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奸臣怀了我的崽》 第1页 《大奸臣怀了我的崽》作者:竹瑶君【完结+番外】 文案 周仪少年得志,誓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弱冠之年三元及第,二十载宦海浮沉,门生故旧遍布,他亦名满天下,堪称当朝清流之首。 唯一的污点,便是如今朝堂上那个与他分庭抗礼的大奸臣。 他怎么也想不到,当年自己帮助过的那个满脸倔强、连口饭都吃不饱的昳丽少年,曾经称自己一声“老师”的人,会变成如今这样不堪。 更不堪的,是自己在不惑之年,竟会阴差阳错与此人一夜风流,铸下大错。 谁知道不久之后,那人竟然说自己怀了身孕,还一改往日牙尖嘴利、冷嘲热讽的臭脾气,变得柔顺又知情识趣起来。 然后他才知道,这人对自己,究竟抱着怎样的深情。 - *双不洁,洁党绕道,攻控受控退散! 内容标签: 强强 生子 宫廷侯爵 朝堂之上 搜索关键字:主角:周仪(字仲常),夏京(字子高)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死对头大着肚子找上门来 立意:为生民立命 第01章 风流才子 江南,月夜,画舫,纱幔。 帐外衣衫零落四散,朴素青袍压着华丽戏装,简朴与华美交杂出一种奇异的和谐,帐内呼吸交叠,人影纠缠,恍若一人。 夏京已经很久没有唱过戏了,因前日做成一件大事,心情甚好,这才破例登台一乐。 刚过而立便已位高权重,他爬上这个位置暗地里确实做了一些上不得台面的事情,上头那人已然明里暗里不允许他婚娶,在外头怎么样,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他去了,毕竟京城最大的妓院便是他手底下众多产业之一,也不可能真绝了他的乐子。 张弛有度,抓紧放松,那位在政事上也算有道明君,这点子御下手段,拿捏起来十分容易。 至于另一位主角周仪,他生性本非风流之人,自打十数年前原配去世,便做起了鳏夫。 鳏夫的生活说容易也容易,说不容易也不容易,他是正当盛年,真要有了想头,得不到疏解也是要命的事情,他一个大男人没什么三贞九烈的思想,实在难受了,也会隐姓埋名去那不起眼的暗门子转转,事后银货两讫,各不相欠。 不过日常事忙,那只是极偶尔才为之的。官场上的人,虽然没有命令禁止去那种地方,被发现了脸上总是不好看,况他怎么说也是当朝清流,影响颇大。 至于说为什么不续个夫人,那是有缘由的。这些年他在官场步步高升,门生故旧遍布朝堂,当然有不少人想着为他保媒拉纤儿,不过都被他拒了。 一是宦海浮沉这么多年,他虽然拥有一批追随者,却也树了一大帮子敌人,这些人位高权重者有之,腰缠万贯者有之,皇亲国戚者亦有之,他地位越高、影响力越大,便越是站在了危崖上,哪天上头那位要是看不顺眼了,再或者被政敌扳倒了,没有拖家带口,总归是少一点牵绊,同时也少一个被对头抓住把柄的机会。 这二嘛,却是与那原配亡妻有关。 总之他是打定了主意不再续弦,后来身边人见他确实没有这个念想,渐渐的也就不再提了,男婚女嫁之事总要个两厢情愿才叫美,强扭的瓜他不甜。 近日因着江南恩科之事,他奉旨南下,不过不是像往年那样来当主考,而是顶了个御使的头衔,来监察科场风气的。 本届主考是他朝堂上的死对头夏京。如果说他是当朝清流之首,那么对方就是彻头彻尾的浊流,老百姓口中的贪官污吏大奸臣,掌权以来不知道党同伐异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让多少清官蒙冤。 可惜上头那位玩弄得一手好权术,非但不降罪,反而默许了这种情况存在,再想深一些,他这些年来名望日隆,夏京或许根本就是上头为了牵制他才培养起来的,帝王心术,由此可见一斑。 不过话又说回来,当今陛下既不穷兵黩武、也不荒淫无道,与历代相比,已经是一位不错的帝王了,登基以来算得上矜矜业业,大方向上把握得住,在朝堂上也不偏听偏信,该听取的意见就会听取,这才有了如今大盛王朝这四海升平的景象。 他和今上也算是相互扶持走过来的,他能走到如今,少不了今上背后扶持,如今大局已定,反倒开始有了防备之心,嫌隙渐生,真是时也,命也。 自古以来伴君如伴虎,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此次江南恩科指了夏京当主考,根本就是今上对他的提醒。 可是就算知道这背后的含义,他也不得不顶着风险当朝请旨南下,不为别的,只为仕子们十年寒窗苦读,不能因为夏京这厮在背后搞手脚,就剥夺了他们崭露头角的机会。 好在今上给他这个面子,大手一挥就给他加了一个监察御使的衔儿,命他严查科场风气,杜绝舞弊。 这不,他就跟在夏京后头来了江南,本届恩科考场设在扬州。 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这座淮左名都,堪称江南一绝。扬州的风,扬州的月,扬州的美食,还有扬州的美女,真是说不尽的扬州梦,道不尽的十里春。 京城来了两位一品大员,又都是今上身边儿的红人,江南有名号的官员忙不迭地齐聚扬州,扫榻相迎,自两江总督以下,地方藩台、臬台、学政、道台、织造、知府,有一个是一个全来了。 -- 第2页 这么好几十号的都是江南地方跺一跺脚都能引起各行各业风云变幻的大人物,到了周仪和夏京面前,就只有敬酒陪笑脸儿的份儿。派系也均匀得很,一半儿是周仪的门生故旧,另一半儿就是夏京那边的人,又是招待又是游玩,吟诗作对,歌舞宴乐,很是热闹了几天。 不过表面上看起来风平浪静,背地里早就暗潮汹涌了。 夏京那儿手脚很快,还在南下路上就开始传信布置了,周仪哪怕见天儿地牵制住夏京本人,也是双拳难敌四手。 好在江南的官员也不都是甘于和夏京同流合污之辈,十年寒窗一朝为官,想要为民请命做出一番事业来的大有人在。 夏京那儿一有动作,周仪这儿过不了多久就能收到风声,及时做出布置反击,这样你来我往了好几天,谁也没占到便宜。 前日夏京使了些手段,悄悄拉拢到了周仪那儿的一个重要人物,有了此人帮忙,科考那日周仪就算站在考场,也看不出任何不对劲的地方,此事进行得极隐秘,成功瞒过了周仪的耳目。 事情办成了,夏京布置完科考一干事宜,就开始毫无负担地吃喝玩乐,等着恩科正日子来临。 周仪没收到风,尚且蒙在鼓里,但是为了以防万一,他还是尽量每日都寸步不离地跟着夏京,把人往死了盯。 这一盯就盯出问题来了。 夏京去踏青,周仪就跟着踏青,端着副假笑你来我往吟诗作对,指点名胜,不知道的还真以为是哪里来的老师带着得意门生出来游玩呢。 夏京去喝花酒,周仪也跟着去,不过这个喝花酒可不是真|枪|实|弹全垒打那种,好几个地方官员陪着,夏京还不至于浑成这样儿,扬州多的是清倌馆儿,那从小培养的扬|州|瘦|马身段儿玲珑色艺双绝,能拿出来招待夏京的,还真就是满扬州城最顶尖的瘦马。 不过夏京自己本也是生得最好看的那波儿人,他十几岁的时候周仪就见过他,尚未长成,雌雄难辨,跟这个瘦马比起来也是毫不逊色的,谁能想到二十年后,当初那个满脸倔强、聪慧绝伦的少年,会变成现在这个笑里藏刀杀人不见血的混球。 文人多数风流,所以才有所谓“风流才子”的典故,夏京现在虽然成了个媚上欺下的大奸臣,当年可也是从科举里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一样杀出来的,确实有真才实学,不过他没有周仪那么神,直接三元及第刷新大盛王朝的科考记录,殿试时他拿了个二甲,进入翰林院成为编修,后来才被今上看中一路往上爬的。 酒桌上他觥筹交错、偷香窃玉,是当之无愧的全场焦点,相比之下周仪就显得拘束多了,不仅滴酒不沾,身边花蝴蝶儿似的飞来飞去的瘦马美人也碰都不碰,就连夏京毫不遮掩地笑话他如此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作风是“身有隐疾”,他也丝毫没有辩解。 反正他的目的就是盯着夏京,防止他有任何小动作,其他的一概都当耳旁风吹过就是了。 翌日夏京又包下一条画舫,这回不吟诗作对也不找瘦马相陪了,开始改听戏,这却是投了周仪的喜好,是人都有点儿嗜好,周仪最大的嗜好就是听戏。 私底下他可不只听戏,闲时兴致来了还愿意写戏,大盛第一大才子笔下自是精品,当下流行的几个戏本像什么《堂上欢》、《千金乐》、《鸳鸯错》可都是出自他的笔下,不过这事儿没别人知道,是他写完以后假托了“兰中君子”之名,偷偷拿给戏班班主排演的,结果写一本就红一本,满大盛不知道多少戏子票友以不能探知“兰中君子”的庐山真面目为憾。 台上戏子伶人咿咿呀呀唱得尽兴,都是捡每个本子里最经典的那几折唱,“霸王别姬”、“四郎探母”唱完以后,就是他《鸳鸯错》里的一折“龙凤呈祥”,讲的是二十年前两家夫人因为暴雨阻路,不得已同时在一个破庙里临盆,生下一男一女,但是忙乱之中抱错了孩子,后来两个孩子阴差阳错在灯会结识,私定终身,经过双方家里阻挠、相认等一系列戏码,最终有情人终成眷属,错抱鸳鸯反成真良缘。“龙凤呈祥”就是这个本子的最后一折拜堂入洞房的戏。 台下周仪听得逐渐入了迷,进入似梦似幻的境界,连自己一直盯着的夏京何时离开的都不知道,更不知道杯中茶水何时被掺了料。 等他彻底清醒过来,场面已然变得不可收拾。 他揉揉宿醉的脑袋,再看看枕边的这个人,心口猛地一跳,努力回想之前发生的一切,而后重重一叹,对方烧成灰他都不会把这张脸认错! 还是大意了呀,昨夜怎么会是他呢?哪怕随便一个戏子他都能接受,可怎么就会是这个人呢! 第02章 “自古文人多薄幸” 夏京正睡得迷糊,被耳边传来的一声沉重叹息给惊醒了。 他眼皮微颤两下,睁开眼来,入目的正是那张熟悉至极的面孔,端正儒雅,相貌堂堂,文质彬彬,仿佛揽尽天下风华,此时那双点墨似的瀚如烟海的眸子里,却盛了几分惊诧。 瞧见他醒来,那眸子一闭一睁,惊诧便尽数敛去,又恢复了当朝文渊阁大学士、礼部尚书的淡定从容,哪怕是在衣衫不整地和政敌躺在床上,又明显是已经发生过什么的情况下,也依然如此。 周仪这辈子经历过数不清的风风雨雨,即便是现下这种情况,度过了一开始的惊诧,他很快镇定下来,淡淡瞥了一眼才刚醒转过来的“枕边人”,掀开被子,赤脚下榻,从纠缠散落的衣物中拣出自己的穿戴起来。 -- 第3页 此时忽听得身后榻上那人闷闷地轻笑起来:“果真是自古文人多薄幸,周大人可白瞎了这一肚子墨水,穿上衣裳便翻脸无情了。”他的声音不似平日疏朗,尾音稍稍拉长,横生一种别样的慵懒。 周仪穿衣动作流畅,不为所动,直到将衣冠鞋袜穿戴齐整,才捡起依旧散乱在地的戏装,转过身来居高临下地看向斜躺在床榻上的男子,俯身将戏装轻轻放在他身侧,抬眸道:“夏大人还是先把衣裳穿好,这样说话恐怕不妥。” 随后便负手背过身去,显然是在等对方穿戴完毕,这样非礼勿视的君子作风,跟昨夜的孟浪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夏京眸色莫名地盯着周仪笔直的背脊瞧了一会儿,这才坐起身来,随着他起身的动作,肩头薄被滑落,露出大片雪白肌肤,可惜如此诱人光景却无人欣赏,唯一有机会欣赏那人,连个眼神也欠奉。 夏京从裹成一团的戏装中翻出雪白中衣穿在身上,目光落在腰侧,十指灵活地系着衣带,边道:“可见衣冠禽兽这话说得没错,昨夜还猴急似的脱人家衣裳,今儿就连看也不稀罕看一眼了。” 听他连连挑事儿,言语暧昧,周仪不免眉心微蹙,不过他这儿打定了主意不接话茬,夏京一个人唱独角戏也颇觉没趣儿,起身又穿好了里裤,随意将一头青丝拢在身后,这才又开口道:“好了,周大人这下可以转过来了。” 周仪以为他已经穿戴整齐,结果转身一看,才发现他只是将贴身的雪白绸缎衣裳穿好了,外面那件戏装还没有上身,双脚依然赤着,就这么随意地站在舱底的垫子上,半点也不庄重。 仿佛是察觉到了对方的不满意,夏京耸耸肩,指着榻上那身华丽繁复的戏装道:“这大白天的,周大人难道还想让我穿那个?” 看了眼那件花红柳绿色彩浓艳的戏装,周仪也觉稍有不妥,这才没有再提出异议,瞥开眼刻意不去看那对赤脚,清咳一声,掩去最后的几分尴尬,便开门见山,直指昨夜事端:“夏大人可能与我说说,昨夜又是画舫戏曲,又是掺了料的茶水,连自己也算计了进去,设下如此连环计,为的究竟是什么?” 当时人在计中察觉不到,现下回想起来,却是各种端倪都明显极了。 夏京面带微笑,轻轻巧巧地就接下了这段毫无遮掩的指控:“我为什么?可不就是为了周大人您嘛,周大人难道觉得以自己的身价,不值得如此郑重相待?” 周仪与他争锋相对数载,你死我活的事端何止数十件,当即下意识地就把事情联想到阴谋上去,眉心紧蹙:“你是……想让我在江南恩科之事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夏京笑得嘲讽,语含轻蔑:“屈屈一届江南恩科,它也配。” 周仪却听不得他用这种语气来形容仕子们十年寒窗好不容易才盼来的进身之阶:“在你眼里关系到众仕子未来命运的恩科不过是屈屈小事,由得你当作一场交易随意拿捏?” 夏京哼道:“他们的命运关我何事,我又不是这诸天神佛,要平白无故替他们满足心愿,你周大人是大圣人,可你偏偏让这主考官的位子落到我手里,你怪谁去?” “你这人简直不知所谓。”夏京话语中流露出来的讽刺把周仪气得拂袖,他早知此人根本无药可救,竟然还在试图跟他说大道理,对上这种小人,真是有理也说不清,白费功夫。 “周大人早知我是什么样的人,昨夜却依然控制不住自己,热情极了。”夏京挑了挑眉,意有所指,说得洋洋得意,好似下套把自己折进去就是为了这一刻来膈应周仪的。 果不其然,周仪被他这种说辞恶心得够呛,想到自己竟然不慎着了此人的道,心里更是怄极了,可越是怄气,他表现得便越平静,不愿让对方的奸计得逞:“夏大人如此用心良苦,仪也只能勉为其难地笑纳了,否则岂非辜负夏大人一片苦心。” 夏京没想到对方这样的谦谦君子,竟然也能说出这种话来反唇相讥,略微一愣,先前的气势便散去了一些,待要重整旗鼓再下一城,却听得舱外传来一个清脆的年轻女声:“先生,先生您在船上么,在您就应一声。” 听见这个声音,夏京把原来已经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转而笑道:“哟,周大人你家阿窈找过来了,还不快应一声,人小姑娘家家的也不知道找了你多久,怪不容易的。” 周仪瞧了瞧夏京现下这副模样,决定还是自己出去比较好,眼下这场景叫阿窈见了可了不得,到时候自己的耳根子就得遭罪了。 可是阿窈的动作比他快,不等他走出去,那姑娘就直接大咧咧闯了进来,瞧见夏京赤着脚只穿着一身中衣站在舱里,关键是自家先生还真在此处,顿时就气不打一处来:“好你个先生,亏我在外头找了您一早上,担心的要死,生怕您出事儿,结果您竟然跟他在一起?” 什么叫在一起?这话听起来多难听! 周仪不愿让夏京看了现成的笑话,拉上阿窈的手腕就往外走,也不管后头夏京高声送行:“周大人一路好走啊,可别忘了昨夜的事儿。” 阿窈一听就把先前的气恼抛到脑后,边亦步亦趋被周仪拉着走,边好奇心旺盛地不住打听:“先生,那姓夏的大坏蛋说的昨夜到底什么事儿啊,合着你们俩还有小秘密了?” -- 第4页 周仪走得飞快,完全不去搭理夏京,只好言安抚阿窈,以免自己的耳根子被她叽叽喳喳扰得不得清净:“能有什么事儿,先生我跟他能有什么事儿,你这不知道就甭瞎打听,这是你该打听的事儿吗,走,咱们回去。” 小姑娘听得晕头转向,立刻被他的话给绕了进去,奇道:“就是不知道才要打听啊,知道的我还打听什么,先生您这人真奇怪……” 他们俩吵吵闹闹热热闹闹地走了,独自留在船上的夏京原本那张带着笑意的脸立刻沉了下去,就跟变脸似的。 怔怔地站了一会儿,他抬手揉了揉略有些酸疼的腰侧,忍着那处隐隐的疼痛,把自己摔回床榻上,在周仪面前他不肯吃一点亏,看似放浪形骸,几度口出狂言,实则整个人崩得死紧,直到船舱里只剩下他一个人,才稍微放松一些。 仰面在床上躺了会儿,他抬手用手背覆在双眸上,此后又是久久没有动静,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想事情想得入神。 作者有话要说: 注意阿窈跟周大人没有半点感情瓜葛,是家人。 第03章 夜夜笙歌不怕亏着身子? 和阿窈一道回到下榻的行馆,周仪把叽叽喳喳唠叨个不停想要跟随进屋的小姑娘拦在门外,交代她自己玩儿去,而后将房门一合,独自关在屋里琢磨事情。 小姑娘不服气,还在外头叨叨:“先生您总是这样,一有事情就把自己关起来一个人瞎琢磨,要不跟我说说,我好歹也能给您出出主意不是?” “先生?先生?” 两声“先生”唤完她踮着脚,扒着两扇门中间那一点点缝隙死命往里瞧,可屋里还是没有动静,她也泄气了,临走还放了句狠话:“行,那我可不管您了,您就自个儿琢磨去吧,我走了啊。” 她跺跺脚气哼哼地走了,屋里周仪的耳根子也终于得了清净,他负手站在窗前,闭着眸子重新把前因后果调理一遍,果然是着了夏京那厮的道了。 那人恐怕是从踏青赏艳、吃喝玩乐开始,就已经在给他下套了,现在回想起来,可不是就在一步步麻痹他,直到昨日画舫听戏,茶水掺料,给他来了致命一击! 此时刚过了早晨,阳光从东边儿透过窗棂缝隙照进屋里,配合着窗外枝丫间清脆的鸟鸣声,一派春和日暖生机勃勃的景象。 可是念起昨夜那件腌臜事,他却怎么也轻松欢喜不起来,这未免太荒唐了。他也气自己,在这种关键时刻竟然会失了警惕,更气自己居然抵抗不了药物的侵蚀,可恶,和谁不好,怎么偏偏就是这个人! 可是退一步说,对方能这么安安心心地遛着他玩儿,是不是说明在此次恩科中耍手段的目的已经达成,或者说已经策划好流程?他到底是在哪里做了手脚呢? 周仪思来想去也找不到破绽,掐指一算,距离正式开考可没几日了。 屋里逐渐弥漫起一股焦灼感,最后他索性走到书案后坐定。 镇纸拂过白纸,挽袖研墨,提笔蘸取少量墨汁,凝神细思片刻,在纸上写下几个人名,陪王伴驾久了,手下一笔工工整整的馆阁体就好像印出来似的。 写罢将笔放下,他盯着纸上这几个名字一点一点研究,把他们的生平、履历、包括所知晓的亲人情况都给捋了一遍,一连串的信息在他脑海中萦绕游走。 这个笨办法还真让他找寻到一点端倪,于是目光紧紧锁定在其中一个名字上头。 于鸣,现任江苏学政,也是本届恩科的考官之一,当年与他是同科举子,后来又同在翰林院共事过,颇具才学,为人清正,官声也不错,很受学子们爱戴。 此人膝下唯有一女,听说前几年出嫁了,夫婿是本地一黄姓大盐商的儿子。或许,这条线可以跟一跟。 才理出一点头绪,腹中就传来擂鼓一样的声响,他恍惚想起今日一醒来就是一阵兵荒马乱,到现在都快晌午了,还是滴米未进、滴水未沾,现下这是肚子唱起空城计来了。 于是赶紧起身开门,朝院子里喊:“阿窈,阿窈,先生我饿了,你倒是做饭了没有?” 院子里没有一点声音,阿窈这小妮子也不知道跑哪里玩去了。 无奈只能回身进屋,目光瞥见手里扶着的那扇门,周仪这才想起早上一回来他急着抽丝剥茧、寻摸头绪,就打发阿窈自个儿出去玩去了。 这下可好,没有人做饭,他这肚子得遭殃咯。 正在这时候,忽又听见院子门口有人“咚咚咚”敲门,莫非是阿窈回来了?不对,若是阿窈,没必要这么敲门,她肯定自己就开门进来了。 就耽误这么会儿功夫,外头的敲门声再度响起,周仪于是便走过去开门。 门一打开,外头竟然是姓夏那人的贴身侍从,名唤夏川的,只见他点头哈腰道:“周大人,我家大人听见您喊饿了,特地让小的来请您过去共用午膳。” 周仪朝隔壁院子望一眼,是了,那人就住在隔壁,两边院子只隔着一道墙,想是听见了自己方才唤阿窈的声音。 他也已经回来了?都这样了居然还要请自己去用膳? 这个念头只从脑海中过了一遍,周仪便委婉拒绝了这份邀请:“多谢你家大人盛情,不过周某今日还有要事在身,便不过去叨扰了。” 夏川本就奇怪自家大人邀请这位周大人的用意,也拿不准自己该用什么态度来伺候此人才能让大人满意,这下可好,周大人拒绝了,他也就不用伤脑筋了。 -- 第5页 抱拳道了声“告辞”,夏川转身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周仪站在门口看着夏川回到隔壁院子,自己回去换掉了身上的青衫,改着一身灰蓝色的袍子,便施施然出了行馆,去另一家儿蹭饭了。 那地儿离行馆不是很远,走过一条石桥,再穿过几条巷子就到了,门楣上挂着“于府”匾额那家就是。 来到于府,周仪上前敲门,心下暗道,鸿声啊,你可千万别让我失望。 开门的门房不认得他,谨慎地用目光便将他上下打量一遍,问道:“请问您是?” 周仪只道:“去报你家老爷,只说仲常来访便是。” 那门房吃不准他到底是自家老爷的故友,还是另外的什么人,便让他在门外稍候,而后把门一关,就进去通报了。 周仪一看他家门房对陌生人做得这样严谨,倒也不以为触,安安心心在门口等着。 不多久于府大门就再次打开,这次是于鸣亲自出来迎接了,他是个典型的中年文人模样,下颌蓄着短须,眉目慈和友善,上来就给周仪告罪:“不好意思啊仲常,下人不会认人,倒把你晾在门外了。”说着就赶紧把周仪迎进去。 “无妨,无妨,鸿声用过午膳没有,我今儿可是来蹭饭的,你可不许嫌我烦。” 于鸣抚掌笑道:“这是哪里的话,我怎么能嫌你烦呢,想当初在京城那会儿,我也没少上你家蹭饭不是。” 顺嘴又解释道:“我家那门房平日也不这样儿,这不是恩科在即,我忝为考官之一,总有那起子想走歪门邪道的上门来,我就交代他谨慎些。” 周仪笑笑:“便该如此才是。”目光扫一眼府中景致,就是普通的江南府邸,远没有那几座名噪一时的园林精巧细腻,朴素得有点不像一省学政主官宅邸了。 于鸣引他去饭厅:“你来得可巧,我这儿正吃着呢。” 两人穿过园子走进饭厅,来到圆桌旁坐定,桌上也就是普通的三菜一汤,并无什么特别的珍馐,于鸣吩咐伺候的下人再添一碗饭来,又道:“我家就是一顿家常便饭,仲常可别嫌弃。” 周仪摆摆手:“这是怎么话儿说的,我就一蹭饭的人,哪儿有嫌弃主人家一说。倒是怎么不见嫂夫人?” 于鸣道:“这不是小女新近有了身孕,我夫妻俩活了大半辈子就这一根儿独苗,她去女婿家里帮着照料一二。” 周仪忙道:“这是好事儿啊,恭喜恭喜,鸿声马上就要做外祖了。我记得你亲家家里生意做得可大呀,听说是盐商吧。” “哪里哪里,当初结亲也是夫人家里的姐妹帮着说和的,要我说就该找个门当户对的官宦人家,省心。” “话可不能这么说,那人家黄家也有着皇商的名头,不算委屈了你家姑娘。” 这时候下人把饭端上来了,于鸣便招呼周仪吃饭,正吃着,忽叹道:“想当初弟妹若不是……你也该是祖父辈的人了。” 抬头见周仪夹菜的筷子都顿了下来,忙自打嘴巴:“你瞧我说这些干什么,来来来,吃饭吃饭。”又为周仪夹了一筷子菜,“这蒜苗可是我家园子里自己种的,我还给浇过水呢,快尝尝。” 周仪回过神来,仿佛没事儿人一样笑着应声:“行,那我就尝尝鸿声种出来的菜。”把蒜苗和着一口饭扒进嘴里,咀嚼几下咽进去,点头夸赞,“嗯,真香。” 两人边吃边随意聊着些以前的旧事,气氛还不错,宾主尽欢。 临走时于鸣将周仪送到门口,周仪道了别以后,才恍然说道:“鸿声啊,我才发现你家这桌椅可都是黄花梨木的。” 于鸣一怔,忙笑着解释:“这不是女婿孝顺,说是弄了两套,一套给他父亲,另一套就非要给我送来,我寻思这也是小辈们一点心意,就收下了。” “哦这样啊,鸿声真是好福气。得,那我这就先走了,回去吧,别送了。”周仪拱手告辞。 他说不用送,于鸣哪儿能真不送,硬是把他送出这条巷子才回转。 周仪蹭完饭离开于府以后,也没有立刻回行馆,一个人晃荡着朝前日跟着夏京去过的那家清倌馆儿去了。 说是清倌馆儿,其实从外头看起来就是一座普通的富户宅子,粉墙黛瓦,马头山墙,飞檐翘角,格扇花窗,只不过这里头养着最精心调|教过的扬州瘦马,常人没点儿门路连门都进不了。 这宅子坐落在城内的小秦淮河边,午后河里的画舫尚未出动,静静地停在河里,小舟悠悠穿河而过,说不尽的闲适惬意。 岸边杨柳摇曳着枝条,映在河水里曼妙生姿,萋萋芳草间,行人漫步而过,时而随风飘来些丝竹管弦之声,怪不得人有“满城丝管拂榆钱,风吹红袖欲登仙”之说。 他穿过万条绿色丝绦,停在当日那家清倌馆儿门前,正欲敲门,忽听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前日大家一起来时,周大人目不斜视装得跟个正人君子似的,原来是等着今日独自过来享受那软玉温香?这日日寻欢作乐,周大人真不怕亏着身子?” 第04章 只是不舍得罢了 这夹枪带棒的声音太过熟悉,今儿早上才听见过,这会儿就又听着了。 被这人毫不留情一通数落,周仪便也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软刀子一样地回敬:“夏大人若是不来,怎知仪来此寻欢?” -- 第6页 这话分明是在说夏京自己也不是什么好鸟,要是没有那个寻欢作乐的心,怎么会到这里来,只不过文人骂人他不带脏字儿。 “这不是赶巧了么,既然你我如此有缘,不如一道进去坐坐?” 说话间夏京就走上前来,笑盈盈地与周仪面对面站定,身边并没有带伺候的随从,显见是一个人来的。 今日他穿一身锦缎紫袍,外罩浅紫薄衫,精瘦腰肢用一条同色腰带收紧,衬得整个人风流倜傥,芝兰玉树,少了早晨那种魅人的慵懒风情,更像是平日与人交锋的样子了。 这几年朝堂共事,三天两头就能见着,周仪早知他外表惑人,手段不俗,更是将上头那位对此人的痴迷劲儿原原本本看在眼里,古有汉哀帝和董贤、陈文帝和韩子高,今上对此人也不遑多让,以子高二字作为表字当真没有起错,好在今上还是有分寸的,不会当真给本朝弄个“流传千古”的男后出来。 将有感而发的这些想法按下心头,周仪一本正经地道:“来都来了,夏大人既然诚心相邀,仪敢不从命?请。” 夏京将周仪仔仔细细从上到下打量一遍,目光肆意,唇角带着不怀好意的笑,侵略性极强,仿佛将周仪的衣衫都扒了似的,末了得出结论,话中带刺盖棺定论:“斯文败类。” 话音落下便收敛了笑意冷哼一声,转身当先敲响一旁的大门。 周仪被他这一阵儿阵儿阴阳怪气的态度弄得浑身不自在,往日虽也逮着机会互相数落,却都是隔着一层隐晦地讽刺,没有如今这么肆无忌惮。 回想起来,就是在昨夜那事以后,这姓夏的仿佛捏住了他的软肋,言语间少了诸多顾忌,话里话外不是说他文人风流薄幸,就是刺他衣冠禽兽、斯文败类,好像他真的夜夜笙歌寻欢作乐似的。 可是追根究底,这些事情不都是他夏子高搞出来的么,虽然道理上自己没有在此人手上吃了亏去,但按照逻辑来说,自己才是真正的“受害者”! 现在这样弄得自己好像蓄意欺辱了他一样,真是不知所谓,所以他往日宁愿隐姓埋名去那暗门子疏解,事后银货两讫,也不愿与身边任何相识之人生出瓜葛,就是不想面对这种情况,哪知这么多年过去了,到底还是一时疏忽马失前蹄。 周仪正自悔恨,一旁大门“吱嘎”一声打开。 这家的门房也是多年迎来送往的老人了,因前两日才来过,门房虽不知他们的真实身份,到底认得他们是连知府大人也要敬陪下座的贵客,于是连忙恭恭敬敬把两人迎了进去。 他们还是被引到上回来过的雅室,位于二层阁楼上,用浅粉色珠帘纱幔分隔成内外两间,香炉书画等雅致陈设自不必说,外间还摆了古琴、琵琶等乐器,是此间女子伺候的所在。 里间摆着一张软榻并一张圆桌,面朝小秦淮河开了两扇窗,抬眼望去风景独好,离窗两步远处那张红木圆桌就是摆膳的所在,因尚未到饭点,此时只摆了几盘精致的糕点。 方才坐下,便有小丫鬟端来茶盏斟茶,她年纪虽小,规矩却极好,显见是精心教导过的,斟茶倒水手脚利落,斟完茶又道:“两位贵客请稍候,我家姑娘正在梳妆打扮,稍后便到。”而后静静退到一边伺候。 夏京率先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微眯了眸子点头赞叹:“碧螺春香百里醉,舌端似放妙莲花(注),果然好茶,周大人不试试?” 周仪从善如流,不动声色地端起茶盏微抿,垂下的眸子里却满是深思。 此番他方到门前,这姓夏的随后便紧随而至,哪里有这么巧的事,若说没有派人跟踪,他是万万不信的,现下对方看似品茗赏景一派闲适,却实实在在阻挠了他深入探查的盘算,今日来这一趟的目的恐怕要落空。 正在这时,抬眸却见对方脸色一沉,周仪方栽了跟头正是警醒的时候,心下已然估算好各种可能出现的状况及应对手段。 哪知今日夏京竟不按常理出牌,所行所为愈发肆意,张口却是吩咐一旁伺候的小丫鬟:“去拿个软垫过来。” 小丫鬟应声而去。 周仪听后一愣,知他身体不妥,需要靠软垫缓解,下意识地便联想到昨夜那事,当即略显尴尬地清咳两声,心下又暗恼自己还是失了往日方寸,受了对方影响。 倒是夏京更放得开:“京略感不适,要求多些,周大人不介意吧。” 这话里每个字都没问题,话本身也没有问题,可听在周仪耳中,却怎么都是意有所指,暗藏香|艳,言下之意分明是埋怨他昨夜不知节制,动作猛了些,把人弄疼了,今日竟连坐着也辛苦。 周仪这些年甚少接触情|事,与那些后宅妻妾成群还要去逛烟花之地的同僚相比,他算是难得的正经人了,平日面对政事上的挑唆倒能斡旋得游刃有余,可在此等私密之事上,哪受得了这般接二连三的撩拨,再度掩唇清咳两声,这才强行将突如其来的尴尬压了下去。 不过夏京显然是不打算放过周仪,见对方仍旧一副面不改色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样子,心头就不爽得很,凭哪条自己在这里煎熬,这人就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没有这么便宜的事儿! “啪”的一声将手中茶盏放回桌上,开口便是讽刺:“周大人这道貌岸然的本事倒是又有提高,可让京好生佩服。” -- 第7页 如此一来二去,周仪终是被夏京招的烦了,语气中似训似诫:“夏大人有事说事便是,如此旁敲侧击阴阳怪气又是何必,”话锋一转,他放下狠话,“做人做事还是得有底线,可不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做下那等叫人瞧不上的事儿。” “瞧不上?哈!”夏京猛地深吸一口气,眸中似有水光闪过,但他收敛得很快,一瞬间的失态根本就没有被周仪察觉,随后极怒反笑:“说得就跟周大人平日里极瞧得上我似的。” nánfēng 周仪敛了眉头,眼神缓缓往夏京身上一扫,像极了学堂上严厉的塾师,叫人连呼吸都不由自主地要轻上几分:“夏大人慎言,想叫旁人瞧得上,那都是自个儿挣出来的。” 夏京却将这话置若罔闻,非揪着先前那句不放,眸中殷殷切切:“周大人倒是说呀,平日里难不成就瞧得上我么?” 周仪瞥开了眼去,下意识地不愿去看他这种似曾相识的眼神,这是曾经那个干净剔透、满脸倔强唤他“老师”的少年身上才拥有的,不该出现在现在这个人身上。 他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当真是玷污了曾经的自己。 见到周仪那种连瞧自己一眼都觉碍眼的模样,夏京眸中的光芒疏忽暗淡下去,心底蓦地涌起细细密密的刺痛,一下一下扎着,叫人难受的紧。 好在这时候出去拿软枕的小丫鬟回来了,夏京拿着软枕垫到身下,颓丧的情绪才略微缓解了一些。 不过这种情绪的转换自然不可能让周仪知晓,在这人面前,他便还是那个能与之分庭抗礼的夏京,他得对得起自己这份傲气! “行了,周大人不愿意说便不说,多大点事儿。”他表现得洒脱大气,先前还是咄咄逼人,现下又主动给对方递了台阶,或许,是突然不舍得叫这人为难了吧。 因有小丫鬟在场,两人便极有默契地不在这个话题上继续说下去,各自沉默地饮着茶,不一会儿,这家的姑娘就撩开浅粉色珠帘纱幔,身姿曼妙缓步而入。 她正值碧玉年华,是女子最好的年纪,又被养家精心教养多年,一举一动显出婀娜的身段,就好像画中仕女似的,杏仁水眸瓜子小脸,唇不点而朱眉不画而黛,穿着一身鹅黄色衫裙,模样真叫个清丽绝伦,叫人一见之下就移不开眼去。 可在坐两人都是见惯了大世面的,又各有心思,且今日也不是头一回见她,故而都算镇定。 周仪已到不惑之年,生性寡淡并不重欲,这等年纪的小姑娘,哪怕她颜色再好,在他眼里都不过是个晚辈,自然不可能生出任何旖旎心思。 而夏京,这么多年的荒唐生涯,别看他平日在外头左拥右抱,实则早已对女子没了心思,不止对眼前的大好颜色没有心思,他甚至还担心身边的人会被眼前这小妖精迷了眼生出心思。 这么一来,如此常人难以享受的绝好艳福,到了周夏二人这儿,也不过是等闲视之罢了。 第05章 “周大人,你心乱了” 两人不约而同地要辜负眼前的大好颜色,却都没有在明面上表现出来,眼神也都很给面子地聚集在美貌姑娘身上。 只见那姑娘莲步轻移款款走上前来,盈盈一福,声音轻柔悦耳:“如是见过两位爷。” 夏京心里装着事儿,目光虽瞧着眼前的如是姑娘,大部分心神其实还是放在身侧的周仪身上,余光注意着他的神情举止,生怕他当真被迷了眼去。 见夏京那儿久久没有动静,而如是依然还保持着福身的姿势,周仪心下暗叹,只得朝如是抬抬手,温和开口:“如是姑娘不必多礼,起来吧。” 如是闻言才直起腰身,自然而然地提起桌上茶壶为两人将茶杯填满,而后柔柔问道:“两位爷再次驾临,如是不胜荣幸,只不知爷今日是想要赏舞听曲呢,还是谈诗论词,亦或是其他?” 此地虽是清倌馆儿,到底也还是风月之地,来到这等场所,自然逃不开这些附庸风雅的勾当,况这本就是扬州瘦马从小培养起来安身立命的绝活儿。 周仪本意是想来找她单独聊聊,看能不能探听出点什么,如今有夏京在场,聊是聊不成了,略一思索,便谦让道:“夏爷属意哪一样?” 确认周仪心神清明,丝毫没有被眼前的美色所迷,夏京暗暗松了口气,一放松下来,时常流连烟花场所的架势就出来了,他眼神朝圆桌上一瞥:“先上一桌好酒好菜备着。” 如是唇角含笑道:“已经吩咐厨下准备了,招待两位爷自是要最上等的美味佳肴。”她年纪不大,应对却游刃有余,进退有度。 “既然如此,那便奏上一曲吧。”至于谈诗论词,呵,在身边这位周大人面前,无疑是班门弄斧。 如是侧身看看周仪,见他也点了头,便应下来,转身去了珠帘外头,在古琴前坐下,素手轻轻拂过琴弦,清泠叮咚之声便传了过来,如溪似泉,如林如风,清新雅致,叫人听了便有心旷神怡之感。 来都来了,哪怕达不成目的周仪也没有急着要走,听着琴音,品着香茗,又有窗外小秦淮河边悠闲的景致,竟是忙碌了这么些日子以来,难得的闲适。 这一放松,连在夏京面前一贯严肃的眉眼也渐渐柔和下来。 酒菜很快就被摆了满桌,上菜的丫鬟训练有素,从进来到出去,全程都是静悄悄的,上完了菜,雅间儿里依然只留先前斟茶那小丫鬟伺候。 -- 第8页 现下不过申时,周仪晌午才在于鸣府上蹭过饭,并不怎么饿,倒是见夏京吃得津津有味,不由问道:“怎么,午膳没用不成?” 夏京正往嘴里塞着肥而不腻的蟹粉狮子头,心下感慨这等地道的淮扬滋味怕是连宫里的御厨都做不出来,乍一听周仪与他闲聊,一时竟没有反应过来,仰头喝下一杯酒,和着酒水把嘴里的食物送进肚中,这才一脸餍足地道:“如此美味,怎可辜负。”顿了顿还咬文嚼字来了一句,“食,色,性也。” 如此便完完全全暴露了他精通吃喝玩乐的本性,周仪早知他性情,倒也不以为意。 不耐烦看他这种过于随性散漫的样子,周仪索性轻哼一声站起身来,负手缓步踱到大开的窗边,站在此处不仅可以瞧见小秦淮河的景致,就连他们进来的那处大门和穿过的那个院子也能瞧得清清楚楚。 也是巧了,才站到窗边没多久,周仪便瞧见大门口又有客来了,是个青年公子哥儿模样的人,一身锦缎织锦长衫甚是富贵,身边还带着两名随从。 那人敲开了门,仿佛与门房十分相熟,略微寒暄过后便熟门熟路走了进来,不过没多久就在院子里停住了,门房则点头哈腰,不知在与他说些什么。 周仪心下微动,转身与一旁伺候的小丫鬟招了招手,小丫鬟见了便轻轻走过来,不等她开口,周仪顺势指着院里那个年轻公子,轻声在她耳边问道:“你可知那是何人?” 此时那公子听门房说完话,脚步一转,竟没有再往里走,而是直接转身离开了。 小丫鬟极有眼色,倾身一看,便也像周仪先前问话时那样,小声靠近他耳边说道:“是黄大老爷家的公子。” “哪位黄大老爷?”周仪眸光一凝,瞧着那公子和随从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心里已然隐隐有了猜测。 果然,便听小丫鬟回道:“城北柳条巷黄家。” 柳条巷,黄家! 扬州城北的柳条巷历来就是城中富户聚居的地方,而柳条巷中姓黄的富户,据周仪所知,只有大盐商黄家,也就是于鸣的亲家。 黄家家主黄应泰出身平平,算是白手起家,赤手空拳挣下了这份家业,做的又是盐这门生意,自古盐业里头的猫腻就多了去了,他倒有本事,如今还摇身一变成了过了明路的皇商,如此胆识心机,一般人还当真拍马难及。 黄应泰手里虽攒下了大把银子,可膝下子息艰难,年过不惑才得了一个儿子,自是捧在手心悉心教导,望他顶立门户,光耀门楣,所以起名叫耀祖。 黄家如今已然攒下了偌大的家业,只是安安稳稳过日子,恐怕八辈子也吃不完,可如今大盛认的还是士农工商这一套,银子已经有了,黄应泰就有心让黄耀祖走仕途,与于鸣家结亲,便有这层考虑。 如果是他家,费心在此次恩科中搭上夏京的门路倒也说得过去。 不过才还听于鸣说他家姑娘新近怀了身孕,这黄耀祖就逛到这里来了,恐怕嫁到富商家的日子也不是那么顺心的,而且要寻瘦马哪里去不得,偏偏就来了这家…… 心里正琢磨着这些事情,忽听夏京那儿传来凉凉的嘲讽:“我竟不知,你原好的是这口?” 抬眸望去,却见夏京眼含讽刺地望着自己和身边因说话而靠得极近的小丫鬟。 他这样逮着机会就阴阳怪气地刺人,谁听了都不舒服,周仪心里微堵,面上倒没有显现分毫,轻轻对小丫鬟点点头,让她回去伺候,随后自己也走回去,还在原先的位子坐下。 沉吟片刻,他终是道:“你便不能好好说话?” 夏京没有回答,只一味盯着他,眸中讽刺之色更浓,不知是不是错觉,这讽刺背后,仿佛还藏了什么其他的东西,叫人辨不明白。 周仪破天荒竟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眸光一闪,掩唇轻咳两声,鬼使神差的竟然解释了一句:“这丫头年纪都够做我孙女儿了,你这说的是什么浑话。” 话一出口,连自己也惊讶了,他做事何须与此人解释,但说都说了,也就没有更多的表示,阖上了眸子仍就一副专心听曲的模样,至于心里头在琢磨些什么,便不会再叫旁人看出来了。 夏京问话的时候何曾想到眼前这人会给自己解释,此时虽又被斥责说了“浑话”,他竟然一点也不生气,甚至还隐隐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高兴。 先前见周仪亲近女子的愠怒完全消散,心口仿佛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的,止也止不住,直要溢出来似的。 他心神一动,眸光轻飘飘地从周仪那张神情专注的脸上划过,而后无声朝帘后抚琴的如是和一旁伺候的小丫鬟打了个手势,她们便会意退了出去。 一时,屋里只剩下周仪和夏京两人。 周仪察觉到琴音中断,正要睁眼,忽觉双眸被一只手覆盖上来,眼前仿佛蒙上一层黑幕,耳边气息温热,同时传来夏京那熟悉的声音,很轻,微带雀跃:“周大人,你心乱了。” 第06章 不敢跨越的雷池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周仪胸腔里那颗心不争气地狂跳两下,可是转瞬他就找回了自己的态度,接着抬手用力挥开覆在眸子上那只手,猛地站起身来,肃着张脸,言如利剑:“夏大人,你僭越了。” 夏京偏偏将他的严厉置若罔闻,笑得面如春花,张扬而明艳:“在周大人眼里,这就算僭越了?夏某更僭越的事儿也不是没做过,周大人心里分明知道的,怎么就爱在这儿装腔作势。” -- 第9页 他仰着头,双眸一瞬不瞬地瞧着周仪,就好像眼里心里只装得下周仪一个人,嘴里却说着这么刻薄的话,当真是矛盾极了。 周仪不免又被堵了个严实,也怪他自己做事不够谨慎,以至于落下把柄捏在对方手里,这人又是个足够没脸没皮的,这事儿够他拿来挤兑自己一辈子的了。 想想往后三天两头被挤兑的情景,周仪一时气上心头,是气夏京,更是气自己,当下拿起桌上微凉的茶盏,牛嚼牡丹一般将那上好的碧螺春一口气灌了下去。 如此才勉强将升腾起来的怒气压下,可笑他屹立朝堂二十载,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如今竟几次三番被这人气的险些破功。 不过是点上不得台面的腌臜事罢了,他先前顾及两人的颜面,一直选择模糊言辞、避而不谈,如今想来竟是错了! “你究竟想要如何?”他开门见山,显见是打算与夏京摊牌了,“若是为昨夜那事,大可不必如此拐弯抹角,此事究竟是谁设计的,你我皆心知肚明,你若当真觉得这一遭自己吃了亏,我日后想法子补偿给你便是,如此你我便两清了。” 他是真的不想再与此人拉拉扯扯不干不净的了,没的让人闹心,而且两人如今立场不同,往后少不得争锋相对的情景,这种关系根本就是个错误。 见他这样忙着与自己撇清干系,一副薄情寡恩的嘴脸,夏京才填得满满当当的那颗心扑棱棱地就沉了下去,一沉到底,叫人憋闷得慌,他脸色也沉下来,站起身来冷冷一笑:“这就想撇得一干二净了?周仪我告诉你,做都做了才来说这个,没这么便宜的事儿,既不想与我不清不楚,你昨儿就该硬气着些,别上我的床啊!” “还不是因为你使出下药那等下三滥手段!”周仪气极,他这辈子行得正坐得端,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地,自问没有做过一件亏心事,如今在夏京身上摔了这么大一个跟头,夜深人静时想起来呕都能呕死。 “中了点药就忍不得了?你要真没有那个心思,我还能强迫你抱我不成?一个两个皆是如此,办事儿的时候自是千好万好,翻起脸来比谁都快,我难道就合该被你们如此玩弄?”他说着说着也起了真火,思及这些年来的经历,更添几分委屈,当他不知道外头多少人指着他的脊梁骨骂么?可是说到底这种事情一个巴掌拍不响,处在他这个位置上,也不过是被支配得更多罢了。 夏京也是豁出去了,这番话说的不只是眼前的周仪,更是暗指了上头那位,若被有心人拿到那位面前去说,小事也得变大事,可现下,他竟是不想再藏了。 “你既心里不愿意,又何必让自己落入如此境地,我记得你当初也是二甲进士及第,若是堂堂正正走仕途,以你的才干未必没有出头之日。”虽说不耻夏京的为人,可对于他的才干,周仪确实是服气的,这人却偏偏不把聪明才智用在正道上,平白耽误了自己。 “周大人也不是初出茅庐的愣头青了,岂不知我们这些人的身家性命皆捏在那位手里,他想要做什么,谁还真能反抗了他不成?” “他的性情我也略知一二,你若当真不愿意,他是不会强迫你的,除非你自己也是半推半就。”周仪初入官场便和当时还是太子的今上相识了,如今二十载过去,这满朝上下没有几个人比他更了解那位。 “呵,你猜得没错,他向来喜爱美人,但凡是个样貌出众的,是男是女倒没有这么在意了,当年我那届科举殿试时他就记得我了,后来入了翰林院,更是数次亲自召见我一个连品阶都没有的小官。而我啊,也确实是半推半就就应了的,多好的机会啊,天子宠臣,随侍身侧,功名利禄唾手可得,省却旁人数十载之功,我为何不答应!” 周仪听后目露责备:“果然这才是你,你既然为了自己的私欲放弃为人为臣的原则,那就该承受一切后果,人总该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任。” “负责任?我自然有这个觉悟,周大人博古通今,该知道自古像我这种人没几个能有好下场,”夏京说着声音略低沉下去,眼眸微眯,仿佛已经从那些先辈身上看到了自己悲惨的未来,“所以啊,我当然要及时行乐,方不辜负这一场泼天富贵,你说是不是?” 周仪却态度淡淡,冷声说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原来他也知道自己难有好下场! 见周仪这种冷冷淡淡,仿佛自己合该下场凄惨的态度,夏京真想狠狠揪住他的衣襟,质问他凭什么这么说自己,他知道自己一定要爬到这个位子上的原因么?他知道自己背负着什么样的责任么?他以为所有人都像他这么得天眷顾顺风顺水么?他什么都不知道,凭什么这么质疑自己! 可是张了张嘴,夏京却把这些质问都咽回了肚子里。 他如今虽有君王宠幸,身边也有一大帮人跟随,看似能与周仪分庭抗礼,可实际上,他却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根基完全不能与对方相比,他得到如今的地位几乎全靠君王提携,跟随者也多是为了利益捧高踩低之辈,但凡有一天他倒台了,那些人立刻就会翻脸无情落井下石。 可是周仪不会! 说来可笑,两人虽在朝上明争暗斗了这么多年,他却比谁都信任周仪的人品,别看他先前毒舌地讽刺这人“衣冠禽兽”、“斯文败类”,事实上,周仪是头一个不计回报来帮他的人。 -- 第10页 哪怕上头那位如今这样宠幸他,说到底也不过是一种特殊的利益交换而已,是他用自己的身体和一个会听话、能办事的重臣形象换来的,天子也有私欲,御下得有手腕,很多不能放到台面上的事情,就是他经手处理的。 唯一不是通过利益交换得来的,只有少年时得周仪相助那一段缘。 彼时他尚是舞勺之年,周仪也才弱冠,尚未步入官场,也……尚未娶妻成亲。 他遭逢巨变,流落街头,每日饱一顿饿一顿地过着,十足像个乞丐样。后来机缘巧合之下,是周仪把他带回家,给他洗漱换衣,为他提供足以裹腹的食物,甚至还教他读书写字,让他唤他“老师”。 此等大恩,说是恩同再造也不为过,没有周仪当年伸出援手,就不可能会有现在的他。 如今想来,在周仪身边那段日子几乎是他遭逢巨变以后最舒心快活的时候。可是他身上还背负着其他责任,不可能一辈子呆在周仪身边,趁着周仪参加科举考试那几天,他悄悄离开了周家。 后来也远远地看着周仪步入官场,自此青云直上,位极人臣,也看着他大登科不久就小登科,双喜临门,娶了一位温良贤淑的妻子,又眼睁睁看着他对妻子一往情深,丧妻之后便未再娶,独自做了十多年的鳏夫。 再后来,自己也步入官场,顺着那位的意思,曲意奉承,经手越来越多暗地里的脏事,逐渐和周仪成了对头,成天介争锋相对,竟是做了对方最厌恶那种人,也就渐渐把当年那些事情存入心底最深处。 朝堂上有清就有浊,一派独大是上头那位不愿意看到的,他既然成了浊的那一派的核心人物,便回不了头了,以至于行事也日益荒唐。去年他一直心心念念想要完成的事情已经完成了,了却心愿以后,他就开始及时行乐,盘算着多活一天是一天罢了。 这一次江南恩科好不容易做了主考,却被周仪牢牢缠住,以至于办事束手束脚,生气之下才摸着他的脉门,趁他沉迷在戏中时给他下药,原本只是存着恶心恶心他、一舒胸中恶气的念头,谁知道临到头一想到那戏子躺在他身下辗转的样子,心口就憋闷得慌,这才改换了自己亲身上阵。 至于说为什么会这样,他总也不愿去深想,或者说不敢,那仿佛是一条他不应该跨越的雷池,一旦往前踏上一步,便要粉身碎骨,甚至尸骨无存。 第07章 对男子之间的事情熟门熟路 兜兜转转想了这许多,夏京只觉心灰意懒,一时也没了继续与周仪打机锋的心思。 淡淡瞥了那个面含冷肃的人一眼,直接旁若无人般移步到一旁那张垫了绸缎锦褥的软榻旁,长腿一跨便半躺上去,又自个儿寻了个舒服的姿势,眼眸半阖假寐起来。 得知夏京跟来,周仪原本以为这一趟该是白来了,谁知阴差阳错之下竟还是让他察觉到了背后的猫腻儿,此时见夏京如此做派,目光转向软榻打量了片刻,忽的一拂袖,淡淡留下一句:“既如此,周某便告辞了。”转身就走。 少了一个人的雅间儿里顿时安静下来,只听得见夏京似有若无的呼吸之声,也不知他是当真睡着了,还是只阖了眸子在思量事情。 因只见周仪一人离开,如是和小丫鬟不敢贸然离开,便还规规矩矩候在屋外不远处。 约莫是一炷香过后,才听得屋里隐约响起传唤的声音,两人应声而入,却见那位模样生的极好的紫衣贵人斜倚在榻上,白玉一般的手指指着榻前空地,声音矜贵慵懒:“舞。” 如是会意,略整了整身上衣衫,纤手挽了个指花,杨柳细腰随之摆动,袅袅娜娜舞动起来。 她虽是瘦马,还是个待价而沽的清倌儿,自小习的却是如何勾引男人伺候男人那一套,先时有周仪在场,她察言观色,弹了那一首清雅的曲子,显的是技。 此时只剩了夏京一个,又是这样的场面,便换了一支魅惑的舞,若能勾得贵人垂怜,便是得了大造化了。毕竟头一次接待这位贵人时,养家便交代过,务必使尽浑身解数也要伺候好贵人。 似她这般被精心教养长大,养家也是颇费了一番心思的,养得她琴棋书画无一不通,这见识广了,却也间接造就了她略有些清高的性子。 一般人自是入不了她的眼,可眼前这位不一样,先不说他是京里来的贵人,连扬州城里的大小官老爷都得巴结着,只说他这般出色的样貌和通身的尊贵气度,哪个女子见了不动心的,若伺候的对象是这样的人,她心里自然是百十个愿意。 因存着这番心思,如是这舞一拂袖一凝眸间更添风致,完完全全把自己的美好展现得淋漓尽致。 小丫鬟见此,便有眼色地要去取珠帘外的琵琶为自家小姐伴奏。 谁知夏京却仍是懒洋洋的,有一搭没一搭地赏着眼前这大好艳景,分明是个心不在焉的模样,不止如此,他还朝那小丫鬟招招手:“你过来。” 待她走到近前,夏京便拉起她一只手,漫不经心地把玩着她修剪得干干净净的指尖,问道:“方才那人唤你过去,都说了些什么?” 被他这种意味不明的态度吓到,小丫鬟战战兢兢,不敢有任何隐瞒,倒豆子一样把周仪卖了个干净。 夏京听后便松开她的手,放她去取琵琶,随后看似在欣赏如是跳舞,眼神却没有焦距。 -- 第11页 直到一舞完毕,他皱着眉头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如是心下微微失落,却还是带着小丫鬟离开了。 等到屋里又只剩下夏京一个人,他才嘴角噙上冷笑,喃喃道:“周仲常,今次算你运气好。” 一想起这人,他心下便是一颤,昨夜的激烈画面再度浮上眼前,分明是个再端肃雅正不过的人,一做起那种事来,竟也是如狼似虎的。 不对! 他猛地坐起身来,呼吸急促,连带胸膛也剧烈起伏着。不对劲,太不对劲了,这人对男子之间的事情,怎会这样熟门熟路,分明不是个生手! 据他所知,周仪只娶过一位夫人,夫人去后便再未续弦,身边伺候的也只有一对夫妻,男的叫周松,是从小跟在周仪身边的书童,如今做了周府管家,女的是他先夫人身边的陪嫁丫鬟,后来嫁配给周松了,再有就是他们的女儿阿窈,这几个人他都是见过的。 难不成……会是周松? 夏京眯起眸子,眼神中流露出惊怒疑惑之色,想着这应该不大可能,就周松那老实巴交的样子,哪里会是勾引主人做出这种事情的人。 那究竟会是谁呢? 在这世上要说最了解一个人的,可能就是这人的敌人。做了这么多年政敌,曾经又有过那么一段渊源,夏京以为自己已经足够了解周仪了,现在他才发现,自己竟是一点也不了解这人! 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收紧,夏京眸底波诡云谲,心头亦不受控制地掀起惊涛骇浪。 可他陪王伴驾也有些年头了,明知今上坐拥三宫六院,他都没有过这种梗得难受的感觉,如今骤然知晓周仪竟私下找过男子,他却反应这样大! ****** 话分两头,离开以后周仪马上赶回行馆。 这时候阿窈已经回来了,见他这样匆匆返回,面色严肃,马上就把上午那点不愉快抛到脑后,小声问道:“先生,出什么事了?” 周仪琢磨片刻,凑近她耳边这样那样交代了一通。 阿窈听得满脸兴奋,当下就要出门办事,却被周仪及时叫住。 “慢着,着什么急,记住要稳重!再说这青天白日的,去了不是打草惊蛇,赶紧回来,先把晚饭给做了,先生可不想晚上又饿肚子。” 阿窈一双水灵灵的杏仁眼瞪圆了,奇道:“先生您中午可别真没吃吧?” 周仪半真半假地逗她:“可不是,阿窈你撂了挑子先生这不就要饿肚子了。” 阿窈险些信以为真,眼珠子一转,好歹没有落入他扮可怜的圈套,鼻子一皱愤愤说道:“先生您太坏了,又诓我!看您现下这么中气十足还有闲心开玩笑的样子,怎么可能没吃午饭!” 周仪开怀一笑,仿佛一扫近日来的阴霾,看起来心情不错,摸了摸阿窈的头负手往里走去,边道:“先生我要吃鱼香肉丝,大煮干丝,还有灌汤包,别做错了啊。” 阿窈在后头气得直跺脚,垮了脸嘀咕:“要求可真多。” 不过嘀咕完,她还是任劳任怨地挎上竹篮子出门买菜去了,谁让这位是大老爷呢,出门前爹娘耳提面命让她千万照顾好先生,要是出了半点差错,可唯她是问的。 这要是真把先生给饿着了,回去找她爹娘告个状,她可得吃不了兜着走! 是夜,阿窈按照周仪的吩咐,摸黑溜出行馆办事。 就在她走后没多久,周仪房间的窗户悄无声息地一开一合,便有个黑衣人潜了进来。 第08章 状态一日不如一日 这黑衣人显然是常在周仪身边走动的,进来以后就熟门熟路来到床榻旁边,从怀里掏出一根火折子轻轻一晃,顿时床榻旁边便出现一点昏暗的火光。 周仪本就睡得不熟,这点火光一出现,他立刻清醒过来,瞧见他醒来,黑衣人朝他点头示意,而后立刻灭了火折子,放回怀里。 今夜阿窈摸黑出门办事根本就是一个联络暗号,但凡阿窈一出门,隐在暗处的人就知道周仪有事吩咐,自会前来寻他。 等周仪坐起身来,黑衣人熟练地将上半身前倾过去,边听边点头,听完吩咐,低声回了声“是”,又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潜了出去。 他这一离开,便又有多少人彻夜难眠,东奔西走。 不过这一切都只在暗中进行,明面上什么也看不出来。 此后七日,隔壁院子的夏京破天荒没有出门,考前一应准备事宜都是相关官员来此处听候吩咐的,周仪也就没有像前头几天那样寸步不离地盯梢,只偶尔去夏京院里查看一二,但暗中的监视仍然没有减弱。 直到正式开考前一日,周仪才出现在贡院,带人细细检查了一遍,确保没有任何疏漏之处。 开考当日,其他都没什么变化,唯有原本的一位监考官于鸣被旁人顶替了位子。 恩科一考就是九日,学子们要在贡院内的小隔间呆满九日八夜,不只考验学识,对体力也是个不小的挑战,尤其是这些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文人,考完离开的时候,往往都面黄肌瘦精神萎靡,就跟去掉半条命似的。 学子们在这九天里会被限制人身自由,考官同样如此,一进贡院,就要等最后一位考生交卷离场以后才能离开,这九天里吃喝拉撒都要在贡院里解决。 不过到底身份不同,考官的待遇比考生好些,就比如考生只提供些馒头饼子之类又冷又硬的干粮,考官好歹还能吃上口热乎的,但这跟平日里的精细肴馔还是不能比的。 -- 第12页 此刻贡院门口考生正在接受检查,鱼贯而入,周仪这个身负监察之职的御史就站在不远处,一身代表一品大员身份的绯色官服整整齐齐穿在身上,尽好巡察的职责。 当朝唯有一品大员才穿得这绯色官服。 来到扬州这么多日,这是他头一次换上这身官服,绯色穿在他身上更显气质卓然仪表堂堂,一品的尊贵体面立刻就显示出来了。 除了他,另一位身穿绯色官服的,便是夏京。 这边才检查好考卷封条,夏京吩咐辅助的考官守好考卷,朝站在贡院门口那另一抹绯色走去。 这身官服穿在他身上,跟周仪又有不同,腰间一条白玉腰带收紧,衬得他纤腰窄臀,肤色白皙,神采奕奕,身姿挺拔风流。 “周大人来得倒早。”夏京在周仪身边一步远的地方站定,目光轻轻从周仪身上扫过,而后定在连里衣里裤都被搜查到的考生身上,唇角含笑寒暄道,“大人可要守好了,千万别出半点差错。” 周仪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淡淡回应:“有周某在此,自然出不了差错,倒是夏大人要谨慎些才是。” 夏京唇角笑意不变,轻轻一哼,再不言语。 今日众人跟前的夏京才是往常的模样,与那日满口嘲讽、却眉梢眼角尽是风情的男子判若两人。 江南这地界儿最高也就是正二品的总督,很少有机会见到身着绯色正一品官服的人,如今一出现便是两位,此时已有不少同在贡院内的官员在明里暗里打量。 这两位虽说平日里不对付,生得倒都是一副好模样,这样站在一起,仿佛占尽了世间风流,尤其是这位夏大人,真要算起来,他们还真没见过生得这样好的男子。 莫非这官运亨通的康庄大道,不止要看才干手段,跟长相也有关系? 不管他们怎么想,在考生全部进场以后,恩科便在一记鸣锣声中准时开始。 分发考卷、宣读考场规则这些事情都已安排妥当,有条不紊一一进行,考生开始审题时,周仪负手在考场过道中走了几个来回,便回到为考官准备的地方休息。 这地方说是为考官准备的,其实也就是里外两间连通的屋子,条件虽比考生所在的小隔间儿好些,到底还是简陋的,屋里也就只有一张榻并几把椅子,正好够周仪等人一人一把,另外就是一张吃饭用的圆桌并一张放考卷的书案。 此时大门敞开着,第一排考生的情况一览无余,才刚刚开考,几乎所有考生都还在审题琢磨思路,尚无一人动笔。 “周大人曾做过多次主考官,依大人看,这届仕子资质如何?”夏京看着考生所在的方向,嘴里进行着普普通通的话题。 要说场面话,周仪也是张口就来:“江南人杰地灵,历来也是出人才的地方,陛下选在此地开恩科,自然有此考量。” 夏京微眯了眼:“那就承周大人吉言,京头一次做主考,也盼着能多出几个人才,这老师做着才够滋味。” 每一届科举高中的考生,都要称这届主考官一声老师,这是科举当中的惯例,周仪做过多次主考官,可谓门生遍布朝野。 当初夏京参加的那届科举,周仪也是主考,按理这声“老师”该是逃不掉的。事实上,夏京刚刚高中,在翰林院做庶吉士那会儿,也确实是周仪的得意门生。 那时距离两人初次相遇已经过了十年,夏京也从少年长成青年,只不过过于出众的相貌,让周仪一眼就认出了他。 考试时为了避嫌没有相认,等夏京考上庶吉士进入翰林院,周仪才寻他去说话,那应该是两人少有的师徒相得的时光了。 因有当年那一段渊源,又得知夏京只是孤身一人在京,周仪对夏京便尤其照顾些,还时常邀他去家里吃饭。 那时周仪亡妻已然故去好几年,阿窈也还是个不到十岁的小丫头,对夏京这个长得好看的大哥哥尤其喜欢,天天盼着他来家玩,几天不见就要闹。 夏京投桃报李,对周仪自然是尊敬孺慕,对阿窈也颇为爱护,俨然把她当成了小妹子。 有一回休沐,夏京带阿窈去逛庙会,遇上不长眼的恶霸调戏,两人在恶霸的仆人手下吃了些小亏,不过好歹也是天子脚下,最后有惊无险。 阿窈小小年纪也知道夏京对她好,回去就央着周仪要学武,还放出豪言以后要保护大哥哥,周仪失笑之余,征求过周松夫妇的意见以后,还当真为她寻了一个功夫不错的侍卫做师傅。 只不过她功夫尚未学成,数月之后,夏京就搭上了今上那条线,一路扶摇直上,与周仪也渐渐疏远,以至于后来针锋相对师徒成仇。 自那以后,夏京就再也没有叫过周仪一声“老师”,平日客气些便以“周大人”相称,气性上来了,直接称“周仪”、“周仲常”,甚至“周老匹夫”也是有的。 就是尚且年幼的阿窈,初时还念叨着大哥哥怎么不来家里玩了,后来渐渐知道夏京做的那些恶事,虽没有放弃练习拳脚功夫,对夏京却变得十分不喜,后来偶尔见到,也不再叫他“大哥哥”,反而一口一个“大坏蛋”,颇有种矫枉过正的意味。 ****** 恩科九日,对考生的身体是一种不小的负担,考官虽也辛苦,但衣食无忧,累了还能轮换着在榻上歇会儿,比考生舒服多了。 -- 第13页 这么多日下来,几位考官包括周仪,状态都还不错,唯有夏京,不知怎么回事,关在贡院这些日子状态竟一日不如一日,每日饭食也用得很少,屋里唯一的那张榻有一半时间都被他占用了。 可是恩科一旦开考,贡院就禁止出入,哪怕他是主考官也不能例外。 等到第九日,整个人看起来已经十分疲累,跟那些专心作答九日的考生相比也不遑多让,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也是考生之一呢。 早晨用早膳的时候,才吃没几口就全部吐了出来,而后索性也不吃了,就这么苍白着一张脸病歪歪地回榻上歪着,把一同用膳的考官们吓了一跳。 在场其他考官都是下属,谁也不敢冒犯夏京,周仪只能本着同僚兼长者的心态去关心他一下,走进里间,却见他捂着肚腹缩在榻上,没了往日咄咄逼人的气势,模样好不可怜。 周仪轻轻一叹,蹲下身来,用手背探探他额头,再用自己额头的温度对比一下,果然有些发烫。 这时候夏京察觉到身边的动静,睁开眼来,见来人是周仪,心头便莫名涌起一股子委屈,他勉强扯扯唇角,声音有些哑,低低地道:“夏某如今倒在考场上,这下子你可高兴了!” 周仪又是一叹,知他身体不适,便不与他计较,只沉声道:“人都这样了还逞什么能,你有些发烧,”迟疑片刻,目光下移,又问,“可是肚子也不舒服?” 夏京沉默一会儿,才点点头,“嗯”了一声,带着浓重的鼻音。 “许是这几日吃坏了肚子。”周仪琢磨着他近年来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将养得愈发娇贵了,吃不惯贡院里的饭菜也是有的。 这么想着,便轻轻道一声“得罪了”,而后手掌朝他肚腹处探去。 作者有话要说: 注:科举相关的东西都是我按剧情需要瞎写的,不要当真。 第09章 颠覆认知 周仪是出于探望病患的考虑才出的手,心里风光霁月,没有半点龌龊,然而就在他的手即将触碰到夏京腰腹处的前一刻,却在那无力又意含探究的声音中顿住了。 “周大人……这是何意?” 周仪目光转移到夏京那张苍白的面孔上,眉心微蹙,话语中却十分温和:“不是肚子不舒服么?我看看。”说着便不容置疑地挪开对方紧紧捂着肚腹的手,自己用掌心探了上去。 感受着大手在一直阵阵隐痛的腹部游走,时按时松,间或询问“是这里痛?还是这里?”,夏京咬咬下唇,到底还是没有反抗周仪,乖乖地受了,待被问到“是怎么个痛法”的时候,他才回忆着这两日的感受,轻声说道:“隐隐的坠痛,不是特别剧烈,不舒服得很。” 周仪凝眉细思片刻,心中对照曾经看过的那些医书,觉着这痛的部位和痛法,仿佛不是吃坏了肚子。不得其解,转而又握住夏京的手,三指搭上手腕,细细地感受腕间脉动。 他博览群书,记忆超绝,近些年更是翻看过不少医书,对上面那些关于脉搏病症的描述都记在心里,不过实践少些,只府里几人有个头疼脑热的,都是用他开的方子去药铺抓药的,小毛病喝个几贴汤药也就好了。 夏京这脉他却是头一回见,不是常见的体虚气弱之相,反而有些流利圆滑感,他到底不是经验丰富的大夫,一时摸不准究竟是个什么情况,只能多宽慰几分:“按脉相来看应该不是急症,现下距离考试结束还有几个时辰,可还撑得住?” 夏京勉强扯扯唇角:“不过有些难受罢了,撑自是撑得住,周大人放心,夏某也不是那等养尊处优吃不得半点苦的人。” 顺着他的话,周仪便想起他年少时也是过过苦日子的,是以就没再说什么,捡起榻边的薄被盖轻轻在他身上,叮嘱他好生歇息,便起身离开了。 夏京以为到这里也就结束了,周仪在这个时候还肯来看一看他的情况,问候几句,已是仁至义尽,遂仍旧单手捂着腹部,一手在被下抓着被角,阖上眸子眉心紧蹙,尽量忍受身上的不适。 谁知没过多久,那脚步声又回来了,悉悉索索,好像是蹲了下来,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倒了杯热水来,你喝几口暖暖胃,会好受些。” 夏京重又睁开眼来,眸中似有细微浮动,掩在颤动的长睫下叫人辨不清楚。片刻后,他轻轻呼出一口气,“嗯”一声,任由自己被周仪扶起来喂了几口热水,又被扶着躺好,全程乖顺得不得了,最后甚至还垂着眸子低低说了声“谢谢”。 连周仪都不由在心下感慨,这人还是病中更讨人喜欢,比平日里那夹枪带棒、阴阳怪气的狗脾气不知好上多少,随即意识到自己的想法有些危险,便重又肃了脸色,把水杯留在榻边,起身走了。 本场恩科夏京虽是主考,其实也就是起个总揽全局的作用,一应事宜都有其他考官们完成,又有周仪这个经验丰富的前好几任主考官在,哪怕夏京倒了,现场也出不了什么乱子,恩科在井井有条的收卷、退场中结束。 贡院大门一开,夏京立刻被送了出去。守在贡院外头的夏川一看自家大人竟然倒在贡院里,顿时打起十二分精神,自己沿途护送大人回行馆,还不忘派人去请扬州城最好的大夫来。 周仪仍留在贡院处理善后事宜,并没有寸步不离地跟去,他也没有这个立场。 -- 第14页 反倒是早早来贡院门口等候,见证了夏京软软地被扶上轿子的阿窈满心疑问,眸中闪烁着好奇,返回行馆途中还不断追问:“先生,姓夏那大坏蛋怎么了?一出贡院整个人都虚了,这几日到底发生什么事儿啦?” 周仪淡淡地瞥她一眼:“无关的事儿甭瞎打听。” 阿窈才不怕他,辩解道:“怎么无关了,姓夏那大坏蛋难受我就高兴,能让我高兴的事儿,怎么就无关了!” 周仪停住脚步,转身曲起食指在阿窈脑袋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回去把《君子行》抄二十遍,不抄完不许吃饭。” 阿窈一听,心都凉了半截,天知道她可最讨厌读书写字了,于是立刻把夏京那事儿抛到脑后,腆着张脸试图跟周仪讨饶:“先生阿窈知道错了,二十遍是不是太多了,五遍吧。”一看周仪脸色不好,一手比划着五根手指,立刻又道,“那就十遍……十五遍,不能再多了!” 见周仪仍是油盐不进,阿窈气急:“要我抄书也可以,抄书就没时间做饭了,那先生您今儿可就没饭吃了。” 周仪脚步不停,悠哉的声音自前方传来:“书中自有千钟粟,阿窈啊,今儿你说破大天去,也逃不了这顿罚。” 留下阿窈在原地气得跺脚,悔恨自己怎么这么大意,又撞到他手里了。 ****** 阿窈不情不愿地在房里抄书,边叫苦连天的时候,隔壁院子的夏京正面色苍白地躺在床上,由扬州城最有名的柳大夫诊脉。 这柳大夫虽有名望,却不是那种头发胡子花白的老大夫,他看起来与夏京年纪相仿,是个很有书生气、笑起来很温和的男子,名叫柳商陆。 他的名望来自于两处,一是出生于医者世家,医术高明,他父亲如今正在宫里的太医院供职;二是他自己医者仁心,平日里每逢初一十五便要赠医施药,分文不取,所以在扬州城的大夫中间声望很高。 此次前来诊脉,他事先已然从夏川处得知了夏京的身份,虽然心里并不十分愿意为这种人看诊,但形势比人强,他并非迂腐之人,该低头时也会低头,兼之又本着一颗医者的仁心,最终还是来了。 这脉一诊之下,他却真真切切地疑惑了。 多年坐堂,经手过的病人总也有上万个,经验技术十分丰富,可是这位夏大人的脉相,依然令他感到疑惑,指尖在那腕上不住地走走停停,额上突兀地涌现出一层细密的汗珠,他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诊断结果。 这种态度让一旁伺候的夏川一下就急了,忙问:“柳大夫,我家大人可是有什么不好?” 柳商陆终于将诊脉的三指收回,目光落在夏京面上,犹豫道:“可否请大人屏退左右?” 夏京心下一沉,无声地打量了一会儿柳商陆的表情,挥了挥手,示意夏川等人退下。 夏川本不想走,站在原地欲言又止,可到底不敢违逆大人的意思,最终还是走了,出门时还贴心地把房门也带上了。 等到屋里伺候的下人退了个干净,夏京才抬抬下巴道:“柳大夫这下可以说了吧,直说便是,我承受得住。”见大夫如此郑重的样子,他下意识地以为自己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 可是柳商陆接下来的话,却颠覆了他三十多年来的认知! 第10章 他可是男子! 柳商陆并没有立刻把自己的诊断结果告诉夏京,望闻问切,他只做了望和切两项,初步结果还做不得准。 “大人这样不适多久了?” 夏京思索片刻,照实说:“前两日就有些不舒服,今日愈发严重,当时在贡院里不便出入,这才耽搁到现在。” 柳商陆听后轻轻点头,再问:“都有哪些症状?” 回想起这两日的难受劲儿,夏京下意识皱了眉:“没什么胃口,吃点什么都想吐,身子乏得很,还有,肚子也一阵阵坠着疼。” 柳商陆再度点头,面上不置可否,心里把这些症状对照自己先前的诊脉结果,依然觉得诊断并没有错。 可是怎么会这样呢?这位夏大人可真真切切是个男子!这种妇人才会有的脉象,怎么可能出现在夏大人身上! 柳商陆一度对自己的医术产生了怀疑。 夏京见他一会皱眉,一会儿疑惑,不断变换的神情,心头仿佛有大石重重撞来,砸得人一阵眩晕,沉默一会儿,深吸一口气,心里做好最坏的打算,这才咬咬后槽牙开口道:“柳大夫若有了结果,不必顾忌,再坏的情况我都受的住。” 柳商陆却依然没有把诊断结果告诉夏京,欲言又止了好一会儿,反而犹犹豫豫地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夏大人前些日子……可是行过房事,对方……这对方还是个男子?” 一听这话,夏京顿时连病气都去了几分,眸光一凝,含着煞气利刃一般刺向眼前这不知死活的医者,正在柳商陆脖子一凉以为要糟时,他却又卸了劲,苍白着一张脸无所谓似的笑了笑:“柳大夫何出此言?这与夏某的病症又有何相干?” 被夏京这一番恫吓,柳商陆也少了几分怜惜和犹豫,终于直言道:“夏大人这脉圆滑流利,如珠滚盘,再加上大人先前所说的不适症状,柳某认为这脉象该是喜脉,而且尚不足月,所以害喜症状初显。若夏大人是妇人,这般诊断自然没错,可大人偏偏是位男子,所以才有先前冒昧一问,倘若柳某所说不错,那么这诊断自然也错不了,若没有那等事情,柳某只能自认学艺不精,还请大人另请高明!” -- 第15页 柳商陆这一番话滔滔不绝,生怕被打断一样,中间没有丝毫停顿,直到说完最后一个字才停下来,等他凝眸去瞧夏京的反应时,却见对方的神情一片空白。 是的,空白,愣愣的没有半点表情。这已经很能说明问题。 夏京也不知道自己应该要给出什么样的反应,自打听见“喜脉”二字,他便失去了反应能力。柳商陆的话倒豆子一样灌入耳中,他仅剩的思考能力能判断出这些话有理有据并没有错,那么,就是他三十多年来的认知出现了偏差? 喜脉?害喜?他?这怎么可能! 夏京的思绪彻底混乱,千丝万缕纠缠在一起理不出一点头绪。 良久,他才仿若游魂般开口:“劳烦柳大夫再说一遍,夏某方才可能恍神了,听得不甚清楚。” 柳商陆长叹一声,把自己的诊断结果又说了一遍:“据柳某判断,大人并不是得了什么重病,而是怀了身子。” 夏京又问:“柳大夫行医多年,莫非不辨男女?”还是方才语气。 柳商陆道:“这也正是柳某先前疑惑之处,可大人此前若当真与男子行过房事,那这诊断便错不了了。是耶非耶,大人心中自有定论,大人若不信,自去寻旁的大夫来重新诊过便是,柳某这就告辞了。”说着便要起身离开。 直等他走到屋子中央,夏京才反应过来,急忙阻止:“柳大夫且慢,京……京并非不信,只是一时难以接受。” 可事情到了这个份儿上,也由不得他不信。 且不说柳商陆先前所言与事实并无半分出入,只说他行医多年,在扬州城闯下偌大的名声,断不至于连个喜脉都诊错。 盛名之下无虚士,他连自己房事的时间、对象都推断得这样精准,还说……还说这喜脉尚不足月,已然算是铁口直断了。 那件事情夏京确信自己从未对旁人提起,就连夏川也毫不知情,周仪就更不会对旁人说起了,柳商陆根本不可能知道。 这也就是说,推断没错,诊断也没错,那就只能是他的身体有问题了。 可是,这怎么可能呢,他可是男子! “柳大夫当真没有诊错?”夏京仿佛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 柳商陆沉默片刻,折回夏京床榻旁,神色莫辨地提出了一个算不上医者仁心的建议:“不如这样,柳某这就开一服落胎药来,大人喝下去,若是诊断有错,那大人便不是喜脉,这药对大人的身体也不会有太大影响,若当真是喜脉,大人一介男子自然也不愿意留下这种孽胎,正好落个一干二净,大人以为如何?” “落胎药……”夏京喃喃念着,理智告诉他柳商陆所言是最好的印证办法,可是…… 他的思绪一时还处在云雾之中,上上下下落不到实处,也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也罢,便是试试也无妨,总归他已经做了三十多年男子,想来怀了身子这种事情多半做不得准。 “那你便按方才所说去熬一服来,记住必须由你亲自熬制,我的病症,也不许透露半个字,否则可别怪夏某不留情面!”纵然心里没个着落,放起狠话来他倒是一如既往,又阴又煞。 头一回遇上这样的病人,柳商陆一时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不过甭管怎样,总归不会惯着他就是了,先前倒是他的错了,这种人压根儿一点也不值得怜惜! 淡淡应了一声“知道了”,柳商陆转身就走,留下夏京一个人,心里就愈发乱起来。 这时夏川送柳商陆离开后进屋来看自家大人的情况,却被夏京挥挥手赶了出去,只让他在外头候着,等柳大夫煎好药回来。 夏京实在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眼下的状况,这件事情给他的冲击太大了。 好在,也不是完全没有转圜的余地,毕竟,落胎药尚未下肚,柳商陆的诊断还没有得到最后的印证。 夏京曲起身子缩进锦被里,这个时候他反而平静了,强逼着自己不去考虑那些烦心事,静静地等待初次见面的柳大夫带来命运的判决。 他也曾目标明确,抓住一切机会往上爬,坚信我命由我不由天,连那样强大的对头都被他扳倒了,如今更是位极人臣,大权在握风光无限。 如今却这样懦弱,任性地把运命交到旁人手上,遇上眼下这个难题,甚至连想也不敢多想…… 柳商陆动作不慢,不过一个时辰便拎着个食盒回来了。 夏川照先前那样,迎他进屋以后又关上门,自己老老实实守在门外。大人的变化他都看在眼里,这回事情恐怕不小。 屋里,柳商陆从食盒里拿出一碗黑乎乎冒着热气的汤药递到夏京跟前,声音里透着一分凉意:“喝了它,大人的问题就解决了。” 夏京没有为他的态度而动怒,他也没有这个心情,坐起身来默默接过温度适宜入口的汤药,端到嘴边,一股刺鼻的浓重药味让他下意识地皱了眉,许是心理作用,又或许不是,早已缓和下来的小腹坠痛隐隐有些复发。 他端着药碗的手蓦地一抖,眼睫微颤,将近在唇边的碗口移开了些。 一旁的柳商陆只是冷眼旁观他这副犹犹豫豫的模样,没有再催促,似是想让他自己想清楚。 夏京就这样在柳商陆眼皮子底下犹豫了许久,磨到原本温热的汤药都快凉了,才深吸一口气,准备一鼓作气将汤药灌下去。 -- 第16页 唇触碰到青瓷的药碗,苦涩微凉的药液流淌在舌尖,就在这时,他脑中飞快闪过一个念头,就是这个念头,让他重新把药碗挪开,并且在电光火石之间做下了一个重要决定。 倘若他当真有了身子,那腹中这个,便是他与周仪的骨血,怎能就这样轻易打落了! 此时噤声许久的柳商陆终于出声:“看来夏大人已然做出决定了。” 作者有话要说: 久违了唉。 真是学啥别学文科,做啥别做材料狗,年底真的能肝死。 第11章 兵荒马乱人仰马翻 “先生,这都抄了十遍了,要不就算了吧?”阿窈不像样地握着笔,抄书抄得叫苦连天,白净的脸颊上东一块西一块,活像只刚从烂泥地里打滚儿回来的小花猫。 不过周仪这回是铁了心要罚她,任她如何申辩,理也不理,只一味捧着善本仔细研读,阿窈那点叫唤根本影响不了他,甚至还雪上加霜地灭了她最后一丝逃脱的希望:“晚饭我已经托珍馐楼的小二送来了,你呀,今儿不抄完不许睡觉。” “先生你欺负我!”阿窈绝望地大嚷一声,惊飞满院闲逛的鸟雀,终于认命地伸出半黑不红的舌头舔了舔笔尖,埋头奋笔疾书去了。 周仪其实也就这么会儿空闲了,从明日开始,他就要监督考官们改卷去了,这一批考生只有二十人能够中选,半年后上京参加殿试,决出最后的前三甲,成为真正的天子门生。 除了这些,他还得处理于鸣、黄耀祖舞弊未遂那件事情。于鸣先前已经被他从考官的位置上撸了下来,往后不只官身不保,恐怕还有牢狱之灾。 枉这于鸿声清明一世,最终却栽在自家女婿身上,往前倒数二十年,这真是想也不敢想的事! 怎么说也是多年老友,周仪虽不得不亲手处置他,仍不免为他唏嘘一番。 话又说回来,若非夏京那厮与黄应泰私下往来,答应在考试时大开方便之门,于鸣也不至于落到今天这个下场,可惜他私底下派人查了好几日,却怎么也查不到确凿的证据。 果然不愧是夏京!这种事情做起来经验十足,手脚做得这样干净,半点蛛丝马迹也不曾留下,哪里像于鸣那个傻子,被诈几句就全给诈出来了,不过寻不到夏京和黄应泰私下往来的证据,就只能给于鸣定个滥用职权,妄图帮助女婿科场舞弊的罪,攀扯不到夏京头上。 那么这一趟他硬是跟着来到江南,目的便只达成了一半,纵然还了本届恩科考场一片清朗,最大的毒瘤夏京却依然逍遥法外,他反倒亲手把曾经的好友送入监狱,甚至,还把自己折了进去。 偷鸡不成蚀把米,说的就是他了吧! 踏上返回京城的马车,周仪神色莫测,从来都文质彬彬叫人如沐春风的人,这回却不知怎的让人不敢靠近,连阿窈都受不了自家先生那种假模假式的平静,申请上外头和车夫一起驾马车去了。 马车摇摇晃晃,跟随车队一起北上京城,周仪背靠车厢,闭着眸子又在琢磨夏京的事儿。 这人的身体仿佛当真出了问题,批改考卷那半个月就没出现过几回,出现就是一副病歪歪的样子,连审理舞弊那案子的时候,也没有出什么幺蛾子,过程顺利到让人不敢置信。 这次回京,竟然还带上了扬州那位柳大夫同行! 周仪倒没有为夏京生病而幸灾乐祸的心思,只不过是迷惑,这些年从来也不曾听说这厮身患重病,怎么下江南一个月,反倒带了病回去? 这不,马车不过行了小半日功夫,那边就叫了好几次停了,每次叫停就是一阵兵荒马乱,看来这病还不轻哩! 如今他身边跟着伺候的人一大堆,还有大夫随行在侧,倒不用周仪再去讨嫌了。 还是阿窈沉不住气,明目张胆去瞧了几回热闹,回来还兴致勃勃地跟周仪叨叨:“且吐着呢,看那个大坏蛋难受的样子,嘻嘻嘻,真叫人解气!” 周仪这回不知为何没有斥责阿窈,仿佛是无形中放任了她这幸灾乐祸的举动。 等到这日下榻行馆的时候,夏川面色不愉地来了,照面也没个好脸色,硬邦邦道:“我家大人请周大人约束好随从,这样没规矩,不知道的还以为周大人身边教出来的人就是这种水准呢!” 阿窈哪里肯吃这个亏,当即回怼:“那也要看对谁了,某些人这不是坏事做尽,终于遭到报应了,真是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啊!”说着一个白眼几乎翻到天上去,“以为自己是什么香饽饽,还当姑奶奶愿意看怎么的。” 夏川本就一直在为自家大人的病忧心,被阿窈这几句风凉话一说,那可真是怒上心头,连冒犯都顾不得了:“周大人怎么说也是饱读诗书的文人学士,如此纵容下人,回京以后真该让我家大人去陛下跟前好好说道说道!” 周仪这才从书中回过神来,好像才发现夏川来了一样,施施然笑道:“陛下日理万机,处理的可都是军政大事。”说完便重新翻书去了,不再搭理夏川。 夏川见他主仆这副模样,气得直接拂袖而去。 他一走,才还气势汹汹的阿窈反倒安静下来了。 等夏川走远,连脚步声也听不见了,周仪才肃了容色告诫阿窈:“你也是,今日该闹腾够了,明日还敢再犯,就给我回马车里安安静静抄书!” -- 第17页 阿窈瘪瘪嘴,倒也没再说什么,垮下一张脸,神色厌厌地去厨房端饭。 因为夏京那儿的状况一直没有好转,车队走走停停了约莫五六日,一行人才走到大运河码头,由陆路改行水路。 船是一早就包下的,上船以后,水路起码要走十来日功夫,船上不比客栈,上等客房就那几间,也不知道是谁安排的,把周仪的房间安排在夏京隔壁。 木质的舱板隔音不好,周仪坐在房里,很清楚地就能听见隔壁时不时传来一阵有气无力的呕吐声,下人们来来去去,人仰马翻。 夜深人静,皓月高悬,唯有客船按照既定的路线缓缓排开水面,经由大运河北上,周仪手里的善本是翻了又翻,书册上的字每一个都认得,却怎么也看不进心里。 他索性放下书册,手肘抵住书案,指关节按着太阳穴闭目养神。 忽听得隔壁仿佛又传来几声压抑的低呕,等了一会儿,外头却毫无动静。 周仪眉心紧蹙,摩挲着指节迟疑片刻,终是起身推开了房门。 第12章 非要往对方怀里凑 客船上空间珍贵,向来都是最大程度被规划利用的,哪怕是上等客房,屋外也只有一条一臂宽的过道,借着屋里的烛光,周仪很清楚地就能瞧见,过道里一个人也没有。 他几步就走到隔壁房间的房门外,伸手轻轻一推,便发觉房门并没有锁死,叫他一下就推开了。 房里黑灯瞎火,伸手不见五指,唯有方才在隔壁听见的那几声压抑低呕,原原本本传进他耳中,真实且清晰,让人心生不忍。 此时夏京那头也听见有人进屋,不知将他错认成了谁,勉强止住呕意,声音虚弱地道:“替我倒杯水来……呕……” 周仪一言不发,考虑到上等客房的布局都是相同的,便按照自己房间的布局,摸索到桌子那边,轻轻探了探,果然有水壶和水杯放着,不过夜已过半,壶里的水也早已经凉了。 周仪正琢磨着是否要回屋去倒杯热的来,他屋里的水壶里倒还些热度,夏京那儿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快些,呕……磨蹭什么呢你。” 因他催得急,周仪也就歇了方才的心思,端着手里的凉水摸索到床榻旁边,正要把水递过去,冷不防踩到了什么,“当啷”一声,他把那东西踩翻了…… 夏京素来爱洁,床边的盆里装的可都是他方才的呕吐物,听声音,这一下明显是翻倒了,当下冷了声音呵斥:“废物。” 因声音实在中气不足,这声呵斥听在周仪耳中便十分没有威慑力。 即便有威慑力他也不怕。 念在对方是个病号,周仪没有与他多废口舌,俯下身来,摸索着将水杯交到他手里。 这时候夏京已然察觉到不对劲,握着水杯的手蓦然一紧,鼻尖围绕着熟悉到骨子里的书卷气,心跳骤快,怎么会是他? 可是他如今根本闻不得半点异味,本就难以压抑的呕意愈发剧烈,当即对着床榻旁边又是一阵呕吐,可是他近来根本就吃不下多少东西,胃里也早就吐空了,到头来也只是干呕。 酸涩刺激的味道蔓延在舌腔喉头,食道里一阵阵酸气搅得他浑身发软,他突然觉得很委屈,自己为了腹中这块肉受了这么大的罪,这姓周的倒安安稳稳红袖添香,还放任阿窈那死丫头来看他的笑话,这是想气死谁! “唔……”他呼吸沉重,喉头发紧,却揣着明白装糊涂,咬牙道,“这让我怎么喝,扶我起来。”顿了顿,深吸一口气,意有所指,“规矩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周仪要不是不想暴露身份,这时候恨不得拧着他的耳朵与他好好说道说道,到底谁是狗,谁又是废物!可到底还记得对方是个病号,硬生生把这种冲动忍下去,小心绕过翻倒的铜盆,侧坐到夏京床沿上,轻轻将他半扶起来,犹豫片刻,还是让他的上半身靠在自己胸膛上,无声静默。 黑暗中,夏京的唇角不自觉地勾起,抬手将杯中凉水灌入口中,搅动片刻,将口腔里酸涩发苦的气味尽皆除去,微微侧了身子,朝床榻旁吐掉,重又躺回周仪怀里。 可床沿上现在坐着周仪啊,他这一吐,完全吐在了周仪腿上,被口腔浸润得稍微带点温度的污水透过他的衣袍,渗过裤子布料,在他大腿上蔓延开来,他根本就来不及躲。 先前压下去的怒气这时候又升腾起来,这人当真是养尊处优,这般肆意作为,分明是不把伺候的人当人看,好歹也曾是二甲进士出身,孔夫子的书看来是全还回去了! 周仪正欲出言叫破自己的身份,怀中人忽然一把将他推开,紧接着便又传来一连串的呕声。 “呕……呕……”夏京捂着胸口一顿干呕,当真是要将胆汁也呕出来了,也怪他一时乐极生悲,分明知道自己闻不得异味,还非要往对方怀里凑,想方设法用言语挤兑对方抱自己,那书卷气再好闻,此刻也是闻不得的呀! 他难受得想要抽方才的自己,可是这一下呕个不停,竟是连生理性的泪水也要憋出来了。 此时木质的地板上远远传来些脚步声,周仪朝房门的方向看了一眼,想起自己进来时并未关门,推测是夏京的人听见声音要过来伺候了,他鬼使神差地丢下床榻上呕得昏天黑地的人,快步离开这房间,临走时终于记得将房门带上。 -- 第18页 几步回到自己屋里,关上房门,瞧见桌上幽幽跃动的烛火,想也不想便上前将那蜡烛吹灭,又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凝神细听。 先前远远的脚步没一会儿就越走越近,经过他房门外,并未有半刻停留,径直进了隔壁房间,嘈杂的声音再度响起,夏京的呕声夹杂着夏川的告罪声纷纷透过房间隔板传到周仪这边。 没一会儿,那位柳大夫也来了,他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夏京的呕声渐不可闻,隔壁也很快安静下来,周仪莫名地悄悄舒了口气。 等到那两人一前一后离开,周仪才发觉自己竟一直保持着方才的姿势僵立在桌边,湿透的裤子贴着大腿肉冷飕飕的,他却不敢发出一点声响,好似做了错事怕被人发现一样。 眼神闪烁间,他自嘲一笑,也不点灯,就在黑暗中摸索着脱掉衣裤,用衣袍干净的部分在大腿上擦了擦,便上床睡觉了。 可是辗转反侧,却怎么也睡不着,先时只知夏京患了病,连回京路上也带着大夫,因离得远,知道得不太真切,方才近在咫尺、亲耳听见,他才知道对方病得竟这样重,那种撕心裂肺的呕声更是听得人心惊胆战。 到底是什么病,会叫人难受成这样? 周仪的思绪不自觉地游走起来,将夏京的症状对照曾经翻看过的那些医书,先是虚弱腹痛胃口差,如今又呕吐得这样剧烈,医书里有提到过这般的病症么? 他眉心紧锁,百思不得其解。 这时候的他,竟然忘记自己方才匆匆而去,又匆匆离开,后来夏川和柳大夫才过去照料,夏京那头却没有追究方才那人究竟是谁这件事了。 第13章 “交出狗贼,饶恕不杀!” 这夜仿佛注定多事。 夏京那儿的风波才过去没多久,除了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思绪漫天的周仪,其余众人该睡觉的睡觉,该轮班值守的偶尔打个盹儿也无人察觉,即便是夏京自己,因先前耗费了大量精力,此刻早已筋疲力尽,身体舒服些后,他几乎是倒头就睡。 唯有艄公强打起精神,偶尔根据风向来调整船帆,伴随着缓缓摇动的大桨,催动客船稳稳前行。 客船上的艄公也是轮班的,夜半三更,即便是经年的艄公也难免困倦,根据从前的经验,大运河这一段的水路向来安全,艄公一面缓慢地摇桨,一面哈切连天,好像连人都要倚着船桨睡着了。 这时有个年轻的船员爬上甲板,朝艄公道:“赵叔,你去歇一个时辰吧,这桨我来替你摇一会儿。” 艄公朦胧中被他的声音惊醒过来,欲语却先打了个哈切,揉揉眼睛,才借着月光看清来人的面孔:“是杨子啊,”他抬头望望天象,“那行,我看这风向一时半刻的也改不了,你就先替我会儿,等这趟走完赵叔请你喝酒。” 人可不是那等昼伏夜出的动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才是正理,夜里困顿感袭来的时候,警觉性最容易下降,客船夜里行进的时候帮忙摇船掌舵是常有的事,杨子跟船的时间也不短了,艄公想着应该出不了事儿,便放心将船桨交到他手里,自己回舱里眯一会儿。 可是他才走了一刻钟,原本平平静静的船头就有了异样动静。 在船头守卫布防死角,星星点点冒出好几个黑黢黢的头顶,水性极佳者只消有根芦苇换气,在水里潜个把时辰不露头根本不是难事。 此时船头摇桨的杨子分明见到了这些不速之客,却一点反应也没有,他四下里望望,见那几个守卫也是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便知时机已经成熟。 他当即伸手朝那些人做了几个手势,又凌空朝船上的几个位置指点一番,随后腮帮微动,嘴里便发出了一记古怪蛙鸣。 这个时节河岸两旁本就蛙鸣蝉叫不断,这一记蛙鸣虽然古怪,倒也算不得突兀。 蛙鸣过后,那些黑黢黢的头顶重新沉入水中,没过多久,船上布防死角突兀出现了十来个鹰爪钩,杨子所在的船头也有好几个鹰爪钩钩上来,他却视而不见,依旧悠哉悠哉地摇着船,而在无人注意到的船侧,整条船的吃水却更深了些。 约摸半刻钟过后,先前那古怪蛙鸣再次响起。 随着这一记蛙鸣而来的,便是窸窸窣窣爬船攀登的声音了,不速之客纷纷登上客船,偷懒打盹儿的守卫终于发觉到异常,顿时一声声“有刺客”“敌袭”的叫嚷声将整条船上的人惊醒,短兵相接的声音也打破了这大运河中央的最后一丝宁静。 客船终于停下了向前的步伐,成功与匪徒里应外合的杨子,随手拿了根棍子装模作样汇入到械斗中去。 任谁也预料不到,这向来安全的一段水路,偏偏在今夜出了岔子。 ****** 周仪在听见第一声“有刺客”的呼喊时就有了警觉,快速掀被下床,点烛穿衣一气呵成。 外头匪徒和守卫交上手以后,这条中型的客船摇晃逐渐剧烈。 周仪稳住平衡,举着蜡烛开门出去时,舱里已经开始熙熙攘攘吵闹起来,他想也没想,几乎是下意识地去敲了隔壁夏京的门。 里头的人好像睡得很沉,一开始毫无反应,周仪手下随即加大力道,把扇木质的房门敲得震天响,此时也顾不得冒犯不冒犯的了,时间紧迫,对方要是还没动静,他就要直接进去了。 只这么会儿功夫,其他人也都惊醒出门了,阿窈当然是第一时间来找周仪,夏川和柳商陆则是来找夏京的。 -- 第19页 兵荒马乱之中,两拨人直接碰到了一处,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周仪把门一推,进了夏京的房间。 夏京这时候才朦朦胧胧醒转过来,半眯着眼瞧见举着蜡烛毫不避讳急匆匆闯进来周仪,正要问外头怎么回事,他今夜已经很累了,好不容易才睡着,到底什么事吵成这样。 周仪见状便抢先说道:“快起来,有刺客,外头已经打起来了。”说着还顺手扯下挂在衣架上的衣裳扔到夏京床上。 这话直接驱走了夏京最后一点瞌睡,也赶紧起身穿衣,才穿到一半,他突然顿住了,看向摇摇晃晃的烛光中那个面带催促之意的人,抿嘴笑了笑:“你特地来找我?担心我啊?” 周仪见不得他这时候还嬉皮笑脸,肃了容色催促道:“还不快穿,等着被匪徒包圆儿么?” 此时夏川已经一马当先冲过来了,见到周仪,只面色奇异地匆匆唤了声“周大人”,而后便迅速服侍夏京起身穿衣,一面言简意赅地描述眼下的情况:“外头已经乱了,咱们带来的人正在和匪徒交手,匪徒是偷袭,咱们人手不一定够,船员也不知道靠不靠得住。” 柳商陆背着药箱站在房门口等着,一面观察外头的情况。 阿窈直接进来扯周仪的袖子,大声道:“先生你还在这儿磨蹭什么,外头都乱成什么样儿了,咱们快走。”她是有功夫在身的,这时候其实很想去外头跟匪徒面对面交手,但是在这种关键时刻,她最大的任务还是保护好周仪。 周仪见夏川和柳商陆都来了,知道自己在这里也帮不上忙,便顺着阿窈的拉扯往外走,走到一半还回头交代了一声:“保护好你家大人,船上有救生舟,上船的时候我看了应该是在船的左边,弄好了就赶紧出来,我和阿窈先去看看情况。” 经过门口的柳商陆身边时,与他点点头:“夏大人有病在身,还要劳烦柳大夫看顾一二。”说完便和阿窈两人快步往外走,也不知道救生舟那儿现下是什么情况,若船家只顾自己逃命率先乘救生舟走了,他们这些人可就危险了。 周仪这种态度倒让柳商陆一时有些看不懂了,不都说周大人是当朝清流之首,与里头那位夏大人最是不对付,前些日子看两人同路返京却没有半点交流,他还信以为真来着,眼下看起来,好像不是这么回事儿啊? 不过这种想法也就一闪而过,有夏川服侍,夏京那儿很快就穿戴整齐,由夏川扶着出门来,柳商陆见状便微微叹了口气,扶着木墙稳住身形当先往外走,算是个探路的意思,夏京两人则跟在他后头。 客船摇晃程度加剧,船上的人连站稳都难,夏京为了轻装简行,这次南下只带八个侍卫,周仪身边更是只有阿窈一个。侍卫都是北方人,大都不谙水性,在船上交手本就无甚优势,人数上还比匪徒少,若不是还有艄公和船员等人帮忙顶一顶,此时怕是更加不妙。 不过船员也不是傻子,当然不会豁出性命去和匪徒硬拼,阿窈护着周仪出去时,正听着匪徒在外头喊:“我们的目标是夏京狗贼,交出狗贼,饶恕不杀!” “交出狗贼!” “交出狗贼!” 这几嗓子一喊,机灵的船员便迅速抱头蹲好以免误伤,角落里那一堆船员当中,先前与匪徒里应外合的杨子赫然也在其中。 少了这些人的助力,本就不占优势的侍卫逐渐被逼成一堆,好几个还负了伤,透过明明暗暗的火光,已经能瞧见他们身上割裂暗沉的痕迹。 船员放弃抵抗,救生舟便还在船左侧的舱壁上挂着,阿窈一面为周仪挡去匪徒的攻击,一面大喊:“姓夏那大坏蛋就在里头,我们两个可都是好人,别误伤啊!” 这些匪徒好似是早有预谋,也提前了解过船上的情况,听见阿窈这么喊,倒还真没有为难他们,撇开两人就往里冲。 匪徒刚进去,便有两个侍卫也紧随其后冲了进去。 周仪面色凝重地回头望了一眼,倒是没有制止阿窈的喊叫,反而趁着这个机会,和阿窈两个且退且走,一路毫发无损地退到了救生舟所在的位置。 这伙匪徒当真是冲夏京而来,而且好像还刻意放了周仪两人一马,任由他们飞快解下救生舟的绳索逃生。 救生舟解下来后阿窈一马当先跳上小舟,正要回头去接周仪,却见他家先生站在船上没有一点要下来的意思,反而让她在此稍候片刻。 “我回去找他。”话音一落,转身就要往回走, 阿窈气急:“先生这都什么时候了,还管他做什么,咱们先逃命要紧。” 周仪匆匆一语略加安抚:“无事,你难道没有发现么,他们不会伤害你我。” “可那大坏蛋是他们的目标啊,要是带上他咱们的安全就保证不了了,南下前我可是答应了爹娘要把你完完整整带回京城的!” 周仪不理在救生舟上焦急大喊的阿窈,决然地转身走了回去。 他一副摆明了不愿意独自逃生的姿态,阿窈能怎么办! 她咬咬下唇,跺了跺脚左右看看,迅速将救生舟上解开的绳索重新系回搭扣,提气一跳跃上客船,向前头的周仪追去。 第14章 将夏京整个捞进怀里 匪徒的叫喊声响成这样,夏京自然是听见了。 狭窄的船舱通道里,匪徒转眼冲到夏京等人跟前,柳商陆正好在前头探路,下意识地就把身上背的药箱甩了出去,正中匪徒。 -- 第20页 这下刚好把匪徒的脚步阻了一阻,也给了后头侍卫冲上来的时间。 两个侍卫在狭窄的通道里硬拼一个匪徒,人数上的优势被环境的劣势消除不少,加之侍卫身上本身都负了伤,而柳商陆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夫,夏川要贴身保护夏京,非必要不会出手。 还是方才柳商陆扔出去的药箱起了作用,在打斗间将匪徒狠狠一绊,这下正好给了侍卫机会,一个锁喉将匪徒擒住。 几人带着被生擒的匪徒往外走,柳商陆也赶紧拾起药箱跟在后头,没过多久就来到甲板,外头被逼成一团的侍卫也顿时围到他身边来。 周仪先前是让他往客船左边的救生舟那儿跑,想办法通过救生舟逃生的。 可是夏京看着紧紧围绕在周边虎视眈眈的十来个蒙面匪徒,心想这一次自己恐怕是跑不了了,希望他们能顺利逃脱。 毕竟,这伙人是冲他来的! 沦落到这种下场,他其实并不意外,自打当年狠心做下第一桩错事开始,他心里就有了觉悟,早晚会有这么一天。 他自己做的选择,便要有承担后果的准备,好在周仪他们已经跑出去了,那件必须要做的事,去年也已经完成,所以这一次南下,他随身只带了八个侍卫,所以前次对付周仪,他破釜沉舟地用上了自己。 弥漫在空气中的血腥味十分刺鼻,胃里又开始翻江倒海,喉头冲出刺人的酸涩,他暗自咬牙,死死忍住那股熟悉的呕意。 要说有什么遗憾,这便是唯一的遗憾。 该死,偏偏是这个时候! 便在此时,眼前的匪徒忽然从中间分开一个缝隙,有个蒙面的高大汉子从人群中间走上前来,他没有被黑布蒙住的上半张脸,浓眉大眼,目露杀机,一道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疤痕从左边的眉间贯穿而下,直入蒙面的黑布之后,更加增添了几分匪气。 “阁下并非普通土匪。”夏京推开不放心一直扶着他的夏川,只一眼便下了断言,现在,是该他面对的时候了。 那匪首一声嗤笑:“无论是不是土匪,今日也要拿你夏京狗贼的命来偿。”仿佛已经断定夏京今日插翅难逃,他言语间狠厉非常,无所顾忌,一开口便带着腥风血雨 “如此说来,便不是求财,而是寻仇咯?”虽是问句,夏京言语中却充满肯定,略带轻佻的语气,也让他看起来举重若轻,仿佛早已准备了后招。 “废话少说,今夜我便亲自给你个痛快。”那匪首不欲与他多言,说着便举起手中大刀,直冲夏京而去。 几个早已负伤的侍卫顿时将夏京等人围得更紧,夏川更是直接以身挡在夏京跟前,那意思分明是说想要杀他家大人,必须先从他的尸首上踏过去。 唯有站在一侧的柳商陆举棋不定,夏京恶贼伏诛,自是大快人心,可什么时候都行,却不能是现在,他肚腹虽尚未显怀,那个真真切切存在着的小生命是无辜的。 那日他曾拿过一碗落胎药给夏京,让对方自己决定腹中的孩子是去是留,实则,那碗根本就不是落胎药,而是十三太保,夏京无论是喝是倒,对腹中的胎儿都不会有影响,他身为医者,怎能做出这种伤天害理之事! 犹豫片刻,他终于也站到了夏京身前,再怎么说,便是那位周大人临走前也曾托他照料一二,周大人是连他父亲都赞不绝口心悦诚服的人物,他答应了便要做到。 如此一来,那匪首倒诧异了:“想不到你这狗贼竟有这许多人豁出性命去保护,这世道究竟是怎么了?” 夏京那儿尚未回复,有一个声音就先他一步给出答案:“贼子当诛,我大盛律例自有定论,你如今这般,却是滥用私刑!” 这声音甫一出现,如同当头棒喝,让那匪首主动收回凶刀。 “咦?是你们?还不逃命,这是也要回来送死?”他将目光转向来人,正是先前已经跑到救生舟那边的周仪,身后跟着怎么说也不肯走的阿窈。 “尔等方才可说了,你们的目标是夏京,我二人自然没有危险,如何有这送死一说。”周仪面带笑意为自己辩解,面上不见丝毫惧色。 “哼,巧舌如簧。”匪首嗤道。 周仪先朝夏京递去一个安抚的眼神,又对匪首道:“这位……壮士,可否借一步说话?” 匪首踟躇片刻,看看夏京,又看看周仪,许是在权衡什么,而后终是点了头:“行,那你跟我来。”又交代手下,“尔等看好这狗贼。”说完带头朝客船另一端的甲板走去。 周仪见状便也提步跟去。 阿窈不放心,在后头叫了声:“先生!”随即抿抿唇想要跟上去。 周仪朝她摆摆手,示意她不必跟来,为让她安心,又道了声:“无妨。”他的姿态和声音带着十足的安抚人心的魅力。 阿窈这才放下心来,没有再跟上去,回头又朝夏京狠狠啐了一口,气哼哼道:“都怪你!” 夏京这时候也没有心思去跟阿窈计较,他的全部心神都在越走越远的周仪身上,对方分明已经有了逃脱的机会,却自投罗网回来救他,他心里头只觉又酸又涩,满脑子都是对方为他涉险了。 想到此处,他眸中闪过一丝狠厉,精神也振作起来,若是周仪为他出了事,但凡他这一次能逃出去,必要这伙匪徒为今日所做的事情后悔,敢把主意打到他身上,真当他夏某人是吃素的不成! -- 第21页 话分两头,周仪跟着匪首来到清静无人处,也没有寒暄,开门见山便道:“阁下想必是东南抗倭水师出身吧,不止阁下,看你们方才动手间隐隐透着些行伍气,你的手下们应该也是一样。” 匪首蓦然睁大了双眼:“你……你怎么知道!”随后却又笑了,“如果是周仪周大人当前,猜到我等的出身也实属正常。” 说完他主动扯下蒙面黑巾,眉间那道疤痕刺目地横亘在左边脸颊上,触目惊心:“周大人既然如此推心置腹,某也不好再隐藏了。” “多谢阁下的信任!”周仪朝汉子作了个揖,“所以,你们今夜对夏京那厮发难,可是为了东南战事?” 汉子冷冷一笑:“自然,那狗贼利欲熏心,收受贿赂,几次三番在陛下面前进谗,将我们刘统领革职查办,自从刘统领被下狱,换了王宾那个饭桶做我们水师统领,近几次对倭战事是屡战屡败,多少同袍走上战场就再也没有回来,某脸上这条伤疤,也是那时在战场上落下的。” 他说着自嘲一笑:“这么条伤疤算什么,既然上了战场,某早就有马革裹尸的觉悟,可是那么多战死的同袍呢?全是因为王宾那个废物,追根究底,却要怪夏京那狗贼!”话语中豪情与悲凉并存,最终均消弭于对黑暗官场的愤恨。 周仪听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东南水师统领更替一事我也有所耳闻,是一年前的事了吧,那时朝堂上正好也有一番大动荡,没有分出太多心思来关注这件事。不过,尔等既然是水师英豪,又如何会变成今日这样?” “战事屡屡大败,有去无回,就连军饷和抚恤金都被克扣殆尽,与刘统领在时天差地别,朝堂被夏京狗贼把持,我等没有门路上达天听,兄弟们不愿再跟随姓王的作战,便一起逃了出来。前些日子听说狗贼南下扬州,身边没带多少侍卫,我们便意识到机会来了,花费不少时日探明情况,决心在返京途中手刃狗贼,还朝堂一片清朗,也为战死的兄弟们和刘统领报仇雪恨!听说周大人与姓夏的一同返京,便交代手下人不许伤害大人。” 汉子说着,突然“嘭”一声朝周仪跪下:“水师守备张常山见过周大人,求大人为我们刘统领和战死的兄弟们做主!早就听说周大人乃当朝清流,德行高洁爱民如子,当今陛下身边也就您能与这狗贼分庭抗礼,求大人将我们水师将士的遭遇禀告陛下,严惩贼子!” 周仪忙握住他手腕想将他扶起来:“张守备使不得,快起来。” 张常山态度强硬,坚决不肯起来:“周大人不答应,常山愿长跪不起!” 周仪是个文人,哪里拗得过这水师汉子的蛮力,实在扶不起,也只能长叹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可你们若就这么暗杀了他,那有理也变成没理了,把自己搭进去不说,他闹不好还能得个身后哀荣。他在朝堂经营这么多年,势力早已根深蒂固,牵一发而动全身,贸然出手,恐怕动摇朝纲,陛下头一个不允许,需得徐徐图之,往后才能一击必杀。” 张常山哪里想得到这许多弯弯绕绕,听了周仪这一席话,他略带羞愧地偏了头道:“某是个粗人,只知道打打杀杀,没有周大人想的这么长远,惭愧。” 见他如此,周仪知道时机已经成熟,便顺势劝道:“今夜尔等先行退去,此事事关重大,待周某回京再细细斟酌。” 说着他凝眉细思片刻,让张常山附耳过来,悄悄与他分说:“这样,你们回去后先想法子暗中收集证据,收集好以后联系……”周仪将自己在江南设下的暗桩告诉张常山,让他们把收集到的证据交给他,一拿到证据,他便可以立刻采取行动。 张常山听后满面激动:“多谢周大人愿意相助,我等必不负所托!不过夏京狗贼那边……今夜我等围了他,他势必不肯善罢甘休。” 周仪拍拍他肩膀让他放心:“这一次夏京那儿周某可以去摆平,切记,往后行事切不可如此莽撞。” 张常山连连点头应下。 事情谈妥,两人便一前一后回了甲板相持之处。 周仪发觉自打自己与张常山回来后,夏京那双眸子便一直死死地盯着自己,便朝对方安抚性地点了点头,表示事情已经解决。 张常山信守承诺,当即下令撤退,又朝夏京狠狠喝道:“放人!”其余众人虽不理解,倒也没有当场反驳。 夏京那儿得了自由,便也朝侍卫点点头,侍卫见状,松手放开先前生擒的匪徒。 放了人,他第一时间就朝周仪走来,眼中除了周仪再无旁人,连自己步履不稳也没有注意到,夏川见状伸出手来想要扶他,却又被他一把推来。 张常山没再去管他们怎么样,长臂一挥,便带人一个个跳进水里,漆黑的河水没过头顶,转眼不见人影,怎么来的就还怎么走。刚刚被放开的匪徒是最后一个走的。 谁知道就在跳入水中的前一刻,那人忽然举起右臂,寒光飞闪摄人心魄,与此同时,一枚袖箭快速射向夏京后心。 电光火石间,周仪瞳孔紧缩,连思考也无,下意识地就伸手将夏京整个捞进怀里,奋力抱着怀中人转了个身,袖箭狠狠从他左臂擦过,带起一连串血色飞溅。 周仪在袖箭的强烈冲击下站立不稳,向前俯冲,连带着夏京一同坠入水里,他最后所见,只有怀中人那满是不可置信的眼神。 -- 第22页 身后传来数声“大人”的喊叫,阿窈那句“先生”夹杂在其中尤为响亮,随后又是好几记“噗通”、“噗通”的落水声,想是下水来救人的。 屋漏偏逢连夜雨,忽然一个猛烈的水下漩涡将周仪卷得晕头转向,他只记得要死死抱紧怀中那人,而后便人事不知了。 第15章 “替我去抓药,十三太保。” “今日感觉如何?” 简陋的村屋里,昏黄烛光下,周仪一面拿着块干净的长布条将左臂伤口裹住,一面不忘询问夏京的情况。 当日被袖箭冲击不慎落水,两人好死不死被水下漩涡卷走,让一众下水救人的侍卫扑了个空。 伤口位置靠上,周仪裹得很吃力,裹完以后几次三番都没能把结系住。 夏京躺在床上看不过眼,便只道:“还是老样子。”又示意他俯身靠近些,等对方靠过来,他便亲自替周仪把布条的结系好。 他们被水下漩涡卷走,不知过了多久好容易被卷到岸上,醒来后,便是在如今这处赵庄村附近,后来得到村里人帮助,暂时落脚在这个无人居住的简陋村屋里,至今已有三天了。 夏京本就生着重病,经过这一遭,身体更是大不如前,这几日都躺在床上下不来,面色更加不好,双唇白得跟纸一样,时不时腹痛,还是吐得厉害,连着三日东西都没吃几口。问他什么病他也不说,弄得周仪连抓药都没法给他抓。 周仪自己倒是还好,除了胳膊上的伤口深了些,好在伤的是左臂,右手还能写写画画,这几日靠着给村民写几封书信、给村里的学塾抄几本教材,好歹换些银钱糊口,不至于混得连饭都没得吃。 裹好伤口,周仪把左边的衣袖套上,边说:“我跟隔壁赵叔说好了,明日搭他的车去一趟镇上,一是打探些消息,二是替你请个大夫来。”他看向夏京的目光中不掩忧色,“再这样下去,你怕是连命都要没了。” 夏京眸光一闪,移开视线望向烛影摇曳下的斑驳屋顶,薄被里的手搭在一直隐痛的小腹上:“不必了,我这病……这里的大夫是没法治的,还是等夏川和柳大夫他们找过来吧。” 周仪拧眉,前日张常山说的话言犹在耳,今日夏京又是这副样子,他难免有些浮躁:“你要是不想活了趁早明说,多少人挣扎在生死线上想尽办法都活不了,你再看看你自己,可别不识好歹。” 夏京沉默,但现如今他又着实不想与周仪吵,索性翻了个身背对周仪,缩在薄被里仍是不说话。 周仪拿眼觑他后脑勺:“我今日替你洗衣时,瞧见你里裤上染了血迹。” 薄被里的夏京肉眼可见地一颤,却依然没有反应。 他不肯明说,周仪能有什么办法,也不是没有趁他熟睡之际替他把过脉,许是医术不精,又缺乏实践经验,也实在看不出这到底是个什么病症。 如此,周仪也只能长叹一声,盘算着不管他答不答应,明日这大夫肯定是要请回来的,而后替他灭了烛火,起身回了自己房里。 他并没有立刻睡觉,而是在烛火下继续昨夜未写完的戏本子,写完了明日正好拿去镇上的戏班子里换钱,想不到此次他“兰中君子”的笔名重出江湖,竟是为了糊口。 虽说他和夏京在许多地方都留有暗桩,赵庄这种小地方却是没有的,托人送出的信件也不知道何时才能有回音,他得多存些银钱才能以备不时之需。 同时他也暗自提醒自己,往后身上总要多备些银钱,万一出了状况,不至于像现在这样被动。 那夜事出突然,夏京匆匆套上衣裳往外走,身上什么都没有带,而他自己,虽还有些散碎银两,初来时置办被褥、烛火等日常用品也都花完了。 房子已经是村民免费提供,他总不能什么都靠旁人接济,他有手有脚能写会画,赚点银钱糊口总还做得到,因想着要替夏京看病,这两日才抽空写了个戏本子去卖,结果对方还不领情! 周仪约摸亥时才完成戏本子上床睡觉,迷迷糊糊不知睡了多久,忽听得好像有个声音在喊他…… “周大人”、“周仪”、“周仲常”…… 他猛地惊醒,才发觉确实有人在喊他,而且那人还是来他房里喊他的,桌上的烛火已经点燃,烛光下,夏京那张煞白的面孔上盛满了恐惧。 周仪赶紧起身,抓住他肩膀问:“怎么回事,出什么事儿了?” 夏京紧紧咬住下唇,眼神飘忽,仿佛是难以启齿一般,但他犹豫片刻还是说了:“我……我下面流血了,你去替我抓药,十三……十三太保,”末了还添了一句,“不许请大夫。” 十三太保! 如此大名鼎鼎的方子,周仪想不知道都难。 这之后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把夏京送回房间,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连夜把隔壁赵叔的门敲响,托他立刻带自己出发快马加鞭赶去镇上。 等他有种真实感的时候,已经是那日巳时看着夏京喝下安胎药,将下面的血止住,也暂时将这胎保住的时候了。 好在村子离镇上不是很远,只有一个时辰的路程,否则,夏京……以及他肚子里的孩子,恐怕凶多吉少,祸福难料。 “现在可以说了,你这病,究竟是怎么回事?”周仪疲惫地拧拧眉心,总觉得这一个早晨自己过得跟做梦一样,现下该不会还在梦里吧? -- 第23页 夏京勉强扯扯唇角,瞥开视线不去看他,讷讷道::“就是这么回事,如你所见。” “所以……这许多年你莫非是女扮男装?” “哼,我夏某人究竟是不是男子,谁还能比你周大人更清楚不成?” “这怎么可能呢?” “柳商陆说这种事情他也很难解释清楚,不过有了,就是有了。” 周仪这下算是明白了,先前替他把脉时那种奇怪的感觉是怎么回事,那脉象分明是滑脉,加之最近又是腹痛,又是呕吐不止,如果放到妇人身上,那一切就都说的通了,可夏京偏偏是个男子,所以他才怀疑是自己医术不精,诊不出病症。 现如今,算是全都明白了! 周仪坐在床沿,看着躺在床上虚弱的夏京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许久,他竟憋出一句:“这孩子……是我的?” 夏京突然粗重地喘了几下,胸膛剧烈起伏,重新望向周仪时,那眼神似惊似嘲,语气却是平淡的:“你若不想认也无妨,这是我自己的孩子,与你无关。” “你是想要留下他的。”看夏京近段时间来的表现,周仪几乎可以断定。对方连回京都把柳商陆带在身边,孕吐这样辛苦,还想着要保胎,若是不想要,一碗落胎药下去岂不是一了百了? “我也年过而立了,想要个孩子有什么不对?想你也知道我是什么处境,那位是不可能允许我娶妻生子的,我只有这一个机会。”他没有说的是,若非这腹中是周仪的血脉,哪怕是上头那位的种,他也照打不误。 能让他心甘情愿以男子之身怀孕、生子,只因为这是他和周仪两个人的骨血! 可是这些啊,此刻又哪里能跟眼前这个人说呢。 知道再问下去就该触及隐秘了,周仪也就没有继续追问,关于这件事情,他还得好好整理一下思绪才行。 “那你……休息吧,我先出去了,有不舒服可以喊我,我就在外头。” 夏京侧头看着周仪的背影,胸口蓦然涌起一股酸楚感,是因为对方对这孩子来历的质疑么?还是因为对方到最后都没有明说是不是想要这个孩子?抑或是,只是他胡思乱想,自己找的不痛快? 他说不清楚,动了动身子,侧身把自己蜷缩起来,双手捂着因为药效逐渐平息痛楚的小腹,那里虽尚未显怀,他却觉得安心极了。 “往后就算身边无人陪伴,爹爹也还有你,我的孩子,无论无何,爹爹也要把你安全送到这世间!” 夏京阖上眸子,呢喃着,眼角突兀地滑下一滴泪来,无声无息没入枕间,直到这一刻,他才真心接纳了这个孩子,不止因为他是周仪的血脉,更因为这是他的夏京孩子! ****** 离开夏京房间的周仪,其实也很不好过。 他独自走到院中,负手望向天际,天空中云卷云舒,自在随意,他的思绪也逐渐飘回十数年前,他亡妻去世的那一夜。 他不是没有过孩子,曾经他也有过一个即将出生的孩子,是他亡妻为他怀的。 不过他们都是不幸的,都说女子怀孕分娩就是在鬼门关走个来回,运气好就一切顺利,皆大欢喜,运气不好,母子……俱亡。 那一夜,温柔贤淑知书达礼,与他琴瑟和鸣的发妻,和她肚子里的孩子,都没能活下来。 不可否认,自那以后他确实是落下了心病,从此再未续弦,一是为悼念亡妻亡子,二也是对这怀孕分娩一事,打从心底里产生了恐惧,不愿意再因为自己而出现另一个悲剧,毕竟一个好端端的人,一个来不及睁眼看看世界的小生命,就这么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没了呀…… 他翻看医书典籍学习医术的事,也是从那以后才开始的。 那时他也只是二十来岁的年纪,正是最血气方刚的时候,因为这个心病,他就这么做了十来年的鳏夫,最难熬的时候也只偷偷去暗门子里找小倌疏解一二,事后银货两讫,再没有过旁的女子,哪怕自此违背“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古训。 任他怎么也想象不到,因为一时疏忽犯下的一个错误,会引发这么严重的后果。 一个男子,一个与他明争暗斗、争锋相对多年,他发誓总有一日要让其为自己所做之事付出代价的男子,会再度因他而有了身孕,世事是何等荒谬! 周仪承认是自己太懦弱了,懦弱到,一时竟连踏进那个屋子,都做不到。 作者有话要说: 这就是原因。 第16章 “来我这里将就一夜吧。” 无论内心里有多少想法,日子总还要过下去,人活着也还要吃饭。 周仪很快就把有些失控的情绪收了回去,转头就去这几日帮他们做饭的大娘家里交代一声,请她往后做菜时弄得清淡些,而且每餐都要有鸡蛋。 周仪自己可不会做饭,从前在府里时有周松夫妇,出门在外还有阿窈,用不着他沾阳春水。 近日的一日三餐,他都请了村里的大娘帮忙做好了送来,并且提前给了些酬劳。 午时二刻,大娘准时把饭菜送来。 周仪接过饭篮子道了声谢,又多给了些银钱:“这是用来买鸡蛋的钱,劳烦大娘多费心些。” 大娘满面笑容地应下,高高兴兴接了钱回去,临走还不忘说一句往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去找她。 -- 第24页 这些钱用来买鸡蛋是绰绰有余了,而且做饭又费不了多少事,家里做饭时顺带给做了就是,这家的先生又斯文又有礼,还能识文断字,来去都要道声“谢”的,这趟差事她接得满意极了。 周仪提着篮子,深深吸了口气,面色如常地走进夏京房里。 “吃饭了,今日菜色比较清淡,不知合不合你胃口。”他一面说着,一面把饭菜端出来放在床边的方凳上,“特意让大娘做了蒸蛋,你尝尝看。” 夏京知道如今的自己再难受也得吃东西,他不是为自己吃,而是为腹中的孩子吃,他好好吃东西,孩子才能茁壮成长,等到瓜熟蒂落那一天。 可是近期正是孕吐反应最强烈的时候,加上他本身也因为那个水下漩涡的冲击险些小产,前几日他躺在床上动也不敢动,昨夜小腹突然抽痛起来,下面也断断续续流了好多血,他吓坏了,这才不管不顾硬是起身去了周仪房里。 上午那碗安胎药喝进肚中,才终于感觉舒服些。此时他在周仪的帮助下半靠在枕头上,端起饭碗勉强吃了几口,果然,那股熟悉的反胃感立刻冒了上来。 周仪见他咀嚼的动作停了下来,随后面色一变,就知道他怕是又要吐了,忙递过去一个早前准备好的空盆。怕他觉得自己在这里看着他吃饭不舒服,便拿了他早晨换下来的那条染了大块血迹的里裤出去洗。 正要离开,却听夏京问道:“你吃了么?” “等你吃完我再吃,”怕他有负担,又加了一句,“无妨,我不是很饿,你先吃吧。” 夏京沉默片刻,仿佛有些不好意思,又问:“这些衣裳……都是你在帮我洗么?” “嗯。”周仪点点头,关于这个事情也没再多说什么,只留下一句“你慢慢吃,多吃点儿”便离开了。 此后周仪就在院子里笨拙地用皂角粉清洗那条里裤,真正拿在手里,他才更清楚地看到夏京昨夜到底流了多少血,那大片的血色叫人看起来触目惊心,一阵后怕。 他往日是高高在上的周大学士,一双手只用舞文弄墨就够了,很少有需要他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如今嘛,形势所迫,也只得慢慢学起来。 屋里时不时传出几声呕吐,停一会儿又继续呕,如此循环往复,让人不自觉地要为屋里那人揪心。 他还是没有想好往后该如何面对屋里那人,但是该承担的责任,他不会拒绝。 没过多久,屋里传出夏京的声音:“我吃完了,你进来吃吧。” 周仪闻言便起身走进去,此时夏京已经背对着他躺下了,原先端进去的饭菜只剩一半,看来吃了不少。 周仪见状略感安心,收拾好剩下的饭菜和呕吐秽物,轻手轻脚走了出去,在堂屋里匆匆吃完饭,他还要去为夏京煎药。 抓药的时候问过大夫,怀着身子的时候下面流了血,这安胎药总得喝够五日才行,而且据他判断,夏京先前身子已经遭受冲击,五日恐怕还不够。 他如今被绊在这里脱不开身,只盼送出去的信件能及时传递到夏川和阿窈他们手上,他们也能在得到消息后第一时间找过来。 用晚饭的时候依然像中午这般大动干戈,周仪也再一次亲眼见证了夏京的不容易。 半夜的时候突然风雨大作,瓢泼大雨倾盆而下,他们借住的这处屋子本就因长久无人居住而十分简陋,东西两屋加上一间堂屋,只有夏京住的西屋是最好的,周仪夜里睡到一半忽觉身上湿湿的冷得很,惊醒过来才发觉原来他屋子里漏雨漏得不轻,如此这般,觉肯定是没法睡了。 他无奈起身,想着改明儿天气好些,要把屋顶好好修一修,一面去找盆来接漏下来的雨水。 才走进堂屋,便听西屋里传来夏京略带朦胧的询问声:“怎么了?” 周仪犹豫了会儿,还是隔着门照实说了:“我那儿有些漏雨,无事,我找个盆接接就好,你睡吧。” 那屋里一时没有回应,周仪便继续翻找可以用来接雨水的家伙事儿。 过了一会儿,夏京的声音又传出来了:“你……来我这里将就一夜吧。” 周仪脱口而出:“不必了,你睡吧。” 这一次夏京的回应很快:“风雨这样大,我也睡不好。”言外之意就是主动邀请周仪去陪他了。 周仪想了想,自己那儿的被褥早就湿得没法睡了,不过是去和衣将就一晚,也没什么,最后还是依言去了。 进屋以后举着烛火检查了一圈,夏京的屋里没有丁点漏雨,也就地上因为返潮的缘故潮湿了些。 看对方已经挪到床榻一侧为自己留出一个位置,周仪也就没有多说什么,和衣上了床。他没有盖被子,这屋里只有一床被子,已经盖在夏京身上,且他身上还带着雨水的湿气,对方身子又弱,害对方着了凉就不好了。 不过周仪能将就,夏京却不肯让他将就。 察觉他上床以后只是和衣躺在一侧久久没有动静,夏京不由地有些心浮气躁,心情不好,连带着声音里也带了几分嘲意:“怎么,我的被子就这么脏,你宁愿缩在一边受冻,也不肯盖?” 周仪知道自己的一腔好意已经完全被对方曲解了,无奈还是要解释一二:“你身子不好,不能受冻,我身上凉。” “真当我是瓷娃娃不成?”因为周仪这番解释,夏京的语气显而易见地软了下来,“把外头的衣裳脱了,让你进来就进来。”片刻后,听见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感觉到被里多了一个人,他唇角缓缓弯起一个弧度。 -- 第25页 外头风雨交加,雷声隆隆,但是被窝里多了一个人,倒还真让人觉得安心不少。 这些年来,除了一个多月前铸下大错的那个混乱夜晚,其他时候两人从来就没有像现在这样抵足而眠过,小心翼翼,谨守着岌岌可危的界限。 上一次的抵足而眠,恐怕要再往回数二十年,是在夏京遭逢巨变,流落街头,被周仪带回家的那段时间。 彼时他初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每日里担惊受怕惶惶不可终日,甚至小人之心地猜测过对方把自己带回家里,是在酝酿什么阴谋,他虽然接受了帮助,却依然把自己封闭起来,不肯放开心防。 契机发生的那夜,也是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雷声霹雳,电闪雷鸣,比今夜还要可怕,他那时还是个半大的少年,害怕极了,一个人缩在屋子角落里瑟瑟发抖。 是周仪担心他初来乍到,夜里睡不好觉,特地来看他,这才察觉他的异常。后来,还特地在他房里陪着他睡,给他讲故事,嗯,虽然那些故事挺枯燥的,也没什么趣味,不过他就是爱听。 也是从那夜以后,他才相信周仪是一个真正的好人,也愿意全心去信任他。 可是他身上背负的责任不允许他纵享安逸,他必须得往上爬,必须得爬到足够高的位置,才有能力把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拉下马。 说来可笑,他如今已位及人臣,深受上头那位的信任,身后也聚拢了一大帮追随者,看似风光无限,可他从来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多少次夜里被噩梦惊醒,再也难以入睡,多少次害怕自己一醒来,家破人亡的旧事就要重现。 真当他不知道么,那些人跟着他,不过是阿谀奉承、曲意逢迎,指望他手指缝里漏下一点油水给他们,要不然,就是他手里握着他们的把柄,让他们不敢不投鼠忌器。他开着京城最大的妓院,每天都有无数的私隐秘闻从他手里流过,单看他想不想利用而已。 这么些人,究其根本竟没有一个是心甘情愿追随在他身后的,这种人,他一个也不敢信。 更遑论他还给上头那位做了这么多年的枕边人,真当侍寝这事儿是好做的么,他但凡有半点不如那人的意,贬谪厌弃也只在旦夕之间,他是靠着君恩厚爱才爬上来的,一旦失了宠爱,便没了根基。 所以承宠的时候哪怕再难受,他也不敢说半个不字,还要逼着自己强颜欢笑奴颜媚上,想方设法把那位给伺候好了。侍完寝后那位有时会让他留宿,每每在那种时候,他更是要忍受着身上的不适装作熟睡,可事实上,他从来都没有一刻敢陷入睡眠,万一睡着了,说出点不合时宜的梦话呓语被那位听见,便又是一份罪过。 也就是近一年来,他完成了多年夙愿,这才敢稍微放松些,与那位相处时也多了几分随意,偶尔半真半假地说个“不”字,那位倒也没有责怪他。 唯有周仪,虽是他多年的对手,可只有在这人身边,他才敢真正安安心心地睡上一觉。 今夜外头虽然风雨大作,于他,却是个难得的好眠。 作者有话要说: 文案也写了洁党绕道,受不了的朋友们请安静离开哦⊙_⊙ 第17章 兰中君子 翌日周仪是被夏京的呕吐声惊醒的。 睁眼看时,枕边那人正探出身子,手捂胸口对着床边早就准备好的盆狂呕。 周仪默默坐起身来,犹豫片刻,便顺从本心用手掌替他顺了顺背后,暗道这孕吐当真磨人。 夏京察觉到身后的动静,身子一颤,勉强止了吐,拿手里的帕子擦拭一下唇边,转过头来道:“抱歉,吵醒你了……呕……”话才说完,便又赶紧转了回去,对着盆一阵吐。 周仪见状,忙又继续为他顺着后背,见他稍微停歇下来,便赶忙起身去倒了杯水递给他:“快喝口水润一润。” 夏京轻轻“嗯”了一声,没有伸手,而是就着周仪的手喝下了半杯水,用这水好好漱了漱口。 “谢谢。”他垂着眸子,抚着胸口慢慢平复先前因剧烈呕吐而过于急促的呼吸。现在的他平和而温顺,像只收起了爪子的矜贵猫儿,和在扬州时那个开口便是冷嘲热讽、半点不服输的人大不一样。 见他这样,周仪不免心软,讷讷开口:“你……早晨都这样么?” “嗯,最近都这样,”他抬眸意味不明地瞧瞧周仪,复又垂下了眸子,“柳大夫说前几个月熬过去就好了。” 周仪还想再说些什么,外头正好传来大娘熟悉的声音:“周先生,周先生在家么,早饭给你送来了。” 周仪抬手在夏京肩膀上轻轻拍了两下权作安慰,随后高声应道“哎,在的”,边匆匆往屋外走去。 昨夜电闪雷鸣,风雨交加,今早暂时停歇,太阳还是没有露头,天色阴沉。 村里的土路一片泥泞,大娘走过来送饭,把一双草鞋连带着裤脚踩得满是脏污。 周仪接过饭篮子再三道谢,看看天色,也许下一场倾盆大雨顷刻而至,便让大娘不用把午饭和晚饭送来了,他亲自过去取便是。 大娘忙摆摆手,笑呵呵道:“不妨事,走过来也没几步路。” 周仪再三让她不用过来,还托她准备些酸口的食物,午时去取饭的时候一道取来:“我兄弟生着病,近日胃口总不大好,我在一边瞧着也揪心,总得想办法替他开开胃。” -- 第26页 大娘一听便满口答应:“行,这事儿包大娘身上了,说来也是赶巧,我家儿媳妇前阵子诊出有了身子,害喜害得厉害,什么也吃不下,吃什么吐什么,就想吃些酸的,这不就为她准备了好些,你只管来拿就是。”如此,倒也不再提送饭过来的事儿了。 周仪自是千恩万谢送走了她,提上饭篮子回夏京房里。 土胚的房子隔音效果不那么好,周仪在院子里和大娘说的那些话,夏京纵使躺在房里也全听着了,吃饭时便不经意地问他:“你怎么知道要弄些酸的来?” 周仪沉默,一副专心致志吃东西的样子,半晌才道:“亡妻有孕时也爱吃这些。” 他面上看不出任何异常,倒是夏京,突然想起他原配发妻是怎么没的。 夏京是没有亲眼见过那位,当年他离开以后周仪才娶妻的,等到他考上科举得入翰林院,和周仪走得很近那段时间,那位已经没了,这件事情还是他当时悄悄向周松打听才知晓的。 因提起了令周仪不快的事,夏京一时有些愧疚,偷偷抬眼瞧对方的脸色:“抱歉,我不该……”他本来也没吃几口,正想着要道个歉,心里一急,喉头顿时又涌起一股酸涩。 “呕……” 他人都这样了,周仪哪里还忍心苛责于他,忙起身替他顺着后背,边道:“不用说抱歉,不怪你。”是啊,此事与夏京有什么相干,非要有个责怪的人,那他自己才是罪魁祸首,与人无尤。 把方才吃下去的东西全部吐出来以后,胃里空空如也,夏京的呕意才逐渐停歇下来,间或伴随着几记干呕,可是已经什么也呕不出来了。 强烈的呕吐牵动着小腹隐隐发痛,夏京强撑着一口气不肯对周仪言明,便借口自己有些累,没胃口了,想休息一会儿。 周仪不疑有他,扶他躺好,细心为他捻好被角,收拾好东西走了出去,他还要去煎药,顺便把屋里漏雨那一片狼藉收拾一下。 最近这几日,他仿佛把这许多年以来的活全部干完了。 简陋的房间里,他自己床上的被褥全都湿透,拧一拧还能挤出水来。 外头雷声又来了,闪电散发出惊人的亮光,在眼前闪了好几下,几声闷雷过后,瓢泼大雨再度倾盆而下。 屋顶还没来得及修,雨水又漏进来了,周仪连忙把屋里能装水的器皿全部用来接水,可是还嫌不够。 眼看雨水滴滴答答落在脚边,水花散溅开来,在地上积起一个个小水洼,他有些发愁地瞅着破败的屋顶,空有满腹诗书锦绣文章,现下却只能束手无策。 这可真叫一个文人泄气! 好在夏京那间够结实,否则恐怕要厚着脸皮借住到别人家里去了,周仪苦中作乐地想。 一整个上午,大雨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眼看晌午将至,他轻手轻脚进西屋去看了看夏京,见对方喝过药还在睡,他索性裹上蓑衣戴上斗笠,快步冲进雨里。 外头风雨实在太大,把不太粗壮的小树吹得拦腰折断,草皮杂乱地倒向一边,长势良好的庄稼毁了大片,看着就叫人心疼。 天灾皆是命,半点不由人,村里今年的收成怕是要毁了,这里如此,附近村落恐怕也是大同小异,看来回京以后还得与户部的何老大人商量一下,想办法拿出个补救之法来。 这风里来雨里去地走一趟,周仪身上湿了大半,手臂上的伤口本就没有痊愈,被雨水泡得起了皱,血水渗出来将灰白的衣袖染红一大片。 他稍微收拾了一下,因没有多余的替换衣裳,只能先简单把身上擦擦干,然后把饭食给夏京送进去,一起拿进去的还有从大娘家取来的酸梅子。 这个时候,夏京倒是已经醒了,周仪见状便助他垫高枕头,扶他半靠在枕上,又把那罐酸梅子递过去:“先吃一颗开开胃,大娘说她儿媳吃了效果极好。” 夏京没有伸手,视线落在周仪被血染红的衣袖处,皱着眉心,眸底暗含几分心疼:“怎么弄成这样?” 周仪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伤口的位置,不甚在意地笑了笑:“不妨事,你先吃,我一会儿拿块干净的布包一下就好。” “我来!” “嗯?” “我是说,我来帮你!”夏京垂下眸子目光闪烁,仿佛很不耐烦的样子,脖颈上却悄悄泛起一抹淡淡的红,衬得他肤色愈发妍丽,不过周仪的注意力不在这上头,所以丝毫没有察觉。 最后还是由周仪自己包的伤口,让夏京帮忙系结,夏京如今根本闻不得血味,一闻就止不住呕意。 倒是那罐酸梅子还真有用,夏京饭前吃了两颗,今日这顿午饭便胃口奇好,一直到吃完都没有再吐过。 周仪闻着那梅子的味道,只觉得连牙都要酸倒了,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吃得那么津津有味的,这有了身子的人,就是不一样。 有酸梅子止吐,中午饭又吃得饱饱的,到了下午夏京便精神极好,不再像前几日那样,一睡就是半日。 他下面才流了血,还要躺着养身子不能起床,便从敞开的房门口看周仪在堂屋里忙忙碌碌,唇角噙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看起来心情很不错。 周仪几次抬头看他,他都是这副模样,因怕他无聊闷得慌,便回房去将之前连夜写的那册还没来得及卖出去的戏本子拿给他,让他无聊时翻翻权作消遣。 -- 第27页 戏本子上有被雨淋湿的痕迹,书页发皱,里头的墨迹也有些化开,不过不影响阅读,那笔炉火纯青的馆阁体,在夏京眼中也是怎么看怎么赏心悦目。 这本戏的名字叫《救红尘》,作者……嗯?作者是“兰中君子”? 指腹若有所思地摸索着扉页右下角的“兰中君子”这几个字,夏京猛地抬头惊叹:“我竟不知,满大盛戏子票友无不好奇想要一窥庐山真面目的兰中君子本人,便是你周大学士?” 周仪倒也不瞒他,随口说道:“闲来无事随意写几笔罢了,见笑。” 这哪里是什么“随意写几笔”,要知道现如今这大盛梨园行里,写戏的人中兰中君子认第二,就没人敢认第一。 不过,如果这人当真是周仪,倒也没什么可惊讶的了,因这人本就是公认当之无愧的大盛第一才子! 夏京私底下其实也爱唱上几句,他身段儿极好,脸蛋俊俏,嗓子也清亮,连上头那位都赞过他的青衣扮相无人能及,更是爱极了他床笫之间的软语吟哦。只是顾及到当朝一品大员的形象,他很少在公开场合登台。 他最爱的就是那本《鸳鸯错》了,先前在扬州破例登台时,唱的也就是这本里的一折“龙凤呈祥”,便是这折戏,把周仪迷得如痴如醉,以至于茶水中被掺了料也不知道,最后还中了夏京的套犯下大错,酿成今日这种两难局面。 一时间,夏京捧着这本沾过雨水纸张发皱的《救红尘》读得入了迷,直到手里的册子被一只大手抽走,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第18章 当年旧事 “你该喝药了。”周仪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无奈。 夏京难得厚着脸皮朝他讨好一笑:“最后一段,最后一段看完就喝!” 周仪才不吃他这套:“喝药,喝完药就该休息了。册子暂时没收,明日再看。” 夏京撇撇嘴,喝就喝,谁让这戏是你写的呢,你说的都对! 他仰头一口将碗中汤药饮尽,这两日汤药喝得多了,竟也喝成了习惯,喝完将空碗倒转朝周仪示意一下:“这样总行了吧!” 周仪接过空碗,扶他躺下,温声道:“休息吧,晚饭拿来了我再叫醒你。” “嗯。”见周仪转身就要走,他忙又撑起半身叮嘱:“外头风大雨大,你身上还有伤,路上千万小心。” “知道了。”周仪摆摆手让他躺好。 后来出门时也确实非常当心,一是天色渐暗,村路不太好走,二也是想着自己万一出点什么事,这当口还有谁能来照顾夏京。 他走的时候夏京还睡着,回来时人已经醒了,一见他回来,便急急让他进屋,亲眼确认过他无事才安心。 有了酸梅子压住呕意,夏京吃饭也安生不少,有惊无险吃完了饭,等周仪收拾停当,便自发自觉挪到床的一侧,再次邀请他与自己同睡。 周仪这回没有多说什么就同意了,经过一日的大雨,他房里如今已经堪比水漫金山,昨夜湿透的被褥也完全没有晾干,夏京今夜如果不允他同眠,他恐怕要在堂屋里坐一宿了。 再者说,昨夜已经一起睡过一夜,今夜还这样,倒也不是那么不可接受,对方都不介意,他再多言就显得矫情了。 此处条件简陋,夜里也没什么可做的,确认过夏京那里没什么事了,周仪就早早地吹灭烛火上了床。 只这么背对背地躺着,一时间,两人也没什么睡意,耳中只有外头哗啦啦的雨声,夹杂着呼啸而过的风声,房里却是死一般的沉寂。 周仪阖着眼,拇指无意识地摩挲食指指节,心里考虑着张常山托付的事。 这两日他闲来也琢磨过一年前朝堂上风云变幻那段时间发生的一切,当时头一件大事,便是当朝二王爷被褫夺封号,终身圈禁之事。 这位二王爷是当今陛下异母的兄长,从小便和今上一同养在当时还是皇贵妃的太后膝下。 先帝一共有三位年长些的皇子,先太子也就是大皇子,乃先皇后所出,太子出生时先皇后便因难产血崩去世了,先帝大恸,在先皇后弥留之际亲口封下太子之位。 不过先太子虽身份高贵,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但出生时就伤了底子,身子骨十分虚弱,养到五岁上就不幸夭折了。 接下来就是皇贵妃所出的二王爷和吴嫔所出的今上了。吴嫔自打生下今上,便终日缠绵病榻,先帝因此下旨将今上抱给皇贵妃抚养,吴嫔诞下皇子有功,晋妃位,不过没拖几年也薨了,今上登基以后才依例将她追封为敏顺恭德慈和孝敬纯皇后。 当时两位年纪相差不过一岁的皇子一同在皇贵妃膝下长大,五六岁时又一同搬到皇子居住的西五所,感情相当要好。 起先无论按照立嫡还是立长的规矩,怎么算都应该立二王爷为储君。但坏就坏在人的性格和资质是天生的,后天再怎么努力扭转,作用也有限,二王爷天生资质普通,性情温和,今上则自幼便展露出极佳的天资,颇有几分雷霆手段。 先帝再是偏心皇贵妃,也得站在帝王的角度考虑问题,虽有许多年都将两位皇子一视同仁,可差距早就在不知不觉中拉开了。 等到先帝疾病缠身,准备再次立储之际,皇位之争还是不可避免地发生了。两位皇子的为人品行朝臣都看在眼里,支持立长的,和支持立贤的都有。 -- 第28页 可皇贵妃母家势大,今上却母妃早逝,外家也比不上皇贵妃母家,在争夺储位这件事上,今上其实不太占优势。 周仪就是在那段时间与今上结识的,两人当时都还年轻,意气风发,冲劲十足,今上看中周仪才高八斗、心怀天下,周仪欣赏今上有帝王之志、安|邦之能,两人结为莫逆,排除万难,在一起很是办了几件利国利民的大事。 阎王要你三更死,不敢留人到五更,哪怕贵为一国之君,日日被人三呼万岁,也逃不开生老病死的命运。 在先帝弥留之际,储位之争终于进入白热化,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今上才是最适合登上皇位的人,可派系纷争历来也是最难调和的。 就在那个时候,二王爷竟主动退让了一步,表示自己并无天下之志,愿做贤王,辅佐明君,如此一来,皇位便铁板钉钉落到了今上手上。 先帝在弥留之际看到两位皇子如此兄友弟恭,老怀安慰,当场金口玉言,立今上为太子,皇贵妃晋位皇后,立二王爷为贤亲王,世袭罔替,并赐下免死金牌。 今上登基以后尊皇后为太后,也感念二王爷让位之德,待其十分亲厚,钦赐可以随时入宫,在太后跟前承欢膝下。 如此一晃近二十年过去,一直相安无事。 然而就在去年,二王爷忽然被好几位朝臣联名弹劾结党营私、私通外敌、私德败坏等罪状,引起轩然大波。 最后因为证据确凿,今上忍痛将二王爷封号褫夺,终身圈禁,先帝亲封世袭罔替的贤亲王之位,则由二王爷的长子继承。 因为这件事情,今上在宫里和太后也闹得不太愉快,不过今上一向孝敬太后,因为这件事情,在太后那里很是吃了几个闷亏。 事情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儿,可是在周仪看来,二王爷这件事情的背后,少不了夏京推波助澜。 单说那位东南水师的刘统领,仿佛就是因为私底下和二王爷有所往来,才被削官下狱的。不过刘统领那件事周仪了解得并不是很清楚,一是水师的事情归兵部管辖,他一个礼部尚书贸然插手恐怕有僭越之嫌,二是他当时正奉命协同三法司追查吏部私底下买官卖官的事情,这件事情牵涉到整个大盛官场,影响甚大,实在抽不开身。 现在想来,这几件事情背后隐隐都有夏京的身影,可是他这人滑不溜手,每每总能把自己从这些事情里不着痕迹地摘干净,且这人又深受帝王宠幸,地位稳固,让人无从下手。 周仪抽丝剥茧琢磨着这些事情,对枕边那人的忌惮之意便又冒了出来。这几日因为骤然得知夏京怀了身孕,他心底其实是有几分焦躁的,一个错误引发出这许多后续事端,也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外。 往后,他到底该如何自处?又该如何对待那人? 正在周仪心烦意乱之际,夏京试探的声音将他从纷乱的思绪中拔了出来:“周大人,睡着了么。” “尚未,怎么?”听见夏京叫他,他下意识以为对方身上又不舒服了。 却听夏京接着道:“如此……不如听我给你唱一段可好?” “嗯?” 周仪的回应略带几分疑问,夏京误以为他这是同意了,于是清了清嗓子,轻轻哼唱起来:“则看他阴错阳差乱前尘,灯会初识定终身,恰如今洞房花烛好梦成……”正是兰中君子笔下《鸳鸯错》中的一折。 他正式登台演唱起来,堪比那些真正的梨园名角儿,风采湛然,如今这般轻轻地浅唱低吟,又别有一番风味。 周仪听着枕边的唱段,那股强烈的想要试探一二的情绪渐渐歇了下去,再加上白日里已经够累了,不知不觉便进入了梦乡。 察觉到耳边的呼吸声变得平稳而绵长,夏京停下口里的唱词,轻轻侧过身来,面对周仪背后。 这间屋子夜里如果不点灯能见度很低,夏京却一直睁眼看着周仪背后,好像这样就能描绘出他的轮廓似的。 唇角不自觉地微微弯起,就连上头那位想要听他唱几句,都得好言好语与他说道几日,他也要似模似样地拿个乔才成,如今他主动上赶着给这人唱,这人反倒就这么睡着了。 哼,身在福中不知福! 可是说来也是奇了,他竟一点也不觉得恼,反而有些心疼,这两日这人既要照顾他,又要收拾这处简陋的房屋,该是累坏了吧。 真不知道那些追随在周大学士身后的文人学子见到他们心目中的圣人这副模样,会是何等的惊讶万分,而且,被他这样无微不至贴心照顾着的人,还是他夏某人! 心脏突然不争气的狂跳两下,他伸手抚上胸口,努力平复下突如其来的躁动心绪,过了一会儿,感觉好些了,掌心又顺着胸膛下滑到小腹处,那里平坦紧致一如往昔,却已然在孕育一个全新的小生命。 “瞧见了么,这便是你的另一位父亲,哪怕他嘴上还没有亲口认下你,却已经在身体力行地承担起你的存在了。” 夏京默念着这句话,身子轻轻地朝周仪那儿靠近了些,心里感觉被一种不知名的东西装得满满的。 有这人在身边陪着,他哪怕就此窝在这个偏远小村子里,再也不回京城,好像也不是不能接受。 作者有话要说: 抽丝剥茧了 夏京动心了 第19章 “你可不老,龙|精|虎|猛呢……” -- 第29页 翌日风停雨歇,天气终于放晴,朝阳初升,光照大地,将两日来的湿气一扫而空,燕子舒展开身姿划过天际,村民散布在田间地头挽救尚未完全被风雨毁掉的作物。 周仪见状赶紧将家里需要晒的东西都搬到院子里,去一去霉气,等被褥晒干了,他日后就不用再跟夏京挤在一张床上了。 毕竟这床也不大,他自己倒没什么,夏京拖着这样的身子还要跟着他受罪,他总有些过意不去。 做完这些,周仪就准备去大娘家里拿早饭,顺便再去隔壁赵叔家借把梯子,上午想法子把屋顶也修缮一下。 先前外袍被伤口渗出的血水给污了,昨儿洗过以后一直也没有完全干透,他倒不甚在意,直接穿在身上,打算回来以后再晒。 夏京早晨醒来吐过一回,吃了一粒酸梅子压住呕意,现下又睡了,他出去的时候也就没有再去打扰。 出去是一个人,回来却变成了两个人。 周仪手里扛着在隔壁赵叔家借来的梯子,拎着饭篮子的却不是一直过来送饭的大娘,而是换了个年轻姑娘。 把梯子暂时放在院里,周仪从姑娘手里接过饭篮子,并向她道谢:“有劳赵姑娘特意帮忙拎过来。” 梳着两条麻花辫、模样清秀的姑娘腼腆一笑,柔柔说道:“不妨事的周先生,不过是搭把手,算不得什么。那你们慢慢吃,我先回去了。” 周仪将她送到院子门口,目送她走远,就拎着篮子回了屋。 这么会儿功夫,夏京已经醒了,同时,他也听见了院子里那两人的说话声。 “今儿怎么换了个人来送饭?你不是自己去取了么?”吃着饭,他随口问起。 “在大娘家闲谈时提起回去的时候还要去借把梯子修一下屋顶,她怕我拿东西不方便,就让她女儿帮忙提一下饭篮子。” 周仪解释了来龙去脉,夏京却看起来兴致缺缺:“哦。”稍微吃几口便说饱了。 周仪见他没吃多少,还劝他:“再多吃一点,旁的吃不下,这蛋总得吃了。” 夏京抿抿嘴,还是伸手接过周仪递过来的白煮蛋,慢吞吞地一点一点剥开吃下去。 上午周仪除了替夏京煎药,还按照原定计划修缮屋顶上几处破了洞的地方,这活计也是他从前没有做过的,真做起来倒也不费事。 先拿屋里找到的旧木板子铺在破洞的地方,再用稻草在木板上头厚厚地铺一层,勉强也就可以了,就是踩着梯子爬上屋顶稍微危险一些,屋顶上还没有完全干透,脚下有些打滑,倒也有惊无险。 这一忙活就忙活了一整个上午,屋里,夏京已经把那本《救红尘》翻完了,对这出戏也是喜欢得不得了,恨不得自己亲自上阵排演,可惜他现在的身子由不得胡来,只得遗憾地搁置了这个想法。 周仪进屋去收拾药碗时,他还满脸意犹未尽地回味着戏本子里面的故事。 “行了,该回神啦。”周仪笑着朝他摇摇头,想不到这人对戏也有几分痴迷劲儿。 夏京抱着戏本子眸底泛光:“这出戏你能不卖了么,送给我吧,好不好!” “这……”周仪原本写这出戏是为了卖给戏班子换钱,为夏京请大夫的,如今大夫是不用再请,可抓药也要花费不少银钱。 这老话说的好,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可不就是他们如今的状况么! 不过他凝眉沉思片刻,还是点了头:“行,你既想要,给你便是。” 钱的事儿他再想办法,实在不行,卖字卖画哪条不是挣钱的路子,这要是连养活自己都难,可就白瞎他曾经三元及第的名头了,宦海沉浮这许多年,笔下的功夫好歹没有生疏。 夏京闻言欢喜极了,不只是为拿到心爱的戏本子而高兴,更是因为周仪愿意为了迁就他而改变原来的计划。 这许多年自己因他这又臭又硬的文人脾气吃的亏还少么,能得他如此相待,可是从前想也不敢想的好事。 这一欢喜起来,面上就带了笑,连原本有些苍白的脸色都变得容光焕发起来,他本就生得极好,顿时陋室也因他而生辉。 快乐的情绪是会传染的,见他高兴,周仪的心情也不自觉地愉悦起来。 耽搁了这么会儿功夫,已经是大娘家里做午饭的时辰了,周仪交代一声就准备出门。 就在这个时候,院里忽然响起早晨那个姑娘的声音:“周先生,周先生在家么?午饭给你送来了。” 周仪高声应道:“在的。”面上笑意还来不及收回去,就匆匆去到院里。 不知道怎么回事,因着这么个插曲,夏京才还十分欢喜的心情立刻就没了,尤其是听见院里那姑娘柔声与周仪应答,他甚至觉得无比烦躁。 所以等周仪提了饭篮子回来时,便觉得先前蓬荜生辉的陋室又变得阴沉起来。 他才离开这么一会儿,这又是怎么了? 周仪虽满心疑惑,倒也不至于打破沙锅问到底。说到底他和夏京的关系是有些尴尬的,这几日两人都心照不宣地没有提起从前那些事情,谨守着岌岌可危的界限,一旦跨越了界限,恐怕就再没有安生日子可过了。 这顿午饭吃的十分安静,唯有中途夏京两次出现呕意,闹了点小风波,好在都及时用酸梅子压下去了。 ****** 如此,日子就这么无波无澜地过了下去。 -- 第30页 隔两日,夏京的药快没了,周仪便又与隔壁赵叔说好,搭他的车去一趟镇上。 这一次因还要卖字卖画赚些银钱才能买药,所以他上午出去,最快也要下午才能回来,中午饭便不能陪夏京一起吃了。 不过他已经提前与大娘家里说好,午饭送来时,请她帮忙送到屋里,大娘满口答应。 这几日天气转好,便还是像原来那样,由大娘把饭送过来,偶尔她没空的时候,也会让她女儿帮忙送两回。 虽说男女授受不亲,小村子里倒没有大城市那么讲究,这样的次数不多,周仪也就没有多说什么,本来也是他们请人家帮忙,还诸多要求就显得礼数不周了。 与此同时,周仪也从来没有察觉每回赵家姑娘过来送饭时,夏京的兴致就不太高这件事情。 这日周仪因为一些事情牵绊到傍晚才回,回来时天色都暗了,晚饭正好端端地摆在夏京房里,看起来还没动过。 周仪一面将买来的药材等物收拾停当,把今日的第二服药煎上,一面问他:“饭送来了,怎么不吃?” 夏京不答,反问他:“怎么去了这么久,事情可都办完了?” “办完了。”周仪净过手回来,顺手将碗筷递给他,“吃饭吧,你再不吃可要被我吃完了。” 夏京接是接了,却还是不动。 周仪夹菜的筷子一顿:“怎么了,是饭菜不合口味,还是身子又不舒服了?” “都不是。”他顿了顿,面色淡淡地说道:“今儿这饭是赵家姑娘送来的,我与她闲聊了两句。” “哦,都说了什么?”周仪思忖着,夏京说这话的意思就是要引他问下去,既如此,他顺对方的意照做就是。 果然,夏京瞥瞥周仪,继续道:“也没什么,不过是问了问我的身体,还……还问了你的事情。” “哦?问我什么事?” “问你是否婚配,家中有无妻室。”夏京不冷不热地说着。 周仪闻言轻笑:“那你怎么与她说的?” 夏京双臂环胸冷冷道:“还能怎么说,照实说呗。说你原配已逝,如今正做着鳏夫呐!” 周仪边吃边点头:“这么说倒也不错。” “是啊,是没错,赵家姑娘模样清秀,性情柔顺,又尚未出阁,赶明儿恐怕就要有大媒上门来了,这几日你千万别出门,我可不替你接待大媒。”这一番话说得,分明是原来那个牙尖嘴利、分毫不肯相让的夏京又回来了。 周仪倒是不以为意,还与他玩笑:“怎的她见了你这般的人品样貌,竟还记得来过问我这个老头子?” 一句话便说得夏京破功,扫去脸上冷意,重新展露出笑颜:“估计人家嫌我身子不好,缠绵病榻还要人照顾呢。而且什么老头子不老头子的,你可不老,正当盛年,龙|精|虎|猛着呢……”他最后这句说得有点飘,耳根子亦悄悄泛上些红晕。 周仪猛地掩唇清咳两声:“越说越不像话了。这样吧,我明日去与大娘说一声,我们这里住着两个大男人,总让赵家姑娘过来送饭,于她名声不好。” 夏京垂下眸子,语气也柔和下来:“你决定便是,与我说什么。”虽如此,手底下终究开始动筷吃起饭来了。 两人用过晚饭,周仪照旧收拾碗筷,转身正要出去洗碗,夏京突然叫住他:“哎,你等等。今儿晚上……今儿晚上,你……” 作者有话要说: 周四凌晨一起期待,夏京到底想让老周干啥嘻嘻嘻 第20章 中了名叫周仪的毒 “怎么?”周仪顿住脚步,回头问。 “我是说,今儿晚上,你能不能留下来陪我?”夏京耳根泛着红,忙补充道:“你别误会,其实自打被柳大夫诊出怀了身子,我……我夜里就一直睡得不太好,倒是前两日你挤在我这里的时候,反而睡得还不错。” 这话倒也不是假话,说睡不好,其实他一直以来就睡不好,也不是被诊出有了身子以来才睡不好的,不过有周仪在身边,他确实睡得比较安心。 周仪闻言莞尔:“既如此,一会儿喝完药,我就在这陪你,等你睡着我再回去。” 夏京有些犹豫地问他:“你白日里已经这样辛苦,身体撑得住么?” 周仪面上笑意不减:“无妨,往日经常白日里处理一天政事,晚上还要加班加点,不忙的时候,看书也会看到戌时亥时,都习惯了。” “那就好。”夏京勉强朝他勾勾唇,看着他走出房间,心下无不失望。 是他表现得还不够明显么,他都已经这样主动了,对方却还是跟块木头一样不解风情,难道还真要他亲口求他陪自己睡不成?他自问再怎么没脸没皮,也实在拉不下这个脸来。 或者……其实对方心里是明白的,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不想回应他而已。 夏京想着,心底不由有些发苦,对方是什么人啊,那可是全大盛文臣学子心目中的大圣人,洁身自好的清流标杆。 而他呢,说好听点是天子近臣,位高权重,说难听点,不过是个宠臣佞幸之流,陛下身边亲近些的人哪个不知道他的底细,周仪他……恐怕也是知道的。 周仪心里,或许也是鄙夷他的,文人最看重的不过就是“气节”二字,而他呢,早就跟这两个字沾不上边了。 若不是他孤注一掷地算计,若非为了他腹中这个不在预料之中的孩子,对方恐怕连搭理他都不屑吧,在扬州那段时间不就是如此么。 -- 第31页 果然,他能给周仪带来的,就只有数不尽的麻烦,在朝堂上是这样,私下里,就更是这样了! 一时间,夏京心里压抑矛盾至极,他恐怕是被如今这安逸和乐的假象冲昏头了。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每日里朝夕相对,对方还这样贴心贴意地照顾着他,他就真以为他们两个可以一直这样相处下去了? 一旦离开这个小村子,找回了该有的身份立场,便要恢复以前那样了吧! 薄被里,他的手掌隔着里衣轻轻摩挲着小腹,如果可以,他真希望夏川他们晚一点找过来,让这一刻能停留地更久些,如果上天垂怜,他甚至愿意…… 思及此处,夏京突然从纷乱的思绪中惊醒过来,带着些后怕,粗粗地喘了几下,他方才到底在想什么! 那人再好,现下的生活再称心,也不值得他……不值得他把姿态放低到这种程度! 夏京慢慢地将呼吸平复下来,强行把刚才那些可怕的念头扫出脑海,一遍遍在心里告诉自己,他和周仪,根本就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现实点吧,不要再心存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了。 至于他自己么,只要把当下过好也就足够了,往后就算再也回不到现在,最起码,他还能在心里留下些回忆。 这样就挺好的了! 看向端着药碗走过来的人,夏京侧身去接,若无其事地朝对方笑笑:“把这次抓回来的药喝完,应该就无碍了吧。” “想来也该差不多了,你如今脉象已然恢复,再巩固几日便可。虽然如此,日常自己还是要注意些,毕竟如今不比从前。” 听着周仪絮絮叨叨说了这许多,夏京仰头一口将碗中汤药饮尽,把碗递回去时还特无奈地朝他“抱怨”:“知道啦,知道啦,我自己的身体我还能不清楚么,再絮叨下去就真要变成小老头儿了。” “行了,那你先休息,我一会儿再过来陪你。” “嗯。”顺从地点点头,一颗心却直直地往下坠落,他想,自己真是昏了头,中了这种名叫周仪的毒啦。 ****** 自打那日周仪委婉与大娘提过以后,赵家姑娘就不再过来送饭,有时候周仪去大娘家里交伙食费,也没有再见过她,听说是去隔壁村的外祖家里小住几日。 他们这样非常知进退的举动弄得周仪有点不好意思,因为他这样常来常往,反倒让人家姑娘连家里也不住,要避到外家去。 投桃报李,周仪过去时也会教一教大娘八岁的大孙子读书写字,还特地给他留下一本亲笔所书的字帖并一些笔墨纸砚,让他每日临摹学习一会儿。 又过几日,夏京身体大好,终于不用成日窝在那间狭窄的房间里,可以下地到院子里放风。 不过他也没有当真毫无节制地撒欢,如今每做一件事情,他都会下意识地顾及到腹中的孩子,一想到这小小的生命这样依赖他,他就觉得满心都是柔软。 再者说,万一又动了胎气,受苦的还不是他自己,前些日子那种既揪心又折腾人的腹痛,他可再也不想体验了。 舒心的日子还没过上两日,这日夏京正歇着午觉,便被院里传来的一个熟悉的声音惊醒,只听那人高喊着:“先生,先生,你是在这里么,阿窈我收到消息找你来啦……” “先生!” 仿佛是周仪迎出去了,阿窈那小妮子的声音顿时变得十分欢快,“你知不知道我找你找得多苦啊,这半个月我是吃不好也睡不好,你看我都瘦了!” 如此,夏京便知道,自己的好日子到头了。 这时夏川也根据周仪的指点进到屋里,才打照面,“噗通”一下就跪在夏京床前,低头请罪:“都是属下的错,让大人受苦了。” 夏京听着都替他膝盖疼,一时倒也没有发落他,只道:“更衣吧,这次的事情,等回京城再说。车马可都准备妥当了?” 夏川依言上前伺候夏京更衣,一面道:“准备好了,都在外头候着呢,柳大夫也在,可是要让他来请脉?” 夏京朝门口望了望,没见周仪的身影,掩下心中莫名的失落,道:“让他进来吧。” 周仪虽说也懂几分医术,不过连他自己也说只是半吊子的水平,还是让柳商陆来诊一下脉,求个心安也好。 “夏大人当日落水确实伤了身体,不过这些日子保养得宜,身体倒是恢复过来了,为免意外,还是要多注意休息。”柳商陆说着还有些奇怪,“看来周大人将夏大人照顾得很好嘛,他是否也……” 因着夏川在场,柳商陆说得有些含糊。 夏京倒是听懂了,朝柳商陆点点头,便算回应。 柳商陆这下也明白了,夏京的病可不是一般病症,这次落水动了胎气,必得保胎类药物才能见效,他身子不便,那这些事情必是周仪帮着操持的,如此,周仪必然知道了夏京的身体状况。 再往深里想,这两位大人传言中可是势同水火的,夏大人愿意将这么大的秘密告知周大人,而周大人也愿意在那种性命攸关的时刻去救夏大人,那是不是说明,夏大人腹中的孩子,其实与周大人有几分关系? 当然,也不排除当时情况紧急,夏大人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求助于周大人这种可能性。 想到此处,柳商陆打了个寒颤,不敢再想下去了,知道越多死的越快,这种事情他早年听父亲说的还少么,他可还想多苟活几年,行医治病济世救人呢! -- 第32页 夏京这边收拾妥当,便去院子里和周仪汇合,马车和侍卫们果然都已经在外等候,路上需要的一应用具也已齐备。 离开之前,周仪打算去帮助过他们的隔壁赵叔和大娘家里道个别,也送上一点心意表示感谢,这次落难来到此处,多亏他们仗义相助,才能顺利度过难关。 夏京闻言便同周仪一道走了一趟。 真正离开的时候,这处简陋院子里的东西他们什么也没带,唯有那本周仪亲笔所写、纸张被雨水淋得发皱的《救红尘》,被夏京贴身带走。 骑高头大马的侍卫护送着两辆马车离开村子,赵庄村的村民哪里见过这种阵仗,好些人都站在路边瞧热闹。 夏京掀开车帘,最后瞧了一眼他和周仪两人住了半个月的院子,眸光一顿,忽然招招手让夏川附耳过来,轻声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夏川闻言点点头,小跑到路边向看热闹的村民打听了一下,随后便朝另一个方向去了,回来赶上车队后,从怀里掏出一张按了红手印儿的契约文书交给夏京。 夏京仔仔细细从头到尾浏览一遍,珍而重之地把它夹进那本《救红尘》里,这处承载了他美好时光的地方,就让它永远停留在他们离开的那一刻吧。 往后若是有机会,他想,他还会回来的。 之后回京这一路上他们走的是陆路,晚间赶的及就歇在客栈,赶不及就在马车上将就一夜。 如此走走停停,约莫半个月后,一行人终于靠近了京城。 回到队伍当中,周仪和夏京心照不宣地恢复了原来的相处模式,路上分坐两辆马车,虽不像刚离开扬州时那样毫无交流,与在赵庄村时相比,也确实生疏了很多。 算算里程,他们明日就能回到京城了,这日夜里,就近歇在一处树林里。寂静的林子里因为有他们停留,显得多了几分人气。 周仪若有所思地拿着根木棍拨动身前火堆,看了眼得空就跑去柳商陆那儿搭话的阿窈,心下暗笑,女大不中留咯,看情况,在寻找他和夏京那段时间,这两人之间应该是发生了点什么的。 这些日子他也看出来了,柳大夫是个君子,也是名真正的医者,阿窈如果当真与柳大夫情投意合,他是乐见其成的。 届时如果柳家对阿窈的出身有顾虑,他也可以将阿窈收为义女,不过依着柳商陆的人品,恐怕是不会介意这些个的,宫里那位柳太医他也接触过,阿窈嫁过去吃不了亏。 除了这个,还有另一件事一直压在他心里,身前的火堆“噼啪”一声爆裂出几点火星子,他似有所感,抬眼望去,丈许远处,夏京也正好侧头看向这边,隔了个火堆与他遥遥相望。 思索片刻,周仪放下手里的木棍,主动起身朝夏京走过去。 第21章 “我是怕,唐突了你” 夏京见他过来,很有默契地站起身来,吩咐夏川和侍卫们退远些,又留给周仪一个上车的眼神,当先钻进马车。 周仪见此,也掀开车帘子钻了进去。 马车里没有烛火,掩上车帘以后要比外头黑上许多,面对面坐着,他们连彼此的面目也看不清楚,唯有一起一伏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说吧,周大人今夜移驾夏某处,不知有何贵干?” 夏京声音淡淡,不辨喜怒,可周仪已经能感觉得到他不太高兴,于是在言辞上更加斟酌几分:“最近有柳大夫在,你身体应该恢复得不错吧。” “托您的福,还过得去。” 夏京把谈话弄得这样官方,周仪一时也不大好开口,不过这事儿他既然答应了张常山,无论如何也该做到才是。 “那日匪徒首领答应放过我们,是我与他谈了条件的,他放我们离开,我也要说服你不再追究此事。” “放过?他可没有放过我们,最后那一下若非你舍命相救,我此刻恐怕已经在与阎王爷喝茶了。”夏京冷哼。 周仪也想起了此事,不由拧起眉心,但实事求是地讲:“最后那人应该是个意外,依我看,绝非匪首之意。” “哟,这话说的,才多大会儿功夫,你就已经这么信任他了?还是说,只因为他们是冲我夏某人来的,你才如此维护?”夏京气得不轻,言语犀利,直击要害,“你可是已经知晓他们的来历?” 周仪沉默片刻,最后却只道:“冤冤相报何时了。” 夏京闻言猛地深吸一口气:“行,既然你已经开了这个口,要我不追究也不是不可以,不过……” “你想如何?” “你先坐过来。”他拍拍自己身边的位置,语气飘忽好似引诱。 周仪犹豫片刻,黑暗中喉结上下一滚,深色莫测,依言坐了过去。 等他坐稳当,夏京忽然一把攥住他手腕,硬是拉着他的手贴在自己小腹上,连珠炮似的发问:“明日就要回京了,你要与我讲的就只有这些么?你怎么不问问我一路上辛不辛苦,怎么不问问回京以后你我是否还要联络,怎么不问问往后肚子大起来我该如何自处,怎么不问问陛下那儿……我要如何应对?” “……还是说我夏某人在你周大学士眼里,就如此不值一提!” 夏京的声音在耳侧幽幽响起,像把利刃直插周仪心口,一下子扎得人不知该如何是好。 “不是的,我没有不把这些放在心上。”周仪很少有这样的感觉,言语的解释竟会如此苍白无力。 -- 第33页 “那你为何不问!” 夏京的步步紧逼,让周仪不得不丢盔弃甲。 他无奈叹息,似是解释:“我是怕,唐突了你。” 只这么似是而非的一句话,便让夏京满肚子火泄了一半,态度也软和下来,似嗔似怪:“唐突什么,你也不想想,我何时为这个责怪过你?” 周仪无端端有些口干舌燥,温声道:“你若是心有不安,往后我便想法子偷偷来看你,可好?” 这下,先前那点火气便丝毫不剩了,夏京脸上的笑容抑制不住地扩大,身体放松下来,头轻轻靠在周仪肩上,握了握贴在自己小腹上的那只手掌:“你摸摸看,如今虽还看不出来,摸却已经能摸出来了,这里……” 他缓慢引导着周仪的手在自己小腹上移动,声音很轻,却引人沉醉:“嗯……就是这里,感觉到了么?” 周仪手底下确实感觉到一处与别处柔软触感不同的地方,这……便是孩子生长的地方啊…… “确实有。” 因他给了肯定的答复,夏京心里高兴极了,然而转念一想,回京城以后还要面对种种变数,这股子高兴劲儿里就好像掺了杂质。 突如其来的危机感让他始终不肯放开周仪,怕对方这个时候说要走,他把姿态放得极低,连声音里也带上了一丝恳求:“再陪我会儿,就一会儿。” “好。”周仪略有些挣扎的心终于完全软下来,顺从自己心底的想法,静静地陪夏京在马车里坐着。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寂静的车厢里,某一刻连呼吸都好似同频了。 不知过了多久,周仪肩头骤然一空,手也被放开了,身边那人的声音完全没了方才的可怜依赖劲儿,重新变得冷硬起来:“你走吧。” 周仪轻轻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来,阖上眼眸,掩住心底怅然若失的空虚感,留下一句“那你……照顾好自己,我走了。” 弯腰挪到车帘旁边,把帘子一掀就要走。 见他走得这样干脆,一点也不拖泥带水,夏京好容易建设起来的心防险些又濒临破碎,他真的不甘心,为什么自己控制不住地想着念着这人,愿意为他做这么大的牺牲,他却总是这样忽冷忽热,时而温和醉人,叫人心口怦然,时而又该死的冷淡! 虽然如此,可夏京的理智又告诉他,感情的事情是最勉强不来的,你主动对人家好,人家却没有这个义务必须给你反馈,谁先先动心,谁就输了。 心口紧紧地揪着,夏京强若若逼自己做出个沉稳模样,在周仪离开前一刻,甚至还上赶着给他吃了颗定心丸:“周大人放心吧,匪徒那件事情,夏某不追究便是。” “多谢。” 随着车帘落下,周仪头也不回,一点停顿也无,“铁石心肠”地没有给夏京留下半分念想。 ****** 翌日,众人继续启程,终于在当天下午顺风顺水地进入永定门,又同行一段路,到了岔路口便正式分道扬镳,各自回府。 侍卫都是夏京的人,自然继续护送他回府,柳商陆是他请来的,往后还要贴身照顾他的身体,便也随他一起去府上暂住。 周仪这边于是只剩下阿窈以及一名车夫,车轮不停,直往大学士府方向驶去。 在外时不觉得,真到了这个时候,反倒有种归心似箭的感觉。连阿窈也不再左顾右盼地看风景,只一味地催促车夫快些再快些。 大学士府是一处三进的院落,原本便是周家自己的产业,唯有正门门楣上那块鎏金大匾,以一手遒劲有力的颜体写着“大学士府”四字,乃是真正的御笔所书,是周仪前些年受封文渊阁大学士的时候,陛下亲自赏的。 大门口,周松夫妇收到传讯早已将府门大开,等候自家大人和亲亲女儿的回归。 阿窈见到爹娘当面,快乐得跟只小鸟似的,跳下马车飞扑过去给她娘来了一个熊抱,撒着娇嚷嚷:“爹娘女儿想死你们了!” 她娘曾是周仪亡妻的陪嫁丫鬟,名叫如意,阔别两月再见女儿,自是好一通思念,把阿窈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检查一遍,知她无恙,这才欢欢喜喜地道:“全乎儿着回来就成,想吃什么,娘马上就给做!” 出门在外基本都是阿窈做饭给周仪吃,她这一手厨艺,几乎全部承袭自她娘亲,不过她资历尚浅,厨艺上还不能与她娘比肩。 此时一听娘要给做好吃的,顿时吸溜着口水,掰着手指一样一样地念:“娘我想吃你做的酱肘子、驴肉火烧、豌豆黄儿……” 相比之下,她爹周松虽也想念女儿,最先顾着的还是自家主子,眼见周仪掀开车帘,便赶紧上前去将人扶下马车,边道:“老爷比预计晚回来半月,路上可是出了什么事?” 周仪一面往府里走,一面点头道:“有些事牵绊住了。” 一路上舟车劳顿,他正想着回府以后好生歇息一夜,明日再入宫面圣禀报此次监察江南恩科事宜。 可是前脚才踏进府中,后脚宫里的公公就来宣旨了,让他接到旨意后即刻进宫面圣。 这圣旨都来了他还能怎么办,赶紧匆匆洗漱一番,换上官服转头就往宫里赶。 宫里他也是常来常往的,又有圣旨在手,一路畅通无阻地就进了勤政殿。 今上登基以后改年号为明德,是为明德帝。 -- 第34页 周仪到勤政殿时,明德帝正在案前挥毫泼墨地写大字,先帝在时对皇子们的课业要求很严,每日都要写百张大字,这一写就成了习惯,一日不写还浑身不舒坦。 “臣周仪奉旨见驾,恭请圣安。” 听见周仪的声音明德也没有反应,直到写完搁笔,才叫了声“起”,背着手从御案后头绕出来,走到周仪跟前感慨:“仲常啊,这两个月你与子高都不在,朕可好生寂寞啊!” 他穿着一身明黄绣龙的便装,身量与周仪相仿,五官端正大气,眉目之间显露出常年身居高位的尊贵霸气,感慨间却是熟稔好友之间才会有的口吻。 周仪含笑道:“臣日日在御前晃悠,陛下每日里对着臣这张脸看得也心烦不是,这离开一段时间,也让陛下念一念臣的好。” “你啊,也就是你敢在朕跟前抢白。”这能直接说出口的话,便不是怪罪,“子高怎么还不来,一同去宣的旨,他偏比你慢上一程,一会儿等他来了看朕不罚他!” 周仪笑笑不说话,在御前他不给夏京上眼药就不错了,突然替他求情,反倒显得异常。 对于他的沉默明德也不以为意,转头又问了江南恩科的事:“听说江苏学政于鸣犯到你手上给下狱了?记得你们以前关系可不错啊。” 说到正事,周仪当即肃了容色:“科场不容许任何营私舞弊之举,臣既然担了监察之职,便要整肃好科场风气,任他是谁也不许徇私枉法,毕竟,法不容情!” 明德满脸打趣之色,调侃他:“朕看你也别做什么礼部尚书了,张口闭口法法法的,给你调去刑部得了。” “刑部若是有臣效劳的地方,臣自然义不容辞。” 明德忙摆摆手制止他:“你可别了,礼部没了你,那帮自命不凡的文人天天在朕跟前打嘴仗,朕的耳根子可受不了这个。” “陛下!臣等这也是为陛下尽忠!”周仪无奈抗议。 正说着,就有太监进来禀告:“陛下,夏大人求见。” 明德抚掌大笑:“才还提他呢,快让他进来。” 太监出去后没过一会儿,同样换上绯色官服的夏京就迎面走来了。 穿上这身官服的他还是那么挺拔风流、顾盼神飞,腰间白玉带勾勒出精瘦腰肢,叫人看着就想去搂一搂,不知情的,哪里想得到他如今正怀着两个月的身子。 第22章 “真要仔细论起来,臣还得称周大人一声老师” 站定后夏京正欲下跪行礼,却被明德托住了手腕:“行了免礼了,你架子可够大,叫朕和仲常等这许久。” 可这话里带着满满玩笑之意,哪里有半点要罚人家的意思。 夏京顺势站直身体,笑得神采飞扬:“臣哪里敢让陛下久等,臣前脚刚进家门连口茶都来不及喝,陛下的宣旨就来了,臣可是马不停蹄就赶来了,不信您问来宣旨的公公。” 这话说完,才将目光转向周仪,好像这一趟南下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笑意微敛,淡淡寒暄:“这才分开没一会儿,就又与周大人见面了。” 周仪也不动声色地回敬:“你我毕竟同朝为臣,难免。” 明德看着他们俩之间这无形的硝烟,摇头叹道:“好歹也一同下了回江南,怎么还是这样冤家似的。”旋即又问夏京,“算算时间半月前就该回来了,怎么就迟了这许久?” 夏京面不改色地说着欺君之辞:“本来是该半月前就回来的,也怪臣身体不争气,回京路上生了场病,调养了半月才好转,这不,一好转就立刻往回赶了。” “病了?”明德讶然,又上上下下打量他,“害的什么病?可好全了?不成,还是宣太医来看看安心些。”说着还真要传召太医。 夏京忙拦住他:“臣谢陛下隆恩,不过不必麻烦太医了,您看,臣都已经好全啦!倒是硬生生拖着周大人在半道上耽搁了半月时间,叫臣好生愧疚。” 这个时候周仪当然要说些场面话:“夏大人不必轻言愧疚,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这种事情谁也不想的。” 两人你来我往似真似假地打着机锋,倒是明德还记得关照他:“那行,若还是不舒服,只管用朕的口谕去请太医便是。” “谢陛下,臣不会跟陛下客气的,您可不能白养着太医院那一帮太医,总得多派派用场才是。” 他一脸“我这可是为陛下着想”的样子,引得明德龙心大悦。他这样的人真想讨好起别人来,还真没几个人抵挡得住他的糖衣炮弹,只不过,这世上已没有几个人值得他用心讨好罢了。 插科打诨叙完话后,就该谈正事了,这才是周仪和夏京匆忙被传召进宫的主要原因。 明德转身回到御案后头,大马金刀地往龙椅上一坐:“行了,现在该说说此次江南恩科之事了,你们两个,谁先?” 周仪与夏京默契地转头对视一眼,仿佛约好似的,谁也没有先开腔。 明德朝沉默着的两人一瞪眼,颇有几分无语,片刻后,他清咳两声,看向夏京:“子高你是本届主考官,你先说。” 金口玉言已下,夏京便只能遵旨言道:“此次江南恩科,臣有幸得陛下信任,任命为主考官,一到江南便紧锣密鼓安排贡院、考试等事宜,经过九日八夜的考试,试后又由众位考官共同阅卷,一致选出二十位学子,安排八月来京参加殿试,由陛下钦点一甲状元、榜眼、探花。” -- 第35页 明德没有对这次的差事提出质疑,听起来流程都是符合的,又有做过多届主考官的周仪在旁边盯着,况且夏京本身也是个办事得力的,不过是一次小小的恩科取仕,出不了什么大岔子。 他有兴趣的是:“听说此次恩科尚未开考,便有位考官因渎职罪被查,仲常这事儿是你经手办的,你来说说究竟怎么回事?” 周仪拱手道:“于鸿声玩忽职守,借考官身份之便,意图助女婿行科场舞弊之事,幸而被臣察觉端倪,提早逮捕,他在狱中也对罪行供认不讳。是以按律革除黄耀祖功名,杖责五十,拷枷游街,终身不得再次参与科举;于鸿声身为一省学政主官,知法犯法,判削官收监,听候圣上发落。” “你倒是铁面无私得很,把难题都抛给朕了呀。”前一刻还语带感慨,面色和缓,后一刻就板起脸来,抬高了声调,疾言厉色训斥:“子高你说,作为主考官,却没能发现此等恶劣事迹,该当何罪!” 最后这四个字,将君王心性显露无疑,他心情好时,便可与你和颜悦色,玩笑打趣,心情不好,便是雷霆之怒分分钟朝你压来。 夏京膝盖一弯,“噗通”一下跪得毫不含糊,他深知这位的心性,张口连句辩解也没有:“此事臣确实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若非周大人及时出手,恐怕真要寒了文人士子的心,是臣一时疏忽,愿受责罚。” 他一口将全部罪责揽下,顺嘴还给周仪带了顶高帽子,嘴上虽说着愿意受罚,实则却一副已经尽力办差,出现这种疏忽也是他不愿意看到的神情,一点点示弱便赚足了同情,这一招以退为进用得极妙。 可是他这实打实的一跪,却带动着周仪的心脏狂跳两下,这人的身子如今正是需要精心养护照顾的时候,这样重重地跪下去,也不知道他的身体吃不吃得消。 明德听夏京认得这样干脆,一时果然没有继续问罪,一脸又爱又恨的神色:“你呀,确实该罚,念在你此次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儿上,朕就罚你……罚俸一年吧,如此,你可服气?” 这话虽是对夏京说的,明德看着的人却是周仪,很明显,他这次是想要维护夏京的,怕周仪抓着这点事儿不依不饶,这才先发制人,先把夏京给罚了,如此一来,周仪再有什么话说,也都站不住理。 其实这罚俸一年对夏京来说算得了什么呢,以他手里的产业数计算,这一年的俸禄便是丢在路上,他都懒得弯腰去捡一下。 事情发展到此处,形势已经很明朗了。 如果是从前,周仪总得据理力争一下,就算不能让夏京伤筋动骨,也要想办法咬掉他一块肉。 如今嘛,他承认自己确实是有了私心。哪怕明明知道这么做已经违背了多年来的行事准则,他还是无法继续张口去攻击夏京。 “陛下既然已有圣裁,臣无话可说。只希望夏大人经此一事能引以为戒,往后切勿因一己疏忽,酿成大错,害人害己!”心里虽已有了决定,面上却还是要与夏京多费些唇舌,太过轻易就放弃争辩一看就有问题,龙椅上那位可不傻。 “那可真要多谢周大人教诲,京感激不尽,往后定是不会再让周大人抓到任何错处。”一句话说得阴阳怪气,话里话外都是挤兑之意,把平静表面之下的暗流汹涌展现得淋漓尽致。 明德就爱看他们这样明争暗斗,自己坐收渔翁之利,这两月没有他们俩在跟前当真是寂寞,今儿总算把这好戏瞧够了。 “那就这样吧,于鸣那里官是做不成了,念在他多年来兢兢业业为我大盛效力的份上,朕今儿就给他个恩典,判他监|禁十载,十年过后他若还有命在,便允他自由。” 这已经是不错的结局了,相比于死刑和流放,在大牢里安安稳稳蹲上十年,免去风吹雨打,再有家人给狱卒送点好处,牢狱生涯并不难过。 明德会这么判,也是知晓周仪和于鸣交好,亲手处置旧友心里肯定不好受,特地在这件事上给周仪卖个面子,恩威并施,打一棒子再给颗甜枣儿。 如此一来,两人便都得念他的好。 可惜如今的周仪和夏京,已经不是原来那两个会顺着他的意思明争暗斗的人了,有些联系一旦产生,便再也脱不开身了。 谈完正事,时间也到了晚膳时分,有太监进殿来询问晚膳摆在何处,明德大手一挥:“就摆东暖阁里,”又对周夏二人道,“你们两个,今儿可都得陪朕用晚膳,谁也别想溜!” 周仪微微一笑:“既然陛下有旨,臣总要觍着脸来尝一口御膳。” 夏京更是直言不讳:“说得就跟有人要溜似的,您这都发话了,谁敢如此不识好歹!” “就你话多,”明德面上带笑嗔怪道,“你看看仲常,再看看你自己,哪有半点一品大员的稳重。” “哟,臣可不敢与周大人比,这真要仔细论起来,臣还得称周大人一声老师呢,哪有学生上赶着跟老师比的,太不尊师重道了。”夏京半是玩笑半是认真,“陛下您可不能一句话就陷臣于不义。” 周仪淡淡说道:“孔老夫子有言,三人行则必有我师焉,只需择善而从,谁人不能做老师?夏大人言重了。” “是周大人过谦了,这满朝文臣,大半可都唤您一声老师。周大人可是觉得京不配做您的学生?” -- 第36页 “夏大人如今官居领侍卫内大臣、工部尚书,怕是早就不在文臣之列了。” 明德看他俩就这么会儿功夫,话赶话的好像又要吵起来,忙出言安抚:“得得得,你们俩也适可而止吧,朕可不想连吃顿饭也不安稳。” 他说着当先带路走进东暖阁,夏京与周仪对视一眼,同时无声地舒了口气,微弯含笑的眼角好像会说话,带着数不尽的默契,一前一后跟了进去。 作者有话要说: 所以皇上请吃饭,夏夏会不会吐? 哎呀发早了,这是明天的! 第23章 御赐表字 御膳两人也不是头一回吃,明德虽不是那等铺张浪费奢靡无度的帝王,该有的排场也不会少,鲍参翅肚荤素搭配,还有御厨精湛的雕工和精美的摆盘,以及精心调配出的鲜美滋味。 由宫女们鱼贯而入端上餐桌时,菜肴冷热适宜,温度正好入口。 当皇帝就是这点好,全天下的好东西尽在掌心,吃的用的无不经过层层筛选,都得是最优秀、最精良的,才能被送到眼前。 周仪和夏京今日虽沾了这光,却沾得不那么舒服。或者说,是夏京不舒服,周仪暗自跟着忧心。 正正好摆在面前的一道“鲤跃龙门”,上桌前已通过腌、炸、浇汁儿等步骤将腥味去除,在常人看来,这鱼腥味已是微乎其微,夏京却偏偏觉得腥味十足,令人作呕的气味更是争先恐后地往他鼻子里钻。 再这样下去,这顿饭怕是吃不了几口,他就要失态了。 周仪下意识地时刻关注夏京的动向,此时忽然指着一道菜赞道:“这道醋溜白菜酸辣可口,爽脆入味,当真不错。” 明德奇道:“这满桌子山珍海味,仲常为何单单中意这道小菜?” 夏京得到提点,忙一筷子夹了点醋溜白菜塞进嘴里,浓郁的酸味将他难以抑制的呕意生生逼了回去,感觉舒服些,这才假模假式地点评:“周大人品味不错,还真要数这道菜最为开胃,”说着就熟练地替明德夹了一筷子放在碟里,“陛下不如也尝尝。” “好,既然你们都赞誉有加,那朕也来尝尝。”味觉这东西是有些心理作用在里面的,众口铄金,经周仪和夏京这样一夸,明德还当真觉得这道醋溜白菜比往日做的都好,当即龙心大悦,朝一旁伺候的太监道,“顺喜儿,去御膳房问问做这道菜的厨师是谁,朕有赏!” 这一个插曲后,夏京的筷子便频频伸向那道醋溜白菜。 周仪则抓住机会向明德进言:“此次返京途中,遇江南大运河一带风雨肆虐,农田毁坏,庄稼减产,那儿的百姓也许连一道这样的白菜也吃不起。趁此机会,臣也想请陛下酌情考虑,是否可以减免部分赋税,让百姓有休养生息的机会。再者说,如今大盛天下承平日久,国库充盈,也不缺这一年半季的赋税。” 周仪这一番话说得极有技巧,既把百姓的难处禀报给明德,又大大地奉承了一下他这个皇帝的英明神武。 果然,明德听后搁箸沉思片刻,道:“果真有此灾事,减免赋税倒也是应有之举,这样吧,你回去以后同户部何廷章一道确认好受灾范围、受灾程度,再仔细研究个赋税减免的章程,改日递个折子上来。” “臣领旨。” 他们三言两语就把这件事确定下来,按夏京往日的性子,肯定要与周仪唱一唱反调,说些类似天灾哪年没有哪里没有,哪能就为了一个地方、一次灾祸坏了规矩,若都这么做,规矩岂不成了一堆废纸这些话,好像只要周仪想办的事办不顺利,他就高兴。 今日倒是一反常态,专盯着那道醋溜白菜吃,连明德和周仪讨论政事的时候也没有横插一杠子,沉默得令人心惊。 “怎么,这道菜就这么好吃?”明德含笑看他专心吃菜的样子,忍不住要去逗他。 夏京这才回过神来,搁下筷子笑了笑:“臣吃饱了。臣可不学你们,吃饭的时候还要操心家国大事,这怕是要积食的。” 明德指着他哈哈大笑:“仲常你瞧瞧他,这只牙尖嘴利的猴儿,这是变着法子挤兑你我呢,得得得,咱们也先吃吧,否则还不知要被他怎样编排。” 夏京嘴上说着:“陛下您可折煞臣了,臣怎么敢编排您呢。”脸上倒是一点也没有不敢的样子。 这顿晚膳用完,又陪明德赏了会儿字画,周仪和夏京便提出告退。 明德挥挥手让周仪可以走了,转头却让夏京多留一会儿,美其名曰有事相商。 至于这个“事”它究竟是个什么事儿嘛,大家就心照不宣了,夏京离开京城两月有余,作为曾经的“枕边人”,明德对他可是想念得紧。 今日他们一回京就匆匆把两人宣进宫来,一则确实是为了江南恩科之事,二也是为了早些见到夏京! 周仪这一次倒是有些无辜被他当作掩护的意思,可也就是这个“掩护”,让他今日无法得逞了。 至于夏京自己,必然是不想留下来、也不能留下来的,他往日愿意委身,说到底就是各取所需。他是为了往上爬,稳固地位,明德恐怕是因为他足够“好用”,做人又知情识趣,既能暖床又能办事,这时间一长,也就习惯了。 可夏京对明德从来就没有对周仪那种既想要得到、又害怕失去的复杂心情。当年明德对尚还年轻的他流露出这个意思的时候,也是给过他选择机会的。 -- 第37页 顺从,往后可能就是平步青云、位极人臣;拒绝,他也许这辈子都要留在翰林院做个编修,甚至因为得知帝王辛秘,哪天就悄无声息地没了。 他内心里经历过一番挣扎,最终没能敌过迫切想要往上爬的心思,一咬牙一闭眼,就做了这个佞幸。 可他没有因为爬上了帝王的床就放弃努力,做一个只凭君王宠爱依附于人的弱者,而是凭借这份简在帝心的优势,尽心办差,逐渐展露出过人才干,明德看在眼里,这才扶植他坐上如今的位置。 说起来他的表字还是明德为他起的,他没有长辈,本该及冠以后由长辈赐予的表字也就一直拖着没有起。 当初他成为二甲进士考上庶吉士,初入翰林院那会儿,曾和周仪走得很近,周仪知他无字,也曾表露过自己作为他的座师,有意为他取个表字。 只可惜还在酝酿阶段,夏京就投奔了明德的怀抱,后来,明德便亲自赐给他“子高”二字。 可“子高”是什么字啊,这是历史上鼎鼎有名的南朝陈文帝男宠的表字,陈文帝陈蒨自己的表字是子华,便为他最爱的男宠取字子高。明德将“子高”二字赐给夏京,这背后的意思怎不明朗。 所以面对君主,夏京只能兢兢业业扮演好一个宠臣的身份,至于他背地里搞的那些小动作,明德出于对他的宠爱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毕竟人家一个原本前途大好的青年才俊就因为跟了他,背上这样的名声,不止在本朝要被人戳脊梁骨,便是史书上都逃不了万世骂名,能让夏京心里好受些,他难得糊涂放任一些又何妨。 只不过去年二哥那件事情到底还是给他敲响了警钟,他也是没有想到,自己刻意放任着成长的人,竟然在他没有注意到的时候,已经拥有了这种捅破天的能力,还弄得他在太后面前也难以做人。 那之后他一度是想疏远夏京的,只不过原先本想当个宠物养一养的小东西,时间一长还真生出了感情,一下子疏远起来,倒弄得他自己有些寝食难安的放不开。 再加上他后来派人查出夏京家里的那点事,怜他自幼孤苦,家破人亡,而此事又确实与二哥有关,兼之二哥身上那些罪状也未必全部都是空穴来风,这疏远一事也就渐渐淡了。 如今阔别两月之久,对夏京想念得紧,自然是想要重温旧梦,拉着夏京好生“叙叙旧”的。 可惜夏京对他从来都是敬畏居多,伴君如伴虎,夏京从来不敢忘记这句谶言,平时那些看似轻松的插科打诨、笑语嗔言,也都是察言观色后在心里转了又转,拿捏好分寸才敢说出来的。 现在怀着身子,又当着周仪的面,他更是不能留下来与明德“叙旧”,进宫前他就想到了这种情形,特地做了些布置,这才来得迟了些。 不过尚未等他的布置起作用,一旁的周仪就先一步为他解围了。 作者有话要说: 求一个收藏为啥这么难TAT 冲啊!!! 第24章 “你呀,叫我拿你怎么办才好!” “陛下,关于江南恩科之事,明日朝上就要递折子,有些细节部分臣与夏大人还需商榷推敲。” 夏京听着这话,心头为他的维护而动容,便顺着周仪的意思笑道:“是啊,今儿若是不准备,明日朝上奏对时臣万一出丑可怎么办。”说着还意有所指地瞥瞥周仪,“都察院那些刚正不阿的御史大人们对着臣可不会嘴软。” “这……” 得知夏京今夜不能留下来,明德颇有些意兴阑珊,不过这也是为了正事,他不好说什么,只能不耐烦地挥挥手,示意他们退下,自己踱回御案后继续批阅奏折。 周仪和夏京一同道了声“臣告退”,一前一后离开勤政殿,又跟随引路的太监一路出了宫。 宫门口,两人的马车依然等在那里。 周仪一眼就发现一直贴身服侍夏京的夏川今日不在,不过这个念头只在心里转了转,就被按下不表,转而提起眼下更要紧的事。 因先前在御前留下话,要一同商榷恩科细节,关于此事,周仪便毫无避讳,站在马车前问夏京:“依夏大人看,你我去何处商议为好?” 夏京负手望望暗下来的天色,再看看眼前这个与自己穿着相同官服、沉静儒雅的大学士,心念微动,一时间很想与他靠得再近些,可是现在还不行。 想了想便主动提议道:“不如去我那儿吧,这么多年来,周大人还没去过我府上呢,借着这次机会,正好让夏某人略尽地主之谊。” 周仪会这么问他,本就是存了迁就他的意思,他既然有此提议,周仪便微点一下头应了:“也好。” 商议好地点,两人便各自坐上马车,由夏京的马车领先,一路往夏府而去。 周仪的大学士府是进入官场前就置办下的产业,那个三进的院落这些年来一直没有变过。夏京的府邸却是由明德赐下,规模比周仪那儿大上数倍,里头一草一木、一砖一瓦,无不精心呵护富贵异常,夜里各处都上了灯,乍一眼望去更显富丽堂皇。 府里来来往往的小厮大多模样周正,丫环更是身段婀娜,各有风采,能将下榻府邸经营成这般模样,放眼整个京城,这夏府都算是独一份儿了。 现下正是由这座府邸的主人亲自将周仪从正门引入,府里的下人但凡见着夏京的面,就要停下手边的活儿,请安道一声“老爷”。 -- 第38页 单从这方面看,府里的规矩倒是立得极好。 不过见着从来没有来过府里的周仪,他们又不免有些好奇,悄悄在心里想,不知这位仪表不凡的大人是哪一位,竟能得老爷如此看重,亲自引路。 要知道这些年可从来没有哪一位来府里拜见的大人有这等排场,那些人甭管在外头做着多大的官,但凡来府里见老爷就得等候通传,有时候来好几回都见不上面。 所以他们这些人虽然在夏府里做着下人,可着满京城打听,就没有哪一府的下人有他们这种脸面的,俗话说“宰相门前七品官”,老爷在银钱上又从来都很大方,他们可都是挤破头才进到这夏府来的。 也不是没有一个人认得周仪,可有那一两个知晓周仪身份的,比那些不认得的还要惊讶,谁不知道这位周大人与自家老爷的关系,现下这样还把人领到府里来,这明儿太阳是要从西边出来了么? 任一路上的下人有多少震惊,夏京只自顾自领着周仪穿过蜿蜒曲折的回廊,走过亭台楼阁的后花园,准备去书斋议事,忽见府上西南方向光亮异常,嘈杂纷扰。 周仪不由顿住脚步侧目望去,片刻后,又透过小厮手里灯笼的亮光看向夏京:“这……府上今日可是有何不便?” “无事。”夏京不甚在意地道,“有一处走水而已。” 周仪目光转为复杂,随即又明悟了,若是自己不提出议事,他怕是就要靠这个从宫里脱身。 虽已猜到夏京的意图,周仪还是不放心地问了一句:“那儿人手可还足够?” 夏京朝他笑了笑,那笑里透着暖意:“好在发现得及时,走水范围不大,夏川也一直在府里待命,出不了大事。” 恐怕是查探消息的下人知道他出宫了,及时赶回来传递消息,这才把这场“无妄之灾”控制在小范围内。 周仪不禁担心,如果每回进宫都要这样大动干戈,夏京这府邸再大怕是也不够烧,眼下已是这样,往后恐怕更难,总得尽快想出个一劳永逸的法子才行。 位于后花园旁边的书斋是夏京平日里看书休憩的地方,不像书房里藏了许多机密,书斋这地方相对清幽雅致,透过菱格形碧纱窗就能将花园里的景致一览无余,很是个静心养气的好地方,不过夜间受目力所限,能看到的东西不像白日里那样多。 小厮将两人引进书斋,又四处转一圈,整个书斋里的烛火就都点燃了,穿红着绿的丫环掐着点进来上茶,忙活完便识趣地一同退下,独留夏京和周仪两个。 没了丫鬟小厮环绕,偌大的书斋里一时沉寂下来,只剩下茶杯盖与茶盏的碰撞声。 这段时间两人虽日日相见,往宫里走一趟后,仿佛又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周仪清咳两声打破沉默:“不如……你我先将明日要递的折子拟出来?”这是已经在御前备过案的,折子怎么都要写。 夏京并无异议,起身引周仪来到书案处,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坐下,又从书架上拿出一份从前就备在书斋里的空白折子,打开铺在周仪面前。 遂由周仪执笔,夏京亲自磨墨,边议边写,书斋里时不时传出两人轻轻的商议声,因靠的近,印在纱窗上的影子就好像两只交颈的天鹅。草拟过程也相当和谐,连争执也无,不过半个时辰便将折子拟就。 周仪挽袖搁笔,将折子摊在书案上,等着上头的墨迹干透,又按照一直以来的习惯重新通读一遍。 嗯,成果斐然,字字珠玑,无需半分改动。 忽听夏京在一旁轻笑:“你瞧,你我之间也能像这样相处,不必总像从前那样,时时不忘寻对方的错处。” 周仪循声侧头,冷不丁唇上划过一抹温热柔软,惊得他顿在原处没有动弹,定睛看时,只见对方猛地向后退开半步,烛光中眼睫轻颤,眸色潋滟。 是意外! 周仪反应过来,勉强压下似有若无的心潮浮动,很快给方才的事情下了定论。 他这里还算镇定,夏京却最见不得他这副超然物外八风不动的模样,方才在陛下面前对他冷冷淡淡的也就算了,现下好不容易独处,他还是这样! 一时心下暗恨,更是平生一种想要把对方拉进红尘共同堕落的冲动,现下折子也拟完了,看这人还有什么理由回避! 心念流转之间,他不退反进,转瞬就逼近面色平静地坐在黄花梨木太师椅上的男人。 他这样“来势汹汹”,倒叫周仪一时不敢轻举妄动,眼睁睁地看着那张极好看极白皙的面孔一寸寸靠近,先前勉力压抑的心跳仿佛就要失去控制。 就在这时,外头忽然响起几记“咚咚咚”的敲门声,随后传来夏川的声音:“大人,事情已经解决了。” 夏京知道他说的是“走水”的事,无奈“放过”周仪站直身子,方才气氛都快到了,突然被打搅了好事谁能忍! 他沉下脸色暗自磨了磨牙,冷冷地道:“知道了,退下,没有吩咐不许任何人靠近。” “是。” 屋外很快响起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剩下书斋里两人一坐一站,面面相觑。 夏京方才的勇气一下子缩了回去,耳垂红得都快滴血,为缓解浑身不自在,他索性眼神飘忽地问:“今日在宫里,你……你为何替我解围?” 他甚至还想问,你知道陛下把我留下来以后,会发生什么吗? -- 第39页 可是这一句他问不出口,至少在周仪面前,他还想极力扯住这块明知无用的遮羞布。 周仪对此心知肚明,同样也不想让夏京为难,他定定地瞧着夏京,那双睿智深沉的眼眸里,流转着对方无法辨别的情绪,几经斟酌,百般考量,才终于下定决心道:“如今这样的情况,对你,我有这个责任。” 从周仪嘴里说出的“责任”二字,叫夏京那份带着几分奢望的期待直接破灭,他原还有些羞赧泛红的面色瞬间煞白,心头亦升腾起一层晦涩难明的阴云。 所以一直以来,他对这人而言,就只是“责任”而已! 是了,这份感情从始至终,都只有他在一厢情愿地追逐、算计、放不下,就连他自认为的付出,也只不过是傻傻地自我感动,对方有对他说过一句“愿意”么? 可笑他还真沉溺在那些温和的言语举止里面,却忘了对方从来没有明确表示过要放弃从前那些芥蒂,接纳他这样一个曾经在旁人身下承欢过、还会像妇人一样怀上身子的“怪物”! 他不知是气还是嘲,胸腔里那颗才还滚烫跳动无法自抑的心一下子凉透了,浑身不自觉地颤抖,小腹好像也传来隐隐的抽痛。 就在这个时候,他恍惚听见那个叫他又爱又恨的人温声对他说:“子高,你过来。” 他好像被一条无形的绳索牵引着,抱着最后一丝幻想,木然地往前靠近那人,随后,便觉腰间一紧,整个人亦被对方揽着坐进怀里。 那人的声音似叹息似无奈,含着几分挣扎、几分情愫、几分妥协,温热的气息吞吐在他颈间,却是对他说:“你呀,叫我拿你怎么办才好!”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大家的支持,欢迎订阅正版,全文一杯喜茶钱都用不着! 下一个bl生子文的坑请点开专栏收藏《男配生子系统》 叶舟因车祸而死,机缘巧合得到一个男配生子系统 为了给母亲续命,叶舟除了生下包子,还必须让男主爱上他 世界一:民国种田文,汉子哥儿 世界二:古言宅斗文,侯爷男主 世界三:世家少年英才,风流江湖浪子 世界四:请去围脖建议cp 叶舟:我一个男人连孩子都敢生了,还有什么不敢干?玩儿死他丫的!cao,就是干! 【食用指南】 1、每个世界从揣上包子开始,到分娩结束,怀孕这段时间必须让男主爱上他,否则任务失败,死路一条 2、主角可以作天作地各种骚操作,包子永远不会掉 3、主攻略,反套路,恶趣味 ——— 下一个女尊男生子文的坑请点开专栏收藏《第一仙君怀崽了》 作为坤阴界唯一一位化神老祖,又是天下第一的美男子,世人都道玄卿仙君一心大道,清冷绝尘,多少女君有贼心没贼胆。 曾经,也确实是这样的。 可自打仙君收徒,并护持徒弟入炼心镜修心以后,事情就越来越不对劲了。 徒弟跟其他男子走得近,仙君嘴上不说,酸在心里。 徒弟被其他男子表达爱意,仙君心里翻江倒海,夜里辗转反侧。 一靠近徒弟,仙君就抖得厉害,整个人软绵绵的站不住,想被徒弟亲,想被徒弟抱,想被徒弟爱,往日清冷碎了一地。 —— 灵魔大战之日,周窈惊天一剑将魔族赶回老巢,昔日第一女剑君重登巅峰。 退兵前,从来只对她温柔小意的魔尊赤红着眼,问她为什么看不见自己的心。 她拥着身边大了肚子的仙君,说自己已有夫郎,让对方死心。 仙君罕见地在人前红了脸,终于光明正大地唤她一声“妻主”。 世人:卧槽??? 注:女尊,男生子,依旧是正经的生子文。 第25章 互诉衷肠 夏京微微张了张嘴, 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才还冰凉透顶的心脏重新滚烫起来,忽上忽下地跳动着, 就跟做梦似的, 只有腰间那条紧紧拥着他的臂膀, 和颈间熟悉而温热的气息, 提醒他这是事实。 “你……听我讲一段旧事可好?” 周仪轻轻将下巴搁在夏京肩头, 与闻声侧过头来的人目光相触,这一次他没有再回避,将埋藏在记忆深处的往事一一说来, 也将自己最深的伤痕,完完全全在夏京面前剖开。 他想,这已经是他能想到,最有诚意的做法了。 “你可好奇我为何在亡妻去后, 这许多年来一直未再续弦么?” 夏京闻言瞳孔紧缩, 喉结上下一滚, 隐隐感觉某些他从前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终于要真相大白了, 这一次, 他顺利发出了声音来, 却只是一声无意义的“嗯”。 只这一个音节, 已经是在最克制的情况下, 将他的态度展现出来。 周仪心领神会,轻轻调整了一下位置,让他在自己怀里坐得更舒服些, 随后才在他耳边娓娓道来。 “当年啊, 婉蓉与我结缡时正是二九年华, 虽是两家长辈定的亲事,可我们成亲前也曾见过,互相都是满意的。我考中三元后不久就与她成亲了,大小登科接连而来,人生四喜全了一半,一时间只觉意气风发、豪情万丈,眼前一片坦途。” “婚后我仕途得意,婉蓉又是个极温柔贤淑、知书达礼的女子,与我性情相投,那段日子,当真应了那句琴瑟和鸣、举案齐眉。” -- 第40页 周仪说到这里,明显感觉怀中人的呼吸粗重起来,身子也变得有些僵硬,一副很是不自在的样子。 他手臂轻轻用力将那腰肢搂得更紧些,让对方的后背完完全全贴合在自己胸膛上。从他胸口传出一下一下结实有力的心跳声,成功让夏京的情绪和缓下来。 他轻轻笑了笑,从后脖子里传来的温热气息让夏京的身子一阵阵发软,不受控制似的,耳根弥漫开诱人的粉意。 “后来啊……”周仪的声音低沉下来,全没了方才那种愉悦欢喜之意,“后来,婉蓉就有了身孕。十月怀胎,瓜熟蒂落,我们满心欢喜期待着孩子的到来。” 听到这里,夏京的心再次揪紧,当时的情况与现下何其相似,按照后来的情形推测,那时一定是发生了什么意外! 周仪顿了顿,才继续说道:“可惜天不遂人愿,分娩当夜,婉蓉和孩子,我一个也没能保住。”这个时候,他感觉手背上覆上来一只手掌,轻轻贴合着,仿佛是在安慰他。 他再次笑了笑,这次的笑意里,带着满满的自嘲:“所以你看,我也不是完全像你想象的那么好。我懦弱又无用,不孝又可笑,为人夫为人父,我救不了妻子、救不了孩子;为人子,我甚至不敢再续娶,不敢让任何一个女子再因我而出现此种不测,为此我宁愿做周家的不孝子孙;作为男子……作为男子,我违背阴阳调和天道,反去那花街柳巷行分桃断袖之事。” 说完他沉默良久,才续道:“这样的我,子高你可曾后悔?” 夏京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后不后悔,不过往日萦绕于心百思不得其解的疑惑,在听了周仪这一番剖析后就全明白了。 对方为何这十数年来不再续弦,为何对男子之间的私密事这样娴熟,为何在得知他因那一夜怀上身子后,口头上没有任何表示,却一改往日态度、对他悉心照料,为何方才,口口声声将他当成责任。 现在他终于明白了,周仪这根本就不是推脱抗拒,而是实实在在、身体力行的担当! 他心口发苦,哑声问道:“我和孩子……是不是让你为难了?” “傻话。”周仪柔声驳斥了他的自责,“是我让你陷入这样的危险境地,要说也该是我对不住你!” “与你无关!当日分明是我算计了你,如今这样,也是我自己愿意的。”为了安抚周仪,他还小小地撒了一个谎,“当日柳大夫初初替我诊出喜脉时,我也不敢相信这种天方夜谭,他那时便拿了一碗落胎药放在我面前,让我喝下去,言道若是误诊,这药喝下去并无太大影响,若是真有其事,一碗落胎药下去正好一了百了。是我自己选择了不喝,当时便想着,若我腹中当真有了骨肉,那便该是你我的血脉,就这么落了去,我如何舍得。” 头一回在周仪面前用这种方式剖白自己的心意,夏京原本停留在耳根的羞意迅速蔓延到脖颈脸颊,撩起身上一片燥热。 他已经说得这样明白,周仪若是再听不懂,那就实在是大大的不该了,可是…… “仔细回想起来,你我这些年在朝堂上争锋相对,私底下也并无往来,较真起来关系着实说不上好,你怎会……?” 周仪这样直白露骨的问题让夏京一时间难以启齿,不过他也知道,有些话现下若是不说,往后还不知道有没有机会说出口,周仪既然给他抛出了橄榄枝,他奋力接住便是。 “这些年确实无甚往来,可前些年有啊,我从未忘记过在我最孤苦无助、孑然寥落之际,是你帮了我。” 周仪沉吟片刻:“那该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吧,你还记着?” “从未有一日忘怀!这世上除了我父母之外,再没有一个人像你这样,不计回报地对我好,从前没有,往后也再没有遇见过。你说,你这样的人,叫我怎么忘得了?” “就因为那点事?”周仪有些难以置信,当时不过是顺手帮了一把而已,又已时隔二十年,时移世易,多少人事变迁,大家都已经不再是原来的人了,又是处在这样对峙的立场上,互相下的黑手早已数也数不清了,只为那点事,值得他这样算计、“赔上”自己吗? “那点事情对你来说也许不算什么,对我而言,却足够了。”既然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周仪又这样坦诚,夏京也不打算再藏着掖着,“这些年,我跟了陛下,也做了许多违背圣贤礼教、令人不齿的事情。我知道,我这样的人是你最厌恶的。” 周仪没有说话,夏京所说也是事实,而这,也正是他此前最大的顾虑,哪怕抛弃性别、不看立场,他们这样两个截然不同人,怎么能放下芥蒂、携手相伴呢? 许是猜到了周仪的心思,夏京沉默了一会儿。不过他还是决定继续说下去,声音里充满了苦涩与无奈:“若非无可奈何,谁又愿意活成这样,老师,没有人愿意日日提心吊胆、成日被天下人指着脊梁骨骂的。” 自从两人渐行渐远以后,眼下是他第一次如此郑重其事地再唤出“老师”这个称呼。 这两个字却让周仪精神一凛,甚至觉得自己箍在夏京腰间的臂膀也带了几分罪恶,他强行压下这种感觉,代入到“师生”的情境中,再说出口的话就不自觉地带上了说教意味:“路是人走出来的,想怎么走,都是自己的选择。” 夏京苦笑:“是啊,人人都能有选择,可惜我没有。我一步一步走下去,虽然达成了目的,可蓦然回首,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如斯境地。老师,你说我还能回头么?” -- 第41页 被周仪拥在怀里,夏京的勇气前所未有的高涨,那些深埋在心里压得他无法喘息的往事,也终于有了一个得以倾泻的机会。 “我家里原也是官宦之家,父亲曾任山东青州府知府,母亲柳氏温婉贤淑、秀外慧中,我们一家三口曾经也过过一段其乐融融的日子。说句不怕羞的话,我知道自己模样长得好,而我这模样,大半承袭自母亲,母亲未出阁时便是整个青州府数一数二的美人。” 相识二十年来,周仪从未听他说起过往事,他如今愿意讲,周仪便一言不发地听着,做一个合格的听众。 “可是从来都说红颜薄命,我母亲便因为过于出众的相貌,被一个微服出行的贵人看中了。可那时候母亲已经嫁给父亲,还有了我,贵人万般遗憾,只能黯然离开。” “可贵人之所以是贵人,便是他自己不主动要求,也有那起子小人想方设法把他心中想要的送上去。母亲有一次外出礼佛,路遇劫匪,就再也没有回来,父亲作为知府在青州还有些势力,他派人四处寻找却一无所获,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在旁人看来不过丢了个人,可对我们呢,一个家里少了一个人,这个家还能叫家吗?” “父亲与母亲少年结缡,伉俪情深,自从母亲失踪,父亲每日闷闷不乐,身体每况愈下。两年后,父亲有一个同年离京赴任途经青州,暂在府上借宿一宿,见到我竟万分惊讶,那时我已十岁有余,模样长开了些,也更像母亲了,他拉着我左看右看,非说我与他在京城时见过的一位妇人极像。父亲当时就问是在哪里见的,年纪几何,模样与我相似,那人极有可能就是母亲。” 听到这里,周仪已然有了些眉目,夏京一家的遭遇,归根结底就是因为他口中那位所谓的“贵人”,结合这些年来发生的一切,那位“贵人”十之八|九便是…… “没错,那人说,便是在当朝二皇子府上见过我母亲!当年,也就是这位二皇子路过青州府的时候偶然一见看中了母亲,却因为母亲已经嫁人生子,不得不放弃。” “父亲又旁敲侧击打听了一番,得知那妇人出现在二皇子府上的时间与母亲失踪的时间吻合,年纪也与母亲相仿,送别那同年后,他交代我乖乖待在家里,自己匆忙打点了行囊就上京去了。” “那时的我原以为父亲去了一趟京城,就能把母亲带回来,我们一家三口终于能团圆了,谁知那竟是家破人亡的预兆!父亲回是回来了,却是带着母亲的棺木回来的,回来后不过两日,判决书就来了,说父亲是不经传召擅离职守,不配为官,判革职查办。” “母亲去了,父亲自己也被削了官,整个人的精气神一下子没了,家里剩下的钱全部拿来延医施药都不够,不过半年便郁郁而终。从此以后,我便只剩了一个人,走到哪里,家就跟到哪里。后来流浪到京城,有幸被老师救助。” “可是面对当时的二皇子、后来的二王爷,弱小的我根本毫无办法,他一个看中就要我家破人亡,原来的世界就此颠覆,我当时就发誓,定要让那人付出应有的代价。所以你那时虽待我极好,我还是走了,当时只想着一定要想办法出人头地,再与那人斗!” “可是当我真正考上科举以后,才更清楚普通官员与皇亲国戚之间究竟隔着怎样的天堑,尤其是二王爷这样与陛下极为亲近的铁帽子亲王,手里又握有免死金牌,还是当今太后的亲生子,这样的人,哪怕我考上科举入了翰林院又能拿他如何?” “所以那段时间,你我看似渐行渐远,其实是陛下找上了我,他也曾给过我选择的机会,让我自己决定要不要跟他。这真是瞌睡送枕头,这样能快速往上爬的机会我怎能放过,为了得到足以与二王爷匹敌的地位与势力,我出卖了自己的身体和灵魂,好在苍天终于站在我身边一次,多年布局一朝发难,最后我还是成功了。” “不过那人手握免死金牌,我尽了最大的努力,也只能让陛下圈了他,若是放在旁人身上,结党营私、私通外敌这样的罪名,抄家灭族都够了!” 夏京说着突然激动起来,在周仪怀里挣扎着转过身来,眸子一改原先目无焦距的状态,锐利地直视周仪:“凭什么皇家的人犯了错,就要如此包容,而我父亲、母亲呢,他们有什么错,为何就要落得如此下场!” 早已年过而立的他,此时就好像是一个尚未及冠的愣头小子,拿这种最最浅显的问题来问周仪。其实他怎会不明白,当今之世,皇家的人与普通官宦之家哪里能一样。 周仪沉吟着,将大多数人心知肚明,却不愿宣之于口的道理讲给夏京听:“我可以告诉你我命由我不由天,或者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些话,但是你要去实施这些行为,必将付出巨大代价,不只是你,天下百姓也将难逃战乱流离,用这样的代价去报复一个人的仇怨,是非常不理智的,这世道便是如此,你无法改变它,便只能改变自己去适应它。” 夏京苦笑:“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再说我哪有那么大的能量去做这样的事情,所以我只能想办法去赢得陛下的信任。我们这位陛下可不是那等偏听偏信、任人糊弄的昏君,他有自己的雄心壮志,也有政治上的理想抱负,想得到他的信任哪里那么容易?只是简简单单地跟了他,只不过是一个偶尔想起来把玩一番的玩物而已,想不起来便永远丢弃在脑后,看他那三宫六院,有几位美人身上的荣宠能长胜不衰?更何况我还是个男子,就更是茶余饭后调剂的小菜而已。” -- 第42页 “所以我费劲心力展现出自己的价值,想尽办法投其所好。他既要做一个明君,又想享受人间极乐,我便主动把这极乐送上。他要平衡朝堂局势,惧怕功高震主,我变成为他平衡局势的棋子。他要朝臣归心,又想要万世清名,我便成为他手中利刃,替他把私底下的脏事干完。” “终于我也成功走上了一品大员的位置,拥有摆弄朝堂局势的能力,便暗中派人搜集二王爷的罪证。没错,他确实没有不臣之心,也没什么野心,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我不管他被定为何罪,只要他为自己的所做所为受到应有的惩罚!” “可惜呀,可惜他是皇家的人,手上还握有先帝赐予的免死金牌,哪怕结党营私、私通外敌证据确凿,也只是落个圈禁终身,这何尝又不是另一种怡养天年呢?” 虽说夏京有足够的理由去向二王爷发难,可被牵涉其中的人又何其无辜?这种时候,周仪不得不说句公道话:“冤有头,债有主,你心中有怨,只针对二王爷一人便是,何苦又要去牵涉旁人。” “结党营私,没有党羽何来结党,私通外敌,没有助力他一人如何成事?而陛下最为忌惮的,也就是这两个,这两种罪名再发展下去,阴谋篡位就也顺理成章了。这罪名若是不网罗得严重些,以陛下一贯以来对二王爷的态度,必然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无法伤筋动骨,我又何必辛苦这一遭。再说那些人他们也不无辜,若非确实与二王爷私底下有往来,我又如何能凭空诬陷?” 周仪一时噤了声,如今虽知夏京确实有苦衷,也对他早年的遭遇颇为同情,却还是不认同这种牵连甚广的做法,眼下倒是不必再辩,他既真心准备接纳眼前这个人,便要想办法拉他走出如今的泥淖,努力将过往错事补偿回去。 “好了,今日说了这么久可是累了?你身子不好,不如早些休息,明日还要早起上朝,算算时间我也该回府了。说话也不急在这一时,你我总归来日方长。” 夏京沉默着缓和方才过激的情绪,如今往事早已尘埃落定,他还是头一次原原本本与人叙述自己的过往,这才显得激动了些,等情绪平静下来后,便主动离开周仪怀里站起身来。 周仪手上得了空闲,也将书案上摊开的折子收好,起身准备离开。 夏京默默将周仪送到书斋门口,眼看周仪的手已经放在门框上,他忽然道:“等等,你方才不是问我……问我为何对你……” 他说着垂下了眸子,鼓足勇气道:“你这人太好了,好到连作为对手的我,对你也是既羡慕又仰望。” 周仪听了他这番陈述不由摇头失笑:“子高,我没你想的这么好,也别把我想象成一个圣人,否则,往后你恐怕会失望的。” 夏京忽的抬眸直视周仪,眼睛里好像放着光:“夏某人从来不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周仪朝他笑了笑,回身张开双臂。 夏京见状心领神会,上前一步主动把自己送进周仪怀里,然后,那人无奈中略带笑意的声音就在他耳边响起:“往后你就会知道,周某也只是一个普通人而已。至于陛下那儿,你且放心,我会想办法。” 说完这句,周仪放开夏京,摸摸他发顶,道了句“明日见”,终于转身离开了书斋,循着来时的路走了没多久,就有小厮提着灯笼赶上来,安静地将周仪引到夏府门口。 书斋门口,夏川终于找着机会赶过去伺候夏京,却见他家大人神采奕奕、春风满面,满是一副心愿得偿沉浸在思绪中的模样,他疑惑地轻轻唤道:“大人?” 夏京回过神来,也不再计较夏川先前打搅他好事的事儿,仔细想想若没有夏川的打搅,像他那样莽莽撞撞地去靠近周仪,搞不好只能招致对方的厌恶,哪里会有后来的敞开心扉,促膝长谈,竟然还主动与他诉说往事! 连日来的惴惴不安、胡思乱想、患得患失,此刻终于尘埃落定,得到了周仪的肯定,他仿佛被泡在蜜罐子里,从精神上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满足。 往后的日子如果有周仪陪伴,他好像又有了好好活下去的动力! ****** 翌日朝堂之上,夏京才知道周仪说的他有办法帮他应付陛下那儿是指什么办法。 恩科一事递了折子议过后,便有御史出面参了夏京一本,说他纵容属下搜刮民脂民膏,大发灾难财。 夏京直觉这便是周仪所说的“办法”,否则哪里有那么凑巧,昨日才说要替他想办法缓解燃眉之急,今日便遭弹劾。 虽心有所感,此情此景他还是要为自己辩解一二:“李大人说夏某纵容下属大发灾难财,可有真凭实据?李大人可要慎重,无故弹劾即便你是言官御史也逃不了一场罪责。” 李御史既然有胆子弹劾夏京,自是早就做了充足准备,现下遭夏京反诘,当即有条不紊,一一将证据拿出来:“此事发生在河南南阳府,据河南巡抚早前奏报,南阳府及附近几个府县遭遇旱灾,接连三年颗粒无收,虽有朝廷下拨的赈济粮食,终究是杯水车薪,百姓勉强糊口已是艰难。二等侍卫舒齐籍贯便是南阳府,家中经营米粮生意,在此等灾难时节,他家联合府县多家粮商恶意哄抬米价,借机牟利!夏大人作为领侍卫内大臣,没能将属下管束好,负有连带责任。” 明德将整件事情听完,声音严肃质问夏京:“夏爱卿,可有此事?” -- 第43页 夏京回忆着那位舒齐侍卫的情况:“回禀陛下,据臣所知,舒齐确实是南阳府人,家中依稀仿佛也是做米粮生意的,至于李大人所说他家联合多家粮商恶意哄抬米价借机牟利之事,臣丝毫不知,臣请陛下宣舒齐上殿,当面对质。” 明德听了当即道:“准奏,宣舒齐!” 金口玉言一出,便有太监领旨匆匆去寻舒齐,今日舒齐正好在宫中当值,没多久,一个二十来岁、削尖脸型、颧骨高耸的青年侍卫就出现在大殿之上。 许是过来这一路上太监已经与他说了一些情况,他一上大殿便重重跪在殿上,大声呼道:“冤枉啊陛下,奴才家中确实是做米粮生意的,可从来都奉公守法,如今正值灾荒年间,奴才还关照家人要开仓赈济,他们也每月都会免费施粥救济灾民,绝无恶意哄抬米价牟利之事,请陛下明察!” 他这样一喊冤,明德便要李御史拿出证据来,金殿之上,岂容信口胡言,随意污蔑! 李御史便道:“此案乃是臣接河南按察司佥事王珲报送所知,这也是王佥事行走河南诸府,实地探查所得,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啊陛下,”他说着,转向跪倒在殿中的舒齐,意味不明地道,“舒侍卫常年在京中当差,南阳家中究竟是何情况,怕是也不甚清楚吧!” 舒齐被李御史这样极有套路地噎了一下,虽有心想要反驳,却一时词穷说不出话来,一张脸憋得通红。 夏京知晓了事情始末,在心里权衡好利弊,此时终于开口:“臣总算是听明白了,李御史原是要参舒齐侍卫一本,却偏偏攀扯到臣头上,这怕是不公道吧。” 李御史据理力争:“夏大人分明是未能管束好下属,如何无罪?或者,夏大人若是不想担这个责任,不如把领侍卫内大臣的位置让出来可好?” 夏京听后凉凉一笑,眼神在李御史和舒齐之间来回扫视数遍,他纵然模样生的好,用这样的眼神看人,也将人看得心里毛毛的,终于他放过了两人,上前一步朝明德抱拳道:“陛下,李御史如今是非要咬着臣不放了,臣也不是那等任人污蔑的人,臣请陛下允许臣自证清白,亲赴南阳查证此事!” “这……”明德一时犹豫,虽说夏京的请求合情合理,可他好容易才等到这人回京,可不想没两日就又把人放走了。 还没等他犹豫出个结果来,周仪立刻把握机会上前一步道:“以臣所见,夏大人与此案牵扯颇深,若是夏大人亲自前往南阳,查证出来的结果未必可信!” 明德忙道:“周卿所言有理,夏爱卿,你方才所言尚需商榷。” 他正想说依朕看,不如派河南按察司查明上报便是,开口前却被周仪截断了话茬:“臣请陛下允臣同去,臣定当如此次监察江南恩科一样,秉公查证,绝不偏私,也绝不给任何人逃脱罪责的机会!” 他说着还朝夏京看了一眼,未说出口的意思分明是绝不允许他替属下掩盖罪责。 夏京见此,心领神会地回以一个挑衅的眼神。 金銮大殿之上,一时双方对峙火药味十足。 明德闻言一瞪眼,心道这周仲常莫不是故意的?这不是存心给朕找不自在呢吗?亏朕方才还夸你来着! 想好了说辞正欲向周仪发难,却又被户部那位须发皆白的何老大人截断,老大人的声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哑:“臣以为周大人所言极是。正好上朝路上周大人也与臣提了江南突遇风雨灾害、赋税减免一事,河南地界旱灾连绵,正是需要钦差前往安抚的时候,周大人既然准备走一趟河南,臣觍为户部尚书,正好要托周大人代臣看一看当地情况,回京以后说与陛下及臣等听一听,研究更加行之有效的措施救济灾民。” “臣附议。” “臣附议。” ……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满殿朝臣也都达成了一致意见,明德再不准周仪和夏京前去,便有点说不过去了。 话又说回来他若当真强行阻止,也不是做不到,但为了这么个不大不小的事儿,驳回一个众臣都认同的结果,为此留下一个一意孤行的印象,倒也不值当。 所以说,方才究竟是怎么话赶话儿的,就到了这个地步? 明德心中疑窦顿生,可仔细回想一遍,一切又是那么的合理,夏京涉案遭人弹劾,这太正常了,他要求自证清白,也无可厚非,周仪怕他掩盖罪责要求一同查证,这不就是自己想要看到的朝堂“平衡”吗? 那么,到底是什么地方不对劲呢?还是说,是他的感觉出了问题? 明德心下虽疑惑,面上丝毫看不出任何异样,当朝便下了旨,让周仪和夏京即日动身前往南阳查证此事,至于涉案人舒齐,便暂时收监,延后再审。 此事到此便告一段落了,之后又议了几件其他事项,都没有引起什么大波澜,议事完毕,明德首先离开,众臣也在顺喜公公那口公鸭嗓高声喊出的“退朝”声中,三三两两鱼贯而出。 周仪与何老大人走到一起,边往外走边商议江南和河南的灾情。 夏京那儿也围上去几个平时对他甚是讨好巴结的大臣,嘀嘀咕咕说着什么方才李御史敢当朝参奏弹劾,定是有人在背后指使,夏大人此番前往南阳,可要小心被人在背后使绊子云云。 周仪和夏京除了方才议事时那几次眼神交锋,从始至终再没有半点交流,任谁也看不出两人昨夜还搂搂抱抱、“互诉衷肠”来着。 -- 第44页 不过还没等周仪和何老大人跨出金銮殿,便听得后头顺喜公公在说:“夏大人请留步,夏大人请留步。” 夏京应了声“何事?” 顺喜便道:“夏大人且慢出宫,陛下有请。” 听见这话,那几个围在夏京身边的大臣心照不宣地互相交换几个眼神,便极有眼色地快步离开了。笑话,他们可不敢耽误夏大人去见陛下的时辰。 周仪听后脚步微顿,却还是一点也没有表现出异样来,甚至都没有回头去看一眼夏京,反而还与身边的何老大人对视了一眼,两人脚步不停继续往外走,出宫这一路上,仍是商量着救灾事宜。 出宫后又是各自坐轿,一前一后赶往户部,直到进了户部大门,何老大人才小声与周仪感慨:“陛下若是再这么宠幸夏京,来日这朝堂上恐怕连你我的立足之地都要没了。” 周仪对他这话不置可否,却是道:“你我总归一心为民、忠君爱国,陛下本质上不是个糊涂人,他心里门儿清着呢,只是如今不比早年,他既然想玩几手平衡朝堂的花样,任他去便是。我等只要还这朝堂上,便不会让那帮人翻了天去。” “害,”何老大人摆摆手,“谁说不是呢,我等且看着吧!来来来,仲常啊,我这户部你不常来吧,我先带你四处转转。” “好啊,那便有劳老大人亲自引路了。” 至于夏京那儿,他并不担心,以他对陛下的了解,夏京这次或许会被陛下刁难一二,人却不会有事,毕竟他们可是即日就要启程赶赴南阳了。 再者说,夏京自己也不是什么任人宰割的软柿子,哪怕是在陛下面前,这么点场面他若是圆不过去,哪里能走到今天。别看他昨夜把自己说得那样凄惨可怜无助,这人的心思啊,多着呢! 他们这儿气氛融洽地参观议事,宫里的夏京就“艰难”多了。 这青天白日又是刚刚下朝,夏京直接被顺喜引进了明德日常处事理政的勤政殿,明德人却不在正殿,也不在昨日一同用膳的东暖阁,而是在日间小憩的西暖阁等着夏京。 这西暖阁里床榻被褥等物一应俱全,具被明黄绣龙的精致绸缎所覆盖,柔软而舒适,桌上、架上、墙上的瓷器摆件、字画装饰无一不是精品中的精品,帝王规格显露无疑。 便是在这西暖阁的龙榻上,夏京头一次丢弃底线跟了明德,往后许多年,也多是议事完毕后被留下来在这儿“侍寝”居多。 将夏京送进来后,顺喜就识趣地退下了。 明德此时正盘坐在榻上把玩一柄晶莹剔透白皙无暇的玉如意,听见夏京进来也不抬头,说话的声音也没什么起伏:“怎么,是京城有什么洪水猛兽等着你,才刚回来就急着要走?” 作者有话要说: 久等了宝宝们! 温馨提示咱没废,没废也可以助兴的! 第26章 等周仪亲自过去迎他出轿 夏京笑道:“那哪儿能呢, 陛下您这么说可就折煞臣了,在外头奔波劳碌,哪有京城自己家里舒服?可臣今日被御史参了一本, 若是不把此事调查个水落石出, 怕难以服众。” 明德随手将正把玩着的玉如意放在一边, 抬头朝夏京招了招手, 示意他过去, 又道:“这种案子三法司里这许多人派谁去不行,哪儿还真要你亲自走一趟?依朕看呐,你准是这回下了一趟江南把心玩野了, 回京路上拖拖拉拉不说,才刚回来就又想着出去。” 瞧见他招手,夏京倒也不扭捏,大大方方地走近龙榻, 不消再招呼, 便甚是熟稔地往他身边一坐, 笑嘻嘻道:“陛下您这话可真叫臣百口莫辩,您想想, 臣哪回不是尽心尽力替您办差, 如今臣自个儿惹上官司了, 哪有您这样把臣拘在身边不让走的!” “哼, ”明德终究没有绷住, 哼笑着,拿眼斜睨夏京,“这理儿都被你说走了, 还叫朕说什么?你说朕近年是不是对你太纵容了, 惯的你无法无天, 愈发连朕也敢顶撞了!” “这哪儿是纵容啊!”夏京似真似假地辩解道,“臣每样差事都办得合您心意,您自然不会来训斥臣,龙心大悦之下,总得给臣点赏赐,您就管这叫纵容?” “你呀你,这会儿对着朕倒牙尖嘴利起来了,方才在朝堂上怎么连辩也没辩几句,就应得这么快?”明德现下对夏京是一肚子恨铁不成钢,恨不得指着他的脑袋好生数落一顿。 “您这话说得就不对了,臣哪里是没辩,这不是准备去一趟南阳亲自证明么,等臣把事实查证出来甩在周仪和李禄脸上,这才叫大快人心呢!” 夏京说着还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叫明德平生一种自己这回若是阻止了他就太打击人了的错觉。 看着兴奋得像个孩子似的人,明德原先的勉强也消散了几分,他软下态度,长臂一伸便勾住夏京腰肢揽上床榻,定定地瞧着怀里那张面若好女、形容昳丽的面孔,连声音也不自觉地柔和下来:“你既非要走这一趟,朕也不拦着,不过临走之前,是不是要好生补偿一下朕连日来的思念,嗯?” 这话叫夏京听得心颤,放在往日,他定然不会拒绝,甚至主动作出副诱惑姿态与明德好生乐呵乐呵也未可知。 如今嘛,不说腹中才满两月的孩子由不得他胡闹,单说昨夜与周仪长谈过后,他们其实已经心照不宣地准备要放下芥蒂了,此时再叫他转身投进另一个人怀里,他心里总不那么得劲儿。 -- 第45页 脑中思绪飞转,正想着要怎样摆脱现下的尴尬境地,却先被明德点了点脑门儿,嗔怪道:“怎么,人躺在朕怀里,心又野到哪里去了?这种时候都敢给朕不专心,真当朕舍不得罚你?” 夏京眼眸一闪,扭了扭腰想要从明德怀里脱身,冷不防被那臂膀搂得更紧了些,他心下一滞,不得不定下心思,想办法先把人给哄好了,再徐徐图之。 见他终于收回心思,明德还以为他答应了自己方才所言,心下欢喜,手掌便开始在夏京腰窝里隔着那身绯色官服摩挲开来,转眼就灵活地扣住了腰带锁扣处,只需一个用力,便能将那条白玉腰带散开。 就在这时,夏京及时扣住他不老实的手腕,心思莫名飘远,如果周仪那块木头也能像陛下这么知情识趣该多好!那他就不用想尽办法主动贴上去了,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周仪真是这样的人,那也就不值得他心心念念把这人放在心上了。 一想到周仪,夏京便更加坚定了脱身的决心,深吸一口气,他默念着有舍才有得,右手仍旧扣住明德手腕不放,身体主动凑上前去,在明德不住滚动着的喉结上不轻不重咬了一口,成功把人勾得一阵颤栗,耳边也传来咬牙切齿的声音:“青天白日的,子高就这么等不及,非要朕现下就办了你不成?” 明德自忖虽对夏京甚是想念,倒还等得及留到晚上再把人拆骨入腹,不曾想怀里这人竟比他还要心急,他琢磨着,若这人当真等不及了,他也不是不可以迁就…… 此时却又听夏京说道:“陛下,臣虽是男子,比不得您后宫的妃子美人们身娇体贵,可您好歹也怜惜着点儿,臣今日若是不动身,明日定是要动身的,您自个儿想想,往日哪一次不是把臣折腾的够呛,事后总要歇上几日才能恢复,今儿您要是做了,可不是成心叫臣在路上受罪么,况且这一路还有周大人同行,臣可不想让他看了笑话去!” 明德已经被夏京方才那一下弄得有些想法,转眼就告诉他今日不行,这不是诚心要人命么,他的眼神逐渐危险,手从夏京腰带上挪开,反手箍住他下巴:“都这时候了还想跑?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儿!” 夏京丝毫不惧他的危险气息,坦然用眼神迎上,嗔笑道:“您急什么,臣自己不行,用……帮您便是……” 这已是妥协,明德施加在夏京身上的力道终于松下来,敛去眼神里的危险光芒,勉强算是应了。 …… 等到夏京真正从宫里脱身,已经是午时过后了。 暂时把那位应付过去,他心下也是大松一口气,一出宫门便马不停蹄赶回府中,吩咐夏川安排人收拾行囊,准备出远门。 夏川尚不知来龙去脉,当下不免奇道:“不是昨儿才回来么,怎么又要出门?” 夏京淡淡瞥他一眼:“让你去你就去,哪来这么多废话?” 夏川缩缩脖子,不知道自己又是哪里惹自家大人不高兴了,顿时眼观鼻鼻观心,领命下去准备行囊。 夏京脚步一转,去了柳商陆的院子,此次前往南阳,必定又要车马劳顿,他的身体还得仰仗柳大夫看护,得把人一起带上才行。 话分两头,周仪在何老大人的带领下简单参观了一圈户部衙署,随后又与何老大人、户部金侍郎及两名属官详细商议了江南的减税事宜。 把具体章程列完,已经是申时了。 至于河南那边该如何调整赈灾措施,还得等他这次亲自去看一看才能决定。 周仪看着时间差不多,便起身向何老大人告辞:“圣旨下得急,还得回去收拾一二,这就先走了。” 何老大人笑得一脸和善:“既然时间甚紧,我们也就不多留你了,仲常啊,此去南阳,可千万小心,别被人从背后使绊子。” “我醒得的,老大人放心吧,您也要保重身体,平日别太操劳了。” 一旁的金侍郎笑道:“周大人您也放心吧,老大人这儿我等都会帮衬的。” 如此一一道过别,周仪便离开户部衙署返回自己的大学士府。 回到府中已过酉时,天际晚霞吐影,各家各户都到了晚饭的时辰,远远便能望见袅娜炊烟飘浮在京城上方,又逐渐消散在更高的天空。 与夏京一样,他也是一回府就让周松收拾行囊,又叫满心欢喜等着开饭,品尝娘亲手艺的阿窈准备一下,这两日便要离京。 阿窈满脸都是惊讶不解:“先生,我们可才回来一日,算上今日也才两日,怎么走得这么急,这次又要去哪里?”但其实她反应这么大,更重要的原因还是怕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往后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与柳商陆见面。 热恋中的小姑娘,会有这种反应实属正常。 周仪一下就猜到了她的想法,对此也能够理解,在交代事情的时候顺便解了她的心结:“这次要去河南南阳府,夏京也要一起去,这柳大夫嘛……” 看着阿窈小脸上那种忐忑又期待的神情,周仪心下好笑,也就不再卖关子了:“柳大夫十有八|九也是要一同去的。” 阿窈一听高兴了,能与柳商陆再度同行的快乐把她对夏京的厌恶都冲淡了几分,立刻兴冲冲地回房去把才收拾出来的行囊重新归置好,一下子连饭也忘了吃,少女之心表露无遗。 一直在旁边围观的阿窈娘察觉到不对劲,疑惑地问:“老爷,这柳大夫是……?”瞧阿窈方才那喜形于色的模样,她不得不多留一个心眼儿。 -- 第46页 周仪朝她安抚一笑:“无妨,对方也是个心地善良、作风正派的年轻人,有我在一旁看着,总不会叫这丫头吃亏了去。” 阿窈娘对周仪十分放心,听后便点了点头,转身去摆放桌上的碗筷,忽然想起了什么,急忙又转过身来问:“那这柳大夫家里是……不知是否会介意我们这样的身份?” 周仪便将柳商陆和柳太医的情况简要介绍了一下:“以他们的人品,应该不会介意,你们一家在我府上名义上是下人,实际情况你们也知道,我早已把卖身契归还,阿窈也是良籍。况且,等她来日出嫁时,我亦有意将她收为义女。” “老爷!”阿窈娘一时感慨万千,不知说什么才好,憋了许久,才憋出一句:“您对我们真是太好了,这叫我们怎么感谢您才好!” 周仪笑了笑,正欲让她不必如此,大门那儿忽然传来扣门的声音。 周松还在替周仪收拾行囊,阿窈娘便赶紧放下手里的碗筷过去开门。 插销落下,大门打开,周仪站在屋檐下,隔着庭院望向门口,方才扣门的人正是夏川,他身后还停着一顶轻便的软轿。 是他? 周仪心下一动,远远地招招手让他们进来。 轿夫进门将软轿停放在院中,夏川上前掀开轿帘,里头端坐着的正是已经换下官服、改着一身贵气紫袍的夏京。 只见他挑起眸来笑意盈盈地瞧着周仪,那笑中隐约还带了几分傲,也不起身,那架势分明是在等周仪亲自过去迎他出轿。 第27章 “既然已与你敞开心扉” 见夏京如此做派, 周仪微微摇了摇头,唇角含着抹无奈的淡笑,但还是顺着那人的心意走向软轿。 他的步子不疾不徐, 就像他的人一样, 沉稳有余, 速度稍显不足。 夏京的目光从始至终都聚焦在他身上, 此时只觉得那一步一步好像踏在自己心上, 叫人心口怦然,随着距离越来越近,心情也不免激动起来, 就好像…… 新嫁娘忐忑地等着新郎官来牵下花轿,从此后,便是两人一心永结白首。 猛然意识到自己此刻的想法,夏京心下略觉羞耻, 耳根悄悄泛起微红, 眸光闪烁着, 连忙从越走越近的周仪身上挪开。 该死,自己如今这是怎么了, 每每在周仪面前, 就变得一点也不像原来的自己了! 夏京内心充满了自我谴责, 等到回过神来, 周仪已经停在他轿前。 “夏大人, 这下可以下轿了吧?”倒是没有责怪,反而有点戏谑的意思。 夏京虚张声势地瞪他一眼,总算是弯腰从轿里钻了出来。一下轿, 他就吩咐夏川和轿夫去外头等着。 清净久了的院里一下子涌进一批人, 一下子又空旷起来。 夏京轻咳一下掩饰尴尬, 远远瞧见屋里的桌上摆了饭,便道:“周大人还未用饭?” 周仪边将他引进屋里,边道:“夏大人来得正好,这不正要开饭,可要一起随意用些?” 阿窈娘关上门,快步回屋去收拾饭桌,经过时两人时低低唤了声“夏大人”,转眼人就走到前面去了。 夏京的目光在她背后凝驻片刻:“你家里这些年来倒还是这几个人,”说着语气轻快起来,“阿窈娘做的饭我也有十来年没吃过了,手艺想是又有进步,周大人既然盛情相邀,夏某便却之不恭了。” 其实他掐着饭点过来,未尝不是存了蹭饭的心思,现下却又答应得这样勉强,分明是在周仪面前抹不开面子,不肯承认罢了。 周仪没有点破他的小心思,反而还贴心地给了他台阶下:“夏大人肯赏光,周某不胜荣幸,陋室亦蓬荜生辉,请。” 夏京拿眼暼他:“周大人巧舌如簧,不遑多让。” 两人在饭桌前坐定,阿窈娘便把添了饭饭的碗端上来,府里多年都只有周仪一个主人,周松一家三口一向是和周仪坐在一张桌上吃饭的,今日多了夏京,阿窈娘想着他们许是有事要商议,便撤下了自家三人的碗筷,把地方留给他们。 周仪见此也没说什么,让她去给外头的夏川和轿夫等人送些茶水,又简单为夏京碗里添了些菜,温和一笑:“粗茶淡饭,让你见笑了。” “阿窈娘的手艺比之宫里的御厨也不差的,周大人可别太谦虚了。”夏京倒也不含糊,选着几样清淡合口味的菜就着饭吃起来。 这么一来,等阿窈收拾完行囊饥肠辘辘地赶出来吃饭时,就看到自己的饭碗没有了,自己惯坐的位置也被一个讨厌的大坏蛋抢走了。 她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在爹娘眼皮子底下不敢对周仪不敬,便只把气往夏京身上撒,瞪大了眼嚷嚷着:“你这大坏蛋怎么来了?” “阿窈!”周仪面含不赞同,对阿窈道,“要是饿了就让你娘拿碗添点饭过来吃,不许瞎嚷嚷。” “先生您怎么这么好性儿,不仅在外时舍身救他,如今回来了竟还允许他登堂入室,此人往日干了这么多坏事,害了多少人,还曾害得您被贬官外调,被当地官员刁难,吃了多少苦,这些您都忘了吗?”她气哼哼地指着夏京,“即便您忘了,我可忘不了!” 夏京原还有些气不过,想与这丫头辩几句好好教教她做人,上回从南下到回京这一路上,她不知犯了他多少忌讳,她若不是周仪府上的人,早死了千八百回了。 -- 第47页 可是一听她提起当初周仪贬官那回事,夏京就又按下了这个念头,盖因此事确实与他有关,他也无可辩驳。 周仪也不是一下子就做到礼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这么大的官的,那时他还是礼部侍郎,在朝中却已声明雀起,甚是惹眼。 当时安徽有个李巡抚为人刚正不阿,在当地官声甚好,很受百姓爱戴,考核年年是优,不过此人在京时曾与二王爷交情不错。 夏京彼时正绸缪悄悄剪除二王爷的关系网,那时他也还没有做到现在的位置,不敢直接从京中下手,便想着从地方官员入手,千挑万选,选中了这个李巡抚。 李巡府本人挑不出错处,他有个儿子却甚是爱财好色,不知被李巡抚训戒了多少回,后来不敢明目张胆,便悄悄在外头胡天胡地,藏着掖着不敢叫他老子知晓。 当时正好他儿子与人争夺情妇闹出了人命,仗着自己老子的身份狐假虎威,使银子悄悄把此事掩盖过去。 本以为从此就万事大吉了,却被夏京收到消息,借此让人在朝堂上参了李巡抚一本,参他私德有缺,连儿子都管教不好,如何做得安徽一省父母官?合该罢官下狱,以免污了大盛官场清明。 周仪素知李巡抚为官为人的品行,认为他儿子犯罪惩罚罪魁祸首便是,李巡抚纵然有错,念在他多年劳苦功高的份儿上,也罪不至此,因此在朝堂上力保李巡府。 当时也是一部分人主张入罪,一部分人主张赦免,吵得不可开交,明德也是左右为难,险些被满殿朝臣烦死。 后来考虑到李巡府为官确实不错,亦有功绩在身,明德心中已偏向赦免,夏京着急之下便在床|笫之间下了功夫,给明德吹枕边风说周仪沽名钓誉、无视律法、拉拢人心,长此以往恐遗祸无穷。 此言正刺中明德隐晦心事,翌日终于下旨严惩李巡府,就连带头力保的周仪也遭了连带责任,从从二品的礼部侍郎被贬为从四品的山西泽州府知府,一下子从京官变成外官。 不过一年后明德又想起了周仪的好,就又把人调回来了,没过多久原来的礼部尚书致仕,就把尚书的位置给了周仪。 周仪被贬谪的那段时间夏京还在绸缪二王爷的事情,没有时刻关注,不过想也知道,自古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那些地方官员为投他所好,故意刁难周仪也很有可能。 想着这些,夏京心里一下子很不是滋味,连眼前堪比御膳的菜色也没有胃口了,因自己理亏在先,对着阿窈也发不出一点火来。 他一时心念百转,抬眼去瞄周仪,却见周仪神态自若地吃着菜,仿佛没有听见方才阿窈说的那些话,也没有瞧见夏京忽而转变的神情。 阿窈见周仪没什么反应,气得跺了跺脚,狠狠瞪一眼夏京,重重“哼”一声,转身跑走了。 周仪这才又为夏京布了些他方才动筷频率比较高的菜,温温和和地劝他多吃些,又道:“阿窈年纪还小,性情未定,我这府里平日也就她一个小辈,难免溺爱了些,往后我会多教导她,你别与她一般见识。” 夏京此刻想的已经不是阿窈的问题,而是…… 他犹豫张口:“那年贬去泽州府,你们当真遭了许多罪?” 周仪情绪依然平静,反而还朝夏京安抚一笑:“从京里被贬到外地的官员,难免有那起子小人落井下石,哪朝哪代不是如此,这些事情都过去了,你也不必为此介怀。” 可周仪越是大度不计较,夏京心里就憋得越难受,几番斟酌,终于艰难启齿:“你可知……那次是我害的你。” “知道。” “那你还……” 周仪轻拍他肩膀打断了他接下来的话:“先吃吧,若你当真不吐不快,吃完饭再说也不吃。” 夏京打量周仪神情确实没有不快的意思,这才勉强重新吃起来,可被阿窈说破的旧事却依然梗在他心里,仔细算起来,他欠周仪的何止这一件,如今,当真这么容易就能一笔勾销么? 他心里呕的慌,越是强迫自己不去想,就约控制不住,这些事情放到现在来看,他依然不后悔,因为这每一件都是他复仇链条中的一环,再给他一次机会,他还是会去做,可是对不住周仪,却也是真。 近半个月来在柳商陆的精心调理下,他的孕吐已经好了许多,若非闻到过于刺激的味道,平时基本已经不会再吐,可是现下这样心绪翻滚,哪怕碗里的菜色都是清淡的,那股熟悉又磨人的恶心感还是翻涌上来了。 他急忙放下碗筷,捂住胸口侧身吐了出来:“呕……” 周仪不防他吐得这么突然,一时也赶紧放下手里碗筷,用手掌替他顺着后背聊以安抚:“可好受些了?” “呕……”夏京吐得辛苦,连话也说不出来,这一吐,几乎把方才吃进去的那些全吐出来了。 直到胃里空空如也,又接连干呕了好几下,这才感觉舒服些,刚停下来,便见身边人递过来一杯茶水,他抬手接过,喝了两口在嘴里晃荡几下,终于把酸苦的异味驱除出去。 这才转过身来面含歉意道:“抱歉,又打搅你吃饭了。” “无妨,我也差不多饱了。你呢,可还要再吃些?” 夏京摇摇头,现在这样,他即便吃下去也还是会吐出来的,再说他眼下确实一点也吃不进去。 -- 第48页 既然如此,周仪便叫了阿窈娘来收拾这一地的狼藉,自己则带了夏京去后面详谈。 夏京跟着周仪走过院子,绕过回廊,沿着一条似曾相识的路走进一间屋子,环顾一圈,他惊呼:“这屋子……这屋子不是……” 话未说完,便觉腰间被一对臂膀轻轻环住,紧接着整个人都被拥进怀里,后背与胸膛紧密贴合着,那人温和而无奈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掠起一片涟漪。 “昨夜既已决定与你敞开心扉,便不会再为那些事情责怪你,你呀,亦无需再为此神伤。” 对方自听了阿窈的话后就变得心事重重,又吐得这样厉害,周仪想,自己有责任去宽慰一二。 作者有话要说: 虽迟却到! 来都来了,千万别忘记留下收藏哦~ 第28章 说好听点是端方君子 “可是……”夏京左思右想, 不知道该用什么话来回应周仪,人被对方拥在怀里,他身上亦传来阵阵无力感, 最后只能无奈放弃言语, 将双手搭在腰间那双手上, 用心感受对方给予的怀抱。 “你瞧, 这地方可眼熟?” “嗯, ”夏京轻轻说着,“是我曾经住过的屋子,怎么看起来没什么变动?” 周仪含笑告诉他:“府上这些年人一直不多, 这几间屋子一直也没有住满过,当初你初来我府上时住的是这间,后来考上科举初入翰林院那段时间,偶尔留宿住的也是这间, 说来也巧, 往后就再也没有人住过这间屋子, 只有阿窈娘会定期过来打扫。” “为何带我来这里?” “只是想着你或许会愿意过来看看。” 在周仪看不见的地方,夏京唇角微勾, 随后轻轻挣了挣。 周仪察觉到他的举动, 松开臂膀放开他。 夏京虽得了自由, 却因为离开周仪的怀抱, 莫名生出几分怅然若失的感觉。他强行将这种感觉压下去, 缓步徘徊在这间既熟悉又陌生的房间里。 那张床,周仪曾在他年少时因为他害怕打雷而陪他入睡过,那张桌子, 周仪曾在那儿教过他读书写字, 那方棋盘, 两人曾用它对弈到天明…… 抬手轻轻从这些旧物上抚过,夏京心里一时涌起满满的回忆,是啊,除了那些针锋相对、互不相让的过往,他们还曾经那样友好地相处过。 “老师,”此情此景,他脱口而出,“接纳我,你可会后悔?” 周仪柔和地笑着,微弯的眼角不可避免地显现出几抹细纹,这是历经岁月留下的痕迹,岁月不止为他增添了涵养气度,更增加了他谋定而后动的底气。 “既已做出决定,便无后悔一说。” 周仪的保证让夏京心潮浮动,眼含柔光,此时此刻,他必须说点什么来缓解过于激荡的心情,也转移一下注意力。 “今日朝堂之上,果然是你安排的?” “这只是第一步,往后你的身体……”说到这里,周仪含糊了言辞,为免夏京尴尬,他没有直接点破,不过两人对此都心知肚明,“南阳一行后,便更不能即刻回京,那时若是时机得当,你我自会有下一个去处。” “哦?所以李禄参奏的舒齐之事,果然是真,而非你蓄意捏造构陷?” 周怡没有答话,一双仿佛洞悉一切的眸子戏谑地瞧着夏京。 夏京被他瞧得心慌,眼神闪烁望向别处,行了,他承认自己早知此事还不行么,不过早年忙着二王爷那件事无暇关注此等小事,如今又百无聊赖懒得再去管而已。 “既是事实,你我这趟也算去得其所,为百姓造福了。”周仪温和言道。 “我管他们做甚,此事既然是真,便应了李禄的参奏,我无法自证清白,自己且自身难保呢,哪还有本事去管他们!”夏京嘟囔着,仿佛是在抱怨周仪给他出了一个大难题。 周仪一脸笑意,好像逗够了他,又及时给他喂一颗定心丸:“放心,届时且有你将功赎罪的机会。” “你的意思是……”夏京侧头问道。 周仪只朝他笑笑,噤了声,摆明了不打算现在就告诉他。 夏京知道自己从他嘴里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倒也不揪着这个问题不放,既然事关他自己,总有叫他知道的一日,想得到答案也不必急在这一时。 “所以,你我何时启程?” “为免夜长梦多,明日便走如何?” “可以,我亦有此意。” 这话说完,两人一时都没了声音,刚刚开始转变敌对状态的两个人,确实很难一下子就变成很亲近的状态,隔阂只能在长久的相处当中逐渐消弥,房间里一时寂静得只余互相的呼吸声。 沉默了一会儿,夏京心不在焉地摩挲着手边方桌:“时辰不早了,既然没什么事,我也该回去了。”话虽这么说着,心里却依然隐秘地期待着什么。 “好,我送你。”周仪听他这样说,想着时辰确实差不多,转身要去开门,没走两步,冷不防却被夏京叫住。 “等一等!”夏京的声音很突然,又混合着那么几分似有若无的气急败坏。 周仪回头看他:“怎么?” 夏京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口,难道要说自己这就要走了,你就没什么表示?哪怕说两句好听的话,或者再给个拥抱呢! 可是方才那个一进门就主动拥他入怀的周仪,就好像梦幻泡影一样,一戳就散了,眼下又变得可亲却不可近,让夏京不得不怀疑自己先前是不是做了一场梦。 -- 第49页 算了…… 夏京无力地抿抿唇,他怎么能期盼一个说好听点是端方君子、实则就是根木头的人,才一两日功夫就变得善解风情起来。 “没什么,我是说,明日卯时,永定门外见!” “好,卯时永定门见。” 周仪与他一言为定,又亲自送他到门口。 ****** 夏京一走,周仪就把阿窈叫到跟前。 阿窈还为夏京堂而皇之登堂入室的事情生着周仪的气,过来时还一脸不情不愿,可是爹娘就在府里,她还不敢在周仪面前过于造次。 “先生,”她垂头站在周仪跟前,嘟着嘴道,“找我什么事。”把一副揣着明白装糊涂的小模样表现得生动极了。 周仪捏起拳来掩唇清咳两声,肃了容色道:“今日你的表现,可是待客之道?” 阿窈皱皱鼻子哼道:“若是待客,我自然不是这种态度,可姓夏那个大坏蛋怎么算是客人!” “来者皆是客,他怎么不算?” 阿窈的气势弱了一些,但还是嘴硬嘀咕:“反正谁都算,就他不能算。” 周仪听后长叹一声,其实阿窈对夏京这样敌视的原因,他也是知晓的。 当年阿窈还是个不满十岁的小丫头的时候,对初初入仕、常来家里走动的夏京还是非常亲近的,几天不见就要闹,后来夏京不来了,她好一段时间还嚷嚷着要去找人家呢,直到后来,知道夏京做了许多坏事,已经不是她原来的大哥哥了,这才对他极其不待见,每每见面就跟仇人一样。 周仪想着这段往事,指指不远处的圆凳,让她搬过来坐下,等她坐定,这才循循善诱:“你当初还一口一个大哥哥的追在人家身后跑呢,就连这一身的功夫,也是为了要保护大哥哥才学的,现在当真这样讨厌人家了?” 阿窈满脸不屑:“他干得出那些事,还不许人讨厌了?先生您最近这是怎么了,去了一趟江南,还真与那个大坏蛋化敌为友了?” “可咱们这一趟前往南阳,还是要跟人家同路,你总这样横挑鼻子竖挑眼儿的,这还怎么上路?” “该怎么上路就怎么上路呗,来回一趟扬州不都是这样吗!”还是一脸不觉得自己有错的样子。 “你年纪还小,有些事情现在还不能理解,这无可厚非,总有一日你会明白的。你且听话,这一次去南阳,不许再用那种态度对待夏京。” “先生,您怎么能这样!”阿窈满脸的不赞同,她自打学了功夫,就很有几分嫉恶如仇的意思,这时便掰着手指头细数,“您难道忘了他害您被贬泽州府那时候,您为了黄河水灾的事情去寻山西巡抚商议对策,那狗巡抚为了讨好他,对您数度闭门不见,大冬天您站在雪里等那狗巡抚都冻病了,手也冻伤了,好些时日连笔都握不了!” “睿王府的毓敏郡主,多好的姐姐呀,两年前蒙古使者来京,本来也没说要结亲的,那大坏蛋硬生生把毓敏郡主说蒙古三王子了,郡主知道后大病一场,含泪上的轿,从此离乡背景,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回京城看看!” “还有吏部刘大人,不过是在朝堂上提了一句他升官太快,不合祖制,他反手就给人下□□到大牢里去了,刘大人生性高洁,受不了这种侮辱,在狱里绝望自尽,刘夫人与刘大人伉俪情深,办了刘大人的后事后也在府中自焚了,可怜两个孩子,小小年纪就无父无母,亡父还背着畏罪自尽的名声不得平反,在外祖家寄人篱下,过的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日子。还有……” “够了!”周仪突然打断阿窈的长篇大论,仿佛不敢再听她一件一件细数,她说的没错,夏京即便有苦衷,可是他曾经做出的那些事情、对旁人造成的伤害确实是事实,根本无可辩驳。 沉默片刻,他忽道:“往后,我不会再让他做这种事情了。”这不仅是对阿窈的保证,更像是他对自己保证,事到如今,他已无法后退,对于夏京,他不仅要接纳,更要想办法把人带回正道上来,不枉这人曾唤他一声“老师”。 阿窈一脸不敢置信,好像周仪不再是她从前所认识的那个先生:“您怎么能替他说话,他那样的人,难道还会听您的?” 周仪有些疲惫地揉揉太阳穴,声音里透着几分无奈:“先生跟你保证,如何?” “这才多大会儿功夫,先生您就被他迷惑心智了!” 周仪思索思索着,用阿窈能够理解的方式说道:“这样吧,先生我与你打个赌,此去南阳这一路上你且自己看着,若是他做不到,你哪怕当面叫他大坏蛋先生也不拦你,若是他做到了,你便要向他道歉,如何?” 阿窈将下巴一抬,理直气壮地道:“赌就赌,我倒要看看他是怎么迷惑先生的!” “咳咳,阿窈,慎言!” 作者有话要说: 腥风血雨的一天终于过去了! 第29章 “周大人的手法,仿佛很是娴熟。” 翌日卯时, 天色刚亮,永定门外已经来来往往热闹极了,进城的赶着驴车、挎着篮子, 带着满满的货物拿到集市上去贩卖, 也有策马扬鞭的急匆匆往城里赶, 出城的骑马、坐轿、坐马车, 也有步行的, 该是出城办事或者离京远游,车轱辘声、马蹄声以及隐隐的叫卖声响成一片,充满了市井生活气息。 两方人马按照约定在城门左侧的城墙脚下准时会面。 -- 第50页 周仪这边还是自己、阿窈和一名车夫, 夏京往日出行总要带上一帮人,浩浩荡荡威风极了,这次破天荒只带了夏川、柳商陆以及赶车的车夫。 他这是连自己的排场都不要了! 因是在公共场合,周仪下车与他略微寒暄几句, 两人交换过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便各自回到马车。 马儿打了个响鼻迈动蹄子踏起步来, 拉动车轮滚滚向前,沿着平坦开阔的官道摇摇晃晃离开京城。 从京城到南阳, 快马加鞭七八日可到, 算上中途停下来补给、休息的时间, 以及因夏京身体原因马车不能全速赶路耽搁的时间, 杂七杂八算下来预计要走小半个月。 出发前周仪说的那些话, 阿窈虽当面嘴硬不肯应,到底还是听进去了,一路上态度收敛不少, 也没有对夏京冷嘲热讽百般挑剔。 她这边不挑刺儿, 夏京乐得不与她一般见识, 其他人又都不是主动挑事儿的性子,路上气氛出奇的好。 柳商陆虽是夏京请的随身医师,多数时间倒是坐在周仪的马车上。 他愿意跟随照顾夏京的身体,一是顺应形势,不敢硬触夏京的锋芒,二也是头一次遇见男子有孕的情况,这让一个有志于医道的人如何舍得放过! 而夏京呢,身体的真实状况本就是机密,就连最亲近的夏川也不知道,柳商陆这边如果能一直负责到底,于他也是个便利。 不过他对夏京此人的恶感早就根深蒂固,虽跟了这么些日子,还是带着潜意识的排斥。 周仪这边就不一样了,他父亲从前就对周仪十分推崇,他自小耳濡目染,对周仪此人一直带着一种仰望心态,而且周仪本身待人接物也比夏京亲和多了,谈起话来更是获益良多。 再说,阿窈也在呢! 这么一来,周仪这儿每日都热热闹闹的气氛好极了,夏京那儿却成日一个人闷在马车里,时而听见另一辆马车上传来的笑声,心情烦闷郁燥。 夏川都是和车夫一起坐在外头驾车的,他可不像阿窈那个臭丫头,干这种与自家大人同坐一个车厢内这么不敬的事儿。 小孩子长起来很快,哪怕还在肚子里。过了前两个月,夏京的小腹几乎每日都能瞧见细微的变化,往日平坦紧实的腰线正在逐渐消失,如今那里已经微微隆起一个弧度,即便穿着衣裳看不真切,用手摸上去,也能很明显地感觉得到。 独自一人的日子,夏京时常将手掌搭在小腹处,俨然一副小心翼翼保护的架势,但他自己根本就没有意识到。 察觉到自己心里的郁燥感越来越强烈,他有心想要控制,不愿让周仪看了笑话、小瞧了自己,可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往日面对二王爷都能言笑盈盈的他,如今就这么一点小小的情绪,竟也难以压制。 他唇角闪过一抹似有若无的苦笑,暗道自己现在真是越来越不像从前的自己了,一但遇上与周仪有关的事,更是无来由的方寸大乱。 虽知道这种状态不大对劲,这日午时修整过后,他还是以有事相商为由,请周仪到自己的马车。这样一来,周仪的马车上就剩柳商陆和阿窈两个人了。 夏京手里有钱,他自己这些年来也是个成日养尊处优、不吝于花钱享受的人,所以他这辆马车比周仪那辆宽敞且平稳,坐在里头也更舒适。 不过再舒适的马车,坐久了也照样磨人。 他让周仪到自己这里来,一是因为心里头不太舒坦,二也确实是有事相商。 众人上了马车重新赶路,夏京压抑着情绪,尽量让自己表现得体些,淡淡说道:“不出意外的话,今晚便能到泽州府,晚上应是要在泽州留宿,周大人曾在此地做过一年知府,若是有需要,多留一日也无妨。” 周仪听了含笑道:“多谢夏大人考虑周到。” 他说话时眼神瞧着夏京的眼睛,温和而富有力量,夏京被他瞧得心慌气短,脸颊隐隐发热,忽的瞥开眼不去看他,装模作样地把目光放在前方车帘上,好像要把那里盯出一朵花来。 突然马车左侧轮子压过一块凸起,车里狠狠摇了一下,夏京的注意力本就有些分散,猝不及防之下下意识地扶住一边车厢,这才稳住身形。 抬眼去看周仪的情况,却见他关切地看着自己,身体亦微微前倾,显然是方才想要过来扶他,见他自己稳住了,这才坐回去。 夏京眼神一闪垂下眸子,收回扶住车厢的手,转而放在自己腰侧,轻轻地捏了两下。 果然,周仪瞧见了便问:“夏大人可是累了?” 夏京仍垂着眸,微微点了一下头:“嗯。” 周仪那儿静默下来,许是在考虑什么,夏京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直到周仪主动挪到他身边坐下,他一直屏住的这口气才轻轻呼出。 马车外头还有夏川和车夫,好在车轮滚滚向前的声音能掩盖不少细微的响动,周仪压低了声音凑近夏京:“可要我帮你?” 他平时说话语调和缓娓娓道来,很容易就能叫人听进去,现下这样刻意压低声音,仿佛是从胸口发出的声音更添几分平日里没有的魅力,震得夏京身形微颤,身子亦有些莫名发软,可他看起来,分明还是与平时一样端方,不带半分委|琐|低|俗。 “多谢。”夏京抿抿唇,同样用只有对方能听见的声音回应,依然垂着的眸中漾出几抹水意,他微微侧过身,不敢叫对方看见自己这种模样。 -- 第51页 两侧腰间很快被一双大手覆盖,不轻不重的柔和按压很好地缓解了他连日来坐马车的疲累感,他享受地眯起了眼眸,过了一会儿,身子稍稍后仰,让自己更像是靠在周仪胸膛上,声音微哑轻轻地道:“周大人的手法,仿佛很是娴熟。” 周仪双手一顿,随后便继续方才的动作,压低了声音好似解释:“往日学过一些。” 夏京一开始还没有反应过来,愣了愣才想起他还曾有过一位亡妻,顿时胸腔里那颗越跳越快的心脏瞬间冷却下来,压抑着有一股火,却不知道找谁发去。 第30章 故人? 周仪的动作还在继续, 他虽甚有技巧地在夏京腰间两侧按压揉捏,却也只有这样,双手很有规矩, 说是揉腰, 就真的只是揉腰, 不该碰的地方一点也没有逾矩。 可他越是如此, 夏京心里的苦涩意味便越浓, 面对这样一个自己满心想要靠近、并为此妥协了许多、对方却一直保持着不疾不徐步调的人,他还能怎么办! 偏偏对方也不是一口回绝,说实话对他也颇为照顾, 偶尔还给他吃点甜头,这就更叫人欲罢不能了! 他翻来覆去左思右想,就算周仪永远不会忘记曾经的妻子,可是现在他才是真真实实陪在他身边的人, 也只有他才能感受到他的好! 这么想着, 夏京咬咬牙, 努力放松了自己的身体,向后一靠, 整个人便完全倚在周仪怀里。 对方动作一顿, 却没有推开他。 这让夏京心情稍微好了一些, 于是他就这么靠在周仪怀里, 微微仰起脖子, 眯起眼享受着对方的服务,坐在轻轻摇晃的马车上往泽州府方向而去。 中途,他状似无意地扭了扭身子调整一下位置, 一句话也不说, 只牵起周仪的一只手轻轻搁在自己微微隆起一个弧度的小腹上。 片刻后, 察觉到对方只是略微僵硬了一下,并没有抽手,他的心情就更好了,唇角亦控制不住地弯起。 周仪的手掌覆在小腹上,热乎乎的叫人很舒服也很安心,马车摇摇晃晃令人昏昏欲睡,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真的就这么靠在周仪怀里睡着了。 直到傍晚时分,马车顺利驶进泽州府城门,夏京才在周仪的提醒下醒转过来。 这一觉睡得当真舒服,不过他也没有忘记要揣着明白装糊涂,清醒以后就赶紧直起腰身离开对方怀里,勉强扯扯唇角道:“抱歉,不知怎么就……” 周仪给了他台阶下,也很贴心地没有拆穿他,甚至还对他柔和一笑,轻声道:“无妨,你不必有负担,日后若有需要我的地方直说便是,如今我能为你做的,也只有这些。” 从周仪嘴里得到这些话,夏京也算求仁得仁,不知怎的却突然感觉很不好意思,手心亦有些发汗,他掩饰般刻意转换了话题:“今夜要在泽州府夜宿,周大人可有中意的地方?” 周仪会意,起身坐回原来的位置,掀开车厢一侧的帘子看了看:“我记得这附近有一家云来客栈,客栈的东家与我有旧,你若同意,我们可以去那里住宿。” 夏京莞尔,很是通情达理:“既然是周大人的故交,去他那儿住宿也好。” 云来客栈取客似云来之意,迎接八方来客齐聚于此,人来人往甚是热闹,服务也很周到。 周仪等人下车走进客栈,外头便有店小二引两位车夫去后院停马车,里头也有小二迎上来殷勤询问“客官是打尖儿还是住店?” 周仪告诉他是住店,便有掌柜的根据要求安排客房,周仪和夏京那两间依然是相邻的。 众人在小二的带领下先去客房安置,周仪留下来与掌柜的说话:“请问你们东家可在?” 掌柜的打量他相貌堂堂、仪表不俗,便也很是慎重地问:“客官与我们东家认识?” 周仪与他笑笑,态度和气:“数年前曾有过交集,今次又过泽州,便想着与故人一会。” 掌柜的见他模样说辞不似作假,也笑道:“这就不巧了,东家上午出门访友,现下正好不在,晚些时候才能回来。眼看时辰也不早了,这样吧,客官一路舟车劳顿,不如先去客房歇息用饭,等东家回来我再将此事告诉他。” 周仪想了想,点头道:“也好,既如此,那便有劳掌柜的。” “客官客气了。”掌柜的与周仪说完,另指了小二引他去客房。 云来客栈开在这里的时间不短了,虽定期修缮,木质的楼梯走上去还是会嘎吱作响,因此,周仪上楼时也就没有听到掌柜的在柜台那儿的说话声。 “东家您回来了!” “嗯,今日一切都好?”说话的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纤腰长腿模样清俊,一身月白锦袍衬得他整个人气质柔和,见之忘俗。 “其他也没什么,方才有位先生来住店,说是您故友,碰巧路过泽州正好与您一会,您这不是尚未回来么,我就让他先去安置,等您回来再与您说。”他说着还指了指楼梯上周仪的背影,“喏,就是那位。” “哦?”青年依着掌柜的指点望过去,只来得及瞧见一个穿文士袍的背影消失在转角,他眉心微蹙,心想着,故人? 他有些疑惑,哪位故人会知道要来此处寻他? 不过想着自己今时已不同往日,哪怕当真是那时候的“旧交”,他也无需惧怕,便又安心了些,转头对掌柜道:“我今日外出一趟有些疲累,这样吧,你先告诉我他住在哪个房间,也不必与他说我已回来,我明日自会去寻他。” -- 第52页 掌柜的闻言便道:“那位先生住在天字二号房。” 青年点点头,再望一眼周仪身影消失的那个转交,转身径直去了后院。 连日赶路众人都累了,这夜各自安置,一夜无话。 按照先前周仪与夏京的商议,准备在泽州府多停留一日。 翌日周仪一早便带了阿窈出门访友,出门时问了掌柜的,说是他们东家昨日回来时天色已晚,想着他或许已经休息,便没有去打扰,现下人是在店里,不过尚未起身。 周仪听了只道:“这也无妨,我现下要出门一趟,晚些回来再见也可。” 他这里一早就出门了,夏京因身体疲惫,便只在客房歇息。 午时前后,那东家过来敲周仪的门,敲了几下没有动静,他又等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回应,便打算晚些再来。 正要走,隔壁天字一号房的房门却开了,从里头出来个紫袍青年,模样生的极好、神态高傲、浑身的贵气,实属平生罕见,东家自认模样不差,与这位一比,也难免要被比到尘埃里去了。 那紫袍青年一出门便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个遍,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神让人很不舒服,打量完,才淡淡说道:“你找这间房的住客?他一早就出去了。” 东家虽不太喜欢这人的眼神,但作为生意人的素质还在,耐心说道:“听掌柜的说住这间房的先生寻我,既然出去了,我晚些再来便是。” 夏京将眉一挑,眸光流转间更显气势凌人,声音里仿佛带着些冷意:“你便是这客栈的东家?” “正是,在下姓温。”他自报家门。 “哦。”夏京一副恍然的样子,“原来是温老板,幸会。” 温岚心下暗道,可真没从您身上看出一点幸会的意思,不过存着生意人与人为善的心思,他不会把这种想法表现出来,也寒暄着:“幸会,幸会。既然来得不巧,我这就先走了,客官您自便。” 他这一走,夏京冷冷地瞥了一眼他的背影,面无表情地回了房。 将门一关,他的脸色瞬间沉下来,随手拿起房间正中八仙桌上的一杯凉水灌了下去,拳头是紧了又松,松了又紧,终究气不过,一拳狠狠砸在桌面上,浑身的怒火掩都掩不住。 呵,真当他看不出来还是怎么的,他名下开着妓院,往日花街柳巷也时常走动,别看这位温老板人模狗样的,旁人也许看不出来,他这双眼睛一眼就能看出,这人是做过皮肉生意的。 周仪来了泽州府,哪里都不住,非要住这云来客栈,还说这家的东家是他故交,合着所谓的“故交”就是这么个货色? 夏京气得脑壳生疼,所以他满心为周仪着想,想着他难得重返故地便多留一日,结果这人就是这么“报答”他的? 结合周仪曾经告诉过他的那些话,想也知道这人与这位温老板的“交情”会是怎么回事,哼,他倒要看看,等这人回来还有什么话说! ****** 周仪出去一整日,回来正好是晚饭时分。 掌柜的见他回来,忙迎上去道:“这位先生您稍等,我们东家正在呢,我马上去叫他出来。” 周仪笑道:“行,那我便在这儿等他。” 阿窈在一旁好奇地问:“先生,这客栈的东家也是您旧友?” 周仪闻言不轻不重地弹了一下她的脑门儿:“你忘啦,当年黄河水灾泽州遭难,难民众多无处安置,这家的王老板曾主动献出客栈场地安置难民,解了燃眉之急,既然路过,总该拜访一下才是。” 阿窈讪讪地揉着额头:“这不您一说我就记起来了嘛,是有这么回事儿,咱们当时还与难民同吃同住来着,确实是在这家客栈!” 这位王老板最大的特色就是人到中年还长了一颗可爱的虎牙,一笑起来东家的威严劲儿就全没了,她当时还一直叫人家“虎牙伯伯”来着,原来就是这里呀! 当年的记忆逐渐回笼,她负手溜达着走在大堂里,一双灵动的眼睛四处张望,真是看哪里都觉得亲切。 就在这个时候,夏川突然从二楼下来了,快步走到周仪跟前行了个礼,道:“周大人,我家大人在二楼叫了个雅间儿,菜都已经上齐了,请您过去用个便饭。” 周仪点头应下,又道:“知道了,你先上去吧,我与故人见个面,一会儿就过去。” 正说着,方才说是去叫东家的掌柜的从后院儿引出来一个身穿月白锦袍的清俊青年。 周仪见之微愣,这位……不是王老板啊? 忽有所感,抬头一看,二楼木制围栏后头,紫袍青年双臂环胸,正冷冷地望着他。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天有点混乱,感谢大家一如既往的支持和仗义执言。 不过本文看起来好像有点扑了,所以我打算彻底放飞自我想咋写咋写了嘻嘻嘻 第31章 泽州旧事 见夏京望着自己那模样, 周仪直觉有事,不过现下还是先把眼前这事儿应付过去,才能再谈其他, 于是便给夏京递过去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让夏川先上去服侍他家大人用饭。 夏京见此冷冷一笑, 转身就走。 周仪心下略觉无奈, 回头看着朝自己走来的陌生青年, 念头一转便想明白其中缘由,赶忙说道:“抱歉,许久未来泽州, 不知这家客栈已经换了东家,唐突了。” -- 第53页 他还没认出温岚,毕竟当年被贬泽州时他拢共也就找过一回人,好巧不巧, 偏偏就是眼前这位温老板, 不过彼时温岚尚未及冠, 模样也远没有现在这么光风霁月。 周仪这里没有认出来,温岚却一眼就认出周仪了, 那时他尚未从那地方脱身, 数年间也接待过不少客人, 这一位是他这么多客人里面印象最深刻的。 一向会去那种地方找他的人, 几乎都有点说不出口的怪癖, 每每接过客以后,身上总是青青紫紫满是伤痕,经常要修养许久才能痊愈。 唯有那一次, 他记得清清楚楚, 就是眼前这人没错。从未有过一位客人做那种事情的时候会顾及到他的感受、把他当成人看, 只有这位,跟其他人都不一样。 那次是他在那个地方过得最好的一夜,第二日这人走时,还给他留下了一大笔银子,足够他为自己赎身所用。 他当时也很天真,以为这位客人对他是满意的,往后说不定还会来找他,就这么赎身了,万一这位客人再来,便找不到他了。 抱着这种隐秘的期待,他还真就没有为自己赎身,总想着再熬一熬,也许就等到了。 他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一定要等到这位客人,也许,只是想对这人说一声迟来的“谢谢”吧。 可是一直等待那年黄河水灾,楼崩人散,就连一直欺压他们的鸨夫也意外死在了水灾当中,他还是没能等到。 水灾泛滥给了他们这些人逃离的机会,他匆忙之间贴身带上这些年来所有的积蓄,与其他身陷火坑的兄弟们一同逃离。 然而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泽州遭难,他们没了栖身之所,又能逃到哪里去! 好在知府大人爱民如子,积极联络各方有志之士组织救援,这间云来客栈当时的王老板,也主动献出客栈安置难民。 他与几位没有走失的兄弟听说以后,就来到云来客栈避难,直到那时,他才再一次见到那位他一直等待的客人,让他完全没有想到的是,这人竟然就是他们的知府大人! 听一同避难的老人说起,那次黄河决堤是百年不遇的大灾难,从前泽州每每遭难时,死在水灾当中的人数也数不清,这一次幸亏知府大人及时组织施救,解救他们于水深火热之中。 他们这些人的命都是知府大人给的,这位才称得上是真正的“父母官”,是上天派给泽州府的大救星! 那段时间知府大人成日与他们同吃同住,时常还要东奔西走争取救援物资,人也迅速憔悴下来,几乎瘦脱了相,一点也看不出往日的丰神俊朗。 他初时还想去问一问知府大人是否还记得自己,但那段时间实在过于混乱,他一直没能找到机会。后来见的事情越多,便越自惭形秽。 像知府大人这样的人根本就不应该搅进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事情里去,他这样一个污秽之人,又有什么资格幻想自己能够留在这人身边?既然如此,他又何苦要去捅破这层窗户纸! 想明白这些,他便真正彻底歇了这份心思,好在当时在云来客栈避难的人很多,大家又都蓬头垢面狼狈至极,知府大人也完全没有注意到众人之中极不起眼的他。 后来水患终于平息,他们便又在知府大人的组织下清理淤泥、重建家园。 此事过后没多久,知府大人就被当今圣上调回京城了,离任那日,他们自发组织起来将大人送到泽州府往北十里开外,一路送,加入送别队伍的人就越多。 那时他也是送行队伍中的一个。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后来知府大人终究是走了,可直到今日,好些人家里都还立着大人的长生牌位,愿这么肯为百姓着想的大人一生顺遂。 后来听到传言说大人在京城官运亨通,很受圣上看重,很快就晋升为一品大员,他们都高兴得就跟自己做了大官一样。 而他自己,听说云来客栈的王老板有意将客栈转手,去隔壁平阳府随儿子享清福,他就拿出所有积蓄买下了这间客栈,也算是给自己谋一点往后安身立命的本钱。 这一过,就过到了现在。 今日再见周仪,温岚惊讶之余,见周仪又恢复了往日初见时的模样,他亦由衷地感到高兴,难怪一时没有人认出来呢,那时大家所熟识的那个模样憔悴消瘦的知府大人,和眼前这位相貌堂堂、风姿儒雅的先生,根本一点也不像嘛。 他若非与大人有那点“渊源”在,恐怕也认不出来。 此时见温岚愣在当场,直直地瞧着自己一动不动,周仪好脾气地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抱歉,不知云来客栈已经换了东家,劳烦了。” 温岚这才反应过来,忙道:“无妨无妨,来者皆是客,先生既然是王老板的故友,便也是我的朋友,王老板于我有恩。” 周仪笑了笑,从善如流地改了称呼:“小友说的是,有缘相逢便是朋友。” 温岚也回以一笑:“正是这个理。” 见他性情和善,是个易与之人,周仪便又问:“不知王老板如今去了何处?” 温岚毫不隐瞒,将自己知道的全部告知周仪:“王老板他将客栈转手给我后,就去了隔壁平阳府随儿子同住,他操劳半生,是时候享享清福了。” 知晓故人安好,周仪便放心了,又与温岚道了声谢,带上阿窈去了二楼雅间儿夏京那儿。 -- 第54页 他没有注意到,身后已然道过别的云来客栈现任东家正一眼不错地瞧着他的背影,直到看不见都没有离开。 二楼雅间儿里,夏京原还在等周仪回来一起吃,现下因心里存着气,便等也不等了,一回来就直接招呼陪座的柳商陆先吃。 周仪进来时他更是理也不理,就好像这人不存在一样。 不过一日功夫就变了模样,周仪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里又得罪他了,不过表面功夫他总还能应付得来,夏京变了脸不理他,他也不见生气,只让阿窈也坐下来一起吃。 至于夏川,那是夏京的人,他是不是坐下来一起吃,周仪没有过问的权利。 夏京闻言冷冷一哼,倒也没说什么,只自顾自地吃着,席间也只与柳商陆说几句话,周仪那儿却是连个眼神也欠奉。 这一顿饭吃得阴阳怪气,大家心里都不太舒服。好容易吃完,阿窈非常机灵地叫上柳商陆,两人一起溜了,夏川见状也说自己去外头守着,见夏京点头,便赶紧走出去又带上门,眼观鼻鼻观心地在门外站岗。 这么一来,屋里独留周仪和夏京两人,气氛一时更加凝滞。 夏京拿着只青花瓷茶杯举到眼前,仔仔细细地观察它的纹路,好像这只茶杯是绝世珍宝一样。他宁愿把注意力放在这只普普通通的茶杯上头,也不愿去搭理周仪。 周仪一直也没有弄明白为何昨日还好好的,今日自己出门一趟回来,就变成了这样,不过他虚长这些年纪,好歹没有夏京这样别扭。 于是轻轻笑了笑,好言好语问道:“怎么,今日是哪里不顺心了?” 第32章 大动肝火 夏京把玩着手里的茶杯, 仍是不言语。 周仪见此,似真似假地叹了一声:“唉,早知回来如此不受欢迎, 倒不如方才留在我那老友那儿叙旧呢, 眼下这时候也不算晚, 回去手谈一局正好。” 说着还当真站起来, 转身一副要离开的样子。 “哼!”夏京终于出声了, 虽然他其实心知肚明,周仪只是说说而已,并不会当真就这么走的, 但他还是忍不住,放下手里的茶杯嗔道,“你回来。” “我若回来,可不又得讨你的嫌。”周仪满脸无奈, 声音里却又带着几分笑意, 不过他还是走了回来, 并且坐到夏京旁边的位子上,“说说看, 到底怎么回事?” 夏京拿眼风扫一眼周仪, 似笑非笑, 连唇角的弧度都是凉的:“还能怎么回事, 这事儿你不是心知肚明么, 偏还来我跟前装傻。我现在算是发现了,你周大人也有不老实的时候。” “还打哑迷可就没意思了,你直说便是。” “那你可听好了, 这客栈的东家, 我见过了, 也不怎么样嘛,不过是年纪小了点儿。”嘴里虽说着人家不怎么样,话里话外却满满的都是酸意。 周仪想着方才在楼下所见的那个青年,眉心微蹙,直觉这里头还有事儿,便没有点破,只不置可否地“哦”了一声,等着对方继续说出更多。 他这种态度,让夏京以为自己是猜对了,一时更加气急败坏,终于侧过头来直面周仪指责他:“你早说来这客栈下榻是为了会老情人,我难道还真会要死要活拦着你不成?可你把我也带到这里来,就不地道了,你明知我对你……” 他欲言又止,话里的未竟之意却谁都听得懂,懊恼起来,恨恨地咬了咬下唇,“你心里分明什么都明白,却还带着我来见他,这是把我当成什么了!” 听到这儿,周仪总算明白他生气的原因所在,不过一场误会,竟惹得他动了这么大的气,心下好笑,摇摇头正欲解释,张口前却又被打断。 夏京眸底有几丝猩红闪过,道出了隐藏在平静表象之下的事实:“我见过的人多了,这东家如今看起来倒是斯文有礼人模人样,早年必定做过皮肉生意,他那种神态举止,瞒不了我。” 周仪原本还当他是误会了,有了误会,解释清楚就行,可他一张嘴就用这种说辞来臆测客栈东家,这倒还有理了? 原本想要解释的话咽了回去,难得板起脸来:“不许胡言,人好好的开门做生意,怎能如此污蔑人家?” 夏京一听周仪不肯承认,甚至还为那东家说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哈?我会去污蔑他?他是什么人呐,值得我去污蔑他?” “夏京!”见他这一副死不悔改的样子,周仪也有些动了真气,“我还当你已经改好了,如今你竟还是这样!往日你说我什么都成,总归我也确实对不住你,可你如此牵扯旁人,便是不该!” 这话说得有些重,夏京一时连温岚那事儿也抛开了,喉头也泛起熟悉的恶心感,他强行将这股呕意压了回去,深吸一口气反诘:“所以你对我,就只是对不住而已么,好啊,好啊,我现在才算明白,原来我一直以来都是在自作多情,这才是你心里真正的想法!” 是人都有点脾气,周仪平时可以对夏京诸般忍让,可一涉及到原则问题,他就有自己的坚持了:“你我现在谈的是东家的问题,与其他何干。”他明显觉得夏京东拉西扯,撇开了原本的话题。 可是在夏京心里,这根本就是同一件事情,也压根儿就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他撇开头不去瞧周仪,来个眼不见为净。 沉默了一会儿,仍然犟着不肯改口:“反正我肯定不会看错。” -- 第55页 周仪想了想,只能换种方法与他讲道理:“旁人的过去与我们什么相干,不管有没有看错,这话往后可不能再讲了。” 夏京凉凉说道:“与我是没什么关系,与你可就大有关系了!你忘啦,是你说此处客栈东家是你故交,来了泽州府,非要在此处下榻的!” 周仪脑内灵光一闪,这时候才总算明白过来问题究竟出在什么地方,他轻轻笑了笑,正要与夏京分说清楚。 可是这一笑听在夏京耳中,是何其的讽刺,仿佛是在嘲笑他故作大方主动提出要在泽州多留一日,这才闹出这些风波! 这种想法让他大动肝火,先前压抑过一次的呕意又冒了上来,他咽了咽口水,想再一次压下去,不愿在这种时候被周仪看了笑话。 可是这一次他实在是气急怄极,再没能压制得住,只来得及捂住胸口,对着身边“呕——”一声又吐了出来。 刚刚才吃过晚饭,可想而知,这一吐,方才吃的那些几乎全部都吐空了。 他这样一难受起来,周仪就有些揪心,一时也抛开了方才那些不愉快,起身站在他旁边替他顺着后背,边解释着:“你真的误会了,我先前说的故友可不是你见到的这位东家,方才我已问过,是我那位故友把客栈转手了,如今已然去了去隔壁平阳府。” 听周仪这样一说,夏京心里也知道这次确实是自己无理取闹了,可他也不知道自己如今是怎么了,着急上火起来,一点也控制不住。 如今这脾气发也发了,事情闹也闹了,想要后悔也晚了。看周仪现下的举动,到底还是心疼他的,便想着装个柔弱把这事儿糊弄过去算了。 于是在胃里吐空了以后,他轻轻扯了扯周仪的衣袖,气势也弱了下来:“我有些难受,嗯……这地儿气味太重,送我回房。” 周仪不疑有他,赶紧扶了他往外走,夏川还是眼观鼻鼻观心守在门口,一见他们俩这样出来,看周仪的眼神复杂极了。 “你家大人又不舒服了,快去请柳大夫过来。”周仪扶着夏京回房,还不忘交代夏川。 夏川见自家大人这虚弱模样,闲话不多说,道了声“是”,就赶紧跑出去找前头离开的柳商陆和阿窈了。 夏京虽说有装可怜的成分在,可方才吐成这样,又动了真气,人也确实有些不舒服,被周仪扶着躺在床上的时候,小腹好似还有些不大真切的隐痛。 柳商陆很快就来了,阿窈许是不愿意见到夏京,就没有跟来,夏川把人带过来以后就还是在门外守着。 柳商陆仔细摸了摸夏京的脉,又问过方才发生了什么事,大致就把情况弄清楚了,见周仪还在,他欲言又止,拿不准要不要直说。 还是夏京朝他点了点头,他才直言道:“夏大人这次运气很好,问题还不大,不过往后尽量不要再像方才那样情绪波动过大,常人还气大伤身呢,夏大人您早前就动过胎气,胎息没那么稳当,再来几回,对腹中胎儿就会有影响了,万一落下病根,往后早产甚至小产都有可能,不只对小的,对大人也有危害。” “知道了。”夏京垂了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柳商陆见此,便朝周仪道:“周大人,我去为夏大人煎服安胎药来,劳您陪一陪夏大人。” 周仪看了眼夏京,点点头:“劳烦柳大夫。” 等柳商陆出门,周仪便坐到床沿上,握着夏京一只手,拍了拍他的手背:“往后有事多问一句便是,何必自己这样瞎想,方才柳大夫也说了,你这样对身体不好。” 接连被两个人“训”了,夏京面上一时有些挂不住,不过现在也没什么生气的心思了,更多的还是后怕,万一真伤了腹中孩子,他才真要追悔莫及。 “知道了,只不过往后我真想知道什么的时候,周大人也要直言相告才是。”他看向周仪的眼神有些玩味。 周仪朝他笑笑:“自然,只要无伤大局、不伤百姓,我也没什么可瞒你什么知我意的。” “看来夏某人加上孩子在周大人心里,还是比不过这所谓的大局和天下百姓了。” “这如何能拿来比?” 夏京扯扯唇角,再没有接话,他当然也不想有那么一天,只不知若当真要有那么一天,他周仲常究竟会选哪一边啊…… 半个时辰后柳商陆把煎好的药端了过来,夏京喝完歇下,周仪陪着他睡着以后,才轻轻离开他房间,夏川此时已不在外头。 周仪自己的房间就在夏京隔壁,不过有个人好像一直在等他,他从夏京房里出来后还没来得及进自己房间,就被人叫住了:“先生,请留步。” 周仪回头一看,略有些讶异:“原来是小友你啊,寻我何事?” 来人正是客栈东家温岚,他轻声道:“可否请先生借一步说话?” 周仪略想了想,便道:“当然可以,小友请。” 温岚把他带到了客栈后院,四四方方的一个地方,占地不小,此时已是深夜,院里没什么人,唯有明月高悬,皎洁的光芒洒满整个院落。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温岚把他带到院里说话,旁人哪怕能见到他们,也绝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 出乎周仪意料的是温岚一把他带到后院,就立刻双膝一弯跪在他跟前。 周仪愣了愣,忙弯下腰来要去扶他,口里说着:“小友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 第56页 温岚执意不肯:“今日有幸再次得见周大人,主要是想替我们泽州府的百姓叩谢周大人恩德!”他不仅不肯起来,还顺势磕起了头。 周仪实在拦不住他,只能任由他磕了三个头,这才顺利把人扶起来,无奈笑道:“小友倒是好眼力。”这许多人都没有认出他来,唯有这人一眼就把他认出来了。 温岚沉默片刻:“并非是我好眼力,周大人,其实……我……”他几度欲言又止,直到这个时候,还下不了决心是否要把那段往事告知眼前这人。 他们都没有注意到,在某个乌漆麻黑的角落里,有个人已经把他们的一举一动全都看在眼里,只不过他们说了什么,这实在是听不清。 第33章 一封恼人的信 “小友的意思是……?” 见温岚欲言又止不肯直言相告, 许是有什么苦衷,周仪想了个折衷的法子,“小友若是有难言之隐, 且此事又不是很急, 不如将之写到纸上, 明日早晨我离开时再给我便是。” 温岚听后, 沉默片刻点了点头:“周大人说的是, 这样也好。” 对于周仪,他当初就已歇了心思,不敢有什么非分之想。如今时隔多年, 上天垂怜,让他再见周大人一面,他也想给当年的事情做个了解,方才是为泽州府百姓而谢, 这一次, 却是为他自己而谢, 不只为那一夜的温柔相待,没有周大人给的银两, 他就没有办法买下这间客栈, 也不会过上现在这样的日子。 当然, 他心底其实还有一点点隐秘无法言说的奢求, 哪怕不能常伴周大人左右, 他也想让周大人能够记得,这世上还有他这样一个人存在! ****** 翌日清晨,众人卯时起身。 夏川服侍夏京起身时神色不似往日, 明显有话要说, 又不知当不当讲。 夏京见此瞥了暼他:“何事?吞吞吐吐可是连我也想瞒?” 夏川替夏京绾发的手一抖, 膝盖一弯跪在夏京身侧,张口就是请罪:“属下不敢。” 夏京拧起眉头,一副很不耐烦的样子:“有话便说。” 夏川低着头一股脑道:“属下昨夜看见周大人……周大人他和这客栈的东家单独在后院里叙话,那东家还跪在周大人跟前磕头了。” 夏京摩挲着指腹,状似不经意地问:“哦,可听见他们都说什么了?” 夏川摇头:“距离太远,什么也听不见。” “行了,此事我知道了,继续束发吧。” “是。” 众人各自在房里用过早饭,马车已经等在客栈门口,便一同出门登车。 温岚仿佛一早就等在大堂,见周仪下来,便迎上来送他们出门,行走间将一封信交到周仪手里:“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周大人闲时看一眼便是。” “小友放心。”周仪朝他笑笑。他只当这客栈东家有什么冤情要诉,当面无法言说,这才给他出了个写信的法子。 温岚听了面上闪过一丝僵硬,但也没多说什么。 登车时阿窈率先自发自觉地爬上马车,柳商陆跟她上了同一辆。 夏京原本已经想好要冷一冷周仪,不能让他觉得自己总是上赶着,可是一大早夏川那番话和方才温岚递给周仪的那封信,让他有些忍不住:“一辆马车坐两个人正好,三个便有些挤了,周大人不如还是委屈一下,与夏某同坐?” 周仪从善如流:“既是夏大人有请,敢不从命?” 众人皆登车后,两辆马车便一前一后驶向南城门方向。 车里夏京虽满腹疑问,暂时绷着没有问出口,只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闭目养神。 周仪见此便也没有开腔。 马车约莫走了两盏茶时间,突然停下来,紧接着就听夏川在外头道:“大人,街面儿上来了好多人。” 车里两人对视一眼,由周仪掀开车帘望去,却见前头的街道上乌泱泱跪满了人,男女老少皆有,见他探出头去,便齐声喊道:“泽州府百姓谢周大人救命之恩,祝周大人一路顺风。” 如是再三,才停下来。 周仪见此微微一叹,他昨日去拜访老友时已叮嘱他们不必泄露他的行踪,不成想还是闹出了这么大的风波。 不过百姓来都来了,他总得出去露个面。 于是回头与夏京说了声:“你在此稍候片刻,我去去就来。” 此时后头马车上的阿窈和柳商陆听见动静,也掀开车帘子看热闹,时而窃窃私语几句。 周仪下了马车,踱到百姓跟前扬声道:“多谢泽州父老还记得周某,周某当日所做都是身为一方父母官的份内之事,大家的心意周某心领了,也必然不会忘了你们这一片盛情!”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现下都散了吧,一路上的铺子都还要开门营业,你们各自家里想必也有事情尚未做完,都散了吧,见到你们都能好好过日子,周某于愿足矣!” “多谢周大人!” “多谢周大人!” …… 感谢声从稀稀落落变得整齐划一,不少人还悄悄抹起了眼泪,那是真正从心底深处表现出的对周仪的崇敬。 周仪笑着对他们摆了摆手:“都散了,回去吧,有缘自会再见。” 百姓们很听周仪的话,纷纷起身回家,人群中忽然有人高声喊道:“周大人再会啊!” 他这个声音一响起来,便又有旁人也有样学样:“周大人一定还要来我们泽州府啊!” -- 第57页 “周大人下回来请你吃我们的特产大黄梨!” “周大人……” 周仪一直维持着笑意点头道“好”,与他们挥手作别。 为官做宰到了他这种地步,也当真没什么遗憾了。 直到人群散去一半有余,才有个穿官服的微胖中年男人带着几个皂服小吏一路小跑着过来,跑到周仪跟前时,头上官帽都歪了。 他气喘如牛,连帽子也来不及扶,就满脸惶恐地道:“元英迎接来迟,还请周大人担待啊。” 周仪打量他这一身官服,思索片刻,问他:“你可是现任泽州知府蒋麒?” 他边喘边受宠若惊地道:“正是,原来周大人知道下官,元英在周大人离任后从洪洞知县任上调来接任了泽州知府一职,此次周大人重返泽州,元英未能尽到接待之责,深感愧疚、深感愧疚啊。” “无妨,我本也是打算悄悄路过,未曾想弄出如此大的阵仗,今日这些百姓,还请蒋大人莫要怪罪。”宽慰蒋麒的同时,周仪还不忘为百姓们说话。 蒋麒忙道:“周大人您这可真是折煞下官了,您唤下官元英便是。这些百姓本着一腔感恩之心才会来此见周大人,这也是周大人在泽州为官时积下的功德,何错之有,又谈何怪罪。” 周仪笑着拍拍他的肩膀道:“如此便好,那就多谢元英了。” 蒋麒忙又道:“哎哟这可如何使得,周大人若是不忙,可否移步舍下,让元英一尽地主之谊?” 周仪婉拒道:“元英的心意周某心领了,不过日前已在泽州盘桓一日,如今还有要事在身,只能辜负元英这一番好意了。” 他们在马车外头你来我往,马车里夏京度过了最初的震撼后,已然等得有些不耐烦,此时便高声催促:“有完没完,到底还走不走了?” 这薄怒的声音把正欲继续挽留的蒋麒吓了一跳,抖着手指向车帘未开的马车,面露惊恐:“周大人,这这这是……” 周仪侧身靠近他些,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对他道:“这位啊,姓夏,你可得悠着点儿,惹急了连我也落不了好。” “夏……”蒋麒喃喃念着,恍然大悟,“可可可是那位?” 周仪笑笑不语,不过这样一来,蒋麒也确实不敢再挽留了:“下回周大人再来泽州,定要让元英一尽地主之谊!” 周仪点了点头,鼓励他:“元英只需好生治理泽州,优容百姓,陛下会知道的,期待来日能在京城见你。” 蒋麒听了甚是激动:“周大人放心,元英定不负期望!” “好,就此别过了,元英也回去吧。” “哎,周大人与……大人一路顺风,这就不远送了。” 如此,周仪便登上马车,重新启程。 车里夏京似笑非笑调侃他:“看来周大人在泽州民望高得很呐,当年来这里下放一遭,倒也是件好事了。” 周仪自动略过这茬,反道:“多亏你及时出声,否则那蒋大人恐怕还要纠缠。” “周大人话里话外与他这样推心置腹,夏某还以为你对这位继任者甚是看好呢!” 周仪笑笑不说话,不过官场上你来我往说两句场面话而已,那蒋麒如果当真把他的话听进去了,自会好生对待泽州百姓,如此若能做出政绩,未必不会有升迁至京城的机会,所以他说的那些也不算瞎话。 几句话就能让泽州百姓实实在在吃到福利,他又何乐而不为呢! 见周仪不接话了,面带笑意不知在想些什么,夏京强自按捺了一会儿,终极还是没能敌过心里的别扭再次出言:“怎么,不看看那客栈东家特地给你的信里写了什么?昨夜都那么晚了,不还出去见面了么?” 周仪讶然:“你知道?” 夏京瞥他,张口就把自己摘干净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况且我也没说你们什么呀,就是单纯好奇。当然,若确实不能让夏某知道的,周大人也可以不说。” 周仪摇头轻笑,还是当场拆了那封信看起来,不过一路看下去,面上原本那点浅笑便逐渐消失了,等到看完,他皱着眉叹了口气,看向夏京迟疑不决,一副拿不准是否要直言相告的模样。 夏京也不逼他,只静静地等着他的说辞。 周仪思虑再三,还是把信递给了夏京,既然信里的内容无关大局,他也没什么可隐瞒的,况且此事确实是他从前做下的,无可辩驳。 他既然敢给,夏京就敢看,当下伸手接过信纸,一目十行地快速浏览起来,看完,面上便只剩了冷意,果然他昨日的直觉还是对的,兜兜转转,结果依然如此。 纵然心里知道事情已经过去,但是面对周仪,他如今就是极其沉不住气,当下便将信纸扔回周仪怀里,高声叫了停。 马车依言停下来,夏京冷冷说道:“周大人还是回自己马车去吧,换柳商陆回来诊脉。” “你……” 不等周仪说完,夏京的声音不只冷还更冲了:“周大人昨夜难道没有听柳大夫说什么吗?还不走,等着夏某人把这马车让给你不成?” 此时此刻周仪实在无话可说,只能等夏京消了气再想法子好言相劝,把柳大夫换回来也好,以免他当真气坏了身子,于是便掀开车帘头也不回地下了马车。 夏京见他果然这样实诚,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咬着牙狠狠朝车厢捶了一拳,周仪已经走远没有察觉到动静,倒是把外头的夏川和车夫吓了一大跳。 -- 第58页 第34章 “我成了这样,你很高兴?” 周仪为了安抚夏京的情绪, 避免他像昨日那样大动肝火,“听话”地撤离,反而让两人之间的氛围愈发陷入“冰点”。 不过很快他们就顾不得这么点小小的别扭了, 个人的悲欢很容易就被更加宏大的情绪所占据。 一行人进入河南境内以后, 逐渐被当地的饥荒惨相震慑, 而且越往南, 这种现象便越严重。 哪怕他们早有准备, 在离开山西时采购了足够多的水、干粮和夏京需要的药材屯在两辆马车里,可是一路南下一路分发,等走到南阳时, 水和干粮几乎所剩无几。 此时,距离他们离开京城约莫小半个月,从繁华热闹的大城来到这种哀鸿遍野的地方,对比之惨烈堪称触目惊心。 此情此景就血淋淋地铺陈在众人眼前, 不同于奏报上那些僵硬冰冷的描述, 这是铁一般的事实! 谁也没有心情再去计较那些小情小爱, 但凡是个有血有肉的人,便想要为这些同类做些什么, 况且他们不是普通的凡夫俗子, 队伍中两位一品大员的规格配置, 足够他们采取一些行之有效的措施。 夏京来此主要是为“查证”属下舒齐家中是否囤积米粮哄抬粮价之事, 周仪一是为“监督”夏京, 二也是为实地探查河南灾情,回去与户部商议新的赈灾举措。 两人心照不宣,在客栈安顿下来以后, 第一时间前往各米粮商号查看情况。为此, 夏京还换下了身上的紫色锦袍, 改换一身看起来没那么富贵扎眼的素色袍服。 非常时节,商号内外守卫众多,尤其是这种米粮商号,更要防备饥民变暴民,引发哄抢乱相。 两人接连问了好几家商号,包括舒家粮号在内,这些商号的米价确实上涨许多,而且从前都是买得越多价格便越便宜,取个薄利多销之意,现如今买越多还越贵,他们亲眼看见有个富户带着一帮守卫买了两袋米骂骂咧咧从商号里出来,明显被商家狠狠宰了一顿。 这还只是家中有余钱买米的情况,没有余钱与商号交易,便只能挨饿,街头卖儿卖女的景象十分普遍。 城门守卫极严,进出都要遭到详细盘问,周仪一行人看着衣着完好、还有马车代步,这才能一路通行,那些面黄肌瘦、衣衫褴褛一看就是饥民的人,连城门都不让进。 地方官员确实有做得不到位的地方,不过也不能完全怪到他们身上,如今的情况下大量饥民被放入城池,势必引起城中动乱,更加不好管控。当然,如果有贪墨赈灾米粮的情况,那就另当别论了。 对比之下城内的情况还算好的,哪怕卖儿卖女,起码还能活命,城外大小村子三年没有收成,几乎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路有饿死骨已经照进现实。 他们一路走来就帮忙安葬了不少随意丢弃在路边的尸首,有些尸首甚至缺胳膊断腿,令人不忍直视。 但是灾情之下,这些景象都是常态。 朝廷如今已经从每年改为每半年拨下一次赈灾米粮,看情况依旧是杯水车薪,治标难治本。 打探了一日返回客栈,两人连晚饭也没有用,就屏退众人关进房间商议眼下情况。 夏京面色凝重:“眼下这情形,你怎么看?” 周仪心中早有成算:“朝廷拨下来的米粮都是按照民籍计算过的,若全部被用于赈灾,百姓绝不至于如此,看来我先前得到的消息还不尽完全,这些米粮商号表面看起来没什么问题,内里的水深着呢。依我看,恐怕不只恶意联合哄抬米价这么简单,官府怕是也牵涉其中了。” 夏京抬眼看他:“你的意思是,官府扣下了部分官粮,借由商号的名义高价卖出,借此敛财?” “极有可能。” “如今舒齐之罪已然无需继续查证,我这个领侍卫内大臣的连带之责也是坐定了,自证清白已成一句笑话,你离京前说有法子让我将功折罪,现下可以说了吧?” 周仪拧眉沉思片刻:“这样吧,明日又是官府的施粥日,粥棚会搭在各个城门门口,我们先去看看再做决定,如何?” “好。”夏京一口答应下来。 这几日两人都累了,事情既已商定下来,周仪便起身道:“我去让客栈摆饭,你吃完晚饭早些休息吧。” “不必了,我没胃口。”夏京想起近在眼前的灾难景象,神色厌厌摆了摆手,“你自己吃吧。” 周仪看了他一眼,也没劝,直接出了房间,不过他很快就端着个托盘回来了,托盘里是两碗粥和两碟佐粥小菜。为节省米粮,南阳的客栈里早已不提供米饭了。 周仪将其中一碗粥放到他面前:“吃还是要吃的,否则你身体就先撑不住。” 粥碗都端到跟前了,在这个地方浪费粮食愈发显得可耻,夏京也就没说什么,默默端起粥和着两个小菜吃起来。 两人各自喝着粥,期间连交流也无,喝完了粥,依然是周仪收拾,出门之前,他意味深长地留下一个问题:“若是为此地灾民献出些钱财,你可愿意?” ****** 城墙脚下不起眼的角落里,三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饥民”陆续从不同的方向赶过来,相同的是,他们怀里都保护着一碗刚刚从城门口粥棚里打来的粥。 周仪和夏京各自接过这三碗粥查看,果然如此,每一只碗里面都只是满满的一碗米汤,以及可以数得清楚的几粒煮烂了的米而已。 -- 第59页 如果每一次官府开棚施粥施的都是这样的米汤,也难怪城外的百姓会出现饥饿至死的情况了。 据扮做饥民的夏川和两个车夫说,他们问过此地百姓,几家粮商每每施粥时,拿出来粥也就是这种货色。 如此便证实了两人先前的猜想,官府与粮商勾结,利用朝廷下拨的赈灾米粮大肆敛财,粮商甚至还以这种施粥“善举”获得朝廷批准,减免商税。 简直欺上瞒下,蛇鼠一窝! 怪不得他们出了山西南下经过河南各府县,一路看下来,只有南阳及其附近的情况最为严重! 做完这些回到客栈,夏京便提出要捐献国库拨给河南半年的米粮用度以抵消失差之责,他手里产业众多,这么些米粮虽消耗甚多,他也还负担的起。 周仪原本替他想的法子也就是这个,所以昨日才会问他是否愿意为此地灾民献出钱财。 不过他突然这样大方,倒叫阿窈吃惊不小,再加上一路上他都安分得很,除了时常与周仪闹个别扭冷战几日,其他时候都没出什么幺蛾子,所以她信守出发前与周仪的约定,对夏京的态度改善不少,虽算不上亲近,倒也不再一口一个“大坏蛋”的叫人家。 南阳的事情已经有了眉目,目前就缺一个拿得出手的证据。 好在这个证据很快就来了,按照早前的安排,再过一个多月便是朝廷下一次下拨米粮的时间,他们只需在此处等着米粮运到,便能想办法找到官商勾结贪墨官粮的证据! 周仪当即便回房去草拟奏折和书信,将在南阳这边的探查情况和夏京的想法报给明德,同时也将自己等人的打算告知,希望明德这边不要轻举妄动,另外也将他亲眼看到的河南饥荒情况在信里与何老大人详细说明,也提出了自己的一些看法。 此次的书信十分重要,便由阿窈亲自送到埋在山西的暗桩手上,通过秘密渠道送往京城大学士府,再由周松出面递到明德和何老大人手上。 书信送出,周仪这边就暂时没有别的事情了,只需隐藏好身份静待即可,他倒没有闲着,等阿窈回来后,就带着她去南阳府附近的其他府县探查了解情况,隔几日回来修整一下。 夏京也开始行动起来,连日来忙着派夏川四处联络分散在各地的产业,一封封手令从南阳发出,暗中从各地调集银两收购米粮,提前做好准备,只等南阳这边的事情落定、明德那边也同意,就能把赈灾的米粮运来。 书信来往很耗时间,这一忙就忙了一整个月,等到明德同意书信中所请的旨意送来,夏京的肚子都快三个半月了。 两人这段时间各自忙于手头的事情,交流不多,难得聚首,谈的也都是正事,至于上回温岚那封信带来的尴尬,最近都只字未提。 这日戌时周仪收到风,说是朝廷下拨的米粮已经在路上,南阳府的份额要不了几日就要送达,他现下左右无事,便去敲了夏京的门,打算与他商议一下往后的行动。 门被敲响的时候,夏京刚刚擦完身,将一件紫色绸缎的贴身袍子披在身上,勾勒出隆起愈发明显的腰腹。 这地方旱灾严重,相应的水源就十分宝贵,他本是个极爱干净的人,可来了这里,沐浴都成了奢侈,只能隔几日弄些水擦一下身。 他白日里衣着整齐,腰带再系松一些,还能勉强掩盖一下,此时只着贴身袍子,不同于以往的肚腹便完全遮掩不住了。低头瞧着自己明显走样的身体,他有些懊恼,于是回应的声音也带了些许烦躁:“谁呀?” “是我,方便么?” 听见周仪熟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他原还想再取一件外袍披在身上的心思就散了,甚至还把胸口的衣领扯松了些,唇角轻轻一勾,就这么过去开了门。 门一开他连个眼神也没有给周仪,转身就往里走,还淡淡说着:“把门儿带上,这么晚来找我,什么事这么急?”完全就是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 周仪进门关门一气呵成,但是转身去看夏京,目光触碰到他腰腹,瞳孔猛地一缩,这时才对夏京有孕这件事情有了更加真切的感触。 察觉到他这种专注的目光,夏京心下既别扭又欣喜,嘴上却还是不肯饶人,同时一个眼刀子甩过去:“看什么看,见到我成了这样,你很高兴?” 第35章 风月场中老手 夏京的话很不客气, 说是刺人也不为过。 周仪听了倒没说什么,这几个月以来,他对夏京的性格更加了解, 也更能包容对方这些无伤大雅的小毛病, 再说他总归要年长六七岁, 哪儿能真为这些事与他计较。 于是便好像没有听见方才的话一样, 缓步朝夏京那儿走了过去。 夏京见他光动腿, 什么也不说,心下一紧,顿时对自己方才的口不择言有些懊恼, 这都一个月了,好容易在现下这种时候见面,何必要去把气氛弄成这样。 不过还不等他懊恼完,周仪就已经走到他面前, 距离不过半尺远, 抬手便攥住了他特地拉松、露出大片雪白胸膛的衣襟。 夏京呼吸微滞, 有些慌乱地垂下了眸子,耳根隐隐有些泛红, 暗道这根木头怎的突然开窍了? 不过他很快就发现自己错了, 而且错得相当离谱, 对方根本就不是开窍, 反而替他将松垮的衣襟拉紧了些, 还温声叮嘱:“夜里天气凉,衣裳怎的穿成这样?可别伤风了。” -- 第60页 夏京顿时觉得自己方才的想法未免太傻、也太可笑了。他有些恼羞成怒,一下打掉了周仪的手, 眼含讽刺, 凉凉说道:“你是我什么人, 我怎么穿衣裳用得着你管?” 又被他刺了一下,周仪还是一样的好脾气,温温和和地道:“身体总是自己的,再不顺心也不能亏着身子不是。” 夏京听了面色愈发难看,眼神更是化为利刃刺向周仪:“这么些日子都是一副与我公事公办的嘴脸,现在这样又算什么?你还真当我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不成?” 周仪一愣:“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又想干什么?那日在马车上,有了问题一句话也不肯解释,让你走你还真就走了,呵,你倒是一走了之,你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 周仪讶然,随即仿佛突然明白了这些日子矛盾的根结所在,但他还是要解释一二:“那日柳大夫说你的身体不能动气,我怕留在那儿,你看着我更来气,这才走的,毕竟信中所写都是事实,我先前虽不大记得,看了信以后也记起来了,无可辩驳。” 他说着顿了顿,目光一眨不眨地看着夏京板起的面孔:“我想,你总不愿意我用瞎话骗你。” “哼,”夏京难堪地撇开头去,“你曾去过那种地方的事情,在京城时就与我说过,我有这个心理准备,不过一时没有想到还会遇见真人罢了。” “所以,你对此事还是颇为介意。”周仪一语中的。 夏京咬咬后槽牙:“他还那么年轻,字里行间,对你又如此推崇,为了等你再去见他一面,甚至愿意继续留在那种污秽之地,真是情深义重得很呐!” 周仪失笑:“都什么时候的事儿了,他如今也已经有了新的生活,早就时过境迁了,而且,只那么一次。” “一次,”夏京幽幽看向周仪,“可是你我之间,不也就那么一次么?” 周仪突然将双手搭在他肩头,示意他看着自己的眼睛,认真地道:“子高,你是你,他是他,你没必要拿自己与他比,你们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夏京情绪明显激动起来:“我跟他比?他也配!” 周仪一声轻笑,顺势将他拥入怀里,低低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古人都说了,只应怜取眼前人,子高,你懂我的意思吗?” 时隔一个多月,再度被周仪拥进怀里,夏京先还没什么诚意地挣扎了一下,等到这话说完,那点小小的挣扎就完全消失了,一股从耳边传来的麻痒之意飞快通过脊柱传遍整个身体,这种陌生的感觉让他不适应极了,连骨子里都仿佛有些颤抖。 周仪这回好像存心不肯让他好过,继续说道:“你记着,你是大盛独一无二的夏子高,在我这里,你永远不需要与旁人相比。” 这相当于承诺一样的话从周仪嘴里说出来,让夏京头脑中“轰”地一声炸响,骨子里的颤意不受控制地蔓延到全身,幅度大到连周仪也察觉到了。 “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周仪想要松开双臂查看夏京的情况,背后却拥上一双手来让他离不开,亲密无间的距离让他能够清楚地感觉到对方肚腹上的那种弧度。 “嗯,不是,只是……不想这么快离开你。”夏京诚实地表达了自己当下的心情。 周仪再度失笑,也将他抱得更紧了些,态度包容极了:“好,都依你!” 夏京于是就这么安安心心赖在他怀里,直到感觉满面的热意消退下去,仿佛要跳出喉头的心脏回到胸腔,他才轻轻扭动了一下身子。 周仪这一次准确地感应到了他的意思,顺从地松开臂膀。 夏京心情舒畅,不安心的感觉也尘埃落定了,对待周仪的态度就有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变,且毫不吝惜自己的笑容。 他的模样本就风流俊俏,张扬起来更是艳丽至极,眼下穿着这样松松垮垮的袍子,态度慵懒随意,已经掩盖不了的微凸小腹又为他增添了几分矛盾的温柔。 周仪从不否认夏京的样貌出众,可此刻这样的情景,依然叫他心潮浮动,心头久违地升起些许情愫,他瞥开眼掩饰般清咳两声,不敢再去看夏京。 不过他忘了,夏京可是个千方百计勾引他的“坏胚子”,这样的大好时机,又怎会放过! 他越是想克制,对方越是有千百种花样来破了他的心防! 手被轻轻牵起,又被引着坐到床沿,两人肩并着肩,摇曳的烛火将两个影子亲密叠成一个。 夏京毫不避讳地把头靠在他肩上,顺势执了他的手贴在自己小腹的弧度上,轻笑:“这孩子长得愈发明显了,你竟才来看他,难怪柳商陆说这胎怪异呢,想是生了你这混账父亲的气了。” 周仪手掌一颤:“怎么?” 夏京柔声说道:“倒也不是什么坏事,只不过呀,他说这里头也许不只一个,但是眼下月份尚浅,还不能完全确定。”他说着又笑了,“我想着柳商陆既然能告诉我,那就该八|九不离十了。” 周仪光听着这话,就已经浑身都僵硬了,从前深埋在心底的阴影再度浮现,说句不好听的,一个已经让人九死一生,如果是两个,艰难何止加倍,再说夏京是男子,本就比不得妇人得天独厚,他如今的年纪也早过了妇人最佳的生育年纪,这些全部加起来,周仪几乎不敢想象真到了生产那一日,会是怎样的情景。 -- 第61页 两人现下靠得这样近,夏京立刻就察觉到他情绪的转变,声音也紧张起来:“怎么,你不高兴?” 周仪忙道:“不是的。” 夏京如今已经十分辛苦,他不能再拿自己的心结去增加对方的负担,而且因为这些可以预知的艰难,他对夏京的歉疚感愈发深重。 于是安抚性地伸出空闲的臂膀紧紧揽在对方肩头,像是对自己的保证,又像是对夏京的承诺:“你肯为我担这样的风险,做出这样大的牺牲,我自然欢喜,子高你相信我,这一次,我定会保你们平安!” 夏京“噗嗤”一笑:“你这么严肃,弄得就跟要生离死别似的,吓唬谁呢!我才不要你的保证,我要你……” “嗯?” “我要你……”他使坏般地将尾音拖长,好像故意吊着周仪的胃口,等到时机成熟,便忽的探过头去,双手揽在周仪脖颈后头,主动将唇送上。 他也算是风月场中老手,烟花巷里旧客,当初为了“魅惑君王”,还特地在私下里学过些手段,吻起人来极有技巧,对付周仪这种一年办不了两回事的木头桩子堪称炉火纯青。 周仪刚开始确实震惊,不过度过了这个阶段,克制着没有推开他,往后便也食髓知味起来,反手托住他脊背,顺着引导加深了这个吻,甚至还在后来反客为主,用他一贯以来先是沉稳布局步步紧逼、最后一击即中的风格将夏京吻得软了身子。 顾及到夏京的肚子头几个月还没有完全稳当,今夜就只到这个吻为止了。 结束以后两人分开了些,各自平复激荡的心绪。 夏京先还大胆地主动勾引,这时候反而羞耻起来,裸露在外头的皮肤更是染得通红,想到自己大着肚子还去勾着对方索吻,弄得最后险些走|火,他更是连看一眼周仪都不敢。 反倒是周仪这个被勾引的,这时候颇有点临危不乱的大将风度,还记得将气力不继、扒着床柱直喘的夏京塞进被窝,捻好被角。 今夜他来找夏京,原本是准备议事的,因为这一个接一个的变故,他自己也有些昏了头,正事儿最后也没能议成。 第36章 冠盖满京华 昨夜没能说成的事儿, 周仪翌日早饭时才找着机会与夏京说起。 因为昨夜把误会解开了,今日交流起来再没有往日那种佯装无事的隔阂,顺畅便利极了。 就连阿窈都察觉到了他们之间这种氛围的转变, 转过头去戳了戳柳商陆的胳膊与他咬耳朵:“你看, 他们俩是不是感觉不一样了?” 柳商陆自觉为夏京隐藏, 揣着明白装糊涂, 一副吃得很认真没有注意到的样子:“什么?哪里不一样?我不觉得。” 阿窈气哼哼地往他胳膊上捏了一下:“你就装傻吧你!” 柳商陆疼得“嘶”了一声, 但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倒是周仪听见这边的动静,侧过头来朝阿窈摇了摇头:“阿窈,不许折腾柳大夫。” 阿窈讪讪一笑, 努力为自己辩解:“我才没有折腾他呢,分明是他对我不坦诚!” 夏京瞧着他们这模样也难得插了一句:“小丫头,如果事事都打破沙锅问到底,活着得多累呀。” 阿窈几乎被他们这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几乎没脾气, 耸了耸肩泄气道:“行行行, 我说不过你们还不行么, 喝粥,喝粥。” 柳商陆见她不太开心的样子便靠过去低声哄她, 很快小儿女两个就又旁若无人地窃窃私语起来。 周仪无奈一笑, 转头去看夏京, 却见他瞧着阿窈和柳商陆的眼神里, 流露出些许艳羡, 于是心下一动,轻轻在饭桌底下拍了拍他的大腿。 夏京被唤回神来,目光飞快从周仪身上一瞥而过, 心里有些暖, 但不敢多瞧, 掩唇清咳一声说起了正事:“如此说来,等这批米粮一到我们需得紧紧盯着才行。” “这事儿问题不大,让阿窈去便是。” “这……”夏京有些有犹疑,阿窈虽会些拳脚功夫,可她怎么说也只是个二八年华的小姑娘,这种事情交给她真的没问题么? 周仪朝他安抚一笑:“无妨,这种事情她早就熟门熟路了,应付的来。” 既然周仪都这么说了,夏京便放下了这层隐忧,继续与他讨论官商勾结的事儿:“你说这种事儿只这南阳一地的官员办的下来么?” “贪墨赈灾米粮与草菅人命何异,这么多的商号与涉案人员,总有人良知未泯。至于上头么,想必总有人为他们遮掩,否则早就被告上来了,如何等得到现在。” “哎你看我做什么,这事儿可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咳咳,我没说此事与你有关。” 早饭过后,两人谁也没带,一起去街面儿上暗访。 南阳的街头明显比泽州萧条荒凉许多,因为旱灾缺水的关系,随处可见开裂的黄土,风一吹便是一阵黄沙漫天,在这种环境之下,来来往往的过路人一个个看起来都是面黄肌瘦的,精神面貌十分萎靡。 “泽州水灾横行,此地又常年大旱,上天也当真别扭,偏偏吝啬不肯给个风调雨顺,却苦了百姓。” “水旱灾害哪朝哪代不是如此,现如今这中原腹地没有战乱已是百姓之福了。” “其实水旱灾害根源还是在水,多水成灾,缺水亦成灾,若是想办法把这山西、河南的水治理起来,想必往后百姓会好过许多。”周仪感慨着,忽道,“你不是工部尚书么,按理这些工程事宜都在你的管辖之下,从前可曾谋划过?” -- 第62页 这就让夏京苦恼了:“你也知我这个工部尚书上任不过几年,我本也是科举出身,于这些事项上并不精通,好在工部这一大帮子属官也不是酒囊饭袋之辈,平日里都按旧例办事,也没出什么岔子。说来好笑,工部在六部当中排在最末,一向不太受重视,我在朝中根基尚浅,陛下把工部给我一是要提高我在朝中的地位,二也是没有其他几部那么显眼,上任以后我主要还是替陛下办其他事情,真正花在工部的时间反而不多。” “怕还不只如此吧。” “怎么说?” “工部掌管工程营造事宜,最是个油水肥美的差事。”周仪点到即止,也不多说。 夏京愣了愣,不甚在意地笑道:“这倒也是,我置办那些产业也是托了工部的福,不过……”他拖长了调子停下脚步直视周仪,“你不会真以为那些银子全部进了我一个人的腰包吧?” “自然不是,”对于这些周仪心里也是门儿清,“倘若当真如此,那位岂能容你。” “所以我呀,大部分时间不过是揣度上意,听命办事,大前年南巡花了多少银子、前年给太后办大寿花了多少银子、去年翻修御花园又花了多少银子,还要给皇子娶妃、送公主出嫁,后宫妃嫔一年四季各色珍宝赏赐,这可都不是小数目,光是明面儿上那些点拨款怎么可能办得下来!偏我见缝插针谋划着干掉几个二王爷的党羽,还要时时提防被你阻挠。” 好在周仪心明眼亮,没被夏京这般说辞蒙骗了过去:“别把自己说得这么委屈,即便如此,你自己捞的也肯定不少,我看你平日的行事排场,比皇家也不差什么。” 夏京也没有否认,只道:“我既背了这么个名声,不好好享受享受,多亏啊!”说着还瞥一眼周仪,挺了挺微隆的小腹,手掌虚虚比划了一下,“当初也没想过这辈子还能留个后,都是有今天没明天这么过的。” 周仪心口微滞,拍拍他的肩膀,两人继续往前走,还主动转换了话题:“对了,我记得工部有个叫顾江的属官,他仿佛对治水一事十分有研究。” “顾江?”夏京呢喃着,回忆道,“是有这么个人,平日里不怎么爱出风头,也不爱说话,成日关在试验场捣鼓他那些泥沙,考核也不突出。他那种深居简出的人,你怎么知道他?” 周仪只微微一笑:“我自有我的途径,让他来实地看一看,或许能想出点法子。” “行,”夏京一口答应下来,“回去我便修书一封,让他即刻启程到山西河南这一片实地看看。” 周仪挑眉看他:“这么信我?” 夏京莞尔:“能被你周大人看在眼里,还特地与我提起的人,手里总该有两把刷子才是。” 两人边谈边闲庭信步一般走在大街上,路过一处戏园子后门时,忽有个衣衫单薄、满面油彩的少年跌跌撞撞跑了出来,慌不择路之下左脚绊右脚,就这么摔在他们跟前。 因着这番变故,两人同时顿住脚步,对视一眼。 夏京环顾四周,看见不远处堆满干柴的角落,当机立断,指指那儿。 少年眼珠子咕噜一转,十分机灵地爬起来就躲进那堆干柴后头。 刚躲好,那后门里就追出来几个孔武有力的汉子,四下一顿张望,见着周仪夏京二人,上来就问:“喂,你们可看见有个画戏妆的孩子从这儿跑出去?” “戏妆?”夏京装模作样凝眉细思,“是脸上有几条白色几条黑色那个?” 汉子忙道:“就是他,你看见了?他往哪儿跑了?” 夏京随意指了个与来时相反的方向:“喏,方才看他一溜烟儿就往那里去了。” 汉子不疑有他,手臂一挥,带人朝夏京所指的方向追去。 等他们走远了,夏京才得意地看了眼身旁一直负手看着周仪,朝柴堆那里使了个眼色,转身招呼道:“时候差不多了,咱们回吧。” 周仪没什么异议:“好。” 两人往回走了没多久,那少年就飞快追了上来,正好路边有家成衣铺子,夏京进去转一圈出来,给少年罩上一件深蓝色的曳地斗篷,将头脸全部盖住,此后一路回到客栈都没出什么问题。 阿窈早拉着柳商陆踩点儿去了,客栈里只有夏川一人留守,夏京便叫夏川带那少年去洗干净,与周仪一道回了他的房间。 “那孩子……” 夏京将下巴一抬,笑中带傲:“好叫你周大人看看,我夏某人也不是完全没有善心肠的。” 周仪莞尔:“我何时说过你没有善心了?” 夏京瞥他:“往日你虽没说过,可字字句句都是这个意思。” 周仪忽然凑近他:“这么说,往后你便要去恶行善了?” 夏京耳根微红偏过头去,声音里却依然强撑着那股傲气:“你若是喜欢,我自然可以做到!” 周仪低低笑着,心情大好,突然靠过去亲了亲他的额头:“子高真乖!” 夏京一开始被他主动的亲吻弄得愣了神,等到反应过来,又听他说了这话,顿时面色爆红,却又非要做出个凶恶模样:“乖什么乖,真当我是三岁小孩不成!” 他心绪激荡起伏,面上的红也消不下来,深觉自己这一回在周仪面前出了大丑,心里好生别扭,又犟着不肯低头:“你……你去看看夏川那儿怎么还没好,叫他办点事这样磨磨蹭蹭,看我不罚他!” -- 第63页 “好。”周仪顺着他的心意出了门,也有意让他自己缓缓,不过,这人一改从前那样阴阳怪气牙尖嘴利、羞涩起来的样子,还真有点……冠盖满京华的意思,连他都有些把持不住,难怪那人对他食髓知味、在身边一放就是这么多年。 他唇角含笑摇了摇头,去后头寻夏川和那少年。 留在屋里的夏京一脸热意怎么也消不下来,坐下来连灌三杯凉茶,又沾了些茶水在自己面上拍了拍,这才感觉好些,但是一想到方才那木头桩子主动亲他的场面,那股热意就又上来了。 他眼波中流转着惊人的艳色,“恨恨”地嘀咕:“还做人家老师呢,为老不尊!”不过那艳若桃李的面色,还是将他真实的心思完全出卖了。 第37章 “有几分你年少时的影子。” 顾及到夏京的情绪, 周仪特地等了一会儿才带着那少年回来。 此时夏京已经平静下来,只是与周仪正面相对时还是不太自在,便把注意力都放在少年身上。 正眼瞧那少年时, 他才惊觉这少年当真生了一副好模样, 看起来也就是舞象之年, 细皮嫩肉, 唇红齿白, 与此地大部分百姓的状态很不一样,想来除了天生丽质之外,平日里被细心养护也是很大一部分原因。 既然已经把人带了回来, 总该问一问具体的情况:“你是那戏班的人,为何要跑出来?那些人又为何要抓你?” 少年看看周仪,又看看夏京,低下头去, 眼珠子滴溜溜直转, 复又抬头看看他们, 终于下定决心,和盘托出:“班主要把我送去钱知府府上, 我不肯, 他们就想把我绑去!”说着撩开袖子, 两只纤细的手腕子上果然有好几道绳子捆|绑的痕迹。 夏京又问:“那钱知府怎么说也算是南阳一地的父母官, 你为何不愿意去?” 少年显然有些激动:“我才不要去, 从前葵珠哥哥和芸珠哥哥去了以后就再也没有回来,我不要跟他们一样!”在他们这些小戏子的口口相传中,那钱知府府上就跟龙潭虎穴一样可怕。 这话就很值得琢磨了, 周仪抬头与正好望过来的夏京对视一眼, 都从对方眼神里看到了某种信号。 周仪摸摸少年的头:“那你叫什么?” 少年道:“我叫蕊珠。” “好, 蕊珠是吧,既然来了这里,你便不用担心被送去那地方了。你家在何处?如今离开了戏班,可还有去处?” 蕊珠低下了头,声音也轻了,听起来有些可怜:“我是被班主捡到的孤儿,从小就在戏班里长大,当时只想着一定要逃出来,但是逃出来以后要去哪里,我还没想过。” 周仪想了想便道:“那这样吧,你就先跟着我们,等日后再想办法给你寻个去处,如何?” 少年听后没有立刻回应,先看向夏京,见他也点了头,这才应道:“蕊珠谢谢两位恩人!” 眼看他想要下跪,周仪及时扶住他:“无需如此。” 夏京也道:“这样吧,你先去寻方才带你收拾的哥哥,让他安排你的住处,这些日子你尽量不要出客栈,往后的事情往后再说。” 蕊珠乖乖应了一声,便听话地出去找夏川了。 等他离开,夏京忽道:“这小子还真有几分机灵劲儿,察颜观色的本事熟练极了。” 周仪却道:“我倒觉得他有几分你年少时的影子。” “我?我初初遇见你那时么?” “没错,”周仪瞧着夏京,目光中流露出几分怀念,“那时候你也是这样,孤身一人,模样又好,被我带回去以后,就一副乖乖怯怯的样子,可惹人疼着呢。” 夏京听着有些不好意思,眼神发飘,勉强反驳:“我才不是他那样!” 周仪摇头轻笑:“好,你不像他那样,他确实有几分机灵劲儿,你呀当时可比他倔多了,一句话都没有留下就悄悄跑了,我从考场出来以后连歇口气的功夫都没有,就和周松两个满京城找了你好几日。” 夏京讪讪道:“你们还找我了?那你当时是不是很累?” 周仪坦诚:“怎么不累,不过当时急着找你也就没想那么多,现在回想起来,确实是累得够呛。” 夏京沉默半晌,轻轻吐出三个字:“对不住。” 周仪有些好笑地逗他:“那你打算怎么补偿我?嗯?” 夏京明知他是玩笑话,却因自己在这件事情上确实理亏,倒还有几分当真了,认认真真思索起来,接着好似想到了什么,他撇开头去,佯装镇定:“这个补偿先欠着,日后我……我自会给你。” 周仪原也不是真心想要他什么,不过看夏京这个反应,他还当真有点期待对方口里的这个“补偿”指的究竟是什么,于是便道:“好,那我可等着了。” 阿窈回来看见蕊珠,惊讶极了,非拉着周仪问这孩子是打哪儿来的,等得知是夏京救下来的以后,起先没说什么,但后来对待夏京的态度确实略有改善。 蕊珠这孩子机灵,身世可怜,模样又好,比阿窈才小一岁,大家很快就相处融洽起来,阿窈把他当弟弟看,瞧见他手腕上有伤,当下就拉着柳商陆给治了。 ****** 赈灾米粮很快就到了,阿窈连着好几日晚上出去,早晨才回来。 这日终于探听到一些消息,在与周仪和夏京商议。 “……我亲眼所见,确实是几家商号的人相继来把米粮运走了,他们所做的这些事情有一个账本记录,被钱知府亲自收着,我今夜便去探一探知府府。” -- 第64页 “如此看来,他们做这些事情已然非常娴熟。” “阿窈你小心些,拿不到也没事,安全为上。” “放心吧先生,我明白的。” 这一去,翌日回来除了带回钱知府府上书房重地把守严密的消息,还有一件事情因与蕊珠有关,她也顺便留意了一下。 原来这钱知府年逾五旬妻妾成群,府上却还开辟了一个院子专门养着好几个年纪与蕊珠相仿的少年,不过依她看来,这些少年似乎被好好地养着,不像是遭到了什么虐待的样子。 阿窈走后,周仪便问夏京:“你怎么看?” 夏京道:“照阿窈的说法,那账本估计就在钱知府的书房藏着。” 周仪含笑听着:“还有呢?” “你这是在考我?”夏京没好气地瞥他一眼,但还是继续说了下去,“既然钱知府对少年没有癖好,他搜罗这些少年,极有可能是拿来送人的。” “他想巴结的那个人,会不会就是一直庇护他的人?” “未必没有可能。”夏京沉默片刻,忽道,“如果我们把蕊珠送回去,让他做个内应,是否可行?” 周仪不是很赞同:“既然已经救了他,如何还能再把他推入火场,咱们救他的初衷可不是这样。” 夏京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如果送他回去,必会让人好生盯着,护他周全。” 周仪安抚他:“我知道,不过倒是不必多此一举,若是阿窈说的那些少年当真如你所想,是给庇护他的那人送去的,我们只盯着那些少年便是。” 夏京想了想道:“这样也好,阿窈这些日子已经很辛苦了,我让夏川与她轮换。” “哦,我竟不知,他也会功夫?” 夏京笑道:“自然,你也知我平日结仇不少,身边怎能没有个懂功夫的随从,不过交代他不到万不得已不许显露,危急时刻才能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 “藏了这许多年,怎的就与我说了?” “我如今对你,没有秘密。” 他这样坦诚,倒叫周仪十分感念,不过眼下还不是谈这个的时候:“现下我们还得想法子拿到那账本才行。” “对付这样的人,也不必讲什么仁慈,”夏京眼眸微眯,狠厉毕现,“给他来个快刀斩乱麻便是!” “你的意思是?” “前段时间各处搜罗的米粮已然陆续送达山西、安徽、湖北临近府县,我的人也来了不少,我可以让他们悄悄来附近集结,只等那些少年一送出,一声令下便可控制住他的知府府邸,届时要什么没有!” “倒是一劳永逸,不过也得防着他狗急跳墙,出手毁掉账本。” “只要速度够快,叫他没有反应的时机!” 周仪笑:“那要看你的能耐了。” 夏京将下巴一抬:“你就等着看吧!” 定下了计划,实施起来就很迅速了,听了阿窈对知府府方位的描述,当夜就换了夏川去盯梢。 好在钱知府也没有让他们失望,没有抓到跑路的蕊珠,五日后的深夜就把手里现有的几个少年送出去了,这次换阿窈一路尾随,夏川留在此地指挥攻入知府府。 一切都按照一定计划进行,且不露一丝痕迹,翌日早晨就顺利拿到了账本,贪墨赈灾米粮的数额款项每一笔都记录得清清楚楚。 周仪翻看着账本,边道:“你的人做这些事情倒是娴熟得很。” 夏京不理他的话中话,只道:“现下只等阿窈将那人的身份带回来,便可以往京城递折子了。”顿了顿,低头瞧瞧自己愈发明显的肚子,面含隐忧,“此地的事情一了结,陛下必会召你我回京,我如今这样子还如何回京,你先前说我们会有下一个去处,现下可以说了吧。” 周仪不再卖关子,直言说道:“咱们去台州府。” 夏京立刻心领神会:“东南水师的地方?” “可还记得你我返京时遇到的那伙匪徒?” 周仪现在提起,再结合那时的事情,夏京试探道:“所以……那些人其实是东南水师的人?” “不错。” 夏京失笑:“早就知道他们不简单,你回京前还要我别追究,所以,那时你们达成了什么交易?” 周仪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问起了另一件事:“前东南水师统领刘长刀,你可还有印象?” “自然,他与二王爷过从甚密,是我参了他一本,后来他受到二王爷一案牵连,被革职下狱,如今应该还在大牢里蹲着吧。” “新上任的王宾酒囊饭袋,屡战屡败,还克扣军饷,那些人气不过便出走沦为流寇,这些事情全是因你而起,你说他们不找你找谁?” 夏京顿时目露疑窦:“那咱们去台州府,以何名目?” 第38章 暑热难耐 “我曾答应那匪徒若能找到你诬陷刘长刀的证据, 便替他呈报给陛下,以此作为交换,他那时才肯放我们离开, 至于那支暗箭, 应该是手下人不听命令而为之, 绝非匪首本意。”周仪说得非常坦诚, 完全没有因为担心夏京生气而有半点隐瞒。 他的这种说法夏京其实不是很愿意相信, 但理智又告诉他,这应该是事实。 虽然那时候他尚未将自己已经有了身子的事情告诉周仪,可是那夜他孕吐难受的时候, 这人确实悄悄来照顾他了,他被匪徒偷袭的时候,这人甚至用身体替他挡箭,他着实有些无法想象, 这人在为他做着这些事情的时候, 转头却答应旁人要在陛下跟前参他一本。 -- 第65页 夏京张了张嘴, 有些说不出话来,即便那时候他们尚未坦诚心意, 还处在互相提防的状态, 周仪的这种做法依然让他心惊。 “所以那时如果我并没有怀上身子, 你是不是……是不是依然会在陛下跟前弹劾我?”他有些难以启齿, 声音也暗哑下来。 周仪沉默片刻, 给出一个肯定的答案:“会。” 经历了连日来的心情舒畅之后,从前那种发苦的笑再次出现在他唇角,他早该知道, 眼前这人就是那种原则高于一切的人, 能够接纳他, 主要还是因为他以男子之身为他怀了孩子,而怀孕生子的事情,是他自亡妻去后心中一直以来的心结,是他讨巧了,如今能得这人如此相待,其实是沾了肚子里这孩子的光啊! 想明白这些,夏京的心紧紧揪了起来,先前因巨大欢喜而冲昏的头脑也渐渐清醒过来,胸口蓦地有些发闷,可是明知这人对自己是愧疚对于爱怜,他还是不肯放手,已经走到这一步了,他绝不放手! 唇角那丝苦笑瞬间消散,转而展现出一副无所谓的状态:“哈哈,我就知道,这才是你周大人会做的事。既然如此,你我再一同去台州府,合适吗?” 周仪反问:“那我便要问你,如果让你再为刘长刀平反,你可愿意?” 夏京有些明白过来了:“你的意思是,要我再给陛下上道折子,说刘长刀之事可能是我当初草率了,然后以查证事实的名义折往台州府?” 周仪点头:“正是如此。” “周大人,你这可是要我在陛下那儿出尔反尔啊,”夏京挑眉,“陛下能答应吗?” “等到回信传来,我们应该已经在台州府了,陛下即便不同意也没办法,事已至此,他不至于亲自驾临台州抓人。” “你这是把陛下也给算计进去了!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陛下因此龙颜大怒,又该如何?” 周仪早已想过这种情况:“刘长刀确实是个有真本领的人,他与二王爷交往甚密的缘故我也了解过,绝不至于遭此革职下狱的大罪,近一年对倭战事屡屡失败,陛下对王宾早已不满,这一次如果能让刘长刀把王宾替换下来,再打上几场漂漂亮亮的大胜仗,陛下龙心大悦之下,定然不会追究太多。” 夏京耸肩:“既然你都已经想好了,按你说的办便是。我现在就拟折子。” “好,可要我替你参谋参谋?” “荣幸之至。” ****** 几日后,阿窈终于回来了,带来的消息是那几个少年被送到了河南巡抚陆群府上。 如此一来,为钱知府遮掩的人便不言而喻了,作为一省行政长官,陆群确实有这个能耐。 两人迅速安排递折子、送信、整理行囊,准备踏上前往台州府的行程,等到朝廷派人过来接手河南这边的烂摊子,早已运抵临近三省的米粮也就可以正式发放给百姓了。 面上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夏京心里却又增加了一份隐忧,盖因这河南巡抚陆群,其实算是他的人,好巧不巧,陆群原是台州府知府,几年间是走了他的门路,才接连官升四品,来河南补了这巡抚的缺。 如今出了这样大的事情,这人肯定是废了,也不知道陛下那儿会是个什么想法,他捐出整个河南省半年的米粮用度,抵了对舒齐的失察之罪,也不知还够不够抵消陆群的这份罪。 此事暂时按下不表,翌日依旧是周仪、夏京同车,阿窈和柳商陆带着蕊珠一辆车,正式出发经安徽前往浙江。 这段路与从京城到南阳的里程大差不差,等进入浙江境内,夏京的身子已经四个多月了,经柳商陆确认,确实是双胎无疑。 双胎的肚子长得比一胎快,才四个月出头,几乎与一般妇人五个月的肚子相仿,平日里无论行动还是坐卧都开始不便起来,隆起的肚子在他们这几个朝夕相处的人面前,更是已经完全无法掩盖。 天气正值酷暑,越往东南,便越是湿热难耐,赶路时在马车里一坐就是一整日,把夏京弄得心浮气躁,脾气也愈发阴晴不定。 俗话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 上一次他们在苏州北边的扬州府操办恩科事宜,如今那些入围的举子估计已经齐聚京城,只等八月殿试开始,哪怕夏京这个主考官没有回去,殿试还是要如期举行。 这一次途经杭州府,他们也多停留了几日,倒不是刻意停留游玩,实在是夏京的身体有些受不住这暑热难耐的气候,出现了轻微的中暑症状。 那日正坐在马车里赶路,夏京从早晨开始就一直喊热,身上源源不断的汗水很快就将一身紫锦薄衫浸透,周仪以为是天气使然,便没有太在意,只在旁边为他摇扇降温。 哪知临近午时,夏京的面色突然潮红异常,眉心皱得死紧,揉着胸口说闷,周仪听了便为他撩开车帘子通风。 但他还是不舒服,挺着个隆起明显的肚子,更是压得整个人难受极了,他不顺心就想要找周仪的麻烦,刻意说道:“这天儿竟热成这样,你当初怎么不想个北边的地方,大热的天非要往南边走。” 周仪知他怀着身子燥热难受,便耐下性子好言相劝:“此地正好有契机。你且忍一忍,等进了杭州城咱们就去找家客栈歇息可好?” 夏京面色不好,眉心直拧成一道深深的沟壑,恼起来有些口不择言:“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的盘算,去南阳是要我给你行方便,解决当地贪墨问题,去台州是为东南水师,说得冠冕堂皇带我离开京城,其实不还是为了你所谓的正事,我不过是个附带的。” -- 第66页 周仪难得语塞,事实上,夏京说的也确实没错,他想着走一趟既能解决夏京的问题,又能让百姓受益,一举两得岂不很好,现在却被对方拿出来说道。 见他无言,夏京心里的那股燥气就更足了,没错他确实心悦周仪,可也最烦这人总是一副百姓为重的样子,他和腹中的两个孩子在这人眼里,好像根本比不上天下百姓。 胸口猛地冲起一股酸涩之气直达喉头,整个人也有些发晕,背上虚汗直冒,他掩唇忍了忍,忽而扬声道:“停车!” 马车应声而停,夏京起身要出马车,身边一双手及时过来扶住了他,他便顺势在周仪的搀扶下下了马车,又被扶着快步走到路边。 “呕……呕……” 周仪在旁边替他顺着后背,声音含忧:“最近吐得不是好些了么,怎的又吐了。” 夏京吐得难受极了,根本说不出话来,吐空了胃里的东西,又捂着胸口干呕了好几下才停下来,吐完以后方觉身体轻快些,突然一阵更加猛烈的眩晕感袭来,他眼前一黑,下意识地用手护着肚腹,整个身体就失去了控制。 最后的最后,他只感觉自己好像被拥进一个熟悉的怀里,那人唤他“子高”的声音,难得这么紧张。 第39章 都被眼前这人深深地吸引 夏京醒过来的时候, 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床上了,第一时间摸摸隆起的肚腹,确认过孩子完好无损, 他才安心了些。 侧头看看, 屋里只有周仪一个, 正坐在烛火旁看书, 忽明忽暗的烛火映照在他侧脸上, 平生一种岁月静好的感觉。 仿佛是察觉到夏京的动静,周仪将书合拢转过头来,见人醒了, 便赶紧把书放在桌上,起身走到床边,弯下腰来摸摸他的额头,声音里含着几分后怕:“可算醒了, 感觉好些了么?” “我这是……怎么了?”一开口, 夏京才发觉自己的声音哑得厉害, 而且浑身无力,好像虚脱了一样。 周仪转身坐在床沿, 抬手将他颊边散乱的发丝拨开些, 柔声道:“你中了暑热, 今日晕倒时可把我们都吓着了, 你现在这样也不敢给你用过于猛烈的药, 幸好柳大夫用土方子给你解暑了,现下感觉如何?” “好些了,就是疲得很。” “你呀, 身体这样不舒服怎的不与我说?” “我没想到会是暑热, 只当是天热的正常反应。” 周仪微叹:“也怪我, 你今日确实有些不同,是我疏忽了,好在有惊无险。饿了没有,我去拿些饭菜来,吃完再好好歇歇。” “嗯。” 这家客栈就在西湖边上,打开窗便能将西湖景色一览无余,时已深夜,湖上亮着灯的画舫游船来往如故,一副盛世繁华的景象,与之相比,河南饥荒的惨状仿佛是在另一个世界。 夏京的床头正好对着窗口,从他的方向,能清楚得就能看到窗外画舫摇曳而过,窗口映照着舞女曼妙的身姿,顺着风隐隐飘来些丝竹管弦之声。 他吃完饭尚无睡意,便与周仪闲谈:“上回来西湖还是大前年陛下南巡的时候了,不过那时杭州地方官员为了迎接圣驾,把西湖上的闲杂船只都清空了,夜里咱们都歇在大船上,安排很是周到,却少了几分眼下这样的闲适。” “陛下驾临,自然不一样些,清空船只也是为了安全考虑。” 夏京仿佛想起了什么,唇角也带了笑:“不过咱们陛下好像不太领情,嫌冷清,后来我与几位大臣想办法请了杭州最有名的舞乐坊来歌舞助兴,才让陛下满意了。” “可不是,宫里那位莺贵人不就是这么来的。” 夏京失笑:“那时你们几个老古板还极力反对来着,说什么不合礼法,不合古训,可但凡陛下真心想要的,反对有用么!” “我等也是尽了为人臣子的本分,无论陛下听与不听,劝总要劝的。”周仪说着话锋一转,含笑质问,“原来在你心里,我竟一直是个老古板?” 夏京直面质问,挑眉嗔道:“你怎么不是,张口闭口礼法旧例,知道的说你正当盛年,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七老八十了呢。”他刚刚醒转,脸色还有些苍白,挤兑起人来倒是感觉多了几分活力。 周仪定定地瞧了他一会儿,直到他被瞧得不自在起来,才笑道:“若非知你此刻身体不便——” 话到此处戛然而止,引得夏京抓心挠肺追问:“若非如此,你欲如何?” 周仪存心逗他一逗,替他宽一宽心,也不答话,只笑笑道:“好了,养身体要紧,时辰也差不多了,歇息吧,我也该回房了。” 见他起身要离开,夏京及时扯住他衣袖,略带几分蛮横地道:“不许走!” 周仪也不见恼,回头问:“怎么?” “你把话说清楚!”语气执拗。 周仪再度凝眸瞧他,片刻后,突然欺身而上,探手入被,掌心隔着一层薄薄的中衣,亲昵地在他隆起的肚与北相对腹上摸了摸,成功让那张苍白面孔染上霞色。 趁对方晃神的劲儿,周仪低低交代一声:“歇吧,你不歇,他们也要歇了。”便在夏京来不及反应的当口扶他躺下,关上窗,灭了烛火,闭门而去。 黑暗中,夏京终于回过神来,面上的热意直蔓延到耳根脖颈,他呼吸急促地咬紧下唇,恨恨地锤了一下床板,眸色晶亮,不甘心地呢喃:“姓周的,你给我等着!” -- 第67页 可是人确实已经走了,连方才坐过的床沿上,好像也失了热气。 薄被下,他带着几分羞耻,将掌心贴在肚腹上方才被摸过的地方,轻轻地摩挲着,就好像那人依然在碰他一样。 突然他身子一僵,背上撩起一层细细密密的薄汗,一手抓紧腹顶衣物,一手攥紧身下床单,皓齿将下唇咬得几近渗血,再也不敢动弹分毫,只这么死死地熬着。 许久,整个人才虚脱一样地放松下来,仰面朝天,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眼眸茫然而没有焦距地睁着。 与此同时,一个计划在他心中慢慢成型。 ****** 夏京在床上躺了两日才感觉精气神都回来了。 难得来一趟杭州,夏京身体不适没办法外出,阿窈和柳商陆带着蕊珠三个天天在外头闲逛游玩,一大早出去,到了晚上才肯回来,夏川也是整日都不见人影,不知道在忙些什么,只有周仪,每日都留在客栈陪伴夏京。 这日晚饭过后,柳商陆替夏京诊过脉,说是无碍了。众人便商定明日启程。 杭城的夏日湿热难耐,光是坐着不动,就能出足一身的汗,此地不像河南那样缺水,夏京如今又极为耐不住热,每日都要沐浴,这个时候,周仪就会自觉回避。 今日小二在屏风后头的浴缸里装满水以后,周仪照旧嘱咐夏京当心些,正准备走,却被夏京叫住了。 “你等等。” “何事?” 夏京垂眸说着:“在南阳时,我不是欠了你一个补偿么,今日便补偿给你,如何?” 听他这样说,周仪也来了兴致:“哦?你想如何?” 夏京掀开薄被起身,只着一身单薄的中衣走到周仪跟前,勾了唇:“我服侍你沐浴一回,可好?” 这样大胆的发言让周仪不由自主地愣了愣:“这……”他当日不过戏言,没想着真要什么补偿,而且夏京口中这种“补偿”,显然也不合时宜,遂婉拒道,“你身子不好,不必如此了,这补偿也不必放在心上。” 见他张口就是拒绝,夏京当下就冷淡了面色瞥他:“我既说出口了,便不会收回,如今尚算方便,你莫非要等我快生时才来接受这份补偿?” 周仪讷讷言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有所松动,夏京便也软了态度,露出点笑来,不由分说拽了他的手腕就往屏风后走:“既如此,水也是现成的,走吧。” 周仪拗不过他,也不忍再去拂他的好意,微微一叹,便只得跟着去了。 说是“服侍”,夏京当真事事亲力亲为,从宽衣解带开始,就不肯让周仪自己沾手。 浴桶里的水温度适宜,夏京动作娴熟,替他散了发,细细清洗过后,又用巾子绞干,开始替他清洗背部。 洗头发时还不觉得,等夏京那手当真触碰到背后的皮肉时,周仪身形微颤,知道不能再这样下去,便克制着情绪再度开口:“不如就这样吧,剩下的我自己来,你站了这么久,不累么?” 可是现在哪里还来得及,事已至此,夏京又怎会停手,这件事情从周仪一开始没有坚定拒绝的时候,就已经不可收拾了。 果然,身后夏京声音淡淡:“我还撑得住。”虽则如此,真实表现却与这种冷淡截然相反,一双手在周仪背上名为擦洗,实为流连。 周仪忍了又忍,忽然站起身来握住他的手道:“不必了,接下来我自己洗便是,你去休息吧。” 夏京眸中流转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手腕转了转,硬是挣开了周仪的钳制,但他没有离开,反而迎上前去,隔着一层薄薄的浴桶壁,不顾对方身上尚未擦干的湿意,紧紧把人抱住。 他的意思已经不言而喻,再明显也没有了,周仪浑身僵硬,一动不动,虽然已经决定要接纳,亲也亲过了,但是鉴于眼下的特殊情况,这种事情还没有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夏京却完全不给他继续思考的时间,微松了双臂,紧接着便主动将唇送上,或轻或重,极有技巧地勾引着周仪一同堕向深渊。 即便是圣人,面对这种场面也难免意动,周仪自认只是个普通人,而且他面对的,还是许下了要往后相伴的人。不过他理智尚存,片刻后,还是强行将人推开,双手搭在对方肩上,声音不似往常温和,反而带着一种隐忍的低沉:“你如今身体不便,且忍一忍,好么?” 夏京垂下了眸子,余光扫见如今已经挺起来的肚腹,幽幽说道:“你是嫌我身子不干净,还是嫌我如今臃肿丑陋?” 周仪叹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你莫要瞎想。子高,你当知我为人。” 听见这话,夏京忽的抬起头来,声音里仿佛带了几分委屈:“我悄悄问过柳大夫,他说如今已经无碍了,你我小心些便是。” 周仪不置可否,但他开始认真地审视眼前这个长身玉立,即便怀着身孕、只着一身中衣,依旧不掩风姿的青年,好似又从他身上看见了曾经那个流落街头的昳丽少年,一声满怀孺慕的“老师”言尤在耳,两人如今却已经走到这种地步。 都到了这个时候,那些他所坚持的礼仪操守,还有继续坚守的必要吗? 他闭了闭眼,不错,数十年来,他自认饱读圣贤书,一举一动皆以先贤的标准为要,也尽力以此规训旁人,从前因为心结不肯续弦、极偶尔找人疏解一次,已经是他人生当中所做的最最出格的事情了。 -- 第68页 如今却与曾经叫自己“老师”的人有了苟且首尾,对方还是自己此前极不认同、争锋相对、决心要扳倒的人,今日如若放弃这最后的坚守,他不仅违背了自己四十年来的做人原则,还违背了自古以来师生之间的礼教纲常。 可是眼下,看着眼前这个满怀期待、主动将自己全身心奉献给他的人,这样风姿卓越,又这样小心翼翼惹人怜爱,他不得不承认并正视自己内心的卑劣,他确实是被诱惑了,无论是身体还是情感上,都被眼前这人深深地吸引着! 忽而俯身将人打横抱起,在对方极度惊讶的注视之中,轻柔地把人带进了浴桶里,他半是叹息半是迷乱,一个柔软绵长的深吻印了上去,低低的呢喃消弭在唇齿之间:“子高,放松些。” 浴桶里原本只能容纳一个人的水量,因他们而四溅,徒留一地水渍,诉说着这场疯狂。 作者有话要说: 拉灯了。 第40章 好你个周仲常 因为这一场不在预料之中的事端, 原定翌日启程的事儿往后推了推。 出于对夏京的身体考虑,吃过饭后周仪还是让柳商陆来替夏京把了脉。 一探之下,柳商陆神色古怪, 支吾说道:“倒是没什么大问题, 就是累着了, 好生养一养便是。” 夏京在诱惑周仪这事儿上脸皮奇厚, 眼下面对似有所觉的柳商陆, 反而羞耻起来,垂着眸子强作镇定:“知道了。” 周仪一张老脸虽也有些挂不住,比起夏京来还是强多了, 与柳商陆商议过后,决定把启程的日子推到隔日。 这一推,便推出问题来了。 当天临近傍晚,周仪便收到风, 说是台州府沿海有倭寇作乱, 已经与我东南水师有过几次小范围的交手。 如此一来, 以夏京如今的身体状况便不适合再往那边去了。 周仪想了个折中的法子:“不如这样,你暂时在此盘桓一段时日, 我带阿窈先去看看情况。” 夏京一个眼刀子甩来, 张口便是拒绝:“不成, 说好了你我一同去的, 如今正逢倭寇作乱, 你去便能安全了?” 周仪好言安抚:“陛下那儿信已经送过去了,如今出了这样的事,去肯定是要去的。你放心, 我身边有阿窈在, 等闲也出不了事儿, 我先行一步去探探王宾和水师抗倭的具体情况,也好写成折子上达天听。” 夏京还是不同意:“要去便一同去,我身体没什么大问题,眼下便能启程。”说着竟真掀开了薄被,扶着腰准备起身。 “胡闹!”周仪及时按住他,又替他将被盖回去,满脸都写着不赞同,“肚子都这样大了,行事前也该多考虑考虑两个小的。” 沉吟片刻,他又抛出了另一个筹码:“据我所知,当初刘长刀与二王爷私下往来,绝无结党营私、意图不轨之事,刘长刀作为东南水师统领,一直以驱逐倭寇为己任,结交朝廷重臣,多半是为了打通关卡,多为水师争取粮饷和兵员支持。如今正值多事之秋,我此去多半要与尚被关押在牢里的刘长刀及上次那匪首张常山接触,你若同行,委实不便。” 夏京既然拿刘长刀开刀了,怎会不知此人的真实情况,可是即便知道,当时的他也没有更好的选择,如今四海承平,各处边关皆无战事,唯有东南倭寇时有作乱,需调动水师兵力镇压,刘长刀作为东南水师最高统领,也只有拿他说事,才能令陛下生出忌惮之心。 为了堵截刘长刀,除了当时主动投诚的水师参将王宾,他还找了时任台州知府陆群,好不容易才挖出刘长刀与二王爷私下往来的证据,有了铁证,在陛下面前怎么描述这段关系还不是随他编,如此这般废了大功夫才让刘长刀被革职下狱。 要知道刘长刀这些年来抗倭有功,很得陛下赏识,以莫须有的罪名扳倒这样一个有功之臣,是一件十分不易的事情。 但是周仪所说也不无道理,此番若是要与刘长刀接触,他理亏在先,去了确实不便,如此沉默良久,便也只能无奈答应下来。 “你去可以,一定要注意安全,战况不知会如何发展,只阿窈一个保护你怕是不够,我知你此处还有暗线,最好让他们也暗中跟随,若是人手不够,我手上也有些人。”虽答应了不去,他还是尽量为周仪考虑周全。 周仪莞尔:“倒是不必动用你的人,我的人足够了,你呀如今也别操心这些了,养好身体才是要紧。” 夏京瞥他:“我心里有数。”心跳不知为何突然停滞片刻,咬咬下唇,他终是软了态度,殷切叮嘱,“此去千万要注意安全,涉险之前,多想想有人还在等你回来。” 周仪倾身上前,轻轻在他唇角印下一吻:“我知,你安心便是。” 虽如此谈妥了,周仪临走时还是单独交代夏川,让他要照顾好他家大人,哪怕听到他出事了,无论如何也要把人拖住,不能让他冲动之下做出傻事,造成无可挽回的后果。 夏川听后面露难色,不过毕竟事关夏京,他保证会尽力而为。 ****** 周仪走后,便只剩夏京主仆、柳商陆和蕊珠还留在客栈。 探子每日三次雷打不动将台州的消息传来,没有太大异常,夏京却还是心神不宁,为了转移注意力,他拉着蕊珠,试图将自己沉浸在戏曲当中。 周仪对戏曲之道甚是沉迷,夏京本身也极爱唱戏,蕊珠是戏子出身,在这方面与夏京十分投缘,每日搭着伴儿唱上几段,好歹能打发时日。 -- 第69页 虽则如此,夏京心里对周仪的担忧还是有增无减。 日子一天天过去,夏京的肚子就跟吹了气似的长,沉沉坠在腰间,对腰背的负担越来越大,行动也愈发不便。 拖着这样的身子他耻于见到外人,这些日子几乎足不出户。 天气闷热异常,雷声隆隆,倏忽骤雨倾盆,搅的人心浮气躁,几个时辰前才洗的澡,这么会儿功夫身上就又被汗湿得粘腻起来。 夏川前两日寻了盆冰放在屋里,好歹降降温,让人舒适些,被柳商陆瞧见,说是对身体不好,夏川马上就把冰给端走了。 夏京纵使心中不舍,为了腹中的两个宝贝疙瘩,还是宁愿自己难受一些。怀孕的时日越长,越能感受到为人父母的不易,他虽是男子,对腹中孩子的爱一点也不比旁的“母亲”少。 歪在躺椅上眺望窗外雨中西湖,盛放的荷花瓣被豆大雨点砸得颓然垂落,倒是那尚未绽开的花骨朵依旧婷婷。伞状荷叶盛满雨水,往侧边倾泻而下,不沾半点尘埃,倒也别有意趣。 夏京出神地瞧着这一片雨景,一手扶着躺椅扶手,一手轻轻搭在大腹上,看似百般祥和,实则心神不宁,拧起的眉心这些日子以来就没有松开过。 突然他浑身一震,身体僵硬,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大腹上久久没有动弹,很快,他便感觉到这不是错觉。 搭在腹上那手下意识地追逐着那点细微的动静,察觉到胎动的欢喜稍稍驱散了胸中烦闷,这种体验很新奇,一下吸引了他大部分心神,不过孩子好像没什么力气,只动了几下便停歇下来。 夏京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才记得将有些酸软的身体放松下来。 此时忽听有人在外敲门,敲门声音急促。 “大人,是我。”是夏川的声音,他最近从不在这个时候来打扰夏京午睡,除非,事态紧急。 夏京心跳漏掉一拍,搭在躺椅扶手上那手猛然收紧攥成拳,声音里带着微微的急切:“进来。” 不过等夏川进门来到他面前,他那点急切已经收敛起来,轻抚着大腹撩起眼皮淡淡问道:“何事?” 夏川脸色不好,身上沾着点点湿意,一时踟躇,欲言又止。 夏京眉心拧起,沉声斥道:“说话!” 夏川知道早晚要说,拖也拖不了多久,一狠心便道:“刚收到消息,台州城破,水师败退,倭寇横行城中。” 夏京胸腔里那颗心直直坠落谷底,但还是抱着最后一点希望问:“他呢?” 夏川道:“周大人于混乱中失踪,阿窈姑娘和暗线都在找,尚未有回音。” “王宾那饭桶是干什么吃的?” “王统领已率水师残部撤出台州府。” “酒囊饭袋!”他面露轻蔑,随后又道,“加派人手,每个时辰来报一次。” “是。”夏川得了命令立刻出门去安排。 直到这个时候,夏京才展露出一些焦急情绪。他在周仪面前嬉笑怒骂,喜怒随心,甚少遮掩,实打实捧出了自己的真心,可是在旁人面前他总要留点体面,哪怕是身边最亲近的夏川。 失踪了…… 怎么会这样呢! 此刻这躺椅上再也躺不下去,他扶着腰起身来到窗边,望着窗外那越下越大的雨心中愈发烦闷,不过好歹理智尚存。 他所认识的周仪,不可能愣头青似的就冲出去冒险,一点后手也不给自己留! 抱着这样的信念,夏京告诫自己一定要沉住气,或许过不了几日,那人就会突然出现给他一个大大的惊喜,告诉他这一切都只是一场谋划。 可是他也不得不做好最坏的打算,如果混乱之中当真出了意外…… 手下意识地扣在窗框上,几乎要将木质的窗框扣烂,嫣红漆屑落满甲缝,在白皙皮肤的映衬下显得触目惊心。 他恨恨地想,好你个周仲常,当真会给我出难题,今时不同往日,你难道就没有想过,失踪的消息一传来,我万一受不住,再出个好歹! 可转念便又是苦涩,眼下这状况,这着实怪不了任何人,周仪是他自个儿上赶着要靠近、千方百计设计人家与自己云雨、又主动要生下腹中孩子的,台州城破,也是他推上去的统领没有本事守不住城而引发的乱象。 这一切的一切,归根结底都是他咎由自取而已! 前方的消息照着时间点按时送来,每一次都叫他多失望一分。 柳商陆显然也得知了这个消息,晚间过来把脉时还不着痕迹地安慰了他几句。 夏京倒也没在这件事情上与柳商陆多说什么,只说自己这两日安胎药喝下去有些作呕,不知为何。 柳商陆道不是什么大问题,许是腹中孩子压迫到胃囊,月份大了确实会出现这种情况。 夏京便顺势托他制些安胎的丸药,以备日后不时之需。 第41章 今生该着他来还债? 日子一天天过去, 周仪一直都没有消息。 夏京逐渐丧失起初那种还算镇定的心态,每一日都演变成煎熬。 夏川每每在外头敲门,他都期盼着会有好消息传来, 可每一次, 却都令他失望。 这种焦急而失望的情绪哪怕他再怎么掩饰 , 也瞒不过日日都要接触的夏川。 这日再一次接到与往常一模一样的汇报后, 夏京终于有些坐不住了, 此时距离周仪失踪,已经过了整整十日,十日来没有一星半点的消息, 几乎将夏京的耐心磨尽。 -- 第70页 许是察觉到夏京倏然阴沉下来的面色,夏川犹豫片刻,试图宽慰一二:“大人,常言道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您也别太忧心了, 周大人吉人自有天相。” 夏京瞥他一眼, 勉强扯扯唇角,脸上却一点笑意也露不出来。 其实想想也是, 正怀着孕, 身子日渐沉重, 行动愈发不便, 既要承受身体变化带来的痛苦, 又要忍受越来越难以控制的情绪,眼看要不了几个月就要生了,孩子的父亲却突然在战乱中失踪, 一群人找了好几日还是半点消息都没有, 这种事情搁谁身上都受不了。 即便夏京是个男子, 一样要承受生理和心理的巨大的压力,更因为他是个男子,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如今所面对的压力相比于妇人只多不少。 不过夏川说得也没错,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夏京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浮木一样,试图用这种虚无缥缈的希望来安慰自己,又假装自己真的被安慰到了,臆想着周仪此时定然好端端地藏在某个地方,等着给倭寇致命一击。 这种时候,他就嫌自己的肚子有些碍事了,若非怀着身孕行动不便,他此刻早就亲自带人去台州了。 与此同时他又有些诡异的庆幸,如果当真天不遂人愿,周仪果然出事,他腹中的两个孩子,好歹能给老周家留下两条血脉。 察觉到自己的这种想法,夏京既惊且涩,往日意气风发屹立朝堂的他哪里能想得到,自己如今为了那人,竟甘愿把姿态低到尘埃。 那人哪里有这么好,值得他这样去付出,他好像一点也看不懂自己了,可是明知自己这样的状态不正常,却还是抑制不住。 莫非当真是前世有所亏欠,今生该着他来还债么? 纷繁情绪一时间俱皆涌上心头,他撇开头去,轻轻挥了挥手,夏川会意,轻手轻脚退出门外。 夏京的整个身子瘫软在躺椅里,一手搭在腹顶,另一只手往上覆住双眸,提不起半点反抗之意,任由那些无法控制的情绪将他淹没。 腹中孩子又动了,一下一下顶着他搭在腹顶那手心,轻轻柔柔又小心翼翼,好似在安慰他,自打那日初次胎动以后,这几日动得愈发频繁。 他往日还有心思安抚一番,今日却动也不想动,任由他们去闹了。 事到如今,总也要给他一点释放的时间…… 只可惜事与愿违,夏川才出去没多久,房门外再次传来敲门声,而且这敲门声不同以往,听起来短促而高频,定是发生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事! 夏京浑身一震,下意识地想到,莫非是周仪有消息了? 一想到这种可能性,他便顾不得那么多了,用最快的速度撑着躺椅的扶手站起身来,步履不稳跑过去开门。 这短短几步路的距离,他脑海中不止一次地期盼着,门一开,那人便好端端地站在他跟前,轻抚他的脸颊,对他说,子高,我回来了。 可是眼下,他把门一打开,瞧见的除了夏川,还有一个无论无何也想不到会出现在此处的人! 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瞳孔紧缩,下唇轻颤,一开口,声音哑得惊人:“您……您怎会来此处!” 门口那人一身宝蓝色长袍气宇轩昂,虎目湛然,手握折扇,别有一股卓越风姿,正是本应安稳呆在京城皇宫、享受最严密护卫的明德无疑。 乍一见夏京这种姿态,明德虎目一瞪,没好气地道:“怎么,多日不见,见到我竟怕成这样?”然而目光下移,瞧见夏京腰腹间那早已无法掩饰的隆起,眉心登时蹙起,折扇一指那大腹,沉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夏京一时心乱如麻,只勉强维持着一丝镇定,将明德请进门,仍让夏川守在门外,不许任何人出入。 明德既惊且怒,天子之威雷霆之势直压向夏京:“说,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和周仪到底在搞什么鬼!” 夏京用指甲狠狠掐进掌心,用这种刺痛提醒自己眼前的事实,他脑子里还乱着,浑身轻微地颤抖着,嘴上已经循着本能下意识地试图安抚明德:“您不是在宫里么,怎么微服下江南来了。” 明德重重一哼:“你还有脸问?朕的两位重臣一离开京城就跟脱了僵的野马,跑得人影儿都快没了,你们既然不肯回来,朕只能亲自来看看了。” 夏京低着头,艰难下跪,双膝着地,垂眸道:“臣有罪,陛下息怒。” 明德当然不会因为这简简单单的一个下跪、一句话就息怒,他此次撇下政事微服南下,一是接到夏京的折子,准备亲自处理东南水师一事,结果走到半路便传来台州城破、王宾败退的消息,把他气得够呛,二就是为兴师问罪来的:“怎的只有你一个人在这儿,周仪人呢?” 周仪千算万算,唯一没算到的,就是明德会因为近日朝堂无紧要大事,一时兴起亲自动身微服南下。 面对明德的质问,夏京只低着头,连吭也没吭一声,这事儿实在太突然了,他完全没有想好应对的法子。 见他不答,明德怒火愈盛,语气里有一种暴风雨前的平静:“不肯说?好,好啊,那你再说说看,你这肚子是怎么回事儿?” 夏京仍是低着头一声不吭,眼下这样的情况他能怎么说,说自己得了重病,几个月间肚腹就变得这样大,不回京只为南下求医?明德可没这么傻。 -- 第71页 还是照实说,他分明是个男子,腹中却怀了孩子?明德恐怕会把他当成不详的妖物,施以焚身之刑吧。 若是再得知他腹中孩子的经手人实际上是周仪,他不敢想象会发生什么样的事。 可是眼下,已经由不得他继续沉默了,接连两个问题都没有得到答案,明德已是怒极,天子雷霆之怒下哪里会管你是谁,他眼含暴戾,一抬腿便毫不留情朝夏京隆起明显的肚腹踹下。 电光火石之间夏京想也没想,出于母体保护孩子的天性,双掌护住大腹,身子一歪,那踹便落在他肩头,一股钻心的刺痛传来。 第42章 如果是那时候怀上的 他伤的是肩膀, 疼得他从肩膀到手臂几乎麻痹,同时人顺着被踹的力道倒下去,哪怕提前用双手护住, 肚腹还是不可避免地被挤压到了。 上下都痛极, 他却偏偏倔脾气上来了, 咬紧了牙关一声也不吭。 外头守门的夏川听见里头动静, 几番犹豫, 终于还是离开值守跑去找柳商陆过来应急。 屋里明德发泄过后心情稍微好转,神情也没有原先那么暴戾了,他上前一步, 蹲下来瞧着蹙眉隐忍的夏京“循循善诱”:“子高,朕以为,你从前可不是这么不识时务的人。” 面对这样的明德,夏京心中既惊且惧。自从那年跟了明德开始, 他就极力扮演好一个宠臣的角色, 平日里看似游刃有余, 实则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说话行事时刻都在揣摩上意, 想办法投其所好, 所以这种雷霆之怒他只是见过、从来没有亲身经历过。 眼下这样的情况, 哪怕他本该有法子化解, 肚腹上越来越明显的痛楚也让他慌了神。 他呼吸逐渐粗重, 更是不敢再开口,因为他怕一开张嘴,发出来的便是呼痛呻|吟, 于是只垂着眸子硬扛。 明德见过魅惑的他、欢愉的他、干练的他、逢迎的他, 还真就没有见过他这副样子, 沉吟片刻,忽而用折扇挑起他的下巴,逼迫这人直视自己,缓缓说道:“还是说,你和周仪两个,当真有什么大事瞒着朕?” 夏京眼睫轻颤,脸色和唇色被痛楚折磨得煞白。 可那副咬死不肯吐露一个字的坚贞模样,偏偏叫明德来了兴致,怎么说也在身边放了许久,他发现自己好像一点也不了解这人。 “子高,你知道的,别试图挑战朕的底线。你现下若肯认个错,朕还能给你个机会。” 夏京一面强打起精神逼迫自己立刻想出个办法来度过眼前的难关,另一面,他发觉自己的肚子越来越不对劲,一阵阵缩紧似的,疼得他几乎要打颤。 见他这样冥顽不灵,明德的怒火又上来了,朝堂上他可以放任朝臣争执,那是他有意为之,也乐见其成,可若真有人敢如此违逆他的意思,那显然是在挑战他的权威,他决不允许! 尤其,这个人还是他一手提拔上来,这些年来甚是满意的“宠物”! 遂耐心告罄,冷哼一声撤掉折扇站起身来,正欲训斥,眼神一顿,忽而凝滞在夏京身下,那里正缓缓蔓延出一片刺目的鲜红。 就是在这个时候,房门被突兀地撞开,从外头闯进两个人来,一个正是本该在外守门的夏川,另一个,是背着药箱、衣着朴素的柳商陆。 两人一闯进门便直奔倒在地上的夏京处,夏川知道明德的身份,还记得要告一声罪。 什么都不知道就被急匆匆拉来的柳商陆,瞧见夏京身下那片血,直接倒吸一口凉气,忙面色凝重地往他嘴里塞了一颗药,指挥夏川将人送到床上。 而后赶紧跟上去为夏京诊脉,诊了脉后又仔细在他大腹上摸索,边探查边问:“此处可疼?此处如何?” 夏京仍是蹙着眉心,咬牙忍痛,只能用点头与摇头来回应柳商陆的诊断。 夏川也在一旁焦急看着。 反倒是明德,这一下子好像完全被屋里这几人给忽略了。 探完肚腹的情况,柳商陆手一翻,直接撩开夏京下面的衣袍,那处原本洁白的里裤已经完全被血色染红,刺得屋里三人心惊肉跳。 明德更是不解,目光粘在那血色上问道:“不过跌了一跤,怎会这么严重,他肚腹又缘何胀大至此?你是大夫?他究竟身患何疾?” 柳商陆是有操守的,没有经过夏京首肯,绝不会将此事往外说。 他这边没有动静,明德便转向另一人:“夏川你说,你家主子到底身患何疾?” 可夏川对夏京忠心耿耿,哪怕问话的人是明德,他也不会吐露半个字。 此时从柳商陆的表现中知道自己情况不好的夏京,却突然急中生智,一个自救计划在他心中逐渐成型。 也是在这之后,他突然卸下了此前的坚持与隐忍,松开紧咬的牙关,闷哼出声,他用没有受伤的手抓着柳商陆的衣袖断断续续地道:“孩子……一定要替我……保住……” 他这样主动表露,却着实叫明德愣了一愣,孩子……是什么意思?肚腹变得这样大……摔倒还会流血……所以说,这肚子里,装的竟然是个孩子? 明德的思维一时有些转不过弯来,这夏京可真真切切是他亲自认证过的男子啊!男子腹中如何会有孩子?这又是何等天下奇闻? 可是他再想到数月以来夏京行为的异常之处,以及夏京上回离京前,用迂回的法子逃脱了承宠,这也是以往甚少发生的事情,再加上今日这般亲眼所见,种种痕迹都指向这一个事实—— -- 第72页 他放在身边“宠爱”了许多年的臣子,或许当真如妇人一般有了身孕! 明德不是没有见过怀孕的妇人,事实上,他膝下的皇子与公主加起来,将近有二十个,几乎每年都有后妃怀孕。 他再一端详夏京肚腹的大小,算算日子,心里便又是一惊,若这胎是在对方南下扬州做主考官前就怀上的,那就说得通了。 当时他不舍夏京离京月余,硬是拉着人在勤政殿西暖阁留宿三夜,这留宿自然不可能是单纯的秉烛夜谈,如果是那时怀上的,如今也该是这个月份了! 会不会是因为这种骇人听闻的情况,夏京才想方设法远离京城、远离他身边,独自待产? 将前因后果一串联,明德以为自己推算出了事情的本来面貌,狂喜之中急忙上前一步追问:“这孩子……可是……可是……”朕的? 夏京仍是不与他说话,只紧紧抓着薄被,任由柳商陆检查自己的身体,一声声闷哼中充满了压抑的痛苦。 明德心中的狂喜转化为急切,以为夏京是以男子身怀了身孕脸皮薄,又气自己不分青红皂白就朝他发怒,所以才不肯认,便转而扯着柳商陆的衣襟命他务必要保住夏京腹中的孩子。 柳商陆却只道:“请您和夏川都出去,我要为夏大人刺穴保胎。” 明德虽松了手,人却跟钉在原地似的一步也不动。 夏京痛极了,肚腹一阵阵收缩,又一阵阵发紧,他怕腹中胎儿当真有什么不测,知道自己支使不动明德,勉强说出几个字,只是让夏川出去。 夏川虽忧心夏京的情况,却不敢违逆他的命令,领命离开。 谁知明德却也在这个时候移驾屋外,临走前还交代柳商陆:“若夏大人这胎出了什么问题,你的命也别要了!” 第43章 如今你身子娇贵 有柳商陆在, 夏京虽吃足了苦头,这胎好歹还是保住了,不过被柳商陆要求卧床静养, 再出问题, 连他也没有办法。 同时夏京的肩膀因直面明德的“暴行”, 造成脱臼, 柳商陆也给他医治了, 固定住以后近日不许动弹。 这样一来,夏京就只有卧床养病这一条路可走。 “关于我身体的情况,柳大夫应当知道该怎么做。”在柳商陆出门去煎药前, 夏京及时压低声音叮嘱。 柳商陆手上麻利地收拾药箱,一面低声回答:“自然,夏大人可以放心。” 他一出门,在门外焦急等候的明德和夏川就进来了。 夏京身上的疼痛并没有减缓多少, 下面的血虽在柳商陆的金针下止住了, 但流了血的一片狼藉总要换洗, 他不能挪动,便只能由夏川服侍着擦拭干净, 再换上新的衣物。 明德全然没有要避嫌的意思, 但也没有帮忙, 全程站在一旁直勾勾瞧着。这也难怪, 从来都只有旁人前前后后围在身边伺候他的份儿, 哪有需要他亲自动手去伺候旁人的。 夏京也没有开口赶人,反正这一遭面子里子全部都丢干净了,多看一眼还能少块肉不成, 况且他全身上下哪个地方明德没看过没摸过, 就是要让这个始作俑者看看自己的“惨状”才好! 这日从明德突然出现到事故发生, 再到柳商陆瞧病,收拾一身狼藉,弄完基本就到了饭点,接着又是吃饭,又是喝药,全部折腾完,夜都深了。 明德这时还算迁就夏京,知他身体不适、精力不济,便没有再拉着他问东问西,兀自在这客栈里要了间天字号雅间歇息去了,只不过临走前瞧着夏京和薄被下隆起的肚腹那眼神亮得惊人,带了十分的欢喜愉悦。 夏京没有再与明德搭过话,却并没有错过对方骤然转变的态度。等到房里只剩下他一个人时,便愈发有一种骑虎难下、如临深渊的感觉。 他甚至不敢想象自己如此这般让明德误会,等到东窗事发,迎接他和周仪的会是怎么样的境况。 毕竟,这可是试图混淆皇室血脉的罪过! 眼下只能对有孕之事只字不提,明日无论明德怎么问,他都不能有任何回应。至于其他的,便只能见招拆招了。 转而又想起明德没来之前自己心中的担忧,周仪如今也不知身在何处,是否安好。 兵荒马乱闹了大半日功夫,夏京终究体力不济,朦朦胧胧地带着对未来的迷茫和对周仪的担忧,双手抱腹作保护状,缩在薄被里睡了过去。 但是心里积压着这许多的事情,再加上肚腹一直隐隐作痛,他睡得并不安稳,半夜数次惊醒不说,眉心也半刻都没有松开来过。 自打与周仪的关系越来越近以后,他夜里睡不好的毛病其实已经改善很多,可前些日子周仪失踪,他忧心甚重,这毛病便又有反复,这夜尤甚。 ****** 有些事情能拖得一时半刻已是不错,躲却是躲不过的。 明德给了夏京一夜时间,翌日早饭过后便早早就来他房里坐着了。 等到柳商陆和夏川都离开以后,他终于把心里憋了一夜的问题问出口:“子高你说实话,你腹中这孩子……可是朕的?” 夏京仍躺在床上,听见明德的问话,还是跟昨日一样一句话也不肯说,甚至撇开了眼去,一副受尽了委屈不愿搭理的模样。 明德这时候显得尤其有耐心,不再像昨日那样没问上几句,得不到回应就暴怒,他依然认为夏京心中有气,再加上脸皮薄,不愿与他说孩子的事,不过即便不说,此事也是八九不离十了,毕竟这么大的肚子总作不得假,况且他也不认为除了他,还有旁的男子敢伸手去沾染他的人。 -- 第73页 孩子的事儿暂且搁置,明德转而问起周仪的下落:“你们递上来的折子说来浙江是为重查东南水师刘长刀之事,如今你尚留在杭州,周仪他人又在何处?” 夏京眸色幽沉,直到此刻,才终于开了口,几分真几分假地道:“我身体不适,受不得暑热,便暂时在杭州落脚,他不愿耽搁案子进展,独自去台州府查证了,前几日台州传来城破的消息,连带着他也没了踪影,至今尚未有确切的消息传来,他如今在何处,我亦不知。” 明德恍然:“竟是如此?他一介书生于混乱之中失踪,当真福祸难料。” 此时此刻,夏京是很想借助明德的力量去寻找周仪的,可是他又不能直接表现出对此事十分在意的样子,毕竟在明德眼中,他和周仪一直是“敌对”状态,遂违心说道:“他也是该当如此,我不过是来查证一二,他就以为我要干什么坏事一样巴巴地跟来,如今落得这个下场,实属咎由自取。” 既然知晓夏京行事异常是因为怀了身孕,那么他和周仪联合谋划的事情就站不住脚了,如今人都失踪了,是生是死还不知道,明德感慨着,倒是为周仪说了句公道话:“他这人虽迂腐了些,一腔抱负都为江山百姓却是事实,你也不必如此说他。” 目的达到,夏京装作怄气,故意撇开头去。 明德还以为他对周仪不满得很,半是哄半是劝:“行了,你如今身体不便,也别再去管这些事情了,至于周仪之事……朕会亲自处理,你赶紧养好身子,随朕回京安安稳稳把孩子生下来才是要紧。” 虽说已经做了许多次父亲,这一次夏京以男子之身为他怀了一个孩子,他甚觉新奇自傲,再加上他原本对夏京这个人也是满意的,否则也不会在身边一放就是这么多年,拖到人家年过而立还不许成家,又许以高官厚禄,委以重任。 对于夏京腹中的这个孩子,他其实满心期待,甚至还有种莫名的第一次当父亲的喜悦感! 可明德越是这种态度,夏京心中的忧虑便越盛,期待越高,一旦等到期待破灭的那天,被强烈的失落感驱使着,会做出什么事情来令人无法预料。 不过夏京虽有意让明德误会,也早已打定主意绝口不提身孕之事,此刻明德又提起他腹中的孩子,他便再度抿紧了嘴,一个字也不肯回应。 他的这种态度,被明德自然而然解读为别扭,不怒反喜,态度很好,甚至还生出几分调笑的心思:“好了,子高不愿意提咱们就不提,如今你身子最是娇贵,你想如何,朕都依你。” 第44章 宝宝乖些哦 夏京如今拖着这样的身体, 又有明德在侧,日日相见,对周仪的下落再忧心, 也是有心而无力。 他的人依然在暗中寻找周仪, 但为了不让明德察觉端倪, 便不能再像原来那样一个时辰回报一次了, 只能趁着明德不在的时候回禀几次, 结果依然如故。 如此这般,夏京这身体养得着实不大安稳。 每日只能躺在床上,一应琐事都要有人照料, 更令他心烦气躁,纵使贴身照料私密之事的人是夏川,仍令他颇感不适。 即便如今怀着身孕,但他始终没有忘记自己是个男子, 日日被人瞧见这样大的肚子, 他怎能好受。 在这世上, 唯有周仪的注视与触碰才能让他放松警惕,这也让他愈发地想念周仪。 一晃眼约莫半月过后, 夏京的身体才略有好转, 能够下地。 明德知他身体有了起色, 甚是欢喜, 大手一挥便命店小二在夏京房里摆了一桌好酒好菜, 作为为夏京调理身体的大功臣,柳商陆也被邀请上桌,大伙儿一起乐一乐, 稍稍驱散些阴云。 夏京如今不能饮酒, 只能吃些菜, 所以这酒就只有明德与柳商陆对饮。 席间略显枯燥,便人尽其用,叫来蕊珠唱了一曲《堂上欢》里的“六子拜寿”,也是在如今这种时候取个好兆头的意思。 前几日蕊珠来探视夏京的时候,正好被明德瞧见,一时甚是惊讶,连连问夏京这样的人儿是从哪里挖来的。 待得知人是在南阳救来的后,便拉着蕊珠从上到下打量一遍,啧啧称奇,最后得出结论,这孩子有几分夏京年轻时的影子。 这论断与周仪何其相似! 不只如此,那日以后明德明显对蕊珠有几分上心,今日正好逮着机会,听听他的唱腔。 夏京在一旁冷眼旁观,并未阻止,反而颇为乐见其成,毕竟他两只眼睛都瞧得真真儿的,蕊珠那个机灵小子,自己也乐意不是。 只可惜今日这难得的轻松场面到了也没能维持到最后。 酒过三巡,蕊珠正唱到最精彩处,门外忽有嘈杂响动,夏川竟破天荒连声通传也没有,直接带人进来了。 来人不是别个,正是此前一直没有回转,四处寻找周仪下落的阿窈。 她形容狼狈、头发干枯、眼圈乌黑,状态十分不好,瞧见明德也在,自是一番惊讶,含糊其辞请了个安,再瞧见一旁的柳商陆,便再也憋不住,扑在他怀里委屈得一通大哭。 夏京见到她这模样,胸腔里的一颗心直直下坠,眼前一瞬发黑,头晕目眩,脑子里嗡嗡作响,死死攥紧了拳头才强迫自己保持清醒,身子靠着摆满酒菜的八仙桌以免软倒。 这两日好不容易恢复些血色的面颊顿时煞白,双唇微颤,张了张嘴,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 第74页 明德这时候还算坐得住,先让夏川带蕊珠出去,而后才道:“阿窈丫头先别忙着哭了,到底怎么样,找了这么久,你家先生可有消息?” 阿窈只顾着在柳商陆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连明德的问话也不答。 夏京能感觉到自己整个人都在不正常地颤抖,但碍于明德在侧,他不得不竭力隐藏自己的担忧,尽量用最正常的声音问:“阿窈,周大人究竟如何?” 直到这时,阿窈才从柳商陆怀里爬出来,吸吸鼻子,随意用不怎么干净的袖子抹了把眼泪,带着哭腔说道:“我……我找不到……我找不到先生啦!” 这句话令她更加难过,才说完,就“哇”的一下哭得更大声了,在柳商陆面前连形象也不顾了,眼泪鼻涕糊了满脸,边哭还边说着:“怎么办……我找了好久……一直也找不到先生……呜呜呜……柳大哥怎么办……先生没了……是我没保护好先生……” 她哭得很大声,像个被抢了糖果的小姑娘一样,看得出来确实是难过害怕极了。 没了…… “什么叫……没了……”夏京默默呢喃,一双眼眸更是失了焦距,直愣愣瞧着眼前的地砖,好像一下子丧失了理解能力,连这样简单的几个字都听不懂了。 阿窈继续吸鼻子,说话哽咽颠三倒四:“我和先生被乱军冲散……我到处找……怎么也找不到……呜呜呜……都一个月了……先生他又不懂功夫……这可怎么办……” “好了,先别忙着哭,当日情况究竟如何,你且详细说来。”明德扬声说道。 阿窈缩了缩脖子,终于定下心来,一五一十地讲述了与周仪失散当日的情况。 那日倭寇是趁夜偷袭的,水师根本没抵抗多久就被击垮了。台州城一破,百姓们可就遭了大罪,倭寇就像股蝗虫一样,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那一夜整座城都乱极了,阿窈和周仪就是在帮忙安顿老幼的过程中被冲散的,水师败退,台州失守,倭寇隔几日就在城里扫荡一遍,弄得城里百姓纷纷出逃,短短时日就变成一座空城。 等阿窈再回过头去找周仪时,就怎么也找不着了。一个月时间,她不只数度潜入被倭寇占据的台州府搜寻,连附近的海岸、村镇都找遍了,还是没有半点周仪的消息。 说句不好听的,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她却是人和尸通通都找不到。 实际上夏京心知肚明,不止她一个人,他和周仪暗地里的人手全部撒了出去,大伙儿搜寻了整整一个月,还是徒劳无获。 越是如此,夏京便越觉头脑发昏,浑身发冷,血液几乎要凝滞了,连呼吸都要比往日多花费十倍的力气。 这种时候明德也没了庆贺的心思,使了个眼色让柳商陆送阿窈先去休息,又吩咐店小二来收拾掉满桌的酒菜,亲自扶夏京躺回床上。 “手怎么这样冷。”明德将夏京的一双手捂在掌中,轻轻哈了一口气,替他搓热。 夏京此时已经感觉不到冷热了,勉强扯扯唇角,也不知道有没有顺利把表情做出来,好在明德急着去加派人手搜寻周仪的下落,没有把全部心思都放在他身上。 “你如今只管好生歇着,旁的事情自有朕来处理。”留下一句叮嘱,明德面色凝重匆匆离开。 可是……歇着? 夏京此时哪里还坐得住,阿窈空手而归,以及方才那一场崩溃大哭,完全击垮了他这一个月来岌岌可危的心理防线,唯一的一点希望破灭,也生生挖空了他胸膛里那一颗日渐冰凉的心,逼着他直面鲜血淋漓的现实。 肚腹里一突一突地闹腾,孩子又在踢他,有些疼,他苍白着一张脸,完全提不起兴致去安抚。 不成,周仪人都消失一个月了,他还安稳躺在这里算怎么回事儿!他得去找他!他得亲自去找他! 夏京脑子里存着这份念想,挣扎着重新下了地,挺着五个多月,却已经像普通妇人六七个月一样的大肚子,仿佛行尸走肉一样要去收拾行李。 忽然,左脚不知绊到了哪里,他身形不稳,直愣愣往前摔去,他行动极为迟缓,对着空气徒劳抓了两下,无法,只能眼睁睁地任由自己肚腹着地。 幸好,幸好这个时候夏川因不放心夏京而及时回转,才打开门,便瞧见他被绊了一下,身形不稳几欲摔倒。 夏川一颗心直接提到嗓子眼儿,猛提一口气,用上了此生最快的速度,才在夏京倒地之前顺利把人扶住。 他惊魂未定,语气里甚至以下犯上地带了几分责怪:“大人,您怎的这样不当心,若是方才属下没有回来,您真摔了可如何是好!” 夏京已经不想去思考对方到底说了什么,也完全没有在意自己方才差点摔倒的事情,见来人是夏川,忙抓着他的手腕吩咐道:“快,快去收拾行李,准备马车 ,咱们去台州府!” 这种时候夏川哪里敢应:“如今台州府正乱着,您身体又尚未好全,正是该静养的时候,如何禁得住舟车劳顿。” 夏京脸色“刷”地沉下来,厉声斥道:“本大人不是在与你商议,这是命令。快去!” 夏川这一次却铁了心的要违抗命令:“大人,属下恕难从命,您身体要紧。” 夏京气得发抖:“是谁给你的胆子,连我的话也不听了,还是说,你当真以为我舍不得处置你?” -- 第75页 夏川直挺挺地双膝着地跪在夏京跟前:“无论如何,属下都不能放您去台州。”眼看夏京心意难转,他只得拿周仪的话来劝解,“况且,周大人临走前也留下了话。” “他……说了什么?为何现在才说?”夏京语气飘忽。 “周大人拉着我千叮万嘱,他此去确有一定的凶险,但凡有不好的消息传来,让我千万要拉住您,绝对不许您去涉险。所以,哪怕是为了周大人这一片苦心,您也千万要保重自己!” 夏京听后沉默良久,眼睫轻颤,双手捧着大腹茫然后退两步,好像忽然卸下了先前那股子非要亲自去寻人的心气,喃喃说道:“他竟是这么说的?我知道了,你先出去吧。” 夏川以为自己方才那番话是劝住他了,起身将人扶到床上躺下,才听命离开,但为了以防万一,还是寸步不离地守在房门外。 可是夏京呢,他心头依然萦绕着方才夏川转达那话,“不许我去涉险……保重自己……哈!” 他仰起头,眼中泛过一丝水光,茫然地将眸子睁到最大,不肯让那股热意涌出来。 “可你又是否知道,若是没有你,若是没有你……” 他初初与周仪袒露身怀有孕时,曾一度以为周仪不愿接纳他腹中的孩子,那时他还负气似的对自己保证,哪怕只有他自己,也要把腹中的孩子平安送到这世间。 可是经过这一个月的煎熬直到如今,他才更加清楚地明白,自己心里当真是爱极了那人。 如果非要他在孩子和周仪之间选,他其实是会选周仪的! 毕竟在最初的最初,他是为了周仪,才肯接受自己一介男子怀了身孕的事实,也是为了延续他和周仪两个人的骨血,他才愿意去生下腹中的孩子。 没错,和周仪的孩子他是舍不得,两个孩子在他腹中已经待了五个多月,作为孕育之人,日日夜夜的陪伴怎会没有感情,但是这都得以周仪能陪在他身边为前提,如果没了周仪,这一切便都没有意义! 他和周仪两个好不容易才走到今日,如此一别便是永诀,他绝不接受! 最起码……最起码……是生是死,他得要个准信儿! 腹中的孩子好像感应到了什么,更加剧烈地闹腾起来,肚腹一抽一抽地疼,夏京抑制不住地闷哼一声,随后又咬牙死死忍住,整个人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柔和。 他低下头来,掌心在剧烈鼓动的腹顶轻揉,喃喃说着:“宝宝乖些哦,等爹爹找到你们父亲,便没事了。” 第45章 这是我夫人! 距离台州府十里开外的林子里, 马车夫将一个头戴及腰帷幕斗笠、肚腹鼓得老高的人放下,收了银子后调转马车头就往回走,一刻都不肯多停留。 台州府如今这样乱, 里头的人都在往外跑, 这临时雇的马车夫愿意送到此处已是不易, 夏京也就没有过多强求。 当日夏川虽执意守在门外, 但他真心想走, 总能找个空当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 为了隐藏行迹,他身上穿的是普通蓝色棉布式样的衣裳,头戴长度及腰的帷幕斗笠, 将一张精致面庞以及臃肿的身形遮盖住大半,即便如此,那高隆的肚腹依然清晰可见。 为了防止被人追踪而至,他还特地叫马车夫从严州府, 转道金华府、处州府, 绕了一个大圈, 一路上若非必要几乎不出马车,如此才在今日顺利靠近了台州府, 没有被人找到。 至于善后的事情, 他暂时没有心思去考虑, 眼下找到周仪的踪迹才是他唯一所求。 这么多日的马车坐下来, 对他的身体着实是个不小的负担, 好在腹中的孩子仿佛知道他如今顾不上他们,一路上也算体谅,没有太过闹腾, 偶有那么几回实在不舒服极了, 便吃一粒柳商陆早前制好的安胎丸药, 好歹撑过去了。 虽他自己腰背酸软疲惫些,其他倒还过得去。 现下没了马车代步,一切只能靠他自己。通过树叶朝向仔细辨认过方向,他将行李包袱背在肩上,抬步朝东北方向而去。 多久没有经历这种境况了,回想起来,约莫是考中科举步步高升以后,他便日渐前呼后拥,琐事有下人代劳,出入有轿子马车,根本用不着他亲自动手、动腿。 不过别看他如今养成了一副富贵慵懒的性子,早年间也是过过苦日子的,虽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可真要到了这步田地,多少困难也击不垮他。 八九月的天儿虽然已经入秋,感官上依然又闷又热,他身子又重,走路根本就走不快。 往台州方向去这一路上人畜稀少,许是他走的是小道而非官道,前些日子该逃的也都逃了,如今正是最荒凉萧瑟的时候,路上他半个人影儿也没碰上。 不过走得再慢,又走走停停,大半日功夫也已靠近台州城外。 时已至夜,台州府近期又时有流寇扫荡,他没有贸然进城,只远远查看了一番城门附近的情况,便沿着来时的路折返。 他记得先时曾路过一处溪畔,那里流水潺潺甚是清凉,溪水的源头是一处山谷,很适合隐匿歇脚。 这夜皓月当空,为整个山谷带来些许亮色,夏京借着月色捡拾了一些干柴,又在溪边挖了一个坑,将干柴拢在一起堆进坑里,取出火折子点燃,燃起来的明亮火光叫人心里添了几分安心。 他扶着腰席地坐在火堆旁边,从包袱里取出干粮和水囊,就着水简单吃了一些,夏日里水消耗很快,等到一囊水喝尽,便又顺手用溪水将水囊装满。 -- 第76页 夜深人静,又是独自一人,他的手自然而然搭在大腹上,眼眸无意识得盯着跃动的火堆,凝神细思明日的行动。 台州府城里头,他肯定是要去一趟的,或许可以早些出发,趁着天色未明先进城门,进了城门以后城里闾巷街道纵横,总有他掩藏行踪的去处,这倒是一个神不知鬼不觉的好法子。 既如此,他眼下就得早些休息了,赶紧养足精神,明日才有力气赶路寻人。 这溪水清澈凉爽,他将手掌弯成一个小兜状,侧身舀了些水扑在面上轻轻擦拭,将一日的疲劳汗渍洗去,又松开衣带,简单将身上也擦了擦。 待整个人舒服些了,便艰难站起身来,从火堆里取出一条燃着火的木棍,随后用水将火堆泼灭,用泥土覆盖,再覆上一层枯枝落叶,确保看见不清半点踪迹,而后略整了整衣裳,拾起行李走向山崖旁边。 今夜便靠着这山崖歇一宿好了。 迷迷糊糊不知道睡了多久,先前拿着探路那根木棍早已熄灭,连丁点火星子也不剩。 忽然,他好像听见山体里头有些纷乱嘈杂的声音传来,这样的环境下,他自是打起十二分的警觉,瞌睡立马就没了。 那嘈杂声音自响起以后,就一直没有停下来过,而且给他的感觉越来越近,直到那仿佛隔着壁一样的声音把那道壁打穿,更加清晰地出现在这个山谷之中。 夏京屏住了呼吸,缩在崖壁角落里一动也不敢动,生怕发出一点响动,被这些声音的主人发觉。 好在他选择的这个角落前头就生了两棵枝叶繁茂的大树,将这个角落掩盖得甚是隐蔽,只要他自己不主动出去,那些人应该发现不了他。 是的,从说话声和脚步声听起来,应该不止一个人这么简单,照他估计,起码也得是七八个人左右。 “……奶|奶的,挖了这么久总算挖通了!” “谁说不是呢,等再遇上倭寇,老子非要给他们一个好看!” “谁能想到这些东洋人身上还带着炸药,把咱们原先的通道给炸塌了,咱们老祖宗发明的东西倒让他们用得趁手。” “行了行了,好容易把通道挖通,可别耽搁了时辰,你留在此处看着,我们几个去前头探探。” “好嘞,你们一切小心,我得回去找一下周先生,他好像急着与外面联络,前儿还让我们把通道打通以后,立刻通知他一声。” “行行行,那你快去快回,咱们走。” 听到此处,夏京心头一阵猛跳,死死用双掌压住口鼻,防止自己激动之下不受控制地发出声响。 结合这些人话中的内容,他有理由相信,他们口中的这个“周先生”,极有可能就是他这一趟心心念念想着来寻找的人。 怎么就会这么巧,偏偏就是今夜,偏偏就是此处! 不过,没有见到真人,他还不敢完全确定那人便是周仪本人,对于这人,他不敢心存任何一丝侥幸。 没过一会儿,那些人的脚步声便渐行渐远,说要回去通知“周先生”的那人也折回了通道,此处重新回归平静。 直到这时,夏京才敢放松下来,口鼻并用狠狠地吸了几下新鲜空气,弥补方才屏息的痛苦。 他没有耽搁太久,很快就扶着崖壁站起身来,拨开身前茂密的枝桠,借着月光,寻摸到刚才那些人所在的位置。 果然有一个大半人高、仅容一人通过的通道! 因泥土刚刚被挖出来的缘故,通道壁上还有些湿意,时间不等人,谁知道折回去那人什么时候会回来。 夏京当机立断,弯下腰身钻进了通道,憋着一口气快步往前走。 他如今肚子已经很大,这种走路的姿势对他的腰背是个不小的负担,没走多久就已经非常疲累了,但他还是咬着牙尽量往前多走一些。 实在吃不消了,才单膝跪地,用手掌托着腹底歇息片刻,体力稍稍恢复些便继续赶路。 这通道仿佛极长,走到后来,他几乎已经失去了时间概念,只不断地催促自己再坚持一下,赶快往前走,走出通道就好了。 可是他实在累极了,在通道里弯腰走了这么久,双腿好像被灌了铅块一样,每走一步都十分煎熬。 眼看洒满皓月光辉的出口就在前方,夏京欣喜万分,猛吸一口气,正欲一鼓作气走出通道。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通道口传来的声音叫他下意识地顿住脚步。 “就是这里,周先生您确定现在就要出去?”听起来正是方才折回通道那人的声音。 “嗯,劳烦你特地跑这一趟,咱们走吧。” 后头这声音温和有礼,带着一股奇异的抚慰人心的力量,却也叫夏京浑身的血液一瞬间沸腾起来。 是他的声音,午夜梦回多少次听见这声音低低地唤他“子高”,他绝不可能听错! 他想赶紧出去见那人,可是待要起身时,却感觉自己整个人软软的半分力气也没有,别说要走出通道了,就是起身都难。 而那边通道入口的人,已经点燃火把一前一后走进来了。 夏京无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边的人走近。 “什么人!”引路那人在火光中瞧见才挖通的通道里竟然多了一个人,便也不说看看清楚来人是谁,火把猛晃,下意识地就要动手。 夏京忙出声:“是我。” -- 第77页 周仪对夏京的声音也十分熟悉,反应极快,紧随其后就喊了一声:“慢着!” “周先生?”那人虽停了手,却不解。 周仪这时候已经越过那人肩膀瞧见夏京的模样,心思急转,也不给那人看清楚夏京的机会,便强行拉着人退出通道。 两人在通道口不知说了什么,没过多久周仪便重新拿着火把进来了。 在夏京眼中,他除了肉眼可见地消瘦了些,其他方面都没什么变化,于是一颗心终于完全放回了肚子里。 他动了动嘴尚未说话,周仪已然朝他摇了摇头,没什么久别重逢的感人场面,只轻声交代:“一会儿你别出声,听我安排。”随后抬起手来越过他头顶,手指灵活一绕,拔下他发簪收进袖中。 没了发簪的束缚,长及腰间的乌发瞬间垂落,将他一张精致魅人的脸颊遮住大半。 周仪扶住他胳膊,温声问道:“可还能走?” 夏京垂眸,将身子往周仪那儿靠了靠,轻轻“嗯”一声。 “好,你暂且忍一忍,我们先出去。” 于是狭窄的通道里,周仪一手拿火把,一手搀着夏京的胳膊,一点一点往外挪去。 一离开通道,周仪立刻将夏京紧紧拥进怀里,让他能够将头埋在自己颈间,乌发遮住大半张脸,然后对等在外头那人道:“真是抱歉,这是我夫人,定是因为许久没有我的消息着急了,竟一个人找到了这里,”说着还轻轻一笑,含着宠溺道,“你瞧,他正怀着身孕,肚子都这样大了还来冒这样的险,叫我怎么不忧心。” 那人打眼一看,周仪怀里那人确实肚子挺得老高,一眼就看得出正怀着身子,不过脸被头发遮着,看不清具体是个什么模样,只看得出身量比普通女子高,只比周仪稍矮些。 “可是……这条通道今夜才打通,她这便潜了进来,未免太过巧合……” 周仪便转过头来轻声问道:“你是怎么进来的?” 夏京约莫已经知晓周仪准备为他开脱的法子,于是从发丝间瞥了那人一眼,凑近周仪耳边嘟嘟囔囔说了一通,倒不是假话,实话实说,也就是碰上了那一个“巧”字。 在那人看来,就是周先生与这位“夫人”的感情极好,如此这般的亲密交颈模样很难作假,再说这位夫人又挺着这样大的肚子,方才在通道里没看清楚,眼下他可瞧得真真儿的,只这么会儿功夫,那薄薄的袍子就被肚子里的孩子顶了好几下。 况且周先生在他们这里其实很受敬重,所以他才会在通道打通的第一时间就赶回来告知,这样的人根本就没有理由私通倭寇。 如此一来,等到周仪将夏京的话转述给他,他便信了八|九成。 “既如此,周先生您先带尊夫人回去安置吧,我还得赶到那边儿去接应。”话虽这么说,但心里已打定主意,明日总要将此事告知统领与守备。 周仪从善如流,将火把交给他,叮嘱他一切小心,看他进了通道后,便拥着夏京往另一个方向走。 苍穹皓月为烛,为他们指示了前方的路,一路无话。 走到半途,察觉夏京分明气力不济却仍在强撑,周仪索性半蹲下来将人打横抱起,就这么抱回了暂住的村屋。 第46章 老师,求你,吻我 周仪暂住的这处村屋地方不大, 严格算起来只有一间半的房,一间是吃和住的屋子,旁边的简易厨房只能算半间, 用一个垂了深蓝色布帘子的门洞隔开。 半道上把夏京抱起以后, 他直接把人抱回了屋子, 月光照不到屋里, 便摸黑把人轻轻安置在简陋的床上。 那床是用土砖垒起来的, 在上头铺了层被褥就当是床了,硬的很,与平日睡的高床软枕自是不能比, 不过条件有限又只有一个人,周仪便一直将就到现在。 正要转身去点燃烛火,脖颈忽被一条臂膀死死揽住,透露出的意思很明显, 不肯让他走。 他及时将手掌撑在床上稳住身形, 才避免一个不慎倒下去将人压着, 如今这情形把人压着了可不是小事。 不过如此一来,两人虽睁眼看不见彼此, 却能感觉得到, 互相是面对着面的, 而且离得很近, 就连对方不甚平静的呼吸都能感觉得一清二楚。 “怎么?”周仪开口询问, 并未因这般被阻了去路而带有半分责怪之意。 夏京先是无言,片刻后借着揽住周仪脖颈之力,加上一手撑在床上的力道坐起身来, 随后便双臂并用紧紧地拥住了周仪, 这一下当真是下了死力气, 好想要把人融入骨子里,再也不分开。 周仪能清楚地察觉到对方身上传来的颤抖之意,混杂了后怕、激动、不敢置信等一连串情绪,他都清晰地感受到了,回想起自己这阵子的思念与忧心,一时亦是情绪万千。 轻轻叹了口气,他顺势在床沿坐下,抬起手来顺着对方背脊从上往下轻抚,声音温和而亲昵:“好了,不用怕,眼下这不是没事了。” 夏京仍是不说话,却用绵绵密密的亲吻来回应周仪,一直从耳后顺着脸颊摸索着亲吻到唇边,随后便含住了周仪的下唇,小狗似的,半是啃咬半是吮吸,近在咫尺的呼吸愈发粗重短促,好像把满腔的情绪全部宣泄在这个吻上。 察觉到周仪没有推开他,但也没有太多回应,他好似不太满意,姿态极低,呢喃着央求:“吻我,老师,求你,吻我。” -- 第78页 周仪静默片刻,手掌抚上他的脸颊,因常年执笔而带有薄茧的掌心摩挲着对方柔滑的面部肌肤,一下一下勾勒出那个谙熟于心的轮廓,好像怎么也摸不够似的。 他似叹息似迷醉,轻轻唤了声“子高”,随后再不迟疑,对着近在咫尺那唇,轻柔地吻了上去,还是与从前一样的风格,绵长而后劲十足,时间久了便叫人喘不过气来,不过这一次别后重逢,明显带了几分从前没有过的缱绻流连,叫夏京莫名地眼眶湿热。 察觉到夏京动作逐渐迟缓,体力也跟不上了,周仪才不舍地放过他,宠溺道:“乖,我先去点烛,让我好好看看你。” 夏京这一次再没揽着不让他走,只轻轻“嗯”一声。 这屋子不大,桌上的蜡烛一点燃,昏黄光线便将整间屋子填满,虽不如白日里亮堂,比方才伸手不见五指的状况可好多了。 周仪重新坐回床沿,唇角噙了抹淡笑,执了夏京的手,目光一刻不停注视着他的脸颊,又用手轻轻拨开一侧垂落的乌发别在他耳后,用手背碰碰他面上,眸中含着心疼:“瘦了。” 夏京依恋似的,也主动用脸颊蹭了蹭他的手背:“你才瘦了,我方才在通道里第一眼见你就发现了,这段时日,很辛苦么?” “也算不上辛苦,只是失了与外头联络的渠道,甚是忧心。你呢,怎么这样任性,竟一个人找过来了!我不是交代过夏川,让他无论如何都要看好你么?” 夏京递过去一个似嗔还怨的眼神:“你还说呢,突然在混乱之中消失地无影无踪,这么多人撒网一样找你了一个月,半点消息也没有。你可是失踪在兵乱之中的,叫我怎么放心得下!至于夏川,我真要想走,他如何拦得住。” “乱来。”周仪捏捏他的手,“你如今身子不便,就这样一个人跑出来,万一出点事可怎么好!今日若非恰好遇上我,你可知会有什么后果?你若是为了找我出了什么差池,我……” 话未说完,却被夏京截断:“你失踪了一整个月,你可知我有多忧心,多害怕!那日阿窈找了你一个月无功而返,失魂落魄地扑在柳商陆怀里一通大哭,那个时候你可知我是什么心情?呵,出事,既然打定主意独自出来找你了,我还怕什么出事。” 顿了顿,不给周仪开口的机会,他继续道:“阿窈还有柳商陆安慰她,可我呢,我怀着身子,孩子的另一位父亲却不见了,是生是死都不知道,你让我怎么办!”讲述的时候,他下意识隐瞒了明德微服南下之事。 “是我不好。” “当然是你不好,你不该在那么混乱的时候还亲身涉险,不该留我一个人在杭州等你,不该,把我放在你的计划之外,连只言片语也不留给我。”他说着,竟轻笑起来,“出来前我便想明白了,这一次你无论是生是死,我总要得到一个答案,至于孩子,”他低下头去,瞧着隆起的肚腹,勾了勾唇,“至于孩子,若是没有你,这两个孩子对我毫无意义!” “子高!不可如此!”周仪不愿意听他说这样的话,骤然提高了音量,声音里甚至还多了一丝责备。 夏京却不管不顾,面上闪过一丝奇异的疯魔神色:“我从前没有告诉过你是不是,什么传宗接代,我其实全不在乎,周仲常你听好了,我是为了你才愿意以男子之身行妇人之事,我想要生下这两个孩子,只因为他们是你的骨血啊!” “子高。”周仪这一张能说会道、有舌战群儒之质的嘴,这时候竟然说不出什么话来,只能喃喃地唤了一声夏京的名字,他从来不知道对方的心思竟然这么疯狂,“你……” “好了别说了,”夏京随即噗嗤一笑,好像方才说的那些都是玩笑一样,又主动给周仪递了台阶,“我自然是爱这两个孩子的,这天底下哪有生身之人不爱自己骨肉的,你还不知道吧,他们已经会动了,唔……” 好像是回应他似的,在他说完这话以后,两个孩子便重重踢了他一下,他蹙眉忍过这阵,惊喜地执了周仪的手掌贴在腹上,让对方感受孩子的律动。 “果真,他们这样闹,你可难受?”周仪同样也惊喜于孩子的动静,可是与此同时,对于夏京的状态,他心底深处却也愈发放心不下了。 “动静大了是会难受一些,平时还行,就是有时候睡着了会被他们闹醒,如今分量也增加了,比月份浅时难免更疲累些。” “既如此,你想是也累了,不如先歇息吧,这里的情况我明日再与你细说。只一样要委屈你,这些日子暂且先扮作我夫人,而且尽量不要离开这间屋子,以免发生意外。” “这有什么,”夏京想也不想,一口就答应下来,又主动挪到床里侧靠近墙壁的地方睡下,示意周仪上床,末了才语焉不详地嘟囔了一句,“若你待我之意也能如这般便好了。” 周仪显然是听见了,眸中闪过几分复杂,却没说什么,起身去吹灭烛火躺回床上。 没过多久,察觉到夏京靠过来,便自然而然地伸出手臂揽住对方肩膀,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又在对方发顶落下一个轻吻。 这一夜夏京难得的好眠,一夜无话。 第47章 腹大如鼓的“妇人” 周仪不是一点准备也没有做就来了台州府, 只不过事情发生了意外。 他早就与上次回京途中遇到那“匪首”张常山取得了联系,这一次前往台州,也是有意为刘长刀平反, 将他救出监牢。 -- 第79页 不过这回他有了私心, 想要帮夏京免除一些罪责。 变故就发生在倭寇进攻台州之乱当中, 事前张常山其实已经收到了些风声, 不过他手上当时一同当逃兵的只有几十人, 不足以抵挡倭寇,唯有王宾那儿才拥有足够的人手抵挡倭寇。 可是想方设法将这个消息传递给王宾以后,他竟然一点也不当回事, 继续吃喝玩乐醉卧花丛,事实上自打当上东南水师统领以后,上头没了顶头上司,能管他的人又天高皇帝远, 还不是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可想而知, 等倭寇里应外合攻破台州, 在城里肆虐之时,没有统领指挥的水师就如同一盘散沙, 即便人手比倭寇多, 依然不堪一击。 那个时候, 王宾才慌慌张张从女人身上爬起来, 面对异常勇猛的倭寇, 略作抵抗没有成效,便如丧家之犬一样败退。 这个时候再惶惶不可终日,早已于事无补, 再者统领如此, 能在他手底下混的兵又能好到哪里去, 即便后来重整旗鼓想攻回去,也完全不是士气正旺的倭寇的对手了。 当时周仪与阿窈在乱军之中失散,阿窈在混乱之中被冲出台州城,后来偷偷潜回去找了很久却都没有他的消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实则他那时候正好遇上张常山一群人了,他们竟然趁乱把监狱里的刘长刀给劫了出来。 当时太过混乱,刀剑又不长眼,张常山一眼就认出了落单的周仪,索性把周仪一同护上,靠着手里的人杀出一条血路,躲进了早已寻摸好的隐蔽之地。 原来的几十个人,也在这场混乱中“扩编”为一百多人。 从他们早已寻好藏身之地推测,周仪有理由相信如果明面上为刘长刀平反失败,他们这伙人是早已打定了要劫狱的主意。 不过躲避的过程中出了一点意外,被紧随而来的倭寇炸塌了唯一的出入通道,以至于众人被困在这么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了,好在山林间野味、野菜足够,生活上没有什么大问题。 所以后来周仪即便想要出去传递消息,也没有办法。 这个地方看似是一片山间低地,但位置得天独厚,四周都是连绵的山岭,独独将中间围成了一处小平原。 这里头的村屋原先看起来都很老旧了,无人居住,是个废弃的村庄,村子里的人数十年前就已经迁走了,因张常山手底下的人里面正好有一个本村村民的后代,这才能顺着通道找过来,如今住着的村屋,也都是他们来了以后才又重新修缮过的。 原来那处通道也是隐藏在山体里面的,应该就是村里原先与外界连通的通道,被倭寇炸塌了以后连带着那处山体一起滑坡坍塌,基本已经废了,就算不废,重新把那条路打通出去难保没有倭寇守着,万一如此,他们这些人岂不是出去一个没一个。 他们也想过既然原来的通道走不通,便从山的上面翻出去,可是一试之下才发现原来这四周的山上林木茂密,林中还存在一种毒瘴,为了探路已经折损了好几个人,万般无奈之下,才用了重新打一条新的通道这个笨办法。 从山中打通道也不是什么容易事,既要观察山体结构,又要懂土质软硬、干湿,最好又能选到直线距离最短的地方,他们这群大老粗都是水师将士,让他们出海辨位那一个个都是好手,在这种山林之间,就没了法子。 好在周仪前两年曾领编过《大盛地质图书集》,对大盛地域内的地形样貌很是了解,也因此对地质有过比较深入的研究,再加上他对纸上这些东西有着几乎过目不忘的记忆力,所以最后还是由他根据山势走向选的通道位置。 好巧不巧,才刚把新的通道打通,就被正好在那个山谷里休息的夏京给撞上了。 周仪从前没有与刘长刀相处过,对他的认识都是从收集来的消息中得知的,这一个月与刘长刀相处下来,确实能感觉得出,这人作为水师统领,是个领兵征战的好手,为人还很有理想,也不迂腐,为达成目的不惧用一些非正常手段,比如与二王爷私交甚密,为水师将士换取足够的粮饷与军备,是个能成大事的人。 如今那个王统领与他比起来,无论人品上还是手段上,皆难以望其项背。 只不过他因为与二王爷私交之事成为了夏京谋算中的一环,落得个革职下狱的下场,不止如此,他这么一倒,家眷也都遭了罪,守寡多年的老母亲死在流放途中,大女儿正值碧玉年华,被判为官妓,辗转沦落,不堪受辱而自尽,夫人和小儿子虽活着到了流放地,一个孤身妇人带着个孩子,又都是戴罪之身,生活定然也十分困苦无助。 所以刘长刀和夏京之间,说是隔着血海深仇也不为过。 翌日早晨。 听完周仪的讲述,夏京面上血色尽褪,怔怔地道:“所以,为了不让刘长刀猜出我的真实身份,你才要谎称我是你夫人?” 周仪颔首:“张常山毕竟认得你,往后若有外人前来,你最好都要以白纱覆面,梳妇人发式,再加上你如今的身形与有孕妇人无异,没人会将你与夏京联系起来,身形可以伪装,声音却不可以,”他说着沉吟片刻,“这样吧,你可以假作害羞,少在人前开口。” 夏京沉默良久,皓齿辗转研磨,几乎将下唇咬破,垂了眸轻声道:“此番,是我一意孤行连累你了。”可想而知,即便周仪如今与刘长刀交情不错,一旦夏京的身份被识破,在这个周围全都是水师将士的地方,周仪定然也难以做人。 -- 第80页 说完片刻,夏京又抬眸紧紧盯着周仪,目光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然:“不过你若问我会不会为当初所做之事后悔,我只能告诉你,我不后悔!我的前半生只为这一件事情而活,为此,不惜任何代价!” 这下改为周仪沉默了,即便到了如今,对于夏京这种执拗到骨子里,只要认定一件事情,可以牺牲一切甚至牵连无辜的性格,他依然无法认同。 不过他自打决定接纳夏京那一刻起,就已经有了这种觉悟,接纳一个人,就要接纳他的过去,无论好与坏,过去已成既定事实无法更改,未来却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 夏京见他表情凝重,以为他因为自己方才那番话心里不高兴了,一时心下苦涩,转过了身去,静默无言,哪怕明知从前那些所作所为是错的又能如何,他不能后悔,也早已回不了头!看来那些人视他为朝廷的祸害、祸国的蠹虫,还当真没错,他就是这么个人,连骨子里都烂透了! 冷不防却被一对熟悉的臂膀轻柔揽进怀里,耳边传来那人的声音:“我会助他平反、助他立功,还他该有的身份地位与荣耀,让他夫人与孩子回到他身边,亡者已经来不及抓住,活着的人,咱们想办法偿还!” 夏京情绪大起大落,一时激荡说不出话来,但是他轻轻点了点头,他愿意和这人一起,想办法去偿还。 此时,忽听外头传来一个粗犷带笑的声音高声道:“周老弟,哥哥我亲自给你送早饭来了,听闻你夫人寻到这里来了?哥哥我方便进来么?” 两人急忙分开,对视一眼。 周仪扬声道:“刘兄稍候。”说完便取了根布条将夏京垂落的满头乌发在后颈的位置松松扎住,夏京自己则赶紧扯下自己包袱里那个斗笠上的帷幕,蒙住半张脸,在脑后系了个结,随后两人起身理了理衣裳。 快速准备完毕,周仪给夏京递了个安心的眼神,转身去开门。 刘长刀进门便带着爽朗的笑,行止间十分熟稔,径直将手里提的篮子放在桌上,身上一点也看不出曾经遭遇过那些惨事的痕迹。 在夏京看来,刘长刀身形十分高大,身板健硕,下颚留着一把浓密的络腮胡,头发也是短且卷曲,站在跟前就给人一种不怒自威的压迫感,一看就是骁勇善战的武将。 夏京在打量他,其实他也在打量夏京,看着眼前这个模样高挑、腹大如鼓、白纱覆面、一手扶腰一手托腹,看起来行动十分不便的妇人,他接到禀报后的那点怀疑已经消了大半。 第48章 挺着肚子虽不是很方便 起初接到属下禀报有人闯入刚打通的通道, 而周仪竟然指其为夫人,刘长刀还十分疑惑,哪会有这么巧的事。 所以这不, 特地接着送早饭的机会, 亲自过来一探虚实。 但是现在, 看见眼前这个大腹便便的妇人, 他便不得不相信, 或许真就有这么巧的事情。 他也做过父亲,知道妇人有孕是个什么状态,眼前这情况十有八|九假不了。 仔细回想起来, 这件事情想要谋划是很难的,第一,自从进来的通道被炸塌以后,里头和外面就断了联系, 没有联络, 如何谋划? 第二, 新的通道的位置是根据地质结构推算出来的,进来前对里面的情况不了解, 如何知道另一面的出口恰好会在那个山谷? 第三, 即便知道出口位置会在那个山谷, 又怎么知道正好能在那一夜能将通道打通? 这桩桩件件的巧合才构成了如今的情形, 想要瞎猫碰上死耗子合上这种巧合, 未免也太难了,除非…… 除非是推算新通道位置的周仪故意如此! 可是话又说回来,周仪在台州兵乱之前, 根本就不知道最后会躲进这个地方, 哪有那种通天的本事去提前谋划。 而且这一个月与周仪相处下来, 刘长刀总觉得这人是可信的,以周仪的人品,决计不会做这种事。再说让一个挺着这么大肚子的妇人来冒这种险,根本就没有必要。 所以,也唯有“巧合”二字能解释得通了。 这么想着,刘长刀又是爽朗一笑,将最后那点怀疑压下去,拍拍周仪的肩膀道:“周老弟可真是好福气啊,夫人待你如此情深意重,这样危险的地方,还独自一个人挺着肚子前来寻你,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周仪忙做出一副为难的样子:“刘兄快别笑话我了,内子年岁上比周某小一些,平日里也是娇惯着的,哪知道他这样任性,连这种险也敢冒,昨夜我已经好生说过他了,希望这一次没有给刘兄添麻烦才是。” “周老弟这是说的什么话,弟妹既然是你夫人,哥哥我自然也把她当妹子看,怎么能说添麻烦呢?”为了更好地安抚周仪,刘长刀还特意放柔声音问候了夏京几句,“弟妹有这样的胆识千里寻夫,可真叫哥哥我敬佩,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从前一直听说周老弟是一个人,弟妹是何时嫁给我老弟的?肚子里的孩子如今有几个月了?” 夏京回忆着从前所见的那些女子对他行的礼数,低了头微弯起膝盖,轻轻朝刘长刀福了一下,不过如今肚腹高隆,他动作不是很到位,随后便像周仪先前交代的那样,装作一副害羞模样偏过头去。 周仪见状及时道:“刘兄真是抱歉,内子为人甚是腼腆,这一次独自出来寻我也不知是下了多大决心,我二人成亲也有大半年了,因是续弦并没有声张,孩子如今约莫有五六个月,再过得三四月便该出来了。” -- 第81页 “周老弟不必抱歉,是哥哥我唐突了才对,”他虽是个粗人,却粗中有细,也知道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不该总围着人家夫人问话,将心比心,如果旁人总把注意力放在他夫人身上,他说不定直接就一拳打上去了。 想到相伴多年的夫人如今还带着幼子在流放地受苦,刘长刀一时也有些提不起兴致,好在此番前来目的已经达到,便交代周仪二人可以用早饭了,自己先走一步。 周仪朝夏京点点头,亲自将刘长刀送出门外,又陪着走了一段,略略说了几句正事,这才回转。 这样一来,夏京突然出现的事情就暂时解决了。 回到屋中,夏京已经在简陋的饭桌边坐了下来,篮子里有两个碗,便一人一个将篮子里的食物分好,因为食材有限,大清早的便是肉食。 见状,周仪转身又出了门,回来时手里拿着两个竹筒杯,杯里装了些清水,他把其中一杯放在夏京跟前:“这顿暂且先将就一下,如今通道已经打通,很快就能有新鲜的米粮蔬菜来补充食材。” 夏京此时已经取下蒙面白纱,他瞥一眼周仪,端起竹筒喝了口水,便开始吃碗里油味很重、又没放多少盐的肉,吃下两口才道:“你都吃了这么久了,我为何不行?” 周仪莞尔,眼里好像有光:“好,咱们吃吧,吃完我把碗筷和篮子送回去,还要去议事,中午才能回来,到时会带午饭回来的,你好好歇息,若口渴了,门口缸里的水都是干净的。” 夏京指指挂着帘子的门洞的位置:“方才我看过,这里的厨房你可是从未动用过?” 周仪闻言好似有些窘迫:“你也知,我并不会做饭。旁的事情总能想办法做好,唯有这做饭一事,我着实没有把握。”他说得很是坦诚,也并不介意在夏京面前暴露自己的缺点,他确实是拿了很大的诚意来与夏京相处。 夏京奇道:“这么说前些日子,都是他们帮你把饭送来的?” “这倒也不是,往常只有我一个人便随意些,基本都是与大家一起吃的。” “哦。”夏京闻言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吃完了饭,周仪收拾好饭篮子,依言去了刘长刀处。 夏京回床上躺了一个时辰,许是昨夜有周仪在身边睡得很好,此刻竟一点睡意也没有。 既然如此,索性起了身,可活动范围只有屋里这方寸之间。扶着腰、绕着饭桌子踱了几圈后,他转身去了从未被周仪动用过的厨房。 这地方灰尘的痕迹并不重,许是月前刚入住时草草收拾过一遍,但许久无人活动,便显得十分颓唐零落。 夏京看着这么个小小的空间,仿佛想到了什么,唇角微微上挑。 而后出了厨房,在屋里寻到块抹布和一个锈迹般般、但有使用痕迹的铜盆子,去门口的缸里装了半盆水,又转回厨房。 期间他始终记得周仪的交代,但凡跨出门槛,就用白纱将半张脸蒙住,哪怕水缸就在门口,他也依然如此。 挺着肚子虽不是很方便,花了半日功夫,倒也将这处小小的厨房收拾出来了,等到来日有了米粮蔬菜,他便可以自己动手做饭。 周仪不会做饭,可他会啊,在考上科举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是自己一个人生活的,那时候就是什么都会做一点,这做饭做菜的手艺也是那时候磨练出来的。 如今虽许多年没有捡起来过了,但如果对象是周仪,他想,自己其实是愿意为对方做到这种地步的。 第49章 令他情窦初开的人 周仪这一次十分信守承诺, 时至午时,人便回来了,手里依旧提着早上提走的那个饭篮子。 等他进了屋, 夏京就迎上去从他手里接过篮子, 边道:“回来啦。” 周仪应了声“嗯”, 起先还不想夏京受这个累, 但很快就顺着对方的意递过去了, 既然他愿意,自己扭扭捏捏的反倒让人多心。 夏京掀开篮子上头盖的一块蓝布,打眼一看, 里头不再是早晨那些用过的脏碗,取而代之的是新鲜刚出炉的食物。 依旧是肉食。 夏京看了眼,也没说什么,转身将篮子放在饭桌上, 依旧像早晨那样将两个人的食物分好。 周仪注意到连通厨房的门洞上那块原本垂落下来的布帘子, 此时已经被掀起来挂在一侧的铁钉上, 他想着,便踱步进去看了看。 里头明显已经被好好收拾过, 空间虽不大, 灶台这些地方却已经十分干净整洁, 至于收拾这地方的人是谁, 自是不言而喻。 片刻后, 他重又转身出来,这时夏京已经把两人的食物分好了,正扶着腰艰难往长凳上坐。 周仪见状, 大步上前扶着他的胳膊助他坐好, 得了夏京一句低低的“谢”, 随后回身坐在左侧的长凳上,只吃下一口,便弃了“食不言,寝不语”的古训,开口问道:“为何收拾厨房?” 夏京咽下嘴里的食物,“哦”了一声,没当回事,淡淡道:“你不是不会做饭么,我会,想着往后或许用得着,我左右无事,便动手收拾一下。” 周仪仍是老生常谈:“你身子不便,委实不用这样操劳。” 夏京沉默着又吃下一口食物,抬眸直视周仪,仿佛涌动着什么不知名的情绪,说出来的话却十分平淡:“我一直躺着也难受,动一动挺好。” -- 第82页 周仪转念一想这样也好,便叮嘱道:“既如此,你自己当心着些,若有需要我的地方,只管开口。” 夏京也不跟他客气:“门口的水缸里,上午我擦洗厨房以后水就不够了,往后若有多余的食材,也带点回来,”他说着面上久违地多了些灵动得意,“好叫你尝尝我的手艺。” 他高兴起来,面上扫除连日来的灰败沉郁,增添了几分亮色,他本就是偏艳丽的长相,这种样貌放在一个男子身上却一点也不违和,反而叫人移不开眼去。 察觉周仪突然停下进食,一双眸子直直盯着自己,他有些疑惑地摸摸脸颊,眉心微蹙:“怎么,可是粘上了脏污?” 周仪莞尔:“没有,很干净。”他的眼神很干净,是纯粹欣赏美丽事物的目光,笑容也很和煦,叫人不由放下戒备,夏京瞧在眼里,心口怦然。 忽然,周仪说出了此刻心里最真实的想法:“子高,你真好看。” 夏京一度以为自己听错了,愣怔许久,等到反应过来,一股难言的欢喜羞涩情绪便蔓涌上来。千方百计勾引人的时候倒不觉得什么,此刻,被自己心心念念那人夸了,反而不知所措。 他下意识地垂下眸子,白皙的脸颊逐渐从耳根处蔓延上来一层粉红,很快演变成酡红,他察觉到自己脸上的热意,掩饰般把头又低了些,埋头吃东西。 周仪见他如此模样,轻笑两声,也没说什么,体贴地没有拆穿他,让他自己平复心绪,不过继续吃碗里的肉食时,突然觉得这肉好似没有往日那么腻味了。 吃完饭依旧是周仪收拾饭篮子,他让夏京回床上去歇个午觉,这话正中下怀,夏京轻轻“嗯”一声,逃也似的躺回床上。 周仪收拾完碗筷就出去了一趟,回来时脸色被烈日晒得有些红,额上鼻尖满是细细密密的汗珠,薄布衫背后的位置更是印了一块深色汗渍,见夏京尚未睡着,便道:“水缸里的水我已经装满了,下午实在热便用凉水擦一擦身,”也不忘叮嘱,“可别贪凉。” 夏京只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不过被薄被遮盖的唇角却微微扬起,勾出一抹带着甜味的弧度。 周仪没有瞧见,只朝他笑笑,留下一句“睡吧,好好歇息,我傍晚便回来”,就又拎着饭篮子出去了。 他这一走,夏京的心绪也就没有起先那么起伏了,只是这么无所事事地躺在床上,仍旧忍不住想起周仪方才说的那句“你真好看”。 仔细掐算起来,他好像很少得到周仪的肯定和夸奖,以往两人还不对盘的时候自是不必说,不暗中使绊子就不错了,何来夸奖,可是后来两人的关系逐渐亲近,他依然很少得到周仪的肯定。 所以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还当真让他高兴了好久。 心里高兴,连午睡做的梦都是美梦,梦里他又回到刚考上科举、尚未被明德看中那段时间,那时候周仪发妻已逝,他又时常来往于周府,一来二去便传出了些风言风语。 虽他也不知道为何他一个男子竟会惹出这等风波。 那一日午后暖阳和煦、微风拂面,两人于后院葡萄架下品茗对弈,有两只蝴蝶仿佛是来凑热闹似的,围绕着他上下翻飞。 对面的周仪只瞧着他笑,等那两只调皮的蝴蝶飞走,却突然赞他生的好看,便是蝴蝶也只肯围绕着他飞舞,说着竟突然倾身过来,抬手勾住他下巴,轻柔吻上他的唇。 一股极度的喜悦与羞涩叫他心潮浮动,僵在原地不知所措,便是在这种情绪中,他突然惊醒过来,意识到梦里发生了什么,他不轻不重地拍拍发热的面颊,想让自己清醒一些。 说来也是可笑,他也已经年过而立,什么场面没见过、什么风浪没经过,面对下属,他拿捏的住,面对明德,他使得出千般手段,唯独面对周仪,他永远就跟情窦初开时一样! 不,更确切地说,其实周仪就是那个令他情窦初开的人! 腹中的孩子仿佛也察觉到了他的想法,伸展开手脚回应他,猝不及防之下,他唇齿间溢出一声轻哼,蔓延开的思绪直接被腹中的动静拉了回来。 此后,指尖在高隆的腹顶画着圈圈安抚这两个活泼的孩子,又费了好一番功夫。 等他感觉舒服些,便掀开薄被,扶腰起身,重又绕着桌子走动起来。 他这胎如今虽才五个多月,但柳商陆说过,生产这一关并不好过,妇人尚且如此,他是男子,怀的又是双胎,届时必定更加艰难,闲时多走动走动很有好处。 前一阵他成日为周仪忧心,哪里还管得了这些,如今周仪无事,两人也见上面了,境况稍稍安稳下来,他便要为往后谋划起来了。 除了生产这一关,还有明德那一关。 他不顾一切独自出来寻周仪时,已是万念俱灰,抱着不成功必成仁的心态,如果周仪当真没了,他一个人活着能有什么意思。 如今不仅峰回路转,周仪软化的态度还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惊喜,他爱极了这样的日子,可明德那儿,依然是个定时炸弹,在他的默许下,这人甚至还以为他肚子里的孩子是龙种! 再加上他与周仪的事情,总有一日纸是包不住火的,届时,他又改如何自处! 这烦心事浮上心头,先前的那股子喜悦感便散去了,这事儿,难办啊…… -- 第83页 ****** 傍晚周仪回来时,一手拎了蔬菜和米,一手仍拎着装肉的饭篮子。 夏京将明德的事压在心底,一点也没让周仪看出来,反而笑着迎上去接过一半的食材,感慨:“他们动作可真快,这就把东西弄进来了。” “还不止呢,外头形势有变动。” 夏京身形微顿,随即状似无事一般随口问道:“怎么了?可能与我说说?” 周仪倒是没有拒绝,笑道:“先把东西放下,拎着不累啊。” 于是便将饭篮子放在桌上,又一前一后进了厨房,放下蔬菜和米,回转出来,各自在桌边坐定。 “说起来就是昨夜的事儿,不知是哪里来的人马,一夜之间就将台州府收复了,倭寇残部败退海上。你昨夜尚未进来时,可察觉什么端倪没有?” 夏京听了便心下一跳,直觉这是明德出手了,可他不能说,便只揣着明白装糊涂,微拧起眉,好似与周仪一样伤脑筋:“你也知我现在这模样不好见人,一路都是往偏僻小道走的,并未察觉到有大队人马行经的痕迹。不过虽不知是哪方人马,总不可能是王宾。” 周仪摇头失笑:“不是王宾,他手上的人再怎么样总是水师出身,据外出查探的人带来的消息,这次出手的人马虽已退走,可留下来的痕迹不像是水师,反而像是陆路守军。” “陆路……”夏京顺着他的话“推测”:“没有上头的允许,谁敢擅自调兵遣将。” “那许是拿到了上头的允许,毕竟台州之乱发生的时间也不短了,这段时间足够陛下做出部署,派兵镇压。” “你当真觉得是陛下?” “自然,倭寇犯境可不是小事,陛下这人,大事上可从不糊涂,这种事情心里清楚着呢。我明日许是要出去一趟,中午回不来,午饭我会让他们送来的。如今通道打通了,总要把你我无恙的消息传出去,让阿窈和夏京他们安心。” “不成!”夏京脱口而出,瞧见周仪疑惑的眼神,他忙解释,“此处本是个隐蔽处所,正是避开陛下耳目安心待产的好地方,你一旦出去,目标太明显,陛下那儿估计瞒不了多久,不若等孩子出生了,咱们再出去。” “这……若是没有柳大夫在身边,生产的时日一到恐怕不太好办。” “那便等日子差不多了,再去把柳商陆叫进来,你我皆不见踪影,他们定然还会留在此处搜寻,不会走太远。或者,等到时机成熟,只悄悄与他们接触,杜绝消息外泄。” 周仪原本的打算是帮刘长刀立下收复台州之功,如此原先的罪责及越|狱之罪都能抵消。如今台州已复,倒是可以转换思路,想办法清扫海上的小股倭寇,如此一样是功在社稷。 毕竟海上战事,陆路守军可插不上手。 “既如此,便依你所言,咱们暂且先按兵不动。”说着还笑了笑,侧身摸摸夏京腰间隆起明显的“小山包”,亲昵地道,“为了这两个孩子,你我也算是煞费苦心了。” 夏京轻轻勾唇,回以一笑:“可不是,咱们快吃饭吧,你还不饿,我这儿爷仨可要饿坏了。” 第50章 子高知我甚深 夏秋之交, 天依然暗得晚,吃完饭,太阳即将落山, 西方一片天际铺满红霞, 趁天色还亮着, 周仪带夏京去屋外溜达两圈, 顺便捡点干柴, 留着日后煮饭用。 夏京在屋里关了一整日,能去外头走走自然高兴,手脚麻利地就将覆面的白纱戴好了。 他如今身子重, 略微走几步就能感觉到腰背处带来的负担,自然而然地手就扶在了腰间。 傍晚没有白日里那么酷热难耐,这地方处在山间低地,坡上吹来的山风带来些许凉意, 轻轻柔柔地拂面而过, 将宽大的袍袖、衣摆、白纱都吹向同一个方向, 更将夏京肚腹间的隆起勾勒得愈发浑圆紧致。 不只是腰腹之间,若是瞧得仔细, 其实他胸口处也比以往饱满了些, 只不过有白纱遮着, 并不十分明显。 捡柴这事儿周仪一开始没让夏京沾手, 只不过后来捡得多了, 他一个人拿不下,便让夏京帮着提了些轻便的。 等到天色将暗,两人便各自提着柴火, 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并肩返回。 走了这么些时候, 等回到屋里,身上早就闷出了一身汗,又黏又腻,不大舒服,如今条件有限,夏京想着即便洗不了澡,擦一擦身总也舒服些。 周仪将捡来的柴火整齐码在厨房后,知道夏京想擦身,就主动将这事儿揽了过去。 夏京轻飘飘瞥一眼周仪,倒也没说什么,点点头应了。 白纱已经摘掉,见周仪去准备水,他侧身坐到床沿上,自己动手解开腰间系扣,身上只穿了件棉布袍子,系扣一解开,肩膀稍稍一抖,衣裳便滑落到肘间。 他将松松扎住的乌发拨到胸前,发丝最长端直接垂到大腹的位置,露出一片白皙光洁的后背。 周仪从外头的水缸里打了水,一进屋,便瞧见这么副画面,满身孕相的人衣衫半褪,头朝里没看他,背脊却挺得笔直,屋里昏暗的光线也掩盖不住这人肤色的白度。 他脚步微顿,心跳仿佛漏掉一排,旋即面色如常大步走到床边,放下铜盆,拧干帕子,提醒一声“水有些凉,你忍一忍”,便将帕子轻轻覆在对方后背,从上往下,不轻不重地擦拭着,一直从肩膀脖颈擦到腰间。 -- 第84页 擦完一遍,用清水将帕子搓一搓,重又仿照刚才的步骤擦了一遍。 夏京除了刚开始被凉帕子激得身形微颤,往后便一声不吭,任由周仪在他背上施为。 背上是他自己够不着、擦起来不太方便的地方,擦完了背,周仪就把帕子递给他,剩下的他可以自己来。 夏京终于转过头来,却不接帕子,一双眸子清泠泠地瞧着周仪,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你自个儿揽过去的事儿,这就完了?” 周仪一听这话,就知道事情不好收场,只不过…… “方便么?”他有些莫名的口干舌燥,喉咙发涩。 夏京直言:“有什么不方便的,夏某人这全身上下,哪还有你周大人没碰过的地儿?” 他近来态度一直很好,柔顺又识趣儿,这突然恢复了以往牙尖嘴利的模样,周仪一时愣怔。 不过很快他就卸了这份尖锐,语气也软下来,仿佛是在恳求:“老师,我想要你帮我。”说着重新将乌发拨到背后,衣衫更往下落了些。 周仪无奈摇头,包容了对方的任性,不过他擦是擦了,却全程目不斜视,完完全全一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作风。 夏京见他这样,暗自恼得磨牙,终于他再次丢弃了廉耻,扶腰起身,双臂主动揽住这人脖颈,先前半退不退的衣衫终于完全垂落到地上,漾出一连串褶皱。 他惩罚似的咬住周仪的唇,不轻不重地用齿尖磨了磨,嗓音沙哑下来,吊着眼抱怨:“老师,你坏,总是看着我这样不知廉耻来引诱你,你可得意?” 周仪轻笑着回吻他一下,没说什么,但也没再过多犹豫,顺势将人打横抱起。 最后的最后,他还是没忍住,啃咬着夏京耳垂沉声道:“子高,往后别再叫老师了,唤我声仲常吧……” 他难得这样不依不饶。 等夏京红着眼,仿佛溺水之人一样用破碎的嗓音断断续续叫出这两个字,他才“大发慈悲”,让这夜彻底结束。 恰似梨花雨落,一地泥泞,却令陋室生姿。 ****** 在这地方过日子,虽清贫,却也清净。 时间如流水一般过去,仅仅两三个月之间,刘长刀手里那一百多个人就分批来回,每每出去一趟,都能端掉一小股倭寇势力,逐渐打响名号。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这日临近午时,夏京一手托着又胀大了好几圈的肚腹,一手挥动锅铲,在厨房里为周仪准备午饭。 如今天气转凉,他身上穿的衣裳也厚了,周仪怕他着凉,每日都叮嘱他要多穿些,但依然掩盖不了八个月的双胎肚子。 孩子长得实在太快了,若非亲自怀着,亲眼看着肚腹一天一天长到这样大,他真的无法想象一个人的肚子能变成这样。 但事实就摆在他眼前。 将炒完的菜出锅,暂且先放到灶台上,又绕到灶台后头,拿起烧火棍扑灭刚才炒菜的灶口,又为另一个正在煮饭的灶口添了些柴。 灶口的位置比较低,可他肚子实在太大了,这个动作做起来便十分艰难。 尚未起身,突然肚腹里那种抽抽一样的疼又来了,他只觉眼前一阵晕眩,忙扶住一旁墙壁,一手捧着肚腹,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等到眩晕感消退,他才勉强直起腰身,可肚腹还是痛。 于是咬牙忍耐,维持着一手捧腹、一手扶墙的姿势,迈着可笑的八字步缓慢走出厨房,从床榻里侧的垫絮下翻出一个巴掌大的小瓷瓶,单手拨开盖子,倒出一颗药丸放进嘴里仰头咽下,复又将瓶子重新藏好。 这才顺势跌坐在床头,后背靠在床头墙上,闭着眸子等丸药起效。 这药丸便是尚未离开杭州前,特地叫柳商陆为他制的安胎丸,吃了这几个月,如今也没剩几粒了。 这种孩子没动,却仍是腹痛的感觉他已经感受过好多次了,近来频率愈发地高、痛感也一次比一次明显。 周仪不知道,他也从未与周仪说过,哪怕两人在一起时他突然痛起来,也只是面不改色地强忍着,找机会偷偷吃安胎丸,或借口自己累了,让对方扶自己回床上躺一躺。 他不说,是因为这种疼痛的感觉是他们云|雨以后才出现的,可此事原就是他自己勾着周仪做的,这要他如何启齿!好在柳商陆的安胎丸效果甚好,可以让他少吃些苦头。 况且他若是说了,周仪往后必然不肯再碰他。 这几个月来两人云|雨的次数并不多,而且大多数都是他自己求来的,可偶尔有那么一两次,已经是周仪主动,这样的大好局面,他怎么忍心就这么破坏掉! 外头明德找不见他不知回京没有,近来他总有一种危机感笼罩心头,闹得他心神不宁,即便有周仪在身边,夜里也依然要惊醒几次。 他迫切地需要周仪的抚慰,唯有在那种时候,他才能暂时抛却一切,和那人一起,感受这世间极乐。 近来他身体还发生了其它变化,除了肚腹大到一种可怕的程度,连他也忍不住怀疑哪天他的皮肉承受不了这种扩大会突然爆开,胸部也有种难以启齿的肿胀疼痛感。 他其实知道这是有孕以后的正常现象,却还是忧思深重,心情沉郁的时间也越来越多。 原以为不过是怀个孕,把孩子生出来就好了,如今这样的身体变化,与妇人何异,他夏某人难道当真就沦落至此了么? -- 第85页 不过如果问他当初没有选择打掉这两个孩子是否后悔,他仍可以坚定地说一句,绝不后悔! 若是没有这两个孩子,他和周仪之间绝不可能有今日的局面,那么个老古板,又是这样的盛年,却忍得住一年到头才解决一次,他若不是借着孩子这块敲门砖敲开对方心防,哪里有机会进入这人心里。 这人还主动让他改口,唤他“仲常”呢! 他不怕承认,就是他自己离不开周仪!不舍得,也不愿意! 方才服下的药丸药效发挥出来,腹中疼痛感觉好些了,他抬手隔着衣裳揉揉胸部,借助衣裳的摩擦力稍稍缓解那种瘙痒不适的感觉。 估摸着周仪应该快回来了,便重新扶着腰,托腹起身,去厨房盛饭端菜,挺着这样大的肚子他动作缓慢,经常要停下来歇歇。 等将饭菜端上桌,周仪也回来了。 这人看起来心情很好,脸上一直噙着浅笑,夏京将碗筷摆好,转身见他这副神态,便也笑道:“可是又有倭寇势力被清剿了?” “正是呢,子高知我甚深。”他大步走来,小心翼翼扶夏京在桌旁长凳上坐好,亲昵地在他大腹上摸摸,关切问道,“今日感觉如何,孩子们可有闹你?” 夏京才摇头说:“挺好的,他们今日乖着……”话未说完,便蹙起了眉,唇齿间溢出呻||吟,“唔……” 感受着腹中突如其来的动静,他声音带喘,苦笑控诉:“真是不给面子,才想说他们都乖着,这就闹起来了。分明整个上午都好好的,我看呀,定是你勾的他们!” 周仪莞尔,抬手刮刮他鼻子,态度十分包容:“好,便是我不好,又让子高受苦了,我该罚,你说,要怎么罚我?” 第51章 共结鸳盟,同赴巫山 “罚你……”夏京故意拖长了语调, 目光瞥向周仪,摆明了等他追问。 周仪却只是在旁边笑着,也不说话, 静静地等着他的下文。 夏京略有些泄气, 轻哼一声, 也就不跟周仪白费劲了, 他转过身来用食指点点周仪心口的位置, 耳根微不可见地泛红:“罚你……把我放进你心里!” 周仪莞尔,促狭问他:“你怎知自己还不在这里面?”随后拍拍他肩膀,“好了, 吃饭吧。” “哎……”他起先还想追问一二,不过看周仪的态度,到底是没有刨根问题,隐隐的, 也有点不太敢问下去, 怕得到自己不想听的答案。 腹中孩子闹腾尚未停歇, 夏京一时还不能吃东西,两个小家伙不知是不是在打架, 时而在他腹顶印出小手印和小脚印, 不过穿着衣裳看不真切, 冷不丁踹到胃囊, 还惹来两声干呕。 等到他们闹累了消停下来, 夏京才终于吃上饭。 饭后周仪主动收拾饭桌并刷碗,夏京扶腰托腹,绕着屋里空地转圈圈, 既是消食, 也是松动。 午饭后夏京一向要歇个午觉, 周仪偶尔会留下来陪他,今日也留了下来。 两人并肩躺在床上,有一搭没一搭说着闲话。 “这两日,我想着是时候去把柳大夫接来了,早做准备总比事到临头来不及的好。” 夏京摸摸就算躺在床上依然将他压得腰酸背痛的肚腹:“也好。”片刻后他吞吞吐吐道,“仲常,我有件事想告诉你。” “何事?” “其实……其实我独自出来寻你前,在杭州见了一个人。”他说完顿了顿,没听见周仪的回应,便也沉默下来。 屋里只剩两人此起彼伏的呼吸声,夏京下意识地感觉有什么不妥的地方,但他抓不住源头,良久,终于下定决心和盘托出:“陛下微服南下,找到我了。” 周仪微微一叹,这才出声:“我知。” 夏京猛地转过头来,手肘撑起半个身子,瞧着周仪侧脸,话语中不掩震惊:“什么?你怎么会知道?何时知道的?为何不问我?” 不将明德微服南下之事告诉周仪,其实是因为好不容易偷来这么段独处的时光,不愿意让此事影响周仪的心情,他一直以为自己将此事瞒得很好! 结果,竟然不是! 周仪也侧过头来瞧他,言语依旧温和,抚慰人心:“你既不说,自有你的考量,我又何必说破此事来惹你不快。至于消息,通道已经打通,即便不通过阿窈,我依然有我的消息来源。”说着,还亲自动手助夏京躺好,嗔怪道,“当心着些,身子这样重,回头可别再扭着腰。” 夏京愣愣地被他摆弄,一双眸子片刻不离周仪,呢喃着:“你……不怪我?”随即爆出了一个更难的问题,“他已知晓我身怀六甲之事,他……他以为我腹中怀的是龙种!” “我约莫有些猜测,你那时已然显怀,却还能偷跑出来,自然是因为没有被降罪,以他的性子,也唯有如此你才能有一线生机。” 夏京苦笑:“我当时虽没有直言此事,却是默认的态度,也是存心诱导他误会,为自己多争取些时间。” 周仪柔柔替他拨开颊边发丝,温和言道:“放心,此事我来想法子。” 夏京眸中却闪过一丝狠厉:“若是……若是当真难办,等这两个孩子出生后,我只抱一个回去……” “子高!”周仪抬高了音调喝止他这般胆大包天的想法,“混淆皇室血脉可是诛九族的大罪,切不可如此胡来。退一步说,即便你一时成功,等孩子慢慢长大,这长相上也不好说。” -- 第86页 夏京冷哼,言语愈发狂妄:“若是个男孩儿,联合你我之力,便是改朝换代也非不可!” 周仪突然肃了面色,语气有些冷:“你当时引陛下误会时,可是当真存了这种心思。” “我……”夏京一时语塞。 “你可知这种事情本就九死一生,即便成功也要担上万世骂名,万一失败,你我自己倒还罢了,届连这两个孩子也要赔上去,你如何忍心?”看着夏京被他冷语激得发白的脸色,周仪语气重新和缓下来,俯身轻轻在他额上留下一吻,安抚道,“放心吧,你如今最重要的就是养好身子,安安稳稳把咱们的两个孩子生下来,旁的事情我来解决。” “他如今已经认定的事情,最后却发现不是,再加上你我之事,还不知要如何震怒。” “我会解决的,你安心便是。”周仪只能这么对他说,旁的却还不能告诉他。 夏京其实很想去相信这话,可是事情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即便他是周仪,还能拿出什么法子…… 心中虽依然存疑,但他也不再多言语了,最后实在没有法子,就还按他方才说的来,等他已经走出那一步,以他和周仪如今的关系,这人难道还能背后给他一刀么! 如此,两人各怀心思,议定明日便让人外出接洽,将柳商陆接进来。 午睡醒来,周仪照旧起身外出,他的动作很轻,不想吵醒夏京。 可夏京近来本就心思重,又经历了方才的谈话,哪里还睡得着,在周仪起身后,他的视线一直跟随到周仪的身形消失不见,却还是心神不宁,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一样。 这日下午他一直躺到做晚饭的时辰才起身,刚刚将食材准备好、大米入锅,肚腹那种一抽一抽的疼痛又来了,于是忙又去翻出粒安胎丸吃了。 这次的痛感比上午更甚,往日总要隔几日才痛一次,今日竟连着痛了两次! 抱腹倚在床头,等待药效发挥作用的时间,他突然想到,自己这……该不会是要生了吧? 随即又很快否决了这种想法,这胎满打满算才八个月出头,即便要早产,也不会这样早,他还是不要杞人忧天了。 没多久,肚腹疼痛缓和下来,他便重新去厨房把未做完的饭做好。 周仪回来以后也没有再提中午的事情,两人仍像往日那样吃饭,吃完饭夏京便带上面纱,两人外出走动一段时间。 只要天气晴朗,他们每日晚饭后都要外出散步,偶尔遇上人,也总要被赞一句感情好。 其实大家早就对这位从未露出真容的“周夫人”感到好奇了,但一则他是周仪的夫人,大家都敬着周仪,便也不会去冒犯他;二则,如今人家已经身怀六甲,肚子这样大,眼看着没多少日子恐怕就要生了,对于这样一个妇人,再有什么花花肠子还能花到他身上?况且通道已经打开,外头盘儿亮条儿顺的姑娘多了去了,不至于对着个孕妇犯浑。 于是近三个月过去,夏京的真实身份就这么顺利瞒了下来。 散完步回屋,夏京突然提出为周仪唱一段。 上一次夏京唱曲,还是在赵庄村为周仪唱的《鸳鸯错》中的一折,这次,他唱的是周仪在赵庄村时所写的《救红尘》,那本戏周仪原本是写来卖钱的,可夏京看后实在喜欢,便央着要到了自己手里。 周仪以笔名兰中君子所写的戏本本都大爆,唱过的戏子、看过的观众不计其数,唯有这《救红尘》一本,只有他一个人看过,也只有他一个人能唱! 这是周仪亲手送给他、独属于他的戏! 《救红尘》的故事讲的是一个背负血海深仇的官家女子为报家仇,委身青楼,她的仇人身份地位很高,却爱花眠柳宿、寻欢作乐,她在青楼煎熬五年,终于找到机会亲手手刃仇家,报仇成功后她连夜逃出青楼,被一个过路的落榜书生所救。温文书生与美貌女子,孤男寡女很难不擦出点火花,书生不嫌弃女子出身往事,怜惜她的不易,佩服她的勇气,女子感激书生相救之情,互相许下相伴终生的承诺。 然而天不遂人愿,三年后书生终于金榜题名,官府却将那桩人命官司查到了女子头上,分开前一夜,两人执手相望依依惜别。 许是在这戏中女子身上看见了自己的影子,夏京爱极了这本戏,由他唱出来,更是相得益彰,让这出戏愈发熠熠生辉。 “……今日一别竟成永诀,鸳盟空订……妾身受君恩,心报君情,今生不得长相伴,来世再结连理共相守……” 夏京如今肚腹浑圆高挺、身形臃肿不便,气息也有些接不上,实事求是地说,根本比不得往日风姿。 可他蒙着面纱,又由周仪帮着梳了简易的妇人发髻,唱腔念词几如感同身受,情到深处,未被面纱蒙住的眸子里漫起水雾。 有那么一刻,仿佛他就是戏中人,戏中人就是他,达到了人戏合一的境界。 戏曲的最高境界,便是以情动人! 周仪本就是个爱戏人,眼下已经完全痴迷住了,一双眼睛里只看得见夏京,这人一举手一投足,白纱飞扬衣摆飘落,根本就是他戏中所写的女子。 一曲唱罢,夏京喘息着,摘下白纱,一步一步走向周仪,他眸中动情的水意尚未消散,扶着腰轻轻坐进周仪怀里,双臂勾住他脖颈,好似被戏中人附身一样,吐气如兰,悲悲切切:“我的周郎,可许我共结鸳盟,同赴巫山……” -- 第87页 周仪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愈发剧烈,也没了一直以来的平静温和,他眸中好似翻涌起滔天情愫,却仍在勉力控制。 直到耳边再度传来那人含悲渴求的声音,不知是不是尚未从戏中抽身。 “周郎,仲常,生产之前,再许我最后一夜……” 他终于崩断了脑海中最后一根弦,袍袖飞扬,带着难以抑制的情动,将怀中人送上了沧海之际、巫山之巅。 第52章 直接撞破了羊水 夏京、阿窈、柳商陆等人的踪迹, 周仪一直在让人留意,所以翌日一早遣人出去接洽后,当天夜里就把人带了回来。 为掩人耳目, 这次只有柳商陆一个人来, 随身背着一个装满药材的药箱子。 彼时周仪和夏京已经安歇, 夏京昨夜体力消耗甚大, 今日一整日都厌厌的躺在床上歇息, 连饭也没做,最后还是周仪去刘长刀那儿端来的饭,递到夏京手上, 喂倒是没让他喂,夏京也实在没这个脸。 柳商陆来时约莫是子时,两人都已经睡了。外头传来敲门声,还是夏京先醒的, 确认没有听错, 才推醒周仪:“去看看, 好像有人来了。” 周仪睡眼惺忪一听,立刻清醒过来, 起身披上件袍子, 点燃桌上的烛火, 拿着烛火去开门, 门一打开, 声音便十分惊喜:“柳大夫,你来了。” 向引路的人道过谢,那人便道声告辞, 走了, 柳商陆跟着周仪进屋, 还顺手带上了门。 夏京此时也披了件衣裳靠坐在床头,被子盖到胸部以下,即便是这么半躺着,高高挺起的肚腹依然十分明显。 他面色略显苍白疲惫,勉强朝柳商陆笑笑:“柳大夫来了,这次要麻烦你了。” 柳商陆摇摇头,道了声“不妨事”,放下药箱头一件事就是给夏京把脉。 不过三指一按到夏京脉上,他的眉心就拢了起来。 夏京心头一跳直觉不好。 等柳商陆把完脉,周仪便在一旁问:“柳大夫,子高的身体如何了?” 柳商陆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瞧瞧肚腹大得与一般足月妇人无异的夏京,又瞧瞧周仪,想了想道:“周大人,咱们还是出去说吧。” “不必,”夏京及时喝止,“你直说便是,身体是我的,孩子也是我生,我有什么听不得。” 周仪无法,只能依了他,于是朝柳商陆点点头:“柳大夫直说便是。” 柳商陆叹道:“夏大人,你在杭州时便遭重创,又时时郁郁不得展颜,这些对孩子本就是不好的,我早与你说过,那次以后不得再有任何闪失了,可你……唉,你如此独自跑出来,又……”他说着朝周仪看一眼,未尽之意不言而喻,“说实话,我已经没有把握。夏大人近日可有何不适?” 夏京自打柳商陆说出那一句“没有把握”以后就脸色煞白,此时更是不敢有丝毫隐瞒:“肚腹偶尔抽痛得厉害,吃下你准备的安胎丸后便感觉好些,这两日痛得愈发频繁。” “这……” 周仪这时终于忍不住出声:“什么在杭州时遭受重创,什么抽痛得厉害,什么安胎丸,子高,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还瞒了我什么?” 夏京垂下眸子,不愿与周仪说这些。 柳商陆见状,自然也不会在没有征得夏京同意的情况下与周仪多说什么。 “如今最重要的就是休息,夏大人,恕我直言,以你如今的状况,随时都有早产的可能,往后直到生产再不许下床了,至于我这边,只能保证尽力而为。我这就不打扰了,眼下先歇息吧,明日一早我就把药煎好送来。” 周仪听了,便过去轻轻扶夏京躺好,将桌上的烛火吹灭,亲自送柳商陆出门,把他送到早前准备好的下榻地,顺便问一问自己离开杭州以后的具体情况,并且交代一些暂居此处的注意事项。 他们自己住的地方只有一个房间,柳商陆总不能睡厨房,好在那地方离这儿不远,来去也很方便。 他们一走,夏京掩在被里的手就攥紧了拳,心思纷乱如麻。 自打怀上腹中这两个孩子以后,风波就没有断过,男子生子更是亘古未闻,他不止一次怀疑,那样窄小的地方,真的可以容肚子里这两个孩子通过么? 他其实也知道自己这胎艰难,生产时定要吃足苦头,不过总还抱了些侥幸心理。方才听柳商陆那么一说,胸腔里一颗心顿时沉入谷底。 在与周仪朝夕相对了几个月,一偿所愿以后,他终于开始为即将到来的生产之事担心了。 此时耳中传来门被打开的声音,他疑惑问道:“送他过去了?怎么回来得这样快?” 没人回答。 门在打开之后,又被关上了。 夏京心口一紧,直觉不可能,如果是周仪,绝不会是这种反应,他的手下意识地在被中护住肚腹,沉默着没再开口。 眼下来人若是发难,他挺着这样大的肚子绝无胜算。 来人关上门以后就没有动静了。 夏京思来想去,猜测着来人的身份,莫不是刘长刀,或者张常山?他在这里住了这么久都不来,为何偏偏这时候来,难道是有人认出了柳商陆? 那日客船上与匪徒谈话时,柳商陆倒确实是在他身边的。 他才自圆其说寻到了一种可能性,正在寻找应付的法子,来人终于出声:“怎么,阔别多日,你就是这么迎接朕的?” -- 第88页 这个声音,让夏京不由自主地狠狠打了一个寒颤,怎么会是他! 他怎么还没回京! 夏京下意识地在被中缩紧了些,这是极度没有安全感的表现,不用说,定是将柳商陆接进来时露了行迹,被这人跟住了。 怎么会这样不小心! 此时来人又道:“知道是朕,连行礼都不行了?”声音听起来阴恻恻的,不知是不是错觉。 夏京咬咬下唇,还是掀开被子,摸索着下了床,屋里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他只着一身白色中衣,朝着门的方向跪下。 肚子实在太大了,他无法弯腰行礼,便只是挺直腰杆跪着。 “臣夏京,拜见陛下。” 黑暗中,传来一记极其凉薄的哼笑。 夏京心中又是一抖,暗自祈祷周仪快些回来,他心中不详的感觉愈发浓重。 他看不清明德,明德的手却准确无误地掐住了他的脖颈,力道不轻,完全没有顾及到他还怀着身孕的事实。 “朕放着京中政务不管,翻天覆地地找了你近三个月,可你呢,嗯?你独自离开连封信也不留,原来是躲到这儿跟周仪过小日子来了。夏子高,你瞧瞧朕头上这顶绿帽子,可还亮堂?”明德咬牙切齿,手上力道加重,是真的恨不得就此掐死夏京。 可笑他把这人放在身边这么多年,给他高官厚禄、让他位极人臣,他倒好,明着与那人斗得你死我活,暗地里却早就暗度陈仓好上了,若没有倭寇进犯台州府,闹出失踪这一遭,他还真要喜滋滋地再当爹了。 他是一国之君,是万万人之上的天子,整个大盛天下都是他的,他真是想不明白,自己到底哪一点比不上周仪! 在夏京失踪后,他一直没有处置夏川、阿窈等人,为的就是这一刻,好在他这几个月算是没白等! 方才瞧见与柳商陆出去的人果然是周仪,一时之间他真是杀人的心都有! 夏京被掐得难受极了,微弱地挣扎着,可他身体本就疲惫虚弱,挺着硕大浑圆的肚子,还是跪着的姿势,明德却是常年找侍卫练拳脚功夫强身健体的,这样的对比,夏京如何挣得过明德。 明德起先满心以为夏京腹中的孩子是自己的,一个男子竟能怀上他的孩子,可不是上天对他能力的肯定么,如今知道真相,当初有多惊喜,现在就有多失望。 他当真是从未受过这样的愚弄,也从没有人敢像夏京这样大胆,想起这个,他胸腔怒火愈盛。至于这人腹中的孽种,既然不是他的他也就没必要顾及了,当下一甩手,掐着夏京的脖子狠狠往床的方向甩。 夏京已是毫无还手之力,顺着这股劲,重重撞向床侧边垒起来的土砖。 “呃……” 高挺肚腹直面坚硬土砖,可想而知会是个什么后果。 短暂的空白过后,夏京瘫软在地,即便喉咙已经被松开,他能够说话了,腹中翻涌起的疼痛也让他无力再去争辩什么。 只有一个字,疼! 他双手抱腹,像只死狗一样蜷缩在地上,颤颤发抖,额上、背后疯狂冒出冷汗,下面更是一股热流直接冲了出来,将那一块地方弄得湿濡一片,眼下天气已经转凉,很快那片温热就转化为冰凉,他心里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本就高高隆起的肚子,不知何时就要将肚皮顶破,被这样一撞,竟是直接撞破了羊水! 这样的情况,他已经无法预知未来会怎么样,甚至不确定自己还有没有机会把腹中这两个孩子带到世上。 便在这时,门突然被打开,屋外那人提着灯笼,借着灯笼里散发出的光,看见了屋里的乱象。 夏京分不清这是不是自己极痛之下的幻觉,眼中却还是迸发出了光,他喃喃地唤着:“仲常……” 疼…… 第53章 “周仪你放肆!” 眼前的情形让周仪浑身一震, 随后快步上前走到夏京那儿,将提在手里的灯笼放在一边,蹲下身来, 把夏京扶进怀里。 连夏京都能感觉到, 从来都沉着冷静, 好像万事尽在掌握的人, 做这些动作的时候手在颤抖。 周仪一向是满朝忠君爱国的典范, 也一直认为自己是这样的人,可是这一次,分明就站在一旁的大盛天子, 在他眼里却几乎成了个透明人。 原来不是不会忤逆,只是没有遇上值得他忤逆的人和事。 “你怎么样?哪里难受?”他的声音听起来依旧沉稳冷静,给人一种只要有他在,就什么问题都能迎刃而解的感觉, 被他抱在怀里的夏京却能感觉到这种平静表象之下的不平静。 “我……我……怕是要生了。”夏京说的时候胸膛剧烈起伏, 强忍腹中疼痛, 断断续续才把意思表达完整,他把头深深埋进周仪怀里, 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 “下面……唔……破水了。” 明德哪里受过这样的忽视, 当下雷霆震怒, 冲周仪发火:“周仪你什么意思, 当朕不存在?朕当真是怎么也想不到,和夏京暗通款曲的人会是你!” “陛下!”嘴里虽叫着尊称,可是面对明德, 他的气势竟然丝毫不弱, 他一向与人为善, 这一次却直接顶撞上去,“陛下便是对大人有所不满,稚子何辜?子高腹中的两个孩子如今皆已成型,若此番因陛下的之故出了什么差错,岂非有损阴德!” 这番话掷地有声,话中内容,也是一点也没有把明德当成万乘之尊的意思。 -- 第89页 因他显露出了与明德明火执仗对着干的意思,夏京原还强撑着的情绪一下子就决堤了,可他一开口,发出来的声音却是痛苦呻||吟,“唔……仲常……我疼……肚子……好疼……” 周仪听在耳中,只觉心痛如绞,往日会牙尖嘴利刻薄他、妖娆狡黠诱惑他、温和柔顺与他相处的人,如今却成了这样,原来在不知不觉中,这人在他心里,已经占据了这样重要的位置。 “陛下还要如何,是想让臣和子高、还有两个未出世的孩子都死在此处?” “周仪你放肆!” 二十年前尚未登上皇位时,明德就与周仪结识了,从那时起,周仪就一直是他最好的朋友和最得力的辅臣,他虽害怕周仪在朝中声望过高,逐渐开始防着,器重却也是一直都很器重。 夏京的背叛虽令他怒火攻心,雷霆震怒,可是周仪背离,更令他感到惊慌且不可置信。这种感觉就像是一直交情很好的朋友,就算有所争执,也坚信他一直会在身后支持你,突然有一天,却发现他已经离得很远了。 对于夏京,他一开始只是当成一个新鲜的、合心意的男宠,是玩物一般的存在,后来察觉到这人竟然有几分才干,用起来也十分顺手,这才慢慢重视起来,把人推向高位,用作制衡朝堂的棋子。 如今的夏京,虽是朝堂上举足轻重的存在,追根究底,明德的潜意识里依然只是把他当成自己的所有物,由得他揉圆搓扁。 可周仪,却是唯一被他当成朋友、平等相待过的人! “这么多年来,臣从未在陛下面前真正放肆过,今日便放肆一回又如何!”他态度很强硬,分明是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可是转头与夏京说话时,却又是心疼且柔和的,“子高你且忍一忍,这地上凉,我先抱你去床上。” 他说着双臂使力,顺利将夏京抱上了床。 可是被他这么一挪动,夏京便又抑制不住地眉心紧蹙,痛呼出声。 “呃……” 周仪旁若无人地轻轻在夏京溢满冷汗的额间留下一吻,成功让夏京转移了一些注意力,随后柔声说道:“子高乖,咱们再忍一忍,我去找柳大夫过来,有他在定能保你平安!” 他转身要走时,却发现自己的衣袖被夏京死死攥着,怎么也不肯放手,于是瞥了眼明德,安慰夏京:“放心,他不会再对你怎么样了。把手松一松,现在只有柳大夫才能救你和孩子。” 如果说先前是在暴怒之下对夏京下了重手,那么此时夏京已是很明显的即将临盆之兆,明德就不会再动手了。 相识这么多年,这点自信周仪还是有的。 果然,虽依旧满腔怒火,明德看看挺着高隆肚腹在床上痛苦呻||吟的夏京,以及在一旁好言哄劝的周仪,面色阴沉,焦躁地在屋里跺了几步,忽道:“行了行了,你留在这里看着他,朕去找柳商陆。” 说着大步走了出去,他记得先前周仪和柳商陆两人离去的方向,那里只有一座茅屋。 明德一走,夏京便不再压抑,一声声痛呼从喉头撞击出来,叫人听得心疼又酸楚。 周仪坐在床头,紧紧握着他一只手,时不时用袖口替他拭去额上汗珠,边道:“都是我不好,不应该在这种时候还离开你,害你受苦了。” 夏京胸部以下好像被大石碾过一样,疼得打颤,没被周仪握住的那只手紧紧捂着肚腹,手背青筋暴起,却还是努力摇摇头,他是不怪周仪的,要怪也只能怪他自己。 周仪现在什么也做不了,只能不住地安慰他:“没事的,子高,你和孩子一定会没事的。”这话虽是在安慰夏京,又何尝不是在给自己吃一颗定心丸。 明德的动作很快,离开没多久,就带着气喘吁吁背着药箱的柳商陆回来了,柳商陆明显是被明德从床上挖起来的,匆忙之下连发髻都扎歪了,显得有些好笑。 可是眼下,没人有心思关注他的发髻。 他一来就要把脉,周仪便只能松开夏京的手,可是他要松开,夏京却依然死死抓着他的手,怎么也不肯放。 柳商陆无法,只握住夏京捂着肚腹那手的手腕把脉。 “恐怕是要生了。”他下了定论,手往下移,便要去探夏京下面。 在杭州时夏京被明德弄得重伤出血,柳商陆也是看过那处的,可是现在,有周仪在场,夏京却怎么也不肯分开双腿。 柳商陆无法,只能转头看向周仪寻求帮助。 周仪于是俯身亲亲夏京的额头继续哄劝:“子高乖,放松些,柳大夫是在帮你。” 夏京这才缓缓放松了力道,闭上眸子由柳商陆查看他下面的情况。 灯笼的亮光还是不够,柳商陆去点燃了桌上烛火,才回头脱下夏京的亵裤,那条雪白亵裤上沾染着羊水血水的混合物,叫屋里的三个人看得触目惊心。 柳商陆又探了探夏京下面的情况,这才道:“已经破了水,照理是要开产道了,眼下子时已过,等到卯时若还没有动静,就要用催产药。周大人你在这儿照看好夏大人,我先去把药准备好,再过一个时辰便煎上。” “他疼得厉害,能不能想想法子?” 柳商陆摇摇头:“眼下已是要生了,安胎药用上去怕是产道开得更慢,麻沸散会麻痹神志,若是用了,只怕届时没有力气生产。没有法子,只能熬着。” -- 第90页 柳商陆看着床上夏京痛苦的模样也有些不忍,可谁人生产不是这样,妇人尚且如此,夏京是男子,怀的又是双胎,等产程发动起来只怕更艰难十倍不止,叹了口气,他转头摆弄药材去了。 连柳商陆都说了没法子,周仪还能怎么办,看着夏京紧蹙的眉心和煞白的面色,他只能握紧夏京的手,尽量宽慰对方。 夏京目前这种疼还不是因为开指的疼,而是因为方才被明德甩开撞到肚子胎气大动却又不能服用安胎药物所致,等真正发动起来,只怕更疼。 众人都在密切关注夏京那儿的动静。 眼下这间屋子里,只有明德是无所事事的状态,坐在桌边长凳上,旁观这一切。 他竟是坐得住! 第54章 “我爱你,也放不下你!” 一整夜, 夏京都没有真正发动,他就这么躺在床上煎熬了一夜,不过临近卯时, 肚腹倒没有原先那么疼了, 给了他片刻喘息之机。 柳商陆说的催产药早已煎上。 一大早, 周仪终于说服夏京松开手, 去取早饭。 生产可是个力气活, 得有充足的体力储备,夏京虽煎熬了一夜疲惫万分,喝下催产药之前, 总要先吃些东西垫垫肚子。 顺便,也把“夫人”要生产的事情告知刘长刀,这两日自己就不过去了,同时也要托人把一日三餐送来。 好不容易哄着夏京勉强吃了些早饭, 周仪亲手把催产药给夏京喂了下去。 这药起效很快, 不过小半个时辰, 夏京的肚腹就开始发硬、发紧,一阵一阵地疼, 而且一次比一次明显。 周仪仍握着他的手, 也能很明显地感觉到, 他的颤抖之意越来越明显。 柳商陆说, 下面终于开始慢慢地开指了。 明德吃了早饭以后, 仍旧坐在旁边看着,不过这也是没办法,他是偷偷跟在柳商陆后头进来的, 可以说是这里凭空多出来的人, 若是出去, 被那些人发现以后恐怕就说不清了。 也正是因此,他才头一次知道生个孩子还有这么多讲究,生身之人要承受这么多的痛苦。 往日他虽也做过很多次父亲,后宫妃嫔们也都争相为他生下皇子公主,有些还不止一次。但他从来都只在产房外头等着,那也只是几个宠妃的待遇,不太受宠的,连产房外头都不去,等到宫女太监来禀报宫里多了一个皇子或者公主,他再赐个名,往后,只需逢年过节把赏赐发下去,等成年了再赐个婚,就是全部了。 宫里将近二十个皇子公主,好些个他才见过几次。 从来没有哪一位皇子公主的出生,能给他留下像今日这么深刻的印象。他虽坐在旁边看似无所事事,实则一直在不自觉地关注夏京那儿的情况。 夏京仍在煎熬,一阵一阵疼得越来越频繁,也越来越厉害。 刚开始时还能忍一忍,可是到了后来,疼痛达到一种高峰,他实在忍得艰难。 他知道生孩子疼,但没想到会疼成这样,有那么一刻,当真是活着比死了还难受。 他双眸紧闭,眉心皱成一道深深的沟壑,满头满脸都是湿透的汗渍,看起来狼狈极了。 周仪一直陪在他身边,紧紧握着他一只手,时而替他将粘在脸颊上的发丝拨开些,替他擦擦汗,可安慰的话却说不出几句,来来回回就是“子高你忍一忍”、“把孩子生下来就好了”这么几句。 他的语言功能头一次这么贫乏。 如此煎熬到傍晚,又有催产药刺激,才开了六指,往后只会越来越痛,可夏京看着好像已经疲惫到了极点。 周仪正要去拿饭,外头忽传来刘长刀的声音:“周老弟哥哥我给你送饭来了,弟妹如何了?可还顺利?”竟是刘长刀亲自把饭送来了! 夏京正是疼得厉害的时候,闻言浑身一颤,泄了气,不可遏制地痛呼出声,周仪及时捂住他的嘴,才没让他的声音被外头的人听见。 一直都把夏京谎称是他的夫人,如今生产时发出的声音是男子的声音,外头必然有疑问。 忍过这一阵,周仪起身朝明德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在屋里坐着别出去,自己出去与刘长刀说话,门一开一关间速度很快,外头的人什么也看不见。 出去他才知道原来不止刘长刀来了,张常山也来了,都是来表达关切之意的,周仪告诉他们眼下一切尚可,好在昨日去把大夫请来了,否则突然发动恐怕要手忙脚乱。 两人安慰了周仪几句,又说等孩子生下来可要请他们好好喝一杯,知道周仪关心屋里的情况,也就没有多耽搁时间,把饭篮子交给周仪,就告辞离开了,旁人的夫人生孩子,他们两个大男人总站在外面也不是个事儿。 周仪回到屋里,招呼明德和柳商陆吃饭,至于夏京那儿,等疼得好些了他会亲自去喂。 正吃着,一整日都没有开口的明德突然问道:“仲常,这弟妹,是怎么个说法?” 周仪掩唇清咳两声,简单解释:“子高与刘长刀有旧怨,刘长刀属下张常山识得子高,我便让他扮成我夫人,平日但凡外出便用白纱覆面。” “哦,”明德点点头,不置可否,随后又突兀地转换了话题,“刘长刀原来在这儿?所以这几个月浙江沿海打击倭寇那帮人,果然是从你们这里出去的?” “是的陛下,”说到此事,周仪就不得不多句嘴了,“刘统领此番戴罪立功,希望陛下能多加考虑,东南水师放在能人手上才是利器。” -- 第91页 说到这儿,夏京那里又有了动静,周仪便赶紧转头关注他去了,连明德的回应也没有听,把个大盛天子气得吹胡子瞪眼,直呼“逆臣”。 早饭午饭时还好些,晚饭夏京着实没有吃进去几口,好容易喂进去的,转头也都吐了出来,越来越频繁剧烈的阵痛消耗着他所剩无几的精力。 如此一直煎熬到亥时末刻,夏京疼得几乎晕厥,意识模糊,嘴里不住地喃喃唤着“老师”、“仲常”、“疼”…… 周仪在旁边一字不落地听着,强烈的歉疚感已经快要将他淹没,可他眼下还要做夏京的支撑,面上仍竭力保持沉稳,好言安抚被剧痛折磨的人。 没过多久,柳商陆探过以后说十指已开,终于允许夏京架起双腿用力。 这便是最后的关头了。 其时夏京因已破水近十二个时辰,羊水混合着血水已经流出很多,将床褥弄得一片狼藉。 真正到了需要用力的时候,他其实已经不剩多少力气了,只能下意识地顺着柳商陆的引导胡乱使一使力,往往憋不了多久便卸了劲。 不知经过了多少轮这种徒劳的使力,孩子一直下不去。 与此同时,在另外三个男子的注视之下,同为男子的他竟然像个妇人一样躺在床上双腿大张地生孩子,更让他心中的羞耻感达到顶峰。 既羞耻,又要不住地用力,剧烈的疼痛时时刻刻侵蚀着他的神志,他恍惚感觉自己好像在梦里一样,生都要生了,他竟然还在想着自己究竟是怎么从屹立朝堂的一品大员一步一步走到这种境地的。 很快,又一波猛烈刺痛让他不得不切断思维,继续攒起所剩无几的力道,憋着气往下使力。 孩子好像下去一点了,他自己当然是感觉不到的,是柳商陆惊喜的声音提醒了他。下去是下去了,但依然没有出来。 他再一次卸了劲,仰面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他想到了周仪。这人一直就在他身边,于是转头望过去,这人察觉到他的动静,立刻凑了过来,他埋在心底最深的念头冒了出来,“恶狠狠”地说着:“老师……呃……你看见了吗,这孩子我是为你生的……唔……我只愿意为你吃这样的苦……”他丝毫不顾忌一旁面色铁青的明德,断断续续朝周仪倾诉着。 他每说一句,周仪的面色便苍白一分,接一句:“我知道,子高我都知道。” 这种扯掉所有遮羞布的直白语言好像成了最好的刺激物,让他再一次积蓄起力道,再一次向下使力。 伴随着喉头一记撕裂一般的嚎叫,他感觉下面那个窄小的地方好像也撕裂了,将他折磨欲死的巨物叫嚣着爬了出去,紧接着就传来柳商陆惊喜的声音。 “第一个已经出来了,周大人、夏大人,是个男孩儿!”他话音刚落下,不算特别洪亮的哭声随之响起,这孩子毕竟才刚八个月出头,是实打实的早产。 一个孩子终于出去了,夏京好像使尽了浑身的力道,在听见哭声那一刻,就陷入了半昏迷状态。 柳商陆剪断脐带,简单检查了一下,便抬起头朝周仪笑笑:“大人放心,孩子虽出来得早了些,目前看来还是康健的。” 厨房里热水早前就已经烧上了,趁着夏京短暂歇息的时候,他赶紧舀出一些给孩子稍稍擦洗一遍,然后用一件夏京的衣裳当作襁褓裹好,交给了…… 一旁闲坐的明德,他还要给夏京接生,周仪得陪着夏京抽不开身,这屋里能抱孩子的人,只剩下明德了。 “哎哎哎,交给朕算怎么回事儿!”明德怀里突然被塞进一个刚出生呜呜咽咽哭嚎的小婴儿,顿时被唬得浑身僵硬,连动也不敢动了。 他可从没有抱过这么小的孩子,就是他亲生的皇子公主,他也没抱过几次啊,况且他还生着夏京的气呢,这算是怎么回事儿! 大家手头都忙得很,没人还能腾出手来抱孩子,周仪勉强回头说了一句:“陛下算臣求你了,好歹搭把手。” 明德这才没了声音,僵硬地和怀里的小小婴儿“搏斗”去了,他面含嫌弃,嘀咕着:“这孩子怎么能丑成这样……这也太小了……”但其实他心里也明白,这孩子之所以会早产,也是他造的孽。 周仪与明德说完话,便继续去唤醒夏京的神志:“子高快醒醒,不许睡,你肚子里还有一个呢,咱们再坚持一下。” 柳商陆腾出手来查看夏京的情况,然而探查了片刻,忽然惊呼:“不好,剩下这一个胎位不正,怕是不好办!” 周仪心头一跳,一种强烈的慌乱感笼罩上来,“胎位不正”这四个字,几乎成了他十数年来的噩梦,当年他亡妻,便是因为这四个字弄得一尸两命,母子俱亡! 再开口时而,声音里已经有了明显的颤意:“柳大夫可有……可有补救之法,救救子高……和孩子……” 柳商陆面色也很不好,沉思一会儿,一咬牙道:“周大人你先把夏大人上半身抱起来,总得先把胎位正过来才行。” 周仪忙按照柳商陆指导的,双手打颤将夏京上半身揽进怀里,明明一个孩子已经出来了,他的肚子却还是挺得那样高,叫人看得不止手颤,连心也颤。 等周仪这边做完,柳商陆叮嘱一声:“周大人你把夏大人抱好,在我正胎位的时候,决不能让他动。” -- 第92页 “好。”周仪应下,双臂使力,将夏京上半身牢牢固定在怀里。 柳商陆随即双手搭上夏京肚腹两侧,才刚动手,便硬是将神志半失的人弄得浑身颤抖,意识也被这股剧痛激得清醒过来,“呃……疼……” 周仪只能死死压制住他,不住地在他耳边安抚:“子高忍一忍,让柳大夫把胎位正过来,再忍一忍。” 夏京疼到了极致,哪里还听得进这话,不知是从何处爆发出来的力道,几乎就要挣脱周仪的压制。 周仪无法之下,把心一横,孤注一掷地低了头,将双唇压在夏京唇上,辗转研磨。好在这法子当真见了效,对方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吻吸引了注意力,猛然睁大了眸子。 趁着这当口,柳商陆加紧动作,隔着肚皮将胎位拨正。终于他用袖子擦擦额上的汗,道了声:“好了。” 周仪听见声音,便将唇从夏京唇上移开,那人已经筋疲力竭,再度陷入半昏迷状态。 柳商陆赶紧提醒:“周大人快,把夏大人放平,这个时候决不能睡过去。”同时给夏京嘴里塞了片参片,吊起最后一点精神。 周仪便又把人放回原来的位置,又一遍遍在夏京耳边唤着:“子高快醒醒,还有一个孩子在你肚子里呢,咱们再坚持一下。” 夏京微微动了动唇,却没有清醒过来。 柳商陆见状,上来将一根银针插进夏京的人中穴。 周仪继续唤着:“子高,我一直在你身边呢,咱们再坚持一下。” 如此双管齐下,加上肚腹里又是一阵猛烈收缩,终于将夏京刺激得醒转过来。 柳商陆不放过一点时间,拔出银针,立刻将手掌按在夏京腹上,引导夏京往下使力。 周仪紧紧握着他一只手,严丝合缝,好像要把自己的力气传到对方身上。 就连一旁的明德都看得屏息凝神,甚至有一种荒天下之大谬的感觉,他从未想过往日在自己身下承欢的男人,今日会躺在床上几经生死,生着另一个男人的孩子,而自己,竟然还抱着那两人其中一个“孽种”! 夏京眼下确实已经到了极限,即便清醒过来,他也使不出半分力气了,只能苍白这一张脸,有气无力的喘息着,俨然已是出气多进气少的状态。 如此情形,柳商陆只能在他腹上下了重手,架起他双腿重重地往下推,同时叮嘱周仪:“周大人继续跟他说话,不要停,最好能刺激他一下。” 周仪此刻也顾不得还有旁人在场了,在夏京耳边细数着两人之间的点点滴滴:“子高你还记得吗,咱们俩头一次好的时候,我还以为你是有什么阴谋呢,后来你便有了身孕,就那么一次,你竟然有了身孕!你起先还说我是不想要你腹中的孩子的,呵,我哪里是不想要啊,我是不敢,你知道的,我早就被生产这事儿吓怕了。后来这一路走来,你我逐渐敞开心扉,你是不是一直以为我是为了这两个孩子才肯接纳你的?其实不是的,哪怕一开始确实有这种因素在里面,可后来,后来我也是沦陷了的,子高,我不是为了孩子,我也不是圣人,我是实实在在为了你这个人沦陷的,子高你一定要撑下去,把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往后你我再也不分开了。” 因为他这番剖析,夏京好像真的提起了一点精神。 周仪最后下了一记猛药:“子高你总以为是你在不断引诱我,其实你知道么,我也是爱你的,早在不知不觉间,我就已经爱上你,也放不下你啦。”他们这个年纪的人再讲这些情情爱爱的东西总是不合时宜,可是眼下从他嘴里说出来,却是那么缠绵悱恻,叫人心潮澎湃。 夏京几乎是在这番自白中落下泪来,也是因周仪的这番话,他喃喃地唤着“仲常……”,终于仰起脖颈,压榨出身体里的最后一点潜力。 “啊——” 下面再度传来撕裂般的痛感,又一个巨物从窄小的地方滑出,可他没有再像先前那样昏迷过去,反而虚弱地勾起了苍白的唇,一双眸子直直看向周仪,一刻也舍不得停歇,声音轻如蚊蚋,却还是传进了周仪耳中:“仲常,方才那话……你再说一遍,我想听……” 周仪此时已经冲破的心里那层枷锁,既然他想听,便抬手轻轻拨开他脸颊上零乱的发丝,唇边噙着柔软的笑,又凑近他耳边说了一遍:“我爱你,也放不下你,你一定要好起来,往后咱们再也不分开了!” 夏京脸上的笑容一再扩大,这一刻,面孔好似不再苍白,短暂地恢复了往日光彩照人的模样,他一双凤眸中流转着惊心动魄的艳色:“我也爱你,一直一直,都是爱着你的……老师……仲常……我的……周郎啊……” 他的声音逐渐低沉下去,直至几不可闻。 柳商陆替刚刚出生的第二个小姑娘洗净身子,用旧衣裳包裹好,不由分说再度塞进明德怀里,回身正要助夏京娩出胎盘,然而瞧着床褥上那片晕染开一大片的刺目鲜红,他只觉一阵晕眩,双手亦是出师以来从未有过的颤抖。 “夏大人……大……大出血了……”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结。 等番外,人没死,但也不能算活。 第55章 番外 周仪给明德上了一份致仕的折子, 离开了台州府,也离开他矜矜业业了二十载的朝堂。 做出这种选择,主要是为了夏京, 但走到他这个位置, 懂得急流勇退, 未尝不是个保全自身的法子。 -- 第93页 他这前半生, 前二十载怀抱一腔热血寒窗苦读, 顺利踏入仕途,后二十载屹立朝堂,自问做到了为生民立命, 无愧于心。 后半生,想换一种活法了。 当日夏京产后大出血,几乎丧命,柳商陆用尽办法才保住他的性命, 只是人一直昏迷着, 究竟什么时候能醒, 他也不敢确定。 周仪既要照顾两个刚出生的孩子,又要为夏京悬心, 很是魂不守舍了几日。 明德亲眼见到夏京生产时的惨状, 突然对他没了兴致, 再说人都已经不死不活地躺着了, 计较以往那些事情也没什么意思。 或许, 他潜意识里已经不把拼死为周仪生下一对龙凤胎的夏京看成是与自己一样的男子了。 他趁夜离开了这个地方,又通过周仪的渠道,将赦免刘长刀、官复原职的旨意送了进来, 如今浙江沿海的倭寇已经被清理得差不多, 旨意中命令刘长刀带领水师去福建沿海清理倭寇。 至于周仪, 台州府经此一事,民生凋敝,百废待兴,明德命他去治理台州府,作为不再追究他和夏京之事的交换。 不过即便如此,夏京从此以后就不能再出现在官场上了,明德削了他的官身,取走他手里的大部分势力,带着蕊珠回了京城。 如此一来,夏京手里便只剩下从前暗中置办的那些产业,目前由夏川打理。 周仪于是便带着昏迷不醒的夏京和两个孩子住进了台州府,好在还有柳商陆和阿窈帮衬,否则他根本腾不出手来办正事。 这段日子几乎是他此生最浑浑噩噩的日子,比当年原配去后的悲凉感更甚。 他往往一大早就起身处理公事,恢复一个被战乱摧残的州府,方方面面都要顾及到,一直要忙到深夜,去看看早已睡着的两个孩子,然后回房与夏京同眠。 是的,即便夏京不知什么时候才能醒来,他依然坚持与夏京同眠,他想,这应该也是夏京想要的。 后来据阿窈和柳商陆回忆,那段时间里他与往日大不一样,身上失去了一贯的温和儒雅,看起来沉郁且阴冷,虽依旧将台州治理得很好,但属下们在他跟前听完命令,半刻也不敢多待,有多快就走多快,便是那两个还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只要他一出现,就吓得连哭也不敢哭。 唯有在夏京身边,他的气息才会温和一些,依稀仿佛还有点以往的影子。 等到台州一切都上了正轨,周仪立刻递了一份致仕的折子,也将手里的部分势力随折子一起交给明德,表明退隐的决心,剩余的,也都在治理台州期间,分批移交到从前看好的同僚手上了。 经历过宦海沉浮、也经历过风风雨雨,他选择了在这一站退场,但这份“为生民立命”的事业,总要有人坚守下去。 夏川说夏京曾将赵庄村那座茅屋的契约买了,周仪便让他在那茅屋的基础上翻修成一进院落,离开台州以后,他就带着众人住进了那里。 阿窈爹娘仍留在京城看守宅子。 日子一时间从忙忙碌碌变得空余闲暇,柳商陆医治夏京之余,也重新开始行医。 周仪每日大部分时间都守在夏京身边,好像是在一厢情愿地弥补些什么。 他往日乌黑的发丝,如今已参杂进斑斑点点的霜色,繁杂政务都没能摧老的人,自夏京生产昏迷以来,却一下子老了许多。 京城宅子里的书册陆陆续续运到,陪伴夏京之余,他也开始着手整理从前因事务缠身而来不及整理的资料,大至国计民生,小至诗文歌赋。 作为一个文人,著书立说未尝不是一个好归宿,日子就在不知不觉中滑过。 转眼就到了两个孩子的周岁生辰,因为夏京依然昏迷不醒,他们也一直闭门谢客的缘故,这周岁生辰过得非常简单。 周仪看着这两个孩子,就想到一年前的今日,夏京生产时的惨状,于是只心不在焉地略略逗了逗两个孩子,稍微吃了些东西,就回房去陪夏京了。 “已经一年了,子高,你究竟何时才会醒……”他叹息着,在夏京唇瓣上轻轻印上一个吻,声音低沉缱绻,“你可知,我很想你……” 他呆呆地坐在床沿,仿佛百看不厌似的,将那张早已不知在心中勾勒了多少遍的面孔瞧了许久,又是一声长叹,颓然起身去书案旁继续未完成的札记。 因他转过了身去,便没有看到,昏迷一整年没有半点动静的人,眼角竟突兀地滑下一滴泪来。 孩子周岁生辰后又过十日,夏京在一个深夜终于醒转过来。 周仪先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回过神来,竟是一句话也不说,一反常态衣衫不整的就去敲了柳商陆的门。 直到柳商陆来确认过,夏京这次醒来以后好生调理,便能日益好转,他才带着极致的惊喜和后怕,把人紧紧搂进怀里,许久都不肯放开。 “仲常……”怀里传来午夜梦回不知期盼过多少次的闷声呼唤,他煎熬了一整年、混沌了一整年,此时竟眼眶发热,好像丢失已久的魂终于回来了。 ****** 夏京自醒来以后,身体一日好过一日,周仪那沉郁的模样也逐渐褪去,重新恢复以往的温和沉稳。 他近日正绸缪开办一座私塾,教书育人,年少时曾立下豪言,“此生欲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 第94页 他已经花费二十载光阴投入到“为生民立命”的事业当中,如今既已致仕退隐,往后的日子总要在“为往圣继绝学”中出一份力。 “可我昏睡之中,仿佛听见你在我耳边说,前半生心系家国百姓,后半生是属于我的。”夏京一个眼波甩过去,唇角微勾似笑非笑,昏黄烛光下满面的艳色不减当年,叫人心口怦然。 经历过这一年的“炼狱煎熬”,周仪早已抛却了从前那些含蓄委婉,亲昵地将人揽入怀里,贪婪地呼吸着对方脖颈间鲜活而熟悉的气息,大有就此沉溺之意,分明已是年过不惑之人,如今却小儿女情态大起。 良久,他终于开口:“自然是你的,我的一切,都是你的。从前只当是愧疚更多,由怜生爱,如今才知,你之于我,便是罂||粟,一旦沾上,便再也脱不开手、也放不下啦。” “你怎么……”从前那个老古板如今变得这样缱绻情深,夏京一时不防,面上热意涌上来,直接闹了个大红脸。 “我如何?”周仪不依不饶,顺着脖颈轻吻上去,心想着距离清醒那日已过半月,柳大夫也已经点过头,总不妨事了。 夏京昏迷许久体虚气短,前几日两人即便同床共枕,也只是盖着棉被纯聊天,骤然被这样对待,一时脑内轰鸣,心跳剧烈,身子更是一阵阵发软。 他突兀地低吟出声,惹来周仪愈发激烈的探索,整个人随即被按倒在床榻上,他总觉得眼下这情况很不对劲,这人对自己,何时这样迫不及待过。 可是瞥见颊边散落下来的丝丝缕缕的霜色,便又歇下了这个心思,心口一阵一阵抽抽着收紧。 抬手轻轻顺着那发丝抚摸下去,他不由自主仰起脖颈,眼眸微眯,神思半乱。 罢了,便随他吧,从前千方百计才能求来一次,如今对方这样热情主动,他又何必往外推呢。 总归来日方长,再如何不对劲,人,总是那一个十足契合的人,他还有半辈子的时间与这人好生厮磨呢…… ****** 后世史家评述,大盛明德年间夏京、周仪两位名臣先后削官致仕,其实是明德帝故意为之,自此以后,皇权高度集中在皇帝一人手中,封建□□达到鼎盛,而极盛之后,必然伴随着衰败。 但也有野史爱好者从故纸堆里追根溯源,两位名臣是同一时间因追查一个侍卫家中囤积赈灾米粮一事而离开朝堂,自此便再也没有回朝,再往前追溯,当年江南恩科之事,也是这两人一同合作的,没过多久,两人便离朝了,谁能相信这里头没有别的事情! 不过具体是什么事情,后世的人没有亲身经历、亲眼所见,实在难以推测,这也成了大盛史上天字第一号的难解之谜。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撒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