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明樱》 一、社畜县主与快乐家族(01) “啪”,有什么东西落了地。 响动惊到守夜人,裙裾窸窸窣窣摩挲,昏寐的内殿倏然亮起点点的微光。 李令之被困意拢个满头满脸,模糊听来低语,裹起被子,往床榻里侧翻过去。她浑身暖融融似浸透澄澈汤泉,魂灵荡出酥软躯壳,默念着要睡,却怎么也沉不进梦里,不得不认命地撑开眼皮,手背搭额,额角微微抽痛。 屏风后款款走来一列宫人,当先的绯衣女史保养得宜,风韵犹存,积威亦重,美目横一道淡淡眼风向掌灯宫人,小宫女便乖巧地退却半步。 秦女史捡起床榻边散落的折页书,轻道:“县主今日不当值,可要再睡会儿?” 碎光透过指缝钻进眼里,细、薄,却刺目,李令之迟钝须臾,支起身,哑声道:“睡不实了,起罢。” 宫人上前侍奉梳洗,到打点停当,残存的困倦已完全消散。 李令之叁两口吞完一碗蜜水,屏风后走来捧衣宫人,她想要起身去选,被丹蔻嫣红的两指按住,定在妆匣前。 “县主且慢,妆还未上。” 秦女史态度强硬,眼神柔软,关爱掺拌忧郁,李令之无法拒绝。 她半合眸假寐,只当自己是个任人妆点的瓷娃娃,过了会儿,才悠悠转醒。 “两只眼睛一个鼻子,看起来和之前好像没什么区别。”镜里人面色沉静,坦诚地进行自我点评,李令之舔了舔嘴唇,“葡萄味做的不错。” “好县主,有没有区别是一回事,画不画是另一回事。”秦女史叹了口气,“来挑衣服吧。” 李令之随意扫一眼,无视备选衣服里的裙襦,点中最末一人手托的洒金月白宝相花袍子。 秦女史又想叹气了——男装,一成不变的男装。 她自家孤女入宫服役,一辈子与儿女无缘,断断续续看顾服侍这位县主十几年,僭越地说,难免养出一颗慈母心。 钟离县主李令之幼时孱弱多病,随族伯靖王修道养心,十二岁一场大病垂危,又由亲哥哥淮南郡王做主,真正入了道门。如今将满十八岁,倒真的变康健了,面容白净妍丽,一双杏眼清泠泠,眼角微红的小痣柔去天生叁分冷,脾性也随和,笑得多更显温软,透着股不知世事的天真。 兄妹俩原籍淮南,李令之生就江左女子与上京闺秀颇为不同的秀巧婉转,貌美毋庸置疑,却因深居简出而默默无闻。 同龄小娘子哪个不是叁五不时与密友出游,恣意快活地度日!偏靖王为人放诞,淮南郡王也不逞多让,都不会养孩子,好好的小娘子,成日一袭男装乃至道袍来去,活脱脱靖王府第二个小郎君。 秦女史不敢怪她族伯与亲哥哥,只能默默腹诽。 屋外大风带动簌簌叶声,仿佛群鸟嬉闹着穿林而过。天外浓云画扇般一迭一迭,沉冷的灰透着茵茵的蓝,将明未明。 李令之活动着僵硬一夜的四肢,初时没当回事,忽然回过味来。 近来秋风渐起,不时落一阵雨,天色一直不大好。阴天总会比天晴显得更昏沉,那这会儿不算晚但也绝对……不早了! “现在什么时辰,哥哥去上朝没有?”李令之大惊。 昨日无朝,大公主玉华入宫彩衣娱亲,席间随女皇一起探了把平安脉,竟得了出乎意料的好消息。女皇大喜过望,派李令之跑腿,先去御史台宣女婿裴中丞,再从隔壁抓她哥哥,正做着宗正的淮南郡王。 裴中丞近来忙案子,脚不沾地,以为要回公事,听女皇对正事只字不提,反而通知“你要当爹了”,好好一个稳重青年愣在当场喜形于色。女皇欢喜宗室添丁进口,看女婿无比顺眼,打发他去和女儿交流,捞来一旁想跑路的年轻宗正,关怀与威胁交织着催了一顿婚。 做完这些,女皇意犹未尽,当下拍板,晚上办宫宴庆祝! 公主有妊,毕竟是外姓,大开宫宴难免惹人微词,然而考虑到先帝与今上连续两代女帝传国,女皇为膝下头一个孙辈欣喜若狂似乎也情有可原—— 皇室子息实在单薄的可怜。 说来凄凉,大周李氏至今立朝四百年,国祚一度倾覆,皇裔差点死绝过。 彼时是当今女皇的祖父僖皇帝在朝,国朝内忧外患,外有边疆连年交战,内有乱军声势浩大,数度攻破京城。 僖皇帝两耳不闻窗外事,心思只在马球场,一生叁次奔逃,年纪轻轻死于堕马。此后幼子继位,是为愍帝。 后世以愍帝天祐叁年,乱军四度攻陷上京,斩天子并悬首于丹凤门,称为“己亥之乱”,天下自此陷入动荡。 二十余年后,僖帝叁子淮南郡王与四女静乐公主率军光复上京。静乐公主李玄静登基,便是先皇明帝,淮南郡王李还真晋封摄政镇国靖王,这才正式续上了大周李氏的国运。 明帝早年出降河西节度使,育有叁子,长子战乱时失踪,长女、次子争斗储位两败俱伤,最后禅位生父不详的幺女,便是今上。 而今上膝下,至今不过一对儿女。 皇帝改性别是一件不太好适应的事,即便复国四十年后的当下仍然如此。 对上男皇帝,群臣能上书充实后宫,赶紧开枝散叶,打点送人入宫的小九九。对上女皇帝,那真是不提也罢,什么建议都让人纠结。 复国初年,因是女子登基御宇,朝廷闹过一场轰轰烈烈的议礼,尘埃落定已是数年后,其中一条限制卡的极死—— 女王之夫可任实职,一旦女王继位,王夫即刻去职,若否,便须义绝。即便皇夫安居后宫,在世之时,同祖兄弟也不得为中枢主官。 想以子孙攀附女王,得连带牺牲自家一茬苗子的前程,怎么看都不划算。何况即便纳人,孩子依然得皇帝自己生,万一为了生孩子丢了命,大家都得傻眼。 所以为了外孙高兴就高兴吧!哪怕不姓李。 群臣十分给女皇面子,但凡级别够,下值后成群结队来蹭饭,不论内心如何,面上个个喜气洋洋。 女皇席上坐过一会儿,领着女儿,招些生育过的女官伴驾,亲密叙话去也。 宴上老的小的没了拘束,喝个仰倒。 李成平也是其中一员。他的酒品倒一如既往不错,也是太不错了,喝上头犯困,就想寻熟悉的床睡觉,还得由李令之架回宫休息。 两人住的地方叫渡月桥,位置不前不后,离明帝晚年燕居的清思殿很近。原是几处残破宫室,被明帝一并圈来整修,大方划给了靖王做别宫。新皇于大行皇帝灵前继位,靖王同时辞任摄政,几年后外出云游偶尔回京,别宫就留给兄妹俩。 住那么近还迟到,被御史记名字很不好看。 ———— 本文属性:【公务员慢热恋爱小品+作者解压摸鱼】 考据|文笔|逻辑全部稀巴烂,虽然我摸的挺开心,已经预感没什么人会看() 总之有缘相遇,希望路过的你也会开心~ 感谢阅读,喜欢您来! 喜欢就请多夸夸我吧,比心? -- 二、社畜县主与快乐家族(02) шoo⒃.vǐp 李成平其人,随性懒散,一身零碎毛病。他做宗正时才十八,少年气性正旺,被参多了难免心情不好,坏就坏在没憋住,当庭和御史吵架。这下可捅了马蜂窝,御史的嘴刻薄起来铜皮铁骨也扛不住,李宗正上任才半月险些就给撸了。 女皇忍住没亲自上阵骂御史,只回政事堂抱怨,中心思想:撸掉淮南郡王,年纪轻、肯卖力又办得了事的宗室哪里找? 大公主已出降,太子半大不大,尽管女皇成熟美丽,鲜妍宛如盛放的牡丹,不论哪朝哪代,也已经半只脚加入了让人头疼的中年妇女群体。 相公们在家不一定有耐性听夫人唠叨家务事,在政事堂却不得不听——谁叫唠叨的这位是大伙最大的上司呢?纵然相公们平时说起小话来也是个个嘴碎,依然被叨叨得头疼,不就是宗正,反正都是你们李家人,爱谁用谁好啦! 李成平全身而退,风评却更差。 自他随靖王上京,暗里不少人翻白眼——不过是个将出五服只剩姓氏的远支宗室,落魄得且不如白丁。要不是天上掉馅饼,靖王大笔一挥将他选做嗣子,一跃成为女皇亲表弟,这等破落户还能来京城作威作福? 捎带将他妹妹也骂上: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拖油瓶居然搬进靖王府出入宫廷,直呼天子作姐姐了! 李令之不在乎被骂,但极讨厌别人拿她哥刷官声,当谁不知道一个个肚子里打什么主意似的——宗室、冤大头、直言进谏我来了! 御史也就罢了,本职就是闻风而起纠察百官,不是御史还凑来上本,简直沽名钓誉! 秦女史了然她的担忧,笑道:“奴婢先送过郡王才来看县主,郡王还嘱咐不要惊扰。” 李令之不放心,没迟到不会被参,但失仪也同样不行,又问:“哥哥昨夜喝了不少酒,应该头疼了吧?他倒是肯起?” 李成平酒品不错,喝多只一个劲犯困,执着地要睡熟悉的床,一找到就会很安生,唯独一项不配合,不爱喝醒酒汤,哪怕醉死了,捉到一丝药味儿也能挣扎起来逃跑。放任他不喝,次日必要头疼欲裂,一张脸刷了新漆似的,雪雪白没点血色,可怜巴巴得让人心生不忍。 昨天李成平回屋直扑睡榻,李令之捏鼻子揉脸十八般武艺用上死活叫不醒,只得放弃喂醒酒汤,悻悻回房去,还以为他就此睡死了呢。 秦女史见惯兄妹拉扯的热闹,安慰道:“郡王很好,精神抖擞。” 李令之诧异,他什么时候那么乖了? 秦女史微微一笑:“郡王喝过醒酒汤啊。” 李令之心软,总要磨到她哥哥自愿喝才行,每次大晚上折腾的鸡飞狗跳。换秦女史,压根不觉得不肯喝是个问题——醒酒汤么,强行灌就行了,一力降十会呀。 李令之想象她哥哥的郁闷,没良心地笑出声,眉眼飞扬的快活,是只有亲兄妹才能有幸感受的冷酷无情。 对秦女史,她就娇软的多,央道:“阿秦,陪我下会儿棋嘛。” 秦女史提醒先吃朝食,李令之拍了拍肚皮,兴致缺缺,“方才蜜水喝够了,没胃口,过会儿再说。” 秦女史拗不过,只得叫人拿棋盘来。她棋力本就不如,心思又不在经纬之间,很快就败下阵。李令之不强留人作陪,回想睡前看的棋谱,排开一局残棋专心琢磨。 她自幼常伴靖王左右,听道藏之余学了些杂艺。下棋是项安静的玩乐,允许她独自一人也能寻到乐趣,卧床休养不至于太无聊,尽管自觉没什么天赋,依然很喜欢。 一局来回许久,李令之还没想出尽善尽美的解法,肚子先按耐不住叫了一声。 一旁秦女史开腔:“县主,现在算‘过会儿’了吗?” 李令之只得点头。 原本,她打算下朝后去宗正寺找哥哥,两人一起去蹭御史台的公厨。那见鬼地方官署肃杀、官员冷硬,无一处不让人避退叁尺,厨子可能觉得要想留住人得先留住胃,反而格外地招人喜欢,水平无限拉踩光禄寺的廊下餐。 李令之和李成平约了好几天他才有空,这下却吃不成,郁闷让她意兴阑珊,等宫人奉来完整的朝食,心情又是一变。 托盘上蒸饼、油饼各有一碟,粥与腌菜与樱桃酪浆俱全。热腾腾的蒸饼上扫厚厚一层黄灿灿的蜜,沁透白软的孔洞,氤氲郁郁的甜香,丝丝缕缕钻进鼻腔,好似个逆刺的钩子,惊醒了沉睡整夜的馋虫,一时争相奔窜。 李令之喜甜,兴冲冲拿来蒸饼,一口又一口吃得欢,稍没注意就吃得有点多,还坚持吃完樱桃,撑得默默揉起了肚子。 秦女史好气又好笑,推她去花园散步消食。 因勾连数座旧宫室,渡月桥的花园极大,其中一处地势略有起伏,形成一道浅谷,四周栽种无数枫树,低洼引水成湖,一道九曲石桥通往湖心,湖心茕茕独立一座叁开间山亭,自成一方与世隔绝的天地。 郁郁葱葱的枫林中,碧翠的尖尖角忽然随风而起,李令之踮起脚,去捏高处一片叶,指尖刮蹭齿棱,她听到了远处隐约的唱喏。 早朝结束了。 今上年号顺和,至今十八年,早朝的风格与其母明帝一脉相承,四字足以概括:速战速决。 每逢朔望大朝,百官清早入殿,往往照面打完招呼至多说一两件大事就各奔东西,接下来开小会的开小会,吃饭的吃饭。常参只留高官,会略晚一些,拖到日头高升却也少见。 李令之以前不解,觉得早会除了装腔作势开不出什么结果,最后还不是得去延英殿?这两年参与多了,觉出点不一样的味道,虽然没拗过印象,到底没在外面说些傻话。 倒是太子李慈,打小实诚过头,成长到产生和她一样的不解,居然敢开口和女皇提,结果当然是舍身就义,被亲妈一巴掌糊后脑勺:“为了体现君王勤政和忠臣为国呀!” 重点在那个“体现”的仪式感,懂? 为了加深体会,女皇火速提溜了太子去朝上站班——真正的站,一句话都不用说。小孩子家家真的造孽,每天起得比鸡还早,就为露那么一会儿脸。 李令之一点也不同情。她十二岁入道门,有礼部认证的度牒、师承和道场。若非女皇因为拎太子入朝,想起她辞学后无所事事,下诏入宫当差,现在说不定还是逍遥的女冠。 做女冠多自由,想出游就出游,想静修就静修,可比起早摸黑的官员悠闲多了。 李令之长吁短叹,一算时间,又快到移宫的日子,越发心痒难耐。 女皇做公主时出了名的热衷招猫逗狗,做了皇帝也喜欢热闹。每年会早早带半个朝廷移驾城外熙山别宫,待天气转凉,快乐地享受汤泉,一气住到次年开春也是常事。 上京久为都城,如今的一百零八坊与皇城始修于前朝,光复时重修,宫宇巍峨肃穆,气势磅礴,来往官员无数,规矩颇为繁杂。 熙山别宫同样占地广阔,生活却自在的多,李令之喜欢泡温泉,夏风还燥热就盼望搬去别宫。不止她,同僚们碰头时的笑容也会更实在,可见个个被京城庄严的氛围捆绑得够呛。 李令之刚走回寝殿,就见秦女史迎来,“舍人,圣人传您去政事堂。” 前朝有召,换了正式的称呼,李令之不知出什么事,纳闷地点了点头。 宫女上前重新梳洗,拆去莲花冠,改以严整的软巾幞头,李令之解下月白圆领换上官服,深深吸入一口沉水香熟悉的凉意。 内六局女官当差,除却男式官服还有裙衫可选,外朝女官可怜,只有官服能穿。一女有心为寡淡绿衣点缀,见缝插针往幞头背面插上了两支桃花小簪。 李令之难得急了,“不好叫圣人等的!” 早起天际还漏几缕薄光,这会儿云层仿佛吸饱水的团絮,鼓动间可见阴翳墨色侵染万里。昨日和暖的风一夜寒凉,卷起官袍衣摆,冷意如片片的冰削入宽袖,刮得李令之不太自在。她摸摸胳膊,加快脚步,循着长廊,很快来到富丽堂皇的中书省正殿。 李令之麻利地褪去鞋履,只着白袜前行。 政事堂起伏的话声短暂一默。 正经的参政现有崔、赵、陈叁位,老头们的年龄依次递减,年纪一把还在替女皇操心家业。另有御史大夫与礼部尚书两名同平章事,因资历较浅,有事打杂,无事安静。宰辅们此时一应齐全,附带一位编外的户部尚书。 诸人分坐两列,本是方便与上首的女皇议事,却苦了李令之。她往常跟随女皇经阁门入政事堂,叁年来头一次独自走前门,只觉数道目光不约而同撇来,轻巧如飘摇鸿羽,压在肩头却沉重的不可思议。 小官做久了都架子十足,何况紫袍玉带位极人臣,仅是端坐就气度非凡,面上慈祥或冷峻倒看性情。 李令之挺直脊背,暗暗吸了口气。 目之所及,高阔的十二迭屏风绘满上京盛景,紫檀骨幽深如墨,缀饰珠玉琳琅,随微风隐隐流转碎光。 屏风正前宽大的坐床上,女皇李忆穿一件镶红玄黑飞龙纹锦袍,梳飞凤高髻,佐金镶红蓝宝簪饰,雪肤鸦发尊贵明艳。她歪靠檀木凭几,半支一条腿,姿势颇为随意,手指随把玩一柄轻容团扇,偶尔摇一摇,浑身搭配好看是好看,有点不伦不类的,不过也没人敢指摘。 女皇少女时以活泼貌美闻名上京,岁月待她宽仁,如今美艳不减,更大气雍容,比寻常贵妇多一股罕有的蓬勃活力。 下首,太子李慈正襟危坐。绛红罩纱袍服与闪闪金冠衬得他一张小脸格外俊俏,眉清目秀,精神头很足,娇贵但并不柔弱。 十五岁的少年长得晚,半年前还为矮个儿烦恼,最近却长得太快,仿佛沐浴春雨萌芽的柳枝,突兀地窜高一大截,衣服全是新赶制的。据说现在每天吃六顿,整个人还是瘦的像只猴,比较好看的那种。 一见李令之,李慈便扬起嘴角,喜悦快从桃花眼里满溢出来。 堂下哪个不是人精,也就小太子喜形于色,还以为没人发现。 李令之不忍直视,索性眼不见为净,站定后俯身叩拜。 “臣,内舍人李恭请圣人、太子万福金安。” —————— 李令之:我只想当一条咸鱼。 李成平:我也是啊! 李慈:那个,我…… 女皇:不,你们不想。 万恶的大家长啊! -- 三、兵乱中的贵公子(01) шoo⒃.vǐp 政事堂里气氛和谐,没有被早朝影响半分。 相公们同在朝堂几十年,如非必要矛盾绝不上脸,平日相处熟稔随意,话题一路从沉闷的天气跑回中老年人在意的养生,又滑到家里刚会走的小曾孙。女皇最年轻,新晋也升了辈分,参与讨论兴致勃勃。 唯一的年轻人小太子在朝会憋了一早上,回政事堂和老人家们完全没有共同语言,百无聊赖中见到亲切的小姨妈如蒙大赦,赶紧招呼到手边的桌案来。 桌上笔墨齐全,李令之顺手取来备用,低声问:“今日早朝好久,很多事吗?” 李慈不着痕迹瞥了眼右首下饮茶的赵相公,小声道:“沧州事吵得厉害,殉职那位赵刺史的谥号拉扯老半天,定完阿娘直接叫退了。” 赵氏名门、一方知州、死的勉强光荣,还是相公族侄,不吵谥号才怪。 “定的什么?”李令之好奇道。 李慈几个月来很知道殉职知州的过往事迹,不以为然道:“礼部拟了几个,阿娘选的‘渊’。” 两人对视,从对方的眼里看出未尽之言:谥还不错,女皇对这倒霉刺史挺客气。 李令之问:“今天合该柳钦当值,他怎么没来?这叁年我没见过他无故迟到呢。” 李慈道:“陈相帮忙带了告假折子来,说是母亲重病,留下看顾。” 难怪。李令之心下了然。 她这位柳同僚乃是魏国公留在上京的幼子。他祖父母随明帝远嫁,几十年忠心耿耿,他爹他哥长年镇守西北吃沙子打番人,他为侍疾缺勤,女皇即便不想批也应该批。 那头,相公们与女皇结束闲聊,转而开始议事,小辈们也识趣地收声。 屋外的雨星星点点,湿润了沉绿的琉璃瓦,小股成溪,愈演愈烈,渐次奔流淌落屋廊窗棱,淅淅沥沥地织出一张绵密的雨幕。 礼部尚书卫恪先报,未来有数场节庆和祭礼接踵而至,即便移居熙山别宫也不能马虎。他是个斯文有礼、风度翩翩的慢郎中,一把好嗓子低缓醇和,悠悠枚举着安排,听得在座早起的中老年人昏昏欲睡。 女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团扇,突然一合掌,“啪”地拍飞袭来的瞌睡虫,笑道:“文柏先等等,这些还远,不如还是继续说沧州事,早讨论完早翻篇嘛。” 卫恪承爵怀宁侯,先父卫琅是靖王表兄,因救驾受过重伤,去世很早。他和姐姐湖陵郡主自幼养在宫中,兼做齐国公主伴读,习惯了替小公主收烂摊子和做场子,前两年补入政事堂,一贯低调。女皇点宰相的主要也是杵个“自己人”,方便做托和拉人投票。 今天的卫尚书也从善如流:“圣人说的是,自然是沧州事更急。” 祭祀有成例可以遵循,反而沧州事一堆抚恤丧仪定谥需要讨论,其他应对还没定的时候,礼部还真不急。 李令之直起腰,打上十二分精神。 沧州兵乱,听名字就很不愉快,从爆发到失控到目前收尾,发展相当魔幻。 起初,沧州只是遭受了旱灾,酷烈但相对常见,同附近的瀛、深等州一样,近些年年景不大好。天扛着不下雨,想爱民如子没那个条件,各县各州能撑就撑,不能撑还是得硬撑。 今年的老天还算给面子,全境零星下了几场小雨,勉强播种了下去。 缺水就要争水,北地民风彪悍,械斗闹的凶起来人命案子频发。沧州治下盐池县令因为调解械斗不慎重伤,正在巡视全境的知州得到消息后去主持,哪想到才改道没走多少,给不长眼的山匪扣了! 知州随从奔回州府向通判求救,抽空给驻守的偏将报了信。 偏将是个新贬来调防的小将,出身不错,脾气很坏,脑子还热。年轻人心气盛,点一拨兵就去剿匪,没成想被打个落花流水,自己也受了伤,回营高烧不退。 山匪打败朝廷小将胆气大盛,乘夜摸进驻地抢粮,带不走的就烧。 能拿来装贬官的驻地原本就不是个好地方,定员两千,实际可能不满一半,除几个小校,大多是刚放下锄头的新兵。山匪进来大闹一通,再嚎一嗓子“将军死了”,兵营直接大乱! 混乱中,亲兵果断背着偏将跑路,新兵六神无主,胆子吓破了,倒有好些被自己人砍死踩死。营盘闹哄哄一夜,一片狼藉,胆大的混人投了宼,胆子小点的逃了。 而另一边,知州随从的运气不好,没到州府就坠马死了。通判留守州府,好几日没收到知州消息,着人去寻,半道遇到病恹恹的偏将及其亲兵急急赶回,州府这才知道出事。 通判问明始末,赶去营盘,残兵收整后只余百多人,派人出去打探,回报的消息却更坏—— 那伙山匪一不做二不休,砍了知州,拉拔起队伍造反了! 大周复国四十年,先帝励精图治,交给女儿一片生机勃勃的天下。今上治下堪称海清河晏,如此穷凶极恶的乱祸实在罕见。 女皇当庭摔了笔,这是明晃晃地打她的脸! 接下来的事就比较超出朝廷想象了。 山匪里有高人,抢占一县只杀主官,又开仓放粮,又打土豪分田地,一时间声望大涨,名声居然还不坏。 而境内另一处营盘,上下级的勾心斗角穷图匕现,下级一不做二不休,砍死上级带士卒哗变,火速打下邻近的县城。 民乱正式升级成为兵变。 天下大乱前百多年,河北藩镇早已尾大不掉,名义上还奉天子为正朔,实际是节度使的国中之国,和上京朝廷极少甜蜜相处。 百姓见惯战乱,对伸手只会要钱的中央极其缺乏尊重。复国至今,北地勉强长出两代人,情况也只略好一些,血液里一言不合拉反旗是有传承的,十分的顺手。 沧州目前归属河北道,算是中州,被占的则是个中县。兵乱的消息一开始压着,反军胆大,借县令名义办鸿门宴,邀请通判来主持。谁知道耍刀的手狠,握笔的心狠,通判胆子更大,领一队仆役前来,酒过叁巡,突然发难重伤反军头领,仆役一拥而上乱拳伺候,当场控制了形势。 原来,通判赴宴前发信定州,就近向负责防卫河北道的宁边军借了人,仆役便是副统军的僮仆假扮。官军无令不可调动,情况太紧急,副统军借家僮救命也算是从权。 头领既死,无主乱兵奔逃投向山匪。山匪——现在叫义军了——获得了补充力量,连下沧州叁县、临近瀛州一县,更有开县“弃暗投明”的,一时造反事业搞的如火如荼。 通判退守州府,几道折子连发,因道路偶有不通和遗失,最后是堆在一起送上的京城御案。 女皇大发雷霆。 才免过税赋的地方,出现什么义军,义个头啊? 当即敕命宁边军就地组建剿匪幕府,沧州通判权任安抚使总领民事,又遣禁军前往。 总之,尽快把事态给平了! 宁边军刚开始布兵,时有不巧,突然天降暴雨。匪军正冒出个会打的能将,携甘霖气势大盛,一放晴就压着官军狂揍。 官军承平多年,本就散漫,宁边军正副统军的关系还十分恶劣。初时,双方摩擦互有胜负,经过一次次决策失误,官军大败溃散,不仅统军阵亡,幕府都给一锅端了。 消息传到京城,一片哗然! 幸有副统军重整余部,小胜一场挽回颜面,之后却由于独断专行,被御史隔空参个狗血淋头。 禁军先遣此时终于赶到,一个月后,乱局渐渐有了起色。十日前,匪首被擒,至此,在大多数人心里,沧州兵乱便差不多结束了。 匪军的首恶、从犯那是要抓回京城等枭首示众的,匪兵无知从逆,死罪可免,发回原籍既往不咎。官员军士死了的要抚恤,有功的要嘉奖,有罪的要问罪。另外还有旱灾、水灾造成的饥荒、溃堤、赈灾、疾病,战后还需要重新恢复生气等……全是乱哄哄的官司。 宰相和钱袋子凑齐,忙的就是这些事儿,地方具体执行有安抚使,政事堂得定个调子。 李令之下笔如飞,许久没有起身。 诏令自有格式,生搬硬套很方便,取人名、事迹、处理等塞进框架即可,但今天工作量难得的大,李令之虽然很会背书,一时要从繁杂记忆里择出最合适的言辞,就有点卡壳。 她正经读书只读到十二岁,因为重病就辞学了,之后一直休养。即便上学的时候,伴读不论在弘文馆还是崇文馆,从来不是学士的重点。 李令之那会儿仗着记性好,想着学的差不多一辈子够用了,离开也不觉得可惜。当差以后有两个束发读诗书的同僚做对比,就算不愿意,也得承认的确比不过。 她是将将蓄满的一汪池,不断竭泽而渔,同僚却好似江河湖海,信手拈来就是字字精准。 李令之越写越烦恼。 总得寻个法弥补。 ———— 男主还没有姓名。 之后会有附加章随便解释一下本文风俗设定,有兴趣可以看,不看也不影响剧情啦。 -- 四、兵乱中的贵公子(02) 一上午过去,诸人面上浮起淡淡的疲倦,户部陆尚书例外。 陆尚书昔年曾是京城闻名的清雅郎君,主事户部十年,给大染缸污染成一个说钱粮事就刹不住的俗人,感情还异常丰富,上头起来要哭。 李令之在御前几年,不是第一次被这位政事堂编外人员的滔滔不绝祸害。见陆尚书又在烦恼掏不出钱,渐渐泪湿眼眶,有不可收拾的趋势,她当机立断招来一个宫女,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吩咐:“去给陆尚书添茶。” 女皇大喜!她早不耐烦了,真是想打瞌睡立刻有人送枕头。 其余人的头痛也稍稍缓解,明里暗里送去赞许的目光。 卫尚书顺手搭台,从手边的乌木红漆食盒里抽出一格,推到陆尚书面前,温声道:“家里新做的,来尝尝。” 陆尚书其实也说的口干舌燥,有个台阶下正好,毫不客气接了,“你们家的方子总是比旁人味道特别。” 嘴占着,世界安静。 李令之抛砖引玉,深藏功与名,低头检查起手边两迭纸。 一份薄,已拟完定稿,等待女皇签敕。另一份厚,留中待议,估摸着这两天就能定下来。 沧州兵乱波及数州,延宕大半年,官军虽大捷,惠安侯现在依然坐镇幕府,还有数地在对峙,事说大不大,说小却也着实不小。风波里有人欢喜有人忧,最初两叁月已清算过一波,眼下更忙碌,磨墨险些赶不上写,而这些,肯定不是最后因为沧州命运波折的人。 李令之吹了吹未干的墨迹,身边李慈忽然倾过身,沾水在案上写下两个字。 沧。崔。 李令之抬眼,对上少年满脸无法宣之于口的疑惑。 沧州通判就姓崔,单名昭。 其人表字廷玉,与中书舍人柳钦柳季合是制科同年。崔昭授太史局正字,柳钦转司经局校书,同僚闲得发慌,拿二人来类比,所谓“春坊有季郎,秘书有玉郎”是也。 不动脑也知道,这肯定不是太子想问的。 沧州乱七八糟的前期,这位崔通判着实红了一把。红也难怪,谁叫他做的事又离谱又刺激——刺杀、聚兵、安抚,文武一把抓,谁没梦过?官学里就有不少热血士子给他叫好。 朝上正常人比较多,御史冷血无心,蜂拥而弹,天天将人骂个体无完肤。 说有功,主动或被迫干预武事,是文官大忌。说有过,动手当机立断,后来权代安抚使,庶务做的很好。 其实功过相抵,应该还是功大一点儿。 前几个月崔通判明明常被拉出来讲,为什么今天没一个人主动提? 简直仿佛沧州没这个人似的! 李令之挨不过李慈频频示意,实在怕他眼抽筋,拉来一张白纸唰唰解答完递了过去。 「通判崔昭,参政之孙,怀宁之甥。」 李令之写完都忍不住感慨,崔君两边祖上可真够显赫的——那可是清河崔氏与京兆卫氏!回溯五六百年,在前朝、前前朝肯定也做过同僚呢。 李慈则大吃一惊,目光逡巡女皇左首的崔相与卫尚书,瞪大眼睛还要强装镇定,好像知道了什么可怕的秘密。 李令之怜爱地打量他,肚里差点笑翻。 这算什么呢?不过是些人尽皆知,但近年很少被提起的旧事罢了。御史参崔昭最频繁那阵子居然没拉扯过家庭关系,属实怪哉。 李慈长在内宫,专心学习,吃了年纪小的亏,自然没机会知道曾经名动京城的大八卦。 八卦的中心就是崔昭,一个公认命不好的家伙。 这人的出身其实很好,当今世道已经很罕见的那种“上数十八代都很好”的好。 崔氏曾是天下士族甲等,崔昭的祖父崔隽出身旁支,祖上出过郡守,随着他宣麻拜相重新变得显赫。父亲崔攸之是家中嫡长,少有慧名,累官至御史大夫。母亲卫氏是明帝养女、新皇近臣。他还有个亲哥崔昉,上京知名神童,十七岁登科,前途璀璨到闪瞎人眼。 世事如果能尽如期望当然是好的,坏就坏在不能。 崔攸之夫妇外放途中遇险身亡,崔昉奔去扶灵,染时疫病逝,妻哀痛而终。丧讯堆迭之中,半大少年崔昭没有轮上做丧主。 丧主并不仅仅主丧,更代表一家权威,有父兄在的时候,崔昭是长房七郎,父兄不在,他便只是七郎。 据说,崔昭当时就一病不起,母舅卫恪上门将人接回府疗养。 私下流传的版本则道,崔昭灵前与祖父、叔父起了争执,甚至动上刀剑,小孩子冲动起来要和崔家决裂。他哪是病了,是给关起来了,怀宁侯火急火燎去救他呢! 事实如何无人知晓,反正添油加醋,越传越有鼻子有眼。 原本的崔昭,爹是高官,娘是郡主,上头有长兄顶门户。幼子天生就是给人爱的,随他恣意妄为,没出息别人不怪他,有出息谁都夸。 谁知道一朝天塌地陷,顶梁柱会全没了? 还有一桩后续,崔昭后来考中制科,被参不孝之人应剥夺功名。众所周知的好脾气怀宁侯难得震怒,直斥重孝七年仍为不孝,天下不知孝行也。御史不多时被贬出京,崔昭则很快外任沧州。 官至通判,听起来似乎很不错,说到底不过是个遥远中州的通判。对比御前两位不到而立的舍人,尤其一时并称的柳钦,崔昭与他们的前程不可同日而语。 上京城何其繁华,上京人又何其健忘,科考叁年一次,足够新鲜才俊换一拨姓名,贵胄更是不缺,相府乃至崔家子弟同样一抓一把。一个远离京城的小官,谁会记得? 这回倒真是趁乱一鸣惊人。 李令之第一次听闻崔通判的英勇事迹,就同情起了女皇日后可能到来的一脑门官司。 他鹣鲽情深的爹娘是她亲妈精挑细选绑定的红线。 他护短的母舅是她一同长大亲如手足的发小。 他不近人情的祖父是她用起来很顺手的丞相。 崔昭也许和女皇无关,崔昭的一堆亲戚真的和她息息相关。 所有人仿佛说累了,集体迷上听雨,室内陷入温吞的宁静,偶尔响起御史大夫低低的咳嗽。 李令之与李慈笔谈半晌,膝行凑近女皇,小声道:“圣人,该用午食了,就算您不饿,也不能让相公们挨着呀。” 女皇摇了摇扇,叹气道:“瞧瞧,小希真都来做谏臣了,倒是朕的不是。” 得到零散几声笑,女皇点御史大夫,问:“近来东都留台的缺员似乎有些多?” 现任兰台主姓宋,是个病病歪歪的书生,几十年如一日面色惨白,奇怪地是竟在御史大夫任上异常生龙活虎,怎么也不像会早早断过气去的样子。碍于身体原因,女皇使唤他很谨慎,他在政事堂的存在与卫尚书异曲同工——充个人场。 病殃殃的宋台主回答倒很迅速:“侍御史丁忧一,殿中急病缺一,监察调任缺一。” 李令之无语望天,东都官署一共才几个人?这不是有些多,是快空了吧! 女皇显然也有些意外,想了想,皱眉道:“沧州通判崔昭补东都侍御,其他缺员让吏部拟单子。之后不定怎么忙,东都也别闲着,尽快补齐。” 要清算一大堆人,人手当然不能少啦! 但让一个战时权任安抚使的通判去补东都侍御史,到底是想罚他,还是想赏他呢? 女皇又道:“宁边军副统军卫骁与崔昭一并回京述职,惠安侯监督武备,职缺候选由吏部拟单子,尽快交来。”顿了顿,恢复一贯的轻快,“众卿且散了罢。” 诸人皆起身相送,女皇伸手与太子,母子说笑着相携离去。 李令之收拾完笔墨麻纸,礼貌地与相公们辞别。行几步,她在殿宇交接的阁门顿住,于阴影中回望,清凌凌的杏眼沉静如湖。 卫尚书又打开了他的宝贝食盒,大方与陆尚书与宋台主分食,眉梢扬着浅淡的笑意。 崔昭明降实升,是赏。 —————— 妹是一个理智吃瓜美少女和老实公务员。 太子是中二病年纪乖小孩。 -- 五、不相干的人(01) 午后雨落个不停,天像破了个口子缝不上,水泽瓢泼而落。 殿中偶有来人,奏对完又离去,桌案前的女皇处理政事,下首李令之拟诏、等签敕,偶尔需要丞相署名,还要往政事堂跑个来回。 原本这并不是一个忙碌的日子,因为落雨才颇多麻烦。 李令之去户部跑了一回,官服下摆氤氲大片的深色。她连打几个喷嚏,忍耐地咳了几声,到偏殿将衣物烘到半干才重新回到御前。 积压的折子已换了位置,女皇并不在御座,而是在一旁宽大的坐床上,歪靠凭几,由着宫女捏肩揉臂。 “樱时呐,回来的正好。”女皇含笑招呼,以扇柄指向一旁的檀木小几,“偷会儿闲,煎茶去。” 李令之小字樱时,及笄入仕,得女皇赐字希真,每换称呼,就代表在说家常话。 论辈分,李令之是妹妹,论年纪,比大公主玉华少几岁,是女皇看着长大。她一点也不客气,大方坐下,一边检查几案一边问:“阿姐,楚主判外出,柳钦又告假,晚上要我值夜吗?” 女皇道:“已叫赵先来替了,等会儿你交过班就回去罢。” 李令之点点头,不再出声。 罗筛略沾深绿色粉末,先时侍茶的宫女已烘过茶饼、滤过茶粉,装进了一旁莹白的玉匣。 风炉已起微火,李令之取银瓶,往白瓷茶鍑倒入清冽的寒泉水,静静等水沸叁回,以匙舀末茶投入,又取来竹策,重复环击茶汤。不多会儿,小小一方天地里碧波涌动,沫香漂浮,恰似诸仙琼蕊浆。 邢窑碗形如白梅,李令之稳稳倒入茶汤,湍急的浮沫波涛渐平,透过薄薄水雾,能分辨出模糊的人影。 女皇旋了两下润白的牙骨扇柄,饶有兴致道:“阿南那皮猴只喜欢跑马围猎,总算还有你得舅舅几分真传。” 李令之一手功夫行云流水,不如寻常女子优雅纤巧,却自有一股疏朗的赏心悦目。 前摄政王以骁勇善战闻名于世,投身叁五门前也是精通玩乐的上京王孙,唇红齿白,俊俏风流,乖张的脾性比惑人的皮相还历久弥坚,朝堂上下除亲妹妹明帝外无人不头疼。 许是发妻早逝、一生无子的缘故,靖王待孩童倒格外慈祥,对自家孩子更是娇惯至极。 彼时明帝早已禅位做了上皇,靖王也卸了摄政王,住在渡月桥养孩子,闲来无事就领去清思殿找上皇串门。 李成平从没落宗室一跃成为亲王嗣子,要学、要补的太多,上京后直入弘文馆,课业忙得团团转,于是陪伴靖王身侧的反而是李令之更多。她幼时出门甚至不需要走路,因为总坐在靖王臂弯里。 靖王与上皇小聚,李令之坐两人之间打盹。靖王寻人玩乐,她也在一旁玩儿弹子。他与人斗棋兴头上来,专问她怎么落子,依言照办指哪儿打哪儿,输得一败涂地也乐不可支。李令之就是这么学棋的,从实战开始,路子野到翰林待诏跟前去,人家还不能对个懵懂小娘子吹胡子瞪眼,显得太没品。 钟离县主不曾入继,更甚入继,随靖王修道,道经没通几本,风雅四艺倒各有小成,惜乎容貌不类,脾性也绵软的多,不然真要被怀疑是亲生的。 李令之听女皇夸了句,推辞道:“我比靖伯伯可差远啦。”嘴上腼腆,脸上的笑努力收敛,到底年纪小,压不住心里得意。 女皇看破并不说破,瞧着她柔和的面容微微出神。 两人对坐饮茶,浸润天地雨气,都有些懒洋洋。 闲谈间,女皇想起太子早上的表现,忍不住拎出来数落:“瞧长龄那毛毛躁躁的样子,坐都坐不住!” 嫌弃,倒没什么气性。 女皇统共一儿一女,小心呵护还来不及,平日里时常带在身边,对太子比寻常人家主母与孩子还亲近。 李慈小时候有点天真的呆气,长大看得出心地不错,人很实诚。实诚人没什么不好,精心呵护还养出个心眼比针小的女皇才更要吐血,只能自我安慰,孩子经的事还少,傻点就傻点吧,以后不傻就行。 李令之心道,长龄着实不傻,不过是没想到——他平时读书,身边环绕的都是正经人,正经人才不会给他讲那些个乱七八糟的,就算不正经……也不会当他面前啊。 东宫附学的伴读和太子年纪相仿,要么不知道旧事,要么知道但没兴趣多嘴多舌,伴读去岁还新补入崔相公家一个小郎,当面嚼人家家事的口舌真真是发昏。 那头女皇想沧州事,估摸着离宫前能定下大半处置,转念就有了主意,“这次移宫,太子留守。” 李令之一愣,“殿下没做过主,您放心吗?” 太子说是列朝叁年,其实纯站班,带耳朵就行,每日正事还是读书,也就沧州兵乱热闹起来,女皇才过问几句。 留守不是普通的听,保不齐遇到事要拿主意的。 女皇浑然不觉得是个问题,“没做过,这不就让他做了?正好练练。熙山与京城不远,诸事照旧隔日送来,叫长龄叁五日一报心得也就罢了。他要是乐意,天天报也行。” 只是做母亲的也会嫌烦,女皇默默腹诽一句。 虽然知道要过几日再拟诏,李令之还是问:“太子留守,舍人如何?” “留‘天生一对’,年轻人一起好相处嘛。”女皇毫不犹豫,表情透着遗憾。 当下叁位中书舍人,为首之主判姓楚,系寒门进士,在女皇身边数年,眼看将要高升。柳为勋贵叁代,赵是书香名门,一样出身尊贵且模样出众。 女皇觉得他俩站一起养眼,带出去很长脸,特地嘱咐要搭档排班,因此大多成双成对出现,就算不同时当值,也要轮替。 李令之初时还很诧异:“阿姐没觉得他俩一见面,那火花烧的房里都暖和了些吗?” 女皇神秘地笑了笑,“你懂什么?他俩分开你可就没番邦孔雀看了,所谓分则黯淡无光,合则天下无双,柳钦和赵先这叫天生一对啊。” “天生一对”从此成为私下对二人的指代,还别有乐趣。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女皇尤甚。李令之受其熏陶,同样也不例外,想到一去别宫,得有两叁个月见不着同僚,也和女皇一样遗憾了。 即将随行的楚主判其实也挺齐整,只是中年文士对比长身玉立一双青年,养眼程度差的不止一星半点嘛。 李令之又问留京的主心骨,女皇的答案不出意外,“宋、卫两位同平章事足矣。” 一下子把人全带走,女皇也担心儿子遇到麻烦手忙脚乱,索性能做到的先做了,有帮手在,他上手只要按部就班就出不了茬子。 顺和十八年还剩叁四个月,沧州事够大了,要再有人能捅出更大的篓子,女皇觉得她可能得去太庙上上香,和先帝吐吐苦水。 不会那么倒霉吧?! 李令之看出她的郁闷,道:“说不定殿下到时候没事做,还没京兆忙呢。” 女皇道:“没事是挺好,有事也不怕,找事才坏了。” “殿下有分寸的。”李令之捡好话说。 女皇摸了摸下巴,想的很开,“小鬼当家难免自以为是,惹点小麻烦无妨,兜得住。万一有事儿,宋台主帮着看看,叫他多使唤使唤卫文柏。”说着,毫不客气地祸水东引,还要自吹自擂,“细算来我也叫卫文柏一声表哥,现下他照顾外甥理所应当。我对他多够意思,儿子外甥一起拉回京过年,这就是四十年的老交情呐!” 崔昭与卫骁说功过,那是一笔烂账,不提也罢。 战时,女皇的耳朵可没少听到怨言。 崔昭庶务做得不错,与同侪关系却很堪忧!此人十分光棍,别人报喜不报忧,恨不能只上表自己的英明果断,他倒好,上书要先写表,之后才是事无巨细的离谱操作。折子回京,女皇又欣慰又头大,斟酌须臾,还是反手按下参他的弹章。 卫骁更可气,自视甚高,明着与上官不合,活该被闲置,一有机会掌军堪称任人唯亲。朝廷遣派的惠安侯倒与他配合的不错,但有多少是因为卫骁的确收敛了少爷脾气,有多少是因为别人担心惹毛安抚使的表兄导致后勤被穿小鞋,只有天知道。 无论如何也是一家团圆,那就别懒了,老实过来给她儿子拉犁! 女皇选择性忽视崔昭不姓卫,不住感慨,她可真是个难得的厚道皇帝。 李令之想起卫尚书浑身洋溢的喜悦,憋笑道:“今日最高兴的就是怀宁侯呢。” 政事堂几位,李令之和卫恪最熟悉。 老怀宁侯与靖王一对表兄弟,一同护送明帝出降,又一同投军,几十年出生入死。两府上代亲密无间,顺理成章交往频繁,靖王还在上京时,卫恪父子常入渡月桥拜访。怀宁侯府同样招待靖王,上下待过继来的嗣王与拖油瓶县主也十分亲切。 李令之刚当差时正沉迷志怪故事,听多了上头,有些怵晚间来往宫城,觉得中书省官署魅影幢幢,高阔如翠微山脊,阴森如寒潭冥狱,相公个个年纪一把,看起来深不可测。 卫恪那会儿甫入政事堂,资历最浅,人最年轻,时常轮到值夜。李令之十回去政事堂,能有叁四回遇上卫恪在摸鱼,一手卷折子似是认真在读,另一手执竹签,抵着炭盆在烘茶果。有时他还索性折子一推,笑眯眯地招呼她一起吃。 崔昭在沧州多年,卫骁先去西北、又往河北,卫恪长久不见儿子和外甥,这回一定很高兴,不知道收到留守的命令后能剩下几分? “且让他先得意着!”女皇笑盈盈啜一口茶,“对了,你写了什么长龄看完僵得像根木头?崔昭祖父某某,舅舅某某?” 李令之夸张地竖起拇指,“阿姐英明呀!” 女皇反而嫌弃起来,“笨小子啊,都大半年了居然还不知道,真是读书读傻了!你要是不回,他怕是能憋不住问我!” “长龄与您亲厚,真开口也不坏。”李令之忍不住笑的同时还很费解,毕竟是十几年前的事,她人还不到二十岁呢,“不过阿姐没想过,我可能根本不知道吗?” “是谁以前专门躲太常去玩儿啊?”女皇一挑细眉,似笑非笑,“你记性好,一向爱听故事,上京旧事说不定比我知道的还多,是不是?” “……还好啦。”李令之讪讪一笑,没好意思坦白。 托辞前朝风流公主实际明显影射女皇本人的轶事,她可真听过一箩筐。 皇帝的舌根都有人敢嚼,自然因为世上爱闲聊的人总是比口风紧的人多,内宫、朝堂更是集合了无数消息灵通热衷杜撰的碎嘴。 一等名门崔氏风云流散,不复曾经辉煌,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只要还有人能活着、能站上朝堂,就不算绝境。崔隽为相多年,次子崔敬之经略一方,他这一脉现在炙手可热。 这样一个显赫的家族,当然不缺人八卦。 女皇当仁不让,也是其中一员,不过关心的地方更细枝末节:“你小时候应当见过崔昭,还记得他吗?” ———— 女皇:这是一根红线,这又是一根红线,系在一起,就是一对新人哦。 李令之:……?我谢谢您嘞= = * 另,本文中书舍人处在一个不比前朝重要、但还没被翰林学士偷家、算是不错的位置的状态。 柳赵年纪在二十六七八,女皇喜欢漂亮小年轻,秘书当然优先选顺眼的,帅哥在身言书判第一项就占大便宜,值得开挂。 关于工作模式一时没找到具体的制度说明,此处私设排班制,有时一个人、有时两个人、值夜可换可不换,总之要保证皇帝身边不断人。 -- 六、不相干的人(02) 举凡官宦子弟,如果是在京城长大且从未离开,大半彼此都打过照面,见面的机会简直多如牛毛:直接或转层的亲戚、同学、朋友、偶遇…… 譬如“天生一对”,别看现在皆是遇事面不改色的青年才俊,李令之犹记得二人少年时跟着父兄遇到靖王,见礼不得不开口,暴露支离破碎的公鸭嗓,脸能憋得通红。也因此,多年后再见,她也完全生不出紧张。 崔昭因母亲湖陵郡主的缘故,懵懂时就来往宫廷,常坐明帝怀里玩儿。李令之上京后,虽常住渡月桥,不时随靖王去上皇的清思殿,彼时的男孩子们已经到猫嫌狗厌的年纪,有空就去跑马踢球,不爱到长辈跟前卖乖。 崔昭不是她应该有印象的人。 李令之面露为难,只道:“崔通判纯孝。” “没见过?可惜了,崔攸之当年很喜欢你呢。”女皇一眼看穿她的装模作样,感慨顿生,“他一直想要个女儿,见过你一回,直说有女当如是,听说还问舅舅收不收阿昭做婿,舅舅似乎没不乐意。照这么算来,你同崔昭还有个婚约呢。” 越说越不着调,李令之喉咙里一口茶实在咽不下去,险些被呛死。 靖王明明对崔台主说的是,婚事他不算正经长辈管不着,得去寻她哥哥。怎么到女皇嘴里就成有婚约了? 女皇品鉴才俊的标准向来简单粗暴,她自己是个艳光四射的美人,于是首要看重外在,得是金玉,才能有幸得她打量几眼内里。崔昭的皮相远超女皇的基准,又是熟悉的小辈,理所当然得到了她热情的垂青。 “不考虑一下吗?阿昭很会长的,小时候模样就一等一,长大一点没歪,同他父亲还有几分像呢。” 女皇忆起往事,笑容略黯,眼底流露淡淡的惆怅。 “那小子小时候活蹦乱跳得像只猢狲,成天嚷嚷要做大将军,湖陵总担忧他一言不合要往西北或辽东跑,一定想不到长大还是从了文。不过我算算,阿昭得有二十多了罢,好像大你有点多——” 女皇的念叨戛然而止,因为突然想起一个重要问题,“老崔给他订过婚吗?” “……应该没有?” 李令之抹了把咳出的眼泪,不知道该无语女皇的后知后觉,还是她对崔相公的随意。 崔昭要是有好婚约,也不会独个漂泊在沧州那么些年。看在女儿面上,未来岳丈也会尽力捞一把。 崔家当初似乎的确有意给他订门亲,可他别居守孝,之后直奔制科考场,顺利考中成了官身,即便崔相公位高权重也不好强硬地管了。 李令之其实挺佩服崔昭。 人果然还是得努力掌握自己的命运,哪怕当个小官,也比做相府的富贵闲人好。 她暗暗惭愧自己不求上进的女冠理想,不知一旁的女皇心思早飘远了。 中年人有一项特征,不分男女,显着非常:热衷搞拉郎配。 女皇做公主的驸马是亲娘选的,做皇帝的皇夫是自己挑的;女儿女婿青梅竹马,过程一点儿没让她操心;儿子还小,未来的国母需要慎重,儿媳妇八字目前还没一个撇。 年纪渐长,女皇一颗大家长的关怀之心日益泛滥,本朝宗室近支唯有靖王府值得她上心,热情于是全投射给了兄妹俩,这几年对各家闺秀与年轻才俊越发地关切。 李成平订过两次婚,两个未婚妻都在交换庚帖后不久病死了,后来就有点不好办——给传成了“淮南王克妻”。京城闺秀避之不及,他本人于是也意兴阑珊。 李令之乖巧和顺,却缺根筋,毫无女儿家的旖旎心思,入道至今不提还俗,大有效仿靖王余生修仙问道的意思。 女皇深深为兄妹俩的不着调糟心,忍不住道:“平日不当值多出去玩儿玩儿,别老闷在洞玄观里。” 李令之身为观主,在自家地盘别提过得多舒服了,吃穿用度无不精细,庶务自有执事打理,闲来住回去,曲江风流任意赏玩,入夏时时能泛舟垂钓,入冬也能信步浏览梅林胜景。 在女皇跟前,她自然不能太向往悠闲,只诚恳地道:“阿姐,您知道我性子喜静,平日给您当差之余也会与朋友相约小聚,日子过得挺好。” 女皇翻了一个优雅的白眼,“好什么,过得好还整天往道观钻?入道不过是显示诚心,身体既然大好做什么女冠,难道叫我看你失却人伦?” 齐国公主李忆生于安逸,见证失地收复,国力蒸蒸日上,身为幺女,她自幼受尽宠爱,一向无拘无束,养成了活泼开朗,热爱生活的性子,对佛道之流这辈子受苦下辈子再来的叽歪理论十分不耐烦。 由于本朝自诩老聃后裔,亲舅舅出了名的沉迷修仙,女皇继位后只敲打了一轮天下庙观,吐出不少田产才作罢,内心还是颇为惋惜的。那么多不事生产的男男女女,统统都该发回原籍生孩子种地嘛。 见李令之欲言又止,女皇摆了摆手,“也罢,你是年纪尚小,现在还没动心思,以后看上谁直接报来。母亲当年就能给湖陵定来崔攸之,你可是靖王府的县主,谁也别想越过你去。” 皇帝要胡搅蛮缠,天下谁也比不过,李令之头大如斗,只得道:“有需要一定找您。” 抢婚免了,真的。 明帝就给养女抢过一次,至今还为人诟病,成为人生的一道污点,即便那对强扭的瓜很甜也没能挽救。 又听女皇道:“你哥哥也不像话,世上哪有什么克妻,不过是那两个小娘子没福分做王妃!他以后要继承靖王府的,在犟什么?让他坐下来和人喝个茶像要了他的命似的!” 天塌下来有高个儿顶,李成平就是那不在场的大高个,李令之左耳听右耳出,只管点头。 不久,窗外雨势略缓,李令之心中直道天助我也,捞起麻纸草稿,正色道:“阿姐,我该去交班了。” 女皇意犹未尽地停口,嘴累心更累,挥手赶人:“去去去!” —— 中书省,舍人厅,该当值的不在,来接班的还没到,里厢冷冷清清。为了通风,南窗习惯留半掌宽一道缝隙,李令之一拉开门,内外气流交汇贯通,阴冷寒湿的濛濛雨气扑面而来,暗沉沉的室内又添几分凄怆。 李令之匆匆合起窗,抹了把面上的湿气,点上灯,这才去翻轮值册。 记录尚且停在昨日,李令之略一思索,磨墨落笔,在今天的一栏写明柳钦告假,自述白日代班,又挥笔一页当日节略夹了进去。她将带回来的麻纸放在一旁,几张需要同僚署名才能发下去就压在最上面。 门外响起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公房前。 走入的青年面容端肃,一身宫城常见的绿官服,高挑修长的身姿格外优雅,正是“天生一对”其中之一的赵先。 自科举大行其道,士族有兴有衰,赵氏百年不入上京,已然是寥落了。谁想因祸得福,本家远离罹遭兵乱的上京城,子弟起于幕府,之后投对恩主,家族逆大流蒸蒸日上。 赵先是赵相公亲侄,同辈里颇出色的一个,少时眼高于顶,孤傲自持。这位公子哥儿入仕以后倒圆滑许多,李令之一个摆明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头一日去中书舍人厅报道,他一点惊讶也没有,还能主动领她出入,先认省里同僚,又手把手带着熟悉日常庶务。 赵先本不必做这些,但他自然地做了,李令之就承了情,心里始终存着一分感激,平日相处颇为融洽。 也是赵先貌似清高,实则随和,对比成日冷着脸讲话也寒飕飕的柳钦,是个正常人都会更乐意与赵先交往。 赵先走入公房,刚与李令之打照面就吃了一惊:“希真,不舒服么?” 李令之不自觉摸了摸脸,“脸色很差?” “苍白的很。”赵先走近端详她须臾,微微蹙眉,“许是房里昏沉,看着就像累坏了。趁雨势和缓,你尽快回去吧。” “是得走了。”李令之揉了揉额际,指桌上的麻纸,“这里有几项我拟好了,政事堂在斟酌,圣人也没签,你看完赶紧去御前。” 节略一如既往清楚细致,很快就能补上白日的进程,赵先粗略扫过,笑道:“有心了。” 李令之道:“别谢,今晚你说不定歇不了。” “分内事。”赵先微微颔首,又道,“我来时带了家里新制的伞,便是外头乌木的那柄。你一会儿拿去用,能挡些风雨。” 他现身时仪表端正,只衣摆溅几滴深深的水渍,泼墨似的散乱不羁,看来新伞就是大功臣。 李令之拱手一笑,转身踱入阴沉的回廊,裹挟湿润的风,消失于赵先不曾移开的视线。 ———— 社畜令:办公室只有熟人,ok? -- 七、不相干的人(03) шoo⒃.vǐp 宗正寺值房里,不当差的庶仆们正吃茶打盹,交流无伤大雅的皇城八卦。 这个绘声绘色说某家小郎君与京城才子因为一个胡姬大打出手,那个含沙射影提起某郎官被小舅子从平康坊抓出胖揍一顿羞愤告病。 气氛正酣时,门突然被拉开,众人一惊,不约而同扭过头。 黑洞洞的走廊里,飘出了一张女子雪白的脸。 实在是吓人! 一个年轻仆役的喉咙里发出尖利的惨叫,“鬼啊!” “咳咳,是我——” 绿色官袍连里衣湿得半透,女官纤秀的身形不受控制地哆嗦,显得越发弱不胜衣。她随手拨了把黏在面上的湿发,手比脸更白,白的发青,指甲盖不见半点健康的粉色,泛紫的筋络因为受凉隐隐凸起。 庶仆们认出人,尽皆惊骇:“县主!” 李令之咳了两声,有气无力道:“你们随便哪个去叫哥哥下来,说回家去了。” 早年还是宜昌县公做宗正的时候,靖王来串门就常抱着这位小县主,宗正寺资历老的庶仆都认识她。打前两年她入宫当差,下值不时来找郡王同行,又成了诸人最熟悉的编外面孔。 庶仆们分头行动,七嘴八舌引李令之去空置的公房暂歇,有人上楼去通报,有人忙活递干净的巾帕,有人去公厨取姜茶,生怕给她淋出个好歹——钟离县主的体弱多病是出了名的。 李令之也的确不大舒服,擦完脸和头发,没忍住连打一串喷嚏。火盆一搬来,她差点直接扑过去,庶仆们被吓了一跳,赶紧加上木格细密的罩子。 李令之烤了会儿火,发出畅快的喟叹。 赵家伞的确好用,阔如屋脊,稳如磐石,奈何天公不作美,半路微风变妖风,直接给她刮个满头满脸啊! 风发疯一样地猛刮,打伞和没打伞的区别也不大了,乌木伞又沉,抗在肩上久了还很痛。 衣服湿湿冷冷贴着皮肤,李令之很不自在,又打多了喷嚏,控制不住感到头晕,先前喝下的半碗姜茶渐渐涌上热意,五脏六腑像是在温水里泡了一回,暖热从腹里融融地扩散到四肢百骸,倒是舒服了好些。 李令之将手覆在罩子上,苦中作乐地盯着袖子,试图捕捉几缕水渍干涸升起的青烟,半晌也没看出来,头反而更晕了。 有主簿等结伴离开,从窗里看见她,热络地打招呼:“县主到的早啦,郡王还睡着呢!” 李令之还未笑,一道懒洋洋的嗓音接口:“本王在此,看谁再胡说?” 诸人嬉笑着掩面疾走:“大王来也,我等且避!” 淮南郡王悠悠走来,紫绫官袍与同色罩纱飘然欲飞,玉带上半旧不新的金鱼袋隐隐晃荡。 李成平天生一双冶艳含情的桃花眸,长眉张扬地斜飞,为昳丽的容貌添上凛凛英气。兄妹俩生的并不相似,眉目间若有似无的一股冷清倒如出一辙。 于娇柔的少女,冷意如晨曦薄雾,沁凉入脾,只觉如水般的沉静。于逐渐褪去生涩的青年,便成了十足的冷峻。幸而他是个懒散随和的人,平日吊儿郎当,勾一抹笑,无情也似含情,自成漫不经心的风流倜傥。 这风流相在看到妹妹的第一眼就碎成了渣渣,李成平做哥哥不算靠谱,但打小对妹妹实打实的溺爱,一见人习惯性地担忧上了:“怎么又冒雨来?” “刚才雨小了点,只是风太大了——”李令之遥指天外,发现风势偏在她想表演的时候突然温吞,不远处御史台的松柏都不摇了,顿时哽住。见李成平眉头蹙起,她立刻恶人先告状,“哥哥果然一直在睡吧!” 李成平一腔柔情喂了狗,翻个白眼,没好气道:“过来,上楼换一身衣服,你当现在什么时节?仔细又生病!” 李令之很不乐意:“不要,你的衣服太大,我早点回去梳洗就好了。” “不换不回家。”李成平转身就走。 李令之没忍住又打了个喷嚏,无可奈何地追了上去。 李氏皇族兴于关陇,兄妹俩祖上是一位出镇光州的皇子,到任刺史之后再也没有回过北方。 李成平乍看妖娆俊丽,其实少时先捧御剑,大点儿正经混过羽林卫,清瘦高个不是摆样子,每年春猎成果都名列前茅。李令之因先天体弱,生就纤细窈窕的单薄之态,这会儿换上她哥的衣服,袖子得打卷才能伸出手,袍子在腰上迭两层,束紧勉强不拖地,还不保证走动起来不露相。 李令之别扭极了,捏着腰带磨磨蹭蹭走出里间,恨恨伸手,向李成平展示宽泛的衣袖,“哥哥你看!” 李成平倒很满意,递过去一杯温度正好的姜茶,“换好就行,我们回家。快喝了,不喝不走。” 李令之忍住没翻白眼,一口气喝光,为难道:“我怎么走?” 李成平转过身,拍了拍肩,两手背后,懒懒道:“哥背你啊,快过来,再磨蹭就自己走。” “哎!”李令之咧开笑,喜滋滋地往他背上扑。 李成平胳膊用力,稳稳当当地托住人,咋舌道:“平日吃的什么,重死——”被怒然锤一下肩,他差点咬到舌头,只得忍气吞声,“趴稳了,等会儿你打伞。” 李令之环紧他的脖子,又有点担心,“哥哥慢点,楼梯陡。”细声细气的,仿佛刚才锤李成平害他打了个踉跄的人不是她似的。 李成平满不在乎,下楼如履平地,“我多稳啊。” 门口角落安置一个竹筐,底下溢出反光的水渍,李成平扫一眼剩余的伞,拍拍李令之的小腿:“挑柄顺眼的。” “拿那把,赵先借我的。”李令之探出脑袋,指桶里较同侪长出一截的乌木伞,“赵家内坊的伞做的可真好,面格外白,图样绣得和鲜花似的,我都想问他要过来了。” 李成平顺手拎起,发觉有些分量。 伞柄清漆簇新,镂空雕花精致反复,雪白伞面层层交迭,隙间可见深浅不一的绯红绣纹,似是花枝舒卷延展的模样。 李成平瞬间一点也不想用,嫌弃地叫来庶仆,命拿到后面单独晾干存放,自个儿随手提了把就往身后一递,无畏地走入浩浩风雨中。 李令之忙乱地撑开伞,不解道:“干嘛不用赵先的啊?” 李成平不知该欣喜还是该烦恼妹妹不开窍,好好的人家借伞做什么?只闷声道:“那伞太沉不好打,咱们换把轻的,能挡头脸就行了。” 李令之一想也是,那把伞的确沉,风一刮大支起来就不大方便,她肩膀还酸着呢。 于是背人的疾走,被背的打伞,赶路分工分配得宜。 才没几步,李成平脸上就飞到了些雨沫,恨恨道:“这风也太会吹了!” 李令之袖子伸过去擦了擦,掩起鼻子按下打喷嚏的冲动,瓮声瓮气地催促:“走快点啦,我好冷。” 不远处,叁两行人提着衣摆直冲御史台官署,李成平看个正着,乐得吹了声口哨:“樱时你看,那边几个好像不是御史啊?去御史台躲雨也不怕沾霉运,聪明点该多跑几步来我们宗正寺嘛!” “等闲谁去御史台?我看是有事。”李令之伏到他背上就懒得动了,她脑袋沉沉的,感受隔着衣物渡来的体温,视野隐隐模糊,忽然开口道:“哥哥,那个崔昭要回来了。” 李成平走了几步,才回:“沧州事闹那么久,是该回来了。怎么说?”声音很稳,风里雨里穿过,沾着湿漉漉的冷。 “年后转东都侍御。”敕命虽然没正式出,该知道的肯定都知道了,李令之自觉不算泄露禁中事。 “便宜崔七了,直入御史台。这回六部九寺空出不少缺,估计他没几个月还能再升一次。”李成平哼了一声,“回来要是犯我跟前,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李令之有些意外李成平话声里的不友好,“你们有过节啊?” 李成平冷冷道:“崔七让我妹妹伤心过,没过节也看不顺眼。” 李令之一愣,想扶额,无奈动作受限,只能环紧李成平的脖子,好气又好笑,“什么呀?一个不相干的人,被哥哥说的倒好像有什么首尾。” 李成平向来脑回路清奇,闻言莫名大怒:“他敢!你那时才十二岁,他都十八了!敢拐带幼女,找死!” 兄长脖子上顶了一颗恋爱脑,李令之只觉完全说不通,叹气道:“我不过惋惜,他入秘书时多得意,哪晓得一任正字没做满就离了京。崔台主若还在……” 李成平打断她,“别提崔攸之,那也不是个好人!你才多大一点儿,就来问我崔七做妹婿如何,能如何?崔七比我还长一岁!”他顿了顿,面上凛凛寒气略消,声里讥诮不改,“崔七那人目下无尘,赶上崔家要给他教训,怀宁侯在外又顾不得,被踢出京是自作自受。你看,现在一有机会他不是又能回来了?那人轮不到你惋惜的。” 李成平看不上的人不少,往往嘲讽两句便罢,难得将厌烦摆上脸。李令之有些纳闷他不知来由的深重敌意,索性埋进他温暖的颈窝 ,不再说话了。 ———— 漂亮小郡王出场,显而易见的资深妹控,真正的男二、文案里的隐性男主(开玩笑的 -- 八、不相干的人(04) woo⒃.vǐp 李令之恍惚回到了某个雨天。 老宗正宜昌县公在值房里间呼呼大睡,她挂在西窗上,仰头望忽急忽缓的雨,不时伸手捉一把,又甩出去玩闹。 对面一扇紧闭的窗忽然被拉开,李令之吓了一跳,脚一软滑倒在地。她不哭也不闹,慢吞吞起身,踩着矮凳努力地爬上窗棱。 窗口有一青衣人探头探脑,不过十八九年纪,眉目朗然,英气逼人。打上照面,他面露惭愧,柔声道:“方才吓到小郎君了吧?” 李令之揉着胳膊,顾不得疼,反而很好奇地打量他——这是一个见过的人。 “探花使……”她想了想,“……崔昉?” 旧年杏园关宴,玉华带了一群同学去围观新进士,席上见到探花使折花归来,当场兴奋地说要招做驸马。李成平泼冷水道,等你长大他都是个老头子啦,气得玉华差点撸袖子。两人吵起来,还是裴珣跑来拉的架。 寻常公主和郡王吵架,同学们还能凑个热闹充人阵,皇帝的亲女儿和嗣表弟对上,就很为难了——凑上去吧,等他们和好,保不齐反过来被一起锤,真是两边不是人——索性全体装鹌鹑,等正主分出胜负。 李令之只要能出门走动就开心,玉华和哥哥吵架虽然让人为难,但可以不管嘛!桌上樱桃被遗忘,全便宜了她,是大好事。 “崔郎君现在是崔校书。”做官也是后来玉华叽叽喳喳说的,李令之数着指头盘算,更觉得困惑,“可对面是御史台不是弘文馆呀?” 崔昉闻言,惊异地对身后道:“阿爷,这小郎认得我啊!” “认得你算什么稀奇,这孩子四五岁就分得清官署才更稀奇。”屋里走来另一人,紫绫袍鲜亮华丽,有一张年长许多也更文秀的脸,“叫小郎君见笑了。” 他从容的浅笑倏忽迭上李令之记忆里一人,她一时竟看呆了,回过神,蓦地跳下坐墩,溜出值房就往楼下跑。 李令之来过好多回宗正寺,靖王和宜昌县公玩儿?蒲,她就东走西顾看新鲜。宗正寺平日就清闲,别提下雨天,主簿录事扎堆喝茶吹牛,根本没人注意到她跑了出去。 到御史台短短的路,李令之的外衣已半湿了。御史台等闲无外官敢来,何况是懵懂幼童,庶仆赶紧上前,以为是弘文馆迷路的贵胄子弟。 李令之左看右看,口齿清晰地提要求:“我来找一个穿紫衣服的人。” 庶仆面面相觑,“莫不是台主家小郎君?” 有人赶紧上楼通报,不多会儿,一人随庶仆匆匆赶来,正是方才的崔昉。 李令之全场只认得他,高兴地叫了声崔校书就跑过去,没几步就被他抱了起来,一口气突然呛住,不停地咳嗽。 崔昉帮忙拍背顺气,哭笑不得,“幸好最近暖和,淋雨若着了风寒怎么办啊?”又拿袖子给她擦头发,显然是习惯照顾人的。 昔年国难时,乱军搜刮后火烧皇城,御史台台狱倾塌,官署得以幸存大半,经修葺沿用至今。上百年历史的殿宇十分陈旧,一向以阴森肃穆闻名。 幽暗的楼道里,李令之觉得有点冷,忍不住挠了挠耳朵。崔昉以为她是害怕楼梯的吱吱呀呀,连声安慰:“不怕不怕,上月将作才来修缮过,不会塌的。” 李令之道:“我不怕的。” 崔昉诧异道:“看来小郎天生胆大啊,我弟弟小时候在中丞公房留过半宿,往后说什么也不肯再来了。” 他开门进屋,见崔攸之已坐回桌后,笑道:“阿爷,对面那小郎与你一见如故,自个儿跑来啦。” “奇了,竟有这等事。”崔攸之失笑,待二人近前,随口问:“你是哪家的小郎君?” 李令之仰起脸,一瞬不瞬盯着崔攸之,久到他眼里透出诧异,才指着自己的鼻子,认真说:“我叫樱时,在等哥哥下学。靖伯伯有事出去了,将我托给宜昌翁翁照看。” 崔昉已反应了过来,“咦,那这是……” “失礼,原来不是小郎君,是靖王府的钟离县主。”崔攸之也有些惊讶,又觉得小孩子家一本正经的模样格外有趣,有样学样点了点自己,笑道:“臣崔攸之,现任御史大夫。至于犬子崔昉,县主已认识了。” 李令之点点头,记住但并不关心,伸出两条胳膊,朗声道:“要抱。” 崔氏父子俱是一愣,崔昉忍不住道:“阿爷,这真是县主,不是我哪位不为人知的妹妹吗?” “胡说八道,小心被你娘听见回去吃一顿家法。”崔攸之云淡风轻一笑,接过李令之,欣慰地捋了捋她柔软的额发,“阿昉你看,还是女孩儿好对吧?男孩子越大越不可爱,你当初就够我头痛,阿昭也闹腾得要命,哪能这般乖巧!” “阿爷,嫌弃小七别捎上我,我小时候明明很乖。”崔昉抗议完,想到了绝妙的好主意,“反正我们家没女孩儿,不如小县主来给我做妹妹嘛。” 崔攸之好笑道:“县主虽年幼,却是圣人族妹,同你娘一个辈分。你想占谁的便宜?” 崔昉装耳聋,微微欠身,与李令之视线齐平,笑道:“县主,叫声哥哥来听听?” 李令之有些犹豫,“可我有哥哥呀。” 崔昉卖力道:“多一个哥哥也不错嘛。嗣王殿下正是读书的年纪,课业重,平时不大有空对吧?我在弘文馆可自由了,县主想玩儿什么都能陪。” 李令之好奇道:“靖伯伯在教我下棋,崔校书比靖伯伯厉害吗?比王待诏厉害吗?” “……”崔昉一时无语,面色讪讪,“王待诏是国手,殿下也不遑多让,我还差一些。” 李令之拖长音“哦”了一声,不再感兴趣。 崔攸之乐不可支,取笑崔昉道:“以前徽仪在内学堂教书时可最受小宫人喜欢,你不如她太多了。” “回家去一定同娘子请教。”崔昉悻悻应了声,从袖里摸出几粒晶莹剔透的彩色珠子,一下捉住李令之的注意,这才感觉找回点面子。 “这是新弄来的番邦琉璃珠,县主来玩会儿弹子吗?”崔昉将珠子放她手心,“我已遣人去宗正寺了,等宗正公醒了,就送县主回去。” 她接住了,还是没接住? 琉璃珠四散滚落,重重的,仿佛砸在身上。 李令之越想,头越疼,像被什么东西一下下地凿着,怀疑已经出现裂缝了,疼痛四下流窜。 眼前一阵阵发黑,难耐地蜷起身呻吟,昏昏沉沉间,好像听到李成平的声音在暴走:“怎么一直退不了烧,都干什么吃的!” 额上凉,人很热,病的很重。 一病起来天翻地覆。 —— 裴珣接连几日来淮南王府探病,遇到李令之有精神起身,终于能坐到榻前。 他代妻子玉华公主慰问好一会儿,才告知正事:“昨日圣人已移驾熙山,令东宫留京,宋台主与卫尚书两位值守。” 安排与知道的没区别,李令之耐心等他继续,却没想到对上裴珣为难的眼神,不由疑惑道:“那我呢?” 裴珣的嗓音一如既往温和,可惜内容不是很动听:“圣人吩咐,这次你不用去,且要罚叁个月俸禄,补一份告罪,写完交御史台。” 李令之用力拧了拧鼻梁,想让初醒不久的脑子更清醒一些。 为什么完全听不懂这乱七八糟的? 李令之并不怀疑裴珣会诓她,只是有点不敢置信。 比起汲汲营营的官员,裴珣更像求学时人人喜爱的同侪,面貌谦和,嘴角天生微勾,和煦的神容与世无争,交谈寥寥数语便能让人如沐春风,不自觉心生信赖。 裴珣年纪轻轻做到御史中丞,堪称“年少有为”四个字最标准的模板,并不是只靠一张正直的脸。除了能力过硬,官品上佳,还有一点,后台特别的硬——他是皇夫裴愈唯一的侄子、女皇爱女的夫婿、东宫正经的堂兄。 裴家早没落的不像样子,到了裴愈这儿,五服基本死绝,拖个侄子一手带大,分量同亲儿子没有区别。女子封后例行推恩祖上,女皇册立皇夫一样照搬,鉴于再追封皇夫祖上叁代,地下也享受不到,就给裴珣封了乐陵侯带进宫里养,一应待遇比照亲女玉华公主。 裴愈寿年不永,早早薨逝,女皇却挺长情,爱屋及乌一向照顾裴珣。裴珣本人也争气,十五岁起奉旨办差,近年升任御史中丞,人缘居然保持的非常不错,获赠雅号“御史台青天明日”。 李令之一直怀疑,女皇就是看裴珣太出息了,才对李成平和她抱上了不切实际的期望。 哪知道他们一个两个的确那么不求上进呢? 目光逡巡二人之间,李令之的心情有些复杂。 裴珣黻头严谨,绯色官服一丝不苟,鱼袋系在腰带右侧,除了外面天色太亮让人望而生疑——毕竟御史台那黑心地方一向是临近击钲才放人的——正是典型的刚离开官署就直奔淮南王府而来的做派。 旁边的李成平就随便多了,钴蓝袍子领口豁开露出雪白的里衣,袖子半卷,胳膊绑着皮护臂,指头套着一枚不大常用的粗戒指。他明显闲得无聊,在自家射靶子玩儿。 姿态端的是生气勃勃风流倜傥,但落在李令之眼里,就是无故旷工! 她没对噩耗有太大反应,反而盯住李成平,质问道:“今天不是休沐,哥哥没去宫里?” 李成平闻言“哼”了一声,比她还不满意,“对啊!” 裴珣见李令之表情顿变,赶紧道:“从南需闭门思过一月,过了就会回去当值。” 闭门思过,他做什么了? 李令之眼前一黑,怒极连着咳嗽,好似一柄脆纸扇子,被那日的大雨噼里啪啦砸穿无数个窟窿,这会儿争先恐后地漏穿堂风。本就高烧数日才能起身,咳嗽一阵折腾完了初醒的气力,她头晕目眩,疲惫道:“怎么回事?” “从南也是为你好。”裴珣含蓄地为好友遮掩。 李成平气咻咻道:“我已经很克制了!” 李令之的头又开始疼了。 —————— 裴珣:欢迎来到干白工的世界。 李成平:本王没错。 李令之:??? -- 可有可无之瞳孔地震,不相干之念经 震撼,北极小透明也会被盗文网抓取Σ(⊙▽⊙a 一起来念段经 老君曰: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大道无名,长养万物。吾不知其名,强名曰道。夫道者,有清有浊,有动有静。天清地浊,天动地静,男清女浊,男动女静。降本流末,而生万物。清者浊之源,动者静之基。人能常清静,天地悉皆归。夫人神好清而心扰之,人心好静而欲牵之。常能遣其欲而心自静,澄其心而神自清,自然六欲不生,叁毒消灭。所以不能者,为心未澄、欲未遣也。 哈啰陌生人,本章于2022年4月27日首发粉po,地址:叁w点po一八点tw斜杠books斜杠764590 能遣之者,内观其心,心无其心;外观其形,形无其形;远观其物,物无其物。叁者既悟,唯见于空。观空亦空,空无所空。所空既无,无无亦无。无无既无,湛然常寂。寂无所寂,欲岂能生?欲既不生,即是真静。真常应物,真常得性。常应常静,常清静矣。如此清静,渐入真道。既入真道,名为得道。虽名得道,实无所得。为化众生,名为得道。能悟之者,可传圣道。 老君曰:上士无争,下士好争;上德不德,下德执德。执着之者,不名道德。众生所以不得真道者,为有妄心。既有妄心,即惊其神。既惊其神,即着万物。既着万物,即生贪求。既生贪求,即是烦恼。烦恼妄想,忧苦身心,便遭浊辱,流浪生死,常沉苦海,永失真道。真常之道,悟者自得。得悟道者,常清静矣。 -- 九、手足情深有利有弊(01) 上京提到淮南郡王,无论再怎么看不上他一步登天,也得承认一句友爱手足。 李成平长李令之五岁,来到上京时不过髫龄,除了格外漂亮的脸没有半点过人之处。据说,靖王当年就是看重他不肯抛下妹妹一个人去享荣华富贵,才真正下决心定他做嗣子。 这回就是“友爱”弄出的事儿。 李令之长大越发康健,看不出幼时的孱弱,一到季节交接还是容易着风,当日虽然换过衣服喝了姜汤,入夜就起了烧。 务本坊横街宽阔,北面由国子监与淮南王府平分,南面一座占地颇广的景云观,其余多是一些寻常人家与邸店茶肆等。国子学舍里学生众多,难免有个头疼脑热、磕磕碰碰,左近少不了药铺,入夜坊门已闭,王府执事便投帖去请郎中。 奈何好大夫抵不过病灶猖狂,一帖药下去病人脑门依旧烫得仿佛能煮鸡蛋,被家属一张黑如锅底的脸吓得够呛。 李成平心烦意乱,没兴趣摆谱,久久不见退烧,索性打马入宫,去尚药局捉来了奉御,次日大朝直接没去。 殿中御史将缺勤交到中丞手里,裴珣一看,头就大了:李成平没来,李令之也没来,还都没请假! 裴珣下值直奔淮南王府,见一个烧得迷迷糊糊,一个靠在榻边打瞌睡,吞了来时的话,叫来王府文书吩咐:“补两份告假折子我带走,再给你们郡王找卷道经看。” 念念经,修身养性。 等着被参。 李成平人不去朝会,不妨碍被糊一脸弹章。 御史向来闻风而动,这回抓到现行哪能忍住不参他个满头包:宗正卿推搡武侯、宫城纵马、挟持天子医师、无故缺席常参…… 李成平做宗正,全凭入嗣靖王府,一称为今上嫡亲表弟。他有资本张狂,也的确疏懒随意,宗正险些被撸以后收敛了不少,这回是时隔许久被当面骂,业务已然生疏,却是意外的心平气和。 “奇了,妹妹急病,本王居然寻不得尚药局医官?”他甚至像被逗笑了。 李成平身负王爵,大朝会没和宗正寺的人站一起,位在太子之下、所有朝臣之前。一旁李慈原本叉手而立,耳朵漫不经心听热闹,见他走向参人的白侍御,一并开始卷袖子,眼神立刻变了:“快、快拦淮南王!” 从宫城掳走——呸,请走——医官的问题可没有当庭揍御史大! 李成平出手促及不妨,连被打的都没反应过来,还恶声恶气道:“蒋奉御人呢?让他来给白御史看看!” 殿中静默须臾,陡然炸开了锅,起伏声浪能将宽阔房宇掀开来去,有人假意劝架顺势帮忙,也不乏人真心上前阻拦。 武将一边,众勋贵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有不着调的年轻爵主起哄:“殿下抬左脚!喂,那边的谁啊?打黑拳!”——多是与他一道混过禁军的,或是素日嬉游玩闹的酒肉朋友。 文官一侧,外围的伸长脖子,中段乱成一团,越往前排越风平浪静。 宋台主闷头咳嗽,像架残破的风箱,一阵一阵,凄凄惨惨戚戚。陈相公为他抚背,崔相公搭手搀扶,窃窃交流关心。赵相公与临近的尚书主官乃至九卿等皆回头看热闹,偶尔交头接耳,紫袍大人领域的气氛十分和谐,不时响起几句感慨,追忆当年青春年少。 混乱中,只有裴中丞兢兢业业在维持秩序:“快把淮南王和白侍御分开,像什么样子!” 大周朝会闹腾起来动起手不算稀罕,罚也罚,偶尔参与人甚众,只得一把子抹过。前几月,因沧州兵乱引起的纠纷闹过一次当庭互殴,数人停职留看,因此许久没人动手,女皇这会儿理当叫停,却支着下巴,一脸津津有味。 高处一览无余,视野格外好呢。 太子列朝旁听叁年,不说话,但也长了见识。第一次见打架事故时李慈还不知所措,现在已经见怪不怪了,只觉得这回小舅舅挑头略难为情。 见裴珣冲锋在前,他心中竖起拇指,难得出声打圆场:“宗正卿爱护手足,一时举止失当,请圣人罚俸叁月!” 白侍御却大声道:“既是宗正,理当恭俭温良,勤勉奉公,淮南王累犯如此,怎堪为宗枝擢秀靖王后嗣、又如何为群臣表率?!” 李慈顿时无语。什么毛病啊,孤都给台阶了还不下? 紫袍大人们也无语。除却神态自若的卫尚书,不约而同清了清嗓子,一口老牙或多或少隐隐作痛。相比那位没谱的殿下,淮南郡王算不错了好吧?! ——能公然跳出来弹劾李成平,实在也是没什么眼色。 自两百年前玄皇帝一朝,大周皇子一向封王但不出阁,连繁衍出的子孙一并世代居住宫城南苑二坊,起居游乐乃至婚丧嫁娶都无需与外界沟通。 “己亥之乱”前,上京已遭多次兵祸,僖皇帝奔逃,能跟上的宗室还好,落下的由于住的密,几乎被一锅端,寥落得相当凄惨。 上京光复次年,静乐公主登基为帝,诏命靖王主持宗室甄别,重叙枝属以定恩封。如此数十年,人口又蓬勃发展。 人一多,奇葩恶棍随之激增。昔日受制于家奴的囚徒尚且放浪形骸,如今一些有钱有闲,更是将有限的生命投入无限的享乐,堪称无所不为。 李氏宗族之中,靖王府尊贵仅在帝室之下,李成平身为嗣王,对欺男霸女没兴趣,吃喝玩乐里只格外爱好射御,在上京贵胄中也算寻常。他坐镇宗正寺,能做成上下称赞的吉祥物,属实称不上纨绔子弟。 上疏弹劾淮南郡王,那是浪费文墨,柿子挑软的捏,只能体现行文水平,成就不了一弹一个倒的业绩,并不划算不说,还很像在找找裴中丞乃至女皇陛下的麻烦——精力过剩算不来账的愣头青除外。 不巧,白御史正是那罕见的愣头青,听出包庇就犯了犟,张口就想再“谏”。 李成平冷不丁截住他:“哦,我明白了,原来是不满意太子啊?” 别说正在拉架的,就是看热闹的,闻言也噎得不行。高阔的大殿中声息渐弱,衬得一道阴阳怪气的男声极是清晰。 “阿姐手把手教的太子,白侍御不满,想当庭教太子怎么给我定罪?嫌没当成太傅,拿我当筏子说怀才不遇?”李成平挑眉一笑,“做梦呐!” 对上不满,也就是所谓怨望,是比莫须有还莫名其妙、谁都不想招惹的指责。 莫须有叁字,往往伴随着众所周知的冤屈,还有洗刷的希望。怨望从心判罪,偏偏出口的人正是个郡王——近支宗室于君是臣,于臣却是君。 东拉西扯怀才不遇,本意就不是为君分忧而是私心作祟,连直言进谏的名声都捞不到。 李成平这话简直损到家了。 “殿中将今日失仪之人一一记下!”裴珣打破诡异的寂静,“淮南王挂第一个!” 女皇这才清了清嗓子,含笑扬声:“行啦,差不多得了,大家火气都别那么大。” 两边各打一顿,全场只有她快乐看戏,明媚心情没有收到任何影响。 裴珣转而欠身,沉声道:“陛下,侍御白选之语信直,是淮南王无状。” 裴君之号“青天明日”,既取他年轻俊朗,性情和煦,与御史台冷硬肃杀的气质南辕北辙,又取他担着女皇爱婿的便宜,频频出门为同僚顶缸,简直是个圣人。 哪怕全京城都知道乐陵侯和淮南王是从小混到大的好朋友,这会儿朝上众人也忍不住松一口气,看他的目光更加和善。 今天,又是裴君舍身为人拯救尴尬的一天。 白侍御伏地请罪,腹里大骂一个阴损无赖一个假正经,脸色铁青地悻悻退回原位。 李成平冷笑一声,被女皇不轻不重斥一句,敷衍地拱手告罪。 有天家母子和稀泥,御史中丞拉偏架,结果不出所料,对李成平的惩罚雷声大雨点小:闭门思过一月,罚俸一年。 至于李令之,念在病中,一并罚俸半年,熙山度假本次免谈。 ———— 朝会打架这边算是脑洞的起点,最早写的片段之一了。 一段快乐的a 大周下议院院长裴中丞:orrrrrrder! 樱妹:……唯有无语,我真的会谢。 -- 十、手足情深有利有弊(02) 李令之消沉了好一阵子,外表看不大出来。 她算是大病一场,断断续续躺了小半月,近来眉目隐约拢薄薄叁分倦怠的烟岚。 听闻李成平帮忙告了假,李令之安心休养,仿佛回到幼时不时卧床的日子,在家过得十分规律,乏善可陈—— 晨起早课诵经,一并练字,左右互搏研究残棋,如此上午便很快打发了。午后,等太阳不那么烈,多在府里散步,回来与侍女们玩游戏。 李令之有时走得远,绕回堂屋会撞见她哥哥回家,不知道偷溜出去见谁坏了心情,蹙着眉,似乎在想事,修长手指把玩腰里莹白的环佩,一路心不在焉。 打上照面,李令之打哈欠说困,扭头回房,几次叁番,就没正经搭理过李成平。 于王府诸人,县主与往日一样温和可亲,从来不摆脸色,也无甚脾气,再好伺候也没有。 只有李成平头大如斗,笃定他妹妹是生气了。 李令之自幼文静,小时候在弘文馆被人推了都不晓得哭,可见天生就呆。做女道士长大,平日说好听说是淡泊脱俗,说难听不就是爱答不理,十回置气,九回他都摸不着头脑,真是很麻烦! 李成平的闭门思过,有起码一半时间在思考如何与妹妹和解。这日与裴珣喝酒,原本叫了伎乐在旁弹琵琶,凡拨弦重一点,都让李成平心惊肉跳,只得烦躁地令人退了。 “宗彦,要不我打个折子,直接送樱时去找玉华?你也知道,她就盼着这时候去玩儿呢。”李成平左右琢磨。 裴珣头也不抬,专注守候泥炉,只顾温酒的火候,“樱时遭了连坐一时心气不顺,过阵子就好,你要自作聪明来这一出,她说不定更不高兴。” 李成平头疼道:“不能去当差而已,平时也没见她多积极啊?” 裴珣反问:“你看看自己,不积极和不能去能一样?” 李成平想了想,他不乐意去宗正寺没错,现下在家照样呆得憋闷,也是这么个理!过了会儿,又闷闷道:“最近连着落雨,眼看就要冷,没好全又病了怎么办?前些年她落水那一回躺足半年,真是把我吓得够呛。” “怎么突然咬牙切齿的?”裴珣觉得好笑,给他倒上一杯刚热好的酒,“担心的话,多歇一阵再回舍人厅也无妨啊。” 李成平悻悻道:“圣人不在,她才不肯去舍人厅坐监。” 裴珣道:“也未必要去舍人厅,太子今日还问过我樱时如何呢。” 李成平与他碰杯,挑眉道:“只怕有人不乐意樱时去东宫。” 裴珣微微一笑,“太子乐意就好办。” 二人对饮,在王府东北一座临湖山亭。山亭正屋南北贯通,悬细纱,不时被微风撩起,露一角近岸景致。月上中天,水边间隔不远处渐次亮起灯火,湖面波光粼粼,清亮如镜的明月碎成红尘里百千万块。 静夜天阔云闲,有洞箫声起,清润悠扬,似远在深山,似没入幽谷,乘风而来如在耳畔低低浅语。 李令之燕居看书,听了一阵婉转起伏,索性循声而去。 湖心灯火通明,廊下一道人影执箫,长身而立,另一人隐约可见安坐榻上,背靠凭几,曲起一条腿,似乎陷入了难得的沉思。 裴珣遥遥见一列灯火飘来,放下箫,勾起轻纱帘,须臾后看清来人,倒不觉得意外,“樱时来了。” 李令之点点头,将手里风灯交予身后侍婢,一路行来指尖染了霜似的发凉。“哥哥还醒着吗?”她问, 里间李成平一跃而下,略有点不稳,桃花眼倒还清明,急道:“身体还没好,怎么就穿那么一点?” 裴珣这才笑道:“你看。” 李令之却道:“哥哥,走直线过来。” 李成平脚步一顿,连连摆手:“我没醉,我不走。” 靖王昔年延请当世名医洞玄观观主梅凌寒为李令之调养,后来她出家也是拜在梅观主座下。人常说久病成医,李令之对学医不感兴趣,倒也用心琢磨过一阵药经,特地为好酒的哥哥研制出了独家醒酒秘方。 别人修道,钻丹房炼长生药,李令之修道,钻丹房专煎醒酒汤。平心而论,她亲手出品的醒酒汤的确格外有效,来过淮南王府喝酒的都说好,但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能将一切平平无奇的材料炖出刷锅水的味道,再多橘皮甘草也无法拯救,简直匪夷所思! 出乎意料,李令之十分轻易地放过了他,“看来还挺清醒的,过会儿再喝好了。” 哪怕再讨厌醒酒汤,这会儿哪儿有不依的,李成平忍痛应声,内心喜出望外,自觉得罪他妹妹一事就此翻篇了——还能想着送醒酒汤,显然没气到无可救药嘛。 裴珣的辈分落了兄妹俩一截,其实还年长些许,从小看惯二人你来我往,依然会被愉悦到,招呼李令之:“过去坐,风口入夜有些冷了。” 喝酒的人不在乎吃食,就些小菜能消磨良久,此时不适合招待病人,尤其还是个挑嘴的病人,裴珣想到此节,留下多嘱咐侍婢一番。 李令之一坐定,就从食盘里挑了块桃脯吃,甜津津的味道融在口腔里,蜜似的往心里流,眼角微红的小痣飞起愉快的神光。 李成平向来不碰果脯,嫌弃齁甜,被李令之一脸心满意足腻歪得牙疼,又焦虑她只着燕居白衫,从旁取来外衣,恨铁不成钢地盖她一脑袋:“披上,别又冻着。” 李令之原本无可无不可,为了安抚她哥哥那颗脆弱的心才默默整束起衣襟,卷着过长的袖子问:“刚才那是教坊新制的曲子吗?” 裴珣正好回转,答道:“善慧信里捎来的,只完成半阕,谱完还早呢。” 李成平立刻道:“那先说好啊,等玉华这曲作完了,可得请我们去府里听,也不枉我将别人送的名箫给你了。” 裴珣莞尔,“那是自然。” 叁人围坐一桌,裴珣特地多打量李令之两眼,颇有些欣慰,“看起来不错,比前两日好,善慧可以放心了。” 李令之勾起嘴角,复又压下去,嗔道:“玉华肯定玩儿的很开心,哪儿还会记挂我?” 裴珣倒一杯蜜水推到她面前,叹气道:“驸马在京,殿下一点不想,县主不去,殿下已经无聊到想回来了。县主不要拿乔,显得我好可怜。” “不要嫉妒我啦!”李令之没忍住大笑,抿了两口,好奇道,“先时同哥哥在聊什么,喝这么晚?” 裴珣顺口就卖朋友,“不过是从南忧心你生气,愁得要抓头发。” 李成平恼羞成怒,“裴宗彦!” “不怪哥哥。”话虽如此,李令之依然不解气似的白了李成平一眼,让她哥哥敢怒不敢言,对上裴珣戏谑的目光,却难免纠结,“宗彦,我看起来很吓人吗?” “圣人不是夸过你‘惠心有孚,柔范端庄’?”裴珣道,“其余嘛……不可说,不可说。” 李成平咳了一声,嘴角要弯不弯。 “如此。”李令之面不改色,像失了兴趣,须臾,清清脆脆下逐客令,“烦请裴侯收拾行礼回自家去,淮南王府不招待啦。” 裴珣一点也没有要被扫地出门的自觉,还认真和她打商量:“今年不给,明年如何?” 李令之比他还一本正经,语重心长道:“明年的事明年再说,裴侯现在快去收拾吧。” 李成平乐得笑个不停,“宗彦,六月债还的快啊!” 自圣驾移宫,太子监国,京中再无朝会,各官署逐渐松懈,即便最严苛的御史台也不例外。裴珣手头的事是永远办不完的,至少还能自主选择下班,第二天继续,晚间于是空闲不少,不时来淮南王府陪闭门思过的李成平喝酒,喝多了理所当然地留宿,空荡的客院只他一位,仿佛王府第叁个正经郎君。 裴珣原本就有爵、有赐宅,自打尚主,侯府与敕造公主府联通,可占一坊之半,家令、执事、书令、侍婢无数,大多原是宫人,并无人敢短驸马的用度。 玉华公主是否去熙山,府里只一点不同,便截然不同了——家里没个挂心的人在,日子怪没滋没味的。 这话很难和不解风情的兄妹俩说清楚,裴珣摇了摇头,“你们不懂。” 当年裴珣南下办了次差,回来就求娶玉华,最震惊的不是公主的亲妈而是小舅李成平。对端方青年一颗装满女霸王的心,李成平至今无法理解,何况人不在还要听表白。 李成平有点被恶心到,“我其实不是很想懂。” 裴珣觑他一眼,凉凉道:“郡王年二十有叁,最好快点懂,别叫人恨郡王是根木头。” 李成平素日被催婚催烦了,提不起兴致,懒洋洋往后一靠,敷衍道:“这种事谁说的准,没准下回我出门一转,就遇到合心的了呢?天赐良缘嘛!” 裴珣“哦”了声,像笑又没笑,意思不言而喻:出门要么马场,要么校场,或许还有酒楼,你能遇到什么人? 此时用破罐子破摔来形容李成平可谓妥帖至极,李令之倒全无所谓,毕竟世间从没有妹妹强押兄长成婚的道理。 她的想法与裴珣不谋而合,幸灾乐祸起来:“那劝哥哥动作快些,圣人可是摩拳擦掌,要一边相看太子妃,一边给你挑个好王妃呢。” “看着,长龄才几岁,选叁五年妃都有可能,不急!”李成平大方一挥手,堪称豪气干云。 兄妹说话时,裴珣在旁边布棋盘,收拾好了趁间隙问:“樱时,来一局吗?” 难得有同好相邀,李令之兴致勃勃点头,“手下留情啊。” 裴珣失笑,“明明该我说这话才是。” 裴珣执墨,李令之执白,李成平不擅棋道但爱凑热闹。他偏帮妹妹,殷勤与好友添酒,一张嘴闲不下来,泄洪似的倾倒不知道哪儿听来的八卦,还踊跃争当狗头军师,烦得好修养的裴珣也想踢过去一脚。 时间流逝,裴珣落子越来越慢,李成平则支着脑袋犯困,醉意上头且有六七分。 李令之知这一局差不多了,招来仆婢,道:“去厨下端醒酒汤来。” 裴珣指间黑子滚落在地,弯下腰去捡,不着痕迹推了把李成平。李成平蓦地回神叁分,正要开口,忽闻一句惋惜。 李令之道:“可惜我没力气,只能叫人代煎,味道是差了些。” 二人对视,郁色一扫而空。 那可太好了! 李成平一听不是妹妹亲自动手,顿时喜出望外,连带看递来的一碗漆黑汤药都顺眼了不少。他假意推叁阻四,转头关切同样劫后余生的裴珣:“宗彦,快点喝啊。” 裴珣深吸一口气,端起碗一饮而尽,翻手向李令之展示:“费心了。” “和我客气什么?”李令之对他好声好气,温柔如细雨和风,扭头就瞪李成平,风雨即刻暴烈,“哥哥少磨蹭,赶紧喝了!” “唉!”李成平大声叹气,脸上写满不情不愿的痛苦。他拿腔拿调地表演艰难吞咽,在喝下之前一再重申:“醒酒汤真的很讨厌!” ———— 樱妹,钓鱼执法惯犯,不自知的厨房美少女杀手 哥哥,钓鱼执法最大受害人,能怎么办,还不是只能原谅她 裴君,辈分吃亏,形象算得上兄长,因此此处大舅子+1 -- 十一、手足情深有利有弊(03) 需要去官署时,每日叁四个时辰煎熬无比,一旦回家浪荡,时间如指间流沙,流逝得飞快。不知不觉,李成平的闭门思过即将结束,李令之的风寒也完全大好。 熙山没有召唤的意思,舍人厅同僚们没动静,李令之回过玉华的信,开始担忧自己在哪儿都多余,赌气时甚至想,干脆告假说病重,一气挨到女皇回銮。 天幕四合,阴霾沉沉地吞噬泛紫的晚霞,绵连的鼓声浪潮般由承天门向外奔涌,四通八达,响彻上京一百零八坊,流向十二座城门外广阔的天地寰宇。 李成平与李令之兄妹在家无所事事,率侍婢等玩儿了一下午叶子戏。 裴珣赶在闭坊前踏入淮南王府,二人方才偃旗息鼓,面面相觑,都看到了庆幸——还好没叫御史抓现行! 李令之叫人搬来晚食,见裴珣略带倦色,下筷如有神助,难免有些同情。 目下御史台除却台主,基本没有年高的,实在是干这行平时忙,遇到事更忙,太需要一个健康的身体。中老年栋梁经不起摧残,万一忙到春蚕到死丝方尽,没人干活不说还得抚恤,不如从选官上就尽量避免意外。 李成平随口问:“怎么忙到吃口饭都来不及?” “沧州罪官押解入京,有两个分在御史台狱,明天还接着问。”裴珣简短地说。 李成平有些遗憾,“那今晚不能喝酒啦。” 裴珣淡淡反问:“本来就不能喝,明天什么日子?” 一时之间,先明皇帝、先皇夫、靖王元妃等祖宗的生卒年月涌入李成平脑中,可没一个冥诞将近啊? 还是李令之先反应过来,“哥哥的思过期满了。” 裴珣点了点头,“不错,淮南王殿下该去当值了。” 李成平意兴阑珊道:“宗正寺又不缺我一个,便是我不在,少卿依然做的挺好啊。” 身为御史台官,裴珣的消息极其灵通,张嘴就报出两桩在京宗室的新状况:“康王府嗣王妃今晨过身,弋阳县公婚期将近,你身为宗室长者,出面操劳是分内事。” 李成平一下子就头大了,不高兴地嘀咕:“什么长者?年纪不长,辈分也不长,八竿子打不着的老贼个个想我没脸!” 在京的亲戚,过继前早出五服,过继后也不过同样系出高祖,他好好一个风华正茂的小郡王,成日奔波琐事,性子都婆妈不少,做宗正委实没意思。 李成平越想越悲从中来,闷闷不乐饮苦茶两杯。 裴珣的提醒又轮到李令之,“善慧捎来圣人口风,道是回銮前,你要么去东宫侍笔,要么来御史台兼做令史,反正不许回洞玄观修仙。” 乍看给了选择,其实根本没得选。 谁会想去御史台打下手啊? 没俸禄纯白干,还要忍受压抑的工作环境。 “我去东宫。”李令之忍痛说道,“可那边有天生一对在了呀。” 李成平和正经才俊们无甚交情,闻言愣了一瞬,回过神乐得喷笑,“别说,他俩积怨那么深还天天一块儿当值,涵养不一般,真正是天生一对。” 裴珣制止他将要出口的嘲弄,无奈道:“从南离得远,你平日还是当心些,别太顺口了。” 见她应了声,依然若有所思,李成平问:“怎么啦?实在不想去,就请假算了。” 李令之摇了摇头,踟蹰道:“倒不是不想去,只是头一回留京,东宫连长龄都清闲,想不出要做什么。” 御史台公务繁忙,主官是个病秧子,常年留守,两位中丞里裴珣相对年轻,也就更多费心主持细务,他不用找事做,事会找上他。 至于李成平,他是个逍遥自在的吉祥物,宗正寺去熙山的代表有少卿之一,另一人正好留下处理琐事。 两人没想过李令之的烦恼,不由对视一眼。 李成平拍了拍她后背,满不在乎道:“别多想,时常去长龄那儿转转就好。”他扭头问裴珣,“宗彦,柳叁和赵九最近在干嘛?” 裴珣回道:“陪太子读书。” 李成平摊手,“樱时你看,人家做侍讲多自在,你又不自在什么?真要寻事做,要不你索性认真去读一阵书?前段时间不是还苦恼行文不行?” 裴珣赞同道:“可行,挂进弘文馆就好。” “好什么呀?”李令之却更发愁,“弘文馆生多半一起去了熙山,留下些较真的直讲学士。我只读叁两个月,怕人要说我不尊师重道。” 李成平难得出个正经好主意,兴冲冲指点迷津:“你去挖长龄的角嘛!以本官充经筵的好几位,哪里个个天天给太子讲课?不定是谁,就说趁休养请教一段时日,用不着扣头拜师。” 裴珣也帮忙拎出来一位他认为最合适的人选,“弘文馆总领学士就不错,那位年纪大,一向留京,平日就在馆里。你若能得他指教,即便没有师徒之名,日后也大有好处。” 李令之吃了一惊,“杨学士?” 李成平不知想到什么,皱眉道:“我还以为杨老已经荣养了。” 裴珣哑然一笑,“学士潜心治学,每旬会给东宫讲一次课。” 杨学士名茁,乃是一位知名老神仙,少年时姿若濯濯春柳,年过古稀依然以清古风仪着称。 动荡年间,即便皇族性命也不过草芥,无数馆藏亦随宫城付之一炬,上京初光复,明帝即下旨,征召天下士人修书。人的记忆只一代便灰飞烟灭,文字若能幸存,则于王朝崩溃后百世流芳,即便不能留名,参与也是一件幸事。 杨茁经举荐入宫,却进的国子监,以本职兼入史馆。原因无他,只因年未不惑的杨先生,硬是在朝不保夕的乱世中混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名士,以教书出名。 杨氏曾是一方望族,出过紫袍玉带的高官。昔年温齐乱军造反如火如荼,其中的“齐”碾过杨氏本家,杀鸡儆猴,族人差不多就此死绝。在京本家不幸也幸运,留下一根光杆儿,就是杨茁。 他幼年显贵,有敏慧之名,迁居时历经离丧,长大没出仕,开馆收些学生而已。最早只有孩童,渐渐也有成人,东南偏安一隅,还算安稳,偶尔还有来踢馆的。 乱世士子几乎无人淡泊名利,四散求官,反而打响老师盛名,杨茁人在江左坐,名士招牌从天上来,入国子监后做得是讲经老本行,教了一辈子书,名声很好。 也是老神仙年高,国子监里年轻人热血方刚,女皇唯恐有不着调的将人气出个好歹,正好太子这两年加经筵,索性调去弘文馆,以太傅总领。 世上有些人光杵在那儿就让人向往,杨茁身为国朝士子典范就是其中之一。若无裴珣提议,李令之压根没想过这个人选——实在不敢高攀。 裴珣见她迟疑,意有所指道:“你哥哥同学士相熟,请他去说情,不怕学士不收。” 李令之恍然道:“听说你们去国子监那两年,哥哥很受了点关照?” 李成平脑瓜子都被调侃得抽疼起来,作势要捂耳朵,“放过我,一想到杨老我就腿软。” 明帝元曜十年,贡举开女士子参考先河,官学由此改制,一并加收女学生。各官学之间连接加深,太学、国子学中的上生可入显贵云集的弘文、崇文两馆旁听,两馆生也需定期入国子学交换,以此作为鞭策。 彼时无忧无虑的齐国公主被亲妈扔去国子监做了叁年女学生,后来对小辈也如法炮制。 裴珣无论到哪里都适应良好,门门优等。玉华公主无心向学,没读多久直接跑路,回宫中由皇夫开小灶。最倒霉还是李成平,他已挂在宿卫轮值,快快乐乐去做武夫,没想到又给抓回来读书,还因为靖王和杨博士打过招呼,得到了根本不想要的特别关照。 封王时听说敕造王府选址在务本坊,李成平差点直接跪女皇跟前,只求换个地方。 裴珣劝道:“从南,你替妹妹请托,可比太子去说情合理。” 李令之也凑近去抱他的衣袖,“哥哥,帮帮忙嘛。” 李成平不大见她卖乖,受的少,于是毫无抵抗力,自然满口答应,“好好好,我这两日就上杨府一次。” 转念回过味,从昏昏然清醒,只怪一旁有裴珣施压,此人天生善人相,不笑而笑,审犯官也能保持和风细雨,是他道行不够,违抗不得。 李成平拧眉道:“别抱太大希望,杨老自关门弟子去后,就不大露面了。” “弘文馆前月失火,最近从各署叫了不少书令史去,正是缺人的时候。”裴珣却不担心,转而嘱咐李令之,“别小瞧整理旧档,迂的人真能当成去抄书,你正做着舍人,多看看能学到不少,以前没做过正字和校书的人可进不得政事堂呢。” 李成平嘲道:“宗彦,要教她学出宰相才,你先做宰相再说啊。” 裴珣不急不恼,大方道:“借淮南王吉言。” “能身体无恙,少点心事,我就谢天谢地了。”李成平不耐烦地挥挥手,“樱时,别管他那些,就一句话,全听圣人的。” 李令之点了点头,叫人去拿投壶与细箭来,正色道:“明日就要去坐监,今晚不喝酒,索性多玩会儿。” “叶子戏我算不过你,投壶可就看我的了。”李成平也笑了。 ———— 裴与李,宝与黛 樱妹:谢邀,本人已出家,请祝我成仙。 裴宝钗和李黛玉是身份决定的认知不同,没有高低区别~ -- 十二、手足情深有利有弊(04) шoo⒃.vǐp 翻过数日,执事来报,郡王已与杨学士说定,县主可自去弘文馆寻人。 李令之懒散大半月,想到要出门现眼,心中忍不住打鼓,从裴珣那儿要来两卷文集临渴掘井。次日,她撑着眼皮,试图与家里的当值官一同出门,不成想一个都没见着。 一问,才知时下城里出了一桩闹得风风雨雨的艳情命案,由于死伤涉及宗室,李宗正一早赶去了长安县。至于裴珣,台官勤勉,与他同时出的门。 李令之拍拍一身久违的深绿公服,只叹无人欣赏。顶着越来越迟的朝阳入宫,至踏入清静的中书舍人厅,木棱窗未合的缝隙才斜斜透入一抹薄明。 轮值册上,柳赵二人并行,李令之在最新一页末添上姓名,径直走向东宫显德殿。 算来与太子有月余未见,期间倒也有书信来往。李慈初次监国,对一切兴致盎然,信里连临时侍讲都飞了几笔,看得出对之前半生不熟的两人印象不错。 世上从来没有理所当然的交情,只有相处才会产生情谊。李成平的意思简单明了,裴珣也一早清晰地传达了选择——御史台、东宫,区分只有偏好,其实是相似又不同的圣眷。 李慈是宫里最小的孩子,李令之年长叁岁,算得上一同长大。他懂事坚持前唤她作姊姊,被亲姐玉华笑到十岁上才不提。她与东宫不需要刻意的亲近,却永远不会不需要亲近。 李令之经过一道洞门,恰好东宫执事宦官刘升在外,上前相迎。这时间太子正在上课,便引她至偏殿稍等。 檀木屏风高阔宽大,分隔内外,薄薄的黄纱阻隔对门中景象的探视,截不断直讲端严的话声。偶尔有问有答,来自两位熟悉的同僚,直讲再以此为太子讲解。 李氏皇族于作妖一项天赋异禀,男女老少各有各的作法。朝臣们神经饱受折磨,对难得不怎么爱折腾的太子,寄予了成为下一代明君的厚望。 良久,待直讲离去,李令之才入内。 李慈一身鲜亮的蓝绫窄袖袍,正在上首喝茶,见她来,欣喜地起身,“你回来啦?” 李令之规规矩矩行过礼,才笑道:“臣将往弘文馆,先来见殿下。”又向下首的同僚微微颔首,得赵先友好示意不意外,意外的是柳钦居然也挺和气,惊得她愣了一瞬。 “坐久了累得很,陪我出去走走。” 李慈招招手,嘴角笑意独属于少年,单薄、飞扬,精致眉眼初受成长的凿刻,刮起一股不驯的锐利之风。 一则陈年轶闻突兀地闯入李令之脑中,她忍不住多看李慈两眼。 今上生于复国次年,父不详,私下里备选亲爹无数,说得最有鼻子有眼的乃是早逝的怀宁侯,理由有二: 一是怀宁侯风流蕴藉,红颜知己不绝,与明帝兄妹亲厚,最离谱的断袖都传过了,再多传一段似乎也顺理成章;二是卫恪养在宫中十几年深得宠爱,居然不入驸马之选,实在令人生疑。 明帝将秘密永远地带到了身后,究竟如何不得而知。 李令之摇了摇头,将乱七八糟的想法赶出脑海去。 妄议君上,她可担不起。 李慈绕过屏风,离开外人顿觉浑身轻松,随口问:“阿娘明明说将你留给我,怎么突然就去弘文馆?” 李令之可不想掺和同僚之间的暗潮汹涌,只认真敷衍道:“我去查缺补漏。” 李慈忍不住抱怨:“即便要读书,也可以和我一起啊,你看这显德殿,那么大!” 李令之觑他一眼,慢条斯理道:“哥哥为我去托了杨学士,学士也应下了,殿下若是乐意,不如一起来?” 李慈面皮要抽不抽,像是犯了牙疼,憋了半天,悻悻道:“太傅是好,天天见还是免了。” 李令之习惯性地要拍他肩膀,刚比划,才意识到少年个头又比先前高出两寸,惊讶道:“最近长得好快!” 李慈得意地挠了挠头,还是谦逊道:“和阿兄还差好些呢。” 太子与玉华公主同母异父,相差近十岁,姐弟感情倒好。奈何玉华公主叫上弟弟联络感情,不是吃喝就是玩乐,朝臣心惊胆战,上疏猛参,唯恐不学无术的姐姐耽误了圣君苗子。 裴珣于太子,既是姐夫也是堂兄,是先皇夫视若亲子当作家族未来一手教养,身上有太多属于裴愈的烙印,足以承载李慈因生父早逝无处安放的孺慕之情。何况裴珣模样俊雅,少年持重,本也是卓越郎君。 虽说亲哥哥千金不换,李令之也得承认,相比经常不着调的李成平,裴珣的确更接近理想中的长兄,因此很能理解李慈的向往。 二人走出一段,李慈顿足,又劝:“读一阵子,就回东宫吧?” 李令之好笑道:“正经议事有宋台主和卫尚书,读书有好些伴读和侍讲陪,你哪儿缺人啦?” 李慈道:“多添一位侍讲又无妨。” “我做舍人已经是勉强支应,做侍讲还不得更丢人现眼?”李令之毫不犹豫转走话题,“听说弘文馆的饭菜比廊下餐还差劲,殿下要不要送送饭——最好连学士的一块儿送了?” “过来吃不就好了?又不远!”李慈被抛弃的心简直在抽痛,见李令之不为所动,只得妥协,临别前还念叨,“经常来显德殿看看。” 李令之往弘文馆去,莫名有些想笑。 若卸任舍人,专去做太子伴读,一定会有人称赞钟离县主深明大义。 谁叫她是女官呢? —— 说明: 本文没有政斗,只有琐碎上班/出差日常,整体很阳光的。 作者的智力不允许政斗╮(╯—╰)╭ -- 可有可无之设定章 woo⒃.vǐp 调休,没有修文热情,趁第五章男主出来,补充一些背景说明 相信大家早就看出来了各种离谱の魔改(忏悔),本文/史盲随便说一下设定时候的想法 【中枢】 从唐,参考唐后期与宋叁省状态,名义仍存,实际混同一省。 一旦提拔叁省长官,并加参知政事,默认踏入宰相阵营,不加就是荣养。资历不够但被拉来干活or充数的,加同平章事是正式工,不到四十岁别想打杂。 【地方】 从宋,偶尔提一嘴,不会有啥戏份,本文纯上层路线 地方军队实际比文中复杂n次方,没事我们极简一下,简单当成中央禁军+地方驻守禁军+地方厢军+可能有、可能没、反正我懒得写的团练民兵etc 军队系统全国最高头头是枢密使,虽然不一定提,但枢府可能有宦官监军or将领。有参考宋代宦官一旦升高尤其掌军后会“移出内侍省、列入吏部朝臣系统”的做法,以此作为对内侍省的压制(毕竟唐中后期那么惨烈的宦祸不远对吧 【风俗】 中晚唐→宋初大杂烩 科举录取提高至百多人,九品中正/士族门阀达咩哟。 荫任比例大幅减少,当然拼爹还是很多,哪代都不能禁止,不然干嘛拼死拼活考上来呢…… 士人偏爱清要官观念不改,流外不体面,达咩。 总之,从开文到之后Bug都会无敌多,一切为社畜剧情服务 都搞女帝背景了,不要太纠结细节 摆烂.jpg 用男主崔昭、女主同事柳同僚并称对比的例子,解释一点风俗相关设定: 首先,【几年前并称】 (1)两人年岁相近,长得好看,同僚很碎嘴。 dbq啊,这条主要是因为作者本人喜欢美青年扎推,没什么实际意义…… (2)出身显赫,家中少子,通过制科成为清要官。 崔:宰相之孙,已故高官郡主幼子→太史局正字 中唐以后,参加制科的主要前资官新科/往届及第举子,白身有,相对较少。虽然一直很想给崔安个散官,奈何找不到地方说明,就当爹妈没来得及给小儿子打申请他是个白身算了。 给崔君开个读书能力的挂,一考就过,男主角怎么可以不会读书对吧。 白身,考中释褐正字,纯上升。一般讲正字即秘书省正字,品阶貌似比校书低,其实区别不严格,提起来是差不多的,且活儿和性质也类似,是很好的起家官。 柳:开国功臣之孙,国公叁子→司经局校书。 默认带荫任散官出身,做校书并不亏,因为是做清流职官啦√ 这边有两个非常重大的魔改 一、中晚唐到宋初时,科举实际上是每年一考,到北宋中期才改为叁年一次,这边按习惯用叁年制了。 二、明经/进士及第后释褐正字、校书很寻常,制科后授官一般会更高,直接七八品都有可能。 由于增加女官入朝设定,这些与机要不相关的文字类职官重要性被降。 又有,【当下的对比】和设定魔改: 崔,地方官,通判。 沧州治所清池县,产粮且产盐,按唐朝七等考评,有记载是紧县,即挂在上州吊车尾。 文中艺术加工变很勉强的中州,就当是战乱和天灾后遗症。看天吃饭的年代,天(上帝本人)要你发展不佳就是不佳……………… 通判,官职从宋,为本文地方二把手,品级随州的规模对标唐中/下州司马,模糊品级反正不高。 京官系统默认比外官高半阶,从通判调任东都的侍御史,崔君在搞过事的基础上,虽然品阶降但入了御史台,谁看了不说天马行空得到好结果的前提是老板也脑回路神奇。 柳,中枢官,中书舍人。 早期这位子常出当前/未来重臣,毕竟离得近容易和老板混熟,即便升了,皇帝也更乐意找靠谱老下属办事。 本文如前章附言所说,重要程度较前朝有大幅削弱,但还没被翰林学士取代,因此参考宋以后官品下调。 人员同样年轻化,毕竟主要作用是秘书而不是政见参考讨论的人。任何“知制诰”本质都在削弱这个固定位子,只是翰林学士最典型。 【附,本文卷王标杆】 崔昉(已逝):身份高、脑子好,进士及第,校书入仕。 裴珣:后台硬,本人上进,老婆娶得好,十五岁做童工,现任御史中丞。 由于京城大官王公遍地走,四五品看起来不算啥,服绯事实上已经是大多数人一生遥不可及的终点。不到叁十岁已经成家立业,几位男青年绝对算窜的飞快,都很年少有为。 只有崔君还没有老婆。 —— 李成平:?好像我也没有? -- 十三、失学儿童重回课堂(01) 虔北门不远处,雪白夯台上可见连片的门下官署,李令之有时随女皇去东宫,下值回舍人厅是同一条路,倒不觉得远。 弘文馆门前栏杆平日专挂偷懒的生徒,此时空无一人,白的晃眼。廊上琉璃瓦碧翠通透,红漆细微的裂痕无声诉说岁月流逝。 馆内少人,偶尔自公房敞开的门里传出声响。青衣小官有男有女,桌案上各自摊开残页,围坐着说笑,不时随意记两笔妙语。 早前听说杨学士痛快应了,李令之就有些惴惴。 她的求学之路几乎可说混乱,板上钉钉要丢脸,只希望别吓到老学士,别的是管不了了。 靖王对孩子极尽溺爱,从来不是称职的启蒙师傅,闲来领着遛弯儿是比读书更重要的大事。李令之初入弘文馆,同学一个不认识,诗文从来没学过,每天坐牢一般听直讲说天书,只能伏在桌子上,且听着,囫囵背,总是闷闷不乐。 幸而时逢玉华公主伙同竹马与小舅横行霸道,常拎她出去玩儿, 这才有点高兴的盼头。到他们被打包去国子监,太子出阁,新选的崇文馆陪读谁都不如她与太子熟,日子反而自在的多。 故地重游,经过一间课室,前排某张小案桌脚有墨色的花蜿蜒舒展,胖鼓鼓的花骨朵画工拙劣,和绽开的蒸饼似的。李令之记性好,一眼就认出是十岁时用过的桌子,听课无聊,瞎画一气。 虽然时常烦恼记住了太多无关紧要的小事,现下倒觉得不坏,李令之四下怀念一把,随意拦下个送书的庶仆,说是来寻总领杨学士,日后协同勘误校对。 前月一场祝融之灾损毁部分书库,近来馆里多有别处抓来的抄书工,尽是绿衣、青衣的生面孔。 庶仆见怪不怪,热心道:“令史那儿都有名单,官人若要录名,随意寻一位就好。学士今日休沐不在,平时也不管这些小事。” 李令之有些奇怪:“休沐?” 庶仆无意扫见她行止间腰侧露出的金鱼袋,先是一愣,顿时心底大呼倒霉,硬着头皮答:“回舍人,学士年高,圣人特批五日一休,一向如此的。” 弘文馆是皇城里的清净衙门,连带仆役也懒散,却不代表两耳不闻窗外事,都是客气且有眼色的,毕竟官署里来往的依然是官,听课的生徒们个个显贵。 时下贡举叁年一科,每科有百多人之众。及第后须静待数月,或在家温习,或入学馆研修、做些杂活,通过吏部关试后再行授官。 春闱与官员们的吏部考评几乎同时进行,关试正在考评尘埃落定之后,欢欣失意,新旧各有来去。 年轻人大多将弘文馆任职视作跳板,年纪大还不挪窝的,也许是真正与世无争,更多却是争抢不如。 庶仆被拦下时还好笑,哪儿来的愣头青,报道做小工还来寻太傅!一见鱼袋就悟了——难怪,是明晃晃的关系户。 两代女帝造就不少行走内外廷的女官,宗女只钟离县主一位。上京谁不知道淮南王恣意妄为,妹妹倒是很通情达理的样子嘛! 当然,说出的话不是很通情达理:人既然不在,就先去公房看看。 庶仆为难须臾,只得应下。 李令之一头雾水,走好一会儿到地方才终于拨云见日。 书库虽属弘文馆,却是独立殿宇,有如副馆。小学生入弘文馆,首重帖经、墨义,无需踏足书库寻书看。她还真没来过,简直大开眼界了。 殿中横梁粗硕,高阔幽深,木栅房门一扇又一扇几无二致,幽沉里绵延一条仿佛永无止境的长路,仅有中段两迭门敞开。截断的光如有实形,流淌细细微尘,封存若有若无弥散的焦灰气息。听说是几个学生偷摸来书库打叶子戏发现起火,扑灭还算早,没酿成大祸,学生功过相抵,停学了事。 敞开的藏书房里,书架连绵铺展如海潮,一格一格,堆满古书旧藏,看不尽时光的去处。 窗下两张矮榻比邻,一张桌案上笔墨纸砚俱全,脚边摞数卷旧书,还算齐整。另一张又破又旧,四条腿里有叁条摇摇欲坠。 李令之回看房门,发现也是乍看完好,细看一棱棱积满灰,只一块地方格外干净。 上下加起来五个指印,正合手形,当值官懒的课够可以,开门只掰固定的一块。 门下、弘文馆、藏书房,拼起来听着多高深,谁想到会看到个杂乱的仓库? “怎么能脏成这样?”李令之很是无语。 庶仆因一室不堪入目曝露人前尴尬的要死:“库中专存旧档,除我等洒扫也就前头偶尔来人,往日一般就地点齐再挪到外面用。学士一贯有张桌能做事就行,索性直接留在书库……咳咳,就成了这样。” 读书人钻研学问,不拘小节也是有的,杨学士的随遇而安出乎意料,也未免太随遇而安了! 李令之自问在道观清修也是亲力亲为,不算挑剔——但看这飞灰!看这蛛网!她头皮发麻。 世事不如意,只能靠自己,李令之将叹气的冲动憋了又憋,对庶仆一笑:“去显德殿找刘升,让他派人来稍作打理。” 庶仆巴不得赶紧落跑,立刻就走。 不多会儿,泱泱一列宫人到来,打头的年轻内官容长脸上表情严肃,正是不多久前才与李令之打过照面的东宫执事刘升。 李令之立在阴影中,漫不经心打量柱上雕花,见他来,下巴一点藏书房,道:“去看看。” 一室凄凉,冷宫也没如此残破的,刘升只探个脑袋就缩回来,凉凉眼风刮过招来的弘文馆仆役:“你们当的好差。” 他因家人连坐没入宫,年方弱冠,从小就跟太子,早年只显得机灵,近来越发沉稳,有心为难人时气势十足,虽稍显用力,不够浑然天成,已经足够威慑。 当下诸人各司其职,藏书室展开热火朝天的大扫除。 杨学士不在,李令之并不准备留下吃灰,正好回家偷懒,临走前与刘升道:“天下馆藏破败如此,叫旁人看到像什么样子?” 更别提叫正经太傅在这环境里吃灰了。 习以为常的疏漏此时翻出来只能是太子的错处,能避则避的好。 刘升是李慈身边人,天然且铁杆的心腹,最懂太子好他也好的道理,低声称是。 次日,藏书房焕然一新。 四壁重新粉饰,陈旧的木梁上漆痕隐约,显出几分古朴拙雅。两排书架被腾走,窗下留置宽大的矮木榻,席面簇新,软垫厚实,两张一模一样的檀木新桌,靠椅还圈着隐囊,保证写累了往后一歪就有柔软的依靠。 书架被打扫干净,书爱莫能助,李令之穿行其中,随意就能见到破损的绢帛,随手捞一卷,居然还是十分少见的藏本。 学馆书库好东西太多,每年不一定能保证晒过一遍,大多只能像这样放任蠹虫啃噬,着实暴殄天物。 转了一圈,李令之小心捧着几个惨不忍睹程度不相上下的卷轴回到座位。 先看再抄,就当做功德。 ———— 填了一点前文忘记守选的bug 隔离忙碌揾食,lay -- 十四、失学儿童重回课堂(02) 李令之放下笔,拧了拧有些僵硬的手腕,将一卷又黄又脆的丝帛小心翼翼地卷回原样,桌案上只留墨迹未干的长长折页。 隐约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晰,她深吸了口气,拍拍衣摆起身。 门外一道清癯人影飘然现身,紫袍老者鹤骨松姿,饶有兴致地环顾一圈。 杨学士年纪一把,无灾无病身骨硬朗,自觉还能发挥余热,虽然日上叁竿才来,但的确兢兢业业,除休沐外每日准时报到。 未料只缺席一日,熟悉的环境就大变样,房门上积年尘灰一扫而空。屋内布置齐全,一人静立,白净清秀仿佛十四五少年,却是首服严整的官员装扮,腰间悬突兀的金鱼袋。 有淮南王亲自打过招呼,杨学士心中有底,开口果不其然听出女声,“下官内舍人李令之,见过太傅,往后叨扰了。” 倒是出乎意料的柔润平和,泠泠如流水,看来不仅模样不像,与她哥哥的作派也不太像。 杨学士爽快地摆摆手,“县主客气,若在意清静我也不必应承郡王了。书库可说人迹罕至,多点人气热闹热闹也好。” 他早看中一侧茶桌上准备好的山泉水与茶叶,几步上前,兴致勃勃取茶饼来碾磨,一边道:“这地方变化太大,险些没认出来,县主叫人打扫可真是帮了大忙啦。倒想起昔日在国子监时,我公房里也是这般布置,郡王就如县主此时一样坐附近写功课。” 杨学士是不是真的怀念不好说,只看李成平一回忆就头疼的样,显然没过什么好日子。 李令之既没去过国子监交换,也没蹭过太子旬日一次的经筵,心里忍不住纳闷,凭这兴高采烈的口气,怎么也不像能忍耐雪洞的人,国士居然是这般的国士,怎么和她想象中的不大一样? “哎呀这鬼地方,桌子不行,茶水不行,叫他们煮乱七八糟加料的茶我还不如就凉水。你这茶就不错,我的手艺配得上,稍等会儿一起喝。”杨学士噼噼啪啪地说,清癯面容明明应该显得仙风道骨,却明摆着只有纯然的喜气洋洋。待茶汤完备,一人倒一杯,又笑问:“县主盯我做什么?” 杨学士斯文随和,教书治学几十年,观之不自觉心生信赖,可惜李令之不好意思说幻想破灭,只得道:“太傅待人好亲切啊。” 杨学士摸了把脸,叹气道:“从前明明许多人爱围着我说博士这、博士那,不知为何,近年渐渐就少了,话也不敢同我搭一句。既不再招人欢喜,就只能悬车告老,闲心静居了。” 李令之被逗笑了,“太傅风采招人,该多往正馆走走。” 杨学士微微一笑,大方领受,“县主有表字否,我仿佛记得靖王殿下唤过樱时?” 李令之不由惊奇道:“太傅与靖伯伯相熟吗?” 她自诩长在靖王膝下,浑然不知二人有旧,难怪靖王会为李成平读书去打招呼,杨学士还贯彻得挺彻底,给他留下沉重阴影。 杨学士却哼了一声,“殿下那人,就差没嚷嚷自家侄女上京第一乖巧可爱,我家小五娘明明也很可爱啊。” 李令之有些讪讪,倒是一点也不紧张了,“我有道号冲盈,樱时是小字,又蒙圣人赐字希真,太傅唤任意都好。” 身为一个品味优良的传统士子,杨学士还是有所喜好的。 小字娇柔,做官行走确实不大合适,然而另两个……半斤八两,根本没差啊!道号不提,表字也贴叁清,早听说靖王领小侄女修仙,这是要一起飞升不成? 杨学士腹诽她顶上两重不靠谱的长辈,看她芳华年纪,青春不知愁,不由问:“还俗了吗?” 李令之笑笑道:“得空便在洞玄观修行。” 贵族女儿向来风行度作女冠,出家入世不过一张度牒的变化,从此出入交游,天地远比闺中广阔。 杨学士明了此节,不再多言,只打趣道:“自今日起,望希真尽心,不然出了弘文馆可别说老朽教过你啦。” “不敢令老师蒙羞。”李令之顺口换了称呼,为难地坦白,“我少时在学里只能说过得去……” “无妨,知不足方能自反,知困方能自强,是好事嘛。”杨学士一早注意到她桌上的折页,“之前都在抄书?” 李令之递过去,道:“来得早,闲逛见一些破得不成样子就想着随意抄一份,说不定以后勘校用得上。” 杨学士略翻了翻,纸上字迹骨骼端秀,看足前后十几页,皆是不疾不徐,清清爽爽,一处别字涂改也无,若非内容有顺序,落笔全无先后迹象,沉稳可见一斑。 杨学士惊讶道:“写这么多,一处没错,抄道藏练出来的?” 李令之有些得意,“不是托大,我还能抓不同版本的错字呢。” 弘文馆馆藏众多,勘误校对永远有活做,又逢祝融之灾损毁部分,近来缺抄书工到要从其他官署借人。 杨学士见她记性不得了,恰好要留下学习,闻言大喜,“你倒是适合来做校理!” 说罢,他高高兴兴出门,过半晌带回数卷旧书。 其中有李令之学过的,有没学过的,集册众多,饶是她也不敢说全部记住。 李令之眼前一黑,追悔莫及。 “这两本先自己看,有不懂来问,过段时日要出题。”杨学士将破烂与齐整的卷轴分开放,“馆里有意重印一批旧书,需勘校后交予将作雕版,你闲来无事时誊抄便罢,左右外面有人在,不用着急赶。“ 遇到老师,最好也最怕遇上殷殷又随和的,会让人发自内心惭愧怠惰是无可饶恕的过错。 李令之松了口气,点点头,心中一动,“哥哥在国子监时如何?” “希真以为如何?”杨学士反问。 李令之含糊道:“哥哥提起时略有忧愁。” 杨学士捋一把长须,终于表现出符合外貌的高深莫测,“别的不说,郡王的确很上心。” 要夸不夸,要贬不贬,叫人听得糊涂。 李令之动手抄书,总是先细细读过,再展开排在面前做样子,不用过脑,下笔如有神,于是特地放慢速度,显得郑重其事。 半途,她还偷偷瞟一旁桌案。 杨学士面前厚厚一迭纸,简单装册,但并未成书,隔开几页字迹就有不同。他聚精会神,逐字研读,不时落笔圈涂,朱笔与墨色间杂,偶尔有大段需要修改。 从一页辨出“徽柔懿恭,怀保小民”几句,李令之想起来是无逸篇,顿觉头疼。难怪短短一行,要斟酌附带不少注解,不注谁看得明白,幸好学士没拿书给她做课本。 也因此,她从记忆的角落挖出了杨学士身上的兼职——官学五经重新考订的总领之一。 另一位总领也熟悉,就是靖王,近年都不在京城,上回淮南王府收到家信,说是追忆往昔,在遥远的沙洲乐不思蜀。 看的出来,活儿全是杨学士领人在干。 李令之心生同情,只能祈祷靖王和杨学士的交情能撑过他做那么久的甩手掌柜。 ———— 未来长辈助攻+1 眼镜坏了,叶黄素吃完,生产力为0了简直…… 叹气 -- 相逢千秋夜(01) 千秋当日,尽管正主远在熙山,城中依然气氛浓厚,因为临近年节,更加喜气洋洋。只有光禄寺上下紧张又暴躁,还要被远在好几条街外的宗正卿隔空埋怨厨子不行、食材不行、配饭越来越难吃,吃力还不讨好。 杨学士轮到了五日一回的休沐,李令之以往多顺势在家闷头大睡,千秋前夜宿在了渡月桥。 渡月桥执事秦女史本职尚仪,平日宫中事务繁忙,近晚才来,次日笑盈盈将她唤起,絮絮说着话,亲自为她上时妆。 略挑柳眉,眉心覆上绯红花钿,中央贴小小一粒圆润贝母片,杏眼下晕一抹胭脂,眼尾痣似羞怯,似盈泪,沐浴朱色荡漾靡靡的艳,越发衬的肌肤瓷白。薄红口脂是桃子味,一样柔润又好吃。 李令之觉得满意,难得不想穿官服,由着秦女史挑来一身鲜亮的石榴红,半敞衣襟截然不同的松绿里面,束腰革带晃荡特赐的金鱼袋,纤秀风流的身形像一朵灿烂的火烧云,喜滋滋地往东宫飘。 一抓到太子,她兴冲冲问:“长龄,你看我怎么样?” 李慈近来发育迅捷,比小姨妈高出不少,看她得微微屈起单薄的脊背,个头长了,奈何芯子还是愣头青,一颗心只装了读书和骑射。 见李令之眼周红红,李慈大惊失色:“小姨你怎么了?策论写不好被杨学士骂哭了?” “……” 十分诡异地,李令之与秦女史在埋怨小孩子不解风情一事上居然产生刹那的共鸣,愤愤否认,“没有,吃饭。” 两人年岁相近,自幼相熟,没有食不语的规矩。窜个头狠的少年饿得也狠,李慈面前一桌餐碗装的满满当当,他面不改色扫空大半,拿起蒸糖糕招呼李令之,“给你。” “多好吃啊,不懂欣赏。”李令之嘴上嘀咕,手伸的飞快,回敬自己桌上觉得太腻的烙饼,“给你,多吃点,脸上长点肉。看你现在这模样可真不习惯。” 李慈摸了摸脸,“我觉得挺好啊。” 李令之道:“一点也不威武,你想想文皇帝的画像,腰带十围呢!” 说的是一位脚踩大哥小弟、赶跑老爹的英明祖宗,据说早年征战四方也是俊俏儿郎,然身份一变就要寻求尊贵稳重,传世的画像只见“沉”、“稳”。 李慈有个热爱美丽皮相的亲妈,又跟在姐姐身后听了一耳朵对青年才俊的点评,自诩十分了解真正的女性审美,一点也不肯掉入她挖的坑,“那是做不了俏郎君才退而求其次!不然杨学士怎么那么大年纪,还那么受小宫女欢迎?学士每次来东宫,她们都扎堆来看啊。” 李慈振振有词,接连举出熟悉的例子,“卫尚书大家也很喜欢看,近来柳钦和赵先走动频繁了,我看她们当差都更带劲啦。” 闲聊并吃差不多了,李慈热情邀请李令之一起去听课。李令之万万没想到,有一天太子会来劝学,莫名觉得可乐,“今天是哪位直讲?” “卫尚书。”李慈回。 李令之见过卫恪在靖王跟前做小辈的敬仰,见过他同女皇东拉西扯聊家常,见过他在政事堂摸鱼在礼部笑眯眯广结良缘,就是没见过他讲课。 她一下子来了兴致,“给我加个座。” ———— 太子慈:你们女孩子根本不会喜欢大胖子的,周围帅哥浓度太高,我绝对不会自甘堕落! -- 十五、失学儿童重回课堂(03) 近午,东宫来人送吃食,除了李令之的,也有太傅一份,得知杨学士去了前面正馆视察,便追过去。 弘文馆一贯清闲,每逢移宫,连讲学也不再办,不到中午就跑路的大有人在。从窗口探出身去,能看见不远处路上,小官叁叁两两结伴归去。 李令之吃完也没见杨学士回来,她十分想走,顾虑初见面得留个好印象,还是老实坐定。 杨学士翩翩归来时堪称满面春风,优雅如仰首仙鹤,每一步都走得仙风道骨,仿佛不是去视察,而是去踏青,心满意足地回来干活,过了许久也没有半分疲惫之态。 李令之心生惭愧,正发愁怎么开口跑路,廊外忽然传来一道清朗男声。 “杨学士,杨学士?今日在哪一间?我的好学士啊,到回家的点儿啦——” 李令之辨出趋近的嗓音,惊讶道:“是小杨正字?” 杨学士的独孙杨舟前科及第,授集贤正字,因同僚中有一位年长的杨正字,便自动矮下一辈。 李令之曾代女皇前往吏部,向通过关试的举子传达勉励。杨舟年方十七,在一干新官中显得稚气未脱,欣喜外露但也还算稳重。不想之后李令之与朋友小聚,他一同来,相熟才发现性子意外的活泼促狭。 杨学士习惯了孙子的不着调,只问:“之前认识?” 李令之道:“与士安兄前两年还算常见。” 话音刚落,门口窜出一道绿影,懒洋洋没个正形,眼风一扫发现屋里除了祖父还有别人,泥水倏忽被女娲娘娘捏出型,生生直起一把瘫软的骨头,成了个颇能看的俊朗少年。 杨舟一点也没不好意思,当先拱手:“集贤校书杨舟,见过舍人。” 李令之一本正经颔首,“杨正字。” 杨舟又恭敬地请杨学士,“阿翁门口等,我来收拾。” 杨学士仪态万方地起身,经过他时施舍一眼,淡淡道:“叫人看笑话了吧?” 杨舟清了清嗓子,讪讪也只须臾,他火速理清笔墨纸砚,对李令之挤眉弄眼,“钟离,弘文馆什么时候这么能耐了,壮丁还能从舍人厅抓?” 李令之被他的怪样逗笑了,“我是来随学士读书的。“ “难怪郡王先时上我家,原来是替你来说项?阿翁可有好些年没带学生了。”杨舟恍然一拍手,“对啦,近来收到徽融姐姐的信了吗?” 说的是一位女官沉犀沉徽融,曾与杨舟一同在史馆打杂,闲聊颇为投契,挖掘出九拐十八弯的上代亲缘,顺势叙了年齿。 李令之认识沉犀则更早。 彼时她养病清修,懒散度日,做完早课就去观里闲逛。沉犀供奉完长明灯路过,看她年纪小小,孤身游荡,病殃殃且衣着朴素,热心带到前殿寻人,才知闹了乌龙,一抓就套牢小观主。 一来二去,两人渐渐熟络。某日沉犀见李令之白身出门,回来就换绿绫官袍,这才知道小观主还是位皇亲国戚,震惊后倒也态度如常。 沉犀十来岁即得明经出身,一直没轮上官职,直到去岁制科,去了东都将作监做主簿。女官初次任官大多在学馆,两京畿下的文书也是常见的去处。 李令之闻言点头,“听说年后因公务能回京一次,叫我先看着准备酒。” 杨舟兴致勃勃,“那我可等着啦。” 二人一同出门,廊下已不见杨学士,李令之莫名松一口气,小声问:“杨士安,听你来时的意思,是每日都会来叫学士吗?”她斟酌须臾说辞,才道,“我观学士……格外勤勤恳恳?” “不如直说废寝忘食!不然我也不能每天早早下值来弘文馆请人,若是放任阿翁,能大晚上才归家,父亲回京知道要骂死我的!”杨舟夸张地叹气,痛心疾首道,“天天这么孝顺……哎,钟离你懂的,没朋友了啊!” 李令之没见他眼里有怨怼,就知是唱作俱佳的表演,只差没敷粉描画一张花脸粉墨登台,故意道:“我不懂。我一向下值就回王府,不回王府便回洞玄观的。” 杨舟头痛道:“淮南王府的宴饮伎乐上京出名,只会有人求着去郡王与县主跟前,二位哪需要费劲去认识什么人?” 除了御史台,大多官署天光尚早就散了,官员多的是时间结伴出游,无论去何处,上流或下流,大家都认可多多交游混个脸熟是正道。 年纪轻轻却得天天护送祖父,回家想来也不大好出门,李令之忍不住有些同情,永远缺席聚会的人真的很容易没朋友。 如杨舟自述,除却休沐,他仿佛李令之外另一个混在弘文馆的编外人员。学士是真仙人,不食人间烟火,沉迷修书容光焕发,李令之侍奉在侧,杨舟每日来迎,倒好像一双孝顺儿女。 李慈听得有趣,一天午间招李令之共食,随口问杨舟如何。 李令之说人挺活泼,处得高兴。 李慈扭过脸就将人叫去陪读,过两天和李令之直夸他有意思,一点也不拘束,原就是东宫的人,他居然完全不知道,琢磨着要换个岗位,先放在身边再说。 从此,杨舟就不太能来了,李令之一人二职,很快彻底取代。 杨学士对新学生的观感很不错,老少相处甚欢,这回难得不赞同,“阿舟登科太年轻,合该再学几年洗一洗轻浮。” 李令之本就是长辈膝下长大的,与杨学士相熟后胆子大起来,说话也理直气壮的多,自觉十分无辜,“老师,殿下听闻士安孝顺才召见他,可不敢说是因为我随口一句,以裙带仕进。” “先帝与今上皆是女子,天下谁人不是天子门生,谁人不依附裙带?倒也不用这么谨慎。”杨学士慢悠悠说道,“君子以顺德,积小以高大,阿周年少,本就跳脱,我也是恐他骄狂。” 李令之忍不住道:“您可真严格,士安初授官时已经比很多人稳重了。“ 杨学士捋了捋飘逸的长胡子,道:“我看希真,也是一样的呀。” 李令之一愣,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弘文馆的日子一晃两月,杨学士早摸清李令之的底。 学的不能说坏,但以他的标准,的确夸不了。 记性好,书背得好,重点出乎意料抓得也准,写策文却很生疏。因早早入仕,公文驾轻就熟,透着熟练的冠冕堂皇。真让她下场,明经大约还使得,勇闯进士科怕是到红颜白头也没可能出人头地。 不过一想到她是从靖王与淮南王溺爱中长出,就觉得能有心向学已经谢天谢地——有了对比,底线就是这么容易被打破。 杨学士是清明的人,罕有地感到困惑。 他从这位年轻县主身上捉到一缕与逝者隐约的相似,不知她是天生如此,还是由人不动声色培养。 * 自半个朝廷移居熙山,天像破了个缝不上的豁口,开始变着法儿的下雨。 或细细靡靡,或阴沉绵绵,或迅疾爆裂,将燥热夏季拖欠的雨水一气泄落,冲坏上京城好几处沟渠,似要将整座城泡发。 待雨势终于停歇,日拨云开,用尽力气,于是一气冷下去。 暗淡与消沉席卷宫城,绿叶染黄,嫩枝枯焦,花草树木褪去鲜亮的颜色,凋谢的凋谢,零落的零落,委顿在地的被风无情刮擦,发出脆脆惨惨的哀叫,某种萧条的凄冷回荡所有听者心头。 秋冬交接时的冷毫无道理,风霜刀剑般片人筋骨。李成平常年因李令之的单薄焦虑,见秋风越来越烈,勒令她外出必须加夹棉里衣,又趁和太子吃饭,卖惨说弘文馆年久失修,将作消极怠工,藏书房雪洞一般,怕你小姨冻坏云云。 念叨得李慈也开始担忧,早早命人搬去炭火,幸而杨学士是老人家,这行为才没显得太夸张。 李令之自拜师,就渐渐与杨家人相熟。 杨氏本家硕果仅存老、中、青各一对,杨学士上京后才成婚,夫人姓窦,长子携妻正在外任上,次女早逝,留下一女,如今面前尽孝的便是杨舟与外孙女钟五娘。 窦夫人好玄学,钟五娘天真活泼,李令之虽然不管洞玄观,毕竟是她的道场,索性投人所好,相约去观里听俗讲。与窦夫人听听故事,聊聊道,领钟五娘去包木樨花瓣酿蜜,不几回已然仿佛亲如一家。 李令之做惯小辈,听钟五娘甜甜唤姐姐,心中十分柔软。她自己最常穿官服,日常也朴素,就从妆匣里挑了几枝小钗送她,见五娘下一回见面戴着,李令之终于理解了秦宫人打扮她时候的快乐。 一日休沐,李令之又去杨府,与钟五娘一同向窦夫人学合香,杨学士则在旁边点评。 场面无比和谐,谁也没觉得缺了什么,直到杨舟现身。 钟五娘先瞧见的她哥哥,豆蔻少女,天真水灵惹人欢喜,稚嫩的嗓音直往他胸口插刀:“阿兄,你怎么回来了啊?” 全场目光加在杨舟身上,个个仿佛在问:“你谁?”他被表妹一问,茫茫然中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到底姓不姓杨——难道他不该回来? 李令之衣袖掩面,努力闷笑。 窦夫人令他坐到祖父身边,自顾自上课。 杨舟到送李令之离去,才郁闷道:“钟离,不厚道啊,怎么阿翁阿婆妹妹全给我抢了?” 李令之好脾气地笑:“士安兄真觉得我不厚道,可以改口叫师叔嘛。” 杨舟登时闭了嘴。 —— 辈分比樱妹能打的没几个。 时间线轻松一拉,明天阿昭出场√ (终于到这儿了_(:з」∠)_ -- 十六、失学儿童重回课堂(04) шoo⒃.vǐp 一年即将走尽,冬至大祭后不到一月,又近女皇千秋。 圣驾远在熙山,上京多年不做主场,宫中循例有光禄寺承办赐宴。城中平日叁鼓起开始夜禁,每逢节日特许彻夜不休,东西市办起夜会,街坊越北越灯火通明,从上至下洋溢欢腾的气息。 上京城始建迄今千年,皇城比最初延展数十倍有余,内城外廓更不提。无数人走过漫长的旅途,穿过巍峨城门散入烟波浩荡的人潮,也许扎根,也许飘然而去,成就一段烟花般灿烂却易逝的繁华。 春明门下,一队车马经过核检款款入城,直向西面的街坊。 成群结队的车马出行并不罕见,这家只几辆车,算得上简朴。四下仆役行止利落,姿态训练有素,打头马上两人着寻常布衣,神态精明,佩刀凛凛泛霜,透着见过饱饮血气才会有的冷肃。 其中最宽大的一辆马车,里间别有洞天。两侧布置软塌,四壁上镶软垫,角落靠窗一处摆放小小的暖炉。两榻之间有一张小桌,桌上清茶悠悠,漆红食盒微敞,露出的分格已经空了。 最后的茶果在一个小少年手中,他叁两口吃下肚,捞起茶杯喝个精光,心虚地往身后榻上一瞟。 一人懒懒靠着两重软垫,身量是个高瘦的青年男子,面上盖一本翻开的书,纸页将均匀的呼吸压的极轻,似睡的魂梦不知,又假作要在梦里用功,车厢总是局促,他一条长腿委屈地支起,将发白的旧青衫压出了细碎的褶皱。 “七叔,对不住。谁让你睡着了呢?”小少年忏悔完,仍趴在窗上朝外看。 坊门下武侯执守,偶尔有面朝大街开的朱色大门,初见还试图辨别门户,见多也大差不差,小少年心生无趣,索性缩回脖子。 “怎么不看了?”一道男声忽然响起。 和缓的腔调,朗朗带磁,震在耳畔回响多情的尾音。榻上青年不知何时已醒转,修长两指挑开书,先露微勾的嘴角,再是一张斯文雅致的脸。 他撇开一角帘,日光披身,高挺的鼻分割昏寐,眼皮薄薄,扫长长一道凤目,睑间横陈暧昧的影。文秀的面容白皙冷淡,清寡不似世人,好似玉雕一般。 正是自沧州归京的通判崔昭。 年纪轻轻已是通判,路上住驿站核验身份驿丞总要多看两眼,才确认这领个十岁出头小少年的崔官人的确差一步就能服绯。 不过理论上差一步,仕途说不定就得走上十年,越近上京城,驿丞就越平淡。崔昭不在意琐事,反倒是小少年崔逊松一口气——曾有驿丞有眼色过头,见他与崔昭年岁有差便当是小郎,崔昭懒得解释,没良心地大笑,窘得崔逊小脸通红,赶紧叫“七叔”表明身份。 崔逊自幼长在深宅,前两年随崔昭去了沧州,分辨不出相似的上京坊市,好奇道:“我们这是去哪儿啊?” 崔昭慢条斯理喝过茶,拉开食盒,择一块糖渍环饼放嘴里,一点不觉得有损他丰神俊秀的形象,吃完,清清朗朗又甜蜜地笑,“当然是崔相公府上,你还想去哪儿?” 他看崔逊的眼光很温柔,温柔的让崔逊觉得自己梦回叁岁。 崔逊心中默念孝亲尊师、孝亲尊师,眼前既是他嫡亲的七叔,也是他开蒙的老师,这才端住天真烂漫。 “我们不先回舅公那儿吗?”他问。 崔昭随意往后一靠,阴暗覆上面,语气依然轻松:“阿逊呐,你我姓崔,表面功夫不能偷懒,多年未归理应先回本家。何况现在宫里还没下值,先休整会儿再去侯府更好。” 崔逊见他气定神闲,仿佛还要睡,不自觉说出心里话,“七叔,你这看起来也不大像要做表面功夫啊?” “谁说的?那是相公不在府里,等过几日去熙山,教你看什么叫情感丰富的唱念做打。保证你没见过。” 崔昭冲崔逊眨了眨眼,又谆谆嘱咐,殷切得仿佛在教亲生儿子,眼里怎么看却都是戏谑,“到时候见到人,记得乖一点、嘴甜一点,找到合适的老师之前你得在族学里磨一阵。” 崔逊一想到要应付女眷,就头大如斗了,“知道啦,不就是太婆等面前要老老实实吗?七叔要是早点娶个娘子操持家事,这些就不用我上阵了,每次扮小孩儿都要表演写字行礼作诗,实在是很讨厌。” 崔昭失笑,“扮什么小孩儿,你才几岁啊?真那么想当大人我就找舅舅给你定个亲,他想必乐意的很,也省的年年催我。” 崔逊刚喝一口茶,急得咳了个惊天动地,“定亲什么的,七叔您年纪大您先请,我完全不急啊!” 崔昭欣慰地点头,柔声道:“阿逊放心,就冲你这句话,七叔一定给你说上京言辞最妥帖的名门淑女。” 崔逊:“……” 车马忽然停下,执事与门房细语,窸窸窣窣一阵,高声迎接七郎与小大郎。 朱门高阔,石阶雪白。 相府已至。 崔逊有些惊讶:“居然开中门啊?” 崔昭没有搭腔,经过门槛、照壁,向居处一路,见湖对岸驻足叁两少年少女,对崔逊道:“那边就是族学所在了,你以前还去过的。” 崔逊孩子心性,兴致勃勃道:“一会儿我能先去看看吗?” “带个人一起去,先看看老师。”崔昭随口应下。 崔相公崔隽初擢为九卿时,举家迁居入京,明帝赐官宅,随高升逐渐并入近旁私宅,由此越发广阔。 长房在崔府中轴之西,圈入曲水与小丘,亭台楼阁一应俱全,原本是一座独立府邸,系明帝为湖陵郡主与崔攸之赐婚时一并赐下。二人去后,官府并未收回,因维护耗费甚巨,便落了锁。 崔昭守孝时别居南城庄园,再未回过西院,即便前两年回京拜见祖父,也只是露个脸,多待一会儿都烦,宁可去住邸店。 因此,跟随仆婢向熟悉的路,崔昭先是吃惊,见沿路洒扫一新,趋近的宅院比记忆中略显陈旧,几乎没有太大区别,只觉索然无味。 先时与京中通信,舅舅没有明说他未来如何,但显然毫无忧虑。 这会儿看崔府的安排,崔昭可以确定,他的确是要升了。 ———— 李成平:这种自带拖油瓶的人完全不在妹婿考虑之列好吧? 李令之:你想的好多哦。 李成平:你想的太少了哇(抓狂) 崔昭:你真的想的好多。 -- 十七、回京奔波忙(01) woo⒃.vǐp 01 崔府规矩森严,凡有仆婢,遇崔昭叔侄,皆是伏身行礼,再继续职事,少有交头接耳。 崔昭外任时,天大地大,知州在治所,本地数他说了最算,即便升入州府,他监修疏浚,常要在外行走,拘束也不算多。 做惯地方官的人,回京往往既激动又遗憾,崔昭亦然,对回本家更是意兴阑珊。幸而府里官身或在外,或在熙山,他只需要应付留京的叁叔,还是愿意回来做个姿态。 崔昭是西院长大的,看惯地势起伏与亭台楼阁,走得心不在焉,耐不住侄子明明是正经的长房小郎,却比客人来得还少,就绕路逛了一圈。 见低处有一片光秃秃的空地,崔逊有些好奇:“那边怎么空荡荡的,损毁了吗?” 引路的仆役答道:“那边是马球场,浇油压平,就不大容易长草,新晋也修整过,七郎随时可以用。” “我初回京,且不说能不能凑齐人打球,多年不碰杆早就手生了。”崔昭失笑,拍了拍崔逊肩头,“阿娘少时喜欢打马球,后来玩儿的少了,这地方就给了卫兵平日操练,表哥早年也常来。你要是喜欢,不如改个靶场?” 宁边军治所在定州,辖区内有多处分散的营盘,卫骁是空降来的副统军,和上官八字不合,被踢得远远的,驻地距离崔昭不过半日路程。崔昭可怜表兄孤身在外,逢年过节好心收留来个一家团聚,倒方便了崔逊发梦。 小少年十二叁,心里难免有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文的学了几年,武的也想染指一把。卫骁见他跃跃欲试,崔昭也赞同成日坐桌子跟前看书人会呆,便主动请缨教他射御。 果然,崔逊连连点头,与崔昭一同受过仆婢拜见,就回房休息去了。 崔昭决定,在崔逊对文武双全失去兴趣之前,坚决不告诉他真相——卫骁最初试图教他学剑,没两天就很想跑路,直言再把崔逊当徒弟看,他恐怕能气得英年早逝。崔昭好说歹说,才转而学射,如此卫骁轻松,崔逊高兴,可说皆大欢喜。 琐事劳顿许久,崔昭总算能坐下。他展开纸铺在面前,亲自磨了墨,思索须臾写就数封拜帖与简信,令人分别送了出去。 宫中还未下值,回信恐怕得等晚间或是明日,崔昭骤然无所事事,随意眯了会儿,索性搬来棋盘,左手执墨,右手执白,专心致志地杀时间。 这是他的旧棋具,多年安然地沉睡在他的旧院落。屋前一方小池,池畔是父亲领着他亲手种的柳树,昔年还是柔嫩的小苗,如今树皮纵横交错仿佛干燥的鳞片,剥脱褪去颜色,已经需要他仰头看了。 光照亮面前的棋盘,为每一粒棋子镀上莹润的轮廓,干净的好像没有一点瑕疵。时光在似乎指间凝滞,棋子鲜亮如新,但崔昭的确摸到了旧有的、浅浅的伤痕。 崔昭拂乱胶着的棋局,换了身家常青衣,准备去看看崔逊。听说崔逊醒来就兴冲冲去探学堂,他忍不住皱眉,便也跟过去。 战乱年间四境割据,小朝廷不少,有的是藩镇自立,也有的是旧臣拥立宗王为正朔,明帝复国后十几年,若非主动归附,就是被铁蹄碾过彻底灰飞烟灭。 崔氏数百年士族,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如崔相公,年轻时先入荆湘萧氏幕府,随节度使归降上京女帝,他重新以科考仕进,几十年稳步上升,位列九卿后再次举家迁入京城。 相公有叁子二女,孙辈更多,不是个个能入官学,家中于是设了学堂,由一位博学的远方族亲主持,还有分时授课的先生。学里本家子弟之外,也有投奔的族亲,人数众多,索性特辟出一处院落。 崔昭小时候满脑子舞刀弄剑,要做神气的大将军,墨水全是他爹他舅舅按着脑袋灌的,没去过一天学堂。他对学堂的印象也可以说十分恶劣,但为着崔逊日后需要留京,且家学近些年新出过进士,寻到合适的老师之前,捏着鼻子也得让崔逊多读一阵书。 学堂在湖边一处叁开间高屋,此时结了课,一些孩子在屋前宽敞的砖石空地玩闹。男孩子分两队拔河,廊下立高矮不一的女孩子,周围一圈随从婢女摇旗助威。 崔昭远远听到喧嚣震天,好奇是什么样的热闹,过去一打眼,惊奇地看见崔逊在一边队里,奋力抓着绳往后扯,白净小脸憋得通红。 在沧州时,崔昭嫌州学博士死脑筋,崔逊便没出去上学,又担忧他没朋友养出腼腆性子,这会儿不由得看乐了,停步好整以暇欣赏。 算上守孝,崔昭离府好有十来年,至多逢年过节回府拜见祖父母。他粗略扫众人一圈,只认得一个及笄模样的少女,应是叁房的八娘。 时下各家女儿颇有人立志出头,不提每科进士,内宫六局也是出路,脾性也多效仿女帝与大公主,以华贵明艳、活泼爽利为上。 崔昭前两年来过学堂,原本想说领崔逊来探探路,却正好撞见隔房兄长欺负手足的闹剧。当时这位妹妹挺身而出,为幼弟出头,后来又说起未来要做宫教博士,崔昭对她的印象就格外深刻。 不多会儿,男孩子们分出胜负,赢了的蹦蹦跳跳,输了的坐地上耍赖,一时沸反盈天。崔八娘面露不耐,叫人掀开帘,拔高声音道:“都起来,要闹也进屋里去!” 她最年长,长凤眼一挑,气势凌人。仆婢们一拥而上,赶紧拉小郎们进屋喝茶暖身去,显然习惯了听她的话。 崔八娘满意一笑,瞧见随人流走近来的崔昭,愣了须臾认出人,喜道:“七郎?先时阿逊过来,我还想你什么时候找他呢。” 崔昭微笑颔首,“好久不见,都长那么高了。” 崔八娘眉眼含笑,亲自引他入内,“七郎进来坐,等会儿他们要斗棋,我怕吵闹不服,正好邀你坐个镇。” 室内孩子们正胡混闲聊,见八娘叫来个生脸,都有些莫名其妙。只崔逊一口茶呛住,咳了好几声,崔昭好笑地挥了挥手,才安抚下去。 一个小郎捧着脸,眼儿左瞧右瞧,怪声怪气道:“哎哟,八姐,这是哪位,竟然能得您的笑脸啊?” 崔八娘瞪他一眼,“正是做沧州通判的七哥,先时不还直说想见人,怎么见到了却如此无礼?” 那小郎讪讪起身,和一众人与崔昭见礼,多是叁房的弟妹,也有辈分高低的族亲,不免好奇打量。 崔昭面不改色,客气地谢他们领崔逊玩儿。他一贯笑得多,天生冷淡的模样也看起来亲切,在外为官多年,又曾是一时的话题中心,人人都对他好奇。才说没几句,男孩子们已经拍着胸脯保证日后会多照顾侄子,崔昭这才与八娘一旁落座。 崔昭问:“叁叔平日什么时候下值?许久未归,我该先拜见。” 崔八娘道:“说不准,阿爷时时有朋友叫了出去,阿婆都不过问的。” 崔昭父亲早逝,两个叔父一母同胞,长名敬之,做着经略,前途无量,少名怡之,在礼部,差做的怎么样不好说,吃酒玩乐样样热衷,日子混得潇洒。 崔昭同崔怡之不熟,本也不耐烦见,嘴上顺口惋惜两句,就转而问八娘学里素日的安排,渐渐有些意外,心中略有了底。 除却读书,学堂里其他课居然也不少,游戏也多,比投壶、比拔河,天热了还有比划船,没想象中的古板。只是看情形,临近年节难免松懈,不然也不会大白天聚在一起玩儿,果然崔八娘就说起,近来课虽然减了一些,年后上来有小考,以崔逊往日的进度应该不成问题。 崔昭思索须臾,还是介意学堂风纪,问:“前回来学里见人推搡,十二去太学之后过得还好么?” 崔八娘笑道:“何止是好?阿春一直在等七哥回来,必要当面道谢。要我说,他是得好好地谢你,若非你帮他去了太学旁听,就没有年初走了运,被选入东宫做伴读啦。” 官学生若考学上等,且保持叁个月,就能选去两馆读书,崔昭却惊讶道:“旁听生也能考崇文馆交换么?” “不是考上的,不然怎么算走了运?他做伴读,是一位女官人来府里宣,说是贵人微服见他好就选了去。”崔八娘摇摇头,一脸神秘兮兮,“原本要去的是十郎呢,得意好一阵子,当日大发脾气,被阿婆训了好一顿。” 崔昭正在想要不要给崔逊换地方,闻言遗憾地打消念头,见八娘口齿伶俐又喜形于色,不由心道这妹妹恐怕不太适宜入宫。 崔八娘浑然不知,又向往地道:“那位女官人好有意思,穿绿衣,却悬金鱼袋,阿翁待她和善,阿婆竟要我等出列与她行礼。后来才听说,人家是靖王府的县主娘娘,圣人跟前的女舍人,难怪那么客气了!” 崔昭平淡的目光略略一闪,笑道:“你知道的倒多。” 崔八娘正待开口,被身后的哄闹打断,“八姐,我们准备好啦!” 正中一张桌案改为横置,两个对局的男孩相对而坐,同里叁层、外叁圈的观众一起,眼巴巴地守着紫檀木棋盘和玉石棋。 崔八娘邀崔昭一同坐到上首,对众人笑道:“今次我不做主裁了,你们不是老嫌我解说不清楚吗,这就给你们找一个说得清楚的。七哥少时师承国手王待诏,一会儿点评,你们可要好好听。” 崔昭莞尔道:“一家之言,诸君莫怪。” 仆婢上前,取计时用的盘香,点燃后嵌入一盏梅花铜盘,崔昭抿了口茶,安然旁观起来。 ———— 好久不见~ 解封后诸事忙乱,加班到眼睛疼_(:з」∠)_ 前文族学修改为家学,不影响阅读~ -- 十八、回京奔波忙(02) 崔昭的官运福祸无常,颇有些难以言表。 登科自然光耀,结果不到半年就离京去做了县令。旧年沧州通判病故,好一番暗潮汹涌,正式补上的却是资历最浅的崔昭,背地不知道被嘲讽多少次高门出身就是不一样。崔昭只当一无所知,主动分管监修沟渠,有空就在外跑。 因赵知州意外亡歿,崔昭从权领安抚使,随着战事趋稳,渐渐不能服众。若非表兄卫骁冒了头,是现掌幕府的副统军,他恐怕落不到什么好。 崔昭深知自己头顶一摞弹章,处境尴尬,早早就开始准备交割,只等朝廷论定接任人选。待新知州终于到了地界,他按下手头事,亲自往驿馆迎,可惜对方应对颇为矜持。 兵乱方过,境内数县狼藉一片,旧人撸掉大半,后继正可从头发挥,稍用心些就不难做出成绩。 卫骁嘲他,“何必多事?你自诩清正,爽快脱手,旁人看来必有妖异,免不了疑心挖了坑。“ 崔昭一点也不放在心上,笑道:“衙里待几日,知州就会知道我是最没心眼的好人,后悔没与我长谈一番。” 不出意外,得了卫骁好大一个白眼,“后悔又如何,人家又不会领情!” 上京相府论来是本家,崔昭别府而居十几年,只逢年过节踏足小住而已。他与一群半大不大的孩子不熟,在学堂稍坐了会儿就托辞离开。 西院杂务交由常年随侍的执事,仆婢来往,无需崔昭费心。他随行带回书画数箱,原封不动放在书房,一应等他亲手整理。 日头微垂,云海荡出红灿灿的波澜,向天空尽头漾开褪色的余韵。一封信送到崔昭案头,自制的洒金笺,角落绘一枝梅,小小叁两朵,清淡灵巧,是他舅舅近些年格外顺手的风雅习惯。 卫恪的字迹优雅飘逸,语气一如既往轻快,闲闲几笔说了近况,又提卫骁在熙山,催崔昭面圣,千秋回侯府过节。 此时鼓声还未响起,城门离关闭还早,出发去熙山,赶着些,入夜也到了。崔昭略一掂量,从卷轴堆里抽出一本簇新的折页,叫人与官服等打包,再去牵马。 刚走出院门,崔昭就遇上了崔逊,见他眉眼欢快,显然一下午玩儿的顺心,“八娘没留你用饭?” “十二叔刚从宫里回来,姑姑让我来请七叔一起。”崔逊看出他整装待发,有些惊讶,“七叔要往熙山? “你明日也去,赶上哪顿就到祖父跟前蹭哪顿,千秋我们回侯府过。” 崔昭简单交代完就要走,被崔逊拦下来。千秋节不过叁四日间,入城时经过主街,远远就能看见天际巨大的灯轮。崔逊虽然心痒,不愿错过节日的繁华,但又忍不住为难,“是不是有点赶?” 崔昭偏过脸,长眉微挑,凤目笑意淡淡,不紧不慢道:“觉得太赶,也可以留下,晚些时候再随祖父回京,至于千秋家宴,我替你向舅舅告罪罢。” 他顿了顿,话声陡然透出几分萧索来,“你大病初愈就与我去了沧州,再没回过京,舅舅和舅母一向记挂得很。这会儿都长成小儿郎,还不得让他们看看?” 当初长房连遭不幸,叔侄二人被接去怀宁侯府抚养,崔昭坚持别府守孝,独居城南,崔逊年纪太小,留在家里照顾。卫恪夫妇膝下空虚,怜他身世不幸,可说千娇百宠,一时连崔昭也要靠边站。 崔逊依稀记得幼时在侯府众星捧月的日子,不免心生愧疚,“熙山不远,一日来回也够,我再不娇气了。” 崔昭这才满意,屈指弹了一下他的额头,嘱咐道:“八娘好心招待,席上说不定要喝酒,你记着分寸,别闹太晚。” 崔逊忙不迭点头。 熙山在上京东北,古来即是达官显贵的逍遥所在,先祖皇帝大修温泉离宫,常携宫嫔、朝臣来往,离宫之外宅邸林立,之后国朝式微,温泉宫便也衰落了。 先帝有腿疾,不耐寒凉,入秋往往就来熙山长住。今上常伴母亲左右,学得一样喜好,她从小是无拘无束的闲人公主,继承大统后脾性不改,发自内心热衷享乐,熙山于是再度兴盛起来,一路行来所见庄园,精致华美、古朴典雅各有不同。 月上中天,苍冷如冰,上京入冬狂风大作,熙山已落了两回雪,地上薄薄一层,映着光滢滢发蓝。 门房正烤火闲聊,听得有人拍门,赶紧去迎。见是一个年轻官人,有人正待问,旁边年长些的已认出来人身份,一迭声唤着七郎,引崔昭往一处堂屋去。 沿路游廊灯火通明,远处笙歌鼓乐大作,吵得崔昭一贯不耐烦听曲的耳膜隐隐作痛。幸而不多会儿,乐声就渐渐弱下去,待他推开门时,里厢已然恢复平静。 堂下坐墩尚在,屏风后隐隐有细碎的脚步远去, 乐伎的背影模糊不清,鲜亮的裙衫影影绰绰。 上首歪坐的青年不过二十五六,一袭半旧松绿袍,挽起袖,面上淡淡,眼里漫不经心,一身随性不羁的落拓,身边酒碗、酒杯、牌戏等一应俱全。 崔昭路上以为他有客,环顾不见旁人,随口问:“一个人还那么大阵仗?” 卫骁恍若未闻,自顾自倒一杯酒,屈指敲了敲桌面,冷冷扬声:“阿昭,我可等你有半个月了,得先罚过。” 卫恪只一根独苗,模样肖似乃父,性子和斯文浑不相干,从小一看书就头痛,除了追着靖王学武和做将军梦没别的爱好。 卫骁有梦想,倒也有行动,十来岁偷跑去西北,卫恪大发雷霆却无可奈何,深感儿子无药可救,不能再放任外甥,从此对崔昭严加管教,终于成功将人领回文官之路。 表兄弟二人虽然相隔甚远,文武有别,但多年信件不绝,再见叙话喝酒,一如少时亲厚。 卫骁常年在军中,得上司魏国公与柳小将军的照顾,年纪一到牵线搭桥,连成婚都没耽误。调任宁边军后,和统军不对付,统军却也奈何不了他,只能远远打发了,求个眼不见为净。他性子一点没改,处得来的喜欢潇洒,处不来的大多反感傲慢。 崔昭从小与卫骁相处却十分舒心。卫骁是独子,对表弟怀揣无来由的责任感,面对他表现出了传承自父亲的好耐性。一个人两副脸孔,周围人啧啧称奇,到二人长大了,多的是人怀疑卫骁有大把柄落在崔昭手里。 崔昭顶着卫骁的冷脸,不慌不忙接过杯,一饮而尽后翻过手,“卫统军,如何?” 卫骁招人换席面,长眼愉悦地弯了弯,“还算痛快,坐吧。”又不甘心道,“知道你是空着肚子来,不然定要叫你喝叁海碗。” 崔昭见他又要续酒,出声制止,“今晚算了,明天还要面圣。” 卫骁嗤了一声,倒满推过去,满不在乎道:“休沐日请见,晚些也不打紧,你最好晚一些,去得太早,圣人还要烦不得清净呢。” 崔昭却有他的缘由,“早去早回,还要见阿翁。” 卫骁知道他不爱在崔府停留,心领神会不再劝,顺口道:“我近来留心了,明日政事堂轮到赵公留值,崔公在家。” “圣人问你什么了?”崔昭问。 “先时上过一打折子,能说的早写完了,政事堂也定好处置,哪需要我多言?不过走个过场,轮到你估计也差不多。”卫骁懒洋洋说道,“对了,你来怎么不带阿逊?他多年未归,拖着不见太翁不大好。” 崔昭笑道:“表哥既忧我所忧,劳烦明日去接阿逊。我若中午还没回来,就领他往本家。” 卫骁一愣,顿时被他气乐了,“好啊,在这儿等我?你入宫回话,我做小侄车马,安排的挺明白!” 崔昭理所当然点了点头,对使唤卫骁没有一点愧疚,认真道:“表哥出面我才放心。” “罢了,毕竟姻亲,我也该拜会崔公,府上总不至于吝啬我一口饭。”卫骁过了会儿,阴阳怪气地感慨,“好久不见崔氏大家风范,甚为想念啊。” 崔昭随意拂袖,掸开不存在的灰,“面前不就是,还没看厌烦?” 卫骁的桃花眼细细打量一圈文秀俊雅的崔昭,忽地笑了,“要不是你亲娘就是我亲姑母,我们一处长大,知根知底,凭现在说一句吞叁句叫人猜的做派,我就不喜欢。” 崔氏的过往溯源悠久,相府的如今煊赫炀炀,子弟生与斯、长于斯,难免自矜,即便是不太成器的,外表也是风雅出众的金玉,很能糊弄人。 卫骁之卫是昔时京兆着姓,败落到只剩他祖父卫琅一个微末旁支。他最烦人卖弄什么门楣,在崔隽等长辈跟前还愿意卖乖,对同龄人的做作深恶痛绝。 崔昭只笑笑,不再多言。 人人会变,十几年早面目全非,少时彼此看不惯的堂兄弟,前两年回京述职,照样能安坐一张席上平和言语。也就是卫骁打小横着走,从来不低头,事事却皆如所愿,因此永远无所顾忌。 是很好的。 席间有个箱子,崔昭一来就好奇,这会儿掀开,发现里面装了不少稀奇古怪的博具与小玩意儿,材质各异,玉石居多,也有五颜六色的琉璃。他捡了几粒珠子随手把玩,随意翻拣,卫骁凑近脑袋,“玉华新送的,我还没看过呢,你见着什么有趣的了?” “正好有飞花令筹,不如我们来对诗……”崔昭话音未落,手就被卫骁拍走了。 卫骁捞起一盅象牙骰子,与崔昭一人一半,不容拒绝拍了板,“玩儿点直接的。” 崔昭手上功夫比不过,纯粹扔骰子向来输多赢少,对卫骁的阳谋有些好笑,“索性直说要我多喝几杯不就行了?” 卫骁得意道:“既能光明正大地赢你,又能罚你喝酒,才更有趣啊。” 崔昭道:“明日我若起迟了,你帮忙写份告罪折子?” “你哥哥是莽夫,不识几个字,别为难我。”卫骁一口拒绝,“再说浊酒不过酪浆而已,哪能喝懵了?要写就自己爬起来写。” 这话给卫恪听见,能将个斯文人气得抄起牙笏去抽人,崔昭忍不住笑出声,“我记下了啊。” 卫骁啧了一声,扯下腰间一块花鸟玉佩扔过去:“陪我又不亏你,喏,拿去给阿逊玩儿。” 崔昭大方收下封口费,又嘲他:“是谁信里说回家过得惨绝人寰?我看你比在河北还逍遥。” 卫骁娶妻萧氏,也是上京人,彼时随兄在任上。他调去宁边军时,萧氏有孕在身,回上京后得了一个女儿,阖家爱若珍宝,取小字幺幺。 崔昭还没机会见侄女,已经从卫骁处知道了她什么时候会爬、会走、会说话,这次回京,因崔逊半路水土不服,崔昭耽搁了行程,卫骁归心似箭,便先行了。崔昭才到下一座驿馆,就收到了他的诉苦。 一家团聚仿佛是比宁边军更深不见底的大坑,只新鲜了卫骁几日,卫恪就开始哪儿哪儿都看儿子不顺眼,还义正言辞叫他“给女儿做个好榜样”。 “所以是躲出来了,还是被赶出来了?”崔昭笑问。 卫骁面不改色,“放松一阵,正好面圣嘛!” “不带阿嫂与幺幺?” “这可不怪我!萧娘一位族姑在东都,少时照顾过他们兄妹,近来那位姑姑做生日,萧娘就带幺幺去了。”卫骁饮下一杯,畅快感慨,“终于不用带幺幺玩儿了,这几天真是神仙日子呐!” 他舒舒服服向身后一靠,越说越眉飞色舞,显然发自内心高兴极了,却莫名让崔昭看出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卫骁在沧州时,因错过女儿的成长,每收到家信必要长嘘短吁,崔昭听得耳朵生茧,这会儿难免惊奇:“回来才多久,就不耐烦做慈父了?” 卫骁翻下一截衣领,露出几条新结痂的抓痕,抱怨道:“还能怎么慈?我太难了!” “……表哥,大可不必。”崔昭刚抿一口酒,差点呛到,咳嗽着连连摆手。 “想哪儿去了?是和幺幺玩儿伤的。”卫骁没好气瞪他一眼,“别看小孩子才那么丁点,力气居然挺大,说句不客气的,学武估计比阿逊有天赋。”说着,居然还认真盘算起来,“以后可以试试学剑。” “阿逊听见可要伤心了。”崔昭嘴上同情,却没良心地笑个不停,又道:“你还是省省,当初舅舅发觉你不是在我家躲懒,而是追着魏国公跑了,先上柳家找老夫人理论,回来差点打我一顿。你要教女儿学剑,恐怕先得过他那一关。” “小娘子活泼些不是挺好?”卫骁眼珠子一转,拉来绝妙的背书,“冬至过节,玉华殿下专招各家女孩子玩儿,有舞文弄墨的,也有爱跑马打球的,我看都很出风头。” 其实玉华公主是天子之女,她的席面哪是随便去的?能做陪客的,至少也是朝中书香门第。一如所有女眷聚会,勋贵人家无时无刻不借机相看,在玉华这儿成几桩好事,还能请公主添妆,多一分喜气。在太子日渐长大的当下,大家心思更是活络。 卫骁只看到玩乐,小娘子们可不一定,真是美好的误会。 二人闲聊半晌,各饮不少。崔昭酒量寻常,只红耳朵不上脸,乍一看倒端正,凤目含水,七分醉意烟消无痕,气性却渐渐冒出来。他输太多,再不肯当冤大头,卫骁便改玩儿弹棋,既不用动脑,还安抚冤大头的情绪,两全其美。 卫骁调防宁边军没两年,现下算是赋闲在家。他的迁转还压在中书,卫恪私下透过意思,以后当是留京,不知御前哪一军。 卫骁有了着落,就开始好奇崔昭,卫恪又闭口不言了。看亲爹悠闲如故,崔昭不像要获罪,前途却未可知——他升通判已是捡了漏,为沧州事顶上一脑门弹劾,不适合破格擢升。 “这回空出不少位置,前科进士摩拳擦掌,吏部提前办了考评,就等开年放人。不知你之后会去哪里,要再是地方,又得好久不见。”卫骁把自己说焦虑了,“你二哥崔昶现管外官考评,他会不会卡你啊?” 崔昭有些无语表哥的异想天开,“他怎么敢?” 卫骁如释重负,却和崔昭的意思风马不接,“也是,你在圣人那儿挂了号的。”又忍不住道:“我说你当初别扭什么,非要去沧州,要是留在京城,现在也是圣人近臣了,哪让崔昶那眼睛长脑门上的小舅子凑近去。” 崔昭喝多了有点犯困,反应比平日慢了须臾,心不在焉道:“我那会儿才多大,给人指着鼻子骂,当然不高兴,去沧州又没什么不好。” “是没什么不好,就是哪儿哪儿都耽搁了——别瞪我,这话不是我说的,是我之外人人都说。”卫骁笑道,“我面圣出来正好碰上玉华,就聊了一会儿。听她话头,圣人摩拳擦掌要给你做媒,崔公似乎也不反对。阿爷更别提了,刚回家我就被审到大半夜,从孩子问到红颜知己,说你一个没有还一脸失望。” 崔昭简直头大如斗,“舅舅在胡思乱想什么啊?” 放几年前,逍遥自在的卫骁当然不会明白卫恪的郁闷,现在就不一样了,他有妻有女,身上有差使,边关地方转过一圈,鬼使神差就顿悟了卫恪的遗憾。 “你现在也算立了业,可不就轮到成家了?” 崔昭不堪忍受地扭过脸,一听婚事就开始装耳聋,仿佛万事与他无关。 卫骁闲闲数起了指头,“萧娘与我提了嘴,她也常随阿娘出门,有幺幺在,又年轻,与夫人小姐都说的开,见过不少小娘子呢。阿爷若认真要给你订一门亲,光躲是不行的,躲到他急了,联合崔公直接敲定哪位小姐,你应还是不应?” 崔昭浑然油盐不进,“舅舅成日在宫里,哪能想到什么人选?” 卫骁其实也没头绪,只是他毕竟早回家半月,四处串门吃酒,密集地经受了几年份八卦的洗礼,在崔昭跟前胡扯底气十足。 “谁家没个女儿妹子?宫里也多的是女官嘛。“卫骁张口就来,“远的不提,你记不记得淮南王那妹妹?如今就在中书当差。我在京城与李从南喝过一次酒,她还来席上坐了会儿,居然没半点小时候动不动就病的样子了。” 崔昭眼皮一跳,指上不当心太用力,飞出的路径偏离目标,从桌缘滑了下去,原本大好的局势瞬间扭转,又被卫骁占了先。 卫骁高高兴兴收拢他的战利品,许久没听崔昭搭腔,正疑心他睡着了,崔昭忽然低叹一声,起身要走,“这事哪是我选人,人选我还差不多。” 崔昭胸口闭闷,一盏烛入目能晕出几个分身,凝神去看又渐渐糊开柔暖的光圈,实在是难受,修长的身躯不由得晃了晃。卫骁眼疾手快,赶紧扶住了。 卫骁本来不耐烦鸡毛蒜皮,奈何被卫恪推来敲边鼓,耐着性子一番说道,也觉得崔昭难缠,“要不你说个喜欢的模样,叫阿娘与萧娘比照着留心。” 崔昭拧了拧鼻梁,小声道:“随便谁,话少一些,别聒噪就行。” 卫骁被他的指桑骂槐气笑了,“我看泥塑菩萨配你正好!” “泥塑真人也不错。”崔昭嗓音平平,敷衍得毫不掩饰。 夜间风大,呜呜呼啸好似无言的哀哭,若有若无刮起细雪。 卫骁从一旁抓起自己的袍子就往崔昭身上招呼,冷笑道:“发什么脾气,不就是吃定阿爷与我放纵?我等着了,就看以后是哪位女侠教训你。” ———— 卫骁:呵,我是冤种哥哥。 李成平:好巧,你也是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