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怀了绝命毒修的崽》 第1页 《我怀了绝命毒修的崽》作者:赫米特【完结】 文案: 架空生子文 人设:花里胡哨.毒修攻(凌曲)X清纯钓系.武僧受(思衿) 【不正经版文案】: 凉封三年,西厥异教叠出,众生皆苦。 小僧在街头目睹异教火并,十方城为首的少年鲜衣潋滟,折扇屹立于尸身中央,宛如污泥之上的红莲。 眼中藏笑,带着不知名的浓重花香。 “小和尚。”他说。 “佛不度我,你可曾度?” 小僧思忖许久。 回答:“我不度孔雀。” 【食用指南】 1.生子文!!三教九流市井修真,设定是修行者可自主选择成家立业或终身修行。 2.没有正经版文案了QAQ 3.攻受都是有身份的人。 4.架空,架得非常空,有私设,估计很扯,勿考据。 5.自割腿肉自产粮。我知道肯定有人跟我一样吃这种题材! 内容标签: 生子 三教九流 仙侠修真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 ┃ 配角: ┃ 其它:接档文《我的omega老公[o攻a受]》求个收藏~ 一句话简介:佛不度孔雀 立意:突破束缚自我的牢笼寻找信仰 第1章 楔子 太康十年。十方城雾蒙蒙的天空飞过一只残雁。 翅尾处被烧焦,扑棱砸在院中一棵红叶枫树上,被一双稚嫩的手接住。 瘦骨嶙峋的幼雁连向它所留恋的天空哀叹一声的机会都没有,死在稚儿的手中。 放下雁,幼儿迷茫地看向不远处。 天井西南角拐进来一位身着豆青色宫服的老嬷嬷,老远处急匆匆向他行了礼,掀了帘,侧身一闪,闪进东门。 东门里住着当今的正宫娘娘。只可惜身在乱世,命都顾不得,一切都要退而求其次,唯一能彰显尊贵的也便只有这个“东”字了。 “当真?可看清了么?”帘内的身影闪烁一下便不动了,只剩珠钗隔着帘子在他眼中一刻也不停歇地摇晃。 在他印象里,母亲就是那串珠钗,日里也晃,梦中也晃。 “千真万确,正往施怀宫来,估计这会儿已经到二重门了,刘惠悄悄让奴婢先来禀告娘娘。”嬷嬷的声音像是捣衣棒重重砸在焦枯的落叶上发出的声响。 “皇上可还好?有没有什么口谕让本宫知晓?外面……仗打完了么?”一丝迫切,被风卷帘幕带来的硝烟味席卷干净。 谁都知道这仗是打不完了。当西厥二十万异教徒组成的僧军横陈在大晋都城茔殿擂起战鼓时,就知道这仗打不完了。 “皇上他什么也没说。兴许是赢了也说不定。”嬷嬷回答。 “罢了。你又何必要骗我。”帘内的珠钗又晃了晃,“到此为止了。” 话语声止。 一双温暖的大手将蹲在地上的他有力托起。 他回头,对上晋光帝深邃的眸子,惊喜地叫出声:“父皇!” “泰儿最近可还乖?有没有惹你母后生气?”晋光帝风尘仆仆的脸上挂满慈爱。 “泰儿可乖了。”他骄傲地大声说。 “嘘。这个时辰你母后还在午睡,当心吵醒她。你继续玩,父皇要进去瞧瞧你母后。”晋光帝放下他,揉了揉他的脑袋。 他目送肩膀上担着江山的父皇,迈步掀开暗灰色的帘幕,脚步有些力不从心的虚浮。 “该死的刘惠,皇上来了也不禀告一声,要你有何用?”珠钗一晃转过身来,女子明眸皓齿,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激动地扑进晋光帝的怀中。 “不怪他,是朕的意思。”晋光帝揽着她,袖中的手在颤抖。 两位下人眼神哀戚,相视一眼,沉默着退去。 刘惠还带着刀伤,强撑到下了台阶,终于倒在最后一个台阶上,血溅了年幼的太子一脸。 嬷嬷用力捂住太子的眼睛,低声地哭。 刘惠一刻也不停地挣扎着爬起来,让自己这具逐渐失去温度的躯体远离年幼的太子。 被捂住眼睛的太子想,那么厉害的刘惠原来也是一只雁。 “刘惠要去哪儿?”他问嬷嬷。他听见刘惠爬起来,拖着身子走路的声音。 “他……他要回故乡,回去看望母亲。”嬷嬷哽咽着挤出一丝笑声。 “他们怎么不给他安排一匹马?”他奇怪。以往刘惠出入十方城都骑马的。红马、白马、黑马,刘惠骑过很多匹马。 “会的。他们会给他安排一匹最快的马。” 嬷嬷看见刘惠最终扑通一声仰面栽倒在地上,闭上眼睛。他失了血色的嘴角还挂着阑珊的笑意,笑意一直延伸到地面通红的枫叶上。 “他们还会给他穿上全大晋最好看的衣服,让他衣锦还乡。” 嬷嬷痛苦地收回目光,一直捂着太子的眼睛,带年幼的太子去到一间不起眼的屋子。 进了屋,嬷嬷故作轻松地按了按他的肩膀,“老奴也要衣锦还乡啦。往后主子你要好好的。” 不知为何,听她说完这句话,他心中突然萌生出一股哀怆的感觉,尽管他这个年纪还不知道这种感觉代表什么。 他大哭起来:“我不要豆青嬷嬷走!我不要豆青嬷嬷走!” 老嬷嬷不叫豆青,但她穿豆青色的宫服,所以太子叫她豆青。 -- 第2页 “豆青嬷嬷会一直在天上看着主子的。”老嬷嬷用宫服替他揩眼泪,“主子一定要好好长大,辩是非,明善恶,活得通透明白些。” 他不懂嬷嬷说的话。 承郢楼敲响了钟。嬷嬷像是时辰到了似的,狠下心来,甩手将他锁进屋子里。 他哭着追过去,拍门大喊:“豆青嬷嬷!放我出去!豆青嬷嬷!” “要记得自己是大晋的太子!”用力抵在门后的老嬷嬷大喊。 这是老嬷嬷最后留给他的话。 捣衣棒最终沉沉地砸在了地上,砸碎一地绚烂鲜红的枫叶。 豆青嬷嬷也是大雁。他想。可是她明明掉在了地上,为什么刚才却说会一直在天上看着他? 他不懂。收起眼泪,他自己坐在床边玩。 桌边有个案几,上面放着许多盒点心,有些还温热,散发着阵阵香气,一看就是豆青嬷嬷的手艺。 他吃了一块撒着芝麻的绿豆糕。 绿豆糕真好吃啊!可惜母后父皇都很忙,没有空陪他一起吃。 他又尝了一块儿紫苏饼。但他不一会儿就吐了出来。 呸呸呸。紫苏饼明明不好吃。为什么豆青嬷嬷还那么喜欢做? 他放下紫苏饼,一个人在屋里蹦跶了一会儿,天渐渐黑了。窗外黑洞洞的,只听见零星的鸦雀声。 他有些害怕,只能学着豆青嬷嬷,给自己唱童谣。 他只记得调,记不得一句词,唱了半天,难听到把自己弄哭了。 母后怎么还不来接他?难不成她不知道自己被关在这里? 父皇去哪儿了?听说外面打了好大的仗,有几十万人想要杀父皇。但是这些坏人都没有办法杀死父皇,因为父皇是大晋的战神,力大无穷,以一当百。 这些都是刘惠偷偷告诉他的,他深以为然。父皇可厉害了,单手就能把他托起来!坏人怎么可能打败父皇呢! 他想象着父皇将他托起来,从这个小小的天井探出头,摸到天上飞的大雁。后来他睡着了,在梦里不仅实现了这些心愿,还看见父皇、母后、豆青嬷嬷和刘惠他们一人骑着一只大雁,微笑着向他挥手告别,飞到天边去。 他不能跟他们一起骑大雁离开。因为母后立了规矩,以后豆青嬷嬷做的饭菜和点心,必须全部吃下去,不得浪费铺张。 他还有好多点心没有吃完,他要留下来吃点心。 梦醒之后,周遭黑洞洞的,伸手不见五指,连月光都没有。 他摸索着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咕咚咕咚灌下去。 会有人来救他吗? 会。他看见了宫灯。只有皇宫才有的八角琉璃宫灯,连光照在窗上都带着角的。宫灯一来,意味着他有救了。 他期待地趴在窗边,等待宫人破门而入。 直到一高一瘦的身影立在门前,他才后知后觉:似乎不是宫里的人。 宫里有规矩,哪怕再十万火急的事,宫人走路脚步也不能踩实,要踮着脚轻轻地走。 这两人的脚步声,甚至比那个经常来找父皇的白胡子老将军的脚步声还要重。 他害怕了。他躲到衣柜中,用杂乱的布料遮住自己。 门吱哑一声打开,八角宫灯晃了晃,在整个屋子里四下晃了一圈。 禁不起这么晃的。这屋子这么小,稍微晃两圈,他们就能找到他了。他害怕到瑟瑟发抖,连带着衣柜似乎也在发抖。 福安踩进屋子的那一刻,就注意到了这个瑟瑟发抖的小衣柜。但他看破不说破,不急不忙地举着宫灯四下晃了一圈,这才朝另外一人道:“励钧给的消息属实么?怎么看这间屋子也不像藏了他的崽。” 另外一人身高体大,瓦亮的脑袋,眉眼森然。连带脖子上足斤足两的佛珠都是森然的:“福安,人命攸关,勿要玩笑。” 早猜出他会这么说。福安不屑,干脆将宫灯摔在桌上,捡起一块紫苏饼,坐在衣柜上咬着吃:“那倾煦大师可自行寻找,恕本修不奉陪。” 他两条长腿蹬上来的那一刻起,柜子恢复了平静。 倾煦大师有条不紊地寻找,掀起被角,撩起帘幕,最后连茶壶盖子都要打开瞧两眼。 福安友情提醒:“也许励钧的崽藏在绿豆糕里也说不定。” 倾煦大师放下茶壶盖,终于注意到福安屁股底下的柜子,义正言辞地说:“让开。” “呵。反应真够慢的。”福安轻蔑地笑笑,跳将下来,手却快准狠地伸进柜子,将躲在里面的小太子一把拉出来。 “这猴儿……这太子这么小?”他把眼睛肿得像颗桃的太子拎起来的时候,扎扎实实吃了一惊。 小太子扑腾了两下,豁口的牙露出来,狠狠朝他胳膊咬了一口。 “亲生的。”福安坚定完毕。 “阿弥陀佛,善恶因果皆是报应。”倾煦大师道。 “你们是谁?”小太子刚想大声质问两人,嘴里却被喂了一剂又甜又辣的药剂,药效上来,瞬间就晕了过去。 “还是这样顺眼一些。我讨厌咬人的崽。这么厉害怎么不投胎做狗。”福安道。 “你给他喂了什么!”倾煦大师抱起年幼的太子,皱眉怒道。 “放心,医者仁心,他不会死。”福安慢条斯理地顺了一盒绿豆糕,剩余的紫苏饼也一并打包带走。 倾煦大师刚要开口,嘴里就被塞了半个饼,福安道:“慢点吃,别噎着。” -- 第3页 话毕,他一把火烧了院子。 - 山间的阴风阵阵吹。 火光四溅,满目疮痍。倾煦大师抱着当今圣上遗孤,目睹摧枯拉朽的一代大厦倾倒。西厥的军队已经驻扎在十方城,想必明日一早就会搬进皇宫,享受胜利果实。 这场仗,终究是励钧败了。 腥风血雨三十年,昔日意气风发的少年郎,败给了西厥蛮夷。 他叹气。但大势所趋,也无可奈何。 “你在想什么?”吃饼的福安问。这和尚已经站在这乱葬岗朝山下看了半个钟头了,也没见他看出什么名堂。 “我在想,有无法子保幼子平安。”倾煦大师回过神,道。 皇室骨血娇嫩,他不忍心见励钧唯一的骨血日后凋零。更何况励钧交代过他,这孩子天生就有不足之症,若可能,尽量救他, “有。”福安眼睛都不眨一下。 倾煦眼中闪过一丝光亮:“说说看。” “喂他九转玄灵丹。”福安道。 倾煦眼中的光亮寂灭:“食此丹药等同逆天改命,上古奇书中的怪谈,岂是说有就有?” “废话少说,你就说喂不喂吧。”福安继续吃饼。 倾煦这才意识到,福安乃大晋至圣丹修,他既然说得如此笃定,或许…… “喂。”倾煦咬牙,道。 福安将一颗不起眼的丹药送进幼子口中,说:“这丹药本来是给励钧的,但是他没赶得上。喂给他的崽也算是物尽其用了。只是九转玄灵丹功过尚且无人研究,这崽子日后的路,或许艰难。” “那便是他自己的造化。”倾煦大师的眼中除了于心不忍,别无其他。 “我仁至义尽,算对得起他励钧了吧?”福安喂完药,挤着熟睡的幼子的脸颊,硬生生挤出一副鬼脸。 “圣上希望贫僧与你共同抚养太子。但贫僧以为,他随我入法寺静修,日后或许能平安顺遂。”倾煦大师道。 “依你。”这回福安难得没有使绊子。因为他不喜欢带小孩儿。 “此地不宜久留,趁西厥的僧军发现之前,赶紧带幼子离开吧。”他朝倾煦大师摆了摆手,颇有几分东道主“闭门送客”的意思。 “日后你有何打算?”拿起法杖的倾煦大师转身问。 如果他没猜错,福安一生飘如浮萍,家是整个大晋。 “我啊,没想好。”福安如实说。 “但——”他将目光放到山下,十方城城楼楼顶。旭日东升的地方,那里同时是晋光帝身殒之处。 人在国在,人亡国亡。励钧做到了。 “天就快亮了。我想去陪一陪励钧。” 作者有话要说: 开文啦~架空背景~生子文~注意避雷呦。 【写在前面的话】 1.本文带一些修真元素,设定是僧人可自愿选择成家立业或终身修行~ 2.广告:O攻A受的接档文真的不考虑收藏一下吗? 第2章 凉朔 凉封三年。西厥都城凉朔。 一场春雨过后,万物勃发。熹微的光线穿过鸿蒙,透进这一方天地。 阴暗的巷口,泥泞狭窄的街区闹市。 街头空地边,三位凉朔少年举着火把,把一样东西围在中间。两个身穿蓑衣头戴斗笠的人从他们身边经过,后者抬了抬斗笠,好奇地回头望了一眼。 那一眼,差点让思衿吐出来。 三人中间的那个东西,竟然是被斧头砸断的半边人脸。人脸早已腐烂,眼珠浑浊不堪。少年将人脸翻来覆去,其中一个将那眼珠子抠下来,用衣服擦干血迹,塞进兜里。其余两个一把火,将人脸烧了个干净。 也许是无知者无畏。思衿心想。额头上渗出汗。 “思衿。留神脚下。”师兄侧眼,斗笠底下露出森然的眉眼。 心神不宁的思衿回过神,贴紧师兄往前走,再也不回头。 凉朔,着实不似他想象中美好。 这里角落都散发着腐烂的味道,不像是天子府邸,反倒像是猛兽的巢穴,连暗中,都藏匿着无数双心生歹意的眼睛。 “知道我们此行的目的是什么吗?” 思衿回答:“佛会。” 他和师兄要去参加凉朔金麓寺举办的佛会。 “可曾记得主持临行前的告诫?” 思衿点头:“遇事戒急用忍,切勿破戒。”说罢他将目光放至师兄背后的长形布袋。里面是两根武棍,师兄的,和他的。 师兄说过,等他过了十五岁,落星便由他自己保管。思衿正苦苦等待这一天的到来。 “哈哈,两个秃驴!”一群野孩子经过,像是长满獠牙的小野兽,张牙舞爪,出口伤人。 思衿这才发现不知何时,他的斗笠被风吹斜,露出头上的戒疤,确是与周围格格不入。 心中有了戒律,便有一座大山压在心中,虽遇风雨,岿然不动。 思衿垂眸,静静地看了野孩子一眼。 他少年初成,眉目清秀,眼中藏着山水。哪怕身披粗陋的蓑衣,也似一颗浑然天成的珠玉。 那群野孩子终究是色厉内荏,被他平静的眼神震慑住,扭头跑远了。 “佛会明日一早举行,今日赶路也累了,你我可在客栈先行休息。”师兄道。 思衿点头,跟着师兄进客栈。师兄跟这家客栈很熟,几乎每次出来参加佛会,都会住在这里。但这是思衿第一次来,但凡新奇的玩意儿他都乐意多看两眼。 -- 第4页 客栈一楼是堂食,二楼往上才是住店。两人的到来吸引了不少食客的目光。思衿不由自主地看了师兄一眼,师兄目不斜视,走到柜台前。思衿也跟着师兄走到柜台前。 “一间地字客房。”师兄道。 “一间弟子客房。”思衿按葫芦画瓢,没画好。 食客有几个在笑。思衿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 思衿身边倚了个闲散的店小二,店小二在他画瓢的时候摸了他的脑袋。嫌不够,又摸了一次。 莫名其妙被摸脑袋的思衿很不适应,但又不敢说话,只能默默受着。在太和寺,大家脑袋都一样,没人喜欢摸的。怎么一出来,人人都拿他的脑袋做文章了? 但店小二实在没什么坏心思,摸了两下就去干活了。 于是思衿跟着师兄准备上楼。 迈脚的那一刹那,他的僧鞋被一双手给箍住了。 思衿顿时浑身上下僵硬。低下头,他看见一个不过四岁的幼女用趴在地上,用脏兮兮的手捉住他的鞋。 原来在凉朔,孩子都在地上爬的。思衿想。 他俯身将孩子抱起来,先前那伙野孩子便像狂风一般进了客栈,一把从他手里逮住幼女。 “终于找到你了。你个肮脏坯子!”野孩子们舔着獠牙,扯住她的头发。 思衿目光一沉。 “救我——哥哥救我——”幼女发出痛苦的哀嚎,无措的手在空中挥舞,想要抓住思衿的衣服。 思衿不忍,说:“放开她。” “呦,原来小秃驴不是哑巴!怎么,看到跟自己一样下/贱的坯子起了保护欲吗?”为首的野孩子从孩子堆里站出来,他个子最高,头发编成十几股辫子,蛇蝎一样盘在头顶,用鲜红色布条裹着,布条上是繁杂的图案。 思衿不认得这个,但所有堂客都认得。大家心照不宣缩起脑袋,没有一个声张的。 野孩子首领箍住幼女的脖子,高高举过头顶,当众晃了一圈。幼女猛烈咳嗽,两腿乱蹬,小脸胀得通红。 “咳——咳咳——小哥哥——” 思衿的眼神逐渐冷下来。 在心中的弦即将要崩断之际,思衿的肩膀被一双大手按住。 凌凇说:“戒急用忍。” 可是……幼女何辜?况且,她还叫自己哥哥。哪怕这世间充满罪恶,她还秉持最后一丝希望。自己就是她的希望。 如何能做到冷眼旁观呢? “师兄。”思衿目不转睛道。 凌凇知道他的意思:“星落一出,你便破了武戒。” “佛常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浮屠塔成,破戒又算得了什么!”思衿咬着牙说。 凌凇眉目紧锁,看破一切:“你又何尝能救得了她。” “哎呀——”野孩子首领故意叫了一声,举着幼女脖子的手忽然毫无征兆地一松,重重将人摔在地上。幼女猛呛一声,脑袋闷闷砸在地面,双腿蜷缩,呛了一口血昏迷过去。 “瞧她那样儿,像个王八似的!哈哈哈——”其他野孩子都围着她笑。 首领一脚踩在她的脸上。力道之大让幼女苍白的嘴角和鼻子渗出血丝。 众孩笑得更加猖狂。 旁边的食客小声道:“看样子是不行了……” “小首领……”客栈掌柜姗姗来迟,见前台乌烟瘴气,面露难色,“今明是金麓寺佛会,您父亲交代过不能在这一带多生事端,您看……” “你是想说我生事端?我收拾一个地下城妓/女生养的野杂/种怎么了?”被叫小首领的野孩子嘴上不屑一顾,可碍于他爹的威名,还是不自觉地收起脚,带着众野孩子离开客栈。 乌烟瘴气的人走后,思衿抱起幼女。幼女早已在别人脚下断了气。 “也是可怜人。”掌柜的上来瞧了一眼,不忍再看,“我出些银子,麻烦两位师父替我找个合适的地方葬了吧。” 零星几个食客举手:“我也出些。” “还有我!” …… 思衿怔怔地抱着幼女走出客栈后院。 后院是一片荒山,人迹罕至。师兄默默替他铲土,不一会儿铲出一个足够容纳幼女尸身的土坑。他将幼女放进去,缓缓用湿润的土将她掩埋。 “师兄,你们都说业果报应,可为何依然有恶人安然活在这世上?”思衿问。 他捡了几朵杏花,放在土堆上。白里透红的杏花成了美好的点缀,也算是给孩子的慰藉。 “罪孽深重者,处处即地狱。”凌凇回答他。 “再有下次,哪怕破戒,我也定要出手。佛不愿救者,我救。”思衿一字一句道。 少年,浑身上下是棱角。自己少年时,又何曾不是这样呢? “你可知,今日那人是谁?”凌凇将他扶起,替他掸落身上泥。 “思衿不知。” “那人是当今西厥王亲信、凉朔城主巫马真的独子。巫马真老年得子,视之如命。也就是说,整个凉朔都是他的天下,这里的百姓如同蝼蚁,可任他践踏。”凌凇答。 “巫马真……”思衿喃喃。 他第一次体会到,原来太和寺外,众生皆苦。人的生命在权力面前真的太渺小了。 回去的路上,日头西垂。 思衿腹中饥饿,师兄弟二人这才想起自打进入凉朔城,没有功夫吃一口东西。这几天佛会,街边时不时有斋饭售卖给远道而来的僧人,于是凌凇带着思衿去街边寻斋饭果腹。 -- 第5页 思衿自打进入街区,目光就放在一盘一盘颜色各异的精巧斋果子上,移都移不开。这些果子是平日寺里见不到的。 凌凇见他实在喜欢,就出钱让他自己选了两个。 捧着果子,思衿这才后知后觉体味到一丝进城的快乐。 “捉住他!快!!别让他活着逃出凉朔!”突然凌空一喝,迎面撞来一队乌压压的人马,顿时拥挤热闹的街道鸡飞狗跳。 混乱中思衿的果子都被撞掉了一个。他连忙把另一个塞进嘴里。 “杵着做什么!”凌凇大喊。 因为嘴巴里塞了果子此刻肿成包子脸的思衿被师兄拽进深巷中,堪堪避过疾驰的骏马。 “地下城的奴隶出逃了!!快!!!捉住奴隶人人有赏!!!”人马疾驰过深巷,没人诚心朝深巷多看一眼。 百姓指指点点,人心惶惶。 “师兄,刚才就想问了,地下城是什么?”好不容易吞下果子的思衿问。 一天之内,他竟听到两次这个词。不怪他不上心了。 他没等到回答。 回过头,黑暗中,一柄短刃抵在他的脖子上。 作者有话要说: 攻下章出现。 感谢支持~ 第3章 白蛇 “你可知地下城的晋奴出逃,最终倒霉的会是谁!”案几被重重一拍,油迹斑驳的灯都跟着闪了几下,差点烧掉他手里那本点卯册。 扶正油灯,他不慌不忙:“左不过是一帮监管不力的奴监吃点皮肉之苦,若事情闹大,天塌下来,也该他巫马真顶着。” “哼,你倒说得轻松。若他巫马真诚心想找只替罪羊,我火军在劫难逃!”又是重重一拍。 这回不仅油灯拍灭了,连案几都跟着散了架,吓得赶来汇报的“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他眼底闪过一丝揶揄的神色:“漆雕将军说笑了,您统领的火军可是三军之首,当今西厥王都敬您三分,他巫马真哪敢拿貔貅当替罪羊?” 此话初听确为奉承之语。漆雕弓脸色有所缓和。 “万万不可连累我火军。此事事关重大,你切需加派人手严加搜查,定要在明日之前将这个晋奴捉住。不能走漏一丝风声,尤其是王城那里。” 他收回眼神,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是”。 话毕,暗暗踢了那汇报的一脚,人猝不及防滚将出来,抖出皱巴巴的一封信。 漆雕弓这才移回目光:“呈上来。” 密探弓着腰呈上去:“小的是在那晋奴的换洗衣物里找到的这封信,许是那晋奴逃得匆忙,忘将如此重要的信件带出了。” 他目光幽幽,暗中煽了一把火:“如此重要的信件?这么说来,你看过这封信了?” 密探回过神,豆大的汗珠沿额头滑落:“小的不是故意的,小的该死——” “罢了。”漆雕弓将信件递给他,道,“读读看。” 一张薄纸,字迹着实潦草了些,昏暗的视线看不真切。但那赤红的朱雀印他还是认得的——东晟国天子国印。 自打大晋灭亡,中原一分为二,西厥东晟分庭抗礼宛如斗鸡,互相看不顺眼。暗中各自眼线也是此起彼伏,屡不消停。他连日来捉到过不少东晟眼线,可持有朱雀印的实在少数。 “这晋奴竟然同东晟天子有联系。将军看这事应该如何处理?”他秉持职责,问了一句。 “不能让巫马真先知晓他的身份。”漆雕弓眼睛一眯。 懂了。他嘴角露出微笑。 晋奴出逃,必然传进巫马真耳朵里。要想让他无从查起,眼下只有一个办法。 这世上,没有什么比死人更安全。 - 利器抵在思衿脖间要害,无声之中透露出危险。 但是思衿发觉,这刀刀口看似锋利,其实钝得厉害,纵使他常年饱食斋饭勤加习武皮肤顺滑,也是不容易割破的。 思衿从袖口中摸出佛珠。此情此景,他并没有半分挣扎的打算。 反正有师兄在,横竖师兄会做考量。 忽然,拿刀的人手一松,脚底一滑跪倒在地上,不住地朝两人磕头:“二位师父救我!” 思衿和凌凇面面相觑。 “菩萨保佑!救救我,天下之大,只有你们能救我了——” 两人对视完毕,都觉得此人言语恳切,不像是危险之徒。只是该人面色苍白,眼睛蒙上一层灰翳,稍微有光透进深巷便畏手畏脚如临大敌,像是从乱葬岗里爬出的活死人。 “火军不出半柱香的功夫便会搜查到这里,若我被火军的白蛇发现,断不会留有活口的。求求你们,救救我——”该人双眼流出浑浊的泪,依旧不停起身、趴下、起身、趴下,重复下跪的动作。 忽然,一只手将他扶起。 思衿的声音像是一汪甘洌清甜的泉水: “我们帮你就是了。” “当真?!”那人猛地抬头,激动到面部扭曲。 “佛门弟子不打诳语。”凌凇道,“只是——” 他垂眸,平静地看向对方:“敢问施主,如何能看出我们是太和寺的和尚?” 此言一出,对方一时语塞。 众所周知西厥有三大寺庙,金麓寺、蕖清寺和太和寺,并小寺庙若干。而唯独太和寺私属凉朔副城主京望,非得京望口谕,纵使三军将领齐聚也不得擅自盘查。 -- 第6页 佛会在即,各路云游僧人众多,此人竟然一眼就能认出他俩来自太和寺,属实不简单。 忽地一声自耳边响起: “白蛇有令,今晚务必捉拿逃奴!给我仔仔细细地搜!一条臭水沟都不许放过!” 听闻这声音,原本就苍白的脸顿时面如死灰。 “走。”凌凇抓住该人的衣领,沉声道。 三人走至山野,夜风将云雾吹得四散。 凌凇忽而站定:“思衿。明日佛会我一人参加便可,这条路一直往下走可直达太和寺,你先带他去躲避几日,待风平浪静之后,再自谋生路也不迟。” “可是……”思衿欲言又止。 “若主持追根究底,你便如实禀告。若他提起我,你便说这都是我的主意。”凌凇道。 思衿脸上写满忧虑。 “主持生性谨小慎微,此等大事绝不会擅自作主。放心去吧。”凌凇拍了拍他的肩膀。 第一次出寺修行经历就如此坎坷,实在难为思衿了。 所以凌凇又道:“有什么事,师兄会替你担着。” 就此别过。 思衿带着该人一路下山,终于在天亮之前赶到太和寺。 敲响寺门时,黎明第一缕光线刺破云层。该人似是百般难受:“劳烦小师父,能否将斗笠借丘山遮一遮?” “自然。” 思衿见他戴上斗笠,将自己的脸遮得严严实实,实在疑惑: 畏光症真有如此严重? 看出他的疑惑,丘山答:“小师父有所不知。我出生于地下城,地下城常年无白昼,因此眼睛能适应黑暗,却近不了光,此等光线就足以让我生不如死了。” “地下城的人都如你这般吗?” “是。” 思衿攥着佛珠,内心喟叹:也许,那里便是佛祖口中的阿鼻地狱吧。 半盏茶的功夫,寺门才打开。扫地的思湛揉了揉眼睛,从门缝中露出眼睛,待确定站在他面前的是思衿后,急忙问:“可是出什么事了?今日不是佛会吗你怎么就跑回来了?首座师兄他人呢?咦,这位施主是?” 他一连串问题抛出来后,才看见有个俗家弟子。 “我要见主持。”思衿没有回答,直截了当地说。 “主持在知客堂,这会儿恐怕不能见你。”思湛遗憾。 “可是有谁来了?”思衿问。 果不其然,透过门缝,能看见院子里几匹裹着银甲的马。 “早上一支队伍带着副城主的手谕入寺,主持被喊过去问话,现在也没出来。”思湛忧心忡忡地说。 不好,被火军抢了先机。思衿望着紧张到发抖的丘山,严肃地说:“太和寺暂且不能待了,我们得另想办法。” “前些日子监院在西山新辟了间禅院,寺里没几个人知晓,你若实在有要紧事,可以去那里避两日。”思湛用扫帚指了个大概的方向。 思衿眼睛一亮:好主意! 禅院藏在西山密林之中,环境清幽人迹罕至。 思衿安顿好丘山,这才说:“这里僻静,大概无人能发现你。你好生将养,待身体痊愈后再谋生路吧。” 丘山欲言又止。只能道谢。 “师父可有什么要问我的?”丘山鼓起勇气,道。 思衿看了看他,一双通透澄澈的杏仁眼蓦然带了几分笑意:“不会为难你。” 佛家子弟,救人便是救了,哪有什么要问的。 “既然这位小释子不问,我可要问了。” 忽然一道清亮的声音自梁上传来,让整个屋子瞬间布满凉意。 思衿一抬头,愣住了。 他敢在佛祖面前发誓:此生从未见过如此花里胡哨的人。 只见一头飘然如瀑的黑发下,是翠□□滴的雀金裘,金灿灿的裹腹下方,裙裾则如火焰一般赤红。与其画风格格不入的,是一条粉嫩的披风,轻飘飘从梁上掉下来。仔细一看,上面竟然缀满含苞待放的白莲,带着若有若无的香气。 就冲这极度夺目的色彩,哪怕是下辈子,估计也难见了。 凌曲里里外外被看个通透,却并没有要从梁上下来的意思。珠光宝气的七星伞一晃,他露出狭长上挑的狐狸眼,恬不知耻地说: “小师父,能否将那披风捡与我?” 思衿抿了抿嘴,瞥见一旁丘山的脸色很不好。 能让丘山脸色差成这样,眼前这位仁兄八/九不离十是他口中的火军统领“白蛇”了。只是这“白蛇”实在不像是条蛇,倒像是一只急于求偶的孔雀,一个劲的乱开屏。 “小师父,那条披风是我爱妻赠予我的心爱之物。爱妻仙逝之后,它便是我唯一慰藉了。” “若我弃之于不顾,就等于弃爱妻于不顾。” “所以,可否懂我的意思?” “你为何不从梁上下来,亲自来拿?”思衿表示疑惑,“既然是爱妻之物,又怎能经他人之手?” 仿佛思衿说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似的,梁上孔雀兀自噗嗤一声笑出来: “你说得十分有道理。” 话毕,他如同一只轻便的飞鸟,从梁上跃下来。 落地的那一刻,思衿才看清,原来他身上方才夺目的颜色,近距离看更加夺目。全身上下的颜色加起来,开一间染坊都不为过吧?跟五彩斑斓的他相比,思衿足足淡成了一幅水墨画儿。 -- 第7页 只见五彩斑斓的孔雀弯下腰,拾起地上的白莲披风。 轻轻拍掉上面灰尘,他递到思衿面前,郑重其事地说: “既然你说得如此有道理,我将这披风赠予你可好?” “你看上去跟它很配。” 作者有话要说: 我爱妻的。 你和它很般配。 言外之意:你=我爱妻 注:攻没老婆,他还不配。 第4章 有趣 此人一看就不正经。 来历不明之人的来历不明之物,思衿断然是不会要的。 他向凌曲施了个礼,不动声色将丘山挡在身后:“多谢施主馈赠,只是该物乃施主先室遗物,过于珍贵。小僧不能收下。” 身后的丘山欲言又止。 “不要就算了。”凌曲丝毫不坚持,七星伞一晃,上面的珠翠丁零作响,整个人看上去珠光宝气,格外扎眼。 “既然我的礼物你不要,那身后这个人你给我好不好?”他恬不知耻。 自古讲究礼尚往来,他礼物没送出去,不代表没送。 该要的还是要的。 果然是奔着丘山来的。思衿皱眉心想。 他清澈的双眸紧紧盯着眼前的人,双唇因为抿得太紧边缘处稍微失了血色,让原本就轮廓分明的脸上带着几分不可名状的紧张感。 眼前这人虽孤身一人,但浑身上下充斥着危险的味道。自己只是一佛门弟子,身负戒律,不到万不得已实在不好出手。 狐狸眼天生刁钻。凌曲几乎不费什么力气就能看出他的紧张。于是,原本就透着坏的眼睛恨不得将“坏”字直接刻在脸上: “不肯给我啊?” “那我只能凭本事抢了。” “我数三下。三……” 果不其然思衿道:“施主三思。” “思着呢。”凌曲收起伞,不知何时已经绕到思衿面前,有一下没一下地把玩他胸前的佛珠,“你知不知道我是来干什么的?或者说,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佛珠珠圆玉润,清透冰凉,手感很好。 现在才想起自我介绍?思衿皱紧眉头。不知为何,凌曲一靠近,思衿就感觉周围的空气被抽走,呼吸都开始不畅。 是因为孔雀太闪耀的缘故么? “贫僧不知。”他低下头,咬牙回答。 “你可知白蛇?”凌曲提醒他。 他的手从佛珠上移开,纤长的手指轻轻将思衿的下巴抬起来。 思衿的眼底有流光,这样的流光凌曲想一次看个够。 这人言行举止实在太诡异了。可无论他怎么疯狂暗示,在思衿眼里都不像白蛇,而像一只乱开屏的毒孔雀。 于是思衿硬着头皮回答:“恕贫僧眼拙。我只认得话本里,被压在雷峰塔下的那条。” “噗嗤。”凌曲笑了。那不是条母蛇吗? “不认得就算了。”凌曲直起身子,拂袖将七星伞罩在两人头顶。 伴随着叮咚声响,思衿的视线暗了下来。 “反正你也没机会认得了。” 思衿的眼神里透露出一丝不解。 “小师父,他是条毒蛇,他浑身上下都是毒!”伞外传来丘山着急的声音。 毒蛇?思衿终于明白刚才那种呼吸不畅的感觉是为什么了。原来是凌曲的毒在作祟。他之前听寺里师父们说过,真正厉害的毒,都是无色无味杀人于无形的。 所以,他这是中毒了么? 他按住佛珠,定下心神朝丘山道:“你先走。 既然凌曲已经出手,自己染上孔雀的毒恐怕是脱不了身了。若是自己拖住凌曲,或许丘山还有一线生机。 “只管放心大胆地走出去。看你是先被我火军的马蹄踩死,还是被巫马真的王权军万箭穿心。”凌曲扬起声音。 他冷着眼睛朝丘山看去:“天罗地网,哪儿哪儿都是地狱。你往哪儿走?你现在只有两条路可以选,要么落在火军手里,要么落在王权军手里。” 落在前者手里,必死无疑;落到后者手里,则会经受严刑拷打,生不如死。 丘山神情暗淡,半晌才说: “我其实还有第三条路可以选的。” “第三条路?” 丘山说:“落在你的手里。” 凌曲眉眼一挑,勾住思衿的手下意识松开。 “落在你手里,我虽免不了一死,但至少他们是安全的。” 伞下,凌曲的脸上看不清表情: “你怎么知道他们安全?” “因为你断然不会将危梨军的消息告诉漆雕弓和巫马真。你为了让那幅地下城布局图顺利到达东晟,不惜将一封盖有朱雀印的书信拿出来掩火军耳目。如果我没有猜错,那封书信现在已经在漆雕弓手上了。”丘山说。 凌曲表情不明。 “漆雕弓现在全城搜查我,只不过以为我是东晟皇帝派来的眼线。殊不知,这背后还有更大的动作。” 凌曲问:“图是你画的?你是薄丘?” 丘山不答,反笑:“我是不是薄丘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身份。” “我的身份?” “危梨军此行的目的,其中有一个就是……”丘山说到一半,忽然眼底泛过一丝清灰。 待思衿抬眸时,丘山已然倒在地上,气绝身亡。 凌曲对上思衿的眼眸。 -- 第8页 这双眼眸到目前为止依旧是干净而澄澈的。没有因为他的动作而带上其他情绪。 “我是条毒蛇。浑身上下都是毒。”凌曲逆着光收回手,手腕上的蛛网痣却清晰夺目。 “但凡和我接触过的人,无一例外都死了。” “小释子,你就不怕吗?” 思衿摇头。 凌曲敛神:“怎么说?” “丘山是个聪明人。他知道死在你手里,是最好的归宿。” 凌曲的七星伞一晃,光线笔直地照进两人中间,将思衿的脸庞照亮。 迎着光的思衿却忽然感觉胸口一阵沉闷。 “也许你已经发现,你也快死了。”凌曲提醒他。但凡靠近自己一尺、一寸,毒就会渗入肌理、骨髓,侵蚀肝脏肺腑,毫无回转余地。 思衿却摇摇头,让自己神思清明一些,然后就地打坐:“我不怕死。” 佛家讲究因果轮回,他平日严守戒律,积善行德,哪怕死后也能安稳转世,有什么好怕的?他现在只想念经,超度一下丘山。 他念着念着,嘴里忽然咯出一口血来。 那鲜艳的血沿着他嘴角滑进脖子里,在他纤细白净的脖子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这样浓墨重彩的一笔,同样也一丝不漏地照进凌曲的眸子里。 凌曲的眼神里升腾出一丝意味不明。 思衿心无旁骛,依旧念经。 半柱香后,传来凌曲的声音: “你好像还没有死?” 念经完毕的思衿擦了擦嘴角,浑身清爽,并无不适。 是啊,他为什么还没有死呢?难道说白蛇的毒无色无味却有形,能够收放自如? 这明显不合道理。 坐在梁上观察他许久的凌曲托着腮,半晌道: “有趣。” 作者有话要说: 凌曲:与老婆相遇的第一天。下个毒试探:) 毒:检测到是主人老婆,自动失效~ 毒性-100 追妻火葬场进度条+100 第5章 火军 凌曲那句“有趣”话音还未落,院门就被一双双铁骑踏破了。 来者各个红鬃烈甲,盔甲上的火龙纹在烈日下清晰可辨——火军。 凌曲的雀金裘在铁骑踏进的那一刹那,出其不意地将思衿迎面裹上,扔在屋里,自己只剩一身靛青色里衣,摇着薄如蝉翼的扇子就晃出去,像是一群红鲤鱼里突然混进一只绿鲤鱼,要多扎眼有多扎眼。 “哎,大热天的。你们怎么来了?” 红鲤鱼们显然不敢与他为伍,他晃到哪儿,哪儿就给他自觉让出一个圈。 绿鲤鱼在圈里打量周围人。果不其然发现红鲤鱼里有一只与众不同的小“鹌鹑鱼”。 这条“鹌鹑鱼”在身强体壮的红鲤鱼里挣扎许久才挣扎出来,上气不接下气,仿佛下一秒就能表演个原地去世。 “小……小的奉巫马城主之命,请白蛇统领去凉朔城主府一聚。” 折扇哗啦一收,后面藏着的那双狐狸眼露出匪夷所思的笑: “巫马?当真?” 鹌鹑鱼噎了一下,差点没反应过来他的一语双关。他是城主府的老管家,因上了年纪双眼蒙上眼翳,睁眼瞎一个,根本看不清凌曲是人还是蛇,只能背对着凌曲讨好地行礼: “统领还是不要为难我们下人了。您要是不去,回去我不好交代。” 凌曲眼睁睁看着他对火军的红鬃马行了三个大礼,眼里的笑意收不住: “这恐怕不合规矩吧?天大的事,该召见的也该是我们将军,我算个什么东西?” 管家眼睛虽然瞎,但脑子灵动。略微思忖就记起来当初巫马真的确当着众人的面说过看不起凌非直的话,没想到后来凌非直在火军大展手脚,才逐渐收回前面说的话。看样子这些话,这位统领是听进去了。 也是一个惹不起的角色。 管家额头渗出汗,扯起嘴角:“白蛇统领说笑了,整个凉朔何人不知您是漆雕将军的影子?见你和见漆雕将军,都是一样的。” 见鬼说鬼话。凌曲晃了晃扇子,不急不忙:“据我所知,今日乃凉朔佛会,众僧云集,闲杂人等众多。城主这会儿不正应该忙得焦头烂额,还能有空见我?” “统领真是消息灵通。今日是凉朔佛会不假,但城中发生了一件大事。城主一人做不出决断,故想请统领一块儿参谋参谋。” 大事? 凌曲笑意淡下去,整个人像变了个人:“回去跟城主复命,说我片刻就到。” 笼在凌曲雀金裘里的思衿肩膀酸疼却动也不敢动,只能透过金绿的丝线,看见外面许许多多的人影在动。 直到铁骑声走远,耳边和视线之内无一丝动静,他才将雀金裘取下。 原以为人都已经走光了,他活动了筋骨,一抬眸就对上凌曲的眼睛。 凌曲站在背光处,一声不吭。他的肤色较常人浅,连带那双眼眸的色泽都比常人淡了几分,稍微有些情绪流转,都能一丝不落地看进去。 直勾勾的,带着三分探询、三分考究和四分静观其变的意味。 “白统领为何还不走?”思衿只能抱着厚厚的雀金裘,问。 他不知白蛇名姓,只能取首字为姓以表尊敬。 凌曲却道:“我有正常的名字。” -- 第9页 思衿正准备洗耳恭听,凌曲却又道:“可惜我不想告诉你。” 好吧。思衿抿了抿嘴,老老实实不说话。 反正自己也没有一定要听的意思。 凌曲又开口了:“被我雀金裘罩了这么久都没死,你这人到底是什么做的?” 思衿疑惑。他为什么一定要自己死呢? “罢了,哪天有机会再探讨这个问题。”凌曲似是无心再逗他,撑起七星伞就没入阳光之中。 思衿目送花孔雀走远,低头才后知后觉发现那花孔雀走得太急,这一身翠绿厚重的皮还落在他这里。 - 思衿回到太和寺。 太和寺众僧人洒扫、掸尘,有条不紊,连平日里唠里唠叨无所事事的监院都行色匆匆。思衿心里头想着事,不偏不倚,刚好一头撞在同样在想心事的监院身上。 矮胖的监院见到他就像见到鬼似的,脸刷地一下煞白:“上午听思湛说你回来了,半晌都见不到人影,你到底跑哪儿去了?” 从没见过这种阵仗的思衿有些惶惑,犹豫了一下,回答:“我去了您建在西山的禅院……” 顺道火军铁骑不小心踏破了您的院子…… 但这思衿不敢说。他怕监院听后直接厥过去。 “你可知谁来了?”监院压根就不关心他先前去了哪儿,直接将人扯过来,往大殿里拖。 “我……我不知。”思衿挣脱不得,只能向不远处扫地的思湛求助。但思湛的眼神告诉他:没用的。就监院这力气,你还是别挣扎了。 监院一口气将他拖到大殿门口,替他担干净僧衣,眼睛瞥到雀金裘,下意识就伸手:“这是什么?” 思衿连忙收手,将之藏于身后,推脱道:“一件衣裳而已。” 这裘衣是否带毒尚未可知,还是不要假手他人比较妥当。 监院只是随口一问,也不想多管。 “今日副城主和贵客皆来造访太和寺,指名道姓要见你。主持已在知客堂招待过,现在只等你了。”监院道。 “贵客?指名道姓要见我?”思衿皱眉。 他打小在太和寺长大,吃穿用度和寺里小和尚都是一样的。从没听说过自己认得什么贵客。 然而他来不及多想,就被监院推至大殿。殿里佛像森严,菩萨慈眉善目,袅袅佛烛将光影笼罩在佛像上,渡上一层祥和的佛光。思衿踏进大殿的一刹那,就看见菩萨身后那个熟悉的背影。 他深吸一口气,隔着佛像行礼:“小僧见过副城主。” 背对着他的人,乃是如今凉朔城的副城主京望。京望虽然是巫马真的左右手,但从不与巫马真为伍。相反,此人十分崇佛,对待释子很和善。太和寺之所以能成为凉朔乃至整个西厥的净土,靠的就是京望庇佑。战乱的年代,京望几乎是太和寺上上下下的救世主了。因此寺里人都很敬重他。 “思衿!”京望看见他,朝他亲切地招手,“过来。” 思衿走过去,却发现佛像背后还藏着一个人。 该人身形高大,浑身上下却被黑影笼罩,只剩一缕白髯飘飘忽忽。思衿从未见过此人,只能踟蹰地看着京望。 “此人乃前朝倾煦国师。”京望同他介绍。 思衿眼睛一亮。但凡如今的佛家子弟,没有一个不知道倾煦国师的。他的佛法登峰造极自然不用提,前朝那些丰功伟绩足以让他成为众僧心目中的至尊佛修了。 于是思衿规规矩矩鞠了一躬:“倾煦国师好。” 黑影动了动,伸出一只手,在思衿的肩膀上拍了拍。 “好久不见,泰儿。” “泰儿?”思衿跟着念出来。 黑影却兀自摇了摇头,摘掉黑斗篷,露出饱经沧桑的脸,道:“许久未见了。老衲几乎都快忘记你儿时的模样。” 思衿一愣,不知此话从何说起。 沉默间,倾煦突然发声:“你中/毒了?” 说完不等思衿回答,就道:“你身上有股余毒。应该是不久之前种下的。可是碰了什么不该碰的东西?” 思衿想了想那条花里胡哨的白蛇,只得垂首答:“的确碰见了奇怪的人。” “是男是女?” “男。” “年龄几何?” “不出二十。” “嗯。”倾煦深沉的声音一叹,道,“不是他。” 倘若福安尚且存活于世间,该入不惑之年了吧? 不是福安。可是其毒却极为相似,难道福安还有后人? “倾煦国师为何要见我?”思衿仰着头问。 倾煦实在过于高大,让思衿想起太和寺正院中央的那棵菩提树。冠如华盖,安安稳稳。一到盛夏还能将整个院子笼在一片绿荫之下。 倾煦这才意识到这或许是和泰儿的第一次正式会面,他需要郑重说明此行的目的,以解稚子疑虑:“受挚友委托,尽我所能护你周全。早年身负要事不便见你,现在时局稍稍安定,你我相见也不算晚。” 思衿认真地说:“如今国虽初立,但危机四伏,百姓皆苦。小僧一介草芥,随国家飘摇。倾煦国师大可不必费心在我身上。国家周全,小僧自然周全。” 倾煦道:“你当真这样想?” 思衿点头:“国之不国,何以为家。” 言语间是有几分励钧的影子。倾煦心中感慨,只是国非你国,家非你家。执着于此,怕是一场空啊。 -- 第10页 “你四岁那年曾被喂入一颗九转玄灵丹,此丹药在危急时刻能保你不死。但由于极为稀少,副作用仍不为人知,这也是老衲这些年来一直忧心的事。” 思衿清澈的眼眸中露出疑惑:“何故要喂我丹药?” 况且此丹药听上去如此珍贵,浪费在自己身上着实可惜了。 倾煦道:“当年我和他为了保险起见,只能出此下策。” 半晌,他双眼半闭,声音像是久远的磬钟:“有因才有果。” 这回思衿倒是听懂了。他问:“可否请倾煦国师告知,十年前的‘因’是什么?” 他的记忆从一开始便在太和寺,之前的事则全然不知。可眼前这位倾煦国师,似乎知晓他的身世? 倾煦沉默。片刻道:“往事不可说。” 不可说。 思衿的眼神黯了黯。 这三个字背后到底藏着什么? “倾煦国师云游四海,可知火军统领白蛇?”忽然,思衿开口问。 一提白蛇,连旁边一直默不作声的京望都抬眸了。 “略有耳闻。怎么?”倾煦和善地回答。 “据说他全身是毒,凶神恶煞,为人十分危险。”思衿道。 京望却笑了:“火军行事向来雷霆万钧。统领要镇压住这帮人,是该有几分本事。” 思衿点头,又道:“这位统领今日一而再再而三地想毒/杀我,可却屡屡失败。我生长在太和寺,每日只在棍棒之中下功夫,对毒理毫无造诣,更不可能生来百毒不侵。所以我想,这或许跟我体内的这颗丹药有关系?” 是了,正常人哪能百毒不侵呢?丘山明明就是被花孔雀毒/杀的,可是他却相安无事,这明显不合常理。 除了丹药,再无其他解释了。 岂料倾煦国师只听了前半句,便已经积攒了不少怒气,白髯都被气到了天上: “你是说,火军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一而再再而三地想毒/杀你?!” 思衿一愣,发觉有什么不对,赶忙挽回:“我的意思是……” 倾煦国师怒不可遏,半句话都听不下去:“不必多说。此人想要杀你,我定不会让他活到明日!” 说罢就大步流星而去。 观戏良久的京望按捺不住笑意,跟上去: “哎呀。白蛇要完。” 作者有话要说: 倾煦:路走窄了兄弟:) 白蛇:阿嚏—— 第6章 惑启 狭窄阴暗的巷道,一匹破旧不堪的马车在泥泞中缓慢前行。 沿路两旁过道的油灯,将枯黑的墙面照得越发黢黑。马车颠簸着行了一路,车帘掀开,露出一双不辨情绪的眼睛: “杵济,几更了?” 马车前方,一盏油灯晃动了两下:“回禀主子,一更过半,时候尚早。” 帘子重新拉上:“那就直接进去。” 拎灯的望着前方黑灯瞎火的大牢,犹豫了一会儿,只能硬着头皮给车夫传话:“把马车驶进大牢吧。” 马车一进大牢,便有狱吏迎上来。见车中人下来,狱吏下意识后退一步,弓起身子行礼:“不知统领何故到访?” 凌曲走下马车,半分笑意都没给,只丢了两字: “提人。” 狱吏慌忙跟上去。 地下城中牢狱一半以上是水牢。本就阴冷潮湿的地界显得更加阴暗。拎灯的杵济前脚还没踏进台阶,后脚就已经感受到一丝痛彻心扉的凉意,这股子凉意从脚底直冲头顶,让他狠狠地打了个寒战。 “外面候着。”凌曲瞥了他一眼。 杵济听后松了一口气,规规矩矩地道了声“是”。 凌曲踏进水牢。水牢视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腐肉泡烂的腥气。凌曲站定,稍稍遮住口鼻,眉头不为人知地皱了一下: “把人提上来。” 一堆烂肉似的人被两名狱吏架上来。这人不知在这水牢里待了多久,一双腿已经溃烂不堪,覆满水蛭,毫无行走能力。 “你们都退下吧。”凌曲盯着这个人。 “是。” 狱吏走后。周遭安静下来。 烂肉瘫倒在地上,脏乱的头发里露出的独眼直勾勾地盯着凌曲: “你竟然亲自提我?” “你似乎还挺受用?”凌曲不冷不热地开口,“别人来提你,你尚且能苟活几日。我来提你,你活不到明天。” 烂肉听后,蓦然挤出一声笑: “哈哈!好啊!反正我一死,危梨军就无后顾之忧了。” 凌曲的神色中透出几丝冷意。 烂肉并不在意他冷下去的眼神,兀自道:“东晟七日内必将过境,只要我能暴露,势必能够暂时转移西厥的注意力,到时就能将他们打个措手不及……” “你可是东晟埋伏在这里的第一暗桩。”凌曲忽而发声,“更何况你怎么知道你的死一定能够转移西厥的注意力?” “我能。”烂肉笃定地说。 “那么整个苍府,你是打算弃之不顾了?” 烂肉溃烂不堪的脸上,忽然露出匪夷所思的笑: “看来非直对我知之甚多啊,连我背后的苍府都了如指掌。你明里暗里这么关注我们,怎么,难道你也是我东晟的人?” 凌曲皱眉。片刻道:“我是西厥人。” 烂肉却说:“恐怕不是吧。生在西厥,并非一定是西厥人。更何况我知你身上有蛛网痣,这东西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 第11页 凌曲眉头一紧,面露不悦。 他的确是有蛛网痣,可眼前这个终日囚禁在水牢里的人又是如何知晓的? “看来我身边有你的人。”凌曲断言。 苍府作为扎根于西厥的暗线组织,内部盘根错节。现如今西厥朝堂之上苍府的人都不在少数,他一个统领身边被安插苍府眼线也不算稀奇了。如果不是有眼线,慕云初绝对不会知道蛛网痣的事。 烂肉却毫无将死之人的自觉,啧啧称奇:“我只是随口一说。这么说来,你真是地下城出身了?” 凌曲不答。 烂肉叹道:“地下城与整个西厥势如水火,没想到竟然会出一个你这样的人。小毒娃,你以后的路不比我好走啊。” 这声“小毒娃”引得凌曲侧目: “你若实在想死,我可以破例现在就送你一程。” 烂肉笑意盈盈:“倒也不必。” 凌曲沉默,半晌幽幽道: “所以,是你故意走漏的风声?” “谈不上故意。”慕云初伤痕累累的脸上挂满水滴,“如若不是太子正在凉朔,我不会这么做。” 他这句轻飘飘的话令凌曲瞳孔骤缩: “你是说,惑启在凉朔?!” 结合今日城主府里巫马真的左右试探,凌曲顿时额间冒冷汗。 “胡来!” 他因愤怒而面孔扭曲,声音骤然拔高几度:“你们知不知道西厥三军近几日横陈十方城!在这个节骨眼上贸然来凉朔,他是想死吗???” “嘘——”慕云初做了个手势,示意他稍微平静一点,“他此行,只是为了找一人。见到了,自然会全身而退,不会让西厥三军发现。” 凌曲道:“他找谁。我替他找。” 慕云初噗嗤一声笑了:“他若是听见你如此心系他安危,会很开心的。” “闭嘴。”凌曲忽然俯下身,提起他的衣领,“在关心别人之前,先关心关心你自己的死活。” 慕云初瞥见拐角走来的狱吏,顿时恢复到原先一言不发的样子。 “带走。”凌曲二话不说松开手。 狱吏将沉重的镣铐给慕云初戴上。 “等一等。”忽然,慕云初道。 他满眼深意地看着凌曲: “听说,庇兰客栈的春茶不错。” - 思衿起了个大早。 他稍微将禅房收拾干净,捡了几件干净衣裳装进包袱,自己则穿了件水蓝色的僧衣。此刻天还蒙蒙亮,还能见到几颗星子挂在夜空。推开禅房门,刚好看见思湛在做洒扫。 “你这是要去哪儿?”思湛揉了揉眼睛问。 不知为何,哪怕他同思衿一处长大,他还是觉得思衿与他不是一类人。他身上那种与生俱来的脱尘气息是太和寺其他同辈里都没有的。 思衿杵在门槛边,道:“我去寻师兄。对了,斋房今日吃什么?” 临行前吃些东西垫垫饥,他就不用再临时寻吃食了。 “我刚从斋房出来,典座说今日早斋是紫苏饼配粥。” 紫苏饼!思衿眼睛一亮,二话不说就直奔斋房。 叼着两块饼从斋房走出来,天边已经开始泛鱼肚白。从太和寺出来沿山路往下,隐约能听见背后山间的磬钟声。 到师兄暂住的客栈已经是午间了。近几日凉朔佛会,一路都是风餐露宿的僧人和奇装异服的异教徒,为了维持凉朔治安,凉朔的客栈会给他们提供歇脚的地方,思衿也在其中,间歇寻觅师兄的身影。 一台临窗的方桌,思衿小心翼翼放下包袱,坐下。他对面端端正正坐着一个人,那人正全神贯注拨着桌子上的一个茶壶盖,那个漆金茶壶盖在桌上滚了几圈,不偏不倚掉下来,直接砸在思衿脚背上。 思衿弯下腰,拾起茶壶盖。 对面那人这才注意到这个不引人注目的小释子。 小释子一身水蓝色僧衣,五官清秀,长得十分乖巧。惑启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越看越觉得面善,一时间竟然忘记要回那个不听话的茶壶盖。 思衿擦了擦盖子,递过去:“施主你的东西。” 惑启接过茶壶盖,盖在茶杯上,随即问:“今日佛会,好不热闹,为何小师傅不去参加?” 思衿想了想,回答:“佛会只有收到邀约的僧人才能前去,随行僧人需要有受邀约者作保,否则不能随意进入。” 惑启道:“所以小师傅可有收到邀约?” 思衿摇了摇头,微微一笑:“我的资历还不够。” 这时,忽然走过来一个不起眼的人,在惑启耳边说了两句。惑启抬眸看了他一眼,转而对思衿道: “抱歉小师傅,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思衿连忙回礼。 路上,惑启忍不住问随行的暗卫:“你确定凌曲会现身?” 暗卫点头:“回禀太子,消息是从苍府发出的,千真万确。” 惑启感叹道:“慕云初可真是给我留了个不得了的人啊。” 他突然想到什么:“等等,慕云初给的暗号是什么?” “南山云雾。一种春茶。” 惑启道:“这玩意儿什么地方才有?” 暗卫哽了一下,硬着头皮回答:“刚才太子去的那家客栈。” 惑启大步流星的脚步突然顿住: “等等。是不是刚才那个茶壶?我好像把它留给那个小师傅了……” -- 第12页 思衿等了好久,依旧没见到师兄的身影。 他有些无聊,手指下意识拨了拨面前的茶壶。 这个茶壶壶身浮着一层细密的雕刻,精巧中透着一股雅致。思衿刚想看看壶底的落款,一个身影就面朝他坐了下来。 思衿下意识将壶放下来。 凌曲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着了什么道,竟然真的鬼迷心窍听那个东晟暗桩头子的话跑来客栈跟敌国太子会面。这完全不符合他的作风,他原本不想来的,可是等到自己反应过来,人已经到达客栈了。 南山云雾乃茶中上品,一两抵千金,还得配上漆金的茶壶,着实讲究。凌曲扫了一眼整个客栈,没发现一个用漆金茶壶的。 等等—— 忽然,他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呆呆的举着茶壶,一直举到光溜溜的头顶,不知道在瞧什么。 不会…… 凌曲心里冒出个大胆的想法。这想法令他额间冒出一丝冷汗。蒙面的纱都快透不过气。 仿佛意识到有人在看他,思衿放下茶壶,尴尬而不失礼貌地回望过去。 他这个放茶壶的动作在凌曲眼里被无限放慢。 不是南山云雾不是南山云雾不是南山云雾…… 凌曲脑中一直在重复这句话。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声名赫赫的惑启怎么可能是小和尚? 他紧紧盯住眼前人,努力让自己恢复理智。时间线时间线,他得想想时间线。据他所知,惑启是前不久才进的凉朔。小和尚呢,小和尚是什么时候遇上他的? ——前不久。 得出答案的凌曲袖子里的扇子啪嗒一掉。 被面纱遮着,思衿看不清对方堪比天塌地陷的面部表情变化。 他只能试探着问: “敢问施主,您是想喝茶吗?” 作者有话要说: 凌曲:玩了半天的小和尚竟然是隔壁太子?!真刺激。 惑启:阿嚏—— 第7章 野心 凌曲刚要开口,客栈突然闯进来几名甲兵,像是在搜查什么人,眼见着就要搜到这桌。 凌曲皱眉,不由分说拎住思衿的袖子。 思衿怔了怔,露出不解的神色,下意识抗拒了一下。凌曲一个侧目,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踟蹰间,已经有甲兵来到他们这桌。凌曲抬眸,阴测测地望过去,一言不发。反倒是几个甲兵一眼就认出他来,尴尬地跪了一地。 凌曲作出噤声的手势。随即道:“城主让你们查人,不是让你们抄家。动作这么大做什么?” 几名甲兵连忙说:“统领教训的是,小的们接下来会注意。只是……” 甲兵们“只是”了半天,露出难以启齿的神色。 “有话直说。” “只是城主亲自交代过,只要是踏进这家客栈的,一个都不放过。”甲兵咬牙开口,期间不停试探统领的神色变化。 三军之中,唯有火军势力最盛。而众所周知,火军首席将军漆雕弓不过是个纸老虎,真正意义上统领火军的,便是眼前这位看似不显山不露水的白蛇统领。只不过白蛇统领有两幅面孔,世故圆滑巧言吝啬为一幅,不喜言语心狠手辣为另一幅,在这两幅面孔的伪装之下,这世上没有人能够真正猜透他的心思。 甲兵们揣测这句话一出,白蛇定是要生气了,岂料他不辨情绪的眼底,蓦然升腾起一丝笑意。 “查便是了。” 甲兵们面面相觑。 凌曲不动声色将身侧之人拉近:“查我便可,这小和尚,你们不能碰。” 思衿不趁意,被凌曲拉得往后一跌直接坐到凌曲腿上,惊得他本能地“哎呀”一声。 见多了小和尚四平八稳的表情,突然“哎呀”这么一遭,凌曲眼底罕见露出一丝揶揄的神色。修长的指尖绕过他的腰间,捏起他的下巴,逼他看向自己: “有什么好叫的?” 几个甲兵见状,只能识趣地避开视线。他们只知白蛇油盐不进刀枪不入,平日里根本不像是个活生生的人,没想到今日竟然能亲眼目睹他如此世俗的一面。涨见识了。 甲兵草草地在凌曲双袖中胡乱搜了两下糊弄过去,就找个理由溜了。 甲兵们一走,凌曲就放下思衿。后者面不改色,只耳尖染了一丝红。 “挺有眼力见的。”凌曲道。 思衿跟在他后面默默走着,忍不住抬眸看他的背影。凌曲背影修长高挑,足足比自己高半个头,不穿红着绿时整个人都带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感,让人猜不透摸不着。 思衿迈开步子,与他并肩而行。 凌曲忽然道:“手借我用一下。” 佛家人向来不会说拒绝的话。善良的思衿不解地伸出自己的手。 此刻正是阳光最烈的时候。凌曲倾下头道:“替我捂住眼睛可好?” 思衿犹豫了一下,心想那你怎么看路? 他对上凌曲的双眸,怔住了。这双浅淡的眸子此刻布满血丝,通红湿润,像是哭过一样,脆弱到不应该属于凌曲这样气场强大的人。 刚才在客栈中尚且正常,怎么一出来就成这样了? 思衿心中警铃大作,赶忙垫脚用袖子捂住他的双眼:“这样可以吗?” 温热的鼻息透过布料传达至思衿的皮肤。思衿听凌曲温柔着嗓音道:“甚好。” -- 第13页 此刻一辆牛车迎面走来,思衿说:“白蛇统领往里靠一靠。” 凌曲照他的话做。顺便道:“我姓凌,单名一个曲。非直是我的字。你可以叫我,非直。” 他突然变得如此坦诚乖巧,思衿很不适应,但也只能硬着头皮坦诚道:“统领哦不,非直,你可以直接唤我法名。思衿是我法名,思是思辨的思,衿是青衿的衿。” “唤你法名者千千万,你怎知当中哪一个是我?”凌曲道。 思衿哑然。 凌曲继续说:“所以势必要换一个与众不同的称谓,方能显示出我的与众不同。” 这又是什么道理? 若世上的人各个都觉得自己与众不同,那他是不是得跟着有成千上万个称呼了? “你觉得,惑启如何?”凌曲不管他的僵硬,兀自问道。 “不可。”思衿想都不想就说。法名岂是能说换就换的? 凌曲沉吟了一下,“那朱雀呢?” “还是不可。” “明定?” “苍府?” “危梨?” “皆不可。”思衿道。更何况这些都是什么奇奇怪怪的名字? “好吧。”凌曲笑了笑,手忽然握住思衿的手腕。 思衿以为他终于放弃给自己换称呼的想法了,正想松一口气,没成想他却轻轻拍了拍自己,安抚似的道: “那我再好生想想。” 思衿:“……” 行走间,忽而有一小人肆无忌惮地横穿过来,笔直地撞到思衿。 思衿的手被撞得一松。 小人见状,非但没有任何歉意,反倒扬起了声音:“晦气,又是你这个秃驴。” 思衿面不改色,掸了掸海青,重新用衣袖替凌曲捂住双眼。面纱之下的凌曲意味不明。 “还不让开?要是挡了小爷的好事,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巫马真之子巫马雷道。 说罢又朝思衿一撞:“让开!” 他这存心的一撞,却让思衿分毫未动。 思衿看似身型纤细,可真要较起真来,单单这么立在这儿,就宛如一棵千年古松,遒劲苍然。 巫马雷根本不是对手。 巫马雷见自己花了十成力气的一撞像是轻飘飘砸在水里,激不起任何水花,顿时恼羞成怒,脑袋都憋红了: “存心找麻烦是不是?你等着,我爹的护卫就在附近,等他们来,你完蛋了!” 巫马雷指着思衿的鼻尖骂。 忽然一只白皙而骨节分明的手从思衿身侧伸出,宛如利刃一般擎住巫马雷的手指,随即优雅而淡然地一掰。 脆萝卜的声音。思衿想。 下一刻,由于意识到自己骨头碎裂,巫马雷打雷了。 “竟敢伤我!你们找死!!我要把你们一个两个全部杀了,剁了喂狗!!” 他哭着闹着,疼得上下直蹦,又在地上打了好几个滚。 思衿无奈地看着嘴角还没放下来的罪魁祸首凌曲,仿佛在询问他:“怎么办?” “他诋毁我眼睛,我断他一根手指,算不上过分。”凌曲轻描淡写地回答。 被思衿捂着一路,加上云层遮盖,阳光已经没有原先那么强烈了。凌曲的眼睛血丝褪去,变得冷淡清明,仿佛先前的脆弱都是装出来的。 自己什么时候成凌曲眼睛了?思衿弄不明白。 巫马雷的打雷声很快召来城主府护卫。护卫都是经过严格训练的,遇到任何事都不会轻易让自己笑出来。此刻见巫马雷在地上滚作一团,立马叫了个细软的轿辇抬回城主府。 躺在轿辇上的巫马雷还不忘报仇:“将这两人带回城主府!!让我爹弄死他们!!” “是——”大护卫道。 巫马雷被抬走了。街道上乌烟瘴气顿时少了许多。 “两位师父,请跟我们走一趟。”大护卫道。 思衿迟疑了一下,凌曲却道: “一块儿去讨口热茶喝。” 于是两人来到城主府。 这地方凌曲熟。前不久来过一次,今早又来过一次。 巫马真今日在府中办事,本想安心合喝个茶,依稀听到幼子鬼哭狼嚎,头疼的劲儿犯了,干脆将自己锁在书房,非要事不得见。 府中下人禀告:“白蛇求见。” “哪条蛇?”巫马真下意识道。 “火军白蛇统领。”下人答。 “今早刚见过,又要见?”巫马真手里的核桃差点捏碎,“知不知道为何事而来?” “据说是为了小少爷。”下人斟酌措辞,“统领今日在路上偶遇小少爷,不小心伤了他,故来府中赔罪。” 巫马真又不傻,自己儿子什么德行一清二楚,也就自己老来得子纵着而已,不然就凭他自己,早就不知被多少人掐死了,还能活这么大? 总之一句话,孰是孰非,他心里有数。 “说我有事要忙,不便见他。请他院里喝壶茶罢。对了,雷儿去瞧了大夫没有?”巫马真道。 “瞧着呢,只是大夫说这根手指恐怕是好不了了。”下人说。 “活着就行。被那条毒蛇咬了,只赔一根手指,怕不是夜里都要笑醒。凌曲这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手下留情了。你去跟雷儿说,下次再不长眼睛到处乱咬,我就当没生过他。”巫马真又盘起核桃。 院子里,凌曲坐在凉亭中,不慌不忙地品着整个凉朔最珍贵的南山云雾茶。 -- 第14页 小和尚喜甜食,不爱喝这清淡的苦茶。于是凌曲对府中下人说:“上些素点心来吧。” 下人赔着笑脸应了一声,下去忙活了。不一会儿就端来四五盒精致的点心,都是巫马真平日里用来招待贵客的。 下人走后,凌曲这才将点心推至思衿面前: “无毒,可以尝尝。” 仿佛整个城主府其实是他当家作主一样。 “放心,巫马真懒得见我们。”凌曲见他不尝,自己挑了一块,咬了一口。 齁甜。他皱眉。 思衿见他如此笃定,也跟着拿了一块。迟疑着咬了一口,思衿整个人都亮了起来。 太好吃了! 浅绿色的点心入口即化,散发着香甜的气息,却一点也不腻! 除了太和寺的紫苏饼,他从未吃过如此称他心意的点心! 凌曲托腮望着小和尚吃点心吃到整个人闪闪发光,不知道其中发生了什么。 “好吃……”思衿忍不住说。 他感激地看着凌曲,一双通透的眸子亮闪闪的。 “这么喜欢?”凌曲觉得意外。 在他看来,点心明明就很一般。倒是这茶,的确是极品。 思衿点头。 “哦。”凌曲环视整个院子,幽静典雅,装饰却都是珍品,可见巫马真此人品味不俗。只是府中上上下下,并未看见城主夫人的身影。 他早年听说过一个传闻,说巫马雷其实并非城主夫人所出,而是另有其人。城主夫人身患重疾,常年瘫痪在床,毫无自理能力,也就巫马真伉俪情深,一直不离不弃。 当然,传闻就是传闻,别人随便这么一说,凌曲也就随便这么一听而已。 “既然你这么喜欢,以后你会经常吃到的。”凌曲收回视线,微笑着看着思衿。 丝毫没有意识到这句话严重性的思衿以为他只是客套话,于是认真地道了句谢。 今日相遇虽然唐突,但凌曲这人私下里似乎并没有传闻中那么不近人情? 这毫无疑问刷新了思衿对他的认知。看来识人的确不能仅凭一面之词。 直到傍晚,思衿才回到原先的客栈。他老远就看见师兄挺拔的身影,心里的石头终于放下来,轻松地跑过去,喊了一声:“师兄!” 佛会结束的凌凇眉眼间有些许疲惫,不过见到师弟,还是放下心来: “去哪儿玩了?” 思衿兴奋地说:“遇见了熟人,吃到了这世上最好吃的点心!” “这倒也稀奇,小思衿在这凉朔竟然也有熟人了。”凌凇笑了笑,没有多问,“不早了,一同进去歇息吧。” 当晚,凉朔前半夜。 荒芜的长亭,月色隔着芦苇荡,影子摇曳而斑驳。 惑启依旧一身黑衣,站在岸边,隔岸聆听老船夫的箫声。 忽而一面薄如蝉翼的帛锦自凉亭飘下。 惑启抬头,一身大红色绸缎的凌曲坐在凉亭之上,目光悱恻。同惨淡的月色形成鲜明的对比。 惑启不由自主地多看他两眼。 毕竟在东晟,子民都很正常,能穿得这么出格却不令人作呕的人,实在是不多见。 “怎么找到我的?”惑启问。 他白天明明将那盏茶壶留给了别人。 “我是西厥毒修,对气味天生敏/感。”凌曲道。 惑启忍不住嗅了嗅自己衣袖,并未有什么奇怪的味道。所以这人是怎么找到他的? “我不是狗犬。我对气味敏感不是靠嗅觉。”凌曲对上他狐疑的眼神。 “况且我今夜见你,并不是想要投靠你,哪怕你即将是东晟的皇帝。”说到这儿凌曲顿了顿,目光变得玩味起来。 “我想跟你做个生意。” 这倒是新鲜。惑启道:“愿闻其详。” “我帮你危梨军平安攻占地下城,你助我除掉巫马真,取其而代之。” 月光透过斑驳的云彩洒下来,映在凌曲的眸子上。 这双眸子较常人清浅,却比常人要冷静许多。 作者有话要说: 凌曲:凌氏守则第一条:媳妇喜欢的东西,要得到。 第8章 喂药 除掉巫马真。 惑启的眼神表明他此刻终于进入了状态,开始认认真真、从头到尾打量眼前这个深不可测的人。 除掉巫马真,意味着西厥这个国家四座角轰然倒塌其中一座,能伤及根基毁其元气。这对现在的惑启来说,实在不是一件说到就能做到的事情。 但是。 惑启将目光深深落在此人身上。此刻月亮高悬于头顶,银白的月色毫无吝啬地全部笼罩在凉亭中央,给夜色中这抹鲜红镀上一层若即若离的白光。 “我可以替你除掉此人。但不完全除掉。”惑启说。 他能感受到凌曲危险地眯起眼睛。狭长的狐狸眼此刻看不清任何多余的情绪。 “你是指,不让人知道此事,悄然取而代之?” “对。”惑启点头,目光笃定,“我能让你神不知鬼不觉地,坐上凉朔城城主的位置。偷天换日。” 他本想说“狸猫换太子”的,可他瞧着眼前这只红毛狐狸怎么看也不像憨态可掬的狸猫。 “若真是如此,也不是不行。”凌曲瞧着天上的月亮,思考事情,“只是——” “只是什么?”惑启问。 -- 第15页 “放眼整个西厥朝堂,众人皆可糊弄。只是有一人,我瞒不过他的眼睛。此人若不妥善处理,后患无穷,万劫不复。”凌曲道。 西厥竟然有如此棘手的人物?惑启忍不住皱起眉头:“何人?” “凉朔的副城主——京望。” 此言一出,惑启沉吟三秒,道:“竟然是他。” 凌曲目光一瞥:“认识?” “曾经听手下言官谈及过此人。说得一京望,胜过得凉朔十八府。我当时以为是句玩笑话。此人有何特殊之处让火军统领你都不敢正眼瞧他?” 这句“不敢正眼瞧他”令凌曲不由自主笑了一声。说实话,他自打童年告别地下城,在西厥这座都城鬼混十余年之久,还没“不敢正眼瞧过谁”,他是挺想尝尝这种不敢的滋味的。 “此人大慈大善。是凉朔乃至整个西厥不可多得的正常人。”凌曲收起笑意,淡淡地说。 “哦?”惑启皱眉,“那此人棘手于何处?” “棘手就棘手在他的善。我这双手,自打杀出地下城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沾满鲜血,索性从今往后都沾下去,做个彻彻底底不可一世的恶人。而每逢这京望,不知着了什么魔,总能念及他的话,苦苦下不去手,误了正事。你说此人棘不棘手?” 懂了。这京望有通天的感化能力,而凌曲拒绝被他感化却又奈何不了他。 对凌曲来说,此人的确挺棘手的。典型的看不惯却又干不动他。 果然,这人不一般。惑启内心琢磨。 “凭你对他的了解,可知他有什么弱点?”惑启问。他也只是无心一问,并不期待凌曲回答。 若是凌曲知晓其弱点,还不早就痛下毒手了?还用等到现在说些不痛不痒的话? 岂料凌曲想了想,回答:“有。” 惑启哑然,半晌问:“什么弱点?” “京望为人十分崇佛,凉朔城边的太和寺就是他苦心经营出来的结果。若是从佛寺入手,或许这件事情会有意想不到的转机。”凌曲说。他想起那日初见思衿,小和尚不卑不亢的模样。 那时他看见的眼睛,跟此刻天上的月亮一样透亮。 “太和寺?”惑启手指摸着下巴,“我想想。” “你仔细想着,我只要结果。三日之内,我要入住城主府。”凌曲说罢,作势要走。 “哎,等等。”惑启笑着抬头,“非直,你是不是过于心切了?我还有话没说完。” 凌曲皱眉,整理好衣裳重新坐回去:“你说。” “此事事关重大,我一人肯定不能直接出面。届时我会让苍府的一级暗线与你配合,见机行事,你看如何?” 一级暗线?难道不是还在吃牢饭的慕云初吗? 难不成苍府一级暗线不止他慕云初一人? “他的身份,告诉我。”凌曲一个字都不多说。 惑启道:“凉朔城主巫马真的原配夫人,邵温香。” 凌曲皱眉。这不是巫马真那个瘫痪在床二十余年的大老婆吗?怎么,难不成她这几十年来的重疾都是装的? 仿佛看出他的不解,惑启解释:“巫马真同她伉俪情深的佳话是假的。巫马真只是利用她树立自己的温善形象而已。邵温香被囚城主府二十余年,终日不见阳光,被他折磨得生不如死,恨不得手刃此败类。她熟悉巫马真,有她助你,事半功倍。” “知道了。”凌曲打了个呵欠,跃下凉亭。 “明日晚间巫马真会在城主府设宴宴请佛会众僧。你跟她说,当晚我们动手。” “哦对了,”凌曲想起来什么,转身,“既然动静要小,那就干脆小到底。” “所以务必在宴会开始之前,除掉他。” 凌曲走后,惑启依旧注视岸边。江月已经斜移,过不了多久,一轮崭新的日月将会重新笼罩在凉朔的上空。 - 思衿沐浴之后,不小心“阿嚏”一声,他自己都懵了。 天气并不冷,他平日里的穿着都是按照惯例,因此不可能是受凉。所以,是有人在背后议论他? 思衿不懂,他有什么好议论的? 他赶紧系上里衣,收拾好热水,将脏衣裳放进脏衣竹篓里,等明日得空时清洗。 据说明日傍晚城主将宴请所有参加此次佛会的僧人,他不由有些期待起来。这是不是意味着,他又可以吃到那些惊为天人的素点心了? 该死。思衿赶紧摇摇头,将这些杂念从脑子里面甩出去。 身为出家人,脑子里怎么可以全部用来装点心呢? 推开偏门,师兄正盘坐在床榻上,闭眼念经。 这是师兄的一种休憩方式,思衿已经习以为常了,所以他放轻脚步,想将脏衣篓子捧出去。 他睡里屋。 轻手轻脚地绕过师兄,思衿开门,关门,动作轻之又轻。 好不容易放下脏衣娄子,他刚直起腰,鼻尖就被一丝缠绵悱恻的香味给裹住。 错愕地对上凌曲好整以暇的眸子,思衿口鼻呼吸不了,气得他只能用眼睛用力瞪凌曲。然而不久,双眸突然一阵迷离,他失了力气,差点站不稳脚跟。 上回用的剂量小,这次憋足劲儿用大招了是吗?! 思衿脑子在想,自己只因身体一次没买他那该死的毒的账,就活该一而再再而三受他这样折磨是吗? -- 第16页 太过分了! “不是毒。”凌曲在他耳边轻轻地说,“不要这样瞪我。” “放——放开——”思衿艰难地说,他快要透不过气了! 凌曲闻言,笑了笑,听话地松开他。 思衿作势挥拳。 凌曲见状,恰到好处地提醒他:“注意武戒。” 思衿放下拳头,低着声音说:“出去。” 不知道凌曲给他撒了什么东西,他现在眼前像是有一片雾,看凌曲忽而近忽而远,晕晕乎乎的。 “要立夏了,客栈潮湿,必多蚊虫,刚才那香剂是给你驱蚊用的。”凌曲选择性忽略对方的话,拉开椅子坐下来,甚至高高翘起自己的腿。 这人真是到哪儿都不把自己当外人。 “驱蚊用的你往我脸上撒做什么!”思衿道。他低头一看,果不其然,月白色的里衣上面都沾上一块一块的紫色。虽然仔细看难以看出来,可就显得不伦不类的。 令他不快活。 凌曲慢条斯理地说:“脸上最是叮不得。被叮一口多难看。” “不过。”凌曲抬眸,“你果然是不怕我的毒。一丁点儿都不怕。” 面对思衿无语的神色,凌曲继续说:“我在这驱蚊香剂里,洒了少许三丁末,这东西无色无味,只需少些就能杀死一头健壮的牛。” 只是,这驱蚊散里的三丁末剂量,足以杀死整个凉朔城的牛了。 但是凌曲没说。 “你果然放/毒了!”思衿忿忿,“我现在眼睛看不清了!” 凌曲收起笑意,抬起自己的手,在他眼前晃了两下:“一丝一毫都看不见吗?” 思衿拍掉他的手:“只能勉强看清你还是个人。” 借着药性发作骂他。 凌曲嘴角上扬,小和尚还挺敢的。 “不是什么大事。只是香剂质量厚重,迷了眼睛而已。温水敷一敷,睡一觉就好了。”凌曲道。 说罢他环顾四周,发现客栈简陋,除了桌上半壶温水之外别无其他。 他从袖中拿出一块方帕,用温水沾湿,对眼前的人道:“过来。” 思衿看不清他在垂眸做什么,警惕地站在原地,以不变应万变:“你想干什么?” 凌曲好脾气地拉过他的袖子,将人拽到身前来。 毒物再对思衿无效,双眼都是脆弱的。此刻思衿的眼睛受驱蚊散影响,处于睁不开的状态,畏光,惧寒。 凌曲拿着湿帕,避开他挡在面前的手,轻轻替他擦拭双眼。 思衿惊得倒吸一口气,却又不敢出声惊动外屋休憩的师兄,只能咬牙忍着,独自发抖。 或许是他抖得实在厉害,凌曲的动作停下来,等他不再抖了,才继续擦拭。 的确是很轻柔的动作。 思衿的右眼先被擦拭干净,泪眼婆娑,勉勉强强看清眼前人。一只眼睛的他从凌曲的瞳孔中,看清了那个委屈得要命的自己。 “去榻上躺着。别睁眼。”另一只眼睛也被擦拭好,思衿被轻轻推了一下离开凌曲的身边。 思衿只能听凌曲的。 他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感觉凌曲在他床畔待了许久。 随即他听见窸窣的吹蜡声,随着光线一暗,周遭安静下来。 思衿动了动,想要试探凌曲有没有离开,正当他翻身之际,一只手将他按了回去。 “不要乱动。” 差点翻身翻到凌曲身上的思衿道:“你怎么在我榻上?!” “嘘——”凌曲睡得安安稳稳,渐入佳境,“借宿。” “你事先没有同我说!”思衿不干。 “现在说也不迟。”凌曲翻了个身,背对着他,仿佛嫌他太聒噪,“不早了。睡了。” 赶估计是赶不走的,思衿不乐意归不乐意,内心深处也不愿意见花孔雀睡到一半被赶出去留宿街头。 借宿一晚就借宿一晚吧。 况且今日多亏这位兄台,他才能吃上城主府的点心。 算是欠他的。 思衿闭着眼睛躺了一会儿,发现身边这位呼吸声过于平稳,反而令自己睡不着。于是他带着三分干坏事的心思,轻轻推了推凌曲。 他以为凌曲睡得这么沉,肯定没动静的。 没想到凌曲背对着他,用慵懒的声音问:“有事?” 干坏事被戳穿的思衿脸红了红,小声道:“眼睛有些痒,你说我是不是中毒了?” 很长一段时间听不见凌曲的回复。 思衿心想:算了。人家在睡觉。这么打扰人家挺没趣的。 凌曲忽然翻过身,嘴里含着一颗黑褐色的药丸。 “把眼睛睁开。”凌曲道。 思衿照做,正当他适应夜晚的光线,忽然一个朱红色的黑影压下来。 思衿惊呼一声。 外屋的师兄也入睡了,听闻动静起身,想要进里屋:“怎么了思衿?” “没事!师兄你睡你的!”思衿赶忙说。 撑着胳膊压在他身上的凌曲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师兄的脚步声远了。思衿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把目光放在与他咫尺之遥的人脸上,质问他:“你想做什么?” “喂你清热的药。”凌曲答。 “可是药在你口中。”思衿道。 “换个法子喂。”凌曲撑起胳膊,将头发撩至身后,悄悄道,“待会儿别叫。” -- 第17页 思衿发誓,待会儿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不叫。 打死也不叫。 凌曲满意地笑了笑,一只手按住他的双手,将之扣在枕头上,压得实实在在。 思衿突然有些后怕。 这人要对他做些什么? 叼着药丸的凌曲俯下头,嘴唇贴住思衿的眼睛。 明显能感觉到身下的人狠狠颤抖了一下。 手同他十指相扣,似是一种无声的安抚。他感觉到身下的人渐渐平静下来。 凌曲坐直身子,从桌边取了半杯水漱口,吐干净之后又含入一枚新药。 “实在害怕,你抓着我。”凌曲眸子幽深。 思衿喘得厉害,上药的眼睛除了冰冰凉凉很舒服之外根本感觉不到其他,但他就是莫名紧张,对未知十分害怕。凌曲的话仿佛是根救命的稻草,思衿听后来不及做出思考,直接将人当胸抱住,抱得紧紧的。 没想到他是这个反应的凌曲愣了几秒。 本想随他去的,但是这样终究不是个办法。 凌曲将人抱起来,让他靠墙躺着,将化成水的药一点一滴地送进他的眼睛里。 期间思衿的手一直紧紧拽着凌曲的腰,腰间的衣服都快被抓褶皱了。 “没事了。”凌曲道。 没有回应。 抱着他的人已经睡着了。 作者有话要说: 凌曲:睡不着的小丑竟是我自己:) 第9章 百合 翌日醒来,身边的孔雀早已不知去向。 不过思衿还是眼尖地发现,床底下的脏衣篓子里,搁着孔雀昨夜那身鲜红的衣裳。 加上先前的雀金裘,这已经是第二件了。 思衿不禁心想:他得有多少件花里胡哨的衣服才能经得起这么随手一扔的坏毛病啊? 况且思衿还发现:孔雀穿什么衣服其实与季节并无多大关系。 趁时间还早,思衿抱着一筐衣服去客栈后院洗了,晾在外边。 回屋后,师兄已经洗漱完毕,恰巧见他抱着空篓子进来,便随口一问:“可是认床?昨夜见你睡得并不是很安稳。” 思衿阅历太少,睡惯了太和寺的床榻,其他床榻睡不惯也是合情理的。 不过思衿却道:“不是的。客栈的床榻很舒服。只是——” 他想起昨夜那双幽深幽深的眼睛。 “只是什么?”凌凇见他半天都没“只是”出来,便问了一句。 “只是总有狐狸叫,也许是客栈后面靠山的缘故。”思衿垂着头道。 “狐狸?”凌凇皱眉,他睡了一晚,并未听见什么狐狸叫。难不成狐狸光去思衿那屋叫了? “哦对了师兄,今日是佛会最后一天,我能同你一块儿去吗?”思衿睁着一双期待的眼睛。 “可以。”凌凇道。 佛会主要道场设在金麓寺。金麓寺地理位置优越,加上面积大,容纳几千名僧人修行完全不在话下。思衿紧随师兄进入金麓寺,被眼前一座座真金镀成的金佛给惊到了,差点忘记跪拜。 好在有师兄在跟前,思衿才没做出太出糗的事。 “师兄,”他扯了扯师兄的袖子,好奇地问,“左边这些身穿白衣的僧人是从哪里来的?” 他们不仅身穿白衣,各个对襟上都簪着五颜六色的鲜花,看上去着实有些突兀,突兀之中又有几分可爱,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 “他们并非西厥国的僧人,而是来自遥远的北疆。”师兄回答。 “北疆的僧人都像这般,别着花吗?”思衿忍不住问。 “对啊。”一个清脆可人的女声代替师兄回答。 思衿猝不及防被吓了一跳,然后就看见身后有个两眼弯弯似月牙的女孩儿调皮地冲他笑。 “女……女僧人?”思衿差点咬到舌头。 不对,若是女子,不应该是尼姑吗? “在我们北疆,只要虔心向佛,不拘男女都可出家为僧,所以你这句女僧人不假。”女孩儿摘下对襟上的一朵百合送给他,“喏,给你,我叫蓝五,你们叫什么?” 她递花给思衿的时候,眼睛却瞧着凌凇。 “我叫思衿。”思衿老实回答。 蓝五“嗯”了一声,一脸期待地等凌凇回答,结果凌凇待思衿答完,就兀自将人带走了。 讨了个没趣。蓝五撇了撇嘴。凑巧通行的白衣僧人来找她,她便同他们一块儿走了。 思衿佛会还没参加就得到一朵花,举着也不是戴着也不是,只能想了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将花别在腰间系绳上。 凌凇道:“莫要玩了,待会金麓寺主持讲经,你要多听一听。” 思衿立马“哦”了一声,道:“知道了师兄。” 佛会开始后,众僧人依次入场坐定。 思衿从未见过如此多的僧人围坐一堂,觉得场面实在过于壮观。更好玩的是,每个地区甚至每座寺庙的僧服颜色、样式都各不相同,看着像是不同颜色的花朵齐齐绽放在金麓寺道场。 思衿瞧着自己现在穿的这一身鹅黄僧服,心想自己和师兄就像是是花朵的花蕊吧。 道场中央的老僧人坐定,咳嗽一声,道场瞬间安静下来。 于是思衿也坐直身子,仔细听讲。 中场,老僧人下场休息,场外的僧人们也可走动休息片刻。 思衿揉着发酸的腿起身,去寻茶喝。只是金麓寺实在太大,他走了一段路就迷失了方向。 -- 第18页 好在有人拍了拍他。思衿见了,道:“蓝五姑娘好。” “我同你年纪相仿,你直接叫我蓝五就好。”蓝五也是去喝茶的,且对金麓寺熟悉一些,便与思衿同去。 路上,她忍不住问:“刚才同你一起的,是何人?” 思衿想了想,道:“同我一起的除了师兄,再无旁人了。” “你师兄叫什么名字?”蓝五问。 “师兄叫凌凇。”思衿回答。 “原来他就是凌凇!”蓝五惊呼一声。引来思衿不解的目光。 师兄有这么吓人吗? “你不知道,凌凇在我们北疆寺可出名了。每当师父治学讲经至困难处,见我们似懂非懂,就会拿西厥太和寺的凌凇举例子,称其五岁就会讲经习武了。既然他是你师兄,你跟我说说,他真有这么厉害吗?” 思衿尴尬地笑了:“实则师兄他……三岁就会讲经了。” 蓝五顿时哑然。 思衿见状,宽慰她:“你不要忧心,师兄常说,念经不靠天分而是靠后天努力,再天资平庸的人只要肯努力,也会比常人优异的。” 蓝五笑了笑,两眼弯弯:“我不是忧心这个。我只是羡慕你。” “羡慕我?”思衿不明白她此话怎讲。 “羡慕你常伴其左右,耳濡目染。”蓝五道。 懂了。蓝五是羡慕自己近水楼台,能天天受到师兄的熏陶。 但平心而论,这没什么好羡慕的。因为私下里思衿很少主动找师兄温习佛经。因为师兄每天都事务缠身,很忙很忙。待师兄卸下重担回屋之后,他都睡了。 两人说着说着进入大厅,里面有取茶处。 蓝五端了个托盘,一下子取了十几杯茶。拿了两杯热茶的思衿都看呆了,道:“要不,我替你端吧?” 颤颤悠悠的蓝五没有客气,将托盘递给他。 思衿端得四平八稳。他打小练过,力气要比同龄人大些,这重量不在话下。 “要不,你替我将茶端给我的北疆寺同门,我替你送茶给师兄?”蓝五提议。 这样蓝五要轻松些。思衿点点头。 他瞧着蓝五端着两杯茶,跑得欢快。 他打小在寺庙里长大,寺庙里皆是男僧人,从未见过同龄的女子,今日一瞧,似乎能瞧出来女子与男子的不同之处。 首先一点他记得清楚,女子走路,都是跳着走的。 一蹦一跳,像兔子。 而蓝五,活脱脱像一只端茶的大白兔。 - 凌曲在火军当了半天差,也磕了半天的瓜子。 现在西厥边境表面还算太平,皇城也没出什么大乱子。他这支上递下接的队伍,算是处于养兵状态。 “闲得慌。”凌曲将剩余的瓜子撒在桌案,唤杵济,“陪我出去逛逛。” 杵济“哎”了一声,忙不迭跟上,想到什么又折回来,将案桌上的半把瓜子兜走了。 “咱们去哪儿逛?”好不容易等统领换好衣裳,磕完瓜子的杵济掸干净手掌心,问。 “不知道。”凌曲一身五彩斑斓的黑,眉头皱着,“我那件雀金裘近几日见过吗?” 杵济头晃得像拨浪鼓:“没见过。” “奇了怪了。还能凭空从我身上飞了?”凌曲晃着扇子,有一下没一下地走。 走了不下三条街,杵济忍不住道:“主子,咱们这是去哪儿啊?” 早知道这么远,提前喊辆马车好了。 “去找乐子。”凌曲幽幽道。此刻太阳西斜,街道昏黄。凌曲甩开扇子遮面。 杵济听了,强打起精神在后面跟着。 不一会儿,两人来到金麓寺。 听着寺里的钟声,杵济懵了:什么乐子要在金麓寺找啊? 见凌曲来了,看门的老僧人连忙行礼,请他们进去。 凌曲转身:“随我一同进去还是同这看门僧人讨口茶喝?” 杵济迟疑了一下,突然抱着脚道:“对不住主子,我脚上的毛病又犯了,怕拖您后腿……” “知道了,别演了。搁这儿待着吧。”凌曲没等他发挥完,就兀自走了。 杵济这才放下脚,喜滋滋地坐在风口的椅子上,剥花生米吃。 还是主子懂他。 凌曲今日穿得低调,可是再怎么低调在一群僧人中间依旧显得格格不入。 他在寺里随意走了两圈,发现除了一般僧人,院里不乏身材婀娜曼妙的女僧人。身着白衣,胸口别着各色花朵,群僧之中的确耀眼。 他脚步未停,忽然看见一抹熟悉的身影。 与往日不同的是,那抹身影旁边,多了一只活蹦乱跳的白兔子。 更与众不同的是,一尘不染的僧衣上,竟然别了一支百合花。 整个人亮堂了起来。 不用猜就知道是女子赠的,且大抵是身边这个女子。 凌曲停驻脚步,待人走近,出其不意拽住他的胳膊,拉他进拐角。 女子愣了一下,左看右看,喊了几声,却再也寻不着人了。 “怎么是你?”思衿瞪着眼睛道。 一看见凌曲,就想起荒唐的昨晚。思衿整个人都不自在起来。 凌曲不答,只垂眸,将他腰间那朵百合花取下。 只凝视了几秒,百合就瞬间枯萎了。 “不好看。”凌曲道。 -- 第19页 “只是为了同我说这个?”思衿问。 这怕不是闲得慌。再说花别了一天,现在的确不好看了。 “还想听我说些别的?”凌曲眉目一抬,眼中藏笑,“好呢。” 好什么好。 思衿才不觉得好,他还要回去继续听讲经呢。 滔滔不绝的主持可要比眼前这人顺眼多了。 作者有话要说: 凌曲:辣手摧花:) 【作者有话说】 1.本文私设如山。 2.如果喜欢此文一定要点个收藏按个爪爪呀~ 3.没有读者陪玩的作者好空虚~ 第10章 孔雀 \晚间城主府设宴,你可要去?\凌曲问。他找思衿,并非全然不为正事。 “自然是要去的。”思衿道,“怎么了?” 凌曲笑了笑,一双狐狸眼倒映着思衿纯然清澈的面孔:“那么,你可知京望去不去?” 思衿疑惑:“你问这个做什么?副城主的行程安排怎么会让我知晓呢。” 凌曲轻叹一声,换成一副略微惆怅的表情,仿佛十分有苦衷:“我想见他。只是没有门路。” 这思衿很不能理解:“连火军统领也无法见副城主吗?” 在他印象里,京望并不忙,有时甚至会来太和寺与主持吃茶下棋,绝对没有凌曲所说的那样连面都难见。 更何况京望这人向来和善,十分好说话,不会不近人情。 “你今晚若是见到他,要记得告诉我。”凌曲说。 思衿下意识点头,想起什么又连忙摇头:“不行的。宴席上师兄不会允许我乱跑的。” 想到昨夜思衿那格外慌乱的神色,凌曲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头。 小和尚似乎很听师兄的话。 他想了想,认真地问思衿:“当真一点可能都没有吗?” 思衿本就是个心软的人,他都这样问了,便迟疑起来:“若我坚持,师兄或许会同意……” 达到目的的凌曲笑了,一双狭长的眼眸荡漾开来:“如此,甚好。” 他说罢便走。却被思衿拽住袖子。 “等一等。”思衿说。 凌曲侧目看他。 思衿发现他眼眸里的温度消逝得竟如此之快,以至于这一冰凉的侧目令他觉得异常陌生。 “你为什么想见京望?”思衿问。 此人不是什么好人。思衿不想助纣为虐,所以他要问清事由。 “因为,”凌曲目光流转,逆光的脸一半藏在黑暗中,让他整个人都笼罩在一片神秘里,“他那句‘回头是岸’,我思考良久,觉得有道理。” 思衿不解。 凌曲轻笑了一声,继续说:“我杀身成仁,成就他一世清誉,你意下如何?” 思衿白净的脸上刹那间煞白。 “你想当着京望的面死?!” 这毒孔雀到底在想什么?哪怕恶事做尽半路懊悔,也该用余生赎罪,哪能一死了之呢!! 凌曲不置可否:“我自知双手沾满罪孽,佛早已不度我。那么你呢,你我好歹有几分交情,我若身死,你可度我?” 思衿严肃地说:“我不度你。” “为何?” 思衿板着脸说:“我只度人,不度孔雀。” 孔雀?凌曲一张雷打不动的狐狸笑脸难得露出几分懵懂。 “你是说,我?”他指着自己问。 “除了你还有谁。”思衿没好气道。 凌曲笑了,无奈地心想,原来在小和尚眼里,自己是一只孔雀。为什么偏偏是孔雀呢?凌曲脑补了自己平日的形象,好吧。只能说这比喻的确算不得天马行空。 是挺像孔雀的。 “难道你们佛家,对待芸芸众生做不到平等吗?”他恬不知耻地说,“孔雀你就不度了?” “不度你,就是不度你。你若实在想死,另请高明。”思衿说。 不知为何,他听到凌曲故作轻松的那句“杀身成仁”后,心狠狠揪了起来。到现在都戚戚然。 可见自己内心深处,是不想让凌曲死的。可这是为什么呢?明明他不是好人啊。 难道跟坏人在一起待久了,自己也慢慢变坏了?思衿心里一惊。 “稀奇。”凌曲被他这气鼓鼓的样子逗笑了,“上门生意都不做。” “算了。”他道,“不度就不度吧。” “就让我死后在忘川上面漂着,等你哪天渡河,将你拉下水。”他说。 听听这还是人说的话吗? 这是孔雀说的。 思衿深吸一口气,认真地说:“你别死。” 凌曲笑意淡下来:“怎么说?” 思衿说:“你要相信,纵使这世上有千人万人盼你死,只要有一人希望你活着,你都有活下去的理由。” 听上去挺有道理的。 凌曲道:“所以,那唯一一个人,是你?” 在凌曲的轻笑声中,思衿噎了一下。 然后他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就被凌曲轻轻一推,推出拐角,和正在四处寻找他的蓝五面面相觑。 “你们太和寺的僧人这么喜欢捉迷藏吗?”蓝五说,“找不到你我都要急死了!” “抱歉。”思衿垂眼。心里回放着刚才凌曲的话。 额间像是有火在烧,可见天是开始热起来了。 - -- 第20页 城主府于傍晚十分设宴。灯火通明。 按照规矩,受邀的僧人既不可以来得太早,也不宜太迟,所以思衿同师兄先回客栈稍作休息,等时辰到了才出发。 府上思衿不仅看到了来自四海的僧人,还看见混杂在其中的城主府护卫。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些身姿挺拔的卫士们,陷在这井底一般的府中每天处理着鸡毛蒜皮的杂事,挺可惜的。 不过这与他无半分干系,他也只是感慨一声罢了。 师兄同其他僧人寒暄过后,带他入席。他入席之后环顾四周,没有看见凌曲的身影。 倒是一盏茶的功夫,京望来了。 思衿丝毫不觉得奇怪。京望崇佛,这样盛大的佛会,他一定会来的。 众僧人见到京望,都起身行礼,京望今日不是东道主,也是受邀的客人之一,忙让他们不必客气,坐等开席。 思衿于是小声对师兄说:“我能出去一会儿吗?” 凌凇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快开席了,你这时候出去做什么?” 思衿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凌凇叹了口气,道:“罢了,快去快回。” 思衿眼睛一亮,道了一句“好”,便快速离席。 但是他在偌大的城主府左找右找,都找不到凌曲的身影。 这孔雀,光让自己找他,可却又不告诉自己如何才能找到他! 眼瞧着快开席了,这可如何是好? 正踟蹰间,一个浅白的身影在他身后晃过,扯着他来到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 凌曲今日罕见一身白衣,衬得轮廓分明,宽大的袖口此刻微微卷起,卷到手腕处,正在用一块湿热的手帕擦手。 思衿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气,不过只是一瞬,接下来就被一股清甜悠扬的香味笼罩。 这香味思衿熟,当日雀金裘上笼罩着的,也是这样的香味。 “快开席了,你不落座?”凌曲问。 你还好意思问我! 思衿说:“京望来了,你不是想见他吗?” 凌曲“嗯”了一声,悠悠然道:“不急这一会儿。今日城主设宴,搭了座戏台,我待会儿要上去唱戏。” 唱戏?思衿越发不能理解他了。 难道普天之下年轻的统领都像他这般多才又多艺吗? “我记得你十分爱吃城主府上的点心。”凌曲换了个话题。 思衿下意识回答:“是的。” 有一说一,城主府的点心实在令他难以忘怀。 凌曲又“嗯”了一声,意味不明地说:“待会儿你多吃些。” 于是思衿只能带着问号回去入座。 几十桌的大宴,摆在城主府后花园里,府上人都在紧锣密鼓地上菜。 清一色素菜,但菜色、摆盘都极为讲究,对于出家人来说也是难得的一次享受。 只是思衿发现了,他们这桌除了素菜之外,一盒接一盒的点心排队送上来,没有断过。隔壁桌的菜都上齐了,他们这桌还在上点心。 “奇了怪了。”思衿听旁边坐着的胖和尚说,“这菜是不是上错了?” 点心盒十个八个的都快在桌上搭桥了,怎么还上个不停?反观其他桌,哪有他们这桌这么夸张的? 思衿低着头咬筷子,不敢说话。 凌凇替他夹菜:“既然城主客气,你我尽量多吃些,不辜负他的好意。” 思衿道了一声“好”。 正吃着,突然一阵高喊:“城主夫人到——” 众人都把头抬起来。只见在两个打扮讲究的下人搀扶下,城主夫人缓步迈上高台。她常年病痛缠身,气色很不好,但不俗的穿戴令她此刻增色几分,整个人显得格外端庄典雅,令人不由心生敬意。 她在高台站定,垂眸注视着下面,开口道:“城主托我转达给各位高僧,他因天气陡转中了些暑气,加上前些日子的伤风未愈,坏了嗓子,需要休息片刻才来拜见各位。只是不能就近给各位师父敬茶了,还请师父们见谅,一切自便。” 早就听闻巫马真此人狡诈狠毒,却没想行事作风有礼有节,就算又中暑又风寒的着实夸张了些,却令人挑不出错。有些不满巫马真的僧人此刻脸色略微缓和。 “传闻巫马真的这个夫人十年未曾在外人面前露面,今日吹了什么风,竟然将她吹来了?”一僧人说。 “今日一见,足以见得传闻不属实。这邵温香行走自如,哪像是常年瘫痪在床的?”另一僧人说。 思衿也跟着看了一眼。却见她平静的外表下,搀扶在下人臂膀上的手关节泛白,可见用力过度。 也许,事实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呢。 思衿吃了两块点心,城主便来了。 他一来,周遭瞬间安静下来,鸦雀无声。 与往日的气派不同,今日的巫马真格外安静,迈上高台之后转身落座,似乎并未有与众人寒暄的打算。 几百双眼睛齐齐盯着他看。 脸藏在黑纱后,看不清五官,只能听得几声沙哑的咳嗽,俯首用手遮着咳,足以见得风寒之重。 邵温香站在他身侧,给他递送茶水。 巫马真沙哑地道了声“谢”。 似是举案齐眉伉俪情深的景儿。 台下人见了,只能继续拿起筷子。思衿也在吃,却不知为何,总感觉台上有一双眼睛,一直在盯着他看。 -- 第21页 他忍不住抬头,却并未发现什么可疑之处。 疑惑地咬着点心,他想: 难道高台自己长眼睛了不成? 作者有话要说: 凌曲:众所周知,白蛇是一只披着孔雀皮的狐狸。 第11章 收留 僧宴进行到一半,副城主京望起身向高台处的巫马真夫妇敬茶。一口热茶入腹,京望道:“不知为何,有些时日不见城主,城主身量似乎纤瘦了些?” 巫马真回敬,面纱之下的目光幽幽。 众人只听到他沙哑着嗓音说:“不瞒各位,刚才府里大夫诊断出来我得了能传人的病,说这病来势凶猛,见不得人,我能活几日还是个未知数。” 此言一出,台下众僧人面面相觑。 又是中暑又是风寒,还得了能传人的恶病,巫马真这一下下的也太惨了吧? 可就冲刚才巫马真的语气以及事不关己的样子,仿佛那句“能活几日还是个未知数”说的不是他自己,而是大街上随便一只鸡鸭鹅狗。 “既然各位都在,有件事我想请大家共睹,”巫马真稍稍将声量抬高些,转而对夫人说,“去取我掌印来。” 众人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都放下筷子。 思衿的白米糕团才咬了一口,见众人面色肃然,只能也跟着放下糕团,舔了舔嘴唇。 他发觉隔了两张桌子的女僧蓝五正调皮地冲他眨眼睛做鬼脸。 正要回望过去,台上巫马真的目光流连,不知看见了什么,面色平静的他骤然大声咳嗽起来,这声音一下子打断了思衿回望蓝五的动作。 思衿只好把目光放回台上。 照城主这种咳法,估摸着没有肺痨也该咳出肺痨来了吧? 巫马真咳了几声,终于恢复了平静。刚好邵温香已经取了掌印和纸笔,替他铺在桌案上。巫马真稍微坐直了身子,一只手搭在案上,道:“替我研墨。” 众人愈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只有京望用略有深意的眼神看着,眉目紧缩,似乎看出一些端倪。 巫马真垂眸将纸铺展开来,提笔在上面写了什么。不知为何,他写字的时候,让人不由自主忘记他其实是个鄙陋狡诈的粗人,写不得一手好字。 可是他这挺拔的姿势和藏在暗处的专注神情却能让人忽略这一点。 巫马真写罢,接过掌印,工整地按在下面。 他抬眸看向众人,语气平静道:“这是一封遗奏。” 见众人呆若木鸡,巫马真面纱之下的嘴角略微上扬,随即道: “奏折上,我举荐京子期执掌凉朔城主印。” 举座哗然。 就连一贯镇静的京望自己,一时间也忘了手中热茶,直到实在烫手才放下。 底下僧人的窃窃私语,巫马真不费什么气力就能听到。 大致不过是“两位城主不睦多年人尽皆知,今日唱的是哪出”、“也许是巫马真人之将死良心发现也说不定”、“凉朔这是要变天了么”云云。 这时,众人之中传出一道不大不小的声音,让场内刹那间安静下来: “恕京望难以从命。” 众目之下,京子期站出来,直直地看着台上: “京望此人懒惰闲散,玩物丧志,没有城主鸿鹄之志向,平生只求一方安土些许俸禄苟且栖身。城主今日的赏识,京望怕是要辜负了。” 思衿忧心忡忡地看着京望。 副城主话里话外都充斥着不屑与之为伍的意思,巫马真又不傻,听完之后不会生气吗? 果然,高台之上的人沉默了,看不清表情。 众人的心都开始七上八下,甚至害怕巫马真一怒之下会血洗僧宴,牵连到他们。 可出乎众人预料的是,巫马真只沉默了一会儿,继而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将奏折放在旁边,道了一句: “那就再议。” 既没有坚持,也没有放弃。简简单单几个字,让此刻紧绷的气氛刹那间舒展了。 晚间,宴会散席。略微困怠的思衿本来随着师兄一块儿回客栈休息,途中却被京望喊住。思衿这才想起凌曲,这只孔雀不是很想见京望吗?怎么从刚才宴会开始到结束这么多次机会摆在面前,却都没有出现过? 奇奇怪怪的。 思衿跟随师兄止步,齐齐朝京望行礼,京望回礼,从袖口中拿出一件东西递给思衿:“有封信,是倾煦大师托我转交给你的。” 在师兄的目光下,思衿抿着嘴唇小心翼翼地接过这个朱红色信封。 信封散发着清幽的檀香,思衿沿边缘拆开,取出里面的信纸和一枚玉印。 这枚玉印是白玉制成,薄而通透,正面雕着一朵清澈的白莲,反面则写着两个前朝的文字。 “信你拿回去再仔细看罢。大抵倾煦他不希望有除你之外其他人看见。”京望说。 东西给到本人手上,又恰巧下人牵车来接,京望也就不多寒暄,准备上车回府了。 “大人等一等。”突然,思衿将人喊住,声音有一丝不可明辨的紧张。 京望放下挑起的车帘,一脸疑惑地看着他:“怎么了?” 思衿垂眸思量许久,嘴唇都咬得发白。虽然理智告诉他不要多管闲事,可是凌曲的话还是令他在意。那样认真的模样说出来的“杀身成仁”,大抵不会是假的。 -- 第22页 “若一个人十恶不赦,当真只有一条死路可以走么?”思衿咬牙,还是问了。 替凌曲问的。 夜间微风轻拂,思衿衣衫被吹得微微拂动。他不确定京望能不能听出这话的弦外之音,他在为凌曲开脱,他不想让凌曲死。 因为他总觉得十恶不赦的凌曲背后,藏着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正是这往事,才埋下了一切祸根。 “小思衿。”见他紧张,京望招手唤他上前,将他揽在怀中安抚,“你要知道,路是他自己选的。谁也不能替他选。” 他说完这句话后,感受到怀中人身体一滞。 良久,思衿才道:“大人的话,思衿懂了。” - 回到客栈,夜凉如水。 趴在桌案边,思衿苦闷地看着这枚轻薄如翼的玉印。想到什么,他取出刚才那封信,在灯下读了起来。 信的内容不多,字迹潦草,需要仔细辨认才能看出来。 “物归厅土……”思衿一个字一个字地读。 却不成想身后有个声音替他读出来:“物归原主。小呆子。” 思衿吓了一跳,惊悚地转身,差点折了手中那枚玉印。 凌曲摘下自己翠绿色斗篷,挂在悬钩上,眼睛瞟着昨日自己那件红衣被洗得干干净净叠放在床边,于是顺手取了: “早知你会好心替我洗,我就多留几件了。火军那些糙汉子就没几个会洗衣裳的。” 思衿警惕地盯着他,仿佛铁了心要看他究竟有多不要脸。 凌曲觉得好笑,想起刚才他仿佛打扰到小和尚读信了,于是扯开椅子坐在他面前,继续打扰他:“小和尚也能收定情信物的?” “什么定情信物?”思衿没反应过来。 凌曲从他手中将那枚玉印捡来看,原本还漫不经心的面色突然变得凝重起来,皱眉道:“谁给你的?” 思衿见状,想起京望说过不能随便给外人看,于是从他手里拿回来: “与你何干?” 凌曲随他去,不再夺。 思衿见他一副凝重的样子不像是开玩笑的,心想也许他知道这枚玉印的来历,于是便问: “你见过它?你知道它的来历吗?” 凌曲抬眼,烛光在他眼底投下意味不明的黑影,让他的双眸显得格外深邃。 “这是前朝的东西。” “还有呢?”思衿也认真起来。这信上既然写着物归原主,也就说明这枚玉印之前是属于自己的。既然是前朝的东西,那么是不是也就意味着,他自己也是前朝的人? 凌曲却轻轻笑了。 思衿不明白他为什么笑。 “同我睡一觉,我便告诉你。”凌曲道。 “可以啊。”思衿不明所以。 昨天俩人就同榻而眠的,怎么,孔雀是拿他这里当窝了吗? “我是说,”凌曲慵懒狭长的眼眸中露出几分促狭,盯着思衿僧衣中若隐若现的肩颈线条,像是狐狸打量自己嘴里的猎物,“同我睡一觉。” 意识到他在说什么混帐话的思衿立即脸就红了。 他“腾”的一下站起身来,撞倒了椅子。 在椅子落地发出巨大声响前,凌曲伸手,将其扶正,没让一丝多余的声音发出来打扰到外面另一位和尚。 思衿压着声音说:“出去。” 凌曲无动于衷,目光依旧在思衿周身盘旋打量,仿佛能隔着衣物将他全身的景致收进眼里。 思衿顿时觉得血气上涌,差点没有抑制住动手的欲/望。 他心里默念:思衿啊思衿,虽然你虚岁已过十五,可师兄答应过,只要再相安无事两个月,落星就可以全权由你保管了。为了这种人,犯不着破戒动武因小失大啊! 落星它难道不比孔雀香吗? 凌曲丝毫没有被他冒着火的眼神吓到,反倒心安理得地给自己沏了壶热茶,慢悠悠地喝。 “出去。”思衿又说一遍。 亏他先前还觉得此人有救,被其一句“杀身成仁”撼动到,情不自禁想挽救他。现在看来,自己着实太纯良了。 有些人,内心已经是坏透了!救也救不得! 凌曲喝尽碗中的茶,才起身。他眼底浮动着笑意,看着思衿通红的脸上,一双纯净的眼睛气得几乎要溢出眼泪来。 怪可怜的。 凌曲叹了口气,决定还是不要欺负他了,于是道: “我自然是要走的。” “只是此去一别,天人永隔,再也不得相见了。” 思衿一怔,不由道:“你什么意思?” “我说的还不够明白吗?”凌曲露出无辜的笑意。 “我在求你收留啊。”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有话说】 你这是在求收留吗?你这是在申请□□:) 第12章 兔子 孔雀在求自己收留?思衿不禁头疼起来,果真是将死之人,对世间万物毫无留恋,连偌大一副脸面都可以丢在地上不要了! “我是寺庙中人,怎么能收留你呢?”思衿说。他本来想说“怎么能收留一只孔雀”的,可是转而一想,若真这么说,那估计凌曲下一句肯定就是“孔雀你就不收留了?” 想想就头疼。 结果凌曲反其道而行之,托腮,软着声音哄道:“当真不要我了吗?” -- 第23页 “自然是要不得的。”思衿连连摇头,忽然发觉这话味道不对,愣了一下。 凌曲听后衣袖掩面,象征性的哭了几声:“果真薄情。明明昨晚还要的。” 等等,自己昨晚要什么了?!思衿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的。 放下衣袖,凌曲恢复正常的表情,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枚玉印,你最好不要放在身边。” 思衿问:“为何?” 凌曲拿起桌案上的剪子,将灯上的灯花挑了,才道:“你一个西厥人,随身携带前朝遗物,或遭人非议,此乃其一。” “其二呢?” 凌曲抬眸看了他一眼,继续道:“此枚玉印,并非凡间俗物,乃是前朝大晋太子印。你觉得将这一东西时刻带在身边,对你有什么好处?” 前朝太子印?思衿忍不住皱眉。 他不由地端详起掌中之印,顿时觉得这枚小小的玉印,竟然愈发沉重起来。 他虽然生长在太和寺,但并非两耳不闻窗外事。他闲暇时喜欢读书,前朝一些脍炙人口的作品他闭着眼睛都能背出来。其中,他读的最多的,便是大晋光帝早年的作品。光帝早年意气风发,连作品也是气势恢宏,饱含见地,让人情不自禁心生向往。 思衿素来最相信自己的感觉,他深信光帝是一名英明神武的帝王,哪怕最后兵败殒身,也是时局不对的缘故。 至少跟崇尚□□的西厥王比起来,光帝要更加爱惜和尊重子民。 思衿没有将自己内心的想法告诉任何人。他只是一直,用自己的双眼,打量这个表面平静其实暗潮汹涌的西厥。这片生他长他的土地,十几年前还属于大晋。 没想到时光荏苒,白驹过隙,已经改朝换代十年之久了。 - “白蛇死了?!” 一声暴喝,令整个火军总营鸦雀无声。下面站的一排火军将士各个埋头不吭声,只等着这场撼天动地的风暴赶紧过去。 漆雕弓一身沉重的铁甲,来回走了不下二十圈,非但没有平静下来,反倒更加怒火中烧:“白蛇会死?!你们告诉我,他难道会死?!” 他这一问题恰巧也是整个火军的疑惑。 白蛇统领怎么会死呢?浑身都是毒信子、从来只有杀别人的份、进火军五年来腰间那柄唤做“巫山”的雀翎剑从未出鞘过的白蛇统领,普天之下有谁能杀得了他? 将士们还记得这位响彻三军的统领刚来火军之时,只不过是个刚成年的地下城奴隶,阴鸷冷漠,白日里总是单出单入,一言不发。放眼整个火军,没有一个人将他放在眼里。 可是,在光阴的缝隙中,他像是能汲取到常人所察觉不出的养分,开始快速成长,在别人逐渐注意到他之前,用最致命的方式,长成一名彻彻底底的强者。 这样的强者,没有人能把他和“死”联系到一块儿。 “副……副城主刚才托人带话来,让火军派人取回白蛇统领的尸身。”底下一名将士硬着头皮道。 他知道自己此言一出,将军的怒火就要砸到自己头上来了。 果不其然,漆雕弓的那把锈月弯刀铿锵一声砸在桌案上: “京子期?!” “他京子期算什么东西!” “他如此不讲情面,就不怕我屠他满门?!” 此言一出,站在身旁无言良久的军师赶忙劝阻:“将军息怒,副城主乃一介文人,从不舞刀弄枪,若起冲突断然不是统领对手。此事定然另有隐情。” 台下众人也都附和。 “你们不懂。”漆雕弓突然喟叹一声,“文人的嘴,有时候比刀枪棍棒更加毒辣。” 众人面面相觑。 漆雕弓卸甲,仿佛骤然间苍老十岁:“你们几个,随我一同去迎统领回家。” - 凉朔佛会结束,思衿收拾好行李,准备同师兄一道回太和寺。 客栈廊前,思衿突然看见蓝五坐在美人靠上,正专心致志摆弄院里的花草。 看见思衿身边的人,蓝五赶忙起身,摆弄了一下自己的头发,行礼道:“两位是准备回寺了吗?” 凌凇也朝她行礼:“这几天多亏蓝五僧人照看师弟了。” 蓝五僧人? 照看师弟? 蓝五立马反应过来,眉眼一弯道:“这是应该的。” 说罢,她略微上前,眼眸中闪烁着微光:“敢问师长,能否借一步说话?” 凌凇蹙眉。 思衿一个人趴在廊前等着,等了半天也不见师兄回来。他着实无趣,便想着既然好不容易进一次城,师兄一时半会儿也不一定回来,出去转转也是好的。 他出了客栈,沿街往上,却发现乌云密布,整条街都静悄悄的,过往的行人各个埋头走路,大气也不敢出。 这和他第一次进城所见的景象不一样啊。难道发生了什么吗? 他经过一家茶水铺,听见坐在外座的两个生意人在低声议论。不经意一句话,令思衿不由自主停驻下脚步。 白蛇死了? 思衿连忙握紧发冷的掌心,想继续听下去,两个生意人却换了个话题,不再谈论。 思衿开始漫无目的地走。待他发觉,他已然走到京望的府邸。 门前鸦雀无声,却是半掩的,能看见依稀有人走动,皆穿白衣。 -- 第24页 思衿踏上台阶,却被里面披麻戴孝的人拦住:“让开让开!” 然后思衿退后一步,看见里面一个十分高大的中年男子大步流星走出来,脸上两道褶皱宛如沟壑,无言中透露出一丝威严与凶猛:“传我令,去我火军路上,谁敢拦路,杀他与白蛇陪葬!” 将士听后一振,忙握拳道:“是!” 思衿来不及思考,便见府中大门刹那间大开,八个身穿麻衣的将士,抬着一柄金丝软塌,将一具尸身缓缓抬出来。尸身被白绸遮住脸面,身上的衣裳,还是昨晚孔雀从客栈拿走的那件。 软塌几乎贴着从思衿身旁经过,漫天的纸钱遮住思衿的视线。 忽然,他感到软塌上垂着的手,轻轻蹭过他的衣袖。只一瞬,那感觉就传达至思衿脑内。 冰凉的触感,同先前那晚完全不一样。 白蛇是真的死了。 等他反应过来这一点后,天空忽然裂开,大雨倾盆,将送丧队伍拦在京府檐前。 思衿却无暇思忖这雨来得唐突。他走下台阶,行至路上。雨天路滑,他穿的布鞋里里外外湿了个透,差点令他跌倒。 一双手将他扶起来。 鼻尖传来熟悉的味道,思衿惊愕地抬眸,却发现是一副陌生的面孔。 杵济递给他一把伞,道:“下雨天的,小师父赶紧归家吧。” 接过伞,思衿无力地笑了笑,到了一声谢。 见他神情不对,杵济眼中充满担忧:“需要我送小师父回去吗?” “不用。”思衿连连摆手,他眼睛里面进了雨水,只能不停用手去擦拭,在外人看来仿佛是哭得不能自已。 “我自己回去便可,劳烦费心了。” 担忧地望着他单薄无助的背影,杵济眼里的担忧都快溢出来了。他等了一会儿,见人走没影了,才敢往拐角处走。 拐角处落着一顶玄黑色轿辇,帘子微微晃动,可见刚才是被掀起来过的。 杵济跨过水洼,来到轿子边,掀帘朝里面说:“人已经走远了。” “嗯。”里面传来一句。 “城主,人刚才哭了。”杵济忍不住道。 他感觉到里面的人动了动,却一句话也不说。 “城主?”杵济试探着又喊了一声。 怎么,难道主子内心已经愧疚到无言以对了吗? 岂料半晌过后,伸出一柄竹骨扇,蓦然在他头顶心上用力敲了一敲。 杵济吃痛地捂着头,嗷嗷叫了一声。 他委屈道:“主子你打我做什么!又不是我弄哭的……” “做事不分轻重。该打。”轿辇上的人一双眼眸微侧,神情不明。 杵济更加委屈了:“这伞分明是主子您交给我的!” 难道他会错意了? 竹骨扇收了回去,里面的声音道:“起轿吧,别耽搁了时辰。” 于是杵济只能捂着头喊:“起轿!” 路上,杵济刚想问轿子里头的人接下来要去哪儿,忽然角落里窜出一只肥硕丰满的兔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撞过来。 杵济还没来得及喊一声落轿,那兔子就三步并作两步一个飞身,直接从窗户窜进轿子里。 “完了完了。”杵济认得这兔子。他不由抱头,一脸痛苦。 两个轿夫放下轿子,一脸不解地看着他。 果不其然,不到片刻,一个焦急又清脆的女声传来: “圆圆呢?你们可有看见浇麒公主的圆圆?” 杵济一句话都不敢说。 正沉默间,一只白而修长的手从窗户伸出,将一只死兔子丢在地上。 伴随兔子一起被扔出车窗外的,还有兔子身上那一圈轻纱兔兔裙。 作者有话要说: 兔子:我争取下辈子悠着点:) 第13章 胭脂 那只死兔子并小纱裙被一并扔出来之后,轿里轿外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一丝动静。 只有杵济垂眸瞥着追过来的女子,害怕地咽了咽口水。 宫女先是呆了一会儿,接着眼睛一红,豆大的眼泪就从眼眶里滚出来,随之而来的便是惨绝人寰的尖叫: “圆圆啊——” “你死了我怎么活啊——” “让你不要乱跑就是不听,你怎么就是不听呢!” 她不知道这顶轿子里面坐了什么人,只敢手足无措地捧着兔子的尸体哭,杵济过意不去,走上前想去劝一劝: “你不要哭了……” 宫女瞪着眼睛看他,二话不说就道:“是你们杀了浇麒公主的圆圆!” 这一下把杵济给整懵了:“明明是你们的兔子自己窜进轿子里,我主子为求自保才失手杀了兔子,凭什么把错都怪在我们身上?” “你!”宫女气坏了,抬手作势要打他。 轿子里突然发声了,没别的,只轻轻的一声笑,却格外唬人,一下子就令宫女放开高高抬起的手臂。 空气安静了数秒。 “这兔子并非我杀的。”轿子里道。 “胡说!”宫女回过神,下意识就道,“我分明见圆圆的尸体从轿子里被扔出来,怎么不是你杀的!” “怎么跟我们城主大人说话呢?”杵济不高兴了。亏这女人还是从宫里来的,怎么一点规矩都没有? “让她说。”轿帘被微微掀起,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出来,撑着半张脸。刘海和面纱交界处,露出一双不辨风月的眼睛。 -- 第25页 宫女见了,愣了一下,赶忙低下头,只敢看怀里已经僵硬的肥兔子: “反、反正圆圆是公主最喜爱的兔子,公主是不会放过你们的!” 她心想:这难道就是凉朔城的城主巫马真?巫马真不应该是个四十出头的男人吗?怎么长相、声音这么年轻?刚才光对视一眼就够让她的心砰砰直跳了。 半晌,她支支吾吾道:“你、你说这兔子不是你杀的,那是何人杀的?难道轿子里除了你,还有旁人不成?” 帘内之人转着手里的扇子,语调幽幽: “并无旁人。” “所以你承认圆圆是你杀的了?” 扇子依旧转着,扇尾处的青玉吊坠轻轻敲打着布料,发出有质感的碰撞声: “我并没有动手,是它自己死的。” “我只是将这不干净的东西扔出去而已。” “你……”宫女气结,差点晕过去。 不远处的思衿驻足,抿唇看着这一切。 他没有看错,哪怕隔着一条人来人往的路,哪怕有面纱阻隔着,那慵懒中带着一丝促狭的声音,分明就是孔雀的。 孔雀没有死? 不对啊,孔雀分明就死了。 轿内的人一抬手,轿夫就将轿子抬起来,准备走了。 杵济忍不住小声问:“主子,当真不管这兔子了?” “你若实在愿意,”轿里的声音传来,不带任何温度,“我可以拿你去换那兔子的命。” 杵济听了,缩了缩脖子,赶紧不再说话。 轿子走后,只剩宫女捧着兔子,蹲在地上呜呜地哭。圆圆死了要是被浇麒公主知道,天都要塌下来了。 她哭的不是兔子,是她自己。她肯定是活不成了。进宫之前,她哪能知道自己的命跟一只兔子拴在一起呢! 随着踩水的声音,有个脚步声缓缓靠近。 宫女泪眼婆娑,茫然地抬脸,却见一把青纸伞下,藏着一双干净温和的眼睛。 是个和尚。 思衿蹲下身,小心翼翼地从宫女手里接过兔子。他轻轻抚摸过兔子背后的毛,念了两遍往生超度的经文。 “多谢师父。”宫女擦了擦眼睛,面如死灰,“我得回宫复命去了。” 思衿念罢经文,抬眸微笑道:“施主勿要太过担心,兔子是刹那间亡命的,没有痛苦。” 因为一旦遭遇孔雀的毒,连体会痛苦的资格都没有。 一句话,孔雀实在太毒太毒了。 傻孩子,我担心的,是我自己的命啊。你哪能体会到我的痛苦呢? 宫女苦笑一声,摘去头顶的钗环。她朝小和尚行了礼,抱着兔子一跌一撞地走了。 思衿定了定,目光不由往轿子离开的方向望去。 很明显,轿子去了城主府。 来到城主府大门前,思衿发现城主府没有往日那般热闹了,大门紧闭,加之阴雨连绵的天气,竟令人觉得阴森可怖。 他定了半晌,还是上前敲了敲。不一会儿沉重的大门朝内打开,露出一双浑浊的眼睛:“你找谁?” 思衿想了想,双手呈上伞:“我是来登门道谢的。” 浑浊的眼睛往下瞟了瞟,似是认出这把看似简单实则价格高昂的伞是城主的,便侧身,放他进来。 思衿跟随守门人进入城主府。城主府里鸦雀无声,一个人都没有。 这还是平日里仆人环伺的城主府吗? “敢问,这府里的人都去哪儿了?”思衿忍不住问。 守门人像是多年病痛缠身,脸上惨白,没有丝毫血色:“除了后院的厨子和两个洒扫的下人,其余人都遣散了。” 遣散了? 思衿愣了一下,难道城主府要搬走了? 不应该啊。偌大一个城主府哪是说搬就能搬的?肯定是孔雀搞的鬼。 守门人领他到府中阁楼处:“城主午后一般在这里休息。” 思衿道了谢,深吸一口气,看向这间阁楼。 他现在愈发相信,孔雀没有死。 沿着木质楼梯往上,思衿发现一道门开着,露出一丝缝隙,隐约有人影在里面晃动。思衿深吸一口气,突然发现坐在阁楼门口玩蚂蚁的杵济。 杵济见到他,掸了掸身上的灰站起来,指了指背后的门,说:“城主就在这里面。” 一丝意外都没有,仿佛早就料到他会来。 思衿定神,推开木门走进去。巫马真背对着他,立在靠窗处。一身菡萏粉的衣裳套在他的身上,在光线不足的室内显得格外亮眼。 出乎思衿意料的,他一只手撑在桌案上,正俯身作画。 “何人。”巫马真并没有回头,甚至连提笔的手都没有停顿一下。 思衿只好自报家门:“我是太和寺的僧人,多谢城主好意,特来归还纸伞。” “放在门边吧。”巫马真搁下笔,将被墨染湿的画作轻轻拎起。 透过微弱的光线,思衿看见画作上是一只雄赳赳气昂昂的……绿毛孔雀。 什么意思?自画像? “城主画技精湛。”思衿只能道。 他是真心实意夸奖巫马真的,因为这只孔雀画得格外逼真,就仿佛下一刻就能从纸上跳出来似的。 巫马真似是接受了他的夸奖。过了一会儿,却道:“还差了些。” 话毕,他回眸。 -- 第26页 思衿盯着他那双眼睛,不知道他在盘算什么。 “过来。”巫马真道。 思衿迟疑了一下,只能走过去,走到巫马真身边。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他感觉眼前这人像孔雀,又不太像。熟悉中带着一丝陌生的味道,真真假假,令他分辨不出来。 巫马真从漆金笔架上取下一只崭新的细毫,用温水沾湿。期间思衿看着,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我瞧着这幅画缺了种颜色,你来得正好。”巫马真晕开笔墨。 “城主需要我做什么?”思衿问。 太和寺的监院闲暇时也爱作画,思衿有时就在旁边帮着调色布置,时间久了,也懂得一些门道。 “你可知软红?” 思衿想了想,只能回答道:“不曾知道。” 他听都没听监院提起过。 “这种红,要比寻常的色泽浅,因调配困难,因此极难获得。我得空时翻阅古书,才得来一些旁门左道,趁着今日,想试一试。”巫马真说。 既然是帮着调色,思衿没有理由拒绝,点头答应了。 “坐。”巫马真指着身侧的椅子,莫名客气起来。 他自己站着,思衿哪能坐呢?这明显不合规矩,思衿摇摇头。 巫马真随他去,转身从匣子里取出一盒胭脂。这胭脂用黑玉石盛着,一看就是宫里头的东西,颜色极好。哪怕是思衿这样从未见过此物的僧人,也能瞧出它不同凡响。 “这是北疆进贡的胭脂,名叫朱溯。” 思衿认真记着。 这胭脂似红非红,像是蒙上一层雾气的火光,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美感。 “古书上说,用身上最炙热之处融化此盒胭脂,此乃温色。” 说到这儿巫马真故意停顿片刻,去看思衿的脸,却发现后者神色如常,听得十分入神,一看就知道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小呆子。 巫马真于是继续道: “只将胭脂融化还不够。” “若想得到软红,还需要用体内湿热将胭脂晕散开来。只有沾染上人液,方可上色。” 又要炙热又要湿热的,思衿没弄明白自己到底需要怎么做。 “所以,需要我给你提示吗?”巫马真突然俯首,眼神幽幽地盯着思衿。 他满意地发觉思衿的脸像是落入水中的一滴朱墨,啪嗒一声红透了。 看来是懂了。 “只、只有这一种方法吗?”思衿为难道。 这也太…… 巫马真想都不想就道:“只有这一种方法。” 逗你难道还有备选的? 岂料思衿内心仿佛做了十足的挣扎,一副视死如归的神情,闭着眼睛道:“城主自便就好。” 巫马真的眼睛变得玩味起来: “我想看你自己来。” 自己来? 思衿咬着唇,眼睛里的委屈一闪一闪的。他头一次尴尬到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为何要往坑里跳啊! 但覆水难收,现在变卦是不可能了。 他只能迟疑着接过巫马真手中的胭脂,用细毫沾着,在巫马真的注视之下,伸出自己粉嫩湿热的舌头。 舔了舔细毫。 作者有话要说: 孔雀:跟我想的好像不一样? 第14章 着色 沾着胭脂的细毫在思衿舌尖上轻轻扫过,柔软轻微的触感几乎挑起思衿全部的敏感神经,思衿眼眶都跟着唇舌一道红了。 这倒是巫马真没料到的独特景致。他不由半眯起眼睛。 那抹软红,化在小和尚的舌尖和唇珠上,让小和尚清淡的五官凭空多了一丝明艳。 有点好看。 巫马真从思衿的手中接过细毫。手指略微抬起他的下巴。 他从未如此细致地打量小和尚。细皮嫩肉自然是不用说,一双杏眼要比寻常人亮些,让他想起今日那只在他轿子里横冲直撞的兔子。而这张嘴,生的小巧,唇色也较寻常人淡几分,令他见了,忍不住想为之着色。 只是着色这件事呢,明着说的话,小和尚定然是不肯的。 小和尚不肯,他就得另想法子了。 于是巫马真道:“剩下的,我来吧。” 解脱了。 思衿一只手嵌在椅子上,后背贴着座椅冰凉的靠背,抬眸感激地看着巫马真。 可是他突然发觉,他坐着,巫马真站着,对方俯身的时候,这姿势就仿佛要在他脸上作画一样。 怎么能在他脸上作画呢? 要是在他脸上画一只孔雀的话,他待会儿就没脸回去见师兄了。 巫马真的细毫还未落下,思衿却已垂眸,将脸撇了过去,只露出一段白里透红的耳廓给他看。 巫马真平静如水的神色下闪过一丝不解。 怎么,这么快就被发现了? 见对方迟迟没有动静,思衿又开始有些犹豫,只能回过头,硬着头皮说:“小僧的脸,是作不了画的。” 巫马真轻轻笑了一声。 在这笑声里,思衿面燥起来,有什么好笑的? “不作画,做些别的如何?”巫马真耐着性子问。 做些别的?思衿不懂,他的脸还能拿来做什么?做文章吗? “闭眼。”巫马真道。 他已经开始有些心切地想看到小和尚的嘴唇涂满朱溯后的样子了。 -- 第27页 一定绝世动人。 “算了。”不等小和尚回应,巫马真欠身,将一段冰凉丝滑的绸缎轻轻扎在思衿的双目之上。 思衿只来得及看到这段月白色的绸缎上,是一朵含苞待放的粉白菡萏。 “城主……”小和尚不由地揪紧了他胸口的衣裳。衣服上一朵绽开的荷花瞬间团在一起,被小和尚紧紧握在手中。 “说。”巫马真语调平稳,缓缓落笔,连眸子都不抬。 “待会……我得回太和寺。”冰凉的触感令思衿惊了一下。 耽误了时辰,师兄会焦急的。 “何妨。结束后,我让杵济用府里轿子送你回去。”巫马真道。 这怎么可以。思衿心想,他们修行的人怎么能坐轿子回去呢。 “不愿意?”巫马真问。 他落笔轻柔,调制而成的软红明艳中带着一丝缱绻,尽数绽放在小和尚的唇瓣上,看着竟比遮目的绸缎上那朵粉莲还要妩媚。 要是小和尚能一直维持这软红就好了。 他过分地心想。 出家人是不能撒谎的。思衿只能略微摇了摇头,表达自己的不愿意。 他感觉唇间的冰凉散去之后有些发烫,偏巫马真的手指按着他的下巴,令他双唇一直保持着微阖却无法相碰的状态。 他不知道此刻的自己在巫马真眼里是一幅画,他甚至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巫马真着色完毕,搁下细毫,用白净的袖子轻轻拭去他嘴角多余的胭脂。 “那我就亲自送你回去。” “城主?!”思衿坐不住了。 “别说话。”巫马真“嘘”了一声,接着低声赞道,“好看。” 什么好看? 被遮住双目的思衿只能略微侧脸,表达自己的疑惑。 巫马真觉得还不够,又取过细毫,轻轻在他额间点了一朵红莲。 这一下,小和尚这幅画,算是彻底活了。 甚好。 他不由眯起眼睛,内心思忖下次要不干脆找个由头在小和尚身上作画好了。 - “将军,外面有人求见。” 漆雕弓疲倦地睁眼,沙哑着声音发问:“何人?” 统领一死,他火军在三军中的地位就骤然下降了几分,前些日子连不入流的窑子军都有人开始光明正大地说他的风凉话了。 窑子军是漆雕弓对一帮常年混迹在西厥街头巷尾的异教徒组成的队伍的蔑称,可就是这只队伍,十几年前以排山倒海之势相助西厥王灭掉了中原王朝大晋,奠定了现在这个局面。事后西厥王追封,因这支人数众多的队伍中不乏僧人修士,故统一名为“僧军”,入西厥编制,算是额外的待遇了。 到目前为止,这支队伍还是整个西厥极其特殊的一种存在。 果不其然,手下回禀漆雕弓:“是僧军的二统领龙睿识。” 哪壶不开提哪壶。 漆雕弓本就头风发作,脾气暴躁得很,听闻是窑子军的人来,更加头痛欲裂: “你让他直接从我火军门前出去左拐,然后走个三里地,上那儿凉快去。” 手下格外为难:“这……恐怕不好吧?” 众所周知,火军出门左拐三里地,那里可是著名的妓馆一条街啊!哪有把人请到妓馆去的道理? 漆雕弓不想废话:“那就说我身子不适,不便见他。” 这总客气些了吧? 僧军这帮鬼,官衔虽然没有多大,可是身上特权却极多,火军不愿与之为伍,更不愿平白无故招惹他们。 招惹这帮人,大抵要惹一身骚。漆雕弓才失去白蛇,万不愿再轻举妄动了。 岂料此话一出,手下更加为难了:“将军切莫这样说,人家二统领医术极好,你若因病推脱,他更有理由来见你了。” 怎么这么烦?! 漆雕弓一下子从竹榻上坐起来,抹额都甩飞了:“这帮窑子军见我失了白蛇,竟敢公然来挑衅老子?他们就算把十八个统领凑齐了排成两队站在我面前,老子都不见!” 说罢随手将塌边的一把釉色陶壶砸了出去:“通通给老子滚!” 手下赶紧离开。 陶壶恰巧砸在脚边,碎成许多片渣滓。来者脚步略微停顿,却像丝毫没有感受到将军的怒火似的,又上前迈了两步。 漆雕弓吼完,发觉头痛得更加狠了。这次头风来得剧烈却又毫无征兆,令他措手不及,只能死命地揉按太阳穴,努力让自己的视线保持清明。 “要不,我替将军按一按?”来者发话。 漆雕弓头都不抬,腰身一柄防身短剑就笔直朝来者飞去。来者微微抬眸,连躲避的动作都没有,刹那间,剑风从耳畔划过,伴随着几绺发丝滑落,短剑嵌进身后的墙壁之中。 来者并不害怕,情不自禁鼓起掌来:“将军好身手。” “滚。”漆雕弓道。他此刻宛如一只困兽,已经处在暴怒的边缘。 这人目的很明显,趁人之危,来激怒他的。 窑子军果然没一个好东西。 “将军。”龙睿识视若无睹,反而从容地上前,坐在竹榻边的椅子上,“我滚了,你会后悔的。” 漆雕弓不禁抬起头。 这龙睿识一身痞气,却不知为何令漆雕弓非常熟悉。 以至于他头痛之余不得不思考,这股子熟悉感从何而来。 -- 第28页 岂料,他一抬头,所面对的并非龙睿识,而是一张他日夜思念的脸。 白蛇?! 一瞬间,急剧的头风突然消失不见,漆雕弓瞪大眼睛下榻,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三日之前,他还亲自为白蛇主持丧葬。 三日之后,白蛇竟然能够毫发无损地站在他面前? 天方夜谭? 他惊讶和惊喜交织,脑子里面憋了许多话要对白蛇说。可是话到临头竟然一句也说不出来,只能呆楞着扶着白蛇的手臂,没头没尾来了句:“龙睿识呢?” 白蛇弯腰替他拾起地上的抹额,交到他手上:“才三日未见,将军就已经另觅到新的统领了。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 “胡说,”漆雕弓十分听话地将抹额重新戴好摆正,为自己辩解,“纵使来成千上万个龙睿识,也比不得我白蛇统领。” “那就好。”凌曲眼神幽幽,笑了。 “这些日子……”漆雕弓欲言又止,紧紧盯着凌曲,生怕一眨眼他就跑了。 “无碍。”凌曲道。一丝熹微的光线透进屋内,凌曲下意识眯起眼睛。 漆雕弓见状,转头就从柜子里扯出崭新的斗篷替他遮。 若是凌曲没有记错的话,这斗篷是去年围猎时,西厥王亲自赏的。漆雕弓一直随身携带,却一次也没有上过身。 而刚才,他却想都没想给自己披上了。 凌曲目光流转,开口:“告诉将军一件事。” “你说。”漆雕弓想都不想就道。 “等等,”他突然迟疑了,凶神恶煞的脸上露出几分劫后余生的害怕样子,“你先告诉我,是好事还是坏事?” 凌曲默然,看了对方一眼,随即道:“对将军来说,大抵是好事罢。” “那还等什么?快说快说!”漆雕弓急不可耐。 凌曲薄唇轻启,眼神中升起一丝久违的淡漠和阴鸷: “我,杀了巫马真。” 作者有话要说: 漆雕将军:统领不在的第N天,想他想他想他~ 凌曲:……打咩。 第15章 禅房 凌曲原本完全可以不让将军知晓此事。 现在火军乃至整个凉朔都对他在副城主府中暴毙这一消息感到震惊,连宫里前些日子都派人过来吊唁,可见大家内心虽有疑虑,却并未有人怀疑过他是诈死。 漆雕弓自然也是不怀疑的。 本可瞒天过海,但凌曲思忖过后,却觉得有必要让漆雕弓知道此事。 一句话,他目前仍需要借助火军的力量。 漆雕弓果然被他口中的这件好事震惊到,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漆雕弓虽然与巫马真水火不容多年,恨不得他出门就下地狱,可一朝竟然让自己的小统领替他实现了梦想,又顿时萌生出一种茫然之感来。 漆雕弓茫然之余陡然发觉,自己身边这个深藏不漏的小统领,从一开始就不是池中之物。 他只用一年时间就让自己坐到火军统领的位置,再用剩下的四年成为火军无可替代的人物。他自始至终都有自己的目的,可到目前为止都没有人知道他究竟在想什么、他真正想要什么。 “将军,难道不想说些什么?” 凌曲等待漆雕弓的回应。期间他用手覆着另一只手的手腕,用力地握紧。因为这里,有他最不想看见的蛛网痣。 漆雕弓终于开口,废了一些脑筋,声音也冷静了许多:“杀他,是不是因为你父亲?因为你父亲的死,所以这么多年来,你还恨他?” 父亲? 凌曲不由思忖起这个过于久远的词。在他印象里,他好像没有父亲。地下城里那个所谓的父亲,当初只不过是捡他回去好卖些银子而已。若这也算父亲的话,那么当年还是自己借巫马真的手杀了他。父亲的死,有他的一份。 “难为将军还记得。”凌曲蓦然笑了,清浅的双眸带着一丝若隐若现的凉意,“当真是大快人心。” 这就是了。漆雕弓感动于自己终于摸清一次凌曲的想法了,开始认真琢磨起这个棘手的问题: “巫马真一死,这事瞒得了初一瞒不过十五,若皇宫那里追查下来,你切莫担此罪责。实在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我让死士替你。” 噗嗤一声,凌曲笑得开怀。 “将军以为我是来为自己开脱的?” 漆雕弓一时竟说不上话。 “若有朝一日东窗事发,我定然不会牵连到火军和将军。更何况,不会有东窗事发的那一天。”凌曲云淡风轻地说。 “因为我,”说到这儿他眼神一抬,笑得诡谲,“就是巫马真。” 刹那间,漆雕弓内心的所有疑窦都被解开了。 偷梁换柱,取而代之。这是他这辈子都无法想到的绝妙计策。 他强打起精神问:“那统领何故贸然来找我?” 此时他身份特殊,众目睽睽之下,岂不是很危险? “我啊,”凌曲语调悠悠,玩笑开得十分正经,“我担心我不在的这些日子里,将军受人欺负。因此特意回来看看,以缓解将军的头疼。” “笑话,我堂堂火军统帅,以一当百,岂能受一帮毛都没长齐的小儿欺负?!”漆雕弓吹须瞪眼,十分不赞同凌曲的话。 “那外头那人是?”凌曲拍着袖中扇子朝外面一指,话故意说一半。 -- 第29页 漆雕弓这才想起来外面还杵着一个龙睿识,当即臂弯一挥,朝外头道: “待会给我把窑子军二统领请进来,我要亲自会会他!” - 一路上,思衿都觉得有人在偷看他。 有好奇的,有直愣的,也有不怀好意的,各种目光都有。思衿情不自禁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面,走得心惊肉跳。 巫马真明明没有在他脸上作画啊,为何他总觉得脸上多了什么东西? 思衿下意识用袖子擦了擦,一抹温润的红色被蹭下来,他的脸当即就白了。 这死孔雀,竟然将胭脂涂在他的唇上!! 他这下明白巫马真那句没头没尾的“好看”是因何而起了。 硬着头皮走回客栈,师兄坐在长廊葡萄架下,闭眼休息,一看就是等了有一会儿了。 思衿抿嘴,走上前去道:“师兄,我们走吧?” 凌凇这才睁眼,垂下手中握珠:“去哪儿了?你的嘴角……怎么回事?” 思衿宛如犯错一般,一句话都答不上来。 凌凇见他似是有苦衷,便不再多问,两人一起离开客栈回太和寺。 路上,凌凇忽然问:“佛会前,你我所救之人现下如何了?” 佛会那几日事多繁忙,凌凇无暇顾及被救的地下城逃奴。现下佛会结束,他暂且清闲下来,因此多嘴问问情况。 提到丘山,思衿眉眼黯淡下来,道:“人已经死了。” 他感到这句话一说出来,师兄的脚步略微顿了顿。但师兄依旧没有回头地往前走,思衿只能望见一个高大而挺拔的背影。正是这样的背影撑起整个太和寺,给了思衿十足的安全感。 “既然已经无法挽回,那便罢了。”凌凇道,他的语气四平八稳,“勿要多想了。” 思衿道:“知道了,师兄。” 两人一起回到太和寺。 凌凇刚踏进寺门,便被主持叫过去处理寺中事务,连口热茶都来不及喝。思衿纵使心疼师兄,但也无可奈何。 恰巧正在做洒扫的思湛叫他,他便走过去,问:“怎么了?” 思湛话还没说,见他嘴角红红的,皱眉问:“你嘴这块儿是被什么虫蚁咬着了?” 说罢从衣襟里掏出一瓶绿色小药罐递给思衿:“山中多虫蚁,用这药外敷最好了。” 思衿接过小药罐,打开来,里面是晶莹的绿色膏状物,散发着沁人心脾的香味,闻着异常舒心。 思衿阖上盖,由衷道:“多谢你了。” “无妨,你用几日等好了再还我就行。”思湛拖着大扫帚摇头摆尾地走了。 等他走了思衿才意识到什么,有点懵:刚才他要跟自己说什么来着? 太和寺西院是禅房。因寺里僧人不算多,故单独辟出一片院子作为禅房区域,每个僧人都有自己的禅房,以天干地支做编号。 思衿就住在己未号禅房,而师兄本来住在他旁边一间屋,但由于寺里大大小小的事务都需要师兄处理,为了方便起见,前不久搬去和主持他们一起住了。 所以己未号旁边的戊午号禅房,至今还是空着。 然而,思衿路过戊午号的时候,依稀听见里面有响动。 像是收拾东西的声音。 住新人了?思衿想不明白。若有新僧入寺,师兄定然是除主持外第一个知晓的,他紧随其后是第二个,没有理由不知道啊。 这样想着,他走上前,叩了叩门。 里面的响声立即停止了。 进贼了?思衿歪头一想,不可能啊,哪个贼人这么没眼力见,和尚身边能有几个值钱的东西让他窃?再说寺里僧人都好说话,若是因为乱世吃不上饭,不说主持和师兄,他跟思湛两个都会伸援手的,哪里还用得上偷? 怀着疑惑,他推开门。 伴随着轻微的尘埃,他隐约看见师兄的床榻上躺着人。 这人面朝里侧躺着,呼吸起伏,却不平稳,像是受了很重的内伤。 思衿本想上前,可是他脚步往前一迈,就闻到一股很浓重的花香。这花香来得蹊跷,仿佛是在警告他勿要靠近,令他不得不在意。 难道是孔雀? 思衿琢磨,一时不知道该走还是该留。 隔着帷幔,他看不见孔雀的表情,只见其辗转反侧,露在衣袖外的皮肤布满抓痕,红得发烫。 他为何伤得如此之重? 管不了那么多,思衿转身关紧门,咬牙走向床边。那股危险的花香萦绕在他鼻尖,愈来愈烈,令他头晕目眩。 “今天是个坏日子。”他隔着帷幔,听见孔雀这样说。 难道意识还清醒着? 思衿只能仔细观察他的动静。直觉告诉他:孔雀的情况很不好。 “过来。”孔雀道。 思衿听话地走上前,问:“我有什么能帮你的?” “坐下来。”孔雀侧过身子,拍了拍床边。 思衿迟疑着过去,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着什么药。 “我好疼。”孔雀把自己的脸贴在他的胳膊上,笑着说。 “发生什么事了?”思衿问。虽然人是笑着的,可他不是没看见凌曲额间的细汗。 大抵是真疼得厉害。 孔雀眨巴了一下眼睛,胡说八道:“去了趟妓馆,被下了药。” 说完他还游过来,轻轻嗅了嗅思衿的胸口:“你身上好香。都快赶上我了。” -- 第30页 思衿连忙撇开他,离他远一点。 毕竟有件事不能忘记:虚弱的孔雀本质上也是一只不正经的孔雀。占人便宜这种事情打死都不会忘记做的。 “你……就不能悠着点?”思衿斟酌着措辞说。 他依稀仿佛记得,孔雀是娶过妻子的?娶过妻子的人还去妓馆,这一点思衿不能接受。 既没娶过妻也没去妓馆的凌曲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凌曲知道小和尚身上有一罐木蓝膏,这药膏性清冷,正好能够缓解他此刻体内的毒性反噬。 “你靠我近些,我就悠着点。”凌曲说。 思衿不动。 “怎么?”凌曲看着他。 思衿还是不动。 “你是不是……不干净了?”不知过了多久,思衿才犹豫地问。 师兄打小就教育过他,出家人不能碰不干不净的东西……和人。 凌曲听了,先是一怔,接着笑了。 “想什么呢。” “我可干净了。” 说罢他再一次游过去,眼神幽幽,藏着深意: “我等着你来弄脏呢。” 作者有话要说: 你好骚啊小孔雀:) 凌曲:人嘛,一个月总有那么几天的。老婆香香~ 【作者茶话会】 本文V前一周五更,更新时间下午三点,其他时间都是修文。立个flag:如果能V,一天双更! 好久没发小红包了,弄起来弄起来,这章开始,收藏本文+留评的宝宝作者会随机发小红包~ 一个人写太寂寞了,评论动起来呀~~ 第16章 杏仁 凌凇办完杂事来西院,路过思衿的禅房,发现门窗开着,里面却毫无动静。 虽然已入夏,可山间的风阴冷,这样午憩是会感冒的。凌凇想着,脚步一转,走进屋内。 思衿的屋里没什么摆设,只有桌案上面放了两本书和一个盆栽,接下来就是靠里的床榻。 思衿平时睡觉没有拉帷幔的习惯,可今天不知为何,帷幔拉得死死的,以至于凌凇站在不远处朝里看,根本看不清思衿睡着与否。 只安静地站了一会,凌凇感觉思衿应该是睡熟了,不便打扰他,就替他阖上门,转身离开。 师兄前脚一走,思衿就赶紧从被子里探出头,大口地呼气。 好险。差点就被师兄发现了。 他直起身子,垂眸看着身旁昏睡不醒的凌曲,露出担忧的神色。 虽说思湛给的木蓝膏性冷,能够稍微替凌曲缓解发热的症状,但却不能完全根除他体内反噬的毒/性。因此他现在依旧处于危险之中。 可是就算把凌曲从师兄屋里移进自己的屋里,长久下去也不是办法啊。 毕竟自己不是大夫,不懂解毒。 等等,毒/性反噬?思衿只知道凌曲浑身上下都是毒,是条名副其实的“毒蛇”,毒蛇怎么会被自己的毒/性所反噬呢? 愈发不懂了。 正愁眉苦脸间,一只手忽然从他身后箍住他,将他揽进自己怀中,衾被落下,遮挡住两人的视线。狭小的空间里,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别吵。”凌曲用略带沙哑的嗓音说。 思衿懵了:我明明一句话都没说啊! 然而下一秒,他听见有人走进他的禅房,脚步之轻,不仔细分辨根本听不出来。 “主子——”杵济小心翼翼地喊。 喊完又上前了两步,带着试探的语气道:“我来给你送药了……” 杵济从进屋那一刻起就看见有人躺在床上,而且目测还不止一个。为了防止看到不该看的被凌曲杀人灭口,他选择背对着床榻,做个睁眼瞎:“主子你在哪里?我把药放在桌上,你如果见到一定要记得按时服用哦~” 说完他目不斜视,直挺挺地走了。 送药!思衿听后一个激灵。这么说孔雀现在有救了? “人走了。”他小声提醒凌曲,想下床去拿药,却发现后者呼吸平稳,不像是醒着的样子。 刚才明明还说话来着,怎么又睡着了?思衿下意识用手背探他的额头,想看看他的低热有没有退,然而手还没碰到,凌曲的眼睛便率先一步睁开了。 “做什么。”凌曲问。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淡。 黑暗中思衿只得收手。既然人已经醒了,也没有再试探下去的必要。 岂料凌曲见他不答,又道:“接着做。” 接着做? 思衿只能在他的注视下伸手探他的额头。还热着,可见症状在凌曲睡觉的这段时间并没有好转。 “大热天闷在这么厚重的被子里,凉快不到哪里去。”凌曲目光流转,语气幽幽,“更何况,你还压在我身上,我若这样都能将温度降下去,只能说明我死了。” 思衿赶紧下床。 他研究了一下杵济送来的药。这药装在一个四四方方的铁罐头里,长得十分奇怪,既不是药丸,也不是粉末,像是一种明胶。刚才杵济说,这药是口服的,可是这种胶怎么口服?用热水融化吗? 思衿左看右看,自己禅房里没有热水,要想用水,得去前面的堂里自己烧。 好麻烦的样子。 为了保险起见,他必须确定这药是不是需要用热水泡发。 谁知凌曲却没有回答的意思:“不要问我,我不知道。” -- 第31页 “当真不知道吗?”思衿又问了一遍。难道孔雀也是第一次遇到这药? 不对啊,思衿转而一想,孔雀深谙毒理,这种药对他来说肯定不算少见。 “你若真不知道,我便将这药自己吃了。”思衿道。说罢他还嗅了嗅,这奶白的明胶散发着一股好闻的味道,像是某种花的汁液。 药自然不能瞎吃的。凌曲盯他半晌,终于开口:“难吃得紧,你若不嫌弃,大可以尝一尝。” 懂了。不知道的原因是孔雀嫌难吃,压根不想吃。 救命的药还能嫌弃口味,思衿一时无话可说。 “那你等着,我去典座那里取两颗蜜饯。”思衿想了想,说。 凌曲却道:“蜜饯甜而发腻,会削弱鹤白药效。” 这么严重? 思衿只得问:“那怎么办呢?” 又嫌药难吃又不肯吃蜜饯,思衿没伺候过事儿这么多的人,一时半会还真想不出像样的法子。 “用更苦的东西将鹤白的苦味压下去便好。这样药效还能维持得更长久。”凌曲答。 更苦的东西? 思衿放下药膏,迟疑着道:“我去典座那里看看能不能给你端壶茶来……” 靠在床边的凌曲却扯住他的袖子,露出一抹匪夷所思的歪头微笑: “哪里用得着这么麻烦?更苦的东西,从你身上取不就得了?” 从我身上取? 望着他这诡异而莫名的孔雀笑容,思衿不由从心底打了个寒战。 - 门可罗雀的城主府门前,停着一顶轿子。 月牙白的轿面,坠着玉流苏和粉蔷薇。大白天的这顶轿子停在门口,引得路人频频驻足。不一会儿,从轿子上下来一个宫人模样的侍女,轻飘飘地跨上台阶,叩门。 门还没叩上几下,吱呀一声,露出一条门缝。 问了话,侍女嘟囔了一声,跳下去回到轿子旁边,轻轻地说:“主子,看门的说城主现在不在府上,让我们改日再来。” 轿子里面的人掀了帘,递出来一块白玉:“你将这个给他看。” 侍女小心翼翼地接过,强打起精神来,再次叩门。 门又一次打开,侍女连忙将白玉递过去。不知过了多久,城主府的门大开,先是来了四个小厮模样的人,接着两名侍女搀扶着邵温香出来。 “邵氏不知大公主亲临,失了礼数,罪过罪过。” 她说完便要跪拜。 一双手赶紧替公主将人扶起来。公主侍女说:“城主夫人切莫行此大礼。今日大公主同城主有要事相商,因此造访得匆忙,还要劳烦夫人火速遣心腹去迎城主回府。” “这是自然的。”邵温香应了一声,随即转身对身后的柳昭说:“把杵济喊来。” 柳昭“哎”一声,赶忙去了。 邵温香亲自迎公主到府上落座喝茶。喝茶间,杵济到了。 杵济是个机灵的,高位坐着的是谁他一眼便已认出,赶紧跪拜,行了大礼:“杵济拜见淑麒公主。” 这位淑麒公主乃是前些日子痛失爱兔的浇麒公主的胞姐,极少在宫外现身,性格是否同刁钻泼辣的浇麒公主一样不得而知,杵济只能稳一点。 “杵济,大公主让你现在去接城主回府。”邵温香道,她用眼神示意杵济,让他谨言慎行。 “嗯……啊?”杵济看看大公主又看看邵氏,露出为难的神色,“好吧,知道了,杵济现在就去请。” 转过身的他暗自叹了口气:主子这会儿正在太和寺渡劫呢,哪能这么快赶回来啊。 得,这次又要上赶着讨骂了。 岂料他刚安排了一辆马车准备出府,就见遮着面纱的凌曲独自一人沿石阶而下,神情淡漠清冷。 杵济喜出望外,上赶着道:“主子你身体好了?主子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主子咱们府上来了一位贵客……” 凌曲侧眸睨了他一眼,道:“聒噪。” 一听到这话,往往意味着下一秒他就可以去街上溜达躲清闲了。杵济高兴极了,迫不及待地说:“既然任务完成,那么我立马消失,不打扰主子了。” “等等。”凌曲止住他,也不戳破他的小心思,“去给我斟碗甜茶来。待会直接送到前厅。” 甜茶?杵济懵了一下:“主子,为何是甜茶?” 难道是他记错了,主子不是平生最讨厌甜食么? 一提到这个凌曲就不高兴,一身红得发绿的衣裳都跟着冷淡了几分:“让你去就去。” 这可太吓人了啊。杵济缩了缩脖子,赶忙脚底下抹油,溜去后厨了。 等人走远了,凌曲才收回目光,专心感受唇齿间余留的苦味。 这种苦,真是独树一帜,苦到了心坎里。 他耳畔还回荡着小和尚不谙世事的声音:“你怎么知道我身上有苦杏仁的?对了,这世上没什么东西比苦杏仁还要苦的了。” 于是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凌曲不堪回首—— 他竟然因为一份药,被迫吃了十颗苦杏仁。 这苦杏仁不知吸收过什么日月之精华,格外的苦,再加上鹤白,那效果凌曲不愿再提。 大意了。 他原本不是这个意思的。 作者有话要说: 早期人类企图骚操作却被反杀珍贵资料。 感谢评论收藏,么么哒~ -- 第32页 第17章 娶我 茶歇,柳昭匆匆赶来禀告邵氏:“城主大人到了。” “这么快?”搁下茶盏的邵氏不由地朝外探了探脸,问道,“怎么没看见人?” 柳昭笑了笑,回禀:“夫人切莫着急,杵济在前门撞见城主,怕夫人巴巴地等着心急,才遣我先来禀告的,估摸着再一会儿就到了。” 邵氏眼中带着半分笑意和恼羞,道:“这杵济着实该打,说什么胡话呢?谁巴巴地等着心急了?” 大公主将邵氏的神情看在眼里,眼神流转,却一句话也不说。都说这飞霜藏雪乃茶中精品,甚是甘洌清甜,怎么今日一试,回甘不曾等到,却琢磨出一丝酸涩味呢? 片刻,堂间就传来杵济的声音:“城主大人到——” 公主闻言,依傍在座椅扶手上的身子稍微正了正,强打起半分精神,去注视这个迎面走来的男人。 蒙着纱布的男人步伐稳重,却无声无息,一双幽深而细长的眼睛并没有带半分多余的情绪,甚至根本没有朝公主看一眼。 邵氏见状,忙起身让座,自己则就近在下方坐了。 大公主察言观色,平静如水的脸上突然挂上一副灿烂的笑容: “听闻近日城主抱恙,父王忙于朝政难以□□,我便自作主张来问候一声,也算略替父皇表达体恤之情了。若他日父王有空,定然会亲自过来的慰问城主大人的。” 巫马真俯首,隔着面纱咳嗽了几声,用沙哑的低声道:“多谢公主和西厥王的体恤,这份情谊巫马真铭记于心。” 说罢他抬眸:“公主今日前来有何事相商,但说无妨。” 淑麒的脸上露出一丝愕然,继而很快掩盖过去:“还是被城主看出来了。只是这事不便被太多人知晓……” 邵氏听出言外之意,恰到好处起身道:“妾身去瞧瞧后厨的药煎好没有。” 说罢扶着下人出去了。 邵氏一走,巫马真端起热茶,手指在杯盏上捻了捻: “公主前来,是为了与北疆和亲的事吧?” 此言一出,淑麒拽紧扶手,忍不住放大眼睛:“城主都知道了?” 自然是知道了。这消息轰动了整个凉朔,巫马真在凉朔只手遮天,没有理由不知道。她慢慢松开因力道过大而关节发白的手,深吸一口气,道: “我此次前来,是想让城主助我一臂之力。” “哦?”巫马真眼底露出一抹匪夷所思的笑,“愿闻其详。” “此次西厥举办佛会,表面上来的都是北疆僧人,实则北疆使臣也混入其中。父皇连夜接见北疆使臣,不知受何人唆使,竟然达成相互拿公主和亲的协议。纵观整个后宫,到适婚年龄的也就我和浇麒二人。因此不是她远嫁,便是我了。” “那我能为公主做些什么?”巫马真看破不说破。 淑麒咬牙,豁出去一般,道:“娶我。” 此言一出,站巫马真身后的杵济被口水呛了一下,赶紧捂嘴。 巫马真侧目示意他出去,随即面不改色道:“我已婚娶,并非良配。” 淑麒道:“我可以做小。再不济,你只将我娶回暂且养在府上,等这事过去,休了我便可。” 够拼的。 巫马真笑了,眼神却冰凉冰凉的:“公主此举,是要置胞妹浇麒公主于水火啊。” 坊间不是传闻两公主姐妹情深吗?怎么一个和亲的风声刚出来,就各自做文章了? “终身大事,儿戏不得。”淑麒身子往前倾了倾,声音小下来,“我记得前些日子城主与我胞妹有些过节,胞妹的性子我了解,她定然不会善罢甘休的,若城主愿意,我自当从中调节,化解干戈。” 连兔子的事都知道?巫马真说:“看来公主来之前做了不少功课。只是放眼西厥,有许多朝中重臣皆未婚娶,公主不妨先考虑考虑他们。” “我已经做足了考量,城主大人你是上上之选。”淑麒急切地说。 巫马真不答,品茶。这茶散发着若有若无的奶香,他喝不惯。 淑麒之所以找他,无非就是因为前些日子的佛宴,他向外公布自己将不久于人世的消息。嫁给他,就意味着既能免去和亲风波,又能在他死后坐拥凉朔势力,可不是上上之选吗。 “若城主担忧尊夫人不同意,我可以去和她谈。她提什么要求我都能满足,不用劳烦城主费心。”淑麒的目中含情,声音娇俏起来,“若日后能为城主生个一儿半女的,也算是报答城主的恩情……” 她自以为将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加之自己年轻貌美位高权重,巫马真实在没有理由拒绝。 岂料巫马真却搁下手中的茶,没有丝毫犹豫道:“恕我难以从命。” 淑麒瞪大眼睛,一脸不可置信:“为何?” 巫马真慢条斯理地说:“请公主看一眼城主府,除了夫人之外,可有第二任妾室?” 淑麒摇头。城主府荒僻冷清,别说女眷了,她进门到现在连个像样的侍女都没见到。唯一见到的两个还是邵氏屋里的。 她强颜欢笑:“许是城主与夫人伉俪情深,不愿娶妾室吧?” 这一点她其实心存狐疑,早就听说巫马真膝下有一子,且不是正室所出,难道是外面养的妓倌所生? 仿佛猜到她的想法,巫马真不慌不忙,面无表情地煽了一把火:“我身子弱,对男女之事向来力不从心。若不是外头的女人用了些奇技淫巧,万般不会有我儿的诞生。” -- 第33页 啊这……淑麒忍不住用绢帕捂住了嘴。 她虽然不愿远嫁,可更不愿意嫁给一个力不从心的人。 她还年轻,哪能经受得住这种折磨?真要是结了亲,难不成还要让她堂堂的大公主去学一些花间柳市的奇技淫巧不成? 不可不可。 巫马真见她神情松动,内心冷笑,又下了一记猛药: “且近些日子以来,我身上的病愈发重了,竟觉得普天之下的女人不过尔尔,倒是一些年轻体壮的男子,灌了药绑着扔在床上,能勾起我些许阑珊的兴致。” 淑麒手中的白瓷茶盏摔在地上。 同她一块儿来的侍女赶忙跪下去拣。 “我瞧着天快下雨了,得先行回宫了。”淑麒起身,差点踩到自己的裙裾,跌跌撞撞地告辞。 巫马真跟着起身,语气未变:“臣恭送大公主。” 待公主的轿子走远,屏风后的邵氏才现身,缓缓站到他的身边。 “苍府许我的日子已经不多了。”邵温香道,她的语气不似刚才那般温婉,带着一股决绝的意味。 “嗯。”巫马真应了一声,看着天边黑云压城,“要变天了。” - 思衿打了个喷嚏。 他刚想翻个身,却猛然听见一道雷声劈来,接着豆大的雨点砸在院里的菩提树上,噼里啪啦地响。 他只得起身,却发觉天都黑了。 孔雀走后他只是小睡一会儿,怎么一睡睡了这么久? 正要出去,一个身影却将他拦了下来。 思衿一抬头,疑惑地问:“思湛?” “嘘——”思湛神秘兮兮地反手将门锁上,“你小点声儿。” “怎么了?”思衿的脸上还带着睡印,有点懵懂。 “城主来太和寺了。主持让我们现在不要乱出去,免得太过喧哗惹城主不高兴。”思湛道。 说完他递给思衿两个紫苏饼,找了块蒲团盘腿坐下来,望着屋檐倒挂的雨,愁眉苦脸的:“咱们估计只能在这儿吃晚饭了。” 思衿也跟着坐下来,问道 “你刚才说城主来了?哪个城主?” “还能是哪个城主,巫马真。他也不知道抽了什么脑风,竟然说要举家搬进太和寺小住,主持和首座正和他谈呢。一时半会儿估计不能谈妥当,反正不管是什么结果咱们等着就是了。” 举家来太和寺小住? 思衿放下紫苏饼,二话不说站起来:“我去找主持。” “哎哎,”思湛吓了一跳,赶忙拉住他,“你干什么去?城主若是执意要住,咱们也没办法呀。大不了专门为他和他的家眷建个别院就是了。难不成他还能搬来西院跟我们这些小僧人挤一间屋不成?” 说的仿佛有些道理。 思衿冷静下来。 然而当他再次抬眼,却见不远处的杵济冒着雨走过来,一头钻进他的屋子。 “怎么是你?”思衿问。孔雀身边的随从怎么跑到他这儿来了? 一种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 思湛眨着眼睛,叼着饼好奇地打量杵济。 杵济甩了甩身上落的雨,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城主大人说,他看上了你这间屋子,不出意外的话今晚就住你这儿了,托我过来让你早些收拾收拾,免得脏乱。” 思湛的饼咕噜一声滚到地上。 思衿皱眉,问:“他住我这儿,那么我住到哪里去?” 哪有这样鸠占鹊巢的? 杵济挠了挠脑袋,为难道:“这……城主倒是没交代,实在不行我替你去问问城主?” “别问了。”思衿道,“这是我的禅房,我绝对不会让出去的。” 作者有话要说: 孔雀:这不就一起住了么。 第18章 疯了 雨刚停下,思衿就出了西院,径直往议事房走去。院里的芭蕉叶被雨水冲刷得干净,叶尖上一滴雨水啪嗒一声滴在思衿的脖颈上,滑入线条凹陷处。 议事房门还关着,外面有大和尚凌目看守。凌目见思衿来了,便问他:“来干什么?” “我找师兄。”思衿说。师兄便是太和寺首座,正同主持一道商议城主入住太和寺的事情。 都知道古往今来没有哪个城主会愿意入住寺庙的。寺庙清苦,有着与世俗背道而驰的清规戒律,不适合官宦居住。更何况巫马真还不是一般的官宦,他野心滔天,居心叵测,是整个凉朔乃至西厥忌惮的对象,这样的人一旦入住太和寺,那么太和寺“凉朔唯一净土”的头衔就不复存在了。 太荒唐了。 凌目将他拉至拐角,令他小些声音:“看见那些兵了没有?城主这次是有备而来,铁了心要入住太和寺,咱们要是反抗,绝对没有好下场。” “这件事副城主可否知晓?”思衿问。 思衿了解京望,太和寺是京望一手扶持的,巫马真此番强占太和寺,京望定然不会善罢甘休。 “奇了怪了,”提到这个,大和尚眉头一皱,道,“这事儿是京望大人允了的。城主就是带着京望大人的手信才进的寺。” 京望允了? 思衿不可置信,但仍然问:“你可知城主为何一定要入住太和寺?” 凌目四下看了一圈,凑到思衿耳畔悄悄地说:“为了逃婚。” “逃婚?”这触及思衿的盲区了,他一脸茫然,“城主不是已经婚娶了吗?” -- 第34页 凌目到底比他年长几岁,涉及的面也广些,可三言两语还是无法跟思衿解释其中的复杂状况。 正犹豫间,议事处的门打开,迈出一条腿。 “你们,”蒙面的巫马真低垂的眼眸一抬,从门侧看着思衿,“在讨论我?” 凌目立马噤若寒风蝉,不敢再抬头。 倒是思衿仍然镇定,只一句话都不说。 “夫人。”巫马真随他们去,胳膊主动伸向后方,让邵氏扶,“去挑一座喜欢的院子。” “多谢城主。”邵氏的手掺住他的胳膊,朝他温婉一笑,“太和寺雅致,随便一哪座都是好的。我一人住,不消太奢华。” “那就,”巫马真的眼睛若有若无瞥思衿,暗示的意味很明显,“西院?” 此言一出,身后的老和尚倒吸一口气。 西院是众僧集体居住的区域,岂能让女子入住?可若是僧人全都搬出来,则必将大动干戈,造成一时混乱。不可不可。 这时一个声音传来,不大不小,却刚巧令巫马真听到:“奇了怪了。” 巫马真的目光不由地再次回到思衿脸上。 思衿神情自若,可双眼写满了不高兴:“我记得城主早就相中我的禅房,差心腹说要即刻入住,怎么一转眼便改了主意了?” “唔……”巫马真沉吟良久,道,“有这回事?” “思衿,莫要乱说话。”主持从巫马真身后探出脑袋,严肃地说。 “是。”思衿低头,不再言语了。 这时凌凇走来,站在思衿身边,朝巫马真道:“太和寺东面有座凝心堂,植着许多睡莲,环境清幽,一到夜晚花香迎面,较为适合尊夫人修身养性。” “听着不错。”邵氏看向巫马真。 巫马真皮笑肉不笑:“夫人喜欢就好。” 他睨见小和尚紧紧贴着大和尚,两只手拽得死死的。神情闪过一丝不悦。 “敢问首座的住处在哪儿?”他忽然问。 凌凇俯首,答:“贫僧住西院前面的止水堂。” “与西院的距离几何?” “从止水堂到西院,若走游廊,大抵需要半盏茶的时间。日后城主有事找贫僧,可随叫随到。” 岂料巫马真笑着道:“日后没事找你。” “止水堂离西院太近了,你要不另寻个地方住吧,不消太远,离西院半柱香的时辰就好。” - “太过分了!” 听完思衿的话,思湛咬着素包子,一脸难以置信,“城主竟然一句话就将首座打发到寺外居住了?” 才替师兄收拾好东西的思衿已经一句话都不想说了。他已经打好主意,待巫马真住进他的屋,他就去寺外陪师兄一起住。 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你禅房的东西收拾好没有?”思湛吃完包子,又拿起一只白面馒头,撕下一半往嘴里塞。 “统共也就一张床榻一个桌案两本书而已,有什么好收拾的?”思衿道,“难不成他还能嫌我的床榻简陋,将它扔出去?” 话音刚落,院子里就传来杵济的声音:“小师父,城主说他睡不惯这么硬的床板,让我给移出来了,您瞧着这块板应该放哪儿?” “哈哈。”思湛情不自禁笑了,瞥见思衿的神色,赶忙捂住自己的嘴。 思衿咬着牙。 思湛瞧着,悄悄地说:“首座将你的落星放在武库了。说要找个时间给你,他太忙了,不能再替你保管了。” “当真?”思衿立马瞪大眼睛。 落星是思衿入寺那年某位高僧替他亲手制成的武棍,思衿一直很心爱。只是寺里规矩严,不能随意动武,这才由稳重的师兄保管。思衿平时习武练拳,都只能用轻便的木棍。 这下他终于可以自己保管落星了。 思衿兴奋地道:“我这就去取落星!” “哎你等等,”思湛拉住他,“你的床总不能一直扔院子里吧?” “你说的对,待我取到落星之后,就将它搬来你这里,咱们挤一挤。”思衿道。 咬着馒头的思湛下意识就道:“好啊……哎等等——” 望着思衿欢快离去的背影,思湛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禅房貌似放不下两张床榻。 思衿出了门,径直奔着武库去。 西院到武库需经过静心亭。思衿路过的时候,竟然见城主夫人邵氏撑在扶手上,独自一人在池边喂鱼。 听闻动静,邵氏回眸,隔空与思衿四目相对。 “小师父哪儿去?”邵氏亲切地问。 思衿抿着嘴,一时忘了打招呼。 他心想:这是巫马真的夫人。而巫马真就是孔雀。四舍五入,眼前这位就是孔雀夫人了。孔雀这厮满肚子谎话,竟然还骗他说夫人早逝。有这么诅咒自己妻子的嘛? “贫僧见过孔夫人。”思衿行礼。说到“孔”字的时候,他还迟疑了一下。 果不其然邵氏捂嘴笑了,招呼他过去:“我不姓孔,叫我邵氏便可。” “贫僧见过邵夫人。”思衿纠正。 邵氏将瓷碗里的两块玉螺糕送到他掌心里,道:“想必是小师父喜欢的。那日佛宴,我见城主恨不得将整个府上的点心都送到小师父那一桌去。” 思衿耳朵有些红。 他不由地问道:“夫人何故独自在此?” -- 第35页 邵氏重新坐下,扶着额头:“今日我见太和寺里的小僧人,各个年少烂漫,竟想起我那已逝世多年的长子,一时神伤,因此想独自缓一缓。” 原来城主夫人也有这样一段伤心的往事。 思衿也跟着神伤。佛门中人最是心软,他实在听不得这样的事。 好在邵氏也没有要拉他继续说下去的意思,思衿由衷地安慰了她一句,便走了。 待思衿走远,藏在亭后的巫马真才晃着折扇,不急不迫地走出来。 “故事编得挺好。”巫马真道。他蹲下来,去欣赏池里的游鱼。 “并非红尘人,岂知红尘事?”邵氏平静地看向他,将一碗鱼食尽数抛洒在池里。 “你真的有长子?”巫马真将手轻轻放入水中。不一会儿一条小鱼好奇地游过来,亲吻他手指的那一刹那,鱼吐了几个泡泡,漂上来死了。 “说来惭愧。年少时我天真地以为,只要我老老实实相夫教子,不再过问苍府的事,城主终能被我感化。直到我亲眼见他将我儿残忍杀死,还差人给我灌了一壶黑汤。自那日起我才明白,感情这东西,在有些人眼里不过是一柄杀人的短剑而已。” “啧。”他捞起死鱼,拎着鱼尾巴看,“真惨。” 邵氏提醒他:“你我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这条路,你是回不了头了。” “谁说我回不了头?”他的眼中藏着三分冷笑,“你应该清楚,只有好人才回不了头,而我,我实在不是什么好人。” “杀了巫马真,你怎么回头?”邵氏不可置信,“西厥王不会放过你。” 他将已经死掉的鱼抛回池里:“整盘棋都是我布置的,下不下难道我还做不了主?” 邵氏一时无言。 半晌,巫马真站直了身子,不再藏匿眼中不可一世的孤高和清冷。 “你不会白死。” “准确来说,”他顿了顿,野心昭然若揭,“你和整个太和寺,都不会白死。” “我要利用你们下一盘大棋,给他西厥王看。” 作者有话要说: 据百度:半盏茶是五分钟左右。半柱香是半个小时左右。因此: 孔雀:你住的地方离西院的距离是多少? 师兄:五分钟,随叫随到。 孔雀:太近了,要不换个地方住吧?但也没必要太远,半个小时就够了。 被迫搬到太和寺外面住的师兄:你礼貌吗? 【作者温馨提示】 利用太和寺下棋,小心追妻火葬场:) 第19章 尾骨痣 此言一出,天地生风。 在邵氏眼中,短短几日的相处,她竟全然不能将眼前之人参透。此人到底什么来历,又有什么目的,她一概不知。大抵别人所知道的,只是他想让别人知道的。 邵氏勾着青丝,上前一步。常年的病痛令她眼尾处染上几分憔悴,但岁月从不败美人,她眉眼依旧暗藏风韵。 “凌曲。”这是邵氏第一次直呼他的真名。 “我五岁初萌,七岁学器,十四岁以西厥巽王之女的身份嫁与巫马真,却做了十六年的东晟暗线。在这十六年的暗线生涯中,我饱尝人情冷暖,母家支离破碎,被迫丧子弑夫,终年病痛缠身,日夜禁锢在高楼之上,对这西厥早已不抱任何希望。” “你想说什么?”凌曲问。语调无丝毫起伏。 “你我同是西厥人,做的却都是搞垮西厥的事,实乃讽刺至极。”邵氏笑了笑,哀叹一声,“只是没办法啊,这个国家根上就已经溃烂了,没法救了,只能寄希望于外部力量摧枯拉朽。可这一切……又有谁懂呢?” 凌曲不言,只在袖侧摸出一根蓝玉做的箫,静静把玩。这箫做得极好,上端浓墨重彩,往下颜色却愈发淡然纯净,给人一种置身云段的感觉。 终于,凌曲开口,眼神幽幽:“苍府的人是不是天生就是说客?” “什么?”邵氏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懵懂。 “你一个,慕云初一个。你们的说辞都一样。”凌曲离开廊前,抬手轻轻吹了一声箫。悠长辽阔,宛如太和寺的罄钟,发人省醒。 “慕云初?”邵氏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他还好吗?” “他不好。”凌曲想都不想就答,“囚/禁水牢十余载,前些日子终于忍不住去送死了。” “我略有耳闻。”邵氏眉头微蹙,叹了一声,“他一死,苍府必将寥落啊。” 现在这种危急存亡的关头,眼前这人就是天平往哪端倾斜的至关重要的砝码。邵氏心里清楚:一定要在自己死之前,想尽一切办法争取到凌曲。 只有凌曲接管苍府,东晟到西厥这块暗线网,才不会因为慕云初的一时冲动而全然崩溃掉。 想到什么,邵氏忽然道:“刚才那个思衿小和尚着实可爱。” 凌曲的箫声戛然而止。 “若是我儿尚且于人世,大抵同他年岁相仿。” 凌曲侧目:“怎么,这世上年岁相仿的都是你儿?” 邵氏笑了笑,颊边一颗朱砂痣莫名耀眼:“我儿同他有许多相似之处。其中有一点最毋容置疑,那便是腰臀处的尾骨痣了。” 此言一出,凌曲挑眉,眼神有些危险:“你怎知那小呆子有尾骨痣?” “小呆子?”邵氏眨了眨眼睛,意识到凌曲说的是小思衿,了然一笑,“虽说我终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却依旧是苍府第一暗线,你觉得凭我的本事,有什么我是查不到的?” -- 第36页 “你儿子已经死了。”凌曲语气不悦。 “是。当着我的面被抛了尸,尸体随着河水漂下去了。可眼见或许并非事实。我查过,沿着菩提河下去,正是太和寺。”邵氏不急不慌。 “你想说什么?” 邵氏作势擦了擦眼泪:“我儿命苦,本该衣食无忧,却一不小心到这荒郊野岭讨生活。若他哪一天知晓了自己的身世,定然痛不欲生。” “行了。”凌曲平生最厌恶别人在他面前做戏。 “你觉得我相信你的话?” 邵氏擦干眼泪上前一步:“信与不信都由你。如今除了我尚且苟活于世,我们巽王一脉早已断绝,若实在无法,我便临死前带他一块去了,这样黄泉路上母子俩还有个依傍……” 凌曲笑了,眸子明晃晃的: “你这是拿他要挟我?你跟慕云初一样,也疯了吗?” 这明晃晃的笑要比怒火恐怖一万倍,纵使邵氏这样富有资历的暗线,内心依旧有些发怵。但是她依旧打起精神,迎上凌曲的目光: “非也。我这个做母亲的,自然是希望我儿能够好好活在世间。但西厥并非善土,勉强活着还不如一道去了。” “你说的似乎有些道理。”凌曲顺着她的话往下说,目光阴测测的,“那你就带他一块去死吧。” 邵氏脸色一白。难道自己的赌注押错了? 她不由地仔细观察凌曲。 不,应该没有押错。她分明从凌曲的脸上看到了以往从未有过的表情。 - 傍晚,云霞烂漫,天边仿佛被火烧着了一样。 思衿好不容易将自己的床榻移到思湛的住处,刚想和思湛一道歇息,杵济就在外面敲门:“小师父,可有睡了?” 思衿只穿了一身里衣去开门,门缝里问杵济:“有什么事吗?” 主持交代过,对城主府上的人一定要有求必应,不要多生事端。 “哦,是这样的,”杵济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城主说他新学会了一首曲子,但无人欣赏他的箫声,一个人吹怪无聊的,故想请小师父过去品评一番。” 这孔雀怎么能歌善舞的?思衿头大。 他只好道:“可是我完全不懂这些。” “没关系没关系,”杵济急于应付差事,“城主说人到了就好。” 又想搞什么花样?思衿一脸狐疑。他想起那天孔雀蒙住他的眼睛,在他唇上作画的场景。 不会又想作画了吧? 见他迟疑,杵济双手合十,眼中带着渴求:“行行好吧小师父,城主说你若是不去,就剥了我的皮做衣裳。” 哪能用手下的皮做衣裳呢?这个孔雀太过分了。 思衿道:“你别担忧,我去就是了。” 杵济顿时松了一口气。 城主就在他原本的屋里,思衿出门走过一个长廊便到了。一进屋,杵济就轻轻将门带上,屋里便只有他和城主两个人了。 “坐。”孔雀道。他斜倚在窗台,衣裾垂在地上,手中拿着那把蓝箫,正抬眸盯着窗外的景致看。 “城主好兴致。青/天/白/日的还吹箫。”思衿并没有坐他指定的椅子,而是挑了张最远的凳子坐了。 望着已经全然黑下去的天空,凌曲不知道他这句“青/天/白/日”是从哪里来的。 “我已经三年没碰过这支萧了。差点忘了它的名字。”孔雀终于将目光收回来,落到思衿脸上,“好在一瞧见你,我就突然想起来了。” “它叫什么?”思衿顺着他的话往下问。怎么一瞧见自己就能想起来了呢?难不成这把箫也叫思衿? 孔雀一笑:“它叫‘巫山’。” “巫山?”思衿跟着念出来。 “我还有一把雀翎剑与之相配,名唤‘云雨’。”孔雀道。 “巫山云雨……”思衿念出来。 思衿的脸涨得通红。 这孔雀大晚上将他叫来,就是为了说这个? “箫声大多凄怆,一人作乐着实孤寂,因此想找个听众。只是这太和寺里脸熟的面孔不多,你是第一个。”凌曲垂下一只腿,脚尖点在地上。 “你过来。” 思衿防备道:“做什么?” “过来。”凌曲耐心得可怕。 思衿只好走过去,人还没到跟前,就被他一把拽过,伴随着一股花香,思衿竟跌坐在他的腿上,侧目与他相对。 “怕你听不清,干脆坐近些。”凌曲道,说罢伸手环在他的胸前。 “只是这样过于近了。”思衿推脱。他感觉孔雀说话时,鼻息扑在他脖子上,但他根本没办法躲。 “隔着两层衣物就算近了?”凌曲将头发抚至脑后,意味深长地看他。 “你明明知道还有更近的。” 不想听他念咒的思衿干脆将脸撇过去,一句话都不说。好在凌曲也没有继续跟他说下去的意思,缓缓地,吹着蓝箫。 果真箫声凄怆,一曲下来,荡得人仿佛魂都在空中飘着,窗外的一轮弯月也显得格外通透。 “你可还记得你的家人?”凌曲放下箫,问道。 怎么突然提这个? 思衿转过头,奇怪地看着他:“我无父无母,打小就在寺里了。” “嗯。”凌曲的脸藏在月色下看不真切,“还有呢?” 思衿想起前些日子见过倾煦大师,就是大师给了他信和玉印,那枚玉印间接性地交代了他地身世。但他并不想告诉凌曲。 -- 第37页 只好道:“或许出身富贵。” 凌曲的眼眸晃了一下,不辨情绪:“甚好。” “那枚前朝玉印,难道不是你的?”他问。 思衿噎了一下,只好道:“并不十分确定。” 凌曲无话。 前朝灭国时,僧军一把火将整个皇宫全烧光了,里面没一个人活着出来的,皇室遗孤存活的概率微乎其微,这一点凌曲心里很清楚。 但得出这一结论的他并不高兴。 因为这就意味着,或许思衿真的是邵氏跟巫马真的后代。 为了日后,他必须揭开小和尚的身份。 只是那颗尾骨痣藏得着实太深,没有个正经理由小和尚绝对不会给他看的。 得想个像样的法子。 他忽然失手打翻了花茶。 茶水的印渍很快就洇湿了思衿薄薄的一层里衣,烫得思衿眉目一惊,睫毛都跟着煽了两下。 “湿成这样了,我伺候你洗个澡罢?”凌曲不慌不忙地提议。 不知为何,思衿总觉得面前这人的微笑,多少带着些算计。 作者有话要说: 每次写凌曲笑,脑海里就自动出现一只绿毛孔雀,顶着一副狐尼克的脸,于是画面逐渐迪士尼了起来……出不去了淦。 第20章 噩梦 月白色的里衣被花茶一泼,褐黄的色泽便瞬间印了上去,用湿帕子擦都擦不掉了。 思衿只得放弃挣扎,抬眸瞪了一眼始作俑者。 “若不仔细看,倒更像是衣裳本来就有的。”始作俑者凌曲托着下巴,好整以暇地说。 他毫无肇事者的自觉,兀自捡起地上的茶盏,轻飘飘搁在桌上:“既然衣裳已经坏了,索性你就去净个身,然后穿我的。” 他长了个心眼,先前收拾小和尚屋子的时候,让杵济把小和尚柜子里的衣裳一股脑全部藏起来了。他知道修行者都讲究衣着干净,被泼了茶,衣裳不会不换的。 放好鱼钩,他弯着眉眼安静等待思衿的回答。 果不其然思衿眉眼皆是不悦。可碍于他是城主,不能明着发作,只能挣脱开他,头也不回道:“恕我不能听城主作乐了,我得先去洗个澡。” 生气了。 凌曲瞧着他气呼呼地走了出去,跳下窗台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凑巧,我也有这打算。” 廊下,思衿突然站定,警惕地回头:“茶又没有泼你身上,你为何也要洗澡?” 说罢他觉得自己语气有些失敬,便又不情不愿地补了个:“城主大人。” 凌曲撩起长发,将面纱不紧不慢地系在耳后:“茶脏了我的手,我顺道洗个澡。” 隔着面纱,他将脸轻轻凑到思衿面前,模仿他的语调补了个:“思衿大人。” 思衿连忙推开他。 头一回听说手脏了洗澡的。这孔雀有时候总能给自己的不正经找一些离谱的理由。 思衿说:“西院浴房简陋,若是城主执意要洗,可以去城主夫人的沁心堂。” 开始明晃晃地赶客了。凌曲眼睛一弯:“我不喜欢在女人多的地方洗澡。” “主持住的兰风堂人烟稀少,浴池极大,城主考虑一下。” “浴池极大是想淹死我吗?” “监院在西山的薄荷堂自打重建之后,便扩了一座温泉,那里没有女人,大小也适中,适合城主。” “温泉?”这回凌曲没有鸡蛋里挑骨头,“听上去不错。” 见这厮终于被说动了,思衿松了一口气,道:“那还等什么?既然城主认得路,就赶紧过去洗吧,免得夜……” 他一句“免得夜深露重”还没说完,便被孔雀拉了手。 见思衿一脸茫然,凌曲面不改色接过他的话,也不管他原本是不是这个意思,随便发挥了一下:“免得夜长梦多。” 路上,思衿挣扎了一会,终于问忍不住发问:“城主为何拉着我?” 他还想赶紧去洗澡呢! “不是你催着去洗么?咱俩脚步快,一会儿就能到了。”凌曲二话不说。 等等,意识到问题严重性的思衿内心崩溃:我没说跟你一块儿去啊!!! “那不是小思衿吗?牵他手的人怎么这么眼熟?”从廊前拐过来的凌目捧着一大摞书,还不忘腾出一只手擦了擦眼睛。 他身旁的凌凇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一时无言。 思衿何时与巫马真相识? 望着大红大绿的背影裹着小思衿欢快离去,凌目叹了一口气:“从未见过这样猖狂的配色。你说城主他上辈子是不是只大花公鸡?” “慎言。”凌凇眉目不由染上一层微霜。 凌目赶紧“哦”了一声,紧接着道:“经文阁里的书每本都重得要命,你光顾着教训我,也不帮我拿一些……” 凌凇这才将目光收回来,替他捧书:“日日习武,不见你有些许长进。” 这些书对于常年修行的武僧来说,根本不值一提。 “说了千遍万遍我不爱习武。人各有志,我不习武怎么了!”凌目梗着脖子说。他打小和凌凇一块儿长大,只凌凇一人学就可以了,谁规定太和寺人人都要会太和棍法的? 凌凇瞥了他一眼:“那就别抱怨。” 凌目“哦”了一声,随即试探着问:“我不抱怨,你是不是就能帮我把这些书扛到主持那里去了?” -- 第38页 心思根本不在他身上的凌凇眉眼紧锁,敷衍地道了句:“随你便。” - “夫人?你在想什么?”柳昭端来煎好的药,却见邵氏凭栏出神。好久没见过夫人这种神情的她好奇又关切,于是上前问了一句。 “我在想,将子溪的事情告诉他,是好事还是坏事。”邵氏喃喃。 子溪是夫人的儿子,已经去世很久了。虽然这些年夫人一直在努力搜集他没有死的证据,但大家心里都清楚,大冷天被裹住脑袋捅几刀扔进湍急的河流里,不说还是个孩子,就算是个成年人,也是活不下去的。 想到这儿柳昭一阵黯然,只能宽慰夫人几句:“少爷在天之灵,一定能理解夫人的苦衷。” “子溪没有死。”邵氏回眸,语气却异常笃定。 “因为那一天夜里,我预料到事情发展,亲自将雨歇散喂给了他。雨歇散两个时辰发作,效果能保留十二个时辰。子溪不会死的,太和寺的人一定救了他。” “夫人,您疯了?”柳昭差点将手里的药洒了,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压低了声音,道,“雨歇散可是苍府给夫人最后保命用的,您竟没有留到今天?” 邵氏不答。 “夫人,柳昭说句不好听的,少爷身体里流的是西厥蛮夷的血,他不值得您做到如此地步啊……”柳昭眼圈红了。 邵氏笑了,将她手里的药一饮而尽:“你是不是忘了,我身体里也流着西厥蛮夷的血?子溪再不济,也是我的骨肉,我撇去苍府暗线,也只是个普普通通的母亲啊。” 柳昭顿时无言以对,只能问:“那夫人关键时刻如何自保?” 邵氏目光流转,朱唇轻启:“雨歇散不是苍府特供。这玩意,他也会制,不是什么难事。” 柳昭清楚邵氏口中的“他”是谁,欣喜之余又有些担忧:“只是这人亦正亦邪实在不好把控,夫人一定要做好万全的准备啊。” 不好把控吗。邵氏想起今日他难以掩饰的神情。笑了。 其实还是很好把控的。 - “阿嚏——”火红的袍子遮面,凌曲打了个喷嚏。 此刻月光如银,四面都很安静,这一声便来得十分突兀。 “定然是有人心系城主,盼城主早归。”思衿坐在石阶上,用脚挑着温泉的水。 他其实想说的是“定然是有人在说城主坏话”。可这话若是说出来孔雀肯定不会轻饶他,思衿想想,还是算了。 “只是不知这心系城主的队伍里,有没有你呢。”凌曲并不介意他的风凉话,轻轻笑了笑,顺势讲下去。 思衿忍不住把头移开,不听他的浑话。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孔雀近几日心情很好,没有前些日子在城主府上淡漠和疏离了。 思衿不懂:难道太和寺是一块祥和的宝地,能让阴鸷的人转性吗? 当然,这并不表示他就能同孔雀一块儿泡温泉洗澡了。修行之人怎么能和一只红得发绿的孔雀一块儿洗澡呢? “下来。”泡在水中的凌曲望着他,张开手臂。 月光下的凌曲,黑亮的长发贴在脸上,朱红的衣裳像焰火笼罩在这片迷离的水面,整个人都……格外妖艳。 妖孽。 不知为何思衿脑子里突然蹦出这么个词。 他以前看过一些话本,上面写过道行不足的小僧人在修行途中遇到一个曼妙的女子,那女子邀请他共浴,小僧人禁不起诱/惑便答应了,结果发现这女子竟是一只得道的蜘蛛精。令思衿印象深刻的便是那小僧人最后的一句:“妖孽,我与你不共戴天!” 他不由将目光落在凌曲脸上。 凌曲轮廓分明,眼神在月光的掩映下闪烁着神秘莫测的光泽,一张薄唇亮晶晶的。 思衿咽了咽口水。默默把挑着温泉水的脚给收回去。 修行的人最怕被断送修为了。更何况眼前这人要比话本里的蜘蛛精还要可怕。 凌曲无奈地笑了:“我有这么吓人?”有必要用这么惊悚而绝望的眼神盯着他吗? 说罢他轻轻捉住思衿的脚腕,将人慢慢拽进水里。 火红的袍子一直缠着思衿的身子,凌曲索性脱掉,将之扔在岸上,只剩一件靛色的单衣。只是这单衣单薄,禁不起水的推攘,一下子就散开了。 因此思衿好不容易适应了水下的温度抬起头时,面对的是孔雀毫不掩饰的胸口。 这孔雀要夺他的修为了。思衿想。 “我要上岸。”他应激性地推开孔雀,转身往岸上划。 好不容易划上岸,思衿拧干衣裳,一回头却见孔雀一言不发地跟上来,被月光遮住的双眼看不清一丝一毫的表情。 “还是被你认出来了么。亏我藏得这么好。”孔雀道。语气带着几分莫名的危险。 “什么?”思衿不由地后退几步,山间的夜风吹在人的身上,微微发凉。他身后抵在坚硬的岩石之上,脚下却踩满了水,根本无法驻足。 “你心里清楚我想要什么。”孔雀用扇子掩住上扬的嘴角,眼睛仿佛藏着钩子。 思衿反问:“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怎么知道你想要什么?” “我想,”孔雀收回扇子,轻轻地,舔了舔牙尖,“吃了你。” 说罢,他侧过脸,慢慢俯下身来,牙尖戳破思衿脖子下面那层脆弱的肌肤。 -- 第39页 夜凉如水。 思衿仓皇惊醒,胡乱地叫了一声:“我不想被孔雀精吃掉!” 他眼眸一抬,对上一双略显错愕的眼睛。 随着身上的被褥“啪”的一掉,思衿发现:自己好像什么都没有穿。 作者有话要说: 思衿:差点被吃掉了QAQ 孔雀:你在想什么? 【作者有话说】 家在疫情重灾区,真真是寸步难行啊,不是在核酸,就是在去做核酸的路上。 第21章 娶你 陌生的床榻。 身上空荡荡的,思衿意识到情况有些不对,这才慌忙起身拣地上的衣裳穿。他有些懵,不知发生了什么,地上衣裳竟被扔了一地,零零碎碎的。 孔雀在旁边看着,他来不及思考,随便拣了一件就披在身上。好在衣裳还算干净,没有太逾矩。 期间孔雀就坐在身旁,喝着酒看戏,一言不发。 孔雀今夜格外安静。他似乎已经沐浴过,一头黑玉般的长发湿漉漉地贴在肩膀上。 “你对我做了什么?” 思衿问凌曲。他说完还下意识抬起胳膊嗅了嗅,一股淡淡的清香落入鼻尖,说明有人已经替他洗过澡了。 还有谁呢?薄荷堂此时此刻除了他和孔雀,再也没有第三人了。 “你一到温泉便睡死过去,醒来还问我对你做了什么?”孔雀晃着琉璃瓶里的酒,似笑非笑地盯着他。 “我倒想质问你,为何泡个温泉还让我来伺候你。”孔雀说。 “我……”思衿一时语塞。 他的记忆只停留在去温泉的路上,到达温泉之后发生了什么,便不得而知了。可不管发生什么,他心里都清楚,修行的人一向自律,半路突然睡着这种事自己从来没有做过,也不可能做。 所以到底为什么会这样呢? 他不禁看向孔雀,想从对方眼睛里寻找撒谎的线索。 可是遗憾的是,什么都发现不了。孔雀不笑的时候脸上是没有任何多余表情的。 “你被下了毒。”见他盯着自己,凌曲慢条斯理地说。 “被谁?”思衿愣了一下。有事没事用个毒的,难道不是只有他自己吗? 凌曲不答,只道:“一种能够让你浑身发软使不上力的药粉。这东西无色无味,且初期摄入无妨,间隔一两个时辰逐渐奏效,到后期,你可能就要死了。” 思衿抬了抬胳膊,又踢了踢腿,发现除了有些酸疼之外,并没有其他不适。 凌曲瞥了他一眼,继续说:“只可惜任何毒用在你身上都是浪费,下/毒的人却不知道这一点。” “那几味药材,世间极为罕见,如此血本无归,我瞧着都觉得可惜。” 这是人说的话?思衿不理他,兀自问:“所以我突然陷入昏睡,也是因为这个了?” “这倒不是。”凌曲放下酒瓶,托着下巴,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你是被我弄晕的。” 没想到是这个转折的思衿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他本来打算质问孔雀为何无缘无故将他弄晕,可是想了想,孔雀做事向来随心所欲,难道还能有为什么吗? 思衿只能妥协地说:“下次不要了。” 下次不要了?凌曲的笑容顿了顿,变得更深了。 这小和尚也太好糊弄了。不仅不生气,竟然连自己一觉醒来没穿衣裳这么荒唐的事都不过问。 这勾起凌曲内心深处的坏心思,他突然想戏弄一下小和尚:修行之人不是滴酒不沾吗,若小和尚知道自己在睡着时喂了酒给他喝,脸色一定很难看。 一句话:他想看小和尚被气哭后的表情。 于是凌曲问:“知道我为何将你弄晕么?” “不知道。”思衿老老实实地回答。 不知道就好。凌曲蓦然将酒一饮而尽,道:“为你,我今日可是破了戒。” “什么意思?”思衿问。虽然他表情还算淡定,可是语气仍旧增添了一份紧张。 “我说的还不够明白吗?”凌曲抬眸看着他。 “破了酒戒?”思衿发问。难道自己中的毒只有药酒才能解,于是孔雀只能破例喂自己酒? 不对啊,思衿转念一想,喂酒给自己喝,也该是自己破戒,孔雀怎么会破戒呢? “酒?”凌曲笑了,笑得明目张胆,“你在胡说些什么呢。” “我破的可是色/戒啊。” - 黑云压城,偌大的城主府乌云密布。 “回禀总管,小的仔细去搜查过了,并未发现一人。就连城主夫人的院里,都没有动静,估计是前阵子迁出去了。”近兵匆匆来报。 “啧。”阴影处站着的人烦躁地把玩手中的玉球,嗓音尖细,“谁走漏的风声?这叫咋家如何向上头交差?这些日子让你们盯紧点儿盯紧点儿不要误了大事,这下好,现在差事没办成,倒让咋家来背这个锅!” 探子见状,当即跪在地上:“是属下失职。只是近几日派来府上监视的弟兄无一例外全部失踪,因此才断了线索。若宫里怪罪……” “等等,”尖细的嗓音打断他,语气严肃起来,“你说什么?那些个近兵一个都没回来?” “是。总共二十人,除了我,无一人有消息。” 这可不是小事。这些近兵都是当年西厥王亲手栽培出来的高手中的佼佼者。二十个近兵都足以灭掉一支私家卫队了,怎么,难道巫马真的府里藏着一支超越王宫的力量? -- 第40页 毛晋收起玉球:“若是巫马真要反,咋家一人的话王上未必会听。这样,你在府上再查查线索,若是能查出些什么,明早咋家就快马回去禀告皇上。” “其实……”近兵露出为难的表情,犹豫该说还是不该说,“属下这几日在城主府搜查,并非一无所获。” “胡闹,有什么藏着掖着的?非要西厥王站在你面前,你才肯开口是吗?事关重大,若是误了事,你一个人的脑袋能担待得起?” 见毛大总管动了怒气,近兵不说也得说了:“属下在城主府塔楼下,发现了几具已经腐烂的尸体。这些尸体死状难看,加上时日已久,基本辨认不出身份,但有一物属下认识,就是这个。” 说着他上前,将物件递与毛晋。 毛晋起初不以为意,瞟了一眼后竟尖着嗓子大叫了一声。 “这这这……” 近兵赶紧抬手扶住他,生怕他一不留神从台阶上摔下去。 毛晋松开他的小臂,拿出帕子来揩额头上的汗:“不得了不得了,这事儿要是被王上知道,整个凉朔的天都要翻了。” 他迈着小碎步,来回踱:“塔楼底下埋着的若是巫马真本人,那么现在这凉朔城的城主又是何人冒充的呢?” 前些日子大公主造访城主府的事宫里也传了个遍,所以难道这事跟大公主也脱不了干系? 件件桩桩的事不能细想,一细想后背就发凉。 毛晋强定下心神,吩咐:“不用等到明天了,今夜你就同咋家一道回宫。” 近兵愕然,但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只能点头表示同意。 “你那二十个弟兄恐怕永远也回不来了。”毛晋哀叹一声,袖中的玉球又开始无休无止地转动。 “城主府这会儿,藏着吃人的东西。” - “色/戒?”思衿涨红了脸,结结巴巴“你你怎么就破色/戒了?” 这戒难道不是只有男女之间才可以破吗?难不成孔雀一身男子打扮,其实是个女人?怪不得他的衣着与寻常男子不同,不穿暗色,倒偏爱一些光鲜亮丽的配色,尤其是蔷薇粉和芙蓉粉,信手拈来,比寻常女子穿得都好看。 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的思衿瞪圆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凌曲。 所以自己真的……对他,哦不,对她做了什么吗? 凌曲用手遮着疯狂上扬的嘴角,从狭长的指缝中感受小和尚此刻天塌地陷的面部变化。 反正先前趁人睡着时他仔仔细细里里外外都检查翻看过了,小和尚的屁股干干净净,压根就没有邵氏说的那劳什子痣。 只要小和尚不是巫马真和邵氏所出,那还不随便他玩了? “城主为何不说话?”思衿硬着头皮问。他发现凌曲从刚才开始就遮了半张脸,只用一双比蛇信子还要毒的眼神打量他,仔仔细细地打量。 这反常的样子实在是令思衿坐立不安。 “事情都已经发生了,你还想让我说什么?”凌曲答。 凌曲的回答无形之中坐实了思衿的想法。思衿的脸愈发通红,手中的佛珠都被摸得滚烫。 自己竟然破了佛门中的大戒。 虽然西厥得道的佛修中有娶妻的先例,可是年岁小历练低的僧人中还没见过有人娶妻的,因为一朝破戒,势必就会断送十几年的修行,得不偿失。 就自己身边的人来说,其他修行者思衿不知道,师兄反正是一定不会娶妻的,而自己追随师兄,定然也不想娶妻。 可是……他望着眼前安然坐着的孔雀。 这只孤高的花孔雀在他眼里竟然逐渐变得水一般柔和,挺阔修长的身子也诡异地窈窕婀娜起来。 竟然是一只花里胡哨的……雌孔雀吗? 思衿吞咽,额头上渗出汗来,嗓音都带着半分哭腔: “我实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破的戒……” 他太委屈了。活这么大,寺里的师父主持什么都教,就是没教过他色/戒要怎么破,所以醒着的时候他尚且都不会,难不成昏睡中就天赋异禀起来了吗?! 况且听刚才孔雀一本正经的语气,估摸着事情十有八/九是真的,不然也不会等着他来负责了。可是自己一无所有,怎么负得起责呢? “你的身体同寻常人不一样。”凌曲慢条斯理地胡说八道,“这条件想必日后怀个一男半女的都不是问题。” 什么?孔雀还想怀他的孩子?! 思衿要哭了:自己在师兄眼里还是个孩子,怎么可以让别人怀孩子呢! “怎么,”凌曲见他脸色不好,心情莫名好了起来,连先前温泉泡不尽兴的阴霾都一扫而空了,“是在思索怎么对我负责吗?” 思衿咬着牙,垂眸。 片刻,他像是鼓足了勇气,眼神变得坚定起来: “我虽然是个僧人,但不至于欠了债不还。” “你城主的身份是假的,统领的身份八成也是假的。若是你仍旧孑然一身,执意让我负责,我便负责到底。” “哦?”凌曲眼神变得玩味,“你想怎么负责到底?” “我会请求主持和师兄,将我的法号从太和寺历谱上除去,然后娶你。” 作者有话要说: 孔雀:玩脱了:) 第22章 木梳 “你想……娶我?”凌曲眉目一挑,觉得十分有意思,“你怎么敢的?” -- 第41页 “不对,”他忽然扶额,尽量不让此刻严阵以待的思衿看出他的笑意,“你要想清楚了,娶我可是一辈子的事情。他日若后悔了,我可是不会允许的。” 思衿想得很清楚了。他还能怎么办呢?若是师兄在这儿,定然也会教育他要为他人负责。祸是自己惹出来的,也活该自己要收拾烂摊子。 见思衿神情未变,一副末日临头自己一人顶着的努力样子,凌曲罕见地良心发现,觉得玩笑开得有些大,有点过意不去:“其实我是……” “你不用多说,你有你的苦衷。”思衿接过他的话,眼神竟多了几分温柔和担当。女子柔弱,在这样混乱的乱世中生存很不容易,思衿能理解他。 我有我的苦衷?凌曲眨了眨眼睛,不知这话从何而来。 他不由地凑近思衿,挑起思衿的下巴,想看清楚这张干净到毫无人间烟火的脸,到底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小和尚脑子怕不是睡坏了吧? 思衿任他挑着,乖乖的也不反抗。 还能怎么办呢?自己都决定娶她了。 虽然思衿很不能适应这样亲密的举动,可是他打心眼里并没有十分地抵触。大抵是因为这个晚上过去两人的关系更上一层楼了,他必须从现在开始习惯。 “日后我无论对你做什么,你都不会反抗了是么?”凌曲眼中藏着笑意。 真是……意外之喜。 思衿只能点头。虽然是只雌孔雀,可是身高和气场带来的压迫感实在是太强了,他下意识地就会被凌曲牵着鼻子走。 “所以,你愿意让我娶吗?”思衿认真地问。 他差点忘记了,自己愿意娶,人家还不一定愿意嫁呢!得事先询问对方的意见方能显得尊重。 “现在还不是时候。”凌曲忽然俯下身,压低声音在他耳边低语,“待我杀了想杀的人,你再娶我也不迟。” 思衿怔怔地望着他。原来孔雀背负了太多东西,怪不得前些日子总觉得看不透他。 真是太不容易了。 “若我四面树敌,还未来得及嫁你,就有死敌想置我于死地,你会保护我吗?”凌曲问。 “会。”思衿认真果断地回答。 修行者不会食言。既然选择相守,对方遇难,思衿定然不会坐视不管。 “甚好。” 听到想听到的答案,凌曲舒展出一个微笑,唇竟轻轻贴在思衿耳廓。 思衿触电似的挣扎了一下,想从凌曲的唇边逃出来,然而下一秒,凌曲就用牙齿,咬住了思衿的耳朵。 “啊!”思衿忍不住叫了一声。 他感觉自己似乎有些不太正常,只是被咬了一下耳朵而已,竟然反应这么大,以往修行者的心如止水全部都化作云烟了。难道是因为中了莫名其妙的毒的缘故? “你这一声,竟比我巫山作的曲子还悦耳。”凌曲说。 他滚烫的舌尖裹挟着思衿的耳垂,原本如白玉一般温润的耳垂愈发变得滚烫炽热,不一会儿甚至直接从白玉变成了朱玉。 思衿不愿再次失态了。他推了一下凌曲,示意对方放开自己。 凌曲意犹未尽地松开他,舔了舔嘴唇。 “你平日里的糕团点心是不是都吃到耳朵上去了,怎么这么甜?” 思衿委屈地揉捏自己的耳朵。 凌曲看在眼里,笑了一声:“时辰尚早,要不躺回去继续睡?正好我喝了点酒,也有些困了,可以与你共眠。” “可是这里只有一张床榻。” “有甚要紧。你我都同床共枕许多次了。” 思衿有些纠结:“今时不同往日……” 凌曲挑眉:“今日有何不同?” 思衿沉默,心里却在回答:今日是自己立誓要娶他的第一天。两人还未成婚,怎么能随便睡在一张床上呢? 这不是对对方不够尊重吗? “我……我睡不着。”思衿结结巴巴地说。没办法,自己现在太过紧张了,紧张的状态下是没法入睡的。 凌曲抚摸着他的后颈,声音不由自主地温柔下来: “我有个法子能让你入睡,想不想试试?” - 毛晋握着关键证据,连夜赶回皇宫,却在入宫门的那一刻,被大公主的人拦下来。 毛晋是西厥王身边的掌事太监,宫里谁人当差心里都有个数,见了来者,便朝身后的近兵使了脸色示意他不要露面,自己则换上一副无事发生的谄媚笑容,迎上去: “大公主深夜派人来找咋家是为了什么事?” 来者是大公主身边的近侍翡翠,见了毛晋,欠身行了礼,悄声说:“大公主遣奴婢来请总管去公主府喝茶呢。” 毛晋见推脱不掉,便让近兵先下去,自己跟着翡翠去公主府。 入了公主府,月色如银,月光尽数洒在紫藤架上。 淑麒不久前才沐浴过,披着浅淡的衣帛,此刻正在月下专注抚琴。毛晋驻足听了一会儿,才轻轻咳嗽一声。 行了礼,他柔着嗓音道:“几日不见,公主的琴音越发动人了。” “总管过奖。”淑麒按下琴弦,让琴音渐渐消散下去,“我这琴技实在没什么长进,倒是总管这几日忙得连人影都不见,对我这把琴生疏了而已。” 她话里有话,令毛晋低下了脑袋。 “公主有事就直说吧。大晚上的,咋家不想叨扰您休息。”他说。 -- 第42页 “那我可就直说了。”淑麒端起一杯早已沏好的凉茶递给他,道了一句,“总管慢用。” 毛晋连忙双手接过,却不敢抬头看她一眼。 “总管这次替父王办的差事可办妥了?” 知道她要盘问这事,毛晋并不觉得惊讶,他饮了一口茶,便说出早就想好的托词出来: “这事儿公主还是不要过问得好。” 大公主私会巫马真的事宫里一夜之间都传了个遍,自然也传进西厥王的耳朵里。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可是在这特殊时期却足以让别有用心之人拿来做文章。 “看来总管是知道一些关于我的事了。”淑麒淡淡一笑,仰首将一杯甜酒送入喉中。 “恕咋家直言,当下西厥正在商议和北疆和亲的事,大公主您和二公主势必会有一人做出牺牲远嫁北疆,您在这时候犯王上忌讳,后果也许会不尽人意啊。” “我替父王抚恤忠臣,犯了什么忌讳?”淑麒反问。 知道她明知故问,毛晋便又压低声音提醒了一句:“城主便是王上的忌讳。” “公主你若不同意北疆这门亲事,大可直接与王上说,犯不着舍近求远,将自己送入城主府。您是知道的,巫马真功高震主,又和三军关系复杂,若有朝一日拥兵自重,势必会成为王上心头的一大隐患。您若是嫁给他,就等于断送了与王上的父女情谊了。” 毛晋说的不无道理。淑麒承认当时的所作所为的确欠缺考虑,但事后经过仔细思索,她发现只要稍微改变一些细节,嫁与巫马真可能就会由坏事变成好事。 那就是,让自己成为父王的眼睛,盯住他。 她心里盘算着,嘴上却说:“依总管之见,我该如何才能让父王打消拿公主和亲的念头?我跟浇麒姐妹情深,我不愿远嫁,更不愿看她远嫁。” “这其实不难。”毛晋将杯子里的茶饮尽,“公主若是同西厥哪位权贵两情相悦,王上体恤公主,自然不好误了公主的天命。” “我自幼长于深宫,哪里懂得什么两情相悦呢。”淑麒轻轻叹了一声。 “唯一入了眼的男子,便只有凉朔城主了。他虽年长于我,可言谈举止甚是年轻,因此我与他并未有隔阂。只是……” 甚是年轻?毛晋似乎听出了一些东西,便追问:“只是什么?” “只是还请总管放心,他并未有娶我入门的打算。他同夫人伉俪情深,心里容不下我。”淑麒作势携了绣帕,擦干眼角。 毛晋在心里理清楚来龙去脉,心中的想法又坚定了几分:巫马真肯定是被人取而代之了。 而大公主看上的,很明显不是真正的巫马真。 “咋家斗胆问公主一句,您是于何日拜访的城主府?”毛晋问。 “十日前。怎么?” “公主莫要担心,奴才只是随口一问罢了。” 走之前,毛晋还是忍不住提醒她: “公主,莫要相信自己的眼睛。” 只是这话,淑麒并没有听进去。 - 凌曲所谓能让人入睡的法子其实根本不算是正经的法子,思衿拒绝得要多果断就有多果断。 “修行者不可饮酒。” 酒能不能引人入睡思衿不得而知,但不饮酒已经是他身为佛门中人最后的倔强了。 “这样啊。那便算了。”出乎意料的,凌曲并没有坚持,格外好说话。 思衿在床榻上坐定,看他对着铜镜,用木梳打理自己的头发。 不知为何这样的场面思衿适应良好,因为孔雀好像都是这样打理毛发的。 果真是个女子呢。思衿内心的想法再次得到印证。 背对着思衿,凌曲发现他一直盯着自己看。小和尚不说话的时候,看人的眼神都很认真,坦然而又直率,丝毫不会隐藏自己眼中的想法。 凌曲手中的梳子停在半空中,突然回眸,道:“这头发我梳得倦了,你可愿帮我?” 从没用过梳子的思衿犹豫了一下,无奈抵不住心中好奇,最后还是选择下塌,慢慢走到他身边。 接过他递来的梳子,思衿小心翼翼地将它没入凌曲漆黑的头发中,从上往下轻轻地梳。 凌曲的头发格外顺滑,思衿梳了许久,都没有梳到任何打结的地方。 见他梳得格外专注,凌曲靠在椅背上,问:“可是好玩?” “是”字压根没好意思说出口,思衿脸红了红,没说话。 他虽然不羡慕凌曲有一头可以天天梳理的长发,可是偶尔这样触摸一次,的确是有些意犹未尽。 心思完全写在脸上了,小呆子。凌曲心里想。 他看破不说破,只是将思衿从身后牵到面前来。 他坐着,思衿站着。仰头就能清楚地观察到烛光洒在思衿眼睫上洒下的阴影。 “小和尚。”他说。 思衿的眼睛动了动,仿佛在安静地等待下文。 “你是第一个扬言要娶我的人。我这个人又笨,又单纯,很容易相信别人的鬼话,你说什么我都当真。” 凌曲顿了顿,握住思衿的手继续说:“所以你说娶我那便一定要娶了。若日后食言,我可是要伤心的。你知道吗?孔雀伤心是会掉毛的。” 作者有话要说: 凌曲:老婆梳毛:) 第23章 装傻【倒V开始】 -- 第43页 一夜过去。天刚亮, 思衿就回到太和寺。 从北门进去,刚好撞见正在洒扫的思湛。思湛见到他,忙放下洒扫工具拉住他盘问:“昨晚一整夜不见你人, 你跑去哪里玩了?怎么不带上我?” 思湛要比思衿小一些, 玩心比较重。以为他昨晚上从城主那里结束便独自去玩了, 因此还出去找了几次。 一夜之间长大了的思衿只能笑了笑,不语。 “下次别忘了带上我。”思湛拽了拽他的袖子, 突然想到什么,说,“典座先前来找过你, 说是经过思考, 往后由你全权负责城主的饮食。” “典座让我负责孔雀哦不……城主的饮食?”思衿懵了,“可是我完全不懂厨艺啊!” “我也是这么跟典座说的,可是他跟我说, 是城主自己的主意。主持没办法,这才通知的典座,典座找不到你人,只能托我转达。我差点给忘了。”思湛说。 这孔雀的花样怎么这么多?思衿皱眉。 不过既然已经同意日后娶他了, 思衿只能让着他。谁叫偏偏是自己理亏在先呢。 怀着心事,思衿去典座那里草草地吃了碗粥。期间典座也跟他提了一下这事, 并表示若有任何不懂的地方, 只管来问。 思衿道了一声谢, 准备喝完粥之后去凌目师兄那里借几本菜谱读一读, 抱抱佛教应付一下,谁知粥喝到一半头顶竟伸出一只手, 将他这半碗粥抢了过去。 思衿转身的时候, 凌曲半碗粥早已入了腹, 正用袖口擦着嘴角,一脸心满意足的样子。 “城主大人……” 典座是个老实的和尚,不太会表达。他见城主抢小思衿的粥喝,以为城主是在暗示自己失职。立马盛了一大碗粥,恭恭敬敬地递过去。 凌曲却不接,只幽幽看着思衿,意味深长道:“还是别人碗里的香呢。” 思衿假装没听见他的话。替他接过典座手里的粥,笑着道:“多谢典座了,刚好我还没吃饱。” 毕竟平时若是有紫苏饼的话,他可是能喝三碗米粥的。 见城主并非有意为难的样子,典座当下放松了一些,擦干额头的汗就去忙自己的事了。 典座一走,凌曲便抽了一张椅子,悠哉坐在思衿身边:“巧了,我也只喝了半碗粥,还没饱呢。” 仿佛知道他要说这句话,思衿只用勺子舀了一勺喝,其余全部递给他:“好了,你喝吧。” 好了?什么好了?凌曲没明白。 看透了他的心思,思衿解释:“你不是说喜欢喝别人碗里的?我喝了一口,剩下的都留给你。” 凌曲接过粥,笑了笑。 喝粥的时候他忍不住心想:这小和尚还真会……在一些奇奇怪怪的地方可爱呢。 - 吃过早饭,思衿照例先去识心堂温习经文,刚好今日是凌目师兄守值,想着要借菜谱,思衿温习完经文之后,就去找了一趟凌目师兄。 书库内,凌目正站在梯子上踮着脚整理经书,忙忙碌碌。为了不打扰他,思衿安安静静地在一旁等着。 书架因为年久失修,一层架子摇摇欲坠。 “小心!”思衿喊了一声,一个飞身跃上书架,等再次落地时,手里多了两本书。 凌目吓了一跳,转过身来才发现是思衿,连忙道:“多亏你了,不然这书砸到我脑袋上,我估计得去见佛祖他老人家了。” 他从未习武,因此感官和反应没有思衿他们这些习武的和尚灵敏,平日里容易受伤,被书砸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思衿拍了拍经书上的灰尘,将书递给他。 “找我有什么事?可是心莲经上有不懂之处?”凌目问。小思衿一般很少主动来问这些。 “唔……我想问凌目师兄借几本菜谱。”思衿说。他知道整个书库不都是经书,年少的时候也依稀见过几本菜谱的。 “菜谱?”凌目愣了愣,“忽然借菜谱做什么?你嫌典座做的饭不好吃,想开小灶?” 这让思衿如何开得了口呢? 刚才喝粥的时候,思衿还质问凌曲,为何一定要他负责饮食,难道身为毒修还担心有人在他食物里tou毒吗? 凌曲微微一笑,理由找得颇为清新脱俗:“在城主府里整日吃些海味山珍,吃腻了,想换换口味,吃得清心寡欲别出心裁一些。” 他这理由不仅堵住了思衿想要拒绝的嘴,还无形中增加了难度——吃食要别出心裁。 若不是太和寺禁武,思衿当时恨不得将典座前些日子放在院子里的泡菜缸反手扣在孔雀的脑袋上。 “是要给城主做菜的吧。”见思衿好一会儿没有回答,凌目自己想起来了,“我好像听凌凇说过,是有这么一回事。” 思衿只能点头。 凌目去给他找,不一会儿将书库里仅存的几本菜谱全部找出来给他。 “这些菜谱都是素斋菜谱,难度不一,你自己甄别,量力而行就好。”凌目说。 接过菜谱的思衿翻了翻,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他是真的……一窍不通。 闲暇时他也帮典座打过下手,但也只限于削皮洗菜烧火,典座是不会让他掌勺的。 就凭这几本菜谱,真的能做出一顿像样的饭菜吗? 怀着这样的心情,他走出书库,刚迈进西院就被人撞了满怀。 思湛依旧咋咋呼呼的,像是一只毛手毛脚的刺猬,到处乱窜。 -- 第44页 思衿问:“什么事这样急?” “大事!天大的事!”思湛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住,平复了好几次才依稀喘过气来,“大大大大大公主上太和寺找城主提亲来了!” “公主找城主提亲?这哪儿跟哪儿啊?”思衿实在想不通。 他知道当今西厥王的子嗣稀薄,唯一还算有些名头的就是淑麒和浇麒二位公主。二公主浇麒烂漫率真,曾经来过太和寺,思衿见过几次面;可是这大公主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思衿从未见过。 “千真万确!提亲的东西都已经送到太和寺门口了,现在就差城主本人点头同意了。没想到我们太和寺竟然能见证一桩惊世骇俗的婚姻!”思湛喋喋不休。 思衿突然想到什么,惊了:若是大公主跟孔雀成婚,那日后定然会发现孔雀其实是女子,这样一来孔雀还能活下去吗? 这样想着,他问思湛:“公主难道不知城主已经有妻室了吗?为何如此……” 飞蛾扑火。他本想说这个词,但仔细一想不太妥帖,便收了回去。 “据说公主私下曾见过城主一面,两人谈及婚姻之事,只是当时话不投机便作罢了。不知为何现下公主又突然改了主意,奇怪的很。”思湛说。 “哦对了,主持还让我们赶紧去找城主,城主他上午出了太和寺再也没回来过。唉,你说这都是什么事啊。”思湛泄气地说。 他突然问:“思衿你说,城主真的会娶公主吗?” 思衿抿嘴,道:“我不知道。” “我从门缝里悄悄看了一眼,公主当真好看,比咱们西院的海棠花还要美。这么美一个人,城主怎么会拒绝得了呢?” “可若是城主娶了公主,想必邵夫人一定会伤心难过的吧。她的病才刚刚有起色,正需要城主的关心。这时候被人分走了城主的爱,怎么会开心得起来呢?” 思湛滔滔不绝说了一大堆,思衿一句都没有听进去,他只清楚一点,那就是: 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公主嫁给孔雀。 “听说巫马大人就住在这间屋。”忽然一个女声传来,止住了思湛的话。 思湛像是被电到了似的,突然蹦起来,拉着思衿一块儿行礼:“见过大公主。” 这就是大公主?思衿弯腰的时候盯着她的裙裾看。 白色打底,外边铺上一层淡淡的粉色,如同柔雾中的菡萏。 若这一身穿在孔雀的身上,未必不好看。 思衿被自己的想法着实吓了一跳。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这么过分的想法了? 淑麒此行是受人点拨,势在必得。点拨她的人告诉她,若是她先斩后奏将事情弄大,巫马真碍于西厥王的面子不会不娶她。到时候西厥王追问下来,她就算说出个两情相悦的荒诞理由,巫马真也只能看破不说破。 有名无实的婚姻跟远嫁比起来,还是划算不少的。 这样想着,她转身说:“听闻这些日子城主一直住在寺里,那你们多少知道一些他平日里的喜好了。你们不妨告诉我,他平日里喜欢吃些什么做些什么,我好心里有个数。” 思湛连忙摆手:“我只是个洒扫和尚,平日里见不到城主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于是淑麒又将目光放在自始至终都没说一句话的思衿脸上,等待他的回答。 思衿还未开口,一股异常浓烈的花香就扑面而来。在场除了思衿,没有人知道这股莫名的花香是从何而来。 踩着浓重的花香,凌曲轻摇着扇子,晃着手中的琉璃瓶道: “公主这是在打听我的喜好?我这人不才,平日里附庸风雅惯了,还喜欢吃和尚。” “就他这样的,”凌曲喝了一口酒,指着思衿,“我最喜欢吃了。” 作者有话要说: 凌曲:又是不做人的一天呢:) 第24章 汁液 这股花香让雅致的禅房瞬间变得旖旎起来。 淑麒愕然过后, 忙换了一副表情,关切地上前询问:“好端端的,城主为何喝酒?” 她纤细的胳膊攀上巫马真的袖口, 柔柔软软地按了按, 仿佛她才是巫马真的原配妻子, 无论做什么都是理所应当的。 “你是……”感受到温度,巫马真将目光落在她的脸上, 用手指了半天,“夫人的丫鬟柳昭?我说怎么看着这样面熟。” 此言一出,淑麒姣好的面容瞬间凝固。 “哦不对, ”巫马真敲了一下自己的额头, “我记起来了。你不是柳昭,你怎么能是柳昭呢。” 听闻这话,淑麒重又摆上一副笑容。 这是巫马真第一次在她面前展露真容。虽然淑麒事先做好准备, 可是内心深处依旧被巫马真惊艳的脸给触动到。若说先前嫁给他完全是因为不想远嫁的话,那么现在淑麒内心深处至少生出那么一丝心甘情愿来。 年岁在巫马真脸上根本看不出任何痕迹,更令淑麒心动的,是巫马真一双浅色的眸子里竟然能够倒映出一股深不见底的杀伐之气。 她生长在深宫闺阁, 体弱多病,内心深处自然是向往强者的。 而巫马真, 毫无疑问是她理想中的强者。 “你是浇麒公主养的那只兔子吧!”巫马真一本正经地说, “就因为我不小心碰死了你, 你竟□□幻化成人找我偿命。” 身后的杵济憋笑憋得异常艰难, 可仍然搀扶住主子,朝公主道:“城主大人喝醉了说胡话, 公主多担待些。” -- 第45页 淑麒的笑容再一次凝固在脸上。巫马真这眼神分明还清明着, 为什么还要装糊涂? 她不等巫马真再猜, 兀自介绍自己:“我是浇麒的胞姐,淑麒。前阵子才与城主小聚过一回,怎么,城主今日竟认不得了吗?” 巫马真推开杵济,走上前,竟用手捏住淑麒的下巴,左右观察:“你为何冒充大公主?” 淑麒一时不知道他是装糊涂还是单纯的眼神不好。 不过巫马真靠近她时,她感到周围的空气都被花香给吸走,窒息中有种莫名的眩晕无力感,仿佛浑身的力气也被花香吸走了。 巫马真的眼神逐渐深邃下来。 朦胧间,一只温暖而有力的手忽然将她拽离,一刹那所有被剥夺的空气尽数回到四周,凉风阵阵,令人清醒。 “你……”淑麒回过神来,盯着眼前的小和尚看。 “思衿。”小和尚缠着佛珠的手行了礼,声音温温柔柔的。 淑麒略微揉了揉太阳穴,生平第一次产生“不可掌控”的无力之感。平复心绪后,她选择跪下,朝巫马真磕了个头。 “还望城主大人娶我。日后我定当全心全意陪伴大人左右,永不相离相弃。” 她原本大可不必如此卑微,哪怕远嫁,她依旧是西厥高高在上的公主。而这一次,她却把所有的赌注压在一个仅仅见过两次面的男子身上。 为什么呢?她也不知道为什么。 “说过了。娶不了。” 巫马真回绝得直截了当,语气冰冷决绝,没有一丝拖泥带水。 “至于原因——”他忽然将目光放在思衿脸上,“让小和尚告诉你。” 听闻这话的思衿抬眸。朱红色的持珠衬得他浅淡的唇上印出一道赤痕,就仿佛那日明亮的胭脂。 “原因是什么?” 这么卑微哀求了,依旧被拒绝得如此果断,可见她的赌注从一开始就下错了。 她输了。 “原因是什么?”思湛扯了扯思衿的衣袖。 他也很好奇,为什么思衿会知道理由而一贯消息灵通的他却不知道! “罢了,原因对我来说有什么意义呢。”淑麒面如死灰。今日从太和寺的门踏出去,势必会受到天下人的耻笑。与其活着,倒不如死了算了。 还要知道原因做什么? “原因是——”思衿按住持珠,一串响动声伴随着他的话语,像穿堂风拂过淑麒心间。 “我爱他。” 眼中使坏的笑意还未淡去的凌曲听后,有一瞬间都愣了。 “你……你说什么?”淑麒没有反应过来,重又问了一遍。她刚才是不是听错了? “与他风雨同舟不相离相弃的,是贫僧。”思衿耐心地重复,这回说得更加直白。 “可你是和尚……你们……”淑麒语无伦次,忽然她想起上回在城主府里巫马真的回答,瞬间瞳孔皱缩,捂住了嘴。 巫马真说过喜欢将一些年轻体壮的男子灌了药绑在床上,当时淑麒以为这些只是巫马真用来吓唬她的,没想到……是真的。 巫马真竟然真的…… “去死!”淑麒震惊之余突然发狠,上“啪”的一声将巴掌甩在思衿脸上,力道之大甚至将他的持珠扯断。 硬生生挨了一掌,思衿赤红色的佛珠散落,撒了一地。淑麒扭头就跑。 太荒唐了太荒唐了,这些人都太荒唐了。 忽然手腕被什么抓住。淑麒侧眸,对上巫马真深不见底的眸子。 “刚才你在做什么呢。”巫马真慵懒的声线都抵挡不住眼底的冰冷。 “放手!我可是西厥公主!巫马真,我只是给你面子才对你低声下气,你觉得我真的怕你?”淑麒冷哼一声,眼中尽是凶狠。 “我讨厌宫里的人,”巫马真笑了笑,眼中竟然带着一丝哀怜,“毕竟一出生脑子就坏掉了。” “你!”淑麒气急败坏地抬手想打他,却被制止住。 思衿握住她的手腕,任她怎么挣扎也纹丝不动:“公主,有事冲我来。” “我记住你们了!”淑麒瞪着他,“你们最好期待我不要回宫。不然……” 思衿想要回答,巫马真却将他拉过来,靠在自己怀中,并朝淑麒微笑:“我们会好好期待的。好了杵济,送大公主回去。” 杵济立马说了声“是”,将公主半扶半拽地拖走了。 公主走后,思衿才略微松了一口气。刚才硬生生挨了一巴掌,虽说还没平时习武受伤来的疼,可是心里还是闷闷的。 “思衿不要难过,珠子我都给你收齐了,现在就去找典座重新给你扎起来。”思湛将串珠收进布袋里,一溜烟跑远了。 这下屋里就剩他和孔雀两个人。 孔雀依旧晃着瓶子里的酒:“刚才为何阻止我杀她?这女人留到最后只会是个祸害。” “她又有什么罪过呢。”思衿轻叹道,“她用尽心计也只不过是想让自己的后半生过得安稳一些。” 他都听思湛说了,西厥即将与北疆和亲,大公主只是不想远嫁才出此下策的。 “连你也相信真有和亲这档子事?”凌曲反问。 冒充了这么久的巫马真,凌曲可不想步巫马真蠢得单纯的后尘。 这和亲的消息放得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当今这局面,和亲是不可能的事,可他却没料到竟然有这么多人信以为真。 -- 第46页 “和不和亲的对于旁观者来说有什么干系,横竖祸害不到自己的头上。可公主就不一样了,她才是最担惊受怕的那一个。”思衿说。 他抬眸,认真地看着凌曲:“城主大人,你觉得放出这种消息故意引公主害怕的,会是谁?” 小和尚比想象的要聪明些。凌曲想都不想就回答:“另一位公主。” - 公主提亲的闹剧过去后,午间师兄找思衿谈话。 好久没和师兄一起习武的思衿想了想,临走前还是带上了落星。 落星才归自己保管不久,思衿一直想抽空练习,无奈这几日事情接踵而来,竟挤不出时间去碰它。 当下思衿扛着落星去找师兄,半道上竟遇见城主身边的杵济。 说来奇怪,杵济这仆从跟思衿见过的其他仆从都不一样,不用时常在城主身边候着,可以到处跑到处玩,有时候思衿还能看见他拎着小木桶在池边认认真真钓锦鲤。 这会儿他从灌木丛里钻出来,问思衿去哪儿,要不要他手里刚蜕壳的黑蝉。 望着杵济递过来的油光发亮的蝉,思衿咽下口水,连忙摆手说不用。 告别杵济,思衿找到师兄。师兄午后照例练习太和棍法。棍法共十三阶,师兄前十二阶已然掌握得炉火纯青,只剩最后一阶无法渗透。 最后一阶名为无上,需要修行者抽离自己的五官,用心去贴近武学。据说上一个参透太和十三阶的佛修还是倾煦大师,然而自他开始,十年来竟无一人能够再次参透,以至于世间都开始流传太和棍法逐渐寥落这个说法。 思衿对师兄很有自信,师兄天赋异禀,有朝一日定能参透这太和十三阶,让太和棍法再一次出现在大众视线里。 “思衿,接着!” 思衿还没回过神来,一记棍风就横扫而来,让他一个后空翻滚到边上,才能勉强稳住身形。 “落星!”师兄提醒他。 思衿这才抽出落星。阳光下落星的棍身星星点点,像是星空般璀璨。 思衿握紧落星,借助树干的力量弹跳起来,从上往下向师兄劈去。 就在武棍落在师兄头顶三寸左右的那一刹那,师兄的武棍一个虚影,不仅远离了思衿的控制范围,还无形之中化被动为主动,直接指向思衿的喉咙。 才一会儿,胜负就分出来了。 思衿并没有为此泄气,反而很兴奋:“师兄你掌握十三阶了?!” 不然为什么这么厉害?纵使打小习武洞察力很强的他,刚才也没看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十三阶还有两层尚未参透。”凌凇收棍,系在腰间,“找你来是有事要问你。” 思衿自然知道他要问什么,便说:“师兄,万事我心里有数。” 他知道无论自己做什么师兄都会支持他,师兄只是担心他的安全而已。 “嗯。”凌凇眉峰锁着,“看来你跟城主的事,是真的了?” 思衿点头。 “什么时候的事?”凌凇问,“佛会结束后不见你人影的那次吗?” 没想到师兄从那个时候就开始有所察觉了,可实际情况还是同师兄想得略微有些差别。思衿不想隐瞒师兄的,但孔雀反复告诫他两人的事不宜过多向外界透露,不然会引来杀身之祸。 思衿只能说:“在那之后了。” 见他为难,凌凇也就不宜多问。佛修成家立业的不是没有先例,只是凌凇担忧小思衿涉世未深,所托非人。 “日后我会好好照顾他的。”思衿认认真真地说,好让师兄明白这不是他一时冲动的决定。 “师兄信你。你也要好好照顾你自己。”凌凇上前,手轻轻抬起思衿的下巴。 思衿的左脸还留有掌痕,因肤色较浅,所以在阳光下十分明显,触目惊心。 “还疼吗?” “不疼了。一点都不疼。”思衿微笑着说。 不远处的凌曲望着这一切,顺便抬了脚,照树底下一个屁股踢过去。 “怎么了主子?!”正在专心致志捉知了的杵济一个激灵,差点撞树,懵懂地回头看着凌曲。 一身翠绿色衣裳的凌曲折着手里嫣红的喇叭花,阴着一张脸道:“聒噪。” 怎么又聒噪了?这回我可是一句话都没说啊!杵济内心崩溃。为了不再被无辜牵连,他只能抱着小竹篓远离这个危险的人,去找下一棵树了。 凌曲将手里的喇叭花碾碎了,这才走过去。 思衿转身,刚好看见他走过来。 思衿下意识退后一步,却被他牵住了手。 “脸给我看看。”凌曲道。 他说得客气,可思衿压根没有自主选择的机会,脸被凌曲牢牢锁在掌心,动都没法动。 “差点毁了。”凌曲观察了片刻松开他,“现在好了。” 思衿这才发现他手掌上全是花的汁液。 “过一晚再洗掉。别再用手碰了,否则第二天肿起来,神仙都救不了你。”凌曲收起手,说。 “好。”思衿的眼眸温柔下来。 “对了,日后别再对外说些你爱我我爱你之类的鬼话了,这样对我对你都没好处。” “怎么是鬼话呢。”思衿的语气变得悠扬,就像夜晚的湖面突然迎来了一阵轻柔的风。 “你应该知道,修行之人从不说谎的。” -- 第47页 作者有话要说: 凌曲:裁判!你看到了吗!他先开始的!是他先招惹我的! 第25章 墓碑 “思衿小师父——” 思衿正在沐浴, 昂首便看见窗户外面伸进来半只脑袋。是杵济。 “什么事?” 刚好洗得差不多了,思衿随手抽下木钩悬挂的僧衣披在肩上,湿漉漉地推开门让他进来。 浴房还带着温热的水汽, 思衿浑身都是湿的, 月牙白的僧衣能看见肤色。杵济秉持“非礼勿视”的原则, 用手挡了挡眼睛,道:“想问问小师父, 城主刚才可有来过你这儿?” 思衿想了想,摇头,说了一声“没有”。他一上午忙着诵经加练武, 结束后就来了浴房, 期间并没有看见孔雀。 杵济失望地“啊”了一声:“你这儿他都不来?” 忽然想到什么,他拍了拍脑袋:“瞧我这脑子。今儿这日子,城主他不会又去那个腌臜的地方了吧?我得赶快去看看。” 腌臜的地方?思衿不太明白。 “小师父, 你若是见到城主,务必替我传达一个消息,”杵济还未等思衿给反应,就兀自趴到他耳边, 悄声地说,“他没死。” 这自然是绝密且紧急的消息, 思衿听了, 点点头, 道:“看到他, 我会转告给他的。” “你说的那个腌臜的地方,是什么地方?”思衿想了想, 还是问。 直觉告诉他这个地方藏着孔雀不为人知的过去。思衿想要了解他, 就必须知道他的过去。 杵济想都没想就答:“地下城。” 思衿有些愕然, 不过转而一想就明白了。孔雀的确是地下城出身。 他道:“杵济,你要去的话,带我一同去吧?” 地下城是一座由奴隶和犯人组成的城中城。由于西厥法律严苛,导致这些年来人数暴涨,以至于关押的牢房供不应求,因此凉朔城城主巫马真才想到这个法子:直接建一座地下城让这些人自生自灭,只有十恶不赦的极端人物才有资格关押在地下城的牢狱。 牢狱分为三层,土牢,水牢和亭牢,级别依次往上。 土牢一般关押着杀人无数的恶人,他们手上攥着几十甚至几百条人命,罪该万死。 水牢则一般关押着身份特殊或者危害极大的人,苍府第一暗线慕云初在最初的时候就是因为“危害极大”才被关进水牢的,到后面他主动暴露自己的身份,可由于身份重大,水牢已经关押不住他了,他才被判了死罪。 亭牢和其他两个牢狱不同,它自建立以来没有硬性的关押条件,除了曾关押进一名造反生事的异性王侯之外,这么多年来只有一人长久地在其中生存。 这不是说能进亭牢的犯人不多,而是在其中活下来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大多数关押进这座牢狱的,不出三天就死了。 望着悬在空中的“亭牢”二字,凌曲表情未变,只是眼中多了一层漠然。 当初凭借王铭的奴隶身份着实不配发配进亭牢,还是自己从中作梗,利用巫马真,给王铭拟造了一个连本人都不知道的假身份。才让他顺利被关进这地下城第三监狱,不出一天就被折磨致死。 凌曲还记得那日王铭的尸体被卫兵拖出来扔到大街上的时候,有野狗在争食,咬得不可开交。 给了他第二次生命却又给他痛恨世间的理由的人,就这么被拉扯着,在众人的视线之下,永远憋屈地沉睡在三只狗的肚子里。 大快人心。 以至于凌曲日后养成了习惯,每到王铭的祭日,他都会来亭牢看一看。 “又是你。”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带着一丝挑衅和不正经。 凌曲这才回眸。他发觉不知何时自己已经孤身一人走进这深不见底的牢狱,和一堆死人以及一个即将要死的人待在一起。 声音的主人被八条沉重的锁链束缚住,以跪坐的姿势倒在西厥王的石像之下,蒙着眼睛。透过微弱的光线,凌曲能看见他的嘴角,还挂着阑珊的笑。 沉默。 空气逐渐变得具有杀伤力起来,浓重的花香和不知名气味碰撞在一起。几个闻声赶来的狱吏刹那间血肉迸发而死。 “你身上养了多少毒蛊?”跪着的人动了动身子,满意地问。一条锁链因为他的动作而发出沉重的声响。 “与你何干。”凌曲答。 他抬手,五条暗黑的五眼蛇就吐着蛇信从袖中钻出,沿着他的腿脚转移到地上,四面八方向西厥王的石像游去。 “想杀我灭口?”石像底下的人笑了一声,分外不正经地说:“很遗憾,我虽然怕死,但我偏偏不怕被蛇咬死。” 凌曲却不理他,张开的手指一收紧,五条蛇就张开血盆大口弹跳起来。 轰然一声,石像底下的人发觉身上的锁链猛然断裂了六七根,只剩最后一根孤零零拴在脚腕上。 他动了动发麻的四肢,下意识往后一靠,却发觉身后巨大的石像坍塌了。 他“啊”的一声,眉毛皱成了八字形:“你怎么把我的床给弄塌了?” 以往他必须靠在石像上才能睡着的。现在石像没了,他怎么睡觉? “你是谁。”凌曲却问他。 两人中间虽隔着铁栏,可空气中某些气息极度相似的危险却一直互相碰撞,不分伯仲。 “嗯……”他思考着,突然一笑,轻描淡写地说,“我忘了。” -- 第48页 凌曲眼中闪过一丝杀意。 “你别生气,我是真的不记得了。”没有了石像的依傍,这人只能挑了个舒服的姿势躺在石像的臂弯里,还十分惬意地用方方正正的碎石块当枕头。 “你也练/毒?”凌曲问。 “练/毒?我不练/毒,毒有什么好练的。”这人摆了摆手。 “那你为何会有毒息?”凌曲皱眉。一个不练/毒的人,怎么会呼吸之间都带着毒呢? “炼药失败了才会变成毒。我这人懒散,经常失败,久而久之身上都是些失败了的丹药。估计是时间久了,加上从来不洗澡,身上都腌入味了吧。”这人说着还闻了闻自己的衣裳,忍不住呕了一下。 “还有一点我要申明:我从不杀人,都是他们主动来杀我,劝他们他们也不听,所以就成这样了。” 语气轻松,却不像说谎。 凌曲静静地观察四周,发现表面平整的牢狱墙壁上,附着一层薄薄的毒雾。这雾无色无味,一般人绝对看不出来。可是剂量却足以让所有走进去的人毒发身亡了。 那些被关进牢房不出三天就死掉的人,估计临死前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你有没有带什么吃的?”躺着的人忽然问,“我已经十几天没吃正经东西了。” 十几天没吃东西?凌曲眉目紧锁,看见了石像周围的尸体残骸。 看来这些日子都是靠人肉活下来的,果然吃的不是什么正经东西。 凌曲的手伸进袖口,取出两只包子和几条幼嫩的小蛇。 这人不知是因为被蒙住眼睛还是饿得狠了,根本不挑,包子配蛇吃得格外香。 吃饱餍足,他拍了拍自己的肚子,指了指门外的方向,提醒凌曲:“有人进来了。” 凌曲无动于衷。 “进来的人身上有你的气味。”他继续说,“能沾上你的气味却不死,就说明他们是处在你保护范围之内的人。我要事先说明一点,我身上的毒跟你不是一家的,他们要是堂而皇之闯进来然后被毒/死了,不能怪我。” 凌曲这才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片刻转身离去。 望着这个穿红着绿的年轻人背影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匆忙,他情不自禁地笑出了声。 - “一般这时候城主都会在牢里。只是今日奇了怪了,一路走下来竟然连个狱吏都没有,怪冷清的。”杵济摸着墙走。 他可太害怕这种见不到光还阴冷潮湿的地方了啊,随便踩到什么都能让他感觉到切实的惊悚。好在今日他不是一个人来的,思衿小师父看上去要比他镇定多了。 于是杵济强打起精神,抱住小师父的胳膊不撒手。 思衿无法,只能让他抱着。隔着衣裳,他感觉杵济身上冰凉冰凉的,似乎十分冷。 “若实在勉强,你告诉我大致方向,我替你去找吧。”思衿说。他担心杵济再这么强撑下去,回去之后会生病。 “没关系的思衿小师父,我这人的命都是拿胆子换的。”杵济笑得比哭还难看,“可是这地面好冰啊,好像有寒气从地底下钻出来,我感觉我要被这些寒气拽到地底下去了。” “胡说些什么。”忽然过道传来熟悉的声音。 主子的声音!杵济惊喜之余发现他脚底下那些钻心噬骨的寒气,一瞬间竟然全部消散了,像是做了一场梦。 “主子!”他喊了一声,兴冲冲地跑过去。 “出去候着。”凌曲没让他扑过来,侧过身子避开。 杵济只好“哦”了一声,一步三回头地走出去了。 孔雀今天心情不好。思衿心想。 以往孔雀都是话很多的,今天不知为何一句话都不说。他不说,思衿也难以开口,只能跟着他,一前一后地走。 空气中弥漫着压抑的味道,等思衿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们竟然已经生生穿过了亭牢,来到一片平静的地下湖面。 地下城终日不见阳光,视线格外昏暗,思衿不太能适应。湖边的路崎岖不平,他刚走了两步,脚下一个落空,差点摔倒。 反观凌曲,自始至终都在前面走着,崎岖的路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影响。 思衿忽然记起凌曲好像说过,比起阳光,他更喜欢黑暗。 毕竟童年就是在终日不见阳光的环境中度过的,眼睛已经无法适应明亮的光线了,越黑暗的环境就越能引起舒适。 “你要去哪?”思衿终于忍不住问。 他感觉一直沿着湖岸走下去的话,是走不到尽头的,不及时止住凌曲,他能走到天荒地老。 “怕了?”凌曲回眸。 “倒也不是。”思衿笑了笑。 地下城的赤练湖四周都是瘴气,因此人迹罕至,幽绿的湖水也因长时间不被打扰而美得不像人间。当思衿的眼睛适应黑暗后,画面逐渐清晰起来。湖面上星星点点的绿光,倒映进眸子里,实在是太美了。 “我曾在这里生活过。”凌曲道。 “不对,准确来说,我曾在这里死过一次。”凌曲推开破败的木屋,弓着腰走进去。 这木屋不知是何时出现的,与其说是木屋,不如说是几块高低不一的木板拼凑而成的简易庇护所,思衿站着都比它高。 “在这样一个布满瘴气的地方活下去,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呢。”凌曲找了个地方,坐下来,仰头看着头顶。头顶是一片黑暗,没有月光,没有星星。 -- 第49页 “你说,我是怎么活下来的?”凌曲侧眸,看着思衿。 思衿抿着嘴,眼中的光黯淡下来。小时候的孔雀也太可怜了,自己实在不知道要如何安慰他。 毕竟除却早年丢失的那部分记忆,自己一直是在太和寺生活的,太和寺里每个人都很好,所以他过得很开心。这样的他,大概没有安慰凌曲的资格。 “置之死地而后生。你能活下去,就说明有人希望你活下去。”思衿蹲坐在他身边,陪他一块儿仰头看天。 这虽然算不上安慰,但却是思衿的真心话。 一个人总有他存在的价值,不是一生下来就是为了去死的。 “这话听着怎么这样熟悉。”凌曲笑了声,突然侧过身子,想将脑袋枕到思衿的腿上。 不太适应这种亲密举动的思衿僵硬了一下,问:“你想做什么?” 凌曲却抬手按住他的唇,说:“别紧张,一只小孔雀能做什么呢?况且论武艺和力气,我也比不过你。” 他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思衿只能随他去。 “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思衿说。凌曲的手紧紧抱着他的腰,还好思衿坐得直,不然都喘不过气来。 “问吧。”凌曲没有睁眼。 其实也不是什么严肃的问题,思衿早就想问了:“你为什么一定要穿鲜艳的衣裳?” 毕竟他身份特殊,而周围危机四伏,想杀掉他的人很多,应该打扮得越不显眼越好吧? “这是什么傻问题。你是嫌我穿得丑吗?”凌曲翻了个身子躺好,抬手捏了捏他的鼻子。 思衿连忙说不是。他不是这个意思,他觉得孔雀这样很好看。 只是……他担心孔雀因为过于显眼而被人针对。 自己只是修行之人,不碰官场,没权没势,实在帮不了他太多。 “地下城出身的人,没有不厌恶黑白灰三色的。”凌曲说。 所以就需要用明亮的色泽,来麻痹自己忘记过去。可是,想要忘掉又谈何容易呢。 他抬手,看着手腕上的蛛网痣。 这可是他被捡回来的时候,养父用烙铁强制性地给他烙上去的。有了这个标志,终身都不能再出地下城了。只是命运弄人,最不可能出地下城的他却是唯一一个成功的。 这本该是件高兴的事,可是唯一的挚友为自己献出了生命,凌曲高兴不起来。 那是他在地下城中交到的唯一朋友。也算是苦难生活的唯一阳光。 两人本该一起告别这地狱的。都说好了。 “你怎么不问我来地下城的原因?堂而皇之地就跑来了,不像是你的作风。”凌曲说。 “那你的原因是什么?” 凌曲再次翻身,睡相很不老实:“我只是说一说。我没想要告诉你。” 思衿只能不再问了。 凌曲躺了一会儿,就睡着了。思衿揉着已经没了知觉的腿,决定去周围转一转。 地下城要比他想象中大,许多人蛰居其中,像是匍匐在洞穴里的兽类,苟延残喘地活着。 思衿心情很沉重。他漫无目的地走着,小腿忽然撞到一个坚硬的石头。这块四四方方的石头大半个都掩映在荒草里,只露出一只角。 思衿只看了一眼,就愣住了。竟然是块墓碑? 他蹲下身子,将周围的荆棘和杂草扒开,顿时呆在原地。 这块墓碑上,清清楚楚地写着四个字: “杵济之墓。” 作者有话要说: 温馨提示:本章有小蛇出没。蛇恐患者谨慎观看。 第26章 蛊蛇 思衿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杵济之墓?杵济不是还好好活着吗? 活泼好动, 喜欢钓锦鲤捉知了的杵济,明明还活着的。 “也许是重名的人罢了。”思衿告诫自己,他不由地握紧持珠, 好让自己冷静下来。 “不是重名的人。” 思衿一怔。身后的身影走上前, 然后蹲下来抓了一抔土, 缓缓撒在墓碑上面。细碎的土滑过刻字的凹面,像是有什么东西被填满了。 “杵济的确是死了。”凌曲说。 “那现在这个……”思衿忍不住问。他觉得自己有些失态, 只好放下声音。 “你不要告诉他。”凌曲站起身,拂干净衣袖上的尘埃,“他要是知道, 会难过的。” 这意味着什么, 思衿心里清楚。 只是……人死了,怎么还能活在这世上呢? 不可能的。主持说过,人死后魂魄会回归净土, 而肉身则会随着年岁增长慢慢消散。不可能与常人无异的。 “想问什么,你问。”凌曲侧眸。 这已经超出常人的认知,因此小和尚不能接受也是正常的。 “杵济他……一定是你很重要的人吧?不然你也不会在他死后还护在他身边。”思衿垂着脑袋问。这是他第一次觉得,原来孔雀冷漠与不正经的性格背后, 还有温柔纯粹的一面。 “他的确是我很重要的人。”凌曲回答。 伴随着这句话,他的记忆开始如流水般涌入脑海。 在养父王铭的桎梏和虐待下艰难长大的他, 认为地下城就是阿鼻地狱的入口。他每度过一天, 就是朝着地狱又迈进一步。受这样的影响, 他逐渐变得沉默寡言, 冷漠阴鸷。 王铭将他卖给地下城奴贩,他出逃回家, 却惨遭毒打。晕厥后王铭以为他死了, 草草打发了两个人将他拖到乱葬岗。他醒来的时候, 周围都是尸体,有人在暗处拍打他的脸。 -- 第50页 他试图睁开被血模糊的眼睛,却发现失败了。他此刻浑身都是伤,手臂也折了,五脏六腑都像被石头用力砸过,疼得几乎要再次昏过去。他当时疲倦地想:横竖都是去地狱,何必要费这个力气。 “你别睡。”年幼的杵济不停拍他的脸,强迫他清醒过来,“我害怕这里,你醒来陪陪我……” “别睡了,这里只有你一个人还有呼吸了,你要是死了,就只剩我一个人了……” “你快睁眼睛看看,天亮了,天上有光,有云在天上飞,许多星星在后面追云。你只要醒过来,就能看见了。” “啊,求你了,醒过来吧。” …… 说谎。凌曲心想。你在说谎。 天亮的时候是不会有星星的,而且星星挂在夜空中一动不动,怎么能追云呢? 虽然他在地下城生活,却依稀对天空有印象。他记忆里的天空,绝对不是这个小孩口中的样子。 虽然小孩说的不是真话,可是却令凌曲心中升腾起一种以往从未有过的感觉。 原来自己也是被需要着的。原来自己也有活下去的理由,哪怕是为了别人。 “你在想什么?”思衿问。 凌曲的思绪回到现实,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静静地看着思衿。 眼前这个小和尚,前不久好像说了和杵济说过的相同的话。 杵济是为了自己而死的。那日他俩约定逃离地下城,却在被人追杀时不小心闯进了赤练湖。这片湖域是禁区,从古至今无人敢踏入进来。追兵见他俩闯了进去,便不再追了。 他们在这个充满瘴气的陌生领域走了许久,却始终找不到最初的路。长期被瘴气侵体,加上饥饿和劳累,他们开始咳嗽、生斑,有时候甚至无缘无故陷入昏睡。 如果是一个人,凌曲撑不了太久。可是杵济的话像是永远也说不完一样,凌曲虽然有时候觉得烦,但是说到底心里是没有一丝抵触的。 只是上天没有眷顾他们。长时间在瘴气中行走已经将他们逼到死亡边缘,两个本就虚弱的身子不堪重负,通通倒下了。 再后来,杵济拉着他的手说:“替我去外面看一看。” 这话一出,凌曲的心落入谷底。 杵济却继续道:“我最不喜欢一个人呆着了,所以你要活着陪我到最后一刻。” “你死了,我是不是一个人,你不考虑吗?”凌曲皱眉说。他怎么能这么自私呢? “如果有下辈子,你做个富可敌国能肆意妄为的主子,我就做你的仆人,闲暇时给你跑跑腿,顺便到处玩。你不可以骂我,也不可以让我做又苦又累的事,更不可以说我懒。你享福,我也跟着享福。”杵济吸了一口气,说。 “你想得倒美。这么懒散,你怎么不做主子……” “我困了。”杵济翻了个身,仰望头顶。 凌曲在他昏睡的这段时间寻找解决瘴气的办法。待他回到木屋,却听见木屋隐约有讲话的声音。 “只有我一个。”是杵济虚弱但冷静的声音。 “我就是你们要找的人。反正我也快死了,你们想抓便抓,想杀便杀,干什么都随你们。” “我不认识什么凌曲。我说过了,这里只有我一个人。你们不相信就算了。不会有第二个人进来的,我说不会就不会。”杵济故意放大声音。 接着就是尖锐的利器刺穿血肉和杵济的惨叫声。屋外的凌曲咬紧牙关,指甲深深陷进肉里。他生平第一次产生杀人的想法,可是他看着自己的胳膊。常年的饥饿和寒冷让他纤瘦无比,根本没有力气与屋里的人搏斗。 他忽然想到,虽然这里的瘴气几乎令他濒临死亡,可是一天被某蛇咬过之后,他之前所有的病痛竟然都奇迹般地消失了。不仅如此,他能感觉到身体发生一些细微的变化,再毒的蛇见到他,都变得异常温顺。 他似乎记得谁说过,这是一种特殊的蛊蛇,被它咬过就等于拿身体跟它交换,正常人的身体会变得十分吸引毒物,若是强于毒物则会受到它们的臣服,可若是弱于毒物,则会被它们吞噬。 如果他用身体去饲养蛊蛇,那么蛇一定会满足他的心愿。 而他现在心里只想做一件事:杀了这些为了一己私利不断伤害他和他朋友的人。一个不留地全杀了。 “这些是什么?!” “蛇!是蛇啊!十条,哦不对,二十条蛇!这些蛇是从哪里来的?!” “你们看!那个是不是第二个逃奴?” “对对,就是他,我们要抓的人就是他……” 凌曲手里抚着小蛇,一步一步地朝木屋走去。小蛇温顺地躺在他冰冷的掌心里,吮吸着新鲜的血液。 “你到底练了什么邪功?为什么这些蛇都听你的!” 凌曲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他的目光一直放在那个早已冰凉的尸体上。无数的蛇涌了过来,将尸体团团围住。 杵济永远闭上了眼睛。杵济脸上还挂着笑。 是了。杵济无时无刻都是笑着的。 “很好。”凌曲说。 “你在说什么?”声音带着察觉不到的紧张。 终于,凌曲收回目光,侧眸。他浅色的眸子中划过一丝流光。在这流光中,有人感受到了无声的杀意。 “糟了!快跑!”不知谁喊。 -- 第51页 已经晚了。无数的蛇像是突然发狂,猛烈地扑向这些拿刀的人,在惨叫声中,空气都变得血腥起来。 所有人都死了。 凌曲回过神的时候,周围除了杵济的尸体,没有一具尸体是完整的,有些甚至只剩一堆破碎的骨头和黏腻的肉末。 前所未有的疯狂感向他袭来,那些蛇又开始变得躁动,有些甚至扑向杵济的尸体。 “你们不经过我的允许,在兀自做些什么啊。”忽然,他大喝一声。声音之大,令所有蛇都怔在原地。 他开始跪倒在地上,开始猛烈地喘气,咳嗽,呕吐。 他内心清楚,从此之后,这世上没有人敢再欺负他了。 后来,他将杵济的尸首带出地下城。 再后来,他将一种少有的蛊种进杵济的身体。这个蛊不仅能让杵济像活人一样行动自如,还能延续他一贯的性格,甚至能让他的身体像活人一样随着年岁变化。除了没有之前的记忆,一切,都跟从前一样。 只是这种蛊需要凌曲定期喂血,因此杵济不能长时间离开他的视线。 “杵济若是知道这些年来你为他付出的一切,会感激你的。”出了地下城后,思衿忍不住说。 听了凌曲的过往,思衿双眼都是悲悯。他真是背负太多太多了。 “换个话题吧。”望着被云雾遮住若隐若现的阳光,凌曲道。 这个话题他已经不想再提了。 “主子,你们先聊着,我听说石桥底下的炸春卷特别好吃,我去买两个让你们尝尝。”走在前面的杵济回头喊。 “过来。”凌曲招手。 杵济只好乖乖走过来。凌曲将一锭金子放在他手心里。 杵济眼睛都直了:“主子,这不会是我卖/身钱吧?还是说你想让我直接把炸春卷的老阿妈买回来?” “去买三份春卷,其中一份要素油的。至于剩下的钱,留给你自己这几日玩吧。” 杵济本来想客气一下的,无奈金子实在太闪了,他婉拒的话一出口,不知为何竟然变成了:“主子您可真好。” 今日不仅主子异常豪横,就连平日里正儿八经的思衿小师父,此刻眼中流露的也都是莫名的慈爱。 “杵济你放心,你想吃什么就买什么。被人欺负了要跟孔雀……哦不城主大人说,无论什么问题他都会替你解决的。”思衿开口。 二位这迥异的态度不由令杵济心底发毛。 他不禁思考:难不成自己偷偷在寺庙后院烤锦鲤吃被小师父发现了?然后主子知道了,嫌他给自己丢脸,就多打发一些钱让他把给肚子填饱别再祸害寺里的锦鲤? 不会吧不会吧,他专门挑了个没人的时辰烤鱼的,这都能被发现? 作者有话要说: 一家三口即视感。 第27章 佛珠 一夜之间, 大公主上门求娶遭城主拒绝的消息传遍整个凉朔,成为人们茶前饭后的谈资。 有人同情她一往情深飞蛾扑火,有人嘲笑她不自量力自作多情。 按他们的话说, 如此恨嫁的话, 还不如远嫁北疆, 至少北疆忌惮西厥强盛,不敢不娶。 杵济如实将这些话禀告凌曲的时候, 凌曲正在低头研墨。柔软绵长的水石墨在池砚上延展开来,散发出淡淡清香。 “主子你在写什么?”杵济好奇地问。他背着手,手里攥着两个小糖人。糖人是他出门前寺里的思湛小师父托他捎的, 只是近几日天热, 现在都快融化了。 “讣文。”凌曲回答。软毫触水,映出杵济疑惑的表情。 “谁死了?”杵济下意识就问,问完才觉得唐突, 忙抿住嘴唇。 凌曲抬眸不咸不淡地盯了他一眼,道:“大公主。” 杵济还没来得及吃惊,西边便传来敲钟的声音,低低沉沉地敲了三下, 正是丧钟。 杵济哑然。主子怎么料事如神? 待钟声完全消逝下去,凌曲的讣文已经写好折入信封。 “找个腿脚快的人, 连夜送进宫里, 记住, 连夜。” 杵济接过信塞进领口, 试探着问:“杵济亲自给主子送,主子意下如何?” 毕竟论功夫杵济不敢多说, 但论脚程还是没人能比得上他的。 凌曲却道:“当心死在路上, 误我大事。” 不许去就算了, 怎么能这么咒他呢?杵济撇撇嘴,不开心了。 “日后还有机会。但今日不行。”见他不开心,凌曲说,“今夜还有个麻烦。” 听到这个,杵济重振了精神,严肃起来。 - 剪了烛,思衿躺在榻上仔细钻研菜谱。若说佛经,只要能做到心如止水,不论时间长短终能参透,可若换成菜谱,则不是心如止水就能参透得了的。 他身边没有任何食材让他实践,只能看干巴巴的文字,懵懵懂懂云里雾里。 这本《百年食材录》写得好归好,只是步骤太过复杂反而不知所云了。一个简简单单的凉拌瓜丝就足足写了两页纸,思衿一个晚上翻来覆去都没搞懂凉拌菜为何还要讲究“火候”。 “难得。”一个影子伸过来,直接将他手里的《百年食材录》拿过去看。 思衿只好翻了个身,坐起来抢他手里的菜谱。 凌曲今日一改往日的孔雀风格,外面披着翡翠色的袍子,露出一道鲜艳的朱砂色里衣,蜿蜒的长发披散下来,整个人就像一只还未从藤上摘下来就已经开了口的西瓜。 -- 第52页 开了口的西瓜抬起纤长的手翻了两章菜谱,言简意赅地点菜:“我想吃这个,还有这个。” 思衿只好拿出纸笔写下来,妥善保管好。 凌曲眉目一挑,显然是有些意外:“这些你都会做?” 如果他没猜错,刚才点的那两样难度都不小,没有一两年是做不好的。 思衿诚实得不像话:“一个都不会。不过既然你爱吃,我就先学这两样。” 很认真的样子。凌曲差点被感动到了。 “你的手怎么了?”忽然,凌曲问。刚才思衿写字的时候,能看见很明显的痂。 思衿闻言,难以启齿地摇了摇头,不说话。 这让他怎么好意思说?难道让他承认是今天跟着典座学颠勺的时候,被锅里洒出来的菜给烫伤的吗?旁人初学颠勺会嫌锅太重手太抖,他倒好,一颠勺锅里的白菜天女散花,不该洒的全洒了。 “看样子我是难为你了。” 他不说话,凌曲也知道发生了什么。这疤形状不规则,很明显是烫伤,一看就是颠勺颠出来的杰作。 “一个简简单单的菜都不会做,还惯会添堵。” 凌曲垂眸伸手覆在他的手背上。思衿只能感觉到手背一股冰凉,待冰凉过后,伤疤已然好了大半,也没有先前那种火辣辣的疼痛了。 “你给我敷了什么?”思衿好奇地问。冰冰凉凉的东西不仅效果显著,还有股淡淡的香气,实在是神奇。 “一种能让你浑身长疮流脓的毒/药。”凌曲眼睛都不眨一下。 思衿才不信凌曲的鬼话。他发现了,凌曲有时候刀子嘴豆腐心,其实是个内心很温柔的人。从他对杵济的态度就能看出来了。 “我会好好学做菜的。”思衿认认真真地说。 他从不诓骗人,说到的,就一定会做到。 一句话,他想把凌曲照顾好。 “那我就姑且信你。”凌曲撇了他一眼,竟宽衣解带,想上他的床榻。 思衿按住他,怔怔地问:“城主为何……” 凌曲拂掉散落在肩膀上的头发俯下身来,笑得妖娆又妩媚:“有什么不妥吗?” 思衿噎了一下,情不自禁地俯下头,乖乖地答:“没有不妥。” 他的确已经和凌曲同床共枕许多次了,按理来说不该像前几次那样局促的。 可是凌曲一到床上就仿佛变了个人似的,这让他招架不住。无论凌曲做什么,思衿脑子里都能浮现出一些话本里白净书生和狐妖的片段。 话本内容百转千回各不相同,但结局都惊人得相似——狐妖会将书生拆吃入腹。 所以思衿总感觉凌曲要吃了他。 想到这里,思衿撑起身子向后退了退。 凌曲将他的动作看在眼里却无动于衷,只是一言不发地将衣裳扔在地上。凌曲头发长,又带有弧度,稍微动一下就如同睡莲在水中漂浮。 思衿看着看着就愣神了,然后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摸了摸凌曲的头发。 小和尚喜欢自己的头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凌曲见状温柔地笑了笑,也不躲开,反而凑近了任他摸。 思衿摸着摸着就摸到了凌曲的脸,反应过来,被烫似的收回手。 修行之人怎么能如此没有定力呢? “不摸了?”凌曲顺势倚在小和尚的肩膀上。 思衿“嗯”了一声,神情有些不自在。此刻他跟凌曲并排躺在一块儿,太过亲近了。 “既然你不摸,那就换我摸你吧。”凌曲一笑,竟翻身直接覆在他身上。 这……这是要干什么?! 思衿脸一红,舌头差点打结:“别……下、下来。” “都这样了,还忍什么?”凌曲叼住他胸前的佛珠,笑得张扬,“你们修行者从来都不解决问题的吗?” 意识到他在说什么鬼话的思衿脸红得都快炸了。 这孔雀怎么做到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出这种话来的? “要不,我来帮帮你吧?”凌曲的舌尖转动着温润的佛珠。本就通透的佛珠被他舔得发亮,“帮你解决问题,是不是等于造浮屠了?” 凌曲说完手就要往下伸。 思衿吓得赶紧翻身把他的手截住。他力气比凌曲大,稍微一用力就将凌曲压得死死的。 “别乱动。”思衿警告他。说完思衿惊觉自己的声音好像和以往不一样了,像是野兽在低喘。 “好的呢。”两只手都被小和尚按在头顶,凌曲仰首迎上思衿的眼神,笑眯眯地说,“我喜欢这个姿势。” “啪”的一声,思衿松开对他的桎梏,捡起挂钩上的衣裳踉踉跄跄跑出去了。 待他跑远了凌曲才想起来:刚才光顾着玩,自己其实是有事要找小和尚说的。 - 孔雀真是越来越过分了。 披上衣裳跑出来后,思衿混乱地心想。 自己只是个小和尚,怎么能招架得住孔雀百般的撩拨呢?估计那天夜晚,孔雀也是这样撩拨他的。只是那时自己神智不清醒,一不留神就着了他的道。 太过分了。孔雀真是太过分了。 思衿这样胡思乱想着,偏偏在游廊拐角处撞到一个人。那人也是着急忙慌地走,被撞了一下差点跌在地上。思衿反应快,在她倒地之前扶了她一把。 是个女人。且有些面熟。 -- 第53页 太和寺里只有一座院子供女人居住,且这女子穿着讲究,像是有些身份的,不出意外便是城主夫人身边的大侍女柳昭了。 柳昭被扶了一把还没站稳,看见来者是谁之后,一时情急竟抓住思衿的衣袖,狠狠地卡出一口血。 思衿被吓了一跳,赶忙问:“你还好么?” “救……”柳昭被血堵住喉咙,口齿不清地说,“救救夫人……夫人她……” 思衿还没来得及开口,就有人问:“城主夫人发生了什么?” 思衿抬头看见来人,紧张的神情舒展开来:“师兄……” 凌凇按住思衿的肩膀示意他不要多说,转身将柳昭平放在地面上。这女子眼神涣散,喉咙发不出声,显然快不行了。 “有人要杀……杀……”柳昭忽然声嘶力竭,却在吐出一口黑血之后倒在地面,再也没起来。 凌凇探了探她的鼻息,沉默些许,道:“无救了。” 思衿愧疚到不行:“若不是我撞了她……” “与你无关。”阂上柳昭双眼,凌凇摸了一把地上的血。血液浓稠发黑,可见她是中/毒身亡。 “她刚才说救救夫人,有人要杀夫人。”思衿。 凌凇起身:“你去转告主持他们,我去邵夫人院中看看。” “师兄,我跟你一块儿去。”思衿上前一步。 太和寺对外封闭,能在太和寺眼皮子底下杀人,这事非同小可。 凌凇见他坚持,便不多说。两人去凝心堂。 已是半夜,凝心堂一片静谧,堂前的睡莲在月色下散发着淡淡光泽。 思衿同师兄后脚还未跨进院中,便看见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从屋檐底下掠过。 对视一眼,凌凇吩咐道:“我去追,你进屋看看夫人的情况。” 思衿点头。 见屋门紧锁,里面漆黑一片,思衿深吸一口气,翻窗而入。 窗户离地面将近三尺,思衿刚落地便听到暗中一个“嘘”的声音。 借着微弱的月光,思衿看见凌曲藏在暗中,面无表情。 他刚想问凌曲怎么也在这儿,凌曲却捂住他的口鼻。 “梓藤香。”凌曲道。 被他这么一说,思衿才发觉这间屋子雾蒙蒙的。梓藤香这种东西思衿似乎听说过,吸入少许都会使人陷入昏迷。满屋子都是梓藤香的话,人少有机会能够活下来。 “邵夫人她……”思衿艰难地说。 凌曲既然在这儿,那便说明邵温香是真的出事了。 “她不识此物药性,凶多吉少。”凌曲将湿帕交与小和尚自己捂着,冷静地说。 窗外忽然传来动静。应该是主持听到风声,带着寺院僧人一块儿赶来了。 “此事必然会闹大。不论此事是否与太和寺有关,太和寺都脱不了干系。”凌曲瞥了思衿一眼,后者眉头紧皱,好在依然冷静。 “如今只有你知晓我真实身份不是巫马真,你我一丘之貉。” “你想说什么?”思衿强迫自己冷静。 “保住我,才能保住太和寺。明白吗?”凌曲说。 作者有话要说: 凌曲:你只能加入我的战队:) 迟来许多天的更新~ 近期暂时不能日更啦,等恢复日更的时候会说明哦~ 感谢大家支持~ 第28章 灵柩 闻讯赶来的太和寺众僧将凝心堂团团围住。众僧让开一条缝隙, 让主持和监院走在前面。 “凌凇目前还没有消息。”监院边走边对主持说,“事关重大,我已经事先派人去请副城主了。” “出了这档子事, 请副城主有什么用?正城主还在屋子里呢。”主持用手绢擦汗, “夫人要是死在我们寺里, 他怕不是要把整个太和寺的僧人都拉出去活埋了!” “主持莫急,咱们看看情况再说。” 主持这才想起找人:“思衿呢?去把思衿喊过来。” 这些日子巫马真总是单出单入, 唯一和他有交集的只有小思衿。 一旁的僧人说:“思衿也在屋子里,还不曾出来。” 话音未落,屋门吱的一声被推开, 一阵淡淡的雾气散去, 巫马真安静地出现在众人视线里。 他脸色平静,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抬起眸子, 将在场所有人都看了一遍。 众僧全部垂下眼睛,为他让开道路。 他手中抱着的,是邵温香的尸体。夜晚的夫人宛若一朵凋零的菡萏,藕似的手腕还在滴血。 思衿关上门, 回到主持身边。 “准备佛事吗主持?”思衿冷静地问。 主持这才回过神来,说:“快, 快去准备。” 邵温香死在太和寺, 太和寺到底理亏, 所以善后的事情一定要做齐全, 才能不落人话柄。刚才巫马真没有明确表态,就说明他至少没有把气撒在太和寺头上。虽然目前真相还没有查出, 但至少是个好兆头。 主持的心定了定。 恰巧此刻副城主京望赶来, 主持带着监院前去迎接, 众僧这才依次散去。 凌目拉过正要走的思衿,关切地问:“凌凇去哪儿了?” 刚才一片混乱的时候他还在书库里整理书目,隐约听到“首座追凶手去了”的消息,因此过来问问情况。 思衿揉了揉眼睛,回答:“我和师兄进凝心堂的时候,看见有可疑人,师兄去追了。” -- 第54页 凌目听罢将衣袍扎紧,问人要了根武棍:“一个人去追还了得?他死脑筋,人不追上不会罢休,我去把他带回来。” 思衿想说什么,可是望着凌目果断的表情,他只能道:“小心。” 他现在心里乱得很,实在没办法一起去寻师兄。 凌曲刚才跟他说,邵温香的死与大公主有关。而就在邵温香出事之前,大公主也死了。不管这一切是不是巧合,都涉及到了皇家人,西厥王定然不会坐视不管。 惊动西厥王,这就是天大的事。太和寺就算证据确凿,也难以脱得了干系。若想保住太和寺,就必须与凌曲合作,也只能与凌曲合作。 次日。一座西堂被整理干净,临时充当灵堂。 邵温香的尸体盛放在灵柩中,盖着白布。 思衿去的时候,凌曲正在拨火盆里的火。偌大的西堂,只有火苗在晃动。 “那个人,师兄他们一定会找到的。”思衿蹲下来,蹲在凌曲身边,说。 邵温香死了,思衿也不好受。甚至可以说有些难过。他不知道凌曲此时此刻是怎么想的,但此刻的陪伴也许是凌曲能做的唯一的事了。 “你是不是忘了我是谁。”凌曲将纸钱撒进火盆里,语气不温不火。 邵温香到底被谁所杀,其实同他没有任何关系。思衿思忖片刻,垂眸:“你说的对。” 凌曲是凌曲,地下城奴隶出身的火军统领,天赋异禀却英年早逝。 而巫马真是巫马真,西厥权势滔天的凉朔城主,大家的眼中钉肉中刺。 两者并不是同一个人。 真正的城主去了哪里、凌曲为何要假死来冒充他,这些思衿都不知情。他隐约觉得这一切的背后藏着更大的阴谋,或者说,幕后有一双手在拨弄丝线,操纵着所有人。 包括他自己。 思衿咬唇,艰难地说:“你是不是想说,让我不要多管闲事?” “别多想。我不是这个意思。” 凌曲用火钳将纸钱翻匀,“我只是想问问你,记不记得自己说过要娶我的话。” 思衿垂着的头没抬,只将撒出来的纸钱重新置进火盆:“什么时候了,还想这些。” 上面一旦动怒彻查,凌曲绝对逃不过一个“死”字。哪怕火军惜才有意替他作保,雷霆之怒下也力不从心。顶替权臣、间接逼死公主,桩桩件件都能要他的命。 “这不是怕我改回从前的身份,你就不认这门亲事了吗?”凌曲笑了声,语气颇为轻松,“你们佛家人悔婚,让我找谁说理去?” 思衿摇了摇头,认真地说:“毁不了。你惯不会做好人,改不改身份不都一样?” 说得好像把身份改回来就能洗白似的。 这倒是很有道理。凌曲忽然想起来什么,说:“告诉你个秘密吧,咱俩这点破事儿,邵夫人也是知晓的。” 思衿捻着佛珠的手顿了一下,问:“知道又如何?” “有她在天上作证,你可不许毁亲。”凌曲说。 脑子里都装了些什么?思衿闭眼念经,不理他。 这时,守在门外的杵济轻轻敲了敲门:“主子,副城主来了。” “这时候来见我的,不只有他吧?”凌曲闻言站起身子,松了松筋骨,“我现在无心听他聒噪,把他请出去。” 杵济“好”字还没说完,一股强劲的风就将西堂的门给撂倒了。吓得杵济连忙抱紧自己脑袋,躲得远远的。 木门轰然倒地的瞬间,一柄弯刀势如破竹迎面朝凌曲袭来,在贴脸三公分时被一记武棍打翻在地。 “何人?太和寺内禁止动武。”思衿放下落星,皱眉。 凌曲顺势靠在思衿怀中,十分柔弱地说:“可把我给吓坏了。” “刚才那刀碗口一般粗,你要是晚一点救我,我就没了。”凌曲将他拦腰抱紧。 孔雀这样挂在自己身上,思衿一时竟难以抽身。 此人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弱柳扶风了? 凌曲一边说话一边悄悄将嵌在地面的刀融化成一堆泡沫,刀柄上残留的东西被他收入掌心。 “一定是他!那个老佛修看我不顺眼,企图用弯刀杀我。”凌曲指着门外跟京望一同进来的倾煦大师,恶人先告状。 人还未到先背了口大锅,倾煦大师行了个合十礼:“老衲不使弯刀。” “所以你才借刀杀人。”凌曲说。 “杀你何需用刀?”倾煦大师慈眉善目。 “你……”凌曲气急,转而对思衿说,“他欺负我,你说怎么办?” 思衿一时无语。 眯着眼睛的京望在灵堂前上了炷香,转身看着耍滑头的凌曲说:“我有些话要同你仔细讲一讲。” 言外之意是,其他人要回避。 思衿见状,行礼道:“思衿先告退了。”京望颔首。 思衿一离去,凌曲的笑意才渐渐淡下来。 “邵夫人死得可惜。”京望说。 凌曲扭动手腕,眼神淡淡的:“你来就是为了同我说这个?” 京望笑了笑:“当然不是,我是来向你讨主意的。巫马真的事,我虽说没有参与,可到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上头若决定彻查下去,火军之后便轮到我了。” 他话里有话,凌曲听出来了:“上头彻查,哪里轮得到火军?当初我可是死在你的府上。真要彻查,我后面,就是你了。” -- 第55页 京望不信他,意味深长:“火军那位,当真不知情?” 这明显不合道理。火军大大小小的事都是凌曲在操持,漆雕弓只不过是个明面上的主儿。自家管事的统领莫名其妙就这么死了,他难道不会起疑?更何况京望观察过,自打凌曲“暴毙”之后,流言四起,可火军自始至终安静如鸡,这很明显不符合漆雕弓往日的雷霆作风。 所以,结合以上几点,火军必定知情。 望着他笃定且自信的神情,凌曲突然失了谈事的兴致:“老二,知道太多未必是好事。” “老二”是凌曲私下里给京望起的诨名。 京望也是个聪明的,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更何况在除掉巫马真这件事上,他与凌曲罕见地处在同一战壕。凌曲再不济,这回干的也是件人事,没必要在这时候为难他。 所以京望换了个他或许感兴趣的话题:“大公主的尸首今早在地下城被找到,二公主扬言要将你千刀万剐。” 这的确是凌曲感兴趣的话题,不过他感兴趣的点不在这里: “昨夜敲的丧钟,今日尸首才找到,期间这些人都干嘛去了?” 难不成公主死之前还抽空通风报信,事先差人为自己寻尸? “你的意思是,有人早就知道公主会出事?”京望皱眉,心里已然有了分寸。 “这话是你说的,我可什么都没说。”凌曲眼神闪过一丝戏谑。 说罢他提笔在纸钱上写了个“浇”字,扔进火盆里烧了。 贵宫,可真够乱的。 “所以,你到底站在哪一边?”忽然,京望问。 这问题问得并非突兀。西厥初定,内外暗潮汹涌,人的心都是乱的。京望有自己的原则,除佞臣,废权贵,他支持凌曲;可若动用外部力量,企图将整个西厥连根拔起,他必然不会认同。 他是西厥人,他爱自己的家国。 “这问题问得着实可笑。”凌曲说,“你我又不为伍,我站在哪边与你何干?” 京望想了想,眯着眼睛笑了:“你说得对。这问题不必问。” 不会有答案的。 因为答案从来都是自己寻找。从别人口中得出的,往往都不是真正的答案。 “不过你既然问了,就说明你关心这个问题。我也不是不能告诉你。”凌曲拂了拂袖子上的褶皱,招手让京望过来,示意要小声说话。 京望不疑有他,走过去。 凌曲压低了声音,说:“谁能让西厥王死,我就站在谁这边。” 这倒是京望从未想过的回答。不过京望略加思索,就觉得这回答不是没有由来。 地下城出身的人,有几个不痛恨他涂山雄的? “以你之见,谁人能让西厥王死?”京望顺着他的话,平静地问。 “谁人?”凌曲紧盯邵夫人的灵柩,双眼几乎有火光从中窜出来,“你我难道不都清楚?见鹿只不过你不能承认,而我,不打算承认而已。” 说罢他抬眸,长长呼出一口气:“毕竟这一承认,就要变天了。” 作者有话要说: 凌曲:今天是求老婆保护的一天呢:) 第29章 阿衿 这话凌曲是认真说的。邵温香死前劝他加入苍府, 意思是让他做东晟安插在西厥的一只眼睛。 凌曲讨厌西厥,这话没错。可谁又能保证东晟不会是下一个西厥? “当年十二部一路东进,十日之内就大破大晋的都城茔殿。茔殿地势极高, 易守难攻, 倘若不是那场诡异的东风, 十二部远道而来水土不服,恐怕撑不过十天。” “重用僧军确实为日后带来不小隐患, 但是不可否认,没有僧军,没有这十二部, 西厥到不了今天。” 凌曲默默听他说着, 指腹摩挲左手的玉戒。 京望回眸,平静地说:“况且如今西厥朝堂里,不少人都是僧军出身, 你没法把他们一杆子打死。” 他这么说凌曲就想起来了,巫马氏一族也是早年僧军起来的,只不过当时他们还只是十二部底下的一支副部,因斩获大晋擒鹰将军的人头立了功, 才逐渐受到重用。 虽然之后巫马氏一族闭口不谈僧军,与其划清界限, 可到底这帮人的出身是改变不了的。 “当年的僧军十二部到现在只剩八部了, 除去如今的西厥王和早年就迁到北疆去的田氏以及早就死光了的邰家三兄弟, 还有一部去了哪里?”凌曲问。 这个问题他不是没有研究过, 在火军当值的时候还翻过相关的书,然而这些史书像是串通好了似的, 写到十一部就戛然而止, 留给第12部的只有粗略的几个字:御前留名。 简而言之是个神秘而不可忽视的存在。 京望叹了口气,望着堂内的“奠”字,说:“你真以为大晋是被武力灭国的?国与国之间消息互通,往往能决定一国之生死。” 凌曲皱眉:“你是说,这第12部,是西厥安置在大晋的眼线?” 这倒是十分有可能。所以后来的东晟才会吸取大晋的教训,利用苍府来制衡西厥。 思衿从灵堂出去之后,被身后的人喊住。 “思衿。” 思衿回眸,行了个合十礼:“大师好。” 倾煦大师慈眉善目,又知晓他的身世,可思衿不知为何与他亲近不起来。 “太和寺这几年,你可住得惯?”倾煦问。 -- 第56页 “自然是住得惯的。这里每个人都很好。”思衿回答。 听闻思衿的回答,倾煦俯首,将手按在他的肩膀上:“天下之大,西厥只是小小一隅。你若是觉得不喜欢,老衲可以带你走。” 思衿抬眸望着他。倾煦大师体格高大,站在思衿身边时,那股强大的气场令思衿感受到了压迫。 思衿摇了摇头,笑道:“多谢大师的关照,西厥虽然不堪,但我有不能离开的理由。我想,待日后改变主意,再劳烦大师。” “不能离开的理由……”倾煦大师眯着眼睛,若有所思。 在他思索间,思衿默默离去。 虽然思衿对西厥没有半点情分,但是他答应凌曲的事情还没有做到,他不能离开。若有朝一日山河安定,凌曲也脱离麻烦,他会考虑同凌曲一起换个地方生活的。 想到这里,思衿突然止住步伐。 几时开始,他已经默默盘算和那只孔雀一同生活了? 温泉那晚,仅凭孔雀的一面之词,真的值得让自己将一生都送给他吗? 孔雀不是好人,他手上也曾沾染过人血。说到底,他和西厥那些居功自傲视生命如草芥的官僚权贵没有什么两样。 想到这儿,思衿摊开自己的手。洁净的手掌上什么都没有,却仿佛裹挟着无边的罪恶。 忽然,对面的身影俯下来,将他的手攥入掌心。 “知道我要牵你,手竟伸得这样勤快?”凌曲的眼睛里带着笑意。 待思衿反应过来,手已经被凌曲握紧了,两只手交错着一并藏进了雪袖里。 思衿挣了挣,没挣脱开。 “你若坦然接受,或许我还会放手。可你这样挣扎,这手我是不会放了。”凌曲目视前方走着,手背别在身后。 思衿刚想说句“你别牵了”,凌目师哥就迎面走来,火急火燎的样子。 “找到师兄了么?”思衿上前,关切地问。 凌目看了一眼两人紧紧攥在一起的手,强打起精神:“没找到。但是我在路上发现了这个,正要回去禀告主持。” 瞥了一眼他手里的东西,凌曲开口:“这图案,瞧着眼熟。” 见他似乎知道些什么,凌目连忙将东西递给他过目。 一枚小小的金属扣子,上面有复杂的图案。这东西是用来绑火器的暗扣,凌曲的确是熟得不能再熟。但凡哪里有战乱,火军成天都要摸这个。 只是西厥正军使用的花纹都有讲究,火军的火鸟图,王权军的玉蟾图都是亘古不变的。僧军由于底下有八个部,且各用各的花纹,因此至今没有统一出个像样的代表。 凌曲只认得八部中的几个图案,而手里的这个,他倒是从来没有见过。 不过这事要想查清楚并不算难。僧军内部虽然复杂,可火器昂贵,八部之中能用这个的少之又少。 凌曲将暗扣还回去,看着思衿焦急的眼神,只说:“僧军的东西。” “所以,凌凇追的是僧军?”凌目皱紧眉头说,“这可不行。僧军那边诡谲,凌凇一人对付不了。” “我去找师兄。”思衿说。 凌曲看向思衿,神色不明。 思衿感觉凌曲的手稍微松紧了力道,但是他无暇顾及:“师兄交给我,我会平安把他带回太和寺的。” “你逞什么强?”凌目走后,凌曲问思衿。 如今的僧军就是堆发臭的烂泥,谁挨着都会变臭。思衿现在和他一条船,凌曲可不想好不容易得到的船友半路被烂泥熏臭了。 “师兄杳无音讯,我着实难安。”思衿说,“再者,此人很有可能是杀害邵夫人的凶手,难道你不想早日查明真相?” “这么说来,你是想绑我一块去了?”凌曲挑眉,读出了思衿的意思。 思衿点头。 小和尚平时看着呆愣愣的,关键时刻倒是会不动声色地利用好他。 被一个小傻子牵着鼻子走,这种感觉凌曲觉得新鲜,还是挺想尝试一下的。 “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了。”凌曲突然说,“你同那个师兄是什么关系?为何整个太和寺里,你只和他如此亲近?莫不是你俩是亲兄弟?我瞧着也不太像啊,你长得像只兔子,他长得呢,像只猹。” “不许这么说师兄。师兄待我可好了。”思衿皱眉说。 “我也可以待你好,比你师兄还要好,你怎么不同我亲近?”凌曲问。 “你与师兄终究是不一样的。”思衿说。 “怎么不一样了?我跟他名字都差点一样。”凌曲说。 思衿语塞。 “下次你还是喊我孔雀吧,‘凌曲’这名字我听着一点都不亲近,还容易与旁人撞。”凌曲说。 太和寺名字带“凌”的和尚一抓一大把,在这里呆久了凌曲差点以为自己也是其中一员了。 思衿答应的话还没说出口,凌曲就凑上来,这一下几乎要贴到思衿的脸上: “那么作为交换,我以后就唤你阿衿吧?” 阿衿?这名字思衿听着总觉得有蚂蚁在身上爬,酥酥麻麻的。 不过凌曲自己不这么想。这名字唤着亲切,他觉得好听。 “总觉得前面要加上什么。”凌曲想了想,笑了。 “世上最好的阿衿。” 他说。 第30章 樊笼 思衿被他这句没头没尾的“世上最好的阿衿”弄得有些脸臊, 仿佛无功受禄,接受得有些勉强。 -- 第57页 “日后你会遇人无数,也许会有一两个亲近的或者没有眼里见的一不小心唤了你阿衿, 但世上最好的阿衿, 只有我能这么喊。”凌曲说。 这凌字戳, 他是亲自给思衿盖上了。 思衿红着耳朵尖,不动声色将这个话题带过去。他说:“刚才看你的表情, 似乎知道那枚扣子的由来?” 提到这扣子,凌曲的确是有话说:“图案是僧军的,但是看这枚扣子的材质, 并不是官家的东西。” “这扣子原本是按在什么上面的?” “火器。” 思衿低头思忖。早就听说火器昂贵, 西厥三大营并非人人都能用得上。官家对火器的控制极为严格,且明令禁止售卖。能持火器的,要不就是来头不小的官家军, 要不就是做地下生意的亡命之辈。 无论碰上哪一个,师兄都会有麻烦。 “我说这扣子的材质不是官家的东西,你能听懂我的意思么?”凌曲见他一直沉默着,便问。 思衿点点头, 认真地回答:“火器出处有三,除却官家物资和地下军火, 也就他国这么一个渠道了。” 好聪明的小和尚, 凌曲心里想。但是他不动声色, 又继续问:“那依你之见, 你师兄碰上的是哪一种呢?” 思衿听了苦笑,说:“你这是在故意为难我。我生长在太和寺, 对这些东西怎么会有研究?” 随后他话锋一转, 却道:“单纯从东西上看, 我实在看不出跟外头有什么区别。可是仔细想想,还是能发现一些端倪的。” 两人绕过一个水廊,站在桥边。思衿摸出身后之物,在阳光底下看着:“太和寺的僧人大多练武,每人进寺练武之前,都会托匠人打造一根属于自己的佛棍,我的这根,名叫落星。” 落星的棍身粗看与寻常棍棒并无不同,可仔细看,却仿佛将万千星辰都柔和在里面了。 “以前不曾见你随身带过。”凌曲说。 “之前一直都是保存在师兄那里。现如今,由我自己保管了。” “师兄曾经跟我说起过落星,在我很小的时候,落星由寺外一名云游的佛修浇铸锤炼而成,用的是南山的矿石,是一根彻彻底底的铁棍。” 凌曲挑眉,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于是思衿继续说:“我们佛家不崇尚武力,佛棍的选择一靠缘分,二靠自身性情。” 他一本正经地说,却蓦然发现孔雀手背遮唇,满眼的笑意。 思衿问:“你笑什么?” 自己说的没有错误,有什么可笑的? 被他发现了。凌曲清了一声嗓,道:“所以你的性情就像这根笔直的铁棍咯?直来直去。” 原来笑这个。思衿不动声色:“同理,你一手巫山,一手云雨,也足以见得本人的性情了。” “那这样咱俩听上去还是挺般配的。”凌曲说。 思衿没明白他这句般配是从何得来的。 话题撇得太远了,思衿继续道:“我的意思是,火器同武棍一样,材质用料五花八门,可城里制造火器的匠人,却只有那么几个。从他们入手去查,也许会有线索。” “你想查凉朔的匠人?纵使你查出制造这种材质的匠人是谁,你也不能从他们口中得知买主。这是规矩,没有过硬的手段,查不了。”凌曲说。 “我没有过硬的手段,你却有。”思衿望着他,一字一句说,“你是说一不二的凉朔城城主巫马真。” 凌曲看着他,蓦然笑了:“你到底是不是和尚?怎么心眼这么多?现在知道利用我的身份了?我如今正处在风口浪尖上,这时候还有大动作,很容易被官家盯上。” 思衿想了想,认真地说:“你并非善人,东窗事发也好。我若过意不去,可以下去陪你。” 合着小和尚想为了大义灭他这个至亲,凌曲皮笑肉不笑地说:“我可谢谢你。” “所以,愿不愿意帮我?”思衿问。 凌曲道:“我不做赔本的买卖。” 思衿沉默,然后道:“事成,我可以答应你一件事。只要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里。” 凌曲想都不想就说:“成交。” 同意得这样爽快?思衿皱眉,隐隐有些担心孔雀日后会让他做什么。 事实要比想象的顺利得多。 凌曲差杵济在外一打听,就知道目前凉朔局势不稳,火器匠人为了糊口纷纷都改了行,销声匿迹,仅有的一两家火器行全部都在地下城。 “官家查得这样严,地下城竟然还能有火器行?”思衿不明白,地下城里难道不都是奴隶和犯人吗?怎么规矩反倒松一些? “地下城就像一个巨大的蛊池,这里面的人跟天斗,跟人斗,强者生,弱者死。活得最久的,也是最厉害的。而这些最厉害的人,往往就是未来的僧军之主。”凌曲说。 “给他们所谓的‘自由’,用一点可笑的奖赏,让这些曾经敌视过自己的人放空血肉匍匐于自己膝下,这就是西厥王的乐趣。”凌曲的声音冷下来。 他眼中的仇恶,哪怕再被平静的面庞遮掩,都掩盖不了什么。 一只冰凉清爽的手却在此时捂住他的双眼。 “那就逃出樊笼。”思衿的声音很近,几乎咫尺,“你是孔雀,是只鸟儿,不是蛊池里互相恶斗的犬。” 凌曲抓住他的手,紧紧地抓着:“可是孔雀不会飞,他飞不出去。” -- 第58页 是啊。孔雀是不会飞的。逃出樊笼又谈何容易呢?思衿轻轻叹了一口气。 “我可以找个地方藏着。”凌曲握住他的手背,两只手一齐贴在思衿的胸口。思衿隔着衣裳,能感受到胸膛的跳动。 “都说佛者有另一种心胸。你要不要把我藏在心里?” - 马车将公主的尸身连夜运回宫。 十多个身着白色丧服的太监将尸身从马车上抬下来,前面指挥的大太监离了一段距离,就捂住自己的口鼻,皱眉问: “什么味儿?” 抬尸的太监胃里翻江倒海,各个脸色都很难看。也就是碍于死的是个公主,才咬牙坚持着。 说实话,大公主不比二公主受宠是宫里人都心知肚明的。两人虽是同胞,可个性迥然,一个含蓄内敛一个活泼张扬,官家很明显要偏爱活泼张扬的小女儿。 说句不好听的,若是换做小女儿死了,上头那位必定整个皇宫都掀起来,不会像今天这样一点动静都没有的。 尸体绕过水榭,一路抬至公主府。按照规矩,尸体要在此处停留三日才能发丧。 公主府一众人等显然早已得到噩耗,打点好一切在门边候着。老远见主子的尸体被抬进来,纷纷跪在地上哭起来。 场面有些悲戚。 今日当差的护卫领班是杭阳平。他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守了一个晚上,竟然到天亮都没等到官家,甚至连个旨意都没派人送过来。 他悄悄问大太监:“王上那边,难道还不知情?” 自己亲生女儿死了,做父亲的竟然不来看一眼?这世上真的有这种不爱自己女儿的父亲吗?他想不通。 大太监不是官家身边的,摸不准官家的消息,说不出个所以然。 好在此时掌事太监毛晋来了,带来了官家那边的消息。 毛晋抿了口热茶,随即吩咐下去:“公主死得不光彩,王上的意思是,秘不发丧,多安排几场法事告慰亡灵即可。” 杭阳平和府上众人听后,心中虽万般滋味,也只能接受这个旨意。 都说帝王家的人天性凉薄,杭阳平起初还不信,然而现在血淋淋的事实摆在在眼前,让他这个新上任的小领班多少有些失了干劲。 长久在这样的氛围里,人当真不会也变得冷漠无情吗?至少现在他的想法很简单:他只想在宫里勤勤恳恳当值,攒够银子回去置办田产,然后娶个妻子宠着什么的。 毛晋捏着嗓子清咳了一声,道:“公主是怎么死的,我想大伙儿都心知肚明,这事儿只有宫里人知道,外头的人可一概不知。若是有谁敢把这事儿传到外头去,后果不用我多说了吧?死都是事小的。” 众人听了,心中捏了把汗,都俯首说“是”。 “姐姐!”带着哭腔的声音传来,引得众人都抬头。 浇麒公主跌跌撞撞地出现在众人视线里,被两位侍女扶着跌坐在姐姐的尸床边。 毛晋见了,上去劝道:“逝者已逝,公主切莫太过伤心,当心哭坏了自己的身子。淑麒公主在天有灵,也会不忍心的。” “姐姐怎么死的,你我心里没有数?”浇麒泣不成声,“此人不除,何以告慰姐姐的在天之灵?” 毛晋闻言,连忙相劝:“这事王上那边还未定夺,公主当心言多必失。” “言多必失?我姐姐一条命折在他手上,你跟我说言多必失?”浇麒揩干眼泪,“公公,有件事我想问你。” 两人来到私下,毛晋说:“公主有什么事要问的,尽管问吧。” 浇麒道:“你也不用瞒我,此人假冒巫马真的事,父王他知不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 孔雀:好大一口锅:) 第31章 要哄 地下城由于对外封闭, 并非所有人都能进去,因此思衿只能扮作城主的一个侍奉,跟在凌曲后边。 凌曲也不知是不是存心, 临行前将他里里外外好好打扮了一番, 若不是思衿拼死不依, 凌曲甚至都想将一件及其娇艳的牡丹色袍子给他披上。 “这颜色,我是驾驭不了的。”思衿按下凌曲手里那件明晃晃的衣裳, 企图去抓杵济手上灰石色的那件,“我穿这个就可以……” 凌曲漫不经心一个眼神过去。 杵济赶紧将手里的衣裳扔了:“小师父,这衣裳有什么好看的, 主子品味好, 让他选吧。” 杵济靠不住,思衿只能自己想办法说服凌曲:“此番行事只能万事低调,你让我穿这么明艳的颜色做什么?我只扮作你的侍奉, 又不是扮作你的妻妾。” 这比喻着实不妥,但凌曲却喜闻乐见:“若有人问起来,我就说我这小厮既能做侍奉,又能做妻妾。” 思衿甩开他的魔爪, 铁了心地说:“说什么我都不会穿的。” 这牡丹色太过风流,怕是只有孔雀本人才能驾驭得住。 见他坚决, 凌曲也不再坚持。强扭的瓜不甜, 在火军纵横这么多年, 欲擒故纵这一招他还是掌握得炉火纯青的。 比起逼思衿穿, 他更想看思衿自己主动穿上它的模样。 带着不甘,面红耳热地穿上它。 他丢了块牌子给正在换衣裳的思衿, 道:“城主的近侍都有自己的号牌佐证, 你此行匆忙, 来不及做了,就拿杵济的吧。” 思衿正背着他对镜穿衣裳,堪堪接过号牌,还不忘道了句谢。 -- 第59页 “穿衣裳都背着我穿,你还有什么是不敢背着我的?”凌曲见他一件衣裳穿了有半个时辰,越发百无聊赖。 “要不你转过来,我帮你瞧瞧。”凌曲说。 “不用了。”思衿知道他闲得慌,赶忙将腰身上面的扣子挨个儿扣好,不让他有机可乘。 待他穿好,凌曲也换上白色打底,外面搭了件墨玉色锦缎。他不常穿冷色,乍一穿就显得整个人雍容华贵,冷冰冰的面庞带有一丝丝慵懒。 穿着浅色衣衫的思衿立在他身后,眉眼清秀,就仿佛一副笔墨山水,墨色渐渐淡下去。 “适应好自己的角色了么?”凌曲晃着手中的折扇,回眸瞥了一眼身后的思衿。 思衿点头。为了早日找回师兄,找到让太和寺陷入麻烦的凶手,他要好好演完这出戏。 “我渴了。”凌曲忽然道。 他眼神幽幽的,声音不冷不热。 思衿愣了一下,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坐在马车里,车里并没有准备茶水。 明明更衣的时候才用过茶水,怎么又渴了?这么短的路程,他什么也没准备。 “前面有个铺子,我去买些茶水给主子喝吧?”思衿垂着眼问。 尊卑有别,他现在是不能直视城主的眼睛的。 “罢了。”凌曲止住马车,掀起车帘,“不指望你。” 马车已经行驶到地下城街区。这里雾很浓,人烟稀少,只能依稀见得几个铺子。 马车停下后,思衿买了茶水点心,又在隔壁铺子买了几样新鲜的果子,确保万无一失之后,才送进马车里。 然而车里已经不见孔雀的身影。 几番寻找,思衿才在一家其貌不扬的乐坊门口看见他。 乐坊深处余烟袅袅,几位穿着明艳的乐师坐在阁楼上弹琵琶。思衿踟蹰了一下,竟不知是否要跟过去。 岂料此时一名皮肤白皙,身着朱红色长裙的婀娜女子走出来,朝凌曲欠身,道了句:“主子好。” 生分的人一般都会尊称他为城主大人,而这女子却张口就喊主子,可见两人关系斐然。 地下城阴冷。凌曲摘掉身上的软氅,抛给思衿,道:“在外候着。” 思衿刚道了句“是”,就瞧着凌曲收回的手,按在女子红裙边的手上,紧紧携着。 两人佩戴的玉戒发出清脆的碰撞声,思衿才发觉这两枚玉戒是一对。 “手这样冷。”凌曲朝女子道。 女子扬眸一笑,身子不由靠向凌曲:“还望主子暖一暖。” 思衿的眼神仿佛被针扎了一下。 两人相偕进入乐坊,思衿跟了过去。 “主子。”他道。 脚步停住,女子回眸疑惑地看了思衿一眼。城主今日这小近侍怎么这样清秀? 思衿自己都被自己的行为吓了一跳,只能硬着头皮说:“主子身边不能没人伺候。” 女子笑了:“你放心,主子既然在我这儿,伺候的事就由我来做。” 凌曲盯着思衿,慢悠悠地说:“若实在想伺候,那就进来吧。” 思衿心里一松,俯首说:“是。” 乐坊不大,却分隔有许多小室,用精致的屏风挡着,能透过屏风上的花鸟看见里面人影攒动。 由于是出家人,思衿一路都目不斜视,走得心如止水。 期间他感觉凌曲看了他一眼,但也只是感觉。里面的小室思衿是进不去了,凌曲进去后,他只能守在外边候着。 凌曲事先没跟他说要来此处,因此思衿心里也没底,不知要等候多久。 孔雀来这种地方是要做什么? 思衿闭眼守在外边。半柱香之后,凌曲独自一人出来,将擦手的帕子扔在扶椅之上,朝他道:“走吧。” 思衿睁眼,下意识朝屏风里看了一下。 “怎么?”凌曲驻足。 思衿摇摇头,说:“没什么。主子走吧。” 奇怪,屏风后,怎么一个人都没有了? “下次再乱看,自己将眼珠子剜出来。”凌曲丢了句话,出门上马。 思衿错愕地跟过去,说:“主子,马车不坐了?” “马车太慢,你上来。”凌曲牵好马绳,朝他伸手。 思衿只好将手交出去。凌曲用力一拉,他整个人就被带到马背上。黑马高大壮硕,两人坐着倒也不显局促,思衿于是刻意不碰到凌曲。 凌曲道:“不拽着我,待会儿飞出去我不替你收尸。” 他都这样说了,思衿只好拽住他的衣角,坐安稳了。 凌曲却抓住他的手腕,让他双手环住自己的腰身。 “主子……”思衿的呼吸扑打在他的后背上,声音近在咫尺,闷闷的,“这样不好……” 这般亲密,哪里像主仆了? “再聒噪,我让你坐前面来。”凌曲纵马。 坐前面凌曲就要抱着他。比起凌曲抱他,还是他抱凌曲更能让人接受。于是思衿说:“我不聒噪了,主子自便吧。” 地下城不分黑夜白昼,到处都是雾蒙蒙的。刚才思衿就发现了,虽然有街道和一些作坊商铺,但人烟稀少。除了孩童,大多数的人都是神色匆匆,少有人会在外面闲逛。 他们此行较为低调,没有人知道堂堂凉朔城主会来地下城。因此快马在街边飞驰,落入旁人眼中也不过是个张扬的权贵而已。 -- 第60页 “公主死在地下城,地下城昨日必定遭过整顿,所以乌烟瘴气的人才安分许多。”凌曲说。 马背上挂着一个酒壶,马在飞驰的时候酒壶总是撞思衿的腿。于是思衿干脆摘下酒壶,捧在怀中。 “主子你要小心,公主惨死,你逃脱不了干系。”他说。 宫里之所以一直没有动静,或许是因为他的夫人邵氏恰巧死在同一时间,纵使怀疑,也拿不出个确切的证据。 “若我真的忌讳,今日绝不会来地下城。况且你和太和寺众人都知道,公主出事当晚,我还在寺里。没做过的事情,我怕什么?”凌曲道。 话是这么说,别人却不一定相信。公主是惨遭他的拒绝才出事的,人们下意识会觉得他为了不落人口舌,才痛下杀手。 毕竟巫马真在凉朔一手遮天,谁人都不放在眼里。区区一个公主又算得了什么? “后退一万步说,我遭人非议,不是刚好称了你的心意?” 思衿愕然,随即问:“怎么会称我心意?” “不记得了?是你说我绝非善类,东窗事发也好。”凌曲扬鞭拍了一下马腹,马受惊卷蹄,驰得飞快。 思衿抱紧凌曲,艰难地说:“我就事论事,并没有针对你。” “这还没有针对?”凌曲侧眸,嘴角扬起些许,“就差指我的名道我的姓了。” 角落里的人们只听得这主仆二人一路斗嘴,一来一往好不快活。 火器行在地下城一个及其隐蔽的角落,周围气氛诡谲。 凌曲下马,见思衿还在马上闭眼坐着,知道是刚才路上颠簸,加上骑得急了,需要休息适应。 本以为要费些时间,岂料思衿只是闭眼静坐了一会儿,就下了马。 常在寺里修行,就算今日是头一回骑在马背上,适应起来也不会太难。思衿只是稍有不适,现在休息了片刻,就已经恢复了。 凌曲朝他投去目光,思衿回望,随即把头低下了:“耽误主子了,罪该万死。” 小和尚倒是挺入戏的,凌曲心里想着。 这一趟其实就是走个过场。他遣杵济打听时,就已经顺便打听到那枚金属扣子出自谁之手,加上杵济又用了些手段,这下连火器买主的身份都已查明,没有值得再查的东西了。 但这些思衿都不知情。 他主仆的戏码演得这样认真,凌曲忍不下心来告诉他真相,姑且耐住性子随他演。 “火器行不同于其他商铺,待会儿主子希望我做什么?”思衿问。 “无论发生何事,都不要轻易开口。免得惹人注意。”凌曲想了想,答。 “明白。”思衿道。 他心里七上八下,迫切地想查明买主,根据线索寻找师兄。可是反观凌曲,却没有一丝急切,不知他心里在想什么。 “罢了,待会儿你别进去了,找个地方订间客房吧。”凌曲改了主意。 思衿一愣:“主子,现在时候尚早,查清楚了再回去,也是来得及的。” 凌曲斜睨了他一眼:“来来回回这么奔波,你不嫌累?” 思衿思忖,声音小了下去:“那就……两间?” “一间。”凌曲不由分说,“我这里半个时辰就能解决,订完客房,到时候你来接我。” 思衿只好道:“是。” 他总觉得凌曲今日所作所为夹带私货,可是他找不出证据。 地下城客栈极少,思衿牵着马逛了一圈,只找到一家像模像样的。进去问了价,他将马牵去后院喂草,自己则闭眼在客栈休憩了一会。 这一休憩竟忘了时间,思衿醒来时,暗道不好。 他忘记去接凌曲了! “睡得可还香?”床侧一个声音传来,阴测测的。 思衿望过去,凌曲不知何时来的,已然在扶椅上坐了许久,摸着手指上的玉戒,表情阴晴不定。 “事情可查明了?”思衿关切地问。 “你是主子。我这是在为你办事。”凌曲语气不善。 思衿自知理亏,只能道:“……再加一个条件,也是可以的。” 只要能得到有用的消息,他今日就算豁出去又如何?反正他和凌曲已经发生过最坏的事情了,他难道还担心事情变得更糟吗? “甚好。”凌曲托着下巴,眼神渐渐危险起来,“过来。” 思衿有些犹豫,见他神色笃定,便咬牙走过去。 他站着,凌曲坐着。两人都沉默不语。 忽然,他伸手,将凌曲的脸慢慢贴在自己胸口,贴紧。这气氛说不出来的旖旎。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怀中的凌曲问思衿。 “知道。”思衿咬牙,这是一条一去不复返的路。 他下定了决心,反手去摸后背的系带,想解开自己的衣裳。杵济的衣裳浑身上下都是盘扣系带,令他摸得艰难。 冰凉的手从身后按住了他的。眼中人露出危险的讯息,道:“比起这个,你要不要先学学怎么吻你的主子?” 小和尚看似冷静,其实整个人都是抖的。第一次就让他付出这么大的代价,纵使坏如凌曲,也是于心不忍的。 摸在系带上的手颤抖着松开,转而抚上凌曲的脸。思衿漆黑的瞳仁紧紧盯着这张同时处在清秀和张扬两个极端的脸。语言是匮乏的,思衿不知道要怎么形容凌曲的样貌,他只知道此时此刻,他的身体不反感两人之间的亲近。 -- 第61页 “我不会。”思衿老实承认。 欢爱是佛家人最陌生的东西,思衿从来没有涉及过这一领域。这是他第一次完完全全地手足无措。 “你自己先出的手,现在却要我负责?”凌曲笑了,“什么道理?” “坐我腿上。”他命令。 思衿面色潮红,只能听话地照做。他看着凌曲,慢吞吞地将自己的分量全部压在凌曲腿上。思衿的双臂绕过凌曲的肩颈,尽量让自己不显得别扭。两人此刻近在咫尺,呼吸都相碰。 凌曲望着他,蓦然一笑:“竟然忘了,你已经是我的人了。” 潮红一直袭到耳后根,思衿只能堪堪搂着凌曲的头发,躲避他赤果果的眼神:“实话实说,我们当真……做过吗?” 为什么,他三番五次想要记起当日的感觉,却一点都感受不到? 真的会有人,在事情发生之后就彻底忘记的吗? “我们……”凌曲欲言又止,“从未如此接近过。” 窗外依稀有落雨,可是现在,落雨声却戛然而止。 思衿耳边安静得仿佛时间都凝滞了,连呼吸声都听不到。 “你之前……都是骗我的?”他喃喃地问,仿佛不太相信。 思衿再怎么天真,怀疑的心总是有的,孔雀之前说的那样真,所有细节都照顾到了,这才让思衿信了他的话,开始着手考虑两人的将来。 他不能接受这一切都是假的。 甚至连师兄面前,他都说过要与孔雀同舟共济的话。他都已经做出这么大的决心了。 “这可怪不得我。我反复强调自己不是好人,你还偏要信我。”凌曲看不清他的脸,只能单手将人抱着,让他在自己腿上坐得舒服些。 “你不会,我可以仔细教你。”凌曲说。 思衿挣扎着,语气生硬:“放我下去。” 凌曲自然不放:“你生气了?” 思衿力气大,凌曲箍不住他:“放手。” 见到他双眼挂着晶莹的光泽,凌曲愣了一下,试探性地问:“你哭了?” 自己只是开了个小小的玩笑,谁知道小和尚竟然如此当真,凌曲生平第一次有种搬石头砸自己脚的错觉。 男儿有泪不轻弹,小和尚更是不该弹的。凌曲只能好言哄劝:“主子,我错了还不行吗?我哪知道你……”这么好骗呢。 思衿不理他,只是推开他,朝床榻最里侧盘腿坐了,闭眼。 “主子可否要喝茶?”凌曲试探地问。 思衿不搭理他。 “主子先前买的果子脆甜爽口,主子可要尝尝?”凌曲不死心地捏了颗枣子过去。 依旧不搭理。 凌曲吃了瘪,只好自己将枣子吃了,说:“孔雀太久没人说话是会死的。” 思衿轻轻吸了一口气,又呼出来。 凌曲欣喜地凑过去:“你肯理我了?” 思衿没有睁眼,默默摇头。他眼角还挂着水珠,眼尾带了一丝红,摇头的时候鼻子吸了吸,让人情不自禁心生怜惜。 凌曲用手揩掉他残余的眼泪,哄道:“你我可是有婚约的,你当真要一辈子都不理我了?” 思衿终于睁开双眸,看了他一眼。 “你还惦记着婚约?” “当然了。”凌曲见他有所松动,连忙坐在床畔一本正经地说,“你我以后肯定是要风雨同舟不离不弃的。” 思衿却道:“可我不想惦记了。” “别呀。”凌曲道,“你别不惦记。只让我错这一次,日后一定不骗你,好不好?” 思衿瞪他,言语生冷:“你非好人,我不能信你。” 他虽没表情,可声音哽咽,这就越发让凌曲过意不去。此情此景下凌曲第一次手足无措,索性破罐子破摔:“你若要一直气下去,日后有事,我还要骗你。这次若不是我说了实话,你怎么能知道真相?你非单不表扬我,还对我怀恨在心,你这样下去,日后我哪敢再说真话?” 这又是什么歪理? 思衿纵使身入佛门,喜怒不形于色,今日也被气到了。 他少有生气的时候,像今日这般更是少见。他情绪一旦大起大落,就会感到腹中饥饿难耐,想找东西吃。 桌上还放着今日他买的点心和果子,整整装了一匣子。思衿二话不说就下床,坐下来吃东西。 凌曲今日也没怎么进食,正感到腹中空空,见他吃得这样生猛,不好意思让他给自己留一点。 好在思衿吃了几块就不再吃了,凌曲于是就吃他剩下的。 “今日我去火器行,打听出了一些事情。”凌曲咬着米糕说。奇了怪了,往日里平平无奇的米糕今日怎么如此好吃? 这会儿估计思衿也不爱搭理他,凌曲只能自说自话,挑重点把事情说了:“大和尚捡到的扣子属于丙字火器,这类火器三大营不用,只在市面上流行。我问了匠人,前阵子刚好有一批现成的,卖给了僧军的段二王爷。” 他说着说着,眼睛不由自主地往思衿处瞥,却见思衿一声不吭地仰头,灌着什么喝。 起初的凌曲还未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继续说道:“这个段二王爷是僧军八部中的头阵,如今势力大得很。他手里下养着一支窑子军,各个横行霸道狂如疯犬,吃.喝.嫖.赌无恶不作,人人手里都沾着几条人命。况且……” -- 第62页 他话未说完,只听思衿扑通一声,头已经磕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响。 这是怎么了?凌曲将人扶起来,鼻尖只留得一股酒香。 这小和尚竟然将酒壶里的酒当作水一股脑全喝了! 作者有话要说: 孔雀:竟有此等好事? 第32章 酒醉 见他一动不动, 凌曲试探着喊了一声:“阿衿?” 没人应,小和尚罕见地睡得深沉。 凌曲没想到小和尚气急了竟然水和酒都分不清,现在睡着倒还好, 等他酒醒盘问起来, 自己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这么趴在桌上睡下去总归不是个办法, 凌曲看不下去,准备把他抱起来, 岂料小和尚嘟囔一声,竟然不愿意。 “去塌上睡岂不是更舒服?”凌曲哄他。 思衿晃着脑袋,说什么也不愿意去。 “你说你小小一和尚, 力气怎么这么大?”凌曲拽了他两下没拽动, 哭笑不得。 岂料听闻他这么说,小和尚竟然兀自起身了。 “醒了?”凌曲诧异,怎么毫无征兆地就醒了呢? 结果仔细一看, 小和尚虽然站着,眼睛却闭得紧紧的,还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带着酒气的嗝, 随后东倒西歪地就要找地方躺。 凌曲眼疾手快地扶住他:“我的主子,躺榻上不好吗?当心一头栽在油灯上。” 他这辈子就没这么伺候过谁, 小和尚是第一个。 “你。”小和尚指着油灯, 用凌曲先前的语气说, “聒噪。” “对对对, 它聒噪,我将它拿走。”凌曲担心小和尚烫伤, 把油灯端到他够不着的地方去。 没了油灯, 房间顿时暗下去好多。 “阿弥陀佛, 天已黑,该休息了。”思衿说。 这厮终于肯上床休息了。凌曲刚松一口气,就看见思衿不知何时已经打开了窗户,正准备往上爬。 凌曲大惊,连忙追过去,将他一把拉下来,骂道:“你这是干什么?” 此楼甚高,就这么堂而皇之爬出去,若是跌下去就算没死也要断几根肋骨。 “你凭什么拽我!”思衿打他的手,挣扎个不停,“天黑了,我要回窝里。” “窝里?”凌曲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思衿道:“就允许你们孔雀有窝,我一个麻雀就不能有窝了吗?” 振振有词的样子。 凌曲没脾气了,只能暂且哄着他:“你一个麻雀造窝很辛苦的,我的窝大,分一半给你睡吧?” 打死凌曲都不会想到自己竟然还有今天。 似乎觉得凌曲说的有道理,思衿挣扎了两下就不挣扎了。他回到床边,拍了拍被褥,兴奋地说:“好软。” “喜欢吗?”凌曲走过去,笑得胆战心惊。 “喜欢。”思衿也跟着笑了一下,笑着笑着就哭了,“同样是鸟,为什么你们孔雀能住这么好的窝……” “……” 思衿哭累了停下来,忽然意识到什么,卑微地抬起眼睛,问:“我能跟你分一个窝吗?我很小,不会跟你挤的。” 说完他在床上画了个圈,对凌曲说:“我就睡这一块,剩下的都是你的。” 凌曲望着他画的巴掌大小的圈,欲言又止。 “孔雀怕冷,需要有一只鸟跟我挤着睡,晚上才不会冻死。”他看着小和尚,说。 “这样吗?”思衿诧异,随即露出同情的眼神,“原来孔雀这么可怜。那我就跟你挤着睡吧。” 凌曲正待点头,思衿忽而上前,一把扑向他,身子贴得紧紧的,瞳仁中水波荡漾:“就像这样。” 酒气灼热,扑打在凌曲脸上。 凌曲眼色沉了沉,袖中的扇子将思衿的下巴略微挑起。 装了这么久的孔雀,他怎么忘了,自己最爱吃的,可是肉啊。 “怎么了?”思衿的眼睛雾气腾腾。 凌曲俯首,鼻息碰了碰思衿的。 “酒气好重。”他皱眉,语气略带嫌弃。 “不过,罢了。”他慢条斯理地道,“你喝光了我的酒,这会儿该轮到我尝一尝了。” 思衿刚想开口说话,灼热的气息就衔住了他的嘴唇,让他的言语全部化作呜咽声,吞入腹中。 凌曲衔得轻柔,舌尖慢慢舔舐思衿嘴角的晶莹,随后带着这份濡湿掀启思衿的牙关,在思衿不可反抗的同时向里卷入口舌深处。 于是吞吞吐吐,唇齿交缠。 过了好久,凌曲才放开他。 思衿的眼神充满懵懂,仿佛根本不清楚刚才发生了什么。他只觉得唇齿一热,有什么软糯的东西钻了进去,一直试图吸吮着什么。 嘴里所有的香甜都被吸走了,空荡荡的好不舒服,思衿不喜欢这样,于是鼓着腮帮子,捧起凌曲的脸用力亲了回去。 凌曲被亲了个猝不及防,差点朝后一仰。 他没想到思衿在意识不清醒的时候竟然敢现学现卖,还卖出一股青出于蓝的架势。 醉酒的人到底是没有章法的,思衿对着他的唇又吸又咬,凌曲不用费什么力气就成功让自己嘴角上的血染红了雪白的里衣。 空气中血腥味混杂着危险的花香,且有加重的趋势。 凌曲垂眸,看着眼下这个不依不饶的人,想舔舐掉多余的铁锈味。 修行者大多执着,思衿并没有松嘴的打算。于是情况变成了他在帮凌曲止住渗出的血。 -- 第63页 “我不介意你占我一晚上便宜。”凌曲瞥过脸,让思衿无法再亲吻到他,“但是明日一早醒来,你不要怨我当时没有制止住你。毕竟,我不是什么好人,送到嘴边的肉没有不吃的道理。” 思衿意犹未尽地舔着嘴唇,似懂非懂的样子。 “还要吗?”凌曲问他。 思衿点点头,闭着眼睛将自己的唇凑上去。 凌曲眉眼一沉,干脆将他带到榻上,随后拂袖将灯熄灭。醉酒的人不能沐浴,只能先这样将就一晚,明日再做考量。 视线昏暗,思衿一时无法适应,可凌曲却行动自如。 他俯首将思衿按在身下,借着微弱的室外光线打量小和尚的醉颜。清秀的面容一旦带上醉意,眉眼、鼻尖、下颌就无一处不值得把玩。就仿佛一块色泽淡雅的朴玉,一旦沁入血色,就是一件无价珍品。 “母后说过,人贵在自尊自重。”小和尚突然开口,一本正经地说。 母后?凌曲眯着眼睛,不知其所指。 思衿点头,神情认真:“所以你不要觉得自己不是好人。在这宫里,无论官职大小、年岁几何,大家都爱惜珍视自己,都注重仪表品德。只要你不做自绝于自己的事,你也可以成为像他们一样的人。” 凌曲盯着他许久,蓦然开口:“什么宫里?” 思衿想了想,回答:“我住的太极宫。” 此言一出,周遭安静下来。 若是凌曲没有记错的话,十年前僧军一把火烧掉一座同名的宫殿。 - 思衿后半夜睡得萫萫猪极为不踏实。 他先是感到周身异常的热,接着仿佛失重一般,身体一直往下坠落,到后半夜,整个人翻来覆去,像在油锅里滚。 周遭环境太陌生了:床榻绵软,与禅房的床榻有所不同;鼻尖不是悠扬的檀香,而是一种熟悉又陌生的花香。 这花香张牙舞爪,缠绵在他鼻尖,令他无法呼吸。 窒息到一定程度他下意识挣扎了一下,却不小心撞到温热的身体。那身体与他贴得格外紧,仿佛要融为一体。 什么人? 思衿惊了一下,睡意顿时少了一半。奈何天太黑,他全然看不清楚,只摸到一手光滑的发丝,柔顺到流水一般,抓都抓不住。 “醒得这样早?”温热的身体翻过来,声音沉闷而慵懒,将他抱住,搂在怀中,“再睡一个时辰好不好?” 思衿心中警铃大作,可身体一时失去反抗挣扎的力气,脑子里的记忆也像是被人打散,七零八落。 他只能任由孔雀将他整个人紧紧抱着,听着对方的呼吸渐渐平稳。 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思衿强迫自己思考,可越思考他就越发头痛,索性跟着凌曲一块儿陷入梦乡。 这一觉倒是睡得格外安稳。 等到醒来,枕边人已经不在了。 思衿强忍着头痛,起身给自己倒了一碗茶水。他记起来了,昨晚吃东西太急,想着喝些东西解渴,不小心将凌曲壶中的酒给喝了干净。 喝完酒后他就睡了过去,期间发生了什么他一概不知。 望着自己格外整洁的衣衫,他慢慢思忖:也许一夜安稳,没有发生什么令人发指的事? “起来了?” 思衿抬眸望去,局促地点了点头:“头还有些疼。” 他不清楚自己昨夜有没有给孔雀惹麻烦,所以说的很小心:“我不知道那是酒,喝下去的时候没有感觉,过了一会儿才发现辣辣的整个人都很困……” “嗯。”凌曲收拾好昨夜被扯烂的衣裳,听他忏悔。 思衿不明白他这声“嗯”意味着什么,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说:“我不知道酒劲竟然会如此之大,我现在除了头有点痛,肩膀,腹部、后背、腰身,大腿深处都是痛的。” “甚至……”他摸了摸自己的嘴唇,因充血而变得麻木红肿的嘴唇,“嘴都觉得好痛。” 他不明白喝酒既然如此痛苦,为什么世上还有那么多人爱喝? 凌曲不语,目光却随着他的言语在他身上一点一点游移。 昨夜,他将小和尚吃了个尽兴。 醉酒的小和尚身体很软,整个人软绵绵地任他摆布。 凌曲发誓,若是当时思衿说出一个“不”字,他都不会继续下去;可是小和尚忍力极强,愣是全程没让自己发出声响,承受下了这一切。 凌曲以为他不喜欢的,可是思衿却揽住他的脖子,给予了他回应。 单纯借着酒劲,凌曲并不觉得体面。他起初只是想吓唬吓唬这个自称是小麻雀的家伙,谁料到结局却一发不可收拾。 他只想放颗烟花,结果两人携手纵了大火。 “我昨天,有做什么吗?”思衿小心翼翼地问凌曲。他的嘴角还红肿着,脖颈处有大片大片的深紫被整洁的里衣遮住。 “没有。”凌曲坐下,慢条斯理地用温水洗净茶碗。 因为都是我做的。 “那就好。”思衿松了一口气,掀开被子就要下床,“时候估计也不早了,我们现在就动身……” 出乎意料地,他双腿软得像是一滩水,毫无征兆地趴倒在地面上,发出一声响。 “我这是……怎么了?”他怔怔地问凌曲。 纵使之前没喝过酒,也该知道这绝对不是因为喝酒造成的。 -- 第64页 因此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凌曲将茶碗中的水倒掉,重新倒入温水,一声不吭。 思衿意识到什么,撩开自己的衣裳。入眼的是大片大片的青紫色,带有不知名的划痕和红斑,触目惊心。 他的脑海刹那间一片空白。 “你对我做了什么?”他冷着声音发问。 凌曲晃着茶碗,轻轻抿了一口。随即上前,将剩下的茶水喂给他喝。 思衿咬牙不喝,凌曲掰开他的齿缝,一滴不剩地灌下去。 “你对我做了什么?”思衿咳嗽着,又问一遍。 作者有话要说: 孔雀:这人吧,我是越发不做了:) 第33章 落井 “做了些我爱做的事。” 思衿这么问, 凌曲索性就这么答了。 他不打算解释,浅淡的眸子一瞥,二话不说就将思衿抱回床上, 牵开被褥给他盖好:“这几天你就待在这里, 好生休息。” 毕竟昨晚一晚上折腾下来, 可是出了许多血的。 思衿说什么也不肯躺好:“你在说些什么?我还要去找师兄,他现在生死未卜。” “你师兄的事, 不急这一刻。”凌曲重新将他按回去,说道,“僧军再如何明目张胆, 也要忌惮官家。太和寺当初是经过官家特允庇拂的, 你师兄是太和寺的人,僧军不能把他怎么样?更何况我见识过你师兄的功夫,丝毫不逊色于僧军之中的佼佼者, 这样的人,能出什么岔子?” 思衿抓着他的手,将信将疑。 “不行。我要去找师兄。我不信你。”思衿作出决定,掀起被褥挣扎着下床。 以往在太和寺习武的时候, 伤筋动骨都是家常便饭,比现在疼多了。这么一点小伤, 思衿能忍。 然而凌曲一句话就把思衿硬生生给憋了回去。 “下面撕裂严重。”凌曲说, “动作太大的话, 血会留个不住, 惹人笑话。” 撕裂严重?这说的是人话吗?孔雀昨晚到底对他做了多少狗都不如的事! 思衿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甚是气愤。 都道喝酒误事, 思衿这回是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他不就是因为喝酒才着了凌曲的道儿吗?以后饮食一定要注意些, 别再碰奇怪的东西了! “昨晚……”思衿鼓足勇气问, “应该不是你先开始的吧?” 他下意识里觉得,凌曲再怎么坏,也不会做乘人之危的事情,一定是自己灌了太多的酒,在意识不清醒的状态下主动亲近的这只危险的孔雀,而孔雀索性照单全收。 凌曲仰在软椅上,罕见地没有说话。 他昨晚伺候思衿清理、沐浴、涂抹膏药接连费了不少时间。若思衿是个听话的倒也还好,可是思衿半梦半醒,总缠着他的脖子跟他唱反调,口中还总是嘟囔着一些奇怪的话。 凌曲为他涂了两次膏药。那膏药一碰到身体的温度就化作一滩温水渗进去,又混合着血水渗出来。三番两次清理得凌曲口干舌燥,甚至怀疑这小和尚是不是借着酒劲故意折腾他。 他是个毒修,再这样下去就快变成医修了。 都是这个小和尚干的好事。 “这事……我不怪你。”思衿咬唇思量着措辞。他现在酒醒,回忆起来心里大抵能够清楚发生了些什么。 两个人此番都有过错。仔细算来,自己的错还要更多。 “我是不是还得谢谢你?”凌曲撩起眼皮,不冷不热地说。 思衿内心过意不去,于是乖乖给凌曲让出半边床榻,说:“要不一块儿躺着休息吧?” 凌曲无动于衷。 没办法,凌曲现在只要一闭眼,就能想到思衿过于娇嫩的某处。怎么做到如此娇嫩的?他搞不明白。 思衿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以为他昨日受了气才不理自己的。这么一想,越发觉得自己太过苛待他,心里头过意不去:“你我私下已经有了婚约,你对我做什么都不能算过分的。若日后你还想做,我也不会全然不同意……” 凌曲幽幽地看着他。 一个脸皮薄得馅儿似的佛家弟子竟然说这么出格的话? 于是他扬起嘴角,用揶揄的语气问:“当真?” 思衿怔了怔,下定决心似的说:“若你日后遇事都坦诚相待,我会同意的。” 凌曲讳莫如深的眼神中,渐渐闪过一丝阑珊的兴致:“这倒是稀奇。” - 思衿在客栈躺了一个中午,期间小二过来换了茶水和衣物,又问他是否需要一些吃食。 思衿想了想,说:“一些素斋便可。” 小二应下了,随即好言相劝道:“客官您好生休息,今早那位爷在我们这儿续了一个月的客房,您可以一直休息到痊愈,期间的茶水吃食由我来负责给您送。” 续了一个月的房? 思衿不懂,自己又不是断了一只腿或者少了一块肉,需要休息一个月吗?凌曲是不是有些太过小题大做了? 他衣裳披肩,半躺在床上,拉住小二问道:“你们这客栈总共几间房?” 小二端着空壶,想了想,回答:“光这栋楼就有四层二十八间,后面还有三户独立的院子。怎么了客官,难道是客房住得不舒服?” 思衿连忙摇头,笑了笑:“自然是舒服的。只是我有些奇怪,这几层楼一天下来清净得很,不像是有其他人住的样子。” -- 第65页 没想到他会问这个,小二叹了口气,有苦说不出的样子:“客官,这事儿吧,我不能说,说了怕您忌讳。” 思衿笑得温柔:“无妨。我家主子既然续了银子,我没有半途不住的道理。” 见他不会出尔反尔,小二一咬牙,狠狠心说了:“咱们客栈前些日子死了一位公主。” 思衿怔住。 小二转身仔细观察一番,随即阖上门,压低声音说:“这公主死得蹊跷又晦气,在我们后院槐树底下一口井里被几个打水的浣婆们发现的,捞上来的时候浑身肿胀发绿,那臭气当场熏昏了一位阿婆!官家连夜派人来收尸,一点风声都没往外露,可见这公主死得不体面,没顾及到皇家尊严。” 思衿闻言,眉头皱起。他思忖良久,抬眸道:“能否带我去看一看那口井?” 淑麒公主毕竟与他有一面之缘,虽然中间有些误会,思衿不忍心她惨死于古井。既然是在井里被打捞上来的,那么必然能在井中发现线索。 “这井如今没人敢去了。”小二脸上写着不情不愿。 思衿从身上摸了摸,摸出一块朴玉,递给他:“麻烦了。” 小二见他实在想去,只好收下玉石,道:“客官要去可以,只是现在有官家的兵守着,恐怕难以靠近。若真的想去,再过两个时辰,等到官爷们轮班的间隙,可以进去瞧上两眼。” 思衿点头,感激地说:“有劳了。” 一番休憩用膳之后,思衿随小二来到后院。 后院较前院要清净许多,正对院门的照壁下置了一排石缸,里面种了几株淡紫色的子午莲。 绕过照壁,迎面而来的是一樽花架,零星的几朵残花随风摇曳着。思衿步履不停地穿过花架,在遒劲苍然的槐树底下看到了那口井。 井口狭窄,井面与地面齐平。若不是有几根栅栏围着,稍有不慎就能跌进去。 “这口井只有两扎宽,平日里爷儿们和伙夫就算不小心跌进去,最多也就半个身子落里面。可公主身量纤细,径直就这么掉了进去,白白送了性命。”小二感叹一声。 投胎是门运气活儿,投了个富贵胎,却没有富贵命,兜兜转转一场空,怎叫他不感慨万千? 思衿走上前,仔仔细细地将井口周围都观察了一遍。 纵使老井其貌不扬平日里难以被人发觉,可周围都用栅栏围着,就算闭着眼睛走路也会被挡住。更何况公主出入都有贴身仆从跟随,怎么会眼睁睁让公主就这么掉进去? 再者,距离井口几步路就是这家客栈的杂役房,落井的声音这样大,里面的人岂会听不见? 所以,只有一种可能:公主是自己下去的。 这样想着,思衿脱掉穿在外面的长衣,递给小二:“我想下去看一看,劳烦你替我看衣裳。” 小二吓得头发倒立:“这可使不得!要是让外面那些官爷看见,我可是要挨骂的!” “让他去。”一个浑厚的声音传来,惹得两人回首。 思衿回眸一瞧,竟然是副熟悉的面孔。他想起来了,此人唤作高子龙,曾是京望手下的副官,如今在宫中当值。这回不出所料,应该是被官家派来看守案发现场的。 高子龙道:“小师父可有看出什么异样?” 思衿行礼,随后摇头,诚实地说:“暂时还未。是否能查出异样,我得下去看看。” 高子龙对手下说:“给小师父捆上绳索,送下去。” 思衿绑好绳子,站在井边,闭眼深呼吸。地下城本就光线阴暗,井底更不用说。因此下井之前让眼睛先适应黑暗,才能看清井底状况。 准备好之后,绳索将他一点一点送下去。 在脚底触碰到冰凉的井水之前,思衿都相信是井底下有什么东西,值得让公主以身犯险。 可是触碰到井水之后,思衿才发觉自己错了。 这水浑浊不堪,腐烂发臭,里面似乎还有蛇一样的东西在他脚底游动,完全不值得公主亲自下来。 思衿旧伤未愈,刺骨的井水令他汗毛倒竖。 他暗暗懊悔自己的冲动。毕竟孔雀告诫过他,上了药就不要碰水,不然药效没了他不负责。 这下不仅药效没了,伤口还要恶化。怎么面对孔雀着实是一件难事。 正当他思考怎么应付凌曲的时候,井口忽然传来异样。 紧接着,绳索就从上面被切断了。 作者有话要说: 孔雀:媳妇掉井里了:( 第34章 巨蟒 井口传来绳索割裂的声音, 紧接着随着绳索的断裂,思衿整个人栽进水井深处。 冰冷刺骨的水瞬间弥漫他的口鼻,令他无法呼吸。随着身体往下潜, 他的视线也越来越模糊, 只看见岸上有个朦胧的身影一闪而过, 将一柄短刃随意丢进了井里。 在太和寺修行多年,思衿深喑水性。可是这井里的水实在冰凉, 令他的意识逐渐开始恍惚,等到再次睁眼时,入目的竟然是凌曲深邃隐忍的眼睛。 “咳……咳……”思衿刚想开口, 却被喉咙中涌出的水给呛了一下。 冰凉的掌心按住他的胸口, 抚平他因为急剧咳嗽而带来的瑟缩。待思衿平复下来时,凌曲温热柔软的唇就已经覆盖上来。 思衿哽咽了一声,浑身颤抖。随即却感觉喉咙里泛滥的井水都被吸了干净。 -- 第66页 过了一会儿, 凌曲放开他,侧过脸来将衔出的水吐了出去。 孔雀救了他。 思衿愧疚得不行,可意识却不允许他有任何犹豫和放松:“刚才在井里,我看到了一样东西。” “刚才那样的情况, 就算看到的是你我的孩子,都道寻常。”凌曲说。 思衿知道他说的是气话。 左不过是觉得自己快淹死了, 意识在走马灯, 所见并非真实。 可思衿是真真切切地看到了。他从入井的那一刻起, 注意力全部都放在井中, 可是却忽视了从井底往上看的角度。直到在绳索被割断、他落入水中的前一秒,他才抬头, 不小心看见了上面的光景。 一片槐树, 树影婆娑。树影里有一只翠绿的眼睛。 这只眼睛比寻常人的眼睛要更大。瞳孔分明, 细微处甚至带有猩红的斑点。单从这点上看,就大致能得出“不是人眼”的结论出来。 所以,公主或许也是这样。她入井不是要在井里寻找什么,而是她也注意到了这只眼睛。 “晚来一刹那,我现在捧着的就是你的尸体。”凌曲的脸色很难看。 他气的不是思衿不经允许私自行动差点丢了性命,他气的是哪怕差点丢了性命,思衿还有精力去思考别的问题。 这小和尚怎么就不能听话? “我不会死的。”思衿苍白的唇挂上一抹淡淡的微笑,眼神笃定,“我相信我若出事,你必定会来救我。” 凌曲倒吸一口凉气,差点没忍住将他活生生掐死。 “你觉得我好拿捏?”凌曲语气不善,“日后若再出现这种情况,我亲自送你上路。” 思衿乖乖地说:“下次不会了。” 披着孔雀柔软的大氅,思衿将一件东西交给他:“有人用这把匕首割断了我的绳索,企图置我于死地。” 凌曲拿来一看,此刀其貌不扬,刀锋崎岖不平,光从上面看不出什么有用的线索。 但是他注意到了绳索的断裂处。比起刀割,绳索的断裂处要更加平整,像是被什么液体给腐蚀掉了一样。 再结合刚才思衿的描述,凌曲不由地抬头望向槐树。 这棵槐树,似乎真的藏了什么东西。 “末将高子龙,见过城主大人。”浑厚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凌曲回眸,对上来者。 高子龙微微一怔,随即抱拳俯首。他心里私有鼓点作响,刚刚仅仅是一个对视,城主冷如冰刀霜剑的眼神就笔直地刺入他的心间,让人胆寒。 他作了京副城主十余年的副将,从来没有见过城主一面。当时只道是两人政见不合,老死不相往来,没成想城主自身就是个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性情。 只一眼神,就满含凛冽与肃杀,傲然如霜雪。 “该杀。”凌曲冷冷地说。 高子龙的目光放在披着软氅的思衿身上,很快就明白发生了什么:“末将该死,看护不周,还望城主恕罪。” “你们王权军是官家的队伍,横竖与我没什么关系。但是你们不要忘了,只要你们身在凉朔,一条命就攥在我巫马真手里。你们想让谁死,我也能让你们死。” 凌曲眼尾幽幽,不冷不热的语气像极了勾魂摄魄的魑魅。 只见他蓦然扬起自己的嘴角,用最漫不经心的语调说着令人毛骨悚然的话:“你们错杀一个,我便错杀一百。你们错杀一百,我便错杀一万。我该让你们知道,三军之上,才是我巫马真。” 他这番话,成功令周围跪倒一片。 几个守卫推出瑟缩不前的店小二,将他踢跪在凌曲面前。 凌曲侧眸,瞥了他一眼。 店小二一听“巫马真”这个字眼,就知道今日他是活不成了。再被这眼神一吓,便连滚带爬慌不择路:“不是我干的,我没有杀他,不是我……” 思衿欲言又止。 “杀了。”凌曲轻描淡写地说。 “是。”几个守卫应声道。说来奇怪,官家的兵,竟然情不自禁听起城主的命令。或许是单论一个“巫马真”的名字,就够令人闻风丧胆了。 “等一等。”思衿上前止住官兵,说,“等一下,我有些话要问他。” 凌曲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随他去了。 “这把匕首是你的对不对?”待众人走后,思衿问。 小二满口否认:“小的怎么会带刀?客官您刚才下去的时候,小的就在不远处替您把风,怎么可能割绳子呢?” 思衿忖度着,随即问:“那你可有看见是谁?” 小二摇头晃脑。 奇了怪了。思衿想,自己落水的那一瞬间,看见的就是眼前这人啊。 “满口谎话的人你留着过年?”凌曲拎起小二的领口直接将人扔了出去,痛得店小二嗷嗷求饶。 思衿于心不忍:“主子,要不算了……” 为时已晚。小二显然是中了毒,脸色瞬间变得乌青,双手紧紧抓着自己的喉咙在地上滚,不一会儿整个人就不动了。 思衿似乎忘了:除了他之外,谁碰到凌曲都会死的。 思衿似乎还忘了:凌曲这种拒人千里的气息并不是装的,而是他本身,就该是这样的人。他浑身是毒,若不拒人千里,岂不是要残害他人? 如果自己有朝一日也被他的毒排除在外,他是不是也要拒自己于千里之外呢? -- 第67页 “你在想什么?”凌曲从尸体上越过去,问他。 思衿回过神,微微摇头:“没什么。” 与其想这些有的没的,还不如把眼下的路一步一步走好。 凌曲忽然朝槐树上看去,眼神不悦:“这畜/生倒是贯会躲。” 刚才他就感觉到周围气息与寻常地方不同,原来是方才这条毒蟒将毒气散播在空气中,与自己体内的毒混在一起,来藏匿自己的行踪。这毒蟒一直藏匿在这树上,不知道已经害过多少条人命。 凌曲回眸看向思衿:“避开。” 自己体内的毒思衿不怕,不代表思衿就能不怕世间其他的毒。这蛇若是恼羞成怒,思衿会遇到危险。 等等。凌曲想:自己紧张他一个小侍奉做什么? 于是他补充:“若是不避也可,待会替你收尸。” 岂料他话没说完,思衿就听话地站远了。 凌曲抽出云雨,在手腕上划了一道。血滴下来的一瞬间,风声鹤唳,一条巨蟒在树间翻滚。 思衿站在远处,踮着脚紧张地看着。这是他第一次见识到什么叫做西厥绝无仅有的毒修。他只知道毒与毒之间是相生相克的,毒蟒受到了威胁定然不会放过凌曲。 凌曲的血很快让毒蟒注意到他,张开血盆大口朝他袭来。 凌曲略微一侧身子,两颗毒牙就深深嵌进他的肩膀中。 “人心不足蛇吞象,见到上好的容器便想占为己有,不愧是畜/生。”凌曲忍住疼痛冷笑一声,捏住蛇的三寸,竟然将蛇按得更紧。 巨蟒的毒液渗入进凌曲的伤口处,伤口处流出的鲜血瞬间化为乌黑。 思衿看得心里七上八下,但思及凌曲的话,没有轻举妄动。 “喝了我的血,今后可就是一家人了。”凌曲按着巨蟒,任由它痛苦地翻滚,发出低低的吼叫声。 巨蟒体内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蠕动,几乎要冲破蛇腹而出,然而一番风起云涌过后,蛇腹骤然瘪了下去。 一切都安静了下来。 凌曲扔掉巨蟒,血淋淋的手臂垂下来。那巨蟒回过神,竟然游过来舔舐他的血。 凌曲给了它一个眼神,巨蟒兀自窜回槐树上去了。 “过来。”凌曲看向思衿。 思衿下意识问:“怎么了?” 凌曲失了血色的嘴唇抿了抿,开口道:“抱抱。” 作者有话要说: 凌曲的毒=家毒 其他的毒=野毒 (更新时间越来越阴间了orz and 快要入V了,多谢支持) 第35章 上药【倒V结束】 思衿的目光触及到他被巨蟒撕扯的肩颈, 浓稠的黑血已经斑驳在衣裳上面,触目惊心。 失血过多令凌曲的掌心有些冰凉,思衿紧皱眉头, 搀过他的手, 说:“我先扶你回去休息吧?” “都说了要抱抱。”凌曲将下巴搁在思衿的颈肩, 深深吸了一口气。 思衿动都不敢动。凌曲现在是主子,他只是个侍奉, 凌曲做什么都是情有可原的。 “巫马真有些断袖的癖好,咱俩真真假假,演的要像一些。”凌曲侧过脸来, 压低了声音解释自己的行为。 思衿的目光投向远处, 又收回来,有句话不知道当讲还是不当讲: 他俩离众人这么远,有必要演戏给自己看么? 两人站在槐树下相拥许久, 思衿的思绪才转回来:“公主死得蹊跷。” 这个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可蹊跷就蹊跷在,公主是自己心甘情愿爬到井中去的。若说单单是为了找个好的角度观察槐树上面的蛇眼,这理由着实牵强单薄了一些。 公主肯以身犯险,一定还有其他的道理。 “所谓毒修, 便是以自身作为容器,用肉血来喂养蛊毒供自身驱使。但这世上并非所有人都是好的容器。毒物一旦伺机而动, 容器就会惨遭反噬。在这条路上葬送性命的不在少数, 公主, 恐怕也是其中一个。”凌曲说。 “你的意思是, 公主也是毒门子弟?”思衿诧异。 可是他转而一想:西厥三教九流大多鱼龙混杂,王室权贵之中有那么一两个也不算稀奇。只是, 他没想到会是淑麒公主。 “谁知道呢。” 思衿只好扶着凌曲回到客栈。他心中总觉得不安, 好像身后有一双眼睛, 一直盯着他们。淑麒公主的死因算是查清楚了,但宫中还没有完全安稳下去。也许,公主的死会在未来某一天引起轩然大波。 “想什么呢?” 脑袋被凌曲敲了一下,思衿这才回过神来道:“没什么。” “那就帮我将衣裳拽下来。”凌曲说。他现在整条胳膊似有千斤重,不借助外力根本抬不起来。 思衿望着他鲜血淋漓的肩膀,咬牙说:“主子你忍着点。” 浓稠的血粘连在布料上,猛然一撕定然会疼得发慌,思衿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小心翼翼地撕扯,尽量不让他感到疼痛。 “你要是我的手下,我定让你收拾包袱回家种田。左右疼的又不是你,动作慢吞吞的做什么?”凌曲说他。 只不过穿了两个孔而已,又不是被卸了一条胳膊,何至于如此? “主子受了伤,小的见了心口也是疼的。”思衿垂着眼帘,用平静的语气说。 他一点一点将破碎的布料从伤口上挑拣出来,然后将带血的布料碎片放进一个盛着温水的盆里,原本干净的水一接触到这些布料碎片,顿时深红色荡漾开来。 -- 第68页 空气中都充斥着血腥味。 凌曲心头有些痒。 好不容易将伤口全部露出来,思衿却不知道要怎么处理这几处伤口。除了蛇咬的那两个血窟窿,周围还有好几处撕扯的咬痕,看着十分狰狞。 要是有太和寺的金鹿膏就好了。他想。平日里跌打损伤他一概都是用这个的。 用湿热的帕子将凌曲皮肤上的残血擦拭干净,思衿只能暂且拿床边小罐子里的药膏给凌曲先涂上。这药膏他先前听店小二说过,万金油一般有奇效。 思衿虽然不信,但试试总比不试要好。 他抬眸看了一眼凌曲,却发觉后者在他收拾伤口的过程中,已经扶着额头睡着了。 为了不吵醒他,思衿将凌曲的胳膊安放好,艰难地旋开小黑罐子。罐子里面的乳白色药膏发出木质的香味,质地看上去十分温和。 思衿挑出一小块,用掌心的温度将它融化开来,出乎意料的,融化开之后香味更加浓郁,带有一丝莫名旖旎的滋味。 这东西真的适合涂在伤口吗?思衿不禁有些担心。 可是就这么让伤口暴露在空气中实在太危险了,思衿不能这么做。 于是,他战战兢兢地上药。 “什么味道?”凌曲醒了,皱眉问。身为毒修的他对气味一直很敏锐。 思衿举着小黑罐子说:“这个。” 凌曲接过罐子,漫不经心地一看,脸就黑了半边:“你把润体的膏药往我身上涂?” 润体的膏药?听上去没有什么问题啊,怎么不能涂了?思衿不懂。 “主子难道是嫌这膏药味道太香了?”思衿就着指尖残留的香气,的确,香味十分浓郁,但还不至于浓郁到令人厌烦的地步。 闻多了甚至还有些熟悉。 “这东西的味道,”凌曲的眼眸暗了些许,带了一丝意味不明,“同你身上的是一样的。” 思衿没有被他的话吓到,却被他的眼神吓到了,支支吾吾地说:“……我身上的味道?” “昨夜若是没有它,你要疼得更加厉害些。”凌曲道。他骨节清晰的手捏住思衿尚且残留膏体的两个指尖,慢慢拉到面前。 思衿的脸随着他的动作一点一点变红了,好像略微明白了什么。 “食指和中指,都有香味。”凌曲说。 说罢竟然将这两根手指含入口中,用滚烫的舌尖慢慢舔舐着,扬起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思衿。 暗示的意味很明显。 才发生过不堪回首的往事,思衿根本就经受不住这样的撩拨,心中警铃大作。 孔雀这是打算将昨晚的过程模仿一遍给他看吗?! “主……主子,我去给您拿件干净衣裳。”思衿再也坐不住了,抽出自己湿漉漉的手指,藏在背后“腾”的一下站起身来说。 “身上没好利索,不要多动,以免带动那里的旧伤发作。”凌曲嘱咐他。 不盯紧点儿,下一次还不知道是猴年马月。 思衿不想管自己身上的伤口。他只知道此时此刻远离凌曲是最明智的选择。 “我衣裳就悬在窗台边的架子上,你出去做什么?”凌曲见他魂不守舍地开门,又魂不守舍地关门,好笑地问。 怎么呆呆的? 被凌曲这么一喊,思衿只好折回窗台边,拿下衣裳。 “替我脱了。然后换上。”凌曲闭着眼睛,下命令。 刚才由于上药,凌曲衣裳脱了个大半,零零落落地挂在身上。现在要换衣服了,需要将剩下一边的衣裳也脱下来。 思衿硬着头皮跪在床下,替他更衣。 宽敞的袍子慵懒地披在凌曲身上,让流畅紧实的线条隐隐绰绰映入思衿的眼帘。 以前思衿一直以为孔雀是只纤瘦的孔雀,可是他现在想明白了:若是真的纤瘦,为什么那么多蛊毒会选择将他作为容器呢? “实在想看,不如凑近一些。”凌曲睁开一只眼,道。 “小的不想看。”思衿连忙收回目光。 “你说过,佛家人不能说谎的。你当真不想看?”凌曲问。 这无疑是抓住了思衿的命脉。思衿整个人都像是被定住了一样。 思衿说:“想看。还想……” 脸上的灼热几乎蔓延到嗓子眼,他觉得凌曲今日是铁了心想让他死在眼前。 “还想什么?”撑着半边脸,凌曲好整以暇地问。 “还想……摸一摸。” 凌曲忍不住笑了:“摸一摸?就这么点出息?你若说揉一揉,舔一舔,我都能听你的。” - 掌事太监携公主府众人将公主的灵柩安顿在灵堂,上面的太监便传了话来:“公公,景辞宫喊您过去。” 毛晋皱了眉头,道:“知道了。” 他先前就是从景辞宫来的,该交代的官家都交代了个清楚,没有理由再宣他一次。 莫不是发生了什么变故?他心想。 他临走前,景辞宫还有一位大人留在里面。他虽然没看清那位大人的全貌,但想必就是此人在官家跟前说了什么。 踏上宫阶,迎面走出两名宫女,一个端着碎了的茶碗,一个红肿着半边脸,低头抽泣着。见到毛晋,宫女俯首低眉,狼狈地欠了身:“见过公公。” 毛晋欲言又止,望着一眼深不见底的宫殿,问:“官家可在?” -- 第69页 “回禀公公,在的。”一个宫女说,“正在里头等着公公呢。” “知道了。下去吧,记得用鸡蛋敷一敷。” 进入宫殿,视线瞬间暗了下来。毛晋摒足呼吸,让自己的脚步听上去不那么沉重。 猝然一个青白釉的折腰碗砸在脚边,毛晋收了脚,赶忙跪下来。 “奴才该死。” 他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无论知道与否,该应的他都要应。 “区区一个北疆,折我一位公主,还妄图与我西厥和亲。这到底安的什么心!” 又一个折腰碗砸了下来,发出清脆的响。 毛晋瞧准时机,头磕在地上:“回禀王上,莫要为此事担忧。北疆或许不知西厥才失去一位公主,说了些惹王上不高兴的话。可王上仔细想一想,北疆这些年来一直试图依附于我西厥,不可能触您逆鳞。再者,北疆派来的几个使臣当中,没有一个说一定要西厥拿公主和亲的。” “既然不一定要让公主和亲,宫中权贵之女也是可以的。甚至……” 话既然说到这个份上,毛晋不得不继续说下去:“甚至连男女都可以不计较。一切,都任凭王上做主。” “呵。”涂山雄发出一声冷笑,“你这说的是什么鬼话。” 毛晋察言观色,知道他心情平复了一些,心下松了一口气。 “北疆心怀鬼胎,我西厥也没必要给它颜面。既然他们要娶,便索性娶个只能干巴巴供着的。太和寺不都是些和尚吗?挑一个,给个封号,给他们送过去。” 毛晋听了心里咯噔一声,道:“是。” 作者有话要说: 大boss:一天到晚缠着我和亲,嫁个和尚给你们!哼! 小思衿:背后一凉.jpg (感谢支持~) 第36章 相公 在地下城休息几日, 思衿伤口早已好得差不多。他原本只是想来地下城的火器行探清虚实,可是没想到中途出了意外,耽误了些许时日。 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与师兄分别这么久。 思衿记得小时候冬日, 按照惯例太和寺的僧人要下山与人讲经诵佛, 祈祷来年平安顺遂。一般寺里得到的佛修要更受欢迎些, 像师兄这样年纪轻轻就已得道的佛修更是不可多得。许多大户人家重金请师兄下山,已经成为太和寺一道难得的风景。 然而人们不知, 最年轻的佛修下山,身边总会跟着一个小包子,这个小包子就是思衿自己。师兄讲经布道, 他就在座下整理经书;师兄设坛颂福, 他就敲着木鱼,咬牙忍受台下女眷递给他的糖果子的诱惑。 山中岁月漫长,一晃眼他都已经长大了。 他已经从一个只顾粘着师兄混糖果子吃的小尾巴, 成长为一个肩负责任的大和尚。 至少他是这么认为的。 凌曲自打受伤以后便消失了几日,只在思衿睡后才悄悄爬上他的床。地下城阴暗,不分昼夜,思衿睁眼闭眼都是晚上。只感觉眼睛闭上身边就多了个人, 待到醒来,人已经不见了。 孔雀来去素来自如, 思衿落得清净, 待身体恢复得差不多, 便开始盘点行李动身回太和寺。 这些天不知师兄去向, 他心里总归有颗石头落不下。再者凌曲不在,他这个小侍奉也没必要一直演下去。 此行该查的都已经查清, 师兄追的是僧军旧部段二王爷的手下, 思衿动身回太和寺后第一件事就是将得到的消息抓紧时间回禀主持。 天刚拂晓, 太和寺轻雾缭绕,一派静谧祥和。 正在清扫落叶的思湛揉着眼睛,见雾蒙蒙的台阶走上来一个人,定睛一看才发现原来是思衿,连忙走上去,焦急地问:“这些天你都到哪里去了?你脸色怎么这么差?” “没事。”思衿问,“这些日子,师兄可有消息?” 思湛听后,沮丧地摇了摇头:“师兄已经五日未归了,主持焦急得很,你又没有消息,一个两个的都不在,整个太和寺都心神不宁的。” 他这么一说,思衿心里便有些过意不去。为了养好自己的伤,竟然让主持放心不下这么多天,他有些内疚。 “我去找主持。他现在在哪里?”思衿问。 思湛指了指高处:“这个时候主持不是在偏殿就在藏经阁了。要不我跟你一块儿去吗?” 他心性未定,主持让他日日扫地约束性情。扫地最是无趣,因此每回看到思衿,他都像是看到救星。 望着他水汪汪的眼睛,思衿说不出拒绝的话。 两人一块儿去偏殿。 主持正在例行诵经,底下坐满了人。思衿和思湛踮着脚尖进去,还是被主持身边领诵的凌目师兄瞧见了。 师兄收起持珠站起来,招呼两人过去问:“几日没见,在地下城可查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思衿说:“地下城有个火器行,前不久卖出去一批火器,这类火器卡口处的按扣,和师兄您上次拣回的一模一样。” “火器?这东西难道不是三大营之外明令禁止的东西?难道是官家人?”凌凇皱眉,声音带着紧张。 他想了想,说:“凌凇再怎么沉稳,火器也是不长眼睛的。这样,你我火速准备一下,现在就按凌凇消失的那条路去找。” 思湛听后举手:“我!还有我!我也去寻凌凇师兄!多一个人找肯定要找得快些。” -- 第70页 “你不许去。”主持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四下安静了些许。 “现在事态不明朗,去了也是添乱。”主持一把将思湛扯了过去,随即对思衿说,“火器这事非同小可,一旦查出来不是三大营的东西势必会惊动上头。太和寺自打出了公主和城主夫人的事,已经是众矢之的了,若是这次依然大动干戈,副城主未必能顶得住上头的压力。太和寺这些年来一直承蒙副城主庇佑,不能再给他惹麻烦。” 主持说了这么多,思衿不能全然听懂。他只问了自己关心的部分:“师兄怎么办?” 主持的语气和态度,令他不安。 果不其然,听了他的问题,主持的神色黯淡下来。他年事已高,一双眼窝凹陷得很明显,逆光的时候甚至一片漆黑,让人觉得压抑。但思衿并不觉得压抑。在思衿的印象里,主持是整个太和寺最慈眉善目的佛修,每逢过年过节都笑眯眯地给后辈们送去自己的祝福和嘱托。 所以,他不敢相信主持的话。 因为主持叹了一口气,回答:“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凌凇他自有分寸。” 这怎么可以?思衿直接就愣了。 凌目听了主持的抉择,不可置信地颤抖了一下:“主持,首座面对的可是僧军,僧军内部混乱复杂,有些人行同狗彘。若是我们不干预,首座他一人恐怕难以维系凶多吉少啊!” “是啊主持,咱们不能不救凌凇师兄啊!救救凌凇师兄吧!”思湛也焦急地拉着主持的袖子。 “你休要说话。”主持盯了思湛一眼,转而看向思衿和凌目,“你们二人若实在不放心,老衲允许你们以个人名义下山寻他。记住,切勿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也莫要把太和寺牵扯进来。老衲作为太和寺主持,定然要从大局着想,也只能从大局着想。首座他入寺多年,功不可没,还望你们能尽力将他平安带回。” 有这句话就足够了。思衿和凌目互相对视一眼,随即兴奋地朝主持说:“多谢主持。我们定然将首座带回!” 两人走后。思湛艳羡地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问身侧的主持:“主持为何不让我去?” 太和寺外的景致,对他来说似乎是可望而不可及的东西。 “山中安稳。”主持看出他眼中的羡慕和落寞,语气里有些恨铁不成钢,“几个思字辈里,只有你是老衲一手带大的,凡事种种老衲自然上心些。老衲知晓你于佛理上天资平庸,又不擅长舞文弄墨,棍棒刀/枪一概不行,但好在天性活泼,乐观识趣,只有山中的日子最适合你。老衲希望你余生安然无恙,哪怕平淡一些也好,不要涉及到太多寺外的事。这样若是有朝一日老衲撒手人寰,也能放心得下你。” “主持您别这样说。”思湛红着眼圈抱紧主持,声音带着些许哽咽,“思湛听主持的话,一辈子守着太和寺,哪里也不去。” - 思衿和凌目师兄受了主持的密令,决定当晚就动身下山寻找师兄的下落。 凌目前几年待在寺里负责整理藏经楼的书,很少出去走动,这回为了寻找凌凇也是下了本钱,将尘封已久的武棍都带上了。他想着:毕竟山下不比寺内,他是去寻人的,不是去拖后腿的。 “你跟着凌凇这么多年,我一直不知道你功夫如何。”路上,凌目对思衿说。 其实这问题他完全可以不用问。毕竟在他眼里,无论春夏秋冬,小思衿都跟在凌凇后面学经练武,久而久之为人处事也同凌凇一样,一板一眼的很有章法,活生生是个小凌凇。 凌凇带大的弟子,武艺功夫上自然也是精湛的。 思衿莞尔道:“我如何跟师兄比?不过是依葫芦画瓢罢了。” 他这话说得真心实意,丝毫并没有自谦的成分在里面。师兄一直是他的引路人,是他可望而不可及的目标。他做梦都希望有朝一日成为师兄那样的修行者。 岂料凌目的目光看向远处,隐隐叹了一口气:“凌凇他,其实活得很不像他。” 思衿愣了愣,问:“怎么说?” 凌目道:“我还记得他第一次拜入太和寺的场景。浑身是血,双目猩红,脸上尽是杀气,与太和寺格格不入。当时大雪,他跪在雪地里,一跪就是一整天,身上的血都渗进了雪中,融化了一大片,简直触目惊心。当时太和寺各位佛修都不愿放一个杀人的恶魔进门,只有主持愿意见他。” “然后呢?”思衿问。这些他竟从未听师兄讲过。 “主持提了一个问题。主持说,若是与你有血海深仇的宿敌就在这扇门中,你可愿为了寺中的清规戒律放下心中的仇恨?这问题着实艰难,在场所有的佛修都静默了,等待着凌凇的答案。” “师兄是怎么回答的?”思衿忍不住问。 凌目的的思绪似乎飘到了远处:“现在的凌凇,就是他对主持的答案。” 思衿懂了,又好像不懂。没有相似的经历,谁又能真的做到设身处地呢? “你是不是在疑惑我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说这些?”凌目笑着问。他的笑令思衿有些恍惚。 跟其他同门师兄相比,凌目算是最温和的一个了,思衿不止一次听人说,若是不踏入太和寺这扇门,凌目一定是位知书达理的富家少爷。 这样的话一旦听多了,思衿就不自觉地这样来看待凌目。凌目这一笑,让知书达理的富家少爷形象更加深入他的心。 -- 第71页 思衿认真地说:“这番话,任何时候说都可以。” 凌目点头,眼神中带了些惆怅:“那我是不是没有告诉过你,在入太和寺之前,凌凇也曾加入过僧军?” - 凌曲自打去了火器行,前脚刚走,后脚便有人盯住了这里。 上了车,凌曲连帘子都懒得拉一下,让杵济驾着马车在街上逛一逛。 地下城这样死气沉沉的地方,和阎王爷的阴曹地府没什么两样,杵济实在不知道有什么好逛的。但既然是主子的命令,他只能硬着头皮让马走慢些。 马车带动微风,将车帘吹得微微起伏。起伏间,凌曲漫不经心地一瞥,便见到儿时所栖息的地方。 几块陋瓦,残缺不堪,既不能遮雨,也不能挡寒。那时的凌曲,便窝在这腿都伸不直的地方,潦草地活着。 只一眼,凌曲就收回目光,不再让多余的情绪出现在自己的脸上。 他能嗅到空气中多了一股陌生的气味,且这气味一直追随着他所在的这辆马车。故意让杵济选偏远的路走,那气味绕了一个弯,依旧能跟上来。 稀奇。 凌目摸着手指上的玉戒,神色莫名。 “将车停下吧。”他忽然说。 望着黑黢黢的四周,杵济有些不知所措:“主子您这又是唱哪出?再走一段路就可以出地下城了。” “让你停你就停下。你这条命又不值钱,难道还担心我害你?”凌曲兀自掀起车帘,“待会若有人来,记得躲远些。” 杵济缩了缩脑袋,只好乖乖说:“是。” 主子懂他脾性。他天性胆小,打啊杀啊的最不擅长,看见就怕得慌,关键时刻不拖后腿已经算不错的了,根本就帮不上什么忙。久而久之主子宁愿他找个地方躲起来,也不想在双方对峙时,看他在一旁筛子似的抖着。 待杵济挑了个安全的角落躲起来后,凌曲这才掸了掸软氅上的香灰,漫不经心地看向远处:“想见我容易,用不着这么大费周章。” 他声音不冷不热,没有丝毫情绪在里面,着实让人捉摸不透。 龙睿识从暗中走出来,抱拳上前:“见过巫马城主。” “不敢当。”凌曲哗啦一声划开扇子。 这面黑金扇子是他所有库存里面最素的一把,当初为了挑它着实废了不少力气,扇面上的凤鸟虽是手艺人一针一针用金线缝的,可这些日子以来他越看这扇面越觉得素,甚至想另外找人在旁边刺一行“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了。 也就这把扇子比较符合巫马真表面的气质。 岂料龙睿识是个懂行的,看见他这扇子,立即就说:“金丝鸾鸟掐扇!好东西啊!当初齐王爷花千金去求,连个凤鸟毛都没摸着,没想到竟然收入巫马城主的囊中了。果然英雄所见略同,城主品味见地非同凡响啊!” 他这马屁拍对了位置,凌曲就算心里没多大触动,也要装作一副受夸了的样子:“龙统领果真见多识广。” 顺道补充一句:“有些东西讲究缘分,他齐王爷只不过空留了个家底,近几年更是落魄到浑身上下也就这‘王爷’二字值钱。一掷千金去买把扇子,他就算肯买,人家也不见得肯卖给他。” 龙睿识哈哈大笑:“城主说得句句在理。人贵在有自知之明。” 他无心插柳,可巫马真眼神却淡下来:“龙统领今日不请自来,不会只是跟我谈品味见地这么简单吧?只是我觉得稀奇,我素来与僧军无甚往来,私下也与僧军没有利益牵扯,龙统领为何要见我?” 阴晴不定,捉摸不透,不正是巫马真最大的特点么?这一点凌曲信手拈来。 龙睿识见状,立马做出个“请”的手势:“城主可愿找个地方坐下详谈?” 巫马真看了他一眼,却道:“略听一二,无需费心。” 龙睿识愣了一下,只好说:“也好。我此次前来,不为别的,只想请大人替我在漆雕将军面前美言几句。” 此言一出,巫马真下意识笑了:“是统领疯了还是我疯了?何人不知我同他这个纸将军势如水火,你让我在他面前替你美言?还是说他火军近日以来富得流油,连僧军的人都想强行拉来养着,你不愿意才出此下策?” 这城主竟比想象中的还要难对付。龙睿识先前的气定神闲已然去了一大半,额头甚至渗出细密的汗来。 “……是漆雕将军亲自说,‘若想做我帐下统领,须得经过城主大人的应允’,我才斗胆来求大人的。” - 思衿同凌目沿着事发当日师兄离去的路寻找,不知不觉找了一天。 华灯初上,山脚下的村庄炊烟袅袅。 凌目说:“不急这一会儿,咱们先吃些东西垫垫饥。” 思衿正巧也饿了,便点头,问道:“凌目师兄想吃些什么,我去买。” 他身上有凌曲的钱袋,还是那天晚上凌曲随意挂在他脖子上的。醒来后这钱袋就被塞进他的行李里,若不是近日收拾东西他都发觉不了。 凌目听了,连忙拒绝,上前一步将银子付了:“怎能让师弟破费。凌凇要是知道,肯定怪我对你照顾不周。两份烫蔬加两个梅花糕,我记得你爱吃梅花糕,以前经常让下山的同门替你带。只是刚出炉的梅花糕要更香些,你一定没尝过。” 他银子递得飞快,根本不给思衿反应的机会,思衿心中虽然遗憾,也只能暂且作罢。 -- 第72页 “多谢师兄。” 所谓烫蔬就是用木制竹签将一些蔬菜串成串,放在滚烫的锅中煮沸。待捞出后,淋上一些鲜美的汤汁入味。思衿很少吃这个,偶尔尝一次竟发觉味道还不错。梅花糕的确是他爱吃的东西,尤其是刚出炉的梅花糕气味扑鼻,与隔夜带回的气味不一样,闻得他都愣了。 他不敢相信这世上竟然有这么香的糕点。且这糕点捧在掌心真的如同梅花一般逼真,令他无从下口。 “好吃。”他终于咬了一口,情不自禁地说。 若说这世上有什么能够令他暂且忘掉烦恼,估计也只剩糕点了吧! “吃慢些。”凌目看在眼里,又去给他买了一块。 “今夜咱们就在这一带寻找凌凇的下落,若是依旧没有发现,明日我们就进城。”凌目说。 思衿却摇头:“师兄不会在这一带。” “为何?”凌目问。 思衿擦干净嘴角,说:“这里虽是山脚,但毕竟也算太和寺的范畴。当初规定了,太和寺周围不能有僧军营部的。” 他这么一说凌目就懂了:“既然如此,那便在这儿找个客栈稍作休息,明日进城寻找吧。” 山脚下的客栈云集,思衿和师兄商量着,入住了一个简朴但还算干净的客栈。 客栈虽然临街,但却在街道尽头,十分清净。 推开窗棂,思衿耳根子周围尽是虫鸣声,趁得夜凉如水,越发静谧。偶尔有车马经过,也只带来一连串响铃声,为这夜色增添几分生意。 不知道此时此刻,孔雀在做什么呢?他知道自己已经离开地下城了吗?思衿不由心想。 “想什么呢?快去沐浴吧。累了一天了,早些睡。”凌目捧着书走出来。他刚沐浴过,脸上都带着湿热的气息。 思衿这才回过神来:“知道了。师兄快去睡吧。” 泡个澡刚好能祛除地下城这些日子入体的寒气。 以往这个时候,孔雀都会来爬他的床,一开始他还不适应,可是一次两次过后,他却莫名其妙就适应了。孔雀爬床的动作很轻,应该是不想吵醒他。可是思衿有时睡眠浅,就算没有声音,床略微凹陷都能感觉得到。 今日孔雀是不能爬床了。 思衿让自己整个人都泡在温热的水里。他熟识水性,思考问题的时候喜欢在水里憋气,甚至还能吐出一连串的泡泡,让整个浴桶都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思衿正咕噜咕噜着,猛然感觉浴桶上方一个黑影压下来。 他被猝不及防地吓了一跳,再也憋不住气,哗啦一声站起来,与凌曲的视线交错。 “见窗户开着,就进来了。没想到耽误你沐浴。”凌曲反手就关了窗,将他打量了个干净,“开着窗洗澡,你的心可真够大的。” “不开窗,屋里会闷。”思衿重新躺了回去。 “若是你刚才那副光景被外人看了去,我找谁说理?”凌曲笑着,在他身边坐下来,“只要主子叫声好听的,我便替主子洗澡。” “谁要你洗澡了?”思衿沿着浴桶转了个边。他不喜欢凌曲坐在他身后,因为凌曲说话时温热的呼吸扑打他的后颈实在太痒了。 “我费了这么大心思找到你,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你就不该说些好听的安慰安慰我?”凌曲捞起他藏在水中的玉足。 思衿见状,试图抽回自己的脚,警惕地问:“你想听我说什么?” 每回孔雀似笑非笑的时候都没什么好事发生,思衿上了好几次当了。 凌曲不让,反而眯着眼笑道:“比如,相公什么的。” 作者有话要说: 小思衿:我有特殊的吐泡泡技巧:) (入V啦,感谢支持~么么么么) 第37章 共浴 思衿湿着的脚就这么被凌曲从水里堂而皇之捞出来, 握在手里。凌曲掌心的伤口似是结了一道疤痕,思衿只觉得脚底发痒,忍不住动弹了一下身子。 这一动可了不得, 水底的木桶边缘十分滑腻, 思衿一个胳膊肘没撑得住, 脑袋直接朝后仰去,凌曲眼疾手快拉住了他, 无奈已经晚了,两人直接砸进水里,哗啦一声, 洗澡水顿时没了一半。 凌曲今日穿的是雀绿的轻裘, 原本看上去俊秀清逸,可这衣裳吸足了洗澡水,颜色变深了不说, 一入水中就通通浮在水面上,像是褪了一层皮。 “没事吧思衿?你是在里面滑倒了吗?”凌目扣了扣门扉,人影在外面晃动。 思衿咕咚一声从水里冒出来,伸着脖子说:“没事的师兄, 滑了一跤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同门里年纪小些的师弟们盥洗时经常闹出动静, 凌目替凌凇查岗都已经见怪不怪了。于是凌目说:“当心着凉。” 凌曲哗啦一声从水里坐起来, 又气又笑地抹干净脸上的水。此时此刻的他浑身湿了个透, 衣裳又十分应景儿, 像极了落汤的绿毛鸡。 思衿想笑又不敢笑,想出去又不敢出去。毕竟是他先手滑了一下, 孔雀是为了救他才跟着落水的, 怎么算都是他理亏一些。 “听声音, 你那师兄应该是出去了。”凌曲靠在桶边,手臂随意搭在浴桶边缘,蜷曲着一双长腿。哪怕身子湿了,他依旧让自己湿出一副美人入浴既视感,仿佛跟刚才狼狈落水的绿毛鸡不是同一人。 点大的桶,囫囵塞了两个人,无论怎么坐都显得拮据。思衿觉得跟凌曲挤在一块儿,就像是一只鹌鹑在雍容华贵的孔雀臂弯下求生存。 -- 第73页 好在浴桶虽然被挤出了一半的水,剩下的水也足以漫过嗓子眼了。不然思衿浑身光溜溜的宛如一颗鹌鹑蛋,都不知道要怎么面对凌曲。 “既然阿衿邀请我共浴,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凌曲不知从何处叼来一根发绳,将散落在水面的长发拢在一块,随意斜在右侧肩膀上。 长发一拢,瓷白流畅的脖颈就展露在思衿眼前,让思衿的脸颊瞬间又发烫了几度。他作势转身抽衣裳:“浴桶不够大,我先出去了。” “谁说的?”凌曲将扫兴的绿衣裳扔出木桶外,整个木桶瞬间恢复原先的样子,“现在够大了。” “还是不够。”思衿说,他实在是想出去了。若是凌目师兄回来一不小心看见他跟孔雀一起泡在水里,他就算长三张嘴都说不清。 “反正我瞧着是很够了。若你实在嫌挤,我不介意你躺在我腿上,这样咱俩还能洗得快些。”凌曲道。说着他拿起托盘里的皂角,浸了水,揉出一小块来,作势要涂在思衿背上。 这家伙看样子是要来真的。 思衿想了想,只能用话题转移凌曲的注意力了:“我不告而别,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他跟凌目师兄一同下山的消息也就主持和思湛知道,没想到凌曲不但知晓,还清楚他们临时休憩在哪家客栈。思衿不相信这是凑巧。 不然这也未免太巧合了吧? 凌曲的手指刮了刮他的鼻尖:“你也知道你是不告而别?我寻了你半天,自然知道你是受不了地下城的阴寒,兀自回来了。” 阴寒只是一方面,思衿不习惯让自己的双眼一直处于黑暗中。虽说地下城也有火烛,可火烛与晨曦日光比起来,实在太微不足道了。 想到这儿,思衿不由地看向凌曲。眼前这个双眸淡如湖泊的人,究竟是怎么适应长久以来的黑暗的呢? “其实我是寻着你身上的香气找上门来的。”凌曲忽然说。 思衿疑惑:“香气?”他们这样的修行者,平日里的装扮一律都是最朴素的,更不涂脂抹粉,哪来的香气? 凌曲笑了笑,淡如琥珀的眸子闪烁出一道光:“你我素日待在一块儿,又常有肌肤之亲,你身上有我的味道。我素日对其他味道不上心,自己的味道倒还算是敏锐,一找准能找到。” 他将一番足以让人面红耳热的话说得如此气定神闲,思衿都不知道要给予怎样的回应。 忽然,思衿文不对题地说了一句:“浴房太热了。” 对上凌曲似笑非笑的目光,他又补充了一句:“你的伤势还未痊愈,按理来说是不能泡澡的。” 这话倒是在理。凌曲本来也没打算泡这个澡。地下城的那条蛇王天性阴毒,知道毒液对他这个绝世毒修没有效果,就以毒液做幌子,狠狠撕咬了他几下。蛇毒凌曲早就解了,但伤口短时间内难以恢复。加之地下城阴暗潮湿,不加重伤势就已经不错了,不能期冀伤势会养好。 好在凌曲事先敷了药,那药遇水不融,甚至能将水隔绝在外,有效地避免了伤口恶化。 可是凌曲却装作不小心撕扯到伤口的样子,一脸痛楚:“你说的对。是我草率了。” 他脸色本来就白,思衿却额外琢磨出一层“因为伤口太疼而面色苍白”的意思来,当即坐立不安,想搀着他将他扶出浴桶。 “你等会儿。”思衿说。 他先翻出木桶,火速擦干身子穿好衣裳,又在旁边的橱柜中找出一件干净的袍子。 凌曲躺在桶里,静静地看他做这一切。 “我扶你起身吧?”思衿打理好,过来搀他。 凌曲一笑,抬起胳膊乖乖将手递过去:“我腿麻了,站不起来。” 思衿听了,二话不说蹲下身子:“我背你。” 凌曲望着他因为匆忙而未擦干的后颈上的水珠,眼眸深深:“好呢。” 将湿漉漉的凌曲背起来,思衿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这么一个大活人,没法安置。 今夜客房里凌目师兄也在,思衿肯定不能让师兄看到凌曲的。他并非有意隐瞒凌目师兄,只是现在凌曲身份特殊,多一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就多一分危险。 “你在转悠什么?”下巴抵在思衿肩膀上,凌曲问道。 若是他没有记错,思衿已经在这巴掌大的浴房里转了五圈了。这是在遛鸟儿呢? “今夜……”思衿觉得这话实在是说不出口。毕竟孔雀辛苦寻他这么久,他实在不忍心请孔雀出门。 可若是他不出去,就势必会被师兄发现。那场面思衿想来就头疼。 怎么办呢? 岂料,凌曲用略带遗憾的语气说道:“今夜我是不能同阿衿睡觉的。” 思衿没反应过来,愣愣地问了一句:“为什么?” 问完他就觉得有些不对劲:感到失落的应该只有凌曲一人才对,为什么他也跟着失落了?难道是在一起相处久了,遇事已经能共情了吗? “我要去见一个,很重要很重要的人。”凌曲这么回答。 思衿问:“有多重要?”重要到竟然舍得主动提出不跟他睡觉。 “有多重要?我怎么说呢……”凌曲瞅见思衿似乎有些不高兴的样子,心情变得愉悦起来,想说的话瞬间改了口,“让我好生想想。” 思衿觉得自己唐突了,有失分寸,便道:“无妨,我就是随口一问。并没有盘根究底的意思。” -- 第74页 然而凌曲却蓦然认真起来,一本正经地说:“怎么不能盘根究底了?你就该盘根究底。我与阿衿,色授魂与,交心交命。还有什么不能问的?” 他这话说得思衿耳根红红的。 “我看你这里今夜着实不方便才这么说的,小傻子。”凌曲笑了,主动解释。 他觉得自己今晚如果故弄玄虚不解释,小思衿较起真来,有可能闷头想一夜。 不过他今夜的确是有事,龙睿识这一趟算是僧军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凌曲也不能让他无功而返。他不是看中了火军如今空悬的统领位置吗?凌曲索性就成全他,去漆雕弓那里替他美言。 至于这火军统领的位置他能不能坐得稳,就不关他凌曲的事了。 “你说什么问题都可以问,此话当真?”思衿问。 “自然。我以孔雀的名义发誓,决不诓骗你。”凌曲说。 思衿想了想,问:“那日在地下城乐坊,与你相识的女子是谁?” 这问题他本该在地下城的时候就问的,凌曲没想到他竟然一直憋了这么久,心中顿时对他有些刮目相看。 “她是巫马真养在外面的女倌。我去见她,也只是遵循巫马真的习惯。”凌曲道。 思衿却皱起眉头:“可是,既然她是巫马真的身边人,你冒充巫马真她如何不认出你?” 凌曲就知道他要这么问。于是说:“这就要谈及她另外一个身份了。你久住西厥,又生长在太和寺这样人杰地灵的地方,恐怕不知道苍府。” “苍府?”思衿跟着念了一遍,竟觉得异常熟悉。他想起来了,前年太和寺似乎有和尚被误认做是“苍府的人”,不由分说被拉去严刑拷问,差点赔了半条命。 “你的意思是,那位女倌,她其实是苍府的人?” 凌曲“是”字还未说出口,身后的门蓦然被人打开。 捧着衣物的凌目僵在门边: “你背上背着的是谁?他怎么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 凌目:我是谁我在哪:) 第38章 良善 凌曲伏在思衿背上, 笑了一声:“看来是瞒不住你这位师兄了。” 望着凌目师兄呆若木鸡的神情,思衿此刻分外懊悔。他这些年的功夫真就白练了,师兄的脚步声那么清楚他都没能听见。 “你若是觉得不好解释, 我可以替你将他杀了, 一劳永逸。”凌曲舔了舔牙尖, 用危险的语气在他耳边说。 思衿没有闲心开玩笑:“下来。” 凌曲唯恐天下不乱地抱紧他:“被一个师兄撞见,阿衿就丢下我不管了?你可真薄情。” 思衿二话不说将他放在椅子上。椅子上面铺了一层衣裳, 凌曲只好顺势靠在椅背上面,好整以暇地看思衿怎么收拾这烂摊子。 “师兄,这位是……” 思衿心里盘算着怎么介绍凌曲, 凌目却率先开口了:“没关系的思衿, 不着急解释,先找到凌凇要紧。” 思衿一怔。 凌目眼光柔和地说:“前阵子在太和寺,我和凌凇都已经看见了。你放心, 我尊重你的选择,凌凇他也会尊重你的选择的。” 说着他便上前一步,将干净的披风环在思衿脖颈上,给他系好:“只是无论遇到何事, 切记不要委屈自己、苦了自己。” 思衿低头看着胸前系好的结,嘴唇抿了抿, 语气郑重地说:“知道了, 多谢师兄。” “我去隔壁睡。”凌目指了指外边, 笑着走了出去。 思衿目送他离开, 长长舒了一口气。 “你师兄人挺好的。”身后的凌曲说。他暗中察言观色,思衿这个师兄眼神柔和细腻, 言谈举止都谦逊得当, 很明显不是那种两面三刀的人。 这么一想, 果然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眼前这释子谈吐不俗,一看就是饱读坟典经书;而丢的那个释子则棍棒功夫高深莫测,行事果断有章法。在这两个大和尚的熏陶之下,思衿差不到哪里去。 “可是你刚才还想杀了他。”思衿瞪了他一眼。 “玩笑话你也听不出来?”凌曲不知何时已经穿好了衣裳,先前的绿毛鸡摇身一变又成了雍容华贵的孔雀。 思衿不明白,为什么无论多普通一件衣裳套在凌曲身上,都好像活过来似的? “伤口无碍吧?”他忍不住问凌曲。 那蛇咬在他肩颈处,按理来说胳膊应该一时半会儿抬不起来的。可是凌曲不仅能抬胳膊,穿衣裳也流畅利落,不像是硬生生挨了两口的人。根据思衿以往经验,这种程度的伤口不可能一下子就痊愈的。伤筋动骨一百天,哪有人三天不见就好了的? 凌曲没料到他观察竟如此细致入微,竟然连他穿衣服的动作都观察得一清二楚。 他不退反进,化被动为主动:“要不我脱给你瞧瞧?” 这话吓得思衿后退到屋里,反手关了门:“我不看。太晚了,我去睡了,你自便吧。” 望着门后思衿一直晃动的剪影,凌曲无奈地敲了敲门:“你把门关了,我怎么自便?你真当我是只能飞的孔雀啊?更何况现在有哪只孔雀乐意飞的?” 思衿后背抵着门:“胡说,你若是不会轻功,我刚才洗澡的时候你是怎么进来的?难不成当着师兄的面进来?” 这小释子真是越来越不好骗了。凌曲内心琢磨。 -- 第75页 他大尾巴狼似的在门边转悠了两圈,声音软下来:“阿衿,开开门吧,求你了。” “不开。”就知道他要动什么歪心思,思衿索性吹灭了手边的蜡烛。 晃动的剪影刹那间消失在了眼帘。凌曲的气息也随之销声匿迹。 走了?思衿疑惑。他屏气凝神靠在门边听了听,实在听不到一丝动静。 也许是知难而退了吧。思衿心里一松,转身准备离开。 等等,思衿眉头一皱,意识到事情不会这么简单:孔雀是那种知难而退的人吗? “在想什么呢?”凌曲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探头问。 “你、你是怎么进来的?”思衿惊得汗毛都竖在了一起,结结巴巴地问。 门是关着的,窗户是关着的,难道这屋里还有地缝?不对啊,就算有地缝,凌曲这么大一只,也钻不进来吧? “傻了?”凌曲摸了摸他的脑袋,“当然是开门进来的。” 他素来懒惰,能少使力气就少使些,纵使他有几百种方法进来,走门还是其中最省时省力还优雅的方式。 原来是这样。思衿反应过来,恨不得一头钻进那个莫须有的地缝里。 “今夜不同你睡,你慌成这样做什么?”凌曲笑了,手滑下来勾住思衿脖子上的佛珠,“都快睡了,还要带着它?” 思衿生怕他将佛珠扯去,赶忙拽住他的手腕:“习惯了,带着睡安心些。” 凌曲的手腕被抓着,却丝毫没有挣脱的意思,又伸出另一只手伸向思衿。 思衿皱眉,不知道他要打什么歪主意,索性将凌曲两只手都抓了,整个人按在椅子上: “你的手好不老实。” “不老实的可不只是手。我浑身上下都不老实。”凌曲笑了,眼中有股计谋得逞的狡黠。此刻的他一点都没有被人桎梏处于劣势的自觉,反倒心安理得地任由思衿将他封印在椅子上。他知道思衿惦记着他的伤势,不敢动用全部的力气。 “浑身上下都不老实?”思衿从未见过如此不要脸面的人,气的他都笑了,“手都被绑了竟然还能说浑话。不愧是你。难道你希望我将你双脚也捆起来?” 凌曲没想到自己一句话竟然能换来小思衿的笑脸。尽管这笑脸多少带些讽刺的意味在里面,可照例令他满意。 “我这是死鸭子嘴硬呢。”他恬不知耻地说,随即吃痛地叫了一声,“你踩我做什么?” 他低头看脚的时候,长发扫了出来,在思衿脸颊带过一丝微风。 “你的脚乱动。”思衿的脸有些烫,声音都颤了几分。 凌曲眨巴眼睛,分外乖巧:“阿衿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 思衿恨不得一把火将他这副看似童嫂无欺的嘴脸烧掉。可是他长得好看,思衿生气不起来。 思衿说:“你分明就……就碰到了。” “碰到哪里了?”凌曲歪着头,依旧装傻。 “那里。” “那里是哪里?” “……” 见他不说话了,凌曲舔了舔嘴唇,说:“我这人尤其良善。虽然我手脚都被你制住了,可是你若一定要我负责,我可以用剩下的手段帮你。” 思衿的脸火烧一般发烫。他早该知道的,招惹谁都不能招惹这只孔雀。尤其是不能在夜里招惹他。 这孔雀上辈子一定是狐狸精投的胎! “不跟你说了。你不是要去见谁?现在就去见吧。”思衿知道自己不是他的对手,索性松开他,转身去榻上。 寻了一天的师兄,此刻他的身体一沾到床,就觉得浑身疲惫,恨不得立刻就陷入梦乡。 然而他一闭眼,就觉得脑门上空悬着凌曲那张脸。甚至他侧过身睡,都能闻到空气中充斥着凌曲身上的花香。 他坐起身子,侧眸去看凌曲。 凌曲安安稳稳地坐在椅子上,头朝后仰着,似乎也睡着了。 两人之间明明相距这么远,不知为何思衿总觉得凌曲近在咫尺,两人的距离,仿佛根本不存在一样。 - “将军,巫马城主就在帐外,是否要见?”守卫掀帘来报。 漆雕弓放下手中的措金刀,抬眸朝帘外看了看,随即吩咐下去:“等会儿把前阵子国丈送来的飞雪红岩沏出来。哦对了,还有那罐香蜜。” 旁边站着的侍从说了声“是”,随即疑惑着离开。 自家将军什么时候对城主这么好了?以往巫马城主不是没来过营部,将军就差在脸上上书“赶客”两个字,别说奉最名贵的茶了,就是一碗水也不让他们端给他喝。 也许是白蛇统领暴毙,火军于三军之中稍见衰微,漆雕将军急于拉拢势力吧?侍从想了想,连忙摇头让自己清醒一些。 这些东西,哪是他一个下人需要懂的? 吩咐下去之后,漆雕弓按捺不住内心激动,披衣起身,想要亲自去迎。他刚掀帘,巫马真就走了进来,将一柄火器放在矮柜上。 “将军久违。” 巫马真摘了黑色面纱,道。 看见凌曲的脸,漆雕弓心里就踏实不少。这些日子他一直觉得自己是在做梦,平生最厌恶的人竟然被他的心腹给调包了,也就是说目前与火军桎梏的三座势力轰然倒塌了一座,怎叫他不开心? 他心情一愉悦,连带着周围那些仗着他统领之位空缺,上蹿下跳借机讽刺的小人看着都顺眼了一些。 -- 第76页 他心里清楚,凌曲正在筹谋一件天大的事。因此,只要他漆雕弓在,火军不仅不会拖累凌曲,还会成为他最坚实的后盾。 “这火器将军看看是否眼熟?”凌曲解下罩袍,接过侍从递来的茶,问。 这茶一入凌曲眼帘,便有股淡淡的梅香袭来。凌曲抿了一口,甘洌清甜,丝毫没有茶的苦涩。 只是他生性不喜甜茶,像这样又香又甜的茶,估摸着只有思衿爱吃。 漆雕弓借火观察火器。这火器并没有镌刻任何营部的图纹,柄口的设计也不符合西厥规制,加上它要比寻常火器颜色深、形状小,漆雕弓凭借多年经验,大抵能得出结论: “这不是西厥的东西。” 凌曲的神色沉了下来。 果然如他所料,凌凇消失一案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当日火器行的掌柜撒了谎,凌曲干脆将错就错,将这话原封不动传达给思衿。僧军再诡谲复杂,好歹只在西厥活动,找到僧军,就意味着有可能找到师兄,因此小和尚不会觉得无从下手。 可若这东西不属于西厥,天南地北,他又要从何寻起呢? 作者有话要说: 凌曲:我手脚被没收也依然是神:) (谢谢订阅哈~PS:wb有凌曲原型) 第39章 亮银 凌曲走后, 思衿在床上辗转反侧许久才升腾起些许睡意。屋子里发闷,好在悬窗事先打开了,这才陆陆续续有轻柔的夜风吹进来。 思衿侧过身子, 拥着被褥睡。他感觉到身体有部分一直在发烫, 像是一个小火炉。 一墙之隔的凌目师兄似乎还没有睡, 思衿能听到纸张翻阅的声音。 师兄为了不打搅他睡觉,灯烛熄灭了一盏。虽然思衿没有睁眼, 但依然能感受到熹微的灯光又暗了许多。 思衿平躺着,深呼一口气,睡着了。 一墙之隔, 凌目正在翻阅史书。他这几天一直睡不着, 不知是不是凌凇不在的缘故,总觉得心里不怎么踏实。为了找到凌凇,他首先需要弄清如今僧军的组成。想要弄清僧军的组成, 则必须要查阅西厥的国史。 国史上记载僧军最初由散落在各地的教会门派组成,这些门派路数不一,内部组织松散,少有人能将他们全部震住。很少有人能震住, 换个意思就等于曾经有人震住僧军十二部了。 凌目本以为统摄十二部的是官家涂山氏。可是他继续往下读却发现并不是他想象的那样。 曾经有一位德高望重的佛修,曾走过无数个名山大川, 将这群野心昭然的人聚集在一起。而这位佛修, 便是历史记载的唯一能震慑住十二部的人。 凌目根据史书上的描述仔细思考, 却依然想不起来这位德高望重的佛修是谁。毕竟时间久远, 加之史书后面再也没有出现过对他的描述,这位佛修尚且存活于世都是个未知数, 更不消说就在自己身边了。 “凌目。”忽然, 一个低沉的声音传来, 连带着昏黄的烛光都跟着晃动了两下。 凌目一惊,以为出现了幻觉,抬头时却真的看见了凌凇的身影。 凌凇手撑在窗棂上,眉目紧锁,声音压得很低。 “你……”凌目不由捂嘴,扯下身上的披风离开桌案替他将门打开,欣喜地问,“你怎么回来的?” “一直追到凉朔城外,后来遇到一群流寇,冲散了。”凌凇灌了一口茶,说。他此行匆忙,临时在山脚下借了一匹马没来得及归还,缰绳还在手上。 “没事就行。我跟思衿得了主持的允,正打算明日一早直奔僧军去寻你呢,你要是早回来一天,我俩就不用下山了。”凌目见他将碗壶里的茶喝了个干,索性又给他倒了一碗。 谁知凌凇放下茶碗,说:“那人不是僧军。” 凌目愣了一下,问:“不会吧。你确定吗?你怎么知道的?” 难道是思衿的消息有误?这么说来他们一开始的方向就是错的?不会吧? 凌凇点头:“我确定。你知道的,早年我曾在僧军待过一段时日。虽说不能以偏概全,但那人的眉眼神色,完全不像是僧军的人。甚至……” “甚至什么?”凌目好奇。 凌凇停了一下,继续说:“甚至不像是西厥的人。” 一方水土一方人。那人的长相和气度,说是来自遥远的北疆都不为过。 凌目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神情担忧。 “思衿睡了吗?”凌凇走至门边,轻轻开门。视线一片漆黑,能听到平稳的呼吸声。 “睡了,这些日子他为了找你花了不少力气。”凌目道。 重又将门合上,凌凇说:“怕你们不放心,我来报个平安。只是这人我是一定要追到的。算是还太和寺一个清白,也给巫马真一个交代。” “什么?你又要走?”凌目不可置信,“那你也不能一个人去吧?要不我和思衿跟你一起去追,这样路上还能有个照应。” “三人同行太过打草惊蛇。你放心,那人的样貌和大致去向我已然记在心里,找起来不会太难。”凌凇道,“若实在孤立无援,僧军之中还有我二三好友,不至于让自己置身险地。” 凌目欲言又止:“可是……” 凌凇推开门,忽而转身:“对了。这几日我依稀听见一个奇怪的传闻。” “什么传闻?” “说是大公主病逝之后,官家痛定思痛,决定物色新的和亲对象。”凌凇道。 -- 第77页 凌目不懂:“这有什么可奇怪的?大公主十有八/九因为和亲的事送了命,官家肯定不愿意让自己的小女儿也走同样的路。这罪,只好让下面的人来遭了。我想,这风声一旦放出来,那些个权贵肯定各个人心惶惶吧?自古和亲都讲究门面,公主不行,好歹也弄个将门侯女吧?” “奇怪就奇怪在这里。我听说,这些日子时常有宦臣扮作寻常人家的模样进佛寺打听。”凌凇道。 “进佛寺打听?怎么,官家想嫁个和尚过去?”凌目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笑话,差点笑出声来,“去和亲多多少少都要册封,嫁个和尚过去,难不成官家还要按例册封他为郡主?再者,和亲和亲,亲为其次,主要是和。人家满怀欣喜地来迎亲,掀开盖头来一看是个男的,还不恼羞成怒第二天就打来西厥?这亲和得也没意思。” 凌目分析的有道理。 “从佛寺物色人选,实乃下下之策。只是我担心……”凌凇欲言又止。 凌目眼睛一瞥:“你担心什么?难道是担心宦臣会来太和寺物色?” 凌凇不答。 凌目拍了拍他的肩膀,用轻松的口吻道:“我想好了,万一宦臣来太和寺挑人,我第一个自荐。仔细想来做北疆王的男夫人也没什么不好,既清净,又有书看,闲暇时我还能参观北疆的寺庙,跟他们探讨佛理。” 凌凇皱眉:“胡说些什么。” 凌目想得太好了。这很明显是官家借机羞辱北疆的做法,真要是嫁过去,孤立无援不说,若日后两国交战,他必定会被视为众矢之的,拿出来祭旗。 他作为太和寺首座,绝对不能让寺里任何一个人嫁过去。 - 天蒙蒙亮,思衿就醒了。寺庙里的生活十分有规律,几时入睡几时起床都有明文规定,哪怕现在下了山,思衿的身体也在遵循这样的规律。 只是他一醒,就感觉身侧趴着个软绵绵的东西。 屋里光线昏暗,他看不真切,伸手摸了摸发现竟然是条藕粗的蛇。 那蛇根本没睡,感受到思衿的手在摸它,竟回头,在他手背上轻轻蹭了蹭。 冰凉中带着几分粗糙的触感令思衿汗毛倒竖。他用脚丫子想都知道这东西是谁弄来的。 孔雀实在太过分了。这要是遇到个怕蛇的,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跟蛇同床共枕,还不直接吓晕过去? “思衿,起了吗?”外面凌目在敲门。 思衿想起来了,凌目师兄就是个十分怕蛇的。之前太和寺佛堂梁上挂了条青蛇,不知什么缘故笔直地掉下来,啪嗒一声掉在凌目师兄的肩膀上,他二话不说就晕了过去。事后主持还说这青蛇前世一定与他有莫名的缘分。醒过来的凌目连忙摆手,说这样的缘分他还是不要了。 要是让凌目师兄看到这蛇躺在自己床上…… 思衿不敢想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得赶紧把这粘人的蛇弄走。于是他用略带焦急的口吻说:“我醒了。师兄你先不要进来!” 凌目疑惑地在门口杵了一会儿,一转身就看见乌金昙花段裳搭配着猩红流纹的披肩,正悬着一只腿坐在窗边,好整以暇地托腮看着窗内,眼中含笑。 站在凌目的角度,他不知道城主到底看了什么一大早笑得这么开心,不过他用手掌心想也知道城主在看思衿。自始至终都在看思衿。 凌目只好咳嗽了一声,以示自己的存在。 这成功让城主将目光放到他身上。 “见过城主。”凌目行礼。 凌曲的笑意淡了下去,可是想到了什么,笑容重新又挂在了脸上,甚至要更加灿烂:“见过……小舅子。” - 屋里的思衿为了将蛇弄走忙得焦头烂额。 悬窗外面似乎有人在交谈。这弄得他更加焦急了。 只是他越急,这蛇越显得心安理得,甚至在床上盘了一圈又一圈。 思衿刹那间甚至看见这蛇在眯着眼微笑。 “小花,求求你,待会如果有人进来,你躲到床底下去好不好?”思衿双手合十,对蛇说。 万物有灵,他不想强行将蛇带走。更何况这蛇除了不小心睡在他的床上之外,好像也没做伤天害理的事。 “小花”是思衿临时给蛇取的名字,毕竟无名无姓地叫起来不方便。只是这蛇似乎对他取的名字不感兴趣,头都不抬,甚至安闲地将眼睛闭上了。 沟通无效,思衿挠挠脑袋,有些迷茫。 但他转而一想,蛇不愿出去,他自己出去不就好了么? 于是他匆匆换了一件衣裳,推开门。谁知前脚刚踏出门槛,大蛇后脚竟然径直从旁边滑了出去。 思衿下意识望过去,视线尽头刚好是凌曲。 那蛇游到凌曲脚边,竟沿着衣裳滑进凌曲的里衣,消失不见了。 看见他,思衿就气不打一处来,质问他:“为何用蛇吓我?” 凌曲笑得无辜:“胡说,我瞧你一点儿都不怕它。再者,它长得如此娇小可爱,路途上跟你做个伴不也挺好?” 说它可爱思衿还能勉强接受,只是他实在不明白“娇小”二字从何说起。 那蛇若是能站起来,几乎跟他一样高! “它叫什么?”思衿瞪着眼睛,气鼓鼓地问。 “亮银。”凌曲回答。 小思衿这个样子是不是有些过于可爱了?凌曲的笑意深了几分。 -- 第78页 “怪不得……”思衿忍不住说。喊了它那么多声“小花”那蛇一次都不搭理他! “若你喜欢,我下次让它跟着你。亮银懂人言,若是日后遇到危险或许能助你一臂之力。”凌曲说。 “我要它做什么。”思衿说。 一旁静静看着两人说话的凌目见状,温和地打了个圆场:“既然是城主的好意,你就收下吧。” 虽然不是什么正经的好意。 “师兄你是不知道,这孔雀……哦不,这城主一肚子坏水,我三番两次着了他的道。”思衿没忍住,跟师兄告了状。 凌目欲言又止。 这时凌曲严肃起来了:“阿衿,怎么跟小舅子说话呢?” 作者有话要说: 孔雀:可把我给秀坏了:) 感谢大家支持~欢迎订阅~(双手合十ing) 第40章 雀香 拗不过孔雀, 思衿最终还是将亮银这条花蛇留在了身边。 看着这条炯炯有神的大蛇,思衿放心不下,只好再次确定一番:“它真的不会伤人?” 亮银虽然长得要比一般蛇可爱些, 可裂开唇缝还是能看见獠牙。这蛇跟地下城客栈后院槐树上挂着的那条应该没多大差别吧? 凌曲下巴抵着折扇想了想, 回答:“能被它伤的, 一般骨子里都不是人。” 说罢他捏住亮银的头部,拇指将蛇嘴敲开, 让亮银将两颗獠牙完整地露出来。 “你在做什么?”思衿问。这样掐着蛇,蛇不会感到难受吗? 然而蛇一动不动,十分安静。 “取蛊液。”凌曲随手摘了一片叶子, 将蛇牙上滑落的液体接住, 递给思衿,“喝下吧。” 思衿后退几步:“我不喝。” 谁会随便喝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凌曲见他十分抗拒,于是将那叶子上的蛊液喝了下去, 随即说道:“放心,不是什么毒/药,味道也不算难喝。喝了它,亮银才会跟你走。听话。” 道理都懂, 可是这液体是从蛇嘴里取出来的……思衿怎么都过不了心里那一关。 凌曲挑眉:“我喂你?” 身后传来关门声,思衿回头才发现凌目师兄已经“识趣”地回了自己屋。孤立无援地咽下口水, 思衿问:“有没有什么其他方法?比如念个咒就让它听话的?” 这是他的强项。 凌曲看着他, 然后露出微笑:“若你今日同我行夫妻之实, 我就为你破例。” 瞧瞧这孔雀平白无故长了一张嘴, 都说些什么话! 思衿赌气直接将剩下的汁液全部灌了下去。 擦干净嘴角,他后知后觉发现:好像真的不算难喝。 见他神情还算平静, 凌曲的笑意也没淡下去:“喝了我的血, 就是我的人了。” “什么你的血?”思衿不明白。他喝的不是蛇口中的蛊液吗? “这蛇身上的蛊液, 里面可是混着我的血。你喝了它,就意味着身体流淌着我的血,你我日后这缘分,可是千刀万剐都劈不开的。”凌曲道。 看着他气定神闲的脸,思衿忽然想起昨夜,凌曲明明离他那么远,可他的鼻尖依旧萦绕着花香。 会不会是因为,跟凌曲待的时间久了,他身上的气息都开始被凌曲同化了? 想到这儿他情不自禁抬袖闻了闻气味。似乎有花香,又似乎没有。 于是他让凌曲也闻一闻。 岂料凌曲拒绝:“我才不闻。” 难道真的染上孔雀香了?思衿皱眉。 凌曲看了他一眼,说:“给你讲个故事。从前有只狼,然后它死了。” 思衿没跟上他的思绪:“这就结束了?所以狼是怎么死的?” “那只狼饿了三天三夜,混进了一个善人家里。它是只懂礼数的狼,不偷鸡也不摸狗,只希望善人能主动给它东西吃。岂料那善人将一块十分肥美的肉悬挂在树上,让那狼只能闻得气味,跳得再高也够不着。一来二去,那只狼终于饿死了。” 思衿情不自禁地说:“这善人着实过分。若不愿施舍,也不必如此折磨它。好歹是个生灵。” 凌曲点头:“所以,你只让我闻却不让我吃,又是个什么道理?” 思衿怔住,这才明白凌曲讲这故事醉翁之意不在酒。 “你……”他气得舌头都在打结,“我不想再跟你说话了!” “同你说笑呢。不要生气。”凌曲拉过他的袖子,找出藏在袖子里的手,放在鼻尖轻轻嗅了嗅,轻轻柔柔地说,“嗯?你想让我闻什么?” 温柔的凌曲着实让思衿生不起气来。他红着脸回答:“你身上的花香。” 凌曲听罢放下他的手:“纵使你喝了我的血,也不会沾上毒息的。除非……” 思衿立马问:“除非什么?” 这就上套了。 凌曲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开口:“除非你怀了我的孩子。” 屋内的凌目正在闭眼念经。纵使他念得心无旁骛,依旧能听到外头凌曲欢快的笑声:“阿衿,有事好商量,好端端的你把你那根落星拿出来做什么?” - 凌凇一路快马,行到原先遭遇流寇的凉朔外围。 一出凉朔四面便都是荒漠,此时月光如银,星垂平野,安静得连鸟雀的叫声都能听到。 勒住马绳,凌凇挥棒接住暗中飞来的利刃。那利刃看似凶猛,却在与凌凇的冷月交锋时瞬间败下阵来。 -- 第79页 这气力,不像是个能夺人性命的杀手。 凌凇皱眉收起冷月:难道自己这些日子以来都追错了人? 不可能。 这些日子他日夜兼程,早已将杀手的样貌记得一清二楚。怎么可能会弄错? “为何要潜入太和寺杀人?”他冷声问。 “我从未杀过人。”暗中那人回答。 凌凇发现他故意将嗓音压得很低,宛如枫叶在砂纸上摩擦。 “你的意思是,城主夫人之死与你无关?我需要证据。”凌凇说。 事发当日他同思衿一进夫人院子,便见此人鬼魅一般窜出,因此才下意识认为他是凶手。现在看来,的确存在一种可能:在他进院子之前,夫人就已经死了。只是,在没有弄清楚他的身份之前,一切都不能过早地下定论。 果不其然,对方说:“在我去之前,邵温香就已经死了。我实在没必要亲自动手。” 实在没必要亲自动手?凌凇皱紧眉头:“这么说来,你来还是为了杀她。只不过时间不凑巧,来晚了而已?” “自然。”那人的马打了两个响鼻,“邵温香横竖都是要死的。我告诉你实情,只是希望萍水相逢,你莫要再纠缠不休了。” “在你踏入太和寺的那瞬间,你就该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凌凇平静地说“告诉我,你的身份。” 他越平静,就越让人感觉到压抑。 携着凉气的风沙吹过。 “邰家。”那人忽然开口。 凌凇的冷月落了地,声音骤然拔高:“你在胡说些什么?” 整个西厥,谁人不知僧军十二营的邰家早就已经死绝了?当年坤定那一战,十一部尽数全身而退,唯独他们被留下断后。邰家兄弟各个神勇,可是就算再怎么神勇,仅凭几人之力也不能抵挡得住对方千军万马。 死,是必然的事。 “涂山氏打得一手好算盘,以损失降到最低为由强行灭我邰家。这笔帐,我日后定要讨回。”那人道。 凌凇安静片刻,道:“你走吧。” “怎么?”那人笑了,月色下露出半截残缺的手臂,“我以为你听到我的身份,定然要将我擒住送到他涂山雄面前论功行赏。我的人头,恐怕要比你们地下城里关着的任何一个人的人头都贵。” 听闻这话,凌凇面色生冷了几分:“僧军的事,与我无关。你只需告诉我,为何要杀邵夫人?为何邵夫人横竖都要死?” “这些同你也没有关系。相信我,知道得越少,你在西厥就越安全。”那人满含深意地转身,随即骑马消失在夜色中。 依旧停留在原地的凌凇面对着寥落的夜色,心绪不知飘向何方。 他花了十年时间让自己心如止水,直到这一刻来临他才发现,过往的心如止水竟那么不堪一击。 - 回太和寺的路上。 思衿得知师兄昨晚回来了之后,忙不迭问凌目:“师兄可有带回什么消息?” 思衿没有忘记,师兄是为了弄清城主夫人的死因才去追的凶手,师兄若是回来,一定意味着此事有了进展。 凌目说:“两个消息。都不算好消息。” 思衿听了,屏息紧张地等待他的下文。 凌目看了他一眼,道:“第一个消息,他追的人不属于僧军,甚至不是西厥人。” 思衿道:“孔雀打听过,火器被僧军买走了,难道中途转了手?” 凌目没问他“孔雀”是谁,继续说道:“第二条消息就有意思许多。官家正在寺里寻人嫁去北疆和亲。” “寺里?”思衿的眼皮蓦然一跳,“现在是否已经找到合适的人选了?” 凌目摇头。 思衿的眼神沉下来:也就是说,到目前为止,西厥寺庙里任何一个修行者都有可能被挑中。 “怎么,你在害怕?”凌目问。怎么这对师兄弟听到这个消息情绪都这么低迷呢? 岂料思衿摇摇头,抿着嘴说:“若是能够换得两国的和平,这一桩婚嫁也算是功德一件。” “我也是这么想的。”凌目说,“嫁过去多好啊。可是你师兄却说,只要有他在,不会让咱们寺里任何一个人牵涉到此事。” 思衿笑了:“师兄肯定有他的道理在。” “你就听你师兄的话。我好歹也是你的师兄,你怎么不听我的?”进了太和寺大门,凌目还在说:“我当时就同你师兄说,若是官家派人到我们寺里,我第一个自荐。” 思衿惊愕:“凌目师兄,你愿意嫁到北疆?” 北疆苦寒,凌目师兄这样单薄体弱的,如何能适应得了那里恶劣的天气? 站在台阶底下正为寻人发愁的大太监凑巧听见,立即回头:“刚才谁说要自荐的?将名姓法号报上来。” 作者有话要说: 凌目:是不是有些太突然了:) 第41章 点卯 这太监这些日子就为这件事发愁, 跑了好几座寺庙都碰了一鼻子灰,如今这太和寺是最后一座,若是再物色不到合适的对象, 他就要提着脑袋回去复命了。 不过办差之前他得到高人的指点, 说是这太和寺必定有官家要找的人, 因此他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把赌注都压在太和寺上。没想到一来太和寺, 他还没寻上人,人倒先自己找上他了。 太监的眼睛将思衿浑身上下都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这目光仿佛能将思衿去骨剥皮。思衿从没被这样直接的目光盯过, 下意识往凌目师兄身旁靠了靠, 小声地说:“他为何要这样看我?” -- 第80页 那太监见这和尚长得清秀又干净,当下觉得甚是合眼缘,于是就牵着裙裾走上台阶, 尖着嗓音问思衿:“你年岁几何?在这寺里任什么职?家中可有父母兄弟?” 他这劈头盖脸一通问题问得思衿找不着北,恰巧此时主持和思湛走过来,思衿才得以解脱。 思湛疑惑地问他:“你跑这么快做什么?等等我呀!” 直到思衿走远了,那太监的目光都没收回来。 主持见状, 心里已然有了分寸,但仍然行了礼, 问:“敢问公公何故造访太和寺?若按例进行寺院监察, 老衲携寺院众僧定当全力配合。” 太监也行了礼, 指着远去的思衿, 问道:“敢问主持,前方那个个头高一些的和尚, 法号叫什么?” 主持笑了笑, 道:“那和尚, 并非我寺里人。” 太监虽然嘴上对主持客气,实际上心里并不将他和这帮僧人看在眼里。听到这回答,当即笑里藏刀地冷哼一声,阴阳怪气地说:“主持,杂家听说你们修行者可是不兴撒谎的。那和尚穿着气度一看就是你们寺庙的,实在不行,把寺庙里的点名册拿出来咱们对一对就是了。” 说罢,他给身边的小太监使了个眼色,那小太监也是个聪明的,当下就领着人去寻册子。 主持皮笑肉不笑,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太监们走后,凌目跟在主持身边,忍不住问:“方才主持所说是否属实?思衿6岁便入我太和寺的门,点名册里如何没有他的名字?” 主持眼窝深邃,看不清其中表情。凌目只能从声音里听出他的语气是笃定的:“他并非我寺里人。” 主持还记得在思衿六岁时,在一场风雪渐盛的夜晚由倾煦大师亲自带入太和寺。倾煦大师拉着他在佛像面前跪拜,叩了三个头。当时主持便觉得这个略显稚嫩的孩童合眼缘,给了他法号想将他登记在册,可倾煦大师却说,太和寺权当暂且收留他,他不是皈依佛门的命格。 “这么说来,思衿早年是大师的弟子?这倒是稀奇。”凌目早就听说倾煦大师已成至圣佛修,是佛门弟子乃至整个西厥可望不可及的人物了,原来这样的人物,早年身边也是会有弟子的。 “凡事种种,不可乱说。”主持看了凌目一眼,兀自离去。 - 小太监半盏茶的功夫就从监院那儿搜到了记录整个太和寺僧人的点名册。 “吩咐下去,太和寺待会儿点卯,所有和尚都要到。”大太监手拢在身后,下命令。 “是。”小太监点头应了声,一路小跑传令去了。 躲在暗中观察的思湛见状,忧心忡忡地扭头问思衿:“这可怎么办?这位大公公似乎看上你了。” 思衿一头雾水,想不明白自己到底做了什么就不偏不倚地入了公公的法眼。更何况说要自荐的可不是他,而是凌目师兄!这位官家身边的红人不会以为自荐之类的话是他说的吧? 小太监一溜烟地传话,不一会儿正门前的空地上就站满了僧人。思衿和思湛两人站在老远处看着,一时犹豫不知该去不该去。 思湛拉着思衿的手,严肃地说:“公公把我们全部叫过去,就是为了找你。你一定不能让他们发现!” 思衿却道:“不可以,若他这么大费周章真是为了找我,我不能因为自己的缘故害了大家。更何况师兄不在,那太监若是念师兄的名字没人应,或许会误以为我就是师兄,这会给师兄添麻烦的。” 的确是有这种可能。 思湛愁眉苦脸:“这可怎么办呢。我不想你去和亲。你若是去了北疆,咱们从此以后可都见不到了!” 还能怎么办?只能步步为营见机行事。 自己已经允诺了孔雀,是不能去和亲的。想必那公公就算遗憾,也不会强求。 这样想着,思衿深呼一口气,在那高台上的太监念到首座凌凇的名字久无人应之时,走了过来:“师兄他有事外出,暂未归还。” 太监抬眼瞟了他一眼,正打算继续往下念名字,身旁大太监的手就覆了上来:“不用念了。” 太监心里清楚此人就是魏公公看中的人选,当即放下手中的点名册,安静地退了下去。 台下众僧纷纷将目光放到思衿身上,眼中藏着焦虑。 他们好不容易养大的小思衿,怎么能够作为和亲的对象嫁到北疆去?!北疆王若是知道西厥嫁了个和尚过来,还不一气之下将小思衿碎尸万段? 这时凌目走出来,笑着说:“公公,这孩子又蠢笨又好吃懒做,能去和什么亲?平白无故丢了咱们西厥人的脸面。您物色人选,也应该物色一个能登大雅之堂的。” 底下僧人见状,纷纷附和。 魏公公抬手示意他安静。然而这时又有一个和尚站出来,说:“和亲之路坎坷,公公您物色也该物色个身强体壮的,中途若是人没了,也不好向两边交代不是?” 思衿抿嘴看着平时不苟言笑的师兄们一改往日的沉默少言作风,竟为了护着他,七嘴八舌地说话,心里有些难过。 自己怎么始终保护不了他想保护的人?自己怎么总是给太和寺添麻烦? 魏公公黑白交杂的眉毛已然挤出一丝不耐烦的神色。他没想到区区一群僧人,竟公然跟他,哦不,公然跟官家做对,要是回去将此事如实禀报,他就不相信太和寺不会获罪。 -- 第81页 一群不识好歹的和尚!自己跟他们客气几分,他们竟然公然叫板了! 魏公公的目光将这群和尚扫了一圈,清了清嗓子说:“和亲的人选,杂家一人做不了主。只能挑选几个带回去见过官家,让官家从中定夺。你们知道,公然违抗圣意,可是要掉脑袋的。掉脑袋是小事,以后有没有太和寺,都难说呢。” 众僧听了,似乎还想与他分辨。 此时,思衿的声音传来,虽然不大,但是成功让周围的人全部安静下来:“不必多说。” 他看着高高在上的大太监,一个字一个字地道:“见官家而已。我去就是了。” 拿太和寺相要挟,思衿不敢不从,也不得不从。 太和寺是他的归宿,太和寺更是其他僧人的归宿。用他一人,换取整个太和寺的安危,值得。 突然,人群中传来异常高昂的叫喊:“城主大人到——” 这声叫喊中气十足,本该配上十分宏大的排场,然而正当众僧给城主让出一条足够让轿子过去的道儿时,却蓦然发现叫声过后,一个人都没有出现。 底下僧人面面相觑,连带着台上阴沉着一张脸的魏公公神色都疑惑了几分。 “谁开的玩笑?”他冷着声音发问。 “我开的。”一把折扇冷不防挑起他手边摆放的点名簿,拎起来翻看。 这簿子薄薄几页纸,却密密麻麻写满了僧人的名号,看得凌曲头疼,赶紧丢下来:“凭这玩意儿物色人,草率了些吧?” 他一开口,在宫中混了多年的魏酊就意识到这不是个好对付的人物。识时务者为俊杰,他面色一改,竟平添了几分莫须有的笑意出来,问:“巫马城主有何高见?” 凌曲晃着扇子,踱步到他面前,说:“和亲和亲,咱们怎么选不重要,重要的是看人家北疆喜不喜欢。你若一心为他好,千挑万选选出个样貌才情样样出众的,人家不喜欢不也是白忙活一场吗?” 他这话的确有些道理。可魏酊还是有些不甘心:这小和尚已经是他能挑中的最佳人选了,只要他有意无意间在官家面前一提,官家肯定就随他去将此时了了。魏酊有意将这桩苦差事结束掉,以免夜长梦多。 “我听说北疆王正好在凉朔,哪日我请他来亲自挑选岂不更好?”凌曲说。 城主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魏酊就算再有异议,也不敢公然表态了,只能道:“那就依城主之见罢。” 太监走后,思衿问凌曲:“为何让北疆王亲自来挑人?他哪里愿意娶一个僧人呢?” 凌曲挑眉:“若是事先不告诉他,事后他就愿意了?再者,也许一开始就知道这个消息,后续看见才不会那么容易生气。” 好像是这么个道理。只是思衿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他忧心忡忡地问凌曲:“北疆王好歹是一国之君,他真的愿意娶一名男子过门吗?” 凌曲眨了眨眼睛,没明白:“不娶男子娶什么?娶个女人回来?” 见思衿还是一脸懵懂,凌曲没脾气了,轻轻在他头上打了一下:“小呆子,到现在还不懂么?北疆王是个女人。” 作者有话要说: 思衿:再打几下就更笨了QAQ 第42章 笼中 思衿不可置信:“是个女人?” 在他印象里, 北疆地处险要又幅员辽阔,因此常年与西厥分庭抗礼。这些年来虽然没有大的战乱,可是边境一带的小摩擦是经常有的。北疆的人口少, 按理来说产生摩擦应该不会处于上风, 但由于北疆王骁勇, 两军之间的摩擦竟然没怎么败下阵来。 如此骁勇善战的君王,竟然是名年轻的女子? “怎么?”凌曲瞥了他一眼, “知道是女人,想嫁了?” 思衿回过神来,不理会他的话, 问道:“你为何确定北疆王此刻就在凉朔?难道你认识她?” 他看得出来公公是忌惮凌曲才勉强答应下来的, 若是凌曲不能将北疆王亲自请来,那么事后他依然要经历官家的选拔。 凌曲扇子一收,说:“现在认识也不迟。” 思衿呆住了, 随即跟上去说:“你好大的胆子,现在朝廷许多双眼睛盯着你,官家的态度也不明朗,你这样贸然请北疆王来, 不就正好告诉他们你事先就与北疆王勾结让他们抓你的把柄吗?” 凌曲脚步一停,感受到身后的人猛地撞上来:“你以为我为了谁?” 思衿揉了揉被撞的脑袋, 不说话了。 的确, 是他莫名其妙入了太监的眼, 才惹来这么一堆麻烦事的。只是他没想到, 凌曲竟然能为了他,走这么险的招。 这招实在太冒险了, 万一北疆王反咬一口, 凌曲必然成为众矢之的, 后果不堪设想。 思衿红着眼睛说:“你其实不必为了我……” “我为谁碍着你了?”凌曲笑着打断他的话,“管我的蛇咬不咬人就算了,我咬不咬人你都要管?” 哪有人这样说自己的?思衿本来酝酿出来的眼泪一下子都给憋了回去。他说:“我什么时候管你了?” 看着凌曲轻松的笑,思衿一瞬间竟然觉得,再险的招凌曲都能轻松越过。在他这里,一切仿佛都是预料之中的。 - 凉朔主城区是整个凉朔最为繁华的地带。在这里,客栈林立,形形色色的商贩与车水马龙的街道交杂出一副蒙着烟雾气息的繁华市景图。 -- 第82页 在街道边缘漫无目的地行走,蓝五白色的裙裾竟被一只脏兮兮的手给抓住。 她的脚步停了下来。低头望去,竟是一个不足五岁的流浪孩童,蓬头垢面,身上还带着淤青和伤口。 “仙女姐姐……给些吃的……饿……”孩童虚弱着嗓音说。 蓝五看看自己,规规矩矩的北疆僧人打扮,着实与孩童口中的“仙女”二字沾不上边。她抬头朝不远处看去,发现不知何时她已然走出街市来到了一条灰色的街道,街道上到处都是蓬头垢面的流浪汉和乞丐,自己一身洁净的打扮的确像个脚不沾地的……仙女。 这不是凉朔吗?凉朔不是西厥的都城吗?怎么会有这么多饥肠辘辘的人? 如果现在有人告诉她,这里是偏远的难民区,她都会相信的。 明明才走了一条街道! 身边没带什么吃食,蓝五为难地蹲下身子,对孩童说:“姐姐身上没带吃的,要不这样,姐姐给你些银子,你自己去买好不好?” 同她一起来的女僧人见状,规劝她:“咱们还是不要多管闲事了。这些都是西厥的百姓。” 蓝五依旧将银子给了孩童,转而对女僧人说:“无论是哪里的百姓,佛和慈悲都是无边界的。若是我们在西厥受难,佛难道就不管我们了吗?” 这话说的女僧人一怔,默默将头低下去了。 “谢谢姐姐。”接过银子的孩童感激地朝蓝五和女僧人磕了好几个头,额头都磕破了。 蓝五赶紧将他扶起来:“去买吃的吧!” 孩童点了点头,还没站起来,一只大手就将她拎了过去,一把夺去他手上的银子:“小孩子哪需要这么多钱?” 孩童愣了,哭喊着:“这是姐姐给我的!” 大手满意地掂了掂银子,将小孩扔到一边:“现在是我的了。” 一旁冷眼观看的蓝五终于说话了:“兄台,当我是死的吗?” 女僧人吓破了胆,一直拽着蓝五的衣裳示意她不要过去。 蓝五扯掉她的手,上前一步质问该人:“这钱是我给孩子的,你为何半路劫过去?” 大手冷笑一声:“若不是你给了他,我就直接从你这里抢了。” 蓝五没想到此人竟如此过分,当即就说:“天子脚下难道没有王法了吗?!” “王法?”大手连同街边好几个流/氓似的人物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齐不怀好意地笑了,“在西厥,僧军就是王法!” 僧军?蓝五蓦然冷下脸面。原来如此。 打定主意,她扭头就要带孩童离开,大手上前一步扯住她的衣袖:“来了咱们僧军的窝,你以为你还能干干净净地离开?” 蓝五沉下目光,斜睨了他一眼。 这锐利的目光宛如千军万马,当下就将大手定格在原地。 路上。女僧人抱着昏厥过去的孩童,着急忙慌地问走在前面的蓝五:“我们贸然将他带回去,如何向师父交代?” 蓝五正在想事情,听闻巧华的问题,哧了一声:“你是不是刚才吓糊涂了?师父哪里在西厥?” 女僧人的确是吓到了,可还没有到神志不清的地步:“难道你不带他回去?” 只要回到北疆,师父肯定会知道的。 这的确是个问题。蓝五想了想,突然一笑:“那就将他托付给那个首座吧!” “嘘。”她突然做了个手势,眼尾一扫,“何人?” 暗中一个身影隔着光影站出来,朝蓝五鞠了个躬。 一副生面孔,却端的忠厚老实。蓝五的眼睛危险地一眯,问道:“你是谁?” 杵济又规规矩矩的鞠了个躬,双手呈上一样东西,说:“小的名叫杵济,乃巫马城主身边的近侍。这是我家主子捎给蓝姑娘的信,还望姑娘赏光。” 蓝五的目光瞥了瞥书信,不知眼前这人的话有几分真假。 若是没记错,她跟这个巫马城主应该没什么交集才是。 杵济见她面露迟疑,将信重又递了一遍:“事关太和寺,还望姑娘看一眼。” 太和寺?蓝五想起首座冰冷的眼神,当即接过信,拆开来读。 书信内容很简单,大致是提了几句西厥与北疆和亲的事,蓝五一直读到最后,才定住: 西厥这位官家竟打算将太和寺一释子嫁入北疆?这等荒唐事可是空前未有的。西厥王脑袋到底是什么做的?他难道没想过如此侮辱北疆会产生什么后果吗?! 蓝五面色铁青地收起信件,转头对女僧人说:“吩咐下去,我要去太和寺。” 女僧人不知道信上写了什么,呆了一下,问:“现在吗?” 蓝五瞥了她一眼:“不然呢?你有事?” 女僧人反应过来,立即说:“奴……我这就去安排!” 杵济见状,暗地里松了一口气。 - 思衿回到太和寺后,一整日都待在禅房中。 他待在禅房中不是什么稀奇事,可这回凌曲也跟着他一道待着,他做什么。凌曲就跟着做什么。 禅房僻静,悬窗上挂着一笼鹦鹉。那鹦鹉毛色蓝中带绿,头顶却有一抹红。凌曲挑起扇子把玩着,忽然笑了一声。 手握经书正在阅读的思衿心神不宁,此刻放下经书,问:“你笑什么?” 凌曲回头,无辜地说:“我未曾笑啊。” -- 第83页 明明就是你笑的。思衿皱眉,问:“不是你是谁?总不会是我吧?” 凌曲折扇一指:“这只雀儿笑的。不信你问它。” 思衿说:“它可不会讲话。” 凌曲却道:“它只是不会讲人话。你看我用雀语跟它说道几句。” 凌曲还会雀语?思衿将信将疑,索性看他表演。 凌曲带着三分笑意俯首,长发随着他的动作拂过鹦鹉笼。用折扇挡着,凌曲装模作样同笼中鸟讲了几句话。由于声音太小,思衿压根不知道他说了什么。 于是思衿好奇地问:“你都跟它说什么了?” 他刚才似乎听见鹦鹉叫了几声,仿佛真的在同凌曲说话一样。凌曲那不成真是孔雀变的? 凌曲轻轻咳嗽了一声,故作神秘地问:“想知道?” 思衿总觉得有什么不对,但还是答:“想。” 凌曲道:“我同这只雀儿说,羡慕你可以每日看着眼前这个和尚读书念经写字画画。岂料这只雀儿却道,若是你羡慕,不如你替我关在笼子里?” 思衿若有所思。难道红儿真的不愿呆在笼中吗? 凌曲又道:“于是我就说了,可以是可以,可笼子太小,你得给我找个大的。雀儿说,我从哪里给你找个大笼子?我只是只鸟儿啊!” 思衿等待下文。 凌曲笑了:“我说,整个禅房就可以当成个大笼子。雀儿没明白,问我这是什么意思。” 思衿于是问:“然后呢?” 凌曲笑意深了几分:“禅房是雀笼的话,阿衿也是只笼中鸟,我愿日夜守着阿衿。” 思衿脸一红。即便他知道凌曲肯定是在说浑话,做足了心理准备之后依然被他弄得不好意思。 此刻思湛匆匆忙忙地赶过来,推开门就说:“思衿城主你们都在啊!” 凌曲放下折扇,问:“何事?” 思湛喘了一口气,激动又高兴地说:“门口……门口北疆王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凌曲:雀语十级!:) 第43章 献花 思湛一路跑来的, 跑得满头大汗,连忙撑到桌边灌了一大口凉茶。 “你确定是北疆王吗?”思衿等他气顺了,这才问。他有些不可思议, 北疆王怎么就像事先知道太和寺发生了什么似的, 这么快就造访太和寺了呢? 他不由地看向一旁神色没变的凌曲。忽然, 他有个大胆至极的猜测,这猜测令他刚垂下的眼神猛然又看向凌曲。 前一个眼神若是还带着特有的含蓄, 那么后一个眼神就显得有些直白了。 凌曲“哗啦”一声甩开折扇,又“哗啦”一声收回去:“你觉得我是北疆王的亲信?” 没想到一个眼神,孔雀就能明白自己的意思。思衿咬着唇点头, 说:“在魏公公当众为难我的时候搬出北疆王替我解围, 现在北疆王又亲自造访太和寺,这一切都太巧了。” 亲信什么的思衿不能确定,但孔雀与北疆王之间的往来是肯定会有的。 朝野权贵私下里肯定四处扩大自己的势力, 偶尔超出西厥范围也是常有的事,思衿不觉得难以理解。 但凌曲他并非朝野权贵,他只是取代巫马真坐上城主之位的。他披着巫马真的皮,却四处扩展势力, 长期以往只会让自己的处境越来越艰难。毕竟每扩展一份势力,他就会多一成身份被揭穿的风险。 然而。 思衿不是没有发现, 凌曲一点都不为巫马真的皮随时会掉而感到焦虑, 相反, 他甚至很期待这一天的来临。 为什么呢?凌曲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又是东晟的苍府, 又是北疆的女王,凌曲同这些牵连在一起, 恐怕不是为了西厥的江山社稷吧? 想到这儿思衿忽然明白了:凌曲, 想毁掉整个西厥。 “不凑巧, ”凌曲一半脸逆着悬窗的光,一半脸融化在窗上的木质花纹里,“今天来的这个,不是西厥王。” 不是西厥王?他怎么知道是谁不是谁的? 见思衿疑惑,凌曲折扇一收,人已经从窗边的睡塌上移了下来:“出去见见不就知道了?” 宝殿内,金身的大佛面露慈悲。 蓝五的双膝跪在蒲团上,虔诚地焚香行礼。她身后的女僧也拉着孩童一起跪拜。 女僧跪拜完毕后忍不住问蓝五:“当真要将佑临留给太和寺?”才相处一天,女僧便不舍得与孩童分开了,收留时有多不情愿,现在就有多不舍得。 蓝五侧睨了她一眼,道:“你还有别的法子?北疆路途遥远,气候恶劣,他到不了北疆。太和寺是西厥第一大寺,这里会是他最好的归宿。” 蓝五说得句句属实。女僧人默然,只将目光放在一直好奇打量大殿的孩童身上,眼中尽是不舍。 “来人了。”忽而,蓝五道。 她站起身,将点燃的香插进香炉里。余烟袅袅,竟将她神情目光都给遮住了。 带着几分雀跃,她满怀欣喜地回头,却在看清来者是谁之后,失望的神色掩盖不住:“思衿,你师兄呢?” 她今日是来看首座的,可思衿身边这位身上配色宛如北疆蛾子的男子,很明显不是她心心念念的首座。 “师兄他,近几日不在寺内。”思衿回答。他没料到今天来的会是蓝五,上次凉朔佛会一别,期间发生了许多事,思衿原本以为她已经同北疆使臣一道回国了。 -- 第84页 听完思衿的回答,蓝五更加失望了:“那我这一趟岂不是白来了?” 思衿不明白她的意思。蓝五将目光放在北疆蛾子身上,这才想起来问:“此人是谁?” 思衿于是介绍:“他是凉朔城的城主,巫马真。” 岂料凌曲的折扇一挥,脸上挂了三分笑意:“不,吾是凌曲。巫马真只不过是我在朝野上披的一层皮。” 蓝五听后,嘴角一扬:“有趣。” 原来西厥竟然有此等路子野的人物。蓝五不由地多看了几眼凌曲。在野路子加持下,花蛾子的配色似乎都顺眼了许多。 思衿在一旁听得胆战心惊,暗地里为凌曲捏了一把汗。 好在无事发生。 “我收到了你的信,”蓝五手撑在窗边,同凌曲说,“此事确实麻烦。吾姐虽是女儿身,却胜过无数男儿,若娶,就算不计较男女,也该要百里挑一才成。前阵子听闻西厥为和亲之事痛失一国公主,吾姐便决意不娶了。无奈北疆那群尸位素餐的腐朽老臣们,放着家国社稷的心不操,却操着吾姐子孙十八代的事,一个个以头抢地逼着吾姐写和亲诏书,吾姐不得已写了一封,却在言辞上下了功夫。” 说到这儿蓝五停顿了一下,继续道:“吾姐的意思,和亲之事一切随缘。和亲之人,必得完完全全符合她的条件,她才娶。否则她都不考虑。” 凌曲夸赞道:“一石二鸟,既安抚了朝臣,又给西厥王设下绊子,你姐好生聪明。” “这么说来,那太监看中谁了?”蓝五好奇地问思衿。 整个太和寺的和尚她只认得两个。信上说是她的熟人,应该不会是首座吧?若是那不长眼的太监看中首座,她决计不依。 “看中我了。”一旁思衿无奈地说。 “扑哧。”听到这句话后,蓝五忍不住笑了。让她蓝家老二娶思衿,这场面怎么就这么好笑呢? “要不你就应了吧!吾姐骁勇善战,能保你生死安危,且目前为止她后宫里没什么人,你嫁过去,整个后宫就是你的了。”蓝五道,“闲暇时,我还能找你玩,多好。” 说着她转向凌曲,似乎是希望得到他的认同,岂料凌曲皮笑肉不笑:“你不厚道。” 蓝五没懂:“我怎么不厚道了?” 凌曲折扇一晃,收入袖中:“借花献佛,还厚道么?” 蓝五品了品,半晌琢磨出味来,指着思衿问他:“这花,是你的?” 凌曲的目光一抬,晃过她手指的方向,没有说话。 懂了,她都懂了。她终于知道凌曲这一圈下来,到底是为什么了。 本该和亲这事就与他八竿子打不着。他犯不上淌这趟浑水,还平白无故欠她这么大个人情。但若是思衿是他的人,他就有理由这么做了。 人人都道凉朔城主巫马真心怀城府狡诈诡谲,蓝五想破脑袋都没料到原来是这种诡谲法。 可叹,可敬。 蓝五道:“若是寺里有酒,我真想敬你三杯。” 思衿诧异:“你们北疆僧人为何没有酒戒?”反正在西厥,僧人是不许擅自饮酒的。 蓝五解释:“北疆寒冷,饮酒能暖身。僧人允许喝酒,但不允许酒醉,酒醉了也是会罚的。” 原来是这样,思衿懂了。 凌曲不想听他俩探讨寺庙规矩,他只想将此事尽快解决:“三日之内,那大太监还会再来太和寺。你能做得了你姐的主么?” 蓝二对这些事向来不上心,细枝末节还得自己来敲定。蓝五于是自豪地说:“自然是做得了主的。我替吾姐否决了,那太监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如此甚好。”凌曲不多说,“权且当我欠你个人情,若日后有难,能帮的我一定帮。” 蓝五笑了:“我自当记在心里。” 其实若凌曲不这么说,她也会帮这个忙的。思衿是她的朋友,更是凌凇心尖上的小师弟。若是思衿不小心嫁到北疆去,凌凇定然会不高兴。 她不想让凌凇不高兴。 这样想着,她拉过思衿的手,悄悄问:“你可知这些日子首座去哪儿了?何日回来?” 思衿回答:“前阵子太和寺出了个凶手,师兄去抓凶手了。他说抓到必回。” “抓凶手?”蓝五眉头一皱。 思衿以为她担忧师兄安危,连忙安慰她道:“你放心,师兄武艺高强心思缜密,不会吃亏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蓝五摆摆手,脸上露出复杂的神情,“这么好玩的事情,为何不带我一个?” 若是凌凇将她也带去,不用数日,只需一天,她必定能将贼人带回! 思衿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似乎总是琢磨不出女子的心思。 “哦对了,”蓝五想到什么,从女僧人手里牵过孩童,“这是佑临。” 佑临见到思衿,有些怯生生的,但他看了一眼蓝五,依然下定决心跪下来说:“我是佑临。请让我入太和寺!” 他第一次进太和寺金殿就被这一座座宏伟的雕像震惊了,平生第一次萌生出敬畏之感。当他看到思衿,这个眉间一点朱砂、面容清秀目光柔和的释子,竟比画中的人物都还好看。 他忍不住看呆了,眼神直勾勾的。 “佑临?”思衿低头看眼前的孩童。不看还好,越看越觉得眉眼处竟有几分像师兄。 -- 第85页 只不过师兄眼尾比较窄,孩童却因稚气未脱,眼尾有些圆润。 不能这么想,一旦这么想,他越发觉得这孩子长得像师兄。 抛去杂念,思衿问佑临:“为何入寺?你知道的,皈依佛门,一辈子就要平静地度过了。” 佑临用力地点头:“我想每天有饭吃,每天都能看着这个……” 他不知道这些金灿灿的佛像叫什么,只能用手指了指。 孩童的话语总归天真,思衿被都笑了,当即拉着他的手说:“那你同我去见主持。见了他,你就可以入寺了。” 望着一大一小离去的背影,凌曲不悦的语气丝毫不掩饰: “你借花献佛就算了,弄个小的来做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凌曲:你弄个小的来抢我老婆做什么? 第44章 妖怪 思衿牵着佑临到主持那里, 主持只看一眼便点头同意他入寺。取了法号,主持当着他俩的面,对佑临说:“从今以后, 思衿便是你的教导师兄, 万事要谨遵师兄教诲。” 思衿取过佛龛压着的纸条, 上面是主持为佑临取的法号,取的是“逸”字开头, 单名一个“化”字。“逸化。”思衿念了一遍,转而看向佑临,将字条递给他, “从今往后你得法号, 便是逸化了。” 佑临接过自己的法号,小心妥当地收进衣领中,高兴得不得了:“以后你是我的师兄了!思衿师兄!” 思衿露出笑意的同时竟然有些不太适应。没想到寺里辈分最小的僧人如今也有师弟可以教导了。他真的, 一步一步学着师兄的样子在走。他能成为像师兄这样独当一面的佛修吗? “认亲的时间该结束了。”凌曲的手拍打着折扇的扇骨,走进佛堂。 他那危险的花香和看上去有些阴鸷花哨的模样打扮令小逸化有些害怕,下意识地躲在思衿身后,拽着思衿袖子说:“师兄, 有蛾子精……” 思衿只得安抚他:“莫怕,他不是妖怪。” 小孩子的想象总是超越常人的, 思衿再抬头面对凌曲时, 好像真的琢磨出一股毒蛾子的感觉来。以前都没发现的。 凌曲走到思衿眼前, 不由分说用扇子将这不会说人话的小包子拨到一边去, 自己则鸠占鹊巢站到思衿身边,道:“同你商量件事。” 说完他还扭头瞪了逸化一眼, 警告他不要再靠近思衿。 逸化哭着跑去找蓝五了。 “为何对我师弟如此苛待?”思衿不明白, 童言无忌, 而凌曲是个大人,不该如此小肚鸡肠才是。 可是看凌曲方才的神情,很明显是把逸化的言语在账上记了一笔。 “平白无故接受这么大个包袱,我看你还乐在其中。”凌曲不悦地皱起眉头,“若是换做我,直接将人丢给厨子烧锅去。” 思衿毕竟不是凌曲。烧锅这种苦差事他是不会让一个孩童去做的。 于是他言归正传:“同我商量什么事?” 凌曲回归正题:“那大太监近日进宫,过不了几天他会再来造访一遍各家寺庙,若是他相中的依旧是你,你权且先同他进宫。进了宫,蓝五会找个由头将你排除在人选之外。” 思衿听了,慎重地点点头:“听你的。” 为了太和寺和各位师兄的安危,他自当全力配合。 “还有,这几日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抛头露面。”凌曲的目光沉了下来,“我得到消息,官家的右侍近几日回来了。” 西厥王身边有一左一右两名近侍,各自掌握一支数百人的队伍。这两支队伍神出鬼没,专门替西厥王排除朝堂异己和他国眼线。凌曲不能保证西厥王此刻有没有盯上思衿,让右侍来打听虚实。 被右侍盯上,情况会变得糟糕。因为那右侍,记得凌曲的样貌。 早年凌曲还是火军统领的时候,那右侍就仗着官家的脸面多次闯入火军与他一较高下。凌曲不屑与此等人比较,只差帐中守门侍卫同他斗武,后被右侍识破,不得已同他比试了一场。撇开功夫不谈,此人棘手就棘手在他似乎没有痛感,凌曲在他身上用了六种毒,每一种都能让人疼到濒死的地步,可是他却能忍受得住。虽然最后凌曲险胜,可这胜得并不体面。 若是官家让右侍来打听虚实,凌曲便不好以巫马真的身份出马了。因为一旦出马,必定会打草惊蛇露出马脚。 “知道了。”思衿微微一笑,“这几日我就将自己关在禅房研究佛经,谁人都不见,任何话都不说。” 修行者最是耐得住寂寞,不说几日,就是闭关一个月,思衿都能忍受得住。 凌曲见他波澜不惊,有些欲言又止。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刚才说的那番话,似乎为自己挖了个坑,把自己也关在外面了。 - 一转眼便过去了四日。这些日子思衿一直在禅房打坐念佛,思湛和逸化轮流给他送吃食。有时候思湛会来陪他下一会儿棋,只是一盘还没结束便被主持喊去洒扫了。逸化这几日剃度,添上了戒疤。他不识字,每日送吃的进门时,思衿饭后都会教他识几个字,逸化首先学会的,便是自己的法号。 将法号一笔一画地记下来,逸化又缠着思衿教他别的字。思衿无法,便又教了他几个佛家常用的语句。逸化高兴极了,收拾干净餐盘就蹦跶着去写字。 望着他欢快跑走的背影,思衿担心院里那些崎岖不平的路将他脑袋磕破了。 -- 第86页 果不其然,逸化飞也似的走,还未下台阶便踩了空,眼见着要摔个狗吃屎,却被一把扇子稳稳地抬了起来。 护着那些餐盘,逸化稳住身子,抬头就要道谢。 一句“多谢施主”刚说了两个字,他就对上凌曲狭长而淡然的眸子,话硬生生被憋了回去。 这双眼睛色泽十分地浅,看人的时候带着几分凉到骨子里的冷意,让人情不自禁感到害怕。 是蛾子精! 逸化赶紧看向师兄的禅房,还好,离自己也就半个走廊的距离,自己只要瞧准好时间,就可以冲进师兄禅房躲起来了! 毕竟师兄的禅房,现在只有思湛师兄和自己可以进去!这只蛾子精一看就不是好人,师兄肯定不会放他进去的! 这么想着,逸化放下餐盘,用全身最大的力气朝凌曲做了个鬼脸,然后扭了扭屁股,用手拍了拍:“你抓不到我吧?” 凌曲面色一沉,额前似乎多了三条黑线。 逸化鲤鱼尾巴一甩,扭头就跑进思衿的禅房,将门关了起来。 正在闭眼念经的思衿听闻动静,问道:“发生什么事了?”怎么刚出去又回来了? 逸化正躲在门后,从门缝里观察凌曲的脚步。岂料这脚步越来越近,最后竟然停在门前。 不对啊。逸化懵了,蛾子精应该不能进来啊。可是眼前这人,分明是打算开门的样子。 暗道不好,逸化赶紧离开门边,一头钻进背对着他正在打坐的师兄怀里。 思衿被猝不及防地拦腰一抱,眼睛睁开了:“怎么了?” 怀里的孩子缩成一团,似乎还在尽量让自己缩小到看不见。 听闻身后的脚步声,思衿这才回头。看清是谁后,他问:“你怎么来了?可是有什么消息?” 几日不见凌曲了,不知为何,一看见他,心里竟然有了着落。这种感觉思衿从未体会过,一时觉得奇妙。 凌曲的眼神若有若无从窝在思衿怀中瞪着他的小包子身上移开,视若无睹:“官家颁布了第二道诏令。很快太监就会重访太和寺了。不是今天,就是明天。” 思衿点点头。这些日子他一直闭门不出,就算右侍来访,也很难见得到他。 “我已经做好进宫的准备。”思衿道。 “甚好。” 凌曲就着他的床榻坐下。顺手端起旁边的茶。茶是凉茶,余韵悠然,夏天用着沁人心脾。 搁下茶盏,凌曲这才抬眸,若有若无地问了一句:“几日不曾碰你了?” 这话逸化听不明白,可是他清楚地感受到师兄握着持珠的手猛然颤抖了一下。 大意了!逸化心中警铃大作:这蛾子精不会觉得拿自己没办法,转而找师兄报复吧?!不然为何他平平无奇地几个字,竟然能破了师兄的心神?! 如此歹毒! “孩子面前,你在胡说些什么?”思衿红着脸面,瞪着凌曲。 早知道他会当着逸化的面说这些不着调的话语,就不该放他进来的。现在骑虎难下,他又不能把凌曲赶出去。 凌曲却觉得还好,语气一直淡淡的:“你知道的,我修炼了几百年才修炼成人形,有多不容易。” 思衿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反倒是怀里的逸化表情变得严肃了。 凌曲兀自说道:“我们这类做妖怪的,哪一个不要找个三五人吸食元气的?你既然养了我,就该负责到底。” 怎么回事?逸化不可置信地看着师兄:原来这只蛾子妖怪是师兄养的!怪不得整日围着师兄,哪怕师兄闭关,他都能来去自如! 养便罢了,这只蛾子怎么能吸食师兄的元气呢?吸食了师兄的元气,师兄日后还怎么成为佛修? 心一横,眼睛一闭,逸化从思衿怀里钻出来,站在凌曲面前,义无反顾地说:“你要吸就吸我的吧!” 反正自己只是个一点底子都没有的小释子,就算被吸食了元气,也不会有多大影响。 感受到这个妖怪冰凉的眼神,逸化两只腿都煽起来了。 凌曲默然站起身,一扇子将这小包子扫到边上去,随后自己坐进了思衿怀里。 感受到花香入怀,一直维持一个姿势不动的思衿瞬间红透了脸面。 不单单是在孩子面前这样密切地接触令他觉得羞赧,这股熟悉的花香太过令他安逸,这份安逸也思衿无所适从。 为什么? 为什么一感受到凌曲的气息,他整个人都变了? 凌曲侧坐在他的怀中,格外慵懒。只见他左边胳膊随意地搭在思衿的右肩,手绕后遮住思衿的后脑。这角度掌握得十分精妙,从逸化地方向看过去,两人交错着,姿势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让我吸一口元气,我便不打扰你。好不好?”凌曲垂下的眼眸若有若无朝小包子一瞥。 背对着逸化,思衿的耳朵尖都发烫了。 他小声质问:“你想做什么?师弟还在的。” 他发誓,若是凌曲当着逸化的面同他做一些不干不净的事,他就将凌曲踢出去。 凌曲见小包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故意舔了舔牙尖,露出个十恶不赦的挑衅微笑。这笑容如同鬼魅妖魔一般,硬生生嵌进逸化的脑中,令逸化汗毛倒竖。 不好了,他想,师兄要被妖怪吃掉了! 肯定是因为师兄太过善良,才没有发现妖怪的真面目! -- 第87页 这样想着,他突然冲了出去,一连声地喊:“思湛师兄——思湛师兄——师兄他被妖怪缠身了——” 思衿被他吓了一跳,回过头便见禅房的门大开,逸化已经没影了。 好端端的孩子怎么吓成这样?思衿不由将目光转向凌曲,眼前这个一脸无辜的人,着实可疑。 “你又欺负他?”他质问凌曲。 小包子走了,凌曲也没有继续演下去的必要。转了个身,他面对思衿斜倚在两个颜色素雅的琥珀方枕上,姿态慵懒又放松。 “说话。”思衿见他不答,心里确定了三分。 四下无人的时候凌曲是不喜说话的。被逼问得急了,这才懒散地抬起眸子,用十分坦荡的语气道: “是他欺负我。” 作者有话要说: 逸化:童年阴影:) 第45章 右侍 午后的禅房木质雕花悬窗开了一半, 阳光透过窗外婆娑的绿荫洒了下来。蝉鸣声阵阵,烘托得院落格外安静。 思衿听凌曲靠在琥珀方枕上,慵慵懒懒地道了句:“他欺负我。” 本该无语的, 可思衿不知是得了什么魔怔, 竟破天荒地笑出声来。 他这笑声引来窗外一阵风, 伴随着树叶沙沙的声响,一方天地似乎都摇曳起来。 凌曲见思衿浸在光线里, 身体周围带着光圈,整个禅房似乎都被他照亮了。奇了怪了,这小释子这般耀眼, 生来畏光的他竟没有半分不适。可见光又不是光, 只是这小释子过于好看罢了。 有多好看呢?凌曲也说不清楚,此刻只想用一支蘸着珠光粉墨的软毫,将他额间的那抹朱砂痣点活过来。 自觉有些失了态, 思衿收起自己的笑意,漆黑的瞳仁看着凌曲:“你若日后有了孩子,也教他这般欺负你?” 凌曲笑了,手中的折扇将衣裳褶皱一点一点碾平:“但凡你与我生个小凌曲, 叫他欺负也是情愿的。” 思衿愣住了,低头看着自己平坦的肚子。他是男子, 男子怎么能诞下生命呢? 凌曲的扇子一收, 眼中便染上三分笑意:“光用眼睛看就能看出孩子了?” 思衿还未来得及说话, 便被凌曲宽大的袖袍压了下去, 整个人跌在床榻上。 凌曲这张清冷妖孽的脸伴随着浓重的花香近在咫尺,思衿只听得他说:“凡事种种, 多试几次, 说不定就有了。” 逸化夺门而出后一顿狂奔, 在抄手游廊的尽头碰见正在底下洒扫的思湛师兄。逸化扑上去直接挂在思湛身上,哭喊着说:“思湛师兄,我师兄他被一只幺蛾子缠身了!” 思湛被他这么迎面一扑,一连后退了三步,才堪堪将他接住:“什么幺蛾子?” 果然是他长大了么?怎么小孩说的话他都听不懂? 逸化指着思衿禅房的方向,说:“思湛师兄过去瞧瞧便知道了。好大一只蛾子精!说是修炼了几百年才幻化成的人形!”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思湛一个头两个大,拗不过他可怜巴巴,只得放下洒扫的扫帚单手将他扛到肩膀上去思衿的禅房。 “待会儿你就站在外边别出声,我去看看情况。”思湛嘱咐逸化。他怕小逸化耐不住性子将场面弄得很尴尬。 逸化听后,用力地点头。 到了思衿禅房边,思湛便依稀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将小逸化放在一个角落,思湛郑重地做了一个“嘘”的手势:“别出声。” 逸化捂住嘴,点头如捣蒜。 思湛轻手轻脚地划到窗边,透过悬窗的缝隙,他似乎看见床榻上有两个交错的身影。那身影宛如浪涛翻滚,场面一度十分激烈。心中的期待落实了几分,他兴奋地还想再瞧上两眼,岂料一条身上的鳞片通体发亮的蛇不知从哪儿窜出来,蛇尾戳了戳他,蛇头则挡住了他的视线。 这蛇来得毫无征兆,吓得思湛差点从台阶上摔下去。 本就紧张的逸化看见,想去扶他,又怕动静太大屋里那只幺蛾子发现,一时僵在原地。 思湛稳住身形,深吸一口气牵着逸化就跑:“以后幺蛾子来,你就别去打搅你师兄了,听到没有?” 逸化一脸问号。 外面嘈杂的动静全然消失了,凌曲这才将目光移回思衿身上。 熟睡的思衿看上去很乖,连同额间的那抹朱砂痣都是乖的。凌曲指腹摸索着他滚烫的脸,随即顺势往下,拽掉了他脖颈处悬挂的那枚章印。 在西厥地界,这东西很危险,还是不要随身携带比较好。 “热……”感受到凌曲手的温度,思衿依旧闭着眼,顺势靠上来。 他方才身子滚烫,却又不是发热,凌曲想着也许是刚才动作急了些,这才没放在心上。没成想他竟热成这样,连自己手背上这么一丝凉意都不肯放过。 亮银吐着蛇信从床榻边缘游过来,立在床边看了一会儿,又游走了,不一会儿叼了一块方帕递给凌曲。 凌曲接过帕子,在水里浸失,敷在思衿的脸面上,不一会儿思衿就松开了他的手。 “杵济。”凌曲的声音不大不小。 一直在窗外银杏树上躺着的杵济竖起耳朵,吐掉嘴里的狗尾巴草顺势钻进窗户里:“怎么了主子?这屋子里……” 怎么一股那啥的味道?他把这话憋了回去。 “收拾干净。”凌曲丢下一句话,便走了出去。 -- 第88页 杵济看着周遭不堪入目的场面,意识到主子只整理干净了小师父和他的床榻,剩下来的全都留给了他,当即就道:“不是吧……” 主子对他,实在不必如此客气。 - 一道惊雷在天边裂开。立在殿外,毛晋瞧着这雨一时半会儿是停不下来了。 殿内的欢/爱不知何时才能结束,毛晋叹了一口气,将目光放在东南角公主府邸那抹白色的幡布上。 大公主尸骨未寒,可她的父皇却痛定思痛,急于造就下一位公主了。 大雨滂沱,一南一北竟是两幅天地。 手里握着北疆使臣递来的北疆王亲笔,毛晋竟不清楚在上朝前自己究竟还能不能将这封信递到官家手中。 忽而,他看见殿下一抹身影,那身影让他定格在原地。雨势渐盛,可滂沱大雨统统避开檐下的人,仿佛所有的嘈杂都抵不住他周遭的安静。 仿佛感受到高台之上他的目光,那人动了一下,一双狭长而淡薄的眸子抬了起来,不经意地看了他一眼。 毛晋深吸一口气,胳膊顺势搭在旁边的小太监手上。 小太监是个机灵的,见状连忙扶稳了他,问:“掌事您怎么了?当心风寒。” 天不亮就站在雨中等,纵使是他都觉得浑身染上了一层寒意,更不消说年长他一些的掌事公公了。 “无妨。”毛晋定下心神,强忍着说,“我头疼,去偏殿坐一坐,若官家出来,你将信交给他。” 小太监接过信,道:“明白。掌事您歇着去吧。” 毛晋独自一人下了殿前的台阶,拿过靠在墙边的雨伞,走去偏殿。 雨沿着游廊的弧度从两边倾泻而下,他心想自己也许是痴了,既是在游廊底下走又何必取伞呢,这不是多此一举吗? “公公若是觉得手中的伞多余,借与我可好?”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毛晋立了脚步,回过头来。 见到是谁后,毛晋行了礼,双手将伞递过去:“巫马城主怎么有兴致,参加今天的早朝?” 他心里揣着个明镜,可嘴上依旧装傻充愣。毕竟以往巫马真可是从来不屑于参加早朝的,他这么问,合情合理。 凌曲的目光流转,伞被他划过半个弧度,收入身侧,“许久不见官家,今日来看看。” 他这话听着轻巧,可毛晋依旧品出那股久违的“不将官家放入眼里”的味道。官家仿佛是他豢养的一只鸟儿,他想来就来想看就看,不高兴了,一连数月都充耳不闻。 “官家也是思念城主的。只是最近忙于和亲的事疏忽了,还望城主见谅。”毛晋好言好语,说着让两边都下得了台面的话。 他这话说得漂亮,凌曲情不自禁笑了一声:“好一个忙于和亲疏忽了。” 毛晋硬着头皮扯出一副笑脸。 “我问你。”凌曲骤然靠近,那生冷的气场令毛晋打了个寒战,整个人仿佛鱼贴砧板一样贴在游廊的柱子上,“拿太和寺的人挡刀,究竟是谁的主意?” 被他这么一吓,装傻充愣都不奏效了,毛晋结结巴巴地说:“自、自然是官家的主意。奴才断然做不了这个主。” “荒唐。”凌曲怒不可遏,刚才的笑脸瞬间乌云密布,“拿和尚和亲,你身为官家的侍奉,怎么做的事?” 他雷霆般的喝声成功让毛晋跪倒在地上。毛晋磕头不止:“大人息怒,奴才纵使是官家的侍奉,在奴才之上还有一左一右两近侍,他俩的话向来比奴才的话有用。纵使奴才有意劝说,官家也不会听得进去。若大人对和亲之事有异议,找此二人要比找奴才有用。” “你倒是贯会推卸责任。”凌曲单手将人提起来,“偌大皇宫,除了官家,我何人都不放在眼里,那两个近侍算得了什么?” 若我能找得到近侍,又何必多此一举来找你这个老腌臣?他想。 “自然,大人您是怎么样的人物,那两近侍算个什么东西,又如何能入得了您的眼……”毛晋被举得脚不沾地,吓破了胆,慌不择路地说。 “我入不了谁的眼?”忽然,游廊尽头传来冷冰冰的声音。 毛晋扭过头见到是谁之后,两眼一抹黑,差点晕了过去。 在城主面前说右侍的坏话,还被右侍当场抓到,往后日子有多难过他已经切切实实地能体会到了。 凌曲的手毫无征兆地一松,目光流转间,毫不掩饰地笑了:“看来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右侍了。” 他的语气满含杀意,吓得跌坐在地上的毛晋提着自己差点被摔碎的屁股,一扭一扭地跑远了。 “呵。”凌曲摸索着手中的玉戒,看着一瘸一拐的太监,换了副语气道,“瞧你凶的,太监被你吓成什么样了?” 右侍见太监逃远了,当下也稍微放松了一些语气:“这话原封不动送还给你。” 一袭黑衣的右侍,不冷不热地说:“还有,和亲之事,你别凑热闹。” “为何?这热闹我是一定要凑的。”凌曲不咸不淡地回答。 右侍气不过,怒道:“你来凑热闹,我怎么进行下一步计划?为何从小到大我一干正事,你就要来打搅我?” “你干的是正事,我干的就不是正事了?你想灭西厥老儿,难道我就不想?”凌曲说,“你在内,我在外,你我若是联手,西厥老儿活不到年后。” -- 第89页 右侍心知自己说不过此等牙尖嘴利之人,索性不再与他计较,气呼呼地问道:“你来宫里做什么?又想同我比武?今时不同往日,你若同我比武,我单手就能捏死你。” 凌曲饶有兴趣地笑了一声:“我何苦找这罪受?当年你一下中了我六种毒,我可是一连配了三天三夜的解药。”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这个右侍就气不打一处来。他哪里知道火军营长之中竟然冒出个用/毒的?一招不慎着了他的道,便一直被念到今天。 “反正比武是比不成了,西厥老儿今早已经定了人选。我这会儿奉命去接他进宫。” 凌曲听了,收起笑意:“定了谁?” 右侍叹气:“太和寺。” 作者有话要说: 太监:跟人沾边的事你俩是一点都不干! 第46章 端倪 凌曲听了这话, 一时无言,只顾盯着右侍。 右侍名叫盛玉山,西厥王涂山氏身边最负盛名的侍卫统领, 年纪同凌曲相仿。 其实在他进宫当侍卫之前凌曲就认得他, 这些年来两人针尖对麦芒, 互相看不顺眼。再后来盛玉山加入了苍府,成为苍府在西厥宫中至关重要的一枚眼线, 这秘密整个西厥就只有凌曲知道。盛玉山得知凌曲清楚自己的真实身份,便企图闯入火军杀他灭口,岂料反被凌曲下了六种毒, 差点死在火军营帐之中。 这些年来两人虽无甚联系, 但各自忙着相同的事,倒有些殊途同归的意思来。 这也是为什么盛玉山虽棘手,凌曲在坐上城主之位后没有第一时间将他除掉的原因。 有这样的人在西厥王身边, 无疑会让西厥这座大厦倾倒得更加快一些。 “你盯着我做什么?难道人选有问题?”盛玉山见他一言不发,便皱眉问。 问完他不等凌曲回答,便拂袖要走:“人选有问题也没有办法。西厥老儿定的,横竖是尘埃落定了。” 他办差向来雷厉风行, 极其讲究效率。多费半盏茶的功夫就会死似的。 当下他只要奉命去太和寺抓完壮丁,官家那边也就没他什么事了。 凌曲却蓦然抓住他的衣袖, 问:“之前还听说在几个人选中做定夺, 怎么一个早上过去人选就尘埃落定了?” 这明显不合道理。官家根本没有见过思衿, 怎么可能一口咬定? 盛玉山清冷的面容露出一丝鄙夷:“狗急了跳墙, 或是被人扇了耳旁风,谁知道呢, 还有什么不是他能做出来的?我都已经习惯了。” 凌曲皱眉。不对。这不像是西厥王的作风。一定是有人从中作梗。 只是这人到底是谁呢? - 午后, 雨势渐盛。院落中的银杏被密集的雨点打得啪啪作响, 雨点沿枝叶落下,有些竟溅到禅房西侧的悬窗上。 将悬窗阖上,思湛重又坐下,对手握经卷的思衿说:“轮到你了。” 思衿根本看不进去书,听了思湛的话,只好将书放下,思考许久才重新落子:“这几盘下来,没有一局不是我输的。” 他不擅长下棋,这棋盘上黑白分明的棋子就宛如此刻他的头绪,越理越乱。 思湛就是见他心神不宁才陪他下棋聊天的,没想到他因为连输了几把更加心神不宁了。 “我都让你好几颗了,实在不知道怎么让你赢了。”思湛下巴嗑在桌子上,沮丧地说,“首座师兄平日里忙于教你功夫佛理才不教你下棋,所以你不会下。而我呢,主持除了平日里给我一把扫帚,也就教会我如何下棋了。” 他拽着思衿的袖子,晃了晃:“主持不肯教我,你教我如何?你教我一些基本的功夫,这样日后若出了事,我也能为你分忧,做你的左膀右臂。” 思衿倦倦地笑了:“你是忘记主持的话了?主持将你养在身边可不是为了教你功夫的。” 这些道理思湛哪里不懂?可是他也想像寺里其他同龄人一样,钻研功夫,钻研佛理。 “你不知道,我现在好生羡慕逸化,他这么小的年纪都能习武读书,我却不能。主持教了我基本做人的道理之后,其余东西便一概不教了。”思湛苦闷地说,“你说我是不是整个太和寺里最不求上进的和尚了?” “为何要这么想?”思衿诧异地说,“你能直接受到主持的教诲,就说明你的底子是我们这些同龄人中最好的。主持之所以这样做,是对你另有安排。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你只要耐得住寂寞,日后必定会有答案。” 本来是来安慰他的,没想到却被他一通安慰,思湛过意不去的同时心里也好受了些:“只是、只是我许久没见你练功夫了,若有朝一日首座师兄回来考你棍法怎么办?” 思衿忍不住笑了:“你担心我偷懒?” 思湛连忙摇头。他是真的很久没看见思衿练武了。以前思衿午后在院子里练武,他都会躲在禅房欣赏的。久而久之思衿练武成习惯,他欣赏也成习惯了。现在思衿猛地不练,思湛失望之余甚至有些不适应。 思衿瞧着放在禅房拐角处的落星,粗布包裹着,上面已经布上一层薄薄的灰尘。思湛说得没错,他的确是很久没有碰棍棒了。 一来是师兄不在,他没心思独自钻研武艺。二是这些日子来发生的事情太多,他自顾不暇,也就在功夫上稍有懈怠。 他取过落星,这根曾经让思湛羡慕到不行的落星,如今竟然令他有些陌生,仿若隔世。 -- 第90页 思湛见他取了棍棒,好奇地问:“你是要练武吗?” 好在棍棒到手,思衿稍微找到了当初的感觉,他行云流水地挥了两下,反问思湛:“想看吗?” “当然了!”思湛忙不迭说。思衿练武的时候,整个人可都是发光的! “好,那我试试。”思衿道。 好在如今的禅房还算宽敞,思衿能施展得开。他先是从最基本的低阶棍法练起,一步一步练到高级棍法。为了能让思湛看个明白,他每一步都放慢了些,整套动作没有往日那样迅速。 棍棒起起落落间携来阵阵清风,令思湛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只能盲目地鼓掌。 他实在不明白,为何他看了这么多遍思衿练太和棍法,依旧看得云里雾里呢?然而他没有意识到,行云流水的思衿,今日脚步有些不同以往的漂浮。 思衿练了半柱香,便收了棍。他额间有汗,胸口也有微微发烫的感觉。 思湛见状,连忙给他端茶倒水。 “我的头好像有些晕。”思衿接过茶盏,还未来得及喝上一口,茶盏便从他的指尖滑落,摔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 “许是这些日子思绪忧虑没有睡好,今日早些睡便好了。”思湛弯腰替他拾碎片。 然而待他拾完碎片抬起头,思衿整个人已经倒在了地上。 “思衿!!”他惊慌地叫。 - “做了错事便该受罚,从今日起,十日之内不准踏入思衿禅房,去静心堂面壁思过。”主持的声音缓缓从思衿耳边飘过,严肃,不容拒绝。 思湛垂着头,眼眶红红的。他半句分辨的话都没说,只道:“是。思湛知错了。” 思衿的脸侧了侧,紧闭的目光隐约能感受到屋内昏黄的灯光和周遭晃动的人影。 依稀注意到思湛临走前还不舍地回头看了他一眼,思衿不管自己此刻的声音有多么沙哑,牵起主持的衣袖说:“是我擅自作主,与思湛无关,还望主持原谅思湛。” 听见他的声音,思湛回头擦了擦哭红的眼睛,惊喜地说:“你醒了?” “去思过。”主持睨了他一眼,道。 碍于主持在场,思湛就算有千言万语要说,也只能咬着唇,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 此刻的屋内除了主持和暂代首座的凌目师兄,便无他人。思衿一时觉得周围十分安静。 还是凌目师兄开了口:“身体觉得怎么样了?” 其他倒还好,思衿只觉得浑身发烫,头痛欲裂,一点力气都没有。 他抬了抬自己的胳膊,经脉分明的手腕竟然略微有些发抖。 凌目为难地看了一眼主持。 “地下城的寒气入了体,与你体内的阳气相生相克,方才练武动气,这才露了端倪。”主持道。 主持的医术向来很好,思衿深信不疑地点头:“劳烦主持费心。这么多天竟不曾发觉。日后思衿会加倍小心的。” 话已至此,主持不必多说,只让他好生休息。 凌目师兄见主持要走,便送主持出去。 人众走后,思衿这才深深呼出一口气。方才主持的话虽然不假,可不知为何,思衿总觉得自己这病另有隐情。 难道真的像思湛方才所说,是思绪忧虑没有睡好造成的吗? 银白色的大蛇见四下无人,游到思衿的床榻上,同他一块儿入睡。 摸了摸亮银光洁的蛇鳞,思衿猛地打了个寒战。 好冷。他想。 明明上一回碰亮银还没有这种刺骨的感觉的。 他这是怎么了?一个惯不会生病的人,怎么变得如此虚弱? 亮银似乎感受到思衿的战栗,同情地用脑袋蹭了蹭他的手。 思衿正待要沉沉睡去,外边竟传来一阵尖锐嘈杂的声音,这些声音令原本就头痛的他感到异常不适。 “你们凭什么闯我太和寺?” “大胆,杂家是奉西厥王之命来取人的,你们凭甚不让杂家进去?!” “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当众抗旨!若是耽误了大事,右侍大人可一个都不会放过!” “来人!给我搜!务必在天黑之前给我搜到!违抗命令者,杀无赦!” “是——” 正当鸡鸣狗吠之间,一个沉静如水的声音穿透这层乌烟瘴气的帷幕,仿佛一道惊雷破开云雾。 “乱我太和寺清净者,神佛共诛。” 这声音极具穿透力,哪怕正在昏睡的思衿,都猛然被惊醒。 师兄!是师兄! 思衿全然失了睡意。不风管自己的身体还滚烫如沸水,他从床上爬起来,开了门便跑了出去。 “你怎么出来了?”慌乱之中看见他,凌目皱眉吼道。 “我,”思衿脸上全是细汗,艰难地说,“我想见师兄……” “凌凇正在前殿。天知道你是怎么能隔这么远听到他的声音的。”凌目无奈地看着他,说,“难道是在梦里吗。” 他话还未说完,思衿便向前殿跑去。 作者有话要说: 太和寺镇店之宝:首座师兄。 第47章 芙蓉 前殿。 凌凇独自一人面对来者不善的一众宦臣。他眉眼沉静, 暗藏风雪,哪怕一言不发地立在佛像前,也让这群蝇营狗苟之辈有所忌惮。 “你是何人?”其中一个太监卯足了劲, 上前半步问道。 -- 第91页 凌凇目光转向他, 回答:“我是太和寺首座, 凌凇。” “一个首座而已,杂家还以为哪尊活佛呢。”为首的紫衣太监听了, 显而易见地放下心来,冷哼了一声道,“别在这里虚张声势, 把人交出来, 否则休怪杂家对你们不客气。” 这太监是礼部太监魏公公的徒弟,名叫小六子,平日里贯会眼高手低欺软怕硬。这会儿敢如此虚张声势, 也不过是借了师傅的皮在这儿狐假虎威罢了。 凌凇闻言,从身后抽出冷月,像是身经百战的将军抽出一柄护卫山河的利刃: “首座的确不是活佛。我的职责只有八个字。” 说罢他深如寒潭的眼睛将台下众人一个一个地看过去: “寺在人在,寺亡人亡。” 这八个字被凌凇说得心平气和, 可却字字千均,硬生生让紫衣太监吓掉了官帽, 哆哆嗦嗦地扯住身后一个小太监吼:“这帮佛修造反, 还不赶快去把门外的右侍请进来!” 凌凇抬眸见那小太监手脚并用地往太和寺正大门跑去。 思衿藏在佛像后, 胸口急剧地喘气。透过佛像裙裾的缝隙, 他看见那群宦臣围着师兄叫嚣。这当中有他眼熟的,也有头一回见的。可一轮看下去, 他发现上回那个大太监却没有来。 思衿自我平静之后, 整理思绪。若这回来的依旧是那个大太监, 那么官家多半是定了他。可来的既然不是大太监,就说明他只是和亲人选的其中之一。 还没到万分紧急的关头。 这样想着,紧绷的神经便稍微放松了下来。他忍不住捂着胸口,轻轻咳了一声。 外面的太监们充耳未闻,唯独凌凇像是听到了什么,侧眸朝殿内阴暗处瞧了一眼。 不一会儿,那小太监揣着一样东西一路小跑回来,冲紫衣太监耳语了几句。 紫衣太监一听,顿时像吃了定海神针一般:“甚好。甚好啊!” 凌凇皱眉。不好的预感袭来。 “刚刚宫里来了消息,这回和亲的八/九不离十就定的太和寺了,你们还不快快放人?别逼着官家亲自来请你们!” 说罢那太监便将东西亮出来。 一副令牌,违令者斩。 眼看太监带来的王权军就要进攻太和寺,忽然正门走进来一个人,声音高亮:“慢!” 众人看去,来者身高体大,步伐沉稳,赤红的裟衣裹身,足斤重的佛珠挂在胸前,气派威严:“老衲有话要说。” “此人是谁?”紫衣太监不悦。虽然他不将来者放在眼里,可对方的气场忍不住令他在意。 “他乃是倾煦大师。”小太监连忙压低声音说。 原来此人就是倾煦大师……紫衣太监抖了一下,只好皮笑肉不笑地垂了头:“大师有话便讲吧。只一会儿杂家还是等得起的。” 倾煦大师双手合十,一步一步朝大殿高台上走去。 “大师。” 倾煦大师走过凌凇身边,凌凇开口:“若能救我师弟于水火,凌凇万死不辞。” 倾煦大师的脚步一顿,只道了句“阿弥陀佛。” - “大师,大师,我在这里。”佛像后,思衿小声地喊。 倾煦大师回头,眉头微微一皱:“为何躲在此处?” 思衿的脸上漂浮着一层不正常的红,整个人倚靠在佛像后,半天爬不起来。 “大师,劳烦您扶我一把。”思衿无奈地笑了。 在这里藏久了,他一时竟然忘记自己此刻过于虚弱,试图凭一己之力爬起来注定是徒劳的。 倾煦大师皱眉,随即将他拉起:“火烧眉头,你还在观火。若不现在随我离开西厥,你必死无疑。” 思衿摇头:“现在我若一走了之,就等于弃师兄和整个太和寺的安危于不顾。我不能这么做。” “那你有何打算?”倾煦大师问,“只要老衲在,必定保你不死。” 思衿想了想,说:“以不变应万变。虽然不明白官家为何突然定了我,但他一定不知道我如今得了重症,能不能活下来还是个未知数。既是和亲,想必官家也该物色个身体齐全无病无灾的人过去,若是他看到我如今是这副模样,或许会重新考虑。” “重症?”倾煦大师身体一滞,“你得了什么重症?” 明明上次见面还好好的,怎么几日不见就重症了? 大师一会儿慈眉善目,一会儿严肃威严,思衿有些跟不上他的节奏,只好说:“近几日寒气侵体,稍稍有点使不上力气……” 他已经尽量说得轻巧了,可是大师紧皱的眉头依旧没有松开:“把手给老衲。” 思衿只得乖乖将手递过去。屏住呼吸看他把脉,思衿焦灼地等待他的结论。 可是,很久过去了,大师一点动静都没有。思衿见他这般,忍不住喊了他一声:“大师?” 难道自己脉象太过平稳,倾煦大师诊脉诊得睡着了吗? 不应该啊。思衿疑惑,主持替他诊脉都还好好的。怎么一到倾煦大师这里就诊断不出来了? 见大师不答,思衿只好又喊了一声:“大师……” 大师这才放下他的手,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被他这样看着,思衿有些不自在。自己到底怎么了,为何主持和大师一个两个的都藏着掖着闭口不谈? “你去宫中吧。”倾煦大师说,“想必官家不会让你去和亲了。” -- 第92页 “大师,我到底得了什么病?”他闭口不谈,思衿只能自己问。难道自己真的已经病入膏肓到可以放心去和亲了吗? “你……没有病。”倾煦大师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好生休养。宫里头的事,你就静观其变,帮你的人不少。” “没有病?”思衿呆了。 望着倾煦大师潦草离去的背影,思衿一时有些理不清头绪。 - 外头的太监们还在等候着,凌目拉过凌凇,问道:“怎么个说法啊?” 被太监们这么一闹,整个太和寺人心惶惶,主持甚至将自己关在静心堂礼佛都整整一天了。凌目安抚这个安抚那个的,一天下来身心俱疲。 凌凇一回来,他这个暂代首座的活儿,终于可以卸下来了。 凌凇却问:“我师弟呢?” “不知道啊,”凌目左看右看,突然想起来什么,疑惑了,“不对啊,刚才他不是去找你了吗?” 凌凇回想起来,便去前殿找。还未走到前殿,就看见思衿扶着墙,一步一步艰难地从台阶下移下来。 “身上有伤?”凌凇上前服了他一把,问。 不对,思衿同他一样平日里习武惯了,忍痛能力是有的。一点皮外伤不足以令他如此难以忍受。 思衿摇了摇头,说:“无妨,只是没什么力气。” 本来他头还有些痛,可是刚才被大殿的穿堂风一吹,他竟然觉得好些了。 凌凇道:“近几日无甚要紧事,就不要去前殿了。安心在后院养着。” 听了他的话,思衿赶忙说:“我没事的师兄。我还要去和亲呢。” 怎么一个两个都让他好生养着?他们是不是忘记了,自己压根就不是那种会好生听话的人。 凌凇听了,皱眉问:“你想去和亲?” 得知消息的他连夜赶回,以为是那群太监用了什么手段逼迫的思衿,没想到到头来思衿自己十分积极,弄得凌凇脸面一时有些难看。 若是迫不得已,凌凇尚且能够为他坚持到底。可若是思衿自己愿意,凌凇便不好再插手此事了。 只是于情于理,他不希望一手带大的师弟被送去那么偏远的地方。 思衿于是说:“蓝五是北疆王的妹妹,她会帮我找理由推辞的。还有,她让我替她向师兄问好。” “蓝五?”凌凇想了许久,脑海里依稀浮现出白色僧衣。 好像是有这么个人。 有人相助自然是好,但是平白无故去冒险,凌凇依旧放心不下。况且如今师弟身子虚弱,若是一旦宫里有人纠缠,一时无法脱身都有可能。 太危险了。 “我相信思衿,他肯定自有打算。你就算心焦也没有用。”凌目过来,说,“车到山前必有路,更何况有人已经开始帮他了。” 说罢,他的目光便放到正门的方向。 思衿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便见太和寺门前不知何时停了一柄漆金的黑色软轿,四匹毛发如雪的高头大马拉着,两边随从竟站了足足有八个。 一太监见了,猫着腰企图给轿子拉帘,帘中那双冰冷的眸子硬生生给人吓了回去。 “放肆。”为首的随从背着手,猛喝一声,“城主大人的轿子也是你能碰的?还不让你们的右侍拉帘?” 见太监们都眼巴巴地看着自己,靠在墙边休憩的右侍盛玉山额前一黑,轻轻叹了一口气,眼神恨不得将这轿子射个对穿。 好生事多。 他一步一步走上去,当着众人的面升了帘,随即跪在马前:“宫中右侍盛玉山,恭迎城主落轿。” 随着他的声音,随从一齐高声喊:“恭迎城主落轿——” 孔雀什么时候有这么大的排场了?思衿好奇地过去看,却迟迟不见他下轿。 只见轿中伸出一把折扇,那折扇乌金的扇面,却画着芙蓉山水,整幅山水一横,蓦然朝一个随从指了指。 随从上前,然后听到什么点点头,随即便来到思衿面前,当众跪下。 从来没被人跪过的思衿下意识退了几步,一脸无措。 “夫人请上轿。” 随从说。 作者有话要说: 思衿:社死现场:) 第48章 朝服 一声夫人喊得思衿当场懵在原地。 连一贯淡漠的盛玉山都忍不住抬起眼, 要瞧瞧这位大名鼎鼎的“凌夫人”究竟长什么样,是人还是妖。 随从见思衿一点反应都没有,便作势又喊了一遍:“夫人请……” “我不是什么夫人。”思衿皱着眉头说, 他眼睛直直地盯着轿子里那个姿态慵懒的人, 脸红一阵白一阵的。 这孔雀端的一副大排场, 却没想干的根本不是人事,逼他上轿也用不着如此喊话吧? 不就是上个轿吗?思衿咬牙看着师兄, 道:“师兄,我去去就来。” 凌凇点头。 众目睽睽之下,思衿硬着头皮借着矮凳, 摸上轿辇。轿辇光线昏暗, 思衿只能感受到那人坐在中央,似乎闭着眼。 他身旁还留了半个剥了皮的橘子,橘子的香味混杂着花香, 令整个轿子的气氛都变得旖旎起来。 他的手一抬,思衿便感觉身后的帘子重又拉上了。一瞬间,轿内便与世隔绝。 在这样狭小的空间里挤着,思衿忽然有些不太适应, 感觉透不过气来,方才消失的眩晕无力感似乎又出现了。 -- 第93页 好在, 他已经能适应和凌曲单独相处了。 “这半个橘子……”他不由地看着凌曲, 小心翼翼地问, “我能吃吗?” 橘子味道酸甜, 刚好能祛一祛自己眩晕的感觉。 凌曲没想到阿衿气冲冲地上轿,到头来却盯上了自己的橘子, 嘴角不由上扬:“你上来就是为了吃这个?” 以前倒没发觉他爱吃这类酸甜的东西。 “倒不是特别喜欢, 只是近来觉得橘子能去腥解腻。”思衿剥了一块放进嘴里。橘子的汁液顺着喉咙流入腹中, 一时间体内的叫嚣平息了一半。 凌曲不明白平日里一味清淡饮食的他为何需要去腥解腻。只道:“我这儿还有两颗软籽石榴,若你喜欢,可以一并吃了。” 软籽石榴! 思衿猛地一抬头,瞬间觉得手里的橘子不香了。 “你怎么回事?”替他剥石榴的凌曲有些好笑,“以往见你吃东西也没像现在这样不管不顾的。若是官家摆顶轿子在你面前,只要里面放两颗石榴,你是不是就要去和亲了?” “也没有如此夸张。”石榴脆甜多汁,思衿觉得好吃,“孰轻孰重我心中还是有分寸的。” “这么说来你不会去和亲了?”凌曲挑眉。 这些日子以来他都没有正面问过思衿这个问题。虽然心里清楚思衿的答案,可是那句“为什么”却一直没机会问出来。 思衿为什么不愿意去和亲呢?站在他的角度看,除了不舍得与太和寺的众僧分别,好像也没有其他特别的理由。 没想到吃了石榴的思衿整个人都变得轻松起来,听了这个问题不仅不回答,反而抛给他:“我若答应,你便会放我去么?” 果然了解我。 凌曲笑了,乌金折扇晃了又晃:“自然是不放的。我又不是什么好人,唯恐天下不乱。你若去和亲,我抢也要把你从北疆王手里抢回来。到时候栽赃给官家,就有好戏看了。” 竟然能面不改色地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思衿对凌曲的认知更上一层楼。 凌曲是真的不怕死。 忽然,思衿灿然一笑,“有你这话我就放心了。我若真的嫁过去,记得将我抢回来。” 乌金折扇瞬间滞住。 “阿衿。”凌曲道,“别嫁。” 他这突如其来的认真弄得思衿有些愣神,维持在脸上的笑都变得不自然起来:“为、为何?” 他只是官家手中的一枚棋子,天命难违,若真的走到山穷水尽的那一步,他又有什么办法呢? “一旦嫁与北疆,纵使我能将你抢回来,你的身份也定格在北疆了。”凌曲道,“你不再是太和寺的思衿,你的前半生对你来说,毫无瓜葛。” 这些倒是思衿没有想到的。 “而且,”凌曲眼神流转,方才那抹认真的痕迹淡了下来,“上了我的轿子,吃了我的石榴,你便是孔夫人了。恶人面前还敢赖账的?” 孔夫人是哪门子夫人?思衿没明白。 想了半天才记起来,孔雀的夫人,可不正是孔夫人么? 猝不及防上了条贼船,思衿不知为何,总觉得这船一时半会儿是下不来了。 - 被凌曲这么从中一闹,盛玉山履职的时辰又耽误了许久。 他向来凭时长拿饷银,上头不给,这银子便要从凌曲这儿扣。 凌曲自然是不给的。话锋一转便道:“给你出个主意。你去僧军捉几个泼皮无赖,扮作边疆闹事的流寇杀了拖回去,按人头拿赏钱,一两银子一个人头,你杀他个十个八个的,月例银子就赚回来了。” 盛玉山冷哼一声,脸色很不好看:“整个西厥就你聪明。” 一天到晚拿人当刀使,总有一天会遭报应的。 凌曲笑了。 “你这孔夫人,我可是要带走了。”盛玉山没好气地说。不给他补贴银子也就算了,若是妨碍他公事公办,他可是会砍人的。 没想到凌曲格外好说话,手一挥便道:“带走吧。路上慢些。” 此人竟能大方至此?盛玉山颇为不相信:“你别又包藏了什么祸心。我手上有王权军在,你有个风吹草动,满天神佛都保不住你。” 凌曲颇为无辜:“我怎么就包藏祸心以至于满天神佛都保不住我了?我抗旨你不让,我遵旨你又怀疑,你是不是非得我死在你面前才能放心?” 岂料盛玉山点了点头,请思衿上轿,这才转头道:“没想到你竟然是个明白人。理是这么个理。” 凌曲气个半死。 “等一等,”思衿从轿子中探出头来,“我想同我师弟说几句话。” 盛玉山点了点头,随他去了。 思衿下轿第一眼便看见躲在角落里紧张看着他的逸化,拉过逸化的手,思衿道:“我不在寺里的这些日子,你就同首座习武念经,切勿偷懒,知道了吗?” 逸化郑重其事地点头:“师兄,这些我都明白的。” 见他如此乖巧,思衿心中升腾起些许欣慰。 岂料逸化想了想,说:“师兄,你嫁人之后,我会时常去看望你的。” 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思衿怎么听都觉得怪怪的。“是不是思湛师兄跟你说什么了?”他问逸化。 逸化支支吾吾地说:“思湛师兄也没同我说什么,只是让我莫要打扰你和……”他不知道蛾子精叫什么,只能跳过去问:“师兄,你是不是嫁给蛾子精了?” -- 第94页 几日不曾教导他,小逸化竟被带得如此之偏,思衿有些无奈:“逸化,他是城主。日后看见他不能再喊蛾子精了,听到没有?” 逸化却道:“那他是哪里的城主呢?” 思衿没想到他会这么问,只能回答:“他是凉朔的城主。” 逸化疑惑:“可是我见过凉朔城主,他不长这样的。” 逸化竟见过巫马真本人?思衿皱眉,随即一想,是了,他从小在凉朔街头长大,遥遥地看上一眼也是有可能的。 凌曲真的没有问题吗?连街边孩童都能一口认定他不是凉朔城主,面对官家,他又何来的游刃有余呢? 思衿的思绪飘忽很远,待盛玉山再来请时,思衿只得回过神来,同他上轿。 “待会入宫,还望师父静观其变。”盛玉山开口。 思衿道了句“是”。这些他都懂的,他不是个爱给自己、给旁人招惹是非的人。再者,周围有那么多人相助,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不会乱了分寸的。 盛玉山将帘子放下,不一会儿就起了轿。 不知过了多久,隐约听见了一句“进宫”,思衿睁开眼,却发现周遭的天已然全黑了下去。 竟是在落雨。 雨势渐盛,抬轿也不方便。这样想着,思衿果然感受到轿子被安安稳稳地放了下来。 颠簸了一路,思衿想下去透透气,掀开轿帘后整个人都惊呆了。 硕大一个宫殿,他所在的轿子被放置在中央,四周竟空无一人。原先那几个抬轿的随从一个都不见了。 怎么会这样?思衿有些疑惑。 好在事先告诫过自己要以不变应万变,思衿权且镇定下来。既来之则安之,这座宫殿曲径通幽,逛逛也是好的。 这样想着,他踱步到一座水池边。宫殿殿顶一束光刚好照耀在水池上方,因此池中烟雾弥漫,依稀能看见含苞待放的粉莲。 反正四下无人看见,他弯下腰,捞了一把池中的清水,将方才上轿前蹭到的灰尘打理干净。 无人告诉他这是谁的宫殿,所以遇到谁都是有可能的。 只是思衿等了又等,眼瞧着宫殿外雨停了,天边隐隐约约出现晚霞,还是没有一个人来。 难道他要在这里待一晚上?思衿回头望着这偌大的宫殿,他从未一个人住在这样清冷的地方,想想便觉得不适应。 若这时孔雀在,或许不会那么难熬。 他想。 等等,他在想什么? 摇了摇脑袋,他毫无方向地往里走,经过殿内的长廊,他在转角处猛然撞见一个人。 那人穿着靛蓝宝珠朝服,衬得面容清冷,一双眸子淡然又疏离。身后跟着乌泱泱一群人。 是孔雀! 思衿惊讶之余竟有些感动,感动之余又有些委屈,他情不自禁地伸手,拽住了孔雀的袖子。 孔雀停驻步伐,垂眸看了他一眼。思衿还未来得及说话,孔雀身后突然窜出一个身着朱红色朝服的人,此人面容瘦削,眼尾上翘,端的一副精明样貌,见思衿拉着凌曲,竟硬生生将他的手从凌曲袖子上扒拉下来,末了还掐了一把: “摸什么摸什么?这位大人也是你能摸的?” 思衿收回手,望了一眼自己的手背。虽然红了一块,但并未发紫。可见此人不是武官,没用多大力气。 凌曲将目光落在朱红色朝服之人身上,淡淡看了一眼,随即与思衿擦肩而过。 自始至终没吱会一声。 身后乌泱泱一大群朝官跟着,纷纷从思衿面前经过。那朱红色朝服甚至还回头,恶狠狠地瞪了思衿一眼。 待人走光了,思衿这才叹了口气。原来进宫的孔雀是不能摸的。他想。 竟是自己冲动了。 凌曲身着西厥朝服的样子还存在思衿脑中,竟比平日里还要多一分生人勿近之感。 思衿一时不知平日里不正经的凌曲是真的,还是现在这个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凌曲是真的。 正待要走,一张字条从他脖颈处飞出来。 思衿捡起来看。 竟是凌曲的字迹,上面只简单写了四个字: “那人会死。” 作者有话要说: 孔雀:我都不舍得掐:) 第49章 偏方 这穿朱红色朝服的官员名唤朱时雨, 年纪刚过二十,因家境优渥施了些银子才在朝中做了个清闲的文官。初入朝堂,由于没有势力, 他处处遭人排挤。为了让自己在朝中立足, 他暗地里想着攀附权贵。 于是, 他看中了凉朔城主巫马真。 城主虽然官位不高,但凉朔乃西厥都城, 巫马真更是拥兵自重,朝堂内外无一不敬重他三分。 朱时雨想着,攀附上这样的人, 以后肯定无人敢与他抗衡了。 只是他太过于急功近利, 以至于忽视了至关重要的一点:朝堂上想攀附巫马真的人不在少数,凭什么只有他能成功? 在整个西厥朝堂,巫马真似乎没有任何亲信, 他在朝野之中的势力,仿佛根本不存在一样。 当下西厥王宣臣子入朝觐见,一众官员都在前殿等候。唯独巫马真坐了一张椅子,安静品茶。 朱时雨见时机来了, 趁人不注意便一步一步踱到巫马真面前,假装不经意地在巫马真面前坐下:“大人, 这茶可还合口味?” 他家是凉朔赫赫有名的茶商, 每年都奉旨贡茶, 已经成为皇商了。宫里人用的什么茶他一清二楚。 -- 第95页 巫马真手里端的是松雪初露, 一种回甘悠远的白茶,这种茶用冬日的雪水煎服, 要比用寻常的水尝起来更加甘洌。 巫马真抬眸, 看了他一眼, 道:“甚好。” 听闻这句话,朱时雨心里一块大石头便落下来了。朝官没有一个不喜茶的,用茶来巴结人他百试不爽。 于是他连忙道:“若大人喜欢,我下朝便差人送十斤到大人府上。” 他说完忽然想到一个问题:早在之前就听说巫马真因病遣散府内众人,阖家搬迁至郊外一栋小别院静养,后夫人病逝,门丁便更加寥落了。 尽管这样,巫马真也该有子嗣了吧? 是有的。他想起来了,巫马真有一儿子,唤做巫马雷,正值青春年少。 于是,他又道:“近来甜茶上市,新鲜的很,我差人再往大人府上送十斤甜茶吧?甜茶用温牛乳泡了吃,能凝神静气,安稳心神,最适合小儿了。” 说起茶来他头头是道,一时间竟忘了巫马真愿不愿意要。 热脸贴了个冷屁股不要紧,他担心巫马真到头来说他贿/赂朝官,这罪名可就大了。 于是他战战兢兢地望着巫马真,等待他的后文。 巫马真品完茶,茶盏搁在桌上。他不缺茶水,松雪初露尽管名贵,喝多了也就那样。倒是甜茶,虽不算名贵,但想来阿衿爱喝。 于是他看着眼前人。 目的性十分明显,以至于到了愚蠢的地步。但为人冒着傻气反倒是个得力的帮手。更何况,他手里还有阿衿爱吃的甜茶。 还是有点用处的。 他问:“怎么称呼?” 朱时雨一拍脑袋。唐突了唐突了,他竟然忘了自报家门。这怎么能行呢?于是他连忙起身作揖,道:“小的姓朱,名时雨。” “朱时雨。”巫马真颔首,“倒是好名字。” 他这么说,朱时雨心里便有了数:看样子是成了。 这样想着,他心下一阵松快,便口无遮拦起来:“方才那等僧军杂役竟敢亵渎大人,还好我眼疾手快拦着,不然弄脏了大人的衣服可怎么好?” 巫马真玩味的眼神不动声色变得危险起来:“僧军杂役?” 朱时雨压根没有发现他眼神的变化,兀自点头如捣蒜:“僧军里头尽是这些乌烟瘴气的人,坏了我西厥名声。” 巫马真冷笑一声,端起才添的热茶:“他可不是什么僧军杂役,他是官家万里挑一从太和寺请来的和亲僧。人家日后受了封赏,可比你我高贵多了。” 原来是和亲的僧人!朱时雨忙道:“恕小的一时眼拙,竟没认得出来。只是他出现在后殿,小的以为是……” 巫马真抬眸:“以为是什么?” 朱时雨见左右无人注意到他俩,便凑在巫马真耳旁,说道:“近日里官家招了几个僧军出身的禁/挛,养在后殿呢。” 巫马真蹙眉。宫中只有二位公主,不见得有其他皇嗣,原来是西厥王近些年来不近女色的缘故。怪不得盛玉山提到西厥王就不住地皱眉。 这样的人物真的独自能坐镇江山如此之久、身后无任何靠山吗? 朱时雨见巫马真神情厌恶,只道他不喜男色,心里也就有了分寸。但无奈自己平日里当值太过清闲,耳边总能听到些新奇传闻,这些传闻若不找个人说道说道,能将自己憋个半死。 于是他又多嘴说了一句:“听闻官家近几日得了个偏方,说是禁/挛用了也能得子呢。” “得子?”巫马真觉得荒唐,“逆天改命的事哪有这么容易?” “谁不这样想呢?”朱时雨深以为然,凑近了说,“听闻毛晋还因这事劝过官家,官家一怒之下将他赶出去,一连数日都不曾召见。” 毛晋?那个大太监竟有这样的胆量?这巫马真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到。 “你又如何得知?”他问。 朱时雨羞愧地笑了笑:“小的不才,在书库编撰典籍,闲来无事比旁人多听了些奇事异说。” 野史大抵就是你们这帮混饭吃的人编的。巫马真心里想。 他不动声色地喝茶,心里却在考量,若朱时雨此话当真,那么这位官家迟早要换了。若真给他瞎猫碰着死耗子得了皇嗣,这皇嗣血脉来得不光彩不说,山河动荡是迟早的事。 只是……到底是什么偏方,又是何人所给?不得而知。 他研习毒理这么些年,虽然听过一些扭转阴阳的办法,但大多伤及根本,得不偿失。只要是神志清明的人都该知道这种办法是使不得的。 可这官家怎么看都不像是神志清明的样子。让禁/挛服用得子偏方这种事情都想得出来,还怎么神志清明? 等等。他皱眉。若是官家借着和亲的由头拿思衿试药…… 官家若敢这样做,明日他便让西厥改朝换代。 他不说话的时候朱时雨一直盯着他瞧。俊逸清冷的长相再搭上一身靛蓝色朝服,任谁都忍不住多看几眼。 巫马真却突然推了茶盏起身:“既然官家还未到,我出去转转。” 朱时雨回过神来,也想跟着去,可巫马真的步伐却快得令他无法跟上。 别跟来的意思。朱时雨心里明白了。 - 后殿里,思衿自顾自地逛着。 他虽逛得漫无目的,但也不是哪里都瞧上一眼,只将大致能逛的地方逛了一圈。整个大殿好比太和寺的宝殿,分前后两个部分,中间由一段长廊链接。方才以孔雀为首的那一群人便直奔前殿而去了。 -- 第96页 思衿估摸着前殿自己是不能去的,因此并没有跟过去,只是独自在后殿转一转。 轿子里颠簸了这么久,他身子有些乏累,稍稍走动了两下便想找个舒适的地方坐下休息。刚好他所在的地方是个室内花苑,除了花花草草还有一些凉亭石凳可以歇脚,于是他选了个离他最近的亭子,走了过去。 走上台阶他才发现凉亭的美人靠上铺着一层软垫,思衿小心翼翼地坐下,身子倚在靠背上。四周依稀有风吹过,这风清朗舒畅,吹得他有些犯困。 肚子咕噜咕噜响着,思衿这才发觉他已经一个下午没吃什么东西了。 人一饿就会犯困,一饿就会觉得冷。睡意朦胧的时候他还想着,若是此刻有件软氅搭在他身子上该有多好。 不知睡了多久,他隐约听见有人在说话。 “那方子……听说有了……” “弄不好会死人的……吃不得。” 是两个年轻男子的声音,正嘀嘀咕咕你一言我一语,往他这个方向而来。 思衿动了动身子想爬起来,无奈太困了,睁不开眼。 “咱们二十几个人中,听说只有他一个。这要是让官家知道,他是不是要封后了?” “笑话,就凭他也能封后?当满朝文武是吃干饭的?” “你说得对,咱们什么出身?说难听点跟地下城那帮恶奴无甚区别,就算有了子嗣,保不准是福是祸呢。” “咱们就冷眼瞧着,心里有个数。” …… 他们在说什么? 思衿皱眉。凉亭风大,他睡得十分不安稳,脑子里又惦记着这些人的话,一时辗转,竟醒了过来。 这一醒,只觉得胃里凭空一阵翻腾,恶心得他蹲在地上干呕了几下。 脚步声显而易见地停止了。 “谁在那里?”其中一个男子朝凉亭望过来,冷着声音道。 另一个也说:“我们看见你了,出来吧。” 思衿也想下去同他俩解释,无奈刚才休息时着了凉,这会儿只要一开口,就想吐。 男子见思衿对他们不理不睬的,十分不悦,相视一眼走上台阶。 思衿正红着眼眶蹲在地上咳嗽,无助地看着他们。 “这……”两名男子对视一眼,一时竟不确定是不是他们所想的那样。 思衿自知不能殿前失仪,强忍着腹中不适想站起身行礼,然而刚起身就跌了回去,十分狼狈。 他这些反常的举动被二人看在眼里,心中不免又笃定了几分。 “我道是谁呢,原来这万里挑一的人,竟是你。”其中一个道。 另一个人也附和:“为了得到这样的恩宠,指不定背地里用了多少巧劲呢,这会子倒在我们面前装无辜,想想就让人气得牙痒。” 他俩的话,思衿听不懂也无暇顾及。 看这两人的穿着,虽然精贵花哨,但不像是有官阶的样子,应该不是朝臣。既然不是朝臣,又能在后殿行走自如,除了宦官,思衿实在想不起来其他的了。 这么一想,他艰难地说:“两位公公,我身子有些不适,能否……” 岂料两个人听后,脸一齐绿了: “公公?说谁是公公呢?!” 作者有话要说: 思衿:羡慕么?本人自带偏方:) 第50章 欺负 朝堂之上, 涂山雄将朝臣一个一个全看了一遍。 他斜倚在王座上,整个人有些萎靡,能看得出昨晚一夜酣战, 费了不少精气神。本来今日大可不必宣见所有朝臣的, 可北疆那边派了的使臣来迎亲, 需要满朝文武一齐做个见证以显庄重。 人虽然已经到齐,他看来看去却总觉着少了一个。 “巫马真去哪儿了?” “回禀王上, 城主他方才出去透气了。”毛晋见状,上前回话。 “他总比别人事多些。”涂山雄心中不悦,可嘴上还是要装作不放在心上的样子。他没睡好, 这让他本就狂暴躁郁的面容蒙上一层灰翳, 谈笑间有股力不从心的阴鸷。 他知道巫马真只是来凑个热闹,向来不关心这些,便赶快进入今天的主题:“人可接来了?” “回禀王上, 早在午时到了。这会儿应该在后殿等候呢。”毛晋说。 “胡闹,”涂山雄佯怒,“怎么不跟本王说?好生怠慢!” 毛晋赶忙赔罪:“是奴才礼数不周,奴才该死。” 涂山雄点到即止, 手一挥便道:“罢了,宣他觐见吧。” 他看了毛晋一眼, 补充道:“你亲自去。” 毛晋奉了旨意去后殿寻人, 只见软轿还停在殿内中央, 人却早已没了踪影。 好在后殿他来了无数趟, 早已是轻车熟路。毛晋便耐着性子一个地方一个地方找。 最后,他在凉亭的美人靠上发现了一传持珠。 捡起这串持珠, 他暗暗道了句“不好”。 “什么?” 大殿上, 涂山雄语气不善:“你说人不见了?当真不见了?” 毛晋缩着脑袋将一挂持珠呈上去:“奴、奴才赶到时, 只发现了这个。” 一旁的右侍见状,回答:“太和寺僧人向来稳重,丢东西的事恐怕不曾有。” “你的意思是?”见他话里有话,涂山雄半眯着眼睛问。 毫无表情变化的右侍想都不想继续道:“许是方才那段时间被人强行带走了。” -- 第97页 “强行带走?谁敢在本王的后殿做出这种有失颜面的事!”涂山雄不信。 “应……应该是被人强行带走了。”见瞒不住了,毛晋这才结结巴巴地说,“奴才赶到凉亭的时候,依稀似乎看到地上有一些血迹……” 此言一出,殿内鸦雀无声。连北疆来的使臣,都装聋作哑,只等涂山雄给个回话。 涂山雄的脸色刹那间变得十分难看。 若是人已经交给他们北疆,是死是活便不再关他的事。可人没交到给北疆就死了,事情就麻烦了。 究竟是谁?谁敢在这个紧要关头坏他好事?! “搜!给我狠狠地搜!就算把这宫殿翻个底朝天,也要把贼人搜出来!”他吼道。 - 思衿腹中空空,哪怕想吐,也吐不出东西来。 方才那两人见他虚弱,觉得有机可乘,竟不由分说将他强行拖走,扔进一个灰暗的屋子里关起来。 这屋子横竖不足一丈,周围堆积了许多草料,看样子是个喂牲畜的粮仓。 虽不算整洁,但好在可以暖身,思衿便索性躺在草料上。躺着要比站着好些,至少胃里翻腾的滋味少了许多。于是借着草料,他又睡了一觉。 直到感觉有人绑住了他的双手,用力按压他的小腹,他这才兜兜转转醒来。一睁眼,他便感受到两个阴沉的目光在注视着他。于是他冷着语气问:“你们要干什么?” 因为记得盛玉山的叮嘱,他才一而再再而三地忍让。可是眼前这两人却变本加厉,一再对他做些不仁不义的事,这让他感到不悦。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无论是谁,人的忍耐都是有限度的。 为首的那个见他醒了,危险地笑了起来:“你说,我们若是用刀将你肚子里的孩儿挖出来,你会不会死?” 另外一个附和:“哥哥你开什么玩笑呢,他这样的,怕都怕死了吧?” “肚子里的孩儿?”思衿皱眉。这两人眼神分明是好的,可为什么却说出如此不着边际的话? “你瞧,他竟然还装疯卖傻。”为首的气笑了,“我们盼天盼地都盼不到的东西,他却能轻而易举地得到,可见这老天当真是一点都不公平。” “是了,哥哥平日里可是最受官家宠爱的,纵使这样都没能怀上子嗣,凭什么他就能?”男子说。 为首的听了这话,心头像是被刺了一刀。 “杀了你,我便是下一个。”他望着思衿,咬牙说。 眼前这人是真的想杀了他,思衿暗暗抓紧身下的草料。落星不在身边,这该如何是好? “杀了我,官家会动怒的。”思衿说。 他可是官家费了好大力气请来和亲的人,若是就这样莫名其妙死了,肯定会惹出很大的麻烦。就算恨他入骨,也该为自己考虑才是。 “你在同我叫嚣?”为首的男子一脸怒容,蓦然捏住他的下巴,“今日你就算死在这里,何人能够发现?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哥哥,杀了他,以绝后患。”一旁的人煽风点火。 这两人到底是什么身份?思衿实在不能理解。自己同他俩并无瓜葛,为何偏要致他于死地呢? “哥哥,看!他解开了绳结!”忽然,眼尖的男子叫了一声。 为首的看过去,果真见绑着思衿双手的绳子不知何时已经松开了。 “当真是有些本事。”为首的红衣男子冷哼一声,眼神变得怒火中烧。 纵使自己有天大的本事,在双手被捆起来的情况下解开绳子也是不可能的。思衿不由将目光放在这个穿湖蓝色衣衫的男子脸上。 此人虽然处处让着穿红衣的男子,可言语暗藏软刺,手段阴险高明,要比红衣男子还要难对付。 有这两人在,自己恐怕一时难以脱身。 突然,红衣男子上前一步,用力掰开他的唇齿,将一粒白色的药丸强行塞进他的嘴里。 这种来历不明的东西思衿并不想吃,无奈他被两个人桎梏着,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 “哥哥,你喂给他的是什么?”穿湖蓝色衣衫的男子问。 红衣男子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落子药。” 只要将这药吞食下去,不出半个时辰,腹中孩儿必定夭折,再无回旋的余地。 思衿额间生出细汗。虽然他知道自己腹中并无生命,可是这药一入口,浑身上下仿佛都在齐力抗拒,一定要他将这药弄出来。 待两人松开他之后,他跪倒在地上不住咳嗽。 “只剩半条命了,随他闹吧。”红衣男子见尘埃落定了,冷冷地看了一眼,便要出去。 “哥哥先走吧,”湖蓝色衣衫男子微微一笑,“我还有样好东西要送给他。” 红衣男子走后,整间屋子一时安静下来。 越安静的人越危险,思衿强撑着自己的身子,与眼前这人保持距离。 男子也不多说,坐下来,坐到他身边。 “出去。”思衿沙哑着声音说。他本性纯善,看待这个世间的目光很单纯,长这么大从未厌恶过什么人,眼前这人是第一个。 男子“嘘”了一声,道:“急什么?好戏才刚刚开始。” 思衿这才发现,他袖侧的布袋竟生生钻出好几只老鼠。这些老鼠饥肠辘辘,见到草料便往里面钻,一时间爬得四处都是。 -- 第98页 思衿看得头皮发麻,只能退缩在一个小角落,瞪着此人。 湖蓝色衣衫的男子站起身来,扬起嘴角:“好心提醒你,这些老鼠可都是食过死人肉的。被它们咬上一口,后果你该清楚吧?” 思衿强忍着恶心,不说话。 男子自觉差不多了,老鼠袋子一丢,便晃着身子走了。 徒留思衿和这满屋子的老鼠作伴。 “亮、亮银……”待周围恢复安静,思衿虚弱着身子喊。袖中的大蛇早已按耐不住了,这些四处乱窜的老鼠宛如一块块鲜美的肥肉,馋得它直流口水。 本来方才就该出来咬死这两人的,只是它瞧着夫人似乎还能对付。 毕竟夫人告诫过它,不到万不得己,不能伤及人命。 不管怎样,还是得先出去再说。思衿这样想着,脚边捡起一块石头,想要将门砸开。忽而大门竟从外面自己迸裂开来。 思衿没有看错,沉重的门扉不堪一击地化成了齑粉,一个身影逆着光线,站立在门边。 他从未见过生来从容的人动怒,可是凌曲眼神凌厉,手中分明拿着不知从何人手中夺来的砍刀,刀的边缘正在不停地滴血。 方才那名湖蓝色衣衫男子的尸体,已经被凌曲像丢一件破烂被褥一样,随手丢在门外。还剩个红衣男子束手束脚捆在一边,瑟瑟发抖。 “过来,阿衿。”凌曲朝思衿伸出手。 思衿上前踏了一步,下一秒便落入凌曲的怀中。看着凌曲波澜不惊的眼神,他竟莫名多了三分委屈。 他今日被人欺负了。 明明主持告诉过他,要以德报德,以德报怨的。可是现实却并没有这样发展,他的忍耐反倒令这些人胡作非为。 凌曲弃了刀,将他抱紧。只半天不见,思衿仿佛瘦了一圈。凌曲只是稍微扶着他的背,就能感受到骨头扎在手里的坚硬。 “无事便好。”凌曲道。 凌曲身上的花香似乎安抚住了思衿的心绪。思衿闷在他的怀里,沮丧地说:“他们刚才喂我吃了落子药。”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要喂他吃这个,可这药苦涩无比,思衿不喜欢。 “你说什么?” 谁知,听闻这句话,凌曲渐趋缓和的声音骤然冷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孔雀:你打的是我的崽:) 红薏仁:误会啊大兄弟:) 第51章 杂种 思衿从来没见他的眼神变得如此冰冷锐利过, 就仿佛一柄寒刀利刃,想要硬生生将眼前这红衣人开膛破肚千刀万剐一般。 这让他开始怀疑起来。 落子药虽是杀掉婴孩的利器,可是用在他身上应该无妨吧?为何凌曲听后, 会紧张至此呢? 难道…… 想到这儿, 他拽紧凌曲领口, 试探着问:“我不会真的有了吧?” 他本来还带着三分将信将疑,可是面对凌曲从未有过的认真眼神, 他一瞬间竟释然了。 是了。 这些日子里来,太和寺众僧或许是看出了一些端倪,才劝他好生休养多加休息的。就连超脱俗世的倾煦大师, 也改变了往日的态度, 允许他入宫和亲。只是他迟钝木讷,久久不知情罢了。其实他早该发觉的。他自幼习武,就算伤筋动骨, 也没有像近日这般虚弱疲累过,谁道不是体内孩儿相生相克的缘故呢? 可是,周遭那么多人知道,他却偏偏是最不知情的人。 “为什么不告诉我呢?”思衿怔怔地看着眼前一言不发的人, 感觉有什么滚烫的东西想随着他的话一并从眼眶中挤出来,“若是你同我说, 就算拼了这条命, 我也会保护他的。” 修行者最是慈悲, 自己着手创造的生命, 必然会亲手将他送到这个世界上。 哪怕是以生命为代价。 “你听我说。”凌曲开口,语气果断决绝, “我不确定你体内的东西是否是我们的孩儿。但无论怎样, 这落子药不能吃。” 不确定体内的东西是否是孩儿? 思衿不懂这是什么意思。若腹中真的有东西, 除了孩儿还会是什么呢? 凌曲见状,继续说道:“也许倾煦早日同你提起过,你幼年曾被喂下一颗九转玄灵丹。那东西在你体内运行至今天,也该生出东西来了。” 被他这么一提,思衿依稀是有了些印象。当初倾煦大师跟他说起此事的时候,他只不过是个听奇闻的旁观者,完全不像这回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此枚丹药的存在。 难道,今日此番种种,便是倾煦大师口中的因果吗? “落子药在我腹中还不太久,我有办法将它弄出来。”想到这里,他说。 事已至此,越是多想后果就会变得越严重。此刻唯一能做的,便是尽量将伤害减少到最低。 岂料,凌曲拨开他的唇,将一粒淡紫色的药粒缓缓送入他的口中:“这药能够化解你体内的落子药。只是……” 伴随着恬淡适宜的香气,思衿连忙吞了下去,问道:“只是什么?” 见他一脸关切,凌曲只好继续说:“只是已经融化在你体内的那一部分,我不清楚对你的伤害有多少。” 若是依旧危及到了胎儿,那他所做的一切便都是徒劳的。 思衿听后,抿着嘴唇,默然许久。 他忽然看见被五花大绑捆在地上的红衣男子。就是这名男子强行喂给他落子药,令他遭受这无端风波的。 -- 第99页 他走上前,蹲下来,看着这个嘴被东西塞住还依旧用眼睛瞪着他的人。 “为何伤我孩子?”思衿问,“我并不认识你,更与你没有血海深仇。纵使是有,孩子也是无辜的。” 他语气和缓,面色平静,然而凌曲还是看出他的眼眶越说越红了。 小释子不是在怪别人,而是在指责自己为何没有将自己的孩子看护好。 他在内疚。 该内疚的不是他。凌曲上前一步,伸手将五花大绑的红衣人高高举起。 此人方才盛气凌人,却在知晓他的来历之后整个人都变得畏畏缩缩起来,足以见得是个欺软怕硬的主。思衿定然是先前对他太过礼待了才教他懈怠了心思,觉得思衿容易对付。 是了,一个在整个西厥最人杰地灵的地方长大的人,又怎会知晓这浊世的人心有多肮脏呢? “大人饶命。”红衣男子艰难地求饶。他一眼便看出来这个眼神凶狠冷漠的男子便是令凉朔闻风丧胆的城主了。 只是他不明白,堂堂的城主为何与一僧军出身的小释子纠缠不休。 “强行喂他落子药时,不见你有这样惜命。”凌曲说,手上的力道骤而收紧。 “我、我只是不甘心,明明我才应该是怀上龙嗣的那个……”红衣男子咳嗽了一声,继续恨恨地说,“可为什么偏偏是他,他一副生面孔,估计连官家的面都没有见过几次,凭什么这么快就有了……” “我没见过官家。”思衿打断他,“一次也没有。” 听闻这话,红衣男子愕然地瞪大眼睛:“你竟然从未见过官家?” 如此这般怎么可能怀上龙裔? 忽然,他像是明白了什么,整个人突然激动起来:“我懂了。好,好啊。你在官家眼皮子底下如此弄虚作假,用不知同哪位畜生野/合的杂种来冒充皇嗣,就不怕被查出来五马分尸吗?!” “野/合的杂种?”凌曲狭长的眼尾染上一丝霜寒。 “他这样做乃是死罪,大人如此包庇他,就不怕官家怪罪吗?”红衣男子用力地拽紧自己的衣领,大口喘气。 反正横竖都没命了,还不如为自己搏一把。 果不其然,凌曲眼神中的杀意蓦然褪了些许,随即毫无征兆松开手,让这个恶毒的男子狼狈地摔在地上。 “的确,”凌曲像是默认了他的话,“我不该包庇他。” 红衣男子见激将法有用,心下松快,喘了两口气便更进一步道:“若大人此时将他交与官家定罪,或许能受到官家嘉奖……啊!!!” 他话还未说完,四方八方竟涌来无数条蛇,这些蛇张着血盆大口,齐齐咬向他。 他养在宫中,身子早已金尊玉贵,哪能禁受得住这般摧残?刹那间血肉横飞,疼得他四处乱滚。 “包庇他,你尚且还有一条活路。”凌曲冷着脸面,缓缓说道。 “他怎么了?”思衿问。此人为何平白无故像是看见什么恐怖的东西似的,露出这么痛苦的表情? “中了我的毒息,临死不远了。”凌曲用洁净的方帕擦手,云淡风轻地解释。 他周身遍布血腥气,这股血腥气与浓重的花香混杂在一起,不仅不显得突兀,反倒多了几分诡异的安全感。在这种安全感的笼罩之下,思衿只觉得浑身上下都放松下来,此刻只想靠在凌曲身上休息。 但是,思衿还是强撑着说道:“刚才红衣男子应该不是有意说出那些话的。” 他在同凌曲解释。因为他感觉那人说出“用不知同哪位畜生野/合的杂种来冒充皇嗣”这种话时,凌曲显而易见得生气了。 若是红衣男子知道自己口中的“畜生”就是他眼前这位大人,就算给他十个胆子估计都不敢吧? “都这时候了还替他说话?”凌曲斜睨了他一眼。将一件衣裳披在思衿身上:“当心着凉。” 他瞧着服了那药之后,思衿气色似乎好转了一些,也不知道体内的胎儿究竟有没有保住。 思衿感激地看了凌曲一眼,默默拽紧这件还带着凌曲温热体温的衣裳。衣裳沾着花香,令他心安。他甚至想裹着这件衣裳入睡。 若不是凌曲来得及时,自己可能就要死在这深宫之中了。没想到看似平静的皇宫,竟然隐藏着许许多多的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稍有不慎他就连骨头渣都不剩了。 见他眼皮似乎在打架,凌曲知道他是困了。近日里不是吃便是困的,反倒令凌曲省心。他将连衣带人将思衿抱起来,朝一个僻静的地方走去。 躺在他怀中的思衿掀起眼帘,还不忘奇怪地问:“你的力气何时变得这么大了?” 自己虽然不算特别沉,但斤两还是有的,没想到凌曲抱着他步履平稳,竟然连一丝多余的气儿都不喘一下。 他记得以前凌曲同他比试,每每都占下风,偏偏求饶求得极为勤快,只是要趁机缠着他,占他一把便宜。 没想到方才凌曲抱他,轻而易举,没有半点拖泥带水,竟像是抱一袋毫无重量的棉花。 “力气这种东西,”凌曲边走边说,“不是抱你时才有么?你知道的,平日里我弱不禁风,一阵风都能吹倒了。” “骗人。”思衿说,“方才那扇门,你一刀就砍成粉末了。” 哪有人能将刀用成这样的?这没有十足的内力,绝对不可能做得到的。 -- 第100页 凌曲到底隐藏了自己多少实力? “是那门自己不结实,给我面子罢了。”凌曲的嘴唇在思衿额间蹭了蹭,意思是“你就适可而止吧,我不想再狡辩了。” 思衿被他蹭得脸上痒痒的,一直延伸到脚趾都跟着发痒,这才乖乖将嘴闭上。 “等会儿到了地方,你睡一会。”凌曲道。 “你呢?”思衿连忙问。 问完他兀自脸一红,将声音收了回去。为何得知自己腹中有了孩儿之后,就变得这么黏凌曲了? 若是腹中那个东西并非他俩的孩儿,这要他以后还怎么面对凌曲? “若我说不陪你,你是不是会生气?”凌曲不答,笑咪咪地反问。 修行者不能说谎的。思衿的脸纵使红透了,也只好点头。 现在只要凌曲一离开他的视线,他的心里就没有着落。他不喜欢这种没有着落的感觉。 “甚好。”凌曲听后,道,“以后这样的话,我要听一千遍。” 作者有话要说: 凌曲:力气身高长度难道不是晋江攻的基础三件套吗?别问我为什么没有了!我有! 第52章 哭哭 “宫里搜遍了天了, 都没有,上头又催得紧,这可怎么办的好?”穿褐红袍的大太监着急上火, 急得直跺脚, “偏偏咱家又不清楚他的样貌, 只知道他是太和寺出身,十五六七的年纪。可是这也没有用啊!宫里像他这样的小主儿也是有的, 咱家总不能上赶着跑小主儿的住处找吧?” “公公别急,横竖在眼皮子底下丢了人,谁人都抬不起这个脸。就算追究下来, 不见得这罪名一定会落在咱们头上。公公只要尽心尽力去找, 旁的就不必多想了。”前方清秀的小太监猫着腰,迎着这位褐红公公走。 “你这话说到我心坎上了。”那公公揩了汗,思绪跟了上来, 道,“小因子他们都去找了没有?合驷堂那边也没放过。咱们这一圈是皇宫外围,又大又偏不好找,若是这一圈下来还是找不到, 只能是跑出宫去了。” “放心吧公公,西南面那块已经让小因子他们仔仔细细地搜了, 他们胆大心细, 不会错漏的。只是……”说到这儿他语气慢了下来。 公公见他话里有话, 便道, “只是什么?这都什么时候了,有话你就直说。” “东南角那一圈是南小主儿的地界, 没上头命令, 小的们不敢闯。”小太监观察着公公的眼色, 说。 这宫里除了正规妃嫔们所住的后宫之外,东南角还有一处“副宫”,专门养着官家从各处搜刮过来的禁/挛,美其名曰“南小主儿”。这一帮“南小主儿”各个都是厉害的货色,平日里根本不把他们这群为皇家办事的宦臣看在眼里,总是要借着机会欺/凌羞辱一番,现下这种情况,想进去寻人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褐红大太监哪能不知道?当即就将一枚印牌交到他手上:“让他们拿这个去搜。特殊时期,若是小主儿们有意为难,咱们做奴才的腆着脸说几句好话应付过去吧。” 得了印牌,小太监这才松了一口气。 “公公,不好了,不好了。”忽然,迎面跌来了个惊慌失措的小太监,小太监因脚步刹得太快一头栽倒在大太监脚底下,刚好连该有的礼数都省了。 “人找到了?”褐红大太监一把将他拽起来问,“是死是活?” “不、不是的。”小太监一口气接不上来,差点背过去,好在是回过神了,只好继续说,“东南面,死、死了两个南小主儿。” “什么?”褐红大太监只觉眼前一黑,天旋地转,在两人合力搀扶之下才勉强缓过来,继续问,“哪两个主儿?” 这问题问得他好生绝望。因为在这紧要关头,无论死的是哪两位主儿,他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小太监哭丧着一张脸,道:“是绛雪和莲茶二位主儿。” 大太监一听,只恨不得直接跳进池子里去。 竟是官家最宠爱的两位南小主儿!两人今日一齐死在东南角,这不是直接让他陪葬么? “公公,公公,您别急,咱们去看看情况。”清秀小太监扶着他,劝道,“事情没查清楚,这罪名落不到咱们头上。若是二位主子自戕甚至是互斗,咱们顶多算看护不力,扣几两月例银子而已。” “你说的对,你说的对。”那太监回过神来,跌跌撞撞地往出事的地方走去,“咱们一定要查清楚。” 这事若不弄清楚,他决计是死不瞑目的。 盛玉山蹲下身子,将尸体翻了个面,问身边侍从:“此人是谁?” 在这偌大皇宫穿得如此鲜红,想来一定是个得宠的人物。虽然他不想管涂山雄这糟粕后宫的事,但既然在宫中死了人,他多少都要过个水。 侍从看了一眼,道:“此人名叫绛雪,是最先入宫的南小主儿。” 近日里南小主儿换了一拨又一波,此人却能一直留在副宫,想必是有过人之处。只是他看这人的伤势,除了因绳子捆绑而皮肤有轻微擦痕之外,无甚要紧的伤口,可见死因绝对不是刀械。 于是他道:“去银针来。” 片刻侍从掀开皮袋,取了银针递给他。 盛玉山将针扎入绛雪脖颈,只见一股浓重的黑血弥漫出来,银针瞬间变得乌黑。 竟是中了剧/毒。若是死于刀械,盛玉山兴许还能查明死因。死于剧/毒,就不在他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了。 -- 第101页 盛玉山重又起身,将腰间令牌取下丢给一随从:“传我令,去太医院请个人过来。记住,以我个人名义去请。” 他担心这毒,是那条粗制滥造的白蛇大统领下的。 - 凌曲事先只花了半日,便将这皇宫里里外外摸了个通透。他知道往南边去,会有许多宫里人闲置不住的旧屋。 这些屋子久无人住,多半已经荒废了。但其中摆设物件还在,多少能让思衿栖身。将思衿安置在这儿,旁人一时半会摸不上来。 凌曲将他抱进屋子里的时候,思衿已经睡着了。整个人裹在他宽大的衣裳里,睡相安逸得宛若襁褓之中的婴孩。 屋里床榻是有的,因为透着光,竟比凌曲想象中的还要干净。 只是被褥枕头被人拿了去。他随手扯下乳白色的帘帐垫在床上,将思衿小心翼翼地安置下来。 思衿动了动,似乎有醒过来的迹象。凌曲将衣裳重新盖在他的身上,又解开一件给他垫在脑袋底下。思衿闻着熟悉的气味,揉紧衣裳重又睡着了。 脱了只剩一件里衣的凌曲坐在榻上陪了他一会,偶然听到窗外有动静,想是这风声可能会打扰到思衿睡觉,便想去将窗户阖上。没想到刚一起身,思衿藏在衣裳里的手,竟蓦然一把将他拉住。 凌曲笑了:“我去去就来。” 思衿因着自己下意识里的动作,依稀醒了过来,执着地说:“我不冷。” 现在凌曲只要一离开他,他就不安稳。哪怕是在睡梦中都能惊醒。 为什么呢?或许是因为凌曲懂得医理,无论发生什么都能有办法救他腹中婴儿。可是主持和倾煦大师也是懂得医理的人,他们不在,为何他却没有这种感觉? 思衿无解。 “你不冷,我冷。”凌曲笑着说,“你看你睡个觉,我都脱成什么样了?我嫌风大去关个窗户你竟都不让我关?你说有你这样狠心的人么?” 他这阵带着玩笑的数落令思衿愧疚到了极点。是啊,他怎么能做出如此自私的事来呢?思衿于是说:“你去关。” 只要凌曲还在眼前,他就能放心。 凌曲只得在他眼皮子底下将窗户关紧了。现在自己无论走到哪儿,都能感受到背后有一个专注的视线跟着他转。 一丝一毫不肯落下。像是一个小尾巴。 重又坐回塌前,凌曲用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方才还感觉到一丝发热,现下睡了一觉温度竟然降了回去。 “肚子可有痛么?”他问。 这才是他最关心的问题。按那颗落子药的计量,若是起效,大抵半个时辰到一个时辰会产生剧烈的腹痛。若是这样,那腹中胎儿怕是难以保住。 现在距离思衿服食落子药大概有半个时辰了,凌曲担心他会腹痛。 岂料思衿摇了摇头,道:“什么感觉都没有。” 他只觉得周遭暖融融的,没有任何不适。 “你听我说。”凌曲认真地看着他,“落子药或许会在接下来的某个时候发作,又或许以后都不会发作了。无论怎样,你都要将你自身的状况告诉我,我才好对症下药。” 岂料思衿听了,咬了咬嘴唇,竟然问:“若以后都不会发作,是不是就意味着我肚子里没有孩子?” “对。若无孩子,落子药对你没有任何影响。”凌曲道,“也有一种可能,我方才喂你的那颗药丸抵消了落子药的全部药效,这种情况虽然稀少,不代表没有。” “那么,你希望我有孩子吗?”他问。 凌曲怔住了。这是什么问题? 思衿垂下眼帘,静静地说:“方才那红衣男子按我的肚子,说我怀了身孕时,我并不害怕,因为我坚信这样荒唐的事情不会发生在我的身上。可是,当他将落子药喂给我的时候,我却害怕了。这是我的孩子,我需要保护好他。你说,我怎么会有这种可笑的想法?我心知自己是男子,却还想着做母亲的事,我究竟是不是痴傻了?” “你并未痴傻。”凌曲抱紧他,“母亲重在责任,与男女无关。” “可是……”说到这儿思衿眼睛里冒出豆大的泪珠。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好端端的还没说几句话就要哭,“可是他快死了。若我知道自己怀了身孕,就算破尽武戒,我也会保住这个孩子的……” 第一次见思衿哭得这样伤心,凌曲说:“他还有救。” 思衿怔怔地看着他,止不住地抽泣。 “你是不是忘了我是谁?”凌曲皱着眉头说,“我是西厥绝无仅有的毒修。丹医的尽头便是毒,所以我比他们任何人都要厉害。当初我不以为意是因为我以为你会不喜欢这个孩子,若你求我,我会用最轻便的方法让这个孩子消失。现在反过来,你我若决意将这个孩子留下,就算阎王过来抢,他也会平安降临到这个世上。” 说到这儿,凌曲的声音骤然温柔了下去: “所以不要哭了,好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 崽崽: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 (现在是母爱泛滥的小和尚~) 第53章 吃醋 褐红太监赶过去的时候, 盛玉山刚好起身。淡淡地望了王喜一眼,盛玉山道:“怎么看的人?眼皮子底下也能让人放/毒。” 他这话看似怪罪,实则解释了这人的死是被人放了毒, 与他无关。褐红太监听了, 连忙说:“都怪奴才们看护不周, 竟然在这个关头发生这档子事……” -- 第102页 “罢了。事情已经发生,就安静等官家定夺吧。”盛玉山从已经扭曲的尸体上跨过去, “人找到了么?” 被这么一打岔,王喜差点忘了今日他是为了什么劳累奔波的。当下这个节骨眼,找到那人显然要比死两个南小主儿重要得多:“已经派好些人去找了, 大人放心, 咱家管辖的这片区域若是没有,别的地方就更找不着了。” 他这番话的意思是,若是连他这儿都没有, 那人十有八九是跑去宫外了,只要出了宫,就与他俩八杆子打不着,这事儿算是了了。 没想到盛玉山听了他这话, 冷冷地笑了一声,“你这儿是皇宫最外围, 要跑也该从你这儿跑。我劝你最好还是期冀自己能找得到他, 若是让他跑出宫去, 罚也是从你这儿罚。” 他这番话自然让王喜吓破了胆, 忙不迭跪下来澄清:“主子可要为奴才说话呀,咱们外围这帮太监可没过偷懒, 上头说丢了个要紧的人让我们去找, 我们可是第一时间就去找了, 若真是找不到,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罪不至死啊!” “哪个字说要你们死?”盛玉山走到另一个死尸身旁,蹲下来。 这位一身湖蓝色衣衫的人估计就是莲茶了。莲茶身上的伤口很明显,刀伤,从右肩直接砍到左侧腹部,一刀下去断无生还的可能,可见凌曲压根就没有给他活命的机会。 收了尸,盛玉山淡淡地叹了口气。 不知道这两位主子今日到底造了什么孽,惹上一个最不该惹的人。凌曲曾经说过,毒修用刀,是对对方的不尊重。当下他这刀用得如此隆重,可见是根本不把这人放在眼里了。 “这附近,都仔细搜一搜。”将尸体码整齐了,盛玉山对王喜说。 他素来对宫中太监无甚好感,眼前这个太监虽然胆小,好在踏实,没什么心眼,算是他看得最顺眼的一个。若是因为区区一个凌曲就让他送了命,还怪可惜的。 可别就这么死了。 王喜听了他的话,也懂得其中轻重,连忙唤身边的小太监将这一带仔仔细细地搜。 果不其然,两个小太监得了命令去搜时,不一会儿就回来道:“人找着了!就在废园!” 褐红太监听闻这个消息,心里的石头落了大半:“当真?人可有事?” 两个小太监头摇得像拨浪鼓:“碰见巫马城主,城主说他出了前殿闲逛时,看见此人迷了路,就顺手带自此处让他休息。” “原来是这样。”褐红太监没有多想,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城主大人还说。”两个小太监继续说,“此人似乎饿了一天才如此虚弱乏累的,让我们最好带些清淡宜人的点心过去,别叫他饿着。” “这是自然这是自然。”褐红太监用方帕擦汗,连忙吩咐,“去后厨看看现下有什么点心茶水,给废园送去。” “哦对了,”他想起来什么,“别再让他待在废园了。喊柄轿子,依旧送去前殿。记得要快。” 两个小太监听了,连忙道了句“是”,各自忙去了。 - 思衿在床上歇了许久,都未等来剧烈的阵痛。这让他稍微放心了一些。 他本想下床看看周围有什么吃的,可是环顾四周,他住在一间废弃的屋子里,别说吃的了,估计连一口热汤都喝不到。 凌曲似是有事,出去了一会儿,思衿目光所及之处都没有看见他的人影。 他去哪里了呢?思衿不由地看着躺在他身上的亮银。 亮银正盘成一堆睡觉,沉沉的一坨压在思衿身上,恍惚间竟让思衿有种怀胎十月的感觉。 这种感觉太奇妙了,由不得思衿多想。 “思衿大人——”有人敲门。 思衿抬眸望去,是个清秀的太监。 “进来吧。”思衿道。虽然他不知道这太监来是干什么的,但自己是官家钦定的和亲对象,应该不至于陷害自己吧? 小集子将一笼刚出锅的点心搁在桌案上,又从食盒里拿出一壶温热的茶水和一碗甜汤,替思衿倒上:“饿着大人了,这是后厨专门为大人做的雪泥红枣糕和清蒸玉露汤,大人尝一尝。” 他打开食盒的一刹那。香味一股脑儿就钻进思衿的鼻尖,令思衿无所适从。 “这些……是谁让做的?”思衿挑了一块红枣糕,咬了一口问。 这糕香甜暖糯,外面覆盖一层白白的莲蓉,里面则是朱红色的枣糕,伴随着红枣的清香,思衿将剩下半口吞入腹中,紧接着又拿了一个。 见他不挑肥拣瘦,小太监放心了一些,说道:“这是巫马城主吩咐的,说大人将要代表西厥与北疆和亲,不能怠慢了,亲自去后厨给大人挑的糕点和甜汤。” 思衿的手顿了顿,抬眼:“他亲自去的?” “可不是,”小太监见这位大人似是与巫马城主关系不一般,便多嘴说了两句,“城主大人说您辛苦,让您补补身子,把咱们后厨翻了个底朝天,厨子当家本领愣是都拿出来了,才给您整上这么一顿吃食。大人您吃着可还满意?” 思衿舀着甜汤,头恨不得埋进碗里。凌曲在宫里这么兴师动众做什么? “很好吃。”他只好说,“只是我除了不能沾染荤腥,吃什么都可以,没有忌口的,下次不用这样劳烦城主和后厨师傅们了。” “这怎么行?大人您到了我们的地界,就该我们伺候。”见他甜汤喝干净了,小太监又给他斟上一碗。修行之人杜绝浪费,思衿只好硬着头皮一口气喝了三碗。 -- 第103页 三碗甜汤入腹,他整个人都像是被火炉包裹着,周身甚至出了细密的汗。 小太监见他吃的差不多了,便道:“大人若是吃好了,可否跟奴才们去前殿?早在先前官家就宣了。” 思衿点头,说:“这是自然。” 虽然当中发生了一系列的曲折,可是要紧事他还不能忘——打消官家和亲的念头。 一顶格外柔软的轿子将他直接送去前殿。也不知道是不是上上下下都通了气,一路上思衿被人忙前忙后地照顾着,一直到前殿。 望着这座空前宏伟的宫殿,思衿握紧了手,整理好自己的衣衫。 “大人,这是您方才掉的持珠。”一个太监恭恭敬敬地将一串晶莹剔透的珠子递给思衿。 “多谢。”思衿感激道。 待太监们退下之后,他深吸一口气,望着宫殿的方向。只要从这里进去,他就可以告诉官家,他不能和亲了。 没关系的思衿,这宫中,有许许多多的人在帮你。 “你是何人?”忽而,身后一个沉静如水的声音,传来。 思衿回首,四目相对间,两人都愣了愣。 思衿也不清楚马上这位眉眼如炬一身英气的人是宫中的哪位得宠的妃嫔,只好侧身让路,道:“太和寺思衿,见过……” 他抬眸,等待后者接话。 后者却兀自下马,一把将手中长/枪扔给宫中收械的守卫,转而朝思衿道:“知道了。” 知道了?什么知道了?思衿不懂。 不过他见对方好像并不真的在意他是谁,顿了顿,便兀自踏上宫殿的台阶。 他一步一步地走,走得格外缓慢。 本以为朝堂之事妃嫔不能干涉的,没想到他不经意间回头,方才那位立马执枪的妃嫔竟不以为意地随他一道踏上宫阶,看样子是要和他一同进殿。 “走路如此之慢,这便是你们西厥的雄风么?”女子高声道。 原来自己走路慢也是错的。思衿说:“那……大人先走?” 岂料女子听闻他这话,竟一把抓住他的手,大步流星地往台阶上跨去。思衿被吓了一跳,连忙道:“大人……不可……” 我的肚子吃不消啊…… “不可?”女子骤然回头,眉间如烈焰一般,死死盯住眼前面色苍白的思衿,“不是你要嫁的么?” 西厥大费周章结果就嫁了一个这样娇弱的人来,是看不起谁?! 思衿被她拽得猛然一跌,手撑着地面上才勉强稳住身形。刚才那一阵折腾,他似乎感觉到肚子里有什么晃了一下。 “看你的样子也是练过武的。怎会虚弱至此?”女子皱眉问。 她妹妹不是告诉过她,太和寺的和尚各个武艺高强的吗?这就是她所谓的武艺高强? “大人见笑了。”思衿重又站起身子,无奈地笑了笑,“有些话,还是当着官家的面说较为合宜。” “当着官家的面较为合宜?”女子眉头皱紧,声音冷了下来。 大殿里,涂山雄倚在靠背上,都倚累了。 他的目光不经意间落在下方为首的人身上。有段日子不见巫马真,巫马真竟变得如此标致,一身靛蓝色的官服穿在他身上,过于冷艳出挑,令他掌心骤然一痒。 糊涂了糊涂了,他赶紧让奇怪的想法从脑子里挥散出去,眼前这人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碰的。 忽而,毛晋一叠声地跑进来,禀告道:“回禀王上,北疆王并太和寺释子一齐到大殿门口了。” “一齐到了?”涂山雄听着有趣,“怎么,朕还没赐这个婚呢,两人就已经看对眼了?” 他此言一出,周遭除了身侧的盛玉山和下方站着的巫马真,通通都笑了。 “宣。”涂山雄笑累了,挥袖道。 毛晋一连小跑着下去。 在毛晋的带领下,两人一齐进殿。 众目睽睽之下,思衿想将手抽回来,可无奈身旁这名女子力敌千军,竟将他的手拽得死死的。 涂山雄眼尖,看到了两人牵在一起的手,蓦然大笑起来:“甚是般配啊!” 他一笑,众臣子也跟着笑。 唯独巫马真的眼神在众人的欢笑声中,冷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凌曲:天亮了,该让涂山氏下台了:) 第54章 抱紧 这是蓝二生平第一次踏进西厥的宫城。 偌大的宫殿, 无一处不是琉璃玉石铺就,就连一闪而过的太监领口衣肘处,都缠着金丝银线。然而一墙之隔的宫外, 僧军异教胡作非为, 官员恶霸沆瀣一气, 生灵涂炭,饿殍遍地。宫里宫外, 截然不同。 这就是西厥,表面风平浪静,实则从根基处就已经溃烂掉的西厥。 蓝二耳边传来北疆万千松鹰的皋鸣。若是可能, 她甚至想上前一步, 一枪直接挥掉座上之人的头颅,解救万千生民于水火。可是她清楚地知道,眼前这位帝王早已是一具枯木, 身后有无数人庇拂,摧毁他动摇不了根基。 她昂然屹立在大堂中央,左手却拽紧了释子的衣袖,无论怎样都不松开。 这位释子她只看了一眼。 沉稳与慈悲一齐汇入干净的眉眼, 不像是西厥那些乌烟瘴气之徒。再想起蓝五于信中所写的话,大抵猜到他是西厥王拉来应付此次和亲的人选。能舍得拉出来和亲, 想必于西厥王而言无关紧要, 更不是宫中要紧的人物。 -- 第104页 若是选个王公贵族嫁过来, 她断然无法接受。可眼前这不落凡尘、眼中无任何杂质的释子, 她却可以考虑。 既看得顺眼,还能应付北疆那群催婚的朝臣, 甚好。 只是…… 蓝二将目光抬起, 对上西厥王的眼睛:“吾虽与贵国有和亲之事, 可也要讲究个两情相悦。” “这是自然。”涂山氏换了个手肘撑着座椅扶手,身子整个向反方向倾斜而去,“北疆王想怎么个两情相悦法?说与在座听听可好?” 今日朝堂的事情太过琐碎无聊,这桩荒唐的婚事无疑成为唯一能提起他兴趣的事。 眼前这位他国女帝星眉剑目气势如虹,太和寺的释子站在她身边,反倒显得身量翩跹弱不禁风起来。这不禁让他想起宫围秘事图中,某些女上男下的场景。啧。这小释子长相如此白净娇弱,日后怎能抵得过她这样饱经沙场之人的蹂/躏? 还不得玩坏了? 啧。他忍不住又发出一声喟叹。引得身后的盛玉山眉头一皱,厌恶之情溢于言表。 蓝二无视涂山雄富有深意的目光,兀自说:“就让本王与该位小师父独处几日,若性格相合,我便娶他过门。” 她说这番话时,思衿心跳如擂鼓。这摆明了将他一番“不予和亲”的言论给堵死了。若是这时候拒绝,不仅他自身难保,太和寺上下或许都会受到牵连。 只是……他不想与眼前这名骁勇善战、只出现在他所看的话本中的传说人物独处。他已经怀了凌曲的孩子,怎么还能与他人独处呢?! “王上。” 思衿忍不住开口。 然而,他的声音却被另一道声音覆盖。 “王上。”巫马真淡淡地道,瞬间将整个朝堂的目光都吸引过去。连座上的涂山雄都忍不住稍微改变了姿势,身子坐直了些。 “卿有何高见?”涂山雄问。他奇怪之余还有些好奇,向来不关心杂事的巫马真这会儿能发表什么言论。 巫马真功高震主,涂山雄虽然对此心中忌惮,可遇到国事战事,身边真的能依赖的人也只有他。 他的话,涂山雄是一定要听的。 “臣只是觉得,北疆女帝这条件开得着实是高了些。这又不是买卖,咱们肯嫁,她捡个便宜娶了便是了。还挑肥拣瘦,倒显得咱们执意要安排个人在她身边禁锢她的自由似的。”巫马真缓缓地说。 此言一出,北疆使臣各个面露不悦。 “这位想必便是巫马城主吧?”一位北疆老使臣站出来,忿然道,“恕臣愚昧,方才大人那句话的意思难道是我们北疆在此次和亲中占了便宜?这断然是个笑话,一个肯嫁一个敢娶,哪来的便宜之说?” “就是……”一帮北疆使臣附和。 “此言差矣。”巫马真身后的红衣官员站出队列,“咱们王上在挑选此次和亲对象的时候费尽不少财力物力,这些在账上可是写得清清楚楚,只是不让你们北疆知道罢了。我们什么都没得到反而赔了一个过去,怎么不算你们占了个大便宜?” 这言论更是激起了使臣们的抗议:“若吾王同意此门亲事,吾国愿出良田千顷和千匹北疆宝马作为嫁妆,何来‘什么都没得到’之说?” “罢了罢了。”两边吵得不可开交,涂山雄一句话都听不进去,只觉得头疼。于是他将目光和蔼地放在一言不发的思衿身上,道:“朕想听听这位小主子的意见。” 这小释子长相稚嫩中又显清秀,着实可爱。若不是涂山雄事先没见过本人,将他嫁与北疆还有一些不舍得呢。 在座所有人的目光一时间全部投向了自己,思衿有些慌乱,下意识就朝巫马真看去。 巫马真回望他,眼神沉着安静,这让思衿稍微冷静了下来。 “王上想让我说什么?”他问。 他这问题惹得涂山雄哈哈大笑,莫名心情好起来:“朕是想让你说一说,愿不愿意与眼前的女帝相处几日?”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结果已经无所谓了。把和亲当作一场你情我愿的事情,尊重双方意见,反而能显现出他的豁达与格局。反正无论其中哪一方不乐意,都不关他的事,他乐得做这个甩手掌柜。 思衿摇头,回答:“不愿。” “为何?”涂山雄好奇地问。他没想到区区一个小释子竟然如此有主见,敢在众目睽睽之下说出拒绝的话来,这不禁令他长眼。 毕竟,嫁过去不是一件坏事。 思衿感受到身旁有个灼热的视线一直盯着他,令他周身都难以动弹。可是他依旧咬牙继续说下去:“两情相悦,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察觉出来的。相处几日,急功近利,我不愿浪费这时间。”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说出如此失礼的话,可是事急从权,他必须得想个回绝的说辞。 “唔……”涂山雄琢磨了一会儿,沉吟道,“似乎有些道理……” 说罢他看向蓝二,似乎想让她来定夺。 蓝二沉默了一会儿,道:“吾自幼生长在边疆战场,不懂儿女之情。原以为小师父同我一样,却没想竟然会说出此番有见地的话来。倒显得我唐突了。” “你说的对,急功近利确实不可取。”她看向思衿,目光炯然,“只是这门亲事,吾暂时还未曾想放弃。也许之后吾没了耐心,动用权势强行娶你过门也是有的,届时,你会如何做?” -- 第105页 没想到阿姐竟然当众说出这样霸道直接的话来,站在后排的蓝五听了都窘迫得很。她从未见冷静自持的阿姐如此明确过自己的态度,竟一时分辨不出真假来。 若这一切只不过是朝堂之上演给涂山氏的一场双簧戏,那么她还能放心得下。若是假戏逢真,一边是阿姐,一边是太和寺,她都不知道该帮谁了。 等等,蓝五将目光放到扮作巫马真的凌曲身上。 此刻,整个殿内最不安的怕是要属他了吧?毕竟稍有不慎,心心念念的人儿便要远嫁北疆了。 这么一想,反正自己不算最难的,用不着太过担心。这想法令她稍稍振作起精神,看着这场戏进行下去。 思衿被蓝二一番霸道的言论说得面色发白。的确,若是她动用权势强行娶自己过门,自己完全没有回旋的余地。纵然是权势滔天的巫马真,家国面前,又能帮他到什么地步? 再者,前前后后一场闹剧下来,大家都尽力了,他自己同样如此。 尽人事,方知天命。若是天命依旧,那便不需再做挣扎了。 所以,思衿说:“那便娶吧。” “若是娶我过门能拯救一方苍生,那便娶。”他说。 “有意思。”蓝二的嘴角不经意间扬了起来,“吾真不愿相信你是太和寺的人。” 这样的言论思衿倒是头一回听到:“那您觉得,我是哪儿的人?” 蓝二笑意更甚:“你该是我北疆的人。” - 下了朝,天色渐晚。 从殿内出来,思衿这才发觉自己方才站了许久,腿都开始发软了。 发软的腿下不了台阶,他下意识将手搭在身旁经过的凌曲的胳膊上。 众人面前,凌曲斜睨了他一眼,转而收回目光,安静地听身边的朱时雨说话。 思衿讪讪地想要收手。他怎么忘了,凌曲现在披着巫马真的皮,巫马真是不会好心去扶他的。 “搭着。” 一只手从中伸出来,阻隔了他看向凌曲的视线。 思衿回眸望去,原来是蓝二伸出的手。蓝五跟在不远处,朝他露出同情的表情。 “我自己可以走的。”思衿为难地说。 然而这只手已经递到他的眼前,似是不容他拒绝。 话音未落,方才还在听朱时雨说话的巫马真不知何时已经将目光重新落在思衿身上,冷冰冰的眼神恨不得将思衿面前的这只手射个对穿。 在蓝五的惊呼声中,巫马真皱着眉头,竟拦腰将思衿整个人抱起来,往台阶处走去。 思衿吃了一惊,连忙道:“你疯了?” 这一抱,宫中要凭空多出多少流言蜚语? “那你何必抱这么紧?”巫马真撩起眼皮,不冷不热地说。 “不抱紧就要掉下去了。”思衿如实回答。 该实相的时候,他还是实相的。 “若是你不愿意我抱你,我现在就可以将你放下来,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巫马真道。 岂料他这话一出,思衿反倒抱得更紧了。整个人像是一只小猴子,抱紧了他这棵大树。 “怎么?”巫马真问。 “修行者不能撒谎。”思衿耳朵红红地说。 作者有话要说: 攻:磨人。 第55章 随你 巫马真在宫殿前的这翩然一抱, 的确是惹得不少人注意。 朱时雨在一旁看着,急得直跺脚:“使不得啊大人,和亲僧大人哪儿能亲自抱呢?快快放下!” 这要是因此挑起两国之间的矛盾, 这罪名实在太大, 哪怕是巫马真也承担不起的。 更何况, 朱时雨忍不住战战兢兢抬首。宫殿高台的华盖之下,官家沉着眼睛凝视着下面的一举一动。身后的北疆王更是一言不发, 仿佛将这一幕默默记在心底,好日后一并讨还。 前有狼后有虎,这可如何是好啊! 此情此景, 他恨不得直接跑上去, 替巫马真抱。 巫马真似是对周围一切视而不见。宫门口有马车等候,他径直走向最高大的一辆,将思衿安妥地放在里面。跪在地上的驭夫见了, 愕然问:“主子如何回去?” 杵济连忙戳他:“管好你自己。” 怎么一点眼力见没有?这时候伺候好小师父要比伺候城主本人来得重要,这点道理都不懂吗。 巫马真安置妥当,替思衿将车帘拉上,转而回眸对杵济道:“将人看好。” “知道了主子。”杵济心里头明白主子要去干大事了, 便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小声问,“主子几日回来?” 巫马真牵直了衣袖, 垂下的眸子不带多余的情绪:“尽早。” 现如今思衿的身体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他还没有全然把握清楚, 在这紧要关头他不能不管不顾。 恰巧坐在车里的思衿掀了帘, 露出一双澄澈的眼睛问:“你为何不上来?” 他在车上等了好久好久, 孔雀都不上车,只顾着在外头跟杵济嘀嘀咕咕说话。这让他一个人呆在车里, 有些闷。 巫马真闻声, 一双冰冷的眸子抬起来后, 便尽是春风和煦。“就来。”他柔着声音说。 这还是刚才那个满心城府不苟言笑的巫马真吗?杵济在心中腹诽。主子不会是中了什么连他自己都拿捏不住的毒吧? 踏上马车前,巫马真冷声道:“宫里那些尸体,找人处理掉。” -- 第106页 “嗯……啊?”杵济呆了,“尸房有右侍的人看着,这要怎么处理?” 巫马真斜睨了他一眼,杵济立马就明白过来。暗讽了自己的蠢笨,他忙说:“明白了主子。” 伴随着浓重的花香,凌曲坐进了车里。 他一进来,思衿的困意就淡了些许,只道:“好慢。”等他上车等得自己都困了。 思衿身上盖了张软毯,软毯不大,盖不住他半个身子。巫马真索性解了官服,替他盖上。哪有解官服遮寒的?思衿的脸红红的:“不用了……”他不是特别冷,更何况这车里四面不透风,冷不到哪里去的。 “待会儿车行起来,四面八方都有风。”凌曲道。他坐在思衿身边,能感觉到思衿的身体下意识地往他这边靠。 看来是很乏了。 “吃软糕么?”凌曲忽然问。 本来都在打盹的思衿听了,眉头一竖,清醒过来:“哪儿来的软糕?”软糕这种东西,不是要趁热吃才好吃吗?方才孔雀忙着上朝,哪里还有空抽身去弄软糕呢? 凌曲却故作神秘:“到底吃不吃?” 当然吃了。在殿内站了那么久,他早就饿了。思衿点点头,期待地看着凌曲。 凌曲笑道:“那你靠过来,靠我近一点。” 这又是什么道理?靠得近些就能变出软糕了?思衿满脸写着不相信,可是身体却控制不住似的,往他怀中靠过来。 温热的软糕香气,在落入凌曲怀中的那一刹那,铺面而来。 思衿掩盖不住惊喜:“为什么你会有软糕?”哪有人把热乎乎的软糕藏在怀里的?不会嫌烫吗? “方才上朝前差人去后厨做的。怕凉了,一直揣在怀里。”凌曲解释。后厨也是个有心的,用最柔软的油纸里三层外三层包严实了,上了这么久的朝竟然一点都没凉下来。 思衿捧着这沉甸甸的一包软糕,不知怎么的,他脑中浮现出巫马真方才在朝堂上睥睨群臣的模样。满朝文武又有谁能猜得到,他们眼中不可一世的权臣,到头来衣裳里还藏着一包鲜甜可口的软糕呢? 虽然这样不合适,可是他还是克制不了上扬的嘴角。 这些软糕不知是用什么模子刻出来的,光是兔子形状的就有三五种。这些兔子一个赛一个的可爱,思衿都不忍心入口。 寻常软糕也就算了,孔雀难道特意交代后厨去做兔子软糕的吗? “想什么呢?为何不吃?”凌曲见他闷着脑袋一动不动的,索性自己拿来一个送进嘴里。 满口的奶香气,吃得他忍不住皱眉。 天底下真有人会喜欢吃这种东西? 思衿眼睁睁见一个可爱的小兔头被凌曲一口吃掉了,也跟着拿了一块,小心翼翼地送进嘴里。 太好吃了。他从未吃过这样柔软清香入口即化的软糕。 只是…… 思衿忍不住说:“下次别做小兔子了。”兔子这么可爱,如何能吃兔子呢? 这却不是凌曲特意交代的。方才在后厨,凌曲只交代了软糕要做得香软些,后厨便兀自以为城主这是要借宫里的厨子给自家小少爷换换口味,便努力做出了新花样。 试问普天之下的小孩子,谁人不喜欢兔子软糕呢? 思衿自然也是喜欢的。思衿不仅喜欢小兔子软糕,偶尔冒出的几块小牛软糕他也很喜欢。更神奇的是,他原本以为几块软糕只是形状不同而已,没想到试了一下之后,竟然是全然不同的口味,各有千秋,不分伯仲。思衿一时竟不知道自己偏爱谁。 “你尝一尝这个。”于是,思衿将一块小牛软糕递到凌曲嘴边,期待地看着他。 正在暗自懊悔为何没让杵济递茶的凌曲见了,笑得一脸无奈:“我就不用了吧?我已经吃过一块……” 可是思衿从未在他面前露出这样期待的眼神,这眼神实在太澄澈了,令凌曲无处遁形。“我试试。”他改口。 入口,又是另一番别样的甜味。 凌曲笑得艰难:“甚是好吃。” 宫里的糖不费银子的吗?为何放这么多!他心想。 见孔雀吃了整整两块,思衿心中也就放下心来。毕竟他在宫中待了整整一天,接连吃了好几顿,而凌曲一顿也不曾吃过,肯定饿坏了。 “接下来我们去哪儿?”思衿边吃糕点边问凌曲。 看官家的意思,好像并不怎么在乎这场和亲的结果。更何况他也明确表明不愿意和亲了,官家应该不会再坚持下去了吧? “待会儿杵济会带你去一个安全的地方。”凌曲柔着声音说,“这阵子先不要回太和寺了。” 等等,思衿好像意识到什么:“你不跟我一起走?” “一辆马车坐不下两个人。”凌曲说。 “你说谎。”思衿急了,他有预感,凌曲现在这个时候撇下他,一定有事情发生。 就在他想要拉帘找杵济问个清楚时,凌曲忽然俯首,吻住了他的嘴唇。他所有的焦急都被凌曲揉进唇齿,化成几句毫无意义的呜咽。 “唔……” 凌曲的唇同他整个人一样,带着一丝花香,冰凉冰凉的,一不小心就会陷进去。 凌曲吻得很慢,慢到思衿忍不住闭起眼睛顺着他的步调。然而想再次睁开眼睛,却发现做不到了。 “你给我喂了什么?”思衿强撑着身子,艰难地问。 -- 第107页 他好困,他从来都没有如此困过。但是他不能睡,因为他现在一旦睡去,日后可能都看不到凌曲了。 孔雀最是混蛋,他肯定做得出来。 凌曲擦着嘴角,淡淡地说了一句:“能让你好生休息的药。” “我不想要这种药,我只想要……”思衿红着眼睛,却发现话到嘴边,实在难以说下去。 “我只想要……”思衿重又说了一遍,对上凌曲看着他的双眸,这话便显得更加艰难,“……你在。” 太自私了。自己实在太自私了。他怎么能为了自己心中的不安,就阻止凌曲去做他一直想要做的事呢? 明明自己说过,无论凌曲做什么,都会站在他身边的。 凌曲却蓦然笑了,马车里不能全然站着,他双手撑在车壁上,俯首紧盯着思衿,露出一丝危险的笑容:“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解?” “什么?”思衿问。 “坏人就是坏人,纵然你怀了坏人的孩子,坏人也是不能回头的。”凌曲道,“更何况……” 思衿的额间冒出一层细密的汗,汗汇聚成一处,洇湿了领口:“更何况什么?” “更何况,”凌曲重新说了一遍,目光垂下来,放到思衿的小腹上,“我讨厌孩子。” 思衿死死抿着嘴唇,双手不由地护紧了腹部。 不知为何,有一瞬间,他竟然觉得凌曲要比方才宫中那两个打算残害他的人更危险。 是了。佛家讲究慈悲,讲究万物生灵。可凌曲不是。 凌曲完全有理由不要,甚至杀死这个孩子。 只是,思衿想不通,为什么之前他被关进偏屋服下落子药时,凌曲会那么紧张生气?正是他这股没来由的紧张才让思衿误以为他是想要这个孩子的。 可是现在……他已经弄不懂了。 “只求你……不要伤害他。”思衿的嗓音带着一丝哽咽。他现在身体没有恢复,完全没有能力护着孩子。若凌曲与他纠缠,他铁定是会输的。 “我会自己努力将他生下来的。我会去一个你看不见的地方将他生下来,不会给你惹麻烦,只是……”思衿一句一句地说。 只是要他放下这孩子,不可能。 凌曲喉咙滚动了一下,将目光移向别处:“随你。” 下了马车,凌曲面色霜寒,对杵济说:“你上车。” 杵济猜也能猜出主子为了让小师父全身而退,费了不少代价。 其实主子哪能不喜欢孩子呢?早在主子意识到小师父可能怀了他的孩子时,就已经在太和寺北边的山脚下安排了一座僻静的宅子了。更何况,若主子真的不喜欢孩子,他会用一百种方法让这孩子消失,绝对不会让小师父知晓的。 只是小师父太过纯善,分不清主子哪一句是真话,哪一句是假话罢了。 前方的路太过凶险,主子只想一个人走。 就连他自己,不也被主子排除在外了吗? 上了车,杵济还没想出安慰小师父的话来,就愣住了。 整个马车充斥着血腥气,再看小师父,不知何时已经捂着嘴跪倒在地上,指缝中洇洇流出许多鲜血。 作者有话要说: 追妻火葬场已经预定了。 第56章 江山 “小师父……”杵济心头咯噔一声, 连忙上前去扶他。 这怎么好?主子前脚刚走后脚就出事了! “我没关系……”思衿的手已经被吐出的血浸湿了,他现在每说一句话,血就会不可遏制地从他唇缝里涌出来, “带我离开这里, 快。” 再不走, 凌曲就会知道了。他不想让凌曲看见他现在这个样子。 “该是落子药奏效的缘故。我去找主子回来。”杵济抓耳挠腮,着急忙慌地说。他头一回遇上这种事, 全然不知道怎么办好。 “别去……”思衿拽紧他的袖子,“别让他知道。” “可是……”杵济眉头皱成了八字,“可是小师父, 再这样下去你会死的……” 主子不在的情况下强行忍着, 这是不打算要命了吗? “我自己的情况我自己清楚。”思衿咬着牙说,“现在还在宫中,我不能被其他人看见。先离开这里, 以免多生事端,至于其他的事……之后再做打算。” 小师父说得有道理。杵济回过神来,连忙招呼驭夫:“驾车!快一些!” 现在这种情况,也只能将小师父送到北山宅子静养了。 望着小师父蹲在地上, 用唯一干净的手将主子官袍搂在怀里的模样,杵济心头酸酸的。 希望肚子里的小主子平安无事。不然主子和小师父的努力, 当真是要白费了。 马车一路快行, 行至半夜。杵济将他从车上背下来时, 思衿的手脚冰凉, 只剩下最后一口气。 杵济一面唤着他的名字,一面将暖阁收拾出来, 让他安静地躺着。这间屋子坐北朝南, 是主子专门给小师父准备的, 床榻被褥无一不是用的最好的,就连一个看似普通的枕头,都花了上百两银子。甚至考虑到他会嫌冷,主子连炭盆及炭火都已经备下了。 升了炭火,暖阁真真成了暖阁。 杵济揩了一把额头的汗,这才顾得上问:“小师父可还觉得身子不舒服?”反正宅子里养着大夫,此刻已经候在外面,可以随时差遣。 思衿迷迷糊糊,只觉得周遭暖和起来。他半睁着眼睛打量四周,格外陌生:“这是哪里?”说罢便要起来。 -- 第108页 杵济不会抢占了别人的宅院吧?这他可担待不起。 杵济见他醒了,赶忙上去让他重新躺下来:“小师父你现在不能乱动。我先让厨房做碗热汤,待会儿再让大夫进来替您瞧一瞧。” “大夫?”思衿说,“先去请大夫。” 他想知道孩子到底怎么样了,还能不能保得住。无论结果如何,这都是他应该面对的事情。 哪怕此时此刻只有他一人,他也要面对。 两个大夫进来,轮流替他诊脉。 他们诊脉的时候,思衿就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们,等待下文。 两个大夫互相对视一眼,面露难色。一旁的杵济见了,忍不住发话:“二位大人,到底怎么个结果,不妨说吧。” 支支吾吾的,这是在折磨谁呢! 其中一个大夫只好说:“恭喜夫……恭喜大人,已经怀了一个多月的身孕了。” 他这话,令思衿拽着被褥的手指蓦然松开又收紧。虽然知道大抵会是这个答案,可是从大夫口中说出来,他还是觉得不真实。 “然后呢?” 按捺住复杂的心绪,他开口问。他知道大夫还有下文。 “然后,然后就是大人您服用了落子药,虽然这药的剂量不多,但对腹中胎儿还是会产生影响,纵使生下来,也会……”说到这儿,大夫一咬牙,“纵使生下来,也活不到足月。” “说什么混账话呢?!”杵济几步上前,拎起大夫的衣领,“这话你们也说得出口?养你们这帮废物有何用?”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一旁的大夫哭丧着脸跪下,“我们必定尽毕生所求,让大人的孩子顺利降世,平安活下来。” 这还差不多。杵济松开大夫:“这边没你们的事了,下去配药吧。” 两个大夫慌忙走了。 两个大夫一走,思衿便要让杵济扶他起来。 杵济发愁:“小师父,您现在这个身子,还是不要强撑着了。” 都道一个多月的身孕胎气还不稳,这时候乱动万一出了事,他有八条命也担待不起啊! “杵济。”思衿依旧起身,用枕边的清水润了润嗓子,将喉咙里多余的血水全部吐出来。 “小的在。”杵济说,顺道将热汤给思衿端过去。 “你不许骗我。你家主子到底去做什么了?”用了一口热汤,思衿便放下来,问杵济。 杵济一怔,连忙将头低下:“小师父您还是别难为我了。我只是一个奴才,主子不会什么事都跟我说的。” “若是他自知有难,第一个交代的一定是你。”思衿道,“你不知情,何人知情?” 小师父心里装着明镜,杵济自知想瞒也瞒不住了,心一横,便索性告诉他:“主子知道巫马真的身份已经瞒不住官家的眼,所以决定在官家查他之前告诉官家真相。” “他这一告诉,官家如何能饶得了他。”思衿咳了一声,道。 更何况凌曲不是什么清白人,这些年他同东晟北疆之间的往来官家不会不知道的。没了凉朔城主身份的庇拂,纵使火军有意保他,他也难以活下来了。 这么一想,方才凌曲对他说的那些刺耳的话,思衿竟愿意多听几回。 只要是他的声音,思衿都愿意听。 “主子会回来的。”杵济笃定地说,“在事情没有结束之前,他都会回来。” “你说得对。”思衿站起身子,走下床。 窗户紧紧地关着,思衿却打开了一条缝,让外面的风吹进来。 夜凉如水,连风,都是凉的。 杵济见了,道:“小师父,夜里不关窗,你会着凉的。”毕竟有了身孕,最是忌讳着凉。 思衿却转而回首,重又回到床榻躺下: “关了窗他如何进来?你知道的,他这人不会走门,窗户关上,他就进不来了。” - 后殿,涂山雄屏退了众人。 夜里的皇宫没有白日那样恢宏肃穆,连宫女点的蜡烛,都阴阴惨惨地笼罩在凌曲一个人身上。 凌曲一言不发地用着茶。 不是白天的松雪初露,这味道品起来,苦冽浓郁,竟像是北疆的茶。 “这么晚见本王,卿恐怕是有事要与本王谈吧?”涂山雄转着龙椅上的两颗玉球,说。 “这是自然。”凌曲放下茶盏,抬眸,看着龙椅上的人。 “几年未见卿上朝,卿竟愈发年轻了。”涂山雄笑了一声,“当年僧军拿下大晋都城那一战,若是没有卿首当其冲,西厥要问鼎中原,至少还需三年。” 凌曲面色冷了下来: “若是我没记错的话,当年西厥问鼎中原,靠的可不止一个巫马真吧?” “你又何必过谦,”涂山雄连连摆手,“就算没有他倾煦大师从中提点,这功劳依旧是你的。” 凌曲瞳孔骤然一缩:“倾煦大师?” 这可不是他想听到的名字。 “当年僧军十二部皆有兵马,哪怕是邰家三兄弟,一仗下来也积攒了不少人脉。唯独他倾煦老儿,自始至终孑然一人。”涂山雄兀自说道。 凌曲默不作声。 原来僧军十二部中唯一没被记载于史册的那一部,到头来竟是他。 灭了思衿故土、害他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竟是屡次三番企图救他于水火的倾煦大师。 -- 第109页 “谁人不想图些什么?倾煦心里想什么本王心里一清二楚。”涂山雄冷哼一声,“纵使是你,凌曲,演了这么久的戏,也该露出你的狐狸尾巴了。” 这是涂山雄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凌曲心里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你当本王不记得你?”涂山雄道,“当年漆雕弓将你除去奴籍,从地下城带出来,本王就见过你。这么多年下来,你这阴鸷老练的性子依旧没变。巫马真在凉朔权势滔天,你眼都不眨就杀了他,兀自坐上凉朔城主之位,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你,直至今日你才害怕吗?” “抱歉,”凌曲笑了,“直至今日,臣也未曾害怕。” 他料到这一天迟早会到来,还有什么可害怕的? “你笃定本王不敢杀你?”涂山雄危险地眯起眼睛。 “杀了我,凉朔城主之位空悬,未必是件好事。王上心里应该清楚,目前为止,除了我,西厥还没有谁人能够接替这个位置。”凌曲说,“更何况我替王上解决了心头之患,了却王上一桩心事,王上应该感到高兴才是,犯不着如此动怒,平白无故伤了身子。” “牙尖嘴利。”涂山雄面色缓和。 其实凌曲说得没错,没有人能够代替巫马真的位置。而他,不仅有取而代之的本事,甚至这些日子以来竟将凉朔打理得一如往常。哪怕是凉朔子民,都没有发觉他们的城主被人掉包了。 这实在是一件神奇的事情。 “本王将这个位置继续让给你。但是,若日后有任何人察觉你不是巫马真,本王都不会保你。”涂山雄道。 凌曲扬起嘴角:“臣不懂。还望王上说明白些。” 涂山雄忽然站起身,立于凌曲面前:“吾让你替本王扫清障碍。吾要坐拥江山千秋万代。” 作者有话要说: 你做梦:) 第57章 冷淡 涂山雄此言一出, 大殿内余音绕梁。 凌曲垂着眼眸,端起重新沏好的茶盏:“我还以为王上无意于西厥的山河社稷呢。” 好端端的国家败坏成如今这个模样,殊不知是他放纵的结果?如今内忧外患山河动荡, 他竟还有脸说出“坐拥江山千秋万代”的话来。 这简直是个不堪入耳的笑话。 涂山雄敛目, 语气中夹杂着一丝杀意:“你不愿帮本王?你可知, 本王若将你的身份和你所干之事公之于众,巫马真手底下的那些死士必定将你五马分尸?” 凌曲垂下的眸子染上三分笑意:“何需他们动手?今日我若说出一个不字, 王上断不会让我活着走出此殿。” “知道就好。”涂山雄冷哼一声,“当年为了西厥一统,本王屠了大晋十万子民。近日以来每每入睡, 都能听到耳旁有冤魂低吼。本王自知早已罪孽深重, 如今为了这山河社稷,多杀你一个也不为过。” 十万子民。凌曲目光一沉。放眼今日的凉朔城,子民也未有十万。涂山雄一个“屠”字, 竟将这滔天罪孽轻巧带过了。 想必这十万子民里,也有阿衿的父母亲人吧。 想到这儿,凌曲的声音冷了下来:“王上说笑了,我如何能同大晋十万冤魂相比。” 涂山雄见他面色发冷, 以为他是被自己的话给震慑住了,便继续说道:“若协助本王, 本王断不会让你死。巫马真所有的权利和荣华富贵, 你都能坐享其成。” 凌曲却不理, 反问道:“除了死之外, 王上应该还有其他桎梏我的手段吧?” 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怕死的。他凌曲也不例外。用死来威胁他,是最不牢靠的一种方式。 “你真觉得本王是随意选的太和寺作为此次和亲对象?”涂山雄道。 提到太和寺, 凌曲面色一冷, 双眼死死盯住涂山雄。 涂山雄将他的神情变化看在眼里, 继续道:“你同那位释子,都在本王的掌控之中。无论你将他藏到天涯还是海角,只要本王一声令下,他都会远嫁北疆,甚至,死。” 凌曲将茶盏放下。藏在袖中的手,关节卡得泛白。 “王上。”他蓦然笑得张扬,眼神却愈发的冷。 “区区一个释子,何至于此。” “是了,区区一个释子,何至于此。”涂山雄思忖,语气真假莫辨,“本王方才已同北疆使臣们拟了草章,以太和寺满门作保,若这释子不嫁与她北疆二世,便屠太和寺满门,大大小小七十二人,本王一个不留。” 凌曲目光迥然,开口道:“王上竟不觉得这草章拟得过于草率了些?西厥是和亲,并非送质子,王上这样做,只会平白无故损失西厥的颜面,让那些北疆老臣不把我们西厥放在眼里。” “哦?”涂山雄回头,眼神不明,“那依你之见,本王要如何拿下北疆?” 拿下北疆?凌曲竟听愣了,仅仅用一个释子,涂山雄竟然妄想拿下幅员辽阔的北疆?怎么想的。 他不由皱眉。他不明白涂山雄这样暴戾恣睢的统治者,为何会有如此荒唐的想法。当年国力繁盛的大晋面对这样的对手,到底是如何败下阵来的? “你的眼神告诉本王,你既不想让释子北嫁,也不想让本王一统。”涂山雄道,“可是你不要忘了,从你被漆雕弓救上来的那一刻起,你的身家性命,就紧紧拽在本王手里。” “王上勿要说笑。我孑然一人,有何身家?”凌曲反问。 -- 第110页 “看来你是真的忘了。”涂山雄重新坐回宝座,“那本王就再提醒你一次。” “你,凌曲,你有个前朝的父亲。” 此话一出,凌曲瞳孔皱缩。自己同阿衿一样,竟是大晋人?若此事是真,为何他竟全然不知?漆雕弓应该不会瞒他。 “你那父亲,如今还在地下城牢里关着。若你愿助我一臂之力,本王就让他与你相认。” “不必。”凌曲冷冷地起身,“臣孑然惯了,消受不起。” - 第一次睡在陌生的塌上,思衿辗转反侧睡不安稳。 屋里的灯被杵济灭了三盏,只剩一盏置于窗边。北边的木窗只开了一条缝隙,让屋里炭火盆里的热气能够刚好够着床榻。 思衿躺了许久,还是睁开了眼。炭火盆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热得他浑身的汗如同潮水一般,洇湿了床榻被褥。 他翻了个身趴在床边,伸手想去捞下面的取火钳。然而靠在桌边的火钳离他实在太远了,他手指刚碰到,还没接住,那火钳就兀自倒了下去,离他更远了。 徒劳地收了收爪子,思衿的眉头皱了起来,叹了口气。 虽说浑身发热,可是他现如今身子好懒,不愿下床多走这几步冤枉路。 下床是不可能下床的。可是火盆也要灭。这可要怎么办呢? 这时,一只骨骼分明的手替他将火钳扶了起来。 思衿疑惑地抬头,对上凌曲淡然的眸子后,第一反应便是慌忙将身上的衣裳裹好,兀自爬起来坐直身子。 方才只有他一人在屋里,睡梦中嫌热便将衣裳解了开来,随意披散着。此时低头审视自己,后知后觉发现凌乱而不成体统。这样的他,如何能教凌曲看见? “肚子里有东西还趴着睡。”凌曲只淡淡看了他一眼,便将火盆里的炭夹灭了几块。 屋里的热气瞬间少了许多。思衿只觉得呼吸都畅快起来。他掀起被褥,将坐着的自己包裹住,只用一双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凌曲看。他以为只要将自己藏在被褥后面,凌曲就不会看到他了。 凌曲面色淡然地解决掉火盆,又将窗户拉开,让夜风完完全全地透进来。 “会冷。”思衿忍不住说。 凌曲回眸看了他一眼。 他这一眼看得思衿心头一跳,声音便下意识小了下去。 凌曲却走来,一把掀开他的被褥。 毫无征兆地一掀,思衿藏在被褥下面的凌乱衣衫和微微隆起的小腹便全然暴露在凌曲眸子里。 思衿吓了一跳,他不知道凌曲要做什么,只能兀自爬起来,让自己在被凌曲捉到之前,缩到床榻最里面的角落里。 凌曲说过不喜欢这个崽崽。所以被他捉到的下场是什么,思衿想都不敢想。 “躲什么?过来。”见他怕成这样,凌曲皱起眉头。 方才听杵济说落子药的药效起了,阿衿吐了好多血,凌曲刹那间后悔对他说了狠话。可是如今这个紧要关头,他若是毫无保留地对待思衿,只会让思衿陷入危险。 “你要做什么?南山南,吹吹风。”思衿警惕地盯着凌曲朝他伸出的手。像一只受了惊的兔子,随时会为了自保发起攻击。 “换床铺。”凌曲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被褥什么的都被汗水浸湿了,夜里睡着必然会冷。小思衿不懂,他不能不懂。 思衿犹豫着要不要将手递过去。然而手伸到一半,他便缩回来,笃定地说:“我想自己下去。” 此言一出,那手便被凌曲蓦然抓住。 思衿一惊,下意识想要将手抽回来,无奈凌曲抓得十分牢固,他根本没有回旋的余地。 往日的弱不禁风果然都是骗人的。思衿想。 “放手——不要碰我——”他艰难地说。 说话间,他防备的眸子对上凌曲的双眼。却发现往日一贯恣意的凌曲,双目竟带着血丝。 这种本能的示弱让思衿内心深处紧绷的弦蓦然软了下来。 一夜没合过眼,纵然是孔雀,也是会累的吧。他想。 身心都已经软了下来,思衿不再挣扎。 凌曲便将他抱起来,轻轻放在扶椅上。扶椅上有件大氅,凌曲在放下他之后顺势就捡起来,替他披好,护好小腹。种种细节,令思衿不由产生疑惑。 不喜欢孩子,为何还要将自己照顾得如此之好?明明这孩子岌岌可危,稍有不慎就保不住了。 “看着我做什么?”做好一切,凌曲沉着声音问。 方才他一路快马赶回,见思衿安好地躺在床上,一颗悬空的心也就放下来了。 为何他会如此紧张,他自己也不知道。 今时不同往日,他必须要克制自己的情绪,才能护住思衿和他肚子里的孩子。 思衿摇摇头,旋即垂下目光,拽紧了大氅。 此时此刻,两人靠得很近,思衿只要一抬头,就能感受到凌曲温热的鼻息和轻拂的发丝。这种若即若离的触感令思衿脚趾发痒。 他只能将脸埋下去,微微侧着,整个人蜷在扶椅上,往后靠了靠。 他本以为此情此景,凌曲会对他做什么。岂料一阵沉默过后,再次抬头,凌曲已经兀自转身替他收拾床铺去了。 这就……走了? 思衿咬着唇,心头一阵没来由的失落。 收拾好床铺,凌曲重新将思衿抱回床上,过程中,思衿想用手抱住他的脖子,谁知还没来得及伸手,凌曲便将他放到床上去。 -- 第111页 思衿怔怔地看着他,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怎么也不让抱了? 凌曲替他盖上被褥,掖好被角。打理妥当之后,凌曲转身便要走。 “这么晚了,你去哪里?”思衿忍不住问。整日不睡觉,是个人都会累的。纵使凌曲不喜欢小孩儿,在他这里躺一躺思衿也是愿意的。毕竟他不希望凌曲整日都很累。 “睡你的。”凌曲却道。 待人走后,思衿面对空无一人的屋子,才将后半句话说出来: “这张床很大的……” - 一夜昏睡,待到第二日醒来,已经日上三竿了。 从未睡过如此之久的觉,思衿一睁眼,便起了身。外面日头正好,下床之后,思衿将四面的窗户都打开,好让阳光全部都透进来。 洋洋洒洒的日光透过缝隙洒在他的身上,思衿只觉得整个人都懒洋洋的。他瞧见桌边上不知何时放了他近日以来经常读的两卷佛经,便下意识地走过去,坐在桌边翻看。 翻了没多久,两个老仆端着盥洗用具和吃食进来,见到思衿,欠身行礼。 思衿同她们身份无甚区别,断然不能教她们行礼的,见状连忙将她们扶起来。 两个老仆见他为人宽和,便不再拘束,放下东西,开始收拾起屋子来。 思衿用了半碗米粥和一杯温水,便重新拿起经卷。 “许久没伺候过怀了身孕的主子了。我当年怀了身孕的时候,我家那个一连几日守着我,都不曾合眼呢。”高个子的老仆边收拾床铺边说。 瘦小的老仆掸着靠枕,露出艳羡的表情道:“你家一看就是心疼你的。我家那个听说我怀了一个多月的身孕,起初还挺高兴的,到后面看见我就躲,压根就不愿意碰我,跟两个陌生人似的。” “这是自然。”高个子的老仆用过来人的语气说,“一旦怀了身孕,男的就不愿碰了。” “有什么说法没有?”瘦小的老仆问。 思衿在一旁手握经卷,听得都有些出神了。那老仆似乎觉得在主子屋内说话不太好,将声音低了下去。思衿听不见,忍不住抬眸看了看她。 老仆别过身子,悄悄地说:“起初怀了身孕,胎象不稳,男的不敢碰。到后面,干脆就不碰了。冷淡得不像话。” 冷淡。 这倒是思衿从未听说过的词,但思衿知道这词的意思。 昨夜凌曲也是冷淡的。 难道自己有了身孕,凌曲就冷淡了么? 思衿若有所思。 作者有话要说: 思衿:我被冷淡了qaq 第58章 琴弦 昨夜从思衿屋里出来之后, 凌曲只在书房的一架藤椅上草草歇了半个时辰。杵济回来见书房的灯亮着,吓了一跳,忙不迭拿了一件衣裳过来, 给他披上。岂料凌曲听闻动静睁开了眼, 便不想再睡了。 他眉眼处带着些许倦意, 起身时,整个人看上去有些凛冽, 这让杵济一时半会分辨不出他是巫马真演太久已然入戏,还是单纯的心情不好。 “替我更衣。”凌曲道。 “可是主子,您的眼睛都熬红了。”杵济跟着上前, 为难地说, “这么熬下去也不是办法啊,要不再躺下来歇一会儿吧?” 毕竟人一缺觉就容易情绪不稳,他不愿意看见主子这样。 凌曲怎么能不知道自己近些日子都没怎么睡过觉?但现在不是睡觉的时候。一觉睡下去, 思衿和太和寺可能都不保了。 涂山雄说的那些话,凌曲虽然全然不以为意,可是思衿和太和寺,却是实实在在握在涂山雄的手里。正因为涂山氏没有办法令他束手就擒, 才会选择以太和寺和思衿相要挟,逼他就范。 这明明是最不高明的手段, 可涂山雄还是用了。 足以见得, 在貌似平静的表面下, 涂山雄身边的势力已经逐渐被人掏空, 只剩一副空架子在维持了。 杵济见他立在那里半天没有反应,以为他是累得很了, 劝道:“可是主子, 我看小师父也是想让你留下来的。小师父这个人吧, 有时候不说,不代表他不想……” “你懂的比我多?”凌曲斜了他一眼。 明明自己还是个愣头青,却装模作样地在这儿给他乱出主意。哪来的自信? 果不其然被说道了,杵济只能识相地闭上了嘴,用一双老实巴交的眼睛看着自家主子果断地往身上里三层外三层地套衣服。 他忽然想起来,若是日子没记错的话,主子这个月的毒息反噬还没发作。以往每到朔日,他都会身子不适的。 这会儿眼瞧着就快到朔日了,这样不眠不休真的不要紧吗?杵济发愁。 但是他没不知道,他家主子嘴上说着不容拒绝的话,然而走到小师父的暖阁处时,还是没有管住自己的脚,踏进了这间屋。 阖上门扉,凌曲的思绪定了定。 他现在不太确定涂山雄是否已经知道他私自将思衿藏在了这里。目前唯一能确定的是,若是涂山雄执意要拿思衿做要挟,他毫无还手之力。 怎么还手?光是想到思衿有可能会落入他的手中受苦,凌曲整个心脏都在皱缩。 无论整个西厥有多肮脏,他都不愿他的阿衿蒙上一丝灰尘。 他的阿衿,只能是一尘不染的。 - 次日晚。 看完了整整两捧经卷,思衿早已困得不行。他一整日都待在屋子里,身边也没什么人陪着说话。杵济倒是来陪了他几回,但杵济整个人都呆呆的,他兴致勃勃说的东西思衿听不太懂,也就没一直聊下去。 -- 第112页 府宅的伙食不错,样样都是精挑细琢琢磨着做出来的。内侍们端上桌时,思衿见他们一刻不停地陪在身旁,盛情难却,也就只能低着头一直吃,吃到肚子圆鼓鼓的再也吃不动为止。 午间会有人将他的靠椅搬至院落中去,他好躺在檐下晒一会儿太阳。 院落被人仔仔细细修整过,修得典雅精致,令人赏心悦目。有时候思衿会忍不住自己去逛一逛走一走,消消食。 没人告诉他这间宅院是谁的,可思衿大概就能猜得出来。若是宅院的主子另有他人,为何这里所有的人杵济都能使唤得动? 只是他不明白,这么一间雅致的山野别院,凌曲是在何时开始修建的。 放下经卷,思衿伸了个懒腰。他现在越发懒了,虽然小腹没有什么明显变化,可是穿衣服时总觉得又圆润了一圈。为了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圆润,休息了一整日的他决定趁着山间的夜风,出去转一转,提提神。 临行前他专门问过杵济,有没有什么他不能去的地方。杵济却说:“小师父您想多了,整间宅子您想怎么转悠就怎么转悠,院内上上下下所有人都听您的。” 他既然这么说,思衿也就放下心来,可以随意地闲逛了。 白日他不小心经过书房,有些好奇,无奈当时走得已经有些累了,他才没有进去。现在趁着夜色,他想进去看看。 推开门,屋里黑洞洞的,隐约能看见烛光。 借着微弱的烛光,他看见书架上摆满了书籍和一些陈设,南北两角上的八角玲珑架上还放着香炉。 香炉余烟袅袅,气味有些像太和寺用的檀香,但要比檀香更要浓郁。思衿忍不住循着香气的走向,一步一步朝里走着。 忽而,一阵低沉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带着几分寒凉和沙哑: “大半夜,谁让你来的?” 思衿止住脚步,站在原地。 前方的卧榻上,凌曲卧坐在上面,他身上凌乱地披着一件黑紫色的大氅,头发全然散落在双肩,双目猩红,嘴唇煞白,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从他口中说出来竟带有莫名的喘息。 “你怎么了?”思衿咬着唇,有些担心地问。 玲珑架上的香炉味道实在太重了,以至于思衿方才走进来时,竟闻不到凌曲身上的花香。 “别过来。”凌曲威胁他道,“你若再上前一步,我便放蛇咬你。” 他知道思衿是怕蛇的。既然怕蛇,就不会再上来了。 可是思衿却没被他的威胁吓住,反而冷静了下来:“你身上的毒对我无效,想必蛊蛇对我来说也是无效的。” 一句话:只要是你身上的蛇,就不会咬我。 没想到他竟会笃定至此。凌曲的眼眸深了深。 由于毒息反噬,他现在五脏肺腑都像是被搅在了一起,体内的毒息横冲直撞,再加上这些日子没怎么合眼,疲累仿佛是一阵又一阵的浪潮,几乎要将他淹没。 思衿突然的闯入,令他措手不及。他不想让思衿看到他此刻最为狼狈的样子。 “我方才用了一些银丹草,浑身都是冰凉的,你要不要试试?”思衿解下衣袍,走上来说。 他才不管凌曲会不会放蛇咬他,他只知道凌曲现在这样放任不管的话,他于心不忍。 遭遇毒息反噬的人浑身上下都会发烫,凌曲也不例外。思衿身上的清凉气息仿佛有抚平毒息的作用,令凌曲睁开了已经陷入模糊的眼睛。 “你说过不度孔雀的。你诓我。”他艰难地开口,虚弱地笑了一声。 思衿浑身上下都是银丹草的香气,甚是好闻。可是凌曲不敢抱他。这一抱,凌曲不敢保证会发生什么。因为毒息目前在他体内很不稳定,若是发作,他将思衿生吞活剥了都有可能。 思衿却坐在他的脚边,认真地道:“你也说过,众生平等,所以孔雀也是要度的。” 哪怕不度,也要相偕着一起走。这不是之前就定好的事吗? “你现在倒是学会牙尖嘴利了。”凌曲说,“若是以前,借你十八张嘴也说不过我。” “这有什么稀奇的?和你待久了,虽然学不到精髓,皮毛也是要学的。”思衿说。他兀自牵住凌曲的手,摆在自己的膝盖上。 不知是不是因为疼痛,他感觉到凌曲的手会时不时颤抖。颤抖的时候,连带着睫毛也会跟着闪烁两下,看上去竟然无端有些可怜。 “你想清楚了,我现在这样,对你做什么都是有可能的。”凌曲提醒他。 小和尚平日里胆小怕事,脸皮薄得跟馅儿一样,现在怎么倒镇定起来了? “放心,你虚弱至此,想必也不是我的对手了。”思衿宽慰他说,“我再不济,也是太和寺出身,力气和功夫都是有的。你若疼得管不住自己,我替你管。” 不知道为什么,他越是说得笃定,凌曲就越不想面对他认真的神情。 哪有人这样说话的? 于是,凌曲道:“勿要再说笑了。什么事你都要管,哪里能管得过来?再者,我自己的身子自己都做不了主,你就见得能做主了?” 他能说出这么些反驳的话来,思衿便知晓大抵是反噬的劲儿过去了,当下便放下心来。 “做不了主便罢了。我也不是非要做这个主。”思衿打了个呵欠,轻轻地起身,“天已经不早了,既然你睡在这里,便好好睡吧,我走了。” -- 第113页 这些日子他同凌曲的关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也许真如之前那两个老仆所说,一旦怀了身孕,对方就冷淡了。 思衿也不是没有听解决办法。那老仆信誓旦旦地说,对付冷淡,最好的办法就是视而不见。只要平常心对待,过不了多久对方这阵冷淡就会消失的。 思衿把这番话言简意赅地理解为,随缘。 莫要太过在意,一切随缘就好。自己只需将腹中婴孩平安顺遂地生下来,凌曲冷淡与否,其实没有那么重要。 “这就走了?”凌曲见他真的要走,眉头一皱,“你是琴弦吗?撩拨得这样勤快?” 他兀自抓住思衿的手,不让他走。 他这一抓令思衿有些发愣。若不是知道这是间书房,他还以为进了什么妖魔鬼怪的洞府。 “抓着我做什么?”思衿于是问。 凌曲不见疲态,可是眼神中却多了三分野性。 “放蛇咬你。”他说。 作者有话要说: 凌曲:撩完就跑吗:) 第59章 捆绑 凌曲说着“放蛇咬你”的话时, 思衿透过他的眼神,似乎真的能看见蛇一般的黑影来回闯荡。凌曲的瞳仁很淡,可每每说话时, 思衿总觉得深不见底, 仿佛只要稍不留神, 自己就会从中跌进去,粉身碎骨。 “为何不说话?”凌曲见他没有反应, 便问。 毒息反噬令他的体温高于常人。在这狭窄的空间内,空气似乎都是滚烫的,眼前这个误闯进来的小思衿, 简直就如同一汪冷冽的清水, 令他不忍心放手。 “我想回去,你为何不让呢?”思衿反问他。 明明之前就很冷淡的,思衿都已经花时间习惯孔雀的冷淡了。现在他摇身一变, 又变回以往纠缠不休的孔雀,思衿反而有些经受不住。 难道遭受了毒息反噬,人的性情也会变化吗? “闯进来的是你,说要走的也是你, 怎么样样都是你?”凌曲拽过他的手腕,令他靠自己近一些, “没听过一句话吗?既来之则安之, 你既然进了孔雀窝, 安心待着便好。” 思衿被他拽得一歪, 整个人都栽在床榻上,面红耳热地抬头拿眼睛瞪他: “我怎么没听说过……孔雀还能强行揽客的?” 床榻铺了一层浅绒, 思衿摔上去只溅起一阵风, 旁的倒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可是身子压着披肩, 他动弹了两下,竟将自己给裹了一圈。 他这话不由令凌曲的眼睛里漾出一阵笑意。若不是床榻柔软,方才思衿栽倒,凌曲定然会伸手扶他。可是现在,披着小披肩的思衿一头栽进床上,想爬又爬不起来的样子着实太过有趣,凌曲不禁撇开正在发作的毒息,专注看戏。 只见思衿先是艰难地撑起手肘,随即又想伸起一条腿,可身后的披肩裹在了他的右腿和右侧胳膊上,他只要一抬腿,就会将他的胳膊给扯住,让他重新趴下来。 他懊恼地让自己仰躺在床上,专心致志用脚去蹬掉缠人的披肩,可这披风仿佛在与他对着干似的,哪怕扯得老长,依旧没办法彻底弄开。 于是凌曲托着腮,眼睁睁地看思衿几个回合下来,将自己越裹越紧。 “来就来了,实在没必要这么客气。”凌曲嘴角上扬,手指若有若无地勾了勾思衿披肩上的死结。 “这披肩料子着实结实,双腿双脚绑了六个结都没裂开。若不是你在我面前表演,我都不知道区区一个小披肩竟用了这么好的料子。”凌曲继续说风凉话。 思衿拿眼睛瞪他:“这披肩明明是你让杵济送来给我的。” 孔雀自己送的,用料自然讲究。有什么好感叹的? “凌曲“哦”了一声,意味深长,“我懂了。你为了感谢我,特意挑了个四下无人的黑夜,用披肩将自己绑来送给我?” 说罢他笑了一声,兀自补充了一句:“这么贵重的礼物,我怎么能收呢。” 思衿瞪他瞪得眼珠子都快“啪嗒”一声从眼眶里掉下来了。他开口,艰难地说:“快……帮我解开……” 这样绑着面对凌曲,思衿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你就是这样求我的?”凌曲好整以暇地说,“六个结呢,你要求我六次,我才能勉为其难地帮你解。” 这只孔雀一肚子坏水,求他就是把自己往火坑里推。思衿默默地游到床榻边缘,企图下去。 只要下了床,或许就有办法解开这缠人的披肩。 想到这儿,他忍不住愤懑:孔雀自己缠人也就算了,怎么连送的东西都这么缠人的? 岂料凌曲的手指蓦然钩住他背后的死结,刹那间让他动弹不得。 “去哪儿呢?”凌曲问,“明明求我就能解开了,犯不着舍近求远吧?” 思衿红着脸,回眸说:“求你,你就真的帮我解开?” 说实话,他不太相信凌曲。更何况现在的凌曲,两只眼睛写满了“快,快来给我玩玩”。 不太像人的样子。 听闻这话,凌曲满目诚恳地点头:“求我,我便帮你解。我这人无甚要处,可有一点你还是值得相信的。我一旦答应了人,便一定会做到。” 思衿犹豫了。 虽然凌曲的话不能完全信,可是大晚上的,就算跑出去,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有人替他松绑吧? 他看着凌曲。半晌,才吞吞吐吐地说:“求你……” -- 第114页 凌曲侧过头:“方才你说什么?我毒息发作,听不见。” 都到这个节骨眼了,还要什么脸面?思衿只能硬着头皮,凑到他耳旁,道:“替我解开死结,求你。” “这个‘你’是谁?”凌曲掏耳朵。 思衿咬着唇,艰难地开口:“凌曲,求求你。” “喊相公。” 话到这个份上,思衿纵使脸面受不住,也没有任何办法。“相公……”他轻轻地说。 “果然听话。”凌曲笑了笑,滚烫的唇兀自在他脸颊上啄了一下,“过来,相公帮你解。” 思衿只好满脸赤红地趴在床头,等待凌曲替他松绑。 然而等了半天,凌曲却没有动手,而是发愁地问:“双手双腿前胸后颈都有结,先解哪个好呢?” 思衿道:“……后颈。” 毕竟就是因为后颈的死结一时半会解不下来,他才会把自己越裹越紧的。 “听你的。”凌曲说,“只是我这人蠢笨,动作慢一些。你别嫌弃我。” 他何时变得这么自谦了?思衿不明白。 然而没多久,他便感觉一个滚烫而湿热的东西在舔舐他的后颈。 这种感觉过于微妙,思衿后颈的每一寸肌肤都在战栗。 “你……在做什么?”思衿皱起眉头,忍不住问。不是说好替他解死结的吗? “我毒息发作,手脚没什么力气,只能用嘴帮你解。”凌曲诚恳地说,“解还是能解开的,只是动作稍微大了些,你若是忍不住,只管告诉我。” 他绝对是故意的。不然为何方才的舔舐为什么……这么舒服? 思衿红着脸说:“无妨,只需快些……” 不然这样下去,他担心凌曲的结没解开,自己就受不了了。 “夜还长着呢。你如此心急做什么?”凌曲好笑地问。 这披肩松软有弹劲,就算用它绑住手脚也不会有多难受。这凌曲是知道的。正因为他知道,才如此放心大胆地玩耍。 “我要开始解了。”凌曲俯下身子,说。 被披肩束缚着,思衿回不了头。他只能感觉到凌曲的发丝在他脖颈处晃荡,晃得他整个人都开始热起来。 凌曲的牙齿咬住死结,却不急着解,而是轻轻吮吸了一下。这一微小的动作使得他牙尖剐蹭到思衿的皮肤,激得思衿忍不住抖了一下。 “你……”思衿有些生气,警告他,“不要再玩了。” 一直这样被捆着受刺激,他感觉自己的小腹都快有些胀痛了。 凌曲轻笑出声,将发丝抚到脑后,道:“你都自己送上门来了,本精怪当然盛情难却。” 自打那日小师弟当众称他为蛾子精后,凌曲便十分受用。果不其然,此情此景,连他本人都发觉自己不太像人了。 “让开。”思衿愤愤地说。 感觉到思衿想要翻身,凌曲让开一条腿。 思衿好不容易翻过身子,还没稳住,胳膊一滑,后脑勺直接砸在凌曲已然让开的大腿上。 凌曲的眉头皱了皱,垂眸看他:“你就是这样翻身的?” 只一夜,状况百出,思衿的脸面已经被丢尽了:“若不帮我,我只能如此。” 双手双脚都被捆着,哪有那么方便? 话音未落,手一提,思衿整个人都被凌曲拎了上来。 “你翻个身都能摔倒,以后怎么将肚子里的崽生下来?”凌曲一边解他后颈的死结,一边问。 “日后不会了。”乖乖坐在他的腿上,思衿说。 感受到后颈一阵放松,思衿被捆住的双手也跟着松散了一些,他连忙呼出一口气,动了动僵硬的手臂。 手上的死结跟脚踝的死结系在了一起,只要解开,他会舒服不少。他满怀期待地看着凌曲,希望凌曲替他解开。可凌曲刚解完一个便不解了。 “求我。”凌曲道。 “求你。”思衿只好又说。 “方才牙尖嘴利,这会儿又乖得不像话,这么想解开?”凌曲哧了一句,“纵使你在我这儿绑着过夜又如何,你现在这样,我又不会吃了你。” 思衿的小心思仿佛被拆穿。 他脸红了红,小声地问:“当真不会吃?” 自己都已经成这样了,他都不吃? “当真。”凌曲的声音有些无奈。 “你现在这样,我不能碰你。”他补充道。 毕竟思衿目前的胎象不稳,稍微碰一下,肚子里的崽可能就没了。 崽没了他伤不伤心还未可知,可是眼前这个小释子定然会伤心的。 “哦。”思衿说。他的眼神几不可闻地暗了暗。 虽说他乐得清净,可是这句“当真不碰”从凌曲口中说出来,他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失落。 孔雀怎么能……说不碰就不碰呢? “解开了,稍微动动身子。”凌曲说。他收起披肩,却发现思衿一动不动,仿佛在想心事。 “你在想什么?”他不由问思衿。 思衿虽说整个人都呆愣愣的,可是像这样坐在他腿上发呆的情况还是少见。有什么事情要在他腿上发呆的? 思衿回过神来,看着他,欲言又止。 不知为何,凌曲竟然从小释子一言不发的沉默中,解读出一种不太好的感觉来。 于是他再次问道:“你在想什么?” -- 第115页 终于,思衿咬着唇,小声地说:“王婆她们说,两个人呆在一起的话,不碰是不正常的。你需要……看看大夫,再用些补气提神的药膳补一补。” 王婆她们是谁?凌曲皱眉:“怎么就不正常了?” 思衿垂下眼睛:“不碰就是冷淡。你冷淡了,还正常吗。” 作者有话要说: 思衿:555好可怜,年纪轻轻就不行了qaq 凌曲:王婆不能留了:) 第60章 药方 他说得振振有词, 凌曲听得差点自己都信了。 天已破了晓,山间隐约能听见鸡鸣。院落当中那棵树上,杵济正在对着一个鸟窝学鸡叫。 “我冷不冷淡, 与你有什么要紧?”凌曲解开自己的软氅, 披在思衿的身上, “再者,这些子虚乌有的闲话, 你如何能听风就是雨呢?” 他的话思衿不好反驳,只能低下头任由凌曲给他系上活结。 “还是说,”突然, 凌曲歪下头, 同他对视,“想到我会一直冷淡下去,有些慌了?” 他的目光着实太过坦荡, 烫得思衿连忙转过身,假装整理衣衫。 “躲什么?”凌曲道,“还早。真要回去睡么?” 在自己这儿待了大半夜,他知道思衿没怎么睡好。哪怕天已经破晓, 山风依旧是凉的,这会儿回去, 怕一时半会不能入睡了。 思衿揉着眼睛点头:“再不去睡, 头昏昏沉沉的。” 凌曲说了不动他, 倒让思衿放下防备, 举止自在了一些。甚至在凌曲替他整理衣裳后腰的时候,脑袋顺势靠在凌曲肩膀上闭着眼歇息。 “你倒是惯会便宜行事。”凌曲打理好, 道, “在我这儿睡也是一样的。” 虽然是书房, 可床榻被褥什么的都是现成的。自己走后,他不消多走冤枉路,可以再睡一个时辰。 思衿却摇了摇头。这间书房到处都充斥着凌曲身上的花香,这让他不能静下心来入睡。 “这些日子我不在,你一人好生休养,我随时来看你。”凌曲送他出去,忽然想到什么,拉住他道,“听杵济说府中那几个大夫不中用,你若有意,我可替你把把脉。” 这些日子,府中大夫只是给思衿开了些不温不火的药方,除了凝神定气再无旁的药效。思衿晚间虽然能睡得下,可每每到了白天,总觉得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也不知腹中胎儿情况如何。 听凌曲这么说,他便点头。 “你是毒修,毒修也会把脉么?”进了屋,他忍不住问凌曲。 都说术业有专攻,毒修应该专心研究毒理才是,可是凌曲怎么反其道而行之,什么都会的? “若不是你半路杀出,我本可不必研究这些糟心的东西。”提到这个凌曲就没好气,“三天两头受伤出事,我又不能见死不救。” 不知为何,“我又不能见死不救”这种话从凌曲的口中说出,多少是有些意思的。 思衿心下一软,诚恳地说:“多谢。” 他知道有时候凌曲嘴上不饶人,可是心还是好的。 “你这话是不是过于见外了?”凌曲眉目一挑,修长的指节便搭在思衿的经脉上,“看在你替我生小蛇的份上,我勉强……等等。” 说到这儿他眼神一凛,整个人定住了。 “怎么了?”见他神情异样,思衿不免有些担忧。 凌曲一言不发地看着他,表情严肃起来:“杵济。” 正在树上学鸡叫的杵济闻声,一溜烟从树上翻将下来,开门进屋:“主子有何事叫我?” “去把那两个不中用的大夫找来。”凌曲道,“还有,他们开的药方也给我看看。” 杵济听后,连忙道:“是。” “难道方子有问题?这些日子我吃着感觉还好。”思衿说。虽说不是什么管用的方子,但也无甚害处。 “方子没问题,那你怎么会脉象虚弱的?”凌曲道,“小呆子,他们想杀你腹中的崽。” - 自打思衿入了宫,太和寺便闭门谢客,一律不再接受生人出入。 凌目打探了半天的消息,这才匆匆往凌凇所住的止水堂走。穿过廊院,他遥遥看见凌凇在教小逸化练武。小家伙虽然矮小,但端的有一身与体型不符的力气,竟把木质武棍舞得有模有样。 凌目立了一会儿,这才想起有要事同凌凇说,恰巧凌凇抬头看见了他,便走了上去。 交代逸化自己练习,凌凇问他:“何事急成这样?” 凌目着急忙慌地一路过来,早已累的要死。好不容易把气喘匀了,这才说:“刚从宫里那边打探的消息,思衿这门婚事恐怕成不了。” 凌凇闻言,道:“成不了正常。” 怕不是北疆那些个君臣眼高手低,觉得一释子嫁过去折损他们颜面了吧。 “说是一个愿娶,一个不嫁。”凌目道,“北疆王是看中思衿了,但是思衿不愿意嫁。那日上朝,在官家面前演了好大一出戏,现在凉朔街上人人都在议论这门亲事。” “官家的意思呢?”凌凇皱眉问。若是官家有意为难,怕是思衿的处境不容乐观。 真这样的话,他不能不管。 “官家那边没给个准话,可能不会再过问此事。”凌目为难地说,“官家态度不明朗,可是北疆那边却热闹得很。北疆王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发誓若不娶到思衿,她便不回北疆,你说这叫什么事儿啊?” -- 第116页 此事的确棘手。凌凇本以为堂堂一国之主,应该不会将儿女情长放在眼里。若是思衿不愿嫁,或许会就这么算了。没想到北疆王反其道而行之,竟开诚布公大张旗鼓,这反倒让思衿骑虎难下了。 他目光流转,忽而想起一人。 “蓝五。”凌凇说。 “嗯?”凌目抬眼看他,“你方才说什么?” “没什么。”凌凇摇头,随手将冷月丢给他,“剩下的几个招式,麻烦你教与逸化。” 一脸茫然的凌目双手接过凌凇的武棍,这才后知后觉地垮下脸来:“你去哪儿?还有,我压根不会这些啊!” “蓝姑娘……外头有人找。”女僧进屋说。 蓝五正在作画,闻声头也不抬:“这几日为了阿姐和亲的事,我的门槛都要被踏破了,这些个老臣若真的急,合该自己去娶。又何必来为难阿姐和我呢?” “蓝姑娘莫要说气话。应当以大局为重。”女僧提点她,“况且今时不同往日,女帝她明显是钟意这门亲事了。这么些年来,女帝难得有钟意的,老臣们态度积极也是情理之中。” “我阿姐才不是这种穷追不舍的人。”蓝五搁下笔,拿起作好的画反复观赏,“她的所作所为,都是有理由的。” 蓝二天性谨慎,万般不会感情用事。纵使她看中思衿,也该不动声色地娶进北疆,绝对不会像现在这样大张旗鼓,让西厥坐拥主动权。 她将画作放下,细微之处又重新添了一笔。画上是一个浓墨重彩的武僧,眉眼森然,正浩然屹立于危墙之下。 女僧见状,心想她恐怕不会见客了。便出门回绝了来客,这才道:“姑娘这画倒是逼真。” “说得你好像见过他似的。”蓝五笑了声。 女僧愣了愣:“姑娘怎知老奴方才见过这位师父?” 蓝五的笑凝住了:“方才见过?在哪里?” 女僧指了指门外:“老奴见姑娘不想见客,便兀自做主回绝了。难不成姑娘改了主意?” “什么改不改主意的。”蓝五慌忙搁下笔,随手拿了件外袍就追出去,“日后他若再来,务必要同我说一声。切记!” 老奴望着她轻快灵动的身影,微微发愁。 蓝家这些姑娘,来了一趟西厥,怎么各个都有心事了? - 推开门,杵济一手拿着一个大夫,将他们拖进屋里。 凌曲倚在靠椅上,看着他们。 也不知道杵济事先跟他们说了什么,两个大夫跪在他的脚下瑟瑟发抖。 “抖什么。”凌曲笑了一声,脚背勾着一个大夫的下巴逼他抬头,“开方子的时候不是还挺冷静的么?” 那大夫见状,连连磕头说:“主子饶命,这方子并非是我俩有意开的。且方子里的冬食草剂量极低,哪怕一连用半个月,也危及不到腹中孩儿啊!” 凌曲的语气陡然变冷:“这么说来,我还要感谢你们几个才是?” 两个大夫一听他语气不善,连忙嗑起头来:“主子饶命啊……” 思衿在一旁看着,欲言又止。 “冬食草这种东西,只生长在寒冷干燥的地界。西厥气候大抵湿热,这东西成活不了。所以,你们是从哪里得来的?”凌曲问。 他目光一转,杵济便会意,将一株完整的冬食草扔到两人面前。 那两人相视一眼,吞吞吐吐道:“主子或许忘了,西厥九松城北一带,气候也是寒冷的……” “住嘴。”杵济踢了他一脚,道,“九松城北虽然寒冷,但气候湿润,冬食草纵使能成活,也不会大成这样,你在糊弄谁呢?!” 那大夫心知是瞒不过去了,便低头开始装沉默。 凌曲的手指一下一下地扣在座椅扶手上,发出阵阵声响。 “看来我还是太过良善了。”他说。 思衿看着他。不知他是从何处得来的这个结论。 忽而,座下的大夫用力地捂住自己的口鼻,脸憋成了猪肝色。反观凌曲,悠然倚在座上晃着折扇,静静地看着他们,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主子饶命……”两人艰难地求饶,声音通通变得沙哑。 “我想听实话。”凌曲说。 “我说,我说。”其中一个大夫忍不住,跪倒在地,大口喘气,“这方子是北疆给的。我们奉北疆王的命令,要在和亲期限内,神不知鬼不觉地处理掉思衿师父。” “嗯……”凌曲不动声色,“说说看,你们想怎么处理?” 那大夫忙不迭说:“控制冬食草的剂量,逐日瓦解小师父心神。再用毒蛊……” “等等,”凌曲打断他,眼神变得兴奋起来,“你们也用毒蛊?” 作者有话要说: 凌曲:这不就巧了吗:) 第61章 梁上 那两个大夫是半道儿混进的宅院, 不太清楚凌曲的身份,更不知道凌曲便是西厥大名鼎鼎的毒修。当下听了他的话,云里雾里, 只能点头, 回答:“略知一二。” “巧了。”凌曲一把收了扇, 将高悬着的脚放下,起身走至二人面前, 悄声说,“你们知不知道,你们要害死的这位小师父, 便是西厥传说中那位闻者落泪的毒修?你俩在他面前用蛊, 岂不是班门弄斧?” 此话一出,两位大夫面面相觑。 不对啊。这些日子他们给小师父诊过不下五次脉,小师父体质温润, 心平气稳,不像是练过毒息的人。反倒是眼前这位一身花色的主子,眼眸看似清澈实则深不见底,浑身上下都散发着致命的气息, 比起人来,更像是一条藏匿于密林深处暗流涌动的毒蟒。 -- 第117页 见他俩不信, 凌曲慢条斯理地说:“若他不是毒修, 这些日子我为何要好吃好喝地供着他?难不成我府宅闹了邪祟, 专门请他来驱邪的吗?” 两人听了, 连连说“是”。 “你们知不知道,”回眸瞥了思衿一眼, 凌曲扇子一晃, 挡在二人面前, 神秘兮兮地说,“他腹中胎儿的来历?” 这倒是两位大夫步入宅院这么久以来,丝毫不知情的。二人慌忙振作精神,道:“愿闻其详。” 自古男子怀胎极为少见,更何况眼前这位小师父丝毫没有动用邪功诡方的迹象。既没有练邪功,又没有使用诡方,这胎儿八成来的蹊跷。如若不是小师父身边的人看得紧,他俩甚至想找个机会将人捉来剖了仔细研究一番。 凌曲随手拿了盏热茶润嗓子,说道:“他这胎儿,十有八/九是个蛊。” 两位大夫闻话,皱眉:“怎么说?” 凌曲笑道:“你们这些玩/毒的,难道不知道毒修若想达到至圣的境界,必将经历‘蛊我合一’这一阶吗?若他他腹中是蛊,想必离突破‘蛊我合一’不远了。” 此话十分有道理,俩大夫豁然开朗。可其中一人仍有疑窦:“可是为何我二人替小师父把脉,脉象却极似胎儿呢?” 按理来说,毒蛊留存在腹中的脉象,应该与胎儿在腹中的脉象完全不一样才是。 “这便是他腹中蛊的独特之处了。”凌曲抬眸一本正经地看了思衿一眼,继续用扇子挡着说,“他这蛊啊,不是一般的蛊,是数十年前就灭绝的毒王蛊。传说这蛊见者有份,若是亲眼目睹它的降世,能平白增长数十年的修为。” 毒王蛊这东西,何人不知何人不晓?两位大夫一听,脸都涨青了。 这东西百年难得一见,据说上一任至圣毒修便是因目睹毒王蛊的降世才修为大增的。只要是亲眼见过它的人,日后必定大有作为,因此哪怕毒王蛊早已销声匿迹,这些年依旧有人在苦苦寻找。 二位大夫暗暗后怕:若是他俩因为一点好处就将即将出世的蛊王蛊弄没了,岂不是白白葬送了此次增进修为的机会,得不偿失? 凌曲将二人的表情看在眼里,慢条斯理地晃着扇子说:“不过我见二人应该都是毒界翘楚,竟丝毫不将这毒王蛊放在眼里,甚至还要替天行道毁了它,所作所为实在令人佩服。” 毕竟每当毒王蛊降世,都要引起腥风血雨,因此不少人将其看作是祸乱世间的祸害。 他这话明嘲暗讽,说得二人抬不起头来。 凌曲见状,直起身子,将声音拔高了几度:“既然你们无意于毒王蛊,所作所为又是出于好意,我便破格不怪罪你们,让杵济打发你们出去罢。” 站在思衿身旁的杵济听了,不乐意:“主子,就这么平白无故把人放了,岂不是便宜了他们?” 都谋害到跟前来了,还不除掉二人以绝后患? “哦?依你之见呢?”凌曲回眸问他,眼睛却盯着思衿,目中含笑。 见了主子的神情,杵济立马反应过来,跟着说:“依杵济之见,让这二人先分吃了这颗冬食草,等魇症发作之后再丢出府去。” 二人听了,吓得不敢作声。 一直不说话的思衿看着凌曲,忽然柔声道:“将他们留下来吧。” 二人连忙磕头念佛。 “怎么?”凌曲挑眉道,“若是身边缺伺候的人,尽管开口,我明日就安排十个八个到府上。这二人志向远大,你留不住他们。” “留得住留得住。”俩大夫一叠声地说,“还望主子再给我们一次机会,我们必定倾尽全力确保毒王蛊万无一失。” 两人头磕得这般响,凌曲却无动于衷,任由他们磕了半天。 思衿过意不去,让杵济扶他们起来,问道:“什么是毒王蛊?”方才凌曲同二人的对话,他一句都没有听见,生怕错过了什么要紧的事。 大夫解释道:“毒王蛊乃是……” “毒王蛊乃是我给你腹中崽崽起的诨名。”凌曲打断大夫,笑眯眯地看向思衿,“这不是什么大事,待四下无人我再同你说。” 他笑得格外灿烂,不禁让思衿红了脸,忍不住把头低下去,揪着软氅边缘的流苏:“哪有人起这种诨名的?” 怎么听都不像是正经的名字。 将思衿哄了过去,凌曲便又转身看向二人:“既然你们如此诚恳,我便再给你们一次机会。若是再有二心,必定不饶。” 两人也是实相的。一点好处哪有修为重要?孰轻孰重一目了然。当即就一齐谢恩:“必然不负主子所托。” 二人退下后,思衿这才问凌曲:“你当真认为此二人是被北疆王收买的?” 方才听二人狡辩时,他就觉得奇怪:北疆王一面大张旗鼓要同他和亲,一面又暗地里派人谋害他,图的究竟是什么? 他是见过北疆王的,眉眼皎然,一派正气,与西厥乌烟瘴气的朝堂格格不入,思衿不相信她会做出这种上不了台面之事。 这其中怕是另有隐情。 凌曲听了他的话,不由一哧:“这两人也是个老实呆子,偏偏拿出个最不可能的人来挡刀。比起北疆王,他俩倒不如随便说出个我不曾听过的名字,倒还可信些。” “你的意思是?此事并非北疆王所为?”思衿问。 -- 第118页 “自然。”凌曲眼神一敛,“除掉你,对她没有好处。” 这话让思衿心里放心了些:“看来收买他俩的人,一定是北疆王的对手了。此人不仅知道我腹中怀有身孕,甚至还知晓我目前栖身在这僻静山脚,想必不会陌生。” “这就不是你该管的事了。”凌曲看着他,随后伸手将架上火红的袍子摘下来,披在他的身上,“方才见你坐在那儿,小小的一只,甚是单薄。为何这几日吃那么多,反倒瘦了?风一吹便要倒了似的。” “哪儿瘦了?”思衿道。 每回凌曲见到他,都要说他纤瘦。思衿低头看着自己,一天五顿吃下来,分明是胖了。 凌曲笑了笑,道:“不早了,趁天还不算亮,再睡一会儿吧。” 思衿也是这么想的。听了他的话,便转身去塌上。 外面披着火红的袍子,里面还系着凌曲的软氅,思衿每走一步都觉得重。他摇摇晃晃地晃到床边,扑通一声倒下来,火红的袍子随着他的动作散开,像是一朵绽放的喇叭花。 “你这是怎么上的床?”凌曲见他先是闭上眼扑在床上,随后懒洋洋地翻了个身,最后才一点一点游到床中央去,笑着问。 如此可爱,日后可怎么好? “这样上床不用费什么力气,中途还能多睡一会儿。”思衿深呼吸,放松心神,随后下意识就道,“你要不要也试试?” 这句话问出口,他就有点想收回来了。他怎么能用同思湛说话的语气同凌曲说话呢? 以往思衿多与思湛在一块儿玩,二人一样的年纪,一样的心性,在思湛面前,思衿随意自在。而凌曲不是毫无城府的思湛,在他面前,思衿还是要有所保留的。 尤其是自己已经怀了身孕,像这样孩童的一面,他日后定然不能表现给凌曲看了。 岂料凌曲听了他的话,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反倒眉眼一挑,道:“这有什么可试的?我还有个更轻便的法子。” 思衿听了,好奇地睁开眼:“什么法子?” 话音未落,凌曲便挥扇,刹那间屋里的灯一齐灭了。 思衿不由皱眉:这是什么法子? 虽然天已拂晓,可屋内终究是黑的。他这一灭灯,思衿的视线就完全暗了。 难不成上塌还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么? “咱们做孔雀的,睡觉一般与你们不同。”忽然,凌曲的声音从高处飘来,“还记得当初在太和寺别院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么?” 思衿想起来了。那日他救了地下城的逃奴丘山,将其安置在别院中,却恰好碰到捉拿丘山的凌曲。那时凌曲正躺在梁上,不仅赖着不走,还恬不知耻地让他捡披风。 只是思衿不知道,凌曲当时只是恰巧见到荒山野岭的有个屋子,进来睡觉躲清闲的。 没想到误打误撞,刚好将差事给办了。 “我一般喜欢在梁上睡觉。若不是杵济蠢笨,我都想让他将书房画室也一并搬到梁上来。”凌曲说。 太和寺规矩严,虽然思衿能够三步上梁,但是在梁上睡觉却是从来没有经历过的事。他不禁有些好奇,在梁上睡觉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在梁上睡觉,后背不会膈得慌么?”他忍不住问。 “所以我一般趴着睡。”凌曲说。 在梁上趴着睡的凌曲思衿从来没看过,他想象了一下这样的场景,总觉得画面有些过于妖娆了。 “你也想上来么?”凌曲问。 思衿犹豫了一下,道:“房梁不够宽敞。” 万一他上去,不小心将凌曲挤下去了该怎么办? 凌曲轻笑出声,道:“别家的房梁我不知道,可是自家的房梁,再有一个你也是睡得下的。” 他这么说,思衿便放心了。他道:“我也想上去,只是我现在不太方便。要不你拉我一把?” 肚子里有了崽,憋气提神之类的轻功,他轻易不敢用。万一憋气憋着憋着将崽崽憋死了怎么办? 凌曲听闻,便一把将他拉了上来。 思衿没料到他的动作竟然这么快,当下只觉得耳旁两道清风,人就已经跟上梁了。 “拽我这么紧做什么?”凌曲将他放下的时候,意外发现他竟然死死拽着自己的领口,显然是有些怕了。 这凌曲是没料到的。这点小事也值得怕成这样?可是思衿依然死死拽着他,他只能不习惯地伸出手,轻轻在思衿后背拍了两下:“别怕。” 他以往在火军里整日面对的都是一帮糙汉子,打不烂摔不坏的,恣意横行惯了,他还从未这样小心翼翼地哄过谁。 思衿虽然也练过武,可是他的皮肤是软的。拍打后背的时候,凌曲的手甚至能感受到皮肤的回弹。就像一颗筋道的肉丸,触碰到他的手,便弹了回来。 这种感觉往往令人上/瘾。 若是凌曲嘲笑他,思衿还能接受。被他这么生硬地哄着,思衿反倒有些不习惯了。凌曲拍打他后背的动作十分缓慢,但每次拍打的力道都是相同的,拍着拍着他的眼皮就要撑不住了。 松开拽着凌曲领口的手,思衿说:“被你这么拍着,我好像有些困了。” 凌曲听后,笑了笑:“既然你这样说了,那我便多哄哄你。” 他嘴上说得勉为其难,可是心里清楚:若思衿此刻让他不要拍了,恐怕他自己也会不乐意。 -- 第119页 毕竟抱着小思衿哄他入睡,可比独自一人在梁上睡觉舒服多了。 思衿闭眼睡了一阵,紧接着又睁开眼睛,迷迷糊糊地说:“刚才睡梦中,仿佛有人在摸我肚子。” 凌曲听后,连忙讪讪收回手,道:“也许是衣裳不小心蹭到了吧。这里只有你我二人,哪里还有旁人?” 思衿听了,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依旧迷迷糊糊睡着了。 只一会儿,他便惊醒,拽着凌曲袖子道:“这回清楚得很,的确是有人在踢我。” 这回可不是凌曲了。凌曲闻言,温热的手覆盖住思衿的小腹:“我替你瞧一瞧。” 他要比思衿清醒,觉得也许是胎动。可是按理来说,怀有身孕最初是不会有胎动的,为何思衿的感觉会如此强烈? 果不其然,他的手刚刚覆住小腹,微微隆起的小腹便传来类似于心脏跳动般的震鸣。 思衿紧张得不行:“你感受到了吗?他是不是在踢我?他会不会在我腹中不舒服才踢我的?” 凌曲笑着安慰他:“只是被踢了一下,你就这么担惊受怕?他只是告诉你,落子药都不能夺他性命,他要比寻常孩子强壮些,所以不要为他担心了。” 他这话说得思衿放松了一些。 这是思衿知晓自己怀有身孕以来第一次感受到孩子的存在,顿时无了困意,翻了个身想起来,却后知后觉这是在梁上,差点掉下去,吓得他赶忙转身抱紧了凌曲。 “你近几日投怀送抱的次数是不是多了些?”凌曲揽着他问。 思衿在他怀中拱来拱去,拱得他一肚子火没处宣泄,只能摸着思衿的后颈,解解渴。 感受到他的手在自己后背处若有若无地抚摸着,思衿觉得挺舒服,便任由他摸了。 房梁总归拮据,思衿必须抱着凌曲的脖子,胳膊才能安放。他一面紧紧贴着凌曲,一面又将自己身子稍微移过来一些。 等等。思衿忽然意识到什么。 奇了怪了,凌曲一只手揽着他的后背,还有一只手被他压在头下,哪来的第三只手? 他不禁好奇地伸手,朝一个莫名的物件摸了过去。 只听得耳边一阵闷哼声,凌曲脸色便铁青起来。 - 蓝五匆匆披上衣裳,老远便看见站在檐下的凌凇。 许久不见,她发觉凌凇与她这些日子以来画像上的武僧只有三分相似。跟活生生的凌凇比起来,画像不过是个模糊不定的人影罢了。好不容易见上他一面,蓝五慌忙止住步子,从头到脚将自己重新打理了一遍。 没有等到人,凌凇安静站在檐下,并不急着离开。他此次前来,便已然作好被回绝的准备。 说到底,他同蓝五只草草见过两次,蓝五犯不着因为这两面之缘前来见他。 “我只听说太和寺的功夫天下一绝。”忽而,身后一个清脆的女声高声说。 凌凇闻声回眸,将眼眸垂下了些许,才能够着蓝五满目笑容的脸:“太和寺凌凇,见过蓝姑娘。” 她的话语声带着三分抑制不住的喘,足以见得方才这一路都是跑来的,只不过在他面前可以掩盖了。 凌凇敛眉,不知道她这刻意掩盖的目的是什么。 “叫我蓝五。”蓝五绕到他跟前,继续说,“太和寺的功夫之所以闻名久远,首座怕是占了一半的功劳。” 以前不曾发觉,没想到自己竟然这样矮,要垫着脚尖才能同凌凇说话。蓝五目不转睛地盯着凌凇,甚至开始幻想他这双坚实的臂膀抱紧自己的画面。 画面太美了,她不敢看。 “不敢当。”凌凇道,“传承太和棍法,是我分内之事。” 既然蓝五愿意见他,就说明思衿的事还有转机。凌凇也不过多寒暄,直接切入正题:“还望姑娘救我师弟。若日后有难,凌凇自当效劳,绝不推辞。” 蓝五退后一步,转而又上前,道:“我阿姐乃北疆豪杰,思衿嫁与她有何不可?” 撇开那只花里胡哨的大蛾子不说,她并不觉得思衿嫁与蓝二有什么不妥。为何凌凇偏偏要用“救”字? “姑娘。”凌凇眉眼森然,语气笃定,“思衿如今不能嫁。” “为何?”蓝五疑惑。难不成之前还能嫁,现在反倒不能嫁了? 凌凇过了许久,才开口:“之前主持同他把脉,发现他脉象与常人不同。八成是……” 说到这儿,凌凇罕见地顿了一下,眉头微微皱起。 “八成是什么?”见他一副欲说还休的样子,蓝五更加好奇了。有什么不能说的? “八成是有了身孕。”凌凇道,“因此,我断不能让他远嫁北疆。” “我必然,”凌凇将目光放到天边,“要护他和他腹中之子周全。” 蓝五愣了,总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思衿不是你的师弟么,为何会怀有身孕?”她问道。 “还有……他腹中的骨肉是谁的?”她小心翼翼地看着凌凇。 若思衿自幼便女扮男装进了太和寺,又同他这个首座师兄形影不离,那这骨肉…… 想到这儿,蓝五只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碎了一块:话本情节竟发生在她眼前! “师弟之事,我自会弄个清楚。”凌凇看了她一眼,道,“还望姑娘将此事如实转告北疆王。思衿有苦衷,不得嫁。” -- 第120页 “等等,”蓝五揽在他面前,“什么叫自会弄个清楚?难不成,他腹中的孩子,真有可能是你的?” 思衿同凌凇,竟然还有这一层关系吗?若真是这样,那先前那只花里胡哨的蛾子,和思衿又是什么关系? 蓝五被这复杂的关系弄得有些凌乱。 凌凇注视着她,片刻却问:“为何不可能?” 蓝五觉得这话真不该由她说出口,可是到现在这个地步,她不问也得问了:“你同思衿,以前发生过那种事么?”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思衿同凌凇,只是单纯的师弟关系。更何况首座行事端庄,不应该是会做出这种越矩之事的人。反倒是那只不明路数的蛾子精,极有可能。 可是看首座这神情,分明是仔细想过孩子归属的问题,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 所以这孩子,到底是谁的? “发生哪种事?”凌凇皱眉问。 为何一提到孩子,蓝五说的话他便开始听不懂了? 蓝五问他:“你可喜欢你师弟?” 凌凇想都不想便说:“这是自然。” 蓝五又问:“情至深处,可否有冲动?” 冲动?凌凇不解。 蓝五继续问:“有了冲动,又是否越矩?” 越矩?凌凇摇头。他从不越矩。 见他这样,蓝五叹了口气,道:“既没有冲动,又没有越矩,你这孩子从何而来?” 难不成思衿无端蹦出个孩子? 凌凇面色一僵,继而说道:“我方才问过凌目,凌目说,谁同思衿呆在一起的时间长,孩子便是谁的。如此说来,竟是我误解了其中的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 首座:不好意思,太和寺没教这个:) 第62章 演戏 思衿这么下意识地一抓, 才蓦然意识到自己抓的是什么。 黑暗中,他身子一滞,感受到凌曲的眸子在狠狠地盯着他, 眼神仿佛要化作凶神恶煞的豺狼, 将他吞入腹中。 这东西着实烫手, 思衿赶紧丢掉,随即装作无事发生, 从凌曲怀中钻了出来,淡定地沿着柱子滑下去,裹着衣裳去榻上睡了。 “呵。”凌曲将腿侧了侧, 随即翻过身子, 艰难地道,“管吃不管饱,到头来还要说我冷淡。你们佛修, 原来竟是这样的人。” 蒙着被子,思衿趴在枕头上听凌曲说话,兀自让一对脸蛋发烫。 他可从来没在清醒的时候让凌曲吃过。清醒的时候面对凌曲,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实在是使不得。 更何况之前那两个大夫交代过他, 怀有身孕的人头三个月为了保证胎象稳固,是不宜做激烈之事的。既然凌曲已经忍了这么久了, 犯不着在这个节骨眼上功亏一篑。 这样想着, 他便狠下心来, 只留凌曲一人在梁上泻火。 忽而窗外倒映出杵济的人影。那人影上下窜动了一下, 轻轻叩了叩门扉,试探着喊:“主子。” “何事?”凌曲已经平息下来, 毫无声息落地, 径直从思衿的床边拿过衣裳。 “朱大人来送茶叶了。”杵济说。 “他竟来得这样早, 是来我府上查房的么?”凌曲冷笑一声。这间宅院之前秘密动工,少有人知晓。这朱时雨只不过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文官,哪来的门路打听得如此清楚? “主子可要见?”杵济开了一条门缝,问。 凌曲不答。 “你要走了么?”还在装死的思衿听了,连忙从被窝里伸出脑袋,问。 “怕不是他真正要见的人,不是我。”凌曲顺势摸了摸他的脑袋。 思衿疑惑:“那会是谁?” 凌曲眉眼深深,不作答。 思衿那日被他当众从大殿前抱了下去,之后便消失在众人视线里。凌曲不用想也知道这些日子以来,朝堂内外打听他踪迹的人不少。这朱时雨爱凑热闹,只怕也是其中之一。 更何况事发当日,朱时雨同自己走得很近,这事情多少也清楚一些。也许是受了别人的委托,抑或是纯粹多管闲事,想亲自来确认一眼也未可知。 “若他真正要见的人是我,我便藏好自己,不让他发现。”思衿谨慎地说。 “聪明。”凌曲道,“不只是一个朱时雨,纵使是其他人来了,你也要推托不见。” “哪怕师兄主持他们来了,我也不能见么?”思衿眉毛纠在了一起。 他好些日子没见过太和寺众僧了,甚是想念。 “他们便算了。”凌曲沉下眼眸,“有一人,你万不能见。” “何人?”思衿听后,疑惑地问。 “倾煦大师。”凌曲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倾煦大师有什么不能见的?思衿不明白。更何况他同倾煦大师也只是寥寥见过几次,大师知不知道他的下落还未可知,不一定能见到。 “记住我的话。”凌曲道,“若到了实在要见的地步,需同我一起。” “知道了。”虽然不明白,可思衿依旧答应下来。 “看在你如此听话的份上,方才纵火之罪,我就不怪你了。”临走前,凌曲笑了笑。 思衿想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所谓的“纵火之罪”是什么意思,脸忙不迭红了。他碍于杵济在场,不能说什么,只能干拿眼睛瞪着凌曲。 身后的杵济听得云里雾里,跟在凌曲后面出门,还不忘转过身来观察了一下屋子。设施摆件样样都是好的,房梁屋顶没有烧焦的迹象,屋子里也没有任何火石的气味,怎么就着火了? -- 第121页 不过还好,至少人没烧坏。 关好门,他赶紧跟上凌曲的步伐,道:“主子怕不是误会小师父了,这座宅子建在山脚下,周围潮湿得很,哪能着火呢!纵使是起了火,不过多时也就自己灭了。” 他话音未落,凌曲便已睨了他一眼:“你倒是管得宽。不该你管的偏要管。” 自己要是继续说下去,怕不是主子手中的折扇要落到自己头上了。杵济实相地缝上嘴。 刚走了几步,凌曲便看见一个鬼祟的身影,在门前转悠。 那身影手里转着两个虎皮核桃,正伸长脖子左看右看,还不时不时扭头嘱咐后面跟着的几个挑茶小厮几句。 凌曲只看一眼,便认出他是谁。 “去沏茶。”他不着急走,只朝杵济道。 杵济忙不迭说“是”,便退下了。 “大人,许久不见,朱某甚是想念大人。”朱时雨遥遥看见他,连忙摆正帽檐理平裙裾,绕着曲径走了过来。 凌曲冷淡的目光稍作遮掩,嘴边扬起半分微笑,拱手行礼:“没想到朱大人清早来送茶,是我疏忽了,还望大人海涵。” “岂敢岂敢,这是朱某份内的事。”鞠躬间,朱时雨的眼睛忍不住往凌曲身后瞧。 不知为何,凌曲身后这一连串的屋子,只有一间门窗紧闭,里外遮得严严实实,看上去仿佛是有意藏了什么。这不禁引起他的好奇心,想知道里头到底藏了什么人。 都说一场病后的巫马真拒人千里,无人知晓他的私底下生活,可自己这不就借着送茶的理由,轻而易举见到了么?若是能顺道打听到当日和亲的小师父也住在这间宅子里,那他在朝堂上便能被一众官员待见了。 这样想着,他又忍不住朝里看了几眼。 凌曲冷眼瞧着朱时雨一双眼睛恨不得越过他直接飞进思衿屋子里去,便皱起眉,不悦地问:“朱大人可是对我府上哪个爱妾感兴趣?若是需要,我将人喊来同你比对比对。” “不用不用。”朱时雨回过神来,自知失礼,连连摆手道,“朱某只是没想到大人的住处竟如此曲径通幽。好品味。” 鬼话连篇。凌曲冷笑。 将朱时雨引到前院用茶,还没用多久,便来人报:“大人,后宅那位有事请你去一趟。” 凌曲刚拿淡茶漱了口,听闻此话,将眉头死死皱了,问:“可知又为何事?” 他这句“又”很是灵性,杵济心领神会,只能一个劲儿地摇头,露出一副“有苦说不出”的表情:“那位哭着说定要先见到大人,再细细与大人说。小的上去劝了一句,她便发了大火,拿东西将小的额头都砸破了。” 说罢,杵济便撩起头发,将前些日子掏鸡窝将头磕破的伤口露给凌曲瞧。 凌曲看过,甩袖恨恨地说:“悍妇。” 仿佛印证了他的话似的,后院又出现了摔锅砸碗的声音。 朱时雨看了半天热闹,连忙说:“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只是朱某没想到,这本难念的经,大人这儿也有。” 早些日子听说巫马真痛失发妻,在太和寺为发妻守灵七日,端的一副深情,没想到这深情转瞬即逝,现在又开始为后宅琐碎之事心烦了。男人啊,果真没一个钟情的,当然了,包括自己。朱时雨心想。 凌曲看了他一眼,转而问杵济:“我娶他过门的事,那悍妇可知?” 听到了关键词,朱时雨恨不得竖起八只耳朵听。 杵济眼珠子转了一圈,回答:“昨日大人同新夫人共度春宵,冷落了她,她稍微差人打听,便知了。她还说……” 看着凌曲面若冰霜的脸,杵济欲言又止。 “她还说什么?你说便是了。” 杵济只好继续说:“她还说,若大人不把这男妓赶出去,她便一头撞死在大人面前。” 好家伙好家伙。朱时雨都听得入神了。这其中曲折,纵使是话本,恐怕都不敢这么安排吧? 凌曲听后脸一绿,一掌将石桌上的茶盏拍翻了,阴沉地说:“去取我的剑来,我今日定要手刃这悍妇。” 杵济听了,忙不迭跪下来,背对着朱时雨趴在凌曲大腿上,憋着笑惨叫着说:“主子,这可万万使不得啊——新夫人知道了,只怕也会于心不安的。” 凌曲被他勒得动不了身,索性一脚踹开他:“这府中难道我做不了主?!” 杵济被踹倒在地,利索地滚了一圈后,见凌曲往后院走了,忙不迭爬起来追过去,继续劝道:“主子,有事好商量,切勿伤了和气——” 朱时雨目送这主仆二人你拉我扯着走了,颇为称奇。 这便是群臣口中不可一世的巫马城主么? 忽而,他想起这位城主当日抱着和亲僧的画面。一根弦搭了上去,激得他一个激灵: 等等,难不成巫马真昨日过门的新夫人,便是这位不知所踪的太和寺思衿? 凌曲被杵济生拉硬拽,好不容易躲过朱时雨的视线。 “主子,人瞧不到咱们了。”杵济揩了一把额前的汗,沾沾自喜道,“方才我这戏演得可还满意?” 凌曲垂眸,问:“额前的伤是怎么回事?” 杵济撩了撩头发将伤口藏住了,不好意思地说:“前天在咱们后宅发现了一个野鸡窝,掏鸡窝的时候把头磕破了。” “哦。”凌曲收回目光,道,“该。” -- 第122页 杵济撇了撇嘴,继续道:“若主子不当众将这夫人请出来给这位朱大人看,恐怕人还不会信服。只是咱们去哪儿请这位夫人呢?” 凌曲头也不回地走:“夫不夫人的不重要。我只需要让他知道,我巫马真的府院,不是这么好进的。” 他这样说,杵济便懂了。情不自禁地笑了一声,杵济道:“主子请自便。” - 凌曲走后,思衿又睡了一会儿,不多时便起了身。 他感觉身体乏累,只裹了一件浅鹅绒的披风,便起来用热茶读经卷了。 桌上已经摆放好咸淡适宜的粥和小菜,思衿用了茶,便捉起筷子慢慢地吃。吃了没多久,门忽而吱呀一声打开,凌曲便走了进来。 思衿刚放下筷子想问他为何回得这么早,凌曲竟不由分说走过来,一把将他带到床上,死死摁住。 纵使是这样,思衿也没有多害怕,反倒睁着一双澄澈的眼睛问他:“用早膳么?” “是我不够凶么?”凌曲挑下帘,将周围的一切隔绝在外,随即俯下身便要狠狠地吻思衿。 这是吃错什么药了?思衿的双脚无措地蹬了两下,道:“门还没关……” 这副情景要是让杵济他们看到,脸皮薄如思衿,估计可以不用做人了。 他刚开口,凌曲便吻了下来:“阿衿,有场戏,需要你帮着演。” 演戏?思衿不明白。少时他只瞧过话本折子戏,还从没上台演过。他不能保证自己可以把戏演好。 “演什么?”好不容易喘过气来,他忙不迭问凌曲,“我演什么角儿?需要怎么做?” 凌曲没弄明白他这突如其来的期待和斗志是怎么回事,只能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思衿听了信以为真,只盼着自己能将戏演好,也不顾凌曲借着这场戏将自己这些日子以来亏欠的便宜都给占尽了。 手指轻轻捻着思衿被吻红肿了的唇珠,凌曲的余光瞥见杵济带着朱时雨遥遥从长廊尽头走来。 嘴角微微一勾,他便翻身,重新将思衿压在身下。 思衿茫然地看着他,不知道他又要做什么。 “悍妇。”凌曲突然高声道。 汉赋?说的是我吗?思衿眨了眨眼睛想。 原来自己演的是汉赋。可是汉赋是谁?要怎么演? 见他半天没个反应,凌曲便又说:“怀了孕还不消停,你当真这个家从此是你做主了?” 看来自己演的是巫马真的妻室。思衿反应过来,结结巴巴道:“大人,奴……奴家错了。” 他这句“奴家”一出口,便惹得凌曲发笑。好不容易忍住了,凌曲又换了个更加凶狠的面容,道:“方才不还盛气凌人觉得这个家没人镇得住你?怎么,现在倒开始示弱了?你不是最擅长演戏么,来啊,现在哭一个给我看。” 哭? 思衿犯难。他哪有这么高的天赋,说哭就哭? 可是为了把戏演好,他必须得努力一把。于是,他咬牙,狠狠地掐了自己一下,由于力道过猛,他的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 凌曲只想让他嘤嘤哭两下就算了,没想到自己前脚刚把话说完,后脚他的眼泪便夺眶而出,伴随着朱红色的眼尾和微微垂眸的隐忍神情,看得凌曲瞳孔皱缩,只觉得双腿间有什么东西在膨胀。 思衿见状,以为是自己力道过猛将戏演过了,忙用带着哭声的嗓音说:“大人莫要生气……奴家这就将眼泪擦了。” “杵济。”凌曲沉声喊,“替我将门关了。” 正兴冲冲引着朱时雨前来看戏的杵济下意识“嗯”了一句,随后反应过来,张大了嘴:“啊?” 什么情况,这就罢演了? 作者有话要说: 凌曲:这悍妇真香:D 第63章 男妻 朱时雨老远见状, 笑眯眯地戳了戳杵济:“一看你就是个不机灵的。你家主子要行好事,你拦着做甚?还不快快去将他房门关了!” “哦。大人说的对。”杵济反应过来,连忙一连小跑着, 去将房间门给阖上了。 朱时雨透过门缝看见里面上下交缠翻滚的身影, 忍不住嘴角上扬, 露出谜一样的微笑。 城主方才微侧的脸上,分明是欲/望极重的样子, 可见是真真想要了。这位城主大人好生忙碌。方才还说要手刃悍妇,结果下一刻就把持不住要行周公之礼了,可见是个嘴硬身直的人。只是这后院如此热闹, 日后怎么忙得过来?难不成一餐饭还要分两趟吃? 啧。啧啧。 想到这儿, 他哗啦一声甩出扇子,同杵济道:“既然城主大人身负要事,我便不久留了。” 杵济听了, 假装为难地说:“这怎么行?主子方才吩咐过小的,一定要招待好朱大人。大人万万不能就这么走了。” “无妨,无妨。”朱时雨一大早便看了场精彩绝伦的戏,心情自然是好到了极点, 这些琐碎礼数对他而言便显得无关紧要了。 “哦对了,”他扇子一挥, 神秘兮兮地道, “这事儿要是让你家主子那新过门的男妻知道, 可有好戏看了。” 若是男妻知道, 必定又是一出好戏。可惜他还得赶着将今日所见所闻与文部其他官员分享,实在得走了, 不然他真想好好看完这出戏。 杵济听他煽风点火, 不动声色地说:“既然朱大人要走, 那我便送送朱大人吧。” -- 第123页 朱时雨点头,扇子一收,便迈开步伐走了。 后院曲折,走至一方水榭,朱时雨无意间抬眸,便遥遥看见水榭凉亭上有个身影正背对着他坐着,微侧着头,临水梳洗长发。此人身量虽然纤瘦,可骨骼要比寻常女子宽大些,能看出来是个清秀恬淡的男子。 朱时雨忍不住问杵济:“此人是谁?” 杵济早就在等他问了,便答:“此人便是我家主子新娶进门的沈氏。” 原来就是那个将巫马真迷得五迷三道的男妻。朱时雨眼睛一眯,觉得有些意外:竟是个有头发的。 他特意绕过水榭,想一睹沈氏芳容,可走着走着,身后的杵济却突然不见了。朱时雨起初不在意,独自一人往前走,越走越发觉不对劲。 这位沈氏,为何从他来到此处为止,一直保持着梳洗的姿势,却始终一动不动? 一直歪着脑袋,不会累吗? 正当他想上前一探究竟,身后蓦然伸出一脚,直接往他腰背踹来,踹得他两脚一空,整个人宛如一只钉耙,头重脚轻,一头栽进了池里。 “何人行刺本官?!”好不容易从水里浮上来,朱时雨擦干脸上的水,怒道。可是左看右看,四周空无一人,静悄悄的连鸟雀声都听不见。 难不成大白天的还闹鬼么?朱时雨觉得奇怪。 水不深,他在里面划了两下,想爬上岸。跟岸边比起来,池中央的水榭要离他近一些,于是他转身,往水榭处划。 好在幼时家中发过大水,他会些水功,费了些功夫游上水榭时,他感觉上方似乎有个阴影压了过来,朝他递了块干净的帕子。 “多谢。”朱时雨没有多想,接过帕子便要擦脸。 等反应过来这帕子是沈氏给递的,他连忙抬头,去看沈氏的脸。 岂料沈氏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在他的目光快要触碰到的那一刻,将脸别了过去。 朱时雨仿佛看到了他的样貌,又仿佛什么都没看到。 见到生人,竟害羞至此么?朱时雨似乎能切身体会到此人为何能让巫马真深陷其中了。 就……真不怪城主。 将方才被人踹了一脚的愤怒放在一边,他挤干官服里浸的水,上前一步说:“夫人为何不回过头来,让朱某看上一眼?若夫人日后有难,朱某亦会尽举手之劳的。” 他感觉到沈氏听了他的话后,身子有一瞬间的僵持。 朱时雨满怀期待地要揭开沈氏的庐山真面目,却在沈氏缓缓回头的那一刹大叫一声,随即双目一黑,两脚一蹬,昏了过去。 - 凌曲没有料到思衿竟能哭得如此动人。 一双澄澈的杏眼含着泪,婆娑地闪烁着,轮廓与鼻尖微微泛红,仿佛落入春水的桃花,粉得通透。他哭的时候,身体一颤一颤的,连带着额间的一抹朱砂也颤动着,带动凌曲的心跳,跟着一下一下地产生共鸣。 一瞬间,屋外什么朱时雨不朱时雨的,都不重要了。 思衿见他半天没个反应,以为他是忘词了,只能婆娑着一双眼睛,怔怔地等他接话。 凌曲却一句话都不想说,满腹心思算计着如何越过腹中孩儿,将他吞食入腹。 只见思衿的手微弱地抵在他的胸口上,整个人喉结滚动,欲言又止。过了不知多久,方才敢小声地问:“可还要哭么?我……我实在是哭不出来了。” 这是他第一次演戏,凌曲就给他安排了个难度如此高的角儿,未免太看得起他了。 虽然他很想把戏演好,可是毕竟能力有限,他能做的都已经做了。更何况,他左看右看,周围也没有看客,他俩这戏是要演给谁看的呢? 凌曲发现自己无论如何算计,都不能将他腹中的崽单独撇开,气得他忍不住俯身,朝思衿的脸颊上咬了一口。 思衿下意识就捂住脸面道:“大人饶了奴家吧!” “再喊一句‘奴家’,我便真的吃了你。”凌曲伏在他耳边,沉沉地说。 小和尚脸颊粉嫩,像是面粉做的,咬上一口甚至都带着甜香。用这样的面容柔柔地喊着奴家,换谁谁受得了? 怀崽真是太不方便了,若是能在做事的时候先将崽拿出来放置一边,等做完事再塞回去就好了。凌曲心想。 自己明明在求饶,可为何凌曲听上去反倒更生气了?思衿实在不能理解。 好在凌曲只生气了一会儿,便从他身上起开,无事发生地说:“吃饭。” 收工了?戏不演了?思衿扭了扭酸胀的肩膀,茫然地爬了起来。 坐回桌边,他接过凌曲递来的玉箸,夹了一块糕点放进嘴里,这才想起来问凌曲:“方才那出戏,是演给朱时雨看的?” 他刚才虽然被压在下面,可余光还是能看见杵济引着一个穿朱红官袍的人进来。这里是后院,一般官员是进不来的,可见是凌曲特意安排的了。 “朱时雨来试探我有没有将你藏在宅子里。他要试探,我便顺水推舟。” 一大早上怎么光吃这么甜的东西?凌曲皱眉。将他面前那盘软糯的糕点端远了,盛上一碗热腾腾的白米粥。 喜爱吃的糕点通通被端远了,思衿没有办法,只能勉强舀着碗里的粥喝。 “官家已经知晓我的真实身份,我不宜张扬。朱时雨很有可能便是他派来试探我的眼线。他若是知道你是我的把柄,必然会从中要挟,为己谋私利。”凌曲回想起那日殿内的谈话,忍不住皱起眉头,“因此,日后在众人面前,你便装作对我全然没有想法,冷落我便好。” -- 第124页 这样做,大不了让众人以为他对思衿有意,因此才把前来和亲的北疆王视作仇敌。那日殿上发生的一切,也就顺理成章能说得通了。 “可是这样,我便不能待在宅中静养了。”思衿放下玉箸,道。 越是待在宅中,前来印证猜测的人就越多。他躲的了一时,躲不了一世。一旦被人发现他藏在凌曲府上,凌曲方才的说辞便不攻自破了。 “后日是巫马真的寿宴,我已经传达下去,以祈福为由,将寿宴安排在太和寺。届时,我便将你偷偷送回寺里,再安排人马暗中护你周全。”凌曲道。 巫马真的寿宴? 思衿的眸子动了动。既然是一城之主的寿宴,来的人必然极多。到时候人多眼杂,他混进去想必也无人发现。到时候当着众人的面再同巫马真祝寿,旁人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只是…… 他忍不住望着自己的小腹。 才过了一个多月,小腹便肉眼可见地鼓了起来。以前他的衣衫宽大还能稍微遮挡一下,现在纵使是宽袍大袖,也遮不住那浑圆的曲线了。 若是回到太和寺,被一众师兄和主持看见他现在这个样子,他该怎么解释呢? “话说。”饭毕,凌曲把玩着手里的青葡萄,挑眉看着思衿,“你怀有身孕的开始,为何没有孕吐?” “孕吐?”思衿想了一下,好像隐约是有的,只不过当时症状并不明显,以至于让思衿以为是天气闷热的缘故。只用一些清爽酸甜的东西压下去了。 “若是你当着我的面吐上几回,或许我能早一些发觉。”凌曲说。 正是因为他初期的症状实在太不明显了,凌曲才没有放在心上。以至于发现思衿怀了身孕,已经是一个月之后的事了。 思衿听后想说什么,便见门外杵济兴高采烈地跑进来,临了差点撞上门框摔了一跤。 凌曲看在眼里,道:“不用的脑袋趁早拿出去扔了,何故来祸害这门。” 杵济自知理亏,赶紧退出去重新走了一遍。这才跑进来说:“主子,我已经把朱大人扔出去了。” “扔出去?”思衿的手抖了一下,不可思议地看向凌曲,“你将他杀了?” 自打他认识凌曲,凌曲似乎还从未在他面前杀过人。更何况这朱时雨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之徒,思衿想不通有什么杀的必要。 “未曾。”凌曲回答,“他留着还有些许用处。” 那他是如何被扔出去的?思衿茫然地看着杵济。 杵济忙不迭说:“朱大人一心只想看看主子的男妻,我便顺水推舟让他看了。结果没想到这朱大人是个胆小的,一条蛇就能让他吓昏过去。我便趁他昏倒,拽到府外一个小树林子里,扔了。他若是醒过来,还以为自己做了一场梦呢!” “你倒是坏得很。”凌曲眼睛染上三分笑意,兴致也跟着起来了,“算上时辰他差不多该醒过来了。你找几个人扮作当地的村民路过去救他,待他问起时,你们便一口咬定这一带没有什么巫马府,方才他去的,只是一个数十年前战火留下的鬼庄而已。” “妙得很。不愧是主子。”杵济兴奋道,“我这就去安排。” 这对主仆端的一肚子坏水。思衿听他们讲话时,仿佛能看到一对狐狸尾巴在后面晃。 不知为何,他竟有些同情起这位朱大人来。 用过早膳,按例有人请凌曲上早朝。凌曲官阶虽然不高,可是势力却极大,上不上朝完全看自己的兴致。当下来者在外面请,凌曲却不慌不忙地用起碗里的茶。 既然人已经到后院来请了,思衿不便开门,只能任由来者在屋外站着。 似乎见凌曲无动于衷,来者便又请了一次:“官家说城主大人寿辰快到了,他不便亲身去太和寺替大人祝寿,想借着此次早朝的机会,祝大人福寿安康,还望大人莫要驳了官家的面子。” 凌曲品着茶,眼眸幽深:“替我谢谢官家。只不过我晨间起来染了风寒,身子不大爽快,怕将病气过给官家和众位大臣,就斗胆不去了,待身子好些了,再去给官家赔罪。” 很明显屋外的人身体凝滞了一下。但碍于巫马真久病缠身,不上朝合情合理,只能作罢:“那大人好生修养,奴才这就回去禀告官家。” 将人打发走,思衿好奇地问凌曲:“为何不去上朝?”若是上朝,兴许还能知道一些要紧的风声。 “的确,我若上朝,官家定然没有理由盘问我朱时雨的下落。我不上朝,在他们看来便是心虚,坐实了罪证。”凌曲放下茶盏,了然一笑,“而我需要做的,恰恰便是让他们坐实这个罪证。” 杀鸡儆猴,要让他们知道,巫马真自始至终,都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好对付。 “朱时雨一旦醒过来,不出一天便能弄明白是你在耍弄他。万一他在官家面前说了此事,你岂不要有麻烦?”思衿担心地问。 “你倒是很会替我着想。”凌曲笑了一声,目光灼然地看着思衿,“若是我有难,还望夫人替为夫保全自己。” 思衿仔细一想,便知道纵使借朱时雨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再跟凌曲对着干了。听了凌曲的话,他便道:“切勿说这些不吉利的话了。” 绝对不会有这一天的到来的。 “我还期盼着,”思衿想着,说道,“你能将这乌烟瘴气的西厥重新换个样子呢。” -- 第125页 凌曲被他这话说得一愣,眼眸的幽色顿时荡漾开了:“夫人是不是对为夫寄予的希望过高了?毕竟为夫只是一只不经世事的小孔雀啊。” “不经世事”这个词从他这只孔雀嘴里说出来,要多突兀有多突兀。 思衿一本正经地说:“众生平等。纵使是孔雀,也是能成大事的。” 凌曲笑了,倚着座椅的靠背,扬着脸问他:“那夫人说说,一只孔雀如何成大事?” 思衿被他左一句夫人右一句夫人叫得有些不好意思。虽说他现在怀了身孕,可下意识里自己依然与寻常女子有别,是不能被喊夫人的。 “怎么不说话了?”凌曲见他半天不说话,便问了一句。 思衿想了想,说:“你能成大事,不是因为你是一只小孔雀,而是因为,你是凌曲。” “只要你是凌曲,我便相信你能做到。” 作者有话要说: 凌曲:众所周知,被媳妇鼓励后会变成小超人~:D 从此,凌曲变身成一只披着狐狸皮的super小孔雀~ 第64章 八哥 朱时雨吃了憋, 果然没再找凌曲的麻烦。近些日子以来闭门不出,推掉了所有的应酬,连早午朝都未参加。 巫马真的寿宴降至, 太和寺也在为此开始忙碌起来。破天荒在寺里安排了一座道场, 为巫马真和所有前来祝寿的客人祈福。寿宴的帖子由太和寺的僧人负责发放, 京望也收到了一封。 收到此帖时,京望正在府里书房擦拭青石端砚。随从将帖子送到他的手上, 问:“此次城主大人的寿宴,大人可去?若是不去,奴才这就去回绝。” 自家大人与巫马真向来水火不容, 对方的寿宴从未去过。久而久之有了默契, 巫马真也就不再往他府上送帖子。此次或许是因为寿宴由太和寺全程包办,寺里的和尚不懂得还有此层门道,因此才将帖子送错了。 岂料京望看见这封帖子, 连忙将手里的砚台搁下,道:“去备马。” “大人。”随从诧异,“您这是?” 难不成太阳打西边冒出来了?从来将自己关在书房不涉及官场的大人,竟要去参加巫马真的寿宴! 京望将帖子仔仔细细看了, 见他还杵着未动,便催:“快去。莫要误了时辰。” 随从反应过来, 慌忙跑去牵马了。 此次寿宴依旧按老规矩, 办得极为宏大, 整个西厥的官员几乎都到了现场。不仅如此, 还有许多官员带着自家女眷前来,想找机会同巫马真说媒拉纤。为了接待这些女客, 太和寺破例腾出一个鸟语花香的寺庙花苑, 供女客游玩赏花。 此次寿宴的主人公还未到场, 宾客们只能跟随寺庙众人的指引,一齐聚在花园用茶。 不多时,只听一声马鸣,便有人高声报:“北疆王到——” 只一声,众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只见北疆王一路入寺,那昂扬挺阔的身姿引得花苑女眷都忍不住偷偷瞥了几眼。桌前许多人议论纷纷,都摸不清北疆王的路数: “好端端的寿宴,北疆王怎么会到场?” “怕不是城主要借此寿宴,同北疆王一决高下吧?” “此话怎么说?” “你们不知,那日在朝堂之上,官家将太和寺的和亲僧指给北疆王时,咱们巫马城主当场脸就冷了。可见这僧人,巫马城主着实想给自己留着呢。” “那和亲僧自打从大殿被城主抱出去,便不知所踪,他到底去了哪儿?我看这寺里也没他的人影儿,不会被谁金屋藏娇了吧?” 此言一出,几个人都心领神会,一同笑了起来。结果其中一人笑得前仰后合,不经意间抬手,竟将一壶不知从何而来的热汤给打翻了。热汤四溅,烫得这几个多舌的人当场嗷嗷直叫。 站在他们身后的思湛看在眼里,憋着笑上去火速收拾好残局,心里想着果真是苍天有眼,让你们多话! 那几个人讪讪地看着他,不敢再多说什么了。 安静坐在一旁的京望剥着手里的花生,默默看他们闹。一盏茶端来,京望听见凌凇道:“许久不见京大人,大人用茶。” “首座。”京望放下花生,拍了拍自己身侧的椅子,道,“坐。” “不了。北疆那些人还需凌凇接待。”凌凇眉眼深深,“这些日子,多谢京大人照拂太和寺。” 凌凇知道,他不在寺里的这些日子,宫里宫外来惹麻烦的人不在少数。若不是京望从中周旋,太和寺众僧涉世未深,未必能稳得住。 “太和寺是我的心血。”京望笑了笑,将剥好的花生全部归入凌凇掌心,“在这件事上,你我二人是一条心。” 看着掌中这些花生,凌凇点了点头。 北疆众人的到场让此次寿宴的气氛变得奇怪了不少。一是因为北疆女僧人难得一见,众人纷纷好奇,想一睹女僧芳容;二是北疆王天资卓越,同西厥官僚完全不在一个格调上,不由让一些西厥人自惭形秽。因此北疆王的到来,让参加寿宴的人瞬间分成两派:一派是争着抢着想要上前看一眼的,一派是避之唯恐不及的,这两派的人杂合在一起,倒将此次寿宴的氛围给烘托住了。 蓝二身边的蓝五屁股刚坐在凳子上,就迫不及待地搜寻起首座的身影。 她随手抓了一个经过的僧人,问道:“可知贵寺的首座在何处?” -- 第126页 被她抓到的凌目止住步伐,迎着一副柔和的笑脸道:“想必是去前面忙了。姑娘找他有何事?” 太和寺众武僧中怎么也会有这样温柔清秀的僧人?蓝五愣了愣神,随即反应过来:竟是自己糊涂了,思衿同样是武僧,不也一样的温柔清秀么? “我对太和寺不熟,首座是我在这儿为数不多认识的僧人了。”蓝五的声音情不自禁也跟着柔和起来,她十指交叠着,摆出一副渴望的模样,求道,“还望大师父帮忙找一找。” 凌目的笑容依旧柔和着,却说着不近人情的话来: “不瞒姑娘,目前寺里宾客众多,要找首座的人不在少数。瞧见不远处的那个花苑了没有?里面总共有五十三名女眷,其中三十八名都争着要找首座。” 蓝五:“……” “噗嗤——”忽而爽朗的笑声传来。蓝五和凌目不约而同都朝这笑声的方向看去。 蓝二端坐在座上,银白色的轻便软甲衬得她身姿绰约身线挺拔,仿佛女武神降世。她眉眼英朗有神,目光从凌目脸上掠过,便悄悄深了几分。她嘴边的笑意还未尽数褪去,却足以引起蓝五的不满了: “阿姐何故发笑?”蓝五蹙着眉头道。 自己好不容易来一次太和寺,见不到首座大人还不够惨吗?何故要幸灾乐祸呢! “抱歉。”蓝二这才将笑容放下去,战略性地端起桌边的热茶喝了一口,道,“我笑这首座竟比街市上三文钱一只的大鹅还抢手,我阿妹来得这样早,竟连面都难见一回。” “是了。好端端的城主寿宴,请这么多女眷做什么!”蓝五死乞白赖才将阿姐拖来见首座,谁知等这么久都难得见首座身影,越想越不开心。 不开心的她坐下来,又不甘心地站起来,拽着凌目胳膊说:“反正寿宴还未开始,大师父您去哪儿,我跟您一块儿去吧!跟着您见到首座的概率要大些。” “这恐怕不妥。”凌目一脸为难。他接下来还有好多事情要做,怎么能让一个姑娘跟他跑东跑西呢! 蓝五听后刚要开口,便听身后有人小声地说:“首座来了。” 凌目看见凌凇,像看见救世主似的,整个人都放松下来,逃也似的说:“这儿交给你了。我去后院帮主持。” “去吧。”凌凇看着他,临了想起来什么,道,“等等,将手伸出来。” “嗯?”凌目都要走了,听了他的话不解地伸出手,问道,“你要给我什么?你自己制成的舍利子么?” 凌凇不答,只是抬手,将十几颗剥好的花生放入他的掌中。 凌目看了半天也没明白这是什么要紧的东西,皱眉道:“你给我一堆花生粒做什么?” “怕你饿着。”凌凇目中染笑,罕见松快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头也不回地说,“去吧。别让主持干等。” 掸掉肩膀上的碎屑,凌目瞅着手中的花生粒,后知后觉凌凇才不是怕他饿着,他只不过想找个由头将这棘手的东西处理掉而已! “怕不是又从哪个姑娘手里得来的。” 凌目埋头自言自语地走着,迎面撞上一个人。那人大白天披着厚重的大氅,怕光似的将脸遮得严严实实,同他撞见,下意识便要掉头走。 “思衿?”凌目疑惑道,“是你吗?” 那人身形一震,连忙将挡脸的摘了,道:“凌目师兄?” 果然是思衿,凌目见四下无人,拉过他问:“这些日子你去哪儿了?派人到宫里打探消息,没一个知道的。若不是城主身边的杵济传了消息,我们还以为你死了……” 说罢他将思衿从头到脚都打量一遍,接着问:“宫里过得怎么样?听说你去的那一日宫死了不少人,凌凇同我们都日夜担心。你可有受伤?为何大日天的穿这么厚重的衣裳?” 他问的话实在太多,思衿一时半会儿全然答不上来。 凌目忽然盯着他的肚子,道:“……真的有了?” 思衿脸一红:“师兄也知道了?”他一路上都在思考如何同二位师兄说,没想到到头来师兄们竟已然知晓此事,这多少令他有些意外。 “我既然知道,凌凇自然也是知道的。”凌目叹了一口气,说,“早些日子若是知道你有孕,宫里哪怕降旨捉你,太和寺都不会将你放了。怀了身孕一个人在宫里受欺负,凌凇和我听了恨不得直接去宫中将你带出来。” 被师兄这么一说,思衿心里暖融融的。身后的暗卫却在此刻跪下,道:“还望夫人不要久留。” “夫人?”凌目没明白,“哪儿来的夫人?” “不要听那孔雀乱诌。”思衿红着脸转身朝暗卫说了一句。那暗卫顿了一下,便实相地原地消失了。 思衿这才转过脸来,将他入宫之后的经历和回太和寺的缘由向凌目仔仔细细都说了一遍。凌目听后二话不说,将他藏进自己的禅房中,道:“我的禅房不比凌凇的禅房宽敞明亮,可好在清静,无人过来打扰。既然你秘密回寺,便好生在我这儿待着修养,等这场寿宴过后,我再找机会同主持他们说。” 思衿感激不已,道:“我若藏在凌目师兄这儿,凌目师兄何处可去呢?” “我不妨事。这些天太和寺大小事情一件接着一件,我几天不合眼也是有可能的。实在不行,将就着在凌凇那儿囫囵睡一觉就好了。”凌目说。 -- 第127页 思衿听了过意不去,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被凌目按了下去:“你就别计较这些了。肚子里的孩子要紧。要是凌凇知道我怠慢你,事后定然不肯饶我。” 思衿只得点头。 凌目随手几下便将禅房收拾干净,让思衿躺在床上,将被子盖好。期间思衿眼睁睁地看着他忙东忙西,十分过意不去。 忽而,他注意到凌目师兄手里似乎始终抓着些什么,便问:“师兄手里的是何物?为何一直抓着?” 若不是他问起,凌目都快忘了这茬了。刚好思衿问起,他便索性把这一抔花生全部给了思衿。 思衿接过花生粒,奇怪:“师兄随身带着它做什么?”难不成太和寺举办寿宴还有随身带花生的规矩? 凌目不知道从何说起,便索性不解释了:“只不过普通的花生而已,你当作消遣罢。我还有事,先去忙了。” 思衿听了,便不再打扰师兄。 他独自一人在软塌上躺了一会儿,又起身披着衣服在窗前坐了坐。日头渐升,窗外人来人往,各个都是匆匆忙忙的。 他听见有两个人行色匆匆地走过去,道:“听说这次寿宴,城西的习员外想将自己的孙女介绍给城主大人呢。方才我去花苑看了一眼,真真是出水芙蓉如花似玉,配咱们城主有过之而无不及了。” “真的假的?城主大人才痛失发妻,这员外就按捺不住了么?”另外一人惊讶地说,“城主的年岁,想必足以做他孙女的父亲了,员外竟也不介意?” “这有什么介意的?能攀上咱们城主,日后的荣华富贵便享用不尽了。” “我瞧着北边兰城的王爷也想同咱们城主说亲呢。看来今日咱们城主必将迎一门亲事回去。” 两人说笑着,从思衿面前经过。 思衿听后,不知为何胸口闷闷的。恰巧凌目师兄的禅房靠窗的上方悬着一只鸟笼,里面有只浑身漆黑的白嘴八哥,思衿便索性不再听那些个人的闲言碎语,兀自用笼边的饲料逗八哥玩。 逗着逗着,八哥便说起话来。 起初说得还不太清楚,思衿仔细听,便听出些门道来。 八哥说:“啾啾——普明照世间——啾啾——” 竟能将凌目师兄平日里看的佛经中的内容说出来,思衿不免诧异。 好聪明的鸟儿。 那八哥抖了抖翅膀,继续说:“啾啾啾——” 思衿凝神听着,忽然感觉脸颊被什么给亲了一下。 他摸了摸脸,抬眸,对上凌曲一双含笑的眼睛。 “这八哥好不会来事儿,关键时刻竟不开口了。”凌曲倚着他坐下来,慢条斯理地说。 他见思衿神情不似往常,便挑眉问道:“怎么,才半日不见,认识了新欢,就不要我这旧爱了?” “什么新欢?”思衿皱眉。明明有新欢的是你,你怎么还贼喊捉贼呢?他心想。 “这只八哥,虎头虎脑,长得竟比我还可爱。我不服。”凌曲指着笼子道。 思衿看着他,半晌问道:“那么,我有习员外的孙女可爱么?” 作者有话要说: 凌曲:有有有,很有了:) 第65章 诡谲 “什么孙女?”凌曲被他问得懵住了, 一时半会儿反应不过来,只能说,“方才下了马我便往寺里后院赶, 急着要见你, 还未曾见什么员外孙女。” 思衿只看着他, 一句话也不说。 凌曲这才想起他途中听杵济说起过,有几个大臣元老似乎想借着此次寿宴, 找他攀一门亲事。当时他只是一哧,当笑话听了,并没有放在心上。 这会儿看思衿这神情, 想必那些个闲言碎语, 已经传入他的耳朵里了。 这醋来得措手不及,凌曲一时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他哭笑不得地看着思衿耷拉着一双眸子,一副不开心的样子, 便宽慰他: “这些个大家闺秀怎能同我的阿衿相比?纵使习员外拿八座金山来换,我也是不同意的。” 他是真心实意说的这话,想必思衿也能理解的。这些女人,放在平日里便已经入不了他的眼。在如今这个关头, 更是除了麻烦什么也不是的存在。 果然,思衿听后, 一双不开心的眸子似乎有了色彩。 忽而, 透过窗户的缝隙, 凌曲瞧见外墙贴着个人, 将他俩的话一个字不落地听了进去。 凌曲随即换上一副不显山不漏水的笑容,冷冷地笑道:“跟着我, 不比跟着她北疆王好?” “什么?”思衿全然没有意识到隔墙有耳, 一脸不解地问, “我何时说要跟着北疆王了?” 若是他下定决心嫁给北疆王,这会儿人早已在北疆了。哪儿还能坐在太和寺禅房里逗八哥呢! 凌曲不理他,继续说道:“我知道你的主意。左不过太和寺你是要保的,嫁给北疆王,太和寺或许还能原封不动地待在京望手里。嫁与我,太和寺的定数就未可知了。” “这同太和寺有什么关系?”思衿皱眉,“我虽然的确想保住太和寺,但太和寺并非靠我一人就能保住的。师兄他们也绝不会为了寺庙,全然牺牲我自己。” 凌曲冷笑一声,兀自走到窗边,猛地将窗户一关。 思衿随着他的动作,这才发觉窗外有人。这人何时来的?难道方才将他俩刚才的话全部听进去了? -- 第128页 不等他发话,凌曲便转身捉住他的手,将他的指尖放入齿间咬了一下。 思衿被咬得倒吸一口凉气:“你……” 平白无故竟咬人! “今日我是寿星,你就纵纵我。”凌曲笑了笑,舔着唇间的血迹,照他耳边低声说,“接下来看我的。” 说罢,他便装作一副醉了酒的模样,推开大门闯了出去。 他这一闯,惊动了不少人。方才还在各自做事的人听闻动静,都情不自禁停下脚步看着他。 凌曲面若寒霜,毫不遮掩嘴角挂着血迹,径直走下台阶,朝人群中一个人走去。 中途有人见了,上去扶他,却被他一把甩了出去:“没眼力见的东西。滚。” 平日里城主都是不苟言笑的,纵然是笑着,面色也带着一些冷。这些人见他今日眉间带着怒气,全然没一丝笑意,便知他是真的动怒了。 四下无人阻拦,凌曲冲入人群之中,一把抓起方才窃听墙角的那个人,身侧的剑刃抵住他的咽喉,面容阴鸷道:“你可知我为何要杀你?” 那人被提了起来,早就已经慌得六神无主,一叠声地喊救命。 一旁的人见了,赶紧实相地散了开来。城主正在气头上,谁敢上去劝架? “救命?”凌曲冷笑一声,手掐得更紧,“方才你做了那番举动,便要做好随时丧命的准备。我巫马真的话,也是你这种人能听得的?” 他嘴上这样说,心知此人定是奉了这寿宴场上谁的命,纵使是杀了他,之后还会有下一个。不把这幕后操纵的人揪出来,终究是个祸害。 将人狠狠地丢在地上,凌曲将剑一把插进离他左脸几寸的地方,呵道:“来人,将他给我捆起来!” 这么一阵闹,早已闹到太和寺主持那里。不一会儿,主持便领着几个掌事和尚过来,一探究竟。 “城主大人今日寿宴,还是不要动气了好。” 主持虽然不知道巫马真为何大动肝火,但他心知这厮实在不是个省油的灯,因此无论发生了什么,只能劝上加劝。 “主持可是个能做得了主的人?”凌曲不答反问。 主持愣了一下,回头为难地看了凌凇一眼,才道:“大人有事请直说。” 凌曲也不卖关子,直截了当地说:“今日是我寿宴,我便索性同主持交个底。主持可能不知我前些日子为何搬进这太和寺吧?夫人病中需静养是假,我为见思衿是真。自打第一眼见思衿起,他便甚合我眼缘,我有意于他,奈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他与我没半分感情。我心知若是动用手中强权强行要他也是可能的,但我出于尊重,并不想这样做。我费尽千般力气保全他,可是太和寺呢?却为了明哲保身将他送去同北疆和亲。今日,我虽不愿强取豪夺,但也不愿为他人作嫁衣裳,这思衿,我定要得到手。” 此言一出,主持并众人都怔在原地,连听闻动静前来的北疆几人都站住了。 鸦雀无声间,还是思衿房内传出瓷器碎裂的声音:“你休要在主持面前胡说!你乃西厥权臣,我太和寺虽势力单薄,可还没有落得同你这黑心权臣为伍的地步!” 这话他说得心怦怦然直跳,生怕哪个词漏了怯,让众人觉察出不对劲来。 “黑心权臣?”凌曲蓦然笑了一声,转身回眸,“你好生大胆,仗着我不杀你,竟敢如此唤我,不想活了么?” “大人息怒。”主持实在没弄明白思衿是何时回来,又是怎么和巫马真吵起来的,他一个头两个大,往日的轻车熟路如今竟有些力不从心,“思衿是我寺一手带大的,寺里师兄都宠着他,因此平日里说话直接了一些,还望大人不要放在心上……” “他若嫁与我,我便不放在心上。否则,我烧了你的小破寺。”凌曲幽幽地说。 “这……”主持额头渗汗,一时难以抉择。 一旁的凌目看在眼里,上前一步对主持说:“主持先回去歇息吧,这事全权交与我同凌凇来处理。” 毕竟主持不知道事情始末,恐怕难以对付现在这种场面。 主持虽然不放心,但看来也只能这样做了。临走前,他交代凌凇二人:“若实在难以对付,便求助京副城主。” 二人皆道:“是。” 主持走后,看热闹的人群也散了些许,刚巧寿宴开席,众人纷纷坐回座位,议论方才的所见所闻了。 北疆王却没走。刚才那出好戏她品了许久,品出一些门道来:这戏恐怕是凌曲演给在座谁看的。毕竟她瞧这位城主,实在不像是容易恼羞成怒狗急跳墙的人。为了一个小释子,至于一改往日性情大动干戈么? 所以,是演给谁看的呢? 蓝五见蓝二一直沉默不语,便问道:“阿姐在想什么?” 方才那出戏她看得云里雾里,实在没有搞懂。思衿同蛾子难道不是两情相悦么?怎么一转眼便翻脸不认了?她甚至想,若是思衿不愿意嫁给那只蛾子,是不是就意味着,他同意嫁给阿姐了? 蓝二不答反问:“这里是否有苍府的人?” 蓝五闻声,表情严肃了起来:“方才听人汇报,是有的。” 蓝二皱眉:“惑启这是在搞什么。” 这些年来就靠个苍府在众人视线里找存在感,不知道闭门造什么车。 “下去同他们说,看紧点。”蓝二道。 -- 第129页 “阿姐这是要动手了么?”蓝五听了竟莫名有些激动。这场寿宴鱼龙混杂,正好方便北疆人行事。 “不急。此处怕是也有涂山雄的人。涂山雄不可怕,但是他背后的僧军却极难对付。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还是留给他惑启的危梨军吧。”蓝二说。 仿佛很有道理的样子。蓝五想了想,便下去吩咐了。 待众人散去后,凌凇这才上前,看了一眼方才被凌曲五花大绑的人,道:“大人,若是肯放心,将此人交与凌凇便可。” “奇了怪了,”凌曲冷冷一笑,“你难道不是太和寺的人?我怎知你不会包庇他?” 凌凇面不改色:“我定会公平处置。” 这和尚看着眼生,许是外边混进来栽赃太和寺的。只要涉及到太和寺,他便要管。 “人,我是一定要杀的。”凌曲踢了那人一脚,故意将声音放高了些许,“若是首座下不了手,我便替首座杀。” - “你是说,昨日凌曲在寿宴上强/迫了那小和尚,结果没落着好处,在众人面前恼羞成怒嚷嚷着要杀人?”涂山雄眉目一皱,觉得此事不简单,“他不该是这样的人啊。” 毛晋躬着腰说:“该与不该,咱们的人已经被他杀了。奴才斗胆问一句,要不要再加派人手盯着他?” 涂山雄想了想,道:“不了。他素来谨慎,此事一旦暴露,他便有了警觉。我只奇怪一件事。” 毛晋听了,打起精神问:“何事?” “那个小释子,是什么时候回的太和寺?”涂山雄问。 按理来说自打那日出宫,他便被凌曲带走了,怎么如今又好端端的出现在太和寺里?难不成凌曲能有这好心,亲自将他送回寺里去?若真是这样,那岂不是白瞎了朱时雨的一顿试探? 甚是棘手。 “罢了。和亲之事,便由得凌曲和他们北疆的人闹去。”涂山雄抚了抚额头,“眼下最为棘手的,还是东晟的问题。” 说罢,他将一封密函丢在桌上。 “东晟来信说,愿用一座朝城,换前朝至圣丹修。” 涂山雄抬眸,看向屏风后人影闪烁的倾煦大师:“大师,您怎么看?” 作者有话要说: 西厥王内心os:怎么都想在我这儿讨东西? 第66章 现实 嵌玉石座屏风后面的倾煦大师顿了半晌, 说:“福安不能给惑启。” 涂山雄的眸子在烛光中转了一转,撑着下颌的手换了一只,这才道:“便是那日破城之后在高台上祭拜励钧被捕的那个福安?他现在在哪儿?” 涂山雄还记得当日大晋都城告破, 万军齐发, 势不可挡。唯独一人遥遥站在高台上, 于万千目光中打理好励钧的尸身,敬了他一杯酒。当时涂山雄便要让身边人将他射下来, 还是倾煦大师阻止了他说,至圣丹修乃是天定,仅此一位, 杀了便违逆天命, 会影响国家气运。 只是此等嚣张之人,如何能留得?他不解。 再后来,他便再也无从打听福安的下落, 以至于这些年来,他几乎要忘记了这个前朝忤逆之人。 没想到,福安竟能在西厥存活至今。 涂山雄见倾煦大师不答,兀自说:“我至今还未弄懂当日大师为何阻拦我杀他。大师明明知道, 西厥定国,大师功不可没。这个前朝逆民知晓大师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 必定视大师如寇仇, 以图哪天能一血前朝旧耻。留着他, 养虎为患呐。” “福安有一子。”倾煦大师开口, 一阵风吹来,长明灯的烛光晃了晃, “这些年来, 我一直没有找到。纵使杀了他, 福安之子也会是祸患。倒不如留着他的命,权当是留下一条线索。 “只是这些年福安一直被羁押在地下城亭牢,与世隔绝,这线索到他这儿怕是断了。纵使他亲儿子站在他面前,他也未必能认得。”倾煦大师眼眸深沉,语气宛若池底的磬石。 铿锵卓绝,透露出骨子里的深沉。 “福安的儿子?”涂山雄皱眉,“当年僧军屠的十万人里,怎么偏偏将这个小兔崽子落下了?僧军过境寸草不生,纵使能侥幸活下来,怕是也教瘟疫给害死了罢。” 但是他转念一想,此番话便再也说不出口。他,涂山雄,当年也有一子,病死在僧军赶赴大晋的路途之中,年仅六岁。若不是自己偏爱,非要将他带至身边,幼子也不至于病逝。 光阴流逝,他这些年午夜梦回,何曾不念及幼子?纵使是前不久才失了一位公主,也不及痛失幼子分毫。 若是幼子还活着,也该是个翩翩少年郎了。 倾煦大师眉目凛然:“福安倾其一生炼制了两枚九转玄灵丹,一枚喂给了励钧遗孤,一枚便是要留给其子。他被押至亭牢时老衲看过,玄灵丹已经不在他身边,想必是喂给其子了。服用了玄灵丹,便能逆天改命化险为夷,纵使历经劫难,也不会轻易死去。” 他便是凭借这一点,断定福安之子尚且存活于世的。 “有一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涂山雄坐累了,倾身站起来,兀自绕于屏风后,道,“孤一直不知,当年为何大师会临阵倒戈,助我成事。若不助我成事,大师便一直是大晋的至圣佛修,万民敬仰。撇开各自身份,励钧的确是个不错的皇帝,跟着他岂不更好?” 屏风后的倾煦大师站着,高大的身影仿佛要嵌入屏风之中。 -- 第130页 “天命不可违。”他说。 “大师不说便罢了。”涂山雄露出一丝笑意,“我迟早会知道。” “至于惑启这封信,”他顿了顿,道,“大师看着办吧。” - 寿宴一事后,思衿便被主持喊了过去。 跪在主持的静心堂前,思衿转头便见一旁的思湛正满脸同情看着他,憋了一肚子话。 思衿笑了笑,将头瞥了过去。如今他的身子是越发笨重了,跪蒲团竟一时半会跪不下来,必须一只手先撑着地,才能让两只腿全部跪上去。 “主持正在内室抄写经文,一时恐怕不能出来见你,要不你还是先起来吧!”思湛忍不住,上前一步说。 思衿如今这身子,跪上一个时辰还不要累坏了? “无妨。”思衿说,“当年我惹了事,师兄罚我跪三五个时辰,我都跪下来了。这会儿半个时辰不到的时间算什么?” 左不过有了孩子腰身会累一些,其他不也照旧么? “主持这会儿把你喊来,估计是想问孩子的事呢。那日主持把脉,便把出了这个孩子,他让我们全寺的人都不要声张。”思湛不停望着内室,悄声地说,“寺里几十年都没出过孩子,我想主持是高兴的。若是这孩子不是城主或者北疆王的,我想他会更高兴。” 不是城主或者北疆王的,那便是太和寺的。主持最喜欢小孩子了,见到肯定要带在身边养的。不是自家的,便不能养了。 思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摸了摸隆起的腹部。纵使凌曲不喜欢小孩子,应该也不至于将自己的崽留在太和寺不管不顾吧? “思湛。堂前喧哗,去书室闭门思过。”内室传来主持的声音。 思湛听了,眉头皱成了八字,不情不愿地去了。 主持推开门。思衿见了,便转了个方向同他行礼:“主持万安。” “免礼。”主持见他腹部隆起着实不便,便说,“起身坐吧。” 思衿只得扶着椅子爬起来,艰难地入坐了。 “这些日子,可还安好?”主持问。他深知让思衿一个人进宫,着实是太为难他了。只是自己身为太和寺主持,势单力薄,不能在宫中助他,只能祈求他能入宫顺遂。 “劳主持挂念,一切都好。”思衿说。虽说其中发生了一些曲折,可大致结果是好的。至少目前西厥王没有一门心思让他去和亲,北疆王也没有将全副心思花在如何娶他上了。 这样,他便能专心致志,将腹中的孩儿生下来,也算是了却一桩心事。 “我问你,”主持的眼神忽而变得犀利起来,“你腹中之子是如何得来的?你既不愿意嫁给北疆王,也不愿意嫁与凉朔城主,难道孩子之父,另有他人?” 思衿被他问得一愣,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 主持将他为难的神色看在眼里。喟叹一口气,道:“没想到你与凌凇师兄弟一场,竟还有这样一层渊源。” “什么意思?”思衿不解。怎么还扯到师兄身上了? 主持勉为其难地回首,道:“你腹中之子诞下之后,便由我寺来照管。凌凇他身为首座,事多繁杂,孩子教养一事,他想必力不从心。既然这样,教养一事便由老衲来做罢。” 思衿愣了一下,道:“可是……” “没有可是。”主持忽而拉住思衿的手,语气激动地说,“主持定会将他好好培养,让他成为重振太和寺之光!” - “噗嗤——”凌曲听完思衿的话,忍不住笑出声,“你们主持真这么说的?” 思衿一个头两个大。 主持肯定是误会自己腹中的孩子是他和师兄所生的了。再结合思湛说的话,主持想必已经为这个孩子做了周全的准备。自己若是贸然说出实情,只会辜负主持的一番好心。 可是不说实情,又会让主持误会下去。怎么办才好? 凌曲放松地斜在长椅上,身后倚着一盆罗汉松,思衿看了,竟觉得人与松如出一辙。 凌曲得扇子一晃,思衿便知道他有话要说。果不其然,凌曲开口道:“都怪我昨日将这强取豪夺的戏码演得太逼真,唬住看客也就算了,竟连主持都给唬住了。这下折兵赔夫人,主持该不让你嫁我了。” 思衿垂眸拽紧了持珠,一颗心在腹腔中噗通噗通直跳。 他在想事情。他总觉得昨日的寿宴,似乎少了些什么:“昨日你在寿宴上杀了人,官家为何没有过问?”开席时官家身边的大太监毛晋也在,毛晋是官家的眼睛,他看见了,就等于官家看见了。 “他也得有空过问。”凌曲笑了一声,头仰在靠背边缘,“一个北疆就够他忙活一阵了,更何况又来一个东晟。” 惑启来信之事他有所耳闻,在这节骨眼上,这封信便纯粹是东晟对西厥的试探。他就知道这些年来苍府一直源源不断往凉朔地下城送暗桩定有所图,现在看来,这目的实在是太明显了—— 苍府送的不是暗桩,而是一整支危梨军啊! 要想攻破凉朔城门,必须要有人里应外合。凉朔在天子脚下,凉朔城主巫马真更是一块难啃的骨头,也是凑巧,凌曲替他们解决了巫马真,间歇性地为他们打开了凉朔城门。如此看来,东晟想要里应外合的人,便是地下城养了千日的危梨军。那日丘山送出去的地下城布局图,也不是一封纯粹的地图,而是危梨军在地下城的分布图。 -- 第131页 这样想着,凌曲嘴角一扬,摸了摸思衿的肚子道:“他们若是狗咬狗,咱俩反倒落个清闲。日子一长,他们也不敢让你去和亲了。” 不知为何,被凌曲的手一摸,思衿感觉这些天腹部异样的感觉竟消失了不少。难不成一个毒修的手,要比其他人的手特殊些么? 都说十月怀胎,思衿算算日子,才刚满三个月,日子还长。 “还剩七个月呢。”没想到凌曲也在想着同样的事,思衿听凌曲说,“这七个月里,纵使我不在,我也让杵济陪你。” “杵济同你,终归是不一样的。”思衿说。 “啧。”凌曲笑了,带着一股玩世不恭,“离不开我便直说,兜什么圈子。” 思衿却不答。他总觉得凌曲这玩世不恭里掩藏着什么。 七个月,变数太多了。 东晟一旦同西厥交锋,凌曲作为两国至关重要的中间人,定然不会全身而退。届时,便不再是他想陪,便能陪的。况且,凌曲方才虽然笑着,可双眸中含着冷意,想必是同样想到这一点了。 可纵然现实这样残忍,思衿却也不愿凌曲笑着说些让自己空怀期待的话。 既然走了这条路,便索性让这残忍的现实血淋淋地展现在眼前。 思衿想了想,说:“我自然是离不开你的。一年、一月、一日都不能离开你。不仅我离不开,我这腹中的孩子,也不能不让他知道你的存在。” 凌曲挑眉,安静等待他的下文。 思衿抿了抿嘴唇,道:“城主大人若是愿意,此刻便强行娶了我吧。至少在我孩子出生前,能落个名份,不再让我师兄背锅了。” 作者有话要说: 此刻一名主持失去了他的梦想:) 太和寺之光-1 (PS:来晚了不好意思qaq感谢观阅~) 第67章 风筝(二更合一) 思衿说完, 有些不好意思,他悄悄看着凌曲,将眼眸抬了又抬:“你是嫌我强买强卖么?” 毕竟自古以来嫁娶都讲究个含蓄渐进, 他倒好, 一上来便直截了当地让凌曲将他娶了。哪有人这样殷切的? 听了他的话, 凌曲的神色未变,思衿从他脸上看不出什么, 只能忐忑地等待他的回话。 凌曲却不急着答,端起茶盏垂眸喝茶,似是画中的留白, 断了声音。他这一沉默, 思衿便有些退缩了,小着声音说:“不娶便算了……” 他哪里有能耐真的强买强卖呢! 凌曲藏在茶盏中的嘴角却蓦然扬了上去:“你这主意定得好生潦草,是恨不得今晚就嫁我么?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纵使没有三书六礼三媒六聘,也该写张婚聘给贵寺主持,次日再来迎你。我难不成还真将你从太和寺眼皮子底下绑了去我府上压寨?” “更何况,”他目光一流转, “娶你的不是巫马真,是我凌曲。在你之前, 我可没娶过谁, 平生第一次, 还不允许我认认真真走个章程?” 他说得头头是道, 让思衿更加觉得是自己唐突了。思衿忍不住垂下眸子,将一脸绯红藏在阴影里。 “那便走章程……” 他自小在太和寺长大, 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竟能坐上轿辇, 十里红妆嫁与旁人。 “章程咱们暗里进行, 只是这强取豪夺的戏码,我很喜欢。”凌曲的目光深深,藏着一丝不显山不露水的狡黠,“要不,咱们明着演?” 他这句“明着演”让思衿的双颊浮上一层粉。思衿终究没他的路数深,听闻这话,老老实实地往圈里跳:“怎、怎么演?” 凌曲起身,在他面前来来回回踱了几步,狐狸尾巴明悠哉悠哉地晃着:“既然是强取豪夺,最难的便是‘夺’了。巫马真乃是凉朔城主,他的‘夺’不能有失体面,得讲究技巧。” 思衿虽然依稀觉得有些不对劲,可是依然安静听他往后说。 于是,凌曲扬起眸子,像是品尝了什么绝世珍馐似的,舔了舔牙尖:“要不,我给你下个蛊吧?” 看着他因兴奋而缩小的瞳孔,思衿蓦然想起杵济私下里曾经对他说过的话:在危险面前,城主最安全,可是在安全面前,城主最危险。 当初思衿还没意识到这句话意味着什么,现在,他意识到了。 凌曲是个狠起来连自己身上都敢下蛊的毒修,还有什么是他不敢做的?思衿不由地想,他认识凌曲这么久,凌曲到目前为止一次也没往他身上下蛊,是不是已经算作一种优待了? 凌曲见他一直呆呆的,便继续吓唬他:“下了蛊,我让你做什么,你都得听我的。” “纵然,”凌曲声音低了下去,贴着思衿耳廓道,“我让你将自己绑了,坐在上面动,也是可能的。” 这都说的是什么话?!思衿只觉得血气上涌,差点动了胎气。若不是落星不在跟前,他都想直接将凌曲“请”出禅房了。 见他像个煮开了的罐子,里里外外红个通透,凌曲轻笑出声:“不同你玩笑了。”再逗下去,怕是小释子要动手打人了。 蛊他当然是不会随便给思衿下的。可是别的,他就说不准了。 于是,他陡然换了一副正经脸面,说: “既是成亲,别的不说,交杯酒一定要喝了。” 思衿听了,为难起来:“我是饮不了酒的。”不是他不想喝,而是他担心饮酒会对他腹中胎儿有影响。大夫说了,这时候忌些口,总归不是什么坏处。 -- 第132页 “能饮。”凌曲坐下来哄着他道,“我在,不会出事的。” 思衿被他哄得脑壳都跟着晃。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有根看不见的狐狸尾巴在他眼前晃,可是却怎么也抓不住。 “只是你怀了身孕,身子骨不方便,到时候这交杯酒,需为夫喂你喝。”说罢凌曲便递了碗茶给他,自己也取了一碗,从他胳膊肘间穿过,随即一饮而尽了。 思衿心想一碗茶而已,有什么不能喝的,当即收手准备一饮而尽,起料凌曲喝完自己的,竟然抢在他面前拿过他手中这一碗,全部喝了下去。思衿什么也没喝着,不解地问:“你在做什么?” 不是交杯酒么,怎么到头来孔雀自己喝起来了? 凌曲含着水,笑了笑不说话,竟掰开他的下巴,将口中温热的茶水送进了他的唇缝之中。思衿忍不住半阖起眼。凌曲的唇齿间也沾染着花香,与茶水的甘洌混合在一起,竟比酒还醉人。思衿的手掰紧了座椅边缘,身子朝后仰了过去,堪堪撞在靠枕上。 凌曲将口中的茶水全部送了进去,这才舔了舔嘴唇,用指腹将思衿嘴角的莹润全部抹去。 “同你说个故事。”凌曲压低声音说。思衿只觉得嘴角发烫,听了他的话,抬眸怔怔看着他。此情此景,凌曲竟还有闲散心思说故事? 凌曲伏在他耳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从前有个夫人,一朝不慎怀了身孕,他等啊等啊,等到三个月,终于,他可以同房了……” - “这些日子总睡不安稳。”凌目方才沐浴过,携了本经卷靠在凌凇住处的长椅上。长椅靠着窗,外面便能看到止水堂的夜景。止水堂是主持监院和首座的住所,因此每到夜晚都安安静静,远没有西院那样吵闹。 “为何。”凌凇才习武归来,从凌目的后背抽出干净的汗巾擦脸。 “总觉得近日太和寺猫儿甚多,一到夜里,挨个儿叫.春。要不明日你找几个师兄弟来,咱们将寺里的猫儿都捉了放出去吧。”凌目翻了一页经卷,说。 “恐怕思湛他们不肯。”凌凇坐下,从他手中拿过经书,翻了几页看,“猫是他们一手养大的,说放就放,思湛该和你闹了。更何况,你睡不安稳,想必不仅是猫儿叫.春的缘故罢。” 这倒是真的。凌目索性侧了身,凑到凌凇跟前,郑重其事地说:“咱们不能再等了。思衿的事,恐怕得赶紧解决。” 翻书的凌凇抬眸看了他一眼,道:“你想怎么解决?” “目前北疆王还留在西厥,可是我听说,北疆才出了事,国不能不管,她是肯定要走的了。和亲之事悬而未决,想必她还会留下一人同西厥和谈,这个人,八/九不离十就是蓝五。若是蓝五,想必不会为难太和寺,咱们可以放一百个心了。”凌目说。 “就算是蓝五,又如何?”凌凇问。这解决也只是解决了北疆那边,眼下最重要的是让官家收回太和寺的和亲诏书,顺便,让城主将思衿娶了以绝后患。 “关键时候你竟傻了。”凌目坐直了身子敲打他,“你可知北疆出了什么事?北疆皇城那边来了战报,说是混进了小股骑军,人数足足有八十多个。这小股骑军来的蹊跷,各个都身经百战,北疆军那边派人去查,结果说是西厥的僧军。” 凌凇皱眉。 “虽然确切结果还未可知,可是此事一出,北疆王必定对西厥起了疑。这和亲,怕是和不成了。”凌目道。 “你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凌凇看他。 凌目一愣,随即将目光垂了下来,重新放回经书上:“只不过是下山的时候随便听了些罢了。” 若真是这样,那这股僧军未免来得也太不合时宜了。 “凌目。”凌凇忽而开口,“我将太和寺交与你看管,如何。” 凌目听了,倏尔站了起来:“你难不成想去北疆?”他动作幅度太大,桌上摆着的油灯都跟着晃动了两下。 凌凇不答。 凌目仿佛觉得自己刚才那一下反应有些激烈,深呼吸一口气后重新坐了回去:“你该知道的。僧军已经不是十年前的僧军,他们已经成为整个西厥的当街走狗,到了人人喊打的地步。你同你父兄的部队……早已回不来了。” 凌凇却蓦然回想起凉朔外围那一夜,他所见之人。虽然不能全然相信那人的话,可是,现实或许还没有他想象得那么糟糕。 “哦对了。有件要紧的东西我给忘了。”凌目拍了一下脑袋,从袖子里抽出一封蓝色的信件,“蓝五让我交给你的。” 凌凇皱眉:“她作为西厥使臣,纵使留了书信,难道不应该先交予主持么?” “这时候倒讲起规矩来了。”凌目哧了一句,“放心,主持那里也是有的,只不过是其他的内容。这封信,是她特意嘱咐我交给你的,想必是不一样的。” 凌凇将信封打开。幽蓝色的信纸上,画着一幅工笔山水。凌凇翻至信纸背面,底下工整地写了一行小字。 三日后。幽兰山十里地处见。 “写了什么?”凌目问。 凌凇将信纸重新放进信封,给了凌目:“让我三日后去幽兰山附近见她。” “这么郑重其事地邀请你,恐怕是为了什么要紧的事。你要不要找人陪同你一起去?”凌目问。问完他忽然觉得以凌凇的个性,此行必定是一人前去。毕竟,凌凇以往出行的时候最多也就带个思衿,如今思衿怀了身孕断不能带了,身边一时也就没有能陪同的人了。 -- 第133页 忽然,凌目灵机一动,道:“要不,你将小逸化带上吧?”他心知蓝五对凌凇有意,若是此行将逸化带上,孩子面前,蓝五纵使有心,也不会太过直白。 毕竟,思衿被拐已经是太和寺不小的损失了,凌凇是万万不能被他人拐走的。万一凌凇被拐走,太和寺半边天都要塌了。因此,只要凌目在,必然不能让这半边天在他眼皮子底下塌下来! “带他做什么。”凌凇转头便去更衣,“我一人脚程快些,见完便回来了,最多耽误半天的功夫。” 凌目想了想,凑上去问:“你对这蓝五姑娘当真无意么?”若是有意,那便当他没说。 “无意。”凌凇想也没想,答得飞快。 “那便好。”凌目如释重负地说。只要凌凇无意,太和寺的半边天便塌不下来。 “好什么?”凌凇回眸看他。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凌目最近怪怪的,可也说不上到底是哪里奇怪。 “我的意思是,那蓝五姑娘怕是看中你了。只不过碍于手头还有使臣的事务要处理,这才迟迟未向你坦白。”凌目说。 “嗯。”凌凇说,“我知道。” “你知道?你是怎么知道的?难不成蓝五已经向你提过了?”凌目眉头皱了起来。天呐,他到底错过了什么! “你倒是十分关心我。”凌凇罕见地笑了笑,“还是说,你关心的是蓝五?” “我当然是关心你了!你若是跟了蓝五,主持定然要我顶替你的职务。你想想,我又不会习武,早晨如何带其他师兄弟们温习棍法?经书倒是可以潦草教授一些,但也没你讲得好。你是太和寺的主心骨,没了你,太和寺得改叫大和寺了。”凌目说。 “别胡说。”凌凇走去浴房,将门关上,不一会儿声音就从浴房传了出来,“就算太和寺再无人可用,主持也不会让你来教授棍法。思衿虽然有了身孕,但功夫没有落下,纵使不能身教,言传也是可以的。他不能上,寺里还有其他几位岚字辈的师兄。再不济,便请主持出山。他虽年近七十,但却是太和棍法的五代传人。总之,若日后我不在,你就安心代我的职务,寺里众人都知道我不在,你便是我,不会刻意让你为难。” 一句“我不在,你便是我”说得凌目有些慌乱,虽然面上未显,可手中经卷上的字一时竟进不去脑子。他小声地说:“听你这话,你是终究要走的。” 难道已经过了这么久,凌凇还是忘不了僧军,忘不了埋葬在边关的父兄么? 他不该忘的。凌凇是僧军出身,纵使大雪天里跪倒在寺庙门前,他依旧扛着血海深仇。主持招他入寺时说过,修行与仇怨不可兼得。若要踏入佛门,便需忘却仇恶;若要回归仇恶,便需褪去这一身迦蓝。 这些年来,凌凇一直克制着自己,凌目以为他将仇恨放下了。没想到,十年前的事一旦有了端倪,凌凇还是要走的。只是他弄不明白,为何命运如此不济,让凌凇背负太多他本不该背负的东西? 沉浸在深深的思考中,他未曾发觉凌凇已经推开浴房的门走了出来。铺开床褥,凌凇问凌目:“要不要睡榻上?” “不睡。”凌目回过神来,重又将书捡起来看,“我一向睡得晚,不拘于睡哪儿。你若是困,自己先睡。” 凌凇却说:“长椅上没有铺床褥。晚间睡得腰疼。” “腰疼我也认了。至少止水堂安静,能让我静下心来看书。”凌目笑了笑,“只是我没想到,堂堂太和寺首座也有腰疼的时候。” “有的。”凌凇没觉得有什么不对,见他一沉迷看书,便不再坚持,兀自躺回榻上。 “早些年的伤落了病根,一到夜里,便会酸痛。”凌凇面朝上躺着,认认真真地说。只不过多少年过去了,他早就已经习惯这样的酸痛。他甚至觉得,只有这酸痛能让他的意识回到现实,清楚自己至少还活着。 坤定那一场仗,是父兄和几千个弟兄,在临死前用自己最后一缕残破的魂,汇集在一处硬生生将他从鬼门关拽了回来。只是他们最终葬送在边关,让僧军第12部在西厥初创的欢呼声中蓦然消失于史书的一隅。 说起来也是讽刺。这场战役中,牺牲最大的邰家,竟不是死在敌军手中。自己父兄在僧军之前便是战士,深知兵事,纵使遭受敌袭四面楚歌,也绝不会伤重至此。可见对方从一开始,便不打算让他们活下去。 这些年,他隐姓埋名,却不是为了苟活。 毕竟,只要邰家还有一人在,真相迟早会浮出水面。杀父弑兄之仇,他必将报之。 凌目本想说话,抬头却见凌凇已经迷迷糊糊地睡了。过了许久,他放下手里的书,捡起凌凇方才丢在扶手上的衣裳,披起来往外走。 夜里的止水堂安谧静逸,能闻到草木的清香。凌目却兀自转身,朝那人影看去。 “为了不让这些和尚看出破绽,你竟全然废了武功。”那人影从暗处走出来,带落了几朵粉白的合欢。合欢在月色照拂下,像是零碎的辰光掉落进星河中,无声无响,却也足够动人。 “不知段二王爷从何看出?只是凌目生来不会功夫。”凌目开口,道。 他平日在师兄弟面前,文静却也话多。可是见了外人,他便惜字如金,多半句话都不愿讲。 “你勿要欺瞒。有无功夫,我一眼便能知晓。”段飞河哼了一声,“你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 第134页 自己的身份?凌目想了想,道:“凌目的身份便是这太和寺……” “胡闹。”段飞河打断他,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我将你放出来,可不是让你来这里静心做和尚的。” 他力气大得惊人,凌目只觉得自己手腕像是被拧断一般,火辣辣地疼。但他只略微皱了皱眉,面上分毫未显:“还望王爷松手。” “邵温香一事,你便是这样报答我的?”段飞河死死抓住他的手腕不放,“如若不是你,他们不会这么快知道地下城暗藏了一批火器之事,巫马真也不会就此将这批火器全然销毁。缺了这批火器,你让僧军怎么打仗?” 凌目面色苍白,眼神却依旧平静:“王爷息怒。纵使这批火器没被销毁,日后也是保不住的。” 的确,让巫马真毁掉这批火器,是他刻意为之。毕竟僧军再跋扈,也不过是一群官家的走狗,今日官家高兴,他们便能扶摇直上;他日若官家忌惮起来,他们的日子便不会再好过。私造火器、杀人放火、在凉朔城内占地为王,桩桩件件都能让他们死。 更何况,凌目的目光流转,他们此举陷太和寺于不义,他自然不能坐视不理。 “你的意思,你这是在保护我?”段飞河挑了眉,手上的力道稍微松了一些。 凌目颔首,将目光平稳地看了过去:“王爷如此想最好。事急从权,还望王爷不要与僧军为伍,韬光养晦,为日后作准备。” “哼。”段飞河松开了他的手腕,眼眸烫得惊人,“从前在我府上,也没见你这般能说。怎么,混在一群和尚堆里,倒混成咬文嚼字的狗头军师了么?” 一想起段府那般不堪的往事,凌目便全身发冷。他拽紧了身侧的衣裳,希冀能从方才凌凇的身上汲取一些余温。 “若王爷无事,便请回吧。”他忍着作呕的心,转身便走。这张脸,他是一刻都不愿再次看到。 “等等。”段飞河却伸手,拽住他的衣袖,“你走的这些日子以来,本王府上的人,全然没你有用。他们比不了你。” 凌目止住步伐,没有回头。 段飞河的手拽紧了他,想将他拉至自己身边:“纵使你从前……本王心里也是有你的。” “走开!”凌目克制不住自己,转身瞪着一双藏满血丝的眼睛,怒不可遏地看着他,“明明过了这么久,你为何还没有死?!你为何还是阴魂不散?!你知不知道,我每日每夜都在打探消息,生怕错过你的讣闻死讯。我没有哪一刻不盼着你死,可是你为什么还不死?!” 若不是此人,他都快忘记自己的身份了。他只是想做太和寺中,同众位师兄一块儿长大的凌目而已。 段飞河却不松手。凌目如今这体力,根本无法与他相较。自己只要再加重一丝力量,凌目的手便断了。可他的想法却不止于此。 凌目是他放飞的一只风筝,纵使飞得再高,线依旧在自己手里。 如今,他想让这只风筝回来,重新回到他的手上,成为一块静默温顺任他摆弄的白布。哪怕这块白布在拉扯过程中变得残破不堪,已经不算白布了。 “放手。”凌目颤抖着声音,“否则,我便死在你跟前。” 忽而,一根长棍当空飞出,划破黑夜,笔直插入凌目与段飞河的中间。 凌目还未反应过来,手腕便被蓦然松开了。失去了角逐的力量,他兀自往后一跌,却跌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记忆中稚嫩内向的思衿此刻面色沉稳,夜晚的风拂过他的五官。思衿单手抱着他,脚尖点地将长棍带出。一阵利落的棍风过后,那长棍的便直指段飞河,丝毫不容余地: “勿要伤我师兄。” 思衿平静地说。 作者有话要说: 懂了:这寺里就没几个专业做和尚的:) 【作者的话】 昨天在国庆长途中晕车,在车上咬牙写了1000字就实在坚持不下去了。于是现在少了一朵花花qaq 为毛我会晕车!为毛! 奉上二更合一章、并发四接下来会努力走剧情的作者咕咕如此说道。 第68章 美人 夜里的止水堂安静得连风声都能听见。 思衿沉静的眸子还未放下, 左臂已将凌目牢牢护在身后。望着他的背影,凌目后知后觉:不知不觉间,思衿竟越发像凌凇了。 “太和寺内禁止斗武。为护师兄, 思衿甘愿受罚。”思衿挥舞木棍, 将之立于身侧。 “你如今不方便, 还是算了。”身后的凌目扯了扯他的袖子,无奈地说。思衿来了纵然好, 可是他还有怀有身孕呢,凌目哪能让他真的同段飞河打起来? 还是想办法将屋里的凌凇唤醒才是。 思衿回眸安静地看着他,笑了:“凌目师兄不相信我?我同师兄是一样的。” 凌目沉默了。若论起武艺, 段飞河武功并不高强, 若放在平日,凌目可以放心大胆地交给思衿。只是目前思衿的身体比较重要,若是段飞河用了诡计, 他担心思衿承受不住。 “速战速决,勿要恋战。”凌目只能说。 好在段飞河是个实相的,为了不打草惊蛇,与思衿交战了两个回合便借计脱身了。 思衿见状, 收起棍子便要追过去。 “别去了。”凌目一把拉住思衿,“当心动了胎气。”他想到一个问题, 段飞河能够深夜闯入太和寺, 便说明太和寺里有内鬼。而且这内鬼, 很可能同将企图杀害城主夫人的凶手放进来的人是同一个。 -- 第135页 思衿收了手, 问道:“我来得晚,师兄可有受伤?” “无妨。”凌目摆摆手, 恢复了往日的状态, 问道, “你为何深夜独自跑出来?” 思衿脸一红,目光垂下来,默默将脖颈处的咬痕掩了:“……睡不着,出来转转。刚巧见师兄房里还亮着灯,便进了止水堂,没想到竟然撞见了段二王爷。” “你认识他?” “不认识,只是之前城主他给我看过画像,因此有些印象。”思衿回答。 凌目想了想,还是鼓足勇气开口:“他之所以能进来,是因为太和寺出了内奸。” 岂料思衿点点头,道:“我知道的。” 自从邵夫人死在太和寺,思衿便意识到这个问题了。只是太和寺虽然不算大,里里外外加起来也有将近一百来号人,这些人平日里又不能全然见到,因此排查起来过于困难。 凌目抬眸:“你就不怀疑是我么?” 看着他忐忑的眼神,思衿笑了:“纵使将太和寺里的人全都怀疑一遍,也不会是师兄你。止水堂离得远,若是你去开门,还要走上许久的路。这期间,时间都花到哪儿去了?” 思衿看得通透,反倒让凌目不知道说什么好。 “现在当务之急,便是将这内奸抓住。”思衿收回目光,仔细思忖。 “一个一个地排查,既费力气,又容易打草惊蛇。而且一旦被他发觉,他会藏得更深,恐怕不好找。”凌目提醒他。 “还有就是,”说到这儿凌目顿了一下,“若这内奸就在我们身边,你能狠得下心来将他逐出太和寺么?” 思衿默然。他还未曾想过这个问题。 “你打算用什么方式找?”凌目问他。 思衿忽然想到了什么,抬眸说:“我去同城主借人。” - “你要查太和寺内奸,跑回来来做什么?”凌曲依旧坐在罗汉松下,将一件裂开的衣裳丢在思衿面前,“方才闹的时候,也没见你如此心切。” 看见这件被撕破的衣裳,想起方才种种,思衿脸才后知后觉红了起来。他微微垂下眸子,目光嫌烫似的,尽量躲开这件因为用力过猛而英年早逝的袍子,道:“……我想同你借些人。” 说罢,他坐下来,坐在凌曲身侧,说:“刚才,段二王爷进了止水堂。” “你动武了?”凌曲端起茶。 “呃……”思衿的眼眸亮晶晶的,当空眨了两下,“你怎么知道的?” 难不成,凌曲在他身上偷偷按了一只眼睛? “罗进回来禀的。”凌曲见他呆呆的好像忘了这件事,只能解释得更加详细些,“我不是同你说过,杵济玩心重,我把罗进从火军那儿调来,让他这阵子暗中护着你么?” 思衿记得是记得,可是他没料到这么晚了,罗进还在守着他。难不成做暗卫的,都不用睡觉的么? “为何你可以调动火军?”他想了想,问凌曲。按理来说,凌曲现在明面上的身份是巫马真,与火军关系势如水火,没有火军的调动权才是。 却见凌曲拨了拨他手腕持珠,嘴角轻轻勾了一下:“我不可调,自有人可。” 看来凌曲已经在火军暗自做了一些部署。他撒下的网,远比思衿想象中的要大。其实转念一想思衿也能够明白,凌曲本就是火军出身,在火军内部自然有名望,追随者众多。他如今的身份虽然真真假假,但总有人信其有,不信其无,愿意听候他差遣,想必罗进便是其中之一。 “让他去歇会儿吧。”思衿忍不住对凌曲说,“几夜没合眼了。” 更何况有人看着,一言一行总归不自在。 “与其关心他,你倒不如关心关心你自己。毕竟他不合眼已经是家常便饭,而你怀了身孕还动武,却是开天辟地头一遭。”凌曲道。 说罢,他语调猝然顿挫起来:“那段二王爷是什么下九流的人物,也值得你不顾安危带着崽同他动手?放在以前我逼你出手,你哪有这样的?难道我还不如他么?” 这又是哪儿跟哪儿?思衿蹙起眉头道:“段二王爷伤我师兄,我自然不能饶他。” “噗嗤——”凌曲差点将茶泼了,“伤你师兄?你师兄何人能伤得了他!难不成阴沟里翻了船被段二使了手段?就凭段二那点功力,杵济都能让他三招,别说你师兄了。” “伤的是我凌目师兄。”思衿耐着性子解释,“凌目师兄不会武,师兄平日里嘱咐过我要护着他些。” 凌曲歪着脑袋听他讲,许久才补充一句:“他有内力,怎的丝毫不会武?难不成以前受过伤?” 有内力?思衿入寺这么多年,丝毫没有觉得凌目师兄有内力。一个连蝉儿都不敢抓的人,纵使有内力,都用到哪里去了?更何况,凌目师兄讨厌习武是众所周知的。以往每次晨练他都不来,一个人躲在藏经阁看书,久而久之主持拿他没办法,也就随他去了。 “你方才说段儿王爷伤了你凌目师兄,我没明白,段二他为何要冒着风险夜里潜入太和寺去无故害一个和尚呢?”凌曲颔首。 “要说一点原因都没有,我是不相信的。要么因为之前火器的事情,段二急着找我算账,结果却将凌目误认作是我;要么,便是凌目同他有一段交情,两人之前便由瓜葛。你觉得这两种可能性,哪一种更大一些?” -- 第136页 思衿想了想,硬生生将凌目认作巫马真不太可能。只剩后面这种。 凌目师兄为什么会认识段二王爷?这思衿是不知情的,也不知师兄知不知情。 “我听说那段二王爷素来爱收集各色美人,男女不忌,”凌曲似是嫌热,甩开折扇扇了扇,“若是找个机会去他府上试探试探,说不定能得到你想要的信息。” “那我们还等什么?”思衿忽然来了精神。 去王爷府试探,不仅凌目师兄的事,说不定连太和寺的内奸都能挖出来。 只是,如何才能进王爷府呢? 他不由地看向凌曲。凌曲回以目光,这目光却不由地沉了几分。 “你想说什么?”他问思衿。 思衿开口,道:“你方才说,段二王爷素来爱收集美人,男女不忌。我想……” “你想扮作美人,让我将你送进他们府里?”凌曲眉目一挑,气压瞬间低了几度。 “且不说你这副样貌能不能入段二那厮的眼,就你现在这身段,谁能看不出来坏了身孕?纵使这样还让我将你送到他那里去,你觉得我会同意么?” “不对,”凌曲揉了揉眉,“我怎么忘了,段二那厮就喜欢稀奇的。你男儿身怀着身孕去见他,他未必不喜欢。” 听他这么说,思衿情不自禁地低头看了看自己,随即小声地说:“我不丑的……” 他长相虽然没有凌目师兄那样出众,可至少五官是周正的,哪里有凌曲说得那么不堪? 凌曲听了,扇柄敲了敲桌子:“我是在说你丑么?我是在说,人的眼缘都是不一样的,我喜欢的,未必人家会喜欢。” 思衿垂下自己的头,乖乖地“哦”了一句。 凌曲这才发觉自己说了一些不太符合他以往形象的话。不过好在思衿心思单纯,并没有琢磨出太多来。咳嗽一声,凌曲将话题硬生生带过去:“总之,送你进王府的事你就别想了,另谋他路吧。” 思衿闻言,一副欲言又止地样子。 凌曲故意不看他,过了许久,只能将目光聚集在他身上,生硬地说:“你看着我做什么?我脸上长你们寺的经文了?” 思衿这才道:“刚才我想说的不是这个。” “不是这个?”凌曲蹙眉道,“那是什么?” 思衿看着他,片刻露出一抹微笑:“段二王爷没见过城主你,自然料不到你竟是这样容貌绝世。你扮作美人送进他的府上,自然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作者有话要说: 凌曲:好家伙,还没娶,先把自己嫁了:) 第69章 起火 凌曲盯了他半晌, 仿佛看不懂他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你的意思是,把我送去给段飞河?” 他在思衿的脑门上轻轻扣了一下:“你还真是慈悲为怀。为了一个内奸竟不惜把我送出去。听说但凡送进他段王府的美人,都要不着一缕给他暖床, 你难道想让我给他暖床么?” 思衿当然不想了。他摸了摸脑门, 咬着唇说:“你是毒修, 段飞河动不了你……” 凌曲冷冷地哼了一声,故意将桌边的书翻得哗啦哗啦响:“若我说不呢?”堂堂一个城主, 又是前火军统领,还要被送去王爷府暖床他是没想到的。 这小和尚脑子到底是怎么想的? 这时,许久不见的杵济忽而推开悬窗跳了进来, 将一封信送至凌曲手边:“主子, 苍府来的。” 凌曲看了他一眼,皱眉道:“糊涂东西。苍府的信也跑这儿来送?” 杵济挠了挠头,说:“我看信封上有朱雀印, 想必是急件,就赶紧送来了。” 凌曲不管他,将信拆开来看,依稀瞥了几眼上面的字, 便把信折了两道,借着火烛仔仔细细地烧了。 他抻了抻衣裳, 站起身子指着杵济道:“你, 明日之前, 你去借顶轿子来。”杵济没明白:“主子是不是忘了, 轿子咱们城主府也是有的。有什么稀罕的,何必要去借呢!” 凌曲掐了掐眉心:“我是让你去借顶婚轿来。不需太过花哨, 越快越好。” 杵济呆住了。这是他平生头一回听主子说出“不需太过花哨”的话。只不过万物都可不花哨, 唯独这婚轿不行。婚轿若不弄得花哨亮堂一些, 哪能衬托出一个“喜”字呢! “主子打算用这轿子装谁?”他上前一步问。 问罢他将目光放在一旁握着持珠的小师父身上,心想:若是这二人定了日子,那他就该合理怀疑主子是不是正话反说了。 毕竟,主子天生就是个极为花哨的人,衣裳配色都跟宫里壁画上的九天玄女相较的,成亲的轿子就更不用说了,肯定是有过之无不及。 哪儿有人自个儿成亲,还不让花哨的? 必须狠狠地花哨!! 这让想着,他摩拳擦掌,满怀信心地等待主子的回答。岂料回答他的是凌曲扇柄敲在他脑袋上的“邦当”之声,以及一句不带任何温度的: “我。” - 次日王爷府,段飞河府上迎来了一个说媒拉纤的喜婆。府上人见了,本不想将此人堂而皇之地放进来,只是一顶朱红轿子都已经抬到大门口了,还带着一阵若有若无的香气。看门的听那喜婆口若悬河地吹嘘,说这轿子里的美人千年难逢一见,只是如今落魄,百十两银子就能娶进门。 自古喜婆都爱吹嘘,死的都能吹成活的。可如今这轿子就在眼前,走几步路就能亲眼看见,那看门的便犹犹豫豫,上前撩起帘子看了一眼。 -- 第137页 只见鲜艳的朱砂下面,藏着一双琥珀色的瞳仁,眸色要比常人淡一些,狭长又上翘,侧过去看着他的时候,看门人只觉得浑身的气血都凝滞住不动了。 美的。他脑子里只有这两个字。将帘拉上后,他脑子还是只有这两字。 一个人究竟是如何长这么美的?他将人放进去的时候,还在思考这个问题。 那喜婆见成功了一半,便一鼓作气指挥人将轿子抬进了王府后宅。据说,段二白天一般不在,只有晚上会回后宅厮混。所以接下来需要在后宅安静地等。 这后宅建得着实有讲究,清一色木制的画楼,每一座都养着人。凌曲将帘子勾了,淡漠的眼睛望了过去,一下便能看出哪间画楼是最为精致的。 只不过最为精致的画楼像是空悬已久,没再住过人。 抬进王府之前,他着实费了一番功夫,凤冠霞披都是穿戴好了来的。平日里纵然花哨,可太过繁琐的程序他也是不喜的。那只凤冠足金足量,套在他的头上七摇八晃,看人都要稍微将头仰着看,防止冠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让他费了这么大的劲儿,若是这段二不识相,凌曲都想索性将人杀了灭口。 好在等了没多久,后宅便传来了一阵动静。 原本凌曲以为是段飞河回来了,没想到过了一会儿有只纤长的胳膊孔武有力地将轿帘拽开,身姿窈窕有几分姿色的女子叉着腰,杏眼圆瞪地出现在他面前,语气刻薄:“哪家的下.流货色,说媒拉纤都说到段府来了!” 凌曲撩起眼皮看着她,半晌不搭话,只在实在被她吵得烦了,这才微微朝喜婆看了一眼。 方才口若悬河的喜婆早就闭了声,坐在石阶上休息。被凌曲盯了一下,只好重新站起来,摆出一副周正的笑容上来劝说:“我说这位姑娘……” “不识数的东西!我乃是段王夫人。”那女子眉毛一皱,下意识就要抬手,好在当空被人接住了。 接住她手的人正是喜婆。那喜婆稳稳地接住她的手,又稳稳地放下。扶正头上歪了的一搓头发,这才眯眼笑着说:“夫人,咱就是日子过不下去,上门做个买卖,犯不着这样大动肝火吧?” “再者,就凭夫人这倾城容貌,必定得王爷全部宠爱,还担心轿子里这个日后能争宠么?” “哼。”这女人也是个色厉内荏的,只不过因着长时间不得王爷的宠,趁王爷不在借机撒个泼而已。她见自己闹了这么久,其他几栋画楼的姐妹都没出来帮她,便气焰消停了不少。 岂料。 方才轿子里一动不动的美娇娘却动了动身子,俯身从轿子里走了出来。 竟足足比自己高半个身子。女人心下一惊。 凌曲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面纱下一双眼眸布满凉薄。仿佛他才是这王府主人,而自己,只不过是一端茶送水的钗环而已。 凌曲盯她许久。 “看什么看?”女子最后的倔犟令她艰难地维持着最后一丝气势。 半晌,凌曲露出一抹微笑。 扮作喜婆的火军副官从他这抹微笑中,意识到眼前这名女子此时的危险处境。 还不快跑!副官为她捏一把汗。 女子当然不知道自己目前处于什么境地。凌曲的笑过于邪祟,在她的眼里顺其自然变成了赤.果果的挑衅。一个初来乍到的寒门女子,竟敢公然挑衅她?! 简直反了天了! 女子忍不下这口气,拉住凌曲的头发便要薅,谁知手刚摸上凌曲的头发,沉重的凤冠便轰然坠地。 那可是花了五百两银子找人连夜打造的凤冠啊!副官汗颜。城主把自己卖给王爷都花不了五百两!这女子,今天一定会交代在这儿! 女子本想薅住凌曲的头发,岂料凌曲的头发过于顺直,她拽了一把竟丝毫没有拽动,反被凌曲拽住头发,连头发带人整个儿提了起来。 “上赶着找死?”凌曲让她跟自己对视,幽幽地问。 男的?女子愣了一下。由于距离近,她这才发现凌曲的面部轮廓立体,与女子不同。虽然端王府也养着几个男美人,可完全没有眼前这位五官突出,且毫无矫揉造作之气的。 自己怎么惹了这样的人啊!她内心哭了。 “主子。前面有动静,好像是段王爷回来了。您悠着点儿。”喜婆副官凑在凌曲耳边小声提醒他。 凌曲目色一沉,当空便松了手。 “我手无缚鸡之力,且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刁难与我?”他蹙眉撂下一句话,便重新坐回轿子里了。 被摔在地上的女子想了半天,也想不出这句“手无缚鸡之力”从何而来。 难不成,他在拿自己和鸡作比? 段二因昨夜挨了太和寺和尚几招,今日一早便去医馆疗养,到现在才回。他在凌目那儿吃了闭门羹,一整日都心情不好,方才看门的报,说是有一喜婆来说亲来了,轿子都送进府里了让他去看看,他揉了揉眉心,这才往自己府上走。 说不说亲的,这些都不重要。关键是那看门的说这美人长得厉害,让他去瞧一瞧。这倒勾起了他的好奇心。 他活这么久,还从未听过有人用厉害来形容长相的。 直到看见人,他才发觉:看门的所言不虚。 这美娇娘的长相,凌厉中带着一丝霜寒,虽然通身红袍,却有种不入凡尘的动人,看得他不由得止住了脚步。 -- 第138页 喜婆见他来了,遥遥地就迎了上去:“王爷您怎么才来……” 段飞河蓦然将喜婆推了出去,掀起轿帘。 凌曲撩起眼皮,打量了他一下。 “有些眼熟。”段飞河说。 凌曲沾着胭脂的唇动了动,眼眸却深了下来,道:“看来妾与王爷,是前世修来的缘分。” “说得好。”段飞河笑了,“方才为何动我爱妾?” 凌曲的眸子平静如水:“树欲静而风不止。” - 凌曲去了段二王爷府,思衿就有些心神不宁的。好在杵济看出他的担心来,当天晚上就回来给他通风报信。 将经卷放下,思衿关切地问:“孔雀一切可顺利?” 自从他进了府,一点动静没有,思衿有些担心。生怕段二王爷诡谲,识破了他的身份。 杵济渴得厉害,端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才说:“主子说,他已经顺利进府了。” 思衿听了,松了一口气。 杵济皱眉,道:“我听说主子刚进府,就将段二王爷的妻妾打了。” “啊?”思衿吓得经卷都掉了,慌忙捡起来,“为何动手?他不是个喜欢动手的人啊。” 更何况,他是毒修,其他人根本不能靠近他。 ——但凡碰到他的人,除了杵济和自己,几乎都没命了。 杵济道:“所以问题来了,那妾没熬过晚上就毒.发身亡了,其他妻妾见状,纷纷指责是主子趁机报复才下的毒,希望王爷将主子赶出府去。” 听上去孔雀的处境不是很好。思衿眉头紧锁,连忙问:“他有说需要帮忙么?” 毕竟独自一人进入那虎穴龙潭似的后院,太孤立无援了。 杵济摇了摇头,抓了两颗花生米吃:“主子没说要帮忙,主子只是让我回来告诉你,他目前忙于宅斗,可能没办法太快获取消息。” 宅斗? 思衿茫然地皱起眉头思索:孔雀竟是善于宅斗的人么?为何怎么看都不太像呢! 果不其然,仿佛印证了他的猜测似的,白日里扮作喜婆的火军副官连滚带爬地赶回来:“出事了出事了,王爷府后院出事了。” 思衿立即站起身子,焦急地问:“可是城主受了欺负?” 他虽然想获取消息,可一切都建立在凌曲安危无恙的前提下。若是凌曲受了伤害,这次行动他便不想继续了。 岂料那副官喘了两口气,语气激动道:“主子嫌自己入住的后宅房屋太小,抢了个大的。其他人不肯,有个女人就放火烧了他的屋子。主子便索性借着夜风,让这火继续烧了下去,现在王爷府已经基本上没有后宅了!” 思衿:“……” 作者有话要说: 王爷:夭寿啦!!!!后院起火啦!!!!! 孔.善于宅斗.雀:不愧是我。 第70章 危! 那副官顿了一下, 继续说道:“主子让这火连夜烧了王爷的后宅,惊动了官家,官家派了皇权军的人来。” 思衿心里咯噔一声:段飞河没见过凌曲的样貌, 可是宫里的人就不一定了。若是有见过凌曲的, 当众将他认出来, 那凌曲的处境可就危险了。 于是,他连忙问:“你可知那带队的是谁?”若是别人, 恐怕不好办,可若是…… 果不其然,那副官说:“是官家身边的右侍, 盛玉山。” 听到是“盛玉山”, 虽然思衿面上虽然不显,可一颗悬着的心倒是放下了。凌曲说过,盛玉山是苍府的人, 苍府目前急着要拉拢凌曲,盛玉山在这种情况下肯定是要保凌曲的。 思衿甚至怀疑,凌曲是故意纵的这把火,好吸引苍府的注意。这场火, 仿佛是凌曲向苍府阐明了自己的态度,他虽然还未站在东晟这边, 可是同僧军是势不两立的。 只是, 这火一纵, 段王府必定鸡飞狗跳, 凌曲一个初来乍到的“美娇娘”,想必会被针对。 这么一想, 他对副官说:“今夜便算了。明日一早你还是扮作喜婆, 去段王府探探口风, 看看他……有无受罪。” 不知为何,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过于紧张凌曲了。凌曲明明是个在哪儿都不会让自己受委屈的人。 副官不知道他内心想什么,道:“末将明白,只是……” 说罢,他露出为难的表情。 思衿莞尔:“怎么了?” 副官皱了皱眉头,欲言又止:“若是末将记得没错,今夜,主子他是要圆房的。” 思衿手指的关节动了动。随后,他像是安慰自己似的,说:“纵使段二王爷今天夜里急着要圆房,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恐怕一时半会儿也没这个心情罢。” 一旁的杵济却道:“我听说这段二王爷色字当头,哪怕抄了他的家,美人在手也不会耽误他上下其手的功夫。” 他这句“上下其手”实在是太有画面感了。思衿忍不住心想:若是段二王爷真的对孔雀上下其手了,就凭孔雀的性子,还能让他活到明天么? 副官像是同意杵济的话,点点头接着说:“这段二王爷看见咱主子,眼睛刹那间就直了,末将猜测,若是不出意外,这房还是会圆的。也不知道主子到时候会想什么法子脱身。” 杵济有些憋不住笑,道:“我平生头一遭见主子去伺候别人的。”不说他了,思衿也很难想象一只骄矜的孔雀柔情似水地伺候别人,会是何等诡异的模样。 -- 第139页 只是他想了想着,忽然意识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这问题分外严重,以至于他忽而站了起来,吓得一旁正在拿花生米吃的杵济花生米掉了一地。 “怎么了小师父?”杵济忙不迭扔掉花生米扶他,“可是身子不舒服?” 思衿怔怔看着他,一副红润的面庞在烛光掩映下竟有一丝丝的苍白: “今日是不是城主他毒性反噬的日子?!” - 凌曲刚换了个宽敞的画楼,还未坐定,一高挑的女子就气势汹汹地走了进来,掀翻了他面前刚泡好的茶。 凌曲眉目一挑,抬眸看来者。 “半莲身上的毒,是不是你下的?!”女子怒目圆睁,将茶盏摔在地上。茶盏同木制的地板相撞,发出一阵沉闷的声响。 凌曲重新挑了个干净的茶盏,注入茶水。温热的茶水刚刚漫过杯沿,那女子冲上来,一把将茶水洒到凌曲身上。凌曲侧了侧身,鲜红的衣袍依旧沾了一点茶渍。虽不算烫,但隔着布料能感受到那种温度。 凌曲皱眉。 “说话啊?你是不是不会说话?”女子的声音不由地加重了力道,仿佛下一刻就会扑过去将凌曲撕个粉碎似的。 “姐姐——姐姐您怎么在这儿?”这时一个娇滴滴的声音传了过来,打断了此刻僵持不下的局面。这声音虽是男音,可却多了几丝媚态,竟比女人的声音还要绕梁。 “呦,”那男子端着步子跨进门槛,将目光一下子落到凌曲头上,露出一丝匪夷所思的微笑,“这位美娇娘恐怕就是王爷才布的施吧?” 家道中落不得不将自己卖入王府,王爷竟然也能同意,可不就是布施么? 凌曲却想:很好,又一个眼瞎的。 他虽然尽心装扮过,可却没有刻意掩饰自己的男儿身,为何这些人都把他错认成女人? 方才那名女子语气却没他这样轻松,见他进来了,冷哼一声,道:“你来这儿做什么?” 男子微微一笑,眼睛眯成一条缝,像是两只弯弯的月牙:“识晚只是来瞧瞧姐姐。谁人都知道姐姐同半莲姐二人姐妹情深,如今半莲姐中了毒生死未卜,下.毒的人偏又是王爷今日中意的人,姐姐岂能不气?” 女子眉目一挑,语气不善:“这同你来这儿有什么关系?” 男子晃着步子走到她面前,悄声道:“识晚只是想提醒姐姐,此人初来乍到,不懂王府的规矩,若是姐姐能在他面前立威,那这王府以后就是姐姐说了算了。” 女子却不听他的鬼话,兀自将他推至一边:“休要来烦我,今日,我势必要替半莲报仇。” 凌曲却在此刻开口了:“银针取与我看看。” 他知道那女子一中.毒,便立马请了大夫,既然请了大夫,多半是要扎针取血的。虽说自己身上的毒的确会危机女子的性命,可是她倒下来的时候,凌曲却发觉她展现出的症状要比单纯中.毒复杂得多。 “你想做什么?”女子警惕地看着他。凌曲盯了她一眼:“验毒。”他是毒修,能分清哪些毒是自己身上的。他自己的那部分,他不会推卸责任;可是不该他背的锅,他也一律不背。 女子将银针取给他。凌曲看了一眼,只见上面乌黑,有些针尖末端甚至有些绿。 放下银针,凌曲说:“纵使今日她不中我的毒,也断不会活过七天。” 女子只听了前半句,就怒不可遏:“果真是你下的。你到底想做什么?!” 若是放在以前,凌曲可能连一句狡辩的话都懒得说,可是此情此景,他只觉得难得凑齐这么多深闺傻子,不玩一玩着实可惜了。 于是,他斜倚扶手,左脸支在手背上,露出慵懒的微笑: “我想将你们全部赶出去,当正室。” 女子放火烧了他所在的画楼。 木制的画楼干燥,一遇火种便如星火燎原,一下子就烧了起来。火势渐盛,凌曲却不急着灭火,欣赏了一会儿便从画楼里走了出来。 段二不在,宅院一群乱糟糟的仆从没人指挥,竟愣是让这火借着东风越烧越大,等到想要灭火的时候,却发现一连串的画楼都被烧着了,灭了东边,西边又起。 凌曲站在不远处望着这些人宛如无头苍蝇似的嗡嗡嗡,弯腰捧起一抹灰,在脸上拂了两道。 毕竟,身上太过干净的话,会和此刻的段府格格不入。 段二不一会儿就回来了。望着这几乎要冲破天际的大火,他先是愣了半晌,接着扭头就拽来一人,问:“怎么回事?!后院怎么着火的?!” 那人支支吾吾了半天,终于说:“是……是情画主子放的……夜里风大,不知怎的就烧着了……” 段二听了皱眉,不悦道:“情画她是疯了么?想做什么!” 这时,凌曲从树后走过来,拎着破败不堪的衣衫。段二看见他一贯清冷的面容憔悴,顿时心生怜惜,更加不悦了:“去给我把情画那悍妇找来!” 不一会儿,两个下人带着情画而来。情画自己的画楼因这东风也给烧没了,此刻她自知有罪,面如死灰,索性也不分辨。后面跟着的识晚,却是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 段二看了他一眼,问:“你有什么想说得?” 识晚他上前一步,抚在段二肩上悄声说了几句,段二皱眉,片刻道:“此话当真?” -- 第140页 识晚忙不迭点头,不怀好意地朝情画看了一眼。于是段二道:“来人,将情画关起来。本王待会亲自审问。” “是。”两个下人道,不由分说将情画拖了出去。 凌曲冷眼看着,心想这男媚子颇有几分心计,竟然借着他,一石二鸟。他不禁心想,这段二将这么些厉害角色养在后宅任由他们相斗,难道是想炼成蛊么? 怪不得这些年来,源源不断有新人送进来。按照这样的斗法,没几天整个后宅就要换一拨人。看来太和寺那个叫凌目的大和尚借故离开这是非之地,是很明智的选择。 “王爷,虽然人家时时刻刻想着您,可既然今儿您有了新人,识晚就不拉您去我那屋了。春宵一刻值千金,想必这大火到了后半夜也能灭得七七八八,您就放心将房圆了吧。”男媚子娇滴滴地说。 凌曲听了,只觉得头皮发麻。这声音竟比毒息还可怕。 他这话讲到了段飞河的心坎上。若不是今日得了个佳人,他不会回来得这么早。如此清冷的美人,他想尝尝到底是什么味的。 凌曲冷眼看着他,不为所动。 然而刹那间,一阵滚烫如沸水的感觉传遍全身,接着便是深不见底的冰寒,毒息宛若脱缰的野马,在他肺腑间四窜。凌曲步伐踉跄了一下,抬头望月。 他怎么突然忘了,今日是毒息反噬的日子? 接下来至少一个时辰,他是毫无功力可言的。 这样想着,他望着眼前如饥似渴的男人,眼眸深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孔雀:哦豁。关键时刻掉链子:) 第71章 束带 意识到这个严重问题的思衿立在那儿, 过了许久才问杵济:“你主子去段王府之前,知道自己毒息反噬的日子到了么?” 杵济摇了摇脑袋,回答:“主子从来不记这个。时候不早了, 这会儿估计毒息已经发作了吧。” 他竟丝毫不担心。思衿却紧张起来, 害怕孔雀在那深不可测的段王府里受欺负。他皱紧眉头, 问:“你可知,毒息反噬一般会持续多久?” 杵济想了想, 道:“一个时辰应该是有的。这一个时辰里,主子先是毒息失和,然后再经历冰火两重天, 有时候严重了, 失明失聪也是有的。” “失明失聪?”思衿不可置信地看着杵济。 他见过凌曲毒息反噬,当时只觉得凌曲备受痛苦和折磨,却没想过竟然还会出现失明失聪的症状。这样的症状一旦出现, 连一个从未练过内力的普通人都不如。 “如此这般,就不该让他去段王府。”思衿咬着唇,最终打定主意,道, “我去把他带回来。” 副官见状,连忙拦着他:“这么晚了, 小师父您身子要紧, 倒不如早些歇息, 明日再做打算。” 杵济也说:“主子那里没消息, 或许就是最好的消息了。这个时候去,恐怕会惹人怀疑。” “他不好好的。我也睡不着。”思衿摇了摇头。哪儿能真的忍心放孔雀去给人家暖床呢?本来思衿托他混入段二王爷府的时候, 就隐约有些后悔了。现在得知他会因毒息反噬失明失聪, 便更加后悔。 毕竟, 线索失败一次,总会有机会再次获得,可是人一旦没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思衿看向杵济,郑重地说:“你同我一般高,体型也相差无几。你今夜就扮作我待在寺里,我去段王府找他。” 杵济听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主子要是知道他不在的时候杵济让您以身犯险,会把杵济的头给摘了的!” 思衿将他扶起来:“太和寺的佛修们向来一言九鼎,我答应你,一定会平安回来的。” 杵济见他主意已定,也不好多劝,只道:“可是小师父您这小腹……也不方便。” “这无妨。”思衿微微一笑,转身从衣柜底层的蓖筐中抽出一条压箱底的束带,当众围在腰间展示了一下,说,“用这个绑起来,便可行动自如了。” “这东西是哪儿来的?”杵济张大嘴巴问。不得不说,这东西能出现在太和寺杵济还是没想到的。 思衿抿了抿嘴,眼神有些闪烁:“不可说。”千万不能让他人知道,这条束带以及束带的使用方法,都是主持悄悄授予他的。不然,主持下次不会给他这些了。 绑好了束带,思衿穿上杵济的衣衫和鞋袜。杵济的脚要比思衿略微大些,因此思衿只能用几张柔软的纸垫在脚后跟处,确保鞋在走路过程中不会掉落。一切都弄好之后,思衿便去牵马。 其实思衿不太会骑马,唯一骑过的那次还是凌曲带着骑的,当时他骑得坎坎坷坷,也就差没从马上摔下来而已。只不过,他天生会悟,自打那次骑马之后,他便时常思考和观察骑好一匹马需要具备哪些条件,等思考观察得差不多了,拿到一匹马也就顺势能上手了。 哪怕现在是深夜,思衿也能看清楚他所牵的马,是凌曲经常骑的那匹。那日,凌曲便是骑着它在地下城中带他闲逛的。 思衿原本以为马会不喜生人靠近,没想到他去牵绳的时候,这屁马就静静地看着他,甚至像是知道他肚子里有孩子似的,蹲坐下来让他骑上去。 刚骑上马,马便撒开蹄子跑了起来,一直跑去后山,沿着后山的小路进了城。 一路思衿都抱着马的脖子,努力让自己的小腹不会因为马的颠簸而跟着颤动。马虽颠簸,但速度极快,一晃眼便把他带到此刻城中最“热闹”的地方——段王府。 -- 第141页 段王府之所以热闹,便是因为那冲天大火将附近的房子烧得七零八落。全府上下鸡飞狗跳,为救火一事忙得不亦乐乎。 思衿下了马,将马牵至隐秘安全的地方安顿好,便随着人群走向段王府。 人群都是来看热闹的。各个交头接耳讨论着着火的原因。 有说是段王府走了邪祟的。 有说是段王爷品行不端惹了僧军的其他某个部的。 有说是对段王爷爱而不得痛下狠手的。 更多的,便是说这火是王府后宅那些女人自己放的。 他们猜着猜着便猜到今日入王府的神秘美娇娘头上。说是这位美娇娘有着惊世骇俗的容貌,五彩斑斓,活生生是从画上走下来的。只是此人容貌虽好,心肠却十分果断,一来就放了把火,将段二这十几年来的风流债一并都烧了。 思衿听出他们说的是凌曲,便仔细地听。可是这些人话锋一转,竟将这个话题带了过去,聊起别的来了。思衿只好收回耳朵,认真思考待会儿怎么借机进入王府。 既然是后宅着火,那么后宅是肯定不能待了,段二王爷并府上众人肯定要另寻别处歇脚。因此王府虽大,找起来并不是毫无头绪。 于是,他便借着府中人打水的间隙,侧身闪了进去。 入王府的这一路,他既没有看到凌曲,也没看到段二王爷,段二的妻妾倒是看到两个,各个神色匆匆,一副天快塌下来的样子。尽量撇开这些人的视线,思衿小心地绕进一个其貌不扬的屋子里,转身将门关上。 方才一路颠簸,他感觉缠绕在腹中的束带略微有些往上移,为了等会行动方便,他需要偷偷将束带的位置调一下。 刚解开外袍的系带,身后一个黑影便蓦然绕了上来,用力捂住他的口鼻。 思衿下意识挣扎了一下,黑影却伸出另一只手,在他小腹轻轻摸了摸。 - 凌目回到房中,轻轻推了推塌上熟睡的凌凇。他现在心神不宁,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即将要发生。 凌凇翻过身来,胳膊遮住双眼便道:“有事便报。” “是我。”凌目继续推了推他,“方才,段二来过了。” 一提到“段二”,凌凇的睡意便瞬间消失了。他起身,看着凌目,皱眉问:“他是如何进来的?” 今夜虽不是自己当值,可是深夜外人一概不能入太和寺后院是板上钉钉的规矩,当值的没理由不懂。 凌目问:“你可知今夜是谁人当值?” 凌凇看着他,面色难看起来,半晌才吐出两个字:“思湛。” 凌目沉默了。难不成,太和寺的内奸,是在主持身边养大的思湛? “现在没时间瞎猜测。找到思湛问个清楚要紧。”凌凇披上外套,“你可知,你在太和寺见段二一事若是让主持知晓,你之前的身份就保不住了。” 凌目咬了咬牙,点头。整个太和寺,也只有凌凇知晓他真实的身份。今夜之事一旦暴露,他的身份对于太和寺来说,也就不算是秘密了。 “以前都是你在说自己有朝一日会离开太和寺,没想到,到头来竟然是我走在你前面。”凌目苦笑了一声,“可若是能将这内奸挖出来,折我一个好像也不亏。” 凌凇侧眸看着他,道:“别说丧气话。你不会离开的。放心。” 凌凇的话宛如风浪中的一座城,安稳了凌目彷徨的心:“何出此言?我的身份暴露了,万万不能在太和寺待了。” 凌凇却道:“主持看人向来不重身份,只重佛法。若他顾及身份,当初的我就不会进寺。” “可是……”凌目不由地低下头。可是他原先是个凑巧被段二赎了身的清倌啊!在西厥,清倌是再卑贱不过的了。 这凌凇却是不知道的。 二人在后院与大殿的途中遇见今夜当值归来的思湛。思湛见了二人,高兴地丢了扫帚跑了过来:“大晚上的二位师兄为何不睡?难不成典座那里又有什么新的吃食留给我不成?” 凌目和凌凇对视一眼。凌凇开口道:“没有吃食。” 思湛见他们的神情不同往常,于是便关切地问:“难道是发生什么事了?是不是思衿出事了?” “方才闯进太和寺后院的那个人,你认不认识?”凌凇问。 思湛露出懵懵懂懂的表情:“谁闯进太和寺了?为何我当值的时候没有看见?” “你好好想想,你是不是在当值期间偷懒睡觉错把人放进来了?”凌目道。 思湛听了连忙摆手:“当值期间是不可睡觉的。纵使再困,这戒思湛也不敢犯。” 他的表情不像是在撒谎,凌目和凌凇互相看着对方,一时辨别不出真假。毕竟思湛同思衿一样,也是他们看着长大的,多多少少有些感情。而且这孩子从小在主持的庇佑下长大,要比寻常孩子少走许多弯路,按理来说应该不至于做出这种不识轻重的事情来。 凌目对凌凇道:“也许是段二另寻他路闯进来的。太和寺后面便是后山,从那里走虽然绕远,但也不是没有可能……” “方才你面对段二的时候,可见他风尘仆仆?” 凌目一愣,回答:“没有。” “从后山经过,必须骑马。太和寺夜里静谧,马蹄声定然明显。我若是段二,宁愿走前路,也不会舍近求远。”凌凇道。 -- 第142页 他这么一分析,凌目觉得很有道理。 只是既不是思湛放水,又不是从后山而来,这段二难不成凭空飞进止水堂的么? “我好像知道了。”这时,一旁思湛突然说,“我好像知道是谁放他进来的了。” 作者有话要说: 内鬼会是谁呢:) 对。内鬼是作者hehehe 第72章 识晚 夜里一阵东风, 吹得段府人心惶惶。 一间偏房里,思衿与黑影僵持着。黑影似乎想要摸他的肚子,思衿刚捉住黑影的手, 岂料那只手泥鳅似的转了一圈, 竟又重新放回他的肚子上。思衿只好死死抵住那人的手, 不想让他碰到自己。 此人动作老练,竟能在一瞬间以退为进, 化被动为主动,可见是个高手。 只是思衿不明白,这高手, 为何一直将注意力放在他的肚子上? 那人并不回答, 手上的力道却蓦然加重了几成。思衿一个不留意,就被他再次得逞了。 只是这黑影安安静静地将手放在他的腹部,却也没有其他多余的动作。这令思衿忍不住回头, 好奇地想看看到底是何人。 “别动。”沙哑干涩的声音道。 思衿半路愣住了——听这声音,竟是凌曲。 思衿想开口说话,可是嘴巴被用力捂住,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谁让你来这里的?不想活了?”凌曲喘息着道。他现在正处于毒息反噬最厉害的时候, 耳朵以及眼睛全然丧失了功用,唯一能用来感受思衿的, 便只剩下这双手。 他的手指拂过思衿的唇珠, 掰起思衿的下巴, 让思衿的脸对着自己, 问道:“我的孩子呢?为什么我摸不到?” 原来方才凌曲之所以执着于他的小腹,是因为小腹没有之前那样突出, 所以感受不到孩子的存在。 凌曲自然不会知道他临行前用了束带。 思衿将他的手慢慢移至腰侧, 凌曲摸到了束带末端, 便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段二有没有为难你?”思衿担忧地问。看凌曲这状况,不像是能全身而退的。 凌曲却侧过耳朵,道:“你说什么?我没事。” 想来现在毒息反噬太严重,自己现在无论说什么他都听不见。思衿只能踮起脚尖,在他冰凉的唇上亲了亲。 思衿很少做这种事,尤其是在此时这种风声鹤唳的要紧关头。 可是这个吻却效果显著,愣是让身陷毒息囹圄的凌曲清醒过来。 耳边是风声。风中灰烬的味道中掺杂着一丝昙花的香气。 他松开思衿,道:“为何不关窗户?风里都是烟味,呛得慌。” 思衿愣了一下,连忙将窗户关紧了,用手在他眼皮子底下晃了晃,问:“你身子恢复了?”哪有这么快就恢复的? 凌曲捉住他乱晃的手:“杵济这小子是越发不中用了,竟让你一个人大半夜闯到王府里来。王府路远,你是怎么来的?” “骑马。”思衿舔了舔因夜风吹拂而变得干燥的嘴唇,又补充了一句,“你的马它很乖。竟一路将我带到王府来,没走错路。” 凌曲揉了揉眉心。 不由心想若是思衿有什么三长两短,他回去如何优雅地剥了杵济的皮。 “我想着,若是段二王爷欺负你,我便来救你。”思衿道,他这才意识到一个问题,“只是那段二去哪儿了?” 凌曲身上还穿着喜服,上面龙飞凤舞的丝线在夜色衬托下发出幽深的光泽。他转身找了张椅子坐下来,让自己靠在上面:“怕我犯病时失手将他杀了,索性在他图谋不轨的时候绑了,扔到……” 他想了想,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好像,我忘记扔哪儿了。” 思衿:“……” 待他休息了一会儿,门外却蓦然传来一阵叩门声。 凌曲便朝思衿看去。思衿心领神会,绕过床榻躲进一扇宽敞的衣柜里。 凌曲却没躲,起身躺回床上,用被子将自己全然盖住了。 那叩门声响了两下,便化作推门声。思衿屏气凝神,从衣柜缝隙中看着一个人拈手拈脚地钻了进来,摸到凌曲床上,想都不想就掀开被子躺了上去。 段二王爷不是被凌曲绑了么?这又是谁?思衿皱眉看着,弄不明白。 此人怎么一副事先知道凌曲在这间屋里的样子,如此轻车熟路?思衿想看清楚此人到底是谁,却无奈有衣柜挡着,他不能看得真切。 只见那人在被子里拱了一下,竟一把从身后搂住了凌曲的腰。 凌曲不悦的声音隔着柜子都能听到:“你想做什么?” 若是放在以前他毒息未发作的时候,这人恐怕已经凉了。 “我都看见了。”识晚舔了舔嘴唇,娇嗔地说,“方才你将王爷绑了起来,扔在茅厕里。你力气手段这样强,定然不愿伏低做小。” 凌曲道:“所以呢。” 识晚眨了眨眼睛,说:“所以,我猜测你一定不会是下面那个。这府里什么样的人都不缺,就缺个始终在上面的。往日王爷让府里其他几个男姐妹一块儿来玩,竟没一个肯在上面,好不无聊。” 他说着说着凑了上来,捉起凌曲的双手想要放在自己的腰上,道,“欺负你的人我都替你解决了。要不你杀了段王爷,让我跟着你吧?” 说罢,他作势要解凌曲的衣裳。 -- 第143页 凌曲推开他,冷着眼道:“王爷待你不薄。” “王爷确实没的话说,奈何他满足不了我。”识晚耸了耸肩膀,“他只会在他高兴的时候让我选姿势。不高兴的时候,都是我自己来。甚至有时候嫌累了,还要我..他呢。” 他说的这些话思衿听得云里雾里。他只知道现在这个男子趴在凌曲身上,要解凌曲的衣裳。 凌曲纵使感官逐渐恢复,身子也是虚弱的。哪能这样被人欺负呢? 思衿眉头紧锁,思考要不要从衣柜里出来。他正思考着,身侧忽然有个东西掉了下来,在柜子里摔得绑当一声。 里头和外面一下子安静都了许多。 识晚的眼睛眯了起来,垂眸危险地看着凌曲:“有人?” 凌曲转过头,侧着脸道:“一只小耗子而已。” “耗子么?我可最怕耗子了。”识晚笑了笑,竟扭动腰肢,让这本就有些年代的木床发出支呀支呀的响。 “以往每天夜里,我画楼的床都会这么响的。”识晚撩拨起自己的头发,媚眼如丝地朝衣柜看去。 其实他并未伏在凌曲身上,身下只是一个枕头而已。可是从思衿的角度看去,两个人的人影却是上下交错的。 一种奇怪的感觉传递至思衿心中。 凌曲却问:“你可知你为何如此得宠?” “知道。怎么会不知道?”识晚冷哼一声,“当初我在地下城被段王爷买回来时,只因我长得像一个人。那人现在不知所踪,可是每天夜里,王爷都会念他的名字。有时候王爷喝多了回来,逼着我承认自己叫林木,这些我都记得。” “我心知得宠的不是我自己,而是这个叫林木的人。我只是凑巧沾了他的光,才有了这表面的风光。” “有时候我情不自禁在想,若是此人现在依旧在府里,王爷对他还会如此炙热吗?人,难道只会对注定得不到的东西上心?” 凌曲坐起身来:“你倒是活得通透,身陷囹圄这么久,到头来只是想物色一人带你离开这是非之地。” 识晚眉目一挑,捉起他手上的玉戒把玩:“其实不然。我并不想离开。这里挺好的,至少没有谁能奈何得了我。被当作他人的影子又怎样?偌大一个段府后宅,只要王爷醉了,人人都叫林木。” 他口中的“林木”,想必就是凌目师兄了。 思衿没想到,段飞河竟然同凌目师兄有这样一段纠葛。只是他夜里听师兄的语气,似乎并不想提及此事,可见此事在师兄心中是个阴影。 “你可知,昨夜段王爷去了哪里?”凌曲收回自己的手,那玉戒却落在了识晚掌心。 识晚摩挲着玉戒,掂量着分量,头也不抬道:“你这话若是问了旁人,恐怕没人能回答你。可巧,你问的是我。” 说罢,他颔首道:“让柜子里那只小耗子出来,我便告诉你。” 衣柜里的思衿身体一滞:自己已经尽量不发出声音了,这人是怎么发现的?难不成他在衣柜里按了眼睛? 凌曲道:“换个条件。” 识晚了然一笑:“那就拿身体换。” 凌曲皱眉。生平第一次遇上比自己还难缠的。果然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凌曲道:“你把你知道的告诉我,我便还你一个你感兴趣的。” 识晚想都不想就道:“也行。” “段王爷昨夜出城见了个人。回来之后借着酒劲在半莲姐姐那儿发了好大的脾气,后直接去了太和寺,直到天拂晓才回。” “昨夜王爷未曾留宿在你这儿,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凌曲皱眉。 “因为,”说到这儿识晚了然一笑,“昨夜我也跟着去了太和寺。” “你还记不记得,昨夜在太和寺给王爷开门的僧人是谁?”凌曲问。 藏在柜里的思衿忍不住屏气凝听。 识晚却皱了眉头,嗔道:“人家说了这么多,怪累的。该轮到你说了。” 凌曲扯了扯唇,吐出几个字:“那你问。能答得出的,我便答。” “你的真实身份是什么?” 凌曲面色不改:“凉朔城主巫马真。” 此言一出,识晚手中的玉戒“啪嗒”一声掉落在地上,全然没有了方才的气定神闲。 巫马真?这名字他再熟悉不过了。论势力,凉朔城主可要甩段王爷十条街。这样一手遮天的厉害人物,怎会沦落到来给段飞河做小? “你胡诌什么!当我不识数么?”识晚不满道。可是他说着说着就愣住了:看凌曲的神情,的确不像是来做小的——比起做小,倒像是来灭门的。 他这才重新打量眼前的男子。一身鲜红的喜服也不能遮挡住周身的寒气。明明一动不动站在那儿,却宛若一支蓄势待发的箭,蛰伏着危险。 自己这运气……竟一时不知是好是坏。识晚木了。 见他愣在那里,凌曲道:“你最好赶紧把问题想好再问。柜子里那人可是站了许久了。他吃了多少哭,我便让你受多少罪。” “没有问题了。”识晚赶紧说。小命要紧。 “好,那便换我问你。”凌曲道,“还是刚才那个问题,昨夜在太和寺给王爷开门的僧人是谁?” “什么僧人?”识晚愣了愣,“不是个女人么?” 作者有话要说: 思衿:我这什么vip头等舱…… -- 第144页 第73章 核桃 女人?藏在衣柜里的思衿皱眉。太和寺夜里怎么会有女人当值? 凌曲却不惊讶, 只是看着识晚,说:“那女子定然是沐浴过才去当的值,穿的是自己的衣裳。” 识晚也盯着他看, 神色与方才不知凌曲身份时截然不同:“穿的是什么我可记不清了, 那时候夜已深了, 周围有狼叫,我路上还摸到了狼尾巴。一个女的穿了什么衣服同我没多大关系。” 凌曲眯上眼睛:“太和寺是京望的地盘, 平时若是没有京望的允,官家都不能进去。你们王爷被深夜放行你就不想知道为什么?况且,进了太和寺后, 王爷恐怕没让你跟着吧?他深夜带你赶过来, 只是让你替他放个风而已。” 因他这话,识晚记起那日王爷从寺里出来,似乎受了伤。但是当他问起时, 王爷却说自己并没有受伤,让他不要多想。马留在山脚下,他不会骑马,马是王爷骑的。王爷马术好, 而他只觉得颠。王爷从背后抱着他骑,骑的飞快, 快得他趴了下来, 抱紧了马的脖子。其他记不得了, 他只记得马上的确要舒服些。 “那女子穿的是僧衣。”识晚忽然说。 思衿心里咯噔一声。 识晚继续道:“我记起来了, 夜里凉,她裹着厚重的僧衣, 垂着长发。她当值也不闲着, 拿着扫帚做洒扫, 放王爷进来的时候头也不抬,只让王爷办完事了就赶紧滚。” 思衿推开衣柜的门,瞪着一双杏眼:“你胡说!思湛不可能是女人!他也不会是内奸!” 识晚被他突出起来的出柜吓了一跳,往凌曲身边躲了躲,道:“我回答我的问题,你这么激动做什么?” 说罢他颔首打量思衿,端庄又清秀,白净白净的,因激动而双颊染了绯红,一看就很好欺负的样子。识晚还记得有回吃的粉团子,就长他这样的。 “阿衿。”凌曲见状拉住他的衣袖,“若思湛真是内奸,你两位师兄的处境会很危险。防人之心不可无,你现在赶快回去同他们说一声。这里有我。” 思衿不可置信地看着他道:“他同我一块儿长大,心思单纯。” 凌曲点头:“我知道。” 思衿深呼一口气,想让自己赶紧平静下来。凌曲说的对,若是打草惊蛇,眼下处境最危险的,便是两位师兄了。 “你毒息未愈,怎么办?”他问凌曲。他来就是想带凌曲走的。把毒息反噬的凌曲一个人留在段府,太危险了。 凌曲却将喜服披在思衿的肩膀上,为他系好:“我去给你牵马。送你一程。” 火势已经逐渐变小,王府外围喧闹的声音也渐渐地小了下来。只见一支全副武装的队伍停在王府正门,为首的盛玉山勒紧马绳,不慌不忙地吩咐手下:“将这一带围起来,闲杂人等别放进来。” “回禀右侍,这火烧了王府画楼,殃及周围十五户民户。”手下来报。 盛玉山把玩手中的核桃,道:“火是王爷府上人自己放的,这损失,合该他们自己出,就不必惊动官家了。你们几个,去瞧瞧府里有什么值钱的,拿去变卖了折成现银,发给这十几户当家的。” 手下颔首说“是。” 盛玉山在府外等了等,这才牵了牵马绳,进了府里。府里烧得七零八落,救水的仆从各个灰头土脸地躺倒在地上,一夜没合眼的他们在天刚拂晓时呼呼大睡,马蹄子从他们脸上踩过去也醒不来。 他在茅厕后的一个树丛里找到被绑成一团的段飞河。 段飞河喝了些酒,一个晚上稍微有些清醒的迹象,一睁眼还没看清楚是谁便要骂。盛玉山的马蹄原地踩了几下,打了个响鼻。 “狗娘养的。”段飞河骂道。 盛玉山的眼眸眯了眯:“同我回去见一见官家。” 段飞河这才看清楚来人。一束熹微的光隔着右侍的衣衫照进他眼睛里,预示着崭新的一天将要到来。而这崭新的一天,他恐怕是再也无缘见到了。 “原来是你。”段飞河笑了笑,吐了口痰,问道,“可是官家的计策?” 盛玉山将手里的核桃收进袖子里,垂眸看着他:“能纳巫马真做妾,你这一生也算圆满了。” “巫马真?”段飞河心头一惊。怪不得他初见凌曲,便觉得此人眼熟。原来竟是朝堂上一手遮天的巫马真。 他冷哼一声,“我怎么不知道,原来这位权势滔天的凉朔城主竟是官家的犬。我原以为,比起我,巫马真才是官家的眼中钉肉中刺。” “你难道不知,最难对付的,永远要留到最后?”盛玉山歪着头,让身后两个手下将他押进车子里装着。 “其余的人右侍打算怎么处理?”手下问。 “段王爷私造火器,其罪当诛。”盛玉山有一下没一下地念着官家手谕,“府上家眷,变卖充公。抗旨不从的,杀了填沟。” “还好你没有子嗣。”盛玉山收了手谕,看着车子里的人,“其他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没什么好挂念的。” “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段飞河仰首大笑,“是我的,终究是我的,纵使我死了,也要一并带走!” “禀右侍!”一个手下匆忙赶来,神色匆匆,“地底下发现大批硝石火.药!” 盛玉山皱了眉头,眼睛紧盯车里的人:“你想清楚了,这些人是无辜的。” -- 第145页 “同他废什么话。”身后一人走了过来,正是凌曲。 “把笼子开了。”凌曲同身边的人说。手下愣了愣,不知道此人是谁。 “让你开你就开。愣什么?”凌曲见他呆呆的,从他腰间抽了剑,劈开车笼。段飞河窝在其中狠狠地看着他。 “你,犯了案子,死的不亏。”凌曲将他硬生生从笼子里拖了出来,“昨夜我研究了你段府的构造,地势要比外面高上几寸,可见地底下是埋了东西的。你是地下城火器行的常客,做了不少火器,有些甚至是西厥三军目前都没流行的新式玩意儿。只是你这人蠢笨,新式火器全部都以高价卖给了僧军其他部的人,自己只换了一批硝石充作家底。西厥流行的三种火器各个都有毛病,你岂不知人买了你的火器回头略加改造便能将你火并进去?人人都道僧军内部狗咬狗,你倒上赶着让人咬。也不怪官家最先盯上你。” “他涂山氏当初封我为异性王也只是当个恩典。没人知道我这空壳王爷当得有多窝囊。他能坐上如今的位置全凭运气,而我,却永远只能位居次位。我这么做,不是正好随了他的意么?”段飞河眼中像是有火光迸射。 “你想多了。”凌曲拽着他的头发,逼他张着自己嘴巴道,“纵使他不当这个西厥王,下一个也轮不到你。给你个王爷,是让你惜福。若是昨夜那一场大火烧得再厉害些,你全府上下几十口人都要跟着你囫囵送命。” 盛玉山语气不善,看着凌曲:“松开他。” 但凡被这只毒蛾子抓过,都没什么好下场。盛玉山自己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抓你辫子了激动成这样?”凌曲睨他,“若是让段二咬破牙缝里的机关,我们都得跟着陪葬。” 凌曲以前是火军统领,自然知道怎么对付这些繁芜复杂的机关暗器。“把你手里俩核桃给我。”凌曲眼尖,瞅准了对盛玉山说。 盛玉山不给:“一个狮子头抵两匹战马。” “啰嗦什么。改日去我府上,还你四匹。”凌曲一把拽过核桃,盘了两下直接塞进段飞河的嘴里。褐红的狮子头卡在段飞河嘴里,上不上下不下的,不一会儿便让他露出痛苦的表情。 “权且先这样吧。”将塞了核桃的段飞河重新扔进牢笼里,凌曲头也不回道,“借你两个手下用用。” “你要做什么?”盛玉山忍不住勒转马绳问。 “还能做什么?去把地底下的硝石火.药挖出来。”凌曲朝他挥了挥手指,“这些东西不能叫官家知道。懂的都懂。” “以前没见你这样勤快。”盛玉山指了十个人给他,道,“你想占为己有?” 这东西一旦归凌曲所有,他日他想炸了凉朔城都是有可能的。可是,放眼当下,好像只有凌曲能接手这烫人的山芋。这可是足足一千石的火石! “将它们交给涂山雄,这西厥莫不是要上天。也难为段飞河花了十几年的功夫将这批火石积攒在一处了,得来全不费功夫。惑启来信说府上有东西,我当是什么呢。”凌曲擦了擦手,将帕子丢在地上,“替我谢谢他。改日他再来凉朔,我请他喝茶。” “茶就免了吧。”盛玉山说,“若你真的感谢他,就干脆还他个大的,替他灭了西厥。” 凌曲笑而不语。 段飞河竖起耳朵听着,愤怒地呜呜直叫。没想到,巫马真竟同东晟有来往。他到底在为谁作嫁衣裳? “忘了问了。”盛玉山看着凌曲的背影,颔首问“贵府如今在哪里?他日我好遣人去要马。” 凌曲回过头来手捂着耳朵“啊”了一声: “你说什么?我耳朵坏了听不见……” - 思衿拽紧身上的喜服,一路快马。 天已泛白,尽头一片熹微。思衿耳边只有风声,风刮得他衣袂翻飞,宛若一片飞舞的红叶。 太和寺在山的半坡,思衿骑马上去。待看见寺门,天已经完全亮了。 飞身下马,思衿上去敲门。门敲了三下才打开,里面露出其他和尚的脸。 “敢问施主,你找谁?”和尚打量他,犹豫着问。 思衿风尘仆仆,解了喜服道:“我是思衿,我有急事,让我进去。” 和尚见是寺里的,便侧身放他进去了。 思衿将喜服裹在腰间,穿过宝殿进了后殿。一路上,他都没看见什么人,寺里静悄悄的。 这时候离晨间习武还有段时间,想必师兄弟们都在睡觉。于是思衿绕过后殿,直接去了后院。 喊醒一个和尚,思衿问他:“可知思湛在何处?” 那和尚揉了揉眼睛说:“不在当值的话,那就是在主持身边吧。他平日里无非也就这两个去处,他又不需要练武。” 思衿只觉得心刺痛了一下。原来,思湛只是表面活得快乐,实则与寺里众人都是格格不入的。 只可惜,他现在才发现这一点。 思衿去了主持的住所,老远就看见思湛跪在院落中央,腰板挺得笔直。 思衿一步一步走过去,此间之路,遥远而漫长。 一片山间落叶掉在思湛肩膀上,思衿走过去,轻轻替他摘下来。 “你也知道我是女儿身了?”思湛红着眼眶看着他,语气倔犟。 “女儿身又不是过错。”思衿扶着腰身陪他一起跪在地上,抬头欣赏这漫山落叶。 -- 第146页 太和寺的初秋,连空气都是金黄甚至绯红的。 “若是我腹中的孩儿降世,我也期冀她是个女儿。不让她参与这世间的泞泥,闲来下棋作画读些书,干干净净地长大。”思衿道。 “可是我想习武。我不想吟诗作画。我想像你们一样。”思湛揉着眼睛哽咽。 她也想拥有自己的武棍,将太和棍法传之久远! 思衿笑了:“那便学嘛。你若实在喜欢,请教师兄,他自然会尽心教你。” 思湛一愣,随即眼神闪躲道:“你怎知师兄会尽心教我?太和寺是武寺,又怎会让一介女流成为佛修?” “你不信师兄,也该信我。”思衿眼神温柔地看着她,拽紧了她的手。 思湛不说话了。 “还记得主持给你赐法号时,一个湛字用意颇深。水木湛清华,主持是在盼你永远清澈,与世无争呢。” 思湛怔怔地看着他。 思衿继续道:“女儿身又怎样呢?北疆的修行者也不乏女辈。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就没有人能阻拦你。” “可是……”思湛欲言又止。 思衿轻轻抱住她:“纵使你是女儿身,我也能在人群中一眼认出你。这辈子能认识你,我很高兴。” 作者有话要说: 盛玉山:我真是信了他的邪才把俩核桃给他:) 第74章 意外 二人在门口跪了许久, 直跪得天大白,屋内敞亮的烛光都暗下去。 门忽而开了,现出凌目师兄的身影。师兄起先看了思衿一眼, 又看了思湛一眼, 欲言又止:“……进来吧。” 思湛直着腰身, 打起精神将脖子伸了伸:“主持让谁进去?” “你们两个都进来。”凌目师兄侧身让开位置,将门往里面推了一些。思衿经过时, 发现凌目师兄的额角多了块淤青,便问他:“这是……” 凌目连忙用袖子将淤青遮盖起来,道:“无碍。” “我弄的。”思湛用女子的声音说, “他和首座发现是我将段飞河放进来的, 便连夜寻我,我过于激动将他砸伤了。首座师兄捉了我,让我在主持门前罚跪, 事情就是这样。” 思衿听了,蹙眉望着他道:“你可知段飞河是僧军的人?” 思湛说:“我知道。” “僧军都是些散兵游勇,成不了气候。段飞河背景更是复杂,同他惹上关系的人没有好下场。你自幼在太和寺长大, 心思澄澈,怎么会是他的对手?”思衿忍不住道。 思湛吸了吸鼻子, 顺道将汪在眼眶里的泪也一并吸了回去:“他许我事成之后给我安排个师傅, 教我习武。” 罚跪了一夜, 她鼻尖冻得通红, 连声音都带着一些哑。 “你糊涂!他这是在诓你。”凌目忍不住说,“若是段飞河府上有功夫精湛的师傅, 他自己的功夫就不至于拿不出手。” 思湛愣愣地看着他:“你是怎么知道的?” 凌目眼神闪躲了一下, 最终还是道:“我曾经被他养在……” 凌凇的声音恰在此时打断了他:“太和寺乃是武寺, 你何故舍近求远去别家学功夫。” “师兄……”思衿喃喃。 “你们若是肯教我,我自然不会去求他段飞河!”思湛哽着脖子,带着哭腔道,“从小我就养在主持身边,你们负责习武练棍,而我却负责浇花饲鱼。你们在外讲经布道,我却只能待在寺里当值洒扫。师兄弟们明里不说,暗里都在嘲笑我没用!我有手有脚,底子也不差,为何就偏偏不能练武?!” 凌凇垂眸看着她,半晌道:“你当真以为主持不让你练武?” 思湛哽住了。 凌凇叹了口气,说:“你五岁入寺,生辰那年,主持连夜给你制了武棍。因你是女儿身,他便改了以往太和寺武棍的规制,用更坚硬的木料打造了一根细棍。后来他带着你去校场习武,校场的师傅说你天生骨头脆,舞刀弄枪会坏了身子,主持听后便才不让你习武。” “你难道就没想过,唯一掌握太和十八阶功夫深不可测的主持,为何偏偏选你做亲传弟子?你跟着主持这么多年,又怎知他不想将一身太和棍法教予你?” 思湛好像想起来了。年幼时有次她哭着回来找主持,说是隔壁寺的胖和尚嘲笑她不会功夫,平地还能摔个狗吃屎,主次当时慈眉善目地笑了,夜里却赶到隔壁寺用一根糖葫芦同那胖和尚比划,打得那和尚在自家寺庙里闷了一个月不敢出来栽逃笑像竹见她。 的确,主持应该比谁都想让她练会太和棍法。 她忍不住看着自己的双手。虽然这双手时不时因为洒扫而磨出水泡,可却没有像思衿和别的师兄弟一样生出薄茧。 不仅如此,她在太和寺的这些年,学会了下棋,学会了作画,甚至到了节日里,她还能作一两首不错的诗。而这些,都是主持手把手教她的。 可是,她却因为习不了武怀恨在心,出卖了主持,出卖了寺里上上下下的师兄师弟,出卖了同她一块儿长大的思衿。 她怎么能这么坏? 她突然隔着屏风,朝着里面的身影跪了下去。 “徒儿不孝,直到现在才明白师父的良苦用心,引火上身,咎由自取。”她边磕头边说,“徒儿愿意承担一切后果,以戴罪之身离开太和寺,穷尽一生为太和寺上下祈福!” -- 第147页 “你在说什么!”思衿拉她。 思湛却维持着跪姿,说:“徒儿一直都未来得及告诉师父:徒儿与那段王爷来往时,曾听得他欲将一支僧军部队偷偷潜入我太和寺,李代桃僵。这支队伍目前应该就藏在太和寺后山,待时机成熟,他们便会入寺。” “他敢。”凌凇凛眉道。将太和寺众僧杀了换成僧军,他也敢想! “此话当真?”思衿却皱起眉头,扶着思湛问。 若是段飞河留了这一后手,那他真正的目的恐怕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再者,若是副城主不知其为人,听了他的话允许僧军进寺,那一切便难办了。毕竟,太和寺的武僧再厉害,也抵不过对方的万千火器。 “我自然不会像他段飞河那般诓人。”思湛磕完头,站了起来。 她将在场所有的人都挨个儿看了一遍,这才说:“话已至此,我便离寺了。” “你到哪里去。”这时,屏风被移开,传来主持的声音。 思湛忍不住抬头朝主持望去,却发现一夜之间,主持的长髯斑白,竟老了许多。 “老衲五岁领你入寺,春去秋来,如今足足有十个年头。你好不容易安稳长大,却要撂下挑子走人?”主持颤声。 思湛的嘴张了张,可是声音就像卡在嗓子眼里,出不来。 “你若是真要习武,好。老衲便要全寺师兄弟一齐教你,从最低阶的功夫开始教你,直到把你教会为止。日后你无论同谁比划,只要老衲没点头,他们都打不过你。”主持说。 思湛咬着唇,嘴一撇,豆大的眼珠在眼眶里晃着,想哭却又哭不出来。 - 凌曲领着十个侍卫,足足挖了三个时辰才将端王府地底下的火石全部运了出来。这东西气味冲人,又怕雨打,想要安置就必须找个阴凉干燥的地方,着实不好下手。他想了想,便甩了块令牌给其中一个侍卫:“带上这个,去火军给我调支队伍来。” 那侍卫垂着头不敢接:“滋事体大,卑职不敢。”这可是实打实的火军将印,贸然带过去,若是漆雕将军不认,他可是会被砍头的! “胆子也忒小了些。盛玉山养着一群猫儿玩?”凌曲套上软甲,刚上马,遥遥便看见许久不见的朱时雨领了两个跟班,晃着膀子转悠过来。 凌曲朝侍卫们使了眼色,众人心领神会,全都躲了起来。 那朱时雨先是扣了扣门,见段王府上没人吭声,便掀起衣角踏了进来。 脚还未落定,一张大网便把他捕了去。几个侍卫将他倒吊在树上,吓得他胆子直接飞了出来:“你你你你们何故陷害朝廷命官?!” “老鼠进了猫窝,还管你是不是鼠丞相呢。”凌曲眼神幽幽地望着他。像是打量一条落了水的狗。 这朱时雨也不知是不是命里犯太岁,每次见到他都倒了大霉。这回一看见他,凌曲瞬间就想到了法子。 一千石的火石不是个小数目,要是想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到城外去,走官路行不通。朱时雨世代茶商,让他将这些火石混进茶叶里,便能偷天换日鱼目混珠了。 只是,凌曲看着倒吊着脸涨成猪肝色的朱时雨,此人嘴太碎,得想个法子让他别去官家那里说闲话。 “巫马城主,你行行好。”朱时雨倒着给他作揖,“下官不值几两银子,就这样吊着起不白费了大人您一张网?” 他不晓得地上那一摊褐红色的碎石砾是什么东西,只闻得鼻尖一股爆竹味,以为是段飞河前脚被右侍压了进宫,后脚便有仇家上赶着放爆竹庆祝。 “一张网算不得什么东西。我若写张信去交予你族人,用你一条命换万两银子,你岂知他们不换?”凌曲似笑非笑着说。 朱时雨听了,脸跨了,忙道:“下官与大人无冤无仇,还望大人放下官一条狗命,若以后有用得着下官的地方,一定万死不辞。我族人都是做小本生意的,若是陡然让他们拿出这么些银子,也拿不出来啊!” 还算是实相的。 凌曲听了,故意道:“那便拿你们的商路来换。” “商路?”朱时雨眨了眨眼睛,面露戚然。 夜幕降临后,所有火石全部混进茶叶堆里,往凉朔城外围送去。凌曲披着茶商的衣裳,亲自押送。 这批队伍白天绕了一圈商路,晚上却折返,人不知鬼不觉地重新运回城里。 “主子,您总算是回来了。” 押送完回来后,凌曲进了太和寺。杵济见了刚迎上去,闻到一身爆竹味,便又捂着鼻子退了回来:“主子您这是吃火.药了?” 事情办完,凌曲心情好,懒得敲他的头:“阿衿回来没有?” 提到小师父,杵济一言难尽:“小师父他……” 凌曲将他的神情看在眼里,道:“怎么,内奸的事没办好?” 在他看来,这事没有想象中棘手。谁是内奸,便把谁赶出寺去就好了。犯不着费这么些力气。 这样想着,他脚步轻快地扭头拐进了后院,还没来得及喊一句“阿衿”,只见暗中飞来一根武棍,这棍子好不讲武德,在空中盘了一圈,竟刚好砸在他小腹下三寸的地方。 绑当一声,他倒了下去,栽进花坛里。 “我刚才好像砸到了一块石头。” 轻快地跑来捡武棍的思湛茫然地看着身后的思衿说。 -- 第148页 “不会把我的武棍磕坏了吧?” 她又说。说完忙不迭捡起来看。 作者有话要说: 凌曲:我谢谢你:) 第75章 更替 思衿也看见那武棍好像砸到了什么东西, 忙不迭过来一看,便看见凌曲呈一个“大”字形倒在花坛里,狼狈而又无奈地看着他。 思衿吓了一跳, 赶紧把他扶起来:“你为何不躲?” “谁能想到有人大晚上练飞棍。”凌曲起来后哎呦了一声, 攀住他的手道, “我的腰仿佛断了。” 思衿过意不去,转过去用手帮他揉。 凌曲受用很多, 在思衿专心替他揉腰的时候嘴角一扬,一转身便将人抱了起来,宽袍大袖都在空中甩了一圈。 思衿揉着揉着便发觉整个人都飞了起来, 这才意识到凌曲单手就将他扛了起来, 旁边还杵着思湛和杵济,两人的表情如出一辙,齐齐看着。 思衿脸一红, 便要捶他:“你不是腰断了么?这么快就接上了?” “腰的事,同我凌曲有什么关系?”凌曲恬不知耻地说,说罢将他往上提了些,大步流星往禅房走。 他个子高大, 思衿横在他肩膀上,像是苍鹰翅膀上窝了只鹌鹑。只不过这只鹌鹑怀了身孕, 肚子圆鼓鼓的。 “你身上有硝石的味道。”思衿嗅着, “花香都掩盖住了。” 不然单单凭借凌曲身上的花香, 思衿就能意识到武棍砸了凌曲, 不至于到后来才发现。 “方才端掉了段飞河的窝,将他藏的硝石都挖出来了。”凌曲道, “整整挖了三个时辰。” 既然挖了三个时辰, 就说明这批硝石不是个小数目。段飞河竟然能藏这么多的硝石, 他是想凭一己之力造一个武库吗? “这些东西都到哪里去了?”思衿问。 “地下城有火器行,他们能用得着。我差遣人马在外转了一圈,便送去地下城了。”凌曲推开门,将思衿放在榻上。 他解开思衿腰间的系带,那系带便随着衣裳往两边滑落。自从怀了身孕,思衿平日里穿的衣裳便日渐柔软起来,加之山间天气愈发凉了,他加了一件厚衫,显得整个人都是柔软的。 思衿仰躺在床榻上,感受凌曲的脸温热地贴在他隆起的腹部:“送去地下城,若是官家知晓,定然会派人来取。” “那也得取得走。”凌曲侧过脸来,胡乱在他衣衫上蹭了蹭,“现如今的地下城已经不是之前的地下城了。危梨军一旦过境,势必会压西厥一头,涂山氏动不了地下城。” 毕竟,现如今,明眼人都知道地下城是东晟的地盘。东晟用了整整十年的时间,硬生生在敌国挖了一座自己的城来。 思衿被他蹭得发痒,忍不住想要逃走,却被凌曲按住了手腕,吻了下去。 鼻尖染着厚重的硝石味,可唇边却是温软的。思衿只觉得自己在同孔雀抢一块软糖吃。你争我抢,僵持不下。 “士别三日,阿衿唇齿功夫见长。”凌曲咬着他的唇还不忘嘴角上扬,“趁我不在偷偷练过?” 思衿瞪着他,含混不清道:“你就会胡诌。”自己都是依着他来的,何来唇齿功夫见长之说呢! “哦对了。”他好不容易扯开凌曲,红着一双眼睛道,“段飞河藏了一支僧军在太和寺周围。这要怎么办?” 凌曲的双眸死死盯着思衿红而发亮的朱唇,似是不满足地舔了舔牙尖:“千里送人头,礼轻情意重。段飞河他自己完了,还要带上自己部队一块儿完。他如此恳切,咱们也不好驳了他的面子,只能收下他的厚礼了。” “什么意思?”思衿疑惑。 “这支队伍人心不稳,没了段飞河,不过是一帮乌合之众。段飞河别的不行,在僧军之中的威信还是在的。盛玉山抄了他的家,必然是给整个僧军一个教训。这教训便是。”说着,凌曲的头又俯了下来。 “这教训便是什么?”思衿见他话说一半,便昂起头问,却又被凌曲衔住嘴唇,用力吻了下去。 “这教训便是——” “要好好听本城主的话。” 思衿被吻得脑袋晕晕的,只觉得鼻尖的硝石味被花香覆盖过去,忽远忽近的。 “天快亮了,我去洗个澡。”凌曲摘了身上的衣裳,在他额头落下一个吻,“困了你先睡。” 凌曲也是一宿没睡的,自己怎么能先睡呢?思衿便强撑着睁开眼睛,说:“我等你。” 他俩好久都没有一块儿睡觉了。 凌曲却嘴角一扬,便将他抱起来,说:“那正好,一起洗吧。” 思衿:“???” - 天明,藏匿在后山的一群人马露了头。 为首的那人头顶因为生了癞疮,一根毛都不长,远看像是戴了顶破旧不堪的毡帽。 他是这支僧军的首领,名叫申保。为人善于洞察,却偏又谨慎多疑,稍有些风吹草动便要率军躲起来。因此这支一千多人的队伍在这里硬生生埋伏了十多天都没有行动,里面已经有人开始怨声载道。 申保派去的洞察兵很快就到了,同他汇报:“寺里无异样。” 申保看了看天,道:“天气晴明,不适合戮寺。”晴天闯太和寺,怕是不得成功。 “咱们一千多人,还怕他一百人不成?”副将这些日子早就吞了一肚子气,正想找个豁口将气撒了,“兄弟们在这儿整整守了十多天,眼瞧着粮草不够用了,再这么拖下去,这仗怎么打?” -- 第149页 申保这些日子也顶着压力。上头王爷没有进一步的命令,他不能带着一千个弟兄盲目行动。若是吃了败仗,这太和寺没有攻下来,他保不准要提头去见王爷。 “大哥,你发句话。只要你一声令下,我便当这前锋,率三五百人去攻他寺庙前门,你同剩下的弟兄绕后,断了他的去路!”副将狂鼎站起身子吼。 他一吼,身后几十个弟兄便跟着他一起吼。 “吵什么!我说过,这几日天气清明,不宜戮寺。再等。”申保道。 “大哥,”狂鼎跪在他面前,连带着几十个弟兄跪倒一片,“弟兄们实在不愿再等,就让我们去吧!谅它一座吃斋念佛的寺庙,能奈我何!” “对!让我们去吧!” “对!让我们去吧!” 申保被他们吵得头疼,扭头便要走,无奈无论走到何处去,都有人跪倒在他面前,让他无处可去。 他怒火中烧,举起大刀劈倒一个:“今日谁敢违我命令,一律按此处置!” “横竖是个死,兄弟们,随我闯出一片天来!”那狂鼎猛地站起身来,挥舞手中长刃。一群僧军回应。 “你们——”申保气急攻心,只觉得喉管血气上涌,弯腰硌出一口血来,两眼一黑便栽倒进山坡底下去。 此时,距离太和寺的早课时间,只有一炷香。 早有僧人同凌凇汇报:“北面有一股僧军怒气冲冲朝咱们冲过来了。” 凌凇依旧带师弟们练武,矫正动作:“把寺门开了。其余人练武完毕都去早课。” “我瞧着他们有五百多人,咱们要怎么对付?”僧人问。 凌凇想都不想道:“布阵。太和棍法若想打出气势,便要布阵。阵布牢,千军万马难过此关。” 僧人听了,兴奋得眼睛都亮了,连忙招呼其他几个僧人去布阵。 禅房里,凌曲美美地睡了一觉,一直睡到日大亮。伸了个懒腰胳膊一笼,却发现身旁阿衿已经不在了。 笼子里乌黑发亮的八哥,兀自来回叫着:“天凉好个啾~天凉好个啾~” “是天凉好个秋,呆子。”凌曲扣了扣鸟笼,推开木窗,满眼金黄,这天气果真凉了下来。 谁说山间不识岁月更替的?这不是识了吗。 “阿衿啊——”他隔着窗户大喊,“一大早上的你练什么武啊——” 远处,正在手把手教思湛和小逸化练棍的思衿手一抖,没翻好,棍子掉在地上。 凌曲隔着窗户笑了两声,又双手握成喇叭状,又喊:“阿衿啊~把棍子收了,咱们一块儿去典座那里用早膳啊——” 这会儿思衿不再理他,捡起木棍同小逸化说:“持棍要刚柔并济,才能掌握火候。切忌用蛮力,过刚易折。” 小逸化和思湛都跟着点头。 思衿原地翻了个棍花,接着说:“要想练棍,就不要将它当成是棍。它乃天地乾坤。” 太深奥了。小逸化和思湛似懂非懂地点头。 “阿衿啊——”凌曲又喊,“阿衿啊——” “你闭嘴。”思衿终于绷不住脸红,朝他道。只听得“咔嚓”一声,手里那木棍便因为内力被拧断了。 小逸化跟思湛看愣了。 “休息。”思衿同他们说。 是他们的错觉吗?为什么感觉平日里温柔宽和的思衿,今天格外暴躁? 思衿进了禅房,便看那凌曲手撑着脸,依旧学着八哥的调子,在窗边左一句“阿衿啊”右一句“阿衿啊”叫着,好不快活。 “叫够了么?”思衿语气不善地问。 “阿衿啊——”凌曲收回目光,看着他笑。 思衿上去捂住他的嘴:“你别再叫了。” 凌曲将他的手好好放在掌心里揉搓着,直到将它捂热了:“怎么能不叫呢?昨夜你便是让我这样叫你的。” 作者有话要说: 凌曲:快乐就这么简单~ 第76章 出城 一支僧军队伍蛰伏在后山。副将狂鼎率几百人的小队, 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绕到太和寺正门。 太阳顶在头上,山间罕见没有云雾。透过正门,狂鼎看见有个带发湘箱筝理修行的释子在宝殿撞钟。随着那久远悠长的磬声拂过云霄, 狂鼎给了身边人一个眼神, 示意他去将那和尚杀了。 得了允, 那兵便扔了长刀,牙齿咬住一把锋利的短刃, 蹑手蹑脚地踱步进去。 释子背对着他站着。肩膀宽阔后背笔直,那腰身却是细长的。他抬了胳膊,一下又一下地撞钟。钟是金钟, 又大又沉, 沉重发闷的钟声伴随着宝殿门前的香炉余烟,忽远忽近,忽近忽远。 振声过去后, 撞钟和尚这才放下胳膊,似乎有转身的迹象。那兵慌忙一闪,躲在大炉鼎后面,松口取刀。 和尚转过身走来, 将一柱檀香插入炉鼎,拜了拜。一阵风吹过, 炉鼎边沿堆积的香灰撒了些许, 刚巧吹进那兵的眼睛里。 刀绑当一声掉在地上。 “何人?”那释子察觉动静, 平静地问。 那兵来不及捡刀, 跳出来便要肉搏。岂料和尚头朝后一仰,将他胡乱比划的招式通通躲了过去。 檀香断了。两人从炉鼎后头打到前头。 “眼睛进了灰, 便不要打了罢。”和尚别在背后的手拽住那兵的手腕, 好言劝道。 “废话少说!”那兵眼眶红肿中带着一丝凶狠, 恨不得一朝之内就取他性命。反正若是杀不了这个释子,回去也是个死! -- 第150页 和尚见他不听劝,非要打,只能叹了一口气松开他的手,奉陪到底。 僧军内的功夫大都诡谲,可是这和尚打起来更是没有路数,那兵上下都得不了手。 “这当真是太和功夫?”几个回合下来,那兵气急败坏地问。虽然太和功夫自成体系,可也不该诡异至此啊! 扮作释子的凌曲想了想,说:“非也。” 又说:“贫僧只是个撞钟和尚,不会功夫。若这也能称的上功夫的话。那贫僧练的,就是孔雀功夫。” “哪儿来的妖僧在这里信口开河!”忽而一阵人声传来,一柄半人高的铁刀砍在二人中间,嵌入地底一尺深。狂鼎说:“妖模妖样,在这寺里是想祸害谁?!” 凌曲狐狸眼抬了抬,换了个方向。 “这话说的。”他别着手,打量了一下自己,露出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明明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何来妖模妖样这一说!” 毕竟,此刻的他可是一身水色迦蓝,彻头彻尾的素净。虽然一头长发突兀了些,可也不妨碍他做一朵安静无害的芙蓉花。 “巧言吝啬!”狂鼎拔刀劈向他,凌曲侧身躲过去,顺便扶正架上的蜡烛。 他虚了一声,对狂鼎道:“兄台为何口出狂言?寺庙重地,还望勿扰佛祖安宁。” “那我便送你去见佛祖!”狂鼎说。 那丈把高的砍刀落了地,便横着朝凌曲砍过来,凌曲只躲不攻,只退不进,将满天神佛通通绕过,只打得狂鼎晕头转向,手连带着胳膊震得发麻。他长喝一声,想招呼弟兄们一齐进攻,却发现一点动静都没有:几百个弟兄早已失了踪影。 狂鼎猛地立住,这才意识到自己上了当。 只见山门泄洪一般涌出无数释子,每个人手中都提着已被降伏住的僧军。这本是绕后包围太和寺的僧军,却不知为何反被太和寺绕了后。 “副将,咱们上当了!”只听得为首的僧军一阵哭嚎,几百个弟兄跟着哀嚎。哀嚎声遍野,声音震得狂鼎眼珠都瞪出了血。 凌曲早已止住脚步:“狂鼎啊狂鼎。” “白蛇?!”狂鼎愣了一下,终于意识到自己到底有多荒唐了。 他将太和寺想得太简单了!西厥三教九流外敌内忧一直不断,而太和寺却始终是西厥净土,单凭京望那个薄官庇弗是肯定不够的。寺庙若想清净,后面必有猛虎!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这给太和寺撑腰的猛虎,竟然是那“恶名远扬”早已暴毙的火军统领白蛇!还是说,太和寺的背后,实则是整个火军? 凌曲撩起眼皮,不冷不热地说:“申保他为人虽谨慎过了头,但至少有作战经验,知道什么仗该打,什么仗不该打。他不让出兵,那是因为上头失了消息,他不能逞匹夫之勇带你们贸然行动,平白无故赔了弟兄。你却联合其他弟兄气死了他,夺了权,大费周章往坑里跳,这若是让段二知道了,埋在坟头也要跳出来将你带走。” 狂鼎只觉得周身血液都凝固了,直愣愣地看着他,说:“什么意思?” 凌曲将身上僧衣换了,抛给杵济,不慌不忙地说:“段飞河私自筑造火器,人已交给官家,不日便会伏诛。” 狂鼎一个字一个字地听着,凌曲三言两语间,竟让他的天塌了。 原来,官家这么些年对僧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想在等一个合适的契机。一旦发现这个契机,他便会立刻动手!这一豁口一旦打开,僧军便会因为内部的纷乱而被逐个击破。 僧军的好日子到头了! “我本想收了你们这支队伍。但我想着,烂泥扶不上墙,你们被他段飞河养坏了,这烂摊子我可不能接。”凌曲擦了擦手,将湿帕子扔到一边。 他眼睛一瞥,遥遥看见太和寺首座,便扬了个微笑,当着众人的面喊道:“大哥,我有事找你。” 众人的眼睛几乎是“唰”的一下全部集中在了凌凇身上。 凌凇面色不改:“何事?” 凌曲依旧微笑着,贴他贴得紧:“早就听思衿说起大哥您的本事。什么样的人到您手里都被收拾得服服帖帖的。今日这批僧军除了两个领头的和见情况不对撒丫子跑了的,一共八百六十个人,您要不要?” 凌凇皱眉。凌曲看透了他的心思,继续说:“肥水不流外人田。我以前虽是火军统领,但我只带过自家的兵。这千八百个人,说白了是天上掉下来的,咱不要白不要。” 凌凇看他:“方才你还说,烂泥扶不上墙,这烂摊子你不接。” 凌曲愣了愣,继续贴上去:“那只不过是一套说辞而已。这年头战事多,各家兵都吃紧,谁不撕破脸皮想扩充队伍的?这八百个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交给别人我不放心。” “交给我,你也未必放心。”凌凇说。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更何况此人满脸都写着算计。 “您是思衿大哥,思衿的大哥便是我大哥。自家人有什么放心不放心的?”凌曲恬不知耻地说,“更何况——” 他将身子凑过去,凑到凌凇耳边悄声说:“当年邰家灭门,死的也有这个数吧?八百个人不少了。教得好了,又是下一个邰家。” 凌凇静默不语。耳边仿佛传来那年大雪怒吼的咆哮声。那雪压了他一夜,冻住了他绵延在脸颊上滚烫的血。彻骨的凌寒令他留有最后一口气,硬生生地从一堆又一堆尸体中爬出来,站在了太和寺的门前。 -- 第151页 邰家满门忠烈,却成了僧军其他部的刀下魂。若是他大哥还活着,邰家不至于成为僧军末流。 活着,便有希望。 “为何要助我?”凌凇的双眼盯着前方,问的却是凌曲。 凌曲笑而不语。只看着远处的庭院。因为那里有个人在遥遥看着他。 凌凇收回目光,盯着他看。想知道眼前这个有许多副面孔的人,为何突然失了声音。 凌曲的眼神穿过这漫长距离,同思衿的目光交错。目光触及之间,山间落叶纷然。 凌曲开口,道:“从前,我双手染血,只觉罪恶滔天,诸天神佛皆不渡我。而如今,我已心有所系,既可度人,也可度己。” “既可度人,也可度己。”凌凇念了一遍。 - “方才你同师兄说了什么?”庭院里,思衿坐着喝茶。 茶是甜茶,喝得暖心,搭配着紫苏叶做的饼,最是怡人。刚才师兄们全去布阵,只让他坐在庭院的凉亭中看热闹。岂料思衿教完功夫,刚坐下来,师兄们就已经将这些僧军全部抓了个干净。 凌曲却嫌紫苏饼不好吃。饼是苦的,茶是甜的,还没有思衿脖颈上挂的那串珠子好吃。 那珠子浑厚的色泽中带着一丝紫,凌曲咬着的时候,总能感觉身子底下的思衿在发颤。就如同这山间薄雾笼罩下的山林,稍微颤一颤,叶子上就能淌出水来。 “问你话呢。”思衿戳了戳他。 凌曲这才收回目光,笑了笑:“我同他说,肥水不流外人田,你把思衿让给我怎么了?” 思衿不信:“僧军面前,你说这个?” 凌曲靠在石桌桌沿,手指在他唇中央点了点:“为了表达我的诚意,我借花献佛,将这八百僧军送给你师兄,权当是一点心意,让他笑纳。” 八百僧军给了师兄?这些僧军各个都是难啃的硬骨头,师兄会要? “这些人杀气太重,恐怕会扰了佛门清净。”这样想着,思衿忍不住说。 “这就不是我们该管的事了。”凌曲转过身来,双手箍在他座椅扶手上,“听漆♂疯推文雕将军说,龙睿识只不过当了个副统领,火军统领之位空悬,你将崽生下来,我让他继承我的衣钵。” 这还是思衿头一回听凌曲给腹中的孩子做打算。思衿不禁问道:“若是女儿呢?” “那便更好。女儿若是跟你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我便整日当佛供着,天天让她蹬鼻子上脸。我把我的老本行传给她,我是大毒修,她是小毒修。”凌曲袖中的折扇甩了出来,晃着。 思衿笑了。他摸着肚子说:“听大夫说,应该是快了。许是三五个月就能见了。” 他现在肚子浑圆,衣服和束缚带都遮挡不住。所幸除了肚子,身体倒没怎么发胖,也没有像最开始那样有不适的感觉。平日里教思湛和逸化习武念经绰绰有余,就是嘴变刁了,每天吃的不能重样,酸的和甜的还要参半着来。 “那便等着。”凌曲蹲下身子,一点都不体面地抱着他的肚子,一顿狂亲,“我要让天下人知道,我要有小小思衿啦!” 杵济匆匆忙忙赶来看见这一幕,脚底打滑差点撞到柱子。 他装作擦柱子,糊弄两下便要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 凌曲道:“搁这儿装什么?看到就看到了。所幸我又不杀你灭口。什么消息?” 杵济这才敢将脑袋伸过来,悄声说:“天大的消息!主子,地下城的危梨军出城了!你猜为首的是谁?” 凌曲皱眉。 按理来说危梨军应该不会这么快有动作才是。什么契机让他们这么快出城的? “为首的是谁。” 杵济见状继续说:“压在地下城牢里那个人,主子上回见过的,前朝至圣丹修。” “福安?”凌曲面色一紧,“怎么把他挖出来了。” 思衿见他表情不对,以为福安是强敌。便面色凝重地问:“福安怎么了?” 凌曲却道:“福安是我老子。” 作者有话要说: 三代同堂(不是 第77章 海东青 凌曲所言不虚。 当年僧军攻破大晋城门, 是福安在万人眼皮子底下给晋光帝收了尸。后来福安被抓扔进了西厥的牢狱,人人都知道在此之前他就已经安顿好自己的子嗣。涂山氏不是没叫僧军去抓过,可所到之处早已人去楼空, 没有人知道福安之子在哪儿。 凌曲回忆起他在进地下城之前的事, 只记得漫天大雪, 他被人装进麻袋里连夜带出大晋的都城茔殿,马车在雪地的深壑中疾行, 将他从刺眼的光明中拉进地下城无穷无尽的黑夜。 一晃就是十年。 “你父亲,我是不是认识?”思衿却问。他暖烘烘的袖中捧着一堆开了口的热栗子,风一吹冒着宜人的香气。 “你该认识。”凌曲的思绪被带了回来, 幽幽道, 他折扇敲打在虎口,却不扇风,“你是前朝太子, 福安是你父皇生前的挚友。” “主子,这话可不能乱说。”杵济吓了一跳,连忙想去捂住他的嘴,“当心被人听了进去, 小师父就有麻烦了。” 凌曲却不闭嘴,依旧说:“倾煦大师留给你的前朝太子印底座, 便是福安刻的字。” 思衿陷入沉思。他对过往的记忆没有丝毫印象, 所谓的父皇在他心中不过是史书上的寥寥数笔而已, 他欣赏父皇, 也为父皇的经历感到惋惜,可无论怎样, 他无法对他父皇做到感同身受。在他想来, 大晋在国力巅峰时落败, 必然有其自身原因。他不了解父皇的秉性,更不了解父皇身边的挚友。他还有很多东西不了解。 -- 第152页 但是,凌曲这突如其来的身世竟在无形之中拉近了他和自己的距离,这便意味着,两人在这一瞬间有了相同的立场。 “你可想复国?”凌曲忽而问思衿。他此刻的表情让思衿知道他并没有在开玩笑。 “你若是想复国,我便有理由替你杀了涂山雄。”凌曲从未有过的正经,“毕竟,这天下本该是大晋的天下。” 思衿却摇了摇头,道:“我没有父皇的雄才大略。他有勇有谋,尚且兵败于茔殿,我又能做到什么地步?江山并非儿戏,动辄便是流血千里,稍有差池国家便万劫不复。更何况——”说到这儿,他顿了顿,俯首摸了摸肚子,凑近了凌曲道:“我的江山,在这里。” 凌曲滞了滞。他本以为思衿在知晓自己身世后会像他师兄一样背负着血海深仇,却没想到他竟能如此平静地将这一切轻拿轻放。 是看淡世间的权利与纷争了吗?恐怕不是吧。 “你不信我?”凌曲倒吸一口气,声音骤然冷了下来,眼神中带着霜寒,“你是觉得我今日此番话,其实是为了试探你是否有二心?你不会真以为我是东晟的走狗,所作所为都是为了东晟吧?” 思衿看着他,平静地道:“不是你想的这样。你我心知这西厥已经病入膏肓,僧军之流势必要除尽了。但是乱世之中谁能掌管这个国家目前还不能盖棺定论,大家都在观望。我在,你也在。” 的确。东晟的惑启年纪轻轻便已知韬光养晦,早年就已在西厥地下城埋下危梨军的种子,可见是个做帝王的料子。可又有谁能保证,此一时彼一时,惑启不会是下一个涂山雄,危梨军不会是下一个僧军? 若是思衿能接手西厥,必将会吸取涂山氏的教训。 这样想着,凌曲重又坐回思衿身侧,道:“你又怎知自己没有问鼎山河的实力?当年大晋虽然灭国,可一些忠心耿耿的旧部还在。这么些年,这些旧部隐居深山,卧薪尝胆,未尝没有复国的念头。他们之所以迟迟没有行动,只是因为少个能让他们这些老臣的心聚集在一起的由头而已。他们若是知道你还在,势必会揭竿而起,重振大晋。” “可是我不想。”思衿晃了晃脑袋,“我不是做帝王的料。我只希冀河清海晏,天下生平。谁坐那个位置并不重要。” 凌曲叹了口气。的确,这小和尚哪有那样坚硬的心肠去高屋建瓴杀伐决断呢。做帝王的确有许多身不由己,他也不希望思衿淌这趟浑水,把自己变成彻彻底底的另外一个人。 思衿补充说:“而且,做了帝王便要三令九宣,我若想见你,还需遣人去宣你觐见。” “这还不简单?你就索性将我养在身边,养在床榻上。我日日夜夜伺候你。哪天我想跑了,你就捆住我,让我哪儿也去不了。”凌曲眯着眼睛笑道。 “那怎么行?长久以往,你是那苏妲己,我便成纣王了。”思衿警觉地说。这同大肆修建副宫供那些男小主居住的涂山氏有何区别? 要不得要不得。这可要不得。 - 危梨军的兵横陈在凉朔西北角的校场。这里离涂山雄的宫殿只有十里地。 此刻天朗气清,天边黑鹰在滚滚云层中翻腾,唳鸣之声不绝于耳。 校场擂台中央的虎威座上,福安裹着一层软氅,斜斜地躺在上面,喊声震天响。他披头散发,胡子拉渣,一双眼睛被花白而又蜷曲的头发遮住,整个人看上去羸弱而无力,像一具枯槁的尸体,甚至能看见有苍蝇在他身边飞舞不停。 危梨军头目震昭只看了一眼,便对手下说:“收鹰。” 暗灰色的鹘鹰盘旋于上空,忽而刺破云层,骤然下沉,从福安的头顶堪堪擦过。 福安无动于衷。 鹘鹰嗥鸣,一个回旋,竟咬住福安身上的软氅,将至拽了起来。 “你烦不烦?”花白而蜷曲的头发终于动了动,露出下面一双矍铄而又不胜其烦的眼睛。 他伸手从鹘鹰口中拽过软氅,重新盖住自己的身体:“若不是看在励钧的份上,我迟早拔了你那两撇翅膀烤了吃。” 鹘鹰又叫了一声,青石板色的胸口羽毛当空罩在福安脸上,两只弯钩的鹰爪竟抓住福安的耳朵,收翅立了立。一个没立住,啪嗒一屁股坐了下来,翅膀还跟着拍打了两下。 福安吃了一嘴的毛,再也睡不安稳,不耐烦地将这大鸟拍开:“我警告你啊老小子,再蹬鼻子上脸,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励钧这海东青跟了他几年,性子不仅没收敛,反倒更野了。它吃准了福安不敢拿它怎么样,越发肆无忌惮地同他耍闹。 “吃鱼!”校场一危梨军从铁桶中钳出一条肥硕的江鲤抛给它,它当空就给咬得粉碎。 “江鱼填不饱它的肚子。它得吃猛禽。”福安坐起身子,从身旁得脸盆里捞出湿布,揩了揩脸。干净的湿布顿时擦出许多积攒的老泥。 “丹修。”这时震昭走了过来,拱手拜了拜,“敢问丹修,何日动身?” “危梨军占了凉朔校场,这事儿不日便会传到涂山雄耳朵里。敌军打到他脸上,他第一件事便是传召凉朔城主与守在凉朔外围的火军前来围剿。”福安摊开图纸,眯着眼睛在上面画了画,“这里,两军必然交锋。” 震昭看着他手指的地方。 太和寺后面的西山? -- 第153页 震昭道:“在这里交锋,危梨军恐怕不占优势。他们人多势众,又熟知地情,一旦呈围剿之势,我们一时恐怕无法脱身。” 福安的手在图纸上敲了敲:“火军目前统帅可还是漆雕弓?” 震昭答:“是。” 福安道:“我听说他帐下有位白蛇统领甚是毒辣。此人目前可还在帐中?” 震昭想了想,道:“据传白蛇已死。目前火军统领之位空悬,只剩一个副统领,曾是僧军旧将。” “那火军便不足惧。难办的是这个凉朔城主巫马真。”福安想起那日在地下城亭狱之中见到的毒子,早年温婉柔和之气全然消逝,只剩冰冷凉薄和一身虚与委蛇。 不知在西厥的这些年来他经历了什么,良善的秉性是否全然被磨灭。 “甚是难办啊。”他忍不住说。 他自己的儿子尚且都蹉跎成了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励钧之子如今又何处安身呢? 当年他信了倾煦的鬼话,将九转玄灵丹喂给二子,孑然一身面对僧军。却不曾想到这么做,兜兜转转一个大圈子,依旧没让二子过得顺遂。 九转玄灵丹逆天改命一说纯属妄谈,福安一辈子炼丹,一炼不出天命,二炼不出气运。拯救不了励钧的江河,也拯救不了励钧的遗孤。而如今,他能做的只是为励钧出山,替他出一口恶气而已。 “报告统帅,外面有人孤身一人求见。”手下来报。 “何人?”震昭问。在这特殊关头,竟然有人敢来求见,是敌是友? “让他进来。”岂料福安想都不想就说。 “这……”震昭犹豫片刻,还是下令道,“让他进疯来吧。” 这时候能孤身一人过来的,恐怕不是等闲之辈。 凌曲负手立在校场门口,昂首看着悬在头顶之上虎首的獠牙。他披着灰褐色斑纹软氅,里面是一件久违的玄黑色衣裳。他长发竖立,侧颜轮廓清晰,在阳光下分外抢眼。 忽然一声拍打翅膀的声音掠过他的头顶,石灰色的海东青遮住了天。 凌曲看着它在上空盘旋,无动于衷。那鸟忽而扑了下来,锋利的鹰爪刺破了他的手背。 凌曲并没有躲,而是甩掉了手背上的血,面露不悦。 好端端的一只鸟,脑子竟然不正常。他浑身是毒,体内的血更是浸透了毒息,常人碰一下便会死,更何况这只巨鸢?鸟类的嗅觉合该灵敏,正常脑子的鸟嗅到他的气息避之唯恐不及,可眼前这只上了年纪的海东青竟反倒取了他的血。 是觉得自己活得太久了么? 那鸟低低飞了一圈,又回旋过来,不依不饶。 凌曲将还在流血的手背抬了抬,终于开口:“喝了我的血,你就该上路了。” 岂料背后脚步声疾,福安大步流星地走过来,照着他后背就猛地一踹,这一脚用了十足的力气,直踹得凌曲跪倒地面上,喉咙里卡出一滩血。 “该上路的是你。”福安冷冷地说。 作者有话要说: 战损(不是 委屈巴巴 第78章 血脉 凌曲只觉得背后一阵剧痛, 紧接着眼前一黑,人眼看着就要歪过去,却被身后的一双手扶住, 扶正了。 凌曲错愕地看着思衿担忧的神情, 片刻抹掉嘴角下方的血渍, 故作轻松地笑了一声说:“想躲来着,没躲得掉。你怎么过来了?” 思衿的神色隐了隐, 说:“知道你要来,我也跟来看看。” 不知为何,他不想让凌曲一个人面对福安。 纵使是自己多年未见的骨肉至亲, 如今成了敌国朝堂之上一手遮天的倾世权臣, 福安站在自己的角度,也合该给这一脚。思衿能看得出来,凌曲不是躲不掉, 而是不能躲。这一脚,他作为前朝子民必须受着。 只是思衿这心中惴惴,不忍心看凌曲被踹成这样。毕竟要是仔细追究起来,自己是前朝帝王遗孤, 这些年却隐姓埋名苟延残喘贪图安逸,更是该被踹的那个。凌曲只不过是借着一层血脉亲近, 生生替他挨了这一下。 此刻, 福安一双锋利的眼睛死死盯着倒在地上的凌曲。如若不是一旁的震昭拼死拉着, 他的脚跟都快要碾在凌曲脸上了。 “丹修!万万不可——”震昭拼命扯住福安的袖子, 生怕他一个不留意生生将地面上的人踩死,“此人乃是凉朔城主巫马真, 您这一脚, 恐怕要踹出凉朔城的八千护卫军!” 虽然震昭不清楚巫马真为何会在此刻来到校场, 可是此人诡谲狡诈,权势滔天,却是东晟人人都知晓的事。危梨军还未出师,若是惹上这样的人,要比惹上僧军还要难对付。毕竟僧军只是一帮登不上台面的乌合之众,而如今的巫马真,除了有凉朔护卫军紧随身边效力之外,身后更是有三军之首的火军。 虽然危梨军最终目的是里应外合攻破皇城最坚固的城门,而想要攻破这道槛,就必须要从巫马真的护卫军头顶碾过去,可是这并不意味着,危梨军现在就想与护卫军相交锋。毕竟一旦在这个节骨眼与护卫军交起火,势必会引起连带作用,到时候火军千里奔袭往来支援,危梨军就无后路可退了。 “十年前西厥僧军的秃鹫吞了大晋旌旗,尸体横陈,流血千里,至此之后,大晋旧地每到夜间,都能听见冤魂拗哭。这十万人的尸体纵使汇聚成一处,也该揉进你的骨血,铭记于心,而不是遭你如今这般践踏。”福安说着说着,耳边仿佛传来高地的风声。 -- 第154页 成群的狼在低吼,励钧的尸身在风中逐渐变得僵硬。他蜷曲的手掌心中,有石子刻下的绝笔,潦草几字,却足以让福安这样心系四海的人湿了眼眶: ——“吾儿莫哭。” 功勋卓著的帝王,福安亲眼见证他的崛起,亲眼见证他开创一代盛世,彪炳史册。而这样的励钧,却在死亡的最后一刻,变成了一位因自己过早离开而感到愧疚的普通父亲。 人之所以伟大,就在于他伟大的同时,依旧是个有血有肉的人。 凌曲艰难地爬了起来。 他将嘴里的铁锈味吐了个干净,这才将目光放在眼前这位恨不得踹他去投胎的丹修身上。 人们都说修道会令容颜永驻,可福安似乎另辟蹊径,老得更快了一些。虽然跟那日在地下城相见比起来要稍微有了个人样,可这人样到了凌曲眼里依旧是不起眼。 “父慈子孝。”他开口,眼睛定定的,语气却有一丝漫不经心地轻挑,“不好么?” 拼命扯住丹修的震昭此刻倒吸一口凉气:怎么,丹修竟然是巫马真的父亲?!等等,传闻巫马真四十好几了,丹修差不多也这个岁数,他俩是怎么成为父子的? “你哪儿来这么厚的脸皮?”福安胳膊甩开震昭的手,上前一步说,“同你父慈子孝,我宁愿没生过你。我问你,十年前大晋将亡,我送你去漠河,你为何辗转到了西厥?” 凌曲答:“风雪渐盛,车马迷了方向。”他最后冻得昏了过去,才被养父捡了个便宜,养在了地下城。 “养你的人如今何在?” 凌曲想都不想就答:“杀了。那人不是东西。” “畜生才养得出畜生。”福安吐出这句话,让人一时分辨不出他是骂凌曲还是骂自己。福安又问:“你是如何披上巫马真的皮?” 地下城出身的人都有奴籍,有了奴籍,便做不了西厥朝堂命官。更何况福安听说巫马真功高震主,乃是当年冲破大晋城门僧军十二部之首,其后封了凉朔城城主之位,虽是清闲的官职,实则是涂山雄嫌他功劳太过,不可再封了。仔细算下来,那时的凌曲才八岁,生了一场病又把身体弄坏了,路都走不稳,怎么可能是巫马真? 其中缘由,还得听这小子自己亲口说。 凌曲搁下眼皮,漫不经心地说:“杀鸡取卵,取而代之。” “你真敢!”福安猛地一抬声,将身边的震昭吓了一跳,“巫马真你也敢杀!他旧部都在,众目睽睽,风声鹤唳。杀了他,就不怕暴露你自己的身份!” “什么身份?”凌曲笑了笑,“前朝的至圣丹修福安是我老子么?你以为没人知道?涂山雄就知道。倾煦大师成了他的御前国师,他能不知道?” 福安听罢扭头就走:“你别在我面前提倾煦。” “怎么就不能提?”凌曲见他走了,伸长脖子喊,“您老和晋光帝二人当年以敌为友,致使军机泄露,十万晋民成了刀下魂,怎么就不能提?” 福安拔出军刀转身就要上前砍他。被震昭拦腰死死抱住。 凌曲继续说:“我不仅提,我还要骂。那个倾煦害我不成,还要试图害我妻小。不杀他,难解我心头之恨!” “妻小?”福安定住,手里的刀被震昭趁机抢了过去,“你哪儿来的妻小?就你这样的,鬼都不敢嫁,谁敢嫁你?” 凌曲却不理他,兀自说:“要不是他当年临阵倒戈瞒天过海,晋光帝临死前绝对不会把遗孤托付给他。你被他骗了,卖了,到头来还给他数钱。至圣丹修的名号算是败了,而他呢?摇身一变,成了西厥的至圣佛修,好事占尽,这样的人,比起僧军都要可恨。” 福安却依旧停留在上一个话题:“你哪儿来的妻小?” 他不由转移目光,看向凌曲身边一直紧紧跟着、却又一言不发的小释子。 这小释子眉清目秀,一派温和。体态纤长却不柔弱,小腹高高隆起,让人不由地心生怜爱。 在大晋,男子能身孕者不多。说是此乃上古“祁东皇族”的血脉,流传于世,已经几千年之久。见者,是要拜的。福安是大晋人,延续的是大晋的传统,看见了,自然要上去给思衿行跪礼。 思衿先是见福安死死地盯住了他,随即又毫无预兆地冲上来,当即吓坏了,便要往凌曲身后躲。 凌曲早就将父慈子孝抛到脑后,一脸严肃地警告福安:“你若吓唬他,我跟你没完。” 谁知福安跪下,给思衿叩头行礼。 凌曲连忙跳开,生怕福安跪的是自己。好阴险的招数,他想。若是被福安跪到了,以后出入可都要背负不孝的骂名了。 思衿不明白为何福安要跪他,只能上前想将人扶起来。岂料扶了,却没扶动。 福安直到稳稳地跪完了,才起身道:“往年在大晋,许久不见祁东皇族血脉。今日见了,我权且沾沾喜气。” “祁东皇族血脉?”思衿听不懂。 “传闻只有上古祁东皇族的男子才能怀有身孕。常人见到祁东皇族,无论身份卑贱,都要跪拜。”凌曲给他解释,“大晋的老传统了,你不知道也是正常的。” 思衿只能点点头。他那时年岁尚小,实在不能记事。刚才福安跪他的时候他一阵慌乱,还以为是福安认出了他的身份,现在看来,福安似是没有多想。 -- 第155页 “既然是丹修之子,那便是贵客,进帐喝杯热茶吧!”震昭见缝插针地说。 众人进去,思衿回头看了一眼那只雄健的海东青,依稀从它的神态中揣摩出一丝父皇的味道。 进了帐,福安铺好软氅,躺了上去:“我在地下城蛰居十年,不清楚如今的形式。如今西厥宫中,还有哪些厉害人物?” 凌曲接过热茶,吹温了给思衿递去,顺手将思衿手中滚烫的茶水放到自己手边。他说:“僧军朝不保夕,不足为惧。朝堂之上也都是乌合之众。难对付的,是巫马真旧部。” 他抿了一口茶,继续说:“我如今虽是取代了巫马真的位置,但是这些放诸四海的旧部却一直断了联系。这些年,每逢战事,这些旧部都要上书要粮要马,涂山雄一向不亏待战士,能给则给,逢年过节官道全部运送辎重。积压下来,势力不小了。” “怪事。”福安躺着说,“涂山氏忌惮巫马真,怎么就不忌惮巫马真的旧部了?” “月满则亏。涂山氏是想养肥这些旧部,感化他们来年倒戈呢。”凌曲放下茶盏,还不忘说,“好难喝的茶。” 他说着说着在思衿的茶盏里,悄悄丢了颗糖块。思衿面热地看了他一眼,将茶喝了进去。 的确好很多。 “这些旧部,如今都有哪些人?能否跟你的护卫军和火军相提并论?”福安问。 凌曲说:“玲珑骰子安红豆[1]。玲珑山的席池旧部和安红城南的章荷旧部最难对付。至于能否跟我的护卫军和火军相提并论——这我不说。” 福安鼻子里发出一声“哼”。他晃着铁壶里的酒,仰首灌了进去:“你不说我也知道。只要火军在,席池章荷皆不足惧。你留着后手。” 说罢,他看着凌曲,问:“你这后手,留给谁?” 凌曲抬眸,不答反问:“你不觉得你的问题太多了么?我心中有挂念,自然不希望全无退路。留着后手岂不是正常!为何非要留给谁?” 岂料福安说:“不对,不对。你自己要想留条退路,简单得很。不至于放着整个火军。你护着的这人,显然要比你自身性命更加重要。” “我说你这些年没个动静,原来是成精去了。”凌曲说不过他,只好道,“那你猜,我这后手留给谁?” “若是励钧遗孤还在——”福安说到这儿顿了顿,“我便让你为他做牛做马。” 凌曲眼皮不抬,喝着茶:“你想得倒美。你欠他的,又不是我。” “父债子偿。”福安说。 “那你得先死一死。”凌曲道。 “我老了,跟死有什么区别?”福安反问。 “这不还留着一口气呢么。”凌曲放下茶盏,站了起来,“火军你想都别想。这支军我后面有大用。” “至于做牛做马这件事儿,我考虑考虑。” 一旁安静喝茶的思衿不知道喝到了什么,猛烈地呛了起来。 脸都呛红了。 作者有话要说: [1]出自温庭筠《南歌子词二首》 福安:“若是励钧遗孤还在,我便让你为他做牛做马。” 凌曲:“做着呢做着呢。 第79章 鸿门宴 入了秋, 天气一天比一天冷,山间阴寒,刺骨的山风一吹, 刺在脸上针扎一般疼。 思湛将脑袋缩在厚厚的僧衣里, 一个劲地往台阶上爬。好不容易进了暖和地禅房, 转身关上门,她才松了口气, 对焐在塌上犯困的思衿说:“刚才下山得了个消息,你要不要听?” 天一冷,思衿便接二连三地犯困犯懒, 整个人像是冬眠似的, 窝在衾被之中丁点都不想移动。 “什么消息?”见思湛来了,他才强撑着爬起来,打起精神问。桌边放了两颗剥好了的蜜桔, 他拿起一个递给思湛,思湛吃了一瓣,嫌酸,又放下了。 山中渐冷, 思衿足不出户,消息都是从别人口中听得的。 “这天看样子要落雪。外面树上都结霜了。”思湛将冻得通红的手放在炉子上烤了烤火, 这才说:“危梨军跟咱西厥的兵打起来了。也就今天早上的事。你恐怕不知道吧?” “在哪儿?”思衿皱眉问。 “危梨军前些日子占了地下城, 地下城一夜倒戈, 危梨军凭空多出二十万!官家见局面不能控制, 不得已从边疆调回了左侍。官家身边这一左一右两位近侍,一个管内一个管外, 都厉害得紧。我听说左侍回朝, 带回十万王权军, 加上如今倚兵在凉朔城的火军几个营,定然有一场硬仗要打。”思湛陆陆续续说着。 她在火炉边上放了几个红薯烤,不一会就闻到一股焦糯的香气。 将红薯翻了个身,思湛继续说:“今早这一仗,打在凉朔城南。官家的意思是,这仗在谁的地盘上打,就由谁管。” 思衿愕然:“所以这场仗,官家让孔雀……让巫马真上?” 若是让巫马真上,那这还有打的必要吗? 思湛点点头:“官家后宫一妃子小产,加上头风发作,人死了过去,官家日夜陪伴,大太监毛晋在外面跪了一个时辰,只跪得了这个口谕。” 大战在即,凉朔城的子民加起来,竟还没有后宫一个妃子重要。思衿内心戚然。 “可若是巫马真坐镇,他毕竟没有兵符,怎么能调动得了左侍手里的王权军?”思衿突然想到这个严重的问题。 -- 第156页 问到点子上了。思湛说:“所以这场仗,城主压根没有惊动王权军。直到今天凌晨打起来了,左侍才收到消息。等带着自家兵马过去支援的时候,两军早就已经各自收兵回家了。” 没有惊动王权军,单单凭借几个护卫军,怎么可能打得了这场仗? “战况怎么样?两军可有伤亡?”思衿忙不迭问。 思湛点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道:“没听说,只是战前迁了几户人家。这仗打得好生隐蔽,好多地方都不知道打仗了。” 思衿心怀疑窦,始终放心不下。虽说此次战事只是虚晃一枪,可这仗毕竟是在官家眼皮子底下打的。虽说官家闭门不出,只让大太监传的口谕,可不排除官家是有意而为之。他担心官家这是顺水推舟,想借着这场仗,逼凌曲露出狐狸尾巴。 这场仗若是他实打实地打,不仅会挫伤危梨军锐气,还会损失自己的兵力,官家坐享其成渔翁得利;可若是他不拿出实力去打,那必然会引起官家怀疑,到时候什么罪名都能落到头上了。 怎么看都是骑虎难下。 正午过后,思湛又下山去打探消息。思衿一个人在禅房中躺着,睡不着,刚巧看见窗前经过的杵济。 思衿喊杵济进来。 杵济一惊,连忙将手里一团东西收了囫囵塞进衣服里,扬起一脸假笑,进来问侯:“小师父怎么不午睡?我当小师父已经睡着了呢。” “你身上有血腥气。”思衿说。 杵济一愣,笑得更加违和了:“有么?小的不知道。兴许是刚才小的在河里摸了条鱼,沾了些鱼身上的气味吧。” 思衿将他的神情看在眼里,耐心地说:“那你方才塞进怀中的布条是怎么回事?我见上面染了血。城主在外打仗,你不去跟着,反倒去河里摸鱼?” 杵济刚要解释,思衿就问:“我问你,城主怎么样了?” 被他这么柔中带硬的一问,杵济眼神有些闪躲,说话支支吾吾的:“城主他,还行……” “去把副官给我叫来。”思衿不想听他胡诌。 副官老实,不会说谎。杵济急急忙忙地说:“小师父别去叫,我说,我说。城主他受了一点伤,目前在静养。这事儿城主不让告诉旁人,我就没敢说。” 思衿听了心都揪了起来:“他怎么会受伤的?”孔雀是火军统领出身,以前跟着漆雕弓打过仗。这仗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怎么会有人动得了他? “小师父你别慌,这事儿我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明白。”杵济挠了挠头,为难地说,“我现在得去给城主换药,等城主醒了,自己跟你解释吧。” 思衿看着他,片刻叹了一口气,道:“去吧。” - “城南这一场练兵,丹修觉得如何?”震昭掀起帐帘,兴冲冲地走进来问。 福安正歪躺在长椅上。地上放着一整张西厥地域图。外面黑灯瞎火,却能清晰听到战马嘶鸣的声音。 这声音,原本是励钧最爱听的。 “西厥此战只派了火军二分之一的人马,根本练不到什么东西。更何况那小子明着演,我箭还在弦上他和一批火军就从马上倒下来了,这还怎么打?”福安冷冷哼了一声。 震昭笑了笑,递上一份手书说:“不急,来日方长。明定那儿得来的消息,王要亲自来。” “惑启?”福安眼皮一抬,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毛毛躁躁的小孩子家家的形象,“当年我被封至圣佛修的时候,他还是大晋偏远侯之子,被他母亲在手里抱着,鼻涕泡都吹上天了。如今也长大了,竟成了东晟的君王。可见时不我待,这天下,终究是变了。” “他早就说过要亲自来拜会丹修。因东晟的琐事脱不开身,才一直耽搁到现在。如今丹修出山,他说什么也要过来见上一面的。”震昭搀扶福安起来。 福安摊开手书看了一眼道:“让他不必麻烦。我愿意为谁出山,自然会坚持到底,不会临阵倒戈,做出不体面的事。” 震昭笑了笑:“丹修知道的,他不是那样的人。丹修父子二人的恩情,他时刻记在心里的。” “差不多行了。”福安折起信封,收了起来,“他来不来都一样的,跟他说,我所做这一切别无他求,只需在倾煦之前找到励钧遗孤便可。” 震昭道:“这需要丹修自己个儿跟他说。我人微言轻,他不听我的。” “人精。”福安拍他的手掌心,“那便让他来吧。我也有好多年没见过他了。” 震昭挠了挠头,说:“他人已经在凉朔了,这会儿在别的地方。” 福安听了,问:“他人在什么地方?” 震昭露出为难的神色:“在翠拥楼吃酒。” “千里迢迢跑敌国来吃酒?”福安眉眼一挑,倒生出几分刮目相看的意思来,“我竟没想到他是这样的人。如今危梨军都快碾到涂山雄脸上来了,涂山雄日夜都想扒了他惑启的皮,他倒好,不把涂山雄放在眼里不说,还惦记着来吃酒?” 震昭听后总觉得有必要说些什么,他开口,道:“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就是了。”福安穿靴。 “是……是城主请吃酒的。”震昭支支吾吾。 “嘴巴里吞苍蝇了?不能说清楚点?”福安耳朵不好,凑过去让他再讲。 -- 第157页 震昭只好继续说:“城主他,在翠拥楼摆了席,请王上去吃。王上就去了。” 话毕,福安看了他老半天,直看得这个久经沙场的老将脸上的皮都磨了一层:“丹修有什么话就直说吧,何必这样看人呢。” 福安背着手说:“今早两军对峙,他还中了我一箭。” 震昭点头不已。 福安强忍着脾气,用手指不住点地,说:“而你现在,却跟我说,他在翠拥楼摆席。他还有多少惊喜是我不知道的?” 震昭抬不起头来。 “中箭了还想着摆鸿门宴。”福安来回踱步,气不过道,“取我的战甲来。” 震昭一阵愕然,忙不迭跟上去问:“大晚上的,丹修这是要去哪儿?” 福安看向帐外一片混沌的黑夜,咬牙切齿道:“去护驾,去大义灭亲。” - 翠拥楼在凉朔的官人街上。这条街原本不叫这个名字,只不过喝酒的,唱曲儿的,耍戏的店铺全聚集在这儿,引得西厥一帮官宦来这里取乐逗笑打发时间,因此才取的这诨名。 翠拥楼是官人街上最大的酒楼,里面经常有西厥或者周边国家赫赫有名的艺伎登台献艺。加上布置巧妙的景儿和精致华丽的吃食,以至于它如今成了凉朔城最热闹最有排面的去处。 翠拥楼有七层,越往上则越安静,开销也就越大。据传在七楼住一晚,要花费千百两银子。 而今天,翠拥楼七楼摆了宴,西厥边境的艺伎来了十几个,在台下跳舞,曼妙的身姿在悬空的光柱照射下如梦如幻,直接晕眩了西厥几位官员的眼睛。 而在一群打扮妖冶的女人堆中,蒙着面纱的巫马真却歪在榻上,眉眼淡漠。他肩膀上中了一箭,用布条扎了,外面慵懒地披着一件玄紫色软氅。有美人给他倒酒,他手一勾,示意美人去给旁人倒。 “若不是巫马城主,在座几个还不知道原来凉朔竟然有此等好去处。”忽然其中一个官员站起身子,给座上躺着的人敬酒。 其余众人都随声附和。 巫马真垂眸将这些人挨个儿扫了一遍,勾起唇,笑了:“今日我巫马真大难不死,都是仰仗各位大人暗中相助。今日危梨军那箭若是再深一寸,凉朔城主之位恐怕是要空悬了。” 其余众人都道惊险。有人愤愤说:“危梨军何等猖狂,在咱们凉朔城里闹事,是不把咱们放在眼里么!” “可不,”有一人站出来,喟叹一声,“我看左侍是在边疆待久了,忘了本。若是今日他十万王权军及时赶到,咱们也不会有这一场恶战。现下危梨军无人伏诛不说,咱们还白白损失了一批粮草辎重,赔了夫人又折兵,让人笑话!” “我就说地下城留不得。”有一个搂着美人的人撑起身子说,“地下城里关的都是前朝余孽,尤其是那个福安,甚是祸害。现在他摇身一变成了危梨军头目,对咱们凉朔兵情了如指掌,敌人在暗我在明,这场仗还怎么打?” “那个福……福什么来着?”巫马真问。 一旁吃酒的人提醒他:“福安。” 巫马真继续说道:“此人什么来头?” 说到这个福安,在座几个官员似乎憋了一肚子话要讲。有人代替他们说道:“此人甚是不简单。当年大晋被灭,此人在万军丛中安葬了晋光帝,期间硬是无人敢动他一下。如今在地下城苟活十余年,卧薪尝胆,据说出山就是想给晋光帝出口恶气呢。” “说句实在话,当年若不是倾煦大师临阵倒戈打开城门,西厥能拿得下茔殿?失之毫厘,差之千里,若不是倾煦大师从中搅合,晋光帝战神陨落,十万子民跟着陪葬,福安哪能不气?” “你倒是很能跟他共情。”旁边的人推了这人一下,“那照你这么说,福安带着东晟危梨军卷土重来,是名正言顺的咯?” “你别歪曲我的话。我生是西厥人,死是西厥鬼。哪能与他共情?”这人不答应。 众人胡闹了一阵,有美人来到巫马真身边,蹲着在他耳边说了一句什么。巫马真好看的眉头微微皱起,道:“让他进来。” 有人见状,问:“何人扰了城主兴致?” “劳卢大人费心了,”巫马真平静无波的眼神中带着一丝不可遮掩的倦意,“我有个兄弟,名唤‘巫马纵’,为人乖张,与我性格相背逆,我不喜他,故平日里不与他亲近。而他听闻我掌权,近日他借着理由千方百计来寻我。” “头一回听城主说起这兄弟。”其余人都说。 “勿要提了。”巫马真翻了个身,露出难忍痛意的神情,“也就念及手足之情,才由得他乱来。如今,他却越发猖狂,竟口口声声说看中了我手里的这支兵。” 众人倒吸一口气:“这还了得?”护卫军乃是私家军,哪有随便予人的道理? “是了。”巫马真仰躺在美人堆里,面纱垂地,露出姣好的面容,竟不输于这堆美人里的任何一个,让人不由呆了呆。轻轻揉着一侧太阳穴,巫马真道:“既然众位大人也在场,今日他来,我便索性与他做个了断。也不费我这些年对他的委曲求全。” 众人听了,都点头说是。 歌舞声散去,惑启带着两个轻便随从登上七楼,一进门便撞见两个蒙面艺伎在鼓瑟弹琴,声音扑朔迷离,忽近忽远。其后惑启发觉在座众人眼神不善,唯独高台中央陷在美人堆里的巫马真神情自若,有一下没一下地喝着酒。 -- 第158页 “大哥。”惑启照着原本的说辞,客套。他眼神示意身旁的随从拿着他的大氅留在外面,自己一个人摘了靴走进来。 “喝酒。”巫马真眼都不抬,指了两个美人过去伺候。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惑启想都不想就围着桌子坐下来。此处虽是暖阁,可若是不烤火,四面透风依旧是冷的。他搓了搓手,将美人温好的热酒端过来,一饮而尽,长叹一口气,道:“舒坦了。凉朔的妖风,差点要了我的命。” 身旁一官员打量他许久,问:“不知这位大人何处高就啊?” 惑启这才想起来敬酒,连忙自己斟满了,朝人敬过去:“小的不才,狱司帐下一执笔而已。” 在西厥,狱司已经要矮人一截了,给狱司执笔,连个正经官位都算不上,同平民无甚区别。那官员听了,自觉高人一等,便放下心来,语气也颇为不客气了:“小小一狱司执笔,不当值,这种天也来喝酒?” 惑启笑了笑,眼神定定的:“有酒不喝,哪儿来的道理?” 他将在座众人都扫了一圈,最后不由地看向座上的巫马真。巫马真神情未变,手里的空酒杯不停晃着,整个人像一朵雍容华贵的牡丹花,分外冷艳。 “今日难得一聚。”惑启站起身来,敬酒,“听说大哥今日亲自坐镇杀敌,差点将命送了,我特来赔罪。” “赔什么罪。杀我的又不是你。”巫马真意有所指。 惑启笑了一声,道:“大哥今日这箭,可是扎在小弟心上呢。” 不一会儿,换了一曲轻快的琴音,一批穿着金丝银线的婀娜艺伎来跳舞,众人都被抬高了兴致。惑启趁机坐在巫马真脚边,手里还端着满杯的酒,小声地说:“这买卖亏了些。” 巫马真挑眉:“三十二个朝廷命官,还不够塞你牙缝?你想一口气吃成个胖子,现实么。” “我不是说这个。”惑启将酒一饮而尽,对冲他来的美人来者不拒,全部搂在怀中,“都是些小鱼小虾,他涂山雄也不见得心疼。” “涂山雄已经没救了。”巫马真面色不改,“他后宫那些男人女人这些年给他下的蛊,早就已经掏空了他的身子。如今只是朽木一堆,轻轻一撞就碎了。你危梨军安排得好啊。十年时间,硬生生在他眼皮子底下建了一支自己的军队。若不是地下城是他涂山雄当初一意孤行自己建的,我还以为这些都是你安排好的呢。” 惑启觉得好笑:“他自掘坟墓,我有什么办法。” “敬他。”惑启说。 巫马真的酒杯隔空跟他碰了碰。惑启一口酒喝下去,说:“对了。福安之所以愿意助我一臂之力,是因为他觉得我能找到励钧遗孤。可是我记得,励钧遗孤就是……” 巫马真眼神闪了闪,只是道:“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喝酒。” 惑启笑而不答,仰头灌酒。 酒过三巡,众人都有些醉意。各位官人的轿子已经抬来在下面等了,大冷的天,马夫和随从冻得直哆嗦。 他们缩紧脖子眼巴巴望着翠拥楼最高的一层楼,只盼着里头那些摇曳生姿的身影能赶快停下来。 一首曲子陡然结束,无数个摇曳的身影蓦然消逝在黑夜里,毫无动静。 待到烛光重新燃起,翠拥楼里匆匆下来一批人,为首的佑侍盛玉山冷着脸面对这些接驾的随从们说:“去把你们官人的尸身抬出来罢。方才翠拥楼进了歹人,三十多个官宦全没保住。” 随从们冻得僵硬的面庞呆了呆,只能木讷地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是倒在美人堆里还在洁身自好的孔雀(不是 第80章 甜的 秋风萧索, 打着旋儿在官人街上肆虐。一行骑兵打马而来,为首的握着马鞭拦在轿前。 “敢问是哪家贵人?昨夜可否在翠拥楼吃酒?” 驾马的小厮说:“轿子里二位大人醉了,只吩咐我往客栈送, 别的不晓得。” 为首的透过轿帘依稀朝里面看了一眼, 黑洞洞的一团, 隐约是看见两个人东倒西歪地横在里面,一股酒气。 “我们奉右侍之命, 昨夜夜里吃酒的一个都不能放过,无论官阶都要仔细查。得罪了。”骑兵持着马鞭下马,说。 “官爷奉命行事, 那便查吧。所幸也不耽误什么功夫。”小厮将马车停在路边上, 将棉服裹紧了问,“可是发生什么事了?” “翠拥楼里死了人,凶手抓不到。眼瞧着快到正月, 这不存心让我们没好日子过。”一骑兵抱怨。 “十有八/九是危梨军干的。眼见着他们占了校场,地下城都成了他们的兵库!前几日据说同城主的护卫军打了一仗,里面还有咱火军几个营!敢在咱们地盘打架,底气足得很呢!”小厮缩了缩脖子, 说。 为首的骑兵一把将帘子掀了。只见轿子当中的男子穿着玄色厚氅,头发披散, 眼睛紧闭。另一侧仰躺着的人则穿着简便的银白色轻裘, 头发高束, 传出轻微鼾声。 面善。为首的心想。尤其是当中这人, 长相惊艳而不落俗,看一眼便忘不了的。 “做什么的。”裹着厚氅的男子略微睁开眼, 不冷不热地问了一句。 他一睁眼, 便让为首的心中大惊, 下意识退了下去蹲倒在地:“卑职见过巫马城主!” 他一跪,身后的五名骑兵忙不迭闭上嘴,哗啦啦跪做一团。从帘外望去,像是一堆堆小坟山。 -- 第159页 “大冷天的,众位也是想坐轿么?”巫马真颔首,清冷地看了一眼,便从厚氅里伸出一只手,丢了两块足金足量的银碇,“眼瞧着要下雪了,雇个轿子回宫吧。” 几个兵互相对视,没一个人敢上去接。为首的在宫里当差久了,办事较为活络,知道这情面今天不卖也得卖了,只得弓着腰接过,叩头谢恩。 “右侍何在?”小厮调转了马头,巫马真打了个呵欠,闭眼吹着夜风问。 “回禀大人,右侍尚在翠拥楼。您若是想见他,卑职马上给您叫。”为首的说。 “不用了。最近宫里事多,危梨军那里也需要他时时盯着,费心费力。替我带句话,这阵子他辛苦,待捉到歹人,我请他吃酒。” “是。大人慢走。”为首的垂着脑袋应声。 马车缓缓动身,沿着官人街走远了。身后几个兵这才敢站起来,其中一个问:“大哥,咱们这就不查了?” 为首的将银锭子塞在他手里,道:“请弟兄们喝酒。这事儿,咱们管不了。” 他方才不是没看见,巫马真拢在厚氅中的手背上,沾满了浓稠的鲜血。谁也说不准,这浓稠的鲜血不是从那三十几位亡命的官员身上得来的。他巫马真要杀谁,官家都管不了,还轮得到他们这几个宫中杂役管? - “听说了吗!”思湛推开门闯了进来,将正在发呆的思衿吓了一跳。 “怎么了?”思衿抽出裹了绒毛垫子的椅子让她坐下。 思湛坐不住,干脆站着说:“死人了!昨个翠拥楼,死了三十多个朝廷命官!” “怎么死的?”思衿忙问。他手里还攥着昨天夜里凌目师兄送的几件小衣裳,一件红的,一件绿的,颜色都很鲜艳。 “吃酒醉了,直接杀的!现在官人街整条街都被封了,说是彻查呢!”思湛说,“这凉朔如今是越来越不太平了。西厥皇城啊!” “你日后少往人多的地方去了。虽说如今主持同意你下山,可外面终究不比寺里安全。你又不是师兄他们,老是往外头跑当心被歹人抓去。我现在保护不了你了。”思衿摸着越发滚圆的肚子说。 “这我是知道的。这不快入冬了么,想着你快要生了,我给孩儿买了几件厚衣裳。”说着思湛变戏法似的从厚重的棉衣里掏出来两件小衣裳,一件姜黄色,一件湖蓝色,刚好跟凌目师兄送的两件凑成对。 这些日子太和寺里的师兄弟们像是说好的一样,但凡有空各个都悄悄来看思衿,送了好些东西。有送小帽子的,有送小鞋子的,有送小衣裳的,还有送金锁的。师兄更是夸张,有日拉着思衿,说:“师兄没什么好送你的,有匹战马,师兄在寺庙后山养了五年,来日送给你的孩子。” 思衿吓坏了,连忙推辞说不要。 孩子胳膊腿儿都还未必长齐呢,哪儿能骑战马呢? 思湛替他将这些零零散散的小衣裳折好收起来,说:“听说这些遇害的官员赴的是城主的酒宴。其间缘由,据说不敢再查了。” 思衿手一顿。 思湛悄悄在思衿耳边说:“城主好生厉害呢。这些个官员,可没一个好东西。” “他受了伤。”思衿垂着眸子,里面波光闪闪的,“大冷天的还去吃酒。” 他吸了吸鼻子,继续说:“还去杀人。不要命了么。” 思湛刚想说什么,眼见着罩了一人在灯底下,定定然俯身看着思衿,似笑非笑的样子。思湛于是实相地将嘴闭上,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将门带上。 “屋里又不冷,何必关门呢。”思衿低头收拾花花绿绿的小衣裳,边收拾边擦眼睛。 他这些日子足不出户,脸圆润了些,低头的时候能清楚地看见两颊鼓了一点点,显得愈发稚嫩了。 凌曲伸手,从他手里接过衣裳,替他收拾。 “这颜色素了些。”他说。 思衿一怔,只觉得一股熟悉的花香往他鼻子里面冲。他抬了头,眼神有一瞬间懵懂:“……思湛呢?” 凌曲故作轻松地放下这些软糯的衣裳,用湿布将手背上干涸的血迹擦了,丢进盆子里:“让我给赶出去了。” 思衿眼瞧着那盆干净的清水顿时变成一盆浑浊的血水。 凌曲擦干净手,坐到他的榻上:“吃了些酒,怕熏到你。在外面吹了一会儿风才进来。” 榻上软软糯糯的,思衿也是软软糯糯的。凌曲凑过去轻轻嗅了嗅,发觉思衿身上竟若有若无带着奶香味。 甚是好闻。 “你吃醉了么?这么闻我做什么。”思衿被他闻得有些不自在,生怕被人瞧了去,于是硬着头皮往后挪了挪,心不甘情不愿地把一块捂热了的地方腾给他。 “孵蛋呢?”凌曲笑了笑,并不坐。他虽说吹了风,但到底酒是烈的,聚在心里如同一团火。 一夜之间,他杀了西厥半数的狗官,心里畅快。 思衿见他不坐,只好依旧挪了回来,将两只脚重新踹回温暖的被窝:“以前练功时没这么怕冷。现在功夫落下了,夜里只觉得脚冰凉冰凉的。” 凌曲闻言就来掀他的被子:“一直焐在这儿多难受,下地走几步脚就不冷了。” “你自己穿着靴子钻不了被窝,就来诓我。”思衿扯住被子不让他拽,“醉鬼的话不能信。” 虽说凌曲喝了酒,可是淡淡的酒气里连带着花香,竟要比寻常更加好闻。思衿生怕闻着闻着自己也醉了,忙说:“你身上的伤怎么样了?” -- 第160页 方才他见凌曲流好多血,甚是唬人。 凌曲垂眸看着他,道:“一点小伤,还没你那日咬我来的痛。” 思衿脸一红,注意力一时被他带了过去:“我何时咬你了?” 凌曲凑过去,笑:“那日你说你是属狗的,用牙尖咬我,舔我,你忘记了?” 这话说得思衿脸涨的通红:“我怎么可能……我……” “好了好了,我诓你的。”凌曲怕他过于激动,连忙安抚他,“福安到底手下留了情,没动什么真格。不过逢场作戏而已。这一箭不痛不痒,也就看上去唬人。” “当真?”思衿不信。他白天可是看见杵济拿着白布条进去,红布条出来的。 “我有什么好骗你的。放在以前他可能有杀我之心,可是现在他知道我有了妻小,忍心让我孩子一出生就没了父亲么?”凌曲在他额头上吻了一下。 “可是你为什么要杀那么多官员?一夜之间杀了西厥那么多官员,官家定然不会坐视不管。”思衿道。 “放心,这锅由危梨军来背。多余的我一概不管。”凌曲摘掉手上冰冷的黑玉戒,去抱他,“近日身子可有什么不适的?我闻着你比往日香了些。” 什么叫比往日香了些? 思衿回答道:“除了困和懒得动弹,旁的没什么。就是……” 说到这儿他忽然觉得有些难以启齿,索性不说了。 “怎么了?怎么说话吞吞吐吐的?”凌曲问他。 思衿脸红了红,支支吾吾地回答:“就是有时候,身子有些奇怪。” “嗯。怎么奇怪了?”凌曲低头脱靴,一边脱一边问。 “就是……那什么……胸口有时候……胀得难受……会有……甜的东西冒出来……”思衿埋着脑袋说。 “你头上怎么冒烟了?”凌曲脱完靴子摸他脑袋。 “胡说。”思衿不让他摸。 凌曲于是一本正经地说:“这种事情,你该早些告诉我。太晚说不好。” “为什么?怎么不好了?”思衿不解地问。 “你怎么知道是甜的?我不信,除非你让我尝尝。” 作者有话要说: 穿件衣服吧求你了。 (恨不相逢在…) 第81章 疯犬 只听得寺里晚钟响起, 山间落了第一场雪。 凌曲拽着大氅将思衿整个人罩住,推开木窗。一阵风呼啸着吹进来,吹散了屋内烘烤的热气, 风驻后, 思衿看向窗外, 只一会儿功夫,地上都已经积雪了。 “今年这雪来得快。刚入冬, 就落雪了。”凌曲由着思衿趴在窗边看雪,厚实的衣服给他多罩了一层,“你若实在想看, 我牵你去院里走走?” 思衿收回目光看着他, 片刻摇了摇头:“外面怪冷的。我走两步就不想动了。” “猫儿都没你这么爱犯懒的。”凌曲在他脖子上面蹭了蹭,“力气都用到哪儿去了?” 他还记得以前的思衿,一身功夫叹为观止, 哪像现在这样窝在榻上一动都不想动的? “你还问我?”思衿恼羞成怒地看着他,“你怎么不说你方才……方才做什么了?” 凌曲这才留神到自己唇齿边还泛着清甜的奶香,再望着思衿带着几分委屈的眼睛,顿时觉得自己不应该得了便宜还卖乖。 可是, 他忍不住啊! 他道:“费力气的不是我么?我方才可仔细着力道呢。你只要躺着,而我吮……” “别说了!”思衿恨不得拿东西堵住他的嘴, 眼瞧着二位师兄绕游廊过来了, 杵济和思湛也蹲在外面玩雪, 再这样说下去他以后可没脸面再见旁人了。 凌曲却抱住他, 窗户关上,将外头那群烦人精隔绝在外, 二话不说就道:“我还想吃。” “不行的。”思衿急不过, 红着眼睛推他, “大夫说每日不能吃太多……” “你问过大夫了?”凌曲俯着身子抬眸,轻轻一笑,扯住大氅盖了上去,低低地说,“怎么问的。” “只问了些寻常要注意的。大夫顺道就说了这些……”思衿的声音不知不觉地小了下去。他下意识留了一只耳朵听窗外的动静,生怕师兄进屋。 “我也是大夫,你怎么不问问我。”凌曲咬他的耳朵。 思衿想躲,奈何被凌曲缠得死死的,压根就躲不掉,只能说:“胡说,哪有你这样的大夫……” 凌曲笑,却不松开牙齿。 思衿被他咬得浑身无力,只好继续说:“……人家大夫济世救人,你却光吃人。嘶——你咬得我好疼。” 凌曲这才松开牙齿,意犹未尽地将唇边的晶莹抹去:“人大夫知道,你喂不饱一只饥肠辘辘的孔雀的,让你想个法子,换种方式喂我呢。毕竟我刚尝过甜头,肯定要一直惦记着呢。” 越来越不象话了。思衿差点都想干脆喊杵济把他拖出去清净。 思衿白天还担心他的性命安危,没成想转眼到了晚上,该担心的反倒是自己的性命安危了。 好不容易将人推开,思衿稍微整理了一下衣裳,问道:“你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官家那头可有动作?” 凌曲干脆顺势躺在他的身侧,把玩着他胸前的佛珠:“官家不是呆子。盛玉山这么快就赶到翠拥楼,可见他虽然人在宫中,消息还是灵通的。只是他现在手里的兵放了出去,一时半会儿收不回来了。不然他也不会急着将左侍手里的十万王权军调回来坐镇。” -- 第161页 “我记得这十万王权军可是官家用来同北疆对峙的,这么堂而皇之地调回来,官家就不怕北疆反?”思衿皱眉。 这难道不是拆了东墙补西墙,于事无补么? “怕!”凌曲笑了一声,“怎么不怕!北疆地广人稀,气候低寒,那里的铁骑做梦都想踏进西厥国土,取了他涂山雄的项上人头!以前僧军还未势微,三军鼎力,北疆不敢动他。而如今他已然成了一副空壳,北疆自然不会放过这一次大好机会。” “北疆来犯,未必是好事呢。”思衿皱眉。眼下就快要过年了,战士思乡企盼归家团圆,未必肯全副精力打这一仗。 “北疆铁骑若是踏入西厥,自然不是好事。可他涂山雄时日无多,却是一件顶好的事。”凌曲说。 思衿心里一惊,忙问:“何出此言?官家好端端的,怎么会时日无多呢?” “我似乎没跟你提起过,涂山雄早年痛失一子。”凌曲垂眸看他。 这的确是思衿不知道的。“可这和涂山雄时日无多有什么关系?”思衿不懂。 “自然是有关系的。涂山雄曾经十分珍爱此子。无奈此子身体不康健,十年前行军途中,涂山雄为了免受思子之苦,强行将此子带上,结果边疆风寒,此子便一命呜呼了。”凌曲慢悠悠地说,“你猜怎么着?” 思衿道:“怎么着?” “这些年来,涂山雄对外不说,暗地里一直想要找法子,让此子死而复生呢。”凌曲笑了笑。 “这世上哪有什么死而复生的法子……”说到这儿,思衿忽然安静了,只定定地看着凌曲。 他怎么忘了,这世上虽然没有让人死而复生的法子,可让死掉的人依旧存在于人世间,却不是完全不可能的。恐怕涂山雄也并非想让亡子完全活过来,只是在他年迈之时见一面,有个念想便好了。 “你仿佛猜到了什么。”凌曲说。 思衿整个人都怔住了:“难道,官家是想让你替他复活亡子?” 凌曲不答。 思衿忽然明白了:“这也是为什么你敢在他面前做这么多过分的事,而他却一再不管不顾的原因?你心知他不能杀你……” “他能杀。”凌曲打断他,说,“我若替他复活亡子,只有两个法子。要么将杵济身体里的蛊引取出来,要么,干脆将我自己身体里的蛊取给他。杵济身上的蛊引我自然是不会考虑的,而若想让他亡子复活,只有从我这里取蛊了。蛊一取,我便不再有毒息,到时候他想杀我,轻而易举的事情。” “那你如何能将蛊给他呢?”思衿道,“你明知一旦给他,他便会反过来杀你。” “是了。若是就这么被他杀了,岂不是亏得很。”凌曲枕着思衿的肩膀,笑了笑,“所以,他若取我的蛊,他便也要死。” “我要让他,死得很难看。” - “三十二个朝廷命官一夜亡故,凉朔夜雪,本王的心里凄怆啊。”座上,涂山雄撑着脑袋歪坐着,底下跪了一地前来请命的官员门生。 “还望王上尽快将此等贼人捉拿归案。还凉朔一个安宁!”众人纷纷叩首。 “本王已经责令右侍去办了。众爱卿起身吧。”涂山雄换了一只手撑脑袋,“毛晋。” 一旁的大太监连忙跪了,说:“奴才在。” “去把右侍请来,本王要问问他查办得怎么样了。”涂山雄道。 毛晋心里头咯噔一下,说:“右侍今早率一骑铁骑拿着令牌追去了校场,目前尚未归宫。” “校场?”涂山雄突然睁开眼睛,皱起眉头,“那里目前可是贼军的地盘。” “是了。”毛晋垂着脑袋,仔细回话,“右侍说昨个夜里在翠拥楼发现了几个危梨军头目的身影,怀疑是他们下的手。” “危梨军。”涂山雄冷冷地笑了一声,掩盖住想要咳嗽的欲/望,“这支队伍这些年来藏得可真深呐。硬是在本王的眼皮子底下藏了整整十年。是本王,亲手为这颗种子浇灌的水,是本王,早些年造下的这些冤孽。” “王上切勿这样说。”毛晋和底下众人听了,连忙道,“危梨军诡谲狡诈,岂是王上能料到的呢。” “占我城池土地,杀我股肱之臣,此仇不得不报。”涂山雄拍案,震得大殿轰然作响,“毛晋,去宣左侍。” 毛晋听了,连忙说“是”,赶紧下去宣了。不一会儿,一个身着战甲雄浑壮阔,面色森然的人走进大殿,跪倒在地:“卑职见过王上。” “启年啊。”涂山雄见了他,目光忽而柔和下来,“北疆风雪,可有摧残你的心志?” “北疆风雪,无法同西厥日月光辉相较。”启年叩跪,战甲铿然作响。 “当年让你带着十万王权军镇守北方,苦了你了。一支娇生惯养的皇家军啊,硬生生被你带成骁勇善战的塞外铁骑。你给我西厥长了脸,我可是一直记在心里呐!” “卑职不敢。”启年说。 “之所以召你来,是为了眼下。”涂山雄道,“本王想让你的十万猛虎,吞掉东晟放在西厥的疯犬。” “回来了。”殿外,刚从校场赶回的盛玉山手里还抓着马鞭,遥遥看见从颠内退出去的启年,打了个招呼,抛了个东西给他,“怎么,北疆冰天雪地,竟也养不白你个威风堂堂的左侍?” -- 第162页 启年无声接过,竟是一颗结成冰渣的糖块。 吃着糖,盛玉山问:“塞外多快活,这么早回来做什么?” 启年没吃糖,只收了起来,道:“王上宣得急。”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你随便找个理由糊弄过去不就行了。”盛玉山打了个呼哨,唤来一只信鸽。不一会儿,信鸽扑腾着翅膀飞走了。 “还不死心?”盛玉山问。 启年的目光隐了隐。 盛玉山道:“这么些年来,若是凉朔能找到,早该有消息了。你弟弟恐怕……” “也要找。”启年说,“况且我得到消息,他此刻就在凉朔。” “凉朔哪里?”盛玉山掏耳朵问。 “凉朔太和寺。”启年回答。 作者有话要说: 右侍:怎么又是太和寺:) 第82章 玩玩 “这太和寺不简单呐。”盛玉山倒吸一口凉气, 将嘴里糖块清甜的滋味与冰冷的空气一并吞入腹腔之中。 “何出此言?”启年定定侧眸,问。涂山雄宣得急,他身侧的佩刀未解。一把沉重的贴金刀, 刀身磨得很严重, 可依旧不难看出它曾经的样子。 盛玉山走了过去, 有一下没一下地把玩他佩刀上的鸣环:“这寺庙,原是凉朔副城主的私人地界。这副城主啊, 对官场没什么抱负,却卯足了劲儿保下这座寺庙,当时我就好奇了。” 启年看着他, 说:“京望为人憨厚, 自然是不愿古刹在西厥地面凋零。” “或许吧。”盛玉山抬眸,说,“可是这些年来在西厥凋零过多少古刹了, 为何京望偏偏就保它呢!” “这恐怕只有京望自己知道。”启年不关心这些,而是道,“官家的意思,让我带十万王权军去灭掉西厥境内的危梨军。” “去不得。”盛玉山立马说, “危梨军如今的势力不容小觑。你十万王权军才赶了这么远的路回来,累的很。现在让他们去跟危梨军硬碰硬, 必然吃亏。” “吃不吃亏的。都是西厥养的看家犬, 主子下了令, 刀山火海也要趟。”启年拽了拽自己的战马, 翻身跃上去,“我若出了意外, 王权军交给你。梨花树下那几坛酒也交给你。” “几坛子老酒。谁稀罕呢!等你嫁女儿了再拿出来现宝吧!”盛玉山给他让路, 看着他的马踏着步子, 离宫门越来越远。 启年扬着马鞭抽打马腹,头顶两只苍鹰不住盘旋。烈烈身姿在晴空之下恍若黎明。 直到马背上的身影出宫门不见了,盛玉山才咬碎了嘴里的糖,收起多余的表情。两个侍卫闻声从背后的宫柱后面站了出来。 “人抓到了么。”盛玉山不冷不热地问。 两个侍卫将一个危梨军装束的人拱了出来,踢他的腿,逼他下跪。 盛玉山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垂怜般的掂起他的下巴,逼他同自己对视。 此人口中含着布条,发不出言语,只能一眨不眨地看着盛玉山,露出桀骜而又痛苦的神情。 “你可能不清楚我是谁。”盛玉山舔着唇齿间剩余的甜味,掰了掰手指的玉戒。玉戒有一处凸起的地方,直接贴着此人的喉咙最薄弱处,仔细地磨,“在这宫里。有两个催命的无常。” 盛玉山顿了顿,满意地看着此人身子因为痛苦而不住地颤抖。他拿出帕子,替人拭汗,折了一道,又继续拭:“一个就是刚才骑马走掉的那个。另一个呢,就是我。我这人好说话。你若是将自己做的事实打实地招了,我便像伺候主子一般伺候你,让你体体面面地上路。你若是不听话。我让你胎都无处去投。” 此人听了,艰难地动了动身子,瞳孔因为紧张而缩紧:“不是我……不是我干的……右侍你要……你要相信我……” 盛玉山眼神晦暗,忽而用方才替他拭汗的帕子堵住他的口鼻,眼瞧着人脸色发青,快要不行了。 “听我的话嘛。”盛玉山幽幽地扬起一个微笑,说,“落在我手上横竖是个死。何必呢。” 生死一线,盛玉山才松开帕子,小声贴着此人的耳垂道:“现在说了吗?” “蛇蝎……”此人铁青着一张脸,含糊不清地吐出这几个字来,沾着尘土肮脏不堪的手颤抖着,忽而死死拽住盛玉山干净而洁白的手背。 “大胆!”侍卫见状,当即将人踹倒在地。 可是此人就算被踹倒在地上,依旧伸长胳膊,执着地拽紧了盛玉山的手。 盛玉山眉头皱了皱,手一时抽不回来,只能问:“你什么毛病?” “三十多条人命,你……让我背锅。我背。可你若是非要说我是危梨军,我不认。”此人吐掉布条,咯了一口血,艰难地说,“我不是危梨军!” 盛玉山蹲下来,盯着这人看。 新兵蛋子。脸庞还稚嫩着,五官却露出端倪,眼梢短而窄,看人的时候透着一丝凶和倔。 狼崽子。盛玉山心里冷不丁冒出这个词。 侍卫在一旁敲打他:“承认你是危梨军,你双亲便有人照顾。你无后顾之忧!” “我不认。”此人倔得如同驴,眼睛片刻不离盛玉山。 “你叫什么。”盛玉山冷冷地说。 “狼鹤。”此人说,声音仿佛堵在喉咙之中,“本该是你的兵。” 盛玉山眉眼一挑,道:“现在呢。” “你心如蛇蝎,心怀叵测。我不认你了。”狼鹤说。 -- 第163页 盛玉山笑了。他在宫中行事,很少会露出这种神情。两个侍卫见了,以为他主意已定。可是盛玉山却挥了挥手,示意两人退下。 侍卫提醒他:“留此人在,恐怕会伤了右侍。” “无妨。”盛玉山说,“我同他玩玩。” - 启年刚出宫门,便接到一封信,凉朔巫马真城主亲笔,请他去太和寺喝茶。 启年勒紧马绳,停了下来。 他又将信笺仔仔细细地展开读了一遍。没有错,上面写的是太和寺。 于是他同副官说:“既然城主相邀,我盛情难却,去去就回。” 副官听后为难道:“凉朔城主权势滔天,左侍同他无甚瓜葛,今日贸贸然请左侍去,恐怕不会是甚好事。还望左侍谨慎行事。” “他同危梨军一战,打得不痛不痒,想必是要联合我共同抗敌了。”启年座下的马原地转了一个圈,“只要能将境内的危梨军赶出去,同他联合也算不得什么。况且他将见面的地方选在太和寺,在满天神佛面前,他多多少少都要思量清楚再行事的。” 副官见左侍如此说,只能道:“那我便去多喊几个弟兄……” “不用。”启年打断他,道,“我一人去。” “这怎么可以?”副官一惊,“他巫马真……” “谨言。”启年提醒他,“你先回帐中处理动兵事宜。我去去就来。” 他说着一骑绝尘,于晌午到达太和寺山脚下。太和寺位于山间,钟灵顶秀,云烟成雨,隐约能听到悠远的钟声。山间积雪化得慢,马蹄打滑不好走,于是启年下马前行。 有僧人在寺庙前做洒扫,叩着一顶棉布做的僧帽,裹着厚重的衣衫,手里还捧着个汤婆子。 启年将马拴在一棵树底下。放低脚步上前,说:“敢问……” 思湛吓了一跳,汤婆子“啪嗒”一声掉在雪堆里。她抬眼一看,由于逆着光线,看不清来者五官,只能依稀辨别出个身量体型来。于是—— “首座师兄。”她拖着扫帚说,“你吓唬我做什么?我汤婆子都被你吓掉了!” 启年一怔,只能弯腰老实地替她捡毛茸茸的汤婆子。身侧的贴金刀随着动作一掉下来,哐当一声。 思湛傻了。 “你不是首座师兄?”思湛这才看清来者的五官。同凌凇有三分神似,可又说不出来具体神似在哪里。 此人一身杀伐之气。思湛朝后退了几步,终于露出提防而又害怕的神情。 启年见了,赶忙将汤婆子递给她:“姑娘莫怕。” “你说莫怕就莫怕啊!”思湛用扫帚护着自己,脑子里飞快过着思衿教她的那些棍法。可是由于太过紧张,她什么都不记得了。 启年想了想,从怀中掏出一颗糖块。 糖块用彩色的油纸包扎成一个兔子的形状,活泼可爱。启年递给她,说:“我有个女儿,同你一般岁数。” 思湛很想拒绝,可是那个五光十色的兔子糖令她移不开眼睛。 她坚定地说:“我不会让你进太和寺的。” 启年笑了笑,将巫马真的亲笔连着兔子糖一块递给她:“这是城主的字迹,他让我来太和寺一见。你比对比对。” 思湛火速地接过,又火速地看了一眼,这才将信将疑地问:“你是左侍?” 还好是个识字的姑娘。启年心下松了一口气,道:“我是。” “哦。”思湛将信笺还给他,规规矩矩地领他进来,“左侍长得太像我首座师兄了。我一时没分辨出来,冒犯了。” “首座师兄?”启年替她扛起大扫帚,同她进门,“他叫什么名字?” “他叫凌凇。”思湛艳羡地看他像是扛一片荷叶似的轻松地将扫帚扛了起来,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后面说,“他是我们师兄辈里最厉害的!” “凌凇……”启年品味着这几个字,“那他现下在何处?” 思湛刚想开口,不远处的凉亭便传来一道人声:“我怎么不知道堂堂左侍竟然屈尊到太和寺做扫地僧来了?” 启年抬眸望去,便见巫马真负手站在凉亭边,笼着一件火红的狐氅。他头发高高竖着,大冷天的手中却摇着一把千里江山扇,平白无故让启年不懂起来。 将扫帚重新交到思湛手中,启年上前拱手:“见过大人。” “左侍何必要如此客气。”凌曲示意杵济上前去将人扶了,引他上坐。 坐定,凌曲晃着扇子,这才开口:“早就听闻骁勇将军在北疆的赫赫威名。今日见了,果不其然,全无半点虚名。” “城主过誉了。”左侍再次拱手,“为国效力而已。” “官家不惜巨大代价将将军从北疆调回,想必是为了危梨军的事了。”凌曲眉眼上挑,不住地打量启年。 “是。官家命我将境内的危梨军赶出西厥。”启年答。 “杀鸡焉用牛刀呢。”凌曲笑了,不禁露出几分算计的神色,“官家舍近求远,不动用我凉朔手底下的火军,却偏偏把将军从那么远的地方调回来,害的将军要受与妻女分离之苦。” 杯盏之下,启年的眼睛动了动。 他道:“大人此次同我相见,是想两军联合共同抗敌么?” “非也。”凌曲扇子一收,“我是来劝将军勿要出兵的。” 作者有话要说: -- 第164页 孔雀:看见我一肚子坏水了么? 第83章 绣球 “勿要出兵?”启年眉头一皱, “启年愿闻其详。” 不知为何,他自打回了凉朔,便听见许多类似这样的言论, 各个都让他三思而后行。他不明白:难道这些骤然出现在凉朔境内的危梨军, 要比北疆边境那群如狼似虎的铁骑还要难对付么? “将军常年镇守北疆, 可能对东晟似乎不够了解。”凌曲坐了下来,晃着扇子, “该国之主啊,是个十足的商人,水晶狐狸投的胎。” 说到这儿, 他盯上启年, 朝启年笑了笑。 在凌曲这明晃晃的笑容中,启年觉得,跟东晟国的国主比起来, 眼前这人才像是水晶狐狸。他不由地开始疑惑:“狐不狐狸的,这与王权军按兵不动有何关系?胜败乃兵家常事,末将在北疆镇守多年,偶尔也遇到一两个狡诈之徒, 但总归还是赢的次数多。如今危梨军已然在我国土上扎根,妄图鸠占鹊巢, 怎么能不战而退?” 凌曲的笑意分毫未减:“将军误会我的意思了。” 他拿了个桌上的蜜橘, 剥开了递过去:“国难当头, 对付这般狡猾的商人, 哪能光让将军的十万宝贝军出力呢?宝贝军后面是要有大用的。我身为凉朔的城主,不忍看将军用牛刀杀鸡, 因此有个便宜法子, 至少能让王权军在这场仗里省六成力气, 不知将军愿不愿意听?” 启年迟疑地接过他剥好的橘子,说:“大人说说看。” 说实话,他不太敢相信眼前这个城主,总觉得他言语中透露着一股算计。 凌曲不动声色地将扇子收回袖中,只拿手指叩着石桌:“官家都说了,危梨军是群疯犬。狗嘛,最是吃软怕硬,你跟它好好打,它不怕你。可你要是同他来些旁门左道,它便会瞻前顾后,兀自乱了阵脚。咱们得找一群比他们还要疯的狗,同他们撕咬,这场仗才能打得下来。” 不是没有道理。启年想了想,皱眉:“大人的意思,僧军?” 先让僧军同危梨军撕咬,消耗危梨军锐气,借着再一并收割。这的确是个办法。 凌曲颔首:“僧军倒行逆施于天不容,留着也是无用,倒不如送去战场上一表忠心了。” 启年却道:“恐怕不容易。僧军成分复杂,只听官家的差遣,谁的话都不听。” “昔日段飞河倒是能做得了几个主。段飞河一死,他们便成了无头的苍蝇,横冲直撞找出路。我看,纵使不将他们送去战场,僧军迟早也要内部将自己消耗干净。” 这话的确是不无道理。僧军内部各为帮派,互相撕咬,这些年人数不但没有增长,反而有递减趋势,且都是鄙陋的市侩之徒,完全失去了当年的气性。 “所以,大人是想借着危梨军这股东风除了僧军?”启年问。 凌曲看着他,露出一抹无辜的笑:“僧军虽然在我巫马真的地盘上生的根,可一直以来与我巫马真没多大关系。井水不犯河水,除不除的,我又何必着急?而将军你,十万宝贝军一旦送进危梨军之口,再要培养一支这样的宝贝军就要费很大力气了。到时候被僧军占了风头,白白损了一个好名声,三思呐!” “更何况。”说到这儿凌曲带着一丝意味深长,“僧军同将军的那些前尘往事,令人唏嘘。邰家,十年前不争,现在就不想争一争么?” 启年眼神烁烁,仿佛又一次见到往日的风雪。 争吗。 - “阿嚏——”思衿翻阅经文时,打了个喷嚏。 他抬眸,看了一眼窗外。天空乌黑乌黑的,明明是白天,却像是已经到了晚上似的。他把目光收了回来,继续翻看经书。经书里外透着一股凉气,冻得他手疼。思衿左手翻着,右手缩进衣裳袖子里,对着火炉烘烤。等右手烘热了,他再用右手翻书,左手放到火炉上取暖。 一来二去的。 半晌,杵济跑了进来,兴冲冲地对思衿说:“小师父快去!主子在外头等小师父呢!” 思衿抬起眸子奇怪地问:“他为何不进来?”这么冷个天,为什么要在外面冻着? 杵济挠着脑袋,支支吾吾地说:“小师父要不出去瞧瞧?主子说你成天对着经书看,都快把眼睛看坏了。” 被他这么一提醒,思衿这才意识到自己看了好一会儿书了。他放下书,扶着腰缓缓从椅子上下来,让脚碰到地面上那双软糯的鞋。 将脚伸进鞋里,思衿问杵济:“他在哪里?” “亭子下面喂鱼。已经有好一会儿了。”杵济扶着他,边走边道,“外头冷,我给小师父把大衣披上。” 思衿眼睁睁看他轻车熟路将架子上最厚实的那件大氅摘了下来。思衿说:“这是他的大氅。” 杵济见怪不怪,依旧给他披上:“主子的就是小师父的。”分这么清楚做什么? 思衿只好拽着这白里浮着一层金色的厚氅,一步一步地往小亭子走。 积雪将融未融,思衿走得认真。厚氅很沉重,他的身子也有些重,因此步子很稳,丝毫不用担心雪天路滑,半道上摔一跤。他走了一半,回眸一瞧杵济没再跟过来,回眸看了一眼亭子,隐约见亭有人在里面站着,再定睛一看,人却倏尔不见了。 思衿原地歇了歇,又要继续走。 一柄薄粉伞面,点缀满七彩宝石的伞丁铃铃罩在他的头顶。思衿的鼻尖被一股花香笼罩住了。 -- 第165页 许久没见到凌曲这花里胡哨的伞了。被这伞这么一罩,逐渐消融的积雪似乎开满了花。思衿对上凌曲似笑非笑的神情,说:“又没下雪,你打什么伞?” 他发现凌曲总是做一些多余的事,比如顶着瑟瑟秋风晃扇子,又比如此刻雪停时却举着花伞。 凌曲却道:“挡你心间的雪。” “我心间落雪了么?你怎么知道的?”思衿反问。 “你什么声音我都知道。”凌曲神态自若,依旧是往日气定神闲的模样,却说着令思衿都感到诧异的话,“往日你举手投足并不瞻前顾后,想必如今是有了挂念了。” 挂念。思衿在心里默默念着这两个字。他不懂这两个字意味着什么。 在佛家的修行者中,是极少有挂念的。人一旦放了空,便只专注于修行,不会在旁的方面下功夫。 更不会挂念。 凌曲牵着他在院落当中走,庭院里红梅白梅交错,在留白的视野里显得十分动人。他走的慢,凌曲便也将脚步放慢,走一步停一步,给他打伞。 雪是停了,可花蕊上依旧有积雪,人走过,便会落下来,落到伞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思衿忽而道:“我们去寺庙外面逛逛好不好?” 在禅房里呆了太久,他好久没见过寺外的景色了。既然出来了,那便索性去看看。 “山下都在动兵。不安生。”凌曲道,“你若想去,我差人用软轿抬你去看。” “都在动兵?”思衿皱眉,“我听说官家让左侍手里的王权军打危梨军,难道已经动手了?那你父亲……” “不用管。”凌曲说,“地下城的亭牢都关不死他,他命硬。” “还有。”凌曲目光带笑,身子却蓦然俯了下来,平白无故增添了几分压迫感,“谁给你的消息?” 思衿愣了愣,只好回答:“思湛同我说的。” “嗯。”凌曲伸手摸了摸他略微泛红的鼻尖,道,“嘴碎的人,最适合拿去泡酒。” “你倒是惯会吓唬人。”思衿揉了揉自己的鼻尖,的确是冷的,于是他只好让凌曲继续帮他揉。 凌曲在他鼻尖上亲了亲,随后说:“我去牵匹马来,带你去山下走走。” “我现在这样,不敢骑马。”思衿扯住他的袖子,为难地说。 凌曲盯着他高高隆起的小腹,笑了:“由我牵绳,你怕什么?” 原来只是牵着走,思衿放心了些。 凌曲牵了匹浑身乌黑的高头大马,拍了拍马背:“这马性子不野,脚步稳。” 思衿似乎见过这马,又似乎没见过。见马乖乖的俯下身子,他便借着凌曲的手,攀着脚蹬坐上去。坐好后,思衿拽着绳子,遥遥能看见山下依稀的灯火。 “正月,凉朔城到底是热闹的。我方才回太和寺的路上,有人在河畔放花灯。那些花灯沿着水流下去,将河岸都照亮了。”凌曲说。 思衿常年在山上,自然是没有见过这样的景致。他眼里不觉流出艳羡的神色,道:“我想去看看。” 凌曲便牵着他下山。行了一路,到达山底,天已然黑了个透。 好在晚间风不大,因此虽然冷,还不至于到刺骨的地步。凌曲牵着思衿沿着河边走,能看见对岸来来往往的人群,放花灯的放花灯,买吃食的买吃食,好不热闹。 “我们为什么不去河对面?”思衿迫不及待地问。 凌曲扶他下马,被他遮在围帽里那张跃跃欲试脸弄的有些好笑:“怕你见到吃的跑得飞快,将我甩了。” 思衿刚想说“不会的”,眼睛就被一阵热闹非凡的动静给吸引过去:“那是什么?” 凌曲望了过去,只见漂浮满花灯的河流上,漂来一艘雕梁玉栋的画船,里面笙歌阵阵,引得无数行人驻足。 “烟花去处。”凌曲收回目光,朝思衿笑了笑,“咱们阿衿长大了。” 思衿只是下意识被这阵光亮吸引目光,随口问了一声,哪想得到这么多?他脸红了红,下意识拽住凌曲的袖子道:“我们走。” 去河对岸中间只需要经过一座拱桥。思衿拽着凌曲往桥上走,凌曲笑而不语,任由他拽着。 那画船顺着水流缓缓而行,从他们脚底下穿过。 思衿的脚步骤然一顿。他一个飞踢,将一柄凌厉暗箭踢落。那柄箭深深没入石缝中。 “有人。”思衿收脚,“就在船上。” “让你别动可真难。”早已发觉的凌曲叹了一口气,将自己的软氅摘了给他系上,“待会儿站着别动,我去去就来。” “可是外面也不一定安全。”思衿皱眉。 “嗯……你说得有些道理。”凌曲俯身捡起箭镞,摸了摸,说,“三大营的东西。” “他们要杀你。”思衿吸了口气。 “想杀我的人太多了。”凌曲幽幽地叹了口气说,“若是突然有人站在我面前对我说他不想杀我,我才慌呢。” 思衿下意识就说:“我不想杀你,你慌不慌?” “慌。”凌曲露出一个笑。这笑容深深映在思衿的瞳孔里,以至于凌曲手里的箭镞倏尔扎进一人的胸口中,思衿都没有察觉到。 凌曲这才转身,盯着奄奄一息的人,笑意渐冷:“杀人,首先得分得清场合。” 那人双脚离地,动了动,卡出一口血。 -- 第166页 “眼瞧着快不中用了,不妨说说,是谁家派你来的。”凌曲将箭镞拔了出来,滚烫的献血当空四溅。那人倒在地上,瞳孔缩紧:“无可奉告……” “巧了。”凌曲蹲下来,跟他对视,“我最喜欢同嘴硬的人一块玩了。” 那人吐出一口血,笑了:“堂堂一城之主,带着个大肚子的释子到处晃荡。纵使杀不了你,也要杀了他……” 凌曲没等他说完,手中箭镞直接刺破他的喉咙。 “这人蠢得没救了。”凌曲叹了口气。 “上船看看。”他扔掉箭镞,重新牵起思衿的手。思衿点了点头,从尸身上跨了过去。 此刻的画船停在岸上,依旧笙歌阵阵。顺着人群,思衿同凌曲一块走至岸边。 只见画船放下舢板,一群婀娜的女子从船上下来,在人群中晃了一圈,重又回到了船上。周围欢呼声起,欢快的气氛十分浓厚。 思衿头一回见这么多女子。他不由地问凌曲:“她们这是在做什么?” 凌曲道:“这些船里的姑娘漂泊了半生,如今想趁这个机会找个归宿呢。” “原来是这样。”思衿垂着头,不由同情起这些浮萍般的女子来。 他望着手里精巧玲珑的绣球,似乎想起许多事。 直到凌曲皱眉,问他:“你手里这绣球哪里来的?” 思衿才意识到,众人似乎都将目光放至他身上了。 作者有话要说: 凌曲:我老婆不太聪明的亚子:) 第84章 骚动 思衿也没有意识到自己手里这颗绣球是何时被人递到手里的, 它还没一个巴掌大,小巧而又精致,密匝匝的针线下是几簇俏丽的花蕊。中间浮着一对鸳鸯。 纵使思衿不知道这绣球是用来做什么的, 可光是看这走线的精巧程度, 也知道不是俗物了。这东西不能随便拿的。 凌曲扶了扶额, 说:“趁现在人还没出来认领,将它扔了。” “我我我……”思衿手足无措, 仿佛这颗绣球烫熟似的,问,“我往哪儿扔?” 凌曲无法, 只得唤出一直追随他们的暗卫, 问道:“年龄几何,婚娶了没?” 暗卫摘下面罩,露出清秀的面容, 顿了一下,红着脸回答:“年满十八,尚未婚……婚娶。” “甚好。”凌曲面无表情地从思衿手里将绣球递给他,“这个拿去。其余的自己看着办。” 那暗卫双手直愣愣地接过绣球, 眼神一瞬间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懵懂。 在人流中被凌曲拉着上了船,思衿还有些愧疚:“这些球是用来做什么的?还有, 方才是不是太草率了些?” “他不替你, 待会儿被强行婚娶的就是你了。”凌曲数落他, “小乙腿脚快, 他若是瞧着势头不好还能跑,你呢?你跑得掉么?” 思衿听后有些委屈, 又有些后怕:“我……我不知道这些。”当时人家给, 他只是下意识接了一下, 他以为在场的每个人都会有的,哪能想到这绣球竟还有这样的用处呢? 凌曲似乎有些生气,可是看着思衿委屈的小模样又不好发作,想装作凶巴巴的样子说他几句,然而左想右想竟无从下口,只能在他粉嫩的耳垂上咬了一口,气呼呼地说:“你是我的。听到了么?” 思衿被他咬得一惊,粉嫩的耳垂刹时变得通红。他捂着耳朵,脸恨不得埋进脖子里:“你……你突然说这个做什么?” 这里人来人往的,若是被人听见了,他…… 凌曲舔了舔唇:“罚你。” 恰巧迎面来了一群人,思衿连忙拽紧围帽遮住脸,整个人埋进凌曲怀里,等这群人走远了,他才将脑袋伸出来,想吸一口气。 “动什么。”凌曲忽然按住他。思衿只好继续保持埋在凌曲怀中的姿势,像一只鼓鼓的鸟儿,依偎在大树上。 思衿以为凌曲发现了什么端倪,屏住呼吸等了许久,却一直等不到凌曲的动静。他的脑袋在围帽里动了动,觉得脸颊发热,便往凌曲冰凉的衣衫上贴了贴。 “见不得人的时候倒显得很乖。”凌曲这样说着,待角落人走干净了才放开他,“从未见你主动投怀送抱过,用完了我就扔是么?” 怎么会。思衿想为自己辩解几句,可是他想了想,他好像的确很少主动去靠近凌曲。因此凌曲有这样的想法,并不奇怪。 他嘴笨,知道方才的事惹得凌曲不开心,可他不知道怎样才能哄凌曲开心。 主动投怀送抱么?思衿想试一试,可是他的身子像是滞住了似的,怎么努力都动不了。 他只能仰着脸面,无助地看着凌曲。 凌曲垂眸看他,河岸边的烟火此刻照进这小释子的眼眸中,宛若星河过境,美得不可方物。 于是他便低下头去,慢慢地,吻住了思衿的唇。这唇薄薄的,边缘没有颜色,当中却浮着一层粉,宛若一副留白的菡萏图。凌曲闭上眼眸,吻住那抹淡粉,感受思衿从一开始地僵硬,到慢慢放松,再到开始认真回应他。 笨拙,但也认真的回应。 甜的。阿衿嘴唇深处的那抹淡粉,自始至终都是甜的。 但是还不够。凌曲的舌尖探了进去,在思衿适应之后,一点一点,裹挟吸取着思衿唇齿的温度。 “唔——”思衿喉咙滚动了一下,拽紧了他的臂弯。 -- 第167页 “怎么?”凌曲松开他,问。 “肚子里……”思衿说,“孩子一直在踢我。” “痛么?”凌曲问,“若不痛,就别管。” 思衿摇了摇头:“不痛。”而且神奇的是,现在似乎安静下来,不踢了。 于是他攀住凌曲的肩膀,让凌曲抱牢他。“可以……继续。”他垂着眼帘,小心翼翼地说。 凌曲嘴角扬了扬,继续吻他。刚触碰到思衿的唇,他便感受到思衿腹部一阵骚动。放开思衿,骚动便停止了。 凌曲皱眉,又想吻上去,那阵骚动又开始了。反反复复,屡试不爽。 思衿有些想笑。 凌曲道:“他就没有想过,他如此同我作对,将来我会如何以牙还牙?” “虎毒不食子。”思衿提醒他。 凌曲不管,兀自咬上思衿的唇:“虎算什么。我可比虎毒多了。” 那阵骚动似乎意识到凌曲是铁了心的要吻,闹腾了一阵后终于累了,不再折腾了。 凌曲便吻了个够,直吻得思衿嘴唇鲜红,再也吻不动了。在他额间亲了亲,凌曲道:“哪里还需要什么绣球,我娶你便是了。” 思衿没反应过来,愣愣地:“你说什么?” “我娶你。”凌曲道,“答应了你的。本想等着世态安宁再谈,如今却是等不及了。” “为什么?”思衿懵懵懂懂的,此刻仿佛置身于梦中。 凌曲宛若一只大鸟,将思衿牢牢圈在怀中:“以前我过于混账,怕做了错事拖你下水,只让你明哲保身;如今我虽然依旧混账,但只想与你多待一天是一天。娶了你,你我名姓便划在了一起,任他抛多少绣球,都分不开。” 思衿的鼻尖萦绕着这只大鸟的气息,一瞬间仿佛明白了“挂念”的意思。 凌曲在,他便无所挂念;凌曲不在,那这份挂念,便是凌曲。 思衿的手慢慢笼了上来,放在凌曲的后背,感受凌曲的温度:“我于太和寺度过整整十年春秋,于外界终归有隔阂,你不嫌我么?” 凌曲不答,却道:“我除却前朝身份,在地下城苟活十年,你不嫌我么?” 思衿摇了摇头,紧紧抱住他:“我只是……舍不得主持和那些师兄弟。” 一旦嫁与凌曲,他便无法在太和寺待下去。猝然与主持、师兄、思湛他们分别,思衿只觉心头一阵难过。可是若与凌曲分别,他更是难过的。 毕竟,怀中的这个生命,已经深深将他同凌曲联系在一起了。 “此生不会不见的。”凌曲说。 思衿抿了抿嘴唇,点头。的确,只要活着,终归就能再见。更何况,天下哪有不散的宴席呢? “待会进船,你不要言语,只管在我身后。”凌曲道。思衿这才意识过来他们此刻正在船上,于是道:“知道了。” 方才企图杀他们的那人,十有八/九是僧军,因此这艘船上,不排除还有其余僧军的人。进了船,笙歌同欢笑声更加清晰,两边一排小屋,隐约能听到逗笑之声。思衿围帽遮住脸面,好让自己目不斜视,也不将多余的言语听进去。 前方,凌曲忽然驻足,思衿闻响,也跟着驻足。 “这不是城主大人么?”迎面而来的女子一个踉跄,直接跪在凌曲脚底,“什么大风将巫马城主吹来了呦,快快快,上坐!锦萃,还不沏茶!” 凌曲似笑非笑地盯着她:“你认得我?” “认得。当然认得。”女子忙不迭爬起来道,“凉朔谁人不认得?大人可要姑娘伺候啊?” “不用,勿要声张。”凌曲道,“一间屋便可。” 女子也是实相的,见城主自己带了人来,知道是不会让旁人打扰了的,便赶忙安排了个位置好的屋子,请二人入座。 入了座,周遭稍微安静下来,思衿这才摘了围帽,深吸一口气,又呼出来,这才说:“快喘不过气了。” 凌曲好笑地望着他,道:“看得出你不自在。”跟着来这种地方,着实是为难他了。 思衿却没觉得有什么为难之处。屋子有窗,能看见沿岸的景色,能吹得到河岸的夜风,十分舒适。 若不是此刻周围危机四伏,他甚至觉得迎着夜风听着笙歌阵阵,在这里睡一觉也没什么不好。 凌曲却道:“隔壁有僧军。” 被他这么一提醒,思衿顿时没了睡意。隔着一堵墙,他听不见隔壁的动静,只能问凌曲:“你是怎么知道的?” “气味。”凌曲倚在窗边晃着扇子,“僧军的火器,气味与众不同。” 思衿实在没有这样的本事。他闻不出来。 凌曲继续说:“一、二、三……一共五个人。”收了扇,他道:“我过去会会他们。” 思衿听了,连忙说:“我也去。” 凌曲却道:“火器厉害。待会儿你就在这处休息,若是有动静,你就赶紧上岸,听话。” 思衿摇头如拨浪鼓。凌曲凑到他耳边,轻笑,“你就听为夫的话嘛。” 思衿还想摇头,可是对上凌曲含笑的眼眸,这双眼眸由不得他拒绝,他只能妥协,说:“你小心一点。” 凌曲道:“我尽量不将他们引到你这里来。等会儿听到动静你便出去,谁也不要理,上岸就是了。” 思衿问:“你要做什么?” 凌曲了然一笑:“烧船。” -- 第168页 思衿大惊:“你疯了?这船上……” 凌曲遮住他的嘴,道:“就知道你会心软,我已经让暗卫提前布置好,等会会让这些女子全部落水,不会伤及无辜。” 思衿这才放下心来,自顾自看着凌曲。 凌曲被他盯得不自在,道:“看我做什么?觉得我不怜香惜玉?” 思衿笑了笑,垂下眸子:“相反,你变得心软了。” 凌曲默然无语。 一切都已经暗中准备好,凌曲却道:“还差一人。” 思衿一个“谁”字还没问出声,便见一醉醺醺的人左拥右抱着闯了进来,一女子趴在他怀中哭诉道:“就是他,接了我的绣球,却转手丢给旁人!哥,你要为我做主!” 思衿看得清清楚楚,女子指的不是自己,而是凌曲。 而这名喝多了得男子,不是旁人,正是前些日子被凌曲欺负惨了的朱时雨。 这朱时雨眼前三五个人影交叠,只觉得这人影交叠得有些眼熟,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只因怀中女子娇滴滴地十分凄惨,引得他一阵烦躁,只想赶紧解决完找个地方将胃里的酒倒出来:“谁……谁欺负我秀琴妹妹?赶紧滚出来道歉。” 倚在座上的凌曲抬了抬眉眼,开口:“我。” “你你你……”他抱着美人,走路踉跄得很。他踉跄到凌曲面前,指着他鼻尖道:“你可知爷的厉害?我可是巫马城主帐下的人!你算什么,敢在爷面前端架子?” “哦?”凌曲笑了,“那凑巧,让我见识见识你的厉害。” 作者有话要说: 暗卫:说起来你们不信,我当值的时候被赏了一颗绣球。 朱时雨:梅开三度:) 第85章 清君侧 酒醒了的朱时雨弓着腰, 夺过美人手里的扇子亲自给凌曲扇风:“大人何故夜半到此处啊?也不知会我一声,我好清了这场子,让大人好好玩乐……” 凌曲瞥见思衿已经安妥地藏进朱砂屏风的后面, 收回目光, 幽幽笑了:“我哪敢扫了朱爷的兴致。” 朱时雨一听, 浑身上下一机灵,恨不得掌自己几个巴掌, 扇子扇得更加殷勤了:“猪不猪的,都是酒后浑言,大人您有大量, 全别往心里去。” 凌曲正要伸手端杯盏, 朱时雨不等他伸,主动给他端上去,又给了个眼神, 让这三五美女退下。这才凑近了说:“料这些庸脂俗粉的入不了大人的眼,朱某斗胆给大人献点新鲜玩意儿?” 凌曲抬眸看了他一眼,微微皱眉。 朱时雨只觉得凌曲身上有股子空灵悠远的香气闻得他脑袋晕晕乎乎的,看他这神情, 知道他是嫌自己贴他太近了,赶忙离远些:“大人用的什么香?甚是好闻……” 凌曲扬起嘴角:“酒还没醒?要不我请火军出面, 替朱大人醒醒酒?” 被他这么一说, 朱时雨想起往日种种, 顿时完全清醒过来, 滑跪在凌曲面前说:“朱某不敢朱某不敢。喝酒误事,朱某发誓以后必定戒酒, 再喝酒我就去猪圈拱猪草。” “方才你说的新鲜玩意儿……”凌曲开口。 提到这个朱时雨来劲了, 不等他说完就道:“近日僧军里有人研制出来一种奇香, 闻者恍若置身云端,飘然若仙,什么痛苦烦恼都能抛到九霄云外,比醇香佳肴更让人惦记呢。” “奇香?”凌曲皱眉。 朱时雨见状,立马取了一个香炉,将两粒指甲盖大小的香丢了进去。不一会儿烟雾弥漫,整个屋子里都是扑鼻的香味。 这香味着实旖旎诡谲,初闻是一股幽冷的香气,钻入口鼻便带着一股刺激。凌曲眼眸深了下去,道:“好香。” 朱时雨早就闭着眼睛享受起来:“这香是稀罕物,千金难求。”方才那两粒,抵得过他两年的俸禄。 这香里的龙胆草和鸾蛛的含量格外高,能透进人的血液之中,让血液凝固,以达到“飘然若仙”的效果。可一旦药效过去,便抓心挠肝浑身痛痒生不如死,更有甚者一辈子活在这飘然若仙的梦境中再也醒不过来。 能制得此香的人,恐怕不是为了替人消除烦忧吧。 眼瞧着朱时雨一脸陶醉般的倒在地上,凌曲站起身,从他身上跨过去。打开香炉,凌曲夹出那已经烧了一半的香粒。端详。 此乃毒物。 耳边传来微弱的咳嗽声。凌曲这才意识到思衿还在屏风后面,便连忙连炉带香一道交给暗卫,道:“交给火军,彻查此物。” 暗卫听后取出纱布,将其里三层外三层的裹好,与朱时雨一并带走。 暗卫走后,凌曲让夜风透进来,吹散这屋子里的迷烟。 屏风里面的思衿已经停止住了咳嗽,凌曲推开屏风,看见他歪在墙边裹着厚重的毛氅,双眼紧紧闭着。 “阿衿——”凌曲蹲了下来,轻轻拍了拍思衿的脸。思衿这才回过神来,直了直身子。 凌曲抱了抱他,道:“好在你不会被这毒物所影响。常人若是闻得此物,必然会昏迷不醒。” 这也是为什么他敢让朱时雨堂而皇之点香的原因。思衿体质特殊,本来就能够不受毒息的影响,加之怀了自己的孩子,体内有了自己的骨血,更加不会有事。 思衿在他怀里动了动。 “他是不是又踢你了?”凌曲问。 思衿却哑着嗓子,问:“他是谁?” -- 第169页 凌曲没有多想,笑了笑,将他抱紧了说:“他是我们的孩子。” 思衿却推开他,认真地问:“那么,你又是谁?” - 热闹欢乐的画船之上忽然爆发出一声惊天雷鸣,烟雾散下之后,空气中都弥漫着刺鼻的火石味。 凄怆惨然的尖叫声,杯盘碗碟砸在地面的铿然声,狼狈逃窜的脚步声,同火器在夜空中爆破而出的声音混杂在一起,让此刻宁静的夜晚割裂成一触即逝的泡影。 岸边,已经很久未在众人面前现身的火军元帅漆雕弓身着战甲,腿夹马腹,昂然举剑高吼:“包围此船!船上人等一概不留!” 数千名装备完善的铁骑呼啸着,踩着舢板登船,一时间众人纷纷投降。 护卫军跪倒在凌曲面前,说:“卑职护驾来迟,还望城主……哦不统领赐罪!” 凌曲却潦草地接过战甲,扣在身上:“再说。替我寻一人。” “统领请说!”护卫军振作精神道。 “一释子,怀着身孕,功夫了得。身高约莫这么高,夺了我的马往城西奔去了。”凌曲揉着眉,心累地吩咐,“哦对了,切莫伤到他。也莫要饿着他,他若饿了,记得买些口味甜些的糕点,他若不吃……哄着他吃。” 护卫军愣了愣,只好说:“是。” 凌曲这才甩上披风,道:“带我去见漆雕将军。” 岸上的漆雕弓看见那宽阔的身影走出舢板,夜风一吹顿时老泪纵横:“不容易啊非直,你……端了他僧军的老巢!” 许久没听人喊他“非直”了,凌曲竟有些不习惯。他笑了笑,说:“哪有这么容易。僧军好歹在西厥横行了十年,怎么会只有这一船家底。” 隔着岸上的亮光,漆雕弓看见凌曲下巴和脖子上似乎有一些红印,立马皱眉问:“怎么弄的?” 凌曲目光罕见地闪烁了一下,用战袍遮了遮,苦笑道:“吾妻,性子烈。” 漆雕弓深信不疑。没想到自己一手带大的统领,竟然也娶妻生子了,他又惊又喜,连连说:“性子烈得好,配得上你啊!你自幼在火军里横行霸道,没人能管得住你,性子烈不正好!” 凌曲笑而不语。 这时副统领龙睿时压着一群人从画船里出来,道:“报告城主和将军,这便是僧军目前的几个头目。” 几个人被束手束脚跪倒在地面上,还不忘抬着脸骂他:“吃里扒外的东西,僧军怎么会出现你这种败类?” 龙睿时一脚踩在他们脊背上,直接照他们脖子上坐了下去:“我听错了么?败类难道不该说的是你们这些人么?你们这帮僧军旧派,目中无人,只知道啃老底,新鲜血液在你们这儿成了众矢之的。今日你们容不下我,明日便会被我踩在脚下。” 凌曲摩挲着指上的玉戒,走了上去。 原本还嚣张的僧军见到凌曲,瞬间失了声音。凌曲的目光从这群人脸上一扫而过,有熟面孔,也有生面孔,但从他们的神情和样子看,不外乎一群昏聩的市井之徒。 完全没有了僧军往昔的模样。 “当年官家立下三军,是为了互相掣肘,好同时震慑。如今火军为三军之首,统摄国内要务,王权军在北疆镇敌,让西厥威名远播,我都没什么意见。而僧军——”说到这儿凌曲的语气骤然提高,“插科打诨,扰乱百姓,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你们还有什么脸面跻身三军之列?” “的确,规矩是官家定的。我巫马真无法干预。但自古忠邪不两立,为了不让官家遭受后世骂名,今日我便斗胆——” 他垂眸,吐出三个字: “清君侧。” - 思衿借着马,一路狂奔。一阵狂风吹过,将他身上的软氅吹飞了出去。思衿只能放缓速度,抓紧身上唯一剩下的厚氅。 肚子因为颠簸而有了些许疼痛,但他不想停,这异国风雪,他是一刻也不想感受。 他明明是大晋的太子,为何会栖身于异国烟柳繁华之地,还怀着别人的孩子?! 难道他已然忘却家仇国恨,堕落成权臣的玩物了么?! 方才那男子虽然眼中尽是温柔,可这温柔落尽他心底,只剩下一阵苍凉。 他必须逃,逃到一个那人找不到的地方。 逃到自己的国度去! 他的眼中拨云见雾,依稀看见熟悉的山。他立即停下马,在凉风中立了立。 昔日父皇便是在这座山头,教的他骑射。若是他没有记错,这座山名唤太和山。 十年了,不知今夕何夕。他隔了十年,终于回到了自己生长的故土。 他一路快马,行至半山腰。山间冷寒,他隐约看见一座历史悠远的古寺。寺里依稀有灯光,他下意识就骑了过去。入眼的是一座“太和寺”的门匾,他下马,叩响门扉。 不一会儿,便有一僧人模样的女子探出脑袋,看见他,女子吃了一惊,扑上去道:“思衿?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 思衿?是喊我么?他想。见女子扑上来,他往后退了一步,脸不由自主红了红。 往日宫中所有人碍于他的身份,都对他敬而远之,他好像从未与哪位同龄女子如此亲近过。 “我……”他开口,十分拘谨而又生疏地说,“想借宿……” “进来吧。外面怪冷的。”思湛不等他说完,就拉着他的胳膊将他拽进来,“城主也真是的,怎么能让你一个人骑马回来呢?还有,你不是不会骑马么?” -- 第170页 不会骑马?思衿拽了拽手中马鞭。他似乎从来……没有不会骑马过。 思湛直接绕过大殿,一直将他护送至后院禅房。屋里陈设都已经弄好,他摘下厚氅便可歇息。只是他对这周遭陌生的环境不习惯,纵使生了炉火盖上被子躺在床榻之上,依旧是不能安眠。 父皇母后身死是必然之事,现如今还有大晋么?还会有人记得他这大晋的太子么? 方才同他温柔说话的人又是谁?此人口口声声说肚子里的孩子是他的,这让思衿自己有一瞬间的惶惑。好在自己第一时间从他怀中挣脱,夺了他的马,从他面前消失,他似乎也没有继续纠缠的意思。 看样子,自己只不过是他养在身边的众多男宠中的一个。 丢了,死了,也没什么大不了。 思衿摸着自己的肚子,尽可能地将自己蜷缩起来。 肚子实在太大了,思衿侧卧着,最后只能徒劳地抱紧自己的胳膊,将自己圈在这小小的一方天地。 孩子,终归是无辜的。思衿揩着眼泪,默默地闭上了眼睛。 忽而,他鼻尖传来一阵花香。这让他霎时睁大了双眼! “你,为何会找到这里来?!”思衿质问眼前这人。 “有话好好说,阿衿,你先将刀放下。”凌曲卸了战袍,上前一步,“你们修行者不是不兴舞刀弄枪的么?” “修什么行?”思衿紧紧握住刀柄,刀尖指向眼前之人,“再靠近我一步,一尸两命。” “好好好,”凌曲停在他不远也不近的地方,在地面上画了一条线,“我不会超过这条线的。我发誓。” 见他不像是会出尔反尔的,思衿这才警惕地将刀放下。 凌曲盘腿坐在冰冷的地面上:“咱们聊一聊。” “我不认识你,同你没什么好聊的。”思衿说。 “你是吾妻,怎会不认得我?你不认得我,你还给我生孩子?难道是我强行要的么?”凌曲耐着性子道。 此人牙尖嘴利。思衿说不过他,便道:“看你这副模样,未尝不会这么做。” 凌曲噗嗤一笑:“我想起最初的时候,你也说我不是好人。” “那你是么?” 这凌曲得坦诚。凌曲说:“我不是。” 思衿作势要取刀。凌曲让他稍安勿躁:“不是好人,你就不要我了么?你腹中还有我的孩儿……” 思衿皱眉:“明日之后,我便带他离开,去一个你永远也找不到的地方。” “你没权利让孩子生下来就没了父亲。”凌曲用十分真挚的眼睛看着他,“我们共同养他,不好么?” “若不是万不得已,我也不会这么做。”思衿轻轻叹了一口气,垂眸,“我同你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放我走吧。” “你觉得这样的理由,我听了就会放你走?”凌曲摇了摇头,真挚地说,“我不会放你走的。” 思衿发觉不知何时,他已然越过了那条他所谓的“不会超过”的线,坐到了自己的床前。 而自己用来防身的刀,早已在他的掌心之中,碎成齑粉。 此人竟将内力隐藏至此。思衿心中一阵胆寒。 “阿衿啊——”他开口,唤了一声。仿佛捏碎刀的和呼唤名字的,不是同一个人。 思衿已经无路可退,只能任由男子将他抱住。 “你果真不是好人。”思衿恨恨地说,他能感受男子的唇在他耳侧耳鬓厮磨。 男子轻笑,道: “但我是只好孔雀。” 作者有话要说: 凌曲:我敲爱你的! 第86章 住口 思衿只觉得眼前这男子身上的香味有种忽远忽近的迷离之感, 将他的思绪一会儿拉近,一会儿又逼远。他的双眸色泽很淡,思衿能从里面看见自己。 逃不出他掌心的。思衿脑子里只有这句话。 外面风雪渐盛, 炉子里的炭火劈啪作响。 “我问你。”思衿开口, 面色罕见地凝重, “我父皇丢了通穆,败走玉马关, 虎威将军何在?” 凌曲闻言,顿了顿,重又将目光放在他的脸上, 随即笑了:“虎威将军?” 思衿的脊背靠在床塌边缘, 不知是不是屋内太热的缘故,他下颌和脖颈处渗出细密的汗来。思衿却不管,兀自说:“将军年迈, 多次提醒我父皇不宜用兵。此番打了败仗丢了通穆,的确是父皇一意孤行的缘故。将军缠绵病榻之上,恐怕也要寒心了。” 凌曲的眸子暗了暗。思衿说的,似乎是前朝旧事。 当时正值大晋繁盛, 国力昌济,晋光帝怜悯边陲百姓久困于小部落的侵袭之中不得安宁, 便自为先锋, 以久经沙场的虎威将军为大将军, 去攻克边陲部落。首战告捷后, 晋光帝便下令乘胜追击,无奈虎威将军不适应边陲苦寒气候, 加之旧疾忽犯, 病倒在营帐之中, 晋光帝体恤大将军,又想一鼓作气灭掉部落,便自己帅兵攻入其腹地。但因不熟地形加急功近利,被部落散军围困在一处峡谷深处十天十夜,损失了一半的兵力。最后还是虎威将军带病追击,才将晋光帝一行人救了出来。 以此为分界线,因晋兵锐气大减,后续几仗皆代价惨痛,晋光帝非但没有攻克部落,反倒被人吞了一个州,成为大晋历史上少数几场败仗。至此之后虎威将军卸甲归田,再出山已是十年后了。 -- 第171页 只是。凌曲忽然看着思衿。这件事发生在太康三年,娥兰皇后尚未出阁,思衿更不可能出生。他怎么会有对这件事情的记忆? 这样想着,凌曲问:“你为何提这个?此战你父皇虽然并未打赢,但好歹是为了边陲百姓,百姓虽置身水火,却未必会心怀怨怼。战未胜,却赢得了好名声,不也算是一件功德么?” 思衿却痛苦地摇头:“父皇不听忠言一意孤行,酿成此祸,让一众将士寒心。我虽身为太子,却毫无规谏之力……” “等等,”凌曲打断他,无奈地笑了,“你当时尚未出生,如何规谏啊?” 烛光摇曳,思衿神情茫然:“你说什么?” “阿衿啊——”烛光之下,凌曲的眼神柔和下来,“我接下来说一件事情,你别害怕。” 空气安静得仿佛一根针掉落下来都能听得见。思衿屏住呼吸,将信将疑地听凌曲说话: “你身体里有一颗九转玄灵丹。这颗丹药呢,能够逆天改命保你不死。但是,它有副作用,且这副作用如今尚未被人知晓。” 思衿神情愈发茫然。 “不过我现在,好像知道这颗丹药的副作用了。”凌曲说。 思衿神情警惕:“副作用什么?” 凌曲却不急着回答:“当年你父皇身殒皇城,将你托付给倾煦大师和福安。倾煦大师以你往后恐遇不测为由,让福安将最后一颗九转玄灵丹喂给你。奇了怪了,他怎么能笃定你日后定会遭遇不测?” 思衿努力想让自己回想起这些,可是奇怪,他竟然一点关于这方面的记忆都没有。 “祸福本就相依。九转玄灵丹所谓的逆天改命,不过是在危难时抹去你的部分记忆,然后在一个看似合时宜的契机将一些本不属于你的记忆强行加在你身上而已。”凌曲道。 太复杂了。思衿忍不住皱眉:“我凭什么相信你?就凭我肚子里有……有你的孩儿么?” 虽说从他目前仅有的一些记忆之中的确是能够看出一丝端倪,可单单凭这些零散的迹象就笃信一切都是九转玄灵丹酿成的祸事,还是太过牵强了。 “可不能只凭这个。”凌曲从他眼中读出了提防和嫌隙,却依旧恬不知耻地贴紧他的肩头,像一只庞然大鸟依偎在鹌鹑窝里。 “孩子只是细枝末节罢了,阿衿啊,我这一辈子除了你,就没碰过旁人,你不能因为脑海中一些错乱的记忆就抛弃我,你要对我负责的。” 思衿虽然眼神凶巴巴的,可是脸颊依旧肉眼可见地变红,且有愈发红的架势:“你我……难道不是你强行要了我么?我尚未婚娶,怎会心甘情愿做出这种事情……” “尚未婚娶?”凌曲的手兀自伸进思衿的袖口之中,抓住他的手腕。上面依稀留有往日云雨过后红褐色的印记,像是一副锁扣,牢牢地锁在白净纤长的腕脖上。 “什么要不要的。你只要记得,无论以后你的记忆如何混乱,你都是吾妻。” 思衿低头看着自己手腕上这些痕迹。与其说是用力过度造成的勒伤,不如说是有意造就的吻痕。这些无声的吻痕仿佛向他印证着往日一次又一次的酣战。 的确是两个人的事情。若自己十分不愿,大抵他也没有心情去吻自己手腕。 “昨夜你以死相逼,夺了我的战马,可把我给吓坏了。”凌曲委屈地说,“我担心你骑术不精会伤到自己,只能派人随后跟着,可是我不敢让你发现,只交代他们远远地跟着。跟了许久才知道你回太和寺了。看来你还是有些记忆的,没去别处,先回了太和寺。” “一座陌生的寺院,你为何要用回字?”思衿不懂。这是他第一次来太和寺,而且只是权且借宿一宿,并无他意。 凌曲见他不记得,只能作罢,“关于九转玄灵丹之事,我还得再去研究。” “我不愿再受九转玄灵丹束缚。”思衿认认真真地说,“若是可以,有劳你帮我取出此丹。” 凌曲听后一愣,继而冷笑:“你不想活了么?此丹早已与你融为一体。取了此丹,你真真是一尸两命。” 思衿的神情未变。同往日的他比起来,如今的他眼神中少了犹豫,多了一丝果断与决绝: “倾煦大师既然喂我此丹,自然是不会让我这一生安稳。不取此丹后患无穷,我不想再为人鱼肉了。” “你怎知一切都是倾煦大师的阴谋?”凌曲问。难道是这些本不该存在的记忆真真假假,凑巧混在一处了么? “在我目前的记忆里,倾煦大师早年颇有谋略,但时局所致,不得已成为了大晋的佛修。他一生云游四海,所见所闻要胜过我父皇。他算准了我大晋的气运会在几年之后消逝殆尽,却不忍心让我父皇知晓。他暗地里寻找过大晋的出路。” 凌曲道:“他的出路,便是大开国门,让大晋子民永远消失在后世人的眼中?” 那么这样的出路,要它又有何用! “你说的对。”思衿觉得身体乏累,便在凌曲的帮助下重新躺回床上,“无论他的本意是好还是坏,大晋是通过他的手变成如今这副模样的。他未杀我,恐怕是他仅有的一些良知了。” “摆不正自己的位置,终究会自食其果。”凌曲道。 窗外有人小声叩门。 安顿下思衿后,凌曲道:“进来。” -- 第172页 杵济压低了脚步声走了进来,在凌曲耳边悄悄说了几句。 凌曲面色不改:“既然已经查出来,权且交与官家处置。至于朱时雨——” 他顿了顿,目光中毫无温度:“好事之徒,留之无用。杀了。” 杵济面色一紧,立马说:“杵济这就去安排。” “哦对了。”凌曲喊住他,“这些日子无事别去皇宫周围晃荡。你功夫不如其他暗卫好,一旦被人发现难以脱身。” 杵济一听,立马不乐意了:“主子往日里怎么说我,我都不还嘴的。今日这句功夫不如其他暗卫好着实是扎了杵济的心了。都是火军帐下练出来的,我的功夫怎么就不如其他暗卫了?” 凌曲耐着性子说:“你与他们不同。” “有何不同?都是为主子做事的。哪有事情一出我反倒躲在主子和其他弟兄身后的道理?”杵济揉了揉鼻子,笑了,“主子你就放心吧,我机灵着呢,一旦发现风吹草动,保准第一个回来告诉你!比起我,你还是多关心关心小师父吧!” 话已至此,凌曲也不好多说,随他去了。 卧在榻上的思衿看着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心中不由升起一股奇异的感觉。 他好像记得在许多年前,自己身边也有个甘愿为他付出一切的手下。只是如今那手下,恐怕早已深埋泉下了吧? 凌曲见他眼睛眨都不眨地盯着自己,有些好笑,便问了一句:“怎么?” 思衿将目光幽幽地移开,鼻尖缓缓飘出一个轻微的“哼”字:“没什么。” 气氛有些许微妙。 凌曲无奈地问:“你们这些做太子的,平日里都是用鼻孔说话的么?” 这样多不可爱啊! 思衿平日里自然不是用鼻子说话的。他虽然身为太子,但待人谦和,从来不摆架子,因此宫里的侍卫嬷嬷都喜欢他。 可是。不知为何,眼前的男子,却让他谦和不起来。 也许是因为他一身奇异的花香。 也许是因为他五光十色的衣裳。 总之,自己同他是两个世界的人。道不同不相为谋。 “告诉你一个秘密。”凌曲不知道他想什么,坐回床畔,手下意识笼住他的后脖颈。 思衿想躲开,可是凌曲身上有股特有的清凉,让他移不开滚烫的身子,只能堪堪躺进他的怀里。 逼迫自己不去在意这种熟悉的陌生感觉,思衿抬眸问:“什么秘密?关于谁的?” 凌曲笑了:“怎么一板一眼的?不是什么大事。” 思衿放下眼眸:“那我不听。” “岂知大事不是一堆小事积起来的?”凌曲反问。 “那你便说。”思衿道。 凌曲道:“你不是怀疑我诓你么?诓你咱俩其实什么关系都不是,孩子他爹另有他人。” 思衿欲言又止:“我没有……”他只是怀疑自己并非自愿,哪里还怀疑过这些?! 凌曲却不理他,兀自道:“借着这个机会,我便仔细说说。你不喜我咬你,又不喜我动得太快,我便想了个法子,慢慢地吻你啊——吻得你困了,想要了,我再——” “你住口——”思衿像只煮透了的虾,脸红得要命,在凌曲眼里仿佛要哭出来似的,“你莫要说了——” 作者有话要说: 思衿:换成大号登录怎么还是比不过孔雀!QAQ 第87章 殒命 巫马真以自己的名义除僧军, 惊动了禁内。正值涂山雄召太医把脉,大太监毛晋看几位太医面色不对,憋着一口气没敢出, 只从身边人手里端了茶, 安安静静地送进去。 把完脉, 涂山雄问了自己的病况,太医面面相觑, 只道需要静养。涂山雄便让他们退下,留毛晋一人伺候。 “凉朔不太平。”待人走干净了,涂山雄才示意毛晋扶他起身, 露出了难忍痛意的倦容。 毛晋心知官家这几日虽闭门不出, 可却不是一丝宫外的动静都听不到,毕竟如今一左一右两近侍都在身边,消息收放都要自如些。虽然毛晋心里如明镜一般, 可是嘴上多少还是要显些拙来:“官家您何出此言?我瞧着今年风调雨顺,收成也好,要比前些年太平呢。” “哼。”涂山雄让毛晋伺候穿靴,冷笑一声, “有那个巫马真在,凉朔能太平?” 毛晋忙不迭蹲下来给他套靴。他眼珠子转了一圈, 说:“奴才有个疑惑, 不知当问不当问?” “有什么不能问的。”涂山雄蹬了蹬靴, 在毛晋的搀扶下艰难地站了起来。 “王上为何要一直留着这个假城主?当时戳穿了他的身份, 就该将他除掉以绝后患才是,为何还……”毛晋说到这里就不说了。因为他知道剩下的就算他不说, 涂山雄也能明白。 “他背后可是东晟。再不济, 还有整个火军。漆雕弓虽然为人厚道, 不会主动惹什么乱子,可唯独有一样东西不能动,触之如同逆鳞。这便是他这个宝贝义子。如今这节骨眼上,我虽不忌惮漆雕弓,可是却不能不忌惮他手里的兵呐。”涂山雄走了几步,却失了力气一下子倒在椅子上,将毛晋吓了一跳。 毛晋想去搀着他,可涂山雄却推开了他的手。毛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一时两难。 涂山雄颤颤巍巍地走至门后,用力推了开来,长叹一句:“朝臣死,僧军亡。要变天了。西厥要变天了。” -- 第173页 毛晋闻言,连忙跪地,恐惧战栗。 忽而黑压压的上空一道惊雷劈过,待毛晋抬起头时,涂山雄早已倒在地上,嘴角的血迹已然干涸。 - “不好了!” 杵济推开门:“那什么,主子不好了~右侍催您赶快进——” 他忽而看见主子坐在床畔,一只手支着下颌,另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拍打着小师父的被子,气氛实在安静,于是他连忙将嘴里的话憋了回去。 凌曲眼皮不抬,丝毫没被杵济的慌张影响到。 自打下午起,他就听见天边隐约冬雷滚滚,料想到肯定是皇宫里面出了事。涂山雄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可是不把心结解开,他也未必就死。 “备马。”凌曲说。 “你去哪儿?”忽而,思衿醒来,拽住他的袖子,“我也要去。” 凌曲笑了,抽开他的手,将之重新塞进被褥之中:“我去采买些年货吃食,这不快要过年了吗?” 思衿略带倦意的眼神中露出一丝不解:“方才说的右侍……” “是个卖年货的。”凌曲想都不想就说,“往年的时候我经常照顾他的生意,如今他一到过年,头一个想要招待的就是我。” 若不是杵济知道事实真相,差点就信了。 他不禁露出崇敬的眼神:主子是如何恬不知耻地做到瞎话信手拈来的? “雪天路滑,你当心。”思衿攥着被子,眉头微微皱起,“还有,早些回来。” 因为就在刚才,他感觉肚子有些隐隐作痛。似乎是有些不好的迹象。这种未知的隐痛令他整个人都有些不安。他如今人生地不熟,若是出了事,实在不好解决。 凌曲被他这下意识的话弄得心头一暖,摘了块牌子交给他:“若你实在想见我,带着这块令牌,差杵济抬轿子送你。” 思衿接过令牌,问:“这是什么牌子?” “火军统领的牌子。拿着这块牌子,你进出皆可坐轿,到时候会有人通知我来见你。”凌曲耐心地说。 思衿不认得火军,可既然凌曲这么说了,他便点头。 “乖。”凌曲俯身在他的额头上吻了吻,思衿想躲,却没躲开。那吻结结实实地亲在了他的眉心,“等我回来。” 思衿怔怔地看着他起身离去,目光久久收不回来。 直到人消失在视线尽头,他才收回目光,道:“进来吧。” 早就躲在外边的思湛走了进来,愁眉苦脸地说:“你就这么放城主去了?” “不然怎么办?”思衿道。 “官家昏迷不醒,宫里人人自危。你这时放他进宫,不就等于……” 他的话没说完,一旁的杵济便咳嗽了一声,提醒她道:“思湛小师父,谨言慎行。” 思湛连忙捂住了嘴,点点头。她怀里是有几块用油纸包好的柿饼,上面还有糖霜,她知道思衿喜欢吃甜的,特意在山下买的。 “思衿,我要跟你说个事儿。”她将柿饼全部放在思衿的床边,规规矩矩地坐好,语气从未有过的严肃。 思衿眼睛抬了抬,道:“你说。” 思湛咬着嘴唇,尽量用平静地语气说:“前些日子宫里下了令,调副城主京望去北疆戍边,无事不得回凉朔。” 杵济听了倒吸一口凉气:“好端端的怎么把京副城主调去那么远的地方?” 京望一介文官,文文弱弱,哪能经受得住千里奔波呢?这不是明摆着把人往绝路上逼么! 思湛的眼眶中仿佛有泪珠在滚动:“京副城主拒不从命,今早……今早被人发现的时候,已经没了温度……” “你说什么?!”杵济不由得抬高了声音,“副城主怎么了?!” 这人是整个西厥为数不多的好官,可死不得。 “副城主他已经死了。”思湛终于忍不住,大声哭起来。 “你先别急着哭。”杵济皱起眉头,宛若热锅上的蚂蚁,“副城主一死,没人能保得住太和寺。你们首座现在在哪儿?” “首座师兄或许在主持那里,也有可能和凌目师兄下山去了。”思湛擦着眼泪,说。 “你现在去找他们,跟他们说暂时离开太和寺避难。我猜宫里一旦得到京副城主殒命的消息,必然会来找麻烦。”杵济道。 思湛忙不迭点头。 待思湛走后,杵济这才对一直躺在床上的思衿说:“小师父,这么坐以待毙也不是办法。他们逼京副城主去北疆戍边,其实就是冲着太和寺和你来的。没了京副城主的庇佑,太和寺不是个安稳的地方。为了保险起见,我必须把您带走。” 京望。思衿一直念叨着这个名字。 可是奇怪,他明明对这两个字眼完全没有印象,可是思湛方才那一句“副城主他已经死了”说出口,他的心还是跟着沉了下去。 就像翘开一道冰窟,将石头重重地砸了下去。 没有回声,凉意却刺骨。 “有人开始动手了。”他忽然道,“有人耐心等到今天,终于,开始动手了。” 当晚,伴随着首座一声喝令,全寺一百多号僧人全部撤离太和寺,分别从四个方向下山,入住山脚的村落。 几乎是刚到山脚,无数巨大的火石便从四面八方袭来,将太和寺拥入一片火海。 望着半山腰上的熊熊大火,在凌凇和凌目搀扶下的主持还是老泪盈眶:“京副城主十年的心血啊,如今却毁在吾辈手上!” -- 第174页 凌目安慰他:“京副城主在天有灵,主持莫要悲痛。” 凌凇也道:“经历此劫,太和寺必然浴火重生。” 主持这才收回婆娑的眼泪,问:“方才奔劳,思衿还好?他肚子大了,经不起百般折腾。” 凌凇也放心不下,道:“我去看看。” 他跨过几步路,只见寺里众僧都在,思衿乘坐的软轿也在。凌凇远远看了一眼,便放下心来,他喊来杵济,道:“思衿接下来要劳烦你了。” 杵济连忙道:“应该的。只是……” “只是什么?”凌凇问。 杵济道:“只是方才下山的时候,思湛小师父好像有什么东西落在寺里,回头去拿了,我劝她别去她不听,她难道不知道太和寺周围已经安置好火石了么?” 凌凇听后面色一沉,连忙翻身上马,朝山间奔去。 思衿掀了帘,露出稍显苍白的脸色:“你方才说什么?” 杵济收起担忧的表情,强颜欢笑道:“没什么。大冷天的。小师父你当心吹风。” “你刚才说,思湛怎么了?”思衿不依不饶。 杵济一时没有说话。方才不觉得有什么,如今想来,他才知道这话本不该说。那一瞬间火石齐齐飞向太和寺上方,根本无处躲藏。思湛小师父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他只恨当时情急,自己只是劝她不要折返,却没想到要直接拦住她。 如今望着思衿越发苍白的脸色,杵济心中一阵愧疚,只能盼着思湛小师父能平安回来。 众人挤在一间破败的陋室等到天亮,风雪渐止,久违的阳光重新照耀大地。 一阵马鸣,众僧望过去,是首座的马。 “思湛呢?”主持没让凌目搀扶,颤颤巍巍地上前问。他熬了一宿,深邃的眼窝如今通红。 凌凇摇头。面色严肃道:“我只找到了这个。” 那是一只被火烧了一半的鞋。思湛的。 第88章 监国 主持当即眼前一黑, 还是凌目眼疾手快地上前一步扶稳了他。众人一阵惊惶。 主持回过神来,微颤着伸出手将那半只烧焦的鞋藏进袖子里,道:“等会儿进屋你们切莫悲伤, 思衿还在里面。” 众人吸了吸鼻子, 一齐点头进屋。唯独凌凇不进, 而是扶住主持的胳膊,小声道:“太和寺山火已灭, 凌凇方才上山,看见了王权军。” “你要做什么去?”一旁的凌目听了,皱眉劝他, “你现在身份特殊, 被王权军发现,你就回不来了。” 如今巫马真借权除掉了僧军一部分势力,官家对这件事不置可否, 可见僧军残余旧部的下场注定惨烈。僧军内部本就鱼龙混杂,不乏见风使舵之辈,往日盛气凌人坏事做尽,今日见僧军没了往日的气势, 纷纷划清界限,一口咬定自己从来不与僧军为伍。凌凇现如今虽然是太和寺的人, 可是手里养着一部分僧军, 若是被官家的人发现, 他定然要淌这趟浑水。 凌曲背上僧棍, 借着脚蹬跃上马背:“等王权军一来,势必会围堵太和寺。趁他们现在还未全然上山, 思湛要找的东西, 我去帮他找回来。” “什么东西?”凌目看了一眼屋里, 上前一步小声地问。他不懂什么东西这么重要,让思湛连命都不要了? 凌凇垂眸看了看他,俯身在他耳边吐了几个字。 “你说什么?!” 直到凌凇策马上山,凌目还呆在原地。 过了晌午,太阳高升,屋里屋外稍稍回暖。思衿醒了又睡,睡了又醒,反反复复,只觉得半边身子陷入冰窖一般发冷,而另外半边身子又像在油锅里煎过一遍,滚烫。 杵济拿了一些粥想喂给他喝,思衿听到动静抿住嘴,将渗满细汗的头转过来,拽住他的袖口,问道:“他在哪里?” 杵济张了张嘴,似乎被他痛苦而又陌生的语气吓到,想了想才小心翼翼地问:“小师父说的是谁?” 思衿只觉得豆大的汗珠从额间滑落,不知是疼的还是热的,眼睛睁不开,只能拽住唯一能拽住的袖子,不松手地说:“他……那人……我要见他。” 他深深喘息,一句话因为阵痛而四分五裂,可是依旧坚持着道:“我要见他。” 杵济回过神来。立马放下碗筷任他拽着袖子:“主子来过信了,说是顺利些的话天不落就回。小师父您……” “我要见他。”思衿依旧道。 - 马车一路扬鞭进了火军。 营帐之前早就有人在心急火燎地等候。火军副统领龙睿识老远见马车来了,命令手下人赶快腾出一条道,让马车直接驶进将军帐前。 一进帐,杵济就朝座上的人跪了下去,心急如焚地说:“还望将军准许小的进宫找主子!” 漆雕弓靠在座上,抬眼看向帐外的马车,只见晴天雪日下,车里烧着炭,一堆漆金的黑裘拥着一个眉清目秀的释子,那释子双眼闭着,已然昏迷。 漆雕弓收回目光,叹了一口气道:“官家住处,哪里能容你随便进出。”他望向龙睿识,说:“你懂些医术,先去瞧瞧。”龙睿识一口应下了。 待人出去,漆雕弓这才拍着扶椅,深深皱眉:“凌曲自己就懂医。他向来泾渭分明霸道得很,怎么会让我帐里的人碰他妻小?” 杵济心里咯噔一声,刚想说“不能”,外头便传来一阵骚动。 -- 第175页 只见两个火军匆匆忙忙掀帐,一进来就跪了下去:“将军快去救救龙副统领!” 待漆雕弓起身,却见帘帐再一次被掀起,龙睿识被一柄锋利的短刃逼着节节后退,直接退进帐中。方才笼着漆金黑裘面色苍冷的释子此刻反手握刀,眼神犀利地看着他,问:“这是哪里?你想对我做什么?” 他虽挺着肚子,可是力气却十分大,带着一丝毅然决然的凶狠,宛若悬崖边的孤狼,下一秒就与敌人同归于尽。 龙睿识只懂谋略,功夫并没有多在行,被他这么一制肘,便毫无还手的余地,只能好语相劝道:“师父莫慌,我懂点医术,奉将军之命……” 思衿这才抬眼,看向眼神错愕的漆雕弓。 “漆雕将军。”他道了一句,手上的力道微松。 漆雕弓眯起眼睛,缓缓走下台阶,道:“你认得我?”他不信一个打小在寺庙里撞钟的小释子能认得他。这小释子到底什么来头? 思衿却蓦然扬起一抹微笑,随即摇了摇头,放开了龙睿识:“我并不认得你。是他告诉我的。” “他?”漆雕弓想了想,心知他说的应该是凌曲了。 不知为何,小释子说话时,漆雕弓的脑海里总是浮现出凌曲的话:“吾妻,性子烈。” 看样子,这话实在不像空穴来风。 “我不需要大夫。我要见他。”思衿说。 漆雕弓示意龙睿识先下去,道:“凌曲现下正在宫中。官家抱恙,深夜派右侍传唤他,旁人未得诏不得觐见。” 思衿却道:“他借巫马真之权除了僧军,涂山氏未必不会秋后算账。更何况涂山氏惦记他身上的毒蛊,或许会取他性命。” 漆雕弓眯起眼睛:“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思衿却不答,只是道:“他不能死。” “依你之见,你有什么法子能进宫见他?”漆雕弓问。 思衿将短刃藏进袖中,平静地说:“吾乃前朝晋光帝励钧之子。这个身份,还不够我入宫么?” “小师父您胡说什么!”杵济吓得跌下去,想要捂住他的嘴。思衿却用力抵住杵济的胳膊,分毫未动道:“今日,我必定要见到他。” “恕我直言,他未必会有事。”漆雕弓覆手,“你为何偏要保全他而不顾自己的性命?” 思衿却不答,而是微微颔首,看向窗外微澜的松雪:“在晋国,新年伊始,家人是不能分开的。所以我接他回家。” - 晚间酉时,宫中掌灯。 右侍盛玉山一身行头,面对凌曲飘来的目光分毫不为所动:“官家传话,只得大统领一人觐见。” 凌曲孑然站在白玉阶下,听了他的话,转了转手指间的玉扣道:“被你这么一称呼,我像是凭空抬高了辈分似的。” 下面还站着一些零散小官,各个不敢抬头。众人面前盛玉山不便多言,只蹙眉瞪了他一眼,伸臂道:“请。” 凌曲便稍微掸了掸衣裳,走了进去。从前殿进入后殿,要穿过一条昏暗的长廊,凌曲瞧着盛玉山不快不慢地走在前面,烛光只够罩着他半身的衣角。凌曲忽然道:“今夜该吃饺子啊。” 他抬头望着廊下的夜空,夜空清澈如水,罕见地挂着一轮圆月。直到走到走廊尽头,圆月才依依不舍地藏进枯树之中。 “饺子不饺子的,等你出来再说。”盛玉山终于停在一旁,扶刀站着,“恕我直言,你真是个混账东西。” “怎么说?”凌曲抬了抬耳朵。 “等里面那位死了再动手不好么?”盛玉山压低声音,“你现在除掉僧军,刚好被人捉了把柄。他还怀着身孕,你怎么忍心!” “我本来就是混账东西。”凌曲笑容并未放下,“想动手便动手了,还挑什么吉时良辰?” 盛玉山从他含笑的眼睛里看出了一丝复杂的情绪,不便再说,只提醒他:“进去之后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你心里把着分寸。” 这凌曲自然是知道的。如今他不必再兜着巫马真的皮囊行事了。能说什么不能说什么,完全可以按着自己性子来,无需做进一步的考量。他知道盛玉山担心他待会儿妙语连珠,直接将弥留之际的涂山雄气得去见佛祖。 不会的。 他不是那种人。 他怎么能是人呢? 他只是一只毒孔雀啊。孔雀能有什么坏心思? 他踏进内殿,不出所料,涂山雄的床畔围着一群近臣。凌曲只要稍微昂首,便能看见最里侧,倾煦大师已然在列。 在场所有人面色都不好,只有左侍启年看见他,躬身行了礼。 “微臣凌非直,拜见王上——”他清了清嗓子,在床前跪下。众臣生怕涂山雄卧在床上看不见他这翩然一跪,连忙让开身子。 涂山雄被病痛折磨,仿佛被妖魅吸食了气力,已然形如枯槁。他眼珠微微朝下,看见了凌曲。 空气中弥漫的是花香。只不过这如初雪般清冽的花香,此刻竟如同催命的无常,悄然布满了整座宫殿。 涂山雄一言不发,突然落下泪来。众臣一阵惊慌,视凌曲如大敌。 还是一旁岿然不动的倾煦大师开口,让此刻微妙的气氛一下子回归肃静:“王上可是有话要说?” 众臣听闻,一齐道:“臣等洗耳恭听。” 涂山雄喘息许久,让身旁的大太监代为传话。大太监俯身听完后,收起多余的神色,上前传言:“火军帐下前白蛇统领凌曲清强有识,练达朝章,破除惯例封为监国,统领二军,同倾煦大师一同管理朝事,直至新皇即位。” -- 第176页 此诏一宣,众臣哗然。 大太监毛晋说完便倒地一跪,双手举天道:“王上甍了!” 帐外众臣看不真切,只听得这一声便齐齐跪下去,一阵哭号。西北角的丧钟在寒冷的夜风中响了三声。 王权军并外围盛玉山的宫中护卫将宫殿全然围住,任何人不得觐见。启年跪倒在凌曲面前,双手奉上王权军的虎牌:“望监国临危受命!” 阶下的王权军一并叫喊:“望监国临危受命!” 凌曲覆手站在最高处,看着下面黑压压一群人头,冷笑了一声,道:“这恐怕是大师的主意吧?” 倾煦大师闭眼不答。 凌曲继续道:“何苦来呢。大师想要这皇位,拿去便是了,拉我一道做什么?难不成大师慈悲为怀,西厥还能与我分一杯羹?” 倾煦大师拨动着手中的持珠,玉石造就的持珠在他手中宛若年轮转动:“贫僧所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太子。” 凌曲抬眸,吸了一口寒气,笑了:“大师糊涂了,官家幼子不过一个月,且非嫡出,这西厥哪来的太子?” “贫僧说的是思衿。”倾煦大师说。 “阿衿是个可怜人。十年时间,大师将他的故土和骨肉至亲玩弄于股掌,害他半生流离。如今却用一个破烂河山为借口,口口声声说是为了他,你当真是为了他?”凌曲雪白的厚氅拂过玉阶上细碎的雪,一步一步走下去,“你为的只是一己私欲和心中的苟且。” “你念的是至善之佛,行的却是毒辣之事。” “你担不起‘慈悲’二字。” “贫僧心有娥兰。”倾煦大师忽而开口,语气荡起波澜,“贫僧非大晋之人,晋朝非吾朝。励钧借皇权强行娶了娥兰过门,可有考虑过贫僧的感受?” “晋光帝年少有为,与娥兰皇后情投意合。而你比娥兰皇后年长二十岁,到底不过是个单相思,纵使娥兰皇后不嫁与晋光帝,你有几成把握她会嫁与你?”凌曲侧眸,问。 不等倾煦大师答话,凌曲继续道:“福安说过,娥兰皇后为人纯善清澈,乃他心中日月,只可远观,而不可近取。他心知娥兰嫁与晋光帝,是最好的选择。要我说福安这人一生虽然混账,可若说做人,他比你通透。你们三个人,也只有他活得聪明了。” “福安之事,你又从何得知?”倾煦大师皱眉,他顿了顿,语气骤然扬了起来,“难道……” 凌曲下了台阶,并不看他:“若说起来,娥兰皇后也算是我丈母娘了,还是福安有福气啊,到底同她成了亲家……” 没走几步,左侍启年便拦住他道:“还望监国统领王权军!” “不急。”凌曲这才看他,细碎的雪已然浮上他的铠甲,染白了这位将军的眉宇,“这可是你养了五六年的兵啊,就这么猛然交出去,你是想告老还乡吗?” “官家遗命,末将不敢不从。”启年眼神坚毅。 “我虽是火军出身,可却不善远战,西厥边境还是要靠你。听闻你边疆有妻小,想必多少挂念。趁着还没过年,带着你的兵依旧回边疆吧。”凌曲说。 “可是……”启年眼神松动,“境内危梨军还未全然……” “危梨军的事,交予火军。宫中的事,交予盛玉山。你只要盯着北疆这匹蛰伏在风雪中的狼便可。”凌曲道,“还有啊,你的兄弟,说此刻不见要比相见的好。” 启年瞳孔缩了缩,最终还是道:“末将明白了。” 天又降了大雪。 盛玉山站在宫城之上,听着檐上的宫铃被风吹得响了又响。还未收回目光,他便见一柄轿子抬了个释子,遥遥往宫门这边来。 一身劲衣的狼鹤站在他身边,从他手中摸走了两只琥珀核桃,问:“这处宫门没设护卫,可需要我去拦着?” 盛玉山撩起眼皮,看着自己手里的核桃在狼鹤手指尖转动,漫不经心地说:“不了。你拦不住。”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订阅! 第89章 红梅 思衿坐在软轿上, 抬眸望着窸窸窣窣的雪沿着朱红色宫墙落下,墙正对着宫门,此刻万籁俱寂, 并无侍卫把守。 他想了想, 将脚踩进宫道上堆积的松软的雪里, 站了起来。松软的雪接触到他的脚底,便发出“吱吱”的声响, 引得另一边的杵济抬头,想要上前扶他。 思衿却摇了摇头,轻轻地说:“不用。” 他拥着发烫的厚氅, 与此时肃杀的西厥皇宫格格不入, 更与这冰天雪地的冬日格格不入。直到摸上冷硬的宫墙,刺骨的寒意逼上他的指腹,他才意识到这抹寒冷竟是如此真实。 就仿佛十年之前, 木叶凋零,晋朝还未入冬,便迎来透彻心扉的第一场雪。 那场雪,压垮了他的父皇, 压垮了大晋。将他的人生弄得支离破碎。 他恨那场雪。他恨。 摸在宫墙上的手被一只温热的手覆住,他面前的一方小天地也因为一个身影的无端逼近而陷入阴影里。 他听见凌曲的声音, 带着些若有若无的戏谑, 就如同冰雪覆盖的湖心中央, 轻巧地飞过一只觅食的鸟雀:“阿衿来了。” 思衿想要抽回自己的手, 无奈凌曲有备而来,知道他要躲避, 偏偏不让他得逞。 思衿只觉得原先那股真实的寒意因为凌曲的包裹而渐趋融化, 直到现在, 冷硬的宫墙也彻底将他隔绝在外了。 -- 第177页 他皱了皱眉头,刚要发话,一支红梅便倏然出现在他的面前,点亮了他的双眸。 梅的香气新鲜,缭绕在他的鼻尖,令他的眉头乍一松,露出几分懵懂的神色。 凌曲将梅放进他的手心里: “刚从宫门经过,见红梅开得好,折一支赠予你。” 思衿的嘴角动了动,只得说:“宫里尽是守梅的宫女,如何能任你采摘?” 凌曲一笑:“我对其说,花开茂盛却无人问津终究是件悲凉事,不如与我赠人,聊表心意,倒能物尽其用,不虚此行。” “赠予什么人?” “赠予心上人。” 杵济退下轿子,宫中道路便孑然只有他二人。 雪歇了一阵,又窸窸窣窣下了起来,染白了思衿此刻裹着的黑氅和指间的红梅。一柄伞恰在此时揽在他的头顶,不快不慢,牢牢地罩着。 思衿走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问:“你为何不问我,怎么敢堂而皇之地到宫里来?” 凌曲一手举着伞,一手轻轻抵着他的后背,好让他不因忽快忽慢的步伐而累着腰身。继而回答道:“我知你产期将近,心里慌张,需要时刻看到我。因此在知道我于火军说一不二后,便亮出身份要挟漆雕将军放你进宫。进了宫,看到我,你便放心了。是不是啊?” 被凌曲猜得七七八八,思衿罕见地咬了咬唇,将眸子垂了下来。 凌曲忽而道:“不知你还记不记得,我的双眼最初极其畏光,是你无时无刻替我挡着。” 思衿点头,随即又摇头:“如今的记忆对我来说,只像是梦里发生似的。” 凌曲听了却道:“无论你记不记得,事情都发生过。阿衿啊,那时候我就在想,一个毒修的身边,跟着一个小释子也挺好的。” 他说着说着停下脚步,让伞整个笼在思衿的头顶,任雪纷纷扬扬落下来,在他们两人周围堆积:“再毒的孔雀身边,也要有对手的嘛。” “我是你的对手?”思衿不理解。 “遇到你之前,我的毒对天下人有效。遇到你之后,我不敢这么说了。这还不算么?”凌曲忍不住将冰冷的手塞进他毛茸茸的氅里。 “这算什么对手。”思衿罕见地笑了一声,将凌曲的手放到自己厚实的袖口处,隐隐约约地牵着。 在温暖的袖子里,两只手交叠,依偎在一起。 “真正的对手,你死我活,非此即彼。而你所谓的对手,却是彼此共生,相辅相成。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对手。”思衿说。 凌曲佯装皱眉,“啧”了一声。 “怎么?”思衿回过神来,关切地问。 凌曲专注地看着他,眼眸中却带着三分笑意:“如今阿衿这样聪明,让我无所适从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思衿语气中流露出一丝不高兴,“是说我在九转玄灵丹副作用发作之前,是个极其蠢笨的人吗?” “当然不是。”凌曲连忙说,“你是晋国太子,继承的是晋光帝的智勇双全和娥兰皇后的冰雪聪慧,纵使有九转玄灵丹从中阻隔,如何蠢笨?只是如今锦上添花,我倒比不得你了。” 思衿被他气笑了,正待要说话,便看见盛玉山披着一身丧服,遥遥向他们走来。 盛玉山走来,看了看思衿,将目光移向凌曲,道:“官家山陵崩,监国怕是悲痛万分。还望监国痛定思痛,为官家挽回山河社稷。” “这里没有旁人。”凌曲敛目,稍稍将思衿揽在身后,“有些虚头巴脑的话就不用说了。” 盛玉山这才换了个慵懒的声线,道:“监国怕是清楚,官家之所以交付山河,是打算让监国来对付东晟呢。” 凌曲眉头微挑,眼神闪过一丝不以为然:“所以呢?” “明知故问。”盛玉山哼了一声,停住手里的核桃,从他们身边经过,“监国欠我的马,日子久了,该收利了。” - 直到次日,凌曲才带着思衿回到山脚下。 目前太和寺众僧暂且栖身在山脚一家叫做“故别庄”的庄子里。庄子宽敞静谧,平日里疏于打理,众僧搬进来后倒是给它仔仔细细里里外外打理过一遍。 看见思衿平安回来,忙前忙后的凌目师兄很高兴。可是一想到最活泼的思湛不在了,凌目便黯然神伤。 思衿望着凌目师兄手里的斋饭,眉头微皱,问:“主持还是不肯用膳么?” 凌目道:“毕竟思湛是主持一手带大的,思湛走了,主持自然是伤心的。” 思衿说:“我去找主持。” 他从凌目师兄的手里接过斋饭,轻轻地叩响门扉。门未关紧,他听见主持苍老的声音:“进来。” 几日未见,主持似乎老了十岁。尽管思衿如今的记忆还未全然恢复,往事种种于他来说不过一场大梦,可是梦醒过后细细品味起来,期间的一些情结依旧牵动他的心弦。思湛去了,他的心角也跟着抽动。 他缓缓跪了下去,跪在柔软的蒲团上,将斋饭放在桌边。屋里没有生暖炉,只有香炉燃气的袅袅余烟带着些许暖意。 “思湛啊……”主持老泪纵横,颤悠着抱住思衿,却在看见思衿高高隆起的腹部之时,声音消了下去。 “主持可感受到腹中胎儿在动?”思衿柔和着目光,轻轻地问,“孩子快要生了。而我,却没有想好他的名字。女孩儿也好,男孩儿也罢,名字得有家中说得上话的人来取,我同凌曲商量着,孩子便由主持起名吧。” -- 第178页 凌曲倚在雕花的窗下,看着思衿从进主持房门之后便一直没有个动静。 他不爱空等,偏偏这会儿又催促不得,便叫杵济去把许久不见的思衿的小师弟叫过来玩。杵济前脚刚回来,后脚便要去找小师弟,找了一圈之后回来,说:“主子您逗我呢,早些天小逸化就不在太和寺了。” “不在太和寺了?”凌曲皱了皱眉,见光线热烈,便抽开扇子挡着太阳,“那就去把那个思什么的喊来。” “您是说思湛么?”杵济支支吾吾起来,“思湛她……她……” 凌曲晃着扇子,只让光线碰到他的下颌:“嫁人了?” “她死了。”终于,杵济说。 短暂的安静。 凌曲继续晃着扇子,不紧不慢地说:“哦……那倒是可惜了。” 杵济想了想,忽然跪在他面前,说:“主子您救救思湛吧!我知道您有办法救她的,您是毒修啊!” 凌曲沉下眸子看着他,片刻道:“我为什么要救她?” 杵济难得见到主子,一肚子话憋在心里很久了,如今忍不住倒出来:“当日烧寺,思湛小师父半路折返,都怪杵济没拦着,都怪我。若不是我没拦着,她也不至于死……” 凌曲听着他语无伦次地说话,一时沉默。 “主子,有句话我本不该说的,但现在杵济不说也得说了。”杵济擦着眼泪,沙哑着说,“杵济活了这么些年,仿佛生来就跟着主子,可是我的过去却全然不记得。我一没父母,二没兄弟,连地下城的户帖上都找不到我的名姓。虽然我平日里不在意这些,可是一个人的时候,多少会感觉奇怪。” 凌曲看着他。 杵济继续说:“虽然同主子在一起很开心,但我总感觉我这条命是借了主子的。是主子让我能像常人一样自如地活下去。这一切,都是拜主子所赐。” 凌曲眸色幽深,语调也如静水一般:“你想说什么?” 杵济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杵济知道自己是被主子从死人堆里救活过来的,杵济这辈子活得简单开心,从没求过主子什么大事,如今杵济斗胆,望主子拿杵济这条命,换回思湛小师父。” 凌曲挑眉道:“如果我说不呢?” 他垂眸看着杵济,八年的光阴,当初那人模糊的神情已然在杵济脸上寻找不到踪迹。 的确,人死了,纵使能用毒蛊吊命,也回不到最初的神貌。 活着的,是彻彻底底另外一个人。 “大晋三年,你母奉命照料娥兰皇后。大晋五年,娥兰皇后诞下一子。大晋十年,僧军入犯,你母亲誓死捍卫皇后母子,最终葬身火海。而你的父亲随晋光帝上阵杀敌,早已死于乱军之中。”凌曲用平静的语气娓娓道来。 “这一切,我都不曾告诉过你。” “现在,摆在你面前的有两条路,要么继续带着你父母的意愿活下去,要么让我取出你身上的毒蛊,换回那个小释子的性命。” 凌曲看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取出毒蛊,你必死无疑,她也未必能得救。” 岂料杵济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响头:“还望主子救思湛。” 凌曲收了扇,一脸不悦地看着他:“我说过,纵使你取出毒蛊,她也未必能救。” “主子。”杵济抬头,从未有过的正经,“让我试一试。” 望着凌曲一贯波澜不惊的目光晃了晃,杵济微微扬起一个憨态可掬地微笑:“杵济提前给小主子跪安了。” 作者有话要说: QAQ 第90章 明堂 “你若是想救她, 需要找到她的尸身。”凌曲道,“没有尸身做容器,纵使是毒蛊, 也无处施展。” 片刻, 他又道:“庆幸此刻天寒地冻的, 尸身不易腐烂。不然纵使能找到,恐怕也不能用了。” 杵济听了, 知道主子是松动了,吸了吸鼻子连忙爬起来说:“杵济这就去找!我一定能找到的,这山路我熟, 我一定能找到……” 凌曲看着飞一般地跑远, 片刻收回目光,刚好见思衿从屋里出来。 思衿抬眸也看见了他,稍稍收了收神情, 问道:“什么时辰了?” “不久,才一炷香的工夫。”凌曲伸手去扶他。雪后天晴,台阶滑,一不留神就能摔一跤, 不是闹着玩的。凌曲发觉思衿明面上不让他扶,可是走至容易滑的地方, 还是紧紧抓住了他的手, 将自身的重量交给他。 于是他道:“夫人慢些。” 思衿却头也不回:“饿了。”凌曲脚步稍稍顿了顿, 带着笑意重新跟了上去。 虽然思衿面色不显, 可凌曲还是能看见他白净的耳垂愈发红润起来。 大抵是被那句“夫人”臊的。其实有什么好臊的呢?夫人就是夫人。 饭毕,思衿有些困乏, 凌曲便让他枕着自己的腿睡。忽梦忽醒间, 有人来传信, 说是北疆的人到了,要见监国。 凌曲正在布棋,棋盘上黑白棋子纵横交错。来者大气不敢出,只觉得此刻安静的氛围蛰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危险。 终于,最后一颗棋子落定,凌曲抬眸道:“让他们等。”来者听了,如获大赦般退了下去。 周遭堪堪恢复了安静,凌曲垂眸看着枕在他膝上睡的思衿。思衿陷入了沉睡,也许是炉子里的炭火烧得过于旺了,他的眉梢湿了个透。凌曲打开木窗,伸手握了一把窗边干净的雪,将手浸得冰凉之后,再拿布擦干。 -- 第179页 带着残雪凛冽香气的手轻轻覆在思衿的眉梢,却在接触到思衿滚烫的面颊的那一刹那,突然顿了。 “阿衿。”凌曲俯下身子,轻轻唤着。 思衿没有应,只是略微动了动身子。凌曲只好继续唤着:“阿衿啊——梦中既然没有我,何苦要继续睡呢。” 仿佛是听到了他的这句话,思衿的头微微侧了侧,睁开眼睛来。 他的目光迟迟不能汇聚,直到看见凌曲披着的白氅衣上缀着的红梅。他此刻就躺在凌曲怀里,躺在凌曲的白氅之下,二人毫无间隙。 “梦到什么了?”凌曲问他。 思衿哑着嗓子,说:“梦到了茔殿夜雪。梦到了父皇母后。梦到了……你。” 他紧紧拽着凌曲的衣裳,直拽得那簇红梅近在咫尺。凌曲于是拥着他,两人在炉火前相拥。 思衿深深吸了一口气,放开凌曲的衣裳,抱住了凌曲。 “这江山啊,你要还是不要?”凌曲柔着声音问他。 思衿不说话,只摇了摇头,依偎在凌曲怀中。 凌曲道:“之前我问过你这个问题。只是现在,我需要再问一遍。你若要这江山,我便杀东晟,废北疆,让你高坐明堂,保你一世山河无恙。” “天高路远,我做你的罄钟,做你的铠甲。好不好啊,阿衿?” “我不要你做我的罄钟,也不要你做我的战甲。”思衿眼角似乎干涸了一块,“都过去了。大晋的事,都过去了。” “是啊。都过去了。可是阿衿为什么哭呢?”凌曲问。 “我没有哭,你看错了。”思衿伸手遮住凌曲的双眼,随即飞快擦掉眼角那块干涸的痕迹。 凌曲轻轻笑了声。 思衿这才道:“西厥的事,你不用管我。自古能者居上位,如今北疆和东晟都盯着这块土地,你从中定夺,择一位明君便可。只有一点,不要兴战事,让西厥百姓流离失所。” 凌曲吻掉了他眼角残存的痕迹,道:“我知道了。” - 府上。蓝五一袭白衣,屹立在堂中央,看着那副山水红梅图。红梅摇曳生姿,是北疆寒梅未曾有的颜色。 一杯茶冷,府上钗鬟又换了一杯。 直到第二杯茶凉透,堂内才有了一些动静。蓝五回眸,便见西厥监国孑然而来。 蓝五扬起一抹微笑,拱手道:“一别数日,不想西厥竟天翻地覆呢。” 凌曲摘了白氅给钗鬟,道:“一别数日,不想蓝五姑娘竟登了北疆帝位呢。” 蓝五眉头皱了皱,道:“你怎么知道的?” 凌曲眉眼一挑,“怎么,你知我西厥的事,就不能让我知道你北疆的事了么?” “哼。”蓝五道,“你倒是精明得很,西厥乱成这样还不忘放只眼睛到我北疆来。” “少说些大家都心知肚明的话。有何指教?”凌曲坐了下来,端起茶盏。 蓝五见他开门见山,也不多迂回,直截了当地说:“我料想思衿不会要这西厥的,如今整个西厥都靠你一人撑着,你打算择位给谁?” 凌曲敛眉,道:“我就不能独吞天下么?” “你不会的。”蓝五想都不想就坐在他对面,说,“你根本不稀罕这烂摊子。” 凌曲笑了笑,道:“你终究是没有蓝二聪明。今日若是蓝二在这儿,断然不会这样说。” “阿姊自然是聪慧于我。只是北疆的规矩,女王登基,三年轮替,我也是没办法的事。”蓝五说。 “什么穷酸的规矩,早该改了。”凌曲喝茶,“恕我直言,你们朝堂上那帮迂腐之臣,不比西厥好多少。这些大臣打的什么主意,你不知道,你阿姊怎会不知道?” “听监国这语气,是要监到我们北疆来了么?”蓝五“哼”了一声,说。 “我只跟聪明人说话。”凌曲道。 蓝五听出一些端倪,试探着问:“西厥无主,东晟定然不会善罢甘休,是不是?” 凌曲不置可否。 “北疆与东晟相争,胜算有几成?”蓝五问。 “今日若是你阿姊来,尚有两成胜算。你来,一成都没有。”凌曲回答。 “你就这么看不起我?”蓝五道。 “我不想昧着良心说话。”凌曲答。 蓝五道:“我要找思衿理论。” “你觉得我能让你见他?”凌曲挑眉。 “藏着掖着终究解决不了问题,望监国知悉。”蓝五皱眉头。 凌曲轻轻一笑,道:“你也知道呢。藏着掖着就想套我西厥国土,天下哪有这样容易的事情?我并非善类,西厥我可以不要,好处不能不要吧?” 蓝五紧紧地盯着他,片刻道:“好。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放眼中原,有实力得到西厥的,也就只有东晟和北疆了吧?东晟的确实力强劲,可若是想武力灭西厥,也未必不可能。西厥交与北疆,多少还可与之分庭抗礼。” “这话听着明白,实则糊涂得很。”凌曲慢悠悠地说,“先不说我没必要非要寻求外援,纵使我将西厥交给东晟,东晟灭掉北疆不过数月的事,到时候天下一统,万人归心,何需什么分庭抗礼呢?” “你……”蓝五气不过,“你是一定要将西厥交与东晟了?你就不怕北疆铁骑踏破西厥国门?!” “威逼利诱有用么?若北疆铁骑真的能踏进西厥国门,早些时日就该踏了,难道还存心过完这个年?还是说,你觉得在我手下,西厥不如官家在世时那般厉害?若你真是这样想,我可以让你见识见识如今的西厥。”凌曲悠悠地说。 -- 第180页 “惑启他开出了什么条件?”蓝五说。 “并无条件。” “难道说,”蓝五忽然定定地看着他,“你其实是苍……” “首座哪里来的兴致赏花逗猫儿呢?”凌曲突然开口。 首座?蓝五下意识就回头看,却见门外空无一人。再转过头去,凌曲已然不见了。 “气死我了!混账东西!胆敢骗我!”蓝五剁脚。 “姑娘,咱们怎么办?”一旁全程没有说话的老姑姑开口,问。就这么回去,恐怕会在大臣面前抬不起头来。 “这趟就不该我自己来。阿姊不在,我没有主心骨。”蓝五心里乱得很,“虽然这个姓凌的口口声声向着东晟说话,可是我的直觉告诉我他并没有将西厥交给东晟。这么说,只不过是打探我的深浅罢了。” 老姑姑深以为然。 “姓凌的可真狡猾啊!阿姊说我斗不过他,我还不信。这回我是不信也得信了。”蓝五恨恨地说。 “姓凌的?”一个声音传来。 蓝五望过去,只见一个高大的身影执着鞭踩进来——是首座。太和寺没了,众僧需要管,凌曲留的几千个兵也需要管,本就忙碌的凌凇平日里恨不得连个影子也见不着。 今日收到监国的消息,没想到监国没见成,却看见了蓝五。听见蓝五的声音,凌凇以为她说的“姓凌的”是自己。 可是凌凇自己不姓凌。他姓邰。 蓝五看见他,那股子怒气像是被水浇灭了似的,一晃眼便泄了个干净。她揉了揉鼻尖,眼神示意老姑姑先退下去。 “姑娘有何指教?”凌凇说。 他依旧穿的僧衣,可是挺拔的身姿令他多了一层森然的气场。宛若冲锋陷阵的守军将领。 等老姑姑走后,蓝五才问:“太和寺没了,今后首座何去何从?” 凌凇想也不想就答:“太和寺没了,众僧和主持还在。凌凇哪有思考何去何从的道理?” 的确是这样。蓝五抿起嘴唇。她一见凌凇,方才同凌曲辩驳的牙尖嘴利便一概不管用了。 她想了半天,才问:“首座为何会到这里来?可是要找监国有事?” 总不能是特意来找自己的吧?虽然蓝五希望是这样。 岂料凌凇摇了摇头,道:“监国说有一事处理不明,让我来替他解决。可我一进来,便看见了你。” 作者有话要说: 孔雀:缓兵之计:) 第91章 冷血 “为何让我师兄去对付那个北疆来客?”思衿靠在榻上, 拥着手炉问。 他定睛看着凌曲,却发现凌曲指尖搭着他的脉,一声不吭。 在他面前, 凌曲少有晃神的时候, 思衿一下子就察觉出不对劲, 身子往前倾了倾,温热的手背就覆在凌曲额头上, 关切地问:“可是屋里太热了?” 凌曲这才回过神来,笑了笑捉住他的手:“我哪怕这个。” 凌曲的确是怕不了热的。于是思衿问他:“那你方才在想什么?” 凌曲将思衿的手重新放回被子里,站起身子:“我在想, 我是不是该去见一下福安。” “给他拜年么?”思衿眨着眼睛问。 “给他拜年, 怕折了他的大寿。”凌曲将大手放在思衿的脸上,轻轻揉搓着,“福安之所以出山, 是因为惑启许了他条件,务必找到你。可是惑启这些年动用了苍府的全部力量,也没有如愿以偿将你找到,福安自然不会助他到底。以福安的性子, 纵使回了西厥,念及你这些年来的苦楚, 必定要找倾煦大师麻烦, 我要在他找到倾煦大师之前, 想办法打消他的念头。” 说到这儿凌曲笑了一声, 道:“我知道你肯定奇怪,倾煦大师罪大恶极难辞其咎, 我为什么还不让福安伤他。倾煦大师的确该死, 可是只要他活着, 我们便能弄清楚,当年他给我们吃的,到底是什么。” “你是说……”思衿愣了。 凌曲叹了口气:“其实我们的思路从一开始便错了。当年福安为了保下你我,的确试图借助丹药的力量。可是九转玄灵丹后来经过倾煦大师之手,是真是假便不得而知了。这些年我们一直费尽心思想弄清楚它的药性,却从未想过从此丹的真假上下功夫。”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思衿不理解,“难道他真正的目的是九转玄灵丹?” “他深不可测,惯会说谎。”凌曲重新在思衿身旁坐下,道,“你我三人加在一起,恐怕都不是他的对手。” “你我三人?”思衿的眉毛动了动,反应过来。脸忽而就红了。 凌曲将他的神情看在眼里,继续说:“九转玄灵丹恐怕是当初他留下的后手。有了九转玄灵丹,福安奈何不了他。可是我不明白,丹药是福安炼制而成的,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这些年他为什么不杀了福安以绝后患?” 这的确是很难理解的一点。思衿仔细想了一下,道:“九转玄灵丹能逆天改命,也许倾煦大师并不想拿此丹害人,而是,他有想要扭转乾坤的人?” “一切都不好说。”凌曲罕见地蹙了蹙眉,道,“所以解铃还须系铃人,福安我必须要捉到。” “你一封请柬将他请来,他不见得不同意。”思衿说,“他毕竟是你的——” “他毕竟是个老混账。”凌曲打断他,毫不客气地说,“既保不了家人,又保不了君上。苟延残喘许多年,一出山却打着别人的旗号。这世上没人比他更混账的了。” -- 第181页 思衿定了定,说:“你这话说得牵强。国破也好,家亡也好,大势所趋,他一己之力又能做得了什么?若我父皇尚且存活于世,也未必会怪他。” 凌曲冷哼一声,道:“你父皇心怀天下,我却未必。当年福安沉迷炼制灵丹妙药,何曾管过我?我自生自灭惯了,身上的冷血,多半是他给的。” “你的血并不冷。”思衿伸出温热的手,抚平凌曲微蹙的眉头,“真正冷血的人,说不出这种话来。” “你倒是通透得很。”凌曲道,他想顺势倚靠在思衿的肩膀上占点便宜,却不敢将全部重量压在他身上,只好委曲求全地缩成一堆,哄思衿去抱他,“你看我可怜,就说些以前不曾说过的漂亮话来哄我。” “谁看你可怜了?”思衿被他挤得不行,只好撑起胳膊,笨拙地往里面让了让,好腾出一些位置留给他。 凌曲鸠占鹊巢,直接翻身将人抱得紧紧的。 “我不可怜么?”他露出一番将要哭出来的表情,话音却是愉悦而往上翘的。他俯着身子,每一寸发梢都像在温柔地抚摸着思衿。思衿在他身子底下,脸涨得通红,声音都带着一些哑:“你……滚开。” 这可是他少有的恼羞成怒。凌曲自然喜欢。 正待凌曲打算借着自己这股短暂的可怜劲儿干一番大事时,身后的门被漫不经心地敲了两下。 凌曲不听,正欲继续,岂料紧接着,又被敲了两下,仿佛成心要坏他的好事。 他这才面不改色地停下动作。袖间一柄折扇宛若利刃一般破门而出,在空中盘桓一圈之后重又回到他的手上。 “火气真大。”外边负手而立的盛玉山透过门上的破洞说。 “公公若是有事,外厅等候便是,何苦要大老远窥探虚实呢。”凌曲甩开扇子,用冰冷的语气说。 “公公?”盛玉山的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我似乎第一次听到这样的称呼。” 感受到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思衿拽了拽凌曲的袖子,提醒他道:“来者便是客。” “只怕是这客人找不到自己的去处。”凌曲冷哼一声。 盛玉山盘着手里的核桃,不紧不慢地说道:“奉主子的命令,给小师父送个东西。送完就走,互不耽误。” 盛玉山走后,思衿盯着眼前这枚玉玺,久久不能释怀。 凌曲却一言不发,甚至面色有些冷。 “我父皇的玉玺,怎么会在东晟?”思衿忍不住说。 他依稀记得小时候,父皇就是用这枚玉玺在朝臣的奏折上披红的。只是在他印象中,这枚玉玺巨大而沉重,现在看来,却是小小的一枚。 可见记忆与现实之间,偏差在所难免。 凌曲没搭腔,而是道:“我以为你会先问,惑启为什么会将这东西给你。” 思衿于是问:“他为什么会将这个东西给我?” 凌曲叹了一口气,说:“小呆子,他知道你无心江山,想借你的手,名正言顺地接管西厥的国土呢。” 先假装让贤,将玉玺交还给思衿,在天下人面前博得好名声,再由思衿将玉玺转赠,一举两得。 思衿怔了怔,突然说:“应该的。” “你魔怔了?”凌曲瞥了他一眼,“有时候慈悲不见的是好事。” 思衿垂下眸子,小心翼翼地捧着这枚玉玺:“原本我以为你会加入苍府的。惑启千方百计地招揽你,你不可置否的态度让我觉得他便是你心目中的不二人选。” “傻子才会在外人面前表露自己的态度。”凌曲冷笑一声说,“更何况我从一开始就说过,惑启是个商人,我同他之间只做买卖。平白无故送他一个西厥,他还不配。” 思衿托腮,假装为难道:“那怎么办呢?国不可一日无主。” 凌曲睨他:“倒也不至于紧迫到此等地步。” “至少,”说到这儿凌曲顿了顿,目光紧紧盯着思衿的腹部,“先让我当爹。” - 雪胡乱吹了一夜。 西厥正值国丧,哪怕年事将近,也不见热闹声响。倒是街头巷尾的糖人、冰糖葫芦串儿、炒栗子、糕饼年货什么的要比寻常时候多。 “怪了。”震昭拂干净肩膀上的雪,跟在福安身后说,“西厥死了涂山雄,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的。” “天塌了有高个子顶着。黎明百姓凑什么热闹。”福安粗粝的手拂过铺子上一排虎头鞋,在尽头停下来,取出那只小鞋观看。 震昭停在他身后,将腰身的跨刀稍稍往里隐了隐:“丹修,您这是——” “哪双好?”福安左手托着一只蓝白小鞋,右手托了一只金三彩。 震昭藏刀的手茫然地指了指右边,道:“右边这双看着喜庆些。” 福安还了一会儿价,将小鞋踹进衣裳里:“走。” “就是这里。”震昭摊开皱巴巴的请柬,仔细比对。福安一言不发,看了一眼便要进去。 震昭拦住他,语气中带着一丝犹豫:“丹修,贸然见他不好吧?” “见总比躲好。”福安拂开他,“我又不是你们东晟的人,我避什么嫌?” 震昭正待要说话,一个人声冷不丁传出来,带着若有若无的嘲讽: “这话倒说得实在。” 福安抬头,便看见高阶上,凌曲负手而立,鹅黄色大氅披拂,明亮中透着一股森然的寒气。 -- 第182页 震昭见是凌曲,只能咽下肚子里的话,拱手拜了拜。 凌曲看都不看他,敲着折扇,一步一步走下台阶来。 等到与福安比肩的时候,他才停下步子。 “好歹你是我爹,怎好叫你来给我拜年?”凌曲歪着头,道。 福安蹙眉,只是站着,一声不吭。 “怎么,”凌曲用略带无辜的表情看着他,“在得知我手里有励钧遗孤后,知道自己不得不来了?” 福安不接话,而是开口,道:“你把毒息过给他了?” 凌曲不置可否。 福安平静地说:“你过毒息给他,他身上的毒息掩盖了血气。可是方才我站在门口,都能闻到血腥气。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凌曲想了想,瞳孔倏然皱缩。 只见身后凌目跌跌撞撞地跑出来,大喊说:“不好了!思衿他失血过多晕过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凌曲:三代同堂了要:) 【作者的话:三次元太忙太忙啦!只能龟速更新了QAQ!但是只要有uu看我就能更新到完结~比心~】 第92章 襁褓 屋子里, 一切都很静谧。 凌曲屏气凝神,将思衿的手腕放了下来:“只是出了一些血,所幸未伤及根本。” 一旁的福安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榻上的人儿, 想努力从他轻蹙的眉头和紧闭的眉眼中找到晋光帝和娥兰皇后的影子。只是空气中弥漫的血腥气掩盖了他的思绪, 逼他不要多想。 “出去说。”他抬手拽住凌曲的衣袖。 “不用。”凌曲却岿然不动, 只是示意其余人都出去。他将思衿的手掖回被褥,道, “在他孩子生下之前,我都要寸步不离守着他。” 福安脸一黑,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混账。在他面前, 我不能骂你。” 凌曲的嘴角勾了勾, 眼神中浮现出几抹凉薄与轻佻:“你想说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我这样大逆不道的人,同他在一起是破了祖宗的规矩么?” “他, ”福安指着熟睡的思衿,眼睛刺痛一般,不敢盯着看,“你怎么敢的……” “我向来如此。”凌曲不慌不慢地打断他, “你与其担心这个,倒不如筹划如何在四分五裂的土地上重建一个大晋。” 提到大晋, 福安的眼神暗淡了下去。 他知道, 从励钧战殒那一刻, 大晋是不会回来了。 “罢了。”福安说, “来见你只是问你一件事,倾煦在哪儿?” 凌曲瞥了他一眼, 不答反问:“你找他做什么?” 福安的身侧配着刀, 可是凌曲心里清楚, 用刀杀人乃是毒修一行的耻辱,尽管福安不算是正儿八经的毒修。 福安倒很平静。他弯下腰,将怀中的一双虎头鞋轻轻放在思衿的枕侧,云淡风轻地说:“老一辈的债,还轮不到你还。” 凌曲眼神略微顿了顿,叹了口气:“知道了。” “至于九转玄灵丹的事。”福安眉目中划过一丝苍然,“当初一颗喂给了你,一颗喂给了太子,剩下一颗,他留给了自己。” 这倒是凌曲不曾料到的事。 “你是说,本来有三颗九转玄灵丹?”凌曲皱眉。 “不是什么稀罕物,多少颗我都有。当初他若是执意要取,我未必不会给他。只是逆天改命一说纯属后世之人穿凿附会,我同他说过,他却不信我。” “大抵对他来说,这是解决心头执念的唯一方式了。”凌曲道。 身旁躺着的人动了动。凌曲立刻将眉目紧紧锁在思衿的脸上,好在思衿只是稍微动了一下,嘴上喃喃了几句,又睡了过去。 “既然太子无恙,我便将他交给你。若你负他,我不会念及什么父慈子孝。”福安说。 “你同我,哪有什么父慈子孝的样子。”凌曲冷嘲了一声道。 福安脚步跨出大门后又折回,道了句:“哦对了,下次这身衣服莫要再穿了,从远处看像是一块虎皮膏药。” 凌曲脸一黑,手里握着的扇子折成了两半。 - 思衿一直睡到后半夜,被一股剧烈的疼痛弄醒。 他一醒,睡眠浅的凌曲便跟着醒了,问道:“痛么?” 思衿疼得说不上话,只是点了点头。他打小习武,忍耐力是同龄弟子里面最强的,可是此刻腹中的痛还是令他深深皱眉,额间渗出大滴的汗珠。 他咬牙撕下一块布,咬在嘴里,看向凌曲,道:“取刀来。” 凌曲惊愕地看着他,问:“你要做什么?” 以往为了忍痛,他会咬着布条让自己不出声,这样会好受些。如今孩子快诞下了,这个节骨眼上他不能怕痛。想到这里,思衿笃定地看着凌曲,说:“我要把孩子生下来。” “别告诉我你就想这样解决。”凌曲坐下来,坐在他身边,用手揩掉他额间的汗,“你会痛死的,阿衿。” “不然呢?”思衿依旧汗涔涔地看着他,眼睛都是湿漉的,“快一点,我快撑不住了……” “让夫人痛成这样,是为夫的不是啊。”凌曲摸着他的面颊,轻轻哄着他道,“抱歉,我让阿衿痛了。” “别说废话了,”思衿只觉得整个身子摇摇欲坠,使不上一丝力气,他意识还清醒着,道,“趁我还有力气,快一点……” 然而下一刻,一股清幽的花香扑到他的鼻尖,这花香带着夜晚露水的气息,一瞬间缓解了思衿不少的疼痛。思衿强撑起来的身体因为松懈,刹那间掉落进一个人的怀抱中。 -- 第183页 “睡一觉吧阿衿。”凌曲抱着他,微笑着说。 “剩下的交给我。” 思衿还想说什么,眼皮却愈发沉重。最终,他在凌曲的注视中,闭上了双眼。 - “让监国一个人在里面,真的好吗?”屋子外面,凌目满脸焦急,来回踱步,他时不时趴在窗边看里面的动静,可是一切都很安静。 这种情况下,越是安静,思衿的状况就越发危险。 他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干着急。他无助地看向一旁打坐的凌凇,上前一步摇了摇后者的臂膀:“要不你进去看看?” 凌凇显然比他镇静许多,这种情况下也能闭目养神:“自乱阵脚。” “生孩子多危险,你也能放心得下!”凌目没好气地说,又忍不住把头伸向窗边去打探动静,可是依旧什么都打探不到。 “尽人事,听天命。你若焦急不过,难道还要助他一臂之力?”凌凇放下手中的持珠道。 “你……”凌目气急,索性不再与他说话。 此刻,一铁骑飞奔而来,凌凇久违地睁开了眼,面色不改:“苍府的信。” 铁骑飞下来一人,跪在地上,双手递上一个信封。 凌凇接过,却不急着拆开,道:“东晟可有动静?” 信使摇头,答道:“东晟说,要等西厥做决定。” 凌凇心里清楚,东晟是将决定权给了凌曲。苍府愿意费全部代价扶持凌曲当西厥的监国,就是在他身上压了不小的赌注。 东晟如此沉得住气,自然是觉得自己胜券在握。 反观北疆如今的情势,一旦东晟得到了西厥的国土,他们的情况便不容乐观了。 “你在担心北疆么?”凌目见他不急着拆信封,坐下来道,“我听说北疆最近在集结瀛洲小国,欲同东晟分庭抗礼。” 凌凇眉眼间闪过蓝二带着七分焦虑却强装镇定的眼神。恐怕此刻的她,宛若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吧? 他定了定,忽然说:“这西厥不能给东晟。” “你疯了?”凌目吓了一跳,赶忙瞥了一眼外边,“当心东晟的信使还没走远。” 凌凇却不顾,而是道:“或者说,纵使西厥想要另择明主,也不能全然交给东晟。以凉朔、潜鳞为界,北边这块地若是交给他们,十年内战乱不会停止。” 人心不足蛇吞象,东晟不像是没有野心的国家。 “可是如今咱们朝堂上,都是他们的人。”凌目叹了一口气,“人心所向,也无办法。也只能让监国从中定夺了。” 他说到这儿,不由地看向窗户:“这都一个时辰过去了,怎么还没个动静?” 他实在忍不住了,刚要推门进去看个情况,门忽然从里面打开了。 凌凇抱着一个襁褓,朝他竖了根手指在嘴边: “你们吵着我夫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 俺赫汉三又回来啦! 第93章 装睡 此言一出, 凌目立刻闭上嘴。 他眼睛向屋内瞥了一眼,只见思衿安稳地躺在榻上,脸色有些苍白, 好在睡得很安稳。空气中弥漫的血腥气被一股好闻的花香掩盖, 这花香有镇痛的作用。 “看够了没有?”凌曲淡淡地问。 凌曲的语气罕见地带着一丝倦意。怀中的孩子像是不知疲倦似的, 一直哭,一直哭, 哭得他脑壳嗡嗡地疼。若这孩子不是阿衿费尽千辛万苦生下来的,凌曲保不准这会儿已经堵住他的嘴直接丢出去了。 师弟无恙,凌目心里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看着襁褓里咿咿呀呀的婴孩, 凌目刚想开口说话, 岂知下一秒,凌曲便把襁褓塞进他的怀里,道:“把他拿到隔壁去。” “嗯啊?可是……” 凌目呆呆地抱着孩子心想, 孩子不在思衿身边或许会害怕吧? 凌曲指尖抵住眉心,止住他的话:“他在,会吵到阿衿。” 师弟是该好好休息,凌目抱着孩子看了一眼凌凇, 凌凇会意,同他一道走了。 周遭安静下来, 凌曲这才抵在墙边, 口中渗出半缕血丝。 方才为了减轻思衿的痛苦, 他耗费了大量的毒息, 现在由于体力不支,体内的毒蛊开始伺机而动了。 这便是毒修顶不好的地方。若有朝一日自己的躯体承受不住体内的毒蛊, 便会遭受毒蛊反噬死无葬身之地。 肉弱强食是毒修一生最好的写照。 此刻, 他感觉体内的一股力量在翻江倒海, 逼得他倒退几步,伸手按住墙沿。 “一群畜生。”他垂首隐隐地笑了一声,“我只不行了一会,你们就急不可耐了?” “很遗憾,毒蛊而已,我只需要最听话的。”说罢,他捡起雀翎剑,紧紧握住剑身,不一会儿,鲜血便从掌心中涌了出来。 “不听话的下场,只有自生自灭。” 待到血止住,他才安静地回到思衿床边,坐了下来。 思衿还在睡着,祥和而安稳。 凌曲便这样安安静静地看着他,一丝一毫的声音都听不见。 “累了。”半晌,他倒下身子,蜷曲在思衿身边,用不带鲜血的手捉住思衿的手,抬在眼前细细看着。 “阿衿你的手啊,这么小一只手,是怎么握得住那么粗的武棍的?” 把玩了一会儿,他又将思衿的指尖安放在自己的胸口,借思衿的手来感受自己的心跳:“阿衿啊,你说是不是上天都知道我以前做了太多混账事,才把你安排到我身边的?不然当初为什么我一看见你,就觉得你要超度我了?” -- 第184页 他摩挲着思衿的指腹,感受思衿的手指因为他的缘故慢慢变暖。 思衿的温度。 凌曲凑近了些,看着思衿安静的睡颜。思衿长得就像菩提树上绽放的花,纵然凌曲花里胡哨宛若一只幺蛾子,在他的普照下似乎也能变得有几分像人些。 “其实我一点儿也不喜欢我们的小孩,他不如你好看。我嫌弃他让你受了这么多的罪,你看你为了他,脸都瘦了一圈。” “我的阿衿,本来是天底下最好看的。而现在,只能跟我平起平坐了,多吃亏啊。” 愈发困的时候,凌曲的话是不经过脑子的。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一阵迷糊过后,他便随着自己的声音睡着了。 …… 思衿睡了不知多久多久,醒来的时候,他动了动身子,发觉身体似乎没有他想象中那么痛。也许是睡得有些太久了,他有些口渴,正想着如何才能起身去取桌上的水,却发觉自己身子有些沉,仔细一看,凌曲一条胳膊挂在自己身上。 凌曲? 思衿这才意识到凌曲正躺在他的身边。 以往一起睡过,所以思衿知道,凌曲不会睡得很沉。毒修对外界的感知较常人灵敏,稍有风吹草动他便醒了。 没动静的,十有八/九是在装睡。 思衿认为凌曲在装睡,可是却不知道用什么样的法子去戳穿他。深思熟虑之后,思衿决定吻醒他。 他其实吻得惴惴不安,他担心凌曲是真的睡着了,然后被他这摸不着头脑的举动吓醒。 思衿担心凌曲事后嘲笑他。 但是这个吻,思衿实在想给凌曲。因为他知道,自己之所以能够不费什么气力地诞下这个孩子,都因为凌曲在帮他。 对了,思衿这才意识到,孩子呢?孩子去哪儿了? 他愣了一下,唇刚一离开,一只大手便压了过来,将他的唇重新按了回去。 “偷亲我都不认真。罚你重吻。”凌曲道。 思衿只觉得脸颊烧了起来,凌曲初醒的眼神淡淡的,带着几分笑意,却如同燎原的野火一般烫得他发麻。 思衿到底还是虚弱的,经受不住这个。 “你……唔……装睡……”他皱起眉头,在凌曲的唇下艰难吐字。 凌曲轻笑出声:“装不装睡的,你都偷亲我了,这还能耍赖的?” 思衿不想再亲了,凌曲慵懒的语调就在他耳边晃荡,他只想跑。 想是一回事,做不做得到也是一回事。 凌曲不知道做了什么,竟然让他动都动不了,思衿只能皱眉小声求饶:“放过我……” 本以为凌曲会很难缠,岂料凌曲很爽快地放开了他:“好。” “但是你现在身体还很虚弱。” 这个思衿自然是知道的,就算身体并无不适,可是生下孩子哪能恢复得这么快?只是思衿现在关心的不是自己,他察觉出了凌曲的异样——凌曲身上的花香不见了。 往常这股幽幽的花香是思衿辨别凌曲的讯号,而现在,落入思衿鼻尖的只是清远的松木香。这味道思衿熟悉,是他常备的金疮药的香味。 “你受伤了?”他关切地看着凌曲。 凌曲是个不会轻易将自己弄伤的人,自己沉睡的这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凌曲笑了笑,轻描淡写:“小伤。” 他用了药,掌心的血早已止住,只留下一道疤痕。思衿捉住他的手,紧紧盯着这道疤痕,半晌道:“你是不是……” 下一刻,他在凌曲的眼神中得到了答案。 “放走了体内一半的蛊?”他试探着问。 凌曲摇了摇头,语气波澜不惊:“是全部。” “什……可是,万一有人要夺你性命,你要如何自保?”思衿眉头紧锁。 “被担心性命问题,我好像还是头一次。”凌曲摸了摸他的脸,露出无辜的眼神,“别忘了,我当初是火军统领出身,爬上这个位置,可不只是武力。” 的确,思衿最不该担心的就是这个。凌曲的实力,一直是整个西厥的谜。他该担心的是接下来,怎么同凌曲一起抚养孩子。 “我们的孩子呢?”他忍不住问凌曲。 “聒噪。一早扔到隔壁去了。”凌曲说,“你想看看他?” 思衿点头。他当然想见。 他要亲眼看一眼他和凌曲的孩子。 “哎呀。” 忽而凌曲叫了一声,吓了思衿一跳:“怎么了?” “光顾着说话,有样东西忘了给你。”凌曲不知何时下了床。 将一个盒子放进思衿的手中。 “送你的。” 作者有话要说: 新年快乐鸭大家! 第94章 试探 一个巴掌大小的梨花木盒, 四角都雕了精巧的花,用金锁锁着,一看就价值不菲。 思衿在太和寺长大, 从未收到过如此贵重的东西, 这让他有些懵, 下意识就说:“这东西我不能要。” “奇了怪了,”凌曲用一双带着笑意的眼睛看着他, “你都不打开看看,怎么知道这东西是你能要还是不能要的?” 思衿噎了一下,这才琢磨着要怎么打开盒子。还没琢磨几下, 隔壁就传来婴儿的啼哭声, 思衿的注意力瞬间被移了过去。 他不放心地朝外头望了一眼,接着便看向凌曲,意思是想看看孩子怎么了。 -- 第185页 凌曲知道他现在全部心思已经跑到孩子身上, 只好道:“外面依旧有雪,你别出去,我将孩子抱来就是了。” 思衿听后,点头。 孩子被凌曲从隔壁抱来了, 小小的一团,依偎在襁褓中, 睡得很沉。凌曲将他抱来的时候, 襁褓露出一条缝, 也许是进了些风, 孩子的眼尾和鼻尖带着一丝红。 “怕是方才哭累了,现在睡了。”凌曲垂眸将襁褓重新盖上, 压低声音说。 他说罢想将孩子放在床上, 岂料刚一沾床, 襁褓动弹了一下,里面渐渐传出了哭声。凌曲听不得这绕梁的哭声,只能重新将孩子抱起来,孩子咂了咂嘴,又睡着了。 “惯会磨人。”凌曲皱眉,见小东西短时间怕是不会醒了,才又重新将其放到床上安顿好。 思衿安安静静地看着这一幕。他似乎从没想过,凌曲会愿意带这孩子。 “孩子是男是女?”他坐在床沿看着孩子,轻声问。 原来刚出生的孩子都是软软的,带着若有若无的香气。 “女。”凌曲答。 “原来是个女儿。”思衿轻叹一声。他仔细端详着孩子的睡颜,尽管睡得很沉,可是眼睛时常扑闪着,嘴角也时不时作吮吸状,很是活泼好动。 她的眉眼、鼻子很像凌曲。 不对,准确来说,同凌曲一模一样。 凌曲顺势靠在思衿身边坐下,说:“你不觉得,她长得十分像你?” 思衿摇了摇头,道:“同你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倒不像我。” “我瞧着挺像的。”凌曲说。 思衿抬眸看他:“哪里像了?” “让我看看,”凌曲凑近了思衿,故意端详着他的脸,“一双眼睛唔……还有嘴……” 他嗓音太沉,凑得太近,思衿觉得不自在,将他轻轻推了推,无奈地说:“孩子在……” “她懂什么。”凌曲用扇柄推开思衿的手指,嘴唇轻轻拂过思衿的脸颊,停留在他的耳廓,“我若真的想要,她还能妨碍到我们么?” “你在说什么胡话?”思衿恼羞成怒地推开他。 怪他方才产生了错觉,以为体内没了毒蛊的凌曲性子变得柔和了,没成想纵使是没了毒蛊,凌曲依旧是只惯会惹事的幺蛾子。 “咳咳……”被推到地上的凌曲作势咳嗽了几声,半天都起不来,“我现在柔弱不能自理,你若想杀了我直接说就是了,何故下此毒手?” 思衿怔住了。他追随师兄常年习武,下手没个轻重,以往的凌曲都是见招拆招圆滑应对,长此以往思衿自然是忘了刚才那一下力气有多大。 没了毒蛊庇佑的凌曲竟然柔弱至此? “抱歉。”思衿说,“我不知……” 凌曲踉跄着站起来,眉眼中竟露出几分哀伤的神色:“现在的我手无缚鸡之力,日后必定成为累赘,若他日遇到危局,切记保自己性命为上。” 思衿想了想,摇了摇头:“我自幼习武,从来都不是为了自保。” 他认真地说:“若是保护不了你和孩子,我宁愿终身不碰落星。” 你可曾知道你现在这样,竟比天上的月亮还要皎洁三分。 凌曲慢慢靠近他,将他揽入怀中。却在他不经意的时候,嘴角渐渐上扬。 阿衿这么可爱怎么办呢? “好想咬一口。”凌曲突然说。 “什么?”脸埋在凌曲怀中的思衿问。 “没什么。”凌曲微笑,“天上的月亮圆得厉害,我想咬一口。” 透过凌曲的衣裳缝隙,思衿看着外面朗朗白昼,愈发疑惑了。 - “你说他废了毒蛊?”惑启拨弄手指上黑色的玉戒,琢磨着这句话即将会给他带来什么。 眼瞧着如今西厥的事态一步一步朝着他计划的方向发展,他愈发觉得这一切似乎都太顺利了。 顺利得有点不像话。 底下,苍府的人各个屏气凝神。为首的盛玉山语气却不疾不缓:“他在此刻废了毒蛊,必然有他的理由。” “理由不理由的,找个人试探一下不就好了。”惑启歪在高座上,将手指迎着西斜的日光。在日光的透射下,黑色的玉戒竟逐渐变得通透起来。 “这玉质地不好。”惑启摘下玉戒,丢到他们面前,“找人重做。” 盛玉山捡起这枚玉戒,道:“此乃名震天下的廊阳玉雕制而成,何来质地不好一说?” 惑启睨了他一眼:“我的意思是,还有更好的。” - 天渐渐黑了下去。 思衿被孩子的哭声惊醒后惨然发觉,他似乎不能给孩子喂奶。 自打上次让凌曲亲自“尝”了之后,不知道出了什么错,他再也不能喂奶了。这样下去孩子会饿着,思衿实在没法子,只能披上衣裳出去为孩子讨些奶喝。 对了,他忽然想起来,这阵子好像一直没看见杵济。这个一贯乍乍乎乎的人跑去哪里玩了? “思衿。”一个声音喊住他。思衿停下脚步回头,:“师兄?” 凌凇看他:“你这是要出去?” 思衿点了点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孩子没有奶喝,我想去讨一些。” “孩子不能没你在身边。你回去等着。”凌凇上马。 师兄一向不多说,这是要去替他讨了。纵使思衿觉得过意不去,也只能点头:“多谢师兄。” -- 第186页 的确,孩子还那么小,思衿不放心留她一人过夜。 “对了师兄,”思衿问,“看见杵济了吗?我有许多天没看见他了。” “杵济么。”凌凇拽着缰绳,调转马头,“你或许见不到他了。” 直到师兄走后,思衿还是不能明白这话的意思。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会见不到了呢? 他满怀疑惑地回到屋内,却发觉孩子不见了。 “谁?”洞察力极强的他很快意识到屋里有人。 他关上了屋门,隔绝住外头的风声。手边没有防身的武器,他需要尽快分辨出屋内藏了多少人。 更重要的是,分辨出这些人手上有没有他的孩子。 他担心这些人只是为了拖住他而设的圈套。 “我不习惯惹事生非。放过我的孩子,其余我会既往不咎。”思衿道,“她还小,你们会伤到她。” “她死了。”一个声音说。 思衿眼神一凛,躲过飞来的暗刃。那暗刃从他眼睛三公分的地方擦过,嵌进柱子中。 思衿抽出暗刃。他从未使用过暗器,用着不趁手。但现在为了孩子,他只能破这个戒。 “我再问一遍,孩子在哪里。”思衿说。 暗中那人刚要开口,一柄锋利的刀刃出其不意架在他脖子上。思衿的眼眸平静如水,却在此刻带着三分压迫:“不说的话,便一命换一命。” 那人没想到思衿的身手竟然这么快,这与他得到的情报极为不符。情报上说,他才产子,身体极为虚弱。可是看眼前的人,形体纤细,身手矫健,哪像刚生过孩子的人? “你在看什么?”思衿皱眉,表情严肃而认真,“回答我的问题。” 来者并非善类,他清楚思衿不会轻易取人性命,只这一点,便好拿捏。 “你这副身子,不像是能生孩子的。你是女人么?”那人说。 思衿皱眉:看来此人是有备而来。 见他不答,那人兀自又说:“明明是男儿身,却能生孩子,从哪里生,嘴巴,还是……” 说着,那人瞬间抬手,企图揽住思衿的腰身,却被思衿一个回踢,踢向另一头。 “嘶。”男子吃痛,暗暗骂了一句。 “谨言慎行。”思衿声音沉了下去。他不是没有注意到,这个男子似乎对他的身子很感兴趣。 这不由令思衿有些反感。 他其实是个不喜欢随便被别人碰的人。 思衿这一踢,恰恰让此人恢复了自由。但来者似乎并不急着离开,而是用直白的目光肆意地看着思衿。 “长得倒是漂亮,不知便宜了什么人。” 思衿皱眉,丝毫不想听他的污言秽语:“我的孩子在哪里?” “比起关心孩子,你更应该关心关心你自己。”那人掂着手里的暗刃,笑得不怀好意,“你现在的处境,比你的孩子危险。” 他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思衿的刀已经回到了他的手中,而思衿现在两手空空,没有任何东西傍身。 “不见得吧。”突然一个声音传来。 这声音尚且还未落下,眼前这人忽然全身抽搐,不一会儿口吐白沫,倒了下去再也不动弹了。 思衿这才看见凌曲和他怀中抱着的孩子。 “孩子怎么在你这儿?”思衿看着熟睡的孩子,这才放心下来,问道。 “闲来无事拿来玩玩,玩哭了再还给你。原本是这么打算的。”凌曲说。 “现在呢?”思衿问。 凌曲抱着孩子从尸体上踩了过去:“现在看样子有人不让呢。” “你知道他是谁派来的了?”思衿见他丝毫不吃惊,便问。 凌曲将孩子放进他的怀中:“一旦知道我没了毒蛊,总有些沉不住气的。可是你说这帮人是不是傻?纵使没了毒蛊,我依旧是个毒修。一个毒修仅仅依赖于毒蛊,能成什么气候?” 思衿见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盯着外面,知道他是故意说给外面的人听的,于是便不动声色地接过他的话,道: “是啊。纵然没了毒蛊,你依旧是普天之下最厉害的存在。” 凌曲的小扇子顿了顿。 思衿道:“怎么了?” 凌曲莞尔一笑:“没什么,只是你刚才那句话,我莫明喜欢听。” 作者有话要说: 凌曲:咱就是说禁不住媳妇夸 第95章 明媚 高殿上, 惑启逗着笼子里的红嘴八哥,语气不急不缓:“到底还是他沉得住气,这些日子连半点风声都不走露。” 盛玉山眼眸半抬, 回话:“他平日里一贯逞事张扬, 倒不是个沉得住气的, 这回想必是一时难拿定主意,这才改了性子。” 惑启却不以为然:“你同他打小那些烂摊子事, 我多少是听说过一些的。他到底是西厥肮脏地界里厮杀出来的活阎罗,颇懂藏锋守拙,你当日去火军营里杀他, 他只当你同他玩笑, 不曾动真格。他要是想动真格,杀你都不用抬手。这回,想必是要故技重施了。” 这话让盛玉山的脸色生冷了几分:“属下竟一时听不出来殿下这是在乎这西厥十六州, 还是在意凌非直这个人。若殿下在意的是这个人,我同他往事虽不堪回首,好歹还有几分交情,我现在就赔了这几年的交情, 把人捉来献给殿下。也不枉费属下这些年的君臣一场。” -- 第187页 惑启听了,抬脸一笑, 十分低声下气:“我就说个几句, 哪里值得你动这么大的气?” 说着他亲自倒了壶热茶, 奉给盛玉山:“他这个人, 的确是匹旷世烈马。可是烈马若是难驯,终究也是个祸害。这一点, 你胜他千万倍。” 盛玉山接过茶, 不急着喝:“这些日子属下不是没有留意北边的动静, 虽说他冷着咱们,可是水却端得平,北疆接二连三地派人来,他都推脱不见。他做得如此滴水不露,纵使我想找个由头,都无处下手。” “北疆不足为惧。”惑启笑了笑,“都是一帮迂腐之辈,还守着老祖宗几千年来定下的规矩,不懂得变通。” “殿下你的意思是?” 惑启负手而立:“我担心他是想掩人耳目,为他人拖延时间呢。这段时间,你可有瞧见他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 盛玉山的眉头皱了皱:“未曾。” 惑启思考片刻,又问:“那你可有瞧见他身边的人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 “说到这个,”盛玉山顿了顿,“不久前,他身旁的少了个贴身的随从。属下打听过,说是死了。” 惑启回眸,平静地看着他:“有没有一种可能。你打听到的,只是他想让你知道的?” 盛玉山瞳孔皱缩,旋即转身而去。 - “阿嚏——” 思衿揉着鼻子,眼眶红了半边。 “这天气不老实,一会儿冷一会热的,你衣裳穿这么薄给谁看?”凌曲给他搭了件厚衣裳,顺势想收了他的武棍。 “修行的人不能贪暖,我耽误了许多功夫,现在天气回暖了,该加紧练习了。”思衿见他要收棍,下意识握紧了,睁着一双大眼睛问,“眼瞧着四下没人,你同我练一场怎么样?” 凌曲想都不想就道:“我身娇体弱,不堪重任。” 思衿拽着他的衣袖:“以前总听说火军白蛇统领以一敌百的威名,虽说见识过一些,到底没有交过手,趁此机会,想见识见识大人的身手。不好么?” 凌曲眼眸深沉地看着他:“嘴甜就有用了?” “没用么?”思衿拿过武棍,从背后随意挥了一圈,露出一个明媚的笑。 凌曲闻声,正色道:“有用。” 他动了动手腕,抽出腰间的雀翎剑。雀翎剑是软剑,剑柄镶满各色珠饰,阳光下璀璨闪耀。思衿被晃了眼,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凌曲懒洋洋地说:“我还没动手呢。” 思衿揉了揉眼睛:“你这把剑宝石珠子做的,闪人眼睛。” “是吗?”凌曲看了看,说,“我八百年没用过它了,乍一眼还觉得它比往日颜色素淡了些。” 哪里素淡了!思衿内心忍不住说。落星跟它比起来,就仿佛一根烧火棍! “这上面也不是什么宝石珠子,都是各种毒虫的眼珠子,我将它们杀了,去取出眼珠嵌上去,说来也稀奇,几年都没见腐烂。”凌曲说着就要将雀翎剑递给思衿看。 思衿捂住口鼻连连后退,一脸不可置信:“这些都是毒虫的眼睛?那你还……” 凌曲一脸无辜地说:“我怎么了?” 太阳下思衿的脸涨得通红,原本就不利索的嘴仿佛打结了似的:“还用它……用它的剑柄……我……” 凌曲眼中的笑意实在绷不住了:“还练不练了?若是不练,咱们可以换个场子再练。” 他这句“换个场子再练”说得着实有深意,思衿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但既然是自己提出来练武的,不能轻易出尔反尔,思衿只能咬咬牙,说:“练。” 凌曲眼中的笑意深了几分:“那么,阿衿,承让了。” 这是凌曲第一次正儿八经同思衿交手。雀翎剑软而锋利,次次都在离思衿脸面三公分处戛然而止,凌曲道:“小呆子,你怎么不躲?” 不是思衿不想躲,而是凌曲看似站在原地,实则动作速度非常快,思衿根本没有躲闪的余地。落星对于雀翎剑原本是有优势的,可是凌曲却硬生生地让思衿毫无还手之力。 凌曲反手握剑,剑柄在思衿下颌挥起一阵若有若无的风:“你不躲,就仿佛我欺负你似的。” 他速度慢了许多,思衿这才可以见招拆招:“我并非不躲,而是摸不透你的路数。” 凌曲笑了笑:“真到了战场上,刀剑无眼,还管什么路数不路数,活命最要紧。阿衿你记住,只要能将对方置于死地,什么高明的手段都使得的。” 雀翎绕着落星,弯成一个漂亮的弧度。 刹那间,凌曲忽而松了手,雀翎剑划过长空,落到院内一人的脚尖上。 那人被吓到似的叫了一声,声音让凌曲眼神微愣,皱紧了眉头。 思衿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高兴地喊:“杵济!” - “主子,”杵济口干舌燥,一口气喝光了一盏凉茶,“我打听到一件事儿。” “等等,先别说这个”思衿给他又倒了一杯,关切地问,“这些日子你去哪儿了?我问过师兄,他们大多说你回不来了,我和你主子担心你出事。” “别耽误孩子喂乳。”凌曲提醒思衿。 这倒是提醒到了点子上。孩子太小,喂奶的时辰又总是变化,需要思衿时不时留意。方才练武一时半会耽误了时辰,思衿差点忘了孩子或许饿了。 -- 第188页 “那你们先聊,我去看看。”思衿说。 思衿走后,凌曲这才收回目光,漫不经心地对杵济说:“急什么,有人要吃你?” “吃我不要紧,只怕是有人胃口海般大,”说到这儿杵济压低了声音,“要一口吞了整个西厥呢。” 凌曲挑了挑眉毛:“这天下多是胃口大的人。” “这倒是。”杵济点了点头,片刻又摇头,“主子,不是一回事儿。其他人都好说,这人可不兴胃口大啊!他可是主子您千挑万选……” “这天下到底是你管家了。”凌曲睨了他一眼,“自作主张想这一出,是担心自己思死不透么?” 杵济摸了摸鼻子:“我不敢……我是有心要救思湛,可是我找不到她的尸首……恰巧又有了那人的消息,这才舍了一条命赶回来告诉主子……” 凌曲道:“如今这天下,能不能容得下他的野心也未可知。需知道,纵使是炼蛊,也要挑够格的蛊虫才行。” “主子,”杵济错愕地道,“你身上的毒息怎么没了?” 凌曲剥葡萄,不答。 杵济滑跪到他身下,一把抱住他的大腿,哭嚎:“主子,几日未见,你竟油尽灯枯到如此地步,都怪杵济不好没陪在主子身边……” “起开——”凌曲十分担心思衿回来瞧见这没皮没脸的一幕,想将人踹开,“大白天嚎哪门子丧?” 杵济愣是没被凌曲踹开,反倒是从凌曲手上抢了颗剥了皮的葡萄:“哦对了,那人说想抽个时间见见主子。” 凌曲想都不想就说:“不见。” 杵济丝毫不觉得出乎意料,继续说:“若是那人执意要见主子呢?他藏了这么些年,我们到现在为止都不知道他有什么本事。主子何不见见摸清他家底?” 凌曲道:“你是收了人家的银钱了,还是看上人家的姑娘想做上门女婿了?非要撺掇着我去见他?我如今纵然没了毒息,收下你这条命还是有余地的,别使伎俩。” 杵济声音小了下去:“我大雪天里,确实是吃了人家两碗热饭……” 凌曲的扇柄眼看就要落下来。 杵济连忙躲了过去。 …… “想什么呢?”哄了孩子睡下的思衿发觉凌曲罕见地发着呆,上去问了一句。 此刻的夜空清明地挂着一轮弯月,凌曲坐在窗沿,慵懒地笼着一件衣袍,侧颜倒有几分出尘的美。 若不是他孔雀绿的袍子扎着鸡血似的红绸,在思衿眼里会是一幅清淡悠远的画。 凌曲收回目光,看了看思衿,继而露出一抹笑。 “我在想,以后给芙儿选婆家的事。” 思衿愣了一下,提醒他:“芙儿还未满白天。现在考虑这个是不是为时尚早?” 凌曲道:“如今有两户人家,一家家底深厚,但婆婆不是个好对付的人。一家日薄西山,婆婆为人还算可靠,若是你,你选择谁?” 思衿是个修行者,从未想过这些事。更何况他是男儿身,纵使不用修行,哪来的什么婆家? 可芙儿毕竟是他的孩子,也的确该未雨绸缪,有些事早些想没有坏处。 “若是我,这两家都不选。”思衿说,“宁缺毋滥,我的芙儿值得更好的。” 凌曲若有所思。 作者有话要说: 惑启:选A还是选B? 凌曲:我选C! 第96章 出游 孩子半夜哭得厉害, 思衿只能抱着哄。转眼几个月过去了,孩子的五官稍稍长开了一些,两个脸颊宛如面团捏的一般, 粉粉糯糯。就是夜里睡觉不老实, 断断续续会醒, 醒来总是哭。 原本思衿同凌曲睡的,可是现如今孩子闹腾, 怕吵到凌曲,也只能分房睡。纵然是分房睡,芙儿夜里一哭, 凌曲依旧能听到。 哄了一会儿, 孩子哭声渐渐小了。思衿刚想将孩子放回摇篮里,转眼一个高大的身影就罩了过来。 带着一股清冷的香。 思衿被凌曲拦腰抱了起来,直直地朝那床走去。 “突然间做什么?”思衿压着声音问。他实在是困乏, 没精力折腾了。 “用了点安眠香,那丫头不到三个时辰醒不来。”凌曲淡淡地说。 “你疯了?她还小,哪里能用这个?”思衿紧张地拽紧了凌曲的衣裳。 凌曲在他眉间嗅了嗅,这才将人安安稳稳地放在床榻上, 盖上被褥:“毒修的骨血,弱不到哪里去。我算准了剂量放的。” “我……我现在睡不着。”思衿翻了个身, 背对着凌曲说。 “你哄她, 我哄你。”凌曲坐在窗沿, 隔着被褥轻轻地拍。说不困其实是假的, 一旦周围安静下来,困意便如同洪水猛兽似的朝思衿袭来, 纵使凌曲俯下头擒住他的嘴唇肆意吻着, 他也睁不开眼, 只能受着。 “忘记说了,”凌曲直到思衿的呼吸平稳,才道,“芙儿的确是不怕安眠香,可是你怕啊。小傻子,这香是给你点的。” 摇篮里的婴孩卷着两只小手,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静静看着烛光下凌曲哄着思衿入睡。 “乌~”她突然叫了一声。小手朝空中伸了伸,仿佛要抓住什么似的。 摇篮因她的动作轻轻晃动了一下,惹得上面悬挂的几个铃铛跟着响了两声。 “啊乌~”她扑腾了两下,想要抓铃铛,可是铃铛晃动着,她怎么也抓不着。 -- 第189页 “乌~”她看到凌曲走了过来,瞪着一双杏眼喊。凌曲将铃铛给她。她的手拿不住铃铛,那铃铛滚了一圈,掉在她小被子上了。 她委屈了。 “白天哭我不管你。夜里哭,我让你睡马厩。”凌曲说。 她听不懂,以为大爹爹是要抱她,还乖乖伸出两只手求抱抱。 凌曲将她抱了起来,她揪着凌曲衣裳上那朵最鲜红的海棠花啃。 味道怪怪的,她啃了许多下,都琢磨不出这是什么味儿。 “主子,这孩子咬你衣裳呢。”杵济见主子出了门,月下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提醒。 “换一身就是了。”凌曲淡淡地抱着她在月色下逛了一圈。白日里庭院中开的花,夜里全都合上了花苞,安安静静地睡着。 “主子你好兴致,大晚上带着闺女逛花园。”杵济打着呵欠道。 “若是困了你自去睡便是。我带她逛逛,等她困了再放回去。”凌曲摘了一朵牵牛花。芙儿见了,抓在手上,愣愣地看着。 “哦我想明白了。”杵济机灵地说,“一方面你是怕孩子后半夜吵到小师父入睡,另一方面又不想让小师父醒来找不到自己孩子,这才带她逛逛,片刻送回去。好计谋啊!” 凌曲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杵济打自己的嘴:“我还张口闭口的小师父,蠢得很。现在应该叫主子夫人了。主子,主子夫人,小主子,我要记着。” 凌曲道:“长了一张嘴值得聒噪成这样?” 杵济连忙将嘴捂严实了。 - 睡了一个好觉,思衿觉得整个人都神清气爽。 早起第一件事就是看孩子,原本以为孩子早就哭着要喂乳喝了,好在今天却规规矩矩睡在摇篮里咬着自己的手指,乖巧得很。 “嗯?小铃铛怎么断了一个?”思衿奇怪地问她。 芙儿“乌乌”的笑了两声。 思衿重新将铃铛系了回去。师兄前些日子从村里牵了两头羊回来,说是给芙儿喂乳。因此每日早晨思衿都会用温水将那新鲜的羊乳热温了,给芙儿喝。 喝了奶,思衿给芙儿梳头。他一个修行之人,愣是学会了如何给孩童梳小辫子。若是思湛还在,这活儿想必是她做得更好。 想到这儿,思衿忍不住红了眼眶。 “芙儿的头发长了些许。”凌曲道。 思衿回头:“好歹也有四五个月了。不长头发才该忧心呢。” 凌曲笑:“若是阿衿也有一头青丝,想必十分动人。” 思衿摸了摸脑袋。他少时也是有的,只是时间过去太久,他已然忘记长着头发的滋味了。 凌曲坐在他身边:“没什么好遗憾的。以后等芙儿大了,她便是你留着一头长发的样子。” 思衿红着脸说:“长成我这样有什么好?我倒是希望她模样像你,性格也像你,这样长大以后不容易被人欺负。” 凌曲笑得更开怀了:“阿衿这是在暗指我凶悍胜过河东狮,还是在埋怨我平日里欺负你欺负惯了?” 思衿根本没想到这一层,一时百口莫辩。 好在凌曲并未计较,抓着他的手说:“我已经托了你主持和凌目师兄帮忙照看孩子,你陪我去见一个人。” “什么人?”思衿疑惑。 “一位要人。”凌曲意有所指。 思衿这才意识到,这段时间他一直都围着孩子转,全然忘了如今西厥尚且无主的事。无主的西厥就像一只肥美的猎物,终究遭人惦记,内忧外患。 现在凌曲需要做的,就是尽快为这个无主的国度找个主子,定了百姓的心。 “你有人选了?”他问凌曲。 凌曲笑而不答。 想来也是,如今的西厥同时被东晟和北疆盯着,凌曲夹在中间,若是有意于其中一国,实在不用拖到现在。凌曲这是在做另外的打算。 “是该见见。”思衿看着凌曲。“那便见见?”凌曲一笑。 杵济提前给他们准备好了马车,思衿却不愿意坐,凌曲便索性解了马的套绳,拉他上马。 思衿难得骑马,纵使有凌曲护在身后,到底还是怵的,一旦马儿飞快了,他就要扔了缰绳抱住马儿的脖子。 “怎么阿衿依旧不擅长骑术?”凌曲替他拽着绳子,笑着说,“原本打算你我各骑一匹,这样快些,现在看来你倒是离不开我了。” 思衿脸面都被丢尽了,着实是自己心里犯怵,没什么可争辩的:“佛寺长大的,少有机会碰马。若日后你得空了,多教教我,我一定学。” “你夫君我,三岁便学了骑射,六岁百步穿杨,九岁单手擒贼,纵使是地下城关了一些时日,功夫也不曾荒废。你到底还是娇弱了些,没我路子野。”凌曲道。 这思衿不得不承认。他久居山中寺庙,哪怕日日练武,也比不上动真刀子的。 更何况凌曲身为毒修,根本不屑动武。 “咱们已经很久没出来逛过了,这一趟经过凉朔,要不顺便去吃个酒听场戏?”凌曲忽然提议。 “酒是吃不得的。”思衿说,“戏么……” 他是想看戏的。 “懂了。那就不吃酒,改成宜昌楼的点心怎么样?” 这下思衿点点头,说:“好。” 凌曲牵着缰绳继续说:“既然要吃个点心看场戏,定是要寻个客栈住一晚的。晚间凉朔自是热闹,说书的,耍猴戏的多的很,要不要去逛逛?” -- 第190页 “耍猴?”思衿眼睛直了,反应过来赶紧晃了晃脑袋,正色问:“你不会是诓我出来闲游的吧?” 他一个修行之人,哪能贪图热闹呢? “只是让你沾点烟火气。”凌曲的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阿衿清规戒律惯了,说话做事都是思前想后的,活得太规矩了。我不想让你活得这个规矩。你才二十不到,正是意气风发之时,应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必拘着自己。” 他这话说得思衿心里暖暖的。 “那……”思衿侧过脸来,“我们吃个宜昌楼的点心,听场戏,晚间去看耍猴?” “宜昌楼的点心精致,一份不足二两。” “那那那……”思衿结结巴巴地盘算着,伸出三根手指,“我要三份。” “阿衿真乖!”凌曲忽而踢了马腹,马长鸣一声,卷着蹄子狂奔起来,吓得思衿又抱紧了马脖子。 “马不可靠,你何不考虑抱着我?”凌曲见他可怜兮兮,提议。 “我背对着你,如何抱?”思衿的声音都带着哭腔。 “你说的是,也只有我抱着你了。”凌曲说着伸手将他笼进怀里,贴得紧紧的。 “耳边都是风声,”思衿忍不住提高了声音,“这马儿再快便要飞起来了!” “你若是想让马儿飞,为夫努努力也是可以的。”凌曲在他耳边说。 “嗯……啊?”思衿差点没反应过来,“人都快颠上天了,还能再快?” 再快怕不是要直接上西天见佛祖了! “三——二——”凌曲喊。 “一!” 前面是一道沟壑,马一个纵跃,吓得思衿闭上了眼睛,只顾拽紧掌心的佛珠。 马安稳落地,又飞奔起来。 “方才你在念叨什么?”凌曲问他。 “我在……”思衿只觉得自己的魂还落在天上没归位,说话都不利索,“我在念我新学的莲华经。” “念叨出个什么名堂没有?” “我……念得不好。” “你应该念念我的名字,关键时刻比经书管用。”凌曲一本正经地说。 “为何?”思衿茫然地问。 凌曲轻笑出声:“就比如刚才,你若是念叨一句‘凌曲,我害怕’,兴许我会一时高兴,选择走平坦一些的路。” 作者有话要说: 凌曲:不愧是我.jpg 第97章 撒野 一路骑着马跌跌撞撞来到凉朔街上。 现下纵使脚落了地, 思衿一时半会也适应不了如此平坦的路,显得有些踉跄,需要凌曲空出一只手来扶。 今日不见阳光, 天空灰蒙蒙的, 像是蒙了一层灰纱。 不过好在街上的行人熙熙攘攘, 商铺摊子应有尽有,倒显得格外热闹。 凌曲牵着马, 思衿同他并肩走着,道:“当初同师兄来凉朔,凉朔还是个烧杀抢掠的险恶之地, 才几年的功夫, 竟全然变了。” 凌曲似笑非笑:“怎么变了?” 思衿环顾四周:“以往多是恶人成群结队作恶,百姓夹道以目,纵使有人做买卖, 也战战兢兢,时刻准备收摊子就跑的。反观现在,摆台的、开商铺的、招猫逗狗在街上溜达的人不下少数,想必是为非作歹的人少了, 日子过得也安稳了。” “你倒是很有眼力见。”凌曲看着他,笑意更深了些, “是不是这样, 咱们试试不就知道了?送你一样东西。” 下一刻, 思衿手里多了支小泥人。小泥人模样像个青衣, 只是脸颊红红的两坨,十分可爱。 思衿还没来得及仔细看, 身后就有女子呼天抢地般喊了几来:“捉贼啊!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还有没有个王法啊!” “监国眼皮子底下竟然有人敢这么猖狂!竟然还合伙作案!” “一道捉了他们去领赏!” “你……”思衿这才反应过来他被凌曲摆了一道, 脸红一阵白一阵的。 “还不快跑?”凌曲笑着轻轻推了他一下。 思衿下意识迈开了步子。等等, 他忽然意识到,东西又不是他抢的,他跑起来,这不风是明摆着做贼心虚么? “不跑等着被捉么?”凌曲丢了马,干脆拽着他飞上房梁,轻快地跑了起来。 街道人越积越多,堵得水泄不通,都是看热闹的。 时不时有仗义的高人飞上房梁想要捉他们,凌曲袖口中一枚金灿灿的东西瞬间打消了对方的顾虑。 “你到底在闹什么?”思衿从未做过坏事,十分不适应,跑了一段路再也不肯跑了。往房顶上一坐,说什么都不肯再挪半步。 收起监国令,凌曲朝他身边一坐,笑眯眯地说:“你看,咱们只拿了个小泥人,就惊动了这么多的人来堵我们,可见偷鸡摸狗的事凉朔已经很久没有发生过了。” 思衿想骂他,但实在骂不出口,只能拿眼睛瞪他。 这时,忽而铁桶一般的人群中挤出一条道来,为首的火军将军漆雕弓勒紧马绳,仰着头喝道:“什么人在街道胡作非为扰乱治安?速速下来!” 凌曲心中暗暗一惊:出门没看黄历,怎么把大将军招惹来了?要是将军当众认出他来,他以后就是全凉朔的笑话了。 他登时挪了个位置,不动声色地躲到了思衿身后,这才说:“东西我们没偷,银子早就塞在那堆玩意儿底下了,将军何不差人查验?” -- 第191页 漆雕将军闻言,让手下去查,不出片刻手下回禀:的确有银子在。 漆雕弓勒紧缰绳,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神情:“你有两处不是。第一,我没自报家门,你为何张口闭口称呼我为大将军?可见是认识我的。第二,一个泥人而已,哪里需要一锭银子这么高的价钱?想必是你见情况不对,事后补救的。我说的这两点,你认不认?” 思衿听见凌曲暗暗骂了一句“成了精的老狐狸。” 漆雕弓发觉上面一时半刻没了动静,便使了个眼色,让几名手下上去捉人。 凌曲却道:“将军且慢!” “你有何话要讲?下来再说也不迟。” 凌曲道:“早就听闻火军大牢里茶饭糙粝不堪入口,若是好酒好肉好吃好喝的供着,我倒是愿意同将军走一遭。” 此言一出,大家都在议论纷纷。 要放在以前,谁敢在漆雕将军面前口出狂言,将军早就大发雷霆将人收拾了。可现在此人如此瞪鼻子上脸,将军竟不为所动。 这到底是何方神圣? 漆雕弓盯着房顶,片刻唤人上前:“去畅园摆桌酒宴。” “这……”手下十分不解。 “将军且慢,我家夫人是用不了酒肉的,何不改成宜昌楼?那里的吃食还精致些。”凌曲说。 “你是什么人?休要得寸进尺!”手下冲房顶喝道。 漆雕弓却道:“按他说的做。” 手下委屈地走了。 “你的要求我都满足了,现下可以下来了吧?”漆雕弓说。 “还差些,”凌曲丝毫不客气,“劳烦将军将这些闲杂人等散开,夫人受了惊吓,实在见不得这么多人。” 他夫人来夫人去的,思衿觉得很不好意思。 漆雕弓手一挥,周围的人立马散了开来,各做各事去了。 凌曲这才牵着思衿的手,一同落地。 “就知道是你。”漆雕弓垂眸看着他,嗔怪,“敢在凉朔撒野。” “是了。将军足智多谋,一点即透。”凌曲拱了拱手,“正经撒野的,谁会只偷个小泥人啊?” - 宜昌楼的点心果然名不虚传。 入口即化,软糯香甜。思衿品尝了一圈,只挑出一个错儿来:分量太少。 偌大的盘盏,中间只缀了一两块。思衿一连吃了十几盘,也只吃了个五分饱。 好在点心还在源源不断地上来,这让思衿萌生出了一丝期待。 因为下一盘点心,永远要比想象中的好吃些。 “你找的这人原本在我军牢里,遇到国丧特赦,放出去了。如今去向如何,我也不知道。”漆雕弓放下茶杯。 这答案不出预料。凌曲转着玲珑剔透的杯子,道:“敢问将军,当初他犯了什么错儿?” “能拘在我这里的,自然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漆雕弓夹了一块糯米圆子塞进嘴里,皱着眉头咽下去,“太甜。” 凌曲也不喜甜食,整顿都没动几次筷子。反观思衿,吃得好不开心。凌曲便将自己面前的那份不动声色朝思衿移了过去。 “恐怕这人能解如今的棋局,不容小觑。”凌曲慢悠悠地说。 漆雕弓中途滞了筷子:“我原本以为你非黑即白。怎么,你想破局?” “如今黑白两道虎视眈眈,我倾向于任何一方,都不会让西厥全然而退。只能破此死局。”凌曲摩挲着杯沿,“将军意下如何?” “我相信你。”漆雕弓放下筷子,喝茶,“只不过偌大一个西厥,你想找到这人无异于水底摸虾。更何况,你怎么知道他就是你要找的人?” “我并不十分确定。”凌曲悠悠道,“不过好在我晾了他多年,纵使我不找他,他也会想尽办法打听我的消息。光凭这一点,不就巧了么?” “险得很。” 一盘点心上来,漆雕弓兴趣缺缺,重新动筷。这是一盘兔子糕,蒸得乖巧可爱,活脱脱一只肥兔子。他刚要下筷子,就发觉对面的“凌夫人”咬着筷子盯着他,仿佛在期待他吃完兔子后的反馈。 漆雕弓只好放下筷子,将盘子移到了对面。 思衿不好意思地在兔子脑袋上戳了戳。 收回目光,漆雕弓继续说:“如今这西厥充斥着两边的耳目,一旦风声走漏,他们必定不会善罢甘休。火军这些日子养精蓄锐,就等着一场恶仗要打呢。” “将军倒是为我着想得很。”凌曲笑了笑,“有火军弟兄和北边左侍手里的军队在,我无后顾之忧了。敬将军一杯!” “好歹你是火军出身,我不会放着你在外面给火军丢脸,砸了我火军的招牌。”漆雕弓压低声音说,“此事一平,你日后有什么打算?” 放下杯子,凌曲看了看埋头苦吃的思衿,扬起几分笑意:“打算谈不上。只想谋个一官半职,养活我这爱吃甜食的傻夫人和那一天三碗羊奶的蠢闺女。” 思衿不知道吃了什么,突然被呛到,猛烈咳嗽起来。 漆雕弓这才循着目光看过去。 总觉得诡计多端的狐狸身边跟着这样一只水灵灵的白羊,分外不搭调。 漆雕弓咳嗽了一声,正经地说:“我想着,横竖你日后接管火军……” 他还未说完,凌曲擅自补充了一句:“接管火军的马厩当个弼马温。” 漆雕弓瞪眼:“我怎么不知道我是这个意思?” -- 第192页 “什么意思都好说。”凌曲笑眯眯的,“天下若是太平,干什么不都好?” 这话倒是在理。漆雕弓暂且将“让凌曲继承火军”的想法压制下来。 忽然,静谧的宜昌楼里涌进来一个戏班子,瞬间将所有食客的目光吸引了过去。思衿也抬头,好奇地打量着这群突然闯进来的五花八门的人。 凌曲的目光骤冷。 “今儿没请你们啊?”宜昌楼的小二上前一步,对戏班子为首的那个说。 “你们掌柜的自然没请。”为首的那个带着面具说。 “那是谁请的?”小二不解。 下一秒,一声惨叫,小二竟当众倒在血坡之中。 为首的刀还滴着血,声音冷的不像话:“阎王爷。” 作者有话要说: 来活儿了。 第98章 客房 小二一声惨叫, 原本还挺静谧的宜昌楼瞬间炸开了锅。 候在门外的火军将士想将这伙歹人擒住,却发现自家将军坐在其中,并没有让他们出手。将士们面面相觑, 尽管都皱着眉头, 却一个都没动手。 思衿被突然而来的变故吓了一跳, 当即站了起来想去救人。他还没站稳脚跟,就被一只冰凉的手握住。 对上凌曲的眼神, 后者温柔地告诫他:“不可打草惊蛇。” 思衿只好再次坐了下来,关心着小二的伤势,满桌的点心都没有心思吃了。 反观凌曲和漆雕将军, 却一个比一个沉得住气, 在这种慌乱的情况下竟然还顾得上动筷子。思衿心思没他们能藏,不知道他们两个葫芦里卖了什么药。 “你猜是哪边的人?”漆雕弓头都没抬就问。这些日子以来,黑白两边时常派人来打探他的口风, 他原本雷厉风行的性子被磨得四平八稳,硬生生没透露出一丁点风声来。底下的火军也是承袭了他的刚烈性子,口风严实得针都戳不破。 凌曲挑了个不怎么甜的点心动了筷子,道:“这么横冲直撞胡搅蛮缠, 想必是北边的那群狼了。蓝五继位以来,说话做事比她那个二姐直截了当得多。”说到这儿, 他以一种颇为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说:“将军你说她二姐怎么就这么拎不清, 在这个紧要关头让一个毛脚鸡来继承自己的位置?” 漆雕弓对北疆的事也是早有耳闻。若北疆还是蓝二把持, 尚且还能与东晟对峙抗衡。眼下换了个小丫头, 再也没有抗衡的本事了。 “眼下这伙人,像是专门来杀你的威风。”漆雕弓放下筷子, 目光中露出一丝好整以暇的神色, “监国大人, 你认为该怎么处理?” 凌曲眼睛眯了眯,半晌笑了:“将军真是折煞我了。我虽然忝居监国之位,凉朔大半个军队还是掌握在将军手里,将军手握重权,我只是空挂个名号罢了。” “眼下可不是耍嘴皮子的时候。”漆雕弓端着茶盏,眼神示意他,“戏班子朝你这儿来了。” 凌曲侧眸,露出一小半脸。他不笑的时候,眼神清冽,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清冷,流畅的下颌线令人赏心悦目。如若不是他的大红绸子外衣裹着一层翠绿色的碧纱实在让人眼疼,或许会有人将他比作出水芙蓉般的谪仙——淬了毒的。 凌曲却收回目光,柔着声音对思衿道:“多吃些。” 思衿却摇了摇头,老实又无奈地揉了揉自己的肚子:“实在吃不下了。” 宜昌楼的点心每份的量虽然不多,可是数量却极其庞大,思衿几乎把十几个生肖全部都吃了一遍,还是有剩的。 凌曲揉了揉他的脑袋,像是在哄他:“可是他们家招牌点心你还没来得及吃呢。” 思衿为难地说:“这儿的糕饼点心这么贵,咱们一下子点这么多,是不是有些太浪费了?” “有什么要紧?”凌曲笑眯眯地说,“反正将军请客。” 漆雕弓:“……” 宜昌楼里的食客因为刚才的动静跑了一大半,剩下几桌散客和几个听不见外头动静的厢房。戏班子共有二十几个人,各个穿着怪异,将脸捂得严严实实,不让食客们出去。 “你们……你们这群歹人……想砸了宜昌楼的招牌不成?”掌柜的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却也不敢同他们硬碰硬,只能在几个小厮的保护下远远骂上几句,顺便朝歹人扔两副筷子。 “报官的,一律杀死。”戏班子为首的挂着一张红脸猿猴面具,压根不理睬掌柜,锋利的砍刀扫了周围一圈,对手底下的人说。 他声音不高不低,却直接打消了一些食客逃出去的念头。 “你当西厥是你们这群歹人当家吗?!”不知角落里是谁鼓起勇气喊了一句。 另一头也开始有人附和:“事后监国定然饶不了你们!” “监国?”红脸猿猴危险地眯起眼睛,冷哼一声,“你们不知道吧?他早就已经没了毒息,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废人了。他把你们当成可有可无的玩物,你们却一直奉他为神明,愚蠢至极。” 思衿担心地看着凌曲,小声地说:“他好像说你手无缚鸡之力。” 凌曲自然也听到了。觉得无奈又好笑:“可我有缚猴之力啊。” 说罢他袖中的折扇一掷,不偏不倚飞到红脸猿猴身后一人脸上,将那人的面具砸了个粉碎。 “搞什么?”红脸猿猴怒视了身后那人一眼。身后的人一脸无辜:“有人偷袭!” -- 第193页 红脸猿猴的目光与凌曲对视,凌曲朝他露出个人畜无害的笑容:“不是我。” 他是如何做到撒谎撒得如此坦荡的?!一旁的思衿呆若木鸡。 “那就是你了。”红脸猿猴目露凶光地看着正在吃点心的漆雕弓。 漆雕弓压根不理他。 下一刻,红脸猿猴的大砍刀将他们面前的桌子劈成了两半。 刹那间杯盘狼藉。 “作孽哟——”掌柜的心疼得要死,差点厥过去,“那可是上好的檀香木桌子!那可是前朝宫里的瓷盘!这帮杀千刀的——” 漆雕弓吃掉手里的点心,然后不动声色抬起脚,一脚踩在那把大砍刀上,端起半个盘子继续吃。 原本还声音铿锵的大砍刀被他一个动作死死地按在地上,争鸣声也小了下去。 凌曲本想忍住笑意,可还是忍不住发出了声音。 “抱歉。”他看着那红脸猿猴,语气真诚地说,“猴戏不错。” 思衿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虽然他知道眼前这个戏班子不是凌曲和漆雕将军的对手,可是看见他们如此挑衅对方,还是替他们暗中捏一把汗。谁知道这群狂徒急了会做出怎样丧尽天良的事? 红脸猿猴撇下大砍刀,抬脚要踢凌曲,凌曲立在原地不急着躲,而是抬起手绕了一圈,不动声色化开了这股力量,然后捉住了他的脚腕。 “待会儿提醒你夫君我洗手。”凌曲看向思衿,道。 站在一旁的思衿说:“……知道了。”你还有心思关心这个! 红脸猿猴没想到这个身形修长面容清秀的男子力气会这么大,竟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轻轻松松捉住了他脚腕令他动弹不得。 “别乱动。”凌曲微笑着提醒他,“不然一失足成千古恨,后半生的幸福便毁了。” 角落里原本还紧张的食客们听闻这句,依稀笑了两声。 “就该狠狠教训他!让他知道作恶多端的下场!” “对,教训他!当咱们都是好欺负的?!”掌柜的也斗着胆子说。 红脸猿猴被捉了脚腕,此刻愤怒到恨不得吃人:“弟兄们,杀了他。” 一直处于观战状态的思衿平静地看向这帮企图围上来的人。他面容清秀,满目慈悲,立在那里向一株挺拔的青松。可是,他一开口,却将这帮人拉回了现实: “我看谁敢。” 凌曲闻声,笑意深了几分,捉着红脸猿猴的脚腕还不忘指点他:“其实阿衿还可以更嚣张一点,毕竟这一圈人都是乌合之众,加起来都不是你一个人的对手。” 思衿却摇了摇头,伸出拳脚,分外认真地说:“师兄曾经教导我,凡事都不能毛尖出头,小心为上。” 凌曲放下那猿猴的脚,凑到了思衿的跟前,在他耳边说:“那你还记不记得我对你的教导?” “什么?”思衿抬了抬眼。 “我曾教导过你,作为凌夫人,想做什么便做什么,纵使天塌下来,凌曲为你担着。”凌曲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思衿的脸红了:“这都是什么教导?” 一旁依旧坐着的漆雕弓看着他们,没来由地说了一句:“要是有个下酒菜就好了。” 这俩人的一举一动,可是真下饭呐。 红脸猿猴挣脱了凌曲的桎梏,也渐渐地猜出此人的身份,语气阴沉:“原来你就是那个姓凌的?” 此言一出,原本还缩在角落里的食客们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纷纷站了起来往门外闯。就连掌柜的,也撇下店面在几个小厮的扶持下一瘸一拐地闯了出去。 四下安静了片刻,凌曲的眼神莫名玩味了起来。 “你们来这里的目的,不会是想杀了我吧?” 他说。 - 思衿的拳头攥着紧了些。不知为何,当他听到凌曲问出这个问题之后,心中一阵没来由的紧张。他不敢想象若是有人在他面前取了凌曲的性命,他会怎样。 脑中的戒律怕是全然没有了吧。 红脸猿猴没想到自己的队伍连夜闯入凉朔就刚好碰到凌非直,一时之间他摸不准这是福还是祸。 就凭借方才与凌非直过招,他便知道传闻中的“手无缚鸡之力”是假的了。 一个至关重要的线索全然崩盘之后,余下的胜算便不会有了。 “是你放出的消息?”红脸猿猴这才意识到一切不过是一个圈套。凌曲故意放出他身手已废的消息,好引蛇出洞,让伺机而动的人浮出水面。 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岂料听闻他的话,凌曲的眼眸转动了一下,启口道:“未曾。” “不是你放出的消息,还会是谁?” 凌曲手中一时没了扇子,颇有些不自在,只能摩挲指间那枚玉戒:“当然是派你们来的人。” 红脸猿猴听了,瞳孔皱缩:“你胡说!我主君怎会……” 凌曲抬眸深深看着他,眼中竟露出几分垂怜:“你们这些人,不曾入编,在自己国土不过是群走街窜巷的混混,终究是祸害。要想解决你们,就必须出此下策。” “你休要胡说!”红脸猿猴卷起砍刀,劈头就朝凌曲砍来,却被凌厉的一脚踢飞开来。 错愕地回头,红脸猿猴对上思衿沉静的双眸。后者用一种近乎平淡的语气同他说:“勿要伤他。” 简单几个字,却让红脸猿猴听出了一股“他死,你也会死,而且死得更惨”的错觉。 -- 第194页 “夫人好身手。”凌曲拍了两下手掌。引得漆雕弓斜睨了他一眼,似乎在说他脸皮厚。 原先红脸猿猴并没有将思衿放在眼里,可是现在,他必须重新审视眼前这个释子。 他一身水洗的迦蓝,容貌端正昳丽,身性虽然没有寻常佛修那般强壮威武,却充斥着韧劲,让人不由自主地相信他所说之话地分量。 此人,被凌非直唤做是“夫人”。 红脸猿猴不是没听闻过,凌非直心尖儿上有位释子,保护得紧。他也不是没有思考过,若斗不过凌曲,干脆从这位释子入手。 可是现在这个释子就站在面前,红脸猿猴却迟疑了一步。 “照现在这个情况看,你对付哪个,下场都不会好。”一旁许久不说话的漆雕弓开口说,“火军早已将这一带围了个遍。你自己掂量掂量。” 红脸猿猴这才后知后觉,他手底下的人脸色都很难看。 “你是……” 漆雕弓不带感情地说:“火军首领,漆雕弓。” - 从宜昌楼里出来,天色都黑了。方才那群为非作歹的恶人全部被火军押了下去,漆雕弓给了宜昌楼掌柜一块牌子,让他去军里取些银钱贴补损失。 凌曲晃着扇柄,打趣道:“将军出门一趟废了不少血汗钱啊。” 漆雕弓睨了他一眼,很不想说话。可是看着思衿一脸诚挚与感激的目光,他还是无奈地开口:“都是小数目。” 凌曲这小夫人看样子很喜欢这顿点心宴。 “你方才,为什么对他说是北疆放出的消息。难道是想让这群人与北疆产生隔阂?”漆雕弓勒紧缰绳,问。 凌曲招呼他凑近些,随后道:“其实这消息是那个人放出来的。” 漆雕弓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没有道理。他足不出户,难道已经料到这么长远的事?” 这哪是西厥未来的主君,这怕不是个披着人皮的妖人。 “将军放宽心,横竖这差事交予他之前,我是要去试探他深浅的。装腔作势的那套把戏,瞒得了别人,瞒不过我。” “这点我很信你。”漆雕弓上马之前,拍了拍凌曲的肩膀,“毕竟你狐里狐气,一肚子坏水。” 火军押着人浩浩荡荡远去了。凌曲这才反应过来他被不带脏字地嘲笑了一番。舔了舔后槽牙,凌曲又气又笑: “也不看是谁带大的!” 说他狐里狐气,多半也是这老狐狸的责任! 思衿头一回见他如此吃瘪,想安慰他却又不知从何开口。恰在此时一群人走了上来,思衿警惕地看过去,却发觉是宜昌楼的掌柜。 掌柜还未从“店铺被砸了稀巴烂”的悲痛中走出来,颤颤巍巍地对凌曲行了个大礼:“监国的救命之恩,小的没齿难忘。” 凌曲回过神,奇怪地看了对方一眼。 说实话,长这么大,他头一回受到别人这么隆重的感谢。他很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掌柜的摸了一把眼泪,继续道:“大恩大德无以为报,若是监国愿意,小的愿把宜昌楼的天字客房供出来让二位入住。” 听到“天字客房”,凌曲露出了不可捉摸的神色。 正当思衿以为凌曲会断然拒绝时,却听见后者道:“如此甚好。” 掌柜的颤颤悠悠走了。思衿奇怪地问凌曲:“不是说好要住在六街对面的那家客栈么?怎么突然改了主意?” 凌曲看着他,片刻露出微笑:“夫人有所不知,宜昌楼的天字客房与别家客房不同,只招待夫妻二人同住呢。里面到底有什么特殊,我一直想知道,趁此机会定要一一试过才是。” 思衿:“……” 作者有话要说: 凌曲:咱就是说有情侣主题的酒店不住白不住:) 第99章 芳菲【正文完】 思衿开始还不懂为何一间客房只允许夫妻二人同住, 直到凌曲拿了关籥打开房门,他才明白其中的意思。 起初并没有什么不同,直到他往内走了几步, 撞见了了一整墙的壁画。入眼的壁画占了整块墙壁, 直截了当地呈现着许多男男女女拥抱和欢/爱的场景, 衣服半露,表情享受, 腰肢温软,玉体升香。 有男人和女人,也有男人和男人。 这哪是思衿能看得了的。他下意识就回头:“我…想出去透透风。” 一只手捉住了他的胳膊, 将他想要落荒而逃的神色全部纳入眼底:“阿衿要是觉得这春宫戏苑图碍眼, 咱们闭眼不看就是了。纳凉台清爽,我带你去看看。” 思衿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跟着他去看看。 往里走便是一个镂花雕空的木架, 上面放着许多瓶瓶罐罐,有用木盒呈着的,也有用玉匣装的,大小不一, 倒是散发着阵阵清幽的香气,让思衿心里的那股焦灼平静了不少。 凌曲淡淡地看了那些瓶瓶罐罐一眼, 拽着思衿的手说:“跟我来。” 两人绕过木架, 又转了一个屏风。这屏风着实讲究, 对内对外两副光景, 思衿眼瞧着正面是绕梁的凤凰,一眨眼回头看时, 已经成了栖息于树的鸾鸟了。 “这瞧着有趣。”思衿边走边指着屏风, 对凌曲说。 见他没想太多, 凌曲一阵轻笑:“是很有趣。颠鸾倒凤,双栖双飞么。” 思衿哑然,他一瞬间出现了错觉,总觉得这里不是凉朔的客栈,而是话本里的妖精洞府。在这里歇一夜,他怕是会被活生生剥皮抽筋吃肉喝血的。 -- 第195页 “我……”思衿的手指蜷曲了一下,脚步迟钝了。 凌曲见他不肯往里走了,放缓了步伐,道:“纳凉台能纵观整个凉朔灯火,阿衿不想来看看?” “谁知道再往里走又能见到什么东西。”思衿说。 他赌气的样子甚是罕见,凌曲觉得稀罕又觉得好笑:“里面无非一张床铺罢了,有什么害怕的?” 思衿半信半疑地跟着他走。 果然如凌曲所料,入眼一张大床。这床着实是大,若是让思衿平日里拿来练武,与对手战上个八十来回不在话下。床已经铺得整整齐齐,缎面被褥是繁琐的漆金雕花,在烛光笼罩下散发着莹莹的光泽。 看到这床,思衿下意识打了个呵欠。 不过他们脚步未曾停留。凌曲推开一道门,一阵清幽的夜风吹来,思衿顿时觉得清爽了不少。他跟着凌曲走至纳凉台,纳凉台四面都是镂空木窗,石桌已经摆上了一些点心和茶水。 “坐。”凌曲道。 思衿听话地坐下。他不曾料到原来客栈还能有这样好的去处。既可以吃茶谈天,也可以遥望星海。夜空清明,能看到众星闪烁,璀璨如星河。往下看,则是灯火通明,芸芸众生里。 这一切,都似乎在唤醒他骨子里的记忆。 “若是主君和娘娘在,看见这一幕想必心里也是欣慰的。”凌曲给他倒茶。 自己的情绪被他洞察得一清二楚,思衿不知如何作答,只侧过目光,去看窗外的夜景:“功败垂成,家国同仇。他们都明白的。” 凌曲坐到他的身边,同他一起看夜空,“阿衿啊。” “什么?”思衿收回目光,不解地看向他。 凌曲笑了笑,轻轻晃了晃头,道了句:“没什么,只是想喊一喊你。你觉得这里怎么样?” “能看清凉朔夜景,又有好茶水吃,自然是极好的。”思衿喝了一口茶说。 “不单单是纳凉台,我说这整间客房。”凌曲托腮,用慵懒而又带着深意的目光看着他,“不然待会儿办事的时候,你若不喜欢,咱们还得——” “你在胡说些什么?”思衿没想到他突然改了话风,一时情急上去捂了他的嘴,“不许胡说。” 凌曲没想到自己轻描淡写一个问题竟然激得思衿直接扑到他的怀里,一时挑了挑眉,扶正了因思衿的动作而差点落地的杯盏,口气轻佻地说: “我竟不知阿衿还有投怀送抱的好本事。” 说罢,伸手搂住他的后腰,将这个动作落实。 意识到自己过激了,思衿想要下来,却发觉早已被死死断了退路。他就这么堂而皇之地,上了凌曲的身。 这旖旎的坐姿,不就是方才壁画上的…… 思衿的脑子像是被沸水泡过一遍,里里外外都咕噜咕噜冒着烟。 凌曲仿佛不嫌事乱似的,不动声色地继续说:“咱们初识时,你信誓旦旦地说不度孔雀,可如今这场景,让我不得不多想——” 说到这儿,他嘴角上扬,狭长的眼睛落在思衿的双眸上,头却俯了下去,凑准了思衿的耳朵: “你们修行的都是怎么度孔雀的呀?” 他的嗓音带着暗勾,思衿只觉得自己就像是一条被刺穿的鱼,横竖要死在他手里:“你休要——” 岂料凌曲根本不打算给他羞赧的机会,直接吻住了他的唇,让这只被鱼钩勾住的鱼只剩下咕嘟咕嘟的气泡音。 思衿本来来因为放不开挣扎了一会儿,后来被吻得实在舒服了,这才慢慢放松了心神,去迎接这个吻。 凌曲吻得十分轻柔有耐心,每一下,似乎都在等待思衿的回应。思衿若是不肯回应,他便慢慢地啄,轻轻地咬,直到思衿忍不住,放弃了似的回应他,他才餍足。 吻了许久,思衿呼吸有些喘。他断断续续地说:“别……这儿……这儿人多。” “确实。”凌曲抹去嘴角的那抹诱红,直接将他抱了起来,嗓音有些低沉,“换个地方继续。” “还继续?”思衿傻了。他原本以为,凌曲亲亲抱抱就该够了。毕竟,自打有了孩子,他的心思时刻都放在孩子身上,凌曲知道这一点,要得很少,不会刻意为难他。 这么一想,已经很久没那个过了。凌曲肯定…… “不继续了么?”谁知,凌曲忽而停下脚步,定定地看着他。仿佛只要他说一句“不继续了”,凌曲便真的会照他说的做。 凌曲将这个问题抛给他,是算准了他耳根子软,说不得什么狠心拒绝的话。 果不其然,思衿的嘴张了闭,闭了张,一个“不”字都蹦不出口。 凌曲看着他,目光愈发深情而无害。 终于,思衿攀附上了他的脖子,用只有两人能够听到的声音说:“你轻一点……” “知道。”凌曲了然一笑,“我试试。” - 人间四月,万物芳菲。新皇登基,一切安宁。 坊间传闻,新皇的出身极为传奇,他原本只是个遭遇国丧特赦的罪民,因遇上贵人,摇身一变坐上了现在的位置。据说这个新皇在狱中便洞悉天下局势,对西厥了如指掌,纵然是东晟和北疆也忌惮他三分。监国更是仅仅为了与他见一面,翻山越海,颇费辛劳。 凭借着新皇传奇的经历,坊间甚至专门做了一出戏,隔三差五便要在瓦舍台前唱上一出,将这新皇唱得呼风唤雨宛若神魔降世。 -- 第196页 街头巷尾,热闹嘈杂。茶室客栈总能听到百家议论:“听说新皇为了感念先父先母,该月要来太和寺祈福。咱们这什么偏僻山水,竟能迎来这么个盛事。” “说来也是可怜见的,我活这么大,还头一回遇到这样大的场面,真是沾了太和寺的光了。你说今后这太和寺,会不会成为皇寺啊?” “太和寺里的释子可不一般呐。”说到这个,总有人沉不住气,“这如今能山河无恙,也都亏了太和寺众僧,各个能呼风唤雨宛如在世罗汉……” 左不过又是一段传奇。众人耳朵都长茧子了。 “这山河无恙,关太和寺那帮武僧什么事。”忽而,一道带着轻笑的声音传过来。这嗓音极为好听,在这喧闹的街区极具分辨力。 众人的注意力瞬间被他吸引了过去。 只见这人倚在瓦舍檐角的美人靠上,墨绿色的衣袂翩跹,上面点缀着金灿灿的珠光。虽说当下并无日头高照,可是他却遮着一柄缀满七彩珠玉的伞,仿佛怕日头将他的皮肤灼黑了去。整个人斜在那里,不但没有一丝突兀怪异,甚至给人一种英姿勃发的错觉。 像一只雄孔雀。美中带着一丝压迫感,让人移不开眼睛。 “若说太和寺唯一的作用,便是他们首座去北疆和亲的这段姻缘罢。” 原来,西厥另立新主之际,东晟和北疆虎视眈眈,伺机而动。后东晟自己边疆出现小国动乱,东晟以“攘外必安内”为由南山南,吹吹风。,撤除了对西厥的窥视。轮到北疆,则想出了让西厥太和寺释子去北疆和谈的法子。 和谈的结果是,保证北疆当朝君主在位期间两国不会发生纷争,条件是,前去的众释子中,需得留下一位。 留下的那位便是堂堂太和寺首座。 见众人一副没明白过来的神情,斜在美人靠上的雄孔雀轻笑一声:“你们对太和寺是不是过于好奇了?” “许久未见。” 一个清冷的声音传了过来。雄孔雀侧眸,却发觉不知何时身旁多了一人,美人靠因此人的到来而变得拮据。 “这不是盛大人么。”凌曲道。 盛玉山却没笑,他哪怕坐在美人靠上,也坐出了一股卓然出尘之感:“没想到最后,你竟然会闯出这条出路。我以为,你当年再不济,东晟不选,你会选自己。” “打住。”凌曲一柄扇子挡在他嘴边,“现在西厥姓臧。有些话,可别乱说。” “你怎么想的。”盛玉山终究气不过,压着嗓音说,“我家殿下知道你无意于将西厥让给他,只能使个由头一笑了之。他何等傲气一人,为了你都退让到如此地步了,你转眼竟将西厥让给一个外人?他姓臧的对西厥对你有什么恩情,以至于你弃百姓于不顾,爽快至此?” 凌曲失笑:“西厥是西厥,东晟是东晟。哪怕当年都是从大晋分出来的,依旧不可相提并论。我的确有过将西厥拱手相让的想法,可是一旦如此,东晟势必独大,周边小国惴惴不安,迟早是一场动荡。倒不如成犄角之势,到还能换得一夕安稳。” 盛玉山面色未缓,却见嘈杂喧闹的街头跑来一个女娃,约莫五岁的模样,扎着两个冲天的小揪,左手拿着泥人,右手拿着风筝,冲到檐角这边来,一下飞到凌曲腿上。 盛玉山刹那间分了神,下意识道:“这是?” “我女儿,凌芙。”凌曲拢着女娃,眉头微皱,“去哪儿闹了?你杵济叔和凌目师叔还没被你闹够?” 女娃摇晃着脑袋,一本正经地说:“杵济叔自个儿玩去了,凌目师叔又不会功夫,哪里有我脚程快?非得是我凌凇师叔在,才能追得上我呢!” 凌曲看了一眼盛玉山,继续问她:“那你阿爹呢?” 女娃攀上凌曲的脖子,道:“大爹爹你若让着我,我自然是能赢你的。小爹爹嘛……都是我让着他。我听寺里的师叔们说,以前小爹爹功夫深,脚程也是极快的,只是近些日子不怎么爱动了。” 说罢她扑闪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好奇地问凌曲:“大爹爹,你说小爹爹是不是生病了呀?” 凌曲挑眉:“怎么说?” 凌芙转着手里的小泥人,继续说:“他时常犯懒,胃口也不好,我给他带的水晶糖糕,他吃了一口就说吃不下了。” 凌曲笑了笑,没说话。倒是一旁听了许久的盛玉山抬起头,语气不确定:“你家那位,不会是……” 凌曲点头。 “这位叔叔是?”凌芙这才注意到他大爹爹身边还坐了个人。此人的装束不像是西厥人,但五官清秀,看上去是个高手。 “盛叔,你爹的挚友。”凌曲介绍。 盛玉山看了凌曲一眼。 “盛叔叔好。”凌曲乖巧地晃动着两个小脚丫,将手里的小泥人递了上去。 回去的路上,盛玉山一言不发。 身后的狼鹤牵着马,面露担忧:“主子,出了什么事?” “只是在想一些问题。”盛玉山道。 见他似乎话里有话,狼鹤牵着马跟上去:“有话主子不妨直说。刀山火海,狼鹤也能去得。” “说什么呢。”盛玉山忽而停下步子,责备地看了他一眼。这少年已经出落得极高极壮了,像一只看家护院的狼犬,浑身上下充斥着力量与凶猛。 凶神恶煞,却又出奇忠诚。 -- 第197页 “你多大了?”盛玉山忽然问。 狼鹤被这莫名的问题问住了,思考片刻,答道:“二十有二了。” “看着还小。”盛玉山将泥人塞进他手中,“拿去玩。” 狼鹤:“……” 【正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