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鹤归》 全文免费阅读 十三年前,临危出征的樊家军凯旋,却因涉谋逆被先帝下旨诛连,致冤魂数万,后终遭反噬,皇权旁落到王韩世家之手,先帝饮恨而终。 十三年后,暄山赵氏旁系子弟赵凉越进京赶考,遇到个骚话连篇没正经的贵公子。 他厌对方,对方睁眼瞎。 他躲对方,对方使劲凑。 他干脆放弃挣扎,然后就得了个一生一世的良人,再一回头,便看到了对方身后那条森森白骨铺就的来路。 那是谁? 红梅疏影千山寒,禄免江畔故人心。 本是无心,乱子入局。 万里河山,与君同守。 【食用指南】 1.CP:「人狠话骚的骨灰级宠妻狂魔攻(褚匪,化名何渝)美不自知的事业型直男美人受(赵凉越)」 2.双A双洁,年上,权谋感情双开(架空历史),家国大义,HE 3.两人最初是素未谋面的师兄弟 攻对受:一见钟情,死缠烂打 受对攻:君子之交,日久生情 ps;在之前基础上进行过大幅度改动 内容标签: 强强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因缘邂逅 搜索关键字:主角:褚匪,赵凉越 ┃ 配角:有点多,不写了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或许,你愿陪他们共看山河 立意:执灯者已然故去,问道者尚存人间。 第1章 第一章 平崇六年,京都一整个晚秋都泡在冷雨中,街头巷角水深得根本迈不出去脚,风裹着寒气往骨子里钻,除了小贩奴仆,平日鲜少有人出门。 近来天气却是难得转晴,人们久违地挪步出门活动,加之来年春闱,各州郡举人赴京赶考,四衢八街一时间热闹起来,每日午后的城门口更是水泄不通。 这日申时末,南平门外驶来一辆破旧马车,夹在进城的人流中毫不起眼,像片被河水冲到此处的枯黄叶子。 赶马车的是个少年,嘴里叼着块梅花糕,抬手将路引文书递给城门兵检查,随后一挥鞭子将马车摇摇晃晃驶进京都。 退让,退让!骠骑将军到! 一声长喝传来,未待人群反应,已经有军兵骑马开道,强行在密集的人流间剖出一条道来,众人被逼的连连往街道两侧退,刹那间拥挤不堪,踩踏频发,闹得是人仰马翻,什么卖菜的、卖糖葫芦的东西掉了一地不说,更有摔倒的老人孩子被卷在其中。 混乱中,亏得是少年好身手,才能稳住马车停到路旁,不然自家这件老物件得当场四分五裂。 柚白,去帮忙把老人孩子带出来,以免受伤。马车内,传出清冽如泉的声音来。 得令嘞! 柚白一口咽下梅花糕,起身跃起,往人流里去,鱼如水似的穿梭其间,身形如风,不多时便将几名摔倒的孩子老人带了出来。 谢谢恩公,谢谢恩公!一个妇人过来抱住自家孩子,对着马车连连鞠躬,还要跪下时被柚白一把拉住。 柚白笑道:不必谢我家公子,不足挂齿。 随后其他几名孩子和老人也被领走,混乱的场面在京兆衙门的人赶来后才得到疏导。 城楼上,闻讯赶来的还有另一批人,为首的英俊男子虽是常服,但腰间那枚刻有刑部字样的金腰牌赫然彰显着他的身份,只见他俯首望着城门动静,指挥手下人行动,脸上挂着明显的不耐烦,嘴里似乎还骂着什么脏话,待朝柚白他们这边望过来时,正巧风起,车帘被掀开,男子却是一愣,倏地噤了声。 马车内,赵凉越正低头翻看几卷书文,一身素简青衫,却是生得眉宇绝尘,有积石如玉,列松如翠之态,尤其是那静若山涧云月的气度,平添了几分人间不似有此人的感觉。 柚白坐回车辕上,扭头对马车内道:公子,这骠骑将军谁啊?这么大官威,我方才要不是在救人,指定要看看他长着怎样一副嘴脸。 是京都城东王氏长子,王允明,现掌骠骑营,负责京畿安防。 柚白当场怔住,烙在记忆中的伤疤再次被撕裂开来,直叫他体内热血都跟着翻腾和叫嚣。 赵凉越叹了口气,看向柚白,柔声道:来了京都,迟早会面对他。 柚白点点头,拿在手里的梅花糕并没心情吃了,只默不作声地挥了一鞭子,将马车往城南赶。 片刻后,方才城楼上的男子下来寻人,在四下转了好几圈。 大人,可是发现了嫌疑者?我等去张贴通缉令。 男子瞥了眼属下,拍拍衣袍上落的灰,冷哼了声道:什么都贴通缉令,我们刑部是不是只会这一招啊? 属下们便不敢再说话,生怕惹恼了这位罗刹。 男子不死心地又寻了一圈,还是寻不见,心里估摸着人已经走远了,不悦地眯起桃花眼,寻了处茶棚要碗茶喝要不是他走时直接丢了一大锭银子,就凭他那一脸的阴鸷,小贩还以为这大爷是要来掀了他的摊子,打断他的双腿,真真是惊了一身的汗! 城南平宣巷,柚白将马车停在一处旧院前,扶赵凉越下车。 在马车上颠簸了一整日,此时赵凉越只觉自己骨头架子都散成一堆了,揉了揉酸痛的脖颈,抬眼望了下四周,发现这条巷来往的人鲜少,唯有枝头团雀叫得正欢,不禁感慨京都难得有这般僻静的巷子。 公子,这边就是我买下的那处院子。 赵凉越随柚白绕过马车,看向眼前小院。 小院应该年代有些年头了,门口有颗好几十年的老杨柳,门墙虽被修缮,但其老旧斑驳还是很容易看出来。 公子,院门是有几分破旧,不过据说院里还不错的。柚白说着带赵凉越进了院内。 确如柚白所言,小院不大,但亭池石林俱有,绿竹错落环置,整体布局皆按庭院规法,又多了几分独到见解,雅致而清幽。 赵凉越点点头,笑道:确实不错。 对吧对吧,尤其那个亭子,公子闲来无事在里面抚琴看书,多好啊! 所以,这便是之前你一路上所说的惊喜?这次办得确实不错。赵凉越想了想,问,不过,京都不比别处,人稠物穰,又不乏儒雅之士,这小院虽比不上城东各位士族府邸,也算处宜居小宅,以我给的那几张银票,你是如何买到它的? 这个嘛,算是公子常说的机缘吧。柚白回忆,当时是小院主人要随丈夫去江南定居,急着处理这院子,刚好被我们撞到了。 哎呀,公子你先看着,我去不远处摊子给你买点吃食,等明天厨子到了,我们就能开灶了。柚白说着跑了出去。 赵凉越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又进屋里转了一圈,发现这小院有些过分讲究,倒不是富贵人家追求的丹楹刻桷,而是每一处都有玲珑心思,随意站在一处观望,都别有一番诗情画意,可见这小院下足了心思,且不是金银堆砌可以做到的。 这可不像是普通机缘就能住进来的。 公子,我回来了!柚白很快领着食盒跑回来,一一摆上桌子,香味瞬间飘散开来。 赵凉越坐下与柚白用饭,两人都吃了不少,最后盘子干净得跟堂前雨水冲刷过的青石板别无二致。 公子,你是不是也觉得这饭菜相当不赖。柚白说着想起了什么,神神秘秘地凑过来道,还记得我说的惊喜吗? 赵凉越喝了口茶:记得,你已经邀功过了。 哎呀,不是。柚白道,我的意思是,真正的惊喜不是这个院子不错。 赵凉越抬头看向柚白,微微一笑,问:还有比这更好的惊喜? 柚白眉头一挑:那是,毕竟是我们要住老久的地方,我肯定要好好挑。 赵凉越这么一听便来了兴致,但问了几句柚白不肯说,只得随他到亭子里坐着等。 公子,这小火炉是我从后院里翻出来的,旁边刚好还有剩下的一些炭火,正好拿来温酒。 柚白说着忙碌起来,不一会儿,刚才还灌着秋风的亭子暖和起来。 赵凉越看着柚白又出去买了些点心回来摆上,一副今天势必让公子对我刮目相看的表情,还时不时往西边望。 但西面除了一堵墙,什么也看不到。 赵凉越有种不祥的预感,从小到大,只要柚白给自己惹祸,或者送自己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他便会有这种预感。 公子,要开始了!柚白突然兴奋地嚎了一嗓子,赵凉越手中茶碗盖没拿稳当摔了出去,柚白一个眼疾手快接住。 你家公子我但凡再老点,就要被你惊得一命呜呼。 哪有哪有?公子你长命百岁。 赵凉越正待要说什么,西面传来了锣鼓声,将人注意力揪过去,随后紧促如瀑,赫然是在打闹台。 公子,没想到吧。柚白凑过来,这就是给你准备的惊喜,隔壁住的是戏班子,每日晚些时候回来,总会习惯练上几段。 噢?赵凉越看了眼柚白,道,没想到啊,这是你从小到大办过的最靠谱的事了。 明明一直很靠谱。柚白嘟囔。 西墙那侧,锣鼓声缓下来,一句唱腔飘过来: 夜色空墨,松间独木,正是灯阑珊,孤意寒! 此声一开,赵凉越便知西面墙那侧的那位何止是练家子,可以说是小宗师了。 其实赵凉越本也不爱听戏,只是老师以前痴爱,他便也跟着听了不少,后来老师故去,他便习惯偶尔去趟戏园子,也不同人论戏评戏,只是静静坐在台下,听上那么几段。 柚白素来是个马虎性子,倒也有细心的时候,赵凉越会心地对一旁柚白一笑,柚白自己也跟着乐开了花。 只是,这乐开的花比昙花还要短暂,很快就蔫了,因为柚白看到赵凉越的笑意刚挂上片刻,便又顷刻垮了下来,随后蹙紧了眉头。 缘因西墙那侧唱道: 此景唯月照方朗,杜林外,扁舟难发,望那船家,童颜无华发,那能叫旁人口中老叟,分明端的是谪仙下凡,要度化我等! 公公子,怎么了?柚白看赵凉越突然表情肃穆起来,心里开始发怵莫不是自己又将事情搞砸了? 赵凉越叹了口气:这是《浮逍遥》里的一折戏。 柚白闻言觉得《浮逍遥》三字有些耳熟,思索回忆一番,随后惊呼了一声,不敢去看自家公子,深知自己这次是烧香绊倒了菩萨。 《浮逍遥》本是泖州暗巷子里小倌所作的一出戏,唱得是断袖分桃不说,还有些不堪入耳的词句,着实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也不知怎的当年传得沸沸扬扬,本来官府已经出面整治,可不知为何,如今竟还传到了京都来,还就在自家院子旁练唱! 柚白想找个地缝把自己塞进去,然后埋起来,最好再踩上两脚压实。 柚白。赵凉越唤了一声,柚白低下头去,作认错状。 去查一下,那侧是否是雪枋院的人。赵凉越记忆中的某些片段突然联系起来。 见赵凉越并没有问责,柚白愣了下,朝赵凉越看过来,小心问:唱这出戏的,也多半不是啥正经人啊,咱查他干嘛? 去查的时候,要神不知过不觉。赵凉对柚白疑问没作理会,继续吩咐道。 柚白简直开始摸不清头脑了:公子,你是让我来京都第一天,就去偷鸡摸狗? 赵凉越侧目给了柚白一眼刀,很明显的现在要办正事,赶紧老实听话的警告。 柚白只得一头雾水,借着渐浓的夜色遮掩,朝西墙那侧摸去了。 云曦出,一柄烟云入深潭。 一句唱腔再次入耳,赵凉越叹了口气,径自取了炉上温好的酒小饮两盏。 没过一会儿,柚白回来了,从墙头刚落地,便急切地凑到赵凉越面前,兴奋道:公子公子,你猜猜我看到了什么? 赵凉越看他极不愿意去,又猴跳着回来,便让他快说。 我在里面看到一个人,就是唱戏的那个人。柚白想了想,用自己贫乏的词句形容道,用你们这些公子哥的话说,就是那个什么什么人似月,反正就是,那人长得真好看,但和公子你的好看不是一种类型,他那只能用美人形容,应该叫美人公子,对对对,就是美人公子!他特别白,特别特别白! 赵凉越,你形容的,是鬼吧。 柚白也觉得自己词穷,还想要努力一把将自己看到的讲清楚,被赵凉越直接打断:说正事。 柚白立即收回笑来,正色道:院内摆设和咱这差不多,只是多建了一处专门唱戏的台子,厢房内戏服尤其多,多掺金丝作饰,很是贵重,旁的桌上有请帖,的确写有雪枋院字样。除此之外我看那院子东西虽满满当当,实则有些冷清,应该不常住人。 赵凉越点点头,思量一番,对柚白微抬下巴:当时与京都院子主人和商行的来信还在吗? 听公子的,都留着呢。柚白说着进屋将一个匣子取了出来,放到赵凉越面前打开,里面有十来封书信。 赵凉越一一拆开看了,思索了一番,道:看来住到这里绝非偶然啊。 啊,那莫非有人要害我们?柚白绞尽脑汁想了想,道,我知道了,一定是有人知道你这个泖州的大才子已经来京,就故意设下此计,让你住在一个唱那种东西的人旁边,败坏你的名声,让人以为你也是那种人,从而让你名誉扫地,不能与他争夺状元之位! 柚白越说越气愤,好似下一刻就要拿刀去砍人了。 赵凉越看他张牙舞爪的模样,摇了摇头笑道:春闱和殿试都还没开始呢,你就提前定下我的状元之位了? 那还能有什么理由啊?况且知州在秋闱后确是拿了你的文章进京炫耀,据说国子监内都传开了。柚白更疑惑了,如果不是这样,难不成还能是在帮公子不成? 赵凉越看着柚白,笑着点了下头。 柚白简直难以置信,又问了句:公子意思是,想方设法让我们住在这种地方还是帮我们? 什么叫这种地方?你要是这般说,老师他老人家听了,可得掀开棺材板来收拾你。 柚白再次震惊:啥?!竟然是王老前辈的意思? 柚白回想了一下王老前辈那张忧国忧民的脸,实在不敢相信那老头竟然把自己学生安排住到这种地方。 等等! 柚白半眯眼睛看向自家公子,一脸莫非公子就是这般人的惊悚表情。 赵凉越自然知道柚白心里在想什么,懒得做解释,将那些信件又看了一遍,略略思忖,对柚白道:明日寻个由头,我们去给隔壁人家赔罪。 赔罪? 赵凉越点头:就以你四处翻墙掏鸟蛋,不小惊扰了人家为由。 柚白满脸疑惑:掏鸟蛋了?我都多大了! 才十五,小得很。赵凉越慢条斯理地捻了块茶点。 其实柚白长得显小,看着不过十三岁,脸上还有点肥嘟嘟,很是可爱讨喜当然,如果看到他衣裳下的那身因长年习武练出来的可怖肌肉,就不会这么觉得了。 恋耽美 全文免费阅读(2) 柚白看自家公子那优哉游哉模样,就知道是打定主意了,自己偏偏没法反对,只能一把抢过赵凉越面前茶点跑走,跑到一半又折回来,气呼呼扔给赵凉越一块,然后身形一晃消失了。 还说不是小孩子。 赵凉越咬了口柚白留下的茶点,抬头看向亭前。 夜黑如墨,唯有星零几盏石灯惨存,雨势渐大,伴有雷声轰鸣,早没了方才雅致形态。 凄风苦雨。 赵凉越微皱起眉头,将目光收回,看向桌上那些摊开的信函。 老师生前一直以假身份示人,连自己也不曾知晓真实身份,原来答应竟在这京都之中。 所以,他来京赴考,竟是老师早就下好的一步棋吗?那么,执棋的人是谁,又需要他在这场局中做什么? 一切的一切,似乎都是冥冥中未知的定数。 作者有话要说: 欢迎各位小可爱,本文完结后进行过大幅度修改,已经焕然一新啦~感谢相遇~ 第2章 第二章 翌日,赵凉越起得比平日赶路还早,柚白正在屋顶练功,看到后一个飞身跃下来。 公子,这天还没大亮呢。 今日有事要忙。赵凉越说着,带柚白进了里屋,打开了隐蔽处的箱子,里面为数不多的财钱可怜兮兮地露出来。 柚白见不禁问:公子,你不是说这些是打点关系用的吗,现在就开始打点了? 是打点关系所用。赵凉越直接伸手取了块最为贵重的羊脂玉佩子,不过并非官场上的关系,而是要拜会隔壁。 啊?柚白吃了一惊。 赵凉越转身,将玉佩对光举起端详,只见浑体润泽如蜡,透雕技艺精湛,那鲤鱼戏莲简直栩栩如生,仿佛凑近了些,就要被鲤鱼溅起的水花扑脸。 走,去典当行。 等等,公子,那不是你最喜欢的佩子吗?这还是知州特意找人给你做的呢。 赵凉越笑:送我了,就是我的,怎么处置不也在于我? 柚白点点头,觉得有道理,两步上前跟上已经踏出门槛的赵凉越。 下午寅时将尽,赵凉越才带柚白把京都的几个大典当行走一遍,回来的路上路过点心斋,甜香扑面,赵凉越扭头看向柚白,果然眼神要就被点心斋牢牢定住了。 要不要进去挑些带回去?赵凉越虽是询问语气,却已经先提步进去了,柚白忙喜笑颜开,跟了上去。 公子想要买些什么样的点心呢?两人甫一进门,老板便笑吟吟迎上来,招牌的芡实糕今天已经没有了,百花糕、密糕、桂花糕等还有一些。 有梅花糕吗?柚白问。 有的有的。老板招手让伙计端上一些,不知道公子要拿多少? 赵凉越见梅花糕很是新鲜,便对柚白道:难得来一次,多买点备着吧。 柚白开心地冲他咧嘴,有点傻乎乎的。 老板让伙计装好梅花糕,还多送了几块云片糕尝新,不禁感叹:旁边的少年是公子的弟弟吧,你们兄弟两的感情真好。 柚白闻言要解释,赵凉越道:此番来京,就只有舍弟在身旁了。 老板点点头:听公子口音,是江南人士吧。 正是,泖州暄山。 老板不禁感慨:暄山,倒是地杰人灵的好地方。 老板去过? 曾经年轻时去过一次,对其灵山秀水、妙哉风物还记忆犹新呢。老板回味了一番,问,看公子相貌气度,想必出自名门望族,不知是哪门大户? 倒也算不上名门望族,在下赵氏后人,名凉越。 原来是泖州的赵才子,失敬失敬!不过赵公子真是谦逊了,暄山赵氏,怎不算名门望族?到底也是开朝时候的世家大族啊,只是可惜唉,造化弄人啊。 赵凉越倒是无所谓,只道:一门之兴衰,若凡尘草木之兴荣,万物皆如此,且抱平常心便好。 老板点点头,拱手道:赵公子之心胸见识,在下钦佩。 谬赞了,不知老板贵姓? 姓袁,名单一个成字。 赵凉越点点头,见袁成也算玲珑通达人物,随即故意长叹一气,面露愁色。 赵公子何故叹气? 赵凉越望向高天之上,默了默,道:袁老板,试问天下寒窗苦读的学子谁人不想一朝高中平步青云?此番赵某赴京赶考,亦是想要觅得个锦绣前程,只是到底初来乍到,又无门无路的,也不知这京都局势现今怎般情况,徒增烦恼。 袁老板闻言大笑两声,道:某虽商贾,非朝廷中人,但是在这京中待得久了,也是见过闻过不少,倒也可以同赵公子说上一说。 赵凉越拱手做礼,道:袁老板赐教。 袁成摆摆手,将赵凉越请到后堂,与其落座看茶后,道:要说如今这京都,便不得不提这王韩两大世家,王韩自十三年前在谋逆案中生死与共后,结下秦晋之好,自此宛如一体,如今乃是孤木独大之势,众人无不心生向往,只是 袁老板请讲,赵某定当守口如瓶。 袁成点点头,继续道:只是这王韩两家朝堂独大,权势滔天,已然不是当年在重臣叛乱之时,能够鞠躬尽瘁匡扶社稷的忠臣良将了,如今只剩下了谗佞专权,党同伐异,实在是误国误民啊。赵公子若是随了其党羽,升官发财不在话下,只是千百年后,落在青书上的名声可就不好听了。 赵凉越见袁老板长叹一息,自知此乃肺腑之言,便朝其拱手道:袁老板能如此告诫,赵某感激不尽。 赵公子这是抬举某了,某只是见赵公子一身素袍在身,却是气度非凡,面怀慈悲,便多嘴说了这些话。 市井高人何许许,庙堂未必有英才。赵凉越转头看向袁成,问道,那除了这王韩世家,可还有其他能谈上一谈的人物? 自是有的。袁成抬手沾了茶水,在桌上写了两字,一字是褚,一字是孟。 赵凉越道:孟,自是开朝世家孟氏,如今在朝高位的是吏部尚书孟钰,但这褚氏,赵某却是未曾听过。 袁成摇摇头:这褚字并非指一门世家大族,而是指一个人,也就是如今的刑部尚书,褚匪。 此人如何? 此人不过三十,生得英俊非凡,高居三品,却是城府高深,善于权术,手段尤其狠辣,且行事不拘礼法,善营旁门左道,庙堂内外素有奸逆之名。 赵凉越看着桌上水渍被风渐渐吹干,略略思忖稍许,道:如此看来,能与王韩抗衡的也便只有孟氏和这位褚尚书了。 正是,除此外,其他各方势力盘根错节,明明暗暗,可惜都显式微。袁成问赵凉越,那么,赵公子会选择哪一方呢? 正值堂前风起,吹得院中烟柳枯枝嚓地一声被折断,断口露出惨白颜色,只待来年发新芽。 赵凉越淡淡笑了下,道:赵某谁也不选。 城郊北,有座废弃的土地庙。 一个身量魁梧的汉子趔趄着跑进来,因为过于恐慌,不留神间被地上横着的桌子绊倒,再也站不起来他的大腿刚在逃跑中被刀砍伤,血肉翻飞,骨头直接露在外面,可见用刀之人的狠绝。 跑得还挺快啊。 一声轻笑自外传来,汉子如听无常召唤一般,面露恐惧之色,挣扎着爬起来要逃。 只见一柄快刀先飞进庙内,寒光晃眼,直接穿过汉子整个肩膀,将其死死钉在后面柱子上。 伴着汉子惨叫,门外追来的人缓缓踱步进来,一身猩红劲装,肩头绣有鹰隼,睁目炯炯,利爪锋利,似要随时冲扑出来撕咬猎物。 你说你跑什么,我能吃了你吗?都追一晚上了,你不累本大人还累呢。 汉子自是认得眼前的衣服,乃是朝廷犬牙金銮卫的赤鹰服,更认得眼前的人,正是金銮卫指挥使刑朔,杀人不眨眼的活阎王! 邢朔走到汉子身侧,俯身问:告诉我,你们足足两马车的私铸兵器,是从哪里运到京都的,又是要交付给谁? 汉子咬牙不作声,闭上双眼。 刑朔笑了下,手握上刀把,将锋利刀身在汉子肩头绞动,汉子终于忍受不住,冷汗如雨,开始苦苦哀求。 刑朔无甚表情,直到汉子浑身颤抖不止,已经到了忍耐极限,才住了手。 我的话不问第二遍,说出我想要的。 大人,大人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啊!绕了我,家中还有妻儿老小啊,大人! 看来还是不想说。刑朔抬头看了眼被蛛网覆盖的土地爷,刻得是慈眉善目,悲天悯人之相,刑朔轻蔑地笑了下,转头对汉子道,看来审问这种事我还是不太擅长,还是把你交给刑部吧,褚匪褚尚书可比我会审多了,我只是在你身上戳几个洞而已,但是他的话 会生不如死! 汉子闻言当即吓得脸色煞白,双眼瞪圆,然后心头一横,咬破了口中毒丸。 刑朔阻止已经是来不及,汉子当场毙命。 早知道我就不提褚匪那厮了,看把你吓的。刑朔啧了一声,弯腰在男子身上搜寻一番,找到了一块铜制的令牌,皱起眉头来,又是兵部的人,还真是一如既往地明目张胆啊。 刑朔将令牌收好,将刀□□在汉子衣服上擦干净,然后收回鞘中。 落日西沉,柚白才同赵凉越抱着一堆点心回去。 一路上,柚白难得地不怎么说话,赵凉越一眼看出他心思,问道:是不是还在纠结袁老板说你是我弟弟? 柚白点了下头。 赵凉越轻叹一气,停下脚步,回头看向柚白,道:我问你几个问题,你只管回答。 好。 我们认识多少年了? 算来刚好八年。 自从你来赵家,你是不是就与我同吃同住?五年前的泖州饥荒瘟疫横行,赵氏西迁避难,主家放弃我们,一路就我两同行,历经万难才在一年后回到暄山,这算不算共患难? 算。 这不就行了。赵凉越抬手抚摸柚白脑袋,道,所谓兄弟手足,正是一起长大,一起共患难。 柚白抬头看着赵凉越,皱眉道:可是 没有可是,你虽然叫我公子,但这只是称呼,永远不能把自己当奴才,主家的规矩我从来不放在心上,你也更不必被此约束。 柚白的喉头像是被什么哽住,只觉抚在自己头顶的手传来阵阵暖意,胸腔中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满满当当的令人心安。 赵凉越看着柚白红红的眼眶,不禁想要当初捡到柚白的时候。 那一年,泖州暄山的雪下得比往年都大,纷纷扬扬万里雪飘,主家的少爷小姐们一时兴起,派旁系庶出又地位低贱的赵凉越出府买兔子。 可天寒地冻的,他要上哪里去寻兔子买?更何况,他们并没有给他半个铜板。 他们只不过又在消遣他罢了。 彼时的他不过十四岁,尚还穿着单薄的旧秋衣,冻得直打哆嗦,眼泪珠子断线似的掉,他本不想哭,内心觉得男子不该落泪。 但他实在太冷了,实在太饿了。 他不知道自己站在雪地里哭了多久,最后还是生存的本能逼他往前走,挣扎的每一步,都很艰难。 冒雪行到集市,他掏出攒了许久的铜板,从里面拿出两个买了一张小饼给自己,但又舍不得立马吃,就揣在了怀里,然后挨门挨户地问兔子。 找了大半日,终于一个屠户看他可怜,就把自家女儿养着玩的兔子给了他,是只灰色的,被养得很肥,有府上的小狗儿那么大。 屠户本不要赵凉越给钱,但是赵凉越不肯平白受人恩惠,执意将身上所剩的铜板塞给屠户。 回去的路上,风雪愈大,赵凉越只得躲进一个破庙里。 然后他遇到了柚白。 彼时柚白被其他乞丐打得半死,大冬天的衣不蔽体,伤口溃烂,全身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小小的一堆被扔在破庙外的雪地里,要不是路过时他抬手抓住赵凉越衣摆,赵凉越根本发现不了大雪下覆盖了一个活人,还是个约莫五六岁的孩子。 赵凉越赶紧将人从雪里拖出来,抱起来往庙里走。 赵凉越本以为抱着一人一兔会很吃力,但怀里孩子竟是比兔子还轻,倒是一身皮包骨膈得他胸口疼。 庙内乞丐朝门口两人望过去,见赵凉越一身打扮似乎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奴仆,便怕事地没有再出手,但是不允许他们靠近架起的火堆。 赵凉越只得往角落里走。 你叫什么? 没有声音回答赵凉越。 赵凉越方才便察觉这孩子气息奄奄,命不久矣,心想莫不是现下已经死了? 赵凉越一僵,心里突然难过。 他并非没见证过死亡,阿爹、阿娘还有自小照顾自己的乳母,他们都曾凄凉地死在自己面前,而正是因为见证过至亲至爱死去,他才早对死亡麻木和淡然,甚至做好了自己哪天被主家打死,然后随他们而去的准备。 但他与生俱来的悲悯,始终还是让一腔凉血下,尚存了一颗炙热滚烫的心。 赵凉越想,等雪停了,找个地方埋了吧,也算相遇一场。 倏地,怀里的孩子突然动了动,艰难地伸手,死死攥住了自己衣襟,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发出的声音很小。 赵凉越低头凑近了听,才知怀中小孩叫柚白。 柚白的爹娘其实都还在世,但是日子艰难,过于清贫,家里孩子多,早就养不活了,只能扔掉一个被扔掉的便是柚白。 赵凉越看着柚白将自己递过去的小饼狼吞虎咽吃掉,断断续续说着自己来历,心中甚是同情。 但也只能是同情了,赵凉越自己也过得万分艰难。避一场雪,送一张饼,已经是他能做的所有。 许是看出赵凉越的想法,柚白费劲地爬过来,小手死死攥着他的衣摆,眼眶红红地看着他,满是小心翼翼的恳求。 赵凉越别过头,看着外面白皑皑的飞雪,没有说话。 直到雪势渐小,赵凉越该走了,他抬头看了眼那些探头看过来乞丐,轻易地将攥在自己衣摆上的小手拿开,压低声音道:我可以带你走一段,以免他们再动手,但是我没法带你回去。 柚白连连点头。 于是赵凉越抱起一人一兔,往北行了一段,在一处檐角前放下柚白,指了指东面一个宅院,道:那户老爷人善,常会施粥,今日下午应该也会有,你以后可以常来这里。 然后赵凉越就离开了,身后柚白费劲地喊了一句,他没太听清是什么,也没有缓下步子。 赵凉越本以为,那是他们的第一面,也是最后一面。 直到,半个月后,赵凉越在院中看到一个小孩给主家小姐公子们表演杂耍,惹得他们大笑连连。 那个小孩正是柚白,是千方百计四处打听,才寻得机会来找赵凉越的。 恋耽美 全文免费阅读(3) 但是柚白没有想到,赵凉越在府上只是名义上的少爷,实则与奴仆无异,经常连饭都吃不饱,更别提说上话。 赵凉越心中有不好的预感。 果然,赵康觉得柚白好玩得很,就跟赵老夫人提了一嘴,柚白就被扣下来做了赵家奴仆。 最初的时候,这位二少爷还颇有兴味,赏些东西,有吃有喝,结果不到半月,看腻了杂耍,又见赵凉越对柚白颇为关心,便将柚白给了赵凉越院里,表面说是添个仆人伺候,实则一人吃饭变两人吃饭,可怜的供给却是不变的,往往吃了上顿没下顿。 柚白心中愧疚,不想给赵凉越添麻烦,于是打算逃出去,但赵凉越深知逃奴是要被活活打死的,便让柚白留了下来。 此后,他们在主家后院一起度过了八载春秋,期间多少忍辱负重,几番生离死别,不足为外人道也,如是非要问上一句,赵凉越只想出一句话来: 还好,他们都活了下来,还能走到现在。 第3章 第三章 待两人回到小院,找来的厨子宋叔已经到了,并准备好了晚膳。 柚白嗖地就趴上桌子开吃,完全不拘礼数,宋叔看的一愣,疑惑地抬头看向赵凉越,赵凉越对他点点头,自己也坐下用饭,还示意宋叔也坐过来。 宋叔忙道:不了不了,公子请慢用。随即退了下去。 柚白扒了半碗饭,稍微慰藉了辘辘饥肠,才从碗里抬起头来,道:公子,我们去典当行卖了佩子,回来路上却没买个什么稀罕物件,怎么去给隔壁送礼啊? 赵凉越喝了口汤,道:买了。 买了?柚白露出疑惑之色,盘算了一下买的东西,难以置信地问,不会是那面素扇吧? 赵凉越徐徐点头。 柚白吃了一惊:我还以为那是顺手买了煽火或纳凉用的,那不是才七十文,隔壁那位能看上吗? 要是一面素扇,自然不行。赵凉越皱了下眉,吐出一块蒜来,但是我能有办法把他变成他想要的东西。 柚白疑惑地点点头,开始好奇自家公子要怎么将七十文的东西变成七千两的稀罕物。 饭后,已是暮色四合,宋叔将灯盏点亮。 柚白靠在书房窗棂上,摸了块梅花糕吃,含糊道:隔壁那位似乎是回那院子,但昨日我不是间那院里不常住人,今天他还会来吗? 隔壁那位守株待兔已久,怎么会我不出现,他就不来了呢?赵凉越说着起身,将素扇展开放好。 柚白过来于一旁研磨,忍不住问:公子,你是怎么猜出隔壁和王老前辈有关系的? 不是猜出来的,是实打实的知道。赵凉越轻叹一气,道,那出《浮逍遥》的戏,人人只道是不堪面世的淫言秽语,却不知是一群人求救的无奈之举,你仔细回想一下,那是多少年前的事,哪一年又发生了什么? 柚白想了想,道:那不正好是四年前,王老前辈被赵氏强行扣留,无奈之下出计替赵氏除去了对家郑氏。 正是与此有关。赵凉越道,当时的郑氏多商贾,富甲一方,看起来风光无限,实则私下经营多家青楼,且与官府勾结贩卖人口,甚是猖獗。四年前,河州地界爆发饥荒,不少流民逃至泖州,其中有位钱秀才,此人虽为钱姓,却没有半点富贵命,带着妻子逃至泖州,妻子重病,他却身无分文,求救之时因长相清俊被骗至倌院,受尽折辱,妻子来寻他时被活活打死。 后来,他终于寻得机会逃出去报官,却反被定为胡言乱语,送回倌院。极度悲愤绝望之下,他写下这出《浮逍遥》,明为倌院之戏,实则暗藏玄机,比如其中此景唯月照方朗,杜林外,扁舟难发指的便是前朝长公主逼迫名士顾之觞做面首,顾之觞月夜逃至杜林外,正要乘舟而去,长公主的人却已经断了他的退路,他只得投江自尽。 当时同钱秀才一样,被郑氏逼良为娼为倌的人数不胜数,其中一部分敢于反抗,就和钱秀才一起将这出《浮逍遥》传遍了泖州,只求有人能看出一二,给予他们清白。 柚白听得心惊,却也恍然大悟:所以当年,老师就是凭借这出戏看出端倪的? 赵凉越点了下头,苦笑道:只是等主家设法往京中递消息时,到底是晚了一步,钱秀才等人皆被毒杀,没能看到郑氏与当时的知州蔡林甫伏法。 可是后来官府通报文书中,却并没给他们正名。 三教九流,向来要划分得清楚罢了。赵凉越长叹一气,又倏地回想起什么,道,其实当年能扳倒郑氏和蔡林甫,还要多亏京都朝中的一位贵人,如不是他赶在蔡林甫反应前就远赴泖州取证,先斩后奏,只怕是凭着蔡林甫的诡计多端,恐难结案。 那这人是谁啊?这可不是一般的厉害,跟说书人嘴里的传奇似的。 赵凉越淡淡笑了下,语气里带着遗憾:老师确是知道此人,但并没有告知我,那人又是用的假身份,我亦无从查找,只得是在心里仰慕此人罢了。 柚白点点头,又摇摇头,问:《浮逍遥》的事我明白了,那这跟隔壁有何关系? 赵凉越落笔于扇面之上,勾得三三两两山水,道:因当年官府有意模糊,能知道《浮逍遥》真相的人并不多,倒是有一处戏苑名冬园,常来府中后院给老师唱戏,其名角槐峰为人仗义正直,在此案中帮过忙,是知晓此案因果的。 我记得这个人,他特别爱吃炒黄豆,只要不上台就搁那嚼,明明年过半百,牙口好得很,精气神也特别足。 就是此人了,三年前他带着冬园离开泖州,往京都这边来,建的便是雪枋院。赵凉越说着手中毛笔稍顿,道,老师生前,总爱把暄山的暄字写作左为水的渲,这个小习惯知道的人很少,我曾提醒,他老人家是懒得改的,而你与商行还有院子主人的书信中,出现的皆是左为水的渲字,再考虑往事的前因后果,就能看出这是刻意为之。 柚白听完不禁惊讶得睁大了眼睛,感叹道:绕了好大一个圈子,果然聪明人就是不一样,做事说话都不喜欢直接来的。 赵凉越最后一笔画完,招呼柚白凑过来观赏观赏。 柚白只看了一眼,便道:这不就是暄山? 赵凉越点点头:如今只差同隔壁的人见见面了,你说是位年轻的公子,那必定不是槐峰,很可能是他手下的什么人。 柚白疑惑:那我们直接去敲门问不就好了,送这扇子干嘛? 我对京中局势尚还不明,有些事是需要试探的。赵凉越说着,换了毛笔要往扇面上书字,被柚白一把拦住。 公子,你是不是要在上面题字啊? 是,怎么了? 柚白嘻嘻笑了两声,忠言逆耳道:公子啊,你的画自不必说,但是你的字可是董知州见了都愣住的程度,要不 要不别写了,实在是过于难看,若非本朝科举有誊录制,大抵早将那老花眼的主考官折磨得要死要活,哪里还有桂榜上的解元之位? 赵凉越瞥了眼柚白,甩开他的手,还是固执地动了笔。 柚白撇了下嘴,只能眼睁睁自家俊美绝尘的公子案前玉立,然后挥洒自如地写下简直难看到不忍直视的一手丑字! 片刻后,赵凉越放下笔来,待笔墨风干,将扇子收起放进匣子,和柚白出门往隔壁走。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和自家院子前如同兄弟般的一株老杨柳,迎着北风招舞着嶙峋的枯枝,此番暮色渐沉,两盏石灯光照恰好将杨柳的影子挂到后面墙上,看着就像是恶鬼魍魉张牙舞爪,整个宅子被衬得阴森森的,背脊悄然攀上凉意来。 柚白顿住脚步,看了眼大门上映在黑影下的萧宅两字,不禁建议:公子,要不我们明天再来吧。 赵凉越没说话,将下巴朝萧宅门口抬了抬,示意柚白快去敲门,柚白只得硬着头皮上前,抓起门钹叩门。 过了一会儿,一片寂静中,门吱呀一声开了,柚白觉得门里走出个鬼都不足为奇了。 事实上,出来的是个小童,脸蛋红润,胖胖得颇为讨喜,脖颈上套着个平安锁。 赵凉越拱手道:在下是来拜访贵府公子的。 柚白看了眼院门,不禁腹诽,哪里是贵府,分明是鬼府吧! 有何事?小童倒是无拘无束,歪着脑袋,用那双亮黑的眼睛直直望着他们,眼珠子骨碌碌地转。 昨日院中孩子贪玩,飞檐走壁惊扰了贵府,特来赔罪。 小童点点头,看了眼柚白手里的匣子,抬手指了指,问:这是赔罪礼吗? 正是,还望通传你家公子。 小童子没说什么,突然身形一闪,铃声轻响,刹那已经到了柚白身前,伸手要拿匣子,柚白一个侧身躲过。 好快。小童道。 你抢我东西干嘛!柚白气急败坏。 小童皱起眉头,莫名其妙问道:不是要送给我家公子吗? 那也是要见了你家公子啊。 不想给吗?小童不悦道,歪了脑袋瞪柚白。 柚白觉得方才尚还可爱的小童,此番显得十分欠揍,正要发作,被赵凉越拦住。 那就交予小友,希望你家公子能笑纳。赵凉越拿过匣子递给了小童。 小童接过匣子,对柚白吐了吐舌头挑衅,看柚白气的对他举拳头,呵呵笑了声,转身泥鳅似的溜进门。 柚白气呼呼道:要不是不能以大欺小,高低给上他一顿胖揍! 好了好了,回去吧。 赵凉越笑着摸了下柚白的脑袋,顺顺毛,然后带着他回自己院子。 那孩子,是是他吗? 萧宅门后,一位发鬓斑白的老妇人还久久望着已经关上的院门,不肯转身回屋,声音止不住地颤抖。 是。 一个白衣身影接过小童递上来的匣子,打开看了一眼,平静的眸中倏地似有波光漾动。 我好想抱抱他,那孩子太命了,当年那般小的年纪就 但是现在还不是时候。白衣身影温柔地劝慰着。 我知道,我知道的。老妇人止不住流下泪来,口捂帕子咳了几声,道,可这么多年,实在是太难了 来日必会重逢相认的,夜里凉,您还是先回屋吧。 赵凉越带柚白回到庭院时,宋叔正煮着枣仁粥,说是秋夜风寒,两人外出一遭,回来正好暖暖身子。 下午用饭不少,赵凉越还没完全消食,便只让宋叔泡了杯热茶,倒是柚白,断然是不会拒绝的,直接用大瓷碗盛得满满当当,捧着坐在廊下台阶吃,还不忘边吃边夸,宋叔听了也高兴。 赵凉越道:宋叔,今日收拾庭院想必你也累了,去歇息吧。 宋叔知道这是要谈要事了,便躬身退下。 公子,你是不是也察觉方才门后有其他人了?柚白抬头问赵凉越。 嗯,不过只是直觉,你习武素来敏锐,说说你察觉到了什么。 柚白喝了一大口甜热的粥,回答道:门后有两人,都不会武功,其中一位正值青年,很可能就是我翻墙看到的那位美人公子,另一位该是一位老妇人,好像身体不怎么好。 这倒是有些奇怪了,想方设法引我至此,却不肯相见。赵凉越微微皱眉,思忖稍许,抬头看着夜空中的一轮残月,心里莫名有焦躁感,再低头想喝口茶,发现茶早就凉了,便直接放到了一边,对柚白道,你明日出门,想办法打听打听,看看隔壁明面上是什么身份。 柚白连连点头。 还有,明日起,我会出门算卦。 柚白点点头,然后愣了下,疑惑地看向自家公子:去算卦干嘛? 赵凉越看柚白一脸懵,嘴边挂着几粒米,笑道:挣点铜板啊,你这么能吃,再不找个生计,总有一天我们会坐吃山空。 柚白正要反驳,赵凉越将一旁放着的长剑扔给他,道:这两天你一直没好好练功,现在我监督你,快练。 我的天,公子你做个人吧,我粥还没喝完呢。 两碗还不够你喝的?废话少说,赶紧的,麻溜点。 柚白无法,只得挑了碗里一个大红枣吃了,不舍地放下碗,气鼓鼓拔剑走到庭院之间,小声嘀咕:每次你心情不好,就喜欢让我练剑。 嘀咕什么呢? 柚白赶紧闭嘴,调整气息,运息挥剑,一身清辉照着少年气,身形般若云中飞鹤。 是让你练剑,不是让你舞剑。赵凉越提醒。 柚白闻言撤步翻腕,变换招式,长剑翻转间,目光凌厉起来,一招一式步步紧逼,铮铮然若迅雷破空,几枚空中飞叶顷刻间一分为二。 第4章 第四章 京都城南市集。 因已深秋,北风冷冽,不少铺子只开了半扇门迎客,唯有卖冬衣料子的布庄和热面汤食的摊子里人流络绎不绝,流浪的猫狗也会趴在炉火近处取暖,往往被小贩挥着扫帚赶走,没一会儿又折回来。 石桥旁的一家阳春面铺子,本就生意不错,近来人们尤喜热乎吃食,更是人满为患,有的客人来了没桌,老板便搬了几条板凳放在里炉火近的地方,让他们坐在那里等候,大部分彼此都认识,屁股一沾板凳,就开始跟八辈子没说过话似的聊起来,从家常柴米到近来京中大事都有涉及。 前日我去西市给娘子买小红春,那卖货郎竟然看我不常去那边,直接贵了我六十文,我事后才知道,真是挨千刀的,我得卖好些字画才能挣回来! 可不是,但到底是咱命苦,你看那以前这南市卖肉的屠夫,明明大字写不出一个,不知道做了什么法,让自己妹妹嫁进官老爷家里做妾,穿金戴银,他自己也跟着吃香喝辣,那还用计较这六十文? 对了,你家妹妹快到嫁人年纪了吧,可有人提亲? 倒有,但是我爹疼她疼得紧,都没看上,怎么着?还能嫁个状元郎不成,女子嫁个吃苦能干的汉子过一辈子就该知足了。 你可别说了,你自己疼你妹妹更甚对了,你听说了吗,朝廷最近正在调查一起私采铁矿的案子。 盐政铁政不是一直漏洞颇多,又不是一天两天的问题了,这能查出来啥,到头来还不是不了了之。 这次不一样,据说和兵部那边都扯上关系了,圣上绕过三法司,直接让金銮卫调查的。 嘶,那估计是得引得什么大的动静了,你我也别再讨论了,一听是金銮卫查案,背脊发凉了都。 行,那说点别的,比如刚过不久的秋闱? 这有啥好说的,今年这秋闱,除了京都汤老的学生、王家二公子王允程,就泖州那位一鸣惊人的解元赵凉越,从国子监到街头巷尾都传遍了,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 恋耽美 全文免费阅读(4) 那还有甚可说上一说欸,你看到那边桥头上戴斗笠的算命先生没,坐在那边已经好久了,也没个人过去找他卜上一卦,看他一动不动的,估计是睡着了? 唉,他那道袍破旧不堪,不知经了多少风霜,我虽不信鬼神,但要不我们找他随便算上一算,给他些饭食钱也好。 如此也好。 两人说着,起身到桥头来,正要算上一卦,一位着紫色锦袍的人抢先一步坐了下来。 算卦时,旁人避退是规矩,两人只得退后一些,打算到石凳上坐着等,但当他们不经意间回头,看到那位紫色锦袍主人的脸时,立即见了鬼似的直接溜了。 先生,想要怎么算卦啊? 在北风中吹了快一个半时辰的赵凉越,终于迎来第一位客人,只是自己还未开口忽悠,对方先开了口,还用着颇为熟络的语气。 赵凉越抬头看去,隔着斗笠垂下的白纱瞥了两眼对方,头冠是价值连城的金镶明珠,紫色锦袍用的是上好的云纹蜀锦,非富即贵,人长得也颇为英俊,一双桃花眼最是惹人注目,带着三分笑意,却有着十分风流。 赵凉越自是不认识他。 赵凉越抬手指了指桌上摆着的铜钱和签筒,道:公子选一样即可。 不先说句我印堂发黑,近日恐有殃祸吗?这样才好挣银子啊。 赵凉越闻言,心道这人可能是来拿他消遣的,毕竟方才有两位秀才正要算命,却被眼前这位抢了先,可见眼前这人并不规矩。 赵凉越于是轻笑一声,道:若公子是需要买些祛祸消灾的法宝,在下这里并没有。 欸,我可不需要那些个法宝符纸,我自认福星高照。对方说得相当没脸没皮,可不知为何,他那张脸说这话让人竟要不自觉信上几分。 赵凉越不想接话,对方将上身凑过来,小声问:我说先生啊,我们是不是哪里见过? 在下初来京都,不曾见过公子。 不,见过的。对方语气笃定,说得跟真的一样,先生可知道,这识人靠的可不仅仅是脸上的五官,有时候单从身形或者声音,也是可以准确分辨的。 带着斗笠的赵凉越淡淡笑了下,道:那公子真是好本事,在下钦佩。 先生过奖了。对方虽嘴上这么说,脸上神色却半分谦虚也无。 赵凉越微不可闻地轻叹一气,问:所以,公子到底想算什么卦? 姻缘卦。 赵凉越属实对这人无语,在下不算姻缘,公子请回吧。 先生怎么有银子不赚啊? 因为不想挣你的。 哎呀,看来先生修的是无情道。对方说着抬眸四周望了一圈,凑近道,说起来,这人流如织,怎就除了我,没一个人肯来先生里面算上一卦呢? 的确如此,那公子有什么好办法吗? 好办法嘛,也是有的。对方用那双含笑的桃花眼直直看向赵凉越,明明隔着白纱,赵凉越却感觉对方好像能清楚看见他的脸。 赵凉越被盯的有几分不悦,便低头轻咳一声示意,对方这才会意地移开目光。 先生这里可有水喝?对方问。 赵凉越侧头看了眼,不远处到处是饭摊食铺,还有茶馆,何必专来他这里讨口水喝? 没有。赵凉越道。 那先生可以请我喝吗?对方笑着说道,语气就跟两人结交已久似的。 在下没钱,再说公子富贵在身,会没钱喝茶? 先生这是激将法,我不会上当的。 赵凉越不答,心道,赶紧走吧,你要是实在想喝水,直接往旁宸水河里一跳,想喝多少都有。 这样吧,作为交换,我会帮先生招来顾客的。对方语气十分笃定,先生想知道我会怎么做吗? 赵凉越依旧不打算回答,对方却好似没看出他的不耐烦,自顾自道:先生也说我富贵泼天,那想必自是惹人眼的,若我一来二来,二来三来,一心只找先生算卦,连续数日,急急赶赶,众人便会想,莫非这位算命先生真的可通神明,竟让这位公子哥频繁问卦? 倒也是个不错的主意。 但是 赵凉越身体往后仰了仰,刻意离对方远些,语气平平道:公子好意在下心领,但是天机宿命难测,占卜问卦于冥冥中自有定数,缘分到了便见面了,并不可强求。 对方笑:那我们还挺有缘分的,先生第一次来此算卦就遇到了我,而我只是一时兴起来此,就一眼看到了先生。 赵凉越彻底不想和他说话了。 先生如果能请我喝上一杯茶,我定 对方话未完,赵凉越实在受不了,掏出十文钱给他,道:在下只请起一杯粗茶,公子请便。 对方欣然接过,道:那边多谢先生了,今日滴水之恩,来日定当涌泉相报。 言毕,对方起身理了理衣袍,对赵凉越笑的诚恳,仿佛那十文钱真跟黄金似的,末了拱手道:先生,来日再会。 对方身影很快消失在桥头,赵凉越轻轻舒缓了一口气。 公子!柚白从旁边牌坊后蹿出来。 什么时候来的? 在刚才那位公子坐这不久就来了。 赵凉越问:那你不知道解围? 我就会打架,难不成当街把他揍趴下?柚白撇嘴,不过那人长得真好看,一看就很会姑娘小姐们欢心,公子你说说,这京都真是富贵养人啊,一个个都这么好看,隔壁那位也顶好看。 除了脸,有什么别的发现吗?赵凉越问。 柚白想了想,道:有,他看起来像个普通的风流公子哥,其实吧,应该是会武功的,而且看他步态稳沉有据,身手不会太差,不过他刻意在隐藏,一般人看不太出来。 反正是个不好惹的存在。赵凉越微微皱眉,转而问柚白有没有打听到隔壁人家的事。 有的,隔壁美人公子应该就是他们所说的一指念了。 一指念? 就是外号嘛,大家都这么叫,他很厉害,是雪枋院最会唱曲的,达官显贵都爱听,据说连五皇子都会去捧场。 还打听到其他的了吗? 没有了。 赵凉越点点头,抬手一挥让柚白坐自己面前,道,来,我给你算一卦。 这有什么好算的?我的事公子你不都知道吗。 算不算卦?赵凉越敲了敲桌子。 算算算! 两人就这么隔北风里算了小半个时辰,赵凉越多是趁机调侃,柚白说又说不过,只能干生气,心里后悔自己为什么要过来。 晚些时候,终于有一位衣衫破旧的老伯过来算卦,一问才知是妻子病了很久,实在是没路子了,便想借些神道仙法保佑,早早除去病灾。 赵凉越便说了一堆老伯听不懂的周易之言,最后把一个锦囊交给了老伯,让他回家再打开。 等老伯走远,柚白凑过来问:公子,你给的不是什么法宝符纸,而是银两吧? 赵凉越微微颔首,叹气道:生老病死,碌碌一生,几两碎银往往可以逼死一个人,你看那位老伯因妻子的病愁容满面,自己却身无分文,实在是饱受煎熬。 公子,当时我们进京路上也见了好些民生疾苦。柚白跟着叹气,你说这开朝已近百余年了,怎么感觉还没缓过来的样子? 赵凉越浅笑了下,讽刺道:京畿不是照样繁华热闹,世家不是照样尊荣富贵吗? 柚白皱眉摇摇头,道:肯定会变天的。 怎么突然这么说? 王老前辈说的啊。不知道为什么,他明明时常醉得一塌糊涂,爱说一堆胡话,可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就毫不怀疑地信了。 赵凉越看了眼柚白,笑道:你师父看到你这个样子,会很欣慰的。 柚白哼了一声,道:他才不会呢,他就会打我骂我,逼我练功。 哎呀,小孩子就是叛逆。赵凉越说着看了眼天色,道,今天估计也没什么人来了,直接收拾了回去吧。 好。柚白道,走前我让宋叔今天下午做鱼吃,回去了刚好动筷子。 果然,两人回到院中,便闻到了扑鼻的鱼香味,宋叔正等着他们,见两人进来便把饭菜都摆上了。 公子,你觉得今天这鱼如何?宋叔问。 很好,色香诱人,还让我吃出了几分泖州味道来。赵凉越招呼道,还有,宋叔,我这真不讲究繁文缛节,院子就我们三人住,一起吃饭就好,随意些。 这 哎呀,宋叔,坐坐坐!柚白起身拉宋叔坐下,他力气大宋叔也没法阻止,便只得坐下来。 柚白去给宋叔盛饭拿了筷子,还不停给他夹菜,宋叔一开始极为不习惯,但有了柚白插科打诨,一顿饭吃下来习惯了些。 刚用完饭,有人敲门,柚白跑过去开门就看到了隔壁的小童。 喂,你干嘛啊?柚白居高临下看他,没啥好气。 我有名字,叫冬蝉。 冬蝉一字一顿介绍完自己,然后调皮笑了下,把一个请帖扔给了柚白,还没等柚白说话,人就一溜烟没了踪影。 是隔壁萧府来人了吗?赵凉越问。 还真是。柚白跑回来,把请帖给了赵凉越。 赵凉越接过翻开一看,道:五日后,雪枋院有一出《寻灵》,邀我前去。 宋叔见状,颔首笑道:京中有言纵他千千金,难买一指念,这一指念便是萧瑢,公子能得他所邀,属实为难得的契机啊。 柚白见宋叔知道些什么,便道:听起来也是个神仙人物,我倒起了些兴趣,不知宋叔可愿同我说上一说? 公子此言可是折煞老奴了,公子想知道什么,老奴自会知无不答。宋叔略略回想了一下,道,不过说起来,这一指念的名号,是从两年前才传开的。 两年前,雪枋院在京已是颇有名气, 那日,前雪枋院主于宾客前抚琴吟唱,座无虚席,一曲毕,拊掌喝彩声不绝于耳,但时近散场,场后那扇屏风后突然传来袅袅琴声,将众人吸引了去。 那琴声如泣如诉,如有山雪覆路,邀人一探幽径,共品寒中红梅。 随即,一声唱腔逐起,那嗓子有响遏行云、飞泉鸣玉之功力,叫人不禁折服。 如此一琴一曲,一吟一唱,人们竟觉方才雪枋院主的妙音都黯然失色,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怕扰了这仙曲分毫。待到结束时,人们都还沉浸其中,屏风后的人却并没有露面。 一时间,京中传的沸沸扬扬,皆要一睹当日屏风后的真容,再闻其仙曲,言其只需一指抚上琴弦,便可让人念记于心,久难忘怀,于是便有了这一指念的誉称,也便有了纵他千千金,难买一指念之言。 直到那年秋,前雪枋院主暴病而亡,这位一指念才现身为他料理后事,众人才得见真容,顿时惊为天人。 再后来,就是公子来京后所知晓的,萧瑢已经做了雪枋院主,名满京华。宋叔说着不禁感慨,老奴也不曾想到,这般神仙人物竟就在隔壁,可见缘分玄妙难测啊。 赵凉越听完,略略思忖,问道:那您可知这前雪枋院主是何人?能将这般神仙人物请到自己戏苑里,也算是种本事了。 宋叔道:据说是从泖州来的,之前人称槐峰,在京都时都唤他一声槐公子,也是个顶厉害的人,四年前来京后,只用一年时间便使得其他戏苑远不及雪枋院,他能看上的人,自然是非同寻常的。 那便是了。 赵凉越心里有了答案,又抬眼打量了一眼宋叔,见其不卑不亢,神色自若,心中生了疑窦,但并没问什么,只是看了看手中请帖,笑笑道:如此说来,我更要去见识一番了。 第5章 第五章 暮色尚浅,雪枋院的小仆们已经将石灯点亮,院内的戏台上唢萧筝鼓,红缎飘飞,台下清酿香茗,只待宾客。 约莫过了半刻钟,前几天递了帖子的客人们纷至沓来。 院门口,冬蝉着了一身红绸的袍子同他人一道接客,时而歪着脑袋对来客眨眼吐舌头,时而蹭过去讨个赏赐,憨态可爱,逗得客人连连大笑,只当是个绝顶玲珑的活宝。 二公子,咱这背着老爷出来是不是不大好? 不远处,一架马车停下,驾车的小仆还是担忧地又提醒了一句,一个着琥珀色锦袍的少年郎从马车中掀开帘子探出来,抬头看了眼熟悉的戏苑,笑道:怕什么?爷个子高,天塌了有爷,你操什么心? 少年郎说着,也不用人扶,一个跃身,稳稳落地。 哎呦,这不是韩二公子吗?另外几位刚下的马车的公子笑吟吟凑了上来,几日不见,韩二公子真是愈发丰神俊朗,衬得我等自愧弗如啊。 少来少来!韩亭摆摆手,爷今个儿重点是来听瑢歌新戏的,可不是听你们这些奉承的鬼话。 说着,韩亭带头往雪枋院里走,还特意给冬蝉带了京都近来的新鲜玩意儿,惹得冬蝉欢呼雀跃,哥哥长哥哥短,寸步不离跟着韩亭。 背后有人看不惯,开始小声嘀咕。 看他那样,真以为咱们愿意奉承他? 人家上辈子眼光好,投了个好胎,父亲是当朝丞相,哥哥是堂堂镇南军统帅,你酸有何用? 唉,真憋屈,这么个游手好闲的窝囊废,天天在我们上头吆喝。 嘘,别说了,人家怎么窝囊,收拾咱们还是绰绰有余的。 一行人进了院内落座,茶水温凉正好。 这院子上月修缮一番后,果然更衬瑢歌了。韩亭四周望了圈坐下,往嘴里扔了块糕点,笑道,欸,这八珍糕上次我就跟瑢歌说过一次,这次来就备上了,还有这赤豆糕,我素来最爱了,每次来都有。 有人道:韩二公子是雪枋院常客,又与瑢歌是私下的好友,他又怎会不尽心尽力呢? 韩亭闻言受用的点点头,拿了块赤豆糕慢慢吃,笑道:那是自然。 台上乐师堪堪坐好,韩亭看了下刻漏,离开场还有两刻钟。 这时,外面传来一阵骚动,院内的人互相招呼了一下,便一起往院门迎。 韩亭伸脖子往外看了眼,便知是季晟那厮来了。 季晟照旧穿着件肩头绣虎的锦袍,他素来喜爱猛禽,尤其是虎,除了朝服礼袍外,几乎每件衣服都会绣上虎,皆是威武狂啸,狰狞可怖,让人不禁望之生畏。 恋耽美 全文免费阅读(5) 五皇子来雪枋院与我等一同听瑢歌的新戏,简直是人生两大乐事相撞,双喜临门啊。 是啊,五皇子精通乐理,又对戏曲独有建树,待会儿可要指点我等一二。 那我可得离五皇子挨近些,不然今天怕是没空请教了。 众人拥五皇子从外走进来,韩亭赖得起身,只随意抱拳对季晟拜了拜,极其敷衍。 季晟居高临下看了一眼韩亭,撇了下嘴,对旁的侍卫道:还不快些把我给瑢歌的礼物搬进来,做事怎么这么墨迹? 有人闻言,很是上道地问了句:不知五皇子带来了什么好宝贝? 季晟坐下,招呼大家也坐,端起茶小呡了一口,才悠悠道:也不算什么宝贝,前些日子进宫看望母后,得了些南海进宫的红珊瑚,也不名贵,但我看那形态奇特,有几分观赏价值,就让人做成摆件带过来。 哎呀,可是南海今年进贡的那批红珊瑚? 季晟微微点头。 五皇子太谦虚了,我可是早闻今年南海贡品中,尤以那红珊瑚最为上成,不知我等可有眼福看上一眼? 季晟道:这是我送给瑢歌的礼物,你们要是想看,待会儿还是看他意思吧。 说话间,只见四个侍从将一个大漆箱抬进来。 众人啧啧称奇,不禁感叹:这得近两尺高吧。 季晟不禁嘴角噙笑,刻意瞥了眼韩亭的脸色,看对方果然不悦,便心下舒服了不少,觉得吃入口的点心都甜上了几分。 韩亭看季晟那得意的样子,翻了个白眼,坐在一旁的冬蝉拽了拽他。 怎么了?韩亭俯低了身子问。 冬蝉挺直身子凑上来,用小手为两人隔出一片小空间,耳语道:我最喜欢韩哥哥送的,而且我家萧哥哥也不喜欢那个五皇子送的,每次收了回头都是堆杂物里了。不过,这是个小秘密,我只告诉你哦。 韩亭闻言舒眉笑了,道:放心,韩哥哥一定保密。 我不信,要拉钩! 好好好。 冬蝉急着伸出小手来,韩亭摸了摸他的头,和他拉勾。 这时,一声锣响,管事笑脸走上台来。 诸位,戏将开,且观东风送春来! 大家皆回自己位置落座,季晟瞥了眼韩亭,故意将上身探近了些,问:要是知道本皇子也来,韩二公子想必就不肯来了吧?毕竟你送的那些破烂玩意儿,瑢歌又看不上,再一对比我这个,更是羞于见人吧。 韩亭笑道:五殿下,你这是来听戏的,还是来自己来唱戏的?一进来就恨不得整个院子围着你转,跟集市旁那猴戏可差不了多少。 几天不见,你这嘴上的功夫可又见长了。季晟扯了下一边嘴角,放低声音道,不过呢,这嘴上功夫,想必用在其他地方更能好吧。 韩亭闻言冷哼一声,过了会儿才明白季晟这混账在说什么,脸色一变,嗖地起身坐到后排去了。 有人见状笑道:韩二公子,你与五皇子可是少时就为同窗,这见个面怎么不一起叙叙旧,反而恨不得八丈远呢? 韩亭赖得打理他们,任他们笑话。 等季晟看台下这戏看够了,才堪堪将手一抬,道:瑢歌马上就要上场了,这般吵吵嚷嚷像什么话? 台前瞬间安静下来,台上乐师都已准备完毕,只待开戏。 真是贼喊捉贼。坐在角落里的赵凉越目睹了整场闹剧,不禁腹诽了一句。 又一声锣响,小仆将台下的灯灭了大半,此番唯有台上灯火明朗,加之夜幕已落,黑沉如墨,衬得台上犹如梦境,带了几分不真实。 瑢歌要出来了。赵凉越前方有人小声道,语气里止不住的兴奋。 只闻唢萧筝鼓渐起,一抹白色身影飘然入场,雪袂纷飞,墨发如云,一步一态惹得目光不舍分毫挪开,待近了,抬眸望过来,一张脸美得摄人心魄,眸中似有隐隐秋水,眉头只微蹙,顿时惹得台下心生怜爱,却又无半分媚态娇姿,唯有谪仙两字是为恰当形容。 赵凉越突然就想起柚白对他的评价,美人公子。 萧瑢确实只能用美人来形容,无关性别,美得世间独绝。 霞云升红日,风徐鹤归来,清风摇那竹青,送一雾芬芳到高阁。 萧瑢一开口,四下的人便自发聚精会神起来,有人挺背坐直,有人不自主将坐下椅子往前挪动,赵凉越也自认实在是挪不开眼,放下了手里的糕点。 赵凉越望着台上人唱念做打,一举一动映在光影迷离间,如云如花如皎月,如梦如幻如仙境,好似那台上人不是在扮演仙人,而是他本身就是仙人。 只是一场戏细细听下来,赵凉越心里多了许多疑惑。 《寻灵》是一个有关报恩的仙家绮梦,主人公是得道成仙的元胥高人,居云霄之上,住琉璃高阁,得世人尊崇,可谓修道者终极渴求的存在。 某天,有一位衣衫褴褛的少年阿九翻越崇山峻岭,过来求他救命,一问才知不是阿九要救自己的命,而是救他师父的命。 元胥感其忠义,便要派座下大弟子随他救师,谁知阿九却道须得元胥亲自出手,元胥心生疑惑,他那大弟子已然道法高深,有何地方他都应付不了的? 一问才知,阿九师父所困的,竟是那无妄潭。 何为无妄潭?乃千年前天法于人间荒芜之地所设,潭水奇寒,戾气冲天,专锁扰乱三界作乱者,凡是被囚禁于潭底的皆是穷凶极恶的魔头,直待九九八十一年,被寒潭水蚀去骨血,吞尽魂魄,再不能转世。 于是元胥拒绝了阿九,并要他速速离开。 阿九苦苦相求,告诉元胥高人他师父是一千年前在东海给往来者摆渡的散仙目海,并将目海的拂尘交给元胥,元胥听此当即陷入了回忆。 一千年前,元胥尚是□□凡胎,与其他道人一同去蓬莱求取仙丹,海上遭遇海鬼作乱,所带符纸法器皆无济于事,眼看就要葬身海腹,便是目海冒险赶来救下他们。 此后,元胥四处游历,听闻的皆是对目海散人的称颂,他自己也深信不疑,以目海为求道所追寻的目标。 直到八百年前,目海再无音讯,彼时的元胥以为只是目海归隐,却不曾想过,八百年后要面对他被锁在无妄潭的事实,莫非是沧海桑田让人换了禀性? 阿九告诉元胥,自家师父是被冤枉的。 是啊,那般光风霁月的一个人,手中拂尘曾经庇护了多少苍生,怎么会变成十恶不赦的天地共敌? 但无妄潭素来由天庭掌控,凡锁者必有缘由,诸人不得非议,若是元胥去闯,便是与天庭作对,与既定的三界盟约作对,也是要弃自己数百年建立的仙门诸弟子于不义。 求元胥高人救师父! 阿九跪在阁外,磕得额头满是血,哭得声嘶力竭,天公不忍,晴天换黑风,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 元胥深知,自己虽道法颇有建树,但在各路仙家百门中也占不上鳌头,且自己所居乃险峰云霄之上,阿九不远万里来此,必定是其他仙人已经拒绝了他。 元胥高人会怎么选择呢? 今日的戏到此便结束,萧瑢扮演的元胥还一袭白衣立于光影之间,久久沉思。 当凄清低沉的萧声停止,台上的灯盏熄灭,这场戏便落幕了。 小仆出来将台下灯盏点亮,大家这才从方才的故事中慢慢回过神来。 前些日子连面都见不着,原来是在写这般绝妙的戏本子。季晟率先站起来,和正从台上走下来的萧瑢谈笑。 瑢歌的戏,向来是不曾让人失望。韩亭也起身走了上来。 这戏本子能得五皇子和韩二公子一声谬赞,也是它的福气了。萧瑢的声音很温柔,待他走进台下光亮正中,抬眼一看,整个人与唱戏时截然不同,带着美人特有的慵懒和随性。 季晟直直盯着萧瑢,因他高了半个头,看到的正是这美人低眸浅笑的模样,像月下昙花似的,总带着朦朦胧胧的脆弱美,我见犹怜。 韩亭扭头看到季晟□□的眼神,侧身要往两人中间凑,被萧瑢一个眼神制止住了。 其他人也纷纷夸赞起来,有人甚至激动地非要萧瑢教会自己唱戏,还要他到自己府上唱上几场。 萧瑢听着众人说话,时不时回一些,总是浅浅地笑,似乎并没有特别高兴,让人忍不住要付出些什么,让这位美人能够对自己展颜。 有人道:五皇子带来的宝贝南海红珊瑚,不知瑢歌可愿让我等一同观赏? 季晟笑了笑,道:哪里算得上宝贝?还要瑢歌喜欢,才算得上有几分价值。 萧瑢道:五皇子送的,哪次不是一等一的稀罕物件,我一个人看岂不是可惜,不如今日借五皇子的光,诸人共赏岂不更好? 既然瑢歌这般说。季晟手一抬,侍从将大漆箱抬到中间打开。 众人只见那珊瑚摆件高近两尺,座用紫檀木,镶以玉石,珊瑚浑体色泽艳丽,流光溢目,又因经名匠之手,不显丝毫俗气,实乃上乘。 众人赞不绝口,又是一顿马屁加奉承。 也就那样吧。韩亭哼了一声,看向萧瑢,道,要是你喜欢,赶明儿我也给你送一件。 哎呀,你这是攀比心啊,韩二。季晟笑了两声,道,我只是想让瑢歌开心开心,诸位开心开心,怎么到你那里,就非要和我较劲? 韩亭并不理会,扭头看向另一侧,不经意看到了角落里默默吃茶的青衫男子。 那人虽衣冠简普,但却生得颇为清俊,在这喧扰之下,自带了独一份的静默,仿佛他周边的一切也都安静下来。 季晟随萧瑢目光望过去,上下打量了一番那人,问:倒是副生面孔,想必是瑢歌的新朋友,不知姓甚名谁? 只见青衫男子起身,走过来行了一礼,从容回道:回五皇子,草民姓赵,名凉越。 这时院内众人的目光都聚到了赵凉越身上,只觉这人长得倒是一等一,方才隐在角落竟未曾注意到大概是穿着实在过于简普,虽不至于布衣芒屏,但和院内其他人自是没法比的。 这不是泖州会试解元,赵大才子吗?院内有人说了一句。 原来是科举麟子。季晟说着,又打量了赵凉越两眼,问,籍贯泖州,可是暄山赵门后人? 正是。 因院中多是年过二十的公子哥们,平日又多吃喝玩乐,并不知晓暄山赵氏,见季晟似乎对其有些兴趣,皆是有了八卦心思。 季晟上下打量了赵凉越一番,道,本皇子以前倒是也听闻过一些旧事,和你们暄山赵氏有关,你想知道吗? 季晟说话间,已经离赵凉越很近了,名奢檀香扑面而来,带着一股子霸道意味,同季晟衣袍上的猛虎一般,赵凉越不可查地微蹙了下眉。 都是些过往的旧事。赵凉越赔笑道。 旧事才要提啊。季晟挑了下眉头看向赵凉越,仿佛自己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笑道,这么多年了,我还是头一回再见暄山的人呢,当年主家被砍头砍得一个男丁都没了,你是旁系子弟吧? 赵凉越神色淡淡,没有回答,只是点了下头。 众人见状,便知这位素来横惯的爷,又在拿人痛处寻开心了,皆是抱着看热闹的想法观望。 我说五皇子,今天是来听戏和看你那破珊瑚的,就不能好好谈戏吗?那可是瑢歌花好多心血写的。韩亭看不惯,直接开了口。 季晟扭头看向韩亭,抬起下巴对着他,带着股子不屑。 眼看两人又要开始嘴皮子打架,萧瑢笑了笑,过来打圆场,靠近季晟道:方才五皇子赏脸,一直只夸瑢歌,还没进行其他点评呢。 季晟又白了韩亭一眼,转头看到我见犹怜的美人,顿时消了气,道:故事好得很,瑢歌也唱得好,哪有什么值得我点评的? 萧瑢笑了,道:五皇子说话总是这般好听,哪有一直这样夸的?不点评,瑢歌怎么进步? 季晟闻言,抬手拉着萧瑢往戏台旁走,笑道:来!本殿下来告诉你,你方才在这台上,哪里唱得最惹我仿佛见了仙人一般。 众人关注的目光终于散去,赵凉越对不远处的韩亭抱拳躬身致谢,韩亭笑着摆摆手,表示小事一桩。 院中又是一片欢声笑语,小仆又上了茶点,直到时近宵禁,众人才恋恋不舍地散场。 季晟在众人拜送中上了马车,才发现元公公不知何时在里面候着,便抬手让车夫赶紧走。 可是母后那边出了什么事? 元公公点头:回殿下,是德妃流产了。 那个贱人不是罪有应得,关母后什么事?季晟当即皱起眉头,问道,难不成这事还要攀扯上母后? 是皇上觉得蹊跷,便让人搜宫,竟从凤仪宫搜出了麝香红花等,正是导致德妃流产的药材。 季晟冷笑一声,道:搜宫第一个就搜出凤仪宫有东西了?母后还真是有一国之母的尊荣啊,父皇哪是要搜宫,是要废后吧? 元公公忙道:殿下,这话可不能说啊! 有何不能说的?季晟长叹一气,缓了下心情,问道,母后想让我怎么做? 元公公凑过来耳语一番,听罢只觉气结于胸,愤然咬牙道:也只能这样了,我这个父皇,真还挺念旧情的。 第6章 第六章 秋深夜凉,晦暗无月。 赵凉越出了雪枋院,只觉寒气拼了命地往骨头里钻,众人皆是急急登了马车离去,赵凉越没有急着走,而是将手拢进袖子里,刻意在院门口站住。 但等了会儿,发现院里并无人出来,不禁蹙起眉头。 老师和萧瑢百般周折引他来京,今日相邀,必定不是听上一场戏这么简单。 莫非,所言皆在戏中,皆在这台上台下? 赵凉越想了一番,回头又看了眼院门,打算先打道回去。 倏地,一声炸雷,暴雨倾盆而下,所有积攒在空气中的寒意被逼到檐下,赵凉越不禁往内侧退了退,打了个寒噤。 倒真是天公不作美了,而且看样子并非一时半会能停,柚白过来接自己也得一刻钟,不知能不能赶在宵禁前回去。 公子,带上这把伞吧。 沙哑低沉的声音传来,似是钝刀在割什么东西,让人毛骨悚然,本能地极不舒服,混在这暴雨声中,混在这漆黑暗夜中,像是有人从地狱爬出来和自己打招呼。 赵凉越回头,看到的是一位年近古稀的老人,须发尽白,驼背得很严重,骨瘦如柴甚过常人,左脸有大片的狰狞烧伤,但他和蔼的目光和手上递过来的伞,足以让人只觉他是位慈祥的老者。 多谢老先生。赵凉越双手接过伞,然后去扶老人,瞥见看他腰间的长萧,问道,您可是方才戏台上吹箫的乐师? 正是老夫,嘲哳之曲,见笑了。 老先生过谦了,台上众乐之间,唯萧居首独绝,方配这场《寻灵》好戏。 老人笑了笑,道:这出戏怎般的好,还要公子细细品味了。 那老先生可有指教? 粗鄙人,吹萧换几两碎银吃饭罢了,哪懂其中玄妙?老人抬头看了眼风雨,道,时候不早了,公子快些回去吧。 恋耽美 全文免费阅读(6) 赵凉越拱手做礼,道:多谢老先生借伞,不知老先生贵姓?来日晚生又到何处还伞? 免贵姓苗,京中都戏称我一句苗老,一伞之蔽,倒不足挂齿,若非要答谢的话,老人颤巍巍抬起手来,朝一条巷道指了下,赵凉越顺着望过去,看到有团白色影子,老人道,便把它带回去吧,给它一小片安身之所,也□□浪。 赵凉越仔细观察了一下,那团小东西在冷雨中把自己缩成了一个秋,只露出一条长长的尾巴,想来应该是只猫。 赵凉越再回头,发现老人已经朝院内走去了,便撑了伞跑到巷道,发现确是只小白猫。 小白猫的皮毛被泥水浇湿,冷地发抖,一直发出有气无力的呜喵声,隐在雨声中,走得很近才能听到。 赵凉越弯下腰去抱小白猫,那小猫察觉到来人,顿时惊慌地直叫,挣扎着要跑,但可能因为长期没有东西吃,很虚弱,动作十分吃力和缓慢。 我又不会伤害你。赵凉越小心地捞起小白猫抱在怀里,也不管它身上泥水,用自己的厚而广的衣袖盖住它给它取暖,小猫开始还挣扎,但许是抱他的人怀里实在过于温暖,便放弃了挣扎。 以后跟着我吧,我把柚白的好吃的分给你。 小白猫并没有什么反应,赵凉越说着说着,自己笑了一声。 我和你一只猫说什么啊,你又听不懂。 赵凉越抱着猫走进雨中,一把伞隔出一片小小的遮风挡雨之所。 公子,这边! 半道上,赵凉越看到了前方赶过来接自己的柚白,手里还提着个马灯。 这雨也太大了,下午也没个兆头,不然带把伞了。柚白不住抱怨,跑近了发现赵凉越似乎抱着什么,袖子下鼓起一个小包,还在微微动着。 赵凉越道:捡了白色的小猫。 柚白眼睛一亮,欢喜地伸手要揭开赵凉越袖子,被赵凉越躲过。 外面太冷了,回去了你再看。 好,我要还要和它一个屋住! 赵凉越瞥了眼柚白,笑道:看把你乐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家公子一路捡了什么稀罕物呢。 哎呀,当然高兴了,你整日不是看书就是说些听不懂的话,做些我看不懂的事,我在院子里除了练武功,就是发呆,闷死了。 怎么会闷,前些日子让你看的兵书看了吗? 哎呀呀!柚白开始大步往前走,公子啊,我们快些回去,马上要宵禁了。 赵凉越摇摇头:一提到看书就跑得比兔子还快。 两人赶着走回去,刚到院门口,隔着雨声传来的宵禁锣响。 换下衣摆浸湿的衣服,两人收拾了一番,宋叔也已经把小猫拾掇得差不多了。 宋叔笑道:公子抱回这猫儿时,还狼狈得很,这般擦净后,好看得很啊,还是只狮子猫呢。 狮子猫吗?!柚白走过来抱起干干净净的小白猫一看,蓝黄的鸳鸯眼,白如雪的皮毛,确实好看的紧,越看越喜欢,恨不能亲上两口。 小白猫正困,但坚持半眯着眼,被柚白抱着一动不动,只偶尔低低地瞄一声,有些发颤,显然是因到陌生环境而害怕。 还真是只狮子猫,而且还是只雪狮,也不知怎么会流落在外面。赵凉越走了过来,小白猫立即有了反应,朝他呜喵呜喵地叫,赵凉越伸手摸小白猫的头,小家伙乖巧地用毛绒绒脑袋蹭他掌心。 这就开始认主了?柚白试着把小家伙递给了赵凉越,果真一到赵凉越怀里,小家伙就舒服地窝起来,安心地闭眼睡觉。 柚白看的一愣一愣的,面对小家伙对赵凉越和自己截然不同的态度,只得叹了口气:唉,看来和它建立感情得要一阵子了对了,公子,明天城西有灯会,我们一起去看吧! 赵凉越皱了下眉头,道:花灯什么的,不是女孩子家家喜欢的吗? 不一样!柚白兴奋道,京都风物不比我们泖州那边,我听宋叔说,灯会是在恒恩寺举行,男女老少皆会前往,新鲜玩意儿也多,各色吃食也有。 赵凉越闻言抬头,道:看来很热闹了。 柚白知道自家公子不喜欢过于闹腾的环境,便改口道:也不是特别热闹。 赵凉越看了眼柚白,道:热闹的话我就去。 啊? 赵凉越笑:热闹人多啊,人多我才好算命啊。 公子,你怎么还要去算命啊,不仅挣不回钱,而且你上次还倒贴钱呢。 赵凉越递了个眼刀给柚白,问:我怎么不能去了? 怀里的小家伙也跟着喵呜了一声,赵凉越笑着摸摸它的脑袋,道,你也是支持我的,对吧?小家伙很识趣地又喵呜了一声,逗得赵凉越心情舒畅,看翻白眼的柚白都可爱了几分。 要不就叫它狗腿吧。柚白砸吧了下嘴道,我看着这小东西才第一天来,就跟你一唱一和的。 你这取的名字像什么话?这么可爱的猫儿。赵凉越摸着软软的皮毛,想了下道,就叫阿白吧。 阿白?怎么听着跟我像兄弟一样。柚白噘起了嘴。 阿白,阿白。赵凉越不理会柚白的反抗,举起小家伙叫了几声,小家伙一遍一遍喵呜应下,显然是接受了这个名字。 柚白看着直摇头,叹道:这猫绝对成精了,还知道这院子里最该听谁的。 赵凉越笑:这叫识时务者为俊杰。 柚白又翻个白眼,深知这事已经没辙,只能强颜欢笑地接受,却还嘴硬心软地默默去给阿白做了个窝。 暴雨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一晚的秋雨滂沱之后,翌日竟还出了太阳,在这临冬的时节里,难得暖洋洋的,柚白一大早就强行拎了阿白上房顶晒太阳,直到宋叔喊吃饭才下来。 赵凉越放下书卷,揉了揉脖子,从书房走出来,道:好香啊,宋叔你大早上就做这么丰盛的? 宋叔笑道;昨日公子说,要和柚白今个儿在外一整天,很晚才能回来,我想着灯会那边吃食虽然花样多,但到底没自己做的实诚养胃,就熬了些驱寒滋胃的粥和鸡汤。 柚白凑到桌旁使劲儿用鼻子闻了个遍,迅速帮忙盛饭开吃。 赵凉越喝着鸡汤,突然有什么东西撞到自己小腿上,软软的也不疼,低头一看,是团成个球的阿白,朝自己喵呜叫。 估计是饿了,阿白也有份的。宋叔过来捞起阿白,往堂前的柱子旁走,那里摆了个瓷碗,里面装了些切碎的鸡肉。 谁知,宋叔刚放下阿白,阿白掉头又朝赵凉越跑过来。 柚白见状啧了一声:这么黏人的?难不成将来公子上朝了,也得带上它? 也罢。赵凉越放下筷子,弯腰把阿白抱到自己旁边的凳子上,宋叔意会地把瓷碗拿过来放到阿白面前,阿白果然立即开始狼吞虎咽。 娇气!柚白说着一口半碗鸡汤下肚。 吃完饭,赵凉越又去换那身算命的破烂衣衫,柚白不想再看他再做败家的亏本买卖,已经提前赶灯会去了。 赵凉越出房门,看白团子守在门口,笑:阿白,还认得我吗? 阿白歪了脑袋喵呜了一声,送赵凉越一直到了院门口。 回去吧。赵凉越把阿白往院子里赶了赶,宋叔过来抱了回去。 阿白对着门外身影不停地叫,宋叔不停摸它脑袋抚慰,像哄小孩一样道:不闹不闹,叔陪你啊。 阿白还是不肯,挣扎着要跳出宋叔怀抱,宋叔只能赶紧把门用脚关上,免得它跑出去。 午饭时候,赵凉越和柚白不在,宋叔简单吃了点饭,给阿白切了鱼干弄软吃。 看阿白吃撑了困得睡下,宋叔便起身回自己房中,磨了墨在一张小纸条上写了暗语,然后开窗吹了声口哨,一只鸽子飞到他手上。 那鸽子与寻常鸽子不同,尾羽上多了淡淡的青色,不仔细看察觉不了,尤其隐在树林间更是难以分辨。 宋叔将纸条卷好放进绑在鸽子腿上的竹筒里,顺手摸了点吃的喂给鸽子,然后抬手将其放飞。 做完这一切,宋叔返回厨房准备做些茶点,院外传来敲门声,阿白迅速惊醒,竖起耳朵看向门外。 这个时候会是谁过来呢? 宋叔整理了下衣裳,走出来开门,见是一个着锦衫的一等仆人,想来应该是哪户世家派来的。 我是城东王府的人,特来替我家二公子送上请帖,还望贵府赵公子于五日后绯霞楼赴宴,以做东道之礼,以续世交之谊。 那人说着将请帖递给宋叔,宋叔接过,与其抱拳行了一礼,然后目送他离开。 宋叔想了想,这才反应过来,那人所谓的世交之谊,指的是十年前,暄山赵氏尚还煊赫之时,两姓交好,子女联姻。可后来暄山赵氏主家没落后,两姓便没了往来。 怎的今天又专门派了人来请? 宋叔思索一番,直觉此事不妙。 第7章 第七章 恒恩寺位于京都西南城郊,是大许开朝初年所建,由元绥帝亲自选址和题名,后经建宁帝,到现今平崇帝,皆重佛道,历百年光阴,恒恩寺已然规模宏阔,香火鼎盛,每月十五皆会举办灯会。 恒恩寺举报的乃是小灯会。 本朝据制,正月有大灯会,由朝廷礼部主办,以庆上元;其他月有小灯会,由恒恩寺负责,供人祈福祛灾,赏灯游玩,朝令特许此夜无宵禁,很多卖灯卖新奇玩意和吃食的小贩都会借机来此,在距恒恩寺一里路的来道上聚集,故而自成一景。 虽近年灯会盛况大不如前,但也是人流如织,比平日热闹不少。故赵凉越到恒恩寺时,虽时候尚早,但小贩们已经开始着手准备。 公子,要买糖葫芦吗? 幼稚的童声从身后传来,赵凉越回头,看见一个穿着旧袄的小姑娘,正拿着一根长长的,和自己身高不相符的草靶子,对自己谈好地笑。 赵凉越正要掏钱买上两根,过来一个男人一把拖走小姑娘,应该是她爹,嘴里还不住教训道:眼力劲怎么这么差!他那个破烂衣衫,能买这些吃不饱的东西?让你卖糖葫芦,迟早亏出个好歹来。 小姑娘回头委屈看向赵凉越,赵凉越晃晃自己确实破烂的道袍,表示她爹说得很对。 等父女两走远,赵凉越四处逛了逛,发现好地方已经被小贩们占完了,便试着在热闹的摊子旁算命,但多是刚坐下就被赶走,最后只有一位卖阳春面的老妪不嫌弃他,还让他隔自己的炉火近些,免得受寒着凉。 照旧没几个人找赵凉越算命,他便索性过来帮老妪的忙,提提水搬搬东西。 老人家,你自己一个人出来摆摊,家里其他人呢?赵凉越随口问道。 老妪楞了下,叹道:有两儿子,都去宁州当兵了,苦啊。 宁州?赵凉越想了想,又观察了下老妪脸色,发现老人家提到宁州两字时,面容似乎瞬间变得憔悴忧愁,便宽慰道,宁州今年发了洪水,情况不太好,可能在那边当差确实要辛苦些。 老妪闻言苦笑一声,随后一双浑浊的眼忍不住掉下泪来,声音哽咽:道长有所不知,我那苦命的两个孩儿已经回不来了! 赵凉越闻言心头一痛,看着老妪满头白发,缓了下心绪,才问:可还有其他亲人? 还有一个孙儿,才七岁。老妪说着不停地用枯树皮一样的手抹眼泪。 老人家请节哀。赵凉越说着掏出自己钱袋要递给老妪,但是被摆手拒绝了。 道长 老妪抬手想凑上前抓住赵凉越,但想到自己满手油渍,便颓然垂下手来,只尽量挺直背抬高视线,仰头注视眼前带着斗笠的道士,因隔着白纱并看不到脸,可突然想起以前邻里人说,一般窥探老天爷的仙道高人,都是这般不示面目,很多时候百年难求,千金难求。 于是,老妪往前走了两步,双手都在发颤,苦笑着哀求赵凉越道,道长,可否为我那两儿算上一卦,让我这可怜老母知晓他们是否投了好胎?我也知,道长是得道高人,我没有报酬相付,但但求道长算上一算,来生必当当牛做马报答! 老妪说着,情绪越发激动,俯身就要下跪,被赵凉越一把扶住。 赵凉越很想告诉她,人闭眼死亡的那一刻,便是什么也没有了,自古神魔鬼怪,多是蛊惑骗人,又或是执念难消。 但到底,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人之百年,生老病死,不如意事常□□,已然处在痛不欲生的绝望之中,又何必太过清醒? 赵凉越扶着老妪坐下,从一旁取了签筒放到她面前,道:您摸一根,便是天命给您指的路。 老妪低头看向面前只露出签尾的数十根木签,死死盯着,任风刮乱头发贴在脸上,一动不动,迟迟没有伸手。 在她眼里,每根签后藏着不同命途,无论福祸贵贫,还是三六九等,都是老天爷对他命苦孩子来世的划定,她想要知道他们过得好不好,又怕过得不好,她却无能无力。 老妪又是鼻涕眼泪不住地流,拿出帕子不停的擦,赵凉越坐在对面并不催。 半晌后,老妪还没做出决定,倒是有人来吃面,喊了几声没人应,赵凉越提醒了老妪一句,老妪这才慌忙起身,一不小心撞到了桌子,签筒倒了,一根签滑到了赵凉越面前,赵凉越拿起放到手中,老妪心头一颤。 赵凉越道:待我解签,您先为客人做面吧。 老妪点了下头,心不在焉地转身。 客人是个卖伞的小贩,摆摊时常见到老妪,也算熟识,看了一旁穷酸道士样的赵凉越,凑到老妪旁小声道:您这是在找那江湖骗子算命? 老妪眉头紧蹙,道:不可这般议论道长。 小贩道:您儿子已经走了,自个儿留钱好好和孙子过日子吧,那些个天命难为,知道了也没法子,您说说您这三天两头遇到算命的就往上凑,砸了多少汗水钱,可有换得半点安心? 老妪生气道:你懂什么! 小贩只能叹了口气,没再说话,快速吃完面付了账,便奔自己摊子去了。 老妪给赵凉越倒了杯热茶,急急问:道长,可有看出来什么? 赵凉越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徐徐道:阴阳玄妙,万物相生,此签出得并非偶然,而是刻意为之。 老妪忙追问:老天爷说了什么? 赵凉越摇摇头,道:并非老天爷说了什么,而是您两名儿子尚未投胎,孤魂飘荡。 什么!老妪顿时又是两行热泪,那道长,我该如何是好,我要怎么办,我要怎么才能让他们有个好归处? 您先不要捉急,他们只是还未离开,尘世还有眷恋。赵凉越叹气道,还有放不下的东西,便不肯走了。 肯定是放不下狗儿!老妪解释,就是我孙儿,长子走时还在襁褓,如今才一岁,爹爹就没了命,尸骨都回不来,也没地葬,媳儿也病下不起这命怎这般的苦,老天爷竟也不看一眼! 恋耽美 全文免费阅读(7) 赵凉越察觉有几分不对劲,问道:宁州并无战事,也无暴起,怎会发生这样的事? 老妪怔住,随即脸上露出惶恐之色来,嘴唇颤动几下,分明是想要说什么,但最终没有开口。 赵凉越知道宁州可能出了什么大事,老妪应该被警告过,所以并不敢四处声张,赵凉越也不再追问,只是手指一掐一算,道:孤魂留世,夙愿难消,要想您的两个儿子投胎转世,唯有一法。 老妪这才恢复几分清明来,问:道长有什么法子? 这法子嘛,他人或他物皆不可借用,唯有您亲自做才能功成。 我亲自做? 是。赵凉越煞有介事地手指飞动,将那根签看了又看,他们所放不下的,便是老母娇妻幼子,此三者无忧,他们便可安心离去。 老妪眼神的光亮倏地消失,眼睛像是两个漆黑的窟窿,绝望地哭嚎道:儿啊,你们就走吧,我们已经没活头了! 赵凉越试着喊了声老妪,但她已经什么都不想回应了,只顾哭天喊地叫唤,有时还会发出笑声来,颇有疯癫状,路过的人直接避开,还有小孩被吓哭。 赵凉越不忍再看,转头看着旁边蒸笼的白气升腾,直到老妪情绪稍微稳定,赵凉越才温声道:天无绝人之路,其实两子已为您结取善缘。 老妪终于肯抬起头,看向赵凉越:道长若是能让我媳儿孙儿有活头,舍了我这老婆子的贱命阳寿都行! 无需这番。赵凉越看着老妪,环顾一圈四周,从袖中掏出一块玉牌偷偷塞给老妪,道,切记不可声张,这是他们托我带给您的,拿着去城南济病坊,便是活路。 济病坊? 老妪并不是不知道济病坊,只是本朝据制,唯有官宦出身鳏寡孤独者可入,她一个卑贱小老百姓,真能进去吗? 赵凉越郑重点头,道:这玉牌乃是天机,您且拿去济病坊便是。 老妪于是脸上有了真实的笑容,双手捧着玉牌,就要给赵凉越下跪,被赵凉越一把扶住。 赵凉越道:并非我的功劳,是您两个儿子在惦念,他们是好孩子,您要替他们好好照顾自己和媳儿孙子。 老妪连连点头,赵凉越拿出一根手指长的竹制小笛吹了几声,没一会儿,柚白往这边来了,一个翻身从墙头落地。 我刚正吃糖葫芦呢。柚白抱怨道,随后看到一旁满脸泪水的老妪,立即收了笑容,忙问发生了什么。 这位壮士,还请送这位老人家去济病坊。赵凉越朝柚白一拱手,又对老妪道,我守着您的摊子,您且放心去。 柚白点点头,心道自家公子演算命先生还挺投入,突然神色一滞,察觉到了什么,便朝赵凉越附身过来,耳语道:公子,附近好像有人跟踪你,我这个时候走不好吧。 赵凉越摇摇头:无妨,去吧。 柚白不肯动。 赵凉越只得解释:暗中的人一直不出手,想必也不是奔我性命来的。 柚白这才带着千恩万谢的老妪往城南去。 看着柚白扶着老妪离开的背影,赵凉越又想起五年前泖州瘟疫时的旧事。 那时候,泖州暄山饥荒瘟疫横行,赵氏西迁避难。 西迁途中,自己和柚白却不幸染上瘟疫,命悬一线,主家便要将他们烧死,是一位老者遇到救下他们,找来郎中救治,还为了他们答应解决赵氏当时西迁遇到的一些困境。 但他们受此重恩,还来不及知道老者姓甚名谁,就因赵氏看中他的才华,想为己所用遭拒而起了杀心,老者只得连夜逃走,他们连送别都有。 但一年后,赵氏还是找到了这位老者,将他锁在偏院做了赵氏幕僚,直到去世。 也就是在那个院子里,自己拜老者为师,成为了他的唯一学生,在他教导下看到了另一番信仰,那是与自己往日所见全然不同的家国山河,是为苍生换得安居乐业的砥砺宏图。 那个时候的他就在想,老师之才情和远见,绝非常人可比,过去的他该是拥有怎样的一番绝世光景,又受多少人追随崇敬? 赵凉越曾经一直觉得,自己能成为他的学生,是他所求无门落魄后的无奈选择,自己并非嫡子嫡孙,但凡有更好的选择,都不会是他。 直到一年前老师弥留之际,他搀扶着老师走进漫天飞雪,望着一院满是花苞的红梅树,老师突然问他: 你后悔做老夫的学生吗? 老师为何这般讲?是老师让学生看到了另一种活法,不枉此生。 其实老夫能收你做学生,也算苍天怜我残生,送的最后一份厚礼。 赵凉越闻言一怔,因为老师素来对他要求严苛,夸奖甚少,为了让老师满意,除开为主家作画和打杂的时间,全都在刻苦读书,曾经甚至为了老师问的一个问题,能昼夜苦思,三日不眠。但那怕是这样,依然很少得到老师认可。 很意外老夫夸你?老师捋着胡子笑道,要是对你不满意,又怎会倾囊相授? 赵凉越闻言下跪,忙道:是学生没有理解老师用心良苦! 你我师生间不必如此。老师颤巍巍地抬手,虚扶起他,赵氏倾颓至今,嫡系早就没了根系,如今的主家已是旁支鸠占鹊巢,算来你进主家占个位置也并无不可。 老师的意思是? 我为赵氏好歹谋划了三年,临死前替你讨要点东西,他们怎会不给? 赵凉越闻言皱眉,道:他们哪有这般好说话,怕是老师又许了他们什么好处。 小忙罢了,换你将来入朝为官能不受出身限制,他们怎么算都亏了。 老师赵凉越哽咽得说不出来话,也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他不过是赵氏旁系的一个卑贱之子,不过是无人在意生死的,竟能得到老师这般地步的庇护。 倏地风生寒骨,赵凉越要扶老师进屋,老师却是摆摆手。 不进去了。老师抬手指了下院子里的石亭,道,去那儿吧,红梅就要开了。 赵凉越会意,将老师扶到石亭坐下,道:老师等我,我去给您拿个手炉。 老师朝他一颔首,径自堪堪望向满院含苞的梅花。 等赵凉越拿了手炉赶回来,老师已然永远闭上了双眼。 簌簌飞雪和刺骨冽风从四面灌进石亭,在这天寒地冻间,须发尽白的老人朝着正北方向坐着,却是面露笑容。 赵凉越记得,老师曾告诉他,他的籍贯在京都。 如果情非得已,又怎会流落在外,客死他乡? 翌日,红梅姗姗来迟,满院怒放。 先生已经发愣了好久。 熟悉的声音将赵凉越从回忆中拉回来,赵凉越察觉自己眼角湿润,但并没打算当着旁人的面抬手擦拭。 来者便是那天的紫袍男子,今日换了身杏色衣裳,虽是素雅颜色,只是其上用金丝绣满了万福纹,实在俗气得紧,若非还有那张脸撑着,跟乡野那些土财主别无两样。 也不知他是怎般找到这里来的。 赵凉越头疼地问了句:今日公子前来,有何贵干? 那人笑了笑,让随从将旁边凳子擦净拖了过来,然后自行坐下,摆手让侍从退下了。 自然是按照约定来帮先生招徕顾客的。那人慢条斯理伸手整理方才碰倒的签筒,没我不行啊,看看先生刚才算命又往外送东西,这还怎么做生意呢? 赵凉越直截了当问:公子究竟寓意何为? 哎呀,当然是报恩了,先生赠水之恩,我怎么能忘恩负义呢? 你还是忘恩负义吧。赵凉越叹了口气。 见赵凉越不说话,那人照旧面色带笑,将整理好的签筒递给赵凉越,道:这签筒中少得那根应该就是方才先生替老妪算卦的那根吧。 赵凉越手指摩挲着手里的签,没说话。 是大凶。 赵凉越闻言不知哪里来了火气,但还是控制着自己情绪,道:是大吉,看来公子并不清楚我的签筒有什么。 签筒是根据天干地支,周易规法所制,哪会先生的和旁人的不一样? 赵凉越坚持道:是大吉。 来者轻叹一声,摇头道:确是大凶,只是遇到先生,逢凶化吉罢了。 赵凉越不想再讨论这个问题,便问:公子既然是来算命,不如我就替公子算上一算? 那人挑了下眉头,道:那先生该不会趁机欺负我吧?比如说我娶不到媳妇,比如注定仕途不顺,再比如将来孤独终老? 被猜中心思的赵凉越舔了舔后槽牙,后悔刚才让柚白走了。 不过就算如此,先生肯定有解决办法。那人凑近了些,道,先生要是能也送我点东西,我定当放在堂前,日日香火供奉。 赵凉越实在是不知道怎么对付这等无赖了,只得随口问道:不知公子姓名? 哎呀,先生,你可终于想起来问我了,再不问,我都要自己忍不住厚脸皮自报家门了。 赵凉越: 我的名字嘛那人突然又向前凑近了些,竟是抬手要揭开赵凉越白纱,被赵凉越躲过。 赵凉越斥道:公子虽是金贵身份,倒也不至于不将在下放在眼里,竟要这般调戏! 好好好,我错了!那人连忙道歉虽然没有半分歉意的样子。 请回吧。赵凉越直接发了逐客令,且说公子命格金贵,也不是我能窥探一二的。 好好好,我走,免得惹你心烦,不过呢,我的姓名还是要留下的。 第8章 第八章 何渝,字云鸿,至于家中排行,可以是长子,也可以是幺儿。 何渝说着自己拿了茶壶倒水喝,因面瘫粗茶苦涩,喝了口便皱眉放下,接着道,老爹是经商的,家产虽不多,但够我一辈子混吃混喝了,当然也够我夫人将来跟着我混吃混喝了关于我个人喜好嘛,最爱下棋,只是十有九输,所以看爱别人下棋,不过你别误会啊,我不是门外汉,只是在高手面前略显逊色罢了! 赵凉越听着他在那里喋喋不休,很想在耳朵里塞上棉絮,待他言毕,只得象征性地抬手一拱道:赵五。 何渝笑:这可不像是真名啊。 赵凉越反问:说的公子好像对我坦诚相待了一样? 何渝看向他,手指塔在桌沿轻轻敲着,片刻后,笑道:先生姓赵,名凉越,字溪鳞,暄山赵氏旁系子弟,因主家家主膝下儿女稀薄,便入了主家族谱,我说的对吗? 赵凉越看向满眼噙笑的何渝,只觉其心思难测,不悦地皱眉,道:公子这般费劲心思查我,有何用意吗? 欸,怎么能是费尽心思?能认识真实的先生,花费多少时间和金银都是值得的。何渝笑得更甚,一双桃花眼含情脉脉,惹人沉醉,要是换个姑娘家来,怕是就要信了他这些鬼话。 赵凉越叹了口气,道:赵氏已然倾颓,我亦普通不过,公子无论有何目的,在我这里恐怕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谦虚了啊,能得凭着一份策论,就让赵凉越的名号从泖州直接传到京都国子监,这如果也算普通,可叫他人怎么活?何渝说着,用手托住下巴,用那双惑人的桃花眼直直盯着赵凉越,声音极缓极慢地问,说来我们已进见面两次了,实属缘分深厚,不如以后互唤表字? 赵凉越闻言不知为何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只道:不敢。 溪鳞?何渝试着叫了声,见赵凉越没反应,又唤了好几声,但赵凉越就跟没听见一样,何渝只得长叹一气,我可是花了高价格才打听到的,莫非表字不是溪鳞两字? 如果赵凉越没戴斗笠,没有白纱挡住他的脸,何渝将看到比锅底还黑的脸色老师去世前,自己尚未弱冠,老师便提前为他取下溪鳞做字,至今唯有老师唤过此字,对他自是意义非凡,如今这般被何渝用嬉笑的语气唤出来,实在让人义愤填膺。 赵凉越一向以沉稳告诫自己,很多事都是睁只眼闭只眼过去了,但眼前这人好似有非同一般的本领,总能惹得他心烦,偏偏还难缠得很。 但赵凉越最终还是没有对他发火,只道:公子若是觉得我凭那点写文章的本事就可青云直上,那就错了,京中多少名门望族,又有多少旷世奇才,更何况赵凉越沉默了下,道,在下走得并非升官发财的路,公子要和在下结交,怕是将来某天要被我拖下水,这可不符合生意人的算盘。 何渝笑:我父亲是生意人,难道我就要做生意吗?再说了,就算做生意,也有百条路,也有百般初心啊。 赵凉越在脑海中仔细搜寻了一番,并无京都何姓商贾的记忆,也许眼前人本就在说谎,也许京都卧虎藏龙,自己初来乍到不知情也正常。 赵凉越问:那公子的初心是什么? 何渝故意凑近了,一字一顿道:自然和溪鳞一样了。 因何渝越凑越近,赵凉越只得往后仰去,和他隔开距离,皱眉道:公子每次和人说话,都喜欢隔这么近吗? 自然不是。何渝说着没再凑近,朝西南方向望了下,道,溪鳞的小尾巴回来了。 小尾巴? 赵凉越疑惑着也朝西南望过去,不远处站着柚白,正看着这边,一脸懵逼。 赵凉越想了想,柚白很多时候确实像是他的尾巴。 赵凉越再回头,何渝已经离开了,悄无声息,却留下一块金子在自己面前,足有二两,迅速引得周围不少人侧目。 赵凉越拿出一直握在手里的卦签,上面赫然写着大凶两字,确实不是自己口中的大吉。 赵凉越看了两眼卦签,折断了丢到火炉里。 公子啊,你们刚才发生了什么?柚白已经快步过来了,啧啧两声道,要不是我知道你是个七尺男儿,就刚才他那眼神和动作,还以为在调戏姑娘呢。 赵凉越闻言瞪了眼柚白,问:把老人家送去济病坊了? 送了,他们一看到玉牌,立马着手办事了,最快后天就能住进去吧。柚白想了想,问,公子,你认识刚才那位老奶奶? 不认识。 不认识?!柚白眉头一皱道,那块玉牌,不是之前王老前辈交给你,说是来京中若有拮据之时使用,这才来京几天啊,你就给了陌生的人?虽然那位老奶奶确实看着十分可怜,但我们可以给些金钱啊,怎么随意把那块玉牌给了? 柚白看着自己穿着破烂道袍的样子,心头一酸,又觉自家公子实在败家,开始思考要不要把桌上那块金子夺过来,免得他待会儿又送了出去。 恋耽美 全文免费阅读(8) 赵凉越似乎是洞察了柚白意图,将金子拿起收好,道:那块玉牌本身质地并无特别之处,做工甚至有些粗糙,老师给我时也没有说来京了交给谁。 柚白疑惑问道:可是今天公子不是给了吗? 赵凉越点点头:因为今天就是给出来的最好时机。 柚白更疑惑了,想了想问:跟济病坊有关? 赵凉越又点了点头,但并不做解释,柚白好奇地追问,赵凉越道:要自己学会思考。 柚白撇了下嘴,虽然隔着白纱看不到赵凉越的脸,他也知道,肯东又是一副嫌弃自己笨的模样。 不过呢,自己笨又怎么了?既不影响自己吃,又不影响自己喝,那些弯弯绕绕的事,交给自家公子不就好了? 柚白素来劝说自己有一套,想到这里,顿时又开心起来。 有没有说何时来收摊?我还有别的事要做,不能一直呆在这里。赵凉越抬头看向柚白,用疑问语气说出不可商量的话,要不你留在这里,我先行离开? 柚白笑:公子,你是怕待会儿老奶奶回来又是一番千恩万谢吧? 还算有点脑子,今晚不用跟着我,自行去玩吧。赵凉越笑了声,起身离开。 夜幕降临,热闹了一整天的灯会才真正进入到重头戏恒恩寺大殿前高僧解惑。 人们纷纷提着灯笼拾级而上,顺着山路往恒恩寺走,来道上的小贩们大半开始准备回去。 赵凉越混在人群中,借着别人灯笼的光向前,并不惹眼,故而一个卖货郎似乎是没注意到他,一不留神和他撞在一起,赵凉越直接摔在地上,那人正要道歉,待看清楚一身破旧衣衫的赵凉越,顿时来了气势,吼道:没长眼睛啊! 那人块头很大,自己晃了下就站稳当了,此番居高临下看着赵凉越,横眉怒眼的,一看就不好惹,旁的人忙都绕开走。 赵凉越揉了揉自己摔麻的大腿,心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没摔出个好歹来,便没打理对方。 谁知那卖货郎得寸进尺,挥着拳头威胁赵凉越道:道歉,赔钱!不然今天别想走! 赵凉越闻言笑了,道:摔的是我,怎么成了要赔你钱? 老子管你的!卖货郎故意把指节捏得咔咔响,威胁道,二两黄金,给我! 所谓财不露白,反之招灾。这下赵凉越这便明白了这卖货郎的意图,心里估摸着是上午何渝给他黄金时,正好被这卖货郎撞见,如今机缘巧合下,便让他一时起了歹心。 给我!卖货郎说着抄起自己扁担要打将过来,忽的一颗石子过来打中他的膝盖,当场跪到了赵凉越面前。 哪个暗算老子?卖货郎说着四处望了下,并没看到什么可疑的人,于是再次要把拳头挥向赵凉越,赵凉越知道闪躲不及,便自认倒霉地护住自己脑袋防卫,并伸手摸索袖中的竹制小笛。 这时,一个身影从身侧冲出来,卖货郎的拳头刚送过来,就被一脚踹出去,后背直接撞到路边大石上,听声音就知道那一脚结结实实,没留什么情面。 先生,您没事吧?熟悉的声音传来,赵凉越抬头,从白纱缝隙看到是韩亭。 韩亭将赵凉越扶起来,那卖货郎缓了过来,又要张口骂人,一看是韩亭,不顾伤势,立马跪地求饶。 韩亭并不看他一眼,冷哼道:还不快滚,等我用八抬大轿送你去阎王府吗? 卖货郎闻言一怔,连滚带爬溜了。 赵凉越故意变了说话的腔调,拱手道:多谢这位公子。 韩亭摆摆手,叹道:近年市井混混是愈发多了起来,都是些欺软怕硬的畜生,我看见也烦得很。 赵凉越笑道:天子脚下,确实有些意外。 哎呀,先生也是敢说,这话要是被官老爷听见了,抓你进牢房都未尝不可啊。韩亭笑道,不过先生放心,我可不是那长舌之人,也不是那棍棒胁身的官吏。 赵凉越想到当时雪枋院也是他给自己解围,由衷道:公子是仗义之士,自然与旁人不同。 韩亭听了这话,捧腹大笑:这天底下也只有先生会这般评价我了,这京都谁人不知我韩二是游手好闲的第一人?膏粱子弟,纨绔子弟罢了。 赵凉越也跟着笑了:识人之明,在于亲自相识相知,怎可假于他人之口。 韩亭颔首,竟有几分不好意思起来,又突然想到什么,忙问:刚才我来时,先生已经摔倒在地,可是那厮做的?先生又是否身体有恙? 多谢关心,并无大恙,方才公子那枚石子来的正是时候,不然我怕是真要挨上那重重一扁担了。 石子?韩亭疑惑道,我并没有扔过石子啊。 赵凉越微微蹙眉,随即笑了下,道:看来今日运气不错,竟遇到两位义士,只是那位连面都不肯露,一句道谢也无法送达。 没事的,那位义士肯定也不会放在心上!韩亭说着看了看远处半山腰的恒恩寺,已是灯火亮如白昼,周围的行人也少了大半,于是韩亭相邀赵凉越一起,先生与我一同前往吧,我也好借先生一盏明灯。 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对了,我叫韩亭,都叫我韩二,请问先生贵姓? 免贵,姓赵,排行五,便就叫赵五。 韩亭直言道:这名,倒是有几分仓促了。 赵凉越笑:贫贱人家,哪有仓促之说? 韩亭忙道:是我唐突了,还望先生不要放下心上。 无心之言罢了,何来放到心上一说? 那便好。韩亭抬手,道,先生请。 两人拾级而上,脚程比之前要快,赵凉越看着眼前谦恭有礼的少年郎,实在和传闻中游手好闲的纨绔少爷沾不上边。 韩家两代权臣,只手遮天,手段阴毒狠辣,怎会出这么个光风霁月的少年来?京都波诡云谲,将来的他是否会踏入朝堂,又是否会忘记现在的初心? 赵凉越在心底叹了口气,难免有了些许落寞意味。 我这习武惯了,走路也快,先生能否跟上?韩亭回头,笑着问赵凉越。 不会,正好。 赵凉越想,总有人能够出淤泥不染,濯清涟不妖,世间万事,又哪有定数? 恒恩寺。 夜幕方才落下,人们已然陆陆续续到达,穆然而虔诚,僧侣们已然在大殿将一切准备妥当,三位高僧坐于高台之上,闭目静禅,面前皆放着一个木鱼,中间坐着的正是远近闻名的得道高僧明悟,平日深居简出,唯有每月小灯会得以一见。 空中散播着深沉悠远的鼓声,佛灯映照着经幢,忽有北风起,吹动挡住深处禅房的竹林,肃穆而幽静。 韩亭和赵凉越赶到山门前时,鼓声刚好停止,两人也暂作歇息。 韩亭看着恢弘气派的恒恩寺山门,笑问赵凉越:先生信佛吗? 赵凉越道:信或不信,有时候都只是徒增烦劳。 所以先生选择让那位面摊的老妪继续相信神佛? 赵凉越闻言笑道:京中的人,消息都这么灵通吗? 倒也不是,只是碰巧经过济病坊,老妪已经将先生的事四处宣讲,甚至详细到衣着穿戴,故而今日一遇到先生,一眼就认出来了。 能到济病坊碰巧听到,想必也是常去了。赵凉越没有揭穿,只笑道:看来今天得韩公子所救,并非偶然。 确实,一般的江湖术士惯会招摇撞骗,我看都懒得看上一眼的。韩亭随即笑了下,直言道,说起来,近年西南边关告急,宁州和漠北也是灾祸不断,可这恒恩寺却繁华依旧,香客络绎不绝,甚至圣上也常来走上一遭,说是清修的寺庙,可我看竟像是皇家别宫。 韩公子之言,只对我讲便罢。 我懂,只是心有愤懑,无处诉说,憋着实在难受。 韩公子若是不嫌弃,可以找在下一诉。 哈哈哈,哪会嫌弃?先生不嫌弃我才好,我是求之不得的。 说话间,隐隐木鱼声传来。 韩亭道:这是高僧开始解惑了,不知那十位有幸能得到一句迷途的指点。 赵凉越问:韩公子也是来解惑的? 韩亭闻言皱起眉头,拿出个锦囊掂了掂,叹道:是我爹让我来的,我还以为他向来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没想到竟然也会借问神佛意思。 想必丞相大人是想求个家人平安如意之类的事。 先生知道我爹是当朝丞相?也是,我韩二自出生起就和他割舍不开了,无论我做什么,都会冠上他的大名。韩亭自嘲地笑了下,道,不过我爹这次实在很重视这锦囊,还非要明悟大师来解。 赵凉越不便再问其他,建议道:恒恩寺每月小灯会结束时,会在佛池放灯祈福,既然来了,不如求上一盏,图个心安也好。 韩亭点点头,然后问赵凉越:那先生来此处是为何呢? 赵凉越笑道:今日百人,所求皆是素有的执念,高僧却只解十人之惑,剩下的九十人不就能让我捡点生意做做? 韩亭闻言,欲要接济一番,可是仔细一想,眼前之人神通广大,恐怕图的并非几两碎银,自也无需借助于他,便只得道:如此,愿先生财钱广进。 第9章 第九章 事实也正如赵凉越所言,高僧解惑始末不过半个时辰,结束时多数人尚有疑惑,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高僧离开。 韩亭需要单独拜会明悟大师,便与赵凉越作别,往禅房那边去了。 小僧们正在准备佛池的祈福,赵凉越上前叫住一个,打算问些东西。 小僧回头,看到了赵凉越朝自己做礼,便如常回了礼,却在称谓上为了难。 看对方着一件道袍,该唤一声道长,但除了道袍外,似乎看不到其他道教东西,尤其那顶垂了白纱遮面的斗笠,显得有点不伦不类,和以前见过的那些行头齐全的道长们迥乎不同,而且对方穿得甚是破烂,比之寺庙里的僧衣都差得海了去。所以,眼前的应该就是个骗吃骗喝的普通江湖术士吧? 赵凉越见小僧不说话,便直接开口问:小师父,我初来京都,人生地不熟的,请问可以问你些事情吗? 小僧疑惑:问我什么啊? 赵凉越笑得温柔,道:当然是好玩的热闹的地方了。 小僧闻言来了兴致,一口气说出好多,末了又垂头丧气道:可惜有些有意思的地方,师父师兄们并不允许我去。 赵凉越循循善诱:是哪些地方啊,一定很好玩吧? 小僧仔细想想,掰着手指头数道:有绯霞楼,雪枋院,还有碧璃亭。 碧璃亭? 嘘!小僧忙叫赵凉越小声些,道,师父不让我再提这个地方,说不是什么好去处,里面的人也不是正经人,但我随师兄路过那里,看到它明明建的特别漂亮,门口还有很多好看的哥哥对人笑,也不知道为什么说不是好去处。 赵凉越一听便知是什么地方了,笑道:确实不适合小孩子去。 小僧反驳:我不是小孩! 赵凉越想起柚白也时常这样反驳他,于是笑得更欢了。 不许笑! 好好好,我不笑。赵凉越弯腰凑到小僧耳畔,道,那你要告诉我一些别的有意思的事,不然我就告诉你师父,说你至今还对碧璃亭念念不忘。 你才不知道我师父是谁! 是明悟大师吧。 小僧一惊,立马认怂。 果然是。 赵凉越微微一笑,方才他就注意到,这个小僧明显穿着要比其他人精细,而且活儿最轻,其他小僧见了还要跟他赔笑打招呼,一看师父就是寺中地位颇高的僧人,那多半就是明悟了。 小僧撇拉着嘴,不情不愿道:你要问什么? 赵凉越问: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想知道最近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吗?面前小僧玩心比较重,一般会经常让采买的师兄带出去,必定是知道些什么的。 特别的事是寺内还是寺外啊? 都可以啊,我就是闲的找点故事听,你随便说。 小僧点点头,想了下,道:半个月前,倒是有个人被送我们寺来,还是大半夜送的,一身的伤,到处都是血,可吓人了!师父忙活了好久才留住那个人的性命不过师父不让我告诉别人,说了会屁股挨板子的。 那你不还是说了? 这有什么不能说的?师父救人是好事,做了好事却还要讲那个什么深藏功与名,我觉得不好,明明做了好事就得让大家都知道,让大家敬佩和学习。 赵凉越皱起眉来,心道,你师父要是知道你这番想法,怕是你屁股不是挨板子这么简单了。 小僧倒是无所察觉,继续道:不过那人待了三天就走了,明明走时还瘸着腿呢。 赵凉越轻叹一气,道:既然你师父要你保密,以后便不要再给他人提及了。 小僧摸摸脑袋不解,但听得眼前人言语温柔恳切,知道是为自己好,便也合手躬身行了一礼,全当谢意。 了玄! 赵凉越还要再说什么,一个少年模样的僧人过来打断,并瞪了玄一眼,吓得他立马缩了脖子低头。 少年僧人过来对赵凉越行了个礼,道:道长,我师弟年纪小,喜欢胡言乱语,切莫放在心上。 赵凉越对少年僧人一颔首,笑道:小师父方才告诉了我一些京都风物,有趣得紧,怎会是胡言乱语? 原来如此,没叨扰到道长便好。少年僧人说完领了玄离开,了玄回头对赵凉越露出一个哭脸,委屈巴巴的,倒有几分小孩特有的可爱,赵凉越不禁淡淡笑了下。 待少年僧人和了玄的身影消失在拐角,赵凉越收回目光,此时佛池的放灯祈福也正式开始了,人们都求得了寺里特制的莲灯,上面刻有祛灾消难的经文,据说是各位高僧亲手所写。 赵凉越并没有莲灯,便在偏角的菩提树下呆着,远远看着佛池旁簇拥的人群。 突然,赵凉越目光中出现了韩亭,手上提着一个莲灯,脸上满是不耐烦的样子,想来第一次置身于这般拥挤的环境,不甚习惯。 赵凉越便打算上前陪同韩亭,不料刚走几步,便被一个僧人拦住,同时被拦住的还有一个说陌生不陌生,说熟识不算熟识的人正是何渝。 两位施主,唯有莲灯者方可去佛池。 何渝闻言笑了两声,道:行,还剩多少莲灯,本公子全买了! 僧人忙道:公子,莲灯是用来祈福的,这般 这般什么?何渝用揶揄语气道,这般像大白菜一样卖不太好是吧?但元绥帝建佛池也是供百姓祈福所用,功德无量,怎么到你这还需要先买这莲灯再进去了? 恋耽美 全文免费阅读(9) 僧人见是位难缠的主,便开始解释:佛池人群拥挤,所以才让求了莲灯的施主先行过去,还望公子见谅。 何渝也不客气,语气不善问:那我们能不能过去? 能能能。僧人忙给两人让出路来。 目睹全程的赵凉越:果然恶人还需恶人治。 待僧人走开,何渝立马换上春风和煦的笑容,转头看向赵凉越,道:溪鳞,又见面了啊。 赵凉越内心突然有种预感,便直接问:山路上扔石子帮我的人是你? 何渝闻言露出疑惑神情,道:还有这等事? 赵凉越叹气:那应该不是你。 是谁我确实不知道,不过呢何渝笑,能出手帮溪鳞的,肯定是位翩翩若仙、丰神俊朗的公子。 那看来就是你了。赵凉越在白纱后无语地叹了口气,但还是拱手向何渝致谢。 溪鳞何必同我这般客气呢。何渝说着做出请的姿势。 赵凉越抬头看向佛池,经过这般折腾,早已寻不到韩亭的身影,便转头对何渝道:公子自行过去吧,在下还有别的事。 何渝笑:溪鳞不过去,那我也不过去了,一个小水坑罢了。 赵凉越转身离开,何渝自然而然地踱步跟着。 赵凉越见这人实在赶不走了,便干脆问道:不知公子可听闻宁州最近的洪灾? 溪鳞实在向我打听什么事吗?不过我这可不是白问的。 赵凉越顿时加快了脚步。 开玩笑,开玩笑呢!何渝语气诚恳道,溪鳞有事相问,我自然是知无不答。 赵凉越耐着性子,稍稍稍慢了步子。 这宁州吗,素来是个多事之地,三天两头不是天灾便是人祸,和这宁字实在是扯不上关系。至于今年这洪灾,虽然来得突然,但和往年那些上报朝廷的头疼事,显然是不足以太过重视。 赵凉越皱眉,问:没有□□发生吗? 当然没有了,户部拨下去不少银子,还解决不了一个洪灾啊。 赵凉越抬头看何渝满脸笑容,尤其是那双桃花眼,弯得像是月牙,好似笑都是从那里溢出来的。但若看得久了,就会发觉,那双桃花眼盛的十分笑意好似没有一分是真的,至于笑意背后到底藏了什么,却是看不出分毫眼前的人,城府极深,想要知道他的心思,就好似你在拆一个匣里,拆开后发现里面是下一个匣子,再拆开又出现下下个匣子。 与太聪明的人打交道,有时候不如单刀直入来得快些。 赵凉越道:久旱逢甘霖,若有人撑伞拦截,也是可以做到的吧。 溪鳞的想法真大胆,这样涉及一州百姓安慰的事,谁会去动手脚,甚至企图瞒天过海呢?何渝盯着赵凉越的斗笠,半眯了桃花眼,似乎在企图透过白纱看到赵凉越此刻的神情。 沉默片刻,何渝又问,就算真的有如此胆大包天的人,你我普通如斯,有哪里会有能力去解救那一州百姓呢? 那依公子的意思,我们应抱有怎样的态度? 何渝道:自然是不做助纣为虐者,也不做就济苍生者,前者造孽,后者受苦。 赵凉越于是道:公子当时说,与在下是初心一样的人,可如今看来,乃是殊途不是吗? 何渝却是没答,一双桃花眼微微弯着,似笑非笑的模样,并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赵凉越也没有再说什么,往山门处走,何渝提步,保持不近不远的距离跟着。 待到人们佛池祈福出来,赵凉越和何渝已经在门口吹了小半时辰的寒风,本来赵凉越让何渝走的,但是他没动,就沉默地杵后面,赵凉越便不再管他,自己盘腿坐下,将签筒放在面前,闭目养神。 那不是传闻中那个算命先生吗? 方才殿前好像就过来了,不知有何用意? 明悟大师和这位先生都是活菩萨在世,想必两人有交际吧。 怎么能和明悟大师相提并论? 那我们也去算上一卦,看看是否所言为虚? 人群中有人注意到赵凉越,与同行面面相觑,便往赵凉越这边来了。 诸位可是算命?赵凉越缓缓开口,不急不慢。 算是吧,你就是城西面摊老妪说的哪个算命先生? 带头的是名年轻男子,一身华丽锦袍,说话带着显贵自有的倨傲,猎奇意图明显,颇像最初坐到自己面前的何渝,但又不完全一样,至于哪里不一样,赵凉越还真说不明白。 突然想到什么,赵凉越左右望了下,何渝不知何时已经消无声息地离开了。 赵凉越看向年轻男子,从容答道:正是在下。 看你这穷酸衣着,确实不像是给得起建宁玉牌的人啊,难不成真是你替那老妪死去儿子给的? 旁的一人狗腿地问:杨大人,什么是建宁玉牌啊? 杨大人?赵凉越仔细打量了一番眼前这位所谓的大人,实在看不出半分为官者的样子,估摸着又是哪位大臣把自家儿子塞进官府的。 建宁玉牌都不知道?当时先帝在大长公主出生时,特意大赦天下,其中就有十二玉牌,赐于民间十二贤人,持玉牌者可免活罪,可受朝廷接济,其子女后代亦受其萌庇达百年。杨大人正说着,旁的人忙委婉地阻止他,杨大人不悦地皱眉道:这都多少年了,有何说不得的? 赵凉越确实没有听闻过建宁玉牌的事,但知道这位大长公主乃是先帝唯一的女儿,但不到五岁便夭折了,先帝大恸,下令举国不得欢庆长达一年,自此很少有人提及这位大长公主,以免触犯龙颜,自己也是在先帝驾崩后,年少时从民间的传闻中知晓这位本该尊荣一生的公主。 莫非老师便是这十二贤人之一? 京都王姓只有兵部尚书王岘一脉为贵,老师并非出自其门,那只能是当时德高望重的白衣卿相。 可是,那块玉牌实在质地一般,并不会是朝廷铸造所发,假的一目了然而就是这样一块假的,却让济病坊收纳了老妪一家,并允许了老妪四处宣扬此事,这显然是老师之前的旧人所为,且这名旧人是朝廷中人。 老师离京前的身份究竟是什么? 先生还请给我算上一卦吧。杨大人将赵凉越从思绪中拉出来。 赵凉越回过神,问:大人总得告诉在下,想要算些什么? 当然要算点不一样的了。杨大人扯了嘴角,笑道,先生替那位老妪算一卦,就能给她一块建宁玉牌,那我这算上一卦,不得给个天地绝有的宝贝? 赵凉越也跟着笑了,道:机缘难测,福祸因果,大人本是大富大贵之身,万人之上,哪里会有所求呢? 当然有所求了,怕是你算不出来吧?杨大人说着让两人侍从围住赵凉越,好似生怕他跑了似的。 赵凉越不想这时与朝廷中人起冲突,只得赔笑道:大人何等人物,所求自是社稷安康,四海太平! 少来!我要算的是我的私欲。这位杨大人显然是不买赵凉越的帐,诚心刁难,旁的行人并不想自找麻烦,装作没看到离去。 赵凉越直接道:大人的心思,乃是玲珑心窍,一介布衣确实猜不透。 杨大人冷哼一声:嘴皮子倒是麻利,可我在官场上行走,看到的会拍马屁的人可比你多多了,就你这几句,还入不了耳。 赵凉越见对方铁了心今天不要自己好过,自己又实在嫌他烦,心里正思考着要不要叫柚白过来,一颗石子出现,以熟悉的方式正中这位杨大人膝弯,一声痛叫,人便跪在赵凉越面前了。 看来何渝还在周围。 杨大人那一看就是从小捧着长大的,哪里受过这般羞辱?当场怒火中烧,手脚并用指挥侍从:给我找出谁干的?我要剥了他的皮! 杨大人在侍从的搀扶下起身,恶狠狠看向赵凉越,道:是不是你? 赵凉越拱手道:在下对大人只有敬仰,怎敢造次? 杨大人四周找不到可疑的人,直接看向赵凉越,厉声道:我管你有没有这份心思,但肯定和你这江湖骗子脱不了干系,今天我就是为民除害,给我打! 两个侍从人高马大的,一看就是练家子,赵凉越自然知道何渝就在暗处,但并不十分自信他会帮自己虽然他之前帮了两次,不过他们之间实在是知之甚少,还算陌生人,对于陌生人交付全部信任是一件很愚蠢的事。 赵凉越早就看旁边有僧人放的一堆木桶,打算借以一用,如若何渝没有出手,便可争取时间唤来柚白。 两个侍从出手极快,赵凉越往后仰去,如风的掌劈已经到了咫尺的距离。 给我把斗笠揭开!装什么神秘,一个破烂衣裳臭要饭的。 一个侍从闻言去伸手揭赵凉越斗笠,赵凉越心道不好,只觉今天属实是倒霉到家了,找茬的人是一出接着一出,连口气都不让他缓缓! 赵凉越干脆朝一旁草坡倒过去,躲过了两个侍从的攻击,但两个侍从反应极为迅速,刹那转身过来再次围住赵凉越,并切断去路。 赵凉越叹了口气,伸手去掏竹制小笛。 不料,小笛还没掏出来,自己腰间被什么东西打到,那东西不大,但携带的力道却很大,赵凉越一个重心不稳,直接朝草坡下滚去。 当赵凉越转头看到草坡下不远处就是断崖,立马心头一凉,本能地去抓住什么东西,但接过只能抓到一把草,瞬间扯断。 很快,赵凉越滚出断崖,整个身体腾空坠落。 今日,莫不是自己就要这么莫名死去? 赵凉越觉得自己应该是害怕的,但不知为何,想到母亲和老师,竟是临死前只有疑惑。 是了,母亲让他好好活下去,老师倾囊相授毕生所学,他为他们走到现在,答应的每一桩事都还没做。 当真是出师未捷身先死。 突然,一双有力的手臂接住了自己,赵凉越本能地想叫一声,被一双手捂住,淡淡墨香扑鼻而来,赵凉越楞了下。 嘘,这个石台离上面很近的,溪鳞可不要声张啊。何渝过分温柔的声音入耳,赵凉越皱眉点头,表示自己会保持安静的,可以放开了。 过了会儿,何渝并没有放开。 又过了会儿,何渝还是没有放开。 赵凉越便挣扎着要推开何渝,但却被抱得更紧了,赵凉越想说什么,但嘴一直被捂住。 只闻何渝委屈指责道:溪鳞果然还是想被发现呢,自己被剥了皮就算了,还非要拉上我。 何渝说话的语气实在过于亲昵,听得赵凉越鸡皮疙瘩直起,本来两个大男人靠这么近也什么,但此刻赵凉越只觉浑身不自在,尤其是何渝比他高大半个头,肩也比他宽广厚实,自己完全就是被他按在怀里。 溪鳞,他们还在向下观望呢。何渝凑近耳语,这个台子很小,不靠近点可就要被发现了,溪鳞不忍心我被剥皮的吧? 赵凉越看不到何渝的脸,但能想象他说这话时,那双桃花眼是怎样的风流溢溢,赵凉越讨厌那样的眼神,但这番境遇下,他到底是懂得妥协和思考的,转头仔细观察,这断崖下他们所站的石台确实很小,且不奋力靠里的话,确实容易从上俯视看到。 沉默间,何渝衣袍间那股淡淡的墨香包围了赵凉越,竟勾起他许多过往的心绪来。 记事时,母亲爱作画,还亲自制墨,他跟着学,满院子都是墨香。 后来,母亲去世,他靠给主家公子小姐画像来换取碎银,给年纪尚小的柚白添些厚衣裳和吃食,柚白那时总守在他身边,很多时候画到深夜,柚白便在画稿堆里睡着了,抱起来一闻就是一身的墨香。 再后来,老师被困于赵家,收他为学生,带他阅尽千卷,纵观古今,无论是江山万里的宏伟,还是芸芸众生的普通,都在老师书房的墨香氤氲中拉长,长到会随记忆保存下来,一直铭刻在心碑之上。 睹物思人,触景伤情,墨香之于赵凉越,便是如此。 在这京中,达官显贵沐浴焚香成风,以人过留香为风雅,当时雪枋院内,五皇子为了独占风头,便是一身香气袭人,而何渝身上意外地并无馥雅名贵的香料味,只有淡淡墨香,与他华贵乖张的衣着不相符,更与他那双风流的桃花眼不相符这人真是,着实猜不透。 何渝见赵凉越安静下来,才终于舍得松开手,笑道:溪鳞这是想通了? 赵凉越不理会何渝的不正经,心思百转,皱眉问:你是朝廷中人? 这么快就猜出来了?何渝道,我确实在朝廷中挂了个闲职,这不又得避嫌,又得救你,只能刚才出此下策,把你带到这里了。 何止下策,简直是下下策! 赵凉越无奈叹了口气,道:多谢公子好意,现在可以先放开我吗? 没问题啊。何渝立马放开,但隐隐能听到上面那位杨大人还在发火,不肯罢休地找他们,所以两人还是得贴边挤着。 赵凉越想了想,问:上面那位杨大人,是哪位大人的儿子? 工部尚书杨绍和的独子杨耀宗,宝贝得很,无法无天的。何渝说着难得叹了口气,他方才说的什么剥你的皮,还真不是气话,他是真的会剥人皮的。开年那会儿,这位杨大人刚进工部不久,就为因为强抢民女被刑部问话,证据确凿,本该打入死牢,可最后不仅没有进过牢房一天,还安然无恙,令人束手无策,而那强抢来的民女却因莫名虚有的罪名浸了猪笼,坊间有传闻,那女子死前被人活剥了皮。 赵凉越听得心寒,只觉一股冷意蹿上背脊来。 那这案子就这么结了吗? 对,就这么结了。 夜风开始呼啸,衣袍被吹乱翻飞,偶有夜莺发出凄惨叫声,两人都没有说话,直到何渝伸手过来把赵凉越攥紧的拳头强行松开,赵凉越才发现自己用力过大,指甲已经陷进肉里。 所以,你到底是谁?赵凉越从何渝手里抽回自己的手,一把摘下斗笠,借着月光和隐隐灯火,抬头直直看着何渝,与他对视,企图从那双善伪的桃花眼中看出几分真切。 何渝愣了下,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眼中露出一丝痛苦之色,但转瞬即逝,风过无痕。 随后,何渝刻意避开了赵凉越的目光,突然笑了一声,道:我有一个很久不见的故人,简直就是疯子,竟然企图要改变京都的这一切。 而你,真的很像他。 赵凉越皱起眉头,不明所以,但何渝的话却没了下文。 又是这般云遮雾绕的话。 赵凉越并没有追问,抬头观察了一番,见杨耀宗早已离开,便问道:我们要怎么上去? 我们下去就好了。何渝说着,又瞬间恢复了那幅不正经的风流模样,趁赵凉越不注意一把搂住他的腰,未待其反应过来,两人已经顺着崖壁落到了石阶上。 赵凉越立马挣开了何渝的手,拱手作谢。 何渝笑问:今天之后,我们算朋友了吗? 恋耽美 全文免费阅读(10) 赵凉越皱了下眉头,回道:也许吧。言罢,直接转身离开。 恒恩寺山下,韩府马车等候已久,小厮一直不停张望。 不知过了过久,山头恒恩寺的灯盏大半灭去,韩亭皱着眉头从里面出来,小厮忙迎上去。 公子,这晚上是愈发冷了,老爷偏偏今日让您出来,那明悟大师也是,竟留了这般久。 韩亭却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同他嬉笑几句,只是沉默着上了马车,小厮察觉到不对劲,忙问:公子,可是出了什么事? 秋蓬,回去吧。韩亭语气淡淡的,心不在焉。 秋蓬想来是韩亭太累需要回去歇息,便忙扬鞭架车,朝城内飞奔。 韩亭一直看着前方,眉头深锁,眼神没有聚焦,直到秋蓬在外叫他,说已经进城门了,他才回过神来。 那便还是看上一眼吧。 韩亭在心里这般告诉自己,拿出明悟大师交给父亲的锦囊。 公子,我们马上就回府了!秋蓬在外提醒道。 先把马车停到路边。 啊?秋蓬心生疑惑,但还是照做。 进来,把灯给我点亮。 秋蓬转身进了马车,拿出火折子把灯点亮,然后看到韩亭打开了锦囊,立马开口阻止:公子,老爷说了,不能看! 韩亭抬头问:那你会去告密吗? 秋蓬连忙发誓以表忠诚。 那不就得了。韩亭说着飞快地打开锦囊,拿出了明悟大师退避自己写下的一张纸条,打开一看,确如赵五所言,都是些祛灾祈福的话语。 莫非真是自己想多了? 韩亭又看了几遍,实在看不出其他什么,便索性背下来了。 公子,这样是不是不太好啊?秋蓬又小心翼翼提醒了一句。 韩亭没有理会他,自顾自叹了口气,道:希望真的是我多想了。 第10章 第十章 哎呀,好烦!到底穿哪件去啊?但好像哪件都拿不出手啊这现成去做也来不及了。 这两天,自从知道王府二公子设宴想要赵凉越,柚白就跟嬷嬷一样,一会围着赵凉越房里那几件可怜的衣衫转转,一会围着赵凉越本人转转,赵凉越不胜其烦,连窝在赵凉越怀里的阿白也是把屁股对向柚白,眼不见为净。 赵凉越从书卷里抬头,看着杞人忧天的柚白,问道:有什么可愁的,难不成我赴宴穿金戴银,我就成了京都首富? 不是啊,公子,你有点攀比心好吗?柚白翻了个白眼,接着絮絮叨叨,那个王二公子就是王允程,在一干解元里,就你两最被看好,他这次邀请你去赴宴,肯定想借机灭你的威风! 赵凉越笑:灭威风又如何? 宋叔这个时候也过来了,道:公子,那日王府人前来,我就估摸着是鸿门宴,还是小心为上。 小心是肯定的。赵凉越拿起茶碗喝了口茶,道,同柚白所讲一样,就是要灭灭我的威风,京中娇贵出身的王氏子孙,哪能让我抢了风头? 宋叔皱起眉头:只怕到时候在场的不止王家二公子,还有其他人帮着为难公子。 是啊,王家哪像是做好事的活菩萨?柚白也凑了过来。 无妨。赵凉越神色从容,避无可避,当自迎之。 三日后,绯霞楼。 申时将尽,老北风刮得正猛,柚白便用马车送的赵凉越,一到发现绯霞楼外停了好些马车轿子。 柚白皱眉:公子,这不能全是奔你来的吧?没准儿是过往商户,或者 确实是奔我来的,这些马车都没什么奔波痕迹,且装饰华美,用的都是马宝,能这般浪费的,也就这些京中贵族子弟了。赵凉越看着柚白闻言吃惊的模样,笑道,不过他们也不完全冲我来的,多半是闲的无事找事干,凑一起看看热闹。 这有什么好凑热闹的啊,还没练武有意思。 要是京中这些公子哥们像你这样想,就不会有这么多事了。 柚白叹气:他们给我的感觉,就是非得把人踩进泥潭里。 赵凉越看向柚白,问:就和赵氏主家一样? 柚白顿时露出厌恶颜色来,不说话了。 赵凉越笑着摸了下柚白的头,道:总有身居高位,却心怀苍生的人,倒也不必过于失望。 言毕,赵凉越下了马车,刚抬手整理了一番衣袖,便有绯霞楼的伙计过来招呼。 可是赵凉越赵公子? 正是。 诸位公子正在楼上雅间,还请随小人过来。 赵凉越点点头。柚白心道,还真是叫了一堆人过来凑热闹,也不怕待会儿自己出丑。 你自行附近找地玩玩,今日允你多买点心。赵凉越看向柚白。 柚白四周望了圈,瞪大眼睛看向赵凉越,道:这周围的点心茶水我哪里敢买啊,贵得跟黄金一样,够我在城南买小半月的吃食了! 伙计听着柚白的话,想起方才雅间里众公子对眼前赵凉越的嘲笑,不屑地看了他一眼,但很快恢复如常的笑容。 我就在马车里等了。柚白笑,我提前带了宋叔买的梅花糕,在上次点心斋买的呢,袁老板又多送了些。 赵凉越微一颔首,随伙计进门上楼。 不知今天来得有哪些人家的公子?赵凉越问伙计。 都是些贵客,小人也不知。伙计虽这样说着,但故意放慢了脚步,意图很明显,是想要赵凉越给些开口钱,但赵凉越只浅浅一笑,并不买账。 伙计见赵凉越无意,有几分恼,又转头看到他那身早过了时的衣裳,更嫌弃了,顿时加快了步子。 绯霞楼作为京都最大酒楼,一等一的菜品和奢华风雅的装潢自不必说,设计尤为独到,赵凉越随伙计上了楼沿着走廊往里走,可谓移步换景,格局别致,可以说是京都显贵繁华的一处缩影。 最后,伙计带赵凉越停在装潢尤为奢丽的一间雅房前,门外站有王府侍从,看到赵凉越走了过来,伙计退下。 赵凉越拿出请帖递过去,侍从打开看了眼,开门抬手:赵公子请。 赵凉越一抬头,迎面是一扇牡丹富贵大屏风,里面的杯盏碰撞声、谈笑声、丝竹声不绝于耳,冲天香阵也迎面而来,赵凉越抬手揉了揉自己的鼻子。 是赵大才子来了吧,还不快些请进来?表面谦礼实则难掩倨傲的声音传过来。 赵凉越绕过屏风,满室的人皆安静下来,纷纷看向他,或好奇探究,或不屑蔑视。 赵凉越从容地上前,拱手行礼:暄山赵凉越,见过诸位。 赵大才子的名声在还没进京时就传遍了国子监,本人却难得一遇,今日的缘分还是王某替各位争取来的呢。为首的正是王家二公子王允程,京畿解元,又是兵书尚书之子,家世显赫,乃是当下最为炙手可热,众星捧月般的人物。 是啊,赵大才子来京后,我们还都未曾见过呢,好似躲我们似的。其他人应和道。 赵凉越回道:来京不过小半月,赵某还未还得及见过诸位就是了。 王允程上下打量了赵凉越一番,挑了下眉,明显地不屑,抬手往西面的位置一指,道:赵大才子竟然来了,请坐。 这下众人全都抱着看好戏的态度看过来,因为西面本就是卑位,而今天那位置还设得比他们诸座要矮上几分,显然是在折辱人。 但赵凉越却直接走了过去,一撩衣袍坐下,捻起一颗葡萄吃了,并不以为意。 有人见状看了眼王允程不悦地脸色,便问赵凉越:这是当下时令难见的葡萄,赵大才子多吃些,虽然吧 另一人会意地接道:虽然这次漕运送到各府邸不少,我反正已经是吃腻了。 哎呀,怎般这般讲,这次漕运大半货物是官运,又不是京中人人都能得上,赵大才子吃不上不是很正常吗? 嘿,我倒是忘记这茬了。 几人你一言我一言,皆是在强调赵凉越家世比不上在座任何一位,。 好了,葡萄而已,今天赵大才子想吃多少都有。他人唱了白脸,王允程听着舒服,听够了便自己唱起红脸来,不过今天请赵大才子过来的主要目的呢,还是想邀大家一起看看这位泖州大才子的本事,好让大家开开眼界,赵大才子不会吝啬吧? 就是,让大家看看,今天在座的也都是来年科举会试的人,不会辱了你这赵大才子的名号。 说起来,赵大才子乡试的文章可是泖州知府进京时,亲自带过来的呢,当时国子监祭酒都赞叹不已啊。 听闻此处,王允程捏杯子的手明显收紧,眼中多了不耐。 赵凉越自是知道,这些人虽嘴上一口一个大才子,但实则根本看不上他,摆明了今天要为难,给他下马威。 诸位都说想见识一番,赵大才子不会拒绝吧?王允程明显是耐不住了。 赵凉越朝大家拱手,笑道:赵某人不才,承蒙高看,但若各位想看看在下浅陋学识,那就请便。 王允程笑:那我要与你比试也可以了? 赵凉越语气轻松,回道:自然。 好大口气啊。有人哼了一声,道,王二公子乃是国子监博士汤康的学生,三岁文,五岁诗,国子监藏书楼就没有一本是他没读过的,老师同窗皆是溢美之词,当年北漠来使为难,王二公子年仅十五便出计化解,岂是一般人能比? 众人闻此皆是好笑看着赵凉越,在他们这干达官显贵的子弟里,对王允程向来马首是瞻,自然看赵凉越这等落魄士族的子弟不爽。 赵凉越只是淡淡笑了下,不作理会,直接问王允程:如何个比试办法? 王允程抬手,让人拿上来一个箱子,正要开口,门外传来一阵熟悉的笑声。 室内众人皆是起身。 是什么样的比试,让老夫也看看?一名鬓发如霜的儒雅老者出现,被韩亭扶着慢慢走进来,腿脚有些不便,却眼神矍铄,头发只用一根葡萄藤做簪。 老师。王允程率先上前,扶过老者到主位落座。 这应该就是汤康汤老了。 赵凉越自是听闻过这位国子监博士,乃是开朝来唯一连中三元者,通晓古今,名满天下。但此人脾气禀性颇为奇特,并不愿进三省六部为官,向先帝讨了份国子监的差事,一呆就是大半辈子,门下出过诸多朝廷重臣,私塾书院每每谈及都是恭敬备至,老师生前也曾提过好几次。 其实赵凉越很难想象,汤老会收王允程做学生,毕竟这位王二公子目前来看,就像只爱出风头的大公鸡,会试尚未开始,便急着要证明他比自己。 众人朝拜汤康拜礼,韩亭看了眼被排挤的赵凉越,自顾自寻了座坐下。 王允程给老师奉上热茶,问:老师今天怎么得了空过来了?您一向喜静,不爱热闹的。 汤康下巴朝韩亭一抬,笑道:韩二叫老夫过来的,说是你这次可是宴请了泖州赵凉越和一干科举大才子,一起煮酒烹茶,谈诗论理,这般盛况他韩二却无缘,就请了老夫带他过来。 王允程闻言看向韩亭,皮笑肉不笑道:没想到韩二公子如今也有这般雅兴了,要想来知会我就是,还非让老师在这冷天赶过来? 韩亭拒不回答,看向汤康求救。 无妨!汤康摆摆手,问四座,谁是赵凉越啊? 众人朝西面望去,汤康便跟着将目光投过去,只见一位衣着素简的年轻人起身,面如朗玉,从容自若,朝他拱手为礼:晚辈见过汤老。 汤康半眯起眼,捋着胡子打量了一番赵凉越,笑着道:确是芝兰玉树,不知籍贯是泖州哪里啊? 众人心道,这不是明知故问? 这些日子里,赵凉越这个名字和他的出身早传遍京都了,更何况当日泖州知府来京,拿着其策问专门跑了趟国子监炫耀,汤博士还刻意让书童抄录,也正是这般方令赵凉越在京都名声大噪别人或许不知,汤博士怎会不知? 赵凉越回道:是泖州暄山籍贯。 暄山赵氏?汤康闻言一笑,微微抬头望向虚空,像是陷入了短暂的回忆,道,当年元绥帝御驾亲征漠北,便是暄山赵氏在侧匡扶献计,才使得胜利早来了三月,避免了冬日对阵于我军的不利影响,暄山公更是在后方抓获了漠北纤细几百人,使得开朝被动的局面渐渐打开只可惜啊,暄山公还是被漠北杀手刺杀身亡,其八子只有一人最终从战场回来,还落下了残疾。 众人闻言多少心生震撼,虽说有人知道暄山赵氏是曾经的名门望族,但谁都没想到,竟曾煊赫到此等程度,当年能随元绥帝亲征的世家,京中也不过王沈孟三家,更不要提暄山公为了江山社稷,父子齐上阵,最后满门忠烈。 赵凉越正色道:往事成殇,亦如云烟,然先祖之大义必会传承。 汤康淡淡笑了下,手抬起指了指赵凉越的座位,笑问:不知是否今日老夫老眼昏花,怎么觉得赵后生的座椅都比其他人矮上几分啊? 王允程忙解释道:是学生疏忽了。说着,挥手让人往旁边搬上了新的座椅,请赵凉越挪位。 汤康看了眼王允程,也没再说什么当众驳他面子,端起茶来喝了两口,问道:方才你说要同赵后生比试,现在便开始吧,也不必过于紧张,老夫也不是来给你们评高低的,就是来图个新鲜,看看你们年轻人之间闹腾闹腾。 是啊是啊,我可想看了!一直趴在椅背往嘴里丢葡萄的韩亭支起身子来,连连开口叫好。 汤康看向韩亭,揶揄道:要不你也跟着比试比试? 别别别!韩亭皱起眉头,道,汤博士您又不是不知道,我去国子监就是我爹送我进去混日子的,哪学过几天真本事啊,可别让我当众丢脸了。 众人闻言不禁笑了,韩亭也不臊,接着吃自己葡萄等着看戏。 那便开始吧。王允程抬手让人摆上纸墨,并拿上来一个金漆小箱,向赵凉越介绍,此箱名黄金屋,国子监最近颇为流行,内置白枚小笺,上面皆书一字,你我轮流随即抽取,围绕抽到的那字在半刻钟内现作小令一首,共十轮,由大家见证,并做最后论优劣,如何? 喂,你不会提前看了小笺,并准备好了小令吧。韩亭吊儿郎当地问。 老师在,我还作弊不成?王允明不悦地瞥了眼韩亭,转身激将赵凉越,问道,就看赵兄敢不敢一比? 赵凉越莞尔一笑,从容起身走到黄金屋前,望向王允明,抬手做邀道:请。 第11章 第十一章 绯霞楼外。 柚白等得焦虑,茶水点心也吃完了,想起自家公子叮嘱要多看书,拿起一本备在车上的兵书来,但翻了两页就看不下去了,索性把外衫一脱,倒立在马车车壁上开始练功。 恋耽美 全文免费阅读(11) 许是比起之前暄山练武时的寒冰水和锋利铁针,倒立这种练功方式实在太过简单无趣,柚白不觉得累,甚至开始犯困,很久就哈欠连天。 约莫过了两个时辰,外面终于有了赵凉越的声音,柚白迅速一个翻身落下,披上了衣衫钻出马车帘子,看到赵凉越正同一个着琥珀色锦袍的公子作别。 柚白只觉那公子明明穿着华贵非常,却是平易近人。 过来。赵凉越转头看向这边,柚白闻言忙跳下马车跑过去。 赵凉越抬手摸了下柚白脑袋,笑着朝韩亭道:柚白,来见过韩二公子。 柚白抱拳做礼。 韩亭看向柚白,打量了一番,问道:这位小兄弟练过吧? 赵凉越道:学过一些三脚猫的功夫罢了。 韩亭笑着摇摇头:怎么会是三脚猫的功夫?怕是别家一府几个高手也打不过他吧。 韩兄倒是抬举他了。赵凉越问,不过看样子韩兄对武术有些研究了? 韩亭对柚白抬了抬下巴,道:来,你说说看,我武功如何? 柚白闻言抬头认真打量起韩亭来,观其身形,察其神貌,然后捣蒜似的点头,认可道:武功很好很好的那种,就跟我师父说的一样,从里到外都练得功夫上了。 韩亭莞尔,问:那你师父是谁啊? 柚白立马摇头:不能说,他老人家定过规矩的。 如此这般,便作罢了。韩亭又看了好几眼柚白,对赵凉越道,这小兄弟长得真讨喜,叫柚白是吧?应该挺好玩的,有空你带他常来找我啊。 赵凉越道:要是韩兄得空,来叫我便是。 我当然有空了,谁不知道我韩二是京都第一闲人啊! 那韩兄这一身本领哪里来的? 这个啊,机缘巧合吧,可能从小打架打多了?又或者,也像柚白一样,受过什么高人指点。 赵凉越笑:是我唐突多问了。 不不不,对于赵兄,也不是不能讲的往事,下次我邀赵兄相聚,想听多少都可以,要不就定在瑢歌下次登台? 那便静候了。 韩亭点点头,突然想起什么,笑道:说起来,今日我来此并非提前知晓这场鸿门宴,而是汤康那老头叫我来的。 是汤博士自己要来? 对啊,我又不是他得意门生,也不是他儿子,哪来这么大的面子叫他过来?韩亭啧啧道,记得先帝在时,老爱找他下棋,但是这老头怕冷,每到冬天就不肯出门,,还是先帝亲自出宫到府上寻他。这老头,一辈子任性惯了,若非他对什么事感兴趣,怕是刀架到脖子上他也不会动换。 赵凉越笑:怕是汤博士今日觉得来得亏了吧? 韩亭反问:赵兄这会有这般想法? 汤博士似乎是个从不对人吝啬赞美之词的人,可今天比试完,他老人家摇摇头便走了。 韩亭闻言大笑两声,道:赵兄才华溢溢,唯独对自己有时候认识不足啊,明明方才雅间内独占鳌头,风发意气,压得王允程脸色都可见的变差。 赵凉越道:天下有才者居多,汤博士更是学子们众望所归,要是能得上一两句赞美和指点,也不枉今天折腾一番。 这你放心,那个老头啊,别的我不知道,就这夸人方面,他夸得越多代表越敷衍,想当年云鹤子来京赵兄可知云鹤子? 赵凉越闻言笑了笑,道:有所耳闻,一身剑艺独绝天下,风华自在山河湖海,是个奇人。 那我就不用多做介绍了。韩亭说着摇摇头,当初云鹤子来京暂住,那汤康老头啊,日日拜访看人家舞剑,家里的美酒都送光了,还要嘴硬说也就那样。呵,老头脾气真怪得很,没夸你就是认可你了,甚至还有一堆歪理给你讲,也不知哪里学来的毛病。 赵凉越自然而然地想到了老师,也是如出一辙的脾气,便道:可能凡天下大才者,皆是与世人不同。 韩亭似乎也想到了什么,道:可能确实如此吧。 两人说话间,韩亭抬头看远处有几个公子哥没离开,一直朝这边张望。 韩亭示意赵凉越看过去,道:虽然我们这些膏粱子弟都多少一堆坏毛病,很多风气什么的不像话,但不是本性为恶,有时候顶多爱看个热闹,就那边那几位,才华比赵兄确实不及,但也算有些上进心,绯霞楼内赵兄初露锋芒,想必他们也是由衷钦佩,想要结交一番,赵兄做个顺水人情便是。 说着,韩亭又简单地介绍了一下那几位公子的身家背景,赵凉越道谢,韩亭拒绝了,顺便要了赵凉越小院位置,总觉有些耳熟,但并没多想,满意地登车离开了。 待韩亭马车轱辘走了,那几位公子果然上前来找赵凉越,开始还有几分尴尬,被赵凉越三言两语化解,随后几人找了茶馆坐下,又小聚片刻,看天色有些晚了,方才不舍地各自道别,相约来日再聚。 回到小院,赵凉越只觉今日虽没有四处奔波,但竟然比来京路上的车马劳顿还要累上几分。 公子,要不要先沐浴? 昨天不是才洗过?你家公子又不是小姑娘,不用这么爱干净。 不是啊,公子,是你去了趟绯霞楼,粘了一身腻歪的味儿回来。 是吗?赵凉越抬起袖子闻了闻,随即皱起眉头,还真带了一股子熏香味回来果然,待的时间久了,习惯成自然,臭的也能成香的。 柚白看赵凉越脸色肉眼可见地变差,问:那我去给你准备水? 快去快去。赵凉越说着三两步进了房间,开始脱衣衫。 不知怎的,赵凉越突然就想起恒恩寺断崖下的那抹淡淡墨香,在这花团锦簇的京都,就像是株兰草,却又似乎刻意把自己伪装成富贵牡丹。 那个叫何渝的人,究竟是谁?靠近自己到底有何目的,是敌是友? 赵凉越叹了口气,将思绪收回,柚白正提着两桶热水进来。 公子,要泡药浴吗?驱寒的,宋叔特意调的,要的话我去给你拿。 赵凉越摇摇头,蹙眉道:算了,我不喜欢那股子药味。 柚白撇嘴:公子啊,你这鼻子忌讳的可太多了,将来的夫人怎么受得了你? 赵凉越哼了声,道:她自然不会嫌弃我! 柚白翻了个白眼,把热水全倒进浴桶,笑道:公子说的也是,你这般好样貌,等你殿试完进入朝堂,不愁没人上门。 赵凉越闻言感觉有几分不对劲,转头问:上门那叫提亲,我又不是女方。 忘了忘了!柚白呵呵两声,道,没准儿还能娶公主,当个驸马呢。 赵凉越笑:就我这穷苦样,皇帝可舍不得女儿跟我吃苦。 也不能妄自菲薄啊,万一呢? 没有万一。 柚白看赵凉越没甚再聊的兴趣,只得换个话题,兴奋问:公子,据韩二公子所说,你在绯霞楼是不是艳压群芳了啊? 赵凉越瞥了眼柚白,道:艳压群芳你要不别用词吧?听起来怪别扭的。 柚白吐了下舌头,道:主要是我看那个韩二公子和你都称兄道弟了,京都公子们一个个眼高于顶的,所以我估摸着,绯霞楼里你肯干啥大事了。 赵凉越将自己泡进热水浴桶中,舒服地叹了口气,道:是啊,他要和我玩一个叫黄金屋的东西,说白了,就是随机挑个字做小令一首,然后看谁写得好。 柚白点点头:我记得你说过,那个王二公子也不完全是绣花枕头,吟诗作对还是有一手的,没准儿你也不是对手,公子你是怎么赢得他? 赵凉越笑道:当然是他有一手,我就有两手了,他先行做令,我便以此为据,寻美玉之瑕,琢己璧之泽。 柚白觉得有些耳熟,回想了一下,道:公子,以前你在暄山书院就干过这事,故意取别人诗词文章的短处来作为自己突破点,批驳对方立意以抛砖引玉,做到最终的压人一头。 难得当时院长对我的评价你记这么清楚。赵凉越笑,王允程此人确善诗赋,引经据典直贯古今,辞藻华美妙笔生花,这是我所不及的,但他囿于繁华的京都,又久居高台之上,未曾遍迹天下,不涉凡尘烟火,不怜苍生百态,所以他整个人少了一份江河灵气才能孕育的济世之情,这便注定他的诗赋,还有他整个人就如同一只价值连城的花瓶,其外惊世,空中而已。 柚白长叹一气:但是公子啊,你当时因为这事,不到一年就被暄山书院的人挤兑走了,也没人替你说话,你这次好不容易来京赶考,怎么又搞这出啊。 怎么,担心我被排挤啊?别忘了,我人还没进京,就有人记恨上了。赵凉越语气轻松,何况当年暄山书院,我年轻气盛,与人争论比试,将其逼得面子尽失,而我事后不想被逐出书院,后悔了就去道歉,给人嘘寒问暖,甚至低声下气,但结果呢,柚白你还记得吗? 柚白仿佛泄了气,肩膀塌下去,道:但是他们并不领情,处处针对你,甚至冤枉你偷院长的东西,以至于最后你为了自证清白离开但是 但是其实追根究底,我什么也没做错,只是他们的贪妒之心作祟,对吗? 柚白连连点头,赵凉越自己没觉得委屈,他却摆着苦瓜脸,倍感委屈。 赵凉越抬手摸了下柚白脑袋,道:可能你公子倒霉,注定路走不顺当,但我知道,有些事逃避和懦弱是解决不了的,如果有人看不惯你,想要毁掉你,想要将你踩在脚下,你只能用锋利的箭头去刺向他,而不是企图自己弯腰屈服,这样只会把弱点更快展露给对方。 柚白似懂非懂点了下头,担忧地道:那是不是会对你以后仕途产生影响? 自然,但是这不可避免。赵凉越抬手让柚白给自己倒了杯茶,接过喝了两大口,接着道,王二出身显赫,自然看不上我,更看不惯我在京都和他被相提并论,还能得到他老师汤老的赞赏。 所以,今天这真的就是针对公子来的呗? 是,所以我不如干脆在他老师面前压他一头。 那,公子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你得罪了王二啊,那可是兵部尚书的儿子,不得把你拖到暗巷里给解决了。 赵凉越闻言看向柚白,打量了一番,突然厉声叫道:柚白! 在呢!柚白看赵凉越突然严肃,不知所以。 赵凉越恨铁不成钢,用下巴去看柚白,道:我说,能不能别忘了你师父是谁啊?现下又没让你带兵打仗,就保护我一个人,你做不到啊? 当然可以了!柚白最讨厌赵凉越每次用下巴对着他,很不屑的感觉,仿佛在说,你就是个小屁孩,你什么都干不了。 行了,这不用你管了,去玩你的吧。赵凉越大半个身子躺进浴桶。 翌日,天没亮,赵凉越便起来开始翻东西,柚白正在练功,一个翻身从房顶下来。 公子,你在找什么?柚白倚在窗户上,疑惑地探头探脑,然后发现自家公子又翻出了那身破烂的道袍和斗笠,柚白, 赵凉越拿起衣服闻了闻,皱了下眉头,转头问:怎么没拿去给我洗了?上次沾那么多灰。 也没人想到你还要穿啊 柚白劝道:昨天不是结交了几位公子,估计以后是你同僚呢,就不考虑去拜会他们,建立一下感情? 赵凉越没做理会,犹豫了下,还是把一身灰的道袍套到了身上。 柚白又劝:再说了,公子你那算命也挣不到啥钱啊。 赵凉越问:上次不是带回了二两黄金? 说起这个。柚白翻过窗棂,凑过来道,公子,那个姓何的对你出手如此大方,不会有什么猫腻吧? 看来你也不是笨得无药可救啊。赵凉越想了想,问,那你能看出来,他武功在你之上,还是在你之下? 柚白回忆了一下,道:我只知道他武功不差,但是我与他孰高孰低还得打上一场方见分晓,公子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不是突然问。赵凉越道,你不是说这些日子,总有官府的人暗中跟踪我们吗? 柚白点头,疑惑问道:但不是让我装作不知道吗?说咱们没做亏心事不怕等等,公子你的意思是,跟踪我们的人是姓何的?那他不就是官老爷? 那你敢去找他打上一场吗? 什么?我为什么要和他打一场啊,多帮你再得罪一个京都显贵,好让咱们成为京都众矢之的?这日子还过不过了。 赵凉越直接给了柚白脑门一下,道:让你打就打,那么多废话? 柚白委屈地摸了摸自己被打的脑门,问:那我去哪里找他? 不用刻意找,等他自己上门就行。 说话间,赵凉越戴上斗笠,拿着算命的签筒和半包铜钱往外走,柚白跟上。 这次赵凉越挑了城南的一处市集旁摆摊算卦,柚白隐在暗处,静观其变。 因前几日建宁玉牌的事早已传开,今日找赵凉越算命的人不少,遇到纯看热闹的,赵凉越便用生僻字句一一忽悠,遇到诚心求助的,就悉心指条路子。 约莫半个时辰后,一阵熟悉的笑声传来,赵凉越抬头,看到了不远处那双熟悉的桃花眼。 随后有侍从开路,何渝大摇大摆地插队,坐到赵凉越面前,旁的人皆是看他一眼,便如潮退去,面带惊恐之色。 怎么都走了呢?何渝好似全然察觉不到自己的原因,悠闲地伸手抽了根签递给赵凉越。 赵凉越接过,看了眼,道:小吉。 何渝闻言啧了一声,道:怎么会是小吉呢?今天能遇到溪鳞,是大吉啊。 赵凉越叹了口气,问道,今日不知大人来此有何贵干? 何渝微微蹙眉:叫我大人多生分啊?而且我就一芝麻小官,那担得起这一声大人啊。 前段时间不是还说家里经商? 何渝哈哈笑了两声,道:官商勾结嘛,本就一体,说我是经商的也不为过啊。 赵凉越不想再绕弯子,直接了当道:你对京都大员家公子的秘辛了如指掌,又能在暗里调动官府的人跟踪我,再细观本身仪态作派,还有京中百姓反应,怕不是个小官这么简单吧? 何渝见赵凉越直白,也不狡辩了,道:溪鳞真聪明,一下就猜中了。 恋耽美 全文免费阅读(12) 见何渝照旧的嬉皮笑脸,赵凉越凑过去放低了声音,问道:你到底要做什么,非得把我拉到同一艘船上? 何渝笑道:就是想和溪鳞做个交心的知己罢了。 利益为上,大人是聪明人,不会耗费心思在无用的事上。 噢,是吗?何渝抬起手来,缓缓理了理自己袍袖,道,不过今日前来,确实有件事要告诉溪鳞。 何事? 自然是宁州的事。 赵凉越抬头看向何渝,带着不解问:难不成大人会告诉我宁州实情吗? 看来溪鳞料定宁州已经出事了。 赵凉越微微点头,道:我从几位喜参加诗文聚饮的世家子弟那里了解到,今年宁州的举人还没有一位入京,但往年哪怕是正当灾祸,也不该有这种情况,而且宁州应该还发生了□□,启用兵力镇压过,怕是宁州这次天灾还伴有人祸。 似乎在理,但这些仅是推测罢了,有些事出现得反常,但可不一定成为证据。 这是自然。赵凉越道,坐实这场天灾人祸的证据,除了这些猜测,便是工部铁矿的开采有问题。 何渝似乎来了兴致,问:何以见得? 赵凉越抬手取了杯茶,用手指沾了茶水于桌上画出大许地图轮廓,道:本朝铁矿开采主二处,漠北和宁州唐县,漠北矿量远不及唐县,很难变更,但近来工部却因此人手不够,需要到南市寻找懂得铁矿相关事宜的工匠,且每半月会换一批,其中必有问题,且出自宁州。 是啊,宁州年底洪灾也是殃及了不少地方,明明是安抚百姓的关键时候,却偏偏在矿产上翻了不少。何渝笑,看来溪鳞四处算命,明着是替人解惑,实则却是要摸一摸这京都浑水多深啊。 京都城不是水,而是海,海若发难,怒涛汹涌可破巨舰。赵凉越长叹一气,道,海的威严和危险从来都摆在那里,世上从来都不缺聪明人,更别提人杰云集的京都,只不过有些事看清是一方面,选择怎么面对和行动又是另一方面。 何渝指头轻点桌面,沉默片刻,道:工部这些年不规矩的事做得是愈发胆大了,今年甚至是直接南市招人赶自己的黑工,可朝堂却是连参他们的折子都少得可怜啊。 赵凉越问:那大人想要我做什么? 何渝看向赵凉越,桃花眼又噙满了风流笑意,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我只是想告诉溪鳞,莫要冲动,莫要不顾惜自己,不然我会心疼的。 本来谈话还算正经,但何渝最后那句话一出,赵凉越猝不及防地噎了一下,只觉此人到底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何渝自己倒是完全不觉不妥,似乎自己在做同吃饭一般再正常不过的事,还企图找到赵凉越斗笠白纱的缝隙,以窥视其本容虽然那日恒恩寺断崖下已经近距离见过一面,但月光到底是有些朦胧,总有细节来不及好好看。 赵凉越已然心生不耐,正要发作,何渝识趣地收住,径自起身熟络地道别: 溪鳞,我这还有事要忙,先行离去,有缘再会,或者是无缘我也找你。 言毕,何渝身形一晃便离开了。 只见何渝优哉游哉地朝南行了半条街,走到一处茶摊时,就顺手买杯茶水喝,可怜那小摊主看到何渝的脸就吓得跪地,忙拿出最好的茶叶给他泡上,还怎么都不肯收钱,何渝只得丢了一锭银子,在小摊主没反应过来时,就又身形一晃,趁人不备往拐角里去了。 呦,这不是我们褚大人吗?又在做散财童子啊。 一个身量挺拔,着素色常服的俊美男子就站在拐角内侧,他的背后是一匹栓在杨柳树上的汗血宝马,只是那马的鞍鞯辔头什么的都极旧,显得颇为不搭,同样,这突然出现的一人一马也同华服在身的何渝不搭。 何渝看了男子一眼,问:怎么就散财童子了? 还不散啊?我都看见了,你喝个茶就给了人家一锭银子,真够败家的。 何渝笑:我拿着工部老头儿孝敬给我的钱,去接济接济广大老百姓怎么了? 男子叹了口气,道:也就你敢这么玩,你看看你在京都那名声差的,要是哪天你真被拉到刑场,百姓恨不得连夜庆祝。 行了行了,每次见面都要阴阳怪气我两句。何渝道,多考虑考虑你自己吧,媳妇儿都没娶,领了俸禄就往济病坊送。 我府上又没人用银子,怕啥? 榆木脑袋。 男子闻言烦道:行了,怕你了,每次一说你,立马能往我这扯,从小到大嘴皮子的功夫就没赢过你。 那是自然。何渝毫不谦虚,走过去摸了摸男子的汗血宝马,道,这马不错,据说是皇上前天赐你的,不过你找我不能是为了炫耀这个吧? 男子懒得再和何渝掰扯,直接道:是来告诉你,我查到赵凉越的事了。 说来听听。 从出身到现在,地方和户部都有记载,看似一点问题都没有。 看似没问题,实际上就是有问题了。 对,赵凉越出身在赵氏旁支的下等家族里,又是庶出,五岁时,父亲得罪本家被打死,后母亲因画技出众被主家看中,就带着赵凉越住到本家宅院,但以赵凉越的身份,顶多学些简单诗词和礼数教条,很难被授予系统六艺,更别提治国为政之道,赵凉越也的确在母亲死后,接着用画技在主家换得活计,可就在四年前 男子眯起双眼,疑惑道,主家突然送他去暄山书院,好似挺重视他,不过不久后赵凉越便从书院退学,之后一直待在主家宅院,三年后,也就是一年前,赵氏更是以子嗣稀薄为由将其写入主家族谱。 也就是说,他能在科举中一鸣惊人,很可能是源于四年前的一场变故,而那场变故是什么,我们并不知情。 男子看何渝不自觉紧锁的眉头,叹了口气,道:自打你看了赵凉越的那篇策论,就一直是这个样子,或许有的事只是因为你想得太多,才出现了错觉。 何渝摇摇头,道:但是太像了。 只凭文风,未免太过牵强。男子苦笑道,你有时候不要太逼自己,斯人已逝,我们继承遗志,便已经足够了。 何渝闻言沉默半晌,道:或许你说的是对的,但我直觉告诉我,赵凉越或许不是来客,而是归人。 是吗?男子苦笑一声,正要再说什么,一个身影突然从墙上闪过,快如清风,让人难以捕捉。 男子露出几分吃惊来,看向何渝,却见何渝只是浅浅笑了下,男子低声问道:你刚刚是不是知道有人跟踪我们? 何渝淡定而坦然地点头。 看来你知道对方是谁。男子道,不过在这京中,能在我眼皮子底下匿其身形的可不多啊。 无妨。何渝道,那是赵凉越身边的侍从,唤作柚白。 赵凉越的侍从? 嗯。何渝回头看向男子,默了默,故意提高了声音,笑道,那孩子还未成年,武功怕是比你还好吧。 男子会意,也高声道:胡说,京都没我打不过的! 你就吹吧。 我当年二十三岁就是武状元了,我打不过他? 但你并没有发现他跟踪我们。 没准也就这藏藏躲躲的本事了,和我正面打一架必定是不敢的。 柚白本是一直跟在何渝身后,打算与其打一架试试底细,见他进拐角以为机会到了,不料脚刚踏进去一只,又出现了另一名男子,只得先藏在屋檐后,听他们说话。 这不听还好,一听不得了这两人竟然还在背后调查自家公子,还查出了不少事! 可正待柚白继续竖起耳朵听,两人竟突然拌起嘴来,听来听去也捕捉不到啥有用的,只有那名男子非要和什么人打架,柚白思索一番,才发现说的似乎是自己?! 柚白自认想来没啥进取心,但在武功上生被师父打磨出争强好胜的心来,听着男子的话心里直冒火。 什么叫京都没他打不过的?什么叫没准也就这藏藏躲躲的本事? 柚白在心里骂了一句,拳头已经硬了。 但又想到自家公子苦口婆心的教诲,还是忍了下来,努力把自己的怒火压了下去。 又过了一炷香,柚白看两人说笑着一起往西北走,知道今天时机未到,便身形一晃,消失在墙头。 第12章 第十二章 公子,经过就是这样。 赵凉越摸着阿白茸茸皮毛,思索一番,道:看来他们与老师的渊源不浅。 就是不知道他们是敌是友了。 柚白说着突然伸手去摸阿白,阿白直接屁股一扭躲开,柚白不肯死心非要惹它,时不时用手戳那白色毯子一样的毛,惹得可怜小猫儿一直喵呜,最后赵凉越看不惯这一人一猫较劲,让宋叔把阿白抱走,这才安生下来。 柚白擦了擦一手的猫毛,问:那公子猜到他们真实身份了吗? 武状元,得圣上宠爱,能够短时间派人去泖州调查我的事,当今京都符合这些条件的,恐怕只有金銮卫指挥使刑朔了。赵凉越抬头看着院子的四方天空,没有月亮,黑漆漆一片,道,至于何渝,既然姓褚,又能与金銮卫指挥使走这般近,应该就是当今刑部尚书褚匪无疑了。 柚白吃了一惊,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叹道:幸好我没和他动手,听说金銮卫杀人眼都不眨,那他们老大岂不更是惨无人道的活阎王? 赵凉越笑:你进门时不还说,要揍得人家满地找牙? 我当时哪知道他两的官这么大,明明做到那个位置的,一般都是老头。柚白说着叹了口气,开始担忧,公子,咱们不会惹上事了吧?刑部和金銮卫都找上咱们了。 确实,我也没想法他是刑部尚书,不过 柚白忙问:不过什么? 不过他必定早发现你跟踪他,也没打算把身份瞒着你。 是没打算再瞒着公子了吧。 哎呀,变聪明了啊,来,给你块梅花糕做奖励。说着,赵凉越从盘中拿了块扔给柚白。 柚白接过,却是没心情吃,愁眉苦脸道:怎么进京了这么多事啊,世家子弟看你不顺眼要排挤你,刑部尚书都亲自要查你,金銮卫也参与了,这以后日子怎么过啊? 出息。赵凉越抬手给了柚白脑门一下,道,当年日子过得不比这难?现在有吃有喝,秋冬里穿得又厚又暖,愁什么? 柚白捂着脑门,哀怨道:当然是愁我们很可能命不久矣了! 不会的,他们要动手早动手了。赵凉越转着手里空杯子,往西面的墙看过去,又看了看刻漏,正好戌时,便道,或许,我们是时候去拜访萧公子了。 我家公子还没回来呢。 赵凉越和柚白刚到萧院门口,还未敲门,冬蝉一个翻身从墙头落到两人面前。 柚白看着面前的小屁孩,想起之前受的气,便哼了声道:怕不是你要拦着吧? 冬蝉切了声,道:能不能等我把话说完,你们家公子都没说话,真是长虫非要碰壁。 你说什么呢?柚白转头问赵凉越,他什么意思? 赵凉越淡淡道:夸你呢。 柚白疑惑:夸我? 冬蝉见状不禁笑了,对赵凉越一拱手,道:我家公子说了,赵公子前来拜访,请去厅堂招待,他收到消息自会速回。 如此,多谢了。赵凉越说着,随冬蝉往里走,柚白气鼓鼓地跟上,不料等赵凉越一进去,院门就关上了,柚白气急败,选择无甚礼貌地跃上墙头,也进了院子。 赵公子,这里便是厅堂了,您且先坐着,我家公子不出半炷香时间就回来了。冬蝉说着唤了丫鬟端上点心茶水。 赵凉越微微颔首,道:方才跟在我身边的少年,应该也进来了。 冬蝉笑道:无妨。说完便退下了。 赵凉越端起茶水来,左右望了下,只觉确如柚白所言,院内构造陈设一如自己院子,只是堂前多建了一处戏台,那戏台是完整的一方大石,除了表面处理平整,并没有多余雕刻砌筑,露天面月,风霜负体,此刻在灯火朦胧下,透着淡淡孤寂和荒凉,与京都的繁华格格不入。 泖州冬园从京都雪枋院,从槐峰到萧瑢,似乎一切都冥冥中和老师的往事纠缠在一起。 很多年前的京都,是否有过一场腥风血雨,而老师正处旋涡之中,所以才迫不得已离京漂泊,落得凄凉而终? 赵凉越心中有太多疑惑,坐立不安,只觉时间过得格外煎熬。 一盏茶后,萧瑢从外面回来了。 不同于雪枋院所见的萧瑢,此番的他没有半分令人怜爱的柔弱之态,提步泰然,行若清风,一双美目竟是带了几分犀利。 萧公子的脚程比我想的还快。 赵凉越起身,和萧瑢作揖。 萧瑢笑笑,与赵凉越一同落座,道:怕是真正急的人不是我,而是赵公子吧? 这是自然,老师待我恩重如山,若有何夙愿未了,我自当竭尽全力,刀山火海也不足惧。 赵凉越说得恳切,萧瑢只是摇摇头,平平道:赵公子这话,我听过的太多了,当初多少人对王老肝脑涂地,后来就有多少人拉他跌落泥潭。 我不会。 但我不会信。 赵凉越紧紧皱起眉头,面露愠色。 萧瑢见状,笑道:怎么,如此怀疑赵公子几句,便要心生怒意吗? 不是。赵凉越顿了下,道,是想到了众叛亲离四字,老师当年离京,定是承受了难以想象的苦楚,且孤立无援,他那样千仞无枝的性格,注定痛不欲生。 萧瑢看到赵凉越脸上的悲怆,愣了下,似疑非疑道:果然是不一样的吗? 赵凉越整理了一下心绪,问道:老师在京都时,并非一介白衣,而是朝中大员对吗? 何以见得? 刑部尚书褚匪,他似乎对我的事很感兴趣,而究其缘由,是我策论与老师相近的文风,仅因文风而三番两次接近,基本可以说是捕风捉影,但他那怕是这种虚无缥缈的线头也不肯放过,于他的重要性可见一斑。赵凉越道,我想,若非往事因果,朝中三品大员断不可能这般行径。 原来是他啊。萧瑢看着杯中茶叶浮沉,笑了下,看来他的眼力,丝毫不减当年。 恋耽美 全文免费阅读(13) 赵凉越问:萧公子认识褚尚书? 做点生意罢了。萧瑢淡淡回了句,端起茶来喝了一口,抬眼望向不远处墙头的那只漂亮的白猫儿,问,那你在雪枋院门口捡的那只吧? 赵凉越不明所以,点了下头。 萧瑢道:我那天想说的,还有今天想说的,都说过了。 你是指那出《寻灵》的戏? 是啊,赵公子聪颖过人,想必猜到了些什么吧。 赵凉越道:如果我猜得不错,散仙目海便是指的老师,阿九指的是尚还追随老师的志士仁人,至于元胥,便是指的像我一样尚不确定选择的人。 萧瑢道:正是,那你会怎么选择呢? 赵凉越并不直接回答,而是问道:关于那戏的结局,想必萧公子已经写完了吧? 还真没有。 不,已经写完了。赵凉越道,在你的心里,有一个你坚信会实现的结局,虽然那会很难,甚至可以说是遥不可及,但你会不惜一切代价,甚至是付出性命。 萧瑢闻言大笑几声,道:赵凉越啊,人心难测,我也许不过是个替王老传话的,你这样夸赞我,是不是为时过早?你对京都了解多少,你对我又了解多少呢? 赵凉越摇摇头,看向庭前那方戏台,道:不,有些事无需言语,便已然感之于心。 萧瑢看着赵凉越,在这一刻,仿佛看到了一点模糊而熟悉的影子。 不过你说的对,人心难测,我信你,但并不意味着你也要信我。赵凉越笑了下,问道,所以,当你觉得可以全盘相告的时候,再告诉我吧。 这么说,赵公子不急着问我了? 那萧公子会告诉我吗? 萧瑢看眼前的人从一开始的焦急,恢复成一贯的稳沉自如,便知晓自己的意思他已经明白,嘴角微微呡了个笑,道:我现在却是无法相告,那你还愿为我做事吗? 赵凉越道:看来这是考验。 自然。 请说。 是关于工部铁矿的事。 赵凉越微微皱眉:果然是宁州。 看来褚大人已经说过一些了。萧瑢问,不知道你现在知道多少? 宁州天灾为实,人祸只怕是更严重,其中的切入点便是工部突然在民间招工,这与宁州铁矿难逃干系,不过铁矿一事只是表象,更为深层的是京都与地方党羽勾结形成的一张巨网,这张巨网可以做到欺上瞒下,可以在一州大事上一手遮天,朝堂却无法察觉,或者说察觉了也无能为力,这才是真正可怕之处。 萧瑢点点头,道:是啊,这样的一张大网,要想撕开它谈何容易。 可是,你们一直在尝试吧。赵凉越看了眼路过的冬蝉,道,那么对我的考验是什么呢? 萧瑢从袖中拿出一张纸条递给赵凉越,道:这上面写有城西三处私家院宅,颇为雅致讲究,客人往来并不多,只接待达官显贵,但萧二等一干公子哥们并没听说过,我派的人也探不进去。 看来是不做明面生意,而是专以此为幌子暗度陈仓了。 这几处院宅的主人我暗中调查过,都是京都近几年的生面孔,多是四地的商贾,无从查起。 萧公子的意思是,让我去查? 正是,雪枋院在京多年,他们对我不得不防,但对于一个看似普通的书生,可就没那么高戒备了。 赵凉越笑:听着似乎在意,但其实难度更大。 萧瑢看向赵凉越,问:那你可愿帮这个忙? 说了是考验,自然不可能是抬抬手就能完成的事。赵凉越在心里思忖稍许,道,给我半个月,大概等京都落雪时,便有消息了。 萧瑢道:好,那我便静候了。 两人说话间,柚白和冬蝉从堂外进来,柚白怀里抱着一堆用油纸包的东西,冬蝉不停地手脚上阵来抢,都被柚白轻松地一一躲过,还冲冬蝉做鬼脸,气的冬蝉脖颈上的平安锁都歪了。 冬蝉,不得无理。萧瑢走过去呵斥,冬蝉立即老实了,委屈地蹭到萧瑢身畔撒娇。 赵凉越也走过来,问:柚白,你怀里抱的什么? 是糕点,好多好多,明明是我的!冬蝉气呼呼喊道,然后被萧瑢按了回去。 赵凉越抬手掀开油纸一角,发现确是些上好的糕点,用料都是肉眼可见的足,杏仁桂圆多得都从皮里冒出头来了,还很新鲜。 赵凉越抬头诧异地看向柚白。 是老夫人给我的,我说了不要的柚白低头解释,声音越来越小。 赵凉越一看柚白那样就知道,老夫人估计才把东西拿出来,这不争气的就开始流口水,哪里会拒绝不要? 萧瑢看了那些糕点一眼,目光微动,对赵凉越道:都是些小孩爱吃的点心,收下便是。 冬蝉闻言委屈道:老夫人还让他常来,他要是常来,糕点都要被送走了。 怎么今天这么多话?萧瑢推了下冬蝉,去后院扎马步,两百。 啊,公子我错了。 快去。 冬蝉只得哀怨地往后院跑去,柚白偷偷瞥了眼,不禁笑了下。 还笑?赵凉越呵了柚白一句,回头对萧瑢道,竟然是老夫人的意思,那便在此谢过了。 不必谢。萧瑢笑道,母亲素来喜欢孩子,只要家里来了孩子,她都免不了要给些吃的玩的,更何况柚白如此讨人喜欢。 听到如此夸奖,才被自家公子训的柚白立马直起腰板来,脸上露出几分骄傲来,心道美人公子果然好眼光。 是老夫人慈爱罢了。赵凉越问,不知今日可有机会拜会老夫人? 我们过来的时候,老夫人就歇下了。柚白说着担忧道,许是天气寒冷了,老夫人一直在咳嗽,后来还难受地捂住胸口,眼泪都流出来了。 赵凉越闻言也皱起眉来,问萧瑢:老夫人身体抱恙,可有好好找过大夫瞧瞧? 母亲一直用着药调理,只是近来天寒,更容易加剧病情了。 赵凉越从柚白和萧瑢的话间便知这位老夫人多半身体亏损,难免唏嘘一声,正要说什么,只见冬蝉抱着一个漆匣过来了,小脸上满是不满。 不是让你扎马步?萧瑢道。 冬蝉撇了撇嘴:老夫人叫我过来的,说是这个也给赵公子和某人。 什么叫某人啊?柚白对冬蝉抬了抬下巴,道,老夫人都说了,你要叫我哥哥。 冬蝉呵呵一声,把漆盒往柚白面前一放,就往后院跑了。 赵凉越看了漆匣一眼,又看向萧瑢,觉得这位老夫人似乎有些过于热情。 萧瑢一眼看到赵凉越疑惑的神色,思忖片刻,压低了声音道:实不相瞒,本来我还有个弟弟,当年逃难途中不幸早夭,母亲一直难以放下。 赵凉越闻言愣了下,明白了萧瑢话里的意思,道:节哀。 所以,得空能让柚白过来陪陪母亲吗?这算是我的一点私愿。 老夫人喜欢是这孩子的福分,只希望不会叨扰到老夫人。 不会的。萧瑢笑了笑,问,夜还未深,要一起下盘棋吗? 赵凉越笑道:今日怕是得告辞了,再待下去,老夫人塞东西多得怕是柚白要用小车拖回去了。 如此,我送赵公子回去。 一堵墙的距离罢了,萧公子还是去照顾老夫人吧。说罢,同萧瑢作别,带着一脸满足的柚白出了萧院。 等回到自己院中,赵凉越泡了热茶看书,柚白把漆盒打开,发现里面都是些京都时兴的小玩意儿,做得非常精致,柚白一时不知先玩哪个,便一边拆了糕点吃,一边在里面翻看。 晚上不要吃太多,以免积食。赵凉越翻着书卷,顺带提醒道。 我练会儿功就好。柚白含糊地敷衍道。 赵凉越抬起头正打算教训柚白,但看到柚白吃点心吃得嘴边都是渣,好奇地翻翻这,翻翻那,盘着的双腿还随着主人欢快的心情而晃来晃去,便没再说什么,嘴角呡了个笑,随他去了。 还是个孩子,何必立那么多规矩? 第13章 第十三章 公子 夜半,赵凉越迷迷糊糊中听到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随后是柚白略略沙哑的声音。 怎么了? 我害怕 柚白的声音在发颤,赵凉越眉头一皱,忙起身摸着把床旁灯盏点亮,胧胧灯光扫开黑暗,赵凉越看向半夜跑到自己房里的柚白。 柚白此刻已经满头大汗,额头鬓角的头发惨兮兮地趴着,双眼湿润发红,狼狈得像是只从雨中抱回的小狗。 是又做噩梦了吗? 嗯我又梦到了五年前的瘟疫,当时的知府控制不住百姓的外逃,就向京中递了折子,然后 然后朝廷派了一名将军和两名御史前往,将军直接选择带兵拦截,不服从者格杀勿论,最后在泖州与河州的交界处,将军拦截下西逃的难民,血流成河,无一人活命。 可那整整五千人,真的都是因为不服从命令而丧命吗?公子,我们明明都看到了!他们都在往回跑,都在哭喊着饶命!他们不是所谓的暴民,他们 柚白说着说着,跌坐到地上,眼泪止不住地流,双眼带着恐惧和愤恨。 我知道,我都知道。 赵凉越跪坐到地上,温柔地抱住的柚白,轻轻地拍着他的背做安抚,自己的脑海也不可遏制地出现了那场□□情形。 黎明将至,衣衫破烂的老人孩子,铁甲在身的官兵战马,还有铺天盖地的流矢,一切都像是一场实力悬殊的狩猎,战马膘肥体壮,飞驰如雷,迅速将人群围住,堵住了任何一条通往生的可能。 而被瘟疫和饥荒折磨的人们,羸弱而绝望,像羊群一样被赶到中间,然后在流矢中被穿膛破肚,不到半个时辰,便是血流成河,无一活口。 彼时,赵凉越和柚白就躲在不远处的山洞里,目睹了这一切,柚白整个人都在发抖,赵凉越死死地抱着他。 明明升起的红日已经将暖阳洒向大地,明明一切很快又归于寂静,但他们只觉恶寒遍体,那些绝望的哭喊也被无限拉长,长到一直回响在记忆深处,直叩人心。 而制造这场人间炼狱的那名将军,正是如今京中炙手可热的骠骑营统帅,王允明。 在梦里,他们的刀刃都是红的,都是血都是血! 而且公子我看到了,我看到了。 赵凉越紧紧抱住满头冷汗的柚白,柔声道:没事的,都已经过去了,刚才也只是一个梦。 不,不是!我白天看到了。 赵凉越楞了下,问道:你是说,你看到了王允明? 柚白不停地点头:就是他,我这辈子也忘不了那张脸,当年他杀了那么多无辜的百姓,他却笑着,足足两千人命! 赵凉越长叹一口气,将柚白按在自己的肩窝,道:他们都会受到应有的惩罚的。 但是公子,我们真的可以做到吗?柚白抬头看向赵凉越,语气哽咽,我看到他还在京都里逍遥快活,他们,他们肯定早忘了,甚至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还有,刑部尚书和雪枋院都在试探你,他们真的会是王老前辈的故人吗,他们会不会只是想斩草除根?他们 柚白,你看着我。赵凉越开口打断,你不是说相信老师说的,也相信我说的吗?那就一直相信下去。 公子,我一直把你当做这个世上最后的亲人我怕你 我都知道。赵凉越把下巴搁在柚白脑袋上,就像小时候一样,柔声道,信我。 柚白紧紧攥着赵凉越的衣襟,再也忍不住,放肆地大哭出来。 赵凉越倏地回想起当初与老师就此事发生的一段对话。 他问老师:世间苍生熙熙攘攘,皆为利来,皆为利往,为其不择手段,以至泯灭人性,为何不曾得以天罚?而许多为民请命的仁义之士,为何却不得善终? 那时老师没有立马回答他,只是示意他看向不远处的柚白。 彼时柚白正以木枝为剑,苦练之前他师父交给他的剑法,一招一式,一板一眼,汗流侠背而不自知。 赵凉越倏地想起柚白之前拜师时,对他老师所说的话:徒儿很笨,不够聪明,但是徒儿想要有能保护周围人的能力,所以不怕吃苦。 赵凉越不禁莞尔。 老师道:这便是仁义存在的意义了,守住身边人,守住天下人,问心无愧,九死而不悔。 问心无愧,九死而不悔。 赵凉越收回记忆,在心中默念了这句话。 是了,这便是他所答应老师的,也是他只身赴京的初衷和本心。 这夜,皓月拨开层云,郎朗明辉相照,若静水而流深,似剑光而藏鞘。 隔日清早,宋叔正打扫庭院,远远就看到柚白只着了件早秋的衣衫,便立即过去提醒: 欸,怎么穿了这么薄的衣裳?又道,虽是练武的人,倒也不能全然不顾惜自己。宋叔说着要拉柚白去房里添衣裳,但发现今日柚白一直别着头,似乎在极力不让别人看自己的脸。 柚白笑得有点生硬,道:宋叔,你去忙吧,我自己去换。 看来是有事。 宋叔故意放开柚白袖子,做出要走的姿势,趁柚白不注意,一个转身,看到了柚白那红肿的双眼,应该是哭的。 柚白,是不是遇到啥事了?宋叔拉住他,看这眼睛肿的,跟馒头似的,有事要告诉公子啊,别闷在心里。 没事没事,只是飞虫进眼了。柚白忙开始解释。 这冷天哪里来的飞虫,还能一下进两眼啊?你这孩子,有事要说出来。 真没事,而且宋叔啊,我不是小孩。 说着,柚白把自己袖子一抽就要溜,迎面看到了赵凉越一顿,几乎是瞬间想到昨天晚上自己做噩梦跑去他房里哭,顿时觉得羞赧不已,郁闷地抓了抓脑袋,然后一跃上了屋顶,瞬间没了影。 公子,这孩子 赵凉越看着柚白离去的方向,轻叹一气,道:没事,小孩子闹个脾气,哭上一场也是正常的,不用过分担心。 那便好。 对了,宋叔。赵凉越收回目光,问道,你可知城西绯霞楼后那条街道都有那些商铺? 恋耽美 全文免费阅读(14) 宋叔回想了下,道:绯霞楼附近的商铺,多是贵重的首饰铺子,也有俩家茶楼倒是,不过都是些达官显贵去的地方,平常人家少有去的。 赵凉越点点头,接着问:那可是有处客源稀少的私宅,接待顾客甚少,稍显冷清的? 确有,在那条街的尽头。宋叔想了想,道,那宅子名鹿鸣,据说是住了位江南来的琴师,琴技高超,只是鲜少见客,求而不得。 那比雪枋院瑢歌如何? 宋叔摇摇头,道:以我愚见,多是沽名钓誉的手段,那比得上多年红遍京都的一指念? 赵凉越笑笑:那这鹿鸣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呢? 宋叔也跟着笑了笑,道:富贵闲散人的乐趣吧,估摸着也不差钱。 那样的金银地段,还真是闲散啊。赵凉越思忖稍许,喃喃道,另外两处估计查不出什么来,看来就是鹿鸣了。 宋叔问:公子可是要查什么?没准儿我能帮上什么忙。 赵凉越看向宋叔,默了片刻,道:也没什么大事,是份跑腿差事,去叫柚白过来吧。 宋叔识趣地不再多问,道:那孩子现在不知在哪个房顶呆着,不过他还没用早饭,我只要去点上炊火,约莫也能出现了。 赵凉越点点头,宋叔转身往厨房走。 宋叔,你家里可还有其他人。 有,但是不曾来往了,是我自己作孽。宋叔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脚步,语气轻松得像是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 赵凉越回书房接着看书,没一会儿,柚白就从窗户翻进来了,满脸写着别扭两字,嘴里叼着个饼,一看就是宋叔塞给他的。 赵凉越道:看你那表情,不知道的以为你要吃了我。 柚白不说话,闷声靠到书案上吃饼,背对着赵凉越。 好好吃,多吃些,待会儿让宋叔给你整顿满汉全席。 柚白疑惑地转过头来,看着赵凉越淡淡的笑,更迷惑了。 赵凉越放下书来,看向柚白,道:有件事,需要你去做。 做什么? 当别人府邸的小厮。 我为何要当别人府邸小厮? 赵凉越将书案上的写好的纸条递给柚白,道:老样子,把这张纸条上的事查清楚,即可。 鹿鸣?柚白道,听着好生风雅,怎么和铁矿扯上关系了? 无需多问,只要按着我写的去查,中途有发现翻墙回来告诉我,或者去城西桥头寻我。赵凉越道,还有,要是出现意外,立即脱身回来, 柚白点点头,把纸条看了两遍,然后收好。 对了,你做事记得背着宋叔,这次去查鹿鸣要段时日,你就说是有要事回泖州主家。 背着宋叔?宋叔不是人可好了,他从来不把我当侍从,都是把我当孩子照顾的。 不,他有问题。赵凉越微微蹙眉,目前也只是发现端倪,还不确定他的来意。 那我岂不是不能离开公子了,万一他对你不利怎么办? 你不是前一刻才说宋叔人可好了? 柚白挠挠头,道:你不是常说,人心隔肚皮,你看人肯定比我准,我就相信你就好了。 赵凉越舒眉笑道:那你也信我,他不会对我不利的,放心地去查我写的这几件事就好。 对了,你还要小心那个刑部尚书,就桃花眼那个。 是应当小心。 要相当小心!柚白看着赵凉越不以为然的神情,叹了口气道,我都打听过了,他在京都简直恶名昭彰,和那个邢朔狼狈为奸,心狠手辣。 行行行,我知道了。 赵凉越回答得敷衍,柚白还要说什么,这时宋叔来敲门了。 公子,柚白,饭做好了。 好了,快吃饭,不然长不高的。赵凉越起了心思揶揄一句,惹得他跟阿白似的直接炸毛。 公子! 我知道,我会小心的。赵凉越正色向柚白保证。 柚白这才点点头,肚子跟着咕了一声,赵凉越不禁笑出声,柚白已经忘记了昨夜那份羞赧,又恢复了厚脸皮,毫不在意地呵呵笑了声,忙着跑出去吃饭。 转眼已是深秋将尽,冬寒抢先一步袭来,每次大清早起来一推门,迎面便是北风割过来。 近日里,赵凉越除了偶尔同几位公子聚聚,其他时候无论下雨天寒,都是要出去算卦的,每次当他穿上那身破道袍,顶着北风出门,宋叔看着就替他冷,让他加些衣衫却又是不肯的,于是只得每日在他回来时,煲热汤给他暖和身体。 一开始,赵凉越还提防着某两位世家公子蓄意报复,可始末他们都没来找过赵凉越麻烦,倒是那位姓何的公子,不,应该说刑部尚书褚匪褚大人,来得比谁都勤,有时候还要赖在卦摊旁半天,跟医馆里开的膏药一样黏糊糊的。 这日,赵凉越照旧一身破道袍出现在城西桥头,凳子都还没坐热,褚匪便到了。 溪鳞啊,这么冷的天,还要天天出来啊?不是说了吗,想要打听什么,直接问我就好。褚匪笑意吟吟,拖过旁的凳子坐下,随手从签筒里摸了根签递给赵凉越。 赵凉越抬头瞟了下那双噙笑的桃花眼,习惯性地从褚匪手中抽回他摸的签,看了眼淡淡道:今天大凶。 欸,怎么最近次次都是大凶啊。褚匪语气故作担忧,但神情轻松,甚至可以说是愉悦。 大凶不宜出门,褚大人还是待在自己府邸比较好。 那不行啊,溪鳞这般天气都出来养家糊口了,我怎么好待在府里呢? 就算养家糊口又不养你,你待在哪里跟我有何干系? 赵凉越有些无语,腹诽了两句,习惯性地叹了口气,道:褚大人方才说可以打听事情,那草民还真有事要问了。 有事尽管问,也不要自称草民草民的,你我之间怎么能这么见外? 赵凉越不欲与他掰扯别的,直接问道:是关于城南平宣巷私宅的,不知褚大人知不知道期中有两处不太寻常的私宅? 城南私宅?褚匪笑道,这应该是户部管辖吧,且我又不常去,哪里知晓这些?溪鳞未免太看得起我。 赵凉越于是不说话了,低头默默喝茶,不理会褚匪。 好好好,我说,不卖关子了。褚匪手指轻敲桌面,城南平宣巷,三教九流皆备,鱼龙混杂,达官显贵哪个也看不上眼,自是不会有人择宅于此,所以那里的宅院多是外来商贾和江湖人居住,向来管理令人头疼。要说有两处不寻常的私宅,巷尾倒是有两处相对的雅宅,说是供显贵们品玩聚会所用,但来者甚少,半点做生意的样子都没有。 如此奇怪,大人的刑部没有查上一查吗?赵凉越问。 褚匪闻言桃花眼半眯,看了眼带着斗笠坐的笔挺的赵凉越,凑近了笑道:溪鳞这是想过问刑部内部事宜吗?等你殿试后,到我这来,想知道什么便有什么。 赵凉越淡淡一笑,道:看来那两处私宅果然是障眼法了。 溪鳞这么快就看出来了? 没有,只是猜测,但大人这么一说,我便确定必然无关了。 褚匪莞尔一笑,道:看来我是被溪鳞套路了,如此聪颖过人,怕不是将来要青云直上,做了我的上司。 大人真会开玩笑,堂堂三品大员乃是人中龙凤,我将来若是能在六部挂个六品闲职,都已经是光宗耀祖了。 哦,是吗?褚匪又用那双桃花眼直直看着赵凉越,明明隔着一层白纱,但赵凉越每次都觉得,他能看到自己一切的神情,在这个人面前,似乎很多东西越是隐藏,越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 更何况,赵凉越知道,自己的确是有野心的,那是自老师用干枯的双手扶过他的头顶,满含希冀看向他时,便如骇浪般汹涌而来的野心。他一直藏得隐秘,小心翼翼,但这不代表,他藏得深,便无人看透。 赵凉越轻叹一气,道:暄山没落,鸿鹄之志是有的,只是天下人大多将相心,却非将相命,大人人中龙凤,万人之上,难不成还要嘲笑我的美梦一场? 不,我希望溪鳞美梦成真。褚匪这话说的真挚,让人辨不出真假,接着只见他从袖中拿出一个长形匣子递给赵凉越,道,对了,溪鳞想知道的事,我给你送来了。 赵凉越微微蹙眉,抬头看着面带倜傥笑容,却笑意不达眉眼的褚匪,问道:这是何物? 是十三年前的卷宗,举朝哗然的谋逆大案。 赵凉越一怔,心有不好的预感,莫名还夹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 褚匪:那时的大许,动荡不安,边疆和各州郡频频出事,无论是揭竿起义,还是外族入侵,都见怪不怪了,四海之内,谁人不骂朝廷?只是后来少有人提起了,朝廷不愿,百姓不敢,时间一旧,怕是都要忘记了。 赵凉越摩挲着手中匣子,道:刑部的卷宗,我看好像不太合适吧。 没有人比你看更合适。 褚大人这般徇私枉法,我自当好好细阅。 对自己人,徇私枉法不算什么。褚匪桃花眼一弯,再次相邀道,溪鳞,日后来刑部吧,我定将你时时带在身边,手把手将衣钵传给你,半分保留也无。 赵凉越对褚匪的浑话自是不理,抬袖将匣子收好。 嘶,这风吹得故意,寒冷气全扑过来了。褚匪说着,四下望了望,对赵凉越道,溪鳞啊,你看这也没找人算命,不过我两一同去茶楼喝杯热茶? 没人来算命,还不是你名声太差,众人都躲着你? 赵凉越轻叹一气,抬头看天色,远处有乌云压过来,怕是再过个半炷香时间,便是冷雨滂沱,到时和褚匪一道躲雨,只怕两人单独呆着,这厮又道胡说八道,惹得心烦,于是便对褚匪道:今日家里有事,正好天寒不耐,我便提前回去吧。 说着,赵凉越起身收拾东西,褚匪也伸手帮忙,颇为殷勤,不知道的以为赵凉越算卦多赛神仙,能让刑部魔头褚匪亲自礼贤。 我送溪鳞回去吧。 不用劳烦大人了。 褚匪笑:莫不是溪鳞怕我知道你住在何处? 赵凉越也笑了:大人对我行踪了如指掌,难不成还不知我住在何处? 褚匪摇摇头,语气诚恳:我怎么会对你行踪了如指掌呢?我和你每次见面都是靠的缘分啊。 赵凉越不语,收拾好东西就要回去。 不过溪鳞不想我送,我是不会勉强你的。褚匪笑了笑,那便下次再见。 说罢,褚匪转身离开,令赵凉越有些摸不着头脑似乎也并不是真的要送他回去,不过他一个大男人,真要他送来送去像什么话? 赵凉越拿好东西,照例先往西南的肉铺去。 您又来了?肉铺的老板见了赵凉越,眉头一皱,道,我说半仙,你这每次来问我东问我西,啥也不买,这不是耽误我生意? 老板越说越恼,一想到这算命的每隔三天就来问自己,怎么屠一头猪,又怎么解一头猪,哪些肉上乘,哪些肉入口柴,又有哪些肉是放不长的,临走时候还要晃着签筒围他肉铺逛一圈,口中念念有词,行为甚是古怪!导致这一片街道都传来了,说他家肉铺是遭了邪物,他同人争论,还被告诫,这是有名的赵半仙,是恒恩寺下那位施恩布泽的活菩萨,万万不能得罪。 于是,老板只能一直像现在这样,看着眼前不能打不能骂的赵半仙,恨得牙痒痒。 赵凉越不以为意,上前道:老板,今日我想问 未待赵凉越话完,老板带了哭腔道:半仙啊,您要是实在没事,就坐那边茶摊喝喝茶,不要在打搅我生意了! 赵凉越像是没听见,开口又是:老板,我今天想问问,肉要怎么保存才风味最佳? 老板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不能冲动,决定这次不再理会,低头干起自己的活来。 老板,你的衣裳破了好几个洞,该换换了。 老板依旧不理会赵凉越,心道,有个衣裳穿不错了,哪里来钱换新衣?还要养娘子儿女呢。 赵凉越似乎没看出来自己被冷落,自言自语道:肉糜者,人之百味难得,唯有朱门厌啊。 见赵凉越还在喋喋不休,说着听不懂的大道理,老板忍不住抱怨道:半仙啊,我这得赶着把几个老爷府上预定的肉仔细切好,待会儿按时送去,兴许还能讨上点赏钱,真没空陪您嘞。 这位可是赵半仙? 几个着深色短打的人突然出现在肉铺旁,老板抬头一看,便知是大户人家的仆从。 刚才之乎者也的赵凉越闻言转身,拱手一回:正是在下。 对方恭敬回礼:我家大人是户部侍郎韦星临,听闻赵半仙神机妙算,想要一邀茶楼小聚,还望赵半仙成全。 老板闻言,不禁睁大了双眼,一脸震惊,小声嘀咕:韦大人亲邀,莫非真是在世的活神仙,我找他算上几卦还来得及吗? 户部侍郎韦星临,为官清直,刚正不阿,有户部铁面侍郎之称,乃是两朝的老臣。 前几日,赵凉越得遇一位还乡的老太监算卦,便从其口中探得,当年负责建宁玉牌一事的共有五位老臣。也就是说,老师将一块假的建宁玉牌交给自己做庇护,应该就是与其中一人做过约定。 所以,赵凉越在此故作异样行径,惹人注目,以此引得有约者主动前寻。 如今看来,当年和老师有约的,便是那五位老臣中的韦星临了。 赵凉越转身,对仆从笑道:言重,韦大人相邀,是在下的荣幸。 请。 说着,仆从引着赵凉越离去。 肉铺老板目送赵凉越等离开,啧啧称奇,等收回目光时,发现肉案旁竟是一袋银子,愣了下,赶紧收到怀中,感叹道:果真是半仙啊,都能凭空点石成金。 赵凉越随仆从到了一处茶楼,与绯霞楼的奢糜不同,这座茶楼很偏,颇为老旧,客人也不多,但收拾得利索,有几分窗明几净的感觉。 赵凉越被带上二楼,抬眼望去,隔着珠帘看到了一位倚窗靠坐的老者,鬓发虚白,身形消瘦,老态龙钟,跟以前老师口中的那位户部铁面侍郎全然对不上,但那刻意挺直的背却自有风骨。 韦星临一直看着半开的窗外,听到脚步声回过头来。 仆从挑开珠帘,赵凉越走进去行礼:草民拜见韦大人。 赵凉越这才注意到,韦星临身侧摆着红泥火炉,上面烹着茶。 过来些韦星临开了口,声音含糊低沉,不甚清楚,于是咳了几声清嗓子,道,过来些,单独与老夫说话。 恋耽美 全文免费阅读(15) 赵凉越遵命,摘下斗笠上前。 你们退下吧。韦星临挥退众人,让赵凉越坐自己对面,抬起微微颤抖的手来,躬身要提炉上小壶,赵凉越伸手想要代劳,被韦星临拒绝了。 老夫也没什么好茶招待,一杯热乎的粗茶,全当冷天里暖身用吧。 赵凉越接过韦星临递过来的热茶,道:草民尚能茶楼饮上一杯热茶,徐州的百姓能否熬过年关都难说吧。 韦星临看了眼赵凉越,道:此番对朝廷含沙射影,你的胆子很大。 赵凉越笑道:韦大人,不正是在等草民这句话? 韦星临半眯了眼看着赵凉越,指腹摩挲着手中茶杯,大笑一声,道:看来,大疯子派来的,必定也是小疯子了。 赵凉越不卑不亢,道:与世俗相悖,视富贵浮云,又欲谋前所未有之,执意往前,大抵确是疯子了。 韦星临端起茶杯,看着腾起的一团热气,道:烹茶很繁琐,茶凉却容易,光是有热血,在这京都是很容易被浇灭的。 世事难料,那便拭目以待。 赵凉越说得坚定,韦星临将杯中茶水饮尽,舒了口气,道:你的老师离京前,曾与老夫约定,他定会再送大许一个匡扶社稷的大才子,到时会以那块建宁玉牌为信物。因那建宁玉牌为赝品,而老夫正是负责建宁玉牌一事仅剩的老臣,所以无论你交给京中何人,最后都会到老夫的手上。 赵凉越微微蹙眉,道:对于老师,晚辈一直不曾知道他的真实姓名和身份。 韦星临拿杯的手颤了下,叹道:他孤身离京十三年,杳无音信,生死不晓,很多时候,京中故人都以为他早已经离开了。 老师他,在泖州化名王世通,晚辈有幸五年前得遇,之后他老人家一直在泖州暄山。 那他,可有向你提起过京中的旧事旧人? 不曾。 那他现在可安好? 赵凉越低下头,平缓了下心情,道:老师他,在一年前去世了。 韦星临闻言一怔,手中茶杯掉落,摔了个粉碎。 往昔一朝别,遑遑经年,再闻故人,已是阴阳隔。 赵凉越起身朝韦星临一拱手,道:老师生前已将夙愿托于学生,学生定会不负所托! 韦星临冷哼了一声,随即大笑两声,道:看来他只把他眼里的苍生之愿托付给了你,却从来不想自己的清誉重白于天下,你连他是谁都不知道。 还望大人告知! 韦星临看向赵凉越,道:你可知,你的老师是十三年前的帝师,前刑部尚书王讳。 赵凉越闻言蹙起眉头,眼中风云变幻。 你应该早就猜到几分了吧。韦星临咳了两声,道,你猜到你的老师必定在京身份煊赫,曾卷入斗争而远走天涯,只是不曾想到,竟是当年的帝师王讳。 赵凉越深锁了眉目,道:晚辈以为,王姓也是化名所选。 韦星临双眼看向空中虚无处,默了片刻,道:我也颇为意外,他之前一向厌恶自己出身王氏,觉得只是他的束缚,却不曾想,他选取化名时,会保留王姓。 所以,老师他是城东王氏之人? 是。 那为何老师流落在外,晚景凄惨,而城东的王府照旧于朝堂煊赫,于天下显贵? 韦星临叹道:如今的王氏,是兵部尚书王岘所率的那一脉,而王岘平步青云的起点,便是大公无私地揭发了自己堂兄,也就是你老师的谋逆之举。 赵凉越何其聪慧,心里对往事已经猜了个七七八八,嘴唇翕动一番,瞳孔微颤,半晌后,哑声道:王岘大公无私?怕是老师想要的,是另一番天下大局,图的是百姓所愿,故而他背叛了世家,所以世家也抛弃了他,对吗? 是,老夫说过,你的老师是疯子,他从来不像是一个世家子弟。 十三年赵凉越只觉口中苦涩,太久了,世人怕是早忘了。 总有不忘的人。韦星临眼中露出犀利的光来,他自己不在乎的,自有人替他在乎,他自己无所谓泥潭,可他并非该待在泥潭的人。 赵凉越正色行了一礼,道:老师待我恩重如山,但凡有所用,定肝脑涂地。 但愿他的才华,你能继承一二。 韦星临缓缓侧身,望向窗外的乌云密布,半晌后,道:大雨马上就要来了,你且快些回去吧,至于其他的事,等时候到了,不用老夫相告,你也自会知晓。 赵凉越内心各种滋味交集,只觉袖中那份卷宗似有千斤重,稍顿了顿,做礼告退。 韦星临望着赵凉越走远,突然身形向侧边倒去,仆从立马冲了进来。 大人! 咳咳韦星临在仆从搀扶下勉强坐了回去,吃下递过来的药丸,缓了好几口气,对仆从道,老夫无事,还有,不要告诉夫人。 第14章 第十四章 京都一夜寒雨,晚秋残喘地走到了尽头,宋叔一大早就拦在了赵凉越门口,把准备好的冬衣递给他。 公子,今日尤寒,便不出门了吧。 赵凉越接过冬衣穿上,道:今日便待在家中吧。 宋叔闻言愣了下,虽赵凉越语气轻松,但看脸色肉眼可见的差,便问:公子昨日没睡好? 赵凉越点了下头,道:等用了早饭,往我屋里放上炉子,我要歇上一天,中途就不要打扰我了。 宋叔点头,不再多问,径自去了厨房。 等早饭上上桌,赵凉越只吃了几口便进屋了,宋叔怕他待会儿醒了饿,便一直把饭菜温在炉子上。 赵凉越并没准备上榻,而是从柜子下拖出一个漆盒,搬起来放到桌子上打开,里面一共装了三个小册子。 赵凉越将三个小册子翻开看了一遍,取了纸墨开始对着画写,时不时皱眉思索一番,然后下笔标记。 一个多时辰后,一张宣纸上赫然出现了京都城区图,除开皇宫,城西城东城南皆有涉及,主要为民间商铺和所在,还标记有一些借算卦走动和打听的信息。 赵凉越揉了揉酸涩的眼,开始对着图细看,手指在上面划动,一些地方被画上了叉,最后萧瑢提起的包括鹿鸣在内的三处私宅都被画了叉,只有两处地方留下。 绯霞楼,碧璃亭。 赵凉越沉思稍许,单独又把鹿鸣用朱笔把鹿鸣圈了出来,并苦思一番,画出了几条鹿鸣到主街和城南城西交界暗巷的路线,顿时豁然,赵凉越冷笑一声,道:如我所料,果然是障眼法,还能以绯霞楼做掩,看来必与王韩世家脱不了干系了。 这时,双眼传来一阵阵针刺的感觉,一夜未眠的灯下细阅卷宗,加之半天的用眼,眼睛终于开始反抗了,赵凉越只得闭上眼睛暂作休息。 明明困意已经倾裹到了骨头缝里,赵凉越却脑袋十分清醒,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因为他想要清醒,并在潜意识里一遍遍提醒自己。 这时门响动了一下。 赵凉越道:宋叔,我不是说别打扰吗? 外面没有回应,但门吱呀一声开了个缝,然后只见阿白把自己挤了进来,冲赵凉越喵呜喵呜地叫。 你啊,过来吧。赵凉越无奈地叹了口气,朝阿白招招手,阿白忙跑过来,乖巧地窝到赵凉越膝盖上团成个球。 阿白不似刚来时候瘪瘦,如今圆润了不少,毛绒绒的触感暖烘烘的,赵凉越终于淡淡笑了下,道:阿白啊,你知道吗?老师生前也喜欢猫,养了一只橘色的,胖的都走不动道了,老师偏还要宠着惯着,就跟对小孩一样。说着说着,赵凉越的眼神又暗淡了下去,轻叹一声,抬头看了眼榻旁装了卷宗的匣子,又是一阵难受。 休息片刻后,赵凉越拿出一本新的小册子,根据城图给上面写了些东西,然后装到了袖子里。 又过了会儿,赵凉越突然打了个哈欠,竟是有了些许睡意,朦朦胧胧间,趴在桌上睡着了。 门被小心翼翼地打开,宋叔进来给赵凉越盖了个毯子,将阿白抱了出去。 宋叔进了厨房,给阿白切了好几块鱼肉吃,笑道:这公子也不爱惜自己身子,果然还是让你带着些安神香进去比较好。 阿白自是听不懂人话,也不知道刚刚这个大胡子的往自己身上洒了安神粉,只晓得面前的鱼肉很好吃,比以前冬天里城东吃的腐肉好吃一百倍。 下午申时将尽,赵凉越才醒来,只觉浑身轻松了些,也没那么难受了,起身时身上的毯子掉落,赵凉越看了眼,弯腰捡起,眉头微皱,又见面前册子图纸并没有被动过的痕迹,略有所思。 正好这时宋叔敲门。 进来吧。 宋叔端着热鱼汤,道:公子,你先喝些汤暖暖身子,过会儿就开饭了。 赵凉越点点头,宋叔放下鱼汤并没有立马离开,而是站到了赵凉越面前,道:公子有什么要问我的,知无不言。 赵凉越端过鱼汤,吹了吹,道:不用。 公子聪颖,想必已经开始怀疑我了。 是有怀疑,宋氏在京都多为御厨后人,稍微打听便知你们那一脉也是,御厨能到皇帝身边伺候,虽是伴君如虎,可是荣华也是少不了的。赵凉越喝了口鱼汤,道,我并非大富大贵,对珍馐佳肴研究不多,之前只是觉得宋叔手艺确是不错,可是尝过绯霞楼的吃食后,愈发觉得以你之技,怕是进到宫中,亦或是随意找个显贵府邸,都比在我这里强吧。 宋叔淡淡笑了下,道:粗人一个,不会太主子欢心,再多手艺也是白搭。 赵凉越微一颔首:你的事我暂时不会多问,你也可以接着留在我这里。 宋叔面露疑惑地看向赵凉越。 哎呀,睡了半日,空腹难受得很,尤其喝了这鱼汤,更饿了。赵凉越伸展了一下腰肢,笑得随和,问宋叔,何时能吃晚饭啊? 宋叔也跟着笑了,恢复了平日模样,边往外走边道:饭菜做好了都温着呢,这就端上桌子。 天又接连冷了好几天,院门口的杨柳树已经没有一片叶子挂着,夜里偶然看到活像个野鬼,跟对门的有一拼。 这日,难得出了点太阳,虽也不甚暖和,倒也不至于门都不愿出了,赵凉越一大早就换上了破烂道袍的行头,直奔城西桥头而去。 许是近月来赵半仙的名号传的邪乎,有不少人好奇地找他算卦,才一上午,小桌上边便放了好几张请帖,还有不少银两然后请帖基本是白送的,赵凉越懒得去,至于银两,近来自己不缺,也是打算接济他人了。 等到午时将尽,人依旧很多,还排起了长队,赵凉越在斗笠下打了个哈欠。 突然,一队侍卫将队伍清理走,周围瞬间肃静下来。 赵凉越看他们虽着便装,但皆训练有素,仪态威仪,便知是官府或皇家人。 为首的侍卫走过来,对赵凉越一抱拳,道:我家公子有请。 他主子是谁?请他做什么?都没有交代。 但语气冷硬,显然是不容拒绝。 赵凉越起身,不卑不亢道:烦请带路了。 不远处的烟柳后,柚白已经做好动手的准备,但被赵凉越一个手势止住,便一跃上了墙头,暗中跟着。 赵凉越跟随侍卫离开了方才热闹的巷道,到了一处僻静暗巷,左面是东去的宸水,右面是荒废的破宅。 倒是个杀人无形的好地方。 侍卫朝西面行礼,道:公子,人已经带到。 赵凉越侧身看过去,见一个中年男子走过来,眉宇间自带贵气,着锦绣常服,戴金镶玉发冠,尊荣无双,并不似自己见过的世家子弟。 皇家的人? 男子语气低而冷:你就是京都盛传的那个赵半仙? 赵凉越不卑不亢,从容作礼,道:鄙姓赵,但半仙之名并不敢当。 是吗?我可没见你有半分不敢当。男子道,你来京不过区区数日,就搅得好一池浑水,众人纷纷挤破脑袋,甚至愿用千金换你几句所谓天机,真是好一个半仙啊。 赵凉越淡淡笑了下,道:不过是老天爷要找人传个话,而在下因此有幸讨到几口饭吃罢了。 倒是舌灿莲花。男子冷笑一声,走近了道,那我今天便要你给我算上一卦,算得好有赏,算得不好也不罚,但若是算不出来,男子转身抽出一旁侍卫的刀,刀刃寒光森森,正对赵凉越,续道,我便要了你的命! 赵凉越泰然自若,问:那么,公子想算什么呢? 男子半眯了眼,冷声道:我要你算算,当今圣上还能活多久。 赵凉越一怔,抬眼直直看着男子,见其眉眼间尽是狠厉之色,便知这等忤逆之言确是他心中所想。 怎么不说话?果然是妖言惑众的江湖骗子,且让我看看你到底何方神圣!男子说着用刀去挑赵凉越的斗笠。 电光石火间,有人用铁护腕挡下男子的刀,随后很轻易就将人和刀一并推了出去正是蒙面的柚白。 男子被侍卫扶住,随即目露杀意,旁的侍卫会意,抽刀围攻赵凉越和柚白。 只刹那间,十数名侍卫已经有序列阵,可见对方确实来头不小。 刀光森森间,柚白并无武器在手,以铁护腕作防,以拳脚作攻,却使得对方十数人节节败退。 时值风起,男子看向衣衫猎猎的赵凉越,问道:你究竟是何人? 赵凉越淡淡道:只是一个想要活命的人。 男子冷哼一声,对侍卫接着下令:都给我杀了!要是放走一个,拿你们自己的脑袋来换! 于是侍卫攻势更猛,手中刀刃,但柚白依旧显得游刃有余。 赵凉越只道:不得伤人。 柚白点头,起身腾起,两脚将正前方冲过来的两人踹飞出去,重重摔在地上。 男子见自己人不占优势,震惊之余在想要不要再叫人。 这时,一系赤衣倏地飘忽而至,金器出鞘的声音刚起,一把快剑就送到了柚白眼前,柚白自知来了对手,一个侧身躲过,然后抬头看向来者,觉得好生眼熟。 两人过招间,柚白稍做回忆,便想起来者正是金銮卫指挥使刑朔! 柚白心道不好,退到赵凉越旁边,小声道:是刑朔,我们惹上麻烦了! 赵凉越却是语气平淡:我知道。 公子怎么知道的,不是见过吗? 赵凉越轻叹一气,为柚白脑子堪忧道:确实没见过,但是他穿着金銮卫指挥使的赤鹰服,我想错认都难。 说话间,柚白又同刑朔过了数招,和赵凉越退到一堵坍塌的破墙处。 刑大人,这两人居心不良,请诛杀之!男子在一旁发话,刑朔看了他一眼,对他颔首,然后长剑一挥,又朝赵凉越和柚白去了。 柚白愤道:这到底咋回事啊,公子你传信给我,让我近几天注意你周围,可能有人害你,但没想到这么快啊。 恋耽美 全文免费阅读(16) 只闻铮锵一声,刑朔长剑与柚白的铁护腕撞在一起,竟是将上好玄铁打造的铁护腕直接划出不浅的痕迹来,要是再砍上一刀,怕是要见肉了。 柚白不再说话,专心对付起刑朔来,旁的侍卫想要帮忙,但只因与两人武功相差太大,根本身都近不了。 倏地,刑朔找机会一个侧身前突,与柚白距离极近,耳语道:小孩,别打了,我认出你们了。 柚白愣了下,疑惑地看向刑朔,刑朔动了动眼珠,往柚白左后方示意了一下。 柚白习武行走江湖,向来对周围环境善察,他知刑朔所指方向为废弃宅院的内院,的确是逃跑的好方向。 来不及多想,柚白蓄力一拳砸向刑朔脑门,刑朔身形往后躲闪,柚白趁机带着赵凉越翻过墙头而去。 男子见状似乎急了眼,喊道:刑大人,请速速追击诛杀! 太子殿下放心,这般小贼,臣还不至于抓不到。刑朔说着,微不可查地笑了一下,也越墙过去了,只消片刻,身影便消失不见。 废弃庭院的内院东侧,枯草围覆假山,荒芜不堪。 公子啊,他还搁后面追呢!柚白朝后看了眼,见刑朔马上就要追上他们,先是咬牙切齿,然后将赵凉越往前一推,道,公子先走! 柚白做出迎战架势,而刑朔却面带笑容从半空落地,十分悠闲地走过来。 柚白生怕刑朔再去追赵凉越,便冲他喝道:我可不怕你,来! 刑朔看着柚白怒目圆瞪,噗嗤一声笑了。 笑什么?有本事比划一场! 好啊。刑朔这般说着,却是歪着脑袋看柚白,半点动手意思也没有。 其实柚白心里有点虚,但还是出口讽刺道:是不是不敢? 刑朔啧了一声,道:闭嘴吧,小孩,你家公子有话和我说呢。 柚白闻言扭头,见赵凉越竟没有离开。 赵凉越上前对刑朔行了一礼,道:多谢刑大人相救。 刑朔笑道:还是赵公子有眼力劲。言罢,刑朔抬头见半空有几只雀经过,长剑出手极快,收剑时剑身已经沾上了血。 刑朔对赵凉越道,方才那位爷是太子殿下,素来疑心颇重,我得留下应付,你们往西北向走,从巷道出去,那里有人等着呢。 多谢。赵凉越说着带上有些懵的柚白离开。 刑朔看了眼赵凉越戴斗笠的背影,啧啧道:哎呀,还想看看长啥样来者,可惜今日蒙得严严实实,五官愣是一处没看到,不过看那翩翩身形,褚匪那厮眼光确实好。 刑大人,刑大人! 不多时,果然传来侍卫寻过来的声音,刑朔回头看了看身后被自己一剑杀死的几只雀,轻叹一声,用剑挑了泥土埋上,然后一个起身跃上墙头,出了内院往季煊的方向行去。 刑大人,那两人是否已经诛杀? 被侍卫团团围住的季煊正焦急着,看到刑朔返回,忙抬声问道。 刑朔沿墙头过来,一跃落到季煊面前,方才在废弃宅院内沾的灰瞬间扑开,季煊立即皱眉捂住鼻子。 近的侍卫见状对刑朔喝道:大胆!岂敢将这灰尘腌臜物带给殿下,殿下身躯何其尊贵! 住口!季煊一把将说话的侍卫推了出去,你等方才十数人打一个都打不过,要不是刑大人出手,你们脑袋都搬家了,还能在这耀武耀威? 仆从闻言,立马跪下求饶。 殿下千金之躯,确是臣一介武夫粗心无礼,致使贵体受恙!刑朔说着也跪下请罪。 本宫好得很,无妨。季煊扶起刑朔,问,那两狂徒已然诛杀? 臣持长剑一路紧追,两人末路穷途,皆是一剑割喉而死。 已经死了,尸首可曾处理? 沉于河中,随流而去。 是吗? 不敢欺瞒。刑朔说着取下自己佩剑,呈给季煊。 季煊接过拔出长剑,见上有斑斑血迹,才莞尔一笑,道:刑大人这是宝剑,回去可要细细擦拭。 是。 季煊将剑还给刑朔,看着他那官袍下露出的明显过旧的衣襟,默了默,问道:刑大人想知道本宫为何要杀他吗? 殿下自有殿下的道理,臣子不该多问。 季煊闻言笑了下,抬手让刑朔起身,道:刑大人果然是聪明人。 言罢,季煊敛去笑容,默了默,又道:宫里有个新消息,刑大人应该还不知道。 刑朔不自觉心尖一颤,他很少有这种心慌的感觉。 季煊俯身,拍了拍刑朔的肩膀,道:孟姨已经没了。 季煊口中的孟姨,指的是正是宫中德妃孟氏。 刑朔闻言身形一怔,说不出话来。 本宫还记得,年少时候,你随褚匪进东宫伴读,彼时孟姨还是母后身边的一个女官,照顾我等起居,无微不至,犹如亲母,也算是沧海桑田仅存的余温了。季煊顿了下,道,可惜宫妃薨殁,你们近距离看上一眼都是不能的,这样吧,本宫到时候多上几炷香,就当是替你们了。 多谢殿下。刑朔袖中拳头攥紧,逼自己平缓了下心情,问,娘娘她何时走的? 就在昨日夜。她在宫中一辈子,膝下无子,好不容易熬到有孩子,可先是孩子没了,如今命也没了。 那娘娘可还有遗愿? 她平生所求,无非就那点东西。 刑朔颔首,叹出长长一口气,道:臣懂了。 季煊居高临下看着刑朔,嘴角呡了个微不可查的笑。 第15章 第十五章 赵凉越和柚白朝着西北方向,绕过废宅的后院,从后门出去便看到了一辆马车等候,旁的侍从见到赵凉越,便过来请他上马车。 赵凉越记得这个侍从的脸,正是褚匪的属下,便微一颔首示意,登上马凳进车,柚白随侍从驾车,马车很快消失在废宅拐角。 赵凉越朝马车内侧的褚匪拱手作谢。 虽然仅凭柚白一人足以逃脱,但刑朔和褚匪这一计显然解决了很多后顾之忧。 褚匪俯身伸手拉住赵凉越袍袖,让他坐下来,道:溪鳞同我何必客气?只是,今日赵五赵半仙死了,以后可就没了这层身份打探消息了。 赵凉越靠着车壁坐好,不动声色地将自己袍袖从褚匪手里抽出来,道:所谓赵半仙,本就是意料外的一番际遇,过于惹人注目,注定不会久长,褪下这层身份是早晚的事。 褚匪扬了下眉头,揶揄道:那我下次在京都街头,是不是就可以见到或假扮卖糖葫芦小贩的溪鳞,或假扮杂耍艺人的溪鳞,又或者是傅粉涂朱假扮姑娘的溪鳞呢? 赵凉越:越说越离谱了属于是。 两人相对无语一段路或者说,赵凉越单方面不想说话,而褚匪则是难得有一段路没找到话头。 终于,褚匪在看了好久故意离自己坐远的赵凉越后,开口提醒:溪鳞不离我近些吗? 赵凉越道:坐这边正好,也免得挤占了褚大人。 啧,这挤占点位置怎么了?褚匪说着,倏地身形一动,起身凑近赵凉越坐下,马车也跟着一晃,褚匪满意地弯了桃花眼冲赵凉越一笑。 赵凉越只觉两人贴这么近有几分怪异,但此处实在无处躲,两人又是大男人,便也默许,问起了正事:褚大人能这么快和刑大人赶过来救我,是早就知道些什么? 溪鳞的事,我自然一直时时留意着,不敢有半分松懈的。褚匪顿了顿,直到看到赵凉越清秀的眉头微微蹙起,露出不耐,才莞尔道,至于今日要杀溪鳞的,正是当朝太子季煊。 当朝太子? 听闻前些日子宴饮,有个没长眼的非给他进言,说是京都突然来了个神算子赵半仙,赛过活神仙,他当面没什么,过两天就找由头将这人斩了。褚匪说着,抬手拿过一个橘子开始剥,续道,我们这位太子殿下素来如此,明面上支持自己父皇大兴佛教,暗里对神佛之道嗤之以鼻,恨不得全部杀之为快。 赵凉越拒绝了褚匪递过来的橘子,思忖稍许,道:神鬼多是无妄之谈,太子不喜也是明智之举,只是今日亲自来此要杀我,有些意外。 倒也不难解释,今日是太子伴驾去恒恩寺进香的日子,皇上照例又要赏赐不少东西,太子必定心中厌恶,又碍于君臣只得忍着,所以回头就把气撒到近来声动京都的赵半仙身上了。 喜怒难测,杀戮无常,这便是皇家。 说话间,褚匪执意要把橘子给赵凉越,赵凉越只能接过,掰了一瓣送进嘴里,谁知其酸无比,赵凉越当即皱起眉头,思绪断开,抬头苛责地看向褚匪,对面的人却是欢快地笑了,似乎对于自己十分幼稚的把戏无甚自知之明。 虽然是有一点点酸,但是新鲜啊。褚匪很欠地凑过来看赵凉越神色,赵凉越心里窝火,但本着不能浪费粮食的原则吞了下去,然后把剩下的还给了褚匪。 褚匪接过,朝空中抛了抛,然后竟是面不改色的两口吃了下去,看的赵凉越只觉自己牙缝儿都是酸的。 褚匪笑了笑,道:在很多年前,我还小,每天院子里都有三个橘子分,我永远吃的是最酸的那个,早就习惯了。 赵凉越正想说你愿意自虐,我可不愿意,但看到褚匪噙笑的那双桃花眼里,出现了一闪而过的淡淡伤感,便没有说出口。 褚匪吃完一个酸橘子不说,又捞了一个开始剥,问:溪鳞,还要吃橘子吗? 赵凉越闻言皱眉,直摇头,看得褚匪心情大好。 对了,太子此次发疯,有说什么胡话吗? 赵凉越轻叹一气,道:问了我一卦,要算圣上何时驾崩。 褚匪哼笑一声,道:他倒是敢说,大概是仗着众皇子中,除了他以外废物实在太多。 赵凉越看了一眼褚匪,道:褚大人也挺敢说的。 这时,突然有马蹄声迅速逼近,随后急急地停下来。 褚匪抬手掀开车帘,看到了邢朔泛红的眼睛。 褚匪几乎是瞬间猜到:是宫里出事了,是吗? 刑朔沉重地点了下头,道:孟姨没了。 周围的一切只刹那间,都被染上了苍白的悲怆,连吹进来的风似乎都在哀嚎。 赵凉越看到褚匪脸上的所有笑意,真的假的,掩饰的真实的,在这一瞬间都消失不见。 沉默了半晌,褚匪稳了稳心绪,起身下了马车,嘱托侍从送赵凉越回去,便和刑朔骑马往皇宫方向赶。 赵凉越望着两人快马消失在暮色将落的天际,自己也不由自主染了几分伤感。 公子,我们是直接回去吗?柚白转头问道。 赵凉越收回目光,点了下头,车轱辘随即滚动起来。 赵凉越问:让你查的事怎么样了? 柚白:三个院子我查完两个了,都是表面有问题,实则没问题,然后我就翻开了你写的下一步,果然去那个叫鹿鸣的地方检查出了蛛丝马迹。 可有具体发现? 柚白听到这个,泄气道:特别难打听,看起来就是个琴师住的私宅,结果跟铜墙铁壁一样,一根头发丝儿都不给你看。 那看来确是它了,不过接下来你不要再查院中人的具体身世了,多半是假的,查了也无用。赵凉越想了想,道,你从旁的查,如院中杂役出入,与外面各方的往来,尤其是商贾要多加留意,那怕是看似平常的行迹也不要放过。 柚白点头。 京都的冬日,在第一场夜雪中如期而至,北风裹挟着彻骨的寒意,将德妃薨殁的消息撒满整个京都,与此同时,皇帝下令停止京畿一切娱乐。 赵凉越近来睡得一直不曾安稳,昨日也是夜过方入浅眠,并没有睡饱,但又实在睡不着,天亮醒了后,就抱着手炉翻书看。 其实翻的也都是些烂熟于心的东西,但他觉得自己的心绪有些乱了,实在是该静下来整理一番。 这日早膳后,赵凉越打算接着看书,人刚从饭桌前起身,有客人敲门。 宋叔过去开门,赵凉越一眼看到了提着两壶酒的韩亭,正隔空对着他笑。 赵凉越起身迎上去。 今天可终于得空了,上次说好找你,不料拖到了今年下雪,这不,给你带了坛好酒,预祝你来日高中。韩亭说着看了眼对门的萧宅,道,当初听赵兄报住址,只觉有些耳熟,今日才发现,瑢歌的一处宅子就在你的旁边。 也是缘分。赵凉越道,何不邀萧公子一起来聚? 韩亭却是摇摇头,随赵凉越进院,抖了抖身上的雪,道:我只会去雪枋院寻瑢歌,这算是我和他之间一个不成文的约定吧。 赵凉越看韩亭似有难言之隐,便不多问,只是转头吩咐宋叔去给煮一碗姜茶给韩亭。 韩亭忙让宋叔别去了,扬了扬手里的酒,道:有这个,还喝什么寡淡的姜茶啊? 赵凉越微一颔首,改让宋叔取小火炉来。 酒很快被温上,小炉的红炭火哔剥作响,给人以寒冬融融暖意。 韩亭看着小火炉,默了默,纠结一番,最后还是叹了口气,道:实不相瞒,我这些日子一直被父亲关在家中,只因阻止父亲联合御史台弹劾韦大人。 赵凉越问:可是户部侍郎韦星临韦大人? 正是。韩亭拨了拨炭火,道,事关于今年镇南军军款,韦大人觉得有问题,就上奏彻查,结果确有不少模糊账。但正当两方僵持不下,偏偏西南边陲就传来了急递,言有南蛮子聚众掠杀闹事,正是要用银钱粮草的时候,而将士身后的仓库却空空如也。如此这般,倒显得是户部带头耽误军情,据说当日朝会之上,当场就有好几位回京述职的将军发了火,将矛头直指韦大人。 赵凉越微微蹙眉,道:镇南军在西南三州屯田数万亩,且西南边陲近十年也无大规模战事,朝廷拨款更是只增不减,怎会短军费? 可镇南军哭穷哭得比谁都凶。韩亭叹了口气,道,其实今年漠北和宁州,灾情虽不至甚过往年,但也相当严峻,韦大人他唉,到底是我帮不了半分。 赵凉越心里将事情整理推演一番,便猜出了大概因果,只是没想到韩亭会为了此事违逆己的父亲。 但到底,京都波诡云谲,需得步步为营,事事小心,作为赵五或许可以与韩亭畅谈,但作为初入京都不久的赵凉越,此番却不能和丞相家的二公子推心置腹。 于是赵凉越没再说什么,而是将温好的酒酌给两人。 韩亭与赵凉越对饮一杯,指腹摩挲着杯沿,感受着被热酒烫过的杯壁慢慢变凉,道:赵兄,其实今日我来此,并非只是和你饮上几杯酒,抱怨朝堂几句。 赵凉越看韩亭眼中有犹豫之色,道:韩兄若是有事相问,直接说便是。 恋耽美 全文免费阅读(17) 韩亭微一颔首,道:我曾在恒恩寺遇到过近来名满京都的赵半仙,加上之前对他济世行径有所了解,自觉与他很是投缘,可惜之后不久他便销声匿迹,我亦无从寻找。韩亭说话间看向赵凉越。 赵凉越心下了然,直言道:韩兄莫不是笃定我是那赵半仙吧? 韩亭被看穿心思,愣了下,笑道:倒也没那么笃定,只是事后细细回想,突然间觉得赵兄和那日恒恩寺山门前的身影有几分相像。 赵凉越笑笑:相像是我的荣幸,但是我确实不是赵半仙。 韩亭闻言却是松了口气,道:幸好赵兄不是,其实那赵半仙名头过盛,父亲已经起了疑心,据说连太子那边都起了杀意,他再留下来恐招杀身之祸。 两人说话间,已经喝完半坛酒,且大多是韩亭一杯连着一杯喝完的,赵凉越便笑道:韩兄不是说此酒预祝我高中吗,怎么到头反而全进了你的腹中? 韩亭闻言跟着笑了笑,但很久又愁上眉梢,继续径自饮了好几杯。 赵凉越安慰道:韦大人乃是两朝元老,又得陛下看中,想必不会有事的。 韩亭眉宇间愁色不减分毫,道:但镇南军军款一事到底是没能遏制。赵凉越将杯中烈酒一口饮下,苦笑道,虽我不入仕,但长在京都丞相府,那能什么都看不到听不到?这些年,父亲和兄长做过多少残害忠良的事,又做过多少危及社稷的事。 赵凉越:韩兄 韩亭却是摆摆手,道:这些话,与赵兄说了又何妨?当日绯霞楼内,赵兄一身素简青衣,身处繁花锦绣的一众贵门公子间,泰然自若,风华卓然,以辞赋针砭时弊,寄济世之心,泯然是我好多年不曾见过的身影了。 时值风雪愈大,韩亭起身走到檐下,抬眼望去,天地间茫茫白絮,遮得人眼短视。 韩亭伸手握住几片飞雪,很快融作水渍顺着掌纹淌下,赵凉越亦起身,与他并肩而站。 韩亭将手堪堪收回,道:明年此时,赵兄想必已然身处朝堂,我内心希望,赵兄走得是一条前所未有的道路。 赵凉越看着眼前纷纷扬扬的雪,想起好些事来,默了默,问:不知韩兄所言的前所未有之道路,是怎样的一番道路? 一条真正为国为民的道路。韩亭道,如今的朝堂,有如王韩世家的权臣,有如孟氏忠君不渝的忠臣,可独独没有真正以天下苍生为先的济世大才。韩亭说着,像是想到什么,苦笑一声,其实当年他倒是悉心培养了一位有这般绝世才华的学生,可惜终究是富贵钱财迷人眼,那名学生不仅没有继承他的夙愿,反而背叛了他。 赵凉越隐隐已经察觉到了什么,问道:这个他是谁? 韩亭道:前刑部尚书,一代帝师,王讳。 赵凉越虽是心里有了准备,但当韩亭亲口说出来,心中还是不由一怔。 赵凉越又问:那名学生又是谁? 韩亭叹道:今刑部尚书,褚匪。 赵凉越脑海中几乎是瞬间浮现了那双噙笑风流的桃花眼,狡黠藏锋,一如它的主人,城府极深又行事诡谲,叫人看不透分毫。 但赵凉越怎么也没想到,褚匪会是老师的学生。 时移世易,人心善变。 那颗初心,是否已经真的变得面部全非? 赵凉越没有说话,心里已然有了打算。 赵兄。韩亭唤了一声,转身看向赵凉越,问,你可知我方才所说的王讳,是十三年前谋逆案的罪臣? 韩亭说着倏地发笑,道:但是我可以明确地告诉赵兄,他们是冤枉的。 不是单指老师一人的他,而是他们。 赵凉越看着韩亭满目的悲凉,与当日雪枋院初见时的明朗少年相去甚远,一时间找不到话来宽慰他,亦或是宽慰自己。 以前的时候,我总觉得褚匪是小人,当年背师弃义,才得到了如今的高官厚禄,但现在,我觉得自己也不过如此。韩亭发笑,看向白茫茫的天地,只觉心里空得发疼,许久后,才缓缓开口,赵兄啊,你可知韦大人也曾是我的老师。 韩亭说完,呼出的气都在颤抖,他像是累急了,但又不愿意坐下,奋力迈开步子,往院子里走。 飞雪纷纷,落在肩头。 韩亭一步一步踏着雪,走到了院子角落的石桌旁,石桌已经被雪覆盖住,但依稀有红色的一个角露出来,韩亭不顾寒冷挖开雪,拿出里面藏着的一个小漆牛。 这是你院里叫柚白的那个小孩的吧?韩亭拿给赵凉越看,我以前也有,有十只,都是韦大人送的,他做了我十年老师,每年都会送一只做我的生辰礼。韩亭说着说着,自己笑了下,道,怎么又想起这些儿时的小事了,大概是偌大的京都,已经好久没有人能像赵兄一样愿意听我倾诉,也没人能像赵兄一样让我愿意倾诉。 赵凉越一直站在韩亭背后,闻言道:韩兄将肺腑之言相告,这份情谊我定当永远铭记心中。 韩亭笑:但愿许久之后,你我还能把酒言欢。 雪势又大,天地都渐渐变得晦暗无光,两人回到席间,之前放上的酒已经温好。 韩亭为两人酌上一杯,举起相邀,道:敬,一见如故。 言罢,韩亭径自先饮,随后又是一杯接着一杯,似乎是想要借酒消愁,喝得很急很快。 不知过了多久,大雪已然将整座京都覆为白色,周围极静,只能听到簌簌落雪声和呼呼风声。 赵凉越看着烂醉如泥的韩亭,又抬眼看了眼窗外的风雪,唤来了宋叔。 赵凉越语气平平:把韩兄照顾好,醒了就送回丞相府,我要出门一趟。 公子,这般大的雪,你要去哪里?有事改天再办。 不必了。 赵凉越说着拿了伞,执意闯进了漫天风雪,很快不见踪影。 第16章 第十六章 请问,褚匪褚大人的府邸,是往这个方向走吗? 城东长明巷,赵凉越持伞上前两步,向往来的一对父女问路。 确在这长明巷,公子往前再走一段,望冬一望便是。男子打量了一番赵凉越,见他衣袍简素,举止有度,颇有君子风骨,便提醒道,公子要去的地方,似乎不是个好去处。 赵凉越点头示谢,笑道:无妨,一点私事。 男子没再说别的,弯腰抱起玩雪的女儿,女儿晃晃脑袋,扭头看到了赵凉越,大眼睛眨巴眨巴,奶声奶气问赵凉越:大哥哥,你的脸和手都冻红了,不冷吗? 赵凉越看着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心里有了几许暖意,温柔回道:大哥哥不冷。 小姑娘点点头,又道:还是要穿厚一点,不然不仅会冷,还要被娘亲揍得噢。 赵凉越闻言笑了,男子也是无奈地捏了捏女儿鼻子,抬头望了望灰白的雪天,转头对赵凉越道:天寒地冻,我们得先行赶回去了,公子保重。 赵凉越略一做礼,目送父女两离去,见男子用伞牢牢实实遮住女儿,还抱着她一颠一颠的逗她开心。 走走走,快些走!你娘亲今天做了熏鸡白肚儿等我们。 好耶! 赵凉越一直驻足望着,直到父女两消失在巷道拐角,赵凉越才收回目光,略略不舍。 或许,自己将来也会有妻室,有一对可爱的儿女,也能够享受这世间最普通不过的又最是难求难遇的温馨。 赵凉越叹出一口气,转身往巷道前面去。 城西多世家名门,府邸门楣皆是大气奢华,赵凉越眼前这处,更是气派到极致,朱漆正门要远比周围府邸大一些,门簪木雕精美无双,门钉粒粒泛着金光,尤其是褚府两字更是要多醒目有多醒目。赵凉越觉得这府邸有股子花枝招展的味儿,和其主人倒是一个德行。 只是,褚府外出奇地没有侍卫。 赵凉越略略想了下,上前拉起兽面门钹,正要叩门时,府门从里面开了。 来者彬彬有礼,眉目自带疏离,一身玄衣劲装,腰间配有宝剑,虽说是侍卫身份,但与之前见过的那几个截然不同。 公子可是姓赵?玄衣侍卫看了眼赵凉越,问道。 正是,鄙姓赵,名凉越。 玄衣侍卫随即侧身相邀:赵公子请。 赵凉越微微皱了下眉,问:你家大人知道我要来? 玄衣侍卫没说话,保持着侧身相邀的动作。 赵凉越自知多问无果,随他踏门进去。 绕过影壁,又是另一番让人哗然的景致,先是极为讲究的山林流水布景,哪怕是时值寒冬,也有松雪养目,然后再往里走,便是雕栏玉砌,还有暗香浮动。 赵凉越随玄衣侍卫走过一条长长的走廊,又穿过了几处池亭楼阁,竟绕到了后院,赵凉越正要问什么,玄衣侍卫停在书阁前开了门,做了请的姿态。 赵凉越走了进去,门从后面关上。 这是何意? 赵凉越一头雾水慢慢往里踱了几步,环顾四周,并没看到什么人影。 溪鳞,我在上面。 熟悉又带着难掩疲惫的声音传来,赵凉越抬头,和坐在通往二楼楼梯上的褚匪四目相对。 褚匪穿着一身孝服,一头墨发随意披散着,整个人和平时的风流惹目天差地别,那双桃花眼也因染上悲伤失去了灼人的光亮。 溪鳞,今日你看我的目光格外不一样。褚匪缓缓起身,朝下走来。 赵凉越冷冷道:我今天来,是想问一件事。 褚匪这时已经走到了赵凉越面前,他居高临下看着赵凉越微微低头的模样,眼中的神色被如小扇般的睫毛遮掩在其下,他自是看不到,但赵凉越还未爆发的怒意他已经确确实实地感受到了。 果然,未等他说话,赵凉越开口了:我想的问得,是十三年前有关前刑部尚书王讳的那件谋逆大案。 褚匪道:我给过你完整的卷宗。 赵凉越吸了口气,掷地有声道:你知道我要问的不是这个! 褚匪淡淡笑了下,道:溪鳞啊,何必动怒?这么容易把真实的情绪展露出来,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京都,你要怎么生存下去? 赵凉越闻言怒火一下子蹿起来,突然出手将褚匪往地上推,褚匪并没反抗,只是在两人都摔下来时做了肉垫子,还抬手护住赵凉越要磕到地上的胳膊肘。 赵凉越双眼通红,说话都在颤抖,盛怒不已,攥紧的拳头已经举了起来对准赵凉越,你怎么配做他的学生? 褚匪神色淡淡,抬手温柔地握住赵凉越的手,要给他把拳头松开,赵凉越挣扎地要抽出来,被褚匪握得很紧。 溪鳞啊,可怜可怜我,不要在今天问我这件事好吗?褚匪用着商量的语气道,待我如同娘亲的人,她才刚走,她还尸骨未寒。 赵凉越几乎是一瞬间想到当日马车上,褚匪听闻德妃薨殁的一脸死灰。 这般心机深沉让人捉摸不透的人,在那一刻褪落所有伪装,与阿爹离开时,阿娘脸上的表情一样过于突然,又过于沉重,以至于怎么面对都只会留下遗憾。 最终,赵凉越垂下手臂来。 褚匪那双黯然无神的桃花眼直直地看着他,有些空洞,明明什么都没有流露,却好似什么都说了。 那便改日吧。赵凉越别过目光,然后准备起身离开,褚匪却是紧紧握着他的手不放。 放开。 不放,今日陪陪我吧。 说话间,褚匪屈膝借力,带着赵凉越起身,未等赵凉越反应过来,褚匪拉着他往书阁二楼走。 到了二楼,赵凉越发现这里十分空旷,除了草席上和其上摆着的一张案几,其他什么都没有了。 褚匪回头看着赵凉越,一字一句道,答应我你不走,我就松开你。 赵凉越保持沉默,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 因为他的答案不重要,眼前这个人行径无赖,他若非要留下他,易如反掌。 褚匪自是也从赵凉越的沉默里看出了妥协,倏地淡淡笑了下,似乎是在自嘲,但又带着几分货真价实的高兴。 沉默了好一会儿,褚匪才放开赵凉越的手,自己往旁边偏僻的角落里走。 赵凉越顺势望过去,才发现角落堆了整一座小山高的宣纸,有旧的有新的,都是被揉搓成团随意扔过去的,应该是其主人写得很不满意。 褚匪弯腰从里面翻了翻,然后拿起什么放到这边的案几上,赵凉越注意到,那是一对笔砚。 毛笔的毛和砚里墨应该是更换过,但是砚盒和笔杆都已经老旧不堪,尤其是笔杆的磨损程度,连穷乡僻壤的秀才家都拿不出这样的老件。 褚匪将宣纸摆好后,抬头看向赵凉越,道:溪鳞帮我磨墨可好? 赵凉越没作理会。 褚匪又重复问:溪鳞帮我磨墨可好? 赵凉越看了眼褚匪,总觉得自己要是不过去,他能一直问,于是只得轻叹一气,过去坐到案几旁,抬手开始磨墨。 淡淡墨香浮动开来,褚匪提笔蘸墨书写,倒也没有再说什么。 就这样,两人相对无言,各怀心思,直到一刻钟后,赵凉越无意中瞥了眼褚匪笔下所书。 正是《韩非子?和氏篇》。 以前自己犯错,或是百思不解其惑,老师便总会令自己罚抄这一篇。 吾非悲刖也,悲夫宝玉而题之以石,贞士而名之以诳,此吾所以悲也。 这是老师生前常念的其中一句,毕生夙愿,缭缭遗恨,从中可以窥得一二。 如今,当看到褚匪一遍遍书写此篇,赵凉越心中百感交集,一时竟不知要从何说起。 赵凉越看向角落里的纸堆,起身走过去,拿起一个纸团打开,果然也是《和氏篇》。 褚匪的字很好,笔酣墨饱,力透纸背,但从这些字同时可以看到书写时的愤恨。 他为何愤怒?他又在恨什么? 赵凉越侧身看向褚匪,他依旧坐在这空旷的房间里,一如曾经无数个岁月,一遍遍写下《和氏篇》,然后手上青筋冒起,将其揉搓,丢到角落。 是否曾经有一个午后,老师那时还是帝师,褚匪还只是一个少年,老师像对自己那样,让犯错的褚匪抄写《和氏篇》,自此这便成了少年往后惩罚自己的一种方式,并延续至今,作为一种对故人的纪念。 可韩亭的话还言犹在耳:当年背师弃义,才得到了如今的高官厚禄。 赵凉越觉得思绪被搅成一团乱麻,需要一柄快刀斩断。 时间又过去两个时辰,褚匪依旧伏案书写,直到那名玄衣侍卫进来提醒用晚膳。 褚匪这才放过自己似的搁下笔,柔声问赵凉越:溪鳞,你饿吗? 我想回去。赵凉越毫不犹豫道。 褚匪皱了下眉,很快舒展开,道:人吃饭的时候,心情就会变好,没准儿很乐意提提以前的往事的。 赵凉越抬头看向褚匪,见他那双桃花眼又噙上了笑意,带着惯有的风流肆意,仿佛之前那个失落无神的并不是他。 恋耽美 全文免费阅读(18) 赵凉越不禁嘲讽道:我现在有些参不透,褚大人这身孝服能穿多久了。 褚匪竟是大笑一声,抬手就脱去了外面的孝服,道:不用参不透,我现在就已经脱了。 赵凉越只觉自己更看不懂这人了。 褚大人竟然已经心情大好,我便不用作陪,直接回去了。赵凉越说着就要走,褚匪在背后道,溪鳞真的不想知道,十三年前京都那场大案发生后,卷宗上没写的东西吗? 第17章 第十七章 虽说强扭的瓜不甜,褚尚书却不甚在意。 之前也没能问溪鳞喜爱吃什么,要不说出来,让厨房去做? 不用。 那溪鳞可有什么忌口的? 没有。 那要不要吃点 赵凉越将不耐烦的目光投向褚匪,褚匪这才呡了个笑,带赵凉越离开书阁,挑了后院一处雅致小院坐下,很快盘盘珍馐就被端了上来。 褚匪褚大人府上的饭菜,自是一等一的厨子做的,赵凉越饶是心有芥蒂,但同韩亭和褚匪折腾了一上午,腹中早已空空,闻见这扑鼻香味便立即有了食欲。 小仆将饭盛好,便悉数往外退去,赵凉越叫住一个小仆,道:还烦请半开扇门。 小仆看向褚匪,褚匪道:以后赵公子在我府上,他的命令就是我的命令。 是。一众小仆遵命,留了扇门半开,两人只要微微侧头,便可见外面的松雪景致,偶尔风起,还有飞雪被送进来,很快又融化在暖和的室内。 赵凉越并不客气,取了筷子先用,并不挑,将面前隔得近的菜都吃了一遍,然后就有一双筷子夹了离得远的菜伸了过来,赵凉越不用猜也知道是谁的爪子,将碗一推,阻止了菜夹到自己碗里。 溪鳞是不喜欢吃这个吗? 赵凉越没说话。 那我换一个给溪鳞夹? 赵凉越皱眉看向褚匪,轻叹一气道:褚大人,你的行径真的是奇奇怪怪的,对其他人也如此吗? 这当然只对你了。褚匪含笑端详着赵凉越,倏地不知想到什么,啧了下道,要是对着满朝那些腐儒酸书生,我可受不了。 褚大人,不知现在可否告知十三年前往事? 十三年京都的那场谋逆大案,便是从一场雪开始的。 赵凉越皱起眉头,问道:也就是从屠原进犯边界开始? 褚匪拿起筷子夹了菜送进嘴里,似乎是漫不经心,回道:对,从屠原进犯开始。 十三年前的京都,下了一场开朝来最大的雪,足足七天七夜,像洪水一样淹没了半个京都,酷寒至极,而远在西南的大许屠原边界,却是难得的暖冬,加之大许那些年对漠北频频用兵,民困军乏,于是屠原趁虚而入,联结西南部族进犯。 彼时朝中,能堪大任的将才甚少,加之军备难筹,几乎是败仗无疑,去了也只能硬拖,等待开春时再反击,这样费力不讨好的差事自是人人推搡,甚至有将军装病不起,最后,真正重病在身的武安侯从家里赶来,奏请带兵击退屠原,请奏同去的还有帝师王讳和从江南赶回来的都督池听雨。 三日后,先帝准奏,授印出征。 一个月后,传来初捷,樊家军在兵粮匮乏的情况下,以一当百,在屠原来势汹汹的进攻中生生撕出一条口子来举朝哗然,皆是再次见证了樊家军的威猛无双,所谓漠北连战早已使樊家军名存实亡的留言,也就不攻而自破。 又过半月,各地筹集的军粮兵力陆续送至西南,武安侯向京请奏,随后亲率众将士把屠原赶出大许国土,并追去数百里,一举歼灭部族联盟。 就在京都闻此大捷,开始准备隆重的庆功宴,恭候武安侯班师回朝时,整个樊家军突然没了讯息。各地各路开始搜寻,甚至动用了江湖力量和邻国辅查,皆是无一所获。 整整二十万樊家军,就这么像水汽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先帝震怒,满朝惶恐。 一个月后,天气回暖之时,时任昭武校尉、王讳堂弟王岘一身血衣赶回京都,沧桑不堪,双目含泪,竟是要自刎谢罪,只求先帝看在王家辅佐朝政多年,可以免去诛九族的大罪。 先帝当即召见王岘,才知是武安侯功高盖主意欲谋反,追击屠原百里的根本目的,竟是逼迫屠原协助自己成事,并非斩草除根,而自己堂兄王讳正是主使,自己押送军粮时王讳便有意拉他一起共事,自己面上答应,后忙向最近的湘源城守将韩亭求助,韩亭不及上报,率兵与樊家军逆贼苦战,不断派人请求朝廷,都被樊齐光派人拦截。 就这样,韩亭与王岘带兵反击樊家军,最终不敌,不得不撤到湘源城附近,为了不殃及百姓,选择了将樊家军引到人为断堤而发的禄免江水中,与其同归于尽。此战凶险,最终幸存者唯有王岘和百名将士,韩亭亦不知踪迹。 时任兵部尚书的韩闻蕴得知自己儿子遇难,当场昏厥,先帝安抚了韩家,立即着三部会审。 最后,樊齐光与王讳的谋逆之举铁证如山,先帝大怒,下令诛灭樊氏九族和王讳一脉,凡有异议者皆同罪。王岘和韩家因平叛有功,两族同起,九卿共荣。 这年春末,韩亭有了下落,先帝亲自派人接回京中,加官进爵。 第二年,先帝替代以前樊家军建镇南军,重用韩亭为将,镇守西南,扫清叛党余孽,至此谋逆大案落定。 所以,你也认为自己老师有罪吗?赵凉越看着褚匪心平气和地说完,不禁发问。 褚匪吃完碗中最后一口菜,放下筷子,拿起帕子擦了嘴,反问:你觉得他没罪吗? 赵凉越道:我比任何人都相信他。 褚匪直直看向赵凉越,道:罪臣王讳在十三年前就伏诛了,你一直身处泖州,你怎么会见过他?难不成一面之缘都没有,你就对他肝脑涂地? 又是这样的眼神,仿佛要将人最心底的秘密揪出来,赵凉越没有挪开目光,而是直视褚匪,道:我想,以褚大人的玲珑心思,已经猜到了些什么吧。 我不知道,我想听溪鳞告诉我。 赵凉越闻言,缓缓起身走到门口,看着渐歇的飞雪,道:我与褚大人是敌是友,我不想再猜了,希望下次见面能将答案告诉我。说完,赵凉越再也不想停留,一脚踏出房门。 褚匪这次没有去拦,对着赵凉越背影问:你是不是他的学生? 赵凉越没有回答,快步离去,转眼消失在院门。 褚匪缓缓收回目光,沉默了片刻,倏地苦笑了一声。 赵凉越出了城东长明巷,冒着风雪回到平宣巷时,天色已晚,沿巷的人家已经点了灯。 想到家里躺着个醉鬼,赵凉越没有选择回家,而是直接往旁边一拐,扣响了隔壁的萧宅的门,冬蝉开门看到是他,直接带他进去了。 你来了。萧瑢刚好在,煮着一壶茶看书,抬头望了眼赵凉越,道,脸色这般不好,想必今日经历了诸多。 赵凉越在萧瑢对面坐下,经过从城东到城南的一路,此刻心情已经平复,头脑异常清醒。赵凉越微微笑了下,道:还请萧公子给我一杯茶,外面天寒,且让我暖暖身。 萧瑢微微抬手,冬蝉才慢半拍似的忙奉上热茶。 赵凉越接过并不喝,捧在手掌中取暖。 萧瑢似有所料,道:想必十三年的旧案,你已经知道了个七八成。 赵凉越回道:是十成,不过真相只有一成。 此话怎讲? 这一成是我们的执念和坚持,剩下的九成必须用证据证明,否则永远都是板上钉钉的谋逆。 萧瑢放下书卷,笑问:你打算怎么做? 赵凉越略略整理思绪,道:如果我猜的没错,雪枋院和户部韦星临大人已经结成联盟很久了,朝中绝多数都不愿意翻起这件旧案,也就只有你们一直在等待时机。 萧瑢此番不再遮掩,直言道:王大人曾救下我们全家性命,自当衔草结环以报恩。 赵凉越道:所以你们一直疯狂追查兵部和大理寺,甚至想用宁州的事做文章。 萧瑢愣了下:你怎么知道? 我让柚白查过了。 还查到了什么? 现在还无可奉告,但我可以告诉你们,或许从一开始,你们的方向就是错的。赵凉越眼神变得犀利,兵部和大理寺难逃其咎,但真正的问题,出在户部。 第18章 第十八章 平崇六年的冬,似乎格外温柔,很适合赏雪游玩,但整个京都因为德妃的仙逝笼罩在淡淡悲伤中,除了年关照例贺岁,平日禁止一切娱乐。 近日,天气开始回暖,赵凉越不再待在书房看书,在院中小亭放了桌椅,有阿白陪着,早晚都待在那里,温上一壶茶在侧足矣。 公子! 院门依旧紧闭,柚白照例从院墙翻了回来,人还没落地,就兴奋地炸炸呼呼。 宋叔正在院里洒扫,见状提醒柚白道:还有一月余便是会试,别打扰公子。 不打扰!不打扰的!柚白嘴上是这么说着,然后一个跃身落地,跑到赵凉越身边,开始喋喋不休,公子,我今天出门逛一趟,发现驿站那些参加科举的才子们,都格外用功呢! 对于柚白废话一样的废话,赵凉越没做理会。 公子,你别不理我啊,我还看到那个金銮卫阎王指挥使了,就过年莫名其妙送了几只老母鸡的那个,他平常真的好凶啊,有几个街头闹事的,应该是哪几家的公子哥,特别横,京兆衙门都奈何不了,结果你猜怎么着,那个活阎王纵马而过,直接出了□□挑飞带头的,众人震惊间,衙门的人赶紧按住闹事的,还没等拿人的老头说话,活阎王冷哼一声就走了,真的太装了。 赵凉越翻过一页书,瞥了眼柚白,道:你明显实在欣赏刑大人的身法。 欣赏?怎么可能,我是谁的徒弟啊?要是他把那套枪法交给我,我定打得他满地找牙。 行,殿试之后就是武试,据说今年考官就是刑大人,带时候我想办法让你去参加,你把他撂倒,证明一下你自己。 那不是小菜一碟吗?柚白噘了下嘴,道,不过我不会吃你的激将法的,我武功再好,也是待你身边保护你的,我才不去当那个劳什子官员呢,每天都是麻烦的官腔,还有尔虞我诈。 赵凉越笑道:学聪明了吗,还知道我在激将你。 柚白得意地挑了下眉,道:那是自然,再说了,你这一个脑袋顶十个用,我可以不长脑子的。 还有有点自知之明。 嗯?总感觉哪里不对劲。柚白绕绕脑袋,还未细想,一股香味飘来,柚白猛吸一口,口水疯狂分泌,转头看是宋叔端来一钵汤。 柚白跳过来从宋手里叔接过,钵身很烫,宋叔是拿着湿抹布,忙出身提醒,但柚白无所谓,拿着飞奔到亭里桌子放下,随意吹了几口手就揭开盖子。 这满满的药材,得多补啊!柚白不禁想到之前跟着赵凉越喝补汤,然后流鼻血的经历,开始犹豫要不要还跟着喝。 宋叔笑道:还是褚大人送的年货,那些药材够用大半年了,不过柚白你可别喝了,小孩不能喝这个,公子是受寒气太久才喝。宋叔说完去收拾厨房,途中回头又警告了柚白一眼。 柚白吐了吐舌头,突然又想到什么,问赵凉越:公子,我们是不是还没给刑府和褚府回礼啊? 自然没有。赵凉越漫不经心,没必要,他们多的是。 可是回礼不是心意吗?虽说我不怎么喜欢他们吧。 赵凉越抬头看了眼柚白,柚白立马闭嘴。 盛你的汤。 好好好!柚白忙盛了一碗汤给赵凉越,最后自己实在忍受不住香味,也喝了大半碗。 然后如上次一样,柚白上一秒喝完,下一秒就流了鼻血,宋叔忙给他找了干艾草。 赵凉越在一旁看着蹲在井旁洗鼻血的柚白,但笑不语。 宋叔给柚白拿了件外袍换了,不住教训道:这孩子,让你别喝,你非要喝! 我错了,我错了,还不是宋叔你的厨艺太好了。 嘴馋,这得改改了。 柚白委屈地哼唧了一声,等鼻血止住,一个翻身越出了院墙。 这又是去哪? 赵凉越看了下方向,道:估计又是雪枋院,萧老夫人向来惯着他,他快大半时间都住人家那里了。 宋叔笑了笑,道:柚白还小,小孩多些人爱护总是好的。 赵凉越想到了什么,轻叹一声:是啊,这孩子跟我就没好过,现今也算幸运了。 冬去春归,当京都的第一阵淑气扑面,桃花枝头便见了新绿。 仲春二月,吏部官衙举行会试,出贡生册,王允程夺得会元,连中两元。 次月,皇城在一声长钟中,开始了为期三年一次的殿试,届时各地贡士由午门进常泰殿,由平崇帝亲自主持,礼部和吏部辅助,以择优选出进士,定出三甲。 柚白远远在午门外望着赵凉越进去,然后转身准备回去吃着自己点心躺平,不知为何想到之前他们离开泖州时,有母亲拉着即将远行的游子哭个不停,最后只能无奈地目送其离去。 别人尚且有家人牵挂,而反观公子,自小爹娘早逝,主家素来待其苛刻,赵老夫人在他们临走时只关心公子能不能中个状元光耀门楣,路费给的抠抠搜搜的,其关心还不如知州临行前的那场送别宴。柚白自是知道如今公子内心坚毅,自不会将这些记挂心上,但是自己还是不肯让公子干什么都显得孤零零的。 就在附近等公子出来吧。柚白四下望了望,寻了一处茶摊坐下。 茶摊早已坐下不少人,有像柚白一样等人的,也有过来凑热闹的。 你们说,这次殿试谁能胜出啊? 这位兄台,你直接问王允程和赵凉越谁能拿下状元不就好了? 也对也对,状元郎只能从他们两人中选出了,那诸位觉得谁能更胜一筹呢? 柚白听到讨论竖起了耳朵。 我自是选王尚书之子王允程,京都国子监的麒麟之才,大家可是听了许多年了。 我倒是看好赵凉越,人还未到京都,仅凭泖州知府带来的一份文章,就能争得众才子仰慕,其文其才可见一斑。 仰慕的是你,可别带上我,我觉得仅凭一篇文章,可辨不出实才,没准儿是纸上谈兵,你难道忘记了吗?王二公子可是十五岁就在满朝文武一筹莫展之际,竟针对漠北的挑衅提出了退敌之策,这样的人无论从天赋还是气魄,都是一等一的。 是吗?我怎么听闻那计策并非王二公子想出,而是另有其人? 你这是因妒胡说,朝廷都认可的事,你还要置喙? 难道不值得怀疑吗?毕竟王二公子自那以后,并无神谋再现,吟诗作对确有一手,可用你的话说,这难不成还能看出实才? 恋耽美 全文免费阅读(19) 柚白在一旁听几人辩论,心里自是希望支持自家公子的能吵赢,默默地为其加油,一心竖高耳朵细听,没有察觉到有人已经朝自己走过来。 小孩儿,在这等你家公子呢? 柚白闻声抬头,见果然是邢朔,这人自从发现自己讨厌被叫小孩,见了面就小孩长小孩短,最初自己还试着反抗,但后来出于民不与官斗的老道理,自己就默默忍下了。 小孩儿,我叫你了,怎么不说话? 柚白注意到,周围的人都匆匆朝邢朔行了一礼,然后纷纷溜了。 果真是同褚匪一样令人闻风丧胆的活阎王! 老板,来壶你这最差的茶。刑朔也不管柚白是否乐意,一撩衣袍在对面坐下,往里面招呼。 老板哪里敢真的沏最差的茶?连忙翻箱倒柜找出最好的泡上。 刑朔看了眼柚白脸上明显因过年而长上的肉,肥嘟嘟的,于是笑道:这年一过啊,每个人都会长上一岁,只有我眼前的小孩儿好像又小了一岁。 柚白忍不住反讽:不像刑大人,再过个几年,老得路都走不动了。 刑朔哈哈两声,道:有趣有趣,对了,你觉得谁能拿下状元啊? 柚白毫不犹豫道:当然是我家公子。 邢朔摇摇头,道:我猜是王家二公子王允程。 不可能!柚白立马反驳,虽说绯霞楼里的事没有传开,但是我家公子确实赢了王允程提出的比试,那个在你们京都很有名的汤老头都承认了! 邢朔喝了口老板递上来的热茶,舒服地吐了口气,道:果然还是小孩啊。 我不是!柚白忍无可忍,我家公子就是比那个王二厉害! 行行行,说不过你。邢朔看向远处的午门,半眯起眼,道,要不我们打个赌,看看谁能最后中状元。 好,怎么赌? 你家公子要是中了,你提出任何要求都不为过。 嗯?还有这样的好事? 我还没说完呢,要是你输了,你就得定时来我府上陪我练武。 柚白听着,觉得好像输赢自己都不亏,便立马一口答应。 这么自信?陪我练武的最后可都是断胳膊断腿的。 才不是,我赢定了,刑大人等着认栽吧。 邢朔扭头看柚白那幅胜券在握的模样,嘴角呡了个笑,摇了摇头。 暮色将尽时,午门开了,只见一众才子路陆陆续续而出,几家欢喜几家愁。 柚白在人群中一眼找到了赵凉越,起身跑过去,刑朔估了下茶水价格,摸出碎银放到桌上,也跟了过去。 公子,感觉是不是特别好?柚白呵呵笑着。 赵凉越对刑朔行了一礼,回答柚白道:应该是榜眼了。 啊?柚白看赵凉越语气轻松,以为他在说玩笑话,不能吧?难不成有人是那个卧虎藏龙,一鸣惊人。 赵凉越摇摇头,道:中状元的应该是王允程。 王允程?柚白吃了一惊。 刑朔在一旁看到柚白满脸不解,笑了下,对赵凉越道:放榜尚在三日后,赵公子这么快就笃定了? 赵凉越点点头,不甚在意道:有些事只一眼便能看到始末。 柚白越想越气,道:我看就是朝廷嫌弃你出身没他高。 赵凉越瞪了眼柚白,斥责道:怎在这般地方胡言乱语? 柚白忙住了口,低下头去,一副认错的样子,看得刑朔直发笑。 赵凉越对刑朔道:童言无忌,刑大人莫要放心上。 放心上?刑朔笑,这京都有多少人想杀我,我都不放心上,更何况这区区童言无忌。刑朔故意把童言两字加重,听得柚白直不舒服,又无可奈何,心里感叹还是美人公子好,每次去找他,都会收到点心和好玩的。 刑大人大度。赵凉越略想一番,不解地问,不知刑大人前来,有何要事? 刑朔闻言理了理自己官服,道:当然是为公事了,请赵公子跟我走一趟吧。 柚白立马拦到两人中间,警惕地看向刑朔,问道:去哪里? 我是金銮卫指挥使,自然是去金銮卫所了,还能去哪里? 柚白死死护住赵凉越,嚷道:不行!那是死人的地方! 邢朔噗嗤一笑,道:我们金銮卫可是奉命执法的地方,怎么是死人待的?你看看我就好好的。 因为你是活阎王,你 好了。赵凉越把柚白拉开,道,刑大人秉公办事,我去便是,左右赵某未做亏心事,就当去看看世面。 可是,公子 赵凉越拍了拍柚白的肩,道:回去等我。 柚白于是只能气呼呼地憋住,看着赵凉越随刑朔离开。 我们背后一直有条小尾巴啊。 进金銮卫所时,刑朔看了眼后面的墙头,对赵凉越笑着道。 赵凉越不用猜也知道是柚白,便回道:民间每当衙役办案,总有好奇的孩子围观,刑大人莫要见怪。 刑朔笑了下,突然腰间长剑出鞘,驾到了赵凉越的脖子上,而自己的脖子上也架上了一把匕首。 刑大人!金銮卫的侍从见状围将上来,皆是刀剑出鞘。 不用惊慌。刑朔摆手让属下退下,对拿匕首加在自己脖子上当的柚白道,你的动作不是一般的快。 柚白怒目圆瞪,显然很愤怒。 刑朔率先放下剑,利落地收回鞘中,柚白也放下了匕首。只是赵凉越毫发无损,刑朔自己明显感觉脖子上的皮被划出口子了。 啧,试探一下,倒霉的还是自己。 哎呀,都散了散了。刑朔侧身往金銮卫门口一站,回头邀请赵凉越。 赵凉越看向柚白,道:没事的,回去吧。 他都把剑架你脖子上了! 赵凉越笑了下,道:可我毫发无损。 柚白哀怨地看了眼赵凉越,又用警告的眼神看向刑朔,然后退后几步往金銮卫前的大树下一蹲,道:我就在这等我家公子,一炷香时间不出来我就闯进去。 刑朔闻言笑道:小孩,你知道我金銮卫所有多大吗?你这一炷香时间走个来回都够呛。 柚白想了想,哼了声,道:那最多半个时辰。 刑朔点点头,对赵凉越道:你这小侍卫可真够刚啊,我这个金銮卫指挥使他都不带慌的。 赵凉越面上赔了个笑,道:小孩子脾气,都是被我惯的。 无妨。刑朔转身往里走,赵公子随我进来吧,不然我可要让人捆你进来了。 赵凉越对柚白微微颔首让他放心,然后跟着刑朔进了金銮卫所的大门。 第19章 第十九章 方才刑大人试探柚白,可是有何疑惑?不如问问我。 赵凉越跟在刑朔后面,绕过金銮卫所前厅,往后面西北方向走着。 就是习武之人看到武功不错的对手,想切磋切磋罢了。刑朔回头看了眼赵凉越,问道,只是我很好奇,你的经纶才华,还有柚白的绝世武功,都是从哪里拜师学来的呢? 赵凉越笑了笑,道:天下有才者巨多,我和柚白并不出彩。 卧龙自谦罢了,你我都是聪明人,倒也不必拐弯抹角。 那依刑大人之见,我和柚白的老师会是谁呢? 刑朔没有立马回答,走了一段,才道:至少泖州,是没有这般奇人的。 刑大人似乎比我自己还在乎我的老师是谁? 那你会告诉我吗? 不会,老师是退世的隐者,不喜欢别人打扰。 刑朔微微皱了下眉,随即舒展开,嘴角呡了个笑。 到了。 两人在一处气氛明显不同于他处的院前停下,里面隐隐约约传来惨叫声,当看门的侍从将院门打开,那惨叫声顿时清晰入耳。 刑朔回头对刑朔一笑;请? 赵凉越面不改色,平静地走了进去。 刑朔招手让一个侍从过来,耳语了一番,然后让其快去做。 金銮卫所的地牢,是自元绥帝登基设立金銮卫时,就下旨特批建造的,这里关押过无数士族高官,无论多硬的骨头,到了这里只能乖乖张口。 院里进门走过一块演武的空地,便是地牢入口,壁上狴犴狰狞无比,有嗜血之性。刑朔负手拾级而下,不忘给赵凉越介绍一番。 赵凉越只是默默听着,并不问什么。 等进了地牢,腐烂恶臭和血腥味迎面扑来,令人作呕。 里面的犯人看到刑朔,皆是如遇阎王恶鬼,不禁往后直退,也有疯癫失智的对着刑朔破口大骂,刑朔倒是无所谓,闲庭信步似的带着赵凉越往里走,最后停在审讯的一间屋子外,地牢的惨叫便是从这里发出来的。 守在屋外的劳役见邢朔来了,忙过来行礼。 还没招吗? 回大人,还没有。 邢朔看向劳役,压迫感令人窒息,责问道:该用的刑是没用吗? 回回大人!属下们已经夜以继日在此审讯了。 是吗?邢朔的语气轻飘飘的,但劳役已是满额冷汗。 那便杀了吧,我亲自来,谁让这几块硬骨头曾经绕了我的好兴致。邢朔拍了拍劳役的肩膀,你说对吧? 敬尊大人之令! 邢朔用下巴指了指屋门,道:打开。 吱呀一声,屋门被打开,冲天的血腥味砸过来,让人作呕,赵凉越当即皱眉,抬头便看到里面被绑在架上的五人,皆是血肉模糊,触目惊心。 刑朔小儿,你想要的,这辈子都不会得偿所愿!况且韩家对我族恩重如山,岂能做小人之举让人耻笑?你这等宵小之辈,永远不会懂得忠义二字,你们永远都只会是当初背弃自己至亲上位的无耻之徒!其中一个约莫四十左右的男人,看到刑朔进来就疯了一般叫骂。 刑朔闻言目光中有了波动,上前两步,一把捏住男人下颌,只听到喀嚓一声,男子立即口中来血,浑身颤抖,不能再说话,因为他的舌头已经被强行用自己牙齿切断。 刑朔又看了看其他四人,晕的晕,残的残,稍微有气的都对他怒目横眉,恨不得要嚼碎了。 看来是一点都不想活了。刑朔摆了摆手,对屋内属下吩咐,不必再审,杀了。 是。 刑朔吩咐完,带赵凉越离开地牢,一到空旷的演武空地,赵凉越猛换好几口气。 赵公子想必没见过这样血腥的场面,感到恶心吗? 我并非劳役,没有天天待在里面,不适才是人之常情吧。 刑朔笑了下,看向赵凉越,问道:那你可会害怕? 不会。赵凉越的语气十分笃定,因为他见过更为惨绝人寰的人间炼狱,这里关押的多是朝堂内斗的败者,而五年前泖州边界逃难的五千灾民,遭受的确是人为的灭顶之灾,他们何其无辜,何其无望! 此时,方才的惨叫声已经消失了,这意味着那五人已经人头落地。 刑朔问赵凉越:赵公子知道方才那五人是谁吗? 不知。 那我告诉你,是前户部尚书花静石的心腹。刑朔笑了下,道,花家曾是韩家家臣,后得以入仕为官,其势力曾在户部扎根过,为韩闻蕴立下不少功劳。 赵凉越回想了一番方才情形,思量片刻,道:看来韩闻蕴放弃了他们。 是。刑朔道,只不过他们还是忠于韩闻蕴。 赵凉越:怕是刑大人用了反间计吧,不过似乎只有韩丞相自己起了疑心,而花家还是愿意相信自己主子,连死都不怕。 某人说赵公子聪明绝顶,看来果真如此啊。刑朔看向天际因回暖归来的飞燕,叹了口气道,只是我真的想不通,花家到底是被什么蒙住了双眼,才会忠心于韩闻蕴。 赵凉越却是浅浅笑了下。 赵公子何故发笑? 我笑刑大人可能看错花家了。 此话怎讲? 赵凉越回头望了一眼地牢,问道:方才那个男人,在刑大人进去的时候就开始破口大骂,骂得真是有条有理,听着似乎一点问题都没有。 刑朔闻言皱起眉头来,道:听着? 刑大人虽然面上平静,但想必急于从花家空中得知什么,所以反倒当局者迷了。 莫非赵公子对花家有别的独到见解? 见解倒是谈不上,不过方才我观察那五名罪犯,除了对刑大人你破口大骂和晕过去的两位,剩下两人明显是极度恐惧的,但他们仍然不愿招认,刑大人有没有想过缘由呢? 刑朔恍然大悟:你是说比起死,有更让他们害怕的东西? 赵凉越点点头,道:人生在世,大多数人在乎的除了财富和权力,便是一心系着妻儿老小了,那个疯骂的男人怕是只想找点带走自己和同伴的性命,以此交换暗中家人的安全。 刑朔探出长长的一口气来,笑了声道:果真是当局者迷,这般浅显的道理我竟然给忘了。 人非草木,被感情左右很正常。赵凉越侧身看向刑朔,只是,堂堂金銮卫的指挥使,还这般感情用事,怕是不少见吧? 刑朔和赵凉越对视,问:那赵公子觉得,我在意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你和褚匪并没有真诚相待。 可是无论我们说什么,世人都很难相信吧,毕竟我两恶名昭彰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刑朔看着赵凉越平静如水的神色,倏地莞尔一笑,赵公子说我当局者迷,其实你也一样吧。 何意? 你素来以沉稳示人,却也能在褚匪面前失控,或许,你的内心是对他信任的,是觉得你的真实情绪可以展示给他的,不是吗? 赵凉越淡淡笑了下,道:刑大人这番言论,倒是让我颇为意外。 是吗?你真对褚匪是恨之入骨,内心把他当做奸臣小人吗? 赵凉越闻言沉默片刻,直言道:他的城府太深,这样的人注定是危险的。 可是你来京以后,他一直在帮你。 包括今天吗? 是。 赵凉越看着刑朔,但对方显然没有解释的意思,而是侧头看向门口,道:今日之事已毕,赵公子可以回去了。 恋耽美 全文免费阅读(20) 赵凉越心有疑窦,但也知多问无用,便拱手作别,径自往金銮卫所外走,一路的人并无阻拦之意。 公子! 柚白远远看到赵凉越出来,翻身而起跑上前,仔细查看自家公子有没有受伤。 放心,并无他事。 那就好,我们快离开这里吧,看着就阴森森的。 话刚完,柚白就忙着带赵凉越离开,一路几乎是拖着赵凉越快步赶回家的,赵凉越也不说什么,任他拽着,等一进自家院门,柚白飞快地锁上大门,好似这般就不会有人闯进来。 赵凉越摇摇头,道:幼稚。 我反正就是后怕,你就算笑话我,我也要这么干。 赵凉越闻言,朝柚白招招手,柚白不明所以地凑过来,然后赵凉越摸了摸他的头。 我不是小孩! 赵凉越又摸了几下,才收回手来,默了默,问,你觉得褚匪和刑朔人怎么样? 啊?他们两,那不是十恶不赦吗,坊间谁人不知啊。 那如果凭你自己的感觉呢? 柚白顿时觉得迷惑,但又仔细想了想,道:感觉好像也没有那么十恶不赦 也没那么十恶不赦。 赵凉越重复了柚白的话,抬头看向天际,正是杨柳随风,燕雀相戏。 沉默许久,赵凉越倏地淡淡了下笑,道,或许,他的背叛同当年老师的谋逆一样,都是假的。 柚白更迷惑了:王老前辈谋逆?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确实是老师,王世通,或者说,曾经的帝师,昔日的刑部尚书王讳。 什么?柚白顿时瞪大了双眼,王老前辈竟是谋逆罪臣? 那你相信吗? 柚白缓了口气,然后坚定地摇摇头,抬头看着赵凉越,问:公子,你什么时候知道这事的? 在你去查鹿鸣的时候,我拿到了当年的谋逆案卷宗,上书桩桩罪行,皆是罄竹难书。 柚白仍在震惊之中,抬头看到赵凉越眼神清澈坚定,凭着自己对赵凉越的了解,半肯定地问:那公子是想翻这个案子吗? 赵凉越道:既是冤案,自当昭雪,何况还与老师有关。 我听公子的。柚白说着突然间想起什么,问,那城东王氏和王老前辈有关系吗? 老师正是王岘堂兄,王岘当年之所以能够飞黄腾达,平步青云,靠的就是揭发并阻止老师和武安侯的谋逆之举。赵凉越蹙紧眉头,道,老师在十三年前本命丧黄泉,但有故人冒险将其送出了京都,我们在泖州才得以遇见。 柚白不敢置信地怔住,随后义愤填膺,不禁唏嘘:这可是亲兄弟。 世家根系庞大,老师挡了世家的道,他们怎么可能不除掉。还有先帝,在位长达六十二年,从少年天子到帝王暮年,我不信他真的看不出冤情,但为了所谓帝王制衡之术,他选择了舍弃樊家军,舍弃自己的帝师,但后面唯一后悔的,怕是只有王韩得势架空皇权,而却再无人能制衡。 柚白叹道:我以前总觉得,王老前辈生了长忧国忧民的脸,没想到他曾经真的是朝堂的大官,那,那位武安侯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临危受难,守护社稷江山、黎明百姓的英雄。 柚白长叹一声,道:可是,他们都不在了,不仅不在,还是惨死 赵凉越拍了拍柚白的肩,柚白抬头看向他。 赵凉越问:你害怕吗? 柚白疑惑:怕什么? 赵凉越笑:自然是掉脑袋了,你来京前就说,等我做了高官,得了厚禄,你就可以跟我吃香喝辣一辈子,可如今看来,我要干的可是随时要掉脑袋的事。 柚白立马就生气了,道:我不是那种贪生怕死的人!王前辈对我是有救命之恩的,泖州瘟疫时,要不是他救下,我们都被烧死了,而且因为救我们,他自己还被主家盯上了。此番大恩大德本就没齿难忘,更何况王韩世家坑害贤良,无论怎么看,都应该帮忙! 赵凉越伸手想摸柚白的头,但被他气呼呼地挡了回来,赵凉越笑道:要是你师父在身边,一定会很欣慰的。 那个老头才不会呢!他就会在我练功时打我骂我。 看来还是个小孩。 我不是! 那你要证明给我看。赵凉越招呼柚白凑近了些,小声道,你去追查一下,宋叔私下联络的人到底是谁,还有,想办法把鹿鸣的事传到韦星临韦大人的耳朵里。 柚白犹豫了一下,觉得查宋叔仔细点就没问题,但送消息给堂堂户部侍郎就很难办了。 但当柚白抬眼看到自家公子一副就知道你办不到,果然还是小孩的模样,柚白立即拍了拍胸膛,道:没问题,公子你且坐着,不日便有消息! 赵凉越笑了下,道:好啊,我就坐着等你。 第20章 第二十章 三日后,传胪之期到,平崇帝于常泰殿中宣布殿试名次,礼部承接传至殿前阶下,由卫士齐声高呼传名。 金殿传胪第一声,三元连中占魁名状元者,王允程。 金殿传胪第二声,二元连中榜眼者,赵凉越。 金殿传胪第三声,一甲探花者,项冕。 赵凉越与众进士着蓝袍陆续进殿,两侧百官皆衣花袍而立,鼓乐洪天而震,举朝皆是喜庆颜色。 待传胪唱毕,三甲诸位进士皆至殿内,向平崇帝行三叩九拜之礼。 也不知是缘分还是怎么的,赵凉越礼罢起身时,注意到褚匪就站在离自己很近的地方,着一身孔雀绯袍的官服,比常日多了几分凛然肃杀气,不怒自威,俨然是刑部罗刹的派头,在一众大臣间格外引人注目。 褚匪似是心有灵犀,赵凉越本只是匆匆瞥了一眼,却是正好两人目光隔空相会,褚匪那双桃花眼立即一弯,递了笑意过来。 赵凉越平静地收回目光,头坚决不再往那边偏一下。 礼毕! 在一众繁琐的仪式后,便是吏部尚书捧旨出殿,率众新科及第者出午门东行。 赵凉越离殿时,转身才得以远远瞥见病恹恹的平崇帝,还有左右的几名一品大员,譬如权势滔天的韩丞相,虽是年近古稀,却是精神矍铄,一双眼犹如鹰隼,无不流露着上位握权者的倨傲和狠厉,和一旁侧个身都要近侍相扶的平崇帝形成鲜明对比。 虎臣而犬君也,天下必为其祸。 众进士随榜沿着正中甬路出午门,一路东行至东华门,席棚早已备妥,金榜悬挂其中。 王二公子果真是文曲星下凡,竟连中三元,不愧是汤博士的得意门生。 是啊是啊,不过我们状元郎也不是一鸣惊人的,自小京中谁人不晓其名气?状元郎乃是实至名归啊。 明日琼林宴,我可要好好讨教状元郎,到时候还要赏脸啊。 金榜前,这群春风得意的才子们互相攀谈,自是以家世显赫的状元郎王允程为中心,赵凉越也不在意,自行随几个祝贺自己的人退到了一侧,项冕见状也跟了过来。 我还是觉得,赵兄才是当之无愧的状元。项冕看着王允程那幅明显得意过头,还要脸上故作谦虚的嘴脸,不禁靠过来小声谈论。 项冕是礼部尚书项洺之子,赵凉越之前有所耳闻,据说十岁便离开京都锦绣地,随堂叔待在漠北边关,颇有建树,此次奉旨参加殿试,几天前刚赶回京。 只是赵凉越没料到,项冕回京第二天就来登门拜访,一番交谈后,当场同自己称兄道弟,颇为豪迈。 赵凉越笑笑,道:无甚关系,都是为朝廷效力。 项冕摇摇头:恐怕不服的不是只有我,虽我未曾见过赵兄在绯霞楼里挫伤王允程的气焰,但我回京后可是有不少人提起这事,力挺赵兄你。还有殿试之上,赵兄策问无不针砭时弊,一针见血,我们可是有目共睹的。 项兄倒是忽略自己了,一直留在边关为朝廷做事,匆匆回来随意登个常泰殿,就能高中探花,这要是专门早些回来备考,不必我们强太多? 哎呀,我这说正事呢,赵兄却是拿我开始取笑,而且我那在边关,就是跟着堂叔四处瞎晃悠,谈不上为朝廷做贡献。项冕啧了一声,转移话题问,赵兄,十日后便是吏部选试,你想六部何处? 户部。 巧了,我也是户部,以后也好有个照应! 这我倒是没想到项兄竟是意在户部,原本想着有边关从军经验,会到兵部去。 我倒是想,只是我爹就我一个儿子,他就想我回京找个清闲的职位,侍奉膝下,无论十天后我怎么答试,我那户部的清闲职位他早就给我准备好了。项冕说话间,看到京兆尹带人送游街衣袍和仪仗来了,示意赵凉越看过去。 赵兄,你看到京兆尹脸上那伤了吗? 赵凉越望过去,只见京兆尹虽有意覆□□遮掩,但是那伤痕从眉稍到下颌,还是十分明显。 赵凉越道:虽我一直在京,但还真没听到发生了什么大事,竟让京兆尹都受了伤。 那可不是什么大事,是丢人的私事,才发生不久,赵兄不知道也正常。项冕略略八卦道,赵兄一定听说过京都公子圈里的著名纨绔韩亭吧,就在昨天,京兆尹在碧璃亭看上个小倌,想要献给五皇子,结果那小倌不知哪里来的胆子,竟不同意,京兆尹可不管,直接让人强绑,彼时韩亭恰好就在附近,一怒之下就打了京兆尹,还一不小心手上铜扳指把他脸给划破相了。 赵凉越微微皱眉,问:那后面解决了吗? 他啊,能怎么解决?他老爹可是当场丞相,只能说到底是京兆尹,得给几分薄面,他哥韩将军亲自领着他去给京兆尹道歉,并送了一堆东西。 那这韩二公子回家,可免不得丞相一顿教训了。 他啊?据说早不怕了,早上挨打,下午就能又去找人鬼混。项冕说着回想了一下,道,说起来,我也十多年没见他了,小时候看他还是个粉雕玉琢的团子,乖巧可爱的很,估计现在早成了油腻发福的胖子。 赵凉越正想替韩亭解释,京兆尹已经开始宣练圣上准许游街的旨意,随后让一甲三名进士入旁室内着袍,以赶吉时。 当三人换好衣袍,京兆尹亲自与协同的官员为其插金花,随后三人登马,锣鼓声响宣天,绿扇红伞支起,游街正式开始。 科举新贵素来惹目,长街两侧皆是人山人海,马车隐在期间根本动弹不得,加之此次的三位,皆是英俊非凡,风度翩翩,还都未曾婚配,比往年一堆老头好看不知多少,更是呼声鼎沸,不少胆大的姑娘甚至当街对他们抛花掷果。 然后就有一朵山茶花不偏不倚地落在了赵凉越的衣襟上,洁白胜雪,还带有淡淡清香,对比其他扔过来的芙蓉牡丹之类,让人心仪太多。 这肯定是位别出心裁的女子。 赵凉越不禁莞尔一笑,朝着扔来茶花的方向抬头望过去,然后看到了褚匪此时已经换回了平日那身招摇衣裳,正对着自己笑,还举了举同他手中一样的山茶花示意。 赵凉越: 等到三人游街出了南平门,再往西南行到恒恩寺下马时,怀中都有花果。 王允程最先下马,随手把花果扔出去,回头看到赵凉越手里就一朵山茶花,乐道:我自认赵兄一表人才,怎么只有一个姑娘送你东西?还,这么寒碜。 赵凉越轻叹一气,心道,不仅只有一个,而且还不是姑娘呢。 赵兄那是不愿意接受姑娘们好意,怕无缘份耽误人家姑娘,我策马在赵兄后面,看到好些姑娘在上面捧着东西等,你路过时人家可没动换,等到赵兄经过,啧啧,那场面啊,掷果潘安也不为过。项冕一个翻身利落下马,走过来替赵凉越答话。 王允程笑了声,不悦道我说项冕,你果真是个武夫,你这刚回京吧?还不知道京中局势也正常,只是以后莫要后悔。 项冕挑了下眉毛,道:笑话,一个偷窃他人东西四处炫耀的人,我有什么好怕的。 王允程立即像是被踩中尾巴:你! 旁边等候的官吏见两人不对付,又哪边都不好得罪,忙上前赔笑道:吉时已到,还望三位进恒恩寺进香。 另外的官吏也应和道:是啊是啊,这游街也实属累人,不如早些结束,也好各回府邸歇息不是。 赵凉越上前两步,眼神示意了一下项冕,才以项冕先松口作罢。 三人拾级而上,明悟大师已经携众僧人寺前等候。 待进寺殿进香完毕,王允程显然不愿再与两人同行,还未等官吏话毕,就登马离去。 项冕倒是不急,看天气尚早,就和赵凉越在寺中吃些茶水点心作陪,明悟自是陪同着。 之前赵凉越以算命先生身份来过,自知这位高僧私涉朝政,佛法不专,禅心不静,但如今与之交谈,也不禁感慨,到底是有着大许第一高僧的名号,忽悠起人来也是一套一套的,自己还真比不上他。 比如项冕现在,就被明悟所说的一愣一愣的。 大师刚才所言之身、口、意三业,以意业为重,其间具体妙意,可否在细细讲来? 自是心意为先者,方身、口无优无患。 那,要是手断了,脚也断了,只有意不行吧? 明悟愣了下,显然是没想到项冕会这么问,于是笑了笑道:贫僧所言,乃是禅意境界。以愿为先,引妙智起;如愿而了,故名愿智。 项冕摇摇头,道:看来我还是不懂,这样吧,等我回去好好想想,以后再来请教大师。 说完,项冕起身邀赵凉越回城中喝酒,明悟跟着站了起来做送。 两人径直出来,到了恒恩寺门口,赵凉越看到一个洒扫的小僧,想到了什么,走过去对小僧道:之前我有友人来庙中上香,遇到一个叫了玄的小师父,请求友人给他带糖,只是我和友人这次都忘了,还麻烦这位小师父替我转告,说我下次一定记得把糖带过来。 小僧闻言脸上出现了害怕之色。 赵凉越心道不好,俯身又问了一遍:这位小师父可以帮我转告吗? 小僧哆嗦了一下,道:转告不了,他没了。 赵凉越追问:什么叫没了? 去年秋天,下了好大的雨,路很滑,他掉到水中淹死了。 赵凉越不禁唏嘘,心道,这哪里是路滑?怕是那孩子嘴上不知轻重,被人推下去的。 项冕看赵凉越脸上有悲伤之色,等两人出了山门登马,便问道:赵兄认识那个叫了玄的小僧人? 赵凉越点点头,长叹一声,道:是我初来京都时,无意中遇到的,古灵精怪的一个孩子,但知道了些不该知道的,说了些不该说的。 恋耽美 全文免费阅读(21) 项冕也是唏嘘,问道:和明悟有关? 赵凉越楞了下,道:确实,不过项兄是如何得知的?我还以为项兄对那明悟大师颇为尊崇。 拉到吧,我确实之前听他名声后,才今日有意留下来讨教,结果是个伪善之人。 何以见得? 项冕回想了一下,道:应该是见过真正的高僧吧,就我堂叔所在的边地,也是有不少僧人奉佛的,但是他们并不待在寺庙,而是在边地百姓中游走行医,指导耕种,做的都是济世苍生的善事,但反观这位,不禁面色红润非常,保养得当,一看就没有半丝忧国忧民的想法,虽是参禅多得,实则都是些饶舌的无用之言,忽悠京都这些个贵族还行,忽悠我可不行。 赵凉越闻言不禁莞尔,朝项冕拱手做礼,道:项兄之胸襟和胆识,赵某佩服! 项冕笑着摇摇头,两人说话间,已经到了城门口,然后默契地停下。 项冕抬头看着城南平门四个字,感叹道:当初离开京都,母亲送我也是在这里,只是如今回来,高中及第,她却早已经不在了。 赵凉越道:节哀,令堂在天之灵,一定看到了。 但愿吧,也不知这世间是否真的有奈何桥和投胎转世一说。项冕转头看向赵凉越,道,我一个伯父的小儿子前些日子得天花,不幸夭折,正在备办后事,不如在他旁边为那名了玄小僧人设个衣冠冢,也好陪陪他,两小孩一起走不孤单。 这般不论三六九等的做法,赵凉越由衷钦佩,于是郑重地拱手道:多谢。 项冕摆摆手,轻叹一气,正要再说什么,肚子突然咕地叫了一声。 两人尴尬地相视,随后都噗嗤一声笑出来。 五谷才是人最为要紧的啊。项冕抱拳相别,道,家里设宴等着呢,我先行一步,明日琼林宴再会。 再会。 赵凉越目送项冕离开,自己也回城南小院。 柚白一脸不悦地坐在门口,看到赵凉越回来,顺手替他把马牵进去,一声不吭。 赵凉越笑道:怎么了,谁惹你了? 柚白没回答,加快步子牵马进了后院,暴力地抱起一堆草料扔给马,然后怒气冲冲地到堂前石阶上坐着,接着垮着个脸。 赵凉越自然知道柚白为何不开心,一撩衣袍坐到柚白旁边,道:怎么着我也是榜眼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柚白哼了一声,道:是他们有眼不识泰山!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我和刑朔打个赌,如今我输了,我就要陪他练武。 赵凉越闻言笑了,道:这不是好事吗,能陪你正儿八经练武的人可不多,他应该是京都里最好的选择了,你这心里肯定是高兴的,真正伤心的,不过是我没拿到状元。 被看穿的柚白火焰小了下去,但依然生气:你可是帝师教出来的,那个姓王的怎么比 赵凉越堵住了柚白的嘴,无奈道:这事不是可以随便说的,自己院也不行,万一隔墙有耳呢? 柚白忙低头认错,赵凉越才松开。 对了,让你查的事怎么样了? 柚白凑到赵凉越耳畔,小声道:那种尾巴带淡青色的鸽子,是宋叔用来联络的,但是公子你绝对想不到宋叔是谁的人? 是吗,谁啊? 就刑部那个,褚尚书啊。 赵凉越愣了下,随即想通了什么,淡淡笑了下,吩咐柚白:去抓几只,然后去让宋叔烤给你吃,说你无意中抓到的。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翌日,天刚白亮,赵凉越便起了到院中散步,阿白跟着后面喵呜叫不停,赵凉越便只得抱到怀中。 我来抱抱! 柚白刚练完功,一身臭汗地过来,阿白自然是嫌弃地往赵凉越怀里深处钻,柚白啧了一声,然后故意地伸手按乱了阿白头上的毛,引得小东西直叫唤。 赵凉越已经习惯了这一人一猫较劲,只是帮阿白顺好毛,让柚白先去换身衣裳。 柚白点点头,转身往自己房间走,突然想到什么,扭头折了回来。 公子,我昨日在街上听说,汤康博士去金銮卫教训刑朔那个活阎王了! 赵凉越闻言微微皱了下眉,思忖稍许,问:怎么回事? 就你不是那日跟着进金銮卫所后,市井间就开始流传,说你前脚刚踏出午门,后脚就被抓进金銮卫所折磨,惨叫声外面路过的人都听见了,之后汤博士听说后,架着自己那把老骨头就替你出气了。 赵凉越闻言愣了下,又回想起金銮卫所前,刑朔的那两句话。 是吗?你真对褚匪是恨之入骨,内心把他当做奸臣小人吗? 可是你来京以后,他一直在帮你。 至此,冥冥中那柄等候多时的快刀斩下,赵凉越心中那团乱麻断开,清晰地露出那一根从往事旧因中穿出的线来。 一旁的柚白絮絮叨叨半天,最后问:那我们是不是得抽空看看汤博士,但我们能送他老人家什么好东西啊? 赵凉越回过神来,道:这样,你不是还没去韦府办事吗?你去的时候顺便打听一下,汤老喜欢什么,韦大人在京大半辈子,肯定知道。 柚白一惊:我这很可能韦大人面都见不到,怎么又多给我派了件事! 反正今日琼林宴结束,回来我就要看到你的事办完。赵凉越看了看天色,不等柚白说什么,径自去屋内换了身碧色衣裳就出门去了,留柚白自己嘴撅得老高,心里纠结了一番,准备去隔壁找美人公子帮忙。 琼林宴是科举文科结束后,朝廷着重举办的一次宴席,设在国子监侧的贤德台,由礼部亲自主持,新科进士共聚一堂,席间歌舞升平,曲水流觞,一般从早上辰时开始,直至夜色降临才结束。 赵凉越和项冕在贤德台门口碰面,还没聊上几句,里面就有其他进士出来迎。 这不是我们的榜眼和探花?站在外面作甚,快些进来,今日不醉不归! 请! 待两人进去择地坐下,发现大部分人已经到了,而这没到的人中便有王允程。 项冕接过小童递过来的新茶喝了口,侧过头来对赵凉越道:你猜猜,我们这位状元郎要玩什么把戏? 今日要在此处坐上一整天呢,正好弄点动静,也好热闹热闹。 项冕啧了一声,道:赵兄,你说他会不会今日找机会再和你比试一番,以雪往日之耻? 不会。赵凉越笑了笑,他虽不见得配得上状元郎的帽子,但到底也是有些聪明的,今日众进士都在场,他真正要做的,是开始笼络自己以后朝堂上的党羽。 项冕叹了口气,道:可惜啊,我还想看看赵兄用三寸不烂之舌怼他呢。 项兄确定想看? 那是自然。 那便如项兄所愿便好。 项冕挑了下眉头,笑道:赵兄此话当今?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好!项冕不禁鼓掌,引得旁的几位进士走过来。 两位可是得了什么好事,这般开心? 赵凉越与对方做礼,笑道:琼林宴素是广杰齐聚,时常谈天论地,以寻志同道合者,故今日赵某十分期待,急切地想要与众人论一番古今往来。 面前几个进士听罢表示自己也很期待,只是不远处坐着的几位素来与王允程交好的世家子弟,听后不屑地走过来,道:赵公子,殿试已过,圣上何其明断,择出一甲三人,而王兄居首,实至名归。可怎么到了赵兄这里,心里似乎不服气的很,莫不是不服圣上决断? 赵凉越浅浅笑了下,道:张某自认比不上王二公子,只不过想讨教一番,让自己进步进步。 项冕深深懒腰,也在一旁附和道:是啊,有才者谁人不想讨教?藏着掖着也不行。 众人说话间,藏着掖着的王允程踏着点来了,一进门就是众星捧月的待遇。项冕和赵凉越起身,在原地走过场一样做了一礼。 王允程今日着的袍冠颇为讲究,衣裳熏上的香比平日更浓,迎风走来,竟是生生带出了一片冲天香阵,别说赵凉越和项冕皱眉,连王允程的几个小喽啰也是皱起眉头,然后忍了下去。 辰时二刻,琼林宴正式开始,先是礼部官员贺词,伴着歌舞笙乐将整个气氛推起来。 项冕对婀娜曼舞的绝美舞姬无甚兴趣,还打了两个哈欠,刚好被赵凉越侧头看到。 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我怎么瞧见项兄兴趣乏乏? 项冕反问赵凉越:那赵兄是对美人很感兴趣了? 说来不怕项兄笑话,赵某乃是一介凡夫俗子,自然是希望能够抱得美娇娘。 哈哈,这哪会笑话?我回去便帮赵兄物色一番。 赵凉越却是摇摇头,道:待我功成名就吧,现下尚在漂泊,只怕是会委屈了人家。 赵兄谦逊,只怕是日后京中抢着将女儿嫁过去,门槛都给你踏破了。 赵凉越听着项冕越说越离谱,忙转移话题:说起来,韩二公子与我有过几面之缘,是个直爽之人,只是最近似乎一直不得见他,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京兆尹的事? 项冕闻言愣了下,道:确是,听闻进来他经常这般惹事,被丞相关在家中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赵凉越想到韩亭那日醉酒后的失魂落魄,不禁叹了口气。 项冕见状,道:不过他能被赵兄惦记,还真让我意外。 因为他并非传言中那般纨绔不堪,相反很坦诚,值得一交。 噢?项冕笑道,看来不是纨绔啊,挺难得啊,那就是个可爱的小胖子了。 赵凉越准备解释,只是这次又被打断了有鼓声倏地响起。 鼓声从外面而来,室内笙乐又方息,众人皆被吸引地望出去,只见贤德台外竟是一只白象在表演击鼓,众人当即看呆了。 王允程得意地起身,向众人介绍道:此乃稀有白象,是家兄之前从屠原那边带回,训练长达一年之久才得以表演鼓乐,家兄平日宝贝得很,但前些日子有兄台听闻后想看,我就告诉了家兄,他二话不说便答应了,说要给大家讨个彩头。 王将军果真豪迈!这等眼福可太难求了。 我还没见过象呢,这简直可比之屋宇,万物之奇实在妙哉。 众人你一言我一言,待奉承的差不多,王允程抬手又让驯兽师叫白象表演起杂耍,众人更是叹为观止。 项冕抱胸看着,朝白象抬了抬下巴,对赵凉越道:他可真会找稀罕物,只是你看那头像,明显一身的伤,驯象所那些人都做不到这种残忍程度。 赵凉想起记忆中的那场屠戮,讽刺道:王允明将军,嗜血而生的强者,驯化想要的东西自然是要动真刀真枪的。 待白象表演完毕,众人不舍地目送驯兽师带其下去,然后才回到席间。 王允程被众人簇拥着,一番客套话后,开始醉翁之意不在酒,夸起自家父兄来:我那家兄,常年在军营里住着,偶尔回来时还要带上属下一并住,曾有位副将才华过人,家兄甚至让其住了自己房间,只是我那时尚还年纪小,不懂为何这般,家兄便教训我道,礼贤下士乃是基本所在,需得谨记家父教诲。 旁的人识趣道:虎父无犬子,所以一门才会出上一位将军和一位状元郎。 正是啊,王家不愧是诗礼簪缨的大家,其胆魄和胸襟,果真不是一般人能比。 只是我等愚笨,怕是无缘在王尚书和将军手下效劳了。 这话问到王允程想听的点子上了,王允程立即起身,朝众人做礼,道:此话可是折煞我王家了,众人皆是朝廷栋梁,若能得之才,乃是三生有幸。 接着,王允程和众人又是一阵有来有回的恭维。 项冕看得发笑,转头对赵凉越道,要不是我见过王岘那老头,我都信了他的鬼话。 赵凉越看了下旁边对王允程行径装聋作哑的礼部官员,皱起眉头,道:这王家如此明显地拉结党羽,竟是无人敢置喙。 自王韩掌权,哪次不是如此?你看看这座上的人,个个玲珑心窍,还不是乖乖就范,谁会和未来的仕途过不去呢? 但我好像就是这般的傻子。 项冕却是摇摇头,笑道:我可听说了,你被带进金銮卫所一趟,汤康那老头恨不得掀了邢朔府邸的屋顶,可见那老头对你喜欢得很,他虽不是朝堂中人,但声望颇高,韩丞相办事都得问他几句意见,有他罩着你,还用费力找别的什么路子吗? 赵凉越没说话,脑海中不禁浮现了那双桃花眼,噙笑看着他,猜不透看不明,却总让人忘不掉。 等到皇帝御赐新的美酒到贤德台,众人酒过三巡,已经喝得微醺。 赵凉越拍拍项冕的肩膀,笑着问道:项兄还想重见当时绯霞楼辩论之情形吗? 项冕自是欣然点头。 于是,只见御赐美酒刚被放下,赵凉越端着空酒杯起身,率先过去斟了一杯,对天一举,道:承恩皇天,共此一醉,只是只喝酒未免过于无趣。 王允程来之前被父兄告诫过,断不能再闹出类似绯霞楼当日的事,见赵凉越这般行径,心知他很可能是冲自己来的,思忖方许,笑对赵凉越道:明明是曲水流觞,风雅蕴藉的事,怎么到了赵兄口中,成了只喝酒了? 项冕啧了一声,也站了起来,道:你们刚那一唱一和的用酸诗吹捧彼此,配叫风雅蕴藉?汤博士要是看到了,不得用戒尺打你们手板,就那种,小孩子上私塾用的尺,啪的一声,你就得回家哭爹喊娘那种。 四下闻言,不禁有人发笑。 王允程面露愠色,显然不悦,但这次他是有备而来,很快又堆回笑脸,主动提议道:圣上赐酒,那不如便以酒为题,击鼓传花,花到谁谁就作诗一首,供大家品玩,如何? 好,我第一个同意!项冕转身问众人,有没有不愿参加的? 一个是刑部王尚书家二公子,一个是礼部项尚书家公子,众人谁敢说个不字?纷纷点头表示同意,还要夸赞这个提议如何如何好。 片刻后,鼓和花都准备好了,待要确定击鼓人,项冕主动请缨。 探花郎,你做击鼓人不好吧? 怎么不好了,我一介武夫,和你们玩这个可没意思,不如自觉点做个击鼓人,难不成还是觉得我这做击鼓人也不堪担当了? 众人闻言便不好说什么了,毕竟不少世家公子背后确实觉得项冕在野蛮之地长大,就是一介武夫,而且当初殿试上策问,他明明选词甚不风雅,用典出处也说错了,可偏偏后来就成了一甲的探花,其他世家公子们自然不满,只是碍于他爹没明说,暗中无不嘲讽,说他不堪任用。 恋耽美 全文免费阅读(22) 到现今,他自己也这般说词,多半是听到什么风言风语还是别往上凑!免得自己沾腥,就比如那韩家二公子,不就是眦睚必报,仗着自己爹是丞相为所欲为? 击鼓人便这么确定了,王允程想了想,叫仆从给项冕拿来布巾蒙眼。 击鼓传花开始,项冕认真贯彻了众世家子弟眼中的武夫形象,鼓声极为难听,没有半点观赏性,快慢起伏更是毫无规律,这些听惯雪枋院曲儿的公子哥们,无不皱眉,敢怒不敢言。 赵凉越心知项冕多半是故意的,也不戳穿,觉得看众人面上菜色也挺有趣。 很重的一声咚后,鼓声停止,花落到了王允程手中,王允程狐疑地看了项冕一眼,起身做了一首诗,旁人拍手叫好。 随后鼓声响起,花在众人间传来传去,有的人故意多拿一会儿,有人跟烫手山芋一样赶紧扔给下个人,但他们都没有机会拿到花,因为第二次落到了赵凉越手中。 王允程总觉得这个场面似曾相识,心道不好,然后赵凉越果真如法炮制,不重辞藻,不倚,偏要取他之不足立意,借之针砭时弊,更胜一筹,反倒显得他图有花架子。 等等! 赵凉越的诗刚做完,王允程腾地一下起身他必须阻止,上次绯霞楼请来的多半是自己人,丢人一次无所谓,这次所有新科及第的进士可全在这里,这不是当众甩他脸? 他王允程乃是赫赫京都第一才子,又是城东王家嫡系二公子,何其尊荣,岂能一而再再而三地让一个落魄士族子弟占尽风头? 项冕笑了笑,道:怎么啦,为什么要停? 众人还未细细品味赵凉越的诗,但自然也察觉出什么了,看着两人对峙默默不作声。 其实才两轮,也无什么毛病可挑,王允程思来想去找不出借口,便又让人搬进屏风拦住项冕视线,再重新开始。 然后项冕嘴角呡了个笑,手击上鼓面。 与方才不同,这次的项冕简直像是换了个人,鼓技出乎意料得出色,勾人心晃神动,善用留白,既藏着肃杀,让人仿佛看到漠北沙场上的战马,于号角声中奔来,又带着轻柔,好似边地的月光洒在夜半静谧的连营之上,照见思归的士兵。 在这般绝妙的鼓声中,众人终于露出了享受神色,中途鼓声停下,花又落到了赵凉越手上,赵凉越即兴发挥,舍了方才抨击王允程时的锋利,将其诗意境与项冕鼓中意相得益彰。 随后鼓声再起,停时又到了赵凉越手上,赵凉越毫不迟疑又是一首,如此往复,虽是存有私心,但这鼓声秒,诗词也秒,哪个真懂风雅的人士不觉得心旷神怡? 五轮过去,众人只觉时间飞快,不少人跃跃欲试想要和赵凉越比比,于是花便很懂事地开始绕开赵凉越,给了几名早有诗才在外的人,等他们将引以为傲的诗词摆将出来,众人细细一品才知道赵凉越的好在何处没有华丽辞藻作衬,没有金科玉律的章法,有的是不可比拟的意境,和期间所展现的山河胸襟。 居坐首位的王允程渐渐被忽略,颜色肉眼可见地变差,旁边几个从小到大的尾巴给他递葡萄吃,被他直接扔开。 王允程死死盯住和赵凉越和项冕的方向,心里恨恨道,这厮一个边地莽夫,一个落魄士族,竟敢当场压他一头? 等到这场琼林宴结束,门口作别的人,有不少开始和赵凉越互换名帖,相邀再聚。 项冕就站在赵凉越后面看热闹,等王允程一看过来,他就做挑眉的动作找事,气的王允程冷哼一声,带人速速登了马车而去。 待赵凉越脱身出来,两人到护城河旁边迎吹散身上酒气和熏香。 项冕将顺手摸出来的果子分了一个给赵凉越,问道:你之前在绯霞楼,就是那么怼王允程的? 不算怼,就是他先找事,我就应战。 项冕大笑两声,道:今天真痛快啊,可算收拾了一回王允程,看他吃瘪我很高兴。 你和他有过节吗? 过节?当然有了,我十岁离开的这儿,之前一直被他欺负,他小时候可会带人欺负京都的孩子们了,他爹更是惯着,当年谁不头疼王家二小子?也不知这大了,从哪里学会的这套伪君子作派,熏的那个香刮下来都能称上斤数了都,看着就不痛快。 赵凉越笑了笑,道:项兄真性情啊。 还行,我就是那种不得罪我,我生死相伴都行,但是得罪了我,或者动我的人,我能追他祖坟里把他刨出来。项冕突然想起了什么,道,说起来,我有点想见见韩二了。 他小时候也得罪你了? 那倒不是,他小时候胆子特别小,跟小姑娘没两样,就当时我们那几个去给太子伴读,我开始不认识他,还奇怪怎么姑娘家家来做伴读,看到有人欺负他,我就一直护着,直到后来,我发现自己竟然护着一个爷们儿,大家都开始取笑我两。 孩子时候的乐趣,总是不一样的。 可惜啊。项冕叹了口气,那个时候年纪小,被大家说和一个娘们兮兮在一起,心里不愿意,后来反而带头欺负他,挺混蛋的。 那是挺混蛋的。 等有空,去找他叙叙旧,看他愿意不愿意吧。项冕回忆了一下,道,小时候确实可爱,粉嘟嘟的肉团子,不过他对我映像应该不太好。 赵凉越正要说韩亭现在不是粉嘟嘟的肉团子了,然后他被第三次打断,只见项家小仆跑过来,隔了老远就在呼唤自家主子。 怎么了,有何急事? 公子,是老爷让我快些寻你回去,不然打断你的腿。 项冕想了下,道:看来是有人给我爹告状了。说罢同赵凉越告别,匆匆离开。 赵凉越轻叹一气,心道,看来在项兄眼中,韩亭只能暂时当个肉嘟嘟的胖子了。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赵凉越没有立马回去,而是绕了远路到城西铺子给柚白带只酱烤鸭,顺带给阿白买了些鱼干,这才开始往回走。 行到一处桥头时,赵凉越察觉今日周围人少得实在可怜,往前又走了一段,发现原来京兆尹和刑部的人在肃清附近,猜想多半是有要案发生。 赵凉越想了想,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跟着,并每走段距离就换一批官兵跟。 待行到事发街巷附近,那里早已经被团团围住,赵凉越见有百姓被驱散,便跟着混了进去。 赵凉越安抚了一位大娘,才知就在这巷道里丞相遇刺了,不禁顿觉蹊跷。 丞相遇刺? 如今皇帝成了傀儡,韩丞相基本就是半个皇帝,自己是个狠角色,手下护卫又向来得力,按理说行刺简直是天方夜谭。 赵凉越心里思忖一番,察觉到这条巷道与绯霞楼极近,便起身绕路往绯霞楼赶,刚到拐角时,便看到几队人马往西南奔去。赵凉越自是人足不及马跑,只能根据人群被疏散的信息确定了大概方向,一路到了城南城西交界的一处宅区。 这里多是久远的老宅子,很多墙体都坍塌了,漏风漏雨的,有条件的都搬出去了,剩下很多荒弃废宅,多是无家可归的乞丐和逃犯聚在这边,鱼龙混杂,且这边巷道未经工部批准,就私自改动多次,弯弯绕绕毫无章法,要想在这边藏匿行踪无疑是绝佳的选择。 赵凉越往里走,果然发现有士兵在追捕,便只得绕路错开。 待行到一处坍塌的墙壁时,赵凉越停下了脚步,他注意到上面有新的翻越痕迹,且暗处有一把刀正对着自己。 这时,有官兵刚好往这边来了,赵凉越顺势倒下去,将翻越的痕迹彻底毁掉。 你是何人?官兵快速过来盘问,然后看清是赵凉越时,立即收回手中刀剑,扶赵凉越起来,赵凉越一个趔趄,暗示自己脚受伤了。 赵公子,你没事吧? 无妨。嘴上这么说,赵凉越又踉跄了一下,官兵小心扶住。 赵公子,这边不是什么好地方,你怎会到了这里?也没个吓人跟着。 是我自己一时兴起想四下逛逛,没想到此处迷了路,还甚为倒霉地摔了。 确不好行,且都是些腌臜道。官府说着询问,那我等将赵公子送回去? 那边麻烦了,送到出口便好,我府上的人自会来接我。 于是几名官兵扶着赵凉越出去,然后又进了宅区,等他们一走,赵凉越立即快步折回去,进了离方才那处最近的一处废宅,刚进门,身后的门就被关上,一把刀驾到脖子上。 你是谁? 赵凉越回答:我救了你,不该刀刃相见。 片刻后,那人收了刀,赵凉越回头,看到的是一个约莫三十的男子,有着一张狠厉而沧桑的脸,看样子应该是军营出身,此时身上多处受伤,被草草地处理了下。 赵凉越正打算问什么,外面有官兵的声音,男子拽过赵凉越进了废宅里,掀开一幅画,按动了墙上机关,进入了一间密室。 赵凉越抬头看过去,里面藏着一对母女,蓬头垢面的,两人看到男子忙起身过来,哭哭啼啼,应该就是这男子的妻女了。 爹爹,爹爹! 好了,我不是回来了,乖。 男子安抚了妻女,同赵凉越在草席上坐下。 娘亲,我闻到了肉的香味。 这里哪来的肉?再忍忍,等出去了想吃什么都给你买。 小女孩窝在女人怀里,不住地咽口水,赵凉越这才想起来自己身上带了吃的,便从袖下拿出来递给小女孩,小女孩惶恐地看着赵凉越,赵凉越温柔地笑着,男子对小女孩点点头,小女孩小心接过,说了句谢谢,然后拆开油纸,狼吞虎咽起来。 赵凉越轻叹了口气,问男子:虽不必多问,但还请告诉我我可以知道的,也好帮助你们。 男子闻言皱眉,对赵凉越抱拳一拜,直言道:这位公子一看就是聪明人,多半已经猜到我是因何在此,只是此事牵涉太多,帮我无疑是给自己找麻烦,公子的大恩大德我没齿难忘,等官兵走远,公子就自行先走吧。 那你要带妻女一直躲在这里吗?赵凉越看着男子脸上神色无甚大的变化,道,还是会有人来接你们? 公子还是不知道的好。 赵凉越继续追问:你冒死刺杀韩丞相,是受人之托拿取钱财? 男子神色有了波动。 那就是出于忠义心甘情愿了。赵凉越默了默,问道,你认识武安侯吗? 男子明显一怔,惊愕地看向赵凉越,手按在了刀柄上,问:你到底是谁? 赵凉越答道:泖州暄山,赵凉越。 男子一愣,上下打量了一下赵凉越,道:好好的科举新贵不做,也要搅进这件事? 赵凉越用诚挚的目光看向男子,道:如果我告诉你,我认识曾经的帝师王讳,并继承他的遗志,你会信我吗? 男子直直地盯着赵凉越的眼睛,攥紧了手里的刀,最后大笑了一声,道:或许,生命弥留之际,我应该信你,不信也没有机会了吧? 赵凉越道:我会想办法。 不了,本来就是罪人罢了。男子笑了下,像是已经准备好赴死,道:我原是樊家军的人,十三年前,武安侯与王大人谋逆消息传来,京中驻留的樊家军本该共罪,但在司马统领求情下,带罪被打散编到各部,很多人不愿相信武安侯会谋逆,相约在大理寺门外以死请柬,想要先帝重查此案,但那日血流成河的壮举换来的只是先帝大怒,将凡是参与的樊家军余众皆诛杀三族,至此无人敢再提翻案一事。 而我们,就是当初苟活下来的那批樊家军,被世人暗里唾骂没有脊梁,是贪生怕死的狗,但又有谁知道,这其中的一部分只是在忍辱负重等待时机,可惜啊,等了十三年之久,我们还是败了。 赵凉越攥紧拳头,看了眼一侧受惊不已的母女,突然想到什么,问男子:刺杀丞相绝非易事,我看你官品极低,恐怕是有人利用了你来达到某些目的,是何人来接应你? 是王岘的人,他们早已内部出现分歧,开始狗咬狗,我便从中取便来刺杀韩老贼。 赵凉越当即明白了始末,对男子道:你中计了,王韩向来狼狈为奸,怕是利用你演出这场好戏来做文章,借此铲除异党。 男子大惊失色:什么?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你问问自己,这么多年,高官名门都没有机会刺杀韩闻蕴,怎么到你这就能摸到他脖子了?而且如果我猜的没错,这次刺杀只有你们樊家军旧部参与,而王岘自己没动半个人吧。 男子恍然大悟,脸上满是愤恨痛苦之色。 此时宅院外传来声音,男子道:不好,是王岘的人来了。 事发突然,柚白此时应该已经已经去了城东韦府,与此处相隔太远,短笛无法联络,赵凉越只得问:此处可还有别的出口? 就用干草掩盖的那处墙,上面有一处裂缝,但无法通过,现在凿开不难,但怕是时间不够。男子咬咬牙,突然深情地看了眼妻女,对赵凉越道,不过还是有机会的,我出密室托住他们,你带她们趁机逃出去,我女儿身上带有一封信,务必交给雪枋院的苗老! 说罢,男子提刀出去,顺手关上了密室的门。 赵凉越扒开干草,观察了一下裂缝周围,拿起旁的锤子开始砸,外面响起了喊杀声,眼见小女孩要哭,女人忙死死捂住。 赵凉越身上全是灰土,头上满是汗,手臂被震得发痛,赵凉越咬着牙不敢慢下来,缝隙渐渐变大。 外面的刀剑收鞘,女人知道意味着什么,泪流满面,抱着女儿的手都在颤抖。 脚步声很快进了室内,有人开始敲房间四壁寻找机关。 终于,缝隙砸开了,赵凉越让母女两先过去。 密室在这里! 密室门被打开,赵凉越也快速钻了出来,抬头观察了一下四周,快速回忆之前记下的地形,带着母女往东北方向跑,避开了追赶的人。 出了旧宅区,皆是气喘虚虚,不剩下多少力气。 公子,我们接下来去哪里? 在这大树后稍作歇息,然后我们走小道去雪枋院。 突然,远处有人马逼近,赵凉越想不出能是谁,正要带母女躲进旁边暗巷时,看到来的人是刑朔。 刑朔下马上前,看了眼惊慌失措的母女,和赵凉越眼神一碰就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直接道:韩闻蕴和王岘两家出动了不少人,四下已经被围成铁桶了,我去引开他们,你带着她们往碧璃亭去。 去雪枋院呢? 王岘早有准备,路已经被堵死了。 赵凉越点点头,刑朔让几名手下护送,看着他们进了暗巷,转身去迎王岘的人马。 一路东躲西藏,赵凉越终于带母女赶到了碧璃亭,此时天已经黑透。 一进门,赵凉越就被那日见到的玄衣侍卫半强迫带上楼,母女两则被带到了后院,赵凉越正要发问,看到了从里面走出来的褚匪。 褚匪看到浑身灰土的赵凉越,有点意外,忙过来拉进屋内,问道:溪鳞,这是怎么回事? 恋耽美 全文免费阅读(23) 赵凉越长话短说:我遇到了刺杀韩闻蕴的人,他为救妻女已经死了,临死前告诉我他女儿身上藏有一封很重要的信,让我务必交给雪枋院的苗老。 褚匪立即叫来玄衣侍卫。 大人有何吩咐? 京墨,速去将信取来,然后仔细盘问。 待京墨出去,褚匪吩咐人去准备干净衣裳和热水。 不用这么讲究,还是解决当下这件事要紧。 褚匪笑了笑,道:费不了多少功夫,而且以王韩两老头的谨慎程度,肯定会查到这里,到时候看到溪鳞这般模样,肯定是要怀疑的。 你堂堂刑部尚书,还拦不住吗? 褚匪露出几分可怜神色来,道:唉,如今他韩闻蕴掌权,皇帝都忌惮他七八分,更何况是我呢? 赵凉越狐疑地看了眼褚匪,接过侍从递过来的衣裳,简单用热水洗了把脸,就开始脱沾满灰土的衣衫。 咳咳!褚匪见状却是突然犯病了一样咳嗽,迅速背过身去,赵凉越看他只觉莫名其妙,自顾自脱了个干净,换上备好的衣服。 大人,信已经取来!京墨在门外喊道。 褚匪问赵凉越:你衣裳换好了吗?好了我再让他进来。 都是男人还用遮遮掩掩?赵凉越不屑地看了眼过分正人君子的褚匪,快速将腰带随意一系,直接上前开了门,京墨将信递过来然后离开。 赵凉越转身坐到褚匪旁边,将信打开铺到桌上,供两人观看。 待赵凉越将信上内容扫了一遍,不禁皱起眉头,正打算和褚匪商量,抬头却见对方拖着腮帮子,那双桃花眼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看,令他直起鸡皮疙瘩。 我脸上是有什么东西吗? 没有,很干净。像璞玉一样,润泽生辉。 那褚大人为何这般看着我? 溪鳞莞尔,道:我只是这几日为了公事焦头烂额,尤其是今天更是麻烦一件接着一件,可是溪鳞你却意外地出现了,我心情简直如同久旱逢甘霖,瞬间大好。 赵凉越听得嘴角一抽,忍不住提醒道:褚大人,现在有很重要的事摆在面前。 褚匪点点头,这才正色,拿起桌上的信看。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待将信件看完,褚匪不禁皱眉,思忖稍许,道:苗老在京好几年,我竟未曾察觉他是当年的曹公公。 宫里的人?赵凉越想起雪枋院前初次见到苗老,那样狰狞的面容下,竟是让人安心的慈祥模样。 曹公公是先皇后宫里的老人,当年先皇后薨殁后,他便没了踪影,没想到他一直待在京中,化名苗老。褚匪立即唤进京墨,让他速去雪枋院找人。 赵凉越又看了一遍信,道:那名刺客,原是隶属樊家军,苗老应该多年和他保持着联系,信中提到的关键,是让苗老速去湘源城拿到信物,如我猜的没错这定与当年的谋逆案有关。 当年大案中极为重要的一环,便是彼时尚任湘源城守将的韩亭,作为普通将领,能和王岘在一个月内将大许当时最为精锐的部队抹灭,必定会留下诸多蛛丝马迹。而曹公公作为先皇后宫中的人,后又蛰伏京中多年,必定是知道当年大案隐藏的线索。 可这么多年,曹公公从来没有联络过我门。褚匪叹了口气,道,不过也是,京中现今由王韩掌权,为最大的一派,另外除开中书令司马赫和吏部尚书项洺为首的自保老狐狸,主有两派,一派是以司马霄力为首,还对那个傀儡皇帝抱有幻想,另一派就是我和刑朔为首祸国殃民的奸逆了,曹公公估计看了都心寒,只觉喊冤无门。 赵凉越看着褚匪自嘲,道:是非公道自在人心,一时并说明不了一世。 褚匪闻言桃花眼立即染上笑意,追问:那溪鳞是改变对我之前的看法了? 算是吧,不过是暂时的。 褚匪满意地笑了笑,让人上了酒菜,道:还没吃饭呢,一起吧,陪陪我。 一顿而已,无妨的。 哪是一顿啊?一天没吃了,上午大理寺找事,下午韩闻蕴让人给刺了,你说这老头挨了刀子就早点死呗,结果人又不死,可劲来找我麻烦。 见情形如此,赵凉越也不多说了,坐下给两人倒酒,褚匪自是吃得欢喜,桌上做装饰用的花生米都最后进了他肚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朝廷连一个尚书的饭都供不起了。 等到饭后稍作歇息,京墨上来了,告知那队母女嘴里没问出的别的,褚匪便让他去把人送走安顿。 接下来,赵凉越看也没其他事了,起身要走,褚匪突然拦住了他。 赵凉越耐着性子问:褚大人,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褚匪犹豫了一下,道:还是想问些关于老师关于王讳前辈的事,我知道,他当年其实没死。 赵凉越看他收敛起平日无赖,知道今日再不说怕是走不出这扇门,便回头坐下,沉默良久后,将那段往事告知,从泖州瘟疫救下他和柚白性命开始,到后来老师被赵氏主家囚困到死,而自己始终无能为力。 其实现在想来,以老师的才智,不可能被困在赵府。赵凉越攥紧了拳头,只是他好像已经放弃了什么,虽然他对我的教诲皆是关于天下苍生,关于社稷百年,要我做他遗志的践行者,但是我能感受到,他藏在内心深处的那份悲凉。 甚至后来我来京都,才第一次知道老师的真实身份,一个是风华无二的帝师,另一个与枷锁为伴的囚徒,任谁也难以联系在一起,然后我明白了,老师放弃的是自己,他的热血仍然心系着社稷和苍生,但他却默认自己死在了十三年前。 老师去世的时候,与梅花为伴,朝着京都方向,我想,他是想回到这里的。 褚匪就在对面坐着,听赵凉越谈及自己看不见的老师的十二年光景,全程没有说一句话,双肩慢慢塌下去。 待赵凉越言毕,两人相对默然无语。 四周寂静的可怕,偶有夜风呼啸如泣如诉,像是在进行一场哀悼。 房间内,灯盏的朦胧光亮照在褚匪身上,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像万里荒原上的孑然独木。这一刻,赵凉越突然在褚匪身上看到了老师的样子,那种深藏孤寂而无可奈何的悲凉。 所以当年你做了怎样的抉择?我想听与京都传闻不一样的真相。赵凉越看着褚匪,问道。 褚匪抬头看向赵凉越,苦笑一声,道:无论我当年做了什么抉择,他都已经蒙受了这不白之冤,所以真相并不重要。 赵凉越还想再问什么,褚匪直接打断,起身让京墨送他回去。 赵凉越见状,心知当年之事再提起来不过是揭人伤疤,便只得作罢,转身随京墨离开。 待目走赵凉越离开,褚匪让人送酒上来,一杯一杯猛灌,等京墨回来,褚匪已经喝醉了,非要京墨他们给自己表演五禽戏,京墨实在劝不动,只得派人把刑朔叫了过来。 哎呀!你这是怎么了?你看这屋酒味儿冲的,真是给我找事,大理寺和兵部那边现在可是死盯着我们,这个时候你还有功夫喝酒娱乐?褚匪,你可真行啊!我今天非要 刑朔怒火冲冲地进来,待看到褚匪那副失魂落魄的醉鬼模样,便噤了声,走过去强行把他酒壶给夺了。 谁这么不长眼睛?褚匪不满地抬头,看到是邢朔时,呵了声,道,又是你,每次都是你抢着把最甜的橘子给师妹,然后留最酸的给我,你个混账缺德东西! 行行行,我是大混账。邢朔叹了口气,让下人去煮醒酒汤,转头问,你,是不是又想起以前的事了? 褚匪自嘲地笑了下,道以前的事?以前的事啊,我忘记了。 那就振作起来,这个样子像话吗?要不我把刑部的人都叫过来看看,他们头儿的这个狼狈样子? 叫吧。褚匪咧嘴大笑,本来就是一张面具,戴久了我自己都忘记了。 刑朔拍了拍褚匪的肩膀,最后还是忍不住问:王老,是已经不在了吗? 是,死在泖州,郁郁而终,只有溪鳞一人披麻戴孝。 刑朔闻言只觉心中突然就空了一般,极为难受,一些少时的记忆倏地浮现在脑海。 一不留神间,褚匪又伸手拿了旁的酒灌,刑朔回过神看到,伸手又想抢过来,但最后还是甩了袖子放任褚匪酗酒,捶了捶桌子道:真我欠你的!现在好了,刑部和金銮卫所一堆破事,都得我处理。 这时,下人将醒酒汤端了进来,刑朔吩咐让他们大人喝好了再喂给他,然后大步朝门外走,想了想,又吩咐别让碧璃亭那些小倌趁机往上凑。 一旁的京墨不解问道:大人哪里会喜欢那些个涂脂抹粉,男不男女不女的? 刑朔哼了一声道:我当然知道除了某位姓赵的,其他的人入不了你家大人眼,我是怕他来气把那些不识趣的打个半死! 京墨恍然大悟,忙点点头。 自己倒是痛快了,我又得通宵!刑朔骂咧地往外走。 元程。 元程是刑朔的表字,刑朔赖得理会,脚已经踏过门槛。 元程! 褚匪又叫了一声,刑朔不耐烦地回头,问道:又怎么了?还要骂我? 褚匪摇摇头,用手撑住桌面借力起身,最后因为醉态跌回椅子上,只得头缓缓抬起朝向刑朔的方向,桃花眼没有丝毫聚焦。 褚匪恍惚着愣了楞,突然想起什么,问刑朔:你说,我娘会原谅我吗? 刑朔一怔,袖中的拳头握紧,道:陈姨不会怪你的。 褚匪笑了起来,道:我娘和老师都不会原谅了我了,他们至死都会带着对我的恨意离开。 云鸿 可是我不怕!可是我不怕啊,元程,所有人都骂我忘恩负义,是樊家军的罪人,说不配做老师的学生,逼死自己亲娘,可是我不怕,我只要他们付出代价,这就是我的目的。 别再说了!刑朔打断褚匪,我知道你其实在意的,待十三年前真相,他们九泉之下定会明白。 褚匪怀疑地看着刑朔,不知过了多久,笑了笑道:好,那我信你,我等那一天到来。 话刚完,刑朔正待再安慰两句,褚匪倒头往桌上一趴,当即睡着了。 刑朔: 京墨在一旁赔笑道:大人他已经为了宁州的事好几天没合眼啦。 刑朔上前踢了脚褚匪,叹气道:罢了,打白工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说完转身下楼。 门口属下等候多时,看到刑朔出来,忙上前问:大人,现在是直接回府吗? 刑朔驻足抬头,看着中天那轮模糊的残月,突然问属下:你说,我和褚匪这样的人,会得善终吗? 属下一惊,正要说什么,被刑朔打断:不回府了,直接去刑部,他们头儿在这里买醉,那边指不定急成啥样。 赵凉越回到小院时,柚白正在求着宋叔给他做宵夜,还带着阿白一起卖萌。 你家公子这么晚回来,就不出去找找?赵凉越觉得浑身乏得很,进了院门直接往花坛上一坐,阿白见他回来,立马从柚白怀中跳出跑过来。 不是啊,是刑阎王来消息,说你和褚大人去吃花酒了。 吃花酒?什么乱七八糟的。然后想起碧璃亭确实是吃花酒的地方,还是跟男人, 那公子你这新衣裳哪里来的?这一看就很贵。 白拿的,反正褚尚书有的是钱,白拿白不拿。 柚白觉得很有道理地点点头。 宋叔倒了茶水递给赵凉越,问:公子可要吃些东西?厨房都备着呢。 柚白当即喊道:宋叔你偏心!不是说没有吗? 赵凉越笑笑,朝柚白举举阿白,道:阿白也偏心噢。 柚白跟着应和地喵呜了几声,柚白不满地噘嘴,随后化悲愤为力量,去帮宋叔端饭菜上桌。 吃饭时,赵凉越问柚白是否将鹿鸣的事告知韦大人,柚白立即眉开眼笑,说自己如何讨人喜欢,那位高居户部侍郎不仅见了他,还让他留在府里吃了饭。 赵凉越笑了笑,并不告诉柚白自己已经算是和雪枋院及韦府结盟,不过心里有点意外韦星临对柚白的态度,估摸着和萧老夫人一样,也很喜欢小孩子。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韩亭因着近来得了几把上好的绫绢扇,便邀了赵凉越和萧瑢乘舟游玩,一来送扇,二来赏秋。 其实京都的秋过于萧瑟,不禁风吹得眼干,也瞧不见多少苍翠颜色,只是若泛舟城西河间,其主街最为京都繁华处,衣香鬓影,宝马雕车,新奇好玩的也不少,倒也有几分兴味。 赵凉越看着自己手中的绫绢扇,触质柔腻,扇面薄如晨雾腻,上绘青竹伴月,勾画功力十足,是件可以在京都叫卖高价的好东西。 只是 赵凉越看向一旁转扇子玩的韩亭,笑道:这般精致团扇,京中多为女眷所用,我和萧兄要如何用? 怎么用不得!韩亭说着示意赵凉越往韩亭那边看见。 赵凉越侧头,只见萧瑢一身白衣如月,懒懒靠在舟头,一头墨发随意披散,眉目无神低垂,手中执着把绘了牡丹的绫绢扇,轻扑着前面一只小飞虫明明甚是无意,却偏偏美得如画,惹得岸上行人不住眺望,更有些胆大的公子小姐们相邀同行,萧瑢却好似看不见也听不见,只是安静地看着湖面偶尔冒头的鱼儿。 赵凉越不禁感慨:到底是讲究物要配精致人,萧兄拿着和我拿着全然是两般模样。 萧瑢闻言堪堪回过头来,淡淡一笑,道:赵兄还是更适合拿把清风折扇。 韩亭赞同地点点头,道:如此,要不改天我再让人从江南那边带把折扇给赵兄?那边风物最讲究一个雅字,东西大多也比北边精细,赵兄肯定喜欢。 赵凉越却是摆摆手,道:我素来不喜用扇,夏日也是寻个阴凉处躲着,专心给我难免浪费。 这有什么的?江南那几个州郡年年为了讨好父亲,绞尽脑汁地送,反正是左右都要吩咐,一把扇子才几个钱?韩亭说着,自嘲地笑道,反正我是落实了纨绔之名,倒不如更彻底些。 三人说话间,不远处的岸上隐隐约约传来哭声,抬眼也看不真切,只能看到有一群人围在一颗桐树下。 于是,三人便靠岸下了船,才知是有一女子卖身葬父兄。 据说父兄上山砍柴摔死的,一家两男人一夜间全死了,也是可怜人。 不止呢,还被夫家退了婚事,说是她克亲。 这看着不过十五吧,正是好韶华,兴许能有哪家大爷心善,买她回去做个丫鬟侍妾。 恋耽美 全文免费阅读(24) 三人听着旁人讨论,不禁唏嘘,这时突然有仆从拨开人群,一个华冠锦袍的男人出现,正是之前恒恩寺见到的那位杨大人,杨耀宗。 只见杨耀宗摇着扇子悠哉地走过来,往跪在地上的女子面前站定,瞥了眼她面前的白纸黑字,问道:你就是那个要卖身葬父兄的? 女子忙给杨耀宗磕头,道:求老爷买下民女,为父兄安葬! 也不是不行啊。杨耀宗笑了一声,将扇子一和,挑起了女子下巴,俯身端详。女子泪眼婆娑叫人看得心疼,明显很害怕,但是很听话地一动不动,只是肩膀不住地微微颤抖。 韩亭注意到赵凉越因杨耀宗这个动作而皱眉,明显生厌,心道,折扇还是不要送了,免得以后赵兄看了扇子就想起这般画面。 你这样貌,比我房中丫鬟可差太多了啊。杨耀宗啧了声,拉起女子的手一看,直接皱眉丢开,道,这手怎么这么粗糙,跟老树皮似的,就你这种货色,还卖身葬父呢,当京中老爷们都是没长眼的瞎子啊?你爹你哥也是倒霉,靠你是得不到安葬了,你不如带着他们尸体一起投河,一了百了。 韩亭闻言,眉头一横,走过去斥道:杨耀宗,你能说点人话吗? 杨耀宗侧头,一看是韩亭,呵了一声,道:我当谁呢,原来是韩二啊,今天怎么没被你爹关家里啊? 韩亭不欲和他掰扯,直接走到女子面前蹲下,温柔道:姑娘,如果不嫌弃,就到我府上做个丫鬟,你父兄的后事我会帮忙处理好的。 女子忙感激涕零地磕头,一口一个恩公。 这样的你也要?杨耀宗不屑地笑了声,不经意侧头看到了不远处的赵凉越和萧瑢,便踱步走过来,对赵凉越单独说话道,这不就是近来京都的新红人,赵大才子,久仰,将来高就了不如来我麾下做事如何? 一旁的萧瑢不禁发笑。 杨耀宗不耐烦地看向萧瑢,讪道:你笑什么?一个臭唱曲的,靠给男人女人卖笑的下等胚子,你也配 韩亭出脚极快极狠,杨耀宗浑话还没完,就被踹倒,双膝重重地砸在地上,痛得直叫唤。围观的人只觉打得好,仆从们因对方是丞相之子,也不敢还手,只能是扶起自家公子起来,杨耀宗却是怎么也站不起来了,最后是整个人被仆从背着走的。 韩二,你给我等着! 行,我等你。 韩亭看着狼狈而去的杨耀宗,摇摇头笑了。 恩公,民女是不是给你惹上麻烦了。女子吓得不轻,缓过来后忙关心韩亭。 没事没事,我爹官比他大多了,这种时候还是有点用的。韩亭安抚了女子几句,然后问他父兄后事情况,女子便一一说了,韩亭便同赵凉越和萧瑢告辞,自行带女子先去处理。 赵凉越看着韩亭离开的身影,不禁道:他是我在京中遇到的,很不一样的世家子弟。 萧瑢摩挲着手中绫绢扇,像是自言自语道:有的人,从小到大,一直都是这样的,只是不知是福是祸了。 人群散去,赵凉越同萧瑢上了一处茶楼,挑了二楼雅间坐下。 赵凉越一口气喝两杯茶解渴,对萧瑢道:你托我查的事,基本已经确定了,有问题的那处名鹿鸣的院子,位处绯霞楼北,表面是放了个琴师沽名钓誉,实则里面防守完备,难以继续调查。 好,我会安排人试着从别的方向入手。萧瑢点点头,突然想起什么来,问道,这事你还没有告诉褚尚书吧? 还没。 萧瑢唇角扯了个笑,道:那就别说了,我到时候以雪枋院的名义将消息卖给他,所得赵兄与我五五分可好? 赵凉越抬头看了眼精明盘算的萧瑢,觉得此举不太磊落,但又想到褚匪那般出手阔绰的模样,还是点了点头,并顺口问了句:那萧兄打算要价多少? 不多,这次就要个两千两。 赵凉越喝茶的动作一滞,只觉不多、两千两的字眼着实让人心惊,但他还是觉得,褚尚书是付得起这个价钱的。 褚匪宿醉醒来,睁眼时并不知晓什么时辰了,只看到天是亮的。 京墨听见动静,忙从外面进来,边伺候褚匪穿衣边道:大人,您可算是醒了,都要吃晚膳了。 褚匪揉揉尚还昏沉的头,问道:可是有什么要事发生? 京墨笑道:是铁矿的案子有眉目了,就在城东那个叫鹿鸣的私宅里。 鹿鸣?褚匪想了想,实在回想不起来京都还有这个地方,便问道,你从哪里查到的? 公子,是上午从雪枋院那边买的消息。 那估计就是了。褚匪接过京墨递上来的茶,喝了两口道,我和刑朔派出去的眼线,五六成都回不来,有时候通过雪枋院调查确实方便很多。 京墨闻言愣了愣,没说话。 褚匪半眯着眼看向京墨,心里猜测一番,问道:说吧,萧瑢这次又要了我多少钱? 两千两。 两千两?褚匪觉得自己顿时清醒了不少,直接一巴掌拍在京墨脑门上,呵斥道,你当我褚府的钱是大风挂来的吗?他要两千两,你就直接给了? 可是,是大人您说,只要一有消息,就要不惜一切代价。京墨低头道,而且,萧公子说了,这是他和赵公子一起商量出来的价格,说这消息值两千两。 溪鳞定的价?那没事了。褚匪只觉一腔火气顿时消散,拿过粥随意扒了几口,道,去备马,然后我们即刻去刑部。 大人你不用急,刑大人在那边看着呢。 他在那边我才急。褚匪轻叹一声,笑道,他就没管过文官,在金銮卫素来是用拳脚解决问题,哪里磨得过刑部那些个老油条? 果然,当褚匪赶到刑部的时候,京墨正铁青着一张脸站在几名官员中,满脸不耐,是那种明显受气但硬要生憋着的状态。 褚匪没有立马进去,打算在外面先看看笑话。 刑大人,您说的这些案件下官都知道,但是三司办案都得按流程来,每一步都要证据确凿才能写上卷宗。 是啊,刑大人,您到底不是刑部的人,自然是不懂这些。 我等身为朝廷命官,自会殚精竭虑,并不存在大人所说的懈怠。 刑朔听着面前几个文文弱弱的官员掰扯,是打也不能打,骂也不能骂,只得又问了一遍:那为何大理寺复审退回来的案子都和你们几个有关?又为何与退回案件相关的案子你们恰好没办完呢?举个例子,就这个城西的卖货郎失踪案吧,离刑部不过两里的路,你们都拖了一个月了,还没办呢,你们就算爬着去也早到了。 大人,这确实是按规矩办事。 得!又回到起点了。刑朔只想夺门而去,抬头时看到了门口人影,心里骂了一句,两步过去将门打开,正好和隔岸观火的褚匪对视,对方还冲他笑了一下。 刑朔冷哼一声,直接去褚匪的值房了。 褚匪目送刑朔气呼呼离开,才不急不慢地回头,朝几个官员面前走过去。 不比对付外来的刑朔,褚匪往那几个官员面前一站,顿时噤若寒蝉,谁也不吭声了。 褚匪撩起衣袍坐下,端过茶喝了一口,随即茶杯突然脱手,啪的一声摔在地上,几名官员跟着心头一颤。 不好意思,各位,刚才手滑了。褚匪淡淡笑了一下,旁边仆从急忙换上一杯。 几名官员自然知晓,褚匪哪里是手滑,根本是在警告。 但褚匪并不开口,依旧慢条斯理地喝茶,几人等得煎熬,面面向觎后,一人率先出来说话。 褚大人,这些个案子本就不急,之前也没事,就压着吃灰,这次不知道怎么回事,大理寺全给翻出来了,我等也是措手不及啊。 其他人纷纷点头附和。 确实。褚匪抬手简单翻了一下卷宗,问,这些你们都看过吧? 回大人,自是烂熟于心。 褚匪唇角呡了个不易察觉的笑,叹气道:诸位大人,以往渎职这件事,我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这次,我是保不了你们了。 几人当即面露疑惑之色,但见褚匪神情莫测,忙问道:大人此话何意,莫非我这头上乌纱帽要保不住? 褚匪抬头看向几人,道:何止啊,估计性命也要难保。 几人闻言一惊,但明显不觉祸已上身。 几位大人仔细看看,大理寺复审打回来的这些案子,有什么共同点?你们都说不重要,那么到底是哪里不重要呢? 几人面面向觎,思忖半晌,随后恍然大悟,道:这皆是城西存疑的案子,基本算是不了了之,又都与城西遇刺相隔不久,或许在他人眼里是办事不利,怕是若被有心之人利用,怕是就成了借机在城西暗中布置埋伏。 正是如此。褚匪朝几人点点头,道:你等都算是老臣了,对于大理寺卿沈明尉沈大人,他是谁的人不用我细说,此番丞相遇刺,不论我褚匪是否参与,都会千方百计往我身上引,很不幸,你们就是大理寺抓住的一个线头。 大人,救我们啊!几人扑跪在地,显然是真的害怕了。 褚匪见火候到了,抬手扶起几人,道:诸位不必馨忧,我已和大理寺丞李邨打过招呼,到时候你们同大理寺交涉,提前和他商议,便可平安无事。 几人忙千恩万谢,随后立即动身往李府而去。 你什么时候将李邨变成你的人了?待人散去,刑朔伸伸懒腰,从书房走出来,心生疑窦地问褚匪。 就在年初。褚匪拍了拍那沓卷宗,道,他来告诉我,他要和我联手除去杨邵和。 工部尚书杨邵和?那不是韩闻蕴最听话的一条狗吗,可是李邨和他能有什么仇啊。 李邨的父亲,当年的威远将军,就是死在杨邵和手里。 刑朔回忆了一下,皱眉道:威远将军李隽,不是从漠北回京的途中被屠原人所暗杀吗? 褚匪笑了一声,看向刑朔,道:这位李邨李大人还提供了好些证据,可以说是以假乱真呢。 刑朔思忖稍许,道:看来李邨是假意投你,实则要给你挖坑,那你是要将计就计?但此番丞相遇刺案,动静可不少。 褚匪不以为意,道:动静是不小,结果没隔几天,不又全胳膊全腿地上朝了? 过于冒险了,要是李邨威逼利诱,联合刑部官员拉你下水,太难破局了。刑朔眉头紧锁,问,你可有七八成的把握? 褚匪以茶代酒,对刑朔一举,笑道:不,我有十成把握破局。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晨光熹微。汤府外。 马车稳稳停下,柚白跳下扶赵凉越下来,转身把备好的礼物拿上,刚扭头就看到汤府的仆从已经迎了上来。 赵公子,老爷正在赏鱼呢,请随小的来。 赵凉越点头示意,带柚白随其进府。 汤府是先帝钦赐,自是气派雅致,是京都数一数二的宅子,但赵凉越行在期间,只觉得少了些什么除了门外侍卫和引路的仆从,进了府门一路走来并没有看到任何家眷婢仆,也没有其他带活气的东西,实在是过于冷清。 待走过一条直廊,到了正厅外,渐渐有鸟鸣流水声入耳,仆从没有再往里走,请赵凉越和柚白自行进去。 两人往里走了走,抬眼一看,只见整个厅堂都被塞得满满当当,上有各色画眉鹦鹉来回扑腾,下是一方占了大半个厅堂的池塘,里有金鱼锦鲤数条,池上的中空则是架了一个葡萄藤棚子,此番暮春里刚发了新绿,令人心仪舒坦。赵凉越不禁想到初次看到汤老,他正是用了一根葡萄藤束发。 鹦鹉见有人来,忙争着叫唤。 来客人了,来客人了,老头子快起!快起! 柚白凑到赵凉越耳畔,小声道:公子,我上次来的时候,就是在这里吃饭的,一顿饭下来,我说过的话这些鹦鹉全会了,小东西怪机灵的。 谁啊?过了会儿,里面传来汤康的声音,听起来应该是刚醒。 赵凉越这才注意到,葡萄藤棚子里侧放着一张竹编的摇椅,汤康躺在上面小憩。 赵凉越忙上前:是晚辈赵凉越前来拜谒,不料打扰了汤老,还望海涵。 是你们啊。汤康笑笑,手一抬让他们坐,目光瞥见了柚白手里的盒子,问道,这莫非是带给老夫的礼物? 未待赵凉越说话,柚白忙蹿到汤康面前,把盒子打开递给他,口中欢喜道:我们特意问了韦星临韦大人呢,汤爷爷一定要喜欢啊! 爷爷?赵凉越愣了下,心想柚白何时和汤老这么熟络了。 汤康将盒中锦布揭开,拿起里面的那枚雕了小猴的玉扳指,笑着捋了捋胡子,道:这满朝老人里,也只有韦星临最懂我喜好了,你们还真问对了人。 赵凉越起身,恭敬地朝汤康行了一礼,道:上次晚辈被带至金銮卫所,多谢汤老事后提晚辈讨要说法。 汤康摆摆手,笑道:我不过帮你们走个流程罢了。 赵凉越闻言,便知汤老早就看出刑朔的伎俩,但还是配合着演了这一出,赵凉越不禁心中更为感激,又拜了几拜。 好了好了,快起来坐下。汤康伸手虚扶赵凉越起身,道,早知道你这孩子会来,一直等着你陪我下盘棋呢,憋了好久了。 赵凉越回道:只是晚辈棋艺不精,要让汤老失望了。 汤康笑了两声,道:不会的,教你的可不是一般人。 赵凉越愣了下,抬头看向汤康,汤康也正笑着看他,双眼中是洞察一切的泰然。 王讳生前,每当夙夜难眠的时候便会叫赵凉越同他下棋,三年间赵凉越从没赢过,只是后来能支撑得久些,赵凉越因此觉得自己棋艺拙劣,直到后来与各路才子对弈,游刃有余之时,赵凉越才意识到,并非自己太弱,是老师实在太强。 当年老师尚在京都,尚居帝师之位时,想必与汤康对弈不下千百次,两人又正值年轻气盛,才华卓卓,定是一段难逢敌手的无二经历。 汤康唤来仆从摆上棋盘,柚白自知看不懂,得了汤康准许去后院溜达玩去了。 对弈开始,赵凉越全力以赴,不敢懈怠,汤康也来了兴致,不知不觉间,一个时辰已然过去。 待到棋盘上双活局面,汤康提了一子巧妙化解,杀了赵凉越一个措手不及这一刻,赵凉越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一年前的泖州,窗外秋雨连绵,室内灯火朦胧,老师又一次赢了自己,淡淡笑了下,捏起一颗棋子看了许久,像是在回忆些什么。 你的老师,当年从京都出发去击退屠原之时,曾扬言再回京之日,就是他与我对弈立于不败之时,我表面上装作不甚在意,等他一走,我便四处寻人对弈以精进棋艺,可是我发现除了他,竟无人能算得上对手。于是我就无聊得很,望他回来,还想着屠原不过是西南一处的蛮子,樊齐光和他亲自带人过去的,怎么一直没有班师回朝的消息。 恋耽美 全文免费阅读(25) 汤康说到这里,搓捻着手上棋子,不禁叹气笑了声道:但谁也没想到,最后是他谋逆的消息传回来了,我再也没机会和他对弈一场了。 看来汤康早就看出了自己身份,赵凉越也不再隐瞒,直言道:当年谋逆案,汤老可知其他隐情? 汤康摇头,将手中棋子落下,道: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他为什么会选择逃亡到泖州。 赵凉越下意识将手中的棋子捏紧。 当年谋逆案发,他回京伸冤,却被先帝赐了一杯毒酒,幸而我与韦星临设法救下,等他醒来,已经是家破人亡。汤康叹道,京都是不能再待了,我问他去哪,他当时已经心如死灰,略有疯状,最后抬手指了指泖州的方向,我便懂了。 王讳的发妻,正是泖州暄山赵氏的人。 赵凉越明知不可能,但还是忍不住问道:真的没有一点血脉被救出来吗? 没有。汤康叹了口气,不过他拼了自己的命,倒是留下了武安侯的一点血脉,在整个京都,这事除了我,目前便只有萧家知道了。汤康说着,望向后院方向。 赵凉越顺着汤康目光的方向看过去,正好看到抱着一只橘猫跑过来的柚白,不禁心中大惊,不敢置信地回头看向汤康,汤康对他点了点头。 所以,所以萧府从一开始就对柚白有着那样异于常理的态度,只因他们知道 公子,你怎么这幅表情?柚白啧了一声,道,我只是逛逛汤爷爷的院子,看看花看看草,抱抱比阿白乖多了的猫,可没闯祸! 赵凉越低头,前面的头发拂下来,遮住了他脸上暂时难以收敛的情绪。 自己要怎么告诉柚白,才能让他知道真相后不那么痛苦?他明明不是被抛弃的孤儿,他的父亲是万人敬仰的武安侯,他本应该有很爱他的父母,而不是 汤康笑着打圆场:你家公子啊,是和老夫下棋输了,不高兴而已,耍小孩子脾气呢。 我不信!柚白立即反驳,我家公子向来稳重,肯定是你为老不尊惹到他了。 汤康哎呦了一声,笑道:刚才还一口一个汤爷爷的,现在翻脸了?来,把猫还老夫。 柚白不屑地把橘猫给了汤康,蹿到赵凉越身边,道:公子,是不是有什么事,你给我说! 赵凉越将情绪强行按回去,换上笑容转过身来,道:确实是我技不如人,还心胸小生了气。 柚白先是啊了一声,然后笑道:没事,他比你多活好几十年,赢你很正常,等公子到了这个年纪,肯定比他厉害啊。 赵凉越错开目光,不去看柚白脸上现今无忧无虑的笑。 汤康看了看天色,道:快到午膳了,你们赶紧回家吃饭去吧。 柚白立即嚷嚷道:不留我们吃个饭啊,今天这么小气?话刚说完,柚白突然意识到汤康好歹是京都德高望重的人物,自己这不是因为他老仁慈就开始放肆?公子肯定又要教训自己了。 柚白小心地看向赵凉越,但赵凉越好像在想什么事,无暇顾及他。 汤康看了眼两人,起身打了个哈欠,道:回去吧,韦星临和萧瑢应该正在你院里等你呢。 赵凉越于是起身和柚白拜别。 回去的路上,赵凉越一路无语,柚白以为他真是对弈输了不高兴,就开始劝慰起来。 公子,真的没事的,他看他老的头发白花花,牙齿掉光光,吃的盐比我们走得路都多,多会下几盘棋怎么了? 再说了,公子你可是咳咳,我忘记不能说了,反正公子你比他厉害多了,而且几日后便是吏部选试,到时候你就是朝廷官员了,他却一官半职都没有。 公子,公子?怎么还不理我啊,要不我给你唱首歌,但是我唱歌和你写字一样,一个没眼看的,一个没耳听的。 算了,我还是唱吧。 路遥遥,湖清清,偶遇牧童骑牛行,山高高,天湛湛,书生只问归路何,牧童挠挠头,水牛颠颠蹄,不知书生是故人,只道此去百里地,无有一户同那书生姓。 唱完了,好难听啊,不过公子你还记得吗,这是我们小时候一起唱过的,你先会的,后来教的我,但是你自己不唱,老爱叫我唱,看我丢人! 柚白自言自语间,已经到了自家院子门口,果然宋叔等在那里,一看到马车停下,就过来道:公子,韦大人和萧公子来来了。 柚白扶赵凉越下马车,看到赵凉越眼角是红的,忙问:公子,你怎么了? 赵凉越看了他一眼,抬手拍了下他脑门,道:被虫子迷眼了,刚才你一直在外面唱歌,挺欢快的,都没听到我叫你。 柚白啊一声,道:以我过人的耳力,不可能的! 赵凉越同宋叔往院里走,留了句:肯定是你最近练功懈怠了。 柚白一愣,心虚地想,最近自己确实练功偷懒过,没想到还会影响耳力? 不行不行,决定不能再偷懒了!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褚匪早上上完朝后,便一直待在刑部,马不停蹄忙大理寺复审打回来的案子,等把线头给理出来已经是下午申时,手下跟着协理的官员早就开始昏昏欲睡,褚匪看了眼他们,揉了揉自己也略略晕乎的头,下令今天到此为止。 官员们当即跟得了特赦令一般鱼贯而出,褚匪往椅背上一靠,缓了几口气,骂了韩闻蕴几句脏话。 京墨从书房外进来,问:大人,接下来我们去哪里? 褚匪闻言笑了笑,直起身来,立马精神了几分,道:去请溪鳞到酒楼,就城西挂花酒尤其香醇那个,我要和他边吃酒边商量事。 京墨得令正要出去,刑朔正从外面进来,脸色不悦。 不用了,我已经一早就知会了雪枋院那边,让他们帮忙想法子送走那些涉案的樊家军旧部,赵凉越自然也知道了。刑朔往褚匪侧边椅子上一坐,端过侍从递来的茶一口饮尽,还嫌不够地把端给褚匪的茶也给代劳喝了。 褚匪半眯了眼看向邢朔,脸色也露出不悦的神色来,道:你这不是多管闲事吗?你这样我有什么借口约溪鳞出来。 刑朔呵了一声,问:那你还记得我密训了好久的那些鸽子吗? 知道,训练的还行,得了皇帝几句夸赞后,更是引以为傲,还专门想办法给它们尾羽染了色,就差把你那宝贝鸽子放房间里同床共枕了。 你根本就不知道! 褚匪看刑朔这猴急的样子,幸灾乐祸地问:发生了什么,这么激动? 刑朔气不打一处出,开始抱怨:你之前借了五只,用来给你和宋叔之间通风报信,结果就为了偷偷摸摸打听些鸡毛蒜皮的事,这我就忍了,可是现在好了,被你家赵凉越给抓了吃了,我还没地说理去! 褚匪听罢,不禁笑出了声。 褚匪,你给我严肃点! 于是褚匪笑得更大声了。 转眼仲春,惠风和畅,燕雀呢喃,满城桃花灼灼,最宜婚嫁,京中不少人家嫁女儿,整个都城一扫往冬残留的萧瑟和悲低沉,笼罩在喜庆氛围下。 同时,吏部举行了选试,能才者由此进入三省六部等为官,其他人下任地方官职。 赵凉越同项冕入户部,分别任职度支员外郎,金部员外郎;王允程入兵部,破例任库部郎中。 这日,赵凉越第一次上朝,柚白早早起来开始准备,还欢快地哼着曲儿,硬是嚷嚷着让赵凉越也早些起来。 赵凉越伸了伸懒腰,有点迷迷糊糊地盘坐在床榻上,看着柚白忙进忙出,直接把洗脸水官服和早膳摆成一条线。 赵凉越打了个哈欠,看了眼旁边刻漏,才寅时二刻,于是便又要躺下睡,被柚白一个眼疾手快拉住。 公子,今天可不能再睡了啊。 赵凉越摆摆手,眼睛已经闭上了,道:让我再眯会儿。 哎呀,这汤爷爷也是,知道你今天要上朝,昨天又拉你下棋到半夜,和王老前辈一个德行。柚白念念叨叨地将脸巾过热水,然后拧干稍微凉了下,公子,先洗把脸,这样就清醒了。 待赵凉越穿戴完毕,稍微喝了些粥,宋叔进来告知,褚匪的马车正在门外等着。 柚白啧了声,道:虽然但是,褚大人好歹是奸臣名声在外,公子要是同他一起上朝,其他人怎么看公子啊? 赵凉越倒是无所谓,淡淡道:清正自在人心,再说了,褚大人的马车多舒服,白坐白不坐的。 柚白点了下头,但还是觉得有点不妥,便开始出主意:要不,等快到午门时,公子你挑个角落下马车? 赵凉越闻言笑不禁了,道:你这想法,跟那些撩得姑娘芳心暗许,然后一吻芳泽就溜之大吉的登徒子有何不同? 公子,你总说我比喻不恰当,你这也不怎么高明啊。 赵院外,褚匪一身绯袍官服站在马车前,目光一直看着门口。 一旁京墨瞥了眼自家大人,提醒道:大人,就您现在这幅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您在等什么仙姿玉容的小姐呢。 褚匪嘴角呡了笑意,问:那你觉得,我为何等在此处? 京墨自信地回道:大人和赵公子不仅是同门师兄弟,而且赵公子有经天纬地的大才华,无论从哪方面看,您这般礼贤下士亲近他都是稳赚不亏的。 褚匪看了眼京墨,微微皱起眉头来。 大大人,我说错话了? 不是,你说的有道理,提醒我了。褚匪轻叹一气,道,溪鳞心里不会也是这般想的吧?但是我又不能说出我的用意,这不得把人吓跑。 京墨听得云里雾里,但看褚匪明显不悦,也不敢多问。 这时,院门吱呀一声开了,褚匪望过去,只见赵凉越一身鸂鶒青袍惹眼,手持笏板,举步风雅,迎着熹微天光拾级而下,温润端方,持重从容,自是秋水为神玉为骨。 褚匪几乎是刹那间回想起自己尚在国子监求学之时,老师曾经教训自己姿态不端,无甚美感,自己便反驳,繁文缛节多半无用,只要朝堂祭奠等场合做做样子即可。 但有人还真就把司空见惯的朝服穿出脱尘的感觉来,亦将一抬一落死板不变的礼数做得赏心悦目,达到了一种形神皆美的境界,比如老师,比如赵凉越。 褚匪想,比起自己,赵凉越果真更像是老师的学生。 褚大人为何这般看着我,莫不是我脸上有东西?赵凉越见褚匪直直盯着自己,桃花眼里噙满笑意,让人感觉怪怪的,心里开始犹豫要不要同他坐一辆马车。 褚匪回过神来,道:只是在感叹,溪鳞如今七品青袍,怕是不日后就要和我穿一样的绯袍了。说罢,对赵凉越侧身作邀。 赵凉越不想与他就这个问题再耍一轮客套话,直接上了马车与其前去上朝。 马车内,赵凉越和褚匪尽量隔远了坐,然后褚匪一如既往地自己起身,靠自己努力拉进了两人间距离。 赵凉越不耐,正要往旁边挪,褚匪抢先开了口:花家那边有消息了。 赵凉越果真停止了动作,开始认真思忖起来,道:韩闻蕴显然是早就准备舍弃花家,该销毁的东西也都销毁,户部那边,韦大人他们这么久也没有找出什么东西来。如今突然有消息,莫非是花家的什么人露出马脚? 是花府管家的儿子找到了,不过其中因果也是传奇,都可以写上一个话本了。 赵凉越不解,问道:这是何意? 褚匪却是不再说,转而问赵凉越:溪鳞,你还没吃早膳吧? 赵凉越正要说不用,褚匪已经叫停了马车,先行下车来扶他。 不用了,褚大人自己去吃吧,我等你。 褚匪笑着问道:溪鳞不想知道花家的事吗? 赵凉越想了想,搭上褚匪伸过来的手,借力下了马车。 两人进了城西一处茶楼,于窗边坐下后,褚匪叫来小二。 不用点太多,够吃就行。赵凉越怕褚匪和上次一样点一堆,出声提醒。 溪鳞说什么就是什么,那就还是那几样,多放些辣。 看小二点头离开,赵凉越问:所以,花家那边是查到什么了? 溪鳞,你这么急干什么?先吃早膳啊,这里的茶楼简直是专为我们这么摸黑上朝的人开的,别处这个时辰人都没起呢。褚匪说着给两人倒了茶,看赵凉越拿他无可奈何的模样,笑道,溪鳞不要生气,花家的事待会儿再说也不迟,你仔细看看我们现在坐的位置,有何发现没? 赵凉越这才注意到,褚匪选的这个地方,既靠着窗能看外面情况,又同进门的视线间隔着一扇屏风和几盆花草,不易被人察觉。 没一会儿,小二送上了热乎的早膳,褚匪照旧多给了些赏钱,问道:我今日来的不算晚吧? 小二忙笑吟吟道:大人您今天来的太早了,其他几位常来的大人都未到呢。 唐大人也还没来呢? 您看看您这说笑的,您还不知道吗?每日最晚来的,最晚走的便是唐尚书了。 也是,我一般倒数第二来,倒数第二走,我还能不知道? 说话间,又有人来茶楼,褚匪挥手让小二过去帮忙。 褚匪看着漫不经心边吃粥,边注意门口动静的赵凉越,把自己面前一碟酿豆腐推了过去,道:溪鳞,吃饭要专心,不要东张西望。 赵凉越依旧看着门口,陆续有几名官员进来,皆是青袍绿袍,赵凉越便问:你所说的唐大人,是户部尚书唐士裕? 正是,本来你能上朝见他一见,不过这老头比我还懒,有时候在茶楼里吃完饭直接就打道回府,隔天就递折子称生病,敷衍了事。褚匪看赵凉越对自己推过去的酿豆腐并不动筷子,索性抽了双筷子亲自给赵凉越夹了两块,才接着道,所以,不如今日带你过来看看。 赵凉越看着碗里的酿豆腐,扒拉了一下,又觉得浪费粮食可耻,便还是夹起来放进了嘴里,边嚼边不解地问:这有什么好看的? 褚匪的桃花眼一弯,笑道:当然是让溪鳞看看,唐士裕是多么邋遢的老头子,好让你心里后悔,后悔为何不进刑部,可以天天看丰神俊朗的刑部尚书养眼呢? 赵凉越当即噎了一下,正要说什么,褚匪朝门口抬了下下巴,道:溪鳞,你看,唐尚书来了。 赵凉越看向门口,但见一个普通微胖的老人走进来,若非他身上那件绯色官袍,和平日见到的那些听戏品玩的老人家别无二致。 唐士裕走得很慢,这倒不是因为他身子骨不好,而是单纯地闲庭信步,整个人好似干什么都不急,来这也不是为了随便填下肚子去上朝,而是专门来这吃早膳顺便上个朝。 褚匪问道:溪鳞觉得唐尚书看起来如何? 赵凉越正要说唐士裕不似表面那般简单,城府极深,但倏地想到褚匪刚才的话语,便故意道:骨相极好,年轻时肯定是位俊朗的公子,比在座的都强。 恋耽美 全文免费阅读(26) 褚匪不禁莞尔,道:比我确实绰绰有余,不过怎么可能比得上溪鳞呢? 赵凉越忙出口打断这个话题:所以花家那边到底查到了什么? 溪鳞果然还是挂心这个,我自当全部告知。 赵凉越一听才知,是与前户部尚书花静石的一桩秘辛。 当年,花静石的发妻死后续弦,娶了卢氏,这位卢氏是仆阳人,生的极美,但是个寡妇,身份也不高,所以京中其他夫人素来瞧不起她,她便不同她们往来,也鲜少出府,很快就淡出大家视野。 只是谁也没料到,那位卢氏并非寡妇,他的丈夫并没有死,正是花府的管家,而花静石也一直被蒙在鼓里,还在不知情的情况下重用了管家和卢氏的儿子,在仆阳和京都间往来办事。待到花家落难,管家和卢氏当即要卷财而去,花大人才得知真相,打死了两人,但怎么着也找不到他们的儿子。 直到五日前,远在仆阳的眼线传回来消息,有人在赌场用御赐的玉件做押,身份有些蹊跷,就控制后查问一番,才得知了这段花府秘辛。 那赌鬼倒也有几分聪明,知道我们的人发现了他,王韩也会知道,然后灭口,便以自己知道的事作为筹码,换我们保他平安,现下已经在来京的路上了。 赵凉越理了理思绪,道:怕是韩闻蕴不会让他活着到京都。 怎么会呢?他可聪明着呢,把自己扮成女子,据说神态行为挑不出半点毛病,就像天生是女子似的。 看来也是有些本事的。赵凉越道,要是他能交代花家和仆阳暗地里的勾当,总能搅动搅动京都这摊死水。 褚匪笑:是啊,果然上天还是偏爱我的,最近好事成双啊。 赵凉越不作多想,接过褚匪的话头问:还有什么好事? 褚匪那双桃花眼狡黠一笑,道:当然是以后可以同溪鳞一起上朝了。 赵凉越:怎么就非要多嘴问上这么一句。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自进了户部,赵凉越院里起初来访的官吏多了起来,礼物是一马车一马车的送,然后被赵凉越拒绝,又灰溜溜地一马车一马车拖回去,时间一久,众人便不再和赵凉越私下往来,有人认为他不结党羽,乃是自持高洁,令人钦佩,有人则觉得他是不识抬举,不识时务,两方争执不休。 直到,众人发现赵凉越每日同褚匪一起上下朝,一起乘同一辆马车,亲近无间,两方迅速统一口径,只道是赵凉越昔日蟾宫折桂,一朝竟入歧途,进了豺狼的窝,做起了奸逆乱臣,令人扼腕叹息! 对于诸多流言,依旧是柚白替赵凉越着急,很不得将那些长舌的人一一揪出来,赵凉越自己倒是无所谓,每日白坐褚尚书马车同去上朝,然后观看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大臣们在朝堂上吵得吹鼻子瞪眼,随后到户部和项冕应付差事,再看户部大臣们吵得吹鼻子瞪眼,最后帮韦星临顺顺气,等到下午回去,褚匪免不了拉着他绕路遛会儿,再送他回来。 只是,褚匪从来只在院门外,并不进来。 等溪鳞什么时候对我敞开心扉,我再进去也不迟。 赵凉越只觉莫名其妙,便没有再提过这事。 偶尔时候,韩亭和项冕也会过来找自己,他两倒是默契地不提朝堂之事,也默契地从来不一起出现,似乎是小时候结下的仇还没消融。 所有表面的平静被打破,是一封密信送至褚府,褚匪连夜知会邢朔,派人在城南郊接下了花家管家之子,卢邕。 赵凉越得到消息是在翌日,褚匪先是同他上朝时卖了个关子,朝后不待他去户部,便直接将人拉到了金銮卫所。 你们终于来了! 褚匪和赵凉越到金銮卫所时,远远就看到刑朔叼根草蹲在那里,表情甚是烦躁,抬头看到他两来,跟见了救星一样,连忙起身带他们往单独的一个小院去。 这个小院不同于上次脏乱恶臭的地牢,虽简陋破旧,但是十分干净,走进去后内有满置的兵器架和几个酒坛子,旁的桌子上放着随意扔的指挥使官袍原来是刑朔小憩之所。 你怎么把人关这了?褚匪给赵凉越和自己倒了杯茶,抬头看了两眼院子,道,你放那边地牢不好吗?吓唬吓唬,全都交代了。 刑朔呵了一声,道:你自己看看,能不能通过行刑逼供吧。说着刑朔叫来属下,把小院东侧的一个房间锁打开。 随后,只听见一声男不男女不女的娇媚叫声传来,跟没骨头似的:哎呀,刑大人你回来了?我在这待的可闷了,都没人陪的。 褚匪和赵凉越皆是一愣,看着房间内走出一个美貌女子,着桃粉衫子,脸上涂着脂粉,正是卢邕。 卢邕见了褚匪和赵凉越,眼睛一亮,忙用帕子挡住半边脸,似乎是羞涩,但那双眼又直勾勾盯着两人,叫人不舒服,尤其是他还颇为放肆地一个劲儿瞅赵凉越。 褚匪对他的目光感到不悦,挡在了赵凉越面前。 卢邕将褚匪的动作看在眼中,不禁呡唇一笑,故意道:哎呀,两位郎君真是好生俊美啊,尤其是后面那位青袍的小郎君,真是跟话本子里那白面书生一样,叫人心儿魂儿都要被勾走了。 褚匪半眯了眼警告,卢邕闭了嘴,但脸色没有分毫惧色。 看到了吧,就是这样。刑朔仰天长叹一声,开始诉苦,我最初把他关地牢里,什么都还没做,他开始扯了嗓子叫,嫌弃脏,嫌弃臭,我就拿刑具吓唬他,他倒好直接开始自尽,不给换个干净地就不行,跟疯子一样,我能不把他锁这吗? 还不是刑大人你菩萨心肠。卢邕说着就要往刑朔那边靠,刑朔一个闪步躲开。 褚匪问赵凉越:溪鳞,你怎么看? 赵凉越微微皱眉,道:怕是不好对付,先试试看吧。 随后,褚匪让人直接简单粗暴地绑了卢邕,仍在院子正中,自己同赵凉越搁旁边坐着,同时还注意挡住卢邕看赵凉越的视线。 卢邕扭扭身子让自己换个舒服地姿势,抬头看看天,朝褚匪抛了个笑,道:褚大人,这天的太阳温和着呢,可晒不死人。 褚匪不急不慢喝了口茶,道:你认识我啊。 褚大人风姿谁没见过,当年国子监里的风光,哪是一般人能比的?卢邕说着眉眼一弯,至于那位青袍的小郎君,就是今年的状元郎赵凉越吧。 赵凉越纠正道:抬举了,是榜眼。 卢邕噗嗤一笑,道:我可不瞎,不过这朝廷确实眼瞎了。 行了。褚匪摆摆手,十指交叠放到下巴上,审视着卢邕,直截了当问,知道什么?全都交代吧。 卢邕笑:褚大人啊,我要是现在就全说了,你们还会保护我吗? 我查到真相是早晚的事情,但你现在要是没了我们保护,估计出了金銮卫所就会被一刀切了,所以不如老实配合。 卢邕没回答,低头费劲地挣动,褚匪以为他是被绳子绑着不舒服,又要闹腾,但卢邕只是挪到草地旁,然后躺下,安静地闭上了眼。 看来你不怎么惜命啊。褚匪踱步到卢邕跟前,问,竟然不怕死,哪是有其他什么要图了? 卢邕闻声缓缓睁眼,先是挑衅地看了褚匪一眼,然后看向了低头喝茶的赵凉越,低声对褚匪道:褚大人,你要是真想知道,不如用你的心上人来换啊,他可比楚馆里那些小倌强多了,要是我能 卢邕话未完,褚匪一把勒住了他的脖子,将他半个人提了起来,窒息感与压迫感同至,卢邕脸色瞬间变得难看,但他并不挣扎,依旧用挑衅的目光看着褚匪。 赵凉越听见躁动抬头,看褚匪面色阴鸷,并不知晓就这么一会的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冷静冷静!刑朔忙过来将卢邕从褚匪手下夺过来,扔到自己身后,示意赵凉越赶紧拦住褚匪。 卢邕从窒息中得了解脱,不住地咳嗽和大口呼吸。 刑朔白了眼了卢邕,不禁道:你说你惹他何必呢? 卢邕大笑两声,跟赶着投胎似的发疯,冲那边赵凉越道:赵大人,你可知道你旁边这位褚尚书,对你存了什么龌龊 刑朔火速伸手捂住卢邕的嘴,将他拖回房中。 院中,褚匪转身看向赵凉越,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开口,毕竟卢邕的话过于直白。 但赵凉越并没表现出诧异,只是轻叹一气,道:我总觉得,你是在把对老师的愧疚弥补在我身上,其实有些东西时候到了,得慢慢放下。卢邕他就是个疯子,他说什么疯话我都不会在意。 褚匪愣了下,看着神色淡然的赵凉越,问:你不在意? 不过是在激怒我们,真在意就输了。 褚匪于是笑了,心想原来是自己多虑了,顿时只觉喜忧参半,竟是无措。 房内,刑朔双臂环胸靠在墙上,看着卢邕因口鼻被帕子堵住憋得整张脸脸通红,泪水直冒,而手脚被绑着无计可施,只能想蝉蛹一样蠕动挣扎,满头都是汗。 刑朔看差不多了,大发慈悲地拽出帕子,卢邕立即猛地开始呼吸,待缓了会儿,又开始嘴贱:你们就这点法子对我吗?不过还真被我猜中了,褚匪真对赵凉越存了那般龌龊的心思,可是赵凉越会愿意雌伏于一个男人吗? 刑朔皱眉,上前给了卢邕下颌一下,直接使其脱了臼,吐字艰难,道:别一口一个龌龊,你这种人不配说他。 卢邕忍住下颌疼痛发出怪笑,艰难道:你们对付韩丞相,不就是取代他? 不用接着试探了,管好你自己的命。,道,你很聪明,但同时也很愚蠢。 卢邕闻言像是听了什么笑话一样,不屑地哼了声。 你在仆阳,为了赌可以拿出花家御赐之物,你不会不知道事后会被人盯上,但你还是选择及时行乐,肆无忌惮,可见是个纵欲的亡命之徒。你今日反复挑衅,不过就是在发疯,就是在享受别人愤怒的快感。刑朔说着看向门外绯袍身影,道,可你觉得,能从一介白衣到三品大员的人,真的能任你触他底线吗? 但你们,确实需要我的招供。 是需要,但还有其他办法。 不可能,知道花家往日所为的,如今就只剩下我。 刑朔笑笑,拍了拍卢邕的肩膀,晚上给你备些好酒好菜,准备上路吧。 卢邕的表情开始有了松动。 但是刑朔还是料错了,因为褚匪的耐心比他还差,待赵凉越前脚刚走,褚匪就折回来把卢邕给带出了金銮卫所。 卢邕看着淡漠不语的褚匪,还是忍着下颌疼痛费力地笑着,试探道:褚大人,您不会真的不想知道花家在替韩家做什么吧? 褚匪并不理会,直接将人带到了城西河边,抬眼示意了一下京墨,京墨会意地拽过卢邕,直接带到了桥下一艘小舟上。 卢邕问:你们大人是在玩什么花样? 京墨呵了一声,道:当然是玩你小命了,我们大人平生最讨厌别人动他东西,你倒好,直接太岁头上动土。说着,京墨将卢邕五花大绑固定到小舟上,然后给舟低凿了个洞,还不忘给小舟上挂金銮卫的旌旗。 卢邕这才完全意识到刑朔是玩真的,立即冲着那边岸上的身影大喊:褚大人!再给我一次机会,您想要知道的,我都全部告知。 京墨噗嗤笑出了声,道:晚了。 京墨一脚将小舟喘进河中,春来宸水河水流湍急,直接带着卢邕转了半圈,晃得他头直接撞上舟壁,而脚底处,河水正在从那个洞里往上冒,他却无计可施,恐惧直接扣在脑门上。 京墨:啧啧啧,你这泛舟而去,平常百姓看到金銮卫旌旗自然不敢救你,到时候呢,就看是舟先沉,还是王韩家的人先发现你了。 救我!奴才不敢了,褚大人 看着卢邕鬼哭狼嚎地飘走,京墨觉得甚是舒坦。 挺高兴啊。褚匪面无表情。 京墨回头跑回来,道:那是,简直大快人心,我当时要是在场,听到他侮辱赵公子,第一个替公子宰了他! 褚匪从袖中掏出一枚特制的云纹令牌,递给京墨。 瑞鹤令?京墨一惊,公子拿它做什么? 褚匪轻叹一气,道:卢邕虽然可恨,可到底是个聪明人,没有他我们靠自己确实很难短时间查出花家在仆阳和京都间帮韩闻蕴做了什么买卖。 所以公子是要借用瑞鹤令? 是 京墨皱起眉头来,纠结了一会儿,开口道:大人,您这次显然是冲冠一怒为蓝颜,令主一问便知是您冲动了,我到时候怎么回答啊?这到头来,挨骂的不还是我。 褚匪递了个眼刀给京墨,京墨立即闭嘴,带着瑞鹤令出发了。 只七日,京墨便带着一个包袱回来了,里面装有花家两册账本和一封密函。褚匪连夜找来刑朔,两人翻了半夜没看出头绪来。 刑朔不禁哀声长叹,抱怨道:赵凉越可是户部的人,看这个不比我们强? 褚匪头也没抬,理所当然道:这个点,溪鳞早歇下了。 那我就不需要歇了?刑朔呵了一声,就韩闻蕴那个遇刺的事,到现在还咬着金銮卫不放,想找机会坑我一把,我一天天既得防范他,又得小心翼翼顾着城内安防,连喝口水的功夫都没有。 所以呢?褚匪抬头看向他,语气淡淡。 褚匪,你还记得我们是曾经生死与共的兄弟吗? 记得,不用再提醒我了。褚匪说着,将账目上一些地方夹上纸条做标记,以便明日上朝前拿给赵凉越看。 记得个屁。刑朔嗤之以鼻,但也学着褚匪把可能存在问题的账目标记上。 竟是与鹿鸣有关? 翌日朝前,褚匪将花家账目和密函带给赵凉越,赵凉越飞速翻看了标记出来的账目,只稍片刻,便看出了其间关联。 为何是鹿鸣? 之前我让柚白去调查过,他没办法深入,没什么大的发现,但是留意到,鹿鸣总是会备上仆阳饭食,但鹿鸣中并无仆阳人,只能是用来招待客人,然后如今花家账目中又记载仆阳铁矿商人来京多次,而两者都与王韩两家脱不开干系,所以我怀疑鹿鸣是他们会头的地方,而且现在还在进行着。 也就是说,这条线对他们来说很重要? 嗯,估计工部尚书杨邵和的人直接参加了。 褚匪往马车上的软枕一靠,舒了一口气,道:行,我改天就去鹿鸣抓人。 这不是打草惊蛇吗? 但褚匪肯定不会这么愚蠢,赵凉越略略思忖一番,问:你是有其他什么事要做,就用目前这些事来掩盖吗?无论是大理寺那边掰扯到现在的丞相遇刺,还是现在鹿鸣露出的端倪? 恋耽美 全文免费阅读(27) 褚匪会心一笑,道:还是溪鳞懂我啊。 赵凉越看他那双桃花眼开始染上不正经,怕他又说胡话,立即先开口道:至于那封密函,是韩闻蕴让花家秘密运用一批东西,上面并没有明说是什么,但应该尤为关键。 褚匪思忖稍许,道:我怀疑仆阳还和镇南军有关。 赵凉越点点头:确有此嫌疑,毕竟工部可不需要那般数量铁矿,多是有兵权的人私铸武器军备。 应该就是了,但查不出什么端倪来,只能是先打破这僵局。褚匪说着,抬手揉了揉眉心。 赵凉越看着褚匪脸上难掩的倦色,略尽友人之谊地关心了句:你昨天没休息好? 褚匪闻言莞尔一笑,随即故意长叹一气,道:可不是吗,昨夜仆阳那边有了消息,我独自看着账本到大半夜,哪里敢休息? 下次直接知会我即可。 怎么能让溪鳞劳累呢?白天户部的事够多了,太累我会心疼的。 果然还是不说话为好,这不是勾他犯病吗?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又过数日,关于丞相遇刺一案上,大理寺和兵部连日相继施压,虽千防万防,不少罪证还是指到了刑朔头上,桩桩件件铁证如山,平崇帝自然知道是诬陷,想要力保他,但王韩党羽在朝堂上犹如疯狗一般咬住,平崇帝只得下旨将刑朔革职查办。 同时,雪枋院查到了鹿鸣和仆阳间的绸缎买卖,但是仆阳几大布庄均与鹿鸣没有来往,可见是在掩人耳目这是个很好的机会,但显然没有天时地利人和。 正当褚匪焦头烂额之际,南边终于来了消息。 凤仪宫。 珠帘内,王皇后懒懒躺在贵妃榻上,凤眸半阖,虽不再年轻,仍旧风韵犹存,雍容昳丽。 贵妃榻前,摆着刚从宫外送进来的一批翡翠镯子,皆是质地通透上乘,出自能工巧匠之手。 王皇后随意拿起一只镯子,看了两眼,扔到地上摔碎,价值连城的物件只顷刻间变得一文不值。 还没来吗?王皇后问一旁的尚宫,声音很低,但是带着明显的不耐烦。 尚宫忙回道:没准儿正赶上皇上同大臣议事,娘娘再稍等片刻。 王皇后冷哼一声,道:议事?朝政都由本宫的兄长和韩丞相把持着,他有什么可操心的? 这时,出去的内侍匆匆回来,朝里面行礼叩拜,道:回皇后的话,陛下说今日一整天要留在暖阁批折子,便不来凤仪宫了。 王皇后闻言眉头一皱,直接将面前的翡翠镯子扫到地上,碎渣四溅,宫人们当即跪了一地,噤若寒蝉。 本宫何时亲自请过他?他倒好,还敢不来了,难不成在怕本宫会喂他一杯毒酒。王皇后讪笑道,不过也是,要不是本宫的皇儿还没坐上太子之位,不能继承大统,哪里还轮得到他苟活着,竟曾教唆德妃那个贱胚子和我斗? 王皇后甚为恼怒,无意间低头看到旁的一名宫女手离碎渣很近,抬脚将其踩住,用力往碎渣上碾,宫女疼的手臂跟着直发抖,但死死用牙齿咬住嘴唇不敢出声。 等到王皇后抬起脚时,那宫女的手已经被碎渣刺穿,血肉模糊。 王皇后看着宫女狼狈不堪的样子,稍微消了气,道:拖出去,脏得碍了本宫的眼。 旁的尚书忙让叫人将宫女带走,然后膝行过去给王皇后换了双鞋履。 宫人们头都埋得很低,双肩发抖,生怕下一个是自己。 娘娘,五殿下来了。 有内侍进来通传,王皇后抬手让人赶紧收拾,宫人们暂时松了口气。 凤仪宫的老人们都知道,当初王皇后还是东宫侧妃的时候,彼时的平崇帝还是太子,和太子妃伉俪情深,一直是专宠的待遇,虽太子妃是她堂妹,有意帮着撮合,但她始终不得待见,整日以泪洗面,怀上季晟还是因为太子一次醉了酒认错人。 渐渐地,她也就心死了。 后来,武安侯谋逆案发,太子妃的兄长王讳亦在其中,太子妃央求太子帮忙,但太子为了自己利益选择袖手旁观,太子妃因此与他决裂,并在武安侯和兄长伏诛后一病不起,香消玉殒。彼时,轮着府中尊卑,本该将她升为太子妃,但是太子却顾起旧情来不肯,更是在他登基后,先以故剑情深之由追封了太子妃为景怀皇后,立其子季煊为太子,后才迫于王韩势力给了她一个后位。 对于王皇后而言,也只有兄长和儿子还算是难得的慰藉了。 儿臣参见母后! 快些起来,好些日子没见吾儿了。 王皇后笑着招手让季晟到自己身侧坐下,吩咐宫人去将自己早就准备好的点心拿上来。 季晟笑道:可是母后自己又亲手做了我爱吃的? 母后不给你做,给谁做啊? 让下面那些人做呗,母后自己做多累啊。 左右闲着没事,倒不如给你做些,你每次进宫也能吃上两口。 季晟皱眉问道:您和父皇还是老样子啊? 不必提他,今日本是同他商量太后忌日中拿定不了的事,他都不愿来见我一面。 季晟接过王皇后递过来的点心,连吃好几块,道:母后放心,等我做了皇上,您就是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哪里还用受这种气? 母后也会全力帮你的。王皇后莞尔,随后突然想起,问道,你可知雪枋院那瑢歌是什么身份? 季晟愣了下,道:就是普通唱曲儿的啊,比旁的人唱得稍微好了些。 你可不要瞒着我,我听说他是韦星临那边的人,韦星临那个老东西虽是强弩之末,到底也是有些本事,你怎么能同他的人走那么近? 哎呀,母后啊,有舅舅他们在,能翻起什么大风大浪来?瑢歌就是依附着韦星临吃口饭,等瑢歌成为我的人后,吃香喝辣,自然就把韦星临抛之脑后了。 王皇后恨铁不成钢道:你就这般德行?平日里在府上胡闹,养些小倌惹皇妃生气就算了,如今还要去招惹不该的人,你让母后说你什么好啊。 母后!您这是担忧过度了,瑢歌就是一唱曲的,您皇儿喜欢听曲,就这么简单! 不待王皇后再开口,季晟起身拜别,直接往凤仪宫外走,尚宫忙追了出去。 殿下,娘娘也是为您好,同娘娘置气万万不该啊。 季晟回头怒视尚宫,吓得她直接一哆嗦。 管好你们的舌头,要是让本殿下知道是谁多嘴,直接拖去猎场当完靶子喂狗! 一场雷雨又至,密云遮得白日犹如黑夜,倾盆如注的雨水砸在伞面,让执伞的人也不禁比平日费劲许多。 这破天气出来办事,回去肯定一身泥水,不受风寒不错了。 可不是嘛,也只有派我们这些个没背景的跑腿了。 嘘,赵大人也在呢。 城东河道旁,赵凉越带着几名主事同工部几名官吏会合,共同查看因最近连连暴雨而坍塌的河堤,商量随后的修缮事宜。本来这也不是赵凉越的活,但奈何主管的官吏告了病假,其他人又金贵得很,互相推搡,赵凉越便自行带人来了。 待一行人查看完河岸情况,身上早教飘风雨给浇了个透,赵凉越便提议往近处酒楼去,喝碗热酒,简单拟个文书,再各行回去。 来的时候多拖沓,要回去的时候就有多快,一行人急匆匆便往酒楼赶,恨不得脚底生风飞起来。 行到半路时,不远处有马蹄声传来,显然是往他们这边来了,于是众人便往街道边退让。 隔着重重雨幕,赵凉越看到了远处骑马而来的身影,是褚匪。 其他人自然也看到了,往旁边挪了挪,背着赵凉越窃窃私语。 那不是褚尚书,这冒着雨要到哪里去啊? 看样子是西北方向,应该是宫里。 我听说刑朔革职查办后,金銮卫所一直没有人接手,那可是褚大人的左膀右臂,现在莫非是有机会官复原职? 褚匪的马很急,转眼行至众人面前,众人不再多言,俯身做礼。 赵凉越抬头与褚匪目光交汇,虽两人皆是被这场暴雨浇得狼狈,但褚匪冲他咧嘴笑了,这个笑不同于平日里喊他溪鳞时桃花眼溢出的笑,也不同于朝堂上面对百官弹劾发出的轻蔑笑意,而是更像是一个孩童得到了许久想要的东西。 赵凉越知道,天时地利已到,褚匪即将制造人时。 待褚匪人马远去,主事中有个胆大好奇的,过来笑着试探:赵大人,这般雷雨天气,连褚尚书都还要外出办事,叫我等实在愧疚啊。 赵凉越瞥了眼那主事,并不买账,淡淡笑了下,道:看来大人确实有颗为国为民殚精竭虑的心,那我看这雨甚急,估计河道其他处也会出现问题,不如待会儿你再带人顺着河道都检查一遍? 主事当即老实闭嘴。 等赵凉越忙完手里的事,同韦星临在户部书房内侧下棋时,褚匪的所作所为传了过来,书房外侧的其他官员开始议论开来。 请了旨意大肆搜查绯霞楼和鹿鸣?褚尚书这是要干什么,那不是一个酒楼,一个私宅吗? 就你榆木脑袋,那绯霞楼据说和韩丞相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我估计那鹿鸣也有关联。 鹿鸣是什么地方,我怎么没听说过? 据说是有位江南的琴师住那里,但鲜少有人见过。 那这两处到底藏了什么重要的东西,能让褚尚书动这么大阵仗,韩丞相都不拦吗? 我看估计没戏,韩丞相都把持 嘘,慎言啊! 这有何说不得,现在都是户部自己人。 你这是不给自己留活路,你忘记刑指挥使什么下场了? 众人只觉背脊一寒,都不再妄论。 韦星临同赵凉越坐在里侧,自始至终只是静静听着,待外面安静下来后,韦星临笑问:你觉得希望大吗? 赵凉越道:十三年,这场韬光养晦太久了,没有人会放弃这个机会,那怕是今日败,明日死。 韦星临不禁莞尔,声音浑厚而嘶哑,道:听,外面是风雨之声。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大理寺,三司会审。 此时,褚匪已经换了一身干爽官袍,还难得地提前到了,往太师椅上一坐一靠,神态悠闲自若,端起茶碗来轻呡一口,还向旁边一个主事赞赏大理寺的春茶果真好喝,就像是专门来喝茶的一样,惹得小主事不知是何用意,连连赔笑点头。 褚大人要是觉得沈某这里的茶不错,待会儿就带些回去。沈明尉正巧进堂,与褚匪作个了揖,笑道,又或者,褚大人可以考虑留在大理寺,沈某必定好生招待。 褚匪也呡了个笑,道:沈老可真会开玩笑,大理寺是何等地方,哪是我这种闲散人可以随便进的? 沈明尉在褚匪旁边坐下,堪堪理了下袍摆,道:没准还真就留在大理寺了呢。 褚匪将茶喝完,道:那便拭目以待了。 一刻钟后,御史中丞张昭匆匆赶来,会审开始。 狱丞将一名看着甚不起眼的清瘦男子带到堂前。 陆青,年三十,琴师,江南河州花田县人士,去年二月入京,修缮鹿鸣以居,留京至今,可有错? 无错。 那鹿鸣与仆阳布庄有无买卖往来? 有的,但是大人,草民那是正常买卖,绝不敢触犯大律啊!陆青显得很急,都是有账目记载的! 褚匪一偏头,示意属下将鹿鸣账簿拿了上来。 你说有记载,但其实没有,那本账册我找人辨查一番,发现是你近期伪造。褚匪抬手就将一份仆阳来的衙门文书放到公案上,道,而且仆阳几大布庄与你并无,证据就在此处,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大人,草民冤枉啊! 这里是大理寺,是否冤枉是要看证据的。褚匪笑了下,道,还有,你鹿鸣对外素来鲜少接待客人,但搜查发现有大量仆阳菜用食材,且有一处密室,明显有十数人生活在这里,但搜查时没有抓获一人,他们是谁?他们去了哪里? 陆青舌头开始打结:大人大人,那不过是有同乡人来,草民不得不接待,又觉得他们会丢了我的身份,就让他们 可是你是河州花田县人士,那些人明显是仆阳人,又怎么会是你的同乡? 陆青于是再也说不出话来,伏地跪着不语。 看来这陆青问题不小啊。沈明尉拿着账目看了眼,问褚匪,那这绯霞楼的人抓来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见沈明尉故意拖时间,褚匪也不恼,便依言将陆青先带到一侧候着,唤来绯霞楼的老板娘阮玥。 阮玥是京都最富盛名的美人,她被带进堂时,狱丞也不禁温柔了几分,不催不推地任她堪堪细步。 阮玥见过各位大人。阮玥一进来并没按照规矩跪下听审,而是低头行常礼,烟眉微蹙,朱唇半咬,将心里委屈流露个三四分出来,确是楚楚可怜。 张昭此时便开了口,甚是温柔地宽慰道:只是问些事情,你且答着,稍后便可回去了。 阮玥堪堪对张昭回了个礼,接着委委屈屈地低头站在那里,一副风一吹就要倒的模样。 褚匪见状,嘴角呡了个笑,让人直接过去一把将阮玥放倒跪在地上,阮玥素来是男人们捧在心尖上的人儿,哪里受过这种委屈,当即不满地朝褚匪望过来,撞到了褚匪锋利如刀的冷冽目光,身形一怔,不敢再造次。 绯霞楼,如果本官没记错的话,是京中做大的酒楼,但是你们账目上怎么会和鹿鸣有过数次熏香香料的交易? 回大人,绯霞楼虽是酒楼,素以风雅闻名,客人要求熏香很常见,所以会有熏香香料买进。 可你们这买的香料数量,就算不分昼夜地点,也得十年才能用完,难不成你绯霞楼做菜用的也是熏香的香料?况且,本官的人翻了一夜,也没翻出你绯霞楼有大量香料储藏。褚匪笑了笑,将另一份册子扔到阮玥面前,道,而且,你的绯霞楼为什么会大量斧钺刀剑,私藏兵器,这可是重罪! 阮玥看着册子一惊,死死咬住嘴唇看向张昭,张昭会意,朝褚匪大笑两声,道:许是有些客人放的,也说不一定呢。 是吗?褚匪半眯了眼,道,那如果是涉嫌私开铁矿,私铸兵器呢? 沈明尉看向褚匪,与其对视,不甚在意地笑问:噢,还有这等大事? 褚匪挥手,让人将花家两本账册拿上了上来,沈明尉神色一动,又转瞬而逝。 之前金銮卫奉特旨追查花家一案无果,让铁矿走私案无法进一步调查,所幸刑部得到了花家遗留下来的账本,上面详细记载了仆阳和京都花家间铁矿生意的往来,而鹿鸣种种所为,无论是长期保持接待仆阳人的习惯,还是一笔笔与仆阳间说不清的账目,都存在着明显的嫌疑。 恋耽美 全文免费阅读(28) 同理,绯霞楼和鹿鸣之间的账目又明显有问题,很难不进行别的猜疑吧,况且绯霞楼无端查出私藏大量兵器,又曾发生过五起命案,到现在御史台也没有说法。褚匪拱手朝北方一举,道,圣上令本官彻查,本官理应对陆青和阮玥进行审问。 褚大人!这事可与我无关,那办案是要讲究证据的,难不成我要为了结案胡乱抓人?张昭一听牵扯上了自己,忙坐不住地起身开脱。 沈明尉将张昭拉回座位,拍拍肩做安抚,道:张大人啊,褚大人何等明察秋毫,你要是无罪,哪里会治你罪呢? 张昭闻言更坐不住了,将求救的目光投向沈明尉,沈明尉微微颔首示意无事,张昭这才老实呆着。 沈明尉转身面向褚匪,道:看目前情形,鹿鸣和绯霞楼很可能都与花家曾经的铁矿走私案有关,且都是由这两本花家账册推敲而来? 褚匪:正是。 沈明尉笑道:那如果,这花家账册是假的呢? 沈大人这可就有些信口雌黄了,花家账本可就摆在面前,真假一目了然。 本官有人证。沈明尉说着,轻拍了下掌,只见狱丞带进来的一个清秀的男子。 褚匪定眼一看,这可不就是前些日子还傅粉做女人模样的卢邕吗? 卢邕进来跪下磕头,然后抬头看向褚匪,笑得癫狂,道:褚大人,可曾想过草民会活下来? 褚匪接过侍从递过来的茶,吹吹白汽呡了口,不甚在意道:那还真没想过。 卢邕随即膝行到沈明尉面前,开始大喊冤枉:大人要为草民做主啊,草民不过是花府的一个不起眼的账房先生,却被褚大人威逼利诱,要我仿花家账目做污蔑人的假账!说是只改动几处就行,还会送我黄金白两,却在事后灭口,若非幸得大人相救,草民已经是一缕冤魂了! 京都城郊南,二十里长亭处。 两辆马车风尘仆仆而来,有数十人马在两侧保护,走在前面的是一个额头有疤的年轻武人,背上背着一把弩,腰间配有一柄苗刀。 道路草木后埋伏的黑衣杀手已经等候多时,刀剑已然出鞘就绪。 为首的是南星,就是这队人马了。头目吹得一声哨响,黑衣杀手自四面冲向马车。 一个活口不留! 两方人马迅速交手,长亭外杀喊声震天。 南星先是将弩展开,三箭启发,射人于百步之外,如此数发后,剩余黑衣人逼近,南星抽出苗刀迎战,招式干净利落,迅猛如虎,一时间竟无人能近身马车。 南星早已身负重伤,给我接着上!头目一声令下,黑衣人皆是来了胆,再次发起进攻。 果然,南星渐渐不支,有黑衣人越过他到了马车前,一把掀开车帘将刀砍进去,却是发现马车内根本无人。 头目知道中计了,抬手下令撤退,同时放飞一支穿云箭报信。 骤雨稍缓,层云渐退,将明未明之时。 户部府衙,赵凉越正在忙手里的文书,一颗石子倏地扔到他面前桌上,赵凉越抬头望去,看到了窗外的京墨。 赵凉越于是找了个由头出来,与京墨到了偏僻后巷说话。 可是出了什么事? 京墨朝赵凉越一拜,道:宁州天灾人祸,远比想象严重,现今有十一人携万民书至京喊冤。本已安排妥当,但兵部突然变动城防,金銮卫被调往皇宫,王韩的人把守城四门,那十一人于是滞在城西郊进不来,前有骠骑营的人阻挡,后有韩舟的人追杀,进退两难,我家大人在大理寺三司会审,只能是来求助赵大人了! 赵凉越皱起眉头,略略思忖片刻,问:守城西郊的是骠骑将军手下何人? 是王真,王氏远戚。 赵凉越立即回想起了王允程身侧那个阿谀奉承的胖子,笑道:真乃天助我。 赵大人可是有解了? 赵凉越点头:这样,我去金銮卫所一趟,你去找萧瑢帮忙,在城西内做好接应人进京的准备。 京墨得令,笑着朝赵凉越一抱拳,转身速去。 赵凉越也忙去牵了匹马,往金銮卫所赶。 刑朔虽已不是金銮卫所的指挥使了,但短时间内余威尚存,可凭之前留下的腰牌为信物,让金銮卫帮着演出戏。 第30章 第三十章 京都城西十二里,是一片茂密竹林,平日少有人经过。 茂林深处,有一个被藤蔓掩盖的洞穴,正是宁州来京的十一人藏匿之所。 风雨方歇不久,所有人经过不分昼夜的逃命,难得有机会暂缓,此番靠在石壁上休憩,洞口外虽有人放哨,但他们不敢睡死,哪怕是困倦得想吐,心里总有一根弦崩着。 是南少侠回来了! 外面放哨的很兴奋地跑进来,众人皆是瞬间睁眼起身,到洞口迎接。 只见南星被人扶着,一身的伤,先前跟去的人马回来的不到一半。 快来人,南少侠中了箭伤! 我这还有半瓶金疮药!说话的是一个年约四十的枯瘦男子,宁州唐县师爷徐广钏,略懂岐黄之术。 南星被扶进洞中,徐广钏拿出携带的匕首,割开南星肩上的皮肉,取出里面箭头。 南星全程咬牙不吭一声,额头青筋突起,豆大的汗珠顺着脖颈淌下。 待处理完毕,南星穿好衣袍靠在石壁上,□□,缓了好一会儿。 一人看着南星的样子,不禁哭了出来。 哭什么?南星问。 那人咬牙切齿道:我们走了这么久,南少侠舍生忘死相护,但临近京都,我们却怎么也进不去,明明他们是朝廷的兵,是朝廷的人,却将我们百姓列为通缉犯,要致我们于死地! 其他人也跟着情绪波动起来,积攒一路的愤懑和恐慌终于爆发。 要我说,不如直接冲到城门口大喊冤屈,让京都的人都听听徐州那些狗官在干什么,大不了到时候一个死字! 不行,肯定会没命的,我家里还有妻儿老小呢。 你这是贪生怕死,那你跟着来做什么?宁州什么情况你难道不知?拖一天都会多死几百条人命! 那就白白送死吗?我们才多少人,还都是些只会耍笔墨的,若非南少侠他们,怕是早就死在了半路。 那难道坐以待毙吗? 吵什么?!徐广钏一声喝出,众人安静下来。 徐广钏起身面向众人,拱手一拜,道:徐州天灾人祸,百姓危矣,我等携万民书至京,不为自己,不为苟活,就要朝廷还宁州苍生一个太平安宁,诸位皆是仁义之士,愿随徐某奔赴至此,徐某感激不尽!也替宁州百姓感激不尽! 众人面面相觑,面露惭色。 徐广钏已然泪流满面,转身对着宁州方向,直直跪了下去,掷地有声道:然奸逆当道,注定此路凶险,但我等绝不言弃,当协力同心,共图大事,只为宁州黎民百姓! 众人皆随徐广钏朝宁州方向跪下,共道:协力同心,共图大事,只为宁州黎民百姓! 南星对徐广钏点点头,让人扶自己起来,对众人抱拳道:诸位放心,朝中忠臣良将从来不缺,只要大家坚持下来,进京自有人接应,宁州灾情冤情也定会大白于天下! 众人也对南星一拜,一切仿佛再次回到宁州,他们在百姓望眼欲穿的注视下,携带万民书跪别,踏上了赴京之路。 送信的鸽子来了! 众人闻声,只见一只尾羽淡青的鸽子飞进洞穴,落到南星的胳膊上。 南星迅速拨开鸽子腿环,拿出信笺打开,随即笑道:京都那边有消息了,我们往城西出发! 城南主街,王真与王允程快马加鞭,带着兵马气势汹汹而来。 王真笑道:表弟,幸好你及时看穿金銮卫暗里的行动,不然我还真把宁州那几个刁民放进三法司了。 王允程得意道:中午时候我就看到金銮卫的人行踪异常,正待上报,一向与我不合的赵凉越突然要请我城西喝酒,甚至不惜讽刺激将我,我当时就看出有问题,直接拒绝了他。呵,果然我刚出午门,手下就来报金銮卫带了两口棺材进城。棺材哪有往城里带的?他们主子关牢里还没死呢。 障眼法罢了,定是知晓王将军今日出京办事不在,所以就趁机用棺材运人进来。王真道,我已经让人先去围住城南城西交界的那片废宅区域,金銮卫就在那里。 好!王允程冷笑一声,道,赵凉越表面光风霁月的,谁不知道他每日同褚匪同坐一辆马车上下朝,指不定早就发生了什么腌臜事,也配曾在诗会上压我一头?还真以为褚匪如今查了绯霞楼和鹿鸣,王韩会倒台,他能跟着耀武扬威吗? 王真赔笑道:当然不能,王韩两家何等势力,他们不过是蜉蝣撼大树。 走!跟我去将金銮卫和那几个刁民一网打尽,事完之后,我让我哥给你加官进爵! 王真忙欣喜若狂,道:那就提前谢过表弟了! 两人再次狠甩鞭子,马匹飞快。 快到城西交界处时,突然前面远远出现一支人马拦路,为首的人朝他们冲过来。 谁啊?没长眼睛是不是!王真一声大喝,挥舞着缨枪就冲了上去。 然后几乎是一瞬间,王真看清了来者,勒住缰绳已经来不及,被来者一抢挑下马背,摔了个狗啃泥。 王允程也驱马靠近,一看才发现来者正是自己兄长王允明,身上穿着便服,还未来得及换上盔甲,正铁青着一张脸看着他们。 王允程翻身下马,一脚踩在王真胸膛上,俯身斥问:为何不守城西郊? 王真哆哆嗦嗦道:将军将军,金銮卫使用障眼法,用棺材将宁州那几个刁民带进城了,就在那边废宅区,我等正要去抓捕,金銮卫也在那里! 是谁告诉你宁州的人进来了? 是二公子。 王允明抬头怒视王允程,骂道:废物!你除了会拿腔作势,念那几首没用的诗,还会做什么? 王允程心道不妙,但还是坚持道:金銮卫这次动作这么大,还让赵凉越来拖住我 愚蠢!王允明怒道,你是什么分量?赵凉越拖住你有什么用,他是要用你的驴脑子引开王真,引开城西郊的守兵!现在这个时候,估计那几个宁州的逃犯真进了城了! 哥! 别叫我,回去父亲自然会收拾你。王允明翻身上马,将枪往王真一指,吓得他浑身一抖,王允明喝道,带上你的人给我去搜城西,再办不好,你全家的脑袋我照收不误! 是是是!属下这就去办! 天际外,雨势已收,天光照破残云万卷,红霞染遍京都苍穹,似一顶绯色华冕。 大理寺。 三法司会审了一天,也吵了一天,此时终于安静下来,三位大人各自端了碗茶休养生息,主事们在忙着记录整理。 沈明尉看着优哉游哉的褚匪,不禁问道:褚大人似乎心情不错啊? 褚匪轻呡了口茶,慢条斯理道:喝了大理寺一天的茶,褚某能不高兴吗? 沈明尉笑道:那我可得提醒褚大人一句,褚大人整这么大的动静,到头来还什么都没审出来,这可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哎呀,这不还没结束吗?沈大人急什么。褚匪堪堪起身,理了理衣袍,道,明天再继续,今日褚某就先回去了,各位大人自便。 褚匪说完就真甩甩袖子走人了。 大理寺门口,京墨一直等在外面,看到褚匪出来,立即上前。 褚匪悄声问: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回大人,人已经全部安全进京,且都安置好了。 办得不错。 是赵大人帮了忙,按计划行事出了意外,我就求助了赵大人。 褚匪闻言莞尔,道:溪鳞果然可靠,走,我们去寻他答谢一番。 欸,大人,不是城南方向!赵大人此时还在户部呢。 褚匪驻足,抬头看了看天色,道:这天都快黑了,户部那些老东西还不放人吗? 京墨正想说,春来事关农耕大事,户部忙到通宵也是常事,但看自家大人恨不吃了户部的表情,京墨选择识时务地闭嘴。 褚匪赶到户部时,确实看到整个户部都在忙,招呼也不打直接就进去了。 褚大人!今日值班的金部崔郎中忙迎上来,心里忐忑不安,问道,不知褚大人来户部有何贵干? 褚匪个子很高,直接越过崔郎中脑袋寻找赵凉越,然后在一堆小山般的文书后看到了赵凉越露出的半个头。 来办点私事,你不用跟着我。褚匪说着走到赵凉越身侧,道,明天再继续处理,今天不如一起先回去? 赵凉越全神贯注自己手上的文书,头都没抬,淡淡道:褚大人,你自己回去吧。 褚匪一撩衣袍在对面坐下,道:要不我帮你? 不远处的崔郎中闻言,赶紧跑过来道:褚大人,您虽是才能兼备,但到底是户部的文书,你处理实在不合适。 赵凉越也抬头看了他一眼,道:这不合规矩。 于是褚匪才点点头,对蔡郎中道:行了,你退回去吧,我就在这坐着等赵大人,什么也不会多看,你们忙你们的。 蔡郎中退了回去,让人给褚匪看茶。 也不知是不是刑部罗刹在的原因,这天整个户部如坐针毡,办事效率格外高,众人待一处理完手上的事,都忙不迭地溜掉。 等到赵凉越处理完手上文书,已经是一个时辰后,褚匪忍不住道:我看了看,怎么发现你处理的数量是他们的两倍啊? 赵凉越活动了一下酸脖颈,道:项冕今天有私事要办,我就替他把他的也做了。 褚匪闻言皱起眉头来,不悦直接写在脸上,同赵凉越出门路过一个小主事时,小主事吓得忙缩脖子,恨不得把自己团成一个鹌鹑。 长街上,京墨提灯走在前面,和两人隔着距离。 褚匪好一段路没说话,让赵凉越有些不习惯。 但是不说就不说呗。赵凉越没啥别的感觉,甚至觉得身旁这位不开口也挺好的。 最后还是褚匪先忍不住,问:溪鳞啊,你就不关心一下我今天干了什么? 赵凉越道:看褚大人神清气爽,事情应该是成了,不然也不会在户部静坐喝了一个时辰茶。 褚匪轻叹一气,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待两人行到分岔路口时,道:今天,谢谢你的帮忙。 不用谢,分内之事。 褚匪莞尔,道:这事我筹备很久,也许没你今天出手,还要拖更久。 赵凉越也跟着笑了笑,道:也不用过于放在心上,今天无论是谁找我帮这个忙,我都会尽力的,毕竟事关宁州百姓,事不宜迟。 恋耽美 全文免费阅读(29) 褚匪顿时有种,任重而道远的感觉。 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十日后,三司会审结束,绯霞楼和鹿鸣的问题被王韩势力大事化小,以处罚一群替罪羔羊作结倒也是意料之中,谋划之内。 褚匪携卷宗到暖阁向平崇帝复命,出来后刚到午门,便遇到了韩闻蕴。 下官参见丞相。 韩闻蕴示意跟着的官员退下,待周围只剩他们二人,笑着看向褚匪,直言道:本以为褚大人是要一锅端了绯霞楼,借仆阳大做文章,没想到竟是瞒天过海,醉翁之意不在酒,真是好计谋。 丞相过奖。 我可没夸你。韩闻蕴理理衣袍,负手而立,看着午门外的黄昏万里,悠然道,我是在说你愚蠢,整整十三年才有与我一较高下的本事,还选了条不归路。 褚匪淡淡笑了下,问道:那下官斗胆,想请教丞相,何为不归路? 当然是王讳走的那条死路,他不过是个疯子,你和他是一样的。韩闻蕴似是想起了什么,笑了两声,道,当年你出卖王讳,我还真以为你开窍了,没想到,还是如此愚不可及。你要明白,十三年前我能赢王讳,现在赢你不过翻掌之间。 褚匪反问:丞相真的觉得,老师是输给你了吗? 不错,不仅仅是他,还有整个樊家军。韩闻蕴看向褚匪那身官袍,摇了摇头道,国子监众星捧月的大才子,堂堂帝师的学生,官至刑部尚书,你看看你这一路多风光,可是褚大人,你得到了什么?天下谁人不唾骂你? 韩闻蕴靠近褚匪,冷笑道:而且你该不会忘记了,你的母亲是怎么死的吧? 褚匪却是神色平静,眸中无甚波澜,只淡淡道:丞相似乎对下官的家事格外关注。 不,只是天下皆言的事,我岂能不知?韩闻蕴说着轻叹一气,直视褚匪的双眼,一字一顿道,十三年,刑部卷宗都翻烂了吧,可是你们能查到什么了? 韩闻蕴说罢长笑一声,在一众官员围拥下离开。 褚匪堪堪侧身,于长阶之上往下看,一身绯色官袍夺目,余晖整个罩住了他,将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并看不到他脸上神色。 你该不会忘记了,你的母亲是怎么死的吧? 字字诛心,字字泣血。 褚匪站了很久,踽踽而立,孑然一身,直到天光尽收,暮色四合。 酉时将尽,赵凉越从户部府衙出来,并没有看到褚匪。 按照以往的习惯,他本该自行回去,但不知为何,这次竟是一步没迈,目送其他官吏离开,很安静地等在府衙门口。 待府衙只剩下赵凉越一个人,他索性坐到石阶上,观赏起月下将落未落的那树海棠来。 于是,当褚匪本没抱多大希望,缓缓踱步到户部府衙时,抬头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画面: 他的溪鳞安静地坐在石阶上,门口一盏石灯照出他所在的一小片区域,风起吹落海棠花落了他一身,他轻轻摇头抖落头顶的落花,又抬手捻过肩头一片花瓣,放在鼻前嗅了嗅,似乎是不甚喜欢,微微皱了下眉头,然后又安静地坐着等待,整个人像是融进了一团月光里,温柔而静好,让人不舍打扰。 褚匪驻足看了很久,但时间似乎过得很快,因为他还未来得及将这幅画面完完全全刻在脑海,赵凉越侧头发现了他,然后起身伸伸懒腰,朝他走来。 此刻被映在日晷的某根刻线上,光阴再次流动起来。 皇上今天与你说了这么久的话?倒是少见。赵凉越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待看清褚匪脸上掩不住的几丝愁绪,便宽慰道,关于绯霞楼和鹿鸣的案子,被大理寺和御史台强行压下去也是意料之中的,但起码还是查到了 赵凉越话未完,被褚匪拉过直接抱在了怀里,熟悉的淡淡墨香瞬间将自己包围。 褚匪保持着沉默,似乎是很累了,将下巴搁在赵凉越的头上,阖上了眼。 赵凉越不明所以地愣着,任褚匪紧紧抱着,待反应过来时,正要挣脱,褚匪喘息里的微微颤抖被他捕捉到。 赵凉越犹豫了下,放下了要推开褚匪的双手。 溪鳞,你在吗? 赵凉越对褚匪突然的问话感到莫名其妙,但还是回了一句:我在。 于是褚匪便笑了,道:你在,真好。 赵凉越:如果你能不抱这么紧,让人有些喘不过来气,我会更好的。 褚匪低头看着赵凉越低垂的眉眼,微呡的薄唇,还有淡漠如水而让人着迷的神色,只觉哪哪都好看。 褚匪的嘴唇翕动了几下,犹豫一番,化为隐忍,最后在赵凉越冰冷的发冠上落下一吻。 赵凉越正要因喘气不太舒服,准备推开褚匪时,褚匪先松开了他。 赵凉越连连换了好几口气缓缓,不禁问道:褚大人,是不是出了天塌的事了? 褚匪笑:本来天是塌了,但是刚才被补好了。 赵凉越愣了下,感慨:那这女娲挺厉害的,补这么快。 是的呢。 等等。赵凉越觉得有点不对经,皱眉看向褚匪,道,到底出什么事了? 褚匪倏地正色,道:确实有件大事,我们边走边说。 赵凉越点点头,然后被褚匪直接骗出了城,到了城西郊的护城河附近,那里往北再走一段,是一片海棠花林。 赵凉越看着一路只顾递金腰牌通行,不言不语,还时常回头看看自己还在不在的褚匪,心中疑惑渐浓,实在想不出有什么事需要这么急着出城。 直到,褚匪带赵凉越到了海棠花林,在石亭旁某颗海棠树下挖出一坛酒来,冲他笑笑,赵凉越终于意识到自己被诓骗了。 溪鳞,别走啊,来都来了!褚匪拉住转身要回去的赵凉越,赔笑道,溪鳞,事情如期地进展着,陪我喝酒庆祝一番吧。 我想回去休息。 褚匪拉赵凉越到石亭里坐下,笑道:这里歇正好啊,更何况此地有花有月还有酒,还有褚匪看向赵凉越,心道,还有美人。 赵凉越知道自己拿眼前的无赖没有办法,便也只能坐下,看他用官袍把泥土擦净,将酒启封。 女儿红的醇香在空中弥漫开,但味儿似乎不太正,酒应该挺劣的。 褚匪却跟献宝似的先递给了赵凉越,道:溪鳞,你先喝。 赵凉越接过,借着石亭不甚明亮的光看了眼,果然酒色浑浊。 赵凉越抬头正要说自己不想喝,但看褚匪那双桃花眼满是期待,赵凉越还是咽下嘴里的话,轻叹一气,尝了一口。 倒也没有想象的难喝,但绝对不好喝。 赵凉越微微皱了下眉,心里猜想这酒多半是褚匪这厮自己酿的,所以还不知道自己酿得多差,便抬手朝褚匪递过去,让他自己尝尝。 褚匪却是接过连喝了好几口,跟当初吃酸橘子一样,好似分不清好坏一样。 赵凉越有些无语,开始思考待会要怎么拒绝褚匪的劝酒,但好在褚匪很有自知之明,没有再让自己喝,并问:这酒酿得不太好。 赵凉越浅浅笑了下,客气道:也还行,其实。 那溪鳞再喝些吧。褚匪又将酒递了过来。 我只是客气客气,你怎么还当了真。 赵凉越索性不装了,将酒推还给褚匪。 褚匪倏地噗嗤一笑,道:不过不管怎么,溪鳞啊,你都喝了这坛酒了。 这坛酒有何深意吗? 自然有了。褚匪俯身过来,神神秘秘的,凑近赵凉越耳畔,悄声道,但是我说了,溪鳞不能告诉别人。 赵凉越直言:那褚大人还是别说了。 别啊,溪鳞,你怎么不按套路呢?褚匪无奈地轻叹一声,然后笑着老实交代,这坛酒是我第一次学酿酒酿的,是坛女儿红。 赵凉越:难怪这么难喝。 之所以将这酒埋在这里,是想着等将来找到了心上人,就同他一次来此,然后挖出来同饮,也算图个好兆头。 赵凉越抬头,一脸那你和我同饮干嘛的神情看着褚匪。 溪鳞,现在你可是喝下了。 赵凉越无奈道:褚大人,我要是知道前因后果,断然不敢喝这未来褚夫人的酒。 褚匪愣了下,他自认意思已经相当明显了,但好像 赵凉越看褚匪突然沉默不语,心里略略琢磨了一下,问道:是否斯人已逝,不在人间 未待赵凉越话完,褚匪立即捂住了他的嘴,急急纠正:他活得好好的,定会长命百岁。 赵凉越忙跟着点头,目露歉意。 褚匪看着赵凉越自始至终仿佛置身事外的模样,长长叹出一口气,松开了赵凉越。 赵凉越忙拱手赔礼道:是我唐突无理了,等你迎娶夫人,我定备上一份厚礼。 褚匪只觉得更糟心了,忙摆摆手让赵凉越不要再说话了。 赵凉越于是住嘴,看褚匪愁苦不已,以为自己碰了褚匪逆鳞,难得地心生愧疚。 相对沉默稍许,褚匪先开了口:今早南边有了曹公公的消息,他如今在湘源城。 赵凉越闻言微微蹙眉,道:我们能得到消息,估计王韩两家更快,曹公公处境怕是十分艰难。 褚匪点点头,道:不过也说明,湘源城一定有当年案件留下的极为重要的证据。 所以,我们必须要去湘源城才能查出当年真相。 不过很难,我之前找机会去过两次,皆是无功而返。褚匪道,但这次不一样,曹公公一定会留下什么重要线索,这个机会太难得了。 赵凉越思忖片刻,抬头问:你想通过宁州起手? 嗯。褚匪抬头还要再说其他,倏地夜风又起,乱红如雨,而赵凉越正坐其间,户部府衙前的那一幕与眼前的一切渐渐重合起来。 褚匪一时忘了要说什么。 褚大人?赵凉越见褚匪看着自己不说话,桃花眼里噙着自己看不懂的东西,本能地有些抗拒,就抬手在褚匪面前挥了挥。 褚匪回过神来,起身背向赵凉越,道: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城吧。 一路上,褚匪再也没回头看过赵凉越一眼。 褚匪不敢回头,他在他的眼里,看到了他对这类感情本能的厌恶,而他尚只露出真心一角或许,有些缘分只适合停留在某个点,一旦逾矩,便是背道而驰,万劫不复。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要说近来朝中最苦不堪言的,当属大理寺官员,刚将褚尚书从绯霞楼和鹿鸣翻出的一堆破案解决,还没稍微缓口气,丞相遇刺一事突然有了新的眉目。 之前此案直指金銮卫指挥使,那本就是块硬骨头,关的确是关牢里了,但因着皇帝和褚尚书放话,是打又不能打,骂也不能骂,还得好好伺候着,能审出个什么名堂来? 然后现在,褚尚书自己也了卷进来,按理说这下更好审了,但当褚匪慢悠悠踱步到大理寺门口,那双似笑非笑的桃花眼不经意间一瞥,竟是不怒自威,众人忙不禁自主上去行礼拜见,好似褚匪是纡尊降贵又来大理寺喝茶的。 进了大理寺府衙,见沈明尉坐在堂前喝茶,未等他开口,褚匪上前抬手做了一礼,先开了口道:据说大理寺有事问我,我现在来了,沈大人请问吧,我还回去用晚膳呢。 沈明尉坐正了身,笑道:据说?褚大人,那可是实打实的证据,丞相刺杀当天,你在碧璃亭,离得极近且待到很晚,一反常态。现今又有你府中奴仆看不惯你刺杀朝中要臣,来大理寺报案,并奉上你府中私用箭镞,经过对比查证,与丞相遇刺当日刺客所用一样。褚大人,你还有要狡辩的吗? 褚匪笑了两声:不知是哪个奴才这么卖主求荣啊?而且他多大脸啊,我能允许他拿到我的私用箭镞。 褚大人现在不认也没关系,御史台的人已经请旨去府上搜了,到时自见分晓。 那就拭目以待。褚匪往旁边椅子上一坐,接过茶轻呡一口,道,还希望御史台能速度快些,毕竟本尚书也急着证明自己清白啊。 沈明尉没有说话,嘴角扯个淡淡的笑,那双老谋深算的眼里,明显是胸有成竹。 堂前其他官员看到两位大员面上春风,实则明里暗里地较劲,都低头不敢多语,只待静观其变。 一个时辰后,御史台的人带着褚匪的清白回来了褚府确实没有报案中所说的箭簇等物证,其他相关线索也没有。 沈明尉看着面色平静自若的褚匪,笑了下,道:褚大人好快的速度,这么快便让我等扑了个空。 褚匪嘶了一声,道:沈大人,你我可是三法司的人,办案讲究的是证据,如今没有证据,那我就是无罪,何来让你们扑空一说?说着起身,拍拍衣袍上的落灰,道,既然无事,那我便就先回去了。 褚大人且慢。沈明尉起身,半眯了眼看向褚匪,明知故问道,不知褚大人可认识本官手下的大理寺丞李邨? 褚匪笑笑,侧身回头,挑了下眉头,也明知故问道:噢?我堂堂刑部尚书,怎么会结交认识大理寺的人呢? 可是他却说,他和大人熟得很呢。沈明尉抬抬手,过了一会儿,狱丞带上来一个囚犯,将其头发攫起来,蓬头垢面下正是李邨。 看来今天这晚膳是吃不上了啊。褚匪转身坐回椅子上,看向李邨,漫不经心问,那请李大人说说,我和你何时见过面啊?我可是一点映像都没了。 大人,您不能不认啊!李邨立即跟催命鬼似的,膝行过来扯住褚匪的衣摆,是您说和我里应外合,图谋丞相性命的啊! 褚匪笑笑,俯身拍了拍李邨的肩,道:李邨,如果你说的是真的,你这不是在卖自己同伴吗?要是一起进牢房待着,那不是一点出来的希望都没了。 李邨忙摇摇头,悲怆道:不,罪臣是有妻儿老小的人,只要我供出真相,赎清一时失足造成的罪孽,圣上仁慈,定会绕我家人性命! 李邨已经什么都交代了,你们来往的密函,还有你送出的财物,还有同你刑部官员密谋刺杀丞相,都已经人赃并获。沈明尉转头看向褚匪,笑道,李邨今天早上刚招认的,画押的白纸黑字,还有各类物证都在那放着呢,褚大人要不自己再看看,有何需要补充的?不过我看大人也不用看了,来人啊,将犯人褚匪拿下! 褚匪抬手一挥躲开狱丞,倏地发笑,略有癫状,狱丞面面向觎,无一人敢再上前。 沈明尉起身,斥道:证据确凿,拒不伏诛,有何可笑! 褚匪抬首,下巴对着沈明尉,嚣张至极,掷地有声道:我笑你沈明尉枉为十年大理寺卿,竟敢让一个假的李邨来指证我三品大员,此等欺君罔上之行,论罪当斩! 恋耽美 全文免费阅读(30) 信口雌黄!沈明尉抬首指向褚匪,对狱丞怒道,还不速速拿下!要本官回头治你们罪吗? 褚匪笑:我看今天谁敢动我。 狱丞们一时间左右为难,急的是当场直冒虚汗。 突然,外面传来了击鼓之声。 很快,一个衙役飞奔着跑了进来,抱拳行礼:报!外面有击鼓鸣冤者。 沈明尉不耐烦道:回头再审,先下去。 大人,此人身份非同一般,正是李邨之子李穆昀,报的是贼寇杀父的冤案! 众人闻言一惊,纷纷看向堂前身着囚服的李邨。 赵凉越下朝后,由京墨送了回来,想着今日无事,就抱着阿白在院中看落花。 没一会儿,有人拜访,柚白从房檐上翻下来开门,赵凉越远远就看到了项冕和韩亭两人。 两人从没有像这样同时出现过,向来都是默契地错开,有股子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但今天也不知是怎的,竟是双双出现,好像氛围也挺融洽的。 赵凉越想起项冕曾经偶尔抱怨过一句,说是韩亭长得就一小白脸,就知道勾引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姑娘家家,还不如之前自己以为的小胖子。 而韩亭也曾说过,项冕这种自小恃强凌弱的纨绔,是自己平生最厌恶的人,和他打交道简直是在与虎为伴,让他不齿。 可今个儿哪里还寻得到半分厌恶和不齿。 莫不是发生了什么意料外的事? 纵使是赵凉越,也起了好奇心,待两人坐下,便问:今天,太阳是打西面出来了? 两人疑惑地看向赵凉越,随后又相视一眼,倏地明白赵凉越话里的意思,噗嗤笑了出来。 什么时候冰释前嫌的啊?赵凉越给两人各倒了杯茶,问道。 说来也是缘分啊。韩亭摇摇头,喝了口茶,笑道,赵兄可记得,我那桩京都闹得满城皆知的事,就在碧璃亭打了京兆府衙那事? 确有耳闻,当时还是项兄告诉我的。 项冕闻言,道:我当时也是道听途说,还因这个误会他了,觉得他果真如京传闻一般,放荡不羁,只会寻衅滋事。 怎么样,现在是不是打脸了?韩亭挑了下眉头,乐道,实则小爷我仗义疏财,侠肝义胆。 是我有眼不识泰山了,不知你救下的那名小倌,实则清吏之后,落难之凤。项冕忙朝韩亭一抱拳,道,远亭大人大量,还望莫要怪罪于我啊。 韩亭也朝项冕一抱拳,道:勉之不要记挂心上,你不是知晓后想方设法将其赎回了清白身吗?那事可不好办,我试了好久都没成功过。 只见两人说着,当即以茶当酒,对饮了一杯。 赵凉越看了看两人,心道,这都互相亲切地称上表字,你礼我宾了不过,看到韩亭脸上又恢复了几分往日的少年朝气,喜笑也是由心,赵凉越觉得项冕也算是另一种解铃人了。人生在世,缘分玄妙,能交得这般与自己同忧同喜的友人,是乃人生之幸。 随后,几人又闲聊了些别的,从哪家新出的美酒好喝,到谁家小姐貌美如花却嫁了个癞□□公子,再到五皇子又腆着脸去找萧瑢,都是些八卦道道的小事,说起来却也竟无限乐趣。 但不知为何,赵凉越感觉自己渐渐有些插不上话来,好像他两是这个院子的主人,自己才是过来做客的。 待到天色已晚,宋叔开始点石灯,项冕和韩亭起身要走了。 韩亭邀请道:赵兄,我们这会儿也不回府的,要去城西转转,今天晚上有西域来的人做表演,据说还会用特制的笛子操控蛇,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 赵凉越想到京墨离开时,说褚匪去趟大理寺回来要找他议事,便道:你们去吧,我今日乏了。 韩亭点点头,没有像往日一样再三邀请,只笑道:没事,有勉之陪我就行。 项冕人已经出院门了,闻言回头道:对,我陪着他就行。 赵凉越:明明是自己拒绝他们,为何自己反有种同时被两友人抛弃的感觉? 赵凉越看着比肩离去的身影,微微皱了下眉头,问一旁柚白:你有没有觉得,他们两就跟亲兄弟一样? 公子这么一说,是挺像的。柚白想了想,道,不过公子啊,你跟褚尚书在一起也是这种感觉,就明显得跟旁人不一样。 赵凉越先是蹙眉愣了下,随后觉得也有几分道理,道:说起来,我和他也算是同门师兄弟了。 晚些时候,京墨来了,说是褚匪临时有急事处理,将一封信给了赵凉越,说是待他看了,有什么要说的,就回头转告褚匪。 赵凉越随即拆开扫了一遍,嘴角呡了个笑,道:今天是不是韩丞相遇刺的案子终于咬上你们大人了? 京墨叹了口气,道:赵大人,您猜的真准,从下朝到现在,我家大人一直在大理寺呢,中午那会儿,御史台的人都奉旨搜查褚府了,要不是大人早有准备,肯定被阴了。 赵凉越略略思索片刻,道:皇上应该是不肯查的,多半是韩丞相联合其他官员进了言,也是没法子的事。 那赵大人对信上所说的事,有何看法? 不可急着抬出宁州灾案。赵凉越嘱咐道,宁州兹事重大,关乎赈灾贪墨和私开铁矿两大罪状,王韩两家肯定会想个万全之策压下去,这个时候,谁先沉不住气谁就输了。 京墨闻言笑道:果然和我家大人说的一模一样。 赵凉越:那你家大人还派你来问我? 褚匪这人,简直是又在犯病!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经过近两月彻查,丞相遇刺案终于接近尾声,三法司于殿前朝下明里暗里较着劲,大小官员斩了一批又一批,冤不冤枉不好说,但这场腥风血雨注定殃及整个京都,一时间人心惶惶,百官自顾不暇。 一直到芒种的时候,终于迎来了结案,快要在牢里待到发霉的刑朔也终于被褚匪捞出来,换回了那身赤鹰服,于是刑大人难得起了些兄弟相惜之情,要找褚匪一醉方休,却被告知褚匪一大早就带着赵凉越去城西郊海棠林了。 海棠早已过了花期,倒实在无甚可看了。赵凉越眺望着不远处的海棠林,对兴致勃勃前往的褚匪泼了冷水。 褚匪就跟听不懂似的,笑道:溪鳞莫不是还惦记着上次喝了褚夫人的女儿红,所以不好意思过去? 赵凉越不再说话,径自往海棠林去,好似在证明自己并没有惦记那件事。 褚匪看着面前一身青衫的人,不禁莞尔,心道,对付溪鳞,果然还是激将法好用一点。 两人顺着河岸而行,因近来多雨,京墨和柚白便拿着伞,隔他们一段距离跟着,快到海棠林时,褚匪趁赵凉越不注意,对京墨摆摆手示意,京墨会意,就带着柚白去别处练武吃糕点了。 赵凉越到石亭刚坐下,就看到褚匪又从旁挖出一坛酒来。 赵凉越心有余悸,不禁问道,褚大人,你莫不是把你以前酿的酒都埋这里了? 这坛确实是以前埋的。褚匪将酒小心翼翼地放桌上,但并没有揭开的打算,而是仔细擦净泥土,道,我是替这坛酒的主人挖出来的。 赵凉越抬眼看了眼褚匪,那双桃花眼里明显染上了淡淡薄雾,便问:是你以前很重要的友人吗? 是王老前辈的小儿子,以前也会一口一个哥哥地叫我。褚匪看着眼前,当年我和刑朔要在这埋媳妇酒,他还小,根本不知道娶妻何意,但非要让我们带着他,于是就有了这坛酒。 然后这坛酒便一直埋在这里,因为它的主人死在了十三年前的浩劫之中。赵凉越想到这里,不禁唏嘘,又见褚匪依旧不肯称呼一句老师,就知道那场浩劫所划刻下的伤痕,绝非能随着时间流逝而消失,死去的人背负骂名无法瞑目,活下来的人被戴上无形的镣铐,终此一生。 褚匪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赵凉越觉得,他依旧是一个看不透的人。从进京初见时,他一副不羁无赖的模样,到后来窥见他十三年来与虎谋皮的一角,一人千面,让人看不明白哪一面才是真实的他。 但赵凉越不得不承认,褚匪作为老师曾经最为得意的门生,有着自己所不及的魄力和耐心,他的城府很深,但你走近抬头一望,就可以看到他执著守护的东西这样的褚匪,老师不可能会忘记,更不可能会相信他的背叛。 赵凉越突然间想到,柚白曾说,他们很像兄弟。于是,赵凉越鬼使神差地走到褚匪面前,唤了句:师兄。 褚匪愣住,半晌后似乎才反应过来,抬头看向赵凉越,那双桃花眼里光影明灭。 我们都是老师的学生,算来也是同门,我该唤你一句师兄的。 你,信我了? 赵凉越眉眼一弯,笑道:都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了,信不信的话也不必说了吧。 褚匪随即也跟着笑了,道:溪鳞,你这样说,是很容易让人误会的。 赵凉越面露疑惑,只当是褚匪又在胡言乱语。 溪鳞,竟然叫了,便不要收回去,以后私底下都叫师兄吧。褚匪凑过来,得寸进尺道,再叫几声吧,刚才我没听清。 赵凉越侧头过去,转而看向那坛酒,问道,今日将酒替那孩子挖出来,是要送给谁吗? 那孩子葬身火海之时,十六的年纪,也曾倾心过一位姑娘,如今那姑娘到了出嫁年纪,却突然暴病而亡,我就想着他两或许还能在黄泉路见上一面,这坛酒正好可以派上一用。褚匪看向那坛酒,笑了下,道,不过那孩子素来粗心,估计酿的酒比我酿的难喝,那姑娘肯定像你一样,皱着眉不肯喝第二口。 赵凉越不禁唏嘘,问道:当年凡涉旧案者,皆是刀下亡魂,他怎会葬身火海? 褚匪的手指触摸着那坛埋了十余年之久的女儿红,像是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一字一顿道:因为拒不伏诛。 当年的京都,樊家军的谋逆让整个朝堂蒙上了一层死灰,先帝震怒,接连诛杀数万人,人人自危。待结案敲定后,留京的樊家军于午门前自刎,以血请柬,却换得先帝更为恼怒,连同当日值守的官员一并下旨处死。 王家两脉,一脉王岘,于谋逆案中力挽狂澜,得帝宠信,自此煊赫无比;而另一脉因王讳参与谋逆,罪不容诛,不论男女,不论老幼,九族一律问斩,再无昔日辉煌。 圣旨到达王讳府邸的时候,王讳的小公子王逸披麻戴孝,自府门内负手而出。 彼时,他的父亲和两个兄长皆已被先帝赐下毒酒身亡,天下对王讳一脉也是诅咒谩骂,但王逸的神色依旧坚毅,举止泰然,立若雪松,面对前来抓捕的禁军和诸官员,脸上毫无惧色,拱手拜天,列出王韩十大罪状,痛斥满朝文武,然后一把火点燃了整个府邸。 那是王逸早就做出的选择,火油干柴等物提前备好,府中诸人也皆愿同死。那场大火足足烧了七天七夜,自此天地为墓,以示冤屈难鸣。 当时王家剩下的人,共两百零一,全身葬身那场火海,尸骨无存。褚匪的手还放在那坛酒上,抬头看着自远处逼近的乌云密布,道,七天七夜,没有下一场雨,我与刑朔守在外面,也等了七天七夜,只能眼睁睁看着整座府邸被火海吞噬。 赵凉越长叹一声,皱眉道:老师至死没有向我提及过自己的妻儿。 已经失去的东西,怎么弥补都会成为遗憾的。褚匪看向赵凉越,苦涩的嘴里发出个淡淡的笑来,道,所以眼前的东西,就一定不能再失去。 赵凉越认同地点点头,道:樊家军和老师的冤情,必定会昭然于天下的。 这时,天空中划过一道闪电,随即一声炸响,骤雨倾盆而下。 两人见一时半会儿回不去了,便在石亭内坐下。 褚匪四下望望,明知故问道:明明京墨和柚白拿了伞的,也不知现在跑哪去了。 无妨。赵凉越不疑有他,道,柚白贪玩,多半是缠着京墨带他练武买点心去了。 鉴于两人无事可干,赵凉越一时兴起,便用石子在桌上划出一个九格的棋盘来。 褚匪笑道:这是小孩子玩的,我们不是应该下围棋吗? 赵凉越揉揉用石头刻划而发酸的手,呵呵道:随便画一个打发时间呗,难不成你还真要划出一个棋盘来? 褚匪却是郑重点了下头,真的拿过赵凉越手里的石头。 赵凉越于是就这么静静坐着,看对面的褚匪低头划刻,眉目中全然是十分的认真。 褚大人,你真的要划完吗?一共可是横竖各十九条线。 叫师兄吧,附近又没人。 不想叫了。 褚匪抬头看了眼耍赖的赵凉越,道:那我们待会儿下棋,如果我赢了,你就叫我一声师兄。 赵凉越自信道:好啊。 于是褚匪刻划的动作可见地快了不少。 对了,有件事我有疑惑。赵凉越用手指轻轻敲着石桌边缘,道,大理寺丞李邨怎么会是假冒的,李家也算颇有名号的世家,怎么会连这样的事都搞错? 如果你拿着真假两人的画像作比,是看不出来分别的,因为他们虽然不是同一个人,却是有血缘关系的。褚匪道,当年威远将军李隽在时,在朝中也算颇有名望,先帝就将一位郡主赐婚给他做妻子,郡主贤良淑德,但长相平平,于是李隽很快有了好几位外室,后郡主察觉,不但没有怪罪,还将她们接到府中,视为姐妹好生相待。 再后来,李隽也是真犯了浑,竟是要纳一位青楼女子进门,还要立为侧夫人,郡主不堪受辱,与其争辩,但李隽还是强行带回那名青楼女子和他们的孩子。那时正好郡主怀孕,因此气得早产,致使在产子后的那年就去世了。可这时,李隽又开始明白郡主的好,并取了群主闺名的一个邨字作为他们长子的名字,并对李邨溺爱如命。 说来也巧,那名青楼女子的儿子和李邨自小长得一模一样,在郡主去世后,李隽单单留下孩子,处死了青楼女子,那孩子作何用呢?竟是做为长子的替身,因为那些年朝廷频频对漠北用兵,作为将领之一的李隽和家人难免会遭遇暗杀。但李隽绝对想不到,那个像影子一样的、被自己当做长子盾牌的庶子,有一天会成为一把利剑,刺穿长子喉咙,取而代之。 听罢,赵凉越唏嘘长叹,然后道:这样的世家秘辛,想要得知可不容易。 褚匪笑:因为你师兄我运气好啊,还真就让我查到了,真李邨的儿子李暮寻眼光也是真的好,满朝文武,偏偏就一眼认准了我,觉得只有我能给他父亲翻案。然后你看,这破局的最好利器不就来了?他们要用李邨对付我,我就送他们一份大礼,让其功亏一篑。 恋耽美 全文免费阅读(31) 溪鳞啊,我常常想,我们要是对手的话,你要怎么对付我?唉,估计你舍得动手,我却舍不得吧。 赵凉越摆摆手,示意褚匪赶紧划线。 啧,说起来,归根到底还是李隽眼瞎,那么好的妻子放着不要,非要寻个祸害回来。褚匪那双桃花眼噙满笑意看向赵凉越,道,我就不一样了,我只认自己的人,况且我的人还是绝世美人。 赵凉越听得直起鸡皮疙瘩,笑道:你这样直白的话,真遇到姑娘这么说,只会被打的。 褚匪闻言笑笑,并不回答,自顾自地乐,低头接着奋力划线。 然后,当横竖十九条线划完,褚匪刚在挑选石子做棋子时天放晴了。 褚匪: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赵凉越起身走到亭外,抬头看着头顶淡蓝如洗的天,笑道:看来今天师兄是叫不成了。 褚匪轻叹一气,扔掉手中石子,拍了拍手上的灰,道:早听汤老四处炫耀你棋艺精湛,想要讨教讨教,看来今天是没法子了。不过叫师兄也是迟早的,到时候溪鳞可不要忘记今天的承诺。 赵凉越不甚在意道:自然。反正你不会赢。 褚匪走过来,同赵凉越并肩,望着天地间一场梅雨后的景色,又正巧舒爽的清风拂面,只觉心神放松了很多,便也难得没有嘴上犯病,两人安静悠闲地赏起景来。 公子,褚大人! 没过多久,不远处响起柚白的叫唤,赵凉越侧身抬头,看到他和京墨驶了褚府的马车停到海棠林外。 京墨率先跑了过来,对褚匪邀功道:雨后路上泥泞积水甚多,走上一遭怕是衣袍不能看了,赵大人下午还得赶着去户部呢,属下就想着把马车赶来。 办得不错。褚匪点点头,转身对赵凉越道,溪鳞,你让柚白用马车送你回户部吧,我有别的事要做。 赵凉越看了眼褚匪手上的那坛酒,心里自是明白,便朝他一颔首,同柚白上了马车离开。 京墨待马车行远,上前悄声说了几句话,褚匪微皱了眉头,道:不用问怎么处置了,我向来待府中人不薄,出现这次这般吃里扒外的东西,直接绑在后院,任其风吹日晒到死,也算给旁的人一个警告。 京墨点点头,不禁倒吸了口冷气,想到之前褚匪审案时亲自将人的肋骨一根根凿断。 又过了几日,朝中恢复到旧况,三法司暂时闲下来,倒是工部那边,忙得焦头烂额。 原因也很简单,往年城东一些工程中,工部大大小小的官员上到下每个人往自己腰包塞点,塞着塞着,质量自然难以保证,又恰逢今年春来雨水大,先是护城河的河岸塌了好几处,接着梅雨时,城内几处房宅区域的排水直接成了大问题,一些街道的积水直接没到大腿根处,居民不满,直接闹到了京兆衙门,京兆尹就去找工部,结果每次都被搪塞回去,逼的他一封接一封的折子往上递,工部便不得不管了。 自然,忙得焦头烂额的并非工部尚书杨邵和自己,而是手下办事的几位底层官吏。 这天,赵凉越又被工部几个官员围住了。 赵凉越看着面前几张殷切的老脸,淡淡一笑,道:几位大人要的这笔银子,赵某确实没法批,还是等项大人回来吧。 项大人指的便是现任金部员外郎的项冕,因这几日工部的人早晚恨不得蹲门口守他来,他已经好几天都不来府衙,每日上完朝就溜之大吉,后来干脆直接递了折子称病,连朝也不上了。而金部郎中更是个老狐狸,素来左耳过右耳出,装聋作哑,这群人也不敢找,于是就逮着赵凉越要银子。 毕竟,大家看赵凉越平日总是一副春风和煦好说话的模样,又与褚匪厮混在一起,想必多拨了几笔银子,户部也不会拿他怎么样。 但显然他们的算盘打错了,赵凉越不仅来一次拒绝一次,更是在今天直接把工部之前的模糊账全翻了出来,非要工部的人一一解释。 天知道那些陈年旧账从哪里钻的空子,又该从哪里狡辩! 等等,这些藏在犄角旮旯的账目,赵凉越是怎么这么短时间内翻出来的?他才到户部不到三个月啊。 此番,户部一个主事路过,看工部官员脸色煞是难看,善意提醒道:赵大人可厉害了,算东西都不用算盘,一眼扫过,直接提笔落下结果,比旁人用算盘的都快上百倍不说,从未错过一处。 得,原来是个难缠的笑面虎。 工部的人只得悻悻走了。赵凉越觉得这么下去也不是个事,就打算还是去项府探病,于是处理完手上的事,赵凉越便提早出了府衙,往项府去。 大人,户部度支员外郎赵大人前来探望公子。 礼部尚书项洺今日恰好在家,刚与夫人品完一盏新茶,便有小厮来报。 项洺和夫人面面相觑一下,随即微眉,疑惑道:赵凉越,他来我府上作甚? 项夫人笑道:我听吾儿说过,他与赵大人私下关系不错的,估计也就来探个病。 项洺点点头,对小厮吩咐道:那就说我不在家,直接带赵大人去见勉之。 小厮领命退下,项夫人不住地望了两眼。 项洺笑道:夫人似乎对赵凉越有些兴趣? 可不是,我同其他夫人小姐们聚在一起,早听闻今年的新科榜眼是个顶俊朗的人,又文采斐然,我还想着把妹妹家女儿嫁给他呢。 项洺哼了一声,道:妇人之见,你可知这赵凉越是褚匪那边的人?褚匪就是个见人就咬的疯子,与他为伍能有什么好下场。 项夫人闻言便不再说话,只是点点头。 赵凉越跟着小厮,绕过前堂到了后院,结果脚还没踏进去,就听见了里面传来的欢声笑语不愧是病得上不了朝的病人。 公子,赵凉越赵大人来访。小厮往院里躬身做礼。 诶嘿,赵兄来了!说话的是韩亭,手上正拿着个做了一半的纸鸢,转头看到赵凉越时还不忘挥舞着引他注意。 项冕从一堆竹子里抬起头来,让小厮去给赵凉越看茶。 赵凉越摆摆手,走过来道:我不用喝茶,在户部被工部的人轮流倒茶,早喝饱了。 韩亭噗嗤一笑,冲项冕抬了下下巴,道:远亭,说你呢,自己不去和那群老头子掰扯,留赵兄一个人在那儿,看把赵兄给累的。 项冕不以为意,对赵凉越道:赵兄,你也别忙活了,称病待家里得了。 赵凉越无奈地摇摇头,到两人旁边的石阶上坐下,看着地上一堆难看到只能用奇怪来形容的纸鸢,问道:这放纸鸢的时节早过了,你们折腾这出是要干嘛? 就是玩。项冕仔细用砍刀划出一根根竹片来,道,远亭说他有十几年没放过纸鸢了。 韩亭嘻嘻笑了两声道:我其实也就是说说而已。 赵凉越听着只觉这两人跟小孩一样,还停留在小时候一个要吃糖葫芦,另一个就带他去买,两人还要为这事开心好几天。 赵兄,你要做一个吗? 赵凉越本来不想和他们一样幼稚,但看到他两忙活大半天,硬是一个能看的都没有,于是轻叹一气,接过了韩亭递过来的竹片。 两人只见赵凉越手脚麻利熟练,没一会儿一只燕子形状的纸鸢便做好了,韩亭接过打量,只觉好看得紧。 项冕看韩亭眼眸里亮亮的,笑得合不拢嘴,也跟着笑了下,转头对赵凉越道:没想到赵兄不仅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连做纸鸢都比我们强。 年少时,也是做过纸鸢去卖的。赵凉越说着又做了一个递给项冕,道,项大人,如今你两人手一只纸鸢,可以明天随我去户部了吧? 项冕闻言突然扶住额头,哎呦一声,道:这头还是痛,看来还是要靠赵兄帮着我了,就拿印盖一下的事,赵兄觉得哪个能拨银子,就拨了吧。 赵凉越:你爹让你做个闲散官员,也不是这个闲散法啊。 于是,随后的半月,赵凉越便得了项冕的印,暂代他手下的库藏出纳,一人两差,却只领一份俸禄,然后也不知谁不长眼上了折子弹劾项冕,结束了他闲散的生活。 可是,谁又会公开弹劾一个七品的金部员外郎呢? 赵凉越不用细想,就知道是褚匪。 原因也很简单,自上次海棠林回来后,褚匪就一直找自己下棋,屡战屡败,屡败屡战,非要赢一次,换自己叫他一声师兄。项冕撂架子前,赵凉越同褚匪每日能下个五六盘,项冕撂架子后,有时候户部忙起来,不仅一盘棋都下不了,赵凉越还常常忙到饭也顾不上吃,褚匪强行叫他吃饭没用,饭哪怕送到面前,手上文书没处理完,坚决不休息。 所以,褚匪相当不满,就把怒气撒到了项冕身上,叫人上了折子弹劾项冕,逼得项尚书亲自把儿子强行带上朝。 赵凉越对此只觉略略幼稚,但也感谢能把项冕抓回来,这样每日能回去早些,可以多逗逗阿白,揉揉它软软的肚皮,喂喂它小鱼干,也算难得的闲暇时光。 月底时候,王韩先有了动作,一桩宁州赈灾贪墨案被摆上了朝会,举朝哗然,也不知韩闻蕴是不是故意的,直接举荐褚匪为主审官员,褚匪倒也不客气,直接一口接下。 三法司又忙活起来,户部也跟在后面协理,两个府衙灯火通明。 韩丞相这次,显然是企图用简单的赈灾贪墨案,来掩盖宁州的真实情况。赵凉越看着茶楼外的连绵雨水,不禁叹道,宁州赴京的十一人,已经等了半月之久,却还是没机会能面圣吗? 褚匪手指转着手中早就已空了的茶杯,微微皱眉道:很难,宁州知州和京中王韩明显是一条船上的人,能在洪灾后借机驱使流民开采铁矿,可不是一般畜生能干得出来的,而且韩舟的镇南军也在那边,那怕是宁州的案子被摆到明面上,去查案也是天方夜谭。 但是我们必须要去,为宁州,也为老师的旧案。赵凉越回头看向褚匪,你一定早就在筹划了。 褚匪点点头,道:宁州那边,到时候自有人保我们一路安全。但是将宁州真实情况摆到明面,需要一个时机,比如一场意外。 赵凉越手指轻轻敲着窗棂,低头思忖稍许,倏地抬头,道:有了,从工部下手吧。 褚匪闻言看向赵凉越,道:你想从杨邵和那边下手?不过也是,工部自从开年以来,出的问题可不少。 而且都是沉疴旧疾,我这些天同工部打交道,大概的都摸了摸,只要能有旨意彻查,要查什么,怎么查,都有既定的方向。 好,竟然从他下手,那便从他儿子身上先下手吧。 褚匪说着,半眯了桃花眼,露出同六部打交道时惯有的狡猾和凌厉来。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绵雨将歇,暮春也走到了尽头。 离褚匪接手宁州赈灾贪墨案才过去三日,朝上朝下便想着法子地催着他速审,早日结案。褚匪自是知晓这群人心里打的什么主意,明里满口苍生黎民为重,实则是想将宁州的事赶紧压过去,以便腾出手来解决宁州内部。 要论起来,褚匪和赵凉越比他们心里还急,此番宁州水深火热,情况必定远比他们想象的严重和复杂。 但他们只能等。 又过五日,京都放晴已久,近来更是天干物燥如此,天时已至。 是夜,亥时将过,绯霞楼灯火早暗。 阮玥带着账房先生上楼,用帕子遮面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微微侧头问道:除了方才那些账目,还有其他有问题吗? 回掌柜,已经没了。 那就好。阮玥叹了口气,道,上次褚匪跟发了疯一样,突然就查上了咱这,还翻出不少东西,这幸好是韩丞相那边给解决了,不然指不定得翻出来别的,到时候你我都得逃不了脱公子的惩罚。 是是是,属下以后办事一定更为小心谨慎,不会再出现这次的情况。 阮玥点点头,挥了下手,道:那你退下吧,好些日没合眼了,明个儿早上无甚大事不要来叫我。 账房先生于是退下,阮玥回了自己房间,丫鬟们上前伺候沐浴,随后待其睡下,灭了灯火退出去。 但阮玥不知自己今天怎么了,明明疲倦困乏得很,却是无法入眠。 房间周围静谧如水,偶尔窗外有细微风生响起。 阮玥辗转反侧,还是无法入眠,心里也莫名有慌乱感,便索性起身批衣,唤了丫鬟进来。 掌柜莫不是又睡不着了,要奴婢去点些安神香吗? 阮玥摆摆手,烟眉紧蹙,手按在心口上,道:我今个儿总觉得有事要发生,这心里,莫名就忐忑不安。 掌柜是近来忧思过度了,不如早些休息,明日醒来就好了。 阮玥摇摇头:不,我放心不下,这样,你去把管账叫来。 丫鬟领命退下,过了一会儿,匆匆跑回来。 怎么这般慌慌张张的? 回掌柜,先生他不见了。 不见了?阮玥问,库房等地方找了吗? 没。 做事竟是这般不仔细!你刚匆匆回来,我还以为发生什么大事了呢。阮玥斥道,随我去库房那边看看,回来再收拾你。 阮玥说着,心里越来越慌,急急穿好衣衫带人往库房走。 半路上,遇到两个人影,隔着夜色看不清脸,阮玥忙叫人过去看看。 回掌柜,是杨耀宗杨大人,他身边是个伺候他的小厮。 他怎么还在楼里? 掌柜,你忘了,今日王允程王大人于此设宴,邀请的就有杨大人。 阮玥呵了声,道:这酒鬼哪次来不是醉得不省人事?今天倒还耍赖留我这里了。 美人,是美人! 杨耀宗闻声看过来,随即露出猥琐的笑来,趔趄地要往这边来,身边小厮扶他略略吃力,看样子这位杨大人闹得有一阵了。 阮玥嫌弃地往后退了几步,皱眉吩咐周围人:挑间上房,把杨大人扶进去休息。 于是一名丫鬟带路,让小厮扶走杨耀宗。 真是晦气,每次见到他就烦。阮玥看着回头对她投笑的杨耀宗,不悦地蹙紧烟眉。 这时,绯霞楼里常在门口为顾客栓马的一个伙计进来,说是有事要报。 怎么了? 伙计递上一个荷包,道:掌柜,阿锣姑娘说是想见见你。 阮玥接过荷包看了看,又望了眼库房方向,对丫鬟道:罢了,今日能有什么事?同我出去一趟,我要找阿锣散心。 丫鬟忙下去准备马车,过了会儿,阮玥便披了披风出去了。 三楼处,一个侍女将人带到就走了,小厮将杨耀宗扶进去,顺脚关了门,然后将一直趴在自己肩头,像头猪一样的杨耀宗往地上随意一丢。 哎呦,谁敢这么摔本公子! 恋耽美 全文免费阅读(32) 摔得就是你。小厮说得理所当然,映着微弱灯光靠过来,杨耀宗隐隐约约看到他额头上有道疤痕,再半眯了眼细看,发现是张全然陌生的脸这不是他身边的人! 杨耀宗顿时酒醒了一半,但还未等他叫唤,一把匕首已经出鞘,直接封喉。 杨耀宗双眼瞪大地看着面前的人,惊恐又难以置信,随即身体颤动一下,便没了气。 南星将杨耀宗腰间一块玉佩取下,然后起身用厌恶的目光看他一眼,道:不剥了你的皮算便宜你了。 城西一处小宅,离绯霞楼不过二百步。 阮玥和那名叫阿锣的女子于院中小亭中对坐,两人各自端着杯清酒轻呡,虽是看着空中皎月,实则一个心事重重,一个刚被从睡梦里唤起来,都无赏月心情。 阿锣笑道:你似乎还是不怎么开心,怎么,绯霞楼可是京都第一酒楼,还不能全了你的愿景? 别取笑我了,自打上次褚匪来了绯霞楼,查出那些个事,公子发了好一通火气,我们这些手下没一个安生的。 阿锣叹了口气,道:你们那位主子,我虽是没见过,倒也知道难伺候得很,你这哪次来不是愁眉苦脸的。倒不如和我一样,开个小酒肆讨个生活,虽不富贵,但是自由随性啊。 阮玥笑着摇摇头,道:有些事,可回不了头。 也罢,你竟然同我来散心,就不要提那些个烦心事。阿锣说着又去拿了坛酒,道,你尝尝这个,我最近新酿制造的。 好。 两人品了几盏美酒,心绪放松下来,阿锣打了哈欠,道:说起来,今日天色已晚,你怎么突然想起来找我? 阮玥一愣,道:不是你邀我来的吗?说着将荷包拿出来递给阿锣。 前两日这荷包就丢了,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呢。阿锣接过荷包一看,蹙眉叹道,糟了,你被人算计了,可对方将你半夜引出绯霞楼做什么? 阮玥心思百转,还未得到答案,远处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响声,随后地面跟着震动,手中杯盏惊得掉下摔得稀碎。 两人惊恐地顺声望去,正是绯霞楼方向! 这夜,注定不太平。 城西的一声巨响震动了小半个京都,京兆衙门和兵部几乎是瞬间就动身前往,但赶到绯霞楼时,只能看到一片火海,因着天干物燥,加之绯霞楼火势太大,很难扑灭,只能先阻止火势蔓延到别的街区。 城西城墙上,赵凉越看着绯霞楼方向的火光映天,不禁皱眉道:谁能想到,绯霞楼的地下密室会堆放大量火药,召至至了今日结果。 褚匪负手站在旁边,叹气道:上次奉旨彻查绯霞楼时,就发现了火药存在,但是我赌了一把,装作不知道,本以为韩闻蕴会小心为上,转移地方,不料那老东西对自己实在过于自信。 赵凉越转身看到褚匪神色肃穆,面露愧意,道:你选择在晚上动手,已经将损失降到最小了,这也是他们应得的恶果。 褚匪一时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那片火海,旧事的记忆与眼前的火光重合在一起,熊熊燃烧着,像是要烧尽什么东西。 不知过了多久,绯霞楼的大火仍在烧着,整座楼已经坍塌了大半。 京墨自城楼下赶来,汇报道:大人,周围居民都已安全撤离,南星那边也顺利进行着。 褚匪点点头,朝赵凉越说明道:南星同京墨一样,是我的近侍,不过南星常年在外做事,如今是半个江湖人,上次护送宁州十一人的便是他。 赵凉越点点头,略略思索片刻,问道:只是,你说此事要攀扯上杨邵和,如何个攀扯法? 因为,我把他唯一的儿子,杨耀宗那个畜生给杀了,他的尸首就在这场大火里。 褚匪说着嘴角呡了个冷笑,看着绯霞楼,目光锋利起来,道,一来,杨邵和想要查他儿子的死,只能彻查绯霞楼此番起火的原因,但绯霞楼的地下可是火药,京都天下脚下明令禁止的火药,这一桩大罪查出来,单靠三法司里大理寺和御史台的嘴皮子,刑部和吏部可不会答应,哪怕是王韩,也是吃不消的。所以,韩闻蕴是不愿意有人深究的,定会让京兆衙门拟个天干物燥的由头打发皇上和百官。但这样的话,杨邵和就没法打发了。 二来,我怀疑明绯霞楼掌柜阮玥有大问题,她虽然看起来是韩闻蕴的人,但近来雪枋院和刑朔查到,绯霞楼的部分消息网和韩闻蕴的刻意错开了,而韩闻蕴意外默认了这一做法。这一点我很觉得很奇怪,所以今夜我设计让人引出阮玥,既可以试探韩闻蕴的态度,继而推断阮玥身份,又可以让一直被韩闻蕴将此事蒙在鼓里的杨邵和起疑心。毕竟,自己的心肝儿子死了,一个他看不上的寒门商贾女子却活着,又与自己儿子有些前尘,很是耐人寻味。 赵凉越看着褚匪的背影,衣袍迎风猎猎,负手立于天地之间,运筹帷幄,布局静水之下,不禁想到褚匪恒恩寺断崖下,念念不忘惨死在杨耀宗手下的那名无辜女子,也想到老师去世后的十三年里,褚匪就是这样步步为营,将自己藏在阴暗中,同王韩下这一盘胜算微弱的棋局。 其实但凡有更好的人选,韩闻蕴不会扶持杨邵和做工部尚书的。赵凉越向前行了两步,同褚匪并肩立于夜风中,道,单单从户部同工部那堆乱七八糟的账上,就知道杨邵和办事是个惯用官职压人一头的人,只求一时利益,留下诸多漏洞。 你说得不错,杨邵和对于韩闻蕴来说,最大的优点就是听话,如今这条狗老来丧子,必定悲恸不已,却还要为韩闻蕴买账,他不可能真的安生的。 想必,韩丞相自己也是知道这个道理的,之后杨邵和很快就会成为弃子,我们得提前让杨邵和有所价值。赵凉越侧头看向褚匪,道,竟然他们已经将宁州赈灾贪墨案抬出来,那就用工部那些乱账将这把火再烧大一些。 那我就负责接着在三法司煽风点火,将户部和工部也扯进来,到时候其他事就看溪鳞你了。褚匪说着,含笑朝赵凉越一拱手。 赵凉越也笑着朝褚匪一拱手,道:我早就与韦大人备好一切,只待这阵东风。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翌日早朝,百官就昨夜绯霞楼走水上奏,吵得乌烟瘴气,褚匪持笏板立在一众尚书里,并不急着参与,他身侧的杨邵和也没有说话,只是沧桑着一张皱巴的脸,整个人恍惚一夜间又衰老了十岁,偶尔抬头与褚匪目光相碰,眼中满是怨恨和杀意。 褚爱卿,你说说,这事怎么办?最后,平崇帝深感疲惫,咳好几了声,挑了一直沉默的褚匪来单独问。 褚匪上前,道:回陛下,绯霞楼昨夜大火,周围居民皆闻巨响,感地震颤,可不像是天干物燥,一时走水。 褚大人,你这话可就信口雌黄了。褚匪话刚完,王岘站出来道,昨日我与京兆尹可是亲自去看了,确是绯霞楼防火不当,走水所致。你这般说的,跟有火药藏在绯霞楼地下一样,莫不是想说是我兵部办事不力,竟让这么多火药进了一个酒楼? 褚匪淡淡笑了下,道:此事兹大,还是调查一番为好,毕竟若不是这次处理得迅速,边上不知多少百姓跟着遭殃。 王岘正要再说什么,韩闻蕴给了他一个眼色,然后站出来道:陛下,褚大人说得在理,此事事发突然,又惹得京中百姓议论纷纷,确实应该彻查,以慰民心。 平崇看了褚匪一眼,褚匪给了个眼色,平崇帝道:那便依丞相之言。 韩闻蕴看了眼褚匪,道:近来褚大人正忙着调查宁州赈灾贪墨一案,估计是没空了,不如交给御史台,或者是大理寺去办理。 底下立即有几位素来无畏权势的清吏站出来反对。 他们的想法很明了交给刑部尚书褚匪,他为了扳倒王韩,必定会秉公办理。而交给御史台和大理寺,那就是彻底要黑的也变成白的了。 韩闻蕴含笑看着义愤填膺的几位清吏,不急不慢听他们说完后,拱手朝平崇帝一举,道:三法司共行审理大权,是大许开朝就定下的规矩,如今褚大人分身乏术,御史台和大理寺接手乃是合情合理。可几位大人却颇有微词,提议要刑部彻查,这是要累死褚大人,还是要三法司以后名存实亡,让刑部独掌了审理大权。 好一番冠冕堂皇,又叫人无法反驳的话。 一时间整个常泰殿鸦雀无声,过了一会儿,有人带头,百官朝韩闻蕴一拱手,道:丞相说得是。 于是,绯霞楼一事交由大理寺彻查处理。 散朝后,赵凉越看着平崇帝被太监搀扶着,一步一缓地朝后殿而去,比乌龟快不了多少。 褚匪凑过来,悄声道:你有没有觉得,咱这皇上快不行了。 赵凉越瞥了眼褚匪,道:褚大人,这话可不兴说。 褚匪笑了下,扯了下赵凉越袖子,道:走,咱们还得去追杨大人呢,他老人家这个时候正缺关怀了。 赵凉越噗呲一笑,心道,估计那老头现在最不想看见的就是你。 两人于是出了常泰殿,在午门追上了杨邵和。 杨大人。褚匪故意提高了嗓门,拱手作揖,杨邵和周围的官员识趣地走了。 杨邵和自然是怒目而视,道:褚大人现在倒是开心得很,都喜上眉梢了。 褚匪立即长叹一气,道:大人这就是说笑了,褚某此番怎的笑得出来? 你自己做的事情你自己心里清楚,你果真心狠手辣,险恶至此! 褚匪忙皱眉,又是一声叹息,道:我今天一大早就听闻了令郎的噩耗,第一反应便是痛心,然后就觉得,怕是这事又要往我头上扣,果然啊,杨大人真是这样想的。 不是你还能有谁!杨邵和说着狠甩了袖子,就要转身离开,褚匪两步上前拦住。 杨大人,你我各有阵营不假,但是您想想,我们两部素来无甚交集,也算井水不犯河水,我何必要惹怒于你,给自己找不痛快?褚匪见杨邵和神色略有松动,便又道,杨大人,我是什么人您不清楚吗?为了自己荣华富贵可以背弃恩师的人,今日我好不容易得到了刑部尚书的位子,正逍遥得意着呢,我为何要给自己树敌? 杨邵和恶狠狠地瞪了眼褚匪,但神色明显已经生了别的疑窦,于是什么都没说,拂袖而去。 赵凉越看着杨邵和离开的背影,突然想到什么,问:他真的会为了儿子和韩闻蕴翻脸吗? 褚匪看向赵凉越,道:溪鳞自幼长在泖州,自然不知杨家对于这根独苗有多溺爱,可以说是要月亮绝不给星星,杨邵和更是为了让这个废物能进入六部,四处散财打点,连我也收到了不少好东西。但也就是这样,才养出了杨耀宗这么个残暴顽劣,无法无天的德行。 赵凉越点点头:他那个德行,死一百次都是不亏的。 褚匪半眯了眼,道:说起来,我原本想的是,把杨耀宗自己的皮也给扒了,然后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送给他老子当礼物。 赵凉越想象杨邵和收到这份礼物时的血腥场景,皱起眉来,只觉背脊上了一股寒意。 褚匪看着赵凉越打了个寒噤,便拍拍他的肩膀,道:溪鳞,不用害怕,我已经改邪归正了,以后少干这种事。 赵凉越不禁问道:你以前干过这事? 以前遇到不肯张嘴的,为了在属下面前立威,干过不少。褚匪说着,桃花眼朝赵凉越递了一个温柔的笑,道,但是我现在是有家室的人了,要少干这种事,得积积德。 赵凉越见褚匪提及家室时,眼神都变得无比温柔,便赞同地点点头,道:是啊,一旦有了妻儿,我们男子就会多出些牵挂来。 褚匪一听便知赵凉越不明白自己的意思只是,不明白就不明白吧。 无妨无妨,来日方长! 杨邵和刚回府,便有丫鬟上来大喊不好,一问才知是夫人要自尽,于是忙往内院里赶。 进了内院,只见往日精心栽培的兰花都被砸得稀烂,一片狼藉,杨邵和大吼问:夫人呢,人在哪里? 老爷!里屋传来哀嚎声,杨邵和忙进了里面,看到夫人头发散乱,整个人早就哭成了泪人,被下人扶着,手里攥着条白绫。 夫人,你这是干什么?杨邵和上去一把夺过白绫。 我可怜的儿啊,到底是谁做的。夫人趴到杨邵和怀里,哭得更凶了,倏地想到什么,抬头问,让三法司查了吗?让他们快查啊!找出是谁杀的吾儿,我要其碎尸万段! 杨邵和抱着夫人安抚,闻言一怔,嘴唇翕动一番,最后道:这事得我们自己查。 什么?三法司不给查。夫人紧紧攥住杨邵和的衣袖,老爷,御史台和大理寺不是丞相的人吗?你儿子出了这事,难不成要将他当个下等婢子看待,不管不顾吗! 夫人你先冷静! 妾身怎么冷静?是不是那个姓褚的,是不是他的干的,所以不让查! 杨邵和长叹一气,用拳头砸了下桌子,道:这次还真不是他,我乃工部尚书,得罪我于他百害无一利。 那是谁,那是谁? 杨邵和正要说什么,出去办事的仆从赶了回来。 老爷,查到了,当日公子出去在绯霞楼待了一整夜,喝醉了就留在了那里! 杨邵和忙问:还查到了什么? 仆从拿出一枚玉佩递上来,杨邵和接过一看,正是杨耀宗当年百日宴时,特请名匠打造的,因着夫人叮嘱,平日一直戴在身上。 这玉佩哪里找到的? 回老爷,是临近绯霞楼的一处当铺里找到的,奴才已经问过老板,是一个小厮来当卖的,那小厮虽然乔装打扮过,但分明是绯霞楼的人。 夫人闻言愣了下,道:我知道,绯霞楼掌柜的是那个叫阮玥的女子,仗着有几分姿色,每日抛头露面,吾儿以前还提过要娶她来者,可妾身怎地会让那般女子进门,就拒绝吾儿了,莫不是 杨邵和不禁心中一滞,问仆从:也就是说,我的儿子死了,他绯霞楼自己的人还活得好好的? 回老爷,阮掌柜据说是当夜出来见友人,碰巧逃过一劫。 碰巧?杨邵和大笑一声,世上哪来那么多碰巧,当年他王岘不就是碰巧遇到自己堂兄造反?事实是早有预谋! 杨邵和将夫人扶到椅子上坐好,吩咐左右道:我去丞相那里一趟,你等照顾好夫人! 言罢,杨邵和速速出了府邸,自己骑了快马往丞相府赶。 到了丞相府,未等小厮进去通报,杨邵和自己径直闯了进去,小厮上去拦没有拦住。 丞相,下官有事相求! 内堂里,韩闻蕴正在同回京述职的韩舟吩咐事,闻声摆手让韩舟退到屏风后去。 恋耽美 全文免费阅读(33) 丞相!杨邵和朝韩闻蕴跪下,下官跟您已经十五载,吾儿昨夜惨死,不明不白,望丞相给下官一个交代! 韩闻蕴俯身要扶杨邵和起来,杨邵和不肯,韩闻蕴便索性起身,问道:看杨大人这幅样子,怕是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话吧,你的儿子是褚匪害死的,这需要查什么?你好好替我做事,褚匪死了,你儿子的仇不就报了。 韩闻蕴胸口随情绪起伏,咬牙道:丞相,请您告知下官,为何吾儿死了,那绯霞楼的阮玥没死?还有,绯霞楼下面藏有大量火药,为何下官也不知? 你这是要怀疑我吗?韩闻蕴拍了拍杨邵和的肩膀,你忘记你当初在工部被人当狗使唤的样子了吗?是我提拔了你,让你坐到尚书这个位子,给你万人之上的权力,别不知好歹。 下官不敢。杨邵和的双手都因过于激亢在颤抖,他缓了缓道,但绯霞楼的阮玥确实与吾儿的死有关,还请丞相允许下官将她私自抓回去问话。 你抓她做什么?大理寺已经介入了,百官都看着,这个时候你私自抓人是要给我落下把柄吗?韩闻蕴冷哼一声,道,此事你不必再管,回去等着吧。 杨邵和还要再说什么,被韩闻蕴叫来的侍卫强行送了出去。 韩舟从屏风后走出来,望了眼消失在影壁后的身影,道:父亲,为何不将那阮玥给了她?不过是个掌柜,会算几笔账,就算是杨尚书杀了,也可以再找人顶上。 韩闻蕴却是摇摇头,道:阮玥只是看着是我的人罢了,我没办法动她,相反还得保护她。 韩舟皱眉,还要再追问,韩闻蕴摆手让他闭嘴,道:该知道的事,等时机到了,为父自然会告诉你的。 不过。韩闻蕴看向檐下挂着的一只学舌鹦鹉,半眯了眼,道,杨邵和这条狗,以后是不能用了,你去想办法把他给抹了。 韩舟:是,父亲。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这日傍晚,赵凉越刚出户部府衙,就看到褚匪靠在马车旁,一脸笑意。 杨邵和那边有消息了?赵凉越先踩着马凳上了车,熟稔地摸出匣里的梅花糕吃。 褚匪一跃上了车,在赵凉越对面坐下,看他吃梅花糕吃得有些急,皱眉问道:你今天午饭又没吃? 有些从兵部送过来的账,和镇南军有关,就忍不住多看了几遍。赵凉越对没吃午饭这事不以为意,接过褚匪递过来的茶水灌了一口,咽下因吃得快有些噎的糕点,继续道,不过实在看不出来什么问题,每笔账目都无可挑剔,韩亭做事很谨慎。 褚匪点点头,道:那也得先吃饭。 赵凉越闻言抬头,只觉褚匪轻重不分,不解道:饭填饱肚子就可以了,忙起来什么时候吃都可以,饿不死就成。 褚匪这便拿赵凉越没办法了,只能轻叹一声,又给赵凉越倒了杯茶水递过去。 赵凉越接过茶水,又问了遍:是杨邵和那边有消息了? 褚匪点头,自己也倒了杯茶水,呡了口,道:杨邵和因为儿子的死快变成半个疯子,南星时不时找机会添添火,让杨邵和彻底觉得,自己不过就是一条狗,只要韩闻蕴不愿意,哪怕是他要带走一个低贱出身的酒楼掌柜也不行。 赵凉越:如此,杨大人的日子可就煎熬了,我听闻这几天大理寺查的结果就是天干物燥,没有半点地方提到火药,沈明尉的折子都已经写好了,就差递上去。怕是这折子递上去,杨耀宗的案子彻底要被压死,永无出头之日。杨邵和自己也深知这点,所以他一定会用自己手里的筹码去换一个机会。 但是韩闻蕴那个老东西并不会给他这个机会,虽然现在我还不知道他藏那些火药有何用,但这次杨邵和的那条狗命,他显然是不想要了。褚匪身体往后一仰靠到软枕上,道,所以就在昨夜,韩舟派人刺杀杨邵和,一直跟在暗中的南星直接救下,然后杨邵和连夜跑到我府上,开始哭天喊地。 感觉韩闻蕴并没有重用杨邵和,他手里的筹码够扯出宁州吗? 褚匪啧了一声,道:杨邵和跟了韩闻蕴十五年,的确很多事他都不知道,确实就是只听话的窝囊狗,不过他手里铁矿一事,还有之前宁州河堤一事,足以拉出宁州这次的大案来。 赵凉越闻言低眉开始思忖,整个人一动不动,连眼睫眨动都变慢了褚匪知道,这是赵凉越又开始在心里翻账本了。 他的溪鳞,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他在刑部都能知道韦星临没事就爱带着他到处炫耀,打败户部一众老臣,于是便才有了户部神算盘的称号。 不过嘛溪鳞的好远不及如此。 还有貌美腰细,气度出尘,宛若山间云月,又写得一手好策论,深谋远虑,才华溢溢,简直是哪哪都好,处处都美。 褚大人,你在想什么呢?思绪早飞远了,人还笑着。赵凉越思忖稍许后抬头,见褚匪又是一副犯病的模样,不禁发问。 褚匪收回思绪,桃花眼对赵凉越递了个笑,道:是在思念我的妻室。 赵凉越于是便不好说什么了不过他心里其实有点好奇,因为这么久了,他并没听到有人说褚府有位夫人,那估计不是门当户对的世家小姐,多半是小家碧玉。由此可见,褚匪将其金屋藏娇,无关士族联姻,不论富贵荣华,只是倾心一人,留她在身边朝朝暮暮。 那必定是位解语花一样的妙人。 于是,尚还孑然一身的赵凉越,对于褚匪当着自己的面就开始思念妻室的行为,酸了。 以后讲要事的时候,不要提及你的妻室。赵凉越不悦地告诫褚匪。 褚匪莞尔一笑,点点头,道:那溪鳞真的不考虑私下叫我师兄吗?一口一个褚大人,好生分啊。 赵凉越没有好脸色,道:你和我下棋没一次赢过。 褚匪:又自取其辱了这不是。 于是,褚尚书抬手一晃袍袖,负手到身后,看着远处天际余晖收尽,睁眼瞎似的感叹一句今日暖阳甚好,就算是把这页揭过去了。 翌日,褚匪上午在户部查着查着,就拐到了工部,很温和地拿走了几位大人,下午便一个折子往暖阁一递,平崇帝当即批复,于是工部的账目就全部到了户部手里,而户部尚书唐士裕却偏偏在这个时候告假,只得户部侍郎韦星临接手。 整个户部忙得脚不沾地,灯是一整晚都没灭过,众人心里苦不堪言,偏偏褚匪就坐在面前喝茶,亲自陪着他们。 刑部罗刹在此,那谁还敢有怨言? 众人只得打起十二分精神,生怕自己打个盹,懈怠半分,明天就得卷席子走人。 不知过了多久,众人看到罗刹走到了度支员外郎身旁,语气温和地问他要不要休息一会儿众人听着感觉不到半丝温柔,甚至是觉得毛骨悚然,心中直叹赵大人果真奇人,既能和这般罗刹朝夕共处。 赵凉越并没有抬头看褚匪一眼,手伸出去越过他拿了另一册账本,埋头快速翻看完,动笔写上记录,接着拿下一册。 褚匪看着赵凉越右手侧上的一手丑字,不禁一笑,低头悄声道:溪鳞,师兄的字很好的,要不要我教教你? 赵凉越的手于是顿了一下,但还是没有理会褚匪,甚至眉头微蹙,褚匪识趣地闭嘴,回到自己座上接着喝茶。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褚匪看韦星临面色疲倦,时不时咳嗽,便给旁的一个官员使了眼色,那个官员起身去请韦星临,让他老先回去休息,然后被拒绝了。 褚匪:行吧,看来已经知道溪鳞的坏毛病从哪里学的了。 在户部同刑部没日没夜查了三天后,铁矿的账目被查出来有问题,和往年上禀的数量相差太大,竟是多了整整一倍,随后,宁州上年所建河堤的账目也存在问题,经过比对,正好是宁州唐县处少建两段,那正是去年洪灾的起始之地。 同时,在金銮卫的暗中护送下,宁州十一人携万民书至午门,击鼓鸣冤,宁州守军不顾灾情,驱逐流民采挖铁矿一事至此揭开,与刑部查出的问题不谋而合。 洪灾如此之重,百姓陷于水火之中,不顾灾情强行开矿已经是重罪,他宁州知州竟还敢驱赶逼迫流民做矿徒,更是死罪!平崇帝看着手上的万民书,气得连咳好几声,整个人像簸箕一样抖着。 常泰殿内百官跪了一地,唯有韩闻蕴和褚匪持笏板立在一侧。 还有你!平崇帝由人搀扶着,走下阶来,指着杨邵和怒骂,宁州多暴雨,你明知唐县河堤尤为重要,竟是失职至此,足足有两段没建,致使唐县洪灾,你该当何罪! 杨邵和将头重重地磕在地上,老泪纵横,道:是老臣失职,自甘领死谢罪,以告宁州百姓亡魂,还望陛下顾念旧谊,不要牵罪老臣的家人。 平崇帝急急地又上前两步,俯身下来,问道:你自然罪不容诛!至于放不放过你的家人,告诉朕,你开采大数量铁矿,又不向朝廷实报,你要干什么,还是有人指使你? 平崇帝急切地想要从杨邵和嘴里知道他想要的答案,但是杨邵和嘴唇翕动一番,待抬眼看到褚匪轻摇了下头示意,便将要说的话咽了下去,将头又一次重重磕在地上,大呼:是罪臣自己想要以权谋私,做些走私生意,从中赚取暴利。 好,好得很。平崇帝叹出一口气来,艰难地起身回到龙椅上,拿起褚匪和户部的折子又扫了一遍,道,工部自你掌手,已经十数载,朕本念你两朝元老,想要网开一面。但你之罪,罄竹难书,先关进刑部大牢,待宁州一事彻查,朕再行定夺! 话毕,殿外禁军入内,带下杨邵和。 韩闻蕴看了下地上的官帽和笏板,有些意外地看了褚匪一眼,然后悠悠站出,对平崇帝拱手道:陛下,宁州之事关联重大,朝廷亟待派人彻查,还望陛下早日决断人选。 平崇帝缓缓抬头,还未说什么,褚匪站了出来。 臣,愿前往宁州彻查此事。 此言一出,百官哗然褚匪现今作为一部尚书,断然没有外出查案的必要。 那便只有一种可能,宁州还有更大隐情。 平崇帝半眯了眼看向褚匪,半晌后,大手一挥,道:今日朕乏了,先退朝吧。说罢,在百官跪拜下,佝偻着转身往后殿而去。 褚匪同赵凉越出了常泰殿,并没有打算马上离开,到了一处槐树隐蔽处商榷。 赵凉越轻叹一气,道:陛下的意思也很明白,你此番离京凶险,宁州又远,于他京中所图之事相去甚远。 褚匪点点头:是啊,他虽是半个傀儡,却也不傻,知道暗里对付王韩世家,但他还是忘记当年承诺了。 和太子殿下有关? 对,虽然百官日日万岁地叫,但他自登基起,就知道自己时日不多,于是刚年我和他做了一笔交易,我用手中的权势辅佐他们父子,促助皇权集中,但他们必须在旧案翻出的时候,允许我等彻查平反。 赵凉越笑笑,道:不过看现在的样子,这位陛下怕是早忘记了吧。 所以,我早就让刑朔上了个折子,该是近两天他就能看到,全当提醒了。褚匪看了眼午门外聚作一团的官员,有人正朝这边张望,便道,溪鳞,你猜猜他们在说什么? 左右不过是说我赵凉越同流合污,说你褚匪一心掰掉韩闻蕴,要做下一个权臣。 啧,溪鳞分明是投桃报李,同流合污多难听。褚匪说着突然想到什么,道,对了,两日后便是武状元的决出之日,离京前一起去看看? 赵凉越想了想,道:不必了吧,整日看柚白在庭院拳打脚踢的,早看腻了。 这次可不一样,韩闻蕴的儿子都参加了。 赵凉越闻言看向褚匪韩舟已经是镇南军大帅,能去武试的自然是韩家二子,韩亭。 韩丞相这是要把韩亭安排到哪里去? 褚匪大笑一声,道:这次还真不是韩闻蕴那老头的主意,是韩亭自己突然开了窍,不知谁帮着出了个法子,竟是拿到了武试资格,说是要考个武状元精忠报国,韩闻蕴自然是不允许,便又将他关起来了。 只不过韩亭这次竟是反抗到底,直接逃出府,并藏了起来,声称自己势必拿下武状元。这一时间,京中的人谁不发笑?都道韩二纨绔废物一个,不过是在哗众取宠。褚匪说着,不知想到什么,淡淡笑了下,没再说下去,只道,溪鳞你啊,近来恨不得住在户部的账本里,自然是不知道这事了。 赵凉越一听便知是项冕的主意,道:我记得这次武试是刑大人负责的? 确是,韩闻蕴还派人找过刑朔了,要他划掉自己儿子的名字。但是刑朔谁啊?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吗,一丁点仇能记上好多年,韩闻蕴前脚刚把他塞进牢子里,后脚就来吆喝他,他能同意才怪。 赵凉越莞尔,手指摩挲着笏板,道:这么说来,这次武试确实有些看头了。 放心,我让刑朔提前给我们留了靠前的位置。褚匪伸了下懒腰,道,走吧,先陪我去吃个饭,之后还有一堆离京后的事要交代呢,不然再回来估计刑部都要换个姓氏了。 赵凉越闻言没动换,无语道:这么大人了,吃个饭还要陪?你且自行去,我要去户部一趟。 啧,是不是又想随意吃些糕点打发? 我查到了一点关于宁州铁矿的眉目,不想耽搁。 褚匪却是不为所动,依旧坚持道:你要是不陪师兄去好好吃饭,我转头可就自己一个人去宁州了,毕竟到时候指定带谁的权力在我手里。 赵凉越皱眉,默了默,最终还是妥协了。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二日后,兵部演武台。 待上完朝,赵凉越便同褚匪过来了,兵部官员老远见了褚匪,能躲则躲,躲不了就行上一礼,然后忙退开,于是两人十丈之内无人。 褚匪无甚所谓地悠悠哉哉,带着赵凉越到演武台旁的棚子下坐下,旁边有金銮卫的人在,见自家指挥使挚友在此,忙过来献殷勤,端茶递水无一不服侍好。 本朝武试,分三日,第一日马步箭,第二日弓刀石,第三日方引见,等待钦定御批。 两人到时,时值武试已经进行了一部分,赵凉越本想着韩亭今日的比试可能已过,但是褚匪凑过来笑道:溪鳞不用担心,我特意让刑朔将韩亭的武试时间往后调了。 赵凉越:公权私用了属于是。 赵凉越用目光在周围寻了圈,并没看到韩亭或者项冕的影子,倒是侧头看到远处的刑朔,正翘着二郎腿靠坐在主座上,对于眼前繁琐的比试有些不耐烦。 歪了歪了!只见刑朔忽然站起来,指着一个正在步射的武贡士嚷道,看清你自己的靶子啊,你射到别人靶子上去了,射中有什么用? 恋耽美 全文免费阅读(34) 大人,是我一时紧张看错了,望大人再给次机会! 行了行了,看你箭术不错,这次作废,再来三次。 多谢大人! 刑朔狠狠地叹了口气,坐回椅子上,摆手拒绝了递过来的茶。 旁的一个兵部官员笑道:刑大人还是第一次负责武举殿试吧,这都是些后进生,自然比不得当年大人的风姿,您的老师可是哎呀!看看下官这张嘴,胡言乱语不是? 刑朔瞥了眼那兵部官员,直接怼道:我看陛下这次之所以让本官来负责,就是看你偌大兵部,一个能办事的都没有。 不远处的赵凉越和褚匪一直注意着这边,虽然听不见对话内容,但从刑朔那恨不得当场宰了眼前官员的凶神恶煞,还有那官员之后的低头哈腰,就知道又有人敢在活阎王头上蹦跶了。 褚匪朝邢朔抬了抬下巴,对赵凉越乐道:溪鳞,那个官员之后肯定要倒霉了。 赵凉越毫无可怜的意思,也赞同地点点头:所谓祸出于口,便是如此了。 又过了小半时辰,门口有车马声响起,赵凉越以为是韩亭到了,便抬头望去,但见季晟和王允程从马车上下来,身后还跟了好几个公子哥。 褚匪瞥了眼,笑:这是看热闹来了。 谁在外面?刑朔明知故问地站起身来。 回大人,是五皇子和王大人。 刑朔尚在气头上,抬脚就给了来报的主事一下,呵斥道:谁让你放闲杂人等进来的? 大大人,是五皇子殿下和王二公子啊! 刑朔半眯了眸子,瞅了眼门口跟逛花街一样悠闲自得的一行人,吩咐道:那就只放殿下和王大人进来,其他人给我轰出去,拿我这当菜市了吗? 来报的主事忙领命退下,又到季晟那里挨了顿骂,才将季晟和王允程单独请了进来。 几天不见,官威倒不小了。季晟一坐下来,就冷嘲热讽了邢朔一句。 刑朔同其他人给季晟行礼,甚是敷衍,完事后接着二郎腿一翘,并不讲究。 王允程不屑地看了眼半点礼数也无的刑朔,理理袍袖到季晟旁边坐下,侧头就看到了不远处凑近说话的褚匪和赵凉越两人,便触了霉头似的收回目光,侧过身子背对那边。 季晟接过茶喝了两口,四下望望,笑道:怎么不见韩二公子啊?我可是专门来看他的。 刑朔闻着空中倏地多出来的熏香味,皱眉道:该出来自然就出来了。 行,那我就在这等着。季晟动动身,调整了自己坐姿,悠闲地靠上椅背,毕竟自小一起长在京中的人,我还真想看看,他今天怎么个丢人法。只希望他按时赶来,可别当缩头乌龟。 又是大半个时辰过去,眼看上午的步射比试就要结束,念名的主事终于翻到最后一页,朝外传了一句:下一名比试者,武贡士韩亭。 韩亭的名字被一路传到府衙门口等候比试的贡士中,不少待着无聊的人抬起头来观望,但没有一人看到韩亭。 季晟挑了下眉头,啧了声道:看来我这是白等了。 王允程也附和道:早知如此,便劝殿下不来了,实在无趣得很。 刑朔赖得理会他们,让主事又叫了一遍。 下一名比试者,武贡士韩亭。 众人稍等了片刻,韩亭还是没有出现,刑朔皱了下眉,让主事直接叫了之后的武贡士。 季晟此时便起了身,拍拍衣袍上不存在的灰,满意地笑了两声,要带王允程离开。 倏地,一支利箭破空而来,快如疾风,正中靶心,但是刚叫上来的武贡士才刚拉开弓,箭尚未射出。 众人看向府衙门口,只见韩亭正举着弓,还保持着射箭的姿势,与往日所见不同,此时的韩亭一身劲装,束了马尾,眉目间带了锋利,整个人飒爽英姿,没有半点纨绔子弟的脂粉子味。 韩亭手腕一翻,将弓丢给一旁的仆从,从容自若地走进来,对众人抱拳一拜,道:韩亭来迟,还望恕罪。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韩亭是在门□□出的这一箭,与靶算来有百步之远,而他竟是正中靶心! 季晟和王允程也是吃了一惊,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韩亭。 刑朔起身,对韩亭颔首一笑,道:不算晚,那便韩二公子先开始比试吧。 演武台另一侧,目睹了整个射箭过程的褚匪不禁笑了下,道:看来韩亭是想通了。 赵凉越回忆了一番自己从雪枋院与韩亭初见,到后来恒恩寺谈心,再到眼前光景,突然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便转头问道:我听韩兄说过,韦大人曾是他文法的老师,那他的武艺是谁教的? 褚匪皱了下眉,道:是樊家军。如果我没记错,韩亭第一次射箭还是樊帅手把手教的。 赵凉越怔了下,抬眸朝韩亭望去,他正将手中的那张弓拉成满月,然后瞬发,再一次正中靶心。 褚匪回忆道:说起来,当年京中一众孩子里,属他年纪最小,也属他最为乖巧,最会讨人喜欢,以前王老和樊帅还在的时候,他总往樊家军军营里跑,那里的将士总爱逗他,争着教他练武,比起我和刑朔当年那个顽劣的性子,他的确更让人省心和喜爱。 赵凉越看到了褚匪眼角眉梢明显的怀念,便道:倒是很少听你提这些少时的事。 因为都已经回不去了吧,多提也是徒增烦恼。褚匪说着,以茶代酒将杯中茶水一口饮尽,道,韩亭,大概是生错了人家,其实比起今日的锋芒绽露,或许像之前一样闲散一生,对于他才是最为轻松自在的活法。 赵凉越抬头,看到了不知何时翻上兵部府衙墙头的项冕,两人相视一笑,随后项冕接着注视韩亭那边。赵凉越收回目光,道:可是身在局中,本就是局中人,如何逃得过?更不要说,韩兄本就一腔热血,只是在等待一个救赎自己的契机。 如褚匪所言,待第一日马步箭比试完,韩亭锋芒绽露,其名号由今日亲眼目睹的众人传遍了京都,据说连禁军总领司马霄也打听了一番。 二日后,韩亭更是一鸣惊人,夺得武状元之衔。赵凉越正待要去祝贺,宫里来了平崇帝的旨意,赵凉越只得速换官服面见,走到宫门口时遇到了褚匪,两人相视一眼,便大概知道这番召见所为何事。 平崇七年夏初,帝于暖阁分批召见三省六部官员,就宁州一案进行赏罚,后又单独赐刑部尚书褚匪黄金百两,擢升户部度支员外郎赵凉越为度支郎中,并令两人速往宁州,彻查赈灾铁矿两案。 夏季的雨,与暮春的绵密温柔不同,来得急而骤。 京中四下水涨,民怨逐起,之前工部留下的问题工项亟待修缮,而工部官员因宁州一事被撤职的不少,加上工部尚书又暂时无人替代,一时间工部剩下的大小官员各执己见,都在为了收拾烂摊子吵得乌烟瘴气。平崇帝为此头疼不已,最后还是曾在工部待过的韦星临请旨,拖着一把病骨接了这差事。 同月,本该留京任职的武举状元韩亭,在韩丞相的奏请下,被调至仆阳做守城副将。 这夜戌时末,工部几个主事逢旨办事刚完,回府衙的路上突遇大雨,便只得寻了处屋檐避雨。 几人正埋怨着,远远看到一辆马车驶过去,马车跑得很急,似乎其主人急着见什么人。 诶,那不是丞相的马车吗?一人眼尖,不禁惊呼。 这天黑成这样,又下着暴雨,除了我等倒霉鬼,谁会这个时候出门?更何况还是当朝丞相。 就是,而且你看我们走的这条路,既非通往宫中,也非通往丞相府,怎么可能是丞相。 方才惊呼的人疑惑地点点头,接过同伴递来的一块干粮放进嘴里,一起等待雨势减小。 城南一处偏僻巷道,奔驰一路的马车终于停下来,侍卫打开伞来,扶里面一个着黑斗篷的人缓缓下车,随后马车驶走,那人也消失在巷道口。 如果有人愿意往巷道深处走,就会发现一颗老桐树,绕过它便是一处破旧小院。 斗篷人朝小院微抬了下巴,侍从过去敲门,过了会儿,门开了个缝,侍从递过去一个牌子,院门才打开,有仆从迎斗篷人进去。 韩丞相,你可终于来了。 里院走出一个男子来,正是那日三司会审上的琴师陆青,只是此时并无当日半分位卑者的姿态,而是眉宇间倨傲尽显,一双眸子尤其亮,犀利而明锐,似要直透黑夜看穿人心。 相反是韩闻蕴,见了他忙摘下兜帽,过来拱手做了一礼,道:近来朝中事多,金銮卫和雪枋院那边眼线又杂,故而今日才来见公子。 陆青冷哼一声,自己随意坐下,看了眼韩闻蕴,道:韩丞相,褚匪已经带人出京十日了吧,再有半月可就人到宁州了,那可是你儿子韩舟的地盘,你不会还解决不掉他吧? 公子放心,褚匪肯定不可能活着回来。 放心?陆青像是听了什么笑话一般,大笑了一声,道,当日我用陆青的身份到三法司逛了逛,和褚匪只见一面,我就知道此人是只咬人能伤到骨头的老虎,绝对留不得,可你倒好,让他竟然在朝堂上平步青云十三年,甚至如今能与你分庭抗礼,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呢?韩丞相。 韩闻蕴忙道:之前是我的疏忽,以后断然不会了。 没有以后了,做不好事就得受罚。 陆青说着将一个长命锁扔到韩闻蕴面前,上面还有血迹斑斑,韩闻蕴只看一眼,就当场瞪大了双眼,惊恐万分那正是韩舟幼子、他的亲孙脖颈上的长命锁! 韩闻蕴朝陆青下跪,哽咽道:公子,我孙儿他才 陆青面色却是云淡风轻,俯下身来用那双犹如极寒深潭的双眼,伸手拍了拍韩闻蕴的肩膀,淡淡笑道:韩闻蕴,你二十年前做过什么,是怎样登上丞相之位的,后来又是怎样将二十万樊家军折灭,你我比谁都清楚,你如今得到了你想要的,可是我还什么都没有呢,我们的交易还在继续。 韩闻蕴被迫与陆青对视,只觉眼前这人犹如毒蛇一般难缠,狠毒而锋利,永远藏在暗处,只要他不满意你半分,就会如同利剑出鞘杀你于无形。 还有,此次绯霞楼的火药一事,你心里打什么主意,我一清二楚,下次不要再此番自作聪明了。陆青说着,用脚将带血的长命锁踢给他,道:我的告诫已经在这了,韩丞相好自为之。 言罢,陆青让仆从送韩闻蕴离开。 韩闻蕴出了院门口,双眼通红,手里紧紧攥着沾着至亲血的长命锁,一个趔趄差点栽出去,等候的侍卫忙上前扶住。 待韩闻蕴走远,阮玥从里屋走出来,堪堪如弱柳扶风,陆青一把拉过她坐到自己膝上。 阮玥身形一颤,试探道:公子,关于绯霞楼的事,奴没有处理好,万死难辞其咎。 陆青凑近阮玥的脸,闻着女子身上特有的馥郁体香,用鼻尖点了下细腻雪白的颈间,笑道:我怎么会让美人万死呢?绯霞楼大不了还能重建啊,你要是死了我去哪里再找? 阮玥看陆青似乎心情不错,便松了口气,道:谢公子饶恕。 陆青笑笑,捻起阮玥一缕头发把玩,语气平平道:我不舍得你死,所以我让那个叫阿锣的姑娘替你死了。 阮玥当即怔住,只觉四面有寒气包裹上来,毛骨悚然,如坠冰窖。 我很早就教过你了,人不能有软肋。你看今日,你有了软肋,我就有罚你的机会。陆青对着阮玥耳语,犹如毒蛇吐信一般,阮玥本能地要逃离,慌乱起身从陆青膝上下来,跪到他面前,眼泪止不住地流出来。 怎么还哭了呢?你这样的人还会有感情。陆青抬手取了帕子,温柔地替阮玥擦拭泪水,道,说起来,关于绯霞楼的账目,你一直做得很好,百密一疏也正常,可为何偏偏这一疏就被人发现了呢? 阮玥忙道:是那个叫赵凉越的户部官员!他一来京,褚匪就查到鹿鸣和绯霞楼头上了。 赵凉越,原来是他啊。陆青又念了两遍这个名字,随即嘴角呡了个笑,道,有趣,看来褚匪难得有了得力的帮手啊,真是让人拭目以待。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离京已有十数日,褚匪一行人一路大张声势,虽是急着赶路,但走得十分招摇,沿路官员忙里忙外地招待,好似他们并非要赶去宁州查案,而是南下游山玩水。期间,有几个沿路的官员看不得他们作派,不仅不去亲迎,甚至故意不让他们进城,赵凉越于是便记下这些人名,以待来日为用。 又过小半月,南边的小荷初露,一行人终于临近宁州。 这日,一行人行到一处山谷,竹密林深,风吹如浪。 赵凉越一如既往地掏出随身携带的小册子,开始记东西。一旁靠在马车软枕上的褚匪闲来无事,便不知疲倦地给赵凉越剥瓜子,一路足足剥了七八盘,柚白帮自家公子吃得都快要上火。 溪鳞,你带小册子是一直有的习惯吗? 褚匪又递过一把瓜子给赵凉越,赵凉越没接,褚匪就往前送了送,都快要直接喂赵凉越嘴里了,赵凉越只能接过,然后躬身前倾挑开车帘,又给了一脸无奈的柚白。 记性再好,也不如动笔写的东西记得长久。 赵凉越说着再次提笔落字,褚匪非要凑过来看,赵凉越微皱眉头,侧过身去不让他看,但是无赖如褚匪,生生靠着自己身高优势,将小册子的内容一览无余其实倒也没什么东西是要背着褚匪的,只是 褚匪桃花眼一弯,道:溪鳞,我上次送你的几幅我的字,你没有照着临摹吗? 果然又是这出。赵凉越不屑地哼了声,干脆坐正,大大方方让褚匪看。 褚匪噗嗤一笑,反倒不看了,靠回自己的软枕,打了个哈欠,道:溪鳞,你也休息会儿吧,你看我们这一路平安无事,韩闻蕴怎么可能这么好心?估计再行一段路,就有人来拦我们去路了。 赵凉越修指轻捻,翻过小册子一页,目不转睛地看着最近沿路记的东西,口中随意敷衍道:嗯,知道了。 褚匪问:知道什么了? 然后赵凉越就没回应了。 褚匪便托着腮帮子,端详起安静思考的赵凉越来。此时外面阳光很好,透过窗纸照进来,将淡淡的金辉披在赵凉越整个人身上,光洁的脸上可以看到细小柔软的绒毛,羽睫下的那双眸子如同两泓静水,他并不开口说什么,或者做什么,就能让周围的人跟着静下来。 大人! 京墨突然掀开车帘来,褚匪收回目光,略不耐烦问道:怎么了? 前面有巨石拦住去路了。 褚匪抬头眺望,看了看巨石周围的竹林长势和路面情况,道:这拦路石一看就是连夜搬的,真是辛苦他们了。 京墨道:属下已经看过,两侧竹林皆有断折倾倒的痕迹,明显发生过打斗,不过都是些高手,面上还是静如止水的,常人不易察觉。 褚匪点点头,道:看来他老人家的人是先到了。 恋耽美 全文免费阅读(35) 赵凉越闻言抬头,问道:你还认识江湖上的人? 溪鳞此话怎讲? 你的势力多在京都朝堂,兵权基本只有刑大人手里的金銮卫可以一用,此番来宁州,宁州守将肯定有问题,加之西南诸州由镇南军守着,总不能是你一夜之间和韩舟冰释前嫌,能让他派人保护我们吧? 溪鳞真会说笑,我和韩舟那狗崽子怎么可能和解?褚匪凑过来,悄声道,不过若是和师弟有罅隙,一夜之间和解是肯定可以的。 赵凉越看了眼那双噙笑的桃花眼,觉得这话莫名有丝怪异,但鉴于褚匪日常犯病,赵凉越便没往心里去,收回目光接着翻自己小册子。 褚匪对着木头一样的师弟小小口嗨了一下,心满意足地靠上软枕,然后吩咐京墨绕路。 正当褚匪打算休息一段路,刚闭上了眼,不料不远处就响起马蹄声。 大人,来者不善! 京墨说着令人围住马车,自己先将手中剑出鞘,柚白也随意拿了把刀,一跃上了马车顶。 赵凉越道:莫非是第二批? 多半是了。褚匪皱了下眉头,起身道,那老头不会坑我吧,派来的人这么没脑子的,杀手没清完就跑了。 你口中的江湖老头到底是谁? 云鹤子。 赵凉越一愣,褚匪已经拔刀出鞘,掀开车帘下了马车,回头对他道:溪鳞,你且好好待在车里。 很快,数十黑衣人从四面包了上来,来势汹汹。 褚匪一刀砍断迎面射来的利箭,对京墨道:我守近,你带柚白想办法去把那几个弓箭手给我宰了! 是!京墨化守为攻,连杀五人,抬头正要叫柚白,但柚白早就不见了踪影。 西面黑衣人后方,弓箭手将下一批箭搭上弓,一个少年突然出现在眼前,未待黑衣人思考尚有稚气的少年为何出现这种杀戮之地,一个拳头直接朝脑袋砸上来,黑衣人当场弓箭落地,七窍流血倒地而亡,随后旁的弓箭手皆被一拳暴头。 于是京墨摸过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横七竖八的黑衣人尸体,还有刀未出鞘的柚白。 这也是京墨第一次看到柚白真正出手,不禁啧了声,冲柚白道:看来不用一起了,东面坡上还有弓箭手,你直接去,我去帮大人! 柚白点了头,身形一晃,蹿上树就往东面去了。京墨转身观看了下附近情况,转身朝马车方向返回。 打斗声喧天,赵凉越坐在里侧等待结束,忽然一把利刃携风而来,车帘翻起时,利刃已经近在咫尺。 千钧一发之际,闯进来的黑衣人被一招封喉。 找死。褚匪将那黑衣人一脚踢离马车,目光狠厉,转身横刀纵力砍去,将其他几名靠过来的黑衣人逼退。 京墨此时也赶到马车处,和褚匪共守。 等到打斗结束,已经是大半个时辰后,带来的近侍死了一半。 褚匪看着满地的黑衣人尸体,丢下刀缓了口气,抬手要掀开车帘,想了想又收回手,先将自己沾满血的外袍脱了,擦了把脸,才掀帘同赵凉越说话。 看这群人的招式,和曾经韩家在京中制造的几起命案中,刺客所用招式一样,应该是韩舟派的死士。 赵凉越点点头,正要起身下马车,被褚匪拦住了。 他们身上查不出什么线索的,你别下来了,全是血,脏。褚匪说着上了马车,吩咐京墨,前面就是宁州了,你带人去通知一声知州吴易,让他早早来接待我们,还要备上好酒好菜。 京墨疑惑:大人,宁州现在可是水深火热啊,哪里来的好酒好菜? 褚匪道:让你去就去,怎么现在这么多为什么? 那我走了,谁保护大人啊? 褚匪笑着用下巴指了指一旁抱着干粮啃的柚白,道:有溪鳞的人在就好了,一个顶你们一百个,强太多了。 京墨闻言十分不悦,但也只能心服口服地上马,先往宁州去了。 褚匪抬抬手,一行人迅速整顿,重新往宁州进发。 赵凉越看着褚匪连喝好几杯水,想起方才惊险,难得夸赞道:没想到,你作为一个文官,这么能打。 褚匪不禁莞尔,道:好歹和刑朔拜的一个师父,总不能连这些人都拦不住。 赵凉越点点头:说起来,刑大人是当年的武状元,柚白一直想和他打上几场,但是离京前阴差阳错的,柚白没能找到机会。 褚匪闻言微微皱眉,停下喝水动作,道:虽然刑朔武功不错,但他脑子不太好使的,不像你师兄我,文武双全。 赵凉越于是又和眼前这人无话可说,只是替他拿了干粮递过去,就当是谢过今日救命之恩了。 傍晚时候,一行人约莫行出二十里,皆已人困马乏。 突然,远处又是一阵马蹄声,马车旁近侍警觉起来,但又看柚白依旧专心啃干粮,褚匪也没发令,便知道来的是自己人,于是收刀入鞘。 那老头的人终于来了。褚匪骂了句脏话,让人停了马车,与赵凉越一同下来,坐在路旁石头上等人过来。 只见黄昏落日间,一队人马赶来,飞沙走石,几杆卓字镖旗格外惹人注目,带头的人是一名女子,眉目英气,举止飒爽,颇有江湖侠女风范,临近她的是一个年轻男子,正马着脸满是不悦,和女子长得颇为相似,这应该就是卓家两兄妹了。 赵凉越之前也是听过卓家的,乃天下第一镖局,有御赐的金牌匾,其内武林高手云集,皆非等闲之辈,凡是出镖,无一败绩。传到现今,已有五代,时任总镖头卓辕有恙长居江南,镖局事宜交由长女卓春和独子卓川打理,两人皆是年少有为,江湖有名,尤其是卓春,虽是一介女儿身,偏能叫一众江湖男子折服钦佩,巾帼不让须眉,因常用横刀的银饰上刻有飞雀纹,有银雀之绰号。 但今天,似乎是出了什么意外。 第40章 第四十章 卓家人马于百步外停下,卓春率先下马过来,抱拳下跪做负荆请罪状,道:在下卓春,奉令主之命负责褚大人等宁州之行的安全,今日却让诸位陷于险境,属实无能,请褚大人责罚! 紧接着,后面的人马跟着下跪低头,唯有卓春不肯下跪,还上前要拉自己长姐起身。 跪下!卓春回头呵斥道,你险些坏了令主大事,此番还要倔脾气不成? 卓春恶狠狠看了眼褚匪,正要说什么,被卓春一个眼刀拦下,随后不情不愿地跪下来。 赵凉越唇角扬了个笑,靠近褚匪悄声道:多半是这位卓少侠听过你在京的贤名,故意不救你。 褚匪淡淡笑了下,靠近赵凉越耳畔,顾左右而言其他:溪鳞,其实你今天腰带系反了,我一直没告诉你。 赵凉越下意识低头一看,还真系反了!于是只能两手朝身前一拢,用袍袖挡住,然后瞥了眼始作俑者褚匪,一脸你怎么不早说在姑娘家家面前如此衣冠不整,实在是过于丢人! 褚匪难得看到赵凉越这幅如同猫炸毛的样子,心情大好,便朝卓春卓川随意抬抬手,道:卓家素来稳重可靠,想必是事出有因,请起吧。 话刚完,卓川率先起来,打量了赵凉越一眼,露出些许疑惑。 谢大人海涵!卓春带着其他人起身,随后熟练地将人马布置到周边。 卓春也注意到了赵凉越,只觉其气度独特而非凡,便问道:这位是? 赵凉越此番本该拱手做礼,但是怎奈腰带系反,实在是 是户部度支郎中,赵凉越赵大人。褚匪看赵凉越左右为难,便帮着解了个围。 卓春闻言绽笑,朝赵凉越抱拳:原来是今年新科出来的榜眼,在下见过赵大人。 赵凉越小幅度地回了一礼,面带温柔笑意,道:卓姑娘有礼了。 卓春先是愣了下,随即爽朗地笑了声,道:没没没,在下就是一江湖镖师,哪里谈得上礼数? 赵凉越却道:卓家的家风,向来是文武兼修,若要论上一论,也算是诗礼门第。 话刚完,卓川拦在了自家长姐面前,道:说话真好听,但我听说你们这种白净书生最会骗人了。 褚匪闻言点点头。 卓春忙把自家弟弟一把扯到一边,抱拳作歉:舍弟说话素来没个遮拦,望大人不要介意。 无妨的事,和柚白有些像。赵凉越说着指了指头上树冠。 卓家两姐弟抬头,这才注意到树冠上有人,还是个脸带稚气的少年,卓春不禁叹道:这般深厚的功力,当真是少年英雄。 柚白闻声看下来,脑袋左晃右晃,最后得出结论:姐姐好漂亮,说话也好听。 卓春于是略带羞涩地笑了,卓川哼了声,嘀咕道:这小鬼果然和主子一样,惯会甜言蜜语。 倏地树枝一晃,柚白没了人,待底下人反应过来,柚白已经到了卓川身后,将刀鞘架在他脖颈上。 你,已经死了。 柚白说话还带着几分孩子气,但兔起鹘落间的速度让卓家人叹为观止,卓川于是乖乖闭上了嘴,之后一路上不停地观察柚白,企图学到点什么习武要道,结果这孩子在马车顶不是吃就是睡。 卓川: 在卓家的护送下,一行人顺利到了宁州边界,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连绵青山,高峰险峻,叠嶂层峦。 翻过前面绍山,便是宁州了。 卓春令趟子手先行探路,回头对众人提醒,大家皆是不自主地多了沉重感。 一刻钟后,趟子手策马回报:大小姐,路况无碍。 好,出发,不过不用再沿路喊镖了。 一行人便再次上路,行到中途因山势陡峭,便舍弃了马车纵马而行。 这都到门口了,吴易还没派人来接接我们吗?褚匪将水囊递给赵凉越。 赵凉越望了望头顶越发灼人的日头,喝了口水,道:等我们成尸体了,他亲自披麻戴孝送我们棺椁回京都行,至于活人,估计是不太喜欢。 褚匪淡淡笑了下,顺手拿过赵凉越递回来的水囊,仰口喝了口。这一幕刚好被回头的卓川看到,卓川便策马往卓春身边靠了靠,道:姐,我们都是一人一个水囊,怎么就他们两位大人用一个? 卓春白了一眼卓川,道:除开任务,不该管的事就当没看见,忘记上次的教训了? 于是卓川只得闭嘴,一扬鞭子,去策马巡视了。 又紧赶慢赶走了两日,一行人终于翻过绍山,进入一片如海茂林。 在一处开阔地带,褚匪看四周林木较稀,不易有人埋伏,便下令暂停休整,自己翻身下马去扶赵凉越。 我已经说了很多次了,我又不是第一次骑马的姑娘家家。赵凉越面露不悦,躲开褚匪的手,下一刻被褚匪强行搂腰抱下来。 赵凉越脚一着地,便推开褚匪,抬头瞪向他。 褚匪叹了口气,道:现在是没镜子给你照照,你不知道你现在脸色很差吗? 因着一路颠簸,加之夏初早晚冷热相差太大,后又不分日夜地骑马赶路,赵凉越其实有些吃不消,但他自己一直不肯说,就硬撑着,连褚匪也是这两天里,看到赵凉越脸色肉眼可见地变差才察觉。 等到了有人气的地方,给你寻个大夫看看。褚匪说着扶赵凉越到石头上坐下。 柚白忙跑过来掰了块干粮递给赵凉越,蹲下来担忧地看着他,问:公子,你生病了? 没有。赵凉越毫不犹豫地否认,照例翻开自己的小册子要记东西,褚匪拿他没办法,便只得在一旁坐下,给他磨墨。 约莫两刻钟后,出去的趟子手火急火燎地赶回来。 卓春见状,忙起身上前问:发生了什么大事? 趟子手不及下马,抱拳道:回大小姐,前方南五里外山谷,有官兵阻杀逃离宁州的流民! 众人闻言皆是起身。 大概多少人马? 足一千,是我们的三倍。 褚匪速问趟子手那处大概地势情况,和赵凉越与卓春商量一番,决定让卓家到山谷上方做后援埋伏,自己则带一队先直入,看看能不能不动刀枪地解决。 溪鳞,你且留在此处,稍后过来。 但赵凉越必然是不肯的,已经径直过去上了马,褚匪没了法子,干脆也翻身上马,和赵凉越共骑一匹。 一行人快马加鞭,尘土飞扬间赶到山谷处口,卓春卓川带人往上边潜行,褚匪同赵凉越带人直接进了谷口。 哭喊求救声传来,褚匪双腿一夹马肚加快速度,周围茂林如残影掠过,山谷内的境况收入眼中。 千名官兵手持枪刀,将几百惊慌绝望的老弱病残驱赶到一处,外围已经躺有不少尸体。 一切与记忆中的场景渐渐重合,赵凉越目光变得冷冽,拳头攥紧,褚匪感觉到他气息不稳,俯身握住他的手,将手指一一掰开,然后扶他下来。 红了眼眶的柚白过来道:公子,让我去吧! 赵凉越按捺住情绪,道:不可冲动。 褚匪点点头,率先朝前面走去,这时已经有官兵注意到了他。 来者何人? 褚匪在百步处驻足,一手负于身后,一手拿出金腰牌对众人举起,从容泰然道:京都刑部尚书褚匪,奉旨来此查案。 所以人都望向他,围在里面的百姓似乎是看到了一点希望,都将期盼的目光投向他,但人群中有人不知说了什么,那目光里好不容易燃起的那点希望瞬间就灭了,看向褚匪的目光也变了。 那是褚匪十三年来最为熟悉的目光,失望、怨恨和厌恶交织,像是从暗无天日的深渊里伸出的一只手,将人一直往下拽。 褚匪面上波澜不惊,又朝前走了一段,掷地有声道:流民逃亡至此,必有隐情,你等私自围杀,乃是重罪,这是受了谁的命令?还不速速放下刀剑,以免来日问责! 掷地有声,泰然从容,不怒而自威。 部分官兵面有惧色,显然是认出了他,但为首的副尉却是横眉冷目望过来,喝道:我可并未听闻有什么京都官员前来查案,你胆敢冒充朝廷要员,给我抓起来! 于是周围一多半的官兵将樱枪直指褚匪。 赵凉越见状,侧了下头,对一旁柚白道:不用忍了,留条命待会儿审问就行。 副尉见周围官兵犹豫着不动,怒道:愣着干什么?给我上啊,违令者斩! 于是官兵攻了上来,褚匪退到赵凉越身边,拔刀出鞘,柚白一个跃身上前,带人迎战,同时山谷之上射来利箭掩护。 只见副尉解下腰间铁锤,手拿锥上铁链,举臂一挥把足有五十余斤的铁锤砸出去,将围过来的数名近侍扫倒在地,当即暴毙。 不远处的柚白见状,往这边疾行而来。 哪里来的小屁孩?一副乳臭未干的样子。副尉不屑一顾,再次将沾血的铁锤举起。 只是还未待他出手,柚白已经到了近前,拳头劈面砸过来,副尉习武多年,虽是反应迅速,但还是半张脸被打中,瞬间鼻青脸肿,于是便不敢再轻敌。 恋耽美 全文免费阅读(36) 不过,有些事不是认真起来便有用的,交手不到三招,柚白就将副尉踩到脚下,顺便折断了一只臂膀和一条腿,副尉疼得额头冒出豆大的冷汗来。 此时,卓春卓川已经带人下来,周围的宁州官兵被迅速控制住。 褚匪走到狼狈的副尉面前,面色平淡,还未开始问话,腰间的刀已经出了鞘,竟是直接将副尉被柚白折断的那只臂膀砍了。 副尉发出惨叫来,痛苦不堪,直到嘶吼到沙哑,褚匪才俯身问:你是何人手下? 回回褚大人,是宋櫆将军。 胆敢对朝廷大员动手,也真是狗胆包天了。 明明褚匪语气平平,但副尉已经见过他的狠厉,闻言刹那间背脊生寒,忙哭着求饶道:大人饶命,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大人饶命! 褚匪半眯了桃花眼,道:不过今天本官不想杀人,而且我这就放你走。 褚匪说着示意左右将副尉放开,然后淡淡笑了下,语气不容拒绝:立即回去告诉宋櫆,亲自到这接我,朝廷命官的安危可是马虎不得半点的。 下官一定带到!副尉说着忙磕头,被属下带着落荒而逃。 百姓此番知晓了褚匪等人是来救他们的,皆是下跪叩头,直呼他为活菩萨。 褚匪还是第一次被叫活菩萨,愣了下,随后露出个淡淡的笑来,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一旁的卓川更是看得目瞪口呆,只觉难以置信,一脸他不是恶名昭彰的奸臣吗,然后就被自家长姐趁机教训:以后做事前,学会多动脑子,令主下的命令,你只管遵守即可。 柚白看着副尉离开的方向,不解地问赵凉越:公子,褚大人为什么把他们放走啊?他们哪里会派人来接我们,肯定是派更多的人来杀我们。 赵凉越看了眼被百姓围住的褚匪,道:因为韩舟的人已经来过了,宁州自己的人也碰面了,再要刺杀我们,必定会动用其他更强的势力,而那个势力或许就是宁州乱麻中的关键。 柚白似懂非懂地点了下头,然后和卓家一起处理这些百姓的善后事宜。 傍晚时候,一行人终于到了一处小镇,小镇很荒凉,找了好几处才找到能落脚歇下的。 刚坐下,褚匪立即寻了大夫给赵凉越把脉,听到那句只是过于劳累才松口气,随后众人用饭,褚匪与赵凉越坐一张桌,其他人自动去了别桌。 赵凉越见桌上稍微好点的菜都到了自己面前的盘子里,不禁看向褚匪,道:褚大人,你这种程度的关心,真的是比亲兄弟还亲了。 褚匪笑:你不是我师弟吗,师兄关心师弟应该的。 赵凉越闻言,觉得有些腻歪,不想再多说这个话题。 褚匪笑了笑,十分懂的适可而止的道理,开始说正事:方才询问那些百姓,都是西面逃过来的,多是唐县附近,灾情也果真比想象得要严重。褚匪说着皱起眉头,这已经离去年洪灾近半年了,看来赈灾后续还没有得到解决,这说明唐县开采铁矿比任何事都急迫,可以不惜一切代价,甚至饿殍遍野、流民数万也无畏。 赵凉越:大量偷采铁矿,无非就是私铸兵器,以养私兵,之前刑大人也通过花家查到了一点线索,证实了私铸兵器一事,只是到底于何处铸造,运往何处,又要做什么,都还是谜团。 按理说,镇南军、骠骑营、兵部都在韩闻蕴手里,无论是朝堂,还是西南方,他都握住实实在在的兵权。 除非 两人抬头相视一眼,皆是面露忧色。 除非他所图并非仅仅一个丞相。 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宁州府衙。 正是当值时分,知州吴易却着一身锦袍常服,靠坐在庭前檐下戏鱼,旁边还有自家孩童追逐打闹,无不闲适自得。 倏地,外面传来急促脚步声,吴易抬头一看,是火急火燎跑回来的同知贾汉远。 吴易不耐烦道:何故如此慌张?若是又有暴民闹事,杀一儆百,不行就全杀,还要我教你不成? 贾汉远忙道:大人,是褚匪那边连连失手了! 吴易蹙眉,诧异道:韩帅的人,还有宋櫆的人都没拦住吗? 没有,都叫他们给解决了。 不应该啊。吴易思索道,褚匪离京,不过带了几十近侍,跟着的那个赵凉越也不过是个文弱书生,若非金銮卫跟着,说不过去啊,但褚匪一人执意来宁州就罢了,金銮卫再跟过来,难不成京都的势力他们一点也不要了? 不是,是卓家的人护送的。 吴易更诧异了,嘶了一声道:卓家?卓家不是一向不涉朝政吗,他们怎么来宁州了? 不仅来了,还是卓家兄妹亲自来的,而且据宋将军手下一名副尉说,随行的还有一个武功奇高的少年,一人可敌百人。 这便有些难办了。吴易站起身来,踱步思索片刻,倏地想到什么,冷笑一声,道,竟然如此,那我们就送褚尚书一份大礼吧。 知州的意思是? 沧清山的那群逆臣,放任他们苟活了这么久,是时候用上一用了。 属下明白了,这就给沧清山那边放信! 贾汉远说完转身要去安排,被吴易叫住了强调: 务必要让他们知道,是当年背弃他们、如今独享富贵的刑部尚书褚匪来了宁州。 近来天气愈发炎热,中午的日头又正高,正是人困马乏之时,褚匪虽是寻了斗笠给赵凉越遮着,但到底需要骑马赶路,赵凉越的身体吃不消,脸色是愈发的差,但他一如既往地死倔,不肯为了自己的休息少行一步的路,坚持按原计划行事,连卓春卓川这等习武之人也不禁感到钦佩。 这日,一行人终于离宁州城仅有一步之遥。 穿过前面那片树林,便是宁州城关卡所在了。卓春说着让趟子手先行探路,褚匪下令原地休息,众人皆寻了树下阴凉坐下喝水。 褚匪将虚弱的赵凉越抱下马,扶着靠树坐下,将腰间水囊解下给他。 赵凉越接过水囊,连灌好几口,又猛换好几口气,才觉自己又活过来。 褚匪掏出帕子递给赵凉越擦汗,看着他皱眉不舒服的样子,长叹一口气,道:我可是听柚白说了,离京前你就整日忧思过度,没睡过好觉,现今又没日没夜的赶路,你这样完全不顾惜自己,如何吃得消? 赵凉越却是抬眼看向他,笑着反问:那我还想问,褚大人最初的时候,还有这漫长的十三年,是怎么熬过来的呢? 不必转移我的注意力。褚匪从干粮里拿出一块稍软的饼,掰成小块一份份喂给赵凉越吃,续道,我不过是个心狠手辣的人,和你这种悲天悯人、尽爱操心的性子不一样。 褚大人这就是口是心非了。 赵凉越说完还要再多嘴,然后感觉褚匪喂他的速度明显加快,而他又自己累的很,赖得再费力和他抢,便只顾得上吃饼,两人一时间达成共识,谁也不啰嗦谁了。 休整稍许,趟子手回来了。 报大小姐,前方道路无阻。 卓春皱起眉头来,道:都探清楚了吗? 确是没有异常。 于是一行人起身出发,但人员布置较之前明显不同,多了十分的警惕,柚白干脆放弃了骑马,直接跃上树干潜行,是随时迎敌的状态。 果然,进树林不过三百步,便有隐隐杀气。 卓春抬手示意,整个队伍停下,手中刀剑皆已出鞘。 与之前遇到的刺客和宁州军不同,这次的来者显然是更为神秘和强劲的对手,他们如同跨越时令的肃杀秋风,无形无踪亦无影,蛰伏在暗处,你无法抓住一丝半毫,但知危险正在逼近。 卓春执剑抱拳,江湖问路:敢问何处绿林好汉,竟在此间做拦? 哼!卓家人自恃清高,如今也沦为奸逆走狗了吗? 说话者掷地有声,愤世嫉俗,随之而来的是暗中突发的利箭。 小心! 众人迅速反应,以携带的藤甲盾作掩,但因箭|镞携带力道太大,有不少人被掀翻在地。 卓川皱眉道:姐,对方用的是弩。 只能先抵挡这阵了,注意保护好两位大人。卓春一刀砍下数支,环顾周围,道,柚白肯定顺着方向摸过去了,等他找到对方位置,便可反击。 话刚落,只见一支弩|箭如猎鹰突现,直翀云霄,将柚白生生从树干上逼退下来。柚白落地,顺势打个滚躲过箭雨,不悦地噘了下嘴,再次朝对方摸过去。 于是暗中那人便同柚白较上了劲,每一发都逮住他不放,快而狠,有些弩|箭的射法甚至可以说是刁钻,但柚白的速度更快,势若脱兔,星驰电掣,最后成功停在不远处的山岩旁,回头朝这边吹了声口哨。 卓春便令卓川留下来,自己带人往那边去,柚白直接一个翻身再次上了树干,看到了掩在山岩后的对手,皆为蒙面,兽皮裋褐,俨然山匪模样。柚白先是用顺手捡的几枚石子打向就近的弩|箭手,逼得其□□脱手,然后抬眼去寻方才暗中逮住他不放的人。 渐渐的,柚白和卓春等人追对方而去,褚匪赵凉越开始察觉出不对劲,还未待叫人回来,身后泛起森森寒意。 长刀拖地的声音自后方传来,众人回头望去,褚匪竟是一怔。 来者是个约莫五十出头的男人,戴着一张狰狞的狴犴铜面具,身高八尺,魁梧英勇,虽是一身土匪打扮,却有着铮然气度,雅正风姿。 褚匪,还记得老夫对你说过的话吗?来者睥睨着褚匪,目光犹如寒刃,只要老夫尚有一口气在,定会取你项上人头! 说话间,那柄长刀已经以迅雷之势斩向褚匪,卓川出手也快,接下了这一刀,但持刀柄的手震得生疼,虎口直接裂开见了血。 来者讥讽道:怎么,不敢亲自接老夫的刀? 褚匪示意卓川退下,卓川不肯,褚匪直接趁他不备,一掌劈在其手臂上,抢过他手中的刀,转身迎战来者。 尘土飞扬间,来者一柄快刀削铁如泥,凡是到处,林木尽为其所断,褚匪连连接招,连连败退,只是勉强接下凌厉的招式,但他始终不肯叫旁人插手。 其他人于是只能干看着,气氛倏地紧张起来。 赵凉越虽对武学没什么造诣,但看两人激烈交手中,褚匪神色犹豫不决,面露难色,便知道他只守不攻来者应该是往日旧人。 又打了几十招,赵凉越看褚匪握刀的那只手已然受伤,血直接染红了手腕处的袍袖。 今日,老夫定替王兄清理门户!来者大喝一声,纵全力于一刀,以势不可挡之威斩向褚匪。 褚匪此番持刀的臂膀已经疼得颤抖,小臂处没了知觉,见状只能是将刀朝下一挥,然后踢腿借力挑起一横,准备硬接这一刀。 然而这一刀并没有如期砍下来,有人从侧面用剑刺过来,来者只能收刀格挡。 但刺过来的人显然是没丝毫武功,来者轻扫落叶般随意挥刀一拨,那柄剑就铮锵一声掉在地上。 褚匪和来者同时侧头,看到了方才突然冲过来刺剑的赵凉越,手正不住地发抖。 赵凉越瞪向褚匪,还没等他开口,怒道:你那只臂膀和你的命是不要了吗? 哪里来的清秀娃娃?这般不讲规矩!来者及时收了刀,并没有对赵凉越出手,转而将长刀指向褚匪道,让你的人走远一些,老夫不想殃及无辜。 褚匪却是直接扔下刀,急急跑到赵凉越身边,抓起他的手看是否有恙。 待确定赵凉越无恙,看到他那双素来坚决的眼里没有半丝悔意,心里顿时窝了火气,斥责道:你不会武功,你冲过来做什么,找死吗? 来者提刀看着眼前这一幕,顿时有丝无措感,正好又见卓春带人赶回来,便只得冷哼一声,退后几步,再次隐入身后茂林消失不见。 对方实在狡诈,我虽很快发现蹊跷,但他们实在缠得太紧,就拖到了现在。卓春将横刀收回鞘中,几步跑将过来,本打算还要说其他的,但随即识趣地闭上了嘴。 两位大人吵架了。 不是,我冲出来不是怕你被砍死吗?而且你怎么这么意气用事,来的明显是你打不过,也舍不得打的人,你就非要凑上去结果自己是吧?你有没有想过,你死了,那接下来宁州的案子怎么办? 溪鳞,我觉得你弄错了重点,我的意思是你没有武功,你就不该冒险来刺那一剑,万一刚才他没有收回那刀,或者刀砍偏了,你现在就已经没命了! 那就看着你犯傻吗?宁州还要多少事等着我们,这次离京注定凶险,牺牲在所难免,你身为刑部尚书,无论从哪方面看都比我重要,我保你是应该的。 那你要是真的死了怎么办? 死了便死了,死在为民请命的路上,不亏。 赵凉越本就虚弱,刚才一折腾,现在又起争执,只觉自己头开始昏昏沉沉的,视野也跟着模糊起来,竟是有些站不住了。 褚匪还想要说什么反驳赵凉越,但看他脸色变得苍白,眉头紧锁,双眼半耷,便不再争辩,一把抱过他上马同骑,吩咐左右道:即刻出发进城! 话刚完,褚匪便快马加鞭往宁州城方向疾驰,其他人赶紧跟上。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赵凉越并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失去意识的。 只是恍惚间,旧梦相缠,化作一团飞絮,飘在触手可及的咫尺,赵凉越抬手想要触碰,又飞去甚远。 这团飞絮便一直这么飘着,赵凉越下意识地追赶,无数次抬手去抓,都扑了个空。 我道谁呢,原来是你啊。 赵氏主家后宅,少年被几个拿着棍棒、满脸凶恶的家仆追赶,情急之下便跑进眼前一处冷清小院,刚踏进两只脚,院里便传来沉郁沧桑又无比熟悉的声音。 少年惊讶地回头,果真看到那个鬓发花白的老者正坐在檐下,素简蓝衫,膝上搁着一卷书,正含笑看着自己,仿佛是从记忆深处里走出来的。 外面的家仆还在大声叫喊着少年的名字,扬言要剁了他的手脚,少年不禁吓得身形一颤。 过来吧,进屋里躲着。 老者微微颔首,招呼了一句,少年忙起了身,连滚带爬地进了屋里。 不一会儿,那几名家仆进了小院,先是朝老者做礼,然后询问是否看到少年,被老者轻飘飘打发走了。 待家仆走远,少年自里屋而出,到老者面前俯身跪下,感激不已,当即行了个大礼,道:谢老先生再次相救! 老者躬身,伸手想要扶起少年,奈何身上没什么力气,少年明敏,得了虚扶站起来,随即肚子突然咕地叫了声,少年羞赧地低下头去。 老者莞尔,将旁边搁着的梅花糕递给少年,问:这是犯了何事? 是我盗窃了东西。少年狼吞虎咽地吃下几块梅花糕,才续道,我院里那个叫柚白的孩子没有冬衣,眼看愈发天冷,我就老先生,我有负您当时离开时对我的教诲。 恋耽美 全文免费阅读(37) 老者却是轻叹一气,道:冷死饿死的世道,谈那些口头的廉耻有何用? 少年略略得到了宽慰,抬手将剩下的梅花糕放进袖兜里。 老者见状,问:你院里那个叫柚白的孩子现在去哪了? 我让他躲起来了,我负责引开那几个家仆,所以才被追到这里,本来还以为自己今天死定了。少年抬头,那双素来与年纪不符,总蒙着死寂的眸子彼时有了光亮,对老者露出劫后余生的笑来,没想到又被老先生救了,您就跟神仙一样。 少年话刚毕,倏地北风乍起,院中桐树最后几片叶子掉了个光,老者的衣摆也被掀开半边,然后少年看到了老者脚踝上的森森脚镣,惊呼了一声。 你是个好孩子,可是老夫并非神仙。老者嘴角扯了个苦涩的笑,抬头看着那颗毫无生气的桐树,突然想到了什么,将少年一把拉到自己身畔,问道,要不,就你来做老夫的学生吧? 少年怔怔看着老者,目光里惊愕和茫然交错,叫他竟是不知所措。 做我学生,老夫便有办法让你和那孩子都活下去。 少年闻此,睁大了双眼,当即下跪磕头:学生拜见老师! 其实在彼时少年的心里,他不知道老者为何突然收他为学生,也不知道老者会教给他什么,更不知道自己将来会走上怎样的一条路,但是老者话里的活下去三个字,实在是过于诱人。 娘亲去世的时候,紧紧攥住他的衣袖,说的也是这三个字。 活下去。 赵凉越倏地睁开了双眼。 光线朦胧,影影绰绰,待过了好一会儿,赵凉越的视野才清明起来。他此刻躺在一间雅致的厢房内,看样子该是酒楼客房,又观近处的一豆灯火快要燃尽,四周寂静无声,该是深夜。 赵凉越动了动酸麻的脖颈,往旁边望去,看到了坐在桌旁的褚匪,手撑头闭着眼,估摸着是睡着了。 赵凉越此时口干舌燥,待力气聚起些许,自己缓缓起身下床,想要倒杯水喝。 溪鳞,你醒了。褚匪几乎是瞬间睁了眼,忙过来让赵凉越坐卧回去,转身倒了茶水递给赵凉越。 赵凉越也不客气,连喝了好几杯。 饿吗?厨房里粥一直温着呢。褚匪说着就要唤人进来,被赵凉越抬手阻止了。 是已经进宁州城了吗?赵凉越想了想,又问,已经来了几日,可有见过知州和其他官员,可有发现端倪? 褚匪知道,不告诉赵凉越的话,他肯定不肯好好休息,便理了理头绪道:进宁州城已经三日,吴易就是个笑面虎,基本套不出什么来,暗中抓了府衙小吏,大概在知晓宁州诸事上,吴易等人其实要过问一名叫裴茺的师爷。 那这名师爷是哪边的人? 既不像吴易的人,也不像王韩的人,这个也是我奇怪的地方。褚匪皱眉道,他只是宁州府衙众多师爷中的一个,出身品阶都很低,平日里也并无异处,看着十分普通,但是两方对他都实在过于看中,甚至是唯命是从。 赵凉越也皱起了眉头,问:还有其他事发生吗? 唐县之行,得缓缓了。褚匪半眯了桃花眼,露出几分凛然来,道,我们需要立即先斩后奏,想办法撤了吴易的官职,才能争取时间。 赵凉越闻言轻叹一气,了然道:看来宁州城的府衙已经烂透,不换换血,已经办不了事了。 我的打算是我们这边先处理,估计处理完,徐广钏也就到了。 赵凉越回忆了下当日常泰殿上,徐广钏持万民书,慷慨陈词,掷地有声,引得百官激亢的场景,道:他本就是宁州官吏,又为民请命立了功,虽之前仅居唐县师爷,但到时候暂时接下这担子也不是不可以。 反正到时候御史骂的也是我。褚匪笑道,也不差这么一次弹劾了。 说到这里,赵凉越才想起进宁州城前树林的事,低头看向褚匪的右手,果然还包扎着。 褚匪注意到赵凉越的目光,知道他想起了当日的事,便率先道:扬言要取我项上人头的人,是前兵部尚书薛冉,当年我卖主求荣,亲自缉拿的一位大员就是他。 赵凉越眉头一皱,又是当日那幅神情,正要说什么,结果刚开口说了个你字,褚匪立即打断道:你昏昏沉沉睡了三日,现在肯定早饿了。说着,褚匪直接起身出去了,过了会儿,柚白端着热腾腾的粥跑将进来。 公子,你可算是醒了!柚白将桌子直接霸道地拖到床边,然后摆好粥让赵凉越吃。 赵凉越很快吃完了一碗,柚白还要去盛,被赵凉越叫住了。 喝一碗就够了。赵凉越擦擦嘴,觉得自己睡上三天,骨头都要睡酥了,便道,去把我衣裳拿来,我想起身出去活动下。 哎呀,大半夜的可别再出好歹来!柚白忙把要起身赵凉越按回去,公子,你可千万要醒着,还要好好的、全胳膊全腿的! 赵凉越看柚白这幅夸张的模样,甚为无语,不禁给了他一记眼刀,道:我何时这般矫情了?生个病再正常不过。 柚白啧了声,过来蹲身到赵凉越面前,道:公子啊,你不知道当时褚大人有多凶,太可怕了! 赵凉越疑惑:发生了什么要事? 公子,你知道为什么我们住在酒楼吗?柚白心有余悸道,当时你突然就晕了过去,直接不省人事,褚大人带你策马赶到宁州城外被拦,他掏出金腰牌以示身份,谁知那几个官兵跟没长眼一样,非说要进去通传后才能进城,还怀疑金腰牌示假的。然后褚大人手里的刀快得啊,那几人官兵当场没了命,头和脖子直接分开,然后褚大人用刀挑起为首官兵的脑袋挂在马头,血淋淋的眼都没闭,再加上褚大人怒极骇人,一脸阴鸷,于是才一路无人敢拦。 之后我们到了城内,吴易姗姗来迟,见你病势紧急,说去找大夫给你瞧,我们因为初来乍到,便答应了,谁知左右等不来人,褚大人直接当场剁了吴易一根指头,并告诉他,一刻钟后大夫还不到的话,吴易的双手怕是就要没了,吴易这才乖乖听话,赶紧叫来大夫。第一日本来是按例宿在府衙,但是褚大人很快发现异常,这才连夜带众人离了府衙,到这处酒楼住下,而且褚大人还专门找了两个大夫守在这里。 赵凉越听得心惊,又回忆了下当日褚匪对自己发火,终是长叹一气,道:罢了,我何必与他再争执?本就是因因果果难辨,无论是他对老师的愧疚,还是对于我这个师弟的照顾,都是于我有恩,要是他真的能为了目的不择手段,能放弃周围所有人,也未尝不是在失去本心。 公子,你终于想通了。柚白起身给赵凉越揉肩,道,其实我私以为啊,公子你当时刺那一剑真的太危险了,我可听卓少侠说了,连他都没想到你会出手,他当时看的心都要从嗓子眼跳出来了。 赵凉越手指搓捻着被子,思忖半晌,觉得自己要说什么,但是好像说出来了又会词不达意,便作罢了。 赵凉越觉得,自己该关心一番褚匪伤势的。 于是隔日,赵凉越起得最早,天蒙蒙亮便立在了褚匪门外。 褚匪本是听见了外面窸窣动静,但察觉无甚杀意,便以为是近侍,又因近日没日没夜地忙,实在累得很,眼一阖,就接着睡了。 直到迷迷糊糊中,褚匪听到外面近侍唤了声赵大人,顿时清醒,披了件外袍就起身出去开门,一看赵凉越正站在门外摆弄一盆要枯不枯的兰草,便问:何时来的? 刚来。赵凉越抬手碰了碰鼻头,转身看向褚匪,嘴唇翕动了一番,本来准备了一堆要说的,最后变成了一句,那日多谢你了,你的伤势如何? 褚匪闻言,便知那日争执的事已然翻了篇,不禁莞尔,桃花眼一挑,又恢复了往日那幅模样,两步凑到赵凉越面前,俯身道:无妨无妨,溪鳞不用忧心,不过溪鳞可终于开始心疼师兄我了,师兄这心里简直是比京中那些人嫁女儿还高兴啊。 这是什么奇怪而不相干的比喻? 但赵凉越闻言,难得没有表示嫌弃,褚匪趁机道:要不,叫我一声师兄吧?好歹是作为师兄,一路为师弟过五关斩六将,溪鳞要是叫一声 师兄。 未等褚匪死皮赖脸说一堆,赵凉越已经抬头,笑着叫了他。 褚匪倏地愣住,竟忘了平日里那些油嘴滑舌的话。 旭日方升,晨光熹微,两人于清风徐徐中对望,赵凉越眼中清澈的眸光流转,面上笑容静好而久违,他望着褚匪,就像是望着柚白,就像是望着老师。 褚匪想,这伤受得值了。 褚匪还想,要是无缘锦瑟,自己若能成他心中重要之人,也不失为这颠沛半生的慰藉。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接下来的一整日,门前近侍发现,自家这位素来动则要抽人筋、静则要挖坑等人跳的罗刹,难得心情甚好,还赏了他们几样东西。 然后一个近侍猜到与赵大人有关,便开始自作聪明,在褚匪翻看公文的空闲罅隙,趁机上前道:属下方才瞧见赵大人气色好了很多,都是大人照顾得好啊。 褚匪抽空瞥了他一眼,嘴角竟是呡了个浅笑,给人一种其实褚尚书与人为善春风和煦的假象。 这近侍于是又道:其实赵大人对您也是十分看重呢! 这个不用你说,我长的有眼睛。 大人早上睡着呢,还真不一定不知道。近侍还稍顿了下,看褚匪抬起头来,才道,大人您有所不知,今个儿大清早赵大人就在门口等着,怕打扰您休息,都没叫您呢! 褚匪微微蹙眉,问:溪鳞何时过来的? 约莫天刚亮。 也就是说,大概也就站了大半个时辰?褚匪半眯了眼看向近侍。 近侍尚不知道祸到临头,还笑吟吟道:大人,不能说也就大半个时辰,赵大人身体尚还抱恙呢。 随即,褚匪脸色骤然一变,恢复了刑部里面若冰霜的罗刹模样,近侍顿时不敢直视,心道不好,赶紧跪了下来。 你也知道赵大人尚还抱恙呢,那你们还让他在外面站这么久,我之前怎么说的,为何不进来报我?褚匪起身,直接一脚将近侍掀翻,斥道,也不知京墨从哪里找的你们这些没脑子的废物。 属下该死! 是该死,但是死有何用?褚匪转过身去,眼不见为净,扶额道,等京墨回来,让他自己处置你吧,出去。 近侍赶紧麻溜地滚了。 褚匪理了理桌案上的公文,挑捡一些拿起,往赵凉越房里去。 赵凉越彼时也正在整理自己小册子上的东西,于纸上写画,听到脚步声便知是褚匪过来,便问:是找到一些线索了吗? 嗯,折腾了三日,从各方嘴里撬出些东西。褚匪径自到赵凉越对面坐下,道,刑部目前手里握着的罪证,要砍了一个吴易很容易,但要动他周围的几个人很难。 赵凉越点头,道:确是,如果此时斩了吴易,死无对证,反而让其他人得了机会开脱。 还记得那个叫裴茺的师爷吗?我派京墨去查过,此□□室子女均在城内,但他几乎没回过家,一直住在府衙。 看来他的身份多半是假借他人的。赵凉越略略思忖,疑惑道,这样一个身份不明的人,却能让京都和宁州两方王韩的势力对他客气,莫非王韩背后还有势力? 但我在京都并没查到这样的一股势力,云鹤子在江湖也未曾发现,如果真的存在,便犹如鬼魅潜于无形,是隐在暗中的波涛汹涌,势必会陷大许于危境。 赵凉越问:你想在处理吴易的时候,将裴茺的身份揪出来? 是,我已经着京墨连夜去提下狱的录事参军蒋徵,今晚连夜复审。褚匪道,此人虽是吴易姻亲,却在徐广钏离开宁州时帮过忙,故而被吴易捏造一桩冤案,扔进了大牢,知道的应该不少。 如此,我们需要的便是时间了,我听卓川说,宋櫆在唐县,吴易这边被我们压着,势必会叫回宋櫆,快马赶来约莫五日,我们只有两天功夫了。赵凉越思忖稍许,抬头问道,宁州的右面是河州,前任河州知州去年致仕,现任是谁? 前河州同知金睿,此人是儒将出身,是有些本事的,五年前河州买卖官爵成风,就是他雷霆手段解决的。 赵凉越将小册子上的地图摆给褚匪看,用手指在上面滑动,道:这是我自临近宁州开始,就画下的地形图,绍山虽如一道天然屏障,隔开通往京都与西北诸州郡的路,但是与河州之间有一处碍口,若是到时候宋櫆发难,河州愿意相助,则会增加不少胜算。 溪鳞倒是和我想到一块去了。褚匪微微笑了下,道,不过审蒋徵这样一桩漏洞百出的案子,半日就够了,我想借用河州守军的目的,是在查明唐县铁矿与京都联系后,防止镇南军来个毁尸灭迹。 的确,我们来宁州的路上,尚且有死士穷追不舍,要是真带些什么回去,估计镇南军也无所顾忌,直接出手了。赵凉越倏地愣了下,随即抬头道,看样子,师兄是已经借到了,但河州不得兵部之令调用守军,兹事重大,金睿能答应得这么爽快? 因为五年前,金睿随前河州知州进京,我用假身份给河州买卖官爵一案点拨了一下,等到事情解决完,他才知道是我这个奸逆献的策,但为时已晚,人情已经欠下了。加上之后这几年,我时不时抽个空帮他挡挡弹劾,提提官职,人情就更大了。 赵凉越不禁笑了下,心道,这确实很符合褚匪的一派作风。 对了,还有些从驿丞拿来的文书,算是证据,但并非铁证,都是些能装模糊撇掉的,这也是吴易不设法阻拦的原因。不过,其中有两人的公文颇让人费解。褚匪说着递给赵凉越,道,溪鳞你看,这些分别属于唐县的仓吏蒲陌和功曹夏希,此两人递交公文最是勤快,从不间断,上面所报却并非要急公事,而是两人互相揭发对方贪墨,且所言一看便知为假,明显的栽赃嫁祸。 赵凉越点点头,快速将文书扫了一遍,道:看起来,就好像是这两人没有分寸,非要在文书上打口水战。 但我看了半日,总觉得这里面有文章,他们似乎是在传递什么消息。褚匪取了杯子倒茶,但并不喝,而是用手指蘸取,在桌面画了一个宁州大概的轮廓,再在西南方向圈了一下,道,他们两人文书里,提到最多的就是对方借唐县赈灾敛财,但却每次都是寥寥几句,被大篇幅其他的东西盖过去。 等等,最近两封信里,两人各有一首藏头小诗,都在强调一个地方,沧清山。赵凉越抬头问,之前徐广钏有跟你提过这个地方吗? 恋耽美 全文免费阅读(38) 没有,我也是第一次听说这个地方,不过卓家是江湖人,应该知道些什么。褚匪唤来近侍,吩咐道,去将卓家兄妹请来。 卓春和卓川很快上来了。 赵凉越问:卓姑娘和卓少侠,可知道宁州的沧清山? 卓春回道:卓家常在东面跑镖,宁州来得不多,我之前更是没来过,但记忆里卓川好像来过一次,还提及过沧清山。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卓川绞尽脑汁地回想了一番,突然道,想起来了!我少时跟爹来过一次,确实路过了,那地明显的穷山恶水养刁民,最爱出土匪了等一下,难不成那天袭击我们的就是沧清山的土匪? 多半是了。赵凉越又问:你还记得哪一年来的吗? 卓川摸摸后脑勺,为难道:只记得是老早来过,具体哪一年没记住。 卓春道:是建宁五十三年。 姐,你记这么清楚的! 因为那一年你刚七岁,就嚷嚷着要跑镖,但你是家里独苗,爹娘就没同意,但最后还是拗不过你,爹只得亲自带你在身边。 也就是十六年前。褚匪思忖稍许,道,那个时候的沧清山,估计真是名副其实的土匪窝。 卓家兄妹闻言目露疑惑,赵凉越却是知道褚匪话里的意思,便同卓家兄妹转了话题,将唐县文书的事大概讲了讲,看能不能据此想起些什么。 根据赵大人的话,我确实想起来点,沧清山离唐县还算近,是在唐县西南。卓川又道,不过唐县的两名官吏费劲心思,将沧清山的名字这样拐弯抹角地送到驿丞手里,能看这些文书的又是吴易本人,要是吴易察觉了,这不直接灭顶之灾? 卓春摇摇头,道:吴易此人几乎不理政务,每天闲散度日,所以文书恰好多半到不了他眼里,更不要说这两人之前的文书素来无聊,烦得人头疼,估计没几个愿意翻的。就是不知道,这消息到底想传给谁了。 赵凉越道:居师兄所言,我推断此消息就是传给我们的。 卓家兄妹同时疑惑:师兄? 褚匪莞尔一笑,道:是我。 卓家兄妹愣了下,但卓春看赵凉越叫得十分顺口,褚匪自己也接受得心安理得,便并不多问,倒是卓川又起了好奇心,但随即被卓春一个眼刀给砍没了。 溪鳞说的是。褚匪拿起之前几封文书交给卓春看,道,这两人在我们来宁州前,就是口水账一般的文书了,显然是早就在做准备,而开始暗携消息,刚好和我们来宁州的时间吻合。所以,我怀疑有什么关键证据在沧清山。 卓春会意,问道:褚大人可是要我提前去沧清山一趟? 正是,眼下我们需要暂且留在宁州城。褚匪吩咐,你到了沧清山,想办法联系那里的人,看看能不能探出些什么来。 卓春领命,交代了卓川几句话,就立即动身出发了。 赵凉越拿着公文接着比对,疑惑道:这两人每次揭发对方,所标注同一事项中贪墨的金银数量都是不同的,看起来像是为了诬陷随意捏造的,但既然特意写了藏头诗引我们去沧清山,那这些数估计也大有文章,而且赵凉越说着看了眼卓川,卓川识趣地退了出去,赵凉越才叙道,我看师兄的反应,应该是料定薛冉就在沧清山中无疑了,所以文书的事多半也与他有关。我在想,他引我们过去,是要砍下你的项上人头,还是将一份能救宁州于水火的证据交给我们。 我赌后者。 褚匪侧身看向广袤的碧空,没有一点云影,恍若一池净水,澄澈得让人觉得不真实,但看它的人眼中,却是格外的坚定和笃信。 赵凉越突然又回想起,当时薛冉在他刺过去的时候,并没有将锋刃对向自己,而是选择格挡收刀当时情急没有多想,如今看来,当面对自己仇敌近在眼前,还能想到不殃及无辜,是乃真仁义君子。 赵凉越倏地笑了一声,道:那我也赌后者。 褚匪回头,略略惊愕地看了眼赵凉越,随即桃花眼噙上笑意,又开始犯病道:溪鳞啊,你莫非是看师兄下了赌注,就抱着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一般的心态? 赵凉越敛了笑意,正色道:褚大人多虑了。 好好好,我不逗你了。褚匪脸上半分认错的模样都没有,偏偏还要佯装可怜,不要把师兄两字收回去啊,这可是我上刀山下火海换来的称呼,实在是不容易的很。 怎么听着像是自己忘恩负义。 赵凉越正要怼上褚匪一句,京墨回来了,道相关人等已经候在府衙公堂。 褚匪微微蹙眉,问:不是让你亲自守着,派人回来通知我吗? 大人,有柚白在呢,哪里用得到我?京墨忙道,赵大人一早就派他过去了,而且那个裴茺中途想跑,使了一招调虎离山,我都被骗了,幸好被守在屋檐上的柚白看到,三两下就又给绑回来了。 褚匪瞥他一眼,斥道:还好意思说,你和你手下最近怎么了,一个塞一个没用?等回京了,把你们两年的例银全给我吐出来! 京墨啊了一声,当即低下头,挂了张苦瓜脸,道:可是那个裴茺真的很狡诈啊,而且我手下的人怎么也犯错了?我天天在这呢,我怎么没看大人,赵大人,你们等等我! 而褚匪早就带着赵凉越下楼,骑马往府衙去。 天际日渐西沉,残阳如血,正是倦鸟归林之时,却有人在见证最后的日落,或为赎罪,或为正途,或为宿命。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宁州衙署。 夜色渐浓,褚匪手下近侍和卓家人马将府衙围了个水泄不通,吴易被迫携一众官员等在门口,双手揣在袖中,面色郁郁,旁的同知贾汉远看长道上人还没来,心里十分忧虑,凑了过来小声道:大人,这褚匪实在是过于心狠手辣,今日他这般连夜查案,又将裴师爷抓了起来,是否已经发现端倪? 吴易一听褚匪这两字,便觉得自己手指的断口又在隐隐作痛,皱眉道:你当他年纪尚轻,是凭一张脸坐上刑部尚书的吗?手段和魄力哪样都少不了。 那我们该怎么办? 和我之前说的一样,拖到宋櫆带人回来,褚匪再神通广大,就他们那点人马,总归敌不过宋櫆的兵马吧? 长一张马脸那个,嘀咕什么呢!坐在门口石狻猊上的柚白见状,直接将手中吃剩的梨核砸向贾汉远脑门,水渍当即糊了他右眼,眼珠子也像被拳头揍过,瞬间火辣辣的。 贾汉远本能地抬手捂住右眼,然后轻轻揉着,窝了一肚子火气,但并不敢吱声。 因在场官吏都是见过柚白武功高低的,上个敢反抗的裴师爷已经被五花大绑扔堂里了,大腿已经骨裂,尚在哎呦叫个不停。此番贾汉远哪里敢说一句话?当然只得忍气吞声认了,想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宋将军回来控制住褚匪等人,定要叫这兔崽子好看! 少顷,褚匪和赵凉越到了。 吴易换上一脸笑容,和贾汉远一同上前要扶他们下马,被褚匪抬手拒绝,还顺势扯了下缰绳,引得座下马儿扬起前蹄,惊得吴易往后跳了下,一把年纪差点摔个当场归西。 不好意思,这马认生。 褚匪翻身下马,转身过来扶赵凉越也下了马,然后两人径直并肩进了府衙,往公堂上坐下。 进来吧。褚匪语气慢悠悠的。 吴易携官吏进堂,拜过礼后站定候着,但过了好一会儿,公案后并无动静。 吴易疑惑地抬头窥探,见褚匪只顾着将茶吹凉,然后递给旁边那名唤赵凉越的户部度支郎中,还被拒绝了,然后他又坚持着再递过去。 吴易一时摸不着头脑,便拱手问:褚尚书? 褚匪没理会他,倒是赵凉越看了过来,但也只是看了眼,然后低头无奈地接过茶。 褚匪这才回过头来,像是刚发现堂下众人,道:噢,是该审案了。说着抬了下手,让京墨把从刑部带过来的供词摆上。 褚匪于是看眼供词,抬起那双桃花眼看一眼堂下官吏,又看眼供词,再抬头扫视一下。 此时整个府衙寂静无声,加之天彻底黑下来,偶有穿堂风吹来,火盆里的火焰东倒西歪,影影绰绰的,平添几分诡异。 不少官吏想到褚匪进城那日,先是将血淋淋的人头挂在马头开路,后是当场直断吴易手指,不禁噤若寒蝉,只盼着能拖过去。 终于,褚匪看完了供词,皱起眉头,堂下官吏不禁跟着身形一抖。 但褚匪第一句问的竟是:府衙中可有厨子? 底下一众官吏一头雾水,稍许后,吴易站出来道:有。 褚匪淡淡道:那就叫厨子做些饭菜端过来,本官和这位赵大人有些饿了。 吴易便让狱卒去后厨吩咐,卓川抬眼示意,让善察识毒的镖师跟了过去。 好了,开始审案。褚匪朝卓川抬抬下颌,道,按之前所说安排吧。 卓川领命,然后转身对众官吏道:公堂一侧共三间值事房,待会儿诸位大人就分批去那里审讯吧。 官吏们闻言皆是一愣,面面相觑。 这是要审谁? 卓川解释道:褚尚书宅心仁厚,想要给诸位大人一个机会,所以让诸位大人就宁州案,同僚之间互相审讯。 自己人审自己人?这能审出个什么来 而且要审宁州案,具体什么案子? 官吏们被莫名带进三个值事房。 吴易和贾汉远刚好被分到一间值事房里,两人进去后,门就被关上了,但窗户是半开的,吴易顺着望出去,发现三间值事房都开了半边窗,但是开的角度很和当,彼此看不到对方,只能看到公堂前一块地方,褚匪和赵凉越正坐在那里闲喝茶。 贾汉远疑惑道:他这是搞什么鬼? 吴易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只道:静观其变吧。 过了会儿,其他两个值事房似乎有别的什么人进去了,随后便听到褚匪发令将关在大牢中的蒋徵带上堂。 大人,他怎么知道蒋徵的!贾汉远急的捶了下桌角,道,下官早劝过您了,此人要杀! 吴易自己也烦,叹气道:我怎么知道他摸线索这么快?而且那蒋徵是我姻亲,我能真杀了他啊? 贾汉远还要再说什么,吴易打断道:好了,反正那件事你们不可能知道,本官自己守口如瓶便可。 公堂上,褚匪和赵凉越等了有一会儿,狱卒架着浑身是伤的蒋徵过来。 褚匪问道:可是前录事参军,蒋徵? 许是严刑拷打,蒋徵的背已经弯得很严重了,跪在堂前像一个旧陶坛,他听到有人这样唤自己,愣了下,缓缓抬头,用浑浊的眼看了眼公堂上明镜高悬四字,并不看问话的堂上者是谁,只平平回答一字: 是。 褚匪起身,走到蒋徵面前,将手上供词给他看,问:私吞民田,抢占民女,贪墨赈款,这三桩罪你可认? 认。 然后褚匪当着蒋徵的面撕了那份供词,一字一顿道:但本官不认。 蒋徵看着承载自己罪状的那张纸变成碎片,自眼前人手中飘落下来,像是飞雪一般。他的眸光终于动了一下。 这时,两间值事房的门开了,之前进去的一男一女过来复命,然后就有两名官吏被拖了出来。 褚匪喝道:你二者,一个宁州通判,一个通判知事,竟敢合起伙来制造冤案! 两人虽是怕褚匪怕得要命,也是奋力辩解道:褚尚书,我等何来制造冤案一说啊? 褚匪指了指蒋徵,道:这难道不是你们铁证如山的证据吗? 大人,蒋徵确实有罪,人证物证俱在啊。 确实?褚匪用下巴指了指刚才进去的一男一女,问道,那你告诉本官,他们两是谁? 这是作证的那名宋氏和,和商贾 褚匪上前一脚踹在说话的宁州通判胸口上,人当场重重摔在地上,咳出一口血来。 这两人并非证人,皆为我的手下,不过是在借用身份试探你们。褚匪道,你们之前制造伪证,当然没有见过真正的证人,更没见过被你们手下衙役强行拉来做伪证的宋氏和商贾余九。这种破绽不仅愚蠢,且身为朝廷命官,简直罪恶至极! 两人于是知道大祸临头,忙下跪高呼饶命,但褚匪腰间的刀已经出鞘,两人当场被斩首,直接血溅三尺,浇于公堂之前。 值事房里的众人皆是一怔,顿生慌乱。 吴易隔空喊道:褚尚书,他二人好歹是朝廷命官,通判更是六品官员,您不上报朝廷就私自滥用死刑吗? 褚匪冷笑一声,立在黑夜的火光之中,持刀侧身望过去,一双桃花眼虽是带着三分笑意,却叫人有十分的胆战心惊。 赵凉越自公堂上起身,拿出之前揣在袖中的圣旨,双手捧起,朗声道:刑部尚书褚匪,奉平崇皇帝圣命,彻查宁州案,凡所官阶低于他者,皆可先斩后奏! 众官吏闻言,皆是不寒而栗,大惊失色也就是说,连他们中间官阶最高的正五品知州吴易,居正三品尚书的褚匪也可以就地斩杀。 赵凉越给了卓川一个眼色,卓川过去扶蒋徵到一边休息,但蒋徵人刚起身,就又跪下去了。 蒋徵朝褚匪重重磕了一个头,嘶哑的声音掷地有声:关于宁州赈灾案,下官有事要禀! 不必,蒋参军先去一旁休息。褚匪淡淡笑着,回到公案后一撩衣袍坐下,道,本官还要看值事房里的诸位大人怎么审讯同僚呢。 赵凉越会意,根据两人来时路上所商榷的,随手掏出一个自己的小册子,瞟了眼此刻如同惊弓之鸟的官吏们,平平道: 此册为刑部所拟,上有工部招供的宁州官吏十人,就在今日在场的二十八名官吏之中。但褚尚书思及宁州实况不明,或有罪轻不至上册者,故而令尔等相互审讯。在册者,若能审出罪过于己者,可免死罪;不在册者,若能审出他人大罪,可免活罪,甚至来日擢升品阶。待审讯结束,列罪前十者,当即斩杀,以正我大许法度! 此言一出,众官吏左右相看,进官署前尚还算团结的关系,在此刻迅速发生变化,土崩瓦解。 这哪里是互相审讯?分明是互相举报揭发!贾汉远狠狠地叹了口气,道,宋櫆最快也要两日后才能赶回来,附近的那点兵根本敌不过卓家,大家现在就是褚匪的砧上鱼肉,为了活命不得什么都交代?尤其是唐县那边的铁矿,估计一问到时候全知道了! 罢了,罢了!吴易竟是笑了出来,道,就算他查出来,拿到罪证杀了你我又怎样,你觉得他褚匪和赵凉越能活着回到京都吗? 恋耽美 全文免费阅读(39) 可是大人,我想活啊! 吴易抬手,拍拍贾汉远的脸,道:你我今天是活不了,不过你我家人的命,你别忘了在谁手里,答应他们的事,万万不能泄露了。 贾汉远闻言瞬间醒悟,忙道:对对对,不能透露。贾汉远又问,那裴师爷呢?京都那边可是早就交代我们要保好他。 吴易摇摇头,道:事到如今,倒也无妨了。裴茺在他们主子眼里,和我们在韩舟眼里,是一样的地位,都不过是一枚棋子罢了。你明白了吗?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卓川令人将刻漏搬来,直接放到公堂前用以计时。 褚匪将茶碗搁到公案上,扫了值事房里焦急探头的一众官员,淡淡道:你们还有两个时辰的时间。 众官员闻言,只觉那堂前刻漏瞬间变成了催命符,少顷后,争执声便从值事房传来。 这时,先前吩咐的饭菜被厨子送了上来,褚匪和赵凉越一行人只看一眼,当即皱起眉头,横生怒意大鱼大肉是一样不少,连装膳的器皿都是价值连城的金镶玉盘。 赵凉越长叹一气,道:宁州灾祸未除,唐县更是水深火热,知州大人的奢靡享乐倒是从未放下。 京墨。褚匪唤了一声。 属下在。 吴易今日必死,你直接拿我手令去他府邸,该封的封,该抄的抄,所缴金银宝物全部用来赈灾。褚匪说完,又看向赵凉越,道,溪鳞便随京墨一同去吧。 赵凉越望了眼值事房,会意地微一颔首,随京墨带人出了府衙。 赵凉越前脚刚走,褚匪眼里微末的笑意彻底消融,再转身,眉宇中的杀伐之气不再遮拦。 褚匪没有开口说一句话,只是站在堂上,周遭似有森森寒意漫开,连追随他已久的近侍,也不禁在此刻如芒刺在背。 卓川看了眼值事房内为活命而彼此攀咬的官吏,又看了眼火光明灭中负手而立的褚匪,大半张脸隐在阴暗中,看不到脸上神情。 卓川想到自己江湖跑镖十余载,曾从无数人那里听过褚匪这个名字,无一不是谩骂和唾弃,人人得而诛之,唯有奸逆两字常伴其右。 但此刻,卓川竟是从褚匪身上捕捉到熟悉的影子,不禁回忆起少时偶上苍稷山时,只远远眺望过一眼,便无法忘却的那身染血白衣。 只是,褚匪到底是不同的,眼前的他阴狠,嗜血,善于玩弄权术,他如同一柄快刀,急着砍尽挡在他面前的一切。 但是,卓川并不知道褚匪如此以身犯险来宁州,到底是要砍掉什么,又最后要得到什么。还有,云鹤子前辈乃是江湖中人,多年不涉朝政,并几番立誓许诺,但为何又要蹚这趟浑水?对此,长姐似乎明白什么,但又好像和自己一样,只是局外人,心中尚有疑窦诸多,偏偏时机未到,所有因果被刻意隐藏,只留一个无法下手察寻的谜团。 刻漏的流沙在黑暗中掩映下,悄然将在场众人心中那根弦缓缓拉紧。 当醒木啪地一声拍在公案上,十名官吏被带到堂前,吴易和贾汉远自在其中。 褚匪看着手里的一沓供词,似是怒极,一双眼如利刃般割过去,叫人肝胆俱寒,求饶哭喊声响彻整个公堂。 吴易却是嘴角扬了个笑,也不知是在嘲讽谁,随后闭上了双眼。 褚匪将手中令牌仍了出去,十名官吏身后,皆是一把白刃出鞘。 大人,赵大人有新的发现!嘱咐万不可动手! 这时,京墨突然赶回来了,似有十万火急之事,跑过来在褚匪耳畔说了句什么,然后方才怒极的褚匪,竟是眉头皱起,当真下令停了手。 随后,步子慢些的赵凉越也赶回来了,并面有忧色。卓川心觉是有意外发生,立即叫人开始清点现场。 被押在一侧的剩余官员们见状皆是诧异,有名方眼圆头的小吏张望了好几眼,眼珠子骨碌碌地转,似乎在打什么主意,但又因行为受限还在犹豫着。 正在众人疑惑不解时,褚匪又扔了枚令牌,道:除宁州知州吴易和同知贾汉远,其他人就地斩杀! 吴易睁开了眼,疑惑地看向褚匪和赵凉越,不知两人又在搞什么鬼。倒是一旁的贾汉远顿生死里求生之感,擦了把冷汗,不禁笑了。 公堂前,八名官吏的求饶声才刚出嗓子眼,人头便瞬间落了地。 有人头一路淌着血滚到一侧官吏们脚下,惹得一阵慌乱,有人甚至惊呼了一声,惊恐万状。 褚匪看向吴易和贾汉远二人,眸中似乎怒意明显,却只能生生忍下,道:将此两人关入牢房,尸首明日示众,其余大小官吏现在就开始整理供词,写出一份本官满意的卷宗来! 四下领命,狱卒将吴易和贾汉远带下去,剩下的官员虽然已是身心俱疲,但不敢有丝毫懈怠,立即进值事房整理卷宗,但又因通判及知事已被砍杀,好些官员平日也不掌管刑律,一时间无从下手问罗刹本刹的褚尚书自然是不敢问的,于是就把求救的目光投向看似很好说话的赵大人。 但赵大人似乎是一瞬间眼盲了,对他们急切的眼神示意没有半丝反应,而是转身和褚尚书进了内堂休息,并丢出一句明日提审吴易、贾汉远、蒋徵和裴茺等的话来。 最后,还是京墨怕耽误事,骂咧了几句,耐着性子过去给值事房里的官吏帮忙。 溪鳞觉得刚才我演得如何? 一进内堂,周围无人,褚匪立即蝉蜕壳似的将一身阴鸷卸去,桃花眼噙上几分笑意,非要同赵凉越靠近了坐下。 该有的效果自是达到了。赵凉越想了想,道,我方才回来的时候,看卓少侠都被你唬住了,更不用提那些个本就做贼心虚的官吏。 褚匪微一颔首,问道:按我们之前设局思路,你故意出去往返一趟,时间约莫两炷香,应该是刚好到吴府门口,你可看到吴家人? 赵凉越摇摇头:如你所料 褚匪打断并纠正:应该是如师兄所料。 赵凉越甚是无语,但心里想来大事要紧,便顺了他道,如师兄所料,下午吴府还很热闹,就一会儿功夫,已经人去楼空,但如今我们人手不够,官吏和衙役又错综复杂,加上我们不日就要往唐县赶,这条线多半是没了。 褚匪轻敲桌沿的手指顿了顿,道:如此,只能是从今天这场局抓些东西出来了。 那刚才我离开后,可发现什么端倪了? 还没有。褚匪皱眉道,除了看到他们的供词,生一肚子火气外,就是看那些老东西一把鼻涕一把泪,又丑又假。 确实是弄虚作假,真正为国为民的,犹如蒋徵之辈,要么早就被杀害,要么身陷囹圄,哪里会像他们那般华冠在首,锦袍着身,或狐假虎威荼害百姓,或不发一声助纣为虐。 褚匪侧头看向窗外,一轮朦胧残月悬于中空,夜风呼啸而过,竟有几分摇摇晃晃的感觉,似是要掉将下来。 今晚局已经设下了,就看潜伏的那个人狗急跳墙,会去选择谁了。 夜半十分,亥时将尽。 值事房内灯火蒙蒙,窗外蝉声隐约,不少官吏哈欠连天,有的直接枕了自己胳膊在案几上睡下。 值事房外,几名近侍正在看守,突有一名小吏捂着肚子从北侧的房里蹿出来。 干什么去?一名近侍叫住这名圆脸方眼的小吏。 我肚子痛 ,要去茅房,爷你行行好啊! 可你这都去多少次了? 算了算了。旁的另一个近侍道,让他去吧,那边也有人看着呢,围得跟铁桶一样,还能跑了不成? 于是近侍摆摆手,让小吏快去快回。 小吏捂着肚子一路小跑,到了茅房附近,立即直起身子藏到树的阴影下。 之前他出来好几次,对这些近侍和镖师的巡视路径和时间已经掌握妥当,眼下只要绕过他们,抓紧时间来解决那个人,就能完成自己的任务。 等就近的几名镖师走远,小吏不似白日那般柔弱,直接弹腿跃起至内院东侧墙去。 不远处的房檐上,卓川正同柚白看到这一幕,卓川笑:怎么样,他今晚老出来上茅房,我就注意到他了,果然有问题。 柚白叹了口气,不服道:那是你运气好。 卓川满意地笑了下,然后道:不过我怀疑应该不止有这一个,你去追这个人,我去院子另一边看着。 行。 话音刚落,柚白就已经飞身摸过去了,卓川羡慕地看了眼他的身法,然后转身朝西面去了。 小吏一路疾行,轻易躲开巡视,最后来到了吴易以前在府衙居住的小别院。 褚匪和赵凉越此番就在这处别院商榷要事,手中似乎还捧着一张长轴地图,并肩立在鱼池前。 小吏目光刹那狠厉,朝两人潜行过去,袖中匕首,闪着森森寒光。 就在小吏刺出去的瞬间,一道黑影闪过,手腕瞬间被一股怪气折断,小吏慌忙中抬头,看到来者正是白天将裴茺大腿一击骨裂的那个少年侍卫。 小吏怒喝一声,臂膀发力,竟是能挣脱柚白束缚,瞬间和柚白过了数十招。 褚匪和赵凉越转身,看向和柚白缠打在一起的小吏,虽柚白在打斗中显占上风,但小吏能在白日隐匿自己习武者的气息,连柚白一开始也没发现,此等功力实在过于特殊,背后身份绝不一般。 一盏茶后,柚白终于将小吏制服,反将匕首按在他脖颈处。 小吏却是突然狂笑:晚了,你们已经晚了!说罢,就用自己脖子去撞匕首,柚白反应极快地撤开。 但小吏还是死了,顷刻暴毙而亡,口吐乌黑的血,明显是中毒。 褚匪在刑部多年,俯下身来稍微一看,便知小吏是提前在压槽中放有毒药,待被人制住就咬破自尽。 褚匪起身,问柚白:附近还有其他可疑踪迹吗? 油白摇摇头:没,就这一个。 褚匪和赵凉越相视一眼,皆有不好的预感,思量片刻,异口同声道:是蒋徵。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府衙西侧,正是牢房所在,此番由近侍带人亲自把守。 卓川已经蹲在近旁屋脊上许久,但牢房处迟迟没有动静,不禁心中生疑。 莫非吴易和贾汉远不是对方要杀的人? 卓川略略一想,倏地想到什么,身形一晃,往西北竹林中的小院赶。 刚踏进竹林,卓川就敏锐地闻到了一股血腥气,随即几个飞步到了小院面前,地上躺着近侍的尸首。 这处小院存放药材等物,平日衙役值事中受了伤,或者是哪个暂不该死的犯人需要续命,都会抬到此处,今日因录事参军蒋徵受了重伤,赵凉越便将他安置在此处,并派近侍守卫。 褚匪手下的近侍皆是身手不赖,此番却是尽丧命于此。 卓川心道不好,将一枚烟火发出,随即腰间白刃出鞘,往小院内疾行。 小院西侧一间房内传来刀剑相击之声,正是蒋徵所在处。 房门是紧闭着 ,被从里面上了门栓,卓川一脚踹开,闯了进去,正好看到蒋徵吃力地和一名婢女打斗。 那婢女不似白日温顺柔弱,此番利剑在手,招招狠毒。 卓川动作极快,趁婢女回头之际,手中白刃已然斩向婢女脖颈,那婢女却是侧身一躲,让白刃落了空。 卓川和婢女缠斗起来,将蒋徵护在身后,瞬间过了几十招。 卓川半眯了眼,问道:你的招式并非出自中原武林,你到底从哪里来的? 说话间,卓川的招式刹那变换,步步紧逼,婢女眼看就要打不过,将手中利剑纵力掷向蒋徵,卓川退步挥刀裆下,婢女乘机跳窗而出,卓川正要追,被蒋徵用力抓住衣襟。 蒋徵气息微弱:我的时间不多了,有事要转告给褚大人。 您请说!卓川扶蒋徵坐下。 蒋徵靠到墙上,喘了好几口气,道:褚大人将宁州之事已经审得差不多,我本以为这也是我所知道的所有,但还是有人要杀我,我左思右想咳咳,只能是那个地方 卓川急问:是哪里? 蒋徵口中吐出汩汩黑血来,口不能言,极端痛苦,显然是已经中了剧毒,但他目眦尽裂,余志未了,硬是颤抖地抬起血肉模糊的手来,就着自己的血在墙上艰难地写下一个字,随即闭上了双眼。 卓川探了鼻息和脖颈,确定蒋徵已经死亡,不禁心生钝痛。 片刻后,褚匪和赵凉越也带人赶到了现场,卓川正在对蒋徵跪地磕头。 一行人放缓脚步,然后褚匪带头,皆朝蒋徵跪下。 一时间,整个院子只有夜风声,似是在悲恸地呜咽。 就在一炷香前,镖师探查来报,整个蒋家被血洗,全门五十余口人遭遇不测,无一活口蒋徵定是知道什么重要线索,才会令蒋家惨遭横祸。 但偏偏是蒋徵。 按理说,吴易对蒋徵早有戒备,蒋徵也很难知道对方暗中所行之事,而且如果先前蒋徵就知道什么不该知道的,按今日对方所展现的实力来看,蒋徵应该早就是刀下亡魂。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蒋徵曾无意中从吴易一方知道了那件事,吴易当时尚还顾念两家姻亲的关系,既没有杀了蒋徵,也没有让裴茺及其身后的人知晓。 直到今天,吴易自己即将赴死,必须死守秘密才能保证家人活路,便只能将蒋徵的事告知。 于是,对方以防万一,就有了蒋家的灭门之祸。 等褚匪一行人反应过来,终究是晚了一步。 暗处的腥风血雨骤然而至,浇得人心凉透,尚存悲悯之心的忠义之士,被黑暗中的暗刃刺穿胸膛,却临死也没窥见黎明的熹光。 卓川艰难地起身,转身朝褚匪抱拳,眼眶通红,道:那个婢女,负责晚间给裴茺送饭菜,想必是那个时候裴茺下来命令。卓川说着指向后方墙壁,道,蒋参军死前,用血书写下了此字。 众人抬眼看去,是一个湘字。 湘字有很多种理解和解释,可以是江南那方荷叶甜甜的洞天水乡,可以是文人墨客几度感怀吟诗作赋的湘江但褚匪和赵凉越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想到了湘源城。 湘源城,是大许西陲的城池之一,常年阴雨潮湿,百里毒瘴沼泽,少有人会选择居住,但却是离大许西面门户塍黔关最近的一座城池,当年樊家军便是从塍黔关追击屠原而归,后在湘源城遭受迫害冤死,尸骨早随禄免江而去,唯独留下万世骂名。 而如今,还未等他们将旧案翻出来,湘源城这三个字便以血腥残酷的方式率先出现在视线之中。 三更,吴易、贾汉远、裴茺三人就地诛杀,并与之前八名斩杀的官员一起尸首示众,且不得建造坟墓以葬,抬至山间任禽兽撕食,其家眷连坐,凡参与甚广者同罪。 五更,天空尚露出一线鱼白,褚匪一行人已经将宁州城事宜安排妥当,马不停蹄朝唐县进发,同时向京都和苍稷山速发密函。 赵凉越刚祛病灶不久,尚还虚弱,照旧是和褚匪同骑一马,后实在过于困倦,褚匪也不似之前插科打诨,一路无语,赵凉越便不知不觉间睡着了。 再醒时,赵凉越发现自己被褚匪那件披风裹得严严实实,鼻间是那股熟悉的淡淡墨香,眼前是苍翠茂密的林木,耳畔只有急驰的马蹄声和掠过的风声。 恋耽美 全文免费阅读(40) 我睡了多久? 两刻钟。 然后,两人便没有再说话,彼此心情沉重。 赵凉越想起,近侍将吴易头颅呈给褚匪时,他紧皱的眉宇并没有丝毫的舒展,反而是痛苦之色更郁,他久久站在公堂前,望着明镜高悬四字,最后转身对自己道: 溪鳞,我自认是这盘棋的执棋者,却不料只是其间的一枚棋子,一枚不肯服输的棋子罢了。 是啊,天下之大,世事无常,从庙堂到江湖,从天子到百姓,皆有自己的贪欲,可苦其一生追寻,到头两手空空者比比皆是。 他们想要在僵固的朝局中辟出一条路来,想要下一盘名为正道的棋。 但是,更大更阴毒的局其实一直都在,它藏匿在暗无天日的肮脏之地,将血淋淋的刀斩向幸存的孤勇之人,它有着吞并天地的野心,又同时有着近乎残忍的谋略。 那是一盘执棋者早年就步步为营的局,他将四境苍生囊括其中,化作一枚枚随时可以丢弃的棋子,只为了达成自己的目标。 他的目标是什么?或许是至高的权力,或许是无尽的财富,又或许是整个大许。 宁州一行,绝不仅仅是赈灾和铁矿两案。 五日后,沧清山边界,一批神秘的异装白袍人冒雨上山。 又两日,褚匪一行人到达唐县边界,举目望去,皆无人烟,农田皆已荒废,唯有野草疯长。 是夜,暴雨又至,一行人寻了一处荒芜的村子落脚。 因长期无人打理,这些农舍房顶的茅草多数被风吹走,漏风漏雨,褚匪勉强寻了一处尚有干爽地的祠堂给赵凉越,然后拆了些堂房的木板堆放,用火折子点燃取暖。 褚匪问柚白:那日买的药材还有吗? 柚白忙从自己袖兜中拿出药材包,发现已经被雨水淋湿了,然后一打开,果然开始长霉发烂。 柚白看着虚弱得眼睛半耷的赵凉越,差点哭出来:这破地方怎么就雨没停过呢,那群坏人也是,一直追着不放,就没有完的时候,公子自打离京一直没个安生。 好了,没事的。赵凉越努力地挪动,但没成功,最后还是褚匪过来扶着他又离火近了些。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褚匪朝京墨和几名近侍指了指,回头对卓川和柚白吩咐,我带人去临近的城镇抓药,你们好生守着。 话毕,褚匪便拿起放在地上的刀,带着京墨和几名近侍走进黑夜的暴雨中,很快消失不见。 柚白担忧地蹲到赵凉越身前,看着他苍白的嘴唇,抬手用手背探探赵凉越的额头,发现已经有些烫了,急道:在宁州城的时候,公子明明已经好了,怎么现在又越来越严重了。 卓川正将携带的一个罐子放到火堆旁,将囊里的水倒进去热上,回头看了眼赵凉越,道:赵大人不比你我,并非习武的粗人,从京都一路过来,每日拼了命的赶路,风餐露宿的,又时时受惊,处处操心,不病才怪呢。 希望褚大人快去快回了。柚白说着,帮赵凉越将湿透的外衫脱下,用一根木棍支起烘烤,又去旁边拆了一块门板挡住漏风的墙。 四更时候,褚匪快马加鞭赶到邻近的城镇,很多人家早就搬走了,犹如半座空城。 褚匪找了好久才找到一个药铺,起初对方半夜不开门,只得强行闯进,丢了一块金子,大夫才战战兢兢地给抓药,褚匪特意嘱咐用油皮纸装上。 待抓药出了城镇,正要往回赶,褚匪察觉到前面树林有人在埋伏等他。 而且还是那日宁州城外熟悉的,秋风肃杀一般,势必要取他项上人头的旧人。 褚匪心里知道今夜此战难免,停下马,将药包塞到胸口放好,从外衫上撕下布条,将自己尚未复原的手同刀柄紧紧缠在一起。 长道泥泞,夜雨滂沱,黑夜似乎在被无限拉长,杀意自十三年前蛰伏至今,即将要化为一匹孤狼,撕裂种种恩怨。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一道闪电划过天际,将整个祠堂映得刹那若白昼,煞亮刺目,赵凉越本能地闭上眼,等雷声自耳畔碾过,再睁眼,周遭又陷入漆黑,只有朦胧火光映照周周的一小块地方。 暴雨声潇潇入耳,夜里凉风钻着罅缝往里吹,柚白替赵凉越挡着,不敢有丝毫松懈,生怕赵凉越再着了凉。 卓川靠在一旁休息,本就睡得很浅,一个镖师抱着干柴走过,踩出细微嘎吱声,他便睁眼醒了,小声问:现在几更天了? 回少镖头,快五更了。 卓川思忖稍许,然后皱起眉头,看赵凉越也还醒着,便道:这个时候还没回来,褚大人估计是碰上对面的人了。 赵凉越微微点头,声音此番沙哑无力:左右不大远,卓少侠你带人去看看吧。 但是褚大人离开前有吩咐。 赵凉越摇摇头,道:事出紧急,不必顾虑太多,而且此行师兄绝对不能出事,你且快带人去。 卓川看了眼柚白,点头起身,朝几名镖师指了指。 赵凉越喝了口柚白递过来的热水,又嘱咐道:天亮后,此地不宜久留,我等也会离开,所以等你找到他后,直接朝唐县和沧清山去,我们到时候再会和。 卓川朝赵凉越抱拳颔首,带人离开。 柚白看了眼外面下了足足一夜的雨,担忧道:要是天再不晴,真不敢让公子再淋雨了。 我已经好多了。赵凉越说着示意柚白将烘干的衣裳递给自己,还对柚白抿了个笑。 柚白知道多劝无用,赵凉越打小就是那种看似好说话,实则决定一件事后,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性情。 所以柚白只盼着,这雨能在天亮前停了。 好在,雨还真在五更的时候停了。 暴雨随黑夜消逝而去,此番周围逐渐明亮,四野的崇山和茂林显现出来,展露着被冲刷后的冷绿。 只见高天一道清冽的晨芒穿破云层,照在沾血的长刀之上,刀刃上映着两双各怀心思的眼眸。 带来的近侍已经尽数倒下,褚匪和京墨两人联手,才与薛冉险险打成平手,拖到了天亮。 此刻,褚匪整个右臂都在不住颤抖,血早就浸透手上缠绕的布带,还往下滴淌着。京墨也好不到那里去,有一只眼受了伤,刺痛灼烧,只能紧紧闭着,任血糊住。 薛冉大喝一声,将长刀一扫,又与两人借着天光打了几个回合,招招狠厉,都是奔着褚匪的命去的。 但在京墨拼了命的掩护和协助下,薛冉虽占上风,但到底是动不了褚匪,于是怒意更甚,对褚匪斥道:上次对战,老身以为你还尚存一丝气节,没想到果真是老夫眼瞎看走了眼! 褚匪喘了口气,将刀横持做挡,道:薛大人,晚辈已经说过了,此番来宁州是为了彻查铁矿和赈灾两案,绝对不能死在这里!望您能体谅 贪生怕死之徒,不必多言自找借口! 刹那间,又是刀锋横扫,招招紧逼。 眼看京墨就要撑不下去,褚匪一把将他扯到身后,替他接下了薛冉劈面斩下的一刀。 电光石火间,刀刃竟是断成两段,褚匪侧身躲闪,还是让弹起的刀尖刺进了肩膀,褚匪不禁紧锁眉头,额头来了冷汗。 大人! 京墨用刀挑起地上一抔泥土,朝薛冉眼目溅去,薛冉侧头躲开,抬手又是蓄力一刀,京墨一个跃身,护在褚匪面前。 随即刀剑相接之声响起。 但并非京墨接的这一刀,而是卓川赶来,人还未下马,腰间白刃先出了鞘。 得罪了。 卓川一跃下马,和京墨合力将薛冉战退数步,逼到了茂林边上。 薛冉手下的人见状,提刀要帮忙,被薛冉抬手止住,他自己也收了刀,对褚匪道:你的走狗倒是挺多,不过说着笑了声,算算时辰,那位赵大人应该已经上了去沧清山的马车。 褚匪一怔,正要问话,薛冉已经带着手下策马离去。 褚匪死死咬牙,拔出了刀尖,挣扎着要去追,结果走到马前,发现整个右臂已经失去知觉,右臂也虚扶无力,当下是不能再骑马了。 但褚匪还是一脚踩上了马镫。 卓川上前拦住,道:褚大人不要惊慌,凭赵大人的才智,想必早已撤离到安全的地方,何况柚白也在赵大人身边。 褚匪却是眉头没有半分舒展,摇摇头道:你不了解薛冉,他并非仅仅是你今日所见的武夫,他是真正的儒将,才智双绝,溪鳞应该确实是被带走了。 卓川问:但是大人您现在和京墨的伤势太重,恐怕没法追过去。 褚匪看着薛冉离去的方向,终究是叹了口气,自嘲地笑道:当年我嫌弃那老头烦人,总是练功偷懒,现今也算报应了。 这样吧。褚匪对卓川道,你速带人去看看唐县那边情况,我和京墨去进城镇处理伤口,然后去寻柚白等人,直往沧清山。 好。 卓女侠那边有消息了吗? 还没。 褚匪点点头,皱眉道:多半被留在沧清山上了。 卓川急问:那我长姐会有事吗? 不会,他们想求的应该和我们一样,至多再多拿我一条命罢了。褚匪咳了两声,道,你且快去,记住要想办法联系唐县的那两名官吏。 此言一出,卓川当即想到了蒋徵的惨状。 领命,褚大人保重! 言罢,卓川不再迟疑,抬手让一半镖师留下负责褚匪安全,便即刻带人往西南而去。 待卓川和京墨前脚进城镇处理完伤口,韩舟的刺客后脚也到了。 照旧又是一番打斗,旁边民户皆是闭户不敢出,听得外面刀剑争鸣,心惊胆战。 偏偏好不容易外面消停后,又有人过来敲门,惊得民户忙找东西堵门,有小孩吓得当即哭出了声,被紧紧捂住嘴巴。 又过片刻,只听外面一个略略虚弱却有礼有度的声音道:褚某方被歹人所追,只得在此迎击,使得诸位受惊,又因打斗损了不少器物铺子,故在这方圆石上放有黄金十两,以表歉意。 言毕,外面脚步声渐远。 许久后,终于有人大着胆子开门,见那棵老榕树下的圆石上,果真放有黄金十两,随即忙叫其他人也出来。 听刚才那人口音,像是京都人士,莫非是朝廷派来的人? 朝中我所知晓的,姓褚的也就刑部尚书褚匪了,可那是祸国殃民的奸逆之臣,卖主求荣,无恶不作,总不能是他吧? 是啊,方才那位褚姓的贵人乃是谦谦君子,不仅不像以往来那些人对我等烧杀劫掠,竟还留下这贵重黄金做赔礼,断然不可能是褚匪,估摸着是某位新上任的御史大人。 沧清山。 连绵山脊起伏,自西往东然后向南延伸,至唐县交界又往西绵延,成为一个唯有西方有一处断口的天然屏障,将一处寨子紧紧包围其中。 不远处碧空如洗,托着一轮落日,一个骑着驴的和尚正往寨门这边走,慢慢悠悠的,拿着一卷书翻看,还时不时停住,他身后的马车也跟着一会儿走,一会儿停。 寨门上,站着一个焦急等待的络腮胡汉子,虎背熊腰,身躯凛凛,着一身虎皮劲装,背着把方天画戟,腰间却挂着个秀气的小香囊,显得怪怪的。 只见汉子看到那和尚,便拍膝一笑,大喊着让人赶紧开寨门,自己亲自带人下去接。 先生可是去了好久啊,直叫俺们在家干捉急! 寨主这可就过于心急了,俗话急行无好步,缓走当歇气啊。 这汉子正是沧清山土匪寨的头子雷晞,那和尚正是其手下的智囊袋,人称萍蓬先生。 哎呀,你亲自去接,俺能不担心吗?雷晞说着两步到了马车前,抱拳道,那个,参见赵大人!俺是这里的大当家的,叫雷晞。 马车内并没有人回应他。 雷晞尴尬地看向萍蓬,问道:是不是礼数不对啊?俺就一粗人,可不懂这些。 萍蓬捧腹大笑两声,摇摇头,掀开车帘示意雷晞看过来。 雷晞犹豫了下,还是又上前两步朝马车内看去,见一个顶好看的公子躺在里面,微微蹙眉睡着,看起来很是虚弱,就像是放着一块易碎的美玉。 俺的乖乖,这比寨子里的姑娘们还清秀,还好看。雷晞疑惑地看向萍蓬,这是赵凉越赵大人? 正是。萍蓬将手上书卷收到袖中,转身看向赵凉越,啧啧道,好好的一个美人儿,竟是让褚匪那厮好不怜香惜玉,如今都病成这样了,还好贫僧精通医理,已经为他把过脉,喂过药。 既然病着,那赶紧进寨,俺早就让铃儿收拾出干净房间了。 萍蓬闻言又是啧啧两声,抬手敲了雷晞脑门一下,道:你怎的也是这般的榆木脑袋,铃姑娘如今已经是你的寨主夫人,你怎么老叫人家干这干那,你以为是你的粗使丫鬟吗? 雷晞有点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笑道:俺没让铃儿累着,是铃儿自己要帮俺的,你是和尚,不懂这个! 萍蓬看雷晞那一副新婚燕尔,喜滋滋的样子,叹道:算了,贫僧已半入佛门,就自不当理这些红尘事。 说着,萍蓬朝赵凉越合手做了个礼,道:贫僧得罪了。然后将赵凉越打横抱起,往寨中走去。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苍翠山林间,清泉泠泠,鸟语婉转,又有悠悠琴声相绕,实在是叫人不禁心旷神怡,安适恬静。 赵凉越方才醒来,便先闻得这琴声,然后出了房门就看到小院中有一和尚,在背对他弹琴,一条腿盘坐,一条腿随意支着,实在坐卧姿势不甚美观,但是指尖琴音却是独绝,带着远离京都繁华地的淡泊和洒脱。 本不该打断天籁,但当下情况实在不容踌躇。 赵凉越朝那和尚一拱手,问道:这位师父,敢问在下是否是您所救,此处又是何地? 和尚没回答他,依旧自顾自弹琴,倒是一个小童进了小院,见他醒了,忙过来扶他在檐下廊前坐下,又去给他端来了汤药。 于是赵凉越只得喝了药,等着那一曲结束。 少顷,和尚自己中途停了,转身看向赵凉越,笑道:不是我救了赵大人你,认错人了。 赵凉越看眼前和尚约莫四十年纪了,却是嬉皮笑脸,带着几份不正经,僧袍也好似被改动过,不伦不类的。但其眉宇间,却溢溢着不凡气度,叫旁人不敢小瞧了去此人知晓他身份,带他来此,也必定绝非等闲之辈。 赵凉越朝和尚拜了一下,道:不管怎样,赵某能安然无恙站在这里,必是师父的功劳。 哎呀,贫僧话还没说完呢,贫僧啊,不仅不是救你的人,还是给你放迷药,然后掳走你的人。和尚冁然而笑,道,还有啊,不要师父师父的叫,贫僧还半只脚没踏进佛门呢,还是叫我萍蓬先生吧。 赵凉越:这倒是,承认的也干脆直白。 赵凉越抬头举目,环顾四周山峦和小院外的寨子一番,然后问道:这里是沧清山? 是啊,土匪窝,宁州年年头疼的就是我们,怕了吧?萍蓬起身,拍拍自己僧袍,负手朝赵凉越走过来,不过你不用怕,估计那位褚匪褚尚书很快就会来救你走了。 恋耽美 全文免费阅读(41) 赵凉越看向萍蓬,语气肯定道:卓春卓姑娘应该也在这里吧。 萍蓬点点头,道:你是说银雀啊?是啊,就比你早了五天。不过呢,她虽是个姑娘家家,骨头可是硬得很,只能关在地牢了。 赵凉越看他说话随意而轻松,好似他们其实只是在闲聊,但他眼角那若有若无的一点愁绪还是出卖了他。赵凉越直截了当道:前有唐县官吏借文书传达,今又亲自出手将我带上山,先生用意何为呢? 萍蓬笑问:那赵大人觉得,贫僧意欲何为呢? 自然是为了宁州百姓,救他们于水火之深。赵凉越语气笃定,宁州官吏勾结王韩世家,欺上瞒下,致使宁州生灵涂炭,尤其唐县已经是人间地狱。若能早日将他们罪行带回京都,将其作恶为凶的行迹昭然天下,将其绳之以法斩之以典,百姓便能早一日摆脱苦海,重新过上安定生活。 萍蓬闻言拊掌,道:不愧是新科榜眼,真是舌绽莲花,字字珠玑,听得贫僧都要感动了。 面对萍蓬有意无意的嘲讽,赵凉越并不愤忿,只是淡淡笑了下,反问:难道先生不希望赵某将宁州的真实冤情带到常泰殿之上吗? 朝廷啊?那位病得路都走不动的傀儡,他自己的主都做不了,还指望他给别人做主不成?萍蓬靠近赵凉越,与其对视,道,你应该已经见过薛冉了吧?你可知道,与你同行的褚尚书当年都做过什么? 赵凉越道:情势所迫,难免违心。 但是他本可以选择的,不是吗?萍蓬冷哼一声,道,我记得当年王讳的幼子,可是为保名节连命都葬身火海中,连尸骨都没能留下。 有些事,总得活下来才有机会做。 是吗?那你得问问薛冉,问问当年刑场之上,是谁为了自己的高官厚禄,亲自监刑以表忠心,又亲自提刀斩下薛家五子的头颅。萍蓬见赵凉越神色微动,拍拍他的肩,续道,所以褚匪活下来,就是为了做这些吗?那可是自小一起长大的情谊啊,孩童时争同一只蛐蛐,少年时饮过同一坛烈酒,策马行过京都每一条长街,到最终却敌不过权贵两字,富贵一场。 这不是真相。 为什么不是呢?薛冉可是亲眼看着自己的儿子变成了冤魂野鬼,还要被满朝文武拍手叫好。 赵凉越想要反驳,但不为何,话到了嘴边却只觉开口艰难。 刀剑是为凶器,一旦被握在手中,只会带来杀戮和罪孽。 当年那场谋逆大案的惨烈程度,绝不是卷宗上那寥寥几笔可以描述,其间是谁拿起了刀剑,又为了什么拿起刀剑,或自愿或违心挥向那群忠臣良将,都已经不可查证。 于是,往事不可追,唯有烙在心上的伤痛溃烂至今,将仇恨和偏执喂养成庞然大物,将人折磨直到死亡。 于是,一切话语都显得苍白,都显得虚假而诡辩。 赵凉越不禁想到自己曾问褚匪旧事,他并不开口,想必就是现在自己的这般心境吧。 但是赵大人,你不一样啊。萍蓬看向天际的红霞万丈,道,你得王讳之真传,行的是救济苍生的正道,所以,我们会毫无保留地相信你,会在宁州一事上鼎力相助。 赵凉越不问对方何以知道自己与王讳的师生关系,而是笑道:君子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我不过是比师兄幸运罢了,虽是前生清贫,却有爹娘养育之恩,老师教导之恩,如今又有师兄挡相护之恩,从不曾亲手沾上罪孽。 全是血,脏。 这是当时临近宁州,击退杀手后,褚匪对自己所说的话,而他自己一身血污,早已经一脚踏进深渊,万劫不复。 萍蓬正要再说什么,雷晞从外面火急火燎地赶回来,抬眼看到赵凉越醒了,咧嘴一笑,忙过来抱拳见礼。 赵大人,俺是这里的大当家雷晞,俺雷晞抬头间才发现,萍蓬和赵凉越的脸色都不太好,像是刚吵过架,但吵完架后,人是极其愤怒的,显然两人脸上的神情不能称之为是愤怒。 雷晞曾经是见过这般神情的当年薛冉拖着半条命逃到此地,远远看着北方跪下,目眦尽裂,脸上呈现的也是这般的神情,无法形容,但旁的人却能感同身受,那种呼之欲出却又哽在喉头的绝望。 雷晞一时间低下头来,手足无措,最后还是萍蓬先问:出了何事? 雷晞忙道:是褚匪到了山下,正往隘口走,薛大人让俺给先生说一声,自己方才已经提刀去了。 赵凉越闻言眉头一皱,看向萍蓬。 萍蓬淡淡笑道:怎么,赵大人要去救褚匪吗? 不是。赵凉越袖中的手攥成拳头,面上波澜不惊道,他曾经和我打个一个赌,我很想知道结果。 萍蓬不急不慢道:什么赌?听着倒很有趣。 现在看来,不过是在赌薛前辈会不会杀他。 那你赌什么? 我赌他活,你呢? 我赌啊萍蓬转身看向雷晞,道,去把我马车拉出来,我陪赵大人去看看好戏。 啊,看啥戏啊?雷晞听得不明所以,但还是出去张罗小的们套马车。 片刻后,萍蓬带赵凉越登上马车。 萍蓬看了眼佯装镇定的赵凉越,道:赵大人刚醒,尚还身娇体弱的,就非要奔波着去寻他,这份情谊真是感天动地啊。 赵凉越只道:宁州之行,不能没他。 萍蓬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浅浅笑了下。 马车很快临近隘口,刀兵相接之声入耳,赵凉越掀起车帘,一眼看到了远处飞沙间打斗的两人。 褚匪被逼得节节败退,仍是在硬抗着,他的整条右臂都被血水浸染,发冠也早不知去了何处,一头墨发披散在肩头,随风猎猎,像是一只尚在牢笼中挣扎的兽。 但当马车行近,赵凉越看清了褚匪的那双桃花眼,眼中没有预想的痛苦和悲怆,有的是静如止水,像是默认了自己死于薛冉之手的归宿。 然后,褚匪抬眼间和赵凉越目光相碰,他朝自己笑了。 马车停在了两人打斗的不远处,没再往前走,赵凉越想要下去,被萍蓬一把拦住。 我是好奇赌约结果才带赵大人来的,其他的事我可没答应插手。 西南多潮湿,又逢连雨,隘口处的沙地却是干燥非常,风一起便是飞沙漫天,一时间竟带了点北方肃杀的感觉。 往事旧怨再次浮现,淬满了经隔十三年春秋的心毒。 褚匪和薛冉彼此没有说话,只将心中逆鳞替换作手中刀刃。 一人走过半生,亲友皆亡,孑然漂泊,满腔仇恨纵刀雪恨;另一人登临高位,手染罪孽,人人唾骂,却似心意已了含笑相抵。 终于,褚匪再也支撑不住了,手中刀刃从缠带和手腕的缝隙间掉落,哐当一声砸落在地,黄沙四溅。 褚匪倏地咧嘴笑了,朝着薛冉跪下来。 薛冉举起刀来。 您共有五子,今日晚辈只能还上一条命。褚匪语气平静,本想着等一切结束,但在这个时候死未尝不是解脱,后事我来之前已经交代京墨,还望前辈在我死后,能将宁州罪证和赵大人平安送出去。 你何必再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 薛冉怒气更甚,纵力将长刀挥向褚匪,褚匪在余光中看了赵凉越一眼,然后闭上双眼。 周围的一切声音,无论是旧梦里从刑部监牢传出的嘶吼和诘问,还是现今人人面上恐他,却在背后咬牙切齿说出的咒骂和唾弃,似乎都在这一刻如潮退去,变得极为安静。 就像是十四年前的仲春,京都落雨绵绵,静好闲适,他翻阅着老师交给他的卷册,静默苦思,却始终不得其解,娘亲就坐在一旁,给他缝制着及冠要穿的衣袍,一针一线,都极其认真而仔细。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师兄! 赵凉越嘶声力竭地喊了一声,同时整个人向外撞去,挣脱萍蓬的阻拦,几乎是将自己摔出了马车。 但薛冉满目愤恨,手中那柄快刀势不可挡,且没有丝毫迟疑。 赵凉越只能是看着森森寒芒一闪而下,无力感顿时铺天盖地砸向四肢百骸,和记忆中的很多瞬间重合在一起。 最后,那柄快刀终究还是在咫尺的距离偏移,斩在沙地之上,带出一道飞溅的黄沙。 褚匪缓缓睁开双眼,却没有劫后余生的半丝喜悦。 薛冉吐出一口颤抖的叹息,随即大笑起来,响彻怪石嶙峋的隘口,悲凉至极。 天光将他的白发照露无遗,他的身形开始佝偻,他已不再年轻,他只是一个失去妻子的丈夫,只是一个失去了孩子的父亲。 薛冉俯视着褚匪,许久后,哑声道:你当年去漠北巡察,逸儿来府上寻正儿,说要暗里给你及冠准备一个惊喜,两个孩子叽叽喳喳商量了一整日,最后还是老夫拿定的主意,两人给你亲手雕了个玉剑璏,上面刻了河清海晏四字,你还记得吗? 褚匪怎么会不记得,自小到大,自己和刑朔的身后便会有两条尾巴,一是老师幼子王逸,二是薛家三子薛正。 两个少年清朗明艳,又格外古灵精怪,每每闯祸了就往刑部跑,一口一个我们褚大哥可是刑部二把手,有种你们就进来!,往往闹得刑部门口鸡飞狗跳。虽是不合规矩,但到底都是孩子,那时刑部的官吏们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任他们去了,但总有几个不长眼的,转身就向王讳和薛冉告状,于是三个人都得被罚,至于罚后是否纠正,又都是不肯的。 当年从漠北闻讯赶回京,一切都已经晚了,他只能想尽一切办法留在朝廷。 第一件要做的事,是承认并揭发王讳的罪行,亲手写下樊家军和王讳等人谋逆的供词之一。 第二件要做的事,是以着刑部为首,亲自带着兵部和禁军人马抓捕薛家老小。 那日,薛正自府门而出,以为褚匪是去救他们的,还一口一个褚大哥的叫着,直到长兄喝住他,直到褚匪亲口下令查封薛府、缉拿薛家男丁,薛正先是一怔,随后恍然大悟,当即摔碎了那枚剑璏,誓与褚匪恩断义绝。 仅仅五日,三司便定了罪,薛家也被扣上参涉谋逆的罪名,先帝下令斩杀薛氏三族,韩闻蕴当廷首推褚匪监刑未待其他臣子附和,褚匪越众而出,请奏先帝应允,以赎自己择师不明之罪,欺瞒包庇之罪,掷地有声,义愤填膺,仿佛是极度痛恨武安侯等人的谋逆行径。 那一年,褚匪十九岁,离及冠不过是一载春秋而已。 旧忆残破,像是一盒早已发霉的上好酥饼,本不愿回味。 褚匪没有说话,对薛冉点了下头。 罢了,罢了。 薛冉不知是在对褚匪说,还是在对自己说,话毕缓缓抬头直视日头,双眼变得浑浊。 最后,薛冉望向被萍蓬扶起的赵凉越,不知想到了什么,走过来,问:你是王讳的学生? 赵凉越朝薛冉拱手做礼,道:晚生见过薛前辈。 薛冉见赵凉越对自己行的是朝礼,愣了下,微微点头,没再说什么,转身提刀离开了,背影带着道不尽的落寞意味。 赵凉越收回目光,忙趔趄地跑到褚匪身边蹲下,看他一身的伤,尤其是血肉模糊的右臂,简直触目惊心。 褚匪从方才便一直静静看着赵凉越,看到他平安,看到他为自己伤势而紧蹙的眉头,觉得好似比什么都赏心悦目,不禁莞尔。 伤成这样,倒还有心情笑? 赵凉越说着看向萍蓬,还没开口,萍蓬自行过来查看褚匪伤势。 不多时,只见萍蓬眉头一蹙,叹了口气道:这手臂是彻底废了。 赵凉越一怔,忙问: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萍蓬摇摇头。 赵凉越担忧地看向褚匪,褚匪却是一副淡然而从容的模样,那双桃花眼又噙上不怎么正经的笑来,好似并不在意自己的伤势。 没事,不是还留了条命吗。褚匪似是看穿赵凉越想法,如此轻描淡写说道。 赵凉越不想理会褚匪,偏过头去和萍蓬给他处理伤势,心里憋出一口莫名的怨气。 褚匪也不再多嘴,看着赵凉越低头时眼睫一上一下堪堪眨动,像是落在面前的一只鸟儿在扇动翅膀,嘴角也因为不高兴微微朝下呡着,倒是比平日那幅静若止水的模样不知可爱了多少倍。 这时,正巧微风吹来,赵凉越从发冠漏下来的一缕头发飘起来,然后遮到赵凉越光洁的额前,褚匪心里某根弦被拨动了一下,竟是不自觉地,颤巍巍地抬起另一只手想撩开那缕头发。 然后,那只手就被赵凉越轻轻打了回去。 赵凉越看他一眼,跟对付孩子一样,苦口婆心又无奈道:受了伤就不要乱动。 褚匪轻轻叹了口气,又问道:那你呢,可是在沧清山得了医治? 我就没病过,不像师兄,恨不得自己一个人挡一百把刀子。 褚匪闻言却是一笑,费力地俯身靠近赵凉越,道:溪鳞这是在关心我? 赵凉越不想回他,倒是一旁一直装泥塑的萍蓬说了话:褚大人,你似乎并不关心自己啊,这可是你刑部尚书写折子扔令牌的手。 褚匪还是静静看着赵凉越,似是随口回了句:就算真废了,一条臂膀而已,微不足道。 萍蓬了然地笑了下,不再追问,和赵凉越简单处理褚匪伤势后,将他扶进马车。 褚匪朝赵凉越眉头一挑,笑道:溪鳞,陪我一同坐在车内吧。 赵凉越刷地放下车帘,坐到车辕上,和萍蓬还有车夫三人挤着。 车夫疑惑地看向萍蓬,萍蓬点点头示意,车夫一扬鞭子,将马车平稳地往寨子赶。 赵凉越看了眼天际的白云团,问萍蓬道:其实先生对我说的那番话,不过是站在薛前辈的角度,让我明白那场旧恩怨,对吧?而且,先生也赌前辈会放过他,我说的可有错? 萍蓬闻言一笑:和聪明人待在一起就是好,不用点就通了。说完侧过头,看赵凉越的眉头是越锁越紧,才道,哎呀,骗你的,你家师兄确实伤得重,倒也不至于残废。 你!赵凉越真不知是该气,还是该喜了,但思量稍许,恍然大悟,之前郁结心头的担忧一扫而空,随即对萍蓬拱手道,多谢先生解局,多谢先生施救。 萍蓬笑:贫僧一个乡野的俗世和尚,何时破了你们的困局? 赵凉越道:薛冉前辈和师兄之间旧怨难解,暗中人显然是想借刀杀人,师兄却只能甘心迎战,行程受阻,如今薛前辈能放下恩怨,想必自有先生苦劳,这般便使得对方计谋落了空,此其一。 现下,想要我们一行人性命的人太多了,追杀的刺客此起彼伏,加之宋櫆的人马闻讯赶过来,也就在这两天了,到时候敌多我寡,就算有通天的本领,踩都叫他们乌泱泱地给踩死了,所以沧清山然而成了很好的一处据点,此其二。马车内,褚匪接了赵凉越的话头道。 萍蓬闻言,摇摇头笑道:都是王讳那厮的学生,果然是经不住骗的。 褚匪犹豫了下,还是问:先生,薛前辈他这些年 恋耽美 全文免费阅读(42) 不用问了,过得不好,妻儿老小都死了,还能安然快活不成?萍蓬长叹一气,道,其实都是可怜人罢了。自从你入宁州的消息传来,以他的通达聪慧,怎么会还看不出你当年是迫于无奈?可到底是亲眼所见,又是多年午夜梦回的折磨,心里始终憋着一股子恨,他要去寻你,我根本不会拦着他,但我更知道,他不会对你下死手。 闻者唏嘘,百感交集。 赵凉越想到什么,问道:先生竟然知道我的身份,那可是老师的旧人? 是旧人,不过不熟,毕竟贫僧不会和那种傻子深交。萍蓬眉头一皱,他们和先帝那些破私事贫僧才懒得管,留在沧清山单纯就是为了宁州百姓的事,你要问你老师的事,有空去找薛冉。 三人说话间已经到了寨门口,雷晞过来与褚匪和赵凉越见过,便让萍蓬急急拉着望朝东面去。 待萍蓬走出一段,似乎才想起还有某两位客人站在门口,又折了回来,赔了个笑道:哎呀,瞧瞧贫僧这记性,总觉得你两和我们不在同一片天地,就给忘了。说着唤来一个叫三米的小土匪陪同,又道,你们先去用饭稍歇,晚些时候我带薛冉过去寻你们。 褚匪便由赵凉越扶着,跟着米三往之前赵凉越歇息的小院走。 一路上,米三很热情地介绍这介绍那,寨子里路过的人好奇地不停张望,但许是之前雷晞吩咐过,大家都没敢靠上来。 赵凉越扶着高自己不少的褚匪,感受到他其实并没有怎么靠自己支撑,就心想他应该只是伤到臂膀,腿能自己走,于是打算放开搀扶的手,不料刚有动作,褚匪就开始趔趄,好像自己松开,他能当场摔出个好歹来。 于是赵凉越只得接着搀扶着,任褚匪一会儿正常行走,一会儿半个身子压在他肩上,心里只当是他又在莫名犯病。 等到了小院,赵凉越已经被折腾出一身汗来,正要回头说教褚匪,才发现他的伤口又已经开裂流血,嘴唇也是苍白的。 三米见状忙出去叫人,赵凉越扶褚匪躺下,叹气道:你是不是怕我累着,就非要逞强? 褚匪却是笑道:溪鳞,我这不是找机会感动感动你吗? 赵凉越看他的脸色,没有半分感动的想法,只想剖开他的头颅看看里面都装的什么。 褚匪见方才的行径没效果,便当即换了策略,蹙眉道:溪鳞,我伤口疼。一边说还一边用桃花眼染上几分可怜,直直看向赵凉越。 疼着吧,萍蓬先生说了,没伤到残废的程度,更不会死。赵凉越说着起身去倒茶水。 褚匪挑了下眉,一双桃花眼亮亮的,笑道:溪鳞不过是刀子嘴豆腐心,虽然嘴上这么说,还不是在给我斟茶? 本来确实是给褚匪倒茶水的赵凉越,闻言顿了下动作,当即仰头自己一口饮了。 褚匪:是不是话说的早了? 第50章 第五十章 晚膳过后,天际突然聚起了灰云,看样子晚间有一场雨。 左右萍蓬等人还没来,褚匪便不知哪里找出棋盘来,非要对弈,结果自己执棋的手因伤颤抖,像筛糠一样。 赵凉越劝了句没用,也就随他了。 两人于是就这么在檐下廊前对弈,三米偶尔过来给他们添茶。 褚匪看了眼经过院门往里瞧,又因自己看过去而溜掉的孩子,对赵凉越道:这个寨子里不仅有义匪,还有附近镇乡的百姓,虽简陋倒也算块安稳地。 宁州洪流中,可谓桃源了。赵凉越将一黑子落下,又问,柚白呢? 京墨去寻了,柚白武功又高,应该不会有事。 赵凉越点点头,看着面前的棋局,呡唇笑了下,道:师兄的布局,似乎有所变动。 以前局看小了,如今自然要高瞻远瞩地看,又要谨小慎微地看。褚匪意有所指道,我总觉得,在京都朝堂,还有宁州地域上,有一股暗流在蠢蠢欲动,很可能来自大许外面,或是漠北,或是东夷,又或是屠原。 赵凉越手执黑子放于下颌处,脑海中浮现了之前于府衙中所看地图,思忖稍许道:按理说,漠北和屠原是最可能干涉到京都与宁州的,但他们已经向大许臣服了十三年之久。至于东夷,不仅手够不到宁州,而且近年海啸地震频发,已是自顾不暇,倒也兴风作浪不起来。 所以,才更让人忧虑。 赵凉越点点头,皱眉道:大许已经太久没打过仗了,边国又一直没有动静,看似风平浪,但一旦真有人蓄意已久,打个措手不及,以现今金玉外败絮中的朝堂,不知道能撑多久。 褚匪将一白子落下,棋盘上中局已成。 你在户部,应该早看过兵部账目,看似毫无问题,实则暗度陈仓已久。褚匪轻叹一气,道,拿京都来说,唯有居城西的骠骑营兵马优厚,至于十二卫里,只有金銮卫和追随司马霄已久的北衙六卫还尚存战斗力,其余的老的老残的残,尽是混日子的,整个十二卫的人数还没开朝时一半多。 若非司马统领和刑大人,怕是韩丞相早就挟天子以令诸侯了。赵凉越从袖中拿出一个册子来,翻了翻,道,倒也并非无迹可寻,之前我在兵部与镇南军的有关的账目上,发现一处端倪来,是去年冬的一次漕运,说是丢了船货物,然后又折回去补了两次,但是最后报给户部的银子,我根据同时段其他漕运推算,发现却不够两船。 褚匪闻言一笑,道:兵部何时这么大方,还能自己贴钱不成? 正是。赵凉越道,离京前,我已经让韦大人注意这件事了,应该能查到些线索。 溪鳞是怀疑,那次漕运和私铸兵器的运输有关? 嗯。赵凉越将自己册上地图给褚匪看,道,师兄你看,从宁州到京都,只有先走禄免江,再走京昌运河官运是最快的,他们竟然在唐县开采铁矿都这么急,想必私铸兵器和运送更急,自然要走最快的路。 确是。褚匪顺着赵凉越修指所指看了一圈,又将目光回到京都那一点,突然半眯起桃花眼,道,溪鳞,你有没有觉得,那次绯霞楼下的火药,我们发现得太及时了。 赵凉越闻言,微微皱眉,正要说什么,外面传来了骚动。 哎呀,俺这两只鸡可是选的最肥最好的,肯定给两位大人补得明天就上蹿下跳!雷晞先一脚踏进院门,一手一只五花大绑的母鸡。 送鸡可以,你别亲自下厨啊。萍蓬紧跟其后,还提了坛酒进来。 四人便一同到了旁的一处石亭坐下,雷晞急着吩咐三米把鸡炖了。 这酒香烈,可是宁州特有的禄免秋?待萍蓬方揭开酒封,褚匪便问道。 正是,这一坛埋了三年,那时宁州尚还算安稳。萍蓬给每人倒上一盏,道,当年樊家军西出塍黔关,便是饮的此酒。 赵凉越指腹摩挲了盏沿一下,和褚匪相视一眼,起身一齐面向西方,将盏中禄免秋浇下,然后一撩衣袍行了叩首礼。 随后萍蓬和雷晞也起身,浇酒于皇天后土,四人又行祭礼。 不多时,方才愈发暗沉的天落下雨来,三米见状,过来将石亭的竹帘子都放将下来,然后退了回去。 四人再次落座,萍蓬斟酒给大家,自己也豪不忌讳佛门戒律,自行先喝了一盏。 褚匪又抬头望了眼院门,萍蓬心中了然,淡淡笑了下,道:有的人活着,仅仅靠一个恨字。因果本相循,如今因没了,果自然也没了,可因到底是留了痕迹,没有果来做解,一时间自然痛苦万分,等想通了就好了。 雷晞闻言摸了下头,道:先生讲的俺听不太懂,不过知道在说薛大人。雷晞回忆了一下,道,俺们方才离开时,薛大人正瞅着一幅画出神,那画以前一个农户家小孩送的,画的是一家人陇上割麦的场景。 说者无心,闻者伤情。褚匪低垂眉眼,将手中一盏酒饮尽。 赵凉越看到了褚匪眼底暗色,正要说什么,又见褚匪很快抬起头来,神色恢复如常,问萍蓬:事不宜迟,我们先就宁州一事商榷。 众人点头,萍蓬先叫三米寻了一张大许地图挂上,然后起身,先是指了指宁州唐县,道:唐县位于宁州西北,素来是西南部铁矿集中所在,自开朝就极为重视,如今由宁州府衙和镇南军共掌,却是在瞒天过海过量开采,用以制造私兵,我们的人也暗中探查过,查到一批私铸兵器直接由宁州和涞州的镇南军所用,另一大批不知去向。 褚匪问道:可有镇南军接手的佐证? 没有。萍蓬皱眉道,韩舟此人狡诈,凡是接头的人,只要用过三次便杀,更别提一旦有风吹草动,甚至是当场斩杀所有人,我们曾经多次插进去的暗桩就是这么没的。 赵凉越思量稍许,看了眼地图,道:唐县情况我们之前也有所了解,证据很可能要从那边取。 萍蓬点点头,道:这也是我们现在的方向,只是唐县铁矿附近常年由镇南军和宁州守军重兵把守,要想从那里查什么实在太难了。 是很难,相信韩舟自己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我们才有可趁之机。褚匪起身,抬手指了指沧清山,问萍蓬道,不过首先我得知道,沧清山是如何在十三年前的乱局中存活,并走到今天的。 萍蓬苦笑一声,回道:因为我们是屠原的内应。 赵凉越心下一惊,道:屠原人? 正是。 一个浑厚的声音自石亭外传来,四人抬眼望去,只见薛冉冒雨执伞而来。 薛冉此番虽是着一身粗布长袍,素简木簪挽髻,但负手立在那里,沉稳自若,不怒自威,气度竟是与京中朝臣别无两样。 赵凉越不禁开始想象,十三年前的朝堂之上,武安侯樊齐光、刑部尚书王讳、兵部尚书薛冉,这一朝三重臣是怎样同进同出,共榷国事,共进忠言,齐力解决了漠北之患,解决了屠原进犯,后又提出新政并颁布,将彼时内忧外患的大许拉回正轨,得以绵延国祚彼时的他们,必是万民所仰,万望所归,还不曾被沾染半分污泥。 薛冉走进石亭,四人起身相迎。 赵凉越注意到,褚匪的手紧紧攥着袍袖,嘴唇翕动一番,面对薛冉却是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令人闻风丧胆的刑部尚书,此刻竟像个犯了错不知所措的孩子。 薛冉依旧没有直视褚匪,但眼中的恨意仇视已经消融大半,他提步走到褚匪面前,默了默,道:昔日王讳掌刑部,律法清明,明察秋毫,是为社稷和百姓之福,老夫并不希望他的学生在他之后就没了这份初心。 褚匪愣了下,随即拱手作深揖,道:褚匪定不负此教诲! 往事成劫,一念仇,经年恨,至此涣然冰释。 薛冉挥手让大家坐下,直接开始说旧事:十三年前,我和王讳被赐毒酒,因事先服过钟神医的解毒丸,假死后由汤老和韦星临暗中送出京都。再后来韩闻蕴查出端倪,派人搜寻,为了躲避追兵,我骗王讳让他先走,自行往南引开追兵,最后拖着半条命到了宁州,是雷晞带人将我救上沧清山。 雷晞点点头,道:俺是收到了池将军的书信,才能赶上的。 褚匪闻言一怔,问:可是樊帅当年手下副帅池听雨? 正是。 褚匪追问:他老人家还活着,那现在身在何处? 薛冉道:因小半月前,屠原派人来了,他只得带着剩下的樊家军往塍黔关去了。 只差一步就能见上一面。 褚匪不经意间皱起眉,又问:所以,屠原的人想做什么,又和沧清山有何约定? 薛冉的眼神变得犀利,冷笑一声,道:他们想燃起我们的恨,利用剩余的樊家军掣肘王韩世家。 褚匪和赵凉越相视一眼,皆是一惊,道:当年王韩折没樊家军,竟是联合了屠原人? 薛冉冷笑一声,道:不然单凭韩舟的人马,怎么敌得过漠北雄狮?更何况他们还在禄免江人为制造了一场灾祸。 赵凉越想到了唐县如今生灵涂炭的局面,一字一顿道:人为? 正是,那是一场蓄谋已久,要以整座湘源城百姓为代价的人为灾祸。 薛冉像是又回到十三年前那个春雷暴雨的夜,他从京都逃至宁州边界,深受重伤,本以为就要命丧王韩之手,却万幸被雷晞等人冒死带回沧清山,之后他醒来的第一眼,看到的竟是早该战死的樊家军副帅池听雨。 还有樊家军的人活着! 薛冉激动不已,急急追问樊家军在湘源城到底发生了什么。 然后,他听了一场极度诡异而狠毒的阴谋。 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建宁五十五年冬,时任江南总督的池听雨接到了一封来自京都王讳之手的密函。 彼时的池听雨其实刚到任半年,调任江南的目的就是为了治水患,并培养起一支大许自己的强劲海军,以阻东夷之患。所以收到京都急函时,他有些意外,但一想到京都那群向来尸位素餐的士族,又觉得合情合理,于是忍不住当着驿卒的面痛骂了满朝武将,随后给建宁帝上了个折子,窝着一肚子火气启程返京。 等池听雨急急赶回京都,才知道樊齐光伤未痊愈,就已经请旨挂帅迎击屠原。 池听雨顿时火冒三丈,廷议后当众质问十数名将军,得到的尽是京中惯有的官腔子话。池听雨早就看不惯,又正值气头,直接将人踹下了常泰殿前的石阶,最后还是王讳赶到,拦住了两拨人将事闹大。 之后,王讳和薛冉带领六部紧急筹备银钱粮草,调集军兵,王讳更是请旨亲自随行出征。 三日后,由樊齐光挂帅,池听雨任副帅,王讳为军师,带着东拼西凑的十万人马出发了。 霁雨,你觉得我老了吗? 出征路上,樊齐光曾这样笑问池听雨,池听雨心有怨气,并没有回答。 霁雨,我知道你在怨什么,但是我们此次出征,并非是为了守住京都那些人的荣华,是为了大许四海的百姓。 这样的话,从少年时候樊齐光承袭爵号以来,说了不知道多少遍,池听雨听得耳朵茧子都出来了但他明白,这正是他们自小就许下的承诺,此生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立万里鸿鹄之志,创千秋泽世之功,不必权高位重,不求青史垂名,只望以己之才学,换得黎民百年安稳。 彼时的他们,一心想的是要如何打赢这场战,才能保住大许的疆土,才能保住身后的万千子民。 之后的一个月,他们犹如肃杀的秋风,将屠原烧到大许的火给它扫回去,生生在屠原准备充足的情况下,在屠原本以为大许会打持久战的情况下,连消带打,一气呵成,出其不意掩其不备,不仅招招出奇,得以击退屠原,还请旨西出塍黔关乘胜追击,势必要让屠原再无进犯可能。 与此同时,王讳在后方边陲不断招募兵士,一呼百应,短短一月间,樊家军便从最初的十万扩增到二十万,足足增了一倍之多。 此乃樊家军名存实亡的最好回驳!此乃年少家国承诺的又一次兑现!此乃福泽社稷苍生的千秋之功! 恋耽美 全文免费阅读(43) 一切的胜利仿佛近在眼前,触手可及! 但池听雨从来没有想过,他们最终会败。 不是败给了屠原,是败给了自己人从身后送过来的那柄快刀。 那是击退屠原后,西出塍黔关乘胜追击的一个月夜,本该誓死反抗的屠原人突然丢盔卸甲而逃,与之前的负隅顽抗形成鲜明对比。 樊齐光察觉到不对劲,当即下令停止行军,果不然湘源城寄来求救信一封,说是屠原人已经绕后,不日就要进攻湘源城并屠城。 樊齐光和池听雨顿时觉得奇怪,因为王讳亲自带兵留在塍黔关,不可能会让湘源城孤立无援。 但求救信还夹带了王讳的密函,正是要他们撤军回防的急递。 莫非竟有他们漏算的一环? 经年历经沙场的两位老将心中疑窦丛生,但王讳密函上确实是他本人字迹,既有官印又有私印,甚至还有三人私自约定好的暗语,且此事关乎湘源一城百姓的生死,不得不慎之又慎。 于是两人商榷后,还是选择放弃这次绝佳的追击机会,往湘源城方向迅速撤军。 当临近湘源城时,西南边陲已经连失五座城池,唯有湘源城还在死守但之前竟无任何急递送至樊家军手中。 守将韩舟带着人马赶来,已是狼狈不堪。 两人一问才知,屠原的大王子克里俅亲自带人远遁到此,趁机绑架了王讳妻子赵氏,王岘王监军赶去救人,不料计谋不足,也中了埋伏被捕,克里俅便用这两人要挟王讳让出塍黔关。 但王赵氏和王岘两人拒死不从,在王讳为难之际,皆已自尽,让克里俅彻底失去了手中筹码,落荒而逃。 王讳悲痛之下,将一封密函给了韩舟,交代若屠原人尚有后招,必定是要取湘源城,如果事发,就将密函向西速发,让樊家军撤军相救。 随后,王讳带人追克里俅而去。 不出王讳所料,等他前脚走,一直潜伏在暗中的屠原人马便出现了,对西南诸城池发起猛烈进攻,韩舟赶紧将密函送出。 樊齐光和池听雨闻言皆是一怔。 一切都发生得太过突然。 王赵氏虽是女子,但有军籍,善医术,胆魄足,常年跟随樊家军为医官。她在乱局中舍生取义,也是意料之中的举动,令人钦佩惋惜。 至于王岘,虽是王讳堂弟,但王讳觉其资质平平,又行事驳道,一直不曾从旁提拔半分,甚至在吏部秋选升了王岘官职的时候,王讳会让吏部尚书划去其名。但大家都没想到,就是这般平平无奇又不受堂兄待见的普通官吏,在面对生死抉择时,也能毅然而然地选择大义,实在可歌可泣。 众人唏嘘片刻,又将湘源城附近情况整理一番,樊齐光问韩舟屠城一事,韩舟忙掏出一份羊皮纸的信来。 樊齐光接过一看,发现上面全是屠原文字,韩舟在一旁欲哭无泪,说自己周边实在没有精懂屠原文字的人,只能依稀辨认其中有三日后屠城的信息。 但樊齐光不同,他是百年难遇的帅才,博学杂家,对于漠北、东夷、屠原的文字皆能认读。 薄薄的一张羊皮纸上,确实写的是屠城,而屠城的方式就是炸毁禄免江上两座江堤,水淹湘源城! 而屠原人之所以敢直言屠城方式,是因为玩了一个屠原文字的游戏,类似于中原的藏头诗之类。 这般傲慢又阴毒的挑衅方式,是何等的泯灭人性和惨无人道! 而且信上所说的三日后,正是指的当日。 所有人在樊齐光言明羊皮纸上内容后,皆是面色煞白,目光顺着禄免江逆流而上,看向那座山头覆雪的昆山,那里是禄免江的发源,也是冬春江水泛滥所在,设有两座江堤,一旦有人炸毁,后果不堪设想。 眼前的禄免江尚还平静,但随时都可能造成一场浩劫。 韩舟颤巍巍道,江堤守兵昨日便没了联系,彼时屠原人已经切断了湘源城和昆山的联系。 看来羊皮纸上绝非狂言诓语。 千钧一发,刻不容缓。 樊齐光和池听雨当即决定亲自率人前往樊家军之前一直守在漠北,军中将士又多为北方人,唯有樊齐光文武博学,对南方作战尚有了解。是故出征之时,才将长期驻守南方且精通水利的池听雨请到军中。后在与屠原的作战中,也确实多亏了池听雨对南方地势气候的了解,才事倍功半。如今,面对河堤情况不明,只能他二人亲自率人前往。 于是,二两各领一万人马前往两处河堤,剩余兵马侯在昆山下,与韩舟配合,速探军情,待时而动。 上了昆山后,就是池听雨和樊齐光岔路分兵之地。 池听雨还清楚记得,当时樊齐光回头看向他,眼中罕见地露出一丝茫色,皱眉道: 霁雨,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但现下已经容不得我等思考,但有一条,无论发生什么,势必要护住两座江堤! 末将得令! 两人迅速带兵进发。 北风倏地呼啸,茂林的树叶被吹得哗哗作响,随后昆山竟是开始生了雾障。 给池听雨带路的,是韩舟身边一名小将带路,临近一处山坡时,他突然开始走得很急,加之对山路隘口熟悉,竟是慢慢地让池听雨等人落后了。 池听雨见雾障渐起,心中不安,唤那小将慢些,但那小将不仅不缓下脚步,反而加快了速度。 池听雨又叫了两声,那小将眼看要消失在密林,池听雨当即拉弓搭箭射中小将腿部,然后快步朝他跑去,还是没能来得及小将已经将一枚烟花信号放出去。 小心! 池听雨话刚喊完,随着爆炸声响起,整个地面都跟着一颤,木林倾颓,泥石飞溅,众将士摔倒在地,耳朵震得嗡嗡作响,随后是尖锐的撕裂感。 莫非是江堤炸了?! 池听雨心道不好,迅速整军朝爆炸的方向赶。 离江堤越近,池听雨越能感受到地面在跟着震动,这种感觉他很熟悉,他在江南治过水,每逢桃花汛,没设堤坝的河段发生水患,或者堤坝断决淹没城镇时,河岸附近的山体便会朝江河陷去,地震频发。 已经来不及了,这处江堤已经被炸,只能去保住另一座江堤。 池听雨只思考片刻,根据附近山势地形,判断出另一处江堤的大概方向,代军往南面攀登。 但没出半里,突有箭雨从山腰上铺天盖地而来,还是淬毒的箭镞。 池听雨迅速令人架起盾牌,抬头望去,站在那里的竟是本已死去的王岘,他的周围不仅有湘源城守军,还有屠原士兵,皆是将箭头对准了樊家军。 王岘不再是王讳面前那个唯唯诺诺的堂弟,不再是朝堂上处处同人点头哈腰的小校尉,他的双眼盛着满满的欲望和野心。 池听雨对亲眼看到的一切颇为心惊和意外,还未等他质问,他们所站的地面震动得更为厉害,不少人当即摔倒,正中毒箭。 同时,南面隐约传来了樊家军的喊杀声,正是樊齐光所在之地。 不能再往前了。 池听雨在慌乱之中只思索片刻,便立即迅速行动,不再向樊齐光所在的南面攀登,而是开始指挥众人往山下撤。 事发突然且十分诡异,对方的情况一无所知,池听雨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但凭他多年行军作战的经验,对方是在意图将他们困在昆山之上至于困住他们要做什么,明显是要对韩舟等人通敌一事尚不知情、留在昆山下的樊家军不利。 身后屠原兵马从四面山林中涌现,数量越来越多,皆是有备而来,池听雨带着一万人马边打边退,沉稳自若,指挥得当,一时间也令对方近身不得。 直到他们面前出现一条人工开凿的河道,滚滚湍流东逝,彻底阻断了退路。 此河道明显是近一个月开凿出来的,河岸两侧都还未来得及加固,而其间湍流应该就是刚才河堤决口所致,此番两侧地面都在向里凹陷。 池听雨赶紧下令让前侧人马后退,但任然有人来不及往回撤,被凹陷的地面带进了湍流之中。 马匹嘶鸣声响起,池听雨抬头望去,三面皆是屠原人马,约莫是五六千,若是放在平日,那怕是来了两倍于他们的屠原兵马,樊家军也根本不屑一顾,但当池听雨看到对方手里的数百火铳时,他紧紧皱起了眉头,心头一凉。 火铳百年前才方由兵部设计制造出来,威力极大,杀伤力惊人,朝廷至今也不过制备一千余火铳,管理极为严苛,分发各大军营不过百支,唯有樊家军手中掌有三百火铳,樊帅因此特设神机营彼时神机营与王讳同留塍黔关,而屠原和韩舟不可能短时间制造出这么多火铳,所以只能是来自神机营。 王讳那边不仅出事了,而且很可能全军覆没。 但池听雨来不及再细想,屠原人已经向他们冲过来,数百火铳正对他们开始射击。 最后,池听雨手下的一万将士死伤惨重,奋力一搏才带出一千人冲出重围。 身后屠原人仍旧紧追不舍,池听雨当即将一千人划作五队,分开行动,务必要将昆山上的情况传出去。 池听雨所带的人马在昆山上同屠原人绕了足足半日,最后只剩下他自己,且身负重伤,一只手臂被火铳炸掉,只得跳崖。 所幸,有上山砍柴的樵夫救下了奄奄一息的池听雨。 但池听雨醒来,已经是一个月后的事。 樊齐光已死,没有人知晓当年昆山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能让一代战神陨落。 樊家军已灭,没有人相信是他们是被自己人骗出塍黔关,被昔日战友和屠原人联手覆灭。 谋逆冤案已成,朝中数万人被扣上同党的帽子,血流成河,冤魂荡荡。 一切都晚了。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 夜悄至,石亭外的雨不知何时下大,现在竟成滂沱之势,骤然风起,吹得珠帘翻飞作响,飘雨入亭。 实在是太诡异了,如此大的一个阴谋,却是半分痕迹也无。 薛冉讲到此处,长叹一声,沉默良久,才续道:之后池将军往北逃至沧清山,被雷寨主收留,没过多久又救下我,我们几番周折才仅仅找到五千幸存的樊家军将士,但彼时天下已经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地,只得东躲西藏。薛冉呡了一口禄免秋,犹如烈火入喉,道,王兄却一直杳无音信,我们都以为他死了,直到两年后,我们三人才如约会合,开始一起寻找当年旧案的真相。 薛冉说着,看向了赵凉越,道:当年事发,武安侯夫人由王兄和太子妃,也就是先皇后,想发设法送出京都,彼时已有八月身孕,后遭遇暗杀,生死不明。但就在五年前,有泖州暗桩找到了线索,王兄便只身前往。 不料一别,再无相见之日。 褚匪追问:那武安侯的遗子可有找到? 赵凉越正要说出柚白的身世,薛冉却是用眼神示意了他一眼,赵凉越用余光瞥见了褚匪脸上的愧色,心里思量片刻,便了然地没有开口。 褚匪见薛冉摇头,燃起的一点希冀瞬间熄灭,心中一沉。 一直作壁上观的萍蓬看了眼褚匪,啧了一声道:说到底,是你们当初从没想过,王韩两家竟敢与屠原合作,做出通敌卖国的行径。 正是。薛冉道,我们追查六年,才发现了屠原人中一个叫夜渊的组织,这个组织多为细作,女细作被称为兹妲尔,男细作被称为兹唔,皆是身怀绝技,尤其善于伪装,当年是为对付大许而专门建立的。 赵凉越皱眉,问:当年就是夜渊神不知鬼不觉渗入到樊家军内部,里应外合? 薛冉沉重地点了下头。 众人不禁只觉诡异的森寒攀上脊梁。 樊家军,十三年前大许最为精锐的军队,所向披靡,战无不胜,却被这样一个见不得光的组织如鬼魅一般渗入。他们可以是某位将军,可以是某个不起眼的士兵,可以是你周围同吃同睡的任何一个人,他们就像千里之堤的蚁穴,慢慢吞噬你的骨血,直到最后你倒下那一刻,他们再如鬼魅一般悄然离开。 褚匪道:不仅仅是当年,我和溪鳞怀疑,夜渊尚还留在大许,且那个局并没有结束。 薛冉疑惑道:当年的夜渊,是由前屠原王的私生子克里缇所建,后来大王子克里俅继承王位,对他的力量有所忌惮,便已经设法除去了这个弟弟,解散了夜渊,除非 赵凉越道:除非克里俅下手的时候,到底是舍不得这股强大的力量,于是并没有斩草除根,克里缇也并没有死。 薛冉思忖稍许,皱眉道:如果是这样,和沧清山合作的很可能不是克里俅。 赵凉越问:薛前辈此话怎讲? 旧案发生后的一年,我等行踪败露,本已经做好赴死的准备,是屠原的人将我们救下。薛冉回忆道,当时那批屠原人声称自己是大王子克里俅的人,告诉我们屠原分为主战派和主和派,联合王韩歼灭樊家军的是克里缇,属主战派;而他们属主和派,并不想对樊家军赶尽杀绝,甚至想和我们谈一笔合作。 赵凉越略略思忖,和褚匪相视一眼,道:屠原与蒙冤的樊家军合作,可谓一石二鸟,一是借此牵制王韩世家,让其为己所用,二是利用樊家军对朝廷的不满,在关键时候助自己成事。 褚匪道:但就屠原内部来说,覆灭樊家军对于克里俅只有好处,但夜渊不一样,他已经在克里俅面前展现出可怕的力量,克里俅必定容不下,夜渊只有让克里俅一直需要它,牢牢掌握手中的筹码,才能活命。而这个筹码就是樊家军旧案,只要还有樊家军活着,屠原就会有所忌惮,王韩就会有所忌惮。所以,屠原内真正一石二鸟的人该是夜渊。 看来夜渊真的尚还存在于大许。薛冉眉头深锁,只是不知克里缇是否还活着。 赵凉越道:克里缇无论是否活着,只要夜渊一日存在于大许,大许便一日不得安宁。 而且夜渊如今的实力怕是比当年还要可怕。褚匪道,这么看来,京都绯霞楼的下的火药,很可能是夜渊在筹谋什么,韩闻蕴不过是在借我们的手解决掉那批火药,毕竟屠原人要真做了天下之主,他韩闻蕴的日子并不会好过。韩闻蕴唯一没料到的,就是我们想借此揭开宁州大案。 赵凉越点点头,道:曹公公只身要前往的是湘源城,蒋参军死前留下的线索也是湘源城,看来很多事情的答案应该就在那里。 薛冉突然想到了什么,道:池将军南下所去方向,似乎就是湘源城。 褚匪起身,修指于宁州和湘源城之间来回滑动,最后终是叹了口气,道:可惜此行时间紧迫,我们没法去湘源城探查,只能先解决宁州一事复命,再南下查明旧案。 赵凉越也道:离京已经一个多月,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萍蓬闻言笑笑,起身朝一旁三米抬了抬下颌,道:去拿来吧。 很快,三米拿来一个匣子,赵凉越接过打开,发现是兵部与宁州及附近州县官员的往来密函,有旧有新,纵括五年,皆是类似鬻官卖爵的重罪,甚至是贿赂兵部以私募府兵的死罪。 萍蓬道:这铁矿之事,虽然我们无能为力,但是这些密函够你们拿回去好好琢磨,然后顺藤摸瓜,将兵部那位给扯下来。 赵凉越同褚匪朝萍蓬拱手为谢,萍蓬笑:行了,你两这拜来拜去的,跟拜高堂似的。 言罢,萍蓬说着起身到地图面前,摸着下巴看了看,回头问薛冉:我说,薛某人,之前他两来宁州的消息一传来,你就开始每天看着宁州地图苦思了,说说你的结果呗。 恋耽美 全文免费阅读(44) 薛冉亦起身过来,道:夜渊的人是要借沧清山的手除掉褚匪一行人,而韩舟则是想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等他们一死,就以朝廷重臣遇害为由端了沧清山,以彻底抹去樊家军。想必夜渊也看出了这一点,才让池将军带着剩下的一千樊家军将士南下。薛冉说着抬手指向唐县和沧清山间的一座小城。 水县?萍蓬想了想,唯一颔首,转身对褚匪和赵凉越道,水县虽小,但常年雾障,尤其是夏季多雨时节最为严重。 褚匪和赵凉越相视一眼,便明白了薛冉的意思。 将计就计,瞒天过海。 无论是夜渊,还是韩舟,都想要褚匪一行人葬身宁州,既然如此,那就制造假象,让对方以为他们已经被杀,此为将计就计。 待对方开始进行下一步,夜渊的人和韩舟的人对峙,褚匪等人趁机去唐县找出铁矿案罪证,此为瞒天过海。 褚匪道:兵家布阵,右背山陵,左对水泽,讲究因地制宜。如今,水县有雾障进行伪装和隐藏,是乃绝好地利,是个很好的契机。 薛冉点头:老夫早就想好了,以己身为饵,设计引得韩舟和夜渊的人在水县打起来,制造一场以假乱真的战斗,我们便可浑水摸鱼。 确是好计策,只是,赵凉越微微蹙眉,道,唐县铁矿案关键在于账目,但目前尚无一丝线索,我怕时间不够。 薛冉笑了笑:虽然老夫确是没本事动到韩舟那厮的骨头,但老身在宁州十三年可不是白待的,你们还记得唐县的那两名官吏吗?他们蛰伏五年,别的不说,唐县由哪几个人管账,他们还是知道的,只是 薛冉看向赵凉越,蹙眉道,他二人曾也想办法翻看过一部分账目,但韩舟所用的记账方法同他本人一样诡诈,真假掺杂,虚实难分,极为复杂,旁人实在难以看出问题。如今褚匪来宁州,就带你户部一人,你可有本事短时间看出其中问题,继而推出背后盘根错节的关系? 赵凉越淡淡笑了下,拱手道:薛前辈放心,只要能让我看上一眼,便足以窥得其中乾坤。 并无迟疑,并非妄语,有的是一种胸有成竹的从容,静若止水,又暗藏汹涌。 薛冉仿佛又看到了当年初入朝堂的王讳。 二十年前,大许内忧外患,朝中无堪当大任者,建宁帝五次亲赴苍稷山,想要请得当世的苍稷双壁下山济世,均无果而返。 苍稷双璧,一璧为师兄云鹤子,擅剑,武功高深至化境,天下无人能及之,另一璧为师弟瑞鹤子,喜弈,通晓古今惊才无双,乃世间少有的大才。 终于,第六次时,建宁帝请得苍稷双壁之一的瑞鹤子下山。 瑞鹤子因违背了苍稷山不涉朝堂的禁令,被苍稷山除名,做回了身在俗尘的身份,王氏一脉嫡公子,名为一字,讳。 王讳初登常泰殿的那一日,由建宁帝亲率百官于丹墀相迎,连平日卧病不起的老臣都由人搀扶着,想要一睹其风华。 彼时的薛冉,还是兵部一个不起眼的主事,躬身立在最后,一本心思全在上头交代他的差事上,生怕做不好就叫自己滚蛋,对传闻的苍稷双壁并无兴趣。 他不过就是个芝麻大的小吏,安身立命,养活一家子就足矣,并无鸿鹄大志,谁做皇帝,谁做高官,他都无兴趣。 倏地朔风起,吹得常泰殿的铜铃铮然作响,百官衣袍猎猎。 少顷,竟有鸣唳声起,竟是一只鹤落于丹墀之上,盈盈堪堪,闲庭漫步,似是仙者偶至,待其展翅飞起,一个白袍身影自丹墀下而来,烨然若神人,惊鸿只一眼。 位卑如薛冉,素来得过且过,竟也当即生出追随之念。 只见王讳拱手朝建宁帝一拜,俯首为臣。 薛冉后来常想,那样谪仙一般的人物,就该一直待在苍稷山上,不染世俗一辈子,活得恣意随性,快活逍遥。 可终究,到底是没能敌过那颗怜爱苍生的济世之心,生生让污秽的朝堂折了一身傲骨。 第53章 第五十三章 商榷完水县布局一事,天色已经很晚了,薛冉和雷晞便离开小院,让褚匪和赵凉越好生歇息。 但两人属实半分睡意也无,就回到廊前接着下那盘未完的棋,三米怕着两位受伤的大人再着凉,就去搬了个炉子过来。 这个季节,倒不觉着冷,不过谢谢你了。赵凉越对三米微微颔首,三米羞赧地笑了下,为两人奉上热茶,便退下了。 褚匪笑:溪鳞,你何时对我也能这么温声细语啊? 师兄说笑了,我何时不是对师兄春风和煦?赵凉越两指捻起一枚黑子,思量稍许,顿时让褚匪死棋一片。 褚匪轻叹一气,俯身细细看着棋局,道:下手毫不留情,好一个春风和煦啊。 赵凉越呡唇笑了笑,道:既然胜算无几,师兄不如趁早放弃? 溪鳞啊,你太小瞧师兄了。褚匪说着落下手中白子,没有去救死棋,反手封了赵凉越的一端。 赵凉越捻子的手轻触了一下鼻尖,另一只手提子,又看了眼棋局,感叹道:师兄不仅布局变了,节奏和也变了。 褚匪缓缓抬起自己手臂,朝赵凉越拱手一笑:还是多亏溪鳞教得好。 赵凉越抬眼看了下褚匪受伤的臂膀,将自己手中棋子扔回棋罐,道:下了一会儿,竟是有些乏了,不如进去歇息吧。 褚匪微微一笑:溪鳞莫不是在关心我,想要我好生歇息? 赵凉越语气平平:自然不是。 褚匪倒也没再多说什么,同赵凉越起身往屋里走。 屋子进去先是一个堂屋,再往里进,有两间相对的房间。 赵凉越走到自己先前住过的房间,正要开门进去,发现褚匪正跟在自己身后。 赵凉越疑惑:师兄还有事吗? 褚匪用眼神看了眼自己受伤的臂膀示意,道:脱换衣物不便,不如溪鳞帮帮我吧。 赵凉越第一反应是叫三米进来帮忙,但是转念一想,两个大男人不用太介意,便提步往另一间房走,给褚匪开了门。 两人一起抬头朝房间内看去,皆是愣住。 房间内是一派喜庆的红,芙蓉红账,龙凤红烛,俨然是新婚的夫妻房。 赵凉越想了想,道:之前三米说过,近来雷寨主娶妻,想必这个小院是成亲用过的。 褚匪也回想了一下雷晞,字里话间都觉得他们两人是京都来的金贵人,生怕两人不适应沧清山的简陋条件,而这处小院,确是相较寨中其他地方好太多。 但是,两个大男人显然是不大适合睡这里的。 褚匪和赵凉越相视一眼,心照不宣地去了另一间房间。 这里只有一张榻,但还算宽敞,我两倒也能睡下。赵凉越去一旁柜子又拿了一床被褥铺上,转身朝褚匪走过来,抬手就要给褚匪解衣裳。 褚匪却是退后了一步,轻咳一声,道:要不,还是我自己来吧。 赵凉越疑惑地看了眼褚匪,但褚匪不愿,他便没有道理坚持,只道:那便快些吧,我好把灯灭了歇息。 褚匪点了下,余光看赵凉越将外衫脱下,自己也费劲地脱下衣袍。 赵凉越将两盏灯吹灭,两人躺下,一人一被。 许是外面夜雨潇潇,又难得能有个安适的地方睡觉,赵凉越有了睡意,很快入眠。 褚匪却是更无睡意,悄然侧过身子面向赵凉越,在黑夜中借着微薄昏暗的光,看着赵凉越的模糊轮廓。 褚匪很想去点亮灯盏,还想要放上一颗夜明珠,还想要一轮明亮的满月,好让自己看得更清,将眼前人的眉目毫无保留地刻到脑海中。 可是,此刻能这般静静地躺在一起,已经是自己腥风血雨十三年光阴中,不可多得的稀罕时光了。 褚匪不禁呡唇笑了下,一双桃花眼在这无人可见的黑夜中变得无比温柔,那些平日露一分藏九分的脉脉情愫,此时被全部摊开在尚在睡梦中的人面前。 翌日,赵凉越醒来的时候,屋外雨已经停了,偶有几声鸟啼传来,清越如铃。 赵凉越觉得睡上一觉,浑身舒坦了很多,侧过头去看,褚匪早就已经起床了,房里没人。 我竟是睡得这么死。赵凉越起身穿好外衫,出了房屋。 公子!柚白早就等在石亭里,正与褚匪和京墨用饭,看到赵凉越出来,立即兴奋地跑过来,一把抱住他,嘴角还沾有饭粒子。 赵凉越抬手抹掉柚白嘴脸的饭粒子,又摸了摸他的脑袋,笑道:跟阿白一个样。 柚白撇了下嘴,拉赵凉越到石亭坐下,将温在炉子上的鸡汤给他倒了一大碗,然后看到褚匪将先前挑拣好的一碟菜推到赵凉越面前,柚白不禁感叹:褚大人,您挑拣的全是我家公子爱吃的,对我家公子喜好知道得好清楚啊! 然后赵凉越立即想到了宋叔,抬眼看向褚匪,褚匪倒是不加遮掩,桃花眼一弯,递了个笑过来。 赵凉越正饥肠辘辘,懒得再多问,低头用饭。 因为正值宁州灾情,除了补身体用的鸡汤,别的都是些简单粗糙饭菜,野菜放的不少,虽被刻意处理过,还是有微微涩味,但是大家吃得很干净。 饭后,柚白帮京墨给他眼睛换药,赵凉越和褚匪到廊前坐下,对着一盘棋,又将最近的事捋了一遍。 褚匪呡了口粗茶,道:按时间来看,徐广钏差不多已经到宁州了,过几日便能有最新的消息传来,与他同行的,还有之前在宁州守军待过的兵部侍郎郑修。 郑修,是朝中为数不多的纯臣之一了,有他愿来宁州,事情会好办很多。赵凉越说着将一枚黑子落下,道,不过我也看出来了,师兄是想将兵部扳倒后,直接让他接任吧。 褚匪颔首:司马霄那边掌握着吏部,到时候只要王岘一出事,他势必会在兵部换上自己的人,我这边的他肯定会有所忌惮,百般掣肘,与其这样,不如换上郑修这样的纯臣,到时候韩闻蕴那老东西没法反对,五品以上的官员也都能得到权衡,各方势力谁也占不了便宜。 赵凉越笑:制衡之术,你倒是比先帝和圣上强多了。 褚匪抬眼看向赵凉越,也莞尔道:溪鳞,这话可不兴说啊。 赵凉越抬手捻黑子,将褚匪的棋彻底堵死,淡淡笑了下,抬手提子,然后眉眼一弯,道:师兄,收官了。 褚匪将手中剩余的棋子扔回棋罐,轻叹道:罢了,溪鳞棋艺天下独绝,师兄我甘拜下风。 赵凉越客气道:师兄以前想必是不怎么下棋。 褚匪顺杆往上,道:没事,以后有溪鳞教我,自然就能突飞猛进了。 赵凉越错开赵凉越那双噙笑的桃花眼,问起别的,卓家兄妹可有消息了? 褚匪:嗯,方才一大早我已经见过卓女侠,让她去和卓川会面,按昨日商榷的计划行事。 柚白在一旁闻言啧了一声,道:公子你不知道,卓女侠之前是被萍蓬先生设计骗来的,刚才我看她都还带着一腔火气呢,怪吓人的,原来这再好看的姑娘,生起气来都很可怕。 哈哈,所以贫僧我才一直躲着没出来啊。 说曹操,曹操到。萍蓬说笑着踱进小院,手里照旧拿着一卷书,看样子很旧了。 薛某人已经提前带人出沧清山了,在北端有一处施粥棚子,那里有屠原人假扮的几户农夫,很可能是夜渊的人,之前我们怕打草惊蛇,就没戳穿,现在正好派上用场。萍蓬说着将书上书卷递给赵凉越,道,这本书,是前朝五任户部尚书心血之作,上记前朝铁盐税法和管治之策,本来有五卷,但是贫僧就摸到了这一本。 赵凉越接过翻看,不禁叹道:到底是有诸多实践,比之纸上谈兵,要来得直接很多。 可惜啊,贫僧不仅只能摸到一本,还看不出太大名堂。萍蓬接过三米递过来的茶,喝了两口,道,还不如给你,发挥的作用更大些。 手中的书卷已经泛黄,但保存得很好,赵凉越知道这是萍蓬的珍物,便拱手作谢。 褚匪问:先生,我等何日出沧清山? 萍蓬闻言白了他一眼,又用下巴指了指赵凉越,道:你两这一病一伤的,在山上再待几天,我们沧清山还不至于几天都顶不住,再说了,就你两就现在这状态,出去晃上两圈,别到时候双双毙命,做了一对亡命鸳鸯。 柚白疑惑了下,问:这位师父 萍蓬纠正:和他们一样,叫先生。 柚白道:这位先生,鸳鸯是指一男一女。 萍蓬笑着看他,道:小孩,贫僧比你想得聪明多了, 我不是小孩!柚白立即反驳。 萍蓬呵了一声,看眼专注翻看书卷而无暇顾及这边小打小闹的赵凉越,又转头和被自己看穿心思的褚匪对视一眼,只觉那双桃花眼仿佛在不停强调:还望先生不要挑明。 萍蓬呡起唇线,说不上笑,也说不上没笑,只是抬头看向枝头追逐的鸟雀,道:一念愚即般若绝,一念智即般若生。人之慧如此,情亦如此,一念不经意,一念由心生,花落不可追,堪折只需折。 褚匪却是淡然道:前世五百年的回眸才换得今世的擦肩而过,所图太多,反而缘短。 萍蓬但笑不语。 第54章 第五十四章 接下来的几日,赵凉越和褚匪一直待在沧清山上,两人倒也没真闲着养病养伤,先是收到了宁州城的消息,商榷了一番灾情的处理,写了几封密函送去,然后又将宁州局面铺陈开来,细细推敲。 孤阴不长,独阳不生。宁州的案子同时牵扯到屠原和京都,我其实有些担忧朝中格局突变。赵凉越轻叹一气,道,现在想来,此番离京风险确实甚大。 王韩在朝中孤木独大不是一天两天了,不冒险怎么动他们筋骨呢?褚匪笑,这就要看我们的司马霄和孟钰大人了。 赵凉越摇摇头:我不是担心这个。 褚匪看他一眼,会意道:溪鳞是怕我们那位陛下突然没了吧,你放心,没人比他惜命。 赵凉越道:但愿吧。 对了,昨日急递,韩舟以剿匪为由,已经派人往这边来了,估摸也就五六天的样子。褚匪将目光从地图上收回,看向赵凉越,见他依旧愁色不减,便道,我知道溪鳞在想什么,我们那位太子殿下行事怪异而虚伪,又无章法,要是他突然继位,势必要干出什么大家都想不到的事来。 正是。赵凉越道,当时入户部后,东宫的人没少拉我站队,所以我多多少少知道他们大概人员。在上次彻查工部的案子中,那几人企图做假账进一步打压工部,我没拆穿。 太子对韩丞相,向来是恨不得啖肉饮血,这事已经见怪不怪了,只是溪鳞怎么今天突然又提起来了? 这几日我仔细翻阅萍蓬先生所赠旧书,发现其中有好几名屠原人任职过前朝户部官吏。 恋耽美 全文免费阅读(45) 确有,前朝时屠原和中土交好,不少屠原的人进朝为官,除开五品上,三省六部皆有任职。但后来前朝倾颓,民不聊生,元绥帝兵起中土,乱世称帝,屠原人站错了队,被元绥帝亲自领兵屠戮过,自此便没有再启用过屠原人为官。褚匪说着顿住,思量一番,看向赵凉越,道,溪鳞的意思是,虽然我朝不用屠原人为官,但是前朝入京的屠原人和汉人结亲,定会留下流有屠原血的汉籍大许人。 赵凉越点点头:工部案子里,他们太急切了,也要的太彻底了,而太子其实并不需要这么急切,也不需要这么彻底。 溪鳞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太子、司马霄、韩闻蕴三方似乎都没什么人才可以往工部塞。褚匪半眯了桃花眼,手指轻敲桌面,道,也就是说,是藏在背后的一方想要塞人进工部。 可以这么说。赵凉越道,之前我并不知道夜渊的存在,所以没太深究,但如今不得不联系起来。 褚匪轻叹一声,道:要是夜渊的人利用太子做文章,怕是要大事不妙。 褚匪说着,取来宣纸写了封密函,然后唤来了京墨,将密函给他,吩咐道:你即刻带人离开宁州,先去和南星接头,让他去河州找金睿,按之前日期行事。你则速回京中,将此信交给刑朔,他自然知道该怎么做,还有,雪枋院那边这次无论要多少钱,给他们便是,没有就让刑朔先垫着。 京墨将密函收好,愣了下道:大人,您又不是不知道,刑大人他没钱啊 褚匪呵了一声,道:没有就叫他把自己宅子卖了,反正他整天住在金銮卫所,也不常回去。 京墨心疼了刑大人一小下,微一颔首,领命离开。 赵凉越顿时想到自己上次和萧瑢合伙高价卖褚匪消息,事后还真得了一笔银子,便不自觉抬手摸了摸自己额头,略略心虚。 褚匪起身伸伸懒腰,回头对赵凉越道:溪鳞,我们去寨中转转吧,总坐着骨头都要散了。 也好。赵凉越起身,看了看积云的天,转身进屋拿了把油纸伞。 褚匪桃花眼一弯,道:溪鳞,前几日不是总窝在屋里看书吗,怎么今日愿陪师兄我去转转了? 赵凉越心道:吃人嘴软,拿人手短罢了。 赵凉越面上倒是神色淡淡,只道:马上要离开沧清山了,想着看看也好。 溪鳞就是嘴硬,不过我不会在意的。褚匪说着抬眼望了望,问道,说起来,怎么不见柚白的身影啊? 在萍蓬先生处呢。赵凉越笑道,我以前总劝他多看书,他半句没听进去,但是自从上次萍蓬先生明明半点武功也没有,却能用计将我带走,这孩子吃了亏上了当,反而有心学习了。 确是好事一桩,而且这么一看,此番就是我们两人单独同行了。 褚匪莞尔,同赵凉越出了小院院门。 然后,三米几乎是立即出现,要跟随两人侍奉,但被褚匪一个眼神支走了。 其实他们所居小院有黛瓦青墙,有一方简单石亭,虽较京都繁华地不能比,但在整座沧清山上,在整个寨子里,已经是雷晞给新婚妻子最好的东西,是风景最好的地方,用心可见一斑。而反观其他地方,屋舍极为简陋,透露着一股子匪寨惯有的粗狂,着实没什么可看的。 所以,两人心照不宣地知晓并不是看景。 两人要去看的,是那处位于寨子西北的,临时安置灾民的棚房但因褚匪对外还处于被沧清山强行扣留的状态,为防节外生枝,两人并不靠近,只能挑了离棚房不近不远的一段山坡,那山坡还有茂林作掩,很是方便。 这里大概只有五百灾民,且多老人小孩。褚匪看着棚房前佝偻着取水的老人,不禁抬起手来,后又颓然放下,皱眉道,唐县抓捕灾民开采铁矿,能跑的早就跑了,剩下青壮年应该都在矿场了。 当时万民书上,便有很多盼子归的母亲留下的血手印。赵凉越叹道,上位者不仁,苦的从来是百姓。 两人说话间,看到一个着深蓝衣衫的妇人带人给灾民送粮食。 褚匪道:那位便是雷寨主的夫人。 赵凉越有点意外,因为根据雷晞自己的描述,他的铃儿是世上最美丽的姑娘。 实则眼前的妇人既不美丽,也不是姑娘。 妇人约莫三十岁了,身体有些臃肿,皮肤晒得黝黑,走路虎虎生风,无论哪一处都跟美丽不沾边。 但是,当看到妇人有序而熟练地指挥手下帮忙,小心翼翼扶老人坐下,小孩笑着围着她跑,欢呼雀跃,又会让人觉得,她确实很美丽,比京都那些头戴价值连城珠翠的任何姑娘都美丽。 褚匪道:我听萍蓬先生说,雷寨主年轻的时候与她是青梅竹马,只是后来变故太多,两人便分开了,彼此杳无音信,但是谁能想到,十余年的沧海桑田,再见面,心里依然装着彼此,均未婚嫁。 赵凉越感叹:经年历久的东西,总是格外珍贵。 就好比,整整十三年已过,但依然有人还记得临危出征的樊家军,还记得老师等为国为民却含冤未雪的臣子。 溪鳞,按计划,后日我往水县,你暗中去唐县。褚匪望着眼前老无所依、幼无所养的灾民,突然想要什么,道,只是布局并非十□□稳,每一步都是冒险,你我都有可能回不去京都。 赵凉越笑笑,反问:师兄,倘若有一天我们被这权力的旋涡所吞噬,被史官的笔墨所遗忘,被千秋后的风沙所埋没,你会后悔今天的选择吗? 褚匪摇摇头,衣袍迎风猎猎,嘴角亦是坦然的笑:庸庸一生,至多百年独活;以血祭剑,却能为苍生黎民开路。 褚匪倏地顿了下,道:只是我尚有一颗私心,那便是 赵凉越转身,朝褚匪拱手一拜,道:我亦如此,允生死共担,黄泉为伴! 头顶乌云密集,山雨欲来,风吹得更甚,将两人青丝吹到一起,相缠,又分开,若即若离。 褚匪侧头,看向眼前之人。 初见时,他刚解决完大理寺就兵部官吏涉贪墨打回来的案子,已经三日三夜没有阖眼,刚坐下喝口水的功夫,南平门又传来衢街堵塞的消息,他深知京兆衙门的人素来办事不利,为防止发生意外事故,便只得带了正在便衣查案的一众金銮卫到南平门帮着疏导。 城楼之上,当听闻又是王允明那厮闹的这出,顿时怒火中烧,再想到开年工部尚书杨耀宗还未审理就被驳回的案子,还有近年来僵死而黑暗朝局,突然想到刑朔问自己: 你说,我们在这么一朝君臣里摸爬滚打,到底是在坚持着些什么? 其实,无论过去的十三年有多难熬,褚匪都挺过去了,他始终以绝对的冷静和近乎苛刻的定力约束着自己。 可是,就在那天的那一刻,看着城楼下犹如蝼蚁挣扎的百姓,他突然有了一丝茫然。 但幸好,他不经意间的一瞥,看到了那抹青衫。 他在他的一生中,出现得太过及时。 但又出现太过不合时宜。 如果可以,他其实更愿意他再晚些出现那个时候,王韩势力已殁,政治清明,朝纲正统,他可以不用顾及党争,只做一个纯臣,尽情施展自己抱负和才华,而不是如今同自己在腥风血雨中找一条窄而险的归路。 可是人生并无如果可言,唯有激流勇进,唯有不愧初心。 褚匪面向赵凉越,看着他坚定清澈的双眸,拱手朝前一推,亦是深深一拜,道:此路凶险,但而今苍生涂涂,不可不行,只一诺,你我师兄弟生死共担! 第55章 第五十五章 宁州地处大许西南,常年多雨,沧清山隘口飞扬的黄沙终究只是一个假象。 沧清山北一处粥棚。 因见天际乌云聚起,有降雨之兆,煮粥的厨子忙叫人将棚周围卷起的草席垂下来。 不多时,已经做好挡雨准备。厨子正要回身接着煮粥,突有疾驰的马蹄声传来,厨子敏锐地捕捉到什么,忙出了棚子顺着马蹄声望去。 只见一个紫袍的英俊男子带着一众侍从扑扑而来,与紫袍男子同骑的是一个青衫男子,被一件披风裹得紧紧的,应该是尚在病中他们此番皆是裳沾血污,定是刚经历过一场鏖战,俨然是刚从沧清山上逃离。 厨子见过这名紫袍男子的画像,知道他是大许朝堂的刑部尚书褚匪,是公子交代他们务必要除去的人。至于他小心护身前的人,应该就是同来的度支郎中赵凉越,也是要除去的人。 厨子心里思量一番,找了个借口避开其他人,绕到无人处用屠原语在纸笺写下北,水县一行小字,然后唤来信鸽。 只半日,水县附近的一处民居,便有一个带斗笠的人登马离开,朝东面直奔十余里,与以剿匪之名到此的镇南军会合。 此番来此的五万余镇南军,正是由韩舟手下的左膀右臂,将军戴天成亲率。 宋櫆那边通知了吗? 回将军,已经通知了。 想办法给沧清山送信了吗? 回将军,已经送到了。 戴天成望着远处沧清山的山峰,大笑一声,道:好!就待薛冉除去褚匪等人,我们就将他们一网打尽。但薛冉到底狡诈,为了以防万一,你速速去告知你们的人,在水县东面守着,一旦薛冉到时候逃出去,立即给我杀了。 是!带斗笠的人随即翻身上马离开。 戴天成看着那人离开的背影,目露凶光,吩咐旁边的副将周华:到了水县,你领兵两万,绕到东面之后,待时机一到,就将那五千屠原暗卫给我杀了,一个不留。 末将领命! 尚才申时,天穹已晦,万里黑云如浓墨般盖在水县上空,如同暮夜,直压得人快要喘不过来气。 少顷,一场暴雨瓢泼而下,几乎是砸在大地上。 水县山林间,一张狰狞的狴犴面具出现,映在雷光下,更为怖人。 面具主人正背着一柄长刀,带着一众沧清山的山匪,策马寻人。 是薛冉。 暗中有人悄声提醒,随后一声人为模仿的鸟叫声响起,几名樵夫打扮的人便出现在了薛冉的面前,只交流片语,薛冉便得知了褚匪等人的去向,策马带人朝西北方向奔去。 很快,褚匪和薛冉的人马相遇,兵器相接的声音响起,夹在这场疾风骤雨中,杀意浓重。 夜渊的人一直跟在不远处,看到褚匪明显不敌,且畏手畏脚,深信传言为真。 这场雨下了整一个时辰,缠斗在一起的双方尚还未定最后胜负,山林间突然起雾,不多时便遮了视线。 兵器相接声渐渐缓下来,一场战斗接近尾声,夜渊的人早已看不清状况,便派了之前和沧清山交涉的一个白袍异装者过去。 待白袍者穿过雾障,只闻一声大喝,长刀破开血肉的声音响起,白袍者抬头,看到薛冉已是满身的血,站在悬崖边上,仰天长笑,满是快意恩仇后的狂喜。 白袍者看了眼悬崖边的打斗痕迹,知道褚匪多半已经被薛冉劈落崖底这处悬崖高千仞,只要掉下去,就是粉身碎骨,绝无生还可能。 但白袍者并无十分放心,上前抱拳道:恭喜薛大人报得杀子之仇,只是您是将人劈落到悬崖之下,死无对证,在下回去可不好交代啊。 你有何不好交代的?老夫自己报仇雪恨足矣!薛冉像是心情极好,说话难掩兴奋地甚至打颤,胸膛跟着上下快速起伏。 白袍者看在眼中,点头称是,然后看向被薛冉一把按在手中的青衫男子,道:这位想必就是京都来的赵凉越的,不如 话未完,薛冉的长刀突然砍过来,白袍者迅速侧身躲过,又连退数步,半眯了眼问:薛大人,您这是何意? 薛冉冷哼一声,道:你以为老夫真的愿意和你们这群屠原人合作?如今老夫利用你们大仇得报,你们便再无用途! 果然如此。白袍者又看了眼悬崖,心里对褚匪的死放心下来,道,之前就探得沧清山暗中救助灾民,果然啊,您还是要护住一位所谓的朝廷命官,妄想能救宁州人于水火。 说话间,白袍者倏地挥掌,数枚淬毒银针飞出,薛冉挥刀成扇尽数挡下。 但薛冉依旧中了银针,因为它们来自他不曾设防的后方。 毒性太大,薛冉顷刻间没了力气,长刀哐的一声掉在地上,整个人向前倒将下去,单膝跪地,膝盖直接砸进泥水中,随后脖颈和手臂间泛上紫褐色。 薛冉吃力地看向背后,那里站着对自己下黑手的手下。 薛冉双眼通红,满目愤怒。 白袍者大笑两声,道:薛冉,你们樊家军的人还是一如既往地蠢,从来都察觉不了身边的人是人是鬼。你的这个手下跟了你得十年了吧?可惜了,其实他是我们的人。 言毕,白袍者让跟过来的几名暗卫去抓青衫男子,薛冉却是挣扎着将长刀拿起,扫退了暗卫,大喝一声:快走啊!又冲剩下的那些山匪喊道,不要管我,送赵大人走! 青衫男子似乎这才从惶恐中反应过来,由人护着往后方跑去,白袍者将手一挥,暗卫随即跟上去。 白袍者拿出穿云箭放出去,然后不急不慢地蹲下来,看着薛冉狼狈的模样,笑道:四面都是我们的人,跑得了一时,可跑不了一世。 薛冉缓缓抬头,却是嘲讽的冷笑。 怎么,我说的不对吗? 老夫确是要死在这里,可是你们屠原人又何尝不是?薛冉猛咳好几声,吐出一口血来,道,你不觉得,今天的夜太安静了吗? 此时,夜幕已经降临,无月无风,周围又是丛丛雾障。 白袍者皱眉道:你是说,韩舟的人想要借机除掉我们?不可能,他不敢的! 他怎么不敢?而且 长刀倏地砍将过来,刀光如水,兔起鹘落间,一招封喉。 薛冉续道:而且老夫现在就敢。 白袍死死握着自己冒血的脖颈,不敢置信地看着方才还中毒已深的薛冉,此番竟是完好无恙地起了身。又一刀,那名以山匪身份蛰伏十年的细作也人头落地。 薛冉冲白袍者一笑:还有,多谢你方才的那支穿云箭。 随后,方才所谓的遍地尸体,无论是褚匪手下的镖师和近侍,还是薛冉手下的山匪,皆是起身活过来。 而白袍者早已是一具再也不能通风报信的真正尸体。 悬崖处,一只铁爪牢牢扒住岩石,褚匪利落地翻身上来,过来俯身检查了一番白袍者,将其一脚踢下悬崖。 随后,一行人迅速离开,隐入在雾障之中。 唐县矿场。 一场暴雨后,灼灼日头连着挂了好几天。 运送粮食的十余辆车马于门口停下,坐在车辕上的一个留络腮胡着绿袍官服的男子抹了把脸上汗水,跳将下来,满脸不耐烦。 守门的小卒上前,边接过男子递过来的文书,边赔笑道:严仓吏,您消消气啊,这天本来就热,您自个人儿不能再气得心火上来了。 恋耽美 全文免费阅读(46) 严昌哼了一声,连那满脸胡子都跟着一颤,道:你懂什么?本官好歹是个不大不小的官吏,天天被他们支唤着干着干那,当本官是和你们一样的小喽啰呢? 小卒连称是。 但严昌依旧不依不饶,好似把眼前几个小卒当受气筒,又骂了许多难听的话。 小卒知道这主的嘴素来没个完,又厉害,实在不想再听,想着向来矿场没出过啥事,就草草检查了一番,忙送这位主赶紧走。 检查这么久,快把本官热死了! 严昌冷哼一声,这才坐上车辕,指挥属下将车马赶进矿场。 唐县的矿场就这一处,但规模极大,外围三层,一应设施齐全,除主北面占地最大的主矿场,东面是二十座铸钱炉,西南面是盐铁官吏办公的一处院子,还有茅草房拼建的矿工住所。 严昌带着车马队往西南走,又过了两处卡隘,迎面便是漏风漏雨的一排排茅草房。 几个小卒正将两个要死不活的矿工抬出来。 那两矿工长期过负荷劳动,又生了病,瘦得早已经没有人样,加上双目无神,两个眼像是两个黑窟窿。 严昌看了一眼,就知道是要将他两扔到荒岭上喂野兽。 擦肩而过的时候,严昌脸上波澜不惊,甚至打了个哈欠。 突然,一个矿工伸手抓住了严昌的官袍,干裂的嘴唇翕动一番,但是尽管他费尽力气,声音还是细如蚊呐。 严昌一把抽走自己官袍,并用手弹灰,对小卒斥道:他们又脏又臭的,你们竟然让他们离本官这么近?还不赶紧抬走! 几个小卒忙将两矿工抬走,等走远了,忍不住嘀咕起来: 他倒是一副官腔作派,还不是踩在自己同乡身上的畜生?要是我能救 你不要命了!这里轮得着你乱说话?朝廷都管不到这里,更何况你我。 第56章 第五十六章 车马驶到院子后门,里面出来小卒帮忙搬粮食,随后一个笑吟吟的账房先生迎出来,正是任安。 哎呀,是严仓吏回来了啊。 先生啊,就属你腿脚慢,本官快热死了。 严昌冷哼一声,骂咧了几句,但见任安抬手捻指示意一番,又笑着走上前同他作揖。 任安带严昌到了一旁,从袖中掏出一袋银子晃了晃,道:我让言严仓吏办的事,都办好了吧? 办妥了,办妥了! 严昌看那袋银子看得眼睛都直了,任安嘴角呡了个笑,将银子扔给严昌,道:那就还是劳烦严仓吏亲自把东西送到我房内了。 严昌连连点头,笑吟吟地将银子收好,亲自走到队伍最后,让属下搬下两个半人高的大箱子,朝院子里去。 等到了任安房前,严昌和看守的一个侍从对视一眼,侍从过来对严昌行了礼,然后对搬运的小卒道:就放这里,我们亲自检查了再抬进去。 小卒于是告退,侍从过来打开箱子查看,但只开了一条缝,然后又起身查看了另一个箱子,才和严昌往里面抬。 等两个箱子都抬进去,侍从吩咐门口的其他侍从务必看守好房门,自己要同严昌在里面盘点此次货物。 其他侍从自是知道规矩,已经司空见惯这位叫任安的账房先生,并无官职在身,但却是由韩帅亲自派过来的人,对于他的事,旁人从来不敢多问。 房内,侍从将门栓好,对严昌点了下头。 严昌这才曲指对箱子轻敲三下,然后箱子从里面打开,有两大活人站立起来。 正是三日前偷潜至唐县的赵凉越和柚白。 赵凉越和柚白同严昌互一抱拳,便立即从后窗翻了出去,由外面的唐县功曹徐鸣接头带走。 随后,严昌两人将徐鸣早就准备好的一批货放到箱子中。 不多时,外面传来了一阵脚步声,侍从去开了门,朝进来的任安行礼。 严昌回头,啧了一声,佯怒道:这就是不信任本官了,本官还能少了先生的货,还能掺假不成? 怎么会呢?只是恰好要回来拿个东西。严昌嘴上这么说,却抬头环视了一下整个房间,又低头看了眼两个箱子,若有所思。 严昌眸光一闪,突然面带几丝慌张来。 任安很快就注意到了严昌的异样,问:严仓吏,你似乎不怎么自在啊? 严昌笑笑,道:那个,天气热,许是本官热得中暑头疼,不舒服。 任安半眯了眼看他,道:是吗? 这时,任安的近卫从外面跑了进来,对任安耳语几句,任安点点头,又看向严昌,道:听说院里进了贼,严仓吏还是配合一下吧。 话毕,任安抬手让近卫去搜严昌的身,竟是搜出一件蓝田玉的佩子来。 任安爱玉,房内一应用品多未玉制,且价值连城,对它们动过心思的,不只是严昌一人,之前有个杂役窃玉,任安大怒,直接乱棍打死。 但任安现下反倒放下心来,上前对严昌笑了笑,竟是拿过那佩子送给严昌,道:严仓吏要是喜欢,早告诉我便可以了,何必差点背上偷窃罪名呢? 严昌接过佩子捂在手心,眉开眼笑的,很是喜欢,随即上前对任安谄媚道:先生的事,以后放心交给本官办,必定每一件都做到最好。 任安浅浅笑了下,道:自然,本官最信得过的就是严仓吏了。 那先生要是没什么事,本官先走了? 任安侧身朝外一抬手,道:严仓吏一路辛苦,早些回去歇息。不过这该说的,不该说的,严仓吏可别忘了。 好说好说。严昌揣着佩子,欢天喜地离去。 待其他侍从也退了出去,近卫凑过来,道:先生,让他办事真的放心吗? 这你就不懂了,不仅可以用,而且很好用。任安道,一来,此人贪婪,唯利是图,根本不讲情义,毫无原则,只要给了钱就办事;二来,他与徐鸣两人水火不容多年,可以利用这点让他们互相监督,彼此制约;三来,我们被屠原的人暗中监视,要是由我们的人去储备这些东西,风险更大,但严昌不一样,他是宁州人,又对各地黑市了如指掌,让他暗中买卖最合适不过。 近卫道:先生睿智。 任安长笑一声,踱步到箱子前面,看着里面满满当当的弓|弩,伸手取了一把拿在手中掂了掂,问:是确定褚匪和赵凉越已经死了吗? 是,褚匪直接掉下悬崖,粉身碎骨,就留下了一块满是血的刑部金腰牌,而那赵凉越,是被屠原的人一箭穿心射死。 如此,韩帅的人肯定已经和夜渊交手过。任安关上箱子,思量一番,道,约莫二日后,唐县东面的夜渊暗卫必定往我们这撤,这是不可多得的机会。此事你要秘密部署,万万不能让他们的探子人发现了。 近卫顿了下,回了是。 任安问:怎么,还有疑惑? 属下只是觉得有些突然。 有何突然的?看着合作多年,说到底,不过是互相利用。任安道,夜渊要挟丞相做了不少事,一直是丞相心头的一块病,而且开年的时候,因京都绯霞楼的事,丞相的长孙突然失踪,后来才知是被夜渊的人杀了。如此旧恨新仇,合作破裂是迟早的事。 夜幕降临,是夜无风,积攒在矿场的热气半分也不曾散去。 西南面的茅草房区域,士兵们将千余矿工赶进去,步子稍慢的便要挨一顿鞭子。 矿工们的住所与其用一个住字,不如说是圈,人为围起来的圈,漏风漏雨不说,到处都是腐烂味儿,临近盛夏,臭味愈发熏天不仅如此,他们白日吃的与猪食无异,发馊发酸是常事,经常吃不饱也是常事,而且晚上是没有任何东西和水可以进食的,因为晚上他们不仅不干活,而且吃饭后有了力气还会跑。 严昌照例被任安叫来挑选人畜。 所谓人畜,是韩舟为满足人猎所创,意为以人做畜,用来狩猎。 镇南军内,常进行人猎,并有用人猎奖赏手下的先例,是故需要常备人畜以供享乐。起初,人畜皆为死囚,后来,渐渐不足以让将士激起兴趣,便四处抓庶民以莫须有的罪名打进大牢,以作人畜。 韩舟手下的人,很多会专门为他物色人畜。好的人畜,不能太听话,因为不会跑的不好玩,一定要会反抗,反抗得越激烈越好玩,最好像是一头能给人以征服欲的狼。 就比如眼前这名被三人死死按住的矿工。 矿工的整张脸被人用烙铁所毁,有的地方焦黑,尚还流脓,已经看不出本来面容,看着瘆人,身上那件脏破的衫子被鞭子抽得碎成布条,露出里面的血肉翻飞。 唯有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目光狠厉如刀,怒视着眼前的官吏和兵卒。 严昌上前两步,矿工顿时目露杀意,挣扎得更厉害了他身上的伤,多半拜严昌所赐。 严昌却是笑笑,抬起自己的靴子将这矿工的脸踩在脚下,然后用他的脸去碾地上的碎渣石粒,直接见了血,矿工疼得额头青筋冒出,冷汗涔涔,却依旧不肯叫出声来,死死咬住牙关,奋力挣扎,挟他的兵卒差点没按住。 整副画面残忍到连旁边兵卒都看得皱眉。 本官觉着,就挑这个做人畜好了。严昌抬开自己的靴子,打了个哈欠,道,这个比上次那几个都好玩,那几个是野猫,这个可是货真价实的一匹狼。 严昌招招手,兵卒将这匹狼关进了一个笼子里,只待明日送出。 行了,你们去给那几位交差吧,本官我操劳一天了,要回去歇息。 严昌说着往外走,一个杂役忙跟上去打灯。 严昌,你不得好死! 嘶哑的吼骂声自那名矿工嘴里喊出,严昌只是笑着摇摇头,悠闲地踱步离开。 又过小半时辰,官吏所在的院子才安静下来,一轮毛月亮生上高空。 严昌将所有公文整理完毕,让手下小吏拿出书房,然后朝自己房间走去。 虽说是官吏居所,但矿场条件有限,北面值事堂要办公,剩下稍微好些的房间都集中在院子东面,而严昌等六品以下的官员都是哪里有地就住哪里。因严昌有些关系,他的居所比其他下层官吏略好,选在了放粮食和酒的旧仓库旁边,比住在马厩旁强太多。 但常人不易注意的是,严昌房间有个不常打开的侧门,和旁边仓库是相连着的。 严昌进了房,少顷便灭了灯,守在门口等着,等听到外面树林有人离开的窸窣声,便知今日巡视的兵卒已经走了,这才点了火折子,用手掌拢着微弱的火光去打开侧门。 赵凉越、柚白和徐鸣已经等在仓库里了。 虽灯火和月光朦胧,严昌还是一眼就看到了赵凉越。 岸然而立,气度卓然,确是让人难以忽略这也是之前他们放弃让赵凉越扮作杂役混进来的原因。 严昌上前,对赵凉越拱手道:情况特殊,故而只能委屈赵大人藏在此处了。 无妨,大事要紧。赵凉越直接开始道,韩舟想出用真假虚实结合的法子隐匿真的账目,这招确实高明,但同时也给了我们可趁之机,那就是偷梁换柱。 严昌点头:偷换出来,确实能在短时间内不被发现,从而争取时间离开矿场。 赵凉越道:所以,我们的当务之急,是尽快知道哪几册账本记载了关键的账目,足以直接用铁矿案将兵部,甚至是镇南军的罪行摆到朝堂明面之上。 但是值事堂的守卫十分严格,近两年账本又多达三十余本,且每隔两个时辰清点一次账本数目,傍晚时分清点具体账目。严昌皱眉道,赵大人显然不能直接进去,只能我两用袖袍将账本换出来看,每次不亦多,但多次又必定惹人怀疑,实在进退两难啊。 柚白扭头,问:公子,我武功好,要不我去偷吧? 赵凉越摇摇头,道:不可,按严大人所说,他们的巡查十分频繁,要是被窃,很快就会发现。 徐鸣想了想,道:要是能将偷换的次数控制在三次以内,可以保证不被发现。 严昌:三次的话,加上他们清点时间,也就是七个时辰多,又因傍晚清点具体账目,每日供我们偷换账本出来看的实则仅有四个时辰多,所以一天时间不够用,要两天。 三次不行,我们只有一天时间。沧清山和褚尚书那边已经拖太久了,我方才听徐大人说,唐县附近已经有新的镇南军出现,估计是发现了什么端倪。赵凉越说着,闭上眼回忆之前户部看过的近两年账目,瞬间心思百转,然后倏地睁开眼,道,不过我只需要两次,运气好的话可以只用一次。 严昌忙问:赵大人可是猜到那些账本可能有问题了? 正是。赵凉越道,从去年九月至今年一月,只拿涉及漕运的账本,其中以运往北边的为重点,且尤其关注运送频繁而急迫的账目。 徐鸣回想了一下,道:九月至一月,大概有八本,除开不需要的,应该会有四五本的样子。 严昌啧了一声,叹了口气,道:这平日里,我翻看一个账本要半日,这四五本账可怎么在短短三四个时辰内看完? 两位大人不必忧心。赵凉越道,一次换取两三本出来,褚某一个时辰足以看完,可剩下一个时辰做偷换用时。 第57章 第五十七章 翌日卯时,值事堂的官吏刚刚上值,就看到严昌打着哈欠过来了。 有官吏笑道:严仓吏,今日这般勤快啊?是不是任先生又给你什么好处,让你帮忙办事了? 严昌随意作揖下,啧了声道:怎么说话呢,都是为朝廷办事罢了。 那官吏不禁讥讽道:严仓吏,你和徐功曹不好好待在县衙办事,反倒总待在矿场,越厨代庖,和我们这些盐铁官吏抢饭吃,这是为朝廷办事?怕不是为了自己捞油水吧。 严昌也不示弱,撇嘴冲他挑衅一笑,道:那有些人还捞不着,只能眼红呢。 你! 旁的官员忙将两人拉开,又两边安抚一番,这才各自进了值事堂。 唐县南十里外,崇山密林,夜渊和镇南军的两批人马先后到达,不多时便交起手来。 一处峭壁上,褚匪迎风而立,衣袍猎猎,俯首望着下面战况,身后是卓川带领的三百弓箭手在静候听命,山下还有雷晞带头埋伏在暗中的五百余人。 卓川担忧道:褚大人,他们的动作比我们想得要快,据趟子手来报,明日又有一批夜渊暗卫往这边来,今日趁他们两败俱伤,我们可以动手,但明日双方定察觉出不对劲,到时候我们势必会重新腹背受敌。这样的话,只能今天去唐县矿场带走赵大人,但是时间太赶了,不知道能不能拿到证据。 无妨,我信他。褚匪注视着峭壁下的动静,手握上刀柄,面上波澜不惊,道:我们负责尽全力拖住便好。 少顷,褚匪一声令下,峭壁上万箭镞发,瞬时化成一场箭雨。 巳时末,值事堂账房里的几名官吏伸了伸懒腰,相携起身去用午饭,严昌借着拿酒水账的由头进行了第二次换账,用一本旁人据封面极难察觉的假账本换下去年秋冬的两册漕运账本,然后掩人耳目地丢到了自己的袖袍中。 恋耽美 全文免费阅读(47) 不料刚出门,就看到本该亲自点记铸钱炉新账目的任安出现在值事堂门口,身后还跟着四名侍从。 任安朝里面官吏作揖,不等他们说什么,抬手一指,直接指向了严昌,语气不善道:严仓吏,我有事问你,还请跟我走一趟。 未待严昌回答,任安抬手一挥,侍从就拔刀出鞘,要上前带他走,严昌突然挣扎起来,直接将一个侍从撞倒,自己也没站稳,直接两人一起摔了出去,慌乱中,那侍从的腿直接被自己的佩刀割伤,其他侍从忙将严昌按住。 任安看了眼倒在地上抱着流血的腿哀嚎的侍从,道:抬下去治治吧。 言罢,任安带着严昌离开,侍从被人抬下去这名侍从正是那日任安房内做严昌内应的人,就在刚才的混乱中,严昌已经将账本偷偷塞到了他的衣袍下,他要做的便是将其再转交给侯在值事堂外的徐鸣。 不多时,账本便被徐鸣送到了旧仓库,赵凉越拿过翻阅,一目十行,纸叶在指尖翻飞。 徐鸣道:赵大人,严大人已经被任安带走了。 赵凉越闻言皱眉,道:是黑市那边出了意外? 三人之前商榷好的,若是今日有突发情况,就让将内应侍从将那批□□半数不能用的事告知任安,以此吸引其注意。 是。徐鸣道,任安的人发现赵大人上了我们的车,但是因为不确定您的身份,所以才今天来报,正侯在矿场外,只待通禀。 如此,立马准备离开。赵凉越将手上账本收好,道,和我所料一样,确实就是这两册账本有问题。 好,下官这就安排赵大人离开。徐鸣道,只是上午一会儿的功夫,任安突然加了守卫,只能进不能出,所以我们要从主矿区翻出去。 赵凉越知道徐鸣在担心什么,主矿区后侧之所以守卫松懈,是因为山路崎岖,又多悬崖,极其难行而自己偏偏生了一张福贵闲散的脸,怎么看都不像是能翻过那座山的人。 赵凉越朝徐鸣一拱手,道:某并非富贵闲散人,幼时连死老鼠肉都吃过,刀山火海也都不惧,更何况是现今略有崎岖的一条生路?徐大人尽管安排便是。 徐鸣颔首,朝赵凉越一抱拳便出去了。 赵凉越想了想,悄声从侧门进了严昌房间,绕过一扇旧屏风,拉开角落里一个柜子,又将靠墙的柜板朝上推起,里面连着严昌偷偷凿出来的一个仅容纳一人的暗洞,赵凉越俯身躲进去,然后关好柜门,拉下柜板。 少顷,果然有任安的人进仓库和房间查看,翻箱倒柜一番后离开。 大概一炷香的时间后,柚白回来了,和赵凉越一同离开了院子,沿隐蔽道路往北而去。 因有徐鸣打点,他们一路成功绕过守卫,进到了主矿场。 柚白将徐鸣交给他的主矿区地图给了赵凉越,忍不住问:公子,我方才让徐大人跟我们一起走,他不肯,说要留下来救严大人。 所谓生死之交,便是如此了。 赵凉越说这句话的时候,心里几乎是立即出现了褚匪当日朝他拱手一拜的情形,便又不自觉道:生死之交,理当如此。 随后,赵凉越手指在地图上来回滑动,迅速找出一条安全离开的路,和柚白走向主矿区深处。 唐县靠南的边界,是一处立有一块石碑的半山腰,俯视可见大半个唐县。 褚匪等人快马加鞭赶到此处,众人衣裳上皆是鏖战后的一身血污。 卓川看向褚匪的肩膀,再次提议:褚大人,还是在下带人去将赵大人带出来吧。 褚匪肩膀的伤在打斗中又被牵动,此时血浸透外衫染红了大半个肩膀,用布条简单包扎着,但他并不关心自己的伤势,只用一双桃花眼直直眺望着远处那座半山腰上的铁矿场。 不必,你留着在此接应。 卓川知道没有商量的余地了,便上前和褚匪确定了之后的计划,然后各自行动。 日渐西沉,长风卷残云。 赵凉越杵着一根树枝作杖,同柚白小心翼翼沿着峭壁行走近一个半个时辰,终于翻过了主矿场。 柚白将赵凉越扶到一棵树前坐下,又摘了叶子卷做杯盏,到旁边小溪取了水给赵凉越喝。 赵凉越喝了水,缓了缓,才发现自己手掌已经被树枝摩破了皮。 柚白蹲下身给赵凉越吹了吹,道:公子,我们下一步是往南和褚大人他们会合吗? 赵凉越点了下头,将怀中账本拿出来递给柚白。 柚白疑惑地看向赵凉越,然后随即明白过来,知道自家公子的意思是,待会儿若是发生意外,就让他带着账本先走。 柚白侧过身去,并不接。 赵凉越淡淡笑了下,道:确实变聪明了点。 柚白语气坚决:我不管,反正没有事比公子重要,要是你没了,我也不活了。 这是什么胡话?这个时候,别像个小孩子一样。 柚白回头,撇嘴看向赵凉越,道:公子要是再执意在把账本给我,我就当场撕了,然后带公子回泖州! 赵凉越问:那你不想管老师的事?不想让王允明这样的官吏得到报应了吗? 柚白道:那不一样,公子你现在就在我面前,我不可能丢下你,也绝对不会。 赵凉越无奈地轻叹一气,又不禁莞尔,默了默,将账本收好,道:真拿你没办法。 片刻休息后,两人再次出发。 往南行了约莫五里,便能看到远处有镇南军策马寻他们。 赵凉越和柚白绕过他们,又行了一段,到了一处山谷,柚白突然停下。 公子,这里的埋伏好隐秘,方才在远处我没察觉到。柚白说着抽出腰间佩刀。 明明无风,周围草木突然晃动,果然出现等候在此的百余镇南军来。 此人便是赵凉越,杀无赦! 只刹那,刀光剑影。 赵凉越道:柚白,南面有处山坡,我们往那边去。 柚白点头,一刀将冲上来的几名镇南军砍退,转身护着赵凉越往南面攀去。 等到了山坡处,两人已经被先后到来的镇南军包围。 赵大人,果然是龙章凤姿好相貌啊。 镇南军中,有一名着铁甲的将领骑马走来,居高临下看向赵凉越,目光狠厉,满脸倨傲。 赵凉越看他一眼,便猜出了身份,语气淡淡:戴将军亲自来抓赵某,倒真是有些意外了。 戴天成扯嘴角笑了下,道:赵大人和褚大人都是惹人厌的老鼠,朝堂内外,天下之间,无人不是唾弃,我如今替圣上清君侧,理所应当,不过,戴天成歪了脑袋上下打量赵凉越,露出一个猥琐的笑来,赵大人显然是一只好看的老鼠,本来我想直接取了人头带回去交代,但是现在我改变主意了。 不如,将你这只好看的老鼠带回去,好好养几天,让众将士都玩上一玩,大家觉得如何啊? 此话一出,周围镇南军皆是大笑,看向赵凉越的目光也变得露骨而龌龊,好似要当场将他衣裳扒下来。 柚白听得直犯恶心,恨不得挖了这些人的眼睛,直接拦到赵凉越面前,对戴天成怒吼道:我家公子,岂是你们能动的! 你就是那个传闻武功很高的小孩啊。戴天成看着柚白因发怒而通红的眼眶,笑道,你的这双眼睛我很喜欢,跟狼崽子一样,做人畜简直是极品。 第58章 第五十八章 赵凉越并不在意戴天成的下流之语,扭头再次观望了一番四周地势,低声提醒柚白:不可冲动,待会儿我们要保证一直待在山坡之上。 柚白咬牙切齿嗯了一声。 他们所站山坡,左临险峰,右俯官道,那官道正是通往矿场的必由之路,而此山坡位置又十分招眼,只要自己的人赶过来,便可立即望见。 你两单独说什么悄悄话啊,到了军营好好说,让我也听听。戴天成看猎物一样看着两人,堪堪抬手朝前一挥,道,给我抓活的,尤其注意别把我们赵大人的脸给伤了。 四面镇南军冲上来,柚白将刀一横,开始全力迎战,赵凉越也捡了把刀防身。 赵凉越很快发现,交手的镇南军并不似之前的对手,他们很聪明,不会和柚白硬碰硬,而是采用车轮战术,只要前面的士兵被柚白砍伤,他们就换下来,以此不停地消耗柚白的体力。 寡不敌众,独木难支。 这一刻的赵凉越不禁开始害怕倒不是怕自己会受辱死在镇南军手里,而是他不希望柚白拥有这样一个结局,这不该是他的结局。 突然柚白背后砍过来一刀,赵凉越忙举刀挡开,双手差点没拿稳刀柄。 公子小心! 柚白回身拉过赵凉越,一脚踹开过来想要趁机抓走赵凉越的士兵。 赵凉越看了眼满身是血的柚白,侧首朝东面方的官道看去,并无人影。 戴天成笑:赵大人不用看了,我是特意绕过来的,你们那点可怜的人早就被堵在唐县边界了,这会子应该是一具具死尸了。 是吗?本官怎么不知道自己成死尸了。 熟悉的声音传来,赵凉越循声抬头看去,正是从险峰旁小路赶来的褚匪,他的身后是难猜人数的近侍和卓家镖师。 赵凉越同褚匪相视一眼,彼此一颗悬起的心终于放下。 随即,镇南军变换列阵迎敌,褚匪却是桃花眼一弯,静静看着戴天成,并不动作。 戴天成半眯眼睛看向褚匪,道:褚大人,你这般悠闲,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来游山玩水的呢。 褚匪笑道:戴将军这就是在说笑了,褚某自然是来救人的。 戴天成看着褚匪优哉游哉的样子,一时看不准他意思,副将周华过来,道:将军,何必同他多嘴,直接杀了便是! 不可。韩帅说过,褚匪此人极其谨慎,断然不可能这般以身犯险。戴天成道看了看褚匪的身后,道,暗中估计还有埋伏。 哎呀,怎么会有埋伏呢?褚匪将手中佩刀扔到地上,对戴天成将双手一张,笑道,戴将军,褚某是来自投罗网的啊。 戴天成心中疑惑更甚,这时有一个镇南军的探子骑马来报: 报将军!有不明身份的人硬闯矿场! 多少人? 不知道,大概有好几千! 好几千?戴天成看向褚匪,冷哼一声,好一招声东击西,原来是用自己引开我,好派人去硬闯矿场。 褚匪轻叹一气:可惜啊,戴将军此番赶回去,也来不及了。 你太高估自己了,这宁州我比你熟悉。戴天成道,而且,你们就算今天能逃脱,明天尚有数万追兵,你们迟早命丧黄泉! 言罢,戴天成不欲再与他们纠缠,迅速带着镇南军往唐县矿场方向赶,但走得并非官道,应该是知晓别的捷径。 待镇南军离开,褚匪这才急忙下了山路,过来查看赵凉越有没有受伤。 师兄,我没事。赵凉越说着看向褚匪刻意用披风盖住的肩膀,抬手要揭开,被褚匪握手阻止了。 褚匪笑着解释:待会儿要是戴天成突然折回来,看到我肩膀就不好再说谎了。 赵凉越知道褚匪应该是伤的不清,皱起眉头,却也知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只能先问:下一步我们去哪里? 褚匪道:还是水县,同他们绕一圈,然后再往绍山。 一行人很快下了山,绕过一小片树林,到了一处隐蔽的洼地,那里有几名镖师守着马匹。 因马匹有限,赵凉越和褚匪同骑一匹,赵凉越看了眼褚匪的肩膀,提议道:师兄,你受了伤不方便,这次换我坐你后面策马吧。 褚匪闻言却是一愣,然后半眯了桃花眼看向赵凉越,舔了舔自己的后槽牙,道:溪鳞,你是觉得我不行了? 赵凉越疑惑:啊? 下一刻,未待赵凉越反应,褚匪已经一把将他抱起放上马,自己也翻身上马,将人往怀里一按,策马驰骋出去。 其他人纷纷跟上。 对于褚匪时常莫名其妙的行为,赵凉越已经见怪不怪了,反倒是开始思考起别的事。 褚匪低头看赵凉越一眼,便知他在整理最近的事,于是道:刚才几千人硬闯矿场的事,是雷寨主带人造的假势,戴天成很快就会察觉,但中间的时间足以让我们离开唐县,就算有甩不掉的尾巴,还有卓川在边界接应我们。 至于宁州城那边,我已令卓春亲自带人去镇场子,加上郑修和徐广钏,还有不知情的宁州官吏和守军,足以稳住宁州城现在和之后的局面。 赵凉越点点头,稍一沉吟,道:现在众矢之的只在于我们,宁州城那边喘口气方便很多。 褚匪:嗯,而且据急递来看,韩舟已经亲自带人守在宁州边界了,只要戴天成和宋櫆拦不住我们,他便会亲自动手。 所以,我们到时候需要借用河州守军的力量。赵凉越问,那河州师出何名? 褚匪却并没有立即回答。 赵凉越心下了然,道:薛前辈是打算借用他旧案罪臣的身份吧,这样河州就算临时动用守军,也是情有可原,并无大罪。 褚匪嗯了一声,沉默下来,赵凉越心照不宣没有再说什么。 落日西沉,一行人到达唐县边界和卓川会合,并没做片刻停顿,连夜赶路到了水县,在东面山林果然遇到了宋櫆带人马拦截,双方于是开始在雾障中追击和躲藏。 宋櫆自诩宁州将领,但不料略输一筹,等到天一亮,雾障散去之时,褚匪等人早没了踪影,他只能气急败坏地派人往东面报信。 师兄,你的伤口不需要上药吗? 离绍山西二十里的山谷,连赶五日路的一行人稍作休整,赵凉越将一只烤好的野鸡递给褚匪,不由担心问道。 褚匪将肥美的肉撕下递给赵凉越,笑道:溪鳞不用这般关心师兄,师兄好得很。 一旁和柚白抢烤鸡的卓川闻声抬头,也道:赵大人不用担心,褚大人已经自己上过药了。 自己上过药了? 赵凉越心生疑惑,因为他和褚匪这五日基本时时刻刻在一起,而褚匪却在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上药,那就只能是一种情况褚匪在刻意避开自己。 赵凉越很快就想到了褚匪当日在唐县时的那句话: 溪鳞,你是觉得我不行了? 赵凉越:同样都是男人,自己就没他这么胜负心强。 不过,这样的话倒是有丝好玩了毕竟,褚尚书一向是脸皮比城墙厚,很少有事能让他感到尴尬或者难为情。 赵凉越吃着褚匪递过来的肉,突然朝褚匪挪近了些,面色诚恳道:师兄,我还是不太放心,让我看看你的伤势吧。 褚匪停下手中动作,抬起一双桃花眼看着赵凉越,像是明白了什么,倏地笑了下,将野鸡丢给一旁的卓川,很大方地解开自己衣带,露出绕了大半个臂膀的厚厚布带,嘴角一扬,道:好啊,溪鳞你拆开看吧,只是别忘了待会儿再帮师兄缠回去啊。 恋耽美 全文免费阅读(48) 赵凉越:果然,只要人的脸皮够厚,就不会有破绽。 但看到包扎处理得很好,赵凉越到底是放下心来,也就心安理得吃着褚匪给自己撕好的肉其实,赵凉越自认并不需要褚匪像对小孩一样对他无微不至地照顾,但是人一旦习惯一种事物就很难再改掉,更何况还是这种不图回报的好事。 翌日,所有人天不亮就起身往东赶路。 一路上,镇南军开始多起来,一行人只得不停绕路避开。 直到行到绍山西十三里处的树林处,再往东就是一个小平原,居于绍山附近便可一览全景,避无可避。 柚白爬上高处眺望一番,然后下来回报:好多镇南军守在东面,而且西面的也开始往这边来了。 褚匪看了看天色,道:河州守军应该就在今日,只是不知道今日何时能赶到,得想办法拖上一拖。 柚白闻言天真道:我们这就三百人,他们看样子得有几万吧,这怎么拖得住。要不我们挖个坑,把自己埋里面? 褚匪看向柚白,柚白忙低下头,连忙道:褚大人,我不是故意捣乱的! 褚匪却笑:其实你这个办法也不是不行。 柚白惊讶地啊了一声,赵凉越想了想,道:刚才我们过来时,见有处茂林积叶甚厚,要是藏人进去,躲个一时倒也可行,顺便可以埋伏一波。 第59章 第五十九章 绍山东五里外,万余河州军仆仆赶来,为首的将领魁梧非常,较旁人身量高大些,背上背着一柄玄铁重剑,一双眼犀利如鹰,有不怒自威之态。 这人正是河州守将,河州知州金睿的堂弟,金颢。 前面那些个放哨的孙子都砍了吗?金颢望了望天色,问策马回报的小将。 回将军,已经都处理干净了! 好!金颢大笑一声,早看韩舟那挨千刀的不顺眼了,今日可算找到机会揍一顿了。 金颢一声令下,河州军分成三条长龙,随后如水流般隐入周围树林,向西进发。 绍山西。 褚匪等人刚结束一场恶战,折了近半人马,被逼退到一处山谷时,跟来的镇南军却又突然往东撤去。 躲在丛林后的褚匪用拇指擦了下脸上的血,道:应该是薛尚书在那边故意暴露了行踪。 赵凉越皱起眉头,道:我们现在自顾不暇,薛前辈那边只能是等河州军增援。 倒也并非一点忙都忙不上。褚匪说着唤来剩下的五十名侍从,道,你们在京畿的妻儿老小,我会替你们照顾的。 侍从明白这是要做死士,齐声道:愿为大人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褚匪点点头,将袖中宁州的舆图拿出,指了几个地方,道:十人一行动,分五处,冷箭为主,不可正面迎战,主以声东击西,为薛尚书和河州军争取时间。 五十侍从领命,迅速上马驰骋而去。 赵凉越起身拿过褚匪手中舆图,仔细看了看,不禁感慨:师兄的安排,确有奇兵之效,这五处皆是山林密集,便于藏身和躲避,又是哨兵容易忽略的地方。 不过韩舟领兵十多载,老成诡诈,这终究只是权宜之计,杯水车薪。褚匪看了眼侍从离开的方向,又道,再过一刻钟,韩舟的人势必会将我们困住,到时候插翅难飞。 赵凉越道:如此,倒不如我们干脆接着往东。 我也是这个想法。褚匪说着像是想起了什么,轻叹一气,道,哎呀,我上次见金颢,是五年前,那个时候我还特意送给他一箱子兵书,也不知道管不管用。 褚匪这话语气轻松,如此紧张氛围下,赵凉越不禁笑了笑,道:那就祈求师兄那一箱子兵书能救下今日的我们吧。 主心骨这般插科打诨,其他人的焦灼也跟着降下来,反而有了视死如归的淡然。 这时,一个趟子手回来了。 卓川上前问:是只有你一个回来? 是,仅有东面围势稍弱。 柚白思量一番,问赵凉越:公子,他们是因为觉得我们会往后方撤,所以不那么注重东面吗? 赵凉越摇摇头,道:相反,是料定我们会往东,所以故意请君入瓮。 褚匪半眯了桃花眼,道:而且,我们还不得不入这个瓮。 长风又起,狂卷整座绍山,一时间碧涛如海,同时也杀机四起。 绍山西的平地上,镇南军特置关卡,严阵以待。 未时三刻,有一名哨兵来报,韩舟嗤笑一声,随即接过小将呈上来的盔甲,翻身上马出了营帐。 西行十里,正是褚匪等人被围之地。 此处是一片竹林,中有一条小溪,只是干涸近无,在这多雨的西南显得有些突兀,但又偏偏尚有细流淌过,经年历久,在溪中石块留下浅浅痕迹来。 天下并没有一条完完全全的死路这就是赵凉越看到这条小溪时的心中所想。 褚尚书,好久不见。 四面黑压压的镇南军一直不进不退,褚匪同赵凉越就地席坐阖眼小憩,闻声同时抬头看向来者。 韩舟身躯凛凛,五官锋利,浑身杀伐气浓重,此时居高临下看着二人,就像在看两只猎物,玩味心思极重。 赵凉越突然觉得,韩亭毕竟是韩家人,他和韩丞相还有韩舟其实长得很像,五官也很锋利,只是他待人温厚,常常让人忽视这件事。 褚匪扶赵凉越一同堪堪起身,朝韩舟随意作揖一下,道:上次韩帅回京述职,褚某与韩帅匆匆见过一面,倒也并非好久不见。褚匪顿了下,笑问,只是,韩帅今日对褚匪这番围追堵截,恨不得处之而后快,可是受了朝廷的命? 听褚尚书的话,倒像是本帅在报私仇了。韩舟抱拳朝北面京都方向一举,道,本帅是得到你私砍宁州城朝廷命官的消息后,又查出确凿证据,才依大许法典前来清君侧的,以免你这等小人带着假证据回京,制造冤案,污蔑清吏! 如此冠冕堂皇,如此是非黑白颠倒。 褚匪却是没有愤怒,一双桃花眼甚至还染上了淡淡笑意。 早闻褚尚书戏唱得比雪枋院还好,今日一见果真如此。韩舟策马往前又行了几步,和褚匪隔空对视,问道,褚尚书,马上就要死了,还不打算说出你十三年来心中的愤怒和不甘吗? 告诉大许所有人,你不是奸臣污吏,你没有抛弃樊家军,你没有背叛你的恩师,你没有枉为人子,这些年来你忍辱负重就是为了能有朝一日重审武安侯谋逆旧案。 你说啊,褚尚书,你不想说吗?说出来,不然以后就没法说了,只能留下万世的骂名。 赵凉越知晓这是韩舟的激将法,是要褚匪当众承认自己当年尚还记挂谋逆罪臣,对亲理此案的建宁帝不满,对大许朝廷不满,居心叵测,意图不轨。 但到底字字诛心,直戳要害。 赵凉越并不担心褚匪会因此失控,只是心里莫名又升起了一股悲凉和落寞,像是走在隆冬之中,自己身披厚厚大氅,却见一个衣衫单薄之人,立于纷扬大雪之间,刺骨朔风之中,偏偏还对自己微笑,说他不冷。 师兄 赵凉越在心里默默唤了一句,看着褚匪面上波澜不惊,泰然负手与韩舟对视,一双桃花眼里仿佛藏着千军万马,整个人犹如巍峨高山。 褚匪直接绕开韩舟的问题,反而问:韩帅向来杀伐果断,怎么今天这么犹豫?让褚某猜猜,京中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大事,让韩帅必须找个十拿十稳的由头杀了我,才能避免让人抓了把柄? 韩舟脸上神色无变,道:褚尚书这就是臆想了,京都天子脚下,繁华如锦,百姓乐业,怎会有大事发生? 那便是了。褚匪啧了一声,望了圈周围的镇南军,笑问,韩帅,你可是派了镇南军和宁州守军两方抓捕,可是却还让我等走到了这里,要你韩帅亲自动手,你不觉得你的人里面有内鬼吗? 韩舟半眯了眼看向褚匪,终于面露怒色,道:本帅就不该同你废话! 说话间,韩舟已经将背后银枪取下,直朝褚匪面门刺来。 锵的一声,柚白已经持刀拦在褚匪面前,竟是一招将韩舟手中银枪的枪柄砍断,并逼得他□□马儿后退数步。 韩舟大惊,朝旁喝了一声:拿我铁鞭来! 手下很快呈上韩舟战场所用兵器,是一柄四尺铁长鞭,森森寒光与其主的杀伐之气极为相衬。 韩舟持鞭下马,向前的同时一个转身蓄力,朝柚白扫过来。 柚白一眼便知那铁鞭是上乘的绝世好兵器,并不打算用手中的刀接,而是闪身躲过,同时手攀住竹子以其为轴,让身形绕着竹子转出去。 下一刻,那铁鞭已经将眼前的数根竹子拦断,柚白离开竹子,落地俯身躲过韩舟的又一次攻击,并找机会一跃而起,将刀朝韩舟砍去。 褚匪目不转睛地看着缠斗在一起的两人,道:柚白并非武功低于韩舟,只是缺少一件像样的兵器。 赵凉越不知想到了什么,抬头看向褚匪,见他果然目露疑色。 两人在竹林间打得有来有回,柚白略显劣势,但两人到底一时难分伯仲,镇南军中有人提醒:韩帅,丞相大人交代,要以大事为重! 韩舟这才纵力一撩铁鞭,分开了二人,抬手一挥,让镇南军直接上。 四面镇南军长喝声起,黑压压地冲上来。 柚白回到赵凉越身边,看着缺了好几个口子的刀,皱起眉头。 褚匪提前将自己的手和刀缠紧,于震天的喊杀声中回头,桃花眼一弯,对赵凉越送以一笑,然后看向其他人,命令道:你们务必护送赵大人安全离开,否则自刎谢罪! 赵凉越还未来得及说什么,褚匪已经带人先往东开道。 其实赵凉越想说,褚匪才是更有机会,也更应该活下去的那个人。 但似乎,他向来如此幸运,幼时有娘亲慈爱,少时有柚白跟随,如今又有这个白得来的师兄照顾,他们都无一例外地将他的生死放在了自己的前面,要护自己周全平安。 赵凉越看着满竹林里身披黑甲如鬼影的镇南军,看着那些与自己在宁州并肩而站的人,看着双方力量悬殊的局面,第一次期盼晦暗的世间能有神佛。 神佛有眼,苍生得一诺,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神佛存慈,历经磨难者,可获舟楫,可得一渡。 一阵长风吹过,万里竹倾,血腥冲天。 报韩帅!河州军自东面而来,说是在边界抓住了谋逆罪臣薛冉,要过来同您商榷此事! 韩舟回头,怒道:金颢哪里是来同我商榷罪案的?分明是要救这些人!给我想办法拦住! 韩舟说着亲自拎铁鞭朝褚匪而去,双眼通红噙满杀意。 赵凉越因被护着往外突围,与褚匪隔得有些远,但扭头一眼就看到了韩舟亲自带人去杀褚匪,忙对柚白喊道:我有卓少侠相保,你速去帮师兄! 柚白犹豫了一下,但见赵凉越眼中满是焦急异常,人也不走了,便立即提刀往褚匪方向赶去。 韩舟一鞭将褚匪手中刀刃砍断,看准褚匪已经乏力,直接挥鞭一拨,直冲他的胸膛而去,但褚匪硬是生生做了个虚晃向左的动作,实则向右避开了这致命一击。 但第二鞭是无论如何也躲不过了,褚匪下意识抬眼望赵凉越离开的方向看去,却见赵凉越没走,身旁也没了柚白。 下一刻,柚白出现在自己身边,挡下韩舟的第二鞭。 倒真是情真意切。韩舟大笑一声,不过你们今天谁也逃不出去! 褚匪笑:那可不一定。说完,拿好刀和柚白共同御敌,并朝赵凉越方向靠去。 等到了赵凉越身边,褚匪倏地发了火,道:你怎么不走! 赵凉越其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是当时混乱中他已经做出了这个决定,然后他的脚步就再也迈不出去了。 褚匪本来还要再说什么,但是看着赵凉越相比出京时小了一圈的脸,心头一酸,还是把话咽了下去。 四周镇南军的攻势越发迅猛,黑压压如巨兽张开血盆大口,要将褚匪一行人扑咬生吞。 仿佛透进竹林的天光都变得薄而疏。 突然间,有一阵熟悉的战鼓声响起。 终于是来了啊。 褚匪咧嘴一笑,手中的刀哐当一声掉落,然后整个人朝赵凉越倒去。 第60章 第六十章 京都东三十里,人迹罕至的荒山上建有一座驿馆,地方确是偏僻,人迹罕至,但是驿馆却是东西向转运信函文书的枢纽。 韩亭带人快马加鞭赶到时,整个驿馆已经血流漂橹,满眼都是驿丞和守兵的尸首。 韩亭飞身下马,跟随的属下立即跟着进了驿馆,迅速查看情况。 回公子,驿馆应该是昨日夜间遇袭! 韩亭从几个驿卒的尸体旁过去,直接到了驿丞面前,俯身搜查一番,却没发现有什么东西留下。 公子,可要立即知会京都? 韩亭摇摇头:驿馆之间素有联系,这边失联定会很快被前后驿馆发现,等我们赶回京都,消息早就到兵部了。 小半月前,韩亭在仆阳意外查获了一批私铸兵器,当时他怀疑是父亲和兵部所为,但不料所抓获的商贾皆是死士,还没等审讯便自尽,着实令人费解,线索也断了。 七日前,又频繁有商贾从仆阳回京,虽然他让兵士细细盘查过,但韩亭心中疑窦更甚,总觉得京都要出事,于是还未等述职日期,就立即动身回京,一路多加留意。 直到昨日,韩亭接到一批商贾往这处荒山来的消息,心知大事不妙这处荒山唯有驿馆,并无客栈酒肆之类,通常商贾并不会选择在此歇脚,而是直接去周围镇子。 对方动手必定是要销毁什么消息。韩亭皱眉思量一番,道:也就是需要延迟两日传到京都的消息。 有什么消息要延迟两日传到京都呢? 若是敌国奸细要阻碍紧急军报,延迟两日未免过于杯水车薪,况且当下并无开战征兆。若真是商贾更不可能,驿馆和商行八竿子打不着。 难道是了!按日子推算,赵凉越等人若是办事顺利,启程回京应该就在这几日。 再将驿馆翻一遍。韩亭道,如果我记得不错,有些驿馆会设有暗匣,专门防意外发生,用以紧急保留密函下来,更何况是这等枢纽之用的驿馆。 属下再次搜查开来,小半个时辰后,还真找到了暗匣,却是已经空了。 韩亭道:那就把对方没拿走的加急文书全部给我带上,回京路上你们仔细整理排除,以找出是哪个地方出问题了! 公子,带走驿馆文书可是诛九族的重罪啊! 你再多嘴,我现在就杀了你! 一众属下便不敢再多嘴,赶紧将驿馆的加急文书整理带上,然后迅速登马车离开。 韩亭自己是骑马而行,亲自带人走在前面,以防不测,时不时回转马头到马车旁,敲敲车窗,问他们找出问题没,语气冷硬而低沉,与之前仆阳那个待下人春风和煦的韩二截然不同,里面的几个属下叫苦不迭,只得运指如飞,一目十行,之后天色暗下来,又借一豆灯火接着翻看,最后看得眼睛都起萝卜花了。 恋耽美 全文免费阅读(49) 寅时末,韩亭带人赶到东华门外,属下也递给了他一纸结果,韩亭只看一眼,当即决定即刻进城。 开城尚有一刻,何人来闯! 韩亭直接掏出一个丞相府的私令给城门兵看,城门兵当即开门放行。 门开一半,韩亭已经策马过去,直奔丞相府。 父亲呢? 一到丞相府,门口小厮有些诧异韩亭的出现,但见他满脸焦急,忙上前回道:丞相同王尚书都被诏去暖阁了。 其实皇上一直身体抱恙,近来罢朝越发频繁,今日却专门将丞相和兵部尚书叫去暖阁,韩亭一听便知是皇上故意给褚匪和赵凉越争取时间的,两人一时半会儿估计是出不了宫但显然,皇上弄巧成拙,好心倒办了坏事。 二公子可要先进府 小厮话未完,韩亭已经调转马头往城北奔去。 过了宸水河,韩亭在午门前不得不下马,然后朝宫墙西面跑去。 韩亭到达户部府衙时,已经汗流浃背,门口府役是认得他的,见状忙迎上来。 韩亭拿出一直小心藏在袖中的一只金蝉给了府役,道:赶紧叫你们的项大人出来! 府役拿了金蝉赶紧去府衙,没一会儿,项冕就提着官袍赶出来了。 两人到了一处隐秘的后巷说话。 勉之,赵兄他们回京可能要出大事。韩亭说着将属下整理出来的一纸结果给项冕看。 项冕当即皱眉:是地方呈给兵部的火函丢了? 本朝律典早有规定,因开山建路需要火药,由兵部管理分发,各地则需严格按时将民用火药明细账目呈给兵部,是为火函。 韩亭道:我怀疑是有人私自动用火药,应该还经过了仆阳商贾之手。 项冕心思百转,将近几日的事捋了一遍,道,昨日时候,兵部无甚动静,倒是骠骑营似乎动静很大,明面是往东巡视,实则是去阻止赵兄他们,但金銮卫得了圣旨,已经暗中与北衙三卫出城,正是去护送褚尚书等回京。 而且,南面进京的路上并无可以埋藏火药的地方,也来不及埋藏,总不能直接将火药扔到褚尚书他们身上再点燃吧?更何况退一万步讲,如果真那样的话,骠骑营的人不就同归于尽了,王允明可是亲自带人去的,就算丞相舍得,王尚书可不傻,难不成炸死自己儿子? 项冕说到这里,却是突然顿了一下,皱眉道:除非,是有人真想他们同归于尽,丞相和王尚书都不知情。 韩亭叹气道:勉之,其实之前我在仆阳遇到几件怪事,并非父亲所为,但干系不小,再回想父亲曾经的一些古怪行径,总觉得他瞒着我一件大事,而且他自己都没法控制。 远亭,你先不要急,让我想想。项冕蹲下,拿折了一根树枝在地上画出京都附近的地形舆图,又标了几处重要的地方,思忖一番,抬头道,我想到一个地方。 恒恩寺。 两人异口同声,然后同时愁上眉梢。 项冕道:是了,你曾经与我提过,说恒恩寺的明悟大师和丞相有秘密来往,且我当时观那明悟也觉不似一般僧人,倒像个半还俗的酒肉富贵人。 韩亭点点头,道:而且要是将火药放在恒恩寺不易察觉的地方,再将两拨人引到寺中,可就容易太多了。 可是有何理由能将两拨人都引到恒恩寺?项冕苦思不得其解,可是抬头一看初晨的天已经被乌云遮掩,瞬间大悟,道,近来多雨,或许骠骑营本来就是要借避雨将褚尚书和赵兄引到恒恩寺除去呢? 其中有太多疑窦不明,但必须尽快将此事告知赵兄他们。韩亭看了眼巷口道,我赶回京的动静太大,想必很快就会被各方注意到,所以不如我将动静闹更大,吸引他们的注意,由你暗中去办。 项冕:此事干系重大,我即刻就出发。 好,保重! 保重! 两人互相一抱拳,出了巷口各自行动。 整个京畿上方,乌云不断聚拢,所有的宫殿楼阁都蒙上了一层蒙蒙灰白,失了繁花似锦的光华,正是风雨欲来之势。 西定门,一辆华美的马车赶在第一批出城,守门卫看了眼马车上王府的牌子,立即放行。 小姐,怎么要这个天出来啊,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下雨了,要是再有个什么事 马车内,丫鬟碧儿看着自家已经身怀六甲的主子,不禁满脸担忧。 靠在软枕上的沈岭兰却是淡淡笑了下,道:我就是有些闷,出来走走,有侍卫在,有你在,能有什么事啊? 碧儿看着沈岭脸上掩不掉的愁容,轻轻叹出一口气来。 碧儿是自小就跟在小姐身边的,她知道小姐作为沈氏女,嫁给王家嫡长子王允明王将军只是世家联姻,但小姐自己根本不愿意,王将军成亲后也根本不爱惜小姐。 明明小姐当初是那么明媚活泼的一个女子,明明当年 碧儿,你在想什么呢? 沈岭兰将碧儿从思绪中拉回来,温柔地将碧儿头上沾的一片叶子摘下来,道:你呀,多大了,还和以前一样冒冒失失,等以后嫁人了怎么办? 碧儿才不要嫁人,碧儿要一辈子陪着小姐! 沈岭兰笑了笑,还要说什么,马车倏地停了下来,沈岭兰身形不稳,直接往前倾倒,碧儿赶紧一把扶住。 碧儿呵斥道:外面怎么回事?摔了小姐怎么办! 车夫忙道:碧儿姑娘,是项家的人马突然出现,还带刀呢,我们只能停下。 项家?沈岭兰愣了下,揭开马车侧窗的帘子,朝前看去,见项家的人正在抓什么人。 那人似乎武功很好,交手有一会儿才被制住。 碧儿在一旁提醒:小姐,他们那边打打杀杀的,戾气冲撞了小主人怎么办?我们要不回城吧。 沈岭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想了下,道:也好。说着正要放下帘子,却见项家绑住的正是项冕。 项冕正好看过来,与沈岭兰对视,便立即使了个眼色,满脸焦灼,随后被项家的人套上麻袋,扛上马车往城里走。 一旁的碧儿倒是没有注意到,只是探头让车马调转马车回去。 沈岭兰思忖稍许,吩咐道:去项府。 碧儿疑惑:去项府干嘛? 沈岭兰皱眉道:项冕好像有什么要紧事要告诉我。 小姐,老爷不是说了吗,不要你掺和别的事。 沈岭兰不顾碧儿劝阻,直接自己探头,让马车速去项府。 到了项府,是项夫人亲自出来迎接沈岭兰的,笑吟吟的,生怕怠慢了半分。 正堂内,仆人上来看完茶,沈岭兰面上淡淡的,喝了口茶,道:项夫人也不必多礼,我今日来,是要探望项公子的。 项夫人想起之前老爷出去的吩咐的,便对沈岭兰道:吾儿病了,怕是见不了王少夫人,望恕罪。 沈岭兰浅浅笑了下,观察着项夫人脸上的神色变化,道:夫人倒也不必这般急着搪塞我,是父亲派我来看望项公子的。 项夫人闻言不禁怔了下,袖中的手攥紧了帕子。 沈岭兰,大理寺卿沈明尉之女,沈明尉派她突然来拜访,定是听闻了什么要一探虚实。 可项家素来不参与党争,十年如一日,若有人怀疑上,倒也不怕查的。 于是项夫人叹了口气,道:不瞒王少夫人,吾儿近来得了失心疯,被关在院子里呢,你要是相见自然可以,只是你有孕在身,实在是怕冲撞到了。 沈岭兰道:那这样吧,我就在门外问候一番,项夫人派人跟着,如何? 项夫人这才点了头,亲自过来扶沈岭兰过去,并带了十余名家仆护着。 你们敢拦我不成!反了天! 公子,这是老爷的意思,我们也没办法啊! 一进后院,就听到了项冕和仆从的争执声。 项夫人解释:就是这般疯癫失态,才让老爷关了起来的。 沈岭兰点点头,看着那扇被三把锁紧紧锁住的房间,走过去,提了声音道:项公子,是我,沈家二女铃兰,逢父命来探望你了。 里面安静下来,随即笑了一声,道:沈岭兰?我才不认识,我只记得小时候有个给我宫灯的沈家丫头。 沈岭兰愣了下,笑:我就是那个丫头啊。 你不是!那个丫头会放火树银花,你会吗?项冕又问,你会放火树银花吗? 沈岭兰其实并不知晓项冕口中的火树银花,但还是回答:我知道,我放过好多。 你说谎!你根本没放过,那个只有恒恩寺的和尚会做,你该好好去看看,好好去学学,才知道怎么做! 沈岭兰笑:行,有空我去看看。 项夫人站在旁边看着两人说着不着边际的话,摸不着头脑,末了才上前道:王少夫人,你也看到了,吾儿说话颠三倒四的,不如我们回去坐着喝茶聊天? 不了。沈岭兰道,既然知道项公子在府里好好的,我也该回去给父亲保平安了。 果然是来试探什么的,还好老爷提前派人拦回了项冕。项夫人心想。 等出沈府上了马车,沈岭兰的脸色几乎是一瞬间垮下来,碧儿忙上来给她顺气。 一定是大师兄回京了,他在恒恩寺有难!沈岭兰拽住碧儿,道,快,快去恒恩寺! 碧儿疑惑道:小姐,怎么跟项公子见了一面,就想到褚尚书了? 沈岭兰:我与项冕小时候根本没怎么见过面,我只给两个师兄送过宫灯,也只有两位师兄会叫我丫头,这事知道的人并不多。如今,项冕素来同赵大人走得很近,加上近来京都都知晓他们查完宁州案子快要回京了,王韩两家肯定在想什么办法阻止他们回来对了,王允明确实早就出城了! 碧儿急道:可是小姐,如果是这样我们就更不该管了啊,而且你还 不,我不能看着他们陷入险境而不顾。沈岭兰看向碧儿,语气坚决,你若是不想,就立即下马车离开,我自行前去! 碧儿明白小姐心意已决,明白她虽嘴上说要忘记过去,但实际上根本没放下,也心一横,道:竟然小姐决定了,那碧儿支持小姐! 第61章 第六十一章 褚匪一行人从宁州出来后,由金颢借着押送谋逆旧案罪臣薛冉的由头,直接一路护送至京畿地代。 而后,薛冉留下一句话,就突然消失了,金颢这才启程回河州。 薛冉所留何话? 据当日押送的兵卒回忆,那时正是黎明破晓之际,天光独照队伍最前的一辆马车,随后一紫一青两抹身影沐天光而出,共于山顶并肩俯视京畿大地,其下参差十万人家,繁华尽收眼底。 薛冉倚靠在囚车一侧,喝着一壶烫好的美酒,半眯了眼看着远处并肩的身影,先是哼唱了几声不知是何出处的戏腔,带着几股江海地区的口音,又夹杂着西南独有的调子,随后像是想到了什么,长笑一声,道: 一璧治世之臣,一璧乱世之臣,全了,全了! 此话说的谁? 连一旁的普通兵卒都知道,说的正是此行的褚匪褚尚书和赵凉越赵大人。 只是,这话从谋逆旧案的罪臣嘴里说出来很怪异,尤其是观他当时之神态,似乎是真高兴,颇有一番美酒配美事的恣意潇洒。 又过一日,褚匪一行人终于临近京都,却是咫尺距离,偏若天堑不出褚匪和赵凉越所料,王允明亲率骠骑营来护送回京,且步伐极慢,像是在等待什么。 终于,走出五里路后,乌云压顶,电闪雷鸣,是大雨之兆,王允明便提议去恒恩寺先躲雨,不过嘴上说是提议,实则半压迫地带着褚匪一行人往北面恒恩寺走。 马车内,赵凉越熟练地替褚匪换完今天的药,不忘问:师兄,今日感觉好些了吗? 自从那日竹林里褚匪晕倒,之后睡了三天三夜没醒,赵凉越就知道他先前是在硬撑,所以回京的路上,赵凉越亲自照顾,不敢假他人之手,也不让褚匪过度操劳,把褚匪这个师兄就差用香火供着了。 然后,作为师兄的褚匪怎么忍心让师弟一手操劳?自然是自己身残志坚,亲力亲为了这是不可能的,褚匪自从半梦半醒间听到河州军医说赵凉越无恙,醒来就跟没手没脚了一样,吃饭是从来不自己拿筷子的,走路是要一定要师弟扶的,连睡觉都要师弟先把枕头被子先铺好,可谓一路十分舒坦悠闲,好似外面的腥风血雨跟自己没有半丝关系。 就像现在,赵凉越上完药,褚匪就很熟练地微微抬起臂膀,然后等着赵凉越给他把外衫穿上。 褚匪桃花眼一弯,笑:有溪鳞照顾,自然好多了。说完却又故意咳了几声。 到底西南是毒瘴之地,趁人虚弱之时侵入内里,师兄估计是伤到根本了,回京了还要养一阵子。赵凉越叹了口气,给褚匪穿好外衫,道,宁州城那边昨日传来消息,宋櫆等宁州官吏的罪证,还有矿场的户部盐铁官吏与兵部等京都府衙结党营私的证据,都已经仔细备好,已经往京都送来了。 褚匪点点头,问:是送一半,留一半吗? 嗯。赵凉越默了默,道,毕竟当前的局势微妙,时有累卵之危,若是我们败了,总要给后面来走这条路的人留一手。 褚匪闻言,却是桃花眼一弯,道:要是败了,和溪鳞死在一起,也算牡丹花下死了。 赵凉越:又不正经了,这人就该一路睡到京都。 这时,车顶转来细细碎碎的梆梆声,似有鸟类在用喙啄东西。 赵凉越撩开车帘,一只鸽子飞进马车,停到赵凉越的胳膊上,歪了歪圆脑袋,晃了晃浅青色的尾巴,憨态可掬,赵凉越忍不住用指头逗弄了小东西一下,小东西很上道地蹭了蹭赵凉越的指腹。 褚匪嘶了一声,道:刑朔的破鸟什么时候也学了这讨人欢喜的伎俩了?说着,方才还病得不能自理的褚尚书出手极快,将鸽子薅到自己手中,迅速取下鸽子腿上的信笺,然后一把扔出马车,小东西没反应过来,晕晃晃扑腾了好几下才飞走。 赵凉越面露疑色,问:师兄你的手? 只是急着看消息罢了。褚匪面不改色,说得理所当然,打开信笺一眼扫过,道,我们进到京畿后,刑朔和北衙的人一直跟在暗中,现在直接往恒恩寺去了,打算先一步埋伏在暗中,就等骠骑营的人动手,他们出来抓个正行,到时候人赃并获。 赵凉越点点头,又皱眉思量起来。 褚匪:溪鳞是在担心夜渊那边吗? 嗯,夜渊那边毫无动静,但韩丞相显然不能短时间肃清京畿一代的夜渊。赵凉越突然想到了什么,问,师兄还记得我曾提过的明悟大师吗? 恋耽美 全文免费阅读(50) 记得,你那次提起后,金銮卫和雪枋院都查过,什么也没查出来,但如今一切风云都朝恒恩寺卷,他身份又成迷,不在里面搅和搅和是不可能的。褚匪说着啧了声,道,师兄我觉得吧,那明悟很有可能就是夜渊的人,骠骑营敢在恒恩寺动我们,估计就是想事后把锅丢给明悟,丢给夜渊,这样我们也死了,又有名号追查夜渊,真是一石二鸟。 应该就是了。赵凉越问,那师兄可有什么打算? 褚匪想了想,道:这样,我们一进寺,就给他绑了。 简单粗暴,却又十分有效。 赵凉越道:也只能是这样了。 一行人赶到恒恩寺山下时,头顶的乌云已经又低了几分,好似下一刻就要将地上的万物碾压成齑粉。 褚匪由赵凉越扶下马车,一副病恹恹的模样,走路极慢,好似每一步都十分吃力,连平日惯不会说笑的王允明见了都不禁道:褚尚书宁州一行,回来倒像是缺了魂儿一样。 褚匪堪堪侧首看他一眼,淡淡笑道:托王将军的福。 这话说的意有所指,又轻描淡写,王允明没回答,直接让属下去抬顶山轿过来。 褚匪毫不客气地吩咐:赵大人也有病在身,不如找两顶山轿吧。 属下不明情况地看向王允明,王允明不欲在这种小事上多做计较,点头让属下赶紧去。 不多时,褚匪同赵凉越坐上山轿,由人抬着上山。 其实路不算远,赵凉越也不习惯坐轿,但一路看着褚匪坐在山轿上悠闲地同王允明说笑,将那位骠骑将军惹得横眉怒瞪,却又只得暂时憋回火气的样子,赵凉越不禁莞尔,觉出几分褚匪独有的孩子气来,就像认识不久的时候,他骗自己吃下酸得人牙疼的橘子。 到了山门处,发现这个天气依然有不少香客上来,他们每人都视这座寺庙神圣庄严,带着满心崇敬而来,一言一行都谨慎小心,生怕打扰冲撞了殿中神佛,殊不知这里也能成为一座腥风血雨的炼狱。 在赵凉越扶褚匪踏进寺庙的那一刻,这场雨终于是落下来了,香客们被骠骑营强行赶到庙内,不得出入。 褚匪看了眼惊慌失措的香客,笑道:王将军,我们是来躲雨,可不是来扰民的。 王允明语气平平:不过是为了以防万一。 褚匪没再说话,同赵凉越往里走,有僧人出来相迎,过了大殿往右,请他们到客堂内坐下,然后就退出去再不见踪影。 王允明没有跟进来,派了兵卒将客堂围了个水泄不通,时时盯着堂内情况没有人注意到,那个个头不高的少年早已经不见了。 恒恩寺外树林苍郁,金銮卫和北衙三卫隐在其中,刑朔带人亲自蹲在山门旁的钟楼上。 雨势滂沱,浇在日晷之上,一遍遍冲刷着人为记录光阴的刻度,像是要阻碍和抹去什么。 大人,里面怎么还没动静啊。 刑朔的手一直握在刀柄上,目光始终盯着寺庙口,闻言道:应该快了。 大人,那边有个妇人上来,还怀着孕! 刑朔看了过去,见那妇人的贴身丫鬟用伞遮住她大半,只能看到妇人挺着大肚子,明明不便却又笨拙而急切地朝寺庙里赶,皱眉道:也不知哪家的郎君对妻子这般不上心。 但也只是轻轻扫一眼,刑朔很快就收回目光。 大殿门口,王允明刚接到寺庙外有十二卫的消息,就又有人来报,说夫人往这里来了。 王允明当即皱眉:她怎么来了? 话刚完,就看到了从走廊急急往里走的沈岭兰,满脸焦灼,衣服大半已经湿透,发髻也歪了,整个人没有了半点诰命夫人的端庄淑德,只能用狼狈来形容。 王允明走过去,拦住了沈岭兰,对一旁碧儿斥道:夫人正怀着孕,你们带她冒雨来此,有几个脑袋可以砍的? 王允明嗜血成性,自带戾气,平日常人就不敢靠近,如今发了火,吓得碧儿当场一颤。 是我非要来的,不管碧儿的事。沈岭兰挺直脊背,仰头看着王允明,不卑不亢道,你让开,我要去见师兄。 王允明半眯了眼看着沈岭兰,道:十年了,你果真还是死心不改。 沈岭兰语气冰冷:同床异梦,又不是一天两天了。 好,好得很。你的大师兄就在客堂呢,你去了不要后悔。王允明冷笑一声,对一旁守卒道,放她过去。 守卒愣了下,王允明又说了句:放她过去! 两侧守卒立即让开道来,沈岭兰没有丝毫犹豫,由碧儿搀扶往客堂而去。 众守卒再次站回原位置,王允明闭眼呼出一口气来,再睁眼时目露凶光,转身拔剑将一个守卒斩首,其他守卒顿时噤若寒蝉。 王允明将沾血的剑举起看了看,问其他守卒:刚才夫人来过吗? 众守卒齐声道:属下并未看见。 王允明又问:那到时候客堂内的人都死了,夫人却恰好在其中,沈大人问起怎么回答? 众守卒一愣,其中一个守卒先反应过来道:屠原奸细罪不容诛。 其他守卒跟着道:屠原奸细罪不容诛! 第62章 第六十二章 客堂内,褚匪和赵凉越隐隐约约听到外面有人声争执,而后便有脚步声朝这边来了,且来者的步子有些笨重,应该很吃力。 两人相视一眼,都面露疑色,起身朝门口看去,皆是一怔。 大师兄! 未等赵凉越开口问,沈岭兰已经由碧儿搀扶着进了堂内。 看着已经身怀六甲的沈岭兰,褚匪忙两步上前扶她坐下。 沈岭兰紧紧攥住褚匪的衣袍,缓了好几口气,道:大师兄,项冕让我带消息,提到了火树银花,还要我来学怎么制作,怎么放。 褚匪和赵凉越闻言皱眉。 火树银花是江南墨客对烟花的别称,烟火的制造古今有数法,却独独离不开火药。 两人思忖稍许,便明白是夜渊的人在恒恩寺设法放了火药。 褚匪让碧儿先带沈岭兰去侧房换身干爽的僧衣。赵凉越拿出竹制短笛吹了几声,外面暗中的侍从很快回应,不多时,柚白就绕开外面守卒回到客堂内。 柚白道:公子,我找了好几圈,根本找到你说的那个老秃驴,骠骑营也没找到。 别找了,现在有更重要的事要你去做。赵凉越道,夜渊的人在恒恩寺备了火药,想要将我们和骠骑营一并铲除,但仅凭我们的人马找出火药位置显然不可能。 柚白一惊:火药?可是我逛了这么久,并没有闻到火药味,那些骠骑营的人也没有闻到啊。 所以定是用其他气味盖住了。寺庙之中,也只能是焚香大殿和存香的侧室,或者是做饭的厨房,又或者是茅房等地。赵凉越道,只要王允明能信寺庙中有火药,他自然也能想到这一层,找出来并不难。 赵凉越:所以,当务之急是让王允明相信火药的存在。 褚匪点点头,想了想,到一旁书案前取了笔墨写下一封密函,赵凉越看了眼,所书内容竟是让刑朔速速回京,宁州案证据已送回京中,褚匪和赵凉越则早已将火药藏于寺庙之中,要和骠骑营同归于尽全是反话,全是假的。 褚匪将信函装好,交给柚白,道:将此信交给暗中的京墨,你和他一明一暗演上一出戏,造出鱼死网破也要送出这消息的假象,让王允明自己抢下这封信函,他自然就信了。 柚白收好信函,趁外面守卒注意的间隙,越出窗子离开。 这时,碧儿扶沈岭兰出来了,赵凉越将旁边煮茶的炉子搬过来,将炭火拨大了给沈岭兰驱寒,沈岭兰和碧儿微笑道谢,赵凉越唯一颔首,退回另一边坐下。 褚匪站了很久,才转身看向沈岭兰,嘴唇翕动一番,最后却是什么话都没说出来。 沈岭兰倒是如释重负,对褚匪咧嘴笑着,道:还好,我这次来得及救下两位师兄,不至于像十三年前一样,傻乎乎的什么也做不了。 看着沈岭兰脸上的笑意,褚匪眉头锁得更紧。 沈岭兰呵呵笑了两声,突然像个孩子一样,道:哎呀,大师兄,我们好久不见了,怎么一见面就愁眉不展的? 褚匪喉头抽紧:如果有可能,我希望我们这辈子不见面。 沈岭兰笑着还要说什么,但喉间仿佛突然有什么哽住,让她连脸上的笑都要努力维持才不崩塌。 褚匪长长叹出一口气来,问: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沈岭兰没有说话,只是笑着。 褚匪看向面露疑色的赵凉越,道:兰儿,是我和刑朔的师妹,也是沈明尉之女,更是,褚匪顿了下,道,王允明的妻子。 赵凉越闻言一愣,不由皱起眉。 一时间,再没有人说话,唯有客堂外夏雨如注,掩着不远处的暗流汹涌,压着冒出头的陈年往事。 砸在青石板上,一声又一声,似是擂鼓作乐,一晌贪欢。 落进尘封的古井,却是寂静无声,似是苦苦追问无果,辨不出伤悲,唯有朝一日翻出来见见日头,才可知一二。 不知过了多久,柚白从外面回来,告知王允明已经开始搜寻火药。 赵凉越点点头,回头看到褚匪正在抬手摸沈岭兰的额头,面色忧愁因着非礼勿视,赵凉越一直不曾注意过沈岭兰,现在才发现她面色憔悴,脸上带着不正常的红,眼睛半耷拉着。 碧儿满脸忧色,急急问褚匪:褚尚书,我家小姐怎么了,怎么就突然就不舒服起来? 褚匪叹气道:已经发烧了。 碧儿瞬间哭成个泪人,道:那怎么办?小姐不能有事啊,而且小姐还怀着孕呢。 褚匪起身,看了赵凉越一眼,赵凉越立即明白,道:放心,我和柚白守着呢。 褚匪转身推开客堂的门,走了出去,外面守卒立即围了过来。 告诉你们将军,他夫人正在里面,已经发了烧,急需医治。 守卒却道:夫人并没来过此处,外面有贼子闯入,为了褚尚书安全,还请退回堂中。 褚匪半眯了眼看向守卒,往前踏出一步,怒道:那是他的妻儿孩子,他难道要不管不顾! 门外二十余守卒皆是习武多年,又随王允明见过无数血腥场面,但当面对褚匪发怒,他们不禁还是打了下憷,往后退了两步。 这时,突有一个小将跑了过来,喊道:兵部急令!褚匪与谋逆罪臣薛冉勾结多年,现由骠骑营负责抓获,若有反抗,即刻处死! 此令一出,说明火药已经被找到,所以王允明才腾出手来解决他们。 下一刻,埋伏在檐上的弓手便露了头,京墨也带人现身,顺手将一支穿云箭放出。 两方很快交起手来,不多时,风雨声夹杂着喊杀声此起彼伏。 褚匪带人闯出客堂的时候,王允明正持缨枪等在外面,满目杀意。 褚匪对京墨低声吩咐:尽全力杀到后院,然后将医僧带过来。 京墨点头表示明白,然后两人手中尚在滴血的刀合力挥向了王允明。 客堂内,赵凉越正将热水递给碧儿,让她喂给沈岭兰。 突然,有破空风传来,柚白反应极快,将旁边桌子一脚踢翻做盾,挡下了第一批冷箭。 啊 有一支箭擦着碧儿的脸射过去,吓得碧儿惊恐大叫,沈岭兰忙握住她的手作安慰,道:没事的。 赵凉越:后面的侧房与堂前隔了间屋子,往那边撤。 说话间,柚白做掩,四人迅速进了后面侧房。 箭雨很快消失了,然后客堂的门被尽数强行踹开,外面的风雨倾盆似的泼进来,还有一列森森锋刃来的并非骠骑营的人,而是之前在去宁州路上碰到过的,由韩舟培养的黑衣人。 黑衣人很快发现了后面侧房有人,挥刀闯进去,然后门后突然出现了柚白,他无声息地隐在那里,杀前面的黑衣人措手不及,然后将他们赶了出来。 碧儿看着堂内刀刀见血的杀戮场面,惊恐万状,浑身发抖,赵凉越起身将旁边的屏风展开,挡在了沈岭兰和碧儿面前。 沈岭兰虚弱地抬头,笑了下,对赵凉越道:谢谢赵大人。只怪我如今身体笨重,不能给你们分忧,实在是累赘。 赵凉越知道,沈岭兰既然是褚匪和刑朔的师妹,那自然是有些功夫在身上的,若是平日断不会落到如今这个险境。 赵凉越朝沈岭兰拱手,由衷道:女子怀孕虚弱,本就是需要静养的时候,小姐却为往日情谊深入虎穴,这已然是难报的大恩,何来累赘一说? 赵凉越唤的是小姐,既不是夫人,也没有带沈氏。 那两道经年历久束缚沈岭兰的枷锁,似乎在这一刻得到了短暂的消失,让她长长松出一口气。 沈岭兰莞尔,咳了两声,道:大师兄得遇赵大人,是幸事。 赵凉越正要说什么,突然有黑衣人从后面破窗而入,赵凉越赶紧拔出护身用的刀拦在沈岭兰和碧儿面前。 黑衣人进来后,直接挥刀砍向赵凉越,赵凉越知晓这是冲他来的,便将人引到侧房另一边,但他到底不会武,黑衣人一招便挑飞他手中的刀,随即刺过来。 柚白一直注意着这边,虽然被堂内黑衣人缠住,但见状直接将手中的刀纵力掷过来,面前的黑衣人躲得极快,还是被刀刃插进肩膀,赵凉越立即将一旁架子推倒压住黑衣人,然后捡起旁边的刀抹了他的脖子,刹那间一道血雾喷洒,浇了赵凉越半身。 其实这是赵凉越第一次杀人,他的手有些抖,但内心却意外地很平静。 或许就像之前柚白第一次杀人后告诉他的那样,当你在保护些什么的时候,就什么都不会怕了。 凉越抬头看向屏风旁的两人,碧儿虽然一直怕得发抖,但方才一直死死挡在沈岭兰面前。 柚白解决完缠住他的黑衣人,终于退到了侧房边上。 短短时间内,黑衣人又来了二波,柚白打到后面已经开始问候他们的祖宗了。 赵大人,赵大人! 碧儿突然哭着大叫起来,赵凉越忙过去查看沈岭兰,才发现她的脸不知何时已经苍白如纸,额头上满是涔涔冷汗。 此时的赵凉越也是无措的,但幸好门外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剩下的黑衣人很快被尽数解决,是褚匪带着医僧回来了,京墨提着药箱跟在后面。 医僧是被褚匪一路拽过来的,刚经历了好几场见血的打斗,尚还惊魂未定,但见到沈岭兰时,医者仁心让他迅速镇定下来,开始给沈岭兰把脉。 碧儿紧紧地握着沈岭兰的另一只手,焦急地看着医僧,目睹了他的眉头越皱越深,最后甚至叹出一口气来。 当医僧拿开把脉的手时,褚匪心有不好的预感,忙问:师父,她怎么样了? 回褚尚书,夫人怀孕时本就愁思缠绕,气血不稳,如今先是受累,后又受惊吓,怕是,医僧顿了下,怕是要早产,但胎儿又不足月,情况很危险。 褚匪问:那医僧可会接生? 医僧接生是为忌讳和忤礼,但眼下人命关天,显然顾不得这些,这名医僧也不犹豫,对褚匪点了下头,然后开始指挥碧儿等人准备相应物品。 恋耽美 全文免费阅读(51) 客堂成了临时的产房,褚匪让之后先进来的一批金銮卫和侍从将整个客堂围住,同赵凉越等在外面,京墨则与柚白带人去同刑朔里应外合。 此时的褚匪,大半身衣袍都湿了,右肩处有血渗出染红了肩头,虽没有之前那般严重,但到底宁州之行伤筋动骨过,让人断然不能放心,但他自己并不在意,只是站在廊前看着潇潇风雨,眉头深锁,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旁的侍从拿来披风,并不敢上前,赵凉越接过来走到褚匪身后,掂了下脚,给他披上了。 褚匪这才有了动作,侧头看向赵凉越,堪堪抬手拢了下披风,桃花眼里灰蒙蒙,像是久久不散的霾。 一个时辰后,京墨来报,刑朔和北衙的三卫的人已经攻入庙中,柚白去追落败的王允明了,想必不多时这场便能结束。 众人这才松了口气。 但这口气儿刚松一半,随着一声婴儿啼哭,医僧从客堂里缓缓走出来,到褚匪面前跪下。 贫僧有罪,但已经尽力了。 褚匪脸上本就不多的笑意尽褪,问:什么意思? 医僧叹了口气,双手合起置于胸口,道:小公子平安无碍,但夫人血崩,已是无力回天。 褚匪一怔,随即推门而入。 侧房内,碧儿正抱着自家小姐的手哭个不停,沈岭兰已经气若游丝,眼神涣散,闻声堪堪抬头看向褚匪,却是露出一个笑来。 沈岭兰的嘴唇翕动一番,声音太小,根本听不见。 但褚匪知道,她唤的是,元程。 她把自己认成了邢朔。 褚匪喉头抽紧,沉声道:你等着,我这就把他给你带过来! 言罢,褚匪转身出了客堂,朝殿外而去。 第63章 第六十三章 嗳,怎么亲自过来了? 山门处,刑朔正让人清点在场的骠骑营人马,转个身的功夫,就远远看到了赶来的褚匪。 总算等到今天了,你们把我一个人仍在京都,跟那群老东西斗智斗勇快累死了都。刑朔活动了一下自己肩颈,边拾级朝上走,边笑道,你这刑部尚书还亲自来接,行啊,这去一次宁州有进步了,还知道你我兄弟该 刑朔的话停在他看清褚匪脸上表情的那一刻。 那双惯藏狡黠的桃花眼此刻是血色的,里面所有的东西仿佛都被掏空,只剩下空的壳。 刑朔很多年没有见过这样的褚匪了。 褚匪道:她在客堂等你,去送她最后一程吧。 他?他是谁? 刑朔不明所以,但心有不好的预感,立即将手上的名册扔给旁边的下属,往客堂赶去。 从山门到大殿,再到客堂,其实也不过五百步,但这天的刑朔却感觉这条路格外长,自己走了很久很久。 赶到客堂时,众人皆是面色凝重,门口京墨看到他后转身进去说了什么,然后堂里所有的人都退了出来。 刑朔看到有侍从端出来好几盆血水,下意识去看门口众人,但赵凉越、柚白、京墨他们都好好的。 直到刑朔看到哭得眼睛红肿的碧儿出来,他的心下一沉。 赵凉越走过来,道:刑大人快进去吧,沈岭兰沈小姐还在里面等你。 刑朔的脑中突然刹那空白,但本能已经让他踏进了堂内,走到了侧房门口。 沈岭兰阖眼躺在榻上,穿着一身僧衣,整个人像是一张苍白的纸,又像是一朵即将枯萎的梨花,虚弱到好像现在轻轻挂起一阵风就能带走。 离别总是太过突然,令人措手不及,根本来不及好好告别。 刑朔停在侧房门口,将自己身上的盔甲脱下,然后轻手轻脚走进去。 像是察觉到了来者,沈岭兰睁开了眼,急急望过来。 元程。 沈岭兰的声音很小,气若游丝。 我在。刑朔再也顾不上那些所谓的礼法,直接到塌旁握住沈岭兰堪堪抬起的手。 沈岭兰的手很薄,很小,也很冷,刑朔用双手紧紧捂住。 沈岭兰又唤了一声:元程。 我在,我在,我在 刑朔一遍遍重复着这两个字,声音渐渐嘶哑。 沈岭兰安静地看着他,感受着捂住她手的人掌心的温暖,嘴角带着恬静安适的笑。 刑朔在等,等他的小师妹等他留下什么话,或是说出藏了很多年的遗憾。 但最后,她什么也没说。 他也没能捂暖她的手。 沈岭兰就像是一朵晚春的小白花,在山岚处被罡风折下,然后看完自己的最后一点执念,就安心地离开了。 师妹?刑朔看着沈岭兰阖上了眼,以为只是睡着了,轻轻地唤了好几句,并没有得到回应。 刑朔颤抖地伸出手,检查了沈岭兰的鼻息和颈脉, 对不起。 不知过了多久,刑朔像是要挽留什么一样,伸手抚上沈岭兰的眉眼,轻轻描摹了一遍,然后将他散乱的几根青丝拨到耳后。 突然,刑朔的手顿住了,随后,一滴滚烫的泪落下,滴在沈岭兰光洁如雪的额头上。 沈岭兰的头盘上有一根小簪,这是一根样式极为简单的银簪,没有繁琐的花饰,平日戴在一堆珠翠里并不显眼,年代有些旧了,但被它的主人保存的极好。 这根小银簪,是沈岭兰第一次带邢朔去赶京都城南春集买的。 那个时候,邢朔既不是扬名京都的武状元,也不是金銮卫杀人不眨眼的指挥使,还是个天天被褚匪嫌弃的二愣子,但凡师父池听雨布置什么任务,褚匪和沈岭兰都知道躲懒,就他实诚,一定要认真地一点点做完,那怕是在院子练武折腾到半夜。 他所有的聪明劲儿,大概都用在对小师妹好了。 池听雨在京的那几年,只是领了个闲职,俸禄少得可怜,连着院里三个跟他学武的孩子都过得清贫。偶尔时候,池听雨会想到给他们改善生活,但大概池将军自己没养过孩子,所谓的改善就是去城东买点肥肉打打牙祭,或是去城南买三个橘子带回来。 也不知橘子是不是跟池将军故意作对,无论他怎么挑,每次总能带回来一个酸得牙疼的橘子,有次沈岭兰吃到了,不高兴了好几天,然后刑朔便每次提前剥开三橘子的一角,各取一点尝尝,把最甜的给最心爱的小师妹,最酸的给某个姓褚的大师兄。 类似的双标行为实在数不胜数,褚匪一开始会发火揍他,但后来褚匪入王讳门下,一心专修治国谋道,练武反成了防身健体所用,日日苦练的刑朔迅速和他在武功上拉开差距,这才终于不会被追着揍了。 那次赶春集是在建宁五十二年的上元节后。 其实春集年年都有,但是刑朔从来不逛,因为在他印象里,所谓的春集就是卖些花花草草和胭脂首饰类,都是女孩子相约一起玩的。 所以,沈岭兰拉他去的时候,他有些意外,但还是跟着去了。 等到了春集,也确实多是女孩,她们还总爱朝邢朔瞅,瞅得邢朔羞赧不已,在脂粉味中整个人扭扭捏捏的,恨不得当场把自己用个箱子装起来,最后已经开始和沈岭兰商量着离开。 沈岭兰坚持:那可不行,不能走! 邢朔试着再商量:师妹,你要是喜欢什么,我可以把我攒的银子给你的,但我真的待不下去了。 沈岭兰闻言却没像平日一样蛮不讲理,竟是道了句:哦,那你走吧。 邢朔于是开心地拿出自己的钱袋给沈岭兰,但沈岭兰并不接,一张精致的小脸突然变得委屈巴巴的,带着哭腔大声道:明明都已经答应我了的,到头来还不是不愿陪我。 旁边路过的人见了,帮着劝道:这位小哥,追人家姑娘就要有诚意嘛,把人家仍在这里算什么? 就是,我前日答应我家娘子来春集,说来就来,有老爷定大单子都不接的! 还是年轻啊,不懂得珍惜眼前人,以后有后悔的时候。 行人你一言,我一言的,可把刑朔急坏了,倒不是急行人说自己,他只是怕沈岭兰误会自己不重视她,忙追上沈岭兰开始哄。 师妹,我错了,我没那个意思,我没有,我只是 刑朔结结巴巴的,到头来一句好听的话也没说出来,倒是耳朵急得都红了,惹得旁的行人发笑,最后沈岭兰也不禁笑了。 沈岭兰轻叹一气: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不逼你了,二愣子。 看到沈岭兰不再生他气,他便也跟着舒然笑了。 沈岭兰看着傻笑的刑朔,突然想到什么,道:走,带你去个地方! 然后沈岭兰就像平日一样,拉住刑朔的袖子跑起来,穿过周围锦绣簇拥的卖花姑娘,穿过烟火缭缭的小食铺子,穿过圆月清辉下的半条长街。 最后,沈岭兰带刑朔到了一处卖珠花簪子的铺子,老板是一个个子不高的白发小老头,慈眉善目,总是笑吟吟的,让人感到格外亲切。 两人同老板问了好,邢朔侧身看向沈岭兰,问:师妹,你是要买头饰吗?要不,我给你挑? 平日大大咧咧的沈岭兰闻言却突然愣了下,脸上泛起一层薄红。 刑朔忙问:师妹,你是不是不舒服? 沈岭兰白了眼眼前的这根木头,问:你知道亲自挑选首饰送给女孩子,是什么意思吗? 对面的木头摇了摇脑袋。 沈岭兰再次翻了个白眼,但还是让刑朔给自己挑根簪子。 老板笑道:公子,真不好意思,这摊子就属簪子卖得好,你们来晚了,好的都被挑走了。说着,指了指角落几根卖相不太好的簪子示意。 刑朔看向沈岭兰,提议:那就下次吧,有好看的再买。 不,今天就要,难看的也要。 为什么? 因为因为今天的日子很不一般,反正你赶紧给我挑一个! 刑朔无法,只能从那几根不怎么样的簪子里,犹豫着挑选了一根小银簪。 刑朔将小银簪递给沈岭兰,道:等以后看到更好看的,我在给你买。 沈岭兰笑着接过,说了句:傻子。 刑朔不明所以,但沈岭兰笑,他就跟着笑了。 沈岭兰小心翼翼将小银簪收好,抬头看着刑朔,眼睛完成两弯月牙,问:你送了我东西,那我也得送你一件,你想要什么? 刑朔摇头,笑道:不用,我送师妹就好。 沈岭兰哼了声,道:你必须要! 刑朔道:好好好,那让我想想要什么。 但想了半天刑朔什么也没想到。 刑朔一直是一个很满足的人他曾经是孤儿,先是有好心的书院先生捡了他,后来又有既为师又为父的池听雨收养并教授武功,还能遇到一同长大的褚匪和沈岭兰,他觉得,自己什么都有,自己什么都不缺。 面前的沈岭兰却是等得快冒火,就差把这根木头一脚踢到旁边河水里。 终于,木头冥思苦想老半天后,开了口:那要不,师妹给我取个表字吧。 沈岭兰一愣,道:干嘛让我给你取字啊?有师父呢,有帝师呢。 刑朔笑了笑,摸摸脑袋,不好意思道:我想了想,好像没有什么东西能一直陪着我,但是表字可以啊,以后每当有人唤我的字,我就能想起师妹。 沈岭兰闻言噗嗤一笑,道:那,我给你取一个? 好! 可是一时间也想不出来啊。 没事,师妹什么想好了再告诉就行,我离及冠还早着呢。 沈岭兰闻言却立即道:不行,必须是今天! 为什么是今天呢? 沈岭兰没有说,刑朔也不多问。 那天,刑朔陪着沈岭在石桥上来来回回地走,等着她想出一个表字来。 要不,就叫元程吧。 沈岭兰看着空中的圆月,倏地回头看向刑朔,笑得很甜。 刑朔这才注意到,沈岭兰不知何时已经把那根小银簪簪到了自己的发髻上。 刑朔突然觉得,那根不起眼的小银簪戴在沈岭兰的头上就格外好看。 好,就叫元程。 元程。 师妹,我在。 元程! 我在! 少年和少女的欢笑声飘出石桥,银铃儿一般悦耳,久久不散,连河里的鱼儿们听了都忍不住从水面探出头来看上一眼。 在很久以后,褚匪才知道,男子送女子簪子是为定情信物,而他的小师妹之所以选择建宁五十二年的春集,是因为那一天是她阿娘嫁给阿爹的日子。 可是后来,谋逆案发,沈明尉毅然决然站队了王韩世家,沈夫人是池家远戚,苦劝夫君无果,落了个郁郁而终,而沈岭兰也被嫁给了王岘长子以作联姻。 青梅竹马,幸得一场两小无猜。 沧海桑田,终换一场情深缘浅。 对不起。 客堂外,雨终于停了,那些尘封多年的记忆却恍若昨日才发生。 对不起 刑朔又道了一声,然后缓缓俯身,将一吻轻轻落在沈岭兰的额头上。 他对不起什么? 没有人回答他。 或许是城西海棠林里藏着的那坛女儿红,本是只属于小师妹的,但她却不知道,且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回不去了。 客堂外,赵凉越看着背对自己久久站在的褚匪,看着天光在他脚边拉出的长长影子。 赵凉越真真切切感受到了两个字,孤寂。 赵凉越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褚匪,或者说,他曾经见过褚匪眼中露出类似的悲伤,但那只是一瞬,是类似于风过无痕的刻意隐藏,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久长过,长到就像这盛夏的雨,淅淅沥沥没个完,将所有的一切毫无遮掩的展露出来,浇得旧院荒草幽深,浇得老门藤蔓疯长。 溪鳞。 不知过了多久,褚匪回头,语气低沉地唤了赵凉越一声,赵凉越上前和他肩并肩站立,想要说些什么,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褚匪一把将赵凉越揽如怀中,就像那当日户部府衙前那样,紧紧抱着他,像是湍流中抓住了浮木一般。 这一次,赵凉越闻着他身上的血腥味和淡淡墨香,没有想过再推开他。 第64章 第六十四章 后世许书上记,平崇七年夏,时任刑部尚书的褚匪和度支郎中赵凉越南巡宁州归朝,携有宁州赈灾贪墨案、兵部卖官鬻爵案、铁矿私采私铸案等数案证据,所犯皆是罄竹难书、为祸万民的重罪,举朝哗然,平崇帝大怒,命三司和金銮卫共审。 同月,平崇帝取褚匪谏言,暗中送密函至漠北,项昌即刻奉命率北营半数人马南撤,直至京畿五十里处安营扎寨,名为剿灭后方漠北部落潜入的游骑,实则护驾以防镇南军突生变故。 经长达一月的会审,共计牵涉宁州与京中大小官吏千余人,涉案人数五万余。三司的折子递到暖阁时,平崇帝拖着病体写了一个杀字,随即下旨以谋不轨、擅权枉法罪下旨诛杀兵部尚书王岘九族,王皇后特赦废为庶人居冷宫,其他涉案官吏皆处以腰砍示众,任何人不得求情。 青史一页薄如蝉翼,血染京都人心惶惶。 褚匪见王岘的最后一面,是在刑部死牢。 褪去了一身绯色官袍的王岘,此前在酷刑下用血染红了一身白囚衣,阖眼靠坐在墙壁上,神色并无不常,依旧泰然自若,似乎还是那个身居高位手握重拳的兵部尚书。 恋耽美 全文免费阅读(52) 褚匪在牢外看了眼,提了袍子走进去。 王岘将头转向来者,缓缓睁开了眼,待混浊的视野清明了几分,能够看清来者脸庞时,他不禁淡淡笑了一声,道:老夫还以为,死前见不到褚大人了呢。 褚匪没说什么,直接将手上的翠色佩子扔给了王岘。 王岘那张无甚所谓的脸上,神情有了松动。 褚匪语气冷冷的:这个佩子来自何处,就不用我多说了吧? 王岘半眯了眼,道:不可能,你们不可能找到他。 你还是太愚蠢了。褚匪直直与王岘对视,道,无论是唐县铁矿牵出的私铸兵器案,还有卖官鬻爵案,最大的受益者都不是你,可如今,你不仅要用你的九族独自一并承担,还天真地以为你的二儿子能被安全送走,真的太愚蠢了。 眼前茅草上的翠色佩子,正是王岘一脉祖传的宝件,之前放在祠堂焚香供养,直到一月前王岘单独送二子王允明离开时,才亲自交到他手里,有延续香火、继扬祖荣之意。 如今却赫然出现在褚匪的手里。 王岘默了默,捡起佩子比着牢房内微弱的光看着,道:一个佩子而已,老夫并不信你。 褚匪也不急,负手站在那里,不再说什么。 王岘并不喜欢仰视眼前的人,想要挪动一番起身,但浑身多处筋骨折断,最后只能依旧像块烂泥一样躬身歪在地上。 不知过了多久,王岘最终还是低下头,拿着佩子的那只手不住颤抖着,叹出一口长气来,道:我该比你还了解韩闻蕴的,如今大案已定,他将自己摘了个干干净净,怎么可能还善待我王家人。罢了,罢了,你要问什么便问吧。 褚匪:十三年前那桩谋逆冤案里,你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 王岘笑着看向褚匪,道:果然还是那件案子啊。成王败寇,何必纠着不放呢?你如今贵为当朝刑部尚书,炙手可热,前途无量,你查那桩旧案无疑于要去触皇室的逆鳞,引火烧身罢了。王岘说着顿了下,摩挲着手中的佩子,问,你真的能保证程儿活着离开吗?毕竟你应该很恨我的。 褚匪反问:看来你也知道自己罪大恶极? 是,我很清醒自己当年做了什么,但是我从来都不后悔。王岘道,当年如果不走出那一步,我至今都只会是兵部里一个不起眼的小吏,永远要看着别人脸色行事,永远被人踩在脚下,还要看着王讳受万人敬仰、高高在上的样子,那不是我想要的。 所以你毁了他,同时种下恶果毁了自己。褚匪冷笑一声,道,收起你的那套,回答我的问题,保你儿子活着,其他的就不劳你操心了。 王允程嘴唇翕动了几下,开了口:当年与屠原开战,我奉旨做粮草押运官,最初的时候,那些车马运送的确实是粮草,但是当从樊家军西出塍黔关的那一天起,所有的车马上再也没有了粮草的影子。 褚大人知道是什么吗?你猜不出来的,那整整十二车都是真金白银,是韩闻蕴或从赈灾款中挪动,或从底下官吏和百姓手中巧取豪夺所得,却用以在边陲购买战马利兵,用来打自己临危出征的将士。 此事动静如此之大,但并没有人知道,究其原因,除了京中有韩丞相掩盖朝中君臣耳目,湘源城有韩亭将边陲拱手献上,更关键的是一直有个叫夜渊的屠原组织,神出鬼没,深入大许内部,甚至樊家军内部都有他们的人。不过看褚大人的样子,应该是知道夜渊了。 那我说点褚大人不知道吧,夜渊的操控者为前屠原王的私生子克里缇,他在中原还有个名字,洺埖,人称洺埖公子,此人狡诈非常,极善易容秘术。 此外,他们布局远在此之前,久到比先帝亲赴苍稷山请王讳入仕还要久。王讳说到此处,悲哀地叹出一口气来,随即竟是讪笑道,先帝刚愎自用一辈子,但也并非庸君,你应该懂我的意思吧?我如果是你,自己取而代之坐上丞相之位才是要紧,何必去翻皇室的旧账。 褚匪没有回应他,旁边的京墨已经将王岘供词记册。 还有别的要交代的吗? 不知过了多久,褚匪才低头看向狼狈不堪的王岘,问出了这句话。 王岘此番已经浑浑噩噩的,好似自己的人头已经落了地,过了会儿,摇了下头道:我知道的就这么多了。 但我知道的还没有告诉你。褚匪蹲下身来,强行让王岘与自己对视,道,当年你外出巡视,京都爆发瘟疫,你的长子王允明不幸染疫不起,是你的堂兄不顾旁人劝阻,衣不解带照顾了七天七夜,才将他从鬼门关拉回来,事后还命人不得伸张。 王岘的堂兄,正是王讳。 王岘闻言愣了下,浑浊的眼中渐渐有了一丝清明,带上了些许迷茫。 褚匪道:他之所以阻止吏部升你的官,是你品行不端,为人不正,而非所谓的要压你一头,他是在救你,他想保你这个心术不正的堂弟平安,而非像如今这般作茧自缚,九族尽诛! 王岘攥紧了自己满是血污的袖子,双目圆瞪,突然大吼道:不!我我不后悔,他就是那般高高在上的人,他根本不可能懂我的痛楚! 褚匪起身,看了眼发疯的王岘,脸上无甚表情,转身对京墨点了下头,京墨随即出去将行刑的人叫进来,为首的人手中正是凌迟刀。 王岘看着那锋利如雪的利刃,笑了声,追问:你会保程儿平安离开的,对吧? 我不是你,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褚匪说罢离开牢房,身后传来铁链将人绑上刑架的声响,一刻后,王岘将被施以凌迟,总共千刀,极端痛苦且漫长煎熬,直到最后一刀方可咽气,生不如死,亦是罪有应得。 褚匪走出刑部府衙时,日头已经落了,余下红霞半边天,夜幕边半天,赵凉越就抱着一摞文书站在其间,身上是前不久领得的户部右侍郎的云雁绯袍,衬得赵凉越更为肤白胜雪。 京墨朝两人各行一礼,便离开了。 赵凉越看着褚匪脸上波澜不惊的神色,并没有觉得松了口气,而反观褚匪,却是照旧桃花眼一弯,又是那幅风流随性的模样。 赵凉越并不挑明,但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些说什么,最后默了片刻,上前道:近些日子一直没个闲下来的时候,现今得了空,不如一同去逛逛? 褚匪闻言噗嗤一笑,道:溪鳞啊,你这是要带我去散心吧,不过,褚匪指了指被黑幕逐渐蚕食的红霞和天光,道,今日天色有些晚了,先回去歇着,等后日休沐再说吧。 赵凉越疑惑地看向褚匪,心想这人什么时候这么客气了,倒也没多说别的,将手中文书掂掂,与褚匪上了马车。 马车先是往城南平宣巷走,一路上褚匪却是难得安静,赵凉越先是担忧地看了眼,但见他悠闲捻起一块梅花糕吃,心想应是无甚大事,悬起来的一颗心落了回去。 今日的马车比往日行得慢些,又不赶急路走得主街,四平八稳得很,赵凉越往软枕上歪了歪,不知何时竟睡着了。 待到了小院前,褚匪掀开帘子朝门口等候的柚白招招手,柚白会意,轻手轻脚过来抱起赵凉越进去了,然后车夫立即一挥鞭子,将马车朝城东赶。 褚匪看了眼车里的安神香,还有那摞赵凉越准备挑灯通宵处理的户部文书,唇角不禁呡了个得逞的笑来。 不多时,褚匪挑开了车帘,修指间夹着一封刚写好的信函,旁的侍从忙双手接过。 褚匪吩咐:交给雪枋院的瑢歌,待他看过,再带着他要的价格回来。 侍从领命,一跃下了马车,很快消失在夜幕之中。 第65章 第六十五章 赵凉越的这一觉睡得很足,足足睡到了第二日的午时末,醒来时朝会和户部议事都早已经过了。 赵凉越看着端饭菜进来的柚白,问:怎么不叫我? 柚白低下头,保持沉默,显然是没找到借口的表现。 赵凉越抬手揉了揉眉心,又问了一遍:怎么不叫我? 柚白这才哆嗦哆嗦道:叫不醒。 叫不醒?你公子我是猪啊,睡得有这么死?赵凉越气不打一处出,倏地愣了下,想起什么来,道,难不成是马车上的那香? 赵凉越并不喜欢香料这种东西,甚至是讨厌,所以自己平日里并不焚熏,也没兴趣去了解,偶尔见褚匪点香,也就是因着关系比别人亲厚,点的香又很淡,就由着他了倒是昨日时候,褚匪马车上那香却是淡淡茶花的香味儿,连不喜香的赵凉越也不禁多嗅了些,只是他没想到,会因这一时不察,就被某人摆了一道。 赵凉越: 不过既然如此,想必自己不上朝的由头褚匪都替自己找好了。 罢了。 赵凉越简单用了些饭菜,就起身要往书房去,柚白却在这个时候拦了过来。 赵凉越疑惑:怎么了? 公子,明日韩二公子离京,我们还得一大早就去送呢。 韩亭因擅自动用驿站的朝廷密件,之前被关进大理寺死牢,后褚匪和赵凉越带头求情,平崇帝有些意外,没有立即放人,又关了半月,才念事出有因,最后功过相抵免了罪。 赵凉越更疑惑了:明日休沐,不必上朝,不是刚好吗? 柚白吞吞吐吐道:公子,那个,这一个月来啊,为了宁州和兵部的事,你忙得太过了,这人也瘦了,黑眼圈也出来了,实在是那个有损心什么脾来着,不如今天好好休息,明天赶早才不会累啊。 赵凉越半眯了眼看向柚白,问:谁教你这么说的? 余光中,院中洒扫的宋叔不停地朝柚白使眼色。 赵凉越轻叹一气,换了个问题:昨日我拿回来的文书呢? 柚白干脆闭了嘴,趁赵凉越不备直接开溜了。 赵凉越: 赵凉越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但想着反正已经迟了,不如就待家里当一天闲散人。 既然是当闲散人,当然是吃着糕点,品着清茗,再逗弄一番阿白了。 不过赵凉越在院子里找了一圈,并没看到阿白。 一旁宋叔见了,上前道:公子是在找阿白吧?它在隔壁萧公子那里呢。 又过去了? 当时回京的时候,赵凉越就从宋叔嘴里知晓,自己不在的时候,那小东西机灵得很,经常翻墙去隔壁讨吃的玩的,时间一长,那怕自己回来了,阿白也时常往隔壁跑,五天有三天看不到猫影,就差把窝也挪过去了。 赵凉越叹了口气,道:哎,一整院子啊,都开始胳膊往外拐了。 房顶上,胳膊往外拐之一的柚白心虚地从往下看了自家公子一眼,心里纠结了一番,还是悉数交代了:公子,其实是褚大人让我骗你的,但他是为了你好,我就没拒绝 赵凉越抬头看了眼挂在房檐的柚白,一张脸上全是委屈和悔意,他是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最后敲了敲一旁桌子,道:前日有从城西带回的糕点,放你房间了。说罢,转身回房间拿了个东西装进袖袋,然后提步往门外走。 檐上的柚白眼睛一亮,喜滋滋乐道:有糕点吃,公子最好了等等,公子你出门去哪里? 赵凉越:去隔壁逮猫。 赵凉越在萧宅找到萧瑢时,萧瑢正在用一根狗尾草逗着阿白,阿白则很卖力地追逐扑抓着,虽然从来没有抓到过,但显然乐此不疲。 你来了。萧瑢挥手让仆从看茶,手里逗猫的动作却是未停,还特意引着阿白做了个空中翻给赵凉越看。 赵凉越坐到一旁,轻咳了一声示意,阿白却相当没眼色地直接忽略,猫眼里只有那根随处可摘的狗尾草,与离京前那只粘着自己的雪球判若两猫。 萧瑢噗嗤一笑,将狗尾草往赵凉越这边一扔,阿白一跃跳到赵凉越膝上,随后好似才发现自家原配主子的存在,喵呜了几声,用毛茸茸的脑袋蹭着赵凉越。 等赵凉越同逆子一样的阿白温存了一会儿,萧瑢才开口:昨日褚大人来了信函,让雪枋院调察一个唤作洺埖公子的人,说是与夜渊有关。 其实不知不觉间,尤其是经过宁州一事,雪枋院和褚匪早就已经站到了同一线上,但不知为何,两方还是保持着这种买卖关系。赵凉越曾经拿这事问过褚匪,但对方面色严肃,却是说了句不着四六的话来: 府上金银珠宝多的用不完,爱花钱罢了。 赵凉越自然不信这鬼话,但也没多问。一是问了褚匪也不会说,他很多事自有打算,赵凉越也并没有逼迫他人开口的习惯。二是问着问着,就更容易勾他犯病,又说出些让人直起鸡皮疙瘩的浑话来。 洺埖公子,这我倒是没有听说过。赵凉越问,他在夜渊是什么分量? 褚大人说,他就是克里缇。萧瑢晃了晃手上的牡丹绫绢扇,轻敲一下桌沿,道,我之前也没听说过,这人看来是个不好对付的棘手人物,而且我估摸着,雪枋院之前莫名消失的一些眼线,就是同他有关。 赵凉越想了想,道:应该是王岘死前交代的,错不了。 说起来,现任兵部尚书郑修前日倒是暗中给我递了个消息,是有关柚白的。萧瑢说着将一封带血的私信递给赵凉越,道,这是在从王岘以前手下那里截取的。 赵凉越打开看了一遍,又看了眼落款时间,皱眉道:看来远在去宁州之前,就有人开始怀疑柚白的身份了,那时王韩应该还没完全决裂,如此,便不知是王韩怀疑柚白身份,还是夜渊那边怀疑了。 无论是哪边,都要提早做准备了,只要旧案一天不曾昭雪,柚白的身世就会成为对方握在手里的一个重大把柄,还有,萧瑢看向赵凉越,问,你想好怎么告诉柚白了吗? 赵凉越的眉头皱得很深,那双素来清澈坚定的眼中此番多了些许迷茫和犹豫意味。 半晌,赵凉越道:实不相瞒,我原本想的是一辈子瞒着他,让他一辈子平安快乐就好。 柚白那般高的武功,不引人注目太难了。萧瑢起身,看着天际飞鸟掠过,道,而且你可能不知道,褚大人也在背着你调查柚白的事。 师兄他? 你们瞒着他有什么用,怕他知道后愧疚和痛苦吗?你们太小看他了,当年的京都比如今更像地狱,一个从地狱出来的人,无论现在发生什么,有多痛彻心扉,他都会朝前看的。 萧瑢默了默,收回目光看向赵凉越,道,柚白其实长得并不像武安侯,这于他是好事,但他的眉眼实在是像极了武安侯夫人,虽当年武安侯夫人多病,不常见客,可到底还是有人见过的,其中便有褚大人和韩闻蕴。 赵凉越回想了一番,道:所以,师兄他在很久以前就开始怀疑柚白身世了? 正是,但他不确定,我当时用假的消息回他了。萧瑢说到这里,啧了一声,道,哎呀,那次我还收了不少钱财呢,也是我第一次卖假消息,这要是有朝一日被褚大人发现了,赵大人可得替我美言几句,难得他砸了我这雪枋院的招牌。 恋耽美 全文免费阅读(53) 赵凉越没理会萧瑢的插科打诨,反而问:既然少有人见过武安侯夫人,萧公子是怎么知道柚白长得像他母亲呢? 萧瑢修长好看的手指摩挲了几下绫绢扇,笑道:赵大人怎么都开始盘问起我来了?这么草木皆兵的,不知道还以为我就是夜渊的内应呢。 赵凉越起身朝萧瑢拱手,赔了个笑,道:还望萧公子勿怪,只是我离开宁州时,得了萍蓬先生所赠的匣子,说是京中故人留给他的,他不想要了,也不想保守秘密了,只要我带回匣子交给汤老,有关那名故人的事自然现世。 噢,原来这就是赵大人草木皆兵的原因啊。 首先呢,我知道柚白那孩子长得像武安侯夫人不是因为我看到了,而是听闻汤老所言,其次,萧瑢端过茶盏呡了口,道,我萧家虽说也算故人,毕竟受恩于帝师,但是你说的这位萍蓬先生我并不知晓,而他所说的那位故人显然也不是我。 赵凉越点点头,遂将袍袖中那个匣子拿出来给萧瑢,道:这匣子也是今日我来找你的原因。 那匣子是个巴掌大的红漆方盒,有些旧,铜包角掉得就剩一个了。 萧瑢举着看了两圈,没看出名堂来,抬头问:不知赵大人可同意我打开它? 但看无妨。 萧瑢小心翼翼打开匣里,里面放着一个玛瑙扇坠,下面也没垫个东西,萧瑢不禁感叹:这保管的主人想必不是个精细人啊,这般重要的扇坠,至少该用苏州的绸缎垫着保护。 萧公子可认识这个扇坠? 没有亲眼见过,但这个扇坠很特别,应该就是钟神医当年常佩身边的那个了。萧瑢说着想起什么,看向赵凉越,问,只是钟神医当年在太医署任职过,又多去武安侯府和王老前辈府上,褚大人应该见得比我多,赵大人怎么不去问问他呢? 萧瑢将匣子合上,道:你在怀疑我,试探我,赵大人。 赵凉越直言道:短短几年间,你就让雪枋院眼线遍布了整个京都,可见你对京都的了解远非一般人所极,这可不是靠韦大人的支持就能做到的。 纵观整个京都,真正身处这场权力旋涡的关键所在,无非就那么些人,像王韩世家,还有师兄和刑大人等,他们的身份太明显也根本不用猜,但唯有萧公子的身份有太多可以造假的地方了。 此外,雪枋院,可以说是一个专门为对付王韩世家的谍报机构,如此煞费苦心,又铤而走险,很难不让我将这个匣子和萧公子联系在一起。 萧瑢摇了要手中绫绢扇,额头两缕青丝随风轻晃,语气漫不经心道:所以,赵大人给我安了个什么旧身份呢? 赵凉越看了眼那个匣子,默了默,道:我不知道,但那个匣子里的扇坠和它所代表的秘密,都是属于你的,既然你不想让人知道,我便将这个匣子还给你,由你自己裁定。 萧瑢笑:你不怕我不是故人,而是所谓的夜渊细作吗,又或者是东夷的人,又或者是 我信。赵凉越摸着阿白柔软的皮毛,笑了笑,道,只是希望有朝一日,旧案得以昭雪,你能再次将你的身份昭然于世。 萧瑢愣了下,看着眼前温柔到让人挪不开眼的人,莞尔道:那便先借赵大人吉言了。 赵凉越点点头,抬头问:明日韩兄离京回仆阳,一起去送? 萧瑢摩挲着手里的绫绢扇,却是摇摇头:明日想躲个懒,就不去了,等他哪天回来,我再去接他就好。 赵凉越看了眼将整个人拢在树阴下的萧瑢,把怀中一直有所挣扎的阿白送了过去,道:那我明天替你去送送吧。 第66章 第六十六章 七月流火,木槿花开得正盛,粉紫缀满枝丫挤挤挨挨,煞是好看,只不过那是东宫里的盛景了,东华门外沙尘眯眼,唯有外城墙大片的灰,一点亮色还是那几颗歪脖子烟柳的暗绿。 赵凉越心里着实觉得眼前烟柳丑,堪比自己的一手字,但默了默,还是上前折下柳枝枝递给了韩亭作别,韩亭接过看了看,不禁笑了。 确是有些丑了。赵凉越也笑道,但总归寓意是好的。 一旁同来送行的项冕闻言噗嗤一声,长笑起来,笑了好一会儿,对赵凉越道:赵兄啊,远亭和我都是武夫,哪来这么些精致讲究?我们笑的是一桩往事。 韩亭轻咳几声提醒,朝项冕疯狂使眼色。 但项冕显然是打算装瞎了,朝赵凉越凑过来,道:赵兄也知道,远亭小时候是个乖巧孩子,人见人爱,但其实是犯过一次浑的。 韩亭:喂,不要讲我小时候的糗事啊! 怕什么,韩兄又不是外人,放心,我会给你留面子的。项冕续道,那是早春吧,京中大大小小的孩子相约城东郊放风筝,大家都放着什么蝴蝶燕雀类,他倒好,竟是异想天开地将自己的侍童秋蓬绑上风筝,说是要放上九天,众人劝他不听,还是韦大人赶来揍了一顿才消停,揍他的枝条就是从这颗烟柳上当场折的。 说到这里,项冕趁韩亭不注意,压低声音道:当时远亭七岁,韦大人直接脱了他裤子揍的屁股蛋子。 赵凉越立即脑补了彼时的一个白胖小团子被韦大人揪住,在许多孩子面前打屁股蛋子的场景,又好笑,又能理解后来的韩亭之所以能保持端正品性,大抵是与韦星临严厉而悉心的教导有关。 韩亭刚将自己手中包裹扔给秋蓬,转身看到两人笑得乐不可支,忙问:赵兄,刚才他说什么了,怎么你也笑得这般欢? 赵凉越轻咳一声,道:没笑什么。 话是这样说,两人却笑意不减,尤其是项冕都开始笑得前俯后仰了。 其实小孩子皮一下,倒也没那么好笑,只是近来京都人心惶惶,气氛压抑,加上离别之际,人非草木,总是格外感性,此番提及少年事,难免觉得格外有趣。 笑到最后,韩亭已经猜到项冕非但没有给自己留面子,甚至朝赵凉越完全兜了底,当即气急败坏,一捏拳头朝项冕招呼上去。 很快,两人就在那颗歪脖子烟柳前过起招来。 起初时候,项冕只是随便出招应付,但见韩亭是半分情面不留,便也认真起来,不多时便过了几十招。 项冕啧了一声:送别呢,打起来多不好。 韩亭不说话,哼了声,出招更快更狠了。 得,还能说什么?自己做的孽,只能陪他到消气为止。 项冕有意过招时将人往一旁角落引,韩亭没注意到他小心思,只管追着揍,等到反应过来,两人已经身处在一片烟柳荫蔽中。 项冕道:远亭,我错了。 这话说得语气温柔,轻轻慢慢的,又带有独特的磁性嗓音,很好听。韩亭虽然听过很多次,但每每听到还是会倾陷,火气顿时消了大半。 待韩亭愣住的一瞬间,项冕拉起韩亭的手吻了下。 此刻的韩亭,一身坚硬铠甲裹身,唯有头手露在外面,那手是常年练武的手,有厚厚的茧子和伤痕,不似京中真正贵公子那般白皙柔软,但项冕喜欢得紧,喜欢握着他写字,喜欢握着他一起走过许多地方,亦或者是握着什么也不做,一起静静坐在廊前檐下,看着庭中鸟雀叽喳,看着花开花落又花开,也是极其喜欢的。 韩亭的脸皮是极薄的,赶紧将手抽出来,扭头看向身后,发现赵凉越在同秋蓬说话,并没注意到这边,这才轻了口气,小声责怪道:怎么大庭广众之下就动起手来了? 远亭,你脸红了。项冕笑着端详韩亭,说话间还轻轻舔了下嘴角。 于是韩亭的脸更红了,狠狠瞪了眼面前的罪魁祸首。 韩兄,项兄,今日切磋便到此吧,莫要误了时辰。这时,赵凉越带着一小坛酒往这边来,道,而且还没践行,秋蝉早就备好了。 两人当即收起了又敌对却又暧昧的状态,一起朝赵凉越露出温风和煦的笑。 三个男人倒也不甚讲究,直接共饮一坛,只不过赵凉越和项冕先饮,等轮到韩亭的时候,韩亭瞥了眼项冕,刻意避开了他饮酒的那边。 赵凉越察觉到两人气氛有点不对,但要他说出哪里不对,他是说不出来的。若细细溯其源,大概从好久以前两人亲密更甚他人,连自己都觉多余时就开始了,只是那个时候似乎和现在也是有所不同的。 韩亭见赵凉越疑惑地望了他两各一眼,又瞪了项冕一眼,项冕笑而不言。 最后,还是向来心宽的赵凉越结束了这场尴尬,从袖中拿出一封信函递给韩亭,道:萧公子这人行事不尊常礼,今日虽然不曾来送,但你要查的事早就办好了,已经尽数写在这信上。 韩亭接过信函收好,朝赵凉越一抱拳,笑道:如此,多谢赵兄,至于瑢歌,待我下次回来亲自登门道谢。 赵凉越看着韩亭故作轻松对待信函的模样,顿了下,道:如今京中局势多变,有些事你还是不必亲手去做。 韩亭道:这世上该做的事,从来只遵循忠义二字,至于其他的,是我的宿命。 韩亭说着,举起酒坛将最后一口酒饮尽,随即将酒坛摔碎在地上,翻身上了马。 赵凉越朝韩亭拱手作别:保重! 韩亭朝赵凉越抱拳颔首,然后看向毫无动作的项冕。 韩亭啧了声,道:怎么,打你几下把情谊都给打没了,连送别都免谈不成? 我该说的,已经不知说了多少。项冕与韩亭隔空相望,道,只一点,一月两份信,多一封没奖励,但少一封回京后饶不了你。 韩亭语气不耐烦:知道啦。说着调转马头,背着项冕不禁笑了下,一扬鞭子向东而去。 赵凉越和项冕两人目送韩亭离开后,一同回城往户部府衙走。 项冕看着远处街头几个少年追逐打闹,想到什么,问:今日怎么不见柚白?他不是一向跟着赵兄身边寸步不离吗。 赵凉越驻足,抬头朝南边的天际看去,道:今天是斩首王允明的日子。 当年泖州边界的那场屠杀,一直是少年柚白解不开的心结,如今柚白能亲眼看到王允明伏法,能替那些冤死的百姓见证,从而九泉瞑目,也能让他自己放下,从那场血腥残忍的梦魇中脱离出来。 休沐之日,允免朝会,允百官修养,府衙虽留有官吏当值,但到底这日是闲散的,喝喝茶聊聊天即可户部当值的两名官吏本来也是这般想的,但是当他们看到提袍踏进门槛的赵凉越时,心里皆是一咯噔只要这位每日恨不得十二个时辰就待在府衙办公的右侍郎大人出现,他们的闲散日子必定到了头。 两名官吏心里万分不愿意,但还是立即起身朝赵凉越见礼,听候差遣。 他们敢说个不字,敢怠慢一步吗? 敢才怪,除非是想自己亲自去见见阎罗王。 如今六部上下谁不知道,户部右侍郎赵凉越面上温润,办起事来却雷厉风行,半点情面不留;当今朝堂又有谁还看不出,褚匪和赵凉越深入宁州查案,在虎狼堆里翻出了三件大案从而扳倒了兵部尚书和骠骑营,让僵持十年余的朝局出现变动,无论他们最终要做什么,目的是什么,已然搅动起诡谲风云,将众人一齐拉到这旋涡之中。 见赵凉越若有所思,没有立即吩咐什么,两名官吏始终躬着身,心思百转,想着近来只有秋狩一件大事,但是皇上的身体愈发堪忧,前几日甚至在朝会上当众晕倒,故而秋狩之事虽照旧准备着,百官心里并不报有什么希望。 莫不是出了别的什么大事,让赵凉越在休沐之日突然来了府衙? 两名官吏面面向觎一眼,顿时更加战战兢兢起来。 赵凉越抬眼看了两名官吏一眼,便知道他们在紧张什么,对堂庑门口抬了抬下巴,道:只是闲着过来转转,无甚要事,你们退下便好。 闲得都转到户部府衙来了 两名官吏并不敢动。 一旁项冕看不下去了,笑了笑,上前一手扶一个,才将两名官吏弄出去。 等项冕回来时,赵凉越正在处理那日褚匪扣留的文书,项冕便随意拿了个文书往旁边桌子上一摊,开始靠着椅子小憩。 赵凉越不在京的时候,项冕做事还能打起七八分精神,如今赵凉越回来,他每天就是早朝冒个头,然后闲来无事逗逗吏部新调过来的几个小吏,过得十分清闲,就差每天拎着个鸟笼进府衙当差了。 赵凉越处理文书很快,那一摞度支司积攒的文书不过小半日就被批注送了出去。 项冕似乎是睡着了,赵凉越轻手轻脚踱步到檐下,揉了揉肩颈,又看了眼堂庑门口。 在等褚大人吧?项冕不知何时已经醒了,换作平日,褚大人早就马不停蹄来找你了。 赵凉越转身,朝他点了下头,皱眉道:估计是出什么大事了。 大事?项冕抬手摸了摸下巴,道,怕是与夜渊有关吧。 应该是了。赵凉越说着唤来了在外喝茶的两名官吏,吩咐他们把近来需要他处理的文书全部拿过来,两名官吏愣了下,随即带着小吏去旁的府库。 项冕起身,张开双臂舒展了一下,道:看来赵兄是打算腾出时间解决新麻烦了,我也帮忙吧。 第67章 第六十七章 褚匪赶到户部府衙时,已经是晚上戌时末,夜色已浓,赵凉越和项冕正在挑灯看文书,旁的小吏眼皮子直打架。 项冕远远就看到了门口进来的那抹绯色身影,起身带着其他人离开。 赵凉越从一堆文书中抬起头来,褚匪两步进堂,将手中的食盒搁到桌上,随即拿起赵凉越手边的一盏茶,赵凉越正要说那是自己喝过的,但褚匪已经仰头喝完,赵凉越便又把话囫囵吞了回去。 知道你肯定没去用膳,又用梅花糕垫着。褚匪将食盒中的一碗面条端给赵凉越,上面堆满了肥瘦正宜的红烧肉,还有些做缀的葱花,香味儿一下子便弥漫开来,勾人生津。 赵凉越饿了老半天,旁边碟子里的梅花糕早空了,此番不禁咽了口口水,左右望了下,疑惑地抬头问:师兄,筷子呢? 褚匪桃花眼一弯,从身后拿出筷子来,但并不急着递给赵凉越,而是做起了交易:溪鳞啊,我还是觉得你这个不爱吃饭的怪毛病要改改。 赵凉越看了眼那碗面,又看了眼褚匪,不太可信地道:师兄,我改的,会改。 褚匪倒也没想到赵凉越此番认错这么快,虽然知道又是在敷衍自己,但毕竟这等示弱的好话不多得,也算种收获。 褚匪轻叹一气,将筷子递给赵凉越,又用自己喝过茶的杯子倒水给他。 赵凉越三筷子就挑了半碗的面下肚,空腹很被热乎的东西填上,顿时有种满足感。 赵凉越吃着看向褚匪递过来的水,提醒道:师兄,这个茶杯你喝过的。 褚匪皱眉:溪鳞这是嫌弃我了?明明之前在宁州生死与共的关系,谁能想到啊,回了京都就是陌生人。 赵凉越:这根本不是一回事。 恋耽美 全文免费阅读(54) 为了防止褚匪再胡言乱语,赵凉越拿过茶杯一口饮尽,表明自己没有半分嫌弃的意思。 褚匪唇角一弯:其实我知道这个茶杯是你之前用过的。 赵凉越彻底不想理会了,埋头一心吃着自己的面。 待赵凉越吃完,褚匪才讨好似的递给他擦嘴的帕子。 赵凉越倒也没矫情意思,直接拿过帕子擦了嘴,又叠了下擦了手。 褚匪唤来侍从将食盒收拾出去,然后笑问:溪鳞,我这里有一个好消息,还有一个坏消息,想先听哪个? 赵凉越:好消息应该是从宁州那边传来的,坏消息很可能与夜渊有关,前者挂心,后者忧心,都一样,不过先听好消息吧。 褚匪道:薛前辈一行人已经甩开夜渊的跟踪,留下消息往湘源城去了。徐广钏才华绝伦,当年本是贡士出身,遭人陷害才落得那般田地,如今功名恢复,又在宁州案上立有大功,继了唐县知县的位子。此外,严昌和徐鸣分别擢迁宁州府衙同知和州判,转到宁州城做事。 赵凉越点点头,道:如此,宁州那边暂时就不用管,只待过几天挑出个合适的人去任知州便可。那坏消息呢? 褚匪顿了下,皱眉道:一个月来,雪枋院、金銮卫和刑部三方追查,洺埖任然没查到眉目,夜渊的一些线头倒是揪出来几个,但比我想得还糟糕。 三案落定后,褚匪有意对平崇帝瞒下有关旧案和夜渊的一切供词和线索,平崇帝也默契地没有追查。 赵凉越想了想,问:是否和东宫有关? 对。褚匪道,太子太想要属于自己的权力了,司马霄和孟钰只尊皇上,我们更不可能完全听命与他,他便借助内侍省培养了一批宫内亲信,又在各部拉拢官员,以前是工部,现在兵部倒台后,整个六部官吏变动很大,他的人不少进了兵部,里面有夜渊的人,但是具体是谁查不出来,还有之前你怀疑的几个户部官吏,昨日突然致仕了。 也就是说,太子的势力中混入了夜渊细作。赵凉越回想了第一次见季煊时的场景,突然抬头看向褚匪,问了句,众皇子里面,就没有一个靠谱点的吗? 褚匪被赵凉越这突然又意外的话问得一愣,随机噗嗤一笑,道:向来立储立嫡,就只有我们太子和五皇子有资格了,其实谁也不适合,但是没办法,要是他两都挂了,其他庶出皇子大差不差的,更没资格,只会朝纲大乱。 说到这里,褚匪顿了一下,看着赵凉越,道:溪鳞的意思是,夜渊有可能想先利用太子杀了五皇子,再寻机会杀了太子,这样就会朝纲大乱,给屠原以契机。 赵凉越点了下头,道:我在想,能不能做个更大的谍报网,能遍布大许四方,不再像如今这般,很多事都后知后觉。 褚匪想了想,起身去拿了张大许的舆图过来了,又将一旁的灯火调亮了些。 然后两人就谍报网一事商榷,各自意见不一,又求同存异地不断取舍,等两人得出点眉目来时,不知不觉间夜色已深。 两人出了府衙,一轮明亮的圆月正居中空,照的周围星辰隐耀,远处传来三声梆响。 京墨拉了那车候在外面,柚白照旧盘坐在马车顶,拖着腮帮子看月亮。 赵凉越走过去,柚白闻声看下来。 赵凉越一抬头,就和柚白目光相会,看到了少年眼中的迷茫和忧愁,丝丝缕缕缠在一起,挥洒不开的感觉,是柚白以前从来没有过的。 柚白声音低低的:公子,我今天亲眼看到王允明被砍首,但是我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开心。 赵凉越闻声心里一揪,嘴唇翕动几下正要说什么,一旁的褚匪先开了口:杀戮本来就是一件不开心的事,或许你难过的不是这个。 柚白闻言沉默下来,抬头又去看月亮。 褚匪:给他一点时间吧,会想通的。 赵凉越收回目光,点点头,同褚匪上了马车。 京墨将刑部尚书的牌子挂出来,一挥鞭子,车轱辘平稳滚出去。 马车内,赵凉越抬手打了个哈欠,突然想起什么,警惕地看向褚匪。 褚匪笑笑,装傻道:溪鳞为何这样看着我,莫不是我脸上沾了什么东西?要不褚匪故意凑近赵凉越,溪鳞给我擦擦? 赵凉越抬手将褚匪推开了些。 但是褚匪很快又凑上来,并从袖中掏出一方干净的帕子递给赵凉越,道:溪鳞,我自己是看不到脸上哪里有东西的,你就帮我这个师兄擦擦吧。 赵凉越瞪了眼褚匪,从他手中抽出帕子,心想,犯病就犯病,随意擦一下好了。 褚匪阖上眼,将脸凑得更近了些。 两人隔得极近,马车内壁一盏灯火朦胧,却恰到好处地将褚匪的脸映照出来。 赵凉越第一次这么近距离观看褚匪,他觉得褚匪生得确实英俊,但并非京都现下推崇的那种风雅如谪仙的美男子长相,他的轮廓硬朗而阴鸷,平日里不怒自威,给人以压迫感,而就是这样的一张脸上,又偏偏生了一双桃花眼,染上几分不明意味的风流,将莫测高深隐藏其间,让人总是捉摸不透,像是戴上了一张面具。 此番,褚匪阖上眼,就像是拿开了那张面具,静静的,嘴角带着笑,有点欠,但是不会觉得讨厌。 赵凉越本来打算将帕子覆在褚匪脸上,然后狠狠揉一把的,但是最后什么也没做,安静看了会儿,啥也没干。 褚匪等了许久,最后无奈地睁开眼,轻叹一气,道:溪鳞,你 话没完,马车突然被什么撞上,整个车厢剧烈晃动起来,褚匪当即护住赵凉越,两人直接重重被甩在车壁上。 马车外,两柄长刀出鞘。 大人,是匹疯马! 京墨和柚白已经迅速解决疯马,褚匪护着赵凉越待在车厢内,并不出马车现身。 一时间,唯有疯马垂死时的喘息声,和呼呼的夜风声。 死寂,诡异而危险。 哈哈哈,我送的礼物,两位大人可还喜欢? 半空中传来一阵人不人,鬼不鬼的笑,说话的语调轻松,但是在此刻显得有些瘆人。 柚白很快发现来者是在对面酒楼二层的雅间中,握紧了手中刀柄。 继续走。 马车里传出赵凉越清冽如泉的声音来,说的慢条斯理,并无受惊之状。 车轱辘再次平稳地滚出去,柚白始终死死盯着那间雅间,里面的人也没有再出手。 马车内,褚匪刚才因用自己做了赵凉越的肉垫,肩背有摔伤,这本来也不是大事。 但奇怪的是,方才车厢中突然弥漫进浓郁的异香,随后褚匪额间便流下涔涔冷汗,面露痛苦之色。 褚匪:毒在香里,应该是受了伤流血,然后被毒渗进来。 赵凉越拍了拍车壁,让京墨再快些。 褚匪看自己捉急的样子,却是没心没肺笑出了声,咬着牙道:溪鳞,要是我死了,你可不要很快忘了我,要记得每年给我上上坟。 赵凉越没说话,眉头深锁,让褚匪枕着自己腿,手上不停地用帕子擦着褚匪额间冷汗。 第68章 第六十八章 马车疾驰,最后却停在了赵凉越院门口,赵凉越不禁问京墨:附近并无医馆,何故停到这里? 京墨回头,脸上却无忧色,正要说什么,褚匪连咳好几声打断。 褚匪道:京墨会解毒。 京墨愣了下,点头道:啊对,赵大人有所不知,在下确实会解毒。 赵凉越半信半疑地扶褚匪下了马车,柚白忙去叩门,宋叔出来迎他们进去。 褚匪在踏进院门的前一刻却主动往后退了下。 赵凉越扭头问:怎么了? 赵凉越的第一反应是,莫非院中也有埋伏。 但是下一刻,褚匪却是桃花眼一弯,笑问:溪鳞,我还是第一次进你家门呢,这算是你主动邀请我进去吧? 赵凉越无奈地叹了口气,直接把人半拽着扶了进去。 因赵凉越的房间离堂屋最近,就把褚匪直接扶了进去,然后京墨留下来解毒,其他人退出来。 房间内,京墨听到外面脚步走远后,转头问褚匪:大人,你没中毒吧? 方才尚还要需要赵凉越扶着走的褚匪支起身子坐着,拿出袖中的一个小瓷瓶端详道:没,我见情况不对就提前吃了颗解毒的药丸。 京墨看了眼那个古董一般的小瓷瓶,又看了眼房门,疑惑地问道:那为什么不告诉赵大人实情啊?属下看赵大人很是担心。 褚匪嘴角呡了个笑,道:你懂什么。 京墨这才明白,自家大人是想借中毒赖上赵大人。 啧,太心机了! 京墨问:那到时候赵大人发现了怎么办? 褚匪将小瓷瓶收好,侧头看向京墨,道:骗人我是没问题,要是你露馅了,回头拿你是问。 京墨:? 翌日,赵凉越早早起身过来,看到门口守夜的京墨,细细询问一番,才带着柚白出门上朝去。 待赵凉越离开,褚匪对京墨和宋叔也没什么好瞒的,直接起身换了便服,想了想,将赵凉越放在角落的那个斗笠戴上。 外面有咕咕的鸣叫声响起,京墨开窗将送信来的鸽子放进来,解下信笺递给褚匪。 信笺是刑朔送过来的,上面写了几处地址,是最近查出来的一些可疑点。褚匪接过一遍,思量一番,从中挑出三个地方: 碧璃亭,福来酒楼,绯霞楼。 绯霞楼之前被火海吞噬,损失惨重,后于城东择了新址,繁华虽比不上之前,倒也照样客人络绎不绝,尤其是阮玥那一番梨花带雨的娇容,引得诸多达官显贵赶着上门送钱,只为博得美人一笑,京都夫人小姐们恨她恨得牙痒痒,直唤狐媚子。 褚匪略略思忖了下,道:刑朔今日在城东当值,让他去碧璃亭,再让那破鸟拐弯给雪枋院送个信,去查绯霞楼,我们直接去福来酒楼。 褚匪话刚落下,京墨已经将两张信笺写好,然后给鸽子绑上。 鸽子展翅飞起,却没立马离开,而是到褚匪面前落下,摇摇浅青色的尾巴,晃晃自己的圆脑袋,和那日城郊长道上向赵凉越卖萌的鸽子如出一辙只是褚尚书并非温柔的赵大人,直接一个眼刀过来,鸽子吓得忙不迭地飞走。 福来酒楼,刚好就是昨夜那拨人出现过的地方。褚匪带京墨进去时,正是辰时,酒楼里一个客人都没有,只有一个老头在柜台上打盹儿,应该是这家酒楼的掌柜。 褚匪和京墨因是习武人,脚步稳而轻,走到柜台处时,那老头才发现来了客人,换上一脸笑容问:这位公子,是在楼下坐,还是去上面单间? 褚匪没有说话,京墨直接抽刀驾到了老头脖颈上。 老头慌乱道:刀下留情啊!老朽未曾见过公子,不知何时有过得罪? 褚匪抬头看了圈酒楼,道:问你些问题,老实回答即可保命。 老头忙道:公子问什么,老朽就说什么! 一刻钟后,褚匪和京墨出了酒楼。 京墨叹气:看来只是来过几次,和酒楼并无关系,那我们下一步是去绯霞楼,还是碧璃亭? 褚匪回头看了眼酒楼,微微皱眉,道:不,到对面茶楼等着。 常泰殿,朝会刚刚结束,百官伏地恭送皇上,随后出殿离开。 往日时候,一般是韩闻蕴独自被百官拥围离开,近来却开始有一众官员紧随赵凉越其后,里面有不少纯臣,尤其是褚匪不在的时候,总会对赵凉越围追堵截,赵凉越则会耐心而谦虚地同他们切磋,渐渐的,众人心生仰慕,赵凉越与奸臣褚匪同流合污、危害社稷的流言自然土崩瓦解。 今日亦是如此,等赵凉越被几名同僚放过时,已经早过了大半个时辰。 赵凉越出了午门,正待要去户部府衙,就看到等在外面的柚白火急火燎地跑过来。 公子,你可算出来了!柚白道,美人公子来了消息,说福来酒楼那边有情况,让你到对面茶楼找他,然后一起调查。 福来酒楼,以前倒还真没注意到过。 赵凉越微一颔首,同柚白到旁边拴马桩上牵了马往城南赶。 赵凉越特意从酒楼后面那条街绕进酒楼,萧瑢戴着帷帽靠坐在二楼回廊处,手上摇着那把绫绢扇,冬蝉在一旁奉茶,赵凉越和柚白一眼就看到了。 你们来了。萧瑢悠闲地喝了口手中的茶,示意赵凉越朝一楼看,道,赵大人,给你看个好东西。 赵凉越疑惑地俯视一楼一圈,在西北角看到两个熟悉的身影,其中坐着的那位着一身堇色常服,戴着一顶斗笠,斗笠上垂着一圈白纱,将人脸遮得严严实实。 赵凉越微微皱眉,柚白凑过来道:公子,那不是褚大人和京侍卫吗,你认出来了吗? 萧瑢故意道:啊,怎么会是褚尚书呢?不是说中毒卧床,朝都没上吗? 赵凉越轻叹了一口气。 何止认出来,化成灰了都认得。 是啊,不是中了毒要卧床静养吗?亏得自己还打算今日下午早些回来照顾这人。 一旁的萧瑢轻摇绫绢扇,呡唇笑着,冬蝉也跟着笑了。 萧瑢伸手捏了下冬蝉的鼻子,道:你这小东西笑什么? 冬蝉咯咯道:那公子笑什么? 萧瑢道:我笑啊,某些人上敢斩佛,下可劈鬼,遇到关键事却非要用苦肉计博同情,可叹啊。 赵凉越收回目光,轻叹一气,转身对萧瑢道:可是在福来酒楼发现了线索? 对,阮玥属于夜渊这事基本已经确定了,和她往来频繁的地方一共十余处,褚尚书挑了三处。萧瑢说着指了指一楼西北角,道,可是褚尚书竟然让我单枪匹马地去阮玥所在的绯霞楼,我怎么敢呢?自然是邀请赵大人你一起来帮这帮忙了。 赵凉越心里自是知道萧瑢话里真正的意思是,绯霞楼虽然极为重要,但今日显然是没探出个所以然,故而才来此处。 至于之所以把自己也叫过来,赵凉越不禁想到前两天,褚匪说萧瑢近来卖消息是愈发贵了,打算让刑部的人找机会使使绊子,给点无伤大雅的教训褚尚书但凡有打算,是一定会付诸实践的,所以可以推断萧瑢向自己戳穿褚匪装病,便是两人日常窝里斗的结果。 只是,为何要在自己面前装病,是要背着自己做什么吗? 赵凉越百思不得其果,打算等今天福来酒楼的事处理完再问问。 楼上楼下两拨人于是就这么互不干扰地等了大概一个时辰,对面的福来酒楼终于走进了可疑人员。 是一个约莫二十人的商队,应该是从南方几个州县来的,看着与其他商队并无不同,但外面暗中监视的雪枋院眼线来报,商队做苦力的杂役穿的草鞋很新,脚上也没沾什么泥土,根本不像是长途跋涉而来。 他们是在掩盖身份,但又似乎过于笨拙。 萧瑢啧了声,道:那些人武功如何? 眼线恭敬道:回主子,看不出来。 看不出来就对了,因为那些人本来就没武功,因为身处这座茶楼的我们才是今天的笼中鸟。萧瑢说着看向赵凉越,道,不过我也是这个时候才反应过来,没想到无意中把赵大人牵进这危险地,是我的失误了。 恋耽美 全文免费阅读(55) 赵凉越笑道:都是一样的目标,何来将赵某牵进来一说? 此时,柚白倏地微微皱眉,警觉道:公子,有人来了。 茶楼外,潜伏在偏僻巷道的夜渊暗卫得到指令,迅速靠过来,巷道外一个小孩突然跑进来,正好看到一群带刀的黑衣人,吓得跌倒在地,马上就要哭喊出来,一个暗卫过去时顺手扔去一个飞镖,之后没有响起小孩的哭喊这倒不是小孩被封喉杀死,而是一抹赤色身影倏地从天而降,替孩子拦下飞镖,还温柔地拍了拍孩子肩膀做安慰。 其他金銮卫紧跟着出现。 刑朔捏了捏指骨,发出咔嚓响动,笑道:等了这么久,这帮老鼠可算出现了。 第69章 第六十九章 茶楼一层,客人寥寥。 柜台处的老板娘察觉到几分不对,将几个擦拭桌凳的小二叫回后堂,自己跟着也躲了进去。 喂,怎么突然没人续茶了? 是啊,刚才人还多着呢,这会子老板娘都跑了。 褚匪呡了口茶,看了眼剩下的十余人,京墨会意,起身走到他们面前。 京墨:各位,我家大人请你们速速离开。 你家大人谁我们立马走!立马走! 说话间那十余人跑得比谁都快,京墨将褚府的令牌收好,退回到褚匪身边。 顷刻间,寂静无声,整个一层只有褚匪和京墨两人。 倏地,一阵穿堂风吹进来,褚匪脸前白纱飘起来,露出那双杀气溢溢的桃花眼。 回廊处,柚白和冬蝉各自护在自家公子面前,萧瑢轻摇了下手中绫绢扇,微微一笑,道:人来了。 只闻破风声突起,数支利剑从一楼两侧厢房射出,京墨一脚掀翻八仙桌做盾,捏指作哨正要吹响,褚匪却道:再等等。 箭雨中,二十余名暗卫从两面冲出来,迅速围住两人,褚匪拔刀同京墨一攻一守,与他们缠斗在一起。 赵凉越手放在扶拦上,望着下面战况,皱起眉头来。 萧瑢啧了声,道:赵大人,别关心褚大人了,我们这也不安全啊。 似乎是为了印证萧瑢的话,他们面前的书扇房门被从里面踢开,数十暗卫现身,都是从酒楼另一面翻上来的。 冬蝉圆溜溜的眼睛一转,不禁感叹:公子,你好乌鸦嘴啊。 萧瑢用绫绢扇敲了下冬蝉,道:没大没小的,还不赶紧用我教你的绝世武功把他们打趴下? 冬蝉撇了下嘴,因身体矮小,先一脚踢在旁边柱子上借力,然后跃起七尺,双膝夹住冲上来的一个暗卫,咔嚓一声拧断其脖子,顿时七窍来血。 柚白自打从宁州回来,那怕是睡觉身边都带着刀,此番已经挥刀连斩三名暗卫。 赵凉越迅速环视一周,对柚白道:西南边,明显高于身边几个暗卫的是头目,你去抓过来。 柚白看了眼冬蝉,觉得他足以应付一会儿,便朝西南走廊处要下楼的那名暗卫奔过去。 楼下楼上顿时刀剑相接声相呼应,褚匪疑惑地抬头,一眼就看到了和一个白色身影站在回廊一角的赵凉越,不禁皱起眉头。 赵大人怎么也在?他旁边那个是瑢歌吧。京墨说着看了眼自家大人难看的脸色,当即明白过来,捏指作哨吹响。 茶楼的满眼黑衣之外,夺目的赤鹰服骤然出现,如罡风般从四面围进来,正是瓮中捉鳖之势。 褚匪让带人冲进来的刑朔和京墨应付一楼,自己带一波金銮卫往二楼杀上来。 柚白还在同那名头目缠斗,头目同之前宁州城遇到的婢女和小吏一样,平时隐藏和伪装气息,此番打斗中才露出本来的武功底子,虽在柚白面前落下风,但也并未任其宰割,是暗卫中的高手。 萧瑢在杀喊声依旧气定神闲,轻摇着绫绢扇左右观看,跟看戏似的,直到与楼梯上褚匪的目光相接虽然事实上,他两一个带斗笠,一个戴帷帽垂,中间隔着两层白纱和十丈远的距离,但是萧瑢很明显地感受到了褚匪对他的怒火。 萧瑢啧了声,心道,褚尚书,我真的不是故意要带你家赵大人来这儿的! 突然,有一缕风自杀喊声中悄然靠近,直逼赵凉越的太阳穴,萧瑢一把拉过赵凉越,随后一根银针定到后面的柱子上。 萧瑢皱眉:好快的暗器。说着,数缕清风拂来,萧瑢拦到赵凉越面前,飞速转动手中绫绢扇,接下了再度飞过来的五枚银针。 这时,冬蝉已经顺着方向找到了房梁上发射银针的暗卫,直接顺着柱子蹿上去结果了。 萧瑢抬起手中的绫绢扇,扇面被锋利的银针划破,已经彻底毁了,上面的牡丹图被撕割成好几块,随风飘着。 赵凉越听到帷帽下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轻到仿佛是错觉。 溪鳞,你没事吧?方才在不远处目睹险况全程的褚匪此番赶过来,心有余悸地上下检查了一番。 带赵凉越来此的某位雪枋院院主识趣地闭嘴,并给了冬蝉一个手势,打算悄无声息地溜了。 萧公子,何必急着走呢? 褚匪微微侧头叫住萧瑢,萧瑢转身回来,将帷帽的白纱分开堆到肩膀上,露出一个真挚而愧疚的微笑来。 楼上楼下,金銮卫已经控制住暗卫,并将活下来的暗卫下颌给卸了,以防吞药自尽。 褚匪将斗笠取下,不自觉地用手指摩挲着,对萧瑢问道:我有两点要问你,第一,溪鳞怎么会出现在此?第二,你刚才以绫绢扇接下数枚银针,身手可见一斑,但是向来文弱的一指念怎么会武功? 萧瑢拱手赔笑道:带赵大人来此实在是意外,至于会些武功,毕竟萧某暗地里干的也是把脑袋挂脖子上的买卖,总得要留些余地不是? 褚匪半眯了桃花眼看着萧瑢,道:你说的,我不信。 那褚尚书说的,我就能信吗? 一旁的赵凉越开了口,语气生硬而疏离,褚匪忙弯了桃花眼送笑,赵凉越却是侧头不作理会。 周围的金銮卫皆是看向了貌似不合的两位大人。 褚匪俯身耳语道:溪鳞,我回去给你解释最近的事。 赵凉越侧头看向褚匪,问:比如本该中毒卧床的褚尚书为何出现在此吗? 褚匪顿时觉得自己理亏到家了,心里的如意算盘全被萧瑢给砸了干净。 在暗卫一事上,其实从大半个月前褚匪就开始和刑朔,还有雪枋院着手设计准备了,之所以选择瞒着赵凉越,是因为户部针对全国盐铁政策改革一事忙得焦头烂额,褚匪不想再让赵凉越受累。这件事,倒也有几分理可讲。 但是在中毒装病一事上,褚匪打的就是完完全全的私心算盘,他实在是过于怀念之前回京路上,那个悉心照顾自己的温柔贴心师弟了,而回京后,他两除了一同乘马车上朝,其他时候或在朝会上同其他官员争执,或各自在府衙通宵忙碌,一起吃个饭的契机都少得可怜。 每当暖阁中,皇上就盐铁一事发问,赵凉越和韩闻蕴有所争执,看韩闻蕴那老东西比看自己都多时,褚尚书心里十分不满。 每当六部议事,因着户部和刑部近来交界事宜不大,如果自己不找个理由上去问几句,赵凉越和他能半天说不上一个字,褚尚书心里千分不满。 每当朝会后,那群老老少少的官员围着赵凉越问东问西,赵凉越又与他们瞬成一派欢愉轻松氛围时,褚尚书心里更是万分不满。 褚尚书想师弟对自己特殊一点,对自己关注更多一点。 什么时候会对自己特殊一点,对自己关注更多一点呢? 好像只有当自己生病受伤,那份特殊的温柔才会降临。 食髓知味,又怎会心甘情愿地抱着回忆去抵挡如潮的思念? 于是在那匹疯马突然撞过来的那一刻,褚匪混乱中摸出药丸吃下,然后突然想出了中毒装病的馊主意来。 但一旦这个馊主意被发现,褚匪便没有任何理由解释,连在暗卫一事上的几分理也跟着消失殆尽。 褚匪声音变得极地极温柔:溪鳞。 既然褚尚书是要单独行动,何必还要同我说什么呢?赵凉越说着,并不再看褚匪一眼,同萧瑢直接离开。 一直在一旁看戏的刑朔大抵猜到了因果,但笑不语,指挥着金銮卫将暗卫押走,然后还故意过来揶揄:怎么,户部的小师弟跟人跑了?去追啊。 褚匪举起拳头砸了下刑朔肩膀,道:就你屁事多。 行行行,成我屁事多了。刑朔看了眼门口离开的身影,道,你说说你也是,赵大人又不是三岁小孩,你却非要耍那些三岁小孩的把戏,能不惹他生气吗?你倒不如干脆挑明,也省的你在这猜来猜去。 你不懂,只要百分之一失去的可能,我就不会尝试。褚匪轻叹一气,收回目光,问刑朔,暗卫先交给手下的人折磨几天再审,今天晚上一起出去喝酒? 刑朔道:不了不了,我现在可不是孤家寡人了,还有人在家等我呢。 褚匪知道刑朔指的是小师妹留下的那个孩子,当时王允明丝毫不念及夫妻情分,后来王家又被下旨诛杀九族,刑朔便传出了当时王少夫人难产,一尸两命的消息,成功将那孩子留了下来,一直养在府上。 其实对于刑朔来说,那孩子也算小师妹留给他最后的念想和救赎。 褚匪记得从恒恩寺回来的那一日,刑朔将骠骑营押送进金銮卫所后,不许人跟着,独自一个人在夜雨中站了一宿,他过去找他时,刑朔就像具行尸走肉,没有一丝生气。 褚匪想要去强行押他进屋,被他一掌打退,然后褚匪以为他会发怒,会将所有悲恸爆发出来,就像少年时候的刑朔那样,心里一直憋着一件事,等他这个大师兄过去招惹他,给他一个发火的理由,然后他就能说出来,并得以释怀。 但是刑朔除开推褚匪那一掌,什么都没说,双目无神而空洞,水米不进。 直到两日后,曾经在师妹身边的碧儿出现,抱着那个孩子苦苦相求,刑朔看着襁褓中流淌着小师妹血的脆弱生命,眼中才出现了一丝光亮。 褚匪收回记忆,问刑朔:以后你要怎么面对这个孩子? 刑朔道:还能怎么面对?我会告诉他,他的母亲是世间最好的女子,很爱他,但是不小心离开了凡尘,托我好好照顾她最爱的孩子。 褚匪微微皱眉,问:那你呢? 刑朔顿了下,却是笑道:那根小银簪她一直留着,这就够了。 茶楼外,靠北的巷道口处,赵凉越同萧瑢上了马车,柚白翻上车顶,冬蝉将马车赶了出去。 萧瑢问:赵大人想去哪里?我送你啊。 户部府衙。 小院啧了声,道:我要是向赵大人今天这般受了惊吓,不上个折子在家歇上半个月是不会好的。 赵凉越没说话,只是淡淡笑了下。 萧瑢将绫绢扇放进旁边的柜子里,抬头问赵凉越:赵大人不想问我些什么吗? 赵凉越:我还是那句话,你不愿意,我会帮你保密。 萧瑢半肯定地问道:所以也包括今天佯装对褚大人发火,借此转移赵大人对我的注意力? 赵凉越点点头,又想到离开时褚匪脸上的急切,微微皱眉。 萧瑢将赵凉越的神色看在眼里,唇角呡了个笑,看破不说破。 第70章 第七十章 一阵冷雨后,京畿的秋骤然而至,红衰翠减,寒露成霜,一夜之间整座京都的树都开始争着凋零。 城东五皇子府上,小厮们刚洒扫一轮,不多时院中便又落上了一层,总管见了忙指挥着小厮再行洒扫,生怕又惹主子不高兴。 都道是天子之家薄情寡义,无夫妻,无父子,更无兄弟。这话用在季氏皇族身上再合适不多。 从前时候,王氏煊赫,王家父子权高位重,王皇后独揽后宫,又有丞相韩闻蕴鼎力相助,季晟自小到大被众星捧月长大,府上一贯是满京权贵踏破门槛的地方,高高在上惯了,也横惯了,无论是对着一国之君的父皇,还是对着一国储君的皇兄,素来无甚亲厚可言,更是缕缕僭越礼数,一心取而代之。 可就在一个月前,褚匪和赵凉越带着宁州赈灾牵出的三件大案回京,平崇帝借机将王氏连根从朝堂拔除,不留丝毫情面,连王皇后也被贬为庶人,赶进冷宫,还要用以特赦二字以彰显其仁德。至于季晟这个从前风光无两的皇子,被自己父兄联手彻底赶出朝堂,并剥夺爵位,府上短短半月间门客尽散,往日宾客避之不及,一时间门可罗雀,昨日只似幻梦。 是的,就像是一场梦,一场名为繁华富贵的黄粱美梦,醒来即是云端跌落,痛苦不堪。 而就在前几日,本来已无实权的季晟又被自己的好皇兄、如今终于名副其实的太子带头参本,平崇帝便干脆直接将他禁足府邸,任何人不得探望。 夫妻情分尽,父子情分尽,兄弟情分尽,季晟感受到了从无有过的冷漠和屈辱,或许之前也是有的,只是当那些事实彻底翻出来,血淋淋地展露在自己面前时,终归还是痛的。 季晟满腔只剩下的恨,对平崇帝的恨,对季煊的恨,还有对褚匪和赵凉越为首的一众所谓清官纯臣的恨。 殿下,你想从他们手中夺回属于你的一切吗? 那夜无风无月,韩闻蕴一身斗篷来访,问出了这句话。 若能得丞相相助,将来我必拜丞相为帝师,天下除我之外,唯有丞相为尊! 臣有殿下这句话,愿肝脑涂地,只是 丞相放心,父兄不仁,我怎会义?一切但凭丞相做主! 韩闻蕴得到满意的答复后,交代一番便匆匆离去。 自此,季晟面上佯装颓废,整日酗酒,实则在与韩闻蕴暗中部署,以备最后的殊死一搏。 殿下今日用过早膳了吗? 清冷的秋光透过窗纸照进房内,季晟靠坐角落饮酒,头发披散狼狈不堪,隐隐约约听到了外面杨氏同侍从说话的声音。 五皇子妃杨氏是前工部尚书杨邵和之女,杨邵和在宁州一案落定后也在砍首的官员之列,他死后,其余杨氏子弟或被排挤或被罢官,彻底落寞下去。 算起来,杨氏十四岁被指定做五皇子妃,至今一共跟了自己十五年。 季晟看了眼墙上挂着的那把宝剑,对门口小厮吩咐:去将皇子妃叫进来。 小厮闻言愣了下,但抬头看季晟目光烦躁地看着自己,吓得立即腿一软,趔趄着出去请人了。 杨氏本来是问完侍从就打算走的,倒不是她不想进去看一眼,而是季晟素来便不喜欢她,如今更不愿意见她,那怕自己心里担忧,也只敢问问旁人。 所以,当小厮过来请杨氏进去时,她又意外又激动,顿时喜上眉梢,忙叫丫鬟看看自己发髻是否歪了,衣裙是否清雅宜人。 小厮看着这位平日里待人温厚的皇子妃,也是百感交集,忍不住提醒道:殿下喝完酒,这会子正醉着,容易伤人,皇子妃待会儿进去要小心伺候。 杨氏笑着朝小厮微一颔首,让丫鬟等在外面,独自提了食盒进去。 杨氏进门时并未看到季晟,找了半圈才发现他躬身靠坐在角落,心头一酸,赶紧将食盒放下去扶他起来。 杨氏的声音有些哽咽:如今秋来,京中渐冷,殿下要爱惜自己身体才是。 恋耽美 全文免费阅读(56) 季晟一身酒气,闻言皮笑肉不笑,直直看着杨氏,问:我前些日子,半夜发疯杀了房中伺候的两名小厮,你可知道? 杨氏沉默了下,小心答道:殿下醉了,没有疯,也不是故意的。 季晟冷笑一声,拍了拍杨氏的肩膀,问道:你跟我十五年,了解我是一个怎样的人吗? 还未等杨氏说话,季晟道:那夜我没醉,我是故意杀人的,因为那两个小厮没有将安神香续上,没有把事做好,所以他们该死。没用的东西,都该死,我都不会留的。 季晟的目光变得犀利而冷冽,杨氏只觉有丝凉意已经蹿上了自己脊背,但还是撑着微笑道:不管发生什么,妾,妾会一直陪着殿下的! 好,记住你的话。季晟抬手抚摸着杨氏清瘦的脸庞,难得温柔道,永远不要离开,等来年春天,我会送你一份礼物。 杨邵不禁莞尔,道:好,妾等着殿下。 暖阁。 平崇帝刚撑着听完户部尚书唐士裕汇报宁州唐县铁矿恢复正常采运一事,就倏地俯身咳嗽起来,旁边坐着的季煊立即上前递过帕子,轻拍后背助缓。 等平崇帝咳嗽完,摊开帕子一看满是血,面前议事的官员纷纷低头退到后面,内侍摆出屏风,侯在后面的太医们忙上前探脉和喂药。 褚匪看了眼屏风,左挪几步到了赵凉越身后,本来站在赵凉越身侧的那名官员赶紧让出位置来,又和其他几个官员往旁边退了几步,给两人留了个空间出来。 二人已经有好几天没说过话了,每天上朝也是马车左右各居一方,褚匪是还没想好理由狡辩,赵凉越是不明白这个师兄在纠结什么,但又不知道怎么开口,加上盐铁一事上忙得脚不沾地,无暇分心太多,就一直耗着了现在。 褚匪刚才在一旁想了不少话,但微微侧头低语时,还是变成了一句:溪鳞,你吃午膳了吗? 其实褚匪也没指望赵凉越理会他,但是赵凉越侧过头来看着他,很认真地点了点头,回道:吃了,有酿豆腐和鱼。说着想了想,补充道,没什么蔬果,有点腻。 褚匪愣了下,不禁莞尔,问:那回去时候一起去城南那处酒楼吃?就上次你说味道清淡,但是又非寡而无味的那家,就当解解腻。 其实宋叔做的比外面很多酒楼的都好,但是赵凉越还是点头道好。 旁边隔得近的官员听得一脸懵逼,以为是两人在打什么暗语,面面相觑,又不敢问。 于是之后的时间里,屏风内,平崇帝咳得要死要活的,季煊急得差点将一个太医拉出去斩首,屏风外,韩闻蕴和六部官吏偷瞄着屏风缝隙,气氛微妙,各怀鬼胎,唯有褚尚书整个人福至心灵般,一双桃花眼时不时溢出真心实意的笑来,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盼着里面病秧子皇帝一命呜呼,要自己政变取而代之。 终于,拖了大半个时辰后,议事还是没能继续,季煊出来让众官吏退下,改日再议。 赵凉越和褚匪出了暖阁后,没有同其他六部官吏聚团商讨,而是直接出了午门上马车,往雪枋院赶。 褚匪和赵凉越坐到了同一侧,道:溪鳞,你也看出来咱这皇上病得古怪了? 赵凉越点点头,皱眉道:我觉得太子的表现,有点异常。 确实,咱这皇上,最近好不容易能越过韩闻蕴,开始亲自决定一些朝政大事,尤其是在盐铁新政上,更是亲力亲为,只用纯臣,不让其他任何一方插手。褚匪道,按理说,照他的性子,除非病得只能在地上爬,是不会让太子中途插手进来的。 赵凉越回想了一下平崇帝的病态,瘦骨嶙峋,苍白如纸,身形躬得胸口和膝盖紧贴,和褚匪说的在地上爬也差不远了,便叹了口气道:皇上至少不能在今年死,东宫那边情况太复杂了。 褚匪手指轻敲着,道:照目前来看,太子好似是看到父皇病重,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孝顺听话,而皇上是觉得自己走到头了,本就对他们母子心怀愧疚,此番更加舐犊情深,要给他开始铺路。 赵凉越:可是,你我都知道,太子其实是想要自己这个父皇早死的,当年我和他第一次见面,就看到了他压制在内的欲望和杀意。 褚匪轻笑一声,道:九五之尊,孤家寡人,真正的孤家寡人。 不多时,马车停到雪枋院的后门,里面立即有人接两人进去。 其实两人很少这么一起亲自到雪枋院来,故而小厮一眼就看出是有大事,赶紧让人去戏台那边同知自家主子。 萧瑢赶到后院时,两人已经放了两次鸽子出去。 赵凉越直接问:雪枋院在宫里可有眼线? 萧瑢道:有,但是近来被拔除不少,现在剩下的人都只能在外殿活动。 果然。褚匪道,我和溪鳞怀疑,东宫那边在皇上的汤药和膳食上动了手脚,才导致其病情进一步加重,目前离鬼门关就差一步了。 萧瑢想了想,道:我们的人很难在宫里施展拳脚,但是有一个人可以。 褚匪略略思忖,道:你的意思是,是找五皇子帮忙? 对。萧瑢,五皇子毕竟是宫中长大,王皇后也统辖宫中多年,虽然他们现在失势,但到底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们在宫里肯定还有人。 赵凉越微微蹙眉,道:调查太子这般忤逆行迹确实对五皇子有好处,但是 但是季晟母子两,还有王氏的覆灭全都拜他们所赐,又如何会同他们合作?而且,雪枋院和他们的丝丝缕缕联系,五皇子不可能不知道。 萧瑢却是笑道:赵大人不必捉急,我同五皇子交情不一般的。 赵凉越眉头并未舒展,道:虽然五皇子素来喜欢你的戏,但是 好了好了。褚匪过来打断赵凉越,道,萧公子既然说可以,我们信他就好。 赵凉越不明所以,还要追问,褚匪给了他一个眼神,赵凉越便没开口。 一番商议后,两人登马车离去。 马车内,赵凉越还未开口,褚匪先开了口。 溪鳞,在这座吃人的京都里,要想做成一些事,有时候要付出的代价不仅很大,而且会很肮脏。褚匪说着顿了下,道,我并非有意瞒你,但是瑢歌他除开是雪枋院院主,还是碧璃亭的常客,而且并非是一掷千金去买小倌一笑的常客。 赵凉越愣了下,便懂了。 赵凉越不禁想到自己第一次到雪枋院看萧瑢的戏时,他一身白衣胜雪,如明月皎洁,如谪仙不可高攀,干净到极致。 但他到底只是俗世凡人,那身白衣下,早就千疮百孔。 赵凉越嘴唇翕动一番,断断续续道:师兄,萧公子他他其实 他其实也是曾经的旧人,费劲千辛万苦才走到今天。 但是自己已经承诺过,如非他愿意,不会告知他人。 最后,赵凉越长叹一气,只说出一句: 很不容易。 褚匪轻轻拍了拍赵凉越肩膀,道:天下仁义之士,忍辱负重向前,只有可敬,没有污点。 赵凉越点点头,看向褚匪。 褚匪愣了下,桃花眼一弯,笑道:溪鳞,我老实交代,我瞒你的所有事,现在你已经都知道了,以后我这个做师兄的,定会坦诚相待,不会再对你有任何隐瞒。 赵凉越鼻头一酸,道:还是瞒一点吧。 毕竟我没法对你坦诚,无论柚白的事,还是萧瑢的事,都只能隐瞒。 褚匪却是无所谓,承诺似的道:没事,那怕溪鳞自己的事一件也不告诉我,我也会什么都告诉你的。 此言一出,赵凉越觉得鼻头更酸了。 第71章 第七十一章 对于能再次见到萧瑢,季晟颇为意外。 庭院的百草明明开始枯萎,一派颓败气象,让人忧愁又烦躁难安,但只要他一系白衣往其中一站,周围的景就好似突然活过来,与他浑然成一副别有风致的美人图。 季晟有种不真实的感觉,两步上前握住萧瑢的手,直到温热的触感如细软的藤蔓般缠上他的手腕,他才明白,自己心心念念的这人确确实实来到了自己身边。 萧瑢眼眸低垂,隐隐若有泪光,轻叹一声,似要说什么,但最后只是轻轻回握了一下季晟的手。 季晟牵着萧瑢进了屋内,亲自给他倒了杯热茶,转身时和萧瑢目光相会,发现他正皱眉看着自己。 萧瑢又是一口轻叹,道:殿下,你瘦了。 季晟淡淡笑了下,将热茶递给萧瑢,道:一个落魄皇子,还能如何? 萧瑢握住季晟递茶的手,却是突然朝他跪下,道:殿下,瑢歌对不起你。 瑢歌,你这是何必呢?季晟忙要萧瑢起身,萧瑢却是不肯,季晟便附身蹲下,柔声道,瑢歌,京都是个是非难辨的地方,我长在皇宫哪里能不知道?你对我说过,你曾受恩于韦星临,所以一直为他做着事,我能理解的。 萧瑢道:可是殿下对瑢歌也很好,但瑢歌确确实实做了伤害殿下的事,万死不能辞,却还要腆着脸来见殿下。 瑢歌,你来见我,我很高兴。季晟伸手将萧瑢耳侧几缕乱发拨到耳后,又轻轻捏了下萧瑢白皙柔软的耳垂,道,宁州牵出的三案,皆是褚匪的手笔,他从小就是一副天下苍生没他不行的样子,自诩清高,觉得我们这群人都是肮脏小人,可他自己最后不还是为了权位做尽丧尽天良的事?但是吧,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手段高明也算他的本事,这点我服他。 萧瑢抬手捂住季晟的唇,道:我知道殿下是心怀慈悲的人,不要说这些。 季晟闻言笑出了声,道:瑢歌,是你觉得我是好人罢了,我自己清楚,我是个卑鄙的人。 萧瑢摇摇头,道:瑢歌只记得,当初我带着戏班子进京,流落街头,被人欺负,是殿下出手相救。 季晟闻言愣了下。 他心里其实很清楚,四年前自己之所以愿意顺手救下被地痞欺负的戏班子,不过就是看上了萧瑢这张绝世无双的脸,想要据为己有,想要将他往房事上带,用心□□而龌龊,但是当看到萧瑢向自己道谢时,那一双澄澈到没有一丝杂质的眼看着他,就像是一只误闯人间的鹿儿,干净到极致,他便突然想要永久等到这份干净,而非急着沾污。 所以后来,他以五皇子的身份暗中替萧瑢解决掉很多麻烦,陪他一步步建起雪枋院,助他成为雪枋院主,又看他在戏台上光彩夺目,成为京都人人皆知的名角一指念。 他曾经的每一场戏,自己都会到场。 曾经无数个夜晚里,他们幽会于碧璃亭,一同赏花上月,煮酒烹茶,他总会轻轻靠在自己肩上,一遍遍唤着殿下,然后绽放于静谧和微醺之中,如同月下的昙花一般,只为踏月而来的自己。 季晟低头在萧瑢脸颊上落下一吻,道:我并非良善之人,但在你面前,算是吧。 萧瑢终于对他露出一个笑来,道:殿下还是和以前一样,对瑢歌一点都没变。 季晟扶萧瑢起身,两人挨着坐下,萧瑢像是什么夙愿已了,舒出长长一口气来,道:实不相瞒,瑢歌今日是背着金銮卫眼线出来的,是想给殿下传递一个消息。 季晟思忖片刻,问:是宫中出了什么消息吗? 萧瑢道:殿下猜的不错,是褚尚书他们想要快速扶太子上位,所以就让太子在皇上的汤药和膳食上动了手脚,如今皇上毫无察觉,已经重病不起。 季晟不禁半眯了眼,道:我这皇兄未免也太心急了,王家才刚倒,就迫不及待地想要坐上那个位置。 萧瑢轻叹道:太子与殿下素来不和,瑢歌怕他到时候又对殿下下手,所以才特来相告。 季晟笑道:我自然是知道的,你此番相告已经是很大的恩情了,我得好好想法子揭穿这件事才行。 说话间,季晟拥过萧瑢让他靠在自己肩窝上,轻轻抚摸着他的脸庞,而萧瑢则阖上眼,安静而温顺,像是一只乖巧无比的鹿儿。 八月中秋节附近时,盐铁新政终于确定下来,之前由赵凉越首先提出各州设立盐铁转运使的想法被采纳实践,除此外还在御史台增设监察职位以作盐铁巡察所用,更有新的管理体系被完整制定出来,只待全国范围内实施。 同时,有太医在皇上所用膳食中发现了一种屠原独有的慢性毒药,平崇帝大怒,下令彻查宫闱,却有宫人在东宫找到同样的毒药,平崇帝随后招季煊进暖阁问责,父子两待了一天一夜,最后平崇帝将那宫人斩首,此事便到此为止。 九月初,吏部和御史台按例进行四品下官吏的考察和调动,一时间各方暗流交叠,又是一番风云变动,但谁也想不到,与如日中升的褚尚书走得最近的金銮卫指挥使刑朔,却因为数次私自调用金銮卫的缘故被外调。 外调何处?正是韩舟所在的镇南军,任职骑都尉。 刑朔离京的前一日,碧儿如约带着沈岭兰的孩子到萧宅暂住。 他好小好小! 书房内,冬蝉看着襁褓中的粉雕玉琢的团子,眼睛睁得大大的,和小家伙你看我我看你,想要出手摸一摸,又觉得小家伙看着太脆弱,像个易碎的瓷娃娃,故而不敢动。 碧儿看出冬蝉的想法,笑道:要抱抱他吗?他一直在看你噢。 我可以抱吗?冬蝉跃跃欲试,兴奋道,可是我没有抱过小孩子啊。 没关系,我可以教你。 碧儿说着俯身将小家伙慢慢递给冬蝉,手把手教他怎么抱,冬蝉气都不敢大喘一个,小心翼翼的。 就跟他想的一样,小东西特别轻,也特别软,浑身都散发着奶香,圆溜溜的眼睛跟葡萄一样,好奇地看着冬蝉,时不时咯咯发笑。 冬蝉觉得自己心都化了,道:我以后就把他当亲弟弟了,我要好好照顾他! 一直在案后看书的闻声抬头,望见还没自己腰线高的半大个孩子,正抱着一个小不点,像是两颗生在一起的葫芦,不禁莞尔道:你自己都没长大呢,还照顾别人? 冬蝉不满地嘟嘴,又不敢狡辩,只能是抱着小家伙背对萧瑢站定。 萧瑢笑着摇摇头,起身到碧儿身前,嘱咐道:褚尚书他们开春应该也要离京南下,故而我们当时就商量着让你们住到萧宅,虽然没法行走自如,但吃穿用度一应俱全,有何需要尽管开口。 碧儿忙跪下行了大礼,道:奴婢替小姐和小少爷谢萧公子大恩! 不必客气,安心住下就好。萧瑢扶起碧儿,道,家母也很喜欢孩子,等家母午睡起身,你们直接过去就好。 碧儿又是一番千恩万谢,一旁的冬蝉这才明白怀里的孩子是谁,立即生出许多悲伤来,问萧瑢:公子,他和我一样,都是一出生就多灾多难吗? 萧瑢点点头。 冬蝉是他在泖州瘟疫中救下的一个婴儿。 当时的泖州,饿殍遍野,民不聊生,甚至出现了易子而食的现象。 恋耽美 全文免费阅读(57) 萧瑢路过一处村庄时,满眼荒芜,人烟稀少,唯有一处人家还有炊烟,他便上门想要讨口水喝,却正好看到两家大人在将自己手中的孩子交给对方,院子两头各备有一口锅和菜刀,那几个大人闻声朝他看来,面黄肌瘦的脸上两个眼睛像窟窿一般,里面唯有死灰一般的麻木和茫然。 最后,萧瑢只能将所带粮食给了他们,换走了两个孩子。这两孩子一大一小,大的六岁,小的不过五个月,话都不能说。离开的路上,因为没有粮食,饥饿难耐的大孩子在夜半打起了小孩的主意,被萧瑢发现后阻止和斥责,又过了两日,大孩子饿死了,而一直水米未进的小孩子却奇迹般活下来,坚持到了下一个城镇。 之后,萧瑢就给小孩取名冬蝉养在身边,教他写字,教他练武,俨然是半个家人虽然萧瑢其实并不想再有家人。 可怜见的,连阿娘都没好好看上一眼。冬蝉看着怀里冲他笑的小家伙,心里一阵一阵的疼。 小家伙倒是无知无忧,一会儿吃着自己的口水拳头,一会儿伸手去胡乱抓东西,玩得不亦乐乎。 当小家伙摸到冬蝉脖颈上的平安锁时,冬蝉灵光一闪,道:对啊,我当时是公子打了这个平安锁给我,就一直平平安安到了现在,我现在把这个平安锁送给你吧,好不好? 碧儿能看出来那个平安锁对冬蝉很重要,过来道:这怎么能行?这平安锁跟你有感情了,等以后我再给小少爷打一把就好。 没事。冬蝉轻轻刮了下小家伙的鼻子,道,我唯一的烦恼就是这个平安锁的项圈对他来说还太大了,我想想啊有了!等我回头找根红绳挂平安锁给他好了。 碧儿转头看向萧瑢,萧瑢对她点头示意,碧儿这才朝冬蝉作谢。 第72章 第七十二章 因盐铁兹事重大,等全国盐铁新政初步实施下去,已经是寒露前后,朔风寒骨,院中池水上都结上了一层薄冰,宫中暖阁地龙早早烧上,各府衙也备上木炭火炉。 溪鳞,你怎么又穿真么少? 晨光熹微,京墨照旧架着马车先停到城南赵院前,褚匪掀开车帘一看到赵凉越瘦削单薄的身影,就知道他为了赶时间又只匆匆披上官袍出门。 也不是特别冷,而且马车里有手炉,府衙也烧着炭呢。 赵凉越说着踩着马凳上车,却被褚匪按住肩膀轻推了下去,然后褚匪轻叹一声,自己也一跃下了马车。 褚匪居高临下看着赵凉越,摆出师兄的架子来,一字一顿道:去加好衣衫再出来。 赵凉越知道眼前这人总爱在一些小事上莫名其妙地纠缠,且多说无用,便习惯性地没作狡辩,默然地跑回去加了衣服再出来。 褚匪舒心一笑:溪鳞,你看你这般听我话多好? 赵凉越:自己又不是柚白那个年纪的小孩,哪来听不听话一说? 褚匪笑着要扶赵凉越先上车,赵凉越还是很听话地把手交过去然后抬脚的时候故意偏了一下,踩了褚匪的皂靴一脚。 褚匪低头看了眼自己皂靴白底上的半个脚印,又看赵凉越面上平淡如水,唇角不禁扬起,道:看来我这靴子回头是不必洗了,留着就好。 赵凉越皱眉瞥了眼褚匪。 两人上马车坐好后,马车朝城北赶,褚匪从小柜里取出火折子,将一盏灯点亮,然后将袖袍里放着的信函拿出递给赵凉越。 赵凉越接过,一看是宁州来的消息,问:是唐县铁矿出了问题,还是湘源城有新线索? 三案了结后,宁州府衙由纯臣田光任知州,有严昌和徐鸣协助,守军也在七月底重整完毕,而镇南军里更是刑朔亲作监视,加上韩闻蕴势力大减,目前并不会立马有大动作那么,消息就只能是来自唐县铁矿亦或者是湘源城,前者是因为由唐县铁矿延伸的那张网干系甚广,繁杂庞大,并非盐铁新政能一朝一夕间解决,后者则是因为湘源城作为旧案中极为重要的一环,他们现下虽不能动身前往,但暗中派了不少探子,也一直与薛冉保持着联系,中间由刑朔和严昌传达,所以消息也是先到宁州,再由宁州送到京都。 褚匪微微皱眉,道:两处都有消息,刑朔做一封信说了。 赵凉越打开信函迅速扫过,也不禁皱眉,道:严昌在黑市中发现,唐县的铁矿任旧在被倒卖,且去向不明,可见那条线还是没断。湘源城那边,薛前辈虽然找到了曹公公的踪迹,但是看情况凶多吉少。 褚匪啧了一声,又拿出一封信函,是兵部急函,道:这是郑尚书昨夜送过来的。 赵凉越心感不妙,打开一看,是东夷那边有水军演习的动静。 内忧外患啊。褚匪手指轻敲着,道,可是我们的皇上和太子还在一心想着怎么把权力集中到自己手里,所以郑大人才没法子找到我这儿来了。 赵凉越问:那师兄有什么打算? 褚匪凑过来,一本正经道:我两一起冲进宫里,将皇上和太子狠狠揍上一顿,再骂醒他们。 赵凉越: 说话间,马车已经到了午门外,两人前后脚下去,等褚匪落地时,常围着赵凉越的几个官员又上来了,生生将两人隔开。 褚匪问一旁京墨,非去惹溪鳞,怎么就不围我? 京墨看了眼自家大人,道:大人,你之前审问官吏时敲断人脊骨的事,还广为流传着呢。 谁敢贴往罗刹脸上贴啊?而且他们给赵大人说,不就相当于给你说了,他们又不傻。 褚匪自是听不见京墨的腹诽,只是自己往赵凉越身边走,旁的官员让开道被迫迎他进去。 离开朝还有两刻钟,于是大家便与韩闻蕴一行人远远站着,先就上朝要奏的事商榷。 褚尚书,赵大人,你们是否已经知道东夷那边的动静了?现下最急的自然就是现任兵部尚书郑修了,离收到那封急函已经半个月了,但他无论怎么苦口婆心,平崇帝都始终压着不动作。 赵凉越点点头,道:赵某已然知道,但恐怕此事郑尚书不宜再奏。 旁的官员也上前劝道:是啊,郑尚书你也知道,皇上最近一直在着手恢复门下和中书两省职能的事,其他的一概压下。就前不久,长孙尚书一直逮着京昌运河的修缮问,被赐了板子至今还没下床呢,难不成郑尚书忘了? 长孙尚书正是新上任的工部尚书长孙坚,之前赵凉越同工部交涉时就注意到他了,原为工部右侍郎,也算两朝老臣,做事公允有度,严谨非常,又不乏老练手段,故而后来褚匪问赵凉越有无推荐的人选,赵凉越便推荐了他,事实证明他的眼光很准,长孙坚确是最佳人选。 不过长孙坚平日里不太爱说话,只因京昌运河兹事重大,才不得不天天去跟平崇帝磨嘴皮子,还把自己送到棍杖下去了。 杖刑对于朝中大员来说,是重罚亦是耻辱,众人听到此处皆是长叹一气。 可是我怎么能不急啊!郑修将一口老牙咬得死死的,道,难不成要等东夷的人打过来吗?一路打到京都吗? 郑尚书慎言啊! 是啊,这话让旁人听了去怕是又要上折子弹劾。 有何慎言的,我不怕!郑修以前也是在军营待过的,虽现在做的文官,还带着些武将脾气,我想好了,不管批不批,我会往东南那边递消息,让他们做些准备。 褚匪点点头,道:也只能这样了。 周围其他官员也纷纷点头,国库什么情况,大许兵力什么情况,他们作为朝中大员又怎么会真的一无所知?只是有心无力罢了。 宸水河石桥上,项冕同父亲站得远远的,但还是忍不住往赵凉越他们那边眺望。 项洺看着恨不得立马飞过去参与的儿子,面上平淡如水,道:你上次传递消息已经是越距,别忘记为父告诉过你什么。 项冕笑道:褚尚书和赵兄回京以后,将一滩死水搅开,将一众贪官污吏扳倒,谁正谁邪,谁忠谁奸,百官是看在眼里的,早就自有人心定夺。 项洺淡淡笑了下,反问项冕:你是真的认为,为父觉得那件旧案站得住脚吗? 项冕看了眼从御道上跑过来给百官掌灯上朝的内侍,回头道:知子莫若父,同样,知父莫若子,父亲只是想一直置身身外罢了。 项洺唯一颔首,同项冕往常泰殿走。 渐有天光倾洒,将长长的御道照了大概,灯火辉映下,父子两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 项冕突然驻足,项洺回头,若有所感,问:怎么了? 项冕看着立在寒风中的项洺,早已经不是当年自己负气离京时,那个能骑马追他数十里的男人了,他已经很老了,早已华发满头,背不自觉驼着,走路也很慢。 项冕青色官袍下拳头攥紧,还是开了口:母亲当年去世时,要父亲护我一世平安,做个闲散人便好,但是,项冕顿了顿,道,但这不是我想要的,以后父亲依然可以阻止我,但我可能要彻底做不孝子了。 前面的官员早已经走远,陆陆续续进了常泰殿,空旷的御道上只留下了父子两人。 这次项洺没有说什么,沉默半晌,转身朝常泰殿走,项冕想要扶他,被拒绝了。 等走完长长的御道,登上常泰殿,要进去时,项洺语气低沉地问了句:你打算去哪里? 项冕回道:我听郑尚书说,东夷那边有动静。 项洺轻轻笑了声:郑修那个老东西,自己的儿子往战场上送,如今还看上我的儿子了? 项冕曾经虽随叔父项昌待在漠北,但项昌曾经做过江南总督,有不少水军海战经验,项冕待在他身边跟着学了很多,真传不少本事,也难怪郑修会动心思。 项冕本以为项洺还是拒绝,不料他问:打算何时动身? 项冕愣了下,回道:其实折子已经背着父亲递上去了。 项洺笑笑,道:你一点都不像我,和你的叔父倒是像得很。 项冕还要说什么,项洺摇摇头,转身往常泰殿里去了。 项冕知道,父亲这算是答应了。 勉之,我觉得你父亲很难答应这事。 上次韩亭回京述职,自己便同他说过还想回到军营的打算,韩亭得出如是的结论。 不会的,他就是嘴硬。项冕摸摸韩亭柔软的头发,回忆道,母亲去世后,他续了弦,我总为这事同他闹,他就打我,也不解释,直到后来继母一辈子无子,只尽心照顾我一人,我才明白他的用意。 还有很小的时候,他不让我练武,我就背着他学,结果不甚受伤,又不敢说,足足拖了半个月,还是被他发现,我以为他会揍我,想更多的办法阻止我,但是最后他给我找了专门的武学老师。 再就是后来,我负气离京跟叔父去漠北,他有太多的办法带我回京,但还是让我在漠北随叔父待了十余年,只见表面不闻不问,实则托人送了好些东西。 但是我如果离京,他就真的是一个人了。 韩亭听完这些,握住他的手,笑道:那就随心吧,我两和赵兄他们不同,牵挂太多,但是人只能选一条路走。 所以,项冕在京都又待了一个秋天的时间,之间一直陪着父亲下棋品茶,短暂地履行了一个儿子的义务。 所以,当郑修找到他时,他的心里早就选好了路,就像是一直在等待那一刻。 第73章 第七十三章 这月底,项冕离京外调江南驻军任职东南水师提督副官,赵凉越前去送行,对他的决定并不意外。 项冕与赵凉越饮完践行酒,看了东华门外那颗歪脖子烟柳,不禁笑道:这颗丑不拉几的树倒是见证了好些分分合合。 赵凉越跟着笑了声,道:也算树中元老了。 项冕点点头,摸了摸身侧的汗血宝马,道:江南现任总督傅诚和叔父是旧识,我去了直接开始做事即可,也少了那些官场弯弯绕绕。 如此最好不过了。赵凉越说着将一个锦囊交给了项冕,道,这是汤老让我带给你的,让你到了再打开。 汤老的?那老头怪得很,能给我啥?项冕直接当场打开。 赵凉越笑:汤老说了,你一定能会当场打开。 确实,那老头还算懂我。 项冕将锦囊里的东西取出,是一个特制的令牌,上书云鹤令三字,两人皆是一愣,随即了然。 赵凉越道:之前云鹤子前辈已经插手宁州之事,破了苍稷山的规矩,如今已经无法置身事外了。 不过我真没想到那老头也有云鹤令。项冕翻看了云鹤令一圈,道,江湖有云,得云鹤令者,可得苍稷一助,只成不败,至死不休。如果我没记错,云鹤子前辈设立此规,也不过十年之内,此令牌铸造才三块而已。 赵凉越道:汤老的意思很明显,他想云鹤子前辈出手干涉东夷一事,而且云鹤子前辈长居江南,手下江湖势力庞大,要是能有他相助,定会事半功倍。 项冕闻言想到了什么,长叹一气,道:虽外忧内患面前,匹夫尚且有责,其实有选择的话,我倒是希望云鹤子前辈永远不涉朝堂之事。 赵凉越自是明白项冕话里的意思上一个苍稷山的弟子,他的老师王讳,下山匡扶社稷,救济苍生,却是落得个九族尽诛,恶名昭彰的下场。 我该走了。项冕将令牌收好,朝赵凉越抱拳道,赵兄,等年底回京时,我先去仆阳接远亭,到时候你亲自来接我们如何? 好,一定亲自来接。赵凉越朝项冕拱手作别,语重心长道,保重! 保重! 项冕一扬马鞭,驰骋而去。 赵凉越目送人马彻底消失,才转身打算回城。 城门口处,褚匪正等在那里,手上拿着两根糖葫芦。 溪鳞,尝一根?待赵凉越走近,褚匪炫耀似地递给他一串。 赵凉越疑惑地看着裹了糖衣的红果子,第一反应是糖葫芦是小孩子吃的,他早过了吃糖葫芦的年纪,第二反应是他长这么大,其实从来没有吃过糖葫芦,对于少年时期的他来说,这种不能填饱肚子的东西注定不属于自己,再后来,给柚白倒是买过。 溪鳞,不酸的,不要犹豫。褚匪说着就差把那串糖葫芦直接塞赵凉越嘴里,师兄我挑了很久,拿的一定是最甜的。 赵凉越稍稍把头后退了一下,以免褚匪直接喂自己,然后抬手接过糖葫芦咬了一口。 甜的,也是酸的,混在一起意外地很好吃,有种特别的味道。 赵凉越不禁又吃了一颗,右边的腮帮子被鼓出一个小包来,褚匪看着觉得可爱,心里想要抬起手指戳一下,但为了保证之后的一段路和平共处,还是忍住了。 赵凉越边吃边道:项兄说,云鹤令一共有三块,师兄手上一块,用在了宁州一事上,汤老手上一块,用在了东夷一事上,不知道剩下的一块会在哪里? 恋耽美 全文免费阅读(58) 褚匪笑:苍稷山不涉朝政,前两块却都在京中,剩下的那一块搞不好也在。 不过只能是猜测,没法推断。赵凉越想了想,问,今天皇上单独召见你去暖阁,可是又为了门下中书两省的事? 是啊,还不死心呢。褚匪道,之前王老前辈在时,门下省和中书省都尚有实权,但那个时候,他就看出来隐患,所以颇费一番功夫给门下和中书两省制定了完整详尽的规制,就算有朝一日如今天,被丞相架空了实权,也能保留两省的基本职能框架,再次启用也不会过于麻烦。 但关键是,现在这个实权很难回到两省手上,也不是合适的时机。 说起来,满朝文武现在最舒坦的,也就是中书令司马赫与侍中沈文斌了,俸禄照样拿,朝都可以不上,每天遛鸟听戏就行。褚匪说得就跟自己真的羡慕一样。 赵凉越轻叹道:师兄这是玩笑话,中书和门下仍由司马家和沈家把持,必定也是在等待契机。 说话间,二人已经从东华门走到城东城南交界的长街上,赵凉越手中的糖葫芦已经吃完了,不禁舔了下嘴角,看到褚匪手中那串还没动,于是抬头盯着褚匪。 其实赵凉越自己也忘记什么时候有的这个习惯了,反正是褚匪跟逗猫一样拿个东西不给自己,自己就盯着他。 褚匪笑:怎么每次都这一招啊?说着将手里的糖葫芦递给了赵凉越。 赵凉越接过咬了一个,问:师兄不吃吗? 褚匪桃花眼一弯,道:看溪鳞喜欢,自然要留给溪鳞了。 赵凉越噎了下,没做理会。 这年时近小雪,因韩闻蕴明里暗里百般阻拦,平崇帝执意恢复中书和门下两省职能一事终究未果,但好在盐铁新政在大部分地区推行地还算胜利,平崇帝借此揽回了盐铁大权,连太子也插手不能。 十一月初的时候,镇南军五名将领欺压百姓侵占农田的证据送到了暖阁的皇案上,同时唐县铁矿流入边陲黑市的消息也被郑修摊到朝堂明面上,褚匪趁机带头,提出设立西南都护府,以统管西南三州及边陲城镇的军政大事,朝中半数官吏复议,平崇帝准奏。 整个十一月,京都一直在下雪,暖阁和六部连连通宵,赵凉越更是和韦星临在府衙收拾了一间屋子住下。 其实韦星临的身体状态一直很差,韦夫人早就劝他致仕歇着,过几年清闲日子,但他总是笑着答应,隔天就穿上官袍上朝,将致仕一事抛诸脑后。 西南都护府一事的准备庞杂繁复,其实很多地方和当年王讳发动的改革很像,百官虽不明说,但都知道当年参与变法的一众老臣里,死的死,走的走,韦星临算是为数不多尚在朝中任职的大员,自然此事少不了他的参与,平崇帝御赐了三名太医跟着照顾。 这夜,屋子里照旧弥漫着浓浓的药草味和咳嗽,赵凉越给韦星临倒了碗韦夫人下午派人送过来的鸡汤,现下温热入口刚好。 韦星临从一堆账目中抬头,刚要说什么,又猛地咳嗽起来,用帕子捂口,背深深躬下来,肩膀也跟着颤抖。 赵凉越放下碗,帮韦星临轻轻拍背顺气,道:韦大人,先歇下吧,剩下的晚辈来处理。 韦星临摆摆手,咳嗽了好一会儿,拿下帕子时,咳出的血已然发黑,赵凉越见状要去叫太医进来,被韦星临抬手拉住。 不用去叫了。韦星临缓了缓,颤抖的手端过鸡汤喝了一口,笑道,老夫都一大把年纪了,有什么看不开的,要说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法亲眼看到旧案昭雪了。 赵凉越看着韦星临清癯枯槁的面容,一时间百感交集。 韦星临抬了抬手,赵凉越会意,上前为其研墨。 韦星临又咳了几声,想要挺直脊背但最终失败,便叹了口气,取过毫笔蘸墨,对赵凉越道:朝廷之前,近来我都向你们交代过了,现在要留的,是两封家书,咳咳 赵凉越:韦大人,明日再说吧。 不用。韦星临示意赵凉越去把灯挑亮些,道,一封留夫人,一封给长女。 韦星临之长女,正是如今的太子妃,仙姿玉容,聪慧通透,这也是当年韦家能安然走到今日的一个原因。 既是家书,赵凉越不便留在一旁,研好墨后起身退出去。 溪鳞。韦星临声音沙哑地唤了一声赵凉越。 赵凉越回头,韦星临道:外面冷,带件披风吧。 是。赵凉越顺手拿上自己的披风,推门出去。 堂庑外,冬夜风寒,钻心刺骨,赵凉越本来是要到旁的值事房里去,但像是心有所感似的,驻足在门外没有了动作。 不知过了多久,赵凉越不经意间抬起头来,在院中一处石灯上看到了一个黑点。 赵凉越踩着积雪走过去,才发现是一只飞虫,飞虫趴在石灯的灯室内壁,像是要在这寒风刺骨的夜里从灯火中汲取些温暖。 这般寒冷的天,竟也有这般脆弱的小生灵吗? 赵凉越低头细看,却发现这飞虫是被冻住在这里的,早就死了。 赵凉越轻叹一气,抬手去探石灯里的灯火,并无多少温暖可言。 天幕间突然开始下雪,簌簌洒洒,擦着眉睫飘落,融化在鼻尖。 赵凉越好似又回到了老师离开的那天,也是这般的大雪,也是这般的寂静。 这时,堂庑门口有一个小厮冒雪而来,赵凉越认得他,是韦府的人,常奉韦夫人之命送些东西过来。 小厮先同赵凉越行了礼,然后低声问:赵大人,韦夫人派小的来问问,今夜韦大人还回去否? 韦星临虽常住府衙,隔几日也是会回去一趟的,虽然总免不了会韦夫人唠叨许久,但韦星临每次隔日回来时,面上总是带笑的。 赵凉越看了眼小厮,默了默,推开了门。 陡然罡风起,将满院飞雪都卷了进去,室内纸卷翻飞。 而韦星临就在其间,靠坐在椅背上,不知何时阖了眼,头歪在肩膀上,面色平静若水。 第74章 第七十四章 韦星临逝世的讣告是在十一月底传到仆阳的,赵凉越收到韩亭回信,是在冬至的第二天。 信上只有一句: 谨遵恩师教诲,不敢擅离职守,望赵兄代为吊唁。 小寒前后,平崇帝擢升赵凉越为户部左侍郎,接替韦星临的一切事务,并让户部在年关之前筹算出建立西南都护府的所需钱粮,时间紧迫,又还有户籍和来年春耕等重大事宜,那怕户部尚书唐士裕在六部出了名的会躲懒,也只得在府衙带头通宵达旦。 赵凉越除了协助唐士裕筹算和调度朝廷多方开支,和其他府衙的人掰扯账目,还得一天三回地往暖阁跑,忙得脚不沾地。 而反观褚匪的刑部,年底平平和和的,也没什么案子要办,除了偶尔被平崇帝召过去撑撑场子,闲的就差养只鹦鹉学舌来骂朝里那群坏心眼子的老不死们。 于是,刑部某位大人三天两头就坐在户部府衙喝茶,户部官吏们除了忙进忙出,还得抽空为褚匪勤换茶,生怕惹这位罗刹半点不高兴。 最后,赵凉越都不禁感叹:师兄倒是清闲。 褚匪笑:也不是特别清闲,还要花不少心思照顾溪鳞。 赵凉越看着公案旁的三碟糕点,还有抬手就能喝到的温热正好的茶水,突然觉得好像确实如此,点了下头,又突然想到什么,问褚匪:师兄,我们之前去宁州一个多月,回京又忙了那么久,现下好不容易有了空,你不多陪陪府上佳人吗? 褚匪愣了下,随即想起赵凉越好似一直以为自己府上藏了个美娇娘,于是不禁莞尔,不仅不做解释,还问道:怎么,溪鳞想我回去陪她,对你不闻不问吗? 赵凉越心生疑惑,本来想说自己有什么好陪的,但低头看着点心和茶水,开始有丝犹豫了如果褚匪回府的话,可能就没人给自己带糕点,带糖葫芦,还时不时用食盒带些尝鲜的吃食过来。 赵凉越突然想起柚白前不久说,如果褚尚书是名女子,虽然强悍了点,凶神恶煞了点,但是应该会是个对丈夫一心一意体贴得当的好夫人。 好像确实是这样。 溪鳞在想什么? 褚匪将赵凉越从思绪中拉回来,赵凉越抬头看着褚匪一身孔雀绯袍,身量颀长高大,眉宇英气溢溢,觉得自己刚才转瞬即逝的想法简直是疯了。 赵凉越抬手碰了下鼻尖,轻咳一声,随口道:在想西南都护府任职一事,不知道皇上会派谁去。 褚匪看着赵凉越目光中的一丝躲闪,桃花眼一弯,笑道:溪鳞,你忘了,前两日的时候,司马霄已经上折子举荐田光做西南都护,韩闻蕴和六部都点了头,平崇帝当即下旨批了,并让其兼任宁州知州。 赵凉越愣了下,道:确是,我倒是给忘了。赵凉越说着揉了揉自己眉心,也觉近来实在是过于疲劳,稍微走神就容易忘事。 褚匪拿过一旁的披风递给赵凉越,道:出去走走吧。 赵凉越看了眼窗外,大雪方停,万里澄澈无云,梅树枝头开始结苞,便道:也好。 屋内有炭火融融,外面冰天雪地。两人各自拢了披风,褚匪又塞给赵凉越一个手炉,才堪堪起身出了房门。 两人并肩踩着厚厚积雪,出了堂庑,又出了府衙,一直往午门走。 赵凉越嘴唇翕动了几下,道:再过几日,韩兄就要回京述职,待到过完年再回仆阳。 褚匪:他从雪枋院处拿了消息,回仆阳后仔细调查,半月前已经将韩闻蕴于仆阳募养私兵的事暗中告知了兵部,郑修也挺为难的。 赵凉越问:韩丞相那边知道了吗? 还没。褚匪微微蹙眉,韩亭的消息走的是雪枋院设在东面的线。 当时福来客栈设计引出那批夜渊暗卫,褚匪从他们嘴里撬出不少东西,察觉东面仆阳和西南存在诸多隐患,当即和萧瑢商榷,决定提前由京都往西南和东面两个方向延伸出两条谍报线。经过小半年的努力,如今西南的谍报线进展依旧缓慢,但东面的已经可以开始使用。 赵凉越驻足,看着远处的宸水河,没有说话。 褚匪道:溪鳞,你素来聪明,很多道理不必我再多说什么,但是韩亭的事,我们没法替他做决定,也始终无能为力。 韩亭,当他被冠上韩姓的那一刻起,他的命运便同整个韩家联系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无论他走怎样的路,韩家的结局便是他的结局。 赵凉越微微颔首,提步和褚匪顺着御道慢慢往外走,最后停在宸水河畔的石栏杆处。 宸水河已经结上了厚冰,落上积雪后,已经看不到本来的样子,就像是一条围绕皇城的素白带子。 赵凉越一直看着河面的雪,一动不动,许久后,褚匪便俯身下来,一直盯着赵凉越的脸看。 这时,有礼部的几名官员抱着年底贺岁事宜的折子往这边来,远远就看到了褚匪和赵凉越两人,但似乎觉得两人气氛有些怪怪的,便都驻足下来小心窥视。 这冰天雪地的,两位大人怎么站宸水河边?也没个人跟着。 莫不是出了什么要紧事,难道是东面来的?那可就难办了。 也不一定是出了什么事吧,也就是出来散散心,韦大人去世后,赵大人心情一直不是很好,褚尚书一直陪着呢。 说起这个,我听说赵大人当年入仕后,便入了褚大人的眼,之后更是直接带去宁州查案,屡屡建功,才有如今的平步青云啊。 我怎么听说,是赵大人当年深知自己出身寒门,问仕无门,就像褚尚书自荐枕席呢? 你这是污蔑两位大人!从前的小人之言,怎能去信?况且我听闻汤老也没少给赵大人提点和引见。 这时,一直落在后面保持沉默的年老官吏说了话:诸位,其实老夫觉得,当年的那桩旧案可能另有隐情。 其余几人先是一愣,随即明白过来,能让现今朝中老人还挂在心上、提及时存有忌惮的旧案,也就十三年前的樊家军谋逆案了。其实当年朝中就存疑颇多,只是先帝手段雷霆,硬是用一场腥风血雨给镇压下来了。 年老官吏的这话,要是放在一年前说,其他人只会劝他不可妄言,但放到今时今日,当百官已然目睹褚匪亲赴宁州查案,并一举拔除王家势力的情况下,那些早被凉透的热血再次苏醒过来。 年老的官吏笑了笑,道:要是有朝一日,能再见当年帝师新政盛况,当死而无憾了。 宸水河石栏杆前,赵凉越已经对着河面冥思良久,等回过神来时,看到褚匪近在眼前的一张脸,吓得本能地往后退,不料脚下打滑,直接朝旁边倒去。 褚匪快速侧移一步,伸手将赵凉越稳稳接住,然后赵凉越整个脸都贴在了褚匪怀中,鼻间满是淡淡墨香。 不远处战战兢兢走过来的几名礼部官员: 褚尚书,就当我们瞎,行吗? 褚匪侧头往几名礼部官吏看过来,皱了下眉,然后抬起袖子挡住了赵凉越的脸,等到那几名官吏原地快速朝两人一行礼,随即朝午门小跑离开后,褚匪自己愣了下,心道,这跟掩耳盗铃有何区别? 怀里的铃还不知发生了什么,抬头看了他一眼,细细的睫毛堪堪扇动着,像是一只蹁跹的蝴蝶,撩得褚匪心里痒痒的。 赵凉越伸手抓住褚匪臂弯,想要借力慢慢站起来,褚匪却是一把搂住他,把他刚偏离的头又给按回了怀里。 赵凉越:师兄,怎么了? 褚匪用披风将赵凉越整个人完全罩住,故意叹了口气,道:刑部和夜渊最近发生了点事,处理起来甚是疲惫。 赵凉越愣了下,便没动了褚匪其实很少这样抱他,而每次这样出现这样温存的一面时,都是或遇到了大麻烦,或有往事故人猝不及防地出现,无论那种,都是他作为师弟不愿看到的。 赵凉越鼻头一酸,回抱了一下。 我又骗你了,溪鳞。得逞的褚尚书这般自惭地想了下,然后静静抱着赵凉越,低头细细端详那两只蹁跹的小蝴蝶。 赵凉越静静地待在褚匪怀里,等着他缓下来后,将事情原委告诉自己,然后他们一起去面对。 但是,直到这日两人回到府衙,直到后来好几天赵凉越主动相问,甚至向别的官吏和雪枋院旁敲侧击,赵凉越才终于发现: 自己又双叒叕被耍了,褚匪多半是又犯了病,一时间把自己当暖手的手炉了。 于是,赵凉越好几天让柚白单独送他上朝,京墨每天都在午门外和他大眼瞪小眼。 京墨:你家赵大人到底怎么回事啊,又要我家大人哄? 柚白:那你家褚尚书怎么回事,怎么又惹我家公子生气? 京墨正要反驳,马车里传来褚匪的声音:去问一下,柚白喜欢什么样的兵器,军器司这几日得了几块上好玄铁,正好打一把。 京墨疑惑着赵大人何时要专门打造武器了,但仔细一想褚匪说的好像是柚白,于是更疑惑了,但他确定自己没有听错。 这难道就是爱屋及乌? 京墨于是跳下车辕,过去问了下柚白, 柚白也是有些疑惑,但还是开了口:当然是重剑了,当时我在绍山时看金将军用的那把重剑可帅了,但是他都不给我看一眼的。 恋耽美 全文免费阅读(59) 京墨拍了拍胸膛,道:那你放心,我家大人说了,让军器司直接给你打把好的,到时候肯定比金将军把把重剑好一百倍! 军器司亲自打?!柚白眼前一亮,兴奋地嘴角都要咧到耳根子,然后看到褚匪下马车朝这边看时,很上道地掀开自家马车帘子,冲里面看书的赵凉越喊道,公子,褚尚书在那边等你呢! 赵凉越抬头给了柚白一眼刀,心道,我不仅知道他在那边,我还知道你被贿赂了,倒真是养大留不住了,和阿白一个德行! 第75章 第七十五章 韩亭和项冕回京的时候,已近三九天,酷寒难耐,鲜少有人出门,平崇帝也因不得受寒罢着朝,改为五日一次的暖阁议事。 赵凉越应约到东华门外接两人,京墨亲自用马车送,车内厚毯手炉一应俱全,还有各种吃食茶水,俨然是一方别致用心的小天地。 京墨将马车停在东华门外的宽阔地带,回头道:赵大人,您先待在马车里,我看着呢,等韩将军和项大人出现,自会告知。 有劳。 赵凉越摸着怀里出门时非赖着自己的阿白,眉头微蹙,柚白便道:公子,要不我往东跑出去一段,去接接他们? 外面京墨闻言道:好几条岔路呢,还是等在这里吧,而且按信上说的,应该就在这会儿了。 柚白收回脚坐下,给赵凉越换了杯热茶。 不多时,远处果然传来马蹄声,响在寂静的天地间格外明显。 赵凉越将阿白放在车内,批了大氅和柚白出来,一抬眼便看到了骑马而归的两个身影,都穿着素白衣袍,身后就带了秋蓬和两个随从。 赵凉越踩着厚厚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小跑着,柚白和京墨跟在后面。 赵兄! 项冕和韩亭下了马,朝赵凉越两步走过来。 赵凉越此番隔近了,才发现两人皆是不修边幅,脸上生了青胡茬,嘴唇干裂,韩亭发髻甚至是用树枝为簪固定的,后面跟着的三个亦是如此,一行人没有半分朝廷命官和富贵公子哥回京的模样,倒像是逃荒来的。 项冕轻叹一声:出发的时间有些晚了,要是带着一大帮子回来,到时候大雪封山封路的,根本回不来,而且,项冕说着看了眼韩亭,道,我们赶着先去蠡山。 蠡山在京以东二十余里,京畿一代的重臣逝世后都葬在那里,韦星临被平崇帝追封后,由朝中一干要员扶柩过去。 赵凉越看着两人的素白衣袍,点点头,没再说什么,但蹙起的眉毛并未舒展。 韩亭倒是笑了笑,道:赵兄不必忧心,我听说了,老师走得很安详。 项冕抬手拍了拍韩亭的肩膀,对赵凉越道:他虽然嘴硬,但是回来的路上,很多事已经消化好了,现在活蹦乱跳的,就等着在京和大家一起过个好年了。 消化两字,其实过于简短和应付。 当时项冕陪着韩亭赶到蠡山时,雪下得正大,十步之外就看不清东西,韩亭跑得太急,又心绪不稳,直接摔到了山坡下,项冕跟着赶下去时,韩亭的簪子已经不知摔飞到那里,一头乌发披散在肩头,被风刮得凌乱,双眼通红,浑浊含泪,却好似憋着什么,不肯哭出来。 项冕于是俯身抱他在怀里,柔声道:在韦大人面前,你永远只是个孩子,不用憋着。 哀哭之声随即泄出咬紧的唇齿,穿过无垠飞雪,响彻空幽的蠡山半腰。 勉之。韩亭声音嘶哑低沉,当年谋逆案结案后,其实老师并没有因我是韩家子弟而逐出师门,是我自己主动断了师生关系,是我自己觉得我不配,老师他 老师他,从来没有对我有过半分怨念啊。 不知过了多久,雪任旧下着,项冕扶着韩亭起身,朝山顶一步一步走,每一步都很沉重。 那天,韩亭在韦星临墓前待了很久,项冕就安静地陪着他,二人身上落了雪,远远看着就像是他们已经白了头。 下山时,有一根探出的枯枝勾住韩亭的头发,项冕没解开,便干脆折下为簪,将韩亭一头乌发绾起。 韩亭回头望着茫茫飞雪,已然看不见老师的坟墓,便朝坟墓方向拱手一拜,才和项冕离开。 有聚有散,如今也有始有终,就够了。韩亭说着望了眼东华门,朝手心哈了口气,道,路上太冷了,我们赶紧回城吧,就先去赵兄院里,宋叔肯定准备了热汤和好酒。 赵凉越微一颔首,笑道:都已经早早备上了。 说话间,三人上了马车,柚白和京墨坐在车辕上,将马车掉头往城里赶,秋蝉接过柚白递过来的烧酒,和两个随从喝了暖暖身子,骑马跟在后面。 赵凉越给两人倒上烧酒递过去,看到两人的手皆已皲裂,项冕还有新旧刀伤从手臂里延伸出来。 项冕注意到赵凉越视线,直接道:江南边防情况比我们之前想象的要差,主要体现在海防太差,水师的战舰和作战能力都捉襟见肘,东夷近五年不断有人西渡大许,与海贼沆瀣一气,已经形成一个很强的倭寇集团,屡屡对当地百姓造成人身威胁,而官府却无能为力。 韩亭:这事勉之路上同我也说过,他到江南后,至今与那些倭寇交过三次手,虽每次都做了诸多准备,但都落了下风。 赵凉越闻言深深皱眉,默了默,道:国库的银子,不够用了。 近些年来,王韩势力在朝堂独大,贪墨腐败成风,从中央到地方早已经腐烂不堪,如今朝堂刚刚开始步上正轨,西南都护府亟待筹建,江南倭寇之祸又起,风雨飘摇的大许真的再经不起折腾了。 项冕和韩亭相视一眼,也是叹气,道:说起来,州府官吏和地方乡绅倒也吃香喝辣,只是闭眼瞎,看不见大许的国与民罢了。 时有朔风突起,吹起马车车帘,赵凉越看着外面白茫茫的天际,双眼中闪过一丝厉色,道:废相已经迫在眉睫了。 城东绯霞楼。 二楼北的雅间内,一道道佳肴被陆陆续续送进去,伺候的人都格外小心,因为他们知道,里面的客人正是雪枋院主萧瑢,是名扬京都的贵人,不能有半分差池。 等所有菜都上齐了,冬蝉夹菜试毒。 试毒本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往日也没出什么情况,偏偏今日银针变黑,冬蝉和侯在一旁伺候的小厮皆是一怔。 冬蝉当即抓住小厮,质问道:你们酒楼的菜有毒,难不成是要毒死我家公子? 小厮是知道雪枋院院主身边这个叫冬蝉的侍从的,虽说是小孩,却是武功极好,这下一把拽住他,他半个身子都被迫躬下来,只得忙道:不敢不敢,萧公子是贵客,小的哪敢行这般不轨之事? 冬蝉一脚踹在小厮膝弯上,小厮猛地跪到地上,只觉一副膝盖骨都要碎了,痛得吱哇乱叫,门外很快有另一个蓝衣小厮进来了这蓝衣小厮较房里小厮穿戴稍好些,瞧着也玲珑很多,该是小厮带班的。 蓝衣小厮卑躬屈膝上前,朝萧瑢磕了头做了大礼,赔笑道:萧公子,可是那厮服侍不周?小的这就领下去。 萧瑢淡淡笑了下,道:你们给本公子端上来的饭菜中,可是当了剧毒啊。 冬蝉直接把方才的银针递给蓝衣小厮看,蓝衣小厮当即朝萧瑢又磕了几个头,道:这事发生在绯霞楼,小的们难逃干系,但小的们断然不会对萧公子下毒,怕是有心人故意为之,不如我们现下去报官? 冬蝉却不依,喝道:报什么官?分明就是你们,所有的菜都经过你们的手,还要狡辩不成,叫你们掌柜来。 蓝衣小厮这便看出来了,萧瑢今日前来哪里是吃饭喝酒,分明就是冲着他们掌柜来的,可是阮玥早上便被朝中几位大人叫去东宫了,现下如何回得来? 蓝衣小厮一边给萧瑢磕头喊冤,一边眼珠子骨碌碌转,想着怎么解决这事。 最后,蓝衣小厮灵机一动,对萧瑢道:萧公子,掌柜今日有事出去,但将酒楼事宜暂教给陆先生,小的要不轻他来给萧公子一个说法? 冬蝉怒道:陆先生?难不成是你们这里管账的?我要你们这管账的干嘛,把掌柜叫出来。说着,冬蝉抬手就将旁边价值连城的一个翡翠白菜的摆件给砸了。 蓝衣小厮哭着脸看向萧瑢,萧瑢堪堪喝了口茶,平平道:那你去叫吧。 蓝衣小厮千恩万谢,拖着跪地难起的小厮退了出去。 不多时,房门再次被打开,一个着棕色衣袍的男子出现,正是之前鹿鸣的琴师陆青。 陆青进来,朝萧瑢拱手做礼,赔笑道:听下人说,萧公子在饭菜中验出剧毒,这事可是真的? 萧瑢起身,踱步到陆青面前,笑了笑,道:饭菜没毒,我知道。 陆青道:那便是一场误会了。 萧瑢:我是专门为了见陆先生一面,才闹出这般动静的。 陆青面露疑色,道:某不过是区区小人物罢了,萧公子想什么时候见,便什么时候见,哪里用得上这般大的动静? 萧瑢不同他绕弯子,道:我派人去过河州花田县,那里的人都说当地只有一户姓陆的人家,陆家只有一子,名讳为青,但五年前,陆青便突发旧疾身故,所以 冬蝉的手已经握上了腰间的刀把。 萧瑢半眯了眼看着眼前这张皮笑肉不笑的脸,更加确定了心中的猜测,续道:所以,我眼前的陆青,究竟是谁呢? 陆青哈哈大笑两声,道:那么,萧公子又是谁呢?当年泖州瘟疫扩散半个州,多少人背井离乡,又客死逃亡途中,后来户部的户册都是重新整理的,要是有心人想要从中做些手脚,应该不难吧? 这便不劳你费心了。萧瑢冷声道,洺埖公子,亦或是叫你,克里缇。 克里缇闻声一怔,好似已经太久没有人这般叫过他了,猛地发笑,抽出袖中匕首朝萧瑢刺去,然后被早有防备的冬蝉一刀挡了回去。 克里缇恶狠狠看了一眼萧瑢,转身朝门外走,外面冲进来平日小厮打扮的暗卫,朝萧瑢扑杀过来,早已待命的雪枋院护卫从窗外翻进来保护自家主子,冬蝉朝外放了一支箭报信。 绯霞楼外,褚匪亲自带人埋伏多时,看到二楼射出的那支箭时,包围圈开始向内收缩。 第76章 第七十六章 昨日可在绯霞楼发现什么? 翌日,又是每隔五日一次的暖阁议事,赵凉越早早起来,发现褚匪已经等在门口,便从柚白手中接过大氅披上,三步并两步朝门口去。 如萧瑢所料,那个陆青确是一直隐在暗处的洺埖,也就是克里缇。褚匪微微皱眉,道,不过绯霞楼毕竟是夜渊的地方,克里缇没抓到,只能是借机让雪枋院和刑部将夜渊在京都的一些谍报点拔除了。 赵凉越见褚匪眼底愁色不减,便知还有别的棘手的事发生,和褚匪上马车坐好,问道:可是东宫那边有了情况? 褚匪点了下头,道:太子要把阮玥纳为侧妃,我派人递了消息,太子一直没回。 自从我们回京后,太子便不再同往日那般,将朝中和宫内大小事务悉数相告,总是有所隐瞒。赵凉越思忖一番,道,前几日我仔细看过吏部的官员变动,又和萧公子比对了一番朝中官吏户籍仕历和姻亲关联,发现宁州案后,最为得意的怕是唐尚书。 褚匪笑:唐士裕?我早觉得这老头不可能真的老实巴交的,不然也不会一直占着户部尚书的位子不肯交出来。 赵凉越问:师兄,唐家是从唐士裕开始发达的吧? 褚匪:是,当年的京都并没有唐家的一席之地,后来唐士裕科举高中进了户部,又被先帝青睐,一直做到了尚书,唐家的子弟也得以跟着沾光,或入学国子监,或得以升官进爵,唐家才在朝堂中站稳脚。 赵凉越又问:那他是从何时开始做出现在这般无心朝权的模样? 正是十三年的旧案发生后。先帝刚愎自用,又多疑,当年参与新政的一众大员里,最后就留下了太子妃母家韦氏,还有作壁上观的唐氏。褚匪手指轻敲着,想了想,道,彼时,朝中的人都觉得唐士裕和我一样,都是要抱住荣华富贵,但现在一看,怕是也是另有所图。 赵凉越:师兄也怀疑他跟夜渊有关系? 褚匪点了下头,道:萧瑢已经去查了,只要查到他和东宫有来往,便是实锤了。 说话间,马车已经驶到午门外。 冬日昼短夜长,现下整个午门外还是漆黑,加上天寒地冻,提早来等着的官员不多,稀稀拉拉立着,三四成堆商榷着要事,其中便有兵部尚书郑修和工部尚书长孙坚。 褚匪扶赵凉越下马车,又塞了个手炉,才带他扎到满脸愁容的官吏中间。 长孙坚一看到赵凉越,就凑到他身边,正要一把握住赵凉越的手诉苦,但听到褚匪轻咳一声,便尴尬地收回手,道:赵大人,京昌运河的事年底都还没批复,这开年老夫可怎么办?现在是准备,还是不准备? 赵凉越扶住冻得脸都红了的长孙坚,道:长孙大人,您且让工部准备着,京昌运河事关重要,来年赵某一定会想出办法来的。 好!长孙坚长舒一口气,道,老夫就等你这句话,老夫信你! 郑修也道:等开年时候,你尽管上折子,我们这群老不死的也都挺你。 长孙坚朝周围一众官吏拱手一拜,道:多谢诸位! 这时,三名内侍提着宫灯过来了,为首的正是平崇帝身边的内监总管丁缪。 丁缪上前行了礼,道:皇上说,今日暖阁议事取消,外面风雪大,诸位大人请回吧。 官员们面面向觎,脸上皆露忧色,有人试图从丁缪嘴里问出点什么,丁缪却是一番官腔话给挡了回去,然后便离开了。 褚匪和赵凉越相视一眼,等送诸位官吏离开后,单独往暖阁方向走,然后发现丁缪已经早在暖阁前等他两了。 皇上早知两位大人不肯离去,吩咐要是两位大人过来,直接进去便可。丁缪笑着侧身让出路来。 有劳丁公公。 褚匪和赵凉越进了暖阁,便听到了屏风后传来的咳嗽声。 过了一会儿,咳嗽才停止,里面传来平崇帝低沉无力的声音:你两进来吧。 臣等从外面进来,怕寒气扰了皇上。 平崇帝低笑了一声,道:进来吧,朕有话要单独告诉你们。 丁缪会意,一挥手,带着阁内所有内侍退了出去。 褚匪和赵凉越将大氅放到一侧架子上,理了理官袍,绕到屏风后参见平崇帝。 起身吧。平崇帝叹了口气,将手里的密函递给褚匪,道,你们看看吧,是从西南传回来的。 密函盖有皇帝私印,是平崇帝让司马霄派人去宁州调查,然后传回来的消息。 待两人看过密函,平崇帝望着两人脸上波澜不惊,道:果然,你们早就知道夜渊的事,而且怕死这京都朝中,不知道夜渊存在的不多了吧。平崇帝咳了两声,续道,朕贵为天子,到头来果真只是个瞎子聋子。 恋耽美 全文免费阅读(60) 褚匪和赵凉越撩袍跪下。 平崇帝半眯了眼看着面前两抹绯色,抬起微微颤抖的手指了指,道:你们的能耐大得很,不过,朕今天叫你们来不是为了治所谓的欺君之罪,朕是要和你们做笔交易。 褚匪也不同平崇帝客气,拱手问:皇上需要我们做什么? 平崇帝闻言双眼漏出了一丝茫然和伤感,翕动了几下嘴唇,还是道:朕要你们力排众难拥立太子继位,不管将来发生什么,大许下一任皇帝只能是他。 褚匪桃花眼一弯,问道:那皇上会承诺我们什么? 一份圣旨,一份允许你等调查当年旧案的圣旨,只要你们扶植太子坐稳将来的皇位,自然会有人将那份圣旨送到你们手上。平崇帝又咳了两声,道,你们也不用怀疑朕会诓骗你们,以你们的能力,想必将来拉太子下皇位也并非做不到。 褚匪闻言将桃花眼染上的假笑敛起,抬头和平崇帝对视,道:臣惶恐,臣从来没有打算做乱臣贼子。 平崇帝摆摆手,道:人心难测,怀璧其罪。孟钰和司马霄先是追随先帝,然后是朕,未来是太子,他们眼里始终只有大许的皇帝,比你们衷心可表,但是朕依然会防他们,这是帝王无可奈何且必须要做的事。 赵凉越不禁问:皇上是打算用臣和褚尚书制衡司马统领和孟尚书? 平崇帝疑惑:有何不可吗?这样你们也可以留在朝堂施展手脚。 好一招帝王制衡,好一出君臣相疑。 赵凉越隔着咫尺的距离,看着眼前拥衾而坐的暮年帝王,只觉胸口闷着一口气,令人窒息。 平崇帝的身体状态很差,褚匪和赵凉越没多留,待了一刻钟便退出了暖阁。 褚匪将赵凉越松垮披着的大氅紧了紧,柔声道:他说的都是些疯话,你不要放在心上。 赵凉越驻足,抬头看向褚匪,问:师兄这些年里,一直听他说这些疯话吗? 褚匪笑:他以前更疯,现在偶尔疯疯。 赵凉越看着面前的人一双桃花眼微弯,脸上云淡风轻,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低头继续往午门外走。 褚匪跟上来,侧身笑道:溪鳞是不是在心里心疼师兄啊? 赵凉越没有回他。 褚匪啧了声,道:溪鳞,你放心,师兄我除了对你柔情似水,像暖阁里那种疯老头,我向来铁石心肠。 赵凉越加快了脚步。 褚匪两步追上,拦在赵凉越面前,淡淡墨香扑鼻而来。 褚匪轻叹一气,干脆不要脸道:那这样,如果溪鳞觉得我心里难受,就抱抱我以作安慰如何? 话刚完,赵凉越真的伸手抱住了褚匪,低低地,带着鼻音唤了一声:师兄。 褚匪愣了下,只觉一股暖流自心尖而生,流到四肢百骸,不禁莞尔。 其实这些年来,平崇帝确如褚匪所言,他就是一个疯子。 他当了大半辈子太子,好不容易熬到登基,而建宁帝留给他的却是一个烂摊子,朝堂千疮百孔,大许内忧外患,皇权被架空,那些少年时候太子太傅所说的帝王霸业在他眼里变成一场白日梦。 他想要改变什么,但他只是一具披着黄袍的病骷髅,什么都已经晚了。 他召见孟钰,孟钰让他再等等,他召见司马霄,司马霄让他再等等。 所有人都要他等,但唯独有一个人,在他曾做太子时就与他定下夺回皇权的盟约刑部尚书褚匪。 这是一个让人看不清他到底想要什么的人,绝情而孤绝,手段极为毒辣,却是他最好的棋子,于是他曾无数次召见褚匪,逼问他何时能够助他夺回皇权,没得到一次回复,他就觉得心里安心一份。 可这些还不够,他还是没有掌握褚匪的筹码。 直到他发现褚府的地下室里,还供奉着昔日帝师王讳的灵位,他欣喜若狂,他明白褚匪想要的是什么,他终于有了将褚匪牢牢握在手中的筹码。 对于那桩谋逆案,不会有任何一个帝王愿意翻出来,那是对大许皇室□□裸的一记巴掌,会成为他们政绩的污点,但平崇帝愿意费劲心思给褚匪编织让他信服的一个梦,因为他需要他,这样的一颗棋子太好用了。 所以当平崇帝给褚匪留下一道彻查谋逆旧案的圣旨时,他早已暗中留下了后手。 第77章 第七十七章 这年的年关,褚匪未经允许,更没有提前告知,就带着京墨和一车好酒搬来赵院,让宋叔张罗着过年事宜。 红灯笼和新桃符自是必不可少,京墨带着柚白挂得满院子都是,毫无章法,却又沾了不少喜气。 褚匪则非要拉着赵凉越贴对联,对联是褚匪早就写好的,居京墨在一旁透漏,褚尚书闷在书房写了一天才写满意。 虽说是一起贴对联,但赵凉越自己不太想动手,就坐在亭子下,看着身量高大颀长的褚匪俯身给对联背面刷上米糊,然后抬抬手轻松地提起来贴上。 待院门左右侧对联贴好后,赵凉越走过来,仰头看着龙飞凤舞的一手好字,一字一顿念道:捷报随雪飞梅上,蹄花染香到春头。 褚匪就双臂环胸看着赵凉越,静静听他念完,好似这些祝福与期盼从赵凉越的唇齿间过一遍,便能得偿所愿,一一实现。 大年三十的时候,满院的人都起得很早,一同里里外外洒扫,赵凉越也不知自己怎么了,依然想躲懒,便就着给阿白顺毛的理由一直窝在火盆旁,看着褚匪仔细地忙进忙出。 待褚匪将房间内打扫完,转头看见赵凉越在用一块鱼干逗着阿白,暖暖的橙黄火光裹拥着一人一猫,让不禁褚匪想到很多年以前,过年时母亲也是这般坐在火盆旁,给老师几个孩子和自己缝制祈福的荷包这是久违的,他这一生都觉奢望的感觉。 这时,赵凉越抬头看向褚匪,和他目光相碰,以为是要抓自己偷懒了,便笑着将阿白拎起来,用阿白毛茸茸的爪子朝他挥了挥,猫声猫气地说了句:我需要人照顾。 褚匪噗嗤一笑,心情大好,道:难得溪鳞愿意躲懒休息,那就歇着吧,我再去把外面的走廊打扫一下,守岁时也好在那赏雪饮酒。 赵凉越心里愧疚了一小下,然后心安理得地拉过一个软枕,干脆靠坐着小憩,阿白就团成一个猫饼,给自己主子暖手。 赵凉越确实很久没这样放松过了,整个人这两天骨头都是软的,靠在软枕上阖上眼,很快就睡着了。 等赵凉越醒来,已经是下午时候,城南主街隐隐约约传来喜庆新年的敲锣打声,面前的火盆里的炭火烧得很足,身上盖着褚匪的那件大氅,阿白团在怀里睡得正香。 赵凉越舒服地伸展了一下腰身,将阿白放到一旁的窝里,起身披着大氅往外走,宋叔和京墨的笑声从厨房那边传过来,褚匪正在院子里那棵梅树下蹲着,不知道在干些什么。 赵凉越踩着积雪走过去,才看到褚匪在用一个小铲挖东西,并在听到自己脚步声后用袖子挡住。 赵凉越狐疑地看着褚匪,问:师兄,你在挖什么? 褚匪抬头,桃花眼一弯,笑道:是惊喜,现在不能说。 赵凉越并不记得这棵梅树下埋了什么好东西,于是更狐疑了,就站原地不动,一直看着褚匪。 褚匪柔声道:溪鳞,外面多冷啊,你快进去吧。 赵凉越不为所动。 褚匪轻叹一气,只得将袖子撤开,露出挖了一半的酒坛。 那酒坛边上的红布条褪了色,但并没腐烂,看样子埋的有很长时间了,却不至于几十年之久。 赵凉越疑惑:这是什么时候埋的? 褚匪看了眼出厨房搬白菜的宋叔。 宋叔埋的?赵凉越回想了一下,问道,我初入京都,师兄就派宋叔来我身边,那师兄具体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是那篇策问吗? 褚匪笑着点了下头,道:而且雪枋院查过你,我就更加有所怀疑了。 很早时候,赵凉越还没来京前,褚匪便对赵凉越的身份有所怀疑,除开那篇针砭时弊的策问,王讳发妻正是暄山赵氏女,这很难不让褚匪对赵凉越多注意几分,所以就将宋叔安排到赵凉越身边。 起初时候,确是试探和监视,但后来城门上惊鸿一瞥,便只有暗中的那些白鸽替他带回赵凉越的琐碎日常,或是爱吃什么糕点,或是某天下朝后头疼,又或是那一天挑灯通宵处理公文,无关朝政,只光风月。 那些存在于纸笺的有关他的影子,在很多个被旧梦惊醒的午夜中,成为褚匪一豆灯火下的唯一陪伴,一直锁在床头的匣子中,府中旁人不得靠近。 当然,我一早就直觉和溪鳞有缘了,所以特意让宋叔埋下这坛屠苏酒。褚匪将酒坛挖出来,擦了擦泥土,起身递给赵凉越,道,怎么样?我的直觉不错吧,何止有缘,还是同门师兄弟呢,相亲相爱多好。 褚匪故意把最后几个字咬得很重,桃花眼里染着几分笑意几分风流,又是那幅不正经的模样。 赵凉越接过酒坛,不与他做口舌之争,转头要回屋。 这时,柚白从外面回来了,身上挂了好几个雪印子,边拍边嘟囔:冬蝉好歹也该叫我声哥哥,一进门就朝我砸雪球,砸了就跑,都来不及反击。 赵凉越问:怎么样,萧公子他们过来啊? 柚白摇摇头道:萧公子说老夫人腿脚不便,就在自己宅子过。 也好。赵凉越想了想,又道,那等晚些时候,你带些花椒酒去拜年,也可以向老夫人讨个压祟钱。 柚白欢呼雀跃道:好!这样我今年过年就有三份压祟钱了! 赵凉越问:三份? 柚白笑:是啊,公子一份,褚尚书一份,老夫人一份,等等要是美人公子再单独给一份,就是四份了!可惜刑大人今年在宁州不回来,要是回来了,没准儿能有五份。 你要那么多干嘛?你就会拿去买吃的,没两天就能花光。赵凉越虽是教训语气,面上却是带笑的,这样吧,我那份今年就不给了,俸禄就那么多,开年还得走走关系。 柚白噘嘴啊了一声,褚匪在一旁笑了笑,道:你家公子的那份,算我的,我出了。 谢谢褚尚书!柚白朝褚匪一抱拳,然后笑吟吟地跑去给宋叔帮忙。 赵凉越轻叹一气,对褚匪道:你就惯着他吧,让军器司给他锻造重剑已经是份重礼了。 褚匪笑:柚白是你身边很重要的人,我照顾应该的。 赵凉越抬头注意着褚匪的神色,心里有根弦绷紧,便试探着问了句:师兄,你想知道柚白的师父是谁吗? 溪鳞终于舍得告诉我了?不过,其实我知道是云鹤子。褚匪啧了声,道,那老头之前来信告诉过我了,说他平生不收世家子弟为徒,正巧当年路过泖州,见柚白出身寒微又骨骼清奇,便收为徒弟稍加传授,但没想到的是,如今倒比他悉心教导的关门弟子还要厉害,也真是造化了。 赵凉越闻言松了口气。 当年自己收养柚白后,没过半年,云鹤子前辈便只身到了泖州,本来是要带柚白走,但是柚白说什么都要留在赵凉越身边,云鹤子只道是机缘难测,便给柚白留下一本练武要义,又往宁州送了一封信,悄然离开了。之后,赵凉越和柚白都未曾见过云鹤子。 其实现在想来,天下第一剑的云鹤子,当年亲赴泖州寻找柚白并表明身份,柚白岂会只是自己在破庙外捡到的一个野孩子呢? 溪鳞在想什么?褚匪抬手在赵凉越眼前晃了晃,道,想得好生入迷,连我这般玉树临风的师兄站在面前都能视而不见。 赵凉越瞥了眼褚匪,转身往屋里走,褚匪将铲子往京墨一丢,也跟着进屋。 申时末,宋叔将年夜饭张罗完毕,院中五人并不讲究尊卑,一起围坐在堂屋内,赵凉越给每人面前放了花椒的碗中倒上屠苏酒,是为花椒酒,大家以此酒相互敬酒祝贺,便是分岁。 末了,赵凉越让宋叔拿来一个小坛,放了花椒,倒满屠苏酒,递给正在和一个鸡腿做斗争的柚白,道:你去送给萧公子和萧老夫人吧。 柚白啊了声,委屈道:年夜饭我还没吃呢。 赵凉越笑道:你去隔壁也不会亏待了你,快去吧。 柚白想了想,又看自家公子现下有褚尚书陪着过年,便点头同意。 稍等。褚匪说着将六份压祟钱给了柚白,道,两份是我和你家公子给你的,剩下是给冬蝉和府上那孩子的。 好!谢谢褚尚书,谢谢公子!赵凉越照习俗给褚匪和赵凉越磕了头,然后出门一跃,从墙头翻过去了。 赵凉越看着柚白的身影,皱眉道:倒是忘了提醒他,这么大了,又大过年的,怎么还翻墙。 褚匪道:无妨,你我这般大的时候,不知道在哪里皮呢。 赵凉越反驳:我自小恭谦有礼。 好好好,我皮,我皮,你师兄我当年比猴都皮。褚匪说着给赵凉越夹了许多菜,笑问,那溪鳞,需要我给压祟钱吗? 赵凉越瞥了眼褚匪,正要说什么,外面一声爆竹响起,随即千万爆竹响开,热热闹闹的年味儿瞬间铺满各个街巷,正是千家万户同贺迎春之际。 宋叔给了京墨一个眼色,然后也带着京墨到门口放爆竹去了。 堂屋内于是便只剩下了褚匪和赵凉越两人,还有一大桌子的菜。 赵凉越不禁问:师兄把他们都支走了,是觉得我们两吃得完这一桌子吗? 不。褚匪笑道,只有溪鳞一个人先吃。 赵凉越疑惑地看了眼褚匪,只见褚匪拿过身侧桌上的那把剑起身。 那剑大概有些年头了,剑鞘已然褪色,上面的银饰有些发黑,但当褚匪拔剑而出,刹那剑光如水,亦如白练,让人挪不开眼。 褚匪先是挽了一个剑花,随后背剑行步,一个回身点剑。 褚匪是在舞剑,且是女子舞剑步法,但舞剑与平日习武打斗还是有区别的,褚匪的动作其实有些生硬,就像是在刻意模仿谁。 赵凉越并不先用饭菜,只是静静看着褚匪,看他在廊前的雪夜中,一人一剑一影,将自己融入漫天飞雪,融入前尘旧事。 褚匪与柚白舞剑不同。柚白舞剑时,身形如鹤,招式好看。但褚匪就像是风,任谁都抓不住的风,是腥风血雨的风,也是京都旧时明月相照的清风。 待褚匪收势,赵凉越已经不知何时站在了走廊上。 褚匪将剑收回鞘中,与赵凉越回堂屋坐下,将手炉塞到赵凉越手中,道:其实我从来没舞过剑,是以前母亲在时,每逢除夕便会舞剑作祭,慰告父亲。褚匪顿了顿,手指摩挲着剑鞘,道,这剑便是母亲留给我唯一的东西了。 赵凉越道:令堂想必是位潇洒快意的女子。 是。褚匪道,她本是江湖中人,确是潇洒快意,和父亲仗义行侠好不快活,但我还没出生父亲便去世,为躲避江湖追杀,她怀着我上京寻亲,不料被出卖,是王老前辈救下并收留了她,也才有后来的我。 赵凉越隔着腾腾的白气,望着褚匪面上的平静,问:那师兄少年时候,是怎么度过的? 恋耽美 全文免费阅读(61) 赵凉越很想知道,汤康口中曾经那个闻名京都的国子监少年郎,到底有着怎样恣意不知愁的一段时光。 其实王老前辈一开始并没有收我为学生,最初时候是住在池老前辈府上,并跟着他学武,后来很突然的一天,我就成了帝师的学生。褚匪说到此处,笑了一声,道,能成为帝师的学生,就注定我的少年时期会很顺,比京中任何一个人都顺,顺到我生出了自负和清高,导致当年旧案发生前,我看不到任何征兆。 赵凉越心尖一酸,道:我记得那一年,师兄不过十七岁。 但是当年的王韩和屠原可不会看到我的十七岁,他们看到的,是先帝对帝师和武安侯的猜忌,是可以趁虚而入。褚匪说着看向担忧的赵凉越,抬手拍了下赵凉越的肩膀,道,溪鳞放心,这些东西年少时早就消化了,如今提起不过是几声感慨,不过是没当溪鳞是外人。 赵凉越微微笑了下,点点头,问:那在老师府上那些年,可发生过什么有趣的事? 有趣的事?褚匪啧了声,道,其实府邸上上下下,包括母亲在内,都对我极其严格,和王家公子们的要求别无二致,都是在王老前辈的棍棒下长大的,唯一温柔的就是王夫人了。 赵凉越道:可是我们暄山主家出去的一位嫡女,后来颇有名气的女医官? 正是。褚匪回忆,我从未见过比王夫人更温柔的人,同时又聪慧坚韧,与平常女子不同,她并不满足与在家相夫教子,而是随军行医,建功无数,是位奇女子。 但就是这么一位令人钦佩的奇女子,也折在了当年那场阴谋中,让王讳苦思余生,愁肠难诉。 溪鳞,往前看。 褚匪像是有所感,将赵凉越从思绪中拉回来,给两人倒上酒,朝赵凉越一举。 大许如今内忧外患,你我必须往前看,如此方可完成故人之夙愿。 师兄所言极是,溪鳞受教,自当不负恩师,不负大许百姓。 两人相视一笑,仰头饮尽杯中花椒酒。 外面瑞雪迎新,烟花璀璨,人们怀着最美好的祝愿守岁庆贺,此夜宵禁解除,灯火千盏直到天明。 但这灯火千盏,我唯图一盏。 第78章 第七十八章 柚白带着花椒酒出现在萧宅时,萧家人也正围住在堂屋内吃年夜饭,老夫人亲自抱着那个连话都不会说的小家伙。 萧瑢是第一个看到柚白的,朝他招招手,道:下着雪正冷,快进来。 柚白笑嘻嘻地跑进来,老夫人招呼他坐到自己身边,道:有你喜欢的酿豆腐和酒酿圆子,还有羊肉饺子。 碧儿在一旁笑道:老夫人说你可能过来,亲手做的呢。 谢谢老夫人!柚白挨着老夫人坐下,将花椒酒交给小仆斟,然后边吃边夸老夫人手艺好,过了会儿,伸脖子看着襁褓中粉雕玉琢的小胖子,问,他有名字了吗? 大半月前,碧儿给宁州那边去了一封信,这几天应该是回了。 碧儿正逗着自家小主子,闻声抬头笑道:刑大人说就跟他姓,名字取怀岭两字。 柚白点点头,嘴角还挂着米粒,这才想起之前赵凉越交代的事,从袖兜里的拿出两份压祟钱放到小怀岭的小胸口上,道:这是我家公子和褚尚书给的。 小怀岭睁大了眼睛,看着压祟钱咯咯笑了,然后啊了几声,也不知在说些什么,惹得周围人都发笑。 我的呢? 两只雪白却长满茧子的小手摊在柚白面前,语气里里外外都透露着不满。 柚白挑了下眉毛,抬头看着气呼呼的冬蝉,道:没有啊,人家小怀岭多大,你多大,还要红包啊? 冬蝉道:我不信,褚尚书那么有钱,赵大人那么温柔,肯定都会给我! 柚白半眯眼看着冬蝉,心道,这小屁孩猜的还挺准,到底是雪枋院的人,跟人精似的。 行了行了,给你。柚白从袖兜里拿出压祟钱来,不情不愿给了冬蝉。 但冬蝉收了压祟钱后,又朝柚白伸出了手。 柚白咬了口酿豆腐,道:这次是真没了。 柚白哥哥,好哥哥。冬蝉讨好地笑着,你是哥哥,怎么能不给我压祟钱? 柚白皱眉,道:平日也没见你叫我哥哥,这会子倒喊上了,叫哥哥也没用,没用,不给! 冬蝉哼了一声,到老夫人旁边坐下,抱住老夫人胳膊撒娇。 老夫人哈哈笑了两声,让管事拿来早就备好的压祟钱。 先是给柚白和冬蝉发,一大一小两个少年便起身朝老夫人磕头拜年。 然后老夫人给小怀岭放了一份,又给了碧儿一份。 碧儿显然有些意外,愣了下,道:老夫人,我 老夫人笑:没及笄呢,还是个孩子。 碧儿这才起身接过,亦给老夫人磕头拜年。 最后,老夫人给萧瑢递了一份,这下大家都很意外了。 萧瑢笑:母亲,儿子已过及冠之年,和他们不一样了。 年纪再大,还是孩子呢。老夫人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又重复了一遍,还是孩子嗯。 如此,儿子谢过母亲。 萧瑢放下酒杯,先恭敬接过压祟钱,然后撩袍要跪下,老夫人抬手扶了下,萧瑢坚持跪了下去,朝老夫人磕头拜年:儿子祝母亲福寿绵长,年年岁岁有今朝。 老夫人笑着要起身扶起萧瑢,但身体虚弱没能站起来,便只得抬手虚扶。 柚白其实从刚才进门就注意到,老夫人的身体状况已经很差了,脸上的气色红润全靠胭脂。 但柚白并没有说出来,也没有表现出什么,因为赵凉越在王老前辈和韦大人离开时,都对他说过: 柚白,死亡是一件如同秋来叶落的事情,你可以害怕,你可以不舍,但你唯一不能做的便是阻止,既然不能阻止,就坦然地告别。 老夫人。柚白忍着心里酸胀的感觉,面上呵呵笑着,问,我可以叫您祖母吗?我打生下来就没见过祖母,我也想有祖母。 老夫人愣了下,倏地笑了,道:这当然可以了。 祖母。 欸。 谢谢祖母的压祟钱,祝祖母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好,也祝你平平安安的。 东墙另一侧,宋叔和京墨用完饭后一直默契地在待在屋外,褚匪则不知从哪里寻了根羽毛这并非用来逗弄阿白,而是用来逗喝醉的赵凉越。 赵凉越的酒量一直是个迷团,一是赵大人平日洁身自好,总是少饮甚至不饮,二是但凡朝中哪家官员有红白喜事,师兄弟两人必定是一同前去,褚匪自会替赵凉越挡酒。 所以今日,褚匪见赵凉越有意过年小放肆一把,也就做了个顺水推舟的人情,把半坛子屠苏酒都交给了赵凉越。 不料刚饮不到四分之一,赵凉越便开始愣住,平日里怪聪慧机敏的一个人,这下子反应迟钝到不行,有时候褚匪戳他一下,他才想起来手里还有酒,举起喝上一口,但褚匪伸手去夺他的酒,他却又是不肯的。 溪鳞? 褚匪用羽毛扫了下赵凉越的鼻尖,赵凉越觉得痒痒的,抬手挠了挠。 师弟? 褚匪又用羽毛扫了下赵凉越的鼻尖,赵凉越微微蹙眉,抬手挠了挠,然后挺起自己的身体,要把眼前趁机胡作非为的人推开。 但赵凉越还没把人堆出去,自己先脚一软,直接栽了出去。 眼前的人稳稳接住了自己,但赵凉越本能地要挣开。 随即那股熟悉的淡淡墨香扑面而来,赵凉越愣了下,便不动了。 褚匪低头看着怀里的人,也不知是醉的,还是刚才用羽毛扫过挠的,此时的赵凉越鼻头粉粉的,像是将桃花色着染在上,显得整个人乖巧而安静。 远处宫里连连传来钟响,一共要敲一百零八下,寓意化凶为吉,来年顺遂。 褚匪将赵凉越扶进房间,将他放到榻上盖好被子,俯身耳语道:溪鳞,新年快乐。 翌日,守完岁的众人照样早起。 赵凉越虽是被褚匪灌了两碗醒酒汤,但醒来依旧头晕,于是难得地发了一次起床气,用枕头砸向唤他起床的柚白。 然后柚白委屈地出去,把褚匪叫了进来。 褚匪俯身凑近,道:溪鳞,还不起呢? 赵凉越不想理,皱起眉头来,拉过被子将自己脑袋盖上。 褚匪笑道:怎么近几日跟个孩子似的?这般任性和耍小脾气。 半梦半醒间,赵凉越听到这话突然想起来,在自己很小很小的时候,虽然家里不算大富大贵,但父亲和母亲都还在,他们住的离主家很远,他那时也是一个被捧在手心的小少爷。 他可以随时发泄自己的小脾气,可以告诉父亲想要街头小贩售卖的布老虎,可以告诉母亲他想冬日吃鱼,一切都静好而安适。 直到父亲得罪主家,被拉进一桩案子中替罪打死,母亲被迫带他到了主家,他学的第一件事便是隐忍和接受。 溪鳞,初一可不能赖着不起啊。褚匪说着开始用杯子去卷裹赵凉越,一本正经道,要不这样吧,溪鳞你接着睡,我就用被子裹着你,再扛出去见人。 赵凉越稍微想象了一下褚匪话里的那番场景,立即完全醒了,挣扎着坐起身来,拿过柚白放在一旁的新袍套上,生怕褚匪真的用被子裹着自己出去。 褚匪看着赵凉越手忙脚乱地将衣袍穿好,桃花眼一弯,将一旁的大氅递过去,道:外面雪停了,还出了太阳,虽然还是冷,但是院里的景色煞是好看。 好。赵凉越接过大氅披上,并不急着出去,而是直直看着褚匪。 褚尚书自然不会因为赵大人盯着看就不好意思,反而得寸进尺低头靠近了些,嘴角一提,道:溪鳞怎么突然这般看我,就像入了迷一样。 赵凉越这次倒没有给褚匪白眼,但是说了一句褚匪差点被自己吸进的空气呛到的话: 师兄,你对我太好了,有时候很像我父亲。 然后,褚尚书一个上午都没有开口说话,就站在院里那棵梅树前,不停地薅梅花,最后一整棵梅树都没薅秃了,一直辛勤照看梅树的宋叔隔在远处不住地心疼,又不敢上前劝说。 一直到下午时候,军器司的人带着一个匣子过来,褚匪才从那棵倒霉的梅树前挪了尊脚。 军器司送来的,正是褚匪之前所托铸造的重剑。 重剑的剑和鞘分开装在匣中,剑体足有八十斤,沉重非常,剑身深黑,隐隐有寒光,是把上好玄铁铸造的宝剑。 周围的人皆是为之惊叹,柚白更是兴奋不已,蠢蠢欲动,褚匪便给了军器司送剑的人赏钱,让柚白当场拿了试试。 那几名军器司官吏拿了赏钱却是没走,他们早闻户部赵大人身旁有位武功奇高的少年,今日得了机会,自然不能错过。 只见柚白轻松地将重剑拿起,细细从头看到尾,眼里满满的欢喜都要溢出来了。 柚白到了院中开阔地带,凝气用力,刺击削劈,人的招式和武器很快适应,重剑生生在他手中达到了一种随心所欲的效果,看得军器司的几名官吏目瞪口呆。 赵凉越欣慰地看着柚白,对褚匪道:师兄,谢谢你,我从来送过柚白什么像样的礼物。 褚匪有些哀怨地道:只有溪鳞不要再说我像你父亲就好了。 赵凉越笑:原来师兄不喜欢自己被叫老了啊。 褚匪侧头看了眼赵凉越,轻叹一气:你就当是这个理由吧。 就当是?赵凉越疑惑地看向褚匪,但褚匪没有了下文。 过了会儿,赵凉越想到了别的事,犹豫着开了口:师兄,你昨天晚上没回去吗? 褚匪不知道赵凉越话里的意思,便拐个弯问:怎么了? 赵凉越顿了下,道:就是觉得,师兄年底这几日一直待在我这,也没回褚府看看。 褚匪明白过来,桃花眼一弯,道:放心,已经陪过了。 陪过?赵凉越回想了一下,道,难不成是昨夜我醉的不省人事后? 是啊。褚匪凑过来,压低声音笑道,昨天我和他共处了一个晚上,一直到丑时末我才睡。 赵凉越点了下头,心想守岁到午夜过就可,怎么还让人家女子陪他熬到了丑时? 但赵凉越很快突然明白过来一件事孤男寡女深夜共处一室,又是郎情妾意,怎么会是单纯地坐在一起聊天喝茶 赵凉越刷地一下脸红了。 褚匪自然明白赵凉越想到了什么,便火上浇油地补充一句:他现下应该还没醒,等下午我晚些时候回去。 赵凉越闻言愣了下,随即瞪了眼褚匪,提醒道:师兄不把我当外人,但这种事还是还是不要在闺房讲为好。 褚匪看着赵凉越又羞又一本正经的样子,噗嗤笑出声来。 其实昨晚时候,他确是丑时末才歇下,但并非颠鸾倒凤,而是最初赵凉越睡得不老实,一直踢被子,他便守到赵凉越睡安稳后才离开。 师兄,西南那边有消息了吗? 赵凉越决定转移一下这个尴尬的话题,便问起正事。 褚匪捻了捻手指,道:严昌在黑市发现了一点线索,还在追查,等西南都护府和京昌运河的事确定下来,我们就动身。 赵凉越点点头,皱眉道:总觉得西南不仅关乎旧案,还关乎现下大许的安危。 褚匪:溪鳞不必过于担忧,南星已经一早就动身离京,往西南去了,不日就会有新的消息。 赵凉越疑惑:南星年关在京?倒是没见过他。 褚匪解释:是偷偷回来的,他母亲住在京都,由刑朔的人照顾着,平常为避免生事,就不联系。 赵凉越感慨道:父母尚在,不能常年在侧侍奉,也是种遗憾了。 褚匪看向正和军器司官吏谈笑的京墨,道:他们两在我刚入刑部时就跟着我了,南星还是王夫人亲自挑选的。 第79章 第七十九章 年关一过,便是春祭大典,平崇帝卧病在榻,便由太子季煊代劳。 春祭当日,季煊着冕服登上祭台,号角震天,百官跪迎,集至尊至荣于一身。 季煊持玉镇圭回首,俯视着眼前的一切,只觉天下尽在自己股掌之间。 胸腔内热血翻腾,季煊已经达到了一种极度亢奋的状态。 这正是他梦寐以求的感觉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和权力,所有人都对他俯首臣服,都只能仰望他。 他的生母先皇后,为了所谓情谊郁郁而终,留他一人被王皇后母子打压多年,自己却还要为了讨好父皇和那些臣子们,对着先皇后冰冷的牌位日日悼念,装出一副温良恭谦的模样。 还有所谓的父皇,年轻时在先帝面前像条狗一样听话,后来做了帝王又被韩闻蕴当了傀儡,如今早就已经老了,百无一用,却还要霸着皇位不肯交出来。 恋耽美 全文免费阅读(62) 父皇让他等,但他已经不想等了。 时局千变万化,唯有快速将权力掌握到自己手中,才是当务之急。 季煊玄衣袍袖下的手攥紧,回身时,在百官中一眼就看到了褚匪和赵凉越,那两抹绯色是那般的扎眼。 正巧,褚匪抬起头来看向他,目光从容而肆无忌惮,对他抿了个笑。 季煊没来由地心尖一颤,竟是生出一股惧意,随即自己那些关于权欲的幻想被一丝丝剥离,只留下了赤条条的清醒。 他现在,仍然只是东宫太子,仍然要对龙榻上那个人卑躬屈膝,仍然要在盘根错节的朝堂中寻找夹缝培养自己的势力。 他讨厌那样的眼神,也讨厌这个人。 这个人从小就占尽了京都的风光,帝师门徒,少年权臣而自己,过去没人提及赞赏他这个皇太孙,现在没人提及赞许他这个皇太子。 但他面上并不表现,一如既往地朝褚匪微一颔首,回了一笑,俨然一副礼贤下士的姿态。 褚匪懒得回应季煊陪他做戏,而是轻轻打了个哈欠,垂下眸去。 季煊拿玉镇圭的手用力,指骨瞬间泛白。 总有一天,他要将褚匪这样的硬骨头踩在脚下。 春祭大典顺利完成,按礼制本来还要去高阁阅兵,但平崇帝一开始就没交代,户部便识趣地取消了这一步,改由兵部清点出册子直接送去暖阁。 与此同时,开年的大朝会也被推迟,亟待解决的一干要事被压在暖阁皇案上,奏江南水师和京昌运河一事的折子堆成小山,来朝的边国使者也被迫滞留在驿站。 你们要亲自去湘源城? 暖阁中,平崇帝靠在榻上,面前跪着褚匪和赵凉越。 为何要亲自去?京都如今局势微妙,你们选择开春离京,可不是好时候。 平崇帝看着二人,还在明知故问,做最后的挣扎。 褚匪朝平崇帝一拱手,不卑不亢道:西南都护府不禁事关西南安危,更事关大许安危,牵连甚广。 平崇帝却是笑问:你最想去湘源城办的事,怕是与西南都护府无关,而是为了个人恩怨吧?何必将江山社稷的安危扯出来,如果你要天下安稳,过去太久的事就不该再被翻出来,只会引起动荡。 褚匪知道,在平崇帝心里,那件谋逆旧案所涉及的一干臣子将士,他们清白与否并不重要,他也不在乎,他只是想用这件旧案牢牢将自己掌握在手中,且根本不会兑现当年的承诺。 褚匪心里冷笑一声,回道:若是真的只为一己之私,臣去年便可出发去湘源城。 只一瞬间,平崇帝和褚匪之间变得剑拔弩张。 最后,平崇帝取过帕子猛地咳嗽,抬起颤抖的手指向褚匪。 门外的丁缪闻声带人进来,被平崇帝扔出一个砚台砸了回去。 褚匪和赵凉越都没有上前扶平崇帝的打算,就静候在前,看着平崇帝咳嗽不止,抖得像筛糠。 待平崇帝停止咳嗽,赵凉越平平开口道:皇上,夜渊很可能在湘源城有一处据点,若是屠原成功从大许内部里应外合,到时候江山危矣,皇上亦危矣。 赵凉越,你好大的胆子! 平崇帝怒吼一声,随即又猛咳几声,道:当真以为朕动不了你们是吗? 至少现在不能。 褚匪的语气很冷,因为他对眼前的帝王,少年时或许有过幻想,但漫长而煎熬的十三年里,他早已经看透他的自私自利和凉薄无情。 他和季煊不同,他根本不在意权力与地位,他不需要对这样的帝王曲意奉承。 如果能保住大许,能保住万千百姓,做个乱臣贼子又何妨? 好,好的很! 平崇帝撑着身子起来,趔趄地走到皇案前,取了朱笔在两人奏折上批了准,然后将朱笔扔进一旁的香炉中,跌坐回龙椅上。 褚匪上前将折子拿起,然后和赵凉越朝平崇帝拱手行礼告退。 两人刚踏出门槛,身后就传来摔东西的声响。 丁缪看向褚匪,褚匪过去拍了拍丁缪的手,道:皇上身子骨不好,就多劳烦公公了。 褚尚书放心。丁缪朝褚匪躬身颔首,将褚匪塞给自己的纸笺悄无声息地收进袖中,带着内侍往暖阁内去。 天已经黑下来。 两人一路出了午门,又往城南走,京墨在前面隔着一段距离提灯,柚白则抱着他的宝贝重剑隐在暗中。 赵凉越问:师兄,丁缪是你何时结识的? 果然,还是逃不过溪鳞这双明察秋毫的慧眼啊。褚匪道,丁缪曾经是德妃娘娘宫中的老人。 赵凉越这便懂了,他知道德妃娘娘对于褚匪来说,也是一位很重要的故人。 两人相对无言,又走过了一条街,褚匪慢下步子,抬头看向空中那轮即将要满的月,道:先帝在时,德妃娘娘还是东宫太子妃身边的女官。 褚匪回忆道:我们当时做皇太孙陪读的孩子,包括刑朔在内,都被太子妃和德妃娘娘照看过。 她自小就跟着先皇后,一样的菩萨心肠,一样的玲珑心思,当年太子妃身故后,他本可以出宫,逃离那个吃人的地方,但是她为了季煊留下来了,成了彼时太子侍妾中的一个,好不容易才登上德妃的位置。 褚匪说到这里,顿了下,续道:但她替先皇后守了太子一辈子,皇上他们父子却用她的命为筹码去栽赃王皇后。 赵凉越皱起眉头,道:当年德妃的死是人为? 是。褚匪长叹一气,道,当时让她流产的是王皇后,但却是皇上和太子纵容,这事我也是年底才查出来。 师兄 无妨。褚匪冷笑了一声,道,你曾经问我,除开季煊和季晟外,可有选择?当时我选择了太子,现在我改变主意了。 褚匪伸手在皎洁的月光间晃了晃,像是要抓住什么,最后什么也没抓住,只得收回手,捏紧成拳,冷冷道:或许最有资格的确实是那位太子殿下,但是有资格登上皇位的,可是多了去。 此刻的褚匪身边围绕着杀伐之气,要是旁的人在场,定要被这般大逆不道的话语惊到,但赵凉越只是淡淡笑了下,道:好啊,改天有空师兄带我去见见未来的陛下。 褚匪侧首看向赵凉越,夜风将两人绯袍吹得猎猎飞舞。 两人相视一笑,尽在不言中。 大朝会一直拖到正月十号。 待百官参见完毕,平崇帝先是让丁缪宣读了太子监国的旨意,然后才正式开朝。 因积攒的要事太多,等到散朝已经是午时末,平崇帝最后脸色都不太好了,但赵凉越跟没看到一样,带着工部户部一干官员跟去了暖阁,一番唇枪舌剑后,京昌运河的事终于定了下来。 又过两日,韩闻蕴和褚匪两方就江南水师一事吵得不可开交。 原因也很简单,国库除开春耕和桃花汛等固定支出,还有西南都护府和京昌运河支出后,所剩银两可怜兮兮,是根本没法再调度给江南水师分毫的。 所以,褚匪提出由京畿和江南的权贵富商筹资,以此法为朝廷分忧解难,然后自然会遭到了以韩家为首的达官显贵的激烈阻挠。 两方僵持不下,最后是汤康出面,率先用家产捐资。 朝中很多官员都是汤康学生,且汤康又是天下学子的众望所归,一时间四方回应,韩家很快落败,韩闻蕴只得松口,不情不愿地端起丞相的架子,带着百官一同捐资。 多谢汤老出手相助。 散朝时,百官于常泰殿外朝汤康一一拱手做深揖,钦佩之情溢于言表。 待众官吏拜毕离开,褚匪和赵凉越上前,一同朝汤康行了稽首礼。 汤康笑着虚扶起两人,笑道:今日这般阵仗,倒真是让老夫承受不住了。 赵凉越道:此番汤老做了场及时雨,是大许社稷和黎民的幸事,但汤老多年不涉朝堂,此番出手必定引起诸多猜测。 汤康闻言大笑两声,道:不必猜疑,老夫就是站你们这边了,老了,再不疯狂一把就来不及了。 言罢,汤康让小厮搀扶着上马车,褚匪和赵凉越与众官吏一同送他离开。 第80章 第八十章 十五上元节,朝事暂罢,六部却没歇着,一直忙到酉时末才陆续回府。 赵凉越依旧是最后一个离开府衙,且还是看到几名副官满脸焦急,才想起整个值事房内只有自己孑然一身,其他人家中自有妻儿老小,在这上元佳节里定是急着回府陪同家人,于是,本来打算通宵的赵凉越命副官将剩余文书整理给自己,然后放他们回府过节。 赵凉越抱着一摞文书出户部府衙时,抬头就看到了褚匪的马车。 京墨看到赵凉越出来,对马车里说了句话,然后跳下车辕过来,将赵凉越手中文书接过去。 褚匪撩开车帘,赵凉越看到马车里点着灯盏,旁边小桌上是几份摊开的卷宗,应该是就地办公了。 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能出来,干脆就等这了。 褚匪说着朝赵凉越伸手,赵凉越便习惯地将手放上去,然后褚匪稳稳握住,将人一把拉上马车。 待两人坐定,京墨将马车往城东赶。 赵凉越不解道:阮玥进东宫做侍妾后,绯霞楼紧接着也被封,碧璃亭和鹿鸣都已经成为雪枋院的地盘,城东还能出什么事? 赵凉越顿了下,问:难不成是突发了什么大案? 褚匪看着赵凉越皱起的眉头,桃花眼一弯,笑道:赵大人,不要把所有心思扑在案牍中,偶尔还是要融入一下人间烟火。 赵凉越疑惑:人间烟火? 这时,马车停住,京墨道:大人,就停主街口吧? 就停这。褚匪说着起身,掀开了车帘。 上元佳节,由朝廷吏部亲自主持,此夜无宵禁,整个京都热闹非常,四衢八街人声鼎沸。 赵凉越并非听不到外面的繁华声,只是自行忽略了,此番褚匪挑起车帘,人们的欢声笑语从四面涌进来,抬眼便是车水马龙,彩灯万盏,一派喜气溢溢的佳节盛况。 褚匪下了马车,朝赵凉越伸手。 赵凉越眼里露出一丝迷茫,愣了下把手交给褚匪。 然后京墨架着马车离开了。 看着人来人往,赵凉越问:师兄,我们去哪? 褚匪指了指两人身上的官袍,笑:当然先去找两身衣袍了,穿着这个四处逛,怕是只有打扰别人佳节兴致的份。 赵凉越点点头表示赞同。 叩见褚尚书,叩见赵大人! 一进旁的一处布庄,老板上前见过两人,待褚匪一抬手,老板就跟准备已久似的,带两人直接到了楼上房间。 老板朝褚匪笑道:尚书大人一月前吩咐的,小的早已完成,只待两位大人过来取。说着对旁的两名小厮挥了下手。 一个月前? 赵凉越正疑惑,只见两名小厮将两身锦袍端送进来。 一件为深紫,色浓如夜,一件为浅青,色淡若月,皆是用的上好苏锦裁制,做工颇为精细讲究。 赵凉越问褚匪:师兄何时量了我着衣尺度? 褚匪闻言一笑,心道,又不是白抱那些次数的,面上却道:我问了宋叔,他常换洗你的衣袍,自然是知道这些的。 赵凉越点了下头。 褚匪朝小厮抬了下下巴,道:将衣袍展开举起。 小厮很有眼力地将浅青的衣袍展开举起。 赵凉越望过去,才发现衣襟和衣摆都绣有暗纹,云绕明月,雀穿修竹,繁复的图案填补了淡色衣袍的单调,却又迎光方见,不失风雅清简。 赵凉越自认在穿着方向,素来是只求干净和保暖,但看到这件衣袍时,也不禁抿唇笑道:师兄的眼光,原来这般好。 褚匪看着赵凉越对衣袍的喜爱,桃花眼一弯,道:是啊,我眼光一向很好。 老板是个机灵人,闻言上前道:褚尚书,您的衣袍要不也展开看看满意与否? 不了。褚匪搓捻了一下手指,笑道,我怕看了后,溪鳞不愿穿了。 赵凉越:? 好了,你的事办得不错。 褚匪朝老板扔了块金子,然后让小厮伺候赵凉越进西面的房间更换衣物,自己进了南面房间,三两下换好衣袍,然后走到窗户前敲了敲。 片刻后,窗户从外面被打开,柚白背着重剑翻了进来。 柚白朝褚匪抱拳行礼:褚尚书有何吩咐? 自打褚匪送了柚白重剑后,柚白宝贝的不行,连对褚匪也崇拜起来,近来更是唯命是从当然,是在赵凉越不在的情况下。 褚匪有理有据道:我与溪鳞去城东办事,要换下官服,但官服必定贵重,所以你且将我两的官服带回去。 柚白点头,将褚匪的官服收好,压根儿没注意到站在暗处的褚匪紫袍上,有着怎样的纹路图案,只顾得上问一句:那我走了,有人保护尚书和公子吗? 褚匪道:金銮卫今天亲自值夜。 柚白拿上褚匪的官服,放心地朝赵凉越所在的房间跑去。 另一侧,赵凉越更换完毕转身,就看到柚白进来了。 赵凉越问: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柚白摇摇头,低头示意了一下手里的官服,道:褚尚书让我把你们官服带回去。 赵凉越微一颔首,不作他想地将自己的官服递给柚白,并吩咐道:官服容易皱,回去记得要挂起来。 柚白点头,将两件尚有余温的官服叠放在一起,然后离开了。 溪鳞果然穿什么都好看,穿这件更是格外赏心悦目。 待赵凉越出了房间,褚匪不禁由衷感叹。 赵凉越朝褚匪看过去,正要说什么,但看到褚匪一身紫袍站在灯火辉映中,愣住了。 褚匪的那件紫袍和赵凉越身上的青袍一样,都是采用暗纹,且纹路图案如出一辙,一样的云绕明月,一样的雀穿修竹,可以说,除了颜色别无二致。 此外,眼前的褚匪将官帽取下,一头乌发只用一根发带扎住,与平日或穿官服,或穿高冠华服都截然不同,多了几分洒脱和平和。 溪鳞何故这般看着我? 褚匪走近,桃花眼一弯,褐色的眼眸在灯火中映出星星点点的光亮来,使人不由想起万里无月的漫天璀璨星辰。 曾经闻名于国子监和京都的少年郎,就该是这般模样吧。 赵凉越心里有丝别样的感觉一闪而过,一时间说不上来是什么。 赵凉越抬手碰了下鼻尖,轻咳一声,道:师兄,我们要去做什么? 褚匪见赵凉越并未对两人的衣袍发出疑问,便轻轻松了口气,道:当然是和溪鳞一起过上元节了。 一开始,赵凉越以为褚匪就是嘴上说说,实际是城东有事发生。 但当褚匪带着他穿梭在长街的人流中,看舞龙舞狮,顺着摊子挨个赏玩,时不时还非要他尝尝吃食,猜猜灯谜赵凉越终于意识到,他的师兄所说的过上元节就是字面意思。 给,难得还能抢过那群孩子。 褚匪说着把手里的糖葫芦给了赵凉越,脸上带着几分自豪。 赵凉越堪堪接过那串糖葫芦,看向不远处一张哭脸的五岁小孩,旁边两个同伴正在安慰他。 恋耽美 全文免费阅读(63) 就在刚刚,卖糖葫芦的小贩草靶子上只剩下了三根糖葫芦,本来是三个孩子一人一串正好,但偏偏遇到了褚尚书,褚尚书一眼就看上了里面最大的一根,上去就是一个捷足先登。 然后,最大的一串就出现在了自己手里。 欺负小孩,不好吧。赵凉越看了眼自己堂堂七尺的师兄,又看了眼自己手中的糖葫芦,道,还是给小孩吧。 赵凉越说着又不舍地看了眼手上的糖葫芦,还是朝小孩走去。 然后,褚尚书负手侧身,朝那小孩投过去一个凶神恶煞的眼神,三小孩吓得当场跑开。 赵凉越: 行吧。 赵凉越转身走回来,带着几分愧疚吃完了糖葫芦。 其实确实挺好吃的。 褚匪带赵凉越又逛了几处地方。 有时候褚匪会带错路,这倒不是他路盲,而是他对上元节的记忆也还停留在少年时候。 不过褚匪每次带错路,都会自圆其说,还非得找个摊子介绍一番,一副溪鳞你看,我就是专门带你来看这个的。 赵凉越也并不戳破褚匪,只是笑着点头,因为对于他来说,能在节日里有个人陪着,已经是种难得的时光了。 最后,两人逛到了一处卖花灯的摊子,老板是一个个子不高的小老头,慈眉善目,亲切和蔼。 赵凉越注意到,这处摊子与旁的不同,顾客可以付钱后跟着老板自己动手做花灯,一般来这边的多是成对的男男女女。 但偏偏褚匪也要凑个热闹。 赵凉越赶紧一把拉住褚匪的袖子,低声提醒道:师兄,我两来这不合适。 褚匪佯装不懂,道:这不是可以做花灯吗?我觉得挺好玩的,溪鳞不想试试? 赵凉越还想要说什么,褚匪已经用袖子牵着赵凉越过去了。 小摊老板看到两人衣袍先是愣了下,问:两位是兄弟? 两人异口同声:不是,是师兄弟。 老板闻言笑了下,没再多说什么,问:那二位是直接买花灯,还是想自己动手做一个? 赵凉越:买。 褚匪:自己做。 赵凉越朝褚匪侧头,褚匪习惯性地压低了自己上身,让赵凉越方便说悄悄话。 但这次赵凉越还没开口,褚匪轻叹了口气,道:曾经师妹给我做过一盏宫灯,但我给弄丢了,后来再也找不到了。 赵凉越闻言将自己拒绝的话咽下去。 褚匪轻声道:溪鳞,我一直希望再有人给我做盏灯,什么样的都好,只希望有一盏。 赵凉越将微微皱起的眉头舒展开,给老板递了碎银,道:老人家,我们自己做,多出的钱就当是给您提前拜寿了。 老板拱手谢过,给两人腾出地方。 褚匪自己并不动手,就静静看着赵凉越,本来打算借机揶揄自家师弟,但发现赵凉越的动作十分熟练,好似曾经重复过很多遍。 褚匪问:溪鳞还学过做灯笼? 赵凉越边用粗棉线绑框架,边漫不经心道:少时为了吃饱饭,什么都做过,春来做纸鸢卖,夏秋卖画,冬日里就做灯笼,有时候遇到大风天,灯笼如果做得不结实,就会被吹坏,一个铜板都挣不到。 褚匪皱起眉头来,问:你好歹是赵氏旁支子弟,祖上也是做过大官,得过先帝钦赐爵位的,主家并不 褚匪说到此处,便停住没再说下去。 天家的诸位皇子都因嫡庶之分、母家出身而天差地别,更何况其他士族。 而且,当时的赵凉越已经接连失去了自己的父母。 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没有人遮风避雨,注定只能成为高崖上迎风挺立的松柏。 好了。 赵凉越将做好的花灯递给褚匪,起身拍去落在自己身上的竹屑和棉线。 褚匪将花灯提在手里,手指轻轻地摩挲着。 看到二位,我倒是想到一件十多年前的事。老板说着朝两人走过来,捋了下胡子,回忆道,那是一对少年少女,那少年很是木讷,但对少女十分上心,少女活泼开朗,但对少年总有说不出口的情愫和羞赧。 褚匪笑道:少年的情谊总是纯洁而可贵的。 老板笑笑,道:是啊,那个时候我还在卖首饰,当时少女要少年挑一件发饰送她,少年觉得不好看便要作罢,但是少女非要少年在那一天挑一件发饰给她,最后少年挑了一只小银簪给她。 褚匪听到这里,心里一痛,又想起了很多年前的池府中,少年刑朔在春集后,满脸通红地拉着自己诉说师妹带他去赶集的经历,说的吞吞吐吐,自己还嘲笑了他好久。 但少年刑朔眼里的心喜和真挚,自己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那一天对于少女来说,应该有很重要的意义吧。老板抬头望着满月,道,那对孩子想必如今已经成了亲,孩子都上学堂了。 褚匪淡淡笑了下,道:是,一定过得很好。 赵凉越和褚匪离开摊子,从主街开始往南走,两人有一段路没说话。 最后赵凉越先开了口:师兄是在想以前的事吗? 褚匪侧头看向赵凉越,点了下头,道:其实师妹给我和刑朔做的宫灯挺丑的,还非要我们在冬日天不亮上朝时带着照路,刑朔自是欢欢喜喜地带上,并不顾及其他同僚的嘲笑。 褚匪顿了下,续道:而我年少时是真嫌弃,就扔在府中吃灰了,后来物是人非,我再去找,就找不到了。 找不到,就意味着真的失去了。 赵凉越看着褚匪那双半垂的桃花眼,对他露出一个笑来,道: 那以后,上朝的那条路,我会一直陪师兄走下去的。 褚匪看着被月光拢住的眼前人,只觉周围的喧闹刹那如潮退去,只留下了赵凉越的这句陪伴的誓言。 褚匪默了默,桃花眼一弯,道:好,那溪鳞一定要一诺千金。 第81章 第八十一章 夜已深,上元节的京都仍旧灯火辉煌,亮如白昼。 褚匪本来是打算送赵凉越回去,但走到半道时,有刑部官吏匆匆赶来,和花家之前的卷宗有关。 这次,是真有要事处理了,褚匪便让两名巡逻的金銮卫送赵凉越,自己和官吏往城北府衙赶。 如今的金銮卫由刑朔之前培养的亲信执掌,和雪枋院暗□□建京畿谍报网,让雪枋院能有更多余力去拓展北面、西南和江南的谍报线,加上之前平崇帝的放权,金銮卫在十二卫中已然是炙手可热的存在,风头正盛。 这对于他们来说,是好事,也是坏事。 好在能进一步巩固手中势力,能在风云激荡的朝局中更好站住脚,以此去完成他们一直坚持的家国夙愿。 坏在风头太茂,他们与季家君储父子本就开始离心,如此注定会遭到更深的猜忌和打压,加上夜渊暗中的活动,保不齐有一天他们会像当年的樊家军一样,被自家人刀剑相向。 赵凉越看向两名侯立的金銮卫,道:直接回城南吧。 赵凉越走得很慢,听着周围人们的欢笑声,看着灯火璀璨中的人山人海,不禁心中生出一丝悲凉来。 不为自己,而为黎民。 他们平凡而脆弱,勤劳而美好,大多数人的一生所求,不过是一家人三餐温饱,儿孙满堂平安顺遂,他们很容易就会得到满足,也很容易被天灾人祸所蚀。 赵大人,那边好像是项大人和韩将军。 金銮卫的话将赵凉越从思绪中拉回来,赵凉越抬头看去,不远处的桥头烟柳下,确是一同放河灯的项冕和韩亭。 赵凉越便让挥手让金銮卫离开,自行往桥头走。 那处桥头比较隐蔽,平时就鲜有人至,此时除开项冕和韩亭,并无他人。 走到一半时,赵凉越却倏地驻了足。 只见两人放完河灯起身,项冕一把将韩亭拉进柳影婆娑中,拥在怀中,然后低头吻住了韩亭。 两人就像这世间所有男女情人一样,相依相偎,此刻的眼中只有彼此。 赵凉越哑然,心中惊愕,只觉太过突然。 可是真的突然吗? 回想过去那些零碎的点滴,其实答案一直都在,只是笼了一层雾,看不真切罢了。 赵凉越收回目光,转身离开。 不知为何,赵凉越想起了褚匪。 那个从自己进京开始,就和自己的命途绑定在一起的师兄,曾无数次带自己逃离险境,无时无刻不在照顾自己,甚至甘愿用命来换自己平安。 而对于他自己,也在不知不觉中不自主地靠近,总是想了解他更多,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和将来,早已将这个白捡来的师兄放在心中很重要的位置。 有多重要? 赵凉越想到了柚白,但褚匪和柚白,却是完全不同的。 赵凉越彻底失眠了。 翌日,柚白照旧翻窗摸进房间叫赵凉越起床时,和睁了一夜眼的自家公子正好碰了个对面。 柚白看着赵凉越眼下的淡淡黑圈,惊道:公子,你昨晚被鬼上身了? 赵凉越抬手给了柚白脑门一下,弯腰抱起凑过来蹭蹭的阿白,满脸忧郁地去单手洗了把脸,回头问柚白:我官服呢? 在呢,昨天宋叔还特意给捯饬了。柚白说着跑出去,将两身官服拿进来。 赵凉越看着两件官服严丝合缝地叠放在一起,轻咳一声,问:你没把师兄的官服送回他府上? 柚白疑惑道:宋叔在,不是正好整理一下吗? 赵凉越没再说什么,过去从下面拿过自己官服穿上。 宋叔从外面进来道:韩将军来了,说是要同公子告别。 赵凉越将玉带系好,想着韩亭离京确是就在这几日了,不过今天走还是有点早了,便顺口问了句:项大人是不是也来了? 宋叔:公子猜的不错,而且看样子二人都要今日离京。 赵凉越顿了下,回想起昨夜见到的场景,生出几分尴尬来,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两人。 赵凉越在房内来回踱步,皱眉苦思对策,最后决定装作不知道。 待赵凉越打定主意,缓缓出了房门和堂庑,抬头便看到了坐在院中亭下喝茶的项冕和韩亭。 项冕笑着揶揄:赵兄今天怎么这般墨迹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大姑娘出嫁呢。 正巧,褚匪出现在门口,赵凉越不经意侧头时,目光和他隔空相碰。 赵凉越:从来没有这么尴尬过。 赵凉越有些慌张地回过头来,握拳轻咳了几声掩饰。 赵兄是嗓子不太舒服吗?韩亭担忧地问了句,将手旁的茶端起要递给赵凉越,然后突然想起了什么,又放了回去,道,抱歉,忘了刚刚勉之喝过了。 明明是韩亭的茶,但是项冕喝过,也就是说,两人很可能喝了同一杯茶,还是用的茶碗同一边。 赵凉越:好想早点去上朝议事。 溪鳞,你是不是没睡好? 褚匪走过来,也担忧地俯身看向赵凉越,结果赵凉越却倏地后撤两步,离褚匪远了些。 褚匪:? 赵凉越抬手轻碰了下鼻尖,解释道:受了风寒,怕传染给你们。 褚匪闻言皱眉,反而上前一步,巧妙地将赵凉越堵在自己和柱子之间,上下打量和检查了赵凉越一番,确定无恙,才松了口气,抬头正要问什么,发现赵凉越的耳朵红了。 赵凉越刻意地低着头,眼睫有些微微颤抖,像是在害怕什么,又像是在躲避什么。 是在怕自己吗? 褚匪心中一怔,扭头看向项冕和韩亭。 项冕和韩亭的事,很早以前褚匪就看出来了,只是什么都没有说。褚匪虽自认对赵凉越的心思藏得还算深,但有些东西,有共同经历的人,譬如项冕和韩亭,要是看出来几分告诉赵凉越,也是不足为奇的。 项冕见褚尚书投过来的眼神危险,心里自是了然,赶紧朝他微一颔首,指着赵凉越又摇了下头,表示他们什么都明白,但什么都没说。 师兄。赵凉越先开了口,并未抬头,道,你的官服在里面,你去换了,还要上朝呢。 褚匪看了眼赵凉越,点点头,由宋叔带路朝屋里去了。 韩亭走过来,问:赵兄,发生了何事?你的脸色真的不太好,但又不像是病的。 赵凉越的鼻尖还残留着方才褚匪靠近的淡淡墨香,此番缓了两口气,才摇摇头道:没事,就是受凉了没睡好。 韩亭道:如今多事之秋,赵兄要多保重才是。 韩兄的叮嘱我会记住的。赵凉越看了眼韩亭身上的劲装,犹豫了一番,还是问了句,下次什么时候回来? 韩亭抿唇笑道:不一定,看我父亲吧。 韩亭作为仆阳守城将领,回京述职自有定期,赵凉越能听懂他的话中话若是韩闻蕴东窗事发,身为韩家子弟的韩亭必定会被押解回京。 其实自从赵凉越入仕后,韩亭就很少跟他提及家里的事,近来也是同萧瑢商榷要事时,从他嘴里得知,过年时韩闻蕴没准韩亭进府邸的门,是项冕把人带回家一起守岁的。 赵兄,你不要把眉头皱那么深。韩亭依旧笑着,将腰间一块令牌接下递给赵凉越,道,我来赵兄这里,一是告别,二是要将这令牌给你。 赵凉越看那令牌一眼,就知道是韩府的私令。 赵凉越没接,道:你终归有想回京看看的时候,自己留在身边吧。 不了,我再回来不需要它。韩亭将令牌硬塞给了赵凉越,道,大许如今内忧外患,京都的繁华不过是一层一捅就破的纸,除非朝廷的召令,我会一直守在仆阳,绝不敢擅离职守半分。 赵凉越握着手中尚有余温的令牌,看着韩亭脸上坦然的笑,想要说什么,又总觉得说什么都词不达意。 能在朝堂之上舌战群儒的户部左侍郎,面对人世间的生死有命,也终究是无措的。 韩亭后退一步,朝赵凉越抱拳,朗声道:如若有一日,赵兄需要为了苍生黎民对我挥刀,切记不可犹豫。我韩亭,视死如归! 言罢,韩亭和项冕朝赵凉越抱拳一拜,便并肩往外走去。 正值淑气回转,天光初泄,泼洒在两人身上,赵凉越恍惚间好像看到了当年的某一天,也是这般的好天气,两个少年打闹追逐着离去。 直到外面响起马匹的一声嘶鸣,赵凉越才回过神来,清清楚楚地明白那两友人即将远去,归期不定。 赵凉越后知后觉跑出了院门,外面却只有孤零零的一个拴马桩。 京墨正坐在车辕上和墙头的柚白干瞪眼,看到赵凉越匆忙地跑出来,跳下马车过来问:赵大人,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赵凉越看着长长的街道,问:刚才他们已经走了吗? 他们?京墨疑惑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道,赵大人是说韩将军和项大人吧,刚走呢,和你就前后脚,可是还有事没交代?我去追上他们。 赵凉越默了默,摇摇头,道:不了,没有什么事要交代的。 第82章 第八十二章 恋耽美 全文免费阅读(64) 早春乍暖还寒,风吹起来依然令人直缩脖颈。 褚匪和赵凉越一前一后地走在长长的御道上,除开前面的两名掌灯内侍,其他官吏都隔得远远的众人皆察觉到今天两位大人间的气氛不对,并不敢上前逮住问什么,连平日最爱揪着赵凉越不放的长孙坚和郑修也是远远跟着,静观其变。 赵凉越从上马车到下马车,再到侯在午门等朝会,一路和褚匪没说过一句话,只是默默擦拭着自己的笏板。 所以,褚匪突然驻足回头,赵凉越一个没注意就撞上他。 然后,赵凉越迅速后退了一大步,忙道:师兄抱歉。 褚匪皱起眉来,问:溪鳞,你今天如此反常,到底怎么了? 赵凉越不敢抬头,只语气平平道了句没事,然后绕过褚匪往常泰殿走。 褚匪不明所以地啧了声,扭头和看热闹的官吏们相视一眼,众官吏识趣地装作眼瞎。 早朝过后,六部官员到暖阁将雨水后,一直到谷雨前的重大事宜商榷定下来,然后便是宣读外赴西南都护府协办的官吏,其中包括褚匪和赵凉越。 离京的日子定在正月二十三,也就是七天后。 时间紧迫,府衙有太多事还要处理和交代,褚匪和赵凉越每日都各自在府衙忙得昏天黑地,几乎没碰过面,这倒让赵凉越心里轻松了几分。 但终归是要面对的。 于是第五天的傍晚,赵凉越将处理完毕的一堆文书交给底下官吏,犹豫再三,还是提了个宫灯往宫墙西面的刑部府衙去。 到门口时,正好遇到了急匆匆出来的刑部左侍郎万潜。 万潜同赵凉越作揖,跟着的小吏也赶紧停下来跟着见礼,然后躬身时一个不小心,怀里抱着的卷宗悉数滚落在地。 万潜喝道:怎么这般不小心? 赵凉越弯腰帮忙捡卷宗,不经意见看到好几分卷宗都是五年前的,便问:怎么突然查起这些旧案来了? 万潜是褚匪一手培养的左膀右臂,自是知道两人关系,也不避讳,直言道:是在查一桩泖州的案旧。 赵凉越思忖稍许,问:发生在五年前的泖州大案,莫非是郑氏贩卖人口案? 万潜道:赵大人猜的不错,当年这案子还是褚尚书亲自去泖州查明的。 赵凉越闻言愣了下,道:原来,那件案子是他亲自去的,我一直不曾知道。 五年前,泖州郑氏作恶多端,与官府勾结贩卖人口,瞒上欺下,甚是猖獗,整个泖州无人敢动。 直到王讳出计让赵氏暗中动作,将那一出《浮逍遥》传遍街头巷角,终于掀起波澜来, 然后,王讳托人往京都去了一封信,便有一人踏着风霜而来,雷厉风行,将盘根错节的势力快刀斩乱麻,抽丝剥茧找出郑氏和前泖州知州蔡林甫的罪证。 但直到整个案子尘埃落定,赵凉越都不知道京都那个赶来为民请命的人是谁。 不畏强权,一心百姓,功成拂袖去,不图财与名。 曾经的赵凉越很想知道那人身份, 再后来,光阴荏苒,世事无常,赵凉越终究只能将崇敬和钦佩之情藏在心底,将那人视为自己往后做官的目标。 那怕他们连一面之缘都没有,却胜过千面。 但世间的缘分总是玄妙难测。 五年后的今天,如此普通的一个傍晚里,赵凉越已经不再执著于找寻,一名小吏失手掉落卷宗,那个人的身份却突然浮出水面。 原来,他们的缘分早在五年前的泖州就开始了。 这也正常,赵大人彼时虽身在泖州,但是褚尚书是瞒着众人自行前往,来了招先斩后奏,事后又居功不报,故而这件事知道的人很少。万潜说着想到什么,叹了口气,道,实不相瞒,褚尚书是在查瑢歌的身份。 赵凉越收回思绪,道:雪枋院的前身是槐峰所率的冬园,冬园和这件旧案干系很深,萧公子又曾是冬园的人,并在槐峰死后接手雪枋院,要是要查他身份,从当时的冬园入手确实最快。 赵凉越说着顿了下,让万潜自行去忙,然后往府衙里面走。 赵大人!门口京墨一眼就看到了赵凉越,迎过来问,可是有要事发生?我家大人在东面堂庑议事,我去通传一声? 不用,不急。赵凉越轻咳了一声,道,我在这等师兄出来就好。 京墨一愣,疑道:啊? 在京墨眼中,赵凉越认真做起事来比自家大人还拼,每次遇到朝中要事都是通宵达旦现在马上就要离京,要处理的事宜多到头疼,按理说能让赵凉越亲自跑过来,只能是发生了什么要紧的事。 但眼前的赵凉越不仅没有急事,而且也不急着见到褚匪。 京墨便又试探着问了句:堂庑那边议事还要好一会儿,赵大人先去尚书值事房坐会儿? 赵凉越道:也好。 待褚匪和刑部其他官吏商榷完,已经是戌时。 褚匪本来打算又带着一堆卷宗去户部府衙,然后在马车上看,不料一推开自己的值事房,就看到了静静坐在里面喝茶的赵凉越。 赵凉越看到褚匪进来,不自觉轻咳了一声,将旁边京墨备着的茶递过去。 褚匪接过茶喝了两口,桃花眼一弯,笑道:溪鳞好些天不和我说话了,今天终于舍得来看看我这个师兄了? 要是换作之前,赵凉越只当褚匪犯病,满口胡言乱语。 但是现下,赵凉越的感觉很微妙。 赵凉越抬头,嘴唇翕动了几下,道:师兄五年前去过泖州? 看来溪鳞是来的路上遇到万潜了。褚匪走过来准备挨着赵凉越坐,但又想到赵凉越最近习惯和自己隔段距离,便到隔了张桌子的椅上坐下,续道,当时情况特殊,我便只身前往,但彼时确实没对冬园产生过别的怀疑,以为只是槐峰仗义,而我得道多助。 赵凉越问:那现在可有查到萧公子身上的异样? 褚匪摇摇头,道:瑢歌本身就是谍报的天才,查他谈何容易,不过他的身份确实有问题,而这个也是夜渊在查的。 赵凉越想到了之前那个玛瑙扇坠,默了片刻,问:师兄,如果他确是故人,不想让你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呢? 褚匪淡淡笑了下,反问赵凉越:溪鳞,如果是你,你想知道吗? 赵凉越愣了下,随即有了答案。 老师和自己不过三年师生,自己便甘愿入了京都这场大局,更不用说褚匪生在京都,长在京都。 恩师、血亲、同门,他们很多人都被十三年前的那场腥风血雨所吞噬,但在这京都的每条街巷,一砖一瓦,都还带着他们的影子。 旧事触手可及,而故人已经远去。 如果今日换作是自己,必定也是这般刻骨铭心,如若遇到故人的的线索,那怕只有一丝一毫,定要追查到底。 赵凉越想到了些什么,看着褚匪面上的波澜不惊,转而问:师兄,当年你能得知泖州郑氏的案子,是否是有人往京都送了一封信? 褚匪道:正是,若非那封信,我不可能那么及时地赶到泖州,并迅速找出症结所在。 赵凉越又问:那师兄可知是何人送的信? 正是彼时郑氏的对家赵氏。 褚匪说完这话,倏地顿住,因为他看到了赵凉越眼眸中的别样情绪,那是一种对某种执念了然大悟后的淡淡忧愁。 褚匪思忖片刻,心中突然有了一个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答案。 赵凉越目睹了褚匪面上的平静顷刻如山崩塌,对他微一颔首,道:师兄,当年那封信,是老师亲笔,然后由赵氏誊录送往京都的。 褚匪喉头抽紧:真的是王老前辈 是了,彼时的赵氏,不再是开朝的赵氏,整个士族多平庸无能之辈,和郑氏缠斗多年无果,但却能一朝看破时局,直击要害,并在满朝文武中地选择了他。 他曾经以为,这不过是赵氏在缠斗多年后所得的契机。 但如今看来,一切都太过巧合。 所以,褚匪道,五年前,真正来信让我去泖州的,竟是王老前辈。 正是。赵凉越说着对褚匪露出一个笑来,道,师兄,老师一直知道是你,知道是你力排众难,查明了泖州那件牵连甚广的人口贩卖案。 褚匪默了默,问:那他,当年可有对你提起过我? 没有,我也是今日从万大人那里意外得知,不过,赵凉越说话时,已经不自觉地靠近了褚匪些,道,那封信送出前,我曾经问过老师,说仅凭一封信,如何能在短时间内找出一个能够并愿意破除僵局的人,老师只回了我一句话。 那个人,他一定可以做到。 然后褚匪就真的做到了。 满朝文武又如何?真正能够跳出世家士族之外,不畏权贵为民请命,并先斩后奏的朝中大员,也只有一个褚匪了。 他是帝师王讳万里挑一选中的学生,是京都的天之骄子。 他的老师,从来没有怀疑过他的赤城丹心。 褚匪的眼眶已然微微发红,撑在桌上的手筋骨突出。 师兄,他是我的老师,更是你的老师,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一直都是。赵凉越起身走到褚匪面前,道,师兄,为何不敢叫他老师呢?他其实一直在远处注视着你。 褚匪只觉一语惊醒梦中人,抬头看向赵凉越,然后一把拉过他环抱住,紧紧的,然后将额头抵在他胸口。 不知过了多久,褚匪声音喑哑道:溪鳞,等一切事情结束我们回泖州看看老师吧。 赵凉越道:好。 夜已经悄然而至,值事房中一盏灯火朦胧,两人一坐一站相拥,拉出的影子长长的,叠在一起,像是要融为一体。 赵凉越看着眼前的人,抬手想要落在他的肩上,最后却还是颓然放下了。 春风过江拂桃花,幸能识君面,自古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赵凉越是个心思顶聪慧的人,他已经从最初的茫然和惊愕中看到自己的真心,并选择坦然接受。 但他更知道,褚匪府上自有佳人作伴,那才是他的心上人。 他对自己的照顾,掺杂着对老师的愧疚,掺杂着同门之谊,却独独没有半分风花雪月。 所以,在从户部到刑部的长长甬道上,赵凉越已然决定将自己的这份心思埋藏心底,永远不见天日。 往后余生,春华秋实,寒来暑往,无论江湖,亦或朝堂,他会一直依诺陪着他,只以师弟的身份。 第83章 第八十三章 正月二十三,褚匪和赵凉越等人离京南下。 与之前赴宁州查案不同,此次一行人选择隐瞒身份暗访,走得极其突然,且并未和调任西南都护府的官员一道。 等朝中官吏反应过来时,一行人早出了京畿。 快到宁州边界时,金颢亲自带兵来接,坐在马车顶的柚白一眼就看到了他。 柚白啧了声,俯身贴近马车侧窗道:公子,金将军好像不太高兴啊。 赵凉越闻言笑道:本来在河州和自己兄长待的好好的,皇上突然胡乱找了个借口,一道旨意就把人调到宁州做守将,自然是很难高兴起来的。 柚白不禁疑惑,问道:但是金将军在河州待的好好的,干嘛调去宁州,难不成大许找不出第二个将军来了? 褚匪轻笑,将手中剥好的橘子递给赵凉越,道:大许能担任一方大帅的将才少,但倒不至于一州守将都找不出来几个,至于现今的大许到底缺什么,怕是缺的是一个用人不疑的君王。 经过褚匪提点,又结合赵凉越和萧瑢教给他的纵横之道,柚白思忖了会儿,道:河州在金氏的管理之下,连续好多年政通人和,物阜民丰,金氏自然深受百姓爱戴,其势力也会悄然渗透河州,就算他们本身本意不在于此,但也是必然结果,同时也是皇上不愿意看到的。 正是如此,所以皇上将金将军调离河州,换其他势力来制衡金氏。赵凉越说着欣慰笑了下,道,不枉萧公子费心,你如今和刚入京都时候,那个就会吃的小孩已然不同了,长大了。 柚白不好意思地嘿嘿两声,自己从包袱里拿出一块梅花糕奖励自己。 瑢歌似乎对柚白很上心?褚匪看向赵凉越,微微皱眉思量片刻,压低声音问,溪鳞,虽然我曾承诺你,你不愿说的我不多问,但是关于柚白的身世,雪枋院给我的结果我一个字都不信。 赵凉越摩挲着手中的橘子,没有回答,褚匪也没有再追问,两人相对无言。 四周一瞬间安静下来,只有马蹄声和车轱辘转动的声响。 最后,还是褚匪先轻叹一气,对赵凉越笑了笑,道:溪鳞不用皱眉,你手上的那橘子不酸,这次不骗你。 赵凉越微一颔首,低下头去,将橘子掰成一瓣一瓣,然后往嘴里塞。 不仅不酸,而且很甜,和褚匪给他挑的糖葫芦一样甜。 参见褚尚书,参见赵大人! 金颢带人在十丈外下马,京墨抬手命一行人驻足,也下了马过去,将金颢迎过来。 褚匪和赵凉越还没掀开车帘,听金颢的声音就知道这人还心里憋着气儿。 本来还打算问金将军可否安好,看来是不用了,不好得很啊。褚匪先下了马车,边扶赵凉越下来,边侧头调侃金颢,笑看那魁梧的汉子憋得脸红,敢怒不敢言。 师兄,金将军本就够冤了,你就别再取笑了。赵凉越对于褚匪偶尔的幼稚行径也很无语,但自家师兄到底只能是惯着。 于是,赵凉越只能从别的地方想办法抚平金颢,又刚好抬头看见柚白趴在车顶叼根草看热闹,便道:柚白你下来,陪金将军过过招,你不是老说自己的剑比金将军厉害吗? 柚白闻言一愣:啊?他不就轻描淡写提过一次吗? 金颢抬头看向优哉游哉的柚白,又看到他确是背着一柄上好的重剑,便半眯了眼,喝道:小娃娃好大的口气,这就速速下来,我们比试比试。让叔叔我告诉你,就算再好的剑,在你手里也是块废铁! 柚白一听到金颢用废铁两字形容自己的宝贝武器,立即炸了毛,哼了声道:比就比,我还怕你不成! 话刚落,柚白的重剑已然出鞘,一跃而下,重剑通体泛着凄然冷光。 倒真是一把好剑。金颢的语气带着藏不住的羡慕,也将背上重剑出鞘,道,不过在你手里就是块废铁! 柚白怒火中烧道:不是废铁! 两人很快交上手,招式皆是凌厉不留情面,旁的人很自觉地为两人腾出地方来。 褚匪看着不远处火气冲天的两人,往赵凉越这边歪了脑袋靠过来,笑道:溪鳞今日这是怎么了,竟是这般卖力地拱火,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和他们有仇呢。 赵凉越轻咳一声,道:也没怎么,就是单纯觉得柚白应该向金将军多讨教讨教,毕竟现在都是用重剑的嘛。 褚匪狐疑地看着赵凉越,啧了声,道:噢,是吗? 赵凉越自己也开始有点心虚了,但还是挺胸抬头,理直气壮道:是。 恋耽美 全文免费阅读(65) 褚匪分明已经看到了赵凉越不自觉躲闪的目光,但并不挑明,只呡唇莞尔,心情大好。 好似从年初开始,他的溪鳞就变得愈发可爱了呢。 等到柚白和金颢打完,已经过了一个多时辰,两人皆觉酣畅淋漓,之前的火气也都悄然中发泄掉了。 不能再打了。金颢接过属下递上的水囊喝了口,指了指柚白,道,这小娃娃精得很,一开始还占下风,到了后来竟然学起我的招式来,依葫芦画瓢画得还挺好,竟让我有种自己打自己的感觉,要是再接着打,怕是要把我家底都给学去了。 柚白正用帕子仔细擦着自己的宝贝重剑,闻言得意地看向金颢,问:金将军,现在承认我拿的不是废铁了吧? 金颢呵了声,看了褚匪一眼,道:这重剑是军器司造的吧,我至今都没能得上一把军器司造的武器呢。 褚匪自是明白金颢的言外之意。 五年前,金睿进京,曾经想借褚匪便利,让军器司为自家弟弟打一把武器,褚匪当时随口应下,后来给忙忘了,再想起来已经是半年后,那件事也就不了了之。 但没想到,金颢却是小心眼记到了现在。 果真,宝马、神兵亦或是美酒,将军总得爱一样。 褚匪大笑一声,对一旁京墨吩咐:现在就拿笔墨就记下,回京务必让军器司给金颢金将军打一把上好的武器。 多谢褚尚书!金颢激动道,末将也想铸一把重剑!但有一条,不能比柚白那娃娃的差太多啊。 褚匪道:自然。 柚白趁机对金颢道:铸得比我好都没问题,但不要叫再我小娃娃了,不然我让我家公子不给你铸剑! 金颢疑道:是褚尚书答应的,关赵大人什么事? 柚白自豪道:因为褚尚书听我家公子的啊。 金颢听到这话,先是啊了声,莫名想到吹枕边风一事,然后又想起之前有流言说刑户的褚赵两位大人之间有欢爱之疑。 金颢很斗胆地抬头看向两位当事人。 金颢常年带兵,军中无女子,有些士兵之间不检点的行迹也是有的,他一贯觉得恶心,每次惩处都不留丝毫情面。 但不知为何,同样是两男人,眼前的褚尚书和赵大人站一起,却是意外的和谐与养眼。 褚匪被金颢莫名其妙盯得久了,抬手在金颢面前挥了下,扭头看了眼赵凉越,道:放心,这点主还是做得了的。 赵凉越:好容易让人误会的话。 果然,金颢听了褚匪的话,一脸我懂我懂,朝他两各自抱拳拜了下,道:那军器司铸剑的事,就劳烦二位大人了。 赵凉越扶了下额头,心道,不,我觉得你不懂。 小半月后,一行人到达宁州南界。 金颢不便久留,出发回宁州,褚匪等人继续往南,直奔湘源城北的一处村落和严昌会头。 到了地方后,先是和村口一个算命先生接头,对了几句暗语,那先生确定下褚匪和赵凉越的身份,将人带到了一处偏僻小院,严昌正等在里面。 褚尚书,赵大人,好久不见了。严昌笑吟吟地上来作礼。 柚白朝严昌一抱拳,忍不住道:严大人,你好像变黑了好多。 严昌笑道:这不托两位大人的福,立了功,升了官,自然责任也大了,可不得四处多跑多做事? 赵凉越道:严大人为民之心,天地可鉴,我们才是托了你和徐大人的福,宁州案方可快速破局。 严昌摆摆手,道:赵大人折煞下官了,不过说起徐鸣,两位大人可不知道,他向来是个不爱出门的性格,自打进了宁州城府衙做州判,所有需要出门的事全让我一个人做了,他倒是乐得清闲,还养了几尾鱼,闲来没事只需要给我们两家孩子教教书,好不清闲。 褚匪和赵凉越闻言莞尔真正的世交,大抵便是如此了。 闲聊几句后,三人到了屋里,严昌将自己知道的一些情况详细地说了一遍,其中涉及了很多信中不便言说的细节。 根据严大人的意思,位于湘源城以西的那处黑市便是问题的关键所在了,几乎所有非法的铁矿私盐等都是在那处消失不见,然后流入了屠原等地的。赵凉越手指在舆图上划动,道,黑市所在的小镇,看似尚在大许境内,但实则是个两不管的地带。 赵大人说的不错,正是这样才极难追查,我们之前跟去的人十有八九命都没了。严昌顿了下,道,就在五天前,曹公公的尸骸我们找到了,正是被黑市的屠原人所害。 褚匪和赵凉越闻言皆是扼腕叹息。 过了会儿,褚匪问:那曹公公可有留下什么? 严昌摇摇头,道:在我们之前,屠原的人已经将曹公公住过的地方翻了个底朝天,所以我们什么都没有拿到。 曹公公是宫中老人,为人素来谨慎小心,要是预知自己的死亡,定会留下什么。褚匪道,所以,他住过的地方我们还得再查。 严昌点点头,又道:之前褚尚书交代的,让我伪造两位大人身份的事,下官已经办妥了。 伪造身份的事,褚匪并没有提前告诉赵凉越,赵凉越便好奇问严昌:伪造成什么身份? 严昌正要解释,褚匪给了他一个眼神,严昌便缄默不语了。 赵凉越看向褚匪,褚匪桃花眼一弯,倾头过来道:溪鳞不要急,让我给你卖个关子,明日自见分晓。 赵凉越淡淡道:幼稚。 褚匪反驳道:这是情趣。 第84章 第八十四章 等三人商议完,夜已经悄然而至,一行人赶了一天路,皆是困乏难耐,便各自进屋休息。 房屋有限,原本住在这里的农夫带妻子住一屋,严昌带属下住一屋,京墨带跟来的小吏和近侍住一屋,然后便只剩下一间屋子给褚匪和赵凉越住。 溪鳞,你睡里面还是外面? 褚匪拿着盏灯带赵凉越进了剩下的屋子,看了眼屋里唯一的床榻,回头问赵凉越。 村落农舍的环境自然比不得京都的香榻软枕,靠着墙放两条板凳,在上面放一张木板,再铺上被褥便是睡觉的地方。 赵凉越想了想,道:我睡外面吧。 毕竟现在不比往日,没法做到之前的心无旁骛,褚匪睡得这搬近,若是再一侧靠墙,那自己便是一点退路也无。 褚匪却是桃花眼一弯,道:这床榻窄,溪鳞身娇体弱,要是我晚上睡着后,一不小心把你挤下去怎么办? 赵凉越心里一急,正要说无妨,褚匪已经把他拉过去,道:睡吧,不要纠结了,明天还要早起呢。 赵凉越没法子,只得脱了外袍,到床榻里面躺下。 然后,赵凉越发现只有一床被子。 赵凉越: 褚匪倒像是毫无所查,将灯吹灭,直接过来窸窸窣窣脱了外袍,上了床榻掀开被子,赵凉越则死命往后挪,整个人侧着贴上墙壁,严丝合缝的。 褚匪拉过被子要先给赵凉越给盖好,但朝床榻上摸了空,轻叹一声,道:溪鳞,不要离墙那么近,春寒尚存,南方又潮,你别着凉了。 赵凉越揪着被子一角,没说话,只愣愣看着褚匪的方向,但实在太黑了,只能看到一个颀长高大的轮廓。 褚匪又道:溪鳞,往外面挪些,我又不是几百斤的胖子,你挤不到我的。 赵凉越此时半张脸埋在被子里,闻言模糊地嗯了声,小小挪动了一下。 褚匪皱起眉来,趁其不备,直接伸手按住赵凉越肩膀,将人拖出来,和那面墙强行分开,然后用被子把人裹得严严实实,自己枕着臂膀躺下,抓过自己外袍当被子。 师兄,你没盖被子 过了会儿,赵凉越仍然睁着眼,看着一旁模糊的轮廓,唤了声道。 睡吧,明日还要早起。 褚匪侧过身子,背向赵凉越,再也没了音。 赵凉越一动不敢动,但又睡不着,便一直侧头看着褚匪。 这夜连月光都没有,夜深后,褚匪的身影已然融进了周围黑暗,其实什么也看不清。 但赵凉越知道,他一直在,就在自己身边,隔得很近很近。 赵凉越突然想到,等一切事情结束,以褚匪的作派和为人,定会给府上的那位佳人以名分,到那个时候,自己就彻底和他殊途了虽然褚匪待他还会像现在这般,会一直照顾他这个师弟,但他自己过不去那个坎儿。 他曾经无数次想过,以后有了自家的家室,要怎么样待人家好,做一个好的丈夫,做一个好的父亲,要和她白首不相离,要和她永永远远地在一起。 可是,他没想到,自己会遇到褚匪,更没想到,在和他的朝夕相处中,自己竟是动了不敢有的心思。 赵凉越突然想到了年少,父亲刚去世的时候,母亲带着还在生病的他,被人押着往主家赶。 路过一处小镇时,有人叫卖糖水,他的嘴里发苦,很想喝,就告诉了母亲。 彼时母子两身无分文,母亲就向主家派来的人求情,求了好久,最后那个从前矜贵的小姐哭出了声,也没能换来一碗糖水。 母亲就抱着他,一遍一遍说着对不起,他虚弱地抬手给母亲抹泪,说自己不想喝了,然后母亲哭得更厉害了。 从那以后,赵凉越就学会了放弃。 这世间的很多东西就像是那碗糖水,不属于你的,你强求也没用,唯一能做的就是放弃。 赵凉越在无垠的黑夜中,无声地叹了口气。 然后,他做了最后的决定。 他要将这段不知所起的感情永远埋在心里,直到自己能够真正放弃,而在此之前,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 赵凉越释然地抿了个淡淡的笑,阖上了眼。 翌日天没亮,赵凉越就醒了,但褚匪却早不见了人影。 赵凉越披了外袍开门,看到京墨已经等在外面。 京墨将手中的衣物发冠递给赵凉越,道:赵大人,这身是你的。 赵凉越伸手拿过,发现衣袍用的是京都时兴的上好苏锦,发冠是货真价实的金镶玉,皆是奢华至极,他平日不曾穿戴的。 赵凉越抬头没有寻见褚匪,对京墨微一颔首,进屋去换好。 再出来时,赵凉越看到了一旁坐着喝茶的褚匪。 如果说自己这身奢华至极,那褚匪身上的衣袍简直奢华过头了,且不说衣袍用料和发冠是怎样的价值连城,光那通身的重工刺绣和那一手的戒指,都能给人眼晃花了。 然后,再加上褚匪那双风流感情的桃花眼,还有刻意为之的举手投足,俨然就是个京都来的纨绔富家子弟,还是那种带着几分不讲道理的匪气的公子哥。 赵凉越记得,京畿地带的一些商贾子弟,就是这般的打扮。 还是溪鳞穿着好看。褚匪看向赵凉越,由衷感叹道,这般俗不可耐的一身衣袍,溪鳞却生生穿出了贵气来。 京墨闻言看了眼自家大人,又看了眼赵大人,认同地点了下头。 柚白在一旁也道:公子,你穿真好看。 赵凉越其实对自己相貌素来无甚认识,也毫不在意,只是想到上元节时,褚匪紫袍披发的风姿卓然,点了下头,然后走过来和褚匪用早膳。 早膳很简单,就每人一碗粥,加一个饼和一小碟野菜这还是昨天柚白哭天喊地后,京墨带他去现挖的。 等到早膳用完,严昌从外面回来了。 与他们两的着衣奢华不同,严昌一身风尘仆仆的短摆素袍,肩上挂着褡裢,俨然是经常南北往来跑商的贩子打扮。 严昌过来朝两人做了礼,道:黑市那边,下官已安排好了,到时候两位大人过去便是。 赵凉越看了眼两人,道:所以,我和师兄伪装的身份是京畿来的商贾败家子? 褚匪闻言莞尔,笑道:倒也不至于败家子,但却是走投无路。 赵凉越问:如何个走投无路法? 老老实实行商自然不会走投无路,来这穷山恶水之地。褚匪手指敲了下桌沿,道,溪鳞应该还记得,当初我和你第一次见面,用的是何渝的假身份。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起就让人想到最初的几次碰面,实在不怎么愉快,好在赵凉越并不在意,只是点了下头,问:师兄的这个身份准备了很久吧? 是挺久的,颇费了一番功夫,还好如今能派上用场。褚匪说着看向赵凉越,笑道,至于溪鳞的身份,自然是我同父异母的胞弟了。 赵凉越疑惑:为何是同父异母? 褚匪反问:溪鳞觉得我们长得相吗? 自然是除了五官数量一样,没一处相像的。 赵凉越点了下头,又问:那我化名就什么? 褚匪桃花眼一弯,道:对外只是传出你是我何渝的胞弟,并无具体的名讳,专门让溪鳞自己取的。 赵凉越对临时给自己取化名这事并无兴趣,但还是点了下头,道:那就叫何五吧。 褚匪啧了声,道:我记得当年溪鳞戴斗笠算卦时候,就是骗我说叫赵五来者。 赵凉越道:确实家中排行第五,也不算骗。 排行第五,但实际上面的哥哥姐姐都不在了,三个是早夭,一个是长到十多岁时病逝,所以赵凉越出身后,父亲和母亲特意带他去佛寺高僧处祈福,又四处讨了百家衣。 褚匪见赵凉越神色间带了伤感,自然猜出了缘由,便对京墨使了个眼色。 京墨便上前开始说正事:赵大人,我们大人的计划是,你们伪装成在京畿贩卖私盐被查,然后卷财逃至此处的商贾兄弟。 赵凉越点了下头,道:对于黑市来说,这种确实是惹人垂涎的肥羊了。 不多时,严昌去黑市的一批属下回来了,并带回曹公公之前住处的近况。 一行人又对之后的计划仔细商榷一番,然后决定先去黑市看看情况。 京都,东宫。 这天刚下了一夜的雨,青石板的路面有些滑脚。 韦氏挺着肚子往书房走,贴身婢女月儿小心搀扶着,后面还跟了十多名端菜肴的宫女。 哎呀,娘娘怎么亲自来了?书房门口的内侍钱安一看到韦氏,立即上前做礼,神色慌忙。 是阿若来了吗? 书房里传出又惊又喜的声音来,话刚落,就见季煊赶了出来。 季煊三两步过来,担忧地拉过韦氏的手,亲自搀扶往里走,回头呵斥道:路面尚滑,你们怎么伺候的,不是说阿若要见我,就让人来通传吗? 宫人们诚惶诚恐,当即跪了一地。 韦氏微笑道:殿下忙,那能阿若一想,就来打扰正事? 能有什么正事?你才是正事。季煊扶韦氏坐下,对方才一旁磨墨的阮玥道,还不过来见过太子妃? 妾参见太子妃。 阮玥款款朝韦氏欠身行礼,姿态婀娜,梨花带雨令人怜爱。 季煊倒是并没多瞧一眼,而是将一碗热羹吹了吹递给韦氏,并解释道:她就是阮玥,之前我给你提过,她到东宫明里是做侍妾,实则是唐士裕举荐过来,助我掌控皇宫的人。 恋耽美 全文免费阅读(66) 韦氏侧头看了眼阮玥,掩袖笑了下,道:殿下何必多向阿若解释?殿下自有安排,阿若支持就好。 季煊抬手轻轻刮了下韦氏的鼻梁,道:都亲自过来看我了,明显是在吃醋,我能不解释吗? 阿若噘了下嘴,眉眼却是高兴的。 季煊抬手,让那些跟过来的宫人将菜肴摆上,然后扫了圈,皱眉道:这些都是阿若做的? 阿若朝季煊眨了眨眼睛,道:是啊,殿下好久没吃阿若做的菜了呢。 季煊轻叹一声,无奈又宠溺地道:真拿你没办法,明明让你好好养胎,还这般折腾。 只片刻,方才因季煊发火而人人忐忑的书房,因韦氏的到来而欢声笑语。 季煊给了钱安一个眼神,钱安会意,带着宫人和阮玥悉数退出书房。 等钱安带阮玥单独到了书院外的凉亭下,阮玥忍不住回头看了眼书房。 钱安笑道:你很羡慕这位太子妃? 阮玥回了钱安一个笑,道:你我都是夜渊的人,夜渊的人都是没有心的,我只是看出来,这位大许的太子妃对太子根本无情罢了。 钱安疑道:他们可是青梅竹马的关系,整个东宫谁不知道两人伉俪情深? 你是女人吗,你懂女人吗?阮玥冷哼了一声,道,韦氏看季煊的眼神里,根本就是无情的,韦氏看我的眼神里,也并非是平常女儿家对情敌的提防和嫉妒,而是一种颇为理性的打量和探究,我们两已经被怀疑上了。 钱安问:那当如何,我们可要想办法对付韦氏? 阮玥摇摇头,道:不可,季煊并非完全可以把控的傀儡,就他对韦氏的紧张程度,这个时候我们动韦氏,不利于之后的大事。 那你的意思是? 阮玥抿唇一笑:当然是伺机而动,慢慢把韦氏变成我们的一步棋,毕竟等处理完五皇子季晟,太子季煊也得除去。 第85章 第八十五章 人心难量,欲望无垠。 只要有法度规范商贸,便会有黑市的出现,西南境近年来地方官吏欺上瞒下,各方势力杂乱,宁州更是天灾人祸并行,民不聊生,而屠原早已虎视眈眈,故而西南境黑市频出。 宁州案结束后,田光赴任宁州知府,对宁州府衙进行了一次大换血,由严昌和徐鸣协助,关闭了不少黑市,年初又升西南都护,开始在整个西南境彻封黑市,效果颇佳除了湘源城西五十里处,梓镇里的这处黑市。 这处黑市由来已久,早在二十年前就存在了。 最初时候,黑市并不在梓镇,而是只存在于屠原内部,只是普通的屠原商贩组织,用来从大许贩进私盐和药材,然后卖给屠原百姓,规模不大,且不涉军政,大许对此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直到十五年前,樊家军谋逆案发,建宁帝一心诛尽樊王池三族,无暇顾念其他,西南边陲暗流涌动,屠原王室趁机将这处黑市往东推进,入了梓镇,离大许边界不过一步之遥。 等到第二年,也就是建宁五十六年,韩闻蕴已经将朝堂大权尽握手中,建宁帝悔之已晚,纵观三省六部,废的废,摊的摊,剩下尚有实权的机构和衙门,大多脱离自己的控制。 京都尚且如此,地方更无余力。 于是,位于梓镇的这处两不管的黑市迅速壮大,朝大许内部生出无数枝蔓,发展至今,已经涉有盐铁、马匹、私银等诸多大许明令禁止的买卖。 去梓镇的路并不好走,且多沼泽雾障,说是弯弯绕绕十八弯都不夸张。 其实倒是有一条便捷的水路,专门用于黑市运输货物,只是那条水路存于西南边陲江流河道组成的复杂水网之中,又有复杂地形作掩,除开黑市自己的人,没有人知道那条水路到底怎么走。 于是,褚匪和赵凉越一行人不仅装作对水路毫不知情的样子,并挑选了最难走的那条陆路毕竟,他们现在的身份是从京畿来到陌生边陲,走投无路着急发笔横财的商贾子弟。 当两人坐着奢华马车赶到梓镇时,已经是下午时候。 严昌先是在一处胭脂铺子停下,与小贩拢袖一合,递过去个信物。 小贩生得魁梧,右脸有道疤,全然不是卖胭脂的货郎模样。 只见小贩熟练地在袖中用指腹抚摸信物纹路,抬头打量一行人,面上带着淡淡的笑,却是半分亲和也无,还有几丝怪异和瘆人,仿佛是在提醒一行人,这并不是个友善的地方。 面对小贩的打量,褚匪直接上前一步,面露不悦道:怎么,有意见? 小贩看向严昌,微微皱眉。 严昌忙将褚匪拦了回去,笑吟吟道:何公子,我们这自然有我们这的规矩,您是京畿来的贵客,但也得入乡随俗遵守规矩不是?大事要紧,大事要紧。 说完,严昌又给小贩赔了笑,压低声音道:莫怪莫怪,京畿来的公子哥就这德行,但咱的生意不是还得做?放心,你看他们挂洒火,又太岁减着,我查过了,起码值这个。 严昌说着在相接的袖口中比划了一下,小贩微微弯了眉眼,这才转身将一根特制的木签给了严昌。 梓镇地处偏僻,周围又多沼泽毒瘴,不是宜居之所,半个城镇都是荒芜的,有些瑟瑟凄凉,镇里的人来人往大多都是奔着黑市汇集于此,正儿八经住这里的人家没几户。 严昌带着众人往北走,一路上所见到的,皆是各色各样的商人,其中有不少屠原商贩,有异服聚众交头接耳的,有赶着奴隶虎虎挥鞭的,有阴恻恻独立一旁观察众人的所有人在路过褚匪和赵凉越时,都会侧头多看上一眼。 褚匪一副不耐烦的样子,似是要发火,赵凉越则充当了稳重而隐忍的弟弟,一面朝路过的人微笑颔首,一面拦住自家好像随时都会给看不惯的人一拳的兄长。 目的地是一处客栈。 客栈是城镇中最大的,也是为数不多还在开张的,没有牌匾,没有名字,但凡是到这里要入黑市的,三教九流,江湖八方,都会云集此地。 与平常客栈门前站迎客小二不同,这处客栈前站着三个凶神恶煞的武人,皮肤黝黑,眉眼自带风霜痕迹,腰间皆是如月弯刀。 严昌将手中木签递给其中一个武人,那武人只看一眼,便知真伪,朝一行人抱拳一拜,然后叫来一个小童领他们进去。 这小童和冬蝉一样,自小习武,又玲珑通达,惯会察言观色,是被专门训练后以做接待。 从入门到上二楼东面的三间房间,小童简单扼要地说了客栈规矩,又递给褚匪一个册子,特意嘱托道:坏了规矩,自有惩处,大许天子也不可避免。 如此狂妄而忤逆的话,小童却说得理所当然,好似从来如此,见惯不怪。 不待一行人问什么,小童话说完,便退下了。 按照规矩,不得长时间逗留在房间外,一行人便先都进了一间房,柚白和京墨一左一右抱剑守在门后。 外面已经开始黑了,室内不甚明亮,严昌摸出火折子点了灯盏,道:两位大人,这处客栈便是黑市了。 以客栈直接做黑市?赵凉越愣了下,思忖片刻,问严昌,可以猖狂到这个地步了吗? 但凡黑市,总会用些手段掩人耳目,而将梓镇最大客栈直接做黑市场所,在此明晃晃进行大型交易的,简直是闻所未闻这就说明,梓镇已然完全是对方的地盘,这里的一切尽在他们的掌握之中。 一贯猖獗,田大人虽是派人试探过几次,但都无功而返。严昌道,这黑市就像潮水一般,有官府来查时,潮水退至暗处,它就只是个偏僻边镇的不起眼客栈,什么也查不到,但到每月交易时日,潮水翻涌上来,所有肮脏和罪恶的交易都会蜂拥而至。 褚匪手指轻敲桌沿,道:看来黑市对周围府衙的行动是了如指掌了。 门口京墨道:大人,方才柚白同我提起过,那个卖胭脂的小贩,还有门口武人,与当日在宁州遇到的细作一样,都会隐藏自己习武者的气息。 赵凉越道:看来是夜渊的人了。 褚匪点点头,同赵凉越和严昌一起,将周围可能存在问题的地方府衙一一列举出来,挨个儿推敲,最后定出三个地方: 涞州城,湘源城,涣都。 赵凉越将手指在随身带来的舆图上划动,微微蹙眉,道:不过也只是大概猜测,毕竟克里缇很多时候喜欢兵出险招和奇招。 自从他们揪出宁州案背后的夜渊,他们便正式和克里缇打起交道,没有人比他们清楚,克里缇有多难对付,极其狡诈又极度聪明,尤善玩弄人心,永远隐在暗中,像是一条待时而动的毒蛇,想法总让人猜不透。 褚匪明白赵凉越的意思,想了想,问一旁严昌:之前所说的曹公公生前住所,是在何处,可是湘源城? 严昌摇摇头,道:不,就在此处。 褚匪和赵凉越闻言皆是一愣,面面相觑一眼,都面带疑惑之色。 曹公公曹六,是先皇后宫中的老人,在谋逆案发、先皇后去世后,一直以苗老身份蛰伏,后突然决定南赴湘源城寻找旧案证据。 是什么让他突然南下,且火急火燎? 他是怎么会找到这处客栈,这处黑市和当年旧案有何干系? 那他又是否留下破局关键? 线索和谜团绕在一起,乱如麻。 褚匪看向严昌,道:关于曹公公在此阶段的所有已知经历,事无巨细讲给我听。 严昌微一颔首,先是叹了口气,然后稍作整理,将那段拼凑起来的经过仔细道来。 曹六是在平崇七年的春天南下的,依旧是以苗老的身份。 他离开地很突然,待京都认识他的人察觉时,他已经出了京畿,只身到涞州。 之后的很长时间里,便一直处于杳无音信的状态。 直到严昌终于得到机会进入梓镇的黑市,才发现了苗老,但为时已晚,苗老已经病逝。严昌通过多放打听,才得知苗老是被这里掌柜看上萧技,然后挖了他眼睛,长期关在客栈,以作酒宴奏演所用。 这里的人警惕性极高,但苗老至死也没被发现身份,还是死后掌柜以防万一,才将他住所里里外搜查外,再将尸首衣物一一验过,然后送去埋了。 我记得那间房在后院,西北第三间,外面有棵槐树。严昌想了想,又道,一般寅时末,后院的人起来干活,屋内没什么人,而前面的客人又一般还未起,大概有半个时辰的时间用来搜查。 褚匪微一点头,扼要地给京墨安排了翌日搜查的事,然后又同赵凉越和严昌整理了今日获得的信息。 赵凉越道:那条用来运输的水路至关重要,但按严大人所说的,就算能随黑市的人走一趟那条水路,也会被蒙住双眼安置于船舱,很难查看水路附近环境,或是留下记号。 褚匪手指轻敲,片刻后,道:只能先放放,先找出黑市到底具体由谁控制。 正是。严昌道,三日后,便是一月一次的黑市,而且正值开年春来,主要的商贩和主顾们都会来,他们手里的货应该也不少,纷繁复杂,难以下手,大面积铺开查又几乎不可能,要想在黑市上有所方向地查,确是要提前知晓背后之人。 说到这里,褚匪抬手让京墨将严昌带过来的一个蒙布小笼拿过来。 京墨放到桌上,掀开蒙布,里面是一只通体乌黑的黑麒麟这种花鸽是最早时候刑朔养来送信的,后来因为刑指挥使觉得不好看,就换成雪鸽了,但还是习惯养上几只送来晚上送信。这一只便是严昌离开宁州边界时,刑朔托人交给他的,严昌用过几次,喜欢得不得了。 京墨磨好墨,褚匪拿过纸笺,提笔写了下三行暗语,然后绑到黑麒麟的腿上,让京墨放飞了。 随后,一行人按之前的分配进了三间房休息。 又过了些时候,有两小童进来送饭菜。 按规矩是不该与来客说话的,但其中一个小童似乎是喜欢赵凉越得很,特意又去拿了壶好酒送上来,还同赵凉越说了几句贴心的话,还特意提醒道,三日后的黑市上,要小心风寒。 不待赵凉越回答什么,小童朝他做了一礼,就快速退出去了。 褚匪半眯桃花眼看了眼房门,又看了眼那壶好酒,笑道:溪鳞要是女子,怕是提亲的人要把府上门槛都踏破。 赵凉越轻叹一气,道:师兄别取笑我了,这要是一般客栈,还真能欣然接受,但这是梓镇,每一张笑脸都是有所图谋的。 是啊。褚匪凑近赵凉越,直直看着他,道,当然是图谋何家五公子的美貌了。 这搬近的距离,那双桃花眼又素来风流,赵凉越不自主地低下头去,将酒壶拿起检查。 壶没问题,多半是酒有问题。 褚匪拿起一个杯子递给赵凉越,赵凉越给他倒出一些,然后褚匪拿了根银针放进去。 等了会儿,银针并未变黑,褚匪拿起杯子仔细观察色泽,又闻了闻气味,道:看来是迷药,这种迷药来自屠原,无色亦无味,但对酒的味道和香味稍有影响,一般人察觉不出。 赵凉越微微皱眉,道:我方才听外面动静,似乎很多房间都被多送了一壶酒。 应该是次数少的来客都会得到这样一壶酒。褚匪想了想,道,我们进来时候,那个小童说,不能坏了客栈规矩,而他们众多规矩中有一条,就是晚戌时后,非有掌柜邀请,不得出房间。 赵凉越道:看来今天晚上,掌柜和部分来客要单独组织活动了。 褚匪微一点头,道:溪鳞放心,严昌定会趁机查看,就是不知道能查到多少。 第86章 第八十六章 戌时,这间不怎么热闹的客栈彻底安静下来。 倏地,房门被小心翼翼推开,有风吹进,房内灯火被吹得噼剥作响。 方才送饭菜的两个小童摸了进来,蹑手蹑脚检查了空酒壶,又到了床边,看着睡熟的两人,小声低语。 看来是喝了不少,可以安心了。 这两待宰的羔羊模样长得还挺俊,尤其是这五公子,你看他脸脸长得,简直比姑娘家家还好看,这到时候卖到湘源城倌院,指不定多少老爷垂涎。 快了快了,头儿查过,这两就是京畿来的商贾子弟,走投无路到了咱地界上,哪里走过几天江湖?好骗得很。 那等肥羊入了口,我要把这五公子送给那几位老爷,定能讨不好赏赐。 好了,就惦记着你的事,别忘了还有几处房间要查,待会儿怠慢,头儿又得赏鞭子。 两小童絮絮叨叨了一会儿,谈话内容隐隐约约入耳。 待两小童出门走远,床上的两人挣了眼。 褚匪撑起身子坐起来,笑道:溪鳞,他们说要卖你去倌院。 赵凉越给了褚匪一个眼神,也欲起身,但却四肢发软,没能成功。 褚匪问:怎么了? 赵凉越干脆放弃,轻叹一气,道:方才为了伪装,我们各自喝了少许酒,应该是作用还没过去。 但显然褚尚书身强体壮,没怎么受影响,甚至还起身下床,在赵凉越面前快速晃了两圈,展示了一番自己玉树临风的身形。 恋耽美 全文免费阅读(67) 赵凉越: 又过了大概一个时辰,外面传来两声幽幽铃响。 那铃似乎是绣了,发出的声音是沉顿的,像是被什么罩住,又像是将什么东西拖在地上,响在寂静回廊上,讲真有些诡异。 随后,有一名着长衫的蒙面男子出现,点了十余间房间,小童便去请住在这些房间的来客。 待十余名来客陆续出来,蒙面男子抱拳恭敬作礼,然后带他们往西面而去。 与平常客栈构造不同,这间客栈的西面的一楼没有门,或者是有的,只是隐藏起来了。 蒙面男子躬身走在前面,将人直接带上二楼。 二楼西面和东与北的回廊是隔开不相通的,应该是这间客栈掌柜所居和办事的地方。 短暂的动静后,客栈很快再次安静下来,只有小二和杂役偶尔从后院上去送东西。 不知过了多久,赵凉越的身上的力气终于恢复了些,便起身坐到了桌旁,给自己倒了两杯水喝。 褚匪问:这般渴,怎么方才不让我给你倒? 赵凉越喉头一滑,将最后一口水喝下去,道:不想麻烦师兄。 褚匪啧了声,道:你我之间何时如此客气了? 赵凉越当然不好直接说,是因为觉得自己躺在床上,让褚匪喂水的动作太亲昵了。 虽然以前两人在宁州一行中,共乘一匹马,共用一个水囊,但是现在不一样,他对他的感情不一样了,所以要懂得避嫌,不可多进一步。 褚匪还要追问什么,突然房门前有一道影子晃过,正是充当杂役的严昌经过。 然后门内的地上,就有了一张塞进来的纸条,褚匪过去捡起,到桌旁坐下,展开给赵凉越看。 褚匪道:他们进了二楼西面第一个房间,门口守卫很严,严昌进不去,但在门卫检查那十三名商人时,京墨趁机将他们样貌记下,待里面事毕,等他们回房,再将他们大概身份定下来。 赵凉越看了两遍纸条上的名讳或姓氏,微微皱眉道:竟然还有江南那边的盐商,这手伸得过长了。 夜渊亲自参与的黑市,接连的两位皇帝又不作为,自然渗透得广了。褚匪喝了口水,问,那溪鳞可有看出来,这里面哪几家嫌疑最大? 赵凉越抬头正要说什么,发现褚匪喝水的杯子正是方才自己用过的,他的薄唇正贴在杯沿,已然被水润湿。 赵凉越当即脑子一空,嘴是张开了,但没吐出一个字。 溪鳞?褚匪抬手在赵凉越面前挥了挥,道,看你脸色不太好,莫非那酒的作用还没过去? 赵凉越这才回过神来,重新整理了一下思绪,道:没事,只是在思考师兄的问题。 褚匪狐疑地看着赵凉越眼神间的躲闪,刻意凑近了些,然后赵凉越本能地将身子往后仰了些。 褚匪直觉有什么事,但见赵凉越明显绷紧的状态,便只得仰回身子,问:那溪鳞思考的结果是什么? 赵凉越松了口气,续道:这十三人里,有一半的人其实是影子一样的存在,也就是说,他们本身就是夜渊的人,起的作用是抛砖引玉和做接线者,亦或是监督,是为了推动交易,而非交易双方。 赵凉越说着提笔划掉了一半的名字,留下了影子的名字。 江南河州唐氏,宁州李铁拐和黄氏,湘源城二头豹,涣都财鬼。褚匪顿了下,道,大多都是刑部卷宗上曾经出现过的名号,这黑市果然水深啊。 赵凉越道:户部的卷宗记录上也有,不过这二头豹和黄氏,似乎以前并没有听说过。 褚匪手指轻敲桌面,道:也可能一直在出现,只是每次的名号不同。 赵凉越点了下头,又道:不过这些人里,是谁都有可能,还得等新消息。 等明天吧。褚匪道,曹公公要是留下什么,京墨善察,明天自会找到,如果他找不到,我已经放黑麒麟和留在梓镇外的人联系,他们已经连夜去整理附近城都主要官吏和商贾及家眷的近来行迹。 赵凉越微一颔首:只能先等了。 翌日辰时,两个小童又来送饭菜。 昨天送酒的那个小童笑得格外讨喜,还为赵凉越仔细介绍桌上的几道边陲名菜,好似这间客栈是全大许最热情好客的地方,而非昨日就提前商量将自己卖去倌院的黑店。 赵凉越一向喜欢小孩,但对眼前两个小童,除了有对他们成长于此的几分悲哀,但并无太多怜悯他们或懂,或不懂,手上早已沾满无辜人的鲜血,如若对罪孽宽恕,就是对无辜者的背叛。 赵凉越没怎么和小童说话,一副尚还迷糊的样子。 倒是褚匪又想起了昨晚两人对赵凉越的打算,便趁机发了顿京畿纨绔该有的少爷脾气,逼得两小童连连道歉。 那小童朝赵凉越投去可怜巴巴的眼神,希望赵凉越看在自己殷勤的份上帮帮他,但赵凉越低头慢条斯理地吃饭,选择当个安静的瞎子。 最后,还是掌柜亲自赶上来。 与客栈门口五大三粗的武人不同,掌柜和小童一样,长得敦实的很,也是笑面虎。 哎呀,这位公子何故发这么大火?掌柜三两步进屋,躬着身子,笑吟吟的,语气却是不卑不亢。 只见叫何渝的这位难伺候的大爷哼了声,指了指桌上的饭菜,道:你们的厨子做菜太难吃了,我是一口也咽不下去,也就我这个庶出的弟弟出身低贱,还能吃下去几口。 庶出的弟弟闻言也不生气,只是起身到掌柜身边,低声赔笑道:我知道这里规矩的,只是我兄长脾气不太好,在家就经常发火摔东西,我会好好劝的,但不要赶我们走。 何大爷耳朵似乎很尖,闻言朝何五吼道:说什么呢?何五,爷就是来他们这看看,他们规矩是他们规矩,爷有爷的规矩! 掌柜上下打量了一番眼前华服金冠的何渝,笑道:不按规矩,就叫了罚金离开吧。 何大爷呵了声,道:好啊,走就走,在你这破地憋屈得很!说着抬脚就要往外走。 兄长万万不可! 房里几人只见那何五迅速拦住自家兄长,满脸焦灼,犹豫了会儿,小声对何大爷道:兄长不要冲动,我们在京畿那边已然落败,这里可能是最后的出路了。 何五的声音很小,但掌柜亦是位懂得隐藏自己习武气息的高人,话里的内容清清楚楚一字不拿地传到他耳朵里,他的唇角微微勾起。 果然,过了会儿,何大爷安静下来,不情不愿地朝掌柜做了个礼,何五笑吟吟过来给掌柜塞了个东西是一颗价值连城的夜明珠,两个小童眼睛都看直了。 何五说得恳切:我们是被水燕介绍过来的,诚心要做笔大生意。 水燕,便是严昌行走黑市用的化名之一,如今在这个黑市也算人逢会给几分薄面的人物。 何五见掌柜没回应,急道:我们存的东西,有这么多。 何五说着比划了个数,掌柜这才淡淡笑了下,道:规矩还是要守的,当然,与两位公子的生意,也是要做的。 何五闻言眉开眼笑,亲自送掌柜离开。 等人走了,两人恢复如常。 褚匪笑:溪鳞的演的真是行云流水,等回了京,可以直接去雪枋院唱上几段了。 赵凉越自动忽略了褚匪的揶揄,转问正事:已是辰时末,京墨还未回来吗? 没啊,我不是和溪鳞一直在一起,又不会单独见他。褚匪桃花眼一弯,道,我发现,溪鳞最近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似乎脸皮越来越薄了。 赵凉越轻咳一声,低头打算把碗底的粥喝了,被褚匪抬手拦住。 都已经凉透了,别喝了。 褚匪说着从袍袖中拿出一个油纸包打开,里面躺着色泽诱人的梅花糕。 赵凉越问:什么时候买的? 褚匪不自禁笑了下,道:路过宁州城,看到新鲜就买了包带着。 赵凉越确实没怎么吃饱,点了下头,便伸手捻了块吃。 又过了两刻钟,京墨回来了,但什么也没有找到,也就是说,并无任何实物的痕迹留下。 直到下午,黑麒麟带着消息回来,事情终于有了转机。 第87章 第八十七章 江南河州唐氏,宁州李铁拐和黄氏,涣都财鬼,这些人的家族都有多年溯源。褚匪手指敲了下桌面,道,唯有湘源城的二头豹,名号在西南边陲出现不过三载。 但仅仅三载,便可与那些家族平起平坐,一道在暗中控制黑市。赵凉越道,看来此人果真有问题。 褚匪道:就是不知道二头豹的真实身份是谁,而他背后又有谁。 明日的黑市,便是我们靠近他的最好时机。赵凉越想了想,又问,刑朔在宁州半年,可有联系到当年的樊家军? 闻言,褚匪微微蹙眉,默了默,道:按理说是能联系上的,但是薛前辈南下寻到樊家军后,一行人就极少与宁州府联系,年底时候更是直接来了信,说是以后不必联系了。 赵凉越思量片刻,问: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褚匪点了下头,道:定是有什么棘手的事发生,且很危险而亟待解决。 池听雨,曾经由建宁帝一手提拔起来的将领,在数次宫变□□中以一己之力护得君上平安,是早年建宁帝最为信任的武将,高官厚禄,万人之人,后因樊家军的出现,建宁帝对武将频生猜忌,一众武将皆受莫名虚有之罪,贬的贬,杀的杀,池听雨当机立断地交还兵权,告病在家,只领了个闲职。 自此,池听雨从万人之上跌落谷底,处处受排挤不说,更有不少人落井下石。 要是换作朝中别的官吏,心早凉透了,傲气也磨尽了但他不同,他是樊齐光认定的唯一挚友,是在大许缺少将帅之才的十年里,唯一能力挽狂澜号令三军的池听雨,他的心之所求从来不是高官厚禄。 在京任闲职的那几年,樊齐光和池听雨经常秉烛夜谈,樊齐光对他从不避讳,朝中军政机要从来没有丝毫隐瞒。 后来,漠北境动荡不定,北营将领死伤惨重,项昌被从江南调往北营,特意给樊齐光来了急函,言明加强江南水师之必要。 彼时,建宁帝和整个兵部都只看到了江南表面的平静,江南水师一直被忽视,若是调派他人去守江南,必定不会重视水师。 于是,池听雨连夜去见了樊齐光,要他举荐自己调任江南总督。 樊齐光犹豫了。 池听雨并非没有资格,相反,当时樊齐光很快就要北上和项昌会合,共平漠北之乱,纵观朝中余下众将,池听雨任江南总督是最好的选择。 但是,帝王猜忌太重,退居闲职的他都在朝中如履薄冰,更别提又复用居高位,这意味着什么,他自己和樊齐光都心知肚明。 那夜,褚匪奉王讳之命送密函,进武安侯府庭院时,看到的正好是樊齐光和池听雨对立而站,举剑相向。 池听侧头看到褚匪,朝他抬了下下巴,笑道:来的正好,给师父做个见证,若是今天我赢了,江南我就去定了! 话音刚落,褚匪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池听雨已然挥剑朝樊齐光冲了过去。 很快,寂静的庭院里响起利兵相撞之声,月色下剑光如水。 彼时的褚匪看着两人大打出手,丝毫不留情面,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隐隐约约觉得和漠北境与江南有关。 不知过了多久,石灯的火油燃尽,平日里掌灯的小厮并不敢上前。 突然,池听雨皱眉捂住心口,樊齐光忙收回刺出去的一剑,以为是池听雨旧伤复发,不料他收剑的下一刻,池听雨兔起鹘落间,就将手中宝剑架到了樊齐光的脖颈处。 池听雨对樊齐光挑眉一笑,道:闵辉,我赢了。 樊齐光皱眉道:你这是作弊。 兵不厌诈,是闵辉你忘了而已。池听雨将剑利落地收回鞘中,边转身往外走,边跟常日唠嗑一样道,别忘了明天举荐我,吏部和兵部那边我可都说好了的啊,就等你樊大帅带头了。 霁雨。 池听雨走到门口时,樊齐光唤了一声。 池听雨驻足,没有回头,只是笑道:怎么,我池听雨又不是第一次出京挑大梁,还能误事不成? 樊齐光道: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池听雨摆了摆手,道:好了好了,我两都是战场上吃过多少沙子的人,别那么矫情行不行?你要真有空,帮我照看一下刑朔,那小崽子和我少时一样,孤零零的,又老实,别叫人欺负去了。 樊齐光默了默,道:罢了,我是阻止不了你,金銮卫那边我会多注意些的,不让他们欺负你的宝贝徒弟。 池听雨这才回头,对樊齐光咧嘴一笑,道:这才对嘛。 言罢,池听雨优哉游哉地往外走。 樊齐光没有追出去,是褚匪将密函转交后,跑出去亲自送的。 褚匪一直送到了长街尽头。 池听雨笑道:你且回去吧,不必多送了。 褚匪急急问:师父,你是不是要调任江南总督? 池听雨闻言啧了声,道:樊齐光刚他娘的阻止我,怎么,你也要来一出? 褚匪朝池听雨一拱手,道:徒儿不敢,徒儿只是 行了行了,别再给我耳朵磨茧子了。池听雨看了眼手中的剑,又看了眼褚匪,将剑递给了他,道,做你师父,还没给你送过像样的东西,这个给你吧。 褚匪知道,眼前的佩剑跟随池听雨多年,是他极其珍爱之物,故而没有立即接。 怎么现在这么磨磨唧唧的?我放你去做帝师学生,不是让你去学磨磨唧唧的。池听雨将佩剑硬塞给了褚匪,道,拿着!还有,别送了,搞得跟最后一面似的。 言毕,池听雨转身,哼着漠北的民间曲儿拐过街角离开。 翌日,樊齐光率先提出调任池听雨为江南总督,随后帝师王讳,还有兵吏两部复议,先帝虽不愿,也只能点了头。 随后,之前池听雨的属下要追随池听雨南下,皆被池听雨拒绝。 池听雨知道,自己走上的是一条没有善终的路,故而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会将周围人牵涉进来他的万不得已,是指那怕牺牲自己,也无法守住一方山河。 池前辈在西南边陲待了十四年之久,对局势的了解远比我们多,他选择不与我们联系,只能是遇到了什么麻烦。褚匪从回忆中收回思绪,又重复了一遍,定是有什么棘手的事发生,且很危险而亟待解决。 褚匪知道,那些被朝廷辜负的故人,也许会满怀失望,也许会面容全非,但有些东西,是永远不会变的。 赵凉越知道褚匪是想起了之前的事,就让他自己安静,随便换了新的杯子倒茶递给褚匪,企图把自己的杯子换回来也不知怎么了,褚匪近两日总拿错杯子。 但褚尚书似乎是并不买账,看了眼突然殷勤递茶的赵凉越,自己伸手拿过茶壶,给手中的杯子倒满,然后一饮而尽。 恋耽美 全文免费阅读(68) 赵凉越愣了下,也不好多说什么,把递过去的茶收回来,自己默默喝完。 一刻钟后,赵凉越只是起身去拿个笔墨的功夫,转身回来时,褚匪又拿了自己刚才喝茶的杯子,里面还有没喝完的茶水。 赵凉越赶紧开口阻止:师兄别喝! 但褚匪已经先一步一口饮尽,并露出一副满脸疑惑的样子,问:这茶为何不能喝? 赵凉越一时间找不出理由,淡淡笑了下,又轻咳几声,眼神都在躲闪。 褚匪看着赵凉越窘迫的样子,是真的觉得可爱,也是真的觉得疑惑,并不出声打断,甚至托着腮帮子仔细观察。 直到赵凉越窘迫得耳朵尖都红了,褚匪自己也没忍住,才问:溪鳞,你好像有什么很重要的事瞒着我,是什么呢? 那杯茶凉了,所以不要喝,我赵凉越还在努力找借口,但大概在感情方面,他实在是没什么撒谎的天赋,说话都支支吾吾起来。 两人一时相对无语。 一个想寻找答案,一个想隐瞒答案,各自僵持。 这时,突然有扣门声响起,打破了僵持。 外面响起两名小童的声音: 何大公子,何五公子,我们特来言明明日黑市流程。 片刻后,赵凉越开了房门,对两小童笑道:那就有劳了。 何五公子客气了。小童笑吟吟的,齐道,应该。 两小童进了房间,将黑市流程和规矩详细道来。 整个过程,两名都小童觉得有一道阴恻恻的目光看着他们,但他们朝四周看去时,除了总是和气带笑的何五公子,但只有懒懒靠在躺椅上喝茶的何大爷了。 真是怪哉。 待两小童交代完毕,退出去后,赵凉越转身,和褚匪目光相碰,愣了下,立即低下头去,道:还有些事要去隔壁交代,我 赵凉越的话没完,褚匪过来关上房门,将人堵在了门和自己之间。 褚匪俯身下来,道:溪鳞,我知道你没有事要交代的,你只是在找借口离开。 第88章 第八十八章 那股熟悉的淡淡墨香瞬间氤氲开来,温热的吐息轻轻扫在自己脖颈上,赵凉越只觉那处滚烫,好似下一刻就要烧起来。 赵凉越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到底是什么?溪鳞,告诉我好吗? 褚匪低头看着赵凉越,从被翩跹睫毛遮掩住的双眼,到尖尖的下巴,最后停在抿紧的唇上,喉头滑动了一下。 他知道自己这次没有忍住,有些冲动了。 但是他太想知道那个答案了。 或许,那个答案是他想要的呢? 两人隔得极近,褚匪的发梢垂下,和赵凉越肩头的青丝纠缠在一起。 只要褚匪再往前半步,抬手抚开抿紧的唇线,那层窗户纸就能被他亲手捅破。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渐渐暗下来。 两人依然僵持着,赵凉越将袖袍下的手攥得紧紧的,手心全是汗,脑中更是空白一片,只是觉得自己不能说出口。 最后,突然有一只温柔的手握住他攥紧的拳头。 赵凉越猛地抬头,对上那双温柔如湖的桃花眼。 褚匪轻叹一气,道:溪鳞,我是吓到你了吗? 赵凉越回过神来,忙摇头,然后把自己的手抽了回来,道:师兄,不要再问了,我对不起你。 褚匪皱紧眉头,顿了下,问:为何说对不起? 赵凉越嘴唇翕动几下,还是选择了保持沉默。 是我唐突了。 褚匪将空了的手颓然放下,往后撤了几步,将赵凉越从刚才的逼压下释放。 就当师兄今天发疯胡闹吧。褚匪抚了把脸,默了默,道,今晚我让柚白过来守你,我去和京墨再确定一下别的事。 言罢,褚匪打开房门直接离开了。 赵凉越缓了好几口气,挪动步子到桌旁坐下,心中乱绪如麻。 过了会儿,柚白蹦蹦跳跳地过来了,进门一看到赵凉越脸色,眉头倏地就皱了起来。 公子,你脸色怎么也这么差?柚白忙过来问,你和褚尚书吵架了? 赵凉越道:没。 柚白闻言松了口气,道:那还好。 赵凉越又补充了句:比吵架更严重。 柚白顿时觉得不好了,凑到赵凉越身边,开始了苦口婆心的劝导: 公子,你和褚尚书之间,那是多么铁打的关系,素来成双成对啊不是,素来并肩出现,默契又足,一般来说是不会出现今天这种情况的。 而且你们就算商榷事时遇到分歧,也只会就事论事,从不会像今天这样。 再说了,虽然我是向着公子的,但是说实在的,很多时候都是褚尚书让着你。 公子啊,我说句不恰当的啊,刚才褚尚书从这里出去,就跟被自己媳妇儿赶出房门的丈夫一样。 赵凉越侧过头,给了絮絮叨叨的柚白一记眼刀,由衷道:你不要再说话了,陪我坐会儿就好。 柚白噢了一声,乖乖做好,给赵凉越倒了杯茶。 赵凉越心不在焉地接过茶杯喝了一口,倏地想起什么,将杯子哐地放回桌面,喉间那口茶水咽下去不是,不咽下去也不是。 最后,柚白看到自家公子莫名其妙用袖子挡住了上半身。 公子,你在干嘛? 你,就当我在喝水吧。 喝水啊啊,喝水用袖子挡? 翌日,东面三间房的人醒得都很早。 第一间房内,严昌和几名属下坐在一起,边用早膳,边又将之前同两位大人商量的部署确定一番。 第二间房内,京墨坐在墙角看着自家大人满脸阴鸷,周围威压逼人,就仿佛有一个不肯开口的犯人正坐在面前,需要他亲自动手撬开嘴,反正京墨大气都不敢喘一个。 第三间房内,赵凉越起床之后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将进客栈时拿到的册子看了又看,有时候突然眼神失焦,似乎想到不愉快的事,微微蹙眉,显得格外惆怅,但柚白素来不会安慰人,昨天就适得其反,于是今天乖乖跟前跟后端茶倒水,小心翼翼地当着哑巴。 这日的回廊,不似之前寂静,往来的脚步声一整日没有间断过。 辰时末,一楼传来五声锣响,所有人都被请出了房间,随即整个客栈像是有水浇进热油中,迅速沸腾起来。 赵凉越出了房间,一侧身就和推开房门的褚匪目光碰撞,不禁愣了下,但还是上前笑道:兄长,昨日同我置气便罢,今日的生意才是最主要的,不可再生事端啊。 今日黑市大开,人声鼎沸,只要出了房间,便被无数人的眼睛盯着。 褚匪知道赵凉越已然进入何家兄弟的角色,便也将那幅纨绔模样摆出来,让京墨搬了凳子出来,然后一撩衣袍坐下,直接架起二郎腿,挡了回廊半边道也不在意,对眼前的庶出五弟故作心烦道:怎么着,我是嫡长子,这些事还用你教? 赵凉越边给路过的人赔笑,边又劝了不少话,都是俯首做低的姿态,重话是绝对不敢说的。 此时的客栈,四面里外皆有武人把守,只进不出,直到今日所有交易被敲定。 一楼已经列席设座,数名小童忙碌其间,不少来客按地位与势力纷纷入座。 你说的京畿来的草包,就是他两吧? 一楼处,有几人正和掌柜说话,其中一人注意到二楼回廊上一坐一站的昳丽身影,不禁啧了声,其他人也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 掌柜道:正是,那坐的是何家大公子,站着的是五公子,一嫡一庶,地位分明的很。 大许人的那些繁文缛节就是麻烦,装得很,哪有咱屠原直爽? 我可是听说那何大公子在来的第二天,就敢在客栈发火撒野,最后还是他那个庶出的弟弟掏了夜明珠解决的。 那看来那何五公子比他哥强多了,而且你们看,这小白脸长得比女人还好看,还有那小细腰,一只手就能搂过,这要是在床上,不得把人的魂都勾走? 几人发出下流的笑来。 有人又问:话说,掌柜怎么会允许他两被带进春来的第一场黑市? 掌柜淡淡笑了下,道:因为这头肥羊好宰,而且从去年年底开始,西南境有多少黑市被封,不想办法入入账,还怎么养活手下的人? 几人心里明白,有人多嘴问了句:那掌柜这次要和谁合作? 掌柜看向问话的人,像他示意了一下手中的玉扳指,那人眼中闪过一丝惧色,不敢再多嘴。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客栈里的来客纷纷入座,唯有东首空出一把椅子来。 赵凉越向旁边的人请教:在下看为首的座上还没人,莫不是今天还有更重要的人来? 旁的那人闻言呵了声,道:第一次来就是不懂规矩,这首座自然是给锦面狐的,不过他做事全凭心情,已经五年没有出现了。 赵凉越点了下头,道:那必定是个顶厉害的人物,要是在下能和他合作一次,岂不是能揽得泼天财富? 回应赵凉越这话的,是一个长而轻蔑的笑,好似从来没有人说出过这般的蠢话。 诸位,今年开春的黑市便由此开始了。 掌柜起身至前,面朝众人抱拳躬身做礼,然后对两侧小童一挥手,随即小童为每个来客捧上十余枚铜牌。 那铜牌的花纹各不相同,前排者所得的铜牌上花纹繁复,越到后排则花纹越简单,到最后一排时,手中的铜牌已然没有了花纹铜牌的花纹代表了出价数额的大小,越是繁复则数额更大。 紧接着,从第一排左第一人开始,起身给大家展示那根准入的木签,随后是一封血印的信函,待前排众人点头,然后开始介绍自己手中的货,若有意者,可当场用铜牌出价,类似于拍卖。 关于血印的信函,在座的每家商人都有,是入客栈后,掌柜带人亲自点货后给的凭证,褚匪一行人的信函是严昌一手操办,赵凉越和褚匪就充当着被黑市待宰的肥羊。 而那血印,是暗红颜色,看着莫名森寒,正如其名,是以真血为墨,用黑市私印蘸取盖在信函之上,且用的是卖去屠原做奴隶的大许人的血。 但,客栈里的大许商人们,他们并没有因血印的由来而心生丝毫忏悔,仿佛不知道自己也是大许人,他们都在笑,甚至有的人就是罪魁祸首。 这里的每一人,从头到尾都流淌着肮脏的欲望,他们将所有违反朝令,甚至丧心病狂的买卖当作 这座客栈,此刻已然是魑魅魍魉藏身之所,是制造罪孽的地人间狱。 待轮完所有人,众人书中的铜牌皆送出去不少除了坐在中后方的何家兄弟。 掌柜像是早有所察,轻轻瞟他们二人一眼,不疾不徐宣布进入黑市的第二场,也就是买卖双方直接坐到一起,用自家规矩开始沟通办事。 待整个一楼沸腾起来,掌柜给水燕使了个眼色,与他一同到了何家兄弟面前。 掌柜和何五作了一礼,笑道:今日的货都好得很,五湖四海的,二位怎么一样没看上啊? 赵凉越先是做出为难样子,然后似是纠结很久,凑到掌柜耳边低语了一句京畿那边经商的黑话。 掌柜勾了下嘴角,心道果真如此,面上却是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立即赔笑道:何五公子早说,在下这就给您引荐。 随后,掌柜离开稍许,再回来时一副事已成的模样,道:还真有人接你们的交易,已经答应了,这边单独请? 赵凉越顺着掌柜所指的方向,有一面屏风,挡住的那侧隐隐约约有两抹人影。 赵凉越回头看向水燕严昌,做出一副征寻意见的样子来。 掌柜是个八面玲珑的人,一直和水燕有些来往,知道他是个唯利是图的人,黑市上都知道他只认钱,眼前的何家公子便是他巧言令色骗过来的,自然对他要信任些。 而水燕此刻并没回应何五,而是抬头看着掌柜意思很明显,这是在要事成后的报酬。 掌柜淡淡笑了下,伸出了几个手指头,然后水燕满意地笑了下,对何家兄弟点了下头。 然后,那何家兄弟果真让掌柜带路过去。 赵凉越和褚匪跟着掌柜穿过众人,在四面目光中绕到了屏风后。 里面坐着的两人,一是协助客栈事宜的那位蒙面男子,二是一个半露胸膛着屠原服饰的大许人,也就是此次要试探的目标湘源城二头豹。 赵凉越虽然知道对方身份,照旧佯装迷惘,掌柜便细细介绍一番。 掌柜只见那何五闻言,眉目舒展一喜,抬手与座上两位作礼,道:在下说的生意,还望成全。 二头豹对一旁倨傲不肯行礼的何渝毫不在意,半眯着眼打量了一番眼前的何五,然后歪了下头,直直看着那对好看的眉眼,笑道:此事,好说。 第89章 第八十九章 关于赵凉越,这位名动京都,惊哗大许,与刑部罗刹褚匪搅动风云的户部左侍郎,严昌听过太多有关他的传言。 但严昌知道,百闻不如一见,只有天下人真正能近距离接触赵凉越,才能切实体会到风华绝代这个词的含义。 宁州案中,赵凉越远赴而来,仅带柚白孤身入唐县,只朝夕间,又将诸多纷乱线索抽丝剥茧,直取要害,定子乾坤。 这般的魄力和胆识的绝世之才,百年难出三两。 再望眼前,黑市的龙潭虎穴中,满屋子的魑魅魍魉间,赵凉越佯装一副落败商贾子弟的模样,三言两语间便让二头豹看到了何五想要交易的迫切,却又点到为止,流露出商贾刻在骨子里的谨慎,神色间有掩不住的犹豫和迟疑。 对于二头豹,严昌从没见过,今日始见,根据多年经验,只觉其阴晴难定,极难对付,但赵凉越却似乎早就见过似的,对他有一种恰到好处的拿捏和试探这个度的感知能力,正是很多人千锤百炼,毕生也达不到的境界。 帝师王讳此生,除佐大许帝王,便只有收了这两位学生。 如薛冉所言,一璧乱世之臣褚匪,一璧治世之臣赵凉越,双壁可荡山河,可动乾坤。 严昌虽身在宁州一隅,也并非不知天下之局,他曾和徐鸣无数次感叹,皆言大许朝堂已然徒有空架子,腐朽到了根骨,只要风雨一来,便是家破人亡之时。 但就在这一刻,严昌看着眼前并肩的两人,仿佛看到在这大许将倾的千钧一发之际,有两束光照破黑暗,让一众热血凉透的臣子又看到了前方的路。 这条路很难,但走上这条路的人,都以一颗赤子之心请命,所图非权,所图非贵,只图苍生黎民。 二爷果真爽快。最后,赵凉越朝二头豹拱手做了一礼,道,只是我到底需要同兄长回去再商榷一番,望二爷体谅。 二头豹将杯中的最后一口酒饮尽,一勾唇角,道:这么大笔生意,五公子犹豫是正常的,我等得起。 赵凉越微微一笑,道:某在此谢过二爷了。 二头豹把眉头一挑,又道:不过嘛。 赵凉越露出一副担忧的模样来。 二头豹犀利而玩味的眼眸中,映出赵凉越卓然而立的身影来,笑道:现下大公子和五公子想必还无定所,不如与我一道前去湘源城落个脚,让我尽尽地主之谊,也便于随时商谈之后的合作,不是吗? 恋耽美 全文免费阅读(69) 赵凉越明白二头豹其实还是在试探。 二头豹坐着黑市前几的交椅,自然不可能是见到一块肥肉就往上咬的人,就在方才的半个时辰里,他揣着随和的笑意,已经试探过自己和褚匪多次,每个问题都细思极恐。 赵凉越对二头豹露出为难的神色,道:我和兄长还是想去宁州看看情况。 二头豹默了默,淡淡道:噢,那真是有些遗憾了。 二头豹和何家兄弟谈及的生意,正是宁州的私盐贩卖。 关于宁州私盐,先是宁州知州田光死命打压黑市的盐铁交易,如今西南都护府又正在建立之中,二头豹急需一名与官府打过交道的商贾来处理自己这笔货,然后水燕向掌柜一共推荐了三名商贾。 那三名商贾中,唯有京畿来的何家兄弟手中财银足以买下那批货,但他们也是第一个被二头豹放弃交易的,理由也很简单,他们根本不适合这笔生意,搞不好还会暴露自己。 但是,他是一名商人,还是黑市见惯罪恶交易的商人,他怎么会放过那样的一笔巨财? 夜渊已经调查过何家,二头豹自是知道,京畿的何家三代经商,手上一直不干不净,去年底户部突然出手整治京畿商行,何家于是落了难,才带着家产跑到此处背水一战。 所以,他今天能出现在此并非偶然,在何家兄弟踏进宁州边界的那一刻,他就让掌柜去间接安排,让水燕对何家兄弟抛出了那块私盐的肥肉,作为诱饵勾人过来。 然后,他再在一个恰当的时间出现,让何家兄弟主动来找他,将对方的疑虑消去大半,又自贬身份,摆出一副世家子弟常陷的我自清贵,他人俯首以求的误区,将人心稳稳玩弄在股掌之间。 而最后的试探,便是何家兄弟对于湘源城的态度。 若是他们表现出急不可耐,那便不用走出这个客栈了。 若是他们尚有犹豫,或者是推脱,就可放他们走出这间客栈,至于能不能走到宁州,他早就部署好了一切。 黑市一直到第二日天亮才结束,所有盐铁、人口贩卖、金银器物等交易都被敲定,像是一群恶鬼开了一场宴会,此番终于餍足。 离开梓镇时,黑市的人将来客分为三批,往不同方向送走。 严昌留在梓镇,赵凉越和褚匪,还有余下的人走的还是来时的路,黑市的人一直送出二十余里,才掉头回去。 褚匪掀开车帘一角望了眼远处消失的人马,敲了下车壁,京墨下马凑了过来。 该知道的线索都知道了,剩下的一时间也无从知道,但黑市开春的这些交易,能阻止多少就阻止多少。褚匪舔了下后糟牙,道,同知严昌和金颢,可以里应外合动手了。 京墨领命,将放在车后的黑麒麟拿出来,绑好两份纸笺放出去。 褚匪看起那只乌漆墨黑的鸟影迅速消失在空中,突然想起了什么,不禁呡唇笑了下,意有所指道:刑朔嫌弃黑麒麟,我却觉得极好,少了那些讨人欢喜的花里胡哨。 京墨和柚白听得一头雾水,赵凉越自是知晓其中意思,没有多说什么。 过了会儿,一行人出了梓镇来路的一处岔口,往北开始疾行赶路,远处山林间的暗哨看到了,一闪没了身影。 车顶上的柚白收回目光,垂下半边身子到马车窗旁,道:公子,如你和褚尚书所料,他们一直暗中派人盯着我们,看到我们往北后,就跑回去报信了。 马车内,赵凉越正因和褚匪又同处狭小车厢而浑身不自在,一听到柚白的声音,立即整个身子往侧边趴过去,然后掀开马车窗的布帘子又把上半身探出去要不是柚白反应极快,两人准得撞个满脸。 柚白看着自家公子跟越狱似的,嘶了声,正要说话,赵凉越先开了口,问:是确定他们的人看到了? 柚白点点头,道:万分肯定,那个人从梓镇就开始跟着我们了。 京墨驱马过来,请示道:赵大人,我们一直向北,究竟是要去何处,真是宁州吗? 赵凉越还没答,里面传来褚匪的声音来:你觉二头豹真的会放我们去宁州?我发现之前你跟我身边就不爱动脑子,现在溪鳞常在,你更不爱动脑子了。 京墨莫名被自家大人训了一顿,又不敢顶嘴,心道,赵大人和你之间闹别扭,关我何事。 不出褚匪所料,他们刚往北走了两个时辰,到一处山坳时,柚白就发现前面有埋伏。 继续往前走。褚匪道,并非二头豹来灭口,而是逼我们去湘源城。 京墨便若无其事地赶着马车向前,柚白则将重剑交给赵凉越,意思是用不上,放马车里保管。 快到山坳口时,埋伏在山林中的蒙面土匪尽数冲了出来,拦住了去路。 一行人面露惊恐,京墨想要调转马头,但后面的退路也被土匪迅速截断。 土匪头目挥动着手里大刀,一副凶神恶煞的骇人模样,指了指马车,喝道:想活命的话,把金银财宝和马车留下! 一行人面面相觑,片刻后,好似马车里的人发了话,京墨让侍从围护马车,显然是不肯就范的态度。 找死?头目大笑大声道,在这片山头,谁不知道是老子做主?都给我上,让他们吃吃苦头! 头目话音刚落下,前后的百余土匪挥刀冲过来,杀喊声震天。 京墨抽出刀来应对,带领侍从和土匪打斗,但只用了三四成功夫,完全就在演。 等京墨刚想提醒柚白不要出手暴露时,扭头一看,柚白演得比自己还卖力,手上什么武器都没有,就跟吓破胆一样躲在侍从后。 于是,打斗不过一刻钟的样子,一行人便败下阵来。 把人给我赶下马车,我倒要看看是谁在老子地盘这不懂规矩! 头目由人迎过来,隔马车近的土匪就要去掀开车帘。 突然,不远处有马蹄声响起。 一名土匪来报:三当家的,是湘源城守军来了! 头目看了眼马车,皱眉喝道:他怎么管到我这了?不是说双方安好吗? 那土匪正要开口说话,另一名土匪火急火燎跑过来,身上全是血,道:三当家,与我一同望风的兄弟被湘源城守军斩杀了,说是我们不立即撤出山坳,今日直接围剿寨子! 他娘的,不是上月刚送礼过去吗? 头目火冒三丈,但还是恨恨地将刀收回鞘中,招呼着所有土匪往山上撤。 不多时周围便撤了个干净,随即一众官兵出现,丹衣盔甲,红缨□□,正是湘源城守军。 是在下来迟了。 熟悉的声音响起,赵凉越和褚匪下了马车,和从守军中现身的二头豹碰了面。 赵凉越和褚匪又看了眼守军,皆露出了震惊之色这倒不完全是演的,因为在此之前,谁也没能想到,梓镇黑市前几的交椅,竟能和湘源城守军站在一起,而且看样子,眼前的这些守军是供他调遣的。 所以,二头豹的真正身份是谁?湘源城那边的境况有多紧急?池听雨是否知道其间关联,现在又身在何方? 两位不必惊讶,现已安然无事。二头豹踱步走过来,给受惊的两人以安抚笑意,待二人神色平静后,才道,这处边界的山脉,有一处土匪,情况比较复杂,今日我也是偶然得知他们出动,才能救下两位,若是改日遇到,又没有援兵 赵凉越会意,但还是问:二爷,可否让官爷送在下和兄长去宁州? 二头豹闻言叹了气,道:在下也是因为一点人情,能叫来官爷帮个忙,但是让他们离开湘源城太远,私自北上,可是擅离职守的重罪。 马车侧面的柚白听了这话,都忍不住腹诽,你们都狼狈为奸了,还在意擅离职守啊。 赵凉越和褚匪露出为难的神色来,二头豹静静等着,也不急。 片刻后,赵凉越问:二爷,你的手中可有人能送我们去宁州? 二头豹道:实不相瞒,在下并非家中做主的,没有这个权力。 赵凉越深深叹了口气,看了自家兄长一眼,朝二头豹拱手道:如此,便只有劳烦二爷,帮我们兄弟两在湘源城寻个落脚地了。 二头豹淡淡笑了下,语气颇为随和,道:不劳烦,举手之劳而已。 第90章 第九十章 湘源城地处西南边陲,周围多毒瘴沼泽,环境恶劣,但因临近塍黔关,是素来的军事要地。 但是,从十五年前,或许更早,它已然开始脱离朝廷掌控,很多消息被阻断,朝廷和兵部一无所知。 褚匪和赵凉越一行人跟着二头豹和守军掉头往南,一路上除了巡逻的其他守军,并无异样,而且进了湘源城后,发现这里住有不少居民,人来人往,亦有摊铺酒楼,和记忆中的湘源城大相径庭但显然,很多居民一看便不是普通百姓当然,这个显然是针对褚尚书和赵大人,并非被诓骗而来的何家兄弟。 二头豹带两人落脚的,是湘源城最大最好的客栈,虽然比不得京都,但在西南边陲里绝对算得上乘。 褚匪一进房间,没待二头豹告辞离开,就故意啧了好几声,对赵凉越道:什么鬼地方?潮气这么重,能住人吗? 赵凉越即刻换做何五的唯诺姿态,过来温声打断他的话:兄长,南边多雨,有些潮气正常,我看这处客栈极好。 本来这出戏到这里也就结束了,但是褚匪突然露出不耐烦来,赵凉越为了配合他,就凑上去几分,说了句话,随后褚匪倏地噗嗤一笑,朝二头豹拱了下手,道:何某言语有冒犯,多担待,事成之后,何某送二爷一大批好东西! 那在下就等着何大公子了。二头豹笑笑,与两人又说了些闲散话,然后带人离开了。 等二头豹走远,京墨便带人去城内暗访,柚白按照之前萧瑢所教的,去容易隔墙有耳的地方守着,顺便让赵凉越给自己要了一只蒸鸡。 褚匪和赵凉越则又陷入了单独共处一室的尴尬。 其实,凭着褚尚书那张言不忌词的嘴,打破这个气氛太过容易,但是显然他此刻并不打算先开口,就双臂交抱往椅背上一靠,静静看着对面的人,很有耐心地等他说点什么,或者做点什么。 而赵凉越一直低头,心里苦苦思考对策,并没有察觉到褚匪那双看着他的桃花眼,那双早已将脉脉情愫流溢出来的望君眸。 房间内,静得落针可闻,偶有一两声婉转鸟鸣响起,却是起了惊心之用。 许久后,赵凉越将自己袖口都搓皱巴了,余光中瞥见房间那侧有棋盘,才主动打破沉寂,问道:现下坐等梓镇消息,实在无事可做,要不我同师兄下盘棋? 褚匪语气平平:不必了,反正是输。 然后两人又陷入沉寂。 赵凉越在心里叹了口气,实在不知道怎么办了。 自认识褚匪以来,那怕是自己冷言冷语,他从来都是满脸笑意相迎,无论身处何地,他也永远会主动赶到身边所以,赵凉越从来没有想到,会有今天的局面。 他想,自己是懂得褚匪的,他们之所以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大概是褚匪觉得,明明两人已经是生死相托的师兄弟,而他却突然疏远,连个缘由都没有,无论换作谁,都不会坦然接受吧? 最后,赵凉越经过百般纠结,终于舍得开口: 师兄。赵凉越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 等了会儿,褚匪喉结一滑,沉声嗯了下。 赵凉越嘴唇翕动了几下,道:我在京的时候,听到了一些谣言,是关于我和师兄的,不太好听。 褚匪闻言蹙眉,明知故问:如何个不好听法? 赵凉越深吸一口气,小声道:流言说我和师兄之间,关系不太干净。 褚匪微微歪头,看着赵凉越打颤的眼睫,问:那溪鳞怎么看? 自然是清者自清,但是,赵凉越顿了下,但是师兄府上的师嫂如果听了,必定误会和难过,所以,我在想 等等。 褚匪打断赵凉越,随后恍然大悟地噗呲一笑,留赵凉越不明所以地抬头看向他。 原来是担心师嫂啊,其实 褚匪正打算借机逗逗赵凉越,但抬眸看到赵凉越双眼中的伤感和无措时,心尖跟着一痛,便话锋一转,道:其实,从来就没有什么师嫂。 赵凉越微微蹙眉,觉得褚匪这话虽突然,但并不像是开玩笑。 溪鳞。褚匪犹豫了下,问,如果没有所谓师嫂,你怎么看待那些流言? 如果没有所谓师嫂? 赵凉越闻言,忽有大梦初醒之感,心底竟是隐约觉出了几分其他的滋味。 如果没有师嫂,关于那些流言,褚匪何等聪颖通达的人,会不知道? 那他是怎么看的? 赵凉越直直看向褚匪。 四目相对,旧尘的纷乱如麻中,有一根线豁然明朗起来。 那双桃花眼里,噙着一如既往的笑意,还映着一个踌躇的自己。 突值风起,几缕青丝遮了赵凉越的眉眼,褚匪不自觉伸手,欲将其拨开。 突然,外面想起了敲门声,是京墨回来了。 暧昧的氛围一触即破,赵凉越松了口气,起身给京墨开了门。 梓镇那边有新进展,是关于 京墨欢天喜地地跑进来,正好和自家大人阴鸷的目光相碰,吓得他第一脚进门槛后,第二脚落在门槛外不敢收进来,话也说不利落了。 直到赵凉越问有何进展,京墨才跟得了释令一般,小心翼翼进来关好门,道:是关于曹公公的,和梓镇的一处佛堂有关,据说他去世之前,日日都要去佛堂参拜,还经常重金托黑市的人给他带上好的老山檀香,十分讲究和虔诚,以至于来客给他的诸多赏钱,到死时丝毫不剩。 拜佛?我记得曹公公之前并不信佛教,之后化名京都苗老,也从没人提及过他有参禅供佛的习惯。褚匪蹙眉道,梓镇那处地方设有佛堂本就荒谬,曹公公生前坚持参拜,其间必有关联。 赵凉越问京墨:佛堂的具体情况是怎样的? 京墨回:金将军的人还在梓镇外围,严大人独自先带人摸情况,才意外发现那处隐蔽佛堂的。居严大人信上所说,那佛堂现在已经无人参拜,但仍有黑市的人守着,且除了黑市应允,其他人不得随意进入。 赵凉越思量稍许,问:那守的人多吗? 京墨摇头,道:不多,且大部分是黑市的杂役一类,如果严大人想闯,简直轻而易举,只是会打草惊蛇,故而暂时按兵不动。 褚匪点了点头,道:看来是个重要,又不那么重要的地方,那么它的存在,应该更多是的是一种象征意义。 赵凉越仔细回想了一番在雪枋院看的各地风俗要闻,道:佛教虽在大许盛行,但主要集中在京畿、江南还有漠北一代,西南边陲则多信奉山神妖鬼。既然曹公公留下这个举动,必定不会让我们在京畿等三地大海捞针,而是线索就在西南边陲,且很可能就在湘源城。 京墨闻言也回想了一番,道:但我带人在城内察看,目前没有发现信佛的影子。 恋耽美 全文免费阅读(70) 那问题便只能出在湘源城府身上。褚匪半眯了桃花眼,道,毕竟,湘源城守军已经和黑市搅和不清了。 京墨惊道:难不成这湘源城的守将已然背弃了朝廷? 又不是第一次,见怪不怪了。褚匪将自己的一个私令扔给京墨,道,现在的守将是罗瑥,自己想办法去吓唬吓唬他,把该套的话都套出来。 京墨疑惑道:大人,你这不是让我羊入虎口吗?能和黑市与夜渊勾结的边陲守将,那是一般人吗? 褚匪:有我给你的令牌,保证畅通无阻,怕什么? 京墨摸了摸令牌,如有一根定海神针放至心头,点头应下,便起身离开。 等京墨走远,赵凉越好奇问:那是什么私令,竟然能在湘源城府畅通无阻? 褚匪笑了笑,道:不,只是一块田光送的私令,基本湘源城府的人见了它,就会断定京墨是宁州府派过来的人。 赵凉越先是愣了下,然后由衷道:那确实是羊入虎口。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褚匪道,因黑市猖獗,田光不止一次派人持此私令四处搜查,也自然派人来过湘源城附近,且皆有来无回。这件事迟早要查,不如就趁这个机会,而且京墨跟我多年,他是有这个能力的,只是我在身边时,他确实不太爱动脑子。等他进了湘源城府,亮出私令那一刻,他便知道我要他做什么了。 正事毕,两人又相对沉默。 不过这次褚匪没有让沉默持续太久,也没有接着问之前的问题,而是去拿了棋盘过来,要同赵凉越对弈。 赵凉越回想起褚匪之前的话,虽然没有拒绝对弈,但是下子总是小心翼翼的,甚至多次让着褚匪。 褚匪的棋艺虽比不得王讳、汤康和赵凉越之流,但好歹也是当年国子监数一数二的大才子,赵凉越这般瞻前顾后,他很轻易便赢了。 褚匪假装没有看出赵凉越的让步,笑道:溪鳞,这次我赢你了。 赵凉越其实觉得褚匪并非没看出来自己故意的,但还是硬着头皮拱了下手,道:技不如人,我认输。 褚匪笑:那溪鳞还记得之前的赌约吗?我赢你,你要叫我师兄的。 赵凉越愣了下,心想疑惑,现在不是天天叫师兄吗? 溪鳞,可不要毁诺啊。褚匪一眼看出赵凉越的想法,还是坚持,就现在叫师兄吧。 赵凉越点点头,但是开口的时候,发现其实有那么别扭平日里习惯的一个动作或是一句话,早就成为一种潜意识,是不用经过思考和细究的,当它再次被单独拿出来,就会显得格外醒目和郑重。 赵凉越轻咳一声,道:师兄,这样行吗? 褚匪道:不行,只能说师兄两个字,溪鳞多说了四个字。 赵凉越一时间找不准平日里唤褚匪是怎么的语气,默了默,干巴地喊了句:师兄。 这个时候,赵凉越的耳朵尖已经红了,是那种剔透的粉红,代替它们主人回答了一切。 褚匪看在眼中,心里万分欣喜,桃花眼染上一层蒙蒙的缱绻。 褚匪是个自小就知道自己对姑娘没兴趣的人,后来长大知道自己的断袖,也没纠结多久,坦然接受并要带刑朔出去找有缘人,吓得老实巴交的二师弟跑到池听雨那里告状,但万万没想到,一向严肃古板的池听雨并没苛责,只是让褚匪找个正经人家的。 但明明整个京畿美人才子比比皆是,直到旧案发生时,褚匪也没能遇上那个有缘人。 那个时候,褚匪想,大概自己命中福薄,注定要寡到头。 再然后,褚匪遇到赵凉越了。 惊鸿一瞥,他便知道他是对的,他知道要等的一个人正是那般的样子。 因为执念一会在,所以当对方露出一丝一毫的真心,便可一叶知秋。 等回京吧。 褚匪想,等回京以后,等时局再安稳一些,他一定将自己全部的真心捧给他,不让他再有任何的忐忑和不安。 第91章 第九十一章 梓镇再来消息,是在翌日的卯时,天刚露出一线鱼白。 褚匪敲响了赵凉越的房门,赵凉越也一早便起来了,衣袍发冠皆已穿戴完毕,闻声立即开了门。 褚匪道:出了点意外,我让严昌和金颢想别急着动手。 赵凉越思量片刻,问:可是二头豹突然回了梓镇? 正是,二头豹并没有来和我们交涉,连夜回的梓镇,并开始清点梓镇的人,严昌的好几个属下被抓住。褚匪道,虽然严昌的人不会暴露我们,但是估计是察觉到朝廷来人了,又或者是黑市本身出现了意外情况。 赵凉越想了想,道:西南边陲情况复杂,得尽快调查完夜渊和旧案的事。 这倒是。褚匪呡唇苦笑了下,道,而且韩闻蕴和咱太子两边,估计早就准备好了一场大戏,我们要是赶回去晚了,估计都该改朝换代了。 赵凉越皱起眉头,道;心里总有不好的预感。 走一步,看一步了。褚匪啧了声,道,你我又不是大罗神仙,问心无愧便好,但是若是大许的气数尽了,也是没办法的事。 赵凉越微一颔首,侧头看向外面被乌云遮掩住的旭日。 这日下午,京墨带着一身怨气和一干追兵躲进了城东的一处院子,把他们绕晕后,再往西回到了客栈。 赵大人! 京墨不想去找自家大人了,直接往赵凉越房间跑,然后刚前脚进门,就看到了褚匪坐在里面喝茶,还是赵凉越亲自煮的茶。 本该委屈的京墨再次被自家大人抛了个眼刀。 京墨: 褚匪直截了当问:查到和佛堂相关的是谁了吗? 京墨不敢不回:就湘源城那个首富,叫阿昔睢的,他娘信奉佛教,所以在附近好几个地方修建了佛堂,不过他娘好几年前去世了。 褚匪想了想,又问:那罗瑥呢? 京墨:罗瑥跟之前的前宁州知州吴易一样,感觉是半个傀儡,那个阿昔睢虽是商贾,就住在湘源城府。 赵凉越的眉头瞬间锁紧,道:我记得罗氏多出将领,也算满门忠烈,怎么会出现叛国之贼? 京墨想了想,道:那个罗瑥照我说,没半点士族门第的样子,对那个阿昔睢谄媚得很,奴颜婢膝的。 褚匪和赵凉越异口同声:偷梁换柱。 京墨一惊:可是边地将领,尤其是湘源城这种军事要镇,每年春秋两季都会携上行文书到附近州府汇报,若是有问题,应该一早就知道了啊? 按理说确实如此。赵凉越道,不过,湘源城每年是往宁州府衙汇报,之前宁州知府吴易是被夜渊控制,现今虽被田大人接手,但田大人对罗瑥并不熟悉,宁州府衙又换了好些人,只要官印和画像对比不出错,很难一时间察觉不对劲。 京墨想了想,又是一惊,道:那不就是假罗瑥和真罗瑥长得一样,会不会是夜渊主子,就克里缇用易容之术伪装出来的? 赵凉越摇了下头,道:传闻中的易容之术极难成功,且需要承受剥皮削骨之痛,非常人所能忍。再者,你也说那罗瑥是半个草包,所以应该是和当时大理寺的李邨一样的情况。 所以,曹公公指给我们的人,便是阿昔睢无疑了。褚匪手指轻敲桌沿,思量一番,道,湘源城首富,真正意思上的幕后之手,不知道何家兄弟的家产能不能钓出他来。 赵凉越道:难说,一个真正的商人,断然不会拒绝,譬如二头豹,所以我和他交谈才有切入点。如果阿昔睢仅仅是用商人做一层皮,那么他自然不会动心。 褚匪微微蹙眉:未知的东西,总是要花时间来试探,但恐怕我们时间不多了。 赵凉越问:师兄的意思是,转而从二头豹身上下手? 是。褚匪道,我们不知道何家兄弟的东西能不能吸引阿昔睢,但可以确定的是,二头豹对于他来说,必定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 于是两人拿出之前严昌提供的舆图,就着手上有的信息商榷一番,确定了之后计划,京墨因已暴露了身份,便干脆亲自带信去找严昌和金颢。 大概戌时刚至,有只黑麒麟披着初临的黑幕飞进客栈。 褚匪抬臂接过这只黑麒麟,才发现其腿系银环,不禁眉心压紧。 赵凉越道:看来是京都那边出事了。 褚匪快速解下信笺展开,与赵凉越一同看过,皆是神色凝重。 信笺一共说了两件事: 一是,洺埖公子,也就是克里缇在半月之前突然没了踪影,如今已经确定离京,且正往西南而来。 二是,南星在去给金銮卫执行任务时,突然挥刀杀死同行的几名金銮卫和兵部官员,将由宁州府送去京都的最新边防舆图带走,然后下落不明。 怎么会是南星? 赵凉越听褚匪说过,南星是十几年前,王夫人亲自放在他身旁的侍从,是褚匪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然而他却突然叛变。 应该是南星的母亲出事了。褚匪半眯了眼,冷静地思索一番,道,选择在这个档口拿走边防舆图,只能说明一件事。 赵凉越眉头锁得很紧,道:说明屠原早已准备就绪,要在短时间内就开战,大许很难反应过来。 是了。褚匪道,就算兵部和西南都护府及时反应,短时间内,边防图上的变动也不会过大,且边防图上所展现的,又岂止驻兵位置,还有大许现在的惯用战术。 赵凉越轻叹一气,道:夜渊到底还有多少人在大许之中,明明这些都是关乎社稷的大动静,从十几年前开始,却像无形的风一样盘旋在大许。 褚匪和赵凉越又商榷一番,决定还是按上午敲定好的计划行事。 梓镇客栈。 午夜已过,夜色深浓。 有一名小童捧着封信,火急火燎跑上西面二楼,跪着扣响了房门。 房间内早就熄了灯,小童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小童只得斗胆喊道:二爷,是湘源城何家那边有动静! 片刻后,房门从内打开,二头豹不耐烦地走出来,他此时上半身未着衣衫,借着灯火可以看到可怖肌肉上的双头豹子,从肩膀一直延伸到腹部,怒目圆瞪,狰狞凶残,令人闻之胆寒。 小童不住地颤了一下,将信函高举呈给二头豹。 二头豹拿过信函,将由大许和屠原两国文字构成的暗语扫过一遍,呵地笑了声,道:这个时候发现不对劲,想跑了,可惜可以晚了。 二头豹回身扯过外袍穿上,将自己惯用的一把如月弯刀带上,吩咐道:去,把人给我全叫起来,我要亲自去把不听话的羊抓回来。 掌柜也赶了上来,刚好听到二头豹要去出梓镇,忙劝道:二爷,公子那边前日来了消息,让我们不要轻举妄动。 怕什么?二头豹大笑两声,道,那何家兄弟,我已经在黑市上亲自试探过,不过是予取予求的普通商贾子弟,还能出什么事?未定过于小心了。 言罢,二头豹大步流星朝楼下而去,掌柜没法子,只得挥手让小童赶紧去叫人跟过去。 梓镇东北向十五里处,夜渊的几处暗哨都被处理干净,金颢亲自带着村民装束偷行至此的三百精兵,屏息藏匿在阴面的山林间。 不多时,有二十余侍从围护着一辆马车风尘仆仆奔来,正是褚匪一行人。 金颢将手握上剑柄,注意着马车后面的那处山口,周围精兵皆是蓄势待发。 不多时,二头豹果真带人举着手把出现在山口,金颢当即一声令下,三百精兵冲了出去本来等人到山脚下是最好的出击时刻,但二头豹身边杀手多会隐藏气息,自然对暗中危险的感知能力非同一般,故而只能趁早出手。 二头豹反应也是极快,一看到原本安静的远处有黑影攒动,便即刻调转马头,指挥手下往回撤,但刚跑出去半里,只听前方一声轰隆巨响,正是礌石和滚木从山腰滚下,瞬间便断了退路,一众人不得不勒马停下。 二头豹下了马,抽出腰间弯刀,在月光与火把的映照下,回头看向逼近的埋伏者。 二头豹啧了声,笑道:好久不见。 金颢打量了二头豹一眼,道:本将军倒是从未见过你。 二头豹道:以你的分量,当然没有见过我,我的意思是,我见过你手上的那柄重剑。 金颢闻言,眉头深锁,因为他手上的重剑,正是他父亲战死沙场后的唯一遗物。 你到底是谁? 金颢说话间,已经率先冲过来,手中重剑发出轰鸣之声,轻易地从二头豹前面的杀手中劈出道来,势不可挡。 终于,在遇到那柄如月弯刀时,重剑第一次没有成功劈下去,被轻而易举地截住。 金颢半眯了眼,看着目光震惊的金颢,勾唇冷笑道:就凭你,今天就算再带一千人马也抓不住我。 铮! 二头豹竟是生生将金颢的重剑砍了出去,刀面映着火光中缠斗在一起精兵和杀手。 金颢皱眉看着二头豹,知道自己今天是遇到敌手了。 二头豹说的不错,他并没有办法短时间留住二头豹,等周围不远处的夜渊的人反应过来,朝湘源城和黑市报信,他们只能无功而返。 但是 金颢一咬牙,凝气用力,挥动重剑,刺激削劈间,和二头豹过了十数招,皆不占上风,甚至是略处下风,但他的攻势丝毫不减。 金家习武的子孙素来剑术了得,你显然比不上你的父亲。 二头豹说话间,眼尾一挑,看到了金颢的弱点,侧身躲过金颢接连的三招,手腕一翻,以迅雷之速将手中弯刀割向金颢的脖颈。 千钧一发之际,另一柄重剑凌空出现,将弯刀猛地劈砍回去,二头豹一时不备,身形跟着后撤两步,再一抬眼,看到了披月而来的少年。 二头豹半眯了眼看着少年,道:我在客栈见过你的,你隐藏的好深。 柚白露出一口白牙笑道:这是跟你们夜渊的人学的啊。 没想到我也有看走眼的一天。二头豹大笑一声,又道,不过,一切都已经晚了。 不远处的马车上,褚匪和赵凉越迟迟没有等来阿昔睢追过来的消息,两人心中警铃大作。 赵凉越皱眉道:师兄,我总觉得其中有一环被我们忽略了,且那一环至关重要。 褚匪手指轻敲车壁,道:我也有这种感觉。 当年武安侯和老师等前辈何等聪慧绝顶,却是没能察觉樊家军最后的悲剧,所以,赵凉越看向褚匪,道,师兄,我怀疑我们已经陷入夜渊的重重包围之中了。 褚匪闻言一怔,似乎是被这话语提醒,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些画面,随即抬手猛地掀开车帘,外面黑夜越发浓重,残月隐去身影,只能看到远处蒙蒙火光中的打斗。 倏地,由远及近传来一阵破风鸣响,只顷刻间,直逼马车。 恋耽美 全文免费阅读(71) 不好! 褚匪一把将赵凉越按倒,然后扑抱上去,自己以身为盾护住他。 随即,千枚箭镞携带巨大的气劲,化作最为锋利的冷雨,如网一般朝马车盖过来,周边近侍难以阻挡,很多人被数枚箭簇当场穿体暴毙。 赵凉越还未来得及看清状况,就听到了利器穿刺入□□的声音,他能明显感觉到褚匪的身形跟着一颤,随后便有温热的液体往下流到赵凉越胸膛上,血腥味立即弥漫开来。 赵凉越的瞳孔刹那放大,声音止不住地颤抖:师兄? 不要动。褚匪将赵凉越按住,抱得更紧。 随后,又是一阵箭簇。 马车这边的情景很快被注意到,金颢和柚白带人回来,很快将隐在暗中的人找了出来。 但谁也没想到,亲自带人射杀褚匪和赵凉越的,竟是南星。 金颢和柚白与南星都是有过几面之缘,瞬间明白了经过,怒意滔天。 柚白! 马车内,赵凉越撕心裂肺,柚白赶过来掀开车帘,才发现褚匪满身都是血,触目惊心。 赵凉越抱着怀里重伤的褚匪,逼迫自己冷静下来,脑中飞速思考,片刻后对柚白道:往北和往东都是死路,直接再往西南去,如果能遇到池前辈,我们大抵才有生路! 金颢侧头也看到了褚匪的情况,赶紧让随行的军医去处理。 马匹嘶鸣中,金颢带头开路,由近侍和部分精兵维护马车往西南疾行,柚白则带着剩下的精兵断后。 马车内,赵凉越整个人都在发抖,军医也是满头冷汗。 褚匪的嘴唇有些发白,身上疼痛难耐,但看着强压恐慌的赵凉越,他的心也跟着疼起来,将握住的手温柔地抚摸着。 待军医将褚匪体内的三枚箭镞取出来,迅速包扎后,对赵凉越拱手道:赵大人,褚尚书伤势太重,属下只能稍作处理止住血,必需尽快转移到安全的地方进一步治疗,而且属下怀疑 赵凉越忙问:你怀疑什么? 军医颤了下音,回道:属下怀疑箭镞上淬有慢性毒药。 宛若晴空降下雷殛,赵凉越觉得自己都要溺水窒息了。 他低头看向靠在他肩上的褚匪,说不出话来,褚匪却是桃花眼一弯,对他露出个笑来。 夜渊想杀人,自然不会轻易让我活下去,但是,我想活下去的。褚匪的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虚弱,也带着极致的温柔,听着像是在轻声叹息,溪鳞,其实我从来没想过,真正面临死亡的时候,我竟然想活下去。 京都的夜,实在太冷了。 少年的褚匪在旧案剧变中,手握刀刃斩杀了一个个忠诚良将,用自己故人旧友的血染红了自己的一身官袍,换得了朝堂中的一席之地。 在他任职刑部尚书后的第一个春天,要陪驾先帝北上调查北营军粮案,临行的头一天,他早早归府,以拜别母亲。 母亲像平日一样,固执地坐在石亭中,久久望着西南方向,无论他说什么,母亲根本不会抬头看他一眼,也从不回应他。 待告别嘱托的话毕,他不舍地起身告退,走到院门时,忍不住回头看向石亭。 母亲在事变中似乎是瞬间苍老,已然半头华发,容光不再,目光灰茫无神,她的周遭明明百花繁盛,但她却像是残秋的枯枝落叶,格格不入。 他有多少次想告诉母亲真相,但是他知道不能。 于是,那一面成了母子两的最后一面。 褚匪回京时,是仲春二月,正桃花盛开的时节,整个京都都在娶妻嫁女。 褚匪纵马行在喜庆的锣鼓喧天声中,偶然间看到卖桃花酥的小贩,他便买了好些。 他记得母亲对桃花酥素来喜爱,以前老师和师父他们还在时,母亲总会和王夫人做好些送到几个府上,因此师父总跟同僚炫耀,说就算一辈子不取老婆,也自有美味酥饼,自有徒弟孝敬。 桃花酥承载了很多美好的旧忆,褚匪想,母亲也许会尝上几口。 于是,他难得地露出一个真情实意的笑来,纵马往家中赶去。 然而,当褚匪踏入府门的那一刻,当看到伺候母亲的婢女满面悲怆地出现时,褚匪知道。他的最后一场幻梦,也该醒了。 怎么回事? 老夫人她她在大人走后的夜里,趁奴婢们不注意,自刎了。 沉默良久,褚匪又问:可留下什么东西? 婢女颤微微地递过一封信,褚匪接过,看到请罪书三个字的时候,就什么都明白了。 他的母亲,坚行仁义之道的侠女,当自己视若珍宝的儿子忘恩负义,坑害朝廷忠良的时候,她怎么可能安心住在富丽堂皇的府邸,享受荣华富贵? 那一夜,褚匪没有一滴泪,没有说过一句话,把自己一个人关在书房,不停地抄写《和氏篇》,下人们根本不敢靠近。 直到刑朔赶来的时候,才发现褚匪的双眼中,竟是泣下了血。 刑朔急忙俯身查看褚匪,只稍微用力握住他的肩膀,那个外界传言的奸臣就再也支撑不住倒在地上,猛咳几声,一口黑血溅在地上。 褚匪却是抬头对刑朔笑了一声,像是疯了一样,对他道:母亲是我最后的软肋,你看,她现在也没了,我们以后办事再无牵挂。 是啊,再无牵挂。 从那一刻,褚匪完完全全看清了自己脚下的路,艰难而凶险,薄情而孤绝,只有夙愿,再无自己。 他注定要带着一身的罪孽,咬着牙走到尽头,然后再让一身罪孽吞噬他。 所以,在那十三年里,对于他来说,活着才是真正的痛苦,死亡反而是解脱。 他明明做好了随时离开的准备。 可是,宿命还是同他开了一个玩笑,一个比让他死去还要痛苦的玩笑。 溪鳞。 褚匪看着赵凉越的眼眶发红,随即止不住地留下泪来,心头顿时如刀剐,抬起颤巍巍的手抚上赵凉越的脸庞,赵凉越愣了下,抬手紧紧覆住褚匪的手。 溪鳞,不要哭,我 师兄!赵凉越打断褚匪,直直地看着他那双桃花眼,哽咽道,师兄,有件事,我想今天说出来。 褚匪倏地一愣,想要阻止他自是知道他的溪鳞要说什么,可是那份感情如果今天宣之于口,等他离开后,他的溪鳞要怎么面对余生? 溪鳞,你去看看外面 师兄,我喜欢你。 褚匪嘴唇翕动,却是再也说不出话来。 周遭的一切喊杀声如潮水退去,只留下了马车里的一隅橙黄灯火,和那双澄澈悲伤的眼眸。 四目相对无言,所有的回忆在这一刻扭曲,灰飞烟灭。 恍惚中,褚匪勾住赵凉越的脖颈,朝那两片被泪水浸润的唇吻了上去。 赵凉越握着褚匪的手都是颤抖的,但毫不犹豫地低下头去,回应了这个吻。 第92章 第九十二章 赵凉越说,他们的一线生机是池听雨。 这句话在翌日晨就得到了印证,当留在宁州南边界的宁州守军副将察觉到不对后,按照之前金颢所留命令,率兵南下时,有夜渊暗卫和倨山土匪百般阻拦,湘源城更是以剿匪为由早就封了关隘,根本寸步难行,无法短时间内施援。 一切就好像早有预谋一般,冥冥中有那么一双手,企图再次编织十五年前的噩梦。 金颢和柚白浴血奋战,带着一行人突破重围,往西南赶了足一夜,早已人困马乏,但迎接他们的只有一望无尽的沼泽。 所有人的神色都是凝重的,心渐渐沉了下去。 一路五十余里,或村镇人烟处,或山林野外地,没有任何樊家军的痕迹,如今已经走到尽头了眼前的这片沼泽,名烟泽,很少有人会提起它,因为它偏僻而荒芜,但没有人会真的忘记它,因为它是西南和屠原的交界地之一,蛇蚁毒瘴横生,环境恶劣至极,不知有多少条人命埋在这里,是有进无出的大坟墓。 前面,是绝地。 身后,是追兵。 金颢和柚白下了马,在问得赵凉越意见后,一行人迅速在芦苇丛间设好埋伏。 就算今天注定身葬于此,此刻也没有一个人会束手就擒。 赵凉越和褚匪躲在一个凹坑里,周围有厚厚芦苇遮挡,赵凉越肩上靠着已经昏迷的褚匪,手上握着一把刀。 赵凉越把脸颊紧紧贴在褚匪额头上,感受着他不断传来的体温和呼吸声,才稍微安心些。 师兄,赵凉越轻轻唤了一声,像是想到了什么,笑了下,才续道,有件事,我替你做了选择,你就当是我自私吧。 很快,远处有马蹄声传来,随即黑市杀手和湘源城守军的大批人马出现在视线里,如同乌云般压过来。 就在人马要踏进埋伏范围时,带头的一名蓝袍中年男子抬手下令停止前进此人正是传闻中的湘源城首富阿昔睢,按名字来看,他应该是漠北人,但从长相一眼看出,此人应为屠原人。 只见他身旁的南星指着这边说了些什么,阿昔睢抬眼望向勾唇一笑,让身后弓箭手上前。 赵凉越心道不好。 王讳在时,和他师徒缘分不过三载,传授于他的主为治国良策,利民之道,兵法相对薄弱,但褚匪不同,少年时候便拜师学道,一身真转文武全通,故而赵凉越的兵法也多向褚匪学习。 他和金颢商量出的埋伏之计固然好,充分利用地形之便,用芦苇掩盖沼泽和陆道边界,再将人马引过去。但是他一时间竟忘了,南星跟随褚匪多年,想必比自己还了解褚匪,那怕只是露出与褚匪作风相似的端倪,也很有可能被南星一眼看破。 箭雨铺天盖地而来,埋伏的众人为了躲避,只能现身暴露。 阿昔睢对南星使了个眼色,南星随即带人冲过来,看样子是要抓活的。 金颢哗地抽出重剑来,凝气用力迎向来者。 南星的苗刀和金颢的重剑相碰,撞得火花四溅,虎口处传来巨大震劲,但他并不显吃力。 骑马立在不远处的阿昔睢看了眼这边的打斗,又看了眼柚白,笑问旁边的二头豹:你不是说那少年武艺高强,怎么还没动静? 二头豹一直盯着柚白,微微蹙眉,道:恐怕他是在找南星的破绽,他不好! 话音刚落,柚白突然出手,南星的头颅瞬间被一刀斩落。 二头豹提着弯刀冲过来,金颢对一旁柚白低声道:按昨夜定好的计划行事。 柚白点了下头,也低声回道:那金将军记得要保护好我家公子。 金颢笑:放心,不比你这个小娃娃差。 二头豹脚蹬马镫借力,直接纵身从马背上跃起,凌空挥刀劈向金颢。 金颢侧身躲闪不及,直接斜挥重剑接下,然后两人缠斗起来。 二头豹本来还提防柚白突然出手,但如今却是要对金颢全力以赴经过昨日打斗,柚白看出,二头豹虽力大无穷,但金颢完全可以敌之,而唯一的输的地方在一个诡字,二头豹招式不似中原武功,金颢才防不胜防。所以,柚白特意交给金颢破解二头豹招式的对策,金颢武学之家,融会贯通得极快,此番能尽全力和二头豹打个平手。 阿昔睢看情况不妙,觉得柚白再出手,他们可能还要折人,当即下令让杀手和守军齐上。 柚白并未和阿昔睢所料那样,会出手杀掉二头豹,而是混乱中将褚匪带上马,自己以身为盾,领着约一百精兵和侍从沿沼泽往南面的深山密林突围。 阿昔睢手下要集合追上去,却是被阿昔睢拦住,道:公子曾有消息称,这位褚尚书对身侧那名叫赵凉越的官吏情根深种,不大可能会丢下他自己跑。 话刚说完没多久,有一名属下来报:大当家,有一名青袍的男子往北偷溜,被我们的人发现,正是赵凉越! 果然。阿昔睢道,赵凉越应该携带了更为重要的东西,是往宁州去报信,难怪褚匪舍得先走。来人,派两支人马去追褚匪,剩下的人去抓赵凉越!反正公子就要到了,到时候谁也逃不走。 东拐西绕甩掉追兵后,柚白一行人进入南面山林深处。 密林枝叶上的露水尽数被闯入者卷到身上,柚白只觉满脸都是飞虫露水,衣衫也被浸透,仲春正暖,太阳出来后,透过树冠的阳光照到身上,温湿得让人极不舒服。 背上的褚匪发出颤抖的呼吸来,柚白忙让人挥刀劈出来块地方,将人小心放下,喊军医过来查看情况。 军医招手让侍从用干帕子给褚匪擦拭汗水,然后打开药箱,跪坐下来把脉。 这是哪里? 褚匪不知何时已经醒了,半耷着眼,看了半圈周围,声音虚弱地问眼前的柚白。 柚白回道:是烟泽东南面的山林,我们是和公子分开走的。 褚匪有不好的预感,问:分开走? 是啊,昨天公子和金将军商量好了,要是没遇到池前辈,我保护尚书你一路,金颢和公子一道走。柚白解释解释着,自己也开始察觉到几分不对劲,愣了下,开始怀疑道,可是跟在我们身后的追兵却很少 褚匪急的咳了好几声,道:你快带人回去救溪鳞,他肯定是用自己做诱饵掩护咳咳,快去! 柚白道:那尚书 快去,我就和军医待在这里,要是离开,会留记号的。 柚白立即将人集合,往北山林外赶。 京都皇宫,冷宫。 这日黄昏,一名太监出现在破旧冷清的殿门前,朝看守的宫人说了句话,宫人们忙慌忙退下。 待宫人尽数消失在拐角,一个带斗篷的人出现,身后跟着六名侍卫,为首的侍卫上前开了殿门,那太监躬身扶来者踏进去。 整个废殿弥漫着一股霉臭味,门窗漏风漏雨,杂草荒芜,并无宫人服侍,中间坐了位粗布麻衣做针线活的妇人,正是废后王氏。 听到脚步声,王氏整个人一愣,激动地回头看过来,随即露出惊恐的表情来来者抬手掀开兜帽,露出了那双和先皇后如出一辙的眉眼来。 是你!王氏颤抖地抬手指向季煊,因感受到了他周身的杀伐之气,不停往后退,道,你要干什么?你要反了天不成,我再怎么也是你的母亲!而且韩氏还在,我儿还在,你不怕他们反你吗? 反啊!季煊突然笑起来,带着几股子疯癫,本宫就是要他反,他不反,本宫怎么会有机会将你们的皇帝梦彻底粉碎?就怕他是孬种,根本不敢和本宫作对! 不!你没有这个能力的。王氏道,我了解他的,就算心里再怎么觉得愧对你们母子,他也不可能在活着的时候把所有权力交给你,你现在根本没有能力对付韩丞相! 季煊大笑两声,道:这个就不劳你费心了,你只要知道,我今天是来杀你的。 说话间,季煊侧身一把拔出侍卫的刀,王氏刚到退无可退,后背撞到柱子上,发出一声尖叫来。 求求你,不要杀我!王氏几乎是一瞬间跪下的,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我还想活着,我不想死! 季煊看着面前满脸惶恐的妇人,头发凌乱狼狈不堪,只觉无比痛快:说真的,本宫根本不想来这种地方,只有猪狗才会住在这里,可是,本宫实在太想亲眼看见你死了。 恋耽美 全文免费阅读(72) 饶了我,求求你!我根本没对你们母子做过危害性命的事,我只是想给我儿子最好的,你母妃的死也与我无关,我 王氏的话没能说完,因为季煊已经毫不犹豫地挥刀,直接封喉,血成一线爆开,随后溅洒周围。 季煊感受到脸上溅到的温热,闻到空气中的血腥味,没有丝毫不适,而是亢奋而痛快,又往王氏身上捅了两刀。 王氏瞪着满是恐惧的双眼倒了下去,很快咽了气,身下是大片刺目血泊。 季煊像是欣赏一幅画一样看着眼前惨况,呼出一口舒服的长气,对王氏死不瞑目的尸体道:你错了,本宫从没不是为母报仇,本宫只是为自己,你们母子趾高气扬的样子,本宫从小就厌恶至极,明明本宫才是一国储君,未来的大许帝王,你们也配? 说着,季煊亲自动手,用刀尖挖出王氏的眼珠来,看得旁边见惯杀戮的侍从卫都不禁背脊发凉。 拿着,明个儿春宴直接送给五皇子。季煊转身,将眼珠扔给随行的太监,吓得太监又惊又恐,却不敢违逆,只能用袖口接下。 季煊看着身后七人的面色发白,将刀送回鞘中,优哉游哉往外走,好似他刚才来不是杀人,而是赏景游玩的。 第93章 第九十三章 武安侯樊齐光,是京畿樊氏主家的唯一嫡长子,也是老武安侯的独子。 年少时,老武安侯疼他疼的紧,老人家自己戎马一生,又看得透,所以他要月亮绝对不给星星,兵法书道什么的从没要求,只要认得几个大字,荣华富贵平淡一生就好。 但出乎所有人意料,樊齐光在这般溺爱和宽松的环境下,并没有成为一名纨绔子弟,而是受到挚友池听雨的影响,在两人刚入国子监的时候,就与其约定志成名将大才,共卫大许社稷黎民的鸿鹄之向,并在入朝为官后,两人联手解决好几桩军政难题,并分别在漠北和江南缕建军功,可谓少年英雄,颇得先帝青睐和百官赞赏。 自然,期间也难免得罪不少名门权贵,彼时的老武安侯,和后来的项尚书一样,对于家中的这根独苗苗根本舍不得放开手,于是百般阻扰,父子两闹得整个侯府鸡飞狗跳,最后还是太老夫人卧床装病,才将樊齐光久留京中任闲职。 直到建宁四十七年,池听雨因功高盖主开始备受先帝猜忌,被有意调回京畿,满怀惆怅的他只能将自己对大许未来的担忧告诉挚友,樊齐光才从京都繁华之中跳将出来,看到大许千疮百孔的真实一面。 同年,先帝终于请得瑞鹤子出山,于丹墀亲自携百官相迎。 因苍稷不得涉世的金规铁律,瑞鹤子复俗世名王讳,重回王氏族谱。入朝后,先帝有意封相,王讳断然拒绝,选择了当时空缺出来的刑部尚书一职。再后来,王讳施行新政,颇具成效,天下追随者甚广,先帝再次要封相,王讳没有拒绝,但却出了一桩意外。 那是先帝准备颁布封相圣旨的头一月,据说,在京外西三十里处,京昌运河里突然被人挖出来一块通体血红的石头,随后,整条运河都变成红色,诡异而离奇。 当时的恒恩寺主持见过后,大惊失色,立即入宫禀报,言其乃是血光之灾的前兆,是君王决策之过,上天即将要降下责罚,恐是血光刀兵之灾。先帝便问主持何为他的过,主持望了眼立于暖阁东面的王讳,大喊一声望主圣裁,便以头撞上香炉,当场死亡,是为死谏。 之后短短十天内,似乎为了印证主持的话似的,京都接连死人,且十分惨烈,仵作验尸的时候,从所有死者腹中都取出一枚通红血石,三司会审却是毫无结果。 然后,此事就跟瘟疫一样,以它独有的鬼神论的神秘基调在京畿传开这个时候,先帝依旧不信所谓的前兆血石,但当朝中大大小小的官吏们开始为王讳辩说,甚至开始指责大许几朝皇帝崇尚佛教劳民伤财时,先帝突然意识到,王讳似乎追随者太多了。 封相的圣旨终究还是被先帝烧了,朝中诸位官员不满,纷纷上谏。 在诸位义愤填膺的臣子里,便有樊齐光和池听雨,两人见证了新政的整个过程,更见证了王讳力挽狂澜破开各种艰难险阻,所以才有朝纲重新焕发的生机,他们认定前兆血石是人为的阴谋。 于是,两人便偷偷去见了薛冉。 彼时的薛冉经过王讳一手提拔,已经是兵部二把手,手中握有实权,有他在,暗中调查会好办很多。 两人刚踏进薛府门槛,还没有开口,薛冉便心照不宣地知晓来意,三人一拍即合,立即开始展开调查。 调查的过程却出乎意料,三人很快就在恒恩寺发现了端倪,只要继续追查,必定水落石出那么,慧通古今的一代帝师,破案如神的刑部尚书,怎么可能真的查不出来? 三人带着满腹疑惑和恒恩寺的证据回城,在南平门外遇到了等候他们的王讳。 王讳直接让属下收走了三人手上证据,带他们到了一处城南茶楼。 樊齐光记得这处茶楼,在京都不怎么出名,位置也偏僻,但是王讳常在此处和各部官员高谈阔论,尤其是户部的韦星临韦大人,但凡往城南跑,绝对是往这里来见王讳。 三位赤城丹心,王某在此一一谢过。 王讳朝三人拱手作礼,三人只觉不敢当,还未来得及说什么,王讳又道:我忤逆师门,赴京入仕,所图并非封侯拜相。 樊齐光忍不住道:可是,那是尚书应得的!岂能让有心的宵小之辈觊觎? 王讳却是笑着摇摇头,看向樊齐光:樊将军,我且问你,如今大许的当务之要是什么? 樊齐光回道:用新政肃清朝纲,严明法度,将大许烂到骨子里的沉疴尽数铲除。 对,这便是我们要做的。王讳看向窗外茫茫天际,道,以我现在手中的权力和官位,在朝堂中发挥作用绰绰有余,再说了,新政并非一人之功,并非一夕之间,我做不做丞相,谁做丞相,其实并无分别,只要新政还在进行,便是大许真正的福气。 只要新政还在进行,便是大许真正的福气。 三人闻言,皆是瞬间恍然大悟自打前兆血石出现后,整个朝堂为了王讳封相一事吵得不可开交,明里暗里地针锋相对,而本该当作重心的新政,却反被忽略掉了。 过了会儿,王讳道:皇上对我已有微词,君臣相疑这是大忌,但事已至此,堵不如疏,一个丞相之位而已,就换他再对我多几载信任未尝不可。而且我先前离开京畿多年,不问朝堂,不理宗亲,士族间的盘根错节我本就置身外围,之后的新政又会波及他们利益,我是注定要被士族抛弃的人,换句话说,我虽入仕,实则从未入仕。 王讳以茶代酒,一口饮尽,笑道:这是笔十分划算的买卖。 樊齐光看到了王讳眼中的清明,那是一种由山河灵水孕育出来的淡泊,还有大能者对世俗百态的通透。 有些路,注定是孤绝而寒冷彻骨的,甚至要以身殉道,但当那条路的尽头如果是苍生,是黎民,自有人毫不犹豫地一脚踏上去。 这不是不够聪明,而是选择太过坚定。 那一刻,樊齐光想通了很多事,所有关于京畿世家,关于季氏皇族,关于蝼蚁苍生的纷乱如麻,倏地被快刀斩清。 他的脑海中只留下了一个信念: 樊齐光,此生只为大许百姓而活,这是初心,亦是归宿。 所以,他由王讳举荐,毅然决然离开京畿,于北营和西北之间常年辗转,在沙场上用热血和满身伤痕来深入了解漠北诸部落,终于建立了专门对付漠北诸部落的樊家军,在之后的北征漠北时起了决定性作用。 所以,那怕是他重伤在身,那怕君臣猜忌已经相当严重,也要请旨赶赴西南对抗屠原。 所以,在被自己人从后背插入刀子后,在樊家军死伤惨重后,在当年所有忠勇朝臣含冤而终后,樊家军始终没有想过要背弃大许。 因为,他们是樊齐光带出来的兵,他们要忠的始终是大许百姓! 柚白,这就是武安侯。 烟泽深处,在这片毒瘴虫蚁与骇人沼泽遍布的绝境上,竟有一处人为建造的环形竹木建筑,像是一座小城,是樊将军的临时据点。当年从叱咤风云的樊家军副帅、早已沦为谋逆旧案余孽的池听雨,此番就站在其中一间小屋的窗棂前,看着外面蒙蒙雾障后的半天红霞,将这些往事说给身后的人听。 他的身后,是刚从床榻上醒来的褚匪,还有赵凉越和柚白。 两日前,三人被各路人马追杀,是池听雨亲自虎口抢人,然后趁其不备一头扎进烟泽,让追兵完全摸不着头脑,才在绝境中摆脱了危险。 那时,褚匪已经很虚弱了,刚抬头看清是池听雨,结果师父还没喊出口,就被池听雨打了一个巴掌,赵凉越赶紧相护,满腔怒火的池听雨愣了下,然后倏地哈哈大笑,然后给一行人吃了防烟泽里中毒的草药,把一行人带回据点,池听雨也才终于想起来似的,让人往北边报了信。 之后,赵凉越一直没日没夜地守着照顾,看得军医忙安慰,说是池将军提供了最好的伤药,现下情况已经稳定,并无大碍,不用过于担忧。 赵凉越没有说什么,只是让军医退下,军医便识相地离开,接过刚一出门就被池听雨拽到了一边。 池听雨道:喂,老实点,问你个事,要老实交代! 面前可是曾经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名将,动动手指头就能把人骨头给捏碎,军医哪里敢说个不字?赶紧捣蒜似的点头。 但军医没想到,池听雨摸着胡子看了眼房间的门缝,笑着问他:我徒儿褚匪和叫赵凉越的那位小大人,是不是那种关系? 军医先是一懵,随即想到当日马车上两位大人接吻一事,再次觉得自己心脏都要停止跳动了,对池听雨支支吾吾地说不出完整话来毕竟,谁情愿自己徒弟有龙阳之癖! 池听雨看着军医战战兢兢的模样,啧了声笑道:那看来就是了。 军医紧闭双眼,等着池听雨发飙,心道,褚尚书啊,这真不是属下说的,是池将军老人家聪慧过人,自己猜到的,到时候池将军棒打鸳鸯,可不能怪属下啊! 谁料,池听雨大笑两声,道:好!自己长得不怎么周正,好在给我找的徒媳周正,还算有眼光,而且还是拐的师弟,可太秒了! 军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 直到今日下午,褚匪晕了整整两天后,终于醒过来,赵凉越忙让柚白去通知其他人。 池听雨嘴上各种嫌弃和苛责,但其实过来的比谁都快,并亲自检查了一番,才终于松了口气,道:还是我这里的解毒药好使,你身上带的那个,还是以前钟神医给你的吧?现在早不顶用了。 多谢师父相救。 褚匪说着就要下跪,被池听雨一把拦住。 他的徒弟心里想什么,他怎么会不知道?不过是迫不得已做了一些事,还要把罪孽的痛苦肚子承担。 行了,不用多说。池听雨看了圈屋里的人,道,云鸿,赵大人,柚白留下,其他人出去吧。 屋里剩余的人闻言退了出去,之后池听雨没等三人问什么,池听雨长叹一气,将往事的封条揭下。 对于柚白,尤其是赵凉越和萧家对他的态度,还有萧家本身的谜团,褚匪一直心有所疑,直到今天,柚白再次被特殊对待。 直到池听雨回头,一双泛红的眼眶看向柚白,声音微微发颤道:这是我的挚友,更是你的父亲。 褚匪躬下身子,心口处传来阵阵剧痛,他只能用手死死抓住心口,然后像是倏地想到了什么,道:那年案发,武安侯夫人好像确是身怀六甲。 可是,明明武安侯夫人身体很差,平日从不出门,吹阵凉风都会受寒卧病,故而樊齐光从来不会逼迫她为他生儿育女,就连那个孩子也是意外怀上的,据说樊齐光早就让钟神医设个安全法子流产,因为武安侯夫人的身体根本承受不住,生下那个孩子与自杀无异。 但是,她最后还是选择用命为丈夫留下了这最后的一点血脉。 柚白露出不敢置信地瞪大了双眼,第一反应是看向赵凉越,赵凉越对他点了下头。 柚白往后趔趄两步,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张开嘴想要哭出声,却是唤作无声的嘶吼。 池听雨走过来,将手搭在柚白颤抖的肩膀上,道:你的父亲,是临危出征的英雄,你爹母亲,为了生下你,连命也赔进去了,他们虽然不在了,但是他们真的很爱你。 柚白喉咙中的那声哀嚎终于决堤般喊了出来,撕心裂肺。 原来,他的父母从来不是当年丢弃他的绝情村民,他们和公子一样,是世间最爱护他的人,更是为国为民的忠诚良将。 可是,他到底是连他们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如果可以,他好想能和他们有一段回忆,一段以后每次想起,就赶到无比幸福的回忆。 至今,没有人知道当年的昆山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你父亲没能成功下山。池听雨拥过柚白,紧紧抱着他,目光犀利,道,但相信你池叔,当年那笔账,我们必定让那群人血债血偿! 第94章 第九十四章 当日,金颢待两位大人安全后,自己由二百樊家军护送,从烟泽绕路往北,和京墨与严昌会合,然后商榷后兵分三路,金颢回宁州城调取更多人马南下,严昌去同知刑朔,京墨则将消息往京都送。 田光也是个急性子,一直忧心着湘源城这边的进展,早就将宁州守军集合待命,所以当金颢将严昌和赵凉越整理的部分罪证交给他后,他看都不看一眼,直接就把兵符给了他,让他带着三万兵马速速南下。 所以,金颢往来不过两日余,就能将人马带出宁州,让湘源城这边竟有些意外和措手不及。 在褚匪醒来的第二天,就有了宁州守军南下的消息,池听雨也开始将西南边陲的情况同褚匪和赵凉越言明黑市的长期存在,和之前西南三州官府的或不作为、或包藏祸心,一起将大许数百万真金白银和铁矿资源送往屠原,夜渊凭此招兵买马,使得克里缇在王室控制外组建了一支强大的军队,只待不日进攻大许,立下不世之功,以便来日夺取王兄克里俅的王位,情况纷乱复杂,战事一触即发。 两日后,金颢在湘源城北撕出一条口子,继而加速南进。 等金颢带着三万人马赶到湘源城时,城中人去楼空,财宝被尽数卷走,普通居民尽数被屠,是空城,亦如鬼城。 只小半个时辰,在烟泽附近的樊家军接到湘源城的噩耗,樊齐光便命人于烟泽北南两面分别设下埋伏,将阿昔睢约一万人马驱至烟泽,一顿虫蚁毒瘴招呼后,不战而屈人之兵。 喂,湘源城的孬种守军们,你们之前是鱼肉百姓,要是再外西南走,可就是叛国了。 一万人马中除了阿昔睢自己的三千杀手,剩余的守军对于夜渊其实是陌生的,当池听雨背着一杆□□出现在坡头,魁梧高大而威压十足,当场有老兵认了出来,激动喊道:是池将军! 无论时间过去多久,无论当年的谋逆案定下什么罪,曾经大许战神之一的池听雨,只要出现在众人视野之中,就很难不被其吸引目光,那怕他已是半头华发。 池将军不是早就死了吗? 难道说樊家军根本没有全军覆灭? 可是当年的时候,昆山上留下的血都是红的 恋耽美 全文免费阅读(73) 行了,我不是池听雨,一个苟活在沼泽地的土匪罢了。池听雨无所谓地笑笑,朝阿昔睢抬手一指,道,那个叫二头豹的应该溜了,这个可不能再放走了,抓活的。 手下樊家军领命,朝阿昔睢杀过来。 阿昔睢看着山坡上怡然自得的池听雨,满手心都是汗水。 他虽然从来没有见过池听雨,但如深秋长风的肃杀之气,曾经让屠原吃尽了苦头,他的父兄便是死于其下。 他就是池听雨! 给我拦下,拦不住我拿你们喂狼,你们家人也逃不了!阿昔睢惊恐地让杀手团团围住他。 周边不知情况的湘源城守军终于反应过来,他们一直听命的这位罗将军的客卿,很可能并不是忠于大许。 愣住干什么?那是池听雨,十五年前的朝廷要犯,给我上啊!阿昔睢冲守军喝道,快上啊。 周围守军没有反应,随后老兵先放下了手中缨枪,随后余下的守军也扔下了武器。 阿昔睢很快被活捉,当池听雨用枪尖挑起他下巴的时候,本能的恐惧让他根本不敢去直视池听雨的眼睛。 你的真实身份,是曾经屠原军比奴大将的第五子,不过可惜了,你没有父兄的英勇,只是一只暗处的老鼠。 池听雨微转枪尖,阿昔睢的脖颈破开外皮,温热的血顺着流下去。 其实,你已经没用了,对于如今的屠原来说,你护送二头豹离开的最后命令完成了,对于大许来说,你所做的一切黑市交易已然木已成舟,抓了你也无济于事,但是,池听雨俯身下来,道,我想知道的,是与当年旧案有关的线索,一个至关重要,能将其中重要关卡打开的线索。 就在昨夜,据点的灯火亮了一夜,池听雨与褚匪和赵凉越两人将目前旧案所有线索梳理在一起,发现有很重要的一个线索尚还被迷雾遮绕,也正是那个线索,让当时樊家军内部发生的看似平常,实则回想细思极恐的事无法得到解释。 比如,夜渊最初的那一批人,是怎么在樊齐光手下混进樊家军,毕竟那个时候明明樊家军建立不久,基本手下所有将士樊齐光都会亲自过问,能骗过樊齐光双眼的人世间寥寥。 再比如,犹如南星一样、藏得极深极旧的细作,是如何被送到大员身边,而如今整个大许还藏有多少? 一切都因那一根断掉的线而迷雾重重,仿佛真相就在眼前,却是咫尺天涯。 池将军,你知道的,像我们这种人,必定有什么把柄在夜渊手里,才会好好卖命。阿昔睢闭上眼,道,所以,不用浪费时间,杀了我。 然而,阿昔睢等了片刻,枪尖并没有刺穿他的喉咙。 池听雨道:你大概不知道,京都那边能查出你是比奴大将的第五子,自然能知道,你的妹妹,如今在京都是个什么身份,是叫阮玥吧?我见过她画像,仔细看,你们眉眼确实相似。 阿昔睢猛地睁眼看向池听雨。 哎呀,还真是。池听雨笑道,本来我徒媳吧,也是根据京中最新消息猜了下,没想到猜的这么准,真是过于聪明了,啧啧,我那狗徒弟配人家真是猪拱白菜。 阿昔睢被池听雨一番话说得满头雾水,但他知道,自己妹妹的安危已经在这帮人手里了。 池听雨问:所以,现在可以说了吗? 阿昔睢长长叹出一口气来,整个人蔫了下去,道:在湘源城府衙后院书房有个地下密室,你们要的东西,全在那里。 池听雨又问:那是什么好歹让我先估量一下,值不值得换你妹妹的命。 够的,足够你们翻案了。阿昔睢终于抬头看向池听雨,眼里满是祈求,道,我说到底背叛了屠原,望你们善待我妹妹,还有,替我转告她,以后别回屠原了。 话音刚落,阿昔睢猛地将自己脖颈往前一送,瞬间枪尖穿透,血溅一地。 烟泽东南边界一线上,赵凉越和褚匪一直带人隐在芦苇后面,但直到午时末,太阳高悬头顶,他们也没等到可疑人员,这就代表着,二头豹已经带人离开大许边界了。 褚匪朝后靠到一棵树上,顺手将赵凉越揽过来,叹道:那厮到底从哪里跑了的?明明连烟泽这边都设眼线了。 自从马车上确认双方心意后,褚尚书便彻底肆无忌惮了,赵大人只要一不在视线内,就要开始四处找,找到后必定要抱着温存好一会儿,跟好几年没见似的,就连吃个饭都要趁赵凉越不备,摸摸手,碰碰耳垂。 而反观赵大人,每次被褚尚书调戏,都会瞪过去,但只要褚尚书开始捂着心口装病,赵大人想着可能箭伤还没好,就只能选择妥协,一边红着耳朵,一边任褚尚书捏扁搓圆。 就像现在,赵凉越被突然一把揽入怀中,想着周围还有人,要挣开,却见褚匪好似被自己动作牵扯到上头,眉头一皱,他便不敢动了。 溪鳞,我发现你还是一点都不心疼师兄。褚匪得了便宜还不卖乖,把头把垫在赵凉越肩膀上,控诉道,我那么担心你独自带人守在这里不安全,特意拖着病躯跟来,体力都要耗完了,你却 师兄。赵凉越打算了褚匪的话,忙抬手半抱住褚匪这样的话,褚匪每天都要说上一整天,他对此已经应付十分无奈和自如了。 褚匪心满意足,趁机又侧头亲了下赵凉越侧脸。 又过了小半时辰,赵凉越和褚匪彻底放弃蹲守二头豹了,正要相携回烟泽里的据点时,一只黑麒麟从远处飞来。 褚匪抬手去接,黑麒麟却直接绕过他,落到了赵凉越另一侧肩膀上,还朝赵凉越歪了下脑袋卖萌,但大概是路数不太对,不仅不可爱,还像是脖子要断了似的,看着怪吓人褚匪想起了两日前,池听雨对着这只黑麒麟挥动枝条的场景,大概是在训练这个? 褚匪: 真是,一大把年纪了,偶尔时候还这么不正经。 褚匪抬手一把抓过黑麒麟,在它扑腾挣扎间将腿上纸笺取下,然后跟当年扔京畿那只白鸽一样,一把就它送上了天。 看来师父那边有收获了。褚匪打开纸笺,和赵凉越扫过一遍,道,师父让我们去湘源城府衙后院书房,查看地下密室。 赵凉越点了下头,道:过去有段距离,骑马颠簸,师兄回去歇着,我带人过去就好。 褚匪不满道:啧,溪鳞又嫌弃我? 赵凉越没办法,只得带着褚匪上路,还因褚匪有伤在身不放心,两人共骑一匹马虽然最后依然是褚匪坐后面,不容商量。 全程看着自家大人一会儿没骨头要照顾,一会儿又故作高大让人放心依靠的京墨: 两人带着一众宁州守军到湘源城后,京墨迅速带人又将府衙察看一遍,确定安全无虞后,才让两人进去。 府衙的后院书房是在西北一角,穿过一片竹林便是,方才马上分明无恙的褚匪此番又开始喊疼,赵凉越只得亲自小心扶着走。 其实在控制湘源城后,府衙已经被严昌带人翻个底朝天了,但是当时并没发现还有地下密室。 京墨带人守在书房附近,褚匪和赵凉越开门进去。 进书房后,褚匪环视观察了一圈,不舍地松开赵凉越,恢复了平日里认真办案的褚尚书,踱步在书房的字画和古董架间,是不是伸出手指探查,敲敲墙壁。 最后,褚匪停在一处佛龛前,直接亵渎佛祖,抽刀将神龛劈了,然后里面露出一个精密的机关来。 赵凉越走了过来,仔细看了眼这锁,设计极为巧妙,轻叹了口气。 褚匪笑问:怎么了,溪鳞解不开吗?要不师兄我给你露两手? 话音刚落,赵凉越的手绕过褚匪,三五下扭开了锁,道:奇门遁甲我不及师兄,但是撬锁还是可以的。 褚匪桃花眼一弯,道:啧,我们家溪鳞果真是难得的玲珑妙人,长得又风华绝代,回京了我可得好生看着,不能叫别人觊觎抢了去。 赵凉越耳朵尖一红,忙推开密室门,要自己想一脚踏进去,但是被褚匪一把拦住:怎么能让溪鳞走前面? 说着,褚匪先是朝密道扔出一把铜钱,然后用火折子点了盏灯带上。 两人顺着楼梯往下走,没走几步,就看到了密室,里面隐约可见垂下的纱幔飘动,犹如鬼魅,带着几分诡异。 褚匪过去将里面的灯盏点上,灯光瞬间照出整个密室全貌,两人俱是一怔。 这里,是一处小型的祭祀场所! 而被祭祀的对象,被绘上正中的一副画像上,褚匪和赵凉越此番站在入口,视线被纱幔遮拦着,看不真切。 但根据模糊的轮廓,大概知道是名女子。 谁会把一个女子画像放在这样一个暗无天日的密室祭拜? 两人拨开纱幔,走了进去。 就在赵凉越看清画像中女子样貌时,正要同褚匪说话,转头发现褚匪已然如遭雷殛,愣在原地,不敢置信地看着话中女子,然后目光向下,看了眼一旁所书的屠原文字,垂在身侧的手都在颤抖。 赵凉越皱起眉头,也看向画像,只见上书:西境之月华下绽放的花儿,在引导她的子民开辟永远的盛华,我们永远的兹妲尔,屠原万民从不忘却的女神。 兹妲尔,屠原语中为女英雄之意,也就是所谓的屠原细作,她们大多不被留下姓名,更别提画像等物,等让阿昔睢专设密室祭祀的,只能说明,这名兹妲尔在屠原人的心中声望极高,换句话说,就是在十五年前的谋逆旧案中,发挥了关键作用的细作,也就是他们缺少的最后一条线索。 赵凉越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 褚匪艰难地一步步走到画像面前,久久不曾有所举动。 不知过了多久,褚匪侧头看向赵凉越,赵凉越从中看到了浓烈的悲伤和痛苦,如潮一般涌向他,给人以绝望的窒息感。 赵凉越上前两步,握住褚匪的手,发现他的手是冰冷的。 褚匪声音嘶哑道:溪鳞,画像上的这名女子,正是师娘。 赵凉越闻言一怔,如坠冰窖。 那个被褚匪形容为世间最温柔,同时又医者仁心、品格坚韧的奇女子,曾经给过老师最刻骨铭心的夫妻情谊,给过褚匪母子无微不至的照顾,给过樊家军将士伤病时最为及时高效的治疗。 她有着赵氏的名门出身,是帝师王讳的发妻,是樊家军随行的医者,还得到过先帝钦封名号,她实在过于完美,完美到从来不会有人怀疑她。 当她偶尔带回一名落伍的边军,当她偶尔推荐一名老乡进入樊家军,当她偶尔把所谓孤儿放养在王讳交好的大员家中,诸如此类,见惯不怪,披着仁善的画皮将虫蚁一只一只放入千里之堤,直到最后积羽沉舟,由她开出的线已然形成一张巨网,将对屠原威胁极大的樊家军牢牢拴住,不留生门。 所以,南星并非因为母亲而背叛我。褚匪道,因为从一开始,就是师娘,不,应该说是屠原细作安排在我身边的人。 赵凉越一把抱住褚匪,道:师兄 溪鳞,你知道吗?所有人,我们所有人,从来没有怀疑过她。褚匪紧紧抱着怀里的赵凉越,像是抓住了一根浮木,那怕是王岘和她同时在老师一案里疑点重重,无论是我,还是刑朔,还是师父,还是薛前辈,从来没有人怀疑她。 赵凉越想到之前老师去世前一直待在泖州暄山,想必对亡妻百般思念,却不知,世间温柔刀最为致命,攻心远胜攻城,水本柔静,奔流成江河,汹涌成汪洋,其势大无尽,难以估量。 被至亲至爱之人所伤,所有的伤害都会被无限放大。 但褚匪没法悲痛太久,很快振作起来,和赵凉越迅速回到书房,将与这名赵氏有关的消息和可能的关系网疏离清楚,然后写为暗语做了三份信函,让京墨速带信函往京都、漠北和江南送去。 同时,一直守在塍黔关附近的薛冉,突然发现关外有所异动。 第95章 第九十五章 隐隐恶水成川,暗夜奔袭千里,终有摧毁天地之祸。 在褚匪和赵凉越将黑市彻底捣毁和捋清时,多封密信送到二人手中,其中塍黔关和京畿同时传来噩耗。 塍黔关外三十里,禄免江畔屠原军队兵精粮足,蓄势待发,犹如鬼魅一般,唯有池听雨布置的暗线发现了端倪。显然,如果现在开战,大许西南线基本无从抵抗,毫无胜算,必须找到机会拖延时间,给西南都护府时间调筹兵力。 京畿传来的,则是废后王氏暴毙冷宫的消息,同时唐士裕和韩闻蕴皆有大动作,已然是宫变前兆,而这场宫变必定是屠原发动进攻的讯号,一旦发生,千疮百孔的大许便是一座摇摇欲坠的危楼,只要外力稍微动作,便是水深火热,亡国之灾。 刑朔已然探明,克里缇离京后,并没有在西南境多做停留,而是直接带人返回了屠原。褚匪顺着大许舆图的西南边界划动手指,停在屠原的一处山脉,但是他并没有回王廷,而是和自己的势力盘踞在鹭仂山,然后和克里俅谈要求,据说已经谈拢了,但是以我对克里俅的了解,他对克里缇很可能是缓兵之计。 正是,他两虽是兄弟,行事方式颇为不同。池听雨回忆道,克里俅素遵汉法,一直企图将中原儒道融入屠原,当年他和霁雨是对手,但也是彼此尊重的知己,若是真生在大许,比咱们这几位皇帝强太多。但克里缇完全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疯子,手段阴毒而残忍,当年在克里俅想要放过剩余樊家军时,是他一力将所有人逼到绝境,我能活下来,大概真的是苍天垂怜。 赵凉越问:池将军的意思是,克里俅也许并没有那么想打仗? 正是。池听雨往鹭仂山西面指去,直指屠原内腹,道,屠原素有蝗灾水患之祸,一直让他们吃尽苦头,十五年前的那场仗更是让屠原国库空虚,又连着三年颗粒无收,克里俅用了整整十年才将屠原从濒死之地拉回来,且据我们这些年游走在交界探查,蝗灾水患依旧困扰无解。 确实不是好的开战时机,但克里缇带回一个希望,那怕这个希望来的不怎么光明,但是没有一个心怀雄心大略的君王会放弃这个契机。褚匪思忖片刻,又道,但并非全然没有机会,毕竟克里缇觊觎王位并非一朝一夕,克里俅很可能此番处于劣势。 赵凉越点了下头,道:是了,这个时候便需要有人去搅这个局了。 这个人,必须有足够的魄力,九死一生的决心,他不能只是武将,因为屠原的突破点很可能就在文政民生,他也不能只是文臣,因为屠原内如今军队庞杂,随时可以激发战事,没有对兵法的钻研和精通,很难做到对时局的全盘把控。 而纵观现在的大许,有这样的一份赤子之心,并有这样力挽狂澜能力的,也就只有褚匪了。 对此,大家心照不宣,褚匪对众人点头示意。 等所有事商榷完毕,已经过了亥时,夜色正浓,外面微雨缥缈,但整个据点灯火通明,在为要动身的人做准备。 经过之前骗自己随褚匪撤离一事后,柚白根本不肯再听赵凉越的话。 你随师兄去屠原,才是最稳妥的。赵凉越苦口婆心,不停劝道,我回京畿,还有金銮卫,司马大人会帮我,朝中诸位大臣也会帮我,之后刑大人也会回京,我能出什么事?但是师兄此去屠原,身边还是 恋耽美 全文免费阅读(74) 褚匪和柚白异口同声:不行。 赵凉越看了眼两人,无奈地叹了口气。 真实情况并不像赵凉越说的那么轻松,京畿此番的具体情况尚不可知,能在司马霄和孟钰牵制下,夜渊依旧将宫变推到一触即发的地步,回京必然和踏进龙潭虎穴无疑。 好了,老夫还在呢。池听雨起身走过来,指了指架上锋利□□,对赵凉越道,宝刀未老,保护徒弟还是没问题的。 赵凉越这才停止了规劝,但脸上的担忧之色不减分毫。 这时,京墨从外面进来,道一切准备妥当。 褚匪和赵凉越并肩出了屋子,外面的夜雨有愈大之势。 还有机会阻止,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褚匪将蓑衣给赵凉越披上,又将自己腰间的刑部金腰牌解下放到赵凉越掌心,俯身端详着赵凉越,露出一个轻松的笑来,眼眶怎么发红了,还要学小孩子哭鼻子吗?我现在手里可没有糖葫芦。 赵凉越一把抱住了褚匪,将额头死死靠在他肩窝处,声音微微发颤:师兄,活着回来。 好。褚匪将吻落在赵凉越额头,用拇指温柔摩挲着赵凉越的后脖颈,贪婪着这一刻的温存,道,溪鳞定要亲自来接我。 京都东城,五皇子府。 五皇子妃杨氏近来心情欢愉,周围伺候的人也跟着替她高兴,而究其缘由,自然是他们殿下待主子愈发珍重,有名老奴感慨,大抵同患难的时候才能得见夫妻情深,主子也算守得云开见月明。 这几日,季晟还特意着人去准备杨氏喜爱的白纻舞,要在生辰上给她一个惊喜,整个府邸都笼上了喜庆氛围。 三日后,杨氏的生辰到了,季晟陪她看过白纻舞,吃过长寿面,又静静烹茶听日,杨氏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般幸福过。 等到夜幕降临,季晟又难得留宿,杨氏自是伺候得十分尽心,但就在她蹲下低头,要帮季晟脱下靴子时,突然左胸被一把宝剑贯穿。 杨氏顺着剑身看向季晟,满脸不可置信。 我们说好了,我会在今年春天送你礼物,你的生辰过得很开心吧。季晟看向杨氏的眼神中,没有半分怜悯,我被幽禁府邸,没有办法起兵,能让我有机会出去的,只能是送你去皇陵了。 杨氏并没有挣动,只是怔怔看着季晟,落下两行泪来。 季晟毫不犹豫地抽出宝剑,杨氏软倒下去,胸口的血瞬间流了一地,杨氏还是不死心地问:殿下,今日的白纻舞 褚匪无所谓地笑道:府上有父兄的人,当众杀你怎么会成功?而且你和母后比起来,孰轻孰重,你没有半点自知之明吗? 所以,都是假的,从去年书房里扶起自己的那一刻起,这场谋杀就已经注定了。 杨氏突然就想到了出嫁前的时光,那个时候京都各世家尚好交好,她与韦家小姐私交甚好,常结伴出去游玩。 后来,她因城郊对季晟一见钟情,韦氏劝她不要对皇室的男子动情,她却还是一意孤行踏进了皇家的门。 如果当年,她能将劝告听入耳,是不是会有不一样的结局? 帝王家,果真凉薄无情 季晟看着杨氏痛苦地闭上双眼,探身确认人已经死了,勾唇笑了下,起身敲了下窗棂,外面现出个人影来。 季晟迫不及待道:告诉丞相,事已经成了。 京都南五十里处,赵凉越带着柚白马不停蹄地赶到关卡,刚好和离京赶来报信的十余名金銮卫碰见。 他们满身都是血,应该是刚经历过一番厮杀,柚白迅速让跟随的近侍戒备。 赵凉越大感不妙,问:京畿出事了? 金銮卫忙道:赵大人,废后去世不过小半月,昨日五皇子非也遇刺身亡了,一夜之间,整个京都突然出了好几状命案,韩丞相让大理寺和骠骑营趁机封锁了京都,属下也是冒死出来。 赵凉越皱眉道:西南已经知道京畿有难,刑大人带兵在路上了,你速去北营送信。 金銮卫朝赵凉越一点头,调转马头往北而去。 柚白问:兵部的消息是被断了吗?最近只有金銮卫和雪枋院还能传出消息。 应该是了。赵凉越仔细思虑一番,道,我们必须立即见到司马霄,他应该还不知晓西南境况,还有夜渊操控太子的事,等他反应过来就晚了。 可是,我们可能进城?现在必定设下重围。 赵凉越顿了下,道:当时韩兄离京时,将韩家的私铸令牌交给了我。 暖阁,平崇帝卧在榻上,身侧是替他处理政务的季煊,香炉升起的袅袅白烟挡在两人中间,彼此看不真切对方的脸。 如果平崇帝可以看到,就会发现今天的季煊满脸得意,含笑的眉眼中透着一股疯癫。 丁缪伏地在屏风外低着头侍奉,但是他从屏风的缝隙间看到了季晟的异样,过了好久才终于找了点茶的理由出了暖阁,然后趁人不备,直接朝外殿跑去。 前些日子,萧瑢察觉宫中有异样,便让季晟安排,借着唱戏由头带人住到了外殿,虽非诏不得入内殿,但丁缪可以关键时助其一臂之力。 你今日怎么一直不说话?平崇帝揉着愈发昏沉的头,顺口问面前的季煊。 只是想静心处理这些奏折,为父皇分忧罢了。 平崇帝微微点头,五指更加用力地抓着自己的头,完全没有注意到,季煊不知何时已经起身离开了。 我那五弟还没来吗?季煊出了殿门,问一旁凑过来的钱安问道。 钱安回道:据说是辰时二刻出来,现在人应该已经到午门外了。 季煊又问:镇南军和骠骑营那边呢? 钱安道:镇南军擅离职守,早就靠到京畿附近了,消息还是我们亲自封锁的。至于骠骑营那边,五皇子怕是还以为是自己人,殊不知唐尚书早就站我们这边,他的侄子,如今掌管骠骑营的唐天成将军也是我们的人。 好。季煊站在暖阁前的高台之上,俯视着那片常常跪满朝臣的空阔之地,理了理衣袍,道,这次韩家和季晟,谁都别想逃! 钱安笑而不言。 一刻钟后,季晟果真一身白袍出现在暖阁,跪求见父一面。 因季晟先后丧母丧妻,平崇帝心中仅存的一点舐犊之情让他难得起了怜悯,唤了名内侍召他进来。 季晟不知,他在进暖阁的那一刻,季煊就让将他安排在附近的人尽数控制。 不多时,暖阁里便传来内侍的尖叫声,想必是已然得逞,季煊正要进去,突然见阮玥慌慌张张地跑过来。 阮玥行了礼,气都没喘匀,忙道:太子殿下,太子妃那边出事了,有刺杀挟持了他! 什么?!季煊顿时心急如焚,看了眼暖阁,犹豫了下,还是让钱安先好生看着,带着侍卫跟阮玥往东宫赶回。 走到半道时,季煊突然察觉到不对劲。 太安静了,这一路都太安静了。 自己脚下这条甬道两面临近宫墙,宫墙那边便是各个宫殿,故而平常会有陆续不断的宫人经过,但今天路上一个人都没有。 生于诡谲的皇宫,会有对危险降临时有近乎本能的预知。 怎么了?阮玥回头,看向突然停住脚步的季煊。 季煊突然想到之前阿若警告他的,说夜渊的人早就潜伏在他身边,但他不以为意,甚至为了此事第一次和他的阿若吵架。 季晟只觉寒意攀上背脊,面上却佯装淡定,道:似乎还有件事忘了,得折回去。 阮玥却是发笑:太子殿下,你不想回去救你的太子妃吗? 你究竟是谁?季晟皱起眉头,说着往后退了半步,对周围侍卫下命令:给我抓了她,她有问题! 周围的侍卫拔刀出鞘,却不是向着阮玥,而是季煊。 季煊握住自己佩剑,不敢置信问:什么时候的事? 阮玥笑:太子殿下,你大概不知道,唐尚书从来都不是你的人,钱公公也不是。 季煊攥紧了拳头。 从来不是他的人,难不成是季晟的人? 不!不可能,唐士裕对韩家势力和季煊做过的事极其狠毒,且毫无退路,完全不像逢场作戏。 所以,他们既不是自己的人,也不是季晟的人,那么只有一种可能,他们是夜渊的人! 季煊来不及想更多,因为周围数十侍卫已经冲了上来,他抽出佩剑,拦下几刀,但因他的佩剑只是御赐作监国身份的象征,并不具备实际打斗之用,剑很快就被站断。 眼看刀光一闪,一名侍卫已经尽在眼前,手中的刀刃已经送到了喉咙侧面。 倏地,一支利箭破空而来,携带的巨大气劲将那侍卫连手带刀直接抛开。 众人顺着箭镞方向抬头,看到了墙头拿着□□的那抹白色身影,如皎月谪仙一般。 真是雪枋院主,萧瑢。 阮玥半眯了眼看向萧瑢,挥手示意侍卫动手,但萧瑢速度极快,兔起鹘落间落地,将手中□□射完,然后抽出腰间软剑,将季煊牢牢护在身后。 季煊整个人处于一种难以置信的状态。 他自然是认识萧瑢的,在他的印象中,眼前这人他从来没有当男子看过,认为他不过是一个雌伏季晟的贱骨头。 所以,眼前的萧瑢对于他来说是陌生的,是意外的。 你是谁? 季煊忍不住问了句,但身前的人没有回答,只是在打退这批侍卫后,回头冷声道:往南走,去外殿。 季煊不再犹豫,转身朝南跑,身后传来刀剑杀伐之声。 走到拐角时,又出现一队侍卫,季煊如惊弓之鸟,扭头就要往回跑,直到为首的人拉住他,他才发现是金銮卫指挥使伪装的。 情况紧急,殿下赎罪。 无妨无妨,快离开这里!季煊忙让金銮卫护着他离开,走了两步又抓住指挥使衣袖,道,太子妃还在东宫! 殿下放心,那边已经派人过去了。 季煊点点头,接着往南逃,一路遇到诸多阻碍,不多时便血流成河。 半刻钟后,一封伪造的密信出了宫闱,直接奔京畿西面的边界而去,一路畅通无阻。 辰时末,宫闱传出平崇帝遇刺身亡的噩耗,整个京都陷入大乱,韩舟以清君侧的名义进发,挥军长驱直入京都,自带一万人马进城,留两万余人马驻扎在京都外围。 同时,司马霄在见过赵凉越后,方知如今实况,速将手中北衙六卫集聚到午门之外,和有备而来的两相对峙,但丝毫不占优势。 很快,骠骑营也赶到了。 宫外,城东丞相府内,韩闻蕴高位独坐,看着下面战战兢兢的诸位官吏,胜券在握。 所有人,都在等宫门打开的那一刻。 但设局的双方谁也没有想到,厚重宫门被推开时,出现的是满身是血的太子季煊。 在无论哪一方的眼里,他明明都是一个该死的人。 季煊颤巍巍指向骠骑营,指向策马而立的唐天成,大喝一声:他是夜渊的人,抓住他! 但所有人都没有动。 韩舟是因为觉得蹊跷,毕竟他至今还没得到季晟或是父亲的半点消息。司马霄则是因为来前被赵凉越嘱咐,只能为北营和刑朔拖时间,万不可动手夜渊虎视眈眈,但韩家又何尝不是呢? 季煊怔然望着眼前的两方兵马,大吼几声无用,颓然垂下手来。 他再一次觉得,自己的太子之位就是个笑话。 第96章 第九十六章 午门外剑拔弩张,最后占据优势的韩舟最先沉不住气,往城东丞相府去了消息,很快三司和宗亲便到了,韩舟要求立即进宫查明遇刺一事,声势浩大。 太子殿下行监国之责,见殿下便是见到陛下。司马霄上前两步,拱手往北一拜,掷地有声,我司马霄身为禁军统领,自有协理十二亲卫、负责京都和皇宫安防的资格,但敢问韩帅,擅自带兵来京是何意? 韩舟冷哼一声,道:何必惺惺作态,分明是尔等谋害皇上!韩舟又转头看向季煊,马都不下,居高临下问,太子殿下,您一身污血从宫内出来后,宫内就再无消息,作何解释?! 季煊自然是个手段狠毒之人,但面对浴血沙场、满身戾气的韩舟逼问时,到底是心中发憷的,稳了下心神,回道:本宫说了,你们最该抓的,是骠骑营! 韩舟长笑一声,看了眼骠骑营,道:殿下大概不知道,其实皇上为了防止有人作乱,一直是让丞相大人暗中掌控骠骑营。 季煊愣了下,随即大喊:不可能!韩闻蕴也被骗了,唐士裕和骠骑营从一开始就在步下这场阴谋! 韩舟不再理会,准备带着三司和宗亲强行闯宫。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丁缪突然捧着一道明黄的遗旨出了宫门,身后跟着金銮卫。 午门外有跪的,有不跪的,一时间竟是皇威已然式微。 但丁缪镇定自若,像往常一样朗声宣旨:皇太子季煊,克勤孝廉,爱民如子,盖之如天,容之若地,自有统御社稷之能,著继朕登基。 韩舟半眯着眼看向丁缪,道:这遗旨怕是假的吧? 丁缪正色道:如果诸位不信,可即刻传中书令来验。 若真去传中书令,怕是又要拖时间,韩舟思忖片刻,竟是带头朝季煊跪拜,随后其他人也朝季煊跪拜。 礼毕后,韩舟再次提出带三司和宗亲进宫查看,季煊无法,只得侧身让路,打算找机会跟着司马霄离开,却不料被韩舟拉住,道:陛下,先帝今日遇刺,可不能去的不明不白,陛下最好跟着进去,不然怎么洗清身上的嫌疑? 于是,季煊只得跟进去,司马霄带着亲卫紧随其后,并在入宫门后用眼神示意了季煊一下,季煊顺着方向小心瞥了一眼,发现是凤仪宫。 至于镇南军和骠骑营,大半只能暂时依制留在外面。 城南茶楼,赵凉越已经和在座的数位朝臣商榷完毕,而后众人往各个方向赶去,赵凉越则带着刑部金腰牌和兵部尚书郑修去往西定门。 如赵凉越所料,未待宫中再传出消息,驻扎城外的镇南军便开始擅自行动,他们赶到时,两万镇南军分明已经是攻城之状。 如刑大人所料,镇南军将领中果真也有夜渊的人,这些棋子藏得太久太深了。赵凉越一边和郑修急走在城楼之上,一边在心里算着时间,转头问,郑尚书,如果北营和刑大人午时才能赶到,京都能撑多久? 郑修皱眉道:萧公子在短时间内将一直闲职的凤仪宫清出来,作为太子殿下和诸位皇子的临时避所,由司马统领相保,此法确实能拖些时间,但夜渊是奔着摧毁京都来的,一旦他们打算鱼死网破,皇宫那边情形更加复杂和危急。所以,老夫没有办法能准确知道能撑到什么时候。 赵凉越看向西定门外密压压的镇南军,道:我们只能想办法在援军到前,死守住城门了,不然便是屠城之祸。 郑修一拳打在城墙上,恨恨咬牙道:谁能想到,远在西南的屠原竟能将手伸到大许内腹! 赵凉越看着天际乌云拢卷,道:中毒太久,已经到骨子里了,自是不太好清除。 往日繁华热闹的京都,此番四衢八街闭户不出,死寂和恐怖席卷在所有人头顶。 恋耽美 全文免费阅读(75) 那场歌舞升平的梦,终于在这一刻被打破,大许千疮百孔的模样裸|露出来。 巳时二刻,午门外镇南军突然开始屠杀自己同伴,瞬间血流成河,随后余下的镇南军和骠骑营一同攻入皇宫。 凤仪宫外,司马霄已经将亲卫布置完毕,准备殊死一搏。宫内是一众心惊胆战的宗亲和大臣,还有终于察觉到不对的韩舟,而唐天成早已不知所踪。 巳时三刻,西定门和南平门同时遭到镇南军攻击,赵凉越和郑修分别带着京都所剩无多的力量死守在两处。 在这些守城的力量中,有府衙平日安防的兵力和杂役,也有私府的护卫甚至小厮,更有京都民间的仁义之士,他们或是平日打铁的工匠,或是端茶倒水的小二,或是买卖力气的樵夫,但在国难当前,当他们听到兵部沿街招募时,都奋勇而来。 巳时六刻,东华门也传来有夜渊暗卫出现的消息,但南平门和西定门已经再也分不出力量。 所幸,在风雨降下的前一刻,赵凉越远远看到了那一杆红底的刑字棋,随后,刑朔身披盔甲带着他在镇南军内组建的万余刑家军出现。 在刑朔的身旁,还有一个戴着面具的副将,赵凉越知道,那也是曾经的樊家军,当时在唐县矿场和严昌上演了一出双簧戏,甘愿作为人畜送进镇南军内做内应,在后来刑朔调查镇南军和拉拢军中仁义之士组建自己军队中起到了不可估量的作用。 邢家军像是一匹狼,迅速扑过来将攻城的镇南军往外围扯咬,赵凉越忙带人往东华门赶。 巳时末,严昌也终于带着北营的两万人马赶到,直接将北玄门外阻止外递消息的夜渊暗卫砍杀,然后直接进城往皇宫赶。 午时末,一场腥风血雨后,京都终于保了下来。 赵凉越还不及缓口气,和六部迅速开始处理后续事宜。 在这场浩劫之中,平崇帝和季晟父子两死在了暖阁。 当刑部侍郎万潜带仵作验尸后,发现两人的致命伤皆是被暖阁宫女所用的银簪所刺。同时,仵作在平崇帝体力,发现了一种让人头晕无力的迷药,就藏在季煊今日让内侍焚燃的香料之中季煊本已是要干什么,一目了然,万潜是由褚匪一手培养起来的,自是知道此事的轻重,便暂时留了证据隐瞒下来。 至于韩家,韩闻蕴和韩舟带着一众问罪难逃一死的朝臣逃离京都,赵凉越料定他们会破罐破摔,直接南下投奔屠原,便让郑修给沿路官员发急递。 而经历此劫后,百官已经自发地将赵凉越视为如今的主心骨,唯他马首是瞻,对新帝的态度远不及对他的万分之一。 季煊对此看在眼里,纵使心里再不舒服,还是装出一副仁君的模样,将赵凉越升为户部尚书,赐了爵位财宝,但赵凉越似乎并不因此承恩几分,只是淡淡说了句谢主恩典。于是季煊又去封赏救他一命的萧瑢,结果那位更不领情,召其进宫见一面都是不肯的,直接把季煊的脸都给气绿了。 之后连续五日,六部灯火通明,除了礼部在准备平崇帝的大葬,其他府衙都在协助万潜提审唐家和骠骑营,但最后问出的东西却十分有限。 万潜知道再问不出什么了,就询问了一下赵凉越的意见,只得到了一个凌冽的杀字,颇有几分自家大人的味道。 于是,这场腥风血雨终于被划上了句号。 但众人还未来得及松口气,三份引着火漆的急递被送到了兵部,满朝哗然漠北诸部落、屠原、东夷,三方同时进犯大许! 朝会上,郑修刚把军情上奏完毕,就一口老血喷在了笏板上,当场昏厥,引得朝臣更为恐慌。 满朝文武,如此谁都看得明明白白,大许尚有一战之力的,也就一个北营能勉强对付漠北,西南方和江南的驻军战斗力都存在很大问题。 这怎么打?真能打吗? 朝会瞬间乱成一锅粥,任季煊怎么扯着嗓子喊安静都没用。 最后,赵凉越越众而出,朝季煊一拜,转身面朝百官,掷地有声道:诸位大人,请听赵某一言! 整个常泰殿瞬间安静下来。 赵凉越拱手朝百官深揖,尔后道: 诸位大人,不必惊慌,赵某认为我大许共有四个优势,必能攘除进犯之祸。 其一,严帅统领北营二十载,手段老辣,又多次与漠北打交道多年,在北境威望颇重,定能迅速将北面州郡联合起来,共同御敌,击溃漠北部落联盟,故漠北之祸除矣。 其二,西南都护府虽是成立之初,但已然发挥效用,在我与褚尚书南下调查湘源城时,就以见其成效,尤其在调配兵力方面,比以往快了不止二倍,且在田大人治理下,三洲守军战斗力早已不同往日,加之褚尚书亲自留在塍黔关,夜渊又在京都受挫,击退屠原指日可待,故西南之祸除矣。 其三,江南水师由项大人亲自扩建训练,早已成了规模,又有云鹤子前辈出马,只要总督招兵买马,区区东夷小国何足挂怀?故而东夷之祸除矣。 底下百官选在嗓子眼的心终于放下来了些,有人问:那赵尚书,第四个优势是什么? 赵凉越抿唇一笑,又朝百官深揖,朗声道:其四,正是在殿的各位大人!诸位皆是大许肱股之臣,是百姓的一片天,只要诸位信念坚定,大许国祚定得绵长! 百官闻言皆是激奋,一同朝赵凉越拱手深揖,掷地有声道:赵尚书所言极是!我等定当为大许,为百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季煊坐在龙椅之上,看着下面百官拥捧赵凉越的场景,仿佛只是隔了一道珠帘,自己就成了局外之人,成了不被注视着的空壳。 季煊龙袍下的十指压进肉里,直到过分用力流出鲜血来,但是季煊浑然不是疼痛,他的眼里只剩下了那个背对着他的绯色身影。 第97章 第九十七章 这日的朝会一直到午时才结束,赵凉越被百官送出午门后,远远就看到了等在马车里的郑修,便同诸官告辞,上了郑修马车。 郑修因咳血加昏厥,又一把年纪了,此番躺在马车里,一副形容枯槁的模样。 赵凉越接过小厮手中汤药呈给郑修,却被郑修摆手拒绝了。 你在朝会上说的那番话,旁的人都告诉我了。郑修看着赵凉越,满脸愁容,叹了好几口气道,唬人倒是唬住了,但几分真几分假的就不好说了,也就是京都这群平日富贵闲散惯了、不理政务实况的朝臣能被你骗了。 赵凉越执意让郑修喝药,道:倒也并非完全是安抚人的妄言。 郑修将一大碗汤药一口干了,苦得扯了下眉头,问:那你说说,除了漠北外的西南境和江南界有什么可以力敌的? 赵凉越淡淡笑了下,挥退了小厮,道:西南境不仅有田褚刑三位大人和金家,还有一位在西南境外游走十五年的将军。 郑修闻言先是一愣,随后猛地直起上半身,睁大眼睛看向赵凉越,道:你们真的找到了 郑修的话没说完,但两人都知道他要说什么,赵凉越朝他点了下头。 郑修长叹一气,道:如若是他们,确实能挽救一方。只是当年那么大的冤屈,朝廷的债要如何还清? 赵凉越朝郑修一拱手,道:来日若翻旧案,还望大人相助。 这你放心,就算拼了这把老骨头,也要帮你们扯出那桩旧案。郑修心里不是滋味,默了默,才又问:那江南界呢?苍稷不涉朝政是铁律,云鹤子如何肯出山? 赵凉越微微皱眉,道:因为最后一块瑞鹤令被拿出来了,所求之事便是解决东夷之祸。 郑修闻言便了然了,但任旧疑惑重重,道:据萧公子所言,三块瑞鹤令,前两块皆由朝廷中人掌控,所求也是间接与朝堂有关,如今第三块更是直接将云鹤子本人拉入朝局。这些都与苍稷的祖训相悖,让人不得不觉得,瑞鹤令本身或许就是为了守护大许。 郑修顿了下,看望茫茫天际,道:少年王讳当年在苍稷山上被先师赐瑞鹤作字,与其师兄云鹤并称苍稷双璧,当时总被世人一并提起,直到那场旧案之后,大多世人便只记得云鹤子了,所以,郑修回头看向赵凉越,问,是什么让他放下恩怨,又是谁用最后一块瑞鹤令请出了他? 赵凉越回想着那封不久前,云鹤子托人从江南送到他手上的密信,喉头抽紧。 长风卷过天地,说话的声音被吹的像是在呜咽,赵凉越的回答仿佛被风无限拉长,一直绕在耳边: 前辈说,自己师弟所图的太干净,注定死于肮脏之中。但作为师兄,总还是要事事想着他,于是就闲来无事,做了三块令牌玩玩,一块给那傻师弟的倒霉徒弟,一块给京都一辈子没当官的大才子,一块留给自己,等时候到了,就和傻师弟一样做点傻事。 云鹤子与王讳不同,一贯以恣意洒脱的形象示以世人,不入朝堂,不涉尘俗,自在江湖山水间游走,自诩乘云烟霞客。 但人生天地间,苍生黎民水深火热于眼前,大能者又岂会真的置身事外? 瑞鹤令,连名字都取自师弟的字,又岂会真的释怀他的死?岂会释怀他毕生所求却中道摧折的夙愿? 傻之一字,已然是回答了一切。 十五年过去了,到头来守卫大许的,还是当初那些人啊。 郑修浑浊的双眼中有隐隐泪光,拱手面朝东南向,深深作了一揖。 回到城南院中已经很晚了,宋叔将温着的鸡汤端上,柚白和阿白又开始扭打起来,赵凉越终于得了空隙,坐在小亭中看着他们,不禁露出一个笑来。 然后,赵凉越又想到了褚匪。 屠原还是开了战,那么褚匪现今人在何处?京中迟迟没有收到消息,他的心也一直悬着。 公子,把鸡汤喝了吧,待会儿就凉了。宋叔过来提醒。 赵凉越对宋叔笑了下,端起鸡汤两口饮尽,没尝出什么味儿来。 今日有些乏了,我先歇了。赵凉越说着进屋上了榻。 其实近来发生的事太多,那怕再困倦,睡得总不安适,但这日许是宋叔点了安神香,赵凉越很快入眠。 仆阳城。 戌时末,一匹快马自江南而来,韩亭一身深蓝常服立在城门口恭候多时,看到熟悉的人影时,莞尔一笑,当即扔下一众属下,直接跑过来。 怎么这么晚还等着这里?项冕翻身下马,揉了一把韩亭额前的乱发,不是告诉你,我有可能明天才能到。 这不是到了吗?韩亭呵呵笑了下,带着项冕进城,从属下手中接过灯笼,只留两人并肩走在长街之上。 是夜残月破开重云,皎皎月光如水,静静流淌在整个仆阳城。 这处白日里有个卖脂粉的摊子,生意特别好,还会替顾客描画各种眉,什么远山眉、秋波眉、新月眉,都画得极好,但勉之绝对想不到,摊主是名五大三粗的大汉。 还有这里,你看到地上凹下去的印子了吗,是因为有个碎大石的一直在这表演,我和他试着扳手腕,差点就输了。 勉之,再看那边,就那座酒楼旁边的巷角,常有看着草靶子卖糖葫芦的,要是赵兄来,我定让他吃到腻歪。 韩亭走在前面,不停地给他介绍自己平日熟悉的街道,满脸盈盈笑意,项冕跟着后面,偶尔问上一句,两人谁都不提京畿近来的事。 直到等走完整条长街,仆阳府衙近在眼前,韩亭驻足,抬头看着牌匾,突然问:勉之,你说韩家可还有赎罪的机会吗? 项冕看着韩亭几乎一瞬间消失的萧瑢,伸手将人揽入怀中,温柔道:韩家是韩家,你是你,赵兄他们都明白的。 是,他们明白,所以我还是仆阳的守将。韩亭将头窝在项冕颈间,问,可是我怕有一天,赵兄为了我会为难。 不会的。项冕将吻落在韩亭额头上,道,你还有我呢,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我可以陪你退隐山林,做对闲散快活人。 韩亭这才又笑了,道:好啊,那勉之到时候别忘了。 项冕伸手刮了下韩亭的鼻子,笑:我可从未食言,倒是你啊,上次说了找机会来江南待几天,结果一直窝在仆阳不肯动身。 韩亭轻咳一声,忙道:那你还不是要去漠北找你叔父,才顺便路过看我的? 倒真是伶牙俐齿了。项冕哭笑不得,干脆低下头用吻堵住了这张嘴。 翌日,韩亭在项冕怀里醒来,见项冕还没有醒,就托着下巴趴在枕头上,仔细端详起项冕来。 熹光斜照进房内,从侧面洒在项冕脸上,将深邃的五官轮廓勾勒得更加明显,像是连绵起伏的山峦。 看着看着,韩亭倏地想到小时候这人总欺负自己,便报复性地捏住项冕鼻子,等项冕微微皱眉,正要张口用嘴呼吸,韩亭又用另一手捂住他的嘴。 然后,项冕就彻底醒了,一睁眼的功夫就翻身换位,将捣蛋的韩亭压在身下,然后伸手饶痒痒,逼得韩亭连连求饶。 等两人闹腾完起床,已经过了早膳,韩亭摸摸肚子,撇嘴瞪了眼项冕,项冕自觉地去后院小厨房亲自下了两碗面。 吃过面后,韩亭便该出发往漠北去,韩亭则一路送出城门,又不舍地跟着往北行出十里路。 项冕回头看着扯住自己一角衣袍的韩亭,无奈又心酸地抿了个笑,道:回去吧,等协助叔父将北面大军整顿完毕,我就又回来了。 韩亭哼了一声,正要说什么,突然有驿卒快马朝他们奔来。 两人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 报!北线木城昨夜被东夷突袭,已经失守了!驿卒火急火燎翻身下马,单膝跪地行礼,可以看到他的衣袍上全是血,眼中被恐惧填满。 两人大惊,韩亭一把将驿卒扶起来,急问:现在东夷军到何处了? 驿卒的声音带着颤抖:已过洛河。 韩亭眉头压得极紧,又问:此番东夷多少人马? 足足三万余。 项冕上前,问:你们送出来多少消息? 回将军,我是木城唯一一个逃出来的。 两人当即翻身上马,快马加鞭往城内赶。 木城是漠北境与江南之间的一处关隘,在仆阳城以东六十里处,素以天险倨守,极难攻取,又因朝廷国库捉襟见肘,所以当初雪枋院和兵部便没有在此设定新的谍报线,但东夷却以此为突破,并轻而易举攻下。 但是两人已经来不及想是哪个地方出了问题东夷已经跨过洛河,不用一个时辰便可挥军至仆阳城下,虽然韩亭已经让狱卒将军报再往下一处速发,但是他和项冕都清楚,等最近的南面平东驻军赶过来,也至少要晚上了,也就是需要足足四五个时辰,显然已经来不及。 韩亭和项冕迅速将仆阳城的兵马集合起来,共两千余人,对付东夷的三万大军自然是杯水车薪,但他们必须要守住,如若仆阳城再失守,以东夷军兵的残暴本性,周边十余座城镇便是屠城之祸,血光之灾他们起码要守到驿卒将急报带至平东驻军地,拖到援军赶来。 不多时,有哨兵来报,东夷军已到东二十里处。 韩亭和项冕靠在城墙上,给彼此擦拭武器,项冕感慨:看来送别送早了,这不,留这里了。 恋耽美 全文免费阅读(76) 韩亭摸着项冕佩刀的旧鞘,闻言笑了下,道:是啊,早知道不送了。 项冕啧了声,用力摸了把韩亭脑袋顶的头发,直接弄成鸡窝,赵凉越便给了项冕肩膀一拳。 报!东十里发现东夷军。 韩亭和项冕给对方戴好头盔,所有守军已然就位,仆阳城副官也带人将城内民众集中到府衙安全地带。 报!东五里发现东夷军! 韩亭看着远处黑压压的进犯者,目光变得犀利非常。 项冕凑过来,问:远亭,你害怕吗? 韩亭笑道:怕什么?怕死吗,我又不是小时候了。怎么,勉之不会怕了吧? 怎么可能?项冕哗然一声抽出刀来,寒光若水,这支三万的东夷军和我们一样,都在赌,就看谁赢了。 如果在援军到之前,东夷军攻取仆阳,便是继木城后,在大许东面撕出又一个大口子,一时间很难缝补,之后东夷增军便畅通无阻。 如果仆阳城能等到援军,东夷军便退无可退,周围城镇的几万百姓也才能免受灾祸。 狗崽子们过来了,动手! 韩亭说着抬手一挥,檑木滚石被推到城墙边,随即如雷霆落下,将最先的一批东夷兵砸得头破血流,很多当场死亡,但后面更多的东夷兵蜂拥而上。 报!西面城门将破! 一个浑身血的小将火急火燎跑到正门,项冕闻言提刀起身,在一片杀喊声中冲看过来的韩亭说了句话,随后带人消失在墙头。 韩亭没有听清项冕的话,但那个口型,曾经在他们之间出现过太多遍: 远亭,我爱你。 第98章 终篇 赵凉越做了很长的一个梦。 梦里,他回到了刚来京都的时候。 然后,在一个满月皎洁的夜里,他走在去恒恩寺的山路上,那个熟悉的身影执灯走在前面为他照明。 两人彼此没有言语,只是以不疾不徐的步子朝前走着。 久长的沉默后,赵凉越先开了口:韩兄,你今天的话倒是少了。 是吗?前面的人淡淡回了句,并没有回头。 两人间再次陷入沉默,继续一前一后往前走。 脚下的山路似乎格外长,长的没有尽头,一路也没有遇到其他人,周围的景色模糊不清,似是一团又一团漆黑的墨。 终于,在不知走了多久后,赵凉越发现前面人手中的灯盏开始一点点变暗了。 随后,他的脚步也慢下来,叹了口气,问:先生,你说老师会怪我吗? 原来他还把自己当作那个戴着斗笠算命的何五。 赵凉越道:怎么会,你一直做得很好。 前面的人抬起头,看着那轮圆月,语气迷茫而忧愁:是吗? 赵凉越坚定道:是的,韦大人要教的是君子,你正是出淤泥而不染的君子。 前面的人终于笑了,道:好,先生这么说,我便信了。 赵凉越跟着也舒心了几分,加快脚步想要和前面的人并肩,但他却突然跑了起来,任自己怎么追都追不上,而且越来越远。 韩兄! 赵凉越只觉自己胸膛中袭来巨大的恐慌,嘶声力竭喊了一句。 前面的人终于停了下来,回来冲他一笑,道:先生,灯要灭了,我该离开了,有人在等我。 未待赵凉越回答,他手中早已灯火微弱的灯盏,倏地熄灭。 赵凉越的视野里,只剩下了一条没有尽头的路,周围浓墨般的景开始诡异地流动,像是一只要吞没一切的暗黑巨兽。 而就在巨兽吞并天地的一瞬间,赵凉越看到了很多熟悉的身影,相携对他微笑的父亲和母亲,从文书中抬头对他招手的韦大人,央他将手中压祟钱带给柚白的萧老夫人,还有在漫天大雪中折下一支红梅递给他的恩师王讳。 回去吧。 最后,他们如是说道。 执灯者已然故去,问道者尚存人间。 这可如何是好啊,怎么突然病倒?李太医,你到底行不行啊,赵尚书到现在还没醒呢! 诸位大人不要急,赵尚书是操劳过度,给累病的,这么睡上一觉,让我施以针灸放放病气,定能无恙。 怎能不急?还有一堆事要商榷呢,而且仆阳 仆阳怎么了? 赵凉越不知何时已经醒了,还未待视线恢复清明,恍惚中听到仆阳二字,梦中满腔的恐慌直接延伸到现实。 床榻边,刚才吵嚷一片的官吏们却是瞬间安静下来,没有人敢回答赵凉越。 待视野清明,赵凉越抬头看向最近的郑修,抬手拽住他的官袍,一字一顿问:仆阳,可是发生了意外? 郑修面色凝重,点了下头,道:东夷突袭木城,而后直攻仆阳,为拖到援军赶到,为保护城中百姓,韩将军和项将军牺牲了。 赵凉越喉头抽紧,已然说不出话来,眼眶刹那通红。 郑修嘴唇翕动一番,颤声续道:两人被千余东夷兵逼到死角,拒不投降,致使致使尸骨无存,援军赶到的时候,已经晚了。 赵凉越撑在榻上的手青筋暴露,指骨泛白,整个身子都在颤抖,最后猛地前倾,咳出一口血来,溅在雪白的锦衾上,触目惊心。 赵尚书! 场面再度慌乱起来,郑修让李太医留下,然后和柚白将其他人都请了出去。 赵凉越靠在床栏上,面色惨白,待周围安静下来,堪堪抬头看向郑修,问:仆阳,守住了吗? 守住了。郑修一字一顿道,仆阳百姓,无一伤亡。 赵凉越闭眼,淡淡笑了下,像是自言自语道:韦大人,他一定都看到了。 月末时候,时隔小半月,在满朝文武的焦虑中,漠北最先传来捷报,好似大许未知的迷途中突然照进一缕天光,有了黎民破晓之势,众人终于看到了希望。 没过几日,云鹤子带着三千水师直捣倭寇据点,让与其并行侵犯泖州边界的东夷主军不得不后撤到海湾之外,消息传到京都时,郑修兴奋地在朝会上当场和长孙坚击掌,还因过于激动没控制好力道,让长孙尚书那一把老骨头差点没受住。 又一月,入了夏,京都的雨就没停过。 赵凉越一直住在户部,总是睡不踏实,很多时候夜半会被噩梦惊醒,翌日便少不了去其他府衙走一趟。 万大人,西南有消息了吗? 回赵尚书,西南都护府来报,三州兵力都用以对抗屠原,胜少败多,并不乐观,但好歹是把战线向东蔓延的速度缓下来了。 那,他和樊家军有消息了吗? 还没有。 郑尚书,有消息了吗? 哎呀,不是老夫不说,你这一天起码要问百来遍,结果都是一样的嘛。 那就是还没有? 你唉,罢了,没有,一点消息都没有。 赵尚书,有消息了! 是来自西南吗? 正是,西南战况好转,失去的十余座城池已经有大半被夺取回来,是池将军带人亲自绕到敌后,断了粮草辎重获得的契机,金将军和刑大人他们抓时机也很准,配合简直神了。 那 褚尚书,他还是没有消息。 等待总是被无限地拉长,再拉长。 赵凉越每天除了在户部府衙办公和休息,便是到南平门外等候,他看着道旁的那一排排烟柳从绿芽点缀,到翠堆满枝,再到茂然深绿。 但那个人,迟迟没有回来,音讯全无。 终于,这一日,赵凉越像往常一样出了南平门,意外等到了风尘仆仆赶回来的京墨。 是讣告?还是喜报? 赵凉越死死握住手中那块刑部金腰牌。 当答案就要来临的时候,赵凉越格外地心慌,但跑出去的脚步却是极快,反应稍慢的柚白大步赶了好一段才跟上。 赵大人! 京墨朝赵凉越咧嘴大笑,显然是大喜过望的样子。 赵凉越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下。 京墨干脆马也不要了,一跃而起落到赵凉越和柚白面前,然后赶紧将背上的长形牛皮袋取下来,从一堆信函中拿出一份卷宗呈给赵凉越。 那卷宗很新,连府衙的官印都还没有,只在封条上面落了个褚匪的私印。 赵凉越接过,小心抱在怀里,若有所感问:是旧案的对吗? 京墨连连点头,激动道:大人在查明屠原军情的同时,不辞万里去了屠原王都,利用屠原王抓住了洺埖,已经将樊帅当时在昆山,还有樊家军被骗出塍黔关后发生的一切查明。 赵凉越手指轻轻摩挲着卷宗,不禁笑了。 京墨则因过于激动,一把抱住柚白,大哭了起来,柚白一开始还嘲笑京墨两句,后来自己也忍不住了。 等到赵凉越回城时,身后跟了两嚎啕大哭的泪人,其中柚白还拽着自己官袍,加上赵凉越自己眼眶也是红的,街道上的众人见了,皆是目瞪口呆,又不敢相问,直到难得出门的汤康远远看到三人,才将他们捡回汤府。 一顿饱饭后,三人终于心情平复下来。 汤康靠坐在藤架的摇椅上,悠闲地喝着一壶茶,看着柚白将碗沿的最后一粒米都吃干净后,啧了声,道:看你们一个个的,都瘦成猴了。 赵凉越起身,带着京墨和柚白朝汤康作谢。 行了行了,一顿饭而已。汤康招手让三人坐过去,然后从袍袖里拿出个盒子来,给了柚白,道,这是你母亲留给你的东西,是时候给你了。 柚白双手接过打开,发现是一个丝质的银白剑穗,柚白小心拿起打量,正巧穿堂风拂过,剑穗晃动间流光如水,又若莹莹飞雪。 你母亲是城东元氏家女儿,本来和侯爷是指腹为婚的青梅竹马,后来因她染重疾,时日无多,元氏便主动退婚,是侯爷和老侯爷父子两隔日就将人接进侯府成婚,表明了永结秦晋之好的决心。婚后,侯爷更是多方求药,甚至亲自去请得了常年游医在外的钟神医,这才将她从鬼门关拉了回来,虽平日依旧常年卧病在榻,但好歹夫妻两还能相守。 汤康说到此处,顿了下,续道:这剑穗是侯爷当年亲自为你母亲编的,名字是取自两人幼年乳名,此事知道的人甚少。你父亲乳名阿白,老侯爷本意是望他此生只做一介白丁,长命百岁,至于你的母亲的乳名,老夫并不知晓具体,只知道有个柚字。 所以,这剑穗的名字就是我的名字。柚白说着,将剑穗轻轻贴到胸口处,不禁笑了下,带着几分如愿以偿。 他终于,和那段断裂的血亲缘分有了联系。 汤康看着柚白眉眼间溢出的满满笑意,恍惚间想起了什么,道:如果当年老夫的孩儿出生,大抵也是你这般大了,还是属猴的,肯定比你调皮。 柚白愣了下,问:汤爷爷原来娶过夫人? 有的,她最爱的就是葡萄,她的眼睛也跟葡萄似的,没有人的眼睛有她好看,不过她在我们成亲的第二年就去世了。汤康轻叹一气,道,女子生孩子,跟过鬼门关从来没两样,可惜我不能替她承受,也不能挽留住她。 柚白闻言,学着阿白平日的样子,将脑袋在汤康肩膀上蹭了下,惹得汤康直发笑,道:再过两年,长成大人了,这样可就不行了。 柚白呵呵笑着,将手心的剑穗握得更紧。 之后,赵凉越就科举改革的事同汤康商议,结果老头刚听完就点头应了,连柚白和京墨都忍不住感慨:好草率。 汤康笑道:不草率,近十年科举毫无公正可言,不然也不至于我曾经极其拿不出手的学生当了状元,还是连中三元。所以,改革越早越好。而且你们大人竟然能把事拿出来同老夫说,必定已经跟礼部商量过了。 说到这里,汤康敛了笑容。 赵凉越会意,道:汤老放心,晚辈既是项兄的朋友,那么自然会替他照顾项大人。 也好。汤康点了点头,等老夫有空,也去找他下棋,虽然他棋艺差到离谱,但老夫忍了! 三人不禁发笑,汤康则趁机拽着赵凉越下了半日棋。 等赵凉越回到城南小院,已经是傍晚。 柚白正想抱着阿白陪赵凉越会儿,但是当看到赵凉越拿着一封信独自进房间,顺手关上房门时,柚白秒懂地拧着阿白去找宋叔了。 关于两人关系,还是池听雨告诉他的,虽然一开始他没法接受两男人在一起,但不知为何,想到是赵凉越和褚匪时,就觉得十分合理,不,万分合理! 房间内,赵凉越打开京墨交给自己的信,拆开后却什么都没有。 是忘记放了? 可是这一点都不像是褚匪素来谨慎的作风。 赵凉越又将信函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发现除了信封上落了个名,确实什么都没有。 这是何意? 赵凉越百思不得其解,他想要寄信问褚匪,但褚匪现在还在屠原内,根本没法带过去。 一个月后,里应外合下,西南境战况彻底好转,金颢带兵直接将屠原大军赶出塍黔关,捷报传回来的同时,又有褚匪捎给赵凉越的一封信,依旧是什么都没有的空信。 又两月,漠北和江南先后传来大捷的消息,举朝同欢。 但随着时局开始稳定,季煊也开始培养自己势力他不需要纯臣,他们满口仁义治天下的理论,除了每日和赵凉越弹劾他这个帝王,便是关心那群蝼蚁的死活。至于孟钰和司马霄,他们确实忠于他,但他渐渐发现,他们只是尊大许的帝王,他要的是独尊他一人的力量! 关于这位新帝的想法,赵凉越和郑修等六部官员心知肚明,但他毕竟是一国之君,刚愎自用,到底是拦不住的。 拦不住也就算了,偏偏季煊提拔的那些官吏,仁义廉孝是样样没有,吃喝玩乐和阿谀奉承倒是练得炉火纯青,气得几位老臣纷纷扬言要致仕养老。 赵凉越看在眼中,突然想到之前褚匪说的换立新帝,还真开始心动。 终于,在入秋的时候,三方战事毕,大许的气数奇迹般延续下来。 但正当季煊封赏完所有文臣武将,还要彰显一番皇恩浩荡,去封赏云鹤子和萧瑢时,前者将总督印原封不动归还,然后便销声匿迹了,至于后者,再次当众拒绝了季煊,十分不给面子。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身为帝王的季煊真的会小心眼到派人去刺杀萧瑢,而且此事还被金銮卫发现并很快晓之于众。 但更令人更没有想到的是,正当群臣因为此事激愤难耐时,季煊突然病逝宫中,当时身怀六甲的韦后就在龙榻之上。 一切顿时疑云重重,但丁缪和万潜,一内侍总管,一刑部侍郎,再加上太医署,都坚持认为季煊是染病暴毙,故而再无人敢置喙。 于是,这位新帝登基不到半年,连年号都没有,就一命呜呼,被满朝文武抬进了皇陵。 那么,由谁继任皇位? 嫡系皆殁,又无太子,韦后尚在孕中,男女未知,剩下的皇室子弟出身都大差不差,一众朝臣吵得乌烟瘴气,只希望荣登九五的新君能与自己家族沾亲带故。 恋耽美 全文免费阅读(77) 最后,万潜将褚匪留下的一个锦囊交给了赵凉越,赵凉越和一干老臣将十三岁的十皇弟季柯送上了皇位,举朝震惊,却无人敢有异议。 其实赵凉越从来没有见过季柯,也不明白褚匪为何会选择他,因为无论从家世,还是从资质来看,都并不出彩。 直到,季柯一身黄袍出现在常泰殿,赵凉越抬头时发现,季柯的眉眼神似自己。 等到褚匪将西南境的事处理完回京,已经是白露后了,此时褚匪和赵凉越已经小半年没见。 按照约定好的,赵凉越到南平门外亲自接褚匪,只是赵凉越没想到,自己到城门时,褚匪早就到了,牵马踱步在离门一丈远的一片地方,旁边城门兵噤若寒蝉。 褚匪回京并未通报官府,只告诉了赵凉越,然后一身常服,一匹快马,便这么日夜兼程赶回来了。 赵凉越轻叹道:师兄,我好像来晚了。 不晚,我不是还在门外吗?褚匪说着指了指自己离城门尚有一丈,惹得赵凉越莞尔,褚匪跟着笑了下,低头耳语道,而且我要是不把到的时间说晚点,怕是有人要天不亮就等在这里。 赵凉越抬手碰了下鼻子,轻咳一声,随后不知怎地,心头一酸,眼眶便红了。 褚匪心疼地将人揽到怀里,一遍遍呢喃:溪鳞,我回来了。 回来了,便再也不会走了。 平崇八年秋,樊家军谋逆旧案终于再次被翻开摊在三司公案之上,众人隔着整整十五年的光阴,看到了那段血腥而悲壮的过往。 建宁五十五年,樊家军西出塍黔关追击屠原,王讳带着神机营守在关内,却在惊蛰后突然一病不起,精通医理的赵氏对外称需静养,营中无人质疑,甚至连彼时神识恍惚不清的王讳自己都没有怀疑过。 夜袭就发生在王讳病倒的二日后。先是押运粮草的王岘谎称遇险求救,神机营派人将押粮队伍带回城,不料马车上所装的粮食中藏匿了火药,等城门口例行检查的神机营反应过来,已经来不及,城门瞬间被炸毁,火光映天。然后,本该与樊家军在百里外抵抗的三万屠原军出现在塍黔关外,与王岘里应外合攻取塍黔关。 之后,赵氏便用王讳笔迹仿写一封密函送到樊齐光手中,将十万余樊家军召回关内。 同时,王岘将一封樊家军谋逆的带血密函发往京都,韩闻蕴早已编织好一张颠倒黑白的大网。 昆山上,樊齐光在堤坝处被韩舟带人围住,久经沙场出生入死的他本可以破阵而出,但是韩舟却将一个残忍到灭绝人性的问题抛给了他韩舟将堤坝炸开了一个洞口,汹涌奔腾的禄免江不断冲击着洞口,洞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大。这处堤坝是主堤,如果不管不顾,不多时便会彻底裂决,昆山下的湘源城及附近百里的城镇,都将被淹没和吞噬,届时数万百姓都会遭受无妄之灾。 樊齐光只犹豫一瞬,便选择留下来,带着手下将士搬运石土堵塞,但是禄免江的水流实在太过湍急,韩舟又命人刻意阻拦,眼前就要来不及,樊齐光愤然望着禄免江,最后只能让樊家军跳入江水中,以血肉之躯去堵住缺口。 当克里俅带兵赶到时,看到的就是那样一番场景,湍急的江水冲走一批又一批樊家军,但剩下的樊家军依旧会毫不犹豫地往下跳,直到那堵人肉筑成的墙体成功堵住堤坝缺口。 彼时,禄免江的江水都被染成了血红,这一万名樊家军毅然赴死,甘愿为自己建造了一座坟墓,然后用这座坟墓守住堤坝。 饶是身为对手的克里俅,也被眼前的场景震撼,久久不语。 最后,樊齐光已经失去了破阵离开的最好机会,在围攻之中寡不敌众,被韩舟一刀斩下头颅。一代战神,就此陨落。 随后,王讳下落不明,池听雨昏迷不醒,群龙无首的樊家军尚不知晓王韩两家和夜渊的阴谋,收到假军令后,再次西出塍黔关。 这一次,迎接樊家军的不再是当初战败的狼狈丧家犬,而是配置了大许最好火铳,有大许官员亲作内应,有大许雪花白银招兵买马。 那一把从自家人手中抽出的刀,从樊家军的背后悄然刺过来,穿心而出,快而狠,淬有这世间最为寒冷彻骨的毒。 樊家军为何会败? 用克里缇告诉褚匪的疯话来说,是因为太过看中仁义两字。 因为仁义,樊家军西出塍黔关入屠原后,严令不得烧杀劫掠普通屠原百姓,所以屠原就敢把所有兵力偷偷全部调到塍黔关和昆山布局。 因为仁义,曾经救死扶伤的赵氏被樊家军尊为神一样的存在,当她暗中给王讳下毒,没有人怀疑她,当她为王岘开脱,伪造假证,亦没有人怀疑她。 因为仁义,樊齐光在昆山上选择放弃破阵机会,带着一万樊家军近乎自焚地永远留在了那里。 在克里缇的眼里,樊家军所坚持的仁义,是这世间最不值钱的东西,是破绽和弱点,更是愚蠢至极,不过是个笑话。 可是他们真的败了吗? 十五年前,他们守住了西南境。 十五年后,守住西南境的依旧还是他们。 或许,冰冷的朝廷抛弃了他们,漫长的岁月遗忘了他们,但他们守卫的大许百姓一直在,那些同样一腔热血的故人一直在,并历经万难将他们的名讳再次带到人间,要把送他们清清白白地离开。 ■ 后世许书记,五世讳柯,取年号安玄,拜户部尚书赵凉越为帝师。 安玄元年春,帝亲平反樊家军案,昭告天下,设英灵堂,世人皆颂。又半月,兵部终获韩家逃匿罪臣行踪,武安侯遗孤亲追百里,斩颅报父仇,余党尽数下狱。此遗孤讳白,乃苍稷云鹤之徒,有拔山盖世之能,后为西南军统帅。 安玄二年冬,百官举褚匪为相,吏部尚书孟钰带头上奏反对,双方僵持不下,而褚匪提议废相,满朝愕然,随后帝师复议,五世准奏。 安玄三年夏,五世又取帝师奏,复起门下中书两省,重开议事堂,三省六部趋善。 秋,议事堂进谏,欲复起前帝师王讳新政,五世允,安玄盛世自此启。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看到这里的小可爱们,相遇是缘,相识是幸,还有几篇番外日后更新噢~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