的穹顶,只一瞬间,便爬了满身的鸡皮疙瘩。 空旷的大殿游客三三两两围着壁龛与圣像拍照,唐荼将目光从每一寸都巧夺天工的教堂四壁上收回,忽略了耶稣第一门徒圣彼得神圣华丽的墓穴,无视了贝尼尼设计制作的青铜祭坛华盖,也放弃每个进门的人都会触碰的铜像右脚,径直走向目标——米开朗琪罗的圣殇。 这座天才雕塑家唯一署名的大理石圣像单独被放置在圣母怜子小堂内,被一面厚实的防弹玻璃窗保护起来。这是教堂中唯一得此待遇的雕塑作品,全因三十多年前曾遭人恶意破坏。 唐荼原本打定主意做今天第一个欣赏圣殇的人,而后可以在这个小堂的角落里守株待兔,不想有人比他更早。 眼前的一男一女背对着他,看上去两人并不相熟,胳膊之间保持着超过三十厘米的安全距离。女孩子将双肩包反背在胸前,掏出一块糖果递给男孩:“刚刚太谢谢你了!” 阮幼青没有拒绝那颗糖果,随手放进了口袋里,客气地回了一句:“不客气。” “那个……你在这里看了好久,不去看看别的东西吗?那边的圣座好像更好看。”女孩子问。 “等一会儿吧。”阮幼青目不转睛盯着玻璃另一侧哀而不伤,痛而不悲的圣母玛利亚,“你不用管我。” “还是……一起吧……反正我们都是一个人……我有点怕再遇到那些吉普赛人……”女孩声音减弱,静穆的教堂让人说话都拘束着,唐荼悄无声息地走进两步,想听清她含糊的声音。可沉浸于艺术作品中的阮幼青忽然毫无预兆地转过头,两人四目相接,同时愣住。阮幼青对声音向来不敏感,何况他刻意放轻了脚步。他们一个无声地探究,一个沉默地尴尬 隔着厚厚的防弹玻璃看圣像,阮幼青有点遗憾。年轻如少女的玛丽亚那张美丽的脸庞即使遭受过一次破坏,也依旧圣洁动人。这座洁白且坚硬的大理石雕像温柔如水,圣母每一道衣褶都透露着慈悲,与怀中渐渐僵硬,血管凸起的耶稣的尸体矛盾又统一。可惜离得太远,他尽力观察也难以收获更多细节,这让人实在惋惜。然而真正打断他思绪的,既不是惋惜,也不是身边近乎陌生的女孩的耐心询问,而是一阵清净又熟悉的香气。 他狐疑着转过头,对方的表情里居然也有一丝错愕。 那人在浅葱鼠色休闲西装的翻领处别着那朵紫鸢尾,颜色不能再协调。 距离不过两米远,那双熟悉的眼眸中一瞬间溢满愧疚与抱歉。 女孩不明所以,目光在两人间逡巡,直到身后又涌上一小批朝圣者,阮幼青才开口回她一句:“抱歉,我不是一个人。”说完冲女孩礼貌地点点头,再迟钝的人都能明白这是在告别,何况一个机灵的年轻旅人。女孩立刻道一句再会,转身离去。 -------------------- 堵到了。 第65章 圣殇 唐荼待他身边的女孩远去后,率先走上前几步,从口袋里掏出了丢失的那部手机塞到他手心里:“出门在外也不当心一点。” 看到手机的一刻他便明白了对方出现在面前的原因。 阮幼青的心跳随着两人皮肤的接触而微微加速,他不假思索地开口:“唐荼。那天我的手机被秦晓然偷偷藏起来所以联系不到你,我不知道你留话给我说在餐厅门前等我,我没有挂断你的电话。江霁蓝是兄长,是朋友。和你不一样。没有人跟你一样……”他急于解释,却有些语无伦次,他已经尽力突破自己语速的极限。 唐荼静静听他诉说,却并不对他的辩解表态,而是垂眼盯着他的口袋数落了一句:“陌生人的东西也不要随便乱拿。” 阮幼青看着他柔和的神色,心跳逐渐平静下来。他取出那颗陌生女孩的谢意交给对方:“在门口她被人纠缠,我帮了她一下。”其实他也没做什么,就是在那个女孩身边站了几分钟,用目光询问需不需要帮忙,并且没有拒绝对方逃到他身边而已。 -- 第121页 此刻他站在圣像前,有些感谢昨天的自己,他不仅仅弄丢了手机,还鬼使神差地留下了唐荼的名字和号码。毕竟他曾经说过,这里是他一生一定要来一次的地方。而这一生一次的瞬间,他的身边已然站着那个不该错过的人。 “幼青……”唐荼抓住了他递完糖果准备抽离的手指,“你来意大利做什么。” “你不是知道吗。”阮幼青轻轻勾了勾被紧紧握住的手指,“我来看教堂啊,顺便接你下班。” 他看到唐荼的眼角唰的一下子涌上了水汽,呼吸急促地想要拥抱他。 这个人在百分之九十五的时间里保持理性自持,却总在剩余的罅隙像淋了一勺油的火星,轰然爆发。 阮幼青捏住了他的手腕狠心拒绝了久违的拥抱,在肃穆的气氛里提醒对方:“这里不行。” 背后是米开朗琪罗的杰作,圣母还在哀痛着死去的圣子,他一介凡人终是不忍亵渎,牵着微微颤抖的唐荼离开了这座还未来得及窥探细节的教堂。 两人在一处四下无人的城墙前驻足,阮幼青被对方推抵在古老肮脏的墙壁上接吻,唇舌辗转间,他听到唐荼鬼打墙一样不断地重复一句:“对不起。幼青。对不起。” “唐荼……唔……等……”他想制止这种无意义的道歉,事情并没有那么严重,他不想看到对方这样自责,因为唐荼也并没有做错什么,相反却因为自己的迟钝而受伤。可对方却完全不给他开口的机会,只在混乱地吻他。 阮幼青别无他法,只好先拿过主导权,轻轻捏住他的下巴,将这个毫无章法的吻加深。 他一边控制住那人战栗的舌尖推过去,一边轻轻抚摸怀里绷紧的脊背。不知是因为安抚起效还是渐渐没办法呼吸,唐荼总算是平静下来,捧着他脸颊的双手也垂落到他的双肩。 阮幼青放开他,等待两人的喘息平复才开口:“不要说对不起。我没觉得你会这样离开我。” 唐荼盯着他蹙了蹙眉,自责地苦笑:“可是我却没有相信你。我把你一个人扔在那里……”这么说有点自大,阮幼青并不是谁的附属品,他聪明,耐心,宽容,早已可以独当一面。 周围的游人越来越多,两人对望一眼都觉得这里不是个谈话的好地方。 “你住在哪里?”唐荼问。 “附近一家民宿,不过,看完教堂回去取了行李就没地方住了,只定了一晚。下午要坐火车去威尼斯。” “那……先去取行李,然后去我那里吧……我还没退房。” 唐荼待过的地方总是飘着一股淡淡的皂香味,阮幼青闻到的刹那会条件反射地放松下来,一进房间便本能地想窝进枕头。 权衡再三,他还是选择坐在小沙发里等唐荼开口。 “你手机丢了还怎么联系我……万一我回去了呢?”唐荼倒了杯茶给他,自己拧开一瓶矿泉水,坐到了他身边。 “我觉得你不会在双年展顺利开幕之前就离开。”阮幼青如实回答,转念一想对方这不就为了自己提前离开了么,便改口道,“如果真的错过了,就回去找你,荼白又跑不掉。”他瞄了一眼鸢尾花,低声问,“礼物你喜欢吗。” “你……为什么不生我的气呢?”唐荼摩挲着那支小巧的领针,表情纠结着,“我收到了江霁蓝的邮件。他向我解释清楚了所有误会……对不起幼青,我之前口口声声说爱你,却在最重要的时刻选择逃避……我……” “刚刚不是说了,不要道歉。”他打断了唐荼的自责,“算了,还是我来说吧。那天的事错不在你,也不在我。当然,我理解你难过,有些事是我没有及时察觉。但你也要理解我……的确有那么一会儿生你的气,尤其是回到家的时候看到你把自己的东西都搬走了。”阮幼青叹一口气,“我从来没那样生气,因为我过去从没有对谁有那样的期待,自然也不会失望。我在想是不是我对你的态度不够明确,所以导致你无法相信我。” “不是的……幼青,不是的……我只是……” “你只是觉得身为艺术家的我,会厌烦一成不变,会追求刺激与诱惑。”阮幼青撇撇嘴,“你对艺术家有偏见。” “……是。” 难得看到唐荼无言以对的样子,阮幼青心底并没有生出一点成就感,却满是于心不忍。 唐荼将头埋进他颈间,久久没有言语。 阮幼青环顾房间,这间酒店比之日常的选择老旧不少,多半因为他临时起意的行程来不及等一间更合适的。 “唐荼……我不再生气了,你也不要自责好不好。我们之间不需要这样。”他实在不精于安慰别人,只得认输,他知道自己一旦示弱对方绝不会让他有一丁点为难。可等了许久,怀里除了绵长的呼吸没有任何回应,他低头一看这人眉眼松松地阖着,竟是已经靠着他睡着了。 唐荼对工作向来投入,此时放松下来轻易也不会醒来。阮幼青轻手轻脚剥掉了他的西装外套将人抱到床上,才一个多月不见,双臂间的分量居然明显清减不少。他抱着另一个枕头倚在床头打开失而复得的旧手机,微信里是一连串唐荼的留言,从傍晚到凌晨。 ——幼青,你在哪里,我有话问你。 ——幼青,礼物我收到了,很漂亮。 ——幼青,开机之后告诉我好吗,我有话对你说。 -- 第122页 ——对不起。幼青,对不起。 ——对不起,是我不好,原谅我好吗…… 这些文字似乎有声音,他仿若听到骄傲如唐荼一般的人,从心平气和到近乎哀求。这个人似乎总改不掉在感情里那一丝卑微和牺牲感,让人心痛又气恼。 可人都有弱点,他爱唐荼,是连这一点都要一起爱的。所以他不强求对方在短短一两年的时间里改头换面,能一下子放下那些谨小慎微患得患失过度敏感。 唐荼这一觉睡到傍晚才醒来。 趁他洗澡的功夫,阮幼青去买好了烟熏火腿和烩饭,看饥肠辘辘的人迫不及待将半温的蔬菜奶油烩饭往嘴里送。 饭后他拿出两盒冰淇淋让唐荼选味道,地道Gelato顺滑清爽的口感让人欲罢不能,果然,唐荼选择了朗姆酒葡萄干之后,又频频侧目他手中的椰子味。 阮幼青递了一勺到他嘴边,看他被冰的玫红的舌尖一扫,奶白色的冰淇淋被卷进去一半,留了一点在唇边。 “怎么了?”唐荼见他吃到一半不动了好奇地问。 阮幼青没有回答,直接贴过去替他打扫干净嘴边的战场。 他一寸一寸舔过弹软的嘴唇,藏在淡淡纹路里的椰子味被他尽数消灭后,他又顺着唐荼唇缝里不断逸出的小气流浅浅地舔进去。他一勺一勺将冰淇淋塞到唐荼口中,再缓缓与他分食,直到对方几乎要被凌乱的喘息和融化的冰淇淋呛到,他才扔掉手中的盒子,深深吻下去。 唐荼急迫地拥住他,伸手摘下了他的助听器。 他们滚到被子上,甚至没有多余的功夫去拉上窗帘。阮幼青一把摸到床头的控制面板,将所有的灯光熄灭。当视线再次恢复,他们便可以在对方的眸中看到罗马的夜色了。 他们注定要在这个浪漫的城市相会。 “等等……”阮幼青忽然想起什么:“不要脱掉衬衣。” 唐荼身上仅剩一件衬衣被留在了原处,胸前的几颗扣子敞开着。 阮幼青从行李箱中摸出两串小东西,啪嗒一声,扣到唐荼的大腿上,又将一端的系带夹到衬衣下摆。 “嘶,什么?”唐荼灼热的皮肤被冰凉的触感一激,全身忍不住瑟缩,低头看过去不禁哑然:“这……这是你新做的?” 阮幼青的手指轻轻抚过那只冰凉的蝴蝶:“嗯,不算新,原本生日礼物。” 他接着月光看这副崭新的衬衫固定带,黑色皮带缀着几只妖冶的暗红色玻璃蝴蝶,每一只都缺少半片下翅,与细滑的皮肤一同反射着微光。 “跟我想象中一样漂亮。”他轻轻感叹,推开那双骨肉停匀的的腿。 唐荼眼神迷离地望他,阮幼青的手隔着薄薄的衬衣托在他腰后,勾勾手指便可以摸到那只美得惨烈的蝴蝶。 **** **** 从出生在世上,他一直一直都在对世界妥协。他不喜欢求不得的感觉,所以索性什么都不要求。可这一次他想昂头像世界讨要一个甜头,当作这么多年他逆来顺受的奖赏。 “以后不要再离开我好不好。”他的每一次律动都得到了清晰的反馈。唐荼随着他的节奏耸动着,摸到了他撑在身边的手背,颤抖着将五根手指扣入他的指缝间。 **** 他们的眼泪融在一处,汗水融在一处,懊恼,内疚,埋怨纷至沓来,又被源源不断的眷恋与柔情驱散着,仓皇而逃。 唐荼用尽全力,反手勾住阮幼青的后颈,迫使他低头俯耳,努力将破碎的字句录入他残缺的听觉里:“阮幼青,我……爱你。不会,唔……不会离开。” 他们一起从云端坠落下来,阮幼青刚要抽身,便发现身下的人呼吸居然比刚刚更急促了,他后背剧烈起伏着,伴随着几近窒息的,愈发痛苦的吁吁喘息,愈演愈烈。 “唐荼?” 阮幼青手脚发麻地愣了几秒才忽然意识到,这是急性过度呼吸。 他抱住唐荼,伸手遮住了对方的口鼻,只留了极小的缝隙。 真正的窒息并没有加重症状,相反,怀中的人呼吸被有效控制,渐渐平息下来,瘫软在被子里,没多久呼吸恢复了均匀,唐荼睡着了。 阮幼青拧了一条温热的毛巾替他擦掉一脸狼藉的泪水与汗水,这才开始后怕。 -------------------- 快要完结了0-0 第66章 水星 睡醒的时候,阮幼青发现唐荼正捧着他的右手,轻轻抚摸那道浅色的细长疤痕,其他的伤痕愈合后很快无踪无影,可这一条横跨一半手心的破口却留下永久的印记。 “这里,怎么搞出这么长的伤疤。”唐荼见他醒了,嗔笑着问他。 “被玻璃划到了。”他抽出手掌,往对方颈窝里钻。 “怎么这么不小心……做什么了?” 阮幼青的头顶贴着唐荼的下巴,对方一说话他整个脑袋都微微震动着。他想起那一地狼藉的玻璃碎片,含糊答道:“都是小玩意。再睡一下吧。” 他们在双年展开幕的第一天回到威尼斯,看到阮幼青的一刻荼白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许涵艺更是虚虚握拳轻捶自己的心口,滑稽地做了respect的动作。 阮幼青已经知道是这个善良又可爱的姑娘替他将礼物转交,于是走过去郑重道谢。 “嘿嘿……幼青老师不要这么客气。来帮我们拍个照,拍那个互动装置。”许涵艺和刘妍穿着一模一样的闺蜜装。难得不穿正装,简简单单的白色长连衣裙显得女孩子清纯又动人。她们今天总算是可以抛下工作,单纯做个看展的人来到双年展场馆。阮幼青接过她的手机,不厌其烦地帮她们合影。 -- 第123页 “接下来你们准备去哪里?”刘妍一边翻看检查刚刚拍好的照片一边问。 “去穆拉诺岛。”阮幼青问,“你们呢。” “一样,后天去彩虹岛,大后天就在本岛转转,坐坐贡多拉,之后去米兰,然后是罗马。” 他和唐荼倒是没这么具体的安排,他们的计划只到明天。 “我们呢?”他转头问唐荼。 “你想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唐荼冲他笑笑。 “咳,大可不必这样,老大。虐狗不是你的风格,你们慢慢逛,回见。”两个姑娘对视一眼立即消失在人群中。 晚饭时候,阮幼青跟荼白的人围坐一桌,除了他兴冲冲等墨鱼意面之外,其他人都一副食欲不振的样子,只顾聊天。他疑惑地用叉子卷了一小口尝试,意外的美味。 “不吃吗?”他看了一眼唐荼面前清淡的沙拉。 “你吃吧。”对方呷一口红茶。 “好吃吧,第一个星期我也这么觉得。可我们在这里吃了一个月意粉烩饭和面包了……我现在只想回房间吃个红烧牛肉味的泡面。”张文彬苦着脸嘟哝道。 “那散了吧。你们回去休息,我陪他就好。”唐荼大手一挥,“明天早点起,坐船去穆拉诺岛。” “好嘞!”圆桌转眼就空了。 成墨也缓缓起身,临走前转到他们身边:“你们好好玩,明天我就不跟你们一起了,中午的飞机回去。” 唐荼点点头:“让张文彬送你去机场。” 在阮幼青的坚持下,唐荼加点了一份海鲜杂烩汤,他们慢吞吞坐在窗边看附近来来往往的贡多拉。船夫们技术娴熟,瘦长轻盈的凤尾船在单桨的操控下,轻松穿过狭窄水道,低矮的桥和突兀的转角,在水湾里灵活地调转方向。 “唱的是什么?”唐荼拖着下巴望着他,好奇地问。 阮幼青这才意识到自己不自觉将脑海中浮现的断断续续不成曲的旋律哼出了声。 “以前看过一部叫水星领航员的动画。故事发生的地方就是以威尼斯为范本设计的城市,只不过那里的贡多拉船夫叫领航员,都是女孩子。只要客人要求,她们就会唱船歌。很温柔的歌。”他看着窗外与动画里如出一辙的建筑与同样美丽的夕阳,脑中自动回想起了那些听不懂的曲调。 “是有这个传统,十八世纪歌剧刚开始风靡的时候,船夫们也会即兴哼几句。虽然现在没什么人会了,但如果有客人愿意付钱,还是可以找到专业的伴唱上船共游。”唐荼眯着眼睛,“虽然说起来不太好听,可正是有人愿意为此付钱,所以这里还一代代流传着那些古老的曲调。” 阮幼青看到他又下意识捶了捶自己的后腰处,于是率先起身:“我们回房间吧。今天早点休息,明天要去玻璃岛。” “嗯。”对方慢吞吞站起来,看样子昨夜的疲劳并没有完全消失。 果然,阮幼青洗漱完抱着平板查资料的空挡,身边的人便睡熟了。 第二天清晨,他们和荼白的其他人一起登船,从本岛经过三十分钟的水上航程去往以玻璃著称的穆拉诺岛。 半露天的船在平静的海面上行驶,速度带来的海风撩乱了人的头发。 “在想什么?”唐荼将他的手从栏杆上扒下来握在手中。 “不需要穿救生衣吗?” “你……不会游泳?”对方看上去有些吃惊。 “嗯,不会。” “你不是在海边上学的吗?” 阮幼青低头看青灰的海面,幽深美丽:“嗯。不过……外公从小就说淹死的都是会水的,我就不太下水,只在岸边呆着。据说我爸爸游泳很厉害,还有爷爷。但他们都死在海里了。” 他没有见过爷爷,据说在爸爸还是小孩的时候,某天爷爷在风浪里跟着渔船出海就再也没回家。 对于爸爸的印象经过了这么多年以后,也只剩下儿时冲向大海的那个背影。 唐荼捏了捏他的手心,似乎想安慰他:“我……” “我会呀帅哥!万一船翻了,我会救你的!”前坐的张文彬忽然扭过头大声说道。 话到嘴边的唐荼被他噎得缓缓闭上嘴巴,又悠悠转眼撇了他,后者表情瞬间收紧,灰溜溜转回身去目视前方。 “噗……”后座两个姑娘实在憋不住笑,许涵艺伸手拍了拍唐荼的肩膀,“老大,再忍一天。明天我们这些灯泡就不在你面前碍眼了!” 唐荼无奈摇了摇头,而后也在她们的笑声中翘起了嘴角。 登上穆拉诺阳光正好,岛上遍布玻璃工厂与工艺品店,这里聚集了许多来自世界各地的玻璃艺术家,创造出斑斓精妙的玻璃艺术品。 他们一同看工厂里的玻璃吹制表演,结束后姑娘们看到路边玻璃工坊的教学课程兴冲冲交了钱,试着自己做两颗玻璃串珠作纪念品。她们挑选了穆拉诺岛最具代表性的金色与红色,烧出了不怎么规整的球形。 阮幼青盯着乳白色的原料陷入沉思,随后找到没有人的位置坐定,熟练地打开尚在闲置的喷灯。有人操着听不懂的意大利语制止他,却被唐荼拦住,他转头看到唐荼在付钱,于是迅速拿起工具,转眼便烧出一颗乳白色半透明玻璃珠,他在火焰中慢慢旋转玻璃胶体,撒上零星银箔碎屑,又继续覆盖新的玻璃胶体,直到它变成一颗浑圆的大号弹珠。身后那个老工匠鼓鼓掌,嘴里重复着good,perfect,大概这是他仅会的几个英文单词。 -- 第124页 而后,阮幼青娴熟地取下正在凝固降温的玻璃球,直接将还处在高温中的,脆弱的弹珠扔进了旁边的冰水中。那水本是为了应付小概率的烫伤所准备。 “NONONONO!”老工匠大惊失色,连忙用工具将缓缓下沉的玻璃珠捞起,遗憾地摇摇头,满眼责怪将东西放到阮幼青面前。高温的玻璃珠遇到冰水后,瞬间龟裂,整颗弹珠内部不规则的裂纹遍布。阮幼青满意地点点头,等待玻璃彻底冷却。 “怎么回事?那老头怎么那么凶。”许涵艺和刘妍凑过来。 阮幼青拿起变温的乳白色弹珠递给唐荼:“对光看。” 唐荼接过去想也不想便对着光举起了小巧的珠子。他不自觉转动珠子,仿佛看一场阳光下的风雪。银箔星星点点,在雪雾弥漫中闪闪发光。 “是小樽。”阮幼青笑笑,“喜欢吗。” 唐荼一愣,将珠子装进口袋,拉着他快步离开。 刘妍和许涵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发出“噫——”的一声,恨不能现在找辆车底钻进去。 “他们好像完全没有在意我们的样子……” “老大刚刚是不是脸红了……小樽怎么了?” “好像这两个人就是从小樽回来之后同居的是不是?” “对哦……那……哇……” 她们跟在当事人身后不远逛岛,重点却已然从小岛风貌转移到八卦。 游人通常要将一日的游览时间平均分配给两三个不同的岛屿,玻璃岛也只是其中一站而已, 没有人像他们一样在穆拉诺呆了大半天,从清晨出发到下午才满载而归。 阮幼青一路逛,一路买,手痒就做点东西。唐荼口袋里很快便装满了各式玻璃珠子,圣诞球,手工杯,装不下了就塞给两个女孩:“拿回去喝水吧。幼青老师送的。” “早知道背个大点的包包了……”许涵艺一边将杯底晕染得像星空的玻璃杯往牛皮小水桶包里塞一边抱怨。 “不然算了。”唐荼伸出手,作势要抽回那只杯子,又被女孩护住。 “别别别!都送给我的东西哪能收回去啊!老大!艺术家限定款!” 回程的船上,唐荼看着陷入沉思的阮幼青不忍打扰,这个状态应该是抓到了什么灵感。那人手上把玩着几颗玻璃珠,望着远处的海面眼睛一眨不眨,金色的阳光落在他线条流畅的侧脸,唐荼猜不出这颗脑袋里又勾勒出怎样奇妙的画面。 -------------------- 剩下的部分都是这种腻腻歪歪的…… 第67章 雪屋 回程的前一天,他们在傍晚乘了一次贡多拉。 暮色铺天盖地,经过叹息桥,船夫例行公事般将行舟速度放缓,涟漪扩散到两侧的墙壁消散,他们不免俗地在桥洞下接吻,与所有恋人一样期待古老传说成真,能够借此一吻至死不渝。 晚上整理行李的时候,他们收到了酒店发来的小涨水通知。 威尼斯常常涨水,不过大多在秋冬的雨季里,这实属少见。 清晨他们乘船出门,发觉几乎所有的路面都被海水漫过,而当地人并不慌乱,穿着雨靴与往常一样穿行在城中。 细雨绵绵,他们逐渐远离,看着没入海面一截的城市越来越远,心里生出一种逃离末世的荒凉。 阮幼青穿着透明薄雨披,望着圣马可大教堂的方向,忽然发觉如果真的与身旁的人这样见证末日降临也不算遗憾。 久未归家,唐荼率先进门,却愣在了门口。阮幼青脚步没刹住,直接撞上他的后背。 “怎么了?”他下意识问。 唐荼没有回答,只是仰着头静静站着,看着客厅的半空被晶莹剔透的小物挤满。一楼采光极好,此时正是上午阳光亮而不烈的时刻,光线穿透打磨过的玻璃落下一地细碎光斑,边缘隐约显出渐变的虹色。 阮幼青默默拿过他手中的另一个行李箱一同提上了楼,独自打开箱子按部就班整理衣物。 没多久唐荼也跟上来,换掉衣服去冲了一杯咖啡端上来给他:“怎么这么没精神?” 阮幼青不知该怎么解释,他现在的沮丧不是因为责怪,只是在看到那些东西的时候想起了制作时的心情而已。他刚要开口,楼下忽然有些响动,唐荼将咖啡放在他身边:“可能是阿姨来了,我去看一眼。” 说完他从行李里随手摸了一只小盒子,那是从威尼斯带回来的玻璃纪念品,看大小应该是玻璃烛台。 “哎呀,唐先生回来了啊。”阿姨看到下楼的人是唐荼似乎吃了一惊。 “好久不见。”唐荼走上前将盒子递给对方,“从意大利带回来的小礼物。” “谢谢。”他们之间相识许久,阿姨并没有假惺惺客套,大方地收下问:“可以现在打开看看吗?” “当然。”唐荼引她到桌边示意她坐下拆。 “这是,放香薰蜡烛的吧?颜色真好看。”阿姨赞叹一句,摩挲了一下色彩浓艳的烛台看上去是真心喜欢。 “那我先上去了。”唐荼转身要走。 “哎等等!”阿姨像想起了什么,赶忙叫住他,“那天我打扫屋子的时候留下了些东西,也不知道是摔坏的呀,还是原本就那么设计的,所以也没敢扔,唐先生过来看看吧?”她拉开阳台门,指了指阮幼青亲手栽种的小花坛,婴儿蓝的绣球在微风里悠悠晃动,明明离开的时候都还是花骨朵。 -- 第125页 唐荼走近发现花坛的小石子里埋着两三只比手掌还大的玻璃雪花,层叠的冰裂纹让它们更逼真生动。他随意拾起一只六棱形的巨大雪片,发觉它并不是被埋起来,而是只剩下半块,断口处不怎么规整,像是摔碎的。他诧异地回头看看阿姨,对方向他再次求证:“我看阮先生过去做的那些东西好像,也有些是缺一点边边角角的……我不太懂艺术,也不知道这个是设计好的,还是跟别的一样也是摔坏的,这么好看直接扔掉也太可惜了,就先放在花坛里。” 唐荼皱了皱眉头:“跟别的一样?有什么其他东西摔坏了吗?” 阿姨一愣,往屋子里瞄了一眼,好像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尴尬地笑了笑:“这,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还是头一次看阮先生那个样子,有点吓人的。” 见她有些不自在,唐荼猜到大概,于是冲她笑笑:“我们已经已经没事了。和好了。放心吧。”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阿姨松一口气,“看着安安静静斯斯文文的男孩子啊,闹起来也是吓死人了。那天早上我看到一地的碎玻璃和血,还以为有人入室抢劫打伤了他,赶紧报警叫救护车,结果他人忽然从地上爬起来,我魂都要吓没了。” …… 这就跟他猜到的有点不一样了……唐荼不动声色跟着阿姨进屋,看她用专门的清洁剂擦沙发。 “哪有那么严重。”唐荼佯装调侃,“您太夸张了。” “我哪里夸张,当时那指头上都是玻璃渣划破的小口子,还有额头。手心里那个大口子流了好多血。一开始我以为是他遇到什么事想不开,跟他聊了几句发现不是,只东西摔碎的时候不小心被玻璃划伤了。就是可惜了那些做好的东西了……” 一般情况下,唐荼都只是跟阿姨简单寒暄几句就会离开,免得打扰别人的工作。可今天阮幼青整理好了所有行李还冲了个澡,竟还没见人上楼来。他好奇地下楼,发现那两人居然还在交谈。他洗完澡没带助听器有些听不清,便不打扰他们,回到卧室衣帽间将穿过的脏衣服按颜色和质地分门别类,西装要干洗,挂在单独的衣杆上,唐荼上班时会顺便带走。剩下的扔进洗衣篮,他蹲下抱起藤编软篮子刚要出去,拉门便被唐荼从外侧打开,那人挡在门口反手给拉门落锁,伸手抓着篮子的边缘夺过扔到了地上,捧起了他的右手翻开,按住那条最新的伤痕叹了口气。 看他这个反应,阮幼青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了他们为何在楼下聊了那许久。 他忘记叮嘱阿姨帮他守住秘密…… “不疼了。”他反手握住唐荼的手指。 对方抬眼看他,抬起另一只手捧住他的脸轻轻啜吻几下:“对不起。”说完用力抱住他,两人顺势窝到了柜子旁的角落里坐着。唐荼抱住他的脑袋,反复抚摸他的发丝。 阮幼青舒服地闭起眼睛:“不是说过不再说对不起了。”他无奈地撇撇嘴,“而且这是我自己弄的……” “我……我没想到你会那么难过……”唐荼在他耳边低语。 “嗯,因为你总觉得我不会那么爱你。”阮幼青语气里不免有些埋怨。听到他这么说,唐荼松开他爬起身,阮幼青从他的眼睛里看到自己脸上无声的控诉,连忙抿一抿嘴巴换了个表情。 “我错了。”唐荼笑着揉了揉他的脸颊,不知为何眉宇间的阴霾忽然一扫而光,“是我不好。原来我们幼青也会撒娇了。” “我……”他原是要否认,想了想作罢,看着唐荼这么开心这些细节又有什么好计较。 初夏的傍晚,他们并排躺在客厅的地板上,阳台门大敞着,带着夏季特有的,花木味道的风灌进来,那些被吊起的雪花冰凌糖果蝴蝶彼此轻轻碰撞,细弱的叮咚声阮幼青听不到却可以想象。眼前像一大片万花镜,让他想起第一次经历风雪,第一次看到唐荼背上的蝴蝶刺青,甚至想起了小时候。 暮光中那些不规则的切面闪烁着微弱的光,阮幼青侧过头发现唐荼在看他,那些光斑落在被夕阳映红的脸上为现实世界蒙上一层奇妙的幻觉。 “在想什么?”唐荼问。 “想起小时候那些小朋友去窑厂的传达室讨糖吃。”阮幼青记得分到黄色糖果的小孩最后总会苦着脸,硬着头皮和大家一起撕开塑料包装吃掉酸唧唧的柠檬糖。 唐荼忽然毫无征兆从地板上弹起来,阮幼青被他吓得一激灵:“怎么了?” 对方没说话,立即摸到沙发上的平板打开画图工具,几笔勾出一个四四方方的空间,以及内部照明的角度。而后许多细线从天花板垂下,每一根线尾端打了个叉,屋子中央放了一把椅子。 唐荼画完才缓缓开口,他指指上方:“这个可以做成互动装置,放到美术馆里。尤其是那些不下雪的地方。天花板是纯白色的,墙壁,地板,屋子里的一切都是白色的,一次只能进去一个人。”他摊开手心接住一小片玻璃斑斓的影子:“像冰天雪地里只剩下一个你,一个没有人打扰的你。这短短的一刻就是逃离的过程,当身心完全放松,变成跟雪色一样的纯白色,人们通常能联想起那些最简答也最快乐的记忆。” 阮幼青被他一席话说得心驰神往,立即点点头:“很棒。”他低头看了一眼草图,“不过,这些还不够吧。他指了指院子里那些破碎的大型雪片,“地上也可以放一些,在角落里。” -- 第126页 唐荼是个行动派,有了想法就像迅速实现,他们搬来梯子将天花板上的东西都一一取下,转移至三楼纯白色的小展厅里调灯光,试效果,直忙到半夜。 第二天唐荼去荼白,阮幼青便留在家里画图烧玻璃。在威尼斯的时候,他便有了新想法,恰巧昨夜唐荼提出想在他生日那个月为他策办新的个人展,于是他仔仔细细订立了计划,每日早睡早起认真工作,另外还要买一台椭圆机或者其他有氧运动的健身器材,每天监督唐荼锻炼半小时增强心肺功能。罗马的那个夜晚,唐荼的过呼吸着实让他留下了些心理阴影…… “……阮幼青……这是什么……”唐荼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认真严肃地叫他的全名。 “划船机。” “……我当然知道这是划船机,我是问为什么……会在我们的客厅里……” “你每天做一点有氧运动对身体好。”阮幼青看着唐荼的面皮缓缓变红。 “我,我……身体哪里不好了……”唐荼自己说得也没什么底气。 阮幼青不戳穿他,推着他去楼上换运动衣:“来试试吧。很好玩的。” -------------------- 想看什么番外呀。 第68章 风物诗 他们院子里那棵叫做珊瑚阁的枫树,在秋末的时候,悄悄从黄绿色过渡到饱和度拉满的铭黄。 阮幼青坐在阳台门口迎着太阳光看那些比巴掌还小的金色叶片,在秋风中像铃铛一样瑟瑟抖动。虽是有它自己的风情在,可他这才知道并不是所有品种的枫叶在秋天都会变红,它们有些变暗红,有些变橙色,而这棵就只会是这个金灿灿的样子了。 看了二十分钟蓝天白云和日渐精致的小花园后,他再次回到工作区继续未完成的作品。唐荼临走之前叮嘱他每做一个小时便要休息眼睛,还监督他设好了闹钟,防止他因过度沉浸而忘形。 傍晚的时候,唐荼下班回家身后还跟着个张文彬,小伙子怀里抱了一棵近乎一米高的盆栽,赤红的小灌木叶片丰茂饱满,遮住了张文彬绝大部分视线,他只好伸脚小心试探着往前挪,生怕碰坏了东西。 “给我吧。”阮幼青接过盆栽挪到院子里,旁边爬藤月季依照他预想的那样,攀上了铁丝做的拱形架子,开得密密麻麻。 “初晴的花艺师今天整理进货的时候我去看了一眼,刚巧发现这棵,就问他们要回来了。”唐荼已经换好衣服走到院子里,秋末的风已经很凉了,他不禁哆嗦了一下裹紧毛线开衫,“你不是想要一颗红枫嘛,这棵可以吗?” 阮幼青点点头,枫叶当然还是红的好看。他拥着唐荼进屋,反手将拉门关严,张文彬早已脚底抹油。他拖唐荼去看今天的进度:“这幅也快好了。” 一平米见方的玻璃丝作品,经纬系列的大尺寸新作,这是计划中的最后一幅。 玻璃丝重叠几层,每层都纵横编织着不同的色彩,利用薄薄几厘米的厚度营造出景深,即使主体几乎是无色也看得出其中微小变化。最底层用淡淡的灰蓝勾勒出钟楼尖塔的形状,底部是稍微饱和一些的蓝。 唐荼站远了一些眯起眼睛盯着雾蒙蒙的画面:“大本钟?”表面的透明,乳白让底层的画面有不同程度的朦胧扭曲,这似乎是一副泰晤士河弥漫着大雾的样子。 阮幼青点点头:“是。” 这件薄雾加上楼上已经制作完成的蝶径,船歌和风雪,刚好凑成了四季景致。从色彩淡雅的花与蝶到银白色的茫茫风雪,他伏在案前从初夏忙到深秋。 唐荼给他看画廊的内部改造图:“进门最外间是经纬系列小尺寸的作品,我联系了国内一些藏家,大家都愿意借展,大概9件。往里面走第二个空间就是现在的新系列,两面移动隔墙的正反各挂一件。最里面就是互动装置屋《纯白》。每次只放单人进去体验十到十五分钟。” 阮幼青的第二次个人展以《风物诗》命名,相较第一次的声势,从宣传到规模似乎都有些不起眼,却在业界引起了比上一次更深入的讨论。前两批来看展的几乎都是业内人士和藏家,经纬系列得到空前一致的褒扬,这次也没有人再对阮幼青的长相与年纪过多讨论。除了个别艺术类网站的记者。 “阮幼青老师今年才26岁而已,对于一个艺术家来说,您会不会觉得太缺乏阅历和体验的沉淀?” “不会。现代人类从来不缺乏阅历和体验。我们缺失的是思考和表达。”唐荼随口举了例子,“艺术是最不需要迷信经验的东西,只要有灵感与创作欲作为依仗就有无限可能性。毕加索26岁创作了亚威农少女,米开朗琪罗24岁雕刻了圣殇。就连被称作晚年艺术的国画都不乏在年轻时便脱颖而出的例子。故宫里的千里江山图是王希孟18岁时的作品。至于阮幼青,也许这个安稳时代不再容易产生对人类影响深远的艺术大师,但我们依旧可以期待他始终走在同时代人之前。” 纯白屋在半个月后忽然扬起了些水花,得益于一个在网络上小有名气的年轻藏家无意中的推广。她po出了一组在雪屋中的自拍,被粉丝们盛赞美的不染纤尘。她自谦时不免提起这一处奇妙的玻璃艺术展。 而后,这种高端有品位的打卡地便火了起来,甚至有明星前来凑热闹,阮幼青本人的好皮囊再次被注意到,与明星的合照里不输分毫更是收获了一批圈外的关注者。 -- 第127页 周末的时候来看展的人尤其多。阮幼青从早站到晚,和荼白的人迎来送往,总算是盼来了锁门收摊。 “抱歉我们今天的展览已经结……欸?您里边请!”许涵艺一抬头发现了熟面孔,是阮幼青的妈妈。 “你还记得我呀。”杨柳穿着精致的花呢小套装笑盈盈地跟着许涵艺走进去。 “您这么漂亮怎么会不记得呢!”女孩转头叫了一声,“老大,别关灯先!” 唐荼从里间探头一望忙迎出来:“啊,您来了,幼青刚上楼,我马上叫他下来。”他给许涵艺使个颜色,姑娘心领神会立刻出门打电话叫人。 “我就是随便看看,艺术品什么也不大懂。”杨柳随意停在一件作品前就着灯光观察画面,“虽然不大懂,但也觉得漂亮。以前从没想过幼青能做艺术家……” 唐荼陪她站着等人,顺带替她简单介绍这些作品。 “这两年多亏唐先生照顾提携他了。每次跟他吃饭他都要提起您,三句话离不开的。”说到这里杨柳话锋一转,“我听他外公说,幼青好像是谈恋爱了?” 唐荼一怔,话题转折有些太生硬,不大好接住。 见他不自在,杨柳急忙解释:“我就是随便问问的。想着这孩子性子一直内向,都这个年纪了总算是开点窍。” “妈妈?” 这一声呼唤让唐荼松了口气。 阮幼青走近:“怎么不提前告诉我就来了。在聊什么?” “没什么,来看看我们事业有成的幼青啊。”杨柳抱了抱儿子,“顺便替外公问问你,什么时候把女朋友带回家吃个饭。妈妈是不着急,恋爱总要慢慢谈,但老头子急得很。” 阮幼青与唐荼对视一眼,随口答道:“下个月吧,等这边结束就带他回去。” “哎呀,那好,到时候我也陪你们回去,省得人家姑娘还要单独跑一趟见我了。”杨柳的情绪肉眼可见地高涨起来,“听说她一个人在国内,家人都在英国啊?” “对。” “你外公说也是开画廊的,是唐先生介绍的吗?”兴奋的母亲回头冲唐荼欠欠身当作致谢,“真是的,唐先生不光是工作上提携你,连感情上也这么帮忙,你也得好好做,不要辜负人家的好意。” “不会的。” 阮幼青与母亲约好回慈清的时间便送走了她。见唐荼站在原处低头不语,顺手拉住他:“怎么了?” “你,确定么……下个月要……”唐荼很少吞吞吐吐。 “带你回慈清。”阮幼青见他不答,“不过,如果你不想去的话也没关系。” “没有不想。我是怕你外公接受不了。” “接受的了。毕竟妈妈刚刚也说了,我不能辜负你啊。”阮幼青在他脸上啾的一声轻轻一啄,“唐先生帮人帮到底,感情上就拜托您了。” 唐荼伸手抽手拽了拽他的脸颊,竟是一句话也答不上。 阮幼青愈发得意,现在自己偶尔也可以在嘴皮上跟对方有来有往了,虽然不确认是不是这人故意谦让他。 十一月底,为期一个月的个人展总算圆满结束,川井美羽适时联系到他们,代表北海道当地的玻璃艺术馆发来邀请,希望他能带着新的作品展光临。而后没多久,江霁蓝也联络唐荼,说是在荼白的网站看到了新展的记录小片,希望他们能把展子搬到纽约呆上一段日子。 吃完晚餐,唐荼坐在沙发里捧着平板研究日程表,最终决定先去美国,再到日本。 “我们十二月中旬去美国,正好临近圣诞和新年的年假。然后一月底去北海道。” “要在国外跨年了啊……”阮幼青带着热敷眼罩横在沙发里,自然要用对方的大腿做软枕。 “与其考虑跨年,不如先考虑好回外公家吃饭的事。”唐荼将平板搁到扶手上,掀开他的眼罩:“不然你有没有命跨年都难说。” 这么多年,阮幼青第一次带人回家。慈清的路没那么好走,尤其是窑厂附近。他拎着唐荼特意挑选的礼物走在前面带路,唐荼跟在身后一路都很沉默。 阮幼青要送一件玻璃艺术品的提议被一票否决,对方说第一次不能带易碎品回去,做一件那么费力,万一外公控制不住脾气惨遭毒手就不好了。最终他们挑了一床柔软保暖的羊毛毯回去。 “回来啦!”杨柳嘴边噙着笑,从内侧将门打开,迫不及待往阮幼青身后看过去,“今天降温了!从车站走过来这么远,冻坏了吧?” 与唐荼对上视线的一刻,美丽的母亲有些错愕,随之笑容僵在了脸上:“唐,唐先生……” 阮幼青一脸淡然,率先进屋,探半个身子到乌烟瘴气的厨房里:“外公我们回来了。” “哎好好,我这还有两个菜就可以开饭了,你们先坐一会!”外公忙的头都来不及回,阮幼青放下东西脱衣服洗手,又钻回厨房,“不是说菜清淡一点。” “清淡的有,你电话里说人家喜欢吃海鲜和蔬菜嘛,那边温着墨鱼豆腐汤,清蒸鲳鱼马上就出锅,不知道你们几点到,凉拌菜封在冰箱里。拿出来就能吃。”外公扯围裙摆擦擦手推他出门,“去外边等。我这儿不用你。” 厨房门一开,外面的餐桌边唐荼和杨柳各自捧着一杯茶缄默着,空气里只有炉灶噼噼啪啪的杂音。 “外公好。”唐荼起身打招呼。 -- 第128页 “哎哎,唐先生来了啊。这都一年多没见了吧。”外公与唐荼的匆匆一面在去年十月阮幼青的第一次个人展上,“这小子,也不提前告诉我一声真的是。” 老头一边应付客人,一边狐疑着看了阮幼青一眼,一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只是没在屋子里找到自己未来的“外孙媳妇儿”。 -------------------- 见……外公…… 第69章 伸手不打笑脸人 “唐先生来你也不提前说一声,真是,也不知道您喜欢吃什么。”外公赶忙安排开席。 “他就喜欢吃这些。”阮幼青将唐荼让到那半桌子清淡素菜的位置坐下。 “那就好那就好。”说着,老头开了瓶白酒,拿了两只小酒盅斟满,一杯递给唐荼。后者接过透明酒盅毫不犹豫便喝下去,二话不说又还一杯。 “原本这小子说要带女朋友回来吃饭的,这么大人了话都说不明白真是。”外公红光满面,“都是今天早上才冷链过来的鲜鱼,快尝尝。” 唐荼陪笑陪聊,几巡酒过,外公随口问道:“唐先生来我们这里是有什么安排么?” “不是你想跟他见个面吃顿饭的么。”阮幼青不喝酒,捧着汤碗盛了几勺替唐荼晾着。 “啊?我什么时……”待外公终于明白过来眼前是怎么回事,他们饭菜已然下了三分之一。老头悻悻收回筷子,看了一眼旁边始终一语不发的女儿,神情逐渐凝重,“这,这……”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 尤其是唐荼这样举止客气谈吐温和彬彬有礼的笑脸人。人家是时不时在杂志和电视节目里会出现的成功人士,是缠在阮幼青前途事业上的坚韧藤蔓。 “那个什么,你,你先陪陪唐先生。”尽管心态已经崩塌,但外公依旧把表面功夫做足。叮嘱了杨柳一句,转头对满眼若无其事的外孙压低声音恶狠狠道:,“你跟我进来。” 阮幼青察觉唐荼与他碰在一起的膝盖僵了僵,随即轻轻在桌下拍了拍那人的大腿示意没事,起身跟外公进了卧室,关上了身后房间门。 “说说吧,怎么回事。”外公一脚掀翻了放在门前地板上的羊毛毯包装盒,径直走到床边一屁股坐下。不算老旧的床铺发出了嘎吱一声,代表老头悬而未发的怒火。 阮幼青躬身扶起了滑到角落里的羊毛毯,走到外公身边与他并排坐着,装模作样伸出手心:“给你打。” 老头拍开他的手,一脸不理解:“他不是你老板吗?你不是说要带女朋友吗?” “我说带人回来。女朋友是你说的。”阮幼青知道外公虽然嘴上说懒得管,但心里自然还是希望他身边能是个女朋友。 “你!那你倒是反驳我啊!”外公闭上眼睛,眉毛连着附近的青筋一起抖动,“阮幼青。你现在不是十五岁了,我老了,没有权利,也没那么大劲儿把你丢出去。你妈妈更不会说什么,她肯定觉得自己没立场。但你自己要对自己的人生负责。” “嗯。我会负责。” “你是为什么要跟他谈……在,在一块儿啊?啧。为什么就不愿意好好找个女孩儿?”好像把两个男的谈恋爱说出口会烫嘴,外公嫌弃地连声啧他,“你是自愿的吗?” “我不喜欢女孩儿。”阮幼青觉得老头已经尽力在控制情绪了,也不继续跟他逗着玩,而是正经反问,“外公,你觉得我不是自愿的么?” “也是。呵。从小就轴。你要不愿意,谁也勉强不了你。”老头叹气的时候胸膛瘪下去,即使冬衣厚实也掩盖不住他日渐单薄的身躯,他像是拿命运没辙了。 “外公。他很好的。对我也很好。” “嗯,可不是好么。一表人才,还那么有钱。”外公忽然扭头古怪地睨他一眼,“你是不是被他……养着的?” “…………”阮幼青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咳咳,咳咳咳……我没……” “算了算了。不问了。没啥意思。”老头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毛衣里板正的衬衫领子,起身向外走。阮幼青几乎没怎么见过他穿成这样,一看就是为了这顿饭刻意准备过,顿时有些后悔自己没有提前知会他一句。 “外公。”开门前,他拽住了那只从小护着他长大的,皮肤已然开始蹙皱发干的大手,“我现在,特别幸福。”说完他有些不好意思,却也没松开手。 外公缓缓转身,似乎是不敢相信从他口中居然说出了这样的字眼,愣在原地半天才张开嘴:“啊?幸,幸福。哦,那,那行吧。” 他们祖孙回到餐桌旁,杨柳的面色阴晴不定,惴惴地看着这一老一少不敢轻易开口。倒是唐荼,主动端起小酒盅,耐心地等外公碰杯。酒桌上多年练就的气定神闲让人很难拒绝他,外公几乎不假思索就被他灌下去好几杯,直到阮幼青叫停:“你们吃菜。不要喝酒了。” 他担心唐荼不太会喝白酒,便把桌上的酒瓶换成茶壶,外公面皮发红,显然是喝开了:“唐先生啊,您真是,有眼光。幼青我一手带大的,那些人看他耳朵不好啊,就总瞧不起他。可是我清楚他啊,从小就聪明,听不见也能比别人学东西学得快,只要是他自己感兴趣的。” 唐荼一边点头,一边给老头布菜,小心挑掉了鱼刺。 “那些看不起我外孙的人,我也不稀罕跟他们有来往。”老头啪得一声把酒杯狠狠搁回桌字上,“这种人时不时给你递个好话,表面盼着你好,心里又盼着你别太好。” -- 第129页 “爸,你少说几句。吃菜……”杨柳有些不好意思,抱歉地看着唐荼。后者也只是笑盈盈地陪酒,听外公抱怨那些家长里短。看样子是许久没有什么人让他倾诉这些。 “唐先生啊,幼青现在也算有自己的事业,还上杂志了,这亏了您的帮忙。我特别感谢您。但是啊,我们这些老百姓,比不得你们外国长大的,你们有钱人见多识广。我看杂志上采访幼青,说他执着,其实说难听了他就是,特别死心眼儿。你给他一点甜头他就能守着一辈子。他玩不起这些的……”外公拧紧了眉头。 “外公,没有玩。我们很认真的,不然也不会来见您了是不是。”唐荼加了杯茶,将天青色的圆融杯塞到他手里,面不改色催促道,“先喝两口。” 老头还真就一仰头把茶喝了:“唐先生……” “您叫我小唐或者唐荼都行,别叫先生了。” “小唐啊,这孩子拧巴,撞了南墙也不愿意回头,这我打他十几岁的时候就知道了。”老头说着说着眼睛都泛泪光了,“我没把他照顾好,他小时候不像个小孩,大了也不怎么像个大人……他不爱跟我们交心,我跟他妈妈都管不了他……” “放心吧外公,我管得了,肯定替您照顾好他。”随着杨柳的退席,唐荼移到了外公身边。 阮幼青看了一眼逃去阳台打电话的妈妈,默默捧着饭碗吃饭,看喝高的外公失态。 喝到后来,老头干脆放下了筷子,给唐荼从二十年前开始盘这个棘手的外孙。 “我今晚不住这里了,说好了明天要陪品悦去买衣服。” “都这么晚了?”阮幼青看了一眼时间,九点半了。外公不胜酒力已经回房间休息。 “没事,十点多还有一班车去海汐,机票买好了,品悦他爸爸在那边接我。” “好,那我送你去车站。” 夜里的风锐利得像刀口,他替杨柳仔仔细细缠好了围巾,叮嘱道:“在车上别睡着。” “幼青。你和唐先生在一起多久了?”席上杨柳一直没吭声,这会儿总算是能说说话。 “快两年了。”阮幼青知道她想问什么,“我很喜欢他。我们过的很好,很开心。你放心吧。” “妈妈对你也只能放心。”杨柳长叹一口气,转身抱住他,“只要你过得是自己想要的日子就行了。” 回到家的时候,浴室里传来哗哗水声,餐桌也已经被收拾干净。 唐荼洗完澡将浴室让给他,率先钻进狭窄的被子里。 阮幼青收拾妥当,看着那张一米二宽床铺,睡一个人绰绰有余,两个人有一点拥挤,唐荼侧身睡着,给他留了大部分空余,他毫不犹豫掀开被子贴了上去。 那人翻身过来,粘腻地吻他,阮幼青没猜错,他平日习惯葡萄酒,白烧酒对他来说还是勉强了。 “难受吗?”他尝到了薄荷牙膏里残留的一丝酒气。 “好辣。”唐荼闷闷地说,“那酒喝得舌头火辣辣的,结果你们家的牙膏比酒还辣。” 阮幼青笑笑:“干嘛喝那么多。” “你外公一副自家的宝贝被我骗走的样子,我哪里敢不喝。”唐荼翻身仰躺,在黑暗里看着天花板,“其实今天不该住在家里的。才第一次正式见面就这样,外公明天更不痛快了。” “不会的。难得有人陪他聊聊天。”阮幼青伸手阖上他的眼皮,“快睡吧,明天带你出门转转。” 他刻意起早,出门买早点,回去的时候另外两个人都还未醒。 阮幼青将外公的卧室门轻轻推开一道缝,发现老头不知什么时候悄悄拆掉了昨天他们带回来的羊毛毯包装,将薄软却保暖的灰色毯子搭在棉被的上层。 他把早餐热了三四次那两人才陆续醒来,外公显然有些不自在,不知是不是后悔昨夜酒后的失态。 饭后阮幼青要收拾碗筷,被外公急急打发出门:“放那儿吧。你们出去忙你们的。” “那我们晚饭前回来。”阮幼青叮嘱外公,“不要做辣的东西,少放盐。” -------------------- 外公:就很突然。 第70章 独占 阮幼青自己也不是个爱出门的人,对慈清的所有记忆几乎都被家,小学以及窑厂三个点分割占据。 在学校附近转了一转,他拽着唐荼来到窑厂不远处的瓷器街。 唐荼穿了及膝长的绀青风衣,脖子绕了粉末蓝带灰色条纹的围巾,露出的翻领处别着那枚鸢尾领针。店主们见到这样衣妆楚楚的人自然比较殷勤,站在门前一口一个老板地招呼他们。 “有好手艺的师傅么?”唐荼压低声音在他耳边问,似乎对架子上小巧玲珑的香炉产生了兴趣,“很别致,就是手工有点粗糙。” 阮幼青凑近了观察那些博山炉,山峦走势一片模糊,鸟兽形状滑稽,的确粗糙。他说话没什么口音,随口问了老板价格,张口就是五八八。 “还是回去问我外公吧。不要做冤大头。”阮幼青带唐荼转身就走,身后的店家几十秒之内把价从五八八生生喊到一八八,听着让人怪于心不忍的。 “我们这里挺无趣的,所以年轻人都去大城市上学工作了。这附近有条河,不过冬天也不能玩水。”阮幼青看唐荼的脸颊被冷风扑得发红,“走吧,我们回去。” “不带我进外公工作的瓷器厂看看?”一向爱躲冷的唐荼倒是主动拖住他。 -- 第130页 “就是个很普通的小厂子,今天是周六,不开工的。”冬天才四点多太阳就开始下沉,“你想看烧瓷的话可能要下次了。” “那就去你外公的办公室看看吧。进得去吗?”唐荼也不遗憾,只满怀心事地望向不远处紧闭的栅栏铁门。 阮幼青没想到唐荼对自己的过去居然有这么大兴趣,左右他们也没什么地方可去,于是他带人走到传达室门口敲敲窗户,大爷一个人独居在这里许多年,如今也花白了头发。阮幼青自小在他眼皮子底下长大,只消打个招呼便讨到了门钥匙。 “替你外公拿东西啊?”大爷扯着嗓子跟他随口寒暄。 “嗯……一会儿就出来。”阮幼青不习惯唬骗人,草草搪塞过去。 他们爬上三楼,推开办公室,昏暗的天色让这里更显安静陈旧。 “其实没什么好看。” 空荡荡的房间摆着几套老旧的办公桌椅,多少年都没变过。师傅们大部分时候都在厂房里待着,偶尔过来趴在桌上午休一会儿。小时候,他大部分时间都独自等在这里,冬天会有香喷喷的烤红薯,夏天头顶的吊扇吱呀吱呀将干燥的空气搅得粘稠些。 阮幼青拉开外公坐惯那张椅子坐上去,桌面的玻璃板用了二十多年都没有损坏,只是下面压着的东西愈加杂乱。唐荼弯腰凑近,和他一起看那些有年头的照片,有外婆还在世时老两口的合照,有阮幼青的父母,剩下都是他小时候的照片。 写作业的小孩从桌案间抬起头,一双明澈的大眼睛盯着镜头不慌也不笑。唐荼指着照片里摊开的本子问:“怎么同一个词要写这么多次。” 阮幼青眯着眼睛辨认了一会儿:“应该是被罚了吧。听写的话,我听不清的。” 唐荼面色一滞,轻轻抽了口气,抬手揉了揉他的耳朵继而笑了:“你大概也没觉得委屈吧。” “嗯,反正也没什么事做。多写几个字而已。”阮幼青说得轻描淡写,可唐荼心里忍不住一阵抽痛。从认识这个人开始,他就是这样将命运给予他的一切照单全收,没有任何哀叹抱怨,也没有逆来顺受地妥协,他活出不同的样子,看似温吞,却掩藏了比谁都坚韧,旺盛的生命力。 他们还意外看到了去年阮幼青的杂志采访。画面里黑西装的年轻人沉静地看着镜头,颇有些年轻有为的味道,只是眼神比起小时候也没太多不同,依旧清澈明亮。 “这是……”唐荼指了指角落。 那是一张褪了些许颜色的旧照片,照片里的阮幼青只有5,6岁的样子,眼瞳黑亮,穿着干干净净的小T恤,正张着嘴被另一个人的手喂什么零食。虽然那只小手的主人只有背影入境,不过像这样纤细的手一定属于他童年里唯一的玩伴。 “怎么没有你们俩的正面合照。”唐荼用指尖隔着玻璃板擦了擦照片里还带着婴儿肥的脸颊。 “原本也没照过几张,大概都被外公撕碎扔掉了吧。”阮幼青抬起头皱皱眉,用指关节压住他的嘴唇:“不要咬。” “阮幼青。”对方忽然叫自己的全名,而后转身望向那两扇窗子,“是哪个。” “什么是哪个?”他没听明白,更不知这句话里的酸味从何而来。 唐荼背光盯着他,身后的窗外晚霞烧的正热烈,将他的轮廓描上一层毛茸茸的橘色,像一只心怀叵测的野猫站在高处俯视他:“你写作业的窗台是哪个。” 这问题来的突兀,阮幼青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依旧答道:“两个都写过。不过大多数时候是在桌子上。” 唐荼独自走到窗前,静静站了一会儿,侧头看他的时候,眼眸中精光一闪,幽幽问道:“我是在问,你跟江霁蓝接吻的是哪边。” “……左边。” 他终于明白对方来这里的意图,于是将椅子推回原位,踱步到窗前,望着那双被夕阳映成琥珀色的眼眸,而后倾身贴过去。 这栋楼里没有暖气,不开工的时候办公室里有些阴冷,唐荼的嘴唇舔上去就像一只刚从冷藏室里取出的水果软糖,沁凉光滑有弹性,轻轻咬下去立刻又可以恢复原状。 一吻结束,他直起身用目光询问对方是否满意,没想到唐荼并不满足于这样短暂又温存的调情,在他松开嘴巴之后,立刻揪住他的领子又吻回来,且丝毫不因在公共场合而含糊。 那双柔软的唇与他细细研磨,舌尖轻慢勾缠,吻得层层深入。 对方甚至主动将风衣扣解开,将阮幼青的手臂扯到他温暖的衣服里。习惯作祟,阮幼青的手掌很自然的按住他的后脊,那只蝴蝶栖息的位置。 寒风丝丝从窗缝中挤进屋子,阮幼青却丝毫不觉寒冷,耳边只剩下炙热的喘息和砰砰作响的心跳。他将人紧紧揉在自己的怀里,与对方一同,忘记时间空间,从轻触到缠绕,从试探到争夺,细细雕刻出一个亲吻应当拥有的所有细节,再让它们统统融化。他的手指隔着细腻衣料轻压温暖的皮肤便可以听到朦胧混在气息里的短促的轻哼,他用力将唇边的所有吞下,仍觉得不够,他们将各自的理智与矜持抽离,揉碎成沉醉,失控。 恍惚中,他的手指被捉住,有什么冰凉的东西套进了他左手的无名指处,阮幼青一怔,意识渐渐回到脑中。 唐荼气喘吁吁地松开他,看着他错愕的表情莞尔一笑。 -- 第131页 阮幼青将左手抬起,无名指根处素净的铂金戒圈上映着橙红的云霞。一颗切割方正的长方形钻石嵌在与其同宽的戒臂上,大方简洁,异常闪耀。 “这是……”阮幼青摸了摸上下边缘还带着些棱角的戒指 “你曾经说,你的爱情很美。我问你那是什么样子的,你说,是要我占有你。”唐荼从口袋里掏出盒子打开,里面还有另一只一模一样的。他将盒子塞到阮幼青手里,“所以,你答不答应,以后让我独占你。” 对戒,夕阳和特殊的告白。 阮幼青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居然会经历这样的仪式。才刚刚平复的心跳重新加速,他见过那些求婚中失控流泪的人们,原本觉得夸张,现在却有些感同身受地屏住了呼吸。 他取出另一枚戒指,对唐荼伸出手。那人不假思索将左手递到他的掌心里,阮幼青慢慢将指环推上那根修长的无名指,他们的目光随着这枚小小的金属物移动,却骤然停在了第二个指关节处不动了。 唐荼诧异地抬眼,不满地挑了挑眉毛。 阮幼青平复了一下,不慌不忙地捏着戒指在他关节处转圈圈,转了好一会儿才问:“唐荼,所以你现在相信了吗。” 对方并没有反问什么,只是缓慢却郑重地点一下头。 阮幼青深吸一口气,将戒指推到指根处,忍不住笑起来。 唐荼抱住他的脑袋揉搓一下。 “为什么选这里?”阮幼青有些不解。接吻的时候,他以为对方仅仅是醋意萌生,万万没想到会有这样意义非凡的后续。 唐荼眼里堆满了狡黠笑意:“以后你回到这里,想到这里的时候,会想起什么?” 阮幼青哑然。这个人说要独占他,竟是连他的记忆也包含在内。他在这里有过一个浅而朦胧的初吻,唐荼就要覆盖上一个浪漫绵长的深吻,他在这里收到一颗廉价的玻璃弹珠,唐荼就要为他戴上一生一世的誓言。 这个人终于肯放下心来,愿意相信他的爱了。 回去的路上起风了,阮幼青握住唐荼的手装进自己的口袋里:“我们这样算是结婚了吗。” “你喜欢的话,可以跟我回英国登记,不嫌麻烦还可以办个仪式,邀请你的朋友和家人一起。” 阮幼青想象一下立刻否决掉:“不要仪式,外公会气死。” 他们从慈清回去之后,马不停蹄开始准备纽约和北海道的艺术展。 “你真的不介意了?”阮幼青再次确认,“一点点都不介意了?” 唐荼帮他折好毛衣:“介意什么,介意你有个为了你事业操心的哥哥么?” “……算了,我给他打个电话,我们不去了。”阮幼青掏出手机,拨通一串长长的号码。 “逗你的!”唐荼慌忙夺他的手机,“别闹,都准备得差不多了,那边展厅都开始改造了,不要开这种玩笑。” 阮幼青扭住他的一只胳膊,一脸严肃地说:“我不要我们再为了这件事吵架。” “不吵架。我刚刚真的是开玩笑。”唐荼急得脸都红了。 见他要动气,阮幼青收回手机递给他:“诺。”其实拨号出去那一刻他就挂断了。 “你啊!”唐荼敲了敲他的额头,“工作的事不要开这种玩笑。” “那如果我是认真问你呢……” “当然不介意。”唐荼笑了笑,晃了晃手指,“戒指都戴了我还介意这个做什么。但是难保别人不介意哦。” 阮幼青听的云里雾里。 -------------------- yes i do 第71章 倒数计时 由于时差问题,来纽约前,他们跟江霁蓝联视频络过两次,剩下的时间以邮件联系为主。 头一次是唐荼和江霁蓝根据场地讨论风物诗搬过去之后的各个细节。 视频会议长达两小时,起初阮幼青的大脑始终绷紧着,与江霁蓝的对话也有些拘谨。 “幼青不舒服么?”画面里的人忽然停顿一下。 唐荼正盯着文档,将刚刚敲定了英文展名输入,闻言扭头看了一眼坐在侧后方的阮幼青,忙将他连人带椅子拖到身旁:“怎么了?” 在阮幼青的近距离观察下,对方眼神清浅,桌下握手的方式是十指相扣,拇指指腹轻轻摩挲他的指关节。 这一瞬间他终于松了口气,确认曾经那些不愉快在唐荼心中彻底翻过:“没有,英语不好,有点……听不明白。” “那你先去洗澡睡觉。”唐荼用力握了一下他的手指后才松开,“我们还需要一点时间。” 他略一沉吟,点点头,对屏幕中的江霁蓝轻快道了句:“哥晚安。” 第二次就在上周,布展的尾声,作品寄到,午夜十二点,江霁蓝在约定时间给唐荼发送视频请求,让他简单验收成果。 原本阮幼青打算打个招呼就睡,可秦晓然忽然出现在画面中接过手机:“我替你拿吧,转一圈而已。你去坐着休息一会儿。” 这孩子一出现就让阮幼青心中警铃大作,在他眼里,这就是个以自我为中心的富二代,他担心这人再对唐荼出言不逊,于是只好强打精神坐在一边盯着镜头。 可此番他显然多虑了,富二代擎着手机一语不发称职地做起了工具人,让他们隔着屏幕细细看了一次现场。时不时有正作业的工作人员与他打招呼,俨然一副很熟络的样子,昭示他没少在展场中帮忙。 -- 第132页 还是唐荼先反应过来,开口说了句谢谢辛苦了。 秦晓然看了一眼镜头,只点点头,便把手机还给了江霁蓝。 纽约的冬季比想象中寒冷,时隔八个月的再会,江霁蓝和司机单独接他们,面上带一点红润,看起来比上次的状态好一些:“我楼下的房子打扫好了,风景好,安全,交通方便,我们见面也简单,反正空着也是空着。” 阮幼青一路上习惯性地握着唐荼的手,下了飞机耳朵还是有些不舒服,便直接靠在唐荼肩头闭着眼睛补眠。他摘掉了助听器,交谈声变朦胧,闻着令人安心的味道他很快便睡熟。 “喂……阮幼青……醒醒。”耳边从来都是温声细语,忽然变得硬邦邦的语调瞬间惊醒了他。 眼前赫然是秦晓然的脸,抿着嘴低着头,刻意躲开了他的视线。 起身回头看一眼,唐荼正站在后备箱旁张罗行李。 “好久不见。”阮幼青出于礼貌还是好好跟对方打了招呼。 “也,没有很久吧……”对方语气有些别扭。 江霁蓝站在车尾,边安排司机帮唐荼提行李边冲秦晓然念道:“晓然,行李箱你拿上去啊,他们飞十几个小时很辛苦的。” “他们是商务舱,就是躺着睡了一路过来的呗。”秦晓然嘴上不情不愿,却依旧从阮幼青和唐荼手中夺过了行李箱拉杆。 “我自己……”唐荼话音未落就被打断。 “我来吧,省的我怠慢了幼青老师,某人借题发挥嫌我的不是。”说完他拖着箱子转身就走。 “你!”江霁蓝尴尬地冲他们笑笑,“别理他。不知道在闹什么。” 这有什么不知道的。阮幼青心下好笑,却也没说话。他终于知道唐荼先前说的那个会“介意”的人是谁,看样子这两人没什么实质性进展。 晚餐依旧是他们四个在江霁蓝家吃的,前半程江霁蓝与唐荼一边吃东西一边讨论艺术展的细节,阮幼青和秦晓然安静地听,安静地吃。 “幼青,等一下拿点水果下去吃吧,酒和芝士要不要?”江霁蓝饭量很小,大半程只说话不动筷子,才吃完看了一下手机就起身往厨房走,“明早你们也不用早起,唐荼如果不爱喝粥的话,我让厨师送两个蟹腿肉三明治下去吧!”他晃晃手机,“刚刚空运到的澳洲雪蟹。” “可以了。”一整晚没怎么开口的秦晓然终于拧起了眉头,起身将他按回了座位上,“你别操那么多心行么。人家未必需要你。” “晓然!你怎么回事……”江霁蓝一愣,继而冷下了脸,眼见原本和乐融融的气氛急转直下。 “他吃我醋。”阮幼青答得干脆。他实在不太理解秦晓然这股别扭劲儿,像个在占地盘的大型犬,警惕又充满失落感。 明明也老大不小的人了,何必这样不坦诚。 “……咳咳咳。”唐荼好像呛到了茶,忙偏过头用餐布捂住嘴巴,闷声咳嗽。 紧接着餐厅里展开了一段诡异的空白。 江霁蓝拿起了白瓷勺子低头把玩,秦晓然坐在旁边脸色红一阵白一阵。 唐荼总算止住了咳嗽,默默给阮幼青使了个眼色,起身告别:“剩下的问题我们明天下午去展览场地再继续讨论吧。我和幼青先回去休息了。” “嗯?啊……那个,好好,那我们明天见……”江霁蓝反应过来,忙起身送他们到门口。秦晓然也条件反射地从座位上弹起来,低头开始收拾吃空的餐具。 阮幼青觉得秦晓然对江霁蓝死心塌地这件事情明明就不是什么秘密,连他这么迟钝的人都看得一清二楚,江霁蓝也待他特别,大家都不是外人,事到如今到底有什么好自欺欺人的? “哥你别送我们了。就在楼下而已。”阮幼青换好鞋子,对秦晓然实在不放心,于是故意提高一些声音叮嘱道,“好好说话,不要吵架。就算吵架,也不要乱跑。” 话音刚落,厨房里就传来劈里啪啦一阵碎裂的响声。 电梯里唐荼忍不住问:“你刚刚是故意的么。” “嗯。”阮幼青点头,“还要呆半个多月,这孩子如果一直这样大家都不舒服。难道我跟哥真的要因为他一辈子不联络么。他该学着成熟一些。” 唐荼扑哧一声笑出来:“是,幼青哥哥说得对。” 啧……一句哥哥叫的他心猿意马。 他们约在第二天午餐的时候在江霁蓝家见面,然后一起去美术馆最后查看一下已经布好的展厅。 结果却只有秦晓然一个人坐在客厅里等他们。 “等一下我开车载你们过去。”秦晓然今天一开口就吓了阮幼青一跳。听着这句正常到有些温柔的语气,跟昨日的幽怨尖酸判若两人。 阮幼青愣了半天才想起问一句:“哥呢?” “他还在睡。”秦晓然盯着自己手里的碗,像淘金者专注地看着河流一样盯着颗粒分明的米饭,“他身体不太舒服,就不让他折腾了。” 阮幼青一惊,下意识地问:“要紧吗?要去医院吗?昨天我看他气色还不错……怎么回事……” 秦晓然眼底飘过一丝慌张,看得阮幼青更加毛骨悚然:“很严重?我去看看他。”说完放他放下筷子,却被身旁的唐荼一把按住安慰道:“别着急。晓然有分寸的,没去医院就不会很严重。” “啊,对对……不怎么严重,多睡一睡就可以了……”秦晓然吞吞吐吐地答道,甚至对于唐荼略显亲密的称谓毫无反应。 -- 第133页 阮幼青狐疑地看了看一脸淡定的唐荼,那人冲他微微摇头,做出“没事”的口型,并且悄悄比了比自己的后颈。 阮幼青抬起头看着有些恍惚的秦晓然,赫然发现他后颈处的几条不寻常的淡红色痕迹,像极了猫咪留下的抓痕,崭新的伤口浅浅浮在皮肤表面,让人立刻联想到某些暧昧的时刻。他震惊地看了秦晓然一眼,赶忙低头扒饭,希望尽快从脑海中驱除这些令人尴尬的痕迹。 三个展厅都已经完工,买了高额保险的作品们飘洋过海,已经被安置妥当,只剩下互动装置屋还剩几个人在重复着简单的悬挂工作。唐荼与现场负责人一见面便开始讨论灯光问题,阮幼青独自走了一遍展厅,与荼白的布置基本相同,但多一个展厅放置江霁蓝已经收齐的整套《暮光层奔逃》。许久不见的水母们悬浮在静谧深海,亲切可爱。 他站在那个可操作的电子屏前滑动页面,那里是他的艺术家个人介绍,标题是《listening to the silence》,聆听寂静。故事从二十多年前的慈清开始,以地名时间轴为关键字,以毕业展,小樽和金泽赏,以及个展和拍卖会为分界点洋洋洒洒几千字。他像个旁观者,对照英语词典将全文通读。 “这是唐荼和霁蓝哥一起写的。”秦晓然的声音突兀地出现在耳边,吓了阮幼青一跳。 “嗯,我看过中文版。稍微有些区别,英文版更……那个,夸张一些。”说实话他看到类似于“天才”这类词还是有些不好意思。 天草水母这个展厅灯光很暗,他们有些看不清彼此的表情。他直觉秦晓然挑这个时间出现是有话要讲,于是将手机揣回口袋里,抬起头来看着对方的眼睛。 “阮幼青。上次的事,抱歉。”他说完便将头撇到一边,又深吸了一口气,“我是说,对不起。” “嗯。没事。”事情过去了那么久,阮幼青早就不在意了:“所以,你昨天晚上有好好跟哥表白吗?”他随口问道。 “咳咳咳……咳咳……”听到昨天晚上几个字,秦晓然一副噎住的表情,竟是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咳嗽。 “怎么回事?感冒了么?”江霁蓝忽然出现在展厅门口,穿着过分蓬松的羽绒服,围巾都没来得及摘下,手指扯开嘴边的布料问道。 “……你咳咳,你怎么来了!”秦晓然抢先迎上去,伸手探那人的额头:“怎么过来的?” “司机送我过来的。” 阮幼青默默退几步,转身去最深处的装置屋看进度,唐荼分神看了他一眼:“怎么样?” “跟国内的感觉差不多。”他拖了那张透明椅子坐在角落里看大家忙碌,唐荼很快与负责人沟通完,“差不多可以走了。你哥不在,我看秦晓然也心不在焉的,赶紧让他回去吧。” “他来了,就在外面。”阮幼青拉着唐荼往门口走,远远便看到水母旁边的墙壁上叠着两个人影,其中高大一些的俯身撑着墙壁,影子勾画出一个标准的壁咚的姿势。。 他赶忙停住脚步,在彻底看清画面之前扭开脸,非礼勿视。 “那是……”唐荼压低声音笑了笑,“小朋友到底是沉不住气。”说完便掰了掰手边的门把手弄出些声响,提醒外面有些忘形的人。 他们出门的时候江霁蓝一直在整理围巾,可依旧藏不住耳尖诡异的潮红。 风物诗在纽约的名字译成了Seasons,看得出江霁蓝提前做好了万全筹备,当日到场的都是有份量的从业者和媒体。第二周阮幼青甚至在纽约的报刊上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和展品的摄影图片,文中盛赞年轻神秘的艺术家带来了类似于莫奈一般柔和万变的光影与色彩,却又不失东方飘渺含蓄的美感。 从十二月中旬持续到跨年夜的展览吸引了过万人次,虽说纽约的艺术市场本就兴盛,但对于阮幼青这样初出茅庐的艺术家来说,已然是意义非凡。 跨年夜里,他们两个人单独回到上次遗憾错过的日料店饱餐,饭后又站在时代广场与夸张的人群共同庆祝欢度一年的最后时刻。 挤在陌生的各色面孔中,阮幼青发现了不远处皱着眉头紧张兮兮的秦晓然,他像正在执行任务的杜宾犬一样,将江霁蓝装到了自己大号羽绒服里护在身前。 他扭头看了唐荼一眼,对方也正偷看得开心。 “你要不要。”他忍俊不禁地拉开自己羽绒服的拉链问唐荼。 “别闹。”唐荼撇了一眼建筑群中无处不在的电子大屏幕,一边替他将拉链拉回去,一边和着周围的倒数计时声靠近他,给了他新年第一个悠长的吻。 “新年快乐。” 絮语穿插在接吻的间隙,唐荼摘下他的助听器吻他的耳朵。 -------------------- 那晚幼青唐荼离开之后,江霁蓝他们发生了什么就放到番外,正文就不多占戏份了~ 第72章 铃兰 随着北海道的个展结束,他们回国的时候正值春运。 机场人山人海,几架国际航班同一时段到达,他们排了许久队才顺利入关。唐荼急躁地隔一会儿便问他一句:“耳鸣吗?头还疼吗?” 阮幼青摇摇头安慰他不要心急,一边注视着行李传送带免得错过他们的箱子。 他们随人潮走出到达大厅,根据手机里的共享位置在停车场找到了前来接机的张文彬。 -- 第134页 一路上张文彬时不时从后视镜万分期待地瞄阮幼青一眼,可他闭着眼睛并没发觉,直到唐荼受不了开口提醒:“认真开车。” 下车之后,阮幼青叫住了垂眉耷眼的司机,将礼物盒子递给他,还顺带塞了他几袋北海道限定零食:“盒子里是小礼物,你带到荼白跟大家分一分。零食是给你的。” “啊啊啊!”张文彬抱着满怀的伴手礼,艰难的碰了碰他的胳膊,“好兄弟!” 除夕那天下午他们开车回了慈清,原本阮幼青是想早些回去帮外公一起准备年夜饭,谁知道一进屋老头便催促他们洗手,前前后后端了十几个大盘小盘进来,颇有些用力过猛的意思。 “外公……这太多了,我们吃不完。”阮幼青看到唐荼拼命要吃掉那盘鱼的样子太勉强,便按住了他的筷子。 “吃不完你们就带回去,你看这酱牛肉,糯米藕和卤猪手,都方便带走,我才买了几个可以密封的玻璃饭盒,不会漏的。” 说着,外公看时间差不多,又端进来两盆面,一盆发好的面团,往白胖胖的中心处一戳,面团渐渐回弹,包素豆腐粉丝包用,另一盆刚活好,擀饺子皮。 “嗯,可以了,来包吧。幼青你把桌子收一收,我去拿馅儿。” 等阮幼青洗好碗封好残余的剩菜,发现唐荼眼中有些绝望。 桌字上两大盆馅儿,一荤一素,外公正絮絮叨叨教唐荼包饺子:“去年,还有前年,幼青单独带回去的饺子都是给你吃的吧?盐都不让多搁。不过口味淡好,现在提倡少吃盐,健康。多了也不怕,你们拿回去冻着,慢慢吃。” 唐荼两手一用力,捏拢了饺子皮,将包好的第一颗水饺摆到面板一头。那颗略显干瘪的饺子啪嗒一下子扑倒,在外公包的薄皮大馅儿面前被对比的楚楚可怜。 “噗。”阮幼青忍不住嗤笑一声,“我来帮忙,你看着就好。” 听他这么说唐荼撇了撇嘴似乎有些不满,端着两只沾了面粉的手略带怀疑地看着他。 阮幼青随手取皮填馅儿,轻巧一捏,将饱满白胖的饺子放到了那一群周正的饺子中间,冲他笑笑:“我五岁就会包饺子了。” 唐荼注视着他和外公包好的饺子,又不甘心地取了一张皮铺在手心里,盛了满满一勺馅料小心翼翼裹进去,捏合的时候连嘴唇都抿紧了跟着使劲,可还是没能阻止一小撮饺子馅儿从边缘处冒出来。 “太多了,再稍微少一点儿。”外公也忍不住笑了。 第三个饺子终于白白净净站在那一支漂亮的队伍里。唐荼如释重负般舒一口气,又一连挑战成功了好几个。 可是新手上路总还是不太稳定,为避免太多饺子在锅里露馅儿阮幼青还是制止了他:“你去洗个手,然后替我给妈妈发个视频通话过去吧。” “好。”唐荼起身去洗手间,发现阮幼青也跟了上来,而后在镜子前亲了他的鼻尖和下巴。 “才包了这几个就把自己弄成这样。洗个脸吧。” 包的时候兴致满满,待十二点整第一盘饺子端出来的时候两人都有点欲哭无泪,晚饭吃太饱,到现在胃里还鼓鼓的,哪里吃得下饺子。可难得外公这么高兴,任谁都说不出那句吃不下,只得含泪勉强塞几颗下肚,直消化到大半夜。 “过去我跟我外公两个人过年都不怎么守岁的。”阮幼青感叹,“我不怎么说话,外公也不想逼我。所以今天有人陪他聊天他特别开心。” 唐荼翻个身,从背后抱住他揉了揉他的肩膀:“那以后我们常回来看看他。” 阮幼青一愣,撑起身体:“是不是还没消化?”他隔着唐荼的睡衣将手掌覆盖在对方的胃部:“这里还有点鼓。” “没关系。不那么撑了。”唐荼打了个哈欠:“好困,睡吧。” “不要睡,这样会消化不良。”他捏住扣子开始一颗颗解开,而后俯身亲了亲那一小片皮肤:“稍微活动下会比较好。” “别!”唐荼一惊,挡住他压下来的嘴巴,低声道,“乖,你别闹,外公在隔壁。” 阮幼青将被子拉过头顶蒙住他们:“轻一点就好。” 被子里的空气消耗得很快,他们很快便开始缺氧,却又比清醒时更觉刺激,阮幼青也不太清楚自己到底有没有轻一点。唐荼全程都将脸埋在松软的枕头中,他的确没有听到平日里那般享受的呻吟声,只在对方实在忍不住偏头换气的时候有那么几声压抑轻哼。 结束之后,他们隔墙听到了外公结实而富有节奏的鼾声,这才轻手轻脚去浴室冲洗干净。 第二天他们带了几大盒卤味酱肉和冰冻好的饺子回家,一直吃到了年初五才将最后一颗饺子消灭。唐荼一边与许涵艺通话一边在客厅里来回溜达,等消化好了电话也挂断。 “有个珠宝品牌联系我们。”唐荼歪倒在他身边懒洋洋地说,“想跟你出联名。很有名的那个串珠手链。” 阮幼青打开品牌的官网,一颗小珠子要大几百甚至上千。 “他们有个琉璃系列,其实就是穆拉诺彩色玻璃,翻译到国内就变成琉璃了。”唐荼说,“他们在筹备艺术家联名,一下子就想到你。” 最近阮幼青完成了北海道和纽约的个人展,又拿到了蒂芬妮基金会奖,作为年轻一代艺术家的代表被注意到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 第135页 “你觉得呢?”阮幼青习惯在这些事上依赖自己可靠的经纪人。 “我觉得挺不错的。你也不用想着迎合消费者,就做你喜欢的东西,合不合适再说。”唐荼打开一张图片,“原本他们风格就很多变,做出你自己的特点她们会喜欢的。” 因为是夏季系列,所以时间还是很紧张的。阮幼青通过唐荼马不停蹄与厂方沟通,定下了大致方向。 夏日里就用清爽的青白色系,将玻璃经纬线编进了珠子里,一系列六款串珠加两款吊饰,包含了青色的海白色的浪,以及他具有代表性的,可爱的小水母。 他烧出了原型,复刻的工作便交给厂方处理。春分那天下雨,邮递员冒雨按响了门铃,来交付样品给他们看,阮幼青发现厂方处理好的成品比他制作的那一版更精美,随串珠还附带了全系列的手链本体。 他选了一根黑色皮绳穿起了一颗青色和一颗白色的固定珠子,再加上一只乳白色近乎透明的小水母吊上去,系在自己的手腕上看了看,好像的确能察觉到一丝夏季的清爽。 唐荼在衣帽间里搭衣服,下周他们应厂商要求去拍杂志,做访谈,配合初夏即将开始的大范围宣传。与过去不同,这是他第一次登上时尚杂志的版面。 访谈中的内容基本是老生常谈,就是说起珠宝配饰他有些接不上话,唐荼便代替他与采访者交流。 “差不多就这样,辛苦了。”编辑起身与他们一一握手,“接下来摄影师会带你们去棚里拍一组照片。” 今天他与唐荼穿的是同色西装,鼠尾草绿,少几分严肃板正,充满初夏清新气息。他穿休闲款内搭白色T恤,唐荼身上则是正装款。 “唐先生把外套脱掉吧?我看您里面的马甲很好看。”摄影师盯着取景框说道。 “好。”唐荼脱下西装外套,整理了一下袖口和领口,阮幼青从外套将领针取下,转移到马甲的翻领处。 “那个……两位……”摄影师反复翻看拍完的原片检查,含蓄地问,“你们需不需要把戒指摘一下?” 他们相视一笑,唐荼摇摇头:“没关系,就这么拍吧。” 既然当事人都觉得没关系,摄影师自然不会去在意,趴到了地上调光,将镜头对准阮幼青的脚踝。九分西裤与乐福鞋当中空出一段线条流畅的脚踝,系着黑色皮绳,上面缀着几只青蓝白色小水母。 杂志发售那天,许涵艺跑去楼下不远的便利店抱了十几本回来放在荼白待客处的茶几上摊开来。而后自己拿一本细细翻看。刘妍和张文彬同时凑到桌前:“哪儿呢哪儿呢?” 他们迅速翻找到珠宝广告页面,后面跟着两跨页的艺术家访谈。 “嘶……”张文彬一眼看到了两人无名指上的戒指,“戴着戒指拍的啊……” “这……又带戒指又穿西装的,怎么这么……那啥……”刘妍看着画面里两个人毫不收敛的眼神也有点懵,“跟结婚照似的……” “他们这一对西服领针是不是铃兰啊?”许涵艺指了指杂志画面里他们左胸前那一串小巧的白色铃铛样的花朵。 “好像是,真好看,之前没见老大带过,估计是我们幼青老师新做的吧。铃兰什么意思来着?” “不记得,不过好像英国王妃结婚的时候手捧花就是铃兰。还有那个韩国女明星……咿……他们这算假公济私了吧……” 唐荼到家的时候,阮幼青正站在院子里喂蝴蝶。初夏的傍晚蝴蝶最活跃,绕着花叶悠悠飞舞,飞累了就停在阮幼青手心里的蜜柚上吸食一会儿又离开。 见唐荼在客厅等他,阮幼青轻轻将昆虫们未食完的果肉留在嫩色叶片上,在院子里的水龙头下冲了冲手后进屋。 “这是什么?”他翻开杂志折了角的一页,是他们其中一张合照,他正替唐荼在胸前别那串小巧精致的铃兰领针。 “...结婚照。”唐荼说完自己忍不住笑起来。 -------------------- 就很明目张胆……. 第73章 青春期少女 阮幼青跟杨柳一月一次的见面,从初晴负一层的餐厅转移到了他与唐荼的家中。 “那个,幼青啊……明天,那个……”杨柳在电话里吞吞吐吐。 “怎么了?是时间不方便吗?不方便就改天,没关系。”阮幼青话音刚落,唐荼就将平板推到他面前,屏幕中是两人近日的行程。 “不是,我有什么不方便的……就是,放暑假了嘛……品悦她就想……想见见你们。” “品悦想见……‘我们’?”他抬眼看唐荼,对方轻轻点点头。 “是啊,这不是大学也放假了,我实在拗不过她……你,你觉得合适么?”这句话问得没什么底气。 “没关系,那你带她一起来吧。”阮幼青看到唐荼在屏幕上打了一句话,照着念了出来,“那她有什么忌口,或者爱吃的东西吗?” “害,你们不用迁就她,她一个……哎!你这孩子,别抢!”杨柳的声音忽然变小,阮幼青听得有些费力,不过很快,电话那头换了个更稚嫩清亮的声音。 “喂,幼青哥哥,我想吃变态辣炸鸡翅,你会做吗?”小姑娘跟他没见过两面,倒也不认生,性子不像妈妈。 “可以试试……” “那明天见!拜拜!”崔品悦干脆利落挂断。 -- 第136页 “愣什么呢?”唐荼从他手里抽走手机放到桌上。 “啊,没什么。”阮幼青撸了撸自己的头发,“她忽然叫我哥哥,有点不习惯。” “听着有点自来熟,跟你不大像。”唐荼一边摩挲他手心里那道浅红色疤痕,一边眯着眼睛回忆和崔品悦唯一一次见面,“挺泼辣的小女孩,那时候是不是还叫了几个小流氓堵你?” 阮幼青低头笑笑:“嗯,以为我妈在外面包养小白脸。” “啧啧。”唐荼捏上他的下巴左右转了转,“是挺白的……贵么……” “不贵啊。”阮幼青向前探了探身,靠近唐荼的嘴角,却又在对方轻启唇瓣的同时后撤。 唐荼毫无准备扑了个空,心痒得难受,揪着他领子就贴上来,一口叼住了他的下唇,含糊着感叹:“学坏了啊,幼青老师。” “嗯。”他从鼻子里哼一声算回答,双手向蝴蝶扑过去。 客厅安静而空旷,原木餐桌光滑而结实。 吱吱呀呀是桌腿晃动与地面摩擦的声响。 “等一下,”阮幼青放开他,“我去拿……” “不用。”唐荼的双腿交叉,几乎锁住他的腰,“不用拿了……直接……嗯……” 考虑到第二天还要接待客人,他们没有折腾得太过火,只在餐桌和浴室分别打卡后便安然入睡。 盛夏的清晨,阮幼青拉开窗子,与几只过路的喜鹊不期而遇。 “走吧,去给你妹妹买鸡翅膀。”今天高温,唐荼穿了松垮的真丝衬衣,扣子开到第三颗,露出突出的锁骨,七分袖挽至手肘,下摆束进直筒裤,搭配上细金属框眼镜整个人有种复古画报的质感。 “你穿这样?”阮幼青摸了件同色系的棉质衬衣搭在T恤外。 “……逛超市而已……难道要穿西装……” 他拉开抽屉取出香水瓶,捏住唐荼伸过来的手腕,冲脉搏处轻按喷头,一股浓烈的香气侵袭了衣帽间,不久后挥发成一股淡淡皂香。 “眼镜应该配一条金属链比较好看…..”阮幼青抬眼看他。 平日家里的采买有阿姨负责,他们难得一起去逛一趟超市,一间普通超市转了两个小时都没能出来。 “幼青,我们走了。不然鸡翅来不及腌吧?”唐荼站在货架间催促道。 “嗯。那改天再来。这么多魔鬼椒应该够了吧……也不知道她能吃多辣……”阮幼青在公共场合也肆无忌惮地牵伴侣的手,引来侧目也满不在乎,反正他在家人和媒体面前都已经出柜,艺术家这个头衔似乎让世人对他更宽容。 夏天天黑得晚,夕阳拖拖拉拉不肯消失,杨柳和崔品悦比约定的时间早到,下车的时候唐荼蹲在院子里,正拿着剪刀剪断一支盛放的绣球,插到身旁的透明花瓶中,憧憧花影落了一身。 “小唐。”杨柳扯了一把身旁的女儿,“品悦,打招呼。” 女孩当即瞪圆了眼睛,有些口无遮拦:“哈?他就是吗?你们不是说是个大叔吗?” “别瞎说!”杨柳满脸局促跟唐荼道歉,“不好意思啊小唐,这孩子被我们惯坏了,你千万别介意。” 唐荼笑着摇摇头:“不会。”他转眼看向亭亭玉立的少女,“大叔是说我吗?” “啧,情报有误。”崔品悦目不斜视,大剌剌看着他,,“帅哥,你真的有三十多岁啊?” “有啊。”唐荼走在前面替她们开门,将客人引进玄关,“所以你以为三十多岁是什么样子?” “嗯……就是,要有点肚子。”她瞄向唐荼纤薄劲瘦的腰身,“大嗓门儿,一身汗味。”女孩眨眨水灵的眼,吸了吸鼻子,“你这可比我都香……” “什么香?”阮幼青摘下围裙迎上来。 “哥!我说你老公香呢。”崔品悦急吼吼问道,“哥你们家冰箱呢,我带的冰淇淋,一会儿该化了。” 她晃了晃手里的铝箔保温袋,纤细的手腕上带着几颗串珠,银色细镯上排布着青色,白色的玻璃珠,还吊着一只透明小水母,正是阮幼青那个联名系列。 “哦对了哥,这个水母!!!限定版晕染色那款!我都抢不到!!!黄牛价都抬上天了……你自己有没有啊?送我一只呗。” 水母一共四色,透明,淡紫,淡青,以及限量晕染款。 唐荼见阮幼青被她一口一个哥喊得一愣一愣的,主动接过冰淇淋的袋子去厨房塞进了冰箱,又到楼上陈列室取了厂商送的全套系串珠和水母吊坠放到女孩面前:“还想要什么,拿吧。” 女孩没客气,直接连盒子收进了包里:“谢谢哥和……额,我该叫你什么啊……” “随意,大叔也可以的。”唐荼陪她在屋子里乱转。 “大叔就算了。还是哥哥比较合适。” “哎品悦!你别乱跑!”杨柳坐在餐桌旁忍无可忍地喊道。 “我靠,你家也太大了吧!这一楼清空了可以打篮球吧!”崔品悦完全无视妈妈的提醒,抬头看了看挑高的屋顶,“好高。我能看看楼上吗?” “先洗手吃饭吧。吃完再看。鸡翅刚炸好。”唐荼替她拉开椅子,让他坐在阮幼青对面。 “哦。”她盯着冰箱上的水母台灯移不开眼睛。 唐荼心里虽万般舍不得,但还是礼貌地问了一句:“喜欢吗,喜欢送给你。” -- 第137页 “啧,太梦幻了,不大适合我。放这里挺好看的。” 好在大小姐并没有被娇惯得太刁蛮,又或许是长大懂事了些。唐荼松了口气。 桌上是两人忙了一下午的晚餐,三文鱼意面沙拉撒了烤香的杏仁,芦笋炒纽扣菇,凉拌丝瓜,阿姨昨天中午煲好的花胶鸡汤,以及大小姐指名的变态辣炸鸡翅。 席间他们一直在听崔品悦滔滔不绝,从新老师到新同学抱怨了个遍,连舍管阿姨和邮寄点的大叔未能幸免。 “你都不知道我们系那些男生有多蠢。爸妈在屁股后面跟着送到床前,给他铺床单套被子,整理衣柜完了还要哭一场。” “你还去男生宿舍?”阮幼青一愣。 “没进去,就在楼下看看有没有长得帅的。”她痛心疾首地摇摇头,“哥,就你这个质量的,我们经管学院从上到下也挑不出一个……唉……” 唐荼忍不住提醒她:“你哥哥这个质量的,哪个院都不多见。大概要去电影学院之类的地方看。” “也对。”崔品悦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语气自然地发问,“你们俩谁是1啊?是我哥吗?还是说轮着来?” …… …… 饭桌上一阵诡异的寂静,阮幼青和唐荼愣了几秒,继而僵硬地交换了一个惊恐的眼神,谁也没敢接茬。 倒是始终安静倾听的杨柳,见气氛有些僵,主动开口圆场,笑眯眯地问道:“什么是一啊?” “啧,这都不懂。”女孩嫌弃地看了一眼跟不上时代的中年妇人张嘴就来,“1就是攻,攻就是……” “品悦!”唐荼慌忙打断她,“鸡翅味道怎么样?辣吗?” “刚刚不是夸过我哥了吗,超好吃,不像第一次做。”崔品悦狐疑地看着他,似乎诧异于他年纪轻轻就开始健忘,而后仿佛恍然大悟,“噢!你们还害羞啊。嗐,都这么大人了有什么好害羞的。那我不问了行了吧……” 杨柳笑呵呵地抽了张纸替女儿擦了擦沾了油光的嘴角:“你们年轻人那些东西妈妈都听不懂了。” 直到他们吃完晚餐,参观完屋子,又一起吃完冰淇淋,唐荼脑子里那根弦都没能松下来,用尽全力引导话题,生怕阮幼青这个还处在青春期的妹妹再语出惊人。 阮幼青有些招架不住这么活泼的年轻女孩,被吵到头痛,后来干脆不做声了。 好容易熬到顺利送她们上车,两人站在路边与一对母女挥手告别。 车子缓缓开动,没关拢的窗缝里漏出了母女交谈的声音,杨柳迫不及待地追问女儿:“你们说的那个一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 …… 他们对视的眼神有点绝望。 “你妈妈好奇心好重……”唐荼在夜色里重重叹气。 -------------------- 糖:我裂开了…… 第74章 新助理 周末,荼白全体工作人员加一个阮幼青在风景区定到一间民宿,带上了提前腌制的和牛,海鲜和酒水饮料,花两天一夜欢送张文彬离职。依山的三层别墅,带一个能夜观天象的巨大露台,给足了主角牌面。 “我的心永远跟大家在一起!”酒过三巡,张文彬熊抱上唐荼,“哥!我有点舍不得你们!” “都要结婚的人了,别这么没正形。”唐荼推开他,“以后在你岳父手下做事可不比荼白,出了纰漏自己担。” 张文彬不仅要离职,还要结婚。 那天他在荼白郑重宣布这条重磅消息的时候,并没人理会。大家按部就班工作,直到唐荼出面为他证实。 “啥?”许涵艺和刘妍面面相觑,“你真有女朋友啊?” “……我两年前就告诉你们了……”准新郎捂住胸口,“感情你们都没当真吗……” “不是,你说你女朋友读研……我就觉得你在吹牛来着……”刘妍咽了咽口水,“所以是她吗,那个研究生?” “……是她。不过现在是博士了……”他默默坐回沙发,“忙得一周见一回,家人催得紧,我寻思着赶紧结了吧。” “博,博士……啊……学什么的?”几个人都跟着坐回沙发里。 “生物化学与分子生物学。”张文彬机械地说出一个生僻的专业。 “什么意思……”刘妍问。 “不知道……应该就是很牛逼的意思。”许涵艺立刻掏出手机查了查,“嗯,就是很牛逼。” “那怎么看上张文彬了呢……” “大概…..缺啥补啥吧……” 张文彬离职前,用一个周带新人。油画转艺术品管理专业,刚刚毕业的应届本科生,名字叫苏溪,人如其名,清清秀秀的小男孩,刚过二十二生日,娃娃脸,稚气未脱,笑容灿烂,没几天就跟大家混熟了。 临走前张文彬依依不舍,“小寿司啊,以后老大可就交给你了……” “放心吧文彬哥,有解决不了的问题我肯定第一时间问你。” 苏溪是南方人,胆大心细,爱干净,还有点强迫症。比起张文彬的吊儿郎当,工作上的确周到细致,唐荼带惯了张文彬一时间还有些不适应这样的无微不至。 口渴的时候,冷萃茶就适时出现在手边。 想出门的时候,外套撑开,他只要伸手就可以。 善察言观色,上班和回家的路上他累了绝不多说一句,甚至会送他下车。 -- 第138页 “老大明天见!”二十二岁的大男孩,笑得一脸明媚,眼神直勾勾的。 唐荼转过身有些犯嘀咕,不知是否是自己多心。可这么小的孩子,能有什么坏心眼呢。 他推开门换下鞋子,阮幼青正伏在工作台前,为即将竣工的玻璃美术馆赶制作品。 “做多久了?”这两天艺术家有点疯,一副3米长的玻璃画布即将被填满。他凑近看了一眼阮幼青的眼睛,果然在充血,血红色从眼角蔓延开,几乎要覆满白眼球,聚精会神皱眉时一张白净温吞的脸上罕见地显现出凶相,可以直接拉到镜头前客串个血瘾发作的吸血鬼了。这至少是连续工作了七八个小时的效果。 “啧,眼睛又红了。别做了,休息一下。”他不敢碰工作中的艺术家,生怕扰乱他精细的操作。 阮幼青固执地摇头:“快了,今晚就能弄好,不用等我。” 唐荼知道他感觉来了拦不住,只好提前去准备冷敷袋,滴眼液。 果不其然,深夜一点半,作品完美收工,可那双眼睛也扛不住了,又是充血又是刺痛折腾了一整晚。唐荼又气又心疼,挨到天色蒙蒙亮就立即叫来苏溪送他们去医院挂急诊,而后又把人带去了荼白,搁在身边总归放心一点。 阮幼青在唐荼办公室的小沙发里窝了一下午,傍晚被锁舌的咔哒轻响吵醒。 屋子里多了一重清新果香,这进屋的风格有些陌生。他狐疑地掀开眼罩,从缝隙里望过去,苏溪正端一盘切成一口大小的西瓜果盘放到唐荼面前。 唐荼的眼睛盯着电脑屏幕没抬头,只轻声说了句谢谢。 年轻的男孩嘟了嘟嘴巴似乎有些遗憾,但还是选择知趣地退出办公室,一双眼睛黏在唐荼身上直至门缝牢牢关严。 阮幼青睡得太饱有些躺不住,干脆摘下眼罩,伸个懒腰去了趟茶水间。 他有段日子没来荼白,原本凌乱的小房间被整理的井井有条,新添置了几个亚克力小抽屉,分门别类放着各类茶包、咖啡和饮料,甚至还贴上了品类名称以及购入时间,笔迹不像是两个姑娘,更不是成墨或唐荼,字体幼圆还画了猫爪……倒是很符合新助理的画风。 他随意冲了一杯绿茶端回去,才走到门口就看到苏溪正拿着他送给唐荼的一串铃兰镇纸把玩。 “真的!我的画其实还不错。老大你要不要看一看啊?” “可以。改天拿来看一看吧。”唐荼似乎刚做完手头的工作,一边反手捏了捏自己的颈椎,偷空同助理闲聊两句,“你为什么大三才转专业?” “嗯……油画太贵了。我家里人其实有点负担不起。”苏溪歪了歪头,显得天真又楚楚可怜,“至少,艺术管理离画家会比较近。说不定有一天还有机会再拿画笔呢。” 阮幼青的皮肤忽然一麻,从头到脚爬上一股异样的感觉,这兴许就是神秘的“第六感”。 “老大,吃西瓜吧,再等就不冰了。”苏溪端起盘子,用果叉扎了一块鲜红的西瓜快递到唐荼嘴边。后者一愣,没有张嘴,只是接过叉子:“谢谢,你去忙吧。差不多时间就自己下班,今天我要晚点走,自己开回去。” “……哦……那我明天拿画来给你看看啊!”男孩走了几步又回头,有些恋恋不舍。 阮幼青见他要出来,忙端着杯子退到刘妍桌前,女孩正在p宣传图。 “这个苏溪……”阮幼青压低声音,斟酌了半天也没问出口,可习惯于八卦的女孩立刻心领神会。 “对老大太殷勤了是吧!关键是还装纯。”刘妍挑挑下巴,“诺,又进去了。” “装纯?”阮幼青只觉得不舒服,说不上为什么,于是虚心请教,“怎么确认是装的?万一是真的呢。” “在不同人面前表现不一样呗。跟我和涵艺在一块儿的时候没这么…….嗲。虽说也不讨厌吧,但……他跟我们打听过你来着,问我们你怎么跟老大在一起的,在一起多久了,巴拉巴拉巴拉……总之就很八卦。”女孩继续低头赶工。 “那你们跟唐荼提过吗?” “这怎么提啊……搞得像我们排挤新同事似的……” 八卦专家都这么说,应该没错吧……阮幼青看苏溪送完牛油曲奇离开办公室之后才推门进去。 如果刘妍的推断和自己的感觉没有同时出岔子…..那他猜测这个苏溪小朋友应该不会这么快就离开。 “唐荼,我们不回家吗?要加班?”他靠坐在桌前问道。 “不用,等下有个视频会,简单说几句就走。饿了么?饿了先吃点曲奇垫一下。”唐荼捧着盘子递给他,阮幼青却没有接。 他顺势抓住那人的手腕拖到身前,贴着薄薄的皮肤深嗅脉搏处。 这个动作极具暗示性,唐荼手一抖,瓷盘翻落下去,阮幼青伸手接住后往桌上一放,没顾及那撒了一地的曲奇。 “等……着急了?”唐荼的手臂自然圈住他的颈,一手揉捏他的耳软骨。 他避开唐荼的吻,挑开一颗衬衣扣埋头进他的侧颈,这比接吻更让那人兴奋,喘息立竿见影急促起来。 “怎么了?嗯?”唐荼在凌乱的呼吸间抚摸他的后背,“干嘛突然撒娇?” 阮幼青没有回答,目光越过他的肩膀,看到藏在门缝后窥探的目光。他用力一吮,在唐荼的侧颈留下一颗印记,而后将人松开,心里十拿九稳。 -- 第139页 被他忽然撂在一旁的唐荼有些懵怔,眼中的水汽未散,迷茫地盯着他,衣衫不整。 阮幼青替他扣好扣子,抚平肩线褶皱,附在他耳边轻声说:“先开会吧,回家慢慢来。” “你下午怎么回事?”唐荼洗完澡直接将他推倒在床头。 阮幼青不紧不慢解开浴袍的腰带,力度若有似无,轻轻拂过他的皮肤:“那个苏溪,在偷看我们。” 唐荼动作顿了顿,低头沉吟片刻,而后抓住他的手重重按在自己腰间:“这个时候不要提别人。” “哦……” 那就不提。阮幼青翻身一滚,撑在他正上方轻轻一吻,抓过一只枕头:“腰抬起来。” 唐荼应声而动,腰部用力时,腹部隐约出现左右两条对称的马甲线,虽然浅而短,但也算是每天坚持半小时划船机的成效。 阮幼青满意俯身亲吻那件不存在的小马甲,顺手将枕头塞到那片拱起的腰下。 一周后,他送唐荼出门,发现车里坐的不再是装纯男孩,窗子透出一张隶属于成熟男人的严肃面庞,保守估计也要四十开外。 “满意了,幼青老师?”唐荼拎上电脑亲了亲他脸颊,“中午记得睡一下。下午别忘记跟川井老师联络,她的作品应该也差不多了。” “好。那边施工结束了吗?”阮幼青问。 “在收尾了,下周带你去看。美术馆的名字,有想法了吗?” -------------------- 下一章正文完结 第75章 火彩(正文完) 其实从阮幼青第二次个人展开始筹备的时候,玻璃美术馆就正式立项了。一晃大半年过去,选址动工筹备策划,秋季天开始凉爽的时候,一切就绪,只等正式对公众开放。 竣工那个周末,阮幼青和唐荼一起跑了趟机场,专程接远道而来准备参与美术馆剪彩的川井美羽,这次她不仅本人出席,更是带来了常驻馆中的新作品。 “幼青去看过了吗?”作品提前一周先创作者而来,川井美羽小小一只走在他和唐荼中间,背影像个初中生,“我只看过照片。” 阮幼青摇摇头:“我也只看过照片。老师那个空间比较暗,还是要现场看。” “是啊,那我们走吧!”川井美羽一把拉开了驾驶室的车门,看到方向盘整个人愣住,“诶?” 助理小岛空笑着推她到后座:“老师,这边是左舵驾驶啊,我们还是坐后面。” “先吃点东西,吃完再去吧。那边的咖啡厅还没开张,暂时没吃的。”唐荼也忍不住笑了笑,主动坐到司机的位置。 他们四人在初晴的餐厅用过简餐,又替两人办好入住,才驱车前往市郊的美术馆。 远离喧嚣闹市,美术馆坐落在一片寂静的树林中。从规划好的停车场下车,还要步行穿过长长的林间步道才能到达那座建筑门前的花园,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经过园林设计师的精心排布,初秋时节,连落叶都铺出了精妙的色彩层次,踩在脚下的清脆声响极具治愈感。 门外的小花园中心处是这里的地标,一颗巨大的玻璃钻石,远看璀璨夺目。 “这是Jack Storms的作品吗?”川井美羽走到近处,认真观察这座一人高,由一块块水晶玻璃砖堆叠粘合而成的雕塑,吃惊地问道。 外层玻璃砖晶莹剔透,而内层的则是打磨出火彩效果的彩色铅玻璃晶体,具有丝毫不输天然宝石的美感。 “是由他设计,建筑团队完成的作品,作为这间美术馆的地标雕塑刚刚好。”唐荼指了指基座上的立体玻璃字——火彩美术馆。 “火彩”这个名字是阮幼青取的,最终从众多备选中脱颖而出。 在他眼中,玻璃是光影艺术。 阳光是有色彩的,只是常常被忽略,人们下意识觉得光就是白色的,炙热的。 而玻璃刚好可以将这些色彩具现化,通过折射散射还给光本来面目,就像那些切割精美的天然宝石一般。 “走吧,我们进去看看。”唐荼充当临时讲解员,带他们从头至尾走了一遍米白色墙体与玻璃结合的双层建筑。 他们看遍玻璃的发现与发展,自古至今的流派,以及从世界各地征集而来的,大大小小上百件现当代艺术家们各具特色的玻璃艺术品。漫步在光影中,足足耗费了整个下午。 川井美羽的作品拥有一个独立展厅,没有自然照明的黑暗空间里,一只做旧的金属船锚陷在深海的泥沙中,附着了一层又一层怪异的生物细胞,配合灯光,巨大的压迫感让人汗毛竖立。然而身处其中的人若是足够细心,会发现空间中潜伏着五只美丽又危险的水母,它们聚集了神经毒素的触手漂浮着,伺机而动。 “啊,这是幼青特意配合这里做的吗?”川井美羽蹲在角落,用指尖触碰水母伸展开的触手。 “嗯。”阮幼青点点头。 “那幼青老师自己的作品在哪里?”身后的小岛空好奇地问,她也已经改口唤阮幼青一句老师了。 除却几只水母,这间美术馆还收藏了阮幼青两件作品。 前些日子才完成的新作被单独挂在与后花园相接的展厅里,被大片落地窗透进的自然光普照。那是经纬系列最大尺寸的抽象画,长三米,高一米,厚度六厘米,在一天的不同时段中,根据太阳的角度产生不同的色彩效果,有时是一湾波光粼粼的溪流,有时又像一处未被开发的神秘矿藏。 -- 第140页 川井美羽坐在画框前特设的沙发长凳上久久没有开口。 一片云的游弋,一只飞鸟的路过,几片秋风中抖动的叶子。 窗外一切细微的变化都会让整幅作品的气氛产生改变。 这条长凳正是为观看者可以长久欣赏作品而特别设计的。 “《Snell s Law》?”小岛空默念作品的名字,似乎并不清除斯涅尔定律的内容。 “就是光的折射定律。”唐荼悉心解释。 川井美羽静坐了二十分钟后,总算是开了口:“我都有点想收藏这幅作品了呢,幼青老师。” “老师……”阮幼青有点不好意思,“这幅已经赠给美术馆了……” “那,下一幅吧。”川井美羽起身,“我替北海道玻璃美术馆邀约可以吗,如果同系列有了新作,请务必赏光一趟。” 剪彩仪式上了各个新闻媒体,有视频,有图片。而阮幼青作为唯一一个年仅二十多岁的艺术家,自然因为出众的外表而得到了最多关注。 荼白随后便接到了各类邀约,多是艺术类媒体访谈。 “老大,这边有个视频平台的网络综艺想请幼青老师去一趟青森县哎。”许涵艺抱着笔记本放到唐荼面前,“我简单看了一下他们过往的节目,团队挺有经验的,做旅游节目起家。前年开始单独开辟了一个艺术馆系列,已经第三季了。每期一座相对小众的美术馆,国内国外都有,主持固定,会搭配一个名人明星嘉宾一起。” 唐荼瞥了一眼,确认是主流平台后,随手点开了主创团队介绍。 排在第一个的就是这档综艺的导演兼固定主持,旁边搭配的视频花絮截图比精修证件照还好看,看上去是素颜,只抓了头发而已。 季星回,一双清澈灵动的小鹿眼很有特点,看着也就是二十七八的样子。 “跟他搭档吗?经验多么?” “老大……你不认识他啊……”许涵艺掏出手机乒乒乓乓一阵乱戳,“季星回哎,我好多年前就认识他了,经验挺丰富的。做过编辑和自媒体,前几年开始做综艺了。” “我平时不太看节目……他很火吗?脾气怎么样?” “前几年做旅行节目那一阵子挺火的……两年前吧,在国外被拍到跟一个退役花滑选手注册结婚……我记得是澳洲。”女孩将手机递给他,“你不认识他总该听说过他老公吧……” 唐荼接过手机,赫然发现这个季星回居然跟自己同岁,而且伴侣竟也是同性…… “……嗯,看过他的比赛……”他轻轻叹了口气,怪不得这么出色的外形条件却只在做网综,“我今晚回去给幼青看一下节目再决定吧,他不一定喜欢。那边你先不要着急给答复,就说我们在尽力协调。” 没想到阮幼青意外地喜欢,抱着他窝在沙发里看了一晚上前几年的节目,叫做《寂寞星球》。 “下次再有机会去日本,我们也试试去濑户内海跳岛吧。”阮幼青一手揽着唐荼的腰,在他耳边懒洋洋地说。 “好。”唐荼顺势问道,“这个主持人有一档新节目,想邀请你去做嘉宾。” 阮幼青一愣,“旅游节目吗?去哪里?为什么请我?” “不是纯粹的旅游节目,是去体验世界各地的美术馆,十二月他们会去青森县立美术馆。不过嘉宾可能要在镜头前说不少话……有兴趣吗?” “……要说什么?介绍美术馆?” “那些是主持人的工作,大概就是想让你从艺术家的角度发表一些观点,引导鉴赏吧。”唐荼捏了捏他的脸颊,“估计你不说太多也可以,看看脸也不错。” “那我去,你也顺便休个假吧。我们好久没出去玩了。”他栽进唐荼怀里,用有点硬的头顶轻蹭那人的下巴。 “年初不是才去过美国和日本。”对方失笑,手指穿进阮幼青的发丝间有一下没一下的按摩。 “那是去工作……只待了几天,什么都没做……”阮幼青强调。 “那好。去休假。明天我让涵艺安排好时间,在那边呆半个月,青森那时候应该会下雪,刚好可以泡温泉。” “……嗯……” “困了?这才几点……”唐荼撑不住他的重量,干脆往后仰倒,躺在皮沙发柔软的扶手上,阮幼青像一条厚重的毯子盖在上方。 他抓着手机看了一眼时间,十点半,的确还早。 就这一眨眼,助听器被一只手摸索着摘下,昭示繁忙的夜生活刚刚拉开序幕。 ——正文完—— -------------------- 完结啦。其实很不舍,可故事终有结束的一天,这一对该写得都写完了,所以就让他们自己生活去了。 谢谢喜欢这个故事的人,谢谢你们认真看完留下自己的观点。 谢谢每一个收藏、打赏、海星。 我知道“主攻”这个标签会把很多读者关在门外,但我依旧喜欢这个小众的视角,也希望能继续写下去。 以后也请大家多多支持,多多关照。 第76章 后记——爱是甜,也是痛 还是想说些什么。大概是为一些不完美的爱情辩驳。 在我眼中,他们的爱情在阮幼青摔破玻璃雪花的那个夜晚才终于尘埃落定。 他从这一刻开始,终于因为爱,恢复了对这个世界的痛觉。他坦然面对了自己的需求,发泄了自己委屈。 -- 第141页 他在人生的前二十多年里失去太多,所以干脆主动切断一切会被伤害的可能性,变得理智,变得淡然,变得无欲无求。他很佛,他什么都不放在心上,因为他知道不要太在乎,失去的时候,被伤害的时候,就不会痛了。所以他无意植入人工耳蜗,带着一副不怎么方便的助听器活着,摘下它,就可以安安稳稳呆在自己的小世界,对善意报以微笑,对恶意一律规避,怡然自得。 然后一个近乎完美的阮幼青就出现了,他独立,温柔,稳重,坦荡,耐心,大度。他似乎没有任何负面情绪,但相信看文的大家也都觉得,这虽然很美好,但很让人心疼。会希望出现一个疼爱他,让他能从半空中落地,能肆意表达自己的人。 然后唐荼出现了。 这个人带给阮幼青的最重要的东西,不是赏识,不是机会,不是目标,不是地位,也不是财富,甚至不是疼爱。 而是“需要”。 他感受到有一个人的情绪不由自主被他牵引,与他纠缠。他感受到一个人需要着他,同时也畏惧着他。 他感受到的是一种奇妙的黏连,这就是他们之间的化学反应。 而后反应愈发激烈,从而爆发热量,灼痛了他们。 这种“疼痛”就是爱情的必经之路。 爱情从来不会完美,成就爱情的也不是无休止的退让包容,一味的甜美根本不存在。对,这句话我没有留下任何余地,长久的相处中,没有永久的甜,无一例外。 爱在你看不到的地方进行漫长的拉扯,爱是瞻前顾后,是患得患失。爱没有道理,不分对错,无法丈量,爱让体面的人狼狈,让理智的人崩溃,相爱的人都脆弱,无一例外。 它让人原形毕露,让人在彼此面前坍塌又重建,然后我眼中的你似乎更美好了。 这不是一个救赎的故事,这是一个极度单纯又肤浅的,吸引与爱的故事。 写这一对很麻烦,因为涉及到艺术,我并不擅长,但也很享受,毕竟他们的感情那么温柔缱绻。 也谢谢你们能喜欢他们,喜欢这个故事。 你们的每一条评论我都有认真看,尤其是看到那些,从一开始就陪伴我的眼熟的名字,幸福溢于言表。谢谢你们的收藏,打赏,评论,海星。 我的文一贯是收藏不怎么好看,但意外的,评论区并不冷清,导致我奢侈地盼望你们永远都在(脸红)。 接下来是新的尝(zuo)试(si)。写作嘛,总是动不动就像挑战一下新鲜事物…… 第一人称,主攻,古耽玄幻,神仙精怪,美食种田。(这几个标签一打就预料到有多冷了hhhh) 既没有江湖之远,也没有庙堂之高……只有实力不济的小神仙和吃不完的美食。哦他是个大美人……虽然他自己不太知道。 当然,神仙和凡人相恋,也不会那么平顺,在这里我就不多剧透了。 那我们下个故事见了? -------------------- 他们是宇宙的一瞬,彼此的永恒。 第77章 眼前人【秦江番外】 秦晓然最喜欢夏天。 因为夏天的江霁蓝不会感冒,不会过敏,甚至可以在太阳落山后,绕着中央公园慢跑上一小段。 他原本以为自己做出那样卑鄙的事会被江霁蓝疏远,毕竟那是个极度善良的人,可阮幼青离开后的那晚江霁蓝只是坐在飘窗前疲惫地叹气,却不说任何让人难堪的话。他无奈地问:“晓然,为了我变成这样的人,你自己能接受么?” 秦晓然无言以对,江霁蓝这句话甚至把责任揽去大半。 为什么呢,为什么这样一个人的结局是这样?他想不通。 他靠近飘窗,坐到江霁蓝身旁的地板上:“霁蓝哥你,你生气的话,可以骂我……打我也可以……不要闷在心里。” “……你不是已经替我动过手了么。”江霁蓝瞄他曾经留下过指印的脸颊。 秦晓然第一次做这种亏心事,没想到后劲会这么大,直至现在,阮幼青离开时的表情还会刺痛他。 其实恶人并不好做。 他后悔。可假若时间倒回到那时候,他也并没把握让自己只在一旁眼睁睁看着,看江霁蓝的月光碎裂一地,自己却什么都不做。 “听唐荼说,要替幼青策划新展了。”江霁蓝今天状态不错,慢跑坚持了二十分钟才停下来,秦晓然盯着他绯红的脸色,产生了他其实很健康的错觉。 “我想,如果反响不错的话,可以让他们把展子搬过来试试看,毕竟,这里才是现当代艺术的中心,能早一点打进来最好。”那人将双臂举过头顶拉伸,运动衣被提起,不小心露出一指腰间的皮肤。跟脸色一样,浮粉。 秦晓然上前一步,默默将他的手按下去,免得他出了汗又灌风。 而后,阮幼青真的成功了。他的新展“风物诗”不仅仅在国内引起反响,更是跨国到了日本。经纬系列的作品在二级市场身价大涨。 冬天又一次降临,江霁蓝夏秋养出来的二两肉又尽数消瘦下去,一到夜晚就把自己蜷缩起来。 原本阮幼青和唐荼再来纽约,秦晓然是想避嫌不出现的,免得大家不愉快。可江霁蓝不赞同:“如果你是真的介意,就当面跟他道歉,不然这个疙瘩会一辈子留在你心里。” …… -- 第142页 “……那你呢?”他试探着问道。他不介意道歉,原本就是他的错。他介意的是江霁蓝,他不明白这个人为什么又要给自己刺激,找麻烦。 “我怎么了?”对方不以为意地看窗外飘落的雪,像听不懂他的问题。 距离上次与阮幼青不愉快的分别已经足足八个月。 他拿不准再次见面会是什么情形,毕竟他近来越来越捉摸不透江霁蓝了。 这个人只在刚分别的几天有些失落,那之后几乎没有一个失恋的人该有的颓废和郁郁,可秦晓然依旧放不下心。也许是不习惯,不习惯江霁蓝再提起阮幼青的时候,不絮絮叨叨过去的事,而是轻描淡写聊一些日常,比如阮幼青在米兰弄丢了手机,比如唐荼回复给他的邮件,再比如这次新展。 他不止一次幻想江霁蓝彻底死心的可能性,但又觉得阮幼青这三个字在其生命中的印痕太过深刻,从而打消这样自欺欺人的念头。 * 时间从来不等人,转眼江霁蓝就从机场接回了他们。 看到阮幼青和唐荼比当初更加卿卿我我的样子,秦晓然心里不可抑制地急躁起来。他从盯着江霁蓝的一举一动,生怕看到那人勉强自己,以至于他整晚都紧张着,别扭着,像只刺猬,不留意便要扎到人,遑论道歉。 只是他没料到阮幼青居然会开口反击,而且一张嘴就正中他的命门,那个八竿子打不出一句话的人直接对江霁蓝告状似的说了一句:“他吃我的醋。” 他不知道这算不算阮幼青对于过往的报复。 他喜欢江霁蓝,一直喜欢。 不仅仅是天知地知,全世界的人都清楚,当然也包括两个当事人。 可他从来没坦诚地说出口。他知道江霁蓝心里有个人,很久很久以前就知道,那是江霁蓝念念不忘的初恋,时不时会挂在嘴边回忆,提起的时候江霁蓝眼睛盈满温柔的闪光。 他并没有自大到想与之相比,他只想陪着眼前这个人,让他痛苦绝望的时候,不要总是一个人。让他在病床前醒来的时候,面前不只是护工保姆这些拿钱办事的细致小心却客套的面孔,仅此而已。 所以他始终不说那句喜欢,这样江霁蓝也无从拒绝他。 如此一来,他们就可以自欺欺人地从彼此身上各取所需。 送走了唐荼和阮幼青,江霁蓝来到厨房。 “你别碰!我来收拾,你别伤到自己。”秦晓然见他居然蹲到了碎瓷片堆里,急忙将人架起来拖走。 “原来你还会好好说话啊。”江霁蓝任他半托半抱,坐进了沙发里玩味地侧着头,“闹一晚上了。” 秦晓然被他盯得半脸发热,起身就要走,却被那只瘦伶伶的手抓住了胳膊肘。 “晓然,你不要这样。看到他们手上的戒指了吗?”江霁蓝冲他笑笑,“都过了这么久了,人家幸福的很,也不知道你这是冲谁别扭。而且说到底,你还欠幼青一个当面道歉。他们不跟你计较,可不代表你没做错。” “我知道。一码归一码。我会道歉的。”秦晓然捏紧了手指,这人心里到底是向着阮幼青的,“可是,我就是接受不了他们非要在你面前秀恩爱。” “什么话,人家那就是正常相处,怎么就秀恩爱了。更何况我也不介……” “你是真的不介意么?一点都不惋惜不后悔吗?”他转过头打断了江霁蓝,他看不懂那双眼中此时的平静,那究竟是假装释然还是彻底放弃? “你怎么还在问这种问题。人不能一辈子装糊涂。如果介意,我不至于自虐到这种程度,非要把人请到跟前来给自己找不痛快吧。”江霁蓝淡定地看着他,“而且,你现在是站在什么立场问我这句话?” 最后这个问题简直就是让他难堪而存在的,他们不是该保持着心照不宣的默契才对吗。 秦晓然苦笑,转身去厨房收拾一地狼藉。是啊,他凭什么这样质问。长久以来江霁蓝默认了他婆婆妈妈的管束无非就是看在父辈交好的情分上,看在他这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陪伴上。 他收拾好厨房的碎瓷片,将吸尘器开到最大档,仔仔细细吸过每个角落,确保没有任何一点碎屑会扎伤总是不穿鞋子在家里走来走去的江霁蓝。 在这个不算漫长的过程中,那人就靠在沙发里安静地注视,直到他将一切整理妥当。 “早点睡吧。”他何尝不清楚自己的确没道理对阮幼青红眉毛绿眼睛的,“我明天找机会跟阮幼青好好道歉。” “嗯。还有呢。”江霁蓝问。 “我对他……态度好一点。我会注意的,不惹他们生气。” “还有呢。”江霁蓝有些不依不饶的意思。秦晓然心里一阵烦闷,可抬起头对上他却实在是一句脾气都发不出来。 “还有什么?”他耐着性子问。 “晓然,你有没有话要对我说?”江霁蓝慢吞吞反问他。 你有没有话要对我说。这个问题似曾相识。 半年前,江霁蓝在自己三十岁生日的那晚非要喝酒庆祝。 当时秦晓然心惊胆战地捏着手机,随时准备给主治医生打电话。 江霁蓝坐在飘窗上看中央公园夏日的夜景,脸上看不出是难过还是心酸,秦晓然死命盯着他的脸色听他的呼吸,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他必须在第一时间发现江霁蓝的不适。 -- 第143页 “好看么。”江霁蓝问他。 “嗯?”他紧张得头皮发麻,根本没听清问题。 江霁蓝看他紧张兮兮的样子居然笑了,将喝了小半杯的红酒递给他:“才几口而已,也不至于紧张成这样啊,拿走吧,我不喝了。” 他赶忙将酒杯接过,洗干净放回到酒柜里的一刻才如释重负。虽然家里有不少酒,但那都是为访客准备的,江霁蓝平日滴酒不沾。所以今夜他该有多难过才…… 他走回江霁蓝的卧室,盘腿坐在飘窗前的地上,他不知症结所在,自然不知该怎样安慰。江霁蓝有太多供他借酒消愁的理由,比如身体原因让他过日子过得像坐牢,社交软件里那些在年轻人间流行的美食和美丽的远方他统统不曾尝试过。比如他看着父母辛辛苦苦打拼赚得的事业他无法分担,在所有企业家采访中,他都是家人不幸的负担。比如……比如他前一阵子收到的,唐荼的邮件回复,内容并不难猜。唐荼是个善解人意的成熟男人,他当然没有因为这点拿不上台面的小手段而迁怒江霁蓝,相反他甚至在邮件里为自己的失态而向江霁蓝道歉。他让江霁蓝放心,说自己永远都不会辜负阮幼青的感情。 “霁蓝哥。”他殷勤地凑过去,“你要是闷,就给我讲讲……你以前的事。”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不怎么喝酒的缘故,才一杯底的红酒江霁蓝的眼神就变得又朦胧又柔软,像远处看不清的街灯一样。是了,他知道自己找对了方向,这就是每次江霁蓝跟他说起阮幼青时的状态。 “你还没听够啊。”江霁蓝坐在飘窗上俯视着他,“来来去去,其实就是那些事。我说都说腻了。” 那是秦晓然第一次听到他用腻这个字眼形容过往。以往的开头都是类似于:你吃过八宝糖吗?你见过老式的玻璃弹珠吗?你知道几百块的那种盒式助听器吗?你见过听不清老师的话还能考一百分的学生吗?你见过父母不在身边却一句话都不抱怨的小孩吗? 所以江霁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头顶一沉,竟是一只手拨开他的刘海,用细白的手指梳理他的额发。江霁蓝看着他,眼神好像清晰了一些。 秦晓然整个人僵在原地,甚至不敢太过用力地呼吸。他总觉得江霁蓝在某一些时候,明明看着他,却是在透过他看阮幼青。他为自己的卑微而羞耻心痛,却依旧甘愿做那一秒的替身。 “我啊,总觉得自己随时都会死掉。”江霁蓝收回了手,这才让他能痛痛快快地心跳加速。 “可是最近又想,是不是该试着继续往前走呢,不然不是白白活着吗。”江霁蓝说,“毕竟,一个人被留在原地其实并不好受。” 什么意思。他到底在说什么?秦晓然甚至觉得他不胜酒力,开始说醉话了。 江霁蓝探下身来,仔仔细细地捧起他的脸,像从没认真看过一般审视好久,而后问了他一句:“秦晓然,你有没有话要对我说?”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该说什么?面前的这个人想听些什么? 在他们的关系中,他扮演的一直是倾听者,事到临头他没有主导的能力。 “算了。”江霁蓝等了许久,见他实在说不出什么便作罢,只用温暖的指腹揉开他因过度紧张而拧紧的眉心,“就当是我喝醉了吧。” 那个莫名其妙的夜晚就那样戛然而止。除了江霁蓝不习惯酒精的刺激才几口就喝醉之外,秦晓然给不出其他解释。 “秦晓然。”江霁蓝打断了他的回忆,又一次问他,“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他摇摇头:“没什么。” “那你做什么总对幼青那样的态度。”对方笑容中藏着探究。 “……你!”他分明知道,有必要让自己这样难堪么,“你到底要怎样。” “这话该是我问你。晓然你究竟想怎样?如果不好好说出来,那这种折磨永远不会结束。” 结束……终于还是要结束了么。这半年来,他隐约有这种感觉。 也许江霁蓝是开始厌烦他了,总在不经意间对他说,晓然你不需要这样,晓然你不必做这个,晓然,多关心一下自己。 这些话过去也有,可根本没有这样频繁。 他何尝不知道自己利用江霁蓝害怕孤单这一点赖在他身边这么多年。 从十六岁开始,他小心经营着与这个人的关系,保持着让对方习惯却又不冒犯的距离。他以为他可以永远这样,留在江霁蓝身边。 “我,不觉得是折磨……”他试图最后抗争一下。他一点都不介意对方看着他会想起曾经那个“弟弟”阮幼青。 “可我觉得。”江霁蓝收敛起笑容,“我觉得折磨。尤其是之前发生了那样的事。我觉得我们不能这样一直下去。你自己有学业,家里有事业,你才23岁,不去社交应酬也不去玩,放着小少爷不做偏要来给我这么个人当保姆……这不是在折磨我么?” ……也对。 江霁蓝的脾气想来是直来直去的。他今天说出口了,必然是要就此解决。 “我明白了。”秦晓然点点头,转身便走。 七年前,他第一次见到江霁蓝是在中央公园,哥哥秦晓恩一个电话把他叫过去,向他介绍:“晓然,这是我朋友,跟我家住同一栋楼。” “你好啊晓然,我是江霁蓝。” -- 第144页 “哥哥好。”他规规矩矩打招呼,看着这个体态过于纤细,皮肤过于苍白的,漂亮的哥哥。 可对方听到他一句规规矩矩的问候居然整个人怔住了,直直盯着他半天没有反应。 “霁蓝?不舒服吗?” “啊?没有,没有……”江霁蓝回过神:“晓恩,你弟弟跟你不像啊,比你帅。”他比了比秦晓然的身高有些吃味地说,“才十六岁就比我高这么多了。” “嗯,他小时候喜欢游泳,个子窜得快。”秦晓恩看了看时间,“霁蓝,我从下周开始要进律所实习,可能没时间陪你了。但是这小子闲得很,你要是闷的话就叫他。” “不用麻烦,你忙你的。”江霁蓝有些不好意思。 “别,我怕他跟那群纨绔子弟出去鬼混。败家算了,那些小孩仗着家里有几个钱玩起来没底线,在你眼前至少不会惹是生非。” “哪有那么夸张……” 他们一路沿着葱郁的林荫道慢悠悠地溜达,说起实习工作,江霁蓝对秦晓恩是满眼羡慕,又在垂头看脚下的时候变为失落。 临别时,他跟江霁蓝交换了联系方式,可很长一段时间里,对方都不会主动找他。 后来秦晓然才知道,江霁蓝与哥哥同年,却在哥哥研究生都要读完的这一年才完成大二的课业。他身体很弱,总是被同龄人远远甩在身后。他被许多人视作负累,可他却从不抱怨,只想离人群近一些。 于是秦晓然开始频繁地打扰这个生命近乎静止的人,甚至尝试带他去街头的球场看自己打篮球。每次从江霁蓝手中接过毛巾和水的时候,秦晓然看到他脸上那个温暖秀气的笑容总会觉得充满成就感。可这种笑容不怎么生动,像一个长辈对晚辈的慈爱和照拂。 “晓然,那些女孩都在看你。”江霁蓝对不远处围观的那群叽叽喳喳的观众挑挑下巴,“过去打个招呼呀。” 秦晓然对那群穿着超短热裤染着五颜六色长发的小屁孩没兴趣。虽然他自己大概也还是个小屁孩。 于是他又带江霁蓝去水族馆,去电影院,偷了哥哥的游艇,生拉硬拽带他开船出海去钓鱼。 江霁蓝在起伏的船舷边吐得昏天黑地,终于在船上对他发了脾气,他说秦晓然你有病吧,你去找你的同学朋友玩,别总来折腾我。 秦晓然松一口气,终于在这个人幽深的双眸中看到了波纹,于是开心地撩他一身腥咸的海水,再看他气冲冲地跪在船边如法炮制回敬自己,两个人很快湿透。回家后江霁蓝病了一场,对常人来说不算严重的感冒也拖拖拉拉半个多月才好转,还差点熬成肺炎。他自责,却反被对方安慰。 江霁蓝躺在病床上摸摸他的头:“你回去睡,我没事的。明天你再来看我就好了。”自此之后,江霁蓝对他的态度从一味的关心客气转变成了时不时耍性子发脾气,彻底是放下了大哥哥的架子。冬天流感高发的时候,江霁蓝一日一日坐在飘窗前,他便买了许多软绵绵的坐垫堆满了那个窗台,毫不意外地被那个人嫌丑,却也没扔掉,拉他一起坐在飘窗上看纽约偶尔飘下来的雪。 他们就这样过了许多年,在他亲身参与了江霁蓝无趣又充满严苛条文的生活之后,也渐渐发觉这份好奇与关注在慢慢变质,变得一发不可收拾。他曾经怀疑过这种心疼是同情,可一场又一场春色旖旎的梦吓醒了他,这实在太荒唐。 飘窗上那束上周送来的桔梗枯得差不多,粉边白底的花瓣蜷在花瓶周围铺了薄薄一层,已经开始发干发黄。于是他像往常一样将它们拢一拢,与玻璃瓶里的残枝一同处理掉,换上早上才送来的新鲜花材。江霁蓝非常喜欢桔梗,喜欢那五片尖尖的薄瓣组成星星的形状,兴许也喜欢那句花语:无望的爱。 所以他自己也变得很喜欢桔梗。他觉得在不求回报的单相思面前,他和江霁蓝一样可怜。但至少他的恋慕就在眼前,看得见摸得到。 “等一下!你明白什么了?”江霁蓝从沙发上弹起来,向他追了两步。 秦晓然永远做不到无视他,万般无奈转过身:“我以后,不来烦你了。”他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多久,但他要尽力试试,既然江霁蓝已经觉得这是折磨,他怎么忍心折磨他呢。 他不敢直视对方的脸,怕自己舍不得,也怕离开的样子太难看。他让目光越过江霁蓝的肩头看着窗台迎着月光静静绽放的白桔梗,像夜幕中落在那里的一捧星星。 江霁蓝蹙了蹙眉,眼底有些湿润,也有些失望,将目光落到了地上:“嗯……也好……” 秦晓然不舍得也不甘心却无能为力,其实他很想问一句你愿不愿意试着爱我呢。 “江霁蓝。”他第一次试着叫出这个人的全名,他看不得对方这样的表情,“霁蓝哥,如果有一天我能不再爱你了,再回来找你好不好。” 对面的人猛得抬起头,似乎被那个“爱”字吓到了。 “你……你怎么这么蠢。”江霁蓝揉了揉额角。 “也许吧。”这七年似乎就是一转眼,秦晓然恍惚间觉得自己该给自己十六岁到二十三岁的青春一个交代,于是他鼓足勇气走到江霁蓝面前,诚恳的说:“我可能还太年轻,配不上爱这个字。江霁蓝,我喜欢你。无关同情。”过去他不愿说,不敢说,如今也没什么不敢了,“你应该知道的吧。” -- 第145页 江霁蓝垂下头。 “茶几底下的烟我前几天替你扔掉了,以后别再买新的了,阿姨很为难,万一被发现会被辞退的,人家找个工作不容易,还有酒也别喝了……阮幼青来了你也别太得意忘形,不要像上次那样透支体力,又不是再也见不到了。美术馆的事多交给别人去操心,策展也别一个人做,养着那么多人不用白不用。”他迅速在脑海中展开关于江霁蓝的一切,“最近冷,少出门,一定要出去的话记得带口罩或者围巾,流感期间不要去人多的地方,千万不要感冒,一个人的时候不可以泡澡,淋浴水温也不要太热。锻炼的时候一定要打开心跳监测,不舒服就去看医生不要忍着不要怕麻烦……如果真的有问题就给我打个电话……实在不想叫我就直接打给医生。” “你才多大,这么婆婆妈妈的。”江霁蓝和他的双脚之间,A4纸张大小的地面忽然落了一场局部阵雨,水迹斑斑。秦晓然疑惑地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确信自己并没有流眼泪。 “霁蓝哥?”他不知道对方为什么会哭。 “我随时都会死的。”江霁蓝抽噎一下,抬起头,“虽然我很小心,很努力,但无济于事。从出生开始就注定了我活不久。你清楚的吧。” 他当然清楚啊,许多年前他就查阅过关于心脏移植的一切文献资料,甚至对于全世界活过20年的那些患者和其主治医生的名字都如数家珍。 “哥,不要这么想。你看这个世界上有多少身体健康的人都没办法寿终正寝,人生永远是未知的。他们的生命,我的生命,看起来很健康,很强壮,但其实都跟你一样脆弱,一场车祸,一处外伤,一次抢劫,一场急病,甚至是微不足道的过敏都随时可能终结一个人的一生。所以你,没什么不一样。”他将手缩进衣袖里,用吸湿排汗的布料擦拭江霁蓝哭花的脸。 “那你为什么偏偏要爱我,又为什么要走。”江霁蓝拨开他的胳膊,将脸埋到他胸口蹭了蹭,湿乎乎一片。 “因,因为……你……”他忽然有些弄不懂眼前的状况,动也不敢动,感受着江霁蓝的两条手臂圈住了他的腰。 “噗……你心脏跳得也太夸张了吧。”江霁蓝离开了了他的胸前抬起头,一只手按压他的胸口,泪中带笑,“年轻人的心脏果然很有力气。” 秦晓然实在控制不住自己颤抖的喘息,像被按在水中许久的人终于附上水面呼吸到氧气那样急促且深重。他有些听不清江霁蓝在说什么,只能听到肋骨间疯狂的心跳和嗡嗡耳鸣,眼前一阵一阵发黑。 逼得他不得不闭上眼睛。 一张温暖柔软的唇就这么贴过来,落在他唇角随即离开,低声问他:“你爱我,是因为可怜我么。” 秦晓然猛地张开眼睛,心里的阴霾忽然一层一层散开,胸口被光挤得又暖又亮。原来是这样吗? 他爱江霁蓝从不因为同情可怜。 爱就是爱。 所以他此刻也不需要多心问一句,你愿意爱我是不是因为得不到阮幼青,退而求其次。 他的亲吻有些笨拙,因为急躁和激动总是不小心磕到对方的嘴唇。他贪婪地抱着瘦弱到有些可怜的身体抚摸一截一截分明的脊椎骨,揉捏纤薄的,没什么肌肉的软腰,想用力又不敢下重手。 “江霁蓝,你愿意爱我了,对不对。”他将人小心翼翼压在柔软的抱枕上,一只手轻轻按在对方的肋软骨前感受着那颗脆弱的心跳一点一点变快,却又不敢让它失控。 “……唔……晓然……哼嗯……”江霁蓝呜咽的声音像出生未久的猫,随时都要断掉呼吸,可他喊出的名字却很清晰。 秦晓然吻他汗津津的额头,合着他的心跳均匀缓慢的用力,在他禁不住全身颤抖的时候紧紧抱住他。 睡着之前,江霁蓝不知是梦是醒,累得眼睛都张不开。他说秦晓然,很久之前,我闭上眼睛的时候常常会看到阮幼青。可我总是刻意忽略,不论我什么时候睁开眼睛,眼前的人都是你。 许久之后,他才知道桔梗的花语不只是无望的爱,也是永恒不变的爱。 江霁蓝在属于他们两个人的酒庄里窝在他怀中和他一起看葡萄园的落日,他说自己身边的一切永远都在争先恐后的远离,他甚至没有追逐的力气。 但总还有一个人会留在他的生命里。 江霁蓝说:“谢谢你晓然,谢谢你这辈子让我有机会爱一场。” -------------------- 这个是跟正文一起写好的,很多东西一笔带过,因为这是跨度七年的感情,细写太冗长。 想了想还是放出来,虽然很多人不喜欢秦晓然。 有些人为爱扭曲、堕落。可因为小江、幼青和糖的善良和宽容,晓然没有走到那一步。 他起初在大家面前展现出的是人性中阴暗的一面,令人愤慨。时过境迁回首往事,他大概也会骂自己吧。可面对当时的状况,自控很难,他作为一个守望者,一心想为江霁蓝争取些什么,那些亏心事是他绝望中没有办法的办法。 不是替他辩驳,只是想用这个番外把这段感情的前因后果交代一下。 讨厌他很正常,人性原本就不全然美好。但看在小江的面上不要骂得太难听哈~ 另外,软糖主CP的番外当然有!让我歇两天想想写点什么…… -- 第146页 第78章 街头雕塑家 青森落地之后的第二天,阮幼青第一次体验了综艺的录制。虽说镜头前只有主持人季星回、馆内负责接洽的工作人员和他三个人,可幕后团队人数着实不少,单单摄影就跟了五六台机位,加上各个导演统筹服化道灯光十几二十个人围了小半圈。 原本阮幼青要面对这么多人开口还有些拘谨,但一抬眼看到唐荼围就站在摄影师身后一米处盯着摄像机屏幕看他,又很快调整放松下来,那条正红色羊绒围巾在苍白的雪地和黑压压的人群里格外显眼。 “没关系,不用紧张,有什么说什么,说错了或者觉得哪里不好我们都可以重新录,后期剪辑会帮忙调整好的。”季星回喝一口水,招手叫来了化妆师,“刘海有点塌了,帮老师重新弄一下。” “好的。”化妆师的随身包像个百宝箱,随手就掏出一把尖尾细齿梳和一罐定型喷雾,在阮幼青额前一通操作,眨眼又撤出摄影机范围。 由于季星回的行程很满,他们临启程前才在初晴负一层相约吃了顿晚餐,简单聊了几句,所以今天事实上才是他们第二次面对面。 录制开始前,他担心对方不记得,最后抓紧时机低语一句:“我说话比较慢,可能会……” “没关系的,逛美术馆么,本来就是很惬意,节奏很慢的事,你就怎么舒服怎么来,剩下的放心交给我。而且我们这节目女观众多,大家的注意力应该会放在你这张脸上吧。”经验丰富的主持人说完冲他大方一笑,是极具亲和力的笑容,鹿眼弯弯,还有点无辜。他不知道是不是镜头前的人天生有保养意识,这个季星回看起来最多就是二十七八岁的样子。 “咳。” 人群中传来一声不惹人注意的轻咳,季星回却条件反射似地往后退一步跟他拉开距离,转脸搜寻声音的来源,看清后居然还吐了吐舌头:“那个……来来来大家准备好开工了!” 阮幼青有些摸不着头脑,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人群中,那里多了一顶浅灰色毛绒绒的渔夫帽。 不仅是帽子,那人还戴了太阳镜和大口罩,整张脸遮得也不剩什么了。 跟唐荼一样,渔夫帽全程跟在摄影身后,从早一路陪到傍晚,直到收工后人群分批散去也没离开,而是上了季星回的副驾…… 不是工作人员,看身形……大概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花滑世界冠军了吧…… “别看了,我们也走了。”唐荼的声音闷在厚厚的羊毛围巾里,忍不住频繁跺脚。太阳西斜,黄昏将尽,眼前的世界有些朦胧,气温也下降得很明显。 阮幼青隔着风衣摸上他的后腰揽着他往车的方向走,手掌用力按了按那处:“冷不冷,暖宝宝还热吗?” “温的。”唐荼拽着他迅速躲进车子里,将暖风开到最大,搓着手,“那个就是林风凉。估计跟我们一样,也是趁这个机会来休假吧。” “你看到了?” “嗯,下午去洗手间的时候遇到,在室内他摘了太阳镜。”唐荼盯着挡风玻璃回忆道,“好像比前几年比赛的时候瘦了些。不过难免,那时候的运动量应该很惊人。肌肉难养啊……”说着,他捏了捏阮幼青的上臂。 他们昨夜住在美术馆附近的酒店方便今日行程,如今公事了结,为期两周的假期终于拉开序幕。路上顶着小风雪能见度不算高,两人总算在天黑之前安全赶到了提前预定好的温泉旅馆。 办理入住手续的时候,阮幼青被中年女应侍引到近旁浴衣架前挑选款式花色,和花样繁多的女式浴衣不同,男款只有藏青和深灰两种纯色,冬季加搭一件深灰色羽织在外,背后绣有旅馆的logo徽样,是一只花枝缠绕的烫金手鞠。 他接过两套折叠整齐的浴衣刚要转身,却无意被一顶灰毛渔夫帽牵扯住视线,帽子孤零零被扔在花花绿绿的浴衣间,像错入片场的演员。 “怎么了?”唐荼办理完入住靠过来,“有喜欢的?” “没有,没什么。”巧合吧。阮幼青没往心里去。 回到房间,唐荼替他绑好细腰带披上羽织。 阮幼青却有些心猿意马,频频看向窗外的露天风吕池:“不泡吗?” 透过薄花淞,窗外风雪中的夜色美得朦胧,漆黑的海反射着月影灯影,波光涌动,映进眼中变成霓虹。 “先吃晚饭。”对方敲敲他硬邦邦的头发,“然后把你的头发洗干净再泡,这几天我们都住这里,慢慢来就好。” 话音刚落,门铃便被按响,两位中年妇人端来丰盛的晚餐。她们跪伏在桌边,一道道介绍。贝烧味噌里的帆立贝洁白肥厚,鱼头鱼骨熬制的杂把煮热气腾腾,海鲜蔬菜天妇罗穿了薄脆花衣,青森是农业大县,这些都是当地特产。阮幼青在一桌碗碟中找到了冷冰冰的三色鲔鱼刺身盖饭挪到唐荼面前。 “好丰盛……”他面对满满一桌料理犯难,“听说泡温泉之前不可以吃太饱,不然会难受……” “吃完多等一会儿再泡就可以。这是私人汤,二十四小时都是热的。”唐荼率先拿起筷子替他夹了一颗扇贝,“不然,你少吃点也可以。” 阮幼青将贝肉从壳子上取下,整个塞进口中,鲜甜软嫩的口感与味道让人惊喜。他摇摇头:“不行,好吃。吃完运动一下好了。” “……”唐荼抬眼看他,笑着说了句,“好。” -- 第147页 唐荼吃得不多,放下筷子见阮幼青盯着电视屏幕中的整人综艺看得正开心,便不声不响钻进了浴室一个人认认真真洗澡。 在浴室耽搁许久,里里外外准备妥当后他推门出去,却赫然发现阮幼青已经独自叫了客房服务,榻榻米上一干二净,矮桌被移走,那人脱掉了浴衣换回一身白色T恤和休闲长裤,正趴在中间做单臂俯卧撑。上臂肌肉跟着节奏隆起,不知做了多久,黏在背上的T恤接近半透明。 “你……你说的做运动是……”唐荼咬住嘴唇,硬生生吞掉了后半句。他盯着阮幼青被汗水浸得发亮的后颈默默坐到蓬松的被团上。 阮幼青运动完去迅速冲了个澡,而后开始专攻喷了一斤定型的头发。连揉带搓,用空了一个旅行装洗发水才让发丝恢复柔软,他吹好头发刚要将空瓶扔进垃圾桶就看到里头已经躺了一只挤完的啫喱软包装。 联想刚刚唐荼看他的眼神……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头发都没来得及擦便冲出去,房间顶灯熄灭,只留了一圈昏暗的夜灯,唐荼席地坐在窗旁,眼中盛满风雪月色,搭在膝盖上的手中正捏了一只小巧的津轻玻璃清酒杯,杯口苍青,杯身透明。 那人看了他一眼,湿润的嘴唇动了动,虽然阮幼青此刻并没有带助听器,可他猜得出对方一定是问他为什么不吹干头发。 他走到窗前俯身,对方随之抬头,发尖的水滴落在那人眼角泛红的皮肤上又滑下去,莫名像眼泪,酒精已经让人有些神志动摇。 “等久了?”更多的水滴划过他的皮肤,阮幼青蹭蹭他的鼻尖柔声问道,“自己弄好了怎么不告诉我呢……” 唐荼伸手揽他后颈不与他废话,只鼻子里淡淡嗯了一声。 “下次不要干等,告诉我就是了……”阮幼青撑在他上方,单手解开那条系了活扣的浴衣腰带,衣衽有如被风吹开的窗帘向两侧腰后滑开,露出被酒精催得微红的皮肤。 ** “嘶……”不断有冰凉的水滴落在唐荼胸前,激得他时而瑟缩。 ** 清晨时分他被明亮的光叫醒。 昨夜他们浸在温泉池中折腾到半夜,十根手指不知是被汗水还是泉水泡到皱缩,此刻唐荼还在酣睡,颈肩上深深浅浅的红印在柔和晨曦下格外显眼。 阮幼青起身想拉上遮光帘继续补眠,可才走到窗前便被外头的景色吸引,是一群孩子抓着什么人在打雪仗,两个成年人势单力薄,被十几个小毛头围在中间,仔细一看还是熟面孔。 果然,那顶渔夫帽的主人正是林风凉。今天他带了一副透明护目镜,眉眼展露无意,正是他曾经在体育频道看过的那副冰上王子的模样,只是比之当初多了几分世俗气息,笑容更真心更灿烂了些。 自北海道之后他再没见识过这样规模的雪,打雪仗这种事更是要追溯回小学的时候。 “嗯……”光太亮,唐荼也翻了个身悠悠醒转,“外面在吵什么?” 阮幼青一愣,摸到床头的助听器带上。果然……小孩子的声音尖锐,聚集起来双层玻璃都挡不住。 “在看什么?”唐荼起身走到他近旁,动作略显迟缓,“诶?那不是季星回么?” “嗯,他们好像在跟小孩打雪仗。”阮幼青看到他们的全套防水装备有些羡慕。 唐荼抱着胳膊看了他一眼笑道:“去吧,不是带了冲锋衣吗,防水的。戴上手套,觉得冷了就上来,不要冻伤。” “那,你呢?” “我再睡一会儿。”说完那人便钻回了被子里。 季星回一眼就看到了他,激动地挥手:“幼青老师!!!好巧啊!!!你们也在这里住吗?” 他点点头蹲身摸了摸树下洁白的厚雪,至少堆积了十几厘米深。从记忆中搜寻出捏雪球的要领,很快,网球大小的雪团成型,他站起身,试着送热情玩雪的人一份见面礼。 雪球随着用力一掷划出弧线。 阮幼青的目光追上它,看它落入人群,而后……准确地碎裂在林风凉的护目镜上…… 场面静止了一瞬,而后对方像小狗一般甩了甩头,残雪飞溅。 阮幼青本意并不是冲林风凉……只是准头还有待提高。他尴尬地冲对方笑笑。 然而世界冠军的胜负欲已然被激起,毫不客气展开了反击。 “哎你等等!你看他都没装备,胜之不武啊!”季星回眼疾手快拦住了林风凉,跑来将自己的手套和护目镜交给阮幼青,“幼青老师,你至少戴个护目镜下来啊,他可狠了,伤了你我可负不起责任!” 阮幼青摇摇头:“伤不着的。” 你来我往丢了不知道多久,孩子们终于累了,场面缓和下来。 他和林风凉甚至话都还没说过几句就打了一场,季星回被那些当地小孩拖过去堆雪人,留下话不多的两个人捧着两杯店家送的热番茄汤喝。 “你老公呢?”林风凉忽然开口。 “还在睡。”阮幼青看着远处渐渐成型的雪人一时技痒,仰头干了热汤撸起袖子便开工。 唐荼补了个回笼,起床发现桌子上多了一盘当地特产苹果,削成了小兔子的形状。 他揉了揉眼睛,屋子里没有人,窗外孩子们的吵闹声依旧未停,阮幼青竟还在外面疯。 他洗漱过后套上厚实的外套站到阳台上,发现阮幼青被一大群陌生人围住,有孩子,还有附近旅馆的工作人员和游客。林风凉和季星回混在围观的人群中,与他们一起支着手机前前后后拍照。 -- 第148页 周围的雪地里站着几只惟妙惟肖的宝可梦雪人,而雕塑者的全部工具就是一跟钢笔粗细的树枝而已。 眼见着皮卡丘成型,在小孩子们疯狂的欢呼中,街头雕塑家站起身,在热烈的阳光下转身,得意又有些腼腆地笑了。 -------------------- 小脑瓜转一转。 不要多问。 还有一篇七夕放上来。希望能成功。 还是不要问。 鬼鬼祟祟。 第79章 青提茉莉伏特加【七夕快乐】 阮幼青撑在二楼阳台的围栏上,看到唐荼从不远处的海水泳池冒头,而后爬上岸边。 游泳算是唐荼为数不多感兴趣的运动了,高温假搬到这栋海边的新房里一周,他每天下午四点左右都会去游上半小时。 运动是好事,可运动完被搭讪就不是了。 唐荼刚披上外衣就被两个女孩拦住,都是附近业主,出于礼貌只好留步与她们寒暄几句。 这栋别墅是年初交付的,海汐市郊,沙滩细白游人少。开发商是张文彬的老丈人,海滨高端别墅区,大多业主只是置一处度假房,大多时间空着,也有少数当民宿出租。 他远远打量着披上一层白色休闲衬衫的唐荼,他们的院子在最前排,踩过一片沙滩就可以到家,所以那人习惯回家冲澡。 33岁的轻熟男,身材紧致,眉目温柔,带上一副复古的金属框平光镜,发梢的水滴滴答答落进锁骨窝,衣领。斯文稳重,又不经意展现出恰好的性感,简直是男女老少通吃,也难怪每天都要被不同年纪的女孩子拦下来。 年纪大一些的女孩转身时不经意滑倒,唐荼自然不会袖手旁观,伸手一托对方手肘,待对方站稳,后撤一步与她们礼貌告别。 是这周第几次了呢…… 趁他进浴室,阮幼青拿出提前冻好的青提冰球,倒满大肚玻璃杯,加入大半杯冷萃茉莉,最后去吧台找到一瓶比女孩子指甲油大不了多少的迷你伏特加倒扣进去。 唐荼这个人,喝多了,神志不清只会睡觉,喝少了又撕不下那层得体露出本性。 一杯初夏的青绿色,阮幼青率先尝一口,初入口果味清甜,几秒后茉莉香气四溢,回味里伏特加才显现出一丝侵略性,从舌根处灼烧开,程度刚刚好。 运动过后的血液还在持续奔涌,冲完热水有些燥热。 唐荼随意披上浴袍,将头发吹个半干,取出盒子里的戒指戴回到无名指根。 二楼的浴室门正冲阳台,初夏傍晚,落地窗大敞着,半透纱帘在海风中鼓动,阮幼青背对着他,单手撑在阳台围栏前,另一手端着玻璃杯。 应该是刚调好的酒,冰凉的液体让杯壁凝起细雾,而后被人手的温度催成几滴眼泪似的,滑到指缝间的皮肤上。 听到响动,阮幼青半回过头,眼角投来的一瞥比远处蔚蓝的海更清澈,也更汹涌,看得人心脏失控,他感觉到胸肋间猛烈一颤,而后传来朦胧钝痛。 都这么久了。 阮幼青只是在看海而已。 这个背影修长,结实,适当起伏的线条隐隐透露出力量的美感,他已不是少年,却还保有内心深处干净纯真的热烈,他渐渐成熟却不世故,反倒多了几分比最初更坦诚的诉求。 他日趋完美,美的让唐荼在这样静静注视他的时刻感依旧悸动不已,甚至到惶恐,他觉得是自己独占了造物主的杰作,合该遭天谴。 他走过去,伸出双臂从背后抱住那个总在不经意间撩拨人心的尤物:“不是在这里呆过六年吗,同一片海还没有看够?” 阮幼青的中学时代正是在这个海边小城度过,巧的是,海汐一中封闭式的校区就在这个地方不远。 这个度假别墅区开盘的时候,张文彬在他面前吐血力荐:“哥,那个地方你肯定会喜欢,最靠近沙滩的一排还有最后一栋我替你占着呢,新一线城市开发得很快,过几年根本找不到这种地方了!去看看吧!” 下车的时候,阮幼青惊喜万分:“怎么是这里。”他拉起唐荼的手就往海边跑过去,“啊,不在了……以前沙滩上有一艘废弃的渔船,被来约会的情侣们系满了红色丝带,丝带上都是情话。” “……你来过这里?”唐荼看着眼前一片宁静的沙滩。 “我学校就在这附近,坐几站公交车就到了,我每周都过来。”他环顾四周,恬静老旧的小渔村摇身一变成了高档小区,进口超市,露天泳池,健身房,精心设计的绿化步道与海滨公园,“变了好多……” “嗯,开发过自然不一样了。” “但是,海没变。”阮幼青眸中的海天湛蓝,他像在注视一个许久不见的旧友。 唐荼当即给张文彬打电话,买下了这栋房子。 “喜欢的东西看多久都可以。”阮幼青握住那几根流连在腰腹间的手指,戒指又重新出现。 “嗯。”唐荼还略带潮意的额发在他后背上蹭了蹭,隔着一层沙滩衬衫吻咬他的脊椎骨。 他举杯喝了一口青提茉莉伏特加,转过身稍稍推开对方:“不喝吗?” 唐荼接过酒杯,垂眸看一眼杯中夏意,举杯啜饮一口,而后眉毛轻动,又微微仰头灌了一大口,叹出一口层次丰富的酒气,赞许地看着他:“好喝。” 阮幼青盯着绿色果汁冰球张开嘴,对方心领神会,用还带着一丝皂香的手指从杯子里捏出一颗,塞进他唇齿,且没有立刻撤开,而是等指腹沾黏的青提果汁和酒液统统被舔舐干净才顺着他的下巴滑下去,滑到凸出的喉结处轻轻一敲。 -- 第149页 烈酒的酒意扩散得很快,唐荼喝酒并不上脸,但是皮肤依旧会发热,眼神也变得愈发贪婪、迷离。喝了半空的杯子被他随手搁到喝咖啡的小桌上,转身圈住了阮幼青的脖颈,投身到唇舌交缠中去。 阮幼青单手解开他腰间那条浴衣绑带的结,那人后腰的皮肤滚烫。 又或许只是只是他的手拿过冰凉的酒,又被海风吹干。唐荼低呼一声,被冰得一激灵,气喘吁吁地叹一声:“手好凉。” 转眼间夕阳在海上燃烧起来,也灼烧着他的身体。 可阮幼青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有些欲拒还迎的意思。唐荼不满地停下来,抵上他的额头,近距离盯进那双眼睛,挑衅道:“幼青老师最近太忙,生疏了?” 阮幼青闻言一愣,侧头轻笑:“……想要?”气流尽数落到肩头上,酥痒难耐。 这不是明知故问么,在这种地方,这种时候灌他酒。唐荼看着阮幼青略显无辜的表情皱起了眉头:“……你不要?” 对方不答,双手一撑,坐到围栏上拉过他的左手,转了转那枚棱角分明的钻戒:“你下午没带。” “嗯,怕在泳池弄丢。”他的手指关节不突出,运动中戒指很可能滑脱,在水中并不容易及时发现。 “像我这样挂着就不会丢了。”阮幼青挑了挑自己胸前那枚。他平日的工作需要精细操作,戴着钻戒并不方便,于是找了一条长度垂到心口的铂金链,不工作的时候带在手上,运动或工作时穿挂到链子上。 唐荼看着他玩味地淡笑,平日里阮幼青并没有这样在意戒指的事。他轻轻抱上去,眼睛越过平而宽的肩膀,望着远处烧成一片的天际线。蔚蓝被暮色映照成大片渲染开的暖色水彩,不少人在露天海水泳池附近拍照。 微醺让人身心都变得敏感,他愣愣问阮幼青:“你下午没睡,在看我游泳?” “嗯。”那人的下巴贴在他额间,发出声音时,唐荼觉得自己的颅腔都在跟着震动。 “……所以昨天……” “嗯,看到了。” 昨天也是在泳池边,他遇到一个也是来度假的业主。长相周正,与他年纪相仿。那个时间周围没人,对方有意无意的撩拨也有些大胆。唐荼礼貌躲开那些熟练的调情手法,没让场面太过尴尬,他告诉对方他的伴侣正在等他回家。 阮幼青捏了一把他的腰,昨天这里被那人碰过。 “那怎么办……”唐荼抬头咬一口他的下巴,双手也不甘寂寞地贴上去。 “明天,教我游泳吧。”阮幼青揽住他的腰,将人往里推,他们顺势倒进了软硬适中的床上。 ———— ———— “要吗。” 对方认真地盯着他的眼睛,含糊着问,有些不依不饶,偏要他一次一次说出口。 唐荼意识有些溃散,看着阮幼青愈发深邃的眼神,像一条迷幻的隧道,他着急想要探索,却被告知要等,他等得要发疯:“要……幼青……” 他的手不自觉往那人空荡荡的耳边摸过去,他不知道自己模糊的答案有没有好好传达过去,手中的耳软骨轻易就被他折叠起来,好似拿捏住那颗柔软的心脏。 ———— ———— 他们一起滑落到床前的地毯上,而后意识模糊地接吻。 “不是要学游泳吗?”唐荼扭过头,半张脸埋进蓬松的枕头。 前一天实在睡得太晚,好像连第二天运动的时间和体力也提前透支。 “你再睡一下,改天吧。”阮幼青随手关掉空调,翻身拍了拍他的肩膀重新闭上眼睛。 “我还好。你想去我们就去。”唐荼撑起身。 阮幼青却忽然拽住他的胳膊,将他又拖回到被子里,并毫不客气地钻到他怀里,闷声道,“还是下次吧……” “……好……”唐荼揉了揉那颗脑袋,昨天兴许是顺应气氛的逞强,他好像依旧有些抗拒学游泳这件事…… -------------------- 不要问,动脑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