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恶人》 第1页 《小恶人》作者:路隐河【完结】 文案 失忆后的侯门世子沈约一改纨绔作风,金陵五年苦读,摘得探花夜游京华。 众人皆言他与那太子少傅季薄山是老死不相往来的对头。 众人所见亦是如此—— 上朝之时,两人眉目相视,便是厌恶;两人对着件政事唇枪舌战,便是积怨已久。 却无人知晓—— 下堂之后,他被那落京小儿传唱的大恶人季太傅抵墙轻语: “杳杳,嗯?” “之前娇气得喝醉酒都要我抱。现在却生疏如此,杳杳连这一个名字也不愿让我叫了?” 已经忘光了前事的沈约:“???” 不是说是死对头吗? 怎么变成了旧情人! * 原来初见便是重逢。 你以为的偶然遇见,是我等待漫长年岁里的心心念念。 十年旧约寒山梦,夜半共听寒山钟。 Ps: ①有前世今生剧情,今生为主。 ②CP (今)外冷内骚伪佞臣X外雅内娇小侯爷 大恶人×小善人 (前)不谙世事极寒之地域主X 通透清醒灵台神境少使 ③:原句是王士祯的:十年旧约江南梦,独听寒山半夜钟。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前世今生 天之骄子 成长 搜索关键字:主角:沈约,季寒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失忆后探花郎被奸臣哄骗做小媳妇 立意:良善是有选择上的无条件选择 ================== ☆、冠绝京华 “关于着探花郎沈拾得,传闻众多。无外乎是此人当年落京第一纨绔,被青州提督大人,便是沈拾得父亲关进翰墨书阁念书,诸位可知,这探花郎做了什么?” 春风楼中,说书人抑扬顿挫,说得台下掌声连连。 他这一问,下面人也好奇道:“做了什么?先生快说,莫要再卖关子——!” 那说书人神秘笑笑,高深莫测道:“火烧书阁!” 台下更是掀起轩然大波,有人喊了一声:“这探花郎竟然烧了的竟然是落京第一书阁!那后来缘何又成了这风光无限的探花郎?” 那说书人哈哈一笑,道:“话说那探花郎沈拾得火烧书阁后,被遣送寒山,精修三年,而后啊,三年期满 ,不知怎么,竟然高热了一场,杳无音讯,原来啊,是被送到金陵老家养病了!” 说书人妙语连珠,可真谓将这浪子回头的故事说得绘声绘色,而却不知春风楼阁上,一人执着一杯酒,正煞有趣味地看着这一切。 “听到自己的故事被青楼传唱,不知道作何感想?”身侧的友伴推了推身边的人。 那人只是淡淡笑了笑,道:“尚可。” * 白日所说的人物,夜晚却正是要应了新科才士骑马游街。 落京之上,红灯白马,长长花路,整个落京百姓都出来看着这举天同贺的盛况。路边稚子嬉戏,笑语晏晏,无论是扎着髻角的幼女,还是被梳成长小辫儿的童男,都拍手欢唱这这流传一时的歌谣: “清方雅隽,一花独簪。落京沈郎,世无其双。” “探花郎!!”人群中熙熙攘攘,一个声音响起让所以的人都欢呼了起来,长空的碧蓝色、满街的花色,都不及那年轻探花郎一袭探花服的朱红惊羡世人。 粉衣少女看过去,竟是痴愣了许久。 那少年一身褐红探花郎衣裳,持着缰绳,珠玉火光,映出他双眼澄澈,意气风发。他眉目俊秀,举手投足间端是一派书生雅正,眸光落下处,似有千万书卷墨香弥散在这落京冷冽的夜色中。 天潢贵胄,年少才高,冠盖京华,众人艳羡,无外于此。 高楼之上,有二人饮酒,饶有趣味地看着夜游风光。 他身后的黑袍男子走上前一步,道:“大人,小人不明白,这沈约明明是太后一党,纵使他的确是有些才能,但是当今圣上频频皱眉,您为什么要极力进言他为探花?” 那执酒之人回过头来,眼里的笑是虚的:“什么时候,我的事情也要向你汇报的了?” 黑袍男子心下一惊,连忙屈身:“小人不敢!” 执酒之人淡淡道:“起来吧。我点他,正是因为皇帝想要点他。” 黑袍男子不解,又半天不敢问出声。 执酒之人道:“下去吧。” 黑袍男子连忙抹了一把汗,退了下去。站在执酒之人身边许久却没有出声的男子笑了笑,夺下执酒之人的酒杯,笑道:“真有你的。他本是状元之才,你竟然生生将人点成了探花,让遁叶知道了,你季薄山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季寒拍掉身边人的手,淡淡道:“我点他为探花,是为了他好,也是保住你和圣上的昔日发友。” 唐夜笑了笑:“有时候我真的搞不懂。“ 季寒看了他一眼,道:“什么?” “五年前他发个烧还能将人都忘光,还一声不响地回金陵念书,“唐夜摇摇头,放下酒杯,“到现在,也没见他主动联系过我们这些老朋友。而你,季薄山,明明我们都站在陛下这边,你却还是防我和防什么似的。” 唐夜笑笑,总结道:“我真不知道你们两个谁比谁狠。” “燕云王,”季寒一杯饮尽,微微敛眼,轻轻笑道,“你将他当朋友,但我可不是。” -- 第2页 唐夜蹙眉,忽然想起什么一样道:“也是。说起来,你们好像除了那次你父亲过寿见过,就没再见过了吧?“ 季寒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 唐夜继续道:“那这次琼林宴,你们就能好好见上一面了吧。说起来你可能不信,他性子最是骄傲,虽然听外面说他回金陵读书这段时间变了不少,但是你还是别太过了。他也不好惹。” 季寒缓缓将酒杯放下,窗边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 夜游的人却躲着雨也要看那惊艳绝决的探花郎。季寒朝那人看去,恰好那人的眸光也撞入他的眼里。 一双漂亮得不像话的眼。 清天葳蕤,落下丝缕剪不断、理还乱。 “那我还偏想惹一惹。” * 沈府上热闹非凡,熙熙攘攘,人来人往。 叶霜雪被近来的喜事给滋润的人也娇嫩了不少,一身的宝蓝色宫裙也丝毫没有输于那些个年轻的官家新妇。 “母亲。” 进来一人礼数尽至,抬起眉眼,是刚刚还在游街的沈约。 叶霜雪笑开了花:“我儿回来了?” 沈约乖巧笑道:“嗯。各位夫人安好。” 一排的官家夫人纷纷笑脸展开,爱不释手地看着眼前的沈约,夸着他的乖巧知礼、年少才高,恨着自己家的小兔崽子怎么没有沈约这样的风华端正。 其中一位墨绿色宫裙的夫人掩着咳,还是仰头笑着问:“我倒是糊涂了,拾得今年可是已经及冠了?” 叶霜雪笑道:“这孩子正是今年及冠呢。快了快了。” 两个人交换了一下眼神,都心照不宣地笑开了。其余宫妇只好陪着笑,知道自己心中盘算着为自家孩子打算的事情没了着落了。 沈约道:“孩儿先行退下,母亲和各位夫人好生着,孩儿已经命人去点上暖香,母亲的手便不受那寒冻之苦。” “真是孝顺孩子。”宫妇之中窃窃笑道。 叶霜雪心中甜出了蜜来,应声让他去好生休息。 沈约过厅堂,换了身素色衣裳,披个流云朱色大氅,竟然直直往一处林地走去。 那林子好似一片蓝色的云,雪素压着满树,已然分不清那枝头的到底是树还是花。 他眉目冷清,将一支冰霄花拈下,把玩手中。 虽然夜游京华,虽然有些耿耿于自己竟然不是状元,但是也算是圆满了一些期许。 “山寒天下空,约旧此心同。”沈约喃喃自语道。 自从五年前在寒山遇大水高烧之后,沈约就把所有的事情忘个精光,就连父亲母亲,也只是隐隐有些许印象,但是这两句,在他在金陵静养念书时时常出现在他的脑海之中。 每当他想去想这两句话背后的记忆,都是一片空空,就好像是雨落在无边的旷野上,只有嘀哩嘀哩是雨声,之后呢,没有一丝的风物,只有一片空荡荡的白。 他不记得了。 不过,山寒天下空,自然是盛世之景;约旧此心同,说的必然是执念为用罢。 仙人托言,赋予自己开创太平盛世之意。 沈约闭上眼睛,想起那日再春风楼听到的判语: 落京纨绔,火烧书阁,寒山三年静修。 五年前的自己,就像是活在别人口中的一场梦,大梦初醒来,竟然发现自己忘了过往从前,只觉得荒谬无稽。 昨日如死,但曾经的自己,缘何是那个样子的呢? 沈约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哂笑了一声,将那冰霄花生生掷在雪地上。 “约哥哥!” 少女的声音清脆悦耳,像婉转的黄莺啼歌,沈约不用猜都知道是谁。 沈约转过身,温声道:“雪天里的,你怎么出来了?” 少女面容娇柔,双手敛着黄鹅黄色貂裘大氅,笑道:“来看看你做什么呀。” “雪轻,别闹了。”沈约为她系好大氅的带子,“好好回去休息吧,女孩子家家的。” 杨雪轻柔柔一笑,道:“约哥哥,探花了,什么时候娶我?” 沈约无奈地笑道:“得了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什么。” 杨雪轻略略一笑,不再端着一幅柔弱姿态:“好吧。我也不想嫁给你,不知道爹娘和伯父伯母想什么,明明知道我是不嫁人,要去游历江湖的。” 沈约无奈道:“行行行,我也不敢娶你这大小姐。对你好吧,就像对着自己妹妹别说成亲想到要和你一辈子都可怕;对你不好吧,我会被你哥烦死。” 杨雪轻道:“你不用管那个二愣子。他自己都看不清自己的事,哪里有权来管我呐?” 沈约道:“听昶?” 沈约想起在金陵看到杨听昶的来信上写的事,就有些麻烦。 他,”杨雪轻摇了摇头,“他还是躲着茗哥哥。” 沈约也不知道说什么。 毕竟杨听昶是唯一一个在他记忆中出现的发小,而其他那些,或是情感不深或是印象不深,他竟然死活都想不起来了。 杨听昶和唐茗,又是另外一段事情了。 “约哥哥,”杨雪轻有些担忧道,“你最近怎么了?我觉得你之前一直念书那么狠我就有点想问了,现在科考了,你还是好像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大家都说你变的乖了,但是我觉得你好像没有以前开心了。” -- 第3页 沈约错愕了一瞬,恢复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笑道:“有吗?我没有不开心。” 杨雪轻摇了摇头:“约哥哥,你又在骗人。你明明现在在难过。” 沈约掬起一片树梢上凝起的冰花,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过来。 “雪轻,回去吧。”沈约道,“再不回去,你个小丫头片片的可就真的要病着了。” 杨雪轻知道他不想说,也无可奈何。 杨雪轻和沈约相识幼时,杨家来金陵为沈老夫人贺寿,彼时杨听昶恰好有事出去了,但杨雪轻跟着去了。她印象里的沈约是骄傲的,甚至是骄纵的。但是现在的沈约,似乎在逃避着什么。 杨雪轻故作轻松,道:“好嘛,回去就回去。我才不想知道呢。” 雪落的有些大了。 沈约看了一眼雪中被压的艳丽不减的花,唇角隐隐约约浮现一抹清浅的笑意。 ☆、青州商道 所有新科进士都低着头,沈约却不知道想到什么,恰好抬起头来。大殿之上,沈约这一抬头就格外的显眼。 “沈约。” 坐上的少年天子面容温和,因为快要及冠了,那清绝的眉眼风采却更显得浓郁了几分。沈约道:“臣沈约,叩见陛下。” 因着沈约那一抬头,礼部尚书的眉头有些蹙起。 郑隐却是笑道:“朕听闻你前些年一直身子不爽,静居金陵这些年,不知道身子好了些么?” 沈约道:“沈约谢陛下关心,臣的身子已无大碍。” 郑隐看了看沈约,拂了衣袖走下来,走到沈约身边,轻语到仅有两个人可以听到:“你若是待会不想在琼林宴上拘束着,可以说自己身子不爽先行离开,我会应下。” 沈约心下压住惊诧,小声道:“谢陛下。” ?“你我之间,无需客气。”郑隐小声道,“你还真是把我们都忘光了。” 沈约不再说话,心中微澜。 郑隐离开,重新坐到高位上,道:“薄山何在?” “臣在。” 那人眉眼清隽,身姿芝兰玉树,面皮冷白,低眉顺眼却还是能看出那人身上的桀骜不驯。 沈约因为这人的好面皮不由的多看了一眼,不想却正对上那人的眼睛。 沈约避开他的目光,觉得这人的目光不知道缘何有些烫得慌。 季薄山? 沈约咀嚼着这个名字,好像有些耳熟,但是又想不起来了。 “薄山,拾得初入朝堂,许多事都不甚明白,”郑隐微微阖眼,“朕思量着你处事谨慎,想来拾得由你来教导最为妥贴。” 季寒瞥了一眼沈约,那人今日的官袍朱红得像水墨朱砂抹上去的一般格外惹眼。 “沈探花为人机警,少年才高,然而才高之人向来心性颇高,想来做不得臣身边的翰林院编修。” 沈约闻言蹙眉,而朝堂上的其余百官也是一阵沉默。 百官心里也拿捏不准季寒心中所想,前些儿沈约是被季寒力荐为探花的,现在说什么做不来翰林院编修,竟然是连个正七品的官也不给了?难道真的是要对太后党的这一点点文官势力赶尽杀绝了? 郑隐看了眼沈约表情,不由一笑:“薄山的话是直了些,不过话里的’心性颇高’也确实没说错,不过少年人心气高些也没事。既然薄山担忧拾得不肯高位低就,那就让拾得在翰林院典簿的位子上好好历练着先吧。” 本来探花应予以正七品文官品阶才是,而沈约这竟然生生成了从八品,真是一口新血没澎涌而出。 沈约看了一眼罪魁祸首,想起到底是在哪里听过季寒的名字了。 世人皆道,奸臣权佞季寒,忘恩负义。 面皮再好也掩不去心中污垢。 沈约面容平静,正要上前谢礼,季寒却上前道:“陛下误会了。” “臣认为沈探花年少高才,本来在臣身边做事便是辱没了沈探花的才能,如若沈探花为内阁侍读,不仅不会辱没探花,也正是臣职能所在。” 官员们面面相觑,虽然都是老狐狸,但是这从翰林院典簿到内阁侍读跨度太大,显然是不合规矩的。 内阁侍读可是正儿八经的正六品官阶,探花出身再好,也没有直接进阁的先例,更何况沈约还是沈太后的娘家人。 没有人觉得与太后不和已久的郑隐能够答应。 郑隐听闻略略做了思索:“朕觉得这还是有些不妥。” 季寒清隽的眉目笼着漫不经心:“臣觉得,探花郎本来在国子监读书便少有才名,五年前世子因故误了科考,没有和世子同生,臣深感遗憾。” 都说文官间会因为一个人的才能与文章会相互有些惜惜相惜的感情,难不成这季寒早在五年前就对沈约颇为赏识? 满朝的官员不敢说话,心里却是止不住的浮想联翩。 不过季寒后面称呼沈约为“世子”,实则是为了提醒百官,沈约并不是一阶白身,而是可能会继承候位的官宦子弟。 郑隐像是思索了些许,道:“那这样吧,让朕再想想。” 新科进士的事情算是告一段落了。 一个年轻的月白色官袍男子出来一步,道:“臣孙宇有本启奏。” 郑隐应下。 “我大燕疆域辽阔,物产丰硕,而大月因身处子牙内陆,天工不作,时维旱涝,多有不足,大月请求与我大燕修定青州便道,互通商有。” -- 第4页 孙宇作为户部中侍郎,又是孙与非的嫡次子,可以说是个不折不扣的皇帝党了。 “臣觉得不妥!” 另外一旁走出一个身形微胖的红袍男子,他胡须和眉毛一样皱起,表情很严肃:“青州寒山本是大燕西南屏障,大月氏一来与大燕素来没甚么交情,其心可议,二来青州寒山本就大水肆虐,无法保证商事的安全,若是出了事,是找那天堑之外的大月负责吗?” 沈约点了点头,沈约觉得这提议本来是好的,但是后患太多了,只是听到寒山大水肆虐之后,沈约觉得好像什么东西梗阻了似的。 似乎好像自己就是因为在寒山三年受了寒热,发了一场要命的热,差点小命不保,或许是天生对寒山没甚么好感罢。不过,大水肆虐,为何上面的人都没有派人去修治呢? 沈约正想着,目光不经意间就来到季寒小小的墨蓝色一角上,恍惚抬起头,撞入季寒正含着笑的一双眼中。 沈约难得地有些慌乱,微微低下头,不过一瞬又觉得:自己躲什么躲,自己又不是小姑娘,没理由被个面相好看的人给弄得慌了神。 又理直气壮地抬头去看季寒,这一看,在季寒眼里看来像一只带了意气和骄矜的小凤凰,季寒笑了一笑,将目光落在坐上的君王。 郑隐沉吟道:“大月与大燕虽然少有来往,不过,大月与金印素来有边境水域之争,金印与大燕不合已久,如果能与大月联手,要铲除金印也是迟早的事情。” 那红袍胖官员欲语,却被郑隐堵住了:“薄山,你怎么看?” 季寒上前一步,道: “臣的意见与孙中侍郎一样。臣以为,寒山本是青州寒山一地贫瘠,车马驿站少之又少,遑论道路,且寒山多水,百姓生活困苦,如若能够借此机会整治河道,让寒山居民有所依靠,也是极好的一番美事。” 郑隐闻言点了点头,目光落在一旁有些发呆模样的沈约,心中没好气地笑,面上微笑不变:“拾得,你怎么看?” 沈约倒也没有真的走神,只是在思索大月的地理位置和此事的利弊,他正声道: “臣以为,此事须再好好刍议。寒山身处天堑前,如果不修与大月的相交便道,我朝西南大月便有了天然防范,如果修了便道,寒山百姓或许会从中受益,但是寒山大水的修治想必已经派过工部相关人员前往勘察了罢?” 工部尚书点了点头,道:“正是。” 沈约正色道:“如果寒山的大水能妥善治理,想必寒山早就不是贫瘠之地,想必是棘手非常,工部就算是尽力,也没办法改变寒山天然的地势劣势。” “因此,互市中大燕难以保证寒山地区的安全,如若一旦出了事,大月若有狼子野心,必将兵戎青州西南。况且,和大月互市,除了能够与金印抗衡压制,以及可能带来的互市商业发展之外,似乎没甚么其余好处。” 换而言之,这是一笔亏本的买卖。 郑隐闻言,一言不发。 季寒看向沈约,笑的里面有些失望,但是被沈约一眼就看出来了。 季寒在落京乃至天下的名声并不算好,甚至和唐夜有得一拼,因为一些事,季寒与孙家已经切割了,曾经被有天下清流之首之名的孙与非骂过利欲熏心。 虽然还没有到天下书生都唾骂奸佞的地步,但是也没好到哪里去。 沈约适才的话中没有把寒山的百姓考虑进去。 沈约当然不是没有想过寒山的百姓,但是有人告诉过他:在大局面前,百姓和芥草一样,不值钱。 季寒道:“臣觉得沈探花所言有理,不过臣认为这寒山的大水,是可以治的。” 闻言,工部尚书蹙着眉道:“季少傅此言差已,寒山地势实在恶劣,工部已然尽力,也无法有些改善。” 季寒轻轻瞥了一眼工部尚书,道:“夏大人,寒并没有指责工部的意思,只是这寒山治水,寒想一试。” “这?”工部尚书是个温和脾气的,倒也没有真的生气,“少傅不精此业,如何治水?” 季寒道:“寒,少时曾拜一位文士为师,师长除了文道之外,颇通治水之道。” 这倒是引人意外了。不过想来会治水的文人也就那样。百官心里这样想着,但是面上却半点不敢露出。毕竟,那季寒可是当今皇帝面上的红人。 工部尚书不置可否,只是略微叹了口气。 郑隐点点头,道:“薄山,朕命你夏末立秋之时前往寒山,主管寒山治水一事,可有异议?” 季寒道:“臣必不辱使命。” 这意思明摆着,就是要答应大燕和大月的青州边境商贸了。红袍官员看了下沈约,道:“陛下,此事......” “此事待薄山归来再议。”郑隐道。 沈约往上看了看,只觉得这个年轻、容貌绝佳的帝王身上有一种隐隐的威严,这种和季寒给他的感觉很像,只是季寒的笑是带着寒意的气势压迫的,锋芒毕露,而尽管郑隐的唇角是笑的、温和的,但是却给人一种雨润风化却不可抗拒的感觉。 郑隐对上沈约的眼睛,那种气势隐隐藏了藏,对沈约的笑倒是有几分真心。 沈约觉得这个发小应当是真的将他视作了朋友。 不过沈约也明白朝堂的局势。就算是郑隐视自己为朋友,但是沈约姓沈。沈约不记得以前的事情,也不知道之前自己的态度,但是在郑隐的笑里,他似乎隐隐瞥见了自己的选择了。 -- 第5页 ☆、杳杳 下了堂,沈约直直到了西坊,想着之前杨听昶说自己快要到落京,想着在西坊等他喝酒。 那个红色官袍的胖官员径直走过来,笑眯眯的样子和沈约他爹到有几分相似,但是多了一份憨意,不似沈长耀一样的精明:“贤侄少年探花,必会有一番作为。太后娘娘知道你回来了,必定十分开心。” 沈约笑了笑,道:“世伯过誉了。” 沈长耀还被留下说事,沈约只能打着官腔应和。 那红色官袍的官员闻言哈哈大笑,满意道:“有空来世伯家中,杨听昶那小子就快要回京了,你们见了,一定开心。” 杨听昶,太后党,所以,这应当是杨家的人。 那红色官袍的官员走后,沈约却意外看到自己刚刚一直忽略的人。榜眼郎走过来,过来亲密道:“拾得贤弟,你我同生三甲,日后官场之上,切勿相忘。” 那榜眼郎名叫孙度,是孙与非的亲孙子,都是有几分真才实学,但是平时为人圆滑,总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沈约对在科考前在书馆温习时孙度的所为十分厌恶,见孙度的行为油腻,沈约往后退了一步,躲开了那人想要揽肩的手,沈约蹙眉,道:“同为陛下之臣,无论官至何地何阶,实质上都没什么区别。” 那榜眼郎笑容僵了一下:“贤弟说的是......自然......” 沈约勉强道:“当然,锦岸兄才高如此,自然会平步青云。” 孙度脸色好了一些,又将目光落在缓缓走来的墨蓝色身影上,脸色又有点奇怪。沈约有些好奇看向那个方向,见季寒缓缓走过来。 沈约对季寒没甚么好感,毕竟他听闻过季寒的恶名,知道这人从根子上就是恶劣的人,虽然刚刚朝堂上季寒那一番作为似乎有几分要维护寒山百姓的意思,但是沈约总觉得有些诡怪。 季寒长身玉立,面上盈着微微的笑:“沈探花。” 沈约觉得这称呼怪怪的,但也还是应道:“沈约见过季少傅,少傅大可直接唤下官名字。” 孙度脸色很不好,语气也很冷:“孙度见过少傅。少傅好大的雅兴,竟然来这西坊。” 季寒瞟了孙度一眼,却近了沈约,附耳在沈约耳边,声音带隐约的笑意:“那我便唤你拾得可好?” 沈约往后退了一步,莫名道:“少傅可唤我的名字即可。” 不知不觉竟然直接称了“我”,这倒是有些不敬,但是季寒只是淡淡看向沈约,眸光灼灼:“我隐约记得你有小字。” 小字本是极为亲近之人才会称呼的,他轻声应了季寒:“是。” 孙度完全被忽视了,而且不是很想听他们的对话,不过心中对沈约本来就不好的印象更加剧了几分,他漠然地看了沈约一眼,脸色冷了许多:“度家中还有些事,先行告退。” 沈约这也才是第一次见季寒。 但是没想到这个传闻中的奸臣竟然如此做派,心中不快,但是碍于礼节,还是没有直接说些什么。 沈约道:“约和少傅有同僚之谊,少傅大可唤下官的字。” 季寒盯着沈约的眼睛,薄唇弯弯,好像终于放弃掩饰了一般:“杳杳,你真的忘光了?” 沈约蹙眉,抬眼看向季寒。 “杳杳。” 季寒明明离他还有一段距离,但是沈约觉得季寒却和他靠的那么近。 沈约听到“杳杳”两个字的时候心下掀起滔然大波。 杳杳这二字,唯有沈约的至亲之人才知晓,季寒一个朝廷要臣,非亲非故,缘何知道他的小字? 季寒靠近几步,低声笑道:“你真的不记得我了么?杳杳。” 沈约退了一步,蹙眉解释道:“下官五年前离京后一场高热,忘却许多过往。” 季寒将人逼到墙角边,空气也是炽热的。 沈约看着季寒,那人微微俯下身,凑到他耳边,声音调子冷冽,却带着那么一丝丝若有若无的温柔: “想起来了吗?” 暧昧而轻佻,他的语气又极轻,像低飞着的蜻蜓,轻薄的翼浅浅划过泛着涟漪的湖面。 沈约微微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 “太傅自重!” 沈约从季寒手中挣脱出来,心中莫名其妙的羞涩和郝怒,撕开伪装的外衣,他狠狠瞪了眼季寒,道:”臣家中也有事,失礼了。“ 沈约挥袖急速走开,那世人赞誉的清方雅隽的探花郎像一只惊慌失措的小雀儿,连步伐都是乱的。 季寒在他身后站着,静静看着沈约离开,想起五年前那个在春风楼里醉酒的小少爷,笑容忽然有些冷厉。 待到沈约完全离开,他身后出来个人,声音清正,如疏疏落雨,柔和中却带着坚韧意味:“多年后第一次见人就敢人往怀里搂,拾得那个脾气,能答应吗?” 季寒看了那人一眼,眼底没了笑意,只是淡淡道:“他不答应也得答应。” 那人道:“只要结果是好的。” 季寒目光落在宫墙边的杏花上,声音很轻:“一切都会是最好的。” 毕竟,一切都刚刚开始。 * 沈约一路上竟然走神到撞了不少人,心神想的都是季寒说的“杳杳”。 “杳杳”这种小字都是母亲为他取的,除了父母双亲之外,就只有远在青州的青州王妃沈沅沅知道。如果真的没有一定的关系基础,沈约又怎么会将自己的小字告诉季寒呢? -- 第6页 而且...... 沈约想起刚刚季寒靠过来的时候,身上带着一种熟悉的冷香——那明显是冰霄花的香味。冰霄花自己种下一定是有原因的,难不成,自己真的? 季寒眉目是清隽的,面如悬玉,身姿更是不用说的—— 不过沈约怎么会被皮相诱惑,毕竟,季寒可是个奸佞呐! 自己怎么会和奸佞搅到一起? 沈约第一次觉得五年前的自己简直是荒谬至极。 * “不得了了!”青叶看到沈约回来了,心急如焚,“少爷,寒山又发大水了! 寒山向来连年大水,此次大水再发,已经与上一次隔了整整五年,一时间不知道是幸事还是不幸。 寒山大水一向会冲毁田埂,会耽误百姓春耕,咸少有真正的人员伤亡。 沈约道:”寒山发大水确实是件大事,只不过,你慌什么?“ 青叶的表情可不像是寒山发了大水,更像是落京发了大水,而且就快淹到侯府了的那种。 青叶苦笑道:“少爷不是忘了吧?少爷,您之前叮嘱过小人的,五年之后一定要再回一趟寒山的!” 沈约闻言脑子有一瞬间的空白,问:“什么?” 青叶点点头,道:“少爷这是您去寒山前叮嘱小人的,小人不敢忘。” 问再多的青叶也不知道,沈约只好打发他下去。 沈约正想着拿书出来,却忽然想起什么,低下头,解开自己的衣领、挑开扣子,一个小小的乳白色玉环正环着,光泽柔软,上面还腻腻歪歪地刻着一句莫名其妙的诗句: 山寒天下空,约旧此心同。 沈约蹙眉。 将那玉环解开,置于手心,默默想道: 难道这玉环,也是季寒的东西吗? 只是,如果是这样,自己为什么会去寒山呢?寒山究竟有什么,能够让自己冒着生命危险都要去呢? 五年前一场夜雨、大水、发热,将沈约的世界切割成未知的过去与未知的未来,而季寒就在原地等着。 如果自己真的和季寒有什么,那么五年来,自己的不见不回落京,对季寒来说,岂不是太残忍了? 前日还下着雪,现下竟是停了。 只是树上的雨凌凌冽冽,像屋上被风敲得狂乱的风铃在响。 让沈约心烦意乱。 * 就连见到杨听昶的时候,沈约的心神也还是不定的。 杨听昶还是一副吊儿郎当的老样子,看到沈约频频走神忍不住调侃道:“你这是被哪家的小姑娘勾了魂去?” 沈约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不过,既然他没有忘记杨听昶,那不如从杨听昶口里打听打听之前自己和季寒到底是怎么回事。 “杨听昶,”沈约道,“季寒此人,你了解几分?” 杨听昶挑起眉,道:“季寒,不就是让我父亲天天念叨着滚蛋的王八犊子吗?” 沈约蹙眉道:“我看你才是王八犊子。” 在熟悉的人面前的沈约,向来不是个君子。 杨听昶滋滋一声,笑道:“季寒嘛,你是说当今的太子少傅季寒季薄山吗?” 沈约道:“不然呢?” 杨听昶眉目泛起一丝丝疑惑,后来又想起父亲的叮嘱,连忙道:“行行行,就是季寒。五年前你发热养病金陵,还错过了一场考试,那场科考的状元,便是季薄山。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人了?” 沉默了一下,沈约道:“没甚么,就今日面圣的时候看到了,觉得季少傅年轻,但却能位列少傅,觉得奇怪。” 杨听昶道: “不是我说,这季薄山的名声可不太好。你最好不要往上扯。你想呐,一个敢忤逆自己的外祖甚至是授业恩师的人、短短五年是时间就爬到正二品少傅的人,连落京小儿都知他非池中之物,他得有多大的野心呐?” 沈约没好气道:“孙与非能编排出这些,想来也不过是心胸狭隘、容不得那季寒飞出他的控制罢了,你好歹也是个委署骁骑尉,能不能长点脑子。” 对于完全记得的杨听昶,沈约很是不客气。 杨听昶无奈道:“行,还以为你失了个忆脾气能好点,回落京前我可是满心盼望着,得,敢情我一路听来的温润尔雅探花郎是装出来的。” “别说这些有的没的了,”沈约想起之前杨雪轻说的,好奇道,“你,和茗之是怎么回事?听雪轻说,你们好像有点奇怪。” 听到“茗之”开始,杨听昶的脸色就变了,杨听昶支支吾吾:“我.......他......” “你说的不累,”沈约刺道,“我听得都累了。你们到底怎么回事?” 杨听昶脸色红得像个猪肝,他轻轻叹了口气:“我一直把茗之当成兄弟,可是......” “可是?”沈约问。 “可是,”杨听昶好像有些难为情,“茗之好像喜欢上我了。” ☆、寒山大水 ! 沈约忽然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他倒是极力掩饰,虽然他在金陵也不是没遇见过豢养小倌的富人、明白南风是什么意思,可是,这两人是自己的朋友,他们两个也都不是普普通通的身份,这,唐隽在想什么呐! 沈约心下震惊,但是面上还是克制道:“茗之说不定在开玩笑,你别瞎想。” 虽然唐隽压根不是那种爱开玩笑的人。 -- 第7页 杨听昶闻言极力辩驳,告诉了沈约来龙去脉。 杨听昶和唐隽在国子监念书的时候,先生时常会布置背书作业,杨听昶这个不学无术的东西,一心都扑在武学上了,怎么可能把这些文书工作放在心上。一来二去,不知道欠下了多少功课没有不上,要是司业查起来,分分秒秒钟是要上报祭酒的,到时候捅到杨听昶父亲那里去,别说参加武举,就算是出门去秦楼楚馆都会被打断半条腿。 唐隽只好帮杨听昶从头开始补齐基础,杨听昶家太远,只好住在京城的燕云府上。、没想到却意外发现了唐隽在书房的一幅画,那幅画的模样,完完全全就是杨听昶。 杨听昶可谓是从小和唐隽长大,知道唐隽的画技一绝,除了唐隽没有一个人能画出那样子的画。 更要命的是,那画上还写这一句“相恨不如潮有信,相思始觉海非深[1]”。 杨听昶是文不成,这件事虽然心存疑惑也就过去了。 直到有一天,杨听昶莫名睡的迟,想找唐隽聊聊天,没想到唐隽房间根本没有人守着,一打开房间就听到床上那人唤着他的名字,声音软绵还带着一丝欢愉的、短促的喘息,不用想都知道在做什么了。杨听昶整个人都呆愣住了,想起之前自己无意间看到的那幅画,心中猛然一跳,而此时唐隽正看着他。 两个人都尴尬地想要钻地里。最后以杨听昶夺门而出结束这种尴尬。 沈约听得都觉得尴尬,耳根都有些红彤彤的,还强行一副冷静的模样:“你这,这,你什么打算?” 杨听昶挠了挠头,道:“现在主要不是我不见他,是他不见我,那天之后我本来就要出远门,这你也知道的,再说了,毕竟我们都是男子.......” “男子怎么了?”沈约道,他秀气的眉扒拉下来,“前朝的开国皇帝的心上人不也是男子么?” 杨听昶疑惑道:“拾得,是不是记混了,虽然大翎皇帝确实有男宠,但是清宪皇后的贤名就算是我们大燕也是敬佩的。” 沈约也不知道为什么就顺口说了,他道:“但是,杨听昶,你不喜欢唐隽?” 杨听昶咳了一声,道:“不能这么说,茗之......本来不是我的兄弟嘛,这这也太奇怪了吧,从来没有想过.....” 从来没有想过他们除了是兄弟,还可以是眷侣。 沈约听到他说这个,才后知后觉想起自己想要从杨听昶口里套话,他道:“我......和季寒,以前认识吗?” 杨听昶闻言有些疑惑,又不好多说什么:“你们应该认识吧。不过他坠湖之前也在国子监念书,你们恰好错开了所有能遇见的时间,但是寒山三年回来在孙首辅的寿宴上你们才打过照面吧。” “季寒此人,绝对不能过度接触,”杨听昶眯了眯眼,“我爹时常说,季寒比孙首辅还难对付。” 沈约道:“季寒......他可已经婚配?” 想了想,杨听昶摇头道:“我还没有听说过有季寒有什么感情牵扯,他那种人,看着是笑脸,但是是个能笑着把你万劫不复的人,看着季寒也不会喜欢什么人,毕竟有了情感牵扯就会软肋。” 沈约眼神飘忽:“哦,也是。” 可是那个杨听昶口中不会喜欢什么的人,刚刚在他耳边声音温柔地喊他“杳杳”,话里口口声声的说是两人牵扯不断、暧昧不清的关系。 孙府里的下人手脚都很轻,怕极了主子一个发怒就将器皿砸碎。 孙度的房间里的人一个接着一个出去,脸上的害怕一个比一个盛。 孙度满脸的阴郁,本来算是俊俏的脸被扭曲的怒气染得十分狰狞:“沈约他妈的算什么东西!就是个不入流的小侯爷,承受了祖上荫蔽得来到,探花?!哪里知道探得是哪门子的花!要不是那张脸还能看,哪里配和我站在一起!真是不识好歹!” 被茶水烫的已经生了个大水泡的侍女小声抽泣,但是还是将所有的痛忍了下去。 孙度骂道:“下贱的胚子,还不好好下去跪着!” 下面原本还跪着的一个小厮抬了抬,附耳在孙度耳边说了什么。 孙度先是一愣,然后笑得狰狞:“没想到这两人还有这种见不得人的勾当!既然这样......” 他挑了挑眉,将还在哭着的侍女小心翼翼地扶了起来,神情温柔道:“没事吧?” 侍女吓得一句话也不敢说。 孙度像是自言自语:“那么我就帮你们一把吧.......”笑容渐渐加深,“毕竟,小别胜新婚嘛........” 窗外一只燕,凄惨地对着渐渐落下的夕阳啼叫了短促的一声,随后往碧蓝的天际飞去。 沈约刚刚进府的时候就觉得不对劲。 沈侯府的下人都不知道去哪了,只有几个短工还在忙碌着,问她们她们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沈约目光落在院门的一排恹恹的玉兰花上,心中生出不好的预感。 一个络腮胡样子的大爷蹑手蹑脚地从远处的门阁过来,样子有些匆忙,加了沈约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比手势,朝着远处的门口指着,神情很是着急。 沈约察觉不对:“您是让我出府看看?” 那大爷果然是个不能说话的,见沈约知道了自己的意思,激动地点点头,感觉就要落下泪来。 沈约到了外面,才听到街上有人议论:“听说寒山的大水又发了,这次竟然查到了沈提督的头上!” -- 第8页 “可不是吗?听说那沈提督的幺子正是当今科考的探花呐,真是呐,这沈提督真是作孽呀!” “是啊是啊,怎么着也不能从修寒山防洪的堤坝贪财呐!” 沈约听得头皮发麻,失神地抓住一个路人:“你们刚刚说的沈提督,是哪一位?” 那路人奇了怪的样子,道:“当今大燕还有第二个沈提督吗?就是那位沈侯爷哪!沈长耀,当今太后的亲兄长呐!” 沈约觉得天都暗了下来在,正要往后踉跄退到,却被一人握住了手腕。那人的力度竟然有些温柔,却能将人的手腕结结实实地环着。 “多谢。”沈约回过神来,黯然道。 季寒道:“你父亲一事,是下了朝后圣上留的,但是圣上也是没办法,寒山的账簿明明白白写着。” “我父亲不是那样的人!”沈约的声音带着一点哽咽。 季寒道:“我已经命人将令尊这件事扣下来了,沈长耀的案,我会亲自查办,不会冤枉他一分。” 沈约对眼前的人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信任感,听了他的话心中好过了些。 可是,明明才第二次见,这个人是怎么能用这种负责的口吻说出这些话的? 须臾,沈约想到什么,道:“季寒,不对。” “何以见得?”季寒直接听懂了他的话里之意。 “你不觉得实在是太巧了吗?”沈约想了想,“在朝堂之上,圣上才发话要你去寒山治水,旨在大燕和大月一事,而后就传来我父亲寒山堤坝受贿一事,想来,是有人已经算好了的。” 季寒像是在看个孩子,道:“然后呢?” 沈约继续道:“看来圣上要和大月互市这件事情,早就被有心之人揣测预料了,此时先传出青三洲提督公然受贿修筑堤坝巨款,却是能够引起我们对寒山堤坝的重视......” 这话不通。如果是有人蓄意要破坏寒山洪水阻拦堤坝,又怎么会让沈长耀在此时出事?要是沈约是有心人,沈约至少要赶在季寒赶赴青州之前动手,让洪水彻底将寒山的一切基础建设全都毁掉,这样最为保险,既不会引起季寒的注意,毕竟寒山发大水是常有的事,又可以让大水将一切证据都彻底毁掉,实在不需要现在将沈长耀的事情捅出来。 季寒眼里有些笑,沈约看的有几分郝怒:“既然早就猜到了,怎么不说!” 季寒道:“毕竟,探花郎的脑子远远比不上这张脸出类拔萃。” 沈约白了他一眼,道:“既然是有人刻意提醒,现在季少傅该做的不是在这里戏弄我,是赶紧派人去寒山守着那金贵的堤坝。” 想来下一秒出事的就是堤坝了。 季寒道:“不必了。” “什么不必了?”沈约有些疑惑道,“等等,你不会是说?” 季寒点点头。 季寒眼里有沈约清清楚楚的映像,唇还是笑着扬起来的,“寒山早就发大水了。” 沈约惊诧地看着季寒,道:“为什么落京没有接到消息!青州的郡守,这么大的事情竟然敢一直忙着隐瞒不报,是想掉脑袋么!” 无数寒山的百姓。 隔个几年的大水,已经彻底将寒山的百姓的日子冲毁了,尽管如此,寒山世世代代都没有离开过他们生长的地方。就算那片让他们有所依靠的寒水让他们既死又生。 ☆、冰粉糕 沈约看着季寒,季寒同样也看着他。两人心中虽然都想到了这个,但是无论是谁都始终没有说出自己心中想的话。 季寒道:“前日之时,我便接到了寒山大水的消息。” 前日,连大月和大燕互市都没有提出来。 沈约道:“这些人好大的胆子,竟然为了阻止互市做出这么苍天可诛的事情。” 其实沈约不明白这些东西。沈约在金陵的时候就听说了当今扑朔迷离的政势,曾经权盛一时的太后党与如今逐渐成长起来的皇帝党,曾经的吴宝镜势力只剩下残枝末节,现在,是太后一党与皇帝党的角逐。 沈约虽然生于沈家,但是从来没有卷入过两党的斗争。这是破天荒第一次,但是却绝对不是最后一次。 这次互市的最大阻力,除了寒山的大水之外,还有就是太后党的疯狂反对。 大月与大燕互市当然无所裨益,但是郑隐真正看上的却是大月的位置。大月在大燕的西南,而燕云就在大月的正上方,本来从燕云十二州回到落京需要大约半个月的车马时间,但是一旦大月与大燕边境互通友好,那么燕云完全可以借道大燕与大月的边境,长驱直入地到落京,时间就直接压缩到四五日,这对于战事来说,简直的要命的。 毕竟如今,在两年前的祭祀大典上,燕云王唐夜极其受到当今皇帝的宠爱以至于皇帝令人将身边原本属于皇后的位置让给唐夜的事情已经广为流传,甚至有风流轶事传出皇帝与那燕云王有断袖之癖。 如果这件事成了,就算太后党的兵权势力再怎么强势,也务必要考虑上这一点。 “不过是各为其主罢了。”季寒道。 沈约:“......” 沈约道:“无论如何,虽然我还不太记得你,不过,谢谢你。” 沈约的耳根浮现出一道可疑的红色,他的眼角微微向上翘起,显出几分骄矜的样子,但是眼里笼着一层朦胧的水雾,是刚刚有些心急时氤氲上去的,朦朦胧胧的、浮浮沉沉的,却能从逐渐舒缓过来的眸光里看到几分傍晚夕阳余晖照射下来的澄红色彩。 -- 第9页 金贵傲气,措手不及,却有几分懵懵懂懂来到这人世间的规则场上的样子。 季寒微微弯下腰去,似乎想要离沈约近一些。 沈约条件反射般往后退了一步。不过心中立刻开始自我谴责。 季寒没有什么必须接近他的原因。自己也没有什么能够被图谋的。 若是自己真的……始乱终弃,实在是有悖圣人训诫。 季寒眼里却没有半分郝怒,完全没有落京小儿街口嬉唱的大奸大佞之人的凶神恶煞,笑起来还有一点点温柔的意味,虽是清隽的眉目,笑起来却浓墨重彩得像一幅画。 沈约总觉得这个场景他好似在哪里见过,但是也更加印证了季寒口中暗示的两人的关系匪浅。 沈约心中不忍,道:“我现在还没有记起你,但.......” 季寒饶有趣味地看向还没说完话的沈约,蓦然发现那人的清瘦白皙的脖子已经浮起来一层淡淡的殷红色,终于好像下定决心一样,缓缓抬起头:“你放心,既然你是我以前就心悦的人,五年前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对你的,但是我.......” 那未尽的话,像一颗小小的细绒草。 挠着心底深处最柔软的地方。 季寒呆愣了一秒,唇角翘起,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是还是只是化为笑意的加深。 真是个呆子。 * 沈侯府的下人的离开原来只不过是因为沈夫人将人都喊到了大院里面,在排查内鬼,沈长耀的事情虽然发生了,但毕竟还没查实,沈家势力不小,也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候就作践侯爷夫人。 沈约刚刚心里有些急,但是被那老伯一告知就慌了神,竟然连大院内里也没有走进去看。 叶霜雪平时娇柔温和,但是到了这时候却坚强冷静的厉害,完全没有什么茶饭不思的状况,只是眉宇间深深郁结,沈约和母亲聊了话,知道父亲的的确确没有这样做过,心倒是安稳了不少。 但是想起季寒,心中交杂着一种奇怪的感觉。 叶霜雪道:“我儿最近好像还有别的心事,是怎么了?” “......”沈约回过神来,“母亲,我没甚么,只是最近父亲之事要打点的人太多了,又因上琼林宴忙着整理书典,熬了些晚。” 叶霜雪慈爱地摸摸幺儿的头:“孩儿,你放宽心,你姨母不会不管你父亲的事的。至于琼林宴,就算是忙,也要保重身子。” 这话是母亲已经去找过太后了,沈约心中有些不知道怎么说,毕竟想要破坏堤坝的人是太后一党的,如果没有这因,自然也不会人盯上身为太后亲兄的父亲。 然而叶霜雪能放心,沈约也不好说什么:“孩儿知道了。” 想起青山和自己说的,沈约道:“母亲,我还有一件事,想提前和母亲说一声,免得日后出京匆忙,免得母亲挂心。” 叶霜雪问:“何事?” 沈约道:“待夏末秋初时,我想去寒山一趟。” 叶霜雪眼里惊诧了一瞬,有些慌张地问:“为什么要去寒山?那儿不是发大水厉害么!” 沈约顿了一下,道:“我想,我有去一次必要。虽然我上次是在寒山发了高热忘了很多东西,但是这寒山的大水一日在那里,我就安不了心。而且,父亲的事情,我也必须去看一下。” 夏末秋初的日子不远了,满打满算,估计便是下个月初了。 “孩儿啊,”叶霜雪不知道为何有些慌乱,勉强稳住心神,眼泪就往下掉,“你不要再去那寒山了,你上次差点把命搭在那儿。要是出了什么事,你让母亲怎么办!” 沈约手忙脚乱地拿帕子帮母亲擦掉眼泪,边擦边安慰道:“母亲,孩儿只是去一下,而且这次,我是和季少傅一起去的......” 叶霜雪顿了一下,显然听说过季少傅,她颦眉道:“季少傅,这位大人.......名声可不怎么好。” 沈约心中笑了笑,面上正色道:“母亲,慎言。世人大多爱以讹传讹,世人皆传我与雪轻的事情,但是事实上雪轻哪里瞧得上我,因而言,传言不尽可信。” 叶霜雪愣了一下,好像想要说些什么,但是却只颔首,但是交代得沈约都后悔提了。 沈约起了个大早,进了厨房。 自己肯定不能仅仅依靠季寒帮自己父亲脱罪,但是,季寒。 沈约心里浮现丝丝既无奈又温暖的情感,既然自己之前这么重视这人,将自己的小字都说与这人听了。 金陵五年,自己断了音讯,而且还是在自己没有传回自己销了记忆的只言片语的情况之下,季寒......肯定心中对他有所责怪吧? 看着手上不成样子的冰粉糕,沈约觉得君子远疱庐一话实在正确。 侍女月圆的脸上的笑从那个不成型的冰粉糕出来之后就没有停过,沈约极其凶恶地吓月圆,但是月圆笑得更加欢乐了:“少爷,您这是要送人么?哈哈哈哈,少爷为何不让月圆去做,这样也能让看的那人看的漂亮些许。” 沈约被冰粉糕凌.辱地难受,道:“可还是自己做比较好吧。” 月圆笑得幅度小了,心中觉得这位面上端方君子,实际上却是府中锦衣玉食、不明白人间疾苦的小侯爷终于开了点窍,温柔道:“那奴婢再教少爷来一遍吧。” 沈约点了点头。等他做好,天已经暮色一线了。 -- 第10页 沈约想要从寒山堤坝工程的账簿开始,但这就必须要去寒山才能寻得,过几日便是夏末秋初了,沈约心中忐忑不安的心思又渐渐浮了上来。 明日的琼林宴,郑隐便会将沈约任职,因为沈约一封书信到了皇宫郑隐手上,虽然郑隐极为忌惮太后母族势力,但是毕竟确实没有查清这件事的原委,念在和沈约的交情上,郑隐还是允了这时,同意让沈约一并出京与季寒协同,去查寒山此事。 季寒今日回到府上已然已经很迟了,月披着霜雾,季寒觉得这夜里的露水有些大,就一头往歇息的庭院去了。 等这些事完了,他就离开吧。 季寒心上浮现一个人清晰的轮廓,牵动着本来异常坚定的人的一丝动摇。 庭院里竟然没甚么侍奉的人,季寒颦眉,打算明天发落些人,好更加将自己清厉苛善的奸臣形象完善一下。 回到房中,季寒正欲坐到软塌上歇息,却不声不响看到床榻上一个缩成一团的事物,像是个人。 季寒目光冷了几分,这几年来给他送人的不知道有多少,但是这么直接送到府中的,可真是不要命了。 季寒将冰蚕丝的凉被猛地一扯,落下一张安静乖巧的睡颜。 那人阖着眼睛,浓密而纤长的睫毛在明灭扑朔的烛火下笼着一层色,像是万家除夕覆于橱窗上的小小福纸的朱色,也像是落京长河里静静徜徉着的千盏灯芯的炽红。 ☆、春夜有思 季寒手一顿。 但是,这一切都有些晚,沈约已然在季寒推门而入的时候就醒了,只是意识还模糊着,朦胧中看到一张熟悉的、清隽的脸,好像意识到什么,呢喃道:“季寒......” 季寒有些好笑,用手轻轻拍拍那人的脸颊,语气带笑:“你知道这是哪吗?就敢这么肆无忌惮地睡。” 沈约好像被什么惊吓住,猛的一下从被子里面弹起来,说话有些语无伦次了:“我入府的时候侍女告诉我这是间厢房,我又起得早。” 所以等着等着睡了。 季寒道:“府上所以的厢房都在南苑,你这是听谁说的?这是我等房间。” 沈约如同五雷轰顶。 自己竟然失礼到睡了主人的房间。他连忙起身,却被季寒压住肩:“无事。” 沈约目光落在桌上自己费尽千辛万苦做的糕点上。 季寒竟然在沈约因为过于失礼而羞愧到断断续续的内容大概知道了什么,季寒目光落在一边桌上的一小碟糕点,径直拿起一块放入口中。 沈约蹙眉,觉得这人安全警惕性是真的不好。 沈约算是清醒了,解释道:“我不是故意在你床.上睡着的,实在是失礼了......今天起得太早,我本来就只是想在桌子打个盹的等你回来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跑到床.上去了......” 沈约下意识放松了防备,轻声道:“这个糕点好像已经凉了。” 又想到什么一样,下意识得有些抱怨的意味:“见你一面真的难……“ 像个不讲道理的小少爷。季寒心中笑了笑,好整以暇地等着他的继续严厉批评。 看着季寒带笑的目光,沈约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连忙停下,觉得自己所为似乎太过将季寒化入亲密之人的范围了。 可是,明明不过。 沈约刚刚从床上弹起来,连衣服都还是歪歪扭扭的,虽然一个不少地都穿着,但是那人的衣裳与人一样的金贵,则不过是揉搓几下就皱巴巴的厉害,沈约这衣服怕是不好直接回府,再说了,现下也已经太晚了,季寒也不放心这人回去。 季寒道:“都是我的错。” 沈约:“......” 沈约心中涌起一阵自己好像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的罪恶感。 季寒道:“今日有些太晚了,你回去也不方便,不然今日就先在我这歇脚一晚,明早再随我一块上朝,到夜里再在礼部参加琼林宴好了。” 在这吗? 沈约心里有些忐忑,看了季寒一眼。 季寒有些好笑道:“你放心,我给你去安排间厢房,除了离我这里近一些,还是比较好的。” 沈约道:“......我没有多想。那糕点好吃吗?” 冰粉糕? 季寒舌尖一丝味道都没有,但心上一丝甜腻萦绕着,沈约的用心在他身上这个认知让他莫名地想要得到更多东西。 季寒看着沈约,道:“很甜。” 沈约明显有些不好意思,耳根微微发着烫:“你喜欢就好。冰粉糕是用冰霄花的花瓣做的,虽然现在快入秋了,但我还是觉得冰粉糕很好吃。只是,现在有些晚了,你还是不要吃这些了。” 他在外人面前,本是温文尔雅的君子模样,偏生在季寒这一阵的叮嘱,口吻太过认真,像真情流露的孩子。 季寒不由地笑道:“我一定听杳杳的话。” 沈约又猛地看他,“杳杳”两个被季寒念的格外好听,像清冽的水,又像是情人之间的呢喃黏腻。 沈约道:“......你,你为什么要叫我这个?” 季寒闻言,顿了一下,俯身逼视沈约,沈约忽然被他压在床,那张在外人面前波澜不惊的脸上隐隐发烫。 危险的距离,不是正人君子的沈约能够承受得住的,呼吸嘈杂在一起,连着窗外不知道何事下起的暴雨声音,铺天盖地的气息将沈约完完全全包围住。 -- 第11页 那是熟悉的冰霄花特有的洌香,不知道是季寒自己身上带的还是季寒刚刚品食的那带的。 沈约正想要挣脱,季寒猛地抓住他的双手悬过头上方,沈约手足无措地看着季寒。 季寒的话也是绵密的、虽然没有特别的激动,但是还是有一些隐隐流露出来的真情实感的想念:“杳杳么?” “之前娇气得喝醉酒都要我抱,现在却生疏如此,杳杳连这一个名字都不让我叫了?” ??! 沈约的心以一种从来未有过的频率跳着,就像有着一千只蜘蛛在他心上扎扎实实地走过,又像是忽然有一片冰落在温热的心上,反差与刺激,乖乖与叛逆。 说不清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但是沈约看季寒的神情不像是在骗人。 距离太近,沈约甚至可以听到那跳动频繁的声音。 季寒,他在回忆。他在尝试。 他在尝试唤醒忘记了自己的爱人。 沈约心头一动,忽然想:难怪之前自己会把自己的小名告诉这人了。 沈约一向张牙舞爪的小嚣张脾气收敛地一丝脾气都没有。 沈约抬头认真道:“薄山,对不起。” “我忘记了很多很多的事情,包括我们之前的事情。我说过我会好好对你的,我一定会做到的。我......我毕竟遗忘了太多东西,现在一下子让我恢复到和以前一样,对我有些难度......” 季寒眉眼弯弯,眸子清亮,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示意他说下去。 沈约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坚定说道:“但是......给我一点时间,我想我会想起你的。” 真是个小善人。 好像想到了什么,季寒语气忽然变冷了几许:“只是想起?” 沈约顿默不语。 沈约的手被束缚得有一些疼痛,没有忍住,眉头蹙得很紧。 季寒放缓了语气,道:“怎么了?” 沈约目光落在自己已经擦红的手腕上。 沈约道:“能不能......放开我的手。” 季寒闻言手上的力道轻了许多,从一边的抽屉里拿出药来。 “来,我帮你上药。” 沈约连忙摆手:“不用了。“ 但是怎么可能拗得过季寒的力气呢。 沈约觉得那药清清凉凉,季寒的手劲不小,但是处理起来小心翼翼,沈约微微低眼。 有些东西涣然冰释。 忽然,沈约觉得自己手心好像有些凉冽,发现季寒在他的手心落下一个冰凉的吻,却在沈约五感间烧得火热。 那个吻,好像一种安慰,不带一丝情.欲意味。 像是孤寒过许多年,终于被太阳轻吻的寒冰一样,那阳光很轻,却轻轻巧巧地破碎了层层叠叠的心防,穿透那厚厚的冰叶,在世人面前的就只剩下七彩的倒影。 沈约有些发愣。 没有敢去看季寒的眼睛,沈约赶紧放开季寒,匆忙跑下床,脸就好像能够煮熟的鸡蛋:“......好了,你快点叫人给我收拾房间吧。” 季寒回了神,莞尔道:“好。我这就叫人带你去厢房。” 沈约虽然有一点点认床,但好在季寒府上的厢房的床榻舒软得过分,沈约睡得倒是挺舒服的。 沈约醒的很早,甩开那些个惹乱自己的思绪,赶紧往府上赶。甚至连亲自和季寒说话的勇气都没有,沈约一想起自己手心上那个冰凉的吻。 叶霜雪正在用食,看到沈约进来,第一句话竟然是:“儿啊,怎么这么早就回家了?” “啊?”沈约还在想着怎么和母亲解释,没想母亲直接来这一问,倒是有一些措手不及。 叶霜雪温和道:“你昨日不是和季大人一起在预备今日琼林宴事宜么?昨日人定了,季大人身边的下人还跑过来知会我。” 没想到,沈约心中一暖,道:“琼林宴主要是礼部侍郎接手,孩儿和季少傅不过是携同整理些琼林宴上要用的典籍罢了。担心母亲,孩儿便先回来了。” 叶霜雪想到什么,叹了口气道:“傻孩子,母亲没有什么想不开的,母亲一切都好。你姐姐听到这件事已经在往落京赶回来了,有均泽那孩子求情,你父亲也会没事的。” 主要当然是太后已经允诺了什么。 从今天早上起,季寒公事繁多,因为季寒不仅仅是太子少傅,还有着礼部侍郎的实职,琼林宴这种级别的文人宴更是重头戏,季寒也肯定要盯着。 沈约其实还有很多想问季寒的,却不好打扰他。 拿了几卷书册,便一个人在翰墨书阁看了许久,沈约心一直都很容易静下来,但是这一天也不知道是因为琼林宴的事情还是什么,沈约脑海中一直是昨天手心中那个冰凉的吻。 沈约有时候也不明白自己到底在想什么。 沈约自认已经不记得那段纨绔的过去,而饱读圣贤书的他绝对不能容忍自己对曾经的爱人始乱终弃。 父亲出事,季寒明明毫无干系,不需要冒着被遁叶猜忌的风险来帮自己查这件事。 就算是对外人心防再硬,也觉得季寒对自己的情意不想是伪装出来的。 但是,若是自己真的喜欢季寒,却为何会对季寒一点儿印象都没有,像是被抹了去一样呢? 若是自己不喜欢季寒吧,沈约也隐隐约约有些预感。 -- 第12页 窗外不知道何时竟然有落雨,滴滴答答,顺着无数沈约心中的思量,一一理顺。 季寒其人,年少连中三元,自己慕强。 季寒其人,容貌……尚可,自己……有些喜好美好的事物。 季寒对他是极好的,若是自己真的忘了,就始乱终弃,那实在是有些……不配为人。 “滴答。“ 唤醒绮梦憎啼鸟,罥入情丝奈网虫。[1] 掩住有些发烫的脸,沈约不爱这场春雨。 ☆、燕云王 琼林宴上,群英荟萃,每一张脸都带着笑,好像有多真心的似的,但是他们每个人明明都知道,笑着的脸,说不定在哪一个时刻就变成让他们身败名裂的噩靥。 在一众新科进士之中,沈约格外显眼。原因无他,只因他生得昳丽,又孑然一人在列,卓尔不凡。 况且他的探花还是被生生压下来的结果,即便他是沈约是太后名义上的侄子,来参加琼林宴的文官都对这年轻人抱着一丝的赏识。 郑隐虽然年少,但是黄袍在身,饶是他那样平和温润,却也掩不住他天生的威厉与气派。新科进士中不少是寒士出身,少有见到高官厚位的机会,心中不免会有紧张之意。 故而郑隐的提问,已经好几个没甚么官场经验的新科进士抖得发汗,回郑隐的问题时也是答得乱七八糟的。 剩下没有问的便是此次的前三甲了。 探花沈约,沈长耀还在牢里关着呢,好几个同生都对沈约持暧昧状态,不过分早的站队,但是也没有欺负沈约。 榜眼孙度,首辅孙与非之子,清流领袖之子,又名题金榜,整个人都意气风发,呼朋唤友得汇聚了好多士人,孙度的笑就一直没有停下来过,在沈约眼里这人有些油腻,但也无他了;状元舒珏,看着是个很年轻清秀的人,但是眉宇之间有些阴郁,看上去也有些寡言,不太爱说话的样子,纵使如此却仍然挡不住向他灌酒的一众官吏的热情。 “沈约”,杨听昶缓缓走过来了,虽然是琼林宴,但是杨听昶向郑隐讨了个特典来凑热闹,“你这酒量,在金陵之后不会还退化了吧?竟然开始喝春风醉了?” 春风醉虽然价值千金,但是不算烈酒,之前沈约年纪还小,除了刚刚丛寒山回来那一次应景喝了春风醉之外,杨听昶就没见过这小爷喝这样清淡的酒。 沈约顿了一下,道:“那我以前喝什么?” 杨听昶道:“杏花华啊。那可是大燕落京最烈的酒,口感醇厚,烈火入膛,虽然不及春风醉一杯千金,但是也是好酒。” 沈约顿了一下,道:“我觉得春风醉就很好。” 杨听昶噎了一下,想起一切沈约向他嫌弃春风醉的口味太过清淡,而且春风醉一般是以寒冰萃之,清洌性寒,不适合沈约那种风风火火的人喝。 杨听昶忽然想什么,道:“你记不记得,五年前,你给孙与非那老头贺寿的时候还嫌弃季寒不会喝杏花华呐。现在竟然喝起来了。” 沈约闻言还愣了一下,没想到一个冷淡却温和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杏花华太过浓烈,杳杳还是不要喝的好。” 杨听昶看季寒的表情冷厉,好像自己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一样,杨听昶莫名其妙地挠挠头,又听到一个莫名其故的称谓,好奇道:“什么杳杳?” 沈约觉得季寒是故意的。 沈约的小字是来落京前用的,沈约隐隐约约记得好像只有燕云王府的唐隽唐夜知道,杨听昶自然也不知道。 沈约看了一眼季寒,不太自然地解释道:“你听错了。他是在说’沈约’。” 季寒眼里余光瞥向沈约。 沈约面容平静。 杨听昶皱着眉头,怎么看这两个人怎么不对劲,道:“你们什么时候这么熟了?” 季寒道:“你不知道的还多着呢。” 沈约好像有些恼怒......又有些羞怯地瞪了一眼季寒:“闭嘴。” 杨听昶心中的沈约还是那个一向嚣张着天不怕地不怕的少爷,看他竟然这副模样,觉得更加诡异了。 这时候,一个玄色官服的男子缓步走过来,还远远地冲沈约打了个招呼。 那男子长相俊美,眉眼自有风流,但是薄薄的唇却显得有些尖锐与薄情,一看便像是个浪荡纨绔一样。 季寒微笑道:“燕云王倒是有这等闲情雅致,不知道陛下可知道燕云王私自进宫呢?” 琼林宴本就是科考的范畴,因为大燕先祖的父亲死于异姓王与科考官员反叛,大燕立下规矩,明令:无论是文试的琼林宴还是武试的会武宴,所有异姓王,无特许一律不许参加。 沈约打量了一下这人,觉得应该是那位是自己发友的燕云王唐夜。 唐夜好像知道了什么一样,没有理会季寒,冲着沈约粲然一笑:“拾得,没想到,上次一见竟然就是五年。” 语气自然的真的像是亲密无间的挚友一般,沈约内心也没有什么反感,估计是情感上残留的意识。沈约也不知道这两个人到底是哪门子的仇怨,不由地好笑,觉得这两个人意外地幼稚:“想必王爷已经得到陛下首应。燕云王爷,好久不见。” 唐夜听到“王爷”二字哈哈地笑了起来:“你突然这么有礼,我还真不太适应,你还是叫我的字吧。” 沈约也不是傻子,唐夜堂堂一个异姓王,和他说话的时候竟然不用尊称也不自称王,可见自己和唐夜唐隽兄弟从前关系还真是不错的。 -- 第13页 沈约挑了挑眉:“默之。” 季寒见到也不恼怒,从容地朝远处阁楼上看去。 沈约好奇地顺着季寒的目光看过去,但是却没有看到阁楼,倒是孙度一个人笑得十分开心地朝他们走过来了。 孙度只是朝唐夜行了礼,面上笑容不止道:“孙度见过燕云王,王爷这是得了陛下的恩典么?王爷与陛下不仅仅有君臣之谊,更是从小一同长大的情分,这呐,是旁人搬弄谄媚得来的荣宠都远远不及。”这个旁人,毋庸置疑是眼前郑隐的红人季寒。孙度此言,无外乎挑拨离间。 沈约道:“锦岸莫不是有眼疾?” 孙度觉得沈约高傲冷淡,一向不喜与他交谈。孙度没想到沈约竟然忽然呛他,孙度面上假笑,心中已经气得不行,道:“拾得兄何出此言?” 沈约彬彬然道:“我与季大人都站在这,锦岸你与我是同生便罢了,但是季大人身份贵重,我深知锦岸兄是礼仪端止之人,若非是眼中有疾,又怎么只向王爷行礼呢?” 孙度磕磕绊绊、一脸不愿但是却不有什么不愿行为地向季寒行了个礼,咬牙切齿地笑道:“怎么会......锦岸只是太久未见王爷,心中感念王爷恩泽,这季大人的礼,锦岸现在便是行了......” “恩泽?”沈约微微一笑,“我与默之为发友,竟然还未听过他给了锦岸兄什么恩泽?” 唐夜挑了挑眉:“本王与拾得还想叙叙旧。” 意思是你可以滚了。 孙度脸色一青一紫,但是还是忍了下去,温声细语地回唐夜:“自然。锦岸也无法多待,一旁的同生还在寻着,在下先行告退。” 唐夜点点头,沈约却看向季寒。 季寒将一切闹剧收在眼里,眼中有隐隐的笑。 温润君子,远不及这张牙舞爪更适合来形容这人。 * “这便是今年的殿试三甲,真是个个都一表人才,气度不凡。最是这探花郎,长得呐,实在是比画上的人还好看。” 讲这话的人,正是之前那个红色官服的胖官员,沈约适才才知道这人竟然是杨听昶的二叔,工部侍郎杨锋。 杨锋说这话的时候,全程看的是沈约,有心的人自然会联想到传闻中沈约和杨雪轻的婚事,心中只能暗暗道这杨家看人的准。 沈约这五年虽然说是失忆了,行事也规规矩矩,不仅没了以前的纨绔毛病,还读了一脑子的圣贤书,说个话也是君子风范。 虽然,只有沈约知道,自己心里好像压抑着什么东西,就好一直在积攒,到一天就会澎涌而出。 “君子何拘于容貌,那岂不是女子所为?想来杨侍郎大人不会这般的肤浅,对拾得兄下那么重的话。” 孙度微微笑了笑,针锋相对的也很明显,不仅仅暗骂了沈约是女子之为,还讽刺了夸沈约的杨锋。他自恃清流之首的嫡子,对于杨锋这种太后党的自然是不假辞色。在孙与非的默许之下,孙度的腰板也直了许多。 杨锋胡子一撇,虎眼怒气往外冲,但是被沈约微微一笑拦下了:“自古便有红颜祸水之论,然而不过是后人将主君的荒唐归于姣好容貌的推辞之言,便是君子,也讲究衣冠仪容,有些许如此烦恼。当然,锦岸兄似乎便不会有这样的烦恼。” 闻言,孙度的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他缓缓道:“向来原思王、冯太后一类者容貌姣好,不得善终。” 原思王,形貌昳丽,但是起兵造反,尸骨无存;冯太后,姿容绝世,却荒.淫无度,帝王死后不守妇节,与多个侍卫有不i伦关系,在皇帝寿宴之后被人抓奸床.上,为世诟病。 这些人,最后的结果都不以善终。 孙度说这话的时候也有些气昏了头,没看到郑隐早就已经来了。 沈约冷冷道:“孙锦岸,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妄议君上!” 孙度被来这一出莫名其妙,道:“沈约,你不要血口喷人!我孙度身是清流世家,对陛下更君臣之礼一样不敢忘。” 郑隐听到他们的对话,清清冽冽的声音很是舒缓人心:“两位,这是如何扯上了朕?” ☆、姿容第一人 “陛下明鉴,”孙度道,“沈探花污蔑臣妄议陛下,可是臣只是说了姿容不俗者向来肖像女子。” 郑隐闻言有些微微颦眉,看向沈约,道:“拾得,你是怎么想的?” 沈约眼里闪着狡黠的光,道:“陛下,平心而论,落京之中,姿容第一,该是何人?” 郑隐道:“落京容貌佳者众,哪里有什么第一人?” 季寒却上前道:“陛下,请宽恕拾得不识规矩之罪。” 沈约颦眉看向季寒。 郑隐道:“拾得何错之有?” 季寒抬头看郑隐,认认真真道:“拾得初生牛犊,论及落京第一姿容者竟有暗含陛下之意,岂非有错?” 季寒话中有话。 虽然说了沈约的有错,但是沈约这妄议还是在夸郑隐。 但是孙度之言截然不同,结合孙度适才提到的那些个不得好死的前朝人物,孙度此言被沈约和季寒的曲解之下竟然已经升格成对郑隐的辱骂,而辱骂君王可比妄议君王罪过大了去了。 孙度一瞬间冷汗往外冒。 唐夜在一旁不言许久,听了季寒的这句话,竟然笑道:“臣觉得拾得此言不假,陛下眉眼绝色,姿容无双,拾得此言既是赞美之词,陛下便宽宥了拾得的无心之言罢。倒是那些借姿容暗论陛下行为的无知之人,值得好好打磨一番。” -- 第14页 沈约有些诧异地看了一眼唐夜,心想唐默之还真是大胆,竟然还直接当面论以郑隐的容貌,郑隐竟然也不见生气,看来那荒谬的流言之中,唐夜和郑隐的君臣之谊深笃倒是真的。 郑隐面色不变,他微微阖眼,眼里盛着笑意:“燕云王此言倒是不假,既然如此,今夜,对前三甲的册封旨意便会下达各府。” 孙度惊慌失色,声音有些发抖:“陛下......臣并非是这个意思......望陛下明辨......” 郑隐看了孙度一眼,声音温和:“孙榜眼,那你的意思是你所讽刺的另有其人?” 孙度抖着唇,脑子已经有些跟不上自己口中出来的话了:“臣......臣只是就事论事,是沈约他恶意解读了臣的话......” 郑隐唇角勾起,眼眸似水剪秋月却沉湮着一片死寂,他地下头去看孙度,孙度好像看到了什么可怕的恶狼眼神一般,身子抖得更加哆嗦了。 郑隐道:“朕的容貌,和朕的母亲孰美?” 沈约诧异地看向郑隐。不明白为什么突然郑隐会问出这一个问题。郑隐的面色很平静,语气也是淡淡的,面上还带着清艳的笑意。 孙度耿着双眼,木木道:“当然是陛下,陛下正值风华之年,太后娘娘......”孙度好像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话,连忙闭上嘴巴,可是郑隐的笑意却更加深了。 唐夜脸上已经没有什么笑了,他冷冷地道:“好大的胆子!来人!把孙榜眼扔出去!” 从身后涌出一批侍卫,将还在呆愣状态的孙度给押送了下去。 孙度的仕途算是毁了。沈约当然没有为这人感到难过的良心,孙度的父亲毕竟是孙与非,虽然仕途断了,但是他的后半生绝对还是衣食无忧的。但是,郑隐是怎么了? 为什么刚刚突然之间就提到太后? 沈约想起唐夜竟然直接在郑隐的面前让侍卫将人拖下去,唐夜的胆子也未免有些太大了。 沈约看季寒还是无动于衷,他轻轻将那只贴近季寒的那只手绕到季寒的背下一点,像是戳了戳季寒的背。 季寒觉得一直小小的凤凰用他的小爪子轻轻挠了挠自己的脊背,一阵酥酥麻麻的感觉从后背脊传出来,季寒按住那只作乱的小爪子,挑了挑眉:怎么了? 沈约撇撇嘴,没有看季寒,想要把手抽出来,却被季寒一把用力按住。宽大有力的手掌细细密密地包合着沈约看起来略微清瘦修长的手掌,两只手大小相差无几,力量却差了一倍。沈约感受到季寒手心的温度竟然是冰冷的,却没有什么钻心的寒意,就好像自己的感知消失了一样。 不知道,之前自己握住季寒双手的时候,是不是也感受过这样子的冰冷呢? 沈约一时间竟然不是羞怯地用力抽出手来,而是反手过来,将掌心那一面对着季寒,让自己温热的手心温度慢慢地传递过去。 季寒疑惑地看了一样沈约的手,忽然绽开笑意,恍如冰裂,湮没着浓浓的纵容。 两个人的动作都很轻,看起来不会引起什么人的注意。 唐夜和郑隐走的远了些,唐夜贴近郑隐,轻声在他耳边说了什么,安慰似地揉了揉他的发,沈约震惊地看着这一幕,无措地看向季寒。 季寒迟钝了一瞬,挑挑眉,好像想了很久,将一只手也放在沈约的一边的发上,不熟练地揉了揉。 沈约一把拍开季寒的手,轻声呵斥却又顾忌别人听到一样,说道:“人多口杂。” “哦?”季寒朝郑隐和唐夜的方向看了一眼,“我以为你心中有疑。“ 沈约颔首道:“陛下和燕云王?” 他面上平静,但是心中却是轩然大波: 难道那些流言竟然是真的?! 季寒点点头,含笑看他。 沈约瞪了季寒一眼,道:“ 这不是大人抚我鬓发的托辞。“ 沈约好歹也是七尺男儿,和季寒相比也不差多少,这样让沈约情何以堪? 这个小东西,一生气就开始大人大人地喊,不知季寒心中柔软多少,然后才微微侧身,再次摸了摸他的发,这次简直变本加厉,还轻轻敲了一下他的额头。 季寒道:“这样吗?” 沈约感觉季寒要说什么了不得的东西,直直看着季寒。 果然,季寒眼里倒映着沈约,眼是笑的,话也是笑着的:“以前可是喜欢的紧的。” 脾气再好的人也忍不了,更何况真实脾气骄矜得很的沈约。 他语气很凶,一双眼睛亮的很,道:“你说什么?!” 沈约觉得头皮一阵发麻,脸上更是烫得厉害。 不会的吧。 春花乱舞,琼林宴更是个看花的好景儿。但是季寒眼里都是这个人。 * 直到看到远远走过来的杨雪轻,他眼中的笑意才淡了下去。 沈约看到杨雪轻过来,连忙想把手从季寒手里抽出来,却又被紧紧地拉住。沈约看着季寒,季寒却不看他,目光落在杨雪轻身上。 杨雪轻是杨听昶特意禀请来这琼林宴的,杨雪轻的才女之名名扬落京,又是高门之女,来这琼林宴虽然还是有很多士人诟病,但是请杨雪轻来参加琼林宴,也是为了之后开放女子科考打个阵头。 杨雪轻只堪堪看了一眼季寒,作了个礼:“杨国公府杨锋之女杨雪轻,见过季少傅季大人。” -- 第15页 季寒只点点头,礼节性地应了声。 杨雪轻转头对沈约道:“约哥哥,渺渺记得你不是令人将之前你的诗卷笔录从落京院子里整理了出来么?” 季寒的脸色不变,但是眼里的光敛了一敛。 沈约颔首:“那些诗卷我已经快六七年没看了,有好些是我去寒山时带回来的,如果雪轻有需要,我就让人把那些诗卷交给白霜,也对随后开设的女子科考有好处。” 杨雪轻俏皮笑笑,道:“约哥哥最好了!” 得了吧,又开始了,这人又开始拿他当挡箭牌了。 杨雪轻现在二八年华,容貌姣好,又是俏皮灵动的年纪,有落京双姝的称号,可谓是难得,如果不是沈杨两家那捕风捉影的婚约,恐怕杨雪轻家的门槛都要被踏破了。 不过,他们是互相利用状态。 沈约礼貌笑笑:“客气。” 杨雪轻快速截获沈约的话中话,不由笑笑,挑了眉。 沉默了好一会的季寒道:“杨小姐府上诗卷不够?不若寒送些书卷与小姐如何?” 杨雪轻愣了一下,笑道:“倒不是书卷不够,而是有约哥哥的亲笔批注的书卷千金难求。” 沈约道:“丫头说什么呢,在季少傅面前,我不过班门弄斧。” 季寒却没有半分高兴的意思。 三人就要陷入沉默之时,杨雪轻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道:“约哥哥,恐怕你要早些回府了。今日沈伯母传了书信交代我一定要与你说的。” 季寒道:“拾得......” “拾得!” 那声音太亮,沈约看去,竟然是杨听昶。 “你疯了吗?”沈约道,“这是琼林宴,你怎么进来?” 杨听昶嘻嘻笑:“我是帮忙的,这次琼林宴的主办礼部尚书是杨家的世伯,他缺人手。” 果然,杨听昶今天的衣着也确实不像平时那样张扬,沈约心定下来:“怎么了?” “雪轻丫头不是说想借你书吗?”杨听昶莫名其妙,“你那些书偷溜回寒山前全部托我保管了,你怕不是忘了?” 沈约听到“偷溜”二字,心中疙瘩了一下,觉得奇怪道:“什么叫偷溜?” 杨听昶噎了一下,道:“没甚么,说好,你那些书我今天就送到雪轻哪儿?还是?” 沈约觉得杨听昶瞒了他什么,道:“你先把书送回我院里,等我晚些时候整理份书册送到雪轻那。” 书册不多,毕竟都是沈约珍爱的个别书卷诗集。 杨听昶点点头:“你放心,你当初宝贝成那个样子,我可是好生保存了的。” ☆、好志向 琼林宴的主办虽然是礼部,但是皇帝也是出了不少私库的,因为国库的银子都必须预备着来年的通商、基建,又因为各层关系剥削下来,能用的银子根本就不多。 郑隐惜才,特意放了私库让礼部的人好好去办琼林宴和会武宴,琼林宴的布置高雅不失精致,特别是那尊孔夫子拜朝像,金漆都是最好的,明堂四阔,其中不知是士人还是官人的人们来来往往,口口声声都是之乎者也纲常社稷,闻声者会以为他们是心怀黎民黔首的清官。 那高堂之上,郑隐端端坐着,看着坐下的文人儒生,清艳的眉眼都暖和了许多。 “舒珏,朕的明君不易做,你的贤臣也是不易做的,”郑隐温和道,“不过,你还年轻,慢慢来,总会有朝一日,如愿以偿的。” 舒珏道:“陛下说的是,臣舒珏谨记陛下教诲。” 好了,孙度教训过了,舒珏也勉励过了,所有人的重头戏都是沈约。谁人不知道,沈约是郑隐的发友,即使皇帝和太后势力相对,但是,五年没回落京的沈约竟然还拿了个探花,指不定有皇帝的授意。 郑隐道:“沈约。” 沈约道:“臣在。” 郑隐温和地看了沈约一眼,道:“朕记得拾得似乎五年前便打算参加科考为国效力,因故才没能如愿,而今既然已经入仕,不知道拾得此愿为何?” 沈约想了想,默默感知了下脖子上悬挂的那玉的温玉,很久也没说话。 众人看着沈约,杨听昶更是生怕他冒出一个“没想过”的回答,季寒只是默默看着他,心里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沈约也没有想过自己为何入仕。这五年来,寒山发热高烧之后,忘却前尘,心里好像就只想着科考的事。至于是为什么呢?沈约也不知道。 不过,想着那块温热的玉,他想,他或许是真的想着天下百姓吧。不然,为何要寻了这样奇怪的文字,让沈约找了五年才知道那一行奇异的文字的意思。 “山寒天下空。” 沈约心上好像响过冰玉相扣的声音,他的声音也像冰碎一样,落在这片热闹又寂静的琼林堂上。四面的人声音哑住了一样,窃窃私语都没有一两句。 山寒天下空。能说出这话的人,口气该是有多大,还要是有多大的傲气与自信。 沈约,在众人的心中形象仍然停留在很久之前的时候,那个纨绔,打架斗殴、火烧书阁,寿宴不礼,五年之后,这个看起来温文冷静的人,夺了探花,在这琼林之上,言及苍生。 五年时间,竟然能成长到这种地步,凭沈约的才智,如果此次沈长耀的事情能够被善了,未来这人该是如何扶摇直上、平步青云? -- 第16页 在众人的静默里,季寒的沉默也在其中。 也不知道处于什么样的心态,沈约下意识看了一眼季寒,发现季寒面上平静如许,季寒看着沈约,眼神说不出来是什么情绪,但是那人的眼好像蒙了一层很厚的黑水漆色,在沈约没法看到的地方,那些凉、亮、冷的东西统统被收在最里面。 沈约想起世人对这人的评价,当世奸佞,背信弃义,为虎作伥。 “好志向。” 郑隐迟迟才说出一句话来,他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变化,不过很快恢复到温和的状态,“不忘己志者方可成大事。” 沈约微微低了头,道:“是,臣沈约谨遵陛下教诲。” * 走在回府路上,沈约特意让杨听昶等人先打发走他们,在一旁幽静处等待。 花红叶绿,湮没于一片黑暗之中,那些花也没什么香气,倒是草木的味道极大,沈约好奇地将那草一拨开,下面竟然埋了好些不知道是什么的,已经腐烂了,看着也不像是什么动物的,但是那股子草木的味道就是从这发出来的。 沈约心中好奇,拾起一片巴掌大的叶子小心翼翼地撅上那么一点点,然后拿帕子结结实实地包了起来,生怕粘在自己手上。 正是奇怪这是什么,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想起季寒刚刚的那个眼神,莫名有些心慌。 “杳杳。” 沈约对这人的声音好像有一种天然的识别力一样,那声破碎了月,惊了叶,缓缓渡到沈约耳畔,直至眼里出现那人的勾起来的唇角,以及唇边那一颗浅灰色的小小的痣。 不可思议,借着那似乎早就年早失修的灯映出的灯光,那颗痣竟然格外清晰。 沈约道:“怎么那么久。” 沈约的声音里不自觉地带了一丝丝不自觉的不满,不满得理所当然。季寒冰玉一样的五官上化开融融的春水的温和,道:“被陛下留下说了些话。” “季薄山,”沈约第一次正正经经地念出季寒的字,连尾音都有些发烫,但是“既然我们......那你知道五年前,我在寒山到底做了什么吗?” 为什么所有人都不告诉我在寒山的事,无论是杨听昶还是我爹娘? 沈约不明白。 季寒伸出手,轻轻摸了摸沈约的头,沈约下意识想躲开,但是想起之前对季寒的承诺,只是身子一抖,季寒一句话也不说。 “我觉得我忘了什么,”沈约继续说道,“那一定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 季寒微微倾斜上身,一只手轻轻地顺着上沈约的眉。沈约顿了一下,不太习惯,只是皱了皱眉,却没有什么阻止的动作。 季寒的手格外的冷冽,那冰点一样,从沈约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巴细细摩挲过,最后手停在在沈约的额上,轻声道:“就算是不记得,也没关系。” 沈约觉得季寒很不对劲。 但是他说不上来,如果依照季寒所言,自己与季寒从前是两情相悦的,那么那些曾经他们缱绻的记忆就那么不重要吗? 想起什么,沈约将自己脖子上那块玉抽出来道:“这块玉,你记得吗?” 白玉样的一截皮肤,墨色极浓的细绳,一块小小的玉坠在尾部,也映得沈约整个极为秾丽,唇红齿白,活脱脱一个涉世未深的纨绔少爷。 季寒目光深沉。仔细去看那块玉,却发现那玉虽然不算特别难得,但是上面的字却是诡谲奇异的很。 那些字,像是什么久远的文字,季寒的手轻轻附上沈约有些发烫的脖子那块细软的白上,沈约惊了一下,颦眉看了一眼季寒,像是在警告他。 季寒却转而握住那块玉,语气重了些:“这上面写了什么?” 沈约不说话,看着季寒,却问:“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去寒山吗?” 季寒本来面上还是带着笑的,但是当他听到寒山二字的时候笑意瞬间便消失了,道:“不要再去寒山了,沈约。” 季寒竟然直接喊他姓名,语气冷冰冰,好像还有一些生气,沈约心想季寒果然知道自己在寒山发生的事情,沈约的口吻坚决了许多:“你要给我一个理由。或者告诉我,五年前,寒山,我到底发生什么?” 季寒沉默了一下,说:“你先告诉我,今日你在琼林宴上说的那句话,你是从哪里看到的?” 沈约愣了一瞬,没想到季寒会突然提起这件事,沈约将那块玉一把扯下来,有一些丝丝的疼痛也顾不,将那块玉放在手上:“你难得真的不知道这块玉?” 季寒看了一眼这块玉,沉沉道:“上面这一行字?” 沈约心中的疑心越来越重,不过他只是点点头。 哪知道,在这之后,季寒竟然轻轻笑了,冰有了痕,被月光划开。 “你笑什么?”沈约闷闷埋怨一声,心中有一些生气。 季寒看着沈约,道:“山寒天下空,下面还有一句吧?” “你怎么知道?” 季寒眸子清澈:“山寒天下空,约旧此心同。” “这是我从五年前坠湖醒来就书在书卷上时刻提醒自己的话,也是我的毕生之志。” “是......是吗?”沈约完全没有想到这句诗竟然是季寒写下的,“那这块玉......是你送给我的?” 季寒敛了笑,道:“不是。” 既然不是季寒送给沈约自己的,那知道自己心悦之人的毕生之志将之刻于玉上,每日悬挂佩戴于脖子心上...... -- 第17页 沈约第一次觉得耳尖有些烫。 难不成,自己以前真的那么喜欢季寒么? 季寒沉声道:“那还要问吗?” 那人眼睛带着笑。 不知道为什么,心上涌上一阵冲动。 后知后觉,沈约才发现自己的唇已经落在那人的耳尖了。 季寒的身子好像有一瞬间的僵硬。 忽然夺过主动权,压了回去。 料峭春风吹酒醒,但是在风里,沈约却隐约觉得自己醉了。 * 等人走了许久,季寒才回府。 再饮一杯,杏花华香不绝。 酒烈入喉,便无回头。 夜中萤光,水碧蓝树,梦中记起的东西不太真切,但是那张脸,季寒却记得清清楚楚。 十三岁的他,稚嫩娇气,丝毫没有一点现在的伪装。 五年前,魂魄破碎,本该消散于天地之中,那张人的脸却在此映入他的眼中。 季寒忽然笑了。 到底是谁,他也说不太清楚了,但是有些东西却清晰、鲜活得可怕。 至此,回首不真切的夜,一切都有迹可循。 ☆、千里寻踪 沈约回到府上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叶霜雪也睡了,青叶不解地问他,沈约也只是推推搡搡说有事耽搁了。 青叶道:“少爷,小杨大人派人将昔日您的书卷送了回来,小人已经将它们都置在书房了。” “好,”沈约心血来潮,想看看这些五年前的书卷是什么样的,说不定能够知道自己五年前去寒山的原因,“青叶,你先退下吧,我要去看看这些书卷。” 青叶看了看沈约,有些感叹这个小少爷的变化,从一个无小恶不作的纨绔到现在说话举止都规规矩矩的三甲探花,五年前的在寒山被迫写下的书卷笔记都像是恍若隔世的人做的。 自从五年前少爷偷偷去寒山高烧一场之后...... 青叶想起沈提督等人的规诫与嘱咐,瞬间不敢再去想,将沈约引了路便立刻退了下去。 沈约随便看了几页自己之前的书卷笔记,不由感叹杨听昶是将这些书卷保存的是真的很好,不过那些书卷上的字嘛...... 虽然已经初初有了现在字的影子,但是看上去还尚稚嫩,而且还有很多地方一看就知道没有打算好好写字。 沈约无奈自嘲地笑笑。 忽然看到一两个笔力淸挺有力、笔锋漂亮的批语字体,有些意外。 这些字,和之前自己看到的字,差别还是很大的,沈约觉得这绝对不是自己的字。不可能是杨听昶的字,那家伙,只要一让他抓笔就好像要了他的命一样,字能写成字样就不错了。 如果不是杨听昶写的,那就是自己写的时候旁边的人批注的。可是那时候自己在寒山静修,除了自己识字,还有几个人识字呢?青叶也没有这样好的字。 沈约脑海中闪过一个荒唐的想法:这难不成是季寒的字? 沈约继续翻页,将一本书卷翻完了。沈约看了一眼其他散落的书,随手拿起一本书来,快速翻了翻,从里面掉出来一张信纸一样的东西。 沈约好奇地拾起那张纸,发现上面的字和刚刚的批注的字是一样的。 沈约认认真真地看了起来,大约仔细看完好一会儿,看完之后,脸色却不是很好。 “青叶。”沈约朝门外道。 青叶闻声推开门:“少爷怎么了?” 沈约让青叶将门关上,温和道:“青叶,我想了解季大人的一些事。” 青叶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季大人?少爷,你说的是季少傅季大人吗?” 沈约点点头,道:“你和我说说他之前的事吧。” 青叶想了想,道:“季大人是启元四年的状元,大燕迄今为止第二个连中三元的不世出的天才。” 沈约低头想想,道:“那再久之前呢?” 青叶挠挠头:“再久之前......哦对了,说起来也是一桩奇事,季大人参加科考,其实本来很久之前就该考进士了的,不过那也是八年前的事情了。季大人举人之时才年仅十四,坠湖后得了痴傻之症,连着三年都没能恢复,不过万幸最后好了。” 沈约轻轻瞟了一眼桌子上的纸,眼神暗了下去,有些想笑的意思又有些怒意隐隐在跳动。 青叶没有注意,继续说了下去:“说起来,虽然如今季大人在落京的名声不太好,不过,这季大人,和少爷还算有些缘分的,少爷之前从寒山回来,参加孙首辅大人的寿宴上还见了少爷呢......而且,当初少爷偷溜回寒山,还算季大人......” 好像意识到自己讲了什么不该讲的东西,青叶连忙闭上了嘴,一脸紧张地看着沈约。 沈约笑道:“怎么不继续了?” 青叶五官都挤了挤,哭丧这一张脸:“少爷......您别从从青叶这里套话了,等下夫人和老爷知道了,特定要打断青叶的腿......” 为了保住青叶可怜的腿,沈约没有让青叶继续讲下去。 本来此夜功成名遂,沈约最应该是好睡的,可是沈约想明白一些东西之后,反而睡不着了。 迷雾一样的寒山三年,迷雾一样的季寒。 可是那句“山寒天下空”,为什么自己会刻在玉上呢? * 沈约去季寒府上的时候,季寒的少傅大门紧紧闭着。无论如何敲门,却没有人来应和。 -- 第18页 等久了,让沈约都有些不耐烦,门才咿呀地响了一声,一个小童怯怯道:“沈少爷,大人有事出门去了,临行前嘱咐一众人,若是沈少爷来了便一律不做回应,连门也不开。小人是不想沈少爷在这秋露重的风里站着许久才偷偷知会少爷的,少爷快些回去吧。” 沈约闻言心中有些不由地冷了几分,道:“你们大人去哪了?” 那小童犹豫许久,刚刚打算说话,却被身后来到女子声音打断了,那女子声音娇媚婉转,几下将门关上:“沈少爷回去吧,大人有事出去了。” 又传出那女子训斥那小童的声音:“你个吃里扒外的小鬼头!大人说了不可给沈少爷开门,你违抗大人意思,还想把大人行踪知会给其他人么?你是大人养的还是别的什么人养大的!” 沈约心头一沉,道:“姑娘,你别说这孩子了,这孩子也是一片善意,况且他不也没告诉我你们大人的行踪么?” 那女子听到沈约的声音,发现他还没有走,声音又惊又有些故意为之的傲气:“沈大人,季大人的脾气全府上下是知道的,说了规矩便必定要规矩,不然就别在这府上待着。大人还是快些回去吧!” 沈约心中记下这个声音,看了一眼季寒府的牌匾。 不告诉自己在哪,真以为他沈约查不到人在哪吗? 杨听昶的朋友就有是落京守城门的,想查出去的人简直易如反掌,杨听昶一问,那朋友便告诉沈约季寒确确实实是出门去了。 而且,是去寒山方向了。 沈约请求觐见郑隐,脸色不好。 郑隐安慰道:“拾得,你先别急,慢慢说。” 郑隐的声音有一种能让你完完全全相信他的魔力,沈约将心稳了下来。 沈约道:“季寒说会带上我去寒山的。” 沈约竟然下意识没有用“臣”,郑隐也没有什么其他的反应,只是安慰道:“薄山不让你跟着去,也是为了你的安全考虑,毕竟寒山近月来的大水又有些蠢蠢欲动的迹象了,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又会祸害寒山。你不会凫水,还是不要去寒山的好。” “我会。”沈约坚定道。 这下子轮到郑隐吃惊了:“你什么时候学会的凫水?我明明记得。”明明记得沈约是个很讨厌水的人,因为沈约幼时曾经有差点被淹死在水里的经历,此后对凫水敬而远之。 沈约想了想,忽然知道自己为什么脱口而出自己会凫水的了。 自己学会凫水,在三年的寒山苦旅中,是季寒手把手地教会。 可是,季寒为什么要瞒着他呢? 为什么不告诉他当年的事情? 郑隐看了看沈约,叹了口气,道:“好吧。但是寒山大水不是闹着玩的,你一定要好好跟紧季寒,别逞能。” 沈约点点头。 “还有,”郑隐目光诚挚,“有些人,救不了的,有些事情,你大可不做。” 有时候,救了人并非是一件好事。 沈约道:“我明白的,遁叶,谢谢你。” 郑隐听到沈约喊自己的字,顿了一下,眉眼舒展开来:“你尽管安心去做你想做到事情吧。” * 晌午日头正烈,沈约赶了好久的路,才堪堪到离寒山近的陵比县。 陵比县在寒水的上高处,山不知道繁华多少倍。给沈约赶车的马车夫恰好是陵比人,正是中年,一手勒着四根缰绳,神情淡定,似乎已经对这崎岖不平的山路司空见惯了。 “这位少爷呐,”那马车夫大叔道,“我们陵比可比寒山好多了,要是作什么生意,应当还是来我们陵比的好。” 那马车夫以为沈约要做生意,想着要为自己的故里拉一拉生意。 沈约倒是存了一份了解的心:“寒山和陵比相隔不过数百里,为何寒山连年大水,而陵比却无甚影响?反而还有你口中说的繁华呢?” 那马车夫闻言笑了笑:“这不还是我们陵比天赋的地势好?我们陵比虽然只是和寒山相隔不过百里,但是我们可是隔着一整个请舟山!” “为何?”沈约道。 一座山如何能决定两个邻县的不同生死? 马车夫道:“我们陵比县在寒水上游高地转折点处,我们地势本来就高,况且不,陵比面积不大,就是算寒水堆积的再厉害,都淹不到陵比。” “那寒山?”沈约问。 “寒山嘛,”马车夫道,“他们的运气是真的不算好,谁叫他们在请舟山的正上方呢?水排不出去,肯定是要发大水的呐。” 沈约还在努力思考水利原理。 那马车夫看沈约一脑袋的头疼,嘿嘿一笑:“少爷呐,寒山这样已经很多年了,大家都有自己生活的办法,少爷担心这些也没有什么意思。” 沈约点了点头,在陵比县歇脚,打算先过了这一天再去寒山。 “约哥哥?” 少女的声音婉转悦耳,沈约一抬眼,竟然看到了杨雪轻。 “雪轻?”沈约惊讶喊出声。“你缘何会在此?” 杨雪轻嘻嘻笑着上来拉他一起坐,道:“我为兄长践行。” “听昶?”沈约蹙眉,“他要出远门?” ☆、采花贼 杨雪轻点点头,道:“他自己其实也不知道是自己去,被我叔父哄骗着去了,故而没能告诉你。“ -- 第19页 沈约大概从杨雪轻的话语中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杨听昶本来还在考虑要不要去西南,因为他叔父便在那儿守边,不过从杨听昶角度看了,估计与日后的升迁也没有多大联系,是估计和唐隽的事情有关。 “等他回来,估计朝廷上的人都换了一轮,上次皇帝哥哥身前红人还是吴宝镜,现在已经换成季寒了。” 杨雪轻在沈约面前是真的什么都敢说。 沈约蹙眉低声道:“雪轻。” 杨雪轻不满道:“约哥哥,你现在胆子可比以前小的多。以前烧书阁,我可没见你皱过眉头。” “烧书阁?”沈约念了一遍,道,“雪轻,你知道我之前是为什么烧的书阁吗?” “这、这不是传遍了吗?”杨雪轻有些结巴了,“被沈伯伯关进去的啊!再多的我也不知道。” “那,”沈约忽然福至心灵,“我问你些你知道的。” “什么?”杨雪轻看他。 沈约问:“季寒季薄山,你知道多少?” 杨雪轻蹙眉道:“我一个闺阁女子……” 沈约看着明显装模作样的杨雪轻,道:“真的不知道吗?” 杨雪轻眨眨眼,笑道:“我当然知道。” “季薄山这人嘛,其实我觉得他还挺惨的。” 沈约蹙眉,问:“为什么?” “他之前坠湖,听说还傻了三年。哦,对了,就算你在寒山的三年,他被关在孙府,说是养病,其实是任其自生自灭。” * 沈约内心久久不能平静。 原来,那封信,竟然不是季寒的吗? 那封信是在寒山三年的时候给他留下的,更有三年那人都陪在自己身边的意思,但是季寒,三年痴傻,又怎么可能陪在他身边呢? 那季寒说他们有缠绵眷侣关系,岂非是在胡编乱造? 沈约忽然觉得心中有些东西在下沉。 季寒,在骗他。 “请期五载,重返寒山。” 沈约回来寒山了,要找的人还在吗? 明明季寒的谎话对自己也没有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但是,沈约却觉得愤怒中还有一丝的难过。 至于难过什么。 沈约觉得自己也没有想明白。 夜凉似水,有人却没了睡意。 * 陵比的饮食是真的太甜了,沈约不喜糖,更别说这个连肉食都带着糖的地方。沈约将没吃几口就放了碗,连青叶劝了也没有用。青叶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种寒山独有的饮品,这饮品酸不溜秋的,但是却十分合沈约的意。 陵比的客栈厢房还算是能看,但是沈约一坐上去,就觉得自己的后背疼的厉害明知道是床板太硬了的毛病,也不知道是不是赶路有些累了,沈约竟然困到却忍着性子睡了过去。 月光里橱窗之外,一个清俊男子的影子在枯黄色的墙上影影绰绰地影响着的。 待到沈约终于忍受不了睡魔的召唤将沉沉的眼皮合起来之后,那个男子无声站在沈约身后。 因为已经是秋初了,在青州的天气比落京差很多,加上沈约忘记关上窗子了,风一阵阵地吹着,风有一阵么一阵地在将沈约鬓边的长发吹得飞起来,沈约睡着的表情无忧无虑的,像是误入尘世的稚嫩孩童。 那清俊男子将沈约的发拨了回来。 沈约好像朦朦胧胧中惊醒一样,睡觉的时候脸上还印上了红痕,手压在桌子上有些麻,还带着那么一点睡醒的烫,沈约迷茫地一把抓住那人的手,却被那人手掌的温度给直接冷得清醒了好几分。 因为还没有怎么醒,沈约辨认了好久,才发现那是大熟人。 沈约一见到季寒,脸色立刻变得不好了。 季寒就这样看着沈约,表情淡淡的,但是还是带着笑,语气依旧甜腻:“杳杳?” 沈约听到这个称谓更加生气了,冷冷疏离道:“季大人怎得学了采花贼的伎俩?” 季寒看了眼他,道:“怎么了?谁惹你这么大的气?” 沈约闻言,心中更气了,他道:“寒山三年,你在孙府,对吗?” 季寒闻言,笑容渐渐退隐了下去:“你想起来了?” “想起来?”沈约心中艰涩,问的语气甚至已经有些自己都没有察觉的委屈,“下官看起来就那么蠢吗?就算下官没有想起来,下官也不会知道大人在玩弄下官吗?” 季寒又笑了笑,眼是微微挑起来的:“你又怎么觉得我在玩弄你呢?” “大人难道想说自己是真心喜欢下官?”沈约好像说了什么自己都觉得好笑的事情,说完之后又自嘲地笑了一下,“下官惶恐,下官不明白,季大人为什么要和下官开这样的玩笑?” 开什么躞蹀情深的玩笑,在知道两个人不过相对陌路的关系之后,沈约先前对自己的那些暧昧中一些头脑发热的东西觉得十分的讽刺。 到底自己是怎么样的蠢,一个权臣对自己的小小许诺、小小温情,就用一个看上去纰漏百出的谎言把自己骗的片甲不留? 季寒道:“说不准还真的是呢?” 沈约不想讨论是不是了,道:“下官不想知道是不是,也不敢计较大人先前玩弄下官说的那些所谓的情词,但是下官此次来寒山是有要事在身的,不仅仅是为了寒山百姓,也是为了下官的父亲。所以,下官实在是没有那么多精力去想这些事情了。” -- 第20页 季寒道:“我想告诉你的,就是关于你父亲的。” 沈约此时心烦意乱,听到季寒忽然提自己的父亲,便有些委屈了。觉着他是有意要拿父亲的事情压上一头,声音大了一度:“所以,这就是季大人深夜造访的缘由?” “沈约,”季寒温声道,“你冷静一些。” 沈约深呼了一口气,他以为自己掩饰的很好,实际上都在阻止他的眼泪落下,不过季寒的眼里,沈约的眼角已经有了些许恼怒与难受导致的殷红,眼泪好像就要下来了但又强行忍着。 季寒顿了一下,一把抓住沈约的手,被沈约狠狠地拽开。 沈约眼尾细细长长,眼角的地方是洇染上委屈的红,那双眼,倏忽一瞬,一滴眼泪从一角眼敛下缓缓冲出眼眶,晶莹的、澄澈的,是沈约难受的眼泪。 季寒心头好像有什么东西又酸涩又梗住了。 “我父亲......”沈约忽然声音小了许多,好像极力掩饰他心头恐惧与难过一样,“他怎么了?” 季寒有些后悔了。 季寒又好像之前那样子一样,伸出一只手犹豫着、但是最后又还是落到了沈约的发上:“沈长耀在寒山受贿的账簿被查出来了,那账簿是你父亲身边的心腹杜笙,也是青州的巡抚杜笙。” 沈约心中一梗。账簿像一个钉子一样,将沈长耀死死地钉在贪官的耻辱架子上,但是,沈长耀决定不是这样的人。 沈长耀尽管平时总是告诉他要坚定地站在太后姨母的这边,但是沈长耀是一个行事很有原则的人,沈长耀从来没用用那些龌龊的手段来陷害政敌,甚至对百姓还是有着那么一点良心的。至于贪污一事,一定是那想要阻止边贸的人做的。 但,如果细究下来,阻止边贸,就最后有可能的竟然是太后,但是,沈长耀本身就是太后党的,太后又怎么会做这种自损八百的事情呢? 一切都太合理,水到渠成得可怕。 沈约不理解。而且现在这个情况,父亲会如何还不好说。 肯定有破绽的,越是山高皇帝远的地方,基本上账簿的问题都不会特别的严密。只要认真查查,还是有可能翻案的。但是,该要如何拿到那本账簿呢? 沈约看向季寒。 季寒:“怎么,想明白了?” 沈约一把将眼泪抹掉了:“要怎么样,才能帮我?” 季寒闻言好像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你觉得呢?杳杳。” “杳杳”这两个字念得仿佛是情人之间的呢喃,但是沈约的脸却白了一度。 沈约闭上眼睛,一字一顿道:“既然大人开了那躞蹀情深的玩笑,那想必我这张脸还是值得大人喜爱的。” 季寒听到沈约的后半句之后,被气笑了。 笑有些冷厉了,他单手将沈约的下巴拧住,强迫沈约睁眼:“沈约,你猜的没错,我确实对你别有所图。” 沈约的眼泪又落了,就这样直直地看着季寒,沈约低了一下头,那滴泪落在了季寒的手上,好像是热的,又好像是冷的。 “好,我答应你。” 区区身子,与父亲的案子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季寒想开口说什么,却被沈约近乎绝望一样坚决地吻上了,季寒眸色暗了一瞬,单手回扣住沈约的后脑勺,狠狠地夺取沈约口腔里的一切,吻得那样的狠,像是在发泄,又好像是在惩罚。 沈约解了自己腰间的带子,一瞬间,衣袍滑落,少年美好、尚且稚嫩却漂亮得不可思议地身体就这样全无保留地展现在季寒眼前。 沈约的眉眼骄矜鲜明,洇着湿濡的泪,眼底却是冷的。 季寒在沈约把骨肉均亭的躯体全部拥入自己怀里,感受到沈约的颤抖,季寒却停止了动作,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沈约本来心已经是冷的,却因为想着季寒等下就要对自己做些什么心中有种隐秘的难受感觉,听到季寒的叹息,却是一顿。 紧接着,沈约觉得额头一凉,轻轻的一个吻,却好像带着无比的珍视落在沈约的心里。 季寒将宽大的衣袍披在少年的身上。 “不需要。” 只要你想,你要做的一切事情,我都会为你实现。 ☆、寒山寻痕 当他醒来之后,发现季寒竟然在他的身边静静地睡着的时候,沈约觉得自己在做梦。沈约被抱在季寒怀里,季寒的两只手就那样紧紧地环住沈约的腰,他的手用的力气很大,沈约简直能够直接感受到季寒的体温,还有那躁动不安的心跳。 不是季寒的,而是沈约的。 沈约不敢大动作,只是轻轻地从季寒的双手中挣脱出来。季寒安静睡着的时候,眉头会紧紧地皱着,看上去没有平时的压迫感,反而有一种脆弱的感觉。 沈约定定地看了季寒好一会,反应过来自己到底在干什么的时候心中莫名地一颤,连忙下床,却不小心绊倒了床被褥的折角,被一双手有力地扯着,才避免了额头撞地的悲剧。 沈约当然知道那双手的主人正是刚刚他看了好一会儿的季寒,沈约有些尴尬地把被角抚平,道:“今日,出发去寒山?” 不对,季寒应该本来就在寒山,但是为什么会第一时间知道自己来了寒山呢? 昨日本就有些没睡醒,经过昨天那一闹,竟然连这些都没有问季寒。 -- 第21页 季寒看了沈约很久,在沈约都有些僵硬了之后,季寒一把将人扯到自己怀里,沈约下意识挣扎,但是想起昨日自己答应的话却停下了动作。 他的耳尖红的像一株小小艳丽的红玉珠,看的季寒心里一软,轻轻放开沈约:“今日,送你回落京。” “为什么!”沈约闻言立刻说道,“我不要回落京,我要去寒山。” 季寒道:“寒山账本,我已经命人送回落京了,三法司审案会待我回京之时才开始。你这次贸然出京,被那群老臣知道了少不了要参你一本。” 沈约闻言心安定了不少,只是缓缓看季寒,想了什么,道:“既然已经快到寒山了,我想在寒山待一天,可以吗?” 沈长耀一时半会不会出什么事,沈约的语气很小心,但是沈约所思所想季寒也是能猜出一些什么来的,季寒沉了眼,转而唇边出现他常有的笑:“我陪你一起去。” 不是要去找那人留下来的痕迹么,我会让那人再在这世间找不到一点痕迹。 沈约点点头,显然没有想那么多,不过他却是也没有想起以前关于寒山的事情,季寒在不在他身边,似乎也没有什么:“好。” “饿吗?”就好像是昨日两人深剥肺腑的对话没有出现过一样,季寒又换上那一副笑着的模样,“我让人去准备吃的,等吃完再去寒山。” 沈约点点头,不再说一句话。 就算是去寒山的途中,沈约也没有和季寒多说什么话,昨日很多东西都被清清楚楚地剥裂开来了,沈约没有办法像什么也不知道一样在季寒怀里和季寒接吻亲昵,现在没看到季寒唇边的笑,沈约就会想起自己是多么的愚蠢。 季寒在马车上一直看着沈约,见到少年一直一幅不安的样子,不由地摸了摸沈约的脑袋,沈约僵硬地看他,季寒无奈地笑了一笑,道:“沈拾得,你是不是很恨我?” 沈约闻言顿了一下,闷闷道:“没有。” 季寒“哦”了一声,挑了挑了眉道:“从早上开始,一直到现在,你和我说的话两只手都能数的清楚。” 沈约忽然心有些软,抬头乖乖看季寒,道:“我......只是不知道说什么。”不知道怎么面对你。 “哦?”季寒笑道,“是已经到了相对已无言的地步了吗?” 沈约闻言竟然有些想笑,沈约细细地想了想,道:“没有。我只是觉得,我不明白。” 季寒道:“不明白什么?” 沈约道:“我不明白......你大费周章地骗我,但什么好处都没拿到,这是何苦呢?” 闻言,季寒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反而是靠近了沈约,一双眼静静地看着他,眼里有笑和浓浓的、化不开的侵略性。 沈约觉得脖子有些热,然后听到季寒在他耳边轻声低哑:“谁说我没有好处?” 沈约诧异地看向季寒。 季寒侧头笑道:“我不是侥幸得到了一个吻吗?” 想起那个春风沉醉的夜晚,一瞬间,沈约觉得耳朵都要烧起来了。 但季寒还在说:“这,倒也是笔划算的买卖。” 沈约将车帘子拉开,让秋风吹自己发烫的脸,还有一颗滚烫着的心。不知道为什么,沈约觉得季寒似乎是真的有些喜欢他,而不是故意想要玩弄他。 但是,哪里知道呢。 季寒见沈约到不理他了,好像什么也没有说一样,笑了笑,看着远处没入浅灰色苍穹的草色山岗,眼里却有一些沉重。 * 寒山寺的门槛似乎新了很多,寺中香火很旺,年轻的寺人好像有无限的精力,对每一个香客都带着慈悲的笑。 沈约看到这样场面,觉得有些诧异,不过看到寒山村民在一次次的大水之下仍然次次新生,连寺庙都重建的那么快。 一个寺人看到两人,走上前道:“见两位公子面目相熟,可曾是昔日常客?” 沈约有些兴奋,觉得遇到了个之前可能认识的人:“大师认识我?” “不敢妄称大师,”寺人连忙摇头,不过还在笑,似乎有些太过热情,“唤贫僧净吾便是。净吾数年前只是在后山砍柴的小僧人,只是隐约有些影响,觉得似乎见过公子。” 沈约道:“五年前我在寒山静修,你见过我也是应当的。” 闻言,那寺人笑了笑:“原来是这样,公子与鄙寺因果不浅。公子重返寒山寺,可是要在为我佛增一分香火?” “不知道当年的主持是哪一位大师?”沈约道,“当年在下在寒山寺幸蒙主持照顾,感念十分,想当面致谢。” 季寒闻言挑了挑眉。原来沈小少爷说起官面话来也能这么脸不红心不跳。 沈约感觉到了季寒的小动作,竟然下意识看了季寒一眼。眼里有一些小脾气的不满。 季寒清隽的脸上全是一本正经,只是眼里有笑将他出卖。 那寺人闻言摇摇头:“公子许久不来寒山寺,时间太久了,怕是不知道,五年来大水不断,寺中僧人更迭不断,更有好些个主持老人在大水中圆寂,怕是找不到了。” 沈约闻言心里有些失落:“寒山寺经历如此大难。是约唐突冒犯了。” 那寺人连忙不敢不敢,问沈约要不要上香。沈约在面子上答应了,上个香也是心不在焉的,环视寒山寺中四周,青墙白瓦,墙上还刚刚上了新漆,明明寺中的氛围浓厚,但是沈约却死活想不起来那寒山三年了。 -- 第22页 难不成,是天意吗?虽然不知道那信上“请期五年,重返寒山”到底是什么意思,到底是不是真的有实质意义。沈约思及此,竟然发了个呆,连季寒的话也没仔细听,惹得季寒将人全程拉着衣袖出去。 季寒看着沈约还是呆呆的,语气也温和不少:“你想什么呢?不是没找到人,连自己都傻了?” 沈约还没有说,不知道哪里来的黑衣侍卫落下,向季寒抱拳禀报一样:“大人。” 季寒看到那人的时候脸瞬间冷了下来,道:“何事?” 那黑衣侍卫贴近季寒,小声说了些什么。 季寒眼里升起冷冷的笑,似乎在计量什么。 沈约看着那黑衣侍卫又玄空往另一处腾空而起,脑子还有些轴。 “这是我的暗卫。”季寒解释道,“如果特别紧要的事情,一般不会出现在你面前的。” 沈约一听是要紧事情:“那是......你是不是有要事?” 本来想问是什么事的,但是如果这样问未免没有一种打探机密的嫌隙。 季寒道:“和郑隐有关。也事关你的父亲。” 沈约见季寒直接说了“郑隐”,语气还有一些冷淡,未免有些称奇。换了个人,沈约会觉得那人找死,但是季寒一说,却大有一种想要谁死的意味。 “这样,”沈约道,“要不你先去处理?” 季寒那件事似乎是真的非常要紧,季寒也想留下来陪着沈约,但无奈这件事实在是太过棘手,季寒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季寒挥手,两个黑衣暗卫玄空而落。 “杳杳,”季寒温和道,沈约觉得季寒每次念他的小字都念的有些慢,似乎在细细碾磨着什么,珍重,细致,“我让他们跟着保护你,你没有危险,他们不会出现。” 沈约觉得自己是被蛊惑了,竟然点头了。 季寒一把握住沈约的左肩,将人往怀里一带。沈约抬眼看那人漆黑如檐的眸子,有着一丝无奈与放纵的情感要溢出来了似的,烫的沈约连忙捂住季寒的眼睛。 “怎么了?”季寒声音也在腐蚀沈约的理智。沈约觉得不能让季寒继续这样子看自己了,沈约将季寒转了个身,骄矜的音调还隐瞒着一些羞怯:“快去吧。” 沈约想起在酒名先生书中看到的一句话: 不识眼中最清白,当是吾身藏骨地。 不要让我看你的眼眸,我怕那是我葬身的清流。 ☆、金玉枯 探幽寻暗,见几簇花红柳绿,寒山水碧涧多,比落京喧闹好了不是一星半点儿。 父亲被诬陷,大抵是因为青州寒山与大月通商互市一事。 在这个节骨眼上下手,无疑是为了拖延互市一事,在表面上看来,理所应当应该是太后党所为,但是自己父亲本来就是坚定的太后党,所以说,只有两种可能。 第一,自己父亲是被放弃与被孤注一掷的棋子。但是在父亲与太后向来和睦甚至亲近的妹关系看来,自己父亲基本上是将以太后为先贯穿整个官宦专政时间段中,这个可能性实在是太小了。 不过也有可能父亲与太后在互市一事上有坚决对立的态度,致使太后不得不放弃沈长耀。 第二,就是陷害自己父亲的是另一派别的势力。可是除了太后党,与之势均力敌的剩下的就只有君王支持派了。 沈约脑海浮现郑隐轻轻浅浅笑着的模样。这个想法实在荒诞,郑隐那样的人,温柔有原则,在他对自己的态度上看,怎么可能做出这种暗害发友父亲的事情呢? 第三,便只有是吴宝镜的宦官势力了。 吴宝镜当年受到大创,不仅丢掉了东厂统领的权力,而且功名上的衔位也是一降再降,苟延残喘至今,靠的是郑隐对他从小到大照顾着长大的最后一点情谊。但是,这对吴宝镜也没什么好处。 想到这里沈约都要对沈长耀产生怀疑了,难不成真的是自己父亲中年痴呆,竟然长了豹子胆收受贿赂? 沈约想事情的时候,脚上动作却没有停止过,因为适才在林子多为竹,影影绰绰投射下来的也是绿色,幽幽暗暗,但是沈约被眼前一片明艳温暖的光幕给重新唤回了心神。 像是走出了别外洞天一样,这个林子的尽头、穿过一个很短的小山洞,竟然是一片视线开阔的塘子。 明烈的光,草木塘树,一切富有朝气。 墙体古素,似有流水腐蚀的痕迹。 这墙上…… 竟然有画。 沈约细细去看那幅画。那画像是新画上去的一样,色泽鲜艳,画技极佳。 上面画着许多人,一群人身着短褐粗麻布衣,每个人都是愤怒而厌恶的样子,手上拿着各式各样的农耕铁器,而那些尖利的顶头无一例外都对着围在中间的两人。 中间两少年,一人绿衣,一人白衣。 绿衣的少年眉目清艳,他的背上似乎装饰着竹叶状的枝丫,但沈约仔细看那画,才发现那少年的额头竟然也有着竹叶,似乎是天生就长在上面的,若是换个人看上去简直是恐怖至极,不肖人类,但是在那绿衣少年的温柔干净脸上却看不到一双的恼怒与发怒的迹象,只是一幅啜泣落泪愁容。 绿衣少年看着白衣少年,画上人的眼睛还泛起了红色。画上的白衣少年呈跪状,那跪状的双膝还全是血色的红,看上去似乎受了很重的伤,但是白衣少年的脸上是一种沈约无法理解的情感。 -- 第23页 沈约目光停留在白衣少年的双眸上,那少年的看向众人的眼神像是睥睨着众生的神看向无知的苍生,高傲骄矜,对于那群人眼里有些失望......以及一点同情。 忽然间,那画上少年竟然好像转过来看了看沈约,双眼似乎弯了弯笑了一下。 沈约往后退了一步,有些警觉地看着这幅画。 沈约从来没见过这么诡异的状况,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重新看那副画,却发现,那画上的场面变幻了,但是还是一样的人群,只是那画上出现了一个被人群拿各种木板状东西乱打的小孩子。 那孩子衣着破烂,虽然面有淤泥脏污但依稀能看出那孩子绝佳的五官,他极力护着白衣少年,似乎对身上落下的棍棒毫无知觉,只是死死地用瘦小的双手搂住白衣少年的头,一双眼冷冷地看着癫狂的人群。 那眼神,冷得像一块坚硬不化的冰,像是在看一群死人一样。憎恨,心痛。 这个眼神,莫名的熟悉。 沈约不敢深究这个眼神背后是什么,这幅变幻着的画背后是什么。 黎壁白瓦,无人知处。 “你注意一点。”季寒轻声嘱咐身前的少年。 少年像是有些兴奋,又生生压下自己的激动之情,道:“好。” 终于,要见面了吗? “哥哥。” * “弟弟,醒醒。” “妖物!”沈约从混沌的精神中挣扎出来,冷不防喊了一声,心里和声音都有着是惊恐,却看到有人正笑盈盈地看着他,“......姐?” 那橘色宫裙女子正是沈沅沅,沈沅沅手上还拿着碗,那股浓郁的苦涩的药味将沈约的天灵盖都要冲破了,沈约忍不住道:“……我不是在寒山吗?” 沈沅沅道:“不然呢?” “姐,季寒人呢?是他送我回来的吗?”沈约忍不住打断沈沅沅,沈沅沅是什么脾气沈约能不知道,今天怎么突然温柔成这样了? 沈沅沅缓缓道:“你还好意思问季少傅人在哪?你说你,也不是小孩子了,是怎么做到在岩石上睡着的?” 岩石上睡着?沈约有些懵,但那最后那声“哥哥”还留在他的记忆里,难不成还真是个梦? “姐,”沈约道,“你是说,我在寒山溜达的时候,在石头上睡着了,然后季寒把我带回青州王府了?那季寒怎么不在?” 沈沅沅忍不住敲了敲他的脑袋,环了四周,道:“你是不是真给病傻了?你看着地方,哪一点能比得上青州王府?你姐夫来寒山处理一些事情,要不是为了打点三法司的那些个官,寒山的事情哪里能入均泽的眼?” 沈约闻言沉默了,反而道:“姐,我保证,父亲不会有事的。” “二叔当然不会有事,”沈沅沅笃定地说道,“有太后在呐。” 沈约:“......” 沈约觉得好久不见沈沅沅竟然脑力下降了这么多,恐怕是那位万事贴心亲力亲为的姐夫宠出来的,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好。 沈沅沅笑道:“季少傅有事回落京了,看起来似乎挺严重的,他和我说你知道,还让你不要担心。话说你什么时候和季少傅关系这么好了?以前在国子监读书的时候不还是一幅对人家不屑一顾的样子吗?” “什么?”沈约有些吃惊,原来季寒和自己那么久之前就认识了吗?“国子监?” 沈沅沅想起什么,道:“是哦,我差点忘记了,你不记得以前事情了。大概是在□□年前吧,你在国子监读书,和季寒是同一个学堂的,同一位先生教授的。我在国子监就只上过短短的几日就没去了,不过你们好像真的只是点头之交。” 沈约想起季寒含着情意的一双眼,连心里是什么感觉都没敢细想。 经过几日的试探,沈约多少能感觉到季寒对自己还是有几分情意的,但是这份情意产生于何?何时何事产生?沈约对此一无所知。 沈约在沈沅沅的咳嗽声中回过神来,连忙问:“姐,你这是怎么了?” 沈沅沅将掩面的手帕收入袖子里,温柔笑道:“这两年陪着你姐夫在青州忙前忙后,落下的病根子,没事,养一养就好了。” 沈约还是有些担心,沈沅沅拍拍沈约的肩,道:“是了,你姐夫侄儿也陪着你姐夫来了寒山,回落京的路上,要好好照顾别人。” “哦?”沈约扒拉开眼神,“姐,你知道的,我不太喜欢照顾小孩子。” 沈沅沅哈哈笑道:“你放心吧,他不是个小孩子,不过十六七岁的样子,灵气的很,你见了一定当成亲弟弟宠。” 沈约:“且不说那孩子,我现在为什么又在喝药?” 不知道为什么,沈约自认身体还算不错,他是那种不怎么生病的,甚至连个受寒发热也三年五载才有,按照母亲告诉他的来讲,基本上每一次发热都伤筋动骨。 他大约只有十一二岁的时候发热,结果好几天才醒过来,连御医都说这是神佑;而五年前,十六岁时,那一场在寒山的大热竟然直接将自己十六年的记忆全部剥夺,实在是荒唐至极。他可不想动不动就重新再认一次人,那实在是太折磨人了。 沈沅沅微微弯下腰,将一勺药塞在沈约并不情缘张开的嘴巴里:“你受了寒,有一些低热。季少傅带你来的时候,你还乖乖躺人家怀里呢。” “什么啊,”沈约知道沈沅沅喜欢乱说这些话,但是还是觉得耳朵烫了起来,“季寒他......有留下什么话吗?” -- 第24页 沈沅沅闻言微微颦眉:“不是我说,你怎么直接叫人家名字,虽然季少傅名声在落京不大好,但是姐知道季少傅不是这样的人,你也不能直接直呼其名,多不礼貌。” 沈约有理有据,马上就抓住了重点:“不太好?何止是不太好?唐夜和他的名声半斤八两。季寒也没说什么,姐你就别管我了。” “臭小子,”沈沅沅叹了口气,“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五年期[1]。” “你现在看着他声名狼藉,可是你是不知道前些年,特别是你才适金陵的时候,那一年人家连中三元,何尝不是风光无限?” “敢在那些金玉锦绣、清流美誉里脱身地义无反顾的人,可见是有几分气魄的。” 沈约闻言止住了,不知道为什么,当他想起季寒遇到过的清流唾弃、士人厌恶,心里有一些闷:“他为什么要怎么做?” 沈沅沅盯着沈约看了很久,忽然笑了:“约儿,我很开心,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那么愚蠢。。” 沈约瞪了一眼自己的姐姐,怎么可能不懂,但是他很想,从别的地方了解季寒,在那些他避居金陵静养、对外界一无所知的岁月里,季寒在别人的眼里,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落京众人,对季寒的措辞只有:忘恩负义,狼子野心。 但是,这一切都只是因为天下名士、清流之首孙与非的指责,人们只知道是季寒负了孙与非的恩情,但是却不知道其他。在沈约看来,与其说是季寒负了孙与非的恩,不如说是季寒选择了辅佐郑隐。 沈沅沅果然还是说:“当年京中局势远不如今日这样稳定。宦官势力除去,孙与非为首的文官势力迅速壮大,姨母的势力又受到打压,在京中,文官势力可以说是独大一时。” 沈约道:“可是文官,不是本来就归属遁叶的么?” “好大的胆子!”沈沅沅一把捂住沈约的嘴巴,美目微怒,“陛下的字哪里是你能随便唤的?” 沈约挣脱沈沅沅的死亡束缚,乖乖地顶了一句嘴:“是陛下叫我这样唤他的。他说我以前也是这样唤他的。” 沈沅沅无奈道:“那也不许,傻小子,你太天真会死的很快的。就好像你刚刚口里亲近平易的陛下,也是个有野心有手腕的帝王,文官势力当年是效忠他,但是他还是亲手剪掉了孙与非多大的势力!” 沈沅沅压低声音,道:“如果无法培养真正属于自己的势力,连陛下那样的明主也会朝不保夕。” 沈约明白沈沅沅想说什么了。 郑隐当年虽然年少,但是心也有几分傲气,甚至是很多——毕竟是个帝王,怎么甘心身边有个文臣动不动就以天下名士为胁来威胁自己的名声呢?文臣又如何,若是郑隐一直这样没有自己的力量,就算是只剩下小小的宦官势力,郑隐怕是也不能真正地成为一个帝王。 所以,季寒是郑隐的选择,而郑隐也是季寒的选择。 沈约并没有纠结很久,沈沅沅已经是青州王妃了,许均泽并不是任何一派的势力范围,许均泽虽然是异姓王,但是所辖的范围小而富裕,为人也小心谨慎,温润君子的美名远播至落京。可是,郑隐信任许均泽。 毕竟大家不是无知稚子了,这些暗潮汹涌的争权夺利虽然未放在明面上,但是大家都明白对方的动作。 “弟弟,”沈沅沅摸了摸沈约的脑袋,真诚又好像不太忍心,“好好休息吧。晚些时候,我让人叫你来厅堂,让你见见盐儿。” ☆、知慕少艾 沈约一觉睡了很久,中间好像梦到了一个大大的棺木,而当他仔细看去的时候,才发现那棺木是用寒冰做成的,里面躺着一个人,眉目清隽,竟然是季寒的模样。 沈约惊醒过来,发现也有人在外唤他的名字,是沈沅沅身边的侍女,怕是时候不早了。 “姐。” 沈沅沅在厅堂坐着,而另一个梨花摇椅上坐着一个小小少年。 那少年年纪很小,着一身绿色,面容柔和清秀,眉目极细,看向沈约的时候眉梢带着笑意,眼眸清澈,眼神似乎有些惊喜。 “盐儿,这是我弟弟,沈拾得沈约。”沈沅沅道,看着那少年也是宠溺。 那少年抬起眉眼,声音绵软,好像还有一些酸涩:“哥哥好。” 沈约意外看了一眼那少年,忽然明白了姐为什么说见到这孩子就会喜欢上了,这孩子委实有些太清灵天真了。 沈沅沅拍了一下沈约,道:“这是奚盐。你先照看一下人家,我还有些事情,等我和你姐夫回来,不要带人家乱跑。” 沈约点头,但是他的点头一向没有什么用处。 待沈沅沅彻底离开厅堂,才听到那少年弯弯笑眼:“昔有神语云:‘得盐者得天下’,我的名字就是那个盐。” 沈约笑了,发现这小孩竟然还有几分肖像自己的矜傲样子,打趣道:“那你的’奚‘岂非是奴隶人的统称?” 小孩沉默了一下,沈约还以为这小孩是要生气了,才想说两句话,奚盐说了话:“没错。但是,阿盐的奚是缚役,而不是奴隶。” “哦?”沈约道,“缚役?” 奚盐的语气很认真,脸上的表情也很认真:“给阿盐取名字的人说,没有是完完全全为自己而活的,如果想要完全保持本心,就要承担束缚。就算是心为形役,也要永远保持良善。” -- 第25页 沈约闻言笑了:“你果然是小孩子,和你说这话的人肯定也是个孩子。” 奚盐静静地看着沈约,表情有些不解,嘴唇虽然没有动,可是沈约觉得他分明是想要说些什么。 沈约也意识到对小孩子将这些似乎不太好,于是想混呼过去,于是上前摸了摸那少年的脑袋:“我开玩笑的,和你说的人一定是个大善人。” 奚盐竟然回了一句:“那倒不是,他是个神。” 奚盐的表情很正经,沈约闻言乐了,道:“每天在府里,闷吗?” 奚盐看了沈约一样,好奇道:“哥哥是想带阿盐出去玩吗?” 沈约温和道:“那你想不想和我出去玩?” 奚盐想了想,道:“哥哥还没有叫过我阿盐。” 意思就是要我叫你阿盐才行吗?沈约觉得这孩子实在有些可爱:“那小阿盐想不想和哥哥出去玩?” 奚盐听到“阿盐”的时候笑得格外灿烂:“好。” 出去玩当然不过是个借口,重点当然是找人。沈约知道奚盐虽然还小,但是毕竟不是总角孩子,于是问道:“喜欢看书吗?” 奚盐疑惑地看着沈约,道:“尚可。” 沈约微笑道:“是些《大学》、《中庸》?要不要带你去看些别的什么好玩的书?” 奚盐想了想,道:“想。” 于是,沈约把人拉到一家书馆。那书馆虽然小,圣贤书也少,但是,沈约想看的,却是相当之多。沈约将人拉到一排书架面前。 奚盐好奇看去,那一排的书,虽然扉页粗糙,甚至有些看不清到底是什么图案,但是上面的字却是清清楚楚:风雪夜话——酒名先生著。 那是一排子的酒名先生的最新著作呐。 沈约想,这小孩子多懂点什么也是好事。沈约在金陵的时候,读四书五经累了,也会找些闲书来读读,而酒名先生的小说剧情新颖,语言生动且优美,是沈约最好的选择。 奚盐摇摇头:“沅沅姐姐说了,这些都是姑娘家看到书。” 沈约摇摇头,觉得沈沅沅和奚盐说教的时候怕是也在暗暗腹诽自己,一时觉得拗不过去:“我姐说的不算,你知道她看到酒名话集有多少吗?怕是这架子都不能算她看过的九牛一毛。” 奚盐不解:“可是,这些不就是话本吗?” 沈约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阿盐呐,书本就无优劣之分。典藏写尽古往今来、沟通天人;而话本却展现人性本真、道尽世俗风流。你要知道,这些话本承载着多少仁德良善?” 说的好像真的是那一回事一样。 奚盐看沈约说的那么一本正经,只好接过沈约递给他的一本:“那行。” 虽然忽悠了奚盐看了一天的闲书,但是沈约也没办法在人生地不熟的寒山再找到什么线索。 沈约回去的时候,已经接受好经受沈沅沅的耳边摧残,然而打开门,却只有侍女在庭中守着,沈沅沅不见踪影。 “我姐呢?”沈约问其中一个侍女。 那侍女脸红红的,羞怯怯道:“大人接到青州知府的宴邀,到青州知府府上了,夫人随行。夫人让奴婢知会表少爷一声,表少爷可以自行决定去不去赴宴。” 沈约听到青州知府的时候脸已经冷了,奚盐看他脸色不好,对那婢女示意她退下。 奚盐问:“哥哥,你怎么了?” “阿盐,”沈约回了回心神,“你想去吗?” 奚盐颦眉道:“哥哥,是不是那青州知府是个恶人?阿盐觉得哥哥好像有些不开心。” 杜笙在父亲之事上,起了多少推波助澜的力还未可知,沈约对于他心中只有烦厌,而许均泽身为青州王,去青州知府赴宴再合理不过,沈约倒是可去可不去。 沈约稳了稳心神:“去,怎么能不去,有好吃的地方就行。” 奚盐似懂非懂一样:“好。” 堂上的人眉目英俊,看上去是个君子模样。 那人看到沈约也没有半分的惊慌,从容淡泊地笑:“这就是小侯爷?” 沈沅沅笑了笑:“正是。” 沈约微笑问:“不知道知府大人最近过得是否是安安心心,无一愧疚?” 许均泽闻言皱了皱眉,沈沅沅低低喝住沈约:“弟弟,闭嘴。” “为何要闭嘴?”沈约似是不解,一副好心的样子,“知府大人,本小侯只是听说,知府大人最近重金求医,心中有些担忧知府大人的病情罢了。” 杜笙并没什么其他羞恼的情绪,只是温和道:“劳烦小侯爷挂心,药是为了内人而求,内人身体有碍,许久不好,才不得不重金求医。” “大人用情委实是深厚。”说话的是奚盐,声音清透悦耳,倒是有十足的真挚与赞善之意。 沈约之前早就了解到这杜笙纳有六房美妾,却未曾娶正妻,觉得他是个多情滥情之人,又因为父亲的事情,心中对杜笙早有厌恶,听到奚盐这下子这么说,可知道这人真是个傻孩子。 杜笙闻言倒是愣了一下,仔细看了看奚盐,表情有瞬间柔化了一瞬:“这是小公子?真是个漂亮的孩子。” 沈沅沅答道:“这是均泽妹妹的孩子,随我二人一同来寒山。” 杜笙还想说什么的,但是那柔和的表情一瞬间凝结住了。 紧接着他的双眼瞬间布满了可怖的红色血丝,殷红的血也大股大股地从嘴角流出来,杜笙一脸的惊恐和慌张,双手用力地捂住独自,那手上全是黑紫黑紫纹路。 -- 第26页 一下子整个人直接倒在案桌上,声音很响,吓得身边的人连忙上前查看。 “杜知府!” 许均泽站起来:“来人呐,让人去请大夫来!要快!快!” 杜笙四周的奴仆都吓得半死,只有一个老奴冲上去,拉住杜笙的手:“大人!你怎么了!” 一切来的太快太急,沈约甚至乎没有反应过来,奚盐却一把上去,握住了杜笙的右手,将食指搭在杜笙的脉搏上,奚盐脸色不好,又探了探那人的鼻息,退了回沈约身边。 沈约见奚盐都在发抖,知道这小孩吓坏了,连忙将人扶住,柔声安慰道:“没事。阿盐,要不你先退下去?” “盐儿,”许均泽出声,“你说。” 奚盐怔住很久,才低声道:“没救了。他中的毒极为霸道,已经到了五脏六腑,那毒应当是和酒一起饮用才有用的,但是刚刚那一杯酒,已经送了他的命了。” 沈约没想到奚盐竟然还会看脉知人,不然许均泽本来就不可能无缘无故就带个侄儿出门,奚盐怕是十分精通才是。 那老奴哭得涕泗横流,不知道有多苦痛,闻言表情更加狰狞:“是那对奸夫淫.妇!一定是!一定是悦夫人下的药!” 沈约闻言,将人拎起来:“你说你知道是谁给杜笙下的毒?” 沈沅沅现在还没有缓过神来,被许均泽搂在怀里小心安慰。许均泽道:“拾得,放开他。” 沈约送了手,觉得心情复杂。沈约觉得诬陷他父亲确实该死,但不该是这样死的不明不白,而且死接待青州王的宴会上,而这宴会上还有一个被杜笙举证对象的儿子,这下子,沈约一定就会被有心人诬陷进去了。 那老奴哭得声音都有些沙哑,真是听着都觉得伤心:“悦夫人是大人的第六房夫人,前天因为和侍卫通奸被大人撞见了,一定是因为这样,她想杀了大人灭口!” “悦夫人何在?”许均泽问。 一个侍女怯生生道:“悦夫人在幽兰阁。幽兰阁是夫人的别院。” 一个被撞见和侍卫通奸的夫人竟然还在别院好好的? 沈约不解:“难道你们大人没有把人发落吗?” 那老奴叹了口气道:“大人是撞见了,只是当时大人醉酒的厉害,怕是根本不记得那夜的事情了,老奴向来跟在大人身侧,那一夜大人让老奴去安置客人厢房,老奴跟的晚,守在门外,恰好听到了悦夫人和那奸夫的对话。” 奚盐沉默了很久,声音娇娇的:“那你就没有同你们老爷说这事?” 那老奴见奚盐这个看起来温柔些许的小公子发了话,看起来比沈约好说话多了。声音也平和了许多,没有那么激愤:“本来打算第二日就说的,但是大人第二日公务繁忙,一直不在府上,大人出去通常只会带年轻些的长啸他们,今日又要招待青州王爷,小人怎好这时候和大人说这肮脏事情?” 听起来倒是合情合理,沈约只好看被押上来,哭得梨花带雨的悦夫人。 “你与侍卫通奸,对青州知府怀恨在心,因此在他膳食中下了毒?!”那老奴怒气冲冲地冲悦夫人喊道。 那悦夫人羞怒又底气不足:“你个刁奴,胡说八道,老爷......的死怎么能够说是我下的毒呢?” 许均泽道:“悦夫人,你与侍卫私通,是否确有此事?” 那悦夫人惊慌地连忙反驳:“王爷,王爷要相信我!我没有!” “好大的胆子!”那老奴给那女子一下子就打了一巴掌,那女子脸上霎时间就肿了一块,那女子又怒又畏惧似的,“对王爷说话竟然敢自称我!你是几条命!” 沈约眯眯眼看这场闹剧,那老奴打人的手法格外娴熟,可见平日在府中威望不低,怕也不是个省事的。 “好了!”许均泽微微怒道,“像什么话!来人呐,将悦夫人押入大牢,而这位管事,也请回本王府上一趟!” 府中的人安静地像被静音的鸦雀,不敢说什么话。 那老奴倒也没什么抗拒,只是怒瞪着悦夫人,看起来却是对杜笙的死非常的伤心愤怒。 沈约安慰着被现在还是一脸的恍惚的奚盐,觉得这事情实在不简单。但是一点头绪都没有,看许均泽似乎也很烦恼,也免去了许多去见许均泽的礼节,沈约不好做其他的,但这个案件出现,看来沈约还得要在寒山多待些时日了。不过,既然有人对杜笙下手,说不定也和自己父亲的那件事有关。 唯一的遗憾,就是又要晚些才能见到那个人了。 后知后觉,沈约不是别扭之人,知道就算季寒骗了他,但是自己内心对季寒有那么些特别。 可是,季寒毕竟帮了自己。 沈约摸摸自己的脸,感觉自己好像个傻子。 读了那么多诗书礼乐,知慕少艾的情感他还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有,没想到自己竟然对曾经骗过自己的季寒有了这种心思。 ☆、南月馆 只是刚刚宴会上其实沈约因为心里想着事情没有吃下多少,这下子倒是大半夜地想个远在千里之外的人想得饿了。 “哥哥,你睡了吗?” 房外响起绵软的声音,不难辨认,是奚盐那小孩子。 沈约打开房门,看到奚盐站在门口,一脸的委屈。 “阿盐,怎么了?”沈约把人来进门来,摸了摸奚盐的脑袋。 -- 第27页 奚盐看着沈约,忽然之间,一个声音从奚盐肚子响起,还挺大声的。沈约笑了,奚盐又有些羞恼又是委屈:“阿盐饿了。” 沈约道:“没事,来,刚刚带你去找吃的。”正好重复一下叶霜雪数落他小时候做过的事情。 那么大的一个膳房,基本上每个桌子都堆着各种各样的吃的。好在膳房的老妈妈心善,总是在一个小小的陶瓷罐子放各种各样的吃的东西,奚盐眼睛很尖,一眼就看到罐子了。 沈约拉着奚盐蹲下,正打算偷食,却听到膳房的门开了,吓得沈约半死不活,一把捂住奚盐的嘴巴,怕他发出声音。 沈约是害怕来的人吗?他是怕自己的君子之名被毁于这次夜中觅食。 不过确实,沈约的英名立刻毁于一旦了,因为进来的就是膳房的老妈妈,她的眼睛可是比沈约尖利上数倍:“这不是小侯爷吗?还有小公子,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沈约还没有封官,但是爵位却是每个人都知道的,包括在沈约幼时曾经照看过沈约的膳房老妈妈。 小侯爷!您对老奴的腌罐干了什么?!!!” 沈约不知道如何回答,难道要说他深夜腹中饥饿,特意带奚盐来偷吃东西? 奚盐充分发挥了年纪小的好处,他抬起天真的脸,语气很是惭愧:“赵妈妈,我饿了,哥哥见我实在是太饿,就带我来吃东西。” 省略了沈约的一系列觅食用语与一路上的偷吃技巧传授,可见是个保全兄长颜面的好孩子了。 奚盐这样天真纯净的孩子对老一些的妇人的迷惑性可想而知,果然那赵妈妈闻言慈祥地笑了一下:“这样嘛,那小侯爷倒也不算太逾矩。” 沈约小鸡啄米一样点头,目光赞扬地落在奚盐身上。 赵妈妈将两个人一把拉起来,然后打开炉灶、掀开菜布:“两位少爷想吃什么?不是老奴说,老奴今日出市的时候,看到青州知府大人的采买可是买了好些菜物和肉食,我看着什么都有,竟然还有竹笋——真是造孽!” “赵妈妈,可是竹笋不是一向是桌上的菜肴吗?”沈约也觉得很奇怪。 赵妈妈一边给两个人做燕乳羹,一边语重心长说道:“青州的山很多吧,所以呐,寒山的竹笋也多,但是你们要记住呐,在青州别处,竹笋是可以进食的,但是在寒山,竹笋是不吃的,只能用于制杀鼠的毒药。” 沈约道:“为什么?” 这下子,竟然是他身边沉默了许久的奚盐出声了:“因为,寒山的竹笋是有毒的。” 沈约诧异地看向奚盐。 “正是呐,寒山的竹笋,可能是因为寒山地段的原因罢,寒山的所有竹笋,都是有毒的。”赵妈妈道,“我还听说是寒山过去曾经和竹妖犯冲,使得那竹妖困在寒山地底,竹妖心中不平,这寒山的竹笋才是有毒的。” 当然,这个可能性最小。 原来如此,那这竹笋必然是用作今日的吃食的,那难道毒死杜笙的,就是这竹笋吗? 第二日见了许均泽,沈约装作好奇问起,许均泽的面容已经平静很多了:“悦夫人招了。” “她说她下了毒?”沈约意外,没想到竟然这么轻松就解决了这件事。 许均泽道:“悦夫人说,她将毒下在了竹笋炒肉那道菜里了。” 沈约道:“她的原话就是这个?” 许均泽点点头,显然许均泽也是有些不解的。 难不成这真的就是奸夫□□被杜笙发现后急于灭口所致的命案?沈约觉得有些奇怪,但是又说不上是什么奇怪:“那竹笋我也吃了,但是为什么只有杜笙有事?” 许均泽道:“我们的菜席和杜笙的是不一样的,据他的厨子说,杜笙开始的时候没有想到你会来,所以就没有预定那么大分量的菜席,杜笙的那一席子的菜,是后面才做的。我向来不喜欢吃笋,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道竹笋炒肉我一点也没沾。” “这样吗?”沈约好看的眉皱起来,“可是我吃了啊。” 沈约将昨日赵妈妈说的一切说了。 许均泽闻言皱眉:“这我也略有耳闻,本来以为只是谣传,没想到是真的。难不成这寒山竹笋的毒性只针对此地居民吗?”” 可是沈约不理解,如果他没去赴宴呢,那悦夫人又怎么预料到那竹笋到底到了谁桌上?再则,这寒山竹笋既然有毒,沈约也吃了却没有事,而许均泽因为不喜欢吃笋竟是半点没吃。可见,这寒山竹笋,恐怕只是个幌子。 “那王爷打算怎么办?”沈约问。 许均泽略略沉思:“先将那悦夫人下狱,再派人去调查竹笋一事。” “那与悦夫人有苟且的侍卫可抓到了?”沈约忽然想起这个人。 许均泽迟疑道:“抓是抓到了,只是......” 沈约问:“怎么了?” 许均泽一副一言难尽的样子:“那侍卫自杀了。死前却说了一些话,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嗯?”沈约顿了一下,“姐夫,不妨说说看。” 许均泽道:“那人死前说......“既然杜笙娶了悦儿却不给她真正的夫人待遇,那杜笙娶她干什么!可怜悦儿这样好的年纪被白白糟蹋”,那人是这样说的。” 沈约想了想,道:“我依稀记得,杜笙似乎之前还为她的妻妾重金求医,但是冯悦是杜笙最年轻貌美的小妾,这话说的,似乎是暗示什么。” -- 第28页 许均泽看了沈约很久,颔首:“你没猜错,杜笙的七房都妾,杜笙并没有正房夫人平日都是杜笙资历最老的小妾苏玉管事。” “就像你派人给我的字条一样,那杜笙从来就没有宠幸过任何一个小妾。” ...... 沈约派人在杜笙经常去的地方打听了消息,好不容易才知道杜笙竟然经常去的地方。但是那地方,说出来,让沈约有些心悸——南月馆。 那是陵比有名的南风馆,距离寒山不远,沈约决定去瞧瞧,找找线索,说不定就能顺藤摸瓜找出陷害父亲的人呢? 沈约挠了挠头,被奚盐给阻挠了。 奚盐道:“哥哥你要去哪?把阿盐也带上吧。” 沈约觉得把小少年带到这种风月之地是无形犯罪,哄骗道:“阿盐,哥哥要去做一件事情,不方便带阿盐,如果你在府上好好待着,看看书,哥哥回来就带藕粉糕给你好不好?” 奚盐摇摇头,一眼漂亮而清澈可见,沈约被打败了:“好吧,但是阿盐一定要听哥哥的话,无论在里面遇到什么,都不准学,知道了吗?” 奚盐点点头,非常乖巧。 沈约是捂着奚盐的眼睛上的楼,因为南月馆的厅堂实在是有些有伤风化,那些个肥肠大耳的油腻中年男子左右都搂住一个面容阴柔的男子,手还非常猥琐地在那些个小倌腰间扭动,看的沈约都快反胃吐了。 沈约还是纨绔的时候,吃喝嫖赌唯独不沾一个嫖字,这还是杨听昶告诉沈约的,沈约在春风楼里面,恐怕也只是喝酒,也不像杨听昶那样子的风流子弟,他从来没有用过人,甚至连个通房丫头都没有,叶霜雪甚至还旁敲侧击地问沈约是不是有什么难以言说的隐疾,沈约当然言辞觉厉地否定。 包间有包间的好处,至少不用再遇到像厅堂那辣眼睛的遭遇。 “我有些事情想向馆主打听,”沈约将一大袋银子塞入眼前举手投足都自有一份媚意的清秀男子手中,带着笑意,“不知道馆主可否买本公子个面子?” 那男子柔柔笑了一下,将钱袋收下,为沈约沏了一杯茶:“公子请用茶。这位公子,南月馆馆主已经许久不见外人,恐怕今日您是见不到了。” 那为什么你收银子的动作那么迅速。 沈约咬牙切齿地笑道:“这样子嘛,我倒不是一定要见南月馆馆主,只是奉杜笙杜大人的命令,来寻一寻他的内子。” 那男子听到“杜笙”二字,脸上露出了倾慕的表情,被沈约看得一清二楚:“这位公子是找慕音?可是他不是早就被杜大人接了出去了吗?难不成,”那男子脸上升起一线希冀之色,“难不成,杜大人已经厌弃他了?” 慕音。 沈约暗暗将这个名字记下,然后问:“杜大人的事,你怎么敢插嘴半句?” 那男子娇娇柔柔点点头,一脸的委屈样子:“小奴逾越了。不知公子是要点哪一位相公为公子助兴?” 沈约见不得一个男子作这幅矫情模样,沈约咳咳道:“那......就要你们这最好的一位吧。” 那男子一脸的明了:“那就是晓寒公子了,明白,我这就去安排。” 奚盐似懂非懂地问沈约:“哥哥......什么是相公?” 沈约一本正经道:“就是很会弹琴下棋的男子。” 毕竟,南月馆可不是一个一个人喝酒的地方,不似春风楼,春风楼算是清雅风流并存的青楼,南月馆却是□□意味更加浓重的地方。沈约来南月馆,难保不会被那些个疑心重的主儿盯上,打草惊蛇,再想找到慕音,那就更难了。 再者,慕音在南月馆也有些时日,指不定和馆里的一些人关系还不错,也许能从这位清魁中套出什么有用的信息来。 “哦。”奚盐不知道是不是知道了什么,乖乖地不说话了。 沈约拿起茶抿了抿,发现这茶倒是不错,竟然是昆山玉。昆山玉只有青州昆玉产出,虽然不像春风醉有“一杯千金”的名声,但是也算得上是天下好茶,而且这一杯昆山玉看上去品质还十分不错,味清香回味悠长。 房门忽然响起声音,不是敲门声,而是使劲推门的声音。沈约觉得应该是哪个喝醉了酒的客人。 奚盐道:“哥哥,那位相公好像到了。” 沈约摸摸奚盐的头,道:“阿盐,我去看看,你留在这里。” 沈约踱步过去,一打开门,竟然被人往怀里拉。那人力气极大,沈约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正想推开那人,却被那人用一只手用力摁住了下颚就往那人面上送,唇齿相抵之间,沈约本来想杀人了,却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那人眉眼比起平日要更加浓郁深沉,清隽之余多了一份不可抗拒的侵略性,唇上力气很大,似乎要将沈约唇上的殷红都要吻破。 “季寒!” ☆、相思有半 沈约又是恼怒又是羞怯,一把将季寒推开,但是很快就发现了他的不对劲。 季寒眼眸是半阖着的,面上波澜不惊,但他清隽的眼宇沾染了很重的戾气和烦躁,紧紧锁着眉,季寒听到沈约喊他的时候微微抬了眼,睥睨着看沈约,眸里是混沌的、仿佛不识得他一般,也露出下眼睑一片的殷红。 只那么一眼,就让沈约瞬间觉得好像心跳漏了一拍一样。 季寒为什么会在这?他不是已经回落京了吗?而且,这里是南月馆呐! -- 第29页 季寒又将沈约抱住,但是这一次却没有像上一次一样,让沈约觉得季寒想要将他融入骨血的逼迫感,更像是一种依偎,但是却怎么都拉不开季寒。 沈约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奚盐就过来了。他现在看上去警惕性很强,不知道为什么,当看到季寒那张脸的时候脸色又缓和了下来。 “哥哥?”奚盐出声。 沈约将门关上,一手将怀中人转了过来,往床上扶好,但是季寒怎么都不肯松手,沈约怎么扒都把不开。沈约道:“他是哥哥的朋友。但是......他?” 奚盐上前,探了探季寒的手上的脉,却被季寒一把甩开,奚盐的手眼看着红了一片。 看着季寒眉宇戾气更加深重了,沈约不知道如何是好,只好抚了抚季寒的发,动作很轻,但是季寒好像有感知一样,眼看着温顺了许多,沈约看着现在安顺了许多的季寒,忽然有一种自己在安抚一只炸毛的头狼的感觉。 但是季寒那惊人的温度还是很棘手,实在是存在感太强了,沈约忽然想起了什么,关切道:“阿盐,刚刚你没事吧?” 奚盐却是一副沉思的样子,闻言摇了摇头,从腰间的带子拿出一个小瓶子,倒出一颗绿色的小药丸出来,递给沈约:“哥哥,他是被人下药了。” 沈约闻言惊诧地看向季寒,忽然心里凉凉的,又问:“那这是.......药?” 奚盐点点头,道:“哥哥,你快点给他服下吧。这药......很烈,可能待会会更加不好受。” 季寒忽然发出一声低哑的哼声,似乎很焦躁,看季寒眼睛都是血丝,晃得沈约心更加凉。 沈约没有再犹豫,将药让季寒服了下去。季寒吞了药,却好像不是很满足一样,微微屈起身子,猛然往沈约脖间夺取。沈约没有想到季寒吃了药竟然反应这么大,不及设防,被连带着到床.上去了。 季寒发出不满的声音,寻找着什么在沈约脖子间摩挲着,一阵一阵的热气轻轻呼在沈约的脖子上,沈约的脖子和他整个人都红透了。 忽然之间,沈约觉得脖子上一凉,季寒缓缓地没了动静,像是倒回床.上了。 沈约长长呼出一口气,忽然想起他们旁边还有个小奚盐呢,往奚盐那看过去。奚盐倒是一脸平静,好像没有什么大事发生。 奚盐道:“哥哥?” 沈约连忙从床I上下来,心还有一些杂乱:“阿盐。那,季寒这是中了什么药?” 沈约问完又想扇自己一巴掌,这不是明知故问吗,还让奚盐一个小孩说出来,未免又教坏小孩了。 “相思半。”奚盐倒是没有什么顾忌,又奇怪道,“可是这种药除非特定条件,怎么会被解了呢?” 沈约又是惊又是喜:“解了?” 就这样就解了?可是除了那颗药之外,也没有什么了。 奚盐道:“相思半,是一种有名的蛊药。被下药者,若是想要活下去,第一个条件就是必须有心中思念者在身侧小心安抚心神。” 奚盐看沈约没有说话,竟是沉默了,眼里意味不明。 奚盐继续道:“但是不止于此。” 沈约这才抬起头,声音艰涩:“什么叫不止于此?” 奚盐一脸纯真道:“相思半,但意中人不在身侧只是是毒药,但是当意中人在身侧之时,却是媚药。” 沈约一脸惊慌,不过却想起什么,疑惑道:“可是,你不是说他的毒解了吗?” 奚盐不解道:“是啊。这也是奇怪的。因为相思半的解法,是克制。” “克制?”沈约不由颦眉。 “正是,”奚盐一脸正气,“中相思半者,当意中人在身侧之时,必会欲.火焚身,但是一旦中毒者无法克制自己的欲念,与意中人行燕好之事,那么这个人就死定了。” “只要克制者,加以我的药石加以引导体内脉息,才能安然无恙。” “但是,我的药石并不是决定性条件,克制才是。” 奚盐说完,看沈约,觉得沈约好像有些僵住了。 沈约转过去看季寒,用一只手捂住脸,不知道说什么。沈约从指缝中看躺在床I上躺着的季寒,视线湿濡了一片。 奚盐不知道沈约怎么了,像是自言自语道:“或许是你朋友的心悦之人也在南月馆吧,不过,相思半药性极烈,我之前从来没有见过谁能活下来了。因为基本上,没有人能够阻挡的了药性与对意中人的渴望。” 沈约感觉另一只手的小指被人抓起来了,蜷曲着,沈约看,那只手的温度很烫,但是抓的动作却很小心小心翼翼,像是怕力气大了会抓疼自己一样。 “所以说,你的朋友,是真的很珍视他的意中人呐。” 奚盐的语气满是孩子气的崇敬。 沈约觉得好像心里什么东西动了一样。 出了门,才看到刚刚那个说为他们安排的男子赔着笑迎上来:“实在是不好意思啊,这位公子,晓寒他临时有事出去了,这实在是......” “不用了。”沈约冷冷道,“我等有事,这也告辞了。” 那男子连忙道:“这位公子,别别,听奴家说,馆主有请。” 沈约脚步一顿,不知道为什么来到突然:“嗯?” “适才奴家好一分功夫才见到了馆主,仔仔细细说了公子来意,”那男子谄媚笑道,“馆主听闻公子是特意来找的,又问了慕音,故而有请。” -- 第30页 沈约瞥了一眼那男子,奚盐将一个银锭放在那男子手上,笑盈盈道:“那就劳烦你了。” 那男子有些受宠若惊,温和打量了一下奚盐,露出了一个真心的笑:“请两位公子随奴家来。” “慢着,”沈约道,“馆主是打算在何处见我二人?” 那男子道:“公子随奴家来便晓得了。” 沈约只好和奚盐跟着那男子,他一面走着,一面摩挲腰间暗放着的那把小小的却锋利无比的匕首。 沈约已经命令外面的人将季寒送他们回住的地方,奚盐虽然年纪小,但是胜在为人机灵,又通晓医术,要是沈约只护着奚盐,还是护的了的。 在马车上,奚盐小小声道:“哥哥,我觉得会有危险。” 沈约微微笑道,摸摸奚盐的头:“阿盐放心,哥哥会保护好你的。” 沈约在金陵五年,除了读书外,因为身体不好因此被沈长耀请了专人去教沈约一些防身功夫,五年下来,沈约虽然并不是个练武天赋异禀的人,但是一些防身术还是非常熟悉的。 奚盐乖巧地点点头:“哥哥,这和酒名先生说的一样。” “什么?”沈约道。 奚盐一本正经道:“兄友弟恭。” 沈约看着奚盐那么认真的表情,竟然被成功逗笑了,不过想想这有些老旧的观点,笑道:“我就不该给你看酒名先生的书。” * 幽静雅致的院子,沿墙也是开着沉静清芬的玉兰,给人的印象却是高雅的。谁能想到,这是陵比第一南风馆南月馆馆主的居住之地。 沈约和奚盐走进来,那引路的人都退下去了。沈约从厅堂往里面走,本来那厅堂还是亮堂的,但是越往里走,光影渐渐短了,到了那馆主的书房,竟然是黯淡的厉害。 那阴影处有一颗明亮的珠子在映盛着光辉,那书桌的那片地才是清晰能见人的 。一个着着白色衣衫的男子在那里执笔练字,那男子全身上下只有袖口是有别的颜色的图案,远远看着像是朱砂色的刺绣,绣的不清晰,看着像个什么器物。 听到动静,那白衣男子抬头道:“你们,便是要找慕音的两位公子?” “正是,”沈约正色道,“不知道阁下可是南月馆馆主?” 白衣男子温和笑笑:“正是,两位请坐。”馆主将遮着窗户的挡板移开,书房瞬间亮堂了十分。 沈约这次看去那馆主的脸,竟然清秀十分,娴静得像是哪家大户人家沉心念书的小少爷,这一点,竟然奚盐有些相像,可是,沈约不会忘记,这人是馆主,是陵比第一南风馆南月馆的馆主。 那男子道:“南月馆正是我的名下。” “馆主,”沈约道,“实不相瞒,我等是为了杜知府暴毙一事而来,我等听闻慕音公子曾深得杜知府喜爱,想着知道些什么,不知道馆主可否告知我等慕音现下所居之地?” 馆主温和道:“慕音已经不隶属南月馆了,我也不知道他人在哪?” 沈约目光落在馆主身后的画上,道:“哦?馆主怎么会连自己在何处都不知道呢?” 眼前的男子面色不变,只是微微一笑:“慕音佩服。” “你说的深受杜笙宠爱的慕音,便是我。” ☆、深渊 “慕音公子,”沈约道,“外人怕是不知,南月馆的馆主,竟然是曾经名满一时的慕音公子。” 慕音面容平和:“不过是个名号,别人眼中的是谁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知道自己是谁。” “那么,”沈约道,“想必慕音公子也知道我们此次的来意吧。” 慕音闻言沉默了半晌,眼里露出一种莫名的酸涩:“你是想问杜笙?” 沈约倒是没想到慕音直接就说出了杜笙的名字,不由地一愣。 这时候,奚盐却上前一步,声音有些发抖:“慕音公子,你的手......?” 沈约这才下意识往慕音的手腕看去。刚刚慕音写字之时灯光昏暗沈约还没有发现,现在亮堂了,慕音手腕上那一抹紫青紫青的痕迹完完全全露了出来,格外狰狞,一看就是被什么东西勒得十分狠了。 慕音看了看自己的手腕,清秀的脸上露出了一个交织着悲怆和自嘲的笑:“这位公子年纪还小,怕是不能听这些。” 奚盐摇摇头,眼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盘旋:“慕音公子,你.......” 慕音叹了一口气,道:“罢了。” 慕音道:“杜笙不好女色,但是喜好南风。我自尊为南月馆馆主,但是在杜笙面前也不过是个玩物。他在床笫之间暴戾无比,且癖好特殊,”他将自己手腕露出来那一截青紫,“和我身上各处的伤痕比起来这不过是九牛一毛。” 沈约道:“慕音馆主,你这倒是受难了。” “受难,”慕音笑笑,只是面色恢复了平静,“我本生得卑贱,这些床笫之事不过是本职工作,没有什么受难的。” 只是有些难过而已。 沈约没有说话。 奚盐闻言眼眶里滚落眼泪,声音竟然都有些抽噎了:“慕音公子,你这伤......让我帮你处理一下吧......” 慕音看奚盐这幅眼中,温柔地用帕子将奚盐的眼泪拭掉:“小公子,这伤已经很久了,怕是不由了,这颜色也已经沉淀下来了,就算是用药也是去不掉了,但是还是谢谢小公子的好意。” -- 第31页 沈约心中也不由唏嘘,将奚盐拉过来,摸了摸他脑袋。 慕音忽然看着奚盐笑了:“我倒是很久没有见过这么天真的小孩了。” 沈约看着慕音,没有搭话,大半天才道:“杜笙死了,你知道吧?” 慕音闻言有一瞬间的僵硬,忽然好像什么都释放出来了一样,慕音的表情变得有些不知道是开心还是难过,但是看去来更多的竟然是辛酸:“听人说了,但是以为是讹传,没想到是真的。” 沈约道:“一朝脱离苦海,不知慕音公子感觉如何?” 慕音温和笑笑:“尚可。” 沈约正视慕音的眼睛,道:“那为什么不说实话呢?” 慕音眨眨眼:“何以见得?” 沈约道:“直觉吧,是不是还有其他的事情,是你不敢说的。” 慕音勾起嘴角,笑道:“那沈公子倒是直率。”慕音继续道:“我本不是南月馆馆主,而是杜笙的义子。” “义子?”沈约吃了一惊,道,“那你又怎么会?”怎么会委身于杜笙身下,这......真是匪夷所思。 慕音道:“义子又如何?有善堂里不知道有多少孩子排着队抢着要当杜笙的义子,当初我也惊喜的。” 毕竟从一个无父无母,孤寡无依的稚子,忽然得到官老爷的青睐,能够一跃成为知府大人的孩子。这本身就是无上的荣耀。 但是这份荣耀,却是深渊的开始。 慕音怎么都没有想的到,善意只是罪恶的面具。 在野心面前,那面具支离破碎,罪恶一览无余。 沈约是拧着眉头听完的,觉得这件事不小。 有善堂,是杜笙以救济孤儿而特别设立的一个善堂,专门收留无父无母或是被父母抛弃的孩子,有男有女,而杜笙无正妻,膝下也没有子嗣,因此杜笙在数年前在有善堂选取一个义子,通过层层筛选,本来是富贵人家出生却因为父亲暴毙母亲病逝、容貌气度都比旁的孩子高了一截的慕音成功被选中。这一选中,注定了慕音的悲惨。 后来慕音才知道,所谓的选择,只是玩物高低的问题,有善堂所有长得有颜色的男女,最后的命运,都是成为杜笙用来贿赂控制高位官员的棋子。 慕音是最高级的棋子,因为杜笙是想让他去迷惑当今最高位的人——郑隐。 但是后面就传出了燕云王唐夜和圣上郑隐的荒唐事情,打得杜笙一个措手不防,慕音这个最高级的棋子了废棋。 既然已经成了废棋,那么也无所谓让他成为一个自己的玩物。 沈约沉默地看着慕音,看到慕音笑得盈盈温柔,心中复杂万分。如果说慕音说的是实话,那么,慕音真可谓是每一步人生都是错的,这样错乱混沌的一生,竟然能用痛苦养出慕音这一身的温柔细致,真的难得。 “哥哥,”奚盐在沈约脑后探出脑袋,又对着奚盐道:“你刚刚说的,那杜笙都将那些孩子送给了哪些官员?” 真是人小鬼大,沈约觉得如果说自己直接这样可能就不大好,但是是奚盐却会好很多。 慕音想了想,道:“我这有一些他和那些人联络信函,如果你们想看的话,就在我架子上扉页之间。” “你怎么会有这些?” 沈约颦眉问道。 慕音笑道:“我毕竟不是那个被选中了就开心的孩子了,总有我的办法。” 沈约道:“好吧。” 沈约接过慕音递过来的诗集,看了好几眼那本书,然后拿出那几张架在里面的信封:“这是《无果愿》,这本书可是已经卖断货了,真是难得啊。” 慕音笑笑:“不过是爱瞎看些市井小说,都是上不了台面的东西。” 沈约不置可否,翻开那些信,忽然发现那些人无一都算的上是位高权重的人物,更荒唐的是这些人竟然都是早些年的进士,甚至其中还有一个是榜眼身份的人,无一例外——都是孙与非的人。 孙与非的人怎么会插足到沈长耀的势力、太后一党中来呢? 在青州和大月的通商互市之中,太后无疑是反对派,而孙与非明显和季寒一样都是支持互市的,这样下让杜笙永久地闭嘴,不过就是更快地将沈长耀的事情解决,沈长耀只有彻底出事了,青州的基建就会更加晚一步了。 “你怎肯帮我们?”沈约蓦然回过头来。 慕音手指深深扎入自己的手肘处,面色如旧:“这些东西,我不说,不代表沈公子查不到。就算是沈公子查不到,总有一天,这些污垢也会现于烈日底下。” “更何况,我又怎么能不恨。” 沈约离开的时候,还在想慕音说那句话的神情。沈约觉得那不像是憎恨的表情,而是一种无奈的悲伤,但是慕音是在笑的,连眼里也沾上了日头的光。 “哥哥,”奚盐道,“刚刚慕音公子为什么会笑?我觉得他一定很恨那位知府大人。” 沈约轻松一笑,摸了摸奚盐的脑袋:“阿盐你想多了,慕音没有在笑,好了,饿了么?” 奚盐诚实地点点头。 “那哥哥回去,让赵妈妈给我们做油焖大虾怎么样!”沈约哄骗道。 沈约上马车前看了一眼那个院子,院子的玉兰花开得正好,但是这种秋初的天气反复无常,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谢了。 入门前沈约忽然想起来,季寒不会也醒了吧? -- 第32页 不知道为什么,沈约看了一眼自己的脖子间,那个吻痕已经干了,但那种凉凉的触感却让沈约一想起来就觉得心冽。 加上之前在南月馆里面奚盐说的一番话,沈约觉得自己好不是个东西。 沈约没来得及再纠结,门已经开了。开门的人竟然是沈沅沅,她脸上麻木得没有表情,不过沈约一瞄她就知道沈沅沅在生气。 沈约下意识看了看奚盐,忽然心一凉。完了完了,自己去南月馆可是没有和许均泽还有沈沅沅打过一次招呼的,毕竟,就算是许均泽同意,沈沅沅也不会同意的。 更何况,自己还把季寒带回去了先。 “好玩吗?” 沈沅沅冷冷问,娇美的脸冷下来莫名其妙有一种压迫感。 沈约道:“姐......” 沈沅沅睥了他一眼:“小侯爷你可别叫我姐,我受不起。” 沈约揽住沈沅沅的右手臂,挣扎道:“姐姐,我错了我错了。” “错了?”沈沅沅道,“哪里错了?南月馆好玩吗?见媚骨横生的小倌好玩吗?” 沈沅沅气不打一处来:“还带上盐儿,你是不是觉得盐儿已经和你一样,已经及冠了可以肆无忌惮不顾名声了!” 原来沈沅沅还不知道自己去找慕音了。 沈约心中松了一口气,连忙哄道:“我错了。” 沈沅沅的脸色忽然更加冷了,“你一个大男人,都二十了,及冠了,之前你还小我不管你,现在你已经是三甲探花,传出去,你要让外面的人怎么看你,怎么看沈家!五年前是这样,五年后还是这样,一点也不让爹娘还有我放心!” 沈约暗中将“五年前”记下来,一面哄了好久,才将她哄下来。 “还有,季少傅怎么会在这里?怎么是被你的人扶回你房间的?你不会贼心这么大吧,竟然敢打季少傅的主意!” ☆、有善堂 “姐,你看你都说到哪里去了!”沈约不知道是被说中了心事羞怒还是被沈沅沅污蔑的恼怒,总之,沈沅沅眼尖到一眼就看到沈约红着的耳朵了。 沈沅沅道:“算了,没有就好,季寒此人,要是沾染上,你一个傻小子连渣都不剩,说不定被人买了还给人数钱呐。” 沈约闷闷道:“我哪有那么愚蠢?我好歹......” “好歹?好歹什么?”沈沅沅见他顶嘴,“就凭你那区区三甲探花?人家可是启元四年的连中三元,别说启元年间,就算是大钊建以来,能够以一己之身连中三元的人便是凤毛麟角,一个巴掌都能数的清楚!” 沈约一提这个探花就觉得憋屈,不过听沈沅沅后面对季寒的评价,忽然静若寒鸦了。 沈沅沅最后看沈约沉默,心里思量着是不是说的实在是太狠了,所有的忧愁化为一声长叹:“罢了,探花也是极其难得的了,不过季寒这事你可得好好思量,还是要离这人远一些才好。” 庭院虽然不大,但是容纳几个人舞剑还是绰绰有余的。人未至,沈约已经听到那庭院里铮铮的剑声了,沈约预料那人是许均泽。 但是,叶落归地,剑露锋芒,冰霜一样的剑光背后却露出季寒的脸。 沈约诧异抬头,没想到季寒竟然还有这样的身手。明明......是个文官少傅啊。 “拾得。” 季寒收了剑,抱手于胸前,饶有兴趣地看着他。沈约其实还有些诧异这人竟然这次老老实实地叫了他的字而不是小字,随后,就见季寒声音清润:“这次的事情,多谢。” 沈约挑了挑眉:“你不是回落京了么?” 季寒闻言沉思了一下,道:“有些事情,耽搁了。” “你这,”沈约想了想措辞,“没想到堂堂连中三元季薄山也会有这么落魄需要我一个小小三甲探花帮忙的时候。” 季寒闻言,略略一笑:“你姐姐的话当不了真。探花已经是极好的了。” 沈约没想到季寒竟然听到了他和沈沅沅的对话,但他也不知道季寒也没有听到前面的那一段话,别别扭扭道:“终究是比不了。” 季寒道:“你要知道,你的探花是我点的。官场上的门道,就算是陛下点人也需要考虑方方面面,你本是状元的。” “你看我像是妄自菲薄的样子吗?”沈约心里舒坦多了,又道,“也罢,你这什么情况?” 季寒闻言默了一下,道:“是我大意了。” 沈约道:“是孙首辅的人?不,应该是太后吧。” 季寒见这四周都是厚厚的土墙,走近他,没有回答沈约的问题,而是附到沈约耳边轻语道:“南月馆好玩吗?” 季寒呼出的气息扰得沈约耳朵有些痒,沈约本来心里就已经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现下是经不起这样的撩拨了,沈约梗着脖子看向季寒,没好气地尝试用声音盖过他的小心思:“你怎么也这样!你和我姐不一样,你明明知道,我去南月馆不是为了欢乐......等等,你不也在南月馆吗?!” 若是季寒没有遇上他和奚盐,季寒岂不是就要和别的小倌做些什么了.......! 沈约的表情一下变得穷凶极恶。 季寒眼里看着,唇角扬起的笑加深了几许:“我去南月馆,是为了调查京城的一件命案。” “命案?”沈约声音压得很低,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忽然想起前些日子看到那个季寒的暗卫和季寒说的话,点点头,“我......我也是为了调查命案去的。” -- 第33页 沈约像被顺毛的小猫,一下子就变得乖巧了许多,季寒心底生出几分不可告人的隐秘的渴I望来,只是很快就被季寒压了下去。 “杜笙死了。”季寒道,“他的死,对于沈长耀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但是对于你来说,却不是一件好事。” 杜笙死的实在是地点太不应该了,好死不死竟然死在接待青州王和景明侯府小侯爷的宴会之上,偏偏这两者和沈长耀沾亲带故,于危险的一面来说,沈长耀的嫌疑反而加大了,但是于好的一面来说,这未曾不是顺藤摸瓜把那个幕后之人挖出来的转机。 “薄山,”沈约将自己的一点点小心思隐秘于一个字上,“我这次查到了东西。是和孙首辅有关的。” 季寒挑挑眉,示意他说下去。 沈约道:“杜笙的情人,便是南月馆的馆主慕音。只是慕音来自这陵比的有善堂,明面上是由杜笙经营的一个慈善堂,专门用来收留无家可归、无父无母的孩子,暗地里却是干着将这些孩子培养成玩物送给高位的勾当。” 季寒颔首:“这样子的话,无论杜笙背后是谁,是不是诬陷,只要这件事被捅了出去,杜笙对沈长耀的折子,无论是郑隐,还是文武百官,那上面的一个字都是不可信的。” 沈约点点头,有些安慰了似的,继续道:“我去南月馆寻慕音,本以为他只是南月馆的寻常小倌,没想到他是一馆之主,着实是有些意外。他的院子在城郊,是拉着马车去的,虽然我和奚盐看不到外面的风景,但是车齿间本来并没有毛草,我们下车之时却是有了许多,竹叶也沾上了车帘子。” 季寒沉吟片刻,道:“寒山之地,向来多山,陵比与之交领,这也不意外。” “只是寒山的竹子,向来与别的地方不同,”沈约道,“那竹子闻着有些许清苦。” 季寒难得的露出了意外的神情,让沈约很有成就感。 沈约继续道:“慕音受杜笙束缚多年,暗中也收集了许多杜笙以有善堂为名向各官员送人的证据。” 季寒抬眸道:“慕音为什么要帮我们?” 这个“我们”听得沈约心微微沾染上愉悦的情感,沈约飞快地压下莫名其妙的思绪,说话也磕磕绊绊:“慕音也想将这些公之于众吧。” 季寒忽然靠近沈约,抬起薄薄的眼皮,那双清冽的眼眸含着笑意:“说实话。” 沈约呼吸一滞。 没想到这人竟然直接看透他的犹豫与迟疑。 沈约道:“我说了,你能把这些都和许均泽说吗?” 季寒知道沈约说的,青州王却是未必会入心,不过沈约的眼睛告诉他:他很想解决这件案子,让他父亲安然无恙。季寒本来想好的一切,再次重新被打乱了。 看到季寒点头,沈约才开口道:“慕音在说谎。” “理由?”季寒道。 “第一,慕音院子虽然远,但是胜在幽静,我刚刚去的时候,慕音在练字,他练字可能更加喜欢周围是黑暗的状态,所以他把窗子挡住了光,而他用来照明的,不是寻常一般人用的蜡烛,而是价值连城的夜明珠。我去拿他夹着信封的书,那书是酒名先生的《无果愿》。”沈约道。 季寒看着他。 沈约露出一个恍然的表情,语气带着笑意:“是啊,我忘记了,你是不看这些闲书的。《无果愿》是酒名先生发行量最少的一本书,但是也是最珍贵的一本书,因为他是酒名先生的早年之作,在读者之间已经可谓算的上有市无价,有钱也买不到。但是我看那本《无果愿》扉页上写着买书的时间实在杜笙死前的两天。就连他书柜上的其他书要不是典藏珍品,甚至有些是孤本。由此可见,慕音的生活里用度极为奢侈,而慕音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可见杜笙对慕音是极好的。” 季寒道:“那如果是慕音用自己的积蓄购置的呢?” 沈约道:“你不理解。但凡是青楼南风馆,背后是有主人的,所谓的馆主楼主,能分到的一杯羹可谓是少之又少。而《无果愿》是多少钱都买不来的。” 季寒语气低沉:“我不理解?你为什么那么了解呢?” 沈约被问的一蒙。 是啊,为什么自己会怎么自然而然地就脱口而出了呢?可见是自己之前的记忆在作祟。 沈约赶紧转移话题:“重点是杜笙对慕音很上心。而慕音身上的伤虽然看着很可怕,但是我仔细看过了,那些伤的趋势普遍是向前的,而且被呵护的也很好,可见制造这些伤的人是很小心翼翼地对待这些伤口的。” 季寒忽然问道:“伤口?” 沈约忽然觉得自己是傻了,季寒也没有去看到慕音,自己说的伤口季寒又哪里知道。 沈约想起那些伤的来历,又莫名其妙有些不好意思:“就是......慕音是杜笙的情人,你懂的吧?” 季寒闻言,抬头看了看沈约,发现沈约的耳朵已经红透了,眼眸越发低沉,忽然猝不及防地问了什么:“这些接受不了吗?” “啊?”沈约意识到季寒说的是什么,整个耳朵都烫开了,脑子被蒸熟了一样:“可是,那不是普通的......”那不是普通的情I事啊。 忽然明白季寒说的是什么,沈约猛地去看季寒。 季寒眼里看不清的情绪,但是就这样直直地看着沈约。 -- 第34页 沈约接受不了,那就算了吧。 季寒道:“没什么,那就算了。你继续说吧。” 沈约浑浑噩噩,行尸走肉:“而且,慕音书房还挂着一幅画,那画上的,是慕音和杜笙。慕音在跳舞,杜笙在吹笛。” 若非真心相爱,又如何会在对方已经死了之后,还将那人的画悬于日日可见的书房? ☆、鸠醉桑葚 “而且之前,杜笙为我们设宴之时,说他正在为他的妻子求药,可是很明显他那七房小妾之时用来掩人耳目的。”沈约道,“因此,他所说的内子,正是慕音。他们却是是一对有情人。” 季寒看着沈约说完这些,沈约眼睛亮亮地看着他,像是在等着他来表扬。 季寒尝试性地将手放在沈约额前的发上,沈约身子僵硬了一瞬,却没有闪躲,季寒最后将手落实了,语气难得的温柔:“很聪明。” 沈约眼神闪躲,声音虽然有些急促却还是暴露他努力压抑着的欣喜:“那是当然。我可是沈拾得。” 小凤凰将尾巴露出来,眼神慌张,漂亮的眼睛虽然在慌乱却还是把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季寒不由地笑了。 季寒道:“除此之外呢?” 沈约忽然一蒙:“除此之外?” 季寒道:“下毒的人?” 沈约想了想:“是慕音。但是我没有想通慕音为什么要下此毒手。” 季寒微微眯眼,那是沈约第一次看到季寒这个表情,眼睛里的戏侃像是在逗弄小孩子一样。季寒道:“还有呢?” 沈约这下子真的脑袋空空了,他问道:“还有?还有什么?” 季寒道:“悦夫人说她将毒下在了竹笋上。” “这句话有什么问题吗?”沈约不解。悦夫人只是个替死鬼,慕音作为从小在纸醉金迷、肉池酒林的恶意里面长大,想设计悦夫人将锅甩给悦夫人简直易如反掌。除了不知道慕音的动机之外,沈约不知道有什么是有问题的。 “第几道菜是竹笋吗?”季寒道,“竹笋是和什么一起炒的吗?装竹笋的碟子是什么颜色的?” 沈约:“???” 季寒笑道:“拾得,你知道杜笙是哪里人吗?” “杜笙?”沈约想起他之前看的档案,道,“杜笙是西洲安环人。有什么问题吗?” “杜笙为青州知府多少年?”季寒道。 像在猜哑谜一样,沈约渐渐烦躁,不过忽然福至心灵:“我明白了。杜笙是西洲人,但是杜笙已经在青州任职近五年,寒山又是杜笙府邸所在,杜笙不可能不知道寒山竹笋有毒的事情。所以就算是宴席上有竹笋,杜笙也不会去吃的。” “所以,悦夫人的口供是为了日后翻案准备的!” 沈约看向季寒,见季寒笑在眉梢点了点头。 季寒道:“没错。所以,慕音和这悦夫人还是有一些关系在的。” “那我去派人查查。”沈约刚说完,又道,“不对,这肯定查不到什么的。只是那毒到底是怎么下到杜笙身上的?” 季寒道:“悦夫人供认不讳不过是一个跳板,为的就是杜笙能够合理死去,也保全慕音。” 虽然季寒言语之中并没有指向慕音,但是最大的嫌疑却还是慕音。 “青州王已经结案了。”季寒又加了一句。 沈约大吃一惊:“不会吧?!” 季寒道:“他正要将卷宗往落京送,若是想要把真相揭发出来,恐怕要去一趟落京才行。” 沈约没想到许均泽竟然会突然来这一手愣了一下, 季寒道:“如果你要随我回落京,明日寅时我会经过陵比西郊等半个小时。如果你要留在寒山找人,那就随你。” 季寒说的后面那半句话的时候,声音有些低沉,像一片低低压着天际线的灰云。 沈约还没有反应过来,季寒已经往院子房间里走了。 沈约有些纳闷:我怎么惹到季寒生气了?明明刚刚还好好的。 * 心想着刚刚季寒说许均泽已经结案了,就往许均泽书房走。 进去,里面有人,却不是许均泽,奚盐一脑袋趴在书桌上,看上去像是在睡觉。 “阿盐,”沈约颦眉,“你怎么在这里睡着了?容易受冷啊。” 奚盐抬头,天真的眼里还有一抹狡黠的笑,将自己手中的书与扬了扬:“哥哥,我在看书呢。” 沈约定睛一看,那本书竟然是《无果愿》。看上去很新。 沈约好奇问:“你怎么会有这本书?这......”沈约忽然发现那上面有一个小小的娟秀的字,写着“音”,瞬间说不出话来了。 奚盐道:“这本书是舅舅的。我本来是想找舅舅想让舅舅带我也去落京的,但舅舅不在,我就看到这本书在桌上。” 沈约接过那本书,也不知道寻思什么好,心绪很乱,只好道:“你怎么随便看王爷的书?” 奚盐有些不好意思:“我一时间忘了,好嘛,哥哥别告诉舅舅好不好。” 沈约随手翻了翻那本书,只见一句浅浅的字写在上面: 愿言弄笙鹤,岁晚音相依。 还没有来得及思索,手中的书便被人抢了过去。许均泽严肃起来还是很吓人的,沈约看到许均泽的时候不由地往身后退了一步:“王爷。” 许均泽出声:“小侯爷,你姐姐在找你。你怎么来了本王书房,还动了本王的书?” -- 第35页 沈约抬眼,道:“王爷什么时候去的?” 许均泽一顿,道:“什么?” “你什么时候去找了慕音?”沈约道,“不,想来是我走之后吧。” 许均泽沉沉道:“拾得,这不是你该管的事情,杜笙的事情终止于此了。” 沈约冷声道:“王爷此举,未免太过明智了些,拾得佩服。 奚盐不由地从椅子上站起来,紧张地看着两个人,声音干净却很小:“哥哥,舅舅,那么别这样......” “拾得,你冷静一下。”许均泽按住沈约肩膀,对奚盐道“盐儿你先出去。” 奚盐闻言顿了一下,怯怯地出了书房门。 “坐吧。” 许均泽道。 沈约木木地看着许均泽,没有依言,只是道:“拾得不明白,这件事情决计与孙家脱不了干系,况且证据具在,为何王爷要匆匆结案?” 许均泽看了沈约一下,道:“拾得,这背后的事情,远远不是你能掌控的。你要知道,你父亲站在太后一处却这么容易轻轻松松就被入狱,这说明什么?” 沈约不说话。 “这说明,太后和你爹有了嫌隙,而你爹的事情,你能证明什么?证明杜笙有贿赂京官的大罪,有私置娼妓产业的嫌疑,但是除此之外,你能证明你爹没事吗?就凭那几封书信,即使可以让圣上放了你父亲,但如何能堵住天下悠悠之口?”许均泽道。 沈约反驳道:“那些信里有清晰地对我父亲的陷害记录过程,只要加上季寒在十三法司拿到的账本,一对就什么都清楚了。至于王爷所言,悠悠之口——这些都不重要。” 许均泽似乎软化了一分,似乎也没有预料到那信里竟然有这些记录,但是听到“季寒”二字只是还是深深地颦眉:“季寒此人,不可深信。” 沈约从沈沅沅那里听到许均泽这里,早就麻木了。 沈约道:“王爷,深信与否,这是拾得事情。” 许均泽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没有说。 沈约道:“无论如何,这件事,我一定会上报给陛下。” 许均泽许久才说:“.......如果你一定要如此,那就让我来上书证据。季寒那里想来也是愿意的。” “我想见一下慕音。”沈约最后说道。 许均泽抬眼看沈约:“慕音是很重要的证人,你要是想见他,只能在牢房的外面看。” 沈约道:“好。” 寒山多山多木,故而,空气潮湿,这陵比陵比监狱因为常年放着稻草,甚至已经散发一股草木腐朽了的味道。沈约捂着鼻子,在慕音的牢房前停了下来。 慕音身上有一种魔力,就算是置于如此不堪的境地,他身上也只是平平淡淡的,眼眉依旧清秀平稳,见了沈约,也没有甚么怒气,甚至连质问是不是沈约将他的存在告诉许均泽都没有。 “慕音。”沈约迟疑了许久,才开口。 慕音闻言抬头,看到是沈约,轻轻笑道:“沈公子,没想到一日之内得见两次。” 沈约有些不知道说什么:“你......” “是,”慕音接上沈约要说的话,“是我杀了他。想问什么,沈公子尽管问吧。” 沈约一顿,道:“你,心里不是有他的吗?” 慕音闻言脸上颜色忽然薄了许多,许久唇角才恢复到温和的笑:“沈公子,您说笑了,你可听说过这样的话?” “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于嗟鸠兮,无食桑葚。” “没有人能够和杀了自己全家的匪寇白头偕老,慕音更是不可。” * 天还黑着,星子只有寥寥几颗,沈约的房子倚着一杏树,只是这个时节,那树上无叶光秃,只余曲折的几个树干枝影投射在上面。 沈约有些后悔了。 许均泽作为青州王,要考虑的东西本来就要比他多很多。杜笙作为青州知府,如果杜笙以有善堂的孩子作为与上司交换钱权利的礼品之一,那势必会波及很多青州的官吏。青州王虽然上与地方官吏体系不相干扰,许均泽为王不过数年,要想在青州站的稳,势必还是要得到青州勋贵世家的支持。要是由许均泽来告发杜笙这些肮脏事情,熟知的杜笙和这些勋贵就无甚交集呢?再则,作为一地王爷,却搞倒了一州知府,这放在明面上的事情,很难不被青州勋贵忌惮。 这一状纸上去了,那么孙与非是第一个要遭殃的了。 杜笙这些年间究竟送了多少的人,沈约简直细想极恐。那些不过是十来岁的孩子,竟然就要受到这样子非人的折磨,真还不如当初在天地之外乞讨流浪。 慕音。沈约觉得自己的脑袋沉沉睡去之前,沈约心绪交集在慕音说的那些话上。 “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于嗟鸠兮,无食桑葚。”[1] 谁是鸠,谁又是桑葚,谁说的清呢。 ☆、孙家倒台 “怎么了?” 马车的软塌舒服,但是沈约如坐针毡。季寒见沈约脸色不好,忽然出声问。 沈约眼睛有些痛,右边眼睛下眼睑像有什么东西沾着一样,酸涩疼痛,大概是因为昨晚很晚睡的缘故吧。 沈约揉了揉眼睛:“没甚么,只是有些困了。” 季寒轻轻道:“睡吧。离京城还有些距离。” 恍恍惚惚,沈约也只是应了一声,眼皮实在招架不住,才沉沉倚着马车的四壁睡了过去。 -- 第36页 季寒想了想,向外清唤了一声,外面递进来一只软塌塌的小棉枕,季寒将棉枕放在腿上,调整了一下沈约的姿势,觉得腿上重重的,季寒才有了几分安心。 外面的人道:“你既然早就带了棉枕,为何适才不给他用上?” 季寒声音很低:“我怕。” 外面的人噎了一下,道:“......真是一物降一物。” 沈约到落京的时候,天很是黑,在车上敢了许久的路,沈约睡睡又醒醒,简直是觉得昏天黑地了,季寒一路上的话也异常的少,季寒带的干粮充足,除了一些比较声名狼藉的关卡之外,季寒的车队基本上没有停下来过。 混沌了好几天,沈约下了车,兴许是因为许久未回京罢,觉得整个人像个刚刚到落京的陌生人。 沈约别了季寒,犹豫着回景明侯府。 叶霜雪一见到沈约眼泪便下来了,沈约下了一大跳,叶霜雪小声抽泣:“儿啊,等这次你爹的风波过去了,一定要好好地留在我身边。” 沈约慌乱地安慰了她许久,忽而道:“我见到姐姐了,姐夫也要进京了。” 叶霜雪疑惑地看沈约,终究也没有问出为什么青州王要进京。 沈约没想到,还没到许均泽进京,紧接着就发生了另外一件事情——孙度死了。 这件事传得沸沸扬扬、满城风雨,沈约从杨听昶的口中绘声绘色地一讲知道了事情的大概过程。 大早上的,孙度就被发现死在了幽葛苑里面。死因非常羞人启齿——马上风。 杨听昶笑着和沈约说的时候,沈约还以为杨听昶没睡醒,杨听昶狂道:“嗞嗞,你知道不?孙度夜御五女不堪重负,听说孙度还磕了药,哎,真是英年早逝值得可惜呐哈哈......” 杨听昶也不知道沈约和孙度之间的不快,但也见过几次孙度,只觉得他左右逢源、说话油腻,对他心里委实没有什么好感。 沈约觉得心中狂跳,孙度作为一个三甲榜眼,况且皇帝的官阶册封大概过了半旬便到了,又怎么不顾及自己的名声,还到幽葛苑那种下三滥的勾栏去呢? 沈约的第一个反应自然是季寒。但是季寒也是和他一样刚刚回京,怎么会有时间设计这些。 “你小声一些,”沈约嫌弃道,“收敛一下,别说我认识你。” 杨听昶眉开眼笑:“你变了你变了,以前哪里不是你先损人的,嘴皮子上的功夫可是出来不不输人的。” 沈约恍惚一下,道:“什么鬼,快走吧,等下上朝都赶不上,我就让遁叶砍了你的狗头。” 杨听昶嘻嘻一笑,揽着沈约的肩走。 他们身后季寒也恰好走出来,看着杨听昶那只搭在沈约肩头的手,眼神灰暗。 大殿之上,满朝文武肃静,看着皇位之上的少年天子。 “侵害婴幼!贿赂上员!诬告同僚!结党营私!看看,这便是我大钊的好臣子!” 郑隐脸上是从来未有过的严肃,怒在眉梢,那双清艳自持的眼盛满了怒意,平日郑隐性情温和,现今郑隐此刻譬如烈阳,刺得百官不敢抬头,百官颤动。 “荒唐!” 孙与非身后的一个中年男子走出来,沈约隐隐约约记得那是孙与非的第二个儿子,原本只是个庶子,不知道缘何被孙与非赏识,竟然在孙与非面前比好几个嫡子都要有脸。 那人道:“陛下,臣敢问,这些证据源于何处?孙家清流世家,一向肝胆冰心,风化御下,断然不会容忍这些手下为此恶行!” 这句话说得倒是很巧,按照那人的意思,已经曲解成就算这些证据是真的那也是“御下不严”,而若是不是真的便是有人有心污蔑他们孙家清白。 另一列,许均泽出列:“臣这几日忙步回京,正是为了此事,这些从杜笙的外室屋中搜出的信封,臣已经请专人仵验过了,确实是杜笙的字迹,而有善堂臣也派人暗中调查,有人证物证,断然不会有错。” 闻言,那中年男子愤愤道:“事关孙家清誉,请陛下明辨!” 郑隐颦眉,喝声道:“够了!” 殿上瞬间安静了许多。 郑隐单手扶额,揉了揉太阳穴,沈约看去,郑隐眼下竟有些青灰。 郑隐只抬起眼皮看孙广,幽幽道:“孙广,你适才说清誉?” 孙广顿了一下,点点头:“是。” 孙与非冷冷瞥了孙广一眼,孙广心中狂跳:他说错了什么吗? 郑隐冷冷笑道:“堂堂三甲榜眼,连夜死于马上风,被人在京城最下流的地方发现,你还敢与朕谈清誉!是不是朕对汝等太过和缓,才让汝等将大钊律例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孙与非心中一跳,暗道一句不好,出列道:“陛下,老臣治家不严,才令家中出此丑事,实在惭愧!” 郑隐脸上没有什么表情,道:“首辅起来罢,你的年纪大了,想来也不方便动不动便下跪请安。” 沈约看着郑隐,心中不由感叹,遁叶真的越来越有皇帝的样子了。遁叶就站在那里,感觉就与年少时候不一样,威严有了许多,若非从小相识,沈约怕是也不敢随便说什么。 孙与非固执着道:“臣有错,羞见陛下。” 忽然好像戳到了什么郑隐愤怒的点一样,郑隐竟然将身侧太监捧着的铁器往孙与非那狠狠抛掷,声音严厉:“你确实是羞愧于朕,但你更是羞愧于大钊!” -- 第37页 那铁器钝角将孙与非额角刺得见了红,百官惊悚地看着眼前这一幕,不敢说话。 这一幕发生的实在是太过突然,沈约愣住了,直直地看着从皇位上站起来的郑隐,忽然觉得有些不相识: 那不仅是他的发友,更是大钊的君主。 “堂堂一朝首辅,胆敢暗中中饱私囊,恶意破坏堤坝,妄图阻止钊月互市,致使寒山堤坝洪崩,五万万百姓流离失所,朝不保夕!” 沈约错愕地抬头,看看郑隐,又看看季寒,季寒面上如霜笼罩,冷冰冰的没有感情,只是死死地盯着跪下的孙与非。 孙与非一脸不可思议地捂着被砸出血的额间,看着郑隐。 郑隐继续冷声道:“堂堂一朝首辅,暗中指使青州知府勾结大月流匪,侵扰青州边境,使得边陲百姓家破人亡、不得安宁!” 孙与非猛地抬起头,那苍老的眼睛里满是“惊慌”二字。 沈约也同样,不过很快沈约的心随着郑隐的下面话掀起了更大的波浪: “堂堂一朝首辅,竟然勾结金印,暗许私利,在燕云北处指使手下暗将情报送与金印,燕云北荣一战,无数燕云将士无辜送命、埋骨黄沙!” 声音不大,却像一颗巨雷,殿上文武百官都心都破浪滔滔,只是震惊十分得看着郑隐,心中发憷。 三桩事情,桩桩件件要命。 郑隐怒极反笑:“好一个孙首辅,卖国求荣!好一个清流世家,欺世盗名!” 孙与非死定了。沈约随着百官一众跪下。 郑隐却是冷冷地笑,走到孙与非面前,微微屈下身,一双清艳至极的眼眸就这定定地看着孙与非苍老死沉的眼:“先生,你看吧,遁叶而今是不是有资格站在先生面前了?” 孙与非也没有立刻喊冤,看着眼前风华绝代的少年天子,忽然脑海中浮现出数年之前模糊的景象,忽然声音一梗,嘶哑道:“是你,当年那个孩子......竟然是你!” 沈约忽然好像明白了什么,脑海中隐隐约约好像有什么画面在细碎地拼凑出来,脑海中的声音也隐隐约约响起:“竖子而已,顽劣不堪,若非身上有那么一点点圣上的血脉,连站在我的面前都不配。” 沈约惊觉自己似乎好像错看了这儿时发友,看郑隐的眼神了复杂了许多。 季寒好似一点都不意外,不过却抬头看到了沈约的目光,季寒原本冷冰冰的眼神柔和了许多,唇角还好像微微地勾了一下。 沈约心里被安抚了一些。 然而,孙与非声音嘶哑,却将喊了出来:“臣真的与青州大水一事无关啊陛下!陛下!孙家世代忠良,又如何会做出通敌卖国的事情!” “陛下,这一切都是燕云王诬陷的臣!燕云王狼子野心!臣死不足惜,但是大钊的山不能就这样断送在异姓王的手上啊!” 唐夜闻言,只是哂笑了一声,一言不发。 “燕云王是什么心思,朕清楚的很,至于你——”郑隐道,“数罪齐罚,不知死活,还敢诬陷燕云王。” “陛下!陛下崇信燕云王,与燕云王之事,罔顾人伦,只会寒了大钊群臣的心!” 殿上的百官也只是风闻此事,但是哪一个敢有这样的胆子往郑隐那这样说,这下子孙与非说完之后,都很想交换眼神,只是郑隐还在前呢,碍于郑隐的威严,无人敢说,无人敢抬头看。 郑隐闻言只是笑了笑,然后目光掠过站在许均泽之后的唐夜,两人的目光触碰,化为平静的水。 在所有人都沉默之际,有一个人出列,竟往孙与非那走去。 百官愕然地看着那人。 唐夜尖锐俊美的脸微微压下,桃花眼微微眯了眯。 “啪!” 大殿之上,清脆响亮的巴掌声穿透所有人的耳。 唐夜这才直起身子来,朝郑隐笑了笑:“陛下,请束臣逾越无礼,只是畜生说话实在是令臣心中怒得慌。” 郑隐脸上的表情一见到唐夜开始,便柔和了许多:“燕云王最为忠君。” 满堂的百官将头低得死死的,不敢去看那两人,心中嘀咕着:今后这陛下和燕云我了。 与众人不同,季寒的目光却好像死死地钉在孙与非脸上,沈约看过去的时候,季寒也没有丝毫地感觉,沈约觉得他的眼神能把人生剥活吞了。 郑隐发落了孙与非,抄家问斩,差一点就诛九族了,但是郑隐看到季寒时,活生生忍住了这句话,转成全家下狱。 孙与非被拖下去的时候还看着郑隐,眼布满血色丝。 郑隐并没有看他一看,只是微微叹了口气,微阖着眼,像是格外疲惫了。 许均泽前边站着的唐夜冷不一声,却全程将那放在了心上。 * 苍穹之下,夜色浓重;养心殿中,春色浓重。 千万重的妖冶花簇比不上身.下这清艳绝色的人儿。 那人眉眼已经被汗水浸湿,眸中潋滟莹莹,终于忍不住哼了一声。 唐夜轻笑一声,攫取身下人的唇:“真是精彩呐。” “什么?”郑隐声音像是蛊惑人心更甚。 唐夜在他耳畔轻声道:“扳倒孙与非这一戏,是真的精彩。” 郑隐沉默了一瞬,声音终于清朗了一些:“有人相助,不精彩也不行。” “有人相助。”唐夜轻声念到,“是季薄山?” -- 第38页 郑隐朦胧间点点头,像是追逐着清水的鱼,亲上唐夜,唐夜笑了笑,将人压了回去,重新夺回主动权。 像是惩罚,又像是亲昵。 * 郑隐敛衣起身,来到窗畔。 他身上紫青没有一块白皙处,饶是这样的旖.旎暧.昧的气氛,他脸上神情却平静得像落入江河的一捧清水,溶溶无声。 “阿叶,怎么了?” 一双手自后面握住郑隐纤细的腰,郑隐一抬眼,看到唐夜俊朗的眉目。 “没甚么,我只是觉得,原来他们是这样看我们的。”郑隐说着说着,声音竟然有些哽咽。 蒙住他的眼睛,唐夜有些心疼地亲了亲他的额头。 “别想那么多。” ☆、出京 事情发生的太快,沈约还沉浸在孙家倒台的余震之中。 他实在是没有想到,本以为他收集的信件对孙家来说只是一个打击,虽然不算是无足轻重,但是也应该算的上重创了,可是没想到直接就把孙与非被钉在大燕历史的耻辱架上了。 破坏堤坝使得寒山大水淹没寒山,青州私放大月流匪侵扰百姓,燕云北荣战役中勾结敌国致使战败。 桩桩件件,环环相扣,而其中的燕云北荣一战甚至是很多年前,郑隐刚刚登基之时发生的事情了,看来郑隐对孙家的彻查在很早之前就开始了, 季寒没有留沈约下来,甚至在孙家被抄家后也再也没有找过沈约,甚至于沈约到少傅府上去找人都没有一次找到过,也不知道是在忙还是有意在避着沈约。沈约册封内阁侍读,而季寒则一跃进封为正一品太傅兼礼部侍郎。 “大人,陛下的册封都已经下来了,您怎么还是这样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 沈约还在恍惚着,拿着金印绞丝的诏书的手听到青叶的声音抖了一下,倒是逗得青叶笑了起来。 “有什么好开心的?”沈约大言不惭道,“不过是一个区区的内阁侍读,有什么好高兴的。” 青叶夸张地看着沈约,拼命笑了好久,道:“大人......您可知道,您说的内阁侍读,可是正六品的官阶呐!多少官员穷极一生,白发苍苍都未必能得如此高位!” 是啊,白首皓经,官场之上汲汲营营,也未必能在京官上入流。 沈约心里想的当然更加狂妄大胆,但是一时半会,沈约也失去了同青叶说这些的意趣,只是闷闷道:“怎么样?季少傅那里有消息了么?” “大人,您方才不是才问过么,”青叶郁闷道,“大人怎么最近总是问起季少傅呐?季少傅也是,不知道去作何了,我听在公主殿的秋玉说,季少傅似乎出京了。” “出京了?!”沈约道,“什么时候的事情,我怎么不知道!” 救命了,怎么又出京了,不是孙家的事情才刚刚平定了些许吗? 青叶道:“小人哪里知道,不过看上去极为隐秘,若不是乐苑公主对季太傅......特意打听了去,不然的话小人也是不晓得的。” 乐苑公主? 沈约不知道为什么心一下变得有些酸涩:说不定沈约只是把他当成完成对孙府彻查的一个助手,不然的话,为什么最开始无缘无故地接近他?还说什么心悦他,而且......沈长耀已经官复原职,沈约无论如何都欠下了许多东西。 因为一切都结束了,孙家倒台了,郑隐的势力变得更加强盛了,最近隐隐有一种太后完全制约不了的趋势,特别是在青州和大月互市之后,燕云到落京的时日急剧缩短,多了燕云的军权保障之后。 ——季寒不需要沈约了。 沈约脸色忽然不好起来,吓得青叶一愣:“大人!您怎么了!不舒服吗?” 沈约呼了呼一口气,声音如常:“无事,你下去罢。” “是。”青叶正要下去,忽然又听到沈约道:“不,你下去派人准备好马车,今晚卯时,我要去寒山。” 听到去寒山,青叶好像被踩了耳朵的猫一下子轻呼出声:“大人!您怎么又去寒山!叶夫人可是不许的!而且!您已经是京官了,随意出京是大罪!!” 沈约声音幽幽道:“你是大人我是大人?不要告诉我母亲便是了,至于出京,我去见陛下。你不要担心这些,去吧。” 青叶想顶嘴但是又想起沈约现今的身份,便只好无奈地下去准备了。 * 沈约一直是一个自认不是一个耽于情爱的人,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现在只想找到季寒。 沈约并不是很想往寒山跑,因为每一次去寒山他准没有好事,但是沈约有种直觉——季寒也一定是去寒山了。 郑隐听完沈约的理由,又是好笑又是有些生气:“拾得莫不是忘了朕才将孙氏一族下狱,朕不是大善人,朕的面子放在哪里,大燕的规矩放在哪里?” 沈约也觉得尴尬,但是想了想他想知道的,他将心一横,道:“陛下,臣已经是内阁侍读,而陛下您前些个不是才将季寒划入内阁么?” “借口。”郑隐将沈约没有说完的话打断了,好像在看穿沈约的内心,温声道,“说罢,你到底为什么要出京?” “您还记得之前的青州账簿么?” 沈约忽然出声。 “哦?”郑隐凝神,仔细听着。 沈约道:“之前我父亲因为杜笙的诬告而下狱,季寒帮我找到了杜笙的账簿。” -- 第39页 “你还真敢说出来。”郑隐笑道,“真不怕我治你的罪么?” “陛下是明君,既是明君便不会随意治罪他人,更何况是我,”沈约眉目带笑地打断道,然后严肃道,“那个账簿,除了能够证明我父亲无罪,而且,我还发现,青州最近的入账有些异常。” 郑隐本来还是一副没好气的样子,但是听到沈约说“异常”时,一怔:“怎么说?” “田税、丁税、财产税、交易税,”沈约道,“还有商税。而酒税偏偏是和商税稍微不同,我朝圣明开化,不作榷酒专卖,但是相对而言,酒税较高,寒山相对落后,饮酒者多为自酿自饮,官家收到的税赋相对较少。” “但是近几年来,寒山的酒税愈来愈高,但是制酒备案却不见增,”沈约皱着眉道,“这账簿表面看都差不多,但是仔细想才觉得有问题。” 郑隐想了想,道:“好,那么我就准你此次出去,你在寒山好好给我查。” 顿了一下,郑隐又道:“除此之外呢?” “......”沈约忽然有些不好意思,但是还是勉强抬头看郑隐,“季寒是去寒山了吗?” 郑隐一副了然的样子,道:“原来是找薄山。” 沈约道:“郑遁叶! 两人嬉闹一如少年,但是两人俱非昔时的孤身一人了。 郑隐只是淡淡道:“拾得,不是说心悦便一定要一起的。更何况,你真的了解他吗?你真的想明白以往你要面对什么吗?” “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何我会在这么短时间之下,就确定他。但是,我知道,他帮我解决父亲的事情,他告诉我案件的因果时,我心里便是钦慕二字了。”沈约道,“我不想纠结我到底了不了解他,如果真的要了解一个人才能赌下一生,很多人一开始就算输家。” “至于未来的事情,那就未来再说吧。” 郑隐闻言一顿,道:“好吧,希望日后你不要后悔便是了。” 沈约想了想,还是道:“难得遁叶就没有想过给默之一个正名么?” 郑隐闻言沉默了一下,听不出声音有什么变化:“那也要等天下太平之后再说吧。” 郑隐批了准许出京的手谕之后,沈约紧赶慢赶地收好了东西,寒山就这么大,总会遇到季寒的。 * “小公子,”店小二甜笑着脸,迎面走上来,“打尖呢还是住店?” 沈约温和笑了笑:“这位小哥说笑了,在下早已及冠。哪里还论得上什么小公子。” 店小二这才仔仔细细看,看了好一会儿,哈哈大笑道:“公子不仅五官长得好,连面相也显小,看着像个未及冠的小公子一般。” 沈约礼貌道:“我刚刚赶了许久的路,要一间上好的厢房,再做些咸辣的菜品送过来。” 店小二:“好勒,公子请。” 厢房虽然小,但胜在干净,床上用品也是实打实的好,沈约勉强满意:“行。” “公子可要尝尝寒山的佳酿?”店小二笑道。 沈约笑道:“叫什么?烈不烈?不烈我可不要。” 那店小二笑道:“难能呐,这酒名为霜雪离,极醇,烈不烈——这还真不好说,因为这酒有灵性,哈哈哈,若是你想烈那便是烈酒,不然则反之。” 沈约好奇道:“哦?还有这样的说法。不知道是哪里的酒?” 店小二笑嘻嘻道:“遁默酒庄!这可是寒山近几年的第一酒庄!喝过的人都说好!价格也是没话说!” 沈约敛了眼,微微笑道:“那便来一壶吧。” 那店小二立刻眉开眼笑:“好勒!” 沈约得了那酒,独自一个人品酌,焕然新知,这酒一入口,异常的清冽,但是却有一股火绵绵软软地烧在喉咙之间,让人觉着冰I火两重天,但是细细品味,却品出了一些别的什么出来。 那酒是烈的,但是只是烧得冰一样的候,反差之下反而多了一种奇异的温暖感觉,甚至乎不太醉人——看沈约就知道了。沈约竟然连着喝了好几杯,也没有醉意。 喝着喝着,竟然想起了季寒。但是沈约心里是有些生气的,只将酒杯掷开。 一夜无梦。 * “我问你个事,”沈约问那个最开始告诉他霜雪离的小二,手里的银锭放在那小二手上,“遁默酒庄,在哪个地儿?” 小二痴痴地看着那银锭,道:“在在在......在虚净冈。”忽然又好像意识到自己到底说了什么,道:“不不不不不,公子,有所不知,遁默酒庄从来不接待孤客,若想要买他家的酒,必须要在酒肆里买呢!” 沈约微微一笑,又将一个银锭放在小二手上:“那酒庄,在哪?” 小二本就是笑脸,如下笑得脸都裂了:“公子,实在不是小人不愿指路,只是那地儿太偏,近五年罕有人迹,不过也因此得了安静水好的名头,遁默酒庄也由此买下了此处。” “罢了,你只需要告诉我地方,我可以一个人去。”沈约道。 小二这才答应。 * 那酒庄不知怎的,竟然修建于深静的竹林之中。虽说环境幽好,但是实在是太过人迹罕至了些。 梳竹声倚风而过,此间人竟无言语。 沈约凝了心神,脚步也轻蹑。须臾,他忽然顿住,转身过去,脸上神情复杂: -- 第40页 “是你。” 那人双眼微微挑起,似乎眸中有着光亮。 “好久不见。” 瞬息之间,沈约觉得一阵钻心的疼痛袭上心头。很快,天旋地转,不知何处,那人落下斗笠,一双眸平静温柔,像是这徐徐落下的叶。 ☆、夜半风雪寒山钟 沈约不知道身处何处。 他猛地一抬头,才发现眼前的世界,满目都是冰雪。巨大的雪山,茫茫绵延千里的冰河,风狂啸着,从天到地,无论相接的地方还是不想接的地方,统统只有白色。沈约不知道为什么,虽然是这样的寒天,自己竟然一点儿也不觉得冷,只是有一种奇怪的感情盘旋在自己心头,像被掐着悬在自己心上一样,偏偏自己还说不出来,那到底什么。 他被别人的情绪影响了。 他身后响起一个稚嫩的男童声音:“我不相信。” 他猛地转过头去,那是个孩子。那孩子不像是凡间人。五官青涩却极为漂亮,唇红齿白,粉雕玉砌的人儿一样。 一双眸子里不见半分孩童的稚嫩,寒冰的光落在那双眼中,眼里是化不开的慵懒漫散,沈约却意外地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一样。 “你是哪家的孩子?”沈约出声问道。 那孩子似乎没听到一般,从冰河里捧起一块冰就往怀里送。沈约皱了皱眉,走过去想把孩子手中的冰夺过来,免得小孩子不懂事冻了自己。然而,沈约的手,却直直穿透了过去——他是透明的。 沈约原本还带着笑的眼敛了起来。 “我不相信。”那孩子喃喃自语,神情却很冷漠,一点也不像个孩子。 沈约目光落到那块被那孩子捞起来的冰上,却恍然那块冰不像块冰,反而像块玉。 纹理瑰丽,色泽通透。 那孩子表情很认真,一双手冻得通红,映着孩子莹白的肤,像是被这天地抛弃了一样,又像是要证明什么东西一样。 沈约看着却是顿在了原地,他是落京人人厌弃的高门纨绔,是故从来甚少感受过这样子的情感,像是怜悯,像是心痛。 那孩子,很孤独。 沈约莫名其妙冒出这个想法。 他恍惚了一瞬,然后便被一道锋利的剑光惊得往后推了一步。 那剑光似乎将冰天雪地都刺破了一般,那个孩子,那块奇异的冰,都像是黄粱一梦所见,就在一瞬间,沈约面前已经是寒山熟悉的风景了。 草木葱茏,碧光温和。 沈约才想起自己是在哪里。 寒山。此处寒山。 是他沈约烧了翰墨书阁后,被自己的侯爷老爹一怒之下遣送寒山静修,是他沈约初来寒山玩心大,竟然来了这奇岩巨石丛中,阴差阳错不知怎的竟然在一块岩石上……睡着了? 不知道是梦还是什么。 沈约还在痴着,他发现那块巨石似乎……裂开了。 沈约只是进去看了几步,发现那只是一片和山另一头相接的山洞隧道,另一边,是一片塘子,依稀有几条破船,摇曳着、流淌着奔向远处。 平平无奇,普普通通。 就好像沈约刚刚看到的冰天雪地只是他的一场幻境。 * 青叶是跟着沈约来寒山的小厮。他最近很愁。 青叶不是一个老实的好小厮,因为他的主子也不是个老实的主子。 不然他的主子,未来的准小侯爷,也不会叛逆到被关翰墨书阁、更不会一怒之下将整个翰墨书阁给烧了。 要不是青叶跟着沈约长大,不然以青叶的资质,是绝对不跟着沈约来这远离落京的寒山的。 不知道青叶不知道小祖宗怎么回事,出了趟门后,总是发呆,竟然也没有去找那些惹人厌的僧侣麻烦,乖得不得了。 当他夜里倍感欣慰地捧着一翁燕乳打算破例让小祖宗过下口瘾,却发现锦房空无一人、伺候的小厮都被调出去、桌上只有一张出去勿念的字条后,他才扶额头疼:果然。 * 是夜,星如流火,风轻拂叶,沈约随手拈了把甜草咬着小心翼翼地过了山洞隧道。 出来竟然是如此一个世外天地。 底色是黑白,却有鸣蝉乱歌、蜻蜓低飞,连那破破烂烂的船,都笼罩这一层薄薄的萤火光亮,空气中夹杂着荷香的清幽、草木的清冽,还有一种不易察觉的冷香。 十三岁的顽劣孩童闯入这格格不入的寒山一隅,连呼吸都是一滞的。 沈约越发觉得:他不属于这里。不过,这并不妨害他祸害这里。 他狡黠一笑,三下并两下地爬上那个年久失修的船,确认干干净净后,才轻手轻脚将自己的靴子脱了,将脚伸进塘子里玩水。 沈小爷是不会告诉别人自己喜欢玩水的。骄傲的小侯爷不会喜欢那么幼稚的活动。 他正玩得开心,却听到远处的钟重重地响了起来。声音悠远厚重,竟然分了不少沈约的心思。 不过,似乎他下午做那个奇奇怪怪的梦之时,他似乎也听到了钟声,虽然不真切,但是现下再次听到这个钟声,他心中已经是笃定了。 沈约的目光落到一处动静的草丛上。 “你还不出来吗?”沈约轻轻说道。他稚嫩的脸上竟然格格不入的严肃,仔细瞧,还有些紧张。只是不想让人看出来,而紧紧地用那份矜贵小心翼翼地掩护着。 -- 第41页 没想到,那草丛里只是一只小小的田鸡“呱呱”跳了出去,沈约的小脸差点绷不住之时,竟然真的有个身影从大片的蕉叶后出来。 沈约眯了眯眼,仔细看,眼睛忽然亮了。 沈约是个小纨绔,就算年纪还小,但是纨绔都喜欢美人。 这少年就是个小美人。 那少年穿的寒掺,仅仅穿着素色的麻衫,衣裳似乎不太合身,长长地拖到地上,黑色泥泞满衣都是。但是,纵然着污泥,难掩清贵之气。那一双眼,让沈约想到幻境里那块冰,是晶莹剔透的,也是冷漠的,毫无温度的,似乎世间一切都无聊,他只身是个旁观客。 “你叫沈约?”那少年道。 沈约又好气又好笑:“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那少年冷冷道:“你的人在整个寒山大喊寻人,你的衣着是官宦人家,不是这寒山中人,我想不知道都难。” “……”沈约错愕了一瞬,满山找人似乎确实是李叔的风格,“你是这寒山的村民?看着不像。” 那少年不置可否,却道:“我在找一个人。” “你在找谁?”沈约好奇道,“是你的亲人吗?” 少年抬起头,哂笑了一声:“亲人?我没有那种东西。” 沈约略微尴尬,又道:“无论你要找谁,我都可以帮你。” 少年轻轻瞟了一眼沈约,摇了摇头:“不必了。” 作为千宠万爱长大的沈约何曾受到过这样的冷漠,沈约恼怒道:“不要拉倒! 少年静默了一瞬,缓缓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觉得,也许那个人根本不存在。你找了反而浪费精力。” 沈约这才不恼了,忽抬头问那少年:“哦,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低下头,好像在思索自己的名姓。 沈约一手撑着下巴,笑盈盈道:“不是吧,难道你竟然不知道自己名字?” 那少年右手在自己腰带上系着的一个黄色布袋上摩擦了一下,道:“我叫季寒。” “寒山为名,四季为姓,你倒是风雅。”沈约装模作样了一番,不过而后,他突然想到更为重要的事, 下午的冰天雪地。 “这边有没有什么奇怪的事情发生?”沈约斟酌了下说辞,不露出太多,万一不是这家伙岂不是尴尬到家了? 少年青涩却坚毅的脸上显现惑色。 难道真的是梦? 沈约倒不是什么胆小如鼠的人,他问:“深更半夜的,你怎么在这里?” 少年听了,挑了挑眉:”深更半夜的,那么你在这里?” 沈约愕然,他假装咳了咳,才扯淡道:“.……听说寒山塘子夜景不错。” 少年这才露出第一个笑容,那笑有些看透一切的意味,看的沈约极其不自在。 少年道:“只是听说夜半能听到元思道长击钟。” 啊?沈约还真没听说过有谁夜半乘船只为个老道敲钟的。 少年又补充道:“说不定能找到。” 沈约根本不知道季寒要找什么,只好问道:“那你找到了吗?” 但是好像季寒的神情变得柔和了不少:“应该吧。” “话说,这元思老道……哦不,元思道长这么晚了还击钟,难道就没有寒山的百姓有怨吗 ?”沈约在家中恶劣的一面悄无声息地显露出来。 季寒道:“这个问题,还是道长自己来讲比较好。 “啊?”沈约疑惑道,忽而听到不远处传来浆过水的声音,一条一样破烂的木舟缓缓驶过来,那舟上有个身影,像是个男子。 ☆、神明堕落 沈约定定一看,从那破破烂烂的舟上下来个身披道服的人来。那人毫无疑问是个道人,纵使光线暗了些,那人还是能看出是个眉清目秀的,看着也没有沈约想象中的那么年迈,是个仙风道骨的样子,若是年轻的时候,估摸着那道人也能算上是个相貌极好的。 “贫道元思,见过沈小友。”元思行了个道礼,又看向一旁的季寒,道,“这位小友……缘何于此?” 沈约估计元思在自己刚刚来的时候见过自己,但自己就对他没什么印象。 季寒面目冷淡,竟是不语。 沈约暗自奇怪,刚刚季寒明明言语中对这位元思道人很看重啊,现在却如此冷淡。 沈约道:”他叫季寒。夜游寒山遇到罢了。”沈约可说不出口大半夜不睡觉就为听个钟声,别人听了估计会觉得自己有病。 “夜游寒山?”元思道长温和笑笑,“两位小友可是为听着寒山钟而来?” 季寒表情似乎松懈下来,道:“正是。” 元思顿了一下,道:“寒山寺本无钟。”他转身看向山上钟的地方,看不清他的表情。 “啊?”沈约看着元思,不知道这道人买什么关子,“原本没有钟?” “是无此钟,”元思道,“这口寒山钟,由鬼朏皮肉做成的钟里,青雘涂制而成,每当钟声响起,可使人无忧。” “鬼朏是《荒天录》中记载的一种能使人忘忧的神兽,青雘则是世间罕见的涂料,除了皇家,基本上无人配享有。”季寒出声为沈约解释,少年人的眼里难得有了些情绪,像是淡淡的笑意,在沈约眼里,那必然是嘲笑无疑了。 沈约水灵灵的眼眸微微睁圆,又是怒又有些不好意思,他就是听不懂,那又怎么样? -- 第42页 元思沉默了片刻,继续道:“正是。这两样东西,都不是凡间之物,虽说青雘曾经也被皇家所用,但是……这东西已经好几百年没出现过了,更惶论那只传说于上古的鬼朏了。” “那……这口钟?”沈约吃惊道,他看着季寒却是没有半分的惊诧。 “这背后,有一段故事,不为世间所流传罢了。”元思道,他又迟疑了许久,像是为难一样,迟迟没有后文。 沈约觉得这道人分明就是故意要说给他们听,又卖关子,他顽劣一笑,语气不太好:“道长不妨直接说,既然是要告知,就不要慢慢吞吞故意卖关子,不然……” 季寒清冷的面上却是微微有所动容,他走上前,将沈约的手拉开,语气冷中带着一些无奈:“小少爷,求你少说话。 沈约在被人碰到手的震惊中还没缓过来,主要不是碰到他的手,而是这人的手,怎么怎么冷!像块冰一样! 沈约皱了皱眉,把随身带着的小汤婆子丢给季寒,似乎有些嫌弃:“拿着!别冷到我的手了!” 季寒有些错愕,不过一瞬,他拿起汤婆子,不再说话。 “小友不要急,贫道年数有些大了,记不太清楚了。”元思还是一幅慈悲的样子,对于沈约的不敬也是温和的样子。 元思道:“那是一对挚友,一人是个老道,道号清文,另一位,据说是位神界神主,名唤离霜。离霜心怀苍生,曾经以一己之力阻止寒山水荒漫及天下,被一众信徒称为是世间最为良善的神明。” “两人阴差阳错在寒山相遇,离霜神官邀约清文法师去神界灵台山做客。归来之时,两人取道咸阳。面前有两条路,一条开满杏花,一条荒草杂生。” “清文欲行荒草杂生小道,离霜极力劝阻。离霜告诉清文,如果执意要走此路,一定会有血光之灾。清文没有听,最后结果是离霜手沾染清文鲜血走出,独自一人回寒山,发誓绝不再出寒山,以视作对自己的惩罚。” “不过,过了数百年,一批凡人误入寒山。而离霜,遇到了他不该遇到之人。” “什么叫不该遇见之人?”沈约问。 “那人,是人间最强大的部落的首领。那人不知道做了什么,竟然让离霜离开了寒山。后面之事不得而知,只知道,那人最后统一了所有部族,建立起了盛极一时的大翎王朝。”元思语气冷冷。 “那两人是在一起了吗?不对,如果说建立了前朝的始祖,应该是翎始皇帝,这不可能吧!毕竟翎始皇帝与清宪皇后的佳话流传至今。难道,清宪皇后就是那位神官?” 沈约奇怪地扯了扯季寒的衣襟,将他断了的衣带打了个结。 “不,”元思否定道,“绝对不可能。因为,那位神官,是个男子。” 元思神情有一瞬间的恍惚。 沈约哑然,如果他没听错的话,那……是两个男子?其中一个,还是神? 元思又道:“男子相爱本就有悖于常理,跟何况是神与人,但是这仅仅是后世眼光,那时候,这并不是重要的。所有,只有一个答案,便是……” “那位翎始皇帝始乱终弃,利用完神后将之抛弃。”季寒冷不防接了话。 沈约唇角微微扯了扯,吐出话来:“愚蠢。传唱几百年了,怎么尽是些愚蠢至极的故事。” 季寒轻声说了一句什么,被沈约闹着把衣带都接好了。 沈约问元思:“那这口钟?” 元思凝神道:“这口钟,仿的是神界的钟,是那翎始皇为那位神官所制,不知缘何没有带走,遗落在寺庙中。”元思顿了一下,福了个身,道:“两位小友,因缘际会,奇闻怪谈,不足为外人道也。贫道有些事,先行离去了,这寒山路不好,两位小友看着些。” “自然。多谢道长提醒。”沈约竟然客气了不少,待元思离开,却又是一幅模样,“季寒,你明日,也会来寒山么?” “你要来吗?”季寒低头看他。沈约这才发现季寒竟然比他高上不少,沈约也不知道自己怎么长的,明明锦衣玉食的,但是还是不够高,看着季寒这样子的高度,沈约默默没来由地说道:“爱来不来!” 季寒默默走近了些,低头看他。 沈约是个小少爷,平时娇生惯养的,面皮白皙娇嫩,面容漂亮得不像话,眼是个杏儿的形状,眼尾微微挑起来又有些许瑞凤眼的样子,真真是又清澈又生动。虽然眉眼极好,但是,他眉宇那一丝的傲气,没每人敢把他认作女子,只当是个漂亮又骄矜的小公子。 “你干吗?”沈约觉得空气不是很自由,强压着不适,抬头问他,有些委屈。 此刻夜间月下,仅有萤火月光,那小公子眼里的风景似乎能魅惑人心。 季寒摇了摇头,将两人的距离拉开,道:“如果你愿意,明天夜里,我可以带你去拾莲子。”“拾莲子?”沈约又惊又喜,又努力克制自己扬起的嘴角,装作分外勉强的样子,“听上去像是个回事,那就看看吧。” 季寒点个点头,道:“有些晚了,我送你回去吧,这寒山的路,我认得。” 沈约随着季寒走,一路都是萤火的光。 * “小少爷啊!你可算回来了!下次绝对不能就这么出去了!”青叶表情无奈地看着被李叔咆哮的沈约,心中想:这小祖宗估计还会不停循环这一出,不明白李叔为什么还没有看清现实。 -- 第43页 沈约努力使眼色让青叶分担一下自己的痛苦,青叶对于好像眼皮抽筋了的少爷眼部健康倍感担忧。沈约只好糊弄了几下,才混过去了。 沈约经历了这么一出,已然没啥睡意了。 元思说的那个故事,怎么感觉怪怪的?虽然沈约从根本上否定故事的真实性,但是还是有些悲伤的。 沈约垂头问站在帘外的青叶,问:“青叶,你觉得,翎始皇帝是个什么样的人?” “翎始皇帝?”青叶奇怪沈约的问题,不明白他干嘛突然提到前朝的始皇帝,“翎始皇帝,算个千古一帝吧。毕竟,整个天下是他打下来联合好的,就算是我们大燕朝,也不得不承认他的功绩。” “那清宪皇后呢?”沈约又问。 “少爷你今天怎么问那么多前朝的事啊?”青叶不解道。 “你就告诉我,清宪皇后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的人吧。” 沈约懒得解释了。 “清宪皇后……是为巾帼女子吧。毕竟除了极善妒致使翎始皇帝后宫仅有一人外,好像也没有什么能被诟病的了。毕竟,那可是陪翎始皇帝征战天下的人。”青叶勉强道,“少爷还是早点睡吧,明日可是寒山祭,听说能看到拈花攀竹的景儿呢。” 沈约倒也没往日对玩闹的兴致了。 是啊,翎始皇帝算是英明,清宪皇后也是巾帼,那那位堕神呢?又算是什么呢? 那位神官也曾经是个良善之神,被世间欺骗、好友否定、最后还要被所爱之人抛弃。 确实有些悲惨。 毕竟,良善者,向来不得好死。 ☆、楚人有生而不识姜者 “小少爷,起那么早干何?” 李叔竟然看到了沈约大清早就起来了,不由蹙眉。 沈约装作乖巧道:“我听闻寒山有个拈花攀竹的风俗,不晓得是不是? 李叔道:“好像是吧。不过拈花似乎是赠与佳人的罢,小少爷可是看上了甚么人?”李叔开起玩笑来到一点不避讳,不仅仅是府上的老人了,就冲他随沈约母亲孟氏嫁入景明侯府的身份,也没人敢说些什么。 沈约嘻嘻一笑:“我看上的人多了去了,只要是美人都算是一份罢……” 眼瞧着李叔的脸色不太好,沈约怕极了李叔的唠叨,立刻改口道,“哪能啊,只是好奇罢了,那攀竹呢?” 李叔道:“这老奴倒是不知道……老奴手头上有些事忙,这人是寒山村里新招的小厮,熟悉路儿,少爷有想知得的大可问他,恕老奴先行退下。” 沈约应下,再去看那新招的小厮。 李叔身后走出个蓝衣白衫的少年,细细一瞧,竟是季寒。季寒面容依旧清冷,但是眸里已有了些许温和与笑意。 “小人季寒,见过沈小侯爷。”季寒微微作了个礼,娴熟得非常。 “免礼,直接唤我少爷便是。”沈约心里隐隐生出份兴奋,也不知为何,他笑得一双小虎牙露出,“季寒,是吧?四季为姓,寒山为名,你当真好大的胆子。” 寻常人家取上这样的名字倒也没什么,但是沈约重复了昨天夜里的话,但是最后一句却是隐隐的压迫感,季寒明白沈约是在警告他。 季寒道:“禾子当作农,夜来多露寒。小人的名字不过是小人双亲农作时的一瞬感念,实在当不上如此罪名。” 沈约微微一笑,道:“倒是我想多了。那季寒,你可要好好告诉我,这寒山攀竹,到底是何寓意?” 季寒眼中闪过一瞬迟疑,道:“人们聚于竹林,折竹入河,以刃伐竹,断其枝,截其节,作为驱逐邪祟的仪式。” “邪祟?”沈约疑惑道,“文人雅客将竹视作高洁之物,为何寒山村民要如此作践竹子?” 季寒不细明说,只是道:“似乎是几百年前有竹妖作祟罢。” “何止是竹妖作祟!”两人身边路过个寒山村民样子的帮工,他一说起那竹妖,满脸都是厌恶,“那竹妖化身为人,不仅骗了寒山人,还骗的神官降罪寒山!” “这?”沈约暗暗称奇,“竟然还有这事,那竹妖作了什么恶么?” “那可是妖……虽然不知道他作了什么,但是好在有先祖看出他妖的身份!妖嘛,就算是没作恶,那么迟早是要作恶的!”那大叔道。 “如此讲来,就因为那是妖,因此才遭了被寒山痛恨的祸?”沈约觉得荒唐。 “小公子还正是年少,不明白世间险恶罢了。”那帮工一脸的苦口婆心。 沈约却是不回他,而是看向季寒:“不若你带我出去走走?这寒山祭想来有许多好玩的,说不定还有好多美人呐!” 季寒听了,面色更冷了:“是。” 那大叔吃了无趣,有顾忌着沈约的身份,不敢发作,默默退去。 路上沈约走不惯寒山的路,七拐十八拐的,因着这两天的到处走动,脚还起了水泡,在房中没甚么感觉,但是一开始走动就疼,沈约哪里受过这样子的苦疼,走着走着就不肯动了。 季寒似乎早就注意到了,于是乎沈约一停下来,季寒半蹲下来,作了一个要背人的姿态:“等到了寒山祭前的平坦路,少爷再下来罢。” 沈约也不含糊,毕竟是被人背,自己也不吃亏 季寒人看着精瘦,但是沈约上了这人的背,才暗暗惊奇季寒的肩竟然生得这样的宽,而且还颇为坚实,沈约环住季寒的脖子以避免自己掉下去,也正正触碰到那人的喉结。 -- 第44页 季寒好像被什么东西摁住了一般,身体瞬间僵硬了起来,他声音原本少年郎清朗的声线瞬间低沉了些许:“少爷,不要乱动,不然,小人不小心癫到少爷就不好了。” 好大的胆子,竟然敢威胁他! 沈约心里默默想到,他偏生是个顽劣的主儿,偏要去碰那个小小的凸起之处,青蓝色的血管缠绕着那块凸起的骨块,但是沈约碰到之处,却没有一丝的温度。 怎么回事?沈约心中嘀咕。这人怎么总是冷冰冰的,连血管都冷成这样子? 季寒倏忽一下将沈约癫了一癫,沈约吓得赶紧抓住季寒的脖子,沈约怒道:“你干嘛!” “小少爷,”季寒声音低沉,似乎极其不悦,“还请您不要再乱动了!” 沈约气焰短了一截,他底气不是很足地回嘴:“到底谁是少爷!”你要听我的好不好! “是的,”季寒听到他这句话不知由何就笑了,“你是我的小少爷。” “.……”沈约觉得他这话就像在哄孩子一般,还夹杂着其他什么意味,脸不知道为何就红了些许,“知道就好。” 不过,为什么要加个“小”,明明他也已经十三了,甚至再过几年,便可以承袭爵位了。 路过有竹枝,沈约百般无趣,便折了下来把玩,闷闷道:“季寒,你说,那个竹妖真的那么罪大恶极吗?”明明那个竹妖什么也没有做啊。 季寒道:“少爷听说过‘’楚人有生而不识姜者‘的故事吗?” 沈约想了想,道:“看酒名先生的书记时候看过。” 酒名先生,市井一等一的闲书创造者,纨绔公子的挚爱,高门长辈的敌人,所写的书为高门官爵深恶痛绝。 季寒:“.……” 季寒道:“觉得姜生在树上的人,永远不愿意相信姜长在土里。” 沈约轻蔑一笑:“说不定是那个小竹妖作了什么,威胁到了寒山村民的利益,处于维护自己的利益,又将自己凡人的身份摆到台面上,说到底,不过是个借口。” 季寒道:“或许是那竹妖错了也未可知。” 沈约撇撇嘴:“或许罢。快到了,放我下来罢。” 季寒应了,蹑手蹑脚地放他下来。 不远处山水如画,不少少男少女互相拜作,女子衣裙飘飘,面容浓艳精致,美目含情脉脉;男子魁梧健壮,作态淳朴带笑,举止虽然粗笨却有礼。那些知慕少艾的少年少女不少人手中持着一支花,各种颜色都有,若非是一人只执着一支,可谓是花团锦簇,热闹而带着浓郁的花芬芳气味,让人沉醉在这浓厚的气氛中。 季寒虽然年少,但是不知道为何却很高,比明明只小了他一岁的沈约高了快一个头,面如悬玉,气质冷清,换了身干净的衣裳看起来俨然是位好人家的亭亭少年郎,与他一起的沈约虽然昳丽灵动,但是却相比之下过于幼态了,若是选择一位好夫婿,必然是季寒更合姑娘们的心意,于是两人一起出现,就引得不少清秀姑娘频频相看。 沈约莫名不喜:“季寒,你就说,让你选一位,赠花,你选不选?” 季寒看向沈约,也不知道他眼里是什么情绪:“小人不过十四,心中并无年少成婚的打算。” 沈约闻言觉得这样一本正经回答的季寒莫名的傻气,哈哈一笑:“相看姑娘而已,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哪里又说道成婚了?” 季寒少有地挑了挑眉,看着沈约道:“小少爷,只要那人是我的意中人,便是世间最绝色之人。其余的人,生的再惊世,也和小人没甚么关系。” 沈约被他看的莫名耳热,或是对这么个冷清板正的人风流调侃不太好:“没想到你小小年纪竟然孟浪妄想如此,也罢,若是你钟爱之人虽然是个世间最绝色,却是世间最最恶毒之人呢?” 季寒知道沈约是想起昨日那位堕神了,正色道:“不会。” “什么不会?”沈约问。 “我的意中人,必定是世间最良善之人。”季寒一板一眼地说道。 沈约心中莫名不舒服,语气有些生硬:“胡说八道。” 季寒看着沈约微微一笑:“我不过是胡说八道,少爷不要怪罪。” 沈约这才意识到季寒这几句回话都用了“我”,而不是小人,若是放在平时沈约也没有功夫去计较这么多,不过为了扭转气势,他状作恶狠模样:“你敢对我不敬?” “是小人僭越了,”季寒道,走过沈约更近处,“恳请少爷见谅。” 沈约呼呼有了面子,又看到他们身后那些眼神含情的俏脸,不知道脑子怎么想的,一下子走到季寒面前,生生完全挡住后面那群人的视线,道:“招蜂引蝶。” 季寒唇角微微扬起一个小小的幅度:“小人不敢。论样貌,世间无人能及小少爷。” 沈约深深赞同他的话,甚至没有听出来丝毫的不妥,满意道:“行吧,算你眼光不错。这样,我也想拈花玩玩,听说这里拈花最多者,能够得到一篮的花饼!”听说很好吃的! 季寒道:“小人去为少爷取所持之花,不知道少爷想要哪种花呢?” 沈约瞧了瞧季寒那墨蓝色的衣裳上竟然还隐隐绣着花纹,起了兴趣,问道:“你这衣服上锈的花倒是不俗,是甚么?” 季寒见状也低头了看,道:“这个么……这是极寒之地独有的冰霄花。” -- 第45页 “那就这个了,沈约的心思都在那漂亮可口的花饼上了,根本没仔细听他说的是什么,只知道是叫冰霄花。 季寒笑了笑,道:“是。” 冰霄花,极寒极美,却冷若冰霜,枝叶都是寒气,普通人别说摘到,听都未必听过。沈约在四周观赏了下景致,不过须臾,季寒又回来了,从袖口中拿了两枝花出来。 沈约不由呆住了。 那花,也太美了。 靛色极艳,枝叶近乎透明,只余丝丝的水绿色,更似价值千金的水玉,味清雅寒艳,映衬着季寒清隽的眉目,竟是相互成就。 ☆、莲心苦兮有谁怜 沈约抢过一朵冰霄花,不再看季寒,往人群中去了。 荆钗布裙的女子虽然肌肤不及沈约在京城见到诸位高门贵女般白皙娇嫩,但是眉目之间却有生在温室里女子所没有的英气与热烈,这就直接表现在她们看向沈约直接而炽热的目光。 沈约的母亲叶氏叶霜雪年轻时曾经就艳绝京华,更别提与之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沈约嫡姐沈沅沅,沈约自小就在美人堆里长大,早就已经对此免疫了,沈约笑着说几句漂亮话,看着他那乖巧灵动的小脸儿,纵使那些寒山姐儿妹儿知道这只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也满心的怜爱,不由得将手中的花赠与他。 毕竟寒山祭的拈花也不过是个形式,许许多多的寒山女子早早就是已经相看好人家,沈约也还是个小孩子,也不怕坏了什么名声。 不过是个漂亮的小孩想要吃花饼的一时兴起罢了。 季寒不这样觉得,他的目光停留在那几个与沈约年龄相仿的寒山少女身上,那几个寒山少女杏目含羞,样貌也算清秀。 沈约丝毫不觉,笑嘻嘻地去换花饼,一筐花饼沉甸甸的,让人艳羡。沈约走到季寒身边,见他手上一朵花都没有,眉一挑:“看来某些人也得不了甚么芳心。” 季寒瞥了他一眼,道:“你倒是收获颇丰。” 沈约看他好像不是很开心,便扯着他的衣袍往静处走,季寒丝毫没反应过来似的杵在那里,于是,“嘶——”,留下他们身后一片人的叱舌目瞪口呆。 季寒那看上还算不错的料子的衣袖竟然生生被沈约撕开了一个大大的口,还有一丝的丝线挂在那里,要掉不掉的欲盖弥彰。 沈约脸色一变,有些生气:“你这什么料子!一扯就断......算了,等回寺中,去找青叶拿几件衣裳。” 季寒点点头。沈约不想看身后的一群人看到季寒的这狼狈模样,改拉他的胳臂,将他拉到一段安静的竹林里,缓缓道:“喂,你是为了你那个绝色的心上人不收那些花么?” 季寒看沈约,道:“小人没有心上人。” 沈约道:“哦。好吧,你之前好像却是是说的是个假设。”他从那一筐花饼中努力抽出一块最小的花饼,看上去极为洒脱地道:“那算是本少爷赏你的。” 季寒眼中划过一丝笑意,道:“多谢少爷赏赐。” 沈约半蹲下,揉了揉自己酸疼的腿,道:“我想坐着。”但是没有椅子,这里还那么脏,沈约怎么可能坐下。 季寒闻言,将自己的那件深蓝说的外衫脱下来,往一块平坦凸出的白色大理石上一铺:“少爷,你看这样行么?” 沈约意外地眯了眯眼,一双小虎牙随着他的笑露了出来:“不错,挺好。”语罢便坐了下来,晃着那两条纤细的腿,总算是舒坦了不少。 季寒直接往他身边也坐下:“小人僭越了。” 沈约满是不在意:“没事,坐吧,累死了,多谢你的衣服了,回去我双倍还你。” 语罢,忽然觉得自己小腿上有些异样,才发现季寒竟然帮他揉起了腿来,不说,酸酸疼疼,但是却分外的舒服。原来僭越是这个呀。 沈约舒服了不少,看着季寒也顺眼了不少,虽然是个板正冷清的呆子,但是还算听话。他拈了片竹叶,放在唇边。 悠扬的丝竹声划破竹林的寂静,沈约开始并不熟练,后来才找回一些熟悉的感觉,一丝一缕,煞是好听。 “怎么样,好听吗?”沈约一脸的求表扬,季寒还轻轻地揉着沈约的小腿,神情温和,扬唇夸奖道:“很好听。” 沈约满足地点点头,将一朵花放在季寒手上:“这朵花还给你。” 季寒道:“既然已经给了少爷,这朵花就是少爷的。” 沈约道:“这朵花应当很名贵,虽然我也不懂花,但是你既然出身寒山这穷……这地方,”沈约差点就脱口“穷乡僻壤”了,但是好像感觉不太好,“就还是将这花卖了换些钱。” 季寒少有地笑了,看得沈约心中一紧:“少爷,你是个良善的人。” 沈约听到“良善”二字好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他邪邪一笑,有些不屑的意味:“你在开什么玩笑?” 什么良善的人,沈约心道:“要是你知道我在京城做过什么,你便不会这样说了。” 季寒认真极了,问道:“做过什么?” 沈约装作一幅穷凶极恶的样子:“我吓过国子监的祭酒司业,还打过当今太子和公主,欺负过街头小孩……”沈约贴近季寒,压着声音道,“我还杀过人。” 怎么样,害怕么? 沈约紧紧地盯着季寒,只看见季寒似乎过过屋檐黑色的瞳孔中清清楚楚地映出沈约的模样。 -- 第46页 沈约闻言,惊讶地抬起头:“你不怕吗?” 过程当然是意外,那人是沈约的曾经的狐朋狗友。那人看上了扬州瘦马,想一掷千金抱得美人归,向沈约借钱。沈约这人吃喝玩乐偏偏不喜嫖乐,觉得那些人脏的很,就劝说了几句。那人觉得沈约在讽刺自己,便生了气,和沈约动起来手。 本来沈约也只是想打那人一顿出出气,没想到那人竟然阴差阳错就死了。 沈约自也吓了一跳,虽然后来知道那人是因为喝醉酒不慎坠江的,但是外面的人又怎么会放过这么一个对高门子弟进行狠狠打击的机会。 于是乎,传着传着越来越离谱,就变成沈约密谋害死那人。 他那时的孽障,沈约被罚跪祠堂,发了一场热,连烧了三天三夜,人差点就傻了,好不容易才好了。 沈家人都对那件事讳莫如深,也没有人敢找死在沈约面前提起,沈约也是迷迷糊糊地将这件事知道拼凑起来的。 尽管如此,沈约也没觉得自己是什么好人。 季寒微微摇头。 只见得十四岁的少年扬起手,往金贵的小少爷脑袋上揉了揉,语气认真:“既然是少爷觉得那人该死,那人就没有不死的理由。” 沈约的心忽然好像漏了一拍,定定去看季寒,不得不承认,季寒真是个好看的人。 真是疯魔了。 “少爷,”季寒将手上的什么东西放在沈约手上,“这是我的花,都给少爷。” 沈约手上有了两朵冰霄花。沈约蹙眉,道:“你怎么还把你的花也给了我?” 季寒道:“这花我是我家中精心栽培的,花叶永远不败,虽然在外不常见,小人家中却有许多,少爷不必在意。” 沈约明明想问的不是这个,不过沈约却看到远处有不少的荷花淀。 季寒感念到一般,问:“少爷可是想去荷花淀弄水?” 沈约听了个新名词,好奇道:“弄水是什么?” 季寒道:“寒山语中,弄水就是凫水。” 原来是玩水啊。 沈约蹙眉:“如此乡野鄙俗,我才不呢。” 季寒道:“少爷稍等。”语罢,便脱了衣裳,一跃入水。 沈约吃了一惊,连忙起身去看季寒。 季寒在河中游的极好,像是本源同生一般,不一会便到了那片荷花淀。季寒像是折了什么东西,轻轻松松就极为迅速,便返回了岸。 季寒光着膀子,上了岸。 少年明明四肢纤瘦,但是露出的肉却极为紧实,冷白的皮色,那少年看向沈约的一回眸,清隽的眼、玄玉般的鼻,沈约觉着像自己看的书中诱骗少年的水魅,真真是魅惑人心。 沈约生生被这一幕震撼到了,好久没回过神来。 直到季寒将一个碧色的莲蓬递给他,沈约才反应过来。沈约问:“这?” 季寒见沈约毫无反应,便将那个莲蓬上的莲子掰了下来,又细细将上面的皮抽下来,好像又掰了什么下来,才递给他。 沈约问:“这个东西……能吃?” 季寒点了点头,自己吃起另一颗没有处理过的莲子。 沈约便将那个莲子送到嘴中,一嚼清甜,感觉还不错时,又夺过季寒手上的另一颗没有被季寒加工过的莲子送到嘴边。 一嚼,竟然是钻心的苦味。 沈约连忙将它吐了出来,瞪着季寒:“苦的!” 季寒冷冷的唇角却扬起了一个笑的弧度:“这是莲心。莲心是苦的,但是莲子却是甜的。” 沈约噘着嘴:“所以呢?你刚刚给我那个是把莲心弄下来的?那为什么你又吃莲心的呢?” “所以,”季寒认真地看着沈约,“小少爷只需要知道莲子是甜的,不需要知道莲心是苦的。” 沈约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但是也知道季寒还是对自己不错的。又看到季寒湿透的衣裳,嫌弃道:“你这衣服……快去换一套吧,看得不爽。” 季寒应下:“少爷,今晚可还随小人出去?” 沈约当然不会放弃任何一个可以玩乐的机会:“当然!不过,今晚我们去哪?” 季寒道:“少爷可曾见过能在夜里开得五光十色的草木?” 沈约听得玩心起来了:“甚好!若你能让我高兴了,只要你想要的玩意、宝物,不过分的,我都能赏你!” 季寒道:少爷说的可是能当真?” 沈约还真没觉得除了那些所谓的权力之外什么他给不了,豪阔道:“当然!” 季寒道:“那便,提前谢少爷的赏。” ☆、庸官 虽然是被罚来寒山的,但是经过这几天,沈约还挺喜欢寒山的,他觉得这里比京城自在的多,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不用看那么多人的眼色,虽然以前他也没怎么顾及过那些眼色。 沈约心里始终没有忘记那天他看到的冰天雪地,他时常会以为那只是他的一个错觉,或许那天不过是在那块石头前不小心睡了一觉呢? 小小的少爷就这么放过了这些奇怪。 沈约心里还惦记着季寒说的那些发光的草木,难道真的有么? 熬着熬着,沈约终于熬到了晚上,他偷偷摸摸地翻了个墙,不一小心还差点往下摔了过去,幸得底下有人结结实实地承住了他的重量。 季寒还是一幅冷冷清清的样子,但是语气却是温和了许多了:“少爷下次还是不要伤着自己了,只需要唤一声小人,小人来接少爷出去。” -- 第47页 沈约皱着眉头听完,急忙道:“知道了知道了,什么时候出去啊!” 季寒道:“请随小人来吧。” 沈约紧随其身,山路崎岖,季寒好似故意走的很慢一样,沈约心中想:好在他走的不快,不然他脚上的水泡可要了他的命了。 季寒走到一个草木湿气味道很浓厚的地方,止了步。 沈约满心欢喜地往那片林子看了下,黑漆漆的,只有自己手上提的微弱昏黄的灯光映照这两人的脸庞:“怎么什么都没有。” 季寒面无表情地看向沈约,不知道为何沈约觉得他的声音有些冷厉:“什么没有就对了。” 等下。不对劲。 沈约觉得自己可能还是太年轻了。两个人的山路、大晚上的、自己一个富贵公子跟着别人出去,这不就是酒名先生书里那些被狐妖迷惑了去吸干了精魂的无知少男吗? 沈约看着季寒更为冷冽如玉的脸庞,心下一跳,不只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沈约闭紧了呼吸,咬着唇,声音颤抖:“你……你要干吗?” 季寒身子微微往沈约那边倾斜,好像要做什么似的。 沈约在季寒彻底靠近他的时候狠狠地吧季寒推开,大声喊了一句:“放肆!”然后闭着眼睛,死死不肯睁开。 只要不看就不害怕了,就不会被蛊惑了!没错! 许久,沈约感觉一滴水珠从自己的脑袋滚落。然后是两滴,沈约连忙睁开眼睛。 整个林塘子风叶并作歌声,是雨在落,那雨一点也不大,细细密密的,往沈约脸上滚落。 沈约远远看着季寒还是站在原地,沈约又害怕又奇怪,还是忍不住走近了,问:“你……你刚才干什么离我那么近?” 季寒在黑暗中扬起头来,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表情:“少爷,下雨了。”然后沈约看到他右手里抓着一个大大的芭蕉叶,足以遮蔽两人免受雨淋。 沈约知道自己误会了,心中羞愧懊悔,面上却不漏半分怯懦:“哦……那你说的会发光的草木呢?” 夜里寂静,这明显是个有着湿地的林子,走路要分外小心,只是沈约刚刚跟着季寒走,季寒走到极为缓慢,沈约也顾着脚上的水泡没有仔细看两边的路,原来这个湿地上还张满了一片的像是藻类的东西。 季寒指着这片藻,道:“这就是会发光的东西。” 沈约蹙眉:“没有发光啊?” 雨落了,洗着那片藻类,但是好像被那片藻吸附也一般,竟然几乎没有什么落雨的声音。 万籁俱寂,是缥缈的,像笼罩着一片薄薄的轻纱。 眼前的草木倏忽一瞬间地传接了天地的灵气似的,竟然一顿一顿地渐渐亮起来。 蜻蜓乱飞,雨滴醉落,透过草木的那幽蓝色的粗糙的纹理触感,手刚刚触碰上去的一瞬间,见证一个个倏忽岁月的生灵。 天地缓缓,时间悠悠。 沈约不经意间看到那片光亮映照在季寒的脸上,倒映在他眼里的,是一片的模糊,但是仔细看,却看得到一个小少年的脸。 沈约在季寒眼里看到了自己的完整倒影。 在一片模糊的蓝色里,在时间放慢的草木蓝海里。 沈约忽然笑出声:“季寒,你这人真有意思。” “是吗?”季寒第一次笑得很艰涩,“小少爷喜欢就好。” “这藻子叫作水蓝碧,在夏热雨后会发光,通常只有夜间才能看到。”季寒解释道。 不只想到了什么,沈约道:“你是怎么知道的?这片路上海子?” 季寒回答道:“小人自小就长在寒山,走久了,自然就看到了。” 沈约觉得季寒少说了什么。夏热雨后,寻常人怎么会大晚上的就跑出到这深山老林呢? 季寒没有再回答沈约的问题。 不记得是幼年时被家人赶出门的第几次了,为了摘野果饱腹,走着走着就来到这深山里了,在那缠人的沼泽里挣扎,忽然想起过去那些年岁的漫长黑暗,就想放肆让那黏人夺命的泥淹没口鼻。但是总是有一个小小孩童的身影在他心里闪过,以及一句他生来就铭记在心的话阻止他的下落。 不知道为何他就站了起来,看到了这一片的荧蓝。 如今他透过那片蓝色,他看到沈约。 沈约见他,有些不好意思脑袋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又是高兴又是羞愧道:“你想要什么东西?这片路上海子我喜欢,顺便要点什么,我不缺珍宝银钱。” 原来是他允诺的赏赐。 季寒过去把那片芭蕉全部遮住沈约的脑袋,不让残留的雨滴落到他:“小人不要什么赏赐。” 沈约睁大眼睛,以为他还在生刚刚他的气,固执道:“不行。我说了会赏你就会赏你,本少爷不是那言而无信的人。” 季寒止了步,低头解了什么东西,仔细一看,竟是块玉佩。那玉佩看上去普普通通,没甚么稀奇的地方,只是玉质看上去很通透,也有了些许玉纹,应当是有些年头了的。 沈约不解道:“怎么了?” 季寒难得地看向沈约挑了挑了眉,如波澜不惊的塘子有了波浪生气一般:“如果少爷一定要赏,请赏我几个少爷亲手写的字吧。” 沈约虽然很意外他不要金银珠宝,但是倒是不意外他要自己写字。 -- 第48页 沈约自认为,自己与普通纨绔不同的,便是那高的逼人的读书天赋。 沈约向来骄傲,自启蒙以来,所读的书数不胜数,而且阅览速度令人称奇,写的一手好字,连翰林院的学士都自愧不如。只是沈约很抗拒科举应试,这也是他爹关他在翰墨书阁他一把火烧掉了书阁的原因之一。 骄傲的小少爷扬了扬头:“行吧,你要我写什么?” 季寒将那块玉拿出来,道:“少爷,我想要的,是你在玉上刻米字。” 米上刻字工艺不是盛行,所需要的成本也有些高,寻常人家根本不不会去探求这么精细的活儿,但是对于沈侯府来说,根本不值一提。 沈约根本没觉得有多难,随口应下:“没问题。刻的什么?” 季寒眼神渐渐温柔了起来,道:“这个。还是等小人写张字条给少爷罢。” “你还会写字?”沈约有些吃惊,寒山在沈约眼里就是个再穷乡僻壤的地儿,这儿的少年,能不能养活都是个问题,竟然还会有像季寒一样,连写字都会的。 季寒点了点头:“小时候跟着先生学的,略懂一些。” 沈约眼睛弯弯:“不错,我爹要我去考功名,若我去考,必定是个状元,到时候再教教你罢!” 季寒道:“状元哪里是那么容易考的?少爷不若考个探花,不失风雅,也不失名门面子。” 沈约低头思考了一下,扬起一张郑重的脸:“我觉得你说的有道理。那好我就考个探花罢。” 季寒看着这十三的小孩竟然在想是考状元还是探花好,不由得笑出了声。 沈约一脸的责怪:“你笑什么?你不相信我吗?” 好歹他也是被家里人还有外面人说是神童的人。 看小少爷怒了,季寒低声笑道:“如若我是考官,必然让你当个探花。” 沈约不屑道:“不需要,凭我,前三甲自然随我挑。” 沈约说的认真,却将季寒说的记在了心里。 “如果少爷做了官,想做什么样的官?”季寒问道。 沈约不假思索:“像我爹那样的。” 季寒迟疑半晌:“是沈长耀?” “哈哈哈,终于有敢直接喊他的名字的人了,”沈约颇有意味,“是啊,就是沈长耀那样的官。” “沈侯爷任职从一品三洲提督,平直灵活,但是说句直白话,无功无过,枉为社稷重臣。”季寒道。 沈约听了,扬着衣袂,哈哈笑道:“你倒是好大的胆子,我都不会直接说出来的事,你倒是直接说出来了。” “请少爷恕罪。”语气平淡,未见有什么害怕与慌张。 沈约捏了捏季寒的衣袖,认真说道:“没甚么好恕罪的,我爹就是这样一个人。但是我觉得那样没有什么不好。” “何以见得?”季寒蹙眉道。 沈约道:“世人都希望做官应该做一个清官,更甚至应该做个好官。但是局外人说道的,又怎么能做算呢?如今这朝中局势,太后把持朝政,孙与非为代表的的世家文官独大,后又有宦官集团虎视眈眈,怎能说是一个乱字。” “我自知我不是个良善的人,因为凡是好官心中必有苍生,我心那么小,容不下一个苍生,但是我知道我不过也是个普通人,草菅人命、牟取暴利也并非我所愿。 在官场里,贪官不好做,好官也不好做,清官不可能存在,反倒是平庸的官最容易做,无功无过,但也算心安理得。” 沈约说这句话时眼睛还是带着笑的,但是那笑却到不到他的心里。 十三岁的纨绔,原来也已经看透了那么多。 季寒却一字一句地说道:“如果我要做一个官,我一定要做一个治世之能臣,能给天下一个安定富裕太平。” 沈约闻言就想笑,但是见季寒眼里的认真神色,却又笑不行出来了。 季寒看着沈约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山寒天下空。” 山寒天下空,这是他的愿景,这是他心中的盛世,这是他对苍生的良善。 沈约小小的脸上只有沉默。 ☆、冰心玉质雕刻善意 沈约并不是真的不学无术的纨绔,正是因为听懂了季寒说的,才觉得又荒谬又难过。 荒谬是因为他们明明身份悬殊,明明是高官子弟的他只想当个平平庸庸的官,而眼前这个寒门草根,甚至还不知道到底有没有接受过真正的教书的人却有心怀天下的志向。难过,则是一种难以抑制的情感,也许是沈约明白那一句“山寒天下空”必须要付出的代价。 沈约与季寒相识不过短短数日,但沈约却有一种莫名了解这个人的感觉。 季寒依旧是那样子平平淡淡的神情,但是却莫名其妙让人觉得非常认真,好像他说的一切都会实现。如果季寒也也有一个与他相似的出身,甚至乎在低一些,出生在一个安定清明的政治时代,沈约觉得他毫无疑问会做到他想做到的一切。 迟疑片刻,沈约才勉强笑笑:“口气不小。那我等着那一天。” 季寒语气郑重:“好。” 沈约忽然又好像想到什么似的,道:“你还是直接告诉我你那块破玉上想要刻上什么吧,我待会回寒山寺就去叫青叶去东西。” 季寒沉默了一下,一字一句道:“山寒天下空。” 就是这个。他想要的,就是这个。 -- 第49页 沈约一顿,不过又释然地哈哈一笑道:“真是够狂。不过我喜欢。倘若有一天,真的有那么一天,我这个恶人也愿意听你这个大善人的话。” 季寒道:‘“你不是恶人。” 沈约歪着脑袋看季寒:“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恶人,但你既然像那些穷酸夫子说的心怀天下,那你也肯定是他们口里说的大善人。” “你有小字吗?”季寒问道,不知不觉,连“少爷”的称谓也没有了。 沈约想了想,很认真地道:“你求我啊,我的小字只告诉我的家人,你想知道,就必须要求我。” 季寒双眼直直看向他,一双凤眼微微挑起,很是有魅惑人心的力量:“小少爷,我求你。” “咳咳,”沈约有些不好意思,“我的小字是杳杳,绿水杳杳天悠悠,你知道吗?” “知道了。”季寒只是看着他,“杳杳。” 沈约有些羞怒,但也没有阻止他这样叫,转身去玩别的事物了。但是,沈约觉得两个人的距离似乎近了很多。 …… 沈约被困在寒山寺本来就无趣,除了每日那些书卷必须去阅读完成,心里还是喜欢出去乱玩乱逛,又正是十三岁最爱玩的年纪,远离了京城那些个狐朋狗友的墨化,不免有些落寞。现下遇到年纪相仿的季寒,季寒虽然看起来清冷少言,但是接触久了,沈约觉得他与自己在很多方面的脾性还是十分相投的。 比如说季寒不喜欢吃香菜,自己也不喜欢。 比如说季寒很有奇异怪事方面的储备,他就很喜欢听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 比如说季寒长得很好看,自己长得也很好看。 沈约铆足劲儿找出一大箩筐。季寒每天都看沈约,基本上两人都闹熟了,季寒也没有开始的时候那样的话少了。 不过,沈约发现,季寒少年老成的习惯真的要被他嫌弃死了。 比如说季寒喜欢着墨蓝色的衣裳,沈约觉得季寒虽然穿啥都感觉对不起那张脸,但是这墨蓝色的衣裳穿上去,真的是一个正人君子样子了。 沈约虽然顽劣的性子改了不少,但是对那些猥琐至极的路人恶劣行径还是拥有极强的嫉恶如仇感。咳咳,其实是沈约觉得看那些人不顺眼。因此,沈约经常出去作恶。对象是那些多手多脚的寒山混混。 季寒对此不置可否,但是,季寒每次在他出去作恶的时候都调侃他是个小恶人。 好吧,小恶人就小恶人吧,反正最后打到一半,正人君子都会出来帮小恶人的。 寒山寺的枫叶红了又掉,掉了又红,时间就在沈约每天的作恶中滚滚东流,沈约不在意的时候,在和季寒插科打诨的时候,在沈约已经把和季寒出去玩当成每天的日常的时候,分别竟然就这么数不及防地来了。 沈家的人来接沈约的时候,季寒恰好有事出去了。 沈约还在雕琢那块玉。 没想到,整整三年时间,当初他一口气答应下来到的事,竟然要用三年时间去完成。不过,所幸,他还是学好,刻好了。 其实,如果沈约马马虎虎一些,这块玉的雕刻根本不需要三年,也许三天就可以了。但是,在和季寒熟了之后,沈约觉得不应该那么随随便便就刻个字。 那句“山寒天下空”五个字,沈约查尽了古书,终于找到了季寒一定看不懂的字。 那字,不知道是什么朝代的。字形奇异诡谲的很,但是圆润清劲,看起来非常漂亮,也和那块饱经风霜的玉看上去匹配的很,像是那字本就改刻在那块玉石上。 “少爷,回来了!”青叶连带着一小跑来到门边。 想到季寒回来,他就要看到这块玉了,沈约激动地一起来就撞到桌角,没顾得上脚上的疼痛,强忍着看上去无谓极了,道:“季寒回来就回来,你这样大惊小怪干嘛?” 死要面子。 青叶一顿语塞,道:“不是啊,少爷,不是季寒,是家主派人来接少爷回京了!” 啊??? 沈约蹙眉道:“我爹?你没搞错吧!” 青叶道:“正是家主!少爷,听说太后已经除掉了那个大佞宦,现在京城安定了不少!” 沈约渍渍一声,原来是政局变了。 三年前,正是宦官吴宝镜最为得势之时,因为杜氏嫡次子都被吴宝镜暗中陷害丢了一条命,其他太后势力范围的高门子弟更是人人自危。一有不慎,或许会把命都给搭进去。 沈侯府本就是太后的母族,关系匪浅,互有姻亲。三年前他被遣送来寒山,明面上是被罚禁闭,实则是沈侯爷借着这个由头将唯一的嫡子送出京避难。 现在,最大的忧患除了,太后一党如日中天,作为太后母族的沈氏,自然也是春风得意。不仅沈长耀被加封太子太保,进为正一品,连着沈约的母亲也被请封一品诰命夫人。正可谓是风光无限。 所以,现在的沈约也需要回去接受世子封请。回去做回那个真正的纨绔了。 沈约道:“不急吧,既然是我爹来的人,那我缓几日再回去应当也是可以的。” 沈约想着把玉给季寒先,或许还可以把季寒也带过去寒山。 沈约不自觉地笑了一笑。 青叶道:“少爷,你这笑得好生羞涩,可是看上了这寒山的什么姑娘?不是我说,这寒山平民女子出身不够,就算是少爷将人带回去,做个侍妾估计都是不能过夫人的眼的。” -- 第50页 青叶一脸的担忧。 沈约敲了敲青叶的脑袋,无语道:“你想什么呢,我每人不是读书就是和季寒在一起,哪有什么喜欢的姑娘?把谁带回去当侍妾?季寒么?” 青叶嘻嘻一笑:“那就好。青叶也不过是为少爷着想。不过回京城真好,少爷就不用再在这寒山吃不好睡不好了。” 沈约挑了挑了眉,笑道:“青叶,你最近嘴边抹了蜜么?回京城自然还是少不了你的好!”沈约忽然想到了什么,道,“哦哦我知道了,当初你来寒山哭成那个鬼样子,现在听说要回去那么高兴,是不是因为映月那丫头?” 青叶的脸忽的红透了,支支吾吾道找借口溜出:“我不知道少爷你说什么……小人,小人肚子有些疼,去个茅厕。” 沈约看着青叶溜得比兔子还要快。 沈约忽然叹了口气,百般无聊:“怎么季寒还不回来……” 沈约等到太阳下了上,季寒还是没回来。他倚在桌子上一手撑着头,鸡鸣声响了好久,沈约被自己手酸到弄醒,却还是没看到季寒的身影。 门口响了下,沈约又惊又喜,刚刚打开门,站着的却是青叶。 青叶手里拿着一封信,道:“少爷,这是季寒给您的。” 沈约皱了皱眉,问道:“他人呢?” 青叶道:“少爷你不知道吗?我听说季寒好像前几日的工契约书就到了期,他签的是活工,到了期就可以走了。” 沈约一时不知道说什么。脑子都是,季寒走了。 季寒竟然什么都没说就走了! 沈约接过那封信,将青叶推了出去,自己撕开那封信的口。 那封信上的字,沈约平日让季寒帮他抄书时见过好多次,也被沈约半是嫉妒半是羡慕地酸过好多次,此刻那封信上的字每一撇一捺都清隽坚韧有力,但是却堵住了沈约的喉咙。 “见字如晤。 寒喻少爷将离,甚感之,不忍相见,恐生他念。 …… 追攀更觉相逢晚,谈笑难忘欲别前。寒视少爷为友,不敢攀附,因离去。 三岁光阴,寒句句是真,如蒙少爷不弃,请期五载,重返寒山。 ……” 好你个季寒! 沈约现在很不好。他脑袋很疼,本想将玉给季寒,现在那人竟然跑了。说实话,这跑了的矫情劲儿根本不像季寒能干出来的事,但是他竟然真的跑了! 沈约的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一个音。 他走了。 沈约目光落在那块本来要给季寒的玉上,明确这样一个认识后,他的心猛地一痛。 “少爷,家主发了话,明天必须要回去了,不然就把小人都拿去问罪呐!”青叶的声音在门外才突突响起。 沈约闭上眼,好不容易才恢复一点力气,低声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青叶应声退下。 沈约推到床上阴影之处,一动不动。 不就是个季寒吗不就是个小小跟班吗?到了京城,他想要多少跟班没有?那季寒不识抬举,那就让他在这小小的破寒山,待个够!!!! 他不在乎!他才不再乎呢!! ☆、水满心间谁不自量 沈约没想到,他生气时说的一时气话竟然一语成谶。 青州传报,青州堤坝崩塌,原本往北走的祭水在此缺了个口,竟然往寒山方向走了,青州无数器物毁于一旦,无数百姓流离失所,万家灯火淹没于洪水之中,可悲可叹。 沈约知道消息时,还在逗那只已经三年未见的八哥。他开始根本没放在心上,还以为这次大水只是像以往那样,只是淹淹几顷农田,根本不会伤到什么人。 “少爷,这次发大水的正下口……是寒山。”青叶眼瞧着沈约的脸色骤然一变,沈约一把抓住青叶的袖子,问:“有无人员伤亡?寒山寺怎么样了?” 青叶迟疑了一下,道:“寒山寺的门槛都被冲破了,里面的像也淹了。” “我问的是人!”沈约道。 青叶道:“少爷……你忘了吗?季寒早就离开寒山了。寺中的元思道长不见踪影,怕是被水吞了去了……其他人也有些受伤,但不至于没命……” 沈约听了青叶的话,心中不由觉得元思可惜,但是想起季寒确实早已经离开了寒山,又安定下来几分。不过季寒是会回寒山,要是不小心……沈约被自己的假设吓了一跳,霎时间眼眶一红。 沈约这模样可把青叶吓了一跳,这些年来,即使是沈约插科打诨、终于京城那几个王孙贵族的小祖宗打架,被家主老爷知道后罚这罚那的,可以说是无罚不有了,但也没见人哭过。 青叶手足无措道:“少爷你别瞎操心,季寒那小子,或许根本就没事呢!” 沈约可不想有那么多也许,他总要见上一面才安心。 沈约使劲把眼里的东西憋回去,语气淡淡道:“我没事……我咋个儿受了凉,有些不舒服罢了。季寒那人,就算放钢炉里烧也烧不死,我可没有那么多心来操他的那一份……” 青叶觉得奇怪,但见他那样说,讪讪道:“少爷说的是。”顿了一下,又好像想起来什么来一样,道:“少爷,今晚家主老爷回府,今早传了话来,要少爷接风宴后道白玉阁,说要见你。” 沈约心思也不在这儿,没听好青叶说什么,满心都是自己的谋划,随口应了下。 -- 第51页 …… 落京沈府。 金玉满堂,彩袖当空西子含情脉脉;珠翠罗绮,粉黛眉青姽婳笑语晏晏。 沈约作了盛装打扮,玄色底流云纹朱缨作穗,披着的大朱红的狐裘映得沈约肤色极白、唇红齿白,沈约本就心思不在这上,顾盼之间流露出的漫不经心却惊得那些来参加他接风宴的一众达官贵人。 不少贵人纷纷窃窃私语,更有甚者如荣国公夫人更是直接含笑提了出来:“三年不见沈小公子,不想离了京城三年,如今这气度竟然丝毫不减,倒是气度不凡,可见沈侯爷您教子有方。” 沈长耀坐在主座上,闻言一笑,道:“国公夫人您过誉了。这小子,长大了不少倒是。” 沈约闻言只是瞥了瞥他的父亲,心下腹诽:够了够了。装吧继续装吧。 沈长耀端的是一副敦厚长辈模样,那张脸上饱经风霜,也挂满了中年富贵的肉,只有那双瑞凤眼睛可瞥见与沈约唯一的相像之处。此刻,沈长耀眯了眯那双眼睛,这就导致那双眼被肉夹成一条缝,却透出精明的光:“沈约,你走过来,让为父好好看看。” 沈约在众人松懈之时送了个白眼给沈长耀,然后走到沈长耀面前,作了个礼:“不肖儿给父亲请安,三年未见,不知父亲身体可安好?” 眼瞎了的人或许会觉得沈约真真是一个孝顺至极、礼数周到的好侯门少年郎,但是在座的人都是在朝堂上沉淫多年的人精儿,自然不会被沈约此刻的乖顺模样骗了过去. 一位年纪看上去年轻清秀的夫人笑道:“这沈小侯爷倒是真真的一表人才,对长辈也有礼,想必日后也不是池中之物。” 她身侧的年纪略长一些的紫衣夫人只是微微迷了眼,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杨夫人怕是这两年才来京城的罢?” 工部员外郎杨夫人从江南书香门第而来,两年前才为杨家新妇,却是是不知道其中曲折,点了点头道:“正是。” 紫衣夫人附在她耳上轻语,一双狐狸眼含着笑道:“这位小侯爷,当初之所以离开京城前往寒山寺,可是因为他烧了翰墨书阁。” 翰墨书阁可是京城有名的官家子弟书阁,其中珍藏无数,但经过沈约这一烧,损失惨重,沈约也因此被朝中的学士清流深恶痛绝,也出了名。 沈长耀摆了摆手,道:“回来就好。经次三年,你也长了分心性,自后更应当用心科考,争取早日忝列金榜。” 沈约满不在乎道:“何须忝列?若我参加科考,必然名题金榜。” 沈长耀呼吸一顿,差点没气晕过去。 逆子。 沈约此语一出,四周的人哗然一片,所有人的眼睛都看着沈约。 真狂。 沈约满不在乎地轻蔑笑了笑,将一杯酒倒好,小少爷的语气很是傲:“父亲怎么了?是身子不适么?这杯酒,清甜清心,来杯酒来缓缓罢。” 紫衣夫人笑着摇了摇头,自语道:“三年不见,没想到沈家小侯爷还是这个骄矜样子。” 杨夫人也怯生生笑了:“这小侯爷话一出,要是榜上无名,倒是有些不好看。” 紫衣夫人将一颗葡萄放入口中,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这小子,虽然傲气了些,但是还是有资本的。 沈约漫不经心地将酒一饮而尽,像个纨绔、不,就是纨绔模样地在位置上坐下,一点也不露出半分的怯懦。 紫衣夫人随手叫来身边侍女,轻语吩咐下去。 身边的侍女应声退下,来到沈约身边,小声说了些什么。沈约脸色一变,朝紫衣女子那看过去,满脸的无奈。 紫衣夫人对上沈约眼睛,弯了弯双眼。 沈长耀恰好看见了这一幕,语气好了许多,对着紫衣夫人说道:“沅沅,怎么来了就坐那么后?不是说不来吗?” 紫衣夫人闻声微微一笑,福了福身:“沅沅见过堂叔,并非沅沅不想来,而是昨日均泽与女儿还在吴桐,不知道能不能赶来。”沈沅沅转过身来,敲了敲沈约脑袋,道:“你这泼猴,莫要再闹你父亲了。” 沈约满脸的不高兴,但还是作了礼:“见过青州王妃姐姐。” 沈沅沅渍了一声,打趣道:“怎么?竟然加了这些虚名了。在寒山一次都没来看过姐姐,现在还记得姐姐是青州王妃啊?” 沈约无奈道:“姐姐呐,您那可是在青州昆玉,离寒山远比京城呢。” 青州的版图呈长条形状,甚至还绕过了落京,青州最富庶之处便是昆玉,而寒山根本排不上号。 沈沅沅笑了笑,道:“怎么,小泼猴,还敢嫌姐姐远?你在寒山可是遇到了什么人?飞雪说你竟然还舍得在寒山拖了两日才回来。” 沈长耀脸色一变,道:“沅沅,你舟车劳顿,宴后好好休息一些。” 沈沅沅乖巧地应是不语了。 沈约听到沈沅沅说寒山,心中不由有想到了那个人,又是一顿焦虑。 * 宴会过去,沈约就被请到了白玉阁。 白玉阁装饰极简,与大厅没有一丝一毫的相似之处。 沈长耀看着沈约,语气略微有些沉重,再也没有刚刚宴会上的笑意:“三年了,三年寒山苦旅,你可有怨我?” 沈约抬起头,看着沈长耀脑袋的白头发滋滋往外长,语气还是开玩笑一般:“我怎么敢呢?沈提督大人。” -- 第52页 沈长耀一噎,叹了口气:“混小子。当年送你去寒山,为父也是迫不得已。” 沈约道:“我知道。” 沈长耀愣了一下,道:“知道就好。为父知道你心性散漫,不喜官场,但是我沈家本就依靠太后荫庇才有如今的荣耀,身为局中人,我没得选,你也没得选。” 沈约呵呵笑道:“你说没得选,其实只是你没选;你说我没得选,但是我凭什么要选?” 沈长耀听了并没有勃然大怒,只是又低低地叹了口气:“小子,你还太年轻。你的天资太高,自小又锋芒毕露,说什么也不听,从你三年前烧了翰墨书阁后,你就没得选了。” 沈约蹙眉道:“爹,我不是你。烧了翰墨书阁,对我来说根本不是一个选择,而是我一定会做出的事情。我永远不会混入党派斗争中的,大不了,我再烧一次书阁,再去一次寒山。” 沈长耀看着沈约道:“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人?你姐姐说的,也是我想问的。” 沈约心里闪过季寒的容貌,心中一跳,然后道:“没有什么人。只是我不想回来落京罢了。” 沈长耀道:“那人是寒山女子?孩子,不是我说,生在沈家,你没有那么多选择。但是你想爱的女子,无论她出身如何,我都不会介意,你的母亲也是。” 沈约闻言,瞬间涨红了脸,口不择言:“季寒不是女子!” 沈长耀瞪大眼睛:“你你……你喜欢男子?” ☆、欲买桂花同载酒 “说什么呢!”沈约连忙解释道。 沈长耀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压着心口道:“不是就好……那人,是官家人吗?” 沈约呲笑一声:“您觉得可能吗?寒山那鬼地方。” 沈长耀道:“不是最好。你难得有交心的朋友,如果有机会把人往家里带,让我见见。” 他这话不由就带上了些许命令下属的感觉。 沈约皱了皱眉:“我交个朋友而已,用不着吧。再说了,那不不过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朋友,没什么稀奇的。” 沈长耀微微一笑,又想到了什么:“这次寒山大水,你那朋友,应当没甚么事吧。” “管他呢!”沈约装作不在意,“死不了。” 沈长耀不置可否:“你这孩子说的什么话。算了,记得和你那几个朋友联系联系,虽然三年没见了,但听李叔说你们经常联系。” 沈约看了一下沈长耀的眼睛:“这不需要父亲提醒。” 沈长耀顿了一下:“父亲是为了你好。” 沈约道:“夜深了,儿子有些乏了,先行告退,父亲也早些睡罢。” 语罢,便推了出去。 沈长耀看了看了那昏黄的竹窗,叹了口气。 …… 沈约再见那些狐朋狗友是在春风楼。 春风楼里莺歌燕舞的不少,但是装饰清雅高端,连两边门边上提得诗都不俗,仔细一看,竟然是当今林大学士从前流连春风楼时饮酒醉后写下的风月词。 沈约一个人在座上饮酒,将那价值千金的春风醉一饮而尽后,又撑着头,好像在想什么。 走进来两个衣着不凡的男子,一个将发冠高高束起,瞧着俊朗眉目,黄袍玉带,腰上还别着一支碧色玉笛,举止却是狂傲不羁的样子。 另一个男子瞧着就斯文多了,水墨色的衣带长袍,连清淡的眉目都透着一种温润的感觉,只是脸色有些苍白。 “我看看,这漂亮的小人儿是哪家的小侯爷?”说话的是那个黄衣男子,话里带着调笑。 沈约瞥了一眼他,道:“杨听昶,你小子想死了是吧?敢调戏到我头上。” 杨听昶哈哈一笑,在他身边坐下道:“小侯爷终于回来了?” 沈约没理他,对着那清润模样的男子道:“茗之,你倒是从燕云回来了。” 唐隽道:“正是。我和兄长一同进京恭贺圣上生辰。拾得,好久不见。” 杨听昶道:“你可不知道,茗之有多难见到,我之前往他府上跑空了好多趟,连个鬼影都没见到。” 沈约道:‘你活该。想也不想藩王回京有多难,肯定要进宫觐见皇上。” “算我倒霉,”杨听昶嘻嘻道,“昨天你猜我去找茗之看到了谁?” 沈约无语道:“谁?” 唐隽微微笑道:“他遇到我兄长了。” “哦哦,小黑遇到大黑,”沈约道,“然后被唐夜好好收拾了一顿吧。” 杨听昶摸了摸鼻子,恨恨道:“没想到,那家伙小时候长得瘦瘦弱弱的,还比不过遁叶呢……” “听昶,慎言。”唐隽止住他的话。 沈约给杨听昶翻了个白眼:“你要是想被上面那位听到,就尽管说。” 当今圣上,郑隐,字遁叶。 杨听昶道:“看到沈约你我一下高兴地忘了,那小子现在连名字都不能说了……你别瞪我了,行吧,你这和唐夜好像,怪杵人的。” 沈约意外道:“你是说唐夜?唐默之?” 杨听昶道:“就是茗之他哥,你一定没想到,他变化到底有多大……那眼神,能把我吓死,当年一起玩的时候连个孩子的欺负都躲不开,现在却变了个样子……” 沈约有些意外,问唐隽:“茗之,你哥近些年怎么了?” 唐隽温润的眼中也有些迷惑,不过敛嘴一笑:“在你刚刚去寒山后,他发了一场高烧,醒来就像变了个人,不过比以前倒是开朗了不少,还时常进宫去找圣上说话呢。” -- 第53页 沈约点点头:“原来是这样啊。” 杨听昶道:“这小子和圣上小时候就好的像穿一条裤子一样,小时候还总是被圣上保护得像什么一样,现在看上去倒是反了过来。” 沈约想起幼时几个人一起长大的情谊,又将春风醉饮了一杯。 “对了,听说你在寒山藏了个人??”杨听昶挤眉弄眼道,像是不怀好意的登徒子。 沈约没好气道:“滚开。听风就是雨,那人是男的,和我们一样的。” 杨听昶呆住了:“啊这……没想到你竟然好这口,也行吧,你开心就好。” 沈约无语了,杨听昶和他爹的的脑回路是不是有什么大病? “那个……我听说月落馆就挺多这样的小倌,模样不输沉鱼坊的姑娘。”杨听昶道。 沈约还不知道这位花花公子哥,从两年前写信告诉沈约自己开了荤后就一直流连风月,醉生梦死。沈约给了他个白眼,道:“季寒不是那样的人,他只是我的朋友,和你们一样的。” 杨听昶表情竟然好像还有些可惜,沈约真想砸死他。 唐隽脸色好像不太好,温和道:“拾得,你真要好好管管听昶,他真的太过了。” 沈约难得听到唐隽竟然还有管不了杨听昶的时候,沈约蹙眉道:“杨听昶,你小子少点去烟花柳巷玩,别沾了庸俗气儿熏得茗之和我了。” 杨听昶嘻嘻笑道:“拾得,你这就不懂了吧。这颠鸾倒凤之事,真是别有趣味。不过不可不会沾什么气儿,毕竟我可不会用那些人儿,我嫌脏。” 这下子变成沈约脸色不太好了,只不过他的脸色不太好是脸色微微发红,他道:“你还嫌别人脏,别人还没嫌你脏吧。” 唐隽净白的脸上早就爬满了红晕,有些不好意思。 杨听昶一看这两人,哈哈一笑,道:“我都忘了,我们茗之都还是个雏儿,等我晚上教教你哈哈哈。” 唐隽的脸更加红了,温润的脸上挂不住的羞耻:“杨听昶,你闭嘴。” 沈约听到茗之竟然凶了起来,沈约朝着杨听昶道:“你再说一句,我就把你叫人扒了挂春风楼楼顶晒着。” 杨听昶听到唐隽的话时就已经后悔了,连忙笑道:“行了行了,我这算什么,明明唐夜才是真风流,我还是不用人的,唐夜可是真真用人的,有次我还听到了……” 明明说不说了,杨听昶的脑袋不想要了。 沈约将一个酒杯往他怀里扔,骂道:“闭嘴。你吓到茗之了。” 杨听昶见唐隽竟然还真的有些害怕,一把抱住唐隽赔着笑:“好茗之,别和哥哥生气,哥哥可没怎么玩过,就是喝喝酒,不会沾了脂粉气惹你难受。” 唐隽的唇动了动,终究还是化为一句温和的话:“我没事,只是刚刚好像有些犯病了。” 唐隽因为有天生的心疾,有时候情绪激动就会犯病心痛,但也是这样,才养的他这样一个温润美好的真正世子。 沈约道:“行了,闹也闹够了,去一趟燕云府罢,我恰好有些事问一下唐夜。” 三人一同来到燕云府,因为燕云府只有唐隽住,前段时间又去了燕云一趟,眼瞧着不是那么热闹,下人倒是多了好几倍,估摸着是因为唐夜也进京了吧。 沈约看着燕云府上的鎏金染花牌子,心中道:真的好久好久不见了啊。 都城因为一些原因不得不从金陵迁来如今的落京,沈约和唐隽唐夜两个人是金陵那边一系的世家,随着圣上迁京过来,但是平时在金陵那一带世家子弟里横贯了,来到落京又开始搞事情。 郑隐当年还是一个富贵的小郡王,头顶有两个哥哥之外,而且两个都是同胞兄弟,对郑隐都十分宠爱,郑隐也是嚣张非常,仗着两个兄长的宠爱敢在落京横着走。杨听昶就是最不同的一个了,他明明出身书香门第,爷爷是当今的杨阁老,但是却也生得一副嚣张跋扈的样子,和郑隐简直是一拍即合。 就这样,嚣张的郑隐杨听昶和嚣张的沈约带着不想嚣张被迫嚣张的唐夜唐隽遇到了。 这两拨人根本没有什么打架的由头,听郑隐之前说,只是因为三个字,决定了他那一锤子往沈约背上砸:不顺眼。 打了一架之后,两拨人莫名其妙地竟然因为唐夜唐隽的身子不好而停下来了,顺便喝了个茶,聊着聊着才发现 ——原来你也是纨绔啊? ——是啊,我金陵来的。 ——巧了,我是落京纨绔扛把子。 在这几个小少爷心中,纨绔是父辈们所不希望他们变成的样子,那他们就越要变成那样,因为那样很酷。 天真却很美好。 几个纨绔凑在一切,可把这几个人的父亲们愁坏了。特别是郑隐身份特殊,他们打也不敢,整天提心吊胆的他们和太后一党的那几个子弟对着干。 直到郑隐登上帝位之后,一切都变了。他们莫名其妙要对着自己的好友下跪,口呼万岁。好友好像变了又好像没变,笑还是那样的笑,只是有些疲倦。 终于,唐夜父亲病危,唐夜回去了一趟就再也没回来了,后来才听说继承了燕云王的王位。 沈约莫名其妙就烧了翰墨书阁,被发配寒山。 唐隽和杨听昶被迫去两个人去念书,唐隽身子好像越来越不好的样子,两个人总是聚少离多。 -- 第54页 街上还有买桂花糖的,之前他们五个人总是要去抢,现在却再也不把目光放在那里了。 沈约想和他们四个再买个桂花糖,再喝一次花酒。 但是他停了步。他知道,一切都不同了。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1] ☆、天雷勾动地火 没想到的倒是,向来跟在唐夜身边的风行却站在院厅外,像是在等着他们。 “风行,兄长呢?”唐隽问。 风行一脸的麻木:“殿下入宫去了。留下风行来告知小侯爷一件事。” 沈约前进几步,问:“何事?” 风行贴近沈约,只是小声说了几句话。 唐隽看到沈约明显脸色变了一下,扶了下沈约的肩。 沈约摆手,道:“沈约知道了,你家殿下可还有其他事情交代?” 风行退下:“我家殿下请侯爷于今夜黄昏到翰墨书阁偏院一聚。”他看了一眼唐隽道:“殿下特别吩咐了,二少爷必须要好好养身子,就不要跟过去了。” 沈约道:“我知道了。”唐隽看着好像还想说着什么,被沈约拉住了,一边的杨听昶道:“唐夜这家伙搞什么鬼?连茗之也不给去。” 沈约道:“听昶,不得无礼。” 杨听昶好想见鬼一样看着沈约:“拾得!” 风行瞥了一眼杨听昶,慢慢退下来。 唐隽脸色忽的一下就白了,身子就要朝后面倒去。 杨听昶连忙扶住他,道:“茗之,你还是回房好好休息一下吧!你的脸,白成这个样子!” 沈约也点点头,道:“听昶说的对” 唐隽清秀的脸看着还是不大好受,但是他却还是勉强笑笑宽慰了下两人:“我刚刚回落京不久,身体一时半会不适应也是正常的事。不必过于挂怀,那现在我就先把你们送回去吧。” 杨听昶挠挠头:“茗之,要不你还是先休息去吧,我爹让我去大理寺卿一趟见人,哎呀,说起来烦死了……这地方就不必你送了。” 沈约有些诧异地看着杨听昶,若有所思。 唐隽脸色越来越差,像是撑不住了一样,道:“但是……” 杨听昶一扬手,唤来平时伺候唐隽的小厮,道:“你现在立刻把茗之扶回房间休息,然后去取你家主子平时用的药,对了,记得加一点山楂,药熬久一点,上一次熬的真的……” 这熟练程度,就像是……一个深情版的杨听昶在照顾他的心爱之人一样。不过一想到是杨听昶,沈约还是起了身鸡皮疙瘩。 杨听昶好像没啥觉得奇怪的,忙轰轰就把唐隽送走了,然后对沈约道:“拾得啊,今天我确实是忙,本来想大家聚一聚再走的,但是先在茗之不舒服,唐夜那家伙又不在,我想先去把手头上的事弄完”,然后再去京月街排队买东西给唐隽……他一直想吃很久了……” 沈约迟疑了一下,点点头。 所有人都散完了,沈约有些怀疑人生。 除了杨听昶和唐隽之间那种奇奇怪怪的感觉让沈约怀疑人生,沈约还怀疑人生的是眼前大事:刚刚在门口有些走神跟着他们走,现在他才发现,他根本就!不!认!路! 这实在是荒唐。但是燕云府实在是太绕了,虽然燕云府装饰素净简单,但是构造的格局却非常复杂,绕绕弯弯才到院厅,中间岔路无数,沈约硬着头皮找路。 似乎走到一处花园样子,但是奇怪的是这么大的花园,人都没几个。 好不容易遇上个丫鬟,沈约问了她路,可那丫鬟实在是有些奇怪,脸上通红,指的路也含含糊糊。 沈约大少爷脾气还倔上了,他非要找个路。 沈约前侧是个三岔道的路,三侧都种着燕云来的特殊花卉,竟是蓝绿色的花桠。 沈约一直生活在金陵和落京,虽然被罚去寒山,但是寒山也不过毗陵之地,西北的事物也真算是稀奇。 蓝绿色的花瓣,丝丝缕缕,温温柔柔的卷儿凝着还没有云雾气儿,但是沈约还是一瞬间就想到了季寒送他的那支冰霄花。 那支冰霄花是冷的美,这西北的花却是温的美,明明差异极大,怎么会就想到了呢?季寒。 这两个字像一把鼓直接打到了沈约心上,沈约又开始恍惚了起来。 沈约想起自己在寒山一天夜里发烧,季寒在他床边照顾他,整整一天夜夜没敢睡,早上起来,季寒眼睛都是暗的,但是看到沈约起来还是亮了起来。 季寒只说了两个字,沈约脑袋昏昏沉沉,隐隐约约又像是在海中浮沉,似乎听到两个满含奇怪情绪的字眼:傻瓜。 “傻瓜。”沈约就好像幻听了一样,他怎么好像听到了一个男声在说傻瓜?? 那声音绝对不可能是季寒,毕竟沈约虽然很想见季寒,但是正常人都觉得这根本就不现实。 那声音声音略微低沉,像是一个心思深沉的人儿,但是音色极好,又像是个刚及弱冠的青年人,而且最重要的是,那声音里好像还夹杂着一丝喑哑的情[欲色彩。 沈约不自觉地将脚步放轻,悄悄来到那声音的源地。 那声音真的越来越清晰,沈约听了,僵在原地,不知道如何是好。 “好久没见了,想我没有?”那男子的声音低沉得可怕,好像又搂住了什么人,唇齿相接的声音刺破沈约的灵魂。 -- 第55页 沈约虽然自诩纨绔,可到底他离开寒山时也只有十三,而且因为太过高傲,也非常抗拒母亲塞的通人事的丫头,三年寒山苦旅,也没心思想这些,从来未曾有过什么风月之事。 “默之……”另外一个声音想起,那声音煞是好听,清中带韧,但是却因为在做什么而染上几分的漫散。 沈约觉得这个声音似乎有些熟悉,他捂着已经红透了的耳朵,蹑手蹑脚地绕道那假山后面的缝间,那缝间角度奇绝,沈约可以看到里面情景,却又能隐藏自己。 “遁叶。”那低沉声音似乎好像在隐忍着什么,但是动作极尽温柔地做着什么事。 沈约隐隐约约瞥见那张脸。 那是张清雅艳绝的脸,虽然看不清那双眼,却依旧能够感知得到那人的金贵气度,那额间似乎还有着一道红色的朱砂。 等等…… 沈约脑海中忽然闪过了一个震惊之极的念头。 他也认识一个人,天生额间就生有一红色的额痣,更加是真正的天潢贵胄,金贵无双。 那他不经往后推了几步,踩到的枝丫声音虽然小,但是却醒了不少人。比如说,扶额的沈约,比如说,已经停下的假山中的两人。 “哪来的不长眼的东西!”披着玄色裘衣的男子从假山缓缓走出,声音低沉中还有着些许愠怒。 沈约硬着头皮说:“抱歉,在下并非是故意要来此,只是不慎迷了路。” 那玄衣男衣闻言一顿,道:“你......是沈约?” 沈约有些诧异地抬头去看他,这人虽然衣衫不整,但是却气度不凡。 眉很是细长,眼却是少见的丹凤眼,五官好似一幅浓墨重彩的画,让人见之难忘。 但是那薄薄的唇却紧紧地抿着,似乎......有一些诧异还有不自在? 沈约觉得他好像有点像谁...... 那玄衣男子道:“你竟然还还没有认出我吗?拾得。” 知道沈约的字的人并不多,毕竟已经三年不回落京了。沈约忽然脑袋醒酒一般:“你......默之??” 唐夜挑了挑眉,什么也没说。 沈约看向他身后,迟疑道:“你这......不是说进宫了吗?” 唐夜听了他的话,唇角微微挑起,似乎心情不错:“我没说错。” 沈约正疑惑着,忽然在唐夜身后传来那个非常清韧的声音:“拾得,好久不见。” 沈约往那人一看,忽然脸色一变:“怎么是你?竟然是你?” 那人披着青色衣衫,眉目清艳决绝,冷白皮肤上还隐隐带着刚刚情之所至时候浮现的绯红。 天潢贵胄,金贵无双。 沈约忽然好像惊醒了一样,微微服了个礼:“臣沈约,见过陛下。” 郑隐微微一愣,随后温声道:“拾得,你我之间,不必多礼。” 郑隐用了“我”。 沈约起来身,长长呼了一口气,语气带笑:“你们这是闹得哪一出?” 还这么天雷勾动地火,非要在这后山上演一出活.春.宫。 郑隐耳垂微微有些绯红,他只是有些羞怒地看着唐夜。 唐夜哈哈一笑,揽过手将郑隐的衣服篓得更紧了些,举止温柔细致,看的沈约一阵无语。 唐夜眉梢有笑,道:“没多久的事。” 郑隐装作咳了声,微微的笑道:“拾得,好久不见。你倒是比以前更精神了。” 沈约挑了挑眉,小少爷的模样,笑道:“这样说话不太方便吧,不然我先到书房等你们?” 唐夜看向郑隐,道:“那我先和阿叶去沐浴更衣,我让风行带你去书房。” 郑隐有些局促地往唐夜身后靠了靠,好像在羞涩。 唐夜附在郑隐耳边说了句什么,神情异常仔细认真。 郑隐耳朵忽然红的更彻底了,向唐夜嗔瞪一眼,但模样也是含情脉脉的。 沈约觉得,他像一个人形的蜡烛,发挥着闪烁的光芒。 ☆、温香软玉 沈约扶手有一遭没一遭地搭着自己被唐夜和郑隐弄的沉重的脑袋,心中简直了。 沈约刚刚被郑隐压下来的震惊又浮现心间,沈约觉得自己一定是找路的姿势不太对。 他只是想找路,可没有想找难受给自己。 郑隐和唐夜竟然。 沈约毕竟是从小就往纨绔的方向培养的,南风小倌什么的他还是知道一些的,但是他之前他也只是远远地看一眼,没有什么特别感觉。 毕竟他觉得他还是更喜欢温香软玉的美人,男子有什么好的? 只是在唐夜和郑隐身上,事情就不仅仅是这么简单了。寻常人家见断袖之事都是颇有些无法接受,沈约能不反感就很好了。 但是,在另外一个认知将这些纠结都抹杀了取代了。 就是唐夜和郑隐的身份。 大燕少年帝王,燕云少年异姓王。 无论是哪一个身份,都足以颠覆前朝,更遑论两个都是天潢贵胄。 如若两人只是一时新鲜玩玩倒还好说,但看唐夜和郑隐的神情,实在是不像只是玩玩。 日后,这两人该如何是好? “......” 沈约觉得脑袋更疼。 不一会儿,唐夜与郑隐衣冠楚楚地走来了。 沈约此时真的不想见到这两人,免得尴尬到自己。 唐夜似乎是看出了什么,沉声道:“方才是我考虑不周,我交待过下人不许靠近这一周,没想到竟然让你阴差阳错进了花园。” -- 第56页 沈约:“……” 沈约心想:不论说这是光天化日吧,白日宣淫,还玩到自家府子花园中,这对于天子来说,也简直是奇耻大辱的存在了!沈约不明白为什么郑隐也陪着唐夜疯。 沈约有些哀怨地看向郑隐,郑隐像似有些羞怯,那一双天生清艳的眼眸里隐了朦胧的一层雾汽,一只手隐在袖子里,像是有些被自家兄弟看到自己与爱人一起的紧张。 沈约为了不给郑隐难堪,道:“默之,你们…….罢了,就算日后如何,我们几个也一定会全力支持你们的。” 沈约目光一直投放在两个许久未见的人身上。 这两人的气质实在是变化太大,沈约都不知道算是怎样的孽障。 唐夜和唐隽小时候因为是双生子早产,身体一直都不太好,唐隽算是最严重的,天生心疾,唐夜也没好到哪去,身子骨弱的很。 唐夜小时候性格怯懦,不怎么爱说话,与之相比,唐隽只是文静了些,而唐夜简直就是阴沉了,因为身体不好,族中有些孩子会在大人不在时借口欺负唐夜,唐隽又不能阻止,就找了邻近的沈约帮忙,一来二去,便混得熟了一些,唐夜的话也才跟着多了一些。 刚来落京之时,唐夜好像又变回了那个阴沉寡言的小孩,但是在第一次和郑隐打架后,一种少年人的朗气才一点点地燃了起来。 郑隐幼时就是个富贵傻人,天真单纯,又傻得很,把朋友意气看的很重。 他们幼时关系好像就特别一些。 现在的唐夜,看起来沉稳细致,举止有礼,身姿颀长,富有气度,颇有几分雅狷的意味,哪里还有当初那个阴郁少年的影子。 而郑隐的变化虽然不大,郑隐自小就是他们几个中容貌最佳的,就是放在整个落京,恐怕也没有哪个能比的上郑隐的,他小时候那种娇憨天真似乎已经蜕化成一种自度清艳,笑时如淋着一场清冽的渺渺细雨,身为帝王,却本身就是个风华绝代的美人,没有让人畏惧,反倒很让人第一眼就生出好感,无发生出亵渎之意,而他小时候的那种嚣张恣意都像一场梦。 就是这样;两个人人突然长大,从小时候的同袍之谊变成红叶之盟,这委实是不知道怪谁了。 但是,他不是记得杨听昶说唐夜似乎现在有些风流? 沈约疑惑地看向唐夜。 唐夜弯了弯眼,笑道:“果然不愧是你。这些话,也只有你会说出来罢,看来这三年寒山苦旅,你什么也没明白。不过,多谢。” 郑隐走到桌上,轻彻了一壶茶,倒了一杯拿给沈约,温声道:“拾得,这三年,你在寒山过的可还好?当初你的事我听说了,不过我有心无力,而且那个时候……也的确是寒山比较安全。再后来,是实在不方便,来往也只是客套话,也是无奈之举。” 唐夜走上去,一把抢过郑隐递给沈约的茶,微笑道:“我来。” 最后却到了郑隐手上。 沈约:”……”。 沈约心道:“不是给我的茶吗?” 唐夜神情温柔地将那盏茶递到郑隐手上,郑隐也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唐夜道:”这茶是金陵今秋新得的,苦中隐香,甘味良舌,最后却只余茗香,遂得名为’苦果解’。” 当着沈约的面,唐夜附耳至郑隐耳边,轻轻说了一句什么,郑隐忽然眼眶一红。 一潭清水洗尽黑沙,万种风华犹存眉眼。 郑隐直接将那盏苦果解一饮而尽。沈约只觉得自己不应该出现在这里,但也隐约觉得郑隐的情绪除了情,似乎还有着什么他看不明白的东西。 “是了,”郑隐整理了下仪容,道,“我记得拾得不喜欢饮茶。也不喜欢甜,最爱的是酸,既然如此,我还是将这茶换成酸梅汤吧。” 唐夜看向沈约,沈约也求之不得:“多谢遁叶了。” 唐夜道:“拾得,既然见了,我就与你说罢。我知道茗之一定会与你来燕云府,但是茗之和杨听昶都还小,不太适合知道那么多。” 沈约心道:难道我就不小吗?毕竟唐隽和杨听昶也才比他小一个年头而已。 唐夜道:“我要说的,你或许有所耳闻,但是应该还没有想过吧。你可听过,‘盏梨血字’的故事?” 盏梨血字。 沈约收敛了笑容。 盏梨血字,这四个字,对于任何一个大燕朝的子民来说,都是一段血泪一样的历史。 那牵扯到了先皇。 先皇还是一个孩子之时,因为生母在生完他之后抑郁而亡,成了一个孤苦孩子。先皇自小就受尽欺凌,或许是因为命大,或许是因为他过于弱小,又没有显赫的母族支持,竟然在险象环生的皇宫之中活着成了年。最后,太明皇撒手人寰,留下的遗旨竟然是立唯一一个成年的皇子——先皇郑禹为皇。 郑禹少年老成,曾经在他最危难之时帮助过他、给过他一口饭吃的宫女便一跃成为他的妃子。郑禹对之宠爱至极,因为那女子爱梨花,便封为梨妃。这件事,遭到了所有人的反对,但是郑禹非常坚持,在梨妃生辰之时准备了一尊珍贵的梨花盏。 但是真正掌权的是太皇太后,认为小皇帝忤逆了她,便偷偷令人将那梨花盏上用沾满鬼气的血写了四个字:子更毙命。 最后,在梨妃打开梨花盏时,正好是子时,七窍流血,很快就没了气。 -- 第57页 而那也正是郑禹开始反抗太皇太后的开始。 沈约看了一眼郑隐,道:“真的非要这样吗?” 静默了一瞬,郑隐敛了眼,道:“拾得,不是我非要如此,只是,我毕竟是个君王。” 沈约不语, 是啊,郑隐是他的朋友,但是,他更是个皇帝啊。 唐夜摸了摸下看起来已经疲倦的郑隐的头,对郑隐说;“没事,无论如何,我都会站在身边的。” 郑隐咬了一下下唇。 叹了口气,沈约道:“遁叶,我不知道,但是我想,无论结果如何,都不要弄得黄泉碧落的结果。” 郑隐还是不说话,而唐夜道:“你知道,这绝对不可能。” 沈约也知道这绝对不可能。 就像当初和自己父亲说的那样,他不愿意卷入这场权力的斗争之中。但是,他不得不承认,他是一个天生就生在权力之中的人,从他是当今太后的母家,是郑隐的表哥起,他就没有逃脱的可能。他和父父亲不一样,父亲毫无疑问会站在太后姑母那一边,但他呢? 他和遁叶从小就是朋友,又怎么可能看着遁叶拘禁在那个位子上,却什么也做不了,成为姑母的一个傀儡? 沈氏一族的荣辱,从来都和太后联系在一起,身为沈家唯一的嫡长子,沈约根本没有办法割裂和太后的亲情之谊,但是让他对从小一起长大的郑隐下手,那也是绝不可能的。 这道题,无论如何都是无解的答案。 沈约狠了下心,道:“还请陛下留他们一条命。” 听到“陛下”二字,郑隐的眉微不可觉地皱了一下,郑隐叹了口气,声音有些艰涩:“何至如此?拾得,朕答应你。”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沈约觉得郑隐刚刚有一瞬间的神情非常的狠厉,像是一个已经历经沧桑的君王。 唐夜看到郑隐情绪似乎不是很对劲,低下头,吻了一下郑隐的额头,轻轻地,如视珍宝。 沈约忽然有些难过。他忽然有些羡慕他们两个,羡慕郑隐有唐夜,在自己最危难、困苦之时,有那么一个人,能够一直陪着自己。 寒山三年,他总是有些难过的。 一个人名忽然浮上心头,沈约的内心几不可闻地颤动了一下。 季寒。 寒山三年,他有季寒陪着。 ☆、第一恶人 看着他的眼神瞬间暗了下去,郑隐好像感知到了什么道:“拾得,我知道你志不在官场,但是我也知道,你并非只知道吃喝玩乐的纨绔,你日后,究竟什么打算?‘’ “别说的你多了解我似的,”沈约又是一幅没心没肺的样子,“我可是落京第一恶人。” 唐夜哂笑一声,道:“错。现在落京的第一恶人,应当是我才对。” 沈约道:“怎么说?” “今天的落京,早就不是三年前的落京了,”郑隐不自觉地笑了,道,“三年前的落京,宦官假天子之名残害百姓,中饱私囊,只是都被你当年翰墨书阁的一把火给掩了过去,你现在的恶名,恐怕还是有些威力的。” 顿了一下,郑隐看向唐夜,有些戏侃的威迫意味,但是更像是小情人之间的小别扭,“唐默之唐夜,风流好色,残害忠良,骄奢淫逸,君王生辰持剑起舞威视君主,章和大殿之上杖打良臣目无君上,落京婴孩闻之止啼,虽不在落京,仍落京第一恶人也。” 唐夜挑了挑眉,道:“过奖。” 沈约叱舌,他顿了一瞬,道:“难怪杨听昶那小子告诉我他不及你风流,原来实在这样吗?” 营造出一种皇帝与燕云王不睦的假象,让太后放心。 先皇去的突然,整个朝局形式复杂,简略可分为太后党、皇帝党、宦官党,当年势力最大的是以刘宝镜为首的宦官势力,而三年后的落京,刘宝镜死后其旧日势力大多都往太后一党投奔而去,太后党以沈家等外戚为代表,其中除了像杨家这样的文官宰相外,还有不少有像沈长明这样有军事大权的武官,而皇帝只有孤零零的先皇帝师孙阁老一派的清流文官支持。 除非争取到在外有势力的异姓王支持,皇帝想要真正亲政简直是一句梦话。 先皇在上一辈的战役之中封了三位王,分别是世代坐镇青州、锻安的青州王许均泽、锻安王郑振,在灭国之战中力挽狂澜的被封到苦寒燕云十六州的前燕云王唐诺。 许均泽娶了沈约姐姐沈沅沅,自然也被隶属入太后势力之中,而锻安王是皇族同宗室,为了避讳,一定会站中立,这燕云王唐夜就成了至关重要的一个拉拢势力。 郑隐道:“无奈之举,不过是为了大局着想。听昶心性稚幼,怕他随口说出,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杨听昶背后是整个杨家,杨家又站在太后一边,自然不能让他知道。 “那杨家……听昶怎么办?”沈约问。 唐夜道:“杨家向来是墙头草。虽然会削减些羽翼,但是无碍于富贵。”郑隐也点点头。 沈约想想也是,杨家似乎也未曾做过什么公然明示立场的事,对于郑隐也还算敬重。 “拾得,”郑隐看着沈约,“我需要你。” 唐夜的眼神瞬间不是很好了,但也明白郑隐说的什么意思,只好黑着一张脸一言不发。 沈约敛了眼,道:“我会参加科举。” -- 第58页 曾经有那么一个人,说为生民立命,山寒天下空。 郑隐唇角舒展开来。 一切麻烦都不是麻烦了,只要有这几个人在。 “你自负才高,可要是你三年前就参加科举,那金榜之上,首名也未必是你。”唐夜调侃道。 沈约挑了挑眉道:“哦?” 很是自负地说,沈约不相信谁能比的过他。 郑隐轻轻笑了出声,道:“你啊,还是这个样子,心性那么傲,也不知道以后你能看的上谁。” 唐夜道:“孙与非的外孙,哦你可能不认识,毕竟你当初最后整天被关禁闭,他的才学能力,绝对不逊于你。” 就算当初不被关禁闭,他哪里能装得下一个整天说其他比他厉害的人。 沈约心里默默想,其实现在也不在意,道:“是吗?” 郑隐道:“他在你去寒山前坠了湖,救起来的时候,人都快没了,后来来了个云游四方的高人,硬是把人给就回来了,就是成了个痴的,真是可惜了。” 傻子?沈约心中倒是没甚么感想,毕竟不认识,而且还是孙与非的外孙,他可是一点也不喜欢那个总是念叨着君君臣臣之乎者也的孙阁老,只能在心中腹诽。 唐夜道:“过几日就是孙与非的寿辰,你说不定还能看到。” 沈约有些漫不经心,只想着这几天就赶紧回寒山那一趟,随口应下了。 沈约最后被沈长明请的人叫了回去交代参加孙与非寿辰的事,唐夜和郑隐掩好了门。 “刚刚……真是吓死我了。你下次在这胡闹,我就,”郑隐假装生气,语气却没有示于人前的淡然,反倒有些小小的委屈意味。 唐夜靠近郑隐,低哑的声音在他耳边说道:“是我不好。下次,我带你去我寻得一处温泉,定让我的小叶儿喂得饱饱的。” 郑隐瞬间红了脸,小声骂了一句不要脸。 唐夜好像想到了什么事一样,道:“对了,那孙与非的外孙叫什么?” 郑隐想了一下,道:“好像叫季寒。” * 沈约基本上已经计划好了回寒山的计划,虽然他爹知道了一定能气得吐半斤血。那个孙与非老头的寿宴,他还是要去意思意思。 孙与非老头的寿宴排场不大,但是却很高雅,连发的请帖上的辞藻都颇有几分不俗,果然不愧是一朝当年状元。 沈约到的时候,已经有些迟了,高朋满座,座无虚席。 正中间坐着的就是孙与非,大约五十来岁左右,看着板正严肃,穿着竹纹袍制,坐的也是板正,颇有几分君子意味。孙与非看了一眼迟来的沈约,道:“这就是沈提督家的那个孩子?” 沈约心中略显无语,因为他自认来的已经很早了,但是没想到这里其他人竟然是比约定的时间整整早了半个时辰。沈约走上前去,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沈氏沈约沈拾得,见过孙阁老,愿孙阁老婺宿腾辉,九如之颂。” 孙与非抬眼看他,道:“翰墨书阁,你烧的?” 沈约心道:又来了。这三年前的仗要翻到今天,早知道就不来了。 沈约脸上温文尔雅,人畜无害地笑道:“当年稚子无知,三年寒山生活通晓不少事理,当真是谢过阁老大人了。” 要知道,当年把他送去寒山就是孙与非的主意,沈长明听了书阁权威建议,权衡了下利弊,就真的将他送到寒山了。 孙与非看着面前的年轻人乖巧的很的样子,生的也清隽,于是略略放下当初的印象:“回来就好,好生坐着吧。老夫记得你天资尚佳,科举将至,你虽然刚刚回来,也不妨去见识见识。” 沈约心中完全否定。 他何止是天资尚佳?当初在国子监,就算总是逃课插科打诨,最后每一次的考核他都是榜首,他不相信孙与非不知道。这次科考,他一定要让这个糟老头子知道,什么叫做天赋异禀,什么叫天之骄子。 沈约乖巧地应下:“是,晚辈谨记阁老教诲。” 周围有人忍不住问:“这个就是当初烧了翰墨书阁的那个纨绔?看着不大像会干那事的人啊。” “你可别说,这沈家的小侯爷,可真真是龙章凤姿,比起圣上都不多逊色。”有人又说道。 孙与非严肃道:“诸位,慎言。” 那竟然不知不觉议论了天子容貌的人才惊慌地闭了嘴。 沈约退到位置坐下,好整以暇地看着这场好戏。 “太后娘娘传话过来说她身子不大好,就不过来了,派了人将寿礼送来。”看起来像是孙与非的孩儿辈的一个绿衣男子对着孙与非道。 “遇儿,你去送一送那位景秀姑姑,帮老夫好好谢谢太后恩泽。”孙与非吩咐道。 沈约轻轻噙了口酒,忽然觉得这酒还是有些味道的,至少挺有乐趣的。 身侧就被人轻轻地拍了一下,沈约一抬头就看到杨听昶一张大脸。沈约嫌弃道:“你怎么来了?” 杨听昶嬉皮笑脸:“那你又怎么来了?” 沈约将杨听昶的酒杯怼到他的脸上,,道:“我不来,我爹恐怕不太好。” 毕竟他还要考虑一下今晚他偷偷溜出府后,他爹的心理承受能力才是。 还是先给颗酸梅子再说。 杨听昶道:“呵呵,说的好像你多孝顺你爹似的。你肯定又在想什么能够气死他的事。” -- 第59页 沈约撇了他一样:“你又想不开了?” 杨听昶嬉皮笑脸道:“哪能啊?对了,拾得,你知不知道,孙与非有个宝贝外孙?” 沈约没好气道:“所以呢?” 杨听昶道:“我听说,那人是个哑巴。” 沈约是不喜欢孙与非,但也不喜欢说人碎嘴,他道:“那又关你什么事?” 杨听昶看沈约道:“那傻子现在还在发高烧,没想到孙与非还有心情办寿宴,听说没傻前多宠来着,现在看来,不过如此。” 沈约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杨听昶一拍脑袋,道:“是了!你在寒山的朋友是不是叫季寒来着?我听说啊,那傻子也叫季寒,巧不巧?” ☆、不喜杏花华 “……” 沈约听到时也是微微错愕了一下。那孙与非的外孙,竟然也叫季寒吗? 世间竟会有这么巧的事吗? 杨听昶嘻嘻道:“是吧,当初我听到的时候也觉得听错了。” “重名罢了,”沈约回过神来,“多稀罕似的,你不也和我家那只仓鼠同名嘛。” 杨听昶一听,道:“呵,哪一样了?我又不是那只蠢仓鼠!” 沈约目光怀疑。他觉得这人的脑袋和仓鼠有的一拼。 杨听昶道:“不过呐,也不知道会不会遇到这个孙家的季寒,说不定还真把人关了起来。” 沈约有点被酒微醺到,凝了凝神,道:“难说。” “陛下驾到!”郑隐自己本人竟然也来了,一身玄色一装,很是庄重。他身后是一棵足足有两丈高的长生树,碧玉枝桠,东方皎珠作装饰,极为漂亮精细,虽然色彩说不上多浓烈夺目,但是却很是高雅闲淡。郑隐的目光在沈杨之间一闪而过,只是轻轻一瞥,最后又全然回的孙与非身上。 孙与非神情明显在看到郑隐这一刻没有那么严肃,柔和了不少:“臣孙与非见过陛下,多谢陛下来参加老臣寿诞,臣不胜受恩感激。” 郑隐连忙扶起孙与非:“孙阁老授朕明理知信,是朕的先生,学生来参加先生寿宴,此为本分,不必多礼。” 郑隐道:“这株长生树是高丽进贡上来的,朕瞧这雕工精细,模样也高雅非常,来作先生寿礼,愿先生喜欢。” 孙与非正欲谢礼,郑隐微微一笑:“学生郑隐祝先生福荫遍泽子孙旺,富华咸生屋林盛。” 闻言,孙与非连忙作下跪稽首大礼,郑隐这次倒是没拦,说了句慰藉之意的话。 杨听昶和沈约坐的远,看这场好戏。 杨听昶嗞嗞看着说:“好一幅君臣相得的好戏码。这孙与非跪的……嗞嗞,也不至于吧。” “当然至于,”沈约将一只虾塞到杨听昶嘴巴里,“送你一街屋子,还保你子孙福荫满门荣华,是你,你跪不跪?” 杨听昶哦哦两声,认真细致吃起虾来:“这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些,孙与非根本就是势在必得的。” 沈约道:“西郊那一排邻林的屋子,还有文官之首的清流之名,却是早就是他囊中之物。但是,如果由天子赐予,得到的又何止是东西。” 杨听昶感叹道:“遁叶也真是有一套,一句话就能收买人心。” 沈约摇了摇头:“不,遁叶是在警告孙与非,但是听不听得出来,该怎么做,就是孙与非的事了。” 杨听昶道:“遁叶真的变化够大的。” 哪个皇帝没有套路? 沈约不置可否地摇摇头,他看了一眼恩威并施的郑隐,觉得有些陌生,恍惚中,郑隐的眼神让沈约记忆犹新。 那是帝皇在算计的眼神。 另一边,孙与非和郑隐的客套也到了头,两人都落了座。 “臣侍奉先皇二十余年,后身负皇命,辅佐陛下,虽然不敢说是东林清流,但是也是为了大燕汲汲营营一生。”孙与非扶了一把自己的胡须,“而今陛下年少,身边能用之人还是少,臣苦之久矣。今年科举考,臣预祝陛下再添能臣。” “今年科考听闻人才辈出,”郑隐好一副温润清冽的少年帝王姿态,“但愿能够有如同阁老一般的贤臣。” 沈约眯起眼,总觉得他孙与非还有什么话要说。 果然,不过顿了一会儿,孙与非便道:“承蒙陛下宏福,臣的外孙季寒少时不慎坠湖,后便不能人语,然前日高烧之后便恢复了神志,这委实是陛下的福泽庇佑。臣那外孙也将参与本次的科举考试,愿为陛下与国尽绵薄之力。” “朕记得季寒年少才高,天资过人,在三年前便有“小清文学士”的赞誉。想来这次科考也不会差到哪里去。那就恭喜阁老了。”郑隐也是愣了一下,转而舒展开笑说道。 就一句话,竟然又为孙家添了一份荣膺,沈约觉得郑隐真是可怜。不过,孙家支持皇帝,孙家势大,对天后党的牵制就越大。虽然会不会有狡兔死走狗烹的故事,沈约也不得而知,郑隐也不像是那样心狠手辣的人。 沈约忽然一顿:不对,季寒如果真的刚醒,那为何孙与非那么着急,着急到都不让季寒好好休息就让他参与科考,再说了,季寒既然痴傻了足足三年,季寒就算再天资聪颖、博学强记,也不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之内恢复到足以傲视已经含辛茹苦复习三年的考生们吧?” 果然,郑隐又说:“季寒方醒,且季寒年纪不急,不若让他再复习三年,准备下次科考,也能更充分些许。” -- 第60页 孙与非严肃的眉一动,道:“臣的外孙年少,好好历练才是,这次参与科考是他自己的主意,并不在能奢求榜上有名,但求有些科考的经验与体验。” 沈约心道:好吧好吧,人与人之间、哦不,天才与天才之间的差距就是这么大的,勉强把孙家的季寒列为天才一列,季寒竟然主动要求科考,沈约要不是为了……或许就会放弃科考了。 郑隐莞尔:“能有这份心,令孙委实难能可贵。” 话锋一转,也不知道孙与非怎么想的,道:“陛下或许不知,沈家的孩子也会参加此次科考。” 沈约:“?????” 郑隐转身看向宾客:“是吗?沈家孩子,那便是沈家二郎罢?拾得何在?” 遁叶,没想到你这么会装。沈约心中默默吐槽了一下。 沈约和郑隐目光对上,沈约挑了挑眉,作了个礼:“沈拾得沈约,见过陛下,陛下福体康健。” “起来吧。”郑隐道,“朕隐约记得朕少时时常与你为伴,寒山三年,修养心性,也是好事,以你之资,能够参考,为国为民,皆是善事一桩。” 行吧,沈约道:“多谢陛下,拾得定谨记陛下教诲。” 郑隐道:“你那外孙儿呢?怎么不出来为你贺寿?” 孙与非此时却绽放了一个严肃老头的笑容,脸皱巴巴的,脸上的褶子挤在一起,好在那眉目还依稀能够看出几分年轻时的俊朗,像个局促的书生老头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不瞒陛下,臣那外孙儿正在书房为臣手书百福图,因为身子还是不大好,臣便让他不必来庭中。” 郑隐赞叹道:“是个孝顺孩子。” 沈约默默看郑隐一个刚刚十五的少年说这句话并且觉得非常违和。 “老爷,表少爷来了。”下人在一边轻轻说道。 孙与非严肃板正的双眼忽然溢满了温和的意味:“臣的嫡亲孙子都远不如之。” 孙与非旁边的黄衣男子身子轻微地僵硬了片刻,很快又恢复如常。 沈约也看向那门口,想看一下孙府的季寒长什么样。沈约脑海中闪过季寒板正清冷的俊俏模样,心中不由一滞。 “草民季寒,见过陛下,陛下万福金安。” 那人进来之时,沈约正将一杯酒饮尽,纵使他有千杯不醉的海量。但孙与非这酒可是上好的杏花华,很容易醉人,沈约微醺,透过镀银的酒樽,看到了那人的脸。 冷白皮肤,面如悬玉,檐黑眼眸,狭长的眼角余光映出整个书卷中庭的碧色倒影,那眼睛是含着笑的,或许沈约会很熟悉,不仅仅因为沈约也常常是一副慵懒漫不经心的模样,而且那张脸,是沈约在寒山三年来朝夕相对的脸。 沈约将酒杯放下,看着进来的季寒,一言不发,像是被勾了魂一般。 “拾得,我来的时候我爹说曾经的季寒风光霁月,芝兰玉树,简直把他那个大老粗会的什么好词都用上了,”杨听昶道,“这么一看,真的还算是所言不虚。” 沈约一言不发。 ——“你在找谁?是你的亲人吗?” ——“亲人?我没有那种东西。” 沈约记得三年前他在寒山初见季寒的时候,他问季寒的话。 他在骗他。 季寒目光落在沈约身上只有一瞬,含笑的眸子还和沈约对视了一眼,眯了眯眼,又来到郑隐面前。 郑隐道:“你就是季寒?大病初愈,就有孝心为你外祖写百福图,不错。” 季寒道:“陛下过誉了,这本是人之常情,更何况,外祖父为社稷辅君主辛劳一生,本是小人最为敬重的。” 郑隐颔首。 沈约还是没有说话,他倾倒了一杯杏花华,将之拿起,向季寒走去。 沈约道:“沈侯府沈约沈二。” 季寒微微诧异,笑了一声,道:“金陵知府季流之子,季寒季薄山。” 季寒好像完全不认识自己一样,沈约觉得更加生气,而且印象中的季寒不喜言笑,板正冷清,端着就是一副正人君子的样子。眼前的季寒,眉目含笑,自有风流,能与旁人谈笑风生,判若两人。 沈约憋了一口气:“听闻季兄大名,遗憾三年无缘相识,如今一见,果真不凡。不知季兄可否赏脸,饮下这杯酒?” 季寒道:“大名不敢担。不瞒沈小侯爷,寒向来不喜杏花华。” 季寒不能饮酒。 沈约不动声色地想。 下一秒,季寒却拿起来沈约的酒杯,道:“不知可否以这杯春风醉代之?” ☆、为你簪发 季寒将一杯春风醉饮尽,半滴不剩。他朝沈约笑了笑,像是觉得遇上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沈约默了一刻,释然地笑了:“季兄,好酒量。” 季寒道:“拾得,如此唤你,应当可以罢?我字薄山,若是不弃,不若唤寒的字。” 沈约道:“薄山,那就……科考再见咯。”沈约眨了眨眼,在季寒眼里,就像一只矜傲漂亮的小凤凰抬起来眼,连笑都是在赏赐。 季寒忽然想起来一些支离破碎的画面,或是暗色的,或是明亮的,浮浮沉沉,在一千个一万个碎片里,一张熟悉又看不清的笑脸,那骄矜可爱的话语像是来自远方的、情人间的呢喃。他执着酒杯,敛了眼,语气莞尔:“好。” -- 第61页 站在远一些的郑隐笑了笑。 一边的唐夜穿的格外招展,颇有颜色,自内而外地散发着风流的气息,左边环住一个美姬,右边还有个模样清秀的小倌为之喂酒,他状似无疑看到小帝王的笑,生了趣味似的,道:“怎么,陛下怎么快又看上了哪家的小公子来作贤臣?” 这话说的,不三不四,说的好像郑隐像个以招贤为借口的昏庸帝王□□昏心、对少年臣子别有用心。 真是不敬。 在场的宾客大多脑海都为年少的帝王叹了口气,要知道,小皇帝和燕云王不睦已久,这种不对头,是从小时候两人打架就开始的。 孙与非听到了,胡子一楸,道:“王爷慎言,陛下心怀社稷,礼待贤能,但是这才学之人,也是要从科举一步一步来的,究竟能否任用,只能说各凭本事,缘何王爷说的如此轻薄?”。 唐夜一挑眉:“难道在圣上面前提起这科考的人是本王么?本王也不过是赞誉陛下有知贤之能,难不成季寒与沈约都算不了贤么?这也能是轻薄?” 说实话,如果烧书阁、整蛊先生也能算是贤的话,或许自己一定是圣人了。 沈约心中默默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脑袋。 孙与非听了气得很,但他面上不显,只是严肃道:“是老夫失言了。” 郑隐见唐夜开始发疯,温和地充当混泥板:“阁老端肃恪守,是士人之率,默之,你不要胡闹了。” 唐夜眼底还有笑:“是,陛下,是唐夜玩笑开过了。阁老,本王不过开个玩笑,切勿放在心上。” “……” 更气了。孙与非还是迂回地和唐夜虚情假意起来。 杨听昶在一旁都要憋不住笑了,被沈约一眼给堵回去。沈约回到位置上,鼓了鼓腮,只好低头吃饭。 杨听昶奇怪道:“你这是怎么了?” “.……没甚么。”沈约基本上肉眼可见的心情不好,但是偏偏他还低头吃饭,倔强的脸上一双瑞凤眼像是浸透了凉冽的清水,让人好生一股没来由地觉得他受了欺负。 杨听昶上前揽着他的脖子,道:“行了,你是不是被这个季寒气到了?我看他那人也是眼睛长到头顶的,找个时间我一定好好收拾他帮你出气!” 沈约觉得没意思地摇了摇头,笑道:“你想什么呢?就个不认识的人还能气得了我吗?行了行了,你可别乱来。” 杨听昶道:“那要不然今晚带你去春风楼?教教你什么是……” “你不怕茗之生气了吗?”沈约没来由地搬出唐隽压他,今天要不是唐隽身体不好还在休息,不然沈约肯定不会让这人肆无忌惮地和他在这饮酒玩乐。 杨听昶明显一顿,讪讪道:“他又不是我夫人,我为什么要怕他生气?” 沈约呵呵一笑,道:“刚刚好。” 杨听昶不解道:“什么刚刚好?” 沈约指了指他身后,杨听昶转过身,看到一个一身绯色锦衣狐裘的少年苍白这一张脸,眉头紧锁,秀气的眼里有些闷闷的不高兴。 唐茗之。 杨听昶心中炸开,道:“茗之什么时候来的?” 唐隽走近,声音低低软软的:“就在你说要带拾得去春风楼开始。” 杨听昶看了一眼沈约,心中没来由地觉得这人在坑他,对上唐隽的眼,心中没来由地一阵心虚。 但是仔细想想,觉得很奇怪:不就是去个春风楼吗?唐隽本来就只是他哥们,他心虚个什么劲啊? 唐隽也开始不高兴了。沈约本来就因为季寒的事不高兴。这一下子,不高兴的人一下子变成了两个。 于是,杨听昶使劲逗了唐隽很久,直到后来沈约提出要去春风楼,但是只是喝酒,不作他乐,杨听昶才觉得不那么悲伤。杨听昶哄了好久,又答应唐隽自己不去春风楼,只帮沈约单独开一间房,用于沈约一人借酒消愁。 * “公子,您要的地图。” 季寒点点头:“下去吧。” 他拿起那张寒山的地图,仔细标记沿路的山川事物,最后忽然被什么东西扎了一样,一个人的笑忽然从他脑海中浮现。 竟然是沈约。 但是那一闪而过的脸,却让季寒觉得有些事情不可控起来。 自从前些日子醒来,他总是能够看到一些奇怪模糊的片段,但是自己却实在无法解释那些片段的来源,但是却真实得可怕。 就好像……自己痴傻的三年,在别的地方度过了一样。 可是这岂非荒谬至极? 季寒摇摇头,继续研究起来这寒山水利。 * 隔日,沈约的的确确来了春风楼,还是偷偷摸摸来的。 沈约就想找个借口,能够让他回寒山一次。 在自己府上溜出去明显就不现实,借了杨听昶的约,一个人在春风楼,就算是青叶拦着,他也有把握翻墙出去。 沈约带够了盘缠,在春风楼的厢房中喝酒。这几天喝的酒有些太多了,沈约脑子都有些晕,但是好在他已经安排好了一切,等下在去寒山的马车上小小眯一下,也是好的。 房间中只有沈约一人,但是他清瘦劲挺,就算是穿上那特意换的麻色布衣,眉眼的矜傲、昳丽之色是藏也藏不住、掩也掩不上。沈约还想尝试着自己将头发盘起来,因为刚刚换衣服的时候因为不小心,将头发的簪子全散了出来,但是沈约娇生惯养惯了,平日里也是侍女帮忙着弄,沈约又有些醉,盘了半天也没有盘上。 -- 第62页 “哑——”房间的门竟然打开了,一张熟悉的脸迎面对上沈约有些迷离的眼。 “.……抱歉,走错了。”季寒顿了一瞬,觉得眼前的人有些熟悉,正想往后退出去,却被眼前的人一把握住了袖子。 “季寒,是你啊。”沈约揉着眼,一只手还抓着一把自己的头发,平日吹破湖水样清亮澄澈的双眼现下却迷迷糊糊地像沾着湖水的雾气一般,可季寒却看到那些动人的星子全在那双眼里。 季寒这才认出了这人是谁,这不是那天傲的很的那只小凤凰嘛。这只小凤凰……是喝了酒? 季寒道:“拾得?你这是?” 在春风楼不找春风一夜,却在这散发醉酒,真是奇闻。 沈约好像有些发脾气的样子:“你怎么不帮我把头发弄起来……我弄不了。” 这语气,似是亲昵,又似乎麻烦的理所应当。 季寒颇有趣味地看着眼前的小侯爷,觉得这人这真的够金贵的,竟然知道是自己竟然还敢让自己来帮他盘头发。 就算是醉了,也是个矜傲得不得了的小少爷。 “行……”季寒将门带上,把小少爷拉到座位上,让他老实坐好。不过这小少爷似乎不知道什么叫老实,一只手一直抓着季寒的袖子,半个头往季寒左侧肩胛骨处钻,像是在寻求怀抱的粘人精。 季寒心上似乎被什么挠了一下,只是好笑地将人摆正,道:“小少爷,”季寒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这样叫这人,或许是沈约这少爷做派罢,“我帮你把发束起来,可好?” 沈约点点头,乖得不得了。 眼前的小少爷漂亮得不像话,瓷白色的肤,绯色轻轻染上双颊,眼眉间却生生有份男子的英气,微微扬起的眼角,瑞凤的一双眼儿,眼窝很深、眼睛忽然很亮,就这样毫无阻拦地盯着季寒。 季寒忽然觉得心中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像是什么东西破土而出,重新尝试着唤醒什么。 沈约忽然眼里有委屈:“季寒,你骗我。你竟然骗我,我再也不和你玩了。” 季寒被指责的忽如其来,又好气,又有些奇怪的心疼:“我骗你什么了?” 这小少爷,脾气大的很,竟然把他的手摔开,好像是他自己一个人将头发束好的一样。 “你……你,”季寒看到沈约的眼睛濡湿了一小片,细细的、长长的睫毛黏在一起了,抬眼看他,让季寒觉得自己真的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一样,“你骗我……你说好了在寒山等我的……” 季寒听到“寒山”二字皱了皱眉,他没有去过寒山,但是醒来也知道寒山发了大水。而他听说沈家小侯爷,被遣送寒山三年苦旅,所以…… 季寒明白了。 那个让沈约牵挂的人,在寒山,和沈约约好了再见,怕不是这场大水,让那个沈约牵挂之人葬在了寒山里。 季寒心中一阵复杂的情绪不断。 那些情绪,无论是委屈、亲呢、撒娇、信赖,都是给那个人的。季寒勉强笑笑,他觉得奇怪,沈约对于他来说,不过是个只说上过几句话的陌生人,他心里却生出一份酸涩。 沈约猛地一下站起来,道:“送我出去!” 季寒皱眉道:“拾得,你现在醉着,要不我找个马车把你送回去……” “我的人在楼下候着,”沈约忽然钻到季寒宽大的衣袍里面,季寒觉得怀里突然多了一个人,心中一跳。 他低下头看那个人昳丽骄矜的眉眼,那人正狡黠地笑着,又小声又嚣张道:“我们偷偷回寒山。我带你回去。” ☆、寒 季寒将那人不老实的手抽袖子里抽出来,沉沉道:“.……好。” 小少爷这才一脸满意地傻笑,好像闹够了似的,那惺忪的眼睛又敛上,瓷白的脸上只有与方才截然不同的宁静。 季寒冷声笑了几下,将人扶着出去。 * 沈约醒来的时候,头有些沉,但是沈约似乎没没有什么头疼的感觉。 沈约环伺了一下四周,有些陌生和简陋,沈约不自觉地站起来,喊了一声:“来人。” 进来一个小厮,穿的衣服寒碜,脚上扎着一个细细的裤脚,看着像是寒山人家的穿着。沈约想起他昨天好像是打算偷偷回寒山的,然后他在春风楼假装喝酒,后来又想到郑隐和唐夜,不由地引申至季寒,心里愁了,就多喝了几口。 沈约好像隐隐约约见到了季寒,但他的记忆昏昏沉沉,像浮在烈阳照耀下的混沌的河里一样,连那开门的人也镀上了一层淡淡的薄雾。 那小厮道:“少爷,有什么吩咐?” 沈约按住眉心,道:“此处可是寒山客栈?” “正是。”那小厮好像想起什么似的,呼呼道,“少爷,送您来到那位爷吩咐我,等少爷醒来,告诉少爷,他三天之后来接您,也在这客栈。” 送他的那位?是? 沈约心中突突一跳,道:“那人有何特征,他可曾留下什么名姓?” 那小厮想了想,道:“那位爷说,他姓纪。长得一表人才,看起来是个很有钱的少爷。” 姓季?有钱? 沈约心中升起来的侥幸被湮灭,但是却生出了除遗憾外的奇异感觉。 那必定就是孙府季寒了。可是,他既然知道我偷溜去寒山,为何还会帮自己呢? -- 第63页 沈约点了点头,问:“此处是寒山何处?寒山寺离这里远吗?寒山的大水……” 提及寒山大水之时,沈约声音略略已经有些哽咽了。 那位小厮连忙道:“少爷不必担心,小人这儿可是寒山高脚处,水漫不到这儿。寒山大水么,这几日水神已经歇了气儿,那水只能到脚裸,眼看着过几日连田埂都要退了。” 沈约听到寒山大水将退,心里才好受了不少,他道:“那便好了些。我今日要出门,你可知道寒山虚净村在何处?” 那小厮好像听到了什么恐怖的事情一样,连往后退了几步,差点要倒下去,被沈约一把抓住,沈约皱着眉道:“小爷我才问你个地方,你怎么就怕成这个样子?” 那小厮期期艾艾半天,才恢复了一份心神一样,他环伺了一下四周,离沈约走的近了些,轻声说道:“这位少爷……你听我说,这地方去不得!” 沈约不解道:“为何?” 那小厮纠结半天,涨红了脸,还是半天不能说出半个字。 沈约道:“这个给你。”说着扯了一把自己衣袖内里绣的一串珠子,塞到那小厮手里。 那小厮将那珠子尽数退户沈约手上,又小声又胆怯道:“这位少爷,这珠子小人不能要,寒山人不能要这些个非我之物,不过,这村子,真不能去呐……这村子……”那小厮轻轻发了几个气音,不过沈约还是听到了两个字:“闹鬼。” 沈约想起之前季寒告诉自己,虚净村,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沈约心中一梗,道:“那地方?” 看着沈约的好奇样儿,那小厮叹了一口气,道:“这位少爷,这地方,真的不能去。实话和你说了吧,这虚净村已经不能叫做虚净村,虚净村是好几百年前的叫法了,现在,那地方,叫做虚净岗。就是,乱葬岗。”最后那几个字,连音都是抖的。 沈约瞪大眼睛,觉得荒唐。他道:“可是……我的朋友说他住那儿!” 那小厮吸了一口冷气,勉强笑笑:“少爷,你那位朋友指不定是和你开玩笑的,这虚净岗,从百年前那件事之后,就再也没生人住了!那地方,到处都是人的骸骨啊!” 沈约脸霎时间白了一下,他笑笑道:“也是,那人应当是同我说笑的。那人住在寒山寺,不过现在可能搬走了。” 那小厮皱着眉头道:“小少爷,您说的,是灵台寺么?寒山寺,那都是好几十年前的叫法了。” 沈约稳定心神,道:“哦?” 那小厮道:“少爷,少爷那朋友莫不是听的什么寒山老一辈的讲的呐。这灵台寺,倒是个安宁的好地儿,香火旺着呢!” 沈约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厮顿了一下,道:“小人姓赵,赵德泉。” 沈约道:“赵德泉,我问你,你刚刚说的那件事,是什么?” 赵德泉皱了皱眉,迟疑了一瞬,低声道:“少爷,您是外乡人,或许有所不知。这事儿,不能说出来,否则就会沾染上那人的怨气。” 沈约心中的弦动了一下,他问:“既然如此,不如你写下来罢。” 赵德泉道:“小人……不识得字。不过,小人可以将有关这件事的书卷给少爷过目。少爷稍等。” 沈约点了点头。 沈约觉得自己这一觉睡的有点久了。这寒山寺,什么时候改名成了灵台山?而且,季寒说他长大的地方叫做虚净村,为何在那小厮口里,又会变成虚净岗? 一桩桩,一件件,都透着诡异,让沈约想起自己三年前经历过的那个冰天雪地的幻想,惊得沈约吓出一身薄薄的汗。 沈约接过那本白话样的聊斋志异,上面写的大概是一个人的生平,上面只有短短的几句话:寒,大翎启元四年连中三元,性坚志毅,为人婞直板正,恪守礼节,才貌世中无几可量。雷厉风行,肃清朝政,帝极宠之,为相十载,无一可为市诟病。此人一生贤明,然启元二十年,乞骸骨,帝不允,再请,帝方许之。 前面的记载就像是平平常常的史家曲笔,而后面加的几句话却有些稗官野史的样子了,后面写这个“寒“终生未娶,可能有龙阳之好,寒归故里,又在一天滴水成冰的夜里捧着自己的书一头撞死在寒山钟前。那本书掉出来一张小像,竟然是一位风华绝代的男子。 沈约心中一跳,大概是因为这个“寒”字,实在是出现的太不该了。 季寒,也有个寒字。 “那……为什么会变成现在的样子?”沈约问。 那小厮迟疑一瞬,指着书页道:“少爷,你翻过去就知道了。” 沈约将书页翻过去。 那个叫“寒”的人,在死后化为执念,一直在等待着什么。有村民在冬夜冰结三尺之时在那口寒山钟前看到过一个虚影闪过,一手执书,只在寒冰光亮经过村民眼睛之时,那人真真切切地看到那张脸。 面如冠玉,绝世无双,本该叹止的村民却成了惊吓。因为这举世无双的人已经不在世上了。 那是“寒”,曾经生于斯长于斯的“寒”。 一传十、十传百,而近百年又确实有相当多的路人,甚至是寒山村民都不明不白地死在虚净村。唯一有活人逃出来的,也是直接造成寒山人对虚净村讳莫如深的,就是让人闻之色变的“竹斑花”事件。那从里面逃出来一个女子,有人认出那是寒山山民,但是那女子开始之时还是神志清晰的,将自己在虚净村死里逃生的故事一传十、十传百,不仅如此,还获得了心上人的提亲与爱。后来,那女子新婚之夜却莫名其妙疯了,脸上长出竹斑样式的纹路,开始只是眉角,再到后来,那女子整个脸上都是密密麻麻、清晰可见的竹斑,像是被竹子狠狠绞住了一样,最后整个人死后,在眉心的位置长出了一朵小小的血色的花骨朵。 -- 第64页 至此之后,就再无人敢进虚净村。 有人说是千年前寒山村民斩杀的那个“竹妖”阴魂不散,也有人说是那“寒”未寻找到心爱之人化作厉鬼,绞杀不慎闯入的人。众说纷纭,几百年后,这个村子的名字都变成一种忌讳。 沈约倒吸了一口冷气。 沈约道:“这个’寒’,怎么没有姓氏?” 赵德泉道:“少爷,你有所不知,数百年前,除了名门贵族大家有姓氏外,像小人这样的普通人,是只有名,没有姓的。” “那’寒’,生平如何?”沈约问,眼上却死死盯着那本书,“不要拿书上的史官曲笔来糊弄我。” 赵德泉顿了一下,道:“小人……小人不敢妄言,不过,这位明相老爷有过一句话,曾经天下皆知,小人也是听村子老人闲聊时后听说的。” 沈约忽然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一手抚平那书泛黄的页脚。 赵德泉继续道:“山寒天下空。” 沈约的手一顿,想起好几年前的那个下午,他贸然闯入了那个山洞。 冰天雪地,夜半听钟。 水蓝碧海,拈花采莲。 冰心玉质,雕刻善意。 山寒天下空。 他像那个误入的烂柯人,渺渺三年,却再寻不到那人的踪迹。 饮酒岂知欹醉帽,观棋不觉烂樵柯[1]。 想起郑隐唐夜的亲昵模样,又想起季寒,沈约好像明白了什么。 正人君子,从来都讨纨绔的厌,却独独季寒这个以天下为志的大善人,得了沈约这个小恶人的青眼。 ☆、善恶果 沈约不相信乱力鬼神之事,但是他相信季寒不会骗他的。既然季寒说了五年之后两人会相见,那季寒就一定会来见他。 沈约想着,嘴唇动一下:“虚净村在哪?” 赵德泉轰的一下跪下来了,腆着脸说:“少爷,您真的不能去那,不然我们没法和纪公子交代。” 沈约顿了一下,道:“罢了,找好饭楼饭楼,我饿了。” 赵德泉脸色好看了一些,点点头,派人去下去准备了。 这寒山真的是很偏僻冷清的地方,寒山在青州之北,如果从地理位置来看,甚至还是和北边的大月氏接壤,按理说,接壤之处要不是贸易重镇要不是征战之地,偏偏寒山是真的山,连绵崎岖的山,连峰去天不盈尺,没几个人能够翻得过去,就算侥幸翻过去了,那原始森林里面的凶险也是无法计量的,故而这寒山,就算是最好的饭楼,也不过尔尔。 沈约味同嚼蜡,不过重点本来也就不在饭上,饭楼嘛,少不了寒山村民的七嘴八舌,沈约很快就摸清楚这地方是在寒山寺数十里远的地儿,但是这虚净村,还是没甚么里头。 “你们听说了吗?在西胶村呐,那东西,又出来了!”旁边的一个打扮看起来华丽得过了头的中年女子声音压得很低,隐隐还有些许恐惧的紧张。 她身边的另外一个稍微年轻一些的女子八字眉起得很紧,满手的镀金戒指,连双耳上的饰品都是金色的,她虚虚地喝了那中年女人一声,似乎在示意她小声一些。那年轻女子道:“要死啊你,想不想好好活着,想就闭上你的嘴巴!” 那中年女人怯懦地像个鹌鹑一样点点头,又似乎不放心似的,又抬起头,道:“福姐儿,你说,这花……这花神真的能信吗?” 福姐儿瞥了她一样,道:“姨母,你就放心吧,除了荣华富贵,以后你想要什么要什么,还少了个累赘!” 那中年女人听到“荣华富贵”的时候眼里贪婪的光让沈约不由地心中一凛,沈约继续吃菜,像个透明人一样。 那中年女人连忙点点头,道:“福姐儿,都靠你啦。” 福姐儿面上点点头,眼里分明是不屑。 沈约遣退下人,只说是要一个人逛逛。但却小心翼翼地跟上那神色诡异的两人。沈约觉得,这两人说的事,应该和虚净村有关,不过还需要进一步去核实。 那两个女人的谈吐举止分明透漏这与这饭楼格格不入的山民气息,虽然门面上华丽富贵,但是两人的面颊都饱经风霜,瘦得颧骨高高,留下的风痕也特别明显,而两人在说的“花神”也分明透漏这诡异。 两个女人走过长长街道,又进了林子,那林子,恰恰竟然是沈约和季寒看“水蓝碧”的那片林子,沈约和季寒在三年之中去过的地方不计其数,这林子早已经被沈约烂熟于心,虽然这次洪水发的有些厉害,但是这片林子地势很高,除了下面一片的黄土被冲的积累在那里,但是林子的入口还是可以进去的。 那两个女人步子倒是快,沈约一转身,那两人竟然就不见踪影了。 听到一声枝丫乱响,沈约一转一跨,躲开了后面的一根壮硕的树叉的冲撞。沈约冷冷地看着那个“福姐儿”。 福姐儿面目有些狰狞,冲着沈约喊道:“你为什么跟着我们!” 沈约道:“这林子这么大,莫不然尽是你家的?你可以走,我就不能走咯?” 福姐儿身后的姨母面上有些发憷,她喊道:“登徒子!” 沈约道:“不知道二位谋财害命,是否就过得去?” 不过是个欺诈之言,沈约也只是想试试他的判断到底是不是准确,可那个姨母听到“谋财害命”四个字竟然手抖起来,她声音发颤:“福姐儿……他知道了!!他知道了!” -- 第65页 福姐儿恶狠狠地瞪了她姨母一眼,小声喊道:“闭嘴!”然后,她勉强笑笑:“这位公子,你一个大男人,偷偷跟着我们两个女子,又说一些没头没脑的话,究竟想要干什么?” 沈约道:“虚净村。” 福姐儿忽然面如死灰,她□□铺得惨白的脸上有一种狰狞癫狂的狠意,像变了一个人一样,死死地盯着沈约,道:“你是那个贱人的野男人对不对!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帮她!” 沈约道:“花神?你们说的究竟是什么?” 福姐儿脸上忽然又恢复平静,甚至左边的唇角竟然还勾了起来尖锐地笑了起来,一边平平地放下,配着那张惨白的脸,诡异得可怖。 她忽然将左边的姨母推了下山迫下,力道又狠又决绝,那中年女人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已经整个人翻了下去,发出一阵尖锐的叫声,她的一只手指死死地抠住那一块凸出来的石头,但是估计支撑不了多久就要掉下去了。 沈约吃了一惊,沈约道:“你干什么!” 沈约觉得这个“福姐儿”十分的不对劲,像是发了疯,又像是中了邪祟一样。不对。这个女人,有问题。 那中年女人脸已经涨成猪肝色,她破口大骂道:“天杀的,我可是你姨母,你这是要干吗?还不快拉我上去!” “福姐儿”走到她姨母面前,蹲下去,一张可怖的脸上又笑了,她的声音忽然变得很清脆,那是与她年龄不符的少女声音,又清媚又听着让很舒服:“姨母?哈哈哈哈,姨母,把我送给朱家的时候,你可有记得,你是我的姨母?” 那中年女人愣住了,双手的血不停往外冒,像是在确定什么,她声音几乎是抖的了:“你……你不是黄福姐……你是……” 沈约完全还在状况之外,他只想救下人,沈约将那个“福姐儿”一推,道:“快救人!”说着,就将那个姨母拉住。 那女子踉跄了一下,却也没有怒意,甚至笑得更加温柔了,她一字一句地说道:“我是黄宛呐,好久不见呐,姨母。” 那姨母瞪大了眼睛,看着那黄宛,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手也松了下去。沈约猝不及防手下一空,整个人也跟着往下坠去,沈约心中一瞬间无语。 却不想,蓝光绿光相交下,沈约的腰间一紧,整个稳住了,沈约往下一看,一簇竹枝竟然柔和地环住他的妖,竟然没有半分紧实的感觉。 沈约被那一簇竹枝稳稳地送上断崖坡上,在远处放了下来。沈约正疑惑,却听到那个女子发出痛苦的尖叫:“啊——” 那女子的脸,竟然生出了许许多多的竹纹,密密麻麻,冷人可怖,那人的五官被交错的竹纹生生四分五裂,而在那女子的眉心间,生出来一朵花,殷红得像一滴血。 斯情斯景,让沈约心间生出来密密麻麻的心痛,好像在那里经历过似的,他耳畔恍惚响起:“不要!” “哥哥,好久不见。” 沈约听到一个柔弱的声音,他转过身去。 那是个不过十三来岁的少年,着一身绿色,面容柔和清透,眉目极细,那眉很长,远远地似远山入鬓,那双眼睛是浅浅的碧色,嘴角噙着笑意,看着沈约的时候,眼里纯粹、干净,像是一个孺慕兄长的少年郎。 沈约竟然下意识想要上前去摸那少年的头,反应过来之时,已经走到少年的身前了。 “哥哥。”那少年扬起头来,纯净的眸子盛满信赖,“哥哥终于回来了,阿盐好开心。” 沈约发现,那孩子竟然是真的开心,双眼弯弯,纯净得不可思议。 沈约顿了一下,道:“你是?” 那少年唇角垂了下去,不过依旧温和:“哥哥忘了。不过,哥哥会想起来的,阿盐等着哥哥。”又思量了一下,他道:“哥哥,我是阿盐。奚盐。” 奚盐? 沈约意外这叫做自己“哥哥”的少年与自己同姓,他正无措着,奚盐却对着后面远远地说道:“你的仇已经尽了。黄宛。” 沈约忽然猛地想起那个脸上长满竹纹的女子,仔细一看,身后却只剩下一个躺着的尸体。 那个尸体旁边,一个淡淡红色的虚影漂浮着,那脸貌,俨然是一个莫约十二三岁的小女孩。 那浮空的红色虚影渐渐成形,清晰到虚空破出来一个完完整整的人来,容貌姣好,但是杏眼之中只有空洞洞。 沈约觉得那个自称奚盐的少年没有什么恶意,心中不由地放松了些许,他问:“我能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沈约已经尽量放的柔和了很多,控制了一下自己的语气。 奚盐微微一笑,双眸清澈地像是掬扬起的水滴,但是话却让人不寒而栗:“不过是蝼蚁的一幕戏。既然哥哥有兴趣,那你就讲给哥哥听吧。” 这少年明显不是人,沈约听到奚盐说这话时,生出的竟然不是害怕,而是那阵熟悉的、密密麻麻的心痛。 那红色虚影幻实的女孩盈盈一笑,道:“这位,想必就是主人的兄长吧?” 沈约看向奚盐。 奚盐点了点头,道:“我的兄长性子良善,” 奚盐说到“良善”二字时竟然笑了一下,沈约看不出那是嘲讽,反而有一些真心实意以及一些其他的什么情绪,“所以,你可要掂量着说。” -- 第66页 ☆、非人哉 奚盐明明是在威胁,但是语气却天真地像在和这个小女孩说什么好玩的事情一样。 沈约道:“我也没有那么不经说,再说,我也不是什么好人。” 奚盐像是听到了什么听不懂的事,偏了偏头去。 那女孩笑了一下,道:“大哥哥,你这是什么话?我也不是什么好人。” 沈约没有回她,心中还在刚刚那女子脸上布痕眉心开花之中没缓过来,心中想起来,这就是那个赵德泉之前说的“竹斑花”。 那女孩发出稚嫩清脆的笑声,在这片竹林却显得诡谲,她满脸天真地笑,但是眼眸还是空洞的,道:“我叫黄宛。刚刚被我丢下去的女人,是我的姨母;而被我寄生的人,叫黄福姐,是我的家姐。” 沈约看向黄宛,不知道说什么。 杀姨母,害亲姐,这简直是丧心病狂,不知道那两人究竟做出了什么事,竟然让一个看上去年纪尚小的孩子癫狂至此。 “哥哥,你怎么看?”奚盐忽然出声,却看着黄宛。 沈约顿了一下,还是道:“丧心病狂。” 黄宛听了之后盈盈一笑,没有半分的生气,而是转了转她已经空洞的眼,道:“我是坏人?哈哈哈,大哥哥,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说。” “我们的双亲早早就去了,姨母因为我们的抚恤金收养了我们两个。本来呢,我和家姐亲厚不分你我,就算我不说什么,家姐什么东西都会让给我。” “但是,到后来,一切都变了。我们随姨母来青州走亲戚,经过这片寒山之时被洪水困住了,我遇见了一个大姐姐。那个大姐姐是官宦人家的千金小姐。那个大姐姐赠给我一颗夜明珠,明亮无双,价值千金。” 黄宛脸上浮现出一丝温柔,似乎在回想着什么,沈约觉得,后面一定是什么不好的事。 “我的姨母知道了,就美其名曰地送我来大姐姐家想要大姐姐收我作丫头,大姐姐的爹娘看上去都很不高兴,但是大姐姐却把我留在她身边了。大姐姐有一天回来的时候,一直在哭,我问了好久,才知道大姐姐要被嫁给她不喜欢的人。” 黄宛脸上忽然变得很不好看,她似乎只是在和自己说话:“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大姐姐的家人都在逼她?明明他们这么讨厌!” 沈约看黄宛似乎要开始癫狂了,道:“所以呢?” “所以呢?”黄宛重复着沈约的话,忽然她那空洞的双眼却落下了两行血色的泪,她尖叫着,哭着,“所以啊!我把他们都杀了!这样大姐姐就不用被逼嫁给别人了!” 沈约向后退了一步,冷冷地看着这人,然后向奚盐道:“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奚盐依旧一幅清澈天真的样子,只是疑惑地看向沈约:“哥哥在说什么?” 黄宛还在尖叫,但是沈约又道:“那你为什么要杀你的姨母与亲姐?” 闻言,黄宛停止了尖叫,却笑了起来,看起来非常瘆人。 “她们该死。” “如果不是她们贪图钱财,大姐姐就不会被迫嫁给不喜欢的人,更不会和喜欢的人分开。” 黄宛看着沈约的眼睛,笑着说:“大姐姐喜欢的人,怎么会喜欢上我呢?真是让人恶心。就因为收了那死胖子家的钱,我亲爱的姨母和大姐,就将我的大姐姐诱骗出去,害得她白白被糟蹋!我要杀了他们!我要把一切伤害大姐姐的人都杀光!!” 看着一个九、十岁的孩子说出这样的话来,沈约的心更加下沉了。 黄宛笑得狰狞,看着就要上去抓沈约的手,沈约还没有反应过来,一道绿光却将那黄宛弹开十,重重地摔到了地上。 奚盐原本清澈平静的脸忽然垮了下来,冷冷道:“不是和你说过了吗,好好掂量。” 沈约有些诧异地看着护在自己身前的奚盐,又看那黄宛艰难地爬起来,半个身已经接近透明,似乎已经快要魂飞魄散了。 待那虚影彻底消失消失殆尽之后,沈约沉默半晌,道:“奚盐。” 奚盐看向沈约,有些疑惑。 沈约道:“你为什么要引我来?” 奚盐忽然弯了弯那清澈的眼,笑道:“哥哥看出来了?” 这些事发生的都实在是太过凑巧了,他就算再被眼前那些血腥、妖魔的场面震撼到,也该缓过神来了。他恰好去饭楼,饭楼恰好听到这两个女子谈论这些事情,恰好算准了他一定会跟上去,恰好在这个时间点救下他。 一切都太凑巧了,沈约不能不怀疑,奚盐完全是冲着他来到,而且还有一个推断:奚盐还很了解他。 沈约不明白,在他过去的记忆里,确确实实没有留下半分有关于这个自称是自己弟弟的奚盐的印象,可是为什么奚盐会一直喊他’哥哥’呢? 奚盐道:“因为我已经好久好久没见哥哥了,阿盐想哥哥了。” 沈约后退了半步,道:“你别叫我哥哥。” 奚盐忽然很害怕,双手捂着耳朵,像是在抗拒着什么。 看到他这个样子,沈约走近他,道:“何必如此?再则,你,是妖吧?” 奚盐像是听到了什么更加让他害怕的东西,猛地蹲下来,双手呈对抗状,口中还不停地重复道:“我不是妖……我不是妖……” 沈约诧异地看着奚盐,一把将他拉起来,道:“你先起来。” -- 第67页 奚盐没有什么挣扎,眼睛里半是害怕半是委屈。 沈约其实最怕人这样,特别是小孩子,奚盐看起来就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孩子,沈约竟然下意识地摸了摸他的脑袋,道:“你慢慢说。” 沈约有些惊住了,因为他很讨厌别人接触他,现在他竟然主动摸了小孩的头。好吧,毕竟是个小孩。 奚盐好像很是受用,放松了许多,闷闷地道:“前几天,我才醒过来。但是好黑,我就出来了。然后,我就遇到这个女童了。她那时候魂魄已经碎了半边,她求我帮她。然后,我就帮了。” “才醒来”、“出来”,这些词一看就不是普通的人类或者道人,沈约感觉有点像酒名先生在那些怪志里面写的那些故事,竟然第一反应不是害怕,而是一种松了一口气,又很是难受的感觉。 沈约道:“那你是?” 奚盐亮晶晶的眼睛扑闪扑闪:“我是你弟弟啊!” 沈约:“.……” 沈约道:“我是说,你本体是什么?你是人还是……”还是妖? 奚盐迟疑了半天:“我不是人,但是我喜欢人这个种族。我是灵,不是妖。” 沈约不是很明白,奚盐又道:“妖生于怨念,灵生于万物人间,我是天地孕育出来的,不是妖。我是竹灵。” 沈约忽然就想起寒山那个被折磨绞杀的竹妖,一阵难受涌上心头,连沈约都说不清楚为什么。 沈约道:“那,竹斑花是为什么?”沈约指着地上那副黄福姐的尸体,问。 奚盐道:“竹斑花?这个,这个不过是善果花。上面的红花,是善果花,可以保人转生为好人的。 沈约沉默地看着奚盐,想要告诉他自己不是瞎子。 奚盐哈哈笑了,语气又天真又残忍:“她们早早就是和我结下契约的人,想要得到什么,就必须要失去什么。时间到了,善果花再不开,死的,可就不止是这区区两个人了。” 奚盐轻轻说道:“她们伙同大月氏,想要把这寒山唯一的一条能够平安无险地联通大燕和大月两国的道路告诉大月。哥哥,我记得你这辈子是大燕人,我是为了哥哥好。我不想哥哥不开心。” 奚盐的表情很认真,没有半分的威胁意味。 沈约实在是不知道说什么了。 奚盐未必在说真话,但是如果深究起来,这两个人活着却是是比死了还要麻烦。 奚盐也不是什么见不到杀戮的人,他点了点头,问:“最后,你为什么叫我哥哥?” 奚盐顿了一下,道:“哥哥就是哥哥。” 沈约也不再问他,他道:“你知道,虚净村在哪里吗?”沈约顿了一下,道:“你既然才醒过来,那应该不知道。” 奚盐忽然脸上的笑容凝了几分,道:“哥哥,你这是,要找他了?” 沈约连忙问:“你知道我要找谁?” 奚盐幽幽地叹了口气,像个被兄长抛弃的小孩子:“罢了,他既然一直在找你,这几万年,我也算是看出来了。他却是还算是个值得托付的人。” 沈约精准地抓住了“几万年”这个词。 虽然不知道奚盐在说谁,毕竟就算是赵德泉给他书上那个“寒”,估计也就是季寒,也是才是几百年前的事。所以,奚盐说的这个人,肯定不是季寒。 既然如此,奚盐是不是也认错了人呢? 沈约这几天的世界观被冲击的太厉害,但是他现在只是清清楚楚地知道:他寒山三年相处、甚至是动了心的,不是人;救下他的、一口喊着自己“哥哥”的小竹灵,也不是人。 所以,他呢? 沈约心中一凛。 ☆、三十岁的他 “哥哥,”奚盐道,“前几天,我遇到他了,他……不太好。”奚盐小心翼翼地看着,生怕沈约有半分的难受。但是沈约只是在斟酌着:“他,怎么了?” 奚盐道:“哥哥,要不先好作休息,我带哥哥去见他吧。” ! 沈约装作思索,道:“你,现在要在何处落脚?我也是刚刚回到寒山,而身边的下人烦腻得很,我不打算回去驿站了。” 虽然这个奚盐不是人,但是他一直没有表现出要对沈约不利的作态,而且恭顺有礼、还单纯得像个小孩,咳咳,当然如果他没有笑着让那个黄宛魂飞魄散的话,而且毕竟还有一个孙府的季寒在盯着。 “哥哥,”奚盐一脸的无辜,“阿盐刚刚从自己的棺木里面爬出来,身上没有灵铜能够结算。” 沈约:“.……” 真是个好灵,竟然还考虑上了这个,但是怎么感觉像自己正在被诈骗一样。 沈约道:“罢了,你和我来吧,你要不先告诉我,虚净村在哪,找个离那儿的客栈。” 奚盐看了他好几眼,眼神有些奇异。 沈约道:“怎么了?” 奚盐不声不响地将手一挥,四周的雾霭散开,露出一整个葱茏的森林。奚盐道:“在这。” 沈约不明所以:“什么?” 奚盐认真道:“哥哥说的虚净村,就是这儿啊。” ??? 沈约闻言后退了一步,看着这个季寒曾经带自己来过的林子,忽然才觉得身子发冷,已经冷到连移动都困难的地步了,只是因为刚刚自己注意力太集中在奚盐和那黄宛身上,生生忽视了。 -- 第68页 奚盐察觉了不对劲,右手心中生出一片竹叶,将之覆于沈约的额间,未曾触碰,便已经化为一道绿光飞入沈约的眉心湮没了。 还没有等到沈约问,奚盐便道:“哥哥不必担心,略施法术而已,可以让哥哥抵御这虚净村的鬼寒,免受侵扰。” 沈约见这竹灵是真的对自己没有什么不利的心思,不由道:“你就没有想过,你认错人了吗?这世间上姓沈的人何其之多,你怎么就能确定你的兄长确实是我?” 奚盐眨巴眨巴眼,道:“哥哥,你想多了。我能认出哥哥,是因为哥哥身上有魔……哥哥身上有那个人的气息,想必你们已经见过面了。” “那个人?”沈约一字一句道,“你说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哥哥,”奚盐道,“受人之托,我只能告诉你,那人是个善人。” 沈约听到,道:“算了,你,随我来吧。” 奚盐乖乖跟着沈约走,但是半天没有走出这片鬼村。奚盐道:“我忘记同哥哥说了,虚净村的这个出口,是走不出去的。” 奚盐道:“除非有当地的主人带路,不然的话,一辈子都别想走出虚净村。” 这个虚净村,如今已经叫作虚净岗了,难怪寒山人都对虚净村忌讳莫深, 沈约恍惚想起自己寒山和季寒日日来这片林子玩闹的场景,自己也不是没有独自出去过?。而季寒,为什么能轻轻松松带自己出去? 沈约眉心一跳。看来,季寒不仅仅是只鬼,说不定还是虚净村里的主人。 他竟然在人家的坟头和人家来来往往蹦跶了三年,还一股脑子地后知后觉地喜欢上一只鬼? 真是魔愣了。 沈约揉揉眉心,觉得自己骄傲那么多年竟然栽在一只鬼身上,不知道说什么好。 “哥哥,怎么了?” 奚盐发现沈约不讲话,又道,“哥哥,你也别太担心了,毕竟,他是死不了的。” 沈约点点头,道:“走吧。” …… 沈约和奚盐刚刚进入镇子没多久,就看到那些街上本来买东西的男男女女都东躲西藏,就连那些一向稳重的卖货阿婆阿公都在收拾货物。 奚盐疑惑地一把拉住一个想要跑的人,问:“这是怎么了?” 那个人心急如焚,突然被抓住也有些气恼:“你他妈的放手!神经病!想活着还不快跑!” 沈约看了一眼奚盐,默默让他放开那人,道:“算了再找人问问吧。” 一个步履蹒跚的阿婆撑着拐杖笨拙地走过来,衣裳有些发灰发旧,但是整洁干净。那阿婆满是无奈地看了两人一眼。 沈约本想问,没想到奚盐先发了话:“阿婆,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街上的人都在跑呢?” 那个阿婆满是平静,只是和蔼地说道:“小伙子,你们也快跑吧。往山上跑,找高脚的、大水漫不到的地方跑吧。” 沈约道:“大水?发大水怎么会提前知道?” 那阿婆微微一笑,眼里还有些许的骄傲,缓缓道:“本来这发大水的确难以被预知到,但是近儿,寒山新来了一位年轻人,是位官老爷,做了一个提前知道会发大水的什么东西,比那八哥儿说话还准!” 奚盐眼睛刷的一下亮了,道:“哥哥,好厉害。” 沈约觉得这个小竹灵就是个小孩,但是他在虚净村那儿的一番话,却冷静得不像个小孩子。 奚盐忽然想到了什么,道:“那阿婆你怎么不走呢?” 那个阿婆眼里的光黯淡了几分,饱经风霜的脸上扯出一个释然的笑:“阿婆老了,阿婆走不动了。阿婆不想走了。” 沈约心下存了份疑惑,道:“阿婆我们背你去避水吧!” 那个阿婆摇了摇头,将两人往众人逃跑的方向推去,道:“快走吧小伙子!” 周围的人有些眼神有些奇怪,除了轻蔑还有些许憎恶。 抱着一个小女孩的麻色对襟襦裙的女人边跑边和身边的女伴说话,声音一点也不忌讳,连沈约奚盐他们都能听的一清二楚:“那个老婆子!上一次大水来了!我记得徐家的二子啊就是为了就这个老婆子哦,哎呦,那孩子才十二啊!就这样活生生……啊,快跑!” 那老婆子眼里尽是一片死灰。 奚盐和沈约对视了一眼,沈约不知道该怎么说。 奚盐直接蹲下来,道:“阿婆,快上来吧。” 沈约吃了一惊,他之前以为奚盐的天真是装出来的,没想到,连那句“我很喜欢人类”这句话都是真的。 奚盐不是妖,他是个小小的竹灵,他很快乐,还很天真。 但他间接地要过两个人的命。 沈约心中一闪而过,百般不是滋味。 奚盐脸看着就很小,而身姿虽然不矮,但是却很清瘦,沈约觉得要是那阿婆真背上去,还不知道奚盐能不能背的动。 不能再犹豫了。 沈约将那阿婆一背,直接就往山上跑。 奚盐愣了一下,有一丝笑意。 只不过眨眼睛,寒山原来沈约和奚盐站的那条街都已经被湮没在滚滚的洪水之中,沈约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寒山发洪水了,说来也巧,沈约在寒山三年竟然一次大水也没有碰见过。 洪浪滔天,那颜色全是寒山上的黑土的黑,夹杂着绿绿的、白白的、各式各样的色彩,像沈约看到落京花灯节的盏盏彩灯,只是亮着的不是灯,是寒山村民眼里的动魄惊心的滔天惊恐与倒映在一双双浑浊的眼子里的山洪的色彩。 -- 第69页 沈约是真的没甚么感觉,他对身边哭喊叫唤的声音都无动于衷,那些悲伤恐怖的情绪,沈约好像什么都没感受到,除了沈约淡漠的同理心外,还有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的缘由。 沈约实在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 分开了不过短短介个月吧,沈约却感觉好像隔着整整一个时间的长河一样,看到的那个人从心里跳出来。 是季寒。 季寒在疏导这村民避洪,甚至还被不甚理智的村民推推搡搡,“你干吗拦着我?我的儿子!你陪我儿子!” 沈约没好气地快步走到那个推搡季寒的人边上,不冷不热地刺道:“你儿子是他弄不见的吗?要不是他拉着你,你和你儿子都要去见鬼去,你好意思吗?” 那个人一下子被呛住了,只是焦虑地看着山下。 季寒好像没有认出是沈约,他还是一副冷冷清清的样子,只是也是知礼温润的,沈约觉得这样玉一样温润的人有些陌生:“季寒?” 季寒明显顿了一下,然后道:“这位公子,认得季某?” 沈约一下子呆在原地。沈约想象过很多次两个人再相遇的场景,想着第一个说话的人会是他还是季寒,会想季寒会不会说“好久不见”,他或许还会回一句“甚是想念”……. 但是季寒竟然认不出自己了。 奚盐走过来,瞥了一眼季寒,来到沈约,小声道:“哥哥,你们怎么怪怪的。” 沈约低了低头,道:“没甚么。” 季寒看着眼前的两人明显金贵、不似寒山村民,于是礼貌地问道:“多谢这位兄台出言,只是寒山百姓恰逢大水之痛,失了一些理智的也都是有的。” 沈约压下心中滔天的怒气,然后挤出一个笑来:“你倒是通透。” 季寒微微一愣,笑笑道:“过誉了。在下寒山人士,辞官归家,恰逢洪水,我姓季,单名一个寒,字薄山。” 沈约闻言愣住了。 季寒,季薄山? 那…….不是孙府季寒的字吗? ☆、以德报怨 不对。 沈约刚刚有意识无意识地将这人与自己心上的季寒相提并论,但是却忽略了这人的年纪。 那人面如悬玉,但是面容上已经有了几分倦色,双眸明亮沉稳,即使是面对寒山大水、面对村民的乱骂,但是却是从容平淡的。 这人看上去显然已经有了些阅历,想是沈约远远比不上的,而自己认识的季寒比沈约自己还年纪还小,这人,想必不是自己认识的季寒。 “季大哥好。”沈约微微一笑,又道,“这寒山大水来的急促,季大哥也需好好留心才是,切莫伤了自己。” “寒多谢……”季寒顿了一下,问,“不知公子贵姓?” 沈约缓缓道:“我姓沈,单字一个约,字拾得,如果不介意,大哥唤我拾得就好。” 季寒的眼眸颜色沉了沉,还是一脸平静:“那便多谢拾得了。” 奚盐走过来,一脸的好奇地看着这两个人:“奇了怪了,这是怎么了?” 沈约和季寒都看向奚盐。 沈约下意识地拍了拍奚盐的背,道:“他叫奚盐,是我的弟弟。”后知后觉才发现自己竟然已经把这个莫名其妙来的小竹灵看做是自己的弟弟,沈约心下不知道说什么好。 奚盐乖巧地看向沈约,然后也乖巧地道:“我叫奚盐,字……”,奚盐顿了很久,然后道,“我不记得了。” 沈约随口编了一个:“小弟年少顽劣,不喜人唤他小字,小弟小字无盐。” 季寒闻言,眼里看着明显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沈约,唇角微微扬起,平静的脸上终于不再是冷漠的表情。 “哥哥!”奚盐有些怨恼,“你说什么呢,我怎么——” 沈约笑道:“貌若无盐,但是却心性良善,实在是在夸你。” 奚盐恹恹道:“哥哥你还是老样子,就喜欢捉弄我。” 季寒有些冷淡的声音响起:“令弟与其兄一样,都是心貌两全之人。” ?? 沈约抬起头来,看着眼前的三十出头的季寒,忽然有着一种他和三年前那个少年季寒穿透时间对话的感觉。 奚盐却是毫不留情面地笑了起来。 此时正是大水减弱,众人歇息之时,但是却隐隐有一阵哭声。 沈约不由地回头去看那哭泣的女人,竟然是刚刚讽刺过那阿婆的那个妇女。 那妇女看起来很是不好,嘴里一直念叨着:“我的茹茹,啊,我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哭的很是狼狈,连本来的花布衣都脏了。 这女人刚刚还跟着一个小女孩,想必是那孩子出了什么事了。 奚盐走到那个妇女身边轻声地安慰着,竟然还落了泪。 沈约实在决定这个小竹灵善良得过分,因为他心里还记得这女人对那个阿婆的讽刺,决定去看看那孩子,他转头想要去山下,却被季寒拦住了。 季寒道:“拾得,你想要去山下?不行,虽然这大水暂时是停了人,但是按照近两年发大水的形情,这大水一日之内肯定会反复,你现在下去,太危险。” 沈约挑了挑眉,道:“谁告诉你我要下去找人?不是我说,季大哥,我们素昧平生,你不必管的那么宽。” 这话实在是不识好歹了,但那女人却闻言扑了过来,哭得脸发青,一边抽着泣,说:“这位公子,你要下山吗?我和你一起去!” -- 第70页 奚盐摇摇头,道:“哥哥,我陪你去。大姐,你还是在这里待着吧,这里比较安全。” 沈约道:“你去了只会分我们的心,等下你女儿找不到,你又出事了,怎么办?” 这话有些很刺耳,季寒好像没有听到一样,季寒用温和地好像在照看自己的后辈一样的口吻说:“拾得,你说的对,但是这还是有些危险,我去,我会弄水。” 季寒觉得这两个看起来就锦衣玉食的人不会弄水。 奚盐还没有回过神来:“什么弄水?” 沈约道:“就是凫水。” 决定好了,季寒下来去山脚。沈约总觉得不踏实,沈约其实是会凫水的。寒山三年对于他一个从小就锦衣玉食的高门子弟来说虽然日子艰苦了些许,但季寒在身边,那次看完他去凫水采莲后,沈约就经常缠着季寒,下的水次数多了,沈约在季寒的悉心教导下,很快就学会了凫水了。 但是季寒明显就不想他下山,沈约再拖下去,那女孩子就不用救了,所以草草地答应了。 反正沈约长在一双腿,谁也管不了他是上山还是下山。 …… 寒山偌大生长着许多的狂玉树,这狂玉树树如其名,根系发达的很,树叶的表面是碧色的,而树叶的背面则是白色的,呈现出一种奇怪的结晶状,坠着一个个乳白色的结晶状的东西,因此得名狂玉树。 这狂玉树竟然俨然被这场突如其来的洪水给连根拔起,在滔天的黄黑色洪水浪面起起伏伏,沈约很担心自己的那条船会撞到那些树。 天地茫茫,在洪水的巨浪面前,他像个弱小的兽。 数不清的农家人的织布、木桩、用具或是浮在水上,或是在混沌的水里沉着,那些寒山村民辛辛苦苦忙碌了大半辈子的梯田,在这场洪水中,所有凝结的哭笑都付之东流。 虽然人们叫着自己是世间主宰,开垦荒山河田,但是,神不过是动了动手指,一切都毁灭。 沈约极目远眺,意外地看到远处的一块很大的木桩上一只手死死地扣着。 那只手上遍布着发白的狰狞的勒痕,那指尖被那块木桩凸出的利刺扎着,已然出了殷红的血。 那双手下面越过那漂浮的木桩上露出一双疲惫而平和的眼睛,是一张苍老而慈祥的脸,一个老阿婆在挣扎着,好像另一只手还死死拽着什么往自己没有水那边扣。 沈约定了神看,是那个阿婆! 阿婆跟着他们到山上后,沈约他们就没有注意,没想到,这阿婆竟然又跑下来山下了! 沈约脑子一疼,他连忙加快了划船的频率,火急火燎地往那边划去。 “阿婆,撑一下!我过来了!”沈约朝那边喊着,船也是很争气。倒没有多久就到了那阿婆旁边。 那阿婆看到沈约,有些欣喜,但是手已经无力地往水下划了,那阿婆颤抖着唇,好像要说什么。 沈约见状赶紧往水下跳,穿过寒冷的水,抓住了那阿婆的手。他调整了一下姿势,将阿婆的后背转到自己的面前,但是沈约的目光却落在阿婆的另一只手上,刚刚因为角度的问题沈约竟然没有看到,阿婆的怀里还有一个女童! 那女童好像已经晕厥过去了,全靠那阿婆往自己怀里拉的那股劲儿,不然那女童早就往水下沉了。 这个阿婆已然年迈,竟然还分了力气去拽着女童,还要有只手搭在湿滑的木桩上,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 沈约赶紧将两个人拽上船。 过程很痛苦,沈约差点被反拉下去。但是拉了半天,才将两人拉上去。沈约扭了扭自己酸疼的手,转过头去看那两个人,忽然发现那个阿婆的手指似乎有些冷的奇怪。 覆指上去,发现这阿婆……竟然早已没了气。 “拾得!” 季寒的声音将沈约拉回现实,沈约喊道:“人找到了!但是情况不太好。” 季寒冷静地落下他的船,然后三下五部地给阿婆做基础的清除口腔杂物工作,随后沉默了,停止了手上的工作。 沈约急忙问:“怎么不继续了?” 季寒站起来,将自己的衣袍解下来,搭在沈约身上:“你刚刚入了水,小心着凉。” “谁要你这个了!“”沈约皱眉问,“为什么不继续?” 季寒顿了一下,一双冷静却显得寡情的眼眸看着沈约:“阿婆没有呛过水。她的心脉已经停了,应当是……力竭而亡。” “……” 沈约沉默了好一会儿,指着那个女孩,说:“这个孩子还有气儿在。” 季寒将那女童检查了一下,道:“没事,她也没有呛到水,应该只是累晕了。” 那女童的母亲很快也落在了船上,她将女孩子抱在怀里,边哭边笑,边念叨着:“幸好,幸好,茹茹呐我的茹茹!” 那女童时而转醒。她扑闪这一双葡萄一样的眼睛,只有无措与刚刚的恐慌,她扑到母亲的怀里,抽泣起来,声音破碎:“娘呜呜呜!!我害怕!!” 那妇女抱着女童扑的一下跪倒,对着季寒沈约便磕头便道:“谢谢两位大善人!!谢谢两位大善人!!我以为我的茹茹也要像徐二一样被河神吃了,多谢两位大善人!” 沈约听到她提起那个为了救阿婆而死的徐二,心里闷得很厉害的东西一下子炸了,他嘲讽一笑,话很凉薄:“你该谢的不是我们!” -- 第71页 那妇女猛地一下抬起头来,看到沈约漂亮的五官都盛着怒意,顿时有些手足无措了。 季寒幽幽说道:“是阿婆救了你女儿。” 他指向躺在船上的阿婆,然后又语气淡淡地加了一句:“阿婆走了。” 沈约恍惚中看到那妇女哭得很厉害,围着阿婆的尸体一直在道歉、磕头,好似这样可以拔除语言曾经撒下的恶的种子,好像那个风言风语阿婆的人不是自己,但是沈约真的有些头晕了。 沈约忽然不知道说什么。 沈约无法理解他们的行为。 阿婆为什么要以德报怨? 那女人为什么要在别人死了才来道歉? 难道没有犯下滔天大罪,只是说了一些自己以为不痛不痒的话,在自己被救赎是说抱歉就能抹去一切了吗?这样就不是恶人了吗? 这样的人,有什么资格被救赎? ☆、山寒天下空 当大水和情绪一起退下去了,沈约在站在山顶发呆。 沈约这次来寒山可是偷偷的、连个招呼也没敢打,可是没想到寒山竟然会有新一轮的大水。 沈约这一趟寒山,没有等到五年之后,同样的,他也没找到季寒。 沈约知道了季寒或许不是人,或许寒山三年只是他一时的玩心而起,或许那个“请盐五年,重反寒山”只是一句随笔而就的承诺。 但是,沈约很骄傲,骄傲到会对这些虚幻缥缈的东西破碎之后都假装毫不在意。 沈约觉得,他该回落京了。 “太好了!”山上幸存的寒山村民蜂拥地跑出已经尽褪洪水的坡上,甚至有年迈的老人亲吻着热爱着的土地。 “朝廷拨了又一波人来了,听说带了好多的粮食!”村民欢呼着,笑得不见牙眼。就好像经历方才那滔天洪水的人不是他们一样。 百姓真是蠢。沈约想。 季寒走出来,看着这一群村民,沈约就在他旁边,看季寒眼里也有笑意。 “怎么了?”季寒温和问道。 沈约道:“没甚么,只是想到我的一个朋友。” “朋友吗?”季寒问。“真好。我就没有什么朋友。” 沈约笑道:“没甚么朋友也不算没朋友。再则,朋友,贵精不贵多。” “小孩,”季寒突然笑了,“你真是个小孩。就好像见过你一样。” 沈约的心忽然一跳,他满不在乎笑道:“也许吧。说不定我们前世见过呢哈哈哈哈。” 季寒道:“你的朋友,在京城吗?” 沈约顿了一下,道:“不,他……也是寒山人。” “寒山人,”季寒重复了几遍,不过又笑了笑,“真好。我就不是寒山人。” 沈约倒是有些意外:“季大哥,你不是寒山人吗?” 季寒道:“如果说在寒山长大就是寒山人,那我就是寒山人。” “你……”沈约顿了一下,斟酌了一下语气,“季大哥,你原来是京城的官吗?” 季寒闻言,笑了笑:“你想说什么,直接就说吧。” 沈约道:“你是在落京做官吗?” 季寒有些疑惑,但是他还是道:“不是。我在金陵。” 金陵?沈约心中释然了一下,原来如此,难怪他以前从来未曾听说过季寒。 这个季寒,不是落京的季寒,也不是他相处了三年的季寒,而是一个阅历丰富、饱经官场浮沉的季寒。 “等这场大水之后,我就要回落京了。”沈约道。 季寒道:“你是高门子弟么?” 沈约闻言,粲然一笑:“是啊,有名的纨绔呢。” 季寒被那一笑顿了神,心想自己也是三十来年的人竟然还能怎么一刹那的情绪抓住,不由也笑了一笑:“纨绔吗?我看你倒是个小善人。” 沈约闻言愣住了。 季寒道:“可惜,除了你,我这辈子遇到的人,大多数都是不是善人。” 沈约讪讪笑了:“季大哥你要抒情就抒情,不要给我戴善人这个高帽,我就是个纨绔。” “你这个孩子。”季寒眼里是淡淡的笑,就像是在想着什么。 沈约道:“你在金陵做官,为什么会来寒山这小地方?你就是那个阿婆说的做了预测仪的新任县令吧?” 季寒道:“我的回答无外乎是仕途不遇,难道还有别的回答吗?至于预测仪么,做着玩的。没想过别的。” 沈约哈哈一笑,道:“你不会只是个县令的,我保证。”等沈约回了落京之后,他就去想办法把人捞到落京。 季寒闻言,只是淡淡地笑了一下:“我知道。” 那笑里,好像只有一种坚韧的自持,没有什么骄傲的情绪。 沈约不明白这个“我知道”意味着什么。 沈约正要说什么,却听的远处一阵浩大的阵仗:“青州巡抚齐大人到!青州按察要使朱大人到!尔等跪拜!” 沈约远远看着两个穿着朱红官服的人缓步走来,都是精明的模样。 寒山村民只好依言迎接,只有沈约和季寒没有跪。 沈约是觉得自己好歹也是个正儿八经的小侯爷,虽然偷溜出来,但是他只要称自己是出来游学的就行。其实还是一句话,因为他傲。 季寒还真是不知道为什么,季寒双眼拂过了一瞬间的淡漠与狠厉,但只是一瞬,又恢复的平静。 -- 第72页 “寒山县令季寒接旨!尔为县令,为一方百姓父母官,然徇私舞弊、暴征民力,忽视寒山堤坝建设,导致巨洪淹没村庄,百姓流离失所,朕心甚恶之,念及尔曾有为先皇做过功绩,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季寒流放漓西,三世之内子孙不得为官。” “季大首辅不,现在季寒是一阶白身而已,”其中一个人看了一眼另外一个官员,蔑笑道。“季寒,还不接旨?” 来人笑得很慈爱,是个笑面佛,但是说的话却给季寒判了死刑。 季寒好像什么也没有一样,道:“臣接旨,叩谢圣上。” 沈约还没有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看季寒的表情,好像已预测到了这一切的发生。 为什么? 沈约再也忍不住脾气,道:“这什么圣旨?你不会是杜撰的罢?季寒带领村民躲避洪水,差点罢命都搭进去了!” 郑隐怎么可能做这样的糊涂事?因此,肯定是太后一党的意思。 那笑面虎的笑有些变味了,他叱骂道:“你是什么东西!敢在本官面前放肆!胆敢质疑圣旨,你脑袋不想要了吗??” 奚盐的脸色一变,却被沈约一把抓住要施法的手。奚盐恼不过,只好护着沈约在后面。 季寒将两个人都护着身后,道:“他不过是寒山里一个孩子,一时意气,望大人海涵。” “我是什么东西?”沈约微笑道,“我倒是想问,你是什么东西?也敢在我面前放肆!” 本来沈约要搬出自己的身份压一压这嚣张的官人,但是想起自己老爹的脸色又生生压下去了。 那笑面虎心上一横,他见沈约肯定是个非富即贵的,指不定是哪位高位的家中逆子,只好将锋芒都对准季寒:“本官此次来,是将季寒押解归罪的,其余人等一律闪开,否则,论以抗旨不尊!” 其余本来还有些愤愤不平的村民闻言,还是有大部分都退了步,只有几个年轻些许的孩子还是一脸的不理解。 “季寒知罪。”季寒不卑不亢道,“希望大人勿要波及他人。” “季寒!”沈约声音里面有些颤抖和怒气,但是看到季寒的目光又再一次声音软和了下去,”你明明……没有做错。” 笑面虎哂笑道:“有没有做错,那是圣上说了算,你一毛头小子,敢质疑圣上决策不成!” 沈约道:“不然,只是大人,大水未过就抓人,是否不太符合规矩?现下寒山村民流离失所,如若当下没了县令,岂非陷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 “此时抓人,正是圣上的决议,”笑面虎加深了唇角的嘲笑,“至于寒山的重修建设,自然会有人跟上。” 沈约还想说什么,季寒却道:“拾得,别说了。” 沈约不解地看向他,眼里都是悲伤。季寒温和地一笑,小声说道:“小孩,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有时候良善的人必将成为良善的祭品。” 沈约眼眶唰的一下红了,沈约声音有些倔强:“就不辩解一下吗?” “小孩,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季寒顿了一下,“再说了,我甘愿成为良善的祭品。” 沈约不了解这个季寒,不知道这个季寒经历过什么事,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季寒会说出这样的话。本是萍水相逢,沈约却有些难过。或许,他是为一个心怀百姓的好官却不得重用反受害而难过罢。 沈约狠狠瞪了一眼季寒,往外跑出去。 “我们这位县令真是不走运呐,不过听说他以前可是位风光的大人物,哎……” “什么大人物?哦哦对对对,他不就是大翎天和五年的状元吗?就是……” “没错,就是那个之前的季首辅!可惜可惜了,这是个好官大人呐!” “对啊,我听说,他琼林宴吟了那句诗至今还让人记得呢!” “少穷酸了,不要以为你识得几个字就在那里卖弄!什么啊!” “这位季首辅这样说,听说是什么山寒天下空……啥意思我也不知道呐!” 沈约忽然如遭雷劈。 沈约猛地朝季寒那里看去,季寒的身影已经已经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了,几乎就要看不到了。 押解季寒的人用半是悲悯半是麻木的目光一直看着季寒,季寒却心中想的是沈约。 季寒看到刚刚最后他说出那句话之后沈约一直没有看他,但也猜的出那小孩低下的面容上是怎样的难过。 季寒心里百般不是滋味,按理说在官场浮沉多年,从开始的鸿鹄之志,到后来明白心怀天下必将身祭天下,季寒理应不再为这些浮沉的事而波动的。 但是,在看到十六七岁的沈约,季寒好像忽然醒悟过来,好像自己那么多年坚持的东西终于有了意义,在迷雾笼罩的深处,季寒终于看到了那张宿命在追寻的脸。 但是季寒很抱歉,因为他做不到了。 ——山寒天下空。 做不到了。 ☆、三生石上见三生 “季寒……” 沈约的意识在海里浮沉,像是炽热的日在他头上散发着热量,丝丝缕缕,全部被沈约承接了一样,昏昏沉沉中,沈约好像看到了季寒的脸。 十四岁的季寒、十七岁的季寒、三十余岁的季寒。 即使时光在他脸上留下痕迹,但季寒的执念和愿景却从来没有改变过。 -- 第73页 沈约不明白时空的错乱,他只想见到季寒、留住季寒,和季寒亲口说一声欢喜。 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说话。 那是个熟悉的女人声音:“怎么样,这孩子醒了吗?都这么些天了,这么还没有醒。” 沈约在滚烫的脑海意识里挣扎了一下,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是母亲的声音。 他挣扎着睁开眼,声音怎么也发不出来,好了半天才说出第一个字:“娘……” 叶霜雪惊喜地抱着他,抹了把泪:“你吓死娘了!你这孩子,平日怎么闹我都随你,但是你这竟然不声不响跑到这寒山,你不知道寒山发大水吗?不知道爹娘担心吗?” 一边静默了许久的沈长耀才开了口:“逆子!你知道你母亲有多担心吗?连累着你母亲跑来这寒山!” 他爹一开口就是这样,沈约都不想回他了,他断断续续道:“爹。” 一个字,让沈长耀直接就静默了。 沈长耀低低声道:“你个臭小子,你到底去寒山干什么?” 沈约直直看着沈长耀,说道:“爹,我有喜欢的人了。” 叶霜雪愣了一下,笑道:“这是好事。不过,你去寒山做什么?” 沈长耀忽然声音拔高:“该不会那姑娘在寒山吧?” 沈约顿了一下,声音低低地:“不是姑娘。” 沈长耀和叶霜雪都没有说话。 沈长耀看上去震惊大于恼怒,但是久久地一句话也没有说。 还是叶霜雪晃过神来,低叹了一声,道:“儿啊,你在说什么呢,你现在还发着热,还是睡下先吧。” “娘。”沈约抬起透明来,虽然力气有些不支,脸上苍白,却很坚定,“娘,我没有神志不清。我喜欢上一个人,那人不是姑娘。” 沈长耀看着沈约,眼里盛满的是失望和怒气。,终于,他一字一句甩了出去一样:“你想学大翎皇帝颠倒人伦吗?逆子!!” 沈约忽然又低下头去,声音很小:“没机会了。” 叶霜雪察觉出什么,摸了摸他的头,道:“别想那么多了,我和你爹好好说说,你还是再休息一下吧。” 沈长耀心里觉得那个沈约喜欢的男子已经死在了寒山大水了,看着沈约的神情那么低落,心中怒火也熄灭了大半,就算沈约喜欢男子又如何,反正左右那人已经没了,等过个两三年,沈约就会忘了这荒唐事。 叶霜雪看了看窗外,心绪万千之际却发现那一树的荼蘼竟然提前了那么多有了花蕾。 “孩儿,”叶霜雪柔声道,“有空也不要闷在房间里,出去看看花也可以缓缓心情。” 沈约楞楞地点了头,直到看着叶霜雪无奈地为他捋好了被角出去。 沈约忽然想起来什么,开始找书。 史学的书,记载大燕首辅的、记载奇闻怪的,乱七八糟地被丢到地上,一边的婢女吓坏了,不敢说一句话,想要劝他的,都被沈约癫狂的状态给吓到了。 沈约眼睛呈现怖人的猩红色,看起来很吓人,但是那不过是因为睡久了又发热造成的,其实沈约脑袋很清醒。不过沈约的脑袋很疼很沉,像是把那段日子所有的重量都压在了头上,沈约不停地翻着,只想找到季寒两个字。 但是他就是没有找到。忽然,他想起什么一样,猛然将之前所有的书打开。 终于,一本治水的书里,一个“寒”字刺得沈约的脑袋更加痛了。 “寒,季姓也,大翎天和五年状元,为相十年,改革弊病,肃清刚正,然言语不状冒犯圣颜,被贬寒山为令,天和十七年,寒山大水,季寒中饱私囊,恶意毁坏堤坝,被放漓西,越明年,病死漓西,葬归寒山。” 顺着下去,沈约找到了大翎翎始皇帝在位期间的相关记载,意外地发现:季寒的十年为相似乎被人刻意抹了去。 如果十年间史书记载的由翎始皇帝直接传下的改革政令怎么都对不上实际的时间间隔,以及十年间竟然只有内阁整体的模糊记载,沈约根本不会这么久都找不到相关季寒的记载。 在部族统一建国之后,当机立断地力荐皇帝以路县地方行政制度来替换原有的血缘群落统治、并且以施授恩惠来分割原有部族的庞大势力、推行养民变法予民实惠——这些桩桩件件,没有以为能抗下所以阻力声音的首辅,翎始皇帝或许连对付原有旧部族势力都成了问题。 这其中,一定有一个人,这个人心性坚韧、手段果敢,襄助翎始皇帝执行部署了一切。 但是,史书里却没有那个人的名字。 书如乱麻,字字是血。 白纸黑字,他是恶人。 寥寥几句,一评功过。 一片淡淡的荼蘼瓣儿顺着风落下,精准地落在那书页上。 沈约拾起那片,拈成碎末。 这花期竟然阴差阳错提早那么多。这是一种因果的错吗? 沈约不明白,毕竟,他不明白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 其实沈约的头还是有些痛,但是大体上已经好上不少了。行在黑暗里,沈约的身体肌肉记忆还是帮助了他不少的。毕竟寒山三年已经练出来了,很多东西,成为一种记忆,想要忘记就比登天还难。 沈约记得那本书上最后写季寒的结局是“葬归寒山”,虽然没有明确地写了季寒葬在的是哪里,但是季寒曾经告诉过他自己的家在虚净村,也就是之前寒山小厮说的虚净岗,也就是乱葬岗。 -- 第74页 只要他好好找,只要好好找,在天亮之前,他一定能找到季寒的墓碑的。 他有太多的东西不明白,他有太多的东西想要搞清楚。 他想,如果季寒真的化成了鬼,只有到他的墓碑前面,沈约一定能见到季寒的。 林子一点都不安静。 这片林子,季寒带他走过,那个时候的林子安静的很,只有无尽的水滴落在草木上发出的滴答滴答的声音,沈约只听到季寒冷清声线下温和绵密的声音还有自己胸膛下隐隐跳动的心音。 当初沈约觉得是自己太害怕了,现在细细想来,可能有些东西只是后知后觉。 现在的林子虫鸣声、落水声、风哨声、蛙叫声都交杂在一起,头还有些隐隐地发热,沈约揉了揉酸痛的眼睛,走过那片水蓝碧的时候顿了一下。 现在不是雨夜,水蓝碧只是看不见的藻子,还有些丑。 沈约用木杆掠开遮路的丛叶,笑了一声:“虚净岗。” 本来沈约只是自语,却没想到话音之后,这片林子在这一瞬间发生了变化。 那本是一幅极美的夜画,但是就好像被画手肆无忌惮地着彩上去,那本来隐匿在黑夜里的碧色焕然之间被直接摆在了沈约的眼前,但是只是一刹那,那片碧色就直接□□裸地成了一种殷红的血色,沈约没站稳,差点慌到了一片血迹之间。 “嘶——”沈约冷抽了一声气,好歹还是稳住了步伐。 沈约心上悸动,眼眶被这忽如起来一疼给直接抹红了,沈约心里泛起了一丝委屈,他不知道怎么说,就是觉得,他不该受疼。毕竟以前在这虚净岗,就算是穿梭林叶之间,他从来没有被划过什么痕迹。 想着想着,濡湿的、酸酸的泪就落下来了。 “季寒!”沈约大声地喊,他不知道那人在哪,也没有看到他的碑。但是他想让他听到。 ”山寒天下空!“ 沈约听到季寒的声音,又是惊喜又是委屈,他连忙看向那个声音的来源。 沈约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季寒。 颓唐、落寞、痴狂。 季寒的发全部散开了,凌乱地黏在他的脖子、脸庞上,季寒的脸被周围的血色的光映照地格外的清晰。 青栗色的胡渣、干涸着的深色的唇、那被墨色的发缠绕着的已经有了深深的皱纹的痕迹的冷白皮肤,还有那一双只有冷漠的眼睛。那双眼里没有沈约。像落在地上的深棕色的果壳,粗糙的、没有一丝波澜的,好像已经找不到一丝的光亮。 沈约的心被狠狠地抓了起来,千万颗巨石滚落心间,他泪眼婆娑地向季寒走近一步,想要触摸他的脸。 季寒好像根本看不到他一样,只是声音还是带着自嘲和一些不甘心:“山寒天下空,约旧此心同。” 一字一句,沈约都听的清清楚楚。 沈约抹掉眼泪,朦朦胧胧间,就算是脑子发热发的更加厉害了,撕裂开那一小小的理智,沈约还是发现了一些不对劲。 他看不到自己。 那现在的季寒……沈约脑海中一刹那之间闪过之前寒山的冰天雪地,忽然明白了什么。这里既然是季寒的埋骨之地……那么。 沈约瞪大眼睛,猛地一下将季寒抱住,雪落在无声的离原之上,什么都是静悄悄的,什么都是虚幻虚化的。 季寒好像有了什么感知一样,神情冷漠地朝后面看去。眼里还是什么东西也没有。 当然抱不住。 一团虚空,一团穿过数百年的虚空,两个不同时空的人,如何拥抱在一起。 季寒好像想到了什么,自嘲地笑了笑,那笑本是俊极的,但是那笑莫名有些狠厉的意味。 季寒猛然看向沈约的方向,发现脖子上上一凉。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他看不到了。 季寒什么都没听到。血落在风里。 往生前,他好像听到了一个人在说。 山寒天下空,约旧此心同。 “季寒!” 心脏撕裂的痛感在那一刻变得很慢很慢,慢到好像只是一滴水融入深海之中,无声无息,无限慢放。 周围的一切都窒息了,沉静了。 转瞬之间,寒光映白衣,时光像被狠狠地摔在了时空的后面,身边的一切都好像在回溯者、模糊着,连同那些场景一幕幕飞快地在沈约的脑子划过。 “嘀嗒。” 是什么在流淌? “嘀嗒。” 是什么在回来? “嘀嗒。” 是什么被忘记? “嘀嗒。” 时间的声音漠然,眼皮轻轻抬起,春光大好,幽幽绯绿,燕莺恰恰。 那一块石头又出现在他眼前。 三生石。 三生石上见三生。 雪青色的衣袂被风轻吻,少年站在那块刻着奇异文字的石头前缓缓睁开眼睛,两行清流却静静地落下,温润着干燥的脸。 “季薄山。” “我想起来了。” “我所有的事情都想起来了。” “原来一直都是你。一直都是你。” ☆、一梦三载 “坐吧。” 唐夜的声音响起,沈约明显愣了一下,才坐下。 唐夜哂笑一声看他:“怎么了?知道酒庄的主人是我,竟然还吓到了。你这胆子还真的越长越回去了。” -- 第75页 沈约没好气道:“那也比你小时候看到个蟑螂都怕要强,还拉住遁叶,要不要脸?” 唐夜闻言挑了挑眉,忽然手上沏茶的动作一顿:“你.......想起来了?” 沈约这才意识到他说的都是小时候的事情,道: “是,我病了一场,全都想起来了。” 一病三年,全部重温了一遍,当然想起来了。 唐夜将一杯茶给他:“想起来也好,前段时间和你说话像有壁一样,你也太会装了吧?” 沈约知道他说的是自己考取探花后的一段时间的君子做派,心里也不由笑笑:“是吗?哈哈哈,我也觉得。” 唐夜默了一瞬:“是他让你来寒山的?” 不知道这个“他”是不是沈约想到那个人沈约倒是没有直接回,道:“我自己想来的。” “哦?”唐夜道,“来寒山干甚?” 沈约默了一瞬,道:“找人。” 唐夜邪魅一笑:“季薄山?” “......”沈约声音低了些。“是。” 唐夜见他竟然这么爽快地回答了,哈哈一笑:“你倒是直率。不像遁叶,现在都没有承认过心里有我。” 沈约想起郑隐说让他来查寒山酒税的事情,觉得还是将郑隐的吩咐下去道:“怎么会?你们不是早就已经?” 沈约还记得当初他刚回寒山遇到两个人的荒唐事情,摇了摇头。 唐夜笑了一笑,却是有些苦涩:“你不明白,开始的时候,是我强迫的。” 沈约瞪大眼睛,忽然觉得格外荒谬:“你说什么?” 唐夜饮了一口茶,觉得嘴里苦涩:“当初年少不懂事,觉得有些手段就能留住他。” 沈约颦眉道:“你当初难不成不是和遁叶两情相悦的么?” 唐夜道:“当初遁叶初登基,势力单薄。彼时我父亲还在世,我还是燕云世子。遁叶来找我,问我能不能帮他。我当初当然怀着心思要帮他,没有按捺过自己的心思,被遁叶发现了。” 唐夜记得,那个夜里,遁叶清艳的眉眼里有坚决,声音很温柔:“我不过孑然,没有什么可以用来交换的,你已经答应了要帮我,我无以为报,你说心悦我是真的,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是如果你想的话,我可以把我给你。只要你帮我完成大业,我什么都可以给你。” 唐夜当初只是一个慕知少艾的少年啊,见到心悦的人这样说,觉得遁叶也是心悦自己的,当然欢欢喜喜地应下了。 但是时月渐渡,唐夜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一个事实:遁叶好像并不是像自己一样心悦自己。 那一杯苦果解,只不过是苦果结,遁叶在他面前带着一张温顺的面具,或者说,那张面具从来就没有在他面上摘下来过。 沈约听着唐夜的话,心中也不由地轻叹出声:他,没想到还有这么曲折的事情,不过沈约忽然有些想不明白。 杨听昶和茗之也是如此,唐夜和郑隐也是如此。 而自己和季寒也是如此。 为何? 难道世间分桃断袖之事竟然真的就如此不堪。无疾而终吗? 唐夜呵呵笑一笑:“要不要尝尝我酒庄新酿的酒?” “啊?”沈约回过神来,道:“是霜雪离么?” 唐夜有些意外:“正是。看来你来这里,是他的意思。” 沈约默了一瞬,道:“正是。青州酒税收入近年来异常高涨,也很难不查。只是我没想到,这酒庄的主人竟然会是你。” 唐夜道:“我素来在燕云,京中没有产业,就是担心遁叶多想。这间酒庄也是用来私人酿酒的,凡是中等酒酿卖出去,但是近年我想酿造杏花酒,一直没有成功,因此便生了些其余口味的酒,没想到还挺受欢迎的,不知不觉竟然做大了。” 沈约笑:“若是寻常商贾听到默之你说的这些,肯定要口吐白沫了。” “你只管如实回报便是,”唐夜道,“这一点信任,遁叶对我,我想还是有的。毕竟这不过是一家酒庄罢了。” 沈约点点头。 沈约环伺酒庄四处,发现布景着实不凡,不是那种华丽的,却是清雅素淡的,不像是唐夜一般时候的喜好风格:“你这庄子倒是雅致,不像你府上的布置。” 唐夜将手中的茶一饮而尽:“这庄子,是我想用来送与遁叶的。” 沈约哽住了一口茶,道:“......遁叶哪里,你打算如何?” 唐夜看向院子一处的杏花,沈约惊叹于杏花于这深秋也开花:“这花是栽培出来的新植么?” 唐夜颔首,眼神温柔:“他最爱杏花。” 沈约刚想刺几句,唐夜便道:“拾得,你和季寒还没有一起过吧?” 沈约不明所以,只是听到他提前季寒,心中有一些奇怪的感觉:“......我才发现自己心悦他不久。” 唐夜轻声道:“那你日后便会知道了,若是你一旦尝到一点点甜,你就再也不愿意失去了。” 沈约心有些慌乱。 唐夜又低声呢喃:“可是我害怕。” 害怕他是不开心的,怕他是伪装出来的,怕他与自己是虚与委蛇。 连他最爱的温柔,都是面具。 唐夜有说让沈约住下,但是沈约觉得还是客栈更加方便,毕竟行李什么都还放在那里呢。不知道为何这楼下无人用饭,沈约只见得店小二在柜台笑得像个傻子,沈约摇了摇头,独步上了楼。 -- 第76页 本来已经回来了,沈约更是毫无设防便进了门,倏忽被人捂住了嘴,沈约心里一凛,往那人的脚上狠狠一踩。 身后那人发出一声低低的哼声,沈约觉得有些不对,往后看,那人竟然是季寒。 沈约连忙退了一步,道:“季寒,你这个背后吓人的无聊把戏什么时候变一变?活该!” 话是那样说,但是还是将椅子来过来,将人推上去。 季寒低笑道:“哪里想到沈侍读竟然如此大胆,竟然要谋杀同僚。” 沈约:“嗯?” 季寒将眼神往自己的覆履上送。 沈约笑:“你说错了。” “嗯?”季寒道。 沈约的眼神凝结住了,在原地沉默了好一会儿。 季寒察觉不对,起身关切地覆上沈约的肩头:“怎么了?” 季寒还没有来得及反应发生了什么,已经被沈约推到椅子上。沈约眼里清澈,像是掬着一捧水一般,但是眼尾却是红的。电光火石之间,沈约就已经扑到季寒的身上,他双手交抱着季寒的后脑勺,将自己的唇送了上去。 “你说错了,是谋杀亲夫。” 一颗石子落入心河。 开始的时候,只是很轻的一下,沈约轻轻轻了一下季寒的额头,而后又亲了一下季寒的眼,之后是挺拔的鼻梁,最后温热的、充满情意的唇覆在季寒的唇尖尖上。 沈约的眼皮只是微微抬起,露出黑白分明的眼眸,唇边还有着笑意。 季寒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停了,他的心上人在他耳边轻声说道:“季寒,沈约心悦于你。” “从前就是,”沈约狡黠笑了笑,“日后也是。” “......”季寒声音有些嘶哑,甚至提不上声音来,低沉沉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沈约在季寒停顿的一瞬又低头吻了一下季寒的嘴角,眸中莹莹:“这有什么不知道的?今世的你,五年前孙与非的寿宴上,就瞧上我了,是么?” 隐秘的心事、像深夜里无形暗涌的一江春水,但是在这人眼里变成了珍宝样子的东西。 他知道,他早就知道。 季寒按压下心里汹涌的情绪,眼中狂喜,却生生压抑着,只化为几个字:“杳杳,你真是害了我。” 沈约闻言,撇撇嘴,嘟哝道:“我整个人都送上门了,哪里害得了堂堂连中三元季少傅?” 听出这话里的小小脾气,知道这人还在为自己将他生生压成探花而存了小心思,季寒将自己的小少爷小心地搂在怀中,抱着人在椅子上:“杳杳这么乖,看来是想要些奖励?” “哈?”沈约虽然嘴皮子无敌的,但是这样子被他搂着还是有些不大好意思,想起来,又被季寒死死束缚住,动弹不得。 季寒笑了笑,狠狠地吻怀中人,沈约觉得这人未免太过凶悍,不知道为什么,心中反骨一面被激起来,竟然也狠狠地咬住季寒的下嘴唇。 季寒觉得自己的嘴唇上一疼,心下不由好笑,沈约后知后觉自己干了什么,皱着眉小心翼翼道:“季寒......” 季寒道:“没关系。” 沈约小心翼翼、轻柔地舔了舔他的下嘴唇,忽然发现自己做了什么,刚刚还很嚣张的脸和耳此时却轰的一下子红透了。 季寒将这人此刻的羞涩看在眼里,有笑,低低声道:“杳杳,你回来了。” 沈约好像明白了什么一样,猛地抬头,他沉默了很久,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我回来了。” 此间大梦,一觉三载春秋变过烟云,星霜倒转,幸好梦醒是你。 ☆、山云铁行 “你是说,遁默酒庄没有那么清白?”沈约默了,摇头道,“不可能,唐夜不是那种人。证据呢?” 季寒道:“证据在这。” 沈约从季寒手上接过那几张纸一样的东西,仔细看竟然是几张票据,还写这“遁默酒庄制”几个字,另一方是“山云铁行收”。 上面的数目不小,沈约吃了一惊,还是有些不敢相信:“季寒你这是在哪里得到的?” 季寒目光沉沉,道:“这是从杜笙府上搜出来的。” 沈约知道这是不简单的事情,事关唐夜和郑隐的事情,沈约不得不留一份心:“你此次离京来寒山,便是为了这件事么?” 季寒道:“不完全是,还有是处理孙家的事情。” 孙与非贬为庶人,下狱,秋后问斩,而孙家全族接连被贬,有官职的都贬为庶人,妇孺孩童皆入奴籍,流放寒山修建工程。 天下士人皆震惊,有不少人都上书请重查此事,但郑隐一下子将三件事公布天下,铁证如上,这才封上了那些人的嘴巴。 本是清流名门之家,朝夕之间,就变成通敌卖国的无耻之家,可悲可叹。 “孙与非也算是咎由自取,”沈约丝毫不心软,道,“但你当初不是亏得孙与非提携和治病么,我想象不出来为什么你当初会答应遁叶,从那个天下赞誉的位置出来的。” 季寒闻言笑了,道:“提携?治病?” 沈约心一下子低到底,有些后悔问了这个问题,他道:“算了......” 季寒沉沉道:“我的母亲,是孙与非一夜醉酒的荒唐的结果。孙家虽然有天下清流之家的美誉,但却没有清流之家的实质。孙与非的正妻彪悍,眼里容不得沙子,幼时时常折辱母亲,母亲身子不好也是在幼时留下的。” -- 第77页 沈约第一次听到他提起他的从前,心里微微酸涩,半是心疼半是怒气。 季寒拍拍沈约的手:“若非父亲对母亲一见钟情,非母亲不娶,便没有我。母亲身子不好,很快便去了。我很小之时便考取了秀才之名,后中举之后,孙与非听说了我,便派人来问我是否愿意去京城念书。” “等等,你父亲是金陵知府季流季大人?”沈约后知后觉,忽然惊呼出声,“那你更小的时候岂不是住在我金陵老宅附近?” 季寒微微弯弯眼:“大约是吧。可惜我幼时的事情不大记得了。” 沈约迟疑着伸出一只手,摸了摸季寒的眼角,季寒抬眼看他。沈约笑嘻嘻道:“你弯眼真好看。” 季寒闻言脸上温柔笼罩落下,道:“不及你好看。” 如何比得上。 江河入眉,霜星在眸,心悦之人,是山川河海都不及的人。 沈约脸微微红,连忙转移话题道:“如何你坠湖又是怎么回事?” 季寒默了道:“我坠湖,是孙与非的夫人暗中派人指使,原因是我太惹眼,挡了孙度的路。” 沈约心上升腾起怒意:“那孙与非那时候就不管管吗?” 季寒冷冷笑道:“那老匹夫,看我坠湖之后痴傻,觉得我已经没有用了,但是为了博一个贤名,也没将我退回金陵。至于孙度,既然一个外孙已经没用了,他又如何会去动一个嫡亲孙子呢?” 这人能长大和自己遇见,竟然吃了那么多苦。 沈约微微阖了眼,低声道:“我保证,再也不会了。” 季寒摸了摸沈约的额角的鬓发,道:“已经过去了。” 沈约叹了一口气,道:“遁默酒庄竟然喝铁行来往交易铁器,唐夜到底在想什么?而且,这些票据从杜笙处发现,杜笙在其中又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呢?这事情竟然越来越乱了。” “燕云王想做什么我不知道,但是无论如何,即便燕云王与你是发友,我也一定会将此事上报与陛下。”季寒道,“如果不是陛下,我现在还只是一个手上空空的少傅。” 沈约明白季寒所想,可是哪有那么简单? 杜笙死了,杜笙生前和孙与非来往密切,很难不让人生疑他是孙与非的人。但是其实这里面一直有一个奇怪的地方,既然杜笙是孙与非一党的,那么为何手上会有遁默酒庄的票据呢? 沈约想不明白。 季寒看沈约头痛的很,但还是不得不道:“你打算怎么样?” 是啊,能这么办? 沈约自己也没想明白。现在他记忆早就回来了,唐夜和郑隐对他来说都不是陌生人,郑隐是天子,唐夜是异姓王,当初知道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就已经忧虑过了,求只求唐夜和山云铁行的交易不要和军械有关,郑隐能够和以前的每一次一样,好好听唐夜说。 沈约不知道这两件事的概率是多少,沈约看先季寒。 季寒道:“山云铁行是青州的一个地下铁行,名录上并没有山云铁行,但是青州铁器行的人物们都是知道这个铁行的存在的,这个铁行,只为军械打造而存在。而且所打造出来的军械,都是最为精良的上品,对军队的战斗力提高程度可想而知。” 沈约不说话。 季寒继续道:“陛下虽然表面上看上去温和年轻,但是以我和他这些年的相处观察来看,陛下心智坚韧,隐忍,才能智谋都是寻常人难以企及的,但同时陛下也重情重义,即便是燕云王这一批军械用处不明,想来他也和斟酌处理的。” 季寒这话的意思大有将这件事捅到郑隐面前的倾向,沈约背后一凉,他皱眉道:“这件事还是等我亲自去问问默之再说罢。” 季寒抿着嘴,他将沈约头上束发的簪子从冠发中抽出来。 沈约有些愣神,反应过来,他也只是小声地凶道:“干甚么!” 季寒眼里隐隐有些笑意:“怎么,你现在这个点了,难道还不睡么?” “啊?”沈约回来却是已经有些晚了,想起季寒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等的,沈约道,“你用过晚膳了么?” 沈约的头上的玉冠被季寒轻轻卸了下来,顷刻之间,墨玉珠光色泽的发漫散在沈约的脖颈、面颊,有些还落在季寒的手上,被季寒一把抓住,轻轻摩挲。 沈约看着,脸有些红。 “杳杳,”季寒忽然说道,“你要记得,不要随便相信一个人,即便是你的骨肉至亲、甚至于毕生挚爱。” 沈约贴近季寒,猝不及防地也一把将他的发带扯了下来,狡黠小声道:“是吗?那岂不是你也不能相信吗?” 说的话有笑意,看上去也不以为意,季寒直勾勾地看了沈约好一会儿,声音低低:“我永远不会骗你。” 沈约轻笑一声,认认真真道:“好。” 忽然之间气氛有些凝重黏腻,沈约不敢仔细看季寒的眼,听到季寒有些沉的音:“那么乖,该奖励。” 沈约微微一愣,才感知到季寒的手在探哪里,沈约呼吸忽然沉重了许多,杏样的眼角微微挑起,像是有些紧张和异样的情绪,不敢他终究也没有阻止。 没阻止的结果就是第二天沈约睡到日上三更才醒来。 * 沈约有些恍惚,刚想要喊人,却见有人推门进来。 沈约也没想什么,只是想让人给自己拿件衣裳,但是不抬头不知道,一抬头沈约差点把魂儿给吓到九天去了。那伺候的人眉目清艳,举止端方。赫然就是大燕的皇帝陛下——郑隐。 -- 第78页 郑隐见沈约呆呆的样子,好笑道:“你怎么了?” “遁叶!”沈约第一声很高,吓得沈约一把捂住自己的嘴,沈约又是惊又是喜道:“你怎么来寒山了。 郑隐微微一笑,道:“我为什么来寒山,你应该知道吧?昨日薄山不是还说了么?” 沈约忽然想起季寒使了美人技,竟然最后还是告诉了郑隐。 沈约一下子急的不知道说什么,看的郑隐都笑了:“不急,先下去吃早饭吧。” 沈约慌乱狂点头。 下楼也没有看到季寒,沈约下意识看向郑隐:“遁叶,适才你有无遇到季寒?” 郑隐道:“薄山么?晚上我们一起去遁默酒庄,到时候你就能再遇上季寒。” 沈约不知道说什么,点点头。 郑隐道:“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放心,我会好好保护你们的,如果你们有请赐婚的意愿,也不妨直接与我说。” 成亲!?!?这个词语让沈约心潮澎湃了一会儿,沈约咳了咳,道:“遁叶,你来寒山是为了唐夜那件事吗?” 郑隐手一顿,道:“算是吧。” “那,”沈约道,“你打算怎么处理这件事情?” “......” 郑隐沉思了一下道,“我觉得他会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看起来这件事情有些不简单,沈约隐隐约约觉得唐夜前景渺茫。 “喝粥吧。”沈约默默为郑隐加了一勺,为了郑隐的身份,沈约还特意试吃了一口粥,确定安全了,才敢把粥给他。 郑隐吃的倒是很开心,这时候才隐隐约约从他此刻的表情看到小时候的影子。 ☆、怪力乱神 “我听闻寒山有一处寒山钟,不知道是不是?” 唐夜本来还在冰裂的脸闻言扬起讨好的笑,语气极为温柔:“是,不过.....那地方已经荒芜了,你在哪里听说的?” 郑隐看向沈约。 沈约道:“昨日遁叶来时聊到了。” 唐夜看向沈约,不过又对上郑隐平静的脸,慢慢吞吞道:“......那地方有些荒芜。” 沈约心想:荒芜又能耽误什么,想必那地方不仅仅是荒芜这么简单。 郑隐抬眸道:“荒芜也不碍事。”意思是要去。 唐夜刚刚准备说些什么,季寒却忽然说话了:“寒山在虚净岗高地处,少有人来往,且里面多为坟墓,为寒山出名所避讳,因而那条通往的路,怕是没甚么人能找得到。” 沈约一听到“虚净村”,心里就反应过来是什么事了,他经历的种种,还来不及和季寒说道,但这虚净岗可不是一个好的地儿。 寒山三年的时候,沈约基本上半旬便会去那里看水蓝碧一次,那时候还不知道那地方名叫虚净村。 后来再次去寒山,就遇到了那个前世“季寒”的自刎的一幕,可谓是触目惊心,不敢回想。 失忆那段时间,他还去过一次虚净岗,见到了......等下。 沈约手指都在发凉,沈约蓦然抬起头,一眼撞入季寒的眼中。 他竟然不记得最后一次在虚净岗到底见到了什么。 季寒眼神温和,微微挑起有些疑惑。沈约回了他一个笑,强行压下心中的不安。 这虚净岗,简直有违孔师之训,写满了“怪力乱神”四个字。 郑隐好像很感兴趣,他饮了一口茶,看向唐夜,道:“我想去看看这寒山钟模样。” 唐夜有些为难,虽然他现下有些慌乱郑隐看到了这未曾告诉他的酒庄,但这虚净岗他也确确实实不知道路径。 这看寒山钟,是郑隐给的一个台阶,唐夜心中想。 唐夜看向沈约,沈约好像完全没有接收到一样,反而抿了唇道:“寒山钟有什么好看的?寒山还有很多地方好玩,不差那一个寒山钟。” 唐夜瞥向沈约,像是在用眼神警告什么,沈约却当作没看到,反倒是季寒说了话:“燕云王,是否有眼疾?” 沈约闻言忍俊不禁。 郑隐道:“唐默之,你不想去看就罢了,不用这样给拾得他们使眼色。” 撂下这句话后,郑隐就要出去,脸上虽然不算特别生气,但是眉目见却隐隐盈着冷厉,对于郑隐这样一个一向温柔含笑的人来说,还是非常明显的。 郑隐竟然生气了,沈约心中震惊,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郑隐发怒了,毕竟登基以来,郑隐一直都是那个温和宽厚的年轻天子形象,发怒是更小时候做小郡王之时才会流露的感情。 唐夜皱眉,也起身,打算上去解释:“我没有。” 沈约看了看唐夜,有些抱歉道:“我没有想到遁叶会生气。” 郑隐回也没回头便径直走出去。唐夜连忙追了出去。 季寒在沈约边上的位置坐下来,道:“不是你的错。是他们之间本来就存在问题。” 沈约看两个人,道:“不过,遁叶看上去确实很生气,但是遁叶是个清明的,他现在不过只是一时怒,唐夜好好解释这事就了了。” “那你刚刚是想到什么了?” 季寒问。 沈约的笑一凝,敛了笑,道:“没有什么。只是想起以前的一些事情了。” 季寒道:“是和虚净岗有关么?” ! 沈约脱口道:“你怎么知道?” 季寒道:“刚刚看到郑隐提到寒山钟开始,你的表情的很奇怪了。” -- 第79页 “......”沈约耷拉着眼,撇开一角看季寒,“我觉得,我们也有些东西没有说开。” 季寒像是喉咙梗阻了什么,迟迟才道:“......你是说寒山的事情吗?” 沈约认认真真看季寒道:“你真的不记得还是骗我的?” 寒山三年他明显是和季寒在一起,在孙府的季寒那时候刚刚坠湖神志不清,这样,结合之前沈约遇到的一切加起来,沈约觉得,只有一个可能:他可能见鬼了还真的。 但是这鬼说不定就是季寒。 季寒听着沈约说完所有,眉头紧紧锁了起来。半晌,才勉强消化了沈约说的话:“你是说,你遇到了我三十岁的时候自刎?” “不是你,应该是前世的你罢。”沈约连忙打断,道,“山寒天下空,你记得吗?这句话,是你之前在殿试的时候随口说出来的,但这句话也是我之前在那个虚净岗幻境里面遇到的那个季寒说出的一模一样的话!” 季寒眸色沉沉,像是犹豫了很久:“......你知道我坠湖那三年吗?” 沈约意外道:“嗯?”沈约竟然丝毫没有问起过那三年,一瞬间表情有些空白。 季寒道:“那三年,我的意识是断断续续的,像是我不是季寒了,但是又像是我是季寒......只是隐隐约约自己在一个地方,遇到一个锦衣玉食的金贵孩子,自己是穷苦人家的装束......” 沈约闻言,心中有些释然,觉得自己的猜测果然没错,勉强扯出一个笑:“那是我寒山的三年。” 季寒迟疑道:“但是......我觉得,我不是在经历,而是在回忆。” 像一个旁观者,看着沈约和另外一个季寒在经历一切,有时是甜蜜的,有时候是酸涩的,那些经历过的一切,都像是被模糊掉的水墨画,被浸透水中,清冽的、模糊的,如梦似幻,不真切。 沈约闻言忽然笑了:“所以这就是你之前不高兴我来寒山的原因?” 季寒沉默。 沈约没想到这个原因竟然是妒忌,换而言之,......吃醋。 这真像是一个微妙的词,当这个词用到季寒身上,这种微妙的感觉就更加强烈了。 季寒在寒山的时候话比较少,看上去寡言的很,但是在他五年后没有记忆再遇到季寒的时候,季寒却是一副风流睥睨的样子,还敢骗他,沈约当然没有第一时间记起来。 沈约笑道:“好了,现在你知道了。一直都是你啊。” 季寒竟然一板一眼,一直一句问:“什么?” 沈约像个小纨绔、哦不他就是纨绔模样,双手环住季寒的脖子,唇白齿红,亮着一双瑞凤眼睛,挠得季寒心中痒痒的,也一字一句地说道:“我的意中人。” 真好。 季寒感觉的沈约的手放在不该放的地方,平息了下混乱气息,低声道:“再等等吧。这是遁默酒庄呢。” 沈约被“遁默酒庄”这四个字烫的一醒,忽然好像反应过来自己到底在干嘛,真想扇自己一巴掌:美色误人,美色误人。 * 到了傍晚,沈约闹也闹够了。 忽然想起唐夜和郑隐竟然还没有回来,不由问了身边的人:“你家王爷缘何还未回来?” 身边的人也不知道,忽然从外面跑回来一个小厮,沈约看了眼,知道那是郑隐的贴身小太监顺安,看他眼神慌乱,气都没喘好就要说话:“......陛......” 季寒冷声道:“不妨将气喘好了再来说话。” 顺安闻言捂住嘴,好一会道:“少爷和王爷说去寻什么寒山钟了,让小人来知会沈少爷和季少爷一声。” “荒唐!”沈约冷了眉,道,“他们两个人就这样出去了,你竟然不跟上,万一出事了怎么办!” 季寒安抚样地拍拍沈约,季寒对顺安道:“你先下去。” 顺安犹豫地看了看沈约,沈约没好气道:“行了,下去吧。” “是。”顺安讪讪地退下。 沈约道:“虚净岗诡异,不适合这么多人大规模地去寻人,不若待会我去找他们几个,你让暗卫在林子的外延等着接应。” 季寒道:“我要和你一起去。你不是说我上一世可能是那虚净岗的主人么?我去肯定没事的。” 沈约想了想,道:“嗯,那你小心。” 这片林子实在真的大的厉害,但是沈约找路却熟练的很。 傍晚是树影层层叠叠,婆娑交织,入了深处却是生了好几处的竹林,沈约心下有些奇怪:之前,也有如此多的竹林么?或许是这五年来生的吧。 鸣虫的声音从来不会缺席,沈约这才有了几分熟悉的感觉。 季寒自从进了这林子起就再也没有说过什么话了,沈约看着身边人有些沉默,不由地想打趣他两句:“你这是回到自己的地盘上了,看傻了么?” 季寒却颦眉一把捂住沈约的嘴巴,然后小声道:“有人跟着我们。” 沈约瞪大眼睛,不敢说话,季寒接下来轻轻在沈约额间落下一个吻,像是在安抚。 沈约的手心有些凉冷,心中和脑子高速运转:谁会跟着他们呢?难不成是唐夜和郑隐?不,如果是他们一定会说话的。 等下。沈约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个稚嫩天真的脸。如果是自己的记忆里面,除了季寒那段比较诡异的话,还有一个人,一直都出现在他们的记忆交叉的地方。 -- 第80页 沈约忽然福至心灵,清朗声声:“奚盐,出来吧。哥哥知道是你。” ☆、君子 “哥哥。” 身后的少年迟疑着,不敢上前。 季寒皱着眉将沈约护在身后,奚盐看到季寒那一刻,忽然出声:“是你。” 季寒冷声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跟着我们?” 沈约道:“他是我认识的一个朋友,你别那么凶。” 季寒闻言撇了撇眼,但是还是冷冷地看着奚盐。 沈约走上前一步,温声道:“阿盐,又见到你了。” 奚盐声音艰涩道:“哥哥,阿盐想哥哥了。” 季寒听到后脸色如何自是不用说。 沈约轻声道:“你为什么在这里呢?你真的是在跟踪我们吗?” 风掠过奚盐清瘦秀气的脸,奚盐紧紧地闭上眼睛,道:“我没有。哥哥,你记得我是什么吗?” 沈约只是看了看季寒,害怕他被吓到,看季寒神情自若,才道:“我记得你告诉我,你是竹灵?” 奚盐点点头。季寒倒是少有地道:“你是竹妖?” 奚盐脸色一下子变了,在这光线黯淡的林子里竟然也被月光照的惨白。 “他是竹灵,”沈约回头瞪了一眼季寒,解释道,“不是竹妖。” 奚盐看着下一刻就要扑到沈约身上了,季寒哦了一声,道:“你什么时候认识他的?” 这语气不咸不淡,但是沈约听的出来季寒像是在延续他上午才结束的情绪,不由语气带了些许笑意:“就在五年前我去寒山找你的时候。” 季寒仿佛对这段记忆十分清晰:“那次是我送你去寒山的。”真是见鬼地后悔了。 沈约也没记得太清,道:“好像是。” 奚盐道:“哥哥,我出不去。” 季寒闻言皱眉道:“出不去?你是说哪?” “寒山。”奚盐小脸愁容无限,“那人在寒山,我出不去。” 有人竟然困住了奚盐。沈约颦眉道:“谁?” 奚盐叹了口气:“要不你们随我来?” 季寒警觉道:“去哪?” 知道奚盐不是那样的人,沈约温和道:“你刚刚说的出不去,是不是不是说他不让你出去,而是你自己不愿意将他丢下出去?” 奚盐点点头,沈约看得出来奚盐并不怕现在看上去凶冷的季寒,奚盐甚至看向季寒的目光都是坚定的信任。沈约白了一眼季寒,道:“人家就是小孩子,你别这么冷冰冰的,怎么变回在寒山时候的样子了?” 季寒:“......” 季寒声音闷闷道:“好。” 奚盐道:“所以,哥哥要随我去么?” 应答了,沈约跟上他的脚步,季寒也一脸死水样地跟上去。 奚盐沿路走过的地方都生有傍水的竹子,看上去是新长出来的,悉心呵护着的。沈约觉着越走进深处视线越明堂,抬头才发觉原来是因为沿路的竹子似乎都在散发着光亮,是纯净的白光。 于石门之前,奚盐停了下来。 那块石头,莫名的眼熟。沈约道:“这块石头的纹理,和我之前见到的一处石头好像。” 奚盐竟然点点头,道:“哥哥,这块石头三生门。你之前见到的,应当是三生石罢。” 季寒道:“三生门,封印时间,于三生门者,无生无死,无悲无痛。困住你的人,难道已经......” 沈约诧异地看了一眼季寒,不知道他为什么知道这些。 奚盐闻言沉默了一下,纯真的小表情不再简单:“是啊,他可能已经死了吧。但是我不能离开寒山。” “什么?”沈约道,“你不记得了吗?” 奚盐顿了一下,道:“哥哥,其实,我已经活了很久很久了......久到我已经忘记很多很多我还年少时候的事情了,我只记得哥哥。” 季寒一把将沈约的手握住:“奚盐老前辈,你该知道。” 奚盐听到这个称谓的时候表情有一瞬间的停滞,道:“我该知道什么?” “你该知道,”季寒将沈约的手放在唇前,吻了吻,“他是我的。” 奚盐好像一副不解的样子,但是又很释然地看着两人。 沈约的耳朵烧成玫瑰色,用力甩也甩不开,只好怒瞪着季寒,半是指责半是不好意思。 当着奚盐做出这些,不怕教坏! ......等等,奚盐说自己活了很久,还只记得自己,那...... 沈约诧异问奚盐:“你说你只记得我?你很久之前就认得我了?” 这是什么事? 奚盐看着沈约,点点头,看向季寒道:“我也记得你,你是个善人。” 听到“善人”的那一声,沈约哈哈大笑起来,季寒也诧异地看着奚盐,但是唇角也是扬着笑的。 “哥哥,我还是带你们去见一见他吧。” 沈约忽然想起郑隐和唐夜,道:“我还有两个朋友也来这里了,你见到过他们吗?” 奚盐奇怪道:“虚净岗没有外人进来。一旦有外人进来,我会知道的。” “说不定他们根本没有找到虚净岗的入口,回去了,恰好和我们错开了时间吧。”季寒出声安慰道。 沈约点点头,道:“好。” 门里面就好像正常的地下室一般,不过空气却是新鲜流动的,整个地方都很明亮,像是这个人害怕黑暗一样,不过整个地方,只有一处是黑的。 -- 第81页 沈约自然而然地朝那个方向看过去。 那处有一个高高的石板,石板之上,是一口很大的棺木。那棺木沈约也只是看起来像是棺木的样式,之所以不确定,是因为那棺木像是寒冰雕刻而成的一样,通体晶莹,上面的纹路奇异,雕刻着像是仙鹤、竹叶样的图案,还散发着幽幽的寒气,只是那棺木的表层,已经裂开了一道小小的缝隙,沈约这还瞧近才看出来的。 季寒的眉挑了挑,出手想要碰一下那个冰棺的叶板。 奚盐好像很惊慌地将阻止了季寒,道:“小寒哥,这冰棺不能碰。” “你叫他什么?”沈约听到奚盐叫出这个名字,有些惊讶。 奚盐摸了摸头,道:“我记得,我是要这样叫的,见到他后一直忍住了,刚刚不小心叫出来了。” 季寒眉眼还是冷的,但是却没有什么反驳的话语,实在是奇怪。沈约道:“行吧。” “为什么这冰棺碰不了?” 季寒道。 奚盐颦眉道:“我第一次醒过来的时候也不小心碰了这冰棺,它的叶板就有了一道裂纹。虽然那裂纹很小,但是我觉得这冰棺看起来不能被旁人触碰,不然会破碎的。” “怕这也是为什么把冰棺放在三生门里的原因。” 沈约边说,边看向冰棺,发现那里面真的躺了个人。 那人穿着一身极其耀眼的朱红色,沈约也算是娇生惯养、锦衣玉食着长大的,但是那人的一身衣裳缎子却是沈约从来未曾见过的顶级织品,绣着与棺木外延相似的仙鹤和竹叶,针脚缜密,闪着柔顺的光泽。那人莫约七尺高,芝兰玉树的身姿模样,长长的发落在腰间处交缠在那人的手上。那人双手修长,右手大拇指上有一个同衣服颜色的大扳指,像是用作射箭用的。看不清那人的脸,只知道莫约是俊朗意气的,那脸上戴着一幅银质面具,没有什么太多的纹路与图案,只是上面似乎刻着两个字。 灵台。 沈约踉跄着往后退了一步,被季寒一把扶住。 季寒问道:“怎么了?” 沈约稳下心神,道:“他面具上有字。” 这时候,奚盐道:“原来那是字吗?我一直以为那是花纹。” “是吗?”沈约勉强笑笑,“季寒,你去看看,许是我看错了。” 季寒点点头,仔细去看,一只手触碰到冰棺——“小寒哥!”奚盐蹙眉喊出声来。 但是,那冰棺却没有丝毫变化,只是身体可感的,那冰棺的寒意似乎消退了不少,沈约也没有那么发凉了。 奚盐呢喃道:“为什么没有变化?” 季寒已经收回了手,面上没有太多的表情,道:“上面的,根本不能称之为字。” 沈约脸色有些发白,季寒握住沈约的手,源源不断的热传递过来,沈约这才回了心神。沈约看了一眼那人面具上的字,其实还是第一时间知道那两个字的意思,他敛敛眼,道:“可能我看错了。” 灵台。到底哪里是灵台?这两个字为什么那么熟悉? 奚盐道:“看来,这冰棺不是不能触碰。” 奚盐的表情有些失魂,沈约闻言,道:“说不定是你记错了。” 沈约说完便将手放在冰棺叶板上,发现那叶板丝毫不动,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奚盐眼眶红红,看上去好像受了什么委屈了一样,他走上前,张开双手,抱住那冰棺,很用力。 那冰棺瞬间发出巨大的响声,沈约就这样看着那叶板上的冰彻底裂开,稀稀疏疏的裂冰声音,明明这一幕很可怕,但是季寒的眼神却很平静,沈约也安定了许多。 沈约想上去拉开奚盐,但却被季寒一把拉住了。 那冰棺裂开了。 里面的人似乎有了感应,眼睫动了动,忽然睁开了眼。 沈约见状顾不上季寒的手拉住他了,他上前将奚盐护在身后,冷冷地看着那冰棺里的人。 那人有着一双魅惑人心的桃花眼,狭长的眼尾有着如初春三月的花瓣一样微微弯曲的幅度。 那人看到他,却是双眼微微眯了眯:“阿约。” 沈约像是被什么蛊惑了一样,吐出两个个字来:“君子。” ——“君子,今日去寒山么?我想去见那个小竹灵。” ——“阿约,你离开吧,去找顾凛,他会帮你的。君子护不住灵台了,你以后好好照顾阿盐。不要告诉他,我心里有他。” “拾得!” 沈约在失去意识前,想的最后一件事就是:以后他再也不来虚净岗了。 ☆、世间灵物 春日融融,和煦的光懒懒地落在灵台山林子中,绯红色的花穗碎染在一池的春水里,那碧色的波澜上映出一张漂亮傲气的脸。 那是个扎着马尾的少年郎,白衣红穗,额前悬着一块纯净通透的月牙形的玉,映得那双眼型微微上挑的瑞凤眼格外清透,而眉宇间那一抹少年人独有的意气格外亮眼。 少年郎好似未曾见过这世间的风景,站在池水边上,极目远眺远处,不知道在看什么,若是说他在看风景吧,但是他却将目光落在了远处山脚下那熙熙攘攘的人群。 但是不过须臾,他终于想起了什么似的,那少年郎便好整以暇地看着不远处那里。 那里什么也没有,当然,除了一棵竹笋。 -- 第82页 那是一棵很奇怪的竹笋,小小的,但是颜色是少见的纯粹,唯一的缺憾就是它好像是被人踹了一脚一样,竟然往歪的一边倾斜了一些。 那小竹笋像是受到了什么难受的凌迟一样,终于动了一下。 少年郎狡黠一笑,来到那颗小竹笋身边。 像是无意间地恶作剧一样说道:“哎呀,哪来的这么上品的竹笋,恰好君子最近总是念叨着竹笋青鱼,不如就采了将你放在灵迁姐姐的八宝锅好好炖一炖吧!” 那小竹笋急剧地颤动了。 在少年郎即将触碰它的那一刻幻化成一个捂着耳朵的小少年。 少年郎挑挑眉,一脸的小恶人样子:“说罢,你跟着我干甚,小竹灵?” 那小少年容貌清灵纯净,短短的发才到下颚处,一双圆滚滚的杏眼天真无邪地看着少年郎,听到他说“竹灵”的那一刻眉眼弯了起来:“哥哥,你竟然知道我是竹灵!你好厉害啊!” 少年郎听到这样的赞美面上不动声色地满足了一下,下一刻却佯装端正道:“你生于春风之中,连手上都是脆白脆白的,看上去就好傻,不是灵是什么?” 小竹灵低头,撇了撇嘴:“他们说我是竹妖......妖都是为非作恶的......” 少年郎皱眉道:“你是灵啊!再说了,谁告诉你说妖都是为非作恶的?” 小竹灵好像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被难倒了一样低得脑袋不说话。 那少年郎指着远处的人群的喧闹,骄傲到:“看到了吗?” 小竹灵疑惑道:“看到什么?” 少年郎骄傲到:“那群人之中有个男子是高门子弟,仗着自己出身便肆意玩弄小姑娘,虽然只是假模假样、虚情假意,但是却骗得一些少女的青睐。现下我给他施了吐真咒,让他当着所有面前,将自己这些年对女子的谎话都说出来!” 毕竟那人群之中还有些事曾经那人无数想要争取他的爱的少女及朋友,这样真相倾吐,最后那画面肯定很血腥。 小竹灵打了个寒颤,不由分说道:“哥哥,这样不太好吧。” 少年郎哼一声,道:“所以你知道了吧!” 小竹灵傻乎乎道:“知道什么?” “作为天地孕育的灵物,你怎么这么呆啊!”少年郎笑道,一双眼很亮,像是在教育自家的小弟一样,“你看呐,有时候,为非作恶的,不一一定是妖,哈哈哈哈,也可能是我这样的神官呐!” 小竹灵道:“哥哥,你竟然是神官?” 少年郎表情有些严肃,但是心中有些虚:“咳咳......严格来说,我是未来的神官。” 少年郎忽然声音小了些,听到远远地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少年郎的表情蓦然间变得很沮丧。 小竹灵奇怪道:“神官哥哥,怎么了?” “阿约!” 远处的自天上落下一个朱红色锦衣的男子,身姿颀长,拈着一把墨色的扇子,丰神俊朗,一双桃花眼看着谁都像是含着无限深情,但此时看向少年郎的时候却只剩下头疼和苦恼:“这才一百年吧,一百年的禁闭期刚刚过,你又给本君出来闯祸,再这样下去,这普天神境谁能治得了你!” 那被唤作“阿约”的少年哼了一声,丝毫无所畏惧地顶了回去:“君子!都整整一百年了!要不是给你这个面子,我才不会到那劳什子寒山去关禁闭!奚容那个伪君子,上次他肯定是故意的!他就是故意骗得我进那个禁地的!” 那男子无奈道:“说了多少遍了,他好歹是一大神境主人,你就算再耐不住也须唤一声殿下。” 阿约也不跑,仰着头道:“谢微之!” 谢微之脑袋疼的很,无奈道:“好了好了,那就许你在这人界玩上一两日,但是两日之后,本君再来这寒山镇寻你,“五岳十社”要开始了,实在没明白,要来这人界也不急于这一时,等过了“五岳十社”,你想留在神境也留不了。” “谢谢君子!”阿约转头朝着小竹灵笑了,“小竹灵,这下子,我就能带你去玩好些天了!” 谢微之这才注意到这旁边还有一个小小的少年,原是个小竹灵,看上去和阿约这个要人命的熊孩子不是一类的。 小小乖乖的那么一个人,蹲在池边的边上,一双碧色的眼眸亮莹莹地看着谢微之,像是看傻了眼,但乍一看宛若神境里荡漾在玉池的一片竹叶,不知天昏地暗,倒是有些呆傻得可爱。 “你这是从哪家神官那拐来的孩子?” 谢微之问阿约。 阿约呵呵呵几声,道:“拐拐拐,我哪里需要拐人,看到小爷我长得好看跟着的小弟不知道有多少!” 谢微之想怼回去,但是看着阿约那张脸实在是说不出他不要脸的话。 “我......”那小竹灵一直在犹豫,后来才迟迟道,“我没有名字。” “阿约,”谢微之表情霎时间严肃起来,“万物灵物,生于神境,我的神境所有竹灵都登记在册,这小竹灵没有灵台神境的标册,只有可能是止戎神境的。” 阿约看着小竹灵,眉头打成结:“是嘛,你这小孩骗我。” 小竹灵差点舌头打结,又有些心虚,毕竟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里来的,小竹灵抬头看向阿约,道:“我......我没有,我醒来的时候,就看到你了。” 阿约看着小竹灵,哭笑不得:“你在哪里看到我的?” -- 第83页 小竹灵仔细思考了一下,道:“那块石头旁边。” 阿约念叨:“石头......”阿约忽然意识到是什么意思,睁大眼睛看着小竹灵,道:“你......你说的不会是禁地那块石头吧!” 谢微之不停地扇动着墨扇的手一顿,桃花眼眯了眯,看着那小竹灵,道:“还没问呢,小竹灵,你叫什么名字?” 小竹灵又看向谢微之,不知道为何觉得有些异样的感觉,但是怯生生道:“我没有名字。” “没有名字?”谢微之有些惊诧,不过一瞬,想到了什么,“你既然是世间灵物,不是灵台神境的,那就应该是止戎神境的了。我把你带去奚容那里好了。” 小竹灵摇摇头,道:“我不要去!” 阿约出声道:“算了,他既然不想去就别强求他去了,要不,先给他取个名字吧。” 小竹灵看向阿约,天真的眼里有一些期待,用余光有些好奇又不敢直视地看了下谢微之,别谢微之一眼看到。谢微之唇角扬起风逸俊气的笑,道:“这样吧。我来给你取个名字吧。” 小竹灵不自主道:“什么名字?” “得盐者得天下,”谢微之目光落入小竹灵的视线之中,又看向远处人间的沿商铺挂的大大的旌旗,上面写了个大大的“盐”字,“奚容飞升之前在努力统一天下,成为一方神境之后也还是一直想着征服虚幻之境的事情,你既然是止戎神境里的小竹灵,那就以奚为姓,盐为名吧。” 阿约迟迟出声:“你起的什么破名字,奚容的姓氏可是当年神君的姓氏,而且我记得现在人间都将奚字解释为奴仆吧?就算你随便,可不能这么随便!” 谢微之瞥了一眼阿约:“这里没有你说话的分,你还不去将晚上我们要住的客栈订好房,今晚我们就睡大街吧!” 阿约气鼓鼓地去,转身却听到谢微之的解释,不由地一愣:“奚者,一说为奴,一说为役。缚役自身,心为形役,有了束缚,才能不忘记灵物初始。” 新得了名字的奚盐一脸的茫然,看着谢微之,但是却将此时谢微之的话全部记了下来。 “灵物初始是什么?”阿约忽然回头看了看谢微之,问道。 谢微之一本正经道:“你觉得灵物如何?” 阿约道:“灵物?”阿约看了看奚盐,道:“看起来有些不开窍,傻乎乎的。” 奚盐不满地看着阿约。谢微之严肃道:“世间灵物,都是万物孕育出来的。你要知道一个灵被天地滋养出来有都难?整个灵台神境的灵物两只手都能数的过来!” 谢微之又解释道:“所以,每一个灵最本初的情感之中,一般都是最纯粹的善意。” 就是热爱着世间万物,对一切都抱着善意。 奚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离霜 “是吗?”阿约不以为意,有些轻蔑地说道,“什么善意,不过是愚蠢罢了。” 谢微之一把扇子就敲了下去,道:“愚蠢?你好歹也是我的神侍,说出这样的话来,等你接替我的神位之后,要是还这个样子,指不准天下会被你搞成什么样子呢!” 阿约捂了一下自己的脑袋,然后一脸郁闷地看着谢微之:“我才不稀罕你的神位呢!” 谢微之道:“你别去人间了!我现在就把你带回灵台山,一直等到“五岳十社”!” 谢微之看起来并不是那只能彪形大汉的类型,却竟然一只手就将阿约拎了起来,将人变成一团小球,握在手中。 “谢微之!你又骗我!等我出去,我就把你的百芳林一把火烧了,你最爱的杏花全部用最厚的雪埋了!” 缩成小球的阿约还是喊着,奚盐担心地看着那团小球,然后看向谢微之,一脸的警惕,像一个发现敌人的小兔子,耳朵边上两片竹叶一不留神就显出来了。 谢微之哭笑不得:“他是我境内的神侍,自然归我管。你那个表情,还以为我怎么欺负了你了一样。” “谢微之?”奚盐脆生生喊道,然后有些纠结地看着阿约小球,“你要把哥哥带回你那里吗?” 谢微之颔首,然后看着奚盐:“你身为灵物,而且问世化人不久,不宜在人间停留过久。你不是灵台的灵,不过等待“五岳十社”你境中的主神君奚容到了,你再随他回止戎神境。” 眼看着不远处的繁华的人间,本想拒绝,但奚盐又看看谢微之,神使鬼差地点了点头答应。 灵台山连绵着青黛色的野地,蓊郁的雾氤氲成一层薄薄的巨帘。 稠浓不见散开,竟然是一点都窥不见山中人与事。 苍绿的山影将奚盐的影子全部遮在黑暗里了,奚盐有些无措地看着这庞大的一方神境,有听着阿约的声音、小心翼翼地跟着谢微之走过门。 山间那门都是不知名的花缠绕相生的,一时间竟然有些恍惚的香气在身侧沉浮。 奚盐觉得心中有些澎湃,山川草木都互相之间有着属于自己的联系。 原来,这便是神境。 “我在灵台山长大。”阿约被谢微之放了出来,然后一脸认命地给奚盐说道,“这灵台山,怎么说呢,其实不算是无聊的,流霜桥、百芳林,还有百叶洞,都算是神境里面风景绝佳的地方吧,至少和止戎神境比起来。” 奚盐艳羡道:“哥哥,在这里长大一定很有意思吧?” -- 第84页 阿约闻言撇了撇嘴,不置可否道:“就那样吧。毕竟神境里面,能够陪我玩的没有几个。” 奚盐认认真真道:“那阿盐陪哥哥玩。” 阿约笑了,摸了摸奚盐的脑袋:“你啊,是没有去过人间呢。人间可比神境好玩热闹的多!” 奚盐指着他身后的一朵花说道:“哥哥,灵台山很多这样的花吗?” 那棵树上,满枝头的是冰霄花,那一点花蕊上的碧蓝色醒目的很。 “这花,”阿约忽然也有些呆住了,蓦然地转身去看那枝头,发现这杏花树的枝头竟然全是雪花和冰花,“不对劲啊,现在的日子,不该有冰霄花的才是。” “神境有异象。”阿约眉头皱了起来,“我得快些去找灵迁姐姐问一下才行。” 此时,金戈铁马的声音却忽的响起来,奚盐警惕地看着四处,却发现周围并没有什么异常。阿约安抚地拍了拍奚盐的肩,然后一脸无奈道:“每一次来,阵仗都这么大,不合适吧?奚容殿下。” 奚盐紧张地看着,有弥散的金色光雾笼罩着,流云漫漫,盈着那人茶金色的瞳孔,一个身姿挺拔的男子从光雾中走出来,那人举止雍容自持,气质温润,眉目都是清润谦逊的模样,只是抬眸看到了奚盐。 “实在抱歉,神音无度,惊扰神侍了。”奚容微微笑道,然后目光度到奚盐的身上,谦和地道,“这小灵瞧起来倒是稚嫩可爱,不知是灵台近日的新生灵物么?” 奚盐怯生生道:“我......” 阿约看着奚容,哂笑了一声,道:“正是。但是这似乎与殿下无关吧?” 奚容道:“微之告诉吾,止戎神境的小灵在灵台境内。” 奚盐看了看阿约,又看了看奚容,慢吞吞道:“哥哥,还有这位殿下......我觉得,我我我......我并不是神境里的灵。” 奚容抬眼看他,笑道:“小灵,你这是在说笑了。” 转身,他的笑渐渐隐去,道:“世间灵者,生于神境,神境之外的化人之物,都是妖。” 奚盐瑟缩了一下,看向阿约。阿约瞪了一眼奚容,肆气道:“他是我灵台竹灵,谢微之搞错了,你回止戎罢。” 奚容也不生气,温声对奚盐道:“你要是我止戎境内的竹灵,想来你的栖生之地也在止戎。你可愿与吾回去?” 奚盐觉得奚容是好人,但是他看了一眼阿约,坚定道:“我......我想留在灵台。” 阿约挑了挑了眉,看着奚容。 奚容微微诧异,对着阿约温和道:“阿约,吾也算是看着你长大的,你性子骄烈,总喜欢找新鲜事物,不喜欢束缚,这不是坏事。” 阿约警觉看着奚容,道:“殿下要说什么?” 奚容道:“上一次道神境禁地,吾不是有心的。本想着找你,却不想你彼时已经进入了深处了,看到了三生门。” 其实我连三生石也看到了。阿约心中不由地腹诽道,嘴上却软了许多:“罢了罢了,殿下不必愧疚,反正一百年不过须臾。” 奚盐听到“三生门”,耳朵上的竹叶又飞了出来。 奚容看着这样的小孩子,有些好笑,道:“你这小竹灵模样倒是和阿约有几分相似。” 阿约看了看奚盐,不满道:“我哪里和他相似了?” “行行行,让止戎说说了真相还不乐意,”谢微之闪身出现,笑道,“谁人不知道,我们阿约是灵台第一绝色!” 阿约听到这个称谓,怒道:“谢微之——!你才是绝色,绝到底了绝!” 奚盐好奇道:“大人,你是在说哥哥吗?” 谢微之听到奚盐叫自己,弯下身,微微笑着对奚盐道:“你呐,阿约可是全止戎公投出来的第一呢。” 阿约想起自己还小的时候,“五岳十社”的公投的那群瞎子连性别都没搞清楚就蓦然将初到灵台的自己公投,才有了这个乌龙,气就不打一处来。 奚容笑了笑:“微之,好久不见。” 谢微之起身,也对着奚容笑了笑:“奚容,动作蛮快。昨日才派灵迁去止戎告知与你。” 奚容笑道:“止戎境中小灵不多,自要好好护起来。” 谢微之道:“那你来看看,这小竹灵是不是你境内的。” 阿约哼了一声,对奚盐道:“阿盐,听哥哥的话,闭上眼睛。” 奚容走近奚盐,看着这个小灵如言闭上了双眼,唇角的笑意扬起,盯了还一会儿,唇边的笑有些僵硬,然后对谢微之道:“这小竹灵并不是止戎境内的。” 谢微之闻言颦眉,道:“可是我已经检查过了,这小竹灵也并不是灵台境内的。” 阿约闻言,不解道:“不是神境里面的,那就是在人间的,有什么好愁的。” 奚盐看着谢微之,手中有细微的汗。 “你还记得刚刚吾说的吗?”奚容道,“世间灵者,生于神境,神境之外的化人之物,都是妖。”他看了看奚盐,叹了口气道:“他明明是灵,身上一丝一毫的戾气都不见,而且有灵脉,还是至纯的。” 听到提起了自己,奚盐扬开衣袖,那近乎苍白的手肘上一路碧色的纹路异常鲜艳明显,他道:“灵脉?是说这个么?” 谢微之看着那处纹路,怔住了,惊诧道:“你到底是哪里的灵物,为何灵脉会如此明显?” -- 第85页 阿约皱眉揽住奚盐,对着两大神官道:“无论他从哪里来的,他既然是灵,那就没有什么好顾忌的。再说了,就是是妖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谢微之脑袋疼道:“你闭嘴!” “妖没什么大不了?!”谢微之恨恨道,“你知道这妖是什么吗?自离霜纪之后,世间的妖无一不是戾气化物,哪一个手上不是沾了好几十条的人命才修成人形!” 阿约不解道:“可是离霜上神在,妖是有好坏善恶之分的。” 奚容听到“离霜上神”四个字,面容忽然凝重起来,他的声音也不由地冷厉了许多:“一个堕神,如何能称之为上神。” 阿约有些欲言又止,看向谢微之。 “止戎,”谢微之按住奚容的肩头,道,“好了,止戎,离霜早就灰飞烟灭了。” “是啊,灰飞烟灭......”奚容眼神忽然黯淡了许多,声音又恢复温和,看了看阿约,道:“........抱歉,失礼了。” “无事。”阿约听到“离霜”二字之时,心间忽然一痛,又看了一眼奚盐,发现奚盐脸色更加不好,安抚道:“没事的,阿盐,在灵台,我会护着你的,” 五岳十社的日子将近,在阿约的坚持之下,奚盐还是留了下来,就是只有一个条件:奚盐要全程跟着神境主人,至于是谢微之还是奚容,那还得是看奚盐。 奚盐在阿约的强烈目光之下,还是怯生生地跟在谢微之后面,奚容也只是微微一笑,回到了止戎神境之中。 奚盐每天跟在阿约身后,哥哥长哥哥短,也算是摸清了阿约为什么说灵台山无趣了。 阿约在灵台山,只有两件事可以做: 一,修炼,二,去得罪灵迁神女。在见证阿约低二十一次被灵迁神女罚去灵台山上拾灵草无眠之后,奚盐终于问出了他一直想问的问题。 “哥哥,”奚盐问道,“你为什么一直想去人间呢?灵台不好吗?” ☆、杏白木绿 阿约闻言,顿了顿,忽然扬起笑来,指着林间的不远处流淌的溪子,道:“阿盐,你觉得这溪怎么样?” 奚盐不明所以,道:“很清。” 确实是,灵台山上的万物都是最好的,没有一样是有缺憾的。阿约认真道:“是啊,就是太清了。” 奚盐不解道:“哥哥,难道溪清不好吗?” 清澈见底,没有一丝杂质,甚至映照着郁郁葱葱的林木。阿约恍惚了一瞬,笑道:“清当然好。” 奚盐愣了一下,道:“所以人间有什么好?” 阿约道:“我以前偷偷溜出去过,我才知道,原来人间的溪从来不会那么清,因为有人,有很多人。农耕的人、做官的人、买卖的人,他们一说话,那些溪面就会有涟漪。水里会有农耕的人劳作后从手上、脚履上冲洗出来的泥,还会有经过溪边鞠一捧水来喝的行路商宦的影子。” 奚盐不知道说什么,想起谢微之叮嘱他人间有很多不好的事情,奚盐道:“其实灵台也很好,灵台没有人间那么多的坏人还有坏事。” 阿约摸摸奚盐的脑袋,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快点吧,灵草采完了就可以准备五岳十社了,还是给君子一点面子,不把明日的五岳十社办的那么惨烈。” 奚盐觉得阿约想去人间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奚盐看了一眼灵气环伺的灵台山,山下传来谢微之悠扬的埙声。 其实,灵台他更加留恋。 明明未至秋日,灵台山的杏花却有些纷纷落下的意味了。 一片,两片。 那伫立在那里的高大祭碑,青玄色的碑身即使历遍神境风雨雷雪也仍然滋漫着温和的灵光,清润和锋利皆同时出现在那碑的古字上,生生让人有着沟连天人的诡谲奇异之感。 每一个古字都突兀着,神力削成的形状蜿蜒崎岖,单看个字,有些像灵蛇匍匐。 五岳十社祭中,站在最近这些碑的人,只能是灵台神侍,阿约。 阿约是盛装打扮,额前配了与他穗子同色的额饰,长衣雪白,只有穗子艳红得耀眼。那个干净至极的少年神侍,面上没有什么表情,一手左扬,另一只手拿着一把看上去再普通不过的短剑,拿着短剑的食指轻轻叩击着短剑,像是在想什么事情。 五岳十社,是一个类似于人间祭祀节日的盛宴,源于上一代灵台神境主人,寒山。 那还是青冥纪年,人间世风野蛮,茹毛饮血,大水频发,严重影响到了人间生存资源状况。人间部族为了争夺有限的资源,兵戎相见,生存成为一种奢望。 为了改变人间惨景,寒山苦心经营,将人间戾气净化于灵台山下,设下三生石困住人间大水,存储人间各个部族圣贤的记忆与灵魂。 而魂灵的至纯至善生出了天地精魂的善果花,使人忘忧、无惧,能力灵力生倍,更是稳定天地灵息的圣物。 三生石前善果花。好的东西总是被人惦记,善果花中至纯的花为世间至善之人方能炼化,便止住了不少人的想法。 寒山连带费劲毕生修行设置了联通人间与神境的时间的三生门。 过去与未来,两个世界,皆在门后,明明背道而驰,却又相伴相生。而五岳十社,是寒山在人间最初设立的对原始部族先贤的祭祀仪式,只有稳定这些先贤的魂灵,方可让世间之恶得到净化,安定天下自然平衡,稳定三生门的秩序。 -- 第86页 除此之外,五岳十社也是神境主人相聚之日,每一届的五岳十社一般是隔一千年开一次。五岳十社由灵境主人轮流主办,五岳十社之时,三生石会出现讣闻,预示未来人间走向。 世间每一代有三位神主,分别是灵台、止戎、离霜。 阿约也是懵懵懂懂觉醒之后才知道的。 灵台,便是灵台神境主人,也是他的直系君子,谢微之。这人说来很离谱,本是乱世一位贵公子,平时没有什么雄心壮志,但是乐善好施,恰逢时疫,谢微之本是名医世家出生,心高气傲,不相信这时间有他治不了的病,阴差阳错之下研制出了救命执法,可谓是救下乱世百分之七八十的人命,在他即将为一国之君的前一天,飞升为神主。 止戎神境主人奚容,本来是一位乱世君王,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最终统一了人间,在月朗风疏之夜飞升为神主。 而最后一位,可谓是和五岳十社关系匪浅,就是曾经的离霜上神。 三位神主中,其他神主或许只能称之为殿下,但是只有离霜。 只有离霜能够称之为上神。 因为离霜足够强大,就连谢微之也说不清楚,离霜到底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这神境的。或许出现在启微纪年初,甚至是青冥纪年之末。离霜一手将谢微之和奚容拉扯上神位,更是尽心尽力教授他们处理神界和人间的事宜,可以说是他们的半个师尊也不为过。 但是,偏偏就是离霜。离霜为了一个人间部族的王,违背天地秩序,甚至为了那人能够逆天复生而偷采善恶果,甚至销声匿迹,任凭谢微之和奚容在六界虚空寻找几万年,但是就好像离霜上神未曾出现在世间一般。 而五岳十社,本来不需要时隔千年举办,本是历代神主飞升之时才会出现的,但是也因为离霜的偷采善果花而被迫时隔千年举行。 一片杏花瓣被风顺将落在他的右眼上,阿约没什么其他言语,只是右手轻飘飘扬起,短剑在空中划出一道赤色的痕迹,那片花碎成粉,落在灵台山的五岳十社碑前。 五岳十社碑下,神官也好,灵物也罢,都是小小的一个点。这种古老的仪式,延续的时间已经很长了。 在神境漫长的时间里,此刻的他们或许连一帧一幕都不是。 阿约吟唱着灵文,柔和清冽的神息从他的身上涌出来,大段大段地朝碑身萦绕、盘旋。 碑下的身影有些模糊了,像是被什么光芒温和地抱拥住,神官们面上都露出平静、安定的笑容,只是眼睛紧紧地闭着,像是每一个动作都随着阿约的动作改变而在改变。 像是在很远处,又像是在很近处,传来一阵声音,有此起彼伏、暗涛汹涌的水浪声,似乎还夹杂着那么一丝若有若无的埙声。 ““灵台清埙,德音嘉弦。” 静谧,危险。 “寒山遗谕,五岳十社。” 不同的神息,自不同的神官、灵物身上发出来,而那些光亮迥异的神息,最终只都归到一个地方:祭碑下面的最根处。 最终凝结在众人面前的,是一朵又一朵的透明的花骨朵。 那是不同的神息的结晶,却同样是上一代神官的祝福。 阿约轻轻挥起了短剑,朝祭碑的根处刺去。 刚硬的银撞击那碑,竟然瞬间化为一个小小的银色珠子,细细一看,上面还有着交错盘旋的纹理,看不清,到底是什么,但是刚刚坠入虚空的祭碑根处,便发出微弱的光。 阿约意识到什么,诧异地看了一眼身后的奚盐。 奚盐不明觉厉地看了眼阿约,阿约点点头。 奚盐走上前,将手放在那面前一小块的碑石上。刹那间,那祭碑出现了两个像是字又不像字的东西。 “这是什么意思,哥哥?” 阿约觉得自己看错了,心中念头一闪而过,再去看那上面的字,俨然已经变成了“灵”字。 “神境认证。”阿约笑了一下,“说明你是个灵。” 奚盐闻言乖巧地笑了,但是看得出来他很是开心。 “君子呢?”阿约问灵迁。 灵迁也略略摇头,道:“君子说他稍后到。君子有分寸的,不会错过神谕的,放心吧。” 阿约无奈点点头。 谢微之最近都不知道到底在忙什么,灵迁已经问了阿约好几次,但就连阿约都不怎么见到谢微之,灵迁不知情,只以为谢微之在准备五岳十社。要不是阿约每天都被五岳十社的准备工作弄得头痛欲裂,不然的话,连阿约都以为谢微之才是那个主持灵台五岳十社的人。 “阿约。” 谢微之一袭玄衣,往日嬉笑不节制的人今日倒是沉谧了不少,俊朗的眉目上有掩饰不了的疲惫。 “君子!”阿约舒了一口气,“你再不到,这神谕就不必看了!” 谢微之略略一笑,目光停留在奚盐身上几秒,道:“神谕式不是还没开始么?好了,阿约,来吧,完成你的使命,你说的去人间……我还可以考虑一下。” “这可是你说的!”阿约兴奋小声又坚决道,“我要带奚盐也去人间!” 谢微之这次目光终于落在了奚盐生上,笑容舒朗,目光柔和。 “好。” 奚盐眼眸子似有一片蔚蓝海子落入凡间。 没有发觉什么,阿约将奚盐精魂结成的那颗种子沉入祭碑,双手继续着五岳十社的最后一个环节的手势。 -- 第87页 神谕。 只有神侍能够看到的神谕、只有神主才能解出的谕言。 枝上杏白木绿,碑间光阴回声,回声之中,多少人等待着神谕的指示,以期能成为那个天佑之人。 神的祝福,向来弥足珍贵;谕的解读,正是一个依靠强大的神主才能实现。 阿约看向谢微之,发现君子竟然在……看奚盐。 ☆、寒山 谢微之微微侧身,掠了一眼走神的阿约,轻声道:“发什么愣,神谕还得靠你祈降呐。” 阿约回过神,正色向碑,走上前一步,右手又是狠狠地一挥,鲜艳的血,源源不断地从他的左手食指尖流出,却没有往下淌,却是被什么聚拢起来了一样,与刚刚所有人的神息交织在了一起,最后归于祭碑的底部。 阿约半敛眼,潋滟的眸光生生被止住。 “哥哥!”奚盐不敢相信地小声喊了一声,表情紧张,“你干什么,很疼的啊!” 阿约淡淡地看了一眼他,却没说话。 谢微之捂住奚盐的嘴巴,在他右耳畔小声解释道:“这是神谕式的仪式之一。” “啊?”奚盐倒吸一口气,“可是那样子,不会很疼吗?” 在一边的奚容听到了,好像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道:“小竹灵,这点点疼,对神侍来说什么都不算。” 奚盐还是担心地瞧了一眼阿约。 真是个小孩子。阿约心里想,直接无视那手指尖传来的疼痛,他继续将注意力集中在祭碑上。 只有神侍才能看得到祭碑上的神谕。 阿约静了静心,神息缓缓感触在祭碑上。 四周变得很安静,所有人的说话声、呼吸声、脚步声远远地逝去,世间万物,只剩下阿约一个人。 嘀嗒。 “杳杳。” 阿约轻轻皱了皱眉,觉得这个称谓有些奇怪。他神息化为人身,停在碑海前,开口说道:“何人入我灵台碑海?” 灵台碑海,只有神侍和神主能够进来。那不是谢微之的声音,更加低沉。谢微之也无法在神谕出现碑海之前进入,那究竟是何人,竟然能够在五岳十社之日进入碑海? “杳杳。” 阿约心中不悦,可是想着神谕将下,他只好盘腿而坐,将外界的事物都排除在外。 “灵台神侍,好久不见。” 碑海响起一个温和、却不失威严的声音。阿约猛然间睁眼,站起来,单膝半跪着行礼:“灵台神侍见过寒山上神。” 迎面走来的男子不过三十来岁,丰神俊朗,气质沉静而强大,但是整个人却是虚影样子,一环的茶金色神珠紧紧扣着那只苍白近乎透明的手腕,这便是是上一代灵台上神,寒山。 这是阿约第三次在碑海里看到寒山上神,但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寒山上神似乎更加透明了。 寒山微微笑道:“神谕已经落于你的识海之中,如若有不懂,去寻微之。” “是。”阿约应下,随后又抬起头,看着寒山,犹豫许久,最终还是道,“上神,您的神息?” “灵台神侍,”眸深墨檀黑,寒山看着阿约的时候眼里也有几分对晚辈的友好,但是大多时候,他还是寡言沉默的,“正如你所看到的那样,我当年留在碑海的神息已经快要消耗殆尽了。” “上神?”阿约心中一冷,寒山的神息的存在,很大程度维护了人间与神界的平衡,也很大程度隔绝了两届之间的联系,一旦寒山神息消耗,再无神谕可降,无论是人间,还是神界,未来无法预计,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更何况,还有魔界妖界虎视眈眈。 “吾走之后,会化作善果种,落于祭碑下,而这善果种的力量,能够助三境维护两界平衡。” 寒山道,“但善果种只有一个人,能够使它开花结果。那个人,会是新的离霜上神。” “上神明示。” 阿约心中有不好的预感,这离霜上神走了的几千年都离霜之境都是靠着灵台和止戎而生,忽然而来的新离霜上神,又该是如何的呢? 寒山微微笑了笑,道:“灵台神侍,吾预料到你与灵台都将有一劫,届时你们必须谨记,此等风月,无关苍生。” “!?” 阿约刚刚想问这到底是何意思,但是寒山上神已经隐去了。 阿约叹了口气,觉得自己这是被坑了,只好遁入自己的识海里,打算去看神谕。 他刚刚进入自己的识海,却被人在身后紧紧搂住。 阿约被君子捡回来,天生一副好样貌,从小到大长在灵台,灵台风气淳朴,无人会大胆到这种程度,而阿约偷溜出去人间,倒是遇到不少人明里暗里地表达心迹,但是,也未曾见过哪个不要命的如此胆大包天! 阿约怒气冲冲地想要看身后那人,但却发现根本挣脱不了。 阿约心中警惕起来,这无缘无故出现在自己识海里的人绝对不简单。就算是谢微之,他也不至于挣脱都挣不开,他又羞又恼:“谁!敢这样子对我!还要不要命!” “杳杳?” 那人的声音很是低沉,相似特意不想让他辨别一样,但是又有一种莫名的熟悉之感,就好像这个说话的人,已经和他认识很久了一样。 那人注意到了什么,抬起手小心翼翼地抹一一下阿约的眼角,湿濡的水汽尽数散去,只留下那人一声温热的叹息,却含着隐秘的疼惜,“怎么哭了?” -- 第88页 !什么鬼!阿约也没想到自己眼角会有泪,但是那人的手一触碰的地方,就像是火烧起来了。 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人,这人,怎么敢! “我没哭!”在识海里的灵力不能施展,阿约第一次感觉到了手足无措与无可奈何,“你快放开我!” “你怎么了?”那人这才缓缓放开他,语气宠溺,“终于看到你了,你去哪了?” “你在说什么!”阿约甩开他的手,怒气冲冲地瞪那人。忽然之间,呼吸一滞。 这人。 这人!? 那一张脸,让人说不出话来。不知道是不是刚刚那人抱拥自己留下的温热烫的,阿约觉得有些热。 “杳杳,”那人眉梢有笑,低低头,温声道,“怎么突然脸红了?” !!!! 阿约几千年来的震惊和无可奈何都花在了今天:“胡言乱语!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何会出现在我的识海之中?” 那人闻言笑容隐去,道:“你怎么了?杳杳。” 阿约警戒道:“我不是什么杳杳,我再问一次,你到底是谁,为何会出现在我的识海里!?” 那人这才彻底敛了笑意,看了看这四周,表情沉了些:“这里是什么地方?杳杳,不记得我了吗?” 阿约觉得情况有些奇异,缓缓敛了脾气和刚刚红得不明原因的脸,道:“这是我的识海。我不认识你,你怎么突然出现在我的识海之中?” “识海是什么?”那人忽然想起了什么,“难道是奚盐弄出来的?” “阿盐?”阿约警惕道,“你认识阿盐?” 那人缓缓道:“我就不应该放任你去信那人。” 阿约听得一头蒙,“你到底在说什么?” 那人道:“我是季寒,季薄山。” 阿约感觉这名字有些耳熟,但是一时半会儿没想起来在哪听过,只好道:“我是灵台神侍阿约。” “阿约?”季寒皱了皱眉,“灵台神侍?” 阿约点点头,道:“你从哪里来?我感觉你不是魔,难道是残魂,但是为什么会在我的识海里?” “神魔?”季寒闻言,轻声笑了笑,“拾得,看了来,你又忘了我。这是第几次了?” 阿约不明所以,有点无奈:“我不是什么拾得,好了,我勉强相信你不是魔,我要先办事情,等我有空了再处理你。” 季寒道:“什么事情?” 阿约警惕道:“你就好好呆在这,哪也不许去。”话音刚落,一个巨大的院子出现在季寒身后,季寒有些惊讶地看了看那院子。 阿约瞟了瞟他,道:“反正在我的识海里,你别想乱走。” 神谕是呈现在一本小小的书上的,而那本书已经在阿约手上了。 阿约一如既往看了一眼那两行千辛万苦得到的神谕,还是一如既往地看不懂。心头一动,出了识海。 “阿约,你终于出来了!你快看看奚盐!奚盐出事了。” “哥哥!”奚盐的声音让阿约瞬间定住了神,再回环看四处,确实空无一人。阿约的四周没有什么雾气了,三生石上,两行诡谲清隽的字熠熠闪烁着,只是奚盐出现在阿约前那一刻,那两行字消失的一干二净。 阿约连忙去看奚盐,道:“怎么了,阿盐?” 谢微之道:“阿盐的灵脉似乎在破裂,就在刚刚你说‘善果种’的时候。” “善果种?”阿约没想到自己竟然还有呓语,“也许是阿盐的机缘。” 奚容道:“机缘?” 阿约点点头,然后轻轻摸了摸奚盐的头:“你其实,是来自离霜神境的,对吧?” 奚盐的小脸煞白如雪。 “没关系,就算是离霜神境出来的灵,也是灵物。”阿约笑了笑,“还可能会是新的神。”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奚容不解问。 “寒山上神神息将尽,”阿约道,“还嘱托了一些事情。” 阿约一五一十地将所有的事情告诉他们。 奚盐闻言,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只见得一道碧金色的光将大片大片的雾霭清理开来,慢慢地,才能看到一众神官的脸的轮廓。 ☆、不见天日 “新的离霜神主?” 谢微之玩味咀嚼这些话,道:“你是说阿盐吗?” 奚盐摇摇头,看着阿约,也不说话。 阿约道:“我可是什么都没说。君子,神谕我已传心至你的识海,你接收一下。” 谢微之点点头,忽然想去另一件事:“我和奚容商量了一下,五岳十社也即将结束。不日,我就会将你和奚盐送至人间历练,这倒也是你心心念念的。” “怎么突然改主意了?” 阿约笑着说道,心理好不激动:终于可以到人间了! “你毕竟是神侍,”谢微之像是在开玩笑一样,“我的神位还要你来继承。你这人,天生对人类心有警觉,不是什么好事。” 奚盐听到了关键词,激动地有些结巴:“我……我也可以……去吗?” 奚容颔首笑笑:“自然。” “人间,”阿约扬眉,“人间善恶交杂,心存警觉不是自然吗?” “你不相信人。”谢微之转了转手上的血扳指,冷不丁道。 阿约闻言,哈哈一笑:“我不相信的不是人。” -- 第89页 是人性。 谢微之停止了这个话题的继续,道:“还有就是阿盐,他灵脉天赋,心性至纯,不谙世事,如果他是神定下的下一任离霜神境之主,这人间,也是非去不可的。” 谢微之停下来,对着奚盐笑道:“阿盐,你可愿意和阿约一起去人间?” 初到人间已经有半旬,阿约每天都在为生活发愁。 他觉得,再这样下去,他可能都要忘了自己是个锦衣玉食的灵台神侍了,而是一个每天在酒楼帮手的小工。 阿约没想到人间现实是那么的苦痛,没有钱,寸步难行,让没有灵台经济支援、又被断了灵力的阿约不得不过上早出晚归的生活。 阿约瘫倒在小小的房间的床上,墙上的碳灰还笼在窗户上,看不清到底外面的景是什么。 沿着那窗的外沿,肉眼可见的裂缝,密密麻麻地爬着外面的墙上,青黑色的墙壁,还滴答滴答地滴着不知道是潮水还是露水。 这房子的地段也是不好,因为临近海,带着海鱼的腥臭味,问了让人脑袋发紧。 奚盐年龄不大,看上去也小小个的,也不太适合出去找体力活,除此之外,奚盐不谙世事,长得又清清秀秀,眉眼太好,阿约害怕奚盐出什么事情,就让奚盐有时候帮他分担酒楼一些比较细碎的事情,除此之外,也没有让奚盐出去。 奚盐听到阿约房间的动静,从房间走出来,笑道:“” “哥哥,”奚盐皱着眉,道,“哥哥,我想换个地方住。” “怎么了?”阿约从瘫倒的状态爬起来,看着奚盐,觉得有些头疼。 “我觉得不舒服,这里好脏。”奚盐活生生的一个富贵人家的大少爷的状态,好在阿约知道奚盐是真的不明白这些,耐心道:“哥哥现在没有那么多的钱可以供我们换好的地方住。等哥哥赚更多的钱,就带阿盐换好一些的住所,好吗?” “你是神吗?”识海突然响起声音,阿约心吓了一跳,想起那声音源自何处。 “新的离霜神主?” 谢微之玩味咀嚼这些话,道:“你是说阿盐吗?” 奚盐摇摇头,看着阿约,也不说话。 阿约道:“我可是什么都没说。君子,神谕我已传心至你的识海,你接收一下。” 谢微之点点头,忽然想去另一件事:“我和奚容商量了一下,五岳十社也即将结束。不日,我就会将你和奚盐送至人间历练,这倒也是你心心念念的。” “怎么突然改主意了?” 阿约笑着说道,心理好不激动:终于可以到人间了! “你毕竟是神侍,”谢微之像是在开玩笑一样,“我的神位还要你来继承。你这人,天生对人类心有警觉,不是什么好事。” 奚盐听到了关键词,激动地有些结巴:“我……我也可以……去吗?” 奚容颔首笑笑:“自然。” “人间,”阿约扬眉,“人间善恶交杂,心存警觉不是自然吗?” “你不相信人。”谢微之转了转手上的血扳指,冷不丁道。 阿约闻言,哈哈一笑:“我不相信的不是人。” 是人性。 谢微之停止了这个话题的继续,道:“还有就是阿盐,他灵脉天赋,心性至纯,不谙世事,如果他是神定下的下一任离霜神境之主,这人间,也是非去不可的。” 谢微之停下来,对着奚盐笑道:“阿盐,你可愿意和阿约一起去人间?” * 初到人间已经有半旬,阿约每天都在为生活发愁。 他觉得,再这样下去,他可能都要忘了自己是个锦衣玉食的灵台神侍了,而是一个每天在酒楼帮手的小工。 阿约没想到人间现实是那么的苦痛,没有钱,寸步难行,让没有灵台经济支援、又被断了灵力的阿约不得不过上早出晚归的生活。 阿约瘫倒在小小的房间的床上,墙上的碳灰还笼在窗户上,看不清到底外面的景是什么。 沿着那窗的外沿,肉眼可见的裂缝,密密麻麻地爬着外面的墙上,青黑色的墙壁,还滴答滴答地滴着不知道是潮水还是露水。 这房子的地段也是不好,因为临近海,带着海鱼的腥臭味,问了让人脑袋发紧。 奚盐年龄不大,看上去也小小个的,也不太适合出去找体力活,除此之外,奚盐不谙世事,长得又清清秀秀,眉眼太好,阿约害怕奚盐出什么事情,就让奚盐有时候帮他分担酒楼一些比较细碎的事情,除此之外,也没有让奚盐出去。 奚盐听到阿约房间的动静,从房间走出来,走到阿约身边,给他捏肩膀 。 “哥哥,”奚盐皱着眉,道,“哥哥,我想换个地方住。” “怎么了?”阿约从瘫倒的状态爬起来,看着奚盐,觉得有些头疼。 “我觉得不舒服,这里好脏。”奚盐活生生的一个富贵人家的大少爷的状态,好在阿约知道奚盐是真的不明白这些,耐心道:“哥哥现在没有那么多的钱可以供我们换好的地方住。等哥哥赚更多的钱,就带阿盐换好一些的住所,好吗?” 奚盐点点头,忽然又扬起头:“哥哥,我们很缺钱吗?” 阿约苦笑了一下,摸了摸奚盐的头,道:“缺是缺,但是哥哥会想办法的。” “哥哥,”奚盐神神秘秘道,“今日在街市上,有人告诉我我能够去赚很多的钱,只要我愿意。” -- 第90页 阿约一听就知道是觊觎奚盐的容貌之人,心中又气又恼,对奚盐第一次有了些怒颜:“阿盐,这世界上,没有平白无故的礼物,所有的他人馈赠的东西,是要付出代价的,你明白吗?” 奚盐有些莫名其妙,有些委屈道:“哥哥,我没有答应她。” 阿约松了一口气,觉着平时是将奚盐保护的太好了,从灵台到人间,奚盐仍旧是不明白人间险恶疾苦。 “阿盐,”阿约道,“不若,我为你寻找分工作,如何?” 阿约道。 “工作是什么?”奚盐沉默许久,最终还是问道。 阿约道:“工作就是把时间花在不喜欢的事情上。” “啊?”奚盐似懂非懂,“那喜欢的事情呢?” “……” 阿约招架不住了:“阿盐,哥哥累了。” 奚盐委委屈屈:“……哥哥,你还在生我之前的气吗?” 阿约被他问的有些蒙:“什么?” 吞吞吐吐半天,奚盐道:“就是我们刚刚来人间的时候......” 阿约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了。 初来人间的阿约和奚盐身上其实还是有些锱铢的,虽然不至于供他们像在灵台山一样想要什么有什么,但是在人间还算是两个小富翁。 刚来人间的奚盐有些水土不服,脸色铁青,也不怎么吃的下东西。总是偷溜来人间的阿约就没有那么多的顾忌了,看奚盐这病,还是要去抓药。 奚盐想着出去散散步,留下一张纸条便出去了。 阿约带奚盐来的,是人间最繁华的地方,名为笛梵城。 轻歌曼舞,花灯连星,即使是冬日有一丝清冷的空气中也有游街罗裙轻衣漫散的脂粉幽芳浮动,笛梵城的护城河环城而流,在无人问津的地底,连同这那些最美好的、最不堪的事物,深深埋藏着。 不见天日。 但是不见天日的又何止是护城河,更是那些在笛梵城这座被世人称为“极乐城”中生不如死的人。 奚盐走着走着,便不自觉地到了有些荒凉的西巷。 阿约是不允许他来西巷的,“西巷会给你带来不太好的东西。”奚盐想起阿约说的话,不由挺住脚步。 他想回去了。 但却被眼前的人给惊住了,那年迈的老乞丐样子的人拄着拐杖,看上去另一条腿已经是瘸了,走路非常的吃力,而那张脸瘦到颧骨非常的突出,一双眼睛灰蒙蒙的有很浑浊,却像是在向东巷那边眺看,像是在找什么一样,看到阿约时只是慈祥地笑了一笑。 “老人家,您这是在找回去的路吗?”奚盐看那老乞丐就站在东巷和西巷的交界处,非常的犹豫。 那瘸腿的老人摇摇头,不说一句话。但是还是望着东巷的方向。 奚盐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发现个方向有个金碧辉煌的庙塔,就耸立在东巷的边沿处,直入云天,气派十足。 “没想到人间竟然有这么大的庙塔,”奚盐喃喃自语,灵台上也有个庙塔,是人间用来直通灵迁姐姐的神府的,可是看起来都没有眼前这个庙大,更别说气派了。“应该是用作供奉两大神主的的吧。” “神主?”那瘸腿的老人忽然开口说话了,声音嘶哑极了,像是很久没有喝过水了,那老人家看向奚盐,道,“这世界上哪有什么神?如果真的有的话,怎么会让那一座塔建起来?” 奚盐不解问道:“老人家,为什么这样说呢?” 瘸腿老人叹了口气:“孩子,你应该出身不错吧,不过,怎么会来到笛梵城呢?” 奚盐想了想灵台里数不尽的山水,有些不好意思,不过又问道:“老人家,我不知道您想说什么。” 瘸腿老人闻言愣了一下,随之笑了一笑,笑却是有些心酸:“孩子,你知道那座塔里住着什么人吗?” 奚盐想了想,想起前段日子好像沿街听到是,回答道:“听说神笛梵城的慧云大师。” “慧云大师?慧云大师,”那瘸腿老人似乎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唇角的笑却有些奇怪,那幅度,看起来又像是在嘲讽。“不不不,孩子,那是我的儿子,我的亲骨血。” 奚盐瞪大了眼睛,有些不敢相信。 看见他不说话,那瘸腿老人笑道:“怎么,孩子,我的精神很好,我不是疯子,也没有在说疯话。但是你也可以把它当成是疯话。” “不是的,老人家,”奚盐回过神来,道,“我并没有这样子想,我只是在想,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老人仔细看奚盐,心中无限的感叹。 “慧云大师被笛梵城城主奉为上宾,我想着,吃穿应当是不会吝啬的,可是老人家,你又为何于此拄拐止步不前,而且看起来有些日子未好好饮食了呢?”奚盐看着老人,不知道自己稳定到底妥不妥帖,阿约告诉他说话做人都要直率一些,那就直接一些吧。 老人沉默半晌,已经苍白的唇微微动了动,却没有回答奚盐的问题:“孩子,你可以借给我一些盘缠吗?” 奚盐有些奇怪,道:“可以是可以,只是我可能要问一下我哥哥.....” 老人家苍凉一笑,摇了摇头。 奚盐担心那老人以为自己说的是推辞之言,连忙道:“不过,现在哥哥不在,我想哥哥在,也会乐意的。” 老人家说的一个数字让奚盐觉得有些惊讶,只是奚盐觉得这老人必定是有什么一定要用钱的理由。 -- 第91页 或许他要去找慧云大师。等找到慧云大师,一切就好了。 本来奚盐是打算等阿约回来的,但那老人脸上的笑越来越苍凉,阿约竟然也过了一天晚上也没有回来,奚盐只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将有的锱铢尽数借与这个老人。 回来的阿约当然有些生气,但是气的不是奚盐把他们有的钱全部给了那个老人,而是—— “不是和你说了不要去西巷,你怎么就不听呢?” 阿约忧心忡忡,看得奚盐瑟瑟发抖。 ☆、没脸没皮 在那之后,阿约就上演了他的富贵神侍落魄记。 奚盐不明白是哪里出了错:那个老人家心心念念着去东巷,难道助人的善事是错的吗?但是没有和哥哥商量就把他们依靠生存的盘缠给一个陌生人,却是是自己的错。奚盐也想去找工作来维持生计,但是奈何他身量小,又不懂什么技能,更是被阿约管的死死的不允许他乱跑,生怕他不小心被不好的人给骗走了。 阿约看了看眼前耷拉着脑袋的奚盐,不由笑了,他摸摸奚盐的头发,挑眉道:“我没有生阿盐的气,再说了,阿盐是在帮人,是在行善,怎么会让我生气呢?如果真的要我说一点生气的,就是阿盐太傻了,若是那个老人家是真的要去东巷寻人要盘缠倒是合情合理,可是,要是他拿我们的钱物去美滋滋地享受,那又该如何呢?” 奚盐眼睛圆圆,好像从来没有想过这个可能:“不会的吧......” “阿盐,”阿约捏捏他的脸,像是少年人不经意说出的糊涂话,“有时候,善良反而是一种罪恶,对吧?对的。” 奚盐只好点点头,道:“哥哥,那我要去工作。” “......好。\阿约难为地叹口气,“你不要乱跑,在我眼皮底下,我就答应你。” 奚盐眼睛亮亮,疯狂点头。 * 阿约总觉得有些不安,这种不安在他带奚盐开始在酒楼工作就开始了。 之前为了减少麻烦,阿约特地用了些掩饰容貌的小伎俩,在这人来人往的酒楼,还是很有必要的。奚盐自然也被阿约摆弄可一会,顶着一张平平无奇的脸出来了,但是却还是有止不住的蜂蝶像瞎了眼看到奚盐内在就奔过来的。在前天,阿约才驱走一个说要娶奚盐的富家子弟,说什么喜欢奚盐的温柔可意非常,愿意以男妻之位娶他。 竟然找上了阿约,一番表白心迹,结果可想而知:那人连人被阿约扔了出去。 可能是阿约性子烈,一看就是沾染了些金贵气儿,轻易看不上人,能够被他当作朋友的也是少之又少。说句不好听的就是顽劣矜傲,没有掩饰容貌前倒是会真的有人不顾忌他身上的傲气来招惹他的,但是掩饰了容貌之后效果立竿见影:毕竟脾气本来就不好,长得平平无奇,又何人会起那些心思。 但是奚盐不同,先不说奚盐是个半大的孩子,就单说奚盐温柔善良的性格,平平的样貌都是成了一种可能性。惹得假称是他兄长的阿约烦不胜烦。 “阿约,你快看看你弟弟,半天没上一个菜,不知道跑哪里去了!”酒楼的伙计有些抱怨道,这新来的奚盐把他以往顾客都拉拢过去,小票都少了好多。 阿约心头一惊,连忙找人。 厨房没有,一楼没有,前厅也没有。 哪里都找过了,到底去哪里了?! 阿约脑海中忽然想起之前奚盐和他说有个女子给他说介绍工作的事情,背后都冷汗直冒,就冲冲地往后院厢房跑。 这厢房旖.旎暗香丛生,娇媚呻i吟,是这笛梵城的一大特色之一:虽然是酒楼,但会有一些特殊的时候,与寻常烟柳花巷也有一样的服务。 阿约知道这些,但是一直都视而不见,奚盐出事这时才想起来。 “别这样,你快放开我。” 这一间房子的门被阿约踢开,发现房间床i上有两人,被压在身下的那个人奋力反抗,就在阿约推门而入的那一瞬间将身上的人一把推开,阿约看到奚盐的时候,心理的担心终于定了下来,阿约怒气冲冲地冲到那个人面前,正想着要给那个人一巴掌,但是看到那个人的容貌时候却愣住了。 “君子?!”阿约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怎么会是你?” 谢微之揉了揉自己被阿约用力甩开的手腕,哭笑不得:“你以为我在干吗?” 阿约不解:\那你刚刚在干什么?” 奚盐脸上颜色绯红,不语,只是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谢微之。 谢微之唇角浮现一抹和他以往恣意洒脱不同的温和,安抚一样地看了看奚盐。 阿约脑海中闪过一个大胆的想法,这和之前他在五岳十社看到的恍惚场景相似,不得不说这确实想起来非常荒唐,但是如果按这个叫去想,反而说不定是最接近真相的。 “你们什么时候有了这些事情,我竟然丝毫不知?” 阿约知道奚盐害羞,就将目光落在了脸皮厚的一大神境之主身上。 灵台神境之主不愧是三大神主之一,脸部红心不跳,只是有些意味深长地瞟了一眼阿约:“在你不知道的时候。” “......\阿约竟无言以对,被呛住了好久,才没好气地问,“你来人间干甚?” “最近笛梵城的神息有恙,灵迁告诉我之后我便赶到,”谢微之悠悠道,目光还落在奚盐身上,“你和奚盐在历练,更加要留心笛梵城的异动。” -- 第92页 “神息有恙,这年头,还能出什么事......”阿约忽然想起什么,“难道是魔域复生?” 谢微之颔首,也未置可否:“启微纪年来,魔域未曾出过除了顾凛外的魔主,魔域复生的机率非常小。顾凛也不会让这件事成真的。“ 青冥纪年,曾经出过一位魔神,是真正的统一魔域,而这位魔神,也是神界鼎鼎大名的人物——离霜上神。 在离霜陨落消失之后的启微纪年,魔域各自为政数百年,直到风回别天的顾凛出世,才堪堪将魔界乱象收拾干净,甚至和神界签订了和平协议,两不相扰,和平共处,而顾凛与谢微之,更是多年的挚友。 “我会留心的,既然来了,那便在人间住下住下吧。”阿约扯了扯奚盐的衣衫,为他舒平褶子,边瞪谢微之边不情不愿地道。 谢微之看阿约像兄长一样防他,不由笑道:“不了不了,我最近还有事情要处理,就不在这落脚了,倒是你们,怎么会穷到来酒楼做小工?在神境里,你们哪一个不是娇贵的很,真是活久见了。” 奚盐不好意思地道:“是我......\ 阿约又哼哼道:“体验人间生活,不行吗?小爷我就喜欢深入人间百姓,不行么?” 谢微之摸了摸奚盐的头,无奈对阿约道:“好了好了,就知道嘴硬,我放了一百两在你们住的地方,就是说,赶紧换一个地方住。” “勉强答应你,”阿约将奚盐拉过来,小声和奚盐说,“君子一看就是为了你才给我那一百两的,若是我一个人来人间,他最乐意看我忙的半死不活,哪会管我那么多!” 奚盐纯真的脸上有忍不住的笑意:“哥哥,你瞎说什么,君子对你也是很好的。” “阿盐才是说出真相的那一个,”谢微之忍不住摇摇头,数落阿约,“你呀你呀,怎么不冠个姓氏,入乡随俗,入乡随俗!” 阿约冲谢微之翻了个白眼:“你管我!君子,我还要做事,你是不是要帮我,不帮我就赶紧滚。” “你呀,这个脾气,”谢微之道,“要是你是止戎的神侍,你会对止戎这样说话吗?真是的,吾儿叛逆,伤透我心。” “滚!!!” * “收拾好东西了吗?”阿约问。 其实他们住处的东西不算太多,就是奚盐的房间阿约也不好帮他收拾,这房子湿气太重,别说对普通人身体不太好,就算是他们这种半神也是没什么好处,早点走了也好。 “好了,哥哥。”奚盐拿着东西出来。两个人一同走出去,他们住的地方倒是有些接近山了,但是视野也还算开阔,今日不知道怎么的,雾气竟然打的覆盖山岭,连沿着这条郊外的路上了。 “哥哥,今日怎么有些奇怪?这山?”奚盐小声道。 阿约道:“没事,先走了再说。” “两位小哥,你们可是要去这寒山?” 迎面走来三五个扛着箭羽长弓的山民,面上都有愁容,其中一个看上去温和的大叔开口问道。 阿约还没说话,那大叔便道:“你们这几日可千万不要去这寒山上,最近,那寒山上有古怪!” “古怪?”奚盐轻声重复道,“古怪是什么?” 那人群中法一个寸头的青年哼一声,道:“什么古怪,这分明就是有鬼!” “小冬!”温和大叔责怪地道,“别吓到人家。” “有鬼?”阿约出声询问道,“什么鬼?” 小冬抬眼瞟了一眼阿约,道:“凡是上寒山打猎的村民,最后都尸骨无存,无一例外!” “啊?”奚盐冷抽一气,看了一眼阿约。 阿约看了看那一群人手上的活计:“那各位是要去哪?不是说着寒山有古怪么?” 温和大叔解释道:“这也正是我想和你们说的,如果要打猎,还是去请舟山好一些。” “喻叔!”小冬有些恼怒,小声和身侧的温和大叔说了什么,那大叔笑着安慰小冬。 阿约道:“多谢诸位的提醒。” 离了那些人群,两人找到一家算是比较整洁干净的租房住下,只是奚盐一直都没怎么说话,阿约也没管。 “拾得。” 阿约忽然觉得耳畔有人语,想起来是自己识海里面那个人,心中一紧:怎么差点把这人忘记了! ☆、识海中人 “闭嘴!” 阿约不自觉地说出声来。一边的奚盐猛地抬头,道:“哥哥,怎么了?” 阿约表情温和了些,但是一看到奚盐,自然想起前些日子他和谢微之的事情:“阿盐,你和君子......?” 奚盐一听到“君子”两个字脸上就开始发红,阿约不由叹了口气:“阿盐,我问你,你是真的知道什么叫喜欢吗?” 奚盐闻言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迟迟抬起头,一字一句说:“这个问题,之前我问过哥哥。” “什么?”阿约回想了下,发现还确实有这回事,但是他回答了什么来着? “哥哥当时说,”奚盐认认真真看阿约,说道,“喜欢就是开开心心,舒舒服服。” 阿约闻言捂住了脸,他在回答的时候,哪里会想到奚盐说的会是喜欢人的喜欢? 阿约道:“我那时以为你说喜欢一件事情,喜欢吃酒、喜欢逛人间,这些喜欢,不是说喜欢一个人的喜欢。” -- 第93页 奚盐认真想了想,道:“这个问题,阿盐也问过君子。君子说,你觉得最特殊的。无时无刻挂念的,就是喜欢的。” 奚盐抬起头来,认认真真看着阿约,道:“哥哥,阿盐觉得,阿盐喜欢君子。君子对阿盐来说,是最特别的,阿盐的名字是君子取得,埙是君子教的,阿盐离开灵台那么久,阿盐想很多人,想灵迁姐姐,想三月大哥,想我们的碧霄树有没有长果,但是阿盐最想的,是君子。哥哥,你觉得这是喜欢吗?” 阿约挠了挠头,道:“哥哥没喜欢过人。无论如何,只要是阿盐自己愿意的、真正喜欢的,那哥哥会很开心见到阿盐和君子在一起。” 奚盐笑起来眼睛像悠悠飘着的碧玉竹叶,这张干净天真的脸,都是幸福。 阿约看着奚盐,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做对。 * 寒山的月是冷的,照在寒山的山头上,也是冷的。 婆娑的竹影被风咆哮得呜呜直响,像是被抛弃原野的幼童,声声坚持不懈地啼哭着。交错中,人影、树影、月影。 近了,近了。 一个腿脚扎的紧紧的高大男人从草丛中探出脑袋来,眉目看不清,一道长长的疤痕在他的耳畔到眼角处,狰狞非常,那力度像是被人狠狠刺上去一样,他将口里的草吐出来,哼笑两声:“这群怂货,说几个故事就能不敢来寒山了!这样也好,这些整片的竹林,就都归老子了!哈哈!” 他将手里拿的筐一倒地上,将一把褐色腰身的斧头拿出来,就往林子深处跑去,一双眼睛散发出幽幽的绿光,看着眼前的竹子,却像是看到金子一样。 “哈哈哈哈哈!竹子!!一百两黄金!!” “发了!老子要发了!让那群贱人看不起老子!” “等我拿了金子,就要把你们往脚下踩!\\\ “啊啊啊啊啊啊啊——” 刺破深夜的尖叫,最终归于平静。 夜影见证了一场罪恶的狂欢。 夜深,林深,无归人。 * “娘,你没事吧?”妇人将老妇扶住在一块巨石上坐下来,转过身来谢两个素昧平生却护送她们走过着寒山的两个小伙子。 老妇这才茫茫睁开眼,看到两个年轻俊俏的小伙子在身边站着,皱了皱眉,嘶哑着声音问身边的媳妇:“阿英啊,这两位是?” 妇人见母亲醒了,心中欢喜了几分,道:“母亲,刚刚您晕倒了,这大热天的,又在荒山野岭的边缘,要不是有这两个小伙子帮着啊,儿媳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那老妇脸上有了些笑意,但是又匆匆要走的样子。 “娘,你这么急干什么,待会还要给二丫带小草人回去。” “你还敢留在那荒山野岭?听说了吗?赵家那口子上山打猎,连夜没回来,赵家媳妇不信邪,愣是上山,发现那人死在山里,唉,听说呐,是被竹子穿膛破肚死的——” 阿约皱皱眉,问:“什么人死了?” 那老妇开始被人打断有些不高兴,抬眼看阿约,眉笑眼开道:“小伙子,是刚刚来寒山罢?” 阿约皱了皱眉,奚盐上前一步,乖巧地笑了笑,道:“两位大娘,我和哥哥从笛梵城城中来,爹娘有疾,听说寒山的草药与医药人家不少,特意来访寒山。” 那老妇看着奚盐乖巧白净,长得还小,刚刚被阿约打断的郁闷烟消云散:“原来是这样,真是有孝心的孩子。” 阿约看了一眼奚盐,想起昨天教奚盐说谎话教的多难,心中放下几分,道:“大娘,您刚刚说的?” 另外一个稍微年轻点的妇人叹了口气,道:“我娘刚刚说的,是这最近寒山的怪事,这寒山啊,闹鬼,最近凡是入山打猎的人啊,都一个一个回不来啊!小伙子啊,你们要草药也最好不要上山自己采,我就认识很好的大夫,要不,我带你们去问问?“ 阿约假装惊讶,道:“啊,这多谢大姐了——就是这回不去的人,那家里头的人不会报官找人吗?” 老妇笑了两声,道:“小伙子,这眼看着天又快黑了,你们要去哪歇脚?” 奚盐乖巧道:“大娘,这也是我和兄长担心的事情。” “要是没歇脚地方,来大娘家歇脚。”老妇笑道。 阿约想了想,道:“那便打扰了。” 路上时才知道些信息,那老妇江黄氏,儿子江大念,算是寒山山民中日子过比较富裕的,就是最近寒山打猎的人基本上减少到无,江大念是恰好寒山猎户纷纷出事那些天外出跑脚给人办事情才躲过灾祸。 江大念对阿约和奚盐感谢万分,一口白牙笑着吆喝他们吃菜,奚盐想:人间真好。 * 寒山倒是大,漫散也无边际。 阿约忽然想起自己识海还有个人,倚着木亭,进入识海。 阿约看着眼前在自己识海倚着头休息的人,不由存了戏弄的心思。 前些天五岳十社祭有些匆忙,没有仔细看,而心里一直存着那人并没有带着恶意的念头,也没有去管识海里多出的这个人,一直没有看清识海中人的模样。 阿约靠近了几分,方便好好看那人的脸。悠悠的光影照过眼前人的脸,识海像一面碧蓝的妆镜,清清楚楚倒映这那人的眉目。 那人有着一双极其俊秀的眼,此时敛上,宛两泓新月,皮肤冷白,看上去整个人也散发着冷峻的气息。 -- 第94页 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阿约百思不得其解,就在这时,那双眼帘挑了起来,黑如檐木的瞳眸里有些许笑意,整个清清楚楚地倒映的是阿约的脸。 “你!” 阿约被惊地往后退了好几步,一不小心往后磕了一下,被季寒一把拉住。 那人的手,冷得像灵台山积久不化的冰。 阿约手上的温度过渡到季寒的手上,季寒皱了皱眉,将人拉稳便放开手,道:“怎么还是这么笨手笨脚的?” 阿约没好气地下意识回道:“都怪你!” 季寒轻声笑了一下,语气温柔:“都怪我。” 阿约觉得哪里不太对劲,抬起头,别别扭扭道:“你......你到底是什么人?怎么会出现在我的识海里面?” 季寒闻言,缓缓抬头,道:“拾得,这个问题,我想,该问的是奚盐。” 阿约意外道:“和奚盐有什么关系?总不能是他把你弄进我的识海的吧。” 季寒表情有些奇怪,他道:“拾得,你是不是,真的又忘记了?” 阿约道:“你认错认了吧?我不是你说的什么拾得。我叫阿约。” 季寒默了默,一字一句念出他的名字:“阿......约?是哪个约?” “你这人好奇怪啊,”阿约好整以暇地蹲着看他,“约,你知道寒山子的寒山诗吗?就是里面的‘十年旧约寒山梦’的约。” 在寒山的时候,谢微之天天一副人间文人公子的人模狗样,连带着阿约也学了不少穷酸文字,也是阿约天赋异禀,无论谢微之念什么诗,阿约都会自然而然想出下一句,而且句句精到非常,让谢微之平时对他的惹是生非都多了两分包容。 季寒面无表情道:“就是‘约定’的约,对吗?” “对。”阿约有些郁闷,觉得这人不是个有文化的人,空有一副好皮囊。 季寒微微低下头,唇角生出一份笑。 心中的缱绻疯狂生长。 不知道为什么,季寒虽然有些冷调子,但是阿约觉得这人对自己不会说什么假话,两人聊了一会,倒是觉得对方还算是个比较有意识的人。 阿约知道了关于季寒的很多。 比如说,季寒来自异世界。 比如说,季寒是一个大官,究竟多大,季寒说乘着轿子出门,阿约觉得这有些编的成分,有待查证。 比如说,季寒有一个爱人。 阿约知道的时候心“砰”地跳了一下,觉得季寒在提到自己爱人的时候,眼神很温柔。叶落于池,风过林梢。阿约觉得和奚盐谢微之相比,季寒和他爱的人更加让他羡慕。 “你说,这寒山到底有什么东西呀,”阿约将前因后果都告诉季寒,顺着自己的性子,阿约上山,打算探个究竟。 “如果我遇到危险了,你也活不了了。”阿约见季寒一直在识海嘲笑他,威胁道。 季寒的声音清朗了不少,笑意未褪:“能和灵台神侍一起死,是我的荣幸。” ☆、神厌世人 阿约觉得耳上发热,自觉的是刚刚吃食多吃了些。 “你可以闭嘴了,”阿约恶狠狠道,“我待会遇到什么东西,就都赖你!” 阿约刚刚在识海里传完音,就觉得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脚步声。 阿约下意思回头望,发现身后的枯木发出咿呀的声音。 “谁!?”阿约轻声呵斥道。 那枯木后面走出的人是阿约再熟悉不过的,奚盐。 奚盐走近阿约,一把捂住阿约的嘴巴,一脸的紧张,用气音道:“别出声。有东西。” 阿约点点头,拉着奚盐躲在草丛藤蔓处。 从草木的缝隙,隐约好像看到一个高高的男子从远处降落下来,在寂静无光的竹林,一道赤色的光格外刺眼。 “饶命啊大仙!大仙,小人只是恰巧路过寒山,绝对没有想过要狩猎这里的生灵啊!” 那猎户模样的男子哭泣求饶,在地上磕了好几个头,但是背对着阿约和奚盐的人却是一言不发。阿约和奚盐互相看了一眼,决定再等等。 那猎户男子又啜泣道:“小人是真的生活不下去了,小人一时糊涂,才动了邪念,不敢扰大仙的清净,啊,大仙——” 那猎户男子的身影被人单只手拎起来,没有说的话卡在了半空。 阿约一下子飞出去,一掌落在那个神秘人的肩上。同样是赤红的光在那人身上亮起来,阿约的灵风还没有落下去,便看到了那神秘人的脸,连忙将有毁灭威力的灵风转了个弯,不可思议地喊出声来:“君子!怎么是你!” 谢微之皱了皱眉,借着光才看到偷袭他的人的样子,他冷冷道:“阿约,你怎么在这,你的居所不是已经换到了笛梵城中心了吗?” 阿约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这句话的意思,是谢微之做这些,是有意要避开他们吗? 为什么? 阿约想不明白。 奚盐从后面走出来,一脸谨慎,走到阿约身边,将阿约扶起来,有些不敢相信,轻声道:“怎么是你?” 阿约探了探那个猎户的鼻息,好在,没有死。没好气地冲谢微之喊:“谢微之,你这到底是在做什么?这些天失踪的人,都是你杀的?” 阿约不敢相信。灵台神境之主,本是守护人间的神,谢微之也是在阿约很小的时候就在阿约脑海中灌输要守护天下苍生的信条,如果说谢微之杀人,那绝对,绝对是不可能的。 -- 第95页 除非,是要有原因。有一个原因,让神迫不得已去杀人。 但是,真的会有那样的原因吗? 谢微之弯下腰,道:“算了,本想瞒着你们的。” 奚盐不知道说什么,只好小心地将那个猎户扶起来,将一颗药喂他吃下。 谢微之哭笑不得:“别浪费丹药,这些人本来就活不了多久。” 阿约道:“说吧,别说那么多废话,神主。”这一声“神主”更像是一种逼问,阿约心中虽然知道谢微之不会真的杀人,但是也是怒气不止。 谢微之叹口气道:“你们记得神的存在是为了什么吗?” 阿约瞪着他说:“神的存在,就是为了保护人。那你刚刚在做什么?” 奚盐按住阿约的肩膀,道:“哥哥,你让君子好好说。” 谢微之道:“神确实是为了人而存在的,但是双方的关系是相互的,如果神伤害了人,那神道不会放过神,同样的,如果人伤害了神,那么神也不会放过人。寒山不是一座普通的山,寒山是灵台山在人间的映射,而这寒山之境里,所有生长的草木生灵都有灵台山灵物的族类,一旦寒山的生灵受到了超出平常的伤害,那神的保护机制也会启动。就在近几日之前,我接到下界巡视的三月小灵的消息,有人类在寒山大肆砍伐竹木,除此之外,人类对寒山的过渡资源开垦,导致寒山部分生灵的栖息地收到了不可逆的伤害,灵迁和我说,她的部族已经在近百年寒山山民的不加节制的过分掠取中接近于灭族,求我救下她的族类。对于进入寒山狩猎的人,我一概不会放过,这是铁的规矩,这也是人类欠寒山的,但是我必须要说清楚,我从来没有杀过一个人,这里的猎户,对于他们的惩罚,仅仅就只不过是竹斑的惩戒印记而已。“ “那么,那些传言?”阿约闻言皱了皱眉,又继续道,“那为什么最后没有一个猎户活着回去?” 谢微之闻言,叹了口气,道:“这我确实是不知道。我这几日也在追查此事,如果没有聊错的话,这件事,大概和最近大量砍伐竹木的人有关系。这几日我就只擒住一个砍伐竹木的人,但是那人身上似乎有魔障之气。” 奚盐奇怪道:“什么是魔障之气?” 阿约道:“所谓魔障之气,和魔域有关,但魔域和人间向来井水不犯河水,顾凛也不会允许有人忤逆他的意志,怎么会突然如此呢?” 谢微之起身,道:“这,也正是我想不通的一个地方。” 阿约觉得谢微之有些过分相信顾凛了,从某个方面看来,谢微之远远要比阿约更加相信人类,或者说不仅仅是人类,就连魔域的人,谢微之也是一副有容乃大、能信则信的样子。阿约对所有的人性保持警惕,对于这些良善——也保持警惕。 但是阿约没有说出口。 “哥哥,这里好像有个孩子!”奚盐皱着眉,从那猎户的竹筒后面揭开遮挡物,一个看上去已经睡着的七八岁的孩子正在上面躺着,看上去十分安静。 那孩子的脸上是安静和平和,但是这份安静实在是有些太过了,看上去就像已经没有了生命的征兆了一样。 阿约探了探那人的鼻息,道:“活着的,像是个小泼猴。” 奚盐道:“说不定,是刚刚那个猎户的孩子。” 阿约摇了摇头,道:“不是,不过是个觅食的小孩子。”那孩子的嘴边还有着残留的细碎食物的糖津的残渣。这孩子一直在后面不说话,想必是早就已经躲在那个猎户的竹筒后面,等着分一杯羹,但是应该是偷吃了这猎户带的口粮,又困得厉害,所以竟然在这寒山上睡了过去。 阿约笑了笑,道:“那个猎户,就给他施一个遗忘术吧,顺便将他们全都带下山去。” “哥哥,”奚盐道,“那寒山上的古怪......?” 谢微之道:“这就给我来查吧。我觉得,这猎户,还是将他放在寒山上,明日让他自己回去的好。” “为什么?”阿约道,忽然目光飘到那猎户脸上的竹斑痕迹,真的是瞬间咽下去自己的话。如果他将人带下去,指不定那猎户会觉得自己脸上的这个是他阿约做的。 谢微之看他像看白痴,道:“我还是第一次知道你竟然这么好心。” 奚盐笑着调和:“哥哥一直都是一个善人。” 阿约无声地反抗道:“恶人罢了。” 谢微之呵呵一声,没想到那孩子竟然醒了。 “什么情况,这么办?”阿约有些手足无措,看着那个孩子,意外觉得那个孩子看他的眼神......好像在那里见过一样的。 阿约脑海中风雨雷电闪过在识海看到季寒时候,季寒看他的眼神。 这两者的眼神重叠在一起,好不熟悉。 阿约觉得自己真的是想太多了,不过是个孩子而已。 谢微之看到这一幕倒是笑道:“我先走了,你慢慢和这孩子解释。” 奚盐在谢微之转身的那一瞬间一把将谢微之的衣服抓住,谢微之安抚了一下奚盐,语气像是在哄小孩子:“怎么了?” 奚盐有些委屈的样子,轻轻在谢微之的耳边道:“我想君子留下陪我几日。” 谢微之只是微微笑道:“阿盐乖,灵台有太多事情我要去处理,等你的人间游历结束了,我们就能在一起呆很久很久了。” -- 第96页 奚盐闷闷不乐地放开谢微之的手,谢微之低头亲了亲奚盐的耳尖,低声道:“等我。” 只有阿约是一个处于尴尬中的尴尬的人。 阿约面对这个突如其来醒来的小孩子手足无措,看到奚盐和谢微之的亲昵更加是尴尬得觉得遁地隐形最好。 “拾得。”小孩子忽然开口说话,阿约听到他说这个名字之时心中狂跳。 阿约一把捂住小孩子的嘴巴,小声问他:“你是季寒?” “季寒?”一边的奚盐转过头来,看着那个小孩子道,“小,这朋友是你的名字吗?” 小季寒十分冷酷,没有看奚盐一眼。小季寒朝阿约点了点头,终于再开口说话:“赶紧下山。” 阿约点点头,还在思索着怎么把这小季寒也带下山。奚盐挑眉,道:“小朋友,哥哥抱你下山好吗?” 小季寒瞥了一眼奚盐,道:“我自己可以走下山。” * “这是谁家孩子?”黄大娘笑盈盈道,看着这孩子,越看越觉得俊俏,“小小年纪模样竟然这么好。” 小季寒冷着一张脸,表情很酷,但是肚子却发出不争气的交唤。 黄大年温柔笑笑,将一块玉米饼包起来给他:“来,吃吧。大娘做的玉米饼这村子没人能够比得上!” 小季寒别别扭扭地接过玉米饼,看了一眼黄大娘,小声道:“谢谢大娘。” 阿约看着他笑了,不过又忽然像想到什么一样,道:“大娘,我想问您件事。” 黄大娘道:“啥事?大娘知道的大娘都告诉你。” “最近,寒山村中,可否有人大量收购竹木?”阿约故作轻松,将小季寒头发顺了一遍又一遍。 小季寒的脸皱得像和阿约有深仇大恨。 “收购竹木?”黄大娘想了想,忽而道,“好像却是是有。最近不知道为何,竹木的收购价格突然涨到了五银,我儿最近也在想法子呐——嘘,这可是因为你们是我们家的客人才告诉你们的,可别说出去呐。” 阿约颔首笑道:“这是自然的,大娘您放心。” 奚盐看上去有些难过:“为什么?!”大概是因为他和竹子同出本源,就算是他是先天竹灵,但是看到和自己一样的同胞惨遭毒手,难免有些一时间没有梗过气来。 黄大娘不知道缘由,和蔼打哈哈:“大概是因为笛梵城东巷的堂煌庙塔要修建的缘故吧,堂煌庙塔可是慧云大师主张修的,像是佛家人爱好清净,竹子嘛,有些家世的人都爱。” “堂煌庙塔?”阿约问,下意识觉得这个庙塔有古怪,加上奚盐遇到的那个自称是慧云大师父亲的男子,这个慧云,估计也有些问题,但是为什么会是要竹木......这一时半会儿,他还是想不明白。 黄大娘也是不知道更多的,只笑着去给他们顺铺好床榻。 小季寒看着黄大娘走远了许久,才对阿约小声说道:“拾得,这个黄大娘不对劲。” ☆、寒山有神 阿约捏了捏小季寒的脸,觉得手感还不错,丝毫不惊讶,反倒是笑道:“没事,看看他们到底要搞什么。” 奚盐犹豫了许久,道:“哥哥,刚刚晚食之后。你一个去了后山岭,我本来也是想和你一起过去的,但是,在经过厨房的时候,我听到了江大哥和黄大娘的对话。” 真是个一级偷听小鬼。阿约笑笑,道:“你听到了什么?” “包括哥哥刚刚问的竹木,”奚盐仔细回忆着,道,“他们估计以为......哥哥也是来打寒山的竹木的主意的,想着趁慧云大师来寒山之前将寒山所有能够采伐的竹木都收到手......只是,哥哥,我不明白。” 阿约道:“什么不明白?” 小季寒看了一眼奚盐,道:“慧云,堂煌庙塔,竹木,寒山上所有失踪的猎户,加上谢微之竹斑的惩戒印记,这些像是偶然,又莫名其妙有一种奇怪的关联。” 奚盐有些惊讶地看着眼前这个不过七八岁大的小孩,笑道:“小寒说的倒是挺好的,这些东西,却是是我不明白的。但是我想问的,不是这些。” 小季寒皱了皱那个稚嫩的眉,道:“还有?” 阿约看了一眼奚盐,有些心疼地摸了摸奚盐的脑袋,说出了奚盐想问的东西:“阿盐,这是人间,不是灵台。” “可是我还是不明白。”奚盐头低着,看上去不像是不明白,更像是有些不甘心。 小季寒看了一眼奚盐,眼神有些冷,道:“你知道蜜笼草吗?” “蜜笼草?”奚盐听到这个陌生新奇的称呼,不由得往复念出了声。 阿约不知道季寒要说什么。季寒接住阿约的眸光,笑了一下,看上去稚嫩的脸上眼神却意外地十分坚定。 小季寒道:“《草本集》中提到的:有草,叶笼衍蜜,诱食也。入笼者,醉也,是人进浮白曲,甘梦痴嗔,遂无生路。” “蜜笼草......”奚盐不解地念着,似乎在苦思冥想小季寒到底想说什么,脸上紧巴巴地皱着。 阿约复杂地看了一眼季寒,道:“阿盐,别想了,此处不过人间一隅,好好睡一觉吧。” 奚盐苦着一张脸进了房间。 奚盐走了,阿约的房间只剩下阿约和季寒两人了。季寒靠近阿约,盯着阿约道:“奚盐,心思单纯,想必不是人间之人。” -- 第97页 阿约没好气看季寒,尽管现在季寒的肉身不过是个七八岁的孩子,但阿约脑子中想到的都是他在识海看到季寒的样子:“知道就行,说出来干吗?” 小季寒拍拍阿约的肩,轻声道:“你生气了?就因为我说奚盐不是人?” 阿约看小季寒的样子,心中轻轻叹了一口气:自己这是在干什么?明明季寒说道也没错。 阿约语气柔和道:“我没有生气。我只是觉得,你告诉奚盐蜜笼草,不适合。” “不适合?”季寒挑挑眉,笑道,“那是要我直接告诉他人间的人善良都是有预谋的,还是告诉他人间却是像他想的一样好?” 阿约闷闷道:“我不是想说这个。只是,阿盐还小。” 真正才七八岁的“小”季寒反而笑了,道:“奚盐不小了。他看上去只比你小一两岁的样子,你这样一直护着他,并不能帮他拦下所有的事情。伤疤这种的东西,只有溃烂的越深,真正剔除的时候才越干净。你一直不让他明白人间险恶,是在阻碍他长大。等他真正遇到人间恶意的时候,那个时候,他才迟迟反应过来,原来他之前相信的都是错的,那才是真正往他心上捅刀子。” 阿约听完季寒的话,长长的沉默后,才哼一声,语气有些颓靡:“好吧。” 季寒闻言,几不可闻地长呼一口气,在窗下停留住。 季寒看向窗外,寒山的前面。 山是静谧的,湖绿蓝色彩浓妆重抹地染着偌大的苍穹,连接山与天的地方,色彩差异地像一道门。 门的外面是身为灵台神侍通透清醒的阿约和居无定所贱养长大的小季寒。 门的外面是金贵骄傲的景明小侯爷沈约和落京人人可憎的奸佞少傅季寒。 门的里外,哪里是真,哪里是假。 他说不清楚。 空气是冷的,风入木窗,侵袭着季寒的五感。看季寒看外面看的入神,阿约忽然觉得心思一动,觉着这人莫不是在想......说过的爱人。 阿约一把撸了一下季寒的小脑袋,惹得季寒眼神无奈地看他。 季寒道:“怎么了?” 阿约一下子也不知道怎么了,急中生智,道:“你是在想家吗?” “家?”季寒哂笑了一声,道,“我没有家。” 阿约“啊”了一声,忽然觉得不太礼貌,道:“对不起啊,我没想那么多......那,你的妻子呢?” 季寒闻言,道:“我没有妻子。” 阿约奇怪道:“那你之前说的......” “我的爱人,同为男子。” 季寒说完,也不去看阿约震惊的表情,窗外的月被飞逝着的淡云遮掩着,只有一丝光挣扎着流泻出来,映在阿约还在震惊而大睁的瑞凤圆眼上。 季寒看阿约半天没说话,这才看阿约,看阿约表情还是有些欲言又止,不由淡淡道:“不过是喜欢男子,接不接受也与我无关。” 好了,态度,立场很坚决了。 阿约一看,害怕他误会,才急忙道:“我没有觉得......恶心,就是,就是有些惊讶。我以为,你这样子好看的人,喜欢的会是那种温婉柔美的大家闺秀。” 季寒只是摇摇头,反而问他:“你怎么没有姓氏?” 阿约现在恨不得无缝衔接上别的话题,但是再次听到相同的问题,他还是闷闷了,道:“怎么,难道一定要有姓氏才能游历世间不成?你的问题,君子也问过。” “那倒不是。只是觉得有个姓氏会比较方便。”季寒一本正经地解释的样子像极了阿约在寒山见到的人参娃娃的狡辩模样,阿约忍不住笑出声:“行吧,我就取个姓氏好了。” 季寒眼眸清凉,隐着若有若无的一抹笑,“要不,我给你取一个姓氏?” 月下寒山色独清,犹疑佳人梦回还。 眼前的人的样貌、脾气,说话的那矜傲的小调调,都与心中那人的一模一样。 苍天有幸,以为是生离死别,幸好,幸好。 纵使在另外一个完全陌生的时空里。 在那一片心中人幻化出来的识海里,碧蓝的光影里再次看到那张心心念念的脸庞,那双只看着他的眼。 “十年旧约寒山梦。寒山与你有缘。在《寒山志》里面提到,寒山有神,名拾得,姓沈。既然你是灵台的小祖宗,那也是神。” “不如,就叫沈约,如何?” * 阿约有了新的姓氏,阿约叫沈约了。沈约向奚盐介绍自己的新名字的时候,奚盐眼睛下面是淤青色的,像是和人打了一架,要不是沈约知道奚盐不可能和别大家,沈约也觉得不会想到昨天的事情对奚盐的影响会这么大。 “我适才遇到黄大娘了,”奚盐精神状态看上去不太好,“她和我说,慧云大师今天会到寒山村子度化邪气,说是让失踪的猎户魂兮归来,平定寒山的祸事。” “慧云大师?”沈约皱了皱眉,踌躇在房间,等了许久,才直接进入季寒的小房间,结果发现里面是空空的——季寒不在房间。 “小季寒呢?”奚盐奇怪道。 沈约道:“可能是出去了,算了,我们先去打听打听,为什么慧云会来寒山村,我并不觉得,他是来进行度化仪式那么简单。” 奚盐点点头:“恐怕,和竹木有关。 作为神境灵物,奚盐有和人间同族共情的能力。昨晚他一走近那片寒山的林子,撕心裂肺的苦痛情绪狂风暴雨般席卷了他的心口,以至于他一不小心就被哥哥发现了在身后。 -- 第98页 恐怕,是他族灾难......亦或者,是他给他们带来的灾难。 是奚盐一直以来惴惴不安的事情,最初的怀疑与动摇像一根极细的银针,交缠着,像是要突破那层由爱与良善交织编绘成的心网,细密的、却次次深入内心最隐秘的、没有阳光窥探的地方。 日头刺眼,真相淋血。 那是一个古怪的祭台。 回环的暗纹漫布在一圈一圈的台幔上,上面雕刻的扭曲遒形的图案,乍一看,像是几条相缠在一起的蛟龙,但是仔细看,才会发现,那是有着锋利的毒牙的大蟒蛇。 神圣与罪恶,只在人的一眼之间。 不知道台下的村民到底看到了什么,至少他们的目光并不在这奇异装扮的祭台上,而是那站在祭台上的人。 那人身影颀长,衣是笼了尘雾的乳黄,眉目有些看不清楚,眉心之间,那一颗血红的痣,像上古大神滴落纯白世间的一滴血。 现在还是清晨,晨露浓重。但是寒山村民,没有人顾忌那被露水沾湿的衣襟袖裳,心中只有对祭台那人的无限崇敬。 并不是所有观看的村民都是虔诚的信徒,至少已经是神侍的沈约不是。 ☆、古怪祭台 奚盐站在沈约身边,看着牵着小季寒手的沈约,眼中敛去苦苦思索许久的问题,小声叹道:“哥哥,我觉得,和我想象中的有一些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沈约挑挑眉,道,“如果是说慧云的容貌,和我想象中的却是是不一样。我本以为,慧云大师至少会是一个而立之年的中年人,不曾想到,竟然有这样好的容貌。” “是啊。”奚盐小声叹道。 他们身边的一个村民皱着眉,小声道:“慧云大师精到的是无边的佛法,长得好,是最下次的。” 没想到寒山村民的境界竟然这么高,沈约点点头,看了一眼那个说话的村民,见他发绳紧束,面上严肃,甚至有一些戾气,沈约的唇角扯出一个玩味的笑。 “阿弥唎哆......” 祭台上那人唇微微颤动着,念出每一个佛语之时,眸光似乎有意无意地往台下扫去,他的目光像是柳梢荡起的幅度时不小心沾染的河畔的花香,掠过一些人的时候,引起人群中人眼眸中神色的变幻。 奚盐的目光不经意间和那人对视,那人看到奚盐,似乎顿了一瞬间,眼神中的色彩有所加深,只是悄无声息地落回在祭台上的符文上,唇角轻轻扬起一个诡谲的幅度。 像是在笑。又像是在怜悯着什么似的。 小季寒扯了扯沈约的衣袖,沈约虚虚探下身来,像极了对弟弟无限宠爱的好兄长。 小季寒轻声在沈约耳畔说:“不要听他念的佛语。不要看那人的眼睛。” 沈约微微颔首,自然而然地刮了刮小季寒的鼻子,亲昵而黏腻。 小季寒愣了一瞬,低了低头。 刚刚那村民将一切看尽眼里,将手里的东西松了松。 台上的人终于停止了念语,目光睥睨过台下的一片寒山村民,然后,轻轻地笑了。 斯情斯景,正如—— 一个俊俏的佛陀在向众人施展他的怜悯。 “阿弥陀佛。”慧云微微俯身,缓缓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应作如是观。” “寒山一众,本不该受此劫难,是有妖祟作乱。故有此祸难。” 沈约眉压得很低,然后松开了小季寒的手。一把抓住奚盐的手,像是在安慰一样,轻轻用食指敲了敲的手背。 奚盐诧异地看了一眼沈约,紧接着身后的人蜂拥向前的一推站的不稳,踉跄了一步,被小季寒一把稳住他的右手。 小季寒只是冷冷地看了一眼奚盐。 奚盐莫名其妙,小声道谢,紧接着,就被后面发生的事情给愣住了。 “慧云大师!”其中一个领头的村民站出来,喊道,“请告诉我们,妖祟该如何除去!我们的亲人不能枉死!请大师出手,普渡我等!” “慧云大师!尊贵无上的慧云大师,请告诉我们,我们的亲人,到底是怎么死的!”又一个义愤填膺的村民站了出来。 “如果能够弥补或者让他们的灵魂得到救赎,我们愿意为佛塔贡献更多的力量。我们只求知道真相!”声声扬厉着,迫切,甚至带着一丝狂热。 紧接着,又有一个声音喊道:“我们只求知道真相,保护我寒山同胞安宁!” “寒山不能受到这样的委屈!”村民争先恐后地喊道,“我们只求知道真相!” “慧云大师!告诉我们,妖祟在何处!” “是啊,慧云大师,求求您,告诉我们,妖祟在何处!” 人声鼎沸,群情激昂。 他们是正义,他们是善良的一方。他们想要为自己无辜惨死的亲人讨回一个公道。他们想要的,想知道的,只有台上那个神通广大、样貌俊俏的佛陀可以告诉他们。 慧云就那么静静地站着,身在最中心,却丝毫不染半分情绪。真的像是再世佛陀,那颗妖冶的珠红的眉心痣的光沾染了每一个人的愤怒、迫切,疯狂。 唇角勾起。 像是一场应允。 “各位父老乡亲,”慧云字字清晰,语调平缓,缓缓抬起他的眼眸。 那一双眼,极为好看,是超越了性别的美,微微上挑的眼角,是染了竹林的幽静,又像是一个无法预测、无法探究得到底的地方,深深的、让人深深地陷进去。 -- 第99页 他是对的。 他是佛陀。 寒山村民的表情越发得麻木,但是眼眸里像是被什么珍宝迷住了一样。 “不对劲!”沈约低喊出声,拉着奚盐远离这群人,但是还没走几步,便被慧云一眼盯住。 奚盐忽然停住了。看着慧云一步一步地走到他面前,像是婴儿一样,看着这个长相妖冶的佛陀。 沈约忽然发现不对劲:这个慧云,长得,竟然和奚盐一模一样! 沈约背上冷汗冒了出来,他将自己腰间的灵台尖快速往慧云那刺去,被慧云扶手一抬,竟然生生截下来了那被称为灵台神翼的“灵台尖”。 “啊!” 奚盐的灵识一阵清醒,感受到手上的疼痛,发现小季寒往他手上狠狠地咬了一口:“你清醒一点!沈约不能用灵术,你可以啊!” 沈约是灵台神侍,他的灵术一出神境就被谢微之给封了起来;但是奚盐不一样,奚盐是离霜神境的灵物,离霜早就销声匿迹,就算是出了神境还是在的! 奚盐立刻往后退了几步,手上施展着灵术,碧色的竹叶旋转着,卷起一阵狂风,像是一把把锋利的刀刃,就往慧云那里全力一击。 一片,两片,三片,层层包围,紧紧将慧云围了起来。 “嗯啊——”慧云身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嚎叫着,那叫声尖锐刺耳,像是冤死的亡魂,声声叫唤像来自冥府地狱。 “好久不见。”慧云眉眼不落凡俗,但却深深有魅惑人心的力量,那本应该被竹刃飞叶刺得千疮百孔的乳黄色的纱衣却丝毫不破,只留得他低低笑了一声,重新抬眸去看奚盐。“没想到,几千年了,你还是这么固执。” 奚盐觉得这个人很奇怪,明明知道他是恶人,却还是忍不住问道:“你认识我?” 两人的视线再次对上。 时间像是在那一瞬间静止。 在那一眼中,他看到了好多好多。 漫天飞雪中,雪青色的衣袖滑落,露出一截藕白色的手腕,指节分明,漂亮而纤长的手上,紧紧攥着一个纹路奇异的酒杯,一双眼睛倏忽出现——是写满了嘲讽与哀叹的碧绿色。 “啊——!” 奚盐觉得脑袋忽然好像承接了什么东西,尖叫一声,抱住自己的脑袋。 就在两人对话停顿的片刻,沈约一把将奚盐拉在身后,再次趁慧云不备,灵台尖一刀狠狠刺入了慧云的右肩膀上。慧云看向沈约,唇角的笑幅度更大了,他像是丝毫感受不到疼痛一样,只是仿佛对那把灵台尖更加感兴趣。他语气极为温和:“你是......哦,原来是你。” 沈约冷笑道:“别再乱认关系,今日就让你到地府去认亲戚!” “孩子,”慧云温和道,他将灵台尖□□,鲜血在他的右肩膀上不停地往外冒,染得那片乳黄有浓重的血迹,看上去很狰狞,而且那道伤口上还有着隐隐的靛蓝色灵光,带着神器惯有的标记。慧云双眸像噙着,若霜雪碧玉,明明是恶人,却有着让人无法直视的惊心动魄的美,他好像在和晚辈说话一样:“孩子,看来你的记性不太好。寒山尖不是什么好玩的东西,而且,这种东西,不应该刺肩膀——” 沈约皱眉,运灵形成灵障,却被慧云瞬间移动一样完全突破了屏障,直直到达奚盐的身边,一把将那把灵台尖刺入奚盐的心脏。声音清脆带笑,如同孩童一样纯净无邪:“而应该插在这,明白了吗?” 奚盐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一些,好像知觉延迟了一样。 没有感受到疼痛,但是身体里的血好像源源不断地流着。 “嘀嗒。” 奚盐不疼,但是他眼眶瞬间红彤彤的,像是受尽了委屈。 “哥哥。我疼。” “阿盐——!” 沈约眼睛发红,看向慧云。 慧云朝微微笑,像是邀请。 沈约挑着灵台尖,雨落池塘般密集的刺锋落向慧云,慧云躲闪躲闪着,却是像在和沈约玩什么游戏。 “孩子,”慧云道,“别费工夫了,你伤不到我的。” “是吗?”沈约抹了抹眼上的泪,想起什么一样,笑了笑,“你的父亲知道吗?” “什么?”慧云开始的时候面容平静,后面忽然好像受到了什么东西的冲击一样,脸上的容貌开始有了变化,先是眼睛,褪去几分魅惑人心,显示出几分阳刚的俊朗来,慧云有些痛苦地捂着眼睛,“忘了,原来你还没彻底离开啊......” 就是现在。 电光火石之间,一把灵台尖恶狠狠地往慧云的心脏部位刺去。雪青色的竹影倒映在那把灵台尖的剑锋上,细密的、殷红的血蜂拥而出,落在地上,像是一场声势浩大的灌溉。 “嗯哼......”慧云捂住自己胸口,有些扭曲的脸上还是带着温和的笑,“真是个聪明的孩子。学得很快。” 沈约不再理会他,将奚盐抱在怀里,当看到奚盐伤口时候,脸上瞬间一白,滚热的泪模糊了这林子。 “阿盐,不怕,哥哥会救你的,别害怕。” 沈约连忙运灵,将奚盐心口的伤痕用灵气封住,血液停留在伤口,形成一个小血珠。 慧云呵呵笑道:“确实,灵物没有那么容易死。” “你闭嘴!”沈约手上忙的不可停歇,但是心中慌乱得很,只看到慧云倒在地上,丝毫不知道慧云看他的眼神有多柔和,像是一个长辈在看自己的孩子一样,“阿盐,没关系,君子他们马上就会赶到,没事的!” -- 第100页 “君子?”慧云闻言笑了笑,“不会的了,谢微之进不了这寒山。”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沈约往慧云处狠狠落下一个灵风,这灵风虽然是灵符咒法,却是沈约最得意之作,而且关键时候用来保命,杀伤力可想之大。 慧云闷声一哼,唇齿间打落着淤血黑红,却依然温柔地道:“没关系。奚盐,至纯灵体,不是永远对世人良善吗?” 奚盐看了一眼慧云,然后抱紧了身边唯一可以依靠的兄长。 ☆、别哭 沈约被他抱的心中一疼,连忙安抚着,将一颗回魂丹让他吃下。 “既然如此,那么,”慧云脸上其实已经是另外一张人的脸了,但是他的眼神始终温柔,“就让你看看,人间的善良是否真的如你所想吧——!” “你想干甚!”沈约警觉地瞪着他,忽然发现原本定在原地的寒山村民都在一瞬之间恢复了神智。 “怎么回事?大师呢——大师!大师,您怎么会这样!” “天呐!慧云大师留了好多的血!” “那两个小伙子,那个小伙子也流了好多的血!” “快,快去叫大夫!” 围着他们三个的寒山村民显然还没有想明白这到底是是怎么一回事,慧云脸上露出一个悲哀而怜悯的表情,对着众人,声音因为心脏上的伤口而变得嘶哑轻微:“乡亲父老们,你们,你们听,听我说——” “大师,”刚刚领头的那个村民低下身,关切地看着慧云,“您说,这到底发生了什么?” 慧云盯着那个村民的眼睛,悲哀而愤怒的情绪像是一张网,在两人对视之间,紧紧地扎住那个领头村民的心,慧云道:“就是那个人,那个人,不,他,他是妖,他是,是竹妖,就是他,害了你们的亲人——” 村民之中闻言轰然大哗,纷纷看着奚盐。 “竹妖啊!天呐!” “可是他长得一点也不像妖啊!” “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才好骗人啊,没想到,长得人模人样,心肠却如此歹毒!” “对,我认得他们,前些天我看到他们深更半夜上寒山了,不是在找机会害人是什么!” 奚盐瞪大了眼睛,又是愤怒又是难过,连声音都有些发抖:“我没有,我不是妖,我不是妖——!” “你们有点脑子行吗?”沈约就要被气笑了,他指着慧云道,“这个妖佛说的话,你们也行?他说我弟弟是妖就是妖,那我说他是魔,是不是他就是魔啊!” “我说,”黄大娘站出来,脸上的表情复杂,她长吁一声,道,“这位小伙子前些天帮了我们家很多,我觉得,他不是妖,他要是真的是妖,早就害了我们家了。” 江大念也站出来,道:“我娘说的对,这两位小伙子是帮了我们的,是好人。” 奚盐的表情温和了许多,忍着疼痛,朝江大念他们感激地笑了一下:“谢,谢谢。” 沈约拍了拍奚盐的手,道:“你再等一等,等君子来了,就没事了。” 躺在地上的慧云哈哈一笑,寒山村民不明觉厉地看着地上的赫赫有名的慧云大师,心里有些动摇。 慧云道:“你们再看,你们就知道他到底是不是竹妖了。” 众人顺着慧云的目光看去,瞳孔看到奚盐的那一刻瞬间放大——这个人,他,他头上,手上都显露出深深的竹斑纹理来! 奚盐觉得有些不对劲,忽然发现自己的耳边竟然生出竹叶来,竹枝连成一条线,一双白净漂亮的手竟然全都是竹斑纹理,这样看上去,赫然的一个怪物! “啊啊啊啊啊啊————!\ 奚盐的声音变得很尖锐,他紧紧抱着自己的头,想要减轻现在的凌乱。 “天呐!怪物!竹妖!” “乡亲们,大师说的是真的!这个人,就是怪物啊!” “就是他,乡亲们,就是他,害死了我们的亲人!” “打死他!打死他!为我们的亲人报仇!” 慧云微微,像是十分克制而愤怒,对着村民说道:“现在他,他受伤了,没有办,办法还手,正是,好机会。” “荒唐!”沈约怒斥道,他冷冷对着寒山村民道,“你们的命,你们的命,知道是谁救下来的吗?如果没有阿盐,刚刚你们早就被这个妖和尚当祭品祭魔了!” 寒山村民带头那个笑了,他挑起木棍,恶狠狠地往奚盐身上打去:“妖怪,去死吧——!” 奚盐活生生受了这一下,吐了好多的血,但是,他眼里更多的是悲伤和恐惧——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沈约见状简直气疯了,反手就将那人的木棍夺过来,要往那人身上打去,但,却有一种无形的压力,将沈约弹了开来! 沈约知道那是神境对自己的约束。 神境之灵,神境中人,不得伤害人间之人,否则就会受到同样的反噬。 “哈哈哈哈哈哈,”沈约怒极反笑,“荒唐!太荒唐了!” 带头的村民骂道:“妖怪!乡亲们,快拿上我们的东西,打死这两个妖怪!” 一个村民应声,拿着扫帚往奚盐身上用尽全力地打了下去! “不要......” 第二个村民紧接着,拿着长长的、十分粗厚的荆条,也往奚盐身上狠狠地打了下去! -- 第101页 “不要......” 沈约一把推开那两个村民,又被神境的限制反弹倒在地上,沈约的眼睛全红了,一心往奚盐的身上护着。沈约整个人覆盖在奚盐的要害地方,作了一个死死护住的动作。 “打啊!愣住干什么,两个人都是怪物!” 第三个。 “打死他们!” 第四个。 “打死他们!” 第...... 光不是光。影不是影。 竹叶林间有光落下来,但只能刺痛的是奚盐的眼。 疼痛蔓延着五脏六腑,告诉他一个真相:他错了。 他看到慧云朝他微笑,像是一个怜悯的眼神,像是一种挑衅,更像是在加重一遍一遍地告诉他一些真相:他错了。 原来君子说的人间良善不是真实的。 原来,只有那些在竹影间透射着光芒的一张张因为相信而制造罪恶的扭曲狰狞的有着光影的怪脸是真实的。 其余都不是。 他看到哥哥的脸上是难过,哥哥的脸上全是自责和悲痛。 沈约抱着奚盐,棍棒的狠狠抽打其实对于一个半神来说并不算得上是多致命的伤,但是,还是好痛。好痛。 沈约想起不久前,站在五岳十社下的自己,赤色长衣,眉目绝世,骄傲意气,那样矜傲地看着人间。 他是知道人间丑恶的。他和奚盐不一样。但是这一切降临发生的时候,原来自己也会难过。 “啊!你,就是你们,怪物,是你们害死了我爹!” 一个年轻的村民双唇淡白,一双眼全是愤怒与赤红,他拿起沈约落在身边的灵台尖,狠狠地往沈约的腿上刺了上去——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痛。 沈约觉得腿上的感官一下子放到最大。 他的眼泪倏忽落下。 眼前,是大片大片的竹林。 风过之处,万木同悲。 一片片的叶子,纹路细密清晰,记载着很多故事。他想起和奚盐曾经一起在灵台山的竹林里玩闹时,奚盐经常举着竹叶过头顶,覆盖在右眼上,任凭太阳光穿过绿色的叶片,落入瞳孔之中。 奚盐当时是怎么回答的来着——“我相信,人间也有很多的光,像这片叶子一样,里面也有很多光。” 藏着光的竹叶,终于有一天亲眼见证光的湮灭。 沈约已经是泪流满面,这泪,是苦的,是温热的。以至于沈约清清楚楚地感知着膝盖上传过来的疼痛之感,细密地像是一把又一把的灵台尖刺进去又狠狠□□,然后反反复复,一场残酷的处刑。 他回头看了一眼那个村民,不知道为什么,喊道:”为什么!凭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人间是这样的。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他想保护良善,为什么就这么难? 神明啊,为什么! 神侍掩着面,手掌下都是滚热的泪水。 他爱着,但是发现,爱着真的好难啊。 人间,人性,良善,罪恶。 真的好难,也真的好痛。 那个村民被他吼得往后退了一步,然后颤抖着唇,重复道: “你们是妖,你们是妖,你们害死了我爹,你们,你们,你们该死!你们该死!你们该死!” 慧云闻言,轻轻笑了笑:“报仇,那你要刺的,应该是他的心脏。” 那个村民闻言看了看手上的灵台尖,又看看沈约,手颤抖着,颤抖着。“去吧,刺入他的心脏,你的仇怨,就要得报了。” 密语,蛊惑。 但是人接受了蛊惑,然后将那把灵台尖狠狠地往妖怪的心脏上插上去。 没有想象中的剧痛落下来,沈约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的右胸膛上,却都是血。鲜红的、大片大片的、滚热的、不属于他的血。 沈约的眼睛和他的人一样颤抖着,不敢将视线移到眼前的人的身上。 那人还是小孩子的模样,眼里却是他。 沈约想起第一次见到这人的时候,那人一睁开眼,眼里也是他。 “季寒!” 沈约哭着看眼前人,不知道说什么,忽然发现身上多了好多的光圈,而村民的鞭打也随之停了下来。 沈约根本顾不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握住季寒小小的手,不知道说什么,只好一声一声地说着季寒的名字。 季寒是血肉之躯,这样被灵台尖这样的神器刺中心脏,必死无疑。 沈约嘴唇颤抖着,眼泪止不住,像是要把着几千年没落过的泪全部流一遍。 识海初见,那人俊秀眉目,识海的星光落下,无数的流银掠过风雪孕育的冰,一眼看向他的时候,眼里带着浅浅的笑。 “拾得。” 季寒看着哭的像个孩子的沈约,很想伸手帮他抹掉眼泪,告诉他他还是喜欢他笑着的样子。 还是笑着的样子比较开心。 别哭。 别......哭。 小小的孩子,眼睛里有的光,在一瞬间暗淡下来,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罪恶开端 “快看,那里又来了一个人!!” “这,这人会飞啊,这人,是仙人吧?!” 奚盐青色的衣袖扶风而起,落在奚盐暗淡苍白的唇上,一个柔软的陷落。 你来了。 赤衣长扇,眼神不善。来的人,是他们一直想着的谢微之。 -- 第102页 就是有季寒引路,直面冲破着慧云布下的结界,也还是晚了。 谢微之落地,看到躺在血泊中的三人,差点说不出话。 他赤红着眼,抱住已经合上眼睛的奚盐,看着奚盐的眼睛全是冷冰冰的泪迹,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看向人群。 像是雷电前奏。像是江河欲倾。 神的怨恨因爱而生。 寒山的村民中有人忍受不住那么可怕的眼神,解释道:“他们是妖,害了我们的亲人,这位大仙,你......” 江大念懊恼道:“别说了!刚才让你们别乱来,全发了疯一样,听这个大师的话!” 黄大娘看到小季寒倒在血泊里,眼眶有些红,竟是忍不住哭了起来。 沈约看了一下那两人,一言不发。 谢微之总是笑的。他不笑的时候,一双桃花眼的风流睥睨便成了危险的预警。他拾起那一把沾了心爱之人的灵台尖,然后指着人群,声音低沉,狂风暴雨隐于其中:“谁动了他?” 人群中噤若寒蝉,无人敢言语,纷纷将目光落在了地上的慧云身上。 慧云唇角勾起,笑得疯狂:“哈哈哈哈——灵台,好久不见。” 谢微之闻言眼中情绪变幻了几分,但是隐忍着的怒意还是彻彻底底显露出来:“你要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即使是养你教你的我,”慧云轻轻叹了一口气,似乎是有无限的感叹,“竟然也没想到,你竟然喜欢上一个男子。还是一个有着六界至纯灵体的人。” 沈约的五感已经快要被膝盖上的疼痛覆盖得彻彻底底,但是他强撑着,抱住小季寒的身体,似乎隐隐约约地听这人和君子的对话。 什么是“养你教你”? 什么是“至纯灵体?” 到底在说什么。 谢微之冷冷笑道:“从你离开神境的那一刻起,神境的一切,我和奚容,都与你无关。” 谢微之将部分神息注入奚盐体内,勉强将人救回来。 正想看沈约怎么样了,没想到却生生看到他腿上的伤,呼吸一滞,谢微之觉得他的声音都已经发颤了:“你,你的腿!” 谢微之脸色大变,连忙将沈约腿上的灵台尖用灵术幻毁,却发现,神息不够了。 沈约的腿。 “他的腿好不了了。”慧云轻轻笑道,“也算是对他的惩罚吧。留在灵台,是为不忠。” “你不是他!” 谢微之一声喝到,然后灵术聚起,汇成一个巨大的灵阵。 一片竹叶受不住拾起的风,簌簌落下,刹那之间,成为粉芥。 “你怎么知道,我就不是呢?”慧云呵呵笑,像是苟延残喘,“莫非你将这小竹灵当成了他的转世不成?” “你闭嘴!”谢微之怒喝道,他冷冷将灵台玉扇往慧云处使出最大的力气,“你不是他,别顶着他的语气和我说话!” 错愕的眼神,却发生在另一个人身上。 一个不知从哪里跑出来的老人,直接为慧云挡下了这致命的一击。 那老人瘫倒在慧云身边,形如枯槁的脸上有几分释然和心疼,他看着慧云,声音沙哑,好像好几天没有喝水一样:“孩子,终于找到你了。” 慧云茫然地看着眼前的老人,一瞬间尖叫出声: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忽然好像被什么东西强行夺体一样,慧云的心此刻却像水洗过一般清醒。他手上的,是疼爱自己的亲人的血。 他想起自己的仇与恨,自以为能够亲手报了城主的夺妻之仇,这一偏执怨恨,却让另一个深爱着自己的亲人生生受下了这一份罪孽。 “阿爹......” 老人黄黑瘦苦的脸上扯出一个笑,像是安慰,也像是一生最后的依傍:“好,孩,子。” * 谢微之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他拿出一个玉瓶,面无表情地地将那在慧云身上的残魂强行扯出慧云体内。 那残魂惨叫了一声,忽然笑得凄厉:“哈哈哈哈哈哈——” “你想知道,你的师尊当年去哪了吗?为什么你和止戎找了他数千年还是没找到吗?” 语毕沉寂,寒山之间,万竹扫天青欲语。 “不想了。” 谢微之冷冷笑了一声。 以前的他或许是想的,但是现在,他不想了。 “不可能——!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谢微之将塞塞上,里面的惨叫像是彻底消失殆尽了,那玉瓶疯狂震动好几下,才缓缓停下来。 谢微之看了一眼寒山村民,他们像是死了一样安静,与刚刚他们群起而攻之的群情激昂的状态截然相反。 竹叶飘落,像是送葬时纷纷扬扬的白花,落在沉谧的众人身上。 寒山忽然冷了起来。 * “到底出了多大的事情,你要给寒山之人降下天罚!” 止戎的极力克制的声音穿破神境,就算是平日里温润斯文的他下一秒随之降落在灵台殿中,俊秀的眉目含怒,像是觉得谢微之惹了天大的麻烦。 “你知道你这样做会有什么后果吗?” “寒山天罚,数百年,人间都不得安息,战火四起,多少人的祈愿都终将成为奢望,彼时信仰式微,你这灵台神境也会受到影响——” 奚容忽然没了声音。 -- 第103页 他看到谢微之在座上,怀里紧紧地抱着一个人。 谢微之的神情好像是被夺魂一眼,一片死寂,像极寒之域终年的大雪,无边无际。 他怀里的人是那个小竹灵,清秀的眉目十分安静,像是睡着了一样。 但是奚容能感知到,那小竹灵的灵息微弱,基本上像已经死去了一样。 “止戎,你来了。”谢微之的声音响起,像是没有丝毫情绪。但是他的眼睛,却一瞬间变成赤色。 奚容狠狠倒吸一口冷气,轻声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可能要闭关,”谢微之道,“我闭关的时候,神境,就拖你照顾了。” “你说什么?”奚容皱眉。 谢微之终于,看着奚容许久,瞬间两行眼泪落下,他的鼻子红了十分:“阿容,拜托了。” 这个称谓像是将奚容拉回几万年前,在他们还未成神之时,还在人间时,他们在乱世中遇见,在他们非常非常年少气盛的时候,他们就是这样称呼对方的,但是在两个人变成神境之主之后,他们就再也没有这样称呼过对方了。 奚容一下子不知所措:“你......好,我答应你。只是,阿约呢?” 按理说,就算神主闭关,还有神侍可以照看好神境的一切。 谢微之一听到“阿约”二字,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我把他交给顾凛照顾了。” “什么?!”奚容没有反应过来,“阿约出什么事情了?” 谢微之道:“都是我的错。阿约的腿,他的腿,可能再也不能好了,顾凛的魔域有一处地方,叫极寒之域,里面有亘古不化的寒冰,也有天地灵气的滋养。或许,那里,才能让阿约好起来。” 奚容哑了声音,一瞬间不知道说什么。 过了许久,才回答:“好。” “不过,奚盐他——” 谢微之紧紧抓住怀中人仿佛一下就会消失的身体,一字一句道:“我会救他。” “阿容,”谢微之道,“还有一件事。” “我怀疑,他回来了。” 奚容看向窗外,明明是晴空,却像是霜雪不散的天。 像他和谢微之飞升的那个晚上。 茫茫的大雪下了一地,冷冽的风咆哮着他的带血的战甲。 他和谢微之都皱着眉头,看那个人自碧色苍穹落下。 雪青色的衣裳,那人轻轻笑语,眉如远山,眼眸里是零星的雪光,那张美得雌雄莫辩的脸上,眉心之间,一颗殷红的痣,从一切开始,就像是神明落入人间的一滴血。 ——“我是离霜,神境之主。今日起,我就是你们的师尊了。” ——“看在你们在人间的功绩的份上,我向神道求了分缘,大发慈悲,教教你们,如何当一个神境之主。” ——“所以,快唤一声师尊来让我听听。” 但是他们没有人回应。 后来他们才知道,其实离霜可以永远逍遥自在,不问人间之事的,如果他没有应了神道的情,他不会进入人间,也不会为一个区区如微草的人而众叛亲离。 有人的良善,就是一生罪恶的开始。 ☆、极寒域主 魔域与神境不同。 神境之中,白昼分明,而且日头会要比人间的要长许多。在魔域之中,却只有永远的黑夜。 这一届的魔域之主姓顾名凛,他与以往的魔域之主不大一样。 往往魔域之主对人间神界,都是奉行烧杀抢掠政策的,唯有顾凛,励志做一个不一样的魔主。 首先第一步,改革魔界杀人的偏好与规则。顾凛将魔界以杀人为晋升准则的铁律变成以种田为晋升准则,他一共才用了五百年。 这五百年里,他魔界粮产丰富,不管是像血一样的人味番茄,还是融进了灵气的神质土豆,连魔域仓库都快放不下了。魔界对人血的与神灵的依赖变成了对番茄和土豆的疯狂追捧。 顾凛非常满意,有魔胆子很大,对此多有不忙,但是也终因为他的强大而不敢说话,于是剑走偏锋:“魔主,您这样做有什么用呢,等新任魔主上位,一切都会变回原样子,还不如不改。” 对于此,顾凛那张号称魔域第一帅的脸上出现了一个惨绝人寰的笑:“我有一个秘密。” 那不满的小魔好奇:“什么秘密?” 还有让魔主不担心未来的东西? “我有一个儿子。” 于是,一颗石激起千层浪。魔域之主竟然有后的消息像长了一腿一样疯狂地在全魔域上下传开了。当所有想吃人的贼心不死的魔都纷纷打探,这个未曾听说过的魔域少主到底是什么来头之时,又有另外一个消息传来,群魔更加疯了。 ——一位神侍竟然要来极寒之地。 没有魔知道这个神侍是来干甚的,但是看魔主脸上的表情一脸的严肃认真,没有魔敢说反对:算了算了,最好是来颠覆顾凛的政权的,这样离重新吃上人肉的日子岂不是又近了一步? 只有顾凛的脸上越发严肃,心中那点小心思却是随着极寒之域的寒冰越来越冷而越发滋长。 * 沈约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四周竟然是暗的。 四周的黑暗像是一种无声的安慰,至少他见不到他的腿到底成了什么样子。 他的身上已经没有他料想的那样疼痛了,只是膝盖上还是隐隐作痛,究竟如何,他也说不清楚了,保不齐自己的腿已经废掉了。 -- 第104页 但是,这个地方怎么不太像灵台啊?灵台真的有这么黑的地方吗? 或许是因为手脚都不太方便,沈约的五感反而被放得很大,他能够闻到,这四周的气味。 冷洌深沉,像是有着千丈寒冰一样,稀稀疏疏的水声清晰得像是在他耳边落下一样。 这让他莫名想起一个人。虽然那么地不可思议,但是他却是就在这看上去十分幽冷的地方想起了季寒。 季寒。 这两个字扯得他心口一阵的疼,像是用细密的针刺进心脏的最深处一样,这种奇异的情绪,让沈约觉得又陌生又害怕。 来不及再思索太多,沈约忽然想起这幽冷之处到底是哪里了。 这六界,只有一处地方,既能够集聚天地灵气、能够帮助受伤者修生养息,又有着这样寒冷的事物。而这个地方,既不在神境,也不在人间。 而在魔域。 灵台神境之主谢微之与魔域之主顾凛是知己好友,这是六界没有人知道的秘密。但是作为灵台神侍。算是半个神的沈约自然是知道的。神魔自古以来并不对付,只是恰好启微纪年的神境与魔界之主都是奇葩。 别人成为朋友好歹还是不打不相识,这两个人竟然直接在见面的第一天就饮酒狂歌,完全不把神魔以往的对立放在眼里。 这个地方,应该就是极寒之域。 极寒之域算是六界的第一禁区,这个程度,灵台的三生石禁地堪堪比肩。 不是因为那里有亘古不化的寒冰,也不是因为那里令普通闻之变色的低温,而是因为这里曾经是最初魔神诞生的地方。 先代魔神,是六界的噩梦。 不仅仅是六界,就是魔界也对这个先祖没什么好感,甚至还有超乎寻常的恐惧。魔神无心无情,第一个毁灭的界域,就是魔界。 但是那都是非常非常久远的故事了,沈约对这些也并没那么多的忌惮,只是现在他是不是应该挣扎一下...... 因为他有些饿了。 沈约尝试着运灵,但是发现自己的灵力似乎好像被冻结了。 “......” 想起自己在寒山经历了什么,沈约不知道奚盐现在到底怎么样了,不过好在谢微之还能保住奚盐。 轻轻在这寒域中呼出一口气,沈约挣扎着坐起来,发现自己的腿竟然丝毫动不了,这,完全没有任何的知觉。 沈约苦笑了一下,一只手轻轻倚着身边的石块坐起来,但是也已经废了九牛二虎之力。 等等,那是什么。 刚刚沈约的心思全都在胡思乱想上,竟然忽略了这黑暗中的唯一一处光亮之处。就在不远处的右上角,那一圈光亮,像是众星捧月,围着中间的那一口大大的正方形的桌子状的东西。 沈约轻轻从识海中抽出一个问星镜。问星镜能够窥见千里之外的东西,清晰如许,本来沈约觉得也用不上派场,得到这问星镜,就没将它放在日常用的灵囊中,随手将它扔进了识海中,现在真的算是杀鸡用牛刀,看东西用问星镜。 琉璃状的镜子清晰地映射出那不远处的东西,那处有一个高高的石板。 石板之上,是一口很大的棺木。那棺木像是寒冰雕刻而成的一样,玉质清透,纹路诡谲,就算是远离了千丈冰雪,四周的寒意不减反增,一丝一缕都能够凛冽人的五感。 流转的,是冰蓝色的光芒,就在那口冰棺的正中央,似乎有意在诱惑这沈约前去观看一般。 沈约倒是想起看看,但是他动不了。厌世了大约十几秒,沈约忽然想起来,就算他动不来,他也可以让那口冰棺来找他啊! 就算有些许危险。 额......危险和好奇,沈约向来选择的是后者。 沈约袖子里还有灵迁神女送的灵磁,对于冰棺来说,只要将灵磁中的子磁附于冰棺上,便可以不费一丝力气将它吸过来了! 沈约觉得自己聪明绝顶。 “砰——!” 强大的磁力在灵迁神女的加持过的灵力之下更加强大,沈约小心翼翼地伏在那口冰棺上,想要看清楚那冰棺中到底有什么,就在他俯身之时,那冰棺的表面倏忽之间打开,沈约心中波澜大惊,下一刻就被一双手瞬间抱住。 沈约本来应该是害怕的,但是那人的动作很轻,抱着也很有度,像是怕把他抱的太紧疼了,又像是害怕抱的太松,让他跑了。 沈约一时间情绪复杂,只是整个人都翻进了那个冰棺之中。 沈约挣扎着乱动时,一个低沉熟悉的声音低低道:“别动。” 一抬眼,就对上一双清隽深邃的眼眸,眸色干净,像世间最纯净无价的珍宝。 “季寒!” 沈约不可思议地低语出声,一把抱住他,抱得很紧很紧,与凡人相似的面皮血肉之下,一颗心急促地、快速地乱跳着。 心中生出的是难以置信又大喜过望的一点点幸好。 幸好,原来, 沈约正万分复杂之时,那人却将他推开,力气很大,沈约猝不及防,差点又要往那人身上摔。 沈约错愕地看向那人,那人已经是眉目冷峻,像是沾染着经年不化的寒冰,眸光冷冷地看向他:“你是神境的人?” “季寒。”沈约有些不安地看了看那人,不明白为什么会如此,他试探道,“你不记得我了?” -- 第105页 那人声调冷冽:“我与神境之人不共语。” 简单翻译就是我不和神境的人说话,就是你可以闭嘴了。 沈约觉得这次应该是自己没有搞清楚状况,是认错了人。 他勉强支撑自己坐往边边,不与那人相接触,但是腿上传来钻心的疼痛,让他一晃却正正往那人怀里送。沈约以为自己恐怕又要再受一次这种疼痛了,但是却没想到竟然被那人紧紧抱住,从两人肌肤相触的地方烧起一团火,沈约连忙推开他,稳住自己的气息。 那人道:“你的腿,受伤了?” 沈约平息心中躁动,闻言点点头。 那人道:“你为什么会在极寒之域?” 还没有等沈约回答,那人就将沈约缓缓放在自己的腿上。 沈约感知到那人在做什么的时候,面部一瞬间僵硬。 这人......到底在干什么...... 但是那人的手带着寒冰的气息,冷冽清凉,拂过沈约失去知觉的双腿上,却生出一股奇妙的暖意。特别是沈约被伤害的最严重的膝盖上,全是热腾腾的灵气。 沈约感觉自己的腿似乎有些知觉了,俊秀明烈的眉梢隐隐生出笑意。 “你是神侍。”那人低声道,语调变得缓和了一些。“你是灵台神侍吧,父君似乎与灵台神主有些往来。” 沈约听到“父君”二字之时,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猛然抬头,道:“你,你是谁?” 还能是谁?这还能是谁? 那人闻言好像听到一个莫大的笑话一样,唇角微微扬起了一些: “你刚刚不是都喊出来了吗?” “极寒之地域主。” “季寒。” ☆、教我情爱 极寒之域域主。季寒。 像是被寒冰哗啦啦毫无预兆地砸了脑袋一样,沈约直愣愣地看着季寒,半晌,才问道:“极寒之域,什么时候竟然有了域主?” 是他离开神境在人间游历的太久了吗?但是,这种大事,谢微之就算是传灵也会提及一两句的啊。 季寒道:“今天起,就有了。” “......” “魔主顾凛是你什么人?”沈约脑子高速旋转,“你是......魔域的......?” 季寒看了看沈约,只淡淡点了个头。 沈约觉得他仿佛在看一团空气,或者认真来说,季寒的眼神是空洞的,初始人世的婴儿才会有的空白,但是那种源于骨髓的冷淡沾染了他眼里那份陌生好奇,像是生生将自己置于一个封闭的地域。不再好奇,也不再对人世抱着渴望。 不可否认,他的灵力充沛,甚至强大到了令沈约一个神侍都觉得恐怖的地步。 沈约试探道:“那你怎么会在这里?” 偌大的冰境,只有洌洌的冰夹杂着狂风落在地上的声音。无人回应。 “......”沈约看到季寒闭上了眼睛,像是睡着了一样。“季寒?” 被一只有力的手束住不盈一握的腰,沈约没有防备地也往冰棺倒下,被季寒紧紧地搂在身侧,分不清是心脏传来的剧烈的跳动还是季寒那淡淡如水的声音带给沈约的心烦意乱:“你别问了,闭上眼睛。” “......哦。”沈约觉得季寒的语气有些倦,但是却没有感知到什么厌烦的情绪,心中压下奇异的感觉。他说不清楚为什么不挣脱季寒的手,只觉得那只手隔着衣服触碰的那一寸皮肤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识一样,疯狂地对着沈约说话。 ——他是季寒啊。 ——季寒抱着你。 ——可是季寒有爱的人啊,而且眼前的人是魔域的人,不是季寒。 ——可是,季寒最开始不是出现在你的识海里面吗?说不定他一开始就是季寒。 ——不然的话,为什么他现在要抱着你呢? 沈约的声音轻得像一条线:“季寒,你睡着了吗?” 簌簌的冰水在暗河中融入。 沈约以为他不会得到回答,却又被身侧人搂得更紧了一些。 “说。” 这么轻而富含力量的字眼,虽然很短,但是却听不出来一丝的不耐烦,反而有一种纵容的意味在里面。 沈约觉得自己心中好像有什么东西也化开了一样,像是为了确认什么一样,抓着个字紧接着道:“......你,你有喜欢的人吗?” 其实沈约是想看从他口中能否问出和识海中那人同样的回答。 但是话出口了,沈约简直想打死自己。他明明想问的是别的,比如说现在神境怎么样、他认不认识奚盐、谢微之现在还好吗,但是看着被季寒刚刚搂紧的动作震得不知道自己的脑子融成了什么一样。 沉默的静谧没有持续很久,季寒的声音像是夹杂着疑惑,但是又极力用成斤冰一样的冷淡覆盖得片甲不剩:“......喜欢,是什么?” 沈约这下子心中倒是平静了不少,但是都换成了惊诧:“你不知道什么是喜欢?”话说出口了,沈约才觉得似乎这样说有些不礼貌,只好闭上眼睛,在心中将自己谴责千万遍。 “......”季寒出乎意料地又回答了他的问题,“不知道。”然后起了身,语气淡淡道:“所以,你能教我吗?” “砰。” “砰。” 沈约猛然睁开双眼,对上季寒那双清隽冷淡的眼睛,他眼里像是有淡淡的疑惑与一丝丝的认真,冰棺散发出来的星光落在他眼中,还是那么冷清,却隐隐有着炽热的东西。 -- 第106页 沈约觉得脸上在发烫,他用手捂住脸,道:“教你什么是喜欢......可是,你现在到底是怎么了?” 沈约知道季寒说的话根本没有那一层意思,只要沈约努力分析一下,他就会知道季寒现在的状态是完全不对的,什么都不知道,想必适才问他为什么会在这里,季寒也是不知道的......究竟什么样的人,才会连喜欢是什么都不知道呢? 沉默是脸上的绯红,只是在黑暗与微光交杂的地方,他勉强找回一丝理智,然后抬起头认真看季寒。 季寒似乎对他现在的状态极其感兴趣,眼里竟像是有冰化开了一样,尽管光是微弱的,但是也能看到他眼里的淡淡的笑意。 “我沉睡许久。” 季寒低下头,认认真真盯着沈约的眼睛,没有解释那句话。但是沈约却听懂了后面的话。 ——所以,他现在的状态,是什么都不懂吗? 沈约曾经听说过,一旦神从沉睡的状态中醒来,经历上千年甚至是上万年的休眠状态,忘记曾经习得的情感事故,更有甚者甚至会连最基本的语言都会遗忘。 微之曾经沉睡过一次,醒来的时候,差点要跑回人间继续当将军。还是灵迁好说歹说才留下他,在沈约和众半神的引导与教授之下,才终于变得正常回来。 所以。 “所以,教我吧。” 那双眼睛明明清冷十分,却像有着奇异的魅惑人心的力量。 沈约被蛊惑似的,点了点头。 在不知名的冰雪融化的地方,一株杏花怒然开放。 * “真的抱歉啊,小阿约,”顾凛将一串钥匙塞进沈约的手上,笑得十分荡漾,“安置你在极寒之地里是是为了给你养伤,想到寒儿竟然恰好那日醒来。他刚刚醒来,什么都不明白,如果有什么冒犯了,还请多多担待。” 沈约以往与魔域交集不多,知道魔域之主顾凛和谢微之一样,也是个疯子,没想到对他一个神侍竟然也是温和有礼,听他提到季寒,心中也有些郝然,道:“不碍事......只是,殿下,我家君子有什么托你转达给我的吗?” 顾凛闻言反应过来,道:“对了对了,你不说我还真的忘记了。灵台给了我一个留讯羽,让我等你醒了给你。” 沈约接过那个有个灵台记号的灵雀羽,上面在沈约的手一接触开始,沈约的识海便自然而然地接收到了讯息: 阿约: 阿约,不知道你现在到底如何了,我已经托无妄照顾你,极寒之域灵气充沛,你且安心养伤。我知道你担心阿盐,阿盐伤势虽重,但是我一定会治好他的。你不必忧思太重,好好养伤。灵台我已经交由止戎照看,有什么事情,灵迁会知会与你。 勿要挂念。 灵台谢微之留 顾凛看他神色变幻,且拍拍他的肩膀,宽慰他,道:“灵台不会有事的,你且放心些。他闭关这些年岁,有魔域在,没有宵小敢打神境主意。” 沈约微微敛眼,勉强笑道:“多谢殿下。” “是了,”顾凛面上神情有些古怪,像是有些不好意思,道,“寒儿似乎脾气不太好,他沉睡千年,也不大听我的话,但是他现在初生混沌,脑子分不清好坏善恶,我也有意改一改他的臭脾气,我瞧着他似乎对你还算温和,不知道小阿约你是否愿意上份心,为我好好教一教寒儿一些人情世故?” 顾凛说的诚恳,显然对季寒也是无可奈何,却落不下面子去和季寒说。 “这......”沈约迟疑半刻,毕竟来了人家的地盘养伤,也实在是不好意思不答应,“我尽量。” 顾凛闻言老高兴了,道:“我已经吩咐人给你安置房间,就与季寒邻近,等那小子回来,我就让他带你去我们魔域好好走一走,看看有没有喜欢的东西,尽管添置一些,谁要是怠慢了你,就和我说一声,看我不好好惩治惩治他们!” 这简直不是为朋友照顾一个神侍,简直就像是在叮嘱儿媳啊!沈约欲言又止,但是还是生生忍下来,道:“多谢殿下好意。约承蒙殿下照顾,这些都是应该的。” “好孩子。”顾凛笑着道。“这是云鬟、月珑,云鬟沉稳细腻,月珑跳脱机灵,都是贴心的很,若是有什么,就与她们提起就好了。” 沈约点点头,谢道:“多谢殿下。” 他抬眼看那两个小丫头,都是精致动人的长相,不过十七八岁的样子,都好奇地抬头看他,于是他温和笑笑,全然不似以往是骄矜意气:“那往后,就麻烦你们了。” 那个叫月珑的小丫头笑得小门牙都出来了,声音娇俏:“神侍大人长得真俊俏,不知道婚配了吗?” 顾凛本来打算退下的,听到月珑的话,倒也是好奇地道:“月珑丫头说的倒是提醒了我,哈哈哈,小阿约,你家君子有为你看准哪家神女不曾?” 沈约忽然被提起这些,第一个想到的竟然是季寒。他郝然一笑,低了低眼:“我尚未到及冠之年。” 意思就是没有。 “哈哈哈哈,男女情爱不过是寻常事情,何必羞涩呢?”看他郝然,顾凛哈哈一笑,“月珑和云鬟都是花样年纪,你要是喜欢,大可在休养后带回灵台。” “你这是要带谁回灵台?” ☆、为你作恶 本来是欢闹的场面,却生生被那个冷淡的声音给打破了,沈约听到这个声音,想都不用想就知道这人是谁,僵硬地看向了门口。 -- 第107页 步履无声。 那人踏着无妄殿的十丈烈火,散落的青丝静静地漫散在他玄色的衣领间,纵使烈火在侧,眉目的清冽寒意却未见淡去几分。 他的适才的话莫名其妙在旁人听起来有一点点问罪意味,但是看着那双平静淡漠的眼眸,却半分看不出这人的喜怒嗔怪,就像是...... 一块冰。 沈约见过很多人的性格淡漠,但是季寒的冷淡,更像是天生如此、深入骨髓,就好像他本该如此一样。 季寒抬眸去看他,道:“你看上了她们?” 沈约莫名有些心虚,刚刚想说什么,一边的顾凛便笑道:“小阿约这般俊,这两个丫头也不吃亏。” 月珑和云鬟倒是眉眼含羞,春花秋月的样貌平添几分风情。 “是吗?”季寒忽然贴近沈约,似乎在仔细看着什么,以确定顾凛的话。 沈约的呼吸忽然一滞,只是面上还强作镇定,抬头两眼对视:“......”,斟酌了一下对他的称谓,然后道,“季少主安好。” “季少主?” 季寒重复了一下他的话,淡淡道,“为什么不喊名字了?” ......好吧,差点忘了现在的他是一个不懂就问的状态,但是...... 沈约瞄了一眼一边的顾凛,只好微微笑道:“之前是我不知道你的身份,现在知道了,再喊名字就有些不敬了。” 季寒看了他好久,沉默了一会,道:“......是这样吗?” 顾凛闻言,道:“是啊,小阿约,你不必如此客气,你家君子是我的至交,我儿比你年长许多,你直接唤名字便好。” “......是。”沈约道,但是季寒的目光还是盯着他。沈约道:“......那你在看什么?” 季寒闻言,认真回答道:“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是看上她们了吗?” “......”沈约没想到他还在揪着这个问题不放,他看了一眼一边满怀期待的云鬟月珑,想着也绝不能让她们误会下去了,正色道,“殿下适才不过是在说笑罢了。如花美眷,确实是令人心动,不过我出身灵台,有神道约束,再则现下君子闭关,我的腿伤未愈,心思也不在这些上,倒是辜负了。” 季寒似乎在极力消化他的话,最后终于归结于一句:“所以,你没有看上她们。” “......” 你还真是抓重点鬼才啊。 顾凛觉得这对话有些奇怪,但是,这不是两个小辈感情好的见证吗?那感情好,没关系,不正是他所愿的吗?自我说服的顾凛满意地笑了笑,拍拍季寒的肩膀,道,“你好好照顾阿约,我先去忙了。” “好。” 季寒应声道,然后对着两个丫头道:“你们先出去吧。” 云鬟和月珑对视一眼,都有些不理解,但是还是应声退了出去。 好了,只剩下沈约和季寒了。 沈约一下子有些尴尬,季寒却绕过他,来到了书桌前。 沈约不知道他在干什么。沈约发现这桌子的质地倒是很熟悉,温润细腻,上面的流纹漂亮,桌上摆的文墨也是精巧十分,那只悬挂着的笔沈约看着有些眼熟,好像是寒山的东西。 笔尖淡淡,笔身像是莹莹的月牙,原来是白玉寒。 季寒回眸去看他,双眼像是蒙着淡淡的雾。 他总感觉季寒有什么话要和他说。沈约道:“怎么了?” 季寒道:“这些,是什么?” 沈约走近他身边,看到季寒现在的样子是真的很乖巧,心中一动,便一一给他分析:“这是写字用的东西,这是寒山产的毛笔,叫‘白玉寒’,价值千金;哦这也是寒山产的宣纸,纸质......” 季寒听的很认真,末了还道:“我想学写字。” 沈约放松了许多,道:“那......我教你?” 季寒点点头。 沈约还真的抓起那支笔,一时间不知道写什么,他忽然想起寒山的一句诗,缓缓地写了上去: 十年旧约寒山梦,夜半共听寒山钟。 沈约的字算是神境中最最好看的,字骨清润,笔锋锋芒尽露,像极了雪中挺立着的青竹。就算是平日里对他管教十分的灵迁对于他的字也是赞叹不已。 “怎么样,我的字怎么样?”沈约少年的意气一下子又没有收好,在和季寒相处之中偷偷跑了出来。 季寒看着那张洁白的纸染上墨色,而眼前的人微微低着头,墨黑的青丝上红色的细绳紧紧扎着,露出一截雪一样的脖颈。 “......”季寒道,“很好看。” 沈约知道现在的季寒是不会说谎的,心中有些小骄傲。 沈约将笔放在季寒手心中,道:“你写一个字,我教你。” 季寒敛眼,唇角微微勾起,而就连屋外因为他醒来而一直在下的雪,都落得温柔了几分。 其实他说想的,不是字,而是人。 眼前的人,真好看。 * 季寒学东西很快。 在沈约的悉心指导之下,季寒学会了写字,也教会了季寒很多人类的情绪。 ——比如说,什么是愤怒。沈约将属于季寒的水果从他的盘子里面拿走,边吃边笑着朝季寒道:“我现在拿属于你的东西,没有经过你的批准,这,就叫做偷。人间有句话,说的‘不问自取,是为贼也’,说的就是这个了。” “偷?”季寒重复了一遍,”所以,你是贼。” -- 第108页 沈约闻言噎了一下,道:“我是打比方嘛,你现在感受到的情绪,就是愤怒。” 季寒闻言笑了一下。 虽然他不知道愤怒是什么样子的,但是他知道他沉睡的极寒之域有一种生物叫作纸醉蛇,被咬了之后,普通人会陷入美梦之中不能自拔,而心上会像是被什么紧紧地握住一样,像是疼,又像是愉悦。 看着沈约,他觉得自己心上好像有什么东西扎了一下。 如果愤怒就是纸醉蛇的毒液下的美梦,那季寒有兴趣尝试一下。看着眼前的小偷,季寒微微敛了笑意。 沈约教授的颇有成就感,主要是季寒实在是太听话了,虽然那张脸长得并不像是会好好听话的样子,但是事实就是如此。 但是沈约遇到了一个很棘手的事情。 季寒的问题忽然变得很难解释: “什么是善良?” “什么是作恶?” 沈约刚开始听到的时候还以为季寒只是单纯问问,但是听到季寒后面的话,才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魔,应该去杀人,应该去作恶,所以,我也应该去杀人,去作恶,对吗?” 季寒说道话给了沈约一个大大的警惕,只是他说这话的时候表情也很认真,丝毫没有奇异的神情。 “谁和你说的?”季寒第一次看到沈约皱起了眉,像个小大人一般,好看的眉宇有了一丝严肃。 季寒道:“没有谁,是我听说的。” 沈约道:“你听谁说的?” 季寒说了。原来是季寒在飞霜苑给他做轮椅的时候,无意间听到跟在顾凛身边的一个手下说的,季寒不明白他的话,却默默记下了。 沈约颔首,道:“这话不对。没有谁应该被一个标准约束着,不是这样的。就算是魔,也有别的生存的方式。杀人作恶,只是最低下的一个做法。你看看你父君,他是魔域之主,但是他就杀人作恶了吗?” 季寒看着沈约的眼睛,道:“但是他确实杀过很多人。” “......”沈约噎了一下,道,“那只是特殊情况。” “那什么是善,什么是恶?”季寒直勾勾地看着他,想要彻底问清楚一样。 沈约闻言,沉默无言。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像是一场覆盖。野原之上,只余茫茫白雾。 “良善,是有条件基础上的必然选择。” 沈约眼前忽然浮现了奚盐天真的笑,一闪而过的还有奚盐被寒山村民用长长的荆条用力抽打的场景,他的眼眸忽然暗了暗,补充道: “无条件的良善,则是愚蠢。” 那一天的竹叶簌簌落下,覆盖在小季寒白净的眼皮上,有人笑了,有人哭。 “良善,不是没有情感,而是理性和克制。” 季寒看了看沈约,用手挡住他的眼睛。 沈约有些诧异地看着季寒。 季寒道:“那恶,是不是嫉妒、是阴谋、是贪婪、是野心,是害人之心?” 不明白为什么突然季寒竟然一条一条地总结了这些,让沈约有些莫名的悸动。 沈约颔首,故意化解适才的尴尬一般,点点头,朝他粲然一笑:“所以,作恶是不好的。” “等我。” 沈约不明白季寒忽然出门作甚。 过了大约一刻吧。 季寒归来时隐隐还带着决绝和狠厉,像是出去做什么杀伐决断的事情,但是一见到沈约之时都化作了眉眼边簌簌落下的细雪与曦微。 “去哪了?” 沈约皱了皱眉,就算是寒冰中睡醒的人,冒着大雪出去也是会冷的,他走近季寒,将一件玄黑大氅披在季寒身上。 季寒拢住他的手,忽然笑了,道: “我作恶了。” 这笑带着深雪落下的光一样,让沈约愣了许久,沈约才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 沈约道:“你怎么了?” “我嘛,”季寒看着沈约,眉梢的笑意加深了许多,像是说什么很好笑的事情。 “我去把那个说魔要杀人作恶的魔教训了一顿。” 这个看上去眉眼冷峻深毅的人,竟然因为他的一番话而做了如此幼稚与孩子气的事情。 沈约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雪还在落。只是屋檐上的风铃也在呼呼地响着。 “我的作恶,让你生气了吗?”季寒表情变得很严肃,握住沈约的手。 沈约顿了顿,心中有什么东西再也忍不住了,他低下头,找到季寒的眼睛,轻轻拂过。 “呆子。“ “你要知道,作恶和为你作恶是两码事。” 季寒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问沈约的问题,觉得那个答案已经找到了。 ——“什么是喜欢?你能教我什么是喜欢吗?” ——很幸运的是,他教会了。 ☆、轮回 昨天魔域罕有的响起了雷电声。一道紫黑色长蟒袭击长空,蜿蜒狰狞的空中生生被这道雷电给击得粉碎,破裂的像四面八方汇聚的寒山镜。 于是沈约身侧就多了一个季寒。 季寒还酣睡着,面容恬静,沈约就好像忽然发现这人长得很好一样,神使鬼差,凝视了许久。目光所及之处,都是他的眼眉口鼻五官全貌。 沈约对好看的事物都有很强的容忍度。 当然,在他心里算的上是好看的事物实在是太少了。迄今为止,能被他标榜盖章好看的只有两人,一个是谢微之,一个是奚盐。 -- 第109页 虽然平时他总是和谢微之拌嘴,以看谢微之头痛为乐趣,但是,不可否认,谢微之却是生的是极好。在人间,他的信徒遍布,也有很大原因是他的容貌。 另一个便是他宠着护着的奚盐。毫无疑问,在整个神境,除了谢微之,沈约找不出其他能和奚盐相提并论的人。奚盐的美,融入骨髓,是至纯至善的美。 一念及此,沈约的心中不免有些难过。 奚盐......不知道,寒山一事之后,奚盐还能不能有纯真开心的笑。 忽然间,眉心有一丝温热覆盖着,有人轻轻压了压他的眉心。 “怎么了?” 有人的声音轻柔,带着窗外落雨的一丝清冽,像是一种安抚,更含着千万的爱意。 一双手环上他的腰间,将他紧紧搂住,沈约身子僵硬了一下,看着身后刚刚醒来的季寒,低声道:“醒了?” 窗外的雷电火光映出季寒目光缱绻,看得沈约有些不大好意思。 “看你看了我好久,”季寒眼里有小偷偷到珍宝的侥幸与窃喜,但是却被压住,只剩下一温柔软,“但是怎么突然皱了眉呢?” 沈约脸上发烫,往季寒颈侧覆住了脸,声音闷闷低低:“没什么,只是,有些担心奚盐他们。” “那个竹灵?”季寒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自然也对奚盐的名字牢记于心,季寒揉揉心上人的发,道,“我明日就派人去灵台出使,如果谢微之出关了,我会第一时间让你知道。” 闻言,沈约微微露出了脸,小心翼翼地亲了亲季寒的侧颈。 沈约向来不会压抑自己的感情,来到极寒之域已经几百年了,自己的腿也好的差不多了,只是没想到在这片只有黑夜的土地上,看尽人间千疮百孔下,他竟然会遇到一个成为他的光的人。 谢微之以前告诉沈约说,如果遇到自己喜欢的人,不要瞒着,要直接告诉那个人。 羞怯无法预支爱意,而勇敢往往得偿所愿。 沈约心中留下一个之前在识海遇到的季寒的残念,但是眼前的季寒,却是真真实实存在的。 蛛丝马迹告诉沈约,这两个人就是一个人。或许身为极寒之域域主的季寒忘记了,但是沈约不会忘记。 他记得那个季寒作恶的下午,下着很大的雪,他用手指拂过季寒的唇,还有季寒突如其来的一个吻。 雪下的很大。天气很冷。 沈约的脸很烫。 * 意外突如其来,所以才叫意外。 同样的场景,发生在不该存在的时间,就叫做诡异反常。 沈约看着魔界忽然亮堂的天,心中觉得很不好。 “谢微之出关了......”季寒道,“但是,还有一个不好的消息。” 沈约问:“怎么了?” 季寒看了看那亮堂的天:“人间大水不止。寒山......快保不住了。” “怎么会这样!”沈约惊诧地看着天空的那道白光,“什么时候的事情?” 季寒道:“谢微之告诉我,是离霜的恶念。” 沈约没怎么听懂:“什么恶念?” “具体的,”季寒道,“还是让谢微之来告诉你把。” 远处的白光间渐渐化形,落下在无妄殿前,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沈约的眼中。 是朱红色的长衣,丰神俊朗的容貌,眉宇间的担忧却是掩不住的。 “阿约,”谢微之的声音有些颤抖,“好久不见。” 沈约心中不知道是先喜还是先惊,他步履沉重,来到君子面前,道:“......君子。” 谢微之道:“我们之前都猜错了。” 沈约抬眸,问:“怎么了?” “阿盐,”谢微之语气有些艰涩,“阿盐,并不是离霜神境的灵物。他是离霜的善念。” 原来,当年离霜上神背叛神境,来到人间,那个神骄傲却固执,一点点都不愿回头。 他爱上的人统一天下,成了千古一帝的翎始皇帝。所幸是,翎始是真的爱离霜,成了人间帝皇也没有广开后宫,只是委屈离霜载入史册是以女子之身。 人与神的寿命毕竟不可同日而语。 翎始身死,离霜寻找着翎始的转世,还动了五岳十社的善恶果,想要让转世之后的翎始也与他一样同寿。 一念之差,离霜的一念让神境重创,在顾凛没有执掌魔域之前的魔域攻破。离霜为了弥补过错,放弃了很多东西,也放弃了让爱人同寿的贪念。但是却沉睡不醒。他的好友元清的魂魄一直在寒山,等着他醒来。离霜沉睡,被元清失手落下离魂镜,离霜的恶念与善意相互冲撞,一一离体。 力量更加强大的善念化形为人,便是一直黏着沈约的奚盐。 而恶念却无处安放,在人间到处寄生,企图吞噬人间恶念重塑肉身,彻底脱离离霜独立存在。 之前寄生在慧云的身体中,却被沈约和奚盐撞破。 “那和人间大水有什么关系?”沈约一下子无法消化这么庞大的信息量,不解道。 谢微之沉默了许久,道: “都是我的过错。” “是我的错。” 人有贪念,有了羁绊的神也会有。 谢微之闭关的百年,除了落叶和怀中的奚盐,还有一同被他封印的残魂。 那残魂在他耳边喋喋不休,告诉他的事情像是谎话,也像是实话。 -- 第110页 “你不是想救这个小竹灵吗?” “只要你放我出来,我就告诉你怎么做,保证他还是干干净净、天真无邪地回到你身边。” 谢微之冷笑一声:“骗鬼。” “......” “你不想知道,这个竹灵的来历吗?” 恶念坚持不懈。 “这个问题你不用代价,我来告诉你。你会喜欢上这个小竹灵,是因为他是离霜的善念。而我,是离霜的恶念。” 谢微之心中一跳。 在一些年岁悠远的以前,他的秘密像是烈阳下最委曲求全的花,无人知晓。 恶念哈哈哈一笑,像极了以前离霜的声音:“我告诉你吧,你真的以为你的那些心思离霜不知道?” “他只是不说出来罢了。没有什么是遮得住的,喜欢更加遮不住。” “闭嘴!”谢微之轻蔑笑了一声,道,“我那不是喜欢。离霜知道。你个废物。” “......” 恶念第一次被人喊“废物”,微妙极了。 “要是你怀里的小竹灵知道了,你觉得会不会很有意思?自己是离霜的一部分,而心上人也是把自己当成离霜的......” 谢微之觉得怀中人好像动了动,清秀的眉紧锁着。 谢微之忍无可忍,轻轻地亲了一下奚盐,心情好了许多:“我谢谢你告诉我,离霜当年原来误会了那么久,但是,我可以告诉你,我喜欢的人,很显而易见,就躺在我怀里。” 奚盐的眉目舒展开来,清润温和,淡的像是落下的叶子。 恶念好像被刺激到了一样,终于闭上了喋喋不休的话匣子。 谢微之醒来的时候,怀中空无一人。 他四处张望,结果发现。 正是不远处,那人站在三生门前,而右边,是五岳十社和无数的善果花。 奚盐的发不知道为甚长了许多,眸亮如竹叶之间疏疏落下的光,眉心有着一滴赤红的血。他的身侧,善恶果若隐若现,透明却闪亮着晶莹,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一样。 “阿盐......”谢微之喃喃出声,忽然他眸光一冽,“你不是阿盐。” “你是谁?” “奚盐”轻轻笑了笑,道:“微之。是我。” “......师尊。”谢微之轻轻皱眉,“你......” 只是一刹那,一道剧烈的绿光迎着无数的花,直直冲向五岳十社的祭碑深处,巨大的声响,峰峦峻石轰轰烈烈倒塌一样,那张顶着奚盐的脸微微笑了笑,绝艳生色,像极了漫天落下的霜花。 “你记不记得离霜说过的话,他说,唯有良善者不得好死。” “我虽然是他的恶念,但是我也明白到底是谁造成了这一切的悲剧。我恨的不是离霜的良善,而是这个人间。” “你不用担心,我很快就会灰飞烟灭,到时候,会将你的奚盐还给你。” “但是,人间欠我的,欠奚盐的,欠离霜的,欠清文的,我会一一拿回来。” 奚盐应声倒下,漫天的霜雪映衬谢微之眼中万分复杂的情绪。 完了。 善恶果毁。五岳十社摧。 一切的一切。就像是一场轮回。 ☆、人间痴狂 连绵的大雨吞吐着人间万事万物,模糊的青山落入那些受难的百姓眼中,成了风筝中的一缕线,拴系着他们的生死。 长河万江奔涌,明明壮阔得惊心动魄,夹杂着无数家破人亡者的尖叫呐喊哭泣哀怨,俨然成为人间的葬场。 “这大水,到底要什么时候才能够停下来啊......”弯腰撸起自己的裤脚,瘦弱的女子将自己眼中的泪抹得干净,因为寒冷饥饿而青白的脸上全是绝望。 “阿娘!我要阿娘!哇呜哇呜!”她怀中的孩子嘟嘟的嘴唇苍白,像是被浸泡了很久了而过度泛白的脚丫已经肿泡起来了,撕心裂肺的呐喊惹得身边一起避难的人的落泪与共情。 女子安抚着孩子,低低哭泣了起来,她的挚友在这场浩劫中丧命,而这唯一的孩子,也不知道能不能躲过这一关。 她身侧的老人像是失了魂一样,喉咙中发出一声呜咽:“是天罚啊......” 这一场大水,已经连续下了半旬了,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啊,有善人广施米羹了,快来!” “快快快!” 拥挤的人群,那女子被饥饿的人使劲一推,倒在地上。她手中的孩子娃娃大哭起来,女子用满是污垢的手抹了一把眼泪,看了看孩子,幸好没有受伤,又挣扎着起来去抢食,却看到一个装满米羹的木碗在她面前端着。 “姑娘,你没事吧?” 女子视线模糊了,她抬头,竟是个看上去金贵漂亮的少年郎,气质卓绝,语气温和有礼,带着悲悯。 “这个给你。还有这个,给你怀里的孩子,慢些,小心呛着。” 沈约轻轻说道,离开之时,听到身后的女子大哭起来,声音哽咽:“多谢公子!” 沈约心中不是滋味。这雨,已经下了这么久。再这么下下去,可不是办法,别说人间撑不住,再这样下下去,神境说不定也会受到影响。 “阿约。” 迎面走来一个清隽冷峻的少年,亲昵地将沈约拥入怀中,语气听着虽冷但是却是满满的在意:“你这些天一直都睡不着,白天又去人间布置灾民,再这样下去,身体是受不住的。” -- 第111页 沈约听到季寒说的话,愁容更深:“不是我不想睡,只是现在的情形,我真的睡不着觉。到底怎么样才能让这场大水停下来呢?” 季寒不能回答,只好将人安抚地揉了揉他的肩颈,舒缓他一天的疲惫。他道:“我听谢微之说,离霜上神在时,也曾经历了这样的大水,是不是?” 沈约点点头,季寒又道:“那次又是如何解决的呢?” 沈约忽然好像醒了一样:“这个我也想过,从上一次中找到让人间大水停下来的办法,但是但是离霜还在。现在离霜不在了,没有人知道上一次到底是怎么样让大水停下来的。” “谢微之他们也不知道吗?” 季寒道。 沈约苦恼道:“君子和止戎殿下上一次并没起什么特别大的重要作用,主要是离霜,但是也不知道离霜到底用了什么办法......” “除非,能够找到知道离霜到底做了什么的办法,但是离霜已然逝世了,而如今奚盐又被关进了三生峰中未醒,怎么才能知道呢......” 季寒将沈约适才出门沾染的一滴浑浊的雨滴抹了去,看着沈约的眼睛,道:“那就没有什么人知道离霜到底是怎么想的吗?” “可是离霜上神那时众叛亲离,又怎么会......等等!”沈约忽然福至心灵,眼睛腾的一下亮了,“我知道了,有一个人,他一定知道怎么办!” 季寒看着忽然恢复生机的沈约,眼神温柔:“谁?” “清文道长!” * “按理说,清文早就已经死在了那场道路之争中,但是他的魂魄化形,永远守护着寒山。” 沈约道,他小心踏着已经没有道路形状的小径,其实他基本上是已经在水上飞驰了,衣服上基本上没有一块是没有被雨水祸害的完整地,但是脸上却是生机与希冀,“只要找到清文,就可以知道到底是为什么了!” “小心!”季寒皱眉,将沈约扶稳,小心地将道路上的乱长的荆棘拨开,“可是,寒山已经被水淹成这个样子了,怎么找到清文?” 沈约神秘一笑,道:“当初我在灵台,没少听清文和离霜的事情。他们曾经是至交好友,在道路之争,冥冥天意下,离霜失手让清文命丧黄泉,离霜自责不已。到灵台求来了汇灵钟,这汇灵钟能够保证一个人死后魂灵不散,形如活人。” “汇灵钟?”季寒念了一遍名字,道,“这汇灵钟,就是现在的寒山钟吧。” 沈约颔首,道:“这也是为什么我那么有把握找到清文的原因。” 寒山钟在的地方,清文就在。而阻止人间大水的希望,就在。 寒山美景胜绝天下,春有白杏清幽,夏有鸣蝉声声,秋有满山翠竹,冬有皑皑白雪,但是现在洪水肆虐,寒山剩下的,只有浓重的水汽雾气绵延山脚山腰,看不清前路视野。 沈约摸着脚下的巨石过路,他右手还将季寒的袖子攥得紧紧的,像是一不小心人就会不见一样。 “阿约,你放心。”季寒声音带笑,“我没事的,你看路就好。” 蒙蒙的雨雾里,依旧勾勒出眼前人让他倏忽之间就沦陷心动的轮廓,纵使知道不合时宜,沈约心尖仍然不可扼制地“砰”跳一声。 “前面那个是寒山钟吗?”季寒目光落在远处山上的一个高台处。却没得到身边人的回应。 季寒见眼前人有些发愣,笑着拿手捏了捏他的脸,道:“怎么还发起愣来了,刚刚你听到我说什么了吗?” 沈约这才回过神来,他郝然道:“怎么了?” 完全不提那个不合时宜的悸动,像是最隐秘的珍宝。 季寒道:“你看前面那个,是寒山钟吗?” 沈约顺着他的目光看上去,兴致冲冲。 钟身古旧,像是镀了一层茶金色的漆一样。上面的符文奇异诡谲,但是却是沈约能够看得懂的。 “怎么会这样?”沈约不可思议地说出声来。 他身后的季寒闻声上前去,道:“怎么了?是找不到方法吗?“ 沈约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哪里是找不到方法,这就是清清楚楚地记载着解决人间大水的方法啊。 沈约轻轻摇摇头,道:“不是。” 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离霜上神当年将人间大水停止的方法,可是怪异的是,竟然是一本书。 那是离霜精心花费了上千年时间寻得的一本古书。一本古书,难道就可以治好这场人间大水吗? 沈约多多少少觉得在痴人说梦了。 世间书籍千千万万,就算是古书,没有一个原野,也有一个神境那么多。就算是神境吧,神境中的书也是不可计数的,怎么能够找到那本传说中离霜的书呢? 季寒知道了之后,也显然被这个奇怪的方法弄得沉默了。 “要不,还是找到清文问一问?” 季寒沉默半晌,开口道。 沈约想了想,道:“既然我们能够这么顺利地找到寒山钟,那就说明清文早就知道我们会来找他,也打算告诉我们方法,但是却不得打算见我们。我们要是想找,怕是也要花费一番力气才是。” 结果两个人在寒山终于还是没有找到清文。 “‘拾得红炉一片雪,却是黄河六月冰’。”沈约忽然对季寒说道,“可是,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沈约念叨的是寒山钟上的一句诗,总觉得有什么关联,但是一时半会儿又说不上来。 -- 第112页 季寒道:“拾得,红炉,一片雪,黄河,六月冰,像是人间佛家的语言。” 就在季寒刚刚说话的时候,沈约想起来为什么对这句诗听起来那么熟悉了——“拾得!” 这个里面的“拾得”,不正是之前季寒刚刚在识海中叫他的名字吗?但是,看着眼前的季寒,沈约有些说不出口。他心里,到底是记挂着那个被季寒称为爱人的“拾得”。 季寒察觉到他的异常,道:“怎么了?” 沈约偏了偏头:“没什么。” 沈约再上寒山的时候,是独身一人。 那是一个碧色凉亭,竟然有个仙风道骨的男子在下棋,但是却无人与他对弈。 沈约皱了眉,走上前去,拜了又拜,朗声道:“在下灵台神侍沈约,求见清文道长。” 那男子好像没有听到他说了什么一样,还是自顾自地下着棋。沈约上前,结果发现,自己竟然像虚幻一样,根本无法触碰那男子。 “清文。”沈约的身后忽然响起一个清冽的声音,煞是好听。 沈约蓦然回首,发现竟然是奚盐。 “奚盐”像是长大了许多一样,举止间似乎萦绕着淡淡的竹叶清幽,眉目清冽浅淡,眉心朱砂殷红如血,美得雌雄莫辩,让人见到的那一刻不由呼吸一滞。 沈约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奚盐,像是通识了人世情感,灵动纯粹,一颦一笑都抵得过这世间绝世珍宝。 那道人这才抬头,露出清俊刚毅的脸来。清文见到“奚盐”来了,莞尔一笑,道:“来了?怎么这么高兴?遇到什么好玩的事情了?” “奚盐”点点头,在他面前位置坐下,撑着下颚抬头看他,一双剪水秋瞳莹莹笑意无限:“少明知故问了。” 清文笑了笑:“离霜啊,找了那么久,终于找到了你的那本书了吗?” 沈约这才恍然,原来,这个和奚盐长得一模一样的男子,竟然是离霜,那那本书就是说的那本上古神书吗? 离霜点点头,像是在思索什么问题,最后满是幸福快乐地苦恼道:“小书灵该取个什么名字呢?” “真是好问题,”清文见他思索了那么久,才终于问出这么个啼笑皆非的问题不由失笑,“好好想一想。” 看着远方彤红的落日,离霜忽然笑了,脸上满是幸福,道:“既然是与他的约定,那就以他的姓氏为姓,以约为名吧。” 沈约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清文轻声出语:“沈约?好名字。” 离霜带着幸福再念了一遍:“沈约,我的阿约小书灵,快快成长,快快长大。” ——“沈约。” ——“小书灵。” 像是在海中漂泊了许久,又在寒山上淋了满头的白雪,穿过铮铮穿叶风的竹林,绕过枝头怒放的白杏,最后所有的重量都落在他身上。 原来,原来如此。 原来是这样。 沈约在书文上令人瞠目的天赋,那时不时闪现的奇异片段,他下意识和奚盐的亲近熟悉—— 原来都只有一个答案。 书灵是他,他是书灵,沈约。 “你这妙红亭对联不错。”霜雪眼中笑意不减。 沈约的目光也随之落在这个碧色的亭子两侧,发现上面写的两句诗: 拾得红炉一片雪,却是黄河六月冰。[1] 沈约忽然笑了笑。 人间最痴,是求不得;人间最痴,是求得。 ☆、良善因由 因着沈约几日都没有什么睡好觉,季寒特地令人将殿中的景致都换成容易入睡的自然事物,连外界的声音都彻底隔绝了。 青萝疏麓麓,碧涧响联联。 大殿中,黑玉玛瑙镶嵌着的软塌上倚着两人。一人像是睡着了一样,只是眉宇间还隐隐有着愁结,整个人搭在另一个人怀中,而另一个人只是松松抱着他的心上人,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捏着怀中人的肩颈,像是给他放松。 不知过了多久,怀中那人终于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下意识蹭了蹭身上人的温热的臂弯,有些没有清醒一样喃喃着一个人的名字:“......季寒。” 季寒闻言轻轻扯了扯给他盖着的毛毯,温声道:“我在。” “季寒,”沈约忽然出声,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我的问题,你都会回答,对吗?” 季寒点了点头,语气纵容道:“想问什么?” 沈约声音带着刚刚睡醒的慵懒,像是不经意划过季寒的手:“你的本体到底是什么啊?无妄殿下的本体和你的一看就不是一样的。” 季寒闻言,微微敛了眼,认真回答道:“......我,是一块冰。” 愣住了片刻,沈约忽然发出一声笑,紧接着就是一连串长长的笑,一直过了好久,沈约才在季寒怀里扬起脸,有些恃宠而骄地看着季寒,解释的一点儿也没有诚意: “难怪你总是冷冷的,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还以为你很讨厌我呢。只是,为什么会是冰呐?冰也可以化魔吗?” “......我不一样。”季寒丝毫没有什么不开心的情绪,反而唇角扬了起来,像是非常开心怀中人这些天第一次心情放松了许多,“玄天寒冰,和普通的冰......不一样。自然也是可以化魔的。” 如果是在神境,或许就是化灵了。沈约不切实际地想到。 -- 第113页 沈约忽然更加好奇了:“那你是怎么醒过来的?” 季寒终于沉默了。 沈约也不闹他,知道有些东西不该问,只是笑道:“我的腿已经完全好了。明天,我就有自己的事情要去做了。” “是要去找那本书吗?”季寒亲亲怀中人,温声道,“或许那句诗不是关键,我已经命人找到了清文的所在之地,明日便可以知道那本书到底在哪了。” 沈约顿了一下,仰头看着抱住他的季寒,双眸弯弯:“真好。季寒,谢谢你。” 季寒沉默道:“为什么要和我说谢?” 沈约静默一瞬,看着季寒。 其实,他一直都是不安的。自从做出了那个决定之后。 极寒殿的冰霄清香淡淡地蔓延着,完全隔离了外界的干扰,也像是解除了沈约一身的疲倦。 沈约轻轻将手指顺着季寒的眉、眼、鼻、嘴轻轻描摹着,像是想把他的容貌记下来。 一闭上眼,才发现,他依旧对无法再看到他这件事觉得恐怖,涌入心尖的都不是舍生为苍生的大善的凌然自得,而是季寒眼眸中无限汹涌沉静的爱意。 沈约想了一想,这才莞尔回答刚刚季寒问的问题:“你说的对。对于自己的夫君,确实不应该说谢谢。” 季寒的眼皮跳了一下,声音低沉:“叫我什么?” 心中明明都是酸涩,但是却因为眼前的人而有那么一丝的清甜,沈约笑得狡猾,显出两个小小的梨漩:“我不说第二遍。” 寒冰与烈火不可共存,但季寒却可以。 毫无预兆一样,季寒狠狠地亲吻上怀中人的唇,但是一接触之后,动作却又很克制温柔,带着小心翼翼的意味,像是把毕生的忍耐力都用完了,停歇喘息片刻,忽然听到沈约清冽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还带着微微的急促: “夫君。” 季寒闻声,眸光却越来越冷,语气也带着警告:“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轻轻笑出声,沈约没有停止自己手上的动作,像是挑衅一样,骄傲地看着季寒,声音清冽悦耳:“你......不行吗?” 寒冰被暧昧撕碎了。 在水滴成冰的极寒殿,炽热持续了日出日落。 季寒觉得怀里的人睡的十分不踏实,他亲亲吻了一下怀中人的额头,额头上一个浅浅的冰蓝色光泽若隐若现,怀中人似乎有了些许安全感,手紧紧抱住季寒的腰,眉心还是有化不开的愁。 季寒静静想了想,另一只手缓缓打开,里面有一个小小的花,靛蓝颜色,清幽若有若无。 冰霄花生长在极寒之域的山上,极为难得才有那么一株,安定人心,平和心神。 看着怀中人的眼,那些记忆一一流转,在寒山识海中的、在寒山竹林中的、自己身死前看到最后一眼...... 但是这一切都忽然在某一处断开了一样,只剩下的是黯然与空白。 季寒微微合上眼,将怀中人搂的力度放松了些,像是睡着了一样。 烛光剪雪,月辉落华。 那个小小的,似乎有些娇气的神侍的眼睫轻轻颤动,他像是醒了,又像是没醒,在黑暗中静默许久,最终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落在那人眼上,一个轻轻的、带着决绝的吻。 * 发现下了半个月都没有停歇的雨终于停了的时候,寒山的村民的第一反应是欣喜的。 他们摸摸自己脸上已经淡下去的竹纹,心中谢天谢地:“终于,这一场大雨终于停了。” “寒山啊,”有个村民喃喃自语,“寒山呐,做错了好多的事情。” 另一个大娘叹了口气,道:“但是啊,总算是结束了。” 发现下了半个月都没有停歇的雨终于停了的时候,灵台众神的第一反应是欣喜的。 “人间的信徒差点把寒山观都要踏平了。”三月心有余悸道,将树叶尖那一点残余的水珠引入玉罐之中。 他一边的灵迁却美眸轻敛,语气冷冷:“大水不会无缘无故就停下来,五岳十社毕竟是没了。这其中,一定是发生了什么。” “是吗?”三月看着天际浅浅映射出的虹,还是笑的很开心。 * “啊——!” 撕心裂肺的疼痛叫喊在偌大的极寒之地响起,远远看过去,天际裂出一块很大的口子,像是能够将所有的黑暗吞噬进去,将所有的记忆都一一吐还。 黑云压顶的雪原,有一个人就站千丈冰霜之上,他的肢干像是被什么紧紧锁住一样,身上的衣服千疮百孔,像被黑色的雷电击中了一下又一下,全身上下基本上都没有一处是好的,全都是血色青黑色的淤青与伤口。 沈约眼角落下一滴晶莹的泪,俊秀的脸上,是趋于死寂的一片隐忍,但是唇畔还是带着决绝的笑意。 沈约隐隐约约想起,当他还是一本书的时候,他的主人离霜上神在灵识初开的时候曾经问过他一个问题:那些善神总是念叨着良善是世间常理,可是,良善到底是什么?是善恶到底源于什么呢?是将钱袋中的所有财物给予穷苦吗?是来自人的内心天性吗? 当时的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但是,现在的他,终于知道,何为良善。 他对世间的善恶从始至终都是清醒的。他不相信人间有无条件的善良这种鬼话,但是也不明白善恶到底有没有界线。 -- 第114页 在寒山,他得到了真相,不仅仅是关于人间善恶的真相,还有他真正对人间的真相。 良善是宿命。是有条件基础上的无条件选择。就算他极力忽略,他的骨子还是镌刻着对人世间的良善的钟情与渴求。 而他所爱的那个人,还有一切与他有关的苍生,便是他良善的因。 所有人都在狂欢这一场人间浩劫的结束,但是无人知晓对于有些人来说,这是这场浩劫的开始。 只有一人眸色冷厉,像是要找这天地问个明白,将这山川河月踏平,将四海八荒诘问。 “为什么?”季寒的声音整个极寒之域响彻云霄,但是冷冽的空气中不会有人回应他问题。 人间大水平息,但是有个人,却再也回不来了。 “季寒。” 熟悉清冽的声音从远处响起,季寒的动作一滞,看向那个地方的眸光瞬间化为薄雾笼罩的红。 依稀是季寒印象中的那个骄傲又金贵的灵台神侍,白衣红穗,月牙晶莹的额饰佩戴在额前,原本清亮灵动的眼眸中满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决绝与不舍,眼尾泛着殷红,手中执着一本书,倒是平添一份书生意气的意味。 两人相对许久,竟然没有一个人问出一个问题。 静默许久,季寒才扬起一个沈约从来不曾看到过的笑,声音低沉扬厉,像是尖锐的剑击中了碎裂的寒冰一般:“所以,你一直都想好了,对吗?” 沈约只是沉默地看他,道:“对不起。” 极寒之地是个好地方。也是书灵回归的地方。 风雪狂怒,冷冽的冰冻结千丈。 季寒唇轻轻颤动,但是声音还是温柔:“......没有什么对不起的,你只是做了你认为对的事情。” 无论你做了什么,那都是对的。 无论多久,无论柳青花红枯败成泥,无论霜雪寒雨四季更替,纵然时空变幻,你我身份变换,有些东西都不会改变。 比如说春日枝上的徐徐杏花。 比如说人间夏日的疏疏竹叶。 比如说镌刻秋日的铮铮红枫。 比如说属于冬日的簌簌落雪。 四季是你我的矢志不渝。而你的所钟爱的人间四季,我会替你守好。 ☆、真相大白 “哥哥。” “哥哥。” “哥哥,醒醒。” 是......奚盐的声音吗....... 在长长的沉睡时间了,他梦见了很多很多。 他梦见,在很久很久之前,自己是神境的一个小小神侍,然后和奚盐一起经历了寒山村民的刀入心脏,双腿尽废。 然后在极寒之域修养,遇到季寒,人间杏花,寒域冰霄,两相开放,却在大雪漫天的雪地里因为季寒心智未开的一句话、一个动作而丧失理智。 在双腿还没好的时候,沈约与季寒就像是现世他们两个一样,在一起了。 但是离霜恶念摧毁五岳十社和善果花,人间大水,妙红亭中听到清文和离霜的对话,自己身为书灵的记忆如同潮水一样涌入他的脑中。 一切都结束了。 书灵献祭是唯一的办法,人间的大水停了,神侍沈约也永远地困在了千丈寒冰里。 沈约睁开眼,四周都是虚幻的水泡,蓝色的、绿色的、青色的,许许多多鲜亮夺目的颜色,在他所处的地方漫散开来,他似乎又听到有人在说话。 “准备好了吗?”这声音像是奚盐的,轻软,但是却莫名其妙语气冷得刺入灵魂,像是大雪深深埋葬的青竹,不复以往的温暖懵懂。 ——准备好什么? ——阿盐,你到底怎么了? 沈约想要睁开眼睛,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蔓延上心头,他的脑袋、他的脖子、他的手,都像是灌了铅一样使不上劲,特别是他的腿,撕心裂肺,就像是全部浸入了冬日寒地的冰水之中,从每一骨骼相接的地方开始啃咬、撕裂,要活生生将他的膝盖断裂一样。 “嗯。”仅仅是一个字,沈约就知道这是他心心念念的季寒。季寒的语气还是和往常一样的冷淡,声音比奚盐的较为低沉不少。 ——季寒,你,你们到底在准备什么? 无知无觉,一切在慢慢轮转。沈约的意识又开始慢慢模糊。 曳曳青竹,无端覆雪。 良善原来不堪一击。 * “听说了吗?燕云大军骑兵已经到了青州寒山,指不定啊,什么时候就要攻陷附近的陵比了!” “哎呀!之前听说燕云王与当今陛下情谊深厚,没想到,竟然还是到现在这种打仗的底部,哎!” “好大的胆子,竟然敢妄议前线之事!” 青叶的尖锐的声音响起来,然后又小心翼翼地搀扶着身边的人。 青叶边的人身挺芝兰玉树,眉目俊秀浓烈,一身雪白大氅缀着红穗子,只是眉宇之间原本骄矜傲气的情态已经全部被淡淡忧愁给替代。 在讨论的侍女闻声一瞬间噤若寒蝉,只是轻轻看了一眼来人,又赶紧将头低下回答道:“婢子是元清宫侍候的。不知大人有何吩咐?” 这可不是就是在寒山郑隐遇刺时一同身陷险境的小侯爷爵位在身的内阁侍读沈约?听说沈大人在寒山为郑隐挡了行刺逆贼一刀,幸好少傅大人赶来及时,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沈约道:“罢了,你们都下去吧,这些推波助澜的话,不可再说 。” -- 第115页 那侍女结结巴巴道:“......婢子并非有意妄议前线之事......谢大人!谢大人!” “青叶,我睡了很久吗?”等那些婢女下去后,沈约才开口问。 青叶道:“对啊,大人,您睡了整整五日,可把小人们都吓坏了!” 沈约道:“我是怎么回来落京的?” 青叶叹了口气,道:“大人是忘了。大人和陛下微服出访寒山,结果竟然遇到燕云王。燕云王假意带大人与陛下夜游寒山,不想被季少傅撞见了。青叶只听外边人说,燕云王欲行刺陛下被季少傅压制住了,这才没成功。而大人您为了救陛下身受重伤,昏睡不醒。季少傅不放心,将您亲自送回了落京。” 唐夜行刺郑隐?这怎么可能!沈约昏睡五日醒来,就发现京中局势变了。但是即使如此,唐夜怎么可能会行刺郑隐呢?他们明明是...... 等等,沈约道:“季少傅呢?” 青叶欲言又止,最后苦巴巴道:“大人是要见季少傅吗?只是,少傅大人在送陛下回落京之后,听说是因为寒山时燕云王对少傅下了毒,至今未醒。” “什么!”沈约心下一惊,心中有什么猜想渐渐浮出水面,只是,他不明白,他大步径直往宫里走。 “大人,大人,少傅府不是这个方向!”青叶连忙跟上他。 沈约的声音显得很轻:“我要入宫面圣!” “大人,陛下说了,只允许大人一人进去。”南书房的侍卫毕恭毕敬。 沈约示意了青叶,自己进了去。 南书房中,那白玉椅上坐着的人容色昳丽,双龙戏珠白褂,金色的丝线绣的精致的袖口露出雪白的手腕,正轻轻抵着鬓角,双眸波澜不惊,抬眸看着沈约,但是举手投足之间都显示出年轻帝王的威严。 “拾得,来了。”他好像什么也没说,却好像什么都说了。 沈约行了个礼,表情淡淡地看着郑隐。 郑隐语气温柔清冽:“你想问什么,问吧。” 沈约觉得这个笑特别的刺眼,但是还是压下心中所有情感,语气温和道:“陛下,你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吗?” 郑隐闻言,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只是勾了勾嘴角,道:“唐夜也问过一模一样的问题。” “陛下,所以,”沈约抬眸,对视着那双熟悉的温和的眼睛,“陛下是怎么回答他的?” “拾得,你知道吗?”郑隐道,“你知道,一个十一岁的孩子,当你一个人登上帝位,而你的母后死在藩王手上,你举目无亲、如履薄冰,你会做什么吗?” 沈约道:“陛下,你有我们。” 这个“我们”包括很多很多人,唐夜、唐隽、沈约、杨听昶,无论是哪个,他都觉得无所依靠吗? “你们?”郑隐重复了这个词,“我知道你们会帮我。但是,你们会帮我,你们身后的燕云、沈家、杨家都会帮我吗?拾得,你们不代表你们背后的势力,这我一直都知道。” “......所以,你骗了默之。对吗?”沈约道。 郑隐面容平静:“燕云本来就会反,无论我在寒山有没有这样做。” 沈约闻言,沉默了很久,才问:“所以,季寒也是你的人?” 郑隐笑了笑,道:“各取所需罢了。” 以前季寒总是说他太天真,现在,沈约才发现,他简直是愚蠢。 就像是自己曾经是书灵的事实,那些若有若无的暗示,那些有迹可循的预兆都曾经在他的脑子中提示过他,但是,沈约还是选择性地忽略了他们。 现在想来,只有连起来,才能想通。 从青州发大水开始,一切都开始不对劲。父亲被污蔑贪赃枉法,河堤失修导致了那一次最严重的大水,而那个时候恰好是青州和大月氏商议边贸之时。如果青州真的和大月氏边贸成功,那么燕云十六州就能够通过青州,悄无声息地来到京城背后。 当时,燕云十六州的燕云王唐夜与郑隐表面上如胶似漆,太后忌惮已久,所以当时所有人都认为自己的父亲沈长耀是故意让河堤失修,导致大水冲毁寒山基建,达到阻止大月氏与青州边贸的目的。 但是,真的是这样吗? 想想那次的结果—— 他和季寒查出了杜笙与孙与非私通敌寇的书信,最后才救下父亲。至此,孙家为首的新文官势力倒台。 而太后因为牵扯进了这件事情上,也受到了打击。 整件事最大的赢家,就是郑隐和季寒。季寒一跃成为了正一品太傅,而郑隐也凭借季寒将文官势力控制了大半,权势大增。 但是,为什么呢? “我还是不明白,陛下到底是怎么做到的。”沈约看着郑隐的眼睛,一字一句问道。 郑隐道:“这个问题,还是让薄山来回答你吧。” 沈约看着季寒从屏风后出来,觉得心像被扎了一样痛,但是他面上反而笑了,瑞凤眼的眼尾毫无征兆地红了。 季寒声音很轻:“杳杳,你身体好点了吗?” “别叫我杳杳。”沈约道,“说吧。” 从落京到寒山,一路上,整整两年,季寒都在骗他。 季寒沉默了一下,道: “其实,杳杳,无论是你的父亲、青州王、还是南月馆主慕音,从始至终,都是陛下的人。” 沈约瞳孔一下子放大:“这怎么可能!?” -- 第116页 “太后那边确实是有意让你的父亲毁掉堤坝以阻止边贸建设。但是,你的父亲虽然为官平平,心里却不忍心让青州百姓受此灾祸。只是,寒山堤坝被毁,无论你信还是不信,这确实是一个意外,而非人为。”季寒解释道,他的眼睛全程看着沈约,只是沈约眼眸中现下的愤怒平息了不少,像是在努力消化他的说的话。 沈约不解道:“可是,怎么会呢?” 季寒道:“这一场大水,是灾难,也是机会。如果能够以此一举扳倒孙与非,削弱太后势力,岂不是很好?” 郑隐点了点头,按住沈约的肩膀,道:“拾得啊,冷静冷静,你好好想想,能让政局稳定下来,于天下百姓而言,难道不是幸事吗?” 沈约深呼吸一口气长长舒出来,道:“继续说吧。” 我只是想知道,一个真相。 “慕音的双亲,当年是被杜笙的父亲间接害死的。慕音被我们安排进入有善堂,凭借着他的聪明,成功混到杜笙的身边成为关键的一步。”季寒道,“但是,杜笙做的,却是是丧尽天良的坏事,他死有余辜。” “所以,”沈约道,“青州大水一事,你们扳倒了孙家,打击了太后势力,难道还不够吗?” 沈约的语气太冲,郑隐看着他,纯净漂亮的眸子忽然落了泪:“不够,当然不够。” ☆、五少年 沈约呆了一下,痴痴道:“为什么?” 郑隐的笑里面有一丝的癫狂,那是沈约从来没有见过的神态,像是一个除了长相之外完完全全的陌生人。 “你知道吗?拾得。”郑隐声音酸涩,“我的母妃郑夫人,被当今太后活生生做成了人彘!那一年,我才五岁!我死都忘不了,我躲在箱子里,太后对着我母妃说‘这么美的一张脸,自然要永远永远地保存下去才好’!” 沈约愣住了,从来没有,郑隐从来没有和他说过这些。 五岁的郑隐,意气风发,顽劣爱闹。 郑隐抹了一把泪,继续道:“很不可思议,对吗?明明五岁时候的我,还是在和你们在玩闹的年纪,明明是一副纨绔子弟的样子,根本就不是那样的人。” 郑隐走近一步,他的笑很温柔,但是却像是夏日里将要开败的杏花,虽然糜烂、枯萎,却仍然芬芳。 季寒却走近前,挡在沈约身前,一言不发,只是看着郑隐。 郑隐笑道:“我不会对拾得做什么的,你放心吧。” “你知道吗?拾得。伪装成另外一个样子开始是一件多难的事情。”郑隐道,他看看书房窗外一望无际的天,“但是后面我就习惯了。把面具戴在脸上,把自己想要的东西写在心里。” “那唐夜呢?”沈约沉默半晌,才问出这个问题。 郑隐闻言,微敛眸,不回答他的话。 沈约心中那个洪水野兽的阀门像是开了一样,他放软了声音,道: “遁叶,我知道,你的不得已、你的一切都是来之不易的。但是唐夜多喜欢你,你不是不知道。你为什么要骗他,还有这次寒山的事情,我不相信唐夜会行刺你。 “这不可能。” 郑隐的唇动了动,但是又什么话都没说。 季寒却忽然说话了,道:“杳杳,你知道青州王为什么会成为陛下的人吗?“ 沈约好像有些不情愿听季寒说话一样,但是却看着季寒。 季寒走近沈约,摸了摸沈约的脑袋,语气淡淡道:“因为陛下当年亲手放弃了心爱的人。” 沈约忽然觉得脑子进了浆糊,他道:“遁叶心爱之人?” 遁叶当年喜欢的人?可是那样和姐夫有什么关系? 沈约不敢相信地看了一眼郑隐,发现郑隐眼里的哀伤是真真实实存在着。 “遁叶,你......你当年,喜欢姐姐?” 沈约失魂落魄地回想当年的细节,发现当年的郑隐基本上天天来找沈约的时候都会有意无意地问一句沈沅沅的行踪,当是沈约还只是以为郑隐羡慕他有这样好的姐姐。没想到。 郑隐忽然开口道:“我当年确实喜欢沅沅姐。但是,当许均泽来找我的时候,我喜欢谁都不重要了。” 因为许均泽要娶沈沅沅,所以郑隐通过这桩婚事,得到了许均泽的许诺与忠心。 沈约忽然不明白了:“你还是没有告诉我,唐夜的事情,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唐夜”二字,像是最深重的荆棘,缠在郑隐的心上很久很久,就到连郑隐都有些恍惚:他是真的喜欢,还只是利用? 但是江山社稷面前,所有情爱都是一纸笑话。 郑隐道:“在政局上,燕云拥兵自重,不除不行。如果燕云与大月联合,攻打大燕,大燕便万劫不复了。我不能为大燕留下这些隐患。” 沈约被气笑了,他看着郑隐,道:“但是,唐夜从来没有想过背叛你,燕云也未曾造反。而且,我问的是他这个人,不是燕云。” “称孤道寡,煊赫一时,难道真的比这些重要吗?” 沈约问着郑隐,像是在拷问着自己,他尽量不让自己的目光看向季寒,他怕难受。沈约知道自己还爱着季寒,特别是经历了在神境幻梦的事情之后,这份爱已经是毋庸置疑的,但是他害怕的东西,从来就不是他们是否相爱,而是他们之间到底隔着的东西。 -- 第117页 沈约没有得到回答,但是得到了一个承诺:郑隐会在燕云兵权削弱的前提下,放了燕云王回燕云,不会伤害他的性命;唐隽虽然如今被关宫中,但是等燕云王回燕云便会放他回燕云府;而杨听昶,只要杨家在最后清算太后党的时候站在季寒这边,荣华依旧,不载追究。 沈约从皇宫出来的时候,脑子还昏昏沉沉,就算是脑子风暴了一整天,这件事情也还是未曾消化殆尽。 只是他觉得奇怪,明明之前,是他和季寒进虚净岗然后遇到奚盐,再到三生门见到了冰棺里面的谢微之....... 为什么最后他醒来,竟然会是这样的呢?青叶说自己是季寒带回来的,说不定,季寒能告诉他自己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灵台神境,极寒之域,季寒谢微之奚盐顾凛......真的是个梦吗? 他不相信那是梦。 他是神侍阿约的时候与奚盐一起被寒山村民刺心断腿的事情,和五年前他在寒山听说的传说基本上相符,但是...... 如果说这真的是轮回的话,那为什么只有他和季寒,却没有谢微之和奚盐呢?在书灵献祭大水得治之后,他们又去了哪里呢?而大水既然已经得治,那为很么现在的寒山又是大水肆虐频繁呢? 究竟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杳杳。” 季寒向他走过来,但是又停留在有些远的地方,只是目光一直看着沈约。 沈约不知道说什么。 “杳杳,你还好吗?”季寒声音低沉,但是“杳杳”二字珍之又珍。 沈约这才抬眸,看向他。 “薄山。” 此声胜过千万声,就好像是凝结在时间里面的东西,虽然它并不鲜亮,却永远历久弥新。没有被欺骗的委屈、愤怒,更多的是怅然若失。 沈约觉得是自己该接受这些了。 在灵台的梦里,那个神侍沈约虽然和他很像,但是却也不像—— 神侍阿约和他不一样。阿约从始至终就对人间善恶保持一种极为清醒的态度,他救奚盐,教奚盐,在极寒之地对季寒说的那一番话,最后回归书灵忘记所有只为了拯救人间大水。他是选择了善,而非被善约束。 景明小侯爷沈约太天真愚蠢,将所有的事情、所有的人都想的太简单,以为一切都会一样,看不到郑隐经历的疼痛,看不到每个人失去的东西都难以回来。固执地为天真留有一席之地,过度地相信人性本善。却成了另一个奚盐,忽略了对善的警惕,成了愚蠢。 季寒有错吗? 季寒虽然是知府之子,但是经历过的东西,从来就是沉痛的,更何况,季寒心中有志。山寒天下空。郑隐有手段有谋略,还狠得下心来,在政事处理上可称之为老练,这样一个君王,虽然未必会是仁君,但一定是会是明君。答应了为季寒做事情,既可以掌握实权,也是自己心志的追随,这根本就没有错。 他生气的,更多是郑隐在处理唐夜的事情上的严苛利用,但是对于一个君王而言,少年时期就被告知身边的好友是觊觎倾慕的是同样为男子的他,特别是在自己心上人已为人妇的情况下,只有十三岁的郑隐难道就不会愤怒失望吗? 郑隐没有。但是这是他自己选的,妄图通过这一点关系来将燕云势力划归为自己手中。但是,一个堂堂天子,本来就没有龙阳之好,于自己曾经的至交好友身下承i欢,难道这不是一种羞辱吗?他心中又怎么会有不怨? 但是这一切,季寒只是保持了沉默,按理来说,这事却是与他没有丝毫关系。 当然,除了欺骗了他之外。 沈约眼睛还是红的,只是一瞬间,他扑入季寒的怀里面。 季寒的身子在一瞬间有些僵硬,但是下一刻还是用手轻轻抚着沈约的头,语气是未曾有过的温柔缱绻。 “对不起,杳杳,我不会再骗你了。” 沈约枕着季寒的肩膀,温热的、带着熟悉的冰霄花的香味萦绕在沈约的鼻息之间,沈约感受的到季寒强劲有力的胸膛下怦怦跳动的心,从所未有的安心。 从落京,再到寒山,再到神境、极寒之域,他都在他身边,从未离开。 “薄山,”沈约轻声在他耳畔说道,“我做了一个梦。” “......什么梦?”季寒的身子在感受到沈约近距离的气息之后又有一瞬间的僵硬。 沈约抬眼看季寒,把进入神境和在神境经历的一切都说了出来。他试图从季寒的眼睛中找到一丝的惊诧,但是季寒却只是笑了一笑。 沈约郝然,抱怨道:“你笑什么?” 季寒毫无预兆地亲了沈约的发,笑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在做梦都想着我,难道我不应该笑吗?” 沈约被他突然的吻搞得猝不及防,意识停滞了一下子,才反应过来他做了什么,脸上飞现绯红,有些结巴:“这,这里还是,还是街上,你怎么能在这亲我?” 季寒眼睛带笑:“知道在街上,还冲入我怀里?” 沈约一瞬间失语,连忙飞快离开他的怀,做贼心虚地看了看四周:“我,我想去见一见唐夜。” 季寒顿了一下:“恐怕,燕云王不会想见你。” 沈约顿了一下,直勾勾地看向季寒。 季寒轻声道:“杳杳,你这么聪明,应该早就知道,唐夜在寒山酒庄里面,到底藏着什么。” -- 第118页 遁默酒庄,山云铁行。 沈约之前有意识地蒙蔽自己,忽略了很多东西。 对遁叶的情衷是真的,但是野心也是真的。恐怕寒山的刺杀,也是真的。 街上叫卖桂花糕的人声音响亮。 但是再也没有那五个少年肆意欢笑的身影了。 只余皇城巍巍耸立的金碧辉煌。 ☆、寒山大水 是夜,晖光凉如雪。 清冷的月辉落在那人轻笑着的眼里,雪又在下。 “奚盐,这次,确实是要谢谢你。” 季寒五官冷峻清隽,冷白的脸上温和平静。 那人自月色竹林中走出,青衣乌发,肤白如雪,双眸剪水,眉心之间的朱砂痣若隐若现,那一抹殷红似乎就要打破着竹林的寂静,正是奚盐。 奚盐乖巧点头,道:“小寒哥,这次,哥哥已经想起前事了。但是他能不能躲得过,还是要看着最后关键的一次。” 季寒点点头,似乎在思索什么。 “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奚盐自嘲地笑笑,“如果我预计的没有错的话,寒山今晚便会发大水。这一次大水,与轮回里的那一次大水是一样的。你一定要千万关注哥哥,别再让哥哥做不值得的事情。” 说到不值得,奚盐的眸浅浅落过一丝阴鸷,那是不应该属于他的情绪,但是却的的确确地出现了。 季寒只看向月亮。 “值不值得,只有他自己能选择。” 奚盐闻言沉默了半晌,道:“可是,这是最后的机会了。轮回里,三生门,我们必须要让哥哥活下来。” 季寒忽然笑了,声音弥散在风雪里: “你放心,无论他选哪个,我都与他一起。” 同生共死,是他甘之如饴的事情。 * 势不可挡,那一泻千里的山洪像是吞吐天地的巨兽,黑白相间的江面全是漂浮的木筏枝干。 “救命啊!大水来了——!” “娘,我害怕,呜啊啊啊啊——!“ “季寒——!“ 景明侯府,沈约从噩梦中惊醒,他喘息急促,顾不上了,喊道:“青叶!” “大人,大人,怎么了!?”青叶听到沈约喊得急促,以为他磕着碰着了,连忙跑进来看。 沈约看上去很累,但是却面容从未有过的慌张:“你去一趟太傅府,把季寒请过来;然后吩咐人下去,查一查寒山最近有没有出事!” 青叶让人为沈约擦了擦汗,连忙下去办事。 “杳杳,出了什么事情?”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沈约看着季寒从窗外翻进来,不免有些冷静地笑出声:“你竟然翻墙?你是一直在我窗外吗?” 原本他只是开个玩笑,但是没想到季寒竟然真的到:“嗯。” 嗯?沈约惊讶地看着季寒,嗯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还真的在窗外守了一夜?可是为什么呀? 季寒看到沈约脸上神情变幻得厉害,只是敲了敲他的脑袋,道:“想什么呢,我有要务要办,结束了顺便来看一看你,不想听到你睡梦中唤我名字……” 什么叫在睡梦中唤他的名字……搞得好像他做的是什么那啥梦一样…… 沈约羞怒地瞪了一眼季寒,道:“学人听墙角,不知羞耻!” 季寒闻言微微一笑,道:“听夫人的墙角,那不叫羞耻。” “……不叫羞耻,那叫什么!“沈约脸上绯红一片,耳根都是烫的,强忍着镇定又说,“我适才,梦到的是寒山大水,真的好大的水,但是梦里面是下着很大的雪的,我见不着你……” 所以才喊的。你的名字。 季寒忽然心中一软,上前将人拥入怀中,轻声安抚道:“没事的,无论你在哪里,我都会在你身边的。” 沈约没了声音。他忽然闷闷道:“我也是。“ 季寒的手轻轻捏了捏沈约的脖子,道:“还困吗?要不再睡一会儿。“ 沈约觉得这个捏脖子的动作十分的熟悉,只是说不上来是什么时候见过。沈约摇了摇头,道:“我已经派人去看寒山最近的状况,寒山好不容易换来这些时日的平和,要是再发大水,那真的不堪设想……“ 不知道多少百姓会家破人亡在那场大水里。 季寒的眼睫微微低下,道:”……杳杳。“ 沈约抬头:“怎么了?” “……你知道我这次深夜是办什么事吗?”季寒的声音低沉,似乎什么暴风雨来临的前奏一般。 刚刚被那个梦弄得心神不宁,竟然忘了问季寒为什么这么晚还出去,沈约连忙问:“什么?” 季寒道:“上半夜,青州传来急报,就在一天前,寒山大水。“ 沈约闻言一时间呆着,不知道说什么好,他觉得心中隐隐约约的不安如影随形,这次寒山大水,恐怕和前几次都不太一样。沈约噎着声道:“……情况怎么样?“ 季寒道:“不太好。往年寒山发大水一般都是在夏秋之际,这次却忽然在冬日大水,天象异常,大雪夹着洪水,首当其冲的就是在边境的士兵军队。而燕云大军就在边境,伤势惨重,我军情况也不太好,不过因为地势问题,我军情况稍微比燕云会好一些。“ 恐怕这就是季寒大半夜就起来处理公务的原因吧。 “那现在怎么办?“沈约揣揣不安,”燕云与大燕这不明不白的战争,寒山又大水,那寒山的百姓怎么办?“ -- 第119页 季寒看沈约情绪有些激动,连忙按下他的肩膀,语气温和道:“杳杳,当下情况紧急,但是却要相信陛下。陛下一定会解决好这些的。“ 解决这件事情,最好的方法,无疑是先将燕云和大燕双边的军队调和先,这势必就需要唐夜出来说话。只是郑隐现在心中到底是怎么想的,沈约觉得很悬。 沈约点点头。 窗外的雪还在不停地下,沈约觉得这场大雪似乎比往年都要冷得多。 “我要去寒山一趟。“ * 在去寒山的路上,他接到了郑隐释放燕云王的消息,身边的季寒握了握沈约的手。 自从沈约听到寒山的事情之后,基本上脸上就没有怎么笑过,季寒心中沉重,但是想到什么,却又将沈约的手握的很紧。 沈约心中也有事情,没有在意这些细节。 “下官寒山县令冯云,见过两位大人!“寒山县令胡子花白,脸上的笑容也有几分着急。接待他们的人脸上似乎也没有多上真情实意的开心,毕竟现下寒山的事情简直是火烧眉毛。 沈约在路上就与季寒商量过了,季寒说自己的先生曾经是寒山的治水官吏,只是因为前朝党派之争,被人暗中陷害,心中郁闷郁郁不得志而早逝。 季寒的脸上说到自己的先生早逝之时,脸上有隐隐的悲痛。 沈约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能帮上什么忙,但是他心中那个声音说,无论如何他都必须要去……就好像这是自己的责任一般。 “现下寒山形势紧张,大人请起,无须多礼了,快告诉我二人现下寒山的情况。“沈约扶起冯云,口吻亲和。 冯云是寒山有名的县令,即使寒山多大水,但是仍然一心为着寒山的百姓,当初寒山和大月氏的边贸传闻一出他的官帽差一点就要被人下绊子摘下来了,好在这位冯云冯大人两袖清风、漱石枕流,没有什么把柄能被人拿捏。 冯云听闻是沈约来之时还是欢喜的,但是听到季寒也来就心中担忧十分。毕竟,当年落京权佞季少傅的传闻冯云虽然远居寒山也是听的到的。 冯云道:“两位大人,无论如何,先与下官来。“ 冯云竟然做了一个寒山大水流向的模型简图。 沈约和季寒对视一眼,季寒点了点头。 冯云为了让两个人听明白,一边说一边比划着简要的地图上的地点,好在沈约和季寒都算是脑子转的比较快的,没多久便明白了寒山大水的原因。 由于地势问题,每逢夏秋之际,大量的洪水由昆玉下流至寒林平原,由于请舟山的阻挡,大量的洪水无法东流,导致寒山所处之地泛滥成灾。而算是比较富硕的陵比,正是因为有请舟山的阻挡才免于洪水的侵害。 大水上端的昆玉地势高,山峰林美,虽然在夏秋之际也会有大水,但是也能够拥有很强的洪水调节能力,地势较高、处于上游,所以不会有大水侵害。 但是寒山就不一样了,寒山处于下游,而且请舟山阻挡导致江水无法东流,再加上寒山村民渔樵严重,水土流失也很严重,这就导致了寒山大水频发。 弄清楚了寒山发大水的原因,沈约终于开始思索到底怎么才能解决寒水东流的问题。 沈约道:“难道就没有人想过东凿请舟山吗?“ 冯云苦笑道:“实不相瞒,在下官还健壮的年纪,就与寒山有远见的年轻小伙一起做这件事了,只是,实在是天意弄人啊,就算是如此,也不行啊!请舟山的地势略为要比寒山要高,下官用了五年时间将请舟山凿出了相当的水道,但是寒水进不去啊!“ 沈约看了看冯云,他的鬓发花白,衣着简朴,但是一双眼睛写满了故事。 世人皆谓,久病床前无孝子。人子尚且如此,臣子又何以堪呢? 有的士人入仕之前壮志凌云,当真正地踏入这一条路上,知道民生多艰不仅仅只是书页上一句命题金榜的利器,更是沉重的责任负担之时、当他们的用他们的一腔热血付出之后却见不到报答,又有谁还记得自己初入仕时的心怀抱负呢? 最怕的从来都不是权势与荣华的诱惑,而是自己内心的恶鬼。 时间荏苒,星霜屡变,但是五年下来还能心怀百姓的人,沈约的的确确还是第一次见。 沈约不免有些失神,在沈约还恍惚的时候,季寒却问道:“不知道冯大人当初开凿请舟山,是否用的是‘水火法’?“ 沈约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字眼,不由多看了一眼季寒。 ☆、治水之策 冯云有些意外地看着这个被落京传唱为奸佞的季少傅,点了点头:“不想原来季大人也知道‘水火法’?“ 季寒点点头,见沈约疑惑,便耐心解释给沈约听:“高热的火能够使山体膨胀,而寒冷的水却能够让山体紧缩。“ “用火去烤请舟山,再由水去泼山,使得山体可以变得疏松易碎,就好开凿了?是这样吗?“沈约恍然大悟,看着季寒,心中也觉得有些骄傲。 季寒看沈约的眼睛忽然就亮了,宠溺地点点头。 冯云只是笑笑,不过又想到什么一样,叹了一口气:“这样一来虽然让请舟山有了东流的水,但是,却很难让水真正的东流。“ 季寒也点点头,问道:“家师曾经是寒山治水小吏,致仕之后穷尽毕生研究寒山治水一事,想出了一套完整的治水方案。“ -- 第120页 “愿闻其详。”冯云炯炯有神的眼睛里忽然有了些许温度,还有隐隐约约的狂热。 如果真的能想出治水的办法,那寒山的百姓不久不用再经受连年大水的折磨了吗? “如果在请舟山与寒水相连的出山口处,将大竹篓装满卵石堆放至江心,使之形成一个在江心的小岛,形成像鱼嘴一样的狭长小岛,你看这样,能解决水位的问题了吗?”季寒比划着那张地图,语气淡淡的,但是眉头紧皱着,看着冯云。 冯云闻言,忽然好像被什么击中了一样,表情变得格外的惊喜,他惊呼出声:“不错!不错!这样一样来,水位问题就解决了!” 他略微思考,沉吟道:“在枯水期之时,内江水位比外江水位要低,这个时候能保证江水有六分进入内江,保证基本的农田灌溉;在丰水期的时候,有了鱼嘴,这就使得外江的水位相对来说非常顺直,六成的水排往外江,又能够避免寒山的洪灾,实在是妙哉啊!妙哉!” 冯云激动地扯住季寒袖子,问道:“不知道家师姓甚名谁,竟然能有此妙计,想来大人也是为了寒山治水一事耗费心神,真令下官佩服!佩服!” 季寒淡淡道:“家师不过是一介布衣,现在已经不在人世了。我顺承师志,答应了先师隐去他的名姓。只要能治水,哪里又管是谁做的呢?” “如此高洁之士,真令冯某佩服佩服!” 冯云面上带着真心实意的笑,道:“本次寒山大水虽然起势很猛烈,但是近几日不知怎么的已经有了些许停下的意味,想来是大水将歇,不过寒山大水一事虽然能够解决,但是寒山与燕云的兵戈相见的危机却未能解决。” 沈约闻言,道:“陛下对燕云一事已有决断,燕云军不过是一事为奸人蒙蔽挑唆,以为燕云王谋逆。陛下不仁,但是事实是错了的。燕云王或许有失职之责,但却未有谋逆之心。此事陛下已经命令使者到燕云军帐,无需我等费心。” 季寒点点头,道:“我和拾得本来是为了寒山大水一事而来,现下听到冯大人说大水竟然有了停下的苗头?可是今日早晨本官才听说水又淹了好几处高岭,冯大人莫不是在诓骗本官?” 听闻“诓骗”二字,冯云连忙说道:“下官不敢诓骗两位大人!说来下官也奇怪,本来上午寒山的大水还是一副要吞没寒山才肯罢休的样子,但是晌午之时却又突然变了模样,像是被什么东西阻住了一般,水流小了那是不少!” 沈约闻言,若有所思。 沈约觉得这其中有些不对劲,但是沈约说不出来。想起之前每次自己进入奇奇怪怪的梦境之中都会遇见的一个人,沈约觉得这事情一定与那人有关。 “大人,不好了!不好了!大水又来了!这次大水已经把寒山石庙给淹了!” 门外传来下人慌乱的尖叫声,冯云脸色一变,对着手下的人道:“你们保护两位大人去安全的高地!“ 沈约蹙眉道:“请冯大人带我等一同前往水前。” 他总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或许不仅仅是天灾。 季寒冷声道:“不行,太危险了!你必须去安全的地方!” 沈约去看季寒,坚定道:“薄山,你相信我,我一定会保护好我自己的,但是我想去查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季寒的唇动了动,最终还是道:“我要和你一起去。” * 白浪滔天,黑白相融,成百上千的寒山村民哭泣的声音在寒山高台相撞着,听得沈约的心一顿凉冽。 天上飘飞的落雪映得沈约的脸上惨白。 这场景,和他梦里面的一模一样。 他魂不守舍地走在难民之间,双眸像是镀上了一层朦胧的灰。 季寒用手握住他的手,轻声道:“杳杳,这不是你的错。“ 真的吗? 沈约明明也清清楚楚地知道,这是天灾,是无法避免的,与远在落京的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但是那个梦境清清楚楚地写着结局:身为书灵的沈约最后以身为祭,才换来了人间大水的安定。 或许被人知道,会说他疯了,梦里的事情怎么能当真呢?但是沈约知道,那不是梦。 寒山的奚盐真真实实地出现过,连季寒都与他有渊源。或许是他的前世前世前前世,但是他不能完全当那不存在。 天空还下着雪,一个寒山的孩子嘴唇发白,双目无神地看着原处的山洪,忽然之间往那无尽的洪水飞奔过去。 “孩子!不要往哪里去!危险!”沈约嘶喊出声。那孩子像是没有听到一样,没有停下脚步。沈约挣脱季寒的手,往那孩子的地方跑去。 季寒也跟了上去。 四周的难民像是看到了什么闹剧一样看向他们,只是,他们谁都没有出手去阻止那个孩子。 那孩子的手被沈约一把抓住,那孩子发出一声带着哭声的尖叫:“你放开我!” “孩子!你别想不开!”沈约这孩子手劲是真的大,自己的手一环都红了,但是总不能真的松开手让他去死吧,沈约手疼得想哭了。 好在季寒不久就赶上了两人,一把抓住那孩子,他一眼就看到沈约手上的红痕,冷声喝道:“就算你死了,你的父母也不可能回来了!你要是真的想他们在天之灵不得安息!你就跳!” 那孩子的手被季寒用力掰开,沈约的手才算是真的解放出来,他眼眶都红了,还只能道:“孩子,活下去已经不容易了,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呢?” -- 第121页 那孩子忽然一瞬间眼泪流下来了,噎声道:“我的哥哥他……他被大水冲走了,哥哥本来可以活下来的……是为了我……” 那孩子哭得撕心裂肺,伏在沈约怀里。 沈约心里很难受,摸摸孩子的脑袋,安慰道:“哥哥看到你活下来,一定会很高兴的,如果你真的入水了,那才是让你哥哥难过……” 虽然不应该,沈约却有一瞬间的心疼与恍惚。 心疼自然是因为这孩子的经历,而心软却是因为这孩子,有些像小时候的季寒。 一样的寡言少话,但是一样的有一颗渴望亲情、多疑不安的心。 他不由地看了看季寒,道:“要不,我们把这个孩子带回去先,好吗?” 本来季寒的神情还是温柔的,但是忽然之间瞳孔瞬间放大,像是想说什么。 沈约正想着说些什么,却听到那孩子的惊呼:“哥哥,大水——小心!” 沈约只是往后看了一眼,就觉得齐人高的巨浪竟然生生往他打过来了,其中还夹着许多细碎的石子,他最后的记忆只停留在季寒强有力的臂弯与一滴滚烫的眼泪。 ——对不起啊,季寒,又把你拉进来了。 ☆、为君生死 沈约醒来的时候,他隐约听到细微的声响,但是他的身体还无法受他的控制。 意识还在。 “幸好,幸好。” 声音因为有些颤抖而听不清他原有的音色,只能隐约听出来那是个男子,但是沈约总觉得这个声音十分熟悉。但是就是怎么样都想不起来了。 “如果真的因为那个孩子,搭上哥哥的命,我就让寒山所有人陪葬。” 那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的声音正常的多,清软却带着格格不入的狠厉。 ——哥哥? 这世界上没有几个人是直接叫他哥哥的,他的弟弟辈的孩子都会唤他兄长。除了在灵台神境里面的奚盐。 ——难道是奚盐吗? 沈约想要睁开眼睛,但是身子实在是疲惫。 “好了,奚盐,杳杳到底怎么样了?“ 这个声音不大,却听得沈约心中狂跳。因为曾经同床共枕过,曾经近距离感受过他的呼吸,曾经做过最亲密的事情,他的声音,像是被刻进了骨骼里面一样清晰真实。 ——这个声音的主人是季寒。 沈约怎么会听错呢。 为什么季寒会和奚盐有交集? 可是明明季寒一点在神神境中的记忆都没有。 季寒啊季寒,你到底瞒了我多少? 沈约敏锐地觉得季寒和奚盐肯定瞒了他一些东西。他虽然是震惊的、觉得荒谬的,但是却并不愤怒,只是他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难道之前在寒山三年的回忆和在神境的事情,也和他们有关吗? 沈约觉得一个冰凉的手轻轻放在了自己的手腕上,紧接着奚盐的声音响起:“哥哥的身体没有什么大碍,只是在水中挣扎得有些虚脱,现在暂时还醒不了。” “奚盐,”季寒的声音很轻,“你有没有想过,杳杳可能根本就不想你那样做?” 他的声音一出,奚盐就回答道:“小寒哥,你还在试图说服我。你知道的,在我们面前的只有两个选择,要不哥哥死,要不寒山人死。哥哥的性子你不是不知道,若是真的让他来选,他一定会选着前者,那我们耗费上万年的时间换来的这一线生机,究竟又是为了什么?” 沈约不知道他到底听到了什么大事,但是奚盐这些话,无疑告诉了他。这和他在神境里面的梦是对应的。神境的他献祭,换来了人间大水的停止;现在的他,难道也要这样做吗? 而且,上万年,又是什么意思呢? 沈约想起那一个又一个荒诞诡异的梦,他见到的不同时间段的季寒,那到底是为什么呢? 沈约不明白。 而且,说这些话的奚盐让他觉得十分陌生。在神境的奚盐,天真良善,对人间抱着最大的善意, 难道是因为寒山那件事情吗? ——剜心之痛。 沈约不知觉地在心间也浮现隐隐的疼痛。也许是在神境中的记忆在作怪。 季寒的声音很坚定:“其实,有两全其美的办法。” 两全其美? 奚盐问:“什么办法?小寒哥,你可别骗我。” 沉吟了许久,季寒才道:“寒山的地形我研究了上千年,这个办法我也想了许久,但是还需要时间去践行。上一世,是我离成功最近的时候,但是我只解决好了鱼嘴分流的问题,但是那样虽然能够使得寒水东流,但是沙石大量沉积,水流迟缓,泄洪能力太差,还差一点成功。” “所以,你是想要凭人力去改变这一场大水吗?”奚盐的声音很犹豫,但是隐隐还是有几分希望的意思,他忽然又想到什么,厉声道,“可是现在已经没有时间了,没有时间。“ 季寒的声音沉默了一下,又道:“其实排沙之法我也有些思路了,但是今生我醒的太晚,还来不及践行,这一场冬洪就来了。“ “如果能够将这场冬洪延迟几年,说不定还能够实现。“ 奚盐闻言,轻声道:“冬洪延迟吗?“ 季寒的声音抖了一抖,又道:“杳杳天性聪颖,水火法他一听就懂,我要是将疏沙之法告诉他,想来他也能替我去将大水治好。“ -- 第122页 什么叫替我? 沈约心中一凛。 奚盐的声音也有些艰涩:“小寒哥,你什么意思” 季寒笑了一下,声音难得的轻柔:“阿盐,谢谢你上万年来,每一次都叫醒我,谢谢你没有放弃救他的机会。” 沈约这下是彻底明白了怎么回事。 奚盐明显是愣住了,他的声音好久才响起来,道:“你是想要去封住大水?不,不,你现在只是人,你根本没有能力封住大水。你会死的。” 沈约就算没有睁开眼睛,也快彻底睁不开眼了。 他就快要被气死了。 季寒,你到底在想什么? 季寒笑了笑,笑声被原本就气得不轻的沈约听到,沈约都快心梗了。 季寒的声音再次响起:“虽然我是血肉之躯,但是寒山钟不是。” “寒山钟?那可是……”奚盐的声音明显一顿,像是在想什么,道,“可能哥哥都忘记了。这寒山钟,一直都是你给他做的。” 沈约闻言心中一愣。寒山钟……是季寒给他做的? 可是,那不是离霜留下来的吗? “那不正是派上他的用处了吗?” “可是,你……” “大不了再等一世。” “可是,这上万年,也就只有这一世,你遇到了他……” 沈约心中有一种情绪,像是被水封住了五感一样,无论什么都是酸涩的。 沈约眼角温热,像是落了泪。 像是一切都醒过来了一样,沈约终于奋力睁开了眼睛。 季寒是第一个看到他睁开眼睛的人。 季寒连忙握住他的手,语气小心翼翼:“杳杳,你醒了?” 他后面的奚盐很想上前看,但是想到什么一样,忍住了。 沈约看着两个人还有着些许泥的脸,忽然笑了。 “那个孩子,怎么样了。” 季寒闻言,道:“那个孩子很好,被你的那一把推开,被就近的村民救下来了。” 奚盐莫名地看了一眼季寒。 沈约闻言颔首,看向奚盐,声音沙哑但是却语气很肯定:“阿盐,那么久,不见,你还不上来让,哥哥看看你吗?” 奚盐闻言呆住了。 忽然之间,眼泪毫无征兆地落下来,扑进沈约的怀里,声音哽咽:“哥哥……” 原来。 哥哥还记得我。 沈约被他这突然一扑身子僵了一瞬,但是还是抬手摸了摸奚盐的脑袋,安慰道:“阿盐,别哭了。” 沈约的目光看向季寒,季寒看着沈约。 两个人竟然没有第一时间说话。 沈约道:“说吧。” 奚盐后知后觉抬起头,问:“什么?” 沈约道:“上万年的时间,难道还不够你们说?” 奚盐的身子有一瞬间的僵硬,沉默了好一会儿:“哥哥,你都知道了?” 沈约看着奚盐闪躲的目光,不由叹了口气:“要是我没有听到那些话,你们两个,一个要去死,一个要寒山百姓死,我还能怎么样?” 季寒这才说话:“杳杳,我可以解释的。” 沈约瞪了一眼他,道:“你别出声,我要听阿盐说。” 原来,在他以书灵之身献祭后,人间大水是停了。 但是也有人的心跟着沈约的离去而走了。 谢微之灵力耗尽,但是却换来了奚盐的死而复生。 奚盐醒来,对人间恨之入骨。特别是寒山。 为了寒山,他的哥哥献祭,他的爱人为了救他而死。 谢微之灵力耗尽,沉睡的时间不可预计,奚盐为了保证他的安全,来到了极寒之域。 极寒之域的季寒因为沈约的事情,日日夜夜在想办法,魔界漫长的雪期未曾停止。 两人终于见面了。 奚盐因为已经融合了离霜的恶念,所以拥有了离霜生前的所有记忆。如果改变这一切,就必须启动禁术,在关键的节点,改变沈约献祭寒山的命运。 于是,启动禁术,季寒身入轮回,却锁住了他的记忆,每一世都在改变人间恶念,寻找沈约,奚盐迫不得已沉睡,只有在他醒来的时候,才能让轮回的季寒记忆醒来。 如果他醒来了,季寒就游历名山大川,踏尽九州八荒,寻找沈约的影子。但是,每一世,都没有结局。 如果他没醒来,季寒便一直以“山寒天下空“为志,守护沈约心心念念的人间。 然而,季寒的每一世,不管有没有醒来,都以自刎为结局。 前者是因为爱,后者是因为善。 只有这一世,他才找到了自己吗? 在漫长的时间里面,拈着极寒之域靛蓝的冰霄,看败落京的杏花,一场一场大雪满头,在一次次又一次的为民为国中,原来在那么多的时间里面,他一直都没有遇见自己。 沈约忽然想起很久之前他见到的前世最后一面的季寒: ——青栗色的胡渣、干涸着的深色的唇、那被墨色的发缠绕着的已经有了深深的皱纹的痕迹的冷白皮肤,还有那一双只有冷漠的眼睛。那双眼里没有沈约。像落在地上的深棕色的果壳,粗糙的、没有一丝波澜的,好像已经找不到一丝的光亮。 ——山寒天下空,约旧此心同。 原来他的天下之志,原来他的所有约定,都只是为了一个人。 -- 第123页 ☆、十年旧约寒山梦 三人回到了县令府。 因为沈约坚决不同意季寒的提议,最终不得不放弃。 奚盐明显是累坏了,沈约帮他揶好被子,这才回到房间中。 晌午已经休息了许久,他倒是精神不错。 想到什么一样,心中有些东西还是在隐隐作痛。 季寒还在房间里休息。他蹑手蹑脚地进了门,忽然看到季寒的睡颜,不由蹲下来,撑着脑袋看这个眼前好不容易睡着的人。 季寒安静的时候,本来就显得冷峻的五官却柔和不少。他的眉骨不高,鼻梁高挺,眼尾形状上挑,像是水蓝碧的叶子尾端一样,平白为这张原本清俊冷厉的脸加上一份威严。 这个人,在轮回里,找了自己那么久。 沈约鼻头一酸,滚烫的泪没有抑制住地往外流。 沈约没有压抑住自己,低头去吻季寒微挑起的眼尾。 季寒的身子猛然一颤,季寒本来也在做梦。 他梦见在极寒之域,沈约以身为祭的时候了。 雪落在他的脸上,明明没有什么温度,却化为他眼角上的温热。 季寒眼眸微微睁开,从光里,他看到,他心心念念的人在轻吻他的眼尾。 就像是一捧散落在雪里的书卷,那书页微微卷起。 亲吻着那一片永远不回因为温热而融化的玄天寒冰。 就像是他尚未有灵智时,被离霜牵着手来到季寒之地初开神智的小书灵因为好奇,而捧起了的冰,落下一个干净存粹的吻,问着离霜自己不相信他融化不了一块冰。 这个人,给予他亲吻,也赋予了他生命。 季寒心下一软,听着心上人的一声惊呼,而将他带入怀中,细细亲吻他的灵魂。 “哭什么。” 季寒压着声音,轻轻地压了压沈约耳边的扎起的乱发。 那声音像是蛊惑着,又像是心疼。 沈约却不说话,只是又狠狠亲上去。 衣裳褪i尽,温香艳玉,甜靡亲昵,极尽缠i绵。 灯花落下了一朵又一朵。 满屋中暧昧、青涩、疼痛的灵魂对峙却没有结束。 如此狠厉,又清软至极,但是天光未见。 夜还长着呢。 —— 季寒醒来之时,发现身边没有人。 一个不好的预感起来,一个熟悉的场景也像是一把刀一样剜开他的灵魂。 他换好衣裳,才出了房门,果不其然,问了每一个人都找不到沈约。 “大人!不好了!寒山大水!又来了!这次,赶紧带着大人们去更高的高台去!”下人的声音传遍了府上,季寒却冷着脸,道:“冯大人,你带着奚盐和其他人先去避一避,一定要保护好奚盐!我去找沈约!” 顾不及身后的声音,季寒已经夺门而出了 汹涌的浪席卷着满山遍野,寒山基本上都淹到了山腰。 而寒山钟在山顶。 季寒一把抓住一块悬浮的巨木,使劲力气往寒山那处划去。 波澜翻天,一个巨浪拍打在季寒的脸上,鲜红的血珠顺着他的耳朵划下来。 他花了好大的功夫,才让自己划到山腰处。 他莫名地想起沈约带笑的眼,在大雪落下的时候,和他说: “你不知道,作恶和为你作恶是两码事。” 寒山钟。 他可以,沈约当然也可以。 他们现在都是人。 但是沈约骨子里还是那个小神侍,口口声声说着不管人间,就算是深爱沈约的季寒,都只分到了那一点点的良善。 只有人间,他奉献了自己所有的良善。 一把抓住那块巨石。 而季寒,也爱屋及乌,对这个人间留下自己最后的善念。 这上万年,他给了自己一个机会,也给了人间一个机会。 浪花如雪一样晶莹。 但是却屏息着五感,让季寒的手竟然有些使不上劲。 呼吸也越来越沉重,但是季寒两三下爬上去。 好。 继续。 不远不近,季寒竟然隐隐约约听到钟声。 那是寒山的钟。和前世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季寒唇边苦笑不已,天似乎都不成全他的勇敢,竟然哗啦啦地下起了雨。 雨雾、水珠、冷冽,远处的紫电惊雷划过,微微刺破那藏在雨雾中的郁郁葱葱的林木,映照出一个人影。 那人实在是太出跳了,眉目看不起,身姿挺拔玉立,手上似乎还串着什么一样。 雨落为幛,氤氲成画。 季寒对那个身影既熟悉但又陌生,但是心中的恐惧在雷电再次响起的时候被放得无限大。 远处的钟声伴随着一句句的诗句传来,像是沉睡在远古的过往,一件件一件件地鲜活起来。 “山寒天下空,约旧此心同。” 冰天雪地,夜半听钟。 水蓝碧海,拈花采莲。 冰心玉质,雕刻善意。 请期五载,重返寒山。 “拾得红炉一片雪,却是黄河六月冰。” 极寒域,为作恶。 祭书身,倒星霜。 拾得雪,六月冰。 季寒忽然停止了动作。 他看向远处,大水像是退潮一样,隐隐褪去。 远处的晨曦划破雨雾,一缕金流映入季寒眼中。 -- 第124页 季寒听得到远处的寒山人群在欢呼,在歌唱,在跳舞。 季寒不知道什么时候眼泪已经簌簌落下,迷糊了他的视线,但是还是不妨碍一个人撞入他的视线钟。 那人毫无疑问是个道人,纵使光线暗了些,那人还是能看出是个眉清目秀的,看着也没有沈约想象中的那么年迈,是个仙风道骨的样子,若是年轻的时候,估摸着那道人也能算上是个相貌极好的。 那人道:“孩子。别哭。他让我告诉你一件事情。” 季寒冷声道:“你是元思。” 那人笑了笑,道:“我还有另外一个名字,清文。” 季寒眸光更冷了。 清文温和道:“那孩子让我告诉你一件事。” 季寒微微阖眼:“什么。” 季寒看了看远处的人群里,一个孩子捧起一块冰,笑得很甜。 雪好像停了。 忽然那孩子忽然喊道:“这冰怎么化了?” 他身后的姐姐笑道:“你手上热,冰能不化吗?” “那我还能再见到这块冰吗?”那孩子语气稚嫩天真。 那姐姐沉吟了一下,笑道:“等来年六月再下雪,你就见到了。” 那孩子笑了。 季寒觉得眼角里有什么东西随着最后一朵雪落一起落下。 眼角竟然有些热意。 ——“他说,你一定知道他想告诉你什么的。” ——“他让你十年后,带着他最爱的杏花华来寒山找他。” ——“他让我告诉你。” ——“十年旧约寒山梦,夜半共听寒山钟。”(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