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瓢虫》 第1页 《瓢虫》作者:竹叶青seven【完结+番外】 文案: 卫彦是有害的,但终其一生,他不知道这一点。一瓢虫不能转过脑袋看到自己背上有几颗星,也就是说一只瓢虫只能通过别的瓢虫才能知道自己是几星的。如果一只瓢虫的朋友是骗它的,或者那只瓢虫不信任他虫,那么终其一生,它都不会知道自己是几星的。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有害的。 我搭建了一整个架空世界,来说这个爱情故事。 立意:卫彦是有害的,但终其一生,他不知道这一点。 标签: 主角:李平 配角:卫彦,沈涟,白芷,孙律依,齐进,燕三, 其它:破军化禄,紫薇称孤 风格:正剧 视角:主攻 第1章 标题:禾木医馆 概要:李子的李,平常的平 茂朝,茂穆宗年间。 盛临十五年腊月二十一,黄历上书:宜嫁娶入宅,忌安床祈福纳畜。 这一天的早晨飘着冬雨,我去长安城郊外祭奠了我的师傅王怀远,给他的坟冢锄草。 他是盛临十三年去世的,而我是他关门弟子。 盛临八年,茂朝东南的利州一带,先逢洪涝又遭瘟疫。我原本是盐商家的胡姬所生,母亲去世后,盐商家道中落,树倒猢狲散,而我流落街头。 饿晕之前,利州城外的路上经过一个穿戏上才有的大官衣裳的人。我不顾他的随从阻拦,冲上去死死抓住他的袍角,而这个举动救了我自己的命。 我在陌生的房间醒转,到院中乱逛时,有个敞着门的房里端坐七十许岁的老人,精神矍铄,神色严厉。他招呼我过去,端详我面色,搭脉沉思,又叫我伸舌,随即问了我出身年纪籍贯,我一一作答。 之后我知道那穿官服的人叫梁泽仁,进士出身,三十岁官至利州知州。这次和镇守利州的忠勇军节度沈令斌来救灾。那个老人是引年致仕的太医王怀远。而利州的通判郭秉在利州底下的郡巡查。 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我为了得口饭吃,一直跟在王怀远左右照料病人。他为人不苟言笑,十五日下来我动辄受叱责。每逢他责骂,我便恭恭敬敬地跪下听训。此后他偶尔指点我两句医理。 一月过去,形势好转。内院的婢女说:“梁大人一行处理完案牍,不日即返京复命。” 我跑进王怀远房内要拜他为师,跟他离开。 他拒绝了。我如每次受训般跪下。他拂手而去,我跪了三天。那三天他进进出出,视我为无物。有好心的婢女、下仆过来劝我,我谢过他们好意,仍旧跪在他房门口。 三天滴水不沾,我嘴唇裂口,视线模糊。身前房门依旧紧闭,我克制不住往后栽倒,心头绝望。 出乎意料,有人拉住我,冲门笑道:“王太医,束发而就大学。这少年还没束发就这样诚心,很适合学大人之大艺嘛。” 我小声说:“多谢梁大人。” 梁大人摇摇头,往我手里塞了一钱银子:“给你做投师钱。” 尔后门开,一双千层底布鞋踱到眼前,我心中一松,晕了过去 之后我随师傅返京。利州城在身后远去变小,直至不见。我颇有几分惶惶不安。师傅中途转道望州玉潭城拜访旧友,送了我第一本医书,而我往医书中夹了玉潭城中捡到的银桂花。 一入长安,气魄非凡。我未及细览繁华,便跟师傅入了不大的府邸,正式拜他为师。他端坐正厅椅上,神色肃穆。 一拜祖师。祈求祖师爷保佑,使自己学有所成。 二行叩首礼。跪献红包和投师帖子。红包中封着梁大人给的银子,师傅郑重接下。 三听师傅训话。他先念了门规,我用心记下。名字未另赐,仍沿用“李平”二字。训话不外乎尊祖守规,做人清白,学艺刻苦等。 自此悬壶。 相处的时日久了,我得知师母早亡,他未续弦,膝下独女已嫁。以前的弟子都被他赶出去自立门户。我成为他关门弟子之后,他连下仆也遣散了。 我侍奉他如亲父,他管教我严厉,动辄罚跪抄书,我却与他渐生父子之情。他将医术倾囊尽授于我,衣食不曾亏待,待我何尝不好? 医者施药布针之间,能定人生死,我也有遇过艰险。但无论太平与否,倏忽间五年流水般滑过。自第四年开始,他身体不如以往硬朗,常常咳嗽,容易倦怠,却叫我拾掇出长安城西南的禾木医馆,开业坐诊。医馆前为药铺,穿过小小的院子,有三间厢房。我只得医馆和他府邸两头跑。 他过世前一天召我回他府邸。他床边女婿、弟子垂首肃立。我跪在他床边。他双颊深陷,双目不复往日清明,费力地从枕下拿出些物事交到我手上。我翻了一下是禾木医馆的房契、地契、十两银。一世为人,我得他五年关心爱护。酸涩间我忍下眼泪,恭恭敬敬地唤他:“师傅”。 他面上带笑意,伸出手摸在我头上,张口又咳嗽。一旁大弟子赶忙替他顺气,他喘了几口气,艰难道:“好孩子。” 之后我待在府中守到他过世。他走的时候跪了一屋人,我也在其中,随众人重重叩首。叩着叩着,泪水顺面颊无声流下。 棚架搭建好之后,他被安置在正厅。焚纸线香烛,燃长明灯,披麻戴孝。我白日跪迎吊唁者,夜里守灵护香。梁大人亦托人送来祭礼。 -- 第2页 他故去的第三天,柏木灵柩用纸马车、纸钱送走了。师傅无子,出殡由大弟子在前拿牌位,而我抬棺。待棺木被黄土掩埋,人间就少一医者,地上多一新坟。下葬后三天,他坟墓拱好,我看书上说亡者要在天上渡过一条河才能见到四神,河上鹅毛不漂。于是糊了三条纸船焚烧。他去世后的第七日,天一教祷祝来府中念经超度。那天子时,我和其他人围在火盆边,烧着纸天梯。燃烧后的灰烬随风翻飞,我一时怔愣,心中忽然平静。 盛临十三年,在这样的茫茫然之中,我搬到了禾木医馆。 盛临十五年腊月二十一的下午,我锄完师傅坟茔的杂草,在禾木医馆所在的草市镇市肆上买了些香油回去供奉四神。店家笑我:“李平,你最喜欢哪一尊?” 我笑着回他:“都喜欢,都喜欢。” 他说:“你该多供一下色神,保佑你娶亲。” 我有些不好意思,没有答话。 这时他的小儿子从里间跑出来,他喊:“快回去,最近走丢了那么多孩子,我把你丢了,你娘亲可怎么饶得了我?” 而我背着小背篓回去医馆。年关到了,人牙子也要过年,长安城丢了好多小孩子,分管我这片的燕捕头上禾木医馆吃饭时,说起来也是叹气。 我叫他多拜一下气神,气神主管运气,说不定能找回来一些孩童。 茂朝家家户户几乎都供着天一教四神。我再不虔诚,也在厢房中设了四尊小神像。天一教的教义很奇怪“物我两忘,天人合一”。总坛设在人迹罕至的乌斯藏,教中奉酒、色、财、气四神为尊,纹花为记。 说书先生最喜欢摆谈什么“天一教以武功最高者为教主,四神在人间各有使者。”但因为和我没关系,我没记住恁多。 腊月二十一的傍晚,我将香油供奉到四神像前。前铺门被人砸得砰砰作响。我去前铺开门,来者两人,一个横抱着另一个,都作黑衣劲装打扮。 站着那人求我:“大夫,挖出他心口蛊虫。” 我害怕这些江湖异士,小声问:“什么蛊虫,在哪里惹上的?” 站着那人答:“为了保命,在西南苗域九死一生才种上共生蛊。没想到生不如死,与其顶着这感觉一辈子,不如大夫挖出。” 我爱莫能助:“这…我没办法。我只行医不害人。你带他走吧。” 这两人没为难我,自行离开了。 这是我行医两年来,接的第三波要求挖出心口共生蛊的江湖人士了。师傅留下来的《蛊术》上写过,西南苗域有蛊,其名“共生”。主蛊与附蛊分宿两人体内,两蛊的宿主同寿。换言之,只要主蛊宿主活,附蛊宿主即是生。师傅还在医书最下方注明:若非生死攸关,决计不可寻。我看到此处时问过师傅,真的没有解法吗?师傅摇头,说已经问过,真的没有。 而关于这蛊虫的其他事项,没见其他书籍提及。 到了晚饭点,我去厨房中烧火做饭。今天没朋友来找我,我只须做自己的。 我性子独,接手禾木医馆后并未多熟络几个人。相熟的有四个,一个是褚明,一个是分管此处的燕捕头,一个是隔壁家的桑兰姑娘,还有一个叫卫彦。 褚明是个话和毛病都很多的人。 他身形瘦小,是我的同行,不过专看花柳病。青楼楚馆的龌龊生意也照接不误,收入丰厚。我去卫侯府给卫侯的美妾灵仙看病时,他也在。我同他探讨了一番,发现他在医术上颇有造诣。我被他套到住处,他就总来禾木医馆中晃荡。好在他虽外有“奸猾龌龊”的恶名,与我相交其实坦诚友善。禾木医馆的钥匙除了我自己有一把之外,他也有一把。 他过来吃饭时说我太老实,不知道向卫侯讨赏。传闻卫侯是天下最富裕的人,卫侯府在长安城东南,卫侯出手大方。褚明向卫侯讨过一只通体雪白的小鸟,能识别特定的气味,经常在我身上玩。我一看禾木医馆飞进来一只雪白的小鸟,就知道他又偷偷往我衣服上洒特制香料了。开始我能嗅出来,之后就嗅不出来,只有鸟可以。他就得意,说训练小鸟有成效。于是在他的捉弄下,我能分辨许多香气。 这些香气中我喜欢芝兰堂的定心香,去给事中的别馆中出诊时,我衣服上沾过一点。褚明那天来也说好闻,只是一两一柱,我舍不得买。 褚明总抱怨住自己隔壁的屠夫刘五夫妇。刘五我见过,身形和褚明一样瘦小,从背后看还以为他两是一个人。刘五娶个娘子偏偏高大威猛。褚明近日说刘五夫妇在院中堆放肉,招蚊虫扰他清净。 他为这事去找分管草市镇的司户参军蔺林好几次,但他名声不好,总是不了了之。我叫他去找燕捕头,他又不肯他帮燕捕头治过抓人受的伤,但燕捕头不齿他,两人从不凑一起吃饭。 而且他还怕小孩,喝多了酒又夸口自己医过很多小孩。 我怀疑他只医青楼楚馆报酬丰厚的,不会医小孩。他说小孩是不得不医,只是医的时候会想起他小时候不太好的事情。 我激将起来,他居然给我看了一个名册。他那个名册有些奇怪不止姓名籍贯,连去往何地都有。我都不会记这样详细,倒头一次晓得他比我更细心。 燕捕头的话则不多,处事刚正不阿。我从没见他和大理寺下来的人走动,因此没能升迁,始终做着草市镇的小捕头。 -- 第3页 桑兰住我隔壁,文静又秀气。我见她的次数不多,但有时我接诊病患到很晚,没来得及开灶,她会托人送糕点过来。 等攒够诊金,我想去她家提亲。 至于卫彦……我在盛临十三年刚接手医馆时救下他,因而相识。他会武,应该还很厉害。说厉害,是因为他从来不受重伤;说应该,是因为他经常受轻伤来医馆。 而我叫李平,李子的李,平常的平。今年二十二岁。人如其名,平平常常。 在风雨飘摇的茂朝,我守着一间禾木医馆过活,盘算着怎么存够诊金娶隔壁姑娘为妻。 有时候我会收到古怪的诊金,除此之外,过得普普通通。 第2章 标题:初见沈涟 概要:小奴楚儿,年十三。原籍利州,父母早亡。 腊月二十一的晚上,我在前铺清药材数量。点完数,我穿过只有一口井的空院子去卧房。近卧房有清淡香气萦绕鼻间,舒爽宁神,是芝兰堂的定心香。 推开房门,灯已点好。有人跪趴我床上,头埋入枕中,上身悬空,臀/部高高撅起。全身赤裸,肤色白/皙。他双手紧紧攥住被单,耳根微微泛红。看身形最多…十三岁? 虽然我的诊金一向跟病人一样千奇百怪,但这种诊金还是第一次收到。 定心香插在桌上的香炉里袅袅燃烧。我捏捏鼻梁,抖开床尾叠放的两床被子盖在那男童身上,又拍拍那隔被仍然隆起的脊背。 男童乖觉,朝墙侧卧。 我掩上房门四下搜寻而一无所获。于是仰头朝梁木说:“出来吧。” 话音一落,屋角的阴影便比平日里大了些。 我坐上凳子,在卧房的书桌上倒了两杯茶水,一杯平平推到对面。我咕嘟咕嘟倒下去自己那杯,火气全消。 对面茶杯也空,但多站了一个人。眼白以外,皆是漆黑。好在存在感稀薄,不会夜惊小儿。 我推一根凳子到他面前,示意他坐下,问:“卫彦,谢谢你的定心香。那男童你给我个说法?” 卫彦坐下不开口,背脊挺直,僵硬如石。 我起身去左边厨房,开灶为那小小少年煮碗葱头汤,并烧了一锅热水。腊月时分,不知他冻了多久,染上风寒可麻烦。 端葱头汤回卧房时,我边试冷热,边等卫彦开口。他最终说了两字“礼物”。 语罢人消失,卧房门阖上,只桌上飘落一张纸。 与他相识两年,他不喜人前显露,我也适应了。 我拍拍那男童露在被子外的后脑,他转过来,胆怯地望着我。一双猫儿眼又大又亮,水光盈盈。虽然受寒,面色有些青白,却也可爱。 我一手抱他坐起,一手递汤碗。他问也不问双手捧碗一口灌下。还好我试过不烫。 他露出来的胳膊瘦弱而雪白,仿佛一只受虐的奶猫。 我收碗出去,顺道拿起桌上的纸,是小小少年的卖身契。上面写着他原籍利州,盛临二年十月十日生,盛临十三年被卖入南风馆。 洗完碗后,我将热水倒入水桶,拎进卧房给他泡足。他眼睫低垂,小声对我说:“主人叫什么名字小奴楚儿,年十三。原籍利州,父母早亡。管事的大茶壶说从流民中买下十一岁的小奴时,小奴尚无正名,只知本姓沈行二。小奴在南风馆中做了两年柳公子的小仆。” 我按压着他足上的穴位说:“我叫李平。”可怜人处处有。七年前若不是得拜王怀远为师,此刻我讨口尚好,运气差一点怕死在流民中了。我平常月入足有四五两,养他绰绰有余。既然遇上了,四神在上,且当积福。 我擦干他双足放进被窝,自己拾掇好后爬上床睡在外侧,吹灭书桌红烛,点上床头油灯帮他掖被角。 一双小手忽然摸上来。小手带点凉意,在我胸膛上轻轻抚摸,边摸边向下。寒冬腊月直要勾出人的心火。 我一把抓住那双小手,他任我抓着,并不挣扎:“小奴还是清倌。” 一灯如豆,火光在他面上明灭不休,猫儿眼中黑漆漆的,看不出什么情绪。 我哭笑不得:“你愿意吗?” 他答得干脆:“不愿。” 我奇道:“那你为何这样?” 他平铺直叙:“馆中被人买回家的,无不荐枕席。若有惭愧拒绝的,常辄加鞭笞。大茶壶曾教导,买小奴回去,便是用来享乐。小奴知道事主人,分当如是;不知是则当捶楚。不敢不自献。” 茂朝玩弄男童平常至极,受重金引诱的孩童还常被家人殴打。 我温声问他:“你有想投奔的人没有?” 他摇头。 我说:“那你以后跟着我,平时帮点小忙做做药童,行吗?别自称小奴了,也不用叫我主人,听着别扭。”他望着我说:“好。”猫儿眼水光潋滟,我心下一动,续道:“你没正名,叫沈涟如何?”又补充,“禾木医馆现下就这一个卧房跟一张床。今晚凑合,明日我把隔壁收拾出来给你住。” 他躺进我的影子里,轻轻“嗯”了一声。 没多久沈涟睡着了。身体向着我蜷成一团,睡姿戒心极重。 窗外风声大了些,我起来锁窗,窗外飘起小雪。身旁沈涟睡得不安稳,翻动几下,我顺他脊背安抚,他靠到我身旁不再翻动。 腊月二十二,我起床时辰早,沈涟迷迷糊糊睁开眼,我叫他:“多睡会儿。” -- 第4页 我收拾出右侧厢房,又新做粥饭摆厨房餐桌。沈涟在厨房门口漱完口,我招呼他:“小涟,来吃饭。”他过来坐下。他从南风馆自带了衣物,今日着米色夹袄,系墨绿腰带,头上绑同色发带。身形修长,个子到我胸口,整体秀雅。 我边吃边问:“要过年了,你跟不跟我一起去集市置备点东西?” 小小少年咬着筷子上沾的腐乳,兴奋地点点头。昨夜尴尬如窗外细雪一般消融。 医馆所在的草市镇市肆也发达,普通吃食在这里采买足够。我揣上他身契,背上小背篓去东华门的大集市,主要想买少见的年货和置办体面衣裳。 一下驴车到东华门外,吆喝之声不绝于耳。一路走去,听得不重样的兜售声。“新出的茄瓠只三千钱咧”“柿饼不甜,分文不要,来看看吧”“上好的酒糟,拿去醉酒神,包你家酒神庇佑五谷丰登啊”……甚至有几个碧眼胡人用流利汉话兜售着金玉珍玩。 沈涟跟在我身侧,一双猫儿眼滴溜溜地转。我说了两遍:“你牵着我的衣角。”他才吐吐舌头照办:“我此前在勾栏中为奴,不能随意出来玩耍,看入迷啦。”人潮涌动中没再松开我的衣角。 长安城中买卖的东西,既有平常的,也有天下奇物。果脯蜜饯烧腊铺中,口味多达五十余种。我身边有人走进铺中:“要十种不同样果子。“店家边说:”要待客吗”那人说:”是啊,年关到了待客多。“店家封了五个纸袋递给他。我提脚想随人流往前,衣角被牵扯。我捏捏沈涟微赧小脸,他忙随我走。我失笑,进店中说:”买三种行销果脯。“店家说:”好嘞。“又递出纸袋,我转递给沈涟说:“边走边吃吧。“他拈起一个果脯冲我笑,显出左颊浅浅梨涡。 正值岁末,新上市的瓜果蔬菜一会儿售罄。我没买着什么好的,路上倒遇见几位病患,被人群隔着不好打招呼,与之挥手便罢。 入城分出次街道才没这么挤。擦过鬓角汗水后,我与沈涟沿河而行。河边柳树成行,夹着潺潺流水。柳叶落光了,柳条秃秃呈灰褐色,树下是一排排的鱼摊,鱼肉粉/嫩。河上船只缓缓而行,一艘接着一艘,船身一侧打了印记,标记着上面载着的粮食、货物是来自湟中望州还是袁州顺州,乃至檀州等。 一路边走边买,我的背篓渐渐被各色日杂年货堆满。近午时分,走到长安城的中心街道御街。御街宽有百步,路两边是御廊。两旁开店设铺的店家和沿街小贩都在忙活,好不热闹。御街上每隔五百步有个军巡铺,十分安全。 饭馆内没位子,临时在街上摆出了桌凳。我坐街边要了三个菜,等待中同沈涟进了一旁的裁缝铺店挑选衣料。裁缝过来量了我和沈涟的尺寸,我指着纯黑的衣料,边报尺寸边比划大小样式。裁缝为难:“最好是带到小店量量…”掌柜亦在百忙中回头赔笑:“怕穿着不合身,砸了小店的招牌。” 沈涟抬头好奇地望着我:“今早我以为你一个人住。” 我回店家:“不妨事,就这么做吧。”我揉乱沈涟系得规规矩矩的头发,“我以为你见过卫彦。”他反应过来皱皱鼻子,解下发带重新系。 吃过饭,我领着沈涟去衙门找司户参军蔺林变更户籍。燕三捕头正匆匆出来,与我打个招呼便急着走了。 等户籍办妥,东逛西逛中已入夜。我们进了一家大的瓦肆。茶博士笑言:”你们走运,再不多时这能装数千人的地方也没有空位了。” 我到二楼寻条长凳坐下,揉揉腿看起戏来。又给沈涟一百文,叫他去底楼买些小食上来。今次在演给妇孺看的傀儡戏,没有说江湖故事的说书先生有意思。沈涟买好,又跑回来和我一同看戏。 我坐了一会儿,肩膀被重重一拍。半醉的蓝袍青年一屁股坐在我旁边。 我拱手:“褚明…” 他打个酒嗝,手搭在我肩上,道:“客气什么,要…要去吃饭么?我做东。这少年是谁?” 我说:“吃过了,谢褚兄美意。他叫沈涟,是我的小药童。” 褚明犹如未闻,径自扯着我衣襟往外走。我顺着这喝醉了酒的人过去,沈涟起身跟着出来。褚明带我们去了丰乐楼在天井上的小间,点些精美饭食招呼:“你与沈涟吃。”我边夹批切羊头边与沈涟说:“我平常少进丰乐楼的,什么菜都很贵。褚兄诊治花柳病收入丰厚,他做东时才来。你也多吃一点。”但他银钱来得快,花得更快,花光了就四处举债。 沈涟说:“好,我多吃些。”褚明说:“我可不止诊花柳病得银钱,诊孩童也得了很多银钱。”我有点好奇:“谁会找你诊治孩童?” “卫候美妾灵仙荐我去诊的,”褚明说,“我给你看过我的诊治名册,你总不会以为有假吧?” “那自然是真的。”我说,“我也诊过卫候美妾,她却没举荐我。” “因为我和那美妾交情深厚些。她原是勾栏中人,在卫候买她入府之前,我就替她诊过花柳病了。她进卫府后,我还常通过地道会她....”褚明打住,“但她举荐的这桩诊童差事,我当初还是不该接。” “我倒没见识过卫府地道。”我老实问,“为什么?”褚明说:“我都会良心不安。”然后自己只顾一口接一口地灌酒。灌了得有半个时辰,他突然一把抱住我大哭起来,口齿不清地叫唤。 -- 第5页 我吓了一跳,捂住他嘴。这人往好里说是豁达,往坏里说是皮厚,从没见过他如此嚎啕。他挣扎几下又嚷嚷:“我这条命保不住了…我没别的友人,清明你得给我上香…我还没活够呐…美妾说他先下手为强告了我的状,我保不住命了…”向谁告状,告什么状?他为何这样寻死觅活的? 我困惑,他伏在桌上呼呼大睡。这小间至三更鼓罢有小二进来收拾,他睡这儿没什么不妥。 长安城不设宵禁,我与沈涟摸黑回去,累得扑在床上便睡着了。 第3章 标题:褚明死亡 概要:因为面目剁烂的瘦小尸体不能开口 腊月二十三,糖瓜粘。小年宜扫年。我一早掏一百文打发沈涟:“去市肆买些豆腐、玉米、麦芽糖和生的火烧、糖糕、油饼回来。剩的买些你爱吃的零嘴。”他欢欣说:“好嘞,这就去。”就出去了。 我则待在家扫地擦桌椅、拭净天一教四神的小神像。 晌午,火烧、糖糕、油饼跟豆腐汤端上厨房的桌子,我与沈涟下箸。他撇开豆腐汤中的葱,我问:“你不吃葱啊”沈涟皱鼻子:“葱不好吃。”我说:“那你昨日怎么灌了葱头汤”他说:“怕你不高兴。”我说:“我担心你受寒才煮的,我没那么容易不高兴。”有人慌慌张张地闯进院中,直奔厨房。 小小的沈涟边夹豆腐沾佐料边瞟向他。 我问:“褚兄,你时辰选得不错。要一块儿吃吗?” 他摇头,额上满是细汗,眼周围带着宿醉后的青黑,唇色发白,身上血腥味重。他右腿近根处包着纱布,正慢慢往外渗血。 我慌忙扶他坐下:“谁把你伤成这样?” 他没回答,反而愤怒:“我本以为装聋作哑或可以躲过,如今…他是真要借人之手对我动手了!” 我着急:“无论是谁,先报官吧。” 难道昨日他说的不是醉话? 他摸着纱布,咝咝吸气道:“我这条贱命,官府哪里会管?嘶…欺世盗名,两面三刀的畜生!我还以为,过了这么多年,他…咝…” 他激动下血流不止。我叫沈涟:“去前铺中拿我特制的金创药。在从下往上,第七排左起第二个药屉。”沈涟拿回来,我拆开褚明腿上纱布,给褚明上金创药,发现他腿上乃是一道箭伤。我问沈涟:“他进来时地上有血迹吗”又问褚明,“你去哪里受的箭伤”沈涟说:“有一点,我顺手清理掉了。我在馆中时常给公子们善后的。”褚明答:“你不要管。”我只得说:“不然你先在我这儿住着?我去知会燕捕头…” 他苦笑着打断:“不用了。你过得好好的,何必搅进这趟浑水?我这两天回家拿上盘缠,回凉州老家总是能的。你我相识一场,我过来告个别就走。”他一瘸一拐地走了。 沈涟跪上凳子,像大人一样,拍拍肩宽慰我。 腊月二十三晚饭吃饺子,取意“送行饺子迎风面”。饭后我炒熟玉米,再用麦芽糖粘结起来,撒些水放到屋外。我跟沈涟说:“等它被冻成大块,咬起来酥脆香甜。” 我出去取玉米麦芽糖,旁边多个篮子。我拿进厨房打开。篮子上下两格都装花馍。每个花馍的纹样有细微不同,捏的人手很巧。 沈涟却举着篮子盖吸鼻子:“好香。” 我抢过他手中篮子盖,从盖子的尖顶上抽出一张手帕。帕绣兰花,有淡淡香气。隔街的桑兰姑娘又托人送吃食给我了。 沈涟问:“这花馍怎么和我们馆中的长得不大一样” 我说:“这是隔壁桑兰姑娘亲手捏的,就和你们糕点铺中买的不一样了。明天早上蒸好了,上面格的祭神,下面的送人。”他萎靡。我只好说:“下面的你挑几个吃?”他现出左颊梨涡:“有零嘴吃了。” 腊月二十四,热气腾腾的花馍新鲜出锅。我在自己卧房中的四尊小神像前摆上,剩下的装入食罐给沈涟。我同沈涟说:“你好好看家,我去取昨天定的衣裳。”沈涟缠着我:“我想同你出门。”我只得带上他。他提着篮子和我出门。 我到裁缝铺,取到黑衣和给沈涟的红衣。御街上碰到燕捕头。沈涟踮脚递给他花馍,他接过夸:“哟,花馍做得不错嘛,小兄弟好手艺。李兄弟,褚混球这几日没去吵你吧?” 我不及纠正那花馍不是沈涟做的,先问:“怎么了?” 燕捕头说:“腊月二十一有人看见褚明在丰乐楼跟人斗殴。等我赶过去,他跑得没影了。在场的人说他欠下赌债,债主逮着他有钱吃喝无钱还债,打起来了。混球的皮肉伤免不掉了。”他又说,“斗殴受伤这事他自己不告,我们没法管。” 他昨日,即腊月二十三来禾木医馆,腿上受的明明是箭伤,不是斗殴伤。我说:“腊月二十二他在丰乐楼做东请我。他那时还好好的,腊月二十一的斗殴伤应该不重吧” “他都能做东,斗殴伤是不重。”燕捕头劝我,“你人厚道,平常才跟他来往。但这浑小子整日不干正事,斗殴闹事被我扣押好几回。你别惹上麻烦。” 我犹豫着告诉燕捕头:“昨日他倒说,有个旧相识要害他性命。” 燕三吃惊:“你信他?他嘴上向来没一句老实,怕是躲债主吧 你也知道,他打小聪颖过人,在草市镇人尽皆知。上义学时连杨老夫子亲口夸赞过。可惜才上了一年,到十一岁就不念了。后来不知他从哪儿学些治花柳病的方子,倒做起了郎中。” -- 第6页 我小心回答:“可他昨日神情不似作伪?” 燕捕头说:“你就是心肠软。罢了,这些天我找长安城中丢了的小孩,左右没个眉目。到他家中问一问,了你们一桩心事。我自有法子叫他说实话。” 燕三没办法叫褚明说实话。 因为一具面目剁烂的瘦小尸体开不了口。 腊月二十四的下午,我牵着沈涟,随燕捕头去了褚明家。他家在肉市背后,挨着刘五家。 我们去的时候,刘五那高大威猛的娘子背着包裹正出门。燕捕头问他:“你见着褚明没有?” 刘五娘子急忙说:“没有,没有。” 燕捕头敲褚明的院门,没人应。燕捕头一脚踹开了。 我对刘五娘子寒暄:“你带这么大个包裹去哪里?” 刘五娘子说:“我回凉州娘家。” 我说:“凉州远得很,你多带些盘缠。” 刘五娘子似乎不想与我摆谈:“我晓得的。”她急切出了门。我进院子。褚明瘦小的尸体躺在院子中央,面目剁得稀烂,满地血迹。 燕三在他尸体旁边双手紧握成拳,目眦欲裂,脚下青石裂成数块。 我忙捂住沈涟双眼。燕三眉头紧锁说了什么。我头一次见面目全非的尸体,头晕欲呕,听不清楚。燕三恍然出指按压了我的三个穴位,我才又能听到声音。他说:“我去叫仵作来,你在这里守一下。”过得半个时辰,燕三带着仵作和另两个捕快来了。那仵作挽袖探查尸体,对燕三说:“先把尸体带回衙门吧。”燕三对另两个捕快说:“抬回去。”那两个人把尸体抬起来,燕三又对我说:“你和我回衙门。” 我带着沈涟跟燕三回衙门,停在衙门口。衙门口陆续出来六个捕快。燕捕头过一会儿出来,吩咐那些捕快:“兄弟们,叫褚明家周围的人来衙门,我要问话。”那些捕快四散,过一会儿,衙门里领回十人,七嘴八舌。 燕三说:”不要吵!一个一个回话。你们看到什么异常没有” 有人迷茫:“草市镇上怎么会莫名其妙死人” 有人不耐烦:“褚明家在肉市背后,天天吵得很,我怎么听得出什么?” 有冶艳妇人说:“我住褚明家斜对角。这些日子一切还不是老样子 刘五天天晚上和他娘子吵架,褚明喝得烂醉回来,院门摔得震天响。嫠家听着真烦。” 问了一圈之后,燕三又问我:“除了你之前告诉我的,褚明的旧相识要杀他之外,你还知道些什么”我摇头。燕三叹气:”这一趟没问出什么多的东西。但我会查个明白。” 司户参军蔺林跑过来叫他:“管肉市的里正也在问怎么死人了,你自己过去跟他说。”燕捕头只得跟蔺林走了。 我和沈涟先行回禾木医馆。 我进卧房,有个黑衣人坐在条凳上,端端正正背脊挺直。好像坐了很久,又好像还会一直坐下去。 若非左肩胛处镶着几枚梨花状的银钉反着光,他整个人已融进夜里。 备注:备注:嫠家 读音离。 第4章 标题:他是卫彦 概要:万幸得以善终,带着一身伤病,训出跟他一样的后辈。 沈涟自觉说:“我去洗漱睡觉了。”我说:“好。”他去厨房洗漱。 今天怎么回事,莫非四神竟然嗜血? 我从前铺拿回随身药箱,打开绒布包,取出银制的小刀、镊子在火上烤,问:“卫彦,这次是什么?” “梨花钉,无毒。” 我割开他的劲装,深麦肌肤露出来。他今次中的梨花钉角度刁钻,倒刺扣在肉里。我轻轻划开一点皮肉,拿镊子夹出梨花钉时,他一声不吭,一时间只有刀镊轻声碰撞的脆声。 我没问他去干什么,也不问被谁伤的。为什么而伤,被谁所伤,皆不重要;他依命行事,身不由己。只要他有口气到这儿来,我就尽力医治。 我不问,他不说。 某天之后,他或许不会再出现。或者死在某个角落里,血肉被蛆虫鸟兽啃噬,最终化为一掊黄土;或者万幸得以善终,带着一身伤病,训出跟他一样的后辈。 我不知道自己两年前为什么会救下当时十八岁的他。 盛临十三年,天色近晚,下着小雨,我从重病的师傅府上抄近路回医馆。他就静静躺在一户人家的墙根下,腿浸泡在污水里,浑身湿淋淋的,看了我一眼,又转移视线静静盯着对面的墙壁。 我见过很多病患,绝大部分竭力求生,少数绝望求死,但从没见过这样的眼神,这样的人。平静无波,仿佛躺在污水里等死再平常不过。 我不想惹麻烦,所以仍然匆匆走过。走出百余步,雨水打在我脸上,冰凉湿润,带着针扎的细微痛楚。 我忽然掉头跑回去,跑得很快,以至于停在他面前时气喘吁吁。 他瞬间戒备,像动物一样防备陌生人。 我说:“我是个大夫,想带你回去医治。” 他没动,不出声。 我以为他默许了,把他背上带回去。雨越下越大,我身上湿透了,被风一吹冷得刻骨;吃力地背着一个比我高大的男人又令我出汗。冷热并存如此奇异,以至于我的胸腔内也怪异起来,仿佛有一只蝴蝶在煽动翅膀。 很久之后,他才说他那时“中麻药,动不得,靠近,毒针入喉”。 -- 第7页 梨花钉尽数取出,放在盘中反光。我敷药包扎,又去药铺抓了当归、黄芪、熟地、川芎、大枣包为一副药。 他上衣被割坏了,我说:“你换一套吧。”他脱掉上衣,麦色上身精壮结实而伤痕累累。我拿出才去裁缝铺中取的纯黑新衣递过去。 他接过,叠得整整齐齐,放桌上。 我说:“不穿就到床上捂着,别伤到肩膀。你今日还要当值吗” 他靠墙半躺下说:“不当值。”我掀开被子和他并排躺着说:“那你可以睡这里。”我刚靠近时,他全身绷紧,随即放松下来。 我与他两年相处,方得他无言信任。 “为什么不换那套新衣裳?”我打破沉默。 “穿上会染脏。”我忽略掉泛起的细微痛楚,“怎么想起送那个大礼?”沈涟该睡着了吧。 “你…不爱女子。他好看,清白,只十三两。” 面前这张脸称得上英俊,只因少了生动而不显眼。唇形薄薄,但吐出来的话我完全不明白。我问:“我…何时不喜欢女子了?” “静安郡主。”十二岁的静安郡主卫琼瑛。 我去卫侯府上诊治卫瑾小公子的喘症时,被来探望的静安郡主看到了。过三天,卫家举家去四神庙中上香,我在人潮中看到卫彦,他才以口型回我他的名字。而卫瑾这个九妹竟趁此机会,带着重重影卫跑到禾木医馆来,哭哭啼啼发誓非我不嫁。我在一室影卫的包围中满头大汗地询问。她竟说我只是个郎中,婚后无法管束她,她必能自在逍遥。 我长劝短劝,她不肯自己回去,我头痛欲裂。我说过夜于她名声有损,她只说正好嫁与我遮丑。她早上来,未至晌午,卫家马车登门,恭恭敬敬地领她回去,并未为难我。 不要郡主即是喜欢男童,卫彦半点不含糊,过于直截了当。 我玩笑之心忽起,问:“既然知道我不喜欢女子,你为何不自荐枕席?我不大爱稚嫩少年。” “可以。”他说完手微微一拉,我们便滑进了被窝。他双腿顺势插入我腿间,阵阵热力透过布料传来。上身也厮磨着贴上来,双唇生涩而坚定从唇吻至我锁骨,中间甚至无师自通地伸出舌尖舔舐。麻痒一直传至心腔,那处不争气地剧烈跳动起来。 他动作一气呵成,行云流水。脊柱一线微微下凹的结实背部就在我面前,若顺那一线摸下去,该是挺翘结实的臀。 我尴尬地拉他起来,试图用傻笑蒙混过关。 他抬头静静望着我。 “与你说笑…”我拒绝去想本意听上去多么苍白无力,“我喜欢女子的。” “哦。”还好听的人是卫彦,他并没多问只是躺回去。 慌乱中我撒了谎。我对他起反应了。反应不仅直接,而且大到我难以欺骗自己。色神在上,我非圣人,只是对一副受伤的躯体下不了手。 躺着躺着我睡过去,醒来时不出所料身边空空。正失落,发现那套新衣裳也随他不见了,又高兴起来。 第5章 标题:蝴蝶风暴 概要:风暴铺天盖地席卷一切 往后是接四神和踩祟。一片喜气洋洋中,亦有挥之不去的阴霾。 褚明死得离奇。燕三过来吃饭却说:“孩童失踪和褚明死案都无进展。” 我建议:“找隔壁刘五问过没有呢他娘子回凉州了,他或许晓得点什么。” 燕捕头摇头:“没办法找刘五问。我去司户参军那里查验出长安城的记录了,发现刘五跟他娘子一起去凉州了。” 我问:“仵作后面验尸有没有进展” 燕捕头转述:“仵作说尸体面目剁成这样,什么也看不出来。唉肉市又那样嘈杂,没有人留意刀剁声。” 我安慰他:“衙门春假,你忧心也无用。”这案子或许拖下去会不了了之,终成悬案。 备年夜饭的空档,十三岁的沈涟忽然跟我说:“我瞧你有点忧心,想跟你说三件事。” 我摸摸他的脑袋:“你说吧。” 他偏头说:“第一,上次问询的妇人自称嫠家。嫠家是寡妇的自称,她的妆容却很冶艳,住在鱼龙混杂的肉市旁边,不像正经女子。第二,她虽然回答了燕捕头,但真看到什么不该看的,或许第一次不会全盘托出。我在南风馆见公子间的隐秘,也很少说出去自找麻烦。第三,褚明令人不齿,但他是你的朋友,你如要试试才放心,那我…我觉得你应该去的。”我拉他的绑发带,他躲开我的手。我说:“那我开年私下找妇人问问,不枉我和褚明朋友一场。” 晚上我琢磨起自己的喜好。与卫彦本来是玩笑,后果却难以承受。 前面二十二年,我相信总有一天会遇上合意的姑娘,执她之手,相伴至老。即使没有动心的,依媒妁之言娶个贤淑姑娘为妻,与她一辈子相濡以沫也很好。 然而这个信念被卫彦颠覆。 最初的慌乱沉淀后,他的一举一动忽然清晰。我回忆得多了,甚至分不清哪些是他实际做过的,哪些是自己幻想的。这些天我喉咙常常发痒,挠也不能缓解,皮肉像有记忆一般不断重复舌尖舔舐过的感受。 除夕后半夜,偶有零星爆竹声,更显得万籁俱寂。心思芜乱间,我甚至做了一个不甚清晰的春/梦。半梦半醒时,那些肢体交缠却通通褪去,只留一双平静无波的眸子。胸腔中的蝴蝶在细雨中煽动翅膀。微凉,麻痒,带着针扎的细微痛楚。最后引发一场风暴,铺天盖地席卷一切。 -- 第8页 顺其自然,我想,不再辗转反侧。 大年初一,开门大吉。各家各户都放起开门炮仗。爆竹声后,碎红铺地,灿若云锦,正是满堂红。 沈涟换上了我制那套艳红新衣,足踏黑靴,站在医馆门槛上朝外看。 门外满街瑞气,映衬他一身艳红,没有流于浅薄,反而别有翩翩少年的风流气度。 我对一桩事上了心。站上另一侧门槛,拍拍他肩膀。 他侧过头,夸张地拱手作揖:“新春大吉,出入平安。” 我也夸张地作揖回礼,随即郑重:“沈涟,你想去杨夫子的私塾中念书吗?” 沈涟本身粗知字义,而这些天他的言行我看在眼中,觉得他跟着我做药童着实被埋没。 沈涟问:“杨老夫子的私塾好不好?” 我说:“很好的。杨老夫子原是国子监祭酒,他致仕后,在长安城西南开办私塾传道授业。而且他每到逢十的日子便来草市镇义学中,为贫寒的小童授课,很受人敬重。” 沈涟问:“我十三岁了,现下念书考功名来不及了吧?” “你开年入学还来得及操童子业的。若通过县试、府试和院试,便可作外舍生进太学。虽须缴纳斋用钱,但我可以负担。”我曾幻想将这些告诉亲儿子,“我不强求你中举。但只要有小小的功名傍身,你就会好过不少。仕途要比务农经商,抑或像我一样悬壶济世要好太多了。” 他猫儿眼略略一眨,直视我:“李平,你容我想一想。” “如果你是因为刚熟悉禾木医馆又去陌生地方才犹豫,”我循循善诱,“那杨老夫子的私塾离草市镇并不远,放课就能回来的。” 他低头看地上碎红不语。 我凑上去揉他头发,问另一桩事:“你叫燕捕头一口一个‘大哥’。为何到我这儿就直呼名字?来,叫声大哥。”我假意咳嗽两声,又问:“要不叫爹” 他勾唇,眉目间有点倔强:“李平。” 算了。我笑嘻嘻唬他:“沈涟!” 他说:“我出门看各家春联去。”他出门时努力板着脸,但从左侧看去,还是现出了浅浅的梨涡。 入学的事我打算过些日子再与他商议。 大年初二,我与沈涟一早叩开了寡妇门。她惊讶地福了一福。沈涟直接闯进去,环顾一番后朝我道:“原来暗娼家里是这模样,我们告官后定能拿赏银。” 我进去拽住他,冲妇人说:“小孩子不懂事,夫人见谅。” 那妇人面色发白,双手拉扯衣角环佩,口气强硬:“你们到我家是作什么来了?” 我只得单刀直入:“夫人,我们无意与你为难。只是想问,腊月二十二到腊月二十四褚明去世这三天,你见过什么异状没有?” 妇人放开环佩,哼了一声:“那天我就讲过了,你自可以去问燕捕头。肉市那么吵闹,我能知道什么紧要的?” 不想无功而返,我和气问:“夫人你再想想,真的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沈涟挣脱我的手:“她胡说!有一晚我背着你来肉市背后玩耍至早上,夜里明明看到她,她明明…”他似乎羞于启齿,后退几步,脸藏到我背后。 我皱眉:“夫人,我只想友人死得明白。此间言语再不会说与第三人,望你直言。” 妇人局促不安。沈涟复从我背后探出头,我摸沈涟绑发带。妇人开口:“不错。那晚刘五家,的确有些奇怪。” “咦”我问,“不是褚明家吗?” 第6章 标题:半夜剁肉 概要:你长于勾栏,我无意苛责你信口雌黄 她寻张椅子坐下:“不,是刘五家奇怪。腊月二十三那天,我想着快过年了,今年又有些积蓄,不该开门做…皮肉生意。谁知道老相好喝得半醉跑来,我没奈何,只得顺着他。丑时二刻…也许是三刻,我不太清楚,到处黑漆漆的一片。我送走老相好,提着灯笼回来,路上经过刘五家,听到他家里哐哐哐的。肉市白天嘈杂,晚上却很安静,那个声音非常大。我以为是刘五…”她喝了口茶水,“于是我冲刘五家喊:‘刘五,你大半夜的剁什么肉还要不要人睡觉了?’没想到探头出来的却是刘五娘子,她满身是血瓮声瓮气地说:‘我剁肉关你什么事?’我不敢惹她,赶紧回家。回家缓过神来,我想,刘五娘子晚上剁什么肉?这事恐怕不得了。腊月二十四,燕捕头和你来褚明家中,街上都在传褚明被人剁了。我又惊又怕,觉得剁肉和褚明之死或许有干系,在燕捕头那里就想说出来的。但我说出来就要解释深更半夜,我一个寡妇为什么会在街上?这些营生差爷平常不管,但报了官就说不准了。因此我一合计,只得…只得把这些都憋在肚里。” 她犹自发抖,话尾带上了哭腔。我拉上沈涟悄悄退出去,路上我说:“咱们再到褚明家看看。” 开斜对面褚家院子门时,我略微责备沈涟:“方才怎么那样莽撞?一进门就得罪人家。” 沈涟反问:“若是和和气气的,她肯说吗?要拖多久才会开口?” 我回道:“那你也不该戳人痛处,总有别的法子的。她一个寡妇多少有难处,又看到不得了…” 他截住话头:“李平,你心肠太软,与那等油滑妇人打交道,恐怕会被绕进去。其实我与你一般,也不愿逼迫她,只是需要速战速决。”他开口两次,先语焉不详猜测妇人身份令她惊慌,进而以报官相胁,后… -- 第9页 “小涟,你什么时候去过肉市玩耍”话没说完,已想到他是诈寡妇。腊月二十三日,他跟着我跑来,不过匆匆一瞥,市场上又都收摊了,他还能看出是肉市,再掐准妇人可能外出的时点使诈。 他应道:“嗯?” 我停步,半弯腰平视他:“以后莫对我撒谎。你长于勾栏,我无意苛责你信口雌黄。仁爱礼义信慢慢来。但至少对我坦诚。” 他揽住我的腰,头埋在我心口,闷闷地说:“李平,那你也要相信我。我…不会害你。” 我猝不及防被他带些脆弱意味地撒娇,立即拍了拍他的背。我身材一向不厚实,这会儿被他依靠,居然生出顶天立地之感。 进入褚家后,褚家并无大变化。我从前他从后,分两头向中间搜寻。沈涟忽然招呼我过去,举起一枚官制剪头说:“我在地上找到这个。”再搜寻没有多的收获。我说:“拿回去吧。” 箭头摆回禾木医馆的前铺看诊桌上,我与沈涟皆有些沉重。 褚明说旧相识“欺世盗名,两面三刀的畜生!” 他为人刚正不阿,铁骨铮铮。 “我还以为,过了这么多年,他…” 褚明治过他的伤,与他相识多年。 我说“我去知会燕捕头…” 褚明却阻拦“不用了。” 一幕幕在脑中旋转,最后定格在官制箭头上。 褚明不会有,而他不会没有。沈涟亦抬头看着我。所有的事有一个人符合。我们不想怀疑他,又不得不怀疑。他正为褚明之死气急上火。 我问:“会不会是燕三杀了褚明可是为什么呢?” 沈涟皱眉。这时门被敲响,叩三下,停顿一下,再叩三下。 - 我开门。门外站着卫家影卫,身后候着鎏金的马车。三匹通体雪白的骏马套在车头。为首那人说:“小公子腹痛,烦请李大夫过府看诊。” 于是沈涟背上我的随身药箱,我和他一道上了马车,一路飞驰进卫候府。卫侯府名为府,实为三个山头,内散布四十座宅子,有湖有林子。入卫候府大门在半山腰,道路宽阔,两旁绿树成行,貌似安宁无比。但卫侯是真的天子封侯,一有异动,绿树上头便有无数官制利箭嗖嗖射出。 沈涟在马车中问我:”小公子是谁?” “小公子叫卫瑾。其实他不算很小,比你尚大三岁。但他排行小,平常喊他卫八公子亦可。”我小声感慨,“单以卫侯所拥的十六位有名分的娇妻而言,卫家子嗣着实太少。” 沈涟说:“他只是腹痛都要你到卫候府出诊吗?” “他是卫候幼子,分外金贵。有点什么不舒服都要我出诊的。”我回忆说:“我第一次诊治他喘症的时候,他每日用钱就有一万之巨。我发现他日常用度再照原样下去,非得一命呜呼不可。我那会开的药方朴实,他的大丫头香薷还不乐意。我不得不写熬制汤药须用一尺高的珊瑚,成形人参的须。香薷才欢喜照办。”即使熬制汤药所费柴火甚少,我也因暴殄天物惋惜许久。沈涟愣了一下说:“我身契十三两,之前在南风馆中都是数一数二的高了。他每日用钱就有一万之巨。”我安慰他,“人各有命。你是流民,而我十五岁也流落利州城外。现下不算小公子的诊金,我一月也只得四五两。”他说:“我不大听天由命的。”说话间马车从大门驶入,又跑近两刻,停在小公子宅院前。 下了马车,大丫头香薷亲自过来领我们进去,边走边担忧:“小公子腹痛得很,李大夫赶紧。旁边这位是谁”我说:“沈涟,我的小药童。” 穿过院子,卫瑾坐在里进的房中等我。他是锦衣玉食养出来的华贵公子,面容秀美,当得起“如草之兰,如玉之瑾”。只是面色苍白了些,一望即知中气不足。 他咳嗽两声说:“李平,你来啦?”挥挥手,大丫头香薷知趣退下。卫瑾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世间诸般事物,只要他想要,卫侯上天入地也得为他寻来。加之自幼体弱,照理脾气该骄纵,但他性情居然不错,很少对我大发脾气。 他指着沈涟问:“他是哪个?之前没见过。” 我笑道:“他叫沈涟,现下是我的药童。快坐下,我先切切你的脉。” 卫瑾坐入椅中,撩起衣袖让我切脉,眼瞅着沈涟。沈涟垂手站着。 脉缓。卫瑾捂腹:“这两天…咳…有点腹痛…咳咳…是怎么了?” 我叫他:“小公子张嘴。”他舌淡苔白润,又问:“你这些天吃的什么?” 他答道:“没吃什么,吃不下。前日吃了海腥。” 他是虚喘,有脾虚之状。现下气虚而火入于肺,以培土生金之理,健脾可以补肺,又可化痰利气。补气为先,还是继续喝六君子汤。我提笔在药笺写下党参,白术,黄芪,茯苓,半夏,陈皮,山药。 我盖住他捂腹的手上,施力按压,问道:“这儿胀吗?” 他点头:“胀得有些厉害。” 腹胀较甚,加上枳壳、木香。食欲不振再补麦芽、谷芽、神曲。 卫瑾的身体近年被我调理得不错,比当初声低息微省心多了。 我出去把药笺拿给他香薷,回来时卫瑾正试图与沈涟搭话。沈涟毕恭毕敬,但口中客套话滴水不漏,卫瑾莫可奈何。 卫瑾说:“你坐下吧,不必与我客套。” -- 第10页 沈涟坐下说:“谢小公子。”卫瑾推了一碟桌上点心到沈涟面前,哼道:“我一个人吃不完,你替我食些。” 备注:薷,音同“如”,不念需。 第7章 标题:活财神爷 概要:莫是他,千万不要是他。 沈涟拿块蓬糕吞,我喝了好几杯卫瑾桌上产自湟中的顾渚紫笋茶汤。我记挂着褚明之死,先行告辞。他的大丫头香薷进来说:“今日有宾客宴,李大夫一并去吧。” 我说:“好的。”带沈涟上马车后,我想放水,那马车便停在了雕梁画栋的盥洗宅子。 说是宅子,因为这处与寻常富贵人家的宅院一般大小。 碧玉年华的双生少女分立大门两侧,身旁各摆了一个朱漆大箱,箱沿摆着白色瓷盘,箱里放着干枣。两位少女随着我们的下车,马上捡了一些干枣盛在白色瓷盘里,再整齐划一地跪下。我拿了几个干枣,沈涟有样学样。 进去之后各人用屏风从侧面隔开。对面有十余及笄婢女分两列伺候。前一列手上捧着各色银盘,上置甲煎粉、沉香汁等。后一列捧着尺码不同的崭新外袍。我没在娇美少女面前宽衣解带,面上发烫,一时之间手放在衣结上,扣也不是,解也不是。右侧的仁兄处境与我相同,他三十二三的模样,正说:“这个阵仗,整得我不好意思,怎么解得出来?”两个婢女掩口吃吃笑起来。 左边小小的沈涟却很自在,正在婢女的服侍下换上外袍,侧过来对婢女们说:“你们都背过身去。”我赶紧解决,没换外袍,抓过两把甲煎粉往身上撒。 捧银盘的婢女下去,擎托盘的上来,上面的金碟盛水,两个琉璃碗盛澡豆,一红一白。 仁兄又叫到:“有完没完?这豆面香喷喷的…” 我埋下头使劲搓手,开澡豆方正是我。白色为白芷、皂荚末、萎蕤,红色是丁香、桃花、红莲。 如厕完后上马车去了宴会厅,我们入外进末席。身后是屏风,人坐在铺有锦缎团子的地面上。沈涟坐我右侧,如厕时遇到的那位仁兄盘腿坐在我左侧。地下有沟渠,引着温泉水回环,温暖宜人。这个三进宴会厅坐了五六十人,各位客人小声说着话,美酒佳肴流水一般传上来,歌舞眼花缭乱。 舞至高/潮,身材曼妙的舞女一件件脱下外衣,一层层滑落里纱,若有似无的香气弥散。 卫侯本坐在最里间的正中,这时站起来走到中央,命令:“劝酒。”他五十许岁,没表情时也像在笑,和和气气的,如同活财神。个子不高,偏胖,手腕上悬吊着拇指大小的黄翡元宝。 这个黄翡雕成的浓黄元宝,似乎是卫侯唯一不换的配饰。我每次远远见到卫侯,他都悬在手腕上。 卫候和卫谨没什么相似之处。我左侧的仁兄可能在跟我想一样的事,因为他戳戳我,小声说:“我见过卫八,他可不长这样。江湖传闻卫八早逝亲娘号称玉雕观音,艳动长安,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嫁给卫侯。” 沈涟在右边笑着小声应和:“财可通神吧。” 左侧仁兄似乎深有同感:“对对对。你这孩子不错,叫什么名字?我叫齐进。” 沈涟说:“沈涟。” 齐进又转过来问我:“你呢?你怎么来赴宴的?” 我说:“李平。我有个禾木医馆,在西南的草市镇上。我给卫小公子调理身体,赶上宴席了。” 齐进说:“我因为侍奉七十六岁的娘亲才回长安城的。回来的路上从悍匪手上保下卫八的马车。我都不知道那辆鎏金大马车里的是卫八,就被请来吃席了。” 说话间有个十四五岁清秀少女走过来依偎到我怀里,举着我面前的珐琅酒杯送到我唇边。我摇头推拒。沈涟身边的是个幼女,看着与他一般十三四岁。他低声说:“李平,你还是喝吧。勾栏中待客不周,陪席的人多半遭殃。” 我不得不就着少女的手喝了一杯,辣辣的,品不出滋味。少女悄声:“谢谢。”正说着,里厢坐的三位富商高声向怀里的舞女推辞:“明日远行,不宜饮酒。”我隐约看到那三个都推掉了酒杯。 那三位舞女垂头站起来,富商背后出来三个卫彦那样的黑衣影卫,拖她们到宴会厅外。寒光一闪,惨叫声传来,三只纤细白净的断手在地上滚动,垂头的仆妇过去收走。 里厢的客人还在谈笑,恍如未闻。卫侯仍是笑咪咪地劝着酒。等换成歌女上来劝时,那些富商全都搂着歌女喝了。只有一位三十左右青年别开眼睛,推开美人,自斟自酌。 我探头去看,那个青年衣饰华美,但神色有些憔悴郁郁,与周边的商人气质不太一样。心中好奇,低头问怀中少女:“那个独自喝酒的人是谁?” 怀中少女看了一眼说:“那个是江东过来的盐商孙一腾,住进我们侯府半个月了,其他姐妹说他与妻子感情甚笃,不碰府中人的。只是痛恨有武功的人,整死三个保护他的影卫了。这会儿都不给他派影卫了。” 我点点头,我都没问过卫彦平日的职责。 卫侯往外厢踱来,走到中间时,我慌忙饮下唇边美酒,一杯接一杯,入口辛辣,喝急了呛咳。沈涟直起身帮我拍背,他那杯酒没及时喝。他怀中的幼女忽然“哇”地一声哭出来,于热闹喜庆的宴席上非常突兀。 一时满座俱静。 -- 第11页 黑衣影卫从我那扇屏风后面冒出来,把沈涟怀中的幼女拖出去。幼女涕泪交加,凄厉呼救:“求侯爷饶命,求侯爷饶…”一颗头颅滚下,热血洒在屏风上。 卫侯看向这边,沈涟低头,慢慢喝下杯中酒。 卫侯站中间大笑,举杯示意。静了一会儿,宴席忽然刻意喧闹起来,继续推杯换盏,觥筹交错。 宴席入夜结束,我们被马车送至外院各厢房中歇息。冷风一吹,我觉得身上湿湿冷冷。拿厢房中的毛巾擦拭干净,推窗向外,一弯明月撒下银辉,有如实质。 沈涟走到我身旁,也抬头望着窗外。 溶溶月色下,我伸手揽住他肩膀安慰:“小涟,那幼女不是你的错。” 十三岁的他回答:“我晓得。他自己要杀卫家人,与我何干?” 这个答案出乎我的意料,我手上不自觉松劲,放开了他的肩膀。 他低低笑:“李平,你不是觉得我冷血吧?若当初我被卫府赎买,与那幼女的处境岂非相同?” 我无言以对。 他自言自语:“从前在南风馆,低贱人的性命什么也不算。我当上柳公子的小仆后,即使处处小心,还是差点被人侮辱。然而那人烂醉如泥,压我身上睡着了。其实身在那种地方,我早有觉悟,真的发生就当被狗咬。再者或迟或早,我总会还回去。人为刀俎,我不做鱼肉。” 他提起从前经历并无自怜感伤。我倒心疼起来,用力抱了抱他。 沈涟岔开话题:“南风馆里请说书先生时讲,卫侯在南方的儒州任上时,曾指使影卫假扮强盗打劫富商。后来买下更高官位,积下更多钱财。今上宠爱的卫娘娘不是他亲生的,而是从外边买来献上去的。这条发财路子比南风馆更脏。” 我瞅瞅左右无人,小声陪他说上了大逆不道的话:“圣上多年不上朝,可不能怪在卫娘娘一个女子身上。茂朝如今吏治腐败,胡人屡屡南下侵扰。你我都是利州出来的人,那边也全靠忠勇军节度沈令斌镇守,前后剿杀了两股流民的起义军,才保下沿海一带太平。” 门外忽然喧闹。灯笼明晃晃的,四处有人跑动,吵成一片。齐进跑来敲门,于是我叫沈涟先睡,和他出去。 他边走边怒:“孙一腾这回要折磨卫家当值的影卫!说是故意冒犯他?无耻!我听你怀里的少女说,他都杀了三个影卫了,怎么会有影卫故意冒犯他?” 我心中砰砰直跳:“卫家影卫?” 他说:“是啊,我看那年轻影卫用的心法极其强大,目前修为也不弱。未得命令居然任他折辱。宴席上你不是说给卫小公子调理?看能不能救他一次,别辱没那身武功。” 莫是他,千万不要是他。 第8章 标题:要到卫彦 概要:不是燕三 众人聚成一圈看热闹,我从外围挤进去。天不从人愿,熊熊火光下,正中那人就是卫彦。 孙一腾慢条斯理地扇了卫彦一耳光,卫彦不动如山。他衣衫凌乱,裤腿外翻划破,显然被一路拖过来的。 孙一腾手向下,撕开了他的衣襟,精瘦结实的胸膛暴露在寒风中。 卫彦不躲不闪,一动不动,只是肌肉绷紧。孙一腾指甲盖在他胸腹划过,竟没留下印记。 周围人纷纷起哄:“哟呵,这个影卫武功厉害啊。”“割两刀试试。” 孙一腾嘿嘿发笑:“有意思。我倒看看有武功的人又能做到什么程度?放松,我割不进肉。” 他从怀中取出一把匕首,在他肩胛梨花钉的嫩肉处缓缓下压。 卫彦果真放松肌肉让刀刺进去,鲜血溢出,顺着卫彦胳膊胸膛下淌。我万般小心,上药包扎的伤处!我脑袋突突直跳,眼前黑气弥漫,往前猛冲,却被一股大力拉住。 趔趄几步,我回头看齐进。他提醒我:“去找小公子!” 我连滚带爬地喊来客用马车,耳边齐进却只关心他的武功:“诶,这影卫的心法真跟其他人不一样…” 到卫瑾宅院时,我跳下马车,婢仆上来阻拦。卫瑾的通房大丫头香薷说:“小公子歇下了,李大夫明日再来吧。”我说:“我有急事。”奈何挣不过许多人,只得大喊:“卫八!卫八!”过了一会儿,卫瑾才出来,婢仆退回去分列他两侧。他惊讶地问:“李大夫,你怎么了?擦擦汗。”他递过一条绢帕,我攥在手里,拉他上马车:“你家有个影卫被江东盐商孙一腾折辱。” 卫瑾问:“那你要我怎么做?” 我着急:“救他!” 卫瑾偏头想了一下:“不如直接把他身契送给你,一劳永逸。” 我说:“那你如何跟卫侯交代?” 卫瑾轻哼:“这点小事,我与爹爹说一声就可以了。要不要随你。” 我心下感激,终于镇定下来。 我带卫瑾赶到时,院中的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腥气。人群鼓噪不安,亢奋不已。 暴力与血腥本就容易勾起人藏在心底的嗜虐欲望。 卫彦仍站得笔直,即使身上的每一滴血都流干净,他也似乎可以一直笔挺地站下去,站到死。 孙一腾手上挥着鞭子,小羊皮鞭。鞭子呼啸着吻在卫彦腰上,为那伤痕累累的身躯再添一道瑰丽。他甚至在笑,神情恍惚骇人:“我最恨你们这些武艺高强的人,刻意为难我,叫我送走亲女儿……” -- 第12页 他的手法精准,力道得当。卫彦上半身刀伤烫伤鞭伤纵横交错,居然有一种奇异的美感。布料碎得不成样子,却仍然挂在他身上。 单看鞭法,简直能称为艺术。 而现在这种艺术让我想吐。 我冲上去右手握住孙一腾的鞭梢。 他看看我,松开手柄,道:“这是哪一出?主人可没发话。” 人群静了下来,安静中蕴含着躁动和亢奋。 卫瑾走进来:“若…咳咳…主人家发了话呢?” 人群中有人低声问:“这咳嗽的少年难道是卫小公子?”有人答:“是啊,这模样你没见过么?” 而孙一腾笑道:“哦?不知卫小公子发的是什么话?” 我扶卫彦坐下,撕了他身上一段布料为他止血。他面上眼中,无波无澜。 卫瑾道:“这影卫现下送给…咳咳…为我调养的大夫试药,他非我卫家人了。” 卫彦闻言,霍然抬头,面上煞气弥漫,骇人至极。 离得近的几个人已忍不住悄悄退开。 他随手封了几个穴道止血,慢慢站起来。 他刚才站得像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现在是一尊施了咒的雕像,而且雕的是死神。身上交错的伤痕不再勾起心底施虐的欲望,更像某种取命的符咒,鲜血带来的勋章。 他看着卫瑾:“卫八公子。” 卫瑾咳嗽着走向马车:“我要回去了。侯府近来时运不佳,总有来客染病过世,诸位宾客早些散吧。” 人群中有人推推搡搡,有人问:“你拉我回房干嘛?”另一人说:“赶紧走,你也想染病过世么?”人群顷刻散尽。 剩下孙一腾还在原地。他扔掉鞭子,神色郁郁,不带害怕之色。他大笑:“哈哈哈,你们这些武功高强之人,处处折磨我们不会武的,可把我们当人过?” 我以为他癫狂,分明是他折磨卫彦。他左手从怀里掏了一下,紧紧攥住卫彦的右手,小声说:“你要我命,这个拿去。” 卫彦任他抓着,沉声向我说:“转身。” 我迷茫转身,身后重物倒地。 卫彦绕到我面前,双膝重重落地,沉声道:“主人。” 我不敢转回去,只是问他:“孙一腾尸身怎么办?” 他说:“有仆妇收。” 我一把拉他起来,五味杂陈:“不要滥杀。” 他答应:“是。” 然后我嘶哑地说:“走吧,我们回去。” 他是杀了人,但我掌心里握着他的手,脉搏有力,稳定暖和。 回到厢房,沈涟掰开了我的手问:“你的手怎么弄的?” 我低头,左手掌心一道红痕淤肿正微微往外渗血。只得告诉沈涟:“宴席上我们见到的江东盐商孙一腾折磨卫彦,我硬接了孙一腾一鞭所致。”一看之下钻心似的疼,忍不住叫痛。 沈涟的小手拉着我的手问:“你自己是大夫,伤口严重吗” 我老实说:“不严重,就是痛。” 沈涟问:“那么孙一腾怎样了你怎么把他带回来了” 我踟蹰了一下:“我找卫八要了他的身契,他....”染病还是实话间犹豫了一瞬,“杀了孙一腾。” 沈涟刚要说话,齐进这时候颠颠地跑进我的厢房,手里还抱着一坛酒,进来就说:“虽然李大夫你不会武,今天不愧为一条好汉。我服啦,请你喝酒。” 小小的沈涟淡淡说:“我小时候学过,外伤不宜饮酒。” 齐进还要张嘴,沈涟率先下逐客令:“他们多休息为好。齐大哥请先回。” 齐进只得抱起坛子讪讪地走了。我支使沈涟:“你打开我放在这间厢房的随身药箱,给卫彦包扎一下。” 沈涟扫我一眼,面上有点愠怒,还是照办了。我自己颤抖着左手端起洗面铜盆,到门口冲洗右手鞭伤。 药粉挨上渗血的伤口疼得令我浑身痉挛。等沈涟给卫彦包扎得差不多了,这件厢房角落的阴影又大了一点。卫彦好像很喜欢阴暗处。 沈涟蹲下收拾药箱,头也不抬:“褚明之死,你打算怎么办?” 我也头痛燕三为什么要杀褚明? 无凭无据,仅仅是一个小小的箭头,什么也不能证明。 沈涟收拾完,拖张椅子坐下,端起茶水抿了一口,道:“我重新想了一下,可能…不是燕捕头。” “不是燕三?” 他点点头,摩挲着茶杯,慢慢续道:“证物不够。” 第9章 标题:财神贩童 概要:褚明算助纣为虐还是好人? 我想了一下说:“是的,官制箭头不止燕三捕头有,连卫侯也为天子造过这些刀枪剑戟和官制箭头。” 沈涟说:“又是一项红利丰厚的营生。” 他的手指有节奏地叩击着桌面,满脸沉思。我仍然理不出头绪。一切仿佛是个局,既是迷局,也是死局。看似有妇人证言、箭头等线索,却险些被引入误区。 褚明究竟被谁所害?他究竟因为什么引来杀身之祸? 小沈涟显然也在迷惑,问我:“现在打算怎么办?” 这次我答得爽快:“睡觉。” “睡觉?”他的惊讶难得符合年龄。猫儿眼圆睁,让人恨不得捏两下。 考虑到手掌上的伤,我克制住这种冲动。 “对,睡觉。现在想不通就别想,等休息好再说。日后总会想通的。” -- 第13页 我从阴影里拖出卫彦,跟他说:“你睡里间大床外侧。” 寡言的青年默默挪去外侧躺平,沈涟独自睡在外间的小塌上。 我关上外间的小窗时,发现窗沿上停了一只鸟,娇小可爱,通体雪白。这只识香鸟并不怕我,我伸指戳了几下小东西毛绒绒的肚皮,它才不情不愿地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阖眼前,我想褚明之死,日后总会想通的。但我没想到,想通的关键来得这么快,甚至没有在一日以后。 车到山前必有路。 现在我就在车上,颠簸不平。 我费劲地睁开眼,周围很暗,但勉强可以视物。我不在车上,在一个黑漆漆的高大昆仑奴背上。 光源来自地面,一颗夜明珠镶嵌在粉色绣鞋的前端,足弓弯弯,罗袜没有拉好,露出一点嫩白的肌肤,惹人怜爱。 “呆子,还不快下来,看什么看?” 我闻言跳下地,手不小心擦到凹凸不平的石壁,疼得赶紧缩回来。打量四周,身在阴冷潮湿的一个密道之中。 少女又催:“快随我走,耽搁了我可要受罚的。” 她从我身侧擦过,大力拧了一把我的腰。在前面带路,一路上有意无意地扭腰摆臀。走到尽头,她按了密道墙上的机括,头上洒下大片柔和的光。她伸手拉我上去,我一上去就跌进了一堆软枕中。奢华的床上半躺着一个宫装美人,衣衫不整,似乎含情脉脉地看着我。宫装丽人坐起身理理衣衫,但整理的动作却在叫人扑上去,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不能抗拒的诱惑。 但我差点吓死了。 这不是我和褚明都诊治过的卫侯美妾灵仙吗? 她靠过来,浅浅的呼吸吐在我颈项:“我的婢子一路上打扰你了吧?她小时候被来卫侯府的老畜生侮辱过,入府后没机会接触正常男子,是个可怜人。你别放在心上。” 我边挠发痒的脖子边问:“夫人怎么找到我的厢房的?” 灵仙说:“你今晚入睡前看到一只通体雪白的小鸟了吗?” 我说:“那是褚明那只?难怪不怕我。” 灵仙说:“是的,一个月前他最后一次来,决心停止做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情。他说他有禾木医馆的钥匙,趁你不在,在你穿的每一件衣服上都洒了特制香料。我每天都把他放在我这里的识香鸟放出去飞一圈,再叫婢女出去找鸟。今天识香鸟停在了你的厢房里。卫侯府每间厢房底下都有密道相连,供影卫和卫家人用。” 我说:“那夫人找我是想做什么?” 灵仙说:“交给你一本褚大夫诊治孩童的册子。”她起身从一只绣着桂花树的软枕中抽出一本册子。 我翻开一看,姓名籍贯,是他奇怪的名册有姓名籍贯和去往何地。 我问:“这本名册给我做什么?” 灵仙颤声反问:“长安城是不是走丢了很多小孩子?” 我说:“是的。” 灵仙说:“那么你按有地址的去找,该找得回一些的。卫侯一直在贩童。” 我猜到了大概,向她求证:“你说褚明停止做丧尽天良的事情,是说因为褚明素行不良声名狼藉,所以贩童路线上孩子生病时,他去诊治问孩子们的话,留下了名册?” 灵仙说:“是的。卫侯买下我之前,我身在勾栏,向来有花柳病都是请褚明来看。有一天侯爷在我这里说,半道上有些孩子生了病,要个懂事的大夫诊治,报酬丰厚。我便举荐褚明去,褚明接了活写下这本名册,原本无事的。” 我问:“那他为什么不再参与贩童?” 灵仙说:“卫候在我这里倾吐,老畜生新近致仕,短了银子花,便来向他讨要。卫侯的银子不是白拿的,他便叫老畜生多找些伶俐讨喜的孩子来,叫府中影卫抓到一起贩卖入各州。没想到褚明跟老畜生一打照面,就像有仇似的。老畜生单独找卫候叫苦说褚明要害他,他要先下手。可是诊治孩童的郎中不好找,于是卫候派人往褚明腿上射了一箭安抚老畜生。” 我说:“那么腊月二十二褚明腿上的伤是卫侯派去的人射的?他家里的箭头也是卫侯的官制箭头了?” 灵仙有些迷茫:“我没有去过褚明家,但箭伤应当是卫府影卫造成的。” 我问:“你为何要帮褚明?” 灵仙说:“因为孩子是无辜的。从前我被养在宅院中,知道也没法子。褚明既然想叛了侯爷,交出名册救那些孩子,我又如何不能帮他?” 我心头有些起敬,最后问:“老畜生是谁?褚明为何跟他有旧仇?” 灵仙说:“老畜生的名字,我加在了名册最后一页。你找回有地址的孩子,就是人证。老畜牲致仕了的。” 远远传来通报声:“恭迎侯爷。”然后我整个人被翻转回了密道。这回黑漆漆的,婢女和昆仑奴都不在。 在的是另一个人。 备注:吸取教训,写得超直白。褚明咋回事猜到了吗? 第10章 标题:天一心法 概要:你一个无名影卫,怎么会天、一、心、法? 他在我头侧吐息,我试探问:“卫彦?” 他说:“是。” 黑暗中我摸索着牵起他的手:“咱们先回去。婢女从床边密道拉我下去的时候,你是不是醒了?” “是。”他说,“跟着主人。背主人。” -- 第14页 我说:“不用你背,你领我跑回去吧。刚才我与卫候美妾那番话,你听到了吗?” 他说:“听到。” 他迁就我脚程很慢,我问他:“你们会武的人,跟着别人都这么一点声也没有吗?” “不。”他说,“我武功高。” 我差点笑出声,问:“噢,那有多高?” 他说:“影卫之冠。” 我说:“你跟每个影卫都交过手吗?” 他说:“没。” 我问:“那你怎么知道自己是影卫之冠?” 他说:“朋友说的。” 我问:“朋友?” 他还没回答,头顶又亮。他向后退,沈涟伸手拉我上去。我和卫彦回到厢房中之后,我坐到桌边,沈涟点起桌上烛台。三人坐下后,我顺口问沈涟:“小涟,你什么时候醒的?” “你一离开,卫彦就弄醒我,然后翻下去了。”沈涟问,“我在上面望风,你去哪里了?” “我去见卫候美妾了。”我简单地说,“诊花柳病相识的美妾向卫侯荐褚明作为贩童路上的大夫。褚明诊童时留下名册。后面加入的老畜生与褚明有旧仇,怕褚明复仇,于是卫侯派影卫射一箭吓唬褚明。褚明却叛了卫候,将诊童名册转交给我。”我掏出名册,“这本名册能找回来长安城中一部分失踪的孩子。” 沈涟说:“你要把这本名册交给燕捕头吗?” 我想了一下,把名册放到桌上:“还不行,但你和卫彦可以看看,最后一页被美妾添上了老畜生的名字。 沈涟和卫彦都伸手来拿名册,沈涟先拿到,卫彦只得在他旁边看。 最后一页,老畜生的名字力透纸背。 我看着跳跃的烛火说:“我没猜错的话,老畜生是国子监上一任祭酒杨老夫子吧?” 褚明说他“欺世盗名,两面三刀的畜生!” 杨老夫子致仕后开办私塾,传道授业。地位超然,很受人敬重。 褚明说“我还以为,过了这么多年,他…”。而燕捕头说“他打小聪颖过人,上义学时被杨老夫子亲口夸赞,人尽皆知。可惜才上一年就不念了。” 杨老夫子每到逢十的日子便去义学中为贫寒的小童授课。 许多话语都指向清晰明了的事实,之前一叶障目而不见泰山。 沈涟确认:“最后一页是写的国子监祭酒杨老夫子。的确对得上褚明的形容。”他用符合十三岁的天真问:“顺着册子找到人证之后,能拿下杨老夫子,扳倒卫侯吗?” 烛火之下他眼睛圆圆大大。 折腾了半宿,我有些犯困,跟他说:“拿下杨老夫子或许可以,不能扳倒卫候。” 沈涟和卫彦同时出声:“为何?” 小涟年幼,卫彦应当是没接触什么世故,于是我打起呵欠对我儿子说:“小涟你太可爱了,借我捏个脸,我就告诉你。” 沈涟面上不愉,但凑过来给我捏了一下脸。 我说:“杨老夫子致仕,不在任上,没人保他,燕捕头应该拿得下来。卫候权势滔天,无人可管。” 卫彦点头。沈涟郁郁地说:“贩童、造箭矢、抢劫、买官、滥杀……卫候做什么都发财。” 我吹灭了烛火:“是啊,你都晓得财可通神。睡觉吧,明天拿到卫彦的身契,我们不呆卫侯府了,回禾木医馆吧。” 躺下之后,沈涟在外间问:“可我有两处不明白,睡不着。” 我说:“那你说了,安下心好睡一点吧。” 沈涟说:“第一,杨老夫子和褚大哥有什么旧仇第二,如果褚大哥腿上那一箭只是吓唬他的,那褚大哥到底怎么被剁死的?他家斜对面的寡妇说刘五娘子半夜剁肉。是不是褚大哥和刘五家不和,其实是被刘五娘子剁死了?” 我苦笑:“小涟,褚明已经死了,第一点没人知道了。第二点刘五和他娘子都出城了,根本没法确认。我尽力了。而且我也不懂,杨老夫子一个国子监的,致仕后怎么会找卫侯要银两。” 卫彦忽然参与进来,“替主人,杀卫候。” 我奇怪:“你能杀卫候?” 卫彦说:“他武功低。” 我叹气:“没有卫候,换成张侯、李候,说不定比卫候更差。除非确保换的这个人比卫候好。”我想起卫彦早些时候才杀了孙一腾,又头痛,“想起孙一腾有感情甚笃的娘子,还有被送走的女儿,唉。” 卫彦承诺:“不再滥杀。” 沈涟在外间哼了一声,我说:“什么时辰了。都别说话了,睡会儿吧。” 第二天早上洗漱完,一打开门,接人马车停在我的厢房门口。两位黑衣影卫肃立马车旁,车夫躬腰恭敬:“侯爷中午宴请李大夫,特别请李大夫带上卫彦。” 我揉揉脑袋,对身后招呼:“卫彦、小涟,我们走吧。”他两个跟在我身后,隔壁厢房的齐进冒出来说:“到吃席的时候了吗?我和你们坐一辆。”于是四人一车赴宴。 五六十人的宴席厅一样的排场,一样的歌舞升平,只是我们的席位被排到了中间。卫彦在左,沈涟在右,齐进不顾引座人阻拦,非要坐到卫彦身边。 这次距离卫候近,怀中的舞女和歌女都下去之后,他手上那个浓烈的黄翡元宝在我眼前晃得更清楚了。 客人们的推杯换盏窃窃私语中,武痴齐进小声滋扰卫彦:“你用的是什么心法?我在江湖多年,因为娘亲要我侍奉才回长安。昨天却第一次见识这样强大的心法。” -- 第15页 卫彦锯嘴葫芦一般不吭声。齐进不屈不挠:“我昨晚看你起手招式是影卫的狠辣下作,但心法绝对不是影卫的。你打哪儿学的?”他甚至夸口起自己来,“我的心法融汇百家而自创,走阳刚威猛随心所欲的路子。你这个心法似乎比我的还要强。” 沈涟探头搭理他:“齐大哥,你自创的武功?” 齐进“啊”了一声,说:“我不告诉你这小娃娃,你精得很。” 我听到这里,也问卫彦:“你的心法是什么?打哪儿学的?” “不知道。”卫彦转头,黑眸中带着迷茫,“朋友给的。” 我说:“朋友?是说你现下为影卫之冠那个朋友吗?” 他点点头,我还要问。周遭忽然安静。 胖胖的卫候从最前正中央的位子起来,踱到中间进,在我面前端着珐琅酒杯。他腕上的黄翡元宝在眼前晃荡,浓烈通透。 “今日开席,主要为了两桩事,一悲一喜。”他悲痛地环视了宴会厅一周,并没有看向我们这里,“第一桩是江东的孙一腾在本侯府中染病过世。本侯感伤至极。盛临四年,他二十岁时能与夫人成婚委实不易,夫妻二人忼俪情深,本候已派影卫扶柏木灵柩回他夫人所在的利州。唉,挥涕强就车,路极悲有余。”说完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众宾客也随之举杯饮尽。 “第二桩是喜事,本候要将一位影卫活着放出侯府。”卫候的悲痛从脸上褪去,变得和善。他从袖中掏出一张轻飘飘的旧纸,正对卫彦递过去。我心脏砰砰跳个不停,卫彦伸左手去接,那纸张忽然变得平直卫候灌注了内力!卫彦抬手一格卫侯的手,卫候踉跄往后退数步,那张纸飘落地上。有两列影卫从屏风后冲上前,卫候挥挥手,影卫们退下。 卫候笑了一下:“果然。”自己捡起那张纸,居高临下地在卫彦面前飘落:“本候一诺千金,放卫彦出府。这是你的身契,你收起来吧。”卫彦不动,我不敢动,沈涟低头从卫彦桌前收起来。 死一般的寂静中,卫候放大声量,朝着卫彦,似乎也朝着满座宾客说:“天一教的心法开阔大气,十分独特,连四神和教主都只是背得认得,而没有去练。你一个无名影卫,怎么会天、一、心、法?”最后这句灌入内力,声如洪钟,震得我耳中疼痛。 卫侯说完自如地踱回座位,拍了拍手,曼妙歌舞再次回到宴会厅中。厅内重新热闹起来。而我总觉得,有很多宾客都在偷偷看卫彦。 第11章 标题:死而复生 概要:谁知道那些孩子去哪里了呢? 吃完宴席后,我带着卫彦、沈涟离开卫候府。卫彦没佩剑未带匕,没从卫侯府拿走任何东西。到禾木医馆之后,我还是没有开前面药铺。卫彦站在药铺门口呆呆的,我问他:“怎么不进去?你对这里很熟悉了。” 他说:“正门进,第一次。” 我牵他穿过院落,沈涟垂头跟进来。 禾木医馆只有三间房,最左厨房和餐桌,中间是我的卧房,右边改成了沈涟的卧房。我问卫彦:“你要跟我睡还是跟小涟一间?” 小涟忽然说:“跟我一间。” 卫彦说:“跟主人。” 小涟很不满意似的,我叫他两都进了我的卧房,翻出一沓白纸,问卫彦:“你会写字吗?” 他说:“会。” 我说:“那你两各誊抄一份名册,我去前面开医馆。这两天不在,可能有病患急着找。” 沈涟立即下笔,字迹清雅。卫彦悬笔。我问卫彦:“你怎么不抄?讨厌写字吗?” 他闷闷地说:“字丑。” 我忍不住揉揉他硬实粗糙的黑发:“不妨事,看得清就行。”他才落笔。 我关上禾木医馆的门,给他两做好饭时,他两的名册已誊抄完。沈涟也装订好了。在饭桌上,我边吃边说:“小涟,原来那本明天你拿去交给燕捕头。” 沈涟问:“卫彦那本交给卫八吗?” 我说:“卫彦那本我留底。你那本我想交给卫八,跟他说一下。但他不叫我,我连卫侯府都进不去。” 卫彦说:“先找卫八。” 我问:“你能进出卫候府吗?” 他说:“可以。” 我说:“你确定不会受伤吗?” 他脸埋进碗里说:“不会。” 我又好奇起来:“真不知道你一会儿受伤,一会儿不受伤是怎么回事。” 沈涟嗤笑着招呼我:“吃饭吧,吃了我去涮洗。” 当晚卫彦去找了卫瑾。晚上我问他:“小公子怎么说” 卫彦答复:“主人,独自去,明天来接。” 孤身涉险,我的心悬了起来。 第二天一早,卫侯府的马车如期而至。我一个人去了卫瑾的宅院。在房间中卫瑾屏退所有人,包括香薷。沉默了半晌,才问我:“我爹爹真的做了那等事?你让卫彦拿给我的名册是真的?” 卫府影卫就在院外,我小心翼翼地说:“你可以查证。我独自来是信任你比其他人都更适合接掌卫候府。” 卫八咳嗽起来,忽然问:“大夫能否医好我的喘症?” 我说:“能的。” “我现在无能为力,”卫瑾最后说,“等我准备好了,我会去禾木医馆找你的。而在这之前,多来医我的喘症。” -- 第16页 我放下心来。出卫府下马车时,风一吹身上凉嗖嗖的,才意识到刚才出了一身汗。我平素胆子不大,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单独去见卫瑾,这会儿才想如果他直接要了我的命可怎么办。 没走几步,旁边多个人。我问那人:“卫彦,你什么时候跟着我的” 卫彦说:“入府,一直。” 我莫名安心,同他一起回禾木医馆,小涟过来抓着我说:“我在家一直想小公子会不会要你的命。” 我笑着说:“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然后我去了衙门,燕捕头和沈涟带着一帮官差正出去。燕捕头查封杨老夫子的私塾和义学时,很多人站在门外指指点点。而我与沈涟站在远处遥遥看着,相对无言。 最后一张封条贴好了,燕捕头走过来与我摆谈。他仪容不整,眼中血丝密布,神色有浓浓的疲惫。他说:“我上报了名册是自己取得的,你放心。卫侯,我没办法。” 我点点头。我也很希望邪不胜正,正义得到伸张,但卫候的确会安然无恙。 我、沈涟与他并行了一段路,在路上燕捕头小声与我摆谈:“我已拼尽全力,但卫侯与这事断得干干净净。你名册上有一部分孩子有眉目了,而只有名字籍贯的可能就这样不知所踪。” 我苦笑:“谁知道那些孩子去哪里了呢?或许卫侯府那些命如蝼蚁的婢仆就是多年前失踪的孩子,而他们的父母还等着他们回家。我们斩断这条线,还有其他线。” 燕捕头看上去很沮丧,沈涟安慰他说:“我们问心无愧的。” 我也说:“世间事大抵如此,哪能尽数解决?” 他看上去才好了一点。 我还希望卫侯那个美妾平安无事,但不敢告知燕捕头她的存在。 我还在问燕捕头:“褚明具体是怎么死的?” 燕捕头摇头,答案和我自己琢磨的一样:“刘五和娘子都出城了,没处问。” 死局虽然已经走了出来,迷局却没有。而这重重谜团只怕会永远无解了。 沈涟忽然问我:“刘五和褚明身形是不是相近?” 我说:“是啊,他两身形一样瘦小,从背后看还以为他两是一个人。” 沈涟问了不着边际的问题:“出远门最需要带什么?” 我说:“出远门要带的很多啊,比如衣物,比如身份文牒,比如纸币,比如雇佣马车挑夫…最需要的当然是钱!有了钱,何物不可买,何处不可去?” 沈涟霍然抬头:“燕大哥,带我们去褚明常用的钱庄。你查过吧?” 我疑窦丛生,还有什么没解决? 而燕捕头说:“是,他常用宝通钱庄。”便展开轻功,拎起我们奔到草市镇上的宝通钱庄。 沈涟喃喃自语:“如此显而易见,我早该想到,为什么早先没问你…” 奈何我们拖慢了燕三的速度,到达时钱庄三三两两的客人。追问掌柜,他才慢腾腾地查账簿说:“的确有瘦小的人拿了褚明的印鉴,兑换银票往东华门去了。” 燕捕头拎起我们去往东华门,沈涟苦笑:“看来终究是慢了一步,我本想逮住…” 逮住谁? 沈涟没来得及说完,燕捕头却突然冲出城门。我们也跟着跑出去。 燕三扣住一个欲登上马车的人的肩膀,他被迫转过身来。 一件凶杀案为什么会被称为凶杀案? 前提是有死者。而现在被害人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从头发丝儿到脚趾头,没有一处不完好,健康得不能再健康。 他蓄了大胡子,头上裹着蓝巾,面上点了些麻子。咋一看几乎认不出。 燕捕头拽住他说:“要不是因为斗殴,我逮你这么多次,我都快认不出你了。” 褚明牵牵嘴角拱手:“李兄,别来无恙…” 后面的客套话没说完,因为他没法子说,我一拳锤到他胸膛。我因他这一死绞尽脑汁,孤身涉险,他居然好端端地站我面前。直到发泄完震惊与怒气,燕捕头才过来把我们拉到树林中。褚明一手撑地勉强站起来,靠在树干上,胡乱抹掉嘴边的血迹。 他打量我们一番,有些得意地笑:“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 第12章 标题:最后一环 概要:残阳如血,天边的云彩燃烧起来。 燕捕头皱眉:“那具尸体是不是刘五?” “是的。我与刘五娘子是凉州同乡,她天天与刘五吵嘴动手。”褚明说。他家斜对面那寡妇也说刘五夫妇天天吵架,我早该想到。“腊月二十三晚上,我喝得醉醺醺地回家,他夫妇又在隔壁吵架,屠刀声响乒乒砰砰。隔一会儿她慌慌张张地过来敲门说这次下手重了,拿屠刀砍死了刘五,问我怎么办。我去她家中,叫她剁烂刘五面目。剁的时候斜对面那个寡妇回来了,冲刘五家叫喊,我只得叫刘五娘子去应门。” 我插口:“为什么要这么做?” 沈涟轻笑:“为了脱身对不对,褚大哥?” 褚明点头道:“对。我本不想管误杀这事,但忽然想起我既然要交名册叛卫侯,那很可能保不住这条小命,不如将计就计,让刘五做我的替死鬼。还有什么比死亡更能从卫候手里逃脱?”他有些桀骜地笑,“不仅能脱身,还能把李大夫引进来转交名册。我死得不明不白,以李兄弟的性格岂会对我最后要扳倒杨老夫子的愿望置之不理?”他对我说,“只要你再进卫府,我放在美妾那里的识香鸟就会找到你给你名册。你为我的死惋惜,更愿意扳倒杨老夫子。” -- 第17页 我冷笑一声:“至于扳倒杨老夫子之后,我会不会被卫侯灭口,你倒不管了?而且你二十二醉酒大哭那天,就是有心算计我吗?” 他摇摇头:“你给卫瑾治喘症,即使为了卫八,卫侯也不会伤你分毫。而喝酒那天我是真的心情烦闷,想一醉解千愁,不是有意算计你。腊月二十一我被债主逮到,几句话没说拢打起来了。腊月二十二,我请你在丰乐楼吃完饭,半夜回家路上,又被卫府影卫射了一箭。我以为自己必死,到腊月二十三上午就去禾木医馆中向你道别。腊月二十三晚上有了刘五作替死鬼,我才意识到这是解脱的好机会。腊月二十四入夜,我冒充刘五,与刘五娘子一道出了长安城。李兄,我本不想把你牵扯进来…” 沈涟冷冷道:“真不想牵扯李平,褚大哥腊月二十三就不该来医馆。” 燕捕头奇道:“为何你不直接拿名册报官?你我相识一场,你不清楚我的为人?” 褚明苦笑:“报官?你信任李平,而如果报官的人是我,你还肯信这件事吗?现下你抓了致仕的杨老夫子,你敢抓卫侯吗?我来交名册的路上,一个闪神怕就死于非命了。李兄,我被逼无奈才牵扯你并出此下策,万万不敢求你谅解。” 燕捕头揪住他的衣襟,道:“总之你这混球儿口里没一句老实,是个天生的骗子…” 褚明忽然激动:“天生的骗子?!我是天生的骗子?!我十一岁始说了第一个谎,说我不想念书了。” 我插口:“杨老夫子从国子监致的仕,怎么会找卫侯要银两使你为什么不想读书” 褚明说:“因为他两是一路货色。我与杨老夫子一照面,他先叫苦他早耳闻卫侯对孩童不干不净,以为和他是同道中人,便去找同好借银子周转。借了还不上,才被迫参与的。他两是一链的两头。卫侯贩童,可杨老夫子是...亵童。我十一岁时念义学,他叫我去他房中听圣贤道理,我便去了…事后趴在桌上动弹不得。我那时才十一岁啊!我若不撒谎说不想念书了,逃之夭夭,只怕现在也与那些孩童一般不知所踪了!” 燕三不自觉的松开手,我问道:“这就是你与杨老夫子的旧仇?”良心不安又遭人猥亵,难怪怕孩童了。 褚明抑制住激动,半晌方道:“是的。我为了银钱,从卫侯美妾那里接了诊治孩童的活,良心一直不安,但贸然捅出去只怕性命不保。直到…直到,我见着致仕的杨老夫子。那时我可真害怕,我都二十五岁了,还怕那个老东西。他认出我来了,见我恨他,估计去找卫候诉苦,又害我挨了一箭。新仇旧恨一起,加上刘五的天时,我在出长安城的路上想这难道不是上天要助我抓他吗?因此我又跑回来,亲眼看他被抓。” 我说不出话来。 他顿了顿开口:“我也有个问题,你们怎么会在城门堵住我?按常理而论,即使猜到死的是刘五,我也早该远走高飞了?” 沈涟答道:“我没有把握,赌一把。可你太聪明,现在也知道你太恨杨老夫子,才会折返看他被抓。” 褚明重复:“太聪明?” 小沈涟正面跟他说:“不错,太聪明。褚大哥设下的连环套精彩绝伦,又是褚大哥为人不齿的半生中最正确和值得的一件事,那褚大哥多半会想看结局,想等谢幕。我从前便发现设套的聪明公子都喜欢如此,我猜褚大哥也不例外。” “说得好,即使我是因为更想看到杨老夫子身陷囹圄才折返的。”褚明挑眉,小沈涟吐了吐舌头。“如果你们没有什么其他要知道的,我就先走一步了。” 他抬腿,燕捕头拦在他面前:“你和我回衙门,杨夫子已经抓了,你该去做个刘五娘子杀夫的人证。” 褚明惊道:“你要抓我回去?好让卫侯找到我,我莫名其妙地暴毙牢里?” 燕三道:“我会保你,你跟我回去。我当捕头有当捕头的原则。我的原则向来不更改。无论什么原因,都不更改犯事的人一定要抓。你没犯下事,我一定会保你。” 褚明不再请求:“我不会武,今天你却一定拦不住我,咱们不妨赌上一赌。” 燕捕头道:“是吗?我不赌,不过倒想看看你怎么走得了。” 褚明左手紧握成拳,缓缓伸到燕捕头下巴处,燕三低头去看。褚明慢动作地摊开手,缓缓道:“那你且看清楚了…” 正值燕捕头聚精会神等他摊掌之际,褚明突然出手,右手成刃重重劈在他后颈处。于是,燕捕头晕过去。 褚明对地上的燕捕头道:“这下你看清楚了吗?”然后拔足狂奔,一溜烟地追上马车,很快消失在我们视线中。 我和沈涟面面相觑,他就这样跑掉了? 燕捕头呻吟一下,有转醒趋势。 沈涟问:“李平,褚明既帮卫候贩童,又反了卫候,那他到底算助纣为虐还是算好人呢?”我答不出,但想起褚明蓄一脸大胡子被我揍得鼻青脸肿和他临走前那抹得意笑容,不由得大笑起来。什么欺骗?什么利用?通通随风而去。 沈涟也现出浅浅梨涡,我问:“小涟,你笑什么?”他说:“虽然我一头雾水,但见你笑得开心,就也想笑。”而燕捕头醒转爬起来,难得地懊恼跳脚。笑完我冲沈涟伸手:“你在卫侯宴会厅捡的卫彦身契?” 他乖乖掏出来给我。我拿过来打开看了一下,与沈涟说:“卫彦是盛临二年入的卫府,七岁就入府了。” -- 第18页 沈涟说:“我也是盛临二年生的。” 我说:“我记着的,你还是十月十日的生辰。”我把身契递给燕捕头,从袖中掏了五分银子:“劳烦燕捕头转交给司户参军,卫彦也进禾木医馆吧。” 燕捕头摇头推拒:“我和他同衙门做事,不用这个。这下你的禾木医馆可有三个人住了。” 褚明之事告一段落,至于燕捕头这么轻易就被他短暂打晕,有没有故意放水,这谁知道呢? 残阳如血,天边的云彩燃烧起来。 第13章 标题:紫微隐星 概要:紫微星是帝王象征,此时不在庙堂却在草莽 盛临十六年正月十四,他两在我房间看我的医书,我开禾木医馆看诊。过年期间收得早,晚上饭点提前,我给他两做了莲花鸭签,金丝肚羹,叫他们来厨房吃。 吃饭的时候,我说:“这个年匆匆忙忙,还没去长安的四神庙。四神庙的祷祝玄机是我师傅故交,他在庙中管布道、祭祀、占卜,嗜好品茗。年前卫八分了我三两顾渚紫笋茶饼,我想送他二两。你两要不要去?” 他两同时点头,沈涟问:“茶饼好吃么?” 我说:“你在卫八房里就尝了口蓬糕,真可惜,顾渚紫笋出了卫候府,只有禁宫中才有了。我冲点给你两尝尝。” 我给他两冲茶吃。 吃完茶,卫彦要施展轻功拎我和沈涟走,被我拦下了,我在禾木医馆门口叫了一辆驴车,去了玄机的四神庙。 正殿拜过天一教四神后,知客领我们去了玄机房间。他正自已与自己对弈,长胡子扫在棋盘上,头也不抬:“最后进门的居士修为颇高。” 卫彦回答:“不是居士。” 玄机不以为忤,自顾自地下完一局后摇头自叹道:“唉,贫道又输了一局。” 卫彦在后面,从我肩膀探头瞧棋盘:“与自己下?” 我拍了一下卫彦的脑袋,他缩回去了。 我奉上带来的顾渚紫笋,道:“这是卫候府的顾渚紫笋,有别的再来给祷祝。” 玄机接过掂了掂,放到桌上,上上下下端详沈涟。 沈涟进门后中规中矩地立着,此刻才躬身问好。 玄机捋着胡须笑道:“小娃娃,过来我看看。” 沈涟走到他身旁,玄机出手如电,按压他周身大穴,又捏了捏他的骨骼:“啧,是块习武的料。” 沈涟任他探查,听到溢美之词躬身谢:“过誉了。” 玄机说:“你两在观中转转,李平你留下。” 这是又要指点一二了。只是他说话说三分,留七分,听起来实在痛苦。 玄机吩咐我坐下,亲手沏了杯茶给我,笑道:“李平,尝尝这茶味道如何?” 我受宠若惊,急忙喝了一口,好烫!强行包在嘴里,一时间不敢喷出咽不能咽下,热泪欲夺眶而出。 他感怀道:“一杯茶而已,你何必感动至此。当初怀远收下你也是看重你仁厚。” 玄机敛住笑意,严肃道:“腊月二十一我夜观星象发觉有异,推演一番,竟然推演出…”他压低声音,“紫微星在长安,却不在禁中了。” 我口中水凉了点,赶忙咽下,喉头微微一动。 他见状道:“不必如此惊讶。只是紫微星旁有颗伴生隐星,未知吉凶。” 舌头还是好烫,我微微吸了一口凉气。 玄机叹道:“莫担心。你有那居士护着,在京中安稳过活不难。” 我终于能开口说话了:“我知道紫微星是帝王象征,此时不在庙堂却在草莽,确是改朝换代的不祥征兆。但我一个小小郎中,于天下事没什么相干的。不过领受祷祝好意了,下回做点茶果一并带来。” “腊月二十一那天,”我示意走出去那两,“武功很高的居士送我一个药童,仅此而已。” 然后辞别玄机,在冷清的偏殿找到那两,卫彦躲在柱子阴影里,沈涟则呆在正中央看神像。我招呼他两:“走了。” 晚上刚回禾木医馆又有人敲门。我在烧热水,卫彦在院中冲澡,我叫隔壁的沈涟:“沈涟,去应门。” 沈涟隔一会儿回来,朝自己身后指指:“看谁来了?” 他身后人大步流星踏到我面前,拍在我肩膀上:“李大夫,我来禾木医馆叨扰你了。” 肩膀要散架了,我勉强笑道:“齐兄客气什么,唤我李平。有什么帮得上忙的吗?” 齐进搔搔头,有点为难:“我娘亲七十多岁了,再住城郊不便,我想在长安城内置个院子给她住。你这里市肆发达,我想寻处闹中取静的院子。” 我说:“禾木医馆在的这地方叫草市镇,要售的空宅我回头替你问问此处的司户参军。你娘亲在哪里,今晚要住我这里吗?” 他说:“那不用,我找了一处客栈安置她。” 我想起他宴席上的话,问他:“你怎么知道卫彦心法不一般的?” 齐进带点孩子似的天真得意说:“哎,我想想怎么说…我有个绰号,就叫‘大侠’。” 沈涟也和我一脸茫然,齐进只好说:“我武功很高,或许是天下第一的。” 我看他三十三四的模样,神色间还有些孩童气质,不太信,只问他:“你多大?” 他说:“四十七岁了。” 沈涟“啊”了一声,我才退两步打量齐进。 -- 第19页 齐进问:“你带回家的影卫呢?我要与他较量。” 这时卫彦冲完澡踏进厨房,齐进眼睛噌地一下亮了,跃跃欲试。 齐进一步一步走近卫彦,他的一步跨得极大,双足重重踏在地面上,气势迫人。我站在他身后已喘不过气,周围空间虽大,却似乎避无可避。 卫彦却身似鬼魅,倏忽间绕过齐进立在我身旁。 齐进顿住,而后大笑:“天一心法当真厉害!可是你没练完。” 作为局外人,我看得一头雾水,沈涟倒很有些艳羡。 我问齐进:“你们较量完了吗?结果如何?” 他说:“较量完了,我赢了。” 卫彦在我旁边确认:“是的。” 齐进指着卫彦说:“他招式快狠准,一招一式不求自保只求杀人,是制敌用的,只适宜豢养的死士影卫,江湖上几乎没有。但他用的心法大气开阔,比现在那个天一教教主石向天的更有宗师风范。你为什么没练成?” 卫彦不吭声。 我手肘撞他:“回话。” 卫彦说:“最后一段,不懂。” 齐进摇摇头:“真可惜,我一直想知道到底我厉害还是天一心法厉害。” 在一旁的沈涟忽然问:“齐大哥,那你是输给石向天吗?” 我一听,知道小涟又诈人了,正要提醒齐进。齐进得意地说:“不,我赢了他。” 沈涟说:“天一教向来以武功最高者为教主,你赢了为什么没做教主?” 齐进皱眉:“教主有什么好做的?盛临八年,我三十九岁去乌斯藏和石向天决战。乌斯藏那上面除了白皑皑的雪山就是草原和牦牛,没劲到了极点,我宁愿向天下人承认我输了,也不要在上面参他修的这个天一心法。” 然后齐进愁眉苦脸地说:“我去侍奉我娘亲了。我救下卫八后,对娘亲起过誓,侍奉在她左右时隐姓埋名不动手,否则报应就应在她身上。不然卫府我就动手了,何必来喊你?” 他大踏步出去了。 我的第二锅热水也烧好了。我推沈涟回房去睡,想起来问他:“明天是正月十五,东华门有元宵灯会,你两要不要去?” 沈涟说:“可以去见识。” 卫彦说:“要。” 遂各自回房睡觉。卫彦蹿上房梁睡,我没喊他,琢磨什么时候治一治他睡梁上这茬。 第14章 标题:元宵灯节 概要:如果他不懂喜悲忧思,何来爱恨别离? 盛临十六年正月十五日。 我早上起来边从衣柜里拿裁缝铺里取的另一套全黑新衣,边招呼梁上的卫彦:“下来穿新衣服。” 他翻下来立在我面前,我塞给他新衣服,他小心翼翼地摸着布料不动。我说:“不要舍不得,衣裳制了就要穿。我有医馆负担得起,穿旧了再换。” 他伸手从怀中掏出一物放桌上:“给主人。” 那物黑黢黢的,方方正正。我拿起来看,每面有不等的小点点是枚赌博用的陨铁制骰子。 我放回他手心:“我不要你的东西。这哪儿来的?” 他闷闷地收回去:“孙一腾。” 孙一腾扔下鞭子后,左手的确掏一下怀里,紧紧攥住了卫彦的右手。 我问他:“他给你,你就拿了?” 卫彦反问:“不能拿?” 我想了想:“罢了,你拿都拿了,就拿着吧。” 然后我叫隔壁沈涟:“小涟,起床没有?今天换套新衣服,下午去东华门看灯会的。” 他在隔壁说:“知道了。” 元宵节灯会人很多,因此今天我也提早收了禾木医馆,叫上驴车带他两去了东华门。 到达时间尚早,灯会游行还没开始,我便带他们去了另一条街上临时设的瓦舍。一间间瓦舍用绳索、幕幛分成了一个个的小场地,每个场地类目不同,正上演相扑、傀儡、影戏、杂剧、背商谜、学乡谈等。 一身黑的卫彦和一身红的小沈涟都好奇地四下打量。我说:“元宵节灯节在这里只能站着看。要不要去茶馆中坐着听说书,看斗茶?” 他两同时点头。我忍不住一人摸一下脑袋,卫彦乖乖低头就我手心,小涟偏头躲开,我只摸到他的红缎绑发带。 我寻了一家旗帜猎猎招展的茶馆,上二楼后卫彦坐进左边角落的空桌,沈涟跟着坐下,我坐沈涟旁边,叫茶博士上一壶冬月特供的七宝擂茶,给他两一人倒了一杯。他两听说书津津有味。说书人今次在讲天一教传奇:“…茂朝的太祖皇帝与天一教教主曾是至交,天一教助他夺得皇位。太祖便感慨,我是庙堂上的皇帝,你却是江湖中的王者。前朝马致远在《黄梁梦》中写过‘一梦中十八年,见了酒色财气,人我是非,贪嗔痴爱,风霜雨雪。’就是说天一教的四神很难见全啦。现任教主石向天神功盖世,在盛临八年与三十九岁的大侠,于乌斯藏的南迦巴瓦峰决战。一战获胜,保住了他的教主之位…。” 我“噗”的一口茶喷了出去,齐进说的居然是实话!沈涟嫌弃地往边上闪。 近处有客人扔了一角银子上说书人的桌:“大侠是谁?” 说书人插了一段:“江湖上有大侠称呼的很多,比如王大侠,李大侠,赵大侠。但大侠不一样,大侠就叫大侠,不带姓氏,不知真名。因为他的的确确当得起‘大侠’二字,为人光明磊落,勇武无二。他盛临四年,三十五岁时西南单挑苗域十二寨、之后西北大漠破三悍匪、利州往东战过海上龙王……” -- 第20页 满座听众抚掌叫好中,我听到楼下有叫“卖馉饳儿,新下馉饳儿嘞”,我跟他两打了招呼:“我叫三碗馉饳儿上来。”就下去了,下去在卖馉饳儿那儿看到了分管草市镇的司户参军蔺林,我也治过他的胃痛症。 他说:“李大夫也来看灯会?”我说:“是啊。对了,我有个朋友想在草市镇置处宅院给他老母亲住……”他边端走自己的吃食边接口:“知道了,如果有人要售,我跟燕捕头说。” 我给掌勺的递六十文:“来三碗,端上二楼左角空桌。”掌勺的接过:“好嘞。”我洗过手回去二楼时,说书先生讲到了《说沈全传》:“…..却说忠勇军节度沈令斌镇守利州,手握重兵战功赫赫。而他第四个孩子,也就是次子沈曜,十三年前尚在襁褓中,就被当时的利州监县梁泽仁抱来长安城禁宫中抚养。唉说是抚养,其实在禁宫中为质,一进禁宫,再也没有外人见过沈曜。梁泽仁梁大人从利州监县做到利州知州,现在是我朝的同平章事,那可是仅次于宰相的大官了。利州西边是儒州,过了儒州便是檀州。檀州军节度谢政忠与沈令斌乃是世交…..” 我听到盛临八年帮过我的梁大人,官做得这样大,心里有些高兴。这时三碗条篾黄穿着的馉饳儿到了,我从桌上的盐巴碗里捏些盐往三碗里各撒一些叫他两:“边听边吃,趁热吃完,晚上逛灯会了。” 沈涟低头说:“这个也好吃。 卫彦伸指过来擦掉我指腹上沾的盐巴。我不明白他晓不晓得这些小动作意味不明。 如果他不懂喜悲忧思,何来爱恨别离? 然后他说:“去小解。”轻功一展就不见了,我说:“那东华门见。” 元宵节长安城不设宵禁,十天放夜。我牵上沈涟,走回东华门时刚入夜,城门正在进一支长长的队伍。两片锯成船形的薄板,套系在妙龄女子的腰间。她们如坐船中,手里拿桨划旱船,一面小跑,一面唱歌。中间有个男子扮成船客,时尔夸张动作逗乐。 等待中我饶有兴致地看着,透过船桨翻飞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在拥挤推搡的人群中他站得笔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周遭的喧嚣热闹仿佛令他手足无措,他不住后退,一直退到墙角阴影。 隔着人群,我静静地站在原地,默默地看着他的动作。等到心脏突如其来的刺痛过去后,才逆着人流的方向,走到他背后拍拍他的肩膀,他迅速扣住我的腕脉,之后手维持这个动作自然垂下,同时转过身。 任他扣着,我微笑道:“卫彦,和我一起去看花灯。” 他脸上戴着半截黑色铁制面具,身周嘈杂无比,我只能通过张合的唇形看到他在说:“是,主人。” 手掌微动,握住他欲放开的手,十指交缠。于是我们三人并肩而行。各铺户现下张挂上绢纱、烧珠、明角、麦秸、通草制成的各式花灯。我走到一个面具摊位,一时兴起也买了一个橙色的羽毛面具戴上,给沈涟买了一个红色的。开始戴上时脸上发痒,忍不住停下脚步抓挠几下,卫彦也随之停住,来来去去的人群匆匆从我们身边擦过。一瞬间我见证了流逝的时光。 信步走进御街,处处张灯结彩。少女们载歌载舞从我们身边走过。御街的两廊下游人集中,街中间有绵延八里的戏台,上面正演着歌舞百戏。不止歌舞声音喧闹,廊边的茶坊酒肆也在敲锣打鼓,四处亮晃晃的。 鞭炮炸响,一条长龙自戏台底下钻出,从我们眼前舞动而去。“好!”“狮子快出来!”“诶,高跷!”…在一片喝彩声中,我侧头看卫彦,灯火映在铁质面具上,他嘴唇的线条也不似往常般冷硬。 走到戏台中段,看到上面嵌着一座巨型灯楼,高得有一百五十尺,金光璀璨。灯楼周围悬五色彩灯,彩灯上绘了跳舞小人。 两旁的廊下,挂着灯谜娟灯。我面前这盏写的是“年终岁尾,不缺鱼米”,我略一思索,“鳞?” 店家笑着取下这盏,回铺里另拿一盏换上。铺里的桌上摆着一盏八角灯,几个角上挂着的小铃铛做得颇精致,黑黢黢的,有些年头了。卫彦忽然拉我进去,指着那个小铃铛。我问店家:“八角灯怎么卖?” 店家为难:“八角灯做工不错,但角上的铃铛掉了几个,实在是…” 卫彦忽然说:“一个铃铛。” 我要掏银钱,掌柜居然爽快地取了一个给我,分文不要。沈涟默不作声。 门外嘈杂,我们急步出去。只见灯楼上垂下巨大的锦缎,上书“高烧红烛映长天,亮,光铺满地”,原来等着对对联。众人交头接耳。一名书生走上前,曼声对曰“低点花炮震大地,响,气吐冲天”。 花炮炸开,人们鼓掌喝彩:“工整工整!天衣无缝!” 备注:街景参考自东京梦华录。 第15章 标题:初次告白 概要:“跋山涉水,”他说,“回主人身边。” 灯楼两侧有四名大汉抬出太平鼓卖力敲击。伴随鼓声,焰火也冲上天炸开。 卫彦仰头看。 盛临十六年,天上的明月焰火,地上的花灯烛光,通通在他眼睛里点亮。我不由自主,伸手揭下他的面具,直视他明亮的双眼。 他收回目光,静静看我,唇形薄薄勾勒出软化线条。宁静笼罩我,脚步在动,自己一无所知。一群女子过桥摸钉打打闹闹。我回过神,原来不知不觉走到食肆街了。 -- 第21页 道两旁摆了不少卖元宵的摊子,原料摆在外头长长一列。光面皮就有江米面、粘高梁面、黄米面和苞谷面。可选馅料里甜咸荤素俱备。 甜有桂花白糖、山楂白糖、什锦、豆沙、芝麻、花生。 咸有猪油肉馅,看样子是作油炸炒元宵。 素的有芥、蒜、韭、姜组成的五辛元宵。 摊主美其名曰“来尝元宝咯”!我们刚坐下,他又邀路过的几位少女来尝尝。一粉衣少女道:“元宝这名字也真俗,桑兰你说是吧?我要一小袋‘油画明珠’带走。” 她身边的绿衫少女恬静温柔,不说话,只是点点头。摊主炸好元宵装在袋里递给她,我们的元宵在糯米粉中滚好后也跳下锅。沈涟忽然说:“我不饿,我先回去了。” 我只得喊住桑兰:“桑姑娘,劳烦带小涟回去。”她默默点头,露在外的耳根通红。 她们渐行渐远。十几天前我还在考虑娶桑兰为妻,十几天后…煮好的元宵端了上来,我取下面具,而卫彦正埋头专心致志地把一个元宵送入口中。十几天后,我因眼前人撕断袖子,且心甘情愿不知悔改。 吃完元宵是深夜,摊主收了摊,我们逆河而行。河岸边有些人家的门前挂着灯。几户是外檐挂着一对大宫灯,内檐则是一对有彩画的玻璃灯。看样子女儿新婚,父母送的,取“灯”与“丁”谐音,愿爱女婚后吉星高照、早生麟子。 一户人家除了宫灯外,门口居然还摆了一对小小的灯笼。 我指着灯笼对卫彦笑道:“这户人家快要添丁了。” 卫彦不答,寥寥几对情人自我们身边走过。他直直地看着我,微皱着眉头,道:“主人,这里…好生奇怪。暖洋洋的…似乎要被撑破…却又好像被什么东西揪紧,喘不过气…是走火入魔了吗…”他手指着心口辞不达意。但我已经懂了,那种刺痛感不期然地猛烈袭来。谁说他不懂情爱?谁说他无知无觉? 我连拖带拽,几步把他拉到桥洞下。他背靠桥墩,我重重欺上去,贴合上他的唇。 他的唇并不软,猝不及防下绷得紧紧的。我耐心地伸出舌尖描绘他的唇形,薄薄干干,上面有些细小的冻裂伤口,吻起来有些粗糙。 他反应过来,顺从地启唇,任我长驱直入,口腔中残留着元宵的香甜软糯。我坏心地舔舐上颚,那里很敏感,舌尖轻舔时他整个人都微微颤抖了一下。 我放过上颚,转而纠缠他的舌头。他开始生涩回应,慢慢跟上节奏后,竟反客为主,邀我共舞。唇齿相依,濡沫相连,酥麻感从脚心直蹿头皮。无上愉悦中踏实安宁。 我直到眼前发黑才离开他的唇。卫彦还是脸不红气不喘的平静样子,银丝挂在嘴角,说不出的诱人。 我脚下发软,他不知何时扶上我的腰,支撑着我的分量。我用大拇指抹掉他嘴角的银丝。卫彦试探性地叫了一声:“主人?” 我清咳两声,慌慌张张地取出小铃铛塞到他怀里:“你就…就先收着。” 其实我在吃元宵的时候准备了很多话,但话未出口,对上他平静深邃的双眼就乱了套,糟糕透顶。 他单膝点地:“谢主人。” 然后他站起身又取出那枚小骰子给我,我说:“说了不要你的东西。” 他说:“信物,回礼。” 我脸上热烫,只得小心收起来:”怎么回这个” 他说:”主人,没别的。” 我说:“不用一口一个主人地叫我。虽然你迁进了禾木医馆,但你想去哪里都可以去。” 他坚持:“在主人身边。” 我放轻松与他调笑:“若你哪一天走丢了呢?” “跋山涉水,”他说,“回主人身边。” 我深吸一口气,回答他最早的困惑:“我想起你时,也是这里揪紧发痛。”我也手指心口。 他不说话。 我问:“你在想什么?” 他平淡:“朋友说,情爱是苦恼。现在既想流泪,又想…”他的薄唇不自然地扭曲。 我问他:“你是想笑吗?” 他点点头,又往前迈一步,我往后退,到底“扑通”一声跌进河中。 卫彦很快捞起我,展开轻功把我拎回医馆。风很大,湿衣服贴在我身上。 我进自己卧房迅速换上干衣,去最左厨房烧洗澡水。卫彦在我卧房中铺床。我记挂沈涟,去他房间中看他在不在。 我大儿子侧身朝墙睡着,已不像初来时那样蜷成一团。下巴圆润,不再是饱受虐待的尖尖模样。他睡着的样子很宁静,没有醒着时不符合年龄的敏锐聪慧洞察人情,看上去惹人怜爱。这些天奔波劳碌,我不知不觉地对他生出信任,常常忘记他的真实年纪。我伸手轻刮了一下他挺翘的鼻子,低声自语:“大儿子,开年等我多攒些银钱,送你进太学奔前程。” 我弯下腰,撩起他额发。他额侧光洁饱满。我轻轻一吻,带门回自己卧房。 备注:下章第一次青涩的啪啪啪,啪多了就不再是青涩风味了啊哈哈哈 第16章 标题:初次欢好 概要:青涩的第一次 我洗好澡后暖汽蒸腾,昏昏欲睡。 卫彦一身水汽,背对我拭干他身上的水珠,肩胛新愈合的伤口结疤了。我捞起自己的帕子帮他擦,心无邪念地擦过他的背脊,脊柱一线微微凹陷,浅麦色的肌肤上滴滴水珠正往下滑,。流畅的肌理线条到腰一线收紧,腰侧横亘长长一道褐色伤疤。我闭上眼,三下两下胡乱擦干净把他塞到被窝里去。 -- 第22页 这具肉体遍布刀伤鞭伤烫伤,而我却不受控制了。我抱起被子打算去隔壁沈涟房间。 卫彦伸手拉住我。 他一拉之下我直接压到他身上。隔着一床薄被,我不确定他是否发现了我身上的异状。 他在我耳边低声陈述:“洗好了。” 我偏头舔舐上他耳廓,喃喃:“后悔没用了,卫彦。” 我一手解他衣服盘扣,一手摸他面颊。 盘扣有点多,卫彦好心帮忙,没见他怎么动作,身上忽然凉飕飕的。我不自在,忽略掉面上火烧火燎的感觉爬起来灭灯,拿润滑脂膏。以卫彦造诣,他暗中视物与亮处差别不大,他抖开被子。我钻进被窝,手肘支起身体,另一手的手指描摹着他眉目,唇凑上去细细地吻他。 吻额,吻眉,吻睫毛。他眼睛还睁着,舔到了眼球。他迅速地眨眼,睫毛上扫过我唇间。再吻是眼皮。向下鼻子挺直,两颊,然后是唇。 情‘欲意味由淡至浓,他呼吸绵长,节奏如初。 我抵在他肩颈处,手肘卸掉力量,身体压近。手从腰那里合拢,圈住他下身。 我咬住他薄唇,含糊不清:“你会不会…” 卫彦摇头:“没。见过。”他摇头时头发在我面颊颈项磨蹭,我忍不住伸手把玩,发尾扎手。 我还想问,他手伸到我背后重重一压。于是我整个人贴到了他身上,密合得没有一丝缝隙,身下烫热的温度让我不由自主地逸出舒服的叹息。人体的热度。 舔舐他喉结时,他出手疾点周身大穴。我诧异停下,他吞吞吐吐:“封内力。”我很想笑,但忍住了,向下吻上他锁骨、胸膛… 我不怀好意地绕着他小小的一粒周围打转。他胸膛起伏幅度大,口里却无声无息。 我轻轻咬上去,牙齿研磨间嚼劲十足。我不冷落另一边,手指揉’捏上去,偶尔夹在食指与中指的指缝间重重搓动。 搓动的时候他整个人几乎要弹起来,但力气全灌手上,床铺轻响。我引他手到我背上。他不再用力。我的双唇回到他唇上,咬紧的牙关轻易被打开,他泄出了极低的重重喘息。 我一手探下,握住他下身,上上下下来回撸动。他试图格开,我坚持。他颓然把手放回我背上,十指焦躁不安地来回滑动,由于没有使力反倒更像是爱抚。嘴里发出类似猛兽受伤的呜咽。我另一手加入,轻轻抚弄着囊袋。 一手饱满粗长,我另一手探到床边,挖出脂膏,沿胯骨绕到他腰后方,臀‘部手感绝佳,忍不住按揉。 我唇齿向下,在肚脐吹了口气,咬上腰侧。 再向下时,他腿上加力固定住我,我抬头无辜地望着他,他不为所动。 我妥协了,舔他咬他啃他身上各处,最终回到他的唇极尽缠绵。沉下’身,抽回手把两根一并包裹在掌中,一起来回挺动。半透明的黏液和逐渐融化的脂膏混合在一起。 掌中渐渐湿润。手放回他臀,一指顺股缝滑进,感到了来自两侧臀瓣的压迫。 食指在那紧缩的小小的皱褶处打转,平日出诊还算圆滑的指尖在皱褶的中心感受到一点湿意,上面唇舌纠缠不休。与此同时,食指上的脂膏被他体温化掉。我小心翼翼地推进一个指节,被内壁裹住动弹不得。再加一点力,嘴唇转移阵地,吻去他额头上的汗珠。 中指探入,伸直,尝试转动,脂膏抹到内壁上。融化的脂膏使两指的进出转动容易很多,轻微的,摩擦声淫秽无比。 他双腿夹上我的腰。我撤出手指,深吸一口气,慢慢沉下腰。 那里并不怎么情愿地分开接纳了我。尽管已经仔细润滑过,还是紧致得不可思议,刚探入头部便卡住了…我略略向后退,打算出来。 卫彦忽然腿上使力,口中闷闷哼了一声,我腰背受力将下身全部送进去。 里面柔软得包裹住我,天鹅绒一样。 这样一个强悍的人,这样柔软易受伤的内里,我忽然觉得很煽情。 我克制住驰骋的冲动,缓缓推进,慢慢撤出,耐心听他低声的喘息中有没有欢愉。 直到顶到某处,他短促压抑地喘了一声。 我重重顶向那处,进出间激烈起来,臀胯相撞的声响在室内突兀又刺激。 他温顺地敞开身体,毫无防备地任我掠夺占有,手掌下他那根挺立着。 我低头吻他,汗水落在他额头,想说点什么而语不成调。 尾锥发麻,我试图抽出,但身体却违反意志重重撞入,最终射在他身体里。一时不想动,他内壁痉挛,一吸一吮按摩着我,然后握着他下身的手心一阵湿意。掌中精液黏哒哒,我倒在他身上,抽出自己。 汗水和精液干绷,既情色又亲昵。 我勉强爬起来点灯,打了一盆水为他清理干净。那里剧烈摩擦后有一点红肿,但没有大碍。 自己爬进浴桶后睡了过去。 这一晚我顺带摸清了他身上有四十二道严重伤痕,其中剑伤十五处,刀伤十一处,鞭伤九处,烫伤六处,钉伤一处。而小伤口不计其数。 身上擦拭的巾帕忽轻忽重,疼得我微微呻吟一声,嗓子干痒。帕子停住不动,身体忽然悬空,卫彦横抱起我来了?身侧床铺微微下陷。磨磨蹭蹭地靠近热源,轻啄他颈项。卫彦笨拙地掖好被角。他鼻息喷在面颊,然后在我唇角上落下了轻轻一触。 屋外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慢慢大起来,雷电交加。 复又安静。 第17章 标题:卫彦番外 概要:这个世界已经从纯粹的黑,单调的白,鲜血的红开始变得五彩斑斓。 -- 第23页 子时一刻,暴雨停了,李平睡着了。他在院中打井水冲凉。井水哗啦啦地泼到身上,他开始胡思乱想。 他很少有机会想太多。 花太多时间思考的人都死了。 他也很少说长句。他们影卫靠手中武器发言。 盛临十二年,他十七岁。他七岁入府,八岁习武至今,这个世界始终由三种颜色组成劲装的漆黑,重复的苍白和鲜血的艳红。 这个时节井水很凉,却不如他初见谭青时冰。 十七岁的他浮在湖面上,化开的碎冰就自他身边飘过。露出水面的鼻尖堪堪擦过头顶粼粼泛蓝的铁网。 身边飘过一具气息全无的躯体,他迅速下判断浮尸。很多时候他能活下来都不是出于思考,而是出于直觉。从这方面看,他并不比野兽强多少。 他潜入尸体下方,蓦地睁开双眼,晴朗蔚蓝的天空映入眼中。随后他蓄起内力,抓起同伴的尸体,撕开铁网一角扑了出去。身后活着的同伴纷纷效仿,四面八方的机括尽数启动。 他瞄准空隙蹿过去,途中将尸体向后一抛,挡住流箭暗矢,勉力展开轻功,尽可能地离开同伴的势力范围。然后狼狈地扑倒在初春新生的嫩草中。 他睁眼是因为呼吸困难和疼痛。一只脚用力踩在他背部的伤口上碾磨,他的脸深深地埋进了泥土里。他轻易翻身,却无论如何也避不开那只脚。脚的主人是圆脸少女,作侍女打扮。她一开口却是粗犷男音:“你这人天赋不错。” 她大发慈悲挪开踏上他胸膛的纤足,又说:“可惜是财神府上的影卫。” 盛临十三年,十八岁的他因为害同伴受伤,被独自倒吊在墙角受训。他面前经过一个青衫文士,他闻到牛奶和蜂蜜混杂的气息,那人说:“真是可惜。” 第二天他面前经过一个弓背仆妇,还是牛奶和蜂蜜混杂的气息,他小声说:“是你。” 那人“咦”了一声,走开了。 第三天一身锦缎的肥胖富商从他面前走过,仍然是那股甜蜜气息,他嘶哑地说:“又是你。” 那人停在他面前:“有点意思啊。你怎么知道的?”然后出手击断了绑着他的钢链。 他站起来回答:“味道。” 那人拉出自己的内衫嗅嗅,说:“对,前四日我去大食人开的澡堂子泡澡,染上了。你鼻子倒很灵。我刚刚上任,来财神府中拜访,差点惹祸了。” 他垂头回房,那人挡在他面前:“我欠你一次了。去年来的时候,我就发现以你的天赋练习影卫武功着实可惜。要不要换个内功心法学学?” 他答应了。生或死,他本能地靠近前者。 “我武功路数与这心法相冲,在这个位置上我不敢散掉重练。”那人忽然出手拍上他丹田,他没能避开,“至于你能不能捡回一条命,就看你的造化了。” 然后那人连续三天都来,逼他背下了很长一段心法。背完的时候那人大笑说:“我也想看看这个心法的威力。”他察觉不出异常,他丹田还是影卫的心法。 而那人临走时报上名号:“交个朋友,我叫谭青,是天一教中新上任的色神。我知道你叫卫彦。” 他出任务的时候,全身内力突然消失无踪。他第一次中了麻药,强撑一段时间后终于气力耗竭,从屋檐上掉进污水中,动弹不得。 李平就是在那个时候匆匆路过巷口,又傻乎乎地掉头跑回来,在濛濛细雨中大声道:“我是个大夫,想带你回去医治。” 李平蹲下来背他。第一面他记得清楚,李平杏仁眼,肤色较寻常汉人白,轮廓比寻常汉人深邃。不笑时也带着三分笑意,令人生出亲近之感。 自此不忘。 他回府后找到谭青,问他:“内力为什么,消失?” 谭青慢吞吞地说:“我给你散掉了,你的运气很好,捡回一条命。现在你可以练你背的那个心法了。” 谭青还对他每次都能找出自己比较感兴趣,但他无可奉告这是他直觉的一部分,与她易容换身形的技巧毫不相干。 心法有九层。这一年他练到第五层,谭青与他交手,他输了,谭青却说:“你现下是影卫之冠了。”他觉得谭青说的是实话。 之后,他不出任务时常年跟在暗处观察李平。李平不会武,所以一无所知。他自李平身上知道普通人是什么模样。他看得久了,开始在出任务时故意受些本可避开的皮肉伤。他没有想过其中原因,只是生出一种莫名的渴望,一种想出去,想让李平看到他的渴望。若他真受了伤,反而会被锁在府内。影卫聚集的地方阴气浓,他不喜欢,好在李平从不过问府上事。 他频频受伤出错,因而在府里的排位连续下降,性命却好端端地留存着。管事的不得不派他去做明面上的活计。卫家去四神庙上香时,人潮如墙。李平在人山人海里边挥手边冲他做着口型,他分辨了好一会儿,回他自己的名字:“卫彦。” 这大概才能算开始。 那时李平在低头给他清理伤口,李平的颈脉暴露在他手边。梨花钉在桌上闪光。不,不用多余的武器,只要他手刃轻轻斩下去,就可以立时将这人击毙,终结他的种种异样。他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起伏的动脉。 他在抓药。 他在自渎。 他半夜急冲冲地出诊。 他懒洋洋地翻着医书。 -- 第24页 他端来的温水。 他烹制的食物。 他熬好的伤药。 他的掌心很暖。 他肤色白皙。 他爱笑。 他杏仁眼笑得弯弯。 他对着他送的美貌清倌哭笑不得 …… 李平。 李平。 李平… 他默默转开目光。 盛临十四年,他十九岁。谭青翻入卫候府找他时,正处于前所未有的险境内力被化功散封住,一身贵公子打扮在逃亡中被毁得七零八落。 他出府替他击破天一教六阎罗布下的阵法,在卫候府中藏起他休养,并问他:“还要不要,帮忙?” 谭青擦掉口边的血渍,傲然道:“不必。” 于是他问:”出府,法子?” 谭青探究地打量他:“有没有办法出财神府,得看你为什么要出府。 ” 他不知从哪里说起。他的世界本来黑白分明,要么好,要么不好。遇到李平之后,界限却模糊起来。他一向讷于言辞,口拙嘴笨,只好前言不搭后语地说:“李大夫前,待府里等死期。死亡好,死亡是解脱。李大夫后,死亡不好。” 他又解释不了哪里不好,总之很不好。 谭青瞪了他半晌,拿起剩半边的扇子狠狠地敲自己的头:“你这顽石居然有开窍的一天?你说的那个大夫也算…也算水滴石穿了。” 他想自己唯一的朋友最近本就有点疯癫的,这下可更傻了。 谭青停下敲头,诡秘一笑:“那些被客人看上的神兵利器,有哪样财神会舍不得送出去?” 他似懂非懂,直到孙一腾来府中做客。 同伴说新来的江东盐商孙一腾折磨死了三个影卫,叫他小心避开。他点点头,然后轮到他给齐进带路。 据他所知,大侠有副仁厚心肠。 据他所知,孙一腾在转弯的角落里散步。 据他所知,孙一腾非常痛恨被有武功的人戏耍,绝对不会放过冒犯他的人。 据他所知,李大夫住在齐进隔壁的厢房。 他送完齐进,在手中扣了一粒石子,朝孙一腾脑袋上飞去,孙一腾冲过来拽起他的领口。他笨拙地说:“你不会武。” 之后是他所不知道的情况。他没有十足的把握。当他显露人前,就等于把这条命交给了未知。 他没未等太久,李平红着一双眼睛拖来了小公子。 他杀了孙一腾。 他可以不杀,但杀孙一腾,仿佛冥冥之中注定需要他完成。就像他注定要在南风馆中买下那个瘦弱的男童。 然后他跟李大夫回了家。 是从正门进的禾木医馆。 元宵节万家灯火,李平指着灯笼对他笑道,这户人家快要添丁了。 广厦终倾,将士殒命。 他以为某时某地中的毒受的伤到底拖到了发作时刻,将困惑如实以告。 而李平吻了他。 他并未许下过什么愿望,此刻却觉得如愿以偿。 屋内李平的呼吸变得均匀悠长,他的身体也从刚才的情/事里偃旗息鼓。 他在暗处见过很多桩情/事,有男女的,也有男子之间的,不外乎一方享乐,一方吃痛。被进入的类型,无论男女大多肤白秀美,是桑兰姑娘,是卫瑾小公子,绝不是肤深声低的他。他证实过,后来才发现自己错得离谱。 刚才李平磨磨唧唧,进入他时万分小心。他不想骇人听闻,但他的确忍过很多种不同的刻骨疼痛刀枪剑戟暗器。这点委实不算什么,更何况这连痛都称不上,只是小小的不适而已。不适也很快变为快感,摩擦会带来肛口的酥麻,戳刺会带来身体里的痛快。他不会形容,反反复复也只想得起来一个“销魂蚀骨”。 他翻回梁上睡,夜色浓重。 可这个世界已经从纯粹的黑,单调的白,鲜血的红开始变得五彩斑斓。 备注:喜欢小卫吗? 第18章 标题:脖颈戴骰 概要:“是。”卫彦重复,“不滥杀,不受伤。” 早上起来时一转头,卫彦在桌前笔直地坐着。我从衣柜中翻出一根红腰带,剪出一条窄缎带,把他送我的那枚骰子系在脖颈上。他走过来手指轻捏缎带,那缎带就生在了骰子上。 我低头,他绕到我身后给缎带打结。打完结后,我拉开内衫,边把骰子的坠儿贴身放着,边问他:“你不用戴在脖颈上?” 他摇摇头。 我去厨房中开灶做早饭,他亦步亦趋。倒米的时候想起对他武功的疑惑,于是又确认了:“你的武功是不是很高?”顺手把灶上的鹌子抹上盐。 卫彦看着鹌子说:“是。” 我问:“那你怎么会常常受伤” “故意的。”卫彦说,他忽然别开头,深麦色的面皮上什么也看不出来 我好奇了:“那你为什么要故意受伤” 卫彦顿了一下才说:”找理由,看主人。” 我打了一碗水冲干净手上的盐巴,放弃纠正他的称呼。问他:”你怎么了” 卫彦不作声。 我只好说:”过来,我摸一下你的耳朵。”他眼睫低垂却乖乖朝我手边探头。 他的耳朵滚烫。 我下结论:”你害羞了。” 他答应:”是。” 我把鹌子下锅,跟他说:“以后不要再受伤。” -- 第25页 “是。”他重复,“不滥杀,不受伤。” 我吩咐他:“碗递一下,”又大声吼我最右厢房的大儿子,“小涟,出来吃饭。” 沈涟出来时有点阴沉,我没多问,去前面禾木医馆开门了。 齐进每天晚饭后都过来晃,我叫他早点来吃晚饭,他就说要在客栈中陪齐老夫人吃。 到第六天,燕捕头过来吃饭时,在桌上递过来手绘图说:“司户参军托我转告你,他寻到一处宅院,在草市河旁边。”他点着粗糙的手绘图说,“前面能做商铺,院中有棵很大的乌桕树。离禾木医馆一里半。李大夫,你要换住处?” 沈涟听到这里抬头看我,我边往吃白饭的卫彦碗里夹茭白边否认:“不是的,一个朋友要住。我晚点儿跟他说。” 燕捕头走后,齐进来,我把手绘图交给他。他大喜,自去找屋主了。 晚上沈涟和卫彦在我的卧房里,又各占一个角落看我的医书。到睡点,我把小涟推回他自己的厢房。 到第十天,卫彦早上说:“给主人采药。”我说:“那你去吧,我去给卫候府出诊。” 我去的时候带上了沈涟,路上想起被褚明的事一岔,他尚未进学。于是在驴车上旧事重提:“开年了,我送你去太学。” 他轻松地说:“不用你送我去。” 我皱眉问:“你不想读书吗?天下再乱,对读书人总是敬重的。” “要读的,”沈涟笑着说,“只是不用你送我去。你的诊金供过我吃食衣裳,省一些。”就不再开口。 他来了两月,面容不复初来时精致苍白,白皙中透出活力。街上成群结队的少女们红了脸,推推搡搡打打闹闹地从我们驴车边上过去,总有几双妙目回头望他。 给卫瑾号完脉,卫瑾的下仆拿着新方子下去了。我吃了一杯卫瑾桌上的茶,茶汤金黄,栗香糯香中又有清幽花香。我忍不住又倒了一杯。 正拉着沈涟说话的卫瑾跟我说:“李大夫喜欢袁州金片,回头叫影卫送五两去禾木医馆。” 我谢过他。沈涟毕恭毕敬:“卫八公子见识广博,饱读诗书,我一介小药童好羡慕。” 卫瑾问他:“我有喘症,整月整月地关在府里,我倒羡慕你自在。我房里这些诗书,你想读哪本,带回去就是。” 沈涟垂头说:“没有先生教导,多半看不懂的。” 卫瑾笑着推他一把:“小事。我荐你去太学作外舍生,给你出斋用钱。新来的祭酒很有些本事。你多和李大夫来看我,解解闷。沈涟躲掉:“卫八公子待我这样好,我自然要多来卫府的。”他将就我的茶杯喝了一口说:“袁州金片当真好吃。” 之后我们告辞出府,回禾木医馆,路上沈涟冲我一笑:“我就说,不用你送我去读书了。” 回到禾木医馆是下午,卫彦也回来了。我在前铺中查验他采回来的药材。品相参差不齐,但都对了,沈涟听我吩咐一样样分拣清洗。 这时齐进兴冲冲地跑来:“我和原屋主谈妥了。明日搬过去请你们吃酒。我在长安城中没什么朋友,你们都来。” 我答应:“好,还要给你置礼的。”他搔搔脑袋,没有推辞。 我给卫彦一吊钱,跟他说:“去市肆上买些发糕和六只小鸡回来。”并问沈涟:“药材洗干净没?该磨粉了。” 他说:“我去接水。”之后清洗药材磨粉。 第二天我们三人去了齐进所在的客栈,他们两人帮齐进的家什搬上大牛车,我搀扶七十六岁的齐老夫人上前面的马车。齐老夫人絮絮叨叨地问:“你是李大夫啊?你看我身体中不中用啊?” 我反复跟她说:“脉象沉稳,中用的。” 她坐稳了又来摸我的脸:“李大夫俊俏啊,招姑娘喜欢。比我儿那个憨货好多了。你认识什么贤淑姑娘给我儿说亲啊。”她神神秘秘地凑过来,“我有谢媒钱的。” 我满头大汗,扶她回去坐着:“一定的,一定的。” 马车驶达他新家。 齐进的新宅子里,真有一棵参天乌桕,乌桕下石头桌凳。我抬头看着葱郁树叶感叹:“这乌桕好啊,根皮及树皮四季可采来晒干。” 沈涟正搬寝具进来,随口接医书:“乌桕叶鲜用,杀虫解毒通便;外用疔疮打损伤。” 我正要夸他记性过人,齐进说:“李大夫你爱采多少采多少,别给我采死了。” 我笑:“那万万不会的。” 卫彦一手拎发糕,一手抓着六只小鸡进来了,我说:“给齐老夫人。” 齐老夫人接了,我口上贺喜:“发糕祝你家家财大发,小鸡祝你家六畜兴旺。” 齐进又插口:“小鸡喂大了,还请你来吃。”他一拍脑袋,“啊,晚上没得吃,我去市集叫个烧鸡几个小菜,请你们吃酒。”说完我眼前一花,他就不见了。 我对着乌桕想起自家院中空荡荡的,只得一口井,夏季炎热得很。回头可以叫卫彦搭葡萄架遮阴。 第19章 标题:拜师学武 概要:你白日进学,夜里习武,真的受得住 天色渐晚,齐进一手稳稳端来一张有酒菜的木桌面放在院中的石桌上,一手往地上放了木箱子。荤有烤鸡、红白熬肉、盐酒腰子,刚开春小菜不多,素只有萝卜丝和山芋头,糕点是迁居必备的糍粑。我、卫彦、沈涟和齐进母子,五人围坐桌边吃饭。 -- 第26页 吃到差不多了,齐进给我夹糍粑:“今后彼此关照啊李大夫,我去还人家的桌子。”他徒手开了地上木箱,给我们一人身上抛个苹果,端起木桌迅速闪出去。 苹果夹着劲风,堪堪砸到我肩上,我“啊”一声惨叫向后倒去,卫彦瞬间抄过苹果再扶住我。我夺过卫彦手上的苹果。还没开啃,齐进就闪回原处了,我问他:“这个天苹果不便宜吧?” 他说:“是不便宜,十文一个。卖的人说是南边望州的玉潭城产的,走水路运到长安城,长安城的苹果九月就下市了。”玉潭城在南方,被“几”字型的湟水包裹,乃是望州首府,也是茂朝的东西分界城。 沈涟拖走我手上的苹果,再拿过四个苹果,去乌桕树下的井里舀水,一一洗了才还四个手上。开啃前,他乖巧向齐进说:“家宅平安。”然后拿勺递最后一个给没牙的齐老夫人,齐老夫人一勺一勺吃起来。 齐进啃着苹果,顺嘴答:“平安、平安。” 沈涟问:“齐大哥,我的年纪能习武吗?” 他要习武? 齐进伸手拍了他肩背丹田,去屋内抱酒时说:“虽说晚了一点,但能的。你这娃娃不止精得很,武学天赋也高。” 沈涟说:“那能学齐大哥的武功吗?” “江湖中规矩多,”齐进抱着一坛子酒出来愁眉苦脸,“我的武功不能随意授人。”他那一坛子酒好像都酿成了陈年老醋。 我好奇:“你既说卫彦高,又说他高,那他两哪个武学天赋高一点?” 安心咬苹果的卫彦一下停住。 齐进皱眉半晌答:“也是奇怪,他两天赋一般高。” 我笑说:“江湖规矩我可不懂。你的传奇我都是打说书先生那里听来的。他两天赋既然一般高,你要是教了沈涟,就可以知道是你的武功厉害还是天一心法厉害了。” 齐进不灌劲地拎我起来,卫彦和沈涟跟着起身。他推我出门才说:“你莫来将我的军,我跟娘亲发了誓的,在她左右时不动手。晚了你回去吧。” 他“彭”地拉上门,我往外走,他又跑来塞给我一个红灯笼,说:“我还是认你这个朋友的。” 卫彦又要拎我衣领,我赶紧拦住:“一里半的路,慢点走,别用轻功了。” 他说:“是。” 摇晃的红灯笼照着地面,我边走边问我大儿子:“卫瑾不是送你去太学了?明天你就要开始读书了。你哪儿来时间习武?” 他说:“太学歇息和晚上的时候都可以习武。” 我问:“你干嘛要习武?做文曲星挺好的。” 他转开头,灯笼的红光映在他白皙的脸上。他说:“如果我会武,卫府可以跟你下密道,你去见卫八时可以陪着你。我不想一次又一次地在外头等你了。” 明知这未必是全部实话,我心头还是有些感动,又拉了拉他束发的缎带说:“等你到束冠年纪,我送你一个鸟衔花巾环,很衬你的。” 晚间回到禾木医馆,卫彦在厨房烧水时,我去沈涟房中取他换下来的脏衣,打算交给明日上门的浣衣娘。他在烛光下看我的医书《蛊术》。这本前日卫彦看过,他也在看,他两好像总在看一模一样的东西。 他指着师傅对“共生蛊”的批注问:“这个‘共生’好生霸道,竟是不能解的么?” 我确认:“师傅既然专门注明不能解,那一定四处寻访过的。”我想起一桩怪事,问沈涟:“诶,天一心法既然齐进都说厉害,那天卫候府上那么多人看到卫彦跟我回了禾木医馆。怎么现下平平静静的?” “无人滋扰不好吗?”沈涟板起脸,口气不快,“我怎知道其中曲折?” 我只得问他别的:“你白日进学,夜里习武,真的受得住?” 他说:“受得住,只是齐大哥不肯收我。” 我笑着跟他说:“你天赋这样高,他会肯收你的。”随后我回房了。卫彦正坐着提笔临摹我放在书架上的废弃处方笺。我抽过他手里的笔:“这个不能临,越临字越丑。” 我从架上抽出几张白纸,坐下来重新写满一整张,吹干了还给他才说:“你闲时临这个,医书也可以。” 他乖乖点头,又闪去梁上。我累了半天,今天也没来得及纠正他。 五更天我起床时,喊了几声卫彦,他都不在梁上了。 我独自取出从床底下取出诊金卫瑾的十两金元宝。取出来的时候边摸金灿灿的小元宝边心疼得抽气。这元宝我原本存来娶妻生子,如今倒给大儿子使了。到底塞入怀中,去了齐进家门口等着。 不一会儿齐老夫人出来倒夜壶,我接过来替她倒了。还给她时我诚恳说:“齐老夫人,沈涟想拜齐进为师。齐进功夫好,我晓得师钱高。我只有这么多,你能否帮我?” 齐老夫人推拒金子笑说:“不要李大夫的金。沈涟那娃娃我也喜欢的。我儿榆木脑袋,教人功夫不算与人动手。” 我塞金元宝入她手里:“投师钱必定要的。”她不再推辞,拿到口里咬了几下,跟我说:“晚些时候你叫他来我家里。” 我才回去开禾木医馆。沈涟首日去太学中不在,怪的是卫彦也不在。 开门之后忙着病患,把这茬抛之脑后。 第20章 标题:你不公平 概要:李平,因为你不公平 -- 第27页 太学在长安城西南,坐驴车回我的医馆不到一个时辰。太学虽不像国子监那样全为皇亲国戚,但也多为达官贵人富商巨贾。下午我估摸着沈涟快放课回来了,送走病患之后关医馆大门。燕捕头从禾木医馆门口经过,跟我打招呼:“李大夫,今儿可好啊?” 我说:“好得很,你干嘛去了?” 燕捕头说:“按名册挨着查访,又找回来一个走丢的孩子。刚把那孩子送回家。” “那很好啊。”我锁上大门,小声问,“你真给褚明立了案抓他么?”燕捕头到门口说:“刘五娘子人都找不到,我怎么给褚明立案啊?” “那他以后还能回草市镇了。”我从侧边小门探头邀请燕捕头,“明天晚上来吃饭吧,你忙得好久没来我家中坐了。” 燕捕头答应:“好啊。” 沈涟远远从驴车上跳下来,走过来打招呼:“燕捕头。”燕捕头跟他挥了挥手,先行走了。 我喊大儿子:“小涟,今日在太学中怎样?旁人有没有欺辱你?” 他说:“没有。”我递了一吊钱给他说:“这些供你这月读书使。你给我捏个脸,我再告诉你个好消息。” “不捏。”沈涟接过钱却不应我,踏进小门,“好消息?我能习武了?” 他一猜一个准,我只得阖上小门告知:“是的,吃过饭你去齐进家吧。他要收你为徒了。”我两一起穿过院子,我去厨房中烧火。他眼睛亮亮的,我少见他如此开心。 他蹲下来边往灶里塞柴边问:“齐大哥上回还不肯,怎么这下又愿意收我为徒了?” 因为我去求齐老夫人,并塞了十两金拜师。 我不想他承我太多情,便说:“你天赋这样高,大抵是齐进惜才吧。”又纠正他,“记得叫齐进师傅,莫叫大哥。” 他点点头。我一转身,卫彦悄无声息地背手杵在厨房门口,吓我一跳。 我问他:“你又去山上采药了?” 他回答:“是。放前铺。” 我近看他黑发上沾着一点点血迹,便问:“你头发上从哪里沾的血?”沈涟插口:“我回房了,把那本《蛊术》给你放回去。”我说:“行。”他侧身从卫彦身边擦过回房。 我舀了一瓢水冲干净手,叫卫彦:“低头。” 他低下头,我沾了一点水去掉他头发上的血迹。他才回答我的问题:“兔子血。”说完从背后掏出一只死兔子。我撩起左衣袖接,右手从怀中摸出一百文吩咐他:“你去市肆上买点木头回来。院中空落落的,我想搭个葡萄架子,三月暖和一点扦插。”他应:“是。”拿了钱去集市。我在厨房中腌制兔子,打算明日招待燕捕头,另开始做简单晚饭。 卫彦不一会儿就回来了,在院中搭葡萄架。他武功卓绝,我在厨房中看他徒手搭建颇快。沈涟到厨房中来,拿着一张字帖问我:“你给他手写字帖,教他临字?” 我说:“是的。字帖放回我书架上,你来摆桌。”他拿字帖回去了,我又朝院中喊,“卫彦,来吃饭了。” 三人默默吃完一餐后,沈涟去齐进家里。我拿起白纸,去前铺中清点缺了的药材数量,卫彦接着搭葡萄架。 这天沈涟很晚才回来,一回来就听到他在自己房中悉悉索索。隔一会儿他敲开我的房门说:“李平,我跟师傅说好了,此后在他家中住,便于习武。”他手上拿着打包的衣物。 我奇怪起来:“齐进家离禾木医馆才一里半,住哪边有什么区别?你为什么不住家里了?” “李平,因为你不公平。”十三岁半的沈涟没有沉住气,“我再住着实气不过。那日在卫府中,我怀中幼女被卫侯杀,你觉得我冷血;卫彦当着你的面动手杀孙一腾,你一句也没有说他。现下亲手给他写字帖。” “孙一腾动手折磨卫彦在先,”我为卫彦辩解,试图缓和,“况且他是在我背后杀的孙一腾,不是当面。” 而缓和没用。 沈涟面上薄怒,白皙的脸上泛红:“孙一腾才弄死三个影卫,晚上卫彦就被他抓住折磨。卫彦武功如此之高,只有你才会一厢情愿相信他躲不开!” 说完,沈涟怒气冲冲跑出禾木医馆。还在搭葡萄架的卫彦在院中问:“拦他?” 我也来气,只说:“不管他。”夜色浓得化不开,想着齐进转述孙一腾说的卫彦故意冒犯他。我只得叫卫彦:“停了手上活计吧。卫彦你进屋,我有话问你。” 他乖乖进屋。我下意识摸着脖颈间的骰子问他:“孙一腾……为什么要拽住你折磨?” “惹他在先。”他竟直接说。 我一时语塞,沈涟居然又说中了。但卫彦坦荡,我捏着骰子好受多了,又问他:“你怎么要去招惹孙一腾?” 他也伸手摸摸我颈项间的骰子,说:“跟主人,出府。” 我消了气,最后问他:“这个出府的法子,你自己想的?” “不,”卫彦难得否认,“朋友教的。” “说你是影卫之冠,教你天一心法那个朋友?”我好奇起来。 他确认:“是。” 我笑问:“这样好的朋友,我可以见吗?” 他说:“忙完,他要来。” “要等他忙完啊,”我想了一下说,“那他的位子一定很重要了。”我按着卫彦坐在桌前。 -- 第28页 卫彦坐下答应我:“是。”我站着抽支笔塞到他手里,“那他怎么称呼?” “谭青。”卫彦说。 我揉揉他的黑发:“字帖临摹完了,抄医书也可以。总不许抄我药笺。”然后亲在他硬实的黑发上。 他这次没有答应“是”了,他换成小声的:“好。” 直到一年之后,也就是盛临十七年,我才见着忙完的谭青。 第21章 标题:卧虎藏龙 概要:那是你和卫彦的家。不是我的家。 次日晴好,晚上我收了医馆,燕捕头依约到禾木医馆吃饭。 我叫卫彦:“厨房中的桌椅摆到院子中去。” 他问:“葡萄架下?” 我说:“葡萄架还没搭好,摆院子正中吧,不落灰。”我取出腌制好的免子,切片一萝卜跟一个羊尾子,在锅中烩到一起。另加炒葱、醋调和细料物各三钱。起锅之后,将就残汤又下三把面丝,就不必煮饭了。 卫彦过来端走兔肉盆,我拿三个空碗接沸水。三人坐下开吃,燕捕头下著前说:“羊脂味好香。” 我说:“加了羊尾子,一个北边过来的哈萨克人在东华门那边市肆中卖的。有一点膻味,我还想你会吃不惯。”卫彦流水似地吞兔肉,我看诊的习惯上来了,招呼他:“你慢些吃,吃快了积食。”他说:“是。”捧起水碗在掌中放了一会儿,热气消失,他埋头开喝。 “怎么会吃不惯?你做吃食就没有难吃过。”燕捕头回答我。我与他闲说:“这阵子你们当差忙吗?” 他捧起水碗边吹凉边皱眉:“不忙。说来奇怪,草市镇近来前所未有地太平,不仅盗匪绝迹,连江湖人士都不进来了。” 我说:“那岂不是很好?我的医馆也很太平,没有……”差点说出没有江湖人士因为天一心法滋扰,想起燕捕头不知道天一心法的事,蓦地改口,“没有人闹事。” 我去厨房中端出三碗面丝,卫彦起身接过。燕捕头接过时说,“你医术好又仁心,病患就不该来闹事的。之前我替你赶来闹的。如今你有卫彦,他的武功深不可测,更不用挂怀了。” 卫彦停下吸溜面丝的动作,说:“对。”倒是毫不客气地认自己武功高了。我忍不住摸了一下他黑发,他垂头接着专心致志地吃他那碗面丝了。 燕捕头问:“诶,怎么没看到沈涟?” 吾儿反叛伤透吾心。我含糊其词:“他去齐进家住了,齐进在教他些粗浅功夫。” 燕捕头说:“我瞧齐进武功高得很。草市镇不知撞了什么大运,过年前开始卧虎藏龙的。” 我说:“你当差没从前累了,多好。” 燕捕头笑起来,说:“只你事事总往好处想。” 之后我们聊了些闲话,一顿饭吃得很愉快。 饭后送走燕捕头,天色已晚。睡前我想大儿子既然说的实话,明日该去喊他回家。卫彦又翻到梁上去了,我忍无可忍,到底喊:“卫彦,到铺上来。” 他翻到我身边躺下,又单肘支自己起身,轻轻吻我脖颈间骰子。我反过来压住他,吻过他额头后,向下啄一口他的嘴唇,居高临下低声问他:”你做什么总睡梁上” 他眼神游移:”铺上,不安全。” 我说:”你武功很高了,其实梁上铺上对你而言应当一样的。” 他迟疑了一会儿,承认:”是。之后,睡床。”尔后抬头吻我。 年少受训的残酷烙印在他身上无处不在。而他所受的训没有礼义廉耻一说,于武上是制敌为先,于床笫上…初时青涩过后,尽是出自本能的反应,热烈不加掩饰。比起百般挑逗万种花样,他似乎更爱肌肤相亲细细碎吻。 到我在他身体里,埋首他颈间时,他低声自语:“主人,很好。”情到浓处,我看着他那双平静漆黑的眸子,在他体内一泄如注。屡次之后,隐约想着溺毙他眼中也不要紧。 因情/事上把持不住,次日我又晚起了,附带腰酸背痛。卫彦老老实实地等我松开抱着他的手臂,才出门去了。他武功卓绝,出门自是神清气爽。 开医馆坐诊完之后,我本要去齐进家找沈涟。刚背过身锁药屉,沈涟的声音就在背后响起来:“李平,你是不是给了齐老夫人十两金作我拜师钱?” 我转过身,沈涟身后有人流匆匆和满街喧嚣,他面上是故作成熟地没表情。我只得承认:“对,你怎么晓得的?” “齐老夫人说漏了。”他忽然低头,我又瞥见他浅浅的梨涡,“我身契才十三两银子,你何必给那么多?十两金够你在东华门置处宅子了。” 我皱眉:“不是这样算的。不可以少了,齐老夫人多半看在我倾尽所有的诚心上才帮了忙。旁人拿百两金去,齐进也未必肯教的。你好好练即是不辜负我了。”最好叫我一声爹。我又问:“卫彦的事我找他求证过了,你说中了。” 他轻哼一声,不置可否。 我问:“你还是回家住?” “那是你和卫彦的家。不是我的家。”他微哂,“我没有家,回哪里?” 我正感到火气上来,他忽然说:“太学十日一放,卫八公子那里我还同你去。” 我说:“这倒好,卫八最惦记你了。” 他转身离开,阳光洒在他身上,他说:“你一次都不来师傅这里看我,我也不会放在心上的。” -- 第29页 我到底被他逗笑,让步了:“我会探你的。你该回来拿衣服拿吃食,还是要回来啊。” 他走远了,声音传回来:“我晓得。” 而沈涟说到做到,太学放假时次次都同我去看卫瑾。他长得也很快,到盛临十七年,虚岁十五的他就到十八岁的卫瑾耳朵高了。 这一年的十月一日,我又带他去卫府中。卫八的虚喘症好得差不多了。他叫通房大丫头香薷都下去了,又独自拉着沈涟说话。我吃着他房中的方山露芽说:“小公子的虚喘症大好了,以后还需要我来么?” “顺州产的方山露芽芳甘,”我迫切等着他时常说那句,“回头我叫影卫送五两去禾木医馆。你还来陪我解闷,得些诊金。而沈涟要更常来。” 沈涟躬身问:“小公子叫我接着来,是有别的事情吩咐?” 秀气的卫八说:“我没忘记我爹爹做下的事。卫候府牵扯的产业甚广。这些日子有总账一一教我,你充我书童。”他微笑着说,“至于你非卫家人……我已经求过爹爹了,他允了。” 沈涟也笑说:“好,谢小公子栽培。” 我端起茶杯跟沈涟说:“方山露芽好喝的。”他就着我的茶杯尝了一口,说:“有些甜了。” 之后告辞卫八公子,我和沈涟出了卫府。我让驴车先去齐进家,驴车上我叮嘱他:“如今读书、习武之外还学看账,你当心身子。” 他说:“嗯。”一路上又有少女朝他丢锦帕,他接来揣到怀中,小声跟我说:“回去揩桌子。” 到齐进家门口,我说:“等到你十月十日的生辰,我再来探。”他边脱衣衫边说:”若非是你一个人来,就不要来探我。” 我答应他:”好,就我一个人来。”他就进院子了。 我在院门口时回头望,夕照下他赤/着上身击一柄木剑,上身的汗珠在阳光下折射着光。 同一天晚上,我第一次见着忙完的谭青,但我用四天才习惯看到他。 第22章 标题:色神谭青 概要:色相万千,行走世间 这天下午,有个复诊的江湖人士。他胸闷症大好了,他娘子问我:“李大夫,还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吗?” 我说:“没有了。实在想图个吉利,买一盏纸糊的祈福灯放飞吧,带走病气。”他娘子应了,他夫妇二人足足给了一两银作诊金。 要说另一桩奇怪,就是卫彦来之后,我的病患不仅比从前更知礼仪,而且出手阔绰。我的月入能有十余两。我私下常想,恐怕我在草市镇是数一数二的富户了。 关掉前铺医馆,我端上茶盅去后院。葡萄架下,卫彦正跟一个青衫文士攀谈。我一去,那青衫文士抬头扫我一眼,说:“啧啧,你是李大夫吗?” 我说:“是的,你是?” 青衫文士说:“我叫谭青,是卫彦的朋友。”他冲卫彦挑挑眉,“你可得温柔些,李大夫看身形不通武功啊。” 卫彦呆呆地说:“很轻了?” 我面上发烫,心知谭青误会了。悄悄举起茶盅,挡住脸去厨房中做饭。谭青说:“我要去一趟长安分坛办事。”就往前门中走了,我在他身后说:“医馆前门锁了。” 他不回头,只爽朗笑道:“不碍事。” 十月二日,我端上茶盅去后院。后院葡萄架下摆着石头桌凳,卫彦正和一个娇俏美妇说话。那美妇正问他:“你的心法练到哪层了?” 卫彦说:“第七层。” “进境颇快。天一心法越往后越难。”那美妇指了一下石头桌凳,对我说,“唐突登门,未及备礼。见这院中缺桌凳,特地搬来送李大夫的。” 我道谢,美妇一闪又从院墙上翻走了。 我问卫彦:“这妇人是你什么人?” 卫彦说:“朋友。” 十月三日,我端上茶盅去后院。卫彦与一个肥胖富商坐在葡萄架下的石头桌凳上。他们面前摆着一个银酒壶,那富商仰头往嘴里抛花生米,倒十分灵活。 富商正说:“……你对敌经验又涨这样多。”冲我打招呼,“李大夫,前面医馆又关门啦?” 我迷惑地说:“嗯。” 富商说:“我得个银壶,”他指指银酒壶说,“送与卫彦。我先走了。”人又不见了。 我问卫彦:“这是你什么人?”我走到自己卧房中。卫彦跟着进来说:“朋友。” 卧房中的四神像有些脏污,我拿桌下挂着的沈涟分我的姑娘锦帕,边擦小财神抱着的小元宝边表示服气:“你有这么多朋友?我以为你交游不广阔。” “只一个,”卫彦说,“都是她。” 我确认:“都是谭青?” 他点头。 “你这个朋友,”我拿起小色神像,擦着色神手持的小面具感慨:“色相万千啊。” 然后想起问卫彦:“那我怎么认你这位朋友?” 卫彦歪头犹豫着说:“陌生人,都是。” 十月四日,葡萄架下的妙龄少女谭青指着石桌凳上的残余酒菜说:“李大夫,一块儿吃?” 我加入他两,卫彦给我碗中夹肉。我问谭青昨日迷惑:“你的色相如何能千变万化?” 谭青又笑:“重新认识一下,我叫谭青,不仅是卫彦的朋友,”她往我空杯中斟酒,“还是天一教中色神。” -- 第30页 我喝了一口酒,疑惑:“四神可以透露?” 谭青放下酒壶,坐回石凳中悠哉道:“神明受天下人膜拜,何须遮遮掩掩?”谭青问卫彦:“大侠也在草市镇上?我逛一圈草市镇时,有些武功痕迹阳刚威猛,很像他的路数。” 卫彦说:“是。” 谭青说:“我还是盛临八年见过他了。那时为他引路上南迦巴瓦峰见我们教主石向天,一晃都八年了。” 我建议:“你想再见齐进吗?” 谭青恍然大悟:“原来他叫齐进。”我正自悔失言,谭青说:“我与他没仇。左右无事,聚聚也好。” 我才问:“什么时候?” 谭青说:“明日?是不是草市河边那幢房子?我看那乌桕树上,他的武功痕迹最多。” 我说:“那可能不是他留的,他收了个徒弟。” 谭青问:“谁?” 卫彦才说:“沈涟。”我补充,“之前是我的小药童。” “他还收徒了。”谭青说,“那他首肯的话,明天我非得去瞧瞧了。” 于是一语敲定。 而我和卫彦一起去齐进家中时,沈涟刚从太学中放课。齐进立即首肯,他说:“我闷得慌,谭青来正好吃酒。”卫彦闪身飞出院墙:“告诉谭青。” 沈涟抱臂站在门槛上说:“能见识色神,我也要来。”我说:“你少沾酒,明日还要去太学。对了,近来太学中教些什么?” 沈涟答:“近来太学上午讲四书五经,我很快背会了。下午讲兵法,还有些意思。我多买了些兵书,房中堆不下。” 我说:”那你放回禾木医馆的房间中。” 他笑了一下说:“正有此意。”现下他脸上的梨涡消失了,不及去年可爱,看得我有些惆怅。 齐老夫人慢悠悠地出来说:“我与邻里说会儿话,不与你们吃了。齐进,你不要与人动手。” 齐进说:“我与谭青无冤无仇,怎会与她动手?” 齐老夫人慢吞吞地出了门。 晚间齐进又搬来一木桌酒菜,我们五人在乌桕树下围坐谈天,秋季乌桕树叶转为艳红,飘到木桌上尤其惹眼。 谭青今日作中年小贩打扮。齐进迷惑问:“我记得上南迦巴瓦峰时,引路的五阎罗谭青乃是个女子。” 谭青一笑:“那时我是五阎罗,如今我是色神。既为神明,何来男女?” 我听得一头雾水:“什么阎罗?四神我是知道的,我卧房也摆有神像。” 谭青问:“卫彦没与你说,我天一教有九级吗?” 被点到名的卫彦背书:“教主、四神、十殿阎罗、分坛、副分坛、支坛、副支坛、喽啰、信众。”声音没有丝毫起伏。 谭青解释:“茂朝二十三州,各州有分坛。州底下的各城便是支坛了。” 我说:“我去过长安四神庙,祷祝玄机是我师傅的好友,他和天一教有干系么?” 谭青一笑:“祷祝在教中与分坛一级,乃是专修来世挂的虚衔。” 我问:“我还听说纹花为记。”我抓起乌桕叶好奇,“纹这种红色的花吗?” 卫彦说:“是。” 谭青说:“信众那一瓣花可纹可不纹,喽啰开始两瓣,往上一级便加一瓣。” 我问:“那教主岂非要纹一朵大大的九瓣花?” 谭青说:“恰巧教主不纹。” 我问:“为什么?” 谭青说:“好像和天一心法有关,但一百二十年没人练完,也就不清楚了。” 这时齐进扶额叹气:“我说李大夫,你还真是对江湖全无通晓。”他自顾自吃起菜,沈涟一直默默听着不做声。 我说:“我不会武,只当故事听。”肘撞卫彦确认:“卫候是不是天一教财神?” 卫彦说:“是。” 我问:“那你曾是财神府中影卫,也是天一教中人了?” 卫彦说:“是。” 我悄声问:“你纹的几瓣?” 卫彦说:“两瓣。” 我奇怪:“你武功这么高,才只是喽啰吗” 谭青嚼着花生米说:“卫彦原本是财神府上无名影卫,的确只是喽啰一级的。” 我拉拉他劲装衣袖:“怎么未曾在你身上见过?”然后想起夜里与他欢好,自然没见过。 沈涟哼了一声,谭青轻咳,卫彦垂头低声:“回去,再说。” 我胡乱遮掩:“据说凡人见遍酒色财气,即是经历过贪嗔痴爱,风霜雨雪了。” 谭青说:“除非是教主或四神之一,常人要见遍四神还是很难的。其实我教中也没有几个见遍的。” 齐进吃完菜,浑然不觉一般插口:“诶,谭青你如何与卫彦相识的?” 备注:元·马致远《黄梁梦》:“一梦中十八年,见了酒色财气,人我是非,贪嗔痴爱,风霜雨雪。” 延伸是杜撰的,别信。 第23章 标题:逢赌必赢 概要:我便不信诡辩。不灵验即为不虔诚。 谭青答齐进:”盛临十二年,我当时还是五阎罗,去财神府上为教中支钱时,碰到他受训带伤,觉得他天赋过人。盛临十三年,我刚刚升任色神,又去财神府中时被他认出来。“谭青搓搓脸,“这是色神大忌。蒙他点出,我自己不能练天一心法,便教了他。” 齐进说:“那天一心法是你教他的!” -- 第31页 谭青往嘴里扔着花生米:“正是我。”他又说,“盛临十四年,我还得他搭救一次。” 我小声与卫彦说:“你那时过得如此精彩。” 他摇头:“主人身边好,影卫不好。” 齐进问:“你能任色神,还需要卫彦搭救?” ”不仅被卫彦搭救,还是我拼着最后一丝力气去财神府找他搭救。”谭青说:“盛临十四年,我教中六阎罗盗走化功散叛教,逃到长安城中。那化功散能封住内力,他的藏身之处设有阵法。我着了他的道才被打伤,用金锭封住伤口才保住一条命。” 沈涟插口:“那六阎罗是何模样?” 谭青说:“清秀腼腆的少年模样。以银线作兵器,六阎罗虽叛出天一教,但我教叛徒自有我教徒料理,容不得外人插手。”他警告沈涟,“你不要打化功散的主意。” 沈涟微笑:“我问问罢了。” 我想起来掰着指头问:“财神卫候,色神是你,那酒神和气神呢?” 谭青说:“酒是粮食所酿,而酒神远在塞外。至于气神……”谭青说:“考运气的,是赌徒。所以气神,实际该叫赌神。现任赌神叫曾东。” 齐进喝着酒插口:“你们那个赌神,最是叫人摸不着头脑,凭什么说他运气最好?” 谭青笑着说:“对的,我教赌神号称逢赌必赢。” 沈涟嗤笑:“这世界上怎么可能有人逢赌必赢?” 沈涟说得有道理,我也竖起耳朵等谭青回答。 谭青说:“是赌神之位逢赌必赢,不是坐那个位置上的人。” 我问:“什么意思?” 谭青说:“如果你赢了号称运气最好的人,说明你才是运气最好的人。这是气神的意思,你成为气神选中在世间的使者。所以那个位置永远运气最好。” 我恍然大悟:“这即是说,谁赢了赌神,谁就接替赌神?” 谭青赞许:“你总算弄懂了。” 沈涟说:“我便不信诡辩。不灵验即为不虔诚。”我戳了他一下,他才收口。 我问:“赌神是怎么个赌法?” 齐进喝酒间隙说:“啊,他们那个赌神阵仗很大的。” 谭青悠然:“江湖故事中,我教赌神的故事的确最为人熟知。赌神一局三场,千金一诺,下手无悔,无数人心驰神往。只要他抽中你,或者你手上有他想要的东西,他就会跟你赌。” “是吗?”沈涟问,“赌什么?若是不会武如李平,他与赌神比武,他岂非必输?” 谭青皱眉:“四神不耍无赖。由找他的人决定赌什么。只要是不确定的事情都能赌。” 我问:“那如果不赌完三局呢?”卫彦说:”打。” “如果不赌完三局,”谭青笑着接口,“那么,赌神只好与你一战,赌你的命了。”他转而对卫彦说,“卫彦你出卫府后对战经验这样丰富。现下与我教赌神一战,胜负倒未知。” 卫彦摇头:“我不战。” 我奇道:“卫彦出府后对战经验丰富?” “你不知道?”谭青一下捂住嘴。 齐进对着酒壶口边倒边说:“谭青你捂什么嘴?卫彦这一年多对战经验是大涨啊。那么多人来抢他的天一心法,他总在长安城外那山头上与人对战,都不让人进草市镇。” 我问卫彦:“是这样吗?你对战完再从山上带药材回来?” 卫彦别开眼睛说:“是。” 我想摸摸他,在场人多忍住了。我说:“燕捕头说草市镇近来太平,是全被你拦下了?我医馆也是你在护?” 卫彦说:“一部分。” 我说:“那么来医馆的江湖人士也是你放行的?” 他说:“是。” 我说:“难怪这些人既知礼仪,出手又阔绰。” 卫彦说:“主人,应得的。” 谭青这才挪开捂嘴的手说:“医馆太平倒不全是因为卫彦。你一看就不会武,而江湖上伤医是大忌。若非永远不要大夫诊治,一般不会与你动手的。” 我想起他有一回发上有兔子血,正要问他与人对战的情况。卫彦忽然强调:“没滥杀,不受伤。” 沈涟问:“我看完《蛊术》那次,你头发带血。” 卫彦说:“真的,兔子血。”他面上无甚表情,我却看出几分委屈。 不顾剩下四人都会武,必定看得见,我在桌下拉住他粗糙的手掌。他垂头看我手,轻轻反握住我,短短的指甲盖压在我手背上。 沈涟说:“我回房了,明日还要去太学中念书。” 谭青告辞:“酒喝得差不多了,明日我要回乌斯藏见教主。改日再来。” 齐进说:“散了,散了,回去睡了。” 饭局遂散。而谭青这一改日就是盛临十八年的夏天。 之后,我答应过大儿子在他生辰那天去探他。这天也是太学歇息,上午我要去给没有喘症的卫瑾复诊,混诊金。一早我出去,禾木医馆就簇拥着一大群着艳色锦缎服饰的少年。沈涟站在门口正等我。我过去召驴车时,那群少年中有人问:“沈涟,这便是你家医馆吗?”另一人说:“你哥哥生得好俊,有些似员外郎家的胡姬。”我心头暗喜他叫我哥哥,一高壮少年犟嘴:“我家的胡姬身上臭得很,大夫不臭。”沈涟不应声,和我上驴车时才一回头说:“你们看也看了,回家吧。” -- 第32页 有少年答:“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我要再在草市镇逛逛。这里当真与你说的一般好。”然后三三两两散开。 我在驴车上问:“这些是你太学的同窗?” 他说:“是啊,昨日他们定要缠着跟我回草市镇。” 我想起来问他:“你收到旁的锦帕没有?拿来擦小神像好使得很。” 驴车颠簸中,他说:“没有几张。等收到多的,我回禾木医馆时带十张。” 一到卫瑾房中,卫瑾就说:“檀州白露茶饼是蒸好了的,李大夫掰开冲吧。” 我掰开一块倒茶壶冲,檀州白露汤色明亮,尝一口清淡。我冲沈涟举杯:“这个不甜。” 沈涟就我手抿一口说:“温香如兰。” 卫瑾眼下青黑,我问他:“小公子喘症刚好,在累什么?” “我爹爹近日生病,”他秀若芝兰的面上有愁容,眼底却有喜色,“将产业交与我打理。”他又说:“王怀远的大弟子在给我爹爹诊治,李大夫与他相熟吗?” 我摇摇头:“我性子独,与师傅的其他弟子来往少。” 沈涟关切他:“小公子莫要太劳累了。平日上午,我也来同你一道梳理?” 卫瑾说:“不耽误你在太学上课?” 沈涟说:“太学的上午只讲那些四书五经,我都背熟了。下午的兵书还须好好学学。” 卫瑾说:“你什么都这样用功。也不知道你最后是想出将,还是要入相。” 沈涟笑而不答。 第24章 标题:骨头炖汤 概要:你长个子,腿疼不疼 我给你炖了骨头汤 回程颠簸的驴车上,我关心他:“太学之外,你在齐进那儿的武功练得怎么样了?” 他说:“还不错,只是我的对敌经验比卫彦少得多。” “他成日与抢天一心法的人对战,你要赶上是很难的了。”我在颠簸的驴车上摩挲着木头座的纹路说,“不过他今次没有滥杀,听进去了我的话,我好高兴。” “他的确没有滥杀抢他天一心法的人,”沈涟脱口而出,“他废了别人武功。” 我吃惊问:“你说什么?” 沈涟冷笑:“江湖中谁没有几个仇家的被废了武功,再被仇家逮住,倒不如被杀了痛快。他为此还在江湖上得了一个名号。” 我问:“什么名号?” 沈涟说:“煞星。” 我怔住。 “他多少是为了护着你,”沈涟出声宽慰而语带讥讽。“不像我,是一次也没有为你挡过的。” 驴车压着石子剧烈颠簸一下,我倒他肩上,他扶住我。我想起问他:“你还和以前一样不吃葱吗?” 他拂拂我肩膀上不存在的灰尘,跟我说:“我可以吃葱,但不喜欢吃。”他伸手出去接过路过的少女丢来的锦帕给我:“你不是要擦神像?先拿几张回去吧。” 我征求他的同意:“我能进你在禾木医馆的卧房吗?我想进去打扫一下,秋季起风,带了很多灰进去。” “进吧,你什么时候进去翻都可以。”他平常地说 “那本来是你的房间,现下你又问我同意。” 我说:“既然给你住了,自然要问你同意的。”大儿子低下头,鬓发因为秋季的风飘了一缕出来。 在齐进家门口放下他之后,我叫驴车去了市肆。首先花了三两白银买下一套锦缎衣裳和一双脚上蹬的小头皮鞵,然后买筒子骨和十月当季的萝卜,才回禾木医馆开灶炖汤。另做了两人吃的奶房玉蕊羹。炖骨头汤的时候,我倒了加倍的料酒去腥。我任灶上火烧着,从怀中掏出新锦帕在自己卧房中擦小小的酒神像和气神像。酒神像肩上抗个小酒缸,气神像掌中放着小骰子,我拿锦帕裹住指头进去擦,身旁忽然多了一人,说:“替主人擦。”说完卫彦接过我掌中锦帕。 我看他低头擦,他有一阵子没去草市镇上的净发社栉发了,有点挡住眼睛。我问他:“你废了抢你心法的人的武功,对吗?” 他手上顿住,我说:“擦干净了,把锦帕挂在桌子下面,脏的待会儿洗了,拿张干净的我给沈涟房间去去灰。”他依言挂好,递干净锦帕时才看着我说:“是。不废武功,他们杀我。” 不知是谁说过,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我头痛欲裂:“今日对战完了?”他点点头,我去沈涟房中擦灰,卫彦在我身后焦躁地小步走动。 在心里叹完气之后,我说:“你不用什么都告诉我,我当不晓得可不可以?” 他停住走动说:“可以。” 擦到沈涟的兵书时,卫彦专心看名字,我问他:“你想看兵书?” “是,”他迷惘地说,“必须看。” 我收回帕子笑说:“擦完了,我们去吃午饭吧。既然必须看,那我送你一套。” 吃饭时,卫彦要喝灶上的筒子骨萝卜汤。我不让他喝,舀了一碗奶房玉蕊羹给他,他毫无异议。去前铺看诊半天后,到饭点时我回厨房一手端大罐食盒装骨头汤,一手拿起锦缎衣裳和小头皮鞵出门。出门时我跟卫彦说:“记得热晚饭。”他说:“好。” 我到齐进家门口时,沈涟正站在乌桕树下练功。乌桕树枝上立着三只墨黑乌鸦,一树繁茂的艳红叶子。十五岁的沈涟着对襟窄袖的糙红布衣,橙色夕照落在他泼墨发丝上,浓烈而耀眼。 -- 第33页 我走到树下时,他也没停。他一掌拍在树干上,惊起冠顶三只墨鸦。而浓红树叶扑簌簌飘扬起来,然后在秋季的风声中左右晃荡着坠落地面。 我冲大儿子举起左手一罐食盒:“你长个子,腿疼不疼 我给你炖了骨头汤。” 他走神了。 我不得不又叫大儿子:”沈涟” 他回过神却不答,走到我面前反问:“你吃过晚饭了吗?” “没有,过来跟你吃。”我举起右手的服饰鞋履又说,“你太学的同窗穿得那样好,我也给你置办了一套行头作生辰贺礼。” 他接过衣裳,捡走我糙布蓝衣上沾的乌桕叶扔在地上,说:“我才不要你的骨头汤。” “我记着你的口味,”我说:”骨头汤是专门为你今天生辰所做,没放葱。” 他看着我,面上冷硬稍微融化。 “你也挡过滋扰草市镇的人,”儿子待我蛮好的。见他露出惊讶,我笑说:“虽然我不及你天生聪颖,但也不傻。要是你真的一次也没挡过,没接触过江湖人士,如何知道卫彦的绰号?”我想想补充,“你自己说的有对战经验,又是如何来的?多谢你啦。” 最后我问他:“要喝骨头汤吗?” 他还是说:“我才不要喝。” 我没奈何,只得用空着的右手摸摸鼻子说:“那我提回去了。” 他说:“你留下,你不是说要同我吃晚饭吗?我喂师傅家的猫。”这时齐进从屋内跑出来说:“李大夫你又带好吃的来了!进屋吃晚饭吧,今日沈涟生辰。” 齐进家没有养猫,沈涟把骨头汤喝得干干净净。 备注:是古龙说的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第25章 标题:卫彦剪影 概要:也可能是因为卫彦在我身边。 晚间我下驴车到书坊中时,书坊刚要关门。我挤进去从摞起来的书中挑了沈涟在看那一套《始计》《作战》《谋攻》《兵势》《虚实》《军争》《九变》《行军》《地形》《用间》。 回到禾木医馆时,天色昏暗,无星也无月,只有各户门前孤独的红灯笼看着我走路。我到院中时,卫彦正斜倚在我俩的卧房门上朝葡萄架上一个又一个地飞钉子。卧房内透出昏黄的烛光,旁边的厨房有烧水的冒泡声。因为背光,只看得见他的剪影,在一片无边的黑暗中温暖又安静。 这个孤独的世界泛着磷磷幽光,而卫彦是某种永恒的存在。 他顿住飞钉子。我说:“卫彦,不许用轻功。”于是他像常人那样小跑过来。我举起手中的布袋说:“喏,给你的兵书。” 他一手接过,然后埋首我颈间,双臂在我身后交叉,桎梏住我。我从他桎梏中抽出左手:“今天要你一个人吃晚饭了。”摸摸他的脑袋,”可你不必等到五月五日的生辰,才能收礼物我什么时候都会送你,只要我负担得起。” 因常年累月握有暗器,二十二岁的卫彦手上生有薄茧,而他带薄茧的手指从我背后上移。“主人身边,有没有礼物,一样。”他手指停在我的脖颈后提醒,“主人洗澡。” 洗完澡出来,我问他:“你为什么要在我身边?你武功这么好,理当在江湖上博下名头。” “除主人身边,”卫彦固执地说,“没地方去。”然后躺在我身边。他现下不再睡梁上,而与我一同睡了。他的身体也认可了我的气息,不再排斥警觉。而我都不知道这具体发生在同床共枕后的哪一天。 睡前我迷迷糊糊地同他摆谈:“在卫八那里,我喝过南方四种贡茶了。只馋儒州的紫阳毛尖。要是他再送我,我两一块儿吃。” 卫彦低声说:“好。”然后侧身吻在我额头上。 这一天时光舒适,可能是因为晚间洗澡水暖和,因为院子中萦绕着葡萄的清香,因为窗户中拂进来的风很温柔。 也可能是因为卫彦在我身边。 然而我差点吃不成茶,因为卫瑾在盛临十八年的八月十日,连茶杯都摔了。 我早上刚到卫瑾那个大院子外,打算混诊金。卫八的院门外站了两排婢女跟下仆,眼观鼻鼻观心,什么声音也听不到。我悄悄穿过卫八的院子,近门口时脚边脆响,迸溅了一地碎片。低头一看卫瑾摔出来的是望州钧窑天蓝釉茶杯。这圆口茶杯的盏与托连烧,通体施天蓝色釉,釉水肥厚,我暗暗喜欢一年了。 我走到门口,坐桌旁的卫八公子正端着另一个天蓝釉茶杯在骂:”儒州主事的不是个东西!我去年十月接手,他即欺我年少,处处阳奉阴违,今次交过来的半年账竟然给我报亏!”他着淡紫云雁细锦长衫,形貌秀雅。 屋中,平日早上同他一起理账的沈涟坐他身旁附和他:“我也看了,儒州那么好的地方,他不仅报亏不说,还叫你从其他州抽调银两给他买盐引。”十六岁的沈涟今天着他送的龙花缂丝月白缎衫,配以同样淡淡蓝的发带,品貌甚至隐约压过秀雅的卫八。 卫八骂:“他假惺惺地叫我买盐引,说要扭转亏损。以为我是傻子吗?我想派影卫去儒州要了他的命!”我少时在家中听过,盐引是贩盐的凭据,从官府手中买到盐再贩乃是一本万利。 沈涟摇头:”小公子贸然动他难以服众。得先抓他的错处,免去他的位子,再怎么折磨都可以。小公子沉住气。” -- 第34页 卫瑾消声,隔一会儿才说:“账目上动手脚也就罢了。这底下最后一个不听我的话的人,咱们总要想法子去了他的。” 沈涟说:“他账目上动的手脚太大,只此一项便是他的错处。” 我杵在门口不敢进,卫八啜了一口手中茶:”李大夫进来坐。吃茶吧,儒州送过来的紫阳毛尖。 ” 沈涟洒了一点茶叶进杯中,递给我说:“紫阳毛尖要现泡,你看有何不同?” 茶叶如梭似毫。茶壶烫极,揭开是白水。我往茶杯里冲些烫水,芽头徐徐展开而叶片整齐向上,立于杯中。我“诶”了一声,闻着清香四溢。 沈涟也给自己冲一杯,等着茶凉。我问沈涟:“你怎么不就小公子的茶杯吃?他的不烫。” 卫八皱眉接口:“我倒不介意,但沈涟与人吃茶向来分杯的。” 他分明就我手吃茶。因不是要紧事,我也没纠缠,应了一声:“原来如此。” 卫瑾又说:”我的九妹静安公主要见你。” “公主?”我说,”静安不是郡主么?而且女眷向来在内院,能见外姓男子了?” 卫瑾竟有点伤感:“九妹现下是公主了。她走之前要见的人,无论如何也会允的。”然后他一路走到院门喊:“都进来吧。” 他回房中,院里又站着婢女仆役了。他的通房大丫头香薷招呼仆役收拾地上的碎片,卫瑾说:“香薷,去通传公主。” 香薷出去时一张俏脸上犹有泪痕。我小声问:“她是不是被你发脾气吓到了?” 卫八摇头:”那倒不是。喘症好后我碰过香薷两回,今天她晓得我与盐铁司使家的女儿定了亲。她才不大高兴的。不管她。” 过得半个时辰,香气萦绕,卫瑾院中的仆役散尽。前前后后一大批随从簇拥着一个面戴轻纱的宫装女子走进来,庞大的队伍行进时静悄悄的。我、卫瑾、沈涟三人齐齐在房中跪下恭迎。 卫琼瑛挥去随从:“你们别进来。” 她扶起卫瑾、沈涟,我抬头。她眉毛弯弯如远山,眼尾上挑,端庄中有几分明艳。她径直经过我,坐到椅子上,任我在下头跪着。 她拉着卫八的手寒暄:“哥哥,你喘症怎么样了?” 卫瑾说:“还要些时日调理,但比从前好多了。” 卫琼瑛说话时身不乱动首不乱摇,头上珠钗雕塑一般,晃也不晃。 她终于音调平平地对我说:“我不久便去西北须和亲,嫁与胡人的可汗,李大夫不恭喜我吗?” 我勉强说了一句:“恭贺公主。” 她说:“我回去了。” 经过我面前时忽然弯腰扶我,揭下面纱,低声质问:“那会儿你为什么不辱我名声?” 我错愕,她戴回面纱直起身轻笑:“逗你的。罚你跪了这样久,什么仇也报了。这是我的命数,与你无关。” 十七岁的卫琼瑛走出去,莲步轻移身形不动,唯有方才轻笑时依稀带十二岁任性娇蛮的影子。 迷惘间,耳边犹听到沈涟跟卫八说:“小公子,儒州主事你不妨从副手里找个肯替换的,先换他下来再从长计议。下午我跟李平回禾木医馆了。” 卫瑾说:“这法子使得。另外他上供的儒州紫阳毛尖不错,你带二两回去吧。” 沈涟说:“多谢小公子。” 于是回程。 第26章 标题:前尘共生 概要:分离的情人会在银桂树下重逢 夏季午后,我在回程的驴车上犯起午困来,头一点一点的,靠着大儿子边打瞌睡边问:“我刚听到你跟小公子道谢,你跟谁都道谢,为什么没有跟我说过?” 大儿子说:“对你不能道谢。” 不算答案,但我更想问卫八:“你说我找上卫八对不对?他真的比卫侯好吗?今天听他轻描淡写地说杀儒州主事和碰过香薷两回,我心头瘆得慌。” “必要时得狠下心。”沈涟理了理我的头发说:“李平,现下不要怀疑自己当初的做法了,只能相信自己没有挑错人。”他忽然问我:”你是不是想为香薷出头” 我苦笑:”想是想,但能出什么头真叫小公子明媒正娶香薷,回头又逼死盐铁司家的女儿吗” 沈涟说:”想得过就好。” 我“嗯”了一声不再想那些事,只问他琐事:”你大了,现下每个月那一两银子够不够花会不会被太学的同窗笑寒碜” 沈涟笑着说:”足够的,没人能笑我。”午后的阳光下,十六岁的沈涟眼睛拉长了,不再是圆圆的猫儿眼,而有凤目的趋势。肤色雪白而下颔线清晰起来。 下驴车时,我比他后下,跳下来后对着他的背影比了比说:“你竟与我一般高了。” 他笑话我:“那还不够,我一定要比你高的。” 我摇头,两人回了禾木医馆。穿过院子,沈涟去自己房间了,卫彦正在我房间抄医书练字。我去厨房烧上水,刚踏回我卧房,卫彦就举起一朵风干的银桂花问:“是什么?”沈涟走到我卧房门口停住。 我说:“啊,你都抄到我最早那本医书了。我十五岁跟师傅从南方沿海的利州回长安时,途经玉潭城捡到的银桂花,我夹进医书里了。” 卫彦说:“没去过,南方。” 我走到桌前,从书架上抽出一张空白药笺,从左到右绘出“几”字形的湟水,跟他说:“茂朝二十三州,南方七个州。”我点着几字左边说“西南第一重镇煌中。煌中再往西南就是苗人所在的苗域,苗域西北的高原是乌斯藏。”我点着几字内部说,“望州”,点着几字右边挨着戳,“袁州,顺州,檀州,儒州,沿海就是我的家乡利州了。各州首府通常是州名后缀城字,不过望州的首府叫玉潭城,南方还有个州首府叫陵夷。”我又指着几字上方说,“鄂渚和望州南北隔江相望。” -- 第35页 沈涟抱臂在门口插话:”你我在卫八那里可喝过五个州的名茶。我记得的就有湟中的顾渚紫笋、袁州的金片、顺州的方山露芽、檀州的白露。” “今天你还得二两儒州的紫阳毛尖,”我冲他伸手,“拿来泡上吧。” 大儿子从怀中掏出小纸袋扔给我,我放桌上,拎起茶壶去厨房接沸水,给我们三人一人泡了一杯。 卫彦啜饮一口忽然说:”齐进,苹果,玉潭城。” 我夸他:”你记性好,齐进迁居那回请我们吃的苹果,正是从玉潭城走水路过来的。”我又说,”说起桂花,玉潭城和袁州城东西隔水相隔,袁州城内的是金桂树,玉潭城内却是银桂树。” 沈涟插口:”我在《风土人情录》上看到过,此桂树原本是一种,却在一水之隔的两座城内一物双生。” 我说:“嗯,每年十月开花。玉潭城的银桂树有个很美的传说分离的情人会在银桂树下重逢。”情人不要分离才好。我忍不住看卫彦,他幽深双眸也正看着我。 沈涟说:”我拿到兵书,先回师傅家了。”于是走了。 夏日炎炎,我去前铺招呼卫彦:“去市肆上买西瓜回来,放井里冰一会儿,晚间消暑。” 看完诊后,我在前铺中多停了一会儿,往香囊里填驱蚊药材,制出四个驱蚊香囊。 一回院子,发现有四人团坐葡萄藤下的石桌。葡萄藤吊着四个红灯笼,尚未点燃。桌上酒菜丰盛,有两个酒壶,地上还有个大食罐。我一去,众人齐刷刷地回头望我。橙红衣沈涟、黑衣卫彦、白褂子齐进坐石凳上,留一个空石凳和空碗筷。还有个陌生人短褐布衣,纤夫模样,坐在藤椅上。那藤椅斜立,前两椅子脚悬空,仅后两个椅脚着地。这人交叉双腿,脚搭在石桌边沿,正仰头往嘴里抛花生米。 化身万千,行走世间“谭青?”我迟疑,到空石凳上坐下。卫彦给我空碗筷中夹鱼肉。 谭青说:“李大夫还记着我。” 我说:“去年十月你说改日,一改就改到了今年八月。” “我去乌斯藏上侍奉教主了。”谭青说,“石向天派我出来办事,我才从塞外回来,专门绕道长安城和你们聚聚。卫彦刚想去前铺喊你吃饭,你就过来了。” 众人纷纷开筷,齐进边拎起酒壶往自己嘴里倒,边问他:“石向天派你办什么事?” 谭青说:“他参天一心法,翻遍天一教古志,无意中看到塞外有一种酒叫‘前尘’,名字下面写着相反的注解。” 沈涟问:“相反注解?” 谭青说:“对,一个注解说喝下此酒,能忘掉所爱;再下面又一个注解说没有如此功效。石向天好奇起来,就派我去塞外知会酒神,命酒神找出此酒。” 齐进好奇:“找到了吗?” 谭青说:“哪有这样快。我看至少得寻访个十年八年。这次去见酒神,他收了个汉人小徒弟叫徐衡,才九岁,模样伶俐极了。”他专门对齐进说,“还是世间有趣,乌斯藏上只有孤寂,每次进出还要绕开西南十二寨,路途遥远。” 齐进说:“那是。” 低头吃饭的卫彦忽然问:“为什么绕?” ”卫彦你没去过总坛不晓得。”谭青说:“那西南十二寨是苗人的寨子,不归天一教,但又是进出总坛最近的路,我教一直想收下来。奈何苗人太难缠了。” 齐进兴高采烈地举手:“盛临四年,我三十五岁时去西南一一挑过十二寨。”他强调,“都赢了,苗人很服我的气。” 沈涟问:“师傅你拿来没用,所以又没要,对么?” 齐进说:“好徒弟最晓得我。” 我本着听故事的心问:“苗人是不是很厉害?” 齐进说:“啊,一般厉害。只是连着挑十二寨时不能喘气,所以极其凶险。” 谭青解释:“那十二个寨连成一线的,互相声援,只能连着挑。如果能各个击破,我教也不会如此头痛了。” 沈涟问:“那苗域呢?外界知之甚少,《风土人情录》上都只记载了有蛊,苗人爱戴银饰。” 谭青说:“苗域没地图,除大侠这样天不怕地不怕什么都要去见识一番的人之外,都是想种‘共生’蛊活命的人去闯的。不过活着回来的人之间流传苗域不考武功。你进去之后,养蛊的苗人都给种‘共生’。” “我挑完十二寨,是顺道进了一趟苗域。”齐进夹起鱼头,含混不清地说,“该画份地图留下来的,只是当时没画,现在想不起来了。” 卫彦顿住:“不考武功,考什么?”沈涟拎起我脚边的散发着寒意的大食罐,他拧开,原来是切成小块只有果肉的生淹水木瓜。他说:“我去厨房拿空碗。”便起身了。 谭青说:“执念和信心。” 我问:“怎么考?” 第27章 标题:少年之局 概要:卫彦绰号煞星,李平,你道他在旁人眼里是何模样 沈涟回来,给师傅齐进和客人谭青各舀一碗生淹水木瓜之后,我接过勺子说:“我来吧。”给他舀了,再给我和卫彦各一碗。十六岁的沈涟低头吃食。 “我还想喝酒,待会儿吃水木瓜。”齐进接着往嘴里倒酒,“谭青说得太玄妙了,但苗域的东西确实邪门得很,外面是普通丛林,但入口有苗人造的镜湖和生死门。” -- 第36页 谭青说:“我没去过,怎么回事?” “我估摸所谓考执念的,应该是镜湖。那镜湖致幻,能看到最想要的东西。”齐进说。 沈涟问:“师傅怎么过的?” “直接过。我的执念是武功,我本来是天下第一,别无他求就直接过去了。”武痴齐进洋洋得意。 卫彦问:“生死门,考信心?” 齐进说:“多半是了。有四扇一模一样的门,门上有各族语言写着三死一生,背后听得见蛇虫爬动那种悉悉索索声,但看上去一模一样。” 沈涟说:“以师傅的性格,随便推了一扇?” 齐进说:“是啊!我没多想直接进去了。” 谭青都问:“就活下来了?” 齐进说:“不然我能在这里与你们喝酒?” 谭青说:“虽然我一向很服你的气,但这次又多服气了一点。” “应当的。”齐进毫不客气。 沈涟说:“师傅自然也没种‘共生’。” 齐进点点头:“是啊,种来干嘛?”面前的酒壶被齐进倒空了,他又抖了一下,换成水木瓜吃起来。吃得没几口他说:“我去小解。”起身出去。天色黑下来,谭青从裤中翻出火折子,依次点燃葡萄藤下四盏红灯笼。 我问:“听完苗域,你教故事有什么好听的吗?我知道赌神的最多。” 谭青说:“李大夫不会武,便觉得江湖故事浪漫,其实是听起来浪漫,到自己头上就未必了。” 卫彦舀着水木瓜说:“讲残局。” “我正要讲这个,别打岔。”谭青对他的朋友愤愤不平。 沈涟说:“我都听过一点残局的故事,只是至今没有结局。” “每一个铁血故事里,浪漫和旖旎都必不可少。”谭青娓娓道来,“这个残局的故事也是。我教现任赌神曾东最脍炙人口的一局,乃是个残局,又叫做少年之局。盛临二年,利州有渔民家的儿子出海,捞回一颗硕大的夜明珠。于是这十八岁的少年去找了曾东,他说他在利州城内卖鱼时,对远远经过的大小姐惊鸿一瞥,从此夜不能寐。第一局,他想用手上拇指大小的夜明珠和曾东打赌,赌只要他能进大族宅院为仆,便能在一年内令素不相识的十五岁大小姐爱上他,跟他私奔。赌赢的话,要那个江东大族认可他一介布衣为婿。曾东觉得有趣,查了他只是为那大族供鱼肉,接触不到大小姐,便送他进宅院中为仆。” 我说:“啊,第一局一定赢了。” 谭青说:“是的。盛临三年,这少年与美貌高贵的大小姐手牵手站在曾东面前。曾东认输。这少年赢了,赢回如花美眷。” 沈涟皱眉插口:“少年赢得如此简单?大小姐会这样容易爱下仆?” 谭青说:“那第二局要不要我讲?” 我说:“讲!讲!讲!” 沈涟告歉。我眼前一花,齐进落座了,他说:“哟在讲残局吗?讲到第几局了?”谭青说:“正讲到第二局。”齐进舀着水木瓜说:“你继续。” 谭青说:“第二局非常简单。牵着大小姐的少年当场从怀中掏出一张宣纸和一支毛笔,仍然以夜明珠作赌注。他说我能一笔画出一个方形,正中央一个点,而中间不断笔。依我说赌神曾东不够聪明,当下便嗤笑起来‘怎么可能,你画来看看?’这少年说‘那赌神是应下第二局了。’然后他画出来了。” 我说:“怎么画的?”沈涟说:“如何画的?”卫彦也顿住舀木瓜的动作。 谭青说:“我不在场,不知道。这是曾东事后向教主回话时说的,只说自己输了,没有说那少年怎么画出来的。” 我问:“那这少年赢了,要了什么?” 谭青说:“那少年说要赌神许他富甲一方,他还想回去成婚,看一眼自己的第一个孩子。” 沈涟再次插口:“怎样富甲一方?” 谭青摇头:“我不知道。” 卫彦说:“让谭青,讲完。” 谭青一笑接着说:“赌神不急一时便准了,于是贫寒的少年和高贵的大小姐在盛临四年成了婚,过上了富足的生活。直到盛临十二年,娇贵的大小姐才生下一个孩子。于是赌神登门要求已经二十八岁的少年履行第三场赌约。” 沈涟说:“是了,如果少年赢下第三场,那么曾东就要把赌神的位置让给少年了。他定会去找少年,而且希望少年输掉。” 夜风吹过葡萄藤,清香气息中,灯笼投下的红光在石桌上轻轻摇晃, 齐进都问:“所以第三局呢?” 谭青说:“第三局,却是少年使了诈,没有完成。” 我问:“使的什么诈?” 谭青摇头:“我不知道。”倒了一杯酒就花生米。 齐进丢了他一颗花生米:“你这讲了还不如不讲。我还以为有什么不同,然而你这与江湖传闻的版本差不多。没有多出一点内容。”他拍打着自己身上,“夏夜既热,我又招蚊虫。居然来听这个。” 而谭青摊手:“故事讲完了。” 我取出怀中的驱蚊香囊给齐进:“专门给你们备的。”一一递给齐进,沈涟,卫彦和谭青。齐进笑呵呵:“李大夫人最好。”谭青挑眉:“多谢,只是李大夫预先不知我会来,我这个怕是李大夫给自己做的吧?” 我承认:“是的,我回头再给自己做一个,你先拿去用吧。” -- 第37页 谭青笑:“大夫待人总这样体贴吗?” “对。”卫彦接口。 我赶紧捂他嘴,卫彦收声,我挪开手说:“不知大小姐何等的品貌,才能令这少年不惜一切。” “是主人,我也赌。”卫彦跟着感慨。我面上烧灼,只宽慰自己红灯笼下未必看得出来。 我又有些感动,小声对他说:“你总这样呆呆的。” 谭青被酒呛到,呛咳不止,只是这样也没有弄翻藤椅,叫我遗憾。 ”卫彦呆呆的,又可爱?”齐进震惊,令我有些迷惑。 沈涟埋头舀着木瓜说:”卫彦绰号煞星,李平,你道他在旁人眼里是何模样” ”或许他在别人眼里不是这样。”我说,”但在我眼里,他就是这样。” 齐进吃完碗中最后一勺木瓜叹气:“我单知道你与他断袖,可不知道你是这样看他。老实说我刚瞧出来那会儿,以为你温温润润又不会武功,每日都爬不起来的。现下你两倒过得很好。” 第28章 标题:齐进杀招 概要:和一个人在一起够久,就逐渐能读懂他,即便他面无表情。 我心知他想反了,不欲解释,只说:“你既瞧出来了,怎么接受得这样快?”又对卫彦说:“下午叫你买的西瓜,冰好没有?”卫彦一闪身说:“去取。”然后拿着两个大西瓜,以掌为刃,各劈成两半。 “我对情情爱爱不感兴趣,到这个年纪尚未成婚。你好歹还有卫彦。旁人看来不定我两谁更违背纲常。”齐进说着,捧起半爿西瓜,轻轻一捏再分为两半,递给谭青一半后自己啃起来,西瓜汁液顺下巴淌到他白褂子上。卫彦如法炮制,分了递给我一半,自己默默啃。我捧起他给的,拿小勺一口一口舀起来。沈涟跟我一样勺舀。谭青光吃西瓜不吐籽,我以为这人连籽也咽。 谭青说的话回到了卫彦身上:“他再是得了‘煞星’绰号,煞气也轻多了。李大夫,他变了不少。” 我问:“哦?”卫彦把脸埋进西瓜里,我说:“你不要和齐进一样沾得一身都是。”他又抬起脸默默啃。 “他之前求死,遇到你之后求生。”谭青说,“你也算水滴石穿了。江湖人有今朝没明日的,他们影卫尤甚,他这三年同你在一起,平平静静的着实难得。” 哪有平静卫彦实际仍在长安城外的山头上,隔三差五与人生死对战,只是我不愿细想。 这时齐进脱下白褂子说:“当真一身都沾上西瓜汁。”便打起了赤膊。 我想起问同样涨了对战经验的大儿子:”卫彦对战得了绰号,沈涟你就没有吗” 沈涟放下木勺,板起脸:“我并没有什么无聊绰号。” ”玉面郎君。”卫彦面无表情地戳穿。 我大笑起来,谭青也是:”啊哈哈哈哈哈哈挺适合你的,玉面郎君啊哈哈哈哈哈哈。”齐进也点头:“挺贴切的。” “我出去一下。”玉面郎君板着脸跑掉了。 齐进问谭青:“这次你再回乌斯藏上的总坛,得隔多久才能再出来?” “不知道,得听教主差遣。长安分坛上报至今没抓到六阎罗,兴许过不久教主又会派我出来抓他。”谭青叹气:“或者我想个办法以色神令执行色神职责,溜出来找你们聚聚吧。” 齐进说:“你总替石向天办事。而我从没搞清楚过,你们天一教到底是四神大还是教主大?” 我疑惑:“什么色神令?”天一教中人卫彦说:”四神,信物。”而沈涟回来落座。 谭青往桌上一口气吐出一嘴黑西瓜籽,才说:“四神各有信物,就叫四神令。我的是色神令。”他回答齐进:“哪个大可不好说。平时四神都听教主差遣。但当四神以各自信物执行职责时,那即是神的旨意,连教主也要听令。其他三神不可干涉。” 我问:“你的色神令具体是什么东西?” 谭青一笑:“李大夫什么都想知道,下次告诉你。我先走了,谢齐大哥款待和你的驱蚊香囊。”他在我面前晃晃香囊,闪身消失。我问卫彦:”你知道色神令具体是什么吗”喽啰卫彦摇头:”没见过。” 齐进说:“我去还木桌。”他打着赤膊端起石桌上垫的木桌出去。沈涟说:“院中乱,我来打扫。” 我去厨房烧自己的洗澡水,卫彦跟过来,杵在门口挡事。他入夏之后都直接倒井水,倒不须烧他的。我开上火,想起谭青次次飞身离去极其洒脱,问卫彦:“我还能学轻功吗?好羡慕你们飞来飞去。” 沈涟在院中说:“我先回师傅家歇息了。” 我说:“好的。” 而卫彦明显顿住,才说:“太晚。”我说:“你去冲凉吧,吃得一身汗。”他点头出去冲凉了。 “谁说太晚的?”齐进胳膊上搭着晕染了片片红西瓜汁的白褂子,在门口说:“我回来拿衣物,正听到你和卫彦聊武功。” 我关了灶火,兴致勃勃地问他:“齐大哥,你觉得我能学轻功么?” 齐进说:“你往外跑二十步,再跑回来。”我照办,问他:“怎么样?” “我未见过武学资质如此愚钝之人!”齐进沮丧地说,“即使从小练,终你一生也学不出个什么。” 我接受了,边往大木桶中舀水边问他:“那为何你的武功如此高?” “我天赋异禀,又有赤子之心,乃是天生的武学奇才。”他孩子似地炫耀。我从他身后瞥见卫彦冲完凉了,便叫:“卫彦,去卧房中换亵衣。铺上叠的那件新的。”他闪进卧房中,尔后我的卧房中亮起烛光。 -- 第38页 我在厨房中问齐进:“你的轻功也很好咯?” 齐进仿佛受到侮辱一般说:“那是当然,我给你看一看!”他在厨房中扔下白褂子,拉我回院中。忽然腾空而起,半空中双臂大开大阖,犹如鹏鸟一般,然后落回了至少三丈远的石凳上,悠哉道:“厉害吧?” 我说:“厉害的!”我往院中走时感叹:“我们不会武之人,是永远也赢不了你们习武之人的。” 齐进蒲扇般的大掌往脸上扇风,边扇边摇头:“那倒未必。你平日针灸用的银针现下有吗?” 我好奇起来:“在的,你等等。”跑去前铺取装银针的软布囊,回来递给齐进。 齐进抽出一根银针,在不断摇晃的红灯笼下说:“你且看清楚。穴位经十四经循行线路。寻常武人光晓得灌内力重击那三十六个死穴都会致命,但用银针扎百会、神庭、雅门、风池、膻中…”他手中银针随口中语言一一轻指,“再将整个针刺入气海…”他手一个不稳,整个针忽然消失在胸腹间! 我大惊,伸手探查。齐进嘻嘻一笑格开我,张开手指,针掉到石桌上明晃晃的。齐进说:“我藏到指缝中吓唬你的。” 我说:“齐进!” 齐进眉飞色舞:“开个玩笑。这样内力瞬间大涨,街边卖艺的把式也能与顶尖高手相抗。不过从点破气海开始,会感到有针在扎,一天比一天厉害,到最后全身上下如同上万根针扎。拖一个月后死掉。这招我自己悟出来的。”他说,“不会武之人经脉纯净,尤其管用。” 我好奇地拿手指挨着点三十六个武学上的死穴,因与医者所学相通,我很快找准了。我问齐进:“灌什么内力都可以吗?” 齐进搔搔脑袋:“我悟出来的,该是用和我同源的内力比较好。你可别用,我只是为了反驳你说的‘不会武之人永远赢不了习武之人’。” 我笑说:“我没机会用。”他说:“我回去了。” 我说:“你的白褂子还在我厨房中。”我挨着吹灭葡萄架上的四盏红灯笼厨房,淡色的月光笼罩院落。 齐进“啊”了一声闪回厨房,取走白褂子告辞。而我叫卫彦:”卫彦,出来帮我搬木桶,我要洗澡。”他着一件藏蓝簇新裘衣出来,我拿上大巾帕。他帮我搬盛着热水的木桶到井旁,提井水上来倒进去。我往头上抹完皂角团之后,他站我身旁不厌其烦地一瓢一瓢往我头上淋温水。溶溶月色下,虽然旁人来看他依旧面无表情,我还是问他:”你很高兴吗” 而他说:”是。”我冲洗完回卧房,他搬木桶回厨房。等他进卧房,他又说:”主人,好看。”我左脸的鬓发被他用食指轻轻顺了一下。我笑倒,右手拉住他食指到唇边亲一口放开:“我不好看的,及不上沈涟万一。”因你心里喜欢我,才会觉得我好看,就像我觉得你毫无煞气。 卫彦摇头:“真的,好看。”时辰尚早,我从书架上抽出《风土人情录》给他:“看看书吧,什么时候闭半年医馆,我们去南方转转。”他翻起书来,我在他对面坐下,提笔总结近日碰到的疑难杂症我也想著一本《禾木医书》传世。烛火摇曳下,他的头发似乎没有初来时粗糙,所以我忍不住摸了一把求证。他的头发湿漉漉的,有适才冲凉留下的水汽。他抬眼,眼睛里映着淡淡的烛火。烛火的噼啪声中他好像更高兴了一点。 和一个人在一起够久,就逐渐能读懂他,即便他面无表情。 第二天坐诊完,我还惦记轻功。卫彦回来之后,我在院中不死心地说:“我想学你的轻功。” 他到底拗不过,对我说:“别动。”然后走出一丈远,足尖点地划了一个小圈,立在原处叫我:“跳。” 我一跳,勉强跃入圈内。他摇头:“足并拢,收胸前,腿下探,前掌着地。”说武功倒很连贯。说完他高高跃起,落地无声,轻快敏捷如大猫。 我照他说的做,差点崴到脚。起跳时并脚不难,但因惯于朝后蹬腿发力,很难收到胸前。 等我适应时,已经过了十天。我又叫卫彦,他说:“收膝至胸。” 不多不少,能收膝至胸又是十天。 到我能完全招他说的跳进圈内时,居然过了一个月。我问他:“如何?” 他不太自然地赞:“主人进境,颇快。” 给卫瑾出诊回来的路上,我问沈涟:“轻功起步做什么要跳圈?” 大儿子说:“施展轻功时须踩准落脚。高空踩错,特别在打斗腾挪时,小命堪忧。李平,你还是别练了。” 我仍不死心:“你们飞来飞去,总叫我十分羡慕。” “你爱练便练吧。”沈涟忽然蹙眉,“有卫彦教,不会出差池。我又不教你,你别问我。” 回去这天我再次练到腿脚发软。葡萄架下垂下来成串葡萄,果香四溢。我坐在石凳中,待卫彦一回来即兴奋问:“以我的进境,练到能飞身出墙要多久?” 卫彦走到我身边,摘了一串葡萄下来,比了一根手指。 我问:“一年?那不错的。” 他平静地说:“十年。” 我大受打击,绝了学武之心。卫彦往我手上塞葡萄:“主人,吃葡萄,甜。” 葡萄上一层白白的果霜,入口当真极甜。 第29章 标题:参见财神 -- 第39页 概要:待你能管天下,再治这世间不公也不迟 而盛临十九年的夏季,我在葡萄架下走动一整晚,一口葡萄也吃不下。 这一年八月二十日,我一早在卫瑾房中坐桌旁等他。香薷今次没被遣开,她给我换过三次茶之后,卫八才和沈涟匆匆进房门。卫八今日身着乌金云绣衫,眉头紧锁,有些焦灼。 他坐下之后对香薷说:“你先下去吧,院中人都站到外头去。”香薷手别在腰边,矮了矮身子说:“是,小公子。”便出去招呼卫瑾宅中下仆了。一身暗红如意云纹夏锦衣的沈涟站在卫八身后。 卫瑾端起桌上的袁州窑油滴天目茶杯:“李大夫,去年我和沈涟把儒州主事....”他莫名顿了一下,揭开茶盖往里吹着风含混地说:”收拾掉之后,各州主事已全部是我的人了。”收拾掉还是换了杀掉我想着他去年言语。他接着说,”但爹爹房中的影卫,我光靠自己手下人和沈涟没有十足把握拿下。”他侧回头对沈涟说:“你坐吧。”沈涟摇头:“坐一上午了,站会儿。” 卫瑾水红嘴唇分开,啜饮着茶水:“我记得李大夫带走的影卫,是叫卫彦吧?练的是天一心法。” 我升起不详之感,勉强回答他:“对,我带走的卫彦是练的天一心法。” “你回去问问卫彦,”卫瑾盖回茶杯,”他昔日的影卫兄弟,他能不能招呼住招呼不住的,他能不能对付” 我踟蹰。 ”我知道大夫或许舍不下他,”卫瑾将茶杯放回桌面,”我不强求。大夫想想那些失踪的孩子。今晚亥时我在这里等着。” “不管他来不来,我都会动手。李大夫医好了我的喘症,那我承诺李大夫的,我也会践行。”卫瑾走出房门,远远听到他在院中对下仆说,“进来吧。” 等他先回到房中时,我只得说:”卫彦自己决定。” “李平,我跟你一道回一趟禾木医馆。”沈涟忽然笑着搭腔,“今年的葡萄我还未得吃,不知滋味比去年如何。” 回禾木医馆后,沈涟摘了一大串葡萄,优哉游哉地坐到石桌底下吃。我心急如焚地在院中来回踱步,等卫彦回来。虚岁十七的沈涟出来一把拽住我说:“别走了。快饭点了,我难得回来吃趟饭,有没有什么好吃的?” 我一拍额头:“昨日买了鱼鲙,我这就去片成薄片。” 我到厨房中蒸上米饭,系上围兜片鱼。片完似有所觉,一抬头黑衣卫彦标枪一样站着正看着我。我放下菜刀,听到自己问他:“卫小公子要反了卫候。我不清楚卫瑾能不能赢,也不清楚他是不是比他爹爹好。只是他四年前口头说过,他不会对贩童之事坐视不理。他今晚亥时动手,想要你帮忙。你去吗?” 卫彦说:“主人,命令?” 我剥好蒜放入钵中,卫彦走到我身旁接过钵捣碎。我在围兜上擦了擦手说:“不是命令。无论你去抑或不去,我都不会怪罪你。” 卫彦平淡地说:“吃过鱼鲙,我去。孩子无辜。”我心头沉重,嘴上拣闲话说:“你和沈涟一样,到夏天就爱吃鱼生。” 他说:“凉快。” 我拿两个瓷碟装上蒜泥和豆豉,喊了一声:“沈涟,进来吃饭了。”我和卫彦共用一碟,沈涟用一碟。沈涟进厨房坐下后夹起一片蘸上佐料放入口中,咽下之后笑着说:“夏天吃鱼生最是解暑。” 吃饭间,我给沈涟和卫彦碗中添了两回饭。要拿沈涟的碗添第三回时,他一下按住我手腕:“李平,不能再添了。再吃晚上没法打了。” 卫彦居然也说:“打赢,不靠吃。” 沈涟柔声说:“莫要着急,我和卫彦会平安归来的。”遂安静吃完。 送他两出禾木医馆门时,我到底舍不下情人和大儿子,喊住沈涟:“沈涟,小心些。” 他回头微笑:“我不会有事的。”我又喊卫彦:“卫彦,你过来。”他闪到我面前,歪头问我:“不滥杀?” “不是的,”我整理了一下他的衣襟,自私地说:“不受伤。” “是。”他答应我,我摸摸他深色脸庞。沈涟说:“该走了。” 两人消失在夜色中。 晚间我在铺上辗转难眠,索性到葡萄架下来回走动,一颗葡萄也没心思摘来吃。 直至天色蒙蒙破晓,院墙中才一前一后飘下来黑衣红衣的两人。 我问黑衣卫彦:“战况如何?” 讷于言辞的他半晌憋出一句:“受训的湖,全红了。” 我看向沈涟,沈涟别开脸说:“说了我不会有事。” 地上溅落一滴一滴血迹,我一手牵一个说:“你们两个,跟我来前铺。”卫彦乖乖被我牵着。沈涟挣开我的手说:“我不要紧。”到底跟了上来。 夏季天眨眼就亮,我从院中开前铺时已能视物。卫彦坐看诊的凳,沈涟坐另一边的看诊铺上。二十四岁的卫彦闷闷地说:“受伤了。” “不怪你,这次太凶险了。”我问他:“伤哪里?严不严重 ” 卫彦撕开自己左袖布料说:“轻伤。”他左臂上有一浅浅剑伤,我给他清创。他忽然试探般叫了一声“疼”。 他向来不叫疼。我着急起来,以为带毒或有内伤,问他:“怎么了?” 他眼神飘忽,竟然很开心似的:“跟主人,叫疼,好。” 我只得摸摸头说:“你想叫几次就叫几次,但不许故意受伤。” -- 第40页 “不受伤。”他回答我说,“叫两次。”我给他上药时,他又叫了第二声”疼”,不再吭声。 我手上不停,同时反问:“从前不能叫疼吗” “没人可叫。”卫彦说,”不能叫。伤了受罚。” 碍着边上沈涟在,我没有亲他,只是捏了捏自己脖颈骰子,跟他说:“没事了,你回屋睡会吧。”他离开了。 我拿剪刀镊子到沈涟身旁,他逞强:“这点小伤不妨事。一点也不疼,你不用管我。我读过医书,自己来吧。” 我问他:“你伤哪儿了” 沈涟有些恼怒:“我都说不用了。” 我只得逗他:“这也不用,那也不用,这个月你的一两银我看也不用给了。” 大儿子说:“不给就不给,我自己抓药。”他踉跄站起来,地上又溅落几滴血迹。我拉住大儿子说:“算我求你好么?你到底伤哪儿了?” 沈涟才说:“伤腿根了。”我剪开他上好的暗红如意云纹夏锦裤,他腿根横亘一排小孔状的钉伤。他说:“中了梨花钉,解药已经服下了。只是外伤,真的没有事。”我没搭理他,手摸上他雪白的腿给他包扎。本来没什么的,但我摸上去时,他起反应了。 沈涟恼羞成怒发起脾气:“就叫你不要给我包了!” 我不以为意:“少年人血气方刚,男病患常有这等事。包都包了,且让我包完。” 沈涟转开头,乖乖让我包完。包完我放他回齐进家,想起卫瑾送的衣裳尺码又大了,便叫走到门口的他:”你如今这般高大,下次换衣裳我也给你做大些。”他没回头,只调笑:”比起衣裳,我更高兴现下比你高了。” 他的确比我高了,看背影和卫彦一般高大,都分不出来谁是谁。 而卫瑾是八月三十日来的。正逢月底,这天傍晚我带上印鉴去市肆,把本月结余的诊金放入宝通钱庄。宝通钱庄是茂朝最大的钱庄,门口总立着方牌写着全朝有大分号二十三家,遍布各城的支号一千六百三十六家。 我留了一两银在身上,走到钱庄隔壁的玉器行,木头柜中和墙壁上玲琅满目皆是常用玉器。我也给这徐仪清掌柜瞧过病。他坐在里间问我:“李大夫要点什么啊?” 我说:“我家有人快到束冠的年纪了,我想下个玉巾环的定。” 徐仪清走出来问:“有中意的,我取来给你看看。” 我说:“我想好了,我要白玉的鸟衔花作束发的扣环。不急着要,你给我留心好料子。” 徐仪清说:“好嘞。” 我掏出一两银问:“约莫一两金,用一两银下定够吗?” 徐仪清说:“够的,这样贵重你也舍得买。”我说:“是送至亲,他一辈子就束这一次冠。” 徐仪清坐回里间开了一张票据撕给我,说:“李大夫,揣好票据。如果有合适的料子,我派人送口信到你医馆中,再叫你来认。” 回到医馆时,浩浩荡荡的仪仗马车队正经过我医馆门口,然后一辆鎏金大马车停在医馆门口。我小步跑到医馆门口,只见马车帘被掀开,着八答晕春锦长衣的卫瑾手拿一个长条状黑布袋走下来,沈涟跟在他身后。卫瑾神采奕奕,精神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好。 “我准备好了,现在来禾木医馆找你了。”二十岁的卫瑾走到我面前说,“我自由了,我能在任何时候去任何地方。”我怔愣。 卫瑾催促:“李大夫不让我进医馆吗?” 我回过神侧身:“卫小公子请进。”卫八和沈涟跟我踏进前铺。街上逐渐聚集很多人围观气派的仪仗马车。有人说:“这好像是卫候府的马车啊?前阵子卫府夜战,杀声震天,那流出来的湖水就跟这珊瑚一样红。”另有人说:“这四角吊的帘子,那都是真珊瑚串吧,价值连城诶。” 而我锁上门隔绝掉街上嘈杂,带他两穿过院子。沈涟引卫八到石凳中坐下,摘了一串葡萄给他:“这葡萄挂霜不久,很新鲜,小公子尝尝。”我忙去打了一桶井水,拎到卫八面前,卫八笑笑,没有洗霜,从沈涟手上摘了一粒葡萄直接送入口中说:“李大夫的家原来是这样的,很清净。葡萄带霜也甜的。”这时黑衣人从院墙上蹿到我面前,卫八说:“卫彦回来了?” 卫彦站在井旁说:“是。” 卫瑾单刀直入:“我今次来,是专程告诉李大夫,贩童线我已经着手关掉了。卫府一天在我掌控,我就一天也不会允许贩童。” 我有些激动:“卫小公子要比卫候好太多了。” 沈涟抱臂靠在葡萄支架上,竟然控诉卫八:“我同你看了两年账。贩童你是关了,财神还是一样造箭矢、设妓院、开赌坊……旁的不说,那些勾栏中人个个都来路清白,自觉自愿?” 卫瑾却对他苦笑:“沈涟,我何尝不想全关掉?但前几日长安分坛来人告知我,世道乱了之后,天一教各州的开销都越来越大。单靠宝通钱庄、柴米油盐这些正当生意,是有缺口的。我应付不来。” 我吃惊插口:“宝通钱庄也是财神的?” 卫瑾瞟我一眼说:“正是。” 沈涟冷笑:”天一教。又是天一教。”卫瑾也笑,“沈涟,待你能管天下,再治这世间不公也不迟。” 我以为沈涟要驳斥,未料他却说:“正有此意。” 卫瑾笑:”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你也敢说。” -- 第41页 沈涟似笑非笑:”莫非小公子要去告我的状” 卫瑾说:”懒得去告你,我有东西给你看。”说着将拿进来的长条状黑布袋抖开,是个琉璃玉剑匣。他说:“此剑名龙泉,玉潭城中的良工耗三年而锻成。今次你帮我,之后有什么求我的,我也允你。这柄剑权作一时谢礼。”沈涟过去握住错镂金环的剑柄抽出剑,龙泉剑身映着晚间明月,有霜雪寒意。沈涟舞了一圈才说:“谢过小公子。起码你的赌坊倒比妓院开得少多了。” 卫瑾一笑:“倒不是我想开得少,那是来了一个我赌不起的赌客。卫彦,我也有武器谢你。” “赌客?”院中的卫彦倏忽一个起落到我面前问,“赌神?” 卫瑾从怀中掏出七寸长转经筒模样的东西放桌上说:“玄铁所制,淬毒梨花钉。”他按了一下中间,弹出来一个黑魆魆的小方盒:“解药在里面。”卫彦抱拳:“谢。”卫瑾又从沈涟手上吃了一颗葡萄:“对,是赌神。管赌坊的最怕碰到我教新任赌神。” 我想起去年谭青卖的关子,问卫瑾:“小公子现下是不是拿到财神令了?那是什么东西?” “财神令,李大夫是说这个吗 ”卫八撩起八答晕春锦袖。 我近处见过的那个黄翡元宝在他腕间晃荡去,浓烈又通透。 “我软禁爹爹的时候,他仍然护着这个从来不换配饰。我就拿过来了。他说我夺了他的财神令。”卫瑾笑着说,“那么现在,我的确是财神在人间的使者了。” 我说:“参见财神。” 第30章 标题:赌神唐柏 概要:这一天是我第一次见到天一教中的掌心雷,而八年后我得到了三枚。 “财神令与我卧房中摆那尊小财神像一样的,手持一个小元宝。”我感慨,“我经常拿锦帕去擦。”用沈涟分我的少女丢的锦帕。 沈涟不知怎的,低头一笑,凌厉的眉眼刹那柔和了不少。他对嘴里含着东西的卫瑾说:“我家粗野,没专用器皿给小公子吐葡萄皮,我去厨房中拿个空碗。”卫瑾点头,沈涟去厨房拿了空碗。我问卫瑾:“小公子是不是纹了八瓣花?“卫彦站我身边同听。 沈涟拿个空土碗接在卫瑾口边,空盘装大串葡萄。卫瑾掩口吐出葡萄皮:“是纹了八瓣。你们都坐吧。”我站得腿软,便不客气地坐他对面,卫彦摇头站我身后,沈涟仍然在卫瑾身后抱着龙泉宝剑斜靠葡萄架上。 “背后纹八瓣大红花非常疼痛,”卫瑾拉了拉衣领,“早知道找李大夫来纹,没有这么疼。” 我问:“那是谁给你纹的” “我纹的。”声音落地,院墙上飘进两人落座石桌。一人是齐进,一人秋水为神玉为骨,妩媚动人,着销金绫罗红衫下搭乳白旋裙,足蹬红绣鞋,是风流的歌妓打扮。 卫瑾对后一人说:“谭青,你来得比我晚。”又对齐进说:“齐大哥形貌还与城外救我那会儿一样。”沈涟在卫八背后喊了一声:“师傅。” 齐进应一声“嗯”,伸指戳戳空盘里的葡萄,说:“只得李大夫院里的葡萄吃也太单调了。我去搬桌宵夜来请你们。”说完闪出去了。 沈涟站起来弯腰凑近卫八说:“一直没机会告诉小公子,我师傅齐进就是‘大侠’。” 卫瑾摘下葡萄细嚼慢咽:“怪不得武功盖世。” “前十日接到长安分坛报财神位易主,我才赶到长安中给你纹花。旅途疲惫,刚在分坛中休整完。这就来晚了。”谭青摘了一大把葡萄,一粒粒往嘴中丢,接得准确无误。“我来是问问卫彦的天一心法练到第几层了,顺便跟你们道个别。下次不知何时得见了。”他问:”卫彦,你练到第几层了?” 卫彦说:”第八层。” ”赶紧练完,叫我见识见识天一心法的完整威力。”齐进说着,搬个木桌放石桌上,有一小坛酒和酒壶,桌上满满当当的炸花生米、东华鲊及旁的煎炸小食,边沿摆有六碗散着丝丝寒气的冰雪冷元子。 卫彦有点苦恼似的,说:”卡住了。最后一段,不懂。”沈涟起身:“我去拿酒杯。” 谭青对卫彦说:”你再好好琢磨,一百二十年都没人练成,肯定比较难懂的。” 齐进拿壶对嘴倒,去问谭青:“谭青刚到我家中叫我时,说你们天一教这次换了两个神?除了财神还有哪个神?” 沈涟回来跳过我和齐进,摆了四个大酒杯满斟。卫彦抄起酒杯酌一口,卫瑾抿了一点,我端起冰雪冷元子,一口一个入口冰凉软糯。 “还有赌神。”谭青说,“前任赌神曾东连续三局输给唐柏,赌神位易主。唐柏新上任,发现曾东搞丢了三枚赌神令中的一枚。” 我问:“赌神令做什么用的?”而沈涟问:“怎么丢的?” “赌神令是给开局赌徒的凭证。”谭青一口气吐出一嘴葡萄皮,卫瑾蹙眉。谭青反问:“上次我讲的那个脍炙人口的残局,那少年不是在第三局使了诈吗?” 我和卫彦同时点头,齐进往嘴中灌的酒如银线一般。 谭青说:“唐柏拷问出来是因为少年使的那个诈丢的。曾东瞒着教中至今。本来我出来是想助长安分坛搜寻六阎罗的,现下不该我找了。我马上要同唐柏去趟苗域,看能不能找回赌神令。” 齐进说:“找丢的那枚赌神令干嘛要去苗域?” -- 第42页 “他还没跟我说,只以赌神令要求我与他同去。”谭青摇头,“估摸着会和之后在路上跟我讲吧。” 我想起卧房中的气神像,忽觉内衫底下卫彦所送的陨铁骰子烙烫,犹豫着问:“那枚赌神令是何模样” “黑黢黢的,方方正正,每面有不等的小点。”谭青拿食指和大拇指比着大小说,“只是陨铁所制的一枚骰子。”谭青往嘴里丢了一颗花生米,“我还挺喜欢唐柏的他比曾东聪明多了。利用四神信物的漏洞,为第三局想了个对赌神来讲包赢不输的法子。这下唐柏的赌神位坐得长长久久了。” 我刚要开口,卫彦问:“什么诈?” 沈涟也问:”少年是不是找了人代赌第三局” “代赌虽然名义上可以,但赌局须自愿,有几个人会愿意代赌”谭青说,”况且那少年使的诈不是找人代赌,乃是......”天空忽然亮起一朵硕大的八瓣红花。 谭青说:”啊,唐柏以我教的掌心雷催我了。我先走了。”人已不见,我只得抓紧问:“”谭青,色神令又是什么”谭青清朗的声音远远传回来:“不告诉你。你猜不到么?” 我仰头看着夜空中的红花问卫彦:”你教中掌心雷的花瓣数,好像和你们纹的印一样多?” 卫彦说:”是。” 卫瑾端起冰雪冷元子,尝了一口说:“民间小食有其甘美。” 齐进扔掉酒壶,端起他面前那碗冰雪冷元子:“谭青回回跑得快,又从不和我较量,真是没劲。”他泄愤似的吞了一大勺。 我心想谁敢同大侠较量。卫瑾夹了一筷东华鲊问他:“齐大哥为何想和谭青较量武功?” “较量武功在其次,我稳赢。”齐进说,“我是好奇谭青易容换身形的法子,好生有趣。赢了我要叫谭青当面变给我看看。之前我和‘新嫁娘’打,也是想搞清楚那人是男是女。” 卫瑾问:“新嫁娘?江湖排名第一的杀手?” “噢,排第几我记不得了。”齐进说,“我就记得他要价很高。若非既有深仇大恨又财力雄厚,谁都付不出他要的那个价。” 卫彦端起冷元子插口:“男的?女的?” 齐进大笑:“男的男的!我搞清楚了。” 沈涟笑说:“师傅总能刨根问底。” 我们五人谈笑吃完之后,齐进还了木桌,卫瑾率先告辞。我们五人走到禾木医馆门口,卫瑾说:“我不日和盐铁司家的女儿成婚,要给大夫下帖子么?”仪仗马车队还规规矩矩地等着他,马儿时不时刨一下街道地面。 我摇头:“我性子独,不惯那些场合,去了无趣。对不住小公子了。”卫瑾一笑置之,登上马车又回头说:“沈涟,你可非得来的。”沈涟微笑:“只要小公子不嫌我礼薄。” 齐进催促:“沈涟,咱们回去练功了。” 沈涟对我说:“我和师傅回去了,李平你别送了。” 于是我同卫彦回卧房。他在院中盥洗的时候,我想起少年之局,恍惚地抽出张白纸,试着在纸面上画方形和中间一点,然而总也画不出要么点和方形连在一起,要么断笔。 第二局那个少年怎么画的 第一局大小姐为何如此轻易爱上他他使的什么诈来逃脱第三局,怎么会令唐柏去苗域找赌神令 卫彦湿漉漉地回来了。我想,骰子的事,下次碰着谭青再跟他说。我走过去踮脚吻了一下卫彦的唇,且先惜取眼前人。 这一天是我第一次见到天一教中的掌心雷,而八年后我得到了三枚。 备注:唐柏金融系毕业,概率论考了他们系第一名90分,所以来当赌神了。来自《AA制》 第31章 标题:七星瓢虫 概要:我探食指进他齿间,他没有咬下去,开始受伤猛兽一般,连续不断地呜咽。 之后我不再去财神府出诊。到卫八成婚那天,禾木医馆的门锁锈蚀了。晚间我刚盯着锁匠换完门锁,沈涟就回来了。锁匠交与我三套钥匙告辞,收起来之后我问刚进院子的沈涟:“小公子的婚宴怎么样?” “卫八的婚宴奢靡至极。”大儿子说,“他头一回做新郎官既累又兴奋。婚宴间隙他还跟我说,等婚事完了,安顿好女眷,他要去南方七州巡查。” “之前听你们说上一个儒州主事报亏。大概是要亲自去查查比较好。”我说着,递给他一套钥匙,“医馆各处锁锈了,我换了新的。这套钥匙你拿着。” 沈涟笑着反问:“李平,你晓得我可以直接翻进来吧?” 我说:“那你总要拿一套钥匙的,正大光明地进来啊。” “也好。”他勾唇,接过钥匙说,“我拿几套换洗衣裳。” 他拿完走了。 我烙神仙富贵饼的时候,卫彦落在门口。我手上不得空,只好叫他:“卫彦,你过来掏一下我裤袋。禾木医馆的锁换了新的,我晓得你进来用不着,但还是拿一套去吧。” 然后我眼前一花,裤袋一轻,他就在厨房门口借着日落的余晖端详新钥匙了。我随口问他:“你们习武之人动作总这样快吗?” 他说:“是。” 我想起他从前欢好还封过内力,又问:“那你封住内力的时候,也这么快?” 他出指如电,封住内力。我只见重影一过,桌上碗筷已摆好。他才说:“一样快。” -- 第43页 我由衷钦佩:“厉害厉害!坐下吃饭了,今天吃粥就神仙富贵饼,不知你喜不喜欢。” 而他依然对神仙富贵饼意犹未尽。这是盛临十九年,距他进禾木医馆四年半了,我仍然看不出他对食物的偏好,似乎每一道菜他都很喜欢。 在盛临二十年……没有盛临二十年,盛临二十年是永熙元年。因为茂穆宗于寝殿驾崩,葬于光陵,谥号睿圣肃孝皇帝。他的庙号是穆宗。而我是永熙元年五月四日知道这件事的。 这天早上,有孩童在禾木医馆门口喊我:“徐仪清掌柜的玉器行捎口信来,寻到好的白玉料子,李大夫快去看。” 我摸给孩童两文钱,兴冲冲带着印鉴去了市肆。从宝通钱庄取出一两金塞入怀中后,踏进徐氏玉器行。徐仪清掌柜一见我就招呼:“李大夫坐,我去拿料子,刚抛好的。”我坐在木椅上等。他进了里间,不一会儿拿个黑色丝绸包的物什出来,小心翼翼地交到我手上。 我打开,丝绸里静静躺着半掌大小的白玉料子,玉质细腻,莹润生辉,触手微温,立即喜欢上了。徐仪清说:“咱们老相识了,我才费大半年功夫寻到这块料子。只是这玉料便得贰两金子。” 我有些不舍,徐仪清说:“这料子与你有缘。我给你定最好的工匠排着,雕那鸟衔花巾环,且不另收你工钱。” 我说:“可我只带了一两金来。” 徐仪清说:“禾木医馆都开七年了,我信得过李大夫的。李大夫一句话便作准。” 我摸着怀中小小金元宝,到底说:“那就这料子吧。” 徐仪清笑着说:“等雕好了,李大夫再来看,不喜欢不收你银钱,我摆在店中另卖。” 我说:“多谢徐掌柜。”出了玉器行,我想起近日痊愈的病患颇多,便在市肆上买了二十盏纸糊祈福灯,打算拿回医馆原价卖给痊愈的病患。他们总喜欢买下放飞以去病气。 我刚回医馆中放好祈福灯,司户参军蔺林和提着布袋的燕捕头就经过门口。蔺林在街上冲我说:“李大夫,穆宗薨,今日不开医馆了。”燕捕头说:“蔺林你先去,我走得口渴,向李大夫讨口水喝。”蔺林匆匆走了,燕捕头进来抄起诊桌上的茶杯,倒了一杯咕嘟咕嘟喝完,才小声说:“唉,衙门里传昨日癸酉时分,太子李昌祐柩前即位。他才两岁啊,年号现下是永熙了。”他从布袋中套出一顶纸糊孝帽与我:“我娘子和闺女糊了好多孝帽,你家没女眷糊,分你几个。”我接过戴在头上,他出门追蔺林去了。 一下午长安城内罢市巷哭,乞丐与小儿都在街道上焚纸钱,四处烟熏火燎,男女皆戴孝帽。我锁上医馆摘下孝帽回院中,卫彦正杵在葡萄架下盯着葡萄藤。我进去也只是转过来看我一眼又接着盯。 我走到他身旁,他盯着的是一只小虫子。虫子背部半圆拱形,褐红色的壳子上有七个粗黑小圆点,卫彦冲虫子伸手。我握住他的手腕说:“这是七星瓢虫,有益的,随它去吧。你今日对战完了?”他手腕脉搏稳稳。 “今日,没对战。”他反问,“有益?” “嗯。瓢虫有很多种,主要看它们背上的星星来分辨有益或者有害。”我拉着他,边将他推倒在石桌上边解释,“譬如六星、七星、十二星、赤星等都是有益的。而十一星、二十八星是有害的。” 他上半身顺从地在石桌上躺平,又问我:“什么是有害?” “会啃食庄稼的有害。好多种有害的都喜欢啃土豆。”我解开他的腰带问,“我未曾见过你身上的天一教纹花。午后无事,能否一找?” 他说:“好,主人。” 于是初夏的午后,我与他白日宣淫。暖融融的阳光透过顶上的葡萄藤攀爬上卫彦强悍的肉体,影卫生涯在他身上留下的多处伤疤已经淡了很多了。他忽然举臂挡住眼睛,我有些奇怪,因他夜间房里通常主动又坦荡。我用他偏爱的方式细细吻他面颊,在他耳边小声说:“倘若你不喜欢,咱们到此为止。” “喜欢。”他仍然挡着眼睛却说,“不惯,白日。”我笑了一声咬上颈项上突突跳动的经脉。卫彦习武之人,对致命区域最为敏感。他猝不及防被咬住,全身绷紧但并未反抗,整个人在强大的底色上晕染开献祭般的温顺和隐忍。 我再往下解掉他裤带,在丹田处找到纹着的印记两瓣小小红花,于他深麦皮肤上违和地娇艳欲滴。我咬上红花,他皮肉本能地后缩,又因后天的心甘情愿而没有脱离我的唇齿范畴。他分泌的汗水在我唇齿间咸咸滑滑,一整具活色生香的肉体允许我品尝。 我缓慢进入他,又倒回去隔着薄薄的皮肤反复轻咬经脉。他里外都收得非常紧,令我舒适到头皮发麻。我拉开他的胳膊,他深不见底的黑眸有些失神,仿佛可以对他做任何事,而他连痛都不会叫。我吻过他薄唇之后,他自己微微分开唇,涎液从他嘴边滴落。 我问他:“卫彦,你舒坦吗” 他看着我点头,一如既往地坦荡,只是刚出口即在我进出之际转为呜咽,于是他闭嘴。我探食指进他齿间,他没有咬下去,开始受伤猛兽一般,连续不断地呜咽。 “李平,我来拿……”院中蓦地响起声音又消逝。卫彦一围裘裤追出去,而我被迎面袭来的黑衣从头裹到脚,眼前一片黑暗,难以喘气。我挣扎了好一会儿,才从卫彦随手裹住我的衣物里爬出来,身上隐隐作痛。 -- 第44页 爬出来时,卫彦赤裸着精壮又伤痕累累的上身站回葡萄架下,若非肌肤尚残余情事痕迹,便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我绝了心思,问他:“沈涟来了?” 他点点头:“是。” “他出身南风馆,虽早已知晓,头回得见恐怕会想岔。”我皱眉,边穿上自己衣物边把黑衣丢回给他:“你又做什么要裹我?” 他迅速套上自己的衣物说:“不让旁人,看主人。” 我失笑,踮起脚摸摸他的头问:“晚间吃黄金鸡可要得?” 他答应:“好。” 备注:看吧,多年夫夫干起来就不青涩了 第32章 标题:娘子之约 概要:那你做我娘子,好不好? 五月五日是卫彦生辰。因罢市悼穆宗,我也不能开医馆,只能等着病患敲门,开小门放进来。下午我去市肆,从裁缝铺的暗门进去,取了月前给卫彦订做的新衣新鞋,又揣着昨日取的一两金去徐氏玉器行。我敲开他的门,买了一个瓢虫造型的束发巾环,是赤玛瑙作底,上嵌墨翠翡翠作星的。徐仪清拿锦缎、红木盒包好巾环递给我时都笑说:“李大夫,你又在我这里花一两金。诊金来之不易,可悠着点。”我小心地揣进怀里回他:“有人二十五岁生辰。他喜欢瓢虫。” 我回医馆却看到齐进等在门口。我掏钥匙开门,齐进在我边上急切催促:“赶紧赶紧,沈涟生病了,我来给他抓药。” “他学过我一些医术,有没有告诉你是什么症?”我推门进去放下祈福灯和卫彦的新衣裳问他,“而且他怎么突然生病?” “他自己诊的风热犯肺。”齐进说,“近来他练功到紧要关头。我昨晚一回去正碰着他呕血。呕了好大一滩,幸好我回得早,救回他一条小命。” “风热犯肺本身不要紧的。”我放下心来,风热犯肺该用辛凉解表药。我从药屉中依次取出双花、连翘、黄芩、防风、荆芥、竹叶,穿过院子到厨房开火,把这六样放入瓦罐中熬制。 齐进跟在我身后说:“习我的武功很难生病的。昨晚我探他经脉,内力紊乱,像经历什么大喜大悲似的,就生病了。”我心中略微明白,但不方便与齐进说,只问他:“沈涟咽喉红吗?” 齐进说:“好像是肿了。” 我说:“你先回去吧,烧一锅热水,药熬好我过来看他。”齐进飞身出墙。 因沈涟咽红肿,我又回前铺称些白僵蚕捣好后加进瓦罐中,另泡苏叶。待熬好药后,闭火下苏叶,一并装罐背去齐进家。临走看到前铺的祈福灯,顺道带了一盏去。 从河道一侧抄近路到齐进家时,是暮霭沉沉。晚风拂过草市河两旁成行杨柳,柳条掩映下的窗户大敞,夕阳最后几缕光穿过厚厚云层投到房中背对窗户睡的人身上,沈涟散乱枕上的漆黑发丝被镀上昏黄色泽。 我绕到齐进家大门,敲开门,齐进说:“水烧开了。”我说:“劳烦齐大哥装一桶到他房中,另外带他常用的两张巾帕和一个汤匙来。”齐进说:“行。” 我进到他卧房,拖一根椅子放药罐。十八岁的沈涟额上细汗密布,几缕头发沾在额上。双眼紧闭,嘴唇抿到发白,面上潮红。我叫病恹恹的大儿子:“沈涟,张嘴。” 他迷迷糊糊地张嘴,舌尖微红,薄薄的舌苔泛黄,咽喉深处的小舌红肿不堪。我搭脉,脉浮数。他低咳了几声,才喑哑说:“李平,你……来了。” 我对大儿子说:“你病了,我当然要来。把药喝了。”齐进搬个边沿搭巾帕的水桶过来,递给我汤匙。“齐进,你给我倒的水呢?”齐老夫人在另一侧院中喊,我说:“沈涟有我,齐大哥去侍奉你娘亲吧。”齐进离开。 沈涟说:“我不喝药。风热犯肺小毛病。” 我撩开他额前湿发,扶他靠在我怀里,拿汤匙举到不省心的大儿子唇边:“即便我亲手服侍你,你也不喝?” 他低头喝,一勺接一勺很快见底。我放回药罐汤匙说:“待会儿你师傅回来,我叫他给你擦擦身。” 他闭着眼睛说:“李平,我要你擦。” 我给病患擦拭上药惯了的,依他病中言语,解开他衣裤,在桶中打湿一条巾帕,在他身上细细擦拭,不时在穴位上按压,然后又拿干帕擦一遍。擦完我放平他说:“我回去了。” “咳咳咳,同我一起睡。”他一下抓住我的手,“只有十三岁我初来那晚,你陪我睡过。” 我惦念卫彦生辰,但探沈涟额头灼烫到底担忧,只得到门口冲齐进喊:“齐大哥,今晚我陪沈涟一宿。”回来跟他说:“我没盥洗也同你睡吗?”他没应声,呼吸均匀,却是睡着了。 我脱下外衫躺他身边。睡到半夜,被他呓语吵醒。他口中喃喃:“难受…” 我探他额头不再热烫,月色下他双目紧闭。我顺口说:“不难受不难受,我依你所说陪着你。” 他口齿不清地问:“以后呢?” 我没奈何:“以后有你娘子,她会陪着你。” 他拽住我手猛然加力:“那你做我娘子,好不好?” 不知他拿我当成了哪位姑娘。但我吃不住痛,遂叠声敷衍他:“好好好。沈涟你手先松了。” 他手上松劲,我舒了口气再睡。 第33章 标题:水中之石 -- 第45页 概要:有朝一日,我还你万盏 醒时天光微亮,我披上外衫清洗药罐,从齐进家的厨房拿走四个食罐,到附近脚店买了包子作晨间小食。掌勺的在林立的汤锅之间捻头杂肉煮盐豉汤:“四份八十文嘞。”我问:“加大罐盐豉汤多少?” 掌勺说:“算你一百五十文。” 我掏出铜钱付:“盐豉汤分成四罐装。”我提回齐进家,他正在院中大力洗脸,一张面皮被他自己搓得通红。我在厨房中放下两份才喊他:“齐进,早点给你放厨房了。”他含混答应:“洗好来吃。” 剩下两份我拿回沈涟卧房,进去时他着暗红裘衣半倚床头。介于少年与青年间的面容阳刚俊美,细长凤眼眼尾上挑,看过来很有几分凌厉迫人。初夏晨光洒了几缕他雪白的脸上,竟有些天神威仪。杨柳斑驳树影投在地上,一派暖意融融中,我递过去食罐:“吃早点了。” 他接过,我空出手顺道摸摸他额头,不烫。我坐椅子上边吃边琢磨,昨天他撞见我与卫彦欢好,不知与他呕血有没有干系。 吃完两个包,我平常开口:“愿意听一个故事吗?” 他抬起凤目:“李平,你讲吧。”于是伴着暖暖阳光,态度不明的听众,一屋子斑驳树影,我讲了一个关于绵羊、石头和猫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只非常普通的绵羊,毛色雪白,个头适中。别的绵羊提起它都说:‘哦,那家伙脾气很好。’它有草吃,有伙伴,对自己的生活很知足。但它很孤独。所以它每天都去森林中来来回回地走,原本希望娶隔壁合意的绵羊。但有一天它不小心踩到一块黑黢黢的石头,又硬又冷,伤痕累累。可它偏偏喜欢石头。有一天,石头还送了一只猫崽给他。那会儿猫崽很小,眼睛大大圆圆,小爪子不锋利,只能用肉垫刨地。相识五年,绵羊发现猫崽越来越聪慧厉害,无所畏惧。或许石头送的根本是只老虎。不过绵羊依旧喜欢猫崽,当它是自己亲生的一般,望它平安健康前程似锦。而绵羊有一桩简单的烦恼它与石头倾心相爱,绝非猫来处的仗势欺人,但它不知道怎么说。” “你的象征故事相当拙劣,”沈涟喝完盐豉汤哂笑,“李平,你的脾气没有看上去那么好;煞星卫彦绝非石头那样人畜无害,我更不是猫。” 原来他毋须开导。我正想他呕血,他说:“我能接受你有断袖之癖,我呕血生病不是因为你与男子欢好,你不必担忧。” 我松口气,对大儿子说:“那就好。” 十八岁的沈涟忽然似笑非笑:“你又在心里偷偷叫我大儿子。” 我悚然一惊,但承认:“你怎么晓得的?” “噢,果然在叫。原本我拿不准,这下坐实了。”沈涟说,“我刚来那年元宵节,你以为我睡着叫过一次,至今还这样叫。” 我说:“你那时醒着?” “嗯,”他说,“不要再在心里称呼我大儿子。” 他心思太通透,我有点害怕。只有一点点。我顺手拿走椅子上的祈福灯和点灯的火折子说:“我去河边给你放祈福灯,带走病气。” “好,我在房中看。”他微笑着递给我食罐,“另外你那个无聊故事中,绵羊心中只有石头吗?” 我接过来坦然回答:“是的,只他一个。” 他手按入被褥中,低声说:“我晓得了。” 我绕到草市河边燃祈福灯,白纸被火光染成橙红色,在晨风中冉冉升起。我转头看进窗户,沈涟铺上忽而格达一声脆响。他瞬间站到窗前,他身后木床化为齑粉,棉絮翻飞。而他却在仰头看灯,对上我的视线只是笑言:“有朝一日,我还你万盏。” “那我等着。”我提醒他,“你的床铺裂了。” 他说:“那床用得太久了,回头求师傅换一架。” 我摸出一两银与他:“换架结实的,还有被褥。”他依旧没有道谢。 而我对着齐进房子喊:“齐大哥,我走了啊。” 他在里头应:“噢。这个盐豉汤回头我也去买,好喝的。”我抄河旁近道回了禾木医馆。 这件事就此揭过,生活一切如常。 除了我不再在心里偷偷叫沈涟大儿子。 回去的路上有袅袅炊烟飘散,为悼穆宗的凄风苦雨增添了温暖的尘世气息。禾木医馆居然也飘着炊烟,我打开前铺门,跑过院子,直奔厨房。灶台橘红色的火光正朦朦胧胧地投影上墙壁。 卫彦穿着我昨日留在医馆中的新衣新鞋,专心致志地对烧热水的锅发呆。我走到他身边问:“你在愁什么?” 他指着灶上另一口锅说:“锅穿了。” 灶上那口锅被他烧穿一个大洞,我忍住笑说:“还有其他锅,没事。待会儿我来用胡食做法烧羊肉,你快坐下。” 他乖乖坐桌子旁。“沈涟生病,我照顾了他一宿,所以昨日没陪你过生辰,对不住。”我解下他的束发带。 他说:“不要紧。” 我以右手为梳,从背后顺他依旧硬实而滑了许多的黑发:“衣裳鞋子之外,我看你昨天盯了好久瓢虫,所以另送你一个瓢虫巾环作生辰贺礼。”我左手掏出怀中放了一宿的赤玛瑙墨翡瓢虫巾环,悬在他眼前。他一下抓稳,在掌中翻来覆去地摩挲,又举起来放自己头发边说:“要束。”我将发带从瓢虫巾环两边穿过,给他束上头发后打结。灶上水声咕嘟嘟不停歇。 -- 第46页 卫彦分明就是水中之石他周围的水流或惊涛骇浪或幽暗流深,而他岿然不动。 可没有什么是固定不变的,最顽固的岩石有一天也会被水滴穿,最终融入这些水流,回归他的宿命。 穆宗的服丧期满后,司户参军蔺林和燕捕头晚间过来吃我新学的鹅肫掌汤齑。席间,蔺林夹起一截南炒鳝说:“李平你二十七岁还不成婚,我本该课你的税的。从前住你隔壁的桑兰,她儿子狗子都五岁了,能在街上跑了。” 我摸着脖颈间的骰子求饶:“你们分明晓得我不能成婚。” 燕捕头帮腔:“蔺林,这世道下草市镇还有几个人禁得起你课税的?你别吓唬李平了。” “算了算了。”蔺林嚼着鳝段大发慈悲,”即使是这世道,穆宗早些时候,也就是初春那阵儿,还不是给卫娘娘大肆庆生?我们底下当差的都课不上税,也不知道哪儿来的银子。” 刨饭的卫彦眼睛里亮起星火。我知道他光注意我不成婚了,对他小声说:“你总算高兴些,不那样苦恼了。” 蔺林和燕捕头同时叫。迁过他户籍的蔺林说:“李平,卫彦哪有表情?”燕捕头说:“你怎么看出来的?” 我和他在一起够久。我转而问纷纷夹鹅掌的三人:“鹅肫掌汤齑怎么样?” 卫彦说:“好。”燕捕头说:“你的手艺从不令人失望。”蔺林说:“我也要多来几次了。” 我笑说:“鹅掌性温清热,多吃更好。” 待他两吃完回去,我问卫彦:“你还为天一心法卡在第八层苦恼么?” 他说:“是。” 我说:“总能弄懂的,慢慢来。” 日子流水过去。我在长安城草市镇开着禾木医馆。我有一个情人卫彦。他目前因为天一心法练到第八层卡住而苦恼。他有一个色相万千的朋友谭青。我有一个从不叫我爹的养子沈涟,他什么都学勤奋刻苦,每个人都夸他必成大器。他的师傅齐进是天下第一。我治好了卫小公子的喘症,并一路看他夺得财神位。病患、街坊及分管我的司户参军跟燕捕头都比较好说话。总的来讲,时间稀里糊涂而快快活活。 夏季有许许多多的瓢虫。实际上,这个世界建立在一只巨大无比的瓢虫背上。而它的背上有星星,每当它振翅,这些星就会越过现实边缘抵达我所在的世界。在擦过现实之处产生火星,于火光中诞生奇迹。 或者变更一块岩石。 我蹲在永熙元年的槛上,有时跟燕捕头说笑互相帮忙。他有一回路过感叹辛苦:”人情来往总是没完。”我在医馆里笑着答:“正是。” 而我的世界之外,巨大的瓢虫推动着万物运转。永熙一年六月十日,有人出现在我医馆门口。那一瞬间我想,被燕捕头说中了,我十五岁欠下的人情,到了偿还的时刻。 第34章 标题:远行鄂渚 概要:他平淡作答:“主人死,我殉,无法护他。” 来人清矍,青衿便服,双目有神,他身后行人数个,马车辚辚驶过。 我跟诊完的病患说:“没什么大碍了,回去不要食发物。”病患出去了,我忙到医馆门口迎来人进来:“梁大人快请进。怎么亲来禾木医馆?” “你很快不必叫我大人了,”官至同平章事的梁泽仁边进来边说,“我要致仕了。”我掩上医馆门,站在一旁,他坐在看诊椅上说:“李平,我来是有一事托你。” 我说:“梁大人于我有大恩,只要我能做到,一定尽力。” 梁泽仁笑了一下:“致仕前我要最后回一趟利州。利州又遭瘟疫,你曾和王怀远治过疫症,因此我想带你同去。通行文契齐备,三日后远行,你收拾一下。” “谨遵梁大人吩咐。三天够我关医馆了。”我问,“直接去利州吗?” “往南去鄂渚,过湟水取道望州玉潭城,再东去利州。”三十九岁的梁大人摇头,“我不瞒你。鄂渚的北边去年蝗灾今年大旱,饥荒闹得厉害。转运使调不动湟水沿途七州的地方存粮。盛临八年,我碰着你那次,朝廷拨给利州的赈灾银剩了五万两,被我昔日同僚郭秉押运去了玉潭城。我与利州的忠勇军节度沈令斌旧日有些交情,他信中同意助我用银两交换利州的地方存粮,走湟水调往鄂渚赈济饥民。” 我听个大概,问他:“我或许要多带个人。定下之后需要送信到梁大人府上吗?” “不用。下来的文契无论几个人都放行。”梁大人拉开门,“至多我多配马匹。这次事急从权,全程骑马,李平你要吃点苦头了。” 我笑了一下:“适应些时日便好。” 梁大人走了出去:“三日后,东华门卯时见。” 我回厨房烧晚饭。卫彦刚落地,我就跟他说:“我三日后要远行,先鄂渚后玉潭城到利州。你多半要跟我同去的,对吗?” “在主人身边。”卫彦有些欣喜地点头,“主人知我。” 我往锅中倒下鸠,烟雾缭绕升起。 六月十一日,徐氏玉器行派人送口信叫我去,我摸给那孩子四文:“去草市河边那个有乌桕树的院子,叫沈涟后日来一趟禾木医馆,说李平后日远行。”孩子跑得飞快。 我带上印鉴,一去玉器行中徐仪清便请我坐入木椅,放一物在侧面小桌上。我打开是两枚白玉巾环,他说:“好不容易才排到你的期。这鸟衔花巾环两枚为一副,你看如何?”巾环双面透雕绶带鸟。那鸟栖莲梗,回首衔朵荷花。翅膀以阴刻线,尾羽长长,尾尖分三叉。鸟足与其所立莲梗处留有一个穿发带用的大孔。我说:“巧妙生动,不愧名匠。”便去隔壁宝通钱庄取出五个一两金小元宝并些碎银。 -- 第47页 付了徐仪清贰两金之后,他拿出篦子,按我在椅子上说:“白玉是新料,最好戴你发上养养再送人。”我说:“听徐掌柜的。” 他给我束发,边束边感慨:“李大夫总这个温润如玉清逸出尘的模样,什么时候自己也戴玉石巾环。” 我说:“你们卖货的恁是嘴甜,我都买下了,就不必再说啦。” 徐仪清光笑,笑得甜甜的。 六月十二日,我到燕捕头家中说:”我要远行,劳烦你替我打理一下医馆前铺后院。”然后交付了一套医馆钥匙和五两银给他。 回医馆后,收拾好了我与卫彦的行装。 六月十三日一早,我和卫彦出卧房还没有回身锁门。十九岁的沈涟抱着龙泉剑匣,背着包袱斜倚在葡萄架下。齐进正在他旁边说:“倘若你对不起天下人,我会亲手废掉你这身武功。” 沈涟说:“是,师傅。”他和齐进忽然转头,而身边的卫彦飞出墙外,过一会儿才回来。我问:“怎么了?” 他说:“有人来,没抓到。” 齐进插口一句:“李大夫远行多加小心。”爽快离开。 我问沈涟:“你要同我一道去?” “不行吗?”他反问,“男儿志在四方。我守在草市镇无用,想游历南方。你怎么走?” 我说:“和梁泽仁大人走,先鄂渚后玉潭城到利州。” 他错身进我卧房:“鄂渚有饥荒。芝兰堂定心香当心放坏了,一并带上。”我没来得及拦,他就取走书架上仅剩的两柱塞进他的包袱里。 卯时的东华门城门外,有七人骑在高头大马上。梁大人为首,有个青年在中间,后面五人作镖师打扮。另有下仆牵着五匹马等在另一边。 我走近后,梁大人说:“有五位武功高强的能人护送我们,你们选三匹走吧。” 沈涟翻到一匹头至尾丈四,通体赤红的马上。梁大人说:“枣红马性烈桀骜。”我面前最小的一匹马通体雪白,竟主动低头蹭我的手,卫彦抓我后背坐上去,赶到梁大人另一侧,把缰绳赛我手里。梁大人笑:“雪花银鬃灵性。”中间被围起来那青年嗤笑:“你同我一样不擅骑马。”他着贵紫色的圆领袍衫,领口和前襟各有一枚扣袢。革带束在腰部,上佩利州刺绣锦囊。绣囊虽名贵,但有些发白显旧。我刚上移,接触他目光,他即躲闪,神情有些畏缩。梁大人指我说:“李平,李大夫。” 沈涟策马到梁大人身后:”沈涟。“卫彦挑那匹黑缎子一样油光放亮,只四个马蹄雪白,纵马到我外侧。梁大人说:“千里乌骓难驯。”卫彦抱拳:“卫彦。” 那青年迟疑一下才说:“申生。” “申生是故人之子,”梁大人淡淡地补充,“也是利州人,这次与我们同去。” 得得作响的马蹄声中,沈涟问申生:“你几年生,多大岁数?” 申生说:“我盛临二年生,今年十九岁。” 沈涟说:“这样巧,我也是盛临二年生,十九岁。” 一行十人即刻启程,长安城在身后渐渐隐没。 初出长安时,我私下拉卫彦到一旁说:“危难之际能否护着沈涟?他年纪小,日后多的是活头。” 卫彦难得摇头。 我大奇问他:“为何不能?” 他平淡作答:“主人死,我殉,无法护他。” 天经地义,天翻覆地。我一下说不出话,隔一会儿才说:“卫彦,我待你也是一样。” 他却摇摇头,低头亲在我额上:”主人不殉,主人活下去。” 第35章 标题:朝纲不振 概要:“不吃马。”卫彦边撕肉边说,“主人吃蛇。我抓的。” 路上快马加鞭全抄近道,仅在夜里歇三个时辰。沈涟、卫彦习武不必提,梁泽仁虽进士出身六艺皆精,御马不在话下。只苦了我和申生。 七天后我腿根内侧被磨得血肉模糊,临时买了些金疮药,下马进客栈时一瘸一拐。晚间卫彦和镖师们去饮马,申生在客栈院中咋呼:“受不住了受不住了,走慢些。” 我们四人先回房,梁泽仁上楼时叹息:“唉,怎么将你养得这个样子……”沈涟回身瞧他,平和说:“申生,不如你自己雇辆车慢慢走?” 申生立马闭上嘴。我在最后面说:“我买了创药,待会儿去你房中给你敷。”申生说:“李大夫,你千万要来。” 晚间我依约到他房中给他腿根敷金疮药,他痛得满头大汗。“你便是这样怕痛。”沈涟过来靠在他房门口笑说。申生不理会他,敷到一半他叫起痛并挣扎起来。我没有按住他,他身上绣囊掉地,落出块玉牌,上面有个小小的阳刻“曜”字。他赶忙捡起来揣入怀中。我替他敷完后,回房替自己敷。 因不欲我的断袖癖多生事端,这些日子我与卫彦都以主仆为名分开住,但他在我隔壁。敷药本身对我简单,只是腿侧疼痛。我刚单手敷上,他就落到我跟前,伸手握住我左手说:”主人,不疼。”我握紧他粗糙带茧的手掌,边用右手给自己上药边忍痛跟他调笑:”论忍痛,我可远远不及你的。”上完之后他自行回去休息了。 第二日骑得片刻,金创药再次被血水洇开。我咬紧牙关,权当这双腿不生自己身上。再撑得十余天,内侧磨出茧,不再疼痛。 这期间我骑那匹马儿既乖又相当亲近我,我下马时时常来蹭我脑袋。我忘记牵疆绳的时候,它也跟在我身后。因此除了其余马儿吃的糙料之外,每有农户兜售黄豆、豌豆和六七月新鲜的胡萝卜时,我总用自己携带的零散铜钱买来喂它。到八月我们抵达鄂渚州时,因偏南又值盛夏,天气炎热起来。我想着八月正是产梨时候,路上偷偷买几个梨子喂雪花银鬃马,给它解渴。 -- 第48页 鄂渚最北有富庶小城,可富庶中也透出破败。我们下来吃饭,囤草料、干粮背在马上。期间被乞讨的妇孺幼童缠上,费了一会儿才脱身。纵马经过朱门豪户时,歌舞丝竹之声尚未停歇,门口看家的大狗被喂得肥头大耳。有瘦弱孩子扑上去从大狗口中抢食,在我面前遭狗追咬。 梁泽仁在我身旁叹息:“朝纲不振,灾祸连年啊。” 我看不下去,叫:”卫彦”,卫彦过去踢走大狗,那孩子捧着肉食笑得无比开心。我要解囊,沈涟按住我的手:“你向来医者仁心,但救他一时,救不了一世。“他喃喃,“我知道该救这些百姓出水火的。” 遂续往南。 又往南行一月,明明深入鄂渚南边了,却益发荒凉。我们日日干粮果腹。荒野中偶遇农妇提篓经过,篓装深褐饼子。梁泽仁说:”买饼子。”那农妇愣住,梁泽仁下马摸出二十文塞入她手里,自取了十个分发。农妇默默走远,沈涟闻了一下,其余众人忙不迭地塞进嘴里。 我一入口土腥味极大,呛咳下全部吐了出来,再看众人皆吐。卫彦过来拍我的背,梁泽仁皱眉问:“这是什么?”沈涟侧身答:“该是观音土,我也是头回见。” 我环顾四周,嘴里一阵发酸发苦,几乎盖过土腥味。天地一片灰褐,零星树木没表皮跟绿叶,只剩光秃秃的树干。 沈涟纵马前去说:”我到前面看看。”我们下马小解,他一炷香功夫跑回来说:“到处是死状各异的饥民。” 我们十人成一队前行,沈涟、我、申生的马匹脚程快些,剩下七人落后。再往前行,果然倒毙者不绝,远处有数头野狼分食尸体。大部分死者四肢枯瘦如柴,青色的经络浮在皮肤浅层,肚子鼓涨。我再次小解时脚尖蹭开灰褐色土地后,露出白色黏土。我蹲下身挖起一点,手中搓动后拍掉,忆起医理,策马到后方告诫七人:“这些饥民为解饿吃了观音土饼子,但这东西吃多了却排不出。他们是被胀死的,不是饿死的。”梁泽仁长长叹气。 回前方时,沈涟正与申生攀谈。申生脸色发白:“我原以为长大后,那些打小服侍我的人被遣走已很难过,哪曾想到世间还有这等惨事。”沈涟问:“你长大后,你家有其他人来照顾你的吧?”申生皱眉摇头:“我自小离家,未见过家人。只小时候见过的梁大人今次又来带走我。我长的地方很冷清的。”沈涟充满同情地问:“即使路途艰险,等你带上文书顺利归家,那这一路就值得了。”申生说:“可我的身份文书在梁大人那里,他还未给我。”沈涟笑说:“他应该是到利州才给你。不要担忧。”说着抛过水囊给申生,申生灌了一大口。 黄昏时分,灰褐地表出现村落,还夹杂两缕间隔甚远的炊烟。我高兴起来,率先下马,牵着雪花银鬃进去,孰料各户门口堆积裸尸。我经过村里飘着炊烟那家的灶台窗口时,里面一个呆滞农夫在煮米糠。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过得一阵,梁泽仁、卫彦七人到了。梁泽仁说:“这户有米糠,总比其他家好些。” 我终于摇头:“其他人是饿死。这家总吃米糠,会生水肿病死。”膝弯忽而一被抬起,卫彦抱起我说:“主人,走。”沈涟牵着我的马。卫彦到出村村口才放下我。村口是另一户有炊烟的,门口农妇正将小石头磨成粉去和面糊。这时沈涟几个起落翻完了后头镖师背在马背上的草料,说:“之前带的糙料恐怕不够十匹马儿出鄂渚了。”我迟钝地点点头,摸着胯下瘦些的雪花银鬃答应:“嗯。” 傍晚复行六十余里,有万人坟,我不敢细看。再前行有幼女从倒地的衣着斯文青年怀中爬出来,正停在我的马旁,依依呀呀仰头讨食。我解开随身包袱,挨着我的申生一把按住我的手,急道:“你疯了?不知还有多久才能买到粮食。” 我用力挣脱:“我解我的包袱,与你何干?”他松手咕哝:“饿不死你…” 我取一个干馒头,径自下马拿给那幼女。那幼女用软软的牙龈啃了几下爬回青年身边,拱醒青年。青年睁眼,拿过干馒头嚼碎后哺给她。卫彦下马从随身包袱里递干馒头给他,沈涟掀开水囊喂他。梁泽仁大人回头问镖师:“今晚能否歇这里?” 镖师为首的回身说:“扎营。”说是扎营,其实只是清理一片空地出来。 那青年吃完,好一会儿才说:“多…多谢。”梁泽仁问他:“这女童是你的孩子?”青年摇头道:“长兄爱女。” 我肃然起敬。沈涟又掏一个馒头递给他:“看你衣着不像农人,怎么会在这里?” 他慢慢啃起来说:“我是望州没中举的读书人。望州南部的长兄染病过世,我想将侄女托付给玉潭城的姐姐,自己加入天一教。没想到鄂渚有饥民冒死抄近道,到了玉潭城外。玉潭城不肯拿存粮赈济,锁城与饥民对峙月余。进不去玉潭城,我只得带侄女继续向北投奔父母,干粮没带够,便在路边倒下了。” 沈涟边吹火折点树枝边问:“去玉潭城有近道?” 青年说:“湟水支流上有个峡谷道,但底下是瘴气弥漫的狼谷,掉下去很难活着出来。峡谷出去就是一江之隔的玉潭城。若不是鄂渚州南边灾情也这样严重,饥民求生心切,那峡谷道通常没人走的。” 沈涟说:“画地图。”青年叹气,从火堆中抽出一截木头吹灭,抹平地面,以木炭绘制。沈涟看后说:”我记住了。”便擦去了地图。第二日早上,我们分给青年后,他抱着女童与我们分道扬镳。 -- 第49页 到下午,梁大人三次到我跟前欲言又止。 他第四次来时,我淡淡地说:“咱们分了干粮,或许挺不到峡谷。马儿吃的草料也不够。人活着要紧,雪花银鬃最小,驮的东西又少,宰了吃吧。”只是我都还没寻着当季梨子喂它。 晚间马肉的肉香扑鼻,众人久不吃肉,俱吃得酣畅。我勉强吃了一口,说:“我去小解。”便跑远了,在一棵枯死的树干底下吐出那口马肉。 一时没有回去,只天边昏红悲伤的落日陪着我出神。却有一人落在我身边,往我手上塞鸡脖子似的烤肉。“主人不吃马。”卫彦撕肉递到我嘴边,“吃蛇。我抓的。”我有些恐惧蛇肉,闭上眼睛勉强咽,咽得半饱后,嘴边凉凉的。我睁眼,他举着绿色的胆,我闭眼张大嘴刚将蛇胆滑入喉中,手上被塞了干树枝。树枝上串着大半只烤鸟。沈涟不情愿似的说:“我不爱吃马肉,太酸了。打来鸟吃不完,剩下这点给你。” 我不想再惹担忧,遂勉强笑说:“多谢你啦。” 备注:噢,马上到武侠题材里不能回避的武打场面了。真的好讨厌........ 第36章 标题:峡谷快刀 概要:“举重若轻并不难。”六阎罗低着头说,“举轻若重呢?” 我和卫彦同坐千里乌骓,我坐他身前,他控缰绳。临近峡谷,平地演变为山路,逐渐崎岖陡峭,越走越窄。十一天后宽仅能容两马并行,然而长安城带来的马匹踏足不前。我们十人只得下来,蒙上马的眼睛牵着走。我们改了走法,前面五个镖师开路,之后卫彦在前,我靠山壁、申生中间、梁泽仁在外三人并排,沈涟殿后。走没几步,远处有黑色大锅,零散人群,升起的炊烟,空气中飘来奇妙的肉食香气。卫彦忽然捂住我的眼睛,脚下离地,又被他横抱起来。我正奇怪,手中被塞入一物,清淡宁神的香味萦绕鼻间。“举着定心香不要放。莫睁眼,你受不了的。”沈涟清朗的声音响起。他行前带香原来是要盖住这种香味。 “竟到了易子而食的地步。”梁泽仁喟叹。 这一天正午山间悬日,山周遭的雾气却还没散尽,有三只鹰在天空中盘旋。 最前五个镖师忽然接连坠入山崖,卫彦停下。 山路前方一虬髯大汉,上身赤裸筋肉纠结。大汉身后有六人,左右各三均左佩匕首右戴刀,站得懒懒散散,却如铁桶一般护着中心的清秀少年。 “煞星,交出天一心法。”那清秀少年低着头走到大汉身边。 “你不能练。”卫彦说。 “你说什么胡话!”那少年语气严厉起来也显得腼腆,“煞星,我叛出天一教后日日被教中追杀,只想活命罢了。” “真的。要废武功。”卫彦居然问,“你的花?” 少年冷笑:“天一教印记我盖住了。”沈炼插口:”禾木医馆来的那个人是你?” “正是我。草市镇上有大侠在,我不敢动手。跟你们到峡谷近道才埋伏是因为,”那少年说,“我虽没有把握赢你,但一旦掉入底下狼谷,你们同样凶多吉少。煞星,不如你交出天一心法,咱们各自活命。” 卫彦诚实地说:”先废武功。” “那你是不肯交了”少年反问。 大汉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黄牙,一把搭上少年肩膀,粗声道:“六阎罗,勿与他们啰唣。看兄弟们怎么架着煞星的脖子逼出天一心法!”卫彦还没动,大汉却当他必输。 他身后那六人哄笑,六阎罗退回六人之中,脸却好像红了,头埋得更低。 卫彦松开缰绳,一步一步慢慢走前。 我肩膀被拍,转身申生畏缩问:“你不担心卫彦?” 他在城外山头上的对战从不带伤。我说:“我好像更担心六阎罗。” 我忽然想起一事,猛然转头。 太迟。 卫彦脚步开始动!他闪到大汉左后方,抽走六阎罗左边人左腰匕首插入自己腰间,卸下那人右腰长刀,又抽走下一人左腰匕首握在手中。卫彦手中又动。他动得不算太快,足够我看清他的动作。但又不是太慢,刚好在少年右边人砍下大刀的前一刻,割开了他的喉管!仅仅是气管,经脉完好无损,泛着银光的匕首甚至来不及沾上多余的血! 他静静站回大汉面前。 正午的雾气透出诡异,仿佛有无数鬼魅马上要从幽冥中逃逸。 卫彦只是安安静静地站着,却已是阎罗殿索命的诅咒! 大汉身后的人仍然好端端地站着,他们喉间的口子实在太细,以至于流出的血液也成为一条红色的细线。 忽然连着“扑通扑通”十几声,那六人皆跪倒在地,脸色青紫,喉间口子拉大,嘶嘶之声此起彼伏!他们的胸膛开始朝里瘪。眼睛却还在四下转动。 这么大动静,虬髯大汉居然没有回头看,还是稳稳当当,不丁不八地站着。 他居然还在笑,大笑:“给个痛快!死在煞星刀下,不冤枉!哈哈哈哈…” 卫彦应道:“好。” 一刀旋开大汉脖颈,那虬髯大汉的头颅在地上滴溜溜地滚动,犹赞一句“好刀法!”,方气绝无声。 之后,无头尸身脖颈的血喷涌而出,溅在头颅滚动留下的痕迹上。 旁边申生“哇”的一声,开始不停呕吐。 他吐完秽物之后,呕出来的只有酸水。我搀住他,他闭起眼睛脸色青白,拽着我勉强站直。 -- 第50页 奇怪的是前面的卫彦居然没有动,还是静静地站在原地。右手反而微微颤动,将手中的刀柄握得更紧。 顺着他的方向看去,我才发现有一个人在跪地的汉子之间穿行那个清秀又腼腆的六阎罗。 方才卫彦明明精准地击倒了每一个人,为什么他却没事?仔细回想,我竟想不起他是什么时候避开的。记忆里没有他的影子,无论是躲避还是反击,都应该有印象,然而没有,什么都没有。 他就好像在对战的那一瞬间凭空消失。这是什么诡异的身法?这需要多快? 六阎罗低着头,小步走到最后方跪地的人身后。他两手一交错,细口就断开喷溅鲜血,细口以下的部分彻底与脑袋分了家。他脸上的表情有多么腼腆羞涩,他的动作就有多么干净利落。待那六人的头全部被割下,少年怔怔地站在大汉挺立的无头身躯身旁。 阳光耀眼,他手上展开,一根银线借着阳光闪闪发亮。 山间风声呼啸,吹得人衣袂飞扬,像这少年一样瘦弱的人似乎随时会被吹走。然而他手中长长的银线却很稳当,没有因为刮风而飘动半点,稳得像灌百斤沉铁。 “煞星,色神都败于我手下。举重若轻并不难。”六阎罗低着头说,“举轻若重呢?” 卫彦说:“你布阵,不算。” 少年腼腆地说:“那来吧。” 申生惨白着一张脸问我:“现在你担不担心他?”我不得不点头。梁泽仁和申生靠近我,沈涟抱着龙泉宝剑说:“站进去些。”走上来站到最外。 六阎罗盯了好一会儿无头身躯,才抬头面对卫彦。 我第一次看清楚他的表情。他的表情一片空白。 是的,空白,仿佛平常人走神或者发呆的那种空白。没有恨,没有厌恶,没有紧张,仅仅是空白。仅仅只有空白。 少年神游天外一般:“下手真狠。”他的声音又轻又小,微微发颤。如果不看他的表情光听他的声音,会以为他带有莫大的恐惧。 而卫彦承认:“是。” “是”音刚一落地,异变忽起!少年手中的银线就在这一瞬间抖成一张薄如蝉翼的网,劈头盖脸地向我们罩下!逼近的网闪烁着不详的乌青色。 不必是大夫,任何人都看得出来这上头淬过毒。 好在卫彦没有太慢,在大网罩下的前一刻,他的刀颤动几下之后死死顶住!另一头,沈涟手中的龙泉寒光闪闪,撑起我们存活的一方天地。 我忍不住以袖擦额头冷汗。 六阎罗轻声问:“你以为就这样?”他的脚重重一踏,以那处为起点,地面突然裂开一条缝。紧接着我们所站的整块地面开裂,我们连人带马向山谷坠落。 耳畔风声呼啸,电光火石之间,卫彦一手拽住我的肩膀,一手将刀插入岩缝。 下坠之力巨大,卫彦大刀硬生生割开山壁,沿壁下滑。刀与山壁擦出的火星迸溅到我脸上,一阵灼痛。卫彦右手虎口被震得裂口出血,下坠之势却减缓。 上方阴影笼罩,越来越近,竟是六阎罗!他手持银丝,摆明同归于尽。 卫彦道:“抓刀。”他一手松开刀柄,一手将我上抛,慌乱之际我还是抓住了刀背。 而卫彦劈出的匕首,恰恰格开六阎罗的银线第一击!两人均迅疾下坠,雾气遮挡下看不清。忽闻马匹悲鸣,我转头,背挂龙泉的沈涟一手拽着梁泽仁,一手抓着申生,两足交替在马身上踩踏。那马被踩得血肉模糊。不过一会儿功夫,他们也从我的视线里消失。 云雾缭绕中,风吹得我不住晃荡,我只能抓紧一点,满手心粘腻汗水。背心汗水逐渐被山风吹干,身上和心中一样发凉。担心卫彦抑或恐惧死亡,我也分不清是哪个更令我心凉。 下头传来卫彦粗粝嗓音:“松手。” 狂喜之下,我没犹豫,闭眼毅然松手。腰上一勒,我睁眼,一根黑色腰带将我卷入他臂弯里。而旁边崖壁上牢牢钉着六阎罗,匕首从他喉间穿过,血不住往下,在他躯体上淌出一条条血印,又坠入空中。 我道:“下去吧。” 他点头,松开匕首的同时,双足点上山壁。他两足不停交错,我与他顺利下到谷中,沈涟三人正等在下面。随后“砰”一声巨响,六阎罗的尸首掉下来,从喉咙到脑袋,被对称无比地竖削成两半。显然匕首过于锋利,他自身的份量把自己劈成这样。 而他额头上多了七瓣之前并没有的嫣红花瓣。卫彦闭眼靠上山壁。沈涟忽而一笑:“又是天一教。”梁泽仁叹息:“天一教一个阎罗尚且如此,难怪朝廷全盛时尚且忌惮三分。”申生呆呆站着。 我蹲地想收拾散落的干粮,沈涟说:“别碰。”那九匹马自挨着地面的流血处,皮肉逐渐呈灰败之色,而染血的干粮也转为黑灰。 申生狂叫:“这是什么鬼地方?我干了些什么?我要回长安!我要回宫中!我是疯了才会跟你们一起出来…” 沈涟反手扇他四个耳光。 “沈涟你怎么……”梁泽仁却又说,“该扇清醒些。” 申生捧着红肿的面颊不再叫嚷。沈涟厉声问:“清醒没有?” 申生木然点头,唇角的血迹滴在地面,发出“滋”的一声。 沈涟转而问道:“谁的金锭带在身上?”我从怀中掏出临行前在宝通钱庄中取的那一两小金元宝。沈涟接过金锭,在掌中化为薄薄一滩金水,双手一翻,敷在卫彦尚在流血的虎口处。那处赫然转灰。 -- 第51页 我问:“他怎么了?”不要是我想的化功散。 沈涟推推卫彦,卫彦望向六阎罗的尸首说:“银线,化功散。”他向来没有起伏的声音也带着疲惫。 备注:噢,我真的不喜欢写武打场面=。= 第37章 标题:力敌群狼 概要:即使他真是鬼魅,这具肉体凡胎也要倒下了 梁泽仁问:“什么化功散?” “六阎罗盗走的天一教化功散。”我转述谭青曾说过的话,“能封住内力。”同时搭卫彦的左手,脉比他平常细弱许多。 卫彦点头:“半空,挨到。” “关格之脉微赢,难极天地之精气,则…”我诊出来后颤声说,“离死不远。”金水烧灼皮肉的气味渐渐散去,卫彦的虎口被镀上一层淡金。我叫卫彦:“张嘴。”他舌内微黑。 沈涟去探他腹处,对他说:“你中了化功散还妄动内力,发作这样快。”卫彦说:“天一心法,压得住。”我心慌意乱中辩解:“他半空拿腰带接我,又带我下谷底,不得不动。” “化功散那么霸道,你是强行压住了。”沈涟双手在他丹田处拍出环形的六掌,只驳卫彦,“倘若你修为稍弱一点,这会儿李平都摸不到你的脉象了。”申生蹲到地上问:“怎么摸不到?”沈涟说:“死了就摸不到。” 梁泽仁问:“你拍他做什么?”“这是我师傅的独门禁制手法,防止化功散接着发威。”沈涟说,“解掉化功散之前,他绝对不能再催动内力了。” 沈涟拍完之后,卫彦的脉来迟缓,许久方动一次,如同屋漏滴水。我镇静下来,思考了一下医理说:“他现下是七绝脉中的屋漏脉,虽然凶险但有救,只是缺药物。”卫彦说:“主人,写医书。”他还记着我在写《禾木医术》。 我勉强说:“对,这次医好你,回去我便能在《禾木医书》中添上化功散的治法。” “卫彦是有救。到玉潭城我们先去找医馆抓药,”同样学过我部分医术的沈涟深深看我一眼:“我保证。”他的声音奇异地安抚人心。 地上的申生忽然捂嘴叫:“我唇角腐坏了!” 梁泽仁说:“你快起来,方才地上的马匹和干粮灰败,我就觉得诡异。” 申生站起来,他的唇角即刻好转。我得了沈涟保证,心思暂且从化功散上转走,走近马匹细看,下了结论:“地面这些瘴气,见血即腐。没有染血的干粮收起来吧。”卫彦站起来,如常人一般同我将没沾血的干粮收起来。 “我为下谷底踏死那些马儿,竟弄脏了马背上的干粮。”沈涟居然笑了一下,“这瘴气倒很有天一教中人的风格。” 卫彦却说:“我教,不这样。”梁泽仁拿过我手上收拢的干粮说:“我来分发吧。” 每个人拿到手上的都一样少。沈涟走到了最前面:“既在谷中,咱们顺水走。”我要扶卫彦,卫彦摇头:“我能走。”我悄声问:“化功散该令腹中疼,你想叫痛一样可以叫。”他这次,却没叫,只说:“主人,不担心。”然后像不会武功的常人那样走在我身旁。 卫彦吃东西比从前更快,每到吃饭的时候,他一拿出干粮,嘴唇没动,手上就空了。而我总吃得比其他人慢一些。 第三天吃饭的时候我因挨饿而有些昏沉,沈涟过来在我穴道上加了禁制,他说:“不能晕过去。” 领会到饥饿的滋味不需要太久。我集中不了精神,边木然地跟着沈涟边猜测,这是第五天还是第六天? 狼谷湿气重,飘忽的风很少停歇,浸湿的秋衫不像贴在皮肤上,更像直接贴在胃上。每一丝力气都被抽走,我的腿居然还在动。空空的胃反复痉挛。等这一阵的痉挛过去,就会好过一点,像某种神志尚在的昏迷。 前面梁泽仁脚步虚浮,沈涟搀着他,申生在沈涟身后亦步亦趋。卫彦就在我身旁,即使身中化功散,他的背依然笔直,每一步依然稳当。 夜深后,我们找到空旷的地方坐下。我寻些柴火,挑出我辨认无毒的那些无言地交给沈涟,由他燃起一小堆火。今次我找的不够撑过整夜,沈涟又单独出去捡了。 湿哒哒的柴火燃烧时烟雾浓重。浓烟在夜空中升腾,我靠在卫彦肩上打瞌睡。迷糊间,我被摇醒。我刚站起身,卫彦挡在我前方。他身前有十一双绿莹莹的眼睛幽幽发光。一个激灵,我一下没了睡意。“李平,过来帮忙。”梁泽仁在我旁边说。 我侧身加入他和申生,迅速将燃着的柴抽出来摆在外围,形成将我们包着的火圈。然而柴火不够,卫彦站在缺口处,与群狼僵持。 黑暗之中,绿莹莹的眼睛逐渐放大,清晰。群狼静静窥伺,前爪轻微的刨地声令人胆战心惊。 申生躲在我和梁泽仁之间,颤声问:“他没了内力能怎么办?” 我只能说:“内力对武人并非必须。”我不懂武,只是为了安慰申生。我也安慰自己卫彦还有体力,还有招式。 群狼合围,为首那头冲卫彦低低咆哮,狼口中的酸腐气息扑面而来。 卫彦轻轻将匕首从袖口滑出,头狼瞬间猛扑! 卫彦的确失去了内力,但他的迅疾还在!他的力量还在! 卫彦匕首一横,温热狼血喷溅而出。然而剩下十头却似被血腥鼓舞,更加兴奋躁动。初始低声的咆哮化为此起彼伏地长嚎,那十头狼齐蹬后爪,人立而起,扑向卫彦! -- 第52页 卫彦割开的是狼的喉咙,是前胸,是后背…但前三头倒地,后七头立刻跟上来。没有畏惧,没有退缩,野兽仅仅跟随本能,就足以令人胆寒。 卫彦忽然晃了一下,虽然马上恢复战立,但手臂上已多出一道口子。我的心快跳出来,梁泽仁却忽然叹息:“他应该六天没吃任何东西了,还能撑到现在。的确了不起。” 申生反问:“怎么会?每个人不是都分了干粮吗?他每次不也都在吃?” “我也不会武,所以开始并没看出来。”梁大人看着卫彦,目中带着敬佩,“两天后我发现他拿干粮不动嘴唇,而李平吃东西总比我们慢。他都给李平吃了。是这样吗,李平?” 我吃东西不算慢,为什么这几天却比他们都要慢一点? “是的。他封住内力的时候,也一样快。”我慢慢确认,“他还专门摆过碗筷给我看。”他动作太快,幅度太小,我太饿,没有注意到。 梁泽仁还看着卫彦,又说:“六天不进食,力敌群狼。即使他真为鬼魅,这具肉体凡胎也要倒下了。” 话音一落,重物倒地之声响彻灵魂。 备注:啊,我真的不喜欢写动作场面呀........ 第38章 标题:狼谷殒命 概要:申生曝尸狼谷荒野 卫彦倒地,压出又一道火圈缺口。我往后退的同时一推梁泽仁,挡在他面前。一头狼前爪踩上卫彦胸口,张开血盆大口冲他脖子咬去。獠牙靠近那一刻,那头狼腾空而起,被拎住脖子远远甩开,四蹄乱蹬几下就此归西。 沈涟及时回来。 他左手拦腰抱起卫彦,右手抛出怀中柴火,拔出龙泉。龙泉剑光闪亮。沈涟绕到我后方,我随之转身与梁泽仁面对面。我越过梁泽仁肩头,见沈涟再斩两头后,右手隐隐暗红,覆上卫彦沾地后发黑的手臂伤口。伤口焦黑,停止流血,紧闭双目的卫彦皱眉。 忽觉有人斜后搭肩,我要转头时,对面的梁泽仁面色发白,轻声说:“别…别回头…” 四头狼悄无声息地从侧面卫彦压出来的缺口处踏进火圈,死死盯着我们。 才四头,还有一头呢? 梁泽仁在对面,申生在梁泽仁后面,搭着我的是什么? 那狼在我颈间喷出鼻息,我不由自主双腿打颤,将斜后那匹狼的爪子抖下去。忽有骚臭气息,火光下申生下裳的颜色加深,尿水正滴滴答答地往下淌。 我肩上变轻,那狼从我身旁慢慢走向申生。申生偏去看那绿幽幽的狼眼,忽然拔腿边往沈涟的方向跑边慌神大喊:“沈涟救命!啊…”惨呼凄厉,那狼随他奔跑,活生生从他左小腿撕下一块皮肉。申生还一瘸一拐地跑了五步才倒地,沈涟抛出右手中的龙泉,斩飞狼头,龙泉在申生身旁颤动,而申生在地上哭叫抽搐,左小腿挨上地面即腐烂。 因血腥味激,火圈中的四头狼突然惊醒一般,张开血盆大口朝我和梁泽仁扑来。 沈涟抱着卫彦忽而仰天长鸣,隐有龙吟虎啸之势,震得我耳中嗡嗡作响,头晕目眩,晃动几步后,同时与梁泽仁瘫坐在地。夜空中数只飞鸟自山壁惊起,山上的乱石接二连三地滚下来,发出轰隆隆巨响。 那四头狼也被震得东倒西歪,离我们近的那头更是口鼻眼三处出血。还活着的三头全部后退两丈。 申生的左腿此刻透出森森白骨,他便又要动。沈涟长啸方毕,冲他说:“申生莫动…” 一语未完,有一头狼往申生身边退。申生哪还听得进去,臂肘使力,疯狂朝沈涟那边爬去。左腿出血越来越多,那三头狼重又亢奋,对申生一拥而上。 血气激荡,腥气弥漫,我不忍地转开头。我臂弯一沉,沈涟将卫彦交到我手上,折返到申生旁边,拔起地上龙泉,连斩两狼。一手将最后那头狼举至半空,手上收紧,一颗大大的狼头无力垂下。他才去抱起申生,申生不成人形,居然还留有一口气,模样却比死更痛苦。他血窟窿似的嘴唇开合,在跟沈涟说什么,奈何离得远,我一个字也听不见。然后在沈涟怀中没动静,沈涟放他在地上走回来。 我低头望向怀中的卫彦,他鬓角湿透,我摸上他脸,触手湿冷。如果不是胸膛尚在轻微起伏,他几无存活迹象。只差一点,他也与申生一样归于虚无了。梁泽仁专注地在中央燃起火堆后,抬头问回来的沈涟:“申生怎样?”沈涟无奈摇头。 “少受点罪也好。”梁泽仁将更多草木塞进火堆,面色苍白声音苦涩,“只是我对不住……我如何与他交代?”我正想确认对不住的是谁。“你最好同梁大人一起生火,”沈涟插口,“至少我们能先治卫大哥的饿症。” 火光映照下,沈涟手上还提着最后那头狼,渗血之处一点儿也没挨到地面。 生好火后,狼尸被烤熟,分而食之。我刚将小块狼肉触到他唇边,他便醒来。我小心扶他坐起,将更多狼肉撕成小块要喂他。卫彦哑声说:“自己吃。”他虚弱,但坐得笔直。我亲眼见他对战后,意识到无论何时,只要他清醒着,脊梁就不会弯。 六天来我们第一次饱餐。吃狼肉时,梁泽仁问沈涟:“申生尸身能否带走”沈涟说:“行路带尸身太难。”梁泽仁长叹一声:“那就......放他于此吧。”我腹中饱后,觉得申生之死不合常理。但梁泽仁在,我不便询问。 -- 第53页 天明时背着龙泉的沈涟扶着梁泽仁,我握着卫彦慢慢走。卫彦在我身旁,世界就在我身旁。我低声下第三道令:“卫彦,受伤不怪你,可你不准死。” “是。”他平稳背,“不滥杀,不受伤,不准死。” 而申生曝尸狼谷荒野。 走到下午,我们顺的溪水变成河流。再过一天,河流前有岩洞。我们并排趟河而行,岩洞深不可测。水越来越深,直至没过嘴唇,冰冷刺骨。岩洞中伸手不见五指,稍不注意就会撞上顶端钟乳石。我撞了一次捂住头,身旁卫彦说:“不能动。”沈涟说:“撞坏支撑的石柱,恐怕会不明不白地丧命于此。”我问:“看不见怎么办?”沈涟说:“我还可视物,我下去看看,你们原地等着。” 岩洞中哗哗流水声不绝,我们等了一会儿。又是水声响,“走!”沈涟说,“梁大人先走。”我左侧梁泽仁消失。“李平,你拉住我。”沈涟声音又响。我说:“送卫彦出去。”沈涟答应:“好。”右侧卫彦消失。“李平,握紧我,闭眼闭气。”沈涟握住我的手,我同他猛然扎下水。 底下水流湍急,我闭眼被他牵着游一段后,又被他托举出水面大口吸气。然后他将我往下拉。我屏息,他手上灌劲拽我沉到河底,我踩在了石子密布的河床上,随他往前走。他的手忽然在我背上加力,迫我面朝下几乎挨着河底,然后从一道缝隙中穿过。 背上被用力提起,离开水面,水珠滑下面庞,我深深吸气。“睁眼。”沈涟说。 我身处一口大井似的地方,四周石壁反光显然滑溜异常,卫彦和梁泽仁在冒出水面的大块岩石上休憩。我仰头,头顶上那一缕微弱的光线可爱动人。 梁泽仁仰头看着头顶问:“怎么出去?”沈涟也说:“容我想想。” 卫彦从怀中掏出七寸长转经筒模样的东西,说:“这个。” 梁泽仁问:“这又是什么?”新财神送的梨花钉,我只说了后半截:“梨花钉。” “是能用梨花钉出去。”沈涟撕下一截衣袖裹住右手掌,“你竟想得到。”卫彦说:“影卫皆会。” 沈涟说:“学到了。”他左手按了梨花钉底部机括,在右掌中倒出十枚钉。右手随即一扬,梨花钉飞上石壁,夺夺夺脆响过后,间隔丈余接连生在石壁上。“李平,你又会说最后走。”沈涟对我说,“那我待会儿下来接你。”沈涟一手抓卫彦,一手抓梁泽仁,踩上梨花钉,以其作梯,出了石壁。过一会儿如法炮制,带我上去。 我们四人沿嶙峋岩石步行一阵之后,到荒寂无人的茂盛树林。沈涟说:“这树林倒安全。”梁泽仁笑:“玉潭城外,总比鄂渚好些。” 第39章 标题:抓出郭秉 概要:入吾圣教,飨吾餐食。酒神在上,疗愈百伤 夜宿树林,我专门与卫彦睡得离梁泽仁、沈涟很远。到晨光熹微,我摇摇卫彦:“卫彦,醒了吗?” 他说:“醒了。” 我低声问他:“练天一心法是不是真的需要废武功?” “是,”他诚恳,“我废过。” 所以他在长安城外废了那么多人武功。我说:“然而旁人不信你说的乃是实话。” 他说:“主人信。” “嗯,我信。”我笑。下一个问题有些踟蹰,“以你对武功的了解,在狼谷中沈涟那么长啸之后,还能啸第二次吗?” 卫彦坚定回答:“他可以。” “那沈涟是可以救申生的?”我小心确认。 “很多,法子。”卫彦望向我,“不止啸。”那沈涟不是不能救,是不愿救,看着申生死。 一只赤星瓢虫从地面爬上卫彦受伤的手臂。瓢虫体背漆黑,前背板两个白色圆点,翅鞘左右各一块艳红大圆斑。我将瓢虫弹走,俯身吻吻卫彦的双眼:“再睡会儿,还没完全天亮。” 于是他睫毛颤动,向下掩盖双眸。 我们边问路边又行三日,路上饭馆稀少,往往靠沈涟抓鸟兽充饥。第四日傍晚,望州首府玉潭城的巍峨城墙才遥遥出现。城墙高达五丈,墙头有一副副弓箭严阵以待。梁泽仁感慨:“望州军节度王逢吉派了这么多士卒来守城。” 走近之后,城墙底下或站或坐或躺或靠,男女老少满满当当。一眼望去,我们在的这一面城墙底下,就有六七千之众。流民们面黄肌瘦衣衫褴褛,说话声低微。我们四人在稍远离城墙的山包上寻个空地,席地而坐,我靠在卫彦肩膀上。夜色降临,墙头火把次第燃起,周围流民也大都坐着。沈涟说:“要去城墙附近看看吗?”我站起身说:“走吧,去看看。” 我与他挤进城墙下的流民里,仰头只见城墙上斑斑血迹。微弱火光照映下,这些血迹明明灭灭,如同魑魅魍魉。 这时人群忽然喧哗,有火龙从卫彦、梁泽仁所处的山包上蜿蜒移动而来。到近处发现是四列黑衣人,足有上百人。最左一列各人肩扛大布袋;中间两列是左右两人合力抬锅、柴火、桌、支架、水桶、碗筷前行,最右一列左肩挂弓箭,右手高举火把。这条火龙直到我与沈涟跟前才停住。 有个着祷祝袍的人走出来说:“动手吧。”于是火把插入地下,这些黑衣人有条不紊地生火、架支架、吊五个大锅、倒水、开布袋。布袋中泛黄陈米倒入锅中。碗筷被摆上五张木桌,阵阵粥香中,二十名黑衣大汉一字排开拉弓,挡在桌前。那祷祝站到最中央,高声吟诵:“入吾圣教,飨吾餐食。酒神在上,疗愈百伤。”他掌心相对,右手腕错开叠在左手腕上。手背六瓣花分明。然后他右手倒转,变为左右手腕在一起,左右手掌分开。做的乃是个翻花手势。 -- 第54页 拉弓的黑衣大汉跟着吟诵:“入吾圣教,飨吾餐食。酒神在上,疗愈百伤。” 流民纷纷围上去。那祷祝厉声说:“排成一列,妇孺在前。”黑衣大汉从正中拉出空位,流民缓慢变为一列,从祷祝身旁移动到饭桌。那祷祝又说:“碗筷还到最右桌上。”有男子挤到妇孺前面,一拉弓黑衣大汉立时往他脚边射了一箭说:“妇孺在前!”那男子退了回去。 每有一个人移到桌前时,桌边的黑衣人便舍一碗粥。流民不甚标准地做翻花手势,口中祈祷:“酒神在上,疗愈百伤。”火把光下,这些黑衣人虎口俱有两瓣花。 沈涟低声问:“你要去吃粥吗?流民这样多,陈米这样少,不到前头排着,待会儿就没得吃了。”我说:“不饿,不与流民争抢。咱们先回去吧。明日不知如何进城。” 沈涟微微一笑:“明日再说。” 回去我躺在卫彦身边,卫彦忽然说:“主人见,我教?”我说:“见着了。天一教的人在赈济流民,很好。” 这一晚远处天一教的火光摇曳,而卫彦眼中也闪现快活火光。 第二日我醒来时,天际一线微弱橙光。我问沈涟:“怎么进城?”沈涟说:“还是用卫彦那个办法。”我说:“可墙上有弓箭手等着,你再带人上去,带的人容易中箭。”沈涟沉吟,转而问梁泽仁:“郭秉郭大人是什么模样,梁大人能画出来吗?” 梁泽仁在地上画完郭秉问:“你要单枪匹马抓出郭秉?” “对。”背着龙泉的沈涟说,“我不去就山,要令山出来就我。”他脚下几个起落,到天一教弓旁,左手拿弓右手抓箭筒,口中喝道:“借来一用。”接着拉满弓,嗖嗖数声,九支长箭钉入城墙,第一支离地一丈,剩下的准确间隔五尺一支。沈涟弃弓拔出龙泉,墙头上箭矢纷纷冲他而来,而他剑光成幕,将箭矢通通挡住,斜飞出去。他边挡边以箭为梯,攀墙而入。 两个时辰后,沈涟手持龙泉,抓着一矮且胖的人从城墙上的箭梯下来。下来时高声说了两遍:“望州知州郭秉在此。”郭秉也在大叫:“不要放箭,不要放箭。”墙头未再射出箭矢。 沈涟起落回山包,将郭秉放在地上。周围流民纷纷围拢来,卫彦和我站起来,郭秉垂着头哆哆嗦嗦。卫彦捡起地上碎石,挨着砸到围过来的流民脚边说:“闪开!”他准头还在,流民有说:“听不得吗”有说:“流落至此,还要砸我们。”到底在卫彦的砸石下退开十丈,留我们与郭秉说话。梁泽仁说:“郭秉,你抬头。”郭秉抬头惊讶:“梁泽仁大人?”梁泽仁叹气:“我要找你,但玉潭城封了城进不去,只得叫这位沈涟侠士抓你出来。那位黑衣的是卫彦侠士。”郭秉问:“你找我做什么?” “盛临八年咱们在利州赈灾那次,朝廷拨的赈灾银剩了五万两,不是被你押运来了玉潭城吗?”梁泽仁说,“我想用这笔赈灾银入些利州存粮,走湟水调鄂渚救饥荒。” “没有五万两。”郭秉惊讶,“你官至同平章事都不晓得吗?”梁泽仁皱眉,“我该晓得什么”郭秉说:“宫中早来人将那五万两调回长安了。” 我吃惊。梁泽仁晃了一下说:“这是什么时候的事?”郭秉说:“去年啊。永熙元年春,先帝给卫娘娘庆生调走了。 ”司户参军蔺林当时还说不知道先帝哪里来的银子庆生。 “我怎么没见过圣旨真是先帝调走的?”梁泽仁问。 “先帝悄悄下的手谕,不是圣旨,没有经过中书门下议,你是不晓得了。”郭秉不哆嗦了,清晰地说,“那手谕有天子盖印,来调的人是禁宫行首,哪会有假?” 梁泽仁双手捂脸,颓然坐倒,喃喃道:“先帝怎么能....”信仰彻底坍塌是何滋味?他耗费半生维护荒诞;他倾尽所有追寻虚妄。 我扶梁泽仁起来,他长叹:“女色误国啊。”郭秉点头:“那卫娘娘真是狐狸精转世。祸国殃民!” 沈涟忽然说:“穆宗自己干的糊涂荒诞事不能怪在女子身上。倘若他铁了心不调赈灾银,十个卫娘娘也不能逼他调。他要犯糊涂,那以李娘娘、张娘娘作由头也会调。少时李平在卫候府也是这样说。”他居然记得。 梁泽仁却没有反驳。我忍不住问郭秉:“郭大人,你为何要封玉潭城,不放这些流民进去?” 郭秉说:“玉潭城内的住民不肯。一旦放进来这么多流民,城中会不安定的。” 沈涟说:“现下城外流民这么多,城中应当有往年存粮,可以开仓赈济。” “你当我这望州知州真做得了主吗?”郭秉苦笑,“我只是文官。守城兵卒都是望州军节度王逢吉的人。要开仓需要王逢吉首肯。你们能放我回去了吗?” 备注:啊居然又有武功场面...... 第40章 标题:入玉潭城 概要:再是人心惶惶,也还有烟火满人间 梁泽仁问:“王逢吉现下在不在玉潭城内?”郭秉说:“他在的,住在他玉潭城中的节度府里。离我的知州府都不远。你要去找他?”梁泽仁环视一圈周遭的流民,说:“是的,我想去劝王逢吉开仓放粮。望州从未闹过饥荒,他能用陈粮赈济鄂渚过来的流民。” “嗯,太学中我学到过,玉潭城这一带的南方平原播种,实行的是麦子、水稻、红薯三熟制。到九月底便能收下一季水稻了,望州人不缺吃的。王逢吉分明可以开仓。”沈涟说,我正要插口必须进玉潭城给卫彦抓药,他又说,“况且我向李平保证过,要进玉潭城。” -- 第55页 卫彦说:“走。”郭秉对梁泽仁说:“梁大人你若不弃,进了玉潭城和另外三位侠士宿我的知州府吧。”我摇头:“我叫李平,是个大夫,不会武功的。”梁泽仁说:“好,谢郭大人盛情。但城门未开,咱们五人只沈涟一人的武功还能用,不知怎么进去。” 沈涟笑:“有劳郭大人多喊几次。梁大人要失却体面了。走吧,去城墙下。” 梁泽仁、沈涟在前,我、卫彦、郭秉在后,走向城墙。流民方才被卫彦用石头砸过,没有上来碍事的。我探卫彦额头灼手,方寸淆乱时同郭秉说:“我进了城,先不与郭大人回知州府了。我要先去医馆抓药。”望州知州郭秉说:“玉潭城纵横六百里,有一百七十万户,是茂朝第二大城,仅次于京师。你初来找得到路吗?知州府离这个北城门不远,回去我派马车送你去医馆。”我说:“不用的,医馆位置没变的话,我找得到。”郭秉说:“城中五家大医馆都是老字号了,没有变位置。你什么时候来过玉潭城?”梁泽仁在前头说:“李大夫应当是十五岁随王怀远王太医入长安时来过。你当时在利州底下的郡巡查,没同我一起。” 到墙根下,沈涟的九支箭还在城墙里。第一支离地一丈,常人个子不会过六尺,没人动得了他射上去的箭。沈涟问:“梁大人,文书还在你身上吗?”梁泽仁说:“在的,行前我拿油纸包好贴身藏着。”沈涟说:“那梁大人先上去,便于你与守军亮明身分。”梁泽仁点头,沈涟说:“郭大人、梁大人,得罪了!”便背着龙泉,一手抓一个攀上箭梯,郭秉在半空中大叫:“是旧友!不要放箭,不要放箭!”果然很耗嗓子。 不一会儿郭秉从城墙垛口探出头来,沈涟随即下来提我和卫彦上了城墙。城墙宽一丈八尺,守城士卒围过来。梁泽仁亮出文书,郭秉对一个领队模样的人说:“你们去告诉王逢吉,梁大人与我同朝为官,不是天一教的乱党更不是鄂渚来的流民。”士卒散开,我在墙头上看到底下密密麻麻流民不知凡几,感慨说:“底下怕有上万流民。”郭秉说:“何止壹万?城上各处守军粗略数过,上报底下足有贰万流民。”梁泽仁又叹息:“有这样多百姓流离失所。”郭秉带我们下城墙畅通无阻。城墙下有辆马车和两位下仆等着,郭秉一下去,那下仆就说:“郭大人被强人抓走了,府中好生忧心,又出不去城,只得在城下等着。”郭秉回身说:“先上马车吧,到分路去医馆的岔口,放李大夫下去。”沈涟说:“龙泉沾了尘土,有没有巾帕?”郭秉说:“马车壁上有。”我们五人上了马车。车上梁泽仁说:“郭大人放下李大夫后,送我去王逢吉的节度府吧。”沈涟说:“我护梁大人去。”郭秉说:“梁大人,王逢吉若不愿见你呢?”梁泽仁皱眉:“也对,我去是劝他放粮,他多半不愿意见。”沈涟说:“他若不见,我还有一计。”梁泽仁问:“什么计?”沈涟微微一笑:“硬闯。” 我奇道:“硬闯?” “硬闯也是一计。梁大人以为如何?”沈涟从身后抽出霜寒龙泉,取下马车壁上挂的巾帕反复擦拭。梁泽仁说:“好,这便硬闯节度府!” 郭秉说:“我还是望州的文官,不能与王逢吉翻脸。到门口我便先回知州府了。梁大人,你要短匕防身吗?” 在我旁边的卫彦插口:“没用。”我问卫彦:“你和郭大人回知州府等我抓药回来可要得?”他说:“是。”沈涟说:“不会武之人拿上匕首不仅不能防身,而且被人夺匕更危险。”梁泽仁说:“不错,狼谷中我亲眼见过卫彦夺匕的。”郭秉吃惊:“你们竟然从狼谷活着出来了!” “多亏有沈涟、卫彦两位侠士,可是有位故人之子......”梁泽仁忽然黯然。 到岔口我独自下郭秉的马车,另叫了一辆去了最大的医馆。马车飞驰,两旁渐次演变为青砖瓦房,地上铺有石板,小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有古城遗韵。中午到杏林光医馆,我径自走到药铺一侧,跟铺里的人要:“松节和苏木各一两,亚乎奴、扁蕾、土牛膝、红头草、石黄连各两钱,岩节连、叶象花、朱砂根、紫青藤、走马风各一钱。配成六副。”那人边抓药边说:“一两银。”我掏出银钱付了。这医馆除了与禾木医馆一样左悬葫芦之外,还在右边垂了一个木头鱼下来。我问:“悬的木头鱼是做什么的?”抓药人说:“那是鱼符。鱼即是愈合,病患来我杏林光之后,百病皆愈无病无灾。”我心想回去长安,我也在禾木医馆多挂一个。等他拿小簸箕配药时,路上时不时有握着刀枪剑戟的行人经过,连半大男孩也有手拎菜刀的。我上次来玉潭城中可不是这样,我问:“城内怎么人心惶惶的?”抓药人说:“你不知道城外有贰万流民?望州四神庙的祷祝还常带望州分坛的强人去赈济。城墙上只得捌仟守军,流民攻起城来拿下玉潭城不过时间长短而已。自然能带武器的都带上了。你的药抓好了。”我说:“四神庙就罢了,你怎知道带的是望州分坛的强人?”他递过药说:“再是强人,受了伤还是要来我们医馆诊治抓药闲谈的。” “胡牌!”一声高喝,杏林光医馆对面的茶馆有群妇人聚在一处打麻雀牌。再是人心惶惶,也还有烟火满人间。我接过药,去道旁吃了一碗甜不辣配米饭充饥,就喊马车回了知州府。 -- 第56页 第41章 标题:故人之子 概要:卫彦是影卫出身,不能接受旁人不打招呼地靠近。 郭秉正忙,我问到卫彦厢房在知州府第一进,又向郭秉借用了知州府厨房。我拎着药包去卫彦厢房。厢房一目了然,一桌配四椅,里头一床,床铺鹅毛软被。桌上残茶冒着热气,椅上一人着件干净的宽松黑裘衣,坐得笔直,但脊背微微发抖。我俯身以额抵他额,还是烫。我摸摸他硬实黑发:“卫彦,上床睡会儿。”他躺上床,我蹲下脱掉他脚上千层底布鞋,给他盖上轻薄的鹅毛软被。他身体不动,眼睛却随我动作转动。我将手盖在他眼睛上,他睫毛刷在我掌中,手心痒痒。我说:“闭上眼睛,不要睁开。”移开手时,他乖乖闭眼入睡。 然后我去厨房中给他熬化功散解药。 守在瓦罐旁,灶里跳跃的迷惑火光映着我。 从东华门出发时,梁泽仁说申生是故人之子,利州人。申生说他盛临二年生,十九岁。 我给申生敷金创药时,他腰间的利州绣囊落出一块“曜”字玉牌。 过鄂渚时,申生说他自小离家,未见过家人,只小时候见过的梁大人今次又来带走他。他的身份文书在梁大人那里 掉入狼谷时,申生脱口而出他要回宫中。 这是不是因为…… 元宵灯节,连说书先生都知道,镇守利州的忠勇军节度沈令斌次子沈曜,盛临二年被当时的利州监县梁泽仁抱去长安城禁宫中抚养。 瓦罐咕嘟嘟冒泡。“李大夫?”仆妇叫我。我回过神,仆妇递过滤布、汤匙和小小空药罐,我说:“多谢。”将解药滤到食罐中,回去卫彦厢房。梁泽仁出现在眼前,我不及提醒他,他先推门进了卫彦厢房。 进屋卫彦仍然规规矩矩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安安静静一动不动。除了右手把梁泽仁的手腕重重扣在床沿外,跟真睡着的人没什么不同。 “我从王逢吉的节度府上回来,想探探受伤的卫彦侠士。”王梁泽仁说:“没想到一靠近就这样了。” “卫彦是影卫出身,”我解释,“不能接受旁人不打招呼地靠近。”他只认可我的气息。“卫彦,睁眼坐起来。”他睁眼看向我,又看向自己的手,松开梁大人坐起来。我说:“药喝了。别下床了,就在铺上喝吧。”将药罐递给卫彦,正要递汤匙,他埋头就药罐边沿不停歇地喝起来,我将汤匙收入袖中。 梁泽仁坐到桌前,自斟一杯茶。我先问:“梁大人,见着王逢吉了吗?他同不同意放粮?”梁泽仁说:“我和沈涟见着他了,但他还是不愿意放粮。” 我又问梁泽仁:“梁大人,申生……是不是镇守利州的忠勇军节度沈令斌之子?”梁泽仁啜饮茶。卫彦喝完,我拿过空药罐放桌上。全程都在的卫彦在铺上问:“沈曜?” “对,申生……就是忠勇军节度沈令斌次子沈曜。”梁泽仁乏力地说,“他身份关系重大,不得不一路瞒着你们。”那他狼谷中对不住的人就是沈令斌了。 新换的秋长衫下,梁泽仁露出的腿有些水肿。我说:“梁大人,我能否摸你的脉?”梁泽仁撩开袖子放桌上问:“怎么了?”我按上去,他脉来浮面无力,时起时伏似有似无,心律紊乱如鱼之翔水。我反问:“梁大人有没有发热、倦怠、身上酸痛?”他说:“有些,想是一路太疲累了。该多睡些时候。”我说:“太劳累....梁大人得上心悸症了。之后留在知州府调养吧?” 梁泽仁却摇头:“我要赶紧去利州治疫症,并亲向沈令斌告罪。我对不住他。”他声音渐小,仿佛陷入当时的情景,“盛临二年抱走他的次子入长安为质时,他在湟水边送我,我应过会带沈曜回去。这次他在信中答应我从利州入存粮赈饥荒,我便在穆宗驾崩之时,以安抚沈令斌为名带沈曜出宫。沈曜却在狼谷殒命。我对不住沈令斌啊……”他起身带上房门,“郭秉说晚间在前厅设有简单家宴,到点来吃。”我问:“沈涟呢?”他走了出去,“沈涟说在城中打探,晚些回来。” 我跟卫彦说:“你还要喝五回药。我把瓦罐还回去,你再睡会儿恢复快。晚饭我来叫你。”他睡回去翻动两下,我问:“睡不踏实?”他老实应:“是。”我宽慰:“陌生地方是这样。”留了心,拎上瓦罐和汤匙还去厨房。 晚间我同卫彦去前厅吃郭秉家宴,落座时郭秉和梁泽仁在。郭秉正问:“梁大人,既然王逢吉不肯见,你们怎样进到他节度府的?” 梁泽仁提起精神讲:“沈涟侠士在路上捡了好些石子。门房来报王逢吉不肯见时,他抽出那柄龙泉不住横挽,挽的结点在他腰腹正中,行走时护住了我,大步流星闯入王逢吉府上。好多兵卒围过来,然而正面他龙泉剑光所及之处雪亮森冷,水泼不进,小兵之流无法近身。背面他左手扣的石子嗖嗖嗖连发,脑后生了眼睛一般,每发一粒便有一人应声而倒。这样脚步不停,我们长驱直入,如进无人之境,眨眼间便到最里进见到了王逢吉。” 郭秉问:“他怎么横挽的?”梁泽仁比划了一下,卫彦说:“五花剑,简单。”我拉拉他,他收声。郭秉说:“王逢吉虽是武将,却很会保命的。”梁泽仁说:“正是。沈涟一脚踹开房门后,那房间一览无余。我在他身后,房间当中两人正低头端详大圆桌上的图纸。一人看服饰是转运使。”他抿了一口茶,我问:“梁大人与转运使同朝为官,也会不认识吗”郭秉笑:“为官者众,不在一处做事,我们也不是互相认得的。梁大人是同平章事,认得他的人多,他认得的人却不那么多。梁大人,之后呢” -- 第57页 梁泽仁说:“转运使他抬头满脸怒色问沈涟侠士:‘来者何人?敢擅闯节度府?’另一人却趁他说话当口,立即闭眼转身,在墙根寻个角落抱头蹲下。沈涟问:‘谁是王逢吉?’。” 我说:“蹲在墙根那人必定是王逢吉了。” 梁泽仁说:“是的。我从沈涟侠士身后走出来说:“王逢吉节度!”王逢吉转过来,双眼依旧紧闭说:‘侠士既认得我,想必清楚我只是望州节度,所作所为全凭朝廷之命,平素未犯大恶。侠士看上什么尽管拿,我自你们进来后没睁过眼,决计认不出你们的模样。’他的确很会保住自己的命。这番话既不讨饶怯懦,又恭恭敬敬。转运使的脸唰地一下变白,也叫我:‘梁大人。’沈涟侠士插上门闩,又推那笨重的大圆桌抵在门后。因王逢吉不肯睁眼,我只得说:‘王逢吉节度,你且看看我是谁。’他耳朵微动,睁眼才故作惊讶叫我:‘梁大人,你怎么在这里?’” 我说:“早先城墙上兵卒报给过他,梁大人又叫门房通传过。”郭秉说:“王逢吉这是见梁大人硬闯进来而故意装傻了。” 梁泽仁说:“对。王逢吉站起身同我打哈哈,‘我不及替梁兄备酒设宴,接风洗尘,当真罪过,哈哈,当真罪…’沈涟侠士目光炯炯盯着他说:‘王节度,能否下令开仓放粮救城外流民?’那王逢吉汗如雨下,从怀中掏出块手帕不停擦拭,喉结上下滚动,却说:‘不能开仓’。” 郭秉问:“我问过他为何不开仓,他没有说。” 第42章 标题:星夜允诺 概要:若是眼前人,白头偕老不会成空口许诺。 梁泽仁说:“沈涟也问:‘为何不能开?水稻月底就可收割,望州不会闹饥荒。’王逢吉说:‘是,郭秉征缴赋税会收上来二季稻,但那要拿来换银两的。朝廷拨不出军饷,我帐下兵卒却都等着发饷吃饭。现下转运使执意要从望州调新粮走。一旦开仓放存粮,转运使再调走新粮,玉潭城的人怎么吃饭?’我还没开口,沈涟就说:‘如果加征赋税,望州农家却又活不下去。’王逢吉连连点头。我和沈涟侠士只得回来。路上沈涟侠士说在城中打探,晚些回来。” 这时沈涟进来边落座我身旁边问:“郭大人,望州农家地税怎么收的?”他换过了新红衫,系扣敞开了。郭秉说:“每亩税稻两升。”沈涟说:“土塙肥瘠不一,每亩收得一样并不合理。”我侧身给他系扣,他腰侧多了一个利州绣囊,有点眼熟。 “不合理也只能这样收。这是律法,除非你能改律法。”菜肴纷纷端上桌,郭秉说,“早些吃饭吧。” 一桌人遂闲谈吃饭。 席罢才酉时。回厢房路上我探卫彦额不烫,脉象正常,左臂伤口结痂。于是说:“晚间出去走走?”他说:“好。”我们出了知州府。我去酒坊中买了一小瓶苹果酒。“好了。”他拿过瓶子时说,“不喝药?” “不行,”我说,“虽然化功散是解得差不多了,但剩下五回还是要喝的。解尽余毒。” 他说:“好。” 玉潭城不仅西、北、东三面环最大的湟水,而且城内另有数十条江流,沟渠交错,河网密布,有好些城门放下去都作为桥梁使用的。我与卫彦并肩信步而行,直至湟水支流。 夕阳渐沉,对岸草屋简陋而成片。零星灯烛从草屋中透出光。有几艘小渔船拴在岸边。其中一艘连着三张竹排。九只鱼鹰单腿站立竹排上,似乎在打盹,不时有一只将尖喙探入翅膀挠。头顶银桂树刚挂花苞。脚边半人高的野草泛出秋收麦穗一般沉甸甸的暗黄。 卫彦握住我左手,看着对岸问:“什么江?”我回握他粗糙手掌,说:“泯江,是湟水的支流。” 脸上忽凉,一滴,两滴…我抬手擦一把,更多的水滴落在头上身上。淅淅沥沥的雨声轻微而不容忽视。玉潭城的雨说来就来,一层秋雨一层凉。 雨不断从发上滴落,我胡乱抹去面上雨水。卫彦说:“回去?凉。”他专心看我,睫毛沾着水珠。他不怕凉的,我摇头:“玉潭城的秋雨不碍事,你喜欢吗?”我仰头喝下几口雨水。脚边的野草随风摆动,扫过膝和腿。 “喜欢。”他说,“呆这里。” 雨越下越大。 旅途烦躁被一洗而空,我又往江边踏一步。然而入脚滑溜,双足随即凌空,我不得不说,“卫彦,我水性不…” “好”字淹没在喝水中。 慌乱一瞬后,我放松四肢,适应江水带来的压迫。江中流沙碎石击打在身上,而肩被往上提拉。“哗啦”一下我猛然被拉出江面。暴雨劈头盖脸浇下,我面上痛感鲜明。 卫彦左手拽紧我,右手夹着石子。尖利的破空音后,一张竹排顺水飘到我身边。卫彦右手截住竹排同时,将我用力一提,我顺势撑到竹排上,仰面躺倒。 卫彦在水中岿然不动,一足深深陷进江边泥土里。 我将贴在他脸上的几缕头发顺到他耳后,笑说:“卫彦,上来。”他拔出足,漂亮翻身,轻巧落到我身旁并躺。而竹排在激流之中载沉载浮。 暴雨倾泻如注,江水时时漫过全身。惊雷似要撕裂耳朵,闪电已划开苍穹。一切令人胆战心惊。天地苍茫,唯有这张竹排在其间飘荡。 而我握紧卫彦的手,感受水的冰凉,沙的粗糙。即便这是世界存在的最后一刻又如何?他在我身旁。 -- 第58页 暴雨渐小,如同感情,来得越浓烈越易归于平常。 我安静看着零星飘散的小雨在眼前消弭。 夜深沉。 暴雨过后的天空呈现黑丝绒的质感。繁星点缀其上,闪烁不停。天空仿佛触手可及,我不由自主伸出手,才发现它依旧遥远。 淡淡星光洒在江面上。江中泛起的浪花无比轻柔,撞上竹排,又一圈一圈荡漾开去。 远处虫鸣高低起伏,和着野草沙沙声响,如同一曲弹了千百年的歌。 夜色温柔,令人心碎。 凉凉江风徐徐吹;而我握着的带茧手掌暖暖。 盛临十六年元宵节之后,我第二次滑入水中出糗。可转头看着卫彦时,我觉得不要紧。 因为永煦一年的九月二日,我第一次看到他笑。那一瞬间他专注望着天空无声大笑,僵硬又明亮,令我错不开眼。 明亮可以用来形容很多东西,比如光比如色调甚至眼神,唯独不该形容笑容,可我再想不出别的词。他恢复面无表情,静静看着我。 卫彦一直是个活生生的人。即使有人说顽石无心,可我记得《风土人情录》上写着顽石下为岩浆,柔软滚烫融化万物。我凑过去印上他唇,即生出灼伤错觉。吻由轻柔变激烈,渐染情欲。不知不觉,卫彦反客为主压我身上。口中肆虐的舌清晰地传递侵略和占有,腿上有硬硬的物件。 卫彦顿住,嘴角牵连的银丝露出别样淫糜。我忍不住低笑,将他拉着重新躺下。 我打破彼此静谧:“卫彦,以后多笑笑吧。” “僵,”他说,“不好看。” 我说:“可是你高兴,我也会高兴的。” “要笑。”他说,又迟疑问,“主人,为何高兴?” 我大拇指摩挲他薄唇:“因为若心里有人,便想他高兴,舍不得他伤心的。”我没说完,他似懂非懂地点头。 竹排荡至江边靠岸,正有情人别离。那女子推开男子说:“此生别过,来世不见。”那男子追上去。两人远去之后我们才弃竹排上岸。卫彦说:“决绝。”我说:“别离大概都这样决绝吧。”卫彦说:“与主人,不别离。”我说:“利州治完疫就回禾木医馆?” 卫彦应:“好。”我笑:“那样就不会别离。” 若是眼前人,白头偕老不会成空口许诺。 第43章 标题:口中渡酒 概要:倘若心中有你,不止会想你高兴,也会想保护你 茂盛银桂树下,有清溪注入江中。我与卫彦溯溪而上一段,停下以溪水清洗身上泥沙。卫彦在溪边放下酒瓶。星光下他站在半人高的溪水里清洗。他全身四十二处严重的伤痕已淡到融入麦色身躯。水珠顺着这具肉体往下滴落,砸进溪水中四溅。本来只一吻,又多些抚摸。他腰韧,小腹绷紧的线条下蕴含强大,臀揉到手里结实。面前肉体令人上瘾,但这不是放纵的由头。卫彦略后倾靠溪边,双腿敞开。他已勃︱起。沙哑喉音诚实邀请:“主人。” 这个人才是我放纵的由头。于是我应邀。 水中天然润滑,令抽插极为顺畅。卫彦后仰,双腿盘我腰上,令我进入得更深。吻湿漉漉,脖颈厮磨皮肤战栗。我向下那两粒被舔咬坚硬,顶在我小腹处的硬物渴求抚慰。 我咬着他乳尖,手上轻轻重重不停揉弄。身下有越来越快地绞紧吮‘吸。 卫彦不出声,只有喘息粗重,不似平常。 抽’插间我恶劣问:“卫彦,感觉如何?” 他迷茫看我,眼神迫我凑近吻他。他回答:“很好…” 我重重顶入一记,他手掌由放在我背上转为抓向岸边。我舔掉他鼻尖沁出的汗珠,喃喃道:“卫彦,你也很好。”我的阴谋没得逞。他薄唇开合间,吐出话语依旧不带呻吟。反因太过诚实,而比什么都催情。我骤然发力,然后倒在他身上。 又抚慰他片刻,掌中才沾上黏腥液体。他坚持得一向比我久。 之后他清洗。刚才溪边被他抓过几下的地方,连石带泥塌陷大片。我咋舌问:“卫彦,你欢好怎么很少出声?” 他说:“主人声音,好听。” 我脸上烧起来,边拿溪边酒瓶边说:“咱们回去吧。”他展开轻功,拎我回知州府。 到他厢房中,我开了那小瓶苹果酒。酒液如玫瑰,浓艳粘稠,香气扑鼻。 我征求他:“饮些酒好睡?” 他伸手来接:“好。” 我按他手在原处,自己含一大口。他眼神天然无辜,我吻上去,他顺从启唇,我渡酒,他几口咽下。我不能自己地舔舐嘴唇,尔后离开。嘴里酒空,齿颊仍留香醇。 我呢喃:“睡吧,我守着你。”论武功我一窍不通,遑论超过他。他却似乎安下心,不一会儿呼吸匀称。我以手支肘,在黑暗中看着他,直到困劲上来方躺下。 竹排上我没有说完的是,倘若心中有你,不止会想你高兴,也会想保护你。 即便我不谙武功。 永煦一年九月三日早间,我煎好今日三副药,端到卫彦厢房。梁泽仁匆匆进来:“世道太乱,不走旱道了。我命人定了明日的船,我们明日从玉潭城东城门走水路去利州。”我说:“好。”卫彦灌着药。而不安在空中弥漫。知州府外传来的声响不绝于耳人奔走声、搬动重物声、鸡鸣犬吠声、孩童哭闹声。隔着高高的院墙,也有菜叶扬到空中。知州府内的银桂树还是一般安生。 -- 第59页 卫彦喝完药,指着院中银桂树说:“银桂城?” 我摇头:“玉潭城得名于城西林中的潭。那潭名为潭,实为溪。咱们去看看吧,中午回来喝药。” 他说:“好。” 我们坐马车去了玉潭。潭水碧绿幽深,有细细石砾隔开,便似玉石纹理浑然天成。岸上大片银桂树含苞,在晨间光照中投疏影于水面,周遭暗香盈动。卫彦说:“像玉,好看。” 我摸着脖颈间的骰子笑说:“玉潭本就世间罕见。”今日竟然没几位游人。昨日暴雨,因此打到地上的桂叶堆厚而松软。我说:“玉潭城河网密布,因此多云雾。阳光这样好很难得。我一直想躺在银桂树下晒晒太阳。” 卫彦拉我躺倒:“躺。”背后潮气漫上来。我不经心地想会不会起疹子,却仍然懒洋洋。往上,银桂叶和花苞层层叠叠,早间温和阳光透过桂叶缝隙洒下来,在卫彦脸上留下点点光晕。 备注:抓紧时间啪啪啪 第44章 标题:天神再世 概要:“他并非变得如此,”我意识到,“他生来如此。” 午间我与卫彦刚回知州府,梁泽仁就在往外赶,知州府的马车正朝他驶来。我问:“梁大人何事如此匆忙?”他说:“流民攻城!北城门快守不住了。我叫了郭秉府上马车,再劝王逢吉。”我问:“沈涟呢?”他说:“他用轻功先去了。”我说:“梁大人的心悸症要人照看,我与梁大人同去。”马车停在面前,我对要上来的卫彦说:“回去把中午的药喝了。服下最后一副药,解尽化功散余毒前,不准动内力。”他顿住,我盯住他深沉双眸。他说:“是。”转身进知州府。 我与梁泽仁坐马车抵达北城门,马车回知州府。有成队兵卒抬着整箱箭矢从城墙根下出来,沿墙梯运到城墙上。行进间细鳞甲哗哗作响,但这响声在墙外的呼痛、嘶喊中微不足道。血腥气四散,隐约有人喊:“八阎罗到!撞城门!” 巨响震耳欲聋,我与梁泽仁掩耳,庞大城门的两根木闩上有裂缝,裂缝蛛网一般延展,背着龙泉的沈涟忽然落到我与梁泽仁面前,足下点五步梯拎我们上城墙。他带我们到最高的团楼左旁,我们离团楼不到四尺,团楼中竖着将旗,烽火熊熊,烽烟四散。沈涟说:“站守军身后。流民大多没箭,射不到高处。” 城墙上有领队模样的人呼喝:“满弓!”守军弓如满月。领队又喊:“放箭!”千支利箭向下射去。城墙下黑压压一片,人头涌动,一时竟看不到尽头。不断有人倒地,亦不断有人继续往前涌。鲜血溅开。土地短暂显露,很快被更多人补上。城门处百人合抬巨木,一下一下撞着城门。 墙下忽有利箭破空而来,右前守军倒地,被兵卒抬下去换一人替上。而有一人声贯城墙:“天一教八阎罗!率望州分坛众!求玉潭城开仓!救二万流民!”身旁沈涟说:“哼,天一教。”城下声浪一阵高过一阵,然而嘈杂听不清楚。 城墙右方有一队人抬着火油奔来,当先那人麻子面皮,绿豆小眼。梁泽仁说:“王逢吉到了。”沈涟说:“我去劝他。”王逢吉奔到团楼上吩咐那队人:“箭沾火油射!”沈涟飞身过去,左手重重提起王逢吉胸前衣襟,径自立在团楼边沿。那边沿宽不到十寸,仅容单足站立。王逢吉悬空,双手握紧沈涟拽着他衣襟的手。沈涟拔出龙泉,稳稳当当抵在王逢吉喉间。那队人顿住脚步。 沈涟说:“城下流民皆是百姓,王节度如何忍心?”王逢吉说:“攻破城分了存粮,连城内的百姓也一并挨饿。”沈涟说:“先救眼前人。”王逢吉虽在半空抖个不停,却不言语。僵持中城墙内箭矢依然未停,对着墙下嗖嗖齐发。墙下黑云压城,城、欲、摧。 那八阎罗呼喝:“求玉潭城开仓!”又一箭飞来。血腥味飘到墙上已不甚浓烈,然而攻城气魄却令人难以忍受。梁大人忽然拉我一把,我才免于被八阎罗的利箭射中。 我问:“流民二万,守军八千,玉潭城有多大可能守得住?”梁泽仁说:“守?两个时辰内必破。不止人数,士气强弱也悬殊。饥民战死、饿死,左右一死,此刻却因天一教相助有一线生机。城下原本也只是普通百姓,军令之下,守军却不得不从。这一役玉潭城守军必输。” 梁泽仁说话时并未放低声音,王泽仁竟接口:“守不住也要守!我调其他营的兵来也要守!”沈涟忽然说:“如果转运使不调新粮走,能不能放存粮?”王泽仁说:“那是可以的。但…但朝廷没有下令开仓,又违抗转运使调令,岂非谋逆?”沈涟说:“你救了城下这二万流民,其中青壮者拜入你帐下。你还怕从北边远道而来的禁军讨伐?”王逢吉停顿半晌方说:“好,我谋逆救这些流民。”沈涟放他入团楼,他对那队人说:“传令下去,停箭,开粮仓往城外放存粮。攻城者不追究,有入望州军的尽数留下。”当先那人面上青白,但答应:“得令!” 而沈涟站在边沿提气灌注内力送出声音:“止战!开仓!放粮!止战!开仓!放粮……”随着传令,墙上箭逐渐停住。整个战场上盘旋着沈涟的声音,平稳而威严,压过万人制造出的嘈杂声浪。 墙下欢呼炸开,过后声浪变得齐整。墙下跟着沈涟嘶吼那短短两句:“开仓!放粮!”声浪越来越高,脚下城墙有一丝震颤。有兵卒降下红将旗,挂上明黄幡。我问:“黄幡是什么?”梁泽仁说:“是和。”有节奏的鼓点声响起。 -- 第60页 喧嚣未绝,厮杀终止。 而万物静音,世界不再运转。如同近处每一个人,我定在原地,仰头注视团楼上的沈涟。风吹得他衣袂飞扬,龙泉剑光映出他面上脏污,但没什么能夺去那样的神采飞扬。十九岁的青年在团楼边沿迎风慢慢归龙泉入鞘。千万年前,他曾睥睨过天下。鹿角,虎眼,狼嘴,鹰爪,鱼尾。春登天,秋潜渊,翻江倒海,吞风吐雾。 天神再世,不外如是。 梁泽仁问:“沈涟侠士什么时候变得如此?” “他并非变得如此,”我意识到,“他生来如此。”他合该翱翔九天。 然后我的脸被掰过来。“我会。”黑衣人如九幽鬼魅,“天一心法,更厉害。” 我笑:“卫彦,说了喝完药前,不准动内力,更不用大吼。你怎么过来的?”他说:“坐马车,走上来。” 梁泽仁说:“下去吧。”我们三人下城墙,有成列兵卒从我们身边跑下去。梁泽仁说:“你与卫彦侠士真心相待,但愿少磨难成正果。”我惊讶:“梁大人看出来了?”梁泽仁平和地说:“我少时见过几桩翰林风月事。”卫彦抱拳:“谢。” 城墙下,矮矮胖胖的郭秉等着:“梁大人助我去清点押运吧?流民还是不能放进来,就在城门口由守军舍粮。”梁泽仁问:“我们明日坐船走,还能帮你一天半。那个转运使安置没有?”郭秉说:“我刚送他出北城门,才来墙根下的。”梁泽仁消沉:“唉,王逢吉夹在流民和朝廷中间,硬生生被逼反了啊。” “我给卫候看过账,可以助郭大人放粮。”沈涟落到我旁边问,“郭大人之后怎么打算?”郭秉苦笑:“接着辅佐王逢吉。放完仓给他定国号吧。那去粮仓。”梁大人说:“李大夫你回去歇会儿,明日又乘船。我的心悸症一时半会没大碍的,不用时刻跟着我。”他们三人去粮仓,我和卫彦回知州府休憩,路上我叮嘱卫彦:“晚上那顿药你记着饭前喝。” 第45章 标题:毁约在先 概要:星辰在他眼中熄灭。 永煦一年九月四日晚间,郭秉送我们到知州府门口,说:“我派下人骑马送你们四人去乘船。”门口有下人牵着五匹马等着。我们四人翻身上马,下人跟在最后。出东城门时,道旁有流民的蜿蜒长队领陈米。其中不见天一教中人。喝完药恢复的卫彦在我身侧的马上犹豫说:“报教中,杀六阎罗。”我问:“着急吗?”他摇头。我说:“那到了利州再报也一样吧?”他说:“好。” 到了码头,下人牵我们四人骑的马回郭府。方艏方艉的大沙船停靠在码头,侧面如同一只大元宝。船头尾各三层,中间七桅,挂的九张帆已经扬起。桅下摆着装有石块竹篮,风浪时增减可少摇摆。我们来得晚,上船的人没有几个。不一会儿到了我们,梁泽仁说:“去船头最高层。”他顺船身放下的梯子走到第三层。过后到沈涟,沈涟俐落翻身上去。船上不少人赞:“侠士好轻功!”梁泽仁抚掌。我说:“身法漂亮。”卫彦又说:“比他厉害。”直接提起我飞上第三层,落在梁泽仁旁。确实比沈涟厉害,过于迅疾,加上船遇浪轻微摇晃,眩晕下我扶着船舷往湟水中吐了一滩。卫彦轻轻握我胳膊。我说:“不要紧,不要紧,只望三层旁的船客没看到。” “没人。我包下了船头第三层,仅住我们四人。”梁泽仁说,“又令李大夫遭罪了。” 船夫在底下收锚,大船前行中我说:“过几天就好了。”梁泽仁问:“这一路凶险重重,后悔随我出长安吗?”我摇头:“既允一诺,当以性命践之。” 船到各州的大码头时会靠岸补给。袁州以丘陵山峦为主。船从袁州码头拔锚扬帆过万重山峦,两岸金桂树成荫,有此起彼伏的猿啼。卫彦与我同到露台上观望,他看了一会儿说:“南方,稀奇。”我说:“我的家乡利州靠海,也很别致。” 船至顺州,停在首府陵夷两日。我们四人下来坐马车进城吃饭。我问行人:“有没有茶好吃的饭馆?”行人说:“放翁楼什么都好吃,只是日日爆满未必有座。”我说:“多谢。”沈涟说:“去看看吧。”傍晚到放翁楼,楼中无座,但楼前街边新增了六桌,我们正巧赶上。落座后梁泽仁说:“尝尝陵夷特产的肥鱼吧。”便叫了牡丹珍珠肥鱼、神仙鸡、香酥藕夹并两个小菜。店小二上完菜说:“诸位头一次吃我们夷陵的牡丹珍珠肥鱼吗?”卫彦说:“是。”沈涟问:“肥鱼有何特别?”这牡丹珍珠肥鱼中既无牡丹又无珍珠,但汤汁奶白似这两物。店小二说:“肥鱼无鳞少刺,乃鱼中珍品。牡丹珍珠肥鱼由肥鱼和肥膘肉共蒸而成,鱼腹部最好吃。”就下去了。右边卫彦夹起鱼腹移过来,我赶紧摇头,他落入自己碗中。我自己夹一块鱼腹,入口鲜嫩美味,奶白鱼汤鲜香浓稠。这时侧面一食客说:“望州的王逢吉建国号‘大望’,定都玉潭城之后这一个多月,二十三州的节度跟着反了十一个。”他对面那人说:“顺州不一样建国号‘大顺’,以咱们陵夷为都?唉,南方七州,只有利州的沈令斌还没有反了。朝廷讨伐也讨伐不过来。”先一人说:“不知道沈令斌为何不反。”另一人说:“无论他反不反,这世道都够兵荒马乱了。”店小二端上来茶说:“方山露芽!”我尝一口皱眉:“这茶不好吃。”沈涟笑:“卫八房中的方山露芽好吃,因为那是贡茶。同个品种喝着也天差地别。”第二日我们回船东行。中途还遇着一次江洋大盗,未及登船便被沈涟和卫彦打跑了。 -- 第61页 十月到檀州,我下船买了一把面条。十月十日晚,我敲开卫彦房门时,他正仰躺自己房中。我问:“你在做什么?”他说:“观星。”我问:“你肚子饿吗?”他说:“不饿。”于是我阖上他房门,独自去船下借用大厨房,自己动手煮了小碗面端到船头三层。船身晃动,沈涟坐在船边缘的凳子上望着滚滚江水。我端到他面前时,他笑着接过:“你亲手给我煮的长寿面?”夜空有闪烁星辰,映在江面上,也落入沈涟眼睛里。 我笑着恭贺:“祝你万事如意。” 江风阵阵中,他忽而说:“万事如意?你答应我的事,我尚且不如意。”我答应过又还没践行的事,不是只有送他鸟衔花巾环一件吗但我摸了一下头上,决心到他束冠再给个惊喜。可与他同岁那个人却再无法过生。 于是我迟疑问:“沈涟,申生掉出‘曜’字玉牌的时候你也看到了。你又三番五次套他话,你是不是早就猜出申生是沈令斌之子沈曜?” 沈涟说:“嗯,我早就猜到了。” 我问:“狼谷中你分明可以救他,为何不救?” 他没有否认,却也没有正面答我,只说:“可救可不救,怎么非要救他 ”我一时语塞。他说:“李平,你给我煮长寿面就是为了问我的话吗?” 我说:“不是,长寿面是真心给你贺生的。” 而星辰已在他眼中熄灭。 我强笑,没话找话:“说书先生讲檀州军的谢政忠与利州忠勇军节度沈令斌乃是世交。谢政忠的女儿谢余容芳龄十四,美貌极了......” 沈涟举筷:“夜深了,你先回房吧。我在外面把面吃完。”我回自己房时还在想,他为何不救沈曜? 而六年后,沈涟娶了有孕的谢余容。 第46章 标题:人生三喜 概要: “被新娘子的红唇亲吻很甜蜜的,”新嫁娘说:“即使会带来死亡。” 因沙船不出海,永煦一年十二月六日我们乘的大船止于利州西的小城姑蔑。我们下船买下四匹马进姑蔑投宿一晚。逐渐踏上故乡土地,连流水侵蚀的岩石也写满亲切。在客栈中栓好马是下午。梁泽仁捂了一下心口说:“虽然利州靠海终年无雪,毕竟入了冬,我与李大夫不会武畏冷,还是置办冬衣吧。”我担忧他的心悸症:“梁大人少忧虑些。”梁泽仁笑着说:“走吧,去裁缝铺中看看。” 利州纺织发达,即使是小城姑蔑,最大的裁缝铺也是皮草布料齐备,名贵织物挂满墙。有三个伙计在里头穿梭,店家在木桌后头打算盘。我虽然在卫候府中见多了,到自己挑选却犹豫起来。梁泽仁说:“我给你们置办,不要为我省银钱。” 店家忙跑过来,边取雪褂子对沈涟说:“这个大红猩猩毡雪褂子出众。”沈涟说:“那就这件。”卫彦取墙上一件全黑的说:“这件。”店家说:“好嘞,黑哆罗呢一件。”梁泽仁说:“给我取那件玉针蓑吧。”沈涟取白狐氅丢给我说:“试试这件呢?”我摇头还给店家:“白狐氅不耐脏。”卫彦默默拿件石青刻丝灰鼠披风来:“好看。”我说:“那就这件吧,梁大人破费了。”梁泽仁说:“一路生死同行,钱财身外物。”我们四人又选内衫,在裁缝铺中换完回去。回客栈的青石板路上,沈涟与梁泽仁在左侧走,我与卫彦在右侧走。 走着走着路的正中央站了一个新娘子。那新娘子膀大腰圆,整套凤冠霞帔无比晃眼。左右商铺都已关门。新娘子往左说:“都躲好了啊,”又朝右说:“别出来啊。” 这新娘子很容易辨别男女,齐进根本不用一战。他孔武有力而浓妆艳抹,强作女子之态,又不刮下巴上青色的胡茬。配那一身喜庆的新娘打扮,越发令人作呕。 卫彦在问:“新嫁娘?” 他仔细打量卫彦,却捏着红帕正儿八经地朝我福了一福,说:“李平李大夫?” 我迟疑着说:“对。” 新嫁娘说:”你这相公一脸苦相,恐怕嫌弃区区这一身装束。唉,相公有所不知,人生三大喜不外乎逢知己、大登科、入洞房。永脱苦海前,我能替你们多圆一桩凡尘喜事,总是好的。” 卫彦挡在我身前,左侧沈涟问:“哦?今日新嫁娘要助人早脱苦海,得先过我这一关了。” 新嫁娘摘下凤冠,对沈涟道:“还请相公助区区一臂之力,成全区区无量功德了。”一语即毕,他手中的凤冠忽地立起,自顶部裂开。伴随着百根针“嗖嗖嗖”的破空之音,那红帕也冲沈涟袭来,在半空中一分为二,露出两根蓝黑的尖刺。帕子红得如此艳丽,如同新娘子的两瓣红唇。 “被新娘子的红唇亲吻很甜蜜的,”新嫁娘说:“即使会带来死亡。” 百针到沈涟面前时突然齐刷刷往下掉,仿佛撞上一堵无形的墙。红帕亦顿住,停在他身前尺许。沈涟将之抓住,拼回一张后笑道:“杀人何必用如此花巧的东西?”他伸掌慢慢前推,红帕便离开他掌心,平平整整地展开,缓慢朝新嫁娘飘去。 “越慢越难。平平整整展开我的红帕,要隔空掌握掌中上下两股力道。”新嫁娘喉结上下滚动,口中喃喃“这路数…这路数…”他突然大叫:“大侠的武功?你是他的徒弟?” 沈涟点头:“正是。” 新嫁娘一掌拍出,红帕顿住,飘摇坠地。卫彦冲上去,新嫁娘一击不中,即刻后掠,同时叫道:“我也是收人钱财替人消灾。” -- 第62页 旁边有人倒地呻吟:“李平,你过来。”我喊卫彦:“不要追了。”黑影冲回来。我过去抱起地上的梁泽仁,他额上细汗密布,心口赫然插着一根针。沈涟愧疚地说:“梁大人,我……少挡了一根。” “我愧对沈令斌,”梁泽仁吃力地从怀中掏出文书,颤抖着交到我手上:“这是沈曜的身份文牒。他的死讯你尽快告诉……”话没说完,已在我怀中气绝。 空旷的青石板路上,我揣起文书。沈涟接过梁大人的尸身说:“晚间葬了梁大人吧。”我迷茫点头。 我们敲开殡仪铺的门,买薄棺和纸钱。梁泽仁贵为同平章事而下葬极简。我顺道托差役送他死讯回长安他府上。沈涟说:“兵荒马乱的,不一定送得到。”我说:“那总要送的。” 卫彦和我默默给梁泽仁烧纸钱,我问:“沈涟,新嫁娘确认了我的名字,应该是有人专程找排名不低的杀手来杀我们?” 沈涟说:“看样子是的。杀人总要一个理由,杀我们的理由是什么?” 我说:“不知道。”卫彦说:“天一心法?” 我说:“他说了收人钱财消灾,不是自己要抢天一心法的。” “师傅说过他要价很高,”沈涟说,“所以要杀我们的人不仅跟我们有深仇大恨,而且财力雄厚。” 我看着纸钱的灰烬疲惫地说:“先去利州找沈令斌节度吧。我还是十五岁时远远见过他一次了。” 梁泽仁被新娘子的红唇吻过,所以葬身利州西的小城姑蔑。 哀伤之余我有些奇怪,新嫁娘不是冲梁泽仁来的,为何梁泽仁会中一针? 第47章 标题:狸猫太子 概要:他容貌艳丽,是不像我,更像他逝去的亲娘。 我、卫彦、沈涟骑马又五日入利州城。沿海的利州虽无雪,但浩瀚霜风刮天地。道旁常青瘦柏消了残翠,河海中龙蛇都冻得不伸展。永煦一年十二月十一日下午,我们去了利州城中的沈令斌节度府。我亮出梁泽仁的文书,同门房说:“长安来的人要拜访沈令斌节度。”门房说:“我进去报。”不一会儿有大管家出来:“沈节度在利州城外的校场中,明日一早回来。”我说:“那明日再来。” 晚间寻了附近一家客栈,我们三人围坐炭炉旁了无生意。卫彦拉拢我的石青刻丝灰鼠披风,沈涟却解开大红猩猩毡雪褂子,他腰侧仍然挂着那个有些眼熟的利州刺绣锦囊。沈涟说:“李平,你看什么?”我笑着说:“看你品貌世间无双。你不怕冷吗?”他垂头去挑那炭火说:“我身负武功,不冷的。” 永煦一年十二月十二日早辰时,我们又到沈令斌节度府上,门房说:“我认得三位,这就去通传。”管家出来谦恭有礼:“三位请随我来。” 朱漆檀木大门徐徐推开,十人分列两旁。与卫候府奢华不同,门内左仆右婢,仆青衣小帽,婢布裙木簪,目不斜视垂手而立。院中种松柏,古朴雅致。堂屋中有一男子负手而站,约莫四十五岁,豪勇中带风霜之气,该是沈令斌。管家迎我们入堂屋后,他摆摆手,管家同婢仆一起有序散去。里间有老夫人左手拄拐走出来,一端庄少妇在她右手边小心搀扶,一双妙目频看沈涟。 老夫人坐正中央,那该是沈令斌的娘亲利州夫人了。站她右手边的少妇却不知是谁。沈令斌落座右边,对我们说:“坐吧,远道而来辛苦了。” 我、沈涟、卫彦依次坐左侧椅子。我掏出通行文书,双手呈递给沈令斌:“沈节度,这是通行文书。” 沈令斌打开边看边问:“梁大人呢?他在信中说会带沈曜回来。”不知道新嫁娘是谁派来的,不要多一事。我只得说:“梁大人在姑蔑心悸症发作逝世了。”正要告知沈曜的死讯,沈令斌将文书揣进怀里,长叹一声:“我与他多年知交,都没送他最后一程。”他打量沈涟问:“沈曜?”只有沈涟年纪符合,但他不是。 我还没开口,沈涟走到他面前跪下:“爹爹。” 我瞬间说不出话来。 那少妇泪光盈盈,上下端详沈涟。待利州夫人颤颤巍巍走至沈涟跟前,跟在她旁边的少妇泪水已淌下面庞。老夫人打量沈涟片刻,方问:“它可是在你身上?” 沈涟点点头:“在的,祖母。”他站起来解开大红猩猩毡雪褂子,扯下腰间利州绣囊,倒出一块玉牌。上面有个小小的阳刻“曜”字。利州夫人上下唇不时相触,颤抖着接过玉牌,同时抚上他的脸,开口即哽咽。一旁的少妇哭着搀利州夫人坐回去说:“弟弟,你回来…回来就好啦。”利州夫人说:“老身不愿意你爹爹送你入长安,你爹爹还是把你抱给了梁大人。这块玉牌我放在你的襁褓里。十九年了啊,才又回来。” 沈令斌说:“娘,沈曜都回来了,不提当初了。”声音也有些颤抖。他又对少妇说:“沈翡呢?他前日不就从军中跟我告假回来了吗?” 少妇支支吾吾:“他……他另有要紧事。”沈令斌怒道:“他能有什么要紧事?怕又去狎妓了!” 我如在梦里。 沈令斌问:“沈曜的身份文碟在吗?” 沈涟看着我说:“李大夫,我的身份文碟拿出来吧?”我挣扎,沈链说:“拿出来吧,留着也没用。”留着没用……我迷迷糊糊掏出来拿给沈令斌。 -- 第63页 沈令斌说:“曜儿你留在府中休整吧。明日随我去营中先做个牙兵,在我身边学一学。”沈涟说:“好的,爹爹,我在长安时也学过兵法的。” “那更好。”沈令斌指着少妇说:“你三姐苁蓉早早盼你回来,亲自领婢仆给你收拾的房间。你二姐嫁了中部昭义军节度,你五妹许了北边泾原军节度刚出去。就你这个三姐的夫婿早亡,回府里住了。” 利州夫人说:“你在长安总受了许多苦。若你不想去军中,就留在我身边读书。军中有你大哥沈翡的。”沈涟笑着说:“谢谢祖母宠爱,我想去军中的。” 沈令斌忽然对我说:“我听儿子叫你李大夫?信里梁泽仁是说带了王怀远的关门弟子来利州治疫症。” 我仍然发懵,听到“治疫症”恍惚应:“是的,我十五岁拜师时还见过沈节度。什么时候下去治?”沈令斌沉吟,沈涟说:“爹爹,他一个人治不过来。不若遭灾的郡各派两个大夫同他学会再各自回去治。”沈令斌一笑:“这法子使得。今次回来凶险吗?”沈涟说:“有一些。先是下了狼谷,又说反了望州的王逢吉。” 沈令斌说:“狼谷都出得来?探子说望州流民攻城时团楼有侠士,那侠士就是你?” 沈涟说:“是我,我学了些粗浅功夫。但也多亏有李大夫一路相助。” 沈令斌说:“你在长安中被教得这样好。”又喊我,“李大夫,你同这位黑衣侠士去我利州城中另一处别院住吧,我派马车送你去。” 我迷茫说:“好的。” 沈令斌起身站沈涟旁边,拉起他的手说:“如今你回来了,我不必再任三岁的李昌祐摆布了。旁的节度定国号都是州名,你觉得‘盛’如何?”踞利州为王要昭告天下的,沈令斌自然没有避讳我。 沈涟说:“很得当的。” 一直没吭声的卫彦忽然说:“他不像你。” 沈令斌一愣,说:“他容貌艳丽,是不像我,更像他逝去的亲娘。”少妇沈苁蓉说:“爹爹,我去叫管家派马车。”沈令斌说:“嗯。”沈苁蓉又对沈涟说:“弟弟,同我去里进认认你的房间吧。”沈涟说:“好,三姐。” 我拉卫彦走:“沈节度,那我与卫彦去门口等马车。” 沈令斌一笑:“多谢李大夫送我儿归家。” 我和卫彦在门口等到马车,被送去了沈令斌的别院中住下。 备注:快告诉我,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第48章 标题:暗巷裂痕 概要:我更偏心他,处处替他找由头 沈令斌的别院在利州城西北的繁华地段,闹中取静。门前有两株枫杨树垂向清溪。门口一对石狮威风凛凛,以粘柴树做门楼柱,门楼三间。中门石臼是石雕花瓶,上挂“旌表尚义”匾额。我们下马车,车夫即去同门房私语。车夫回来说:“两位请进,小的先回沈节度府了。”门房迎我与卫彦进去:“府中用度齐备,望李大夫与卫彦侠士只当是自己家。”进去厅堂三进、中堂一进。有大管家引我们去厢房,阊门和堂前的栋梁上整根雕有花鸟,刀工细腻。卫彦指地问:“卵石道?”我说:“长安城宅院多砖道,而利州雨水多,所以家宅都用卵石铺道,这样下雨时水才能渗到地下。” 到厢房门口,大管家说:“到了。平常膳点时有下仆知会,不用膳时请李大夫提前说。”我说:“好的,今日不用午膳。”大管家问:“李大夫怎么对利州如此熟悉?”我笑:“我原本是利州人,十五岁才去了长安。”大管家说:“一点乡音也听不出来了。”他便走了。 卫彦没进房,又去院子中摸墙壁和墙壁中间。我说:“墙壁是用龙骨砖建造的,那中间穿的是毛竹。”卫彦歪头接着摸。我说:“沈曜那件事,你不要说出去。”卫彦停了一下,说:“是,主人。”我提醒他:“你不是要报教中你杀了六阎罗吗?”他说:“对。”我说:“赶紧去利州的四神庙吧,我等你回来出去吃午饭。”他从院墙闪出去。 我出门熟悉周遭,然而门口正站着沈曜。 我皱眉:“沈、曜,你来做什么?”沈曜一把拉我入宅子墙壁之间的小巷。巷口有桑树,道旁有三个破罗兜。他踢那三个大箩兜堵住小巷出口。暗巷两个破箩兜歪在尽头,脏污晦暗,他着的猩猩毡雪褂子更像暗红色,血液干涸那种暗红。 我甩开他的手说:“你不是真正的沈曜这件事,我和卫彦永远不会说出去的。你不用再来说服我。” 他在巷中低头看着我说:“既然你心知肚明,适才为何不说?” “甫一得即又失,他的祖母、他的姐姐还有沈令斌怎么受得住?”我勉强说,我又一手养大你,“而你劝我,他都过世了,身份留着无用。” 沈曜说:“你想得过是最好的。” “可真正的沈曜之所以葬身狼谷,死无全尸。”我到底怒气上来,“毕竟是因为…因为你…” “毕竟是因为我故意不救他。”他替我说完,“我间接杀了他,他临死前让我将玉牌带给他的家人,我也带回来了。” “你顶替他才交回玉牌!”我说,“你为了他的身份见死不救!” “如果不是我,你和卫彦早就死在狼谷中了。”沈曜步步逼近我,“帝王将相宁有种乎卫八凭什么每日用钱过万,而我低贱到身契十三两?申生那怯懦畏缩模样,你真觉得他配做沈令斌的儿子?” -- 第64页 “他不配,难道你配?”我被他逼得往后靠上墙壁。 “对,我就是配。”沈曜说,“我进学、习武、营商样样皆用功,我有哪里不配?” 我一时语塞:“不管你再配,你就不怕我当场拆穿你?” 他居然笑着说:“拆穿那就换个地方从军,艰辛些罢了。” “你考虑万全!申生尚且自己被狼咬,你没去救。那么梁泽仁呢?梁大人死得更蹊跷。”我又问,“新嫁娘不是冲梁泽仁来的,梁泽仁在你身后怎么会中一针?因为申生的文书在梁大人那里,梁大人又知道申生模样,所以……所以你故意放一针杀掉他,是不是?” “是,梁泽仁是我杀的。”沈曜双臂撑在我双肩两侧,笼罩住我,“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我杀是为了止杀,为了能救下黎民苍生。” “说得好听!你这是滥杀。”我说,“你不该杀梁大人的。” “滥杀?”沈曜说:“卫彦杀的人只怕比我多得多。” “他……他逼不得已,你是主动的。”我失去底气。 “李平,你不仅不公平,”沈曜冷笑,“还很虚伪。” “因他是我情人,”你是我亲人,我沉默后才敢承认,“所以我更偏心他,处处替他找由头。” 出口瞬间,仿佛无形面具裂口,沈曜拽上我石青刻丝灰鼠披风领口:“我宁愿你不要承认。” “放开,主人。”卫彦出现在巷子口,他背后有红褐色瓢虫从桑树上掉到他肩上。 沈曜放开我,我疲倦地说:“这些事情你不要再跟我说。另一个借口,另一个谎言,我不想知道太多。”我一矮身脱出他的桎梏,踢开巷口箩兜。 “你又要视而不见。”沈涟在我身后说。我不理他,我分明也对他偏心,只是不如卫彦。 我牵起卫彦粗糙手掌,弹走他肩上的瓢虫。瓢虫每边鞘翅上有十四个黑斑。“这瓢虫密生黄褐色细毛,怪渗人的。”我问他,“你报过教中了?” 他说:“报了。” 我说:“你回来不见我,又出来找我了?”他说:“主人知我。”寒风一刮,沉淀下我乱麻般的心绪。我边走边跟他说:“午膳我不在沈节度别院用,是想带你去吃我小时候最喜欢吃的宋嫂鱼羹。那是鲈鱼蒸熟后剔皮骨,加火腿丝、香菇、竹笋末、鸡汤烹制的。鲜嫩滑润,吃起来有点像蟹肉。长安城中佐料不地道,我做来不像。”卫彦说:“要去。”又掸掸我的石青刻丝灰鼠披风背后,说:“披风,脏了。”我踮脚摸他黑发说:“刚才靠了一会儿墙弄的。咱们先去吃好的。”他低头蹭我的手心说:“吃好的,好。”我没问他小时候爱吃什么,因为他的小时候是身契上写的七岁入府;因为他与我在一起这六年从没在食物上显示过偏好;因为我不想他答不出来。 走时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沈曜在反方向逆光而行。他墨色长发被阳光映成深褐,影子拖得长长的,满溢落寞。 之后沈曜显然没听进去我的请求,仍然不避讳跟我说话。巨细靡遗。 第49章 标题:火药售罄 概要:他现下是从马直,不是牙兵,统百人的。 在沈令斌别院中住了十五日,我带卫彦吃遍了利州城美食。带他在巷子中吃麻糍滑的时候,旁边食客说:“沈节度据利州自立为王,国号‘盛’,为何不换年号?”另一人说:“现下茂朝各州割据得乱糟糟的,咱们心里还是用永熙省事,沈节度大约知道不能强改的。”前一人说:“叫陛下。”另一人说:“啊,陛下陛下。”卫彦吞完他碗中洁白如雪,柔软如绵的麻糍滑说:“不粘。”我又去摸他脑袋:“嗯。麻糍是利州特产的糯米做的。米粒粗短,做来不粘。多吃也不涨。”卫彦说:“主人吃?”我说:“我吃饱了,你吃吧。”他举起空碗对店家说:“再一碗。”店家举勺给他加,他埋头接着吃。 永煦一年十二月二十七日早,下仆来报:“有个叫张正道的来找李大夫。”我同卫彦出门。一个二十岁上下的男子等在马车旁,左眼下有颗小小泪痣。张正道问:“李大夫吗?”我说:“对,我旁边这个是卫彦侠士。”张正道说:“接到陛下命令,要我来给李大夫作帮手。我是利州最大的医馆济世堂第十六代传人,但还没有出师。现下六个有疫情的郡各派了两个大夫并四名病患来。陛下吩咐将济世堂充作李大夫临时授课和看诊的地方。李大夫随我来吧。”我和卫彦上马车去了济世堂。 门口等着十二名大夫,手中都拿着纸和笔。我与他们一一拱手进去,大夫们跟在我、卫彦、张正道身后。济世堂地方大,诊桌有八张,桌上有宣纸,四角备旺炭火。那四名病患躺在看诊铺上,俱清醒,四肢抽搐。我弯腰搭脉,脉沉数,前两名脉沉细而数,后两名脉浮大而数。看面相唇焦干,我说:“张嘴。”那四名病患舌绛。我吩咐:“劳烦诸位两人一组翻一个病患,病患背后是不是有斑疹?” 前面站的八名大夫两人一组蹲到病患旁边,解开病患的隆冬厚袄子。离我最近那人约莫五十一二,答应我说:“对,密密麻麻一大片。”我问:“大夫是不是领头的?我瞧你年纪最长。”他说:“是的。”有个病患忽然“哇”一声,往地上吐了一滩血。两名大夫躲开。 我蹲下去问他:“你是不是身上热想喝水,头痛得像有斧头劈,时常干呕?”他虚弱点头应我:“正是。”我走到桌旁盘腿坐下,对张正道说:“借支笔。”他从腰间翻出兼毫笔递给我,我边写药方边对大夫们说:“盛临八年,我同师傅在利州治过疫症,是同一种,但比那一次轻得多。诸位大可放心。这疫症是由疫毒邪气内侵脏腑外窜肌表,气血两燔所致,治疫以清热解毒,凉血泻火为主。师傅开有清瘟败毒饮,主要用白虎汤、犀角地黄汤、黄连解毒汤三方加减。”我回忆了一下医理说,“有呕血症状,宜重用生石膏清胃热。胃是水谷之海,十二经的气血皆禀于胃,所以胃热清则十二经之火自消。” -- 第65页 底下有大夫应:“都用的十二经泄火之药。”我说:“对。”又有人说:“我那个郡有的没斑疹,有的有斑疹,如何变化?” 我边往下写边念:“若有斑疹,加大青叶,并少佐升麻。”有问:“我那个郡有病患大便不通呢?”我说:“加生大黄。”有人问:“大渴不已的,只加石膏吗?”我说:“石膏和天花粉。”有人问:“我那个郡胸膈遏郁的多,是否加川连、枳壳、桔梗、瓜蒌霜、甘草?”我说:“有生石膏了,无须加甘草。但加了也不要紧。” 他们纷纷点头,张正道说:“李大夫不愧是王太医关门弟子,各药材医理倒背如流。”那是挨骂、罚跪才背得的。我嘴上说:“没染疫病的,涝灾刚过,水一定要烧沸了喝。”领头大夫说:“我们叫郡守贴告示警示百姓。咱们这次回去,还有些重症的,能不能送来利州城给李大夫看看?陛下一早允过,只说不晓得李大夫是否急着回长安。” 我只得说:“不急着回,倘若济世堂同意,开个义诊吧。城中疑难杂症尽可以送来。”我也要著医书。张正道说:“同意的,我再奏请陛下给你押运药材来。”倒是不贴药材。 领头大夫说:“那我们先回各郡。”便抬走病患回去了。卫彦说:“主人,也厉害。”我说:“术业有专攻,武我就不会。”“我会,”卫彦说,“主人,不用会。”张正道活泼插口:“李大夫在我们济世堂开诊,还是该放鞭炮的。”我说:“不必了吧?”张正道跳起来拉我:“要的,我送你。”他盛情难却,我们三人出济世堂买鞭炮。 到火药铺中,店家说:“利州城的火药最近都卖光了,一时半会儿没有的。”张正道说:“全部卖光吗?”店家说:“是啊,快过年了,我都叫作坊赶工的。”张正道说:“真是桩怪事,火药还能卖光。李大夫、卫侠士,没买成鞭炮,我请你们吃饭吧?藤桥底下有家熏鸡可好吃。”我说:“好,既然你这样热心。” 他又带我们去吃藤桥熏鸡,吃饭的时候有四名孩童在藤桥底下玩耍。一高一矮一胖一瘦。狭长而厚的木板中间有轴,架在支柱上。高童和瘦童对坐两端,轮流用脚蹬地,一端跷起,另一端下落。如此反复两回之后,高童下来站到地上说:“这轮满了,我等下一轮。”等在一旁的胖童说:“到我了,到我了。”坐在另一端的瘦童说:“我不要同你玩,你一坐下来,我跷不起你。”胖童说:“我自己脚蹬,不要你跷起来。”瘦童说:“好吧。”胖童爬上另一端同他玩起来。 卫彦问:“是什么?”张正道比我先回答:“跷跷板,利州的玩具,孩童就喜欢玩这个。”熏鸡端上来,我们三人开吃。张正道边夹熏鸡边说:“李大夫与卫侠士在济世堂的时候就同我们一道吃饭吧。” 吃完饭,我在济世堂接诊病患,卫彦就守在我身边。我问他:“你守一边不无聊吗?”他摇头:“守着,主人。” 永煦一年十二月二十八日,门口停了一辆搭布驴车。有人喊:“陛下给济世堂的第一批药材运到。”张正道领着医馆中的伙计跑出去,下到铺中。驴车侧面领头押运者两人,其中一个我认识。陌生那人浓眉大眼,约莫三十岁上下。我问:“沈曜,做牙兵不是要跟在陛下身边吗?”陌生人打量我说:“他现下是从马直,不是牙兵,统百人的。他说来押运药材顺道探旧友,我也有假,跟着出营到城中逛逛。”不愧是沈令斌的亲儿子。我问:“那你是?”沈曜说:“他叫关涛,牙门都校,统千人。我们营中相识,很投缘,结拜为兄弟了。”关涛说:“走吧义弟,探过旧友该回营了。” 他两离开,我看诊之后,带卫彦去裁缝铺定了两身新衣裳。 第50章 标题:三神聚首 概要:玉潭城内,星夜江上,白首之约,盼余生践行。 我与卫彦在沈令斌别院中过了永熙一年的春节。永熙二年正月初六,我一早去宝通钱庄的利州分号中取银子,进裁缝铺领回早些时候定的两身新衣裳,拿黑布袋包着放到济世堂看诊桌下。我与卫彦都做的撒花大袄和半露松花的撒花绫裤,他比我多副鞋袜。我的米白底青花,他的黑底墨暗纹。 晚间我将黑布袋拿回别院的厢房中,又按卫彦的习惯修剪他的指甲。我拿指甲剪将他指甲剪得短短的,又取修指甲刀锉,锉成与指尖平行的圆弧。我问:“剪完了,如何?”他弯弯手指说:“不得力。”我说:“刚剪,是这样。便于你握暗器。”我从黑布袋中掏出衣裳送给他:“我送的袄子寻常,总没有梁大人送的黑哆罗呢贵重。”他说:“很好,换着穿。”我说:“你试试鞋袜,合不合脚?你们轻功在半空中,最要踩稳的。”他说:“好。”他坐到铺上脱掉磨薄的黑鞋和起球的旧袜,套上锦边弹墨袜和厚底黑鞋,在房里来回走动,又拎起旧鞋袜说:“不要了。”闪出去回来,两手空空。我问:“旧的都丢掉了?”他点头。从前他都舍不得穿新的,我说:“只要你肯要我的衣裳,我年年给你制。”他过来吻我额头,拉我到铺上沙哑地说:“要主人。” 以后不必送杀了梁大人的沈曜了。他是沈令斌的儿子了,什么贵重衣裳都有。卫彦叫:“主人,专心。” “你日日守着我看诊都不嫌烦的。”我笑起来,翻身握住他薄茧手掌压在他头两侧,吻他说,“什么时候你也和你的色神朋友一道解解闷。”他回应吻的间隙,答应我:“不闷。” -- 第66页 而谭青于永熙二年二月十日中午出现在济世堂门口,我又没认出来。 早上我看诊,卫彦杵济世堂门口。沈曜押运济世堂的药材来:“陛下给济世堂的最后一批药材。”张正道招呼伙计下药材时,他身负武功,不畏寒冷,已换成轻飘飘的红衫。他抱着龙泉站在我看诊桌旁说:“卫彦的撒花大袄好新,今年我的还没有制好吗”我奇怪地说:“没有制你的。你穿得这么好,不需要再穿寻常袄子了。”沈曜冷冷说:“你说得对,我本也不想要你的破衣裳。” 张正道说:“药材下完了。”沈曜跟驴车一同回去。我跟张正道说:“疫症治得差不多了,张正道,我想回长安了。” 张正道小步跑过来留我:“李大夫,你再多呆两月,济世堂六名大夫都还想跟你学一学。诊金我不克扣你的。”二十岁的他叠声说,“求你了,求你了。” 我只得说:“好吧。” 近中午,有挑双担,挽着裤腿的小贩经过门口叫卖:“当季杏花饭喽,二十文一碗。”卫彦盯着小贩,我喊住:“诶,你的杏花饭新鲜吗?”小贩说:“刚摘的杏花,你说新不新鲜?大米、小米和杏花在锅里熬制了半个时辰呢,加的好白糖。”我说:“那来两碗吧,张正道,你要吗?”我这一招呼,济世堂当值的五名大夫和张正道还有三个伙计,纷纷说:“我也吃,我也吃。”共要了十一碗。小贩说:“还好我有二十个碗。”便揭开布,舀了十一碗杏花饭,一一递给众人。 杏花饭入口软糯,小贩放下挑担笑着问:“杏花饭好吃吗?”我吞下口中的,说:“香甜的。”小贩说:“李大夫又不认识我了。”卫彦停住吃,叫了一声:“谭青。”张正道说:“诶,卫侠士,你认识这贩子?”卫彦说:“朋友。”谭青又笑:“慢慢吃不着急,二百二十文别忘了。” 张正道掏出二百二十文数给他,其他人说:“谢谢东家。”我说:“谢谢你。”张正道说:“李大夫肯多留两月,我情愿天天请你吃杏花饭。”谭青挑起担说:“我可不会天天来。卫彦走吧,跟我去利州分坛。离济世堂五里,李大夫来吗?”我说:“那我告半日假,跟你们去。”张正道准许了:“李大夫入济世堂以来,连日看诊从未歇息,该出去转转了。” 我、卫彦跟挑担谭青出济世堂,半道谭青说:“我把担子和钱还给人家。”挑担闪走,空手回来。往南走半个时辰,到了利州城东南的天一教分坛。 天一教分坛原来是幢二层小楼,前后两侧江流汇集到东边为一条,前后两侧江流上有桥。楼周遭苹叶软,杏花明,东边江上画船轻。这春日半雨半晴,春水无风无浪,有双浴鸳鸯出绿汀,画船棹着歌声。 “去年十二月,利州四神庙的祷祝报喽啰卫彦为我教除了六阎罗。”谭青推门进一楼,堂屋大桌六凳,桌上燃小火炉、银针和殷红染料。“都坐吧。我正陪着教主石向天,接到就自告奋勇来利州了。” 我问:“你从乌斯藏上下来这样快吗?” “卫彦,你的印记在哪儿的?”谭青说,“没,我是从北边哈萨克人的草原过来的。去年九月酒神上报前尘有线索了,石向天就带我一起去塞外找。” 卫彦脱掉袄子,褪下撒花绫裤,指着那两瓣花说:“在丹田。” 我问:“找到前尘了吗?”谭青拿起一根银针在火上烤:“没找到。下乌斯藏要绕道嘛,十一月刚到哈萨克草原,我就接到除掉六阎罗的消息了。教主都说老这么绕道受不了,教中非得收掉西南十二寨不可。” 卫彦问:“一个人,到利州?” “不止的。除我之外,教中有三个大人物都在利州附近。”谭青拿银针慢慢蘸染料,“教主在海上龙王的岛上做客。在塞外时教主接到海上龙王发的明珠帖,应邀出海了,我在旁边替你你报除去六阎罗这个大功,他就允你做六阎罗了。你忍着点,还是要李大夫给你纹?” 我摇头:“我虽然会使针,但天一教这个花却纹不来。”谭青将针刺入卫彦丹田皮肉。卫彦问:“另两人?” 谭青边纹边说:“有一个是你们老相识,财神卫瑾啊。他耐心好,到南方七州挨着查账,刚查到利州。”有四名黑衣大汉端条凳进来,对谭青齐齐说:“色神。”谭青说:“赶紧上去,别客套了。”四名黑衣大汉上二楼。 “卫八成婚那会儿就说要来查账的,免得底下主事欺他。”我说,“如果他在利州分坛,倒可以拜访。” 谭青嗤笑:“他那种贵公子住不惯我们简陋分坛的,他住他们利州主事的别院,奢华极了。再说利州分坛马上一个人都不能住了。” 卫彦额上冒汗,我给他拭掉,那四名黑衣大汉搬床、柜子下来出门。我问:“怎么不住人?” 谭青接着纹:“因为赌神唐柏来了。他要开赌,然而斜对面一大片地方都被人买下来了。只得把分坛二楼改建成天一赌坊。”那四名大汉果然抬着大赌桌上了二楼,木梯子被压得吱呀作响。 卫彦问:“去苗域?” “噢上次我和他去苗域啊。不怕你们笑话,我过不去幻象,到镜湖止步了。唐柏在生死门前止步。”谭青纹好了第五瓣花,“不过我就说他聪明,出来他画了苗域地图,囤积居奇啊。”他眨眨眼,“李大夫,你看六阎罗的花怎么样?” -- 第67页 卫彦丹田处的七瓣花娇艳欲滴,我说:“挺好看的。”卫彦穿上撒花绫裤。谭青起身:“你的天一心法还是第八层?”卫彦说:“是。”谭青领我们出门:“一百二十年了,还是没人练成。” 卫彦纠正:“一百二十六。”谭青捶他一拳:“一百二十年是约数,哪这么精确的!”卫彦说:“噢。” 我笑倒,谭青说:“我在八宝楼定了叫花鸡,一同去吃吧。”走出门,一水之隔,远远的斜对面果然在修大房子,工人们热火朝天地砌着砖,黝黑玄铁门气派十足。我说:“买那样大一片地,又得财力雄厚了。”谭青笑:“那是,要不是知道卫瑾没有买,我都要以为是他买的了。”我笑着说:“你可以跟赌神唐柏打赌,赌那房子是谁买的。” “千万莫要跟他赌,”谭青语气凝重,全然不似刚才的轻松自在,“我说过,他利用四神信物的漏洞,为第三局想了个对赌神来讲包赢不输的法子。”我一愣,说:“知道了,突然凝重怪吓人的。”卫彦说:“主人,不怕。”谭青说:“走走走,吃叫花鸡去。” 我们三人去了八宝楼吃晚饭,席间谭青叫卫彦喝酒:“我可没有给你这个六阎罗派活,看在你还能在李大夫身边的份上,陪我喝点。”卫彦说:“好。” 晚上我同卫彦回沈令斌别院。点起灯,温暖的橙红光芒充盈房间。我抱住卫彦,压他身上埋脸入他肩颈窝。他身上有酒气,朝我这边侧脸,新生的胡渣蹭在我脸上痒痒的。 卫彦从怀中摸一个什么东西,攥在手里。我问:“是什么?”他摊开手:“信物。”粗糙而纹路明显的右掌里躺着一枚黑黢黢的八角小铃铛。我拿出脖颈骰子说:“你回我的信物,也在我身上。”我一拍脑袋,“啊,我又忘记告诉谭青这骰子的事了。”卫彦说:“下一次。”他把铃铛收回去,掌中空空如也。我笑着说:“你总这么迅疾,咱们欢好那样多次,我也没看出你放哪里了。”他呆呆说:“就身上。”我拉起他右掌,舔舔他的掌心。掌心尝起来有汗水咸味。虎口处点点金色已与皮肉融为一体,吻上去凉如融雪。食指第一指关节处有常年扣发暗器留下的厚茧,苦涩直冲脑海。手背褪成浅褐的伤痕残留着血的辛辣。卫彦有一切滋味,除了甜蜜。我以犬齿磨蹭他旧伤痕,恋恋不舍地抬头。他挠我吻过舔过的地方,说:“痒。” 而我说,“玉潭城内,星夜江上,白首之约,盼余生践行。”他答应:“好。” 第51章 标题:杀机四伏 概要:江南春尽离肠断,蘋满汀洲人未还 永熙二年三月十二日,清明节傍晚。“你去抓这副清金化痰汤吃五日吧。”我将针灸过这位病患的银针放回布囊揣入怀中。叮嘱过病患,一口喝光茶盅中的茶水。里头张正道说:“李大夫,你的针灸银针留在济世堂中,我明日给你过火吧。”我说:“不劳烦你了,我拿回去自己过火,有点发黑了。”这时沈曜背着龙泉立济世堂门口,说:“爹爹马上拔营西去打檀州,李平,我告假来跟你道个别。” 伤春伤别几时休,算从古为风流。我边收东西边说:“好,我下月也要回长安了。” 一美妇抽抽噎噎,掩面闯入济世堂。她发插珠钗,上着浅绛交领窄袖衣,下套白裙,裙子和裙下米黄刺绣裤被划得破破烂烂,露出部分光洁小腿。腿上两道划伤正流着血。我赶紧扶她坐下,问卫彦:“卫彦,拿我制的金创药来。”卫彦拉开药屉,递给我金疮药和纱布。我将药洒在美妇小腿伤口上,问:“夫人怎么了?”美妇止住抽噎:“嫠家白芷,路遇强盗打劫,下人都被强盗杀了,只有我在忠心家人的掩护下逃脱了。”嫠家?寡妇的自称? 她放下掩面双手,整理裙子。她面上妆容被泪水冲花,狼狈又可怜。她说:“你是长安来的李平李大夫吧?”我给她包扎腿上的伤口说:“是的。”她说:“李大夫医术了得,来济世堂接诊不过三月,利州城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平时身边还有这位卫彦侠士护着,对吧?”我羞赧:“那是有些谬传了。”卫彦说:“对。”白芷说:“我钱财被劫了去,这只银镯先充诊金。”她右手去退左腕上的银镯。站门口的沈曜说:“《风土人情录》上说,苗人戴首饰都是一对,夫人的右腕怎么没有戴?”白芷右腕皓白如雪,确实没戴。 白芷说:“另一个银镯子在我独女脚踝上。盛临十二年,她被送去了苗域。如果她还活着,如今也满十岁了。我戴这个来记着她。”我说:“这银镯对夫人意义重大,不用给我了。”张正道在里头说:“李大夫说不用给诊金了就不用给。”五名当值大夫并三名伙计纷纷从我眼前出去,有一个还说:“李大夫,你回回走得最晚。今日早些吧。”我说:“嗯,今日早些。” 白芷嫣然一笑:“李大夫好心。”她唇边带笑,而深匀翠黛并万般忧愁仍然千叠在她眉头。她楚楚可怜地说:“烦请李大夫和卫彦侠士送我归家。我一个弱女子,再遇强盗可跑不掉了。”沈曜扶她起身出济世堂,对我说:“李平我同你去吧。今日一别,不知何时重返长安。”张正道从里面锁住济世堂大门,说:“李大夫,明日见。”我说:“好。”又问白芷,“夫人要叫马车么?”白芷摇头:“我家往南离济世堂不到五里,入夜不好叫马车,走路吧。”沈曜说:“我扶夫人起身时顺便探到夫人不会武功,五里可走得?”白芷说:“走得的,我十七岁时走过很长一段路,五里不算什么。”四人由白芷指路同行。 -- 第68页 清明节燕子未归,静夜恻恻,清寒如秋。白芷行走如弱柳扶风,我解开腰间束带,将自己身上的布衫递给她,说:“夜里清寒,夫人如不弃,可将布衫罩在裙子外头。”她说:“谢过李大夫。”她将我布衫系在腰间挡风,走路时头上珠钗仍然不乱动。身上一暖,卫彦将自己黑衫披到我身上,同时对白芷说:“大家闺秀。”白芷柔声承认:“少时我家中勉强称得上江东大族,坐卧行走皆管束严厉。” 往南走了半个时辰,白芷领我们到一座孤零零的大房子前停下。这房子泥砖气息重,显然刚刚砌好。黝黑玄铁门气派十足。卫彦指着斜对面说:“分坛,开赌。”一水之隔,远远的斜对面果然是天一教利州分坛,二楼灯火通明。我说:“赌神开局,倒是通宵达旦不知疲倦。”卫彦赞同:“不怕累。”白芷轻叩玄铁大门。我跟卫彦说:“前阵谭青还说不晓得谁能买下一大片地。这回知道夫人出身江东大族,财力雄厚,买下这片地不在话下了。”卫彦点头:“是。”白芷轻笑解释:“买这一大片地不全是娘家的钱。先夫婚后贩盐,也留有薄财的。” 玄铁大门徐徐打开,两名下仆举着油灯齐声说:“夫人!”院中黑漆漆的,安安静静。 沈曜告辞:“夫人到家,我们就回去了。”白芷侧身:“进来坐会儿吧,我怎么也该把诊金取给李大夫的。我不谙武功,黑灯瞎火的总有些害怕。这些下人,我不在就犯懒,不挨着点烛火。”我们推辞不过,随她进去。她拍了拍手,那两名下仆躬身,然后分左右两边次第点燃院中走廊的灯笼。暗红灯笼随清冷春风摇曳,照出院中原来是个浅浅池子,正中一条鹅卵石小径通向堂屋。那两名下仆点完灯,从玄铁大门出去,在外面阖上大门。白芷领我们进堂屋。堂屋正中央一张突兀的巨大柏木大桌,配六张高脚靠背椅,大桌左右后方各两张。白芷手掌指椅说:“请坐吧。”我坐后方,卫彦落座左边,沈曜落座右边。我想往前坐一点,孰料椅子牢牢生在地上,挪不动。白芷说:“我去取诊金,并给三位沏一壶茶来。”我不好意思地起身说:“傍晚吃多了茶,不知何处可以出小恭?”白芷娇怯说:“在院子东侧。”我同白芷一道出堂屋,她走左边,我走右边去如厕。 如完厕回来。白芷仍着那件浅绛春衫,下换了簇新米色裙子,正垂头立在鹅卵石小径上。这样的夜里,这样一个柔弱无助的女人,清清冷冷地站在比冰还凉的水里,满腔愁绪能向谁倾诉? 我走过去安慰她:“夫人有什么烦心事,不妨向清风静水一吐为快。我的耳朵出门时忘在了屋里。” “夜深想起先夫罢了。”白芷说,有盈盈珠泪坠入浅池中,“盛临十五年,他也是在这样的春夜里出门去了长安。临行他还同我说要带长安中开得正盛的牡丹回来。我说你带回来都干瘪了。他说总要带来给我瞧瞧的。我今年三十五岁,回忆往昔却像昨天一般。”她轻笑一声,拭去脸上珠泪,楚楚可怜的神态去了大半,尔后幽幽开口,“他回来的却是柏木灵柩。江南春尽离肠断,蘋满汀洲人未归。” 原来在愁离人一去未复返。我宽慰:“他如果还在,多半会希望夫人不要这样伤怀的。” “嗯,”白芷领我进去,“进去坐吧,沏的茶已经在桌上了。是我们利州的瑞龙茶,不知道李大夫喜不喜欢。”我说:“啊,那可是贡茶。我没有喝过的。” 我回屋落座后方柏木高脚靠背椅上,桌上果然多了一壶配四杯,还有一只纸鹤和两张白纸。我摸摸柏木高脚靠背椅,好心提醒白芷:“我师傅跟我的病患出殡时,大多用的柏木棺材。夫人桌椅以柏木制,可不大吉利的。”白芷只是说:“谢李大夫提醒,我知道的。这屋中物什却最宜用柏木。”她倒一杯茶与我,问:“怎么样?”茶杯中热气升腾,我吃一口半起身,要放回去说:“茶味香醇。”白芷把我按回椅中,接过茶杯说:“大夫喜欢就好,我来吧。” 左边卫彦说:“别动。”右边沈曜脸色铁青:“李平,不要起身。” “对,别动,也别发暗器。”白芷笑着说,“你们玩过跷跷板吗” 第52章 标题:完整残局 概要:一笔画出方形和一个孤零零的小点 卫彦说:“底下,跷跷板?” “嗯,很大的跷跷板。你们坐的柏木椅是一端,左、右、后方的房间中是另一端。另一端朝下绑着刀,刀下为绳。”白芷拿起一张白纸叠起来,“一旦你两个会武的离开柏木椅,另一端就下落,刀割断绳子。” 沈曜问:“绳子上绑着什么?” “绳子上倒绑着蜡烛,我出去沏茶的时候顺便点燃了。”白芷问,“要吃茶么?瑞龙茶很难得的。” 沈曜说:“劳烦夫人倒一杯吧。”卫彦说:“要。”我勉强说:“刚刚才吃一杯,不必了。” 白芷放下叠了一半的纸,往他两手上各递一杯。 卫彦问:“火药?”张正道要为我开诊放鞭炮那天,利州城的火药售罄了。 “不错,房间底下堆满了火药。我跑了很多处才买到足够多的火药。”白芷坐回去接着叠纸,“所以点燃的蜡烛掉下去,这个大房子就会爆炸。那些烛油正一滴、一滴地落入火药里,你们会武的可听得到吗?”卫彦点头:“听到异响。”无怪他两都不让我动。 -- 第69页 沈曜啜饮一口茶说:“而我们不起身,倒绑的蜡烛燃到底,也会点燃绳子,火星掉进去。” 白芷对折纸张说:“是的,你们发暗器杀了我也没用。而除非开天眼,才能隔墙精准灭掉蜡烛,不如省点力气。” 沈曜问:“燃尽要多久?” “半个时辰。”白芷说,“我试过很多次。下仆待我忠心,我总要让他们走得足够远的。” “夫人提了两次你们会武的,”沈曜问:“是不喜欢咱们习武之人吗?” “有一些。其实是先夫最恨武艺高强之人。他总觉得自己被刻意为难了,才不得不送走我与他唯一的女儿。”白纸叠出一只小船放到桌上,拿起另一张白纸开始叠,“新嫁娘报给我的资料中说,李大夫喜欢听江湖故事?” 底下火药正被烛油砸,我额上汗津津的,口头承认:“对。” 白芷一笑:“还有半个时辰,我也给李大夫讲个江湖故事吧。先夫不会武,但却在江湖中与前任赌神曾东留下过一局,叫做……少年之局,似乎脍炙人口。”她摸了摸发上珠钗,“白家称得上江东的世家大族,与海上龙王有生意往来。我从小被管教得很严厉,过得不快活,喜欢在家里叠纸解闷。十岁那一年,海上龙王赠与我爹爹一颗硕大的夜明珠,爹爹给我做了发钗。我求爹爹允我同管家去底下的铺面巡查。早上出门时,我偷偷溜走了。走到中午,我饿起来。我被养在深闺,诸般用度都是婢女捧上来的,身上没银钱,不敢去店中吃喝。路边有个少年正支摊烤鱼,他冲我招手说:‘妹妹,你肚子饿吗?过来吃鱼吧。’他递给我一条烤鱼,我揉揉肚子说:‘可是我没有银子给你。’他说:‘这鱼是我自己出海捞的,不用银两。’我接过来吃了,问他:‘你叫什么名字?’他回答后反问:‘我十三岁,你多大?”我说:’我十岁。‘他说:’你家住哪里?我送你回去吧。‘我记着白家大宅,但不想回去,就骗他说:’我记不得了。我不想呆在利州城里。‘他说:’我该回去了。你穿这么好,一个人在路上走,恐怕被人拐了去。你不想呆利州城就随我回家吧,我家在海边,很好玩的。‘于是他带我回了他家。他爹爹妈妈都是渔民,现下想来他家很贫寒的。但那时我年纪尚小,只觉得他天天带我玩水,下海摸鱼摸虾抓螃蟹,比闷在家中快活多了。我也教他叠纸。过得十日,他说,’我要去利州城中卖鱼换银子,你去不去?‘我想念起爹爹妈妈来,就说:’我要回家啦。‘他笑着说:’啊,你骗我!你记着自己家在哪里。‘他送我到白家附近,我为难地说:’我家或许不会让你进门,你就送我到这里吧。“他并不着恼,我走几步回头看,他正冲我挥手。我不知怎的,跑回去取下发上珠钗给他。他说:‘你吃我几个鱼虾,需不着还我夜明珠这样贵重的东西。’我说:‘我不是还你,是要送给你。’又不知羞耻地跟他说,‘你十八岁来找我,我就嫁给你,咱们永远在一处玩耍。’他说:‘你是江东大族的大小姐。等你长大了会后悔这一时戏语的。’他拗不过我,到底收下夜明珠走了。过了五年,爹爹要将我许人,我在阁楼上帘子后面见了许许多多的豪门贵公子,可一个也不喜欢。于是我同贴身婢女说:‘城中孙家的鱼肉好吃,以后都吃他们家的吧。’我想孙家为我家供鱼肉,日子总好过些。我拖过两年,到盛临二年,又交有折痕的白纸给婢女说:‘我想吃孙家的烤鱼,你去买回来。’她去了,带着白纸包了一条烤鱼回来。然后少年来我宅院中为仆,夜间悄悄爬上我的阁楼露台,跟我说:‘你交来的那张白纸是我想的意思吗?’”白芷折叠出一颗心放在纸鹤跟小船旁说,“送烤鱼的白纸,我叠过心。他一看就明白。我说:‘是的,我的心送给你了。你十八岁按约来找我了,我会嫁给你的。’他说:‘我以你赠我的夜明珠找了赌神曾东开局。一年后咱们私奔吧,免得他怀疑。’我说:‘好。’他在白家为仆一年。” “夫人与少年打小相识,爱他才愿意私奔。”沈曜说。他当年问过谭青大小姐怎么会莫名其妙爱下仆的。“他没有进过白家门,所以这事无人知晓,曾东查不到。” “是的,”白芷手指戳那三个小小叠纸,“十七岁那一年,我走了很长很长一段路,与少年私奔。路上他对着一枚陨铁骰子忧愁。他说:‘第一场我赢了,还有第二场等着。’我教他:‘不要忧心,我有法子赢。’我与他牵着手站在曾东面前,曾东收回第一枚骰子,给他第二枚,应下第二场。”她慢慢说,“于是他按我教的,对折纸张后摊平,再将下半截对折回第一次的折痕处起笔,画方形。画回第一次的折痕时摊平纸张画完方形。那么底面会呈现方形中央,一个孤零零的小点。” 备注:一笔画出方形中间一个小点,采用的是三维空间折叠原理。我看虫洞的时候想到用的,可以拿来画无数图案+中间圆点。 我录制了绘图小视频,直观一点:https://weibo.com/tv/v/Ix2gMrJeGfid=1034:4478735316090920 第53章 标题:杀招死招 概要:星夜白首之约,终究因我成空。 卫彦说:“聪明。”沈曜说:“赌神许他的富甲一方,即是让他和财神贩盐了” “是的。赌神向财神引荐他,要他发财,然后给了他第三枚骰子,等他开局。”白芷说得缠绵悱恻。“我与他在盛临四年成婚,过得比我想象中更为自在快活。他把玩骰子说:‘可惜我不会武,倘若开打,只能任由他们会武之人欺凌。第三场我无论如何没胜算了。见着第一个孩子后,起码赴死没有遗憾。’我不想他开第三场,因此迟迟不生孩子。盛临十二年我到底怀上了孩。先夫说:‘留下吧,我来使诈,希望气神站在我这边。’我生下女儿后不久,曾东登门。先夫对曾东说:‘我想和女儿告别。八年你都等了,不必再急这一会儿。等我女儿回来,我就赌完最后一场。’曾东一口答应。” -- 第70页 沈曜说:“谭青总说曾东不够聪明,乃是大大的实话。” 我擦擦额上汗水,试探问:“他事先送你们的女儿入了苗域,对吗?” 白芷说:“是的。我刚生下女儿,他就独自将我们女儿送入苗域。曾东答应后,先夫说:‘我女儿在苗域。赌神应过了,只要我女儿不回来,第三局就不用开始。赌神去帮我找女儿吧,不然等我与白芷老死也不用开始。’曾东非常生气,但赌神一诺千金,他居然一言不发真的拂袖离开了。没有完成的第三场,令先夫留下了第三枚陨铁骰子。”我内衫底下,脖颈中卫彦送的陨铁骰子灼烫起来。 白芷伤感:“我们的女儿是裹在绿色的小衣服里被先夫送走的。临走时我套了一个小银镯在她脚踝上,自己右腕戴一个,盼着哪一天还能再见到她。我时常想念她到掉泪,先夫便说:‘若不是曾东那样武艺强大的人逼迫,我就不用送走咱们亲骨肉了。’他连带恨透了所有会武之人。但他毕竟不会武,只要不主动招惹他,他通常不欺凌旁人。”她叙述有偏颇,孙一腾折磨死了卫府三个无辜影卫。“直到盛临十五年,他好端端地去了长安,可回来见我的不是带着牡丹的他……是一具柏木灵柩。我无论如何也不相信他是染病去世的,于是遍请江湖人士验尸,终于验出他死于天一心法。而江湖上人尽皆知,先夫死的第二日,财神府上放走的无名影卫会天一心法。那个无名影卫,绰号煞星,长居长安城草市镇。” 卫彦承认:“是我杀。” 白芷笑着问我:“李大夫,这个江湖故事好听吗?”我答应:“不好听,像色神告诉过我的那样,并不浪漫。” “先夫孙、一、腾,盛临十五年,枉死财神府。”白芷声音平稳,“而我不会武,足足七年莫可奈何,直到新嫁娘肯接我出重金的这一单。但他不仅没杀掉卫彦,回来还告诉我,李大夫身边还有‘大侠’的徒弟随行。幸好气神庇佑,长安城的名医李平来利州城开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我不信不会武之人永远赢不了你们会武之人,于是自己动这个手。杀夫之仇,我该不该报?!这柏木桌椅便是你们的坟冢!” 沈曜说:“大仇该报。我会武,你怕我救卫彦,连我一起制住就罢了。你做什么杀李平?” 卫彦说:“放主人。” “我不打算杀李大夫。”白芷却说,“之前新嫁娘试过他,他不会武。他肯搭救陌生女子,平素行医救人,心肠很好,不该死。” 她转而对我说:“李大夫我没有点你椅子另一端的蜡烛,放你一条生路。”我想悄悄去左右房间灭掉蜡烛,可白芷起身,“还有一炷香的功夫,我送你出门。不要乱走,不然我可能会改主意。” “李平,你走吧。”沈曜淡淡地笑,“即使你想去灭烛火也别去。你不会招式没练过轻功,进房间碰到夫人的跷跷板机关,反而可能提前引爆。”他额上点点汗珠,唇上血色尽数消失,平静而苍白。 卫彦依旧面无表情:“永诀。” 只有一炷香功夫。 谭青神出鬼没,找不到他帮忙。 这房子斜对面是天一教的利州分坛。 齐进说过最好用同源的内力,我平静问:“沈曜,你的内力传我一点吧。”白芷说:“李大夫,别逼我改主意。”我说:“玄铁门沉重,咱两个不会武的总要一点内力才推得开?我又不会招式,只能拿来推门。”白芷拿起桌上油灯说:“那赶紧。”沈曜伸出手,我握上他手掌,一股暖流自手掌送入丹田。我没去看卫彦。 我和白芷出堂屋,走上鹅卵石小径。到玄铁大门时,我想象这股暖流从丹田流到双手,掌心微微发热,我向外轻轻推开玄铁门。 白芷止步门前。我独自步入迷茫暗夜,摸摸脖颈骰子,朝利州分坛明亮的二楼走去。落月西斜,耳畔江水滔滔,流春欲尽。眼前浓雾沉沉,脚下碣石潇湘无限路。 穴位经十四经循行线路… 我回忆齐进所教,掏出怀中银针刺入百会,随后神庭,再雅门、风池、膻中… 整根针没入气海时,我没有再想齐进,甚至没想救不救得了卫彦和沈曜。 我不着边际地想着,玉潭城内,星夜白首之约,终究因我成空。 第54章 标题:第一场赌 概要:赌神职责所在,绝非不愿帮你。 世界极度明亮且清晰,道上每一颗石子纤毫毕现,侧面老鼠跑动带起响动。我狂奔。不知是因为跑得太快,还是因为听觉太灵敏,风声震耳欲聋。我到利州分坛楼下停步,天一赌坊不辱盛名,有气味飘散脂粉气、食物香气、汗味、脚臭、熏香。这些气味混合起来,奇异而令人作呕。 我踏上二楼。赌徒挤得满满当当的男人、女人、高、矮、胖、瘦…太多人,每一个人都像赌神,每一个人却又不那么可能是赌神。赌桌上金锭银两明晃晃,骰盅摇得哗哗作响,在令人呕吐前先令人眩晕。 赌坊尽头墙上,交叉挂着两面旗帜,年代久远污渍斑斑。一面写着“童叟无欺”,另一面上书“愿赌服输”。 径直穿过赌徒,我边走向那两面旗帜,边在手上灌劲。周围赌徒离开赌桌,向我合围。 旗帜下,豁角烂桌寒酸。桌上半个烂碗盛菜油,燃一根旧棉线。桌对面的破梨花椅上坐着一人。他身形高大撑起一身灰褐长衫,左脚踩在梨花椅上,左臂架在膝上,长衫袖口卷起。面色蜡黄,眼睛半睁半闭,双颊凹陷,嘴唇裂口,整体不成人样。就像一个真正的赌徒。 -- 第71页 我问:“赌神唐柏?” 他睁眼打哈欠:“对。你是哪位?有何贵干?” “我叫李平,是新任六阎罗卫彦的情人。我需要你帮忙。”我忍不住说,“这里太亮了。” 唐柏冲我身后说:“十阎罗,把烛火、油灯统统灭了。”身后十阎罗答:“是!”赌坊暗淡下来,只剩下面前豁角烂桌的棉线微光。 我说:“多谢赌神。” “你要我做事,只有开赌。”唐柏说,“你确定要开局?我已经输光了祖传产业、亲朋好友、娇妻爱子,连自己的命也随时会输在这张破赌桌上的。” 我只能说:“我确定。” 唐柏说:“想上我的赌桌,你得有我想要的赌注。” 我右手一把拽下脖颈红绳,将陨铁骰子丢向赌桌。骰子转了一圈停在赌桌中央。我问:“丢失的第三枚赌神令,够不够做赌注?” 唐柏问:“你怎么会有赌神令?我拷问过曾东后,怀疑第三枚赌神令在孙一藤女儿身上,专程去苗域找过。” 我说:“旁人给的信物。” 赌神问:“你想赢回什么?” “赢回别人的命。”我说,“斜对面的玄铁大门房子里布满火药。孙一藤之妻白芷设下跷跷板机关,倒绑蜡烛要引爆那座房子。我赢了,就要赌神解除机关救人。” 唐柏笑:“第一场你来选。看你身形没练过武功,可以不赌武。你想赌什么?” 我说:“不,我就要赌我们不会武之人,能接赌神一招。” 唐柏说:“能上我这赌桌,就算你接了一招。” 我拍下右掌,周围的空气骤然黏稠,无形的力量笼罩,整个人硬生生下陷寸许,手掌却险险挨上桌面! 力量骤去。 “轰”一声巨响,烂桌碎成无数块,我五指猛地合拢。 “滴答…滴答…滴答…”坠地的棉线火未灭,有点点血珠顺我双臂滴落地面。 我慢慢松开手指,一块大些的烂桌木头掉地。 我问:“这算不算挨到赌桌?” “算,”唐柏透出亢奋。“第一场你赢了。这阳刚威猛别无二家的心法……大侠教你的?” “嗯,是他教的。”我小口吸凉气,左手拔嵌在右臂上的碎木片,催他,“赶紧救人。” 唐柏对我身后说:“十阎罗,你都听清楚了?” 十阎罗说:“听清楚了。” 唐柏说:“那还不快去?”十阎罗说:“是。” 我继续拔右臂木屑,等十阎罗复命。 “第二场的赌神令。”唐柏摸出另一枚赌神令丢在桌上。 我没接,因为我正努力忍丹田疼痛。那疼隐隐约约若有似无,仿佛被一根针反复浅扎。 唐柏恢复了无生趣的模样问我:“第一场是不是非常简单?” 我勉强说:“是。” “这就是赌博的乐趣。”唐柏说,“一开始不仅简单好上手,而且容易赢。如果一来就输,就不会令人沉迷了。” 模糊遥远的杂音传来破空声、脚步声。若非我有现在的耳力,绝对听不清。 一道黑影无声无息落我身旁。十阎罗复命:“我灭了蜡烛,坐柏木椅上的六阎罗卫彦夺我佩刀,随我前来。另一位和他说了几句话,却自行离开了。但是……” 地面震颤,热浪传来,再度“轰隆”巨响。 “那位夫人不肯走,说要殉情。”十阎罗改口,“已经殉情。” 黑影是拿着长刀的卫彦。刀不算什么好刀,他还是好好的人,站在那里如临大敌。卫彦食指中指向前压上刀身,剩下三指握紧刀柄。 他拍了一下我的丹田,然后举刀向唐柏:“苗域,地图。” “要地图可以,”唐柏拨开他的刀,“第二场赢了就给你。赌神职责所在,绝非不愿帮你。你要代赌吗?” 卫彦将桌上一枚赌神令扔给他:“开场。” 唐柏说:“赌注呢?” 卫彦将另一枚赌神令丢给他:“赌神令。” “赌神令不够。”唐柏诡秘一笑,“你要是加一样教中想拿到的东西,我甚至可以提前算你第二场赢,给你地图。”唐柏转而问我,“李平,大侠杀招的滋味多半不好受吧?” 百根针齐齐没入丹田,我猛地跪倒在地,眼前漆黑。恍惚听到卫彦说:“…南…十二…” 第55章 标题:与你道别 概要:我来领赏 永熙二年三月十三日晨,我在沈令斌别院中的厢房醒来。我失去了有内力的敏锐,蜷在床上。卫彦规规矩矩坐我面前。我起个话头:“你抱我回来的?” 他垂头看向自己粗糙的双手:“对。” 我勾勾食指,他乖乖探过身。我抓住他手,他却迅速缩回去。我挑眉询问:“今天怎么不让握?”他平平常常回:“杀孙一藤,害主人。手脏,命脏。” 我勉强握上他右手,他手上没血迹,指甲缝没秽物。可杀戮痕迹不仅在他手上,也侵进他生命。我摩挲他指间茧虎口疤,问:“在天一赌坊时,你拍我丹田是察觉到我有异了?” 他点头:“齐进杀招,我在卧房,听到。” 一根针从丹田细细密密向上扎到腰间。我说:“你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了,那不用我多说了。你先出去。我疼起来只怕认不得人。” -- 第72页 那针向下扎到大腿,我神志昏聩,嘴里咸腥。卫彦没出去。我松嘴,卫彦收回他齿痕交错血迹斑斑的手臂。张口两次,我含糊说:“茶。” 他起身倒来满满一碗。我没接稳,大半碗撒地上。我吃两口尽数吐出来。 卫彦一言不发。我咽下喉中上涌污秽,笑问:“你呆房里,是有什么想对我说吗?” 他陈述:“主人很疼,”顿一下,突然关切,“主人,疼不疼?” 我失笑。脱下湿透里衫扔地上,缩回铺里边换衣裳边对他说:“还有一阵子,大概够你学会离别。”他出去了。 自始至终他好像无动于衷。 我去了一趟济世堂。因不想多应付张正道的好奇,我找到他时只说:“我得回长安了,不再来济世堂看诊。”张正道说:“啊,好突然。李大夫旅途平安。”当值的四名大夫也说:“一路当心。”“好走啊。”“以后来长安中找你。”“还没有跟你切磋够,这就走了,舍不得你啊。” 有一位说:“李大夫,你脸色太差了,要我看看么?” 我摇头:“没事,前日劳顿了些。”出门时我同三名伙计挥手作别,又回沈令斌别院。 晚上我在房中呆得气闷,搬躺椅到沈令斌院中,枯对院中井,阖眼打瞌睡,直到有人盯我。 我睁眼。一双黑眸深沉如九幽之水,离我厘许,眨也不眨看进我眼内。然后呼吸声由无至有,视野中出现的英俊面庞,轮廓分明而男子气概十足。 卫彦一身黑色劲装,手腕脚腕上缠着一圈又一圈的同色护带。今夜月色溶溶,他清晰如斯。 我找回自己的声音:“卫彦,白天你去哪里了?你应下的第二场是……” 他恍若未闻,倾身封住我唇。 我蓦地瞪大眼睛。他却没有进一步动作,只将他唇重重压我唇上。好一会儿,他才稍稍与我拉出距离,哑着嗓子说:“要主人。” 他直勾勾盯着我,暖暖鼻息在我面颊上拂过。面上隐忍压抑,黑眸中渐有某种情绪翻涌。他再开口时坚定不移“我来领赏。” 我要问他领什么赏,他却以吻封缄,再度压上来的嘴唇干燥高烫。与他喜欢的温和细致不同,卫彦欺上我时强悍本性不容错认。他轻而易举撬开我唇。一吻即毕,卫彦在我身旁放下一个细颈小瓶,正对我退开两步,全身赤裸,拎起一桶井水往身上泼。溶溶月色将他瘦削有力的麦色身躯照得一清二楚。七年过去,这具战士身体疤痕浅淡。他耳目灵敏,当知道我在看他,却只闭着眼睛,任井水沿身体蜿蜒而下。冲完后他霍然睁眼,他眼中的情绪说不清道不明。我被震住,动弹不得。他两步走到躺椅前,长腿分开,跨坐到我身上,右手抓上扶手,没放半点分量在我身上。整个人鲜活明亮。 事态失控,我有些慌张。卫彦低头咬上我唇,初时极尽缠绵,随后激烈起来。井水自他发梢脸庞滴在我鼻尖下巴上,凉得沁人。我呼吸不畅,眼前阵阵发黑,不由自主地挣扎抗拒起来。他唇舌离开,我张嘴大口吸入空气。未料喉结一暖一凉,却是他攻城略地,轻吻啃咬起来。卫彦人往下滑,左手顺着我的锁骨胸膛一路向下,所到之处我门户大开,衣不蔽体。他头颅抵上我的胸膛,舌尖舔舐我乳首,再用犬齿碾磨。我麻痒难耐中,尾椎蹿上战栗。我失神推拒,他右手离开扶手,抓住我双手推过头顶。 他武功卓绝,仅凭右手食指便将我双腕牢牢钉在椅背上。他下‘身贴住我。阳︳物的热度不言而喻。剑拔弩张之际,他半直起身,与我鼻尖对鼻尖,黑眸定定看着我,好像这院中宣淫,近乎癫狂的举动来自他人。他右手放开对我的桎梏,左手反手划开瓢虫巾环发带,穿在左手腕上。一头硬实墨发随即披散,盖住肩膀那浅淡的梨花钉伤口。他覆上我双眼,我不能视物,下巴被他粗糙手掌固定住。他掌上水汽已被体温蒸干,但虎口处仍冰凉。他吻上我额头,然后贴住我身躯,慢慢滑到我双腿之间。井水的凉与他身躯的热交织在一起,迷乱不堪,我不禁喘息起来。身上衣裤被他尽数褪尽,亵裤半挂臀上。 他鼻息喷在我的下’身,而后就着白色的布料将我半抬头的阳︳物头部含入口中。濡湿而受布料束缚的感觉令人警觉,我直起身,却被他先一步轻松止住。 他试探后吐出我,耐心舔弄布料隆起的部分。我窘迫地发现那物违背我意志地抖了抖。卫彦用牙齿拉下我的裘裤,阳︳物精神抖擞地弹出来,打在他面上留下黏液。 他没擦,粗糙的手掌一边一个,专心致志地揉‘捏着我的双丸,不时用指节间扣发暗器留下的茧撸动柱身,间或用指腹在铃口处轻抹。激得我不住吞咽空气。卫彦右手放开,去够我身侧的细颈小瓶。他头颅前倾,发丝拂在我大腿上,一点痒意似有若无。然后他张口,一寸一寸,不疾不徐地吞进我,直至没根。我下’身被包裹进一片柔软高烫中。我推他,他喉头微动,不知是不是想说话。这一刻荒诞不经,因我浑身血液尽数流向下‘身,手上使不出更多力气,。 他吞吐起来,开始生涩,齿间时有擦挂,微痛与舒爽夹杂不清。后来频次加快,次次吞到深处,很快冲击得我意识不清,浑然不知此身为谁,又在何处。 卫彦忽然停下,我不得不在临界点拉回神智,迟钝注视他嘴边的银丝随着与阳︳物拉开的距离而延长,直至断掉。他重新跨坐上来,右手自股间拿出,中间三指上挂着少许融化的粘稠脂膏。我伸左手定住他的腰,他把三指上残余的脂膏裹在我沾着唾液的下’身,然后扶稳,一点一点沉下‘身体。我倾身胡乱吻他胸膛,右手下探,揉他勃’起。他依旧没什么痛楚的表情,只是腹肌起伏不定,热烫柔软的内里随之而动。我深埋在他体内的部分似乎又胀大一些,蠢蠢欲动。我我咬紧牙关克制上挺本能,头抵上他肩膀,汗流不止。 他两手摸索着改为抓住扶手,身体大幅度地上下动作。他落下时,我阳︳物顺势破门而入,横冲直撞,开疆辟土;他起身时,下︳体被后处箍紧,恋栈不去,再几近分离。我听到自己喑哑粗重的喘息,而他如往常一般不作声。溶溶月光下我看得分明,我与他汗水混作一处,下‘身紧密相连,私︳处毛发缠绕。 -- 第73页 神魂颠倒即是这样了。逆人伦悖纲常,却如此酣畅。我舔去他胸肌上方的咸咸汗珠,双手覆上他的手,于是他反手牢牢握住我,与我十指交缠,俯身吻我。我忍不住咬上他抿紧薄唇,快感灭顶。释放之际,他瞳孔微缩。针扎之痛袭来,我又陷入昏睡。 一句遥远的话飘过意识边缘,既非床榻爱语亦非山盟海誓。我仿佛听到卫彦平淡无波地说了五个字 “主人活下去”。 备注:抓紧时间,再来一发 第56章 标题:卫彦番外2 概要:因他有执念,自然不得超生。 子时一刻。 他抱李平回厢房睡,自行打井水冲洗身体。 井水哗啦啦地泼到身上,他想着这七年的点点滴滴。 他知道自己长的过程不大正常,所以常常不明白别人话里的其他意思。李平带他去天一教祷祝那里,他不懂看过千百遍的四神庙有什么趣味,只觉得对着下棋的玄机浑身不自在,说话也冒失。玄机留下李平,却又先于李平来偏殿中见他,说:“居士身上好重的煞气。” 他没搭理。 玄机捋着白须摇头晃脑地说什么“隐星在侧,是福是祸?” 没人搭理终究没趣,玄机讪讪地走了。 他觉得莫名其妙。而沈涟一直仰头盯着巨大的四神铜像,没有参与他跟玄机的对话。 他时常在长安城外的山头上对战。对战完去捡药材,然后打兔子、捞鱼、抓鹿……这些都会变成好吃的。有时候沈涟也会来山头上,沈涟总在另一边对战。他俩私下很少说话,但对战经验都涨了许多。 来找他的江湖人士逐渐叫他“煞星”,而非本名。 绰号毫无意义。还不如他有一次打到的大野猪有意义。起码野猪肉李平做得非常好吃。他吃了三碗饭,撑得晚间在梁上翻来覆去。 然后他不再睡梁,改为睡铺,睡在李平身旁。多年的影卫生涯,他早无法让人平安近身。但不知在同床共枕的哪一天,李平开始成为唯一的例外。他无数次告诫自己李平不会武功,倘若他不保持警觉,两人的性命岌岌可危。 无效。 无效。 无效。 李平在情事后在他旁边,不由自主地吐露一些永久保护的字眼。然后他的身体就会放松警惕,沉稳入睡。很糟糕,但左右他对自己的身体无能为力。 他冲完澡在卧房中换衣服,听到齐进在院中教李平杀招。有他在,李平不会用到杀招。 齐进走后,他给李平洗头发,顺李平地鬓发。李平说他不及沈涟万一。连李平在内,每个人都说沈涟容色无双。但他觉得沈涟一点都不好看。好看的只有李平。 李平还非要向他学轻功。他忍住没说李平在习武上着实不太有天赋。幸好李平自己放弃了。 财神府夜战回来,他受了剑伤。李平又专注地看着他,轻柔地为他清洗、上药、缠纱布。李平白皙指尖有淡淡药香,指甲盖泛粉,月牙白白。 他叫了两次疼,感觉非常好。他有一点想再次受伤。但他答应过李平,不滥杀、不受伤。所以他到底不再滥杀或故意受伤。 他二十五岁生辰前一日下午。李平在他耳旁问:“卫彦,你舒坦吗?”他耳朵进气,不耐痒地看向李平点头。而李平身后响起声音:“李平,我来拿…”声音消逝,他裹住李平。追出去,院外站着神色淡漠的沈涟。沈涟的耳力很好,想必方才李平的低声爱语和他耳边所听一样清楚。沈涟眼睛里装着盛临十六年元宵那晚的焰火,亮,然而却是没有温度的冷火。他与沈涟对视一眼,后者略过他恋慕地看向院中。还好有墙挡着,而且他把李平裹严实了。 沈涟悄无声息地离开。他回去,李平问他:“晚间吃黄金鸡可要得?”他说:“好。”自始自终,李平对沈涟的心思一无所觉。 他生辰当晚,李平通宵未回。他生辰次日,李平送他瓢虫巾环,还跟他讲沈涟生病了。 那是沈涟自己撞见的,他想。 穆宗的服丧期间,李平不用早早起来开医馆大门。于是有时醒后会从后面抱着他。他臀上被硬物抵着,有些喘不过气。李平感慨:“好好一柄神兵利器,硬是被我变成家用菜刀。”李平声音里有笑意。 他想李平的娘子未来不知道会不会用菜刀。李平不远庖厨,做一手好菜,多半不舍得让娘子用的。李平蹭蹭他臀缝,温言问:“你在走什么神?”他老实说:“主人,娘子。” 李平放平他吻下来。他隐约看出李平恼了,按李平没有明言的意图,蜷起身体让他的手指玩弄。李平压上他,进入他,扣住他的手。他承受着身体里缓慢绵长的抽’插。李平埋在他左侧的颈项间咬牙切齿:“我这辈子不会有什么娘子的。” 穆宗服丧期满,司户参军蔺林和燕捕头过来吃饭,李平又说:“你们分明晓得我不能成婚。”他没有办法解释自己的高兴。 玉潭城内,李平问他:“你欢好怎么很少出声?” 他的确很少在情事中出声。他更喜欢听李平的声音。从男中音变成粗重的低音,有时又会猛地拉高。他觉得有趣,所以不爱作声。况且那种摩擦声水声混合着两个人的心跳脉搏,总是让李平面红耳赤。 他双腿缠上李平的腰,李平就会激动不已。李平的肌肤光滑而温暖。他在他身上用力,大腿绷紧,额头流汗,白‘皙的面上潮红一片,可爱极了。李平吻他咬他舔他,嘴唇柔软,舌头灵活,十指总与他紧紧相扣。 -- 第74页 他是习武之人,可以控制身上每一处肌肉。起初他不太习惯,后来他尝试着绞紧内里。李平的反应很厉害,会含混地叽里咕噜地说话。以他耳力之强,每个发音都听得清清楚楚,却听不明白他到底在说什么。 他喜欢他笑起来的和煦,这种时刻却想让他狼狈不堪,乃至呜咽求饶。李平的体力在普通人里并不算差,能坚持两刻之久。但他武功卓绝,可以抱元守一,抑制精关。不过他没有,他不想李平窘迫。遇到李平之后,他生出截然相反的念头不止一次两次。而且现在这样,李平会撑着困得睁不开的眼睛抚慰他,偶尔在他耳边模糊地嘀咕,让他想起街边他不曾去摸过的猫咪。这很好。 所以他习惯于在情事上放松自己。在发泄过后,李平会身体一歪,压在他身上。李平的分量并不算轻,然而对他来讲却绝不算重。他曾经被比这重得多的巨石压制过数日,但那分量不会让他欣喜。 不止欢好,李平别的话他也经常听不明白,比如你想去哪里都可以,比如卫彦你可以拒绝。 他早就选过了。他选奉李平为主,他选以命相护。他姓卫,生来就是为了守卫。卫候要他守着天下金银,而他最终选择守卫李平。 他很庆幸这个选择。他很庆幸狼谷时他在李平身旁。那时他濒临死亡,但他非常高兴。如果他能在此时此地死去,那么他就和李平过了自己的一生,且死于护主。这真是完美的结局。遗憾的是李平救活了他。但李平后来在利州说:“玉潭城内,星夜江上,白首之约,盼余生践行。”所以他又不那么遗憾了。 他知道自己遇上李平之后,矛盾念头有增无减。更何况这是第一次,他不需要李平说话,就听明白了李平的劫后余生,缠绵缱绻,以及对长相厮守的渴望。 他杀了孙一腾,白芷要复仇。李平要沈曜传内力的时候,他就知道李平要用齐进的杀招。他困在柏木椅子上不能动。然后十阎罗来放他。他和沈曜在十阎罗身后。他俩都看过《蛊术》,他简短地对沈曜说:“种’共生‘”。 “不用你说。他动了师傅的杀招。”齐进的徒弟沈曜说:“我回营将军务交给关涛。后日去爹爹别院找李平。”沈曜走了,他清楚沈曜会带李平去苗域的。 天一赌坊中,李平晕过去之际,他应了赌神唐柏的第二场赌:“西南十二寨。” 唐柏掏出苗域地图给他。他接过来,抱起主人又说:“叫谭青。明日见。”唐柏往窗外放了掌心雷,问他:“我都先算你赢了,你什么时候启程?”他抱主人出去:“后日。”唐柏在后面好心说:“种了’共生‘还活下来的人,大多酗酒度日。你给他种了,或许他往后生不如死。”主人活下来更要紧。他还是将主人抱回沈令斌别院。 永熙二年三月十三日下午,他在分坛外面的杏花树下等来了谭青。他对谭青说:“我挑,西南十二寨。”谭青说:“你跟唐柏开赌了?你晓不晓得第三场是什么?!”然后谭青告诉他,唐柏的第三场是什么。 是主人,他也赌。所以他说:“不重要。齐进杀招,万针之痛。救主人。” “李大夫其实不过尔尔。”他的朋友摇头,“你从死里挣出的生,冥界鬼道上披荆斩棘才得的命,怎么转瞬交出去?世间本就乱象频繁,如果李大夫没活下来,你怎么办? 他皱皱眉,交苗域地图给谭青:“主人不死。” 谭青问:“你去挑十二寨,谁去种共生?” “沈曜。”从前是沈涟。反正谭青都会在沈令斌别院见到他,他没多解释,只是拜托谭青,“沈令斌别院,转交,地图。” “可李平如果知道第三场是什么,可能不愿意去苗域。”谭青问:“我又怎么跟李大夫解释你不在?” 卫瑾欠他一次夺财神位的人情。他说:“找卫瑾,要回我。” 谭青说:“李大夫不是傻子,怎么会信?” 他也不指望李平会信。他说:“拖他,种’共生‘。” 谭青长长叹气:“那你今晚好好跟他道别。” “影卫规矩,”他说,“办好事,我去领赏。” 沈令斌别院中,李平睡在躺椅上。他等着李平醒。他对李平好些话不知如何说。倒又想起七岁入府时看过的教中经文“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若以色见,以音声求,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四神。法尚应舍,何况非法?” 倘若他会组织字句,那他没有说出口的便是,他手上血太多,人命太多,他早就明白若真有十殿阎罗,他必会一一尝尽苦楚。但李平命悬一线那天,他定会从九重炼狱里一层一层爬上来,斩四神、杀阎罗、灭喽啰、屠信众,重新站回他身旁。 但他又想,自己未必见得到四神。 如教中经文所说,因他有执念,自然不得超生。 他冲洗完,抱李平回房中睡。 宿命在此,他不可回避。 第57章 标题:第二场赌 概要:他在长安城中说书,口若悬河,舌绽莲花,客似云来 永熙二年三月十四日,我醒来时丹田痛得欲裂。定心香袅袅,枕边余温犹在,身侧空无一人。我起来套衣服鞋袜,为厢房变化目瞪口呆。 屋内多一把紫檀描金蝶纹靠背椅,旁一张清漆黄花梨镶象牙桌。桌上一方小小的青铜貔貅香鼎,口鼻处正喷薄烟。地上铺着的波斯毯,由金丝、银丝及桑蝉丝编织而成。卫彦跪在进门处屋角的阴影里。寥寥四小件,件件值千金,这处厢房霎时光鲜。 -- 第75页 门打开。六个黑衣大汉无声无息鱼贯而入,两侧各三人,分脚背手,贴墙向我而站。另有青衣打扮的两人进来,一人执茶壶,一人捧放杯的盘盏。两人放器具于桌上,倒出杯瑞龙茶,然后一边一个,站入黑衣大汉的队伍。厢房变得拥挤起来。 一顶四人抬的软轿停在厢房门口,厚呢作帏,前挂门帘,辅以翡翠垂缨。引轿的蓝衣少女躬身掀起轿帘,一青年跨过轿内放置的火盆,左手成拳堵在嘴边轻咳,缓步踏过门槛。已是阳春,他却裹雪白狐裘。面色比颈边一圈狐毛更苍白。他身后的粉衣少女止步门外,并带上门挡风。他停住咳嗽,坐进紫檀描金蝶纹靠背椅子举杯吃茶,苍白面容因茶汽添一点红润,面容更为秀美。 我胡乱系紧外衣束带,坐铺上关切他:“卫侯,我听人说你在利州主事那里。我本该去探望的,奈何没脱开身。春燥易咳,我拿川贝母给你蒸个梨送去利州主事府上。利州主事府在哪里?” “在西城门的九和塔旁边。但我不碍事,前阵子刚来利州受了寒罢了。“卫瑾神色复杂地对我摇摇头,右手放下茶杯,曲起食指在桌上一敲,发出闷闷轻响。 卫彦从角落里膝行几步,面朝卫瑾,跪在我与他之间。 卫瑾说:“李大夫,我要厚颜讨回一件礼物。” 不对劲。我一声不吭。 “影卫顾名思义,乃是主人家的影子护卫。主人可以有无数影子,但李大夫几时见过一个影子有两个主人?”卫瑾说,“卫家不在影卫身上烙印,是因为用不着。一日是卫家的影卫,终生是卫家的影卫。临到死,也得爬回来咽气。” 卫彦纹丝不动,背直得像杆标枪,深深插进贵重的波斯毯里。 “缘起缘灭,一厢情愿。”卫瑾慢慢说,“崎路险途,但李大夫恐怕自作多情了。谁向卫家讨了他去,他一样尽心尽力,肝脑涂地,无所不能。 我只是问:“他自己如何说的?” 卫瑾一顿,瞟一眼卫彦回我:“他昨日来禀报你性命将尽。他身为六阎罗,想回财神府做事谋升迁。他能做的都做了,李大夫莫苛责他。” “昨晚。”卫彦转身,跪在我面前,“是道别。” 然后他“砰砰砰”磕三个头,抬头望我。他额头发红,沉声说:“识九年,不会忘。” 卫瑾摆摆手,忽然冲卫彦的背影说:“我…尽力了。跟我走吧。”卫彦随他那一大拨人离开。 我独自到院中,舀一大瓢井水泼到脸上。我抹把脸,冷静下来,丹田空空荡荡一片冰冷,随后剧痛。 日近黄昏,我清醒过来,脑中不停回放卫瑾的神情言语,最终定格在卫彦跪在我面前额头磕得泛红,目光深沉。 他嘴唇开合,“识九年,不会忘”渐渐幻化为“主人活下去”。 我猛地站起来,跑出去。春日露重地滑,我接连摔了两个跟头。顾不得掸泥,我跑到门房那里说:“我要一辆空马车,去九和塔。”门房说:“我这就知会大管家。”不一会儿空马车停在门口,我连滚带爬地翻上去,将腰带里裹着的二十文塞给车夫打发他。 马蹄得得,我的一颗心快要跟着马蹄声从胸腔里跳出来。 到利州主事府大门,我对门房说:“我叫李平,要见卫侯。”再掏一百文打发门房,门房说:“我去报。”不一会儿门房回来打开大门,我绕过屏风,卫瑾正坐前厅,一脸困倦。他两侧各站三个黑衣大汉。 那蓝衣少女拦在我面前说:“这样晚,又来吵我们侯爷。”卫瑾说:“空青,退下吧,我让他进来的。李大夫坐。”空青从侧面出去。 “香薷怎么不在?”我以袖抹掉脸上的灰尘,在他侧面寻座顺口问。 “香薷年纪大了,我将她放出去,许了好人家。”卫瑾说。 我对卫瑾开门见山:“侯爷,卫彦人呢?” 空青回来奉上一盅蒸梨。卫瑾接过蒸梨,舀了一小勺说:“我以为跟你说清楚了?” 我斩钉截铁:“我不太相信侯爷所说。” 卫瑾咽下口中之物,皱眉道:“李大夫…” “烦侯爷出来,让他复述一遍他找你时讲的那些话,我就信。”我鼓起勇气,截住财神的话,又说,“侯爷慢点吃,不用急。” 卫瑾吃得两口后,放下梨盅,说:“空青,你把茶盅捧了去吧。”空青噘嘴:“侯爷才吃这点。”端出去梨盅。 卫瑾叹气:“不错,那些话是我胡诌的。大夫怎么猜得到?”三名嫩绿衣衫的幼女从侧面进来。第一个举茶碗,第二个举盂,第三个举软绸。卫瑾从第一名幼女那里抿口水,吐在第二名幼女举着的盂中。我说:“卫彦与常人不同,极少连贯地说长句,更不可能条理分明地讲出所有想法。”他如常人一样叫痛,也用了足足六年,“他才叫我活下去,又要弃我而去,不像他所作所为。”况且我不相信,我与他从头到尾会只是我一厢情愿自作多情,“这中间必定另有内情。” 卫瑾拿起第三位幼女手中的软绸,抹了抹嘴边并不存在的水渍:“大夫…不愧是卫彦认定的主人,果然很了解他。谭青说他必须离开,要拖住你。于是我早上随口编个由头把他弄走。”他撇撇嘴,“没想到这么快就被李大夫戳穿了。卫彦过来说一句话就从西城门走了。” 我问:“他说了什么?” -- 第76页 卫瑾皱眉回忆道,“什么…若心里有一个人,便舍不得他伤心。” 若卫彦在面前,我既想踹他又想紧紧抱住他。 “什么狗屁不通的道理!”对面座多一个国字脸虬须大汉,他对我扬了扬头。 “谭青?”我说,“好巧,你也在这里。” “不巧,”谭青微哂,“我专程来利州主事府,把六阎罗该有的掌心雷拿给卫彦,却等到了你。” 我问:“卫彦在哪里?” “他在准备开赌。”谭青连续说,不给我开口机会。“那家伙一根筋,笨得很。笨人只会用笨办法,最简单又最有效。从前他想见你,就总是受避得开的轻伤。这回你和赌神开赌局,他说到做到,居然真的代赌剩下两场。”谭青愤怒起来,“我的警告,你们置若罔闻。” 谭青说过,千万莫跟唐柏开局,他第三场想了个对赌神来讲包赢不输的法子。 “逼不得已,白芷设下了火药机关。”我说,南…十二…“卫彦应下的第二场赌局是不是西南十二寨?” “是。”谭青回答,“赌神的第二场是要他将西南十二寨归入天一教下。他提前拿到唐柏绘制的苗域地图,希望你捡回一条小命。他知道你在受齐进杀招带来的万针之痛。哼,依我说,手痛切手,脚痛砍脚,肚子痛就剖了肚子。寻常人自己痛,当然自己去治,千万人之中,恐怕只有卫彦一人会为你那点痛去剜自己。 ” 我一时说不出话。他从前的轻伤狼谷的低烧昨晚的道别。他一遍又一遍执拗地重复,主人不死,主人活下去。我以为他是要灌输我信念,结果他是在说服自己。 三言两语,谜底全揭,震得我无言以对。 谭青说:“你先跟我回沈令斌别院。”我点头说:“好。” “再等等,”他转头向困倦的卫瑾说,“我讲得口渴。”卫瑾说:“空青,奉瑞龙上来,备马车。” 空青给谭青奉一杯瑞龙茶,谭青一饮而尽。我两到利州主事府门口,坐上马车。 马车行进时经过利州城的瓦子,谭青将车窗支起一线,依依呀呀的唱腔跟着飘进来。然后丝竹之音渐弭,竹板一打,倒换上评书了。谭青指窗外,我顺他指的方向看过去,正说一出“长安城的燕捕头夺得名册,捉了那杨老夫子,可谓有勇有谋…”我摇头:“世间传闻多有不实。” 谭青说:“是啊。”放下了车窗。 到沈令斌别院门口下了马车。黑夜降临。谭青说:“等在门口吧,应该差不多是这时候来。” 我好奇:“此去苗域两千八百余里,竟还有人来送我?” “非但要送你,还要和你同种’共生‘。”谭青说。又等了一会儿,有七瓣红花在天上炸开。我颤声问:“卫彦是不是去挑第二场了?他的天一心法练到第八层,赢面该是很大的。” 谭青抬头望着橙色的薄暮天空不置可否。 忽见一红衣青年骑一匹乌蹄踏雪而来。凤目威仪,容色之盛不逊于天上红花。 我忍不住又问:“卫彦现下到底在哪里?” “李大夫最喜欢听江湖故事,” 谭青说,“所以他在长安城中说书,口若悬河,舌绽莲花,客似云来。” 我讪讪地接不上话,还待开口,红衣青年纵马渐近。 第58章 标题:镜湖生门 概要:他莹白手掌全是缰绳勒出来的点点血痕,如寒梅染雪地 我抓住他伸出的手,翻身上马,抱住他的腰:“陛下准你告假?” 他将我放在他身前:“陛下不止准三个月假,还夸我厚待旧友。” 谭青飞出一卷地图给他:“沈涟,这是苗域地图。以及你什么时候改的名字?” “有一阵了。沈曜是我本名。”沈曜抓起地图揣入怀中,一抖缰绳,“李平你经脉受了重创,”马匹神骏,眨眼间就将西城门远远甩在身后,“这龙潭虎穴,我是带你闯定了。你呢?可担心此行有去无回?” “当然能回来。”我充满信心,“卫彦还在等我。我要与他一起面对第三场。” “咱们不走官道了,直切西南。”沈曜忽然说:“李平?李平!”我险险栽到地上。他抓住我肩膀,将我搁到身前。 我往后倒入他怀中喃喃:“有点犯困。” 三千里路疾如飞。驰骋五日后,地势逐渐由一马平川转为崇山峻岭,天气潮湿闷热。我睡得一日比一日多,清醒时候一日比一日少。到后来成日神志昏沉。一天中有一两个时辰能睁眼,醒来时最常听到沈曜在说“换马!”“换衣!”他换下来的马匹全都口吐白沫暴毙路边。 沈曜不知什么时候弃马改步行。我睁眼,发现被他缚在身上,旁边是龙泉。我说:“我要解手。”他放我下来,我解手时身上湿湿凉凉,低头看,轻薄灰衫上有血迹。我解完手,拉起他的手。他莹白手掌全是缰绳勒出来的点点血痕,如寒梅染雪地。我下意识去摸随身药箱,没找到,又去撕外衫,撕不下来。他撕下一截袖子递过来:“刚换的衣裳,是干净的。”我集中精神给他包手掌。“你还这样。”他忽然别扭说,“痛死你算了,你累了也不要靠着我睡。小时候你怎样照顾我,我才不会那样照顾你。你怕不怕?”我逗他:“你跟背个尸体一般。你才会渗得慌吧?”没等到他还击,我又睡了过去。 -- 第77页 进丛林时,我醒来笑话他:“你一身红衣走入丛林,未免鲜亮得像个活靶子。”他哼了一声。 他在一旁挤出左上臂伤口中的毒血,点自己穴道,前后用衣裳布条缠紧。我摸摸单衣下摆,果然被他撕去三处包扎。他的一身红衣染成褐色,很好地融入了丛林。 我颔首:“不像靶子了。你受了几处伤?”他挑挑眉:“像靶子又如何?只有三处。” 我不得不承认:“你受上天宠爱,冥冥之中好像有九天神明庇佑。次次化险为夷,行至今日仅受三处轻伤,可谓神迹。” 他大笑,过来松开将我捆在树上的绑带。我伏在他脏兮兮的褐衣上,随他把我缚回身上,模模糊糊想起不知打哪儿看来的野史有胆识的将军会在上战场前着一身红衣,如此一来,血染满身也看不出端倪。 他坐在一株参天巨木上,我在他背上。往前是望不到边的沼泽,更远处磷磷鬼火闪闪烁烁。往后是密林幽暗遮天。他几个起落后我扭头,与死不瞑目的巨大蛇头面对面。 我稳稳心绪,头靠上他的肩膀,在他耳边口齿不清道:“对不住,我又要睡了。”隐约感到他绷紧背脊。 这次我清醒不足一刻。其实他和我一样心知肚明,普通人犯困不可能睡这么久。 我的身体,正一步步衰竭。 丹田剧痛令我挣扎着醒过来。沈曜收回手:“给你灌注内力。该过镜湖了。李平你站稳。”我站在原处,他后退一步。一下子失去支撑,我坐下又起立,反复几次才摇摇晃晃地站稳。 四周包裹着浓雾,黑绿色有如实质。空气中弥漫着腐烂腥臊的味道。 我眯眼适应,光源来自脚下。一簇簇微弱的绿火在水中时灭时现,如同活物一般绕着我游动,映出水下一层层众生枯骨。有三条窄窄的骷髅骨小径通向未知。 左边小径有磷光组成的”善”字,右边小径是个”恶”字,中间小径没有标记。 我小心翼翼地踩上”善”字径,鞋子轻微的兹兹一响。昏沉也袭击着我,再多一秒,我就会向后躺倒,与骷髅一同长眠水中。 沈曜抓住我肩膀:“李平,我试过了。镜湖古里古怪,一次只容一人通过…”眼皮重达千斤,我渐渐抵挡不住困意,想要睡去却再次被丹田疼痛激醒。 “又给你灌注了内力。”沈曜的声音遥远得仿佛来自天际,“李平,我们出来十一日了。”空气黏稠湿润,他说话的嗓音却变得分外干涩,“卫彦的赌局或许已经结束了。”他松开握住我肩膀的手,看着我,“李平,他在利州等你回去。” 卫彦在等我回去! 我霍然睁开双眼。 “还记得吗?师傅说过镜湖中蒸腾的水汽有致幻作用。”沈曜说,“无论你看到什么都不能停下。” 我终于想起天一教经文:”没有标记就是’无记‘。欲分三种善、恶、无记。” 沈曜说:”镜湖是执念。那么过镜湖是破除执念,需要少欲知足。连善欲也不该有。不能走善欲道,而该走无记道。走吧,李平。” 踏出第一步时,鞋子同样滋啦一响,而天地间瞬息剩我一人。红尘琐事,扑面而来;前世今生,纷沓而至。但既然卫彦还在利州等我,这世上就没什么能令我停下! 走至湖心,无记小径消失。我站住,脚下坚石逐渐下陷。水覆上脚背,湿透鞋袜,堪堪挨上皮肉时,我屏住气息。 湖水忽然分开,似被一种无形的力量隔绝。脚下松动,我掉进活门,扑通一声摔在地上,头破血流。 这是一处空荡荡的密闭居室,四堵陈旧的墙上雕刻着蛇虫枝蔓。每堵墙上都嵌着一扇镀绿漆铁门。铁门正中央镶有夜明珠叩环,用各族语言写着“三死一生”。它们看上去一模一样。门外传来蛇虫悉悉索索的声响 半透明的屋顶正中央,我摔下来的活门处出现沈曜身影,模糊而扭曲。他忽然身体前倾,右足离开阵眼,虚虚点在水面,伸手抓向缠绕浓雾。我焦躁,眼睁睁地见他快一脚踩实,幸好龙泉剑光耀如白昼,剑尖先行刺破水面,剑身一弯一直间将他斜倾的身体弹回刚开始下陷的阵眼。 湖水分开,活门翻转,我仿佛听到半空中传来轻轻的一声“娘子”。 下一刻,他长身玉立,站在我身边。 他挨着观察四扇绿门,时不时在门上镌刻的语言花纹上抚摸叩按。我跟在他身后,忍不住打量他的右足。他鞋尖探出的足趾如玉如雪,趾甲肉色带粉,半月明显,趾尖有一点异样的青黑。简单讲,我没眼花,他确实差点踩入湖中。 沈曜停下脚步,我一下撞上他的背,揉揉发疼的鼻梁。 他转身面对我,无奈问:“你在盯什么?” “你最后看到了什么?”我敌不过好奇,大胆问。 他冷冷地说:“权倾天下,美人在怀。” 我没想到他这么坦率,只不过是通常的梦想而已,讨了个没趣。然后他拉起我的手,径直走近其中一扇门。 不知门外是一线生机还是涌入的湖水,我紧张:“你确定是这扇?” 沈曜慢慢按上叩环,微笑着说:“不确定。镜湖执念尚可靠理性破解,可这考信心的四扇门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同。你不是说我受上天眷顾?”他掌心吐力,缓缓推开沉重的铁门,“那么我选哪扇,就一定是哪扇。” -- 第78页 第59章 标题:种下共生 概要:那么,她是孙一腾和白芷的女儿了。 我们沿门外滑道溜下去,尽头有人。 沈曜手起,剑势如虹。 我说:“住手!” 沈曜剑未落,来人为剑气所伤,下巴上一道细细血痕。 来人是个约莫十岁的小姑娘。她黑眸幽深,面色青白发黄,瘦瘦小小,上着浅翠对襟短衣,下穿深绿百褶裙,裙长抵足,脚踝套个银镯子。她咬着小小的嘴唇,倔强地瞪着沈曜。“我叫绿衣,”她森冷地说着发音不准的汉话,“今日镜湖机括动,我专门过来看。最近这对’共生‘是我养的。你们划伤我,不要想种’共生‘了。”她飘走,地上居然没有明显足迹。 沈曜说:“咱们非得种。” 而我脱力,整个人靠着沈曜往下滑。清醒这么久,多半是…回光返照。我用气声阻止亮刃的沈涟:“不要…动小姑娘…” 绿衣窝进我怀里,她身上有寒意延迟我睡过去。她黑瞳在我面前放大:“你的脸色和我的衣裳一样青白,你的嘴在往外淌血。你很疼吗?” 我回答不出来,因为昏迷了。 永熙二年三月二十六日傍晚,我醒后从房中出来。这苗寨三面环山,远处梯田依山势连上白云。各幢房屋皆木房瓦顶。有河在院子不远处穿寨而过,河边有杜鹃丛,叶多毛。红、紫、白、粉等各色花簇生顶端,单花硕大,一朵足有三寸。院中有一老嬷嬷。她发戴银饰,上身红黑大襟短衣,下身红黑长裤,衣裤镶绣花边,系着绣花围腰,正用筢子颤颤巍巍地摊稻谷。我接过筢子开始推,嬷嬷笑眯眯与我叨嗑:“你的朋友挨家挨户找’共生‘去了。我们西江苗寨千户,有五千六百余人,但最近一对长成的’共生‘就是咱家绿衣养的。他找不来别的合适的。绿衣的汉话讲得好吧?我教的。” 我问:“原来你们会讲汉话?” 老嬷嬷说:“很奇怪么?我年轻时候常出去找汉人换盐巴,就学会了汉话。” 我摊完稻谷,将筢子放回墙边靠着:“西江苗寨是因为那条河得名的?” 老嬷嬷摇头:“西江是苗语,意思是苗族西氏支系居住的地方。” 我说:“噢。”有男子从院门口经过,头缠青色包头,肩披织有菱形图案的羊毛毡,上着右衽长衫,小腿上裹绑腿。 “你出寨沿西直走,到小树林中喊绿衣回来吃晚饭吧。昨日你朋友划伤了她,她才不肯拿出自己那对’共生‘的。” 老嬷嬷进房时吩咐,“其实绿衣也是汉人。她爹爹送她来时说,她脚上那个银镯子是她娘亲套上的哩。她用’共生‘蛊练出来的轻功啊,是族里最好的,从沙地上过去都不会留印子。” 我说:“我这就去。” 我沿西直走,灰白雾气渐浓。小树林中静悄悄的,一派萧瑟死亡气息。东北半空方向“嗑嗒”一声,我抬头,雾蒙蒙一片。 我顺声音往东北走,有腐臭潭水绿油油。绿衣湿哒哒冒出头,爬出来慢腾腾地走入林中。不一会儿林中极静化为悉索作响。我跟进去,她转过头来无辜望我。一张小脸干净,周身密密麻麻,尽是大小不一的虫子。我一时动弹不得。虫子在她身上蠕动爬行,半盏茶后虫子僵直,全部掉在地上。轻风一吹,粉末四扬。 我正要开口,万针入腹。我只能低嚎一声,直直栽倒。随后似有整块寒冰堵在身体里,自丹田到胸肋,从里到外被冻结。 面上发痒,我不胜其扰醒来。绿衣蹲在我面前,正拿树枝不住戳我面颊。“你醒了!你不要另一个人伤我,你人要好些。你叫什么名字?”她扔了树枝整个人扑过来。 “我叫李平,是一名大夫。”我爬起来牵她,“咱们回去吃晚饭吧。不过我有三个问题问你。” 她牵上我的手。 ”绿衣,你是不是盛临十二年生”,我边走边问这个应该被裹在绿衣服里送走的小姑娘,”今年十岁” “你怎么知道?”绿衣说,”还有我的律是律法的律,依从的依,不是绿色衣服那两个字。人人都弄错。” ”嗯,我也弄错了,对不住。”我致歉,“你是不是姓孙,名字是律依” 律依说:”是啊,嬷嬷说我姓孙。” 那么,她是孙一腾和白芷的女儿了。 我问:”你要不要同我回中原” “要的要的!不知道我的轻功在中原算第几流。”她欢呼,又问,“你知道得好清楚。你是认得我爹爹还是认得我妈妈” 我情人杀了你爹爹,你妈妈复仇未遂已经殉情。 我说:“他两现下都过世了。不过我与你妈妈更熟悉。”她放了我一条生路。 律依顿了一下,并不悲伤地说:“那按中原习惯,我是不是该喊你舅舅?” 我迟疑:“应该是。”她冲我勾勾手指。 我蹲下去。 “舅舅要带我回中原,”她凑过来亲亲我,“舅舅的经脉不对劲。我不想舅舅死。我给你种’共生‘。” 我说:”你爹爹妈妈不在了,你回去也见不到他们。这不要紧吗” ”不要紧。”她满不在乎地说,”他们很小就送走了我。我都不记得他们长什么样子了。快点回去吃饭吧,我有些饿了。” 带律依回到老嬷嬷家中时,饭桌已摆好。沈曜也在。我与律依落座。老嬷嬷指着桌上说:“酸汤鱼、辣椒骨、绵菜粑、泡汤、羊瘪。”我说:“谢谢嬷嬷啊。”老嬷嬷笑:“你这位朋友给了我三两银,都吃得不够好哇。”我夹起羊瘪问:“这是什么做的?” -- 第79页 律依说:“山羊胃里的青草和青草汁啊。”我尝了一口说:“风味独特。”沈曜问:“绿衣,给李平种’共生‘救他一命好么?他快要经脉尽断了。”律依说:“我本来就要给舅舅种。吃完就种。”我说:“沈曜,律依那两个字是律法的律,依从的依。”沈曜说:“对不住,我还以为是绿色衣裳那两个字。”律依咯咯笑起来,冲老嬷嬷说:“嬷嬷,我要同舅舅回中原。”老嬷嬷说:“好。那你走后,我搬去同女儿一块儿住咯。” 我们四人吃完饭后,我躺在床上,沈曜坐床边。律依从怀中掏出一个镂空木盒,说:“舅舅闭上眼睛。” 我阖眼。麻痹痛楚从口腔贯穿全身,心动过速,血脉灼烧,骨骼发冷… 我爽快而彻底地晕过去。 第60章 标题:五感共生 概要:本来是一样东西,命运却截然不同。 我回到利州,卫彦在吻我。他从前侵略性地吻过我,但并未吻到这种程度。唇瓣润泽软腻,触感销魂,我压抑不住喉间叹息。丝丝麻意从脊柱窜上来,如果不是太疲惫,嘴唇一压上来我就会立刻发泄。唇上碾压力度加大,柔软的舌头钻进我口腔,戳刺的动作带着下流的暗示,幅度激烈,因而带有十足的占有意味。一点点津液顺着灌进我嘴里,我不受控制地咽下去,【欲念】浓重到窒息,充溢脑子。我舌头微一用力,反过来撬开他牙关,他的回应居然有些生涩,但本能弥补了一切。我避开他柔软滑腻的舌头,往他喉咙深处舔。他喉咙软软地颤抖挤压,我不禁对他嘴唇的其他天赋浮想联翩。 那种被挤压的痒意让我想用力咬下去。他吻起来就像活着的春药。我想【肏他】,想【侵犯他】,想【伤害他】,想【撕裂他】,想【禁锢他】。 他牙齿合拢,我尝到自己血的咸腥味,痛,然而更销魂。舌尖温柔缱绻地舔上伤口吮’吸血液,生命也一并被吮走,不容反抗。 疼痛与销魂交加的刺激下,我眼中盈泪,加上终于喘不过气,不得不求饶:“卫彦…” 嘴唇离开。我怅然若失,低头眨了两次眼,憋回泪水。世界重新清晰后,我抬头。 沈曜看着我,除了凤目微微泛红之外,一切如常。 我用力擦嘴,呸了两声,问:“怎么回事?” “你两好了?”嬷嬷掀帘进来,“这共生啊,乃是同生共死之盟。共生的主蛊可以在近处用涎液啊血啊,控制附蛊那个人的…汉话里怎么说来着?哦,五感。感觉还会混在一起,有些奇异。李大夫你还好吧?” 同生共死听起来怪怪的。我舌上伤口隐隐作痛。咽下口中的血沫后,我口齿不清地说:“还好。‘共生’已经种好了?” “昨晚就种好了。”律依头别银簪,打着呵欠掀帘进来,“我划开沈曜的手腕,让主蛊顺着他的血脉爬进去了。现下主蛊在他身体里,附蛊在舅舅那里。” 沈曜随律依的话撩起左袖。他白皙光滑的腕上盘踞着一道深深的新伤。 我问:“为什么要…吻我?”律依抢先说:“共生蛊血脉相连,每年须以唾液或心头热血等主蛊宿主的气息安抚。刚分开时尤其如此。” 沈曜凤目中的红丝逐渐消退。他轻快地说:“我还要带你们出苗域,总不能立即放心头热血吧?”嬷嬷边走出去边说:“饭快好了,我去看看。” “噢,权宜之计啊。倒叫你委屈了。”我手梳理头发,不再挂怀小事。我边从床上起身边问:“我睡到什么时候了?” 沈涟掀开门帘,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午时一刻。”律依拉我:“舅舅,咱们出去坐,外头在出太阳。” 我套好衣裳,坐在院子边沿的凳子上。春日暖和,律依黑瞳在阳光下呈现出漂亮的深茶色。她恹恹地坐我膝盖上,不一会儿在我怀里入睡。 有风起,河边艳丽的杜鹃花随风散落。沈曜出来站我旁边说:“西南山区春季的杜鹃花这样繁茂。”我说:“嗯,只是带不走。杜鹃花行气活血,拿来治咳嗽和耳聋再好不过。”沈曜笑:“你抱着律依…你和她渊源颇深,不怕她知晓吗?”我说:“知晓又如何?我欠了她的。你呢?你信四神,信天一教的因果报应吗?”你杀那么多人。 沈曜说:“哪有什么因果报应?生如这些杜鹃。有的落河上,成就风雅;有的掉灶中,身受火烤;有的飘入厕,臭不可闻。本来是一样东西,命运却截然不同。” “不要说大道理。”我说。“好。”他说。 嬷嬷出来喊:“吃饭啦。”我摇醒律依,跟她说:“进去吃饭啦。” 吃完饭,嬷嬷递给我和沈曜一人一个包裹说:“干粮备足啊。衣裳都用我们秘制的药物熏过了,寻常蛇虫鸟兽近不了身。”我和沈曜同时说:“谢谢嬷嬷。”嬷嬷说:“律依,丛林里露水重,把斗笠戴上。”律依进屋拿一个藤编小斗笠出来。我给她戴上斗笠。嬷嬷带我们出寨,到寨子口,她拿出三根黑布条。我说:“要蒙眼睛吗?”沈曜问:“不从来时路走?”嬷嬷说:“汉人不能知道正常进来的路。”我们三人只得蒙上眼睛。走了一炷香功夫,黑布被解开。“尽管‘共生’比较怪,李大夫别太记着。”嬷嬷拉着我的手说,“好好照顾律依。哎,沈曜长得可真好。昨日他明灿灿地走来,倒比天上的太阳还晃眼。我要是年轻个四十岁,一定不会让你的情人离开这里了。”然后转身回去了,我都没来得及说沈曜不是我的情人。 -- 第80页 永熙二年三月二十七日,我们离开了西江苗寨。 路上我问律依:”镜湖中水那么浑浊,不像镜子,为何苗人称为镜湖”律依说:”啊,大人讲过,什么万事如热时炎如水中月,如水中泡如镜中像。”沈曜说:”进入湖是水中泡,前尘往事是镜中像。倒很得当。”律依说:”哎呀,我从小听到大,才晓得是这个意思。” 来时两人行色匆匆,时时警惕;去时两大一小不疾不徐,就这样说说笑笑。律依常飘在我们前面,我夸她:“你的轻功在中原肯定是第一流的。”她笑起来:“舅舅不要骗我。”沈曜便说:“他都不会武功。律依,你不要信他乱哄你。”回程心境不同,所见景致也大不相同。 一连五天莽莽森林遮天蔽日,我去解手遇异兽出没。回来我与沈曜比划:“那大蛇通体土黄,头上有两个一寸长的角。”律依说:“舅舅少见多怪,那是角蝰,偶尔跑进寨子来,通常不咬人的。”沈曜说:“噢,是角蝰啊。”律依强调:“有我指点,沿途奇趣多多的。”我与沈曜连连点头,诺诺称“是”。 又行五日,有嶙峋巨石绵延数里,不见活物。律依说:“走得好烦闷呀。”蹲在地上耍赖。我和沈曜打个眼色,同时冲上去一人提起她一只小手,让她凌空打秋千,她惊叫一声便乐得咯咯直笑,边笑边说:“啊,不荡了,我接着走。” 到第十二日天渐闻人声。官道远远出现,我暗自松口气。沈曜他却有一丝郁郁神色。 我问:“你莫非想念苗域风光?”他一笑,说别的:“苗域与世隔绝,不止屡屡被外界谬传,而且依你我亲眼所见,穆宗收在《大诏令集》中那个给苗人下的敕也无人理会。若官道能通到寨子里去,再派人管辖,那些苗人才会服中原教化,做一方顺民。” 我驳他:“你这想法未免蛮横。”又忆起他奔波千里,到底辛苦。刚要转圜,他却往官道正中央一站,对过来的骡马队伍说:“停一停,搭三个人走。”打头那人说:“没有多余的骡马了,后面的骡马都驮着茶叶和盐巴。”沈曜抛出一锭五两银元宝:“买两匹骡马够了吗?”打头那人接过说:“够的够的,我这就去并货物。”于是清出两匹骡马,我和沈曜一人骑一匹,沈曜身前坐着律依。沈曜在斜前方问:“李平你急不急着回利州?”我摇头:“不急。再日夜兼程,律依或许受不了。还是正常走吧。”律依从他怀里探头说:“但你们还是可以切近道的,我有轻功,不怕路途险阻。”我说:“好,那切近道,一月也能赶到利州了。” 备注:业镜意象在唐传奇里用得比较多。 通常自观明镜能见善恶相。既然善有善报,恶有苦报,那么什么报都不要就是破除了执念,该是中间的无记了。 第61章 标题:隐星爆亮 概要:利州城内遥遥有重瓣红莲炸开,内四瓣外五瓣,绚丽绝伦。 永熙二年四月二十五日,我们到达谢政忠镇守的檀州后,在客栈中多停了一日。因为律依腹泻。她独自如厕回来,靠墙侧坐铺上,有气无力。我搭她脉,脉滑数。我叫她:“律依,张嘴我看看。”她恹恹张嘴,我说:“舌红苔黄腻,又腹泻,是水土不服。”沈曜接口:“小毛病。用藿香、羌活、白茅根、炒山楂。”我点头:“很对。”律依却说:“我不要喝药嘛。”沈曜说:“这药里有炒山楂,酸酸甜甜的,不难喝。”律依还是说:“就不要喝。”我摸摸她的头发问:“那律依愿意吃豆腐,再随身佩香囊吗?” 律依愿意了:“豆腐好吃,香囊如果好闻可以戴。”我说:“我配的香囊都不难闻。”沈曜问:“怎么要让她吃豆腐?”我解释医理:“豆子调和百物,而豆腐乃是豆子的精华凝结而成,所以更能调和她吃下去的东西。加之豆腐柔软,不伤脾胃。再者豆腐以檀州土生的豆子和水做成的,便于律依适应沿海水土。”沈曜先出房门:“我学你的医术倒只学到皮毛。我去和客栈厨房说。”“好,我去医馆中给她配香囊。律依,一个人不要乱跑。”我也出门,下到客栈一楼。 穿过客栈院子中,有许多人正堵着伙计嚷嚷:“住店!住店!还有没有空房?”伙计被那些人团团围住。我只得喊:“最近的医馆在哪儿啊?”伙计说:“出门右拐一里路,有个回春堂。”我出门又问人,进回春堂。 一面墙的药屉前没人。旁边看诊的大夫起身:“伙计在后头吃饭,我来给你抓药。”我说:“苍术、藿香、橘皮、佩兰、艾叶、金银花,劳烦制个香囊。”大夫说:“哟,内行人。今儿艾叶没有了,能用大青叶替吗?”我点头:“可以。”“你的脸色有些疲惫,”大夫经过我旁边时,扣我脉门,然后脸色大变:“……你经脉尽断,早该是死人了?” 我甩开他,摸出一百文大钱催:“赶快配药吧。小姑娘水土不服起来,很难受的。”有两个人进来,一人是利州口音:”......各州乱成这样,皇帝也不管。”另一人是檀州口音:”李昌佑才四岁,在朝中就跟个吉祥物一样说不上话。”前一人问:”吉祥物”另一人说:”噢,吉祥物是我们檀州土话,意思是供着好看,没有用的。”前一人说:”那倒很贴切。”那大夫说:”药抓好了。”取个香囊倒药进去,扎好口并二十文找给我。 -- 第81页 我回客栈中时,有更多带刀佩剑的人吵着伙计曜住店。进入大堂,“舅舅,在这里。”律依冲我挥手。我落座,夹起一块豆腐。旁边桌的江湖人说:“这一路去利州的人也太多了。”另一人说:“上次天一教教主石向天与人对战,还是盛临八年与大侠的南咖巴瓦峰之战。有几个人能上乌斯藏的?”前一人说:“哪有几人?根本没人得见。输赢也是天一教放出来的消息。我都不信大侠会输,毕竟石向天可没有挑过西南十二寨。”后一人说:“是啊,这次有机会观石向天的利州之战,可不是人人争前恐后一睹为快么?”前一人说:“嗯,连海上龙王都跟着石向天从东边岛上出来观战了。” 律依问:“豆腐汤怎么没有葱?”我笑:“沈曜不爱吃葱,当然能不放就不放。”律依撇撇嘴接着吃。饭后我回她房间中给她佩上香囊,然后回我与沈曜的房间歇息。 律依的水土不服症好之后,我们骑马赶路又快了些。永熙二年五月五日,我们到利州城外。因为抵达时刚入夜,我们只得在城外投宿。投宿的客栈院子中有株香榧树,足有六丈高,枝叶间挂满香榧果。律依问:“这像扇子一样插在土里的大树是什么?”我说:“是香榧树。我也是头一回见到。果子止咳、润肺、消痔。”院中伙计接过我与沈曜手中的缰绳说:“咱家这株香榧有三百五十多年了。”律依指着果子问:“果子可以给我尝尝吗?”伙计说:“哎,不是不给你尝,是香榧树虽然每年五月开花,次年结果,但到第三年秋,果子才能吃。要等待三年之久。”律依吐吐舌头:“算啦,我不吃了。进去住店吧。”沈曜逗她:“只要能吃到,其实等待三年,也不算很久。”我们三人进去住店。 晚间,我在房中一阵莫名的心悸。我摸黑起来,下楼去客栈的院子中。香榧树繁密的枝叶间漏下一点星光。利州城内遥遥有重瓣红莲炸开,内四瓣外五瓣,绚丽绝伦。 红莲消逝后,星空中玄机曾教我认过的紫微星旁,有颗隐星忽然由黯淡爆至明亮,可与主星争辉。 “李平,你怎么起来了?”沈曜在我旁边问。“你身负武功,我起来总也瞒不过你。”我边说边同他回客栈,“有些睡不着罢了。”他问:“担忧第三场赌局?” 我步上楼梯承认:“嗯,赌局一场比一场凶险,按谭青所说,第三场赌局不容易全身而退的。” 沈曜跟在后面说:“至少第二场卫彦应该赌完了。” “应该吧。今日是卫彦的生辰。”我试想最坏的情况,推开房门,“也许他在第二场中受了伤,甚至…甚至残疾。但我不在乎。这次回利州,我要同他一起迎接第三场,然后带他回草市镇。” 沈曜关门问:“你铁了心不再管我么?” “你早就不需要我了。”我坐上自己床铺脱鞋,“鹰击长空,龙戏深海,你有你的壮阔人生离奇际遇。往后我能做的,只是去四神庙上香时替你祈祈福。”我躺倒。 “不用去四神庙上香,我不信天一教。”沈曜在旁边铺上说,“明日入城你去哪里?” 我拉上薄被:“去天一教分坛问问卫彦在哪里。谭青领我去过,我找得到路。” 他说:“那我送你去了再回营中。” “嗯,多谢你啦。”我说,“无论第二场如何,只要能再见到他就好。” 人只要还活着,就有希望。 备注:过渡章居然这么长....... 第62章 标题:一夜白头 概要:酒醉之后,万物焚烧殆尽。连同我一起。我很喜欢。 永熙二年五月六日中午入利州城时,黄梅时节家家落雨。 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我们徒步至天一教分坛时放晴。律依说:“啊,这是天一教利州分坛吗?”她蹿进去。 一陌生的青年文士在门口静静站着。他撑一把黑油纸伞,而发梢零星沾着雨滴,着一袭灰长衫,束白布腰带,脚踩木屐。只可能是…“谭青?” 谭青对我一笑:“卫彦在等你。”单手向身后,做引路姿势。我与谭青并肩入一楼,沈曜在斜后与我一道进来。 时隔两月,我向身旁人探听:“第二场是挑西南十二寨吧? 谭青简单说:“对。” 我问:“卫彦什么时候出发的?” 谭青拾级而上:“他在长安城中说书的时候。” 那西城门的七瓣掌心雷是他放的了。我紧张问:“那…第二场的结果呢” “结果很好。他拼着一口气,九天之内连挑八寨,另四寨不战而降。西南十二寨归入我天一教。煞星名振江湖,重回利州。”谭青的话语里毫无欣喜,“李大夫,你到底有什么特别之处?把一个武学上的天赋奇才弄得三迷五道,不惜为你代赌?” 我尴尬:“各人喜好不同,没奈何的。”谭青的木屐踩得二楼地面嘎吱作响,并溅起片片水花。我问:“哪儿来这么多雨水?这儿为什么不是天一赌坊了?”靠窗有蒙布大桌。 “不是雨水,是海水。”谭青只回答了我第一个问题,“动身挑西南十二寨的那天上午,他出发前和我说向你领过赏了。按影卫的规矩,办好事该当领赏。”他道别那晚说过他来领赏。谭青停在原处,“你还没猜出来第三场。他第三场要赌回自己的命,而不是你的,自然不能再跟你请赏。我认识他许多年,他太好猜了。他那一根筋的心思不外乎想回你身边。” -- 第82页 “我猜过。你说唐柏利用四神信物的漏洞,为第三局想了个对赌神来讲包赢不输的法子。”我也只得停住脚步,“你从前又说当四神以各自信物执行职责时,那即是神的旨意,连教主也要听令。所以第三场跟教主有关吧?” 沉默跟着的沈曜忽然开口:“我们来的路上,有很多江湖人士要看教主石向天的利州之战。” “沈曜,你知道了。”谭青说,“不错,唐柏很狡诈。第三场他利用赌神令请回在海上龙王岛上做客的教主,送卫彦同教主利州海边一战。消息传出去,武林中人为了观战,聚集利州一隅。” 沈曜说:“这法子对唐柏来讲,的确包赢不输。天一教以武功最高者为尊,即使卫彦赢了也会去做教主,不会夺他的赌神位。” “是昨晚开的第三场么?”我不知怎地冷汗涔涔,“昨晚天上的九瓣红花,绚丽似火。” 谭青“是的,昨晚开战。” 我颤声问:“那他……他输了么?” “他没有输。”谭青领我走向蒙布大桌。 我说:“天一教的教主败于六阎罗手下,那是不大光彩的。” “莫非你真以为卫彦无所不能?昔年能与教主石向天一战而还者,唯有齐进。”谭青的声音里有尊敬,“他若练完天一心法,对上石向天或许有一丝胜算。但他没有,他卡在了第八层。所以第三场赌局从开场那刻起,他就不可能赢。你未得见他与教主决战的盛况。所有人都想见证天一心法的威力,可所有人都知道他会死,只在于拖的时间长短。” “第三场,是平局。”他慢慢拉下桌上蒙着的布,“平局的意思是,所有人都低估了卫彦,他硬生生地将教主拖到同归于尽,血沸而亡,坠入海中。连唐柏也在我旁边惊叹,他哪里来的求生执念,竟能撑到这种局面?唐柏跳入海中捞起他,然后天上有星大亮。该是四神都为他叹息。” 布下不是桌,是一具石柩。风雨自窗中飘落,湿我前衫。 “你没听懂?那我再说一遍,”谭青摸着石棺,有点怜悯,“卫彦已经死了。” ”你骗我。”我笑,“色神莫与凡夫俗子戏谑。快叫卫彦出来见我。” “我扶他的棺回到分坛。”谭青从棺前退开两步,“纵然我不能理解,但他昨日中午说,是死是活,他在原地,等你。” 我专心致志地以指起棺钉。沈曜抓住我的右手,指上鲜血立刻顺他腕滴地上,溅起点点血花。 我左手扼他脖颈,他不躲。 我盯着他一字一顿:“你是不是知道他会死?” “是,我知道…”他拨开我左手。他喉咙上指印宛然,表情一片空白。“我知道第三场赌局会要他的命。”沈曜手肘向后,推开沉重棺盖。 我撞开他。卫彦躺在里面,无声无息。他的左侧眼角至下巴多一道斜伤,深可见骨,脸上是破败的灰白。谭青说:“那是石向天最后一招‘指尖焚’留下的,愈合不了。破相了。” 我说:“破相而已。破相好养活。” 我笑着去握他的手:“卫彦,你待我最好,别再逗我。” 他的手冰凉,脉搏静止。他这样躺着,一动不动。 我的声音开始发颤:“卫彦…你别吓我,快起来!” 眼前逐渐重影,我伏上石棺:“卫彦,回来的时候我已经想好了,带你回草市镇的。”眼底血色弥漫,世界摇摇欲坠。 “我要带他回乌斯藏下葬。”谭青忽而惊呼,“李平你的头发…” 我挥手赶耳边的嗡嗡作响。沈曜说:“对不住了。”我颈上挨一个手刃。 仰面栽倒时,我执拗地大睁双眼瞪窗外。 雨丝绵绵,扎入眼里如刺如针。 永熙二年五月七日,我在沈令斌别院醒来。我直接撕开手指纱布,起身将脸埋进水盆,门外谭青声音:“时间…治…”与我不相干。 我回利州了。我理所当然地叫了一声:“卫彦。”他总这样没有存在感。等了一会儿,没人出来。 我神志恍惚地抬头,铜镜映出我的面容,扭曲又模糊。鸟衔花巾环下,鬓边白发正往下一点一点地滴水。 不对。 我猛地拉开衣襟,胸膛完好无损。 五指成爪,我想拽出胸腔里扔在砰砰跳动的东西…徒将胸膛抠出道道血痕。 不对!不对!那里明明被挖出来了,不该这么完整! 我一拳砸在铜镜上,铜镜四分五裂。掉入水盆中的每一个碎片都折射出人影,每一个人影都完完整整!分毫无损! 我抓起碎片,想要捏碎人影。碎片被击碎。 “爹爹要硬攻儒州。你跟我随军。”沈曜踩在门槛上冷冷地看着我,“别忘了你欠律依的。照顾她是你分内之事。”他离开。 “舅舅,我不喜欢你这个样子。”律依从门口怯生生地探出头。 我听而不闻,只觉得她太吵,于是耐心哄:“律依,你赶路不累吗?舅舅哄你睡觉。过来,你不是很喜欢我吗?我很感激。要不要我教你利州民谣?” 律依捂住耳朵尖叫着转身跑掉,一路碰倒沈令斌别院中不少东西。 我迷茫地追在她身后,追出沈令斌别院。 她是我的责任,不是吗?我欠她的,所以要好好照顾她。 我好言好语哄她,她为什么要跑? -- 第83页 为什么行人都惊讶地瞪着我?为什么他们都躲着我?为什么每个人都要离开我?! 律依施展轻功,街上瞬间失去了她的踪影。 我瘫在地上,有人拉起我:“小兄弟啊,这世上没什么过不去的槛。来来来,我请你喝酒,一醉解千愁。” 辛辣下肚,我连连呛咳,胸膛中巨大的空洞仿佛被灌满。 我的情人去世了,因此我染上了酒瘾。就是这样简单。 酒醉之后,万物焚烧殆尽。连同我一起。我很喜欢。 第63章 标题:枉领军棍 概要:陛下待我优厚,我要报效陛下,却吃了败仗。还有什么脸面活着! 而我酒瘾好转,是永熙二年十月十日。早间,我从紧挨沈曜的营帐中低头溜出去。律依拦在我面前说:“舅舅你不记得了么?昨晚你好不容易吃米饭,吃着吃着呛到饭,碗里咳了好些血。”是有一点红落在白米饭上,但我记不清了。压住莫名怒气,我只对律依说:“我昨晚昏了头才想吃米饭。你让开。”律依让开:“喝!喝!喝!喝死舅舅算了!” 我逮住过往兵卒问:“咱们是到哪里了?”“檀州东的南丰郡啊,才拿下的。”我问:“怎么入城?”那兵卒打量我说:“哟,你不受军令约束要进城啊?往西两里就南丰城。” 我迟缓点头,驼背缩起脖子,摇摇晃晃往西走。日头颇大,我不得不眯起眼睛。走得一里半,不小心撞到人。鞭子劈头盖脸地抽到我身上,“哪里来的闲人?鬼鬼祟祟地在营中做什么?”挥鞭人约莫十五岁,容貌如庭前芍药,娇艳而有格。我睁眼,她柳眉一竖,“刷”一鞭抽我脸上,接着一脚踹倒我。 我倒地舔舔嘴边咸咸血珠。她小巧左足抬起,又要踹一脚过来,鹿皮靴上的明珠扣润泽流光。于是她踩到我腹上时,我双手合抱她左足,胡乱咬她靴上嵌的明珠扣。抽在身上的鞭子立重立急,一旁有丫鬟叱:“大胆狂徒!你可知自己咬的是檀州的公主谢余容?你你你…你快放了我家公主!” 我浑不在意,咬下这颗明珠至少管一月酒钱。过一会儿鞭子停了。谢余容抱住那丫鬟说:“泽兰,抓紧我,不要被这人拖倒了。”我松口松手,含住咬下来的明珠爬起来。 鞭子被谢馀容扔在地上。她手对我高高扬起又警觉垂下,面上犹带晓露痕。然后她跺了跺脚掩面跑走了。泽兰撂狠话:“公主专门来探沈都校的,回头有你好果子吃!” “噢,沈曜升到牙门都校了啊。”我冲她咧嘴一笑,泽兰惊叫一声,同样转身跑了。小步碎碎,跑得挺快。 我吐出明珠,在外衫上擦了擦,随手揣进怀里,晃到南丰城中吃酒。 我在酒肆中寻角落坐下,拿身上最后两分碎银叫劣酒。前面众人起哄,有一人忽然一拍桌子大声吹嘘,“…哥哥我走南闯北什么事不知道!盛军所向披靡不假,但儒州不是那么好拿下的。这次儒州派大将于行成来守碣石谷,昨日早上两万盛军就吃了一个大大的败仗!统万人的检校司空关涛在碣石谷一役中都折了左臂。要不是沈曜都校去救,连命也得折在碣石谷。”有人说:“盛军中的沈都校号称容色无双,可是真的?”吹嘘那人说:“那是,我亲眼见过的。沈令斌的世交,檀州谢政忠的独女谢余容,见他一面之后就不顾礼法常去营中探…”旁边人说:“这乱世讲什么礼法?”吹嘘那人说:“讲不讲礼法,总之不来探你的。”众人起哄中,有面熟兵卒拍我:“李大夫又在喝酒吗?沈曜都校只怕要挨罚。你不清醒时治我的刀伤也强过军中那杨文裕大夫。要不你赶紧回去?” 我揉头答应:“好。”他又说:“我出来这事,你不要同旁人说。”我说:“那是自然。” 我回营帐,律依正往外走:“舅舅,沈曜在校场。人人都说他救了关涛,为什么倒要他挨罚?”我牵上她说:“咱们去看看吧。”她展开轻功:“我带你。”到校场边的高处,我与律依躲到大树后边,谢余容和泽兰也在。谢余容怒瞪,我说:“我和你一样,也是来看沈曜的。”谢余容不吭声,细腻雪白的耳根微红。沈曜真有一段好姻缘。 底下校场黑压压一片,有十列,单列百人,合起来上千。我说:“我还以为军中所有人都来。”谢余容从旁开口:“全来哪可能?按服饰看,队末的都是统百人的从马直。”队列右前方有个汉子骑在马上手持银枪,约莫二十五六岁。每列有一人往复纵马。沈曜在右二的队列来回扬鞭策马。阵阵呼号声中,他的明光铠在光下极为刺眼。沈令斌带着四个牙兵,在我们斜前方现身。他正对底下队列振臂,纵马的十员猛将归位。场内肃静,独剩马匹的喷气扬蹄声。然后左下担架抬过来一个断了左臂的汉子,浓眉大眼,正是关涛。沈令斌说:“枢密副使沈裴!牙门都校沈曜!”沈曜和那银枪汉子都到沈令斌面前躬身。沈裴脚步虚浮,果然惯于狎妓。 律依小声问:“枢密副使是不是很大?”我说:“我也不懂。”谢余容说:“枢密副使是盛军的副帅了,仅次于沈伯伯的主帅。” 沈令斌问:“关涛怎么受的伤?” 沈裴说:“碣石谷中沈曜都校没有及时救他,才害关涛司空折了一条膀子。” 关涛在担架上说:“陛下,我的膀子不怪沈曜。昨日我怀疑于行成在碣石谷中设伏,原本想派一千弓箭手埋伏在谷口,命骑兵在中路支援的。” -- 第84页 沈裴反驳:“带两万精兵就不该这样畏首畏尾,只需勇往直前。” 关涛说:“我当时即不赞同枢密副使,说:‘不行,会吃败仗的’。” 沈裴说:“关涛司空裹足不前,我对陛下忠心不二,忧心他想降儒州军啊,就劝了两句。” 关涛说:“我只是不想白白令士卒死伤却拿不下碣石谷!枢密副使这样催我,我明知大张旗鼓前进对咱们不利,也只能跟沈曜都校说,那我身先士卒前去死命杀敌。” 沈曜说:“关涛司空作别,我就在谷口布阵。军马分为两路,摆开步兵和弓箭手,支援左右翼。原打算等关涛司空转战到谷口,就用步兵夹击于行成的儒州军……” 沈裴插口:“我何尝不担忧关涛司空?从寅时到巳时,我派了多少人登高处眺望?” 关涛说:“可我傍晚到谷口,却一个人也没有?” 沈裴说:“等到中午都没见你回来,沈曜都校以为于行成的儒州军已被打败撤走,咱们才率兵向东回南丰郡的。” 我小声发问:“沈裴是副帅枢密副使,沈曜只是统千人的牙门都校。但凡沈裴不发令,沈曜怎么能率兵东回?”谢余容果然回答:“哼,沈裴的牙兵私下都在传,是沈裴以为拿下了碣石谷,打算争功才立即回来的。沈曜莫可奈何。傍晚沈裴听说关涛战败,更要带兵后退。” 前面沈曜忽然双膝一弯,笔直跪地上,抱拳沉声:“末将听闻关涛司空到谷口,立即折返营救。奈何到的时候关涛司空已折了一条臂膀。” 关涛从担架上挣扎着去够沈令斌牙兵的佩刀:“陛下待我优厚,我要报效陛下,却吃了败仗。还有什么脸面活着!” “关涛司空何必如此?之后还要仰仗你拿下儒州的。”沈令斌拦住他,“沈曜领二十军棍。” “末将愿领责罚。”沈曜灌了内劲说,声音清越。 备注:参考自宋史 第64章 标题:送出巾环 概要:记忆以一种颠三倒四的方式向四面八方延展,尔后崩裂。 小律依问:“沈曜为何不辩白?”谢余容说:“比起从小入长安为质的沈曜,沈伯伯向来偏心自幼在他身边的长子沈裴。”“嗯,旁人为沈曜作证的话,那沈曜就是变相害旁人得罪沈裴。”我附和谢余容的同时问,“公主,你怎么懂这么多?” 泽兰说:“我们公主可是谢政忠陛下的独女!懂些兵法人情有什么奇怪!” 前面沈曜利落除去明光铠,扯掉里衣,赤着结实的上半身跪下。有两人手持军棍出来。很快,军棍交叉落在他身上。沈曜一声不吭,棍棒落皮肉上,接连闷响。 十棍下去,沈曜背上青紫红肿,再无一片好肉。谢馀容转身埋在泽兰肩头啜泣:“沈曜怎么不吭声?” “他流血,流汗,也不会流泪的。”我看着他说。谢余容问:“为何?他不怕痛?” 我摇头:“因为他是沈曜。”谢余容抬头擦去珠泪。 沈曜背部皮开肉绽,每棍下去都溅起点点血珠,在玉雪肌肤上益发触目惊心。他仿佛并不觉痛楚,第二十棍时对担架上的关涛桀骜一笑,然后闭眼倒地。 沈令斌说:“抬回去。”沈令斌那四个亲兵一拥而上抬走沈曜。“解散!”沈令斌对底下队列说,队列散掉。沈令斌却径直往我们藏身的大树走来,我们四人只得从大树背后出来。 沈令斌走到谢余容面前停下。谢余容福了一下说:“沈伯伯。”沈令斌叹气:“你早些回檀州,别在我大营中久待了。你要是出了什么差池,我如何与谢政忠交待?”谢余容答应:“这就回去。”沈令斌对我说:“李大夫也在?去看看沈曜吧,他卸掉内力挨了那二十下军棍,受伤不轻。”我说:“禀陛下,正要回去。”沈令斌摇摇头走了。 谢余容有些不服气地说:”沈曜三姐沈苁蓉一样女流之辈,如今将利州治得井井有条。却要我待在爹爹身边做笼中鸟。”忽然问我:“你是大夫?”我说:“嗯,我叫李平,是沈曜的旧友。”秋风吹拂,惦记沈曜的伤,我昏沉去了两分,从怀中取出谢余容的鞋头明珠,在袖上擦了擦,双手奉上:“公主,早些时候我轻薄无行多有冒犯,还请恕罪。”她又咬下唇:“我……我不应当挥鞭抽你。”我好言哄她:“沈曜自见到你,平常总同我提起。他说你与将离花一般姿容绰约。今日一见果真如此。你与他在一起,好似碧树生芍药。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律依说:“诶?沈曜……”我左手捂住律依的嘴。谢余容面上飞彤霞,问:“你咬下我鞋头明珠是拿去做什么?”我老实说:“拿去吃酒,我没有酒钱了。”谢余容说:“沾了男子的口水,我不要了。你拿去吃酒吧,算我抽你一顿赔给你的。泽兰,咱们回去了。”泽兰说:“好嘞。那明珠贵重,李大夫你收好啊。”她两走后,我左手一痛,被律依咬了一口。律依说:“舅舅,沈曜从没提起过她。”我牵起她说:“我知道。我说来哄她开心的。回帐看沈曜吧。”她问:“你不是说不能撒谎?”我语塞,只得说:“中原的撒谎与人情其实是两样东西。”律依说:“好复杂啊,我分不来。”我说:“之后你就明白了。” 我与她先回了我两的小帐。我递给律依铜盆:“打盆水来。”她接过出去了。我翻出刮刀净面,她将铜水盆放到我面前。我取下鸟衔花巾环,重新束冠后对水面整理仪容。律依说:“舅舅温文尔雅。汉话是这么说的吧?”我懂她的意思:“差不多。只要不再疯疯癫癫就好了。” -- 第85页 我牵律依去往沈曜大帐时问:“今日是十月几日?” “十月十日。”律依说。那是沈曜真正的生辰了。我掀帘,与律依入帐。军中的杨文裕大夫正同沈曜的牙兵说:“…独活、制川乌内服。红花、桃仁、桂枝各两钱,乳香、没药、制川乌、制草乌各四钱,以面粉和烧酒调和,进锅蒸一刻,热敷于棍伤处。”沈曜趴在铺上说:“没有伤及五脏六腑,内服就不必了。”我插口:“不能用制川乌和制草乌!这两样有毒。”杨文裕说:“制川乌和制草乌微毒而已。” “微毒也要不得。“我说,“既要调和又要蒸,方子过于精细。”杨文裕冷笑:“李平,那你要开棍伤方?”“对,我来开。”我按住隐隐作痛的脑袋,对牙兵说,“去南丰城买麻油四两,松香五钱,白蜡两钱半,黄蜡两钱半,轻粉一两,冰片三分,麝香三分,鸡蛋白一个。再要封口蜡、瓷瓶、绢。若想我为军中多制几瓶,就按这方子多配几份。”沈曜从怀中抛出五两银元宝,吩咐牙兵:“按李大夫说的去吧。”牙兵接过银两说:“得令。”律依说:“要去南丰城?我还没去过,我要去!”便跟着牙兵出了帐。 杨文裕说:“你的方子未免太糙。”我说:“管用就好。军中开得太细太精贵,并不好用。”杨文裕质疑:“李平,你日日酗酒,开的方子要是出了错呢?”我厉声说:“我是太医王怀远关门弟子,十五从医至今十四载。你说别的也就罢了,人命关天,我绝不出错!”杨文裕面上乍青乍白。沈曜说:“李平,之后你与杨文裕大夫在军中互相帮衬可好?”我缓和:“能与杨大夫切磋很好的。”杨文裕说:“那很好。李大夫既然来了,我先出去。”他掀帐出去。 我拿过沈曜铺边矮几上的烧酒,边给他清洗棍伤,边问:“为何要卸掉内力?二十军棍应当伤不着你。”沈曜回头睨我一眼,我闭口不言,专心替他清洗。 帐外喧哗。有人说:“关涛司空探完沈都校,赶紧回帐吧。”关涛说:“我晓得,放我下来,我断了左臂,没有断腿脚。”关涛掀帘进来,唇上没血色。他先同我说:“李大夫也来探他。”我说:“嗯。” “你两个交情深厚。”他右手握住沈曜说,“义弟,我清楚碣石谷谷口没人是怎么回事。昨晚你折返救我,今日平白挨二十军棍,做哥哥的却不能替你辩白。但我都记着的。你这些棍伤,我……我……”铁血男儿竟热泪盈眶。 沈曜回握他:“哥哥与我都为陛下效力。王于兴师,与子偕作。”关涛用力拍他肩头再不言语出帐。 那他受棍伤是要笼络关涛了。我问沈曜:“半年前石棺旁,你让我扼住喉咙,你承认自己早就知道第三场赌局会要……卫彦的命,然后你替我推开棺盖。而第三场赌局开场时,你分明和我同在利州城外。你又未习得未卜先知,怎么可能预先知道卫彦是…平局?” “我是不知道,但你当时不是想听我承认?你偷偷喂过的那匹雪花银鬃马死了,你都伤心得吃不下肉,况且挚爱过世?”沈曜冷淡陈述,“你能迁怒于我,总少些伤心。” 他待我还是至亲的。我取下发上的鸟衔花巾环,放到他手里,跟他说:“你该束冠了。你小时候我答应过你,等你束冠要送你鸟衔花巾环。这是徐仪清的玉器行中定做的,在我发上养了一年,两个为一对。如今你什么名贵巾环都唾手可得了,如果还要,我给你束上。啊,不知道…”真正的,“沈曜该不该今日束。” “你给我束吧。至于今日束冠……我同爹爹解释旧友所赠,束发上便利。他不会追问琐事。”他忽然补充,“我只要一个。剩下一个你戴着吧。”我说:“好。”拆掉他发带,将他泼墨长发拢作一处。他又说:“李平,你把酒戒了吧?”我没答应:“我尽量少吃些。”将发带从鸟衔花巾环的大孔中穿过。 律依拎个布袋闯进来:“南丰城又小又不好玩,我先回来了。沈曜你的牙兵在我后面。”她把布袋递给我,“喏,舅舅,你要的东西都齐了。”沈曜说:“他的轻功不如你。“又叫我,”李平,你这方子通用么?”我接过布袋打开,边察看边说,“杖伤、刀斧伤、枪棍伤,都可以用的。”沈曜说:“军中正需要。你起个名字方便称呼?”我想了想:“这药制好之后质地如白玉,敷上伤口又如糙纸。就叫白玉夹纸膏。”沈曜说:“嗯,好听。”律依说:“沈曜,你发上什么时候换了舅舅的巾环?好衬你啊!” “李平刚送的。”沈曜笑靥深深,如拂晓曙色云雾初开。我牵律依出大帐:“咱们回去给沈曜制白玉夹纸膏。” 回小帐后,我找伙夫要小锅,守在一旁将麻油熬成珠,加松香、白蜡、黄蜡,再熬去烟沫。律依忽然说:“我也要巾环。”我用绢沥清:“你是女子,以后挽髻,不束巾环。”她说:“我作男子打扮的时候总可以束。”我说:“那等我回长安的医馆开诊后攒些银钱,你自己挑?”律依拍手:“自己挑更好。舅舅,你长安的医馆在哪里啊?”我往锅中加轻粉、冰片、麝香搅动:“在长安城西南的草市镇上,叫禾木医馆。”她说:“以后我能找着了。” 我往锅中增鸡蛋白再搅匀,掏出布袋里的五个瓷瓶一一贮藏。律依又小声问:“舅舅,半年前你见着你情人的石馆之后都吓着我了。可为何半年以来,你从不掉泪呢?”我以蜡封瓷瓶口,心不在焉:“或许是我冷血吧。帮我拿三个瓷瓶。”律依拿了三个,我洗完锅,与她回营帐。 -- 第86页 之后,尽管我竭力少吃些酒,但依然停不住酗酒,只有与杨文裕一道在军中行医时比较清醒。时间继续断裂开来,给我留下大段大段空白。记忆以一种颠三倒四的方式向四面八方延展,尔后崩裂。主要、次要和毫不重要不断颠倒,起因、经过和结果在同一时刻渗透我。这些令我迷惑不解,从而益发远离真实。 备注:流血流汗不流泪,掉皮掉肉不掉队。你们军训有没有这个条幅 第65章 标题:心头热血 概要:等你醒来,将那十五人名字说与我,我必会记得。 最不真实的是永熙三年三月一日,我在儒州城外送走了一个流出肠子的人。 傍晚我和律依在空地上,挨着给受伤的兵卒清理创口,敷白玉夹纸膏。杨文裕匆匆跑来说:“李平,快随我去陛下帐中。”我说:“陛下这么快就从战场上回来了?”杨文裕说:“你看了就知道了。”我随杨文裕去了沈令斌的中军帐。他在帐外三丈远的末尾队伍停步:“李平,你进去吧。”三丈远的地方站了一溜人,领头的是沈裴,之后是关涛。背后有尘土满面的将士和数十匹马。 我掀帘进去,沈令斌躺在铺上,右手按住自己的腹部,血从他指缝流出来。沈曜跪在他面前叫:“陛下,李大夫正在路上,我叫他再看看!”沈令斌温声:“不用叫了。我去了之后,你要好好辅佐沈裴。”沈曜哭着答应:“我会的,陛下!爹爹!”沈令斌却说:“不管我是不是你爹爹。你和我长得可真是不太……” 沈令斌断气,右手松开,肠子流出一尺多长。沈曜擦掉眼泪说:“李平,你才来。”我问:“陛下是战场上受的伤么?”沈曜点头:“被于行成射中了。”然后掀帐出去宣布:“陛下驾崩。”有牙兵进帐,他径直走到沈裴旁边,我跟在他身后。 关涛从队伍中出来,在沈裴面前单膝点地:“枢密副使,请允我抓于行成回来。” 沈裴支支吾吾:“你都两次败给他了,还要去抓他?” 关涛抬头怒目而视,沈裴往后退一步。沈曜挡住沈裴后退,对关涛说:“沈裴副使是担心你,其实准了的,是不是?” 沈裴说:“是极,是极。” 关涛翻上身后马匹点将,“周鹏!汪子越!宋勇!……”点到之人纷纷跃出队列,身手较一般兵卒更矫健。一连点了二十人,关涛才说:“出发!” 他领着二十余人西去,我悄悄回空地接着给兵卒敷药。 这夜寅时,帐外火把忽然烧得明晃晃的,人影幢幢声音鼎沸。律依在另一边坐起来问:“舅舅,怎么了?”我说:“你接着睡,咱们在沈曜帐旁,不会有事的,我出去看看。”她倒回去睡。我出去时营里灯火通明,一人身前带着一人纵马前来。这人到沈曜帐前,直接从马上滚下来,全靠后面翻身下马的五个人扶,他才又站起来,将那五花大绑的汉子拉下马,跪在前面。那汉子挣扎着站起来,后面人又踢跪他。沈曜身披红衣走出来,我在他身后。 关涛大喝:“生擒于行成!生擒于行成!” 营中欢声雷动。沈曜扶起关涛问:“沈裴副使还没醒。这次殁了十五人?”关涛嘶哑:“是的义弟。夜袭去二十一人,回六人,殁十五人。” 火光下,他手上的污血沾染沈曜红衣。于行成又站起来,沈曜架住他,对关涛说:“你先歇息。等你醒来,将那十五人名字说与我,我必会记得。”关涛低声说:“好的,义弟。”杨文裕出现:“你们都来一下,我看伤得严不严重。”关涛和那五人随杨文裕离开。沈曜将于行成架回帐中,同时喊我:“李平,进来给于行成看看。” 我入帐检查之后说:“他没有大碍。”于行成被左右两个牙兵抓着,却朝沈曜啐了一口:“你抓了我,便杀了我吧。我宁死不会降盛军的。” 沈曜微笑:“我不杀你,只要你们儒州的郭福通肯拿一万两银来赎你,我就劝大哥收下银两放你回去。”于行成说:“我们陛下一定肯的。”沈曜说:“带他下去吧,不要苛待他。”两个牙兵说:“是!”拖于行成下去了。 沈曜套上明光铠拿起龙泉,披坚执锐地出去。我说:“你又要回战场?”沈曜说:“对,我去找大哥请命。杀郭福通一个措手不及。今日势必拿下儒州!” 永熙三年三月三日下午,营中开酒,来往兵卒个个豪情万丈。我在空地上清洗兵卒左臂刀伤时,那兵卒说:“郭福通降得快是快,可沈曜司空向沈裴陛下奏请不让我们进儒州城。那这仗赢了又有什么意思?李大夫你还不让我饮酒。”我边倒烧酒边说:“你再啰唣,我可多倒些烧酒了。沈曜升了司空?”他忙说:“是啊,他和关涛是首功。关涛都是枢密副使了,我提了小队长。”我说:“恭喜。”又给他敷白玉夹纸膏。 晚间我去沈曜帐中,他帐中多一个十五六岁的黄衫美人。沈曜对她说:“这是李平李大夫。”那女子一笑:“奴家连翘,见过李大夫。”沈曜对左右牙兵说:“送她去陛下中军帐吧。”牙兵带她出去,她到帐门口回眸一笑百媚生:“李大夫这头白发很别致呐。”才走了。 我问沈曜:“你受伤没有?”他摇头:“没有受伤,才打到儒州城下,郭福通就降了。”我说:“连翘什么来头?”他说:“我从儒州城瓦子中赎回来的,安置了她妹妹,她自愿随我回营。我不想近女色…”他一顿,摸摸头上的鸟衔花巾环说,“大哥素喜美人,索性将连翘给他了。”你从前还说勾栏中人并非自觉自愿,很同情的。我说:“恭喜你升了检校司空。” -- 第87页 他忽而一笑:“你之后喝的心头热血是检校司空的了。”我点头:“在所有种‘共生’的人之中,我喝的怕是最金贵的。”沈曜眨眨眼:“我还要在不同的地方请你喝。” 他说到做到。接下来我喝了他四碗心头热血。在檀州城、顺州陵夷城、袁州城和.....秋季的玉潭城。 第66章 标题:年复一年 概要:冷清的雾气送来湟水上船只敲舷的脆声,刺破这寂静的永夜。 永熙四年六月十二,檀州城外,暮蝉声尽落斜阳。沈曜的牙兵来我帐中说:“沈司空叫李大夫过去。”我去他大帐内,他面前放着龙泉和小碗鲜血,我端起一饮而尽。他归龙泉入琉璃剑匣问:“滋味如何?”我说:“喝起来咸咸腥腥。”他说:“晚间我去拜谒谢政忠,给你带二两檀州白露回来吃。”我说:“但凡找谢余容拿,只怕她一整斤都要给你。”他笑了一下,有些勉强:“有些日子没见她了。要取檀州,今晚…或许要住谢政忠那里。”美人在怀,为什么他还郁郁寡欢? “沈司空,下儒州时你下令不准将士们入城。大家随你出生入死却没有奖赏,军心涣散啊。檀州是谢余容的家乡,也就罢了。现下人人都盼着攻破顺州后能入城三日啊。”于行成进来禀报。 “不行。”二十二岁的沈曜斩钉截铁,“我从前见过百姓疾苦,一旦放将士们进去会扰民滋事,掳掠妇人,一定不能放。奖赏的事情我再想办法。另外顺州的韩茂才,义兄对他了解多少?” 于行成说:“顺州韩茂才是贩夫出身,极其贪财。他甚至在湟水边上设了关卡,檀州、儒州的货船每次从顺州过,他都要揩银子。” 沈曜说:“他倒没有卡过我们利州的货船。”于行成说:“那时他畏惧先帝威名,才不敢卡的。”沈曜点点头:“檀州好地方,休整时你进城逛逛吧。”于行成说:“好,我先回去整兵。”掀帘出去了。 我问:“于行成归降了?”沈曜摸着琉璃剑匣说:“儒州郭福通封王后,一万两银子也不肯拿出来赎他。他可不就归降了?脾气再硬的人,熬上一年也服软了。” 我问:“军中奖赏是要利州、檀州出么?”沈曜说:“嗯,三姐沈苁蓉在利州动员百姓开垦种田了,谢余容也应当会帮我。另外宝通钱庄遍布全朝,卫瑾可还欠我一个大大的人情呐。” 我提醒他:“找卫瑾要军饷行得通,可他是天一教中财神,给你支了银两,天一教发现了怎么了得?” “天一教……哼。先解燃眉之急,”他换红色长衫时,递给我一两银元宝,“发现了再说。李平,你既喝了我心头热血,自己的血也该少呕些出来了。这银子不要都拿去吃酒。” “我自己调理,”我接过答应,“呕血毛病没成痼疾,好治的。” 这一晚他都没回帐。之后谢余容再来营中探他,眼中情意更为绵长。 而我去檀州城中医馆买了大蓟、生地,托医馆伙计捣各半盏汁,二汁和匀,加少许生姜汁、蜂蜜。冷服时,医馆门口有贩夫经过,酒香飘溢:“新酿谷帘嘞!一壶六十文,两壶一百文咧!”我到底叫住贩夫,摸出医馆找的散铜板:“来两壶谷帘酒。” 沈曜给的一两银,我只花了一百文,不算都拿来吃酒了吧。 永熙五年八月二十一日,顺州陵夷城外大营,我给律依洗完头发,她扎起头发去倒水。秋高碧云天,老树寒鸦栖,一点飞鸿影落黄叶地。营中众人却慌慌张张地跑来跑去,不一会儿四处都挂上了白灯笼。杨文裕跑来给我一根白发带,我甩甩手上的水,边将白发带系上边不解:“怎么了?” 杨文裕说:“陛下驾崩了啊!”我说:“啊?怎么回事?”他拉我进帐内小声说:“马上风。我去验的。陛下连个子嗣都没留下就驾崩了。”我静默后问:“连翘呢?” “连翘畏罪,在中军帐内自缢气绝。我进去时可吓坏了。”杨文裕反问,“陛下侍姬有六人,虽然连翘最得宠,但也不会天天是她。我还没说,李平你怎么就晓得中军帐的侍姬是连翘?”因为连翘是沈曜送给沈裴的。我说:“噢,乱蒙的。”杨文裕摇头:“连翘也是可怜啊,年纪轻轻香消玉殒。唉,一天连死两位大人物。” 我想想问:“顺州的韩茂才也死了?” “嗯,”杨文裕说,“去年沈曜陛下因并檀州升成枢密副使之后,就四处敛金。前十日差人献了韩茂才千两金。献之前,专门命我验过上面淬的毒。我以为陛下先找你验过。” “你改口陛下倒快得很。”沈曜没找我验。我说,“我忙着救治兵卒,没来得去验。” 杨文裕出去还在摇头:“唉,到处人仰马翻的。” 我到帐外看律依倒完水回来没有,着白色孝服的沈曜正悲戚地抱着龙泉站大帐门口。他对我招手:“李平,进来一下。” 我随他入大帐,他将小碗鲜血递给我,戚容尽收。我边喝,他边说:“我晓得你是医者,只救人不杀人,所以献给韩茂才的毒金没有让你验。不是不信任你。” “噢。”今日死的另一个人沈裴,是挟亲逼连翘房中杀的吧。我放下碗问:“连翘那样娇媚却那样果断……她妹妹还在儒州吗?” “她妹妹,我做主许了好人家。”二十三岁沈曜泛起一抹玩味的笑意,“连翘是个重诺女子,我不会失信于她。” -- 第88页 我说:“恭贺陛下。”他摇头:“你我两人时,你不用叫我陛下。现下我只是在盛军地盘称帝罢了。” 我说:“恭喜你。”他笑了一下。 至此,沈家男丁全殁。沈曜称帝。而独处时,我不用叫他陛下。 永熙六年十二月十六日,夜晚的袁州城内,律依自己逛去了,我等在”一口香”馄饨摊前。五十来岁的摊主正往下放馄饨。我后方的木桌有女子说:“袁州城守军居然不战而降,直接开门迎盛军。”对面女子说:“袁州其他郡战是战了,除了多拖几天又有什么用?”摊主端两碗馄饨到她两面前。前一名女子说:“也是。不管顶上的皇帝换不换,只要咱们还能出来吃馄饨,就没什么干系。” 摊主捞锅中馄饨。“多来一碗,不放葱。”我对面落座一人,眼前搁一小碗,碗中鲜血晃荡。 我捧起血碗:”你怎么找到的” 沈曜说:”律依来找我要银子使,跟我说你在‘一口香’吃馄饨。”他着半旧大红猩猩毡雪褂子,唇角一点血迹比衣色还艳。”她轻功总来去自如。”我灌完血后,提醒沈曜:“你唇边有血迹。” 我肩上越过一张锦帕落桌上。“多谢姑娘。”二十四岁的沈曜冲我身后说,捡起锦帕擦掉血迹,“落日时分在袁州义社中与五人结义,歃血为盟,微饮了些牛血。” “衣不如新,你这件旧褂子可以换掉了。”我舀馄饨问,“关涛、于行成都已经与你结过义了,还有三人?” “人不如旧。旧褂子能穿就穿吧,不必铺张。袁州城外的农家,好多连棉袄都没得穿。播种冬麦时总该穿得暖些。”沈曜小声答:“顺州汤均用,袁州李子兴,望州彭德崖。” 摊主往他面前放了一碗,他舀起一个,我说:“望州将领也与你结义了,那你取望州更容易了。” “不一定。卫瑾前日传书与我,他挪用银两给我作军饷一事事发了。”他蹙眉担忧,“天一教新任教主石慕因此下了乌斯藏,竟从西边重镇湟中起兵。恐怕会在玉潭城遇着天一军。江湖传闻那石慕练成了天一心法才下来的。” “那是一百三十年来,首次有人练成了。”卫彦都只练到第八层。我问,“石慕和石向天一个姓。是石向天什么人吗” 沈曜又往口中送入一个馄饨:”我不清楚,放出去的探子没有打听到。” 我问昔日病患:”那卫瑾会不会难逃一劫?” “不会要他命的。财神手下事项繁杂,还要他处理。”沈曜说,“卫瑾信中只说教中派了大阎罗和二阎罗来协助他,所以不能再给我支银两了。幸好取下袁州了。” ”嗯。”我说,不慎手颤动,洒了些汤水出来。 ”你手抖。李平,你还在酗酒。”沈耀淡淡地指出。 ”起码我调理好呕血了,没有性命之虞。”我舀起最后一个,”这家馄饨名不虚传。” 再无话,我与他埋头吃馄饨。 唯有冷清的雾气送来湟水上船只敲舷的脆声,刺破这寂静的永夜。 第67章 标题:相见不识 概要:那双眼睛平淡无波,眼瞳漆黑,深沉如九幽之水 沈曜说中了,取望州不容易。永熙七年十月八日下午,袁州城大营空地中,我与杨文裕分头为兵卒敷药。十五岁的律依手捧白玉夹纸膏跟着我。金桂嫩蕊商量着细细开,花香中夹杂着血腥气,年轻的兵卒们呻吟声不绝。敷到中间,我碰到杨文裕时都叹气:“这个月盛军与天一军在一水之隔的望州鏖战。龙战于野,其血玄黄啊。”律依纠正我:“舅舅,这些兵卒的血是红的,不是玄黄。”我说:“嗯。”杨文裕说:“你这外甥女书读少了。”律依说:“我练功多才读书少的。我要闯荡江湖,读那么多书做什么?” “血红不红,黄不黄的不打紧。我膝上淤青是货真价实的青啊!”去年那个小队长跑来,“李大夫,快给我敷点白玉夹纸膏。”他一屁股坐地上,撩起裤腿。我边给他敷白玉夹纸膏边问:“小队长,你怎么淤青的?” “我升从马直了。”他说,“唉,战场上没受伤,回来换明光铠太急,倒跌了一跤。”律依噗嗤笑出声,杨文裕也笑:“自己还能摔跤。”从马直问:“是啊,同袍都笑到了。李大夫,你怎么不笑?”杨文裕说:“我认识李平这些年,从没见他笑过。” 我说:“药敷好了,这两日少动。昨日你们又没取下玉潭城么?” “没有,玉潭城难打得很。”从马直打开话匣子,“天一教从湟中起兵后,至今人数都远不及咱们。然而教中人个个以一敌百。百姓敬畏那教主石慕的程度,比四神犹有过之。去年没开战就暗潮涌动,势成水火了,更不要说现下开了战。” 杨文裕说:“其他兵卒说昨日战场上,石教主在城门下首次现身。你见着没有?” 从马直点头:“见着了。石慕一身玄衣,阴沉更胜鬼魅。” 杨文裕说:“他一现身,天一教教名实为‘一统天下’之意就传遍了。” “这话只怕是天一教自己放出来的。”从马直说,“对咱们陛下不利。不过昨日陛下将天一教中的八阎罗抓回袁州大营,算小胜一筹。” 他们讨论战势令我疲惫,我说:“我先回帐了,律依走吧。” 我带律依回帐,沈曜的牙兵都站在中军帐外。我们帐前站了一人,头载斗笠身穿草衣作渔夫打扮。那人对律依说:“绿衣服这位姑娘,是孙律依么?”律依迟疑:“我是孙律依。” -- 第89页 “在盛军中的孙姑娘身怀苗域轻功,独步武林。“那人说,“我家主人王近东久居海岛烦闷,听说之后特命我来给姑娘递明珠帖,邀姑娘上岛与群雄一聚。”我摸摸腰带中裹的谢余容鞋头明珠。律依问:“海岛在哪儿?” “在利州以东,我家主人是新任的海上龙王。”那人挡住我,单独引律依入帐,“外面不便说话,入帐交姑娘明珠帖吧。” 我只得靠近沈曜的中军帐。帐外站着沈曜四个牙兵。我说:“你们怎么都在帐外?”有个牙兵说:“陛下在问八阎罗话,八阎罗回得不好听。”另一牙兵说:“李大夫想进去,一向可以进的。” 我入帐。沈曜站桌后问:“八阎罗,我的独门禁制手法不好解吧?”八阎罗站桌前破口大骂:“你这厮口边奶腥未退,头上胎发犹存!赶紧将我穴道解开,莫要引你爹我性发,将你中军帐弄个粉碎,再把你这鸟大营倒翻转来。” 沈曜说:“当年玉潭城外开仓放粮,咱们打过照面的,只是你在城下,我在团楼上。” 八阎罗一愣:“团楼上是你?” “对,”沈曜笑,“所以我有心放你。”八阎罗说:“你哪有这么好心?” 沈曜说:“盛军与天一军继续在玉潭城僵持下去,白白便宜了李昌祐。我想先带你去与石慕谈谈。如果谈得拢,其他俘虏我也一并放了。” 八阎罗说:“望州的王逢吉前日降了我们天一教,我们教主这会儿应该已经入城了。” 沈曜拍他身上:“那我一人带你入玉潭城如何?” “你倒有胆识。”八阎罗活动身体,“回玉潭城吧,我带你去望州分坛。” 有机会故地重游,酒也喝光了。我插口:“我能去玉潭城么?”沈曜答应:“走吧,一起渡江。” 我们三人坐船渡江,晚歇玉潭城外。十月九日早间入玉潭城,只见满城飘红。我问八阎罗:“这些人家门口的布扎红花是怎么回事?”八阎罗说:“我教从湟中起兵开始,就四处张贴告示。接受石教主庇护的人家可在门前绑上布扎红花。” 沈曜冷冷说:“好手段。” 走了一阵途经玉潭城瓦子,迎着城中翻飞的朵朵银桂和屋檐下晃荡的红花,我对沈曜说:“我去逛逛玉潭。”沈曜说:“你去吧,买完酒早些回袁州。”他猜到我去买酒。 我与沈曜分了路。没几步,走到“潇湘馆”牌匾下,有龟奴招呼:“官人,别处有的,咱家都有!新酿熟的麴米春,别家瓦子可没有!”莺莺燕燕也招锦帕:“官人,进来耍会子。” 我说:“来一盏麴米春。”步进堂中,独占角落边桌。旁边坐了两个迂酸文人,一人摇头晃脑背天一教经文:“众生从无始际,因有种种恩爱贪恋,故有轮回。因有诸欲,助发爱性,故令生死相续。”另一人接:“欲境起诸违顺,境背爱心,而生憎嫉,造种种业,故复生炼狱鬼魅。”有龟奴上一壶一杯:“官人,麴米春一盏。”我倒一杯,后一文人搭话:“闻道望州麴米春,才倾一盏便醺人。”我一口闷,又满一杯。先一人接着探讨:“这经文讲,因贪恋不能实现,而生憎恨嫉妒,足以令炼狱鬼魅死而复生。中间造下种种恶业。”后一人说:“个个都下炼狱,炼狱怎么装得下?兄台,你信炼狱之说么?”却来问我。 “不晓得。我这命金贵,炼狱不会收。”我就酒回答。那两文人起身,后一人冲我怀中拍了一下:“兄台看开些。”他两人离开。 我喝完那一盏,对龟奴喊:“打一壶麴米春带走。”从怀中摸银两,空空如也。银两被刚那两人摸了去! 龟奴过来后,我只得说:“今日未带银两,能否通融我回去取?”他呸一声,拽我领子将我掼在地上,朝前面喊:“又有吃白食的!”另三个龟奴拥上来,哄笑声中合力将我丢出门口。 我掏出腰带明珠:“能拿明珠抵酒钱么?” ”我没见过什么明珠、暗珠的!”那龟奴嫌恶地甩开明珠,“你这打扮也不像有明珠的人。莫来耍把戏!”明珠滚入街边污水中。 街上人来人往,我避开踩踏的脚,连滚带爬捡起蒙上污垢的明珠。一抬头撞进一双眼里,霎时定在原地。 那双眼睛平淡无波,眼瞳漆黑,深沉如同九幽之水。银桂树下,这人周围站着四个黑衣人。他停了一下,即从旁绕过。我不假思索扑上去抱住了他的腰,“卫…”然后收了声。 不是他,他不是卫彦。 备注:八阎罗骂人的话来自《水浒传》。一千多年了,国骂还是张口必当人爹,也是毫无进步。 第68章 标题:业火红莲 概要:那些银桂花落下来,纷纷扬扬,如同分崩离析的现实碎片 左后黑衣男子喊:“教主,他能抱住你!”右后黑衣女子说:“五阎罗,教主面前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而那人看看我抱住他的手,兴味盎然地询问:“你,谁?”他面目平淡,不似卫彦轮廓分明的英俊。面颊光滑平整,不带半点伤。只薄唇和眼睛形状相近。他肤色苍白,仿佛曾在不见天日的地方幽居过许久。身型和卫彦一样瘦削颀长,结实有力,但身量却比卫彦高出存许。他走来时虽不易被察觉,但并不像卫彦那样没存在感。他势如远山,磅礴巍峨,一旦消失会举世震惊。这气势久居高位才会有。我生平所见,竟只有沈曜才能持平。 -- 第90页 “李平,”我松开手,顺他腿滑坐地上,“李子的李,平常的平。” 他问:“抱我,为何?” 不想提,我诌个由头:“我想要你请我喝酒。” 他居然点点头,应我:“好,喝多少?” 我胡扯:“多多益善。能有酒池肉林更好。” 他皱眉歪头:“肉林?” 我收回前言:“酒池便好,酒池便好。” 左前娇俏女子说:“教主,这人要你请他,是叫你做冤大头诶。” 而冤大头轻轻击一下掌:“七阎罗,叫人。”右前黑衣汉子瘦削精干,右膝一点叩在地上:“是。”是?我问:“是什么?” 精干汉子消失。 不一会儿,两列汉子出现在街两旁,黑衣劲装打扮直排到街转角。 我擦擦眼睛,怀疑今日没喝多少便醉。 教主说:“三阎罗,清行人。”左前娇俏女子跃出去说:“将街上行人点了穴,放入两旁瓦子中!”左列汉子依言行事,各瓦子闹闹嚷嚷。三阎罗带头跃进瓦子里,里面马上静下来。 教主说:“九阎罗,买酒。”右后黑衣女子说:“是,随我买酒去!”右列汉子跟她离开。 教主抬头看看牌匾,接着说:“五阎罗,潇湘馆。”然后对我说,“进。”左后的五阎罗躬身进去,边进边将这所潇湘馆中的所有人点穴扔到隔壁。我随教主进到里一进,五阎罗蹿入两侧房间,将那些正行色神之礼的人裹在被子里依次扔出去。 半个时辰后,世界干干净净。最里进有一扇超大木门,侧边两个小门。五阎罗从侧门蹿进去,出来报:“教主,里面是泡澡池。”教主说:“倒酒。”五阎罗飞身出去。 一炷香后,九阎罗率先前那列大汉从小门进入泡澡池。我推回合不拢的下巴,教主又说:“进。”我愣在原地,他打横抱起我,轻轻松松迈进大房间。房里重重轻纱,他单手揭起又依次放下。 鹅卵石垒的泡澡池纵八丈,横四丈,深六尺。正对着门的池边,有宽大软榻,上铺玄色织锦,暧昧难言。左右各站十二名黑衣汉子,正不断拍开酒缸的封泥往池中灌酒。酒缸封条未去,可见的就有竹叶青、女儿红、秋露白、金盘露、荔枝绿、花雕…… 一池琥珀色的酒液荡漾开来。 “附近好酒尽搜罗于此。”九阎罗报。酒液漫过黑衣大汉们的虎口,倾泻而下。个个大汉虎口处都刺两瓣红花。 酒池已成。九阎罗率汉子们右膝叩地:“混酒吃容易醉,也容易出人命。教主当心。”她带着酒缸离开,并带上木门。 教主抱我站酒池边,低头望我。 我表情想必很纠结,因为他征求我的意见:“你不吃? 我只能说:“吃!怎么不吃!” 他松手,我“扑通”一声掉入池。 酒从耳鼻口舌漫过来。各处伤口平时没发现,现下火辣辣。我在酒池中载沉载浮,大口吞咽。教主坐织锦软榻上看戏,坐如标枪。 酒汽熏得我眼泪滚滚而下,痛快至死。昏沉间,我腹中翻江倒海。死在酒池中尚好,吐却大煞风景。我试图爬起来。池壁滑不溜手,我试了两次才爬到地面跪坐。我手撑在身前开始吐,将腹中酒吐得七七八八。我尚未梭回池中,胃中一阵痉挛,池中酒晕染开一丝艳红。 我歉疚:“旧疾扫兴了。”教主起身将我抱到榻尾,松手,饶有兴致靠回去。 他黑瞳无辜,深不见底,足以令我在沉入酒池前先行毙命。我忽然生出力气,猛地抱住卫彦小腿。他猝不及防,被我扑倒在榻上。 酒劲下,我顺他肌理分明的小腿吻到强健修长的大腿,扯开他衣襟,轻啄他髋骨,舔他腹肌,舌尖点胸膛上暗色的硬粒。我噬咬他锁骨,印下齿痕。手加入,抚摸游移。他身躯微热。 他不语,食指搭上我腰,从下往上顺我脊椎慢慢滑行,在颈骨大孔上停下。 于是我安抚他:“卫彦,对不起…对不起没有保护你…对不起令你屡次受伤…对不起让你独自赌命…对不起,卫彦,真的对不起…” 他驯服了。他允许我掰开他的大腿,允许我侵犯或亲近。一如既往。 我不得章法地进入,抵死撞击。我浑身上下处处痛,从下身到伤口到胃部再到脑袋。 迷乱中,他丹田处生出枝蔓,沿经脉飞速延伸,然后转为红色,胸膛及背部逐渐合出一朵巨大的九瓣红花。妖冶飞扬。 他苍白皮肤上绽放了一种本该开在炼狱的花。一枝…业、火、红、莲。 我仿佛被抽了一个耳光。 他不是卫彦。 卫彦已经死了。 无论我是否得到足够的惩罚,无论我是否洗清身上罪孽,无论我是否愿以自身性命做交换,无论我是否愿与天上四神地下鬼魅交易… 无论我做什么,他都不可能回来了。 这是秋夜,门口的纱帐挡住了微寒的风,室内美酒、汗水和血液的味道弥漫。织锦软榻非常舒适,我身下的躯体温暖得恰到好处。木窗外银桂花开得正欢,浓郁的香气飘了一点进来。 我伏在一个陌生男人的身上,带着幸存者的愧疚,开始失声痛哭。 卫彦死后的第五年,我终于接受了他的离去。 而陌生男人小声说:”不哭。” 于是那些银桂花落下来,纷纷扬扬,如同分崩离析的现实碎片。落入世界的边缘之后,在瓢虫背上泛起微光。 -- 第91页 第69章 标题:一梦经年 概要:“你哭了,脸红红的,”他顿了顿,努力措辞后语出惊人,“可爱。” 我做梦了。梦中卫彦跟从前一样呆呆的,抿着薄唇,左颊的伤口汩汩流血。他抬手擦了一下,伤口迅速止血褪色。他全身色彩自伤口处开始,蔓延着褪去,成为一道灰黑人影。双目幽深似水。他静静看着我,左手摸上我面颊,掌心冰凉而干燥。 我知道他在跟我告别,于是按住他的手,不允许他抽身离开。 炼狱业火从卫彦脚下燃起,自下而上灼尽他皮肉,烧出嶙峋枯骨。他粗糙黑发被火气激得飞扬,形同鬼魅。 火苗卷上我的手指,热烫难忍。我只是死死扣住他森森指骨。 既然生了贪恋之心,我理应受这焚身之苦。 握住的手指动了一下,我松手,对方得以抽回指头。宿醉后脑子运转缓慢,我几乎能听到脑中吱嘎吱嘎的齿轮声。我扒拉开肿胀眼皮,冤大头摸摸我眼下说:“眼睛,青。” 他面色苍白,胸膛因呼吸起伏时,胸肌上吻痕咬痕青红交加,更加显眼。身体的线条到腰肢部分收得很厉害,六块腹肌轮廓分明。阳物沉睡在草丛中,我得承认那尺寸非常可观。重点在于,冤大头是全裸的。 凉飕飕的身体告诉我,不用心存侥幸了我也全裸。 昨晚的一幕幕不甚清晰地在眼前循环。我借酒劲上了眼前人。中途一边涕泪横流糊他一身,一边软掉滑出他身体。随即将他晾在榻上,自己倒头大睡。 我绝望地放任面上热度蒸腾。在我呆滞注视下,一夕风流的下家自如坐起身,套上一旁玄色长衫。除去性事留下的痕迹,他身上其实干净,附带醇厚酒香。鼓胀双丸随他穿衣动作在腿根处时隐时现,随后没入布料。他系腰带的手指有力而灵巧,迅速令我的思考焦点集中于昨晚停在颈骨大孔的食指上。 我套上绫裤,裸着上身跪倒在地:“昨晚我轻狂,如何处置悉听尊便。” “你哭了,脸红红的,”他顿了顿,努力措辞后语出惊人,“可爱。” 面上热度不能再升高了。我勉强确认他的身份:“你晓得我叫李平了……我是名大夫,你呢?” “石慕。石头的石,倾慕的慕。”果然久居高位。他带点欢快地模仿我,“天一教,教主。”他抓住我肩膀,好心将我提到软榻上。他手上力道奇大。我忍住哀嚎,顺手捡起外衫。边穿边好奇:“昨晚你身上的红莲…不是纹上去的吧?” 他诚意答复:“天一心法,练成,有。” “啊,解开我一大困惑。”我系好腰带,与他并排坐在织锦软榻上,“十一年前,色神说教主不纹花,我便好奇。原来是因为天一心法练成之后,红花会顺经脉开在身上,当然不用纹了。” 他点点头,问:“为什么,哭?” 沉默无形地横亘在我与他之间。 “我的情人去世了。”我到底平淡地回答,“我想起来有些伤心。” 他飞出大门,门外一声:“三阎罗。”他又坐回织锦软榻。 娇俏的三阎罗施施然走进来:“属下在此,教主有何吩咐?” 石慕问:“酒神,在哪?”他为什么突然问酒神? 三阎罗回:“禀教主,酒神徐衡在哈萨克草原上。在找‘前尘’的途中,他爱上了一个哈萨克姑娘,于是发誓留在那里,不再回中原。” 石慕说:“叫色神来。” 三阎罗说:“是,教主。教主还有其他吩咐吗?” 石慕摇头:“你下去。”我昨日银子被偷了,没有银两坐船回袁州,于是小心插口:“有没有银两使?” 石慕说:“我有。”三阎罗一笑下去了。石慕左手入怀递给我五两银元宝。我说:“太多了。一两足矣。”他说:“就这个,收下。”我只得揣入怀中:“多谢。” “不谢。你有事,”他右手入怀,慢慢开口,“拉开。”三枚小小掌心雷躺进我右手心,三寸半长的,黑黢黢的。 我一头雾水地收起来。正要谢他,两人推门而入。先一人是八阎罗,禀报:“教主,盛军沈曜单独来见你。”石慕说:“知道。”八阎罗说:“属下告退。”下去了。 沈曜走到木窗边停下,回身斜对石慕负手而立。窗中射进来的阳光大半洒在他墨色长发上,疑似褐金。小半阳光勾勒了他雕塑一般的面部轮廓。 沈曜向来阳刚俊美。他着普通的红衫,简简单单立在那里,就不会被其他事物分去光彩。酒池中波光粼粼,映在他瞳孔中明亮似火。他通常令万人膜拜,此刻如临大敌地盯着石慕,眼中火焰森冷。 石慕一身玄衣被笼罩在阴影中。面目平凡,远山一般沉默。迎上沈曜的双瞳漆黑深沉,波澜不兴,自然而然地化解掉沈曜的压迫感。 似乎只消我伸手一拨两位胶着的视线,这潇湘馆就会水火齐上,毁个彻彻底底。 沈曜打破寂静:“我这位旧友遭逢大变,不知昨晚是否叨扰石教主歇息?” “啊,”石慕呆呆摇头,“没有。” 沈曜过来拉起我,冷静地对石慕说:“我来既是为公也是为私。于公,盛军与天一军僵持无果,石教主是否考虑一同挥师北上?推翻茂朝再从长计议。” 石慕说:“有此意。于私?” -- 第92页 沈曜说:“于私,贵教财神卫瑾的确曾为我盛军出军饷。但盛军已经不再从他那里支饷银了,教主可否放他一马,既往不咎?” 石慕说:“本来,不追究。” “教主爽快人,利害一听即明。”沈曜夸他,“那么具体事项将由盛军的枢密副使关涛来找教主协商。” 教主摇头:“找色神。” 二十五岁的沈曜说:“好,告辞。” 沈曜拉着我出了潇湘馆。小巷中,他走在我左前方,没和我攀谈。直射的阳光被他高大身躯挡完了,多少令我肿胀眼睛好受一些。 我一下抓住他的手说:“沈曜。”沈曜停步转身面对我,表情空白如纸。我放开他的手夸他:“你这样高大,我一直都得仰头看你了。”他后退和我拉开距离,我不必仰头后说:“教主既然答应一同挥师北上,那盛军是不是很快又要拔营北去?” “是的,其实粮草已行。这次势必先拿下鄂渚。”他越过我盯着对面的墙壁,“你和石慕,你们是不是……” “嗯,”我有了决定,于是坦然承认。暗巷里墙壁肮脏,上面被涂得乱七八糟,墙根生了青苔,“我要去一趟玉潭城中的杏林光医馆,你先回大营忙吧。” 他目光移回我身上,回:“行。” 第70章 标题:暴雨金桂 概要:他喃喃:“容妹处处都好,待我情深意重。李平,可是我…我…” 因为经年累月被抚摸,杏林光医馆的鱼符更为古朴润泽。杏林光医馆中有当值大夫七名,伙计四个。我进去时伸手摸一把鱼符,对药屉前的伙计说:“五倍子一斤,研末。”旁边的大夫说:“这头白发显得官人清逸,其实不染也可以。”我摇头:“白发在路上太惹眼了。”伙计边研末边问:“炒不炒?要炒制加五十文。”我说:“炒吧。湿青布包扎,揉捏成饼。”伙计将研好的五倍子末倒入铜盆中,端去后面时喊:“铜锅慢炒五倍子一斤。不要成块了。” 那大夫问:“那你要染几次的?”我说:“一次。我不是望州人,多了不便带。”那大夫对伙计说:“配一副。酒炒的红铜末一钱六分,生白矾六分,诃子肉四分,没石子四分,砂一分。”那伙计手脚麻利,很快包出一副。大夫说:“乌梅、酸榴皮只能去市肆买了,医馆没有。”先一伙计回来将五倍子饼包好,我递那五两银元宝说:“我晓得。” 伙计找了我四个一两小元宝并八百文大钱。我又去玉潭城市肆上买了乌梅和酸榴皮,然后出城回袁州大营。 回去后,我以皂角水洗净头发,再去伙夫那里将五梅和酸榴皮煎汤,然后加入配的那副药,并从五倍子饼上掰一两下来煮沸。等到锅中粘稠如饴糖,拿大碗盛回自己营帐。 我用眉掠将碗中物刷于白发。“舅舅,我帮你刷吧。”律依走到我侧边接手,细细为我刷发。 “你接到明珠帖,是不是要去海上龙王那里?”她刷完时我叮嘱,“拿巾帕把我头发抱起来。” 她包起我的头发说:“是的,舅舅。我想闯荡江湖创造传奇。” 我有些担忧,但勉励她:“每个人都会有每个人的传奇的。” 律依松开手,站到我面前:“舅舅,那你的传奇呢?” “我没有传奇,我又不会武功。”我说。如果连我都有传奇,那这传奇在卫彦离开时也已经结束了。我好奇,“明珠帖长什么样子?上面有明珠吗?” “有是有,但明珠只有一半,还很小。”律依从怀中掏出一个暗红硬纸柬,长五寸宽三寸。顶头正中嵌半颗白色珍珠,半寸不到。 我掏出那四个银元宝:“很多人不认识明珠,你路上还是使银子吧。”她收入怀中问:“舅舅,你做什么待我这样好?” 我欠了你的。我说:“或许是你我投缘。有什么危险,你赶紧用轻功躲开啊。” 她说:“嗯。我走了,舅舅。”我掀帐目送她离开,她回头说:“舅舅,我有空会去禾木医馆探你的。”她展开轻功消失。 而谢余容正在中军帐外呕吐。我连忙过去扶她入中军帐。她有些浮肿,满面疲惫。我问:“泽兰呢?” “泽兰早嫁人了。”她按了按腿,“唉,近来吃不下,腿上还抽筋。”我摸到她脉象圆滑如珠,来回游走,问:“晕眩也难受吧?”她瞪我。 她与沈曜好了三年才有喜。我说:“有孕四十日左右。”她捂住腹部:“瞒不过李大夫。”我说:“陛下在大营中,估摸待会儿就回来。公主万事当心,心绪平稳。”她点头,我回了自己营帐。 晚间我洗去发上膏药,到中军帐背后的金桂林中倒了水。回程时还是只有我一人,我蹲下来歇脚。前面树干插上一盏灯笼,将树下两道人影映得清楚。喁喁私语听不真切,不一会儿高大男子将纤细女子揽入怀中。 男子伸手摸女子鬓发。郎情妾意,两心缠绵好一会儿,有低沉男音:“容妹,我原本想取了天下再娶你的。”谢余容说:“曜哥,我等你到了二十岁。泽兰都已经许了人。现下我有了身孕,如何向爹爹交代?”沈曜说:“我不会令你委屈的。你先回去,我明日就去檀州向你爹爹求亲。”谢余容小小惊呼一声。却是那男人弯腰低头吻住她,手也在她腰侧不规矩起来。 我转开头起身。地面忽然大亮。天空划开几道明亮裂缝,轰隆隆的巨响过后,砸下黄豆大小的雨滴。我以手挡额,沈曜正抱起谢余容展开轻功回去。 -- 第93页 我淋着雨没走几步,前头又出现沈曜。隔着一点距离,他面目在闪电过后晦暗不清。他没用轻功却拔足狂奔。他不辨方向地踉跄了两次,身形没入金桂林中。 我疑惑,顺他足印跟上去,跑了近两里才远远看到他。 他停在一株金桂树下,站了一会儿,仿佛被暴雨打脱力一般,扶着树干缓缓跪倒在泥泞上。我躲在树后,他似乎一无所觉。他将手撑在地上,稳住微微发抖的身体。又是一道闪电划过,他十指深深插入了柔软的泥土里。他竟然会这样痛苦而脆弱。 天空忽明忽暗,远方闷雷滚滚。不知过了多久,雨声哗哗,天地间最终剩下倾盆暴雨。 “出来。”他止住颤抖,哑着嗓子叫我。 我沉默着走到他面前。他仰头看我,面上道道水流顺脖颈流到泥地上。他双眼微微泛红。但我知道他微红双眼只是被暴雨所激。他流血流汗,却绝不会流泪。因为他是沈曜。 他一下跪起身,猛地将我揽过去,死死抱住我的腰,头埋在我的心口。力度之大,几乎令我无法喘息。 他喃喃:“容妹处处都好,待我情深意重。李平,可是我…我…” 可是什么?我不明白他的痛苦,只得一动不动任他紧紧抱着。我抬手解他发带,取下他发上鸟衔花巾。五指成梳,理他被雨打乱的头发。由于长年酗酒,我双手不像过去那样稳定。我过一阵儿才完全束好他泼墨长发。我宽慰他:“今日是十月十日。你都二十五岁了,头发还弄得这样乱。” 在我心口,他反复闷闷地说:“李平,你染黑了头发。你完全回来了。你完全回来了。” “嗯。我想戒酒。”我插回鸟衔花巾环,打算明日再提另一件决定好的事,“不过旁人都说为了不理会共感,没死的人都戒不掉酒。” 沈曜说:“李平,你可以。尽管你不会武平日还怕痛,但卫侯没击垮你,赌神没吓退你,你进过苗域失去过挚爱,一路撑到现在,是我仅见的坚强。你没有什么办不到的。” 我叹气:“我哪有这样厉害?只是小时候对你好些,你就将我看得很好。” 然后在暴雨中静静地等他恢复。 暴雨渐小,头顶上的金桂花繁盛非常。一些金黄被雨打到地上,有些则沾到了沈曜的发上身上。 此情此景,犹似梦幻泡影。 第71章 标题:同生共死 概要:对,就是这样,你只能看着我,想着我,以我喜怒定你生死 永熙七年十月十一日,我收拾了一整天营帐。晚上打包袱,我鬼使神差地将三枚掌心雷塞进去。 我去中军帐中找沈曜。路上风头如刀面如割。几个兵卒经过,明光铠甲夜不脱。入帐时,沈曜着红色单衣,正独自低头看桌上地图。旁边放着小空碗,壁上挂龙泉。他抬头,有些忧虑:“李平,我看地图入了神,还没来得及给你放心头热血。”我走到他身旁:“不急。如今已与天一军和谈了……你在琢磨如何拿下鄂渚?”沈曜否认:“没有,我早知道如何拿下鄂渚了。只是推翻李昌祐之后,咱们盛军必然还要和天一军一战。”我诚心诚意:“盛军有你在,一定赢的。”他桀骜一笑,却又摇头:“我不担忧败给天一军。只是战祸一起,又有十几万家胆破心惊。硬攻下的儒州西满目疮痍。我至今耿耿于怀。”我那三枚掌心雷,不知能否帮上他。 “到时候再说吧,先拿鄂渚。”我另起话头,“律依去了海上龙王那里。”沈曜侧颜唇角一勾,凤目一弯:“她老惦记闯荡江湖。她虽然才十五岁,但轻功好,有事跑开,别人也莫可奈何。” “我也这样想。”我说,“沈曜,我也想离开盛军。” 他转头,凤目近在咫尺,压迫感满满:“为何?” “一来,杨文裕大夫处理军中伤患绰绰有余,再不济他可以带徒弟。”我诚恳地说,“二来,我是医者,长年累月看这些兵卒受伤殒命有些累了。沈曜,我想回长安城,我想回草市镇,我想回家。” “袁州到长安城一千四百里。你不谙武功,要找谁送你?”我还没回答,他忽然冷笑, “是不是石慕?” “是,”我有帮沈曜的打算,“石教主叫我有事找他。” 沈曜凤目中生出缕缕血丝,面上的森冷残酷不加掩饰。“李平,你不公平!”他嘶哑,“香榧树结果尚且只要三年,李平,可我等你五年,你无动于衷。你见他一面,立即缠绵。现下你还要和他走?” 我迷惑中不由自主往后退。后背抵到营帐,退无可退。 他右手拔下鸟衔花巾环,勾开发带,泼墨长发披散开来。“你以为西江苗寨的老嬷嬷为何执意说你是我的情人?你几时见过父子兄弟立下同生共死之盟?”他手指纤长雪白,冷冰冰地游弋上我的脸,“李平,你猜不到吗?同生共死本就是情、人、之、盟!” 我脊椎涌上战栗。吞咽两口空气后,我尽量维持镇定:“你知道我一向拿你当至亲。而你带我种共生,我很感激。你我可否两清?” “你我之间…不可能两清。你应过做我娘子的,七年了,你忘了不要紧,”他古怪一笑,声音轻柔,令人毛骨悚然,“我记得。” 他解开红单衣,露出结实胸膛。鸟衔花巾环被他有力手指握着,沿他胸膛慢慢划下。我定的白玉巾环原本边缘光滑,此刻被他灌了劲,锋如龙泉,所到之处沁出血珠。最后那温润停在他心口。 -- 第94页 沈曜凤目通红,左手慢慢按上我的胸腔。我胸腔里正有什么躁动不安。外力强加的不适一路肆虐。他低头看着我说:“好好感觉。” 【完美】【渴望】【欲望】 【烙印他】【烙印永世不消】 我难以置信,望回他。【对,就是这样,你只能看着我,想着我,以我喜怒定你生死 】 他收回手端起空碗,将巾环刺入心口,接了一些血后递给我。我无言接过吞咽。 他平常说:“喝完你走吧。我与容妹的喜酒,想必你也不来吃了?” 我喝完放下碗:“嗯,不来了。” “时候未到。我只能先让你走。”他凤目中血红褪去,“一年后务必回禾木医馆…喝我心头热血。”他掩起红单衣。红衣半狼藉,堪堪遮住他白皙胸膛。 我回到自己营帐,将包袱背在身上,失魂落魄地走入金桂林中。 沈曜容貌世间难有匹敌,智谋堪称无双。要是其他人知道他心悦于我,说不定个个都会羡我艳福不浅。可我只当他是至亲。 林中经历昨夜暴雨,又飘起零星小雨。金桂花被雨打散,显出迷茫,落到我面上肩上。 我摸出掌心雷,未抱太多希望拉开。夜空中炸开的九瓣红莲分外醒目。 下一刻石慕面无表情,出现在我面前。我含糊地挤出单字:“走…走…” 他利落拎起我,展开轻功,我昏过去。 胸膛一痛,我醒过来。我身在浴桶中,热水烫烫的。桶沿搭有裘衣。石慕收回手,闪回屏风后面的凳子上。我拿起巾帕揩水,套上裘衣。 我开口,喑哑到不能发声。“着凉。”石慕说,“不说话。”然后他开门出去。两个伙计进来,一人问:“官人洗完啦?”我以气声勉强问:“哪儿?”伙计说:“袁州城里啊。”两人合力搬走浴桶。 石慕回来时,将一张纸,两支毛笔放在桌上,端坐对面椅子。 稍微活动右腕,我提笔倒写:“教主怎么来得这样快?” 石慕在纸的另一端同样倒写:“跟着你。”他倒写的字迹歪歪扭扭,认不出原本写字优劣。 我写:“从哪里开始的?” “一直。” “玉潭城到袁州大营?” “是。” 想起那一夕风流,我边赧颜边接着下笔:“为何跟着我?” 他又提笔。我有点想笑,他没着凉可以说话的。这是一心学我了? 我抽出他的笔,写:“教主的舌头可有大碍?” 石慕呆了一下,总算懂了:“担忧你。”他犹豫着说,“中军帐,不知道,进不进。他爱你。”石慕强调,“很爱你。” 我悬在半空中的手腕顿住。一滴墨滴到纸上晕开,我才落笔:“多谢你带走我。” 石慕不再说话,嘴角僵硬地向上扭曲。他似乎有些开心。 第72章 标题:金沙白雪 概要:陇山千万仞,鹦鹉巢其巅 我着凉并不严重,养精蓄锐两日后就恢复了。客栈中,我问石慕:“能否送我回长安?”“好。”他一口答应,但提出,“去塞外,见酒神。” “好啊,四神中只有酒神我没见过了。一年之内回长安就行。”我同意了,并告诉他,“我在戒酒,教主多担待些。” 于是我和石慕一道骑马北上。入冬后天气一日冷过一日,初时我常因戒酒而失眠,睡着后却往往冻醒过来。醒后手足冰冷发麻。犯起酒瘾时,又要发很多虚汗。酒虫在喉中蠢蠢欲动。我恨不得以铁丝将酒虫勾出来踩死。 一晚客栈中,我腹中绞痛,不得不下床蹲地,手捂小腹等这阵疼痛过去。手不听话地颤抖不已。石慕原本安睡如山,一下蹲到我旁边,擦去我额上汗,又在我周身游走一遭。他掌心暖烘烘的,蒸走我一身冷汗。他收回手,将我揽进怀里,熨烫舒适。我跟他道谢:“我扛酒瘾有你陪着,好受多了。谢谢你。”他说:“不谢。” 到凉州首府金城时,我戒掉了酒。来往行人冬服大多皮毛向外。石慕说:“冷,加衣。”我说:“凉州靠近西域,胡风盛行,荷毡被毳者众。长安城中少有人这么穿,容易被憎恶胡人的人骂。”石慕评论:“穿什么,管不着。” 我们去裁缝铺中购置冬衣。入店有小鸟招呼:“官人来啦!官人来啦!”那小鸟体羽雪白,羽冠淡黄,颊上有橘黄色圆斑。伙计跑过来迎接,我问:“这鸟就是‘陇山千万仞,鹦鹉巢其巅’中所说的鹦鹉吗?”伙计说:“是啊,西域的白鹦鹉。之前一位客官拿来换走了店中的袍子。”石慕食指轻轻顺一下鹦鹉被毛。伙计递给我一件大虫袍子:“店中新制的虎皮袍,暖和得很。胡人都以有虎豹皮为荣的。”我摇头:“太招摇了。”石慕拿一件纯黑的披上身:“要这件。”伙计说:“好嘞,黑羔羊皮披袍一件。”石慕又取一件雪白的对我说:“要这件?”伙计忙不迭说:“白鼬皮翻领披袍正好与这位官人的发色一致。官人的一头白发不似凡人啊。”我摸着月余未染的头发说:“有没有什么能挡白发的?”伙计往里小跑:“有的,冬天正该戴胡帽了。”他回来递过两顶皮毛帽子,一黑一白,说:“帽两边有护耳,垂下来盖住耳朵。不仅盖住头发,还很暖和的。”石慕边给我放下护耳边说:“要这些。”我说:“多少?”伙计引我们掌柜那里说:“一两五钱银。”石慕递银元宝,掌柜找银开票据。掌柜蘸墨的砚台绿油油,我问:“这砚台是什么做的?”掌柜吹吹票据说:“洮河绿石所制的洮砚。”我说:“洮砚乃是四大名砚之一。你们店生意真好。”掌柜给我票据:“咱家做的老实买卖,名声好,生意就不差了。” -- 第95页 我们出了店,投宿客栈。客栈门口有旗。晚上飘雪,雪暗凋旗画,风多杂鼓声,令人想起旧友。我问石慕:“能托天一教的凉州分坛,找一个叫褚明的人么?”他问:“什么样?”我说:“瘦瘦小小的,带长安口音,嗜赌。我记得是鸣沙山的人。”他说:“好。”他独自出去了,很晚才回来,跟我说:“等。”他手上拿着一沓信笺。他在烛火下看信,我试探:“天一军的军务?”他说:“嗯。”看完后,他以烛火点燃信笺,表情一成不变。 过了十日,石慕出去后回来,手上拿着一卷羊皮纸,音调轻快:“走。买骆驼。”我问:“找到褚明了”他递给我羊皮纸:“对!”我展开,是副地图,上面红圈圈出一幢白屋客栈。 我们到金城市肆中买下两峰骆驼,备下干粮,石慕还灌了一水囊羊奶,然后去鸣沙山。 鸣沙山脉有雪海沙海。山阴面的积雪,冬日留存,是雪海;山阳面的积雪在午后融化,是沙海。金沙白雪,光影相反,绮丽壮观。驼铃声声中,前方又有乐声传来,清脆高亢,带两分悲凉。我说:“咱们去看看吧。”石慕说:“好。”我们追上去,那骆驼上是名约十七八岁的女子。我问:“姑娘刚才吹奏的是什么”她一笑:“羌笛。你们没有听过么”石慕说:“没。”她取下包袱,下骆驼说:“该歇会儿了。”我与石慕也下来。她将手上羌笛递给石慕,那羌笛由两根羊腿骨并排而制。羊腿骨以细线捆扎,长约六寸,上有五个按孔。管头各插一竹簧。我说:“行路专门带羌笛,好浪漫。”女子解开包袱,拿出馍说:“也不是专门带。不奏时羌笛可以策马,所以又名吹鞭。”她吃起馍来,我们也吃。中途石慕给她一个水囊说:“羊奶,送你。”她接过,文雅道谢:“承蒙惠赠,衷心感谢。”石慕却说:“不喝,坏。”她笑起来。吃完她拍拍手,系好包袱和水囊,拿回羌笛。她说:“前面就是我家了。你们请我喝羊奶,我给你们吹首曲子吧。”她双手持起羌笛,将两个簧哨含入口内,鼓腮换气,指上变换按孔。一曲中奏尽悲欢离合。一曲即毕,她骑上骆驼离开。石慕抓了一把黄沙,又任沙从指缝落回去。我问他:“沙子好不好玩?”他点头:“好玩。” 两日后,我们入鸣沙山下的小镇。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我与石慕迈入那破旧白屋,有壮实女子出来迎:“两位住店呐?”石慕说:“对。”客栈掌柜身形瘦小,满脸络腮胡子。我们入住时,他目光闪烁,一声不吭,算盘忽然打得劈啪响。那女子热情介绍:“镇上就我们一家客栈小,只得两个半人。官人不用拘谨。”石慕问:“两个半人?”女子说:“我是掌柜夫人荆芥,厨房中有个伙计,管烧饭打水的。半个是我儿子。”有个小孩冒出来说:“娘,明日中午吃羊羹嘛!”女子说:“唉你就知道要肉吃,好好好。”那小孩颊上两团红。我们放下行囊后,再没看到掌柜。 第二日中午伙计没精打采地在各人端来羊羹。葱花、香菜、羊肉在上,泡馍垫底。荆芥左手拿勺,右手执筷开吃。我与石慕照学。石慕入口即说:“好吃。”我称赞:“肉烂汤浓,料重味醇啊。”那小孩碗里的肉比我们都多,吃得却比我们快。我都问石慕:“我还是头回见伙计给店家儿子的肉,比给住客都多的。”石慕问:“风俗”荆芥说:“嗯嗯,鸣沙山风俗。”小孩吃完后,巴巴地盯我碗。我分一片羊肉到他碗中。他一口吞下,抓住我手,两管鼻涕淌我手上。我拿布擦去,问荆芥:“他几岁了?还这么流鼻涕。”荆芥粗声粗气:“也许五岁,也许六岁。我忘了记年纪,你看几岁就几岁。”石慕接口:“五岁!”然后埋头喝汤。 早上我们在门口,远处黄沙漫漫。背后忽然浓烟滚滚,伙计和抱着孩子的荆芥从我们身边冲出去。荆芥回头:“走水了,快跑!” 石慕将我放到远处,重返火场带了消失两日的掌柜出来。我举袖擦石慕的脸。掌柜捶足顿胸:“我的银子没了,没了…”有长安口音。 晚上火灭后,我们回去客栈中。掌柜在断壁残垣中垂头丧气。荆芥说:“没了就再挣嘛。” 掌柜发怒:“不知要挣多久。我本来就不想回凉州的,穷山恶水!这下银子都没了!”荆芥撇撇嘴:“凉州挺好的啊。日日听你吹嘘长安城,可长安城的羊羹多半不地道。” 我安慰他:“掌柜的,你儿子还在的。”掌柜坐到半截焦黑土墙上说:“那孩子不是我儿子。荆芥五年前未成婚先被我诊出有孕,我不忍心看她被家人杀,才娶了她的。” 伙计死眉死眼地说:“掌柜的,孩子是我儿子。我没有牛羊给荆芥家下聘,只好给你作伙计以照看她娘两。”难怪顾着自己儿子了。 “我把你个半蔫汉!”壮实荆芥捶着胸口哭喊,“你干嘛要说出来!” 我在一旁目瞪口呆。石慕掏出十两给荆芥说:“你两过。”荆芥说:“哎哟,多谢官人。” 掌柜从土墙上站起来:“你们一家三口重建客栈好好过吧。要不是有案在身,李平,我真有点想跟你回长安。”他在废墟里东掏西摸,找出把菜刀将胡子刮掉。 我说:“褚明?!” 备注:毳,音同脆。荷毡被毳,穿皮草。 第73章 标题:哈萨克行 -- 第96页 概要:但有类似祷祝的女子,叫做‘胡西那西’,能与众神交谈 “嗯,你不是专门来找我的么?前阵子天一教的人来寻访我,我还在猜会是谁来找我。”褚明问,“李平,你带的是谁?” “石慕,一个朋友。”我简单回,“你可以回草市镇的。” 褚明愁眉苦脸:“我怕燕捕头抓我。” “燕捕头那么轻易被你打晕,就是有意放过你了。”我说,“你走之后,他并没有给你建案子。刘五娘子不知所踪,立也立不起来的。” 褚明一改半死不活,精神起来:“那咱们一块儿回长安城?” 石慕插口:“要去,哈萨克。” “你银子借我使使?”褚明伸出手。石慕放五两银元宝入他手中。 褚明一溜烟跑掉:“那我在草市镇等你重聚啊!”他背影尘土飞扬。 而石慕对我说:“你在笑。”他话中蕴含的温暖足以融净沙上雪海。 当晚我们借宿民居,两日后回到了凉州的首府金城。晚上我们投宿之前那家客栈。石慕说:“问徐衡。”我说:“你要去凉州分坛么?”他在客栈院中放了一枚掌心雷:“十阎罗,来见我。” 一个时辰后,十阎罗敲开房门:“属下参加教主。”他着虎皮翻领窄袖袍,脚蹬黑色高靿靴,高鼻深目。石慕指我说:“李平,李大夫。”十阎罗笑:“李大夫,在凉州的胡人信不得天一教吗?” 我说:“盯你了,真是对不住。其实我的生母也是胡人。” 石慕问:“酒神?” “禀教主,已经托去哈萨克汗国的丝绸商队找酒神了。还没有音讯。我给商队分发了掌心雷并叫带口讯。酒神看到会回的。上次要找的褚明在鸣沙山。鸣沙山统共五个镇,底下人六日就找到了,剩余四日都花在往返路上。而察钦草原上的哈萨克汗国毕竟上百万人,有三大部落大玉兹乌拉、中玉兹鄂尔图和小玉兹奇齐克,寻访起来更久。” 石慕说:“晓得。”我问:“草原上原来没有哈萨克分坛?”十阎罗看向石慕。石慕说:“但说,无妨。”十阎罗说:“没有的,因为哈萨克人不信天一教,信仰他们的萨满教,尊崇天神。”我说:“天神不就是四神合称?”十阎罗说:“不,他们认为苍天是伟大的神主,叫做天神。其他神主受天神的统领。天上众神的腰带扎在脖子上。人在天地之间,所以腰带扎在腰间。而地下的人将腰带扎在脚上。”我说:“那也没有庙宇和祷祝了?”十阎罗说:“对,没有庙宇,哈萨克人在山峰跟河湖祭祀。但有类似祷祝的女子,叫做‘胡西那西’,能与众神交谈。” 石慕说:“找酒神,多久?”十阎罗摇头:“不晓得,找到了再来见教主。”石慕说:“好,等。” 而我们等了四个月。 永熙八年一月二十日,十阎罗再次来客栈。客栈院中,他说:“禀教主,酒神说他与他的…哈萨克恋人在鄂尔图玉兹的赛尚别集市中等着你。”不知为何,说恋人时十阎罗停顿了一会儿。 石慕问:“去鄂尔图,跟商队?”十阎罗说:“对,商队的人就在客栈外,我已经打点好了。”我问:“又要骑骆驼?”十阎罗笑:“鸣沙山戈壁多,所以要去的话,最好骑骆驼。去草原还是骑马的。”石慕点头:“好,你回去。”十阎罗翻出客栈,身手矫健。 我们到客栈外,有两匹配鞍马,一位商人在另一匹马上说:“我叫姚道富,是给你们领路的商队头子。两位是石慕和李平吧?”石慕说:“是。”我说:“是的,我叫李平,是名大夫。”我二人上马。这三匹马均非高头大马,体格不大,身躯和四肢粗壮。 出金城的路上,姚道富回头说:“别看这马儿朴素,跑得也不快,但耐渴又不挑吃,去草原最合适。这会儿草原上还半荒着。”我们与商队会和,去往哈萨克草原。 白天偶尔云海苍茫,夜间常有皎皎明月出草原。二月底我们到了属于鄂尔图部落的草原。商队在湖边扎营。远处有些白毡房挨在一起,都是上穹形下圆柱。商队的人正捡干牛粪生火,我问:“那些毡房为何挨在一起?”姚道富说:“同一家族的人家,逐水草迁居时也不会分开。” 湖上落下一群白天鹅。远处毡房中跑过来六七个少女,口中喊着:“哈萨克!哈萨克!”嘻嘻哈哈地跑来湖边玩耍。她们头戴平顶帽,帽顶插有深褐色羽毛。内着白衣,衣领、袖口绣有方形花纹。外面,上各穿黑、红、绿坎肩,坎肩对襟缀满银纽扣,下着双层花边的连衣褶子裙。姚道富点火折子,石慕问:“帽上,什么毛?”姚道富生起火说:“她们帽子上是夜枭的羽毛。夜枭在中原是不详之鸟,对哈萨克人来说却表示吉祥。”商队的人架锅煮饭。一年轻男子看着少女们说:“那些少女对襟有银扣,就是未婚了。等攒够彩礼,我想娶一位哈萨克姑娘。七十七匹骡马就可以娶走他们家族里最美丽的那个。”姚道富说:“只要你好好贩货,就能攒够的。到时候搭个新毡房,添置新家什。毡房中摆满新娘的嫁妆,各种刺花、绣花和补花堆着。还不得美死你?”年轻男子嘿嘿直笑。姚道富忽然对我说:“李平,咱们这批货想到乌拉玉兹卖,听说那边行情更高些。再行一日就到塞尚别集市了,你们能自己去吗?”我说:“路途是不远,可我们不通哈萨克语怎么办?”姚道富说:“你记着问‘赛尚别巴扎尔’,能找到的。吃饭时拿出碎银,多多比划。” -- 第97页 天鹅飞走了。不远处的少女回去了。石慕问:“哈萨克,叫名字?”我附和:“嗯,叫自己的民族怪怪的。我也没见过旁人叫自己:‘汉人!汉人!’” “哈哈哈哈……”姚道富笑出声,“哈萨克是白天鹅的意思。传说汉人第一次见着哈萨克人,他们就在追逐白天鹅,口中呼喊着哈萨克,于是汉人就叫他们哈萨克人。不过这叫法也没有错,他们自认为是白天鹅的后人。”我说:“祖先是白天鹅?”姚道富说:“嗯,在哈萨克人的故事里,从前骁勇善战的男子可以娶很多位娘子。在保护领地的战争中,有一位年轻的首领负了伤。因为伤口、炎热和口渴,他奄奄一息。这时一只白天鹅从天而降,带来了伤药和雨水,变成一位美丽的少女救了他。首领爱上了她,但白天鹅说:‘你们要娶很多娘子,我虽然喜欢你,但更不愿意和别人分享你。’于是首领下令,从今往后男子只可以娶一名女子。之后,白天鹅留下,与他成了婚。他们给长子取的名字也为哈萨克。”石慕说:“故事,在夏天。”姚道富说:“啊,炎热,那是该在夏季了。我还从来没想到过。” 第74章 标题:酒神徐衡 概要:无论是甜蜜抑或痛苦,总没有几个人情愿忘记倾心所爱的 第二日,我与石慕一早出发,在湖边逮住毡房出来的牧人。我们连比带划,塞他一角碎银后,他带我们去了赛尚别集市。途中吃了他两个烤饼。 我们入夜才到塞尚别集市,牧人挥手道别,集市不再叫卖。集市是二十来座沿河而建的方形平顶屋,以土块和石头作墙。每座屋旁都有和毡房相似的圆顶房。哈萨克人在我们身旁来来往往。无论男女,服饰上都缀满金、银、珊瑚、珍珠等,在各户房中透出的火光下亮晶晶的。有小孩凑过来看我们。石慕在空旷处放了一枚掌心雷,小孩们纷纷拍手,叫嚷着哈萨克语。 我跟石慕说:“酒神不知是何模样,但至少不是哈萨克人。你教色神曾说过他是汉人。”石慕说:“认识,谭青?”我说:“嗯。” 过一会儿,有个女子从平顶屋中跑来。她虽然还是哈萨克人的异域长相,但打扮与其他哈萨克女子不同。头上披白天鹅毛皮,脖子上系各色布条,执一根手杖。她问:“哪位是教主?”汉话流利,只是平仄奇怪。 石慕说:“我。”我说:“我叫李平。”那女子一笑:“我的名字是阿依曼。我是徐衡的情人。徐衡在做饭,我领你们走吧。”有路过的哈萨克人行礼:“胡西那西!”我与石慕跟她走,我说:“啊,原来你是胡西那西。”阿依曼说:“是啊,我们胡西那西通常云游四方占卜问卦。为了等你们,我与徐衡在赛尚别集市住半年了。我看了好多好多羊粪蛋。”她推开平顶屋的门。屋内右角落里有一酒坛,大肚小底圆口,通体施黑釉。釉色匀净,沉郁肃穆,气势伟岸,在一室器物中气魄夺人。石慕问:“羊粪蛋?”阿依曼说:“我们占卜是看羊粪蛋的。” 阿依曼从平顶屋的左面推开那圆顶房的门,说:“阿衡,你们教主和李平到了。”按谭青曾说,今年二十五岁的徐衡正在用羊油炸面团。立柱上挂着冬宰肉。徐衡高挑纤细,回头一笑:“徐衡参见教主。”她天姿灵秀,浩气清英,右颊纹有一朵八瓣红花,平添魅惑。 是她,不是他。 炊烟从圆顶屋的顶圈中飘出去。阿依曼说:“立柱上的肉熏制好了,明日切来请你们吃。” 徐衡说:“李平,你为何惊讶?”身旁石慕也该有点惊讶,只是他向来没表情,看不出来罢了。阿依曼说:“难道你们教中有人讲过阿衡是男子吗?” “没。”石慕说。我说:“谭青、三阎罗、十阎罗,的确没有一个人说过酒神徐衡是男子。只是我先入为主了。” 徐衡将面团盛入盘中:“去屋中吃饭吧,吃酒么?”我摆手:“刚戒酒瘾,不敢喝。” 我们四人在平顶屋中围坐吃饭。面前空碗,桌上烤饼、羊油炸面团还有一样认不得。阿依慕说:“面条上盖有小块羊肉的吃食叫那仁,抓着吃的。”她抓在手中,送入口中。石慕照学,我犹豫。“这是我用过的筷子,将就一下。”徐衡递过来一双筷子。我接下,边夹面条边说:“多谢。”徐衡站起来:“不吃酒的话,我来冲哈萨克的奶茶吧。”我惊讶:“茶里添奶么?”徐衡去圆顶屋中舀大瓢奶出来倒入四人碗中:“嗯,先放熟奶。”再拿大茶壶将茶倒进去:“这是用砖茶煎好的浓茶。”最后她往碗中撒盐:“尝尝看。”石慕一口气喝光说:“再来。”我尝一口说:“馥郁芬芳啊。”阿依慕又去圆顶屋拿回来一物:“天冷,我要加白胡椒面。你们加么?”我们三人摇头,徐衡挡住茶碗:“虽然白胡椒面驱寒,但还是不加了。”阿依慕在她颈上一啄:“不加就不加。”徐衡面上渗出微红。我咳了一声,问:“过来瞧见哈萨克人都穿得好鲜艳。” 阿依慕说:“因为快到那吾鲁孜节了。”我说:“那吾鲁孜是什么节日?”徐衡解释:“‘那吾鲁孜’是哈萨克语,有辞旧迎新之意。那吾鲁孜节就是哈萨克的新年,要过三天的。明早吃那吾鲁孜饭。”石慕问:“好吃?”徐衡笑:“教主吃了就知道了。”角落的黑酒坛散着陈酿琼液的香气,始终吸引着我。我忍不住问:“我长安家中的小酒神像抱着一个小酒缸。酒神,酒神令是那个黑酒坛么?” -- 第98页 “是的。”徐衡爽快承认,“里头装着‘前尘’。我与师傅找到古方复原之后,师傅将酒神位传给了我。但一直没有人自愿试。大概无论是甜蜜抑或痛苦,总没有几个人情愿忘记倾心所爱的。”阿依慕揽住她腰亲昵:“我可不要忘记你。” 晚上阿依慕和徐衡去了屋右边房内,我和石慕睡屋中。他吹灭羊油灯,躺在我身边。 永熙八年二月二十三日一早,阿依慕从房中出来,拿着一把陌生的琴。琴杆细长,松木作的椭圆音箱扁平,上有发音小孔,张羊肠弦两根。徐衡跟着她出来,摆开餐桌后去了左边圆顶房:“我去做那吾鲁孜饭。”阿依慕试了两下音,对我们说:“这是冬不拉。常人也弹,不过在唤来众神时,每个胡西那西都有自己的冬不拉曲。”说话时,有哈萨克人成群结队进入屋中。阿依慕与他们互相拥抱,说着我与石慕不懂的哈萨克语。那些人抱完阿依慕,又热情来抱我与石慕。阿依慕在旁边弹起了冬不拉。 “祝贺新年。”她中间说了一句。 徐衡端来数碗粥分发给屋中众人,端到石慕手中时说:“七样熬的大米、小米、小麦、面粉、奶酪、盐、肉。”石慕说:“好吃!”她回去,端出五大盆放桌上,拿起一块灌肠放我手里说:“去年贮藏的马肉。有肥肠、脖子、肋条灌肠、碎肉灌肠、盆骨包肉,李平,你都试试。”然后宾主都边吃边在阿依慕的冬不拉伴奏下起舞。 第75章 标题:拒饮前尘 概要:有人记着他,他便不算在这世上彻底消失 跳完一轮后,那些哈萨克人出去了。阿依慕说:“我该出去宣布开始‘叼羊’的。”徐衡说:“你可是必不可少。”我与石慕随她两出门,到草原上。 粗略看去,上千人围在一起。阿依慕当先,众人分道时都喊她:“胡西那西!”“胡西那西!”进入人群中后,草地上有一只割掉头的山羊羔。前方十五匹马一字排开,马上坐着英俊的哈萨克青年。阿依慕走进去大声祈祷,那些哈萨克青年右手成拳,锤在左胸膛。石慕说:“他们,做什么?”徐衡在我旁边小声解释:“教主,他们在接受胡西那西的祝福。”阿依慕在中央一声令下:“努尔哈毕!”便回我们旁边。十五匹马迅疾而出,飞马夺羊。 徐衡不待问就说:“那只羊要扔到努尔哈毕家中。”有一匹血红骏马遥遥领先,夺走羊羔,被人群簇拥着带到指定的平顶屋。努尔哈毕一家都出来了,老老少少一同给那骏马披红挂彩,并往人群中扔碎银。石慕一伸手,抄了一分在手中。 徐衡说:“教主武功深不可测。”阿依慕活泼说:“我们两要去玩了。晚上这里会举行‘姑娘追’的游戏,更热闹。”徐衡说:“姑娘追之后,会联歌。哈萨克人一年中,以这一次的表白机会最为难得。你们有中意的哈萨克姑娘,可以借机参与。”她两走了。人们散开游戏,有摔跤、绕口令、猜谜,有的在一旁弹起冬不拉对歌。我和石慕在路上接连被陌生的哈萨克人塞吃食,不会感到饿。 晚上,有不少青年手持火把照亮草原。草原开始‘姑娘追’的游戏。前方有人远远挥手,然后五对青年男女率先翻上骏马,并驾齐驱。我说:“我以为所谓‘追’是策马狂奔,居然是缓缓而行。” “待会儿要追逐的。”阿依慕从旁边冒出来。徐衡递给我和石慕一人一个羊腿,说:“去程小伙子可以用各种方式表达爱慕,即使言语过头,姑娘也不得恼怒。但返程就会倒过来,成为‘姑娘追’了。” 到挥手那人后,青年掉转马头在前狂奔,姑娘在后紧追不舍。那五名青年都被姑娘追上了,姑娘在马背上挥鞭抽打,青年们没有还手。但有三个青年挨得重重几鞭。另两位姑娘却是高高举起鞭子,轻轻抽打。我跟石慕说:“那三个吃了苦头的,肯定是方才得罪了姑娘。另两个姑娘鞭下留情,多半能够结亲了。”徐衡笑:“不管身上痛不痛,那些青年心里起码是甜蜜蜜。”石慕忽然低头在我耳边说:“你抽我。我也,不还手。”我愣住。恰逢那五人翻下马,围观的众人正欢呼。气氛热烈,我跟着一块儿欢呼起来,没有回答石慕。 ‘姑娘追’的游戏过了五轮结束。有一群哈萨克女子跑过来,与阿依慕说哈萨克语。过一会儿拉扯着我和石慕往外走。徐衡说:“好不容易来一次,教主和李平都去吧。教主可以学一学,今后能够以歌求爱。”石慕居然说:“要学。”哈萨克女子不止比汉女热情得多,手劲也不小,我和石慕不敢乱碰,硬被她们拖去参加了。路上拥着围着的人越来越多,零散有人生硬地喊:“汉人!汉人!” 没多久,异族的情歌响了起来。石慕唇形微动,真的在学。我说:“你先学着。他们唱得有些大声了,我去小山丘后面听。”我瞅个人群的空,独自溜去稍远处的山丘下得点清静。春分的草原依旧干燥,泛着新翠的野草万分柔软。我躺下了。歌者更替,有男有女有优有劣,歌词一概是听不懂的哈萨克语,但歌中缠绵情意,与我旧时在长安听的弹唱一样真切动人。 后来石慕的声音不知怎地也响了起来。他刚学会一支外族的歌,颇有些吐词不清,时时走调。不过他声音低沉带些喑哑,歌中情意刻骨,足以打动铁石心肠。那情意却又逐渐化为悲怆。我将双手垫在脑后,不甚上心地想他是天一教的教主,到那个位置恐怕也历经艰难险阻。面上被草扎得痒痒的,我侧头换方位。石慕不知何时过来,躺到了我的身边。塞外的风原本凛冽,经过大片野草后减了威力,拂到面上变得冰冷而温柔,如同情人间冷清的絮语。天地间仍然有情歌飘散。远处火把星星点点,橙红光芒温暖。 -- 第99页 “不回去。”石慕在我耳边安静地说,“终此余生,我在这里,陪你,放牛牧马。” 春日的星空分外明朗。我装作没听见,望着星空自语:“若人死后真的会化为星辰,不知我的情人会是哪一颗?”我信石慕说这话是真心实意。一天两天,甚至一月两月,也许可以。但日子久了,他身为一教之主,手握天一军,对天下尚有一争之力,很可能放不下黄图霸业。没有十足把握,我不能在此时此地就让他帮沈曜那个忙。 石慕不语。 不远处有风打旋儿,枯草和泥土被卷到一起,风声有些凄厉。 昏暗中,石慕轻声说:“想着情人,伤心。饮下‘前尘’,从头来过?” 昏暗令人安心。我说:“原来教主带我来见酒神,是见我为过世情人伤心,特地带我来饮下前尘的。” 他说:“是。有其他人,念着你……” “我不能喝。”我温和截断他,“我的情人活着的时候,没有父母没有子嗣,朋友行踪莫测自有要事。我活着的十年百年,我死后的千年万年,统共就我一个人始终记得他。有人记着他,他就不算在这世上彻底消失。所以我不能喝。”闭上眼,黑暗中我自欺欺人,然后恳切地问:“石教主,哈萨克的新年咱们体验过了,回长安城可好?” “好。”他又一次答应我。 备注:倒数四章完结倒计时~ 第76章 标题:物我两忘 概要:霜雪吻过你头发 永熙八年二月二十四日一早,石慕在屋中向徐衡辞行:“酒神,我们,回长安。”徐衡惊讶:“教主,你们这么快就回去了?不在哈萨克多呆两天?”石慕摇头:“不呆。要回。”徐衡说:“我叫阿依慕给你们联系商队。”阿依慕说:“鄂尔图玉兹去中原的商队很多的,很快就能走。” 永熙八年二月二十七日,徐衡坚持:“我送你们一程。”阿依慕跟着。她拎着一个麻绳扎住的小酒坛和一块砖似的东西。草原上新踩出来马道。零星春雨飘起。阿依慕把酒坛递给石慕:“喏,‘前尘’给教主。”石慕说:“不喝,不要。” “教主来找我,应当是为了‘前尘’。”徐衡说,“虽然这回不喝,但你们这次回去后不太可能再来。万一要用,到时候不必再跑一趟。” “我倒想研究一下‘前尘’传闻中的医理。”我有些心动,“不过我们拿走之后,酒神手上不就没有了么?” 徐衡一笑:“我手上已经有古方了,可以照着再酿。” 石慕收下酒坛。阿依慕递过来砖头似的东西,我接过放包袱里问:“这是什么?” “哈萨克的砖茶。”阿依慕说,“阿衡说你两都很喜欢她冲的奶茶,就给你们捎一块回去。要不是羊奶容易腐坏,她或许还要叫你们带羊奶回去。” “多谢。”我伸手感受春雨,“长安城民间曾有说法见遍酒色财气,即是经历了人我是非、贪嗔痴爱,会有风霜雨雪。前面的,如今我都应验了。可惜今日有风雨,却无霜雪。” “霜雪吻过,你头发。”石慕轻声说。 远处商队徐徐过来。 我们跟着商队从塞外向东南行。到了金城后,我们与商队分道扬镳。换马后二人继续回长安城。旅途漫漫,行路慢慢。这一趟哈萨克之行下来,我意识到石慕不算通常意义上的有趣旅伴。他比较沉闷,只要我不主动跟他说话,他甚至能够十天半月保持沉默,但我反而觉得相处日渐惬意。 我们进山道时,我问:“你和石向天有什么干系吗?你们都姓石。” “没。赢过他。我从石头墓,爬回来,当教主。”他说话没修饰,词汇非同一般的贫乏。 “嗯,天一教向来以武功最高者为教主。”我应和他。他的名字起得好随意。而我打算在寂寞旅途中有意引他多说话。 山中村落的道旁茶摊上。“再要两个烧饼。”我吃着粗茶问,“当初在玉潭城,你为什么要做冤大头请我喝酒?” “旁人近、近不了我身。你抱上来,我身体认识…认可。我好奇。”他略略歪头,换了个更贴切的词,“晚上,你扑我。我想杀你。但你哭,脸红红的,可爱。”他又说我哭那次。 忽略掉面上阵阵热烫,他说的话验证了我隐约察觉的事。我说:“原来你说长句容易卡住。之前我以为你久居高位,所以惯于简洁。现下才意识到你是真的不会说长句,所以老是避开,硬生生地说短句。” “对。”他垂下头抿茶。 我说:“不过也合理。你是天一教的教主,传说中鬼魅一般。看起来气势这么强,教中是不是人人都怕你畏你躲你?又有哪个敢跟你逗闷子?你这个小秘密或许要烂在我肚子里了。” “嗯。教中,不怎么,主动跟我说话。”他确认。 我边吃茶,边诱他继续开口:“可你老这么简洁,如何与人深入交流? 他平板说:“不用。” 我问:“不用与人交流?不用说话?” “下令。” “有道理。那为何现下要说?” 他转开头,盯着山道上葱郁树木,“想跟你说。” 想跟我说。 他单方面结束了对话。幸好店家端上来烤饼:“烤饼好嘞。”我们吃起烤饼。 另一家路边烧饼摊,我吃了半个烧饼放下,跟他小声说:”这家烧饼粗硬,做得难吃,我吃不下了。”他说:”不好吃。”却把手上那个吃完了。我问:”不好吃你还吃完”他说:”填肚子。”我说:”我从前的情人卫彦也是这样,填肚子最重要,我都看不出来他对吃食的喜好。”他说:”情人,叫卫彦。” ”嗯,”我岔他,”你多吃几口茶吧。这个烧饼太噎人了。””噢。”他端起茶碗吃茶。 -- 第100页 他可以单方面结束对话,不过如果我岔他,他会浑然忘却自己之前在说什么,开始和我聊下一个话题。他说话也异于常人的直白。 熟悉他这两种特质后,我开始不知不觉地向他道出许多琐事。曾经,这些琐事深埋于心。比如关于卫彦的种种,比如从前的愚蠢与懊恼。他很少批判、原谅或者开导,只是默不吭声地听我说。然后我缓过劲,随意岔开话题。有时候,我觉得他看上去并未全部听懂。但这让我感到更加安全。 我觉得他有趣。而他越发喜欢观察我,目不转睛正大光明。 空寂山道上,我终究憋不住,问他:“你到底在看什么?” 他愣了半天。 我以为他没听懂我在问什么。他忽然来一句:“你有趣。” 我为之绝倒。 没人指路时,我俩走错了三次路。“谢谢啊,我们这就回路口。”再一次谢过路人后,我折返扶额感叹,“石教主啊,你当教主前好歹也在江湖中闯荡过吧?怎么和我一样对路不熟?” 他说:“天一心法,最后一段。”一百三十年来,他是唯一练成的人。 “不认路和天一心法的最后一段有关系?”卫彦从前心心念念第九层。我冒昧,“能背给我听么?” 石慕点头:“若要功成,置之死地,尔后复生。身与物化,不以心稽。与齐俱入,与汩偕出。踏水无波之境,灵台一而不稽,故物我两忘。当遗去机巧,有大成而若无所得,意冥玄化。物在灵府,不在耳目,故得于心,应于身,孤姿绝状,触物而出,气交冲漠,与神为徒。思入杳冥,终天人合一。” “你背心法很熟练,一定背过无数遍了。”我提示,“不过离题万里答非所问?” 他从中摘了两句重复:“物我两忘,天人合一。” “你们天一教那奇怪的教义来自天一心法啊。”我仔细想了想,忽然问,“莫非天一心法的第九层,就是会字面意义上地忘记往事?” “嗯。在我之前,多年,无人练成。”他说,“我练到第八层时,死…假死了。在石头墓,醒来。谭青说,我执念太深,才能,自九重炼狱爬回来。既然,靠天一心法,捡回一条命,从今往后,专心参心法,不问过去。之后,乌斯藏上参心法,我脱胎换骨。” “你是假死才从石头墓里醒来的。”我说,“没有过去......你不想去寻找自己的过去么?” “没线索。”他说,“醒来,只有黑黢黢的,小东西。现下随身揣。” “那你现下知道的江湖又是怎么来的”我问。 “谭青教,看书。”他说。 “噢。”我问,“我晓得天一教奉强者为尊。不过教中怎么认同你武功最高的?你是不是和教中对战了很多次?” “练成心法,没人战。”他说,“有人推举。” 我说:“谁推举的?又是谭青?” “赌神唐柏。”他否定,“他还说,哪天我被打败,教主要换人。” 我忧心忡忡:“你练成天一心法之后,败过吗?啊,败过再赢的话,可不可以继续当教主?” “没,”他说,“败或许会死。” “石教主啊,”我一时接不下话,干脆赞扬,“你说长句越来越流畅了。” 我省下了该在“说长句”前面的词语“转述时”。 他似乎挺高兴的。于是我也很庆幸省下了。 第77章 标题:重开医馆 概要:在陌生山道简陋的帐中,望着山脚的人间烟火,我和他一起迎来了初夏 这一趟走得比我预计的慢些。四月我们还在绵延的山间。半山腰上更冷些,轻风才开始拂柳絮,于是山道百里都经了春雪。万径人踪灭,千山只有鸟鸣多。安静的道上,我找树栓好我与他两匹马,招呼他:“找块平地搭帐歇息吧。”石慕对我左看右看,略略倾身,挥走我发上柳絮,哑声说:“你的头发。” 我勾开发带,抓过发尾到前。头发不再纯白,而是斑驳灰白。我说:“我没法子接着染色。回禾木医馆后,我接着染。” 头皮微痛,石慕扯下了我一根头发,小心翼翼地在指中卷起来。他的手指灵活有力,指节分明。武功高到他这份上不必暗袭,但他的手的确适合扣发暗器。石慕摊开我的手掌,将卷成一团的发丝放进我手心里。 我说:“啊,发根见黑了。” “我住乌斯藏,南咖巴瓦峰,”石慕从背后轻轻抱我一下,“那里雪美,像这柳絮。” 他用长句只顿了一次。 我忍不住微笑。山脚下有零星的村落,偶尔会有焰火亮起,蹿到半空,映着柳絮飘扬,越发萧索,但也不可谓不美。 就这样,在陌生山道简陋的帐中,望着山脚的人间烟火,我和他一起迎来了初夏。 永熙八年五月五日下午,我带他回到了禾木医馆。在前铺门口,我问:“你还有银两没?借我使一下。”他掏出一两小银元宝说:“最后一个。” “进屋就还你。”我说,“你先翻进去吧,我去找燕捕头拿医馆钥匙。”他带着前尘酒坛和砖茶翻进去了。 我到燕捕头院门口,他正进门。我喊:“燕捕头。”他回身,往后退了一步,才过来抱住我:“李平,你跑哪里去了?一走七年,我还以为你不回草市镇了。”我笑了一下:“就是在南方七州呆了几年,又有事去了一趟哈萨克草原。”燕捕头松开我:“你倒游历了个够。进来拿钥匙吧。禾木医馆的锁锈蚀了,我都给你换过了。那些锅碗瓢盆都给你扔了。”我跟他进门取钥匙,他娘子招呼:“李大夫!”我说:“燕捕头,你闺女出阁了?”燕捕头递给我钥匙:“是啊,嫁到长安城东北的胜业镇了。嫁了一个商人。”我给他五两银说:“胜业镇好地方啊,挨着兴庆宫,住那里的商人都很富裕的。这一两银先给你作锁钱,多的银两我回头去宝通钱庄取给你。”燕捕头笑着推拒:“这些年给你维护禾木医馆,我没花多少银两。你要是过意不去,就再多给我烧两顿好饭。”我收回银两说:“好的。蔺林这些年怎么样?”燕捕头说:“他升到户部员外郎,搬出草市镇了。”我劝他:“你性子太直,总升不上去。”燕捕头说:“草市镇挺好的,我不想搬到别处去。”我说:“我先回去了,还是要收拾一下。”我往回走,燕捕头在背后问:“诶,沈涟和卫彦呢?在禾木医馆等你吗?”我顿了一下说:“沈涟从军了,不晓得后面他怎么样了。卫彦……去世了。”燕捕头忙说:“对不住,对不住。”我说:“不碍事。” -- 第101页 我回到禾木医馆开前铺。禾木医馆有燕捕头打理,依旧干净。我穿过院子,石慕在厨房前抬头:“砖茶,‘前尘’,放厨房?”我卷袖子小跑过去,开最左厨房门。他将茶和酒放进厨房。 我开中间的卧房门,石慕跟进来。我还给他那一两银元宝,边开床底取印鉴边说:“说来我在宝通钱庄中的银钱,有好些还是从你教财神那里混的诊金。我收拾衣物,你去院中石桌凳上坐会儿。”他去院中。我将印鉴放桌上,打开衣柜。衣物已经发霉。我清出来抱着,分三趟抱到禾木医馆大门口。空手回院中时,石慕望着那葡萄腾说:“长得好。” “卫彦亲手扦插的。十三年了,是繁盛如车辇了。”我竭力稳住声音,进到卧房,“晚上吃什么?” “吃肉!”石慕说,“吃太多,饼子。” “好的。吃鸡肉粥吧?我去市肆买,再添炊具,然后探个故人。你多等会儿,可以把厨房中那个银酒壶擦干净,黑得很。”我拿上印鉴出去。他边去厨房说:“好,等你。” 我去前铺:“以前我都以为高人必定饮风食露,不沾荤腥的。” 他重申:“都吃。要肉!”他以玄衣的袖口擦着银酒壶。 我放弃开口。算了,我再给他制身衣裳吧。 我去宝通钱庄中取银两,到市肆中买小背篓,定四套寻常衣裳。我与石慕各两套。又入炊具铺中挑:“锅、碗、瓢、盆、碗筷,这些炊具餐具熟制之后,配好一套,送去禾木医馆中。”面生伙计手上封装旁人的木箱,嘴上答应:“好咧。” 我接着将麦米、面粉、葱、姜、盐、醋等一一装入背篓,然后去生禽铺中挑了一只母鸡。我对店家说:“鸡杀好装布袋里。我晓得要加十文。”面熟店家抓起鸡,手起刀落:“李大夫,好些年没见着你了啊。”我说:“远游刚回来。”他说:“我去后面给你烫掉毛。禾木医馆要重开了?”我说:“嗯,我正想托你顺便告诉邻里街坊的。”他说:“那是当然。长安城数你医术好,你还不进太医署,开医馆给咱们瞧病。”他杀完鸡出来,我给他碎银,他将布袋扔进我的小背篓里。 我背着小背篓,去了草市河旁的齐进家。敲他院门,他一身脏污白衣散着酒气:“诶?李平,你回来啦?”我说:“嗯。今日想请你喝肉粥,齐老夫人在么?一块儿去吧。” 齐进拍我肩膀一把:“我娘…我刚出她的头七。我去把孝服换了,就跟你去。” “节哀。”我说。 他出来一身褐衣,左拎小酒坛,右拎一条血淋林的腿。他边和我走边说:“上午打了一头鹿。去市肆卖了大半,留了两条腿。中午我自己做了一条,腥得很,还是要你来做。” 我说:“肉粥正好加鹿肉。” 他问:“诶,沈涟和卫彦呢?” “卫彦去世了。沈涟入了盛军。”我说。 “啊,节哀,生死乃是常事。”他豁达地说,“沈涟对得起我教他那身武功么?” 沈家男丁,梁泽仁。我说:“大体上对得起。他很替百姓着想。” “那就好,我不用废他武功了。他做我徒弟这些年,虽然聪慧过人天赋异禀,但我觉得他心性太强,杂念又多,单论武功,是不能到化境了。”齐进说。 回到禾木医馆中,石慕站起来。我对齐进说:“天一教教主,石慕。”我对石慕说:“这是‘大侠’。” “真名齐进。我娘去了,我无需隐姓埋名了。”我旁边的齐进眼中发亮,“你是不是练成了天一心法?我一直想试,不知道我的武功和天一心法哪个厉害。” 石慕伸手:“来。” 我连忙拦住:“先不要在我院里试!齐进,酒坛放石桌上吧。石教主,劳烦打桶井水进来。”齐进放下酒坛。 “不试。”石慕打水,“收到,炊具。” 我入厨房,齐进跟进来放下鹿腿。 “这坛是什么酒?”齐进指着角落酒坛问。 “‘前尘’。”石慕进厨房放下水桶。 齐进说:“噢,谭青讲过,那是天一教古志上说的酒。不能轻易吃了。” 而我将鹿肉并市肆中买的那些放入锅中。 第78章 标题:握手言和 概要:戒了之后,我就滴酒不沾了。 我熬好粥,分盛碗中,摆上院中石桌。齐进吃完粥说:“吃我的酒吗?”石慕说:“吃。”我从厨房给石慕拿一个空碗出来。齐进边倒边问:“李平,难道你一点都不吃?” 我摆手讲缘由:“卫彦去世后,我染过酒瘾。戒了之后,我就滴酒不沾了。” “情情爱爱的,真苦恼。”齐进边举着酒坛倒酒边评价,“李平,可你还有别的不对劲。”他左手过来探我脉门,“这经脉寸断的手法恁霸道,还很熟悉。” 我哭笑不得:“齐大哥,这手法是你教我的。” “咦,”齐进说,“我没印象了。你跟谁种的‘共生’保命?” 我说:“跟沈涟。” 他抛掉酒坛,雄心壮志:“过阵子我非得去一趟哈萨克,找出酒神不可!要是试不出‘前尘’是怎么个功效,以后想起来我可不安生。酒神酒神,得瞧瞧他到底能吃多少酒…” 我说:“酒神徐衡乃是女子,她如果不吃,你少灌她些。” “女子?”齐进大吃一惊,“我默认酒神是男子了。” -- 第102页 “真是女子。”石慕吃完碗中酒说。 吃完酒后,齐进回去了。我在院中扫酒坛碎片,石慕问:“睡右边?”我说:“右边是旁人的房间,委屈你和我睡中间卧房。”曾经是。 他进去探一下说:“不委屈。宽敞。”我扫完碎片,回厨房烧热水:“你要是热,可以在院中打井水冲凉。你们习武之人不怕冷的。” 于是晚上我洗了热水,他冲了冷水。我再一次睡回禾木医馆的卧房中,只是身旁人不同。 永熙八年五月六日,我扔掉前铺中腐坏的药材。午后,我背起小背篓跟石慕说:“我去一趟城中,重新找药材商和五个认识的采药人定药材。”他说:“我去长安分坛。”我两分头出门。 经过东华门那家果脯蜜饯铺,我忍不住进去掏铜板:“来二十文的杏仁糖。”伙计接过:“好嘞。”装了一纸袋杏仁糖递给我。我背篓填满菜肉,经过市肆时,又有摊铺摆着绿油油的叶子吆喝:“上好槐叶!新摘的嫩槐叶,卖完没有了啊!”我说:“来一沓。”摊主说:“十文!”我付了铜板,他拿草绳扎了放进我背篓。我问:“有没有不用的小木头?”摊主从摊下抽出一把砍刀,左右一看,迅速回身砍了一截柳枝,说:“喏。”我说:“只要最末粗壮那段吧。”他削了扔进我背篓。 回程,我碰着巡视的燕捕头,我说:“晚上来我家吃饭吧,今儿有槐叶冷淘。”他说:“好,我回去和娘子说一声。” 到医馆门口,有两个男孩争吵。石慕在医馆门槛上看得津津有味。一个十三岁左右,是小少年,一个五六岁虎头虎脑,还是男童。那小少年说:“虎子,你画什么不好?做什么非要在我的书上乱画?爹爹才买的书,专门供我在太学中用的。”虎子嘴硬:“我画都画了!看起来那么旧,谁晓得是爹爹新买的旧书啊!”头挽妇人髻的恬静女子从隔壁出来,一手一个拉开他两,对那小少年说:“狗子,弟弟还小,不要和他争吵。等你爹爹从中部的昭义州贩完货回来,有了银子再给你买新书。”狗子生气地跑回房中。女子牵起虎子,温柔地说:“虎子,这是隔壁的李平李大夫。快叫人。”虎子直勾勾地盯着我手中纸袋喊:“李大夫好!” 我蹲下身塞给虎子一把杏仁糖。虎子礼貌地说:“谢谢李大夫!”我忍不住捏了捏他肉嘟嘟的脸蛋。桑兰说:“李大夫回来重开医馆么?”我说:“是啊。”她说:“燕捕头常来给你打理的。” 我问:“你什么时候搬回来的?”她说:“前年爹娘过世,我就和相公、孩子搬回来了。”我问:“狗子入太学麻烦么?”她点头:“相公辗转托了好些人,才给他入了太学。不过要他奔前程,也没法子。像你当初对沈涟。李大夫,你家那个卫彦呢?” 好像被多问几次,就会习以为常。我说:“噢,过世了。”她说:“对不住。”我说:“不碍事。邻里之间往后互相帮衬。”她说:“嗯,我先回屋了。”她回屋。 我到医馆门口,边开前铺边问石慕:“你先回来啊。又是翻进院子的吗?” “嗯。”石慕和我一同进院子说,“带褚明,进院中。”我说:“回去我拿一套钥匙给你。” 褚明正在院子里,围着葡萄藤转悠。他说:“我才听说禾木医馆重开,跑来找你蹭饭。” 我说:“嗯,你等会儿啊。这葡萄没熟透,不要摘。”石慕跟我进厨房中,卸下小背篓。我递给他那截柳木:“劳烦你削个鱼的形状出来。”我找刀转回身时,他以指为刃,已削出个大致形状。我说:“我忘记你武功卓绝,不需要刀了。”我取出钵,将槐叶捣汁。他问:“木鱼?”我说:“那是鱼符。鱼即是愈合,我在玉潭城中的杏林光医馆学到的。你削好之后,挂上前铺中葫芦的另一边,祝来禾木医馆的病患百病皆愈。”他说:“真好。”我将槐叶汁和面擀面条时,他闪出去:“去挂。”我下面条入锅,另用羊腩肉做水盆羊肉,用鱼肉做红虬脯。师傅从前最爱吃红虬脯,他过世后我都没有再做过。 面条熟后,我捞起来小锅装,到院中时,有人问:“褚明,你怎么也在?” 褚明话还是很多:“燕捕头,我来蹭饭的啊。你不也是吗?”我将小锅放入桶中,浸入井中。我招呼石慕:“去厨房端水盆羊肉和红虬脯到石桌上来。”石慕端了,还拿了四副空碗筷。 燕捕头坐石凳上问:“褚明,你怎么要从凉州老家跑回长安城?”褚明说:“虽说叶落归根,但凉州始终不如长安繁华嘛。我还是要呆长安。” 我吊起小锅,端上石桌。燕捕头问:“你倒不怕我押你去衙门了。”褚明说:“哎,李平告诉我了,刘五娘子不知所踪,你都没有立杀夫案。”燕捕头叹气:“有的案子即使破了,也抓不到凶手。”我坐石慕边上问:“褚明,你还住以前的房子吗?”他边挑面条边说:“是啊,不然住你禾木医馆?你愿意我就搬来。”石慕也挑面条说:“你,不来。”我说:“你院中放过刘五的尸首,你不害怕么?”褚明说:“不做昧良心的事就不会怕。”燕捕头说:“那你现下以何为生?”褚明说:“我这个名声,还是只有接着治花柳病。”燕捕头说:“重操旧业啊。” 褚明说:“虽然我声名狼藉,可否与燕捕头交个朋友?” -- 第103页 “我都与你同桌吃饭了,你说呢?”褚明与燕捕头终于握手言和。燕捕头吃一筷槐叶冷淘,又说:“别具风味啊。李平你不在的时候,我就最惦记你这手艺了。” 石慕说:“凉爽。”我说:“盘里的红虬脯怎么没人动?我好多年没做了。”褚明说:“这红虬脯堆起来有一尺高。一缕一缕的红丝,不敢动你的。”我说:“你们拿筷子压一下。”石慕率先用筷子压下,红虬脯变成三四分高。石慕拿开筷子,红丝恢复一尺高。石慕说:“稀奇。”我笑:“可以夹着吃了。这是鱼肉做的。之前在南方,我还看到过牡丹珍珠肥鱼,奈何长安城中没有肥鱼卖,不然我想试着做做。”四人纷纷开筷。石慕吃了两筷,莫名奇妙地重复一句:“牡丹,珍珠,肥鱼。”然后埋头接着吃。 晚上,我分了一套医馆钥匙给石慕。药材齐备后,我染回黑发,医馆重开。病患与从前相当,足以维持在草市镇上的富户生活。 但前尘,一直找不到人自愿试。 第79章 标题:又见瓢虫 概要:糜极而艳,盛极生香。 永熙八年七月二日晚。卧房中,我摊开《禾木医书》的草稿,修改“白玉夹纸膏”配方。前铺有人敲门。我跟石慕说:“我去瞧瞧,你不用来。” 我到前铺开门。门外桑兰抱着虎子,她说:“李大夫虎子半夜发热!”虎子热势较高,两目直视,四肢抽搐。我连忙接过来抱到看诊铺上趴卧,点起油灯,搭脉后跟桑兰说:“这是小儿高热惊厥,急则治标。”我抽出银针,刺入虎子鼻下人中穴、虎口合谷穴、手腕上的内关穴。虎子抽搐缓解了,但仍然发高热。虎子迷糊喊:“娘,娘!我难受啊!”桑兰握着他的手说:“娘在这里,李大夫在给你治。”我说:“虎子的高热惊厥是入夏感受外邪,人里化热,热极生风所致。惊厥停了,缓则治本,要清热解毒,平肝熄风。你回去拿张帕子来,我去厨房烧水。”她回隔壁了。我打开药屉,减半抓了羚羊角、生石膏、钩藤、生地、寒水石、黄芩,又到厨房中叫石慕:“烧一锅水到温热。然后接一大桶到前铺中来。再烧开接一壶来。”石慕说:“好。”他去烧水,我回前铺,桑兰拿帕子回来了。 石慕将温水提来,我给虎子擦身。待石慕提来开水后,我给虎子冲服了抓的药。这番折腾下来已是天明,虎子消热熟睡了。我问桑兰:“你不累吗?”她专心给虎子擦汗,随口说:“为人父母,不想那么多。”她抱起虎子。我困倦地说:“回去之后,平常给他多吃些西瓜汁、番茄汁。” “一定的。”她应我,“李大夫孤身一人,无人照料。容桑兰多嘴几句,怎不考虑娶妻生子,有份牵挂? 你生性温和体贴,何愁找不到良配?” 我勉强支起眼皮,摇摇头:“谢谢好意,不用了。” 桑兰以为我没有后嗣。完整的一个或许没有,但外甥女却还有一个。永熙八年七月三日早,我在厨房中熬粥,石慕在院中摘葡萄。身边骤然多出一个呼吸,我吓得差点跳起来,“舅舅,你好不经吓!”绿衣服姑娘咯咯直笑。院中,石慕说:“你外甥女,不让我,叫你。”我对石慕:“嗯,她是我外甥女律依。” 我将胡麻撒入粥中,问她:“你去海上龙王岛有什么收获吗?” “上岛之后,王近东出来唱了一首利州民谣,然后按他民谣中的方式,死了十个有罪之人。我没罪孽,活下来了,得了百两金和一颗大明珠!”她从怀中掏出一颗鸽子蛋大小的明珠,顿时满室生辉。 “嗯。”我说,“你闯荡江湖还是多加小心。” “舅舅,戏文里唱的都是人一生只钟情一人。”她收起明珠,忽然质问我,“从前我见你情人去世,你伤心得很。如今你怎么好像又与石教主浓情蜜意的?” 我瞬间撑在灶上,双手发抖,天旋地转。半晌我才虚弱辩白:“孙律依,这是我的真实生活,不是戏文!卫彦他…他去了六年了,我不能再喜欢旁人吗?” ”舅舅,对不住。我不懂这些。你看起来好难过。“孙律依扶住我,“你看在我不跟你计较其他事情的份上,不要生我的气了,好不好” 我问:“什么其他事情?” “你情人杀死我爹爹,我娘没复成仇,殉了情。她殉情用的火药,震动了半个利州城。”十六岁的孙律依淡淡地说,“这次上龙王岛,其他武林中人都晓得。可我爹爹也折磨死了财神府三个无辜影卫。所以这次来我其实想了一路,最终决心闯自己的江湖,不再理会上一辈的事。” “谢谢你。”我镇定下来,舀胡麻粥问她,“要吃粥吗?” “要吃的。”孙律依说,“不过舅舅,我从前还当你会喜欢沈曜。虽然你年长了些,但还是…嗯,百年之后,能位列仙班似的。和沈曜在一起好好看。没想到是石教主。” 我说:“多吃粥,别管大人的事。”她噘嘴:”你要送我巾环的。” ”当然,你去徐仪清玉器行看好了,我来付银子。”我又冲院中喊:“石教主,来吃粥啦。”他落入厨房。 之后那些年,律依偶尔会来禾木医馆。即使巾环到手了,她也依然要吃要喝要银两要新衣要撒娇,有时哭有时笑有时愁有时得意。虽然行踪诡秘,但她真的在续写传奇。 而她第一次来禾木医馆的五日后,我送走石慕是出于其他原因。 -- 第104页 永熙八年七月六日晚,我送走最后一位病患,锁门回头,有一人从院中探头。我瞟到他漆黑的眼瞳,心生暖意。于是我端起茶盅,顺口招呼:“卫彦,咱们去吃饭了。” 石慕走出来,站如标枪,端端正正。哈萨克之行和医馆这些日子,他都是日行夜歇,晒成了浅麦色。一双黑瞳深不见底。锥心之痛长矛一般刺中我。 “对不住,时至今日,我还常常忘记卫彦已经离开了。”我对石慕笑,“方才喊了他才想起他不在了。” 石慕好像并未受冒犯,简单地“恩”了一声。 袅袅的热茶气息不知怎地熏得我喉头一阵堵塞。我对着眼前人止不住地忏悔 “我想去祭奠他,才想起他的墓在乌斯藏…前几年我总是不知道自己到底哪一步做错了,四神要如此苛责我。我总以为自己的罪什么时候赎清了,他什么时候就会回来。我不该放任他杀孙一腾的。我不该还梁大人的人情去利州的。我不该对白芷毫无防范的。我不该用大侠杀招的…” “我是一步错步步错?还是本身就是个错误?” “你很好。”石慕似乎见怪不怪,忽然过来抱住我,又一下放开,“他不后悔。” 我低头苦笑:“你如何晓得?” 他道:“为你死,是荣耀。” “这是哪儿来的?” “你说过,我和他,很像。”石慕单方面中止对话,拉我去院中,“要吃晚饭。” 我说:“好的,我去做晚饭。” 我还有一句没说出口幸存者永远无法放过自己。 而无论是第几次记起卫彦不在了,我承受的锥心之痛都与第一次全无分别。 永熙八年七月七日,七夕节。入夏后,虫子特别多。晚饭后,我在医馆撒了药,拉着石慕去草市河。两岸杨柳吐青,枝头一片嫩嫩绿意。 一个小黑影从树上掉下来。石慕将之抓到手里。 我扒开石慕的手掌,是只瓢虫。瓢虫橙红色的壳子上七个粗圆的黑点。 瓢虫扇扇翅膀,飞出了石慕的手心。石慕歪着头说:“七星瓢虫,有益,由它去。”他的声音莫名困惑。 我食指在虚空中触了个点,比划说:“原来你不仅眼力好认得清楚,还会分辨有益和有害啊。” “但瓢虫,不能转过脑袋,看到自己背上,有几个星。”石教主居然推己及虫,“也就是说,一只瓢虫,只能通过别的瓢虫,才能知道自己,是几星的。” 他话少,但并不笨,实际上挺聪明的。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一个人呆的时间太久了,他想法有点奇怪。即便现在说起长句来日益流畅,思考起来仍旧天马行空。 “你说的有道理,”我面上严肃,“如果一只瓢虫的朋友是骗它的,或者那只瓢虫不信任他虫,那么,它终其一生都不会知道自己是几星的。”最后我跟着他下了结论,“如果我是一只瓢虫,我一定会发疯的。” 石慕若有所思地看看柳树上的瓢虫,又看了看我,“我背上,没有星星,”他拉着我的手从玄衣下摆探进去,直接按在他结实的小腹上,“但身上有红花,很大一朵。血脉贲张时,会现出来。你要不要,再看一次?” 我被那热力烫到,想缩回手。石慕却捉着我的手往下方摸索,“我喜欢,你那晚对我,做的事,”他坚持,“你能不能,再来一次?” 于是我妥协了。 当晚,我重新见到了那朵巨大的业火红莲。糜极而艳,盛极生香。 这一次从绽放到消逝,我清醒着,看得完完整整,不能呼吸。 卫彦身上有四十二道伤疤,而他身上一道都没有。即使他经历与卫彦如此相似,我也禁止自己产生期望。 因为没有期望就不会失望。我不想再承受一次了。 备注:挣扎,剧情都起飞了,好像还要三章才完结... 第80章 标题:踏水有波 概要:他鞋底沾水,衣袂飘动,果然孤姿绝状。 永熙八年七月八日晨,石慕背对我套上黑衣。我从床底下翻出剩下两枚掌心雷,不晓得要不要此时求他帮沈曜的忙。 石慕忽然打开房门。院中站着一冷峻的黑衣汉子,后跟四人。冷峻汉子抱拳:“参见教主。”石慕说:“四阎罗,怎么,来这里?” “石教主,不要再沉迷男色了!”四阎罗直言不讳,“长安分坛说你回来了。天一军与盛军一同北进,教主走这一却不亲自打理军务,故我天一军在北进中处处落了下风。盛军的沈曜不仅殚精竭虑抢先拿下中部各州,且娶了昭义王的妹妹。现下他先到他五妹的泾原州后,变本加厉,大肆搜刮州内金银所铸的四神像。色神又不以真面目示人,难稳军心!” 石慕挥挥手:“我晓得。你们,回去。” 四阎罗还想说什么,石慕说:“回去!”四阎罗长叹:“教主,赶紧回来吧!”他再次抱拳,率那四人翻墙离去。 石慕立在卧房门口一动不动。我摸着掌心雷问:“天一教为何与盛军剑拔弩张?” “湟中,信众求神不灵。” 石慕转身回答,“求鬼,我经过,答应了。” 我惊讶:“玉潭城中你命三阎罗召来色神…那这一年来,全是谭青在继续?”。 “是他。” “你岂非成了天一教的吉祥物?” -- 第105页 石慕望着我,忽然说:“你不想,天一军赢?” “不是不想天一军赢,只是天一军和盛军再打起仗来,朱门豪户和穷苦人家都会做了土。兴亡总是咱们百姓最苦。”我鼓起勇气说,“沈曜其实会是个很好的皇帝,他一向心系百姓。” 半晌后,石慕承诺:“如你不想,天一教,不与盛军作对。” 一句定乾坤。我放下心来:“石教主能免去战祸,自然是最好的。” 我没有动用掌心雷,他也满足了我的愿望。 我说:“四阎罗去长安分坛倒提醒我了我还没去四神庙探师傅的旧友玄机。我去探探他,下午再回来开医馆。” 石慕问:“中饭?”我说:“你去市肆中吃。诶,你自己不会做饭吗” ”会。”石慕老老实实,”难吃。” 然而中午我还是给他做了中饭。因为我去玄机那里,他不在。 我切了一小块砖茶去四神庙。我跟陌生的知客说:“劳烦引我去玄机祷祝那里,我师傅与他是旧友。” “玄机祷祝乌斯藏大半年了。”知客说,“他去乌斯藏参天一经,还有三年半才回来。” 我说:“噢。”我又提着砖茶回医馆,给石慕做中饭然后开前铺。 晚饭后,我同他去草市河边散心。霞光万丈,照得河面波光粼粼。柳树上挂着灯笼。我说:“新来的司户参军倒很细心,命人在树上挂客灯笼。”他背过的心法里有那么一句。我转而问:“诶,你是否真能如天一心法第九层说的那样踏水无波?” 他不答,足尖迅速掠过近水的上方,然后停在河中央随水起伏。他鞋底沾水,衣袂飘动,果然孤姿绝状。 有人持长杆烛火,沿棵棵柳树而来。持杆人一盏一盏点燃柳树上挂的灯笼。我身旁这课树上的灯笼也亮了,身上手上笼罩上暖暖红光。 我冲石慕遥遥招手,微笑着叫他:“上岸吧。” 他忽然往下一沉,水面泛起层层涟漪。他嗖嗖几下连点水面,上岸时鞋面已然打湿。石慕站在岸边看着我,迷茫无措,似有莫大的困惑。不一会儿竟然抱头痛楚地呻/吟起来。 我连拖带拽地将他拉回医馆卧房,找出干燥的鞋袜替他换上。 石慕一声不吭。等我换好了,他皱眉指着心口道:“你在岸上对我笑,这里…好生奇怪。很暖,要被撑破了。但又、又喘不过气。头痛,很痛。我、我见过,见过…”他大口喘气,“也许天一心法,走火入魔。” 很久很久以前,有个人的表白与他相差无几。 突如其来,我心脏一阵细微刺痛。只能对一个人生出那种刺痛。 没有吭声,不敢回应。我拽起他,抓起一枚掌心雷,将他一路推出医馆外。自己倒回院中,颤抖地拉开第二枚掌心雷。 “你得离开了,”瞬间点亮的夜空下,我温柔地说,“和你相处得越久,我就越分不清你和卫彦。” “我不介意,”石慕无辜,“我没过去。不晓得,有没有将来。只有现下。” “我介意,”我无奈地说,“卫彦的过去与雪山上的过去,对你来讲或许并没有差别。但这对你不公平。我不能再对人不公平了。” 九瓣红莲之下,即使面无表情如他,眼中也有了明显的黯然。他依然站在门外不肯挪步。他说:“还有一枚,你记得用。” “好,想见你就用。”我说,“你去完成你该做的事情。” 他恋恋不舍地迈出三步,又迅速折回来:”有个,问题。” 我暗暗叹气,善解人意:“问吧,问完再走也不迟。” 他问:“什么叫,吉祥物?” 我哑然失笑:“供来好看,不起作用的东西叫吉祥物。这是我在檀州学的土话。” 石慕没入黑夜。阖医馆门时我抬头望天,紫微星旁边那颗明亮的星忽地黯淡下去,重归隐星了。 永熙八年七月九日晨,我刚开医馆,齐进跑来塞给我一套钥匙和五两银。 “我要去找酒神徐衡,看看‘前尘’怎么回事。”他说,“你替我照看一下房子。” 我接过揣入怀中:“好的。” “石教主人呢?”齐进一脸跃跃欲试。 我说:“他昨晚离开了。” “那应该没走多远。”齐进摩拳擦掌。 我叮嘱:“如果你要和他一战,不要伤着他。” “尽量不伤他。当年我对战石向天也只把他打成轻伤而已。”齐进说。 “江湖上有什么事,还是可以传我几封书信的。”我说。 齐进说:“可是我不擅长写书信,文绉绉的。” 我说:“你跟我写信没必要文绉绉,大白话就可以了。” 齐进说:“啊,那可以给你写。” 齐进偶尔会传两封随意的书信讲他的江湖生涯。唯一一个关于石慕的消息就来自于他。永熙八年九月十日,虎子扬着一封信跑来:“李大夫!我去驿站玩耍,有你的信,我给你带回来啦。”我摸出两文给他,展开信。“李平吾弟:我到了泾原州,石教主教务相当繁忙,但还是与我决战。他比前任教主石向天强许多,这次我略胜半筹。” 我紧张起来。“我不想跟天一教搅合,对外仍像上回那样称平局。”末了他点评:“天一心法大气开阔,只是石教主招式狠戾,只求杀敌不求自保。我觉得眼熟,可惜生平对战众多,想不起在哪儿见过。决战之后,我还与石教主一道修订了天一心法。我的武功到底比天一心法强。愚兄齐进敬上。” -- 第106页 我才放下心。 永熙八年十月九日,燕捕头和褚明来我家中吃饭。燕捕头边夹一筷秋葵边说:“诶,你们知道么?湟中、玉潭城等地的满城红花,如当初一夜出现那样一夜消失了。天一军居然在泾原州解散,和湟中崛起时一般突然。”褚明说:“怎么不晓得?西北瓦子中说书人的热门题材都换了。我昨天去南风馆出诊,他们请的说书人又讲《大侠传奇》了,还多了《苗域绿衣传》。那姑娘总穿一身绿衣裳。” 我说:“嗯。不过她只是爱穿绿色衣裳,她那两个字其实是律法的律,依从的依。”褚明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你认得她啊” “是的。”我说,“我进过江湖。” 我们接着聊其他琐碎。 第81章 标题:尚药奉御 概要:你须知道,朕与你之间,从无公平可言 永熙八年十月十日晚,我回院中。厨房门口立一人,着绛红长衣,身背龙泉,发上插着红珊瑚巾环。 我打开厨房门,沈曜跟进来。他取出空碗和一把小刀问:“李平,你戒酒之后还喝酒吗?” “滴酒不沾。”我说。 “你跟石慕走的,现下你滴酒不沾。”他指指角落的酒坛,跳到结论,“那坛是谭青说过的‘前尘’。” “是的。”我说。 他解开长衫,小刀划开玉白心口,接了小碗热血。然后他一手端碗,一手牵起我:“回我的卧房喝。” 我打开最右卧房门,他进去看一圈说:“你将我的卧房收拾得和从前一般。” 我饮下碗中鲜血,说:“是啊,没有旁人住。” “嗯,石慕没留下来。”沈曜忽然说,“我有了一个儿子。” 我道贺:“恭喜。你儿子起的什么名字?” “沈念容。因为余容死了,难产。”二十六岁的沈曜平静地说,“二姐安排我娶了她夫君昭义王的妹妹王川连。我把念容给她抚养了。” 我不知如何作答。他也不开口,半晌我问:“你为何搜刮金银所铸的四神像?那是百姓的信仰啊。” “金银神像是拿来充实国库的。难道你希望我对百姓横征暴敛?”他说,“我非但要搜刮金银神像,还要拆四神庙,好将拆下来的庙宇材料修缮廨驿。之后,我还要用铁像铸农器,用铜像及钟、磬铸钱。天下大的四神庙有四千六百余座,总该通通拆掉,免除祸患。” 我接不上话,转而问他:“你发上是红珊瑚巾环。鸟衔花巾环呢?” “丢了。”他冷冷地说,干脆离开。 永熙八年十月十一日午,褚明跑来医馆坐着,唉声叹气。我问:“你怎么了?焦头烂额的。”褚明说:“昨晚我去西北瓦子的南风馆出诊。我前脚刚走,后脚南风馆竟然走水了。火势冲天,连着烧掉了那整条街的秦楼楚馆。在那条街上的人,呛死的比烧死的还多。早上那边清出来的尸首已经过两百了,还在不断挖新的出来。李平,你说天干物燥也不至于烧得那么厉害吧?” 沈曜不想要的过去,应该被他埋葬得很干净了。我说:“还好你走得快。”他点头:“唉,就是,幸好我走得快才没有事。” 永熙九年十月十日晚,月色惨淡。沈曜抱着龙泉站在他的卧房门口。我进厨房,将空碗和小刀递给他。 “卫彦分明滥杀、受伤,还过世了,可你医馆至今没旁人。你真是不公平。”二十七岁的沈曜递给我血碗,笑着说,“李平,喝吧。” 我边喝边想,他每次来给人的感觉都在变化锋芒渐去,光华内敛,越发看不出喜怒。我放下碗。沈曜走到他床前,按着床铺。“从前有个小小少年,一直以来,都想要他谪仙似的养父。”他起身走出门,低声说,“时候不到,李平,你不用躲;时候到了,你躲不开。”然后他纡尊降贵走进那些惨淡的月色,与之融为一体。 没有永熙十年,只有建平元年。这是新任司户参军白保华告诉我的。建平元年六月二日,燕捕头带个人经过我的医馆。白保华约莫三十二三岁,身形颀长。我喊他两:“燕捕头,白参军,你两干嘛去啊?匆匆忙忙的。”燕捕头说:“张贴两份告示嘛。新帝登基,改国号为盛,要大赦天下。”白保华说:“年号是建平了。陛下接受过四方朝贺,又去祭了四神、沈氏宗族、社稷以及万民。现下还下诏免一年赋税。”我说:“一份是大赦天下,另一份告示呢?”燕捕头说:“陛下亲定功臣位次,以关涛为首,次凡二十一人,死者像祀,生者虚位。要昭告天下。关涛封了一字并肩王。儒州于行成、顺州汤均用,袁州李子兴,望州彭德崖这些都封了王。” “噢。”我笑,“改朝换代还免钱粮,白参军,你活计可少多了。”白保华摇头:“衙门里都说,卫瑾卫候现下拜了三司使总管贡赋,他精明得很。这一年咱们底下当差的得好生梳理。时候一过,可必须课税上去了。”我说:“旁人不晓得,我是一定配合的。”白参军说:“我也不会乱课你的。”他两走了。 建平元年十月十日。平常的夜里,我收起《禾木医术》草稿。街上传来马蹄声,整齐划一。除此之外不闻人声,安静得有些过分。我摸出床底下最后一枚掌心雷,握在右手中。 然后破门声,一人没有压低足音,直接走入我的卧房。二十八岁的建平帝一袭黄衣,发束金冠,抽出一本《蛊术》,坐到桌前的椅子上。跳跃的烛光下,黄衣上金线绣的五爪神龙隐隐浮现。他打开《蛊术》随意翻了翻,端起桌上残茶抿了一口。他来只可能是一个意思。 -- 第107页 建平帝开口:“时候到了,朕要你践行娘子之约,余生好好侍奉朕。”他气势虽盛,但神色平和,正是宽厚仁慈的明君模样。 冷汗潸潸而下,我同他说:“我愿入太常寺下的太医署,为陛下效力。我的师傅王怀远也曾任太医令。” “朕要你在身边侍奉。所以别去太医署了,入殿中省的尚药局吧。做尚药奉御,正五品。俗称一样是太医。”建平帝放下茶杯,将《蛊术》扣在桌上。 我跪下,握紧右手掌心雷:“陛下,可是我不想入宫……” “朕今日来不想和你讨价还价。”建平帝起来,俯身在我耳边低语,“天下,朕要;人,朕也要。从小到大,朕想要的东西,一定得的到。”他打开我的右手,“你须知道,朕与你之间,从无公平可言。” 他取出那枚掌心雷把玩,问我:“石慕给的,是不是?” 我说:“是。” “听说石教主武功天下第一。”他微笑,“朕久在军中,疏于练武,必定敌不过他的天一心法。但朕有些好奇,是否真有人能凭一己之力躲过万箭齐发。你可以叫他来,朕可以叫他有来无回,你不妨满足一下朕的好奇心。”他将掌心雷放回我手中,“他给的东西,你记得收好。起来吧。” 我站起身苦笑:“陛下,为了你小时候未竟的愿望,值得吗?” 他平和地说:“值得。走吧,随朕入太极宫。” 我跟着他上了龙辇。街上长长两列人,花钿绣服,衣绿执象,执御刀弓箭。“佩刀这些人是宫中的千牛卫。”建平帝说。 于是我随他入了太极宫,成为尚药奉御。 备注:崩溃了,还有8000字,怎么都要三章。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字呢!! 第82章 标题:勤先天下 概要:以色见幸,受宠益隆 太极宫在长安城北边,依龙首山而建。我在最北的承天门下了龙辇。从前我虽晓得太极宫,但亲眼见其壮丽时,还是有些震撼。宫墙高就有三丈五尺,承天门向下望已可俯瞰整个长安城。建平帝领我从承天门入内,一路向上,我们身后,两列千牛卫默不作声。我跟着建平帝穿过正中央两道大门,每过一道门,门后都有四名千牛卫躬身。向左时他却说:“这是右延明门。”我说:“陛下,可这是向左啊。”建平帝说:“左右是按里头太极殿的方位来分的。”正中央果然有巍峨太极殿。太极殿座落在一丈高的台基上,高大雄浑。殿前有三条从地面升入大殿的白玉阶梯。阶梯又分三层,两旁有青石扶栏。上层扶栏镂螭头,中下两层扶栏镂莲花。建平帝笑着说:“你还是看得入神。这三条阶梯叫‘龙尾道’。太极殿是宫中最高处,朕平日在太极殿中视朝听政,也能俯视脚下的长安城。” 从太极殿绕到后一道门,有一条横巷。正对着前一道门还开了一道门。巷子右边一座小宫殿,牌匾上书“尚药局”。 建平帝说:“永巷内只有你的尚药局,朕给你配了一名伶俐的尚药丞。往北过这道两仪门是朕的寝殿了。朕不召你时,你在尚药局中好好过活。旁的事情,余生你慢慢熟悉。” 他入两仪门后,我进了尚药局。有个二十岁左右的人迎上来:“是李平李奉御吗?”我说:“正是。”他说:“下官郑慎由,是尚药局的尚药丞。”我说:“自称就好了,不用客套。尚药丞是几品?”他笑了一下,领我进去:“从七品。尚药局中原本该有奉御二人,侍御师、尚药监各四人。但如今只有奉御同我两人罢了。” 尚药局更像一座富丽堂皇些的医馆。我小声问:“初来宫中,我不大懂,一路过来怎么人不多似的?”郑慎由说:“除了回避陛下之外,宫中人本来也不多。不算千牛卫,只得三百来人。因为陛下一登基就将宫婢年三十以下的都嫁掉了;五十以上的则免为庶人。留下的宫婢在西边掖庭宫居住。陛下后宫中有王皇后,她住东边的立政殿。正一品的仅三位夫人惠妃、丽妃、华妃。正二品的芳仪六人。再以下的美人、才人皆空缺。皇子三人,公主两人。皇子中仅三岁的沈念容封了王,得叫大王,现下住在立政殿以东的大吉殿。” 我问:“那陛下住哪里呢?”郑慎由带我穿过中庭说:“陛下偶尔留宿立政殿或嫔妃宫殿。不过我几次见陛下,他都在甘露殿批阅奏章、读书或者用膳。向北过两仪殿就是甘露殿了。” 我说:“太极宫又大又复杂,一下怎么记得住?”郑慎由暧昧一笑:“李奉御记不住也不碍事,宫中人人都晓得陛下宠幸你的。李奉御侍奉好陛下就行了。” 寝室大得有些离谱。我安顿下来,一日三餐由宦官送过来。 郑慎由话出有因。建平元年十月十五日晚,建平帝夜入尚药局。我正盖软被,他仅着单衣,钻入被中抱住我,满面倦色。他打着哈欠说:“千牛卫毫无用处。倘若朕有意隐瞒出入,他们便一点都察觉不到。”我说:“陛下武功盖世,全天下大概也没几个人能赢陛下的。何况千牛卫?” 他说:“你也会说好听的。不问问朕为何疲倦?”我说:“陛下日理万机,是要日日劳累了。”他摇头:“今日朕给李昌佑封了郑王,下放他去湟中,才这么累的。”我说:“陛下没有……”他说:“你想问朕怎么不杀他吧?天下人都看着朕,朕不能杀一个十一岁的孩子。朕还派了于行成跟他去,要他归化苗域,从而立功。”他打灭床头烛火,抱住我入睡。 -- 第108页 天明时,建平帝走了,但并未掩饰行踪。之后,每到五和十的日子,建平帝总出现在尚药局中,和我一起入睡。 时常有宦官带我入寝殿诊治,也有千牛卫带我出太极宫给大臣医病。有时,我会带着郑慎由。尚药局药材不足时,千牛卫会从太医署中带药材过来。那些药材的品相远好于我从前购置的。 有一回汤均用生急症。五更三点,我随千牛卫出去,经过雄伟的太极殿。晨曦中,太极殿前的龙尾道上,那三层汉白玉台阶流光溢彩。建平帝雄踞御座,受站着的朝臣行礼,的确君临天下。 建平一年三月三十日晚,有宦官来尚药局:“李奉御,陛下召你去甘露殿。”我说:“这就随公公去。”我随公公穿过两仪门,绕过两仪殿,又过甘露门,入甘露殿中。 御案前,建平帝手执朱红笔,正端坐书写。他放下朱笔,疲惫中有愉悦:“李平,你来啦。和朕一道用膳吧。”我站他侧面垂手说:“陛下批阅奏章要紧,用膳可以再晚些。”他笑:“朕一日中往往七个时辰都在处理政务。今日早些用膳没有大碍的。”我说:“陛下勤勉乃是百姓之福。” “天下既然交到了朕手上,朕本就该还这天下一个太平盛世。”建平帝按着脑袋说,“只是今日朝臣吵得朕有些头痛。之前授意卫瑾改律法,今日他给他爹爹服完丧回来一提,早朝上立即就吵起来了。”我绕到他身后,给他揉按脑袋,问他:“陛下要改什么律法?” “地税的律法。从前无论土塙肥瘠如何,每亩都税稻两升。这并不合理。”二十九岁的建平帝说,“过去大半年,卫瑾已经令各郡初步整理过地籍,丈量好田亩了。现下朕要均平税赋,将土塙按肥瘠分为六等来收农家地税。李平,朕不会忘却少时所见的百姓疾苦。” “百姓一定会称颂陛下仁政的。”我小心地顺着他说,“不过卫瑾是天一教中财神,官拜三司使不要紧么?” “他早就向天一教交回了财神令,没在财神位上了。天一教旁的生财之道也就罢了,他们不做,总有其他人要做。但还有百万祇户隶属四神庙,只供养庙宇,不向朝廷缴纳赋税,总是要不得的。”建平帝叹气,“唉,财神虽为朕所用,色神谭青却自始至终向着他们天一教那边。” 御膳一道道端上来,我说:“我先服侍陛下用膳吧。”他却挥挥手,宫婢和宦官退下。然后他拉我坐下:“不用你服侍,一道用吧。用完膳,朕还要接着批阅奏章。” 御膳用完撤下去了。他又坐回御案前,边朱批边说:“李昌祐从湟中进贡了今年新采的顾渚紫笋。在那桌子上。你多冲几杯来吃。”我冲茶吃,又取下一本书坐桌旁翻看。 晚间我困顿,他抱我到甘露殿里面的龙床上:“你先睡吧,我还没有批阅完。”我说:“陛下日日如此,当真以勤先天下。”他笑着反过来说:“以勤先天下,自然终年不可息。” 建平一年六月十五日上午,六个宦官来尚药局中。为首的宦官手捧一个镶嵌着贝壳的小木箱。他递给我说:“交趾国遣使来贡方物,陛下赐了一半给李奉御。”我说:“多谢公公。”宦官说:“李奉御向来蒙陛下恩宠,叫小的好羡慕啊。”然后领人走了。 我打开小木箱,左边为儿臂粗细的紫褐色朽木,右边是没有见过的蜜饯。我问一旁的尚药丞郑慎由:“交趾国给的这特产朽木是什么?”那朽木香气浓烈,甜中带点凉韵,尾韵有杏仁气味。 郑慎由吸了一口气说:“这是交趾国的红土沉香,通常为红褐色。紫褐色的该是富森红土沉香了。我在宰相那里出诊时,见过一块小山羊角大小的,已经十分珍贵。这块价值连城啊。”我说:“你想要就拿去。”他只取一块蜜饯说:“陛下赐你的宝贝,我怎么敢拿?只有蜜饯能悄悄吃。” 中午,千牛卫领个二十七八岁的官员来。郑慎由先迎上去问:“这位大人怎么了?” “这是起居郎周三思,带来让李奉御瞧病的。诊治完我带他出去。”千牛卫答完,站回尚药局门外。 周三思坐下,他面色发赤,边不停抓手掌边说:“我手上瘙痒彻骨。其他大夫都瞧过了,说是夏日常见的虫疥,于是给我内服芦荟丸,外搽蛇床子散,但始终不好。陛下才特意恩准我来找李奉御诊治的。”我取出银针放桌上,巾帕缠上手,翻看他指缝。周三思指缝已生有细虫。我说:“肝经风盛,大夫们没有诊错,的确生了虫疥。”他说:“那怎么不好?”我说:“起居郎背部是否起疹子?”他说:“是啊!但不痛不痒的,我没有管。” 郑慎由说:“虫疥叠加了血燥症,才会经久不愈的。要加服当归饮子擦臭灵丹。”我说:“再加硫黄末一两,油核桃一两,水银一钱,生猪脂油一两,润燥杀虫俱效。”郑慎由点头:“我去捣膏,入夏以来宫中生虫疥的人不少,这些东西都还有。” 我翻出银针跟他说:“挑破这些虫疥会有些痛,起居郎忍忍。”我挨着挑破虫疥,起居郎忽然说:“李奉御和我写起居注时所想的那个人完全不同。”郑慎由捣好膏递给我说:“起居郎找外面的大夫开当归子饮吧,尚药局中不够了。咱们还要找太医署拿。” “噢,起居注上有我?”我轻轻给他搽臭灵丹膏,并嘱咐,“回去搽三次即愈合。当归子饮开来,要再服七日。” -- 第109页 “好。 ”周三思迟疑,“起居注上写的‘上有隐疾,逢五逢十,与尚药奉御卧起。’” 毫不隐晦。我问:“那是不是也上了佞幸列传?” “‘以色见幸,受宠益隆。’”周三思似乎有些过意不去,“回头我叫著作郎曲笔些。” “不妨事的,”我笑着说,“随他写吧。”郑慎由给他包好臭灵丹膏,周三思出去了。 其实建平帝只是单纯地靠着我睡觉。像他初来那夜一样。 备注:还有六千字,两章,曙光在望!! 第83章 标题:紫微告白 概要:最后一次,我喝,你不用喝。 建平一年八月二日,宦官来尚药局中说:“皇后殿下召李奉御去立政殿。”我问:“公公,皇后殿下身子不适吗?”宦官说:“不是,大王从大吉殿跑去立政殿玩耍。宫婢们没抓住,撞到扶栏上了。”三岁的沈念容正是顽皮不堪的年纪。 我说:“晓得了。”我取了小瓶白玉夹纸膏,拎上药箱,跟宦官出去。向东过日华门,经万春殿,再过神龙门,入立政殿。 四个宫婢围在矮榻边。沈念容正坐在矮榻上,额上一处淤青,一双猫儿眼又大又圆,满面委屈。王皇后拿着一块蒸糕搂着他哄:“念容,不哭了,再吃块七返糕吧。这是咱们昭义州的名点,我娘家人才送入宫的。你爹爹也喜欢吃的。”那圆形蒸糕层层叠叠,如花绽放。沈念容接过去塞入口中:“小王谢谢皇后。”温婉的王皇后说:“李奉御,给大王看看有没有大碍。宫婢已用鸡卵给他滚过额头了。”我给沈念容搽散白玉夹纸膏,问他:“大王,现下疼吗?”沈念容奶声奶气:“小王还是有点痛呀。”我说:“过会儿就不痛了。”他点点头,小手摸摸额头,又来摸我的脸颊说:“你是李平,李奉御吗?”我说:“是的。” “宫里都说你生得好,所以爹爹常去尚药局睡呢。”沈念容撇撇嘴不屑,“可你也不怎么好看。” 王皇后扫了一眼他旁边两个宫婢。 我拉下沈念容的小手,逗他:“那是。陛下的好看可是天下无双,寻常人哪里比得过?不过大王撇嘴这表情,倒和檀州夫人像极了。” 沈念容问:“你见过阿娘?” “嗯。”我说,“檀州夫人很娇艳的,跟朵芍药花儿似的,‘刷刷’这么使鞭子,尤其灵活。” 沈念容低头:“可小王没见过她。” 王皇后搂住沈念容说:“你娘要是知道你磕伤了,肯定会怪罪我的。念容以后叫我‘阿娘’也可以。”沈念容埋到她胸前闷闷地叫:“阿娘,多陪小王玩吧。” “好,我多去大吉殿陪你,也多叫人去接你来立政殿玩耍。”王皇后说,“羽涅,回头送一碟七返糕去尚药局。”有个宫婢应:“是,殿下。“我说:“多谢皇后殿下赏赐。” “咱们昭义州所产的七返糕有些特别。揉制时,每一层都要涂抹一层猪油,再反复折叠翻转七次成型。”王皇后挑明,“虽然陛下夜宿尚药局不加遮掩,但李奉御一不产子嗣,二不涉朝政,并未耽误陛下在后宫广散雨露。所以我不会向陛下进谏的。李奉御多吃无妨。” 我告辞出去:“皇后殿下,我回尚药局了。” “嗯,”王皇后仍然搂着沈念容问,“念容啊,你从谁那里听说的陛下常去尚药局中睡啊?” _ 建平一年九月七日,我被召去甘露殿。殿内无人,我到亥时睡下了。丑时两刻,出乎我意料,建平帝回到甘露殿,拉我起来,重重压我到梁柱上。他身上酒气浓烈。 我抵着他明黄龙袍,不敢推开。他精美龙袍上暗纹繁复。建平帝抱住我一会儿,然后放开我。我小心问:“陛下有什么烦心事吗?” “早朝上朕想追册谢余容为后,礼部尚书说檀州军曾与盛军为敌,于礼不合,不宜追册。朕骂了礼部尚书几句,他才让步。”这等小事,他不该因此失态的。建平帝神采熠熠,凤目血丝密布,“晚上朕在两仪殿大宴群臣。宴后,朕专门召了关涛。朕望他不要选错。他交出调兵虎符,朕保他子子孙孙富贵荣华公侯万代…” 我温顺地说:“陛下,我不想听。” “不想听?朕回来时,袁州李子兴离席,问朕担忧什么。朕说娈宠不听话。于是他向朕进言了三个法子。”建平帝似乎很有闲心,“像是将你关在密室,不见天日,只有送水送吃食时次次见朕。不消一月,朕在你心中就等同于光明暖饱,你就会依恋朕。譬如削掉你的小指,异士施法后给你灌下去。又或者将你驯成兽类,在朕面前只懂讨好媾合。” 我说:“陛下不必如此。”我已在崩溃边缘。 “妄测朕的意思。”曜帝拍拍我脸颊,搂住我滚到龙床上,“李子兴曲意承顺如此,所谓佞人,非他而谁?平日朕就怀疑他奸佞,果不其然。朕回头要将他派去守凉州,老老实实地替朕修葺堡寨。” 在他身边一年多,我习惯了不寒而栗。建平帝却睡着了。他侧颜俊美,我百感交集。 建平一年十月十日晚,我被召去甘露殿。“礼部上奏章请大笔银两厚葬关涛。门下省的侍中刚向朕进呈中书省拟好的这道诏令。”敞着龙袍的建平帝画完敕,将朱笔放在龙泉剑匣旁,神色平常,“他带全家出游时,一门老少尽数为盗匪劫杀。” -- 第110页 我默不作声。他递过来御案上的琉璃血碗:“千牛卫大将军回来禀报,关涛自刎前大吼,说朕挨军棍那次,分明讲过拿他当一世同袍。” 我喝下鲜血。建平帝手划过我的胸腔,燥热反常升起。他说:“李平,朕从未以共生蛊强迫过你。你难道不感念朕么?” 你本来就不该胁迫我。我说:“多谢陛下。” 他绕到背后环住我的腰,在我耳边诱惑:“朕是真龙天子,贵为九五至尊,天下人皆臣服于朕。李奉御,你难道从未想过撕开朕的龙袍,扯下朕的蔽体之物,羞辱朕折磨朕,让朕臣服于你?”他贴在我背后的胸膛温暖而强壮,“朕自认容貌不恶,你难道也未想过要朕体会你入太极宫的不情愿?朕答应你,无论你在甘露殿对朕做什么,”他的舌尖滑腻柔软,在我耳中进出,呼出的气息湿润而暧昧,“此间之外,再无人知晓。” 建平帝拉起我的手。我的手指被他一根一根地仔细舔湿,在他唇中一刻不停地进进出出,仿佛媾合。吮吸声分外清楚。然后胸膛中‘共生’带来的躁动逐渐平息。 “不想。”我按捺下挣扎,遵从本心,“陛下劳神了,早些歇息。” 背后寒意森森。 建平帝拉我倒回龙床,闭目睡去。他第一次没有箍我入怀。 建平一年十二月三日,有千牛卫大将军来尚药局:“陛下命李奉御为惠妃出诊。”尚药丞郑慎由说:“要入后宫怎么是千牛卫来召?不是公公来?”千牛卫说:“李奉御,走不走?”我正收药箱,稍微想了一下,说:“这就随你去。”我空着手,跟着千牛卫离开。 千牛卫领我穿过朱明门,绕过太极殿,再向西穿过右延明门。这趟路不快不慢,然后内千牛卫躬躬身体,让我走在前面:“李奉御走这条道吧,通往掖庭宫。” 十四个月。入太极宫至今,建平帝耗尽耐心用了十四个月。他从前招降于行成仅十二个月。 小径荒僻,宫墙高高,阳光逐渐射不进来。 终于剑光森寒,直冲颈项。一身明黄忽然出现。 呼吸时寒意很重,我睁开眼。我身处甘露殿,共生蛊仍然在我体内。 建平帝站在前面,头偏琉璃窗。甘露殿外落雪飘飞,他龙袍的侧影里有雪花起舞。 我嘶哑问:“陛下,今日是哪一日?” “腊月二十一。”他说,坐回御案前批阅奏章。 我昏睡十八日,日夜仍有些颠倒。腊月二十二的下午,我再次醒来。“你醒了。”建平帝从御案前走到龙床前宽大的脚踏,然后跪坐在我床前。他龙袍明黄,耀眼如昔。 他自鹅毛软被中拉出我的手,埋脸进我手心。细微的喀拉声。仿佛有什么被打碎了。我疑心地上会有许多粉尘,然而一无所获。原来碎裂声来自幻觉。 身边,光阴嗖嗖倒退;眼里,岁月重新来过。 禾木医馆中,他在我耳边说,你须知道,朕与你之间,从无公平可言。 袁州金桂树下,暴雨中他抱住我反反复复,你完全回来了,你完全回来了。 顺州夷陵城外大营,他看着我喝热血说,我晓得你是医者,只救人不杀人。 领完军棍后,他冷淡陈述卫彦之死,你能迁怒于我,总少些伤心。 推开镜湖门时,他信心十足,我选哪扇,就一定是哪扇。 玉潭城的炮台边缘喧嚣不止,他渊停岳峙如天神再世,开仓,放粮。 狼谷里险象环生,他封住卫彦的内力安抚,一出去就救他,我保证。 湟水船上,他放下长寿面碗说,万事如意?你应我的事尚不能如意。 胡编乱造的童话故事过后,他问,绵羊心中只有石头吗? 浓烈的乌桕树下,他说你留下,我拿骨头汤去喂师傅家的猫。 他离家出走又口是心非,你一次不来看我,我也不会放在心上的。 卫侯府上溶溶月色,他低低笑,李平,你现下觉得我冷血了? 寒冬腊月的禾木医馆,被窝有点冰,他抬起头胆怯地望着我,一双猫儿眼水光盈盈,小奴名楚儿,年十三。 最后定格在最初。天神俊颜和青白小脸,威严凤目与亮亮猫眼,一下重叠起来。 我动了一下手指,他抬头看我,然后放开我。我摸上他的泼墨长发,说:“不妨事。陛下能给我捏个脸吗?我想起从前了。” “不捏。”建平帝埋在我手里的脸却没有动。我轻轻捏了一下。他抬头说:”你快些恢复。”然后他坐回御案,接着批阅奏章。 建平一年腊月二十三日,我起了床。建平帝过来给我披上银丝灰鼠大氅,说:“甘露殿西边有四神庙,你想去拜一下吗?朕不准人过来打扰的。”我说:“过去看看吧。” 四神庙中,酒、色、财、气的铜铸神像巨大。我一一拜过后,建平帝站正殿中央。四神的无边阴影中,他问我:“李平,你说这四神,朕该不该跪呢?” 他要对天一教赶尽杀绝。“不用跪的。陛下是人间神,不用拜过往神。”我请求,“陛下能否放过天一教?” “答得好!”建平帝微笑,“我原本想下诏禁断天一教,将教中土地、铜像全部没收,以充国库。但你好不容易求我一次,安能不允?咱们回甘露殿吧。”我与他回了甘露殿。 建平一年腊月二十四日下午,建平帝从甘露殿中出去。琉璃窗进来风,将御案上的诏书吹到地上。我捡起来放回桌上。诏书上画了敕,写着“禋祀者,所以展诚敬之心,荐新者,所以申霜露之思。是知前朝制礼,盖缘情而感时。朕承丕业,肃恭祀事,至於诸节,尝修荐享。自流火届期,商风改律,载深追远,感动增怀。自今以后,每至元月十五日,燃祈福灯於屋外,贻范千载,庶展孝思。且仲夏端午,事无典实,传之浅俗,遂乃移风。况乎以情道人,因缘设教,感明灯於茂纪,成烛火於礼文。宣示庶寮,令知朕意。” -- 第111页 我压砚台上去。建平帝进来说:“你看到诏书了?”他头上未戴金冠,发上插着鸟衔花巾环。我说:“嗯,可我看不懂是什么意思。”建平帝一笑:“元月十五日你就明白了。长安城中近三百万户,要传递朕的诏令,尚书省还需些日子。陪朕用膳吧。” 宦官们进甘露殿,一一摆上御膳,挨着唱“百花糕”“清风饭”“红绫饼餤”“浑羊殁忽”“灵消炙”“遍地锦装鳖”“源驼峰炙”“驼蹄羹”“玉子豆腐汤”。摆完后全部出去了。 我和建平帝两人吃饭。吃到最后,建平帝往碗中舀豆腐汤,我将葱挑出来说:“陛下不吃葱的。” “朕怎么舍得杀你”建平帝忽然低头,颤抖起来,然后他摸了一下发上的鸟衔花巾环,神色如常,“现下要吃葱了。朕挑剔会劳命伤财的。” 我换件事问他,“陛下说丢了鸟衔花巾环,其实还在。那陛下之前把它放哪里的?” “放龙泉剑匣里的。”建平帝说,“最心爱的东西总要放一处。李平,朕只将隶属四神庙的百万祇户编入了民籍,以向朝廷缴纳赋税。天一教旁的事情,朕都没动。” 我说:“多谢陛下。” 建平帝说:“不用谢朕,朕是有求于你。快到新的一年了。元宵节陪朕喝一次酒吧。最后一次,我喝,你不用喝。”他换了自称,所以我答应了:”好。” 备注:还有最后一章了!! 第84章 标题:瓢虫认主 概要:千军万马,寂然无声。 建平二年元月十五日,太极宫的冬夜与别处一样寒冷而干燥。“长安城依旧不设宵禁。不过今晚宫中宵禁,无人出入。陪我去太极殿喝吧。”虚岁三十的建平帝拎着一坛酒来尚药局。我带着掌心雷,从尚药局跟他出去。 月光皎洁,而龙尾道上的汉白玉台阶不逊月色。建平帝抓着我,脚点屋檐,飞上太极殿顶端。太极宫中仿佛只有我们两人。这或许是太极殿自修建以来,所经历的最静之夜。 “我命千牛卫从禾木医馆中取来了‘前尘’。以后每一年的元月十五日,朕..我都会放血祭天。而千牛卫会将我热血送到禾木医馆。”沈涟拍开 “前尘”的封泥,凤目里涌现的温柔触目惊心,“倘若谭青所言非虚,那明早起来,我应该就不记得你了。我不想记着你。” 他微微勾唇,灌下第一口酒,“我真的没想过,会在认识你的第十七年对你下手。你的好心肠,我半点没有。” 我说:“但你是个好皇帝了。这就够了。” “皇帝?哈,寡人!”他脚下长安城绵延。而长安城中,有零星的祈福灯升起。“我果真是孤家寡人。万里江山,只此孑然一身。是,我是皇帝了,能改律法,能还天下一个太平盛世。皇帝心中,天下的确排第一,可天下永远是我的吗?现下或许是。但你…你却从来不是我的。”十盏百盏,千盏万盏…越来越多的祈福灯从长安城中旋转上升。沈涟望着那些灯,似乎以回忆佐酒,“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给我煮葱头汤掖被角。我原想买我的人若敢碰我,我定会想方设法杀了他。但你却问我愿不愿意。你笑起来可真是和煦又恳切,身上还带着淡淡药香。凡尘谪仙就是你这样了吧?所以我居然照实说了。在那之前,我从未露半点口风。我说了实话,你不在意。你给我制衣裳,给我拜师,给我银子。我十五岁生辰,你一身糙蓝布衣,带着骨头汤站在烈红乌桕树下,记着我不吃葱。我想早知如此,我来那一晚该答应你。你不用插口。之后我才明白,那时即便说愿意也不会有用,因为对你来讲,我那时太小了,你还有卫彦,是不是?我一向晓得你那些可笑原则这不合适那不恰当的。可你为什么要待我这样好?逼着人沦陷,不得解脱…我十八岁练功呕血,不是因为你与男子欢好,而是因为...与你欢好的男子不是我。我仗着生病,迫你答应做我娘子。我问时有点不安,但你都答应了,那么总该兑现的。卫彦也好,其他人也罢,都不是我的阻碍。我对你从不道谢,因为对你不见外,你要对我做什么都可以。没想到你死心塌地绝不转圜。苗域镜湖中,我看到自己权倾天下,你在我身旁。然后我们回去,卫彦死了,你崩溃了。你浑浑噩噩的,就像另外一个人。那样也不错,我不那么挂念心里有的那个人。但你又回来了。多少人就此一去不复返,你居然还能回来。我挨了军棍,你给我上药,赠我鸟衔花巾环定情。你说了,那原本是一对的。我晓得你还为卫彦伤心,所以从来不愿意逼迫你。袁州城外的金桂花树下,你给我束发。我以为自己二十五岁了,强大到不需要安慰,结果你一句安慰都没有,那么拙劣就让我溃不成军。是啊,卫彦毕竟已经死了,他活着的时候我从未出口,又在原地等了你五年,你该看到我了。我以为鸟衔花巾环定情,然后我发现又是个错觉,哈哈哈哈!你一认识石教主,就撇下我跟他走。我胸膛上放血的伤口,一年又一年,因为总会愈合,所以就不值一提吗?你是真的看不到还是一直在装傻?权势、武功、容貌、智谋,我究竟哪一点不入你的眼?我是紫微帝星,要什么得什么。天下都得到了,怎么会得不到你?况且你既然应过做我娘子,就不能言而无信!带你走那晚,你觉得你只是我小时候未竟的愿望之一。不是的,李平。其实我给你的,我只给过你。你晓不晓得同你入睡时,有多少次我想进入你,又想着我进入过太多人,所以不能进入你,只能对你守之以礼。你呢?从小到大,你待我公平过吗?你偏心过我吗我软禁你在太极宫,逼你看着我,你却视而不见。你知道的事情太多,每次看到你,我就想起自己做过的事。而你一直不肯回心转意,那我留你何用?”飘浮的橙黄光芒逐渐点亮月夜。“我跟在你后面,看着千牛卫一剑挥向你颈项。那一瞬间我后悔了。我怎么会杀你?我怎么会想杀你?一直以来,我明明都在保住你的命,想好好待你。我想你活着,哪怕知道我的从前也没关系。所以我拦住了千牛卫,抱你回甘露殿中。我清楚共生蛊还在你体内,只要还有一口气,你总会醒过来。但看着你昏迷不醒,我还是害怕了。我想通了,你醒过来后我就放你出去,知道你还安安生生地活在别处,就足够了。绵羊说过他只爱石头,不是猫仔的猫仔现下终于听进去了,要放手了。”近三百万盏祈福灯飘至半空,渐成灯海。“我是建平帝,是沈曜,所以沈涟的户籍永远不会迁出禾木医馆的。我从小就知道你不公平,可是太晚了,我心里有你了....” -- 第112页 他忽然对着灯海大笑,“欠你的祈福灯,我还给你了。无论你记不记得,对你许的诺,我总会做到。”有哀伤刻入他骨,“我点亮三百万盏祈福灯,来照着你回家,李平,你高不高兴?”橙红灯海自由,辽阔,浪漫。 他将剩下的酒液尽数淋在头上。他的脸从来容色无双,凌厉无匹。而酒水就沿着这张脸洒下来。可在那之前,我已看到了他微红的眼眶。 他是沈涟。 他流过血,流过汗,现在流了泪。 不知所措中,我拉开了袖中藏的掌心雷:“橙红一片太单调了,我给你添些艳色。” 于是,焰火自长安城中最高之处蹿上夜空。 沈涟有如不见,恍如未闻:“你滚回家吧,其实我不在乎。我不在乎…”他的口是心非一以贯之。然后他声音渐弱,仿佛真的醉了,仰面摔在屋脊上,又抓着我,顺屋檐滚下去。丢开我后,他在空旷的汉白玉地面上趴着,再不动弹。 百万盏祈福灯映衬下,九瓣红莲灿烂夺目。然后丝绒夜空中,紫薇星旁的隐星骤亮。 我扶起醉倒的大儿子回尚药局,给他掖上被角,陪他睡了一宿。我偏心他的。 即使不是他想要那种。 早上起来时,身边没有人。尚药丞郑慎由从门外探头:“李奉御,你醒啦?千牛卫在尚药局门口等你,说你要致仕啊?”我点头往外走:“对啊,我还是想回长安城做个普通大夫。”郑慎由说:“李平,你多保重。” 门口,千牛卫躬身,递上纸袋:“陛下昨日吩咐过的,今早送李奉御出宫。他还赏赐了李奉御五两檀州白露。”于是我接过檀州白露,随他出太极宫,上了承天门外的马车。红墙青瓦逐渐落到身后。 年少时,我曾想象过许多离别的场景。或决绝或凄楚,也许还是玉潭城中见过的“此生别过,来世不见”。但最终只是在斜阳下,跳下马车,一步一步走回禾木医馆的平淡。 来于平淡,亦归于平淡。 元宵节的晚上,我拉过了掌心雷,石慕却没有立即来。转眼间到了二月一日的下午,我带上二两檀州白露去四神庙。我问知客:“玄机回来没有?” 知客说:“玄机祷祝刚从乌斯藏回来,我引你去。”他引我去了玄机房间。 玄机正下棋,然后拂乱棋盘,对我叹气:“李平,你这些年吃苦了。” 我摸摸灰发说:“也还好。” “我在乌斯藏推演星象。”玄机说,“紫微帝星要改朝换代,那么就要破旧立新。旁边那隐星正是应运而生的破军。破军星为恶曜,司“耗”,乃是专克紫微的煞星。永熙二年五月五日曾一度明亮,”那是卫彦与石向天对战之日。“却又在永熙八年七月八日重归隐匿。”那是石慕答应天一军不与盛军作对。“建平二年元月十五日,破军再亮起来,却是由耗转禄,要保紫微的百年盛世了。” 我早该想到的。我说,“破军星由耗转禄,那多好啊。” “可要破军由耗转禄,必然有代价。紫微星与破军星是一体两面,一物双生。如果破军星没有取走紫微星的江山,那多半是拿走紫薇的命定之爱了。” 我笑着说:“玄机祷祝,冲檀州白露来吃吧。” 玄机冲茶说:“好香啊。” 我同他吃了茶,之后回了医馆。 虎子正等在医馆门口。他说:“李大夫,驿站又有你的信,我急急忙忙找你好久。”我拿出五文与他:“这回给你五文。”他接过,欢欢喜喜地说:“谢谢李大夫。”便回了隔壁。 我展开书信,齐进大字龙飞凤舞。“李平吾弟:前尘的功效是以讹传讹。徐衡这朋友交得。她按古方复原了五坛前尘,我俩一起琢磨那酒的蹊跷。我不仅亲尝,还找到了十来人试过来。无论男女老少、有无武功,他们都跟我一道证实这酒只是上头厉害罢了。喝完‘前尘’一天内会醉得想不起往事。之后并没什么忘记所爱的离奇之处。然后我跟徐衡还去找了有那古方的人。那个人说,太医王怀远去信问过倘若‘前尘’能忘记所爱,那‘前尘’会不会就是共生蛊的解。他答过王怀远后,盛临二年十月十日还收到了王怀远的回信。王怀远说,他已经将‘共生无解’这件事备注到《蛊术》一书中了。愚兄齐进敬上。 前尘的第二条注解是对的。 我进卧房中,翻开《禾木医书》写上 共生蛊不需要解开。只要远离主蛊,五感则不再受干扰;只要离开主蛊后,主蛊之人依然肯给心头热血,那附蛊仍能活下去。 我忽然停笔。盛临二年十月十日,是沈涟的生辰。 原来故事的结局,师傅一开始就告诉我了。 二月一日晚上,有贵公子登门。他风尘仆仆,贵重衣衫七零八落。他叫我:“李大夫,我给你带个口讯东华门街上,有人等你吃宵夜。” “谭青?”我迟疑地问。 “对。”谭青一笑,“多年不见,李大夫倒没忘掉我。” 我说:“你怎么搞成这副样子?” “还不是因为有人生气,追杀了我半个月?”谭青愤愤不平,“要不是我,他早就死了好不好?哎,你快去东华门吧。” 我慢腾腾地去了东华门。人们摩肩接踵。我找了一会儿人。隔着人潮,石慕坐在元宵摊边,专专心心心地吃着元宵。摊主吆喝:“皇帝下过易俗诏后,日日供元宵咯!快来尝一尝!” -- 第113页 我坐到石慕身旁问:“你的元宵是什么馅的?” 他规规矩矩地放下调羹:“桂花白糖馅,香甜。” 我说:”在泾原州,齐进找你对战了,是吧?” “是。”他歪头,诚实地说,“输了。” “没有什么能赢过赤子之心的。”我宽慰他,又问,“元宵那晚我就放了最后一枚掌心雷,怎么你这时候才来?” 他说:“追杀谭青。” 我说:“好端端的,你追杀色神做什么?” “他给的记忆,不全。遇见你后,我总头痛,有…有一些画面。”石慕说。 我没有纠缠他的语焉不详:“那追杀有结果吗?” “谭青最后说,‘指尖焚’留伤,太深。天一心法,脱胎换骨,也去不掉。”他平平常常,“于是,他以色神令,命我戴色神令。”石慕笨拙地解释,“瓢虫的朋友,骗瓢虫。” 然后他双膝弯曲,缓缓跪倒。 摊子处人来人往,他身形高大,跪在地上颇为扎眼。行人渐渐围拢过来看热闹。 天寒地冻,他的手指似乎也不太灵活。他在脸上摸索了一会儿,才慢慢撕下一张人皮面具。人皮面具薄如蝉翼,底下的英俊面庞因少了生动而不显眼。 天旋地转,我胸膛里塞得满满当当,整个人遏制不住地发起抖来。我踉踉跄跄,不住往后退,事到临头,无声抗拒。不要,不要再来一次生离死别。 他跟着我膝行几步,人群中的指指点点声逐渐嘈杂。 他抓住我的手,将一物放进我满是冷汗的掌心里。那八角小铃铛黑黝黝的。 世界在周围远去,唯有这人定定地看着我。 不知情的破军星说过,跋山涉水我总会回到这里,因为除了你身边,我再没有地方可去。 盛临十六年的圆月焰火在他漆黑幽深的双目中。温暖明亮,足以终结心碎。 卫彦嘶哑地开口:“主人。” 千军万马,寂然无声。 全文完 第85章 标题:番外闪回 概要:虽然这过于甜蜜,与他少时对死亡的想象相去甚远,但在通往永恒上殊途同归。 “…然无声。”禾木医馆的书桌前,李平写下了他回忆录最后一个字。初夏,落日余晖洒在他的书稿上。他放下笔,觉得停在这里就够了。然后他从桌下掏出锦帕,拿起书架上的四神像一一擦拭。小财神抱着小元宝,小色神手持小面具,小酒神肩抗小酒缸,小气神掌中放着小骰子。 四神令的答案从来都在四神像里,就在他眼前。 擦完神像,李平换了一张锦帕,去最右的卧房扫灰。沈涟的房间不会再有人住了,但仍然要保持干净。 他扫过那一排兵书,又想起“一体两面,一物双生”。 一体,一物。齐进说,沈涟和卫彦的武学天赋一模一样。沈涟长大后,他两一般高大,从背后看都分不出谁是谁。他两总看同样的东西,连兵书都是同一套。一路行来,处处同步,武功一起升,位子一起涨。沈涟是从马直、牙门都校、检校司空、皇帝;卫彦就是喽啰、阎罗、教主。名字一起换,沈涟到沈曜,卫彦到石慕。 两面,双生。沈涟像九天神明,卫彦如九幽鬼魅。沈涟喜欢光,卫彦热爱暗。沈涟着红,卫彦穿黑。沈涟拜齐进为师,嗜剑,有龙泉;卫彦得谭青作友,嗜暗器,有梨花钉。实际上,财神府夜战那一回,他们甚至互相被对方的武器所伤。后来玉潭城中,他在银桂树下重逢卫彦。回去袁州城外,他在金桂树下见证沈涟的脆弱。 沈涟改名沈曜,而破军就是恶曜。 显而易见。只是李平从前没有思考过。 李平扫完灰,带上房门。院子里,卫彦正打水浇葡萄藤。李平靠在卧房门口,看着卫彦浇水,想着自己的前半生。 盛临二年,紫微星沈涟出生,同一年破军卫彦入财神府。盛临十五年,破军抱紫微而来。之后每一步,破军都在祸害紫微,令紫微二中取一。要么没命,要么变强。 紫微进学习武营商,而破军带他城外山头对战。财神府夜战,紫微受梨花钉伤。紫微练功到紧要关头,撞见破军与自己欢好,心神激荡呕血。因破军狼谷重伤,紫微孤身犯险进玉潭城。利州沈令斌面前,破军拆穿紫微不像他,使沈令斌猜忌紫微。破军杀孙一腾,白芷复仇,紫微却一起坐上跷跷板机关。破军代赌拿到地图,令紫微远赴苗域,差点落入镜湖。盛军和天一军,更无须赘言。到最后,紫微称孤,在庙堂之高;破军化禄,处江湖之远。 不管卫彦意愿如何,他的确对沈涟有害,但他至今不知道。 “李大夫,我摘点葡萄吃行吗?”谭青翻进院落里,问他。 李平回神:“井里有冰过的,你吊起来吃吧。” 谭青兴致勃勃地捞起井水桶,取出一大串葡萄。李平走到卫彦身边问:“对了谭青,卫彦清醒时,你为什么不立即告诉他实情?”卫彦浇着水说:“他,向来,如此。” “是啊,我向来这样的。全看他造化嘛。”谭青坐到石凳上,将腿搁到桌上,往嘴里一粒一粒地丢葡萄,“我教他天一心法时也这样。学得会最好;学不会又散了功,那就死了啊。他当时像第九层心法上写的那样物我两忘了,剩下的自然看他造化。他想得起来说明你两有缘,想不起来说明你两命中注定到此为止。再说了,他没印象那会儿,无论我说什么,他都当听别人的事情。” -- 第114页 李平想,有道理。 谭青往桌上吐出一堆葡萄皮,接着说:“只是卫彦生气也太狠了。追杀我半个月不留手的。” 卫彦歪头:“助你,武功精进。” “是是是,武功精进。”谭青说,“我还给你把总坛从乌斯藏搬到长安城了。以后你就在长安中处理教务。咱们算两清了吧?” 卫彦说:“算。” 江湖人士一般的狠,李平说:“你两当真是朋友。”他进卧房取出回忆录的书稿。他的《禾木医书》问世后大受欢迎,书商早早约了他这本回忆录。 院落中,三十七岁的卫彦摘了谭青手上的一颗葡萄,放入口中。他的外貌停留在三十岁,是他练完天一心法下乌斯藏那一年。 可凡人李平正在慢慢老去。李平决定终这一生,都不告诉卫彦他有害这件事。他和紫微原本是标准的爱情故事,但他最终选择了卫彦。与其说是命运的安排,李平更愿意相信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他叫卫彦:“卫彦,书稿拿去市肆交给书商。晚上想吃什么吗?” 卫彦落到他面前,接过书稿说:“红虬脯!压平,弹起来。” “低一下头。”李平说。卫彦低头。 李平亲亲他脸上斜贯的伤痕,温和地答应他:“好,今日招待谭青吃红虬脯。你记得告诉书商,这本回忆录要在我过世后才能刊出。”因为涉及到当今皇帝。 谭青欢呼:“又尝李大夫手艺了!”又有一个绿衣女子翻进来说:“舅舅,我也要吃你做的饭。海上龙王还有张明珠帖托我转交给卫教主。”石教主本名卫彦一事,已传遍江湖。 卫彦接过明珠帖问李平:“去不去?”孙律依努力劝他:“去嘛,咱们带舅舅一块儿去。王近东每三年就发一次明珠帖邀人上岛。每次都要死十个有罪之人,很奇怪的。我这次去,想弄明白王近东怎么办到的。上岛要是有危险,我就用轻功带舅舅逃跑。” “明日再说,”李平有些心动,催卫彦,“先去把书稿交了,回来吃饭。” 卫彦点点头,像常人那样走出门。 “李平过世,再刊刻。”卫彦将书稿交给书商,面无表情地叮嘱,然后回去。 尽管他依旧面无表情,但他现在很快乐,每一天每一刻。他和李大夫在一起。大部分时间呆在医馆。有时候,他会处理教务。有时候,如果食物美味,他还会把自己吃撑。有时候他去草市河随水起伏。他心静时,不会沉下去。 有时候,他去市肆买东西。买李大夫吩咐的,或者他自己想吃的。 更多时候,他乐意看着李大夫问诊。站在街上向里看,或者站在院子里向外看。 他说不上来具体哪件事令他快乐。不全是好吃的,不全是性事,不全是亲近。但他不会离开这种生活,离开李大夫。直到李大夫死,他殉。 虽然这过于甜蜜,与他少时对死亡的想象相去甚远,但在通往永恒上殊途同归。 建平帝今日批阅的奏章里,有人参了致仕的李奉御一本。奏章上说李奉御乱写回忆录,吓到了书商,还把陛下都写了进去。李奉御要求过世后刊刻回忆录。 沈涟忍不住大笑,他和李平种下了共生蛊,会同日死去。他摸了摸金冠,那底下插着鸟衔花巾环。然后他朱批:由他写,一个字也不准动。 野史不足为虑。 建平二年的元宵节,沈涟的告白即是告别。他拿得起放得下。李平面前,百万盏祈福灯中,他完整表达了心意,所以他并无遗憾。 他按按胸膛,去年的伤口早已愈合。他想,今年要划歪一些。 李平入了江湖,见过四神。卫彦守在主人身边。沈涟权倾天下。齐进试过天一心法,武功依旧第一。卫瑾阻断贩童线,离开财神位。褚明不再做昧心事,在草市镇上安心过。燕捕头当差勤勤恳恳。蔺林升户部员外郎。孙律依续写传奇。隔壁的桑兰嫁人生子,做了贤妻良母。 每个人都得到了他最想要的东西,岂非很圆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