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男(1vn)》 序章1 东半球,盛夏时节,正午。炙烈的日光烘烤着大地,贪婪地榨取地表上的一切水分。 若从地球的上方俯瞰,这颗曾经涂满了湛蓝颜料、点缀着大片黄绿色块的球体早已不复昔日的美丽。如今,赤红的海洋环绕着焦褐斑驳的地表,日渐萎缩的绿洲岌岌可危,仿佛随时有可能掉入油锅似的红滚滚的赤潮里。 人类是攀附在所剩无几的绿洲上仓皇的爬藤,忧心忡忡、争先恐后地绞吸着地球最后的养分,竭尽全力拖延着灭亡之日的到来。 亚信研究所是整个世界现存的最为完善的建筑之一,作为东半球的“大脑”,它容纳着约叁千名的尖端科研人员,具有使用各类珍稀资源的优先权,以维持高效率的日夜运转。 与外界的炎热不同,此时,亚信研究所53层的017号高级会议室内,持续输送的冷气包裹着每个与会人的身躯。 方形长桌的两边几乎已经坐满了人,除了这场会议的主角之一诺亚·威尔逊之外,其他的大多是年轻的科研人员,他们总共有十六人,脸上不约而同地混杂着疲惫与亢奋两种神情。这些骄傲的天才们明白,接下来的会议将直接决定他们的未来——能否从那个苛刻至极的老头子手心底下解脱出来,能否继续研究新型人工智能,还得看诺亚·威尔逊使出的手段够不够犀利。 五分钟后,会议室的门被一个俊朗的青年再次推开。一个矮小苍老的男人面带微笑,自青年的身后缓缓走入了众人的视野里,他依旧像往常一样穿着他那套皱巴巴的藏青色西装,并且不修边幅地卷起了洗得有些发白的袖子。 男人走向会议桌挨近门一侧的中心座位,诺亚·威尔逊站起身来,伸出手来与他交握。男人一面抬起汗湿的手贴上对方干燥白皙的皮肤,一面斜着眼珠环视了整张会议桌一圈。 他也许是打算笑上一笑,但脸上的肌肉实在太不熟悉微笑这个表情的发生机制,于是众人就见男人干瘪的上唇一掀,露出了几颗发黄的牙齿,“很好,都是熟面孔,我也没有必要多费口舌了。” 年轻的科研人员们只是沉默地注视着他。 “您好,怀远教授。”诺亚·威尔逊以一个利落的手势示意男人与青年落座,他毫不啰嗦地迅速切入了主题,“上周五,您向管理层申请终止您所负责的新型人工智能开发实验,现在由我来执行重复确认程序。” 在这间会议室内,诺亚·威尔逊显得格格不入,他身上没有表现出一丁点儿学者的特质,事实也的确如此——诺亚是个不折不扣的商人,一只上好发条的机械手表。 他看起来不过叁十出头的年纪,眉眼深邃,锐利干净的面部轮廓彰显着他的日耳曼血统。他不苟言笑,额前的发丝被发胶固定在恰到好处的位置上,他不用他水蓝色的眼瞳传达任何的情绪——无论是谁、无论怎么看,都只能从这双眼睛里找寻到镇定与沉着。 “没有出错,我确定。”怀远回答道。 诺亚微微颔首,从身侧的公文袋中取出了第一份公文,将它推向了怀远,“那么,请您在这份确认书上签字。” 不出意外的,怀远甚至没怎么细看这份确认书,他径自掏出别在手巾袋里的钢笔,痛快地在纸上签了字。 诺亚收起了签过字的确认书,随后取出了另一份公文。随着雪白的纸张落在桌上,最后被他修长的手指固定住,会议室内年轻的科研人员一齐屏住了呼吸。 “据我所知,亚信的管理层已经派人与您沟通过,但过了整整叁日,您也没有给出一个清晰的答复。所以,您是否同意以每个月1000工信点的价格,把新型人工智能开发实验目前为止收获的所有成果完全转让给亚信研究所?” 怀远枯瘦的手指蜷缩起来,他不甘地攥拳使得整只手泛白发皱,“你以为我为什么会来见你?放过我的妻子和女儿!” 此言一出,就连在座的几个年轻学者也有些不忍,尽管他们对怀远变态的控制欲颇为不满,但每个月1000工信点,对于那份未完成的杰作来说,是太过低廉的标价,近似于一种轻贱。而且,在这些年轻学者理性且理想的认知里,怀远的妻女不该作为筹码出现在谈判的过程当中。 诺亚神色淡淡,他的食指在转让书上轻点两下,“您放心,您的妻女现在非常安全,亚信对您的家事不感兴趣。假如您配合签下这份协议,您的妻女很快就会被送返。否则,亚信将会把您的妻女移交至检视厅。” 怀远那远远算不上结实的的拳头砸在会议桌上,发出“砰”的一声响。一个接一个的,他以愤怒的目光轮流审视着自己曾经的学生与下属,“这个世界已经烂成这样了,你们居然还在妄想不付出代价就能改造人类!” “不,你们根本没有为人类现在的处境考虑过。”他阴恻恻地冷笑了起来,“你们坚持投入巨量的资源到一个无底洞里去,只是为了满足自己那点肮脏的好奇心罢了。” 与会的年轻学者没有一个敢直视他的双眼。像是在按耐着什么,诺亚抿紧了唇一言不发,同时把转让书推向了他。 一阵无声的胶着过后,怀远到底是重新捏起了钢笔,咬牙切齿地在转让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 序章2 YIqμщχ.còм 签完转让书后,怀远当即没有留恋地摔门而去。与他同来的那个青年也起了身,至此为止不敢插话的一众年轻学者见状,纷纷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其中一个向来口无遮拦的直接劝说道:“唐!难道你就甘心一辈子当他的奴隶?是你带领大家走向正确的道路,现在你却陪着那个糟老头子发疯,选择舍弃的你心血和前途?” 被称作“唐”的青年微微蹙眉,倒不是出于对这些话的反感,而是因为他十分畏人,一时承受不了那么多道视线同时落在自己身上。 尤其还是,这种饱含期待的视线。 唐垂下双眸,纤长的睫毛遮掩住了他腼腆而局促的目光,“我很抱歉,但他毕竟是我的父亲。” 说罢,他迅速抬起眼来,瞄了诺亚一眼,得到是对方一个微小幅度的挥手动作。 不等众人继续劝说,他重复着一句“抱歉、我很抱歉”,一边慌乱地逃出了会议室。 到了电梯口,恰巧碰上了两个其他项目的组员,唐缩进电梯厅的角落里,试图调整自己越发急促的呼吸频率。 从53层到地下1层,需要耗费的时间不长也不短。令他头疼的是,在这样的前提下,置身于电梯厅这么狭小的空间里,有相当大的概率会引发陌生人之间无意义的对话。 果然,短暂的安静过后,站在他的对角位置的少女似乎再也忍不下去了,她把脸转过来正对着他,冷哼着发出了一声控诉,“叛徒!” 少女面容娇俏,即使暴躁地挑起了眉也无损她美貌。仿佛触电一般,唐的脑海涌上了另一张无可挑剔的脸。若造物主当真存在,主最为完美的杰作,必定是他那人偶一样的妹妹。 反正脑子不肯听他的使唤,不到一刻钟的时间,他便会难以自控地想起她不止五六次。哪有什么办法能够抵抗她呢?他早已放弃了挣扎,既然无法不想她,那就该专注地、虔诚地去想。 唐凭借着那块记忆的碎片——她黑而圆的瞳仁里倒映着他的身影,她那轻柔而哀伤的话语м9②捌.čǒм(m928.com) 他反复重温着那一幕,以此获得内心片刻的安宁。 唐把脑袋埋得更低了,陌生的少女似乎还在质问着什么,但他已经完全听不见了。 到了第21层,电梯停下,少女气呼呼地走了出去。电梯厅搭载着剩下的两名男性,继续下行。 唐仍然沉溺在自己的思绪中,莫名其妙的,他身旁的那个少年突然轻笑了起来,并自顾自地说,“唐学长?但愿我没有认错人。” 唐吓了一跳,当他陷入思考的泥潭时,他往往很难听清别人的声音。而这个少年的话语,却是那么清晰地传入了他的耳朵里。 他有种灵魂遭到了窥伺的荒唐错觉。 唐不得不将自己暂时拔出泥潭,分出神来对付面前的少年。 “放轻松,学长,我没有恶意。”少年显然是个与人攀谈的老手,他的言行带着些稚气未脱的轻佻,但却并不惹人厌烦,“刚才那个女孩是我的同期,她可能对学长有些误会。我相信,如果不是为了更重要的人或事,学长是一定会留下来继续研究的。” 唐轻轻点了点头,“谢谢。” 陌生的少年微微一笑,意味深长地说,“其实学长不需要有过多的顾虑,顺着计划中的钢索接着走,很快很快,你就能得偿所愿。” 像一只被踩中了尾巴的猫,唐睁大了双眼紧盯着少年,却没有从他狡猾的微笑里找出什么漏洞来。唐连忙把视线定在了少年胸前的工牌上,与此同时,电梯门随着“叮”的提示声缓缓开启。 “饮嗔,我的名字。”少年踏出了电梯厅,在电梯门关闭前,唐才发现他双手插兜,什么东西也没带,就像是专门为了找他说这番话而来的:“来日方长,等学长活着回来,再来和我谈谈也不迟。” -- 序章3 YIqμщχ.còℳ 唐发动车子驶离亚信研究所,车载空调对上毒辣的太阳完全是杯水车薪,怀远在副驾驶座上不适应地扭动着身体,“该死,你怎么慢吞吞的?!” “抱歉。”唐说着,调整空调的风向对准了副驾驶座,并习惯性地为他打开了车载电台。面对这极端的酷热,唐自然也是束手无措。与来时一样,他的背再一次被汗慢慢湿透,吃重的衬衫紧紧贴在了突出的蝴蝶骨上。 街道上的行人寥寥无几,除了无处可去的流浪汉,没有人会傻到长时间暴露在太阳底下。现在是白天,大多数人都挤在闷热肮脏的厂棚里,重复进行着枯燥的生产工作,直到太阳落下、夜幕降临。 唐知道,无处可去的流浪汉并不在少数。或是桥洞、或是路亭,为了抢占暂时的栖身之处,他们就像发狂的野狗一样,每日打得头破血流。至于那些在厮斗中落败的人——前些日子,唐在研究所附近的公园里,看见草坪上摞着一堆又一堆被晒干的尸体。 车子开过一条条街道,路边的流浪汉围了上来,他们疯狂地紧随车尾奔跑着。尽管这些饥饿的、昏了头的可怜人没有鞋子可穿,开裂的沥青路会把他们的脚底烫出脓血来;尽管他们痉挛的腿部肌肉警告着自己:已经没有多余的体力再去追逐下一辆车子了。 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这样的情形可能正在这个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上演着。谁知道他们是在乞讨,还是心怀不轨呢?唐从车子的左右后视镜看见流浪汉们一个个倒下,握着方向盘的手无意识地加重了几分。㎡9②捌.čǒ㎡(m928.com) 但唐没有停下,他别过眼去,直视着街道前方,把车继续往前开。车载电台播放着自然科学频道的节目,为了摆脱脑子里伪善的念头,唐开始把注意力转移到了最新的生物考古资讯上。 “近日,厄尔地区的一名守林人于西索峡谷融化的冻土层中挖掘出一块巨型化石,现由厄尔地区最高生科所的科研人员对其展开研究,它体长约9米,宽约5米,初步判断为史前脊椎动物” 唐兴致缺缺地听着,眼角余光却瞥见一旁的怀远眼冒精光,嘴里还咕哝道:“得想办法搞到它。” “鼠目寸光的野小子!你是不是在质疑我的决定?你以为你在研究所里出了点风头,就有本事跟我谈条件了,是不是?!”察觉到唐的视线,怀远抖了抖他稀薄的眉毛,抬高了嗓门,“人工智能哪还有什么前景?再研究下去,恐怕连现在这种日子也维持不下去!” 唐没有搭腔,在怀远眼里,这是最能取悦他的,受控一方软弱的退让。 怀远放松因激动而挺直的上身,心满意足地靠回到身后座椅的橡胶垫上。 夕阳西斜,车子即将开上跨江大桥,桥头上却横着一条黑乎乎的东西,似乎是个伏卧着的人,但唐看不清是男是女,也无从分辨是死是活。 唐按了两下车喇叭,桥头上的人没有动静。唐从后座上摸出一瓶水,把车窗打开一条缝,对着那个人扔了过去。 热气透过窗缝涌进车里,怀远皱起眉怒骂,“管他干什么,碾过去就是了!” 桥头上的人身上被塑料水瓶砸了一下,终于慢慢动了起来。唐看清了他的身形,那是个衣衫褴褛的男人,他看了看面前长鸣不止的汽车,慌忙地捡起水瓶让到了一旁。 车子经过男人身畔时,他谨慎地看了过来,唐发现他有一双凌厉的眼睛。车子上桥后,男人小口小口地啜饮着那瓶水,而不是莽撞地一饮而尽,看来不是个愚笨的人。 一路顺利通过大桥登上江心岛,十五分钟后,车子停在了怀远的别墅前。唐在车上就看见了那道娇小的身影,不知道在花园里摆弄着什么。 唐走进别墅的前庭时,率先下车的怀远已经站在女儿的身前,放低了声音盘问着,“小珏,那些人问了你什么?妈妈对那些人说了些什么吗?” 她是个多么美丽的女孩呀。她及腰的长发乌黑柔顺,肌肤却是几近病态的瓷白色。她的双眼雾蒙蒙的,仿佛永远泛着一层水光。但她的目光总是空灵而深邃的,让人琢磨不透,也不敢接近。 女孩伸出一只沾着泥巴的手指,指着自己的咽喉摇了摇头。 花园里乱糟糟的,一小片木茼蒿被连茎拔起,横七竖八地装在一只竹篮子里,篮子旁堆放着几把带土的园艺工具。怀远抚摸着她乌黑柔顺的长发,佯怒,“为什么破坏我的花园?这样可不行,我的宝贝。” 女孩不说话,求救般地看向了唐。 唐牵起女孩的手,将她护到身后。怀远瞪了他一眼,又问,“小珏,妈妈在哪里?” 女孩指向别墅叁楼,怀远望了过去,他记挂着的那个女人果然就在露台上,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这一切。 他从鼻间逸出了一声轻哼,对唐吩咐道:“今天我去地下室,别来打扰我。” 这位所谓的教授怪癖不少,没日没夜地待在地下室就是其中一个。唐应了声是,等怀远走远了些,他立刻俯下身去,仔细检查起了女孩脏兮兮的双手。 唐担心地问,“有没有弄伤自己?”他的妹妹从小就不爱说话,若不是她曾经对他说过几个字,他也会以为他的妹妹是个小哑巴的。 经常弄伤自己也不哭不闹的小哑巴。 女孩没有理会他,而是抓起她的小铁铲子在地上挖起了坑。唐不知道她在做什么,但还是抄起了另外一把小耙子,蹲下身帮忙。 很快,地面矮下去几厘米,土坑里埋着的东西露出了几个角,在夕阳下反射出冷光。唐按住女孩的手,从泥土中拎上来一把剪刀。他小心地把土拨开,又找到了其他几种不同的刀具。 唐在一把锯齿小刀上看见了乌黑的血垢。 女孩挣开他的手,夺过他手里的小耙子,把她的园艺工具一股脑儿全部丢进了土坑里,又用双手推着挖起来的泥巴,让它们掩盖在那些尖锐的器具上。 唐恍惚意识到了什么,浑身微微战栗起来。难以自抑的,他用力将女孩拢进了自己的怀里,“为什么告诉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唐以为她不会回答。 夕阳渐渐黯淡,夜风一点点瓦解着白天的炎热。他依旧紧抱着她冰冷的身体,突然肩上一热,几滴滚烫的液体渗进了他的衬衫里。 唐听见她轻轻地说,“因为,妈妈……她,也会疼的。” -- 序章4 九年前的那个寒冬,唐在一家餐馆里打工时,招待过两位十分古怪的客人。那时的冬天还有雪,人类社会处于和平的状态之中,没有战争爆发,也没有该死的核辐射。 但是,当时还不到十七岁的唐,也承担着不比现在更轻的压力。压力的来源非常现实,他必须赶在春天来临之前攒够自己的学费。 春天很快就要来了,虽然他找到了愿意雇佣一个未成年人的老板,但这家生意惨淡的黑店要是再不入账,他混不到这个月的月底就得滚蛋。 那天傍晚,餐馆已经临近打烊时间,但唐仍站在门外,兢兢业业地揽客。住在附近的人即使没有上过这家餐馆的当,也多少听说过它的恶名,就算是唐引人侧目的笑容,也不能扭转店里拿冷冻速食品糊弄客人的事实。 当那辆价值不菲的汽车出现在街头,唐不抱期待地盯着它看,随后,就连他自己也料想不到,它真的缓缓地停在了餐馆前。 穿着一身古板西装的中年男人从车上下来,身后还黏着一个怯生生的小女孩。唐立刻为两位倒了大霉的客人打开了餐馆老旧的门,扑面而来的阴冷气流让中年男人不满地抱怨了起来,“怎么不开暖气!” 问得好,唐在心底里偷笑,接着向客人鞠了个躬,“非常抱歉,暖气最近出了点故障,不过店里有暖风机,不会让您受冻的。” 他在说谎,根本没有什么暖气,这家餐馆已经到了供暖公司的推销人员也懒得来拜访的地步了。中年男人瘪着嘴嘟囔了一句,但看了看自己蔫蔫的孩子,还是在一张油腻的小圆桌前坐了下来。 唐搬来一台暖风机,又翻出已经被他吃掉了半盒的饼干,把剩下的那些倒在半新不旧的盘子里,端出去轻轻放在了桌上。 苦茶色的燕麦饼干卖相不怎么讨喜,中年男人看了一眼,粗声粗气地提醒道:“我可没点这玩意儿!” “这是赠品。”唐保持着微笑,“您的孩子会喜欢的。” 中年男人狐疑地看着那碟朴素的饼干,绑着两条长辫子的小女孩没有朝它们伸出手去,但她仰起了像纸一样苍白的小脸,对唐甜甜地笑了起来。 “好吧。”中年男人一脸稀奇地挑了挑眉,眼神落回到简陋的菜单上,“一份意面,一份猪扒包......和两份蘑菇汤,就这些。” 唐飞快钻进厨房里,从冰箱拿出被冻得硬邦邦的原材料,一连打开了好几种炊具同时加热它们。他后来才知道,那位被他误以为是自闭症患者的小客人,在这段时间里居然没有把目光从在厨房里忙得团团转的他身上移开过。 他把“烂糊意面”、“佝偻猪扒包”和两杯“呕吐蘑菇汤”送到客人的桌上,做好了接受责骂的心理准备。奇怪的是,看起来相当不好惹的中年男人不仅没有刁难他,还在拿那双叁角眼上下足足打量了他一刻钟之后,露出了一个笑容,“小子,你几岁了?” “十九岁。” “给我看看你的证件。”中年男人不依不饶地说道。 唐迭在细瘦的腰后的,被盘子烫得肿起来的手指绞在了一起,“对不起,先生,我没有把证件带在身上。” 中年男人了然一笑,“别害怕,小子。一看你那副单薄的骨架,我就知道你大概是什么年纪了。我的女儿需要一个任劳任怨的玩伴,你可以来试试。如果合适的话,我可以帮你解决经济上的一切困难。” 唐有种被新鲜出炉的芝士蛋糕砸中的眩晕感,他迅速交上了自己的证件,中年男人仔细地看了起来,一边碎碎念着,“唔,福慈孤儿院?真是巧了,刚才在里面怎么也找不到,一出门就碰见个合适的。” “你合格了,小子。”中年男人从裤兜里掏出一张名片,迭在唐的证件上一起递给了他,“你好好考虑,做好决定就打我的电话。” 其实唐巴不得摘下围裙就走,彻底离开这个鬼地方,但刻在骨子里的惯性猜忌警醒着他,让他说出了自己的疑问,“我......没有照顾孩子的经验,您完全可以找到更合适的人选。” “你以为我是在雇一个保姆?”中年男人瞥了一眼桌子上一塌糊涂的饭食,“还轮不到你来操心我女儿的饮食起居。你需要做的,只有哄她开心这一件事。” 不久以后,唐换了姓名,搬进了江心岛上的别墅里。他顺利地升学、毕业,凭借着过人的资质,在研究所里绽放着自己的光芒,他本就有能力去争取他该得的一切。 他那漂亮得过了头的妹妹渐渐成长,与他虽然算不上亲近,但长年的陪伴是他与她之间独属于彼此的烙印,是任谁也无法抹消的羁绊。 唐已经非常满足了。 哪怕是现在的他也还没有意识到,九年前的那个冬夜非但不是他坎坷人生的转机,反而是他一切苦难的开始。 -- 序章5 “因为,妈妈......她,也会疼的。” 如同一头迷惘无助的小兽,女孩磕磕绊绊地低喃着,瘦伶伶的身子软倒在唐的怀里,突然毫无征兆地开始剧烈抽搐起来,“哥、哥,杀......了我,杀了......我!” 这样的请求,她曾经也对他提出过一次。 “胡说什么!”唐急出了一额汗,他迅速将女孩打横抱起,紧紧地箍在身前,但又怕把她弄疼了,旋即一点点放轻了手上的力道,“小珏,告诉哥哥你哪里疼,告诉哥哥你哪里疼......” 除非必要,唐很少直呼她的名字。这是他的一点私心,就像他不喜欢别人叫他“怀唐”,他也希望她能够摆脱这个肮脏的姓氏。 仿佛在与看不见的痛苦抗争着,女孩的双手狠狠掐在了自己的脖子上,闷乱的呻吟与喘息由不规律震颤着的胸口中挤压而出。 唐的心头浮上亚信的秘密会议上那些荒唐的情报,他匆忙钳制住女孩细瘦的手腕,腾出一只手来从土坑里抽出了一把锋利的短刃。 抖去短刃上的泥土,唐紧抱着因痛苦而蜷缩起身体的女孩走进了别墅,他用刀割下自己的一截袖子,牢牢捆住了她的双手。 唐把女孩放进客厅柔软的沙发里,他伸出一只食指竖在唇前,对双眼含泪的女孩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小珏乖乖在这睡一会儿,很快就不痛了。” 说完,他握刀起身,刻意掩藏起自己的脚步声,悄悄地踏上蜿蜒的木梯,往别墅的地下室走去。 地下室昏暗的入口紧闭着,唐把耳朵贴在铁制的门扉上,屏住了呼吸小心翼翼地听着。他听见水声、细微的电流声和换气扇的嗡响,叁种声音组合在一起,仿佛夏夜里池塘边连绵不断的聒噪虫鸣。 与想象之中的悠然图景毫不相干的,是一阵含糊不清的“啧、啧”声。唐握紧了刀柄,另一只手扶在凉冰冰的门把手上,缓缓地转动了起来。 门没有上锁,也许是多年来的顺风顺水让怀远放松了警惕。唐推开门,视野瞬间浸入到一片荧绿的幽光里。 他差点就要以为,自己正置身于地狱之中。 入口后是一条狭窄的通道,通道的两侧摆放着七八个将近两米高的圆筒形培养仓。培养仓内注满了荧绿色的维持液,被壁灯一照,散射出了鬼火般的绿光。 他在门外听见的水声,就是部分培养仓内不断循环的维持液发出的声响。之所以说部分,是因为好几个培养仓遭到了停用,里面盛放的人形实验体已经肿胀腐烂,脱眶的眼珠浮在透明的仓壁上,与唐这个陌生的不速之客对视着。 一股浓重的尸臭味钻进了唐的鼻子里,他克制住内心的震惊,一边前行一边查看着贴在培养仓上的标签。 R、C、L......标签的大小与一张名片相近,每张标签上除了一个手写的英文字母以外,就再也没有其他的标注。这些字母的意义不明,顺序也是打乱的。唐一张一张看过去,随后,他不由自主地在贴着X标签的培养仓前停住了脚步。 按理说,他现在根本不该在这里逗留。刚才一走进这个地下室,他就意识到了怀远在私下进行非法人体实验。尽管他内心惊诧不已,却也没有到突破心理防线的程度。 但是现在,唐彻底被眼前的景象震摄住了。 贴着X标签的培养仓里,一具赤裸的躯体浸泡在荧绿的维持液中,它惨白瘦削的上身被几条足有手腕粗细的铁链桎梏着。 它不像人类一样长着双腿。培养仓的底部布置着数不清的铁锥,尖锐的金属锥头贯穿了它状似蛇尾的粗硕下身,以此将它堆迭起来的长尾钉死在窄小的培养仓内。 唐仿佛看到了古老壁画上半人半蛇的神祗——它的尾部亦是胜似新雪的洁白,呈覆瓦状排列的菱形鳞片随着维持液的环流而微微一张一翕着;它双目紧阖,白绫似的长发缠绕在修长的手臂上,俊美的面容如同油画中雌雄莫辨的思凡使者。 它或许还活着。 唐难以说服自己,但又不得不承认这样的事实。因为唐观察到,它尾部绽裂的伤口正在往外缓缓渗血,暗红的血丝在反复替换的维持液中迅速扩散,很快消隐不见。 它的伤口没有一刻不在被尖锥刺扯着,但它自身,也以一定的速度进行着对伤口的修复。它在受伤,也在自愈——唐如此猜测。 来不及深入思考,从通道的尽头响起的“啧、啧”声越来越频繁,他定了定神,继续向前走去。 不一会儿,唐就循着这诡异的怪声走到了底。他站在通道尽头那扇虚掩的门前,黏腻的“啧、啧”声已经无比的清晰。挥之不去的血腥气刺激着感知器官,他隐隐约约猜到了什么,不禁胃里一阵翻涌。 不堪自己脑内设想的折磨,唐轻轻推开门,迎着明亮的灯光走了进去。 此时的他,才明白什么叫真正的人间炼狱。 美丽的女人静静地卧倒在地,修长的颈部上赫然缺了一块薄韧的皮肉,猩红的血液从颈上残破的缺口中汩汩淹出,濡湿了身下花纹繁复的羊毛地毯。女人几乎是立刻就发现了唐,但她毫不挣扎,双唇甚至微弯着,露出了一个恬淡的微笑。 她纤瘦柔软的小腹上,压坐着一个矮小丑陋的男人。 男人扭曲的身影背对着唐,他岔开两条腿骑跨在女人身上,双手粗暴地揪着女人的长发,连光秃秃的指甲都深深陷进了女人的头皮里。他不停喘着粗气,嘴里像在反复咀嚼着什么黏糊糊的东西,以至于舌齿碰撞的“啧、啧”声不曾间断过。 唐从喉咙里爆发出一声嘶吼,他举起短刃疾冲到男人的背后,而男人察觉到声响转过头时,刀尖已经挟着血腥气刺入了他的身体里。 从未体验过的疼痛淹没了怀远的神经,他紧皱着脸倒在了血泊之中,混合了口涎与血液的肉块从嘴里掉了出来,他伸手去摸自己背上的刀,嘴里溢出了虚弱的咒骂,“你……这个蠢货!谁让你……进来……” 唐踹了他一脚,接着俯下身去紧紧按住了女人的伤口,试图为她止血,“夫人……不,女士,请您坚持住!” 在唐被领养的这九年里,他见到这位女士的次数屈指可数。过去他不认为她是一个合格的母亲,也曾怀疑过她到底是不是生活在这栋别墅里。 唐的一只手瞬间覆满了鲜血,他从裤兜里掏出了手机,拨通了急救中心的电话。就在此时,他头顶上忽的响起一声暴喝,不久前的历史重演,他扭过头去,视野里掠过了一道血染的寒芒。 他凭着本能伏低了上身,却明白自己是逃不过这一刀了。 ——若不是世上确有神迹显现的话。 时间突然慢了下来,眼前的世界恍若一台故障的放映机,转动着生锈的零件,咔擦咔擦逐帧放映着失真的定格电影。 怀远得意的狞笑在嘴角抽搐,沾血的短刃划过唐的鼻尖缓缓落下,接着——伴随“嘭”的一声巨响,他的身体猛地爆裂开来,就像从前的节日里常见的装饰气球,会在炸开后喷洒出彩带和金箔纸,他浑身的组织与脏器的碎块一并迸溅而出,有的慢慢掉在地上,有的飞射到墙壁上,留下一片咸腥的血雾,在空气中弥漫飘散。 再一眨眼,世界已经恢复如常。 唐怔忪着揉了揉被血打湿了的双眼,目光越过将将消湮的血雾,停在了不知何时出现在入口处的,他那满脸沾血的妹妹身上。 -- 序章6(完) 血珠压着卷翘的睫毛往下淌,一滴滴坠跌在惨白的脸颊上,沿着细腻的肌理继续下滑,染红了原本不过是溅上了几粒泥点子的衣裙。 女孩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门口,乌黑的瞳仁失了神,涣散的目光落在一地的残肢尸块上,仿佛在凝视着一片虚空。 唐从未有过像现在一样的感受——在他心底里最珍爱的妹妹,就像是突然换了一个灵魂似的。他早已明白自己与她有着天渊之别,为何现在他揪紧的心越发惶恐,生怕自己再也触碰不到她了呢? 他强行按下内心的苦涩,看了一眼身旁奄奄一息的女人,手忙脚乱地去寻被血肉掩埋的手机。 “没用的。” 唐的耳畔响起了她冷漠的话语,像是在赎罪一般,他不肯放弃,颤巍巍翻出了已经失灵的手机。 再试一次、重来一次......绝对可以.......他用力掐按着电源开关,手机却从他湿漉漉的掌心里滑了出去。 女孩轻轻叹息一声,重复道:“没用的,唐。” 眼前的世界再一次陷入了无尽的扭曲之中,地上的尸块一点点拼凑起来,怀远的身躯渐渐归于完整,他持刀的手落下再高高扬起。 唐看见刚才的自己拨通了电话,再从重伤的女人身旁站起,踹向怀远的一脚缓缓收回,他拔出刺入怀远身体里染血的短刃,随着刀上血迹的消隐,他重新退行到了门外。 时间停在了唐进门前的一瞬,“啧、啧”的咀嚼声在房间里回荡着,重伤的女人扬起唇角,朝着门外与唐的幻影交迭的女孩微微一笑。 “妈妈赐予了我扭转时空的力量,也正是因此,唯有她的死是我无法篡改的。”她闭上双眼,不愿再注视女人悲悯的微笑,“我只是想保护她,还有......保护你。” 强烈的悔恨撼动着意志,唐恨不得立刻杀了自己,泪水不自觉涌出眼眶,他无力地呼唤着,“小珏......” “奥罗拉,是妈妈给我起的名字。你可以把这些写进你的调查报告里。”她睁开双眼,以洞悉了一切的眼神注视着他,“快逃,X就快醒来了。” (序章完) -- 26号宇宙篇1破裂 YIqμщχ.còⅿ 叁年后,津原地区,最高情报厅附属研究院。 一个被扼住咽喉的研究员满头冷汗地扑向机密实验室入口,颤动的瞳孔通过虹膜识别系统的验证,解锁了最外围的几道碳炔屏障。 研究员刚松了一口气,那只可怕的手又移到了他的后颈上。他只觉后颈有一瞬间的剧痛,接着完全麻痹了。就像在打保龄球似的,那只手拎着他往入口的反方向一掼,把他砰的一声摔出去好几米远。 研究员直觉自己的盆骨至少骨裂了,他龇牙咧嘴地摔倒在地,脑子里嗡嗡地响,连走廊上逐渐逼近的脚步声也没发觉,就被从他身后绕过来警卫队员再次钳制住了。 而那只可怕的手的主人,此时已经穿过那几道碳炔屏障,来到了机密实验室内部的钢化玻璃门前。阙桑才将将站定,实验室里就有人发现了他,其中一个指着他似乎惊呼了起来,惹得所有人齐唰唰往他的方向看去。 研究员们看到这煞神杵在门外,纷纷停下了手下的工作。他们之中大多数人戴着口罩,遮蔽了大半张脸,但阙桑的视线透过光洁平滑的玻璃门,轻易就看清了他们扭曲的眉毛和惊恐的眼神。 他忍不住低低笑出了声,研究员们看见他笑,反而更加手忙脚乱。有几个人冲进了实验室更深处的隔间,其他人不约而同地避入了墙角里,不敢迎上他的目光,也不敢擅自给他开门。 阙桑反手从腰上掏出手枪,喀哒一声扳开枪栓,对着玻璃门的受力点开了一枪。经过特殊加工的钢化玻璃门异常坚固,受了一枪也只是像蛛网似的一圈圈裂了开来。他退开一步补上了一脚,一整扇玻璃门在他的长靴底下分裂飞溅,碎块恍若湍急的瀑流倾泄在实验室内部的公共区域里,在地上反射着从天花上投下的明亮灯光。 身着情报局高级长官制服的凶徒破门而入,他俯视着墙角里抱头蹲下的研究员们,脸上仍浮着一抹微笑,话里也似乎带着笑,只是那点笑意究竟不入眼底。㎡9②捌.čǒ㎡(m928.com) “没有人受伤么?”他说道:“看来,你们都躲得很好。”倒像这是什么遗憾的事似的。 久闻不如一见,研究员们这才发现,他们顶头上司的死对头虽然做起事来确实很有不计后果的意思,但声音却与流言中的“惊雷贯耳”毫不相符。这凶徒说起话来轻轻柔柔的,只是非但不显得亲切,倒是为他阴鸷的目光添上了几分浑然天成的傲慢。 刚刚冲进隔间去的几个研究员把目前在实验室里权限最高的负责人带了出来,那是个年轻沉稳的学者,阙桑睨着他,不甚满意地问,“诺亚·威尔逊在哪?” “我想您不会不知道,院长最近在外进行交流指导工作。”年轻学者面无表情地说道,“下次有事,请您按规申请出入证。” “你未免也太抬举他了,我看见他、闻到这里恶心的臭味只想作呕。”阙桑神经质地嗤笑了一声,一抬手按下了墙上的警报器,“不如我替你把警卫局的人叫来,看看是我有没有申请出入证紧要,还是A131区出的问题严重。” 实验室里霎时鸦雀无声,隔了一会儿,终于有个研究员抑制不住情绪,崩溃地质问那个年轻学者,“出、出问题了?怎么可能?” 绝望的气息弥漫开来,最先反应过来的几个研究员挤进了观察室,企图调出A131区的实时监控,但还是晚了一步,观察室里的仪器已经全部失灵。 其中一个研究员迅速拆下了监控器里的核心记录装置,几人匆匆走出观察室,准备开始紧急抢修。 完全遭到忽略的是个十五分钟前刚刚开始执行任务的研究员,他在观察室里通过一套脑电波传感设备连接虚拟空间A131区。而现在,他早已膛开肚破地跌下了工作椅,鲜血就快淌满整片地板。 -- 26号宇宙篇2囚徒 YIqμщχ.còм 原本一切和往常没什么不同。 他站在一棵高大的树下,微微弓腰倚着粗壮的树干,目光可及的最远处,夕阳渐渐缩成一点朱砂痣,沉入遥远西边的山岚中。 他知道正在缓缓隐没的是太阳,尽管现在向着残存的日光摊开手掌,日光只会轻飘飘地掠过指缝,没有温度,但他的心底里毫无根据地确定,自己曾经感受过太阳的炙热。 日月交替,凛冽的寒风袭来,草木窸窸窣窣地响动着。他掏出从上一个领头人兜里偷来打火石,熟练地点燃了几根麦秸秆,接着用它们慢慢生起了一小堆篝火。 他住的地方离这里不远,顺着树下的缓坡望去,两山之间的谷地里落满了简陋的屋房,挤挤挨挨,犬牙差互,他的小屋是藏在角落里的其中一颗乱牙。大片的屋房自觉地留出了谷地中心的位置,为了徙灵仪式而建的圣殿就驻守在那里,高耸的尖塔里彻夜光亮,仿佛一只只时刻审视着整块谷地的眼睛。 他厌烦地别过眼去,可是除了一旁浸泡在昏黄灯火中的屋房,他不能看清楚更多了。此时此刻那些和他一样长着脑袋、脏器和双手双脚的东西,肯定在借着灯火抢夺肉块。抢得到的几个会迫不及待地张开嘴,直接把黏着黑血的肉块塞进咽喉里。 类似的场景,他已经看到过很多次。肉块是从一种横着在地上爬的东西身上切下来的,那是徙灵仪式过后神的恩赐。他和其他住在屋房里的东西是为罪人,神对罪人的救赎就是徙灵——当罪人的劳作和忏悔受到神的承认,灵魂就将升上空中,与神同在。 每当徙灵仪式结束,祭司就会牵来一头横着在地上爬的东西,把它交给罪人们的领头人。抢到并吃下肉块的罪人,就能率先得到祭司的青睐。但罪人们的数量似乎没有变化,随着一个灵魂的上升,原属于它的屋房里将会出现新的罪人,周而复始。 至于神,神就是神,这是从一开始就烙印在他脑海里的认知。而他的开始,大概就是他从小屋里睁开双眼的那一瞬间。他不记得他已经开始了多久,看过了多少次日出又日落。白天他在田地里麻木地忙碌,天黑了他回到小屋里,不点灯的话糊里糊涂地就迎来了新的一轮日出,他从未对夜里的经历有过任何的印象;假如点上了灯,则算是忏悔的一种。м9②捌.čǒм(m928.com) 他曾经尝试过进行忏悔,但实在难以消受夜里的寒冷,一旦他打算回想些什么,灯立即就会熄灭。或许,忏悔就是什么也不去想。 他总是在分肉的时候到这棵树下来避一避,起初他对肉块也很是渴望,直到有一次,那是他最接近那些肉块的一次,在抢夺中他的手指已经抓住了一小块肉,指腹纷纷陷进了黏腻的柔软里。与此同时,他突然闻到了一股腥臭味。没错,他可以清楚地感觉到,肉块散发出了极其恶心的味道,直钻进他面中部的器官里。 当时他迷糊地意识到,那个器官是自己的鼻子。而且不知道为什么,之后他完全无法接受生吞肉块的行为,即便是看着别人做这件事。 他不再注视谷地,他垂下头,把双手伸进了篝火里,试图找到自己曾经感受过的,太阳的炙热。但是,什么也没有,他什么也感受不到。 他一下懊恼起来,意识却开始逐渐涣散,就像现在他没有注意到的,夜空中缓缓散去的云堆。不知不觉中,他的身体向前倾去,整个人几乎要压到篝火上。 -- 26号宇宙篇3笃定 最高情报局附属研究院已被警卫队层层控制住,机密实验室的公共区域里,阙桑在一张办公桌前进行面对面的审讯工作。此时在他对面正襟危坐的,是目前在实验室里权限最高的负责人,神色平静的年轻学者唐乐宁。 “唐乐宁......”二十九岁,国内计算机科学与技术领域首屈一指的专家,原亚信研究所的科研人员,现任最高情报局附属研究院人机交互工程开发专组的组长一职,负责监理监牢A、B区的运行......阙桑的视线草草略过档案上冗长的荣誉记录,事发突然,就连他具体拿住了什么人,他自己也是刚知道。 他有些头疼,斯文败类是他最不擅长对付的那类罪犯,他们善于伪装,具有极高的反侦察能力;他们从不轻易认罪,总是兜着圈子说些冠冕堂皇的话。更别提现在他面前这位研究院的核心成员,他恐怕是不能使用自己最擅长的方法让他的狗嘴里吐出象牙来了。 对于这个名义上是附属品的研究院,最高情报局的态度始终很暧昧。一方面,研究院直接与情报局竞争经费和资源;而另一方面,情报局不得不承认,失去了研究院科技力上的协助,情报局根本无从抵御异能者的反扑。 造成这种内斗局面的罪魁祸首,当属研究院的院长诺亚·威尔逊。 阙桑把纸质档案反扣在桌上,单刀直入地问,“唐乐宁,由你全权监理的监牢A区涉嫌虐待囚犯,你承认吗?” 镜片后的双眼眨也不眨,唐乐宁目光坦然地直视着他,“怎么,长官您在为异能者打抱不平?” 果然,又来了。这种人就是学不会好好说话,还给他阴阳怪气地拱起火来了。阙桑还不至于这么快就被激怒,“问你就答,别废话。” “是的,我承认。” “除了A区的研究员,研究院其他工作人员不知情?” “是的。” “你确定?”阙桑挑起了一边眉头,声音沉了下去,“没有诺亚·威尔逊的授意,你一手策划了长达五周的秘密实验?” 一阵微妙的沉默。 总算,唐乐宁低垂了眼眸,长睫于眼下晕开淡淡的乌影。 “是的,是我一手策划的,与他人无关。”他说。 “出于什么原因?” 好像是听到了什么愚蠢的笑话,唐乐宁轻嗤了一声,再一次对视时,他轻蔑的目光与阴恻恻的笑一齐落入了阙桑的眼里,“还能因为什么,您不是最清楚的么,长官?” 阙桑磨了磨发痒的后槽牙,重复一遍问话,“出于什么原因?” “当然是为了收集更多数据。请问长官,我犯了什么罪吗?哪条法律禁止研究院开展新实验?” “你的实验现在出了大问题,将近一千五百名异能者即将醒来。我很好奇,你怎么还笑得出来?” “异能者监牢在创立之初,研究院就已设计好应急预案。区区一千五百名异能者,由最高情报局派人押送到东郡岛去,不足为患。” “你说得倒容易。”阙桑冷冷地看着他,“研究院捅出来的麻烦,却让情报局帮忙擦屁股?你凭什么认为那些异能者会乖乖束手就擒?你拿什么保证所有人的安全?” 唐乐宁仍是微笑,“长官,您不妨先看看在A区收集到的最新实验数据,再下定论。” -- 26号宇宙篇4逐光 他猛地清醒过来,并非缓坡下的那个长发罪人朝他扔了几块石头的缘故,而是一道无法违抗的指令在他的脑海里突兀地冒了出来:新的徙灵仪式即将开始,前往圣殿外廷......新的徙灵仪式即将开始,前往圣殿外廷......新的徙灵仪式即将开始,前往圣殿外廷...... 即使不是第一次收到祭司的指令,他也还是无法接受这种蛮横的传唤方式。他头痛欲裂,抗拒地左右晃头,但不断重复的指令不仅没有被他甩出脑袋外面,反而让他站起身来,往圣殿的方向迈开了僵硬的步伐。 缓坡下的谷地里,屋房中的灯火陆续涌向圣殿。他身前的篝火堆早已自行熄灭,如同无数个夜里毫无征兆就消隐的灯火,如今他眼前最近的火光来自于缓坡下伫立着的长发罪人。 那个朝他扔石头的长发罪人似乎在等他,见他跌跌撞撞下了缓坡,她转过身去走在前面,与他保持着五六步的距离,大概是在为他引路。 他认得这个长发罪人,之前他舍弃的那块肉就是送给了她。很多次他趁着罪人们分肉逃出谷地,总能用余光瞥见她的目送。 她在罪人里是较为稀少的存在,体型比大部分的罪人瘦小许多,前胸凸起,四肢纤细。如果那时候她吃下了那块肉,说不定很快就够格能被神救赎了吧。她会升上空中,化作凝固在夜幕里的星星吗? 他想得太多了,双腿像是灌了铅似的越来越重,但脑内的指令矛盾地继续控制着他。他恍惚无措地仰起了脑袋,本能地看向夜空,看向那些受到宽恕的灵魂。 它们是根本静止不动了吗?还是说,它们正在他触摸不到的深邃苍穹里,自由自在地舞蹈呢? 他尽力聚焦着视线,希望能够看清那些黯淡的光点。原本一切和往常没什么不同,但就在他眨眼之间,一道璀璨至极的光芒蓦然划破夜的漆黑幕布,远远地朝他而来。 那是莹白的,仿佛月光般皎洁纯净的光芒。 不知为何,他仿佛能感受到那道光芒的炙热,幕布上单薄扁平的月与星似乎被它的炙热灼伤了,像一张在烈焰中蜷曲湮灭的纸片。 他的心脏剧烈地鼓动着,心跳的鼓噪代替了他想象中本该听到的巨响声。走在前头的长发罪人察觉到他不再行动,停下了脚步回头看他。 他难以自控地喘息起来,不由得伸手按压自己急剧起伏的胸膛,同时腾出一只手指向正在无声熔化的夜幕,示意长发罪人抬头去看。 那道光芒却在一瞬之间狡黠地消失了,他的头顶上只剩下无尽的、虚无的黑暗。那个长发罪人空洞的眸子里第一次迸发出惶惑的目光,就像是在向他求救似的,她的目光在问:她最关心的,罪人们最关心的那些灵魂去哪了? 冷风拂过,长发罪人瘦弱的身躯瑟缩了一下,她突然捂着脑袋重重倒在地上,灯盏脱手摔进了草丛里,灯火摇曳了几下,随后再也看不到了。 四周彻底暗了下来。 他连忙俯下身扶起那个长发罪人,他看不清她的样子,也不知道她究竟怎么了。 片刻后,长发罪人在他的怀里停止了颤抖。他慌乱地将一只手凑近了她的脸,幸好,他可以感觉到她微弱的呼吸轻轻地搔着他的手指。 虽然他一时弄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 收手的时候,他的指尖不小心抚过她凹陷的脸颊,却在无意中沾上了几滴发烫的液体。 这是什么?他迷茫地想着。 来不及验证内心的答案,指甲嵌进肉里的新奇痛感打断了他的思绪。长发罪人掐着他的手臂,咬牙站了起来。 他还没有从未曾感受过的痛感里回过神来,长发罪人已经紧紧抓牢他的手臂,忽地抓起他狂奔起来。 他没有阻止她,内心有个念头在催促着他——是时候该奔跑了!湿冷的空气灌进他的口鼻里,刮得他喉管发痒,他的胸腔里却是炙热的。 他是头一回这么酣畅淋漓地奔跑,他是头一回为了自己、为了找寻一切的答案而拼了命地奔跑着。 -- 26号宇宙篇5觉醒 夜风从耳畔呼啸而过,她抓着他的手,不顾一切地朝着唯一的光源——也就是所谓的“圣殿”狂奔而去。 不久之前,她身边的他还是它,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样一种存在。每天的劳作也好,深深陷入冠上了忏悔之名的疯狂也好,她的感觉都是模糊的,甚至说不上什么痛苦。 每天每天,仿佛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她徒劳地拼凑起荡漾着的倒影碎片,希望能拼凑出一个完整的自己,多么可笑。 直到那一刻,她看见了星星消失的夜空。她开始怀疑些什么,紧接着,禁锢思想的闸门毫无征兆地打开了,思绪犹如沸腾的潮水,滚烫地灌满了她的头脑。 视界、味道、触感......外界的信息汹涌地闯入她的脑海里,她一时间无法承受,来源于骨骼深处的战栗迫使她狠狠跌倒。她很快接纳了思考带来的痛苦,并生疏而熟练地复盘起了自己经历过的这些日子,就像曾经无数次这么做过似的。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大概是受骗了。什么神、什么祭司、什么罪人、什么忏悔、什么星星、全部他妈的都见鬼去吧!是谁对她开了这个原始人才会相信的玩笑? 而且,她为什么就相信了? ...... 等等,见鬼、原始人、玩笑又是什么?她不能清楚地解释自己的所想,但她偏偏就这么想了。 她有些动摇,思考起来需要负担的问题太多了,她无法看见思考的尽头。想,还是不去想?她拿不定主意,忽地发觉有什么东西在触碰她的脸,似乎是人的皮肤肌理。 她睁开眼,在黑暗中勉强辨清了那个少年的轮廓。 是个像白痴一样没用的男人。 前些日子她是疯了,才会莫名其妙地感激一个连肉都不敢吃的男人。不过,一想自己曾经生吞下一整块肮脏的肥肉,她的胃差点抽搐起来。愤怒驱使着她摇摇晃晃地站起了身,她决定去找开这场荒唐玩笑的人问个明白。 等到不停扑打在脸上的冷风彻底风干泪痕,她才反应过来—— 啧,居然在别人面前哭出来了,真丢脸。 圣殿的高墙巍然耸立,即使凑近了看,灰白光滑的墙面上也找不出人工拼贴的缝隙,仿佛在无声夸耀着赫赫神威。 难道这真是神的造物?她的指尖划过冰凉的墙面,划过自己映在墙上不甚清晰的影子。她狐疑地注视着那个陌生的影子,悄然间松开了紧握少年的那只手。 够了,我连自身都难保,不该再拖累别人。 她冷静地下了决心,看着身后人群涌动的黑影融进墙面里,看着懵懂的少年被罪人的浪潮推着走,走向更为开阔的圣殿外廷里。 她决定要用自己的眼睛,好好地确认徙灵仪式的真伪。就算这是一场奢侈的骗局,她暂时也不认为自己有反抗的能力。 她侧目望向脸上没有生气、如同行尸走肉一般的罪人们,内心又凉了叁分。 她不相信任何人,何况是这些提线木偶,她能够依靠的只有她自己。 多想无益,她转过身去,犹如一滴融入江流中的水珠,行过第二道围墙与狭长的回廊,随着人群流入了圣殿外廷之中。 无人的圣殿外廷本该是一片空旷的苍白,最引人瞩目的是中心处比平地高得多的圆形祭台。祭台同样由整块的灰白岩石筑就而成,古朴浑圆,不掺半点的杂质。 现在,密密麻麻的人群占据了除了祭坛外的整个外廷,罪人们在通往祭坛的石阶前停下脚步,自发地围着祭坛跪满了一圈又一圈。 罪人们手里提着的油灯,以及不知道从哪里发出的、明亮到近乎锐利的光线笼罩着他们麻木而虔诚的脸庞,每个人都是一副样子,双目圆睁,嘴角快咧到耳朵边上。 她的目光扫过几行人,很轻松地从一排排整整齐齐的诡异笑容里找到了那个不合群的少年,他被推挤到了前几排,但脸上没有表情,好像困极了似的,迷迷糊糊地盯着空气看。 没有人回应她明目张胆的打量,罪人们全部咧着嘴角全神贯注地仰望着祭台,她偷偷转头去看,依然只能看见数不清的诡异笑容。 被神选中的罪人已经跪在祭台上,低垂头颅等待神迹降临。她屏住呼吸,睁大双眼,学着罪人们扯起嘴角。 光缓缓从祭台上浮现。 一道黑影由虚到实,逐渐完整。先是祭司的玄黑长袍、苍白的手、袖子下若隐若现的手臂线条、长及足踝的黑发......到最后,是他戴着面具的脸。 说是神迹,毫不为过。 祭司姿态优美地抬起一只手,匍伏在他脚下的罪人就像隔空受到牵引,被迫扬起了下颌与祭司对视着。 -- 26号宇宙篇6容器 YIqμщχ.còм 阙桑掐了掐鼻根,艰难地把视线集中在横在眼前的全息投屏上,脑子费力地过滤掉大量的专业术语,不过到最后,他反倒死死地盯着叁维影像不放,生硬地吐出了结论,“所以,你的意思是,异能者的意识是可控的?” 唐乐宁点了点头,“更确切地说,人类可以借助仪器篡改异能者的集体潜意识。” “你打算怎么篡改?”阙桑面色凝重,“让异能者自相残杀?那何必大费周章呢。” 言下之意,动用武力斩草除根不是更干净利落?意识操控,这对于任何一个物种来说都是突破底线的暴行,也是极其稀有的一类异能者拿手的好戏。他阙桑是恨那些仗着身负异能为所欲为的畜牲,但并不想自己也变得面目可憎,“我劝你别耍花招,鬼知道你的这堆数据到实际投入应用还要多久的时间?五年、十年?” “长官,实验已经成功了。”唐乐宁依旧气定神闲,“最高情报局埋在研究院里的暗线,研究院不是不知道。很遗憾,他已经死了。” “找死吗?”阙桑拧起眉头,颇有压迫感的精壮上身朝桌沿猛地倾去,“你到底想说什么?我的耐心不多了。” “说明最高情报局并不清楚这次实验的目的,包括除了我以外的所有研究人员,他们也一概不知情。”唐乐宁镇定地说道,“实验已经成功,那个暗线的死,就是研究院送给情报局的见面礼。” “其实,监牢A区一开始就在尝试篡改异能者的集体潜意识。A121,字母后的数字代表着,这样的尝试已经进行过一百二十一次。м9②捌.čǒм(m928.com) “叁年以来,与异能者相关的新论文层出不穷,尽管能够公开发表的,只是些没有营养的‘共享信息’。即使是摆在明面上的理论成果也离不开大量的实验支持,哪怕就是当下,也有无数场您所轻视的实验正在暗中推进。潘多拉的魔盒已经打开,没有任何一个国家会止步于此,我们没有理由落后,也绝不能落后。” 唐乐宁说着,抬手看了一眼腕上的表,“实话说,我们在浪费时间。” “我没有轻视。只是在我看来,这些秘密实验未免太不人道。”阙桑犹豫了片刻,“以我的立场本不该说的,但别忘了,异能者曾经也是人。” “是啊。”唐乐宁淡淡地笑了一下,“我和您都免不了和异能者近距离接触,被唤醒的概率很高,说不定哪天也只能被迫接受‘曾经是人’这个现实了。” 阙桑默然。 “值得庆幸的是,在A区第97期实验完成后,研究院初步掌握了篡改异能者的集体潜意识这项技术。经过之后的二十四次实验,这项技术已经发展得较为成熟。” “您认为,研究院为什么不遗余力地投入研发这项技术?”唐乐宁问道。 阙桑的心底忽地窜出一个念头,离经叛道得把他自己也震了一震。隔了一会儿,他才苦笑着反问,“因为人类急需摸清敌方的底细?” “不,异能者从来不是人类真正的敌人。” 脆弱的肉身,极易受影响的意识,波动的异能,几乎不存在的生存空间仅凭人类的枪火就足以将满身弱点的异能者逼上穷途末路。 看着阙桑晦暗不明的神情,唐乐宁了然一笑,为了自己,也是替他答道,“抢占先机。” “异能者撼动不了人类的社会,如您所说,他们深知自己‘曾经是人’,也正因此至今无法彻底与人类的社会做切割。为什么人类迟迟不把异能者赶尽杀绝?一小部分意识延伸异能者对付起来是麻烦了些,但意识异能的源头‘鸦青’已死,人类并非全然没有办法。” “就是为了抢占先机。”他浅笑着把双手交迭搭在桌面上,从容地接过了这场谈话的主导权,“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可能会引起您的不适。但很抱歉,事实就是事实。” “地球,早已千疮百孔。资源的匮乏,势必将致使人类社会庞大的骨架分崩离析。到了不得已的时候,人类唯有断尾求生一途。文明、平等、自由将会是人类率先舍弃的废品。 “异能者的出现,意味着新资源的诞生。人类必须不择手段,才能尽快在太阳系内扩张版图,找到下一处容身之所。由研究院主导的一百二十次实验,前九十七次发现了意识延伸异能者能够通过吞噬同类的意识在体内堆迭多个异能;后二十叁次攻克了对付异能者的集体潜意识篡改技术,目的是抢占先机,以免新资源被那些虎视眈眈的、金字塔尖上的少数人垄断。” “而最后一次实验,是实现新资源利用的必经之路。我从监牢中所有的意识延伸异能者中,筛选出了最适合成为‘容器’的七名。” 他恢复端正的坐姿,平淡地结束了陈述,“我要说的,就是这些。” -- 26号宇宙篇7镣铐 YIqμщχ.còⅿ 唐乐宁话音刚落,几记清脆的合掌声突然从阙桑身后传来,他的心不由重重地一跳,转过头就见自己最器重的下属饮嗔懒懒地倚在没碎的那一半玻璃门上,像个少了几根骨头的人,吊儿郎当没个正形。 阙桑招招手让他过来,“听到了多少?人找到了吗?” 人指的当然就是情报局安插在研究院里的暗线。 饮嗔“叮叮当当”地走到了办公桌旁,他不爱穿制服,过瘦的上身最外面套着件宽松的板球毛衣,内里穿了衬衫,再里面又垫了件针织衫,领子高得能遮住下巴。他的下半身穿得相对正常,深棕色西裤搭黑色皮鞋,露出一截苍白纤细的脚踝,不过格子短袜的边比鞋帮稍微长出去那么一点,活像平整的花坛里窜出来两簇招摇的狗尾巴草,这让强迫症看了能活活气死。 更别提他毛衣上挂着的那一堆小东西,情报局发的绶带、勋章和几枚用银链穿起来的戒指不搭调地凑在一起,也难怪走一步就响一声。最离谱的是他的衣襟上还能腾出点位置来放一只毛毡挂饰,那是只歪着嘴笑的猫咪玩偶,看起来和他自己有几分神似,晃眼得很。 阙桑看得头晕,他实在太能折腾自己,几天一个样,虽然两人共事了将近叁年多,但阙桑还是完全没能理解他惊世骇俗的审美理念。 “死了。”饮嗔没心没肺地笑了一下,明明是在答阙桑的话,目光却绕着唐乐宁打转,“变成‘见面礼’了呀。” 看来该听的不该听的全听了。 阙桑找不到恰当的词汇来形容这孩子。战后一年,他被高层从研究院调到情报局,直接编入了阙桑的行动小队里。论说头脑那方面,他是个毋庸置疑的怪才。他没有接受过系统的体能训练,起初小队的队员并不指望他在战斗中会有合格的表现,意外的是,这瘦麻秆从没在工作中拖过后腿。尽管说话跳脱时常让人摸不着头脑,但对其他队员的态度也算是友好。㎡9②捌.čǒ㎡(m928.com) 阙桑欣赏他的才能,也算得上是信任他,只是这孩子,从某种角度来说异常的任性轻浮。 比如花里胡哨的打扮,再比如,一个他并不陌生的同事死了,他提起来却不痛不痒。 “所谓的‘见面礼’,意思就是‘容器’的力量已经到了监牢A区无法承受的程度了。那么,醒来就不是一千五百名异能者,而是七个‘容器’和一堆‘养料’。”饮嗔饶有兴致地盯着唐乐宁,“我说得对吗,学长?” 唐乐宁没有说话,等同于默认了。 “只需要在七个‘容器’的意识里植入——”饮嗔自顾自地说着,他的目光一改往日的怠惰,因为兴奋过头看起来就像闪着光似的,“一份坚定不移的信念,一条赖以生存的限制以及,一道无法违抗的指令。” “你果然很聪明。” 这就是唐乐宁的回应,居高临下,心安理得。 “听着,我并不赞同你的做法,不管你多么义正辞严地粉饰它。”阙桑额角上的青筋突突地乱跳起来,“我会如实向高层汇报你的计划,请你在收到通知之前配合警卫局的监察工作。” 他不愿在这个疯狂又肮脏的地方再多待一会儿,于是他站起身来,对饮嗔说了句“走了”,接着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机密实验室。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唐乐宁的人身自由会被警卫局控制住,但想必不用多久,他就能如愿执行他的计划了。 在这颗没有未来的星球上,只要看到了一线生机,人类就不会放弃。总有那么一些张口就来的混蛋会说,牺牲是必然的,因为他们很清楚,牺牲这回事轮不到他们头上。现在不是皆大欢喜了么,唐乐宁连替死鬼都找好了。如此周密的计划,若说没有诺亚·威尔逊在他背后布局助力,阙桑绝对不信。 事到如今,他赞同与否或他相信与否,根本不重要。 阙桑心里闷着气,快步走在前头。饮嗔从后面跟了上来,笑吟吟地把搜证袋交给他,里面装的是监牢A区的监控记录。 他似乎没看懂阙桑的脸色,无知无觉地问着,“头儿,如果学长的计划被批准在东郡岛上执行,我能不能也参加?” 这种热闹也凑,真不知道是装傻还是假聪明。 阙桑听着他孩子气的话,抬头望了望灰蒙蒙的天,“你以前认识唐乐宁?” “不算认识。不过学长他很有名,在各种层面上。”饮嗔歪了歪头,露出了一个幸灾乐祸的微笑,“头儿,别告诉我你没有注意到,他戴着箍臂镣铐。” “据说他杀害了他的养父,手段极其残忍。”他的脸颊上笑出了一个小小的梨涡,“看守监牢的人,何尝又不是身陷于监牢之中呢?” -- 26号宇宙篇8渺小 到这里为止,就与她之前看过的徙灵仪式有所出入了。 不见灵魂,不见星芒,祭坛上的罪人一动也不动地跪着,嘴角撑起的弧度和其他罪人们别无二致。 尽管只看得见半张侧脸,但她确确实实看见了,那个罪人不甘的泪水夺眶而出,沿着颧骨不断滚落。 接着,她破天荒地听见了祭司的声音。她早已遗忘了人类可以发出声音,可以使用语言沟通,因此只是为了自己居然听得懂那声音里的含义而感到讶异。 “这是何等的屈辱呀。”祭司说着,声音并不低,但罪人们置若罔闻,“你杀死我父母双亲的时候,可曾设想过自己的下场?” 祭司狂笑起来,祭台上,一条锁链凭空出现在罪人的身上,紧紧勒住了他的脖颈。 “去吧,去死吧。” 祭司的话音刚落,罪人们的领头人接连走上石阶,拽起锁链把那个罪人拖下了祭台。啷当、啷当、啷当、啷当...... 其中一个领头人从粗布衣里摸出了一把短柄钝刀,她双膝打颤,下意识瞄了瞄身旁的罪人们,只见他们高高咧起的嘴角垂涎欲滴,眼里闪动着亢奋、雀跃的光。 领头人开始挥刀了,一身蛮劲由绷得死紧的臂膀传向抖动的刀刃。一刀,很快又是一刀,一刀接一刀接一刀接一刀...... 她看见喷溅的猩红色液体,骨头断裂的喀嚓声盖过了锁链晃动发出的响声,领头人草草斩下大块大块的肉。不过十几次手起刀落,那个罪人已经七零八碎、不成人样。 他发不出声音来求饶,甚至直到死,他的脸上仍然扯着夸张的笑容。 四周充斥着血液的咸腥味,她忍不住弯下腰干呕起来,幸好罪人们手舞足蹈地拥了上去,遮掩了她不符合标准的动作。 凌迟结束了,领头人们用大扇大扇的树叶包住肉块,他们机械式地捧着肉块离开外廷,引得罪人们争先恐后地挤出圣殿。 她熟知的抢肉赛事即将开始。 她竭力压抑泪水,虽然她根本不确定自己到底有没有忍住。她低下头,打算混在罪人堆里尽快走出去。忽地心念一动,她想到了那个不吃肉的少年。 或许,他会成为自己唯一的同伴。 她不抱希望地悄悄把视线移向了他刚才待过的地方,但是,她在那里看到了他。 他为什么还傻傻地站在那里?他怎么敢拧着眉头瞪那个祭司? 按理说,她是该拔腿就走的。可她偏偏朝着他的方向走去了。 说不定不会怎么样的,趁现在带走他、趁现在带走他......她的步伐快得和心跳几乎一致,接近他了、就快到了...... 她的心猛地悬住了,她的血液也仿佛凝固住了—— 那个祭司,突然把脸转到了她这边。 面具没来由地摔在了祭坛上,他的前身从内里向外豁开了一个大洞,没有血、更没有内脏掉出来,破裂的衣袍碎条触手似的蠕动起来,活像一株口盘大张的黑色海葵。 她的目光上移,来到祭司裸露的脸上。 他的脸上空空如也,白净平整,什么也没有。她再往上望,望向圣殿外廷的上方,夜的幕布上,同样是一片空荡荡的。 她在一瞬之间昏了过去。不是因为那张没有五官的脸,而是头顶上那片夜空的缘故。她察觉到黑暗在持续坍塌着,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了,垂坠的巨力就快压弯整个世界,轻描淡写地带过无数个事实中的一个:她是何其的可悲,何其的渺小。 -- 26号宇宙篇9选择(完) 他怔怔地看着面前那张空白的脸离自己越来越近,身体仿佛感受不到危险,一动不动地钉在原地。 若不是那块肉壁上面曾经戴过一张面具,那颗原属于祭司的头颅上又长着密而长的黑发,他怎么可能把那玩意儿当成是人的脸,说是人的脖子上顶着一颗剥了壳的水煮鸡蛋都更贴切。 就在刚才,他亲眼目睹了一场残暴的凌迟。他听见祭司说出意味不明的话,他眼睁睁地看着同类相残,血肉飞溅。他本来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只是好奇,这次的徙灵大会怎么和往常不一样了? 在这张怪异的脸突然出现的那个瞬间,他感知到的世界和之前完全不同了。他恍然大悟,为什么肉块的味道让他无法忍受,为什么他看不得别人生吞肉块。 因为肉块是从活生生的人身上割下来的,因为,他自己也是个人。 像是被铁棍一下狠狠敲破了头,庞大的信息量从不存在的伤口里倾倒而出,再一股脑儿地涌入他空洞的意识里。 他需要一点时间来熟悉自己突然暴涨的感知力,复苏的五感就像不知餍足的嘴,大肆攫夺侵吞周围的一切信息。 所以直到他消化完一部分信息——也就是现在,久违的愤怒才袭上他的心头。 意识到自己被蒙在鼓里,丧失理智和记忆,差一点沦落到同类相食的境地,暴怒与恨意几乎快要冲昏他刚刚清醒过来的头脑。 面对所谓的“祭司”,他本该咬牙切齿地扑上去,让那个嗜血的变态血债血偿。可是他的直觉告诉他,这具五官残缺、肚皮大敞的身体里已经换了芯,自己当下的处境并不危险。 旁边突然响了一声。 他循着声音看了过去,是那个“长发罪人”在几步之外昏倒了。她原来是个极其美丽的少女,但已是一副形销骨立、奄奄一息的样子。 他侧身挡在少女的前面,条件反射地发出了一声低吼,那声音是在不经意间从喉咙里溢出来的,短促、低沉。犹如一只驱逐入侵者的野兽,他怒目直视着那个“祭司”,不断地发出嘶哑的喝退声。 “祭司”似乎也怔了一怔,片刻后,一道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继续说,你可以说话的。” 空灵而冷冽的声音。 他无法理解这声音是从何处而来,可能是没有嘴的祭司发出来的,又好像是天外来音,但它提醒了他一件很重要的事,他开始竭力撕扯着声带,“呃——!” 没错,我是可以说话的、我是可以说话的、我是可以说话的......! “祭司”朝他伸出了一只手,仿佛是在郑重其事地邀请。与此同时,他在不久之前看到过的,一闪而过的璀璨白光再次亮起,在低垂的夜幕上盘旋舞蹈。 “别让我后悔。”仍然是那道声音,“我选择了你,卫。” 他在耀眼的神迹中求得了救赎,红透了眼圈,他失神地重温着那个字,“卫......” 那是他失而复得的,最为珍贵的名字。 (26号宇宙篇完) -- 荒岛游戏篇1味道 我是......人类...... 家......被敌人......摧毁了...... 必须......铲除......所有......敌人! . .. ... .... ..... ...... 仿佛徘徊游荡于黑暗之中的一缕幽魂,她无知无觉、漫无目的地漂浮了太久太久,久到她早已忘记了自己曾为人类,而非空气中飞舞的尘屑,或是石头上蔓延的青苔。 是谁呢?谁将这些僵硬的标语和口号像石头一样掷进她的脑海里,搅乱了原本水静无波的意识深处? 来不及去寻幕后黑手,沸腾的本能急切地复苏着搁置已久的躯体,她蜷缩在意识深处最后一个混沌的黑暗角落里,哀叹自己不得不醒来的事实。 她不得不去面对,比虚无更混沌黑暗的世界。 . .. ... .... ..... ...... 幽暗的光线。胀痛的前叶额提醒奥罗拉,光源是橙红色的,柔和的。它很有可能是一支点燃的蜡烛,你瞧它闪烁的频率,是风摇动了它,伟大的后信息时代才不会创造出这么不经用的灯呢! 等等、别睁眼,好像有人在吵架......先听听看是什么情况吧,就这么睁眼的话,可能会很尴尬噢? “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吗?!如果船一直拖着不来,你能保证我们在这里不被感染吗?!” 尚未发育完全的声带拉扯着,听起来明显是个急躁的少年,“鬼知道异能者藏在哪里,万一就在我身边,我......” “够了。” “轻声些,别吵醒了她。”少年的话语被一道稍显阴柔的男声打断,“比起无意义的消耗体力,不如好好思考下一班船来时,该怎么证明自己的身份。” 她?会不会是在说你,奥罗拉?前叶额雀跃了起来,不过很快发出了惊恐的尖叫,他过来了、他过来了,被他掐住脖子绝对很痛! 奥罗拉仍然紧闭着双眼,片刻后,不远处传来了“咔擦”的一声,那股来势汹汹的气压也随之消散了。 “喂,给我老实点!再添乱就把你拴在门口!” 干得漂亮!是个强势的少女,长得很漂亮,你要不要看看?前叶额吧唧吧唧嘴,突然一愣,狐疑地催促道:快点睁眼!有个可怕的家伙看过来了,他好像知道你在装睡!可怕、可怕! “你们有没有脑子?!看我年纪小好欺负是不是,一个两个的,凭什么都对我指手划脚?!” 与此同时,那场单方面的吵架没有结束。少年似乎在激烈地反抗着少女,“我偏要吵醒她,如果她是异能者,放着她再睡下去,没有人能逃过感染!” 猫一样轻盈的脚步声从奥罗拉的身侧响起,渐渐往远一些的方向去了。 清瘦的男子走近少年,接过少女紧执着的手铐,不顾少年的挣扎,牵着手铐径自走近了角落的书架。 他细长的手指慢条斯理地一屈,空出来的那只手铐一下锁在了支撑书架的铁杆上。少年不敢再聒噪,像是没料到他会动真格的,瞪圆了双眼一脸震惊地盯着他,“你......” “嘘......”苍白的手覆在了少年的脸上,奖赏似的轻轻拍了拍,“我讨厌不乖的狗。” 奥罗拉醒来时,看到就是这样的一幕。 “你终于醒了。”是刚才听到过的那道稍显阴柔的声音,声音的主人在她的耳边担忧地问,“感觉还好吗,奥罗拉?” 奥罗拉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窄小的铁架床上,身上盖着薄薄的被单。她迷茫地眨了眨眼,看向了床边,那道阴柔男声的主人。 与他纤细的声音相称,他是个非常美丽的少年。橙红的烛火照映下,就连他额前过长的刘海,看起来也格外温柔。 发丝就快刺进眼眶里了,再打理一下会比较好。前叶额评价道。 奥罗拉看着他关切的双眼,他漆黑的瞳仁里映出了摇曳的烛火,像两轮小小的、燃烧着的太阳。 这是他身上唯一一个不协调之处,他的眼睛生得有悖于他沉静的美丽。不是丑陋的缘故,而是因为......过于凌厉了。 “你是谁?我在哪里?”奥罗拉不领情,“我不认识你。” 少年垂下眼睫,似乎是有些失望,“你忘了吗?我是你的......旧友。” 非常突兀的,少年的一只手悄悄钻进被底,紧紧牵住了她的手。 变态、快抓变态!前叶额呜呜惊呼:好痒,你快狠狠揍他! 他指节上的薄茧刮擦着她柔嫩的手心,起球的被单也不放过她的手背,奥罗拉的耳根瞬间烧得通红,使劲把发痒的手往外抽,“你......做什么?” 少年沉默着,更紧地钳制住了她的手。他的力气之大出乎奥罗拉的意料,她明明使尽全力抵抗,竟也不能撼动他半分。 就像热恋中难分难舍的爱人,在一层单薄的被单下,陌生的少年不由分说地牵住了她的手,他与她温热的肌肤紧紧贴合交迭。 可怕、可怕!前叶额发出预警,看看你周围,好多道可怕的目光! 奥罗拉勉强忽略被单下莫名其妙的角力赛,红着耳朵扫视了自己所处的狭小空间一圈。灰暗的屋子里,加上她自己一共有五人。 躺在床上的她自己、坐在床边离她最近的变态少年、站在门边打量着她的少女、角落里年纪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清瘦男子、被铐在书架旁的少年。 奥罗拉看见角落里清瘦的男子微笑起来,对她歪了歪头。被铐在书架旁的少年注意到她的苏醒,大嚷道:“她真的醒了!还不快给她喝水!” 站在门边的少女点了点头,很快出了门。 不一会儿,少女端着一杯水回到屋子里,她把杯子递到奥罗拉压在被单外的那只手上,冷冷吩咐了一句,“喝了它。” 她自己则一步不挪地站在床边,双手抱臂,目光由上往下落在奥罗拉的脸上。 奥罗拉的心底涌起一阵不适,手中的玻璃杯是正常的温度,水也是干净澄澈的。她握着这杯平平无奇的水,不解地仰起脸,“为什么?你是在监视我吗?” 少女蹙了蹙眉,回避了她的问题,“照做就是。” 奥罗拉看了看屋子里的其他人——没有人制止少女的行为。而且,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她的身上。 这些人是一伙的!前叶额忿忿道:只能喝下去了,我有预感,不照做的话会死得很难看! 奥罗拉掐了掐被单下纠缠着她的手,按耐着内心的逆反,发泄着不满似的把杯子里的水狠狠灌进了喉咙里。 她喝得太急,几行水珠沿着杯身流下,滴在被单上。 少女看着她夹带了情绪的粗鲁动作,嫌恶地蹙紧了眉,“什么味道?” “唔?”奥罗拉与她不耐烦的视线短暂地交汇,“水的......味道?” “我问你——这杯水是什么味道的?” 没有味道!水哪有什么味道!非要说的话,软水和硬水,新鲜的水和隔夜的水,矿泉水和管道里的水,确实是有那么一点差别! 前叶额的语气慢慢低落了下来:不过这次,呃,就连这些细微的差别我也没有尝出来...... 奥罗拉刚打算实话实说,被单下少年的手却在此时微微松开,他柔软的食指指腹搔弄着她的手心,留下了一个字—— “苦”。 -- 荒岛游戏篇2无名 YIqμщχ.còⅿ ?你会说谎吗?就为了一杯水?可是,我有种不妙的预感,不说谎就会被她拴在门口!?前叶额纠结了一会儿,擅自作出了选择,?你在怀疑那个变态男?他对你没有恶意喔。倒是剩下几个人咦,角落里被铐着的那个,好像一条疯狗!? 奥罗拉迟迟不说话,像是在测试少女的耐心。 少女的脸色肉眼可见的越来越难看,她挑起了眉,斥责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一旁的“变态”截走了话头。 被单下修长的手指微动,轻轻摩挲过奥罗拉的手背,少年生涩地安抚着她的情绪,“不用害怕,慢慢说。” 奥罗拉捏了捏手中的玻璃杯,嘴里挤出了干巴巴的两个字,“苦的。” “哈?”少女盯着被单外少年的手臂,将一边眉毛扬得更高了,“你们两个,当我是瞎子吗?” 少年依旧不松手,反而缓缓与奥罗拉十指紧扣,仿佛在让渡自己的坦然与镇定。做完这件头等要紧的事后,他才看向了少女,淡淡解释道:“我已经通过了你的测试,不可能凭空捏造出正确答案。” ?呜哇!?前叶额爆发出了真诚的惊叹,?变态骗子,骗人的演技居然这么自然!? “这个我当然知道,我是说,她刚才的表现非常奇怪。”少女拧着眉,狐疑地上下打量着奥罗拉,“我煮了至少半斤麦冬进去,她却连眉头也没皱一下,不痛不痒地一口气喝光了,这难道不奇怪吗?” ?居然是这么苦的东西吗?确实很奇怪,为什么我一点感觉也没有??前叶额有气无力地叹了一口气,?快找点什么理由搪塞她,不然好像会很麻烦。м9②捌.čǒм(m928.com) “我不讨厌苦味。”奥罗拉双眼直视着少女,对她微微一笑,“辛苦你了,请告诉我测试结果的意义,可以吗?” 奥罗拉的笑容让少女的脸颊上飘起两朵可疑的红晕,前叶额忍不住吹了一声口哨,?没骨气,这家伙原来吃软不吃硬!? (尒説+影視:ρó㈠捌мó.cóм) -- 荒岛游戏篇3使命 YIqμщχ.còⅿ 卫望向了窗外,半晌不语。 沿着他的视线,透过粗陋的拱形窗洞,奥罗拉望见了一小块黄昏的天空——夜色缓缓吞噬落日赤金的余光,云霞犹如层层迭迭的鳞片,直蔓延到视野的最远处去。 太阳浸没进模糊的地平线之中,远方微微起伏着的水面似乎是被日光染红了,在灰暗的苍穹下翻滚涌动着一片血色。 ?在失去记忆之前,你一定也看过许多次这样的日落。? 前叶额断言道。м9②捌.čǒм(m928.com) 冷风从窗外掠入屋内,烛火闪烁,卫静静凝视着徐徐落下的太阳,眼中的烛火不时跃动。 “要成为人类或是异能者,这取决于您的选择,您应当听听自己内心的声音。”他侧过脸看向奥罗拉,盛着辉光的双眸极为绮丽,“于我而言,您就是您。无论您是何种身份,我的使命绝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更改。” ?明明看起来比你年长一些,为什么突然对你使用敬称而且,他说的话我怎么完全没搞懂?? “我的选择”奥罗拉低喃着,心底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被轻轻撬动了一下。她定了定神,继续追问道:“那你的身份呢?你以前认识我吗?你的使命又是什么?” ?对对,像这样接着问下去!现在这种一无所知的状态实在让我很焦虑呀!? “我自然是跟随您的一切选择。”卫话音不疾不徐,仿佛缓慢流淌的春溪,“也许您不会相信,在找到这座石厝之前,我从未与外界接触过。即使在您缺失的记忆里,我也从始至终只是个与您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我的心中,有个不惜一切也要守护的人守护她,就是我的使命。”他微微垂睫,自嘲似的苦涩一笑,“自我开始记事起,我所学所做之事,皆与这个使命有关。在族人的教导下,我每日读书、练剑、苦修,等待着与她相见那日的到来。” 卫的长睫微微颤动,他注视着奥罗拉,连呼吸也放轻了,“但是我却没有守护好她。甚至对她来说,我不过是个不相干的人。您说,我是不是很可悲呢?” ?真是狡猾,他的回答没有一个是现在可以证实的。喂喂、奥罗拉,就算是这样,也别把你的想法直接说出去!? “为了一个使命而活,是有些可悲。”奥罗拉认真地说,“‘没有守护好’是说你守护的人死了吗?别难过了,以后你不如试试为了自己而活。” 前叶额跳出来怒骂,?装什么傻,随随便便否定别人看重的事情也太失礼了,而且你怎么可以咒你自己,你死了我也活不了!? 卫陷入了无言的沉默之中。他感到愤怒吗?还是在犹豫?带着初醒时鲁莽的好奇心,奥罗拉直勾勾地盯着他,像个期待自己的恶作剧生效的孩子,企图从他温柔的神情里找出点破绽来。 怎么可能背弃这个代代相传的使命即使是她亲口说的话,卫也根本不可能对这种假设予以考虑。 看来,得尽快被承认才行。身负使命的不仅仅是他,现在的她,无疑是需要他的帮助的。 “守护您,是我存在的意义。”——这句话差点就脱口而出了,卫压下自己内心的失落与不安,在心底反复斟酌着该说些什么,才能让她不产生负担感。 卫不是个能说会道的人,思来想去也没个结果,反而被奥罗拉在眼前摇晃的手搅乱了思绪。 “对不起,我的话让你烦恼了吗?你不要心急,这么重要的事,不是一时半会儿就可以下定决心的。”糊弄的话说完,奥罗拉捂着自己扁扁的肚子,脸上毫无歉意,“我饿了,你可以带我去吃饭吗?” 卫愣了愣,随即轻笑起来。他站起身来,奥罗拉这才注意到,他身上的衣物和刚才见过的其他人很不一样。 ?是古代的男式襦裙很适合他。? 白衫上的衣襟左右交迭,袖摆宽大。他下身着玄裙,衣料看起来格外细腻平滑,被晃悠悠的烛火一照,缎面上泛起了凌凌的光。 卫朝她伸出手时,她发现他的袖口上绣着繁复的花纹,像是一只只振翅的蝴蝶。 ?这可真有意思呀。?前叶额咂了咂嘴,?我最喜欢探究别人的秘密了。? -- 荒岛游戏篇4石厝 光是看内部的构造与陈设,奥罗拉也不难想象,这座石厝已经有一定的年头了。不仅是老旧,乱石砌成的青灰墙体、顶上的木梁式屋架,无一不在述说着这座石厝建成时的年代有多么久远。 ?看起来,他的家族好像并不富裕。?前叶额嫌弃地指指点点。 通往一楼的阶梯同样是由石条所砌,坡度有些陡,两侧不设扶手。梯道逼仄,只够一人通行,奥罗拉看着卫行下两级石阶,才生疏地弯下腰去够第一级石阶。 她发现自己的身体就像一块海绵,双腿软绵绵的,使不上力气。她探出足尖,迟钝地点了点石阶,心底暗暗后悔刚才拒绝了卫的牵手邀请。 ?这具身体是怎么回事......犹豫什么,你在害怕?? 奥罗拉一只手拿着空杯子,一只手揪着自己身上的裙子,紧张兮兮地迈出了第一步。与此同时,她揪着裙子的那只手也被卫切实托住了。 “抱歉,如果这么做让您感到冒犯的话......”卫的目光透出些担忧,更多的是不久前被下意识地回避后留下的失落,“无论如何,我不希望您再受任何一点伤害。尤其是,我在您身边时。” 尽管搞不明白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奥罗拉也还是被他温柔却不容拒绝的神情说服了。至少她喝下那杯水以后,他在她的掌心写下的那个字,不是谎言。 因为对周遭的一切过于无知而慌乱的心,在这一刻,似乎轻轻回落了些。奥罗拉任由他紧紧牵着自己,随着他走完了这条狭长的梯道。 卫把奥罗拉带到了石厝的餐厅。一张竹制的方桌与几张竹编的凳子占据了餐厅的大部分空间,有叁个人坐在低矮的凳子上,与把脆弱的凳子踢到一边、干脆站着的两个人交谈着。 餐厅与厨房之间仅仅隔着一片苇帘,一缕缕炊烟绕过苇帘飘了出来。 这片苇帘只遮住了厨房的一部分,无遮无挡的部分十分杂乱:生锈的铁架承载着沾满了灰尘的老物件,地上堆着好几只被内容物撑得鼓凸的麻袋。 ?好臭,这里是厨房还是垃圾场?!? 察觉到卫与奥罗拉的出现,餐厅里或站或坐的五个人纷纷投来视线。燕衔枝从竹凳上起身,朝奥罗拉招了招手,“晚饭还没煮好,过来坐着等。” 她向燕衔枝走去时,无可避免地侧身走过了那张竹制的方桌,聚集在餐桌旁的几个少年转过头上下打量着她,其中一个盯着她与卫在袖摆下紧牵着的手,阴阳怪气地吹了声口哨。 奥罗拉坐在了燕衔枝推来的一张竹凳上,卫既不找张凳子坐下,也不走开,依旧牵着她的手,杵在她身侧一动不动。 前叶额忍不住傻笑,?纯情得可怕,白给了个敬业的保镖。? 奥罗拉无奈地摇了摇卫的手,仰着脑袋看向他,他立刻俯下身子,凑到她耳边询问,“您有什么吩咐?” 他一下挨得太近了,温热的吐息拂过她的耳根,让她不自觉往后缩了缩。 卫的双眸几乎微不可察地暗了暗,随即恢复了原状。他缓缓把手松开,在她耳边轻声道:“我明白了,您不习惯我的服侍。但是这些人很危险,请您别离开我身边。” 他话音刚落,餐桌旁的几个少年恰好骚动了起来,刚才吹过口哨的少年突然发难,“喂,刚醒的那个,你叫什么名字?” 虽然不感兴趣,但奥罗拉不得不看向说话的少年。站着的少年戴着顶灰色的针织帽,五官挑不出什么大毛病来,但下颌收得太急太紧,整张脸就显得流里流气的。 -- 荒岛游戏篇5忠犬 Pò⑱щu.∁òм ?这哪来的小丑?一看就不是善茬儿。? 前叶额抱怨了起来,奥罗拉的视线扫过灰帽男那张锐角过多的脸,就像在看一团浑浊的臭气,她很快别过了眼,根本不接他的话。 她的这番举动果然激怒了灰帽男,灰帽男鼓起了眼珠子瞪着她,舌头在口腔里来回顶着一边腮,双手插兜走了过来。 石厝的餐厅非常狭小,不过几步他就绕过了竹制的方桌,离奥罗拉越来越近。她已经打定了主意不去理会这种莫名其妙的人,干脆转过了头,看向了身旁的燕衔枝。 燕衔枝盯着来势汹汹的灰帽男,她压低了声音,一脸戒备地提醒奥罗拉,“小心这家伙,他就是个疯子,闹起来不管不顾的。” 这话听着有点好笑,奥罗拉也确实弯了弯唇,她侧目瞥了满脸怒容的灰帽男一眼,“正好让我见识见识?” 灰帽男显然听见了她的话,他踹开地上的几张竹凳,嘴里喷出了简短的粗口,只是不等他靠近,卫已在一眨眼间拦在了她的身前。 卫不知何时摘下了缚剑的赤红绸带,松松缠在了纤细的左手腕上。在场的几人怔愣之时,一道寒芒晃过,卫那柄轻敏刃薄的长剑指向了灰帽男的咽喉。 “休再烦扰我主。”卫美丽的双眼微微眯了起来,冷冷看着灰帽男。po⒅.āsiā(po18.asia) 灰帽男的双手在裤兜里颤抖着。 也许在旁边的几人看来,卫不过是举起剑来威胁了他一句,只有灰帽男自己知道,刚刚卫的剑锋划过他的眼前,轻轻巧巧削断了他两只眼睛的上睫毛。 “开、开什么玩笑?!”灰帽男一阵后怕,软着脚跟往后退了几步,直到腰撞上简陋的餐桌才停住脚步。这让他身后的人看得直发笑,在楼上被“管理员先生”教训过的那个少年笑骂道:“安昊佑,你躲什么躲?还真怕了他不成?” 少年一只胳膊撑在餐桌上,利落地翻了过来,站在了灰帽男的身侧。他对着卫扬了扬下巴,大剌剌地叫嚣着,“你这来路不明的家伙,在我面前摆什么臭架子?真以为大家是你的房客?” 燕衔枝“噌”地站起身来,双手叉腰斥责道:“甘沅,你少给我拱火!” “给我闭嘴,有你什么事?”少年的眼神从燕衔枝身上转向她一旁的奥罗拉,他嗤笑了一声,继续挑衅卫,“你说她是你的主人,那你就是她的狗喽?” 几个少年发出了一团哄笑,就连灰帽男也缓过神来,仗着有同伴撑腰,肆无忌惮地笑出了声。 ?太过分了? 被如此直接的言语羞辱的当事人却置若罔闻,卫见几个少年虽然嘴硬,但没有再接近奥罗拉的意图,于是落剑回鞘,反而转身安抚奥罗拉的情绪。 看见绷着脸、抿着唇的主人,他连忙俯低上身去问她怎么了。一时间,他身后的哄笑声更吵闹了,那个名叫甘沅的少年捉住了机会大声嘲弄,“你们看,乖狗狗跪下了!” 卫仍然一心一意地注视着他的主人。 奥罗拉原本是愤怒的,躁动的心却在他关切的目光下渐渐平静。 “你不生气吗?”她轻轻问他。 卫有些不解,凑过去与她耳语,“请您放心,我没事。” ?他是不是理解错了? “我当然知道你的身体没事!”那股无名火再次涌上心头,奥罗拉抓住了他的袖角拖住他,“你就任由那家伙说你是狗么!” “” 在卫的沉默之中,她清楚地目击了他的耳朵红透的整个过程。 ?? “您不喜欢么?”本该像刚才一样贴近她,在她耳边说话的,卫却垂下眼睫,近乎仓皇地避开了她的目光,“狗是非常忠诚的动物。” -- 荒岛游戏篇6规矩 他低声说着傻话,神色却不见丝毫的刻意做作,甚至隐隐透出了些微得不到理解的委屈。 如此一来,倒真有几分像一只耷拉着尾巴的乖狗狗了。 容色姝丽的少年俯在耳畔温声细语,哪怕是被人羞辱了,也傻傻地把过错全部归咎于他自己,奥罗拉就算是有天大的火气也在片刻间消弭了。更何况,他刚才没有半点迟疑拦在了她身前,拔剑替她挡下了一个不小的麻烦。 算起来,他已以不计回报的姿态向她释放了两次善意,似乎足以证明,他在楼上卧房里所说的一切,并不是胡言乱语。 奥罗拉的心莫名软了下去,或许是卫付诸于行动的诚恳,令她沉睡在胸腔里的心绪一点点回温了,周围的笑闹声竟也不再刺耳。 “狗很可爱,我没有不喜欢。”她抓着他的袖角让他更挨近自己,见他眼底的疑惑与忐忑因为前一句话而彻底消融,她接下来的话不觉带上了点笑意,“但这是两码事,在骂人的时候,‘狗’可不是什么好话。” “您喜欢就很好。”可疑的红晕从耳根蔓延到他苍白的脸颊上,偏偏话语却格外坦然与坚定,“旁人的看法,我并不在意。” ?直球,连发。? 前叶额发出了微妙的笑声,?你也打,把话问清楚,别输给他。? 奥罗拉轻咳了一声,故作严肃,“主人又是怎么回事?我是你的旧友吗?” 他闻言全身一震,显然已是羞赧至极,不敢直视她的眼睛,他把脑袋埋得更低了,“是我僭越了,以我的资质,本不配守在您身边。但眼下势危,纵使舍弃这微末之躯,卫也定会护您周全。” ?到底怎么个势危法,唉,越说我越糊涂了。不过无论真假,现在这种情况,多个朋友总比全是敌人好。? 就算是再迟钝,奥罗拉也多少听出了卫的弦外之音——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以卫对她的态度,要是能在这里说清楚,恐怕早已一五一十地讲明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