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心头朱砂痣》 第1页 [台湾小言] 《大王心头朱砂痣》作者:雷恩那【完结】 他统领王朝数万雄兵,这世上唯有她能让他不设防, 唯有她能轻易伤了他、负了他,却依然让他爱逾性命…… 封劲野是大盛王朝唯一的异姓王,战功赫赫威震八方, 无人知晓他的王妃是他心上朱砂痣,也是他此生唯一软肋, 所以他死在她的手上,变成一缕幽魂三界摆荡, 最终见她泪眼婆娑抱着他的骨灰坛从城墙上纵身跃下, 与他骨血相融,自此不分离…… 每当想起前世种种,他便又痛又恨又气恼, 重生一世,他精准狠辣的向每个前世仇人复了仇, 其中也包括她那些狼子野心的家人, 可不管家族兴盛或衰落,她始终都是游离在外的医者, 她抛下繁华京都的种种前往西关行医济世,也抛下他? 女主角:李明沁 男主角:封劲野 第一章 很好也很坏 大盛朝,建荣三十七年。 稳稳占据在角落的是一只黄花梨木制成的衣箱。 衣箱外表浅雕着「丹凤朝阳」的图纹,线条细腻,构图别致,一切若浑然天成,在这大盛朝,以凤为题材的纹饰不仅象徵吉庆祥瑞,倘使用在嫁娶之物上亦有夫妻和睦、幸福美满之意。 这尺寸甚大的衣箱正是她近百抬的嫁妆之一。 在一年多前的深秋时分,箱里头装着满满的精致华服以及新制的家常衣物随她嫁进这座巍峨的昭阳王府。 成为昭阳王妃已然一年多了,忽地记起箱底藏着一只小木匣,真真鬼使神差,也不知今儿个为何会记起那一教人害羞的物件。 两名贴身服侍的婢子瑞春和碧穗被她随意用了个藉口遣去办事,此际房中仅她一个。 午後春光绵绵,带暖的薄亮光线从半敞的雕花菱格窗外丝丝泄进,微凉东风吹不散她耳尖、云鬓边以及颊面上晕染开的热气。 心音鼓动,她下意识攥起粉拳往左胸房压了压,跟着深吸一口气再徐徐吐出,她探出一只藕臂往箱底捞,木箱颇深,都快把她整个人吞掉。 在层层柔软衣料的覆盖下,她捞到兴之所起欲要寻找的那只木匣子。 木匣约巴掌大,她抱着它蹲坐在箱笼边,又一次深深呼吸吐纳,怀着既忐忑又害羞的心绪轻巧揭开匣盖—— 扁扁木匣子中端端正正搁着一方折叠齐整的丝绸绢子。 她取出那块淡黄色绢子顺手摊开,绣在丝滑绢面上各种男女缠绵的姿态亦随之展现在前,赤裸裸映入眸心,令她紧紧盯住,捧绢的小手隐隐颤着。 「夫人是藏了什麽宝贝玩意儿在衣箱底?」 「哇啊!」吓得她够呛。 随惊呼一出,李明沁下意识抛掉那方淡黄色绢子,俏圆小臀一下子贴落地面,实没跌疼,但小心肝吓到都快跳出喉咙。 陡然现身的男人身形异常高壮,挺立在那儿形成庞大阴影。 以她为例,她的身长在盛朝女子中绝对算得上修长高?,柔韧体态亦非时下偏爱的纤弱之姿,但若把她摆到这男人面前,顿时感觉自个儿纤秀极了。 男人的双肩足足有她两倍宽,长手长脚,虎背熊腰,即使她踮起脚尖站着,脑门儿也顶不着他的方颚。 他结实的胸膛宛若一堵墙,既厚又硬,而那一双蒲扇般的大手能将她的腰身合握,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把她整个人抱来挟去,便如此时—— 李明沁被一只健臂捞起,她浑身僵硬,待回过神来,男人已抱着她坐在按他的身长特别订制的大榻上。 他坐在榻沿边,姿态轻松,她则坐在他左大腿上,腰间被他一条臂膀缠住。 「夫人藏着的宝贝儿,也让为夫瞧瞧。」说着,他右手突然现出一方淡黄色绢子,正是李明沁适才抛掉的那一块。 真真被吓懵了,根本未觉绢子被男人顺手捡了来,此刻见黄绢摊开,离得这样近,绢面上男女赤裸交缠的各式姿态全映入男人眼底,她不禁惊呼一声,想也未想,两手竟直接摀住他双目。 「你、你别看!」这人就爱捉弄她,明明个头儿那麽大,进房里来却未发出丝毫声响,都不知躲在一旁觑了她多久,李明沁越想越恼,脸蛋越发热烫,觉得头顶心都快热到冒烟。 男人低声笑了,不仅咧开唇峰明显的峻唇,被她蒙在柔荑下的双目亦随之弯弯。 「夫人今日特意将压箱宝的黄绢翻找出来,不就是想寻本王一同参详研究吗?怎麽临了又不让我看?」 李明沁真想掐他一记。「那才没有……没要寻你什麽……什麽参详研究啊!」 男人仅用单掌便扣住她的双腕,一把将她的手从自脸上拉开,粗砺掌中犹抓着绣满春情图样的黄绢子。 他盯着她,紧紧盯住,勾唇慢声问:「夫人不寻为夫一同参详,还能寻谁?」 李明沁心头微凛。 近在咫尺的这张男性俊庞尽管在笑,掠过那深邃瞳底的光却显犀利,任凭他如何掩饰,如何举重若轻,她似乎都能轻易捕捉。 好古怪……与他之间。 完全不相识的两人因他的求旨赐婚走到如今这般境地,本以为这段姻缘是帝王乱点鸳鸯谱,未料婚後的发展颠覆她所能想像。 彷佛一点点走进他内心领地,无意间亦允他一寸寸侵入她的生命里。 -- 第2页 莫名的,能觉察到他的心绪波动,此际该如何答上他的问话,她需得留意。 「我、我谁都不寻,就翻出来给自个儿瞧瞧还不成吗?」她涨红脸儿回了一句,双腕扭了扭试图挣开他的掌握,无奈挣不脱。 男人挑起单边剑眉,高深莫测般瞅着她。 「王爷……你放手啦。」李明沁放聪明了,不跟他比力气,只是他掌中抓着黄绢亦扣着她的手,那景象近在眼前,被男人偏黝黑的肤色一衬,她的秀腕显得格外雪白,很难不去联想到绣在绢子上的小图,以及两人共赴云雨、享鱼水之欢的那些夜晚。 香腮满布红云,她喉中忽地滚出一声轻呼,天旋地转间人已被抛进床榻的叠被上,双层纱绸裁制而成的床帏随即掩落,男人欺将上来。 「夫人把黄绢子翻找出来只给自个儿瞧,哪能瞧出什麽心得?」他语调慢悠悠,犀利的眸光一转幽深,大掌已沿着女子窈窕腰线来回爱抚。「还是为夫陪着夫人一起探究吧?咱们不光用眼睛看,也得把黄绢上的小图练个遍,试看看两人赤身裸体的,是否真能扭成那种种姿态……夫人说好不好?」 他越说嗓声越低,热烫气息拂得李明沁肤温高升,心尖儿轻颤。 男人未等她答话亦无须她多语,俊庞俯落,热呼呼的阔嘴已含住她的朱唇。 她是昭阳王府的当家主母,这个半压在她身上的高大男人正是这座王府的主人、她李明沁的夫君——昭阳王封劲野。 大盛朝的国姓为「盛」,不管亲王或郡王皆是「盛」姓,封劲野一个出身於西关屯堡的野小子,吃的是百家饭,打小就跟着戍边的兵丁们厮混,十二岁不到便投身军旅,而如今,这个未满而立之年的男人已是名动大盛的昭阳王,之所以能受封为大盛朝的异姓王爷,皆因他在西关军中立下不世之功。 两年前,西关外的硕纥国起兵来袭,硕纥大王乎尔罕亲率十万虎狼军大举压境,盛朝这方,时值壮年的西关行军都统大将军遭军中细作偷袭得手,出师未捷身先死。 然,七万西关军顿失龙头却未自乱,全赖彼时身为大将军麾下第一猛将的封劲野指挥得宜,敢奇袭、善谋略,最终拖住敌军後方补给,迫使对方急欲寻西关军主力决一胜负。 急,便可能自乱阵脚,敌方一乱,自露破绽。 与硕纥虎狼军的决战尽管西关军以寡击众获得最终胜利,那实是一场战况激烈、无比艰苦的鏖战,为让边陲百姓有足够时间退至相比之下较为安全的大後方并拉出防御线,西关军主力以攻为守出关迎战。 当日,边关外、城墙下可谓屍山血海。 胜利得来不易,更不易的是在出城迎敌之际,大战中,封劲野单枪匹马突破敌军防线,趁势直逼,被层层虎狼军护於後方的指挥车台竟遭他抢上,数名硕纥勇士遭他击落,坐镇指挥台的硕纥大王乎尔罕手中巨斧终不敌他手中银枪。 乎尔罕命丧封劲野长枪之下,而随父王东进欲踏破大盛朝边关的硕纥少主亦被他擒获。 这一场决战,封劲野这位年轻的西关将军身上再添刀伤箭痕,换得的是西关边陲至少十年的安宁。 捷报传至大盛帝都,建荣帝龙心大悦,硕纥国这一败宛若拔掉帝王在位三十多年来背上的一根芒刺。 而立之年方承大统,时已六十有五的建荣帝顿时没了心头大患,痛快到不管不顾,老皇帝下旨犒赏西关军有功将士,更乾纲独断赐了封劲野「昭阳王」爵位。 即使封劲野这个「昭阳王」徒有头衔并无实质封地,帝王的这个决定仍让士大夫们一波波闹上朝堂,求圣上收回成命。 君无戏言。 建荣帝从头到尾揪紧这四字,圣旨任性一出,满朝大臣闹腾到把撞柱的戏码都搬出来演,一样拿帝王没辙。 封劲野确实为大盛立下大功,他率领的七万西关军也确实为君王解忧,但真要说,封个一品军侯实就是顶了天的大奖赏,建荣帝却将王族皇亲才配拥有的王爷头衔封给他。 李明沁当初听闻此事,一开始亦觉建荣帝是喜翻天、高兴过头了,才会把一个出身边城屯堡、吃百家饭长大的粗莽将军直接推上异姓王的位置,然,後来终是明白,事情的原貌与她所想的根本差了十万八千里。 时局巧妙,环环相扣,封劲野封上王爵,剽悍的西关军由皇帝钦赐的异姓王爷统帅,恰可微妙地与汉章王统领的北境军达到平衡之效。 建荣帝对封劲野封王一事力排众议,这简在帝心般的看重和封赏并非皇帝欢喜过头,而是想「以王制王」、「以军制军」,牵制住大皇侄汉章王多年来屯於北境的数万兵力。 北境汉章王的势力日益强大,无奈朝廷收不回兵权亦削落不了汉章王的实权,说难听些,建荣帝手中的虎符对北境军而言犹若虚物,如今封劲野的西关军横空出世,一战震天下,才使得皇帝动了心思,玩起制衡之术。 而说到封劲野这位西关出身的将军,他确实野蛮粗犷,却绝对不是鲁莽之徒,反之心眼还多到令人发指。 寻常人不过生七窍,他偏要多生个两、三窍似,连後脑杓都开了眼一般,尽管外型高大壮硕,却是心细如发善谋又善伐,对上这样的枕边人,李明沁都不知这一年多来是怎麽走过来的。 他待她真的很坏心,总爱捉弄她,有时像在逗弄宠物,把她惹得炸毛了,小脸蛋气呼呼鼓着,他又涎着脸直蹭过来逗她发笑。 -- 第3页 然後他……他还喜欢调戏她,喜欢吮人舔人,甚至咬人。 男人太不正经的这一面,唯她这个结发妻子能觑见,毕竟她是唯一「受害者」。 「你唔……嗯……」深吻方歇,她柔润的下唇犹教男人抿在唇间吮了又吮,她能察觉他在笑,面对外人惯常绷起的嘴角正轻松勾翘着。 「夫人不答话,仅细声哼哼,那是默许本王的提议了。」封劲野低笑一声,鼻尖摩挲她的匀颊,边说边朝她上下其手。 ……什麽提议? 李明沁好一会儿才记起他都问什麽了—— 不光用眼睛看,也得把黄绢上的小图练个遍…… 试看看两人赤身裸体的,是否真能扭成那种种姿态…… 为夫陪着夫人一起探究吧? 她大羞,抡起粉拳往他肩头捶了两记。「大白天的想干什麽?你又不正经!」 男人任她捶打,卸除两人衣衫的大手持续忙碌。「本王打算照着黄绢练功,哪儿不正经了?再说真不正经,也只对自个儿的王妃不正经。」 还、还「练功」呢?满嘴胡话!可是…… 李明沁顿觉身子发软到有些使不上劲儿,清肤染赭,泌出一层细汗,彷佛带着动情的淡淡香气,每当丈夫靠近她时,肌肤相亲,相濡以沫,那是令她渐已熟悉的旖旎气味。 是如何结下这段姻缘的? 她是何时入了他的眼,才令他功成名就後随即请动皇上为他赐婚? 为何是她? 莫非真如旁人窃窃议论的那样——他看上的并非她李明沁这个人,而是她的出身?她背後代表的势力? 隆山李氏,盛朝九大世家大族之一。 李氏大族中人才辈出,虽是书香门第,却以勤苦恬淡、不慕名利的耕读门风传家。 隆山李氏在朝为官者当真不少,且官居一品、实质握有权力的族人几乎每代皆有,至於那些正四品、正五品的官阶摆在李氏族人眼里也不过尔尔。 她出身隆山李氏,祖父曾任大盛朝凤阁阁老,主持着每三年一试的大盛科考,直到前年才因一场病致仕,返回山清水秀的隆山老家将养身子。 但即便辞官归故里,李家老太爷到底是盛朝大儒,且桃李满天下,每日仍有各方来头不小的人士投帖求见。 她官居正一品的大伯父李献楠是当朝右相。 二伯父李惠彦则是京畿九门大司统,以儒将之姿闯荡朝堂天下。 至於她家爹亲,身为长房嫡出的么子,实是承袭了她家祖父爱作学问的嗜好,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一头栽进无涯的学海中,两耳不闻身外事,但即便爹亲的性情不适合尔虞我诈的官场,仍以饱读诗书经籍、满腹学识的能耐入选为凤阁大学士。 光是隆山李氏的长房子孙就有三人官居高位,且握实权,其余房头的子弟或任京官、或外派任职的亦是不少,百年氏族俨然凝聚成一股强大力量,若巨树傲然挺立,底下的错节盘根往土里深深扎入,紧紧抓住这片大地,而上方开枝散叶、头角峥嵘。 所以封劲野真正想要的,究竟是什麽? 她在李氏长房的女儿家中排行老二,上头有一位大姊,底下有两个妹妹,大姊李宁嫣仅长她半岁,是大伯父所出,可谓隆山李氏最最根正苗红的长房嫡长女,两个妹妹则都是二伯父那一房的姊妹,比她小了四、五岁。 她被皇帝指给封劲野的那一年已大龄二十有三,那时大姊早嫁入皇家逾三年,对象是有着「盛朝第一美男子」之称的七皇子殿下——临安王盛琮熙。 她不止一次暗暗思忖,封劲野倘是看中隆山李氏的世族地位和势力,当年欲求娶的李氏女为何是她? 就算大姊已嫁作人妇,小她几岁的两个妹妹恰是待嫁年华,论外貌,绝对比她这个大龄女子更年轻娇俏,论结亲能实得的好处……他若是当了二伯父的女婿,肯定比当她阿爹的女婿来得强。 绝非瞧不起自家爹亲,她完全就事论事。 她家阿爹说坦白了就是蛀书虫一只,作起学问来废寝忘食,外头的人情世故、往来攻防,全然不懂。 还是说……李氏女不是好求的,就算请旨赐婚,帝王亦得顾及隆山李氏这边的意愿,因此柿子挑软的捏,长房子弟中,她阿爹无疑是最软的那一颗,徒有名声而无实权,且膝下无男丁仅她一个闺女,如此才被选中赐婚的吗? 凌乱思绪蓦地飞扬,一串吟哦从朱唇间泄出,男人摆弄好她赤裸的娇身,压着她的腿根一个劲腰挺入,泥泞般稠黏潮湿的部位如此稚嫩,实有些受不住,体内又酸又热,一时间涨得难受,却又矛盾兴起一抹难以言喻的酥麻快意。 她禁不住拱起腰身,小手下意识揪紧底下被褥,眉心潋灩出一段动情波漾。 两人刚成亲那时,封劲野并未立时与她洞房行周公之礼,而是在相处超过半年之久、有些熟悉彼此了,他才趁着邀她温酒赏月的某一夜晚顺理成章和她作上真正的夫妻。 然後真正的夫妻作了大半年,李明沁是直到近来才渐渐体悟到所谓「鱼水之欢」欢在何处,「水乳交融」的滋味又妙在哪里。 那方压箱宝的黄绢子是她出嫁前夕大姊特意带给她的。 犹记得当时景象,大姊一脸笑意,在长辈与外人面前端得一身大家闺秀该有的矜持清雅,私下对着她却笑得又坏又娇,大姊把装着黄绢的木匣子推到她面前桌上,还叮嘱要她好生钻研。 -- 第4页 她不明就里一把掀开匣盖,才瞥了黄绢一眼,「啪!」的又把匣盖猛地合上,脸上红云久久未褪,惹得大姊以帕掩嘴当场笑得前俯後仰。 木匣子就此压在衣箱底,她怪大姊没事塞给她这羞煞人的烫手山芋,然,今儿个却想着将它翻找出来仔细瞧瞧……她这心境转变,莫不是嚐到夫妻床笫之间的妙处,遂食髓知味了? 噢,老天,她竟还被封劲野逮个现行,这份心思若被他窥知了去,真真没脸见人! 身上的男人彷佛觉察到她的胡思乱想,蓦地揽着她换了另一个姿势。 她柔躯蜷伏,昏昏然间他已从身後再次挺入,潮湿不已的她一下子将他完全接纳,双双发出呻吟的同时,那埋在她体内的律动随即加快。 「夫人琢磨些什麽呢?心魂没系在本王身上,莫非是本王不够卖力?」 低哑勾人的嗓声在身後荡开,那慵懒语调似笑中带恼,问得李明沁无法作答。 那一具健硕男体亲密抵入火热之处,缠绵深凿,撞得她泪眼婆娑。 她抓着他的粗腕试图改变体位,但自身这点力气用在丈夫身上根本如蚍蜉撼树,她掰不开那一双扣在腰间的大掌,力气使没了,终是受不住的求饶—— 「没琢磨什麽……没的……你、你……王爷别……别……」骤然间一股剧烈酥麻感遍及全身,声音全堵在喉头。 男人按着她发起狠劲儿,臂上一束束的肌理绷硬,占有那柔嫩娇躯的方式堪称野蛮,却是不容寸土遭犯的气势,宛如野兽以自身气味圈划出地盘,身下女子独属於他,无论她愿或不愿、甘心不甘心,她都是他的。 只能是他的。 眼前这「盘中飧」,唯他独享。 「王爷……别、别啊……啊啊——」求饶嗓音带着哭调。 见她扛不住慾潮狂乱的奇袭,秀美脊柱窜起明显颤栗,而一波波颤栗又窜向四肢百骸,才令她身子不住地抽搐、收缩,遂将他绞紧在那甜蜜的玉壶底。 於是快意层层堆叠,瞬间冲至高点。 於是他锐利的峻目迷蒙了,肌肉纠结成块,神魂颤栗不已。 於是紧紧扣住女子柔润腰身,他将自个儿的气味染遍女子全身,嗄吼奔出喉间,一仰首,喉结凸显,青筋浮现,脐下三寸一股喷嚣炽烈…… 再一次,他将精血彻底泄进那一身柔嫩血肉里,将她占为己有。 夫与妻,她是他的妻。 该起身了,李明沁心里想着。 午後被男人这麽一闹,原定要处里的事务全搁下,有两、三件较紧要的,府里大总管还在等她拿主意,估计要等急了。 虽如是想,身子仍发软,男人怀中好温暖,当真暖烘烘,越发使得她浑身懒洋洋的。 两贴身丫鬟就守在寝间外,被她藉故支开,也不知何时回来的,她隐约听到交谈声响,似是瑞春备来热水,问着碧穗寝间内可有动静。 主子没出声唤人,两婢子自然不敢擅自进来。 但李明沁一想到这般白日宣淫,都觉不好意思见人,一会儿瑞春和碧穗定是脸红红对她,让她这当主子的想端都端不住威仪。 都怪他! 暗暗腹诽,她扬睫瞪着罪魁祸首,後者仍是睡着的模样,眉目疏朗,鼻息徐长。 那是一张与「清雅斯文」、「温润如玉」这般的形容完全沾不上边的面庞。 男子脸部轮廓很是刚硬,棱角分明,连一双耳朵都显得耳骨嶙峋有力,宽阔的额庭下是两道浓黑剑眉,前两日任她用小银剪稍稍修掉杂毛,浓眉尾巴如今齐整许多。 他的那管鼻子生得又挺又直,鼻头有肉,还微微一捺,像被人用指甲在鼻尖中央上捺了一小记,竟有点可爱,亦是凭着这一点柔软,勉强柔和了那张峻唇以及方正下颚的线条。 此刻他闭着双目,李明沁还能在他脸上寻到丁点儿可爱软意,若然他张开眼睛……男人的目光太深沉犀利,盯着人时总像要把对方一切看尽,她也害怕被他盯着瞧,无形威压似步步进逼,逼她交出所有。 那麽在她眼里,这张充满阳刚气、五官峻厉的男性面庞是好看的吗? 老实说……他并非所谓长得好看的那一款人。 但,他又确实很好看。 当他昂首阔步时,或是一个不经意顾盼,举手投足间焕发自然且自信的风采,英气逼人。 他是那样壮硕高大,行止间却又那样优雅灵活,即使出身寒门,眉宇间尽是冲天傲气,好似建功立业、天下无难事,但凡他有心琢磨,没有得不到之物,没有办不妥之事,更没有他要不了的人。 在她眼里,他绝对是引人注目的。 她不讨厌他的外貌皮相,甚至越看越顺眼。 嗯……好吧好吧,可以说她是喜欢看着他的,但最好得偷偷窥觑,若然被他察觉,指不定要怎麽捉弄人。 边想着,她悄悄探出一指,动作全凭本能,就想摸一摸他鼻头那一道指甲痕似的撩心浅捺。 「哇啊!」心儿一颤,指尖才触及男人的鼻尖,对方那一双锐眼陡然掀启。 李明沁怔愣之间忘记收指,如瞬间被定住一般。 男人挑挑眉,慵懒勾唇,跟着挪了挪脸,主动将唇挪到她那根伸出的食指上,微噘嘴亲了亲。 「嘿,夫人这是瞧着、瞧着,终究耐不住了,才想着偷摸为夫几把好解解馋是吧?」深邃炯目熠熠发亮,问声若古琴吟韵,察觉她欲撤,峻唇一舔竟张口把她的秀指含进嘴里。 -- 第5页 什麽耐不住?什麽偷摸解馋? 她、她才没有好不好! 这坏心眼的人又要捉弄她、欺负她了! 李明沁香颊赭红,收回嫩指倏地握成粉拳,直接抵在他硬邦邦的胸膛上。「你……你装睡!根本一直醒着吧?」 欸,怎又被他骗了去?往那厚实胸肌捶了两记,男人根本不痛不痒还笑给她看。 绸缎锦绣面的被子底下两具赤裸身躯交叠,妻子柔软的身子窈窕美好,触感丝滑,封劲野纵情地将她揽紧,贪婪地嗅着那丝丝缕缕的体香,瞬息间慾望又被唤起。 李明沁一惊,水润润的眸子瞪圆,都快哭了似。 「封劲野你、你……不行不行的——」她急声道,边撇开脸试图躲避他的吻。 「说本王不行?还连着两个不行?你真敢啊!」恶霸男人浓眉飞挑,咧出两排亮晃晃的白牙。「看来夫人得作好觉悟,接下来三天,夫人都别想下榻,为夫会让你累到下不得榻。」 李明沁自以为急中生智道:「什麽三天?王爷还能连着三天都不上朝、不去校场吗?别闹,快放开,府里还有好多事得安排。」 「为何不能?为了跟夫人欢好,共享鱼水之乐,为了将那黄绢上的招式练个遍,别说三天不上朝会、不进校场,即使要我弃了『昭阳王』此头衔和身分,亦是无妨。」 见他一脸坦率,如此理所当然又理直气壮,李明沁先是怔愣,蓦地一把摀住脸儿哀叫了声,那叫声里有挫败、有气恼更有满满羞臊,都不知该怎麽活了。 把她惹成这模样,男人显然十分志得意满,笑声响起,胸中因笑而隆隆震动,同时亦让她挤在他怀里的酥胸跟着一阵悸动。 点点啄吻落在她摀住脸蛋的手背上,似哄着她别把脸儿藏起来。 欸,随便他了……李明沁突然自暴自弃起来,都想遂了男人的意,由着他乱来。 却在这时,封劲野低咦一声,动作顿了顿。 李明沁略迷惑地放下双手,望进他那双幽深眼瞳中时,感觉他被子里的大脚丫子缓缓动起,正来回摩挲着她的裸足。 「怎麽又这麽冰?已有好一阵子没发作,不是吗?」问话的同时,封劲野已翻身坐起。 早春这一点倒春寒於他而言丝毫无感,连件底衣也懒得披上,就赤裸健躯大剌剌盘坐,他一手探进锦绣被里,握住妻子冰凉凉的玉足。 「也算不上什麽发作不发作,体质恰是这般罢了。」李明沁小小声道,原打算要被他「鱼肉」一番,岂料形势陡转,她腹中好似滚着一团温火,火中泌着水,一时间还没能完全稳下。 然後,她其实还想告诉封劲野,自这般成了亲,与他有了夫妻之实,且行房次数……甚是频繁,她寒凉的体质已起变化,尤其是惧寒、手脚冰冷的症状缓和上许多,果真应了「清泉谷」那位女老前辈曾对她说的。 她幼时颇受寒症之苦,十岁时曾被送进清泉谷求医。 因隆山李氏的祖辈与清泉谷女谷主有些渊源,最终因祖父的亲访与托付下,她遂得以长年留在谷中边调养边学习,而家里也会定时遣人来探望她,送来日常所需。 女谷主前辈自始至终并未收她为徒,待她却是亦师亦友。 对李明沁而言,清泉谷女谷主是一位可亲却深不可测的老奶奶,慈祥且神秘,在谷主前辈身上彷佛有学不完的技能,而她自个儿能耐有限、天赋有限,即便谷主前辈能教,她也没法儿学到专精。 所以她会很多技艺,琴棋书画诗酒花,甚至是替人正骨诊疗、看相卜卦、制香雕玉,她都会,然,仅止於皮毛。 此际,男人乾脆将她的一双凉足揣进怀里,又是往她足尖上呵气,又是握在掌中不住揉搓。 他壮实胸怀温烫烫的,气息更烫,那双蒲扇般的大掌几乎把她的秀足完全包覆,掌心的热度像生出两团无形火,将她摩擦着生热。 如果不是他求皇上赐婚,迫使她不得不离开清泉谷返回帝都嫁人,此时的她即便已成大龄姑娘,应该还是会继续留在谷中生活吧? 娘亲在她三岁时急病离世,她家爹亲则醉心在读书作学问上头,根本管不了也无心来管她的婚事,加上她有祖父当年的应允,而女谷主前辈亦容许她居留,若她要一辈子待在清泉谷也是可以的,偏偏命中出现了封劲野这样一个男人…… 他对她十足坏心眼,但,好像又待她很好很好。 像此刻这样使出浑身解数欲暖她的双足,已非头一回。 他根本是她专属的大火炉,尤其在秋冬之际,多亏有他来暖和被窝。 ……唔,当然啦,还有那一个个与他共度的火热夜晚、一次次的深入缠绵,皆令她的身子舒坦不少。 当日不得不离开清泉谷,在上自家马车之前,谷主前辈似安慰她般笑道—— 「我替你卜了一卦,没事儿的,嫁了也好,你这寒症成亲後定有好转,比起自个儿练气调养要省力许多,遇上的这个人嘛……嘿嘿,恰能补你体质所需,挺好,挺好啊……」 李明沁如今越想越脸红,决定这事还是烂在肚里为妙,太羞人,她才不要搬石头砸自个儿的脚,留了话柄给他,再让他拿来捉弄她、欺负她。 只是当他待她好时,像很珍惜她。 暖着她双足时,他的表情是那样认真,垂眼凝注,搓揉的手劲恰到好处,更时不时按压她足底与脚趾间的穴位,活化她的气血……凝望眼前这个男人,李明沁不仅足尖发热,连心口也一并热烫,宛若被触及了某条心弦,弦一动,余韵荡漾,隐隐不绝…… -- 第6页 突然—— 「封劲野你干什麽?」惊!裸足瞬间僵硬,人也僵住。「你、你……拿那个……你那个……蹭我……」结巴到不成句。 男人扬起剑眉,上一刻认真宠妻的表情此时已如过眼云烟,又回归一脸不正经,无辜道—— 「夫人双足过凉,为夫腿间这一柱擎天又过热,与其独自受凉或忍耐燥热,还不如藉夫人之凉来消为夫之热,说到底咱俩都得好处,这稳稳的双赢岂有不好?岂能不乐?」 这个……坏人! 在一波僵硬过後,脑子里明白了男人是何举措,李明沁再次羞到浑身发软。「你、你滚……」 可惜嗓音太哑太软,没什麽魄力。 她试图挣脱,踹了几下也没能逃脱男人羞耻的掌握,倒是撑在榻面上的双肘变得无力,整个人遂软软瘫躺下来。 太太太羞耻了……真的。 格外羞耻的是,男人竟还理直气壮地问,问她能允他挺进她腿心里一通狠蹭,为何不允他抵着她的足底慢慢蹭? 他就是个没脸没皮的浑人! 更浑的是,她、她竟被蹭得一阵阵颤抖,从里到外都不对劲儿……又或者说,太对劲儿了。 她哀叫呻吟,那硬挺男根蹭的是她的足底,她下腹滚动的那一摊春水却是泄了,濡得腿心窝湿漉漉一片,当真计无可施,只得把红通通的脸埋进已然凌乱不堪的被褥里,掩耳盗铃般默许男人这一番胡作非为。 原来,她也是浑人,被男人带坏的浑人。 第二章 ~有违诺言者 情势似乎是从初夏的那一日起了变化。 那一日,右相府遣人送来口信与请帖,府中将设家宴,请昭阳王贤伉俪出席。 李明沁也有一段时候未回相府探望长辈,心想既是家宴,排场应该不至於太大,遂抓紧时间让婢子们备好礼品,当日一到,就一身清雅得宜的水色夏服、携自个儿的王爷夫婿回娘家赴宴。 确实仅是一场寻常家宴,没有半位外宾。 但,与会的两位姑爷却都好大来头,除了昭阳王封劲野外,七皇子殿下临安王盛琮熙亦陪自家王妃李宁嫣回府。 李明沁一下马车就被李氏女眷们给包围带走,待回过神,身处在後院人工湖畔的紫阳花亭中,家里女眷在亭子里起了个小茶会,服侍的婆子和丫鬟们全候在花亭石阶下。 「瞧你一脸急色四下张望,这麽着急寻你家王爷啊?王妃放心,都在咱们相府里,可没把姑爷们弄不见。」李明沁的二伯母、李家长房二夫人余氏听她问起男人家的行踪,又见她略有不安似,不禁调侃起她。 「二婶是不知,这叫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一时不见,心都要揪。」与李明沁同坐在临池美人靠上的李宁嫣出言替她说话。「阿沁出嫁也才年余,未满两年呢,勉强也算新婚期,时不时牵念另一半那也是人之常情,可不像二婶与二叔都几十年老夫老妻了。」 「嘿,就你这娃子敢说。」余氏脸微红,倒也不是真怒,反正嫡长的大小姐李宁嫣敢说敢作、脾气呛辣,她早不知领教过几回,遂故作委屈,朝正喝茶品茗的当家主母柳氏讨救兵—— 「大嫂你也不说说嫣姐儿几句?我这当婚子的可是被她欺负了去呀!」 柳氏斜眼睨爱女一眼,抿着抹笑将手中青玉茶杯放回石桌上,道:「孩子大了翅膀硬了,当娘的念不动她罗,但弟妹别急别恼,回头咱嘱咐咱们家大姑爷去,让她家夫婿好好念她一顿,帮弟妹你消消气。」 被自家娘亲将这麽一军,李宁嫣俏脸立时赭红。 这一边,二夫人余氏满意地颔首,笑得两眼弯成小拱桥状。 而李明沁……嗯……说不上是何因由,今儿个踏进相府,细节显露在寻常处,因为变得不太寻常,所以总觉着哪儿有古怪。 她十岁之後长居清泉谷生活,即使李宁嫣在及笄之前曾以散心游玩为由,带着护卫和婢子一路玩到清泉谷,且与她同住在谷中约莫一个月,但姊妹之间的情分归情分,却非亲晒到无话不谈。 当初她出嫁前夕,李宁嫣特意为她备上那条春宫黄绢,说实话,此举实已超过两人不算太深厚的姊妹情谊。 可李明沁後来想了想,倒也想通,李宁嫣性情便是如此,聪明刁钻得很,加上百年世族的长房嫡长女身分,模样与身段又是万中挑一,她总是想做什麽就做,想要什麽就夺,李宁嫣绝非坏心眼,而是完完全全忠於自己。 当时她送自己黄绢当压箱宝,一是她李明沁是自家姊妹,二是想看她当下是何模样,三嘛……也许往後李宁嫣会找个时机,故意询问自己与封劲野究竟有没有好好研究那黄绢上的图样,只为瞧她窘迫的模样…… 自觉与家族姊妹们并未培养出太深厚的情谊,然,今日她与大姊同回府内,李明沁能觉察到李宁嫣像要同自个儿加深关系、想营造出无比亲晒之感似的,而且不光是李宁嫣这般,大伯母柳氏与二伯母余氏皆是如此。 近来余氏所出的两个姐儿正准备议亲,今日亦陪坐在侧,李明沁也被两个一下子显得太过亲近的妹妹惹得有些头皮发麻,妹妹们方才还偷偷缠着她口无遮拦问了好多,例如—— 「嫁给武将出身的男子,二姊这一年多来有何心得感想?」 「二姊夫他听不听二姊的话?都说他昭阳王在战场上杀敌无数,杀个人跟切瓜似的,可如今不在西关战场,不跟蛮族打仗了,姊夫他还是那样凶悍吓人吗?」 -- 第7页 「我觉得还是嫁文人好些,鼓琴清歌时至少夫婿是懂得欣赏甚至还能相合,二姊以为呢?」 李明沁尚未开口,两个妹妹已自个儿讨论起来—— 「小妹这话不太对,阿爹也是武将,是管着京畿九门的大司统,琴棋书画什麽的,阿爹都堪比当朝状元公。」 「哼,咱们阿爹自然不一般,瞧着全大盛朝就阿爹一个文武全才呀。」 李明沁最後选择笑笑不语,总觉着今日回相府娘家,细处透着不寻常,像是专为了她与封劲野才设的一场家宴。 两个才要议婚的妹妹尽管没有分寸一通乱问,李明沁内心却也不恼的,毕竟连她自个儿也未料及,有朝一日她会嫁给一名战功彪炳的武将为妻,甚至妻凭夫贵成为昭阳王妃。 然而,妹妹们的私下胡问多少显出真性情,比起其他李氏女眷要真诚得多,所以不觉被冒犯,却也懒得同妹妹们辩驳什麽。 她心中不恼却有疑惑,这点疑惑没让她琢磨太久,终嗅出丁点儿气味。 一切的起因,原来是封劲野这个昭阳王。 隆山李氏欲「拉拢」……或者说是「巩固」吧,李氏看中的是昭阳王在军中的势力,欲巩固两家的关系,遂有了今日的相府家宴,因为李氏女眷中的「闲杂人等」在接下来全寻了个由头离开人工湖畔边的紫阳花亭,独留李宁嫣与她处在一起,余下的几名婆子和婢女更是远远退开。 看来是要谈正事了。 待花亭中仅余二人,李宁嫣像懒得再扮温馨惬意似,收起娇笑表情,淡淡然便问—— 「若要阿沁支持我夫君临安王,阿沁可能做到?」 李明沁一凛。「支持临安王...何事?」心中隐隐有个答案。 李宁嫣轻摇纨扇,嗓音从扇面後透出。「太子监国已逾两个月,宫中有消息传出,皇上此次大病实已病入膏肓,大限将至……待皇上龙御归天,阿沁可愿站在临安王与我这一边,支持他登上皇位?」 当内心猜测的答案清楚浮现,李明沁惊疑渐定,思绪陡然清明—— 今日这一场相府家宴,一踏进府里随即被满相府的女眷、仆妇和丫鬟们包围簇拥,以及那异於往常的熟络,宴席未开却先有这一场小茶会。 她想通了,拥护临安王盛琮熙为新帝这等同造反之举,隆山李氏是赞同且参与其中的,很可能整个李氏大族就是临安王最大靠山。 「姊姊今日这麽一问,要的并非阿沁支持,你们讨要的支持该去问我家王爷。」道完,她起身欲走,一袖却被李宁嫣蓦地抓住。 眸光相交,如无形五指紧扣李明沁一颗心,引得背脊细细颤栗。 李宁嫣神态严肃,徐声道:「别忘了你是隆山李氏女,阿沁亦是享尽这个世家大族给予的好处,你是李氏女儿,不管成亲前或成亲後,与隆山李氏永远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一顿。「圣上病重,当朝太子性情软弱非帝王之才,临安王胜过他的太子哥哥千倍百倍,更有资格登基为帝,新帝继位已是不可逆的定局,如何才能将伤害降至最低,保你欲保之人,望阿沁能想明白。」 她欲保之人…… 一股凉意顺脊柱窜上脑门,李明沁一下子僵冷到不得动弹,瞬也不瞬回望李宁嫣那一双势在必得的眼。 「前头雅轩都要开席了,王妃这是跟自家姊妹聊开,都忘记要吃饭了是吧?欸,还得本王亲自来接。」 盛琮熙从花间石径的那一端走来,见湖畔花亭中仅余一双女子,清朗朗的嗓音徐徐扬开,瞬时抹掉李宁嫣此刻面对自家姊妹时近乎严厉的神态。 李明沁闻声回眸,先是见到那位被称作「盛朝第一美男子」的临安王徐步走近,身长玉立,面容英俊,实不负那第一美男子之称。 她温驯地垂眉敛目,下意识转正身子作礼,听到对方笑笑言道,说「都是一家人,不用多礼」,她遂仅行了半礼,再扬睫,那一道高大异常对她而言却是再熟悉不过的身影映入眸心。 见封劲野尾随在临安王後头出现,她冰凉的胸口顿时一暖,竟有股想朝他飞奔而去的冲动。 「原来已是饭时,妾身与妹妹话家常,真真聊到忘我呀。」李宁嫣起身笑道,不着痕迹地收回紧抓在李明沁衣袖上的手,跟着盈盈走下花亭的小石阶,去到盛琮熙面前。「王爷亲自来接,妾身很是欢喜。」 临安王夫妇俩又彼此笑说了几句,李宁嫣在随自家夫君离开湖畔花亭时,意有所指似的朝静伫一旁的封劲野道— 「吾家阿沁妹妹就有劳昭阳王领回前头宴席上了。我与妹妹久未见面,今儿个相谈甚欢一发不可收拾,还得劳烦妹夫前来领人,可别着恼啊。」 闻言,封劲野牵动嘴角,微微颔首,算是带过。 待盛琮熙将李宁嫣领走,一双身影消失在花间石径的尽头,候在不远处的府中下人亦都离开,这一边封劲野尚未发话,在亭子里的人儿已如失控马车般直直朝他冲来。 「唔!」健硕汉子遭娇妻扑抱,胸怀被一具柔躯狠狠撞入。 封劲野本可以稳若泰山动也不动,但却是浮夸地搂着妻子後退两大步,然後叹道—— 「夫人这把飞扑功夫着实厉害啊,寻常女子顶多乳燕投林,你这是泰山压顶来着吧?」 李明沁立时被他逗笑,明明上一刻仍担忧不已,此际却不禁笑出。 -- 第8页 她没说话,仅把脑袋瓜抵在他胸前蹭了蹭,环抱他劲腰的一双藕臂紧了紧。 她发心彷佛落下一吻,感觉到他的大掌在她背上来回掌抚,带着安定心魂的力量。 「怎麽了?」他略沙哑启声询问。「可是受气了?」 她摇摇头,从他怀中退开一小步,与他四目相接。 封劲野勾起嘴角,又露出不正经的那一面。「原来本王的王妃这麽黏人,才几刻不见,就想我想得紧了。」 明知这男人全身肌肉硬邦邦,李明沁仍往他腰侧掐了一记。 她眯眸睨人,表情娇嗔,这般自然而然流露的神态,许是连自个儿亦不知是何种模样,但封劲野知道,且十分喜欢。 大掌毫无预警地捧住她的脸,峻唇凑下重重就亲,还「哦!」地大响一声。 李明沁眼明手快,赶紧捂住他打算再亲的阔嘴,压低声音道:「别闹!这儿是相府,若被人瞧见那多不好。」 「明明是夫人先投怀送抱的.......」被小手捣住的声音略模糊,语气倒是委屈,但那份委屈来得快、去得也快,他拉下妻子的柔美,咧嘴笑道:「夫人的意思为夫能听明白,在外头不好闹,回咱们府里就能大闹特闹。」 「不正经。」她轻咤了声,决定不再同他斗嘴,挽着他一条臂膀踏上花间石径,往来时路走回。 身旁男人很是配合,脚步不疾不徐,经过花木扶疏的地方还会抬高臂膀为她挡掉垂枝,夫妻俩彼此无话,但有无形却柔软的东西静静流淌…… 「夫人适才一直瞧着临安王,眼都不眨,可觉得他生得好看吗?」柔软的沉静突然被男人有些吊儿郎当的语调打破。 她哪有眼都不眨? 她也没有一直瞧着啊! 知道男人又要闹她,李明沁遂抿唇故意答道:「临安王是我大盛朝第一美男子,自然是好看的,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妾身多瞧几眼也是无可厚非。」 以为他会恼火,却听他啧啧两声,接着恨铁不成钢且略带酸气地长叹—— 「明明本王生得比临安王还要英俊潇洒、高大威武 、玉树临风 、俊俏可爱,夫人却如此这般不识货,简直两眼无珠,我这如珠如玉都在你身侧了,你眼睛还看着别人,这像话吗?」 李明沁顿时笑到不行,脚步都乱了,揪着那条有力的胳臂,身子直往男人怀里赖。 「你哈哈……哈哈……你、你别闹啦!」再笑下去,她很可能笑到腿软走不出这座园子。 「那你认不认错?」 「认错……认错……」笑得好喘。 男人哼了 一声,那一声带着洋洋得意的睥睨和满满笑意,李明沁听在耳中,荡漾在心底。 她想到稍早前妹妹说的那些话,觉得还是嫁文人好些,理由是鼓琴清歌时至少夫婿是懂得欣赏或能相合。 她当下未驳话,脑中浮现的是几回她横琴而鼓,男人每每兴致一发,便合着她的琴韵舞刀、耍枪又弄剑。 他的刀舞气势迫人,足能当成战舞震慑敌军,长枪耍起来行云流水,招招剽悍,就剑舞耍得太流里流气,潇洒有缺,流氓气十足。 脸容轻垂,她唇角不禁勾笑,喜欢他与自己的「琴舞相合」,这哪里是什麽酸腐文人、柔弱书生能办到的? 再者,她亦有几回窝在他怀里,陪着他一块儿看沙盘、观舆图,研究沙盘和舆图都能算是他平时的兴趣了。 所谓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对战事布局、地势运用是个大外行的她,被他带着一起观看、听他讲解,瞅着他摆弄沙盘上的小木头人儿和插旗,竟也听得津津有味,看出一些心得。 他们出身如此不同,成长背景如此迥异,原本八竿子也打不着,却还是结下夫妻缘分,而不管是他来相合,抑或她陪在他身边,这是他与她的相处之道,是他们俩一块儿过的日子,是独属於他们的活法。 他成了她最想保住的人。 今日她被相府里的女眷们「圈」在湖畔紫阳花亭那儿,他在大伯父、二伯父以及临安王那儿定然也遇上些事,至於他的岳丈大人……李明沁内心清楚得很,她家阿爹帮不上忙,至多仅是个陪席。 适才,她瞥见他尾随在临安王身後乍然出现,他脸色犹然冷峻,是抬眼与她的眸光相衔上了,在那瞬间他面上寒意才见隐去。 当他轻拥着她,问她可是受气了,其实她亦想回问,问他是否也受气。 若建荣帝的朝代即将进入尾声,老皇帝已是西山日薄之局,而临安王决定掀起的这一场宫变得隆山李氏撑腰,那最大的变数便落在兵权在握且居高位的封劲野身上。 在世人眼中,她是享受世家大族庇荫的千金小姐,自呱呱坠地便不愁吃穿,得以习字读书清闲度日。 然世人却是不知,每个出身世族之人若想一生顺遂平安,永受族中庇护,皆要担起自家百年大族共荣共存的重责大任,谁也逃不开。 逃不开,无妨了,她正面接招便是。 不管封劲野今儿个遭遇什麽、作何决定,她都会尽自身最大可能,努力保住他。 柔润五指与男人粗长的手指紧紧相扣,正感受着那份粗糙却温暖的摩拳,身旁的男人忽地紧声道—— 「怎麽指尖又发凉成这样?寒症又发作了是不?」搓搓搓,揉揉揉。 -- 第9页 「才没有。」李明沁连忙澄清。「是王爷体温一向偏高,这一握便觉妾身指尖偏凉。」 「那、那本王体温偏高也不能怪我啊,夫人走路一直蹭着我,都快蹭出个一柱擎天、突破底裤了,要不信,夫人来摸摸?看看是不是真硬了。」 李明沁一开始先是被他「一柱擎天、突破底裤」的说词给怔愣住,被扣住的小手还真真被拉过去一阵探抚,然後就顾不得惊吓了,须知她已然遭他「潜移默化」,此际就没脸没皮仅顾着笑。 老天……她再次笑倒在男人怀里,揄起粉拳捶人。「你、你都让你别闹……」 「本王没闹呀。」语气还委委屈屈的。「我就想抱着夫人赶紧回府,让为夫身体力行大大效劳,赶紧让夫人暖和起来。」 李明沁把脑袋瓜埋在他怀中笑到不行,好一会儿才抬起,眸角都笑出泪光。 她凝注他几息,那是极其温柔的眸光,让封劲野不由得也跟着静下,听她柔声言语—— 「妾身也想快些回府,但,还得撑过这一场家宴,王爷能陪我吗?」 下一刻,她得到男人一抹张扬笑意,他挑眉笑问—— 「夫人这是在求本王吗?」 「嗯,求求你了。」她毫无矜持。 严峻的男性面庞明显一怔,但很快便恢复寻常,封劲野将宽额抵在妻子秀额上,下意识轻蹭了蹭,带笑低语—— 「如你所求,陪你到底。」 那一日结束相府家宴,返回昭阳王府的路上,李明沁能感觉得到封劲野心中有事,却也知若开口去问,以他性情应不会对她吐实,还极可能被岔开话题,届时又要被他带偏。 这一夜果然如他所承诺,他再次令她的身子暖和起来。 当那块绣满小图的黄绢摊开在榻上,他依着上头那男女纠缠姿态对她如法炮制,有些纠结的角度是那样惊世骇俗,甚至觉得不可思议,但她没有拒绝,好像这般抵死缠绵、回应最真实的情慾涌动,正是她所想所要所需。 相府家宴後没过几日,她与李宁嫣私下又见了一面。 此次姊妹二人会晤,是安排在隆山李氏名下的一家首饰铺子,铺头後的雅轩甚是隐密,寻常用来招呼达官贵人,可以任上门的贵客慢慢品茗,边悠闲地挑选珠宝饰品。 这一日姊妹俩谈至最後,李宁嫣从袖底取出一只小瓶推到李明沁面前桌上。 李明沁表情微顿,少顷才揭开瓶塞,拿起小瓶在鼻下嗅了嗅。 「这迷药用药太烈,易伤身,不能用。」李明沁遂把小瓶推回去,沉静道:「昭阳王府里的事,届时我会看着办,若要用药……我自个儿调制。」 李宁嫣黛眉儿略挑,点点头。「也好。阿沁多年来在清泉谷习得不少技能,能炮制药材、淬链精华什麽的,要兼顾绝佳效用且不伤身,应是难不倒你,只是望阿沁说到做到,你我皆是百年大族隆山李氏的女儿,待得那一日到来,别忘咱们李氏女该为家门所做的。」 李明沁深吸一 口气,徐慢吐出,自始至终眉眸沉宁。「亦盼临安王与隆山李氏的长辈们守诚信、重然诺,那一日若到来,不动我昭阳王府一草一木一人。」 李宁嫣微笑允诺。「那是自然。爹与二叔让我来寻你谈,便是想促成此事,保昭阳王府平安,减少不必要的冲突,甚至是伤亡。」 在李明沁想来,大伯父、二伯父绝不会干没有把握的事,既想将自家大姑爷推上皇位,暗中不知筹谋多久又争取到了多少朝臣和武将们支持,那必然已扭结成一股庞大势力。 封劲野倘使想当一名仅忠於皇上、忠於大盛的直臣,必不会善罢干休。 到得那时,绝非几句言语便能排解的局面,冲突避免不掉,死伤尽是我朝将士。 她如今所作的抉择必然会惹恼封劲野,可能会让他气到想一把掐死她,但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到时候就是真死在他手里,她也认了。 抿抿微涩的唇瓣,李明沁直视着李宁嫣那张娇颜,她语调如咒吟,道—— 「姊姊今日之言,阿沁俱信了,相府、临安王府与我昭阳王府如今有这口头之约,待得那一日到来,有违诺言者,人神共愤,天地同诛。」 人的记忆是极其古怪的东西。 曾一直认定、再确实不过的场景与人物,待得回首细思,却记不起原来的样貌,甚至衍生出怀疑。 李明沁一直试图回想,想着那时在首饰铺子後头的雅轩,当她对着大姊李宁嫣道出最後那几句话时,後者当下作何神态? 怔愣? 心虚? 瞥开眼闪避了吗? 抑或……笑得坦荡荡? 一幕幕都是扭曲的镜花水月,她怎麽也想不起来。 如同她怎麽也记不得为何会如此全心全意相信自身的家族,相信这吞噬人般的百年大族会为了一个口头约定,放弃排除异己这绝好机会,而且这个「异己」还是当朝最能与自身抗衡的人。 她错了。 建荣三十七年,夏末秋初,夜半,建荣帝因病驾崩於承元殿。 帝王龙御归天的悼唁响钟尚未响彻整座帝都,有消息已从宫中递出,一路秘密传递至昭阳王府。 她心知肚明,宫中秘事能第一时候传进昭阳王府,那李氏的右相府定然也已收到暗桩送达的消息。 -- 第10页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夺嫡之举如满弓箭出,「嗖!」地厉声骤响,射中每一个有心人的胸口。 她亦是有心人之一。 为了不让昭阳王府陷入这场风暴,她像个贤慧妻子尽心伺候,半夜不睡,起身替面色沉凝的封劲野整装穿上轻铠甲,并奉上满满一杯醒神茶。 是她亲手烹煮、亲手送至他嘴边的温茗。 男人面对她没有丝毫的迟疑,便连手也不抬,以口就杯由着她徐徐喂饮。 一 口又一 口饮着她手中温茶的同时,他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也不安分,扬睫对着她眨动,好像试图安抚她,要她别担心别紧张,乖乖在府中等候他归家似的,他那模样又痞又有些……说不出的可爱。 而她,也很想、很想安抚他。 当他察觉身体开始不受控地瘫软下来,当那炯目中的光芒瞬间凌厉,她感觉一颗心快要从喉中呕出。 男人那张俊庞,迷茫涌上,弥漫着不解,骤然间却全数沉淀了。 一切发生得是那样快,他眉宇间的疑惑散去,瞳底凌厉一转凶狠,一臂已蓦地掐住她的颈项,问声沙嘎又无比痛苦—— 「所以你选好了...早就选好...即使已嫁我为妻,依旧是隆山李氏女,是吗?是吗……」 她没有挣扎,扣在她咽喉处的五指不知是已失了力气抑或舍不得再使劲,她并不觉得疼痛到无法喘息。 「没……没事的,会没事的,只要今夜你按兵不动,不进宫不现身,安然度过这一夜,待到天明,宫中大势底定,昭阳王府上下就会都没事,他们允诺我的。」眼眶泛红,心中酸涩,她很难过,很大原因是为了此时他看着她的眼神。 他从未用那样的眼神看她。 彷佛他极其失望,无比心痛,彷佛她手中正持着利器直直穿透他的胸瞠。 以往不知这滋味,此际才体悟到他的厌恶能令她背脊凛寒,心慌无尽蔓延,似要将她整个心灵吞噬。 她陡地抱住他跪倒的身躯,不禁急声求着、哄着—— 「封劲野,允我这一次好吗?什麽也别理会,我扶你到杨上躺着,躺着好好睡上一觉,等明儿一早醒来,你要怎麽恼我、罚我,我都依你,好不好?要我再不回相府,再不理那些人,我也都依你,我们……我跟你回西关,跟你在那儿放羊牧马,跟你一块儿生养孩子,我们相伴到老,好不好?」 男人像被她话中描述的将来吸引着,恶相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嘲弄和悲凉。 他身躯仍在顽强抵抗药性,上身不住轻晃,目光早已迷离,勾唇低语。「怕是夫人想跟随,本王已回不去西关……呵呵,阿沁……阿沁……」 他上半身忽地前倾,她圈臂将他搂得更紧。 「我在这儿,我在呢!」 大脑袋瓜靠在她肩头上,她听男人低幽幽问—— 「……阿沁是否曾真心待我?」 她错了,是吗? 是真错了? 她做了不该做的事,选择了不该走的路? 她当真大错特错吗? 但,错了,却已无法弥补……是这样吗? 她没能及时回答他的问话,因为昭阳王府暗夜遭袭,四面八方火光骤起,乱声乍兴。 来者将整座昭阳王府视作敌人的堡垒般,以两千兵力团团围困,强行攻入,步步进逼。 带兵来袭的主事者不是别人,正是京畿九门大司统,她的二伯父,李惠彦。 第三章 ~十六少年心 十二年前—— 建荣二十五年,冬。 这是盛朝皇帝自三十岁登大宝以来,第一次面临西关战事。 大盛的西关边城外,隔着一条牧马河与硕纥国相邻,牧马河河面颇宽但水并不深,即使是水源沛然的夏季,牧马河的水位最高也仅及成人腰际,所以两国尽管以牧马河为界,此河却完全阻挡不了硕纥兵时不时越界扰边之举。 但扰边算不上什麽,大盛的西关军也非吃素的,对方打过来,这边就打回去,大大小小的冲突都快成家常便饭,直到这一年秋末冬初,硕纥集结成军,主力压境直面西关,却有一支三百骑的精锐绕道袭击边城防守力较弱的北路。 硕纥军的主力原来是障眼法,那三百骑精锐才是劈开大盛西关防线的狠招。 十六岁的少年郎刚被提拔为百尉长,领着百名西关兵,接了硕纥这一记狠招。 正是英雄出少年,硕纥的三百骑精锐最终被十六岁少年率领的西关军尽数截杀於边城北路,缴下战马五十三匹、铠甲兵器超过百件。 军功确实是实打实的,但免不掉的是伤亡,少年百尉长亲自解下十数名战死弟兄的兵牌并收妥後,转移阵地去到临时搭建的伤兵营巡看。 伤兵营搭在北路碉堡後的小广场边,收容了五十余名伤患,这些兵丁有少年百尉长带领的兵,亦有原本就派驻在西关北路的士兵。 北路守将在援兵赶到之前便已不幸战死,如今这堪比九品芝麻官的小小百尉长成了此北路营堡最高指挥。 一路走来,遇上的小兵、老兵皆恭敬退到一旁,垂首行礼,经过昨晚直至今日清晨与敌军的那一场厮杀奋战,少年百尉长的剽悍勇猛足以震慑众人。 年少又如何?莫欺少年穷啊! 何况在军中是靠拳头说话,这个名叫封劲野的少年百尉长无疑是拳头很硬的那一款人。 -- 第11页 「拳头。」温雅嗓音中带着一抹小女儿家独有的脆甜,宛若夏风吹拂而过的铃音。 封劲野胸中陡震,垂目定定注视着不知何时来到他面前的小姑娘。 十六岁的他体型较成年人更高大魁梧,面前这十二、三岁模样的小姑娘却是娇娇小小一只,个头与他相比堪称一个天龙一个地虎,他目光平视望着伤兵营中的运作,一时间没留意她的靠近,直到她突然出声。 眉心揪起,他觉自己想错了,她不是地虎,是……是一朵小花儿。 今晨当战事终结,清点伤亡之际,伤兵营这儿突然来了一小队人马。 他们一行人从东边过来,沿途一边义诊一边往山野间寻药,说是在临近屯堡行医时听闻西关边城有难,此番赶来是为医者之心、尽棉薄之力。 绝对是医者仁心,但绝非棉薄之力。 须知西关北路的随军大夫仅一位,此刻伤兵太多,且多是需要紧急止血的战伤,忙到这位军医老大夫都想伏地大哭。 如今天降神兵般赶来一队义诊人手,众士兵包含为首的封劲野在内,毫无异议便接受这些民间百姓插手伤兵营事务。 这一行共七人,三女四男,为首的是一位年近耳顺的老妇,中等身形,弯弯的眉眼,面上似乎-直挂着浅笑,四名男子年岁介在二十五至三十五岁间,较年轻的两个应是护卫兼马夫的身分,当同行其他人忙着救治伤兵时,他俩能帮的忙有限,却是亦步亦趋守在老妇周边,听从吩咐。 至於余下的两男两女,在封劲野看来很显然是跟随老妇习医的弟子,止血裹伤的手法俐落之至且独树一格,即便是年纪最小的女徒儿动作起来亦熟练无比,面对需缝合的伤口也能稳妥处理。 封劲野後脑杓那一道口子便是小姑娘给缝合的。 相较於那些遭敌军弯刀斩臂断腿的重伤患者,封劲野这一场血战拚搏下来所受的外伤根本算不上什麽,最严重的伤口也就耳後的一道箭伤,硕纥军的这一道暗箭将他的头盔射落,箭簇锐利的边缘亦重重划过他的後脑杓,翻出头皮内的血肉。 「好险军爷躲过,没伤着头骨,仅是皮裂肉翻。」 他盘坐在地让她缝合时小姑娘言语温和,触碰他脑杓的手指很轻很稳,一点也不害怕见血。 他从未见过如她这样的小姑娘。 嗯……咳咳,他的意思是,自己当然见过很多小姑娘,但没有谁有她如此雪白的肤色,脸肤白里透红,清润健康。 也没有谁有她那一双明亮的眼睛,拢着淡淡笑意,闪亮如星。 更没有谁有她那样好闻的身香,混着不知名的花香、草香和药香,女儿家的气息柔柔软软的却绝非弱不禁风之感。 应该要娇养於闺中才是,这样的小姑娘怎会出现在这危险且荒凉的边城? 他自然未将内心话问出,一时间几乎出不得声音。 当小姑娘欲与他闲聊般开口温语,他仅低低哼了声,暗暗吞咽唾沫,都不知人家何时已将那道血口处理完毕。 老实说,他完全感觉不到伤口缝合时的疼痛,只觉被她碰触的那块头皮热烘烘的,整个脑子也跟着发热。 她长得真好看。 是他见过的小姑娘中……噢,不,是他见过的所有人中,长得最好看的。 他不知自己究竟怎麽了,胸中蠢蠢欲动,目光想追随着她。 但她再如何好看,他也不能放纵着一直盯住她看,那定然会吓到她,因他生得太魁梧粗猎,眼神也太过凌厉。 还有,也别同她多说话,他的嗓声如今像公鸭嘎嘎叫般难听得紧,他自身听着都觉刺耳难受,还是别招惹她了,所以一确定缝好并包紮完伤口後他调头就走,连声道谢也省掉,头也不回走开。 他的行径确实无礼,有些故意为之,多少想断了内心乱七八糟的杂念。 那些不该有的念头实在太突然、太不着边际、太不自量力。 在那小姑娘面前,一向昂首阔步、恣意潇洒的他竟生出自惭形秽之感。 太在意她的结果就是让自己难堪了,他好歹是个百尉长,是众兵丁的头头,不能无端端在一个小姑娘面前坠了脸面。 於是顶着一张冷峻面庞转头就走,去把该办的要务理了个遍,并以现有的人手重新布防,然後把能做和该做的都做尽,可以回他自个儿的地方歇息一、两个时辰,他两脚却又不受控地走回伤兵营这儿。 他这是骨子里犯贱吗? 明明察觉到不对劲儿,明明想着要避开,怎麽临了还是莫名其妙一头撞上来? 「拳头。」小姑娘家堵在他面前,重申的语气很认真。 「……什麽?」彷佛吞下几大把砂砾当饭吃似,声音甫从喉头刮出,他眉头陡挥。 小姑娘竟没被他吓住,指指他的右手,解释道:「军爷的拳头也得上药,比起军爷脑後的口子虽轻微许多,也得照料好才算圆满。」 他下意识抬起右手虚握成拳,瞥了眼,手背有擦伤,突出的指节全破了皮,怎麽受伤的记不得了,毕竟真的是很小很小的伤。 他望着满是伤的拳头,脑子里想的却是「军爷」二字。 她为什麽一直喊他军爷? 把他喊老了吧? 他瞧起来像「爷」字辈的人吗? 脑中忽地一凛,有些明白过来—— -- 第12页 衔命率兵赶来北路支援,紧接着迎敌开战,到得现下众弟兄们包括他在内谁不是蓬头垢面,满身尘土? 他粗硬的发丝随意紮成一大把,发间都不知夹着多少黄沙,脸上血污未洗,而後脑杓有伤之故,小姑娘为他包紮时把棉布一圈圈缠绕在他头上,险些把他的眼都给裹住,年少面容当真掩了个彻底。 何况十六岁了,他唇上与下颚都冒出点点青髭,放任着不理,也没空理,这些天便疯长起来……此时,他外表确实较实际年岁大上许多许多。 他虚握的拳头突然被捧住,还没来得及回神,已听小姑娘脆声道—— 「来吧,谷主前辈和大夥儿正在用饭,我还不饿,我替军爷上药。」 然後,高大壮硕如小山的他就被小姑娘软绵绵的小手拉着走了。 他被安置在伤兵营一旁的黄土石阶上,待他思绪动起,意识到发生何事,小姑娘已开始清理他那颗伤痕累累的右拳。 他定定瞅着她的发心好一会儿,心跳好像过促了些,为转移注意力,他抬眼环视碉堡後的这片空地。 远天的霞光隐去灿烂,临时搭起的伤兵营这儿在四边木柱上挂起几盏油灯,方便时时照看伤者,除此之外,场子的中心更燃起一堆篝火,照明是足够的,亦能达到取暖效用。 火头军抬来粟米粥、烤薯和馒头正分发给众人,今日赶来义诊的一小行人却婉拒了军粮发放,而是自个儿起火炉子煮野菜汤备食,吃得甚是清淡。 隔着一小段距离,为首的那位老妇敛裙端坐在炉火边的石砖上,手中捧着热汤静静喝着,忽地一抬眼,封劲野见到老人家对他微微露笑,他立时挺背端坐,恭敬地朝对方敛眉垂首以致意。 老人家颔首又笑了笑,捧着碗继续喝汤。 封劲野收回视线,没多想已低哑问出—— 「姑娘称呼老人家为谷主前辈……你们并非师徒关系?」 小姑娘摇摇头,小手仍忙碌着。「前辈是清泉谷谷主,懂得的事很多很多,她从未收徒,但谷中住着不少有缘人,全随着她习技做事。」略顿。「我亦是其中一个。」 他低应了声,静过几息後忽问:「那……你叫什麽名字?」 「我姓李,木子李,清泉谷里的人都唤我阿沁。」她大方报上姓名,毫不忸怩,抬头对他一笑。「沁人心脾的那个沁。」 阿沁?所以叫李沁吗?封劲野暗暗念着她的名字,不禁又问:「你老家可是在西关这一带?」 「祖家在隆山,但我出生於帝都,住在帝都。」她不经意答道,眸光略顿,是发现手边净布和绑带已用罄,沉吟两息,遂从袖底掏出一方白色帕子包裹他的右手,并在那手背上打了 一个俐落小结。「好了。大功告成。」 封劲野听到「帝都」二字,心头微沉,随即又恼怒自己的胡思乱想。 她是哪里人?家在何处?知道了,他意欲如何? 帝都确实遥远,若靠近西关边城,他是想与她有所往来吗? 她的小手那样乾净雪嫩,她亲手系上的素帕亦这般净白,凸显出他的大掌与长指格外粗糙黝黑,凝在指甲里的泥与血格外污秽……他在想些什麽? 他什麽都不要想! 低声含糊地道了声谢,他倏地起身,再次头也不回地走掉。 「哇啊啊啊——」 那一声女儿家的尖叫响起,惊动歇在林子里的鸟兽。 正骑着骏马试图穿过这座陡坡林地的封劲野蓦地勒住缰绳,两耳静听,立刻辨别出声音所在。 「驾!」两腿夹紧马肚,策着胯下坐骑迅速跃上山顶。 有人滑落山崖了! 翻身下马,以最快速度扑至崖边,千钧一发间扯住那条几要断裂的麻绳,绳子这一头细在崖顶突出的一方大石上,而垂在崖下的另一头…… 「绳子未尽断,撑住!我很快……」待看清楚垂吊在崖下的那人,封劲野喉间一窒,顿了顿才又粗声吼道:「别急、别乱晃,脚尖踩住突点尽量稳住,我拉你上来!」 麻绳的另一头绑在阿沁小姑娘的腰身上。 此际的她一张小脸惨白无血色,张口结舌回不了话,娇小身子正被一寸寸往上方提拉。 拉她上去的速度并不快,不但不快还慢腾腾得很。 但,正因为放慢,所以给了她足够的时间反应,让她能一脚尖再一脚尖地寻到踏足点,稳住身子随那股提拉的力量慢慢往上挪动,而不被突起的山石划伤肌肤。 离那顶端尚有一些距离,一条长臂已探下,抓住她单边的肩膀一把提上去。 一确定小姑娘安然无事了,封劲野立刻撤掌,任她坐在突石边大口喘息。 清泉谷的人来到西关北路义诊已过七日,这些天,西关军主力分防布局,北路此地亦增派不少兵力,前哨更有消息传来,硕纥大军见诱敌落空,突破失败,已退回牧马河西岸。 封劲野是见战事终於缓和,才在今日独自外出探路。 之前他曾览过一张画得甚精细的北路舆图,图上标明,离边陲不远的不知山上有条天然形成的秘径。 据百年前战事记载,曾有汉军护着边陲百姓退至不知山,蛮族进逼围困,众人以为将战死山上,最後却是发现了此条秘径,不仅百姓得以脱身,汉军更藉由秘径优势沿途布下机关,最终反败为胜。 -- 第13页 他策马上山寻那条秘径,未料及小姑娘也在山上。 这些天一入夜就能听到琴音,七弦古琴的琴韵时而松沉旷远、时而悠长如语,竟是出自她指下,尽管他粗鄙不通音律,却还是觉得那琴声好听极了,在这边关荒凉之地、在此艰辛戍守之际,莫名感到一些慰藉。 然,昨晚并未闻她的琴声,从昨日就不见她的踪影……莫不是昨儿个就上山野宿? 明明拉开距离不与之接触,但仍不由自主地留意着她的身影,甚至躲在暗处听她的琴音,偷觑她鼓琴姿态。 对这般莫名其妙的自己,封劲野着实感到懊恼,心中窝着一团无名火似,但此刻望着腿软跪坐在那儿的小姑娘家,他脑子里乱糟糟,不确定该说些什麽。 「李姑娘你……」 「呜呜……呜哇啊啊——」姑娘看着娇小,骤然爆出的哭声却响彻云霄。 封劲野虎躯一震,双目圆瞪如铜铃。「呃,你、你别哭……别哭啊……」 小姑娘恍若未闻,继续使劲儿哭,越哭越厉害,小脸涨得通红。 封劲野再次被吓到,两掌搁在胸前毫无意义地轻挥,最後舔舔唇妥协道:「好、好,想哭就哭,那、那你尽量哭,哭一哭可能会好些,你哭,没事的,你好好哭。」 若他没及时拽住那根快断了的麻绳,在山崖下没踩稳的她再多蹭几脚,绳子必断,人真会往底下掉,到底是小女儿家,刚经历生死交关,一开始吓懵了,等回过神会这般嚎啕大哭也属正常。 她「很正常」地放声大哭,像受了天大委屈似的,他却浑身上下「不正常」,搔头抓耳、喉头涩然兼之脑顶发麻,实在想不出应对之法。 值得庆幸的是,小姑娘狂掉金豆子的时间仅半刻钟。 大概是哭着哭着,哭到记起自个儿是被人救上崖顶的,意识到有谁正看着她这般哭相,哭声终於止住,她双手分别抓着袖子揉眼睛、擦脸,好一会儿才撤了双袖,微肿的双眸扬起。 「阿沁……阿沁好好哭完了……多谢军爷出手搭救。」哽咽着,她维持跪坐之姿朝他一拜。 还好她还认得出自己。封劲野暗想。 今日的他卸去沉重盔甲,穿着一身粗布便服,头上仍缠着裹伤布条,头发依旧乱糟糟,胡髭较他们初见的那日还要再多些、长些,但面庞上的血污已都洗去……他还担心她一时间认不出人再受惊吓,需得再费唇舌安抚,万幸担心之事并未发生。 「昨日在营堡内就未见到你……」他蓦地咬住某些踰矩的字句,改问:「李姑娘怎会出现在此处?随你同行的那几位知道吗?」 她点点头,仍克制不住地抽噎,少顷才出声—— 「每回出清泉谷义诊,总会沿途采掩当地草药,不知山这儿长着不少觅幽草,谷主前辈说过,觅幽草是治眼疾的一味好药,所以昨儿个见伤兵营的大夥儿都稳定下来,能腾出照料的人手,我跟谷主前辈报备了声,带点乾粮和清水就自个儿上山寻药草……」 封劲野有些无言地瞥了眼她缠在腰间的断绳。 像猜出他在想些什麽,她红着眼、红着脸,吸吸鼻子又道:「觅幽草虽不难寻到,但多生长在悬崖山壁上,这般悬着身子攀在岩壁上采药也、也非头一遭,只有这一次.....仅是这次……事前忘了检查麻绳状况,东西用久了,到底也老旧了……」越说越小声,很不好意思似。 「仅仅一次,便可要了你的小命。」他严肃道。 「嗯。」她再次点点头,心绪明显平静许多,还能冲着他浅浅扬唇。「军爷把我的小命拽住了,没给阎王爷收了去。往後阿沁会小心再小心,看到麻绳就会想起军爷的训诫。」 他是在训诫她吗?没有……吧? 还是带兵带惯了,与小姑娘说几句都像在训人? 封劲野微愣,胸中却突突跳,因眼前这张犹留哭痕的小脸蛋……那表情真是腼腆得可爱。 想什麽龌龊肮脏事! 脑海中,他揄起钵大的硬拳头,往自个儿脑门狠狠捶了 一记,当然仅是想像,没在她面前落实想法。 他忽地起身,那站立姿态如托塔天王一般,尽管清了清喉头,嗓声仍粗嘎—— 「看到麻绳想起训诫,如此……甚好。我……我带姑娘回营。」当真无话可说,他暗中深吸一 口气,转身去将坐骑拉过来。 见他倾身靠近,她没有丝毫排拒,而是攀住他探来的一双健臂,等着他将她扶起、抱上马背。 她两腿彷佛还有些发软,扶着他的前臂试了会儿才站好。 她又朝他露出腼腆表情,眸光瞥向几步外的一处,温声拜托。「可否请军爷把那一篮子草药一并带回营?那是此趟上山的收获,总得带回去炮制。」 封劲野循着她的视线侧首看去,看到一只竹制措篮随意搁在地上,篮子里少说也有十余株新鲜药草,应是她系绳攀崖采药之前放下来搁那儿的。 他低应一声,确定她自个儿能站妥,才举步去取那只措篮。 把那个对他而言着实小到不行的捎篮勉强捎上虎背,身後的人儿突然呼痛般呻吟了声,他转回身,就见她双手抱住腹部弯下腰,整个人摇摇欲坠。 封劲野一个跨步冲回,拦腰将她抱起。 「你哪里受伤?怎不说?」竟一直同他说话,还笑给他看! -- 第14页 她脸色变得较方才还惨白,雪额渗出薄汗,微弱摇头。「没有……没受伤……谷主前辈说过这状况,她老人家同我说过的,要、要回去……回去找她……」 封劲野二话不说,抱她上马背,自己亦翻身上马,长腿一踢,连鞭疾驰,飞也似冲下山往北路营堡赶回。 万幸路途当真不远,又是下山的路程,快马加鞭约两刻钟便奔回营堡。 封劲野把「受伤」的阿沁小姑娘带回来时,引起不小骚动。 他把跑得直喷粗息的骏马丢给小兵照料,横抱着小姑娘家直直冲进拨给清泉谷一行人落脚的窑洞土屋院落内。 他急得很,急出满头大汗,那位正在院子角落理药的清泉谷谷主在瞥过几眼後却依旧从容得很,而其他人见她老人家一脸从容,遂也继续忙着手边事物,跟着一起从从容容。 「她那个……采药时险些落崖,我拉她起来,她好像没事,突然又有事,我问她,她说没事,但显然有事,後来上马不久她就痛昏过去,我不知该如何帮她,不知她伤在何处。」 他说得又快又响。 老人家颔首微笑,淡淡道:「把她抱进屋里,搁炕上。」 封劲野听话照办,进屋,入里间,将怀里的人儿小心翼翼放在犹留余温的暖炕上,抓来枕子塞在她脑後。 「你可以出去了。」老人家跟着进来,仍微笑轻语。 真要说,眼下整座北路营堡的老大正是他封劲野这个百尉长,怎麽也轮不到一个普通百姓来支使他、对他下令,但清泉谷谷主说话的语调和神情好似有魔力,他竟半句也不晓得要询问,人就走到屋外来。 通往里间的厚帘子放落,连屋门亦关起,封劲野心想,老人家应该是在为她治伤,见对方淡定模样应该有法子对付,真没他什麽事了。 沉沉吐息,才想用大掌抹一把脸,却见右掌上沾着半掌的鲜血! 哪来的? 她身上的? 所以她真受伤了? 为何当场不欲他知? 一连串的疑问盘桓脑海,让他直接定在原处。 屋门在一炷香後重新被打开,谷主老人家跨步出来,见他傻大个儿般杵在门边,一瞬间像被逗笑,那双细细弯弯的眼睛闪着光却难见瞳底。 老人家也瞧见他朝上摊开的那半掌鲜血,灰白柳眉挑得微乎其微,不待他提问,已道:「阿沁她没受伤,全须全尾好得很。」 闻言,封劲野自言自语般讷声道:「所以她没流血,这不是她的血……」 「她正流着血,这是她的血。」谷主慢悠悠作答。 大概是不忍见他一脸莫名、徒长个子没长脑袋,老人家徐徐笑叹了口气,好心为他解释。 「落在你掌上的红,那是女儿家的初潮,表示小姑娘的身子骨就要长成大姑娘家。」略顿了顿。「老身所说的,军爷可听懂?」 他不清楚自身怔愣多久,好像脑子里有什麽「啪!」的一响,烁光交错,终把听进耳里的话有效地连接起来。 半掌的红……女儿家的初潮……长成大姑娘家…… 盯着手掌的双目陡瞠,他随即抬头瞪着面前的老人,後者在淡然从容中能嗅出几分愉悦,眉弯眼弯,竟还有某种近乎「大功告成」的闲适感。 看明白了他的表情变化,老人家慈祥地拍拍他的肩头,道:「为了这一抹红,老身几乎用尽毕生所学,如今阿沁满十三岁了,终是迎来头一回的小日子,还教你给遇上,要老身说,这位小军爷你要走大运了,往後绝对是拜相封侯……咦?等等……」 她忽地沉吟,敛眉推敲的姿态,似洞悉了什麽,细纹明显的眉间浅浅一动又道—— 「呵呵,原来不仅拜相封侯,还当上大王。」点点头。「当大王好啊,当上大王才能成就这一段缘,甚好……甚好……」 甚好什麽?对方都说了什麽?封劲野没能耐去想,只觉染红的掌心快要燃出一团火焰。 老人家像是再次转回屋里又像已举步离去,他没留意了,就是死死瞪着那半掌的鲜红。 缓缓凑近鼻下,那是个下意识的举动,心之所向,故而为之,因极度好奇而去嗅闻那落红气味... 鲜血这样的玩意儿,在边关军营中长大的他老早习惯那股子腥味,但掌上的红同样是鲜血,却是很不一样的气味。 甜腻腻的,彷佛花开到极盛,流淌的浓蜜引来一场无与伦比的蝶舞蜂喧…… 封劲野,你干什麽? 待回过神,他竟把沾血的掌心抵到唇下,舌尖已探出。 本能驱使行径,让他满脑子空白,如今醒觉过来又满脸涨红,一颗心促跳到胸膛发痛, 这当真有病,太太太有病! 他恼羞成怒地往怀中一顿乱摸,抓出一块布,用力擦掉半掌鲜红,把那份黏腻全数擦去,擦得乾乾净净。 到得要丢弃那块布,目光一垂,才发现那是之前小姑娘家帮他包紮手伤时用的白色帕子,帕子被他随身带着几日,已被他洗净了、晾乾了,也仔细端详过。 原来帕子的四个角各绣着「日、月、水、心」四小图样……也许是某朝或远古的字体,只是他除了兵书以外,所谓的圣贤书以及诗词歌赋等等读得当真很少,懂得也不多,那「日、月、水、心」在他看来就像拟物意象的小图,不难懂,且很别致。 -- 第15页 如今无意间弄脏白帕,他先是懊恼、舍不得,随即记起落在白帕上头的恰是她的初潮,一时间当真思潮纷纷,十六岁少年的内心滚滚如洪流。 帕子不能丢,舍不得丢了。 於是心田里落下一颗意欲不明的情种,种子自顾自地发芽茁壮,根深入土,枝叶茂盛,他当下……确然不知。 第四章 ~梦渡今生念 他直到几年後再遇她,才弄明白那方帕子上所绣的「日、月、水、心」图纹是何意思,那是她的名字,明沁。 李明沁。 西关北路一别,以为後会再无期,她是他十六岁西关荒烟、莽莽硝尘中的一抹柔软,以为终将沉於心湖,凝成琥珀般的蜜物,那是他心中的一小块丰饶,每每触及,总要徘徊沉吟。 那一年他刚及弱冠,几回军功加身,已是大盛西关名气响亮的飞将军,更是行军都统人将军麾下十猛将之首。 年关之前,行军都统大将军奉召回帝都述职时把他也带上,他便是在那座繁华喧嚣的都城中与她重逢。「重逢」是他说的,其实她并未认出他来。 那一日他随着都统大将军作客右相府,不意间见到刚从清泉谷被接回相府过年的二小姐,她那时正撩裙下马车,仅凭一个侧颜匆匆瞥见,他便知晓是她。 小姑娘当真长成大姑娘家了。 沾染她初潮的帕子一直被他私藏着,这独属於他的念想近乎意淫。 然戍边守城、几番战火狼烟,他亦记得她在夜中横琴而鼓的曲音,沉远绵邈,悠然深蕴,陪他度过无数个荒夜、无数次梦醒。 於是胸中滂沛、意欲淋漓,有什麽在骨血里叫嚣,执意挣破那无形囚笼。 回首细思,便是再见的那一瞬间,他已下定决心非得到她不可。 此为今生执念,他尽一切法子关注她的种种,知她长年居住在清泉谷,仅年节时候才回帝都,他不惜动用人脉将他的人送进清泉谷,亦嘱咐帝都城中的暗桩多留意右相府内诸事务。 见她的亲事一年年被她自个儿耽搁下来,他内心有说不出的欢喜,但他还得往上爬,爬到一个足能匹配她、获得她的地位。 终於啊终於,他有实权有头衔,他得到一切想要的,包括她。 他傲气冲天、志得意满,以为运筹帷幄、万事皆在他胸壑中,却忽略「情」之一字最难驱使撼动,他可以强取豪夺亦可诡计连连,能藉此得到她的人、她的身子,然,讨要不到的是纯然情真。 他死於她手中。 他相信,不管是敌人阵营抑或大盛朝堂上,想他死的人很多,但那些人很难取他性命,毕竟动了他一根寒毛就别想全身而退,若没把握令他一招毙命,必得承受他十倍、百倍的「回馈」。 能轻易杀死他的,这世间想来也就她一个。 虽非她亲自下杀手,他确实是遭她所害失了先机,断送性命。 他封劲野这一生轰轰烈烈,却也微不足道,但不管好的、坏的,这所有的所有,他曾渴望献给一名女子,想把胸膛剖开,让她看见那颗鲜红热烫的心是如何为她热烈跳动。 而今全成笑话一场,都是执念,今生的执念…… 然,今生已灭,血肉在熊熊火焰中化成灰烬,魂魄该是虚无飘渺,他竟能仰天大笑,能听到那笑声悲凉无端,能察觉大笑时目中流出两行泪来……惊怒、心寒、愤恨、失意、可笑,种种情绪纷杂迭起,清晰无比,他的神识竟然……未灭吗? 缘何如此? 他一向不信鬼神之说,但如今幽魂一缕,前路茫茫,终局向何方? 盛朝建荣三十七年,夏末秋初,已近古稀之岁的帝王驾崩於承元殿。 东宫太子尚不及登大宝便被盛琮熙带兵圈禁宫中,连同建荣帝之后王皇后、三宫六院的妃嫔以及养在宫中的皇子皇女们,全数遭软禁。 宫中局势诡变之际,整座帝都已被京畿九门大司统掌控在手,城郊二十里外的虎骁大营共三万人马亦被迅速控下,文武百官无不人心惶惶。 倒是帝都百姓们心宽得很,宫变与他们无关,满城戒严就多少忍着些,将来谁当上这大盛朝皇帝都成,有百姓们一 口饱饭吃就成,而唯一让人唏嘘叹息的,左不过是昭阳王府那一场巨变。 帝王薨於承元殿当夜,昭阳王府遭围,京畿九门大司统带兵攻入府中,斩杀昭阳王封劲野与其一众亲兵近两百名。 当初随封劲野入帝都的一万西关军就驻紮在城外演武校场,久候昭阳王之令不到,等来的竟是李惠彦以及虎骁营兵马的突袭,一万西关军余众不到两千,最终退往西关边陲而去。 帝都在短短不到五天内,完全落入以临安王盛琮熙为首的势力中,而这当中出力最多最不可或缺的正是盛琮熙的岳家——隆山李氏。 之後盛琮熙废掉自己的太子兄长、戮杀敢提出异议的一干重臣,并挟太后王氏登基为新帝,建年号为「康祯」。 康祯元年始於这一年秋末,某一日清晨,一辆结实朴拙的马车从败落的昭阳王府驶出。 马车内,曾经的昭阳王妃此际一身孝白,除尽钗环的乌发以白巾简单束起,在鬓边别着一朵小白花。 她身边挨着两名哭红眼的婢子。 王纪怀中抱着一个白玉制成的骨灰继子,两婢子几次想接手帮忙抱着,王妃却不松手,仅垂眸瞅着骨灰种子轻哑呢喃—— -- 第16页 「阿沁带王爷回西关,我们这就回去,我跟你一起……再无分离.............水远都不分离..」 两名婢子闻言面面相觑,眼泪禁不住又一波狂泻。 昭阳王府中的一双男女主子很明显已都死别,如今阴阳两隔,她们家的女主子虽留世间,却痴痴癫癫不肯认清事实一般,教人如何放心得下! 「王妃……」 「夫人……」 脸上没什麽血色的李明沁听到两丫鬟夹带浓浓鼻音的唤声,她抬头一笑,面容平静。 「好瑞春,好碧穗,别哭,没事了……我不会再做傻事,不会再轻易寻死,要活着,好好地活,如此才能弥补我犯的错,你俩莫哭了呀。」 她不提还好,此时一提,两丫鬟「哇啊啊——」地一响,哭得更厉害。 李明沁先是愣住,而後缓缓露笑,逸出唇的长叹无奈亦无声。 是她不好,她很明白,是她吓着她们俩。 她投湖自尽了。 身为隆山李氏女,受家族庇荫享荣华富贵,她尽此一生是该为家族荣显而活,但在经历过昭阳王府覆灭的那一夜,二伯父李惠彦挥刀砍向半昏迷状态的自家王爷之时,她被人拦着、架着,眼睁睁目睹一切发生。 她尖叫、哭喊、哀求,但封劲野还是死在她面前。 什麽是「心如刀割」、「血肉尽焚」?什麽叫「欲哭无泪」、「痛不欲生」,此生她是狠狠嚐了个遍。 太过痛苦,悔也悔不尽,於是将自己沉入湖中,窒息的痛苦她甘之如饴,却是让赶来的一双婢子给打捞起,醒来时,清泉谷谷主就在身边。 谷主前辈教训得对,她李明沁是连死的资格都没有。 岂有如她这样,犯下大错间接害了那麽多条性命,却想一死了之,以为自身一条小命就能抵销错失,天底下没有这样便宜的事。 老人家的那一席话语调一惯淡然,用词直白却不尖锐,如醍醐灌顶浇淋得她心魂直颤。 得活下去。 活着去看清楚这世道变化。 活着去看清楚那些她所谓的亲人们,在欺她、骗她後,他们的结局将是如何。 最重要的是她这个罪人的结局。 她得好好活着,活着去承担所有歉疚和苦痛,那些凌迟她神魂、绞碎她内心的痛,渗进骨血附之不去的,她都需要清清醒醒一遍遍嚐过。 今生已孑然一身,於是她散去昭阳王府中劫後余生的奴仆们,离开帝都这伤心地,而欲去之路唯有一条—— 她要把封劲野带回西关。 她允诺过的,此後与他落脚西关长相伴,他的人没了,还有一捧骨灰陪着,陪她度余生。 隆冬时节。 从昨儿夜里到今日午前,雪势渐渐收敛,午时冬阳不忘露脸,这一场雪终於见停,灰扑扑的石板屋群变成白皑瞪一片,瑞雪兆丰年。 此地是西关的大丰屯。 屯堡中随处可见黄澄澄的粟米串、红通通的辣椒串,还有细成一把又一把的乾草梗子,每家每户的廊下通常摆着三、五张圆筛,筛子里摊着的是一片片压扁的乾牛粪,瞧来逛去的,风景合该如此,偏偏这屯堡中常见的风景却有一家不太合群。 这户人家听说是打帝都来的,就一个年轻小妇人带着一名负责赶马的老仆以及两个妙龄丫鬟,在秋收时节来到大丰屯,且大剌剌地住进老滕家那座破旧的三合小院里。 大丰屯的保正兼屯长一听这事儿立刻就不依了。 须知此地距离西关前线边界不过十里路,脚力好些的,跑跑走走半个时辰都能轻易抵达,绝不容许什麽来路不明的阿猫阿狗混进来。 以前真有过案例,一名硕纥国的奸细先是混进盛朝的某座大城住上一段时候,跟着假装是盛朝百姓搬迁到边城这儿来,暗中设点以便传递消息。 大丰屯的屯长二话不说上老滕家一探究竟,这才发现,人家是回自个儿老家,那位负责赶马的精瘦老汉正是几年前离家进京的老滕。 至於年轻小妇人的真实身分,整个大丰屯除了屯长以外再无谁知。 屯民们本以为小妇人是老滕家的哪门子亲戚,但总听老滕恭敬地称呼对方「夫人」,才知是人家东家的夫人,忍不住再去探问,屯长为了让屯民们安心,只得解释那位东家夫人刚成了寡妇,想离开原来的伤心地,这才随老仆来到西关边城看看不一样的风光。 一听是寡妇,模样还如此年轻,屯民们尤其是婆婆、婶子和大娘们,真真为那小娘子唏嘘感慨得很,怜爱之情油然而生。 但话说回来,这位李氏小娘子像也不需要她们强大妇女力量的安慰,反倒是一堆屯民们很需要她来诊治疗癒。 「哎哟哟疼、疼啊!小娘子轻点、轻点儿手!咱怕疼啊——」 老滕家刚翻修过的三厶口小院内,一名微胖黝肤的中年妇人紧抱床柱而坐。 这张床杨就摆在小院明亮的正堂上,床榻瞧着有些不寻常,前头部位挖了个脸洞,让人能趴得直挺挺还能顺利呼吸,四边各立着一根粗柱,让遭「整治」的患者多少有依靠,便如同此刻这位抱柱直抽气的大娘这般。 施手医治之人还没答话,在门边和廊上或坐或倚或蹲的老少屯民们已笑了起来,下一个便轮到自个儿的瘦小老丈不禁开口—— 「咱说老周家媳妇,小娘子这一手正骨术已然够轻手,又轻又管用,你这脚踝都肿成大馒头样儿了,怕是不碰都疼。你两天前受了伤若是赶紧来整整,别放不下家里那些活,也不会弄成眼下这般。」 -- 第17页 「张老丈说得对。」一名中年黑汉动了动肩颈,继而道:「我这颈子前天落枕落得厉害,连背都发僵,稍稍一扯那是痛到快嗝屁,趴在那儿让小娘子大夫抓着头转来转去,最後还施了针,立时好了大半,所以有病得尽快医治,拖不得,不能拖。」 有人笑道:「以往看个病得赶车到十余里外的青田屯,几个屯堡也就他们那儿有正经医馆,如今倒好,咱们大丰屯也来了一位坐堂大夫,拿手的还不止诊脉开药,连针灸、正骨、外伤缝合都难不倒,这可要轮到咱们被人羡慕了,老周家媳妇啊,疼归疼,你也得庆幸呢。」 老周家媳妇吸吸鼻子,小声嗫嚅。「我这、这不是来了吗?」 确实是个怕疼的。李明沁自觉手仅搁在对方患处,力都未施,患者便抱柱直抖。 她笑着将对方那条伤腿抬到自个儿铺着蓝巾的膝腿上,来个快刀斩乱麻,「啪啪啪——」连续三下正骨兼顺筋,待老周家媳妇反应过来扯开嗓子呼痛,诊疗已结束。 「好了,不痛了。」她对着那眼角挂泪、呼痛呼到一半陡止的中年妇人温婉笑。「等会儿在患处裹上去淤活血的药膏,好好休息一日,切勿久站,明儿个应该就能顺利行走,三日後当能完全复原。」 老周家媳妇下意识转动那扭伤的脚脖子,发现当真不痛了,双臂终於松开那根床柱。 她冲着李明沁连连点头,笑到泪水全挤出眼眶。「好、好,咱知道了,要休息一日,好好休息,不站不站,咱拄着杨子回去就坐着、卧着,要忙活也只靠双手忙活。」 李明沁颔首微笑。 她曾以为这辈子不可能再真心笑。 但来到西关边陲,落脚在一处纯朴无华的屯堡里,日子过得简单清苦,她却从这一份苦中嚐出淡淡的甜,那样的甜味来自於内心沉静。 她活着,不仅是单单活着,当初在清泉谷学得的技艺有了发挥机会。 西关边陲缺诊脉看病的大夫,缺专治跌打损伤、正骨理筋的师父,也缺能种植药材、炮制药材的药师,她在清泉谷学得那样杂,没想到一人能抵三人,这时候全派上用场。 每每帮助到在地屯民们,见他们欣喜模样,压得她脊梁骨几乎挺不住的那股愧疚彷佛有了减轻的可能,至少,不再时不时感到窒息。 因她一个错误决定害死那麽多人,如今寻到一点弥补之法,她尽一切可能去做,两个被她训练成小助手的婢子总叨念着要她歇会儿、再歇会儿,她却是难以歇息的,她要再多做一些,一直一直去做,如此方能赎罪。 此际夜深人静寂,老仆睡了,两婢子也睡了,马睡了,捡回来养的两条大狗也睡了,身为三合小院坐堂大夫的李明沁独独未眠。 她的小厢房紧连着用来帮人看病诊治的厅堂,房中犹留一抹微弱烛火,已然洗漱过的她藉着那弱弱的光,将矮几上那几盘新制成并晾乾了的药丸分门别类收拾好,这才吹熄了烛火,脱靴上炕。 寒冬深夜,窗板与厚实的窗帘子全放落,月光渗不进的房中黑漆漆,但她熟知那东西摆在哪儿,手往炕头一探便抚到那个骨灰绰子,白玉温润,她在一室黑暗中温柔抚着。 「嗯……今儿个大丰屯也有趣事发生呢,王爷想听妾身说吗?」虽是玩笑般询问,她也知等不到回覆,略顿了顿便自顾着往底下说,把白日上门求诊的屯民们发生的有趣事,一一道明—— 「……今日从早到晚共来了四十二名患者,有些还是从别的屯堡赶来的,另有几位是前来复诊拿药,我都仔细诊治了。」忽地耸肩一笑,像是挺不好意思。「说老实话,我这诊脉正骨的手艺学得其实不精,在清泉谷根本排不上号,说不定连给谷主她老人家提鞋的资格都没有,但来到西关这儿,才发现原来自个儿还算有些用处,没对不起清泉谷……」 她合着双眸,嘴角轻翘。 「在这儿很好,大夥儿待我都好,来治病拿药的有银钱给银钱,没银钱的给个青菜萝卜、粟米果物那也很好,我爱吃」 她唇角的笑意加深,低声又道:「还有一名患者是好厉害的猎户,我把他突发的眼疾治癒後,他隔三差五就往咱们小院扔野味,那些野雉、野兔都让滕伯一手包揽处理了,若非如此,我和瑞春、碧穗都不知该怎麽办才好—— 「对了,提到滕伯,他可跟我说了好些你当年在西关的事呢……原来滕伯的独子和孙子都曾是西关军,然父子先後战死,滕伯的孙子跟王爷当年还是同袍,这位滕家大哥在战场上身受重伤,是王爷硬把人从屍山血海中拖出来、带回来,才让亲人得以见最後一面。」 低幽幽的叹息荡在幽暗里,唇嚅着,声音那样轻—— 「你宁可要那样的死法吧?御敌护民,抛头颅、洒热血,而非死在夺嫡的阴谋诡计中、死在自己人的刀下……」 自然等不到回应,半张脸埋进软枕里蹭了蹭,把眼角的潮湿蹭掉。 好冷。 她好不容易才摆脱的寒症来到西关後似有再起之势,而她并非不知调理之法,每天需按谷主前辈曾教授的功法调息养气,也需药膳温补,但她懒了,不想理会。 侧卧炕上,她蜷缩身子,套着厚布棉袜的双足本能地相互摩擦,意识到这个举动,她先是笑了,笑着笑着却渗出哭声,她再次将脸埋进软枕被褥里。 -- 第18页 再不会有谁会把她冰凉凉的双足握在粗糙温暖的掌心中摩挲,为她生热。 是她自个儿造的孽,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但她还要活着,活下去直到见到结局。 反覆抚着白玉骨灰钻子,此举令心头渐定,终於略有困意,她迷迷糊糊睡去、睡去…… 咦?是谁? 有人摸了她的足! 是她睡昏头胡思乱想吗? 但那感觉很真,虽仅仅一瞬间,她真觉双足被握了 一下。 「……谁?」疑问缠在唇齿间,软嚅而出,意识从浑沌中勉强挣脱,她回首看向炕子的另一头,神情不禁定住。 天未亮,尽目的底色仍一片漆黑,她却能瞧见坐在那儿的身影,离她仅一臂之距,那麽熟悉的男性身影。 他整身躯体镶着极淡的光点,面庞轮廓亦是。 他侧颜对着她,像不愿看她,微敛的眉目显得清冷,抿起的嘴角似带漠然,即便如此,李明沁却是欢喜的。 她小心翼翼拥被坐起,眼睛根本舍不得眨,轻声道:「终於……王爷肯让阿沁梦一回了。」 她压抑住想哭的心绪,扬起笑,痴痴望着他。 「我知道你一定很气我、恼我、恨我,我确实做错了,不该轻信自家人,不该欺瞒你,你再等等我,我会去寻你的……封劲野,你还愿意等我吗?」 沉静端坐的男人缓缓朝她转过头。 他看向她了,但李明沁还是读不出他的表情变化,冷漠依旧,好似她的任何决定,与他再也无关。 她突如其来感到一阵心慌,禁不住朝他伸手。「封劲野!」指尖才触及到他,整个形体骤然消失,光点尽散。 不见了…… 不见了…… 是梦?非梦? 分不清了…… 李明沁只觉心如刀割一般,记起他命丧刀下的那一瞬。 四周的黑暗霎时变得无边无际却波涛汹涌,沉寂再不是平静,而像白骨沉棺中绽出一朵无言花,花香蚀心销魂,光凭那气味儿能把人怦然鲜红的一颗心生生挖出、生生碾碎。 心中的痛压制不住,她双手按着胸口倒在被褥上,瑟缩着,颤抖着,流着泪,张着嘴,无声呼痛。 边城屯堡虽远离帝都朝堂,各类消息的传递却甚是迅捷,尤其关於战乱之闻,屯民们关心的不仅是西关一处,沿着边界往南向北,一个个屯堡结成一条有力的传递路径,加上南来北往的走商骤队带来消息,虽居边陲,亦能知天下事。 这个冬天还没过完,已有消息传来,汉章王领北境军围攻帝都,打着「勤王救驾」的名号欲迎被软禁宫中的前太子为帝,并声讨夺嫡篡位的康祯帝盛琮熙。 北境汉章王一起兵,各封地的诸侯们蠢蠢欲动,但押宝得押对,就瞧着驻京的虎骁军与北境军这一战鹿死谁手。 帝都大乱,北蛮子选在此时南下,且攻势一波还有一波,已非扰边如此简单,而是有强攻取道的野心。 帝都未拿下,汉章王不愿率军回防,担心若这麽一走,前头费的劲儿全打水漂,要便宜了其他诸侯,然,被分走大半兵力的北境军渐渐敌不住北蛮大军接连压境,西关军不得不出兵支援。 屯民们不由得感慨,西关这会儿还能分得出手去援助北境军,说来说去还得感谢当了昭阳王的那位封大将军。 是他在两年多前领着西关军大败硕纥国兵马,不仅斩杀了硕纥大王,还俘虏硕纥国少主,这才让西关一带得以休养生息。 但现下这位战功赫赫的昭阳王不在了,随他入帝都、隶属於他的西关军旧部也听闻遭朝堂上的人下毒手,残军最後是避回西关一带,但为数已不多,而通透知情的边城百姓没有瞧不出的,如今的西关军早非昔比,光论气势较以往就弱上不止一点、两点。 北蛮这一波攻势,北境军联合西关军尽管勉强挡住,但毕竟国不可一日无主。 大盛内乱未见止势,各方人马谁都不服谁,边陲御敌失去後方朝堂的援助,民心不稳,国势如急湍溃堤,即便两年多前才吞下前所未有的败仗的硕纥国,新大王乖了这两年,也想趁着盛朝病、要盛朝的命。 大盛这块香铮铮,试问谁不稀罕?那是任谁都想来蹭点儿甜头啊! 当一向岁月静好的大丰屯也乱起时,李明沁的心很平静。 她想,时候是到了,在春天到访的此际。 前些天就有消息传来,说汉章王受左相胡泽所助,终於攻入帝都直取皇城,且一进帝都便锁定隆山李氏出手,谁都可以放过,唯隆山李氏不能姑息。 李明沁心知滕伯犹与封劲野的旧部有所联系,亦知滕伯知晓她,明白她余生等的就是坐看朝堂变化,看隆山李氏在这一场夺嫡中的结局。 在京的隆山李氏的结局是滕伯亲口告知她的—— 她那身为京畿九门大司统的二伯父李惠彦在汉章王攻城时被乱刀砍死。 身为当朝右相的大伯父李献楠银铛入狱,之後被当成杀鸡儆猴的靶子在西市遭腰斩酷刑。 至於她爹亲,在帝都大乱之际一直在凤阁,与几名同僚死死守着盛朝最大的藏书阁,汉章王攻入帝都後倒未为难凤阁这一批「纯文臣」。 李氏女眷们全圈禁在右相府,往後将如何还难说,但金枝玉叶的长房嫡女李宁嫣命运已定,盛琮熙被诛杀在朝堂大殿上,李宁嫣则沦为汉章王的玩物,遭凌辱後最後撞柱而亡。 -- 第19页 你我皆是百年大族隆山李氏的女儿,待得那一日到来,别忘咱们李氏女该为家门所做的。 姊姊今日之言,阿沁俱信了,相府、临安王府与我昭阳王府如今有这口头之约,待得那一日到来,有违诺言者,人神共愤,天地同诛。 忆及当日与李宁嫣的一段对话,伫立在西关边界城墙上的李明沁不禁微笑。 「人神共愤,天地同诛……封劲野,我想等的,都等来了。」她再次收拢双袖,抱紧怀中的白玉骨灰种,沉静看着列队在不远处正准备攻城的硕纥军。 城头上无数士兵奔来跑去地备战,吆喝声不绝於耳,形势无比紧张,根本没人有空去理会她这个溜上城头来不怕死的小老百姓。 西关军一半以上的兵力被挪去驰援北境,今日能不能挡下敌军攻城实不好说,但即使能挡下,国中内乱未止,边陲将士们得不到後援,这道边城防线迟早会被攻破,不在今日,也会是明日、後日... 几处屯堡的百姓们已随屯长安排陆续撤往後方安全之地。 李明沁让两个婢子收拾好包袱先走,随大丰屯屯民一块儿撤退,她笑说尚有一件要事须处理,等办好了就会追上她们俩。 滕伯望着她怀里的骨灰缚沉默不语,两丫鬟却是不依,直嚷着要跟她一起把事办妥,让她不得不端出主子的气势下命令,逼得她们俩只得听话照做。 她要办的事,唯她一人能做,因为这是她造的孽,该是时候偿还。 风声飒飒,扬起她的素衫黑发,她笑笑轻语—— 「我把手边值钱的事物分成两份嫁妆,给了瑞春和碧穗,她们俩都十七、八岁了,早被大丰屯的儿郎惦记上,我瞧着,两丫头也各自有喜欢的人,还真以为我不知情呢。」眸光远放,指尖在坛身上掌抚,敌军方阵正在变化,不断逼近。 「封劲野……」她唤声悠然,眉目平静。「这儿是你的旧地、你的家乡,这儿有你的故人,有你想守护的一切……」彷佛词穷,突然间顿住,少顷才徐徐一笑。「我来祭旗。」 希望西关军的战旗不倒,战灵不败。 希望世上真有奇蹟发生,将士们守城退敌,让百姓免受战乱蹂蹒,让那些被她放在心上的人皆有依归,享平安顺遂。 「嘿!小娘子干啥呀——」 听到後头一名士兵高声大呼时,李明沁已从陡直高耸的西关城城头一跃而下。 滋味是痛苦、是残忍,却也那样美好。 希望天地有灵、天地有情,能允她以鲜血为祭,消了此业。 希望……她的碎骨与血肉与他融在一起,散在这一片西关城脚下,化作沃土也好,变成风沙亦行,自此不分离。 第五章 ~他不识得你 脑杓落地瞬间,耳中彷佛还能捕捉到头骨碎裂的声音,混着鲜血的泪渗出眼,青空不见了,高耸壁墙亦不见,剧痛来得快去得更疾,李明沁双睫垂落,咽下最後一 口气。 她真真切切死去,死得透澈,离体的魂魄见到那具摔成怪异角度的躯壳,紧抱在怀的白玉骨灰辉碎得彻底,一璋子骨灰漫不进野大的风中,而是被大量漫出的鲜血挽留了一地。 未料,死去的她还能再度张开眼睛。 醒来,不仅仅是醒来而已。 原来这世上真有奇蹟。 她发现自己重生了,重生在建荣三十六年,春。 建荣这个年号共三十七年,帝崩於夏末秋初,所以她重生在建荣帝驾崩的一年多前。 更教她惊愣的是——早该成亲的她竟仍是未婚之身! 按上一世的走法,她是在建荣三十五年深秋时分嫁进昭阳王府,但如今已建荣三十六年,她重生醒来,人却还在清泉谷中。 那一日睁开眼睛,谷主前辈就隔着方桌坐在对面,桌上摆着一盘下了 一半的围棋,见她 迷迷糊糊撑起上身坐起,谷主前辈笑叹—— 「怎地下盘棋都能下到睡着?老身的棋路有这麽闷吗?」 她讷讷不得言,当真惊呆,都不知过了多久才艰难地挤出声音,不敢置信般自言自语。 谷主前辈像也觉察到什麽,先是挑眉愣了愣,随即平静颔首。 「嗯……阿沁是问为何会这般?为何回到这里?为何……没死?原来你已死过那一回。」老人家将手中把玩的棋子放回棋钵内,笑笑道:「因果难言啊,何须质疑迷惘?你此际就是这般,就是在这里,就是……活着了。能活着,岂有不好?」 活着,很好。 这是老天爷赏的恩惠,她重生了,虽然距离建荣帝驾崩以及大盛朝内忧外患的动荡仅余一年多的时间,她仍有机会扭转许多人的命运,拨乱反正。 隐约觉得谷主前辈对於发生在她身上的天机有所洞悉,然天机不好泄露,谷主前辈原就是世外高人,老人家没想多说,她也就没再追问,总之她因缘际会得了此重生机会,岂能不好好把握? 於是很快便拜别谷主前辈,出清泉谷,策马回帝都。 然而回到帝都这些天,她明查暗访得知不少事,亦确认了不少事,内心疑云却不减反增。 她最关心在意的人自然是封劲野。 这时候的他确实已封异姓王,一样被御赐了 一座昭阳王府,但建荣帝未曾赐婚封劲野,他亦未主动求娶谁,如今的昭阳王府中没有主母王妃。 -- 第20页 她潜进茶馆听人说书,说的正是「西关军大败硕纥虎狼,老番王人头落地,小番王束手就擒」的段子,按说书人所讲,段子的内容与她上一世所知的颇有差异,简直把封劲野当成半仙,处处制敌机先。 似乎硕纥虎狼军一开始就连连吃痛,如何都施展不开。 敌方明明有着十万大军,尚未迎来最终决战,竟已被西关军接连几回的诱敌巧计摧枯拉朽地耗掉大半人马。 她後来去查朝廷每月公告并送往各地的邸报,上头简略记载西关大捷之事,结果证实了,说书人的段子写得不算夸张,封劲野确实赢得漂亮,比之上一世艰苦暴战,这一次西关军的伤亡人数相比之下少得教朝野震惊。 上一世建荣帝就肯乾纲独断、圣心独裁地册封封劲野为异姓王,这一世当然更加毫无悬念,说封王就封王,虽无赐婚一事,却把距京畿最近的虎骁大营交给他一并管着,与随他进帝都的一万西关军一起操练。 虎骁营三万兵马在上一世与他分庭抗礼,如今却被他掌握在手,李明沁得知的同时都不知自个儿脸上是何表情。 还有一桩意外之事更令她愕然—— 此次回到帝都,才知身为京畿九门大司统的二伯父竟在前些时候摔断双腿,说是在京畿九门司的马廐里出了事。 当时李惠彦与一干手下才翻身上马,十数匹骏马突然惊狂乍起,在马廐内横冲直撞,使得还圈在马槽内的其他马匹亦随之躁动大乱。 李惠彦在马匹冲撞中摔落,腿骨当场遭马蹄踩碎,若非一名手下飞扑过去抱着他及时滚离,他整个人真要当场被踩成肉泥。 李明沁这一次回右相府,家里人见她突然回来,还以为她是听闻了消息专程回来探望自家二伯父,毕竟是生死大关,她理当出谷回来探望长辈,而有了这绝佳藉口,她乾脆将错就错。 至於李惠彦那一双腿,骨头碎得根本没可能接续上,唯一的办法只能截肢。 出了这样的祸事,相府中气氛并不好,也不可能好。 隆山李氏这一代长房,大老爷李献楠官拜右相,可说是文官之首,二老爷李惠彦统领京畿九门军务,与皇城禁卫军、三法司衙门甚至是京郊外的虎骁营驻军互有联系,如此一文一武、相辅相成,在大盛朝堂上方能稳居不败之地。 但如今李惠彦算是废了,差事没了,权位也没了,顶多得了建荣帝一道宽慰嘉勉的圣旨,还有就是宫中赏下的一堆圣药补品,如此而已。 隆山李氏这个「巨人」就像无端端被砍断一脚。 当真无端端的,因为到现下还查不出当日马匹为何集体发狂,亦无法确定是否纯属意外,还是真有人故意为之。 将帅之棋骤然被废,能接替撑持的棋子还不够火候,眼见着苦心经营的局面要付诸流水,满右相府为着二老爷李惠彦的遭福陷入愁云惨雾中,李明沁在惊愕之余却有松了一 口气的感觉。 她的想法很简单,至少这一世,封劲野不会再死於二伯父刀下,那几乎是剜出她心脏的可怕一幕,令她痛彻心扉的一幕,这一世不会再发生。 再者,隆山李氏在此刻失去对京畿兵力的掌控并非坏事,无兵无权便翻不了天,能从此安分过活便不会引祸。 想起上一世惨遭屠戮的昭阳王府,以及汉章王攻入帝都後被圈禁在右相府中等待发落的李氏女眷们,光想起这些,李明沁对自家二伯父此刻的惨状便同情不起来。 当然她表面上仍可装着,也能装出满满真挚去关怀二伯母和妹妹们,只是望着那一脸生无可恋、卧榻不动的二伯父,她内心却是连连冷笑。 面对亲人,即使是至亲之人,她已变得恶毒,试问,经历过遭亲人那样的背叛欺骗,心又岂能不变? 更令她心坚如铁的是,本以为府中众人目前最担心的该是李惠彦的伤势复原状况以及其心绪状态,未承想他们把脑筋动到她头上。 如今她是未嫁之身,虽已是大龄二十四,模样倒算得上好,加上她亦是正经的隆山李氏女,如此要谈到一桩好姻缘并非难事。 而所谓的「好姻缘」不是她觉得好,是必须有利於隆山李氏,能为家族带来强而有力的好处,那才是好。 新任的京畿九门大司统陆兆东年三十六,曾娶亲,後纳两名妾室,育有一嫡女与两个庶子,後正妻因病亡故,至今尚未娶填房,李献楠便寻思要把她这个大龄侄女嫁给姓陆的为妻,这两日柳氏几回寻她说话聊事、旁敲侧击地探她心意。 试问,能有什麽心意? 她李明沁不过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李氏长辈想拿她联姻,欲藉此稳住帝都兵力的掌控罢了,还装模作样想问她心意,可笑至极! 然,她已非上一世任凭摆布且安然认命的李氏女,家族的荣光、氏族的繁华於她而言无足轻重,她心中所重的,是那个被她放在心尖上的人,还有那些无辜遭祸、因她一念之差丧失性命的人。 面对这一场挟逼迫意味的劝婚,她其实可以逃得远远,回清泉谷也好,去西关独自过活也非难事,又或者浪迹天涯……有过上一世的磨难和经历,她心灵柔中带刚,不会再妄自菲薄。 如今的她去到哪里都能安然活下去,但远离帝都、远离隆山李氏之前,她需得确认封劲野能好好活着。 -- 第21页 他要好好的,朝堂才不会乱,大盛朝堂不乱,没有内斗,才能使外族有所忌惮,如此才能保百姓太平。 今儿个午时刚过,她为了躲开柳氏的「闲聊午茶会」,不得不以清泉谷捎来消息、有事相托的藉口溜出门避祸,独自一个在大街上漫无目的晃悠。 此际她边走着,脑中一幕幕若走马灯,无数念头涌上。 这一次出清泉谷回到右相府,府中调了两名贴身伺候的丫头过来,果然还是瑞春和碧穗。 她连两丫头的事也不得不仔细思虑,暗忖着,若瑞春和碧穗的姻缘如同上一世那样,得在西关才能遇到有缘人,那这一世等到她再次离开帝都,是否还要将她俩带走? 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尽管重活一世,她依旧沉吟琢磨。 前方不远处的街心忽起骚动! 她顿住脚步,扬睫看去,就见一庞然大物似一道黑旋风般狂袭过来,将大街两旁的摊头扫了个乱七八糟,行人慌急闪避,惊呼和诅咒声不绝於耳。 那是匹毛色黑亮的骏马,也不知如何惊着了,竟在热闹大街上横冲直撞! 「小心!」李明沁正要退避,眼角余光忽见一名六、七岁模样的小姑娘手持紮花风车,被惊着似愣杵在街心。 李明沁反身扑上,抱住孩子顺势滚地打了两圈,同时间她听到马匹高亢的嘶鸣声,刺得人耳鼓发痛,随即头顶上一阵疾劲风势扫过。 她抬头回望,那作乱的巨兽就停在跟前,前脚巨蹄离她仅一步之距,刚刚头顶上那一阵劲风想来是骏马高扬的双蹄朝她落下所带动。 千钧一发间,有人跃上马背,此匹巨兽无鞍无辔,来者犹若天降神兵,竟徒手揪着马鬃生生将这发狂的畜生控制住。 马匹虽被控下,四蹄仍不安分地在原处跺踏,大马头亦不安地轻甩,鼻息粗嘎不已。 她望着马背上那人,背着光的身影高大魁梧,头发随意紮成一大把,鬓角微卷着几缕…… 尚未看仔细对方的五官模样,她鼻中发酸,喉头绷起,早把这再熟悉不过的人认岀。 封劲野,她家大王……噢,不,这一世他不是她家的,他……他…… 等等!惊马? 见他当街露这麽一手,有什麽迅速从她脑海中掠过,是他曾经同她提及的。 李明沁脸色一变再变,思绪在短短瞬间辗转回绕,灵光乍现—— 他确实说过关於「惊马」一事。 那时他将她搂在懐里,面前摆着的是常置在昭阳王府大厅里的那组巨大沙盘,他正在跟她讲述一场历史上记载的战役,边利用沙盘演练,令她边听边看、轻易能懂,然後还提到兵不厌诈等等策略,话题就连到「惊马」。 他说自己还是个小兵时,曾凭藉一股孤勇单独潜进敌方阵营。 当时他谁也不对盘,就挑几座马瘢里的战马下刀子,潜伏一整夜,暗暗使了手脚,隔日,那些马匹便发起狂性。 记得他还笑问她,兽类感知灵敏,一匹作狂的马能「带坏」一整群,那几大群发狂的马最後能「带坏」多少匹同类? 答案是,整个敌营的战马。 「这是本王的养马师父传授给我的绝技,当初想拜师学这一门功夫,不仅费尽本王九牛二虎之力,还把每月微薄的军饷全贡献出去,就为了买酒讨师父欢心.......阿沁知晓我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师父也是连拜好多个,年岁小小什麽都想学,再难的都愿学,我这位养马师父贪杯,我就投其所好,可惜养马师父当时年岁已高,若能活到现下,本王天天供他老人家琼浆玉酿,任他喝个痛快。」 说这话时,他收拢臂膀将她拥紧,下颚蹭着她的额际,让她烟首微抬就能觑见他眉目间有着得意之色,有着缅怀之情,有着因怀念过往的什麽才流露出的淡暖笑容。 他「惊马」、「驯马」之技有多强,上一世的她未曾亲眼见识,但今日她是当街狠狠体会了一把,然後……思绪就暴动了! 她想到二伯父因惊马意外弄断双腿,那是记忆中不曾发生之事,重生的这一世却活生生上演。 是那雷同的论调,一匹疯马能疯掉一群马,那一群疯马能疯掉多少马? 当时京畿九门司的大马廐内,一染十、十染数十,最终所有马匹全躁动疯魔,这……可是他的手笔? 如若是他,他对李惠彦下手,那总得有个下手的理由,加上他在西关对上硕纥虎狼大军的战略应对,上一世他赢得艰辛无比,这一世的他赢得如此漂亮,保全无数兵力以及边关百姓的身家性命。 此际她一颗心抖得快要震破胸房,脑子里仅有一个念头—— 有没有一种可能,他跟她是一样的,前世已死,今世重生? 他重生而来,故能提早布局战事,深知如何趋吉避凶,防范於未然,是敌是友他目标明确,一击中的。 会是这样吗?如她所想的这般? 那他、他仍然记得她,没忘记他俩的夫妻情缘,是吗? 李明沁脑海中百转千回,一时间忘记怀里还护着一个女娃儿,忘记人就在街心上,忘记周遭所有人。 她瞬也不瞬仰望马背上的男人,烈马终於被驯服,随角度改变,温煦春光从斜里洒落他半身,她终能清楚看到那张刚毅面庞,对上他的目光。 他居高临下扫视,似在确认仆倒在地的她有无紧要,与她四目相交後便淡淡挪开。 -- 第22页 被她护着的孩子直到这时候才晓得要放声大哭,瞬间把望着男人出神的她拽回。 周遭的人声渐入耳中,有两位善心大娘过来欲要扶她起身,孩子的娘亲此际亦寻将过来,知道适才之凶险,不禁对她连声致谢,频频作礼。 将孩子交还,李明沁这一头已无事,大街上也再次活络起来,她回首追寻封劲野的身影,见他犹坐在马背上与刚刚赶来的一小队人马说话。 她识得那些人的官服,是司马监的监丞和几个差役,那位监丞大人顶着张红脸急匆匆下马,朝封劲野圈臂行礼,急声解释。 李明沁没有刻意靠近,加之围在一旁的百姓们朝那匹异常高大的烈马指指点点,令她无法一字一句听清楚监丞大人说话,但大致上的意思是明白的。 原来是执掌北境的汉章王送来十余匹骏马,司马监这儿刚要造册列表好送进宫中呈给皇帝御览,其中一匹野性难驯竟跨栏脱出,众人遂一路架栏围捕,未料烈马左突右冲之际会朝帝都最繁华的大街奔来。 沿街遭损坏的摊商货物,监丞大人当着昭阳王与百姓们的面前应诺定然赔偿,他满头大汗,谢过又谢,总归未闹出人命实属万幸。 「本王刚好路过,顺势出手,幸百姓未伤,骏马未伤,只是这匹马刚控下不久,尚未完全驯化,还是由本王直接骑回贵监再交还造册较为稳妥,监丞大人以为如何?」封劲野单掌抚着马颈,沉静问。 听闻这话,监丞大人感动到快要痛哭流涕,拱手再拱手,折腰再折腰。「还是王爷想得周全,能得王爷出力相助,下官求之不得啊!」 封劲野微一颔首,随即招呼也没打,徒手揪着马鬃俐落地一个调转马头,健腿骤踢,「驾!」地一声,策马小跑穿过街心,把司马监一千人全落到後头,搞得监丞大人又是一通忙乱,赶紧翻身上马边吆喝着部属们追上。 闹腾的人跟马都远去了,帝都大街再次恢复人来人往、叫卖着招揽生意的日常风景,满眼望去熙熙攘攘,春光彷佛在所有人的发上、面上、衣衫上全镀上一层浅金,万般不真实,如同李明沁此刻心境。 他不识得她了。 她怀抱着满腔紧张的、希冀的,以及许多无明的情绪,以为封劲野真如她一般在这一世重生了,以为彼此曾有的情缘未绝,从前生绵延到今世,以为……以为…… 她有太多的以为,都在他那一望的眼神中化作泡影。 他俯首望向她的眼神是那样平静淡漠,似古井无波,眉峰眼角不兴丝毫纹路。 若有情,他看向她的眼神必不会那般无动於衷。 如有恨,他凝注在她身上的目光、朝她展露的神态也必不会那般淡然寻常。 他看她的样子,就像在看这满大街的任何一个百姓,许是她是姑娘家,男女大防在前,所以随意扫个一眼便不再关注。 那是与她无情亦无仇的一道眼神、一张面庞,那让她霎时间想哭也想笑。 他不识得你了,李明沁,你到底盼着什麽? 盼他犹记得与你的夫妻情缘,忘却对你的深仇与痛悔吗? 与你结为连理,他定然是悔恨万分的,瞧你上一世将他害得多惨? 真的害惨了他!如今竟还盼着他能记情忘仇地来到你面前,你可真不要脸!太太太不要脸! 「哎呀呀,姑娘是摔得太疼了是吧?瞧,都掉金豆子啦。」 适才好心过来扶她起身的一位大娘还没离开,被人家这麽丁说,李明沁才发现脸上温烫温烫的,正挂着泪。 她倏地回神,忙抓袖子拭净颊面,赶紧摆摆手。「没事儿的,谢谢这位大娘,我很……」 「小姐!小姐!终於找到您了!」喘喘喘。 「小姐啊!」同样很喘,还涨红小脸蛋。 追出来满大街寻找主子寻得气喘吁吁的瑞春和碧穗,两婢子边嚷着边穿越人潮往这一头跑来,张着嘴原有一堆话要吐露,待拉近距离看清李明沁的模样不由得一惊—— 「小姐这是......这是怎麽啦?衣裙都弄脏了呀!」 「衣裙弄脏就弄脏,算啥子事?瞧,小姐手都流血啦!」 瑞春丫头简直火眼金睛,立时留意到李明沁的袖底沾着几点鲜红。 李明沁的手遂被婢子们一把抓过去查看,结果伤在掌根处,没等她开口解释,好心大娘已替她代劳,把刚才「烈马疯狂奔大街、姑娘飞身救孩子」的场景叙述得既简洁明了又惊心动魄,吓得两婢子直拍胸脯,猛念佛号。 欸…… 再次谢过好心大娘,李明沁举步就走,脸色吓得有些惨白的两婢子连忙跟上。 「小姐您的手……若觉召太医院的御医过府医治太劳师动众,那咱们回府前先去附近的医馆一趟,可好?」虽用乾净巾子暂时包裹,瑞春仍担心。 「真没事。」李明沁再次强调,笑道:「不就掌根蹭破皮罢了,瞧,血都止了,哪需要上医馆?这点小伤我自个儿能处理,你俩可别小瞧我。」 忽而忆及上一世她们一主二仆在西关大丰屯行医的日子。 两丫头後来都成了她的得力助手,那些日子她内心既苦又甜,滋味延续到这一世的这一刻竟也未变,尤其在与封劲野「重逢」之後,甜亦甘甜,苦更涩然,都不知最终是甘是苦了。 「哪里敢小瞧小姐嘛。」碧穗急声委屈。「小姐可是金枝玉叶呢,破点皮那都是天大的事,小姐啊,往後您出府上街什麽的,得记得带上奴婢啊,咱和瑞春真的很好用,您、您别不用,像今儿个马蹄下救人的活儿,婢子再不济也能帮忙一二。」 -- 第23页 李明沁心底轻叹,两婢子被分配到她这儿来,从此算是她的人,她若搁着不用,两丫头确实会不安。 「好!用,当然要用!」她笑着保证,想了想问:「要是哪天本小姐帝都住腻了,心一横,浪迹天涯去餐风露宿,你俩也跟吗?」略顿,慢声再道:「慢慢想,想好再来答我,不急。」 两丫头先互望了一眼,再同时转正目光,对主子毅然点头。 「想好了,小姐去哪儿,瑞春都跟。」 「想好了,小姐带瑞春去那儿,碧穗都跟。」 闻言,李明沁望着她俩也毅然点头,唇角笑意加深。「好。」 不管将来如何,真到了该离开的时候,她无须再纠结两婢子的去处,到底归她管了。 她俩不负她,她也绝对不负这主仆恩义,管她俩到底。 此时两婢子一左一右随在主子身侧缓步而行,瑞春不知主子的心思变化,她自有自个儿操心的点儿,忍了片刻终试探问:「那个……嗯……小姐眼底略红,适才像是哭过,不是因为手太疼吗?」 李明沁脚步未歇,抿唇笑笑。「手也没多疼,哪里能疼到哭?」四两拨千斤。 碧穗眸子一亮,道:「那小姐肯定是被惊着了!」小脸气愤微鼓。「听那位大娘说,那匹疯马都冲到小姐跟前,马蹄都高高扬起,险些就要砸到小姐的脑门了,要换作是咱一定当场吓昏过去,小姐那是後怕得紧,越想越害怕呀,真被惊着,才会不自觉流眼泪,是吧?」 李明沁轻应一声,想哭想笑又哭笑不得,这股苦甜难分的滋味沉淀於心。 「是啊,想来是被惊着了。」她嗓声幽然地承认,却明白惊得她流泪的不是那匹烈马,而是马背上的男人。 重生後一直想见他一面。 如今见着了,才陡然意识到,再见他,她有何话要说?又有何话能说? 他视她为陌路,无情无仇,无喜无悲,无爱更无恨,她蓦地明白过来,原来这样才是最好最好的局面。 再不要与她有所牵扯,他不识得她,她也不要再接近他。 能为他做的事少之又少,若要护他周全,就该远远避开他,远远,守着。 守着,就好。 直到他确然无虞,到得那时,她自可远去。 「小姐受惊吓,那、那咱们还是去医馆让大夫瞧瞧,开帖宁神清心的药喝喝吧?」瑞春依旧爱操心,话一出,碧穗跟着点头如捣蒜。 李明沁笑着轻揪两丫头的细发瓣,佯装生气道—— 「嘿,又小瞧本小姐的能耐了是不!宁神清心的药帖子本小姐难道不会开吗?等会儿回府我开个十帖、八帖,你俩刚刚也吓得不轻嘛,又拍胸脯又念佛号的,今晚一人至少三碗,把药都给我喝了,包你俩心清神宁一觉到天明。」 「三、三碗?是三碗吗?」颤抖抖地比出三根指儿。 「……小姐,这是喝药还是喝酒啊?」 小姐禁不住仰首哈哈笑,婢子俩则可怜兮兮连声哀号。 一主二婢引得行人挑眼侧目,入眼的是一幅小姐朗笑中揉进娇俏、婢子们可怜兼可爱的画面,更引得帝都百姓们好奇,这是谁家待字闺中的姑娘? 第六章 ~亦重生归来 时序来到初秋。 帝都的夏倒不难熬,大小湖畔边薰风习习,拂柳荡花,到得七月七花灯节,城中富贵人家多会包下一整条街来悬挂订制的各式花灯,除了自家赏玩外亦供给百姓们游逛。 富贵人家此举多少带点显摆意味,免不了互相攀比,因此每年七月七花灯节,整座帝都城几乎淹没在五光十色、七彩缤纷的灯饰中。 夜晚降临更有戏,湖畔边全是放灯许愿的人们,湖心间少不了伴着丝竹声与歌声夜游的画舫,将七夕之夜渲染出一片迷人风采。 李明沁原本被瑞春和碧穗说动了,今晚会带着她俩一块儿到湖边放灯,结果去不成,全因一场突如其来的七夕乞巧宴。 乞巧宴的主办来自临安王府,白日时候才将请帖送来,是李宁嫣以临安王妃的身分发出的帖子,邀请右相府尚未出阁的族中小姐们过府聚会。 等到了临安王府,李明沁才知受邀前来与会的不仅是右相府未出阁的李氏女,还有几位王公大臣、高门大户家的小姐。 盛朝的七夕乞巧宴,那是单纯属於女儿家的宴会,按理不该有男宾。 临安王府的这一场乞巧宴确实只有女贵客们,但李宁嫣笑谈间却透露了,今晚也邀了几位男宾上门,还说那是临安王自个儿的场子,男宾女客分两边各自玩各自的,互不拘束。 李明沁今晚过府作客,没让瑞春或碧穗跟在身边服侍,而是放了两婢子出门赏灯放灯。 一来是两丫头老早盼着七夕夜出门玩,她这个当主子的实不想见她俩愿望落空。 二来是仅套了一辆马车,与她一样受邀的两个妹妹各带两名丫鬟贴身伺候,右相府距离临安王府颇远,要丫鬟们一路用走的怕要体力不支,因此一辆马车坐进她们七个大小姑娘当真挺满了,她家两个婢子就别再来凑热闹。 她想,真有什麽事需要帮手,跟妹妹们借一下婢子使唤应是无伤大雅,再者临安王府内也有一堆丫鬟可供驱使,诸事无妨。 然後她就发现,自己被设计了。 乞巧宴至一半,她起身去了一趟净房。 -- 第24页 临安王府给贵客们用的净房布置得甚是贴心,更无半点异味,还设有一座大铜镜供女子理容整装。 净过手後,她并未即刻离开,重生後的她心思变重,就望着铜镜中的人儿,想着今晚这场宴席纯粹是女儿家乞巧聚首,抑或别有用意? 又想着,今晚临安王那儿招来的男宾客们都是什麽来头? 是否都是他暗结的党羽? 她又能否顺着李宁嫣这一条藤去摸对方的底? 待调整好心绪走出净房,就见一名小婢提着亮晃晃的灯笼'低眉顺眼恭敬地候在外边,说是奉临安王妃之命特来为她带路。 「王妃有些体己话欲与小姐说,已在镜湖小楼那儿相候,请小姐随婢子前去。」 她虽有心提防,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二话不说便跟着那名小婢走。 镜湖小楼顾名思义就是建在人工造景湖畔的一座精巧阁楼,上下两层皆有四方回廊,小婢将她领到二楼雕花门前便又恭敬候在一边。 李明沁伸手推开门,一脚跨进。 甫踏入就觉有异,但那婢子突然狠狠从她身後推了一把,她往前踉跄好几步险些跌倒,回首时房门已被关上,外头随即清楚地响起落锁声音。 包围过来的是好浓的香气,才几个呼吸吐纳,头顿觉沉重,灼息阵阵。 是...合欢香! 李明沁嗅过这种气味。 谷主前辈让每个入谷习术学艺的人皆嗅闻过,尤其是女儿家更得牢牢记住,学好如何自保,以防将来出谷在外行走时中了招。 她一连串对应的动作毫无迟疑,先从袖底翻出一小瓷瓶,倒出一粒药丸吞下,清凉感从喉间蔓延进到腹中,跟着再掏出另一小瓶,拔开塞子搁在鼻下轻晃,她调息再调息,吸入瓶中散出的薰烟,意识一下子恢复清明。 重生以来,她在自个儿院落里捣腾出不少玩意儿,果然防人之心不可无,幸亏她把这些防身之物全带齐了。 稳住自身後,她终於能看看到底身陷何种境地。 门确实被锁了,三道排窗全被封住,仅留开在最上方、扁扁长长的通气小窗。 楼中对角各摆着一座枝架状的铜铸烛台,每座高高低低各点着七根烛火,令这偌大的地方不至於深陷黑暗但也不够明亮。 她仔细嗅闻,发现那些点燃的蜡烛并非用合欢香制成,於是她依着香气浓淡一路往里边寻去,穿过整幕的轻绸垂帘,再越过一座贵气的八面折屏,竟见屏风後的广榻上盘坐着一名高大汉子! 本能就想退出,但那身影是如此熟悉。 她略踉跄地顿了顿脚步,须臾间想通这一切安排,登时心头大惊,连忙三步并作两步朝广杨那儿疾步靠近。 地上倒着一只被打翻的薰香炉,炉里的粉末尽数撒出,合欢香的气味犹浓。 李明沁心很急,眼眶湿烫。 她咬牙把想哭的心绪逼退,但一趋近便惊见他左上臂插着一把短匕,他右手就握在那把匕首上缓缓扭动。 胸中骤痛,泪一下没能忍住,垂了两行顺颊而下。 「王爷!昭阳王爷!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见他目光萎靡却未失神识,听她紧声急问,眼神还能精准地落在她脸上与她四目相接。 她再次咬牙把眼泪狠狠忍回去,并从袖底又一次掏出小瓷瓶,这一次她倒出两颗药丸,抵到他唇边。 「王爷,不管你信或不信,今夜你我同是天涯沦落人,我没有任何不轨的意图,仅想从今夜这个局中全身而退,你我实属同一阵线,王爷若然信我,就将这药丸吃下,我保你半个时辰内能复清明,如何?」 她以为自个儿的嗓调够冷静,偏偏最後那两字「如何」有些颤音,她也意会到了,胸房陡促,眼底与鼻间俱是一热,偏偏还得在他面前咬牙撑持。 就在她暗暗着急得又要掉泪之时,封劲野终於掀开唇瓣,任她接连喂进两颗药丸。 「第一粒直接吞入腹内即可,这第二粒药丸得含在舌根下,让它慢慢化开。」她边喂药边提点,前後将两粒药丸喂入他唇间。 「王爷请抱元守一,专注在呼吸吐纳上,对,对,放开匕首,无须再扭转匕首用肉体疼痛来扯住意识,就是这样,对,放开啊,然後专心调息……」 在低声劝解的同时,她同样取出另一只小瓶,拔开软木塞子,将小瓶置在他鼻下轻轻晃动,引出瓶腹中的缕缕薰烟任他嗅闻。 他身上有浓浓醇香,那醇香的出处对李明沁而言不难猜,毕竟在清泉谷中多少钻研过,加之谷主前辈向来宝爱女儿家,关於江湖上那些乱七八糟的春药、媚丹、情丝散、合欢香等等之物,为防女孩子家中招被占便宜,谷主老人家可说费尽心血让她们学之又学、认过再认,都想把那些警惕刻进她们骨血里了。 所以她能辨出,封劲野体肤中散出的醇香实为酒香,不是寻常酒气,却是名曰「佳人笑」的沉露桂花酿。 清泉谷中的藏书阁有册记载,「佳人笑」——世间佳人浅酌笑,再添合欢喜相逢。 他浑身散发「佳人笑」的醇香,今夜应是饮下不少。 他酒量很好,要想全然灌醉他颇有难度,坏就坏在他满身酒气又被诱进这一处弥漫合欢香的阁楼,两种春药混在一块儿就成了极强的催情物,试问,还想如何把持神识? -- 第25页 但她看懂他。 懂他为何对自己下狠手。 不小心着了道,总得力求补过,所以他在神识浑沌间拔出贴身匕首自伤,为的就是要维持那最後一点点清明。 见他面上潮红渐退,气息像也平稳许多,她收起薰烟小瓶,把几案上的茶水整壶提来直接浇淋在那堆撒落的合欢香粉末上,杜绝再度薰燃的可能。 之後她折回榻边查看封劲野左上臂的伤。 那把匕首刺得甚深,她不敢轻易去碰,仅能在匕首刺入的下端用巾子紮着,减少渗血。 男人仍闭目调整呼吸吐纳,宽额布着一层薄汗,成峦的眉间已疏开,显示状况大大槌好。 她忍住想替他拭汗的冲动,转身离开屏风後回到前头。 少顷,当她听到动静回眸去看,封劲野终於清醒下杨也跟到前头来时,她人正站在临窗的半月桌上,脚尖踮得高高,两手攀着上头通气窗的窗棉。 他眼神有些怪,似对她此刻的举措感到意外。 李明沁脸容微红,也晓得自个儿爬桌攀窗的模样不怎麽好看。 「王爷别误会,我知道上头通气窗太窄小,即便是个稚子也挤不出去,何况是成人,我没要试的,只是想透过通气窗查看一下楼外情形。」 蓦地思及什麽,她还是一骨碌跳下半月桌,朝他作了 一礼。「小女子姓李,出身隆山李氏,在这一代李氏长房的姑娘中行二,临安王妃是小女子的大姊,今日便是受大姊所邀,过府同过七夕乞巧节。」 他不识得她,她自然要解释一番才好接续往下说,想了想,有好些事她都得提点他,要他小心,要他留意,还得要他不要觉得她太古怪,欵。 突然一声惊呼冲出喉头,她双手先一下子捂住嘴儿,眸子微瞠,随即两个大步去到他面前,边动手边道—— 「你怎地把匕首拔了?瞧,血又渗出一大片啊!」 「血渗一大片」的说法是夸张了,其实正因她在他左臂上紮巾子紮得对位,匕首拔出,血才没有随之喷流,但落入李明沁眼里,那片被鲜血染得更红的衣料自是刺目不已,扎得她都快不能呼吸。 叨念的同时,她很快撕破自个儿的一只袖底,秋衫轻薄,内袖多为轻棉或薄纱,略使劲儿就能扯下一圈条儿。 她靠过去,二话不说就把长长棉纱条儿往他那伤处一裹,一圈再一圈,以适中的力道压迫,令伤口止血。 只是处理好他的伤处,李明沁又察觉不对劲儿了。 他在看她,一直紧盯着不放,即使她没去接触他的视线,还是能明显感受他那两道灼灼目光。 是,她的行径确实挺古怪,寻常姑娘家与陌生男子独处一室,怕是没被吓昏也得惊叫连连,但她非但没有退避三舍,还上赶着靠近他,对他动手动脚。 暗暗吞咽唾沫,後知後觉的她矫枉过正地往後退开两大步,这才敢抬眼迎视。 「王爷莫要怪罪,仅是我习得一些医术医理,见不得伤口放任着流血。」血不流了,她心略定,终浅浅牵唇。「如此包紮好了,也就安心些。」 他眼神还是怪,深幽幽盯得人头皮发麻,但李明沁无暇斟酌,毕竟有太多话想说。 「王爷与我同困於此,想来一会儿还有事要发生,得尽快离开这座小楼为妙,只是前门上了重锁,还可能派人守着,窗子亦被封住……方才从通气窗望外瞧,若要悄然离开,临湖的这一边倒可赌赌看,因为底下即是人工湖,不好布置人手,而镜湖小楼上下皆有回廊,可以攀到底下回廊再沿着湖畔避进後园子里,但问题还是窗子,推不开……」 不能引起骚动,更不能坐以待毙等着被逮,她绞着手指努力想法子,面前男人突然越过她迳自走到临窗的後排窗子前。 「王爷想怎麽……做……」她跟上、问出的同时,他从靴内拔出那把他先前用来自伤的匕首,插入窗缘,也没看清楚他使什麽招,只听轻微-响,紧闭的窗扇竟被卸下。 若非情势不允许,李明沁都想拍手叫好。 那扇窗被安静搁在一旁,她面前蓦地伸来一只大掌,掌心向上,能看出那挽大弓、降烈马的手是如何粗糙厚实,令她记起握住这只手的感觉,身子亦记起那一遍遍的摩挲抚触。 她的怔愣不动迫使他开口 ,男嗓冷声道—— 「不是要赌赌看吗?本王带你下去。」略顿。「一道下去再分开走。」 李明沁重新抬头,微微笑。「王爷走,我留下。」 男人眉目骤然锋利,她摆摆手表示不打紧,很快解释。「设此局者为谁,王爷想必心知肚明,王爷可以暗中脱身,但小女子还是乖乖被坑比较好,有心人见着了,这样的局就能坑我,那往後再想坑第二回 ,就不会再多费心思加重力道,他们对我不费心,我也才能应付得轻松些。」 明明她没说错什麽,他脸色却变得更难看,以前……不,是上一世,他对她总是不正经,常涎皮赖脸耍流氓,要不就冲她咧嘴笑得没心没肺,他的严峻冷酷是拿来对付外人,而今在他眼中,她也变成「外人」了。 ……这样很好。她内心对自己强调般重申,温言又道—— 「王爷手握重兵,在朝势力不容小觑,昭阳王妃之位又一直空悬,世家大族、皇亲贵胄中,自有有心人上赶着要与你联姻,今夜这局若是成了,闹得王爷非娶我过门不可,那我隆山李氏、临安王府还有王爷的昭阳王府,就真扭成一团了。」 -- 第26页 秋夜晚风拂入,枝架烛台上的点点烛火摇曳生姿,那漫舞跳动的火光映在他脸上、身上,无端端带出一股沉郁,晦暗不明。 「二小姐今夜决然破局,是不肯与本王结为连理了?」他冷笑一声。「怎麽,二小姐瞧不上本王?」 李明沁有种说不出的无力感,好像她说什麽都错,也许是从未被封劲野当「外人」对待过,说到底是她自个儿不习惯罢了。 她摇摇头,除了笑还是笑。「我要真嫁你,才是害了你。再者,我志不在此,我、我没想嫁人的……」 怎麽说到她头上来了?欸。 她厘清思绪,话题一转。「总之王爷自个儿多加小心,有谁设宴相邀,能推就推,需得留意临安王,然後……嗯……京畿九门大司统陆兆东大人是左相胡泽推荐上位的,王爷与左相大人颇有交往,看来如今的京畿九门司还有虎骁营三万军力都受王爷掌控,就只差皇城禁卫军了,帝都的三方势力王爷已得其二,若能将手再探进禁卫军中,势必更稳妥,你、你再自行斟酌……」被他怪异的眼神盯得说不下去。 好难啊!她多想毫无顾忌地对他言明一切,把将要发生的事和盘托出,但他信吗? 真那样做,他九成九拿她当疯子看吧? 更让她不敢轻易泄底的是,重生後实有些发展与上一世不同,例如封劲野未求娶她,圣上亦未赐婚;例如二伯父遭逢惊马意外,隆山李氏顿失帝都城内兵马的掌控权;又例如今夜这个下三滥的陷阱,将两人扯在一块儿…… 这一世的局势走向有变,她还寻不到变数为何,又岂敢轻举妄动? 她眸光有些心虚地荡了荡。 突然—— 「看着本王。」声沉有力。 头皮又一阵发麻,她乱转的两丸眼珠子立时定住,定在他高深莫测的俊庞上。 「为何对本王说起这些?」他厉目瞬也不瞬,试图看穿她似。 李明沁一颗心怦怦跳,抓抓耳朵又张了张嘴,最後乾笑两声。「谁让王爷战功如此彪炳又受圣上赐爵封王?在坊间,王爷的事蹟都被写出好几套段子,天天在茶楼饭馆里流传,小女子听过又听,心里就想,若我是昭阳王,定要当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王,不仅有地位还得权势滔天,忠於大盛、忠於陛下,直臣亦可以是权臣—— 「今夜落入此局虽然不好,但得遇王爷实又挺好,我说那些话没什麽特别意思,仅是小女子自个儿的想法,能说给王爷听可欢喜了。」老天,她都不知自个儿在说什麽! 楼外忽传来一阵脚步杂沓的声响救她於「水火」。 设陷阱的人要来收网了。 「快走!」她不敢声张,蓦地压低声音急急催促,紧张之因,一双爪子还非常大不敬地把他往窗外推,硬把人推到外边廊上。「求求你,快走快走!」 「你……」他眉目更狠了。 李明沁管不了那麽多,都听到开锁的声响,她挥着手势赶人,接着就调头往里边奔回,穿过垂帘,越过屏风,她迅速理好衣裙,鞋也没脱便往长榻上一躺,躺得直挺挺,两手还乖乖交叠在腹上。 她「中招」了,神识「昏迷」中,等会儿可以「缓缓且颓靡地醒来」,然後很可以一问三不知,一推六二五。 有心人想逮人,那也得逮到一双人。 结果逮到的是她独自一个,事都不成事了,甚好,甚好啊…… 李明沁後来才打探到,原来是当日她在帝都大街上飞扑救小童,与出手驯马的封劲野打了照面,他俩连话都没说上半句,仅他的眼神扫了来,她一时间将他看痴,那模样亦像瞬间惊愣,算不上古怪。 但仅凭这微不足道的一面,事情传进有心人耳中,於是亲人们为她「谋婚」的对象在她浑然未察间,秘密地从新任的京畿九门大司统陆兆东变成手握重兵的昭阳王封劲野。 兜来兜去,又兜回原来那人身上吗? 幸得早有防备,万灵丹、清凉丸、薰香等等全贴身携带,也庆幸那些人多少小瞧了她,以为她久居清泉谷仅为治病养身,却不知她随着谷主前辈早已习得甚多技能。 她一直以为自个儿没多大本事,懂得不过皮毛而已,直到去了西关,在边陲地方落脚过活,开始独挑大梁行医制药,才渐渐体会到,即使在清泉谷中习得的仅是皮毛,也足够让她行走世间、昂首阔步。 如今,隆山李氏因瞧上封劲野这块香饽饽拿她设局,虽说重生的她对至亲们早没了期望,可当自身又被拿来利用,事情又活生生在眼前上演,说实话,再多的防备、筑再高的心墙,到头来还是免不了 一顿唏嘘难受。 而她也没想装傻,当时「清醒」过来,她表情一变再变,从困惑不解到惊愕莫名,最後是如遭电击的恍然大悟,演得无比痛彻心扉。 七夕乞巧宴之後,李明沁便把自个儿关在院落里好长一段时候,不单是足不出户,就连後花园子、正堂前厅也甚少出没。 对於她的「自我封闭」,挖坑诱她跳的至亲们多少有些心虚,自不会在这当口再逼迫她做什麽,暂时就纵着她。 这正是李明沁要的效果,至少接下来两、三个月内耳根子会清净些,心也会轻松些,不必应付亦不怕被算计婚事。 之後帝都喧嚣依旧,繁华依然,朝野上下一片宁和。 -- 第27页 李明沁过了一小段颇为舒心的日子,除持续关注昭阳王府的事,留意上门作客之人,她成天不是制药制香就是练字看书,直到昨天半夜里在相府藏书阁中偷听到一段密谈,那毛骨悚然、惊得一颗心直颤的恶感终又再起。 时值皇家秋狩,昨日是青林围场围猎活动正式开始的头一天。 在上一世,这便是建荣帝最後一次亲临秋狩围场,而李明沁当时也曾以昭阳王妃的身分陪同自家夫婿上围场玩。 当她以为情势照旧之际,老天爷就这麽狠狠扬她一记耳光。 这一下当真抽得她眼冒金星、眼泪溃堤。 昨夜里她睡了又醒,醒来不过半夜,值夜的瑞春在碧纱橱中睡得打猫咪呼噜,她没有唤醒她,就独自一个往後院的藏书阁走去。 在进到藏书阁前,为防星火於万一,她把手中的灯笼火吹熄,这段日子窝在家中,除自个儿院落,她最常待的地方就是家里的这座藏书阁。 毕竟太熟悉里边摆设以及各类经史子集、野史杂册的分区所在,藉着幽微月色摸进去,一路摸上阁楼杂书摆放的地儿,通行无阻得很。 然後她就用数的,一册册摸着数数儿,记得是读到倒数第五册 了,她刚默数到那一册,打算抽出来再取回房中细读,这时阁楼下就传来声响,有人一前一後进到藏书阁。 她偷听到一场刺杀阴谋,登时屏气凝神,身子紧挨着书柜一角蹲缩,动也不敢动。 夜半时分避进藏书阁密谈的,一个是她的大伯父、当朝右相李献楠,另一个人的声音她不认得,然从对方说话口吻、透露之事,轻易能推敲来者与临安王关系密切,完全是代对方夜潜右相府传信来着。 是一丘之貉。 是与虎谋皮。 隆山李氏将长房嫡女嫁予五皇子盛琮熙为妃,是否一开始就存着不臣之心? 上一世引发的那一场几近举国的覆灭,那一切的混乱,到底是始自隆山李氏的自大,抑或他临安王的野心? 说实话,建荣帝选中的东宫太子并非聪慧之人,李明沁读过几回史官对太子论政的记载,也在三、四次的新春大朝会上,她随相府女眷入宫向太后、皇后拜年请安时与太子殿下有过会面。 那是一个性情直率、率真到教人有些头疼的储君,不是当君王最佳的人选,但对於重生的她看来,这位东宫太子是再好不过的选择。 正直不聪慧,所以有一说一,有二说二,面对直臣便直接面对回去,使不出拐弯抹角的招数,好的就是好的,坏的就是坏的,喜欢就是喜欢,厌恶便是厌恶,只要底下当臣子的「驾驭」得当,一切循世间大道行之,就不可能出什麽大纸漏,若想迎来一朝盛世,仔细斟酌也非难事。 所以太子不能死,一向以护卫皇上和太子为正统、为己任的昭阳王更不能死! 偷听到一场刺杀即将在青林围场上演,且不管帝都城内或是近郊围场,此刻都已布置妥当只等时机,李明沁当夜着实难按捺,却不得不死死按捺着,不能打草惊蛇,只能耐着性子等待城门开启。 天将亮之际,她跟两婢子简单交代了点事,说若是家里人问起,就说她临时有事回一趟清泉谷,办完事便回。 瑞春和碧穗自是吵着要跟,她没答应,更无暇多说,偷了爹亲一向收在书房匣子内的正二品凤阁大学士令牌,再偷偷溜到马废挑了匹马就出城了。 她骑马技术算不上好,只能一路咬牙尽力驰骋。 方向明确,她得赶去皇家行宫所在的青林围场,一堆王公贵族的子弟都聚在那儿,封劲野这位异姓王爷亦被皇帝下诏随行。 秋狩的大队人马拖拖拉拉走上三天方能抵达青林围场,若换作传信兵快马加鞭,应在两、三个时辰内能跑完全程,结果她的单骑却从一早跑到太阳下山才抵达目的地,证实骑术有待加强。 但重中之重的点是,她到底赶上。 她持着正二品凤阁大学士的令牌求见昭阳王封劲野,负责守卫的禁卫军核实她手中持令,又听她说有紧要之事欲报知,不敢阻拦亦不敢立时放行,遂层层上报。 令在场禁卫军讶然的是,最後竟惊动了昭阳王亲自来接人。 明明着急想见他,一见到他,李明沁又想飘开眼神,她都不知自个儿能这般扭捏造作。 都什麽时候了?李明沁,你清醒点! 秋狩始於昨日,圣驾直接在围场内搭起的皇帐中驻驾,并未返回行宫,几位参与围猎的皇室子弟以及被钦点随行的朝臣亦都有专属的帐子,李明沁垂首安静地随封劲野进到他的帐中,待两人独处,不等封劲野问话,她蓦地趋前,压低嗓音便道—— 「王爷,小女子此番从帝都赶来求见,是因得知了一桩密谋。」她遂将昨夜在自家藏书阁中偷听到的事一一告知。「……整件事就是这样,明日即是围场围猎最後-天,按我所听到的,那场刺杀就安排在明日午後,我想届时……临安王很可能会开口相邀,邀王爷比骑术、比射箭等等,最後再想方设法诱你到埋伏的地点。」 「刺杀的对象是本王?」语调轻沉,彷佛有点事不关己的味道。 「当然是你!」敢情她说这麽多,一开始竟忘记说重点吗? 「为何要刺杀本王?」 李明沁略急地解释。「王爷手握重兵,朝中各方势力定想拉拢,先前七夕在临安王府的那一局王爷没忘吧?你我一脚都踏入陷阱,庆幸最後能顺利脱身,之後我尽力避开婚嫁之事,想必王爷也滑溜得很,唔……我是说通透得很,如此才能与临安王以及隆山李氏周旋至今,只是……」 -- 第28页 抿抿唇,望着眼前高大精实、面如沉水的男人,她好想叹气。 「只是什麽?」他淡淡询问。 她真叹气了,双肩微垮。「只是王爷如此难以攻克,无法拿捏,对临安王而言就大大不妙,既不能将你收为己用,就不能留你成为绊脚石,他们起了杀心,明着奈何不了你,那暗着来总得试上一试。」 李明沁双手盘在腰前,相互抓握,下意识揉捏自个儿的小臂。 她敛眉沉吟了会儿,又道:「王爷明日不妨称病,那便无须露面,只要王爷不露面,就不会被带到那安排了埋伏的所在……他们到底在青林围场的哪个地方布局埋伏,到底打了多少暗桩,咱们不清楚,那还是以退为进,先过了眼下这关再说。王爷以为如何?」 询问意见的同时,她倏地扬睫,却被男人怪异且深遂的眼神瞅得浑身陡震,颈後寒毛细细立起了一片。 突如其来的静默也许须臾,也许持续好半晌,李明沁有些抓不准,因她全副心神都落在眼前男子身上。 男嗓依然轻沉,语调如此徐慢,状若不经意一般,打破这股子默然—— 「你明明是隆山李氏女,你的亲族姊嫁给了当朝七皇子殿下临安王为妃,自此隆山李氏与临安王府便成一根绳子上的蚂蚱,逃不了你也蹦不掉我,生生扭成一ffl了,而临安王联合你的家族与我为难,你却次次相助於我,这般背离家族,就不怕最终遭家族见弃?」 李明沁没料到他会突然问及这些。 如此猝不及防,她表情僵了僵,眸光本能地荡开,选择忽略。 「我走我的路,做该做之事,若遭家族见弃……也还能撑持,无须王爷多虑,但盼王爷能够自保,不伤及无辜。」 她朝他又施一礼,轻声道:「欲告知之事,已尽数相告,望王爷信我,明日且多防备……」 好像还有很多话想同他说,但捜遍内心,那些话夹杂太多的情,尽不能语。 那麽—— 「告辞。」终结所有,仅余这二字。 她再次施礼,旋身欲出大帐,一臂却被他紧紧握住。 「……王爷?」不明就里。 那近在咫尺的男性面庞骤然刷过一道厉色,目瞳黑到发亮,亮到映出两个傻愣愣的她。 她望进那既明亮又閲暗无比的矛盾所在,顿觉一颗心就要跳出喉头,浑身鲜血彷佛倒流。 他幽幽然问道—— 「上一世,阿沁可以为家族兴荣,为百年氏族的延续,将本王好生设计,害得本王那麽惨,为何今世会心慈手软?」略顿。「若本王没瞧错,原来阿沁亦是重生归来,是吗?」 重生?归来?是吗?是吗? 李明沁秀颜惨白,瞬间被吓傻。 第七章 ~开解的可能 李明沁不确定是否因太过震惊、冲击过剧,一下子把自个儿吓昏过去? 又或者封劲野在幽沉问出那些话的同时,是否对她动了什麽手脚? 总之她脑中一片空白,丧失意识,再次睁开双眼时,人平躺在大帐中的矮榻上,锦被加暖裘密密地盖到她颚下,帐篷的一角燃着灯火,火光落到这边已显昏暗,心像被某种道不清的情绪触动了下,一时间竟又有重生之感。 原以为只有她重来这一遭,原来他也来了。 心潮涌动,分不清是悲是喜。 暂将复杂意绪按捺,正视眼前事物——她昏睡过去多久? 未多想,她推被坐起,脑袋瓜有些沉,鼻间隐约留有淡微甜香,这气味她熟悉得很,竟是她亲手调制的迷香。 ……是他下的手? 几瓶防身用的小物她皆随身带着,此际她掀开锦被和暖裘,两手往自个儿怀里,腰间和袖底摸索,果然所有小瓶全被搜出。 封劲野是如何对她动手脚她不知,那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睡这麽一大觉醒来,很可能睡满一日夜,那刺杀之事究竟如何?他避开了吗? 套上靴子,她往外疾步,结果才掀开帐帘一角,两杆子长枪便交叉横在面前。 卫士守在垂帘两边不允她擅自出帐,并说是昭阳王亲口下的命令,敢放她出帐外者,违令当斩。 她这是被软禁了! 见外边情况不太寻常,守备巡逻的人马似乎变多,篝火烧出不少堆,不远处的王帐内灯火通明,帐围上能觑见映在上头几道模糊人影,似在议事。 她试图向两名卫士套话,只得了个「临安王与昭阳王同时遇刺」的答覆,就再也问不到丁点内情。 退回帐子里,她双膝一软倒坐在地毯上。 长几上摆着茶水和果物,她微颤着手倒了杯茶,一 口灌入後才发觉喉中渴极,接连又喝了两杯。 想想,她一路从帝都策马赶来,中间仅在官道的茶亭停了小片刻让马匹喝水吃点草料,自己倒没进食,仅喝了碗茶解渴,然後就一直撑到现下,终於又得茶水滋润,许是心中有事,即便连着几餐未进食,却也不觉腹中饥饿。 此时帐帘从外头撩起,陆续进来三名宫婢模样的女子。 一人端进一只小铜炉火,跟着点燃帐中蜡烛,一人将提来的热水注进角落木架上的盆子里,最後一人则将食盒里的热食一盘盘摆上,有火光有热气有食物香气,帐子内一下子变得明亮温暖许多。 「奴婢三人是皇后娘娘身边的婢子,娘娘受昭阳王所求,遣了婢子们过来照顾姑娘。」 -- 第29页 竟动用到皇后娘娘的人! 那不明摆着,昭阳王帐子里来了 一名女子之事已众所皆知! 李明沁忽觉头有些泛疼。 她赶至青林围场本想速战速决,将刺杀之事告知,然後再连夜返回帝都,尽可能不惊动谁,但未防封劲野会对她下手,将她拘在这儿。 强打起精神,她起身与三名宫婢作礼,问明白对方的称呼。 三人齐齐要服侍她漱洗进食,全被她婉拒了,最後为首的那位宫婢笑道—— 「姑娘若觉不自在,那奴婢们便先退出去了,晚些儿再过来收拾,姑娘若有什麽事欲寻咱们几个,可对外头的卫士交代一声。」道完,三人福身一礼,安静退出帐外。 李明沁定定看着眼前的热菜热粥,心头沉甸甸,胃也沉甸甸,她怔愣着没有动箸,当封劲野一撩帐帘大步踏进时,见的就是这般景象。 帐中烛火随着他突如其来带进的风荡了荡,火光明明灭灭跳动。 帐中一人坐着一人长身而立,李明沁定住的眸光缓缓抬起,望着眼前这个同她一样带着上一世记忆重生的男人。 之前未知他重生,与他目光对上时总有些泛虚地想飘开眼神,此刻知道他底细,知道他该是憎她、恼她,甚至是恨她,她心头倒定下。 那本就是她该承担的,怒火滔天也好,恨意汹涌也成,上一世她因氏族之兴荣动摇本心,彻底负他,这一世的他值得更好的。 更好的人,更好的路,更好的世道,她不会在他命中,既知如此,被他憎恨着也就没什麽了。 「吃。」他突然低沉吐出一字,明显带着命令。 李明沁回过神,这会儿终於有动作了,她捧起小碗静静喝着粟米粥,热粥尚有余温,带着淡淡粟米甜香,挺好喝的,她却喝得眸底发烫。 他像是特意来监督她进食,伫立在那儿紧迫盯人,见她喝完小半碗粥就放下碗不动,他又沉声下令。「再吃。」 李明沁一顿,听话地取起一个夹肉馍馍。 那馍馍作得挺巧,约半个巴掌大,她抓着咬着咀嚼着,一会儿全吞进腹里,跟着她又喝了杯杏仁茶,放下空杯的同时很老实地说:「很饱,吃不下了。」短短几字,却颇有「你再强逼我也吃不下」那种豁出去的感觉。 回应她的是一记意欲不明的哼声,随即就见男人撩袍落坐,狂风扫落叶般把剩余的食物逐一消灭。 李明沁有些傻眼,傻傻看着他吃,想劝他吃慢些之类的话被她死死咬在舌尖,霎时间忆及曾有的亲昵,又是苦甜滋味漫过心田。 少了食物香气的干扰,她忽嗅得一抹血腥味,气息陡窒,话冲口便出—— 「你受伤了?伤到哪儿?」 封劲野并未答话,却是朝外唤了声,那三名宫婢去而复返,进到帐内收拾见底的碗碟杯盏,再换上一壶热茶、摆上一只小托盘後才退出。 小托盘上简单呈着几个物件,一大叠净布、一把小剪子、一个白玉罐。 李明沁仍跪坐在那儿,从惊觉他受了伤到宫婢们进来收拾再到之後退出帐外,她一直维持同样姿态,双手握拳分别搁在大腿上,眼睛瞬也不瞬等着眼前男人给个答覆。 她不知道的是,她这般倔强、执拗的模样,颤动的眸心明显拢着怯意,却还是直勾勾锁住「目标物」,令某个对她既怒又恨、恨不得将她拆吃入腹的男人兴起难以言明的满足感,竟受用得很,但这个秘密绝不能让她知晓了去。 「替本王换药。」封劲野淡淡下令,一手已俐落解开腰带。 李明沁秀眉倏地一扬,颊面多出几丝暖色,人很快地离开原来座位挪移至他身边。 他解下腰带就无动作,而她太在意他的伤,一时间没有多想,小手摸了上去熟稔地为他卸袍宽衣,再取剪子剪开渗血的旧包紮,终於看到那处口子。 是箭伤,就落在他左肩近心肺的边缘处,登时惊出她一额冷汗,气息都不太对了。 她悄悄吞咽了几下才有能耐蹭出声来—— 「我听到白日里出的事了,说是临安王与昭阳王同时遇刺……不是已事先知会你了,为何王爷仍要以身犯险?这箭伤落的地方……着实太危险。」 那麽,自个儿凭着一股劲儿赶来送消息,像也没什麽意义,就想他好好的,能顺利避开陷阱,结果他还是伤着。 似是察觉到她语调与表情中的黯然,封劲野冷唇一勾,斜觑着她,俊脸上挂着一副无所谓的样儿。 「还得多谢阿沁无端端起了怜悯心,策马赶来知会,临安王这一局设得很好啊,恰能让本王使一记反杀,这一记箭伤是本王自个儿讨的,总归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本王拿自身作饵,这点伤与临安王那一记穿喉而过的箭伤相较,可真是小巫见大巫。」 穿喉而过的箭伤? 李明沁想着他所说的「反杀」,不禁问:「所以临安王那一箭,是王爷当成假刺客身分所为?」 且极可能所使的弓箭还是现场从刺客手中夺来,要做就得做全套。 封劲野嘴角勾得更高,眼中无丝毫笑意。 「本王老早就想下手,苦无完美机会,他想螳螂捕蝉,那本王自然借力使力来个黄雀在後。他有人,但人手再多也比不过本王手中的兵,他的人不能明着用,本王的兵却是明来暗去皆可布置,今日倒在围场深林中的黑衣刺客尽是临安王私养的死士,他如今重伤不能言语,即使能开口他也不敢认,本王要他死得难受,活着也难受。」 -- 第30页 李明沁背脊细细一颤,没说话。 她先取一方净布用温水浸湿,重新回到封劲野跟前,仔细擦拭伤口周围混着金创药粉乾掉的血渍,拭净後,她倾身察看那口子,庆幸伤得不深,跟着拿起小托盘上那白玉罐,揭开罐子嗅了嗅,眉心微动,遂沉静问:「王爷把我随身的那几瓶药收走,眼下可否还来?」 封劲野盯着她淡敛的眉眼好一会儿,似欲逼她抬起脸,但那张白得有些透的小脸始终向着他的胸前,他闷着一股气撇撇嘴,把收在腰侧的一个小布囊扯下来抛到长几上。 布囊里的小瓶发出轻微碰撞声,李明沁还不忘低声道谢,小手快速翻找。 御赐的白玉罐金创药虽好,但她按清泉谷的药方子制出的金创药更具奇效。 找到那黑色药瓶,她拔开塞子往他伤处轻撒,仔细让药粉浸入那口子里,直到药粉将其完全掩盖,最後再用长条净布完整包紮。 李明沁做得太顺手,竟还替男人整理起内衫和外袍,连衣带都帮他系好,做完这一切她才意识到不妥,脸蛋一热,更不愿与他对上目光,两手忙转去收拾布囊里的药瓶子。 「有话就说。」那男嗓语调明显不痛快。 李明沁脑中闪出一句「无话可说」,但要真这麽道出口,两人间的气氛定然直落冰窖。 她忽而问:「你、你在我身上用迷香,让我足足昏睡一日夜,这六、七瓶药,王爷怎知哪一瓶是『醉迷香』?」 没料到她突然有此一问,封劲野眼神竟飘了飘,粗鲁道:「有什麽难?本王就是知道。」非常敷衍。 结果她又垂颈无语,他不耐地再度命令。「说话。」 她明白他的意思,他们都重生归来,如今他的「复仇大业」正进行着,对她,他亦丝毫不加掩饰内心的复仇意图,根本不怕她将他的秘密捅出去,毕竟无凭无据,荒诞至极,谁会相信? 然後,他要她这个「仇家」说话,对这整件事说说心里话。 同是历经两世,那麽多纠葛,对他还有什麽不好说、不能说? 她道:「王爷要做的事,我有些瞧出来了。先是拿我隆山李氏牛刀小试,我二伯父因一场突如其来的惊马截去双腿,如今看来想必是王爷所安排,恰应了你说的,要让仇人死得难受,活着也难受—— 「而今轮到临安王盛琮熙,听王爷如此描述,那道箭伤就算未当场要了他的命,应也彻底毁了临安王的夺嫡霸业。面对这些『上一世的仇家』,王爷剧除的手法精准得很,对你亲下杀手的、带头作乱的,如今都栽了,这釜底抽薪抽得甚好,一下子断了许多人的想法,那接下来呢?接下来该轮到谁?」 跪坐在烛光中的她,脸上显出一种沉郁的妍丽,这抹妍丽又带着一抹近乎柔软的疲倦,彷佛纵容着谁,一切都算了、罢了、懒得逃脱,被欺侮到底都无所谓。 封劲野莫名又恼怒起来,五指握了握,很想掐碎她脸上那股子神气。 他究竟想听什麽?想听她说些什麽? 他这是要她……要她说些软话?要她认错求饶?要她跪地匍匐? 他到底有多憎恶她? 李明沁不知他心绪起伏,但她自个儿的心态却抓得稳,不是什麽「破罐子破摔」、「死猪不怕滚水烫」之类,是她已然想明白,不管封劲野重生与否,她都是亏欠他的,更何况他真的重生了,拥有上一世遭背叛的记忆,在他面前要想揣着一颗平常心,也就是「认命」二字而已。 她对他认命了,对自身的生死也就无所谓了。 静了会儿,她敛着眉低柔又道—— 「上一世与这一世,临安王府皆与隆山李氏结了盟,虽说我隆山李氏如今丢了京畿内外的兵力掌控,但到底是根深蒂固的百年世族,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王爷想落个安稳,接下来便要回头再寻隆山李氏的麻烦了,对吧?」 封劲野峻唇微抿并不答话。 面前女子像也未期望他会作答似,继而又道:「我二伯父算是废了,我爹一向不涉足朝堂争斗,唯大伯父身为当朝右相,手握重权,祖父归故里养病後,大伯父便成了隆山李氏新一任家主……因着上一世的仇,王爷把隆山李氏给恨上,我能理解,但这一世行至此,还是得厚着脸皮开口一求,求王爷高抬贵手。」 李明沁脸容涨红,自是清楚她的请求有多不要脸,但又岂能不求。 原就跪坐的她一挪身躯朝他跪得端正,随即额头点地,磕头拜礼。 「有人要害你,我却求你放过对方,这理确实不对,我也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恳请..…王爷若然出手,可否手下留情?」 帐中的沉静彷佛带着重量,沉沉压下,压得人心口淤塞,难以呼吸。 少顷,一声低低哼笑从男人口鼻中泄出。「你是怕本王下手太狼,把你隆山李氏搞得满门抄斩、株连九族吗?既如此,七夕当夜在临安王府的那一局以及这一回的暗杀,又何须相助本王?」 李明沁维持磕头的跪姿,很快答道:「帮助王爷亦是护我氏族亲人。这世道若无王爷与西关军,局势必将颓倾,平衡一旦打破,盛朝危也,而覆巢之下岂有完卵……那般结果,我上一世已亲眼目睹。」更是亲身所历。 这会儿再度静下,依旧是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沉郁氛围。 -- 第31页 「就这样?」他口气不善。「就这理由?」 「……嗯。」 他又低声哼笑,有些阴阳怪气,忽然很大度地道:「好啊,本王那一套套尚未施展完的手段是可以留些情面,只是这情面是留给那些不相干的人,至於上一世曾令本王大吃苦头的人,一个也别想逃……包括你。」 闻言,李明沁跪伏的身躯终於动了,她抬起头,直起上半身。 她表情微怔,跟着像一下子听懂他所说的,浅浅吁出一口气,浅浅,露笑。「好,我这条命,王爷何时想要了,随时来取。」 她眸底闪烁光芒,眉眸与嘴角是纯然愉悦的颜色,好像谈定了某件不可能谈妥之事,意外间达成愿想,因深知对方守诚重诺,他说要手下留情,那那些与他未沾恩怨的亲人族众便不会遭拖累,此番心中大石落了地,她当然欢喜。 可是她的欢喜似惹怒了眼前男人。 封劲野脸色铁青,额角直抽,死盯着她的目光又凉又烈。 他留意到她的表情掺进迷惑,不懂他突如其来的怒火,坦白说,他自己也弄不懂。 费了极大的劲儿才稳下,齿关都咬疼了,他冷笑颔首。「好啊。」 她敢给,他就敢要。 她不给,他尽可去抢。 两位王爷同时遇刺一事令青林围场的皇家驻军绷紧精神。 下午一出事,禁卫军大统领应变迅捷,立时调派人马加强守备,更是把事发现场翻找再翻找,亦不忘将那群刺客的屍身翻查个遍。 临安王重伤昏迷,御医们会诊後实是束手无策,万不得已只得以虎狼之药吊命,然是药三分毒,虎狼之药更是伤身骨、蚀肺腑,如此摧枯拉朽也耗不了多久。 两个遇刺王爷一个重伤濒死,一个险些一箭穿心,建荣帝自是惊怒不已,催着禁卫军大统领给答覆,结果得到的回覆是—— 事发当场与周围明显有脱逃散去的痕迹,估计刺客不会仅是那遗留在现场的三十来具屍首。 刺客竟未死绝,且在伤了两位王爷後还逃脱不少! 这事还不把皇帝吓出一身冷汗,谁还管什麽围猎秋狩或秋游的,旨意一下,明日一早启程回帝都。 但旨意一落到昭阳王封劲野这边来,他倒是一脸寻常,早回帝都或晚回帝都都无所谓,毕竟那些逃脱的「刺客」皆是他的人。 李明沁提前赶来告知刺杀之事确实给了他充分的备战时机。 关於人手,重生的他早有准备,什麽都不缺,就缺一个完美机会。 如今机会被她带来了,他当然是紧紧抓牢、好好演绎一番,在这场布局中尽可能扮演好自身的角色—— 一个与临安王盛琮熙共同抗敌、并肩迎战,且奋战到底、负伤犹战的角色。 封劲野自认这一场戏他演得相当不错。 他心情甚好,他自得意满,他痛快傲然,但所有的好心情、所有的得意劲儿和痛快傲气去到李明沁面前,他突然又不那麽确定。 最不可以对他不好的人,是她。 但上一世她背叛他,这一世若未察觉到她亦重生,他大可横下心来避开她、无视她,与她永成陌路,专注将复仇大计彻底实现,稳住朝野与边疆。 但,她重生了,跟他怀有一样的记忆重生在这一世。 既是如此,那上一世的纠葛便欲断难断,爱恨难解,如今他待她是何心意,一时还厘不清,唯一清楚的是……他实在太气恼她! 这一世他未请旨赐婚,未与她结成连理,她无所谓得很。 七夕临安王府那一场夜宴,他俩是被推入坑的一对儿,她临危时态度决绝,後来他阴阳怪气质问她—— 「二小姐今晚决然破局,是不肯与本王结为连理了?怎麽?二小姐瞧不上本王?」 此话一出他便悔极,酸味倒喰,当下恨不得给自己一拳,但听到她的答话,他不想揍自个儿了,却想一把掐昏她了事。 她说—— 「我要真嫁你,才是害了你。」 还说—— 「我志不在此,我没想嫁人……」 上一句他勉强能懂她的担忧,但下一句是何意? 莫不是她从来没想嫁人,上一世却因他的求娶才不得不为家族作出牺牲? 试问,能不气吗? 还有得知他重生,清楚他复仇的意图,她那对他又跪又拜又求的姿态,着实令他看不过眼,下话要她别想逃,她倒没心没肺笑得挺欢,随便就把命抛了……浑蛋! 她要真对他淡然视之,真如船过水无痕,果真如此,那上一世她像净身出户般带着他的骨灰坛离开帝都远走西关,将那只白玉坛子摆在炕头,日日对着说话,算什麽? 那一日硕纥的虎狼军在休养生息两年多後再次兵临西关城下之时,她抱着他的骨灰坛子从几丈高的城墙上一跃而下,这又算什麽? 她问他,她随身的那六、七瓶药,他是如何得知哪一瓶是迷香? 他当然知道! 上一世死後他魂魄未灭,飘飘渺渺随在她身畔游荡,看她舍了氏族的庇护、舍了富贵荣华,看她带着二婢一老仆落脚西关,看她有模有样地当起大夫、制香制药——她的迷香药装在白瓶子里,解毒丸是红瓶子,清凉丸是青绿瓶子,至於金创药…… 封劲野眉峰略动,目光落在长几上那只黑色小瓶,瓶中的金创药粉有三分之一正厚厚裹在他近心口处的箭伤上。 -- 第32页 这一夜她未再留下,他似乎也没了再拘着她的理由。 她说自己睡饱吃饱,恰适合策马上路,还说自个儿骑术不佳,不紧不慢的还能赶在明日关城门前回到帝都。 他心里有气,瞅着她那云淡风轻的模样就来气,只挡了 一句「随你」,便甩袖走出大帐。 等他再次踏进帐内,帐中的矮榻和地毯皆收拾得整整齐齐,锦被与暖裘也都叠好放在一旁,长几上摆着她留下的金创药。 此刻帐外来了人求见。 「进来。」封劲野捏捏眉心,头抬也未抬。 一名着夜行服的亲兵撩帘而入,恭敬作礼,低声覆命—— 「属下暗中跟在那位姑娘身後直出二十里,後交由老黑和庞子接手,他们一行十多人全已变装成老百姓,天亮後便能堂而皇之现身官道,混在那姑娘左右一同返回帝都,亦可一路照看。」 老黑和庞子那十多名亲兵正是封劲野用来反杀临安王的狠招,亦是禁军大统领所以为的「逃脱的刺客」,如此化整为零混入赶着进城的百姓中,禁卫军那边再想追踪也就难了。 远天透青白,帐中烛火化作蜡堆。 封劲野这才意识到自己已静坐一夜。他沉吟几息,自言自语般道:「她是戌时初离开,眼下是寅时了,算起来约四个时辰, 四个时辰才走二十里路,骑术果然如她所说,不佳……」 那名亲兵踌躇了会儿,还是决定老实上报。「王爷,那姑娘单骑离开青林围场,约莫跑了七、八里路远,就信马由缰,不跑了。」 封劲野闻言扬眉,峻目微眯。「信马由缰?」 那亲兵很快给了解答。「夜里四下无人,姑娘骑的那匹马就横在官道上东走西晃,路两旁哪儿有带露夜草就往哪儿啃,姑娘也不管的……小的越瞧越觉不对,只得暂且下马,摸近过去一探究竟,然後才发现那姑娘她、她……忙着哭。」 「……忙着……哭?」封劲野舌头有些打结。 亲兵先是点头如捣蒜,跟着一手不解地搔着後脑杓。「就是不走了,突然就哭了,但十是那种嚎啕大哭的哭法,就是哭得嗯……挺安静的,眼泪一直流一直流,不断抽噎,如此而巳,月夜底下若非趋前去探,肯定瞧不出来。」 某位大王不知屏息多久,终於涩然从唇齿间磨岀话来— 「她在那处官道上待了多久?」 亲兵心里微微发苦,就觉那个胆敢上围场寻他家王爷的姑娘,她的事不好说啊,还是这等无端端掉眼泪的事。 欵,果然一道出,自家王爷也不对劲儿了,但开弓没有回头箭,说都说了,只能说到底。 亲兵用手背蹭蹭鼻子,叹气般答道:「小的就蹲在官道旁一棵大树後头偷觑,然後那姑娘哭着、哭着像是哭累了,就把上半身伏在马颈子上动也不动,如同睡着了似,等她重新策马上路,都整整过去一个时辰。」顿了顿,下意识问—— 「王爷,您说那姑娘是遇上什麽伤心事了?眼泪掉个不停,却是连哭都不敢放声大哭,那模样怪可怜的……呃!唔……呵呵,呃……那个……小的该说的都说尽,王爷若无其他吩咐,那、那小的就退下了。」 那姑娘再如何古怪如何可怜,也不是自己能说三道四的,话一出才知是找死,快快闪人才是正道。 在主子凌厉如刀剜的注视下,小小亲兵能退快退,眨眼间闪出帐外奔得不见人影。 帐子内的某位王爷在对口无遮拦的亲兵甩出眼刀後,根本也懒得再追究,那张浓墨重彩般的面庞尽管轮廓严峻,瞳底却生出一丝绵软,耳尖更能瞧出些许红泽。 封劲野一掌缓缓捣上左胸,再徐徐吐出一 口灼气。 那口气闷在胸中够久了,如今因听闻她的纵情流泪,使得一切淤塞窒闷、一切的痛苦不甘,有了开解的可能。 她哭了,哭成那样,那样地伤心难过……很好。 彼此的牵扯,两人之间的情仇爱恨,既然从上一世延续到这一世,那就不可以仅他一个人痛苦难受。 她哭了,那很好啊很好。 第八章 ~春寒起波澜 这一年冬,对隆山李氏而言实是前所未有的凛冬。 二老爷李惠彦因惊马意外出事,不得不让出京畿九门司的兵权。 与右相府结为姻亲的七皇子殿下临安王又在秋狩遭刺杀,以虎狼药吊命的王爷送回帝都府邸撑不到三日就薨逝,让身为隆山李氏长房嫡女的临安王妃当场哭昏过去,竟把腹中那未成形的一点血脉给哭没了。 临安王膝下无子,这一脉算是断绝在此,不过没了 一个皇七子对天家而言算不上多大损失,建荣帝还有太子,还有好几个皇子,皇帝伤心归伤心,但伤心之余有更紧要的事需得弄清楚,即是整件刺杀案的真相。 禁卫军加三法司衙门奉命彻查,结果这场刺杀的背後,极可能是硕纥国在背後操纵主使。 线索来自於那三十来具的刺客屍首。 昭阳王封劲野即使负伤仍出面助禁卫军与三法司衙门查案,由他亲眼所证,那些刺客中依稀有两、三张老面孔,似是以往他驻守西关、两军对峙时曾经见过。 如此说来,刺杀对象应是锁定昭阳王无误,毕竟两国一场大战,他可是把硕纥大王乎尔罕给枭首,还生擒人家的少主,硕纥国上下定是恨昭阳王恨得牙痒痒,派遣死士潜入大盛策动暗杀那完全说得过去。 -- 第33页 至於临安王根本是遭池鱼之殃,偏在那时候拉着昭阳王比骑术、比谁打的猎物多,据当时两名奋力抗敌最终仍护不了临安王的禁卫军道,都说昭阳王一开始是不愿深入林子,还开口相劝临安王,无奈後者十分坚持,终才惹祸上身。 有了定论後,摺子呈至皇帝面前,但凭圣上裁夺,但真要论,大盛到头来似乎只能吞下这个闷亏。 最大原因是证据不足。 昭阳王「依稀」认出刺客面容,又「似是」在两军对垒时曾见过,就算推案推得头头是道,没有一锤定音的证物,难以理直气壮对硕纥国发难。 再者,若真要对其追究,还要派兵过牧马河主动出击,战线拉得太远且深入敌人地盘,非明智之举。 结果临安王的死就只能如此安静地结案,当然,这位拥有「盛朝第一美男子」美称的王爷,他的丧礼绝不可能安静。 建荣帝有意弥补,不但加封自己的皇七子好长一段头衔,未下葬前,禁帝都百姓们一切红喜事,陪葬品更是比规制所订足足多出一倍。 直到年关将近,帝都城内终才解禁,百官们无不背着皇帝偷偷松了口气,百姓们倒挺光明正大地额手称庆。 但此际的右相府内,身兼当朝右相的隆山李氏家主李献楠,一口闷气犹狠狠堵在胸臆间,吞吐不出。 在盛朝男子中,李献楠确实算是个高个儿,也确实保养得挺好。 雪天见晴的午後,年岁恰逢知天命之年的右相大人一身暗色华服伫足在暖轩廊下,瞧着腰背依然硬朗,蓄着美须的面容清雅乾净,甚是精神,但那双彷佛深不见底的眼中因着来到面前的什麽微乎其微闪了闪。 而那个去到他面前的也不是什麽,就仅是个大活人。 只不过此人若论外表,虎背熊腰、高大魁梧,力与美的结合远胜过右相大人平生见过的每一个汉子;若论那股子神气,更是剽悍之气内敛胸怀,胸有沟壑难以驱使驾驭;若论其地位或头衔,此人是皇帝圣心独裁下旨册封的昭阳王,即便是个异姓王爷,他手握重兵、油盐不进,显然就是皇帝手中头一等的利刃,谁敢捋虎须,都得落个屍骨无存的结局。 李献楠其实有所察觉,他感觉隆山李氏、甚至是临安王府皆是被一股摸不清的力量狙击了。 那股势力若黄雀在後,又若守株待兔,更像躲在暗处时不时在李氏背後补刀的无形手。 原以为敌人是在朝堂上处处与他针锋相对的左相胡泽,直到今日这位屡屡能从局中脱身的昭阳王主动来访,李献楠忽有恍然大悟之感,迷雾从心上拂去,头皮竟隐隐发麻。 来者,大凶。 同一个雪天见晴的午後,李明沁在院落的小敞厅里边烹茶边缝制荷包。 茶是她自个儿炮制的补气药茶,手中的荷包布料则是偏男子款式的藏青色,上头绣的低调图纹简约素雅,塞进荷包里的草木香料主宁神安息之用。 荷包是为自家爹亲作的,虽然她那个蛀书虫般的亲爹对她没多少关照,反观回来,小小年岁就进了清泉谷的她也没能时时承欢膝下,父女俩缘分浅薄实怪不得谁。 如今她重生一世,能做的便去做,那日无意间瞧出她家爹爹似颇中意她调出的这款草木气味的宁神香,就试着缝个草木香的男款荷包孝亲。 快要完成了,仅差几线针脚就能作好,此刻碧穗却急匆匆快步回到院落,上了廊前扑进小敞厅,凑到她跟前努力压低声嗓。 「小姐小姐,咱刚刚瞧见……」叽哩咕噜一长串。 闻言,李明沁穿针引线的动作陡然一顿,手一探,改而将补气药茶倒到新杯中,不疾不徐递给拍着胸口直喘气儿的碧穗,再不疾不徐地确认—— 「你是说,昭阳王今日持帖登门,此际正被大老爷迎进书阁议事?」 一旁伺候的瑞春也跟着瞪大眼睛,讷讷唤了声。「小姐……」 碧穗的小脑袋瓜点得跟小鸡啄米似,接过主子手中的茶杯,圏图灌下温热不烫舌的药茶後,吐了口气又道—— 「小姐总说着要时时提防大老爷和二老爷那边的事儿,还嘱咐过咱和瑞春上街打探消息,且但凡是与昭阳王府相关的事儿,小姐半件不落,总听得仔仔细细,所以今儿个在前头那里觑见昭阳王上门……小姐您可不知啊,咱们家大老爷那平时是多定静深沉的脾性,临了竟跟人家昭阳王爷眼对眼斗将起来,幸好中间隔着一小段距离,要不两个都要斗成斗鸡眼。」 碧穗揉了揉胸房,缩缩肩叹气笑—— 「小姐我同您说,您可别跟谁说,那、那若依婢子看,咱们家大老爷虽是一只老狐狸,要想智取那只大老虎王爷,怕也是难难难,若要力压嘛......那就更别闹了,早早收拾包袱回老窝养老才算正理。」 「碧穗,你小点声!」向来性情较谨慎的瑞春不禁皱眉,瞪了如同亲妹妹的碧穗一眼。 碧穗缩脖子吐吐舌头,认错的表情显得几分俏皮。 这一边,身为人家主子的李明沁并未多说什麽,秀眉轻颦状若沉吟。 「小姐是觉着哪里不对劲儿吗?」瑞春一颗心跟着七上八下。 李明沁一阵思量过後,约略有些明白了,瞅着两个眨巴着眼睛的婢子淡然笑叹—— 「碧穗说得对,老狐狸相爷要智取大老虎王爷已是不易,若要以力拚搏就更别提。」略顿,叹息更带婉转,嗓音柔得像冬日雪絮。「何况这位大老虎王爷蓄力已久、筹谋甚深,从当时到如今,满腔的火气终要撒出,他岂会放手?隆山李氏与他,此消彼长,要谋权共存实是难了。」 -- 第34页 今日过後,隆山李氏的家主大老爷将会如何? 今日过後,这李氏右相府又将落得何等光景? 今日过後,想必大老虎王爷朝堂上行走再不轻易受掣肘,他要想当个直臣、忠臣、权,这世道必能回报他的坚心如铁。 「唔……小姐?」 「小姐说什麽呢?」 两婢子各自微歪着小脑袋瓜,有些不明就里,因为自家主子把後半段的话含在嘴里似,模糊得像梦中喟叹,真真听不清楚。 李明沁冲着婢子俩弯眸再笑,好脾气地摇摇头,道—— 「一时感触胡乱呢喃,你俩还跟我较真啦?没事没事,真有事也有高个儿顶着先,天塌不下来的,咱们……咱们就过自个儿的日子,富贵也好清贫也行,怎样都成,不怕。」 她重生在这一世,该怕的事皆因大老虎王爷也跟着重生,先下手为强地将恶根掐断,让她也跟着不害怕了。 这样很好。 她可以不用太牵挂他,牵挂到心神魂魄都要赔上。 他洞悉前世的恨与今世的仇,早早筹谋,在她犹不知时已运筹帷幄,如此灵犀通透又剽悍明智的他,像也无须她多此一举的挂念和护守。 他会很好很好的,如同她,也会很好很好,各自过着各自的生活。 果然不出李明沁所想,在那一日封劲野登右相府来访隆山李氏的大老爷,後者就连着好几日称病不上朝,闭门谢客。 再等到当朝右相出现在朝堂大殿上,建荣帝等到的竟是他上书乞骸骨的一份奏章。 年老病身之臣欲使骸骨得以归葬故乡,才叫「乞骸骨」,如今李献楠不过知天命之年,身无患疾,犹耳聪目明,竟无端端递上一份请辞归故里的帖子。 建荣帝一开始确实吃惊,但帝王尽管年迈却也观察透澈,隆山李氏是该找时机敲打敲打了,如今还没敲打就自个儿退场,如此君臣一场,再好不过。 皇帝对待百年世族玩得也是一手好棋。 在允了李献楠的乞骸骨归故里後,建荣帝回头立时把在凤阁任职的李氏三老爷从二品大学士提为一品,再御赐因伤卸职的李氏二老爷李惠彦「忠勇」二字的原额,让其亦能风风光光举家归回隆山祖地。 於是帝都的右相府卸下大门上的门匾。 这一次新挂上的门匾简单明了,铁力木上仅刻着「李宅」二字,那一手严谨有度又透几分潇洒的篆刻据说还是出自三老爷大学士之手,一时间竟也引来城中诸多同道中人临摹。 这一年的冬对隆山李氏而言确实凛寒刺骨,但对於李氏长房的三老爷这一房来说倒是陌上春花开,未历寒冬便闻到百花齐放的气味儿。 然,任凭花香再迷人,李明沁这一抹重生的魂灵自始至终都清醒得很。 腊月末,年关时,帝都的李宅过了一个与以前相较甚是清冷的年夜。 这一个所谓的团圆夜,李三老爷到底没再留宿凤阁,而是回府与唯一的闺女吃了顿年夜饭。 席上父女俩话也不多,只是後来闺女给他跪拜行年礼,他才恍悟到连个应景的压岁钱也没备上,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便把怀里、腰间的钱包和玉饰配件全掏了、解了,一骨脑儿推到闺女面前。 「这府里……沁儿就自个儿看着办,想怎麽办就怎麽办。」李三老爷有些局促。 「是。女儿晓得。」李明沁低眉敛眸、语调恭顺,扮演好一个大家闺秀的女儿家该有的模样。 其实这偌大的李宅根本也不需要她出手,有着一位统领上下多年的忠心老总管,即使大老爷与二老爷两房的人都在年关前迁回隆山祖宅,帝都的李宅依然有旧人撑持,她想管也成,不管也成,既是如此,何不作个甩手掌柜? 如今这李宅就爹亲与她二人。 这个年关,李明沁其实不觉清冷,反倒还颇乐於这般清静,仅是许多时候单独面对爹亲,她会生出那种欲问不敢问的怯懦。 上一世她被隆山李氏甩出去与封劲野这位新起的权臣联姻,百年世族的底蕴对上一个在他们眼中粗鄙不堪的寒门小儿,在那当下,身为她亲爹的他可曾为自家闺女说话? 这一世她遭亲人设计,在临安王府落入陷阱,用她的贞节欲迫使封劲野与隆山李氏结亲,与临安王的势力牵连在-起,李三老爷在事前是否已心知肚明?是否早就清楚她会面临何种局面,却还是由着她独自承受? 李明沁曾经想问,很想很想,想得胸房中一阵阵发疼,但……败在怯懦。 她忽地意识到深藏在心底的那股子恐惧,她怕自己当真问出,如此不管不顾,得到的答案会令她更加痛苦难受。 ……这又何必? 她内心有个声音嘲弄着,没有恶意,就淡淡笑她。 是啊,问什麽呢?有什麽好厘清或追究的?这又何必? 摆定好自个儿的心绪,豁然开朗了,之後在面对自家爹亲时,她终於能真正自在,至少表面上能维持得甚好,即便是刻意的,亦能营造出一番父慈女孝、安享天伦的风景。 开春,帝都停雪,春寒料峭。 这一日李明沁带着两婢子出门,主要是为了走一趟位在城东的兴德堂药铺,这家经营超过一甲子的老药铺与清泉谷颇有往来,李明沁与兴德堂的老东家早也相熟,寻常有什麽需要都会亲自过来逛逛瞧瞧。 -- 第35页 她才下马车,兴德堂的老掌柜已快步出来迎接,一迎迎到铺子後头的小货栈。 「李二小姐,您眼下这些都是从清泉谷那儿收的货,昨儿个才运送到帝都,有几味药材是您先前指定要的,咱还没敢送到前头铺子,就等您今儿个先过过目,该留下哪些再说。」 老掌柜笑咪咪,一脸殷勤。 兴德堂建在药铺後院的小货栈完全符合「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形容。 小货栈占地不大,但从全大盛朝,甚至远达东海西关、北境南疆的大货栈拉来的药材,那是一萝筐又一萝筐,几十座木头架上亦收纳满满,在场七、八位负责分类理货的夥计有男有女,看着都是这一行的老手。 此际,小货栈前後两道门是敞开的,为的是保持通风,避免药材受潮,李明沁只觉鼻间尽是好闻的气味,各种炮制过後的药材气味混作一起,即便清苦亦是她熟悉且喜欢的。 先是一眼扫过桌上那几盒从清泉谷出来的药材,她唇角啮笑,对老掌柜敛衽一礼。「多谢闵大掌柜照看,总麻烦您老人家帮忙留货,给兴德堂添麻烦了。」 老掌柜忙侧开身,不敢受礼,两手也赶忙摆了摆,笑道:「这一点点小事,不算什麽呀,再者,也不是把药材白送给二小姐您,咱们也是银货两讫,若不提清泉谷这一层关系,二小姐怎麽也算咱兴德堂的老主顾,自然得多行方便,您说咱这话说得在理吧?」 「在理在理!」 李明沁尚未开口,跟在一旁的碧穗已抢先答话,瑞春也是点头如捣蒜,一时间几人都笑出声来。 这时前头一名年轻夥计突然快步来到後院,见那神情便知前头药铺定有要事发生,夥计们拿不定主意。 李明沁主动道:「我在这儿再挑些需要的货,挑好了再与兴德堂结算总帐,闵大掌柜你心若有事忙,请迳自忙活去,不用招呼我的。」 老掌柜没有踌躇太久,最後拱手作礼告罪了一声,才随那年轻夥计往前头去,边走还边问事。 那年轻夥计话说得甚急,两人脚步也快,李明沁不经意间仅听到「突然来了」、「指定要那根老山蔘」什麽的,她内心笑笑,想着应是某位大贵客突然造访,要买老山蔘之类。 她才将心神拉回满桌药材上,碧穗此时凑过来,小小声唤着。「小姐……是说那个……」 「那个」指的是哪个? 李明沁瞥了眼婢子的表情,一时间好气也好笑,碧穗真就一脸楚楚可怜样儿,稳重的瑞春虽未说话,却明显在吞咽口水。 「去吧去吧,两个都去,想买什麽便买什麽,这儿用不上你俩。」她掏出一小袋银钱来。 碧穗和瑞春没有接,两婢子得到主子的应允,嫩脸登时笑得灿若桃李,直说自个儿也带足了钱,还承诺会快去快回。 兴德堂小货栈的後门出去,再穿过一道药铺子後院小门,巷子一拐出去有一家专卖炸白糖糕的老摊头,那是城东一带的百姓才能寻到的好滋味。 之前因缘际会下,让兴德堂的灶房大娘请了她们一主二婢吃那现炸白糖糕,这下子真真不得了,那口感、那甜滋味完全戳中碧穗和瑞春的「爱吃穴」,後来两丫头只要跟过来兴德堂,就非得冲去跟一堆人抢买不可。 李明沁瞅着自家婢子俩手牵手的欢快身影消失在後门那端,摇摇头不禁笑叹。 她重新拉回心神,岂料前头一阵杂沓脚步声伴着清脆话音突然从小货栈的前门传将进来,那女嗓不仅脆亮,语气还颇为张扬—— 「闵大掌柜,前些天本姑娘在兴德堂见到你取出来显摆的一株百年老山蔘,心里想要得很,那真是想得心痒痒也牙痒痒,想买给我家国公老太爷养生补气,无奈贵铺开价太高,本姑娘阮囊羞涩得紧,但无妨,今儿个有个冤大头……呃,不,是有个知恩图报的好朋友来相助,助本姑娘把钱凑齐了,来买那株老山蔘啦!快快,快去取出来!」 老掌柜态度尽管恭敬,声音却轻透无奈。「魏大小姐,您话可不能这般言语啊,举头三尺有神明,小老儿敢对着青天白日起重誓,那一日绝对没有显摆的意味儿啊,就恰巧您来到兴德堂询问养生补气的药品,又恰巧药铺子进货,所以才取出那根可遇不可求的百年老山蔘给您推荐一番,采蔘人登高山、窝雪岭的也忒辛苦,咱们中间人转这一手绝对没多赚,绝对是童叟无欺啊!」本意很明显,就是要对方别昧着良心乱说话。 然而这位魏大小姐不知是心太宽抑或想法单纯,像未听出老掌柜话中有话的抱怨,她啥也不理,只管扬声道—— 「好啦好啦,童叟无欺就童叟无欺,谅你兴德堂也不敢欺到我魏国公府头上。那本小姐今日就是带人来买那株老山蔘,废话别多说了,快把那东西取来!」 老掌柜终於接捺了心气,端出更恭敬的态度,道:「贵客们要不先进咱们雅轩稍坐,小老儿这就让底下人奉上香茗和茶果点心,再开库取那株老山蔘过去议价?」 「议价?不是一 口价三百两吗?这价儿……兴德堂莫不是还想再往上提?」 出声的不是魏家大小姐,而是一名随她进药铺子的魁梧汉子,後者问话的语调徐徐,剑眉深目不怒而威,不仅见多了帝都权贵排场的老掌柜被暗念得一颗心发颤,就连觑见人影儿便及时闪避、躲到小货栈後门外的李明沁亦惊得心音如鼓,热息阵阵。 -- 第36页 怎麽也没想到封劲野会出现在这儿! 她眼角余光才觑见他的身影,本能驱动,人就往後门闪避,也不知躲得是否及时? 再有,为何躲他?她其实也想寻个机会同他说上话。 许是这般不期而遇,她心头一乱,拿不准半点主意,下意识就想躲开吧? 况且他……好难得的,身边竟还跟着一位年轻姑娘。 秀背下意识紧贴壁墙,李明沁脑袋瓜垂得低低的,沉吟琢磨间一下子逮住线索。 那位性子大剌剌的姑娘姓魏,言谈间又泄露魏国公府的名头,一切再了然不过,来者正是武将世家的嫡出小姐,将门虎女,自是剽悍飒爽。 就李明沁所知,近年关时,满帝都就在流传一件风花雪月之事,都说朝局稳定且稳中透强,老皇帝没啥儿事值得操心,竟把心力转移到圣心独裁、自个儿一路提拔上来的昭阳王身上。 老皇帝也没要昭阳王干什麽大事,仅筹谋着这位异姓王爷的终身大事。 想想,这位昭阳王爷现年都二十七、八,到如今依旧打着光棍儿独一个,老皇帝瞧着都觉寒孩得紧,遂一心帮忙着。 李明沁记起了,老皇帝大大方方帮忙牵线的一众名门淑女中,里头就有魏国公府家的嫡长孙女,想来应是此际大剌剌闯进药铺子後院的这一位魏大小姐。 这一边,老掌柜顿了顿,随即求饶般直拱手,忙道:「是小老儿话说得太快,王爷见谅啊。那株百年老山蔘确实开价三百两,小老儿的议价指的是咱跟东家那儿再议议,既是王爷和魏大小姐要的货,两位可都是咱们兴德堂的大贵客,东家肯定愿意降价的,且让小老儿……」 「不必,三百两就三百两。」封劲野果决地打断老掌柜的长篇解释。「把那株老山蔘取来让魏大小姐确认,之後直接送至魏国公府,本王今日会吩咐昭阳王府的管事过来结帐。」 闻言,老掌柜这时才真的眉弯眼也弯地笑开怀,继续拱手再拱手,作足了礼。「哎呀,王爷这麽说可折煞小老儿了,断断不敢劳烦昭阳王府的管事大人跑这一趟啊,王爷放心,待小铺把整株老山蔘全须全尾送至魏国公府上,确认无丁点错漏後,小老儿再亲自上昭阳王府结帐。」 封劲野微点了点头没有异议,一旁的魏大小姐倒是自始至终笑得好生得意,好像这样慷他人之慨来孝敬自家老太爷,借花献佛献出满天神佛,是一件无比聪明又划算的事。 这位大小姐原要再催促老掌柜快去取老山蔘,眼睛却骤然一亮,几个跨步凑到大方桌前,盯着桌上一盒盒的药材语出惊叹—— 「哇啊啊,等等!竟还有这等好货?闵大掌柜,这些好货哪儿来的?瞧瞧,这一颗颗大红药枣,颗颗饱满肥硕,炮制过色泽还如此漂亮,真没见过呢。掌柜的,这些药材本小姐都要……」 「贵人啊贵人啊!」老掌柜刚落回原位的一颗心又被提高高,赶紧抢快,老腰深福一揖到底。「这一桌药材老早就被订下,买主刚刚正在验货呢,这会儿人不见,八成……八成临时有事又或者……嗯,上茅房去了,等会儿定会回来啊!今儿个就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这满桌子的货已然有主,魏大小姐想要,兴德堂下回定弄一批来给您,但这一桌……这一桌实在不能够啊!」 说实话,老掌柜适才去而复返、追着两位贵客重新踏进自家小货栈时,一眼发现李明沁与两个小婢皆不在货栈里,心里亦是疑惑纳闷,但无奈忙着应付两贵客,一时间便也无暇询问缩在里边埋头苦干的几名夥计究竟发生何事。 此际这一桌已然有主的众味药材被国公府的剽悍大小姐看上,身旁还有一位权势滔天的王爷助阵,而那位一样顶着贵人小姐身分的主儿却偏偏不在现场,老掌柜只觉压力巨大,就算他这一把老骨头真是铮铮铁骨所制,也快要不能撑持。 这边,魏大小姐皱皱巧鼻,不满道:「一瞧就是好货还验什麽货?掌柜的,本小姐不用验货,直接全要了成吧?这批货先拨给我,那位喜欢验货的就去等下一批吧。如何?」 「魏大小姐不是阮囊羞涩得紧吗?这满桌子好药材,魏大小姐要如何银货两讫?」老掌柜还来不及哀号,负手而立的封劲野竟先出声了,他语气淡然,听不出是嘲弄还是单纯寻求解惑。 感觉魏大小姐噎了噎,顿了两息後突然呵呵笑,笑声透出些微小谄媚的味儿。 「哎呀呀,王爷都肯眼也不眨地花出三百两银子,就买一根老山蔘送我家可爱的国公老太爷,您看……呵呵,要不要把这一桌好货顺便买了,一并送上魏国公府去?」 老掌柜皱纹明显的老脸瞬间变色,白惨惨的让一票夥计们偷觑着背脊都要发凉,然,他依旧来不及哀号,某位王爷已淡然又道—— 「花掉三百两,本王也跟着阮囊羞涩了,这一桌子好货……本王买不起。」说完,旋身走人。 「……」魏大小姐与老掌柜同时无言。 那个秀背贴着外墙躲人的人儿轻轻吁出一 口气,盘在心中的怅惘却越发沉重,近乎迷茫。 或须臾、或片刻,实也不知怔愣多久,李明沁一回神便发现嘴角正悄悄翘起,她是笑了,因为封劲野又显露了不正经的那一面,虽有些幽微,她却能品出其他滋味,那样的他实惹得人又恼又爱。 -- 第37页 心窝漫开不适宜的疼痛,她连作几个呼吸吐纳,吸气……吐息……再沉沉吸气……再重重吐息……生生将那股说不出、道不明的痛楚压下,压到心渊深处。 关於封劲野受老皇帝「关照」,频频为其拉红线之事,她早就听闻。 扪心自问,确实难受,但她却也明白,老大不小且已立下一番功业的他实该成家了,既然老皇帝替他操上这份心,物色了那麽多好人家的适婚女子供他挑选,总能寻到一个最般配的。 而她呢? 她已是个二十有五的大龄姑娘了,加上之前长年隐居清泉谷,即使回到帝都已过去大半年,要老皇帝起心动念把她也网罗到「昭阳王的适婚女子名单」内,除非有心人暗插一脚,要不然不能够。 这样很好。是真的,她是真觉得好。 上一世的一段情缘被无知的她毁去,这一世觉悟甚深,她尽可毁掉自己,断不能再毁了他。 都不知她是第几次深深又深深地呼吸吐纳,终於,小货栈内没了多余声响,所有交谈声都静下,感觉那两位闯进小货栈的贵人应被老掌柜殷勤地请到前头雅轩品茗吃茶果,就等着亲眼确认那株开价三百两的老山蔘…… 李明沁不由自主地叹了声,遂懒懒撑起秀背离开那堵墙。 她站直身子,想着是要直接循原路一脸无知地钻回小货栈内,还是要作作样子绕点路再从货栈前门回去,嗯,最後决定……作样子绕路回去。 她举步、转身、扬首,三个动作同时进行,却也同时顿住! 几步之遥,封劲野就杵在那儿,高大精实的身影背着这一季的料峭春光,春光虽寒虽冷却止不住本身的灿亮,於是他浑身浸淫在既寒也暖的光芒里,从头到脚发着光,奇丽到宛若一尊降世历劫的神只。 李明沁以为自个儿能扛住,结果没能。 也不知是心酸、是怅惘,还是突如其来受了惊吓,她欲语未能成语,两行粉泪竟然抢先一切情绪,在怔怔望着男人那背光又发亮的身影轮廓後,毫无预警地顺颊滑下。 她被他逮到便也算了。 她、她竟还对着他哭! ……欸。 第九章 ~如何放过你 「为何哭?」 那男嗓轻沉低幽,明明是几个轻若飞絮的音从舌尖荡出,竟问得李明沁心尖子不争气地发颤。 她咬咬唇凝注意志,轻浅笑开。「欵,药铺子货物太多,轻易一挪动就要扬尘掀灰,这会儿是眼睛进沙子了,无端端流泪可不是想哭。」 说罢,她抓起袖子揉揉眼睛,再抬首面对某位王爷时,眼角与匀颊上的泪湿早都不见。 「是说……王爷怎会在这儿?」李明沁这一手是反守为攻、声东击西,兼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招式,欲让眼前男人别再追究她为何掉泪。 果不其然,被如此问话的封劲野略不自在地摩挲鼻尖,清清喉咙道—— 「在大街上巧遇魏国公府的大小姐,我与那位大小姐有过几面之缘,混来混去便也混了个脸熟,她家国公老太爷当年……嗯哼……正确来说,应该是上一世,老人家曾对身为小辈的我有过几番提携之情,再几日是老人家七十大寿,魏大小姐言谈间提到兴德堂的一株老山蔘,她瞧上了,想给国公爷贺寿,但手边银钱不够使,也不想往家里要钱……」 封劲野突然意识到,他竟然在解释。 好像怕她要误会他什麽,她不过随口 一问,他就竹筒倒豆子般全都交代,简直让他都想抽自己一嘴。 李明沁表示明白地点点头,神情恬静,眸光平视他的胸膛。「原是如此。」 不知为何,眼前这姑娘越发沉静,彷佛诸事不萦怀,封劲野内心就越发窝火。 他双臂缓缓往厚胸上一盘,问道:「阿沁刚才走得那麽急,满桌子的药材都来不及顾上,是在躲本王吧?」 李明沁心里「咯噎」一声,想着,果然还是被他觑见。 眉眸间的恬静略起波澜,她苦笑了下,乾脆老老实实答话—— 「其实是想寻个好时机同王爷说上几句,若能坐下来聊聊,那再好不过,但这般毫无预警下见到王爷,脑子突然不管用,两脚依着本能就跑开了。」 「那眼下脑子管用了?能同本王说上话了?」封劲野脸色稍霁。 「……嗯。」想了下,她再次点头,颊面与耳根微热。 见男人仍好整以暇地盘臂而立,好看的下颚带点睥睨神气般微微抬高,明显等着她继续往下说,李明沁压下叹息,从善如流。 「我大伯父浸淫朝堂多年,汲汲营营,一朝辞官归故里,走得那样乾脆不留连……我就想,王爷那一日登门来访,与大伯父关门密谈,所谈之事必然直指重点,想来临安王虽未如上一世完成他夺嫡的大业,但私下的策谋筹划应有好长一段时候了,王爷有心要查,目标对你而言又如此明确,自以为运筹帷幄的右相在面对王爷时定觉无比挫败我大伯父二话不说直接辞官,王爷那日对他摊牌肯定摊得十分彻底,堆到对方面前的证据定然铁证如山,若非如此,好斗且恋权之人不可能轻放手中权势,全因两害相权取其轻,逼得那样的人不得不低头,不得不抉择……」 封劲野嘴角微扯并未说话,那嘲弄不语的模样倒像默认她所推敲的。 李明沁还是叹气了,抿抿唇瓣又道—— -- 第38页 「当日在青林围场,我曾厚着脸皮求王爷,若然到了出手的时候,可否手下留情,如今王爷手握铁证却隐而未发,仅是单独找上我大伯父摊牌……临安王密谋夺嫡,我隆山李氏与虎谋皮,王爷手中罪证若直接面呈皇上,摊开在青天白日底下,便是我全族倾覆之祸。」 许多话想说,一时间全涌到舌尖上似,她静下来缓了几息,一会儿才晓得该如何开口,该说什麽。 「王爷肯留这个情面,实是我隆山李氏的大恩人,我李明沁铭感五内,然後……是该轮到我了。」 封劲野一双利眉蓦地纠结。「什麽?」 她深深呼吸吐纳,鼓起勇气抬眼望他,笑得没有很成功。「封劲野,」突然唤了声他的名字,那让男人心头一凛,有些没底儿,只能听她幽幽接着道:「上一世害你的人如今各得各的下场,我也害了你,是该轮到我了。」 她平铺直述说得云淡风轻,封劲野却是听得心窝那团火猛窜三丈高。 别问他为何火大,好像也没有理由火大,毕竟她没说错什麽,他本就对她下过话,他的高抬贵手是给那些无辜的、不相干的人,上一世教他吃过苦头的,一个也别想逃……尽管话是自己说的,此刻听她道来,他就是火大。 这个没心没肺的浑蛋! 如今满帝都皆在传皇帝欲替他赐婚之事,他不信她未曾听闻。 既然知道他很可能要被赐婚,今日更见到他与国公府的大小姐走在一块儿,她一溜烟跑了便算了,被他逮住,她竟然问也没问那姑娘是谁,还是他忍不住主动说明。 然後她又说想同他说上几句,结果都说了什麽? 泥人也有三分土性,她这般……这般「恃宠而骄」,着实太欺负人! 此时这个太欺负人的姑娘仰望着他,秀颜似乎较记忆中的雪白,眸眶连着颊面透出轻红,这虚透的红颜色与过白的脸肤成对比,一下子白成了苍白,红则彷佛红出一层氤氲,如温烫泪水正饱含在那双明眸底下。 蓦然间,适才她哭着的样子闯进脑海中。 她确实在哭,且理由绝非她顺口胡谒、什麽眼睛进沙子这种烂藉口。 那一晚她单骑离开青林围场时也哭了。 即便未亲眼目睹,但透过亲兵述说,她信马由e地在月夜下的官道上游晃,胯下马匹哪儿有沾露夜草哪儿去,她伏在马背上只管哭…… 光想那景象,觉得疼到心头血都快呕出,再难自制地梦回前世,一缕幽魂三界摆荡,最终见她泪眼婆娑从城墙上纵身跃落。 那一身骨肉的鲜血浸湿碎纬迸出的骨灰,於是粉身碎骨烧成的粉末有了黏稠的重量,与温热的鲜血缠绵成养分,被挽留在西关城下的泥壤里,滋养那一片总教战火烧掠的大地。 所以她现下也在哭吗?只是不让他瞧见? 他们这辈子就这样,再无其他可能了,是吗? 「……封劲野,你怎麽了?」 李明沁眼见他脸色一变再变,从一开始的惊怒愤恨,跟着是迷茫犹疑,再来则似忧怖悲伤,而後沉寂下来……往那两丸黑鸦鸦的瞳心底端拉扯出细碎的什麽,她难以分辨,只觉自己快要不能再忍,热泉般的泪威胁着要急涌出来。 好似再无转圜余地,虽重生,她的路其实早已铺就,如同他该去走他的大道。 这一边,满腔怒气的封劲野最终因记忆中同一个女子那一张张的哭颜灭掉心头火,不是不恼恨,而是恼恨过了头,有些迷茫,胸中也疼得难受,不晓得如何放过对方,更不知如何放过自己。 他半声不吭,调头就走。 被「遗弃」在原地的李明沁尽管满腹疑惑,却是追也不敢追,唤也不敢高声去唤。 只有泪是诚实的,想哭了,终於能毫无顾忌地溢出眸眶,顺颊而下。 在兴德堂意外遇上封劲野,最终不欢而散,李明沁内心消沉了好些天。 她心里越是难受,越是让自个儿忙碌不歇,瑞春和碧穗也跟着忙活,十天不到,那一批从兴德堂买回的药材已被制成各类药丸、药粉,分盒分瓶地装妥。 只是活儿都忙完,她甫一闲下来,思绪就又转到封劲野身上。 午夜梦回时细细思量,把那日同他说的话反覆想过,觉着自己那一句「是该轮到我了」说者纯粹叙述,但他这位听者怕是要觉得她太过矫情。 他重生後一连串手段,隆山李氏与临安王皆败在他手中,在那些害惨他的人中,独独未对她下手,不仅如此,她家爹亲还因此官升一级,成为李氏长房中唯一在京的大官。 虽说她爹这位官拜一品的凤阁大学士并未握有真正权柄,但到底顶着个清贵头衔,让身为一品大学士之女的她即使是个大龄闺女也不乏覩飙者。 还得庆幸长辈们如今归故里,这李宅中唯一的长辈——她爹爹,对她的亲事并不上心,她没嫁人的打算,目前也没谁会劝她、逼她。 那天在兴德堂,她对封劲野说那话的意思是,她的确辜负他,亦知他不会放过她,他想如何对她都成,该她受着,她都受着,只是不知怎地就惹他不痛快。 她一直在等他出手。 以一种从神魂深处透出且渗进骨血的甘心情愿,静静等待着。 然而这一等把春天等过,把夏天给等来,关於圣上欲为昭阳王赐婚的事儿後来便沉寂下去,最爱将王侯将相的风花雪月当作谈资的帝都百姓也许觉得纳闷,李明沁内心却如明镜。 -- 第39页 建荣三十七年,皇帝大病,崩逝於夏末秋初之际,此时皇城深宫中的帝王应已病入膏肓,哪还有心力管什麽赐婚不赐婚。 李明沁也猜测得出,如今手握重兵的封劲野在这段时候定也格外忙碌。 他与她皆知不久後即要迎来一个新朝代,她仅是一个单纯旁观者,而他却身在其中,就算临安王与隆山李氏的合谋夺嫡已被提前阻断,需要他提前布署之事想必亦多如牛毛,而要不要出手收拾她……像这样的事,她想,目前在他眼中暂时是排不上号吧。 於是盛夏时节,她从兴德堂那儿无意间得知清泉谷谷主又带着谷中男女老少往西关沿途义诊,她自囚在帝都已一年多的心就有些守不住了。 这一晚,李三老爷难得回府,而非又在凤阁的官舍过夜,李明沁在一番斟酌过後捧着近日制成的好些成药和制香,移步到爹亲在府中最常待地方——藏书阁。 府中这座藏书阁也是李明沁很喜欢的所在,自祖父建起一直保存至今,里头的藏书虽无法跟凤阁的瀚海藏书阁比拚,但也算是一座宝藏。 父女俩屏除外人,在这盛夏夜中有这一番谈话。 李明沁暗自苦笑,其实也不算谈话,好像都是她在说,一直背对着她、举着单片琉璃眼镜忙着寻书的凤阁大学士从始至终没有一句完整话,至多是彷佛心不在焉的简单应声。 李三老爷如此这般,李明沁并未太失望失落,许是她与亲人、与爹娘本就亲缘浅薄,这一世重生得以见宗族根基不毁、安居故里,见爹亲做他自个儿最喜欢最擅长之事,似乎这样就足够,她无所求了。 这一晚李明沁向李三老爷禀明,将离开帝都前往西关,话中提到清泉谷谷主正率众沿途义诊的消息,她亦想前去帮忙,也明白提到没打算成亲一事。 「嗯,知道了。」灯火幽明下,那长衫阔袖的顺长身影满是文人气息,听了自家闺女一番话,李三老爷头也没抬,琉璃眼镜後的长目陡地一亮,从架上成排的经史子集中勾出他要的那一册。 李明沁亭亭立在那儿,接着又道:「府里的事有吴大总管帮忙管着,灶房那儿以及仆婢们都是爹爹用惯的人,女儿离开帝都後,府里的运作也不会有误,爹爹尽可放心。」 「嗯,好。」揭开手中册子,目光紧紧黏上去。 「女儿近日又制好一批成药,里头有几盒明目地黄丸,已经交给爹爹的贴身小厮秋远收妥,爹爹总爱挑灯夜读,常用眼过度,每日可进一丸,能滋肾、养肝、明目……再有,一并交给秋远的还有安神香,爹爹喜欢那股草木气味,这一回女儿多制了些。」 「嗯……」回应得有些敷衍。 李明沁悄悄牵唇,静了两息後再度出声—— 「行李都收拾好了,那女儿明日一早就启程往西关,谷主前辈一行人几天前已都出发,我早些赶去与他们会合。」略顿。「爹爹多保重。」 道完,她双膝跪地,对着眼前这个给了她一点骨血的至亲之人磕头行礼。 连磕三个响头後,她起身又是一礼,接着转身欲退出藏书阁,李三老爷却唤了声—— 「沁儿。」 李明沁本已旋身往外,闻声立时止步,朝李三老爷再度转正。「爹爹有何吩咐?」 李三老爷两眼仍坚持落在一方书页上,抿了抿略显单薄的唇,幽幽问:「还会回帝都吗?」 李明沁心头微凛,一时间像被问住了,未几她静然笑开,老实答道:「沁儿此去若有久居之地,会写信送回帝都,爹爹哪日若需要沁儿回来,就捎来家书一封吧,沁儿自然是会回来的。」 「……嗯。」李三老爷微乎其微颔首。「那……去吧。」 李明沁又是一礼,转身踏出藏书阁大门。 不知是否起了错觉,竟觉她家爹爹好似正抬眼目送她的背影离开,於是她眼底略起热意,鼻中有些泛酸,但所幸尚能忍住。 她没有费事回头去看,感觉如此,彼此方能自在。 身负「盯梢」这等重责大任的亲兵小伍一路快马奔回昭阳王府,把坐骑丢给轮班守门的弟兄接手,撒腿就往府里冲。 昭阳王府正厅大堂上,几名统领和副将正向封劲野汇报要事,这些人里头有盯着京畿九门司的,也有管着虎骁大营和在京的一万西关军的,所谈之事可谓军机,亲兵小伍却毫无禁忌直接闯进,可见定有急报。 堂上六、七位心腹全直勾勾盯着小亲兵凑到昭阳王耳边一阵嘀咕。 突然—— 「她敢?」就见一向面沉如水、从容淡定的昭阳王厉目狠瞪,虎背瞬间坐直,掌握成拳,「啪!」一响竟把太师椅单边的扶手扳断。 王爷大怒,黑黝黝两丸眼珠死瞪着亲兵,在场的统领和副将们有样学样、目光齐刷刷瞪将过来,让小伍头皮发麻,寒毛骤竖。 呃……所以是在等他答话吗? 能答吗? 当着这麽多人的面前揭王爷的隐私,这能成吗? 小伍内心一顿纠结,但很快打破沉默,他昂首站挺,如平时在禀报军务般朗声答道—— 「回王爷话,不是人家敢不敢,是李二小姐今早已离开帝都,身边就带着两丫鬟,一个叫瑞春一个叫碧穗,连车夫都没带,还是二小姐自个儿赶马,二小姐骑术普通,赶马拉车的技巧竟然很不错,小的同小陆两人暗中跟了她们一段,一开始以为只是到郊外踏踏青,後来二小姐带着两婢子在官道旁的茶棚歇息时,煮茶的大娘同她们聊起天,询问下才透露出她们一主二仆要去西关……」 -- 第40页 众将领听得一愣,还面面相觑起来。 见王爷脸色奇差但没叫停,小伍只好吞吞口水继续认命说下去—— 「於是小的和小陆决定兵分两路,小陆仍跟着二小姐她们主仆仁,小的立时快马奔回帝都,先去了一趟李大学士府打探消息,从那个同我和小陆私下早都混熟的李家老车夫口中套出话来,说、说……」 「说什麽你快说呀!」「听戏」听得入迷的某位将领不禁粗声催促。 小伍头一甩,道:「老车夫说,他家二小姐帝都的大宅子不住了,什麽凤阁大学士家的千金小姐也不当了,带着丫鬟出门义诊,还一路往西关去,很可能就要在西关落脚,未定归期。」 「凤阁大学士家的千金小姐?」 「..凤阁大学士?」 「大小姐出门义诊是哪招?」 「落脚西关?俺也想跟回去落脚啊!」 「为啥子呀?咱们西关跟她大小姐有啥子渊源?竟、竟这般想得开?」 「等等!既是凤阁大学士又姓李……隆山李氏!前右相府?」 众将领你一言、我一语,惊异的目光又齐刷刷扫回某位王爷身上! 「王爷素来看不惯前右相李献楠的作派,对他隆山李氏盘根错节的朝野势力多有提防,如今李惠彦已成废人,李献楠亦辞官归故里,王爷仍时时遣人盯梢帝都的李宅,把人家千金小姐也盯上,莫不是……那位李家二小姐有什麽地方不对劲儿?可要抓来暗中审审?」那人边说五指边成爪比出「抓」的动作。 另一名心腹将领听不下去了,捶了对方一拳。「抓个屁!还想暗中审审咧?你当咱们还是以前干那没本钱买卖的货色啊?动不动就想抓个姑娘上山当押寨夫人!」 此话一出,几位「不堪回首土匪窝」的将领们跟着哄堂大笑,相互拍打膀子还互捶,笑声都快把梁上的灰震下来。 唯一笑不出来的魁梧汉子倏地从扶手断裂的太师椅上起身,一下子把满堂笑声给镇了个灰飞烟灭。 「王爷走这麽急上哪儿去啊?」 「怎麽了怎麽了?王爷等等啊!」 「王爷这是真要动手抓那李二小姐归案吗?」 归个屁案啊这群大老粗! 都没见他家王爷又急又气、又恼又恨的一脸春情加春怨的模样吗?明摆着是铁树开花、花开甚妙、妙不可言、言多必……必没脸的局啊!这些大老粗还一个个追着他家王爷追出了正厅大堂,不依不饶继续追到前院的校武广场上,是有完没完? 亲兵小伍也追着自家王爷,一肚子腹诽滔滔不绝,突然那个身後带着一串粽子的昭阳王骤然止步,硬生生把高大剽悍的身躯定在校武广场上,惹得追来的众人亦跟着定在原地,大眼登小眼。 老实说,封劲野实在不知自己想干什麽。 适才一听李明沁不当李家的千金小姐,往西关一路而去,他左胸房简直被挥得一团皱难以置信,气极恨极,这一世他还没死呢,她的债更未偿还,她就想舍了帝都的一切,把他也抛却脑後吗? 怒到脑子都懵了,他这气势是想冲出去揪住她当面问清楚,但问得清楚吗? 他俩的纠葛夹杂太多旁物,若自身未能厘清,又要如何了结与她之间的这一笔烂帐。 她在西关的日子……一开始多麽不易,上一世勉强还有老滕这个归乡的地头蛇帮衬,这一世就她拎着两个没见识过世道险恶的小丫鬟,她这个主子还得照料两只小的,能讨到什麽好? 但他即使快马加鞭把她押回帝都,对她究竟有何打算? 脑中乱糟糟,封劲野两手用力支在两边腰际上,先垂首盯着一块块耐摔耐敲的青石板,无解,後又仰头望着湛蓝无一丝白云的天际,还是难解。 好像极恨她的,然後莫名心痛对她的恨,尤其受不住她那种乖乖地、安静地由着他恨的姿态,那令他更加意难平,然後内心犯贱地多想她可以狠狠与他吵上一架,可以在他面前放肆痛哭,甚至回嘴骂他、出手打他。 有病啊……他。 「王爷……」小伍到底比一众糙汉子贴心许多,几个大步抢到封劲野身侧,一脸很忧郁地看着他家大王。 封劲野回过神来,心中诸多的不确定全搁在一旁,拿稳最清明的那一点便可布局。 他抬眼锁住小亲兵,沉稳发话—— 「去把她给本王盯紧了,一路盯到西关去,那边发生的事,钜细靡遗都得如实上报。」 呃…… 「是,小伍领命。」都不知李家二小姐跟自家王爷何时结下这麽大梁子,好歹是千金小姐、大家闺秀,竟无端端惹来这一尊魔头。 小伍很同情李家二小姐,深觉对方前途堪虑啊。 他一个小小亲兵能做的不多,但至少盯梢的同时,也能多少护一护那一主二婢的安危……那个名叫碧穗的小婢长得真好看,尤其是轻垂粉颈的时候,那模样我见犹怜,可怜可爱极了,都想上前替她遮风挡雨,看着她对自个儿笑,浅浅露出两梨涡…… 噢,想什麽呢? 小伍耳根红了,面庞红了,但他家王爷没瞧出来他此时的异样,毕竟昭阳王自己也在耳热脸红中。 於是乎,小伍心胸放宽了,心甘情愿领命而去,步伐轻快。 这一边,封劲野用力抹了把脸并沉沉吐出一 口气,一转身看到适才追着他出来的几人, -- 第41页 他忽地活动起十指关节,扭扭硬颈,下令—— 「有阵子没跟你们几个过招,都来陪本王练练。全上吧!」 分明是拿那位远走高飞的李二小姐没办法,关门找自己人出气啊! 不讲武德太可耻! 深觉接下来很可能被当成沙包狂揍的众位将领敢怒不敢言,内心可谓斑斑血泪,只求王爷手下留情别打脸。 从帝都到西关,李明沁赶着马车走走停停,当真是一边行路一边义诊。 途中未能遇上清泉谷谷主一行人,她也不甚在意,能半途遇上自然最好,若错过也许就在西关相聚。 她的小马车朴实牢固,拉车的马匹也非什麽高大剽悍的骏马,重在耐力好、十分善走,一出帝都她与瑞春、碧穗就都着男装,但并未刻意扮作男人,还是能轻易瞧出她们三个是女儿家,只是在外行走,如此较不招眼。 庆幸的是,一个多月後抵达西关,这一路李明沁备用的迷香、迷药、让人立时皮肤红肿刺痛、产生中毒假象的种种防身之物,竟都未派上用场,当她赶着马车踏进久违的大丰屯之时,满心感谢老天爷的庇佑。 接下来要攻克的关卡有二—— 一是老滕伯家那座破败的三合小院。 二是屯堡的百姓们。 为了堂而皇之「霸占」老滕家三合院,李明沁不得不不要脸地冒充滕伯家一表三千里的远房亲戚。 这一回没有老滕本人站出来帮她撑腰,但还好有上一世在此地生活的经验可以倚靠,加之许多跑来探看窥伺的屯民们,其实她跟他们挺「熟络」的,十个有八、九个都曾闲坐在三合小院内与她聊过天,曾送她田里长出的庄稼、山里打来的猎物。 这一世的她对大丰屯的屯民们来说可能有些过於自来熟了,她也努力拿捏分寸,但之後得知她是个大夫,且打算整顿三合小院来开间医馆,屯民们一传十、十传百,不用她开口多问,几名工匠师父便跑来毛遂自荐,才几天光景,老滕家破破旧旧的三合院虽不到焕然一新,却也终於有个正形,要遮风避雨、安家开业不成问题。 如今算算,离开帝都已两个月有余,已然是初秋时分,李明沁记忆中的那一场夺嫡剧变没有发生。 从帝都传来建荣帝驾崩的消息,东宫太子顺利继位,改年号为「定兴」。 按理帝王驾崩,举国哀悼,但西关边陲天高皇帝远,皇帝死了有皇帝的儿子继续当皇帝,皇帝是旧是新、是老是少,屯民们不太在意,只要边关无战事,天天都是好日子。 李明沁也觉得日日是好日,相较於上一世,封劲野早被她害死,而今他活得很好,来到西关是她出於自愿,而非带着他的骨灰归故土。 「小姐……那炕头角落有什麽东西吗?您瞅得眼都不眨。」瑞春边问着,脑袋瓜好奇地凑过来。「该不会又有耗子尾巴乱晃吧?」 一声尖叫随之响起,挨在另一边的碧穗吓出浑身鸡皮疙瘩。「不要耗子啊!」哀号。 那炕头角落空空如也,再不见什麽骨灰坛子。 李明沁记起上一世每晚入睡前,都会对着那骨灰坛子聊心底事、聊生活琐事, 一时间有些恍惚,被同样爬上炕的两丫头一闹,当真什麽惆怅迷惘的心情都烟消云散。 老滕家的三合小院虽还有其他寝间,但既然都把一个大炕床烧暖暖,李明沁乾脆把两丫头全招上暖炕,自西关边陲入秋後,三个女儿家就这麽睡在一起,既暖和也省柴薪,每晚睡前还可以胡乱聊几句。 「没有耗子,是我想事儿想得出了神,瑞春你别吓唬她。」李明沁不禁笑叹。 「臭瑞春!呜呜……」碧穗继续号两声表示不满,若非中间隔着主子,八成要扑过去掐人以泄心头之惊。 见两只小的相互扮起鬼脸较劲儿,李明沁拍拍两人脑袋瓜,柔声安抚。「好了好了,都漱洗过,明儿个医馆正式开张,早些睡吧。」 瑞春应了声,将炕头的一盏小油灯吹熄,房中顿时一片幽暗。 三人散着发并肩躺平,各盖着自个儿的棉被,幽静中听到碧穗小声问:「小姐的脚够暖和了吗?」 李明沁牵唇微笑。「没事儿,一会儿就会暖和的。」 「小姐您医术这麽好,懂得那麽多事,也该仔细对待自个儿的身子啊。」瑞春也跟着压低出声。「每回小姐月事来都很疼似,上个月尤其严重,连着三、四天脸色都是惨白的,小姐说过,清泉谷谷主曾教您如何练气调养,可平时也没见您练得多勤快……」 她竟然被叨念了,念她的还是自家小婢。李明沁裹在被子里的脚丫子相互磨蹭取暖,暗暗叹气…… 好吧,只能怪上个月那几天小日子,她真是疼到直不起腰,把两只小的给吓坏了。 「唔……有啦,後来就多少有练。」她答得略心虚。 确实自出谷返回帝都後,她就把谷主前辈教的那套抑制寒症的呼吸吐纳法搁一边去,如今悬於心头的事皆已尘埃落定,她要想在西关好好生活,甚至当个西关最全才的大夫,的确得把身子顾好。 「小姐往後就天天练气,有什麽事交代瑞春和咱就好,看是要赶马出门采买还是炮制药材等等,咱也学会不少,如今在这大丰屯,婢子也识得不少人,小姐别担心咱出去会走丢又或者被谁骗了去。」碧穗语气小小得意。 -- 第42页 李明沁不由得低低笑出声。 在决定离开帝都时,她曾清楚告诉两婢子自己欲往哪里去、此生欲做些什麽,如果她们不愿意跟随,有其他心思,她也会随她们二人所愿,放了身契,了结这段主仆之缘。 她没想到两只小的会那般毫不犹豫追随她到底。 离开繁华帝都,远赴荒凉边陲,一路上的苦她心里有数,两婢子傻傻被她拖着走,竟也各开各花,比那时在帝都时多了几分飒爽之气。 如上一世那般,她老早就把她俩的身契归还,没了什麽主仆之别,连每月月银也省下,有她一 口吃喝,就绝对少不了她们俩,走的差不多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路数,尽管如此,但瑞春和碧穗依旧改不了口,仍是称呼她小姐,自称婢子。 改不过来,李明沁也就随她俩了,大不了往後送她们出嫁时多多为她俩添妆,成全这名义上是主仆,实为姊妹的情义。 「小姐……」瑞春低幽一唤。 李明沁应了声,听瑞春语气不太痛快接着道—— 「我觉着……全大丰屯最坏最坏的人,咱们一家三口最该留意的人,就是姓徐的那个保正兼屯长。」 李明沁先是因那「一家三口」的用词暖心到嘴角失守,随即一颗心狠狠促跳,跳得她思路清晰,睡意顿失。 「咱们大丰屯的徐屯长他、他瞧着人不错啊,也帮了咱们许多忙……他是哪里招惹到你?」问得小心翼翼却暗暗夹带心花怒放的笑意。 大丰屯的保正兼屯长是个黝黑略矮壮的年轻汉子,既正直又有责任心,上一世硕纥虎狼军兵临城下欲攻破西关之际,她把她家的瑞春丫头托付给了他。 所以情缘未变,依旧从前世到了今生,走的好像还是当初「欢喜冤家」、「不闹不相识」的路线。 「他那个人就是……就是不好!从头到尾都不好!」瑞春说不出个所以然,竟乾脆耍赖。 李明沁闷住笑,放柔嗓声纵容着。「好、好,徐屯长不好,咱们一家三口都要多多提防。」略顿。「往後他要是又来咱们这儿东问西问,还拿咱们当硕纥奸细乱查,全权交给你对付,我和碧穗就退得远远的,你说成不成?」 「当然成!」瑞春鼻子不通般哼哼两声,小手在棉被里握成两团粉拳。「要他走着进来,滚着回去!」 李明沁的低低笑音着实忍不住,笑到後来「噗哧!」一声,跟着就放声大笑。 她这一笑,两只小的也跟着哈哈大笑,当真把朦胧的睡意笑到九霄云外。 「喝酒!」李明沁乾脆盘腿坐起,指示瑞春把炕头边上的油灯重新点燃。 白日时候,那位被「诋毁」成「从头到尾都不好」的徐屯长为即将开张的屯堡医馆送来了五坛自家酿成的粟米酒,李明沁决定心安理得喝起来。 小小贪杯的碧穗丫头立时一招堪比鲤鱼打挺的招式,俐落从炕上跃起,两脚稳稳落地。 「好,咱去取酒!不醉不睡!」一下子跑得不见人影。 李明沁笑到不行,房中再度亮起的微弱灯火映出她满脸笑意。 今朝有酒今朝醉啊,哪里还管明儿个的大丰屯医馆开张不开张,今夜一家三口不醉不归。 第十章 ~为讨债而来 老滕家三合小院的医馆没有费事取名,既在大丰屯开业,就称作大丰屯医馆,总归仅此一家别无分号。 李明沁上一世在此地落脚行医,开始时一切低调而为,重生後再次开业倒热闹许多,连鞭炮都有人莫名其妙跑来帮她放了 一长串,屯民们彷佛百无禁忌,还来祝她生意兴荣、财源滚滚,当真令她啼笑皆非。 然後老滕家很快就回归上一世的「荣景」,屯民们时不时在三合院内聚成一块儿,有病的看病,没病的闲话家常,她依然时常收到屯民们送来的青菜果物、肉条果脯当作诊金或药费。 入冬前的这一天,大丰屯医馆难得没开张,但还能跟内外坐镇的两丫鬟买到内服外用的上好成药,一问之下才知坐堂的女大夫夭未亮便出门采药去,估计最快也得傍晚时分才能回来。 大丰屯的屯民前两天就被知会过,知晓女大夫要上山采药,会扑空的多是其他屯堡跑来求诊的百姓,这下子,不想来回折腾的百姓们只得赶紧在大丰屯中寻宿头,然而妙的是,大丰屯屯民还挺乐意让所谓的「外地人」为求诊而借宿,细想想,大抵是优越感作祟,有一种「瞧,咱们有正经大夫开医馆坐堂,你们没有」的那种显摆神气。 屯民们这些好笑的心思李明沁自然未曾留意,此际她唯一在意的是得趁着西关北路初雪前,赶紧将不知山整面悬崖峭壁的野生觅幽草采个遍。 有了之前单骑赶去青林围场的经历,如今她的骑术较上一世进步许多,策马奔驰时已能稳控僵绳,胆子也大了些,不会再动不动就想扯缰缓速。 天未亮她就出发往山上来,瑞春和碧穗尽管想跟,却也知道对於采药一事完全帮不上忙,况且家里仅有一匹马,总不能又套上马车、带上野宿所需的什物,再把她们三个慢吞吞拉到山上去,如此这般,等采完药再下山回大丰屯,都不知猴年马月去了。 再加上老滕家的三合院确实需要有人留守,所以她单独上山采药,医馆的事儿就留给两丫头管着。 李明沁近来才以大量觅幽草用薰洗之法治癒一名老妇人多年的眼疾,眼见觅幽草库存锐减,又知晓不知山一带盛产此药,怎可能还乖乖家中坐? -- 第43页 固定好麻绳後,她悬绳攀下山壁,岩壁上有不少突出的踩点可以利用,才轻松攀下不到两尺就见到从岩缝中顽强生长的觅幽草,竟然停在第一个采撷点便采到十余株,非常让人欣喜,当然也非常令人见猎心喜。 简直停不住手,於是她往下再往下,瑞春和碧穗给她准备好肉米团子和水煮粟米当午饭,还有一囊子羊奶茶,全被她搁在崖上,见到无数药草随手就可采到,尽管早已过了饭时,她不觉饿也不觉渴,最後是发觉麻绳长度不够已无法再往下探,这才甘愿收手。 揹在背後的竹笼子收获满满,她扣好竹编盖子,开始往上爬。 直到这时才觉腹中饥饿,幸好并未饿到头昏眼花、四肢无力,她咧嘴苦笑了下,越是这种时候,她每下的抓握和脚下踩踏就会更谨慎,缓缓往上,慢慢将放出的绳子一圈圈斜身收挂。 「咦?」明显感觉到崖顶上有人在帮她。 那人像是知道她要上去,所以正帮她收绳,对方收绳的速度以及将她往上带的力道配合得恰到好处,且也给了她足够的时间反应,常是她脚才寻点踩稳,接着没施什麽力气人已被对方往上提一阶。 竟然花不到一刻钟,她两手已攀到崖顶。 李明沁四肢并用,姿态不甚优美地滚了半圈落在枯黄草地上,微喘着赶紧站起,边把几缕散到颊面的发丝撩到耳後,未抬眸声音已出—— 「多谢这位……」话语尾音戛然而止,她瞬间顿住。 离她约五步之距,人理应在繁华帝都翻云覆雨、享荣华富贵的昭阳王爷就站在那儿,不动如山般杵着。 李明沁不动,他也不动。 李明沁张着一双丽眸瞬也不瞬,他亦静谧谧注视她,彷佛之所以出现在此,仅为了拉她上来再同她大眼瞪小眼似。 「王爷你……我、我……」被吓得不轻,她背上的竹笼和身上一大昆斜捎的麻绳都没来得及卸下,顿时有头重脚轻之感,不由得往後倒退两步。 「小心!」封劲野脸色微变,抓在手中的麻绳再次一个施劲,两人之间的距离瞬消,他展臂将姑娘家扯来抱住。 熟悉的气味,厚实的胸膛,男人的铁臂将自己圈住,那姿态和力道一如以往……那个属於前一世的以往。 李明沁好一会儿才意会到她人在封劲野怀中,这是自重生以来,她头一次如今亲曙贴靠他。 回过神来,她心跳加速,本能就想退开。 结果不是她退开,而是封劲野主动松手,紧接着把她背上捎的、腰身上缠绕的东西全卸除得一乾二净。 李明沁觉得应该出声,无奈几回张口都说不得话,被卸下竹笼和重量颇沉的麻绳後,又像个提线木偶般受他摆布,被他带去一旁大石边落坐,她今日带上山的一只小包袱就搁在那儿,上头绑的布结松垮垮,很明显已被翻开过。 然後那个翻她包袱的人完全不在乎当着她的面再翻一次。 「吃。」封劲野把包袱里的食物翻出,一个油纸包裹的肉米团子递到她嘴边。 近近对视,李明沁辨不出他目中神情,唯有语气中的命令意味再明显不过,一下子记起那时跑去青林围场寻他,他也曾这般不由分说要她进食。 接过油纸包,她安静咬下一 口食物,瑞春和碧穗为她捏的这颗肉米团子着实硕大,得两手才能捧好,她低头咬食,小半张脸都埋进团子里,一双明眸仍滴溜溜打转,留意着男人的一举一动。 见她乖乖吃起东西,封劲野随即转身去把卸下的竹笼子和成捆麻绳捞起。 「啊!我的药草……」李明沁禁不住叫出。竹笼中有她满满的心血,就怕他这位大王一个不痛快要干出什麽暴殄天物之举。 闻声,一手抓竹笼一手握麻绳的封劲野侧首回望。 身後的她有着一张比实际年岁还要年轻稚嫩的脸容,从来占尽优势,连这西关边陲的风沙都奈何不了她似的,白里透红的肤泽、明朗疏淡的眉眼,看着比在帝都时候好上太多。 男人微微眯目,轻抿的嘴角显得沉峻,无形威压立现。 李明沁缩缩脖子,瞬间就……怂了,遂咬咬唇不敢再有意见,捧着团子继续一口 一口慢吞吞啃食。 封劲野收回目光,背对着她露出一丝笑来,他亲眼见她在荒凉西关过得比在帝都还好因而不痛快,那表示她真心要撇掉他,像没有他,她到哪儿都能过得好似……这可能性令他难以接受。 火大到快吐血,却瞥见她那张脸因为被他逼着进食,她好生卖力,差不多是拿那一大球肉米团子在「洗脸」,她定然不知,那张脸蛋被她自个儿「洗」成什麽模样,碎米粒混着微焦肉末一颗颗黏在两边颊面,下巴也沾得油光水嫩,连人中都没放过,猛一看真像长出胡碴。 他不满的、甚至近乎委屈的心绪,在觑见她那模样时,终於稍稍获得安抚。 这一边,李明沁怂归怂,依旧拿眼角余光扫他。 还好是她想太多,简直是以小人之心度他君子之腹,男人没要丢了她的药草,而是将竹笼子以及成捆草绳安置在她的那匹坐骑背上。 她家那匹善走耐操的壮马来到不知山上原本挺自在悠闲,她将牠拴在不远处一棵老松上,绳子留得好长一段,方便牠大范围活动啃草,然,此时她家壮马竟有些可怜兮兮地缩在一处,为何? -- 第44页 事出必有因,李明沁观察了会儿,寻到症结所在。 问题出在封劲野那匹毛色乌亮亮的坐骑! 昭阳王的爱驹想必是历经过无数铁血沙场的战马,这匹明显一看就剽悍惊人的黑骏没有被拴住,牠家主子完全放任牠自由,但牠满山头哪儿也不去,就是很故意一般在那棵老松的周围慢行缓踱。 可怜她家的壮马像只老实头,傻乎乎被黑骏战马的气势困得不敢乱动。 一时间竟生出「物伤其类」之感,李明沁觉得自个儿真像自家可怜壮马,被封劲野这匹身经百战的黑骏镇得手脚都伸展不开。 有些难过,她内心叹了口气,捧着还剩一小半的肉米团子怔怔看着,绝非矫情或什麽食量小之类,她确实饱了,吃不下去了。 忽地一道阴影笼罩过来,她下意识抬起蜂首,略迷蒙的眸光与那双深沉莫测的男性峻目对上,後者一开始像在观察,约莫是见她有些恍惚,终才纡尊降贵地单膝触地,取走她捧在手心中的剩食。 她手中没有空下,被他紧接着塞进一只沉沉囊袋。 「喝。」他再次命令,不容分说。 李明沁一直到拔开囊袋塞子并灌下好几口羊奶茶後才悲情地再次惊觉—— 她确实跟她家可怜壮马处在同等位阶,一接收到他这位「有力人士」所下指令,身躯就随之动起。 她想发声,想多少表示一下内心所想,却见封劲野毫无负担且行云流水得很,把她吃剩的肉米团子一大口塞进他自个儿嘴里消灭殆尽。 她脸蛋一下子热透,左胸房一下子涨满难以分说的情绪。 当日在青林围场,他强令她进食,在她实在是饱到吃不下後,他亦是一 口气秋风扫落叶般将她吃剩的粥菜一扫而光,但那时候有盅有碗有箸有调羹堪用,像还隔着什麽似,直击心窝的亲昵感绝对比不上今次这般直接。 简直被他搞得心神不宁! 岂料这男人完全没要罢休,把她喝过并抱在怀中的囊袋拿走,凑上嘴「咕噜、咕噜——」痛饮。 喝完後,囊袋丢回她的小包袱内,然後他从黑骏背上解下自己的水囊。 李明沁本以为他灌完那袋羊奶茶仍口渴,却见他掏出一条巾子,用水囊中的清水打湿,再次走回来她面前。 那方湿巾落在她唇边颊面,又挪到唇角和下巴.......李明沁慢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他在帮她擦脸。 「我、我自个儿来!」她一把抓住男人拿着湿巾子的大手,觉得心跳声响得跟擂鼓似,说不定连他也能听见。 封劲野心情转好了些,因为她没有闪避或撇开头,於是他「好心」地把湿巾子让出,看着她双颊泛红、一脸局促地自个儿擦拭着。 「当年你上不知山采药,那条麻绳若然断得彻底,你真没了 ……你与我还可能重生在这一世?」他忽而问出,目瞳深幽。 那男性语调既轻且沉,字字落入李明沁耳中、心中,令她不禁一顿。 「你怎会知道当年我险些出意外?你、你是……」她定定注视着他,脑海中浮现一张头发乱糟糟、头上还裹着厚厚布条的脸,那张黝黑面庞的上半部青青紫紫好几处,还有小伤,下半部则布着密密胡髭,那个在千钧一发间救她上崖的军爷……竟是......他! 「怎麽可能?这说不过去!你怎会是当年那位军爷?那人当时快三十岁了吧?你、你……」他不提,她不曾有过联想,如今经他说开,李明沁记忆中那张伤痕累累的面庞自然而然与眼前男人的脸重叠。 「老天……真是你!」 十多年前就被误认成快三十岁,封劲野抹了把「老起来放」的脸皮,都不知该说什麽好。 他倏地起身立定,半命令半要胁道:「总之,往後若上山采药,不许单独行事,想离开屯堡半步都得报备上来,在这西关边陲本王的话就是圣旨,若敢违令,严惩不贷,军法处置。」 李明沁还在努力消化他即是当年救她的那位军爷,面对他突如其来的狠劲儿更是难以反应,只晓得自己像被训斥了,然後想着她又不是他麾下将士,更不是谁的兵,为何违令要归军法来管? 她还没想明白,眼前高大魁梧的身影已转身走向那匹高大魁梧的黑马,跟着见他熟练地调整好马鞍,接着解开她家小媳妇儿般的壮马缰绳,他将两匹马系在一块儿一起牵了过来。 他二话没说捞起她的小包袱往壮马背上系紧,又二话没说将她一把捞起抱到黑骏背上,随即跟着翻身上马,将她圈在身前。 下山的路,许是为了让不擅长疾驰的壮马好好适应一番,封劲野控马缓行,黑骏的四蹄 「咯哒、咯哒——」地踩在山道上,那马蹄声甚是清晰,却让李明沁宛若被催眠心智一般,都不知混沌了多久才完全召回神识。 为何这般待她? 他们似乎不该这般亲近吧? 还有,他怎会回到西关边陲?怎会恰巧来到西关北路的不知山? 大盛的新皇刚上位不久,在新皇眼中,他绝对是最值得信任的臣子,绝对是当朝最香的香静贮,趁着这股势头,他不好好待在帝都当个位高权重的权臣,藉机加强力道来巩固势力、扩张版图,此际跑回西关算什麽事? 她心中有无数疑问,思来想去又翻来覆去,忽而一抹不合时宜的罪恶感充斥心间,且不管他为何回西关,为何出现在不知山上,她好像没有立场多问什麽……毕竟她、她有点「偷跑」的嫌疑存在。 -- 第45页 「我……我想到,我有话要说……」脸热耳热,心口也发热,唯一庆幸是眼下正背对着他。 静了约莫两息—— 「有话就说。」封劲野道。 身後男人的语调有些微妙僵硬,深觉自己有错的李明沁却察觉不出,抿了抿唇,她略艰难地挤出话。「在离开帝都之际,我其实是想手书一封信给你的,是真的……真的有想过,想告诉你我要来西关,很可能会在西关逗留很久,也很可能不回帝都……」 又静了约莫两息—— 「本王并未收到二小姐半封书信。」语调更僵。 李明沁实在听不出他到底有多怒,总之错在她,她责无旁贷。 「……我一直就想写,可一直都未写,有些举棋不定,不知怎麽做才对,还、还有些情怯,不晓得如何下笔才正确,所以就、就这麽拖着……」 身後突然无声,静过两息又两息,还是无声,李明沁觉着自己又惹他这位大王不痛快了,心头一团纠结,抓着马鞍的十指下意识在皮革上强了撷,她鼓起勇气打破沉默—— 「王爷怎会回西关?是西关这儿有变数吗?」 这一次静过两息、两息又两息,就在她以为他不会回答之际,他沉静地丢出二字—— 「讨债。」 她眸子一瞠,禁不住回首仰望那张轮廓严峻的面庞。「讨、讨……债?」 男人咧出白晃晃的两排牙,浓眉飞挑,目中凶狠,一只铁臂猛地箍紧她的纤腰。「就追着李二小姐讨债啊,阿沁欠本王的,到底该还清。哼哼,二小姐不会想赖帐不还吧?」 李明沁张口不能言,好一会儿才挤出声音,问道:「王爷想我怎麽还?」 终是轮到她还债。 没有害怕,没有踌躇。 真要说,就是有一点点怅惘,希望身边的人都好,但她好像还没能安排好一切,但他到底来到她身边,就在她身边,好像已不需遗憾。 没等到身後男人回答,她悄悄牵唇,主动又道:「早说过,吾命已非我命,命不是我的了,然余生能助人,那很好,王爷欲取,那也很好。」 「好啊,那李二小姐的命就等本王来取。现在,闭嘴!」 李明沁很清楚知道自己被凶了,心窝一缩,但无法再多作解释,因为封劲野突然「驾!」地一声脚跟重踢马腹,黑骏接到指令,四蹄蓦地狂撒起来,拖得一旁连疆系绳的壮马也跟着拚了命奔驰。 然後李明沁就有些想哭了,很替自家老实头的壮马儿担忧,说到底,都是遭她所牵连李明沁思忖,这大概就是「慈母多败儿」的写照,她从未期许、更不要求自家壮马得跑多快,没想到被黑骏带着飞驰,真还跟上了,只是喘得有些可怜。 他们在远边天色全然暗下时回到大丰屯。 李明沁心中小惊,尚未踏进三合小院,已见昭阳王的一小队亲兵守在外围,寻常这时候,屯堡内的人家多会传出喧译笑闹声,此际竟安静得连一声犬吠都听不到。 封劲野抱她下马,一名亲兵上前接过两匹坐骑,另一名则低声来报,说是已跟屯长打过照面,该知会的亦都办妥等等。 封劲野迅速交代几句,不一会儿整队亲兵撤离大丰屯,按封劲野的指示驻紮在十余里外的西关营堡。 昭阳王在与他的亲兵们说话时,一只巨掌从头到尾抓着她的单腕不放,彷佛她是他待意逮回来的匪徒,稍不留意就会被她逃脱似的。 他的亲兵尽管训练有素,李明沁仍可察觉到他们难掩的好奇心,她很有自知之明,且没打算当众出丑,所以不作任何挣扎安静由着他抓握。 终於整队亲兵撤走,她以为再尴尬也就这样了,没想到踏进三合小院後……真的是,人生在世,没有最尴尬,只有更尴尬。 「呃……滕伯?」气都梗在喉间。 几盏灯笼全点上的三合小院内,李明沁见到这儿真正的主人家,先涌上的是欢喜心情,嘴还不及笑开,霎时间记起自己堪称鸠占鹊巢之举,动着两片唇略慌张想着要解释,但眼下情况、前因後果岂是三言两语能说得清? 一时间她脸上什麽表情都有,五颜六色好不精彩,不争气的是,她下意识还想躲到封劲野身後,是靠着意志力死死撑住才能定在原地。 滕伯适才从王爷亲兵手中接下照料马匹之职,正在帮壮马和黑骏卸下鞍座,闻得唤声,这位精瘦老汉朝她和封劲野转过身来。 他确实纳闷眼前被他家王爷扣住的姑娘为何晓得自个儿姓氏,又为何对着他露出惊讶惊喜又似久违的神情,也不明白她怎会住进自家老屋里,有很多疑惑,但却有一种直觉告诉他——似乎这样,没什麽不对。 此时瑞春和碧穗也从正堂小厅跑出来,两婢子显然有些惊疑不定,但见到自家小姐回来了,两人表情明显松了口气,只是震慑於昭阳王的威压,不敢如以往那样喳喳呼呼、边唤边笑地跑过来迎接她。 尽管如此,李明沁胸房突然漫开一抹难以描述的暖,这不是「宛如」隔世的再会,三合小院、滕伯、瑞春、碧穗,加上她,确实是隔世又相逢,一时间当真百感交集。 悄悄深吸一 口气平复自己,她先朝两婢子安抚地笑了笑,眸光转回滕伯脸上,忍不住自来熟,道:「滕伯回来了呀,真好!您不在时,我把这儿大肆修整了一番,前阵子才都弄妥,房间都备着昵,棉被枕头什麽的也都有,您老儿不怕没地方住。」 -- 第46页 李明沁忽觉这般没脸没皮地装熟似乎挺管用。 瞧啊,滕伯这不就被糊弄住,说不准他会以为她真是滕家一表三千里的远房亲戚,如今身为「孤女」的她前来投靠,身为长辈的他理应收留……吧? 然,偏偏有人要打破她内心的小算盘。 「老滕,这位隆山李氏的二小姐以为你远去帝都再不回返,索性占了你家的地,推倒你家的旧房,你若要告她侵占,想讨回公道,本王替你作主,若要再告她欺男霸女、强买强卖,本王也造得出人证物证。」 ……瞧这话说的! 李明沁全然不敢置信地瞠圆双眸,她怔怔然望着满嘴信口雌黄的封劲野,自个儿嘴巴张得圆圆,差不多能塞进一颗涵蛋,下巴惊到都快掉下来,如此「不秀气」的模样很可能是有生以来头一回出现在她脸上。 她到底哪里得罪他? ……唔,好吧,她上一世确实把他得罪惨了,但像他这样捅刀也太不厚道,当真是可忍,孰不可忍也! 「封劲野你……你放手啊!」一向的轻和语调遭她抛弃不用,但凶起人来还是非常不够狠。 因深觉上一世辜负了他,所以这一世惯於对他逆来顺受,他对她发火,没给过好脸色,她都能忍,但此际这般污饥度压实在可恶,忍无可忍了,那、那豁出去总可以吧! 她试图甩开握在腕上的那只铁掌,即便知道难以去撼动摆脱,也得把态度摆出来,遂边挣扎边轻嚷道:「你说来讨债,我也说我愿还债!要头一颗,要命一条,王爷何不乾脆些?你这样……这样耍弄人,岂是君子所为?」 封劲野突然冷笑一声。「跟本王论君子吗?本王还真不是君子!」 「你到底要如何?」她快被气哭,从未见他如此蛮不讲理。 「怎麽,这是要跟本王划下道儿来,跟我叫板?」再次冷笑。 突然—— 「王爷——」瑞春蓦地扬声,随即踉跄地跑来,碧穗见她跑也跟着跑,两婢子「扑通」一下双膝落地,直挺挺跪在封劲野跟前,双手合十直拜。 「求王爷饶命!王爷饶命啊!不干我家小姐的事儿,当初来到大丰屯,是、是奴婢自作主张跟这儿的屯长和屯民谎称,说这座小三合院的地主与奴婢是远房亲戚,屯长和屯民们一下子就信了,所以才、才……」瑞春涨红脸努力想词,眼眶也早都红了。 碧穗也在费劲儿忍泪,勉强挤出话。「小姐说要开医馆,呜……屯民们一听可乐了,好些人都来帮忙王爷说我家小姐什麽、什麽推倒别人家的房,没有的,原本那房破旧成那样,根本不能住人,不用推都会倒,不干我家小姐的事儿啊,王爷不能不能……」 李明沁被两丫头这一下跪闹得又怔然了。 想想也是,瑞春和碧穗自然不知她与封劲野之间的纠葛,只晓得之前在帝都时,她对昭阳王爷的大小消息都十分感兴趣,仅此而已。 如今身为外地人的她们在西关定居,昭阳王突然现身,事前还让一队亲兵团团围住她们的落脚处,有个陌生老汉出现在院子里,说是这座三合小院真正的主人家,跟着就见昭阳王拖着她进来…… 两丫头定然着急坏了,再见她不管不顾跟昭阳王爷杠上,会吓到掉泪、胡言乱语实属正常。 心疼两只小的,李明沁突然就冷静下来,她才要开口让她俩别跪,一直在几步之距外、跟两匹马处在一块儿的老滕突然道—— 「说到推倒我老滕家的旧房,那些来推倒并帮忙重建的人手,咱没记错的话,像有大半还都是王爷您指使的。」老滕的语调很平,不温不火,平稳到略显单调,问:「咱若要告这位李家小姐侵占,那是不是得把王爷一并告了?毕竟王爷是幕後最大的帮凶。」 李明沁闻言傻眼,傻得不能再傻。 两婢子也跟着傻眼,都要拿头去磕地了,却生生顿住。 最傻眼的当数某位王爷,但他没有让错愕、尴尬的情绪表现出来。 堂堂昭阳王爷微乎其微眯起一双峻目,与那位老仆对视了会儿,最终撇撇嘴放开掌中那只秀腕,略刻意地抬头又挺胸,跟着迳自走进那座遭无情推倒又似乎被多情重建的房屋中。 第十一章 ~他就是要她 一番折腾,到得晚饭时候,三合小院内的氛围似乎和缓许多,至少维持了表面上的平和,毕竟一双起冲突的主角们—女方冷静下来,恢复一贯沉静姿态,男的也冷静下来,面如沉水,彷佛事不萦怀。 李明沁着实费了番功夫才安抚好自家两丫头。 之後她见滕伯熟门熟路地进到那间重建的灶房烧火,遂带着瑞春和碧穗一块儿把晚饭整起来,然而时候是有些晚了,所以就简单下了 一大铁镂的阳春面,蒸上一笼包子,再配着几色酱菜,如此当作一餐。 滕伯和瑞春、碧穗两丫头怎麽也不肯一起上饭桌用膳,李明沁不得不认命,以往与婢子俩随意过活的日子怕是再不复见,若是某位大王执意在西关住下的话,往後抬头不见低头见,她亦没资格赶人。 晚饭後,灶房仍烧着一大铁镂的热水,众人各自漱洗。 封劲野那儿自有滕伯照看,李明沁没去插手,把白日采摘的药草稍做整理後,瑞春和碧穗被她赶着上炕歇息,结果两丫头死活不跟她一块儿睡,说是昭阳王下的命令。 -- 第47页 她真是大吃一惊!他竟然连丫头们跟她一块儿同吃同睡的事都知晓,到底在她身边安插多少眼线? 还有滕伯有意无意间透露的,说当初那些来帮她修整滕家三合小院的人手,不少都是听他的吩咐…… 此番他来到她身边,总觉得有什麽东西不一样了,好像他头上犹顶着一团火,却不完全是怒火烈焰,他对待她多了几分随意,想碰就碰,不再刻意拉开距离,让她不由得记起仍是夫妻的那几年时光。 不敢再多想,独自躺在暖炕上的她蜷在被窝中摩挲冰凉凉的双足,试图寻求睡神的眷顾。 「咿呀——」轻响,房门被拉开,感觉那人很快钻过厚厚的两重门帘,将秋末冬初的西关寒风阻挡在外。 李明沁的双眸在烛火尽灭的幽暗中倏地睁开。 她并未惊慌,来者何人她约莫料想得到,当某位大王不允瑞春和碧穗与她同睡,她便有种感觉,他夜里是要过来这边睡的。 唔……不对!她还是惊慌了! 李明沁发现来者完全不按牌理出牌,半声都没提点,人已悄悄爬上暖炕,钻进唯一的被窝里从身後将她环住。 李明沁瞬间只觉眼眶潮湿、鼻中泛酸。 这样在夜中相贴亲近的姿态,在她记忆中萦回过无数遍,当她寒症袭来、冷到瑟瑟发颤封劲野很快察觉到,被他拥在怀里的人儿并未睡去。 她气息略微不稳,如同他一般。 重生後,很多时候都觉藏在体内的冲天怒火即将要爆发,随着那些敌人一 一倒台,他报复得如此痛快,内心却还是留有个小角落无法被填满,後来才知,症结出在她身上。 有时被这种近乎愤世嫉俗的暴躁折磨到极度厌烦时,他甚至会想拖着她一起了结,宛若决绝地剜掉心中那一点余红,那一点不知在何时已沉淀成琥珀的她,将一切泯灭於天地。 但之後他才惊觉,她其实比他还狠绝。 也许连她自身亦不曾意识到,她根本没把自个儿的命当成是命,他要,她就给,若还活着就把日子过下去,对谁还有用处,就付出。 得知她离开帝都那当下,一时气疯了以为她想逃离,之後冷静下来便看出她的心思。 在繁华帝都她的身分就只是隆山李氏女,又或者是凤阁大学士家的千金,被困在层层礼教之下,大龄未嫁成了众人的谈资,但来到西关边陲,屯民百姓们不在乎她究竟是何出身,仅晓得她是近乎全才的医者,在这儿,她才能发挥所学和所长,才能把日子过下去。 这一边,李明沁抖得实在太难再装淡定,她乾脆拥被爬坐起来。 房中太暗,她摸向炕头边上,将一小盏油灯重新点燃。 暖炕上多了一尊大活人,封劲野维持侧卧之势,曲起一臂支着头,微弱火光中,那股面对她时动不动便要发作的阴阳怪气再不复见,目光相凝间,只觉他的眼神太过幽深。 李明沁脸热心也热,暗暗苦笑。 自白日时候在不知山上再会,然後直到此刻,好像终於能好好聊上几句,不再剑拔弩张,只是两人这会儿处在一块儿,这样似乎也不对。 叹了口气,她率先打破沉默—— 「我离开帝都,王爷一开始就知晓了是不?你派人暗中跟着,一路跟到西关,对不对?」 封劲野嘴皮欲掀不掀的,嗓声甚低。「是又如何?不派人跟着,沿路打发,你们三个姑娘家边行医边行路的,能到得了西关?」 当时老皇帝病危,新帝尚未登基,帝都情势要大定还差临门一脚,他轻易不得离开,若非如此,早就亲自来追她。 这般牵挂的心意他原本不欲她知,是後来自己明白过来,再如何挣扎如何不甘,他就是在意着她,无法割舍。 明白後便也放纵释怀,他就是要她,就是要强取豪夺,她把命都交给他了,人还能不是他的吗? 听他承认了又反问,李明沁涨红脸嗫嚅着。「也、也没有那般不济事好不好?我出发前也准备了很多防身之物,藏了 一身的迷药和迷香,连瑞春和碧穗的簪子里也藏了,还教会她俩如何使用,坏人是有,好人也很多,我们半途还跟上一支走南闯北的商队,那些大叔大伯人可好了,他们……」 男人欲笑不笑的神情一闪而过,於是李明沁就懂了—— 「唔,原来.....他们也是你的人....」怎觉着,自个儿挺有可能被卖掉还帮忙数钱,欵。 封劲野忽地咧嘴笑开,两排白牙分明,就是有种欺负到她的异样满足感,这一笑,才发现这般发自内心的笑意当真久违。 他徐声道:「不能算是本王的人,他们是我的江湖友人。」 李明沁不知他内心起伏,却被他的笑晃得有些晕眩,两只爪子都想捧住发烫的脸蛋用力揉一揉。 她费力稳住,又问:「王爷此番来西关,真就在这儿住下吗?如今帝都情势大好,你更是新帝倚重之臣,不回去岂非可惜?」 瞧出她甚是留意他的事,封劲野心情颇佳,面上一派淡然,答道:「帝都大事底定,也没我这个武将什麽事,本王自请回西关坐镇,恰得一个『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的美名,不是挺好的?」 李明沁因他的用词禁不住笑出。 什麽「事了拂衣去」?他当自个儿是在走踏江湖,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呢。 -- 第48页 然後听他接着说—— 「还有,没错,本王就在这儿住下了,老滕那儿本王打过招呼,我爱住多久就住多久。」 李明沁心头陡凛,好不容易才消退的紧绷感再次兴起。 悄悄吞咽唾津儿,她噱首一甩当机立断道:「王爷若不嫌弃,那这间寝房便让与你,我这就把房间腾出来。」说着人已往炕缘边蹭。 但拥着一团棉被实是笨拙了些,加上这暖炕着实宽敞,她臀儿才蹭了两下,离炕边还有半尺左右的距离,裹在被子里的一只脚踝竟蓦地被握住。 她本能地发出惊呼,接下来完全一团混乱,都不知事情是如何发生,她人已被封劲野拉了过去,又恢复成他从身後拥住她的姿态,如同两根贴合的调羹密密贴靠。 「阿沁若把这房间腾出来,本王也不要了。」男嗓低幽。 李明沁瞬间心跳快如擂鼓,热气直往脑门上冲,四肢僵化到像只寒蝉般动也不动。 情缘深远,却经历难以想像之劫数,一缕情丝犹原柔韧地缠住她,而李明沁是明白的,再明白不过,如要快刀斩乱麻决绝断掉一切,她便不该软下身子眷恋他强势的拥抱和暖炉般的体温。 只是,又该如何快刀斩乱麻? 若为他好,她实该狠狠挣扎,要他去寻个更好更年轻貌美的世家闺秀结成连理,以他现下的身分地位,想尚公主都绰绰有余,何况是世家小姐。 但,说不出口,挣扎不动,她就是不争气。 咬着唇瓣,忍住泣声,她可以舍掉命中所有,就为了重回他的怀抱,不去管前世之错、今世之生,就简单纯粹的两条旧精魂再一次遇上,试问,她能否抵住那股逆流泅回他命中? 泅回他心里? 彷佛窥透她内心纠结,封劲野在拥人入怀後便没有再进一步的动作,嗯……顶多就是把自个儿热呼呼的大脚丫子蹭进她双足之间,提供热源。 「很晚了,哪儿都别去,我没要干什麽的,就如此而已……睡了。」 男人徐徐慢慢吐了一长句*接下来再无言语,暖暖气息喷在她发上、颈上,四肢交缠重现她曾有过的美梦,勾引出她的甘心屈服和无限痴迷。 这一夜,暖炕确实是暖的,被窝也是暖的,而非任她怎麽焙都焙不热,但男人更暖。 李明沁弃守该坚持的一切,非常软弱地跌入这一团暖潮中。 一开始被男人困在臂弯里,她气促心跳不已,原以为将彻夜难眠,结果却是难得的一顿好眠。 昭阳王请旨返回西关边陲任行军大司统一事,很快传遍西关南北路,且因昭阳王在西关一带并无产业,以往与众将士戍守边疆,都以最前线的营堡为家,这事连新帝都看不下去,遂下旨命人在西关再建一座昭阳王府。 负责督办建造的官员头上顶着圣旨,自是不敢懈怠,在徵询过昭阳王本人的意思後,选中了 一块距离大丰屯不远、靠山向阳的好地方大兴土木。 这个冬季都还没过完,西关昭阳王府的建造已近乎完工,只差前院校武场上的地砖尚未铺齐。 之所以能造得这般快,主要原因在於「简单耐用」四字。 昭阳王对於自己王府的建造没什麽要求,只说了所有用物和建材简单耐用即可,别给他搞什麽雕梁画栋、假山亭湖那一套,如此省下不少麻烦事,领旨督办的官员顺意而为,可谓皆大欢喜。 李明沁对大丰屯外边那座昭阳王府并不怎麽感兴趣,不猜也知,定然比帝都的那一座更朴实无华,但应该也更恢弘大气。 她不感兴趣,屯民百姓们却兴致勃勃得很,三天两头聚在滕家三合院内说个没完,当中还有不少家里有壮丁的去挣那份颇优渥的工钱,跟着工头和工匠们赶工干活,也有负责煮食供餐的几位大娘和婶子,当真是昭阳王府建造多久,就被屯民们拿来聊多久。 封劲野刚回西关那一日,屯民们八成是被那一队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亲兵吓着,隔天只敢挨在三合院外边探头探脑,没人敢越雷池一步。 後来是有人认出滕伯本人,消息一出,几户老熟人全都跑了来,不太熟的也跑来,登时畏首畏尾的屯民们恢复爱聊天的剽悍本色,把那一队亲兵的事抛到九霄云外。 然後,之前虽信誓旦旦说要在滕家三合院住下,这两个多月以来,封劲野倒有大半时候不在大丰屯。 尤其是白日时候,他人通常是在最前方的西关驻军大营里,只是好几个夜里,李明沁的暖炕总会遭「贼汉子」偷爬。 封劲野就是搂着她睡觉,大脚搓热她的凉足,未再多做什麽。 她心里清楚两人这样「偷来暗去」很不对,可每次他来钻她的被窝,她还是不争气地任由自己沉沦,她甚至觉得,他如果真对她做些什麽,以她如此薄弱的意志根本抵拒不了。 关於封劲野爬她暖炕的事,她猜,滕伯应该一开始就瞧出来却当作没看见,瑞春和碧穗一开始没瞧出来,但後来陆续在她寝房中发现过男款的披风、裘衣,甚至在她炕上捡到男人的汗巾,两只小的这才意会到——她们家小姐很可能被谁欺负了去! 瞧出不对劲的那天,问出了实情,瑞春和碧穗当下抱着她哇哇大哭。 当她们俩继而得知那披风、裘衣和汗巾的主人是昭阳王时,哭得更悲愤更凄惨—— -- 第49页 「呜呜呜……小姐,咱们回帝都,咱们跟老爷说去,咱们在这儿拿他没辙,那咱们回帝都告御状!呜呜……我可怜的小姐……」 「呜呜呜....小姐,那昭阳王这麽欺负人,小姐怎不用迷药迷昏他?咱们呜呜……咱们迷昏他,咱们把他砍了,看他还怎麽欺负人,呜呜……」 如今回想起那一日,李明沁都觉脸上热气蹭蹭蹭直飙高。 「是啊,你俩说说,怎麽我就没用迷药把他迷昏呢?」 ……咦? 听到她这近乎叹气的反问,两丫头哭声陡弱,忽而停顿,两双泪眼眨呀眨的似乎也认真在想此问题,越想眸子瞪得越圆,终於小脑袋瓜中灵光一闪,恍然大悟啊! 「小姐!小姐!昭阳王他偷偷摸摸来,偷偷摸摸爬炕,小姐原来是乐意的,对吧?」 「小姐,那、那王爷他为何不光明正大来?他抬头挺胸光明正大地来,小姐就不乐意吗?非得偷偷摸摸才成吗?」 这都……什麽跟什麽? 李明沁被两丫头的提问砸得都要头昏眼花,最後还得掩饰内心波涛汹涌的羞耻感,端出气势把她们俩赶去小药圃里做事,终才缓过一 口气来。 後来封劲野得知三合小院里的老仆和婢子俩都知晓两个男女主子的「奸情」,行为更加变本加厉,夜里若又摸上她的炕、钻她的被窝,隔日一早也不再掩人耳目急着走,还会留下来蹭早饭。 原本瑞春和碧穗觉得昭阳王好凶好吓人,以为自家小姐被欺负了去时,又觉昭阳王好坏好可恶,最後却瞧出原来小姐是愿意的,且每每王爷陪着小姐一起用饭,还会盯着小姐的食量,小姐总乖得不得了,让婢子们省心不少,就冲着这一点,便觉得昭阳王当真是一等一的好。 正因心态改变了,如今见到封劲野,瑞春和碧穗完全拿他当自家姑爷看待,怕还是会怕,然已不再吓得瑟瑟发抖,尽管扪心自问,实不知自家小姐何时跟昭阳王牵扯上,还牵扯得如此之深,但疑惑解不开就抛诸脑後,身为婢子很可以不求甚解,小姐开心最重要。 至於李明沁,近来她确实过得颇开心。 虽说这一世云英未嫁却跟个男人在夜里「暗通款曲」,若不小心被屯民们发现实在会很糟糕,但屯民们要想抓她去浸猪笼的话,应该还是得有所顾忌,至少有封劲野替她挡着先。 再虽说,今世再相岛滕伯没来由地一直拿她当主子对待,任她几度想跟他谈谈三合小院归属的问题,不论要买要赁,价格从优,她全然配合,但他老人家摆明了就是懒得谈、不想谈。 每回她抓紧时候提及,滕伯不是在她面前放空就是适时岔开话题,要不就莫名其妙的耳聋突然发作,让她对话起来非常吃力,但,她仍觉开心。 这应是她重生以来最为轻松祥和的一段时候。 上一世的浩劫动荡被成功阻挡下来,隆山李氏在朝堂上尽管失势却得以续百年世族之力,她摆脱帝都的束缚在西关定居,尽自己棉薄之力,为曾经犯下的大错尽力弥补。 此错究竟是在前世抑或今生,常也厘不清。 重生的她仍时不时坠入那一团前世的梦中,梦里尽是伤心事,到结尾以为拿命祭旗可以抵销那无边无际无止境的痛,岂料是妄想,心上刻着的血痕渗进魂魄中,除非魂飞魄散了,要不,她永生都得记住这一切吧? 记住她是如何愚蠢可笑,如何盲目且自以为是,如何辜负过一个以真心挚意待她的男人。 「小姐……小姐?」碧穗唤声清脆。 李明沁蓦地回神,手中细竹钓竿明显动了一下。 「鱼!鱼!上钩啦、上钩啦!」十岁的男孩比谁都兴奋,见李明沁来不及对应,立时靠过来帮忙拉起钓竿。 比男孩还小上几岁的女娃儿好奇地张大眼睛,因天冷,双颊冻得红通通,圆圆脸蛋真像颗红苹果。 此处是一座林间的天然湖泊,距离大丰屯约莫一个时辰脚程,湖泊不大,名为冬涌湖,原因是每年隆冬时节,湖面结出厚厚冰层,湖底会涌出很多白鱼,在西关难得可以吃到新鲜鱼货,每到白鱼涌出的时候,冬涌湖这儿总能聚来不少钓鱼能手。 如今日,结冰的湖面上就有十来组人马,有像李明沁、两丫头再加上两只娃儿结伴来垂钓的,也有单枪匹马来独钓寒江雪的,而後者们多是高手,实力不容小觑,频频有所斩获,不像李明沁这边垂竿许久才上钩第一条鱼。 关於冬涌湖的冰钓,上一世李明沁在西关时就曾耳闻,今次会兴致一起跑来体验一番,是因她前两天从男孩那儿收到一条冬涌湖的大白鱼当作诊金和买药钱。 男孩名叫顾元,女娃儿叫顾双双,兄妹俩家中仅有寡母一人。 那一日两孩子随寡母去到她的大丰屯医馆求诊,顾大娘伤在背脊腰骨,经她正骨与针灸配合着治疗,当下即见效。 然後她就收到那条大白鱼了,当天滕家三合小院的晚饭桌上,简单调味的清蒸白鱼成为最受青睐的一道佳肴,美味到让她都想把鱼骨头也吞了。 得知顾元还要再来冰钓,她便跟了来,坐在自备的小竹凳上,借用孩子自制的钓竿,只是试过才知,这真不是她拿手的活儿。 此时,随着收竿收线,终於从冰面上钻开的圆洞中拉出一条白灿灿的肥鱼。 -- 第50页 当真不上钩便罢,」开市就接二连三,碧穗守着的那根钓竿竟也动了,顾元忙着处里第一只鱼,紧接着帮忙钓起第二只,结果嫌他不够手忙脚乱似,轮到他自个儿守的那根钓竿,有鱼咬饵啦! 李明沁笑到眼角泛泪花,肚子都笑痛了,觉得男孩带着安安静静、可可爱爱的妹妹来冰钓便也罢了,至少顾双双不添乱,但小顾元被她们一主二婢缠上,三个大姑娘都不顶事,临了全赖他出手,瞧他忙得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表情又急又认真,实在好生可爱。 李明沁将一脸崇拜瞧着哥哥的顾双双拉进怀里搂着,边把玩女娃儿软乎乎的发瓣子,她抬头环顾四周,在湖畔边上找到瑞春的身影。 嘿,她家瑞春适才说要回马车那儿取些果脯和茶水过来,久久不见归,原来是遇到熟人了呀。 看着被徐屯长「纠缠」住的瑞春丫头,徐屯长又是比手画脚又是搔头抓耳的,她家瑞春只管将两手授腰上,巧洁下巴抬起高高,瞧这气势啊……李明沁抿唇一笑。 突然林间传来马蹄声响。 有谁来了?还骑马呢? 她的眸光还不及从徐屯长和瑞春丫头那儿收回1二匹骏马已穿林而出,为首的那匹黑骏在湖畔边被扯住缰绳止步,跟在後头的两骑亦俐落停下。 没想到他会来! 李明沁昨晚跟又来钻她被窝的男人提了下,说今日中午过後医馆不看诊,她这个坐堂大夫要偷个浮生半日闲,跟一对兄妹来冬涌湖学湖上冰钓,当下男人仅哼哼两声,并未多问,怎料他竟跑来? 她昨儿个提及此事并没有要他来的意思。 他是大忙人,即使如今一切太平,最前方的西关驻军军务仍又多又杂。 再有,以自己对这个男人的了解,他就算请旨镇守西关,状似远离帝都朝堂,这些年在帝都培植出来的明桩与埋下的暗桩定然不会少,时时掌握着朝野动向,未雨绸缪,这般的他岂闲得下来。 对於封劲野突如其来的出现,在场不仅李明沁感到讶异,该是来冰钓的各组人马都感惊讶,平民老百姓见到县官老爷都还得跪上一跪,此际来的是统领西关驻军的昭阳王,就算不跪那也真真坐不住。 顾不上钓鱼,一堆人皆安静站起,李明沁亦是其中一个。 不可讳言,虽然并未要封劲野来这儿,但见到他来,不管他出现的理由为何,见着他就觉欢喜。 她盈盈而立,一手牵着顾双双绵软小手,看着封劲野与那两名亲兵陆续下马,看到徐屯长快步迎上行礼,徐屯长迅速说着什麽,应是颇重要的事,令他微蹙眉峰听得认真。 跟着他眉目陡扬,隔着一段距离朝她看来,李明沁禁不住露笑,心中酸酸甜甜,竟似小女儿家初嚐恋慕的滋味,这实在是……欵,挥眉思量,她都这把年纪了,已活过上一世的年岁,都二十好几,而且真要说,她与他也算得上是「老夫老妻」,怎麽光是瞧见他、被他淡淡瞥了眼,就怦然心动起来? 这实在是……太让人害羞! 李明沁轻咬唇瓣,心思正浸润在一团酸甜柔软的氛围里,紧接下来意外突起,完全无任何预兆,映入她眸中的是封劲野骤变的面色! 「离开湖面,快!」厉声大吼。 李明沁见他推开徐屯长大步冲来,瞬间意会到是身後出事了。 她本能回首,手中还牵着顾双双,女娃儿蓦然哭喊,因目睹站在她们身後的顾元突然在眼前消失,下一瞬就轮到她们了 ,脚下冰层碎裂,「砰-----」地一响,冰冷湖水没过头顶,灌入耳中。 落水了! 无妨无妨,她懂得泅泳技巧,虽也是学了点皮毛而已,冷静下来就能对付。 但她很快发现,她可以强迫自己冷静,显然是两只旱鸭子的顾元和顾双双却冷静不了。她一手抓着惊慌失措的顾双双,探出另一手想去捞直往下沉的顾元,结果却被力气大增的男孩一把拽了下去…… 然後李明沁终於有所体会,不禁苦笑,冬涌湖的这个「涌」字取得十分贴切,这座湖中确实水流暗涌,没下来这一遭还真不知道。 冬涌湖水流诡谲,李明沁拖着两孩子使尽吃奶的力气往湖面上泅去。 顾元到底是哥哥,且论起来还是一家之主,在慌乱後很快冷静下来,不懂水性的他搂着妹妹,努力憋着最後一点点气,在李明沁臂弯中不再胡乱挣扎。 死死咬牙不断踢水,李明沁试图摆脱暗涌的纠缠,湖面上碎冰闪动粼粼波光,指引着她向上。 就在她感到绝望之际,想着要把两孩子往上托,求得一线生机,水中泅来一道身影,那人一把抓住她的背心往上拉,力气大到不可思议,像在旱地拔萝卜那般,把她的双脚一下子从漩涡水流的纠缠中拔起。 接下来的事,全身几乎脱力的李明沁记不清也没力气记清。 她拖着顾元和顾双双没被湖中暗流带开,若没做到此点,要上岸怕是无望,倘使被带到厚冰层底下,真只有死路一条,然而她办到了,却是被封劲野救上岸才後知後觉冬涌湖的水有多冻。 她冻到有些神识不清,只知湿漉漉的整个人被裹在一件裘衣里,鼻间是熟悉的男性气味,於是尽管身子不住颤抖,彷佛五脏六腑都被寒意侵蚀,心神却因那气味放松下来,不管男人要将她带往何处,她都愿往。 -- 第51页 第十二章 ~原来想死吗 这一日西关的昭阳王府,工匠一早将最後一方青石砖安上,如此正式竣工。 老滕连着几日都过来看顾进度,简单安排一下人手,尽管自家主子没说出口,他一双老眼再昏花也瞧得出,他家王爷是打算拐个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的姑娘进王府。 说实话,那拐人的手段是下流,胜算却颇大,所以往後这府中诸多事物自有当家主母来管,眼下且将就将就。 结果就在昭阳王府大完工的这一天,老滕见识到自家王爷的手段原来还可以更下流。 封劲野搂着冻到半昏迷的人儿翻身下马,黑骏自有门卫照看,他直接将怀里的李明沁抱进新落成的昭阳王府中,一路对前来迎接的老滕交代事项,後者瞥见轻裘中裹着的李明沁脸色惨白异常,肤上都冻得起霜似,常是面无表情的老脸皮不禁也惊到眼角抽搐。 听到自家王爷吩咐之事,老滕快步跟着,本能便问—— 「王爷,那二小姐的贴身丫鬟瑞春和碧穗人在哪儿?咱这就去将人接来。」 「不必,小伍和小陆自会将她们二人送来。」踏入主院内。 老滕暗自咽了咽唾沫。「咱们王府目前没有婢子,仅有两名粗使婆子,可要唤她们过来接手照料?」 「不必,本王自会照料。」道完,抱着人入暖池阁。 老滕听到这麽不要脸的话,僵在原地好一会儿,最後抹了把还在抖的老脸皮,选择助纣为虐所以走开。 之所以命名为「暖池阁」,正因这处堪称全昭阳王府中建造与摆设风格最为「柔软」的小阁内有着一座暖池。 暖池中有个天然泉眼,源源不绝涌出热呼呼的汤泉,暖池以此泉眼为中心,造出一座四方矩形的大汤池,泉眼所在水温高热,然,荡在矩形四边的暖泉就成了隆冬汤沐时最佳的温度。 此际,全身上下赤条条的魁梧大汉将霜化一般的苍白女子从一团被浸湿的裘衣中抱出。 他健臂如铁,长腿似柱,加上贴在地砖上巨大的脚丫子,女子身形尽管不太符合大盛朝审美观的柔弱纤巧之姿,但修长窈窕的她落入大汉的臂弯里,如此对比,仍衬得她过分娇小,对大汉而言,抱起她跟举起手差不多「沉重」。 李明沁两扇羽睫轻颤,勉强扯回一丝神识,发现人仍在封劲野怀里,他正拥着她浸在不知打哪儿出现的暖池中,水温甚热,他的胸怀亦热,似缓缓化开那犹如附骨随形的冻寒,血气彷佛又能艰难地动起。 男人在动手剥她的衣裙,她意识到时,身上最後一件贴身小衣已然离身。 李明沁冻到昏昏然也冻到忘记要害羞,哪儿温暖往哪儿去,她浑身无力地靠着封劲野,一会儿才控制住微颤的齿关,挤出声音—— 「冬涌湖那儿发生..怎麽发生的……」 见她状态似稳下,封劲野七上八下的一颗心也稳了些,明白她问话的意思,遂缓声答道:「湖心冰层裂开,许是结冰不够厚,多数人又都聚在湖心处,重量太沉。」 「那、那其他人……」 「阿沁站的地方最先裂开,眨眼间湖面破出一大窟窿,其他百姓见事甚快,经验也多,匍匐滑地,能逃的都逃了。」 带水气的大掌抚上她的脸,确认那层结霜已化掉後,手没有收回,而是沿着下巴、颈项到那温润肩头,来来回回抚摸。 他嗓声略哑又道:「当下你和两孩子掉进湖里,碧穗丫头也滑下去,但未被湖水淹没,她腰际恰巧卡在三块浮冰之间。」 「碧穗她……」气息一紧。 「她无碍,我的手下很快已将她救起,会照看好她。」 「顾元、双双……那一对小兄妹……」 封劲野静了会儿才叹气般道:「那小女娃有及时将水控出来,之後有转醒过来,男孩则一直都清醒着,本王後来把冬涌湖那儿的事交给徐屯长了,在场的百姓也能帮上忙,那两只小的不会有事,能平安回家的。」一顿。「本王只怕,有事的是你。」 李明沁努力理解他所说的,得知众人安好,她嘴角恍惚翘起,听到最後面一句,她茫茫然般微扬脸容,池面下的手动了动想探上来摸摸那张刚硬的脸,却只能想着,感觉四肢都不受控制似。 「……王爷有什麽好怕?」她轻动着嘴下意识问。 他捏住她的下巴细细端详,不确定她是否完全清醒,但一些话就是再难压住,直接便道:「本王怕你真的出事,怕你真心想死。」 李明沁突然听不懂这话了,原就茫然的神情更呆滞,在暖气氤氤中显得有些无助。 「我没……没有想死,我想好好活着,得好好活着才行,要做很多事,活着……」她自言自语般低喃。 「是,你好好活着了,却是为着别人而活。」他指劲忽重,似把她捏疼了,见她蹙起眉心想躲,封劲野忙松开扣着她下巴的手,改以单掌掌着她的脸,要她不能闪躲。「这一世,你可以待在帝都当个贵女,也可回到隆山祖地当个世族千金,更可以选择重回清泉谷,过上清静无为的舒心日子,结果阿沁却跑来西关边陲过活,为什麽?」 「……为什麽?」她怔怔重复他的问话,像鹦鹉学语,也像迷糊自问。 这一刻,封劲野觉得自己都快被不知是装傻抑或真傻的她磨到没脾气。 -- 第52页 他沙哑问道:「你是觉着上一世所犯的错,即使重生了,这一世亦需弥补和偿还是吧?所以才会如上一世那样,回到西关定居,想为这儿的边陲百姓多做一些,谁病了就治谁,谁落难了便救谁,就算把一条命搭出去也无所谓的,本王可有说错?」 李明沁被他问得说不出话,隐约觉着哪儿有古怪。 老实说,男人认真问的话,她迷迷糊糊没有很懂,却是被他越问越咬牙切齿的语气弄得不知所措。 好像……她错了,做错什麽事。 但她记不起究竟做错何事。 於是只能笑,一笑泯恩仇,她多麽希望他们之间没有仇怨。 「封劲野……」她徐慢地眨眨眸,连唤声都慢悠悠。 封劲野俯视着她,听着自己的名字从那两片血色仍淡的唇瓣间逸出,眉微扬。 他看到她笑了,那眸光迷离,似被满室奶白的水气染至微醺,接着听她忽道:「我要跟你说一件事,一直忘记跟你说……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我在湖里以为快不行了,突然记起,忘记跟你说了……」 这是在跟他玩声东击西,好用来转开话题吗? 封劲野暗暗磨牙,却是抵挡不住欲知的渴望。 「何事如此重要?」无妨,他暂且允许她以问制问。 李明沁这一次笑咧了嘴,笑虽无声,但弯弯的眉眼腼腆可人,眼底闪烁的碎光像带着珍珠泪一般,既羞涩又惆怅,令人费解。 「告诉你喔,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事……」她强调着,边点头边眨眸。「我要告诉你,不、不……是要回答你问的,你问我……问我……」 眼睫眨啊眨着,突然就眨不动似,掩下双睫後,她靠在男人怀里直接昏过去。 「阿沁!」 这一下还不把封劲野吓得面色发青? 以为神识未尽失,体温亦回稳,情况便算稳下,结果是他低估了李明沁身上的寒症,也低估隆冬落水对寒症的诱发程度。 症状一下子变得严重,甫入夜,李明沁开始发高烧,一张脸烧得通红通红的,四肢却冰凉凉,怎麽焙都焙不暖。 清泉谷谷主被封劲野的人接来时,一踏进王府主院内的寝间,就见清清白白的大姑娘家被某位在西关可说权势滔天的大将军王爷裹着皮裘横抱在怀。 王爷抱着姑娘的姿态非常专制,就大马金刀坐在暖榻边上,陷进昏迷的姑娘被包得像个襁褓娃儿。 一旁被亲兵送来的两丫鬟想上前接手都苦无下手之处,因为王爷把事儿都揽了,替姑娘暖着四肢,替那张烧红的脸蛋降温等等......两丫鬟能做的就是把巾子重新打湿,一次又一次帮忙递换上。 若非清泉谷谷主驾临,怕是任谁也无法从昭阳王怀中把昏迷的姑娘挖走。 知道自家小姐的医术是在清泉谷学的,瑞春和碧穗见谷主被接来,而行径有点脱序的王爷也肯听其指示,至此,焦急到想乱抓头发的心绪稍见缓和,但立时又想到,自家小姐这会儿名节难保了,被身为大长辈的谷主瞧见这一幕,在冬涌湖那儿更被不少屯民瞥见她被打包带走,还直接进了这座昭阳王府。 两丫鬟很替自家小姐忧郁。 清泉谷谷主其实从头到尾眉毛都没有动一下,只有在掀开包裹李明沁的那条皮裘,见到她身上套着的是男款底衣时,轻布细纹的嘴角微乎其微一颤。 那件底衣尺寸非常之大,足可塞进两个李明沁还绰绰有余,明摆着这偌大王府内找不到一件女儿家衣物,只能拿昭阳王的来凑合着先。 目睹这一幕,瑞春和碧穗更忧郁了。 须知她俩被带进王府之前耽搁不少时候,瑞春帮着徐屯长照料同样落水的两孩子,碧穗尽管很快被救上岸,半身亦湿淋淋,等她俩各自忙完事儿被王爷的亲兵送来,自家小姐早被昭阳王「霸占」,主院内见不到半名仆妇或婢子,可想而知,小姐那一身是谁动手换的。 事到如今,封劲野什麽都不在乎,当他下定决心要去纠缠,便势在必得,若对方不愿给,那他就蚕食鲸吞、强抢豪夺。 他三天前就得知清泉谷谷主一行人义诊的行踪,遣人去请,一来是想给李明沁一个惊喜,二来亦是想请谷主为她再诊诊,总觉相较上一世,她手脚冰冷的状况似严重许多。 今日撇下公务赶去冬涌湖,就是想亲口告诉她清泉谷谷主将至的消息。 再有更为了一事—— - 他得亲眼瞧瞧,带她来冬涌湖冰钓的那一双兄妹究竟是谁,尤其是身为兄长的那一位,竟说要教她湖上冰钓,对方能有多厉害,他得会会。 如何也料想不到,约她冬涌湖一游的兄妹竟是两个小孩子。 他是赶到湖边在与徐屯长说话之际才自个儿瞧出来的。 她牵着那小妹妹,身为哥哥的小男孩则忙着安置好几根钓竿,他顿时恍然大悟,觉得自己很是可笑,从得知她与人相约出游就笼罩在心上的那片阴霾在那当下消散得无影无踪。 然,他还来不及扬出一抹云淡风轻的笑,意外已发生。 「如何?」见谷主将灸在李明沁身上的银针一 一取下,榻边,未曾离去的封劲野沉静问出。 谷主瞥了他一眼,神情静中带笑,语气慢腾腾—— 「这一回是严重了些,按理不该如此,看来老身曾教她的那一套养气活血功法,这丫头全搁置着没在练了。」 -- 第53页 瑞春和碧穗两个不约而同点头如捣蒜,毫不犹豫地把自家小姐出卖—— 「小姐说要捡回来练,可也没见她认真练过几回。」 「嗯嗯,以往在帝都是懒得练,如今来到西关定居,小姐更忙碌了,就更难要她练了。」 谷主闻言微微颔首,似叹非叹。「莫怪啊。」 封劲野的喉结上下动了动,气息略沉,目光再次从李明沁那张过分雪白的脸容转到谷主笑笑的圆脸上,再问:「前辈可有解她身上寒症之法?」 谷主收好银针,两手一摊。「有啊,老身这不是将保命之法教会她了吗?可阿沁不好好练,无心去练,还能旁人代替她练不成?」语气甚是无辜。「这是她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病,没法子根治,但保养得好一样可享天年,想活到七老八十不成问题,问题在於想不想活。」 此话一出,封劲野面色陡变,一时间说不得话。 谷主此时移坐到圆桌边,瞧出她要开药方,瑞春立刻上前将老早备好的墨仔细磨起来,碧穗则俐落地摊纸铺纸,将狼毫笔呈上。 开好药方子,两婢子在谷主的指示下一同前去清泉谷义诊团下榻的院落,那儿自有能手按方子抓药,并开小炉煎熬出最佳药汁。 瑞春和碧穗甫离开,谷主忽而笑笑道:「以往阿沁身边多少有个可心人盯着,当她的大棉袄,她心里有着落,想跟那人天长地久,可惜啊,如今那人不在了,她对着自个儿也就发起懒病。」 在榻边落坐的封劲野面色一变再变。 他缓缓将头转向坐在圆桌那方的谷主,峻目拢进无数道暗流,眉峰成山,欲将眼前其貌不扬的老人看个清楚明白却遍寻不到法门。 「前辈是谁?」低声问。 「瞧王爷这话问的,老身还能是谁,不就小小一个清泉谷的谷主吗?」她笑笑耸了耸肩。 似意会到再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封劲野牙关紧了紧,道—— 「前辈口中所说的……大棉袄,如今当犹在。」 「噢?是吗?那当真万幸了,是咱们阿沁的福气,有劳有劳。」甚感欣慰般合掌一握。 清泉谷谷主来历神秘,字字机锋,封劲野感觉自己招招打在棉花团上,无处去着力、借力或使力。 他耳根子发烫,像被彻底看穿一切,却又生出某种安然之感,彷佛受到这大千世界无形力量的照看。 他从容立正,朝谷主深深一揖。「望前辈指点迷津。」 谷主发皱的麦色老圆脸难得露出「孺子可教也」的神态,更露出慈祥到令人有些发毛的微笑,和蔼可亲道:「既是一件大棉袄,也愿意当一件大棉袄,那就得知所本分、物尽其用,该扑上去裹紧不放时就不能裹足不前,大棉袄是用来暖和人的,人里里外外被弄暖和了,气与血两相通,身子自然也就壮实了,王爷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谷主的这个理儿不难懂,某位王爷一听就很懂,於是耳根子热到蓦然涨成紫红。 李明沁知道自己又遭恶梦吞噬。 说是恶梦,於她而言却是真实发生过、刻划在她神魂深处的记忆。 梦过好多回了,再次回到她铸下大错的那一晚,昭阳王府在火光与血光中沦陷,亲人的欺骗、自身的愚蠢、卸不去的负疚…… 前尘今世,梦境与现实之间几进几出,後来的她有些分辨不清,那个匍匐在地、尖叫哀号到彷佛一颗心被绞成烂泥的狼狈女子究竟是自己,抑或她仅是梦中过客,从头到尾不过是个旁观者? 「怎麽睡着也哭?是梦见了什麽?」 男子轻沉的声音穿透梦境,传进她耳中,震动着她的心房。 李明沁陡然睁开双眸,角落的枝状大烛台架上仅点燃几根烛火,火光迤洒到床榻这一边又微弱些许,许是眸底蓄着泪,视线蒙晒中她看到男人就坐在床榻边,正幽幽俯视她。 「封劲野……」她喘了口气,唤音微抖,难以立即平复梦中所见。 「阿沁作恶梦吗?梦见什麽?」他五官似凝,眉宇间显出几分淡漠。 「我、我……」吞咽唾津,她推被爬坐起来,探出手想碰触眼前人。 男人略撇开脸,避掉她颤颤的指尖,语调平板—— 「阿沁是梦到本王被害了,昭阳王府遭突袭血洗,是吗?」 李明沁倒抽一 口凉气,泪水蓦地涌出眼眶,感觉快无法呼吸。 男人嘴角笑笑一勾,眼底一片冰寒。「这哪里是恶梦?身为隆山李氏女,这不是你原本就想好的吗?是阿沁有意害我,如今本王被你害死,又何须假惺惺扮什麽後悔莫及?」 「封劲野,你、你听我说……」李明沁泪如雨下,不死心地再次想碰触他,却见他往後一飘,似被夜风带起的薄身如纸,立在几步之遥的幽暗中,彷佛轻易就要穿墙而出,随风遁散。 这不是梦! 他真的死掉了,是被她害死的,都是她的错! 「你别走!别避开我!」李明沁哭嚷着连滚带爬,结果直接跌下榻。 狠狠这麽一跌,她双眸骤然张开,满眼都是泪水,感觉两鬓、耳朵和枕子上都湿透,也不知哭了多久。 「怎麽睡着也哭?是梦见了什麽?」 听到那熟悉的男子嗓音突然在幽夜中荡开,李明沁惊到整个人弹坐起来,她举起衣袖乱七八糟往脸上一抹,用力揉眼,然後定定望着此刻坐在榻边的封劲野,真实或虚幻在煎熬中开始分不清了。 -- 第54页 「阿沁作恶梦吗?梦见什麽?」 再听这一问,李明沁瞬间如遭雷击一般,胸房都要被击成碎片似。 她浑身痛到哀号,「哇啊啊——」地放声大哭。 双手先是揪住封劲野的臂膀,沿着臂膀攀到他的宽肩,她发现这具身躯原来是可以被碰触,而且是暖的,一时间不禁悲从中来哭得更响,而那悲伤仅有她自个儿明白。 「这……到底……」封劲野虽一头雾水,铁臂仍把扑进怀里的柔躯稳稳接住,摊开蒲扇大掌揉着她哭得不住耸动的肩背。 在外间轮流守着的瑞春和碧穗被嚎啕哭声惊吓到,没顾到规矩已闯了进来,而在隔壁厢房睡下的谷主此刻也闻声赶来,可见李明沁这一顿夜半哭号有多惨烈。 隔着小小一段距离,封劲瘠目光与谷主对上,後者完全没有要插手之意,只隔空简单打了几个手势,似乎是说——人醒了,哭声还如此洪亮,那自是没事,余下的请自个儿收拾。 比完,谷主旋身离开,把瑞春和碧穗也一并带开,房门重新被关上。 封劲野不禁叹气,但此时他的确也不想其他闲杂人等在场。 因她昏迷不醒而高悬的心落回胸膛中,他腾出一臂抓来备在一旁的巾子,开始帮她擦脸拭泪,另一手犹在她背上拍抚着。 他略嫌笨拙的安抚动作起了效用,怀里的人儿哭声变小,只是十指仍紧揪着他,好像不那麽做他就要消失不见。 「如今才觉後怕吗?」他指的是冰钓落湖这件事,以为她是回过神才真吓到。 李明沁哭声更小了些,在他怀里点点头,抽噎道:「很、很怕……我梦到帝都那一夜,梦到你死掉了,昭阳王府里好多人都死掉了……对不起……」 她声音破碎,饱含痛苦,终於抬起泪汪汪的双眸勇敢与他对望—— 「封劲野,是我错了。我欠你一个道歉,欠你很多很多,我把你害惨了,是我的错,对不起……对不起……」 这似乎是重生以来,她头一回如此坦率道歉,直面上一世两人间的恩怨情仇。 之前面对阴阳怪气、教人捉摸不定的他没敢说出口,怕是再如何诚挚道歉他也不会接受,於是便胆怯着避而不谈,而今却因一场梦中之梦,惊得她三魂七魄都快离体,沉沉负在心头的歉疚遂直泄出来。 再次从恶梦中张眼,再次见他在眼前,怕他亦是梦中身,更怕他连梦都不是,而是来问罪与诀别的幽魂一抹.... 直到真真切切摸到他,进而抱住那具坚硬温热的躯体,她的神识才真正从虚幻中脱离,脚踏实地踩在这真实世间。 她是惊惧到痛哭,亦是感动到痛哭,不管封劲野接不接受道歉,该她做的,她都得去做。 「我知道那不是梦,对你、对我来说,皆是确确实实发生过的,所以我很抱歉,我也知道光是一句抱歉抵销不掉所犯的错误,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很……很难过,发生那样的事,把你害了,我很难过……」 「所以你想求死,是吗?」他突兀地问。 李明沁像哭累了,没力气了,十指蓦地放松,整个人往後一撤跪坐在自个儿小腿肚上。 本王怕你真的出事,怕你真心想死。 两人浸在暖池中的那段谈话,此刻点点浮现,点串成线,线再连成面,她记得他的提问。 你是觉着上一世所犯的错,即使重生了,这一世亦需弥补和偿还是吧? ……就算把一条命搭出去也无所谓的,我可有说错? 「我没……没有想死。」她摇着头,略涩然否认。 封劲野也不跟她急,单掌往上端着她退了烧又被泪水浸润过、此时触感温温凉凉的脸儿,他手劲虽轻,却也要她不能闪躲。 「阿沁没想死,可本王却见你跳湖轻生。」 李明沁驳道:「我没跳湖,冬涌湖的落水纯属意外,王爷明明也瞧见的……」 「本王说的不是这一世发生的事。」他语调徐慢悠长,目光深邃,像要给足她时间厘清一心绪。「阿沁认真轻生过两回,第一回 你去跳湖,水漫过头顶,你当时在水面下的神情从痛白转成解脱,很可能就这样过去了,如若不是你那两个贴身婢子寻来,加上清泉谷谷主及时官你施针抢救,阿沁真就如愿了。」 「王爷你……」血色仍淡的唇儿微颤轻吐,她张唇又闭唇,重复了两、三次却是无语,有眸心灵动,拢着难以言喻的情感与不敢置信。 男人粗糙指腹轻掌她颊面嫩肤,掌出一小片轻红,他瞳底更深,沉静又道—— 「第二回 轻生,阿沁不跳湖了,那时你已来到西关,大盛内外局势危也,北境有北蛮之乱,借走了西关半数兵马,於是硕纥国经休整後再次兵临西关城下,各屯堡的百姓退往大後方避祸,阿沁没走,你把老滕和两丫鬟都支走了,你没走成,一开始就没打算要走……」 听到这儿,李明沁傻了似,即便男人没有霸道地掌住她的脸,她的小脑袋瓜也不会乱动,因为上从头顶下到脚趾儿全数僵住,好不容易才止了的泪又在眼眶里隐隐蓄起。 封劲野深深吐纳,似乎想扯出一笑,然却不太成功。 他接续道:「阿沁这回不跳湖,改而从西关边城的高墙上一跃而落,说是祭我西关军军旗,却还捎带上本王的骨灰辉子。」 -- 第55页 他略顿,再次试图扬笑,这会儿笑得还行,就眉间眼底苦涩几分—— 「如此这般,你还要辩说自己没想死吗?本王看你根本是一心往死里奔,上一世都奔到尽头了还嫌不够,到得这一世还奔,如今你愿意将就活着,也是为别人而活。」 李明沁一时间弄不清他是在指责她,抑或有其他意思。 此时此刻的她没办法思虑太多,又或者根本使不动脑子,怔怔然瞅着那刚毅峻厉的面庞,徒生出一种无所遁形之感。 或须臾或许久,她估量不出,只听闻依稀是自个儿的声音,带着幽静却无比矛盾的涌动之情,叹道—— 「原来你没有走远……你没走远,一直都在,一直看着……这样很好啊,让你看看所有人的结局,也包括我的结局……」 她是想死的吗? 原本能够坚定否认,却被他一再刺破。 像把沉淤伤处的脓血猛然挑出,腥臭扑面,逼她直视,茫然心境令她顿失坚持。 她想哭想笑,於是边哭边笑,垮着巧肩、微拱着秀背,像再提不起半点儿力气,也像彻底松掉胸中一 口浊气。 第十三章 ~她的大棉袄 「阿沁的结局还没完!」封劲野语气不容辩驳。「我跟你还没完!」 李明沁抬眼与他四目相接,心房震了 一下。 得知上一世他的魂魄就在她身边,冲击仍大,又听他说他俩没完,她思绪与心绪激荡起千层浪,鼓起勇气问—— 「王爷的魂魄当时跟着我时,一定很气我、很恨我的,是不是?」 「是,气到恨不得掐死你。」 直白的回答让李明沁双肩瑟缩了缩。 封劲野接着又道:「後来你把本王的骨灰带回西关,在这儿过日子,我又气到恨不得一把摇醒你。」 「……摇醒我?」她迷惘眨眸,不懂。 「你可以顾着老滕,顾着两丫鬟,顾着屯民们,却懒得照顾自个儿,上一世是那般,这一世竟也没改。」封劲野眉峰蹙起,忽地握住她的双肩朝自身拖近,像真要狠狠把她摇醒似。 他话音变重,道:「没错,人一出生就是往死里奔,但不是你这种奔法。再有,阿沁应该没忘吧?这一世你的命已给了我,既是如此,只有本王能恣意对待你,岂能允你轻忽自己?」 她曾赶去青林围场求见,用自己的命换他对隆山李氏手下留情。李明沁没忘,但明明把命给出去,命不属於她,此时心头却狂跳着。 「从明日起,清泉谷谷主前辈教授给你的那套养气活血功法,天天都得练,听见没有?」他抓着人儿轻摇了下,一双巨掌扣着女子缩起的肩膀几能将之合握。 李明沁突然想到。「啊,谷主前辈……她老人家来了是不是?我迷迷糊糊间好像有听到她……」 「阿沁还没回答本王刚刚问话。」 「……唔,听见了。」她咬咬唇,温驯又乖觉地点头。 「往後饮食也需忌口,一切寒凉之物皆不可食,尤其是瓜果,听见没有?」又轻摇她一下,催促她应承。 「这怎麽可以?西关这儿产出的各类瓜果就是格外好吃啊!瓜果就是西关特产,香瓜、蛇瓜、西瓜、蜜瓜什麽的,都多汁又美味得很的,还不让吃……」越说越小声,男人那双峻目微微眯起,瞅得她不得不妥协。「……嗯,听见了。」有些小委屈。 封劲野道:「所以,阿沁若不想为自己活,也得为本王好好活着,听见没有?」抓着人儿再晃第三下。 李明沁喉头有些哽咽,先点点头,好一会儿才郑重挤出声音。「嗯,听见了。」 终於,那双大手松开对她的掌握。 她又一次坐回自个儿的小腿肚,但这一次没再垮着肩、拱着背,她脸蛋起了些血色,内心有些不知所措,却听封劲野再次出声道—— 「都听见了,那很好。那麽,阿沁今夜的道歉,本王亦都听见了,听得清清楚楚,也接受你的歉意,不生你的气了。」 李明沁先是张大清润双眸,掀唇欲语却未语泪先流,不是之前那般嚎啕大哭,而是乍然间意动,不小心便滚落两串珍珠泪。 「你肯要我的道歉……你、你不生我气了……」两串泪之後又是两串,然後依旧想哭想笑,但这一次想哭是因内心欢喜,想笑绝非苦笑。 男人探掌过来擦掉她颊面上的泪,她条首一偏,脸蛋偎进那粗砺温热的掌心中,一双柔荑分别覆在那手背以及粗腕上。 她掩下泪湿的双睫,眷恋地发出一声叹息。 封劲野刚峻的脸上棱角渐软,记起一事,问道:「你说,有一件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欲对我说,是掉进湖里生死挣扎间,才想起一直忘记说出来……所以究竟是何重要之事,眼下能说了?」 他看到那双好看的眼睛缓缓张开,激潇水气的眸底似拢着他的倒影。 李明沁轻抿了抿唇瓣,慢慢地道:「上一世,王爷被我喂下迷药,在即将要丧失意识之前,你靠在我身上,问了我一个问题,当时我来不及回答,你也来不及听取,你那时问……」 「阿沁是否曾真心待我?」封劲野接续她的话,将问题重现,声音轻沉。 她点点头,拉下他的单掌握在手中,专注望他,再启唇仍是慢悠悠的语调—— 「封劲野……我,李明沁,是真心待你的。从上一世嫁给你到这一世的重生相逢,我虽有错事,但对待你,永远都是真心……嫁你为妻,便是真心想与你白头到老,尽管後来毁在我自个儿手中,但那时候的心意再真切不过,如今重生此世,真心想见你好好的,要你安然无虞,真心想你得偿所愿,再无遗憾,我是真心……」突然一顿,雪颊红晕扩染,她再次抿抿唇。「……觉得你很好很好。」 -- 第56页 柔荑蓦地遭大掌反握,那力道微微握疼了她,像也一下子握住她此刻怦然跳动的心。 下一瞬她人就被扯带过去,落入男人的怀里,眼前黑幕罩下,唇已被吻住。 她腰身缠上一条铁臂,後脑杓被一掌稳稳托着,封劲野出手霸道,但落在她唇上的吻却轻慢温柔,舔吮不休。 这一刻到底等了多久? 真真是从上一世等到这.一世,彷佛九天之上与九泉之下都走了个遍,早都算不清。 李明沁自觉口中留着药味,原不想任他再深吻,但两片唇儿到底被诱哄开了,唇舌缠绵间,身子瑟瑟颤抖,悸动的泪水从轻掩的睫下滑落。 生与死,毅然赴死与无端重生,当中的爱恨悔悟把她折磨得够喰了。 此际落在他怀中,宛若被禁锢一般无法挣脱也没想挣脱,只觉得一切的一切,什麽都可以抛却,多想余生与他就这样亲密要好着,再无错失,再无悔恨,再无生死别离。 不知吻了多久,鼻侧相触,四片唇仍或重或轻贴靠,他的气息温烫烫地拂在她面上与唇齿间—— 「阿沁可知,本王早就想好了。」 她一脸迷蒙,一脸不自知的春情,下意识喃喃问。「想好……什麽事?」 那阔阔的峻唇咧出一道愉悦的弧。「来西关之前便已决定,这一次定要把阿沁逮回本王身边,不管你肯不肯,乐意不乐意,都得是我的人。」 李明沁抬头拉出些微距离,怔怔地望进他湛亮的目中,明白了他所说的话後,她心口麻麻的,却也如浸了蜜一般漫出甘甜。 他又道:「得知你离开帝都前往西关,本王一开始怒极,以为你又要弃了我,若非当时朝局大事未定,本王必亲自来追。」 「哪里是要弃你?在帝都时我们两家.:...就那样了,要来西关前,我是真想过要同你提一提,但那时候与你见面常不欢而散,後来想着,等到了西关与清泉谷义诊团的大夥儿碰头了,或者确定要在这儿久居,届时再写信知会你一声……」结果一拖再拖,几度将纸摊开在前,却迟迟无法落笔,拿捏不出究竟该用何种心境书写给他的信。 封劲野触上她略闪烁的眼神,一下子就明白过来,当下收紧臂膀将她的身子压向自己,嘴上却故意不饶人—— 「阿沁就想想罢了,想同我提一提,想写信给我,全用想的,真心何有?」 「有的,有的,明明都是真心啊!」她急声轻嚷,忽见他忍俊不住般扬起嘴角,才知被他戏弄了去。「封劲野你……」 推了男人胸膛两下都没能撼动他半分,她恶向胆边生,改而勇敢扑上。 他不是说她全用想的,没有真心吗? 那她不想了,直接做给他看! 封劲野剑眉飞挑,那翘起的嘴角已被她咬住,又咬又啃又吮的,气势有点狠,力道有些重,但对於被咬的人而言颇受用,甚至恨不得她再狠些。 他张开嘴任她为所欲为,全身上下最柔软的地方大概也就是唇内细软的肌肉,她一路啃吮,两人牙齿轻轻磕阖,她探舌而入勾缠他的热舌。 心头被放了把火,火苗被助燃着烧成烈焰,烧得一双人浑身通红,情慾淋漓。 这个人,这具身子,这气息,这相濡以沫的亲BS,已失去太久太久,而今失而复得,重 落怀中,上一世在一块儿时的种种缠绵欢愉骤然浮现脑海,渴望之情爬满肌肤,当真一发不可收拾。 到底谁先推倒谁,分不清也不重要了,唯一想着的就是将怀里这个人生生揉进自个儿血肉中,交缠深入,化在身体里,再不言离。 她身上的男款底衣太过宽大,往上一撩便被封劲野将整件底衣轻易脱了去。 莹白窈窕的女体在幽微烛光中诱人虔诚膜拜,他眼底迸出点点星火,目光细细梭巡,大掌跟着熨贴落下,沿着那柔润美好的曲线起伏缓缓摩挲。 素肌柔肤被他指腹与掌心上的薄茧掌磨出几缕红痕,亦撩出涓涓潮润。 李明沁身子颤抖抖,这一次绝非畏寒,而是有太多的愉悦,就连心尖也因愉悦而颤,她唇儿微启,想唤唤他,想说说话,千言万语却化虚无,无一字道出,逸出口的皆是吟哦喘息。 当他俯下赤裸健躯,送来热源,她更用力地抱住他,柔手带着难掩的焦躁和不安分从他颈後直摸下去,或重或轻不住地掐着他条理分明的肌理,揉着那肌骨相连的紧实皮肤。 久旷的两具裸身,久违的亲皤缠绵,柔情被催化成渴慾,往火中加柴添油一般,烈焰骤然腾窜出一片火海。 颤立的乳蕊落入男人口中,身下是他的手放肆无疆,火般热流在她体内横冲直撞,烧得她浑身滚烫,仅剩下一个强烈念想——要他、要他、要他。 一双玉腿勾上男人腰身,使了劲儿,再次用力使劲儿,直到他那硬烫杵物贴切地抵着她泛潮的腿心,她仍扭着身子、摆着腰,想将他纳入更多。 然後「惨事」就发生了! 动情渴慾的两人被乾柴烈火如此一烧,都要把骨头里的水烧化掉了,脑子根本都不管用,一切全凭本能。 因为心悦彼此,所以渴求亲密无间的交融。 因为这世上再无一种法子能如此强调彼此之间的相属,所以要他,所以要他也来要她。但李明沁却疼得蹙起眉心,绵绵吟哦蓦地变成哀鸣。 -- 第57页 伏在她娇躯上、硬火已一举挺入的封劲野这时终於想到,重生在这一世的她如今仍是处子,而非那个和他成亲多时、与他共享鱼水交欢无数次的女子。 「疼……啊啊……」鼻音甚浓。 「阿沁……阿沁……」沉腰撞进,渴望至极所以毫无保留,深深埋入的同时封劲野狠狠定住,仔细见她张口轻喘,一双丽眸里水涌成潮,显然疼得厉害,他顿时心疼得不得了,欲要撤出,却被她的一双玉腿用力夹住。 「别!别……」李明沁咬唇摇头,嘶嘶抽气。 她的脸蛋红得像要溢出血来,蹙紧的眉心非常可怜,眼角都疼到渗泪了,但一双腿仍紧缠着他不放就是不放。 封劲野明白她的意思——都这般破身而入,临了再退出又算什麽? 他从头到脚、浑身上下,尺寸皆比常人高魁巨大,对他而言,修长窈窕的她实也太过纤巧,上一世他俩的初夜真的不容易,无尽的耐心加上一遍又一遍的诱哄,兼之使尽「肮脏下流」的手段,才得以大功告成。 然,这一次纵情由心的占有,必已使她吃尽苦头。 於是他没再动作,任自己深埋在她体内,两具裸身连在一起,两颗心亦连成一个,怦怦震跳的律动相互呼应,变成最佳的安抚之音。 她喘息略缓,掀开潮湿的双眼,恰恰与他担忧的眼神相衔,她羞涩一笑,抬手去抚他棱角分明的面庞。 寒症发作时的苍雪容色此时变得白里透红,红泽过腮,唇瓣如鲜红欲滴的樱桃,她轻哑道:「太想要你,想得心都痛,就忘记了。」 封劲野自是知道她忘记何事,因为他也忘了,一样是因太想要她。 沉沉叹了口气,他低下头怜惜地亲吻她,大手滑至她腰後,沿着臀儿徐徐往下揉捏,一直揉往她大腿内侧的肌理,在两具身子交合处又一阵慢捻柔抚。 李明沁刚缓下的气息又促乱起来,情潮与心潮涌动,她按捺不住试着扭动腰身,耳边遂响起一声男人粗喘,令她一颗心麻痒不已,更加难耐,细细吟喘间,身下的扭摆便也加大力度。 「阿沁……阿沁……」欲纵情纵慾又怕弄得她更痛,她倒好,缓过气後竟不管不顾了。 封劲野脸上、身上也似着了火,喉头紧绷,火热目底情缠慾浓被撩得再难隐忍,滚烫掌心终於按住她不安分的腰肢,夺回掌控权。 眼前是她的男人,李明沁根本不敢奢望两人还能回到从前……不,不是回到从前那样,而是在历经生死劫难後还能探得真情,彼此走进对方心底。 她流着泪,心口是暖的,身下虽疼,那疼痛渐消,一片瘦麻之感涌上…… 男人再次俯首亲来,腰劲加重,动作亦加快起来,她盘在他腰间的双腿阵阵颤抖,连连吟哦全吐落在他唇齿间。 上一世作了夫妻,与他缠绵过无数回,但彷佛在这一次的相拥中才觉着自己真的拥有他,亦被他所拥有。 她不是背负家族荣耀的世家女儿,他也非高高在上为复仇而来的昭阳王,就仅是一双再普通不过的男女、一双三生石上依约而来的旧精魂,而情缘始於未知之际,认定了彼此,於是交托真心。 「封劲野……」她唤着那名,好像那三字早化成情话,身子被紧紧箍着,汹涌大潮一把将她吞噬,她甘之如饴,心里欢喜。 夜甚深了。 这一天,从白日到得此时,事事跌宕起伏,最终换来这一室春潮流淌,热烈爱恋,换来冰消霜除,有情之人温存缤缮。 甚好、甚好…… 被封劲野捞抱起来再次送进暖池阁内,浸在热气蒸腾的泉池中,李明沁浑身软到根本连根指头都不想动。 她耍废耍得彻底,反正有张现成的「人肉椅子」,她背靠着封劲野的胸膛,坐在他大腿上,男人横来一臂轻松环住她,任她再柔软无骨都能在池子里坐得好好的,跌不了。 李明沁休息好一会儿,身子虽软,心魂倒是寻回了。 适才被抱过来这儿,她发现他们并未出寝房房门,却是从一道暗门直通这处暖池,令她颇感新奇。 「倒没有听说过呢。」她突然说了 一句。 「听说过什麽?」身後的男人慵懒出声,环着她的臂膀虽未动,停在那儿的长指却爱难释手般不停摩挲着一小片嫩肌。 李明沁怕痒似的缩了缩,逼不得已只得抓住他的指,费力气扬睫瞋了他一眼,才答道:「一些屯民壮丁接受招募,跟着工头、工匠建造西关昭阳王府,许多有关王府建造的事便流传出去,屯民们总爱聚在大丰屯医馆……嗯,就是滕伯家的三合院子,他们在那儿聊天说事,常提起这座新宅,却从未听闻王府中建有暗门和密道。」 封劲野微微牵唇。「暗门和密道是我另外请相熟的老师父开通的,仅有正院寝房与这座暖池阁之间才有……方便暗度陈仓。」 他这话的前大半很正常,最後一句颇教人费解,李明沁思绪转了两圈才意会过来,登时脸红过腮。 如他与她眼下这样,不正是暗度陈仓吗? 瑞春和碧穗轮番守在外间,外院内宅应也有他的亲兵按点巡守,所有人都以为正院寝房中的人正安歇,岂知他已挟她来此,连房门都没出。 她捏了他的手指一下,努力忍住笑,他则低声笑出,微震的胸膛让她裸背一阵酥麻。 -- 第58页 「怎麽了?」封劲野挑眉,注视她怔怔然的表情。 「好喜欢看你笑。」她嗓声低柔,双眼轻眨了眨。「以为再也看不到,连梦中也不能够……封劲野,我可曾说过,你笑起来真好看?」 只觉四肢百骸被点起一簇簇的温火,封劲野将头倾下,额头抵着她的秀额,鼻尖相贴, 气息交融。「阿沁不曾说过。」 她弯唇一笑,哑哑道:「王爷,你笑起来真好看,妾身喜欢看。」 「好。」彷佛想彻底满足她似,他咧开大大笑容,白齿眩目,弯成两道小拱桥般的眼睛闪闪发亮。 在暖池中没有泡太久,她身子确实舒松些後,封劲野便又把娇软人儿捞起,用备在架上的几叠乾净棉布替她擦拭水气,跟着再用暖裘一裹,通过暗门送回正院寝房。 此际天将破晓,两人相拥卧榻。 李明沁抚着他的脸,揉着他微湿的头发,忽地记起什麽,小手探向他耳後,直击他的後脑杓。 她摸索那藏在他发中的缝合伤疤,感觉男人明显一震,气息骤沉。 沿着那痕迹细细触碰,是很长的一道,她脑中努力想着当年那位军爷的模样,明确记得是一张青紫淤伤密布的脸,若非经他主动提及,再与他的五官模样一对上,她对那张脸的真实样貌其实根本瞧不清。 全因当初那人曾救过她一命,还将癸水初至的她快马送下不知山,若非如此,她想来也不会记得命中曾有过他这一号人物。 「原来与你的缘分,从那时候随谷主前辈来西关义诊时就开始,你以前怎麽都不提?是我也长大了,所以没能认出我吗?」 她话中的「以前」指的是何时,封劲野明白,只见他露齿一笑,带点得意也带了点不明就里的腼腆,道:「阿沁早被我认出来了,一直未提,是因为这是本王的一个大秘密,不好拔谁知晓了去。」 「这算什麽秘密,还不让知道?」李明沁简直啼笑皆非。 她没再纠结什麽秘密不秘密的,仔细抚过他後脑杓那道伤疤後,想着他身上其他地方也慎着不少伤痕,心疼着,手又挪到他肩上和胸前的刀痕来回爱抚,好像这麽做就能把伤处抹「等天明,谷主前辈歇息好了,我去求她老人家亲自替你诊诊,你征战沙场多年,外伤虽说都好了,说不准体内留有累积下来的沉胸,如今仗着年轻力壮犹能压制,就怕往後年岁大了要受苦处,趁今次请谷主前辈出手定能好好帮你调养一番。」她是关心则乱,也怕自个儿道行不够,号不准他的脉象。 封劲野一手搁在她颈侧,有意无意缓缓轻掌,慢声道:「最该让谷主前辈仔细诊诊的那一个,绝对是阿沁,不是本王。」 欸,好像搬石头砸自个儿的脚了?她挠挠脸,直接认错比较快。「我以後会天天按功法活血练气的,嗯……也会忌口 一些。那你、你也不能仗着眼下身强体壮就确定自个儿真没事,谷主前辈若替你看过,没事那是最好,但凡有什麽医嘱,你也得乖乖遵守。」 「好啊。」他答得爽快。「往後就阿沁管着我,我管着阿沁。」 前世负他,此生相属,终能全她一个想都不敢想的心愿—— 想补偿他,想待他很好很好,想多疼疼他,想让他知道,她早已认定了他,心上之人,如是他。 李明沁心里软得像塌了一角似的,她红着眼轻应一声,脸蛋埋进他的颈窝。 男人与她交颈缠绵,无数啄吻落在她的耳畔与润肩上,一双肌理贲起的臂膀把她牢牢锁在怀里,身下强而有力的大长腿更是霸道地将她禁锢。 「明日让瑞春和碧穗去大丰屯把你的衣物用品全收拾过来,就住这儿,老滕家的三合院没你的地,听见没有?」行为霸道,说的话也蛮横得很。 她愣了一会儿才听明白他的意思,小脸扬起,急了。「不成的,我、我不住这儿!」 他脸上棱角陡然深峻,面色一沉,恶声恶气道:「我们这不是和好了吗?阿沁懂我,我也明白你的,既然好在一块儿,就该住在一块儿,况且,这座昭阳王府以暖泉泉眼为中心而建,本就是为你建造的,你不来住,岂有意义?」 李明沁胸房陡然一悸,蓦地明白了他所为何事。「所以……那座暖泉池子是为我打造的?你是担心我畏寒的毛病,才围着那座活泉泉眼开建这一座昭阳王府,是吗?」 「他姥姥大爷的!老子他娘的不为你还能为谁?」猛地连爆粗口。 李明沁眼眶骤烫,不是因为他露出兵痞子样儿粗鲁不文低咆,而是藏在他行为举止间隐隐而勃发的情意,在这一瞬间全灌入她心底。 喉中一梗,呜咽声泄出,她再难克制地亲上他的唇,即便遭他禁锢於身下,她的四肢仍尽可能地抱紧他、缠住他。 太多情意无法用言语道尽,似乎只有两具身子如此亲昵亲近,彼此切切贴合着,嗅食着彼此的肌肤味和气息,方能稍缓又或者是慰藉那澎湃的情意。 四片绵绵续缮的唇间,他嚐到她的泪,强要她入住的坚持不由得动摇。 觉得堂堂男子汉大丈夫不该如此轻易妥协,但此时此际的这位男子汉大丈夫,唇舌被擒获,里里外外被虔诚对待,於是硬邦邦的心瘫软一地。 这一时间,管不得什麽也顾不了什麽,好像所有一切,都能为她这一个人妥协了…… -- 第59页 结果就是「铁杵」一般的西关行军大司统昭阳王爷无奈化成了绕指柔,拿他的女人实在没辙,西关昭阳王府依旧等不来女主人入住。 李明沁醒来的隔日便回到大丰屯。 受邀留宿在昭阳王府的清泉谷谷主一行人也随她过来大丰屯走走看看,大夥儿与李明沁皆是清泉谷之友,曾一起在谷中生活,一起外出义诊,相处起来甚是自在。 李明沁甫回老滕家的三合院子,不久便见屯民们来求诊,在场恰有几位清泉谷之友助拳相帮,令寒症才复发过的她得以轻松许多。 再者,她内在心魂虽说是个早知男女情事的已婚女子,可这具身子却是直到昨夜才初晓人事,事後虽浸泡暖泉舒缓过,今儿个一整天的,身子仍时不时发软,若非有清泉谷的朋友们帮忙,她的大丰屯医馆很可能又得休馆一日。 趁着医馆有义诊团一行人坐镇,她备了几包小儿滋补药品特地走访了 一趟顾家,见到顾元、顾双双这一对小兄妹确实无大碍,仅持续有些低烧,但在两帖药下肚後,烧也退得差不多後,悬着的心才落下。 只觉两孩子天生体质佳,身子骨禁得起打磨,真真比她好上太多,如若不是谷主前辈恰好被封劲野遣人接了来,没有她老人家及时施针诊治,她这时候很可能还没能清醒。 然後—— 不知是否她多心了,总觉得今儿个在屯堡里遇见的人们,无论男女老少、相熟的跟不那麽熟的,大夥儿瞅着她像都欲言又止的。 後来经瑞春和碧穗的提点,想着很可能是冬涌湖坠湖意外发生时,她被昭阳王当众救起,更被带进昭阳王府过夜一事已然传开。 欸,好吧,传开就传开吧,反正事已至此。 李明沁看得开也想得开,就干好自个儿的活,珍惜眼前的人,至於其他的人事物,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但唯独一位人物,在对方面前她会感到局促腼腆,会心虚地飘开眼神,会想挠挠脸抓耳朵,那人不是别人,盖清泉谷谷主大人是也。 老人家那双总笑得眯眯的眼,好像总能洞察世间一切事物,在她面前好容易就被看透,对李明沁来说有好处也有坏处,好处是许多复杂的、神妙的、不可思议的事儿无须费心解释,感觉老人家好像就是懂,即便不懂也能平顺接受,而坏处嘛……就是一些教人害羞的私密事,当事人以为做得滴水不露,被老人家笑笑眼神一扫,似乎就露馅儿了。 今早向谷主见礼时,李明沁就被瞅得全身直冒热气,两颊红晕久久不退。 此际已是傍晚时分,求诊的屯民们早都回去了,清泉谷一行人直接借了老滕家的灶房烧火烹饪。 老滕尚未返家,很可能在昭阳王府那儿忙着,瑞春和碧穗自是进灶房帮其他人打下手,一块儿准备晚饭。 此刻三合小院的正堂上,谷主在喝过李明沁亲手烹煮的香茗後,又拉着她的手腕细细切脉。 李明沁有事欲再请教,但见老人家敛眉合眼细细诊脉,顿时忍住,也觉谷主前辈的举措有些古怪,以往未曾号她的脉花上整整一刻钟这麽久。 「呼……」沉沉吐出一 口气,老人家张开月牙弯弯的眼睛,面前就是李明沁那张眼巴巴的脸儿。 谷主挑挑灰眉,了然道:「你甭再问,再问下去答案仍旧相同,该说的老身都说完了,你也听得明明白白,总归就是给你的那瓶『紫清露』一日一粒,连用三十日,之後再行针灸疗法,落针的穴位和顺序也早都写下来给你,还有什麽好紧张担忧的?」 今早相请清泉谷一行人在昭阳王府内一同用过早饭後,李明沁便按捺不住,厚着脸皮开口请求谷主前辈亲自为封劲野诊脉。 因李明沁的缘故,再加上清泉谷谷主本人根本是一团谜,如封劲野这种天不怕、地不怕、浑都不怕的家伙,也不禁多了几分虔诚,恭恭敬敬待客外还亲自开口求诊。 然後被谷主仔细诊过後,她老人家铁口直断,诊出昭阳王爷的脏腑确实有事,所幸这内伤积得还不算久,紫清露药丸子连吃三十日,再针灸拔除浮出的淤浊兼疏通气血即可。 谷主交代下来的医嘱,李明沁皆懂得,以她如今的能耐和累积而得的经验,那一套针灸疗法要练习上手绝非难事,但,事关心上之人,她关心则乱,还是觉得自个儿似有哪儿不足。 谷主见她一脸有口难言的模样,抿唇一笑,探手轻拍了拍她的脑袋瓜—— 「都来到这时候了,哪儿还有心思关照别人?听老身一句劝,还是多想想自个儿吧,说到底,你才是最需要被关照的那一个。」 李明沁以为谷主的话中意有所指,指的是她此次突发的寒症。 她连忙摆摆手,露齿腼腆笑道:「我真的无碍了。这一次之所以寒症复发,很大一部分原因出在我自己身上,是我平时太过懒惫,前辈之前教授的功法都被我搁置未练,久而久之身子骨自然转弱,才会一坠湖就病得昏昏沉沉,以後不会那样了。」 见老人家先是一愣,跟着浅笑摇首,好像她说了什麽不知天高地厚的话似,李明沁这一次蜂首一甩用力强调,甚至都举起三根手指头对天起誓—— 「真的真的,前辈信我,以後我会好好练功,天天练功,不敢一日或忘,不能多吃之物,再喜欢吃也会节制,我会把自个儿顾好,练得壮壮的,没事儿的。」 -- 第60页 结果老人家还是谜样的微笑,摸着她脑袋瓜的枯乾五指往下挪移,轻轻拍拍她的脸颊,跟着又往下缓缓落在她肚腹上,很轻地抚过。 谷主自言自语般笑笑轻叹—— 「是啊,会没事的,能有什麽事呢?也许痴心痴情真能傻傻得福,如今多了这一点骨血相护,终得安然。」 第十四章 ~一生都给你 夜深,人不静。 老滕家的三合小院有「贼」潜入,熟门熟路偷偷摸进李明沁房里。 李明沁盘坐炕上刚练完小半时辰的养气活血功法,张眸就见男人双臂闲适地盘在胸前、斜倚门边静望着自己。 她朝他笑,男人三个大步便把两人间的距离消除,她发上被亲了一记,她则轻拽着他一只厚实大手,低柔问道:「怎麽来了?」 一早才分开,以为不会这麽快又见面。 封劲野淡淡给了句。「你在这儿。」 她在这儿,於是他来了。 李明沁心中甜津肆溢,将他的手抵在颊面蹭了蹭,跟着拉他在暖炕边上坐下,笑容可掬—— 「王爷来了正好,可以嚐嚐鲜鱼汤。屯堡里好些人知道我因为想吃冬涌湖的大白鱼跑去跟人学冰钓,结果坠了湖,今儿个医馆这儿统共收到十来条大白鱼当成诊费和药费,谷主前辈挺喜欢河鲜海味,加上清泉谷的大夥儿都在,晚间就把一大水缸子的白鱼全作成桌上食,蒸煮侩炸样样来,小灶上还有余火温着半锅鱼汤,我去端来给你喝。对了,你还想吃什麽?肚子饿吗?今晚也作了涵酱汁,我下碗打,面给你吃?」 有个可心之人知冷知热、管饥管渴,封劲野因这失而复得的美好咧嘴笑深。 他禁不住又去亲她,低声道:「都好。」 李明沁原本要他在房里待着,就着脸盆架上的清水自个儿先擦把脸、净净手,她去给他弄热汤热食来,结果封劲野却是跟进灶房里来,还帮她将灶中余火重新生旺起来,方便她滚锅下面条。 此刻窝在灶房中的这一双男女不知道的是,三合小院内有人从睡梦中醒来,有人则刚要回房去睡,不管是被吵醒的还是还没睡的,这三个人如今全站在自己的房门外,隔着一个小院子的距离瞅着那烛火荧荧加之灶火生旺的明亮小灶房。 睡中醒来的瑞春和碧穗披着袄子并肩立在那儿,互看了眼,脑袋瓜里想着相同的问题—— 王爷负责生火,小姐忙着煮食,这时候身为婢子的她们到底要不要进灶房揽事? 然,有没有一种可能,揽事变成搅事,无端端破坏气氛,成了个碍眼的? 婢子俩举棋不定、裹足不前,内心非常之踌躇。 然後她们俩游移的眼神就跟隔壁房晚归的老滕对上了,後者朝她俩点点头算是打招呼,跟着又摇摇头、目光瞥了眼灶房那儿示意—— 没咱们什麽事,该腻着的腻着去,该睡觉的睡觉去。 如此,老滕二话不说转身进房里。 这一边,看懂老滕示意的瑞春和碧穗又互看了眼,也跟着转身重回房中,想着,既然没旁人什麽事,那属於「旁人」的她们就继续睡大觉去。 另一边,就着新熬的清酱汁,再烫一小把青菜,李明沁很快煮好一大碗打涵面,而小灶上的鲜鱼汤也刚热好。 灶房角落摆着一张矮方桌,热食上桌,高大壮实的男人一屁股坐在矮凳上,感觉一下子就把那个角落全填满,像一头乖乖蹲着等主人喂食的大狗,竟格外可爱,尤其当他举着跟脸差不多大的宽口大碗「呼噜噜——」猛吸面条时,吃得那样香,教人在一旁看着、看着都要止不住笑。 坐在自家男人对面的李明沁托着香腮,看着他进食,漫开胸房的甜津再次肆虐,有着满满的成就感,彷佛自个儿真是手艺了得的神厨。 封劲野将面食吃了个底朝天,亦把鲜鱼汤喝个精光,这顿宵夜吃得真真痛快,他冲着对坐的李明沁咧嘴露笑……上一世身为他的昭阳王妃,尽管是他硬求皇帝赐婚求来的,嫁他为妻,她这个作妻子的亦是如此尽心照看着他的起居吃用,而今他再次嚐到这种被人管着的滋味,只觉心口满到几乎要炸开。 「真好,喜欢被阿沁管饭。」他露出宛若少年般纯然的笑。 李明沁内心亦欢喜,一时间却是语塞,她嘴角啮笑起身收拾碗筷,在男人的帮忙下很快便把灶房收拾妥当。 提着一桶热水回房,再兑进架上的脸盆水,两人简单漱洗一番,而封劲野的一双大脚还被抓去泡在热水里,洗得乾乾净净才允他上炕。 吹灭灯火,李明沁的被窝又被人钻进。 热呼呼的身躯暖着她的背部,乾净温暖的大脚丫子蹭着她的秀足,她舒服得叹出一 口气,而身後男人亦跟着叹出一 口气,幽幽出声—— 「阿沁离开帝都,我一开始确实恼怒,後来却觉如此甚好,省得你遭人说龙。」 她微愣。「哪有人觊觎我?王爷想得太多。」 「哪里没有?当初你隆山李氏的二老爷断了双腿,丢了京畿九门大司统的要职,你差点就要被新上任的大司统陆兆东讨回家当填房,之後李氏这边虽不了了之,那个姓陆的可没放下。还有周御医家那个自小习医、乳臭未乾的么儿,也才与你在兴德堂巧遇一回,谈了 一回药理和医经,回家就闹起相思病……」鼻子不太通般用力喷气。「他娘的都给老子滚远点儿!也不想想你是谁家的,落在谁人碗里!」痞子样儿再现。 -- 第61页 李明沁闻言一愣再愣,等反应过来顿觉好气也好笑。 在帝都那一段时候,包括青林围场那一次,两人每回见上面,他对她从没有好脸色,以为早令他生厌生恨,却不知他一直留意着关於她的那些事。 「王爷那时候待我可狠了,然後既恼着我,却又不让谁覗腼我,怎麽这样难搞?」她嗓声略带鼻音,眸底发烫。 一颗头发粗硬、胡髭刺得人发痒的大脑袋瓜猛地从身後埋进她粉嫩嫩的颈窝,环在她腰上的铁臂跟着一紧,那热烫的峻唇抵着她的肩,低声嘎语—— 「阿沁若想搞我,易如反掌。」 这话,说者全凭真心,听者却入心魂,一下子便把她隐在眸底的清泪逼出。 她在他怀中转过身,在幽暗中摸上他不驯的眉骨与耳廓,道:「确实易如反掌,我给你做什麽吃的喝的,你照单全收,大口吃、开怀喝,以往是那样,今晚仍是,王爷对我从无提防,上一世才会轻易着了我的道,毫无迟疑喝下那杯被下了迷药的醒宿茶……封劲野,你不能这样好搞啊,你这样,我很怕自个儿哪天又待你不好,欺负了你。」似未料及会听到她这一番话,男人静了几息,额头靠过去抵着她。「那阿沁就待我好,再不要欺我、负我。」 听见他这平静的一句,李明沁当下再无言语。 她循着那温热气息吻上他的嘴,细细舔吮,一双微凉柔手抚过他身上越发灼烫的寸肌寸肤,好像言语成了卑微之物,当心魂相牵达到某种深度,唯有凭藉肉体的贴近交融才能获得心灵上的满足,如此也才是他与她之间最亲密的倾诉方式。 唇齿间是彼此的气味,热息在一次次的呼吸吐纳间缠绵,太过心切,无法须臾或离,衣衫尚未褪尽,两具刚硬与潮润的火热身躯已连成一体。 所有的吟喘皆化在对方的唇舌纠缠中,暗夜中满满的情潮涌动,而慾海即是情海,花开其间,浪随心行,像是怎麽要都要不够,只有臣服於彼此才是唯一的解脱。 许久许久後,她伏在男人起伏渐趋和缓的胸膛上,秀指下意识轻挠着他的肩头,那儿有一小块糙肤硬骨,觉着是他平时搭弓射箭练出来的硬茧,长年下来都成了 一个小小硬窝子,有些深凹下去。 她抚过又抚,带着自个儿亦未觉察的温柔,抚得男人的一颗心几乎塌陷。 她轻幽幽忽而道:「王爷说我遭人観铜,我觉得你才是。」一顿,咬咬唇强调。「对,你是,你才是。」 话题怎一下子拉回这上头?封劲野一双慵懒眼神陡然掀张,瞳仁微亮。「试问,本王是遭谁?还请二小姐示下。」 她很快答道:「魏国公府的嫡孙大小姐。」再一顿,又再咬咬唇,道:「那位魏国公府的大小姐确实是喜欢你、爱慕你的,当日在兴德堂後院的小货栈觑见你遭人家姑娘家觊觎,我这心里着实是难受的、很不痛快的,却又莫可奈何,午夜梦回时,难过得都哭湿枕头了。」 她眼力不够锐利,在一室幽黯中没能精准捕捉到男人此时神态。 那是一张憨憨的、咧嘴无声笑开的面容,软化了一向峻厉中过度突显的棱角,显出一副牲畜无害的嘴与脸。 游移的指尖摸到男人那抹笑,她微顿了顿,若有所思且若有所知问道:「王爷这是在开心大乐吗?因为我难过到哭湿枕头?」 「是啊,阿沁说对了。」他大大方方承认,双臂将那一具绵软柔韧的胴体再一次箍紧,若有所痴又若有所悟道:「我不喜阿沁遭谁惦念上,阿沁也不想我被谁觊觎,这是醋了昵,原来能令我难受的事,也能让你这般不痛快,那当真好,太好太好。」 李明沁这才明白过来,他因她的吃醋正开心无比。 一时间当真无言,然而心是暖的,她温驯地放松下来,再次伏贴在他身上,娇唇亦咧出一道露齿无声的笑来。 觉察到她在笑,封劲野却长长叹出一 口气,语气不无哀怨—— 「西关的昭阳王府已然竣工,都有客人留宿了,本王却有家归不得,阿沁道是何因由?」 李明沁其实已有些昏昏欲睡了,安详交睫,嘴角仍轻翘着,听到他问话,她动着唇没能出声,下意识抬手去摸他的脸,指尖恰落在他嘴上。 封劲野乾脆张嘴叼住那两根秀指,用来磨了磨牙,力道自然舍不得过重,但还是浅浅留了牙印。 「阿沁不来入住,那座昭阳王府又如何成家?」哀怨颇浓,最後因发现伏在胸前之人竟然睡着,那股哀怨就更深了,一 口气也叹得更长—— 「得尽快把你娶回去才成,最短半月,最长不出一个月,本王的昭阳王府必得当家主母主持中馈,届时你不住也得住。」 他对着睡香香的人儿发下豪语,嘴往对方脑顶重重落下一印。 非你莫属,盖章认证! 堂堂昭阳王,大盛朝唯一的异姓王,统领西关数万雄兵,想讨个夫人「镇守」自个儿的王府还得动用到圣旨。 为求快狠准,封劲野的一封密函快马加鞭送至定兴帝手中。 定兴帝对於自己当初之所以能顺利继承皇位、昭阳王在此间所起的作用一事,实是心知肚明,只是大势底定後,原以为这位异姓王爷会挟功索报,结果料错,他突然上疏自请回西关戍边,弃了帝都繁华舒坦的好日子,宁愿跑回荒凉的西关边陲吃风沙。 -- 第62页 定兴帝几番劝留,昭阳王远去西关之心无比坚定。 定兴帝百般无奈下只得忍痛放昭阳王归返近似他属地的西关,而昭阳王上一刻才欢天喜地谢过恩,半点不拖沓,立时奔出帝都往西关而去,经皇帝派出的密探回报,昭阳王几是日夜兼程朝西关疯赶,恨不得插翅飞离帝都一般。 如此君君臣臣之间,表面上义气是足了,定兴帝不怎麽精明的帝王心术用在昭阳王身上非常拿捏不准,乾脆就不拿捏了。 因昭阳王的别无所求,莫名有些心虚的定兴帝为彰显己身绝非「飞鸟尽、良弓藏」之辈,所以特意下旨为昭阳王在西关建起另一座昭阳王府。 而今啊而今,心还是有点儿虚的帝王终於等到昭阳王上疏求恩旨赐婚。 昭阳王看上的竟是隆山李氏女! 定兴帝既知昭阳王在自己继位之路上扮演何种角色,又岂会不知当初阻碍他登基的绊脚石为谁。 隆山李氏嫡长女、前右相之女,嫁予他的七弟临安王为正妃,他家七弟表面是翩翩君子,暗地里都不知对他布下多少陷阱,等着把他这个东宫太子拉下位来。 隆山李氏如今离「倾倒」二字虽差着天壤之别,但在朝野的势力确实削减了大半以上,早不复往日荣光,这其中种种转折之处隐约能窥伺到一只控局的手。 然,究竟谁在控局? 昭阳王难脱嫌疑。 帝王知晓,隆山李氏心里更是门儿清。 而今昭阳王竟欲求娶隆山李氏女为妻?这两边是如何搭上? 定兴帝後来才从皇朝密探那儿得知,原来昭阳王在帝都时就识得那位李二小姐,亦知那位李二小姐行事有别於一般世家女子,长年不居帝都,且在他登基之前便远去西关设医馆行医。 所以一开始就看上眼,喜欢上那位世家小姐,却碍於种种立场不得不隐忍,如今局势大定,昭阳王眼也不眨、舍下帝都的荣华富贵急起直追,追着心上人而去,这才自请镇守西关边陲的是吧?是吧? 哇哈哈哈哈——定兴帝越想越乐,没想到杀敌无数、剽悍无双的昭阳王竟是一颗纯情又痴情的种。 定兴帝又想,以昭阳王和隆山李氏之间的恩怨,要成功求得美人归确实不易,但一封密函求到他面.刖来,要促成这桩姻缘其实又无比简单,更让他安心的是昭阳王主动来求。 大功之臣无所求,帝王心虚,如今主动求恩旨,帝王内心也就踏实些。 一道应允赐婚的密旨很快从帝都发往西关,定兴帝为了此事还特意派遣内侍官跑一趟西关边城,除当众宣旨外,更带来帝王为一双新人祝福的贺礼。 在那当众宣读的赐婚圣旨上,皇帝诏曰,双方即刻完婚。 这一点令封劲野十分满意,觉得定兴帝很上道,没辜负他明里暗里的支持。 然後他这个昭阳王爷果然说到做到,不出一个月,真就替自个儿的王府找到当家主母托付中馈,替自个儿的广榻寻到分享的床伴,让他能名正言顺又正大光明地当个「暖床人」。 话说李明沁这一边,爹亲写给她的家书与宣旨赐婚的内侍官一行人是在同一日内相继抵达西关的,家书中已告知她被赐婚之事,写道,要她一切遵从旨意,切莫再任性妄为,亦写明为她备上的几车嫁奁不日将送抵西关。 ……切莫再任性妄为吗? 家人与族里是担心她如以往那样不愿出嫁,各种拖延,怕她最终抗旨不遵要为隆山李氏惹祸,所以才有爹爹这一封语多警惕的家书吧? 人生至此,捧着信细细读过,她心里除生出几分唏嘘早也不纠结,却为着要再与封劲野结为夫妻一事有些百感交集。 赐婚一事定然是他去求来的。 两人兜兜转转仍走到一块儿,恩怨情仇都嚐遍,他从来都是她心尖上的那个人,今世她负谁皆可,独不能再辜负他。 因为定兴帝「即刻完婚」这一旨意,昭阳王与李二小姐的婚事以最快速度办起,负责宣旨的内侍官一行人亦要留下来吃过喜酒才能启程返回帝都覆命,所以许多古礼由繁化简,意思点到即可。 不过话说回来,昭阳王的婚事虽一切从简却也绝不马虎,总归是一场既热闹又朴拙、带着飒爽阳刚又混着西关边陲独有的喜庆气味的婚礼。 不管是西关北路或南路,不管是来自哪座屯堡,只要是屯民好朋友们皆能进王府讨一杯喜酒喝,痛痛快快吃一顿饱。 成亲当日,西关昭阳王府被淹没在一片正红色中,到处张灯结彩,成溜儿的灯笼全是大红,彩带彩球花也是大红,即使是昭阳王那一众亲兵们亦个个系上红色腰缠,迎娶的马队更是红得不像话,连骏马头上都结着朵大红彩花。 过程一切顺利,也很难不顺利,毕竟这儿就没有比昭阳王更威武的主,没谁敢耽搁他的好事,除非新娘子不肯嫁。 但万幸,新娘子是很愿意的。 那天朝廷的人进到大丰屯医馆宣读旨意,当场跪了 一地来三合小院话家常的屯民百姓,众人亲眼所见,被突如其来赶着嫁人的女大夫没有吓到,最後还一脸恬静接过圣旨。 於是多少有护雏心态的屯民们便安心了些,看来是两情相悦,而非受强权所迫逼着出嫁啊!再想想,能嫁给昭阳王那样的真汉子也当真不错,这彷佛乱点鸳鸢谱的指婚倒也还成,男方有赚,女方不亏! -- 第63页 总之,一拜天,二拜地,夫妻对拜,礼成。 新娘子被送进红通通的喜房,外头的贺客们大碗吃起、大碗喝起。 西关当地的喜庆婚宴,吃的都是大锅菜,就是在石炉或砖炉上架起一 口又一 口的铁镂,一 口大铁镂单次至少能做出三十人份的菜,十来只大铁镂全热呼呼满上,炖肉涵、炮菜、水饺子、煨面、拉面、白鱼烧豆腐等等又等等,连羊羔和乳猪都烤了好几头,一轮再一轮,够大夥儿吃个尽兴。 酒的话种类就更多了,西关南北二路,各屯堡有各屯堡的好酒,为着今日这一场大婚,各屯堡送来不少辉佳酿,但因为军令,来贺喜的屯民百姓们大可畅饮,将士和亲兵们则最多不可超过三碗。 封劲野将自个儿的新娘子送进喜房後又回到前头与贺客们同欢。 三大碗酒饮尽,并与朝廷遣来的那一行人客套一番後,他让几个亲兵代为招待,丢下满场子贺客,大王颇志得意满地哼着小调重新回到喜房。 没有人胆太肥敢来闹他的洞房,所以他一路畅行无阻直达大红喜房,顺利推门入内。方才他送新娘子进来时,已按俗礼揭掉她的红盖头,在两婢子的安排下,合卺酒也一块儿喝了,代表「早生贵子」的红枣、花生、桂圆、莲子也都吃过,他起身离开时还交代要她别拘着,怎麽舒服怎麽来,要是累了先睡下也行……只是,她眼下这般是怎麽了? 喜房中不见她的一双婢子,已将凤冠卸落的她散下一头如云青丝,她换下大红嫁衣,此时身上披着他送给她的狐毛暖裘,暖裘底下则是正红绸缎裁成的寝衣,与他的寝衣是成套的。 绣着并蒂莲的软垫红榻上,她独坐着,怔怔瞅着不远处的铸铁枝状烛台,好似那上头跳动的一簇簇烛光将她的神魂吸引了去,她落在一个他触不到的所在。 封劲野胸中乍然兴起强大不安感,二话不说大步走近。 神游化外,像此际才觉察到房中进了人,她转头抬眼望他,这一瞬吓得封劲野头皮发麻,虎背凛颤,险些不争气地跪下。 他刚娶进门的新妇竟无端端滚落两行泪珠给他看,那眼神幽然,是不是也带幽怨? 他一时间无法辨出,只觉肚腹狠狠挨了 一记,揍得他五脏六腑快移位。 「阿沁……」艰难又涩然唤着,长指僵硬探近,踌躇着不敢碰触。「你怎麽……怎哭了?原来真不愿嫁人吗?所以悔了?」 可适才拜完堂入洞房之际,红盖头下的那张脸是羞涩见喜的不是吗?为何…… 李明沁直到这时才蓦地回过神。 她没有理会他举在半空的手,却是一倾上身,藕臂从暖裘中探出,牢牢搂紧他的腰身,侧脸贴在他结实的上腹,泪珠被他的新郎官喜服吸掉了。 封劲野觉得内心七上八下吊着的十五只水桶全都摇晃起来,十分折磨。「你到底……」 「才没悔啦!」她赶紧抢话。「上一世是你求皇上赐婚隆山李氏女,这一世也是,但王爷与我共历生死劫难,缘分从前世延续到今生,你对我而言早就不一样,是我心中最紧要、最不能割舍的那一个,此生只求与你相伴到老,这一生都给你,如今再嫁你一次,欢喜都来不及,怎可能後悔嘛。」 这会儿封劲野真腿软了。 绷在胸臆间的浊气一松,高大身躯微颠了颠,他随即搂着妻子往软榻上一倒,两条粗壮小腿犹搁在榻边外,膝盖以上的身躯呈现平躺之姿,双目直勾勾望着顶端装饰的红绸,一下下调息。 李明沁顿时很是内疚,知道是自个儿的眼泪吓着他。 但话说回来,他也实在太过小心她的心绪反应,似是她的喜怒哀乐都能轻易牵动他的心……其实意识到这一点,实令她感同身受,心窝又酸又软,因为她发现自己待他也是这般。 温柔抚着他起伏略剧的胸膛,带着满满安抚的情意,她蹭着他缓缓往上爬,将吻落在他嘴角上,轻巧又缠绵地啄吻不休,直到他缓过神来,侧首攫住她的小嘴,反击般深深给了一记唇舌纠缠的回吻,他才算稳下心神。 深吻方歇,他搂着她侧卧,隔着一个呼吸的距离,目光紧盯不放。 「既是欢喜,不後悔,又为何独自垂泪?」问得都有点咬牙切齿。「阿沁还把瑞春和碧穗都支开了,不是吗?」 李明沁忽而露齿一笑,眸光激艳,慢悠悠道:「是我故意支开瑞春和碧穗没错啊,但不是为了独自垂泪不想别人瞅见,却是为了她们俩的姻缘。」 「……姻缘?男女之间的……」语气不稳,浓黑剑眉陡挑。「姻缘?」 「嗯。」她扬唇又笑。「正是你以为的那种姻缘。」 他曲起一臂支着头,眉毛挑得更高。「说清楚,到底怎麽回事?」 李明沁两指下意识摩挲他袖子的一小角,粉颊泛红,眸珠像浸在两汪水里。 她道:「事情得从上一世说起,那时候,瑞春、碧穗随我跟着滕伯一起来到西关,性情向来稳重的瑞春才进到大丰屯不到半日便跟徐屯长有了龃龉,之後更是一见面就闹不愉快,可之後的之後,也不晓得怎麽发生的,瑞春与徐屯长吵着、吵着竟看对眼,上一世硕纥虎狼军趁大盛内乱卷土重来,西关危急,屯民往後方安全所在撤离,我把瑞春托付给徐屯长。」 封劲野依稀有些记忆。 -- 第64页 上一世成为魂体的他执念皆在她身上,关於她的事记得甚牢,至於旁人旁物就没有太深的记忆落点,此时被她一提才想起。 他下颚轻点。「继续。」 李明沁接着道:「然後是碧穗……碧穗也才小瑞春几个月,她俩当时都是十七、八岁的大姑娘家,我们在西关定居後,大丰屯里可有不少年轻汉子想追求她,可碧穗後来喜欢上一个跟着马帮走货的小夥子……那人瞧着挺好,还曾跑来求我,说想娶碧穗为妻,带她走。」 秀美脸容再次漾笑,嗓音略悠远—— 「其实我早把瑞春和碧穗的身契还给她们俩,两丫头虽仍称呼我小姐,在我心中,她俩与我的情分如同姊妹……我直白问了碧穗,喜不喜欢马帮那小夥子,她也说喜欢,於是那时我就把她赶走,让她随那小夥子离开西关。」 是隔世之事了,但犹历历在目,那时决意将自己一条命交代在西关边城下的她内心是欢喜的、怅惘的、平静的,欢喜两丫头有可托付终身之人,怅惘世事沧桑,而她终能平静走向尽头。 她抿抿唇,忽而叹气。「可事情来到你我重生的这一世,好像不一样了。」 封劲野眉峰蹙了蹙,略略一想。「嗯……确实不太一样,两丫头如今都未嫁,瞧着像也没人追求。但别愁,咱门西关男多女少、僧多粥少、母猪赛貂蝉,来再多丫头都能找到好儿郎把她们嫁出去。」 「谁在跟你提什麽嫁人啦!」顿时好气也好笑,笑得巧肩都抖了,她用力掐着他的指头。「还、还母猪赛貂蝉呢?凭我家瑞春和碧穗的俏模样,绝对是西关两朵花,才不愁没人封劲野叹气。「所以阿沁究竟愁些什麽?愁到都哭了。」 她撑起身子坐起,瞅了仍支首侧卧的他一眼,眸光落回自己轻绞在一块儿的十指,道:「这一世,我们来到西关的时间较早,瑞春与徐屯长的缘分仍跟上一世雷同,吵着闹着如今像也好在一块儿了,但碧穗很不一样……那个马帮的小夥子确实也出现了,可如今碧穗喜欢上的却不是他。」 听这语气,应是知道那丫头喜欢的是谁。封劲野随口问:「所以是谁?」 「一位姓伍的小将。」她瞥向他,见他一脸怔愣,遂进一步说明。「就是常跟随在王爷身边办事,瘦瘦高高的、笑起来会露出小虎牙的那位,当时在冬涌湖出意外,碧穗就是被他所救。」 闻言,封劲野倏地坐起,两眼瞠大。「我家小伍?碧穗跟我家小伍?」 臭小子,他竟然没瞧出! 李明沁点点头,双颊的红泽略浓。「今日王爷与我成亲,徐屯长是上门的贺客之一,那位小伍以王爷亲兵的身分亦长住府内外院,拜完堂回到喜房後,左右我这儿也没什麽事,不用留人伺候,就把瑞春和碧穗遣走了,也好让她俩去跟心上人说说话,一起赏个月什麽的。」 封劲野脑中还在消化小伍与姑娘家瞧对眼一事,想那小子不过十七、八岁,竟然就有两情相悦的姑娘,会不会吃得太好、过得太爽,不知情路疾苦……他思绪胡转乱转,又挥眉又眯目的,忽听妻子低幽又道—— 「碧穗这一世喜欢上不同的人,我原本百思不得其解,刚刚自个儿待在房里时,想着要帮两丫头备什麽嫁妆,脑中突然一个灵光闪过,就想明白了。」 事到此,封劲野像也想到了,明白她适才为何无声落泪。 他目光变得深邃,嘴角淡淡,单掌覆住她绞在一起的十指。 李明沁慢慢道:「上一世,昭阳王府遭京畿九门司以及虎骁大营这两支兵力血洗屠戮,你的亲兵无一人生还,想来小伍那时已命丧帝都,无法再回西关,碧穗与他自然不可能相遇相识,更遑论相恋,最後碧穗的缘分才会落到马帮那小夥子身上。」 她反握他的大掌,感受那份厚实温暖,眸子水亮。 「一想到碧穗真正的缘分曾因我的错信和愚蠢遭斩断,便难受得流泪,又想到她如今终能获得该有的,遇上真正的那个人,又歓喜得流泪……王爷不知呢,我家碧穗可喜爱那位小伍了,比喜爱马帮那位要多很多,感情上也更率真笃定,我感觉得出来。」她摩挲着他的手,笑叹。「这样挺好,真的很好。」 「你觉着好,可本王不好!」封劲野突然将她扑倒在红榻上,双脚互蹭了蹭,把一双锦缎靴子蹭脱下来,整个人随即滚上杨,半压在妻子软绵绵且带幽香的身子上。 李明沁被扑得一脸疑惑。「那王爷是觉着那里不好?」 他吹开颊面一缕发丝,皱皱鼻子重哼了声—— 「今夜明明是本王与夫人的洞房花烛夜,所谓春宵一刻值千金,没想到本王竟浪费了大把的千金时光,还被夫人的泪吓得险些三魂少七魄,一切只因我家小伍跟人家对上眼?被姑娘家垂青了?」略顿,两排白牙闪亮亮,磨牙霍霍似的。「自个儿的姑娘自个儿爱,老子管不着他有没有姑娘爱,老子只管自个儿喜爱的。」 他这是藉着耍匪气,想四两拨千斤般带过上一世昭阳王府遭血洗之事吧? 之所以如此为之,是不想再见她因那些事感到愧疚痛苦。 他的心意她俱知,但这本是她该要背负的,即使她的道歉被他所接受,若前一世的记忆一直存在着,一但碰触,便不可能置身事外。 不过她与他都会没事的。 -- 第65页 历经过上一世的乱流颠沛,如今的她已懂得该如何珍惜他,不会再被旁人与俗事所牵绊。 她抿唇笑开,眸底的水气形成灿灿的光,纤指轻画他突出的眉骨。 「是妾身太多愁善感了,当真有愧。」低柔娇叹。「眼前有我家大王在呢,就管着我家大王便好,真不该心有旁惊,是阿沁错了,王爷原谅我。」微微嘟嘴,秀眸眨动。「原谅我嘛好不好?拜托,求您……」 她这般服软乖驯、伏低作小的撒娇模样儿当真少见,真的非常非常少见,封劲野捜遍脑中,想不出来几时曾见。 正因为不曾见,某位称霸西关的大王脾气立时就被整没了,身躯象徵男性的某个部位倒被逗硬了。 他低头就吻,扣着她的下巴将自己热呼呼的舌往里边蹭,生猛得像要把她的嫩唇和粉舌全吞进肚腹中才甘心似。 李明沁心里笑着,努力回吻,小手亦忙碌起来,以剥光男人身上衣物为目标,一双玉腿也没闲着,凭着本能与他夹杂纠缠,谁也不放过谁。 她与她家大王的洞房花烛夜,这一刻值千金的夜晚啊,此际终将开始,正在体会。 第十五章 ~何况到如今 昭阳王成亲开宴,西关除了每年一度各屯堡联合举办的跳大神外,难得有这麽大的喜事。 喜宴主要办在昭阳王府前院的小校兵场上,座席往大门外拓开,昭阳王与民同喜,大碗吃肉、大口喝酒的宴席连开三日,前线戍边守城的将士这三日中若轮到休日,亦可来後方十余里的昭阳王府吃一杯喜酒。 待宴席结束,又过十多日,李明沁才有那种从一团忙碌中缓过气儿的感觉。 如今她是昭阳王妃,是王府的当家主母,凭藉着上一世「经营」过某位大将军王爷府邸的经验,这一次虽位在西关边陲,於她来说要立竿见影一下子就上手也不是多难的事。 只是不知是否事情一件接着一件,甫新婚就得操持整座空落落的王府,平日里虽有王爷的亲兵供使唤,但亲兵们毕竟都是小军爷,更可能是未来的国之栋梁,她家王爷使唤得起,她这个昭阳王妃可用不太下去。 於是就得拨空亲自审核一下府里之前招进的仆役和仆妇,庆幸被「不肖主子」硬顶上来当总管的滕伯识人甚明,在西关这儿招进来的人手都挺好,连管着灶房的大厨、二厨都是顶好的。 而她身分虽贵为王妃,生活作息中许多事务早都惯於自理,身边有瑞春和碧穗两丫头便也足够,无须再招人入府。 总之新婚过後,她忙得像只打转陀螺,待诸事底定,大丰屯外的昭阳王府是她如今的窝,而大丰屯内的滕家三合小院则仍是她天天开张的医馆。 每日晨时夫妻俩一同用过早膳,封劲野带着亲兵往前线营堡而去,她就带着瑞春和碧穗回大丰屯医馆坐堂。 每日上医馆求诊的屯民们一开始碍於她的昭阳王妃身分还有些拘束,但剽悍且顽强的边陲百姓们性情毕竟不一般,见她婚後仍柔柔软软一副好拿捏样儿,但医治起病人来柔中带刚、软绵绵中硬邦邦,与之前根本一模模一样样,屯民们便也跟着肆无忌惮,一下子又恢复往日寻常,当着她的面,荤素不忌什麽话题都聊,甚至有几位婆婆和婶子都敢管到她的房事,问她和谐不和谐。 噢,是很和谐啊! 李明沁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抑住当时脸上的春情泛滥,仅是腼腆羞笑带过,却也惹得婆婆和婶子们跟着她一道脸红。 估计这般被屯堡长辈们关注房事的事,还得持续好一阵子,她的脸皮倒也打磨得越来越厚,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渐寻得应对之法。 成亲大半个月後,一批从帝都昭阳王府拉来的什物送抵西关的昭阳王府。 那些什物在王府仓库中搁置了将近一个月,这一日,李明沁自个儿排休待在府中,终於能腾出手理一理搁置在仓库中的物件。 东西不多,揭开三只大木箱,光是用兵和阵法的书册就占去大半,再有两套轻铠甲以及几柄刀剑,再加上几套旧衣物也就差不多了。 李明沁没唤瑞春或碧穗过来帮忙,而是独自一个窝在库房角落慢慢整理,偶尔也翻阅一下那些兵书,想着等天气大好得把书全晾晒一番,想着王府内也得整出一个藏书阁来才好,不然自家王爷的书房怕是难以收纳这许多。 收拾箱中旧衣物时,她还想,得帮封劲野裁些新常服,纳几双靴子。 她虽然什麽本事都学了点,裁衣纳靴的活儿还真不通,不过大丰屯里有手艺高超的裁缝师父和制鞋的老手,可以请人裁制,等有了成品,衣物或靴上再绣些特别的花样,刺绣这活儿她倒是能亲力亲为。 然後那几把兵器她就没碰了,打算晚些等封劲野回来再跟他提一提,看他自个儿想把它们摆放在哪里。 基本上前院小校场两旁的武器架皆已摆满各式刀剑长枪,连硕纥军惯用的兵器也蒐罗齐整,有时她都觉着自己是住在军大营里。 内心一笑,她正要抱着那几套旧衣离开,人才起身一半又坐回矮凳上。 眼角余光不意间觑到箱中角落还有一个小木匣。 她弯身去取,木匣约她的手摊平那麽大,就着斜斜穿透窗纸而进的光线去看,是一只红酸枝木制成的匣子,触感温滑,纹理细腻,匣身与匣盖上雕琢着蝶恋花图,十分别致,但……怎麽看都不像是封劲野会收藏的东西。 -- 第66页 木匣未上锁,她扳开铜制扣环掀盖一看。 「咦?」是女儿家之物,一条素色帕子。 李明沁瞬间被喩得满腔满口酸溜溜,都不知是哪家姑娘的私物,竟被他如此私藏保存! 此时库房的门被推开,不知自个儿的秘密已遭翻出的男人大步踏进。 这位王爷乍见到妻子之际本要笑开颜,但嘴上那抹笑尚未拉开,瞄到妻子手中那只再熟悉不过的小木匣子,刚峻面庞陡然变色。 他若没上前来抢,李明沁也许还能平静说话,偏偏他二话不说一个箭步冲过来,倏地夺走那只罪该万死的木匣,还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藏於身後,这会儿,再温驯可人的女子都要撒泼。 「她是谁?」李明沁倏地立起,两手授在腰上,她鲜少会摆出这般「对峙」姿态,可见真被惹火了。 「谁、谁是谁?」某位大王眼珠子心虚转了转,还连吞两次口水。 「还装蒜?」气不打一处来,她扬眉瞪人,嗓声变高。「王爷当妾身瞎了吗?那明明是女儿家的帕子,瞧着是有些旧,但仍保存得甚好,王爷私藏了多少年?那方素帕的主人是哪家姑娘?是你当年在西关戍边时就瞧上的吗?那姑娘如今也在西关吗?你与她见没见面?」 李明沁克制不住劈里啪啦问了 一长串。 她也不知自个儿怎麽了,近来情绪起伏似乎大了些,其实眼前的事可大可小,不往心里去便好,但偏就看不开。 「你给我说!今儿个老老实实交底了,这事就算揭过,妾身从此再不提问。」 封劲野张了张嘴,慢吞吞老实答话—— 「许久前在西关时就瞧上的,她如今也在西关,我与她常相见……」 然後他话还没说完,李明沁已流出两行泪给他看。 「阿沁!阿沁听我说啊!」他先是毫无意义地挥动单掌,那只手试图探向掉泪的人儿时竟被对方一把揪住。 李明沁抓着他的手张口就咬,咬得封劲野动都不敢动,疼得不得了,心疼。 他哀号。「小心你的牙,咬坏了可怎麽办?我不怕疼,就怕你疼,阿沁乖,别咬了,乖啊,再咬要崩牙的!」 不是说老实交底就可揭过吗?他底都还没交完啊! 李明沁丢开他硬邦邦的手,突然就哭出声来,泪水急涌,一下子就哭红双眼,连鼻头都红通通,像受了什麽天大委屈,非常之可怜。 眼前男人探手过来替她拭泪,手里拿着的……竟是一条素帕! 是木匣子里的那一条! 「不要!」她立刻扭头闪躲,边推拒边哽咽嚷道:「才不要用别人家的帕子,你拿开!」 封劲野叹气。「不是别人家的,是阿沁的帕子啊。」略顿。认了。「是当年你替我治伤,用来包紮我手上伤口的帕子,阿沁可还记得?」 「……呃?」哭得泪眼花花的人儿骤然懵了,楚楚可怜的五官瞬间定住一般,有种无与伦比的呆萌感。 封劲野内心摇了摇头又是叹气,乾脆收起帕子将她打横抱起,趁着她还傻乎乎不知推拒之际,一路将人抱回主院寝房。 沿途遇上好几个忙着洒扫、整理园子的仆役和仆妇,众人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退到两边让出道来,眼角眉梢窃窃地漾出笑意,以为自家王爷这是要把王妃「打包」回房干些好事儿。 封劲野管不了底下人怎麽想,只在乎怀里人的想法。 一踏进主院寝房,正在里头整理的瑞春和碧穗对视一眼,脸蛋随即红了,两婢子想法很一致,忙低着头迅速退出,更不忘将房门带上。 封劲野一直走到榻边才把人放下,让妻子斜卧在迎枕上,并细心地脱掉她的小靴,自己亦在榻沿边落坐,大有要好好谈开之势。 他从怀中掏出那条引发误解的素帕放进妻子手里,轻沉道:「是阿沁的,你看仔细了。」 李明沁终於有些回过神,下意识将折成四方的帕子摊开。 帕子四个角各绣着「日、月、水、心」四个古体小字,当时她刚跟着清泉谷谷主学习古体字,古字如图纹,她便突发奇想把自个儿的名字拆开,分别绣在方帕的四角,那「日、月、水、心」合起来正是「明沁」二字。 是她的帕子没错。 封劲野本以为误会解开,没事了,她却抓着素帕扁了扁嘴,呜呜地又哭起来。 「等等!这、这又怎麽了?」粗掌用力摩挲了把脸,依旧莫可奈何。 李明沁也不知怎麽了,就莫名其妙一阵委屈涌上,但这一回挺快便收住眼泪。 摇摇头,她抓着袖子擦脸,鼻音甚浓问道:「帕子上沾着什麽?看着像似血印子……是你那时伤口流的血吗?」 帕子折起时将污点藏住,摊开才见着,那血印虽不大,但暗红偏褐的痕迹在素帕上格外明显。 封劲野屈指揭掉那滑到她下巴下的一滴泪,语若叹息—— 「帕子上曾经沾过我的血,但本王当时便把它洗乾净了……而这上头的血迹,其实是阿沁的。」 「……我的?」又有点懵了。「怎麽会?」自言自语着。「那时候我没受伤啊。」 她发觉眼前男人的表情似不太自在,两边类骨的颜色竟明显变红。 「阿沁是没受伤,但呃确实流血了。」大掌抓抓後颈又挠挠脸。「不是你帮我包紮的那一天,是後来我上不知山遇见你上山采药的那一日,阿沁流血了。」 -- 第67页 李明沁敛眉试着回想,只记得当时悬在峭壁上险些出大事,是他救她脱险。「你及时出手,我被你慢慢拉上崖顶,得救之後,我记得自己确实吓到大哭,但并未受伤流血,我好好的,然後...然後..」 「然後你突然痛到脸色惨白,本王快马加鞭将你带回营堡,交给清泉谷谷主前辈。」他替她说完。 李明沁蓦地轻呼一声,双眸陡抬,香颊染上潮红。 她怔怔看他,终於记起那一日自己确实流血了,是她女儿家的初潮。 谷主前辈说她都满十三岁了才来第一次,比寻常姑娘家是晚上一些,但身子开始产生变化有利於克制她身上的寒症,还嘱咐她要珍惜每个月的小日子,趁机多多调养。 「噢……天啊……」都记起来了,她双手捣住脸,声音闷在掌心里,既懊恼又羞极似。 「当时王爷抱我上马,把我圈在胸前臂弯里一路赶回,所以是我流出的血把你弄脏了,这条帕子那时候却是在你手里,你顺手取出来擦拭,这才留下血迹,是吧?」 她的柔荑被一双厚掌分别握住,缓慢而坚定拉下,红嫩脸容重新展现出来。 「是。」他带笑回答。「阿沁的初潮沾在我手上,当时以为你真受伤了,後来才晓得不是……」 李明沁又低低叫了 一声,脸蛋红透,然後有什麽在脑海中闪过,她顺势逮住重点—— 「等等!王爷方才回答说,这帕子的主人是许久前在西关时就瞧上的,你那时候就瞧上我、喜欢我了,是不是?所以才把妾身少时之物珍藏到如今,你被先帝召到帝都去时,把它带了去,而今请旨回西关,它又被送回来……王爷原来喜欢妾身那麽久了,从好多年前就喜欢上,我说的可有错?」 她如愿觑见他满面通红,眼神还往旁飘了飘,一副内心秘密完全被她说中的模样。 「秘密!」她倏忽间又想起什麽,反手握住他一双大掌。「王爷与我的缘分始於西关,後来再会,你说其实早就把我认出来,之前一直未提,是因为其中有你的大秘密,王爷对妾身原来是一见锺情、再见倾心,这便是你所谓的大秘密了?」 男人没有答话,而是将脑中灵光乍现、频频挖出秘辛的妻子拥入怀中,低头就吻,用热烫的唇舌堵住她的小嘴,同时也间接承认她所有的提问。 李明沁热切回应,这一刻心彷佛要融化开来。 她忽然意会到,他上一世立下彪炳战功,在建荣帝的垂青下封王,并向帝王乞恩欲娶隆山李氏女为妻,寒门出身的他不是想攀上什麽百年世族、高门大户这等高枝,却是专为她而来。 他已经留心她这麽久,上一世她不知,如今终於明白他的用心。 「封劲野……」抵着他的嘴,他的名字从她唇间多情泻出,婉转如吟。「我心悦你,永远只有你……」 她再度被打横抱起,暗门打开,男人抱着她走往那条通向暖池阁的密道,行走其间,亲吻未歇,两张嘴未分开须臾…… 暖池阁内的一场情事从池畔缠绵到暖池里去。 对对方毫无保留,从心到身,由里而外,连魂魄都相依。 欢爱过後,李明沁神识渐稳,气息稍缓,软软偎靠在丈夫怀中的身子仍在余韵中悠荡。 合着眼并未睡去,感觉在暖泉下的那双厚实大手仍在她的肌肤上流连,生着茧子的指腹以及粗糙掌心抚过一身嫩肤时,总引得她细细轻颤,腹中一阵瘦软。 潮湿的吻落在她的发心,像也吻在她唇间与心上,她恍惚露笑,听到他低柔出声—— 「当时听闻阿沁并非西关土生土长的姑娘,而是来自帝都的小姐,本王一开始心里是不痛快的,都想狠狠捶自个儿脑袋瓜两拳。」 「当时」指的是何时,李明沁慵懒双眸陡地掀开,一下子理解过来。 未料及自家王爷会在这时候跟她告白,什麽胭意和虚软感迅速消退,她抬起头近近看着他,男人纯然阳刚的面庞有着教她悸动不已的柔软。 「来自帝都不好吗?非得是西关的姑娘才成吗?王爷又为何想捶自个儿?」她不禁连三问。 封劲野忽地咧嘴一笑,有点自嘲的意味,单掌顺着她身子美好的曲线缓缓抚上她的脸,引得她咬唇微颤。 他轻哑道:「如若是西关的姑娘,那勉强还有能耐追到手,谁知竟是个帝都出身的小姐。」峻唇一勾。「当时尚不知隆山李氏是大盛朝的百年世族,之後听闻了,心都凉了大半,又恼自个儿痴心妄想,如何都想着,自是恨不得揍这颗冥顽不灵的脑袋瓜几下,看能不能把自己揍清醒。」 这绝对是情话,尽管不含一星半点的情字,却满满都是真情。 李明沁眸底忽地热烫,鼻间泛酸,藕臂环上他的硬颈,仰脸亲上他的唇。 「你为我而来,最终得到我了。」咬咬唇。「封劲野,你还是别揍自个儿吧,别让自己太清醒,我怕你一旦清醒,会觉得眼前一切荒谬得不可思议,届时清醒到若不要我了,我会难过死的,真会死的。」 对西关这位大王来说,这绝绝对对是妻子的情话,尽管话中半个情字也没提,却也是满到炸开的情意。 情深至此,言语又成空白虚无之物,唯有两具身躯紧密相连,深入彼此,以这样的法子方能彻底证实那难以言喻的羁绊与绝对的心有所属。 -- 第68页 他们再次交缠成一体,暖泉兴起阵阵波澜,被数度摆弄後,她赤裸柔嫩的上身最终伏在暖池边上,男人掌住她柔韧腰肢,从背後深深挺入,紧接而来的是一记记生猛的抽插撞击,她哀叫着、泣声不歇,敏感的身子全然不受控,很快下腹里那一团柔水便被戳破,泄进这一泉活水中。 悠悠转醒时,她已被丈夫裹在大棉巾中抱回前头的正院寝房,连一头湿发都受到照料,被细心地绞去水气。 软榻温暖,贴着她身子的男性躯体更是热烫,只觉整个人恍若在云端。 她懒懒半掀开眼皮瞅了丈夫一眼,红唇微微笑开,掩下羽睫就要进入黑甜乡,一缕缕可心的思绪留恋不消,仍在脑海中盘桓。 她想着与他之间的情缘起始得那样早又那样隐晦。 想着他对她「当时已留心,何况到如今」的心境。 想着他竟把她的素帕私藏那麽多年,欵,那方帕子上还沾着女儿家的初潮,他都不嫌脏,还视若珍宝…… 太爱他。 何时喜爱上的已不可知,历经两世,落在她心尖上的仅他一个,她亦是为他而来。 倏地,她眉心微蹙,脑中思绪忽然打了个踉跄。 何事想不明白? 素帕上的那一抹初潮噢,说到女儿家的私密事,她的月事像有一小阵子没来了。 唔,认真要算,应该快有三个月了吧,差不多就是成亲前一个月到现下,小日子都没来。 那时候清泉谷义诊团一行人被接进刚竣工的昭阳王府作客,谷主前辈那些天还跟她聊了许多,只可惜清泉谷的人没能留下来参加她与封劲野的成亲宴,在圣旨赐婚要他们即刻完婚之前,谷主前辈就领着大夥儿离开西关了。 记得谷主前辈要她多吃多动把身子骨养得再壮实些,说是有利於将来生产……欵欸,八字还没一撇呢,她跟封劲野从上一世到这一世都如此亲密纠缠,她的肚子仍一点消息也没,许是身上寒症之因,实难怀上,若然有丁点动静,她岂会不知?岂能无觉? 突然—— 「哇啊!」惊呼陡出,都快眠去的神识瞬间清明,她被吓到般用力抱紧男人劲实腰身。 也快睡去的男人被怀里的娇人儿惊了一跳,下意识收拢臂膀将她牢牢回抱,哑声直问。 「怎麽?作恶梦了吗?」蒲扇大掌抚着她的裸背,轻拍着,带出满满护卫感。「没事……没事……」 「封劲野,我、我好像有事。」略顿,咬咬唇。「噢,我想这会儿真出事了。」 闻言,睡意散退,封劲野也清醒过来,将她裹在被中拥着坐起。 「出什麽事?」他目光在她脸上迅速梭巡,以为她哪里不舒服,大掌探进暖被中正欲摸索确认,却被她一双小手抓住。 「那时候……就是我在冬涌湖出事,被你带回昭阳王府的那时……」回想着,努力把话说清楚。「谷主前辈也让你遣人迎来,恰能替我诊治。後来我醒了,回到滕家三合小院的大丰屯医馆,清泉谷一行人也都过来帮忙,那时我跟前辈再次请教治你内伤之法,而今过去两个多月,你体内隐而未发的内伤已圆满祛除,然後我、我……」吞咽唾津。 「然後你怎麽了?是你身上的寒症作怪吗?谷主前辈诊出什麽了?」他紧声连三问。 李明沁连忙摇头。「寒症没作怪。如今回想,这两个多月来,畏寒的毛病像彻底消失不见了……前辈那时在三合小院同我说话,她摸摸我的头,又拍拍我的脸颊,然後她、她最後把手覆在我的肚腹上。」边说着,她将他厚实温热的手拉到自个儿软绵绵的肚子上—— 「她老人家说……会没事的,能有什麽事。她还说,如今多了这一点骨血相护,终得安然。」 略顿,她深吸一 口气紧紧望着男人,吐气如兰道:「我刚刚突然想到,小日子已许久未来,都有两个多月了吧……王爷,我想我是有了,而且谷主前辈很可能那时候就瞧出来,只是我自个儿没能领会。」 封劲野先是如坠五里迷雾,被她的话带得分不清东南西北,但他的掌心正熨贴在她肚腹上,被她一双小手所包覆,蓦然间脑中激光浮掠,像天外飞来一拳狠狠捶中脑门,他陡然领悟。 「孩子……孩子……」峻目渐渐瞠大,满脸不敢置信。「阿沁肚子里有了?有我们的孩子了?」 「应该是,还没能全然确定。」李明沁赶紧补一句。 封劲野扭着浓眉不依。「什麽应该是?就是就是。你月信迟了那麽久即是证明,莫怪阿沁近来身子丰腴许多,皮肤嫩滑无比,胸乳也变大到恰合本王一掌盈握,臀儿的肉也多了些,又挺又翘唔唔……」 口无遮拦的嘴被害羞的人儿伸手捣住。 「你别说了。」她肌肤泛红,眼角眉梢都是笑。 他先亲亲她的指,继而躲开她的手,又道:「好,好,不说,反正都是本王在用,本王心里有数便可。」 男人这不正经的样子是她熟悉的,感觉像回到所有重生和劫难都未发生之前,却比那时候多了份灵犀相通、心心相印之感。 她轻捶他胸膛一记,笑得把脸埋在他颈窝,还张嘴在他肩头咬了一 口。 欵,她这一会儿哭一会儿喜的,心绪如此起伏,原来是有了呀…… 傍晚时分,一名在前线随军的老军医被昭阳王的亲兵用马车请至昭阳王府。 -- 第69页 人说医者不自医,李明沁对怀有身孕一事尽管颇有自觉,仍需请其他大夫再诊诊,如此才能全然笃定。 老军医拿手的虽是正骨与外伤,要号出是否为喜脉大抵也难不倒他,加上李明沁的脉象甚是明显,老军医才号完一边的腕脉,另一手也甭再瞧,十分斩钉截铁就起身恭喜跟在一旁虎视眈眈的昭阳王爷。 「赏!都赏!」某位大王心花怒放,仰天大笑,那笑容简直与日月同光,不仅重赏老军医、瑞春和碧穗,王府上下全都得了赏钱,当真喜气洋洋。 入夜,两婢子见王爷再次回到主院寝房,非常有自觉地赶紧退出。 倚枕斜卧的李明沁欲要下榻,被两、三个大步赶到榻边的男人很快制止。 「别忙,本王在外间已漱洗过,阿沁乖乖躺着便好。」 李明沁不禁笑叹。「该动还是得动,鲁军医也说了,按脉象应已怀上两个多月近三个月,胎儿该也坐稳了。」 封劲野咧嘴笑开,踢开两只大靴上了榻,静静地盘坐在妻子身侧。 他摊开大手去抚她的肚腹,神情仍有些不敢置信。 「按日子推算,应是冬涌湖意外,本王将你抱回王府那一次怀上的,那时候我跟阿沁和好了,阿沁把自己又给了我一次。」 她轻应一声,秀颜白里透红。「应是那时候没错。」 「然後本王才把活蹦乱跳的精华给出去不到一天,清泉谷的谷主便从阿沁身上瞧出端倪。」他摇头一叹。「这位谷主前辈也太火眼金睛,怎麽看都不是个人。」 李明沁原本被他的话弄得想笑又害羞,听到最後忍不住拍了他一下,娇叱。「谷主前辈当然是个人!她、她就是……就是有时候比较神一点。」 封劲野闻言笑了,对那位谷主绝无不敬之心,他讨好道:「离开帝都时,皇上赐我一方通行铁牌,允本王在大盛境内通行无阻,待这阵子将军务安排一番,我带阿沁回一趟清泉谷,访一访谷主前辈,可好?」 「好!」她笑得更开怀,又去抓着他指节分明的手揉揉捏捏。 他屈指轻轻摩挲她的颊面,几息後才道:「还有帝都李宅以及你隆山祖宅,阿沁若想回去探看的话,本王都陪着。」 李明沁蓦地顿住,眸光锁在他脸上。 那是沉静淡然的神态,彷佛她真是个远嫁边城的女子,而他是可以陪妻子回娘家探亲的寻常汉子,没有前世的被害,亦没有今世的复仇,全为她妥协。 她抿唇一笑,坦率道:「不急,待孩子顺利落地,再寻个时候带孩子回帝都让孩子的亲祖父瞧瞧。至於隆山祖宅,我比较牵挂的就只祖父一人,但如今大伯父与二伯父两房都迁回祖宅了,想必更能照料好祖父的起居,只是王爷届时若随我一道回隆山,少不得又要与我那些亲族们过招,可得处处留神了。」 他拨了拨她的浏海,嘴角微扬—— 「不管要过多少招,只要有阿沁护着,本王就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好。」她将他的手拉到唇边亲了亲,虽未多言,但看着他时,那眼神是全然的承诺和绵长的情意。 封劲野挥熄两盏烛火,仅留角落一点幽光,放下床幔,他搂着妻子躺卧下来。 想待他很好很好,也想讨好他,回报他的对待,李明沁抚摸着自家王爷的脸部轮廓,嗓声绵绵问道:「那王爷可有要妾身相陪之事?还是希望妾身为你做些什麽?」 「嗯……」某位大王沉吟中。 李明沁几乎屏息以待,一会儿听到丈夫的声音正正经经在幽暗中响起—— 「有,确实有这样的事,需得阿沁相陪才能做到。」一顿。「本王记得当年阿沁在陪嫁衣箱里藏着一方黄绢,作为压箱宝的黄绢上绣着好多小图,那些绣图着实精彩,男女的表情和姿态栩栩如生,简直跃然於黄绢上。」 怎麽突然提及这事?她摸到他嘴巴咧得开开的,都能摸到他两排牙了。 男人继续道:「黄绢上的各种图,本王曾仔细瞧过,全深深刻划在脑海里,记得有几个小图一旁还细心地写下说明,那是为了与有孕在身的女子共享鱼水之欢所设计的姿势,最能减轻孕妇的负担,且在孕期女子身子更为敏感,那些格外特别的姿势能让男女双方分外销魂,等阿沁的肚子显怀了,阿沁也陪本王销魂一番,可好?」 这男人又开始不正经得很正经! 李明沁笑得巧肩直抖,耳根热烫,全身肌肤差不多都红透。 既然有心要讨好他,对他好,她只有乖乖顺从的分儿了。朱唇附在他耳边,轻柔说道:「不只要陪王爷销魂一番,还要销魂许多番,王爷舒畅欢喜了,妾身也才欢喜。」 夫妻间的情话果然太无耻销魂。 封劲野再次咧嘴笑无声,头一偏,精准吻住那张甜美小嘴,臂膀微微收紧。 他不敢吻得太深,轻舔慢吮着,双手也不敢太造次,想着对她为所欲为的这些日子,她肚里其实已有娃儿,今日在暖池阁中那一场情事也是炽烈激切毫无保留,想想都有些後怕,但又觉得他封劲野的种就是强、就是争气,不畏风雨,不怕打磨。 哇哈哈哈——暗暗想着,又想仰天大笑。 一吻方歇,两人交颈而卧,柔软气息弥漫在这床嶂内的小小所在。 「如今有了身孕,阿沁是怎麽想的?」他忽而问,声音略沙哑。 -- 第70页 「嗯……我就想啊,也该有孩子了呀。」这是让他们等了两世才愿到来的生命,如此珍贵可爱,令还未见到他又或者是她的一双父母充满想望。 男人与她灵犀相通,霎时间似也感受到她内心波动,明白她的念想,於是两颗脑袋瓜抵在一块儿,呼吸吐纳渐渐同调,他的动心动情化成一个渴求—— 「阿沁……」 「嗯?」 「我还想听你鼓琴。」那几丝沙哑显得如此低柔,似吟若叹。「那时候,你每晚都会横琴而鼓,有一晚没听到你的琴音,原来那时阿沁独自一人上不知山采药,竟还在山上过夜……」 这一次换李明沁在幽暗中无声笑开。 当年那个外表糙老、实际是个少年郎的他,是真的对她留心了呢。 她回应道:「王爷想听琴,那阿沁就鼓给你听。」 认真回想,自上一世他死去後,到得重生的这一世,她未再鼓琴弹奏,而今是要为他再奏琴音。 然而她尚且不知的是,当年那战事频繁的西关边陲,一个玉人儿般的小姑娘的指下之音,曾带给一个吃百家饭长大、自小就在前线军营中打滚的十六、七岁少年郎怎样的慰藉。 宛如乌云散退,云开月现,更如尽目皆荒芜中,突如其来横过一弯七彩斑烂的虹。 男人将这有点害羞的秘密藏於心中,再一次把笑印在她同样笑着的娇唇上。 西关的荒凉开出骨干丰腴的情花,以情浇灌,无尽勃发。 他的心啊,全给了她,就如同她的心尖上,只有他。 【後记】那子乱乱谈——雷恩那 真心觉得2021年过得有够快。 才觉着终於过完整个世界都很糟的2020,当初还笑着跟朋友说道,什麽2020爱你爱你的,原来爱来爱去却是一个大渣年,当下还庆幸这个大渣年终於过完了,未料又应了那经典句型——事情永远没有最渣,只有更渣。 2021年才是台湾疫情大爆发的一年啊! 心想都这样了,就「随波逐流」吧,然後在波流中维持着自个儿的寻常生活,防疫新生活做起来,戴口罩、勤洗手,该打的疫苗打起来。 说到接种疫苗,目前那子也已完整接种两剂,且都是在写本书时陆续接种的,因为先前听过太多关於疫苗注射後会发生的不良症状,什麽头痛、发烧、呕吐、晕眩、全身瘦痛到被火车辗过……等等又等等的,我都做好心理准备要勇敢面对了,结果打完第一剂疫苗,我等了又等,等过再等,除了注射部位押下去会痛痛的外,什麽事都没有发生。 跟着又听说我所选的BNT这款疫苗第二剂的不良反应会比第一剂强烈,於是到了接种第二剂的时候,我又再一次心理准备起来要去勇敢面对……然後依然什麽症头都没有。 不但没有身体不适的症头,还因为注射第二剂疫苗时,本书已在结尾阶段,从接种站回到家後跟打了强心剂似的,坐在电脑萤幕前十指如飞狂敲键盘,家人打电话来关怀疫苗接种後感觉如何,我答道—— 「就整个很兴奋啊!」 一点都没有疲倦感,因为稿子即将写完,故事就要完成。 通常在稿子快要结束的时候,那子的精神会异常亢奋啊!XDDD 嗯嗯,那话说回来罗,关於本书故事,也继续是一个重生的故事。 以前还不太知道怎麽写出重生的故事时,本书男女主角的人设就已经存在在那子的电脑档案里。 那时就想着男主痴爱女主、女主必须把男主直接或间接害得很惨很惨又很惨,然後故事最後还要让他们俩和和美美、毫无嫌隙地好在一起……脑中怎麽乔,都觉得感情上难以说服自己,但,後来资质惊钝、晚晚才开窍的俺到底领略到重生的美好啊啊啊!(手舞足蹈跳大神) 这世间故事有重生题材真的太让人振奋,男女主角这一世的仇恨怨慰,作者这一世处理不了,全部丢去重生,重生过後皆可泯灭於一笑呀哇哈哈哈哈~~(叉腰仰天狂笑中) 这个故事的创作过程依旧痛并痛快着,甜甜的苦又苦苦的甜,完成时一样是十足开心,但却是比跟阿编说好的截稿日晚了整整一个月才交稿,因为那子的虎躯……嗯,玉体生恙,病灶发生在左耳。 关於耳朵生病的事,在雷恩那粉丝页都有详细记下,後记这边就不赘言了,总之为了跑诊所和大医院治疗,花了不少精力和时间,一确定自己没办法如期交稿,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就立马联络阿编了。 开心的是,写这篇後记时,那子的耳疾已大有好转,感染得到有效控制,耳膜破洞也有变小的趋势,就等着接下来的修补手术。 也很庆幸这个故事虽然多拖一个月,仍可以在新历年前顺利交稿,并且在旧历年前正式出版上架,让那子可以轻松悠闲地过圣诞节和跨年,更开心这个故事赶得及陪读者朋友们过新年。 然後也好感谢出版社的体谅和纵容,能随时针对作者的状况作出调整,让那子可以不受写稿压力先去接受治疗,之後再慢慢交稿。(用力抱) 嗯嗯,2021的年末了,来展望一下新年吧。 希望2022年是一个「开放」的年,国内开放,国外也安全开放。 希望新的一年,可以把电脑档案中多年存取下来的故事大纲有效地消化掉,可以把大纲们一个个写成完整故事,写给读者朋友们看,说故事给读者朋友们听。 -- 第71页 谢谢读者朋友们一直以来的爱相随,正因为有你们的关注和支持,那子才能翼下灌强风,飞飞飞飞飞,就算不飞,那走起路来也是虎虎生风得很。XDD 接下来的虎虎生风年,还请各路好朋友们继续指教起来,一路相随不弃。 那子圈臂拜礼。 加上亲一个。 ——全书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