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和离之后》 第1页 [古装迷情] 《长公主和离之后》作者:紫夭【完结】 简介: 玉昀喜欢了陆北乔七八载,陆北乔却依旧想要照顾他青梅竹马的表妹。直至父皇驾崩,皇权易主,婆母欺她失势,打起与陆北乔纳妾的主意。 和离之后,玉昀给自己寻了个新靠山。 她那位皇叔不是皇家嫡脉,却手握兵权。 玉昀看着她那新登上帝位的傀儡皇弟,与其叫大周江山毁在一个心智不全的小儿身上,倒不如买通她那位皇叔,皇弟她多的是,换一个也挺好。 ** 起初,凌霆川不过是为了报复罢了。早年,他被老皇帝交给淑皇后抚养,受尽那个女人的屈辱。而那个女娃儿,却被老皇帝捧在掌心,宠如珍宝。 他不过想看看,若毁了那样珍宝,老皇帝的坟头会不会流出血来。 可后来才发觉,不堪一击的只是自己罢了。 他这一生,行的是恶鬼道。 而玉昀是一缕清澈的晨光,耀眼而煦暖。 纵使周身灼伤,他也要与她同衾欢享。 【长公主 X 摄政王】 内容标签: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凌玉昀,凌(霍)霆川 ┃ 配角:预收:《满庭春》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吾生挚爱唯二,盛世与皇叔。 立意:平常心 第1章 腊八时节。 今年的新雪还未曾落下,梅花却已开了两枝。粉色的骨朵从小轩窗里冒来妆台前。幽幽香气,盈盈在寝殿里。 妆台前,女子一身青色的小氅,雪白的狐毛茸茸蹙在领口,发髻将将绾了一半,正唤婢子寻些发簪来。 女子肤色瓷白,青丝垂落腰间,身形单薄了些,斜斜坐着的模样,温婉纤美。又因是久病初愈的缘故,两颊还没有什么血色。却掩不住眉眼之间的一派明媚。 这是先帝的长女,名唤玉昀,便也是本朝最得宠的公主。 可那,也是年前的事儿了。 自去年起,先帝便一直卧病在床,直至今年八月,终是没撑过秋日。 先帝早前待她甚好,因得至亲崩故,玉昀这一病,便从七月一直卧榻至如今,已有小半载了。 眼见下晌的日头已经斜了,婢子轻音撂下手里的玉梳,忙要去合上窗户。主儿病虽是好了,可未免病情反复,太医嘱咐过还得好生注意防寒。 却听主儿道了声:留着它罢。 轻音劝道,主儿身子才好些,方还有些暖阳,眼下就要入夜了,便该要寒了。 玉昀微微侧眸,我打小便喜欢这北边儿来的风。这阵子你们人人都防着我。如今病也好了,总该由我一回。 轻音知道拧不过主儿的喜欢,只好喊着阿翡来。你再炭炉子搬近来些。 两个小婢都是玉昀自幼带在身旁的。便也一同虽她出嫁来了陆府上。 阿翡只比玉昀小一岁,也早已长熟。端着炭火来的时候,又顺道儿传了话。主母那边来了人,道是福安堂已去了好些人了。问主儿什么时候过去。 便就要走了。话虽如此说,玉昀却没打算起身。夜里是腊八节庆家宴,长辈妯娌们都去,妆面儿可不能怠慢了。 她才将将出了病,身上还有丧孝,便不宜太过明艳。选了只淡紫色的胭脂,叫人觉着更有几分病弱之美。又挑了两支白玉梅花簪叫轻音戴上,配上朵白狐毛的绒花,衬着冬日的节气,方算是好了。 轻音又捧来衣裙,替主儿解了身上的小氅,打算侍奉更衣。 那身小氅自有些厚重,落了下来,才见少女内里的寝衣。冬日里,寝衣也作得有些厚度,可少女腰线轻盈,体态如山水淡墨,秀美温韵。也能稍稍看得清楚。 轻音却不觉有些心疼,主儿这阵子瘦了好些,出了病,该要好生养起来才是。 自然会的。玉昀淡淡应着。有谁又会不惜得自己的身子呢。 轻音拎起衣衫,水绿的袄子,月白的襦裙,一一替主儿穿上。衣面上的刺绣暗纹精致秀美,却并不打眼。贵气是贵气的,但得藏着。 陆府家主不喜奢靡,主儿自从皇家嫁过来之后,便也随了家风。至于那些青的白的,又都是驸马喜欢的。这两年来,主儿新添的衣物,便都是如此的颜色。 素是素了些,却也掩不住主儿的美貌。 想来仙去的皇后娘娘贺兰氏已是顶好的美人,主儿却更青出于蓝。不仅一双眼睛像极了皇后娘娘,眉眼之间,还多承了些许皇家英气。 多有人说,那是像了主儿的祖父孝武皇帝。因主儿自幼,便是在孝武皇帝膝下长大的。 听闻那时,先太上皇夜里批阅奏折的时候,都会让人将小公主接去养心殿,抱在膝上哄玩儿,后来又亲自教小公主读书写字。那份恩宠,自便养成了主儿这般性子。喜欢什么,便能轻易得了。 唯有一件,便是驸马陆北乔。自十岁时在马宴上见着陆家小公子,主儿便喜欢了许久。可直至大婚,也未曾将人捂暖。 福安堂里已是华灯初上。几个家仆见得公主一行过来,连连拜了拜。随后由管家福伯将人往里头引着。 入了院子,自要过两旁的抄手游廊,梁上雕梁画栋,以往还作的是四君子图,如今却是换作了八仙过海。玉昀草草一眼便就见着了,才问了问前头的福伯。 -- 第2页 看来是请人来修葺过的。 福伯笑答,前阵子公主病着不曾出过若水院,府里都已新修了一番。主母觉着原本太过素雅,便想换些喜乐的,添添人气。 是这样那些雕画栩栩如生,便知艺人功底不错。左右都是好赏玩的东西,玉昀看着便也觉着高兴。只将要入正堂了,便见游廊尾处挂着新来的鸟笼。里头一直雪白的鹦鹉,正佝着身子缩成了一团儿。 天太冷了,这处虽离正堂近,还有些烟火气;可鹦鹉也是怕冷的,玉昀逗弄了它一声,它却不大提的起来精神。 只草草道了两声,来了。来了。很是敷衍。 玉昀到底不和它计较。又叫福伯将鹦鹉照拂去了正堂里头。这才带着阿翡和轻音也进了那间屋子。 陆府三房人丁还不算兴盛,却也有主次之分。 主母宋氏容貌姣好,正端坐在主桌。只是眼角几道深浅不一的纹路,已是黄花半老的年岁。一身藏蓝的棉袍,暗绣浅银丝的灵鼠,簪着玉制的兰花头面儿。 簪缨之家,多注重雅致,并不凸显富贵。 同桌除了庶长子陆其松与儿媳秦氏,便剩两个十岁左右的小公子,亦同是庶出。其余的庶女与姨娘,便在次桌上规矩坐着。 见婆母身旁的两个主位都空着。玉昀便也知道,驸马陆北乔和公爹陆时行都还未归。不等她先行过去作礼数,柳姨娘便已笑盈盈地迎了过来。 公主终于好了些,总该出来走走了。 今年柳姨娘房里为陆府添了长孙,本是不大乐意说话的性子,如今也活络了起来。玉昀也浅浅道了声姨娘好。便见两桌的小辈们都起身与她合礼了。 公主嫂嫂。 她一一颔首,方行去主桌旁,与宋氏一福。母亲可还安好嘛? 她自幼是开朗的性子,更是讨长辈们喜爱。在夫君的母亲面前,便更就乖巧了些。却见宋氏起身来扶她,是要行君臣之礼的,她方合着手上去,拖起人一同坐下。 今儿是家宴,便就都不必见外了。 众人见状,是一派和气的模样。方也跟着安心落座下来。 宋氏笑容可掬,自问起她身子可好了。玉昀寒暄两句,目光却落在宋氏身侧,两个含羞的姑娘身上。 她这才想起方众人行礼之时,有两声表嫂之称。原也并未在意的,只这时候近了,方才留意到今日还有客人。 许是见她面色不大明朗,宋氏便先替那二位姑娘开脱起来。 公主莫怪。今儿佳节,对面宋府上也有家宴,这两个庶出的姑娘,左右去不到兄长跟前儿,我便将人唤了过来,一同晚饭。不过是添个热闹罢了。 宋三姑娘和宋五姑娘这才一道儿,表嫂莫怪。 玉昀心中暗暗有些不高兴,面上却是无恙。母亲喜欢热闹,人多自然是好的。 轻音和阿翡留在她身后侍奉,便也不约而同相视一眼。目光再看像那宋家三姑娘时,难免露出些许鄙夷之色。 别人或许还被蒙在鼓里,可若水院里,却都是知晓的。那位宋三姑娘如今已经及笄了,是与驸马陆北乔一道儿长大的。当年是玉昀的皇爷爷不知情,方钦指了这门婚约。算起来,到还是她拆散了人家青梅竹马。 面上再是客气,玉昀也会不自觉打量着那位三姑娘。一双杏眼含着春色,薄唇微微抿着,蹙眉低目的模样,很是惹人怜爱。以往见着还有些稚嫩,现如今已是娉婷美人了。 玉昀本也并未曾留意过这位宋家的庶女,还是因知道陆北乔那些往事,方叫阿翡去打听过人家的身世。 听闻三姑娘的生母是秦淮一带的歌姬,很早便就离了世。寄养在新来的姨娘房中,便也不受宋家家主的重视,却很是讨姑母的怜惜。是以玉昀嫁来陆府两年间,逢年过节,总能见着三姑娘身影。 这一回,本该也是要见怪不怪的。只是早前她身子落了病,却寻不见陆北乔其人。后来方听闻,人家去了宋府上探望三姑娘。 不巧,那阵子三姑娘将将也落了回水,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方才起身来。 玉昀虽早知道陆北乔和三姑娘有些过往,如此明确感受到自己的夫君心系他人,却还是头回。是以此下再见着三姑娘,她心中便也会隐隐有些膈应。 席间气氛一时有些微妙,其余人还未来得及察觉,宋氏心中却十分清明。便叫嬷嬷端了只锦盒来,当着众人打开,又握了握玉昀的手说道。 公主早前落病的时候,我便叫人去作了这一对平安扣来。只是公主一直静养着,便也不好打扰,只好待你病好了,方拿了过来。这般的大病,还望以后都莫要再有了。 锦盒里一并摆着两支平安扣,都是白玉作的,面上雕刻祥云与紫竹,是平安多福的寓意。下头坠着十字花扣的络子,月白的颜色,很是乖巧。 若只是这般,也并不出奇。可那对扣子并非一样大小。宋氏从盒子中取出略大的一枚,亲自送来玉昀手中。还望公主不嫌。 长辈送来的东西,玉昀只好接下。却又见宋氏看了看宋三姑娘,这才猜得几分婆母深意。 萱儿早前也历了一劫,这只,是与你的。嬷嬷将另一只送去宋萱手中,便见宋三姑娘起身谢过,又含笑着看向玉昀来。 -- 第3页 萱儿怎敢与公主用一样的东西话虽如此说着,那平安扣却合在手里拽得紧紧的。 玉昀着实接不上这姊妹情深的戏码,一大一小,意为妻妾和睦。若是放作以往父皇还在的时候,陆府许还不敢打这般主意。 可如今皇家大权落在她那从北疆归来的三皇叔手里,她没了母家的靠山。而三姑娘如今也到了年岁,婆母许是早已替人打算了起来。 玉昀只将平安扣草草撂在了桌边上,笑与人家道。三姑娘钟灵毓秀,难怪讨婆母喜欢。 只是说话之间,小厮便已入堂来报。夫人,二爷回来了。 宋三姑娘面上欣喜,便朝着门前的方向望了过去。玉昀不稍再与人做戏,这才暗自端起茶盏小抿了一口。 一身青色官袍从门边行了进来,乌纱帽卸了,被随侍陆聪端在手里。官袍上绣白鹇,是从五品。 那人剑眉星眸,挺鼻薄唇,虽是从的儒家仕途,身形却修得极好,挺拔俊秀。一双眸光中露着笑意,便一一打量屋内众人。只还未来得及行礼数,便见三姑娘已朝他小跑了过去。 表哥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应该就是这版了。不会再改了,除了捉虫和细节。 求收藏。求作收。 努力更新的夭夭。 ---------------------------------- 下一本写:《满庭春》求个预收 【文案:】付若水生母早逝,父亲迎娶母亲庶妹为续弦,弟妹满堂。于是自幼便知道要活得好,只能靠自己的道理。是以当她那娃娃亲的寒酸未婚夫从徐州求上门来的时候,她想了个法子,逼着人退了婚。隔着两月,便嫁入侯府作了世子妃。 然而不出三年,侯府落败。而当年的未婚夫江绪状元及第,平步青云。 付若水被侯府牵连入狱之前,只好去求了江绪。 她梳着最初见他时的双云髻,戴着当年定亲他送她的白玉梅花簪,捧着他最喜欢喝的金骏眉:当年的事,都是我的不对。还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江绪喝着茶,笑笑,再怎么,你我也是有过婚约的。我怎能见死不救?罢了,便给了她一条活路。 侯府抄家之际,付若水被接入江府为妾。 素来华冠美衣的世子妃,落为布衣小妾。若水原还以为,江绪是个正人君子,许过段时日,便会放她归家。哪里知道玉面温润的状元郎,夜夜缱绻,不知餍足。 清晨,江绪端着若水端来的金骏眉,一双长眸淡然,嘴角微微上扬,却道:想什么,都不要想离开江府。新入门的夫人,还等着你来伺候。 【虚荣鬼 X 伪君子】 第2章 三姑娘自幼便喜欢跟在陆北乔后头,在座众人见了,也并未觉着奇怪。表亲的兄妹,喜欢处在一处,以往也多是有的。 陆北乔见人,淡淡应声,自继续往堂中去。 两个姨娘起身称呼,二爷。 除了庶长子陆其松,其余的子女们也一一喊着声,二哥哥。 陆北乔一一应着,再往宋氏跟前一揖。母亲。 父亲那边回了人传话。道是内阁里还有事议,便不回来了。叫母亲主持今日家宴便好。 知道了。宋氏心中有数,皇城换了新主,老爷如今公务繁忙。又指了指玉昀身边的位置。回来了,便来坐吧。公主都到了。 宋氏说罢了,又招呼着众人开席。 玉昀顾着打量宋三姑娘的神色,便也没起身迎人。那人在身旁落座下来的时候,带着些许龙涎香气。那本是她父皇的养心殿里才用的东西,被她从宫中取回来些,便日日往他书房里供着。 早前还未落病的时候,她也尝往他书房里去。夜夜陆北乔读书,她便在旁作画或抚琴。人家虽是清冷的性子,可她也喜欢有人陪着。即便二人之间话不多,相处在一处,却也安好惬意。 如此一载有余,陆北乔待她再是冷淡,在多人的场合,也会与她几分薄面。眼下,便见他侧眸来问候。公主身子可有好些? 早好多了。她应得淡淡。余光正扫见三姑娘重新入了坐。 嗯。许是见她目光落在桌边的东西上,便听他又问起,这是什么? 母亲有心,见我病愈,为我作来的平安扣。还未多谢母亲。她心里不喜欢,且还顾着陆北乔的颜面。当着家眷都在,又怎好与婆母闹起来。 宋氏笑着,中秋时候,正好在翠玉轩中见着了。想来公主那时病重,便叫他们收了下来。又寻着城外宝相寺的高僧开过光,望日后能公主身子平安才好。 一旁三姑娘又接了话去,是姑母疼惜人,就连我也有一只。表哥,你看。 三姑娘举起手里的东西,朝陆北乔眼前摆了摆。陆北乔却是笑了笑,好了,有你的便好。收好了才是。 玉昀极少见陆北乔的笑容,更未听过这般宠溺的话。是以此下,心中不是滋味,只好寻着身侧秦氏怀中的小娃儿逗弄起来。 表兄妹在一旁寒暄。三姑娘说起今儿宋府上热闹,她凑不上去,与其清清冷冷的,倒不如和五妹妹来陪陪姑母。 -- 第4页 陆北乔听得其话中的委屈,又安慰上来,舅父喜欢你嫡出的姐姐,你若真要想,该与人家多学心性才好。 三姑娘又推辞,我怎样都是比不上姐姐们的。我有姑母便好了。 说罢了,再往宋氏怀里靠了靠。宋氏膝下无女,便将这小侄女儿宠得紧。自是十分欢喜。 玉昀一旁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尽量与自己说,莫再往坏处想。却见秦氏怀里抱着的的小人儿,一双圆眼空空的,正咧着嘴与她笑着。小人儿是庶长子陆其松之子,方才将将满了五个月,正冒着第一颗门牙,笑起来滑稽得很。 玉昀戳了戳他脸颊上的馋兜子,小人儿攒在嘴里的口水泡泡从嘴角流了下来。 哎呀,大郎流口水了!她话是与秦氏说的。便见秦氏拿起帕子与小人人擦了擦,日日里都攒着口水玩儿。今日是见到好看的人,才笑得这般高兴。 玉昀笑道,嫂嫂嘴真甜。 一旁却不知是谁接了句。诶唷,公主喜欢,便早早生一个嘛。夫人还等着添丁。 她脸上的笑意渐渐没了。既然嫁过来府上,她便是打算好好作人家妻子的,添不添丁顺其自然便好。可大婚以来,她与陆北乔相处得最多的时候,便仅仅是在书房里。人家不乐意亲近,她也不好勉强一个男子。 若那种事儿都得用上皇家的威严,那可多没意思 姨娘也还年轻,大可为府上再添几位爷。话是阿翡说的。大婚以来,主儿待驸马已是够好了,分明是驸马自个儿不急。怎还怪罪来主儿身上了。 阿翡自是替自家主子不平。 那说话的苏姨娘脸色顿时精彩极了,一阵红一阵白。方见得主母与公主和三姑娘送了对平安扣,苏姨娘方忖起来几分主母的心思。长孙的位置被柳姨娘那房占了去,可不是嫡出的二爷底下,还没个着落么? 玉昀落了筷子,自侧眸斥责了声。姨娘再是不对,你也不好说道人家的。便就罚你一日饭食罢。 阿翡噘着嘴,往后头靠了靠。玉昀着实也不打算真罚,不过是当着众人做做样子。只是话被人听了去,还是宋氏说了句公道的。 公主病才将将好,怎就好提起这些事儿来了?你也是个不守嘴风儿的,下了晚宴,便自行回欣和院里禁足半月罢了。 玉昀也不好往次桌的苏姨娘那处看了,手落在桌案边,却被陆北乔轻轻碰了碰。她这才抬眸对上那人的目色。那双眸中笑意不减,嘴角轻轻扯动着,话声不响,将将好能听见。 不过一句妄言,你莫往心里去。 你如此说,到显得我小气。她话里周正着,却觉难得陆北乔会来安抚自己。这般碰一碰手背的小动作,唯有在书房中一同读书抚琴才偶尔会有,当着众人之前还是头回。 你自是不会的。陆北乔勾起嘴角,很是放心继续用膳。公主虽是矜贵,可成婚两年来,温婉知礼,十分得体。 玉昀不自觉望了望三姑娘那边,却见三姑娘嘴角都沉了下来,面上自是落寞了下去。不过是些寻常的问候,三姑娘又有什么好不高兴的呢。陆北乔的温情,便也只这几句话罢了。 只等侍奉膳食的嬷嬷又送上节日要用的腊八粥来,三姑娘又捂着心口小咳了两声。陆北乔闻声望了过去,方与嬷嬷道,那粥里落了桂圆和红枣,表姑娘秋日里犯了热咳,用不得那些热气的。便与她换一道燕菜白粥来。 三姑娘面儿上这才重新有了些光彩。表哥早前与我那些燕菜,怎么也吃不完。此下还在府上摆着,怎又要吃燕菜粥了? 话里藏着几分娇气,却是玉昀不敢相比。她持着皇家的教养,到底做不出来这般。 还是宋氏笑了笑,好了,他也是为你好的。 秦氏也听出几分异样,抬手与玉昀添了添茶水。公主也用些菊花茶,是清热的。 陆北乔这才回眸来,公主热咳也才将好,可也要用些燕菜粥? 不必了。玉昀持起小匙,小口用起碗里的腊八粥。腊八的节气,本就是要用这些的,暖身也是滋补。 她自然不想与三姑娘混为一谈。即便陆北乔看起来更喜欢那样的,她也只能是她自己。 一顿饭,玉昀吃得并不大舒心。酒菜过半,宋氏见大家都歇了筷子,便先要离席了。这种场合,长辈不走,其余人是不大好走的。 陆北乔起了身,本还要送送母亲,却被支开回来。宋氏指了指一旁的三姑娘和五姑娘。 两个丫头陪我回去便好。公主病将将好了,你陪着回若水院罢。 诶。陆北乔答应的时候,瞧见母亲眼里的意思。又作揖。我知道了。 从福安堂里出来的时候,玉昀敞了敞披风的领口子。她心口沉甸甸的,吹吹冷风,方觉着轻松些。陆北乔走在身侧,自也规劝了两句,不宜吹风云云。 玉昀却是没有理会,目光直直落在脚下,不知怎的,话便脱口而出了。 二爷确是喜欢三姑娘那样的? 话说出口了,她方觉着后悔,怪自己不懂得隐忍,城府也不足,便就如此将心事道了出来。她忙去寻他的面色,却见他目光也正落在自己面上。 -- 第5页 阿翡手中的灯火,不过一盏余光。二人面上都是暖色光晕,恍若将时光留在原地。 萱儿却是乖巧,又是可怜的身世。宋府里容不下人,自幼母亲便让我多照拂一些。 玉昀听着,又觉得放心了一些。许只是多加照拂的兄妹之情?可想起那枚平安扣,她便也干脆一并与他问问清楚。 那可是母亲的意思,想将三姑娘说给二爷? 陆北乔一时沉了声。见她眸中颤动,话到了嘴边,却难以出口。只好道,你多心了。 你犹豫了。玉昀自问也不算聪慧,可男子若在这种问题上犹豫,那便多半是动了心思。母亲方与我的平安扣,和三姑娘是一对。看来是想替二爷将人纳入来伺候。 母亲只是,心疼萱儿。 她自幼没了娘亲,在府上也多受人欺凌。便就在这边,才有人待她好些。 所以,母亲是有留了话了。二爷,也是知道的?话说到这里,玉昀也并不傻。看着陆北乔的脸色,便已得了想要的答案。 那二爷呢? 借着微弱的火光,她看向对面人的眼里。她只是想问问,就算在皇子鉴中同窗五载,他且未有过将她放在心上的想法。那大婚之后呢? 书房里夜夜相伴,品茶同读,添香为乐,莫非也是不值一提罢了? 二爷,也是想要纳妾么? 第3章 夜里风寒。 陆府上引路的嬷嬷正将二位宋家姑娘送出了大门,便就要往回折返了。 三姑娘和五姑娘与嬷嬷说了别,又跟着自家的方嬷嬷,继续往宋府上去。 虽两家就在对面,可从陆府大门行过去,还有小段的距离。 五姑娘宋茵也是十四的年岁,过了冬日,便就要及笄。见一旁姐姐面上忧心,便就笑着劝人。 三姐姐还担心什么,姑母都已替你打点铺路了。不似我,嫡母一心只有二姐姐和四姐姐的婚事,也不知会不会想起我来。 宋萱这才回神些许,看了看一旁心思简单的妹妹,也不知道表哥今晚,会不会和那位提起。你知道的,她如今虽是没了背靠,可毕竟还是皇家的人。表哥总碍着什么,都拖了小半年了。 早前还是因皇城里出了事儿,公主又一直病着。表哥不说,也是人之常情。宋茵直道出来原因,又看着宋萱的愁容,不免觉着有些不妥,三姐姐也太心急了。 听妹妹帮着别人说话。宋萱只拧着手中的帕子,望着妹妹很是郑重。她们同为庶女,都不被父亲重视,以往都该是同一条船上的。 你是知道的。我们都是没有法子的。若不是这样,嫡母便就随便与我们寻个人,打发嫁了。 我许还是没有法子的。可三姐姐你不是啊。宋茵再是心思简单,却也见识过三姐姐的手段了。你激着二姐姐将你推落水,惹得姑母和表哥都心疼得不行了。 你快小声些。宋萱拧了一把妹妹的袖口,又瞅了瞅前头引路的方嬷嬷。这话,可不许再说了。 ** 萱儿她,自是不及你的。 话既已被玉昀说破了,陆北乔也没了退路。若她真是过来了,母亲自会教导她谨言慎行,只是为妾室,你是公主,且还是陆府的嫡媳。府中上下,依旧尊你敬你。 你该要知道的,我问的不是这个。她目光渐渐落下,若她问的是尊敬和位分,那她堂堂皇女,嫁来无公无爵的陆府上,又是何必? 陆北乔也在原地恍惚半晌,方去牵了牵她的衣袖。走吧,送你回去。 女子侧颜的轮廓,如一尊精美的瓷器,在烛火下泛着微光。那双眼中的落寞,却早已不似初见的时候。 他十四岁时初见公主,那人便被孝武皇帝牵在身旁。那时的公主方才十岁,少女的身姿将将有了模样,一双明眸叫人过目不忘。正是年少矜傲的时候,仿佛要将世间万物都关切在眼里。 见他随父亲骑马,她也不堪示弱。 孝武皇帝亲自抱着人上了马。少女拉着马缰,走来他身侧。白净的面庞,一对笑靥迎着艳阳,眼里的光彩,如同晨雾中的光晕,煦暖可人。 我的琦玉好看么? 琦玉是马的名字,那马通身银色,皮毛在阳光下泛着缎面的光泽。孝武皇帝宠爱孙女儿名声在外,她的东西,素来都是最好的,又怎会不好看? 从宴上回陆府的马车上,父亲便问起他。 北乔弱冠之后,若要娶妻,玉昀郡主可好? 他且只见过人家一回,念及那个身影,如晨初的阳光。可惜,那只是父亲手上的一枚棋。 彼时朝中两党相争,父亲既攀不上外戚舒家的门楣,也未得太子看重。只好将希望放在了还在皇子鉴中读书的皇太孙身上。而公主那时,正是皇太孙嫡妹。 自那时起他便知道,娶了人家,只是为了陆家权宜。不论喜不喜欢,都得以礼相待。 回来玉檀阁的路上,玉昀一路无话。只等行来门前的时候,她方侧眸与他说。 -- 第6页 既是二爷和母亲都想到一处去了,那便早些打点吧。三姑娘也及笄了,再迟一些,许就要被别家定下了。 陆北乔面上怔了一怔,却是不想,如此轻易。你 我也该休息了,二爷请回吧。她眸中寡淡,与方停下来说话时,已然判若两人。 他温声劝了劝,你才将将好了,睡眠可还安稳?陆聪寻了些孤本来,我叫他送来,与你读来听听可好? 她病着的这些时日,总是睡不好的。陆北乔每晚回来,虽不留宿,却也会拿些孤本画册来,与她一同看看。画册她还能自己翻一翻,夜里灯弱孤本字小难读,便都是他讲来与她听。夜夜等她用了最后的药食,才好回去他的西苑。 玉昀病着,自然不方便留人。本打算病好了,再与他敲打敲打,不定那颗闷石头也会开开窍的。 可如今她病好了,人家心里却只有三姑娘的事儿。那她便也作罢算了。 最近都是安睡的,便不劳烦二爷了。若二爷有心,孤本送去藏书阁便是了,待清闲下来,我自会去看的。 陆北乔见人已转身往里去,他心中一时有些空落。 先帝驾崩的时候,他曾陪着人回宫丧孝,见她守着灵堂外不眠不休,又因着病体小咳不断,一贯清醒如他,也会忽提起想捂一捂她肩头的冲动。只叫她心中暖一暖。或是能让她止了眼泪也好。 眼前那道背影清瘦,烛火下,纤细脖颈的泛着淡淡的韫色,青丝如缎子般绾在脑后。便也叫人一时也分辨不出,到底是怜惜还是 他未再放纵自己往下想,只唤来陆聪挑灯往西苑回。却听那小厮一旁打趣起来。 二爷该高兴的不是? 什么?他恍神回来,便见陆聪一双圆眼骨碌转着。 公主答应了三姑娘的事儿,二爷该高兴才对呐。 他抿了抿唇角,倒吸了一口冬夜的凉气,回了西苑,温盏酒来。 ** 玉檀阁里地龙烧得旺,一缕檀香淡淡燃着,殿内一时暖如深春。 玉昀甫一进来,轻音便已替她揭去了肩头的小氅。阿翡还有些愤愤,只扶着主儿往楼上寝殿去。 三姑娘可怜,在宋府上受人欺凌。我怎么看,都不似。方都坐了那么久,也不见她得咳嗽,怎那腊八粥一端上来,便就犯起病来? 平日里以为二爷心里已开始念着主儿了,如今三姑娘一来,便都以人家为先了。还有,主儿怎就那么轻易的答应了? 轻音拧了一把阿翡的袖子,你且好生与主儿说话。 玉昀已入了寝殿,便寻着贵妃榻上斜斜靠了落来。许是久病初愈的缘故,她已有些累了。 人家都已经问上门来,便是铺好路了。我再与人为难,只会徒遭人怨愤,又是何必。 轻音忙道:也是。见阿翡还要说什么,又忙将人支开预备沐浴的热水去。主儿病将好,便不必管那些烦心的,顾着养身才好。 阿翡的声响已去了屏风后头的净室,谁要管他?我也不管了。 玉昀听着,却望着轻音刚撂下的小氅发了一会儿呆。 她自幼便是喜欢暖色的,是什么时候开始,都换成了陆北乔喜欢的颜色,竟是自己也未曾察觉。 年少的时候喜欢一个人,便总想将所有心意都掏出来。 哪里知道,人家根本看不见呢? 她换作这些衣衫,他也未曾觉着欢喜。七年了,她有些腻味儿了。 我还有几个衣箱都放在哪儿了?她问轻音。 轻音泡好的参茶,将将送来她手上。都在楼上放着。主儿是想叫人搬下来? 玉檀阁是三层的小阁,一层会客,二层作的寝殿,三层便放些家什。玉檀宫是先帝与她的嫁妆,不过占着陆府半亩小地。 都搬下来吧。她饮了口参汤,又起身往妆台前去。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扶了扶头上两支玉簪。白玉雕梅花,已是最普通的款样。 公爹不喜奢靡,这两年,她连头面首饰都轻简了许多。镜子里的脸,清瘦得很,却也越发显得精致。长眉不稍修饰,如淡墨远山,眼尾悄悄吊起,却丝毫不显媚态。 想来三姑娘就来入府了,她却忽有些如释重负之感。 这几月在病中,她每日清醒也不过二三个时辰。精神不济,便也没有心力顾及别的。是以如今病好了,便愈发知道,人么,照顾好自己,已是足够难事了。 若总盼着别人度日,心也会累些。 待沐浴梳洗完,几个衣箱也被嬷嬷们搬了下来。她让阿翡一一翻开,便选了一身海棠红色的外襟,配嫣红的银丝绣牡丹襦裙,看着便也欢喜。留着吧,明儿我用这个。 第4章 玉昀着一觉睡得沉,翌日三竿方才起了身。 轻音边侍奉梳洗,二爷早晨往翰林院去之前,来过了。听主儿还在歇息,便没让扰着。 玉昀淡淡应了声。她病着的这些时日,陆北乔确是早晚都来。早晨一贯是陪着她用膳的。只偶尔她夜里咳嗽,若睡得晚了,起不来身,他便也就自己先去办公事儿了。 早前若知道他曾来过,她或还有些小欣喜,今儿起来,却是不剩什么。只唤轻音侍奉穿衣,又叫阿翡寻了件小匣子来。用了几口糕点,便就带着人出了若水院去。 -- 第7页 她七月中旬入病,那时秦氏的小娃儿将将落地。后来宫中一直事忙,她又卧病不起,便也未曾探望过几回。昨儿见得那小人儿可爱,这才想起早前出嫁的时候,宫里几位望着她长大的老嬷嬷们,给她作了些小玩意儿。 绣着虎头的小鞋子,羊皮作的小手鼓,绣着荷塘锦鲤的小肚兜儿。 她母妃早逝,只嬷嬷们继续照料着她寝居。那些东西自是与小儿郎准备的,嬷嬷们一片寄望,只可惜,没能用得上。 晌午日头从花窗里漏进来屋子里,秦氏正将小人儿放在暖榻上哄玩。听外头来传话,道是公主来了,她忙迎了出去。只还未多走几步,便见人已行了过来。本还要作些礼数的,却被玉昀免了。 我来寻个人说话,嫂嫂莫嫌弃才是,还做作什么礼呢? 秦氏与她年岁相仿,出身书香门第,父亲礼部侍郎早前也是太子哥哥朋羽。虽只是庶出的女儿,却自幼被嫡母教养得温软谦和。 玉昀自喜欢这份儿谦和,庶出的女儿,却也少有这份不匮欠,不争抢。是以没落病之前,玉昀在府上便已和她走得近些。 玉昀在暖榻上落坐了下来,便见小人儿正趴着,伸出肥嘟嘟的小手,去捉着面前的布娃娃。玉昀将布娃娃拿起,那双圆溜溜的眼睛便朝她望了过来。一见她,小人儿便笑。 玉昀也被那颗小门牙逗笑了,她逗了逗人,方叫轻音将小匣子送了过来。 秦氏打开那小匣子。一一拿来里头的东西,见手工精致,用料金贵。单单是那绣虎头鞋上胡须的丝线,便是参着金丝作的。再看那羊皮的拨浪鼓,鼓身上镶着松石琥珀,哪里与街上卖的能一样。 这般贵重,怎好就与了我们了?公主该留着的,不定就快了 玉昀没接那话,只道,便作是我给大郎一点儿心意。罢了,又叫轻音送来只红包,塞去小人儿手里。小人儿已颇能拿住东西,捏着红包便不撒手了。 秦氏忙道了谢,见玉昀今日不同,公主早该如此打扮的,气色便就衬起来了。您是富贵的生相,与对面那位三姑娘不同。三姑娘清丽,才用那些青白的颜色,既是艳不起来,便素雅得好。 提起三姑娘,玉昀也不再避讳。不过是寻了些旧衣衫换上,艳色的,好祛一祛病气。三姑娘也是生得极好的,性子又温和,才叫母亲那般怜爱。 听玉昀的口气,秦氏收了收面上的笑意,昨儿母亲那般向着人家,便也就公主能如此大度。只是我也是庶出的女儿,嫡母管得严,论亲的时候只敢守着份儿内的。我们攀不上高门嫡子,平嫁出去也作的是别家的正妻。与人为妾,终是不齿的。三姑娘若真是甘愿便也罢了,就怕 秦氏方才叫人看了茶,这会儿正递过来玉昀手里。 玉昀笑着将茶碗接了过来,多谢嫂嫂提点了。 听玉昀不大在意的口气,秦氏顿了顿声,便见玉昀又喝起茶来。 纤纤玉指掀了茶碗盖儿,轻轻在茶面儿上抹着茶沫子。漫不经心的模样,到底叫人有些忧心。秦氏自拾起桌面上一对小银筷子,往玉昀面前的碟儿里,摆了只芋子糕。 这才继续道。说起来三姑娘,近儿宋府上还有些传言。公主可听说了? 玉昀抿了口茶,便当是家常听听,嫂嫂便就别卖关子了。 秦氏这才道来,七月的时候,长平侯府摆宴,宋夫人便带着几个年岁到了的姑娘去吃席,本是想叫长平侯夫人看看嫡出的二姑娘。谁知道,三姑娘和世子爷在后院儿里撞上了,回来没多久,长平侯夫人便上门问名。听闻三姑娘是庶出,长平侯夫人便就走了,连二姑娘的名讳都未来得及听。再后来,便是两位姑娘在湖边起了口角,二姑娘将三姑娘推落了水。 玉昀想起昨晚陆北乔的话,自淡淡道,都说她在府上受人欺凌,许便是这件事儿了。 二姑娘是嫡出,宋夫人自是寄望不小。被妹妹抢了风头,许又担心往后论亲的声名。不过三姑娘么,也是巧了秦氏话没说完,弯着双眼对玉昀笑了笑。 玉昀如此听来,也觉是有些巧了。三姑娘心思该在陆北乔身上,又怎忽去招惹了世子爷? 秦氏话里没敢说明白,可三姑娘心思不简单,玉昀也并非看不出来。可再是不简单,那也是陆北乔喜欢的。他喜欢便好,又何必她去当个坏人。 她方与秦氏叹了叹,好在没闹出什么大事。若不然,宋家姑娘往后论亲,怕是都难了。 二人正还说着些家常,外头却来了嬷嬷传话。 公主也在便最好了,夫人在梧桐居里摆了茶水,正想叫二位一便过去喝茶。 玉昀听闻,便和秦氏一道儿起了身。往日除了早晚晚辈们去问安,宋氏并不常招呼这等茶水,这么叫嬷嬷来传话,定是有事要说了。 二人也不紧不慢,待秦氏将小人儿交待给了乳母,才一道儿捧着新灌好的汤婆子出了门。 梧桐居里设了暖堂。一间四方的小木屋子,四面儿都设了花窗。夏日取了木窗,便作凉亭用。冬日里将北边的窗户用被褥封了,剩下三面朝阳,都摆着一副暖榻,即便落日了,也能暖上整宿。 -- 第8页 玉昀与秦氏进来的时候,宋氏已在南面的暖榻上坐下了。晌午的日头,正洒在大半面的木地板上。不必地龙与炭火,屋子里也丝毫没有寒意。 婢子们与二人取了肩头的小氅。玉昀方偕着秦氏一道儿过去问了安好。宋氏招待坐下,寒暄两句,方说起来正事。 今儿一早,宫里便来了人送帖子了。是宋妃娘娘要办场赏冰宴。本该叫公主一道儿去府前迎宫里的人的,可念着公主身子才将将好了,便叫您多睡了会儿。我便先接了下来,这会儿再跟公主说说。 秦氏听闻,自也不多做声。她作庶出的儿媳,以往进宫参宴,也不必她去。只是这回主母也唤了她一道儿来听,尚还不知是什么意思。 玉昀却知道,宫中设宴多有些名头。以往父皇还在,虽母后早逝,后宫设宴也都是以礼部的名义。宋氏那位后妃,虽育有一儿一女,却并非父皇跟前的人。 此回却以宋妃的名义办宴,看来往后宫中,大有由宋妃主持的意思。眼下当着同出于宋尚书府上的婆母,她自试探了声:早前三皇叔不愿自己登基,宫中便还未立下新皇,听来该是宋妃娘娘要有福了。 宋氏却是小心谨慎的:这话且还说不得。我们只依着娘娘意思办便好。听那位送帖子来的公公说,娘娘是念着三皇子即将弱冠,便叫各家都协着女儿们出席。 你们也知道,我房中并无闺女。便只好带上大姑娘。她年岁还小,姨娘又是个拿不定主意的,便只先与你们商量。 玉昀听罢,与秦氏相望了一眼。若这赏冰宴是要与三皇子相看,那此后若真是三皇子登基,大姑娘便是要作宫中后妃去的。玉昀自幼见惯了宫中女子相争的事儿,大姑娘若真心甘情愿,便也罢了。若不是,对女子来说,也并非什么好事。 秦氏念起小姑子年岁还浅,性子也可人,便先开口与主母探了探,也不知大姑娘她自个儿愿不愿意。 宋氏道,许也不是她自己能定了主意的。待夜里老爷回来,我且得问问那边的意思。 见宋氏面上愁容,玉昀道,母亲也不必太过忧心。我们都收了帖子,左右满朝三品往上该都收了帖子。若是这般,也便全听凭宋妃娘娘和三皇弟喜欢 她言下之意,大姑娘若要真去了,也不定非要入宫为妃的。大有可能,只是陪着众女一并凑个数。除非,是公爹真是有心铺路 本朝女子的婚事,原也不能自己全拿了主意。如她这般被皇爷爷指婚给了喜欢的人,已是少之又少了。 只是话将将落下,暖房里又来了人。嬷嬷来不及禀报,便见三姑娘揉着眼睛,一路小跑来了宋氏身旁。哭着喊了声姑母,又一把匐倒在宋氏膝下。 嫡母叫我陪二姐姐一道入宫去。也不知,是不是与三皇子相看 宋氏望着脚边梨花带雨的人,忙鼓起几分笑容,双手将那张小脸捧了起来。傻孩子,这有什么好哭的。 第5章 见那边母慈女孝,玉昀只淡淡看了秦氏一眼。秦氏微微摇头,抿了抿唇,端起茶碗喝了起来。玉昀也一道儿,二人便作是看场戏罢了。 却听三姑娘又说,我,我自是不愿入宫的。可嫡母的意思也不敢忤逆。请姑母给我拿拿主意吧。 宋氏见得她哭得心疼的模样,却一时接不上话来。目光却不自觉地,往玉昀这边望了一眼。 昨儿那般作态,玉昀已是见识过了。今日说要入宫,且还是八字没一撇的事儿,便也能拿来作了题目。眼下这姑侄二人一同为难着,便不是等着她一句话么? 她便继续端着茶碗,与那边二人道,三姑娘早是要许给二爷的人了,宋夫人却还不知晓么?若是这样,母亲许该与宋夫人说明些了。 三姑娘的哭声止住了些,却还望着姑母,眨了眨眼睛。 宋氏听得这话,心中已是有了些底。公主可是与北乔商议过了? 分明玉昀才是被设计的,却还显得拿捏了别人。好在一旁只秦氏一人,若被些存了心思的传言出去,她苛待婆母的声名便就在外了。 既都是为二爷好的,便请母亲主持纳妾之事罢。 只话将将落下,暖房的门又被嬷嬷拉了开来。陆北乔带着一身冷风正从外归来。屋中几人收尽眼底,目光却独独落在那抹海棠色的身影上。 公主斜斜靠着暖榻上的小案,神情闲散,那海棠色暖,托衬起大气明艳的五官,便如一气呵成的画作般。平素那些淡色,尚且还让人觉着易亲近。今日见她如此打扮,竟生生添了些许距离感。 方她那一番话又说得及其坦荡,竟也听不出情绪。话说的都是为他好,他却一丝欣喜也提不起来 表哥回来了?三姑娘从地上起来,袖口擦了擦眼泪。眼里几分恳切。他自知道她急切,又听母亲问道。 你晌午该在翰林院的,怎忽回来了? 早前修书繁忙,下午得了半日休沐 宋氏笑了笑,回来了便也好。公主才将将病好了,又替你应下了纳妾之事,你该多在若水院中陪着才是。 我陆北乔一时,也道不明心中为何不快。转眸望着另一侧暖榻上的人,公主正端着茶碗,掠着茶沫子,垂眸落在茶面儿上,却也没看他。 -- 第9页 便也不必了。方三姑娘受了些惊吓,正还哭着。二爷便留下来吧。玉昀说着,方抬眸看了看对面的人。 她原喜欢他身上的书香气,恭谦温润,没有世家子弟的纨绔,也无别的恶习。还在皇子鉴的时候,小公子跟在太子哥哥身旁作陪读,辩机答问,文思敏捷,举一反三。便是后来秋闱中地探花郎,她也一并替他高兴。 可如今呢,望着眼前三姑娘轻挽着那人袖口的画面,陆北乔那些那些好处,似都已变了味道。 她撂下手中的茶碗,起了身来,再与宋氏道了声。入宫去赏冰宴的事儿,便也请母亲主持罢。来日我一并随母亲出行便是。 见玉昀要走了,秦氏也一并起来。那我也随公主先去了。不扰着母亲了。 从暖房里出来,秦氏方才与玉昀小声说道。纳妾之礼且还未行,三姑娘那般,不是有些 听秦氏欲言又止,玉昀方道了声。都是在母亲院子里,许便没顾着那么多了。 可当着人前尚且这般了,谁知人后,又是怎样? ** 冬日晚夜,虽还未落雪,却格外冰寒。 一身黑色的披风上,沾了些霜露,灰灰白白的颜色,带着些许萧肃之气。时已过了亥时,宋氏方在梧桐居门前迎回了左辅陆时行。 老爷回来得又迟了,可是近日前朝有什么要事? 陆时行负手前行,一双深眸微微垂着,无意应了一声。嗯。 宋氏见人心思沉着,便只随着身后走着,没再说话。只待回来了寝屋,唤嬷嬷替人揭去了披风,一股奇怪的腥臭味道扑鼻而来。宋氏本还要亲自服侍人宽衣梳洗。也难免抬手捂了捂嘴鼻。 老爷这一身是 这味道浓烈恶臭,却好似还经得烹煮。却见陆时行自己也拧着双眉,掸了掸肩头。 是狼血 老爷身上怎会有狼血的?陆时行是文官之首,在前朝办公多也是与文人文书交道。宋氏难免出奇,又捂着鼻子未敢靠前。 今日宸王设宴议事,殿上招待狼血酒,不慎洒了些在身上。陆时行嫌弃着自己身上的味道,却望了宋氏一眼。你离着那么远做什么?还不与我换衣? 宋氏本也是文书之家养出来的小姐,自然有些不敢招惹那气味儿。听陆时行这般说,方往前凑去与人解了衣带来。 那位殿下的行性,确是乖张了些。 宋氏对那位皇亲也并无太多印象。先帝还在的时候,满朝也不大提起先帝那位年少的皇弟,只是早年间赐了王府,便一直养着病。 后来听闻钦天监卜了一卦,道其命格不详,太后娘娘方作主,将人遣去了北疆从军。一去三四载,再归来的时候,便是先帝驾崩之时。传闻那日夜里,锦衣卫叛乱,大开皇城之门迎了宸王殿下入主皇城。 陆时行却接了话去。若只是乖张,便也罢了。他自己宽了衣襟,又叫宋氏取了外衫,方去一旁盥盆里洗手。恨不得多洗几道儿,那味道却也散不去。前方镇北王未经传召带兵归朝,正是军情紧急。今日,却还有心情赏歌舞 陆时行话正说着,却发觉自己失言。 一旁宋氏神情已有些紧张,那,那如何是好?京都城可还安全? 陆时行自压下面上的忧心,京都城尚有御林军镇守。暂且安全。你们且不必担忧这个。前方军情吃紧,与宋氏说却也无用。他作为一家之主,只能先安抚情绪。 宋氏微微松了口气,好在还有老爷。前朝的事,我们便且暂不去想了。 嗯。陆时行洗了手,又叫宋氏取了干净的中衣来。 宋氏又问,这炭火可还暖和?可要再添些来? 不必了,正好。 宋氏这才提起白日里宫中来人的事儿,将宫中宴席,与要带女儿出席,都与人说道了一遍。老爷觉着,我们大姑娘该如何的好? 宋氏这般试探,自也想知道家主打算。若真盼着大姑娘被选中,许还得多方打点,她也得掏些银两,与大姑娘好生装扮。 却听陆时行只是冷冷笑了声,三皇子罢了,他又嘱咐宋氏道。 此行入宫,你且叮嘱她守着规矩便是。不可行差搭错,也不必出头冒进。 宋氏一听,便也明了。这话便是未打算叫大姑娘入宫的意思。我知道了。 又说,不过下响的时候,我过去了趟宋府。听闻那边二姑娘,最近常常入宫。与宋妃娘娘已是走得近些了。 陆时行笑了笑,他宋奇南倒是爱争那般风头。 宋氏便也知道,自家老爷并未将选妃的事放在心上,于是不再提入宫参宴的事。 倒是我们府上,许就要添门喜事了。老爷知道的,三姑娘素来和北乔亲近些。我也是看那姑娘没了娘亲,自幼便喜欢。如今公主应下了,我便与那边嫂嫂提了一声,与北乔房中多添个人。 公主应下了?陆时行关注的点却是在这儿。 嗯。今儿,也是听公主亲口说的。道多是为北乔好的。 -- 第10页 陆时行便也没说什么,他自己也纳了两房姨娘,就这么一个嫡出的儿子,本娶了公主是不该有这等打算的。可如今,太子被废,贬斥为淮南王;先帝又仙逝,剩一个孤女,与皇权甚远。那便就也无关紧要了。 那你替北乔好生主持便是。 宋氏得了许,自与陆时行又端着一盏安神茶来,老爷用些,便早些歇息吧。 ** 第二日下响的时候,玉昀还在玉檀阁里挑着入宫的头面。方还叫轻音选了只金镶玉的来试试,便听阿翡来说,秦氏带着大姑娘来了。 想来大姑娘头回入宫,玉昀便随手挑了支银累丝的梅花簪子,方下了楼迎客。 今日秦氏一身鸭青的小袄,显得十分清雅。一旁大姑娘却难得穿了身粉嫩的,不过十四五的年岁,衬得人娇羞。瞧着玉昀来时,又微微抿唇笑了笑,才从怀里翻出来两本小字帖来。 茹若没什么好东西,这还是早前叫兄长寻回来的。听闻公主嫂嫂也喜欢临帖,便就带了过来,与您看看。您别嫌弃才好。 大姑娘虽是庶出,却也跟着兄长陆其松习书,温文乖巧,玉昀便也喜欢。招呼二人去了暖榻坐下,方听秦氏道明来意。 母亲今儿一早便叫了大姑娘去,交代后日要入宫的事儿。道是得守着规矩,切不可出头冒进。想来宫中的事情,还是公主知道得多些,我便趁早带她来问问公主。可有什么该要小心的。 玉昀自将知道的说了一遍,又道,茹若也不必太过担心,我与母亲都一道去的。你自跟着便好。说完,又拿出方带在袖口里的那只簪子,便当是回了那字帖的礼了。 陆茹若平素与这房里走得不近,这会儿方觉着,公主嫂嫂的好。改日进宫的时候,有嫂嫂在前领着,茹若小心学着便好。如此,便也能安心了。 几人又说了些家常,临近傍晚,玉昀才将二人送走了。 回来暖阁里,玉昀便翻起来大姑娘送的字帖来。也是巧了,大姑娘送的,正是她读书的时候也喜欢的瘦金。玉昀一时来了兴致,便唤阿翡添了一盏新香,又端了笔墨来。 日头已经斜了,夕阳透过花窗洒在暖榻的小案上。玉昀临着便入了神,一时便也忘了时辰。 阿翡一旁候着,自也不敢打扰。轻音便在外堂里,做着手活儿。只等再晚些,便要去小厨房与主儿取晚膳来。 一道影子斜斜入了外堂来。轻音停了手中的活儿,便见驸马一身官袍,已进了屋子。即便知道主儿这两日不大待见人,轻音也起身作了礼数。二爷回来了。 她呢? 轻音离得近,便就闻见他身上的酒气。这般日头还没落山,二爷怎就 轻音还没完,却扫见他面上的醺意,那声音里,却仍是清醒的。 我来寻公主,有些话说。 第6章 人家还是夫妻,轻音也不好偏要拦着,只好将人领去了偏殿。 天色晚了,阿翡担心天寒,正挑了挑炭火,见火苗儿星子烧旺了些,方再往主儿脚边送了送。抬眸的时候,见是陆北乔进来。 没好气儿道,二爷来做什么? 罢了又望向陆北乔身后的轻音,你便也不拦着。 玉昀听得声响,微微回眸过来,果见陆北乔已是立着门边的。阿翡自幼和她一道儿长大,自多是护着她。 既是都来了,便请二爷喝盏茶罢。 阿翡轻哼了声,出了门口去。还是轻音接了活儿,与陆北乔送了盏茶来。 玉昀继续临着帖子,余光扫见陆北乔在暖榻对侧落坐了下来。她手中的笔未停下,慢悠悠地一笔一划写着。 对面的人却开口问道,你是何时喜欢瘦金的? 她不作多想,幼时将将学会写字,皇爷爷便叫人拿着字帖来,问我喜欢哪样儿的。那时便就一眼选了最特别的。这般精细乖张,到底是头回见。后来,便在皇爷爷身边日日练着。却是认得二爷之后,才将原本的忘了,喜欢起了王羲之赵氏之流派。今儿大姑娘送了这字帖来,便就重新操起旧业了。 陆北乔见其落笔规正,轻盈得当。临着字帖的模样,安然恬静。一双睫羽随着目光微微颤动,唇角微微翘着,心情似很是怡然。 只那两缕鬓角的发丝偶有垂下,他不自觉便想与人理开。一抬手,却唯恐碰触到那副美画,手便止在了小案前,去端自己的茶盏了。 偏堂外,阿翡仍是不平着。见轻音回来,指了指偏堂中陆北乔的影子。 他都要将那三姑娘娶进门了,你还待他好做什么? 轻音性子沉稳些,便道,人家暂且也还是驸马爷,到底是你我管不上的。你且放心罢,主儿心中有数的。 我便是怕主儿再心软了。 轻音忙拉着人,你小声些。叫他们自个儿说吧。 阿翡再是不平,也略微放低了声量。七夕那日,主儿去了,他没去。害得主儿去了火场里寻人。若不是这样,主儿能病下那么久么?他到好,是去宋府上照顾人家三姑娘去了。 我本也以为主儿能拎得清些。可人家又借着陛下病逝的时候,待主儿好了些。原都以为等主儿病好了,便是修成正果了。谁知道呢?主儿一病好,人家便急着纳妾呢。 -- 第11页 那些事儿,轻音也再清楚不过。主儿约驸马往往绥安寺放灯河的小信,还是她送去翰林院的。 那阵子驸马在翰林院修书公务繁忙,几近小半月都未曾在若水院里落脚,主儿便想当着七夕的节庆,与人多相处一会儿。可谁知,信说是收到了,七夕那日却没见着人。 又不巧,七夕那日,绥安寺起了场大火。主儿虽未见人,却担心人在里头。迎着那些救火的水,往火场里寻了一遍,好在人是无恙,可出来的时候,身子便就不好了。 轻音想来,自也叹了叹,主儿这回,许也不会再心软了。 脚下的炭火烧得咯吱作响,玉昀一时觉着有些太暖了,停下手中的笔,将花窗支开了一道儿小缝儿。冷风窜了进来,深吸一口,很是畅快。 正再持起笔来,却见陆北乔起身去合上了窗户。回来的时候,带着几分冷气,你病才将好,还是不宜吹风的。 二爷喝酒了?玉昀却闻见他身上酒糜之香,只继续临着字。 是。陆北乔笑得几分怅然。 翰林院放衙的时候,素来有同僚小酌的习惯。可今日也不知是谁,请来了长平侯世子齐靖安。那一副纨绔做派,翰林院里素来不耻,却拿了只精绣的香囊,道是宋家姑娘的东西 陆北乔自记得七月时的事,二姑娘与萱儿起了争执,正是为了这位世子爷说亲的事。本以为萱儿只是无辜被牵扯其中,可见得那只香囊,他无意摸了摸自己身上的,确有七八分相似。心中一时不快,便多喝了几杯。 他深吸了口气,方再看向对面的人,你这几日来不多言语,可是在生我的气? 二爷言重了。我又哪里在生气? 陆北乔看这副闲散的样子,确是不像。更像是不在意,是不在意他了。 你若真的不喜,纳妾的事,我们便再放一放。 玉昀这方停下笔来,陆北乔眉间锁着,眸光中颤动几许,不似在玩笑。玉昀方用笔尖指了指他腰间的香囊。昨日她在婆母面前说了那些话,夜里他来问安的时候,便已戴上了。 戴着人家的香囊,还编排着将婚事推后。她便问道,若是三姑娘知道了,该怎么肯呢? 他却问:所以,你是不喜的? 若放作以往,她确不喜三姑娘。且不说和陆北乔的瓜葛,那位姑娘的作态,她也不敢恭维。可如今呢。她喜不喜,也不大重要了。 二爷喜欢便好了。 她抿了抿唇角,方垂眸下去继续写字。 陆北乔沉了声息。他自幼与表妹相熟,又听着母亲的意思,对人多加照料。两家走动,表妹总是乖巧,一时跟在他身后,偶尔也作些小玩意儿与他开心。后来去了翰林院,他又尝用人家送来的羹汤,叫同僚见了,便也多会艳羡。 只是分明好事将近,他却了无期盼。来得公主这里,却又被她冷待起来,多有些不大轻快。 玉昀见他面前那茶盏也已空了,人却还留着未打算要走。便干脆将阿翡重新唤了进来。 作晚膳的海鲜粥可好了? 阿翡道,该要好了,唤轻音去小厨房里取便是。 若水院的饮食,素来都是由小厨房里打点。是宫中跟出来的御厨,出嫁的时候,父皇赏给她的。可陆北乔素来吃不得海鲜,一吃便会全身起疹子。 往日玉昀还盼着人过来一道儿晚膳,便也记不得多久没用过那些海味儿了。 如今这般节气,海水也寒了,正是虾蟹肥美的时候。今儿一早,她便吩咐了下去,想用那道海鲜粥。 那便快些取来吧。我有些饿了。她吩咐完,又与阿翡道。二爷他用不得海鲜,便也不必请他多留在这儿了。许回了西苑,他更自在些。 阿翡听得这道逐客令,顿觉出了一口气。这便走去陆北乔身旁,笑着请人了,二爷便请吧。奴婢送您出去。 陆北乔面上怔了怔,他原也是想来陪她晚膳。她还在病中那阵子,翰林院中公务繁忙,到底耽搁了。便只能夜里归来,再陪她读一读孤本。那时她还偶会问一问,二爷若得闲些,早些回来陪我用膳可好? 她是喜欢人陪的,这会儿,却急着叫他走了。 可阿翡已摆出了一副相送的手势,他自也不能再留。只好起身来再望了一眼那边认真写字的人。那,我便先走了。 却听她只淡淡嗯了一声,并未有再抬眸的意思。烛火下那道侧脸的弧度精致美好,却没了往日的温情。 他不觉已负手去了身后,方压下心口急气,跟着阿翡往外去了。 ** 到了十五,便是进宫去赏冰宴的日子。 玉昀这日一早便起了,光是梳妆便用了整整一个晌午。宴席设在傍晚,下午便也会预备茶会,是以玉昀草草用过些许午膳,换上早早选好的命服,便与宋氏一道儿出了门。 陆府门外,停了四辆马车。两辆出于陆府,另两辆则是对面宋夫人带着姑娘们来了,是预备和宋氏一道儿往宫里去的意思。 宋夫人本姓徐,是原永昌侯嫡亲的孙女。家道中落了,才许给了宋尚书大人。可即便是中落了,却也还有些底气。今日一身命妇服的打扮,大方富贵,头上靛蓝配金玉的锦帽,更是端庄华丽。 -- 第12页 玉昀自与宋夫人问候了声,方才看向一旁两位宋姑娘。 二姑娘与四姑娘一道儿与她作了礼数。二姑娘年岁长些,衣衫便也选作了深蓝的颜色,戴着三只累丝牡丹的金簪,更显沉稳。四姑娘则用了水红的袄子,粉色绒花作发饰,侧重活泼秀丽。 两位宋府的姑娘各有不同,陆茹若却是平平打扮。那位二姑娘一眼扫来,便就有些将人看低底意思。陆茹若又是庶出,自往玉昀身旁侧了侧。 玉昀便开口替人说了话,母亲既要与宋夫人一道儿,那大姑娘便与我一道儿吧。我也好有人说说话。 那也好。宋氏这才叮嘱了声陆茹若,你且好生陪着公主便是。 罢了,才见徐氏嘱咐自家姑娘们。你们也上马车吧,我们这便要走了。 一行车马从陆府大门缓缓驶开了。车中二姑娘方往前头望了眼。对面儿那位大姑娘,竟只是那样打扮,也太不将宋妃娘娘看在眼里了。 四姑娘笑道。大姑娘只是庶出,姑母许也并未替她作什么打算。到是娘娘喜欢姐姐,母亲才特地为了宴席,给姐姐新作了衣衫。若得三皇子表哥他喜欢,姐姐日后许就是国母了。 嘘。宋菡忙拉了一把人。嘴角却不自觉地上扬了几分。母亲叮嘱过,今日入宫定得稳重。这些话,你莫再说了。 玉昀的马车里,左左右右放着些汤婆子。今日只阿翡跟着她入宫,轻音担心她怕寒,出门前便就准备了许多。连着大姑娘一同也觉着有些热了,正解开身上的小氅来。 玉昀见她依旧低低着眉眼,不大爱说话,方劝道,宋府上本就是宋妃娘娘的外家,宋夫人许早有所打算了,大姑娘不必拿自己与那边二位姑娘比的。 陆茹若抬眸起来,却是笑了笑。公主嫂嫂不必劝我,我自也没往那处想的。她眉眼一弯,很是可人,却抬手摸了摸昨日玉昀给她的梅花簪子。 昨儿公主嫂嫂给了这个,我便依着这般扮相。不必太打眼了,却也没失了礼数。该是那位二姑娘目光空高罢了。 听大姑娘话中豁达,玉昀也不必担心了。昨日她那随手选来的簪子,确有几分收敛低调的寓意。许也是她无意中,也不愿见大姑娘入宫。 只因她那位三皇弟,确也不是什么好的归宿 第7章 皇城的城门楼眼见便就在眼前,迎着冬日寒风,几分巍峨庄严。 入了宫门,便不能再用马车了。安定门前长长两行马车的队伍,是各家命妇候着一一落车。是以行来这处,马车便放缓了下来。 玉昀将将推开车窗,往外看了看,便已有小内侍们过来相迎。 为首的一人笑面盈盈,大公主殿下,怕是得多等一会儿了。前头车马淤堵,还得些时候。 她自知道今日来的京中富贵之家,招待停车卸马多有难处,知道了。多等等也无妨的。 小内侍笑着应下,又叫人送了些水果茶点来。玉昀方合起小窗,与陆茹若一道儿用了些水果。 陆茹若还是头回见这般的果盘儿,各样儿的新鲜水果切好了,用蜂蜜粘成了三层塔状,是宫中才这般作的。捏起颗葡萄落在嘴里,又点评道,甜了些,还有些齁。 是了。也就模样好看些。玉昀笑了笑,这宫中玩意儿,只是图个热闹彩头。说着,便也一道儿用了块苹果。 前头陆府的马车里,徐氏也将将接过了果盘来。目光无意间扫见对面马车里的人,顿时没了好心情。 那边长平侯夫人也嗤笑了声,又唤嬷嬷一把合上了车窗。 宋氏瞧见些许不对,便也听闻过七月时候那些传言,嫂嫂和长平侯夫人 徐氏转背来,轻哼了一声,险些坏了我家姑娘的名声,她倒还毫无愧疚之情。 徐氏待几个庶女并不看重,可一旦牵扯到嫡女的婚事,那便不同了。为了早前的事情两家闹得不大愉快,是以小半年来,每逢京中宴会,长平侯夫人去的,她便都推了。便就是摆明的,不再交好的意思。 可今日带着两个女儿进宫,却是头等大事。不能推却了。谁知,冤家路窄,又在宫门前撞上。 待下了马车,却见长平侯夫人带着女儿也在旁侧下了车。徐氏也没给多少好脸色,便协着宋氏,要往里头去了。 那边长平侯夫人却先开了口。宋夫人可慢走些,这是皇宫,别叫您府上的姑娘,又落了什么东西便不好了。说的便是三姑娘在侯府上落了只香囊,被世子爷拿到了,落了口实。 那事情到底不好宣扬,徐氏一时便也不接话了。还是宋氏笑着道,多谢夫人提点了。我们自是小心又小心的。这会儿还得去宋妃娘娘宫里问安,便也不好多留了。 提及今日宴席的主人,宋氏到底替娘家撑起几分薄面。长平侯夫人也得念着如今宫中情势,给宋妃娘娘三分面子。那便也不扰着宋夫人和陆夫人了。 宋氏这才与徐氏一道儿往宫门里去。 玉昀和大姑娘跟着一旁。见着那位长平侯夫人的面上,还有几分不齿。一旁那位侯府的嫡小姐,却向着她们二人笑了笑。嫡小姐一双眼睛水灵,眉目宽阔,该是极少忧虑的性子。 -- 第13页 陆茹若也礼貌着,与人回了一个笑容。便见嫡小姐抬手,塞了只什么东西来她手里。 待进了宫门,玉昀方见陆茹若展开手来,是只折好的千纸鹤。只是折得头重脚轻,颇有几分飞不起来的模样。 玉昀笑了笑:看来那位嫡小姐,有些喜欢茹若。 陆茹若也抿了抿唇,可早前宋府上和人家交恶,母亲定不许我去说话的。 那,茹若你自己想么?玉昀低着声量,边走边敲打着人。 陆茹若望向她来,一双眼睛眨了眨,我、我可以么? 临行来御花园,徐氏和宋氏便要往雨辰宫里去了。二姑娘和四姑娘也得一道去给宋妃请安。玉昀却是不必的。她是皇家嫡女,宋妃算来也不过是妾室。 她自与宋氏请了辞,要先往自己的玉檀宫里看看。又顺道替陆茹若开了口。 大姑娘便随我一道儿可好?我也想有人陪着。 宋氏先是顿了一顿,可看了看自家姑娘,又想起老爷嘱咐过不必冒进。此下宋家两个女儿去见宋妃,自是要讨着彩头的。自家姑娘去了,不过也是陪衬。倒是大可不必。 如此想来,宋氏便也松了口。 与宋氏和徐氏说了别,玉昀便带着大姑娘往方来的方向去了。临见着长平侯夫人带着嫡小姐过来,玉昀便迎了过去。 长平侯夫人可还安好么? 蒋氏见来人是玉昀,方忙带着自家姑娘作了礼数。怎还劳烦着大公主殿下问候,方且是我失礼了。碍着是与对家一行的人,蒋氏方不过草草行礼,便也未来得及问候。 夫人客气了。婆母她们此下已往雨辰宫去了。早两天还在宫外,我便想起来些玉檀宫里的旧物,这会儿正要回去看看,可只有大姑娘陪着,便觉着少了些热闹。夫人若不嫌,我看着嫡小姐可人,便想着与大姑娘有个伴儿。 蒋氏母家原也得过孝武皇帝提拔,家中老侯爷,也曾是孝武皇帝身边的大将。又知道公主自幼是被孝武皇帝捧在掌心里的,作派举止自然妥当。于是叮嘱女儿规矩行事,多听公主的话,便就放了人。 玉昀带着两个姑娘往玉檀宫里去。 陆茹若性子内敛些,不大好意思先开口。嫡小姐齐鸢鸢却是活泼得很。 母亲给我选的这身衣裳,可重了。不喜欢。本要换一身的,她又不让。我到觉着你这一身好,清清淡淡的,和我平日在家中穿着的差不多。 陆茹若这才好道,便是不想太打眼了,我才这般打扮。我、我姨娘也不大管我,母亲只叮嘱着不必冒进。我便就作平日打扮了。 她们说,今儿我们来,都是给三皇子相看的!齐鸢鸢撅起嘴来,我才不想当什么皇妃王妃的。就想一个人自在。 我、我也觉着一个人好。陆茹若声响不大,想了想,又忙补了一句,不过,有个玩伴儿也行的。家中妹妹比我小许多了,婢子又不大能说上话 这么一说,陆茹若的手便被人家挽了过去,那正好了。我也想。 玉昀前头听着两个姑娘说话,却也叹息自己那位手帕交被许给了太子哥哥。这会儿该陪着哥哥,身处淮南。已是好些日子没见过了。 不知不觉,脚下行到了玉檀宫门前。几个老嬷嬷一时都迎了出来。 见得玉昀,全都忘了礼数。送汤婆子来的,扶着玉昀手来引路的。 殿下回来了,您身子可都好了? 殿下可有什么想吃的,奴婢去小厨房里替您作。 玉昀一一看过去,问候了人。方点了最爱吃的芋子糕,叫李嬷嬷去做了。随后,又带着二位姑娘去了自己的书房。那儿收着好些字帖,昨日她便想起,要给大姑娘看一看的。 ** 虽是天寒,雨辰宫里却仍盛开着好些秋菊。 宋氏将将进来,便有所感慨,这雨辰宫,比之陛下还在的时候,还要精神些了。 徐氏早先便已来过几回,对宫中情形比宋氏清楚些。 这些秋菊却也不算什么,在往里头去还有牡丹。都是内官监在暖房里种开了花儿才送来的。这是多亏了三皇子得宸王殿下赏识,娘娘也沾着光了。 宋氏到底觉着,娘家风光了回。可当着宫中嬷嬷婢子们面前,便也避着锋芒。 陛下那时看重皇后娘娘,再后来,又宠着碧云宫。娘娘也是苦了好些时候,方盼来的。 二人说着,已入了暖阁。引路的嬷嬷退去了门边,扬了扬声道,娘娘,是尚书大人府上和左辅大人府上,二位夫人带着小姐们来了。 暖阁里,挂着一席长帐。虽是有些透光,却依旧遮挡着暖榻后头的情形。听那帐子后头一时无声,二人相视一眼,不知留的好,还是不留的好。 好一会儿,方才见有道身影缓缓支了起来。声音里还有几分喘息不平,都、都来了。便叫姑娘们来给我看看。 二人忙开口与宋妃作礼。却见两个婢子从外头进来,过去卷开了长帐。宋妃斜靠在暖榻一角,又见一红衣的内侍,凤眸薄唇,手中一柄碧玉的美人锤,正给宋妃揉着小腿。 -- 第14页 宋氏还不大认得那位内侍,便只见自家妹妹面色红润,目光氤氲,白皙的脖颈上,竟还留着两道红印,加上胸口还急急起伏着,即便眼前内侍只是替人捶着腿,却也难免叫人浮想起方在帐后,到底是哪般春色。 宋氏一时语结,却念起宫中内侍,多有与人对食一说。目光望向宋妃时,便带着几许疑问。 徐氏却已往前一拜,对那红衣内侍拜了一拜。掌印大人吉祥。 宋妃这才开口道,姐姐怎么了?可是行来一路累了?你们还不给客人们看茶么? 外头候着的嬷嬷婢子,这才应声忙碌去了。 宋氏被招呼着坐下,方才恍神回来少许。又见徐氏领着两位姑娘去前头与宋妃看了。她方想起替自家姑娘交代了声。 我们大姑娘本也是来了,却被公主要了去。她们年岁差不远,便也喜欢一道儿说话。我便就没勉强着她过来。 宋妃面上的红晕已然退了些,笑着道,她头回入宫,该是要跟公主好生学学的。便也无妨。罢了,又看向宋家两个女儿。 菡儿今日沉稳,果是大气多了。我显儿这会儿还在养心殿里议事,一会儿嬉冰的时候,你们多说说话。 茗儿今日活泼俏丽,果也是个大姑娘了。 都是教养得极好的,是嫂嫂的功劳。 宋妃说着话,宋氏的目光,却不时在那位掌印大人上扫过。 宫中内侍多瘦弱,这般挺秀俊美的,却是少见。不过也就三十上下的年岁,那张脸,又是男生女相,比妹妹还显年轻了些。方那帐后屡屡清香飘来,在看妹妹说完话时,二人相交的目色,。 宋氏一时,便也更确定了些。 许是察觉得了什么,那人落了手中的美人锤。起了身来,娘娘叙叙家常,宸王殿下那边还有些吩咐,杂家便就先不扰着了。 宋妃微微颔首,又叫来贴身的婢子,你且送掌印出去,外头冷,将我箱子里的狐裘拿来。 那婢子照办去了。 徐氏忙是一拜,那便恭送掌印大人。 宋氏自也跟着起了身,却又有些难以启齿,恭送 恭送掌印大人。 第8章 玉檀宫的书房里,玉昀正随手翻了一本史书来看。李嬷嬷带着婢子们进来,摆上了几道热腾腾的糕点。 芋子糕是殿下爱吃的,奴婢记得,便早早就作好了。我又叫她们新学了炸奶酥和奶皮糕。都是北疆回来的厨子新教的。说是宸王殿下喜欢。殿下也尝尝鲜。 嬷嬷有心了。 她出嫁已有两年了,玉檀宫虽还留着,却也遣散了些人。唯有几位嬷嬷不肯离开,便一直在这儿守着。每每她回宫,便与她作些好吃的。再问问有什么要用的,好吩咐内官监和司珍坊置办。 她便也不能怠慢了人,叫阿翡取了元宝来,打赏嬷嬷们。 皇爷爷许给她的嫁妆颇丰,父皇又替母后多给了一份。这些自然都被她打理经营着,是以她出手也不拮据,比之其余的后妃已算是大方了。 李嬷嬷便要退下。张嬷嬷又端了茶水来。 是南边来的上好的红袍,宋妃娘娘记挂着殿下冬日里要用,特地与您留着的。 她早已出嫁了,以往父皇若有什么赏赐,都是送去陆府上的。这会儿后宫已是宋妃理事,还记得留着她的喜好送来玉檀宫里。无非是与人恩惠,也想叫人心服。 娘娘心意好,我自是记下了。 张嬷嬷领了元宝,又看了看一旁玩心正盛的两位姑娘,方笑道,那奴婢们便在门外候着,殿下若有吩咐,唤奴婢们一声便是。 玉昀淡淡应声,便也见姑娘们正围着一角桌上那只大船的版样,爱不释手。 那是早前皇爷爷带着她去了趟天津大船厂私巡,见她喜爱,便叫人依着那大船的模样,与她做来的。里头的小零件都一模一样,木材也取得一致。若有那般大小的人来划桨,放在御花园的澄湖里,也定能启航。 齐鸢鸢看得最为仔细,从小窗口里,看完了船舱,又抬手去拉起了桅杆上的帆布。连机关都设得一模一样。这也太精细了! 玉昀道,这个不好拿走,我那儿还有几只小的。你若不嫌,便作是我们的见面礼了。 玉昀指了指一旁博古架上的小船,那小的,便只有巴掌大了。齐鸢鸢也不扭捏,只来与玉昀一福,那我就不和公主客气了。说罢了,便去博古架上,左看看右看看,又觉着每一艘都好看,难以割舍。那模样,像只认真觅食的小雀,很是可爱。 还是陆茹若去,点了点最右边的一只。这个最像那艘大的,便就这个吧。 听你的!这回齐鸢鸢便也爽快,取了那只来,与玉昀道了谢,又小心翼翼放进了袖口里,还不忘轻轻拍了拍。 得了好东西,齐鸢鸢更是话多了起来。一时与陆茹若说起她在侯府上存的好东西。 我爷爷也与过我一座和田玉雕的雪山,冰白剔透,却说是还不及北疆的漂亮。真想亲身去北疆看看。 陆茹若皱了皱眉头:哪儿能呢?我还从未出过京城。最远便也就到京郊西山寺了。真要去,除非远嫁了。 -- 第15页 齐鸢鸢道,我定会去一回的。只是说起老侯爷,她便又道,我爷爷年少的时候,跟着孝武皇帝和霍将军打仗。霍将军英武神勇,把狄国人打得找不着北。 玉昀一旁听着,便也记得一些。皇爷爷领兵征战北疆的时候,她尚未出生。还是听皇爷爷身旁的江公公给她讲起的故事。 那位霍将军确是用兵如神,枪法又是及其厉害,只可惜在最后一场大战中战死了。现如今人家的灵位还在相国寺里供奉着。 一旁齐鸢鸢口若悬河,陆茹若听得点头如啄米。庶出的女儿,素来养在姨娘身边,父亲不大过问,虽也读书,见闻却是赶不上的。 齐鸢鸢便不同了,长平侯府的嫡小姐,父亲长平侯尚掌着御林军大权。老侯爷还在生,虽早不管事了,却尝将小孙女带着身旁。人一年长,便喜欢忆往昔沙场。齐鸢鸢便就全学了来与陆茹若听。 霍将军又是生得俊朗不凡,不然,也不会娶了我们大周的大美人贺兰娘娘。 贺兰娘娘?陆茹若望着齐鸢鸢,眼里几分小崇拜。兄长都及少与她说故事,嫡小姐那般小小的脑袋里,怎就装着那么多的故事。 冀北贵阀贺兰氏。大周开国的时候,贺兰氏族出了不少力。那时便是高*祖皇帝身旁的大将。后来高*祖皇帝末了,便卸官退权,迁居冀州,娶了江南名族的女儿,便就一连出了几代大美人。 齐鸢鸢说完了这些,又将陆茹若往身旁拉了拉。 还有一个秘密,我只说给你听。 玉昀见她们亲密,便也不听了,只又起身去寻了字帖来。陆茹若听完,却是一脸惊讶。等玉昀将字帖送去她面前时,还未恍神回来。 外头李嬷嬷却是来报了。玉琼台的嬉冰开始了。殿下可要去看看? 去去去,我们去。齐鸢鸢起了身,便来拉着陆茹若,又看似可怜巴巴地望着玉昀,大公主,我们一道儿去看看可好? 自然是好的。玉昀这才叫人来,将那些字帖包好给大姑娘带着,又见大姑娘喜欢她书桌上的碎金笺,便一道儿顺上。 却见齐鸢鸢从腰间取了只东西送来她眼前。大公主给我那小船,我还未回礼呢。 玉昀接过那小东西,是把巴掌大的小扇子。并不能扇风,只作装饰。白玉雕的扇骨,很是精巧。扇面儿却是顶好的苏绣,花团锦簇,十分华丽。 玉昀看着喜欢,便就也受了人家的心意。这才又带着两位姑娘往玉琼台去。 一路过去,便见夹道两旁,都是冰雕。虽都是些小物,却雕刻得栩栩如生。先是看过了十二生肖,临快到玉琼台了,冰雕又大了些。七层的佛塔,缩小的水榭。齐鸢鸢去了前头,每一样都要摸一摸,品一品。 陆茹若险些追不上人,只在身后嘱咐着,四围的都是冰,你可小心脚下了。 不远处的湖心高台,便是玉琼台。玉昀望去,便见婆母与宋夫人早已陪着宋妃在里头观赏了。宋府上的两位姑娘,却正往这边的小佛塔和水榭来。只是迎面还没到玉昀这里,便与齐鸢鸢和陆茹若撞了正面。 原来大姑娘不去拜见娘娘,是来与嫡小姐作陪的。宋菡本就看轻了人,此下话里便就没留余地。大姑娘可得小心些,毕竟我那三妹妹,就吃过了她们侯府的亏。险些耽误自己的青白,还得连累家中姊妹。 齐鸢鸢方还正玩得高兴,听得这话,脸上的笑意顿时没了。 是你们三姑娘自己行径不检点,要别人小心做什么?别人再是不小心,可也犯不了她惹的事儿。 宋菡虽也不喜宋萱,可当着外人,却要维护几分宋家颜面。三妹妹不过落了只香囊,便被说成是留了信物。世子爷常年在烟花酒地里打转,便以为我三妹妹也和那些歌姬琴姬一般不成? 我、我哥哥虽去那些地方,也不过是官场应酬。他才没动过那些歌姬琴姬。那香囊,明明是你们三姑娘有意为之! 玉昀听得那边起了口角,便加快了些许步子。谁知临着湖边的小路上,也结了些冰。脚下一滑,阿翡恰是不在身旁。她手中还捧着只汤婆子,根本来不及支撑自己。 本以为定是要摔一跤的,手臂上却被人重重扶了一把。脚下方才稳住,抬眸便撞入一双森冷的长眸里。 对面的人一身玄色锦袍,缃缣的衣襟与袖口上,暗绣龙纹。长眉入鬓,面色冷白。一双手负着身后,正冷眼旁观。 扶着她的,却是那人身旁的红衣内侍。大公主殿下,可还好么? 玉昀对这内侍多有几分印象,原是伺候在父皇身边的秉笔太监江随。自父皇崩逝,皇叔入主皇城之后,便被提拔作司礼监掌印了。 有劳江公公了。她应了话,脚下方站稳了,又向对面那人一福。皇叔也来赏冰宴了。 那身玄衫不是别人,正是她那掌着皇权的三皇叔。 却是江随接了话去,回公主的话,宸王殿下这是正往养心殿去呢,并不是来赏冰的。 她方抿了抿唇,那该是玉昀冲撞了。 那人方才淡淡开了口,公主客气。 -- 第16页 声音沉着,却如清冷的钟罄很是悦耳。 不远处姑娘们口角之声愈发响了,陆茹若也替齐鸢鸢解释起来,似全然没注意到这边的情形。 原本皇叔许还未注意到,此时,那人目光,却也缓缓看向了几个姑娘们。 玉昀有些担心,方替人解释。姑娘们年少,起了些口角,也是寻常的。 江随却在那人耳边道,殿下,是长平侯世子的小妹。 过去看看。 陆茹若嘴上还不大伶俐,到底说不过宋家姐妹二人。齐鸢鸢却很是能说会辩。 三姑娘狡诈,谁知她想做什么。我哥哥且得了香囊,念着三姑娘又是好人家的,自叫母亲去问问。谁知呢,三姑娘那般无辜作态,将自称摘得干干净净的。反倒显得是我哥哥轻薄了。你们自家的姊妹是什么模样,唯恐是不知道的。如今还想提点于我们? 这话将将说完,二姑娘与四姑娘齐齐停了口,就连面上的神色,也收敛了七分。一开始还是几分惊讶,随之低眉顺目,最后看向她的目光中透出几分认输保平安的意思。 齐鸢鸢自认是占了上风。怎就不说了?下回可莫在我面前提三姑娘了。 邻牙利口,谁敢与你说呢?听得身后的声音,齐鸢鸢已将来人分辨得出来。哥哥近几月都和那位宸王殿下走得近,还带着人回来过府上好多回。 她方忙回头过去,却见果真是宸王和公主一道儿来了。只忙就作了礼数。宸王殿下。 哥哥待那人尚且敬畏三分,齐鸢鸢这般性子便也忙收敛起来。却又耐不住方才心口那气,我、我说的都是实话。 行了。 宋府的人,都被你吓到了。 他话里清冷,却有些不容置喙。 方二姑娘和四姑娘远远便看到了齐鸢鸢身后的来人,所以才沉了声。只看着那一身玄金的衣衫,便知他身份尊贵。方听又听着齐鸢鸢称呼那人,便就知道,是那位从淑太后手中夺了大权的宸王殿下。 此下,又听那人提及自己,除作了礼之余,哪里还敢接话。 气氛一时沉寂极了。 还是玉昀替几个姑娘们开了口。扰着皇叔清净了,到底是不好的。玉昀替她们与皇叔赔罪了。 那人这方微微侧眸过来。公主言重了。 不过是见得嫡小姐也在,过来看看。孤还有事在身,便就先回了。 见那人要走了,姑娘们这才又齐齐作了礼数,恭送殿下。 作者有话说: 缃缣:浅黄色。 第9章 玄色的身影渐渐走远,姑娘们方才松了一口气。 气氛恢复如初,二姑娘四姑娘嘴上说不过人,又知道嫡小姐有宸王撑腰,自是不再说了。 高台上却来了位嬷嬷,自称是伺候在宋妃娘娘身旁的,与二姑娘和四姑娘道,三皇子来了。宋妃娘娘唤奴婢来,请姑娘们过去呢。 二姑娘这方与玉昀一福,方才,还未多谢公主替我们说话。娘娘传唤我们,我们便就先走了。 齐鸢鸢冷冷嗤了声,公主分明是替我们说话。便就快去见你表哥罢。她待三皇子毫无寄望,便也没成就二姑娘话里的优越感。 如此,二姑娘带着四姑娘,有些愤愤的走了。玉昀才将人拉了来,好了。我们去那边看看。 一旁湖边的小台阶上,还放着些许冰刀。奴才们在那儿伺候,可以帮主子们穿上,多有贵女们跃跃欲试,还未曾敢下去湖面的。 玉昀却是不怕的,以往还在宫中,她每年都要与皇爷爷和父皇作嬉冰的节目。便也熟悉这门技艺。 齐鸢鸢方也收了脾性,嬉冰我也会的,但定不及公主好。以往嬉冰节,她也被祖父带来参过宴,便见过大公主亲自排演的节目。此下,齐鸢鸢便也将方才的不愉快忘的干净,笑着凑来玉昀面前,我还得和公主讨教。 ** 高台上,宋氏将将起了身来,见过那位皇家的侄儿。 三皇子凌成显一身青色刺金的锦袍,冠发上一支纯金雕龙头簪。穿着华贵,可肩头太窄的缘故,却莫名多显几分羸弱。 这会儿,三皇子手里持着只木雕,正一把匐倒在了宋妃膝边。 母妃,您看看这鸠车好是不好?掌印使人寻回来与我的,是前朝的东西。 宋妃忧虑着扶起儿子的一支手臂。母妃今晨与你说过的,你可还记得? 三皇子犹豫着看了看四周的人,这才起身来。对宋氏喊了声,姨母。随后又与徐氏招呼,舅母。而后,才重新看回宋妃面上。 宋妃满意笑了笑,又见二姑娘和四姑娘回来,指了指来处与儿子道,你表妹们也来了。 宋菡隔着三两阶台阶,便听到了宋妃的声音。她也并非头回见三皇子,这阵子母亲尝带着她来见见宋妃,便也偶有在雨辰宫中,撞见过三两回。 三皇子面相生得似先皇,而眉目则像极了宋妃。如此的长相倒也没什么好叫人嫌的,除了身板瘦弱了些,又因年少,性子还软着。其余便是顶好了。至少人家是皇子,而父亲也才正三品官职。 -- 第17页 宋菡如此说服着自己,跨入高台小亭的时候,便也提炼起了三分笑意。 三皇子表哥。她盈盈一福。 二表妹、四表妹都来了。三皇子笑着迎来,又抬手指了指湖面上的冰橇。母妃早晨便吩咐了,让我一会儿带表妹们去玩儿那个。 宋菡观其面色,能与三皇子多多相处,自然是好的。可观其面色,只觉那双目光中空洞了些。多谢娘娘,多谢表哥。 三皇子将将走近了些,却又提着衣摆跑去了栏杆旁。诶!有人嬉冰! 宋菡唯有跟着去了栏杆旁,循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竟是嫡小姐正和大姑娘在冰上玩闹 冰面上,齐鸢鸢正牵着陆茹若玩闹得高兴。 一旁不知是哪家的贵女道。 看,三皇子正看过来呢! 许是看嫡小姐嬉得太好了。 齐鸢鸢这才往那边看去,却见高台上果真立着一抹深青色的身影,还正往这边摆了摆手。她顿时没了兴致,面色也跟着沉了下来。罢了,不玩儿了。 玉昀见人缓缓滑回来岸边,方也往高台出望了望。她身上的命服不便,便就未曾下岸。只是与齐鸢鸢说了些门窍,又在岸边望着两个姑娘玩。这会儿见她们都回来,她方也收了收心。 我先见见宋妃娘娘。鸢鸢与茹若,你们便再去别处逛逛? 于礼数上,她虽是无需拜见宋妃。可如今形势,已有些显然。 宋妃娘娘主持后宫大事,而她那位皇叔,自从一干父皇幼子中,选中了三皇弟。她总该去见一见未来不久这皇城明面上的新主人。 齐鸢鸢显然无心与三皇子,陆茹若也是不想冒头的。玉昀便只带着阿翡,往那边高台上去。 只将将走来台阶上,便见凌成显已迎了出来。皇长姐来了?那边嬉冰的是谁?怎未与皇长姐一起来。 听三皇弟问起齐鸢鸢,跟在三皇弟身旁的二姑娘面色已稍沉了下去。玉昀方道,便是一同来赏冰的姑娘。那是不及二姑娘仪容的。 好玩儿。三皇弟却显然没将她的话听明白,我也去玩儿。 玉昀还未开口阻止,却是宋妃娘娘沉声开了口。 好了。 成显还要带表妹们去乘冰橇,自也是一样的。 凌成显这才见母妃面色不好,嘴角一瘪,便就不说话了。还是一旁侍奉的小内侍上前来,笑着道,殿下,宋二姑娘,四姑娘,冰橇的码头在那边,请随奴才来吧。 不去,不去。我没劲儿了,歇会儿。 宋妃一时气得起了身,那些不成气候的话,当着众人却也骂不出口。还是那小内侍通晓三皇子的秉性。奴才方还叫人在那冰橇上备了牛乳糖,殿下若不去,那可吃不上了。 凌成显这方重新打起几分精神。有牛乳糖?又看了看一旁母妃和宋家姊妹。走走走,表妹。我请你吃糖。 宋菡唯有一福,那我和妹妹,便随着殿下。 宋妃看着三人被那小内侍领走的身影,重重叹了声气。却见玉昀已上前来招呼,宋妃娘娘可都安好? 大公主客气了。宋妃淡淡与人寒暄。却在心中暗自打量着这位皇家的嫡长女。数月不见,人是清瘦了许多了,可那双眼睛却越发像起已过世的皇后。以往还有些许俏皮,如今这般安然处世的模样,也与皇后七分相似。 寒暄作罢,宋妃才招呼着玉昀坐下。 内官监大太监张元生亲带着人来添炭火了。都是上好的炭核桃,不生烟,火烧得旺。即便在敞开的地方,也叫人觉着暖。 玉昀方落座下来,便见张公公亲自来问了问,大公主殿下的汤婆子,可也要换一换? 有劳张公公。玉昀将手里的汤婆子送了过去,这个还是方从玉檀宫里带出来的,已然有些凉了。 见张公公亲从小内侍们手中挑了个暖的,送来面前。玉昀这才接了过来,又叫阿翡送上个元宝。我不常回来,许久未见张公公了。这般小心意,张公公收着罢。 张元生忙笑着接了下来。奴才谢大公主赏。 宋妃一旁暗暗打量。此时,夕阳正洒在玉昀面上,雪白的肤色被衬托得暖了起来。眉眼如画,薄唇挺鼻,便就静静坐着,也是极其美丽。 她却不禁想起,昨夜在镜子里见到自己的鬓角生出的白发 只玉昀与张公公说话之间,湖面上却起了喧闹。贵女们惊呼,也有奴才们的慌乱。高台众人齐齐起身,往那边望去。却见冰面上漏了个大窟窿。 有人落水了! 玉昀定睛看了看,那水里泡着几个人,正拼命游着。方还在冰面上滑着的大冰橇,却是四周都寻不到踪影。 啊呀,三皇子摔倒了!那边凌成显正行到高台下头,听得自己要去乘的冰橇落进了冰窟窿里,脚下一个踉跄,一把摔到在了地上。 宋妃听得那边的消息,便顾不上冰面上的事儿了,忙起身叫奴才们去将三皇子扶回来。 玉昀唯有将张公公又喊了来。 -- 第18页 那边唯恐有客人落了水,还得劳烦张公公的人了。 张元生自忙是一拜,奴才知道,奴才这便叫他们去救人。 那湖面上不宜人多了,只选些年轻力壮的,去湖面上救人。你与他们说,若救得了人的,娘娘都有赏。其余的,分成两队。选些嗓门儿大的,将冰面上其余的客人都请回来。若不愿回来的,一会儿娘娘便要问责了。另外的人,便往御膳房去罢,煮两大桶的驱寒汤,再拿些干净的衣物被褥来。 张元生只忙着去办了。三皇子也已被几个内侍重新抬了回来。宋妃一时忙着查看儿子的伤势,确认无恙后,方见玉昀行来与她道。 娘娘方还紧着三皇弟,我便替娘娘拿了主张。还请娘娘莫怪。 宋妃这才恍惚想起玉昀方吩咐张元生的话。不过短短几句,便已用人唯贤,赏罚有至。再看看她那不争气的儿子,即便是个儿郎,却也不及别人稳重周到。 她唯有笑了笑,公主是紧着大家的安危。嫔妾多谢公主还来不及。 她只好一边安慰自己,这也不能怪她显儿,若当年被先太上皇宠着的是显儿,便也就不同了。 可惜,太上皇喜欢贺兰家的女儿。自己没能娶上,便叫陛下娶了贺兰氏作皇后。她的儿女,又怎能和贺兰氏的比呢? 宋氏想着,叹息得悄无声息。却见玉昀又走去栏旁望向湖面,那双目光中几分悲悯关切。 娘娘可还好嘛?这人来得悄无声息。却是恭身候着一旁了。 掌印来了?她方还有些慌乱,后来又替显儿不平。眼下见到江随,才觉着有些安心起来。先皇还在世的时候,她从未有过这般安心。那位从来不是她的夫君,只是她的主子,谨小慎微,才能得他一点点眷顾。 可江随不同。他是床帷好手,也是可靠同盟。 杂家看来来迟了些,叫娘娘和三皇子受惊了? 她挂起几分笑意,不碍事,有大公主在。事情都处理妥当了。 玉昀听及自己名号,方回眸过来。却见江随一双凤眸正看了过来,也未与她行及礼数,大公主果是叫人放心的。 这话里干净,没有其他意思。许只是对她方替宋妃分担理事之责的一点点谢意。 玉昀也道,掌印过奖了。 便见江随弯身,从地上拾起来什么东西,送来她眼前了。这好似是公主方佩戴在腰间的? 玉昀这才知道,是齐鸢鸢送与她那柄玉骨扇,不知何时落在了地上。她接来,道了声多谢。便见张公公匆匆赶了回来。 大公主,娘娘。方落水的客人们已都救上来了。是威远侯府家的夫人和小姐。这会儿喝下了驱寒汤,裹着被褥送去太医院了。 玉昀只道。如此是最好的了。 却又是江随接了话去。今日张公公有功,娘娘自要大赏。只今日还有宴席,天色也迟了。你等在此打点收尾。随后回内官监静待娘娘旨意便是。 张元生忙道是,又对玉昀和宋妃作了揖。方才退下。 江随只与宋妃道,这会儿天凉了。晚宴已设好在庆丰殿了。请娘娘下旨移步吧。 那便依掌印的意思。请客人们移步庆丰殿。 宋妃说罢,便见江随抬手来扶。她也缓缓搭着手上去,随着人走去了前头,与客人们作个领。 江随这人手暖,扶着她的手时,也并不规矩。 宋妃悄声笑了笑,却问及他来。 掌印看着大公主的时候,眼里有光啊。quot; 娘娘聪慧。瞒不过娘娘。 兰秋和星瑜,掌印看来都画腻了?宋妃见过他手下的丹青,栩栩如生,最擅美人。 娘娘若是有新人,那该是最好了。 第10章 庆丰殿的地龙烧得盛,方从外进来的贵女们,一时都取了身上的披风小氅。本就是争艳而来,便就美得各有不同。 江随只扶着宋妃上座,听得那些雀语欢声,一一将人打量。最后的目光,却依旧只落在那身深蓝的命服上。 万花丛中,安然舒静。不争外在的装扮,却叫人无法忽视。 原是孝武皇帝最喜欢的小公主,夜里批阅奏折,都尚且带在身旁读书练字。那时还是活泼俏皮的性子。依方在玉琼台上的事情看来,如今已颇有太上皇的泰然之风。 江随正是有所感叹。宋妃却侧眸来问。 掌印可知道,宸王殿下何时会来? 江随道,宸王殿下身子不适,留了话,道是不来了。还请娘娘主持宴席。 宋妃道,我看人都到了,便就开席罢。 三皇子早在宋妃身旁坐了下来,方还受了些许惊吓,只闷声玩着手里的木雕鸠车。等江随上前与众人宣了开席,方听母妃喊着自己。这才收了收手里的玩意儿。 显儿,母妃与你准备的玉如意,你可想好要给哪位姑娘了? 提及这个,凌成显又起了兴致。忙对宋妃点了点头。 江随唤人捧上那柄玉如意。凌成显左右打量,把玩三番,只觉这东西通身翠绿,多带水色,是上好的料子。这等文玩东西,他是及其通晓。 -- 第19页 江随见人只顾着手里的东西,方细声提醒,殿下,宋妃娘娘还等着您呢。 凌成显这才再看了看一旁母妃,见母妃面色不悦,他方赶忙起身去了。 玉昀的席位靠着上首。公爹位居内阁一品大学士,宋氏的位置便也安置在旁侧。可宋家即便是宋妃的外家,此回宋大人升迁,也不过正三品,徐氏协着女儿们便只好落坐在靠后。 却是一品长平侯夫人离着陆府的席位近些,如此一来,齐鸢鸢便又能寻着陆茹若说话了。 玉昀身子将将好,是不宜饮酒的。她以往也喜欢多用些,毕竟酒过愁肠,能使人忘忧。可将将过了半年卧榻的日子,便愈发知道身子要紧。再烈的酒,也是寒凉。 方来侍奉甄酒的内侍便被阿翡支了开来。奴婢与主儿去取些红袍热茶来。暖着胃才好。 玉昀点头叫她去了。却见三皇弟已从上首起了身,手中持着一柄玉如意,正往这边走了过来。 这是皇子相看宴的习俗,若见着了心仪的姑娘,便会许人一支玉如意作礼。明面上看上去,是觅得佳人,心有属意;可以过往的情形来看,被这柄玉如意许下去的姑娘,却也多是已得了宫妃和皇帝的许可,才让皇子们在宴上,给众人些许提示。册封皇子妃的旨意,便就依此而定下了。 如此,玉昀便也心知,三皇弟此下该是要往宋二姑娘那里去。可人行到长平侯府的坐席前,却往嫡小姐那处看着。 齐鸢鸢将将饮了两口酒,并未多在意三皇子要许人玉如意的事。她自也是知道,人该是要往宋家二姑娘那儿去的。可撞见三皇子一双眸光中,透着笑意,又一把拧开了小内侍的手,跌跌撞撞匐倒在自己桌前。一旁端坐着的母亲,都一把起了身来。 哎哟。殿下怎如此客气? 长平侯夫人着实并无冒犯的意思,不过是见一位皇子殿下匍匐在自己席位之前,颇有些惊慌失措。又忙拉着女儿一并起了身。鸢鸢,快与殿下行礼。 不必不必。凌成显嬉笑着,目光却看都没看长平侯夫人一眼。只盯着齐鸢鸢道,我下响见你嬉冰嬉得好,何时教教我。 大殿之上,众人悄然,本都正等着三皇子许下玉如意。却听得人如此问于长平侯府嫡小姐,玩乐不羁,毫无仪态,不禁有人交耳起来。 齐鸢鸢却只依着母亲的意思,起身与人一福。待礼数周全了,方道。 华庭轩擅嬉冰的技人许多,殿下大可寻人来问学。臣女技不如人,下响不过与人玩闹,不值殿下记挂的。 齐鸢鸢话还说着,众人便见一抹红色身影,从上首宋妃身旁,急急走了下来。 我、我分明见你凌成显正还要说什么,却被那红衣内侍一把搀着提了起来。江随弯着一双凤眸,殿下,您手里的玉如意,还未送出去呐。那位姑娘的席位还未行到。杂家扶您过去。 掌、掌印凌成显面上的笑意陡然沉了下去,忽起了几分敬畏。 江随提着人,却见他因方在地上跪了一通,衣领还耸着。只叫身后方扶着凌成显的小内侍来,再与人整理了一番衣襟。方将人扶去了宋府席间。 齐鸢鸢终松了一口气。一旁玉昀,也跟着放下心来。 若三皇弟果真要将那玉如意,许给了长平侯府。玉昀也会替嫡小姐不值。若方江随未有及时出手,她已打算好,要去扶一把三皇弟。 此下,长平侯夫人带着女儿落座回去,陆茹若便一旁,忙拉了拉齐鸢鸢的手。细细声道,好了。好了。 齐鸢鸢望着人,抿了抿唇。不是我,哪儿能是我呢? 众人注视之下,江随终将三皇子扶到了宋府跟前,将那柄玉如意许给了二姑娘。 事已落定,宋菡心中却是五味杂陈。 在此之前,母亲与她议过几回亲事。从四品侍郎家的公子,门楣太低,却也举止妥当,文质彬彬。长平侯府世子爷,虽流连烟花之地,好歹俊朗风流。 而她这表哥,以往虽有几面之缘。却是今日相处些许时候,方知道是如此秉性。她此下,多有些羡慕起齐鸢鸢来 可事已至此,哪里还有反悔可言。 她不自觉望了望母亲,母亲也温声来劝。不碍事,殿下只是年岁还浅,过几年,会好的。 江随回了上首宋妃身边,方听宋妃道,可多亏了掌印。 江随笑道,娘娘言重。杂家只是替先皇与娘娘,照拂着三殿下。 宋妃自端起杯酒来,敬了江随一杯。只待人喝了酒,方又悄声凑到他耳旁。掌印想要的人,臣妾已吩咐替您打点去了。 贺兰氏的女儿,与其留着碍眼,不如毁了。便也能叫她觉着公道一些。 那双凤眸中忽闪过一丝光亮:杂家便先谢过娘娘了。 ** 阿翡捧着玉檀宫里取来的大红袍,将将走来御花园,便见一位年长的公公迎了过来。 阿翡姑娘,大公主叫奴才来传个话。夜里,她有些畏寒了,想叫姑娘您在玉檀宫,再取一件狐裘来。 阿翡认得这位崔公公,是多年侍奉在庆丰殿宴上的人。又念起主儿将将病愈,方傍晚又吹了些湖边的冷风。 -- 第20页 主儿她可还好么?可是发热反复了? 那崔公公笑道,大公主还无恙。只是要件厚衣衫来。 阿翡只忙谢过。有劳崔公公了。劳您告诉我家主儿,我这便回去取了来。 诶。奴才这便回去了。姑娘您慢走。 崔公公客气,阿翡也赶着办差,便往玉檀宫中回了。 庆丰殿内,玉昀到底没喝上阿翡要取的大红袍,却是有内侍见她不多饮酒,侍奉来了茶水。 亦是上好的乌龙茶,虽不是她特用那几片茶园的,除了少了几分花香,味道便也无二。宴上牛羊肉多,点心也是及甜。一番用食下来,便觉那茶味儿解腻。她便也多用下几口。 一旁侍奉的内侍,又来与她满上。如此几道茶后,背后不觉浮起一层热汗。眼前景象竟也开始模糊。她未有饮酒,却也奇怪为何会如此。 嫂嫂怎么了?陆茹若就在席旁,已起身来问了问。却听上首宋妃开口道。 那是陆左辅家的大姑娘吧? 宋氏一旁,忙接了话去。是大姑娘。今儿是来了,一直跟着公主身旁呢,便还未见过娘娘。 宋妃招了招手,好孩子,快过来给我看看。 陆茹若无法,只好先往前去。玉昀知道自己身子恐是不妙,方与一旁宋氏道,我有些不适,母亲。 公主可还好?不如,先回玉檀宫歇息? 上首宋妃招呼了大姑娘,方也开口吩咐着自己的贴身婢子,大公主不适,你便带几人内侍,将她先送回去玉檀宫罢。 玉昀只觉呼吸逐渐有些紧了,与早前卧榻之时症状相似。许是方在湖边吹了冷风,旧疾又发作。见宋妃身旁的婢子来,便也就跟着人起了身。她身上已了无气力,便也顾不上与在座一个交代,只随着那叫花岚的婢子,从旁侧小门,出了庆丰殿去。 大公主殿下,您脚下小心些。 玉昀眼前的光亮只剩下几盏灯笼之火。在眼前虚晃着,便也看不清楚。只听得身旁花岚的声音,她方扶紧了花岚的手臂。 阿翡她怎还未回来。此时她已有些后悔了。这种时候,身边没有贴心的人。虽是宋妃使人送她回去,却也并不那么妥当。 花岚道,许是手上的活儿耽搁了?殿下莫要忧心,奴婢送殿下回去便好。 有劳她晃了晃脑袋,方看得清楚些许花岚的面貌。是一副清秀的生相,正待她浅浅笑着,好似也并未有什么可疑。只这么一眼的功夫,视线便又模糊起来,花岚的面容也变得重叠,她唯有不再费神去看了。只斜斜靠在人身上,脚下也渐渐失去了知觉。 再次看到光亮的时候,她已是躺在一张小榻上。眼前烛火明朗,两个婢子正都在忙碌着什么。 星瑜,掌印喜欢的松墨你可取来了? 这便去了。你且好生照看着人,若醒了,便再与她一杯清茶。 我自是知道的。且不能坏了掌印的事。 那便有劳你了,兰秋。 那身浅紫色衣衫的婢子说着便出了门去。玉昀的视线,这时也重新清晰了几分。却发现自己并未在玉檀宫。 这里是养心殿后殿,是皇祖父用来下棋读书的地方。她儿时的黄昏多在这里度过,便是再熟悉不过了。只是除了她身下的棋榻,四周摆设早已变了模样。 不远处博古架上的兵书行志不见了去处,全然换作了些画轴。南北两面大墙上的画也换了。原来的锦绣山河图,换作了西子浣沙;而达摩苦行图,换作了贵妃出浴 至于殿中的熏香,这时,她方也缓缓察觉得出来。原沉稳的龙涎,换作了一缕合花香,轻佻暧昧。 她恍惚着,身上的热意还未全退去。却见方那叫兰秋的婢子已凑了过来。 大公主,您醒了啊? 第11章 兰秋将她稍稍扶起。只是一番动作,玉昀眼前的东西,便又模糊了几分。兰秋的面容,也因此而看不清楚。只知道声音很是温婉,听来,便又叫人昏昏欲睡。 殿下便先喝杯热茶吧,也好醒醒精神。 玉昀一时未来得及细想,兰秋已将茶碗送来嘴边。回神过来少许,便看清了墙上那副西子图。眼前兰秋的面孔也清晰得几分,竟有十足的相似。连兰秋眼角那颗泪痣,也与图中一模一样 她这才将方才两个婢子的话和当下情形联系起来。无力的手指,也终拾起几分气力,将嘴边的茶碗推开了去。 撤下罢。 兰秋却又再劝着,殿下该得再喝一些。 不、不必了。 她这回气力更足了些,捉住的是兰秋的手腕。方才多饮下几口,脊背上那股暖意,便又窜了上来 兰秋这才没好再勉强。那,殿下再睡一会。掌印这便就要回来了。 他回来做什么? 外头忽有内侍在说话,兰秋姑娘,星瑜姑娘唤你去库房一趟。道是掌印的松墨寻不见了。 我这便来了。兰秋回了外头的话,方将手里的人扶回了棋榻上躺好。 -- 第21页 总之,大公主您先歇息会儿。奴婢去去便回来。 玉昀望着那抹模糊的身影走远,心中暂且松了一口气。掌印、松墨,两个长相美艳的婢子,以及墙上的美人图她隐隐已琢磨出来些许,可眼下,身体的状况却叫她的思绪着实难以清明。 然而有一点,她很是清楚。 这间后殿,显然已被鹊巢鸠占,如今此处,是江随的地方。而她正神思不明,四肢无力地躺在榻上,还正等着江随归来。 再往后的事情,她没再往下想。不管怎样,这里都不是安全的地方。 她从榻上支撑起来,门外显然还有人在看守。庆幸的是,这间后殿她很是熟悉,大周世代君王的书房,为以防被人刺杀,曾留过后路。博古架后的小门,能通往后院。 不管怎样,她都要先离开这里再说。 兰秋从外头回来的时候,话里还有几分埋怨。 松墨怕潮,这般湿冷的天气,我素来替掌印收在樟木小箱里。你又怎会寻不见? 星瑜却拍着兰秋的手背,软软道,好姐姐,我下回定是知道了。此回是劳烦您了。 二人推门进来,却是齐齐一愣。 棋榻上的人不见了,殿内空空如也。 糟了!星瑜惊出声来。 兰秋转头便去问守在门外的两个小内侍,人呢?你们可看见人出去了? 小内侍也顿时紧张起来。没、没有啊。兰秋姑娘。 玉昀也不知自己是如何从后门小道走出来的。此刻,她脚下几乎没了气力。好在这道后门通往后院的小别院,是专为遇刺转移准备的。寻常时候并不启用。 身上的热意再次袭来,脚下最后的气力,将她送进了屋子。 目光所及,只有一张圆桌,却不知何时,放着一只汤碗。 她双手支撑在桌上,指甲扣入了陈旧桌面的木漆之中。热汗顺着脸颊低落在桌面上,就在身子倒下的一瞬,耳旁一声脆响。那汤碗被她拂倒去了地上,砰呲地一声,其中浓黑的汤,便洒落了一地,却还腾起几分热气 怎么会有热的东西? 此时思绪已很是迟钝,来不及想明,身子已倒入一团绵软里。本能地用手拽住什么,目光却撞入一双长眸里。 深重的瞳色在微弱烛火中闪着微光,如一方不能见底的深井。 玉昀却同时听闻了急切的喘息声,不是自己的,那就是 她被人一把推了开来,便就靠着身后的木柱,缓缓滑落去了地上。石作的地板,却是暖的。这别院里,竟还生着地龙。再认得出来眼前,一只手撑在桌面坐得歪歪斜斜的人,便也知道自己闯入的是什么地方了。 皇叔 她虚弱唤出声来,那声响却叫自己都羞愧不已。于是,请人家恕罪的话,便也不敢再说了。 你怎会来这? 那盏烛火,及其微弱。却衬得原本就瘦削的面庞,愈发轮廓分明。即便光是暖的,那人面色却依旧惨白。薄唇上,亦是一丝血色也没有。 自己是怎么了,她心中已有所猜测,可当着一个不大熟悉的男子,依旧无法开口解释。 她竭尽全力地控制着自己,让声音尽量冷静下来。 皇叔又是怎么了? 对面人也似正极力控制着声息,指了指地上的黑乎乎的液体。你、你说呢? 玉昀这才意识到,方才她打翻的那碗,对他来说,许是极为重要 愧疚延续不过顷刻,便被涌上来的热意覆盖了过去。她唯有本能地寻着身后暗处去,将自己团进了角落。皇叔、还是别过来了 此下若是无人,便是最好。可显然是她闯入了别人的领地。 四周似有火焰袭来,一寸寸爬过她身上的肌肤,直至蔓延过了额顶,意识早已无法控制。被火焰淹没之际,她触碰到了一丝冰凉。 那人的手,是冷的。冷得没有一丝人类的温热。就连身上的衣物,也带着几分从身体里透出来的冰凉。她面上的灼热被少许缓解,却也起不了多少作用。抬眸却正望见精炼的下颌线条,和微微蠕动的唇线。 她已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将脸埋入他胸*前的衣物里。 那里也是冷的。冷得正正好好 ** 眼前温软的光线袭来,比方才她昏睡过去之前的更光亮了几分。意识逐渐恢复,视线也逐渐清晰起来。 她侧身窝在被褥里,一旁天青色的丝帏垂落在床边。床边坐着一人,正握着她的脉象。 殿下醒了? 那人的声音很是陌生,却能依稀是个和气的长者。 嗯她声音还沙哑着,却已没了早前那种令人羞愧。看了看自己身上,衣裙还在,只是林乱不堪。 您、您是? 她不常用尊称,可大周也不乏需让她敬佩的长辈。 殿下客气了。鄙下是宸王殿下的随侍,通晓些许医术。方斗胆与殿下请脉,殿下似是中了一味合欢之药。 她一时脸颊滚热。好在前方还有床帏作挡。依方她那些症状,自己也都猜得八、九。当在宴上,便已有所发作。如此想来,是宴上的茶水食物出了状况。 -- 第22页 鄙下冒犯,已让您服下解药了。 玉昀这会儿已恢复些许气力,撑起来自己半身:还得多谢您了。 她衣襟之处,有被人翻动迹象。却也记不清楚,是自己弄的,还是 她方忙将被褥往上提了提,却听得帏帐之外,细细咳声传来。 她这才这才依着床帏外的烛火望见去,便见方才那张圆桌旁,还坐着一人。只一身纯白的中衣,雾青的发丝散漫落在腰间。与下响在湖边见着的那尊冷面神像,早已判若两人。 皇叔也还在? 听她问起对面那人,床帏外的长者便已起了身。少主与大公主说话,霍苓便先告退了。 嗯。那人声响淡淡。待长者退出门外,方才再向床帏里道。大公主看来,得罪了什么人。 她怎么会。 就算待着不喜欢的人,也只是少与往来罢了。皇祖父素来教导,与人为敌,便是与己为敌。可若真到不得已之时,那就得做得果决。 托皇叔的福,宋妃娘娘主持宴上饮食。玉昀只是多喝了几杯。 对面那人声音里也顿了顿,许是没想到,会被她怪责上来。可如今主持大事之人行事不端,确也是掌权者任用偏颇。 他道:下响的时候不觉,大公主也是口齿极为伶俐的。 皇叔赞誉,玉昀不敢。 大公主既是已好了,便就整好衣衫回去罢。孤这里,也不是好留人的地方。 玉昀只觉脸上一阵滚辣。她分明是不得已。却背上了赖着不走的罪名。于是定了定心,赶忙整理衣带,却不见了最外头的襟子。往床脚翻找,左右也寻不见。 帏帐外的人起了身,撩开半边帐子,却将那件深蓝的外襟送了进来。重彩的丝线,刺绣一双交叠的凤尾,暖光之下被骨节分明的指头握着,显得及其晦涩。 玉昀不敢再作多想,外头那人也只立着一旁,负手缓缓转身过去。 她方寻得自在的功夫,将自己好生打理了一番。这才重新撩开帏帐,下了床来。 扰着皇叔了。玉昀便先告退。 却听侧身的声音冷冷道,外头都在寻着公主,公主如何出去? 方才清醒的缘故,竟也忘了自己的处境。这里还是养心殿,那位掌印大人,定还在使人寻她。她只好回身来望了望身旁的人。还得、还得有劳皇叔。 三皇弟、宋妃、掌印江随。都是皇叔的幌子。他自己不愿冒名不正言不顺之晦,便任了这些人,替他免去骂名。眼下情形,能送她出养心殿的,确也没有第二人了。 对面那人却缓缓抬手过来。眼见距离拉近,玉昀只本能往后躲了躲。 那人的手停在半空,指了指她的发髻。你不用理理妆发么?这般出去,容易遭人妄议。 玉昀抬手碰了碰自己发间,真是有些乱了。便见那人用目光指了指花窗前的小桌。上头果摆了只不大的妆奁。 她这才垂眸走了过去妆奁前坐下,拾起桌上的木梳。却见上头留着细细青丝,镜子里映着身后人精致的侧脸,早已恢复些许血色,便又能寻见几分冷面神像的影子 第12章 后殿里,一行内侍并两个婢子,统统跪在堂中。 还是江随的小义子江槐,将情形述说了一通。 义父,我等寻不见大公主的影子,可也未曾见人出去。除了除了宸王殿下下响歇息的别院。 江槐说完,微微抬眸余光扫了一眼义父的脸色。被那双凤眸一扫,脊背上顿时染上一股寒意,便再未敢做声了。 娘娘送来的人,你等看不住便也罢了。还惊扰了宸王殿下,若是殿下问罪起来,杂家交谁出去的好? 江槐下意识往后退了退,也不敢再言。早前小婢子兰青在宸王面前打翻茶盏,便被义父赠去殿下别院里。抬出来的时候,脸面几近没了血色,便又发配往辛者库,作粗活儿去了。 一旁跟着的兰秋和星瑜,此时也一言不发。更莫说那些江随都记不清楚名字的内侍。 江随撂了手中茶碗,方淡淡吩咐下去。 都跟杂家往别院门前请罪去。 玉昀重新梳妆打点好,方见皇叔也披上了一身墨色大氅,正拉开了寝殿的房门,唤了人来。 迎来门口的少年,一身深青的蟒袍,补子上刺绣麒麟。年少还未长高,眉目之间却是英气十足。少主,什么吩咐? 玉昀却也奇怪这般称呼,若是皇叔身旁手下,总该称呼一声殿下才是。少主之词,多似江湖山匪之流 外头怎起了火光? 那位小将军答道,江随等人在外候着,道是与少主赔罪来的。 皇叔这才侧眸过来,与她道,是在恭迎着大公主呢。 玉昀合掌在一双袖口里,走了上去。她方已将自己打理得妥当,与从陆府上出来时无二。心中便回复了些许底气。皇叔也请。 别院大门被小将军一把拉开,十余盏灯笼候在门外。为首的一人,红袍玉面,一双凤眸似很是忧虑,见二人出来,忙是一揖。 -- 第23页 扰着殿下清净,奴才等人有罪。请殿下轻责。 从傍晚见江随陪同在宋妃身边起,玉昀便未曾见过如此低眉顺眼的掌印。 只是话落之间,江随便已抬眸打量了一番二人神色。 宸王面色沉冷,下响的时候,还是发了寒病,此时似早已康健。 大公主端庄矜贵。方那些合欢之物,哪里像是有过作用。 却听宸王开口道,掌印得罪的,是大公主。该请大公主轻责才是。 江随一怔,方忙笑着看来玉昀面上,是奴才等不知好歹,未曾伺候好大公主。还请殿下轻责。 不说江随便是皇叔的人。且说,当着这么多不知底细的人叫她来问责,她又能问责什么呢?是要她亲口道出自己方有多么不堪么? 玉昀洞悉处境,便只先将事情抹平:是本宫借掌印的地方歇息片刻,掌印何罪之有。方扰着皇叔,下了一局棋的功夫,这会儿已有些乏了,便就请掌印使人送本宫回玉檀宫吧。 这也与江随意料无二。当着众人,大公主便难以问责。他忙已应下声去。那奴才这便让人送殿下回去。 宸王又道:孤也乏了,便不送大公主了。霍广替孤送客便是。 那称呼作霍广的,正是那身蟒袍的小将军。江随再是不臣,待皇叔却依旧敬畏。有皇叔的人相送,玉昀倒也放心些。 从养心殿里出来,北风又烈了几分。那叫江槐的小内侍送上个汤婆子。玉昀却不敢再碰了。只往小将军身旁贴了贴。又加快了些许步子,回到玉檀宫,方算是安全。 别院门前,江随还在候着,唯恐主子还要怪责。然而宸王目送走了大公主,便转身往别院回了,并未多多说什么,他方忙恭候着道了声,殿下慢行。 一旁婢子兰秋却从地上拾起什么东西,送来跟前。掌印,好似是大公主身上的东西。 白玉雕骨的小扇,下午的时候,他便拾过一回给人了。正要从兰秋手中接回来,却见主子停住了脚步。微微侧眸来,目光正落在兰秋手上。 江随也只好将那玉骨扇接来,亲自送去宸王眼前。 殿下,确是大公主身上的小饰物。 宸王抬手来,从他手中将东西接了过去,苍劲的指节在玉骨上细细摩挲,最后落在扇柄顶端那枚焦黄的琥珀上。轻按下去,便有寸长的小匕首弹出。 江随略有吃惊,不知这东西竟藏着机关。 却听主子缓缓道,是给女子作来防身的东西。 罢了,又见那双长眸看向他来。其中意味不明,却透着十足阴寒。 这东西烈性,你是拿不住的。 孤便先替你收下了。 诶。江随忙是一应。亦知道主子话里有话,笑道,不过一柄小玩意儿,听凭殿下处置。 ** 时已过了亥时,庆丰殿的宴席便也早散了。宫中此时早该已宵禁。 那小将军脚下快,玉檀宫又离着养心殿近。不过走了少许时候,便已到了玉檀宫门前了。 玉昀正还思忖着,婆母若是寻不见她,也不知会不会留在宫中。便见玉檀宫门前齐齐候着十余盏灯笼,摇摇曳曳在北风中。见得这边的灯火,阿翡带着两位年长的嬷嬷迎了过来。 三人皆是一脸忧心。 主儿可还好么?他们说您旧疾又犯,奴婢回到庆丰殿的时候,却已寻不见您人了。 且都是好的。玉昀点头,又往玉檀宫的方向看了看。先回去再说罢。 阿翡算是放下些心来,也好。 玉昀回头,与那位小将军道,还望小将军替我与皇叔道声多谢。 大公主的意思,霍广自会告诉少主。大公主已到了,我们便不作多留了。便见他拱手一拜,带着一行养心殿的内侍们转身回了。 李嬷嬷忙又送了件狐裘,来与玉昀捂着。殿下可莫再受寒了,快进去吧。 几人护着玉昀入了玉檀宫,便直往后院的寝殿里去。寝殿地龙烧得旺,是阿翡唯恐她发热,又在冬夜里走失,便叫嬷嬷们早早准备好的。 李嬷嬷和张嬷嬷去小厨房端食水。玉昀落在软塌上,宽去了身上的狐裘,方寻着阿翡问起。 婆母可是回去了? 阿翡拧了拧眉,话中几分怨愤,夫人和宋夫人本也在玉檀宫门前等了会儿。可她们也是事不关己的,便就见宋妃娘娘遣了人来,道是宫门就要宵禁。又说这皇城是主儿的娘家,必然不会出什么大事。便由得几位雨辰宫里的公公送出宫去了。 奴婢方替主儿取了红袍送去庆丰殿的时候,遇着了钱公公,便听他说,您在宴上犯了旧疾,要添件狐裘保暖。这方耽搁了些时候。可谁知,拿着那狐裘回到庆丰殿,人便都说您早就被扶着回玉檀宫了。可玉檀宫里哪里见着主儿了? 来来回回磨蹉了许多时候,终究是未寻着您。可庆丰殿宴上已散了,去了雨辰宫中想寻宋妃娘娘,可临到门前,便听内侍说,宋妃娘娘已睡下了,不再见人。 玉昀一时感叹,宋妃到底用心良苦。使人支开阿翡不说,连婆母和徐夫人,都被遣出了宫去。她此回若真在养心殿里折了脚,宫中许是连个能叫冤的地方都没有了。 -- 第24页 又想想那两个侍奉在养心殿后殿里的宫女,江随许不是想要将她也豢养在那儿 想来这皇城里,已由这二人遮了天。她方与阿翡道,这宫中我们不多留了。只明儿一早,便就预备着回去罢。 阿翡关切望着她,只默默点头。可主儿这快两个时辰,到底去了哪儿了? 她中的那一味药,已是难以启齿了。更莫提险些要被个太监 只是去了趟养心殿,与皇叔下棋。外人看来,皇叔且是她的长辈,这许已是最好的借口。可阿翡素来与她贴心,这般没与人家说了实话。玉昀也几分过意不去。 那,您身子可还好么?他们说,您是被扶着出去的。 听阿翡话里担心,玉昀微微叹息了声。在皇叔那里,得了位大夫请脉。喝了些暖胃的汤,便已全好了。 如此,阿翡方才放心了。又记挂起主儿的习惯。 玉池里已放好热水了。嬷嬷们打点的,便是担心主儿回来受了凉,泡个热燥,好散散寒气。 玉昀这才起了身来。这两年她的起居虽是清简了不少,可每日都得沐浴的习惯,却是改不了的。 阿翡来扶着人,玉池就设在寝殿后。便是太上皇专让人修葺来与主儿用的。从小到大,都是她侍奉主儿沐浴。可今日临到了帏前,却听主儿将她支了回去。 我还想用些姜茶,你叫嬷嬷们备着来吧。 阿翡多有不愿,却也只能依着吩咐去办。 玉昀见人走开,自己宽起衣带来。方在别院里,她也难以记得做过了什么。唯恐身上留着什么痕迹,若叫人看到,那便真是说不清了。 只是将将解开中衣,便见肩头的咬痕。那些模糊的画面闪过,到底触目惊心。冰冷的下颌磕在她的肌肤上,齿间砸磨,气息喘急,似兽类一般低低吟着 主儿,姜茶来了。 阿翡声音传来,她忙将身子沉入水里。一时清醒几分,方回眸接了那茶水过来。多谢阿翡。 阿翡却是一声惊呼:您腕子上怎么了? 她目光这才落在自己的手腕上,果见一道红红的掐痕。昏昏沉沉的时候,没站稳。被婢子扶了一把。那小婢子不似阿翡温柔,下手得重。 阿翡不置可否,又问:主儿的脸色,怎会这么红? 大概,是水太热了。 第13章 天方光亮,时辰却不早了。冬日里便一直是这样。 玉昀夜里睡不沉,起来得早。这个时辰,便已梳洗完了。 玉檀宫里还收着她许多旧衫。昨日那身命服太过稳重,她便叫阿翡拿了件雪青的外襟,衬着里头刺绣昙花纹路的月白裙子。便是轻便多了。 正已打算要往宫外去,李嬷嬷却来报,道是宋妃娘娘过来了。 原本昨夜的事情,是不好轻易放过的。可她自己也牵连其中,便不好声张问责。是以当着养心殿一干人等,她也不好在皇叔面前,问责江随。 这一早,宋妃便赶过来。若不是要落井下石。那便是听闻了昨夜养心殿的消息,过来善后。她到宁愿是后者。 李嬷嬷往外引路,绕过游廊,出了垂花门。便是前殿。 宋妃来得声势不小,殿外已候着一行内侍婢子。见玉昀来,齐齐作了大礼。 玉昀却念起昨夜与她引路的婢子,如今便也无心叫人免礼了。只淡淡与地上的人道,也好,都跪着吧。 大殿里,宋妃将将用了一口茶,见玉昀进来,撂下茶碗忙起身迎了过来。 大公主来了?只说话之间,便见宋妃已经面露难色,昨儿是那叫花岚的丫头办事不力。臣妾已替大公主将人惩治了。怎好将您引去了养心殿,还惊扰了宸王殿下? 宋妃说着,指了指一旁的太师椅。公主昨夜还病着,快坐下说吧。 玉昀却未打算坐下,只打量了一番面前的妇人。 宋尚书家擅出美人,婆母隐约也还有几分美艳的影子,宋妃则更未年轻一些。在宫中又保养得宜。即便面容稍显倦态,眉眼却依旧精致精明。 只是那双杏眼微微垂着,说话的时候也未曾打量她的面色。玉昀便也知道,人家是做足了准备来的。 娘娘客气。娘娘的消息到是颇为灵通的。 是掌印叫人来问的话。说是,怎将公主引去了养心殿?宋妃已忙指了指角落里跪着小婢子。这不,我便将人也带来了。大公主若还觉着晦气,我便将人交给玉檀宫了。 那小婢子佝偻着身子被两个内侍押着,这般苍冷的天气,身上只一件单薄的中衣,还布满了血色的痕迹。显然是已被鞭刑过一回的。 玉昀到底没有要再将人责问的心思。一个婢子,不过是听主子的话办事;而这位好主子,便正在这儿演戏呢。玉昀只道: 既然扰的是皇叔的清净,那人便送去养心殿,听凭皇叔处置的好。 宋妃是皇叔的人,她又怎好当面为难。若那小婢子还能问出什么话来,叫皇叔听到,总比让她再转达的方便。 宋妃面上一怔,侧眸看向那边的花岚。又只好吩咐内侍们道,那便听大公主的意思。一会儿,你们将人送去养心殿。听凭宸王殿下处置。 -- 第25页 只是说话间,花岚面上几分惊恐,身子也不住发抖起来。想说什么,却吐不出字来。玉昀便也知晓,唯恐被罚之时口无遮掩,花岚的喉咙许是已被人动过手脚了。 我已是打算出宫了,还劳烦娘娘亲自走一趟。既都已说清了,娘娘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如今玉檀宫中,也就几个老嬷嬷了。日后还望娘娘多多照拂。 她话说得体面,不过一个小婢子,便将两宫之间的误会解清。不到万不得已,那般和气体面是不能失了的。 大公主大度,玉檀宫中,臣妾自是会好好关照的。 玉昀已打算送人。却见张嬷嬷领着一人从外进来。 那一身蟒袍,朝气精神。行来便与玉昀和宋妃一拜。 宸王有令,叫霍广来送大公主出宫。 宋妃顿时低眉顺目,那臣妾便不耽误大公主出宫了。 玉昀干脆顺水推舟,指了指角落里跪着的小婢子。还请小将军,将此人送去皇叔别院。娘娘说,昨儿便是她引错了路。要我问责。我又有什么好问责的?便请皇叔一并发落便好。 霍广回身,对跟来的一行侍卫吩咐:那你们便先将人押去养心殿。 随后,又替玉昀送了客:宋妃娘娘先请。 宋妃瞥着霍广的面色。战场上下来的人,眉目英武。便是她那些喇砸手段不敢招惹的。于是垂着眸色,只领着一行内侍婢子往外去。 从玉檀宫出来,便见门前已备好小舆。身旁的嬷嬷眼力儿尖,娘娘,那好似是宸王府的车马。 怎不是呢?车马上都挂着宸王府的家徽。宋妃冷笑道,想给掌印添个人罢了,倒是添去宸王那儿了。也不知昨夜的滋味儿,好不好受呢? 可宸王,和公主嬷嬷欲言又止,望向宋妃面上时,眼里有多加了些许晦涩。 你入宫得晚,是不知道的。 那位殿下,可不是孝武皇帝的骨血。若不然,皇位又怎轮的到我的显儿? 嬷嬷面上震惊,却见宋妃抬手扶了扶头上的金簪,又叹声道。 走吧,我等还得去养心殿里候着。若是花岚真被问出什么来,我等还得给个说法。 嬷嬷还未缓神回来。宋妃已是不大耐烦了。你还等着做什么? 嬷嬷这才应道:奴婢、奴婢与娘娘引路了。 ** 正是下了早朝的时辰,三皇子凌成显被江随领着,从金銮殿上下来。回到来养心殿,手里的木雕鸠车还在把玩,又有些腻味儿了。 掌印,你那可还有什么别的? 这东西我都拆了又装,好多回了。 见三皇子一脸渴求,江随只笑了笑。殿下莫急,自然是有的。只是殿下今日该要习字了。习完字,杂家再与殿下去宝库里寻寻。 宝库?掌印的宝库在哪里。可否带我去看看? 江随道,宝库杂乱,殿下是不宜去的。殿下想玩儿什么,杂家每日与殿下选些来,便是。说罢,又命人端来纸墨,请三皇子道,三殿下,请吧。 凌成显倒也不排斥习字。只是舍不得鸠车,摆在宣纸前时不时还望两眼。随后便如江随教的,练起字来。 江随这才退去门边,本是要往别院去,看看宸王有什么吩咐。却见那边霍苓正引着宸王过来。 一身玄金的锦袍,将肤色衬得雪白。负手行来江随面前,便问起,这是下朝回来了? 是。三殿下正在习字呢。江随说罢,又问候起,殿下身子可好些了? 霍苓一旁答了话去,少主昨日饮了药,已是好了。掌印有心。 只二人说话之间,宸王已入了大殿。 凌成显听得声响,见是皇叔来,笑容绽开,忙捧着将将写好的一整张小字,跑来皇叔面前。 皇叔,看显儿的字写得好不好? 宣纸上的字迹排了三行,依次为,如拟,知道了,还有任命官员时,要朱笔在名字上画的圆圈。朝中奏折送来养心殿,内阁多已票拟,皇帝不过用朱笔披红,又何须识得太多字? 宸王一眼扫过,勾了勾嘴角。显儿写得很是不错。 三皇子眼中飘过一丝不快:那为何陆左辅说,显儿的字写得不行? 未等宸王问起,江随便已解释道。今儿早朝,陆左辅奏上一本。道是三殿下早是要读书辩经的年岁,不能只写这些字了。 宸王听得不大经意,只寻着一旁太师椅,斜斜坐下。方语重心长对凌成显道,陆左辅?他又知道什么。显儿是天命之子,袭承皇位,乃是天意。只要顺天而为,学识便能过人。何须再费那些周章? 凌成显眉心舒展开来,又笑起,那今日我便练到这儿了。一会儿便去耍着玩儿。 宸王将将默许,小内侍江槐从外进来,掌印,宋妃娘娘来了。 江随一早便使人去了雨辰宫里传话,宋妃是该要往玉檀宫里请罪的。若此时还要来养心殿,便该是大公主未曾领情,事情仍要闹来宸王这里。 -- 第26页 江随一时也不敢多言,便听宸王与三皇子道。 你母妃来了,还不去迎? 不多时候,宋妃被三皇子牵着进来。一旁几个宸王府上侍卫,又将那叫花岚的小婢子押了上来。三皇子满不知情,便被宋妃支开来。显儿,先和小江公公去玩儿吧。母妃有话与皇叔说。 三皇子还闹了一阵,诸如为何他不能听云云。宸王却已在旁,饮了一会儿茶。宋妃观其面色不明,只赶紧将儿子搪塞了,又叫江槐将人带了下去。方来躬身与人行礼。 昨夜里,是花岚与大公主引路。也不知那丫头是怎么想的。竟惊了殿下用药。臣妾知道得迟,一早便命人带着她,往大公主那里请罪了。可大公主说,让花岚来听凭殿下处置。 江随一旁小心听着,宋妃话中虽不提自己。可养心殿后殿里养着兰秋和星瑜,夜夜欢歌,饮酒作画。宸王又怎会不知道。 却见上首太师椅上的人饮着茶,笑了笑,谁又没个嗜好?娘娘用心良苦了。下回动作干净些便是。 宋妃不想,宸王这是不打算计较,方大松了一口气,臣妾,臣妾谨记。 江随忙也跟着一揖,殿下宽宏。 宸王却扫了一眼那被鞭得周身血印的小婢子。这人,既是大公主叫你送来的。孤便收下了。 宋妃顿时又提心吊胆起来。深怕还要深究。 凌霆川才没心思为了这事儿审人。留着给霍苓,作个药引罢了。 宋妃的心肝胆儿便又落了回来。她自知道宸王寒病缠身,每每月圆,要用人血为药引,才能缓解身上寒症。唯有口中支吾道,那便是花岚的福分了。 ** 车马从玉檀宫里出来,由得霍广护送,一路往宫外去。 小舆里摆着炭火,闷在铜壶里,滋啦作响。临出了安定门,玉昀便有些耐不住热气了。唤阿翡支开车窗,好透透风。只将将行出不远,便听得身后有人唤她。 是公主嫂嫂。 听是大姑娘的声音,玉昀往后看了看,果见得陆茹若一路小跑着,跟在马车后头。她方忙叫人停了车。落了车,将人招呼过来。 天这么冷,茹若怎来了? 陆茹若忧心着,昨儿本想在宫中再等等公主,可母亲不让。道是宋妃娘娘落了旨,要再宵禁前出宫。今儿一早,我便和二哥哥一同来了。 听她提及陆北乔,玉昀这才再往那边望了望。 安定门前候着一辆陆府的马车。马车前,陆北乔负着一手,正往这边赶来。一身青色儒服,衣角在风中飞舞。 临到她跟前,方见得他一双眸中了无笑意。眼下乌青,眼角散步着红丝。该是未曾休息好的缘故。 公主终于出来了。昨夜可都还安好? 作者有话说: 这周会更一万字。 上榜后日更 第14章 昨夜的事情,如今又怎好与陆北乔说呢? 她只冷冷道了声,二爷有心了。方又看向大姑娘,正要往府上回了。我车上暖,茹若便同我一车罢。 她说完,只管拉着大姑娘的手,重新回了车上。又与一旁候着的霍广道,有劳小霍将军多等,可以走了。 车马缓缓行开,陆北乔还立在车下。便见陆聪也赶来,二爷,这会儿还冷着,我们也回车上吧。可以回府了。 玉昀吩咐阿翡合了窗。 二爷还不走么?陆聪望着那马车走远,又问了声。 陆北乔这才回了回神。走了。 方车里敞了会儿冷风,铜炉子里的炭火被阿翡挑旺了些,不过一晃便又暖了起来。 陆茹若是忧心人的,却没开口问起玉昀昨夜的去处。嫂嫂昨夜病得急,如今可都好了? 已是无恙了。大姑娘不问,玉昀也暂且未提。左右回到府上,该还有人要问起,便就到时候一道儿解释便罢了。 嫂嫂不知,二哥哥夜里等着嫂嫂。没见人,一夜没睡安稳。今儿一早便去请母亲拟了帖子,想要进宫寻你。母亲起初还不愿,说是不好扰着宫里人清净。宋妃娘娘如今也是百忙的人了。二哥哥在梧桐苑里立了整个时辰,母亲实在不忍心了,方才将诰命的章印拿了出来。好在帖子将将送进去,便见你出来了。 陆茹若絮絮说着,玉昀听得有一句没一句。 陆北乔如今再是上心,也不知还有什么用。回想来昨夜情形,若她沦为内侍玩物,陆府也该要未免玷污了清明,和她划清干系。也不知陆北乔那时,会怎么看她? 啊。嫂嫂的手是怎么了? 陆茹若注意到玉昀腕上的痕迹。红红的一道,在她如冷玉的肌理上,很是鲜明。 阿翡昨夜虽将信将疑,此下却忙着替主儿解释。昨儿主儿昏昏沉沉,被宋妃娘娘身边那小婢子扶着。那人下手也没个轻重。这会儿已在养心殿里被宸王殿下问责了。 陆茹若到将阿翡的话全全当真了去:我上回崴了脚,房里还留着些扭伤的药。一会儿到了府上,我便与嫂嫂拿来。 玉昀这方道,多谢茹若。 -- 第27页 马车行来陆府门前,便缓缓停落下来。车门被人从外拉开,霍广已候着门外一拜。 公主已到了府上,霍广便先回去与少主复命了。 玉昀由阿翡扶着,落了马车。才与人家道了声多谢。 陆北乔正赶来,也跟着玉昀与那小将军道了声谢。见那挂着宸王府上家徽的马车,被霍广一行领走。陆北乔方问起玉昀。 公主看来,是得了宸王照拂? 玉昀并没有心虚的意思,昨夜若非闯入别院,她许也回不来陆府了。可陆北乔又哪里知道他那位姨母和掌印江随的龌龊打算。 得皇叔怜惜,赐了车马回府。 我有些乏了,便先回去若水院了。 怜惜陆北乔却不自觉地咬着字眼。又见玉昀要走了,忙要来扶着,我送你回去。 玉昀便忙寻着阿翡搭了手过去。二爷诸事烦身,不必了。 陆北乔怔了一怔,却还是跟在了身后,将她送回了玉檀阁。 轻音正候在玉檀阁的大堂里,见人回来,又是惊喜,又是松了一口气。奴婢就说,主儿万福,该是没事儿的。 宋氏昨夜晚归,轻音本也在门前候着人。宋氏本只说公主要在玉檀宫中留宿一宿。还是大姑娘偷偷过来若水院,说起玉昀在庆丰殿晚宴上,被人扶走之后不见踪迹的事。 轻音这才去东苑寻了陆北乔。是以陆北乔整夜未眠,一早,便去了梧桐苑里与主母对峙。拟了帖子要去宫中接人。 玉昀安慰轻音道。都是安好的。罢了,便扶着阿翡往楼上去。又说,我是真的乏了。叫二爷回吧。 陆北乔抬眸仰看着正上楼的人,公主,可要寻许太医来请个脉象。 玉昀脚下顿了顿。许太医素来知道她的身子,而她昨日方用过那味不堪的药,若叫许太医诊出个蛛丝马迹,便是什么都说不清了。 二爷近日在翰林院,很是悠闲么? 这话轻飘,似是有些关心。可温声之中,仔细琢磨,便能听得几分不大耐烦的意思。 陆北乔一时语结。她素来都觉着翰林院修书太过繁忙,念着他为何不能早归。如今却是一刻都不愿他多留的意思。 他唯有垂眸答道:不是。只是听闻,公主昨夜复发旧疾,还是请许太医来探探的好。 他别无它意。不过是一夜未眠,眼前全是她病中惨白的唇色,直至天明,方迷迷糊糊睡着了一会儿,耳旁却总响起她那阵子的小咳之声。 醒来,他便隐隐知道。 他待公主,许是早就放不下心了。 可此时却只听得楼上话语声冷冷淡淡传来。 二爷多虑了。我说了不必了。二爷请回吧。 玉昀没再理会身后人的面色,她是真的有些乏了,又哪里还有精神应付于他。只将将上了楼,叫阿翡宽去外衫,换上寝衣。便侧身将自己窝去了床里。 阿翡知道她一宿未曾安睡,疼惜着人,将床帏放下。 只是将将合眼,眼前又是昨夜那些模糊的画面。 起初,只是兰秋和星瑜美艳的脸,还有墙上的两幅美人图。她又恍惚看到,三皇弟拿着鸠车坐在殿中憨玩,又被江随扶了起来。 随之,梦境停留在被废弃堆在一角的兵书和行志上。那里许多孤本,都是皇爷爷最喜欢的。留给了父皇,她也曾见他仔细翻阅。 儿时的她,不多能出京城。知晓天下,便是皇爷爷与她看的那些行志。她知道大周疆土之大,横跨土地南北,四海临疆臣服,朝拜入京,又都带着书上所记的物产。 皇爷爷许是不会知道。 皇城心脉所在的养心殿,如今沦为内侍寝居,豢养美色夜夜笙歌;而大周的皇冠,正落在一个心智不全的小儿头上,被宦臣钳制。 又或许,他会知道呢? 只是一个念头,足以可怕到将她从梦中惊了起来。 额上已是一层薄薄的细汗,拽着被角的手心,也是滚烫。眼前却是皇爷爷那双及其英朗的眉眼,不怒而自威。 自儿时有记忆起,那位万人面前高高在上的长者,在她面前是难得的亲和。她读书辩经,书法画艺。得他亲自指点,虽是宠着,却也严格。 一位出色的帝王,眼光和要求颇高。而她自也理所当然,要去迎合。她庆幸有这么一位长者青睐,督促她事事精进。可也偶有达不成他的寄望,感到委屈无力的时候。 而她许是自己都未曾察觉,自从皇权易主,那般同样的感觉萦绕其身,又在昨夜里从养心殿中出来之后,渐渐浮出表面。 可她又能怎样呢? 皇叔的生母被皇祖母嫉恨,是以自幼被皇祖母苛待。如今他从皇祖母手中夺了大权,便定是要报复的。皇祖母被他囚禁,就连早前预备接替父皇位置的二皇兄也不见踪影。只是皇叔的报复许不止于此。 一路想到这里,眼睫便又觉沉了起来。 既是无力能改变的事情,多思便也无益了。帏帐内缓缓飘来清香,是阿翡在外替她点了安神香。她只合眼继续尝试入睡,这一回,便也没有恶梦了。 玉昀这一觉,直睡到午后才醒来。神思清明了些许,便也没再去想那些烦心的。阿翡端来茯苓粳米粥,道是补气理气的。侍奉她用下了,又暖了一壶安神茶。 -- 第28页 入宫一趟,多是伤人精力的。如今得闲下来,便就好好养着。 她从玉檀宫出来的时候,带了好些孤本小册。下响太阳正好,靠在暖榻上,作作闲读。支开花窗一道儿小缝儿。便有花香缓缓飘来。 今年的梅花开得真好。窗缝中望去,便是那颗玉檀阁前的老梅。花色是浅浅的黄色,颗颗点缀在二层的小檐上,很是惹人喜欢。 玉昀的话是与阿翡说的。阿翡便提议起来。奴婢与主儿采些来,研墨入画可好? 玉昀想了想,入画是好的。只是未免辜负了这满枝的春意。还是算了。 话落之间,轻音上了楼来。道是主母来探望了。 本是一派好心境,便如此被打断了。可念起她回来府上,还未与人报声平安,玉昀也只好从暖榻上起了身,往楼下去。 她身上寝衣还未换,玉檀阁里地龙又旺,便也没打算再披什么衣衫。只将将行来楼下,便见婆母是带着三姑娘来的。见她从楼上下来,婆母带着三姑娘客气来迎了。 公主可算是平安回到府上来了。宋氏将将说完,三姑娘也与她一福。 二爷和姑母都担心了公主好些时候了,如今平安便是好的。 玉昀自也很是客气。多叫母亲担心了。三姑娘也有心。说罢,又叫轻音看了上好的乌龙茶。乌龙暖胃,母亲尝尝我这里的。 宋氏道了多谢,又将三姑娘拉来身旁坐着。玉昀自去了主座上,便见阿翡又端了些糕点来,小声只在她耳旁道。 奴婢早晨去如意楼买了主儿喜欢的栗子糕来,主儿昨日受累,便多用些吧。 玉昀见那竹制的锦盒,上头雕刻四君子,阿翡一双纤手,将竹盖儿掀开。其中又是十全十美的数目。栗子糕上同样是四君子的图案,鲜明又生动。加诸栗子浓香,在冬日里尤为诱人。 她便又与阿翡道,你便与母亲和三姑娘,也各自分两个吧。其余的,往柳姨娘院子里送去。嫂嫂和大姑娘该也喜欢。 阿翡待那位三姑娘还多有怨愤,便也不大情愿。还是轻音来接了竹盒过去,奴婢知道了,这便去办了。 这边动静小,宋氏和三姑娘也并非没注意到。阿翡那一双吊梢眼,再往三姑娘那儿一瞥。三姑娘便也就心知肚明了。 可人是公主房里的人,宋氏也并未说什么。只轻抚了抚自家侄女儿的手背,眼神轻道了声罢了。 待轻音侍奉了二人糕点,宋氏这才道明了来意。公主昨日病得急,到底叫人揪心。也不知道,公主从庆丰殿出去之后,是去了哪里? 玉昀早有说辞,比之昨夜与阿翡解释的时候,已然轻松了许多。 本是打算回玉檀宫的,却被请进养心殿和皇叔下了局棋。不过两盏驱寒茶的功夫,后来往玉檀宫回的时候,身子便也好了。 是宸王?宋氏面色几分吃惊,又隐隐有些不快,随之很快复了和悦,只笑了笑道,还得多谢那位殿下了。 第15章 几人又闲说了些话,轻音却引着另一人进来。 玉昀本就没什么心思应付婆母的,这会儿见得大姑娘来,便就忙起身去迎了。 茹若怎来了?虽是问话,话里却很是高兴的。 陆茹若见母亲也在,忙福了礼数。我来与嫂嫂送药的。说着,果从袖口里拿出只白瓷的药瓶子。 玉昀忙接了过来,叫轻音收下了。 宋氏听得是送药,便又问起,公主是哪里伤着了?可要叫太医来看看? 见婆母目色寻来,玉昀稍稍掠了掠衣袖,昨日那小婢子下手重,只是稍稍淤青,便也不必了。说着,又拉着大姑娘一道儿来坐,便问起秦氏。 陆茹若道,昨夜里大郎发了热,嫂嫂忙着没睡。便也没好精神来探望公主。只叫我来问候。 玉昀自又问:那大郎可好些了? 她们二人说着话。宋氏与三姑娘倒被撂在了一旁。 宋氏自也知趣儿:我来了也有些时候,见公主无恙便好。梧桐苑中还有些紧要的事,便先回了。 玉昀起身送人。见三姑娘碟儿里的栗子糕没动,便换轻音拿了油纸来,给人包上。见二人身影出了门,便干脆招呼陆茹若上了闺楼。 陆茹若走在玉昀身后,不禁叹了一声,嫂嫂今日可好看。 玉昀回眸过来,嘴上乖巧,定是和嫡小姐学的。 陆茹若忙摇摇头,自然不是。只是眼前那身浅黄的寝衣,薄薄贴在少女的身姿上,窈窕轻盈。雪白的肤色,不施粉黛,只脸颊上被地龙熏得两团绯色,美得浑然天成。 嫂嫂本就好看。若我是二哥哥,看嫂嫂都看不过来了。怎还顾得上三姑娘。 提及陆北乔,玉昀心中再无波澜。只淡淡道,各花入各眼。他喜欢便是了。见陆茹若面上迟疑了几分,便又干脆错开了话头儿。 茹若和嫡小姐昨日是一道儿出宫的么?该也不是。母亲该带着你去玉檀宫了,到底是被我的事情耽搁了。 提及这个,陆茹若面上盈起了笑意。才不会的。说着,便从袖口里,拿出一方娟帕来。 -- 第29页 碧色的帕子上金丝线刺绣兰花,姐妹金兰,君子如兰,意头是好的。只是那颗兰花绣得歪歪斜斜,针脚也不大齐整。玉昀笑了笑,这倒像是嫡小姐亲手绣的。 陆茹若点了点头:今儿一早,便是长平侯府的嬷嬷送来的。还与母亲也留了话了,道是半月后老侯爷生辰,宸王殿下替老侯爷在昆山行宫庆生,让母亲也带我一道去。 陆茹若说着,又翻开那枚娟帕,其中放着一支青玉的兰花簪,雕刻如画,十分精巧。 嫂嫂说,我该回什么礼的好? 既是茹若的手帕交,我又怎好提议。茹若觉得呢?玉昀拉着姑娘在暖榻上坐下,又将花窗再推开了些。梅花香味儿顿时借着冷风飘入小阁。 我,我也想买支簪子与她。这般,才算是交换了。可我攒着的银钱不多,便怕她会不喜。 又怎么会?茹若尽了心意。嫡小姐自然会知道的。当年文家小姐与她交换信礼,自然也有过思前恐后,怎么也觉着不妥的时候。可选来的粉色珊瑚小螃蟹发簪,十分稀贵,看着便也知道用极了心力。她很是喜欢,日日戴着过了小半年,方才舍得换了款样。 用心待人,同样用心的人自然会知晓。又何必太过在意身份高低。 看着眼前满脸踌躇的姑娘,玉昀只道,我与翠玉轩老板娘相熟些,你若想,改日便一道去看看。 陆茹若笑着:可得有劳公主嫂嫂。 ** 宋氏将将出来若水院,面上的笑意已然沉了下去。虽只是稍稍的表情变化,却也被宋萱看在眼里。 姑母是怎么了?公主如今安好,到底是好事。 宋氏这才再提起几分精神,对自家侄女温声道。是好事。北乔也该要放心了。 姑母脸色不好的原因,宋萱自也猜着了些许,二爷晌午若真是忤逆了姑母,萱儿替他赔个不是。他许也是担心公主,有些心急了。 宋氏轻轻哼笑了声。还是萱儿贴心些。 陆北乔素来孝顺,向今日早晨那般责问她欺瞒公主在宫中失踪之事,从未有过。他要入宫寻人,她本是不愿。人既是在妹妹手上不见的,她又怎好伤了妹妹的颜面。只是儿子是亲生的,这么大寒的天,就那么单薄一身衣物在院子里立着。到底看不下去,她这方叫人拿了章印来,让他自己拟帖去了。 方见着公主无恙,还与大姑娘谈笑,念起今早立在庭院里的儿子。宋氏心中便更有些隐隐不平罢了。 只是如此想着,却听萱儿提了一声。 可一个女子,夜里喝了酒,还走错了地方。也不知道 宋氏不觉拧了拧眉。昨日她就在公主身旁的席间坐着,自知道公主出去的时候,目色迷离,双颊绯红,再远些的人许还以为是饮多了些酒,又夹杂旧疾之类,她却觉着并不是。被宋萱这么一提,宋氏方再恍惚了一阵,口中不觉也跟着念念道。 那腕子上的伤,又怎似是个小婢子能掐出来的? 宋萱小心瞧着姑母的神情,知道已是有所怀疑,方也不再往下说了。姑母莫忧心了。忧心伤神。 ** 玉昀在若水院中再修整了几日。每日不过看看闲书,临些字帖,作会儿小画。再去秦氏院子里探望将将病好的小人儿。 主母院子里又来了人传话,道是家主陆时行要出行往昆山行宫,与老侯爷祝寿。她身为嫡媳,便也得请与陆北乔一道。 若只是陪着陆北乔,玉昀称病不去也罢了。可念着大姑娘往日出宴不多,此回是要去会嫡小姐的,她便也唤嬷嬷去主母那儿回了话,道是正也预备着了。 这日下响,又想起早前答应过大姑娘的话,玉昀便领着大姑娘来了翠玉轩选簪子。 翠玉轩的老板娘姓叶,原在宫中司珍坊中当差,手活儿也得各宫娘娘喜欢。到了年岁出了宫,便嫁了位夫婿,一起经营起东街上的店面。来往客人多都是京中权贵,只因叶姑姑精通宫中款样。佩戴起来,往宫中参宴,便就添个脸面。 玉昀这两年多是叶姑姑这里的常客。她以往的头面太过华贵,出嫁来陆府后,多数都收了起来。便只好托叶姑姑,与她作些寻常人家用的。 小二见是玉昀来,忙笑着迎人去了二楼雅间。茶水也不敢擅自伺候,便去请了老板娘来。叶姑姑笑着进来,热闹寒暄了数句,便问起玉昀喝什么茶。 玉昀方笑道:叶姑姑这里有什么茶?我也是带着大姑娘来,涂个新鲜的。 叶姑姑自也知道,公主不是好说话,而是为人亲善。今年的夏茶都久了,便不拿出来让公主见笑了。只彩云之南的普洱,配上两朵西子湖旁的白菊,才是新鲜。 叶姑姑越来越讲究了。云南和西湖都是好地方,又哪儿能不喝呢? 叶姑姑方还有些担心公主眼光高,这么一听,便也放心了。又亲自侍奉茶水。 玉昀带着大姑娘品了品茶,方与叶姑姑要些新鲜款样的簪子来看。待叶姑姑出了门去,陆茹若方有些担心了。 东街寸土寸金的,这般的地方,我平素都少来。簪子,会不会太贵了? 玉昀宽慰道,叶姑姑这儿虽有贵的,倒也有寻常人家用得起的。茹若只管看看便是。 -- 第30页 只话落之间,却听旁座的雅间也进来了人。翠玉轩多是女子来,旁边却听得是男子的声音。大姑娘说的没错,东街寸土寸金。即便是雅间,也不过是靠着窗台的小房,又隔着一张竹制的高屏风。是以男子的话,也听得十分清楚。 老太爷近日玩起来钟罄,早前在翠玉轩见着好的,便想着领殿下来看看。他老人家是随太上皇打过仗的,又在侯府上养了这么些年,眼光自然高些。 男子说着,似在打量对面的面色。当然,殿下的眼光也是极高。若是这儿的看不上,我再领您去别处看看。 这晃儿,对面屏风后开了窗。一阵风从窗外来,带着特别的气息,钻入鼻息。 那是浓重的药味,玉昀却觉着十分熟悉。可不必仔细回忆,令人养心殿那晚那种难堪的感觉又再袭来,脊背上便也似再起了一层细汗。 她太热了,用手扒着自己的衣襟,男人的手紧紧握着她的手腕,试图阻止。那掌心里凉,却也起了细汗,手上的力道时紧时轻,似也是极力与什么东西作着对抗。 公主嫂嫂? 是怎么了? 听大姑娘在旁唤她,玉昀方回神过来几分。手腕上的那道痕迹,却不自觉的疼了一下。 只是,茶有些凉了。她开口之间,屏风后亦是一声脆响。随之便是方才那男子起身来的声响。 诶,碎碎平安,大吉大利。 殿下可有伤着? 便听那一直沉着声息的人,终开口了一声。无事。 冷如钟罄的喉音,沉着些许沙哑。玉昀一时脸颊滚热。眼前自是自己那夜里散开中衣,被人捧在怀里,肩头重重一疼。却听他喘息不平,不甘愿地问了声,你可还好么? 那人也是道,无事 第16章 (虫) 这会儿,玉昀已想寻个地方将自己埋进去。一旁大姑娘丝毫不知其中波澜,忙起身寻一旁的茶壶,添热水去。 回来的时候,大姑娘面上亦是一惊,嫂嫂脸色怎么,怎么这么红了? 只是有些热。旁侧两扇竹屏风的小缝里,那人将将端起的茶水,也一时顿在半空。玄色衣袖,缃缣袖口,指节苍劲,捏着那白瓷茶碗,明显地紧了一紧。 陆茹若一时不明,又说茶凉了,又说热。可见人不好,也只能起身替她将窗户敞开了条小缝。这般可好些? 好多了,多谢茹若。 屏风另一侧,长平侯世子齐靖安同时察觉些许异样,望了望屏风那边,又拉低了声量问起,那边厢房里,殿下认识? 冷面的人忽拧了拧眉,不过一晃便又抹平了下去。齐靖安也是聪明的,得了答案便也不问了,只抬高了些许声量。我方已叫他们去拿些上好的玉罄来,怎还不来,我去看看? 说罢,果真往门口去了。 凌霆川握在手里的茶,这才重新送回嘴边。两片屏风之间的小缝里,那双手正一同捧着茶碗,海棠色泽的袖口不深,正好能见雪白腕子上的掐痕。虽已淡了许多,还是在的。 那夜香软在怀,还自己取衫。他本只是要阻止她的手,可隐隐之火,压着身上的寒病袭来,下手便就重了些。心绪难平之际,却又见那道小缝中的人,端起茶盏送到嘴边。 唇珠灵秀,色如浅桃,那日夜里是未曾看清的。眼下浅浅唇瓣微微张合,抿了一口茶水,又顺着白皙的脖颈轻轻滑落。 他方也将茶盏送到嘴边,大饮了一口。压下无名的躁动。 屏风的缝隙里晃过一道身影,是与她同来的女子正往门边去了。我去看看,叶姑姑怎还未回来。 叶姑姑确也去了一盏茶的功夫了,大姑娘念着与嫡小姐的簪子。玉昀便也未阻止。只大姑娘将将出了门去,便听屏风后,茶碗落在桌上。 随之,那人冷冷开了口,公主别来无恙。 隔着屏风不过两句话,他也认得出来自己。她自也本着礼貌问候:皇叔,也还安好嘛? 却听指尖敲着桌板,吭吭作响。从小缝中看去,便见那修长的指节,一下下似无意识地在轻敲,老板娘的菊花茶不错,公主若是火大,可多用一些。 她哪里火大。又念起大姑娘方提起她脸红杭菊寒凉,玉昀早前大病才将好,不宜用多。劳烦皇叔费心了。皇叔若喜欢,便自己多用些吧。 分明是还在服药的人,对她下手也不轻,待她落了衣物,还在肩头下了狠口。那便该也是火大。 对面沉了声,手指敲在桌面上的声响却没停。 大姑娘却领着叶姑姑回来了。 叶姑姑笑着忙又与玉昀赔不是,那边还有一位贵客,我且叫家中那位闲人去招呼了。叫公主久等。 屏风那侧的人,握拳小咳了声。便又听叶姑姑的夫郎朱老板,带着世子爷推门进了厢房。 可叫宸王殿下您久等了。这边是我们店面中所有的玉罄。殿下尽管看看。 陆茹若这方想起进宫那日,在湖边训话嫡小姐那位。不自觉的肃然几分,小声对玉昀道,是宸王殿下。 -- 第31页 叶姑姑忙将端来的簪子摆来了桌上。我这儿地方小,可叫两位贵客都遇上了。实在是失礼。还望公主见谅。 凑巧罢了,叶姑姑客气。玉昀说完,自也不打算理会那边了。便见叶姑姑端来的簪子,多是兰花款样,便是金兰之交的意头。 陆茹若自选了一支银作的,一支白玉的。正问玉昀哪一支好,目光却又落在最角落里的翡翠桂花簪上。 黄为翡,绿为翠。那簪子又作得十分巧妙,将黄色的部位全雕成了桂花,及其逼真,翠的部位,作的是桂枝,便如真真折下来的桂花一般了。玉昀瞧见陆茹若的目光,便替她将那支拿了来。 茹若看来喜欢这个? 大姑娘一双眼睛眨了眨,可嫡小姐会喜欢么?桂花会不会小气了些? 我到觉着,桂花灵动和嫡小姐有些像。 屏风后,齐靖安听似是提及妹妹,方也往屏风缝隙之中望了一眼。他自幼跟着老侯爷往宫中去得多,见那抹海棠色的身影,便也认得出来是大公主。又见玉昀身旁的姑娘,年岁与自己妹妹相仿。 又想起妹妹这两日来寻他,总提起大公主和陆府的大姑娘。如此看来,对面厢房里的,便就是这二人没错。 只再打量了一番宸王的神色。便见那人指尖在那些新来的钟罄上一一划过,却终是没选出来个心仪的。于是抬起茶碗,淡淡抿了一口。随后,往屏风小缝中扫了一眼。 齐靖安撞上那人回来的目光,忙嘿嘿笑了两声。打趣道,殿下相熟的,原是大公主啊?可要过去招呼一声? 没等宸王开口,大公主的声音便从屏风那边传来,今日已与皇叔问安过了。我们已是选好了,便与皇叔请别了。 宸王唯有侧眸道,公主慢走。 陆茹若已选定了那支翡翠桂花簪,与桂嬷嬷讨要了个合适的价钱。听着公主隔着屏风与宸王说话,好似没了上回的客气。可当着宸王也在隔壁,自然没好接话。只从翠玉轩中出来了,方才好问起。 嫂嫂与宸王,可是出了什么过节了? 过节,也不能算是过节。上回到底还多亏了人家。只是被他那么调侃,她自不能由得人家。这方话中重了几句。 哪里有呢?皇叔是我的长辈,从来都是尊他敬他。 听玉昀话里周正,陆茹若也打消了心头猜疑。只跟着玉昀一道儿上了马车,便往陆府上回了。 ** 楼上雅间里。 三行玉罄还摆在桌上,朱老板费力地一一介绍了一遍。从玉材出产地,到工匠名气,再到雕刻工艺有何讲究。 齐靖安打量宸王面色,早已失了兴致。便叫朱老板暂且退了下去。 殿下和大公主,许是上回在宫中见过了。 当年宸王被淑太后遣往北疆作镇北王舒长卫的副将,一去便是三载,京城里的人,许都已不甚熟悉。 见过了。对面的人喝着茶,从身后的窗户里望向街上。她是许给了左辅陆家? 齐靖安的目光,跟着扫向窗外,便见陆府的马车,正缓缓行开。 正是。当年太上皇替公主在皇子鉴开设女子学堂,陆府公子那时正与太子作陪读。许是那时候,二人便相熟的。后来便有所听闻,太上皇钦指了婚约。 宸王道:老皇帝待孙女到很是不错。 可不是么? 听老太爷说,宫中的好东西都往玉檀宫里送。不止是这,太上皇私巡几回,都将人带着身边。皇子鉴里又是翰林院大学士在教书辩经。不曾有哪样亏待过。 哼。对面的人冷笑出声来。 凌霆川过往不堪。即便养在宫中,与宫中皇室子女却极少往来。唯有去过几回家宴,便都见那姑娘被老皇帝牵在身旁。他自幼体弱,尚且未能去过皇子鉴上学,老皇帝算是有心,吩咐过几个翰林来教他读书辩经。 那几个翰林,收得淑皇后好处,上课便只是教他习字。千字文习了不下千遍,再无其他。在老皇帝那儿却禀报道是,四书五经都已讲过,奈何他天资不高,不得要义。 老皇帝子女虽不算太多,可眼光却甚高,听得几个翰林的意思,他读书之事,也再未亲自问过。此后,便由得淑皇后一手遮天。唯有那时的江随,被老皇帝身边的掌印太监江敏看中,选入了内书堂上学,便与他送过几本书经看罢了。 到底,亲孙女是不一样的。 真叫人羡慕。 齐靖安听得对面的话,却见得那位端着茶盏的指头,压着白瓷泛起了红色。隐隐觉着,这一声羡慕中,还带着些许恨意。 他待这位殿下尚且不算相熟,不过是受了老太爷吩咐。几番相处下来,便也知道这位平素算是温和。只是朝中那些传言也不假,淑太后落马后,京中外戚舒氏一族,几被宸王屠尽了。 是以淑太后兄长镇北王舒长卫,才会带着兵马从北疆杀回。信誓旦旦要取宸王首级,为舒家满门报仇。 冀州情势紧张,齐靖安本也颇有些慌了。可奈何老太爷站在宸王一边,两人又都是如此漫不经心。 就比如,老太爷如今日日在院子里敲钟罄,请得宫内外几位乐人,来与自己同奏。 -- 第32页 而宸王呢,正来给老太爷挑新钟呢。 当家做主的人尚且不急,他们作晚辈的,便也没什么好怕的。 齐靖安如此想来,便接了话去。 诶,这般际遇,莫说女子。大周又有几个男子能相比的?确实叫人羡慕。 楼下陆府的马车走远了,对面的人方收了目光回来。又在桌上摆着的三行玉罄上扫过,便随手点了两只白玉的。 便就这两只,给老侯爷添添乐子。 作者有话说: 内书堂:宫中设立的内侍学堂,培养秉笔太监。教学与世家子弟无二。 第17章 听说了么?镇北王带兵打回来了。冀州都失守了。 诶。能走就走吧,好些店家都急着出城了。 镇北王要的是宸王的人头,与我们有何干系。早些囤些粮食才是。 陆府的马车只将将行过东街,陆茹若在车中听得声响,方推开车窗往外望了望。 玉昀在车窗另一侧,同样瞥见车外光景。西街门店关了大半,比来时添了几分荒凉。唯有富贵粮坊门前,排着长长一条队伍。动乱当前,百姓口粮要紧。小二吆喝着再高的价钱,也被哄抢空了几大米缸。 是真的么?陆茹若看向玉昀,一边掩上了车窗。 玉昀这几日未曾出门,便也是头回知道这样的消息。可外戚舒家被宸王抄斩的事,早在父皇下葬之后,便已落定。 她虽是嫡出的女儿,可自幼与皇祖母也不甚相亲。后来窥斑见豹,知道了皇祖母对待皇叔的那些手段,便就更是敬而远之。 至于舒家借着皇祖母之势,预备扶持二皇兄继位,诬陷她太子哥哥欺君罔上之罪,害她们如今兄妹分离。那也是政客相争,胜者王败者寇,自没什么好说的。可想来如今,二皇兄不知被皇叔囚在了哪里,太子哥哥许因祸得福,还躲过了一劫。 见陆茹若脸上的忧心,她只道:若百姓都知道了,那便不是捕风捉影的事儿了。 若是冀州都已失守,那兵临京都城下,也不过四五日脚程。而两军对峙,脚程之事却并非唯一的考量了。毕竟京都城尚有十万亲军守卫,兵权正在长平侯手中握着。掌管着火*炮的神机营更不是摆着看的。 陆茹若却道,可我们不是还要往昆山行宫与老侯爷祝寿? 还是皇叔亲自办宴。他自也会同去。玉昀只觉此事蹊跷。昆山行宫地处京郊北边。原是皇族夏日避暑的去处。冬日山中森冷,极少启用。眼下已近新年了,朝臣们被宴请往深山中除岁,便也是头一回。 不定,就是去躲开兵马之乱?陆茹若一旁猜测着。 或许,是请君入瓮 一国都城,自然有重兵把守,镇北王又岂会轻易攻城。可仇人若是身处在京郊的小山头上,擒贼拿王,再反攻京城,那便容易多了。 玉昀在皇爷爷那里看过几本兵书,无非占尽天时地利人和之术。最上乘的,自属不战而屈人之兵的道法,自古往今,却也并无几人做到。 陆茹若却没得过如此熏陶,只是心思愈发焦虑起来。那我们跟着爹爹也往昆山上去,该如何是好? 便如平常自处就好。玉昀说着笑了笑,试着开解姑娘的紧张情绪。茹若不是都已选好簪子了?给嫡小姐的手帕,可绣好了? 提起这个,陆茹若果真放松了几分,这才从衣襟里翻出一块娟帕来。早就好了。嫂嫂替我看看罢。 这般嫩黄的颜色,到与那支桂花簪子很是相称。茹若的手红,却也比嫡小姐做得好多了。 陆茹若得了夸赞,垂眸下去笑了。只是如嫂嫂说的,什么都得尽心力罢了。 说话之间,车外忽地一声马的嘶鸣。二人身下的马车也跟着缓缓停了下来。 陆茹若替人推开车门,往外望去,便见一身蟒袍骑在高马之上。小少年一身英气,已打马上下来。往车下一拜。 大公主殿下留步。 玉昀见那来人是霍广,想来上回得他相送方才安稳出宫,自有几分亲切。小将军怎来了? 霍广手中握着个药瓶,正捧来玉昀眼前。少主知道您手腕上有伤,让霍广送药来。 玉昀一时有些接不上话来,却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手腕。 当着一干陆府家仆,还有陆茹若。 那人也未免太明目张胆了! 霍广将药送入车中,转背便打马走了。马车重新上路,陆茹若方将那白玉的药瓶拿来摆弄一番。平素药瓶都是青瓷的多,富贵人家,用的是白玉金边,瓶肚子上再临上些名家小物,便算是好的。用玉来作药瓶,未免奢贵了些。 该是嫂嫂那夜去宸王殿下那儿下棋,宸王殿下也留意到嫂嫂的伤了? 嗯。那就算是吧。 陆茹若看完,又将那瓶子塞回玉昀手中。嫂嫂这位长辈,也很是疼惜嫂嫂。 玉昀的嘴角稍稍有些笑僵了,怎不是呢? ** 不过才三日,一场大雪纷纷落下。 昆山之行,虽还有些不大明朗。却并不耽误玉昀一番赏雪心境。 -- 第33页 清晨起来,玉檀阁的小檐上已累起了厚厚一层雪色。从妆奁往外的花窗望去,便是京都城的皑皑的屋顶。再远处皇城的肃红,也笼在了一派洁净之下。梅花三两支,粉红的、嫩黄的、素白的,从宫墙里争艳出来。 今日是要出行的。玉昀前两日便唤轻音与阿翡收拾好了行装。起身来,又念着窗外雪景,与自己选了一身织棉双色的裙子,殷红与粉红交织着,远看虽只是艳丽些。可其中编织颇有精巧之处,是江南织造每年叫名匠手工编织,只出两匹的料子。 那些素雅的头面,早被她弃在一旁。银镶玉的五凤绒花簪,倒与今日这身颇为相称。 只临从楼上下来,正要出门了,便见陆北乔候着玉檀阁的大堂里。 府上备着马车不多,我与公主同行可好? 玉昀倒也不记得,多少日未见过他了。前阵子他早晚都来问安,轻音和阿翡还都来与她交代一声。只听她日日都拿些理由推挡了,轻音和阿翡自也不再来请她的意思,许是将人遣走了,又许是陆北乔自己也识趣儿。 二爷有心。可我早与大姑娘说好了。轻音和阿翡也要一道儿,便就坐不下多一个人了。 将将大婚之时,二人一同陪婆母去西山寺祈福,还是她叫轻音去东苑里请他同车。陆北乔不大情愿,称是在车中有书要读,与她分了车。那会儿往往西山寺去的一路,她便也没了好心情。 眼下见陆北乔面上闪过的失望,玉昀便觉着有些好笑了。只唤一旁的嬷嬷来,往山中去冷,请杜嬷嬷与二爷灌一壶新的汤婆子来罢。 陆北乔听来,这话便似仍有些关切在其中。失望之余又提起一丝虚无的希冀,见玉昀扶着阿翡往外去,他自也与嬷嬷说了一声不必,方加紧几步跟了上去。 陆府门前,三辆马车早已候着。 陆茹若辈分最低,便也来得最早。这会儿却见宋府一行两个嬷嬷,领着三姑娘来了,便就浅浅招呼了一声。 三姑娘可是来寻母亲的? 三姑娘倒是十分乖巧,与她见礼,又称呼了一声姐姐,才道。姑母说要往昆山行宫过除夕,让我陪着一道儿去的。 陆茹若到底是不曾伺候在宋氏身旁的。宋氏虽膝下无女,待她们几个庶出的不亲,反倒将宋府的侄女儿看得重。这般情形,她自幼便也见惯了。左右自己也不愿往母亲那儿凑,便也说不上羡慕三姑娘。 只是三姑娘说话时,到底有几分优越。陆茹若也认了,她本就是不如人家得母亲看重,便也未去计较。 只这会儿,见是玉昀带着阿翡和轻音从府上出来。陆茹若便也先迎了过去。嫂嫂来了? 玉昀牵着陆茹若过来,婆母他们看来还没来呢? 方我去问过了,母亲说与父亲一道来。 听大姑娘说完,玉昀这才看到一旁的三姑娘。陆茹若又道,三姑娘是来,陪母亲一道儿去的。 玉昀听她这么说,便也大概猜到。宋府上该是没收到侯府的请柬,母亲却想带着三姑娘一道儿出席了。这回往昆山行宫,要住下个四五日。许是三姑娘舍不得陆北乔了,又许是,陆北乔舍不得人家。 见身后陆北乔正跟了过来,她方与人道,二爷怎会没地方安置呢?三姑娘都来了,二爷与母亲的马车一道便是。 陆北乔脚下却是顿在原地,扫了一眼对面的宋萱,方压下一声气息与玉昀道,母亲那边多是女眷,不大方便。若公主那里没我的位置,我便与父亲一道罢了。 玉昀笑了笑,还是二爷考虑得周详些。 正说着,家主陆时行与宋氏也一同从府上出来。宋萱往二人那儿请了安。宋氏又忙着替侄女在陆时行面前解释,是我叫萱儿来陪着我的。身旁只带了个嬷嬷侍奉,有她便也多个人说话。 陆时行只淡淡应了声,当是默许了。看来玉昀这边时,却不觉拧了拧眉头。 公主,也是预备好启程了? 我便打算,一路带着大姑娘说话呢。玉昀故意没看陆北乔,只是与陆茹若说话。却见公爹不大情愿抿了抿嘴角。便听凭公主的意思。 玉昀自知道公爹为何看起来不大高兴。满眼望去,门前的婢子嬷嬷,小姐夫人,素雅又清淡。就连宋萱这般为了讨巧,也只是稍稍穿了一件嫩黄的小袄。 而她呢?浓彩重墨,重锦巧织,头面儿也是及其风光了。 陆府家风极戒奢华,以往她还念着陆北乔的份儿上,守着家风。 可如今,她又何必当回事儿呢? 太子哥哥还在京城,她还得给陆时行几分面子。可如今,太子哥哥才离京不多时候,陆时行已是宸王幕僚了。 一行马车上了路。陆北乔与父亲同车,方听父亲问起。 公主今日的妆扮,你可劝谏过了? 陆北乔这阵子连人都见不着,哪里还说得上什么劝谏。他自也知道父亲方才见公主打扮,便多有不喜。可以往公主也并不这样。若是她还念着自己是陆府儿媳,便该不会心无忌惮。只恐怕 是我疏忽了。待去了行宫,我再与她好生说说。 -- 第34页 父亲听得,方似是平了平心气。只后头马车之中,却忽传来丝竹之声。 琴声合着箫声,一旁似还有人敲着手鼓。女子们奏乐欢笑,轻松快活。仔细听来,不止有公主,还有自己那庶妹。阿翡也颇通琴艺,正还与公主斗曲儿。 这一行还未出得京城,便在东街上引起不小的动静。 陆北乔只见父亲的面色陡然又沉了下去。 第18章 马车行在城外往北的官道上,轧着新雪咯吱作响。 玉昀本是不大乐意饮酒的,可难得今日兴致好,又被阿翡劝了劝,便叫轻音温上了一盏果酒来。 大姑娘素来也不饮酒,吃得几杯落肚,便就昏睡了过去。马车里少了打手鼓的人,奏乐便也暂且停了。 玉昀一时被酒意熏得燥热,忽有些清净下来,便唤阿翡开了小窗。 夹道两旁银装素裹,远山盖雪,空气冷彻。只吐出两口白气的功夫,便觉身在这份美景之中。这般天地广阔,自是京都城里不能有的。 只痛快不过一小会儿,阿翡怕她受凉,便起身要合上来小窗。 马蹄嘚儿嘚儿声从远而近,女子骑马赶来,走来车旁俯在马背上,朝小窗里看了进来。 大公主,我爷爷喊您留步呢。 玉昀认得来人,方寻来窗前笑道,嫡小姐今日好不飒爽。 齐鸢鸢今日一身雾白的骑服,马尾高束,银冠朱簪。长平侯府上两代侯爷都曾是沙场大将,也不怪乎嫡小姐亦是十足的英气。 方他们在后头,听得公主这儿的琴声。便叫我来喊您了。爷爷那儿有本乐谱,便想叫您去看看呢。齐鸢鸢说着,又忙问起,茹若可也在这儿么? 玉昀让了让身位,齐鸢鸢方看到马车里正酣睡的大姑娘。啊呀,她怎这样了? 不过尝了我三杯果酒罢了。玉昀笑着说完,方将马车旁的家丁喊来,吩咐往前头与宋氏交代一声,她随着长平侯府的嫡小姐,去探探老侯爷了。 家丁应声往前去了,玉昀方吩咐马车稍稍停下。齐鸢鸢也一跃从马背上跳下,便往车上来看陆茹若了。 陆茹若倒在轻音肩头,眼睫已是沉了下去。小嘴微微张着,面颊上两朵酒晕。十四五岁的姑娘,酒后憨态十足。齐鸢鸢没忍住笑了声,又与玉昀小声道,才三杯果酒,她酒量也太差了! 许是平日里不沾酒的。 雪后的树林里,声声雀鸣。松鼠出了树洞,在素净的积雪上踩过一串小脚印。又抱着只新鲜的松果,窜回了树上。 不过等了小会儿的功夫。长平侯府的车队便从转角处缓缓行来。玉昀远远听着几声钟罄重响,自想起那日在翠玉轩,有人替老侯爷挑玉罄的事。心中隐隐闪过一丝念头,不等她多想,齐鸢鸢便已拉着她的腕子往车下去。 那最首的一辆马车,是驷马的大舆。还未行来面前,老侯爷便从车窗里探了出来。 老臣见过公主了。 长平侯府这位老侯爷,曾是皇爷爷麾下大将。如今已是耄耋之年,面色依旧红润。多年不事朝政,便是自在的性子。以往尝往宫中来陪着皇爷爷下棋,皇爷爷便一声三千老儿地称呼人家。只因在战场上的时候,老侯爷只领三千精骑,多了必败。 是以玉昀自幼便也随着皇爷爷的口吻,喊人家一声:三千老爷。 诶唷,老臣哪儿还当得起?老侯爷面上笑起了褶子。话说着,一行车马便也缓缓停了下来。 老侯爷便朝玉昀又招了招手,老臣腿脚不灵便了,便不下来了,公主上车来可好? 多久没见三千老爷了,自是要陪您来说说话的。玉昀说着,便与齐鸢鸢一道儿上了马车。 只将将登来车中,便见一侧坐着另一人。 一身兰青的儒服,比之前玄金的配色少了些肃然。手中持着一柄木锤,方还在车中摆着的一行小钟罄上敲了两下。 齐伯父面子足,将公主请来了? 玉昀方才心中猜测,果真是落实了。可为时晚矣。老侯爷已招呼着她坐了下来。 老人家面上得意,指了指车里摆着小套编钟,公主讲究,替老臣看看,这东西怎样? 战场上的人卸甲归京,还需融入文臣之流。是以原皇爷爷还在的时候,老侯爷便喜欢摆弄乐器,尝被人说是附庸风雅,老侯爷却全然不在意,只道是儿时便想学门乐器,老了也不迟。 玉昀知道老侯爷那门心思,眼下话便将话说得讨巧。方上车来不过见了两眼,她便也认得出来,钟罄是出自宫中名匠之手。只尾上的那几只白玉的,是为了高音才另外采买来的。她将东西夸赞得一番,话中处处中地。将老人家哄得连连点头。 只再扫了那身兰青的儒服一眼,她方点了点他手中正持的那柄木锤。 桐木重漆,雕刻金龙的。该是前朝皇庭里的东西了。三千老爷这儿,最金贵的,怕是那样了。 齐鸢鸢忙笑道,都听爷爷讲了好些回。公主却一眼便看中了。 老侯爷自是古玩老手,被玉昀这么一提,兴致便起来了。公主这眼光似太上皇,准得很了。 -- 第35页 罢了,老侯爷方将那木锤来历与众人说了一遍。果是前朝工匠作的,经得皇帝之手,颇为喜爱,动乱之时,还不忘带着逃难,是以流落了民间。也是前些年方被老太爷从古董商行里领了回来。 这会儿的功夫,齐鸢鸢已在一旁小案上沏了茶,送来玉昀手中。 宸王却听得不大经意,手中的木锤,又在最末的两只玉罄上敲了两声。只等老侯爷落了声,方看向玉昀来。 方才一路奏乐,公主玩儿得可还高兴? 自然。她儿时随皇爷爷往昆山行宫避暑,嫌一路乏味,且带着三五乐师。今日还得自己操刀,真是今非昔比了。 齐鸢鸢道,我们一路跟着公主后头,便听了一路了。 便见老侯爷捧着本乐谱来,臣老了,这谱子一段缓一段急的,敲不来,还得与公主请教。 玉昀扫过那乐谱的封皮,看乐谱的名字,她是曾读过的。只是她通晓的是琴乐合部,编钟合部便只是见宫中艺人敲过。可稍稍翻开两页,便也大致知道其中要义。随手要去寻木锤来试试。那东西便已被人送到手边了。 公主是在寻这个?那声音沉着就在耳边,将东西送来她手中时,指尖在她的虎口位置划过。那人的手指如他的声音一般,好似都是冰冷的。 玉昀接来木锤,就着乐谱在编钟上轻试了试,却是走了神。 她幼时往皇祖母那儿请安得勤,便见过尝在坤仪宫后院里跪着的小少年。同是这般大雪的天,北风刺骨,单薄的身子,不过一件薄薄的寝衣,就那么跪在厚厚的积雪里。膝上的衣物都被融化的雪水沁湿了,嘴唇也隐隐泛起紫色。 可坤仪宫里却无人敢靠近。她念着还有皇爷爷撑腰,自是不怕得罪皇祖母的,缓缓走上去,拉起他的小指摇了摇。皇叔是哪儿得罪皇祖母了? 少年面色比雪还要惨白,一双长眸里燃起恨意,嘴角却咧出笑容来。只短短与她吐出两个字:活着。 少年阴寒的笑意在她心中挥之不去。儿时尚且不知那话里的意思,可后来见多了皇祖母是如何待人家的。自然便就知道了。 他那样的人,单单只是活着,便已是得罪皇祖母了 公主这里敲错了。 眼下,他声音淡淡。那些恨意许并不会抹平,只不过是多年过去,小少年早已学会如何掩盖情绪。 见那修长的指节轻点在一行乐谱上,玉昀方也往那儿瞧了瞧。 是错了。她方将节律改了改,钟音便如溪上月光,倾泻而下。 只是一小段乐曲,车中顿时欢快如斯。玉昀悄悄打量了一番那人的面色,却见他目光也正落在自己面上,声音低沉得只有她一人听见:很是悦耳。 她一时也不敢看他了。只稍稍再看回钟罄上,齐鸢鸢一旁正随着音律拍起掌来。一段音阶敲完,老侯爷已是喜笑颜开了。 车外却有马蹄声走近了,便听小将军霍广的声音在车窗外道。 少主,冀州来了急信。 宸王随即沉声吩咐了停车,方与众人道了一声,落了马车,寻霍广往后头的小车上去了。 玉昀这才想起冀州的情况,自问起那边还在翻着乐谱的老侯爷来。 三千老爷可知道冀州的事? 老侯爷却仿佛满不在意,手中还敲着钟罄。舒长卫那小儿寻仇来了。哼,谁又欠了他们舒家? 是啊,谁又欠了他们舒家? 皇祖母在位这些年,就连父皇也并不算亲政。外戚独大,右辅舒长青权倾朝野,与皇祖母内外勾连。若这些且都还是国仇,那当年那个小少年又做错了什么?不过只是活着罢了 第19章 昆山风光与别不同。不似再往北处的山脉,陡峭延绵。却更似江南山水秀丽。若不是正值隆冬,山顶还有溪水倾泻而下。远在山外,便能见一道如虹的瀑布,从天而降。 来到行宫门前,已是午后。玉昀陪着老侯爷早在车中用过几口午膳。落了车来,便见公爹一行也正在候着。 陆时行只是收到消息,道是宸王此行与老侯爷同路。方又听宋氏说起,公主去了后头长平侯府的车队里。干脆便没入行宫,在门外候着宸王。 这会儿,却先见着了老侯爷。老侯爷前半生军功赫赫,陆时行即便位列一品,尚也得给老侯爷些许面子。是以此下,正带着家眷上去招呼。 只说多两句,老侯爷便将齐鸢鸢拉来,我这孙女儿想与你家闺女作手帕交。我们今儿便与小辈们些方便,共一间别院可好? 陆时行听宋氏提过一回,自知道陆茹若上回入宫,与嫡小姐交好之事。老侯爷都开了口,又难得她们小辈们爱处在一处。又有什么不妥的。 陆时行又望了望玉昀身旁的陆茹若,心中颇为满意。长平侯府位高权重,大姑娘能与嫡小姐交好,到是有几分能耐的。 玉昀却也想起,这昆山行宫地界不大。建造的时候,也只考虑着皇帝带三两妃嫔出行,是以只有四间小院。这回宸王带着幕僚和官眷前来,自然会住着拥挤些。只是以往,她都随皇爷爷住在正中的山海院。这回恐是要去偏院里住了。 只陪着老侯爷与公爹寒暄的功夫,宋氏身旁立着的陆北乔又与三姑娘说到一处去了。玉昀本也不想留意,只是当着众人,三姑娘拉着陆北乔衣袖,娇嗔了声。才没有。 -- 第36页 不止是玉昀,老侯爷与陆时行也都听见了。小辈们喜欢打闹,原也不是什么奇怪事。可陆北乔毕竟是驸马,当着玉昀也在场,老侯爷便也不大看得下去,笑与陆时行道。 那边是北乔吧? 陆时行回头看了一眼儿子。还不来与老侯爷请好? 陆北乔忙将三姑娘的手从自己衣袖上撇开,赶着两步上前来,与老侯爷问了声好。 上了年岁的人,素来不大爱与人翻脸,只是话里多有提点。太上皇可是把掌心窝窝里的人都交到你手上了,怎公主都随我走了一路了,也没见你人呐? 陆北乔听着,又抬眸打量玉昀神色。是北乔疏忽了。 倒也不怪他,我车上姑娘们多,他来了反倒不方便。她只是懒得应付,便先替人家寻了个借口。想来陆北乔也不会喜欢被人按着头来讨好她的感觉,那便各自放开一些好了。 正说着,一道冰冷的声音从身后来。 这便是陆左辅家的公子? 陆时行闻声见人,忙带着家眷作拜。殿下一路可还安好? 陆左辅客气了。有公主一路奏乐之乐,怎会不好?宸王说罢,又看向陆北乔。大驸马说是么? 陆北乔一时愣在原地。不知那人是何用意。只被父亲拉了拉衣袖,方连连称,是、是。 却听宸王又道,公子翩翩,恭谦温润。不愧是公主看中的人。 话是好话,可于玉昀听来,却极其嘲讽。皇叔过誉了。他哪里当得起呢? 那双长眸扫来她面上,虽是笑着的,总觉着别有深意。陆北乔的事,也不知他知道多少。 只这会儿,行宫里的内官们已浩浩荡荡出来迎人了。以往帝王出行,内官们素来会早两日来行宫打点布置。 两行灰白的人影之间,一个青色的身影却走得踉踉跄跄,与一干有条不紊的内官步伐太不相容。那人走近了,便笑嘻嘻称呼起人来。 皇叔! 皇长姐! 玉昀便也与他招呼:成显也来了? 母妃不愿孤来。可孤得来与老侯爷祝寿。凌成显话虽如此说着,却一下都没看老侯爷,目光反倒是飘向老侯爷身后的齐鸢鸢身上。 内官们中间,却又匆匆行来一人,正勾着身子对宸王一拜。 臣迎驾来迟了。殿下恕罪。 来人身宽体胖,大腹便便。是教坊司司正舒启山。若说舒家还剩下什么人,便是这位早年间被舒长卫赶出家门的后辈。因早与舒家断了往来,才未被殃及池鱼。舒家倒台之际,反倒被提成了司正。 玉昀认得其人,还是因此人早前与阿翡有过些过节。阿翡是华庭轩戏子之女,那会儿还是见不得光的。舒启山早年是华庭轩的歌舞伎戏子之流的长官,见小姑娘声得俏丽,险将人玷染了。还是玉昀将人救了下来,后便一直带在身边了。 这会儿,阿翡扶着她的手也是紧了紧。玉昀方稍稍拍了拍她的手背,低声道,他动不了你。 见宸王已往里去,舒启山连连跟着后头。这会儿的大殿还有歌舞和酒菜,殿下可要去看看? 也好。 齐鸢鸢与陆茹若正说话,也要跟着一行人往行宫中去。凌成显却寻了过来。 齐小姐。孤请你去看歌舞,可好? 未等齐鸢鸢开口,玉昀已将三皇弟拉了过来。我那儿有件波斯进贡来的好东西。以前皇爷爷赏的,舍不得拿出来。今儿正好带来了,成显可要一起看看? 她自知道三皇弟无心与老侯爷祝寿,而上回相看宴上,三皇弟的婚事便已定下了宋二姑娘,又何必再让嫡小姐牵连其中。 真是?三皇弟一脸惊喜,显然已被她口中的新鲜玩意儿吸引了过去。玉昀只牵着人,也跟着宸王身后入了行宫,回眸看看嫡小姐时,便见她与自己福了一福,当是谢过了。 ** 山海院的书房里,地龙烧得正旺。 凌成显趴在书桌上,左左右右正看着玉昀叫人拿来的波斯木琴,不时抬手拨下琴弦。音色雀跃,入耳很是舒适。 皇长姐的东西好,孤看完了。 显然,这等小玩意儿,不足以让他的心智停留太久。还没过一炷香的功夫,凌成显便已呆不住了,孤还是去寻齐小姐,一道儿赏歌舞去! 玉昀斜斜靠在一旁的太师椅上,正抿了一口轻音送来的大红袍。成显近日的功课怎样?父皇虽是不在了,我们作皇室子女,事事都须不时精进,知道么? 玉昀自是见过三皇弟在皇子鉴被大学士训斥的模样。他天资不高,与一干皇子皇女相比,总是最后。是以那时一旦被问及功课,便如呆若鹌鹑。 玉昀不过学着大学士口吻问问,便果见凌成显搭隆起脑袋,顿在原地,也不答话了。 玉昀方接着道:书法和文章,都拿来与我看看吧。 凌成显听着,自去了一旁取功课。即便出行行宫,他每日也必要作功课的。只将宣纸捧去玉昀面前的时候,颇有些一改往日的挫败,目光里却多了几分自信。 -- 第37页 皇叔与掌印都说我习得极好了,皇长姐! 玉昀接来那宣纸,便见上头只数行大字,横无骨,竖无锋,歪歪斜斜,说是鬼画符也不为过。再翻下去一页,依旧如此。如拟,知道了,依办 江随师出内书堂,曾是上一任掌印江敏的得意门生,年岁浅浅,便已作了父皇的秉笔太监。只是这般的书法,便能说是极好。那定是在愚弄她这位三皇弟了,谁又不喜欢听好话呢? 至于皇叔,他要的不过一个无能傀儡。又怎会让三皇弟精进什么? 皇长姐?你快说呀,孤的功课作的好不好? 自然是极好的。那道冰冷的声音从书房门外来。兰青儒服走近了,只从玉昀手中接过那几张宣纸看了又看。嗯,显儿的字,是越写越好了。 这般睁着眼睛说瞎话的功夫,也是叫玉昀极为佩服的。皇叔可真是觉着好的? 那人这才放下手中宣纸,显儿的字,苍劲有力。颇有风范。怎又不好了? 他目光循着她看着,嘴角勾起笑意。便就是一副无赖模样,非要指鹿为马。只再看看她那三皇弟,得了夸赞,这会儿很是满意自己的杰作,从皇叔手中接过那些宣纸,便又自我欣赏起来。 孤也觉着,甚好! 玉昀快被气笑了。她能说什么呢?三皇弟本就是被人培养的傀儡,又是心智极其稚嫩之人。她说什么自是都不会有用了。唯有将面前盯着她不动的人称赞一番:您用心良苦了。 公主客气,都是孤分内之事。 他说完,便又负手去了身后。湖心起了戏台,齐伯父正问起公主何时过去。 老侯爷要去听戏?提起这事儿,三皇弟自又兴奋起来。那齐小姐可也会去? 凌霆川看向那小儿,齐小姐不会去。显儿功课虽好,可方舒启山与孤说,你今日的还未做完,便就在书房习字罢。 凌成显面色陡然垂了下去,可看着皇叔那似笑非笑的面色,不敢忤逆,只好退去一边,自个儿寻纸墨去了。 玉昀随着那人出来,待走远了,方开口道。您可真替大周选了位好皇帝。 孤自问眼光不赖,不想公主也英雄所见略同。 身侧,那人的目光垂在她面上,笑意几许。迎着夕阳的光彩,那人脸颊的轮廓是及其精致的。只那副嘴脸,很是可恨。 作者有话说: 玉昀:皇叔是什么时候瞎的? 皇叔(指着陆北乔):公主又是什么时候瞎的? 第20章 戏在湖心高台上。天空晴朗,一轮皎月挂在夜幕,山中气息冷冽,叫人很是清醒。 坐在角落的陆北乔,此时却十分不想清醒。 两桌开外,玉昀正陪着老侯爷坐着,听着台上那出《穆桂英挂帅》。老侯爷面色红润,喜笑颜开。宸王也正同桌饮酒。 方舒启山上前敬酒,道是与公主有些过节,想一杯泯恩仇。陆北乔自知道,今日酒烈,公主是不吃的。本要过去替人推挡,宸王却出面替人推辞了。他自也不必再过去。 且不说上回从宫中回来,公主便是得宸王相送。这两日他又在若水院几个马夫那儿听得,三日前公主与庶妹从翠玉轩回来的路上,宸王的人将马车拦了下来,与公主送药之事。 若是真的叔侄,他许还会放心一些。可他素来也听闻过那位殿下的一些身世。当年骠骑大将军霍景年战死北疆,太上皇却将大将军夫人贺兰氏纳入后宫。那时的贺兰氏便已有了七个月身孕了。 后来贺兰氏生产之时难产,诞下这位小皇子便仙去。太上皇方将小皇子交到淑皇后的坤仪宫中,与太子一同抚养。 是以京中稍有些积淀之家,便也都知道。宸王并非皇室骨血。 灯火中,他远远望着他们二人身影重叠。手中又灌下自己一杯酒。不知不觉,数杯落肚,心口的气息却愈发不平。 凭什么?他才是驸马,凭什么公主要同那人一桌? 表哥在想什么?耳旁却是萱儿在喊他。 没什么。他砸磨着唇齿,又一饮而尽了。 表哥可还是不信萱儿么? 下响在行宫门外候着宸王的时候,萱儿便来问过他一回。表哥这阵子可是在躲着我? 那回在翰林院外与世子爷见过一回后,他便不愿多见她,许是自己也未曾察觉。是以方才他当面与她提起世子爷身上的香囊,可是她送与人家的。便听她话里冤屈,才没有。 眼下,表妹一双眼里泛起雾气,眼泪便那么顺着面颊流了下来。人便已起了身,小跑着离了席。一旁母亲喊了喊人,没能将人留住,只又将目光抛来他身上,还不快去看看,万一出什么事儿呢? 陆北乔只好起身追了出去。 临到一片小树林前,便见人已是哭的梨花带雨。听他追来,微微侧眸过来,怨气道,你还来做什么? 你这般出来,母亲会担心。 姑母担心,那你呢?你应着要娶我,到底只是对姑母孝心,还是待我喜欢? -- 第38页 听他不答,萱儿的眼泪便更止不住了。不过小会儿,便又抽泣起来。他到底头一回见人哭得如此。再加上她早前小咳未愈,这会儿吸了凉气,又犯了旧病。 我们不在这儿说了。你身子不好,我送你回去。 萱儿应得很是顺从。顺着他扶过去的手,将自己挽来他怀里。一双杏眼含情仰视着他,不管表哥喜不喜欢,萱儿都是喜欢表哥的。 他心头有些软,紧了紧裹着她的手臂,触及怀中的香软。眼前闪过的却是方在席间公主和宸王相视一笑的影子。 一路回去绿水院,四下无人。官眷们都去了戏台看戏,院中自然清净。萱儿的房间正在最角,他将人送去门口,却又被她一把牵住袖口。 你能不能不走? 酒意上头,却念起这些时日不得相见,夜夜难眠,眼前全是公主在病中,他尚能守在她床边的时候。 屋内熏香浓重。浓郁的花香有些刺鼻,一时叫人有些昏沉。萱儿只在桌前坐下,便提起桌上的酒壶自饮了起来。 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酒眼前姑娘对他笑得甜。 他心中闪过一丝报复的快感。有什么不可以的? ** 玉昀不喜欢烈酒,却用了很多葡萄。 北疆来的紫玉葡萄,每年产量不过二十斤,送来京城都装不了一辆马车。以往年年父皇都会赏些来她的玉檀宫的。今年父皇过身,自然便被疏忽了。 方还是皇叔让人送来,她才解了回馋。 戏台上落了幕,老侯爷也乏了。玉昀起身送老侯爷回别院。宋氏见方二人出去未回来,便也坐不住了。道是与玉昀和老侯爷一道儿回去。 见公爹还在与皇叔说话,玉昀便也未去打扰。只扶着老侯爷往绿水院回了。 长平侯夫人这日伺候在老侯爷身旁,这会儿正和玉昀一道儿跟老侯爷回绿水院。见得宋氏,便也打探起来。 陆夫人,方还见三姑娘在一同吃席的,怎不见了? 宋氏也听闻过自家侄女儿与长平侯府上的过节。长平侯夫人为了萱儿还去过宋府上问名,只是萱儿早和她解释过了,那香囊不过是她落在了侯府花园,被世子爷拾到了。却被世子爷误会,说是她刻意留情。 姑娘家,还坐不大住。方许是提早回去了。宋氏说罢,又替侄女儿说了说话,萱儿她早前,若是得罪了夫人和世子爷,我便替她赔一句不是了。还望夫人莫再记挂以往的事了。 长平侯夫人听儿子说的,却是另一个故事。方在行宫门前见得三姑娘与陆北乔那般模样,想来也是好事近了。又与他们长平侯府还有什么关系? 陆夫人言重了,我还记挂着三姑娘的事儿作什么呢? 玉昀与老侯爷走在前头,却也被老侯爷问了起来。那什么三姑娘,便是方行宫门前,与陆北乔拉拉扯扯的? 是宋府上的三表妹。与二爷一同长大的。庶出的女儿不得家主看重,婆母怜惜,便尝带在身旁了。 老侯爷又问:那可是要许给他的意思? 玉昀也并不避讳。二爷和婆母都喜欢,我总不好拦着。 呸!老侯爷自是不平。皇帝才过身多久,他们陆府上便要纳妾了? 玉昀自与老人家顺气儿,我都不计较。三千老爷何必为了这事儿动气。都算了。 这般大度,反倒不像你。在皇子鉴那会儿,可是日日追在人家后头的。 许是年岁长了,反而看清了些人罢。玉昀淡淡说着,脚下便已跨入了绿水院。 刺鼻的味道直冲入了鼻子,眼前飘过几缕白烟。四下陆府和侯府的家仆多有些慌乱,有人见这边主子们回来了,正过来禀报。还未来得及走到面前,便听院子里已经有人生高呼着。 动作都给我麻利点儿。三姑娘房里走水了! 第21章 为了躲开三皇子,齐鸢鸢拉着陆茹若一道,没去湖心看戏。两个姑娘在绿水院的房中说话,只说起家中姊妹姨娘,儿时境遇,两个姑娘便已大不相同了。便各自感叹各自难处,又欣喜着日后,多了个人分享。 桌上摆着的瓜果吃得差不多了,齐鸢鸢一时兴起,便要拉着陆茹若去外头堆雪人。只临经过外头的厢房走廊,便闻见烟火味儿。齐鸢鸢警觉,忙一间一间查看过去,果寻得一间屋子里冒着火光。 武侯家的小姐,遇着事儿,便就是不怕的。先是叫陆茹若去喊人了,看着火势未大,便寻着隔壁厢房里的被褥,在地上裹了一把雪水,冲了进去。 好在燃火的只是几片帏帐,齐鸢鸢先用被褥盖住了烧在地上的,便听到帏帐后头有人声。床上,女子咽咽呜呜,男子道了声别怕。 齐鸢鸢忙朝里头喊了声。着火了,你们快起来。 床上的人沉了声,似是惊吓到了。齐鸢鸢一时还未意识到怎么回事儿,陆茹若已经带着两家的家仆来帮忙了。 陆府上管家福伯此行没来,来的是儿子福安。福安素日在府上便也是半个掌事,此下带着人进来,便就直冲入帏帐后头救人去了。 齐鸢鸢也顾不得其他,另从衣柜里翻出了一张被褥,便也跟着福安冲了进去。 -- 第39页 浓烟滚滚,众人都被呛得咳嗽。齐鸢鸢虽习过屏息之术,也难免跟着小咳了两声。用手驱散了些许浓烟,方看清楚床上的情形。 男子与女子卷在一处,肉糜光洁。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子,难免觉着不堪。忙用手挡住了眼睛。却听得一旁福安呼出声来。 诶呦,二爷,三姑娘。你们这是 听得三姑娘的名讳,齐鸢鸢方反应过来。不就是上回害的兄长有理说不清那位宋三姑娘。再看向床上的二人。三姑娘躲着男子身后不愿见人,而那男子,便是大驸马陆北乔了。 你们齐鸢鸢一时也呆了。 一旁陆茹若也遮住了眼睛,只对那边的人道,二哥哥快带着人出去再说罢。 齐鸢鸢将手里的被褥扔去了床上,又见外头已涌进来好些家仆,而火势也被扑灭了些。她方拉着陆茹若小跑出了屋子。 这也太难听的话齐鸢鸢实在说不出口。那三姑娘本就不是什么好的,怎么就跟公主的夫婿滚到一起去了。 陆茹若也道,二哥哥素来知道礼数,怎么会这样? 陆茹若虽知道兄长要纳妾之事,可这会儿也还未行过大礼。方又当着两家下人都在救火。她自想起父亲极为重视门楣家风,这事儿若是传去父亲耳朵里,恐是不得太平了。 二人还余惊未平,便见陆北乔只一身寝衣,用被褥裹着三姑娘踉踉跄跄从屋里出来。前头福安还护着人,二爷可要用些茶水压压惊? 先将三姑娘安置好再说。 陆北乔自念及方才帐中香软,靡靡悱恻,再是不堪,萱儿如今也是他的人了。只是话落之间,却听得脚步声匆匆从外回来。 宋氏方在外头听得消息,脚下便有些发软了。这会儿赶来火场门前,便见火已被扑灭,方放心几许。又看到了心心念念的侄女儿和儿子,本是欣喜,还在心中大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萱儿,北乔,你们都没事儿便好。 可再看到二人发髻凌乱,儿子衣衫单薄,而萱儿被被褥裹着,白皙的脖颈还露在外头,上头隐隐泛着几道红印。宋氏方猜到发生了什么。 怎、怎么回事儿?怎会着火的?你们可是在一处? 陆北乔一时未答,却在人群中寻见了玉昀。 那双眸光中颤抖着,一时有些怔在原地。他方才再打量了一番自己身上,虽是随手捉来的一件寝衣,可并不是自己的,此下也因那寝衣破了,又是太小,衣不蔽体。他眼前飘过方在帐中,撕破萱儿身上这身衣服的情形。 公主他这才放开手中萱儿,要过去解释。你听我说 二爷不必过来了。玉昀只是淡淡,脚下却不自觉往后躲着。若非要寻些词语来描述心中的感觉,那便只有恶心二字。 年少轻狂之时,春风明媚,秋月无边。在皇子鉴时的四季年华,因为有陆北乔,什么都是美好的。她盼着与他一道儿上课,盼着春秋两季的出游,盼着辩经会因要与他辩论能说上好些话。盼着后来,能嫁给他。 即便他素来冷淡,却也磨灭不去那些发光的时光。未来可期,自然美好。 可如今,那些又算是什么呢? 这般北风刺骨的天,三姑娘被卷在被褥里,光洁的脚下踩着积雪,已被冻得发紫了,面上却依旧挂着两朵红晕。杏眼垂着,楚楚可怜,盈盈道了声,求公主姐姐恕罪。 她还需要恕什么罪? 她此时,是什么也不想管了。 老侯爷用手中拐杖重重锤了两下地面,又将玉昀往身后挡了挡。方问向一旁宋氏,你们陆家,真是待人不薄啊! 宋氏这会儿早已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原本就是要相许的两人,若这事儿是在陆府后院里,许是欺瞒欺瞒,待将侄女儿娶进门来,便也算了。可如今是当着侯府上下都在,那便是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的事儿了。 且不说三姑娘还未出阁,即便是庶女,那也是宋府上的姑娘,宋府上若被这事儿牵连起来,那二姑娘定选三皇妃的事儿,许也会受了影响。 原本驸马纳妾,便有些说不过去。难得公主大度,这会儿还未行礼数便与人勾连。老侯爷早前又是太上皇跟前儿的人,这般到底是将脸面都丢尽了。 老侯爷息怒。公主息怒。他们二人有错,我、我定会重罚的。 老侯爷冷道,罚什么?怎么罚?陆府如今是硬气了,欺负到皇家头上来了。 宋氏连连低头对老侯爷拜了拜,我们怎敢?是北乔不懂事,姑娘也不懂事。闹出这么大的乱子,又对不住公主。可事儿已出了,要罚什么,陆府上绝不会手软。可如今也得请侯爷顾全大局呐。 宋氏知道事情躲不过去,便想先稳住老侯爷。这事儿若传去京城,陆府清名扫地,家主陆时行也得惹得一身骚气。 哼。老侯爷冷冷一笑,他才不管宋氏那般嘴脸。什么是大局?皇家便是大局。你们若不给公主一个说法,老臣便让京都城里都来看看。陆时行教了个什么样的好儿子。 宋氏连连低头道,还,还得请老侯爷手下留情又看向一旁玉昀,还请公主,也劝劝老侯爷罢。 -- 第40页 玉昀却只冷冷吐出两个字来:好笑。 宋氏已要过来牵她的袖子,公主嫁来府上,素来亲和,待人宽宏。如今又怎会要让陆府声名具毁呢?老侯爷也是心中有日月的,不过是一时气过了,公主也该替北乔说句话啊。 所以母亲是说,如今还是我错了? 宋氏眉头一皱,忙又挂上几分笑意,公主您若还念着与北乔的情分,便饶过他们这一回吧。左右您也是答应了北乔纳妾的事儿的,不过是早晚的事儿,今儿谁又知道会走水呢? 玉昀也笑了:那母亲便说说看,我与他,有什么情分? 宋氏到底一噎,半晌儿方想来几句话,你们曾也是皇子鉴同窗,先皇病逝的时候,北乔还颇为护着您的感受,后来您病了,他也守着您好些日夜 可他钟情的,不是三姑娘么? 玉昀却没看宋氏,话是对着陆北乔说的。三姑娘文秀可人,自幼便是与二爷一同长大的。二爷许是早就情根深种了。是以七月三姑娘落水的时候,还去宋府上照顾了人家三个日夜。又哪里顾得上我呢? 陆北乔话在嘴边,却无力说出口来。 玉昀望着他面上神情,眸中颤抖,唇齿紧紧咬着,便更是觉着好笑了。 母亲让我替你说说话,那我便替你说说话。今日这事儿传去外头,惹人口舌,还得耽误陆府上的名声。再来,又会有人说我,容不下一个妾室。 你既与三姑娘两情相悦,便就早日将人迎娶进门罢了。 玉昀说罢,这才看向宋氏,这是母亲想要我说的么? 宋氏一时怔怔,公主面上笑着,是失望至极了。这这这怕是仍有所不妥。说着,又去打量老侯爷的面色。 老侯爷已是动了大怒。战场上下来的人,怒目圆睁,举着手里的拐杖指去了天上那轮月光,你们怎么敢? 玉昀见不得老人家动怒,只将人拉了过来,又替人从背后顺着气。 您就别为了我的事儿伤神了。与他们计较,再不值当。 他们、他们。欺人太甚了。老侯爷手中拐杖紧紧握着,终在地上重重杵了两下。 确是欺人太甚了。那道声音冰冷着,从院门的方向传来。 众人循声望去,见两道身影从门外回来。宸王话里冰冷,却是轻佻。一旁陆时行的脸色则已沉如深潭了。 第22章 (下一章入v) 宋氏见得来人,已是又惊又怕。叫家主见着这等场面,岂不是她疏于家风之责。再看看一旁宸王,那位本就是一张冷脸,此下当然也看不清楚情绪,只那微微勾着的嘴角,似笑非笑。到底是公主皇家的长辈,哪里又是好欺瞒的。 便听走近来的陆时行与陆北乔开口道。你这是什么样子? 陆北乔笑了,笑得几分悲戚。父亲素来严厉,他自幼是顺从他的意思,从未忤逆。他是嫡出,在几个兄弟之中,便更受父亲看重。今日,莫说看重,尊严许是都不剩了。 他不自觉再看了看一旁的宋萱,姑娘脸上这会儿已冻紫了,望着他的眼里,还泛着几丝泪光。 他方还有些心软,可当着父亲在前,头脑清醒了许多,此下便就生了疑。 方他在房中,他分明闻见了些许异样的味道。一个姑娘家屋子里又怎会藏酒? 只是这会儿,父亲没给他机会深究。 跪下。 只单单两个字,已是足够重了。而他又再看了看对面的宸王。那人负手在身后,作壁上观。他输的一败涂地。 未等父亲再开口,他已当着众人跪了下来。 父亲这才与老侯爷开了口,犬子不孝,确是不堪。是我疏于管教,还请老侯爷莫怪。这几日,我定会叫他给公主一个交代。 换作旁人,许还要给左辅大人几分薄面。可老侯爷一把年岁了,先皇还在的时候,也得忌惮三分。自然便不必给陆时行留什么面子。 你们陆府上亏欠又不是长平侯府。与我个老头子说有什么用? 陆时行话里顿了顿,思忖片刻,方压下一口气息,转来与玉昀一拜。还请公主宽量。 不等玉昀开口,却是宸王接话去。 出了这等事,还叫皇家宽量?陆左辅说的很是轻巧。 陆时行忙道,是臣用语不当。还请公主消气,这等丑事,自然不能就此放过。陆时行说着,侧眸看向跪在一旁的陆北乔,牙缝中磨出三个字来,得严惩。 玉昀带着阿翡和轻音从绿水院中出来的时候,北风又冷冽了几分。出了这样的事儿,绿水院里一片狼藉,于她而言又更是污秽之地。就连老侯爷也留不住,道要与他陆时行分院而居。带着一干侯府家眷,搬去隔壁青山院与张侍郎同住了。 玉昀便也被皇叔带了出来。方也是他开口与公爹要人,道是皇家是公主的娘家,陆府上若容不下人,便先回山海院里养养精神。 这会儿那人负手走在前头,一旁跟着舒启山与霍小将军,也不曾回头顾她。 她本也没什么心情再开口说话,踏着脚下的青石板路,眼前全是些零碎的影子。 -- 第41页 从十岁初遇,到皇子鉴同窗;从皇爷爷指婚,再到他病榻前陆北乔应下会要照顾她。他那会儿也不过十余的年岁,哪里知道话里之重呢?许也只是就着公爹的意思,叫皇爷爷临走前放心罢了。 至于再想起嫁来陆府之后,三姑娘屡屡跟在陆北乔身旁的情形。便会与方才那般不堪的场面联系在一处,她便干脆不愿去想了。 不过走了小会儿,被乌云遮盖的月牙儿,又再从云层中钻了出来。月光洒在地上,依稀明媚光洁。 跨进山海院的一瞬,恍然仿佛回到了儿时陪着皇爷爷来这里避暑的时光。那时还没有陆北乔,日子也同脚下的月光一般,明媚光洁。 走在前头的人这会儿才回了回身。公主住在那边矮阁,方他们已去整理过了。孤便不送公主了。 玉昀与人一福,道了声多谢,便见他带着二人走开了。 这山海院玉昀很是熟悉,找来矮阁并不难。如皇叔所说,寝殿内已被人打点过,虽没有地龙,却燃起了三炉炭火。已很是温暖。 阿翡心中不平,却也不敢开口怨愤。只顾着往净室里烧热水,好侍奉玉昀梳洗。轻音端了杯热水送来玉昀手中,方轻声问了句,主儿可还好么? 我很好。 玉昀放下茶碗,推开矮阁的花窗往外看去,月光洒在洁白的积雪上,仿若一切回到初见的时候。 或许,她还得感谢三姑娘呢? 如今她心中空空彻彻,便如窗外满庭月色,再无杂质。 ** 翌日便是除夕。 晌午,世子爷齐靖安匆匆从京城赶来与老太爷祝寿。将将去了趟青山院里,听闻母亲说起昨夜里的丑事,这便赶紧来与宸王请安了。 山海院本是帝王居所,背靠高山,面临湖泊。寝殿更是院中之正,只稍稍立着殿外大理石的廊上,便见一派美景。 齐靖安来时,宸王一身玄色武服,正立着大理石的栏前,眺望山下景色。 殿下,我替老太爷来向您问安了。 老侯爷言重。那人侧眸来,又叫他免礼。从京城来,一路可顺利? 齐靖安忙笑道,诶。昨儿有些事儿耽搁了。今儿起了早。一来便赶来见您了。 老侯爷昨日说,他今夜里想去镇里逛逛。稍晚些,你与霍广同护着他去便好。 自然。自然。齐靖安应下差事,方转了话头儿,我方来时,见大驸马他还跪着山海院外头呢。昨夜里该是扰着您清净了? 宸王冷道,到是看了场热闹。 也是,那等小事儿,哪儿能扰着您的心思呢?齐靖安说起此事,还有些感叹。陆北乔那小儿,怎就不受人敲打。我分明已是好意提点过了,他倒还是上了那宋三的道儿。 哦?宸王话尾上扬,自是要听他说来的意思。 齐靖安便接着道,早前宋家夫人带着几个女儿往侯府上作客,不巧,我也见过了三姑娘。那会儿见她独自一人在后院廊中,也没个婢子跟着。我自好意提点了声家宴的方向。那三姑娘许是认得出我,又与我说起她和姐姐起了口舌。我看人家那副嘤嘤啼啼,便就安慰了两声。人家说完起身要走,便留了个香囊与我。 我待她无意,自将香囊交给了母亲。请母亲去宋府上归还。谁知那宋三翻脸不认人,当着宋夫人的面,说香囊是她无意落下。反倒叫宋夫人误会,是我特地捡了香囊来,羞辱于他们宋家。 后来才知道,宋二姑娘正议亲,那日,本是来侯府相看的。因为这事儿,险些丢了清名,二姑娘气不过,便将宋三推落了水。这不,陆北乔心疼,往宋府上照顾了人家三日。 后来,我便好意提点。带着那香囊去翰林院赴宴。便是想告诉他,那宋三心思不纯。可陆北乔哪里又往那里想了。这回好,终是上了人家的套。 齐靖安说完,却见宸王又望向山下远景,只冷冷道,装睡之人,岂能唤醒?提点他做什么? ** 玉昀醒时,已是午时了。 阿翡笑着在榻前守着,主儿可醒了,饿不饿?奴婢替您去小厨房里要吃的。 玉昀这一觉从昨晚亥时睡到眼下,自是有些饿了。 这会儿撑起身子,想起外头大雪的天,肚子里的馋虫便要压不住了。 想吃烤羊肉,酱肘子,清蒸扇贝,松子鲈鱼 哪儿有这些啊?阿翡叹气道,主儿怕不是忘了,我们这会儿还在昆山行宫,也不知道跟来的御厨备了什么食材。主儿方说的,奴婢记下了。只去小厨房里看看,有的便与您拿回来。 也是。那便有劳阿翡了。 玉昀说着已起了身来。 轻音特地与她留了一面窗,外头是艳阳天,阳光扑面而来,真实又温暖。 帝王居所,自然居高临下。山海院正如其名,背山而望海,虽只是一片湖泊,此时清冽的风从湖面来,带着温暖的水汽,充满了生机。 比之绿水院里那一摊子喇杂事儿,玉昀此时却想,还有件更重要的事儿去做。 正从行装中选了三本典籍要出门,却听轻音来道,主儿许是不想听的。可昨儿夜里,二爷便在山海院门前跪着了。这会儿还在呢。主母亲自来了几趟,说想要见公主的,都被宸王殿下派人将人挡回了。我看二爷面色都发紫了,许是已快撑不下去了。 -- 第42页 是陆时行自己说的要严惩,我们又怎么做得了主呢?玉昀冷笑了声:若主母再来,你便去回了声。叫她不必来求我了,我没叫二爷他跪着。让她去问问陆时行便是。 轻音到还是头回听公主如此称呼陆家家主。那可是当朝一品左辅大人,自右辅舒大人被宸王斩了,陆家家主便已是内阁头位说得上话的人了。 只看公主怀中抱着三本厚厚的典籍,便已往门外去。轻音忙应了声是,方又忙着与她寻了件狐裘来披好,才问起,主儿这是要去哪儿? 去教三皇弟读书。阿翡回来,便叫她将饭菜送来书房吧。 ** 虽是除夕,凌成显却觉着今日晦气极了。 早晨起来漱口,便被茶水呛了一口。再接下来,吃饭被排骨磕掉了颗板牙。这会儿外头天气正好,蹴鞠的局都叫小内侍江儒攒好了,皇长姐却临时赶来,将他堵在书桌前读《资治通鉴》。 史如明镜,能知人,能鉴己。是以,读史养德,古今便是天下。成显既要为人君王,便该早早通读这几册书卷。父皇和皇爷爷,都是精读过不下三回的。 这些书都有小山高了,皇长姐!凌成显十分不情愿,今儿是除夕,孤想玩儿蹴鞠。 蹴鞠能健体,也是好的。只是从今日起,成显每日作什么,该好好规划。既要精进学业,也不能耽误身体康健。为天子不易,本就该比寻常人更为辛苦些。 皇长姐说的不对。 皇叔说,孤乃天命之子。顺应天意便能万事精进。不需如此努力。 你确定皇叔不是在框你? 凌成显一脸茫然,皇叔怎会框孤? 孤既要显儿作皇帝,又怎会框他?那道冰冷的声线从书房外来,一身玄衫负手出现在门边,勾着嘴角与玉昀道,公主多虑了。 您可来的真是时候。玉昀本想着,三皇弟再不生性,好好教导定也能有所成效。不求他与皇爷爷和父皇一般,只叫他能明辨是非该是不难。 若是这样,待他再长成一些,便该知道皇叔与江随如此待他的目的,自然会醒悟一番,不甘作人傀儡。 可眼下看来,她这般的打算,定是会有所阻力的。 便见皇叔已走去凌成显身旁,扫了一眼桌上的典籍。 哦。你皇长姐是叫你读《资治通鉴》? 凌成显似求得救命稻草,起身来迎。皇叔来了,他便能出去玩儿蹴鞠了。皇叔,今儿除夕,我还喊了小儒子他们 未等凌成显说完,宸王便打断了话去:《资治通鉴》是好书,是该好生读。他说完,寻着一旁暖榻上坐下。我便与你皇长姐在此陪你读书。 凌成显顿时蔫了。一旁江儒正候着,听宸王如此说,便也忙将人扶着坐下。三殿下,奴才侍奉您读书罢。 玉昀倒是几分惊讶,却听皇叔叫看内侍了茶,又自己寻了本小册,在软塌上随手翻了起来。她便也作无事,在软塌另一侧坐下。 有劳公公,也与我一盏茶来吧。便与皇叔用同一味茶便是。 伺候在侧的老公公却似有所犹豫,这 公主想用,便也无妨。宸王摆了摆手,吩咐老公公去办了。 只茶水将将端上来,玉昀却见那茶色浓黑,浅浅尝了一口,便险些吐了出来。苦的,太苦了。 对面的人却也将用下一口,满脸若无其事,孤这味药茶,是驱寒的好东西。可惜公主是用不惯的。 玉昀只将茶碗往旁推了推,方也有所猜测,皇叔的身子可还好么? 劳公主费心,还存着口气。 玉昀自想起,父皇登基之时,皇叔便被皇祖母赐下府邸,在外传言他身体并不健朗,日日与药常伴。那日在养心殿里,便见他病发之状,周身发寒。此下,竟连茶都是药茶。 您身体不好,本是该多休养生息。这凛冬之日,又何必来昆山呢?她话中试探,自是想问镇北王舒长卫寻仇的事。 给长辈贺寿。 他指的自然是老侯爷,这般滴水不漏,好似毫不知情。玉昀暂也不打算再问了,左右也该是问不出什么的。 等阿翡端了几样小菜与米饭来,她方觉已是饿极了。顾不得皇叔也在,便挪去了圆桌旁用饭。 阿翡在旁布菜。虽没有清蒸扇贝,松子鲈鱼,烤羊肉到很是鲜美。酱肘子一口咬到嘴里,汁水满溢。不饿的时候,吃得讲究;饿的时候,撕咬和果腹的快感简直不要太痛快。 凌霆川自在一旁饮药茶,又看着那人用食。本以为皇家的闺女娇贵得很,吃饭该得矜贵得极。这般狼吞虎咽,到底是饿极了。 公主是为了昨日驸马之事,方废寝忘食了? 没有。她嘴里还囫囵着,如此吃得没有仪态,已是许久没有过了。咽下一口肘子肉,方回眸去解释,反倒是睡得太过安稳,便没起身来用早膳。 那便好。大驸马在山海院外跪了一夜,到方才孤来之前,已发热病倒在门前了。公主可要见人一见? -- 第43页 玉昀手中吃食的动作没停,不必了。还得有劳皇叔,将人送回绿水院。 话方落,便听他吩咐一旁的内侍,你们听见公主的意思了?照办吧。 诶。为首的内侍应声下去,带着人去办了。 这会儿另一人从门外进来,在二人面前便是一拜。却是对宸王道,殿下,冀州来了秘信。 信被宸王接了过去,展开读了起来。那双长眸中闪过一丝光亮,很快又沉了下去。却打量了一番面前腰滚脸圆的舒启山,孤听闻,你右手两指,是被你叔父断的? 舒启山眸中闪过一丝恨意。当年不过为了三千两白银,舒长卫便当众断了我两根指头,将我逐出家门。这仇我定是要报的。 很好。那今日夜里,孤还得仰仗你了。 ** 夜幕落下。北风萧瑟,拂过森森林木。 湖水边灌木丛中,一行黑压压的人影,正在疾步前行。涂了墨汁的铠甲在月光下偶漏出几丝微光。其中三人身形虽身附银甲,却多披了一层蓑笠。远远望去,似缓缓移动的小山。 一人从兵士手中接过小信,举起火折子读了一遍,便将小信拧成纸团,塞进嘴里。随后三两步赶上前去,与镇北王一拜:王爷,山上来了消息。凌霆川那小儿确是身在山海院里。 哼。他怎有脸住在帝王院。 听闻,三皇子也在。 不成气候的阿斗,如何能与二皇子相比。也就是为了成全凌霆川。他想狭天子以令诸侯,我们便营救三皇子,除之而后快,也算是名正而言顺。 那我们何时动兵?副将庞越一拜,请着眼前主帅。 镇北王勾着一双鹰眸,望向天上瘦削的月牙,冷冷笑道。 他身上寒疾,每逢初一十五发作。今日除夕,待子时一到,便是他赴死之时。 作者有话说: 预收:《和离后前夫重生了》求个收藏呀。 文案:付明歌及笄那年,嫁给了青梅竹马的永康侯世子陆恒。 婚后三年之间,永康侯府从龙有功,位及人臣。而君位易主,付家落为五品从官,贬离京城。明歌失去所依,陆恒也渐渐露出本性,原来当初与她成亲,不过是想借着付家在朝中声誉,助永康侯府步步高升而他陆恒心念着的另有其人。 明歌放不下这份自年少起的情分,对陆恒在外的事情装作不知,贴心陪在他身侧,只等那个与她一同长大的公子,终有一日会回心转意。然而某日夜里,她被一场大梦惊醒。 梦中,她终究没有等到陆恒回头,为了与公主成亲,陆恒与了她一纸和离书,将她弃于冰冷的外宅。而她数年隐忍终郁郁生疾,孤身病亡于陆恒与公主大婚之日 醒来之后,明歌恍若隔世。等回彻夜饮酒未归的陆恒,明歌递上一纸和离书,便就到此为止吧。 她不爱他了,她会为了自己好好活着。 ** 陆恒庶子出身,步步为营,连婚约都只是他上位之路的垫脚石,最终袭承侯府世爵,位及一品人臣。然而风光了半生,临居高位,却日日夜里梦回明歌还在他身边的那些年 浮华到手,却早已索然无味。 他所念的,唯有一个明歌罢了。 他死在了明歌去后的第二十个年头。再睁眼,却回到了大婚后的第三年。付家被贬往西南,明歌在京城失去所依。他发誓,这辈子定不会再让她受任何委屈。 然而,将将回到家中。明歌却与他递上来一纸和离书,要与他一别两宽 第23章 (虫) 绿水院。 厢房里烛火微弱。宋氏坐在床前, 正守着床上还在昏迷的陆北乔。一旁宋萱跪着的榻边,正拧了块帕子送来宋氏手中。 表哥从下响昏睡到眼下,姑母, 可要寻太医来看看? 宋氏叹了声, 你以为我不想么?可太医侍奉在山海院里, 老爷又还在气头上,哪里肯出面去请。 宋氏说罢, 却听宋萱抽泣起来。如今却几分不耐烦了,哭什么?本就是定下来的事儿, 你急什么?待大礼完了不成,非要在这个时候。陆府的声名, 可都是与你无关的? 宋萱泣不成声, 我、我知道错了姑母。可如今还是先顾着表哥吧。 床上陆北乔眉头紧锁, 面色惨白如纸,紧咬着嘴唇,吐出两个字来, 公主 宋萱一怔,哭得更伤心了。 宋氏自然疼惜儿子,可看着侄女儿哭成那般模样,又恨又心疼。这行宫地处偏僻,下山都得个把时辰。今日又是除夕, 又怎么好请人。宋氏说着,将与陆北乔将将擦完额头的帕子交回给宋萱,又叫宋萱去外头接雪水来。 陆北乔一路高热, 便都是用雪水降热。宋萱正从地上爬起要去了, 二人却忽见外头燃起火光。院内家仆躁动起来, 有人哭喊道, 不好了。不好了。 宋氏赶忙起身,与宋萱一道出门看看。 漫天火光,从行宫墙外压来。将半边天色映得如同白日。 怎么回事?宋氏见福安跑来,忙喊人来问。 夫人听闻、听闻是镇北王带兵从山上杀上来,找宸王来寻仇来了。好多人,他们方看行宫外头好多人都是带刀枪的。 -- 第44页 宋氏踉跄退了两步,那、那怎么办?老爷呢?老爷在哪儿? 老爷随张侍郎他们商议去了,还不见人回来。 宋氏想了想,止住心中慌乱,方与福安道。你叫人去屋子里,先将二爷护出来。 福安照办了,带着几人,将床上的陆北乔用被子裹着扶了出来。只临跟着宋氏要出来绿水院,便见陆时行匆匆回来。 陆时行面色沉着,却也难以掩饰眼中忧虑。 你们都出来了便是正好,我与张侍郎商议过,山上的寿安寺易守难攻,便都往那里去。 见得家主,宋氏心中稍稍安稳几分。好。 ** 从寿安寺的七层高塔往下望去,行宫墙外已满布火光。玉昀凭着高栏,迎着北风,正也有些忧虑。 而身后皇叔,靠着门边坐着。身下是铺好的羊皮与蒲团,手里有酒,一口一口喝着。 黄昏的时候,书房中的凌成显便已没了精神,手里还捧着书便趴在书桌上睡了过去。皇叔便说,要来这寿安寺来看看。玉昀与他一道在寺中用过些许斋饭,而后登高来了塔上。 皇叔是打算,就如此坐以待毙?玉昀终是没忍住,与人挑明了。 那人却笑了笑:公主害怕了? 行宫的大门正被人撞破了,一行火光涌入大道。若说玉昀心中一丝波澜也没有,那定也是假话。皇叔难道不下令救人,叫大家一道抗敌么? 玉昀说着,自望向下方的四处别院。这会儿别院中的人,已都慌乱着跑了出来,举着火把,正往寿安寺上来。 却听身后的声音冷冷道,公主仍在记挂陆府上下? 玉昀自也说不上有多记挂陆府,只不过老侯爷今日虽早早就下山了,一行还带走了霍小将军与世子爷。可那些别院中住着的,也都是朝中重臣及无辜家眷。镇北王带着这么多兵马,都是带着刀枪的。下头官眷们手中没有兵器,若生了冲撞,便就是生生的人命了。 替孤挡着舒长卫,那便算是他们衷心了。 这话着实让玉昀一惊。 京城百姓都已听闻的消息,陆时行一行官员又怎会不知。陆时行尚还认宸王作主子,是以这般除夕的节庆,带着家眷陪着宸王一道来与老侯爷贺寿,许是并不知道镇北王会带人杀来昆山,不过是以表忠心罢了。 而皇叔呢?他一路已收了好些冀州密信。是真不知道么?或许只是并没将陆时行一行的的命放在眼里。 行宫中火光越来越多了。玉昀回身往塔下去。不能再等了。官眷们入来了寿安寺,这里居高临下,我们尚还有可守的余地。 临行过门旁,腕上却被那人拉了一把。既不是为了陆府,其余人与你什么关系? 皇家食万家米粮,他们也是大周子民。 玉昀拧开自己的手来,便带着阿翡下了高塔。 只临下楼来,便见舒启山左手持剑,右手拿刀候在塔前。前前后后还有数十歌舞姬妾,柔柔弱弱的女子,这会儿也寻得武器防身。玉昀这才想起午时皇叔的话,叫一个官妓掌事抵挡真枪真马的镇北王大军,岂不儿戏? 他是拿自己的命开玩笑,还是在拿所有人的命开玩笑? 舒启山见得玉昀,赶忙上前来拜了拜。您怎么下来了?可不是陪着宸王殿下么?您可放心,这儿交给臣了。 事到如今,这人依旧一脸谄笑。只拿着刀剑的手握得紧,紧得都有些发抖了。 玉昀打量了一番眼前的歌舞姬妾,又看了看山下赶来的官眷。行吧,能用的,便也只有这些人了。 舒启山手中的长剑,被她一把夺了过去。你若还知道害怕,便听我说。 舒启山本就发了软的膝盖顿时绷不住了,直一把跪去了地上。诶。大公主您只管吩咐,臣一定照办。 陆时行带着人赶来寿安寺,尚且气息未平。人群中小娃儿绷不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便将宋氏吓得一把摔在了地上。 陆时行齿尖磨出恨意:你慌什么? 宋氏的眼泪早就绷不住了。方从绿水院里出来,听闻身后的重重的脚步声,便早如惊弓之鸟。这会儿不过是一声小娃儿哭,便将紧绷的弦拨断了。 老、老爷。您想想办法,让北乔出去吧。今日我们都死在这儿没关系,可北乔不能啊。 闭嘴。陆时行呵斥一声,方与身后众人道,莫听妇人胡言乱语。宸王殿下定早有所部署。 人群之中嘈杂顿时低了下去。此话一出,到底叫人心安定一些。只是陆时行此刻也没有底。虽已为人臣半载,可宸王的心性,他并没有把握。又怎么知道今日镇北王杀来,宸王到底知不知道,又打算如何安置他们以及家眷。 可此下已想不得那么多,他又要吩咐福安,暂先将人安置。只是这时,一行人从高塔处赶来。为首的舒启山,腰滚脸圆,手中不大顺当地握着一把长刀。话却说得十分妥当: 陆左辅,我奉大公主命来。接您与诸位大人去高塔上暂歇。 -- 第45页 当着众人,舒启山这话到底帮了他一把。人心稍稍安定,便见那些歌舞伎已走去与众家眷引路。 陆时行这方问起舒启山,宸王殿下呢? 殿下在塔上,只叫我等守在塔下。 陆时行自知道舒启山不过是个替主子们寻乐子的角色,当着众人却又不好发作,只低声问起:殿下此行就没带多几个锦衣卫?长平侯也没派人护老侯爷周全么? 这、这小臣也不知道啊。陆左辅还是先随我去见大公主吧。 陆时行一时也无法。随着舒启山身后走来塔下,果见公已在等着。那身红衣似血,挺拔娟丽,手中持着长剑,早已蓄势待发。 只念起昨夜的事,陆时行还不大提的起来脸面,可此下生死当前,也并非计较的时候。他只忙上前,请了声,公主。 陆左辅来了便好。我正物色个人,不知陆左辅心中可有人选。 公主想要什么人?陆时行问。 身形与宸王相似,头脑灵光,身手还算不错之人。 陆时行暂不知公主想做什么,只是提及身手,陆时行心中便有了两个人选。威远侯上两位公子,先后都是当朝武举人。 舒启山一旁听得,已去威远侯家眷之中寻人。不多时候,威远侯林家两位公子便被带来玉昀面前。 长子林弘身形魁梧,问及用惯的兵器,原是重刀与铁锤。次子林凯则更未矫捷,善剑法,也善短兵暗器。 眼看漫天火光已快要烧来寺中,玉昀当即一道点了二人,便请二位公子一并随我来吧。 ** 山海院。 镇北王舒长卫正立在庭中,四下兵士正在搜寻,副将庞越已来复命。 王爷,四处别院都只寻见落单家丁。再无其他人。这行宫四周都不见军卫,似是无人看守。 舒长卫此时却已觉着事有蹊跷:且不说那三千老儿来这儿过生,凌霆川还带着三皇子同在。不说长平侯派亲军保护,竟是也没见着一个锦衣卫? 庞越道,现如今看来,的确是这样。 舒长卫眉头紧锁。这方想起在北疆之时,他们一行精骑兵险些被狄国围困。凌霆川独自一人出马,在狄国人面前使了一出空城计。狄国忌惮是陷阱,方未敢逼近,将歼灭大周精锐骑兵的最好时机生生放过。 妹妹将人交来他军中,本也并未想叫人活着回京。可那一场大战后,他也不得不承认,霍景年之子在战场上的确天资过人。 只是如此想来,他只嗤笑一声:又想在我这儿唱一出空城计么? 庞越忙问道,王爷的意思是? 不必理会他。翻遍整座行宫,也要将凌霆川那小儿和三皇子找出来! 一旁几个小兵又来回报了,王爷,将军。找遍了山海院,也没见着宸王和三皇子。 庞越听得,抬眸望向远处高塔上的火光。王爷,那便只有寿安寺了。 跟我走。舒长卫一挥手中长剑,下了军令。 庭中兵士们顿时阵型收紧,跟着那身银甲身后,行出了山海院。 寿安寺门前,三颗劲松。舒长卫领军走来,却见十数人正等在了门前。 女子一身红衣,肩覆狐裘白领,一手背在身后,秉着一把长剑。见他来,正招呼道。 多年不见了,舅公可还好嘛? 舒长卫一笑,是大公主呐? 皇家长女,素来被养在老皇帝膝下。只知道入了皇子鉴随皇子们一同上课,文章道理自是精通。如今日这般飒爽,到是头一回见。大公主也是来与老侯爷祝寿? 是,也不是。玉昀说着,自叫林弘将人提了上来。逆贼凌霆川,谋害我皇祖母和二皇兄,如今还挟持三皇弟,把持朝政。知道舅公要来,我自替舅公先将人拿下了。 哦?舒长卫看向玉昀身旁被五花大绑的人。黑布蒙着头,身形同是瘦削,高度亦是不差。只是,大公主如此说,似轻易便已将凌霆川捉拿住了,他自也将信将疑。 玉昀打量着对面的老者。数年征战在北疆的人,一双鹰眼十分老道。她与一旁林弘道,还不将人送去与舅公亲自查验。 舒长卫警觉,只与一旁庞越道,你去查验。 玉昀心中紧了紧,方才她叫林凯穿上一身玄衫,假扮皇叔,若能贴近镇北王身边,便用近身短兵将人捉拿。擒贼先擒王,胜算不大,可也只能一试。 眼下,镇北王果真还存有戒心。见林弘已将人送去那身形健硕的副将身旁,便也只能寻机应变。 林弘一手复负去了身后,摸了摸腰间短刃,已在心中打算。若弟弟被人识破,那他便也随时准备出手。庞将军,请验人。 庞越目光打量的着林弘,缓缓接来林弘手里的人,只稍稍揭开黑色布袋一角。眉头微紧,很快又舒展开来,嘴角挂起笑意,方回身与镇北王一拜,王爷,确是凌霆川小儿没错。 林弘不料会是如此,面色却压着未变。 玉昀同是出奇,便见镇北王果真大笑了三声。果真是你这小儿。今日将你大卸八块,也不足以报舒家满门之仇。 -- 第46页 镇北王说罢,快步跨了过来,一把掀过林凯的黑布头盖。只见一双圆眼中透出狠意。哪里是什么凌霆川? 你!意识过来不对的时候,已是三把兵刃同时朝他刺来。 林凯一双飞刀,林弘一把短刃,而副将庞越,手中长剑正直攻他心脏 舒家一代三个子女,都是精心培养。女儿早与四皇子定了娃娃亲,成亲之后四皇子登基称帝,女儿自然成了皇后。 长子舒长青读书过人,借着皇后东风,不惑之年,已位居内阁之首。次子舒长卫不精文书,便也早早拜入霍景年旗下作副将。早年间霍景年战亡,便接替其手中兵权,又借着皇后之势,封了镇北王。 眼看被三人攻来,舒长卫虽是节节败退,身法却仍旧稳当。拔出长剑,接下三人招式。又对身后兵士道,你们还不给我杀? 庞越却是一声,淑太后迫害霍将军幼子,舒长卫助纣为虐。你们且还要帮他?说罢,一剑又朝舒长卫喉间刺去。 舒长卫这才明白过来。我倒是没想到,你是凌霆川那小儿的人! 庞越双眸一勾,狠狠道,我是霍家军的人!说罢剑下攻势愈发凶猛。 镇北王带来的兵士顿时分成两派,一派力挺庞越,一派极力护主,两方撕打起来,又有人将目光抛向玉昀。 是大公主要谋害王爷。杀了她! 玉昀身旁只有十余带剑的世家子弟,此时,也极力将她护在身后。可情势着实太乱。两个兵士已突破围攻,直朝玉昀杀来。 玉昀曾与皇爷爷学过些许防身剑法,尚能接下两招。可她毕竟比不得多年在战场上厮杀的兵士。只应付下来数回,便已被逼倒在了寿安寺门边。 一兵士见状大吼一声,捉拿大公主,保护王爷! 这话一出,身后又有数人朝玉昀杀了过来。她手中长剑被击落在地,再无回转余地,眼前一道剑光闪过,直朝着喉咙刺来。 玉昀合上双眼,本以为今日便该要了结在此了。耳旁却是一声刀剑相拼的脆响。 手臂上猛地一紧,她又被人重新捞了起来。那人持着剑的身影轻飘,却不知他是如何将敌人逼退的。数个回合下来,玉昀身旁兵士已全被击退,知道暂且安全,她方紧着那人手臂: 皇叔也是尚有些怜悯之心的。 闭嘴。凌霆川侧眸回来,却见一抹血色。方虽帮她挡下一剑,却依旧见了红。他咬了咬牙,望向空中渐渐消失的那抹月牙,寒意已从脚底漫爬上了脊背。 又一个不怕死的兵士冲来,被他一剑击下。 玉昀这才看清他的剑法,及其轻巧,却是正中人骨骼关窍。许是因他体弱,若与人拼蛮力,定是不及,方才将剑法用得轻快精准,与别不同。 那兵士倒下之前,却大喊一声:王爷,凌霆川在此! 舒长卫以一敌三,尚有余力。循声望来,鹰眸中似要燃起火焰,齿尖磨出数字:你终是肯出来了! 作者有话说: 已经尽量写了。反正,就每天我尽量写多点儿吧。 不会太长,女鹅事业线会有,甜甜的也会有。 感觉女鹅厉害的地方,才刚刚写到。 第24章 未等玉昀反应得及, 她已被人一把推去门边。 舒长卫杀来,凌霆川剑上挽花,迎了上去。可没出三招, 那人已然节节败退。 舒长卫将人击退, 又嘲讽道, 你的剑法是我教的,还怎么赢我? 舒长卫气势汹汹, 玉昀也听信了。那般在战场上厮杀了二十载的人,皇叔本就体弱, 怎么敌得过他? 我怎不能赢你? 他话里依旧轻佻,月光下, 那双长眸也变得冰冷, 仿佛沉入深井一般。手中长剑却是换了招式, 三下出剑,剑剑索人性命。 舒长卫正是出奇,这剑法他是从未见过。只挡下两剑已觉吃力, 又听身后人声重重,刀剑相交,朝自己涌来。 是原本守在行宫之外的副将闻锦,被逼了进来,正对舒长卫喊道。 王爷, 此行有诈。我们遇伏了。 舒长卫接招之余,方朝那边看去。便见闻锦带着的千余兵士,竟生生被人逼来了寿安寺下。 对方的兵士身披铠甲, 胸前皆有一个御字。其中更有几个将领, 身穿飞鱼服。果真是御林军与锦衣卫。舒长卫这才恍然大悟, 哪里是什么空城计, 这是一出请君入瓮。 凌霆川这小儿,竟然算准了他会借他寒毒发作之机,前来寻仇。 门外忽又有人长笑了声。舒长卫,今日可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 舒长卫自然认得那把声音:三千老儿! 未等老侯爷现身,舒长卫面前又闪过一阵剑光。凌霆川一剑已挑断他胸甲肩带上的细绳。一边胸口直布露人前。战场破甲,乃是大忌。舒长卫正觉不妙,一道黑影从天而来,一把尖刀直朝他攻来。 霍广逼退其人,方靠来凌霆川身边。交给我了,少主。 凌霆川此时已是气力不济,寒气已漫入胸口。脚下几乎失去知觉,方根本只是在靠意志撑着。你自己小心。他说罢,收剑后退。 想走?舒长卫却是不让。他此下已是被团团围住,唯有破釜沉舟。死也要拖人一起。 -- 第47页 只是霍广身形敏捷,一把拦住舒长卫的攻势。随后连发数招,又快又重,势如破竹。舒长卫身法虽是老道,可方与众人纠缠,体力已是不济。很快便被霍广逼去角落。 玉昀见凌霆川脚下凌乱,忙小跑去将人扶了下来。 您可还好? 那人身子却重重沉了下来,几近是依赖在她身上,方能勉强站住。 老侯爷带兵杀了进来,世子爷也持剑杀敌。闻锦的人拼死抵抗,最终也不敌御林军攻势,战死的战死,被俘的被俘。老侯爷笑道,闻锦,我且劝你归服朝堂,你可要知道,舒长卫领兵五万,皆是以往霍家军子弟。庞越比你看得清楚。 闻锦自是不服的。又看了看那边和霍广撕打在一处的镇北王,也有力乏之势。别人我管不着。我誓死效忠王爷。说罢,持刀朝霍广攻去。 霍广将将占了上风,此下却又要以一敌二,还未稳住身形。玉昀却忽见身旁闪过一个影子,那人身形肥胖,脚步细碎,根本不似习武之人。看清楚了,却是那舒启山。 舒长卫得了帮手,将将缓了口气上来。又配合闻锦,将霍广逼入死角。凌霆川此时已无力支援。却见霍广额角青筋浮现,手中将将接住闻锦一剑,舒长卫又再攻来。 舒长卫下手狠辣,一剑直指霍广心脏。咧嘴笑道,乳臭未干,也想杀我? 只话音未落,舒长卫的嘴角渐渐沉了下去。低头只见自己胸膛被一把匕首穿过,正是方才被凌霆川挑落铠甲的位置。 王爷!闻锦一声惊呼,这才看见偷袭舒长卫的人。 正是那腰滚肥圆的舒启山。 舒长卫捂着胸口的伤,回头过来:你、你这个逆子! 叔父当年不仁,怎能怪我不义?舒启山笑着,手中匕首狠狠一把拔了出来。血迹顿时四溅。 闻锦还要持剑杀舒启山。却被霍广一挡。舒启山只是一把滚到地上,又将自己撑了起来,对舒长卫大笑道,这么些年了,我那断指之仇终于报了。 舒长卫捂起胸前伤口,可已太迟。那匕首贯穿心脏,血似小泉一般汩汩涌出。不过少许,他四肢已然乏力,直直跪了下去。却用剑指着地上的舒启山,当年、当年断你两指,到底是我错了。我早该杀了你。 说罢,又剑指着凌霆川。你 话未完,气已落了。 闻锦被霍广拿下。老侯爷领人制服其余兵士,气势正盛。大笑三声,对天道,三千老矣,尚能饭否。 镇北王气势殆尽,玉昀终松散几分精神,这才感觉道自己脖颈上的疼。抬手摸了摸,血不多,在她白皙的手指上却很是打眼。该是方才得皇叔救她的时候,被那兵士划破的。 靠在她身上的人,却越发重了起来。 火光之下,却见他眸中已然失了神,嘴唇上已染上了一层白霜。玉昀忽想起在养心殿别院那夜,他同样也是如此面色。 皇叔是又发了寒病了? 却听他哼笑了声,还存着口气。只是将将说完,人便又猛地咳嗽起来。玉昀知道不能再耽误,与老侯爷交代了声,便扶着人往山海院回。 世子爷还得留在寿安寺门前,帮老侯爷收拾残局。霍广将闻锦交给几个兵士,见玉昀扶着那身形颀高的人是走不动的。只一把将人从她手中接了过去,背着往山海院送。 玉昀走在他们二人身侧,方连连问起霍广。上回那位会医术的长辈可有跟来?眼下怎么办?他可带着药了么? 小将军话不多,没有。有药。 那就好了。玉昀听得有药,松快了些。跟着霍广一路将人送回寝殿,便见霍广将人扶去床上躺下,又果真从腰间取了只药瓶,倒出一颗药丸送入那人口中。 我去取热水,有劳大公主看着少主。 玉昀忙点了点头。那,小将军快去快回。 月光从窗户洒在地板上,北风呼呼从缝隙中灌了进来。寝殿里没生炭火,很冷很冷。床上的人已缩成一团。上回玉昀自己也是迷迷糊糊,这一回,她到是头一回看清他病发是如此模样。 她走去将窗户的小缝合上,方又从柜子里翻了一床被褥来,与他盖上。 可于凌霆川而言,多一床被褥根本于事无补。他的五脏早就被寒毒浸透,由内而发,蔓延于皮表。此刻,每一寸骨头都承受着冰寒的刺痛。虽是早已习惯了,可仍然煎熬。 他意识早已有些模糊,只是一抹鲜血气息盈入鼻息,方叫人稍稍清醒了些。 眼前女子的轮廓恍惚,声音也似乎离他很远。可脖颈上那抹鲜红,却十分清晰。喉咙里燥热袭来,难以压制。 他本也不知道人血能缓解寒毒。只是两年前,舒长卫派他领兵赴天山抗狄,却被敌军困在一处山巅。兵士四面楚歌,直至冻死饿死在山上,也不见舒长卫出兵救援。他那时候便知道,舒长卫跟淑太后,根本是一气同根。 他们都想要他的命。 正当寒毒发作支撑不下去之时,却有几员小兵,将身上暖血取给他饮。果真叫他撑过了那回。 血他目光呆滞,眼下唯有那样东西可以缓解身上的痛处。 -- 第48页 许是听得他的诉求,女子的脸庞渐渐清晰起来。她眸光明媚,肤色细腻白皙,唇齿蠕动着,话似是说得很慢。皇叔想要血么? 他在心中冷笑,她还不知道 老皇帝捧在掌心里的人,血是什么味道?喉间干咳肆意起来,他便也放任不理。撑起半边身子,一把将人拉来面前,将头埋入她的深颈。 玉昀有些被吓到了。脖颈上的疼痛传来,让她更清楚的知道,那人在干什么。将将凝固的血液,又被吮吸重新突破。她感觉到他冰冷的薄唇,听到他重重的喘息,还有液体滑落喉咙的声音。 可她没有动,也没有出声。耳旁好像有个声音,在向她求救。眼前便又闪过那个跪在雪地里的小少年的身影。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人靠在她肩头的位置,终于恢复些许温热。脖子上的气力,也被缓缓松了开来。玉昀试着推了推人,那人却全身无力倒了下去。她方忙一把接住,将人扶着躺下。 待小将军回来的时候,皇叔脸上终于恢复了些许血色。只是霍广端来的热水,皇叔并未用上,反倒是送来玉昀手中。 看来,公主都知道了?霍广陪在榻前,问起玉昀。 知道什么?她还有些恍惚。方才,她被人吸走了些许血液,可并不致命。 少主自幼便被喂下寒毒,每逢初一十五发作。也是两年前,机缘巧合,方发现人血能缓解发病时的痛苦。方才许是看公主见了红,便没能忍住。少主许也并非想要伤害公主。 玉昀捧着手里的茶碗,喝下一口,这才稍稍缓和过来。她只知道皇祖母苛待他,罚人跪在雪地里,当众人羞辱于他。却不知道还有这一回事。 那他身上的寒毒,还能解么? 霍广叹气道,这便得问霍苓了。 作者有话说: 回到京城就和离。 第25章 一场乱战, 镇北王死后,其余军士溃散不堪。只被御林军收编,只等回了京城再作发落。 只是一场大战后, 山海院外的动响一直持续到凌晨。而皇叔因寒病, 也到了那会儿方才睡沉。玉昀回到自己的寝殿, 睡下不过一会儿,便又被外头的声响惊醒了。 新年的阳光透过窗棱洒在床帏一角, 好似精神满满。 外头是世子爷路过时的说话声。闻锦这厮诡计多端,昨日险些给他逃了, 你们都看紧些。 玉昀听了一会儿外头的动静,是世子爷带着闻锦来面见皇叔, 便也知道皇叔的病情应该已经无恙了。 她便又合上了眼, 接着补觉了。 ** 陆北乔醒来的时候, 已是黄昏时候。宋氏还守着床边,见他醒来,面上神情终于松散几分。 你可算是醒了。宋氏重重叹了声气。昨日家眷们被困在塔下, 陆时行一时也看不过去儿子发着高热,这才答应去请太医来。 陆北乔前日在山海院外跪了整六个时辰,太医说是寒气入体,方发了高热。膝下也因渗了雪水,恐是会落下病根。 见儿子已撑着身子要起来, 宋氏方亲自扶起了人。却听儿子咳嗽着问起。 昨夜好似生了什么事,公主可还好么? 你都自顾不暇了,还问她做什么?宋氏几分怨气, 儿子病成这样, 从昨日到今日, 公主连一声问候都未曾有过。她好得不得了, 还陪着那位宸王殿下身旁,守着人家整夜。 只是这话一出,陆北乔愈发咳嗽得厉害了。 陪着宸王? 为何? 宋氏忙给儿子在后背上捋着,你昏睡过去了整整一日,定是不知。昨夜镇北王舒长卫来找宸王寻仇。险些将我们都给牵连了。唯是公主带着威远候两个公子去拦人。我等妇人,也不知到底生了什么事。只知道镇北王被那教坊司的司正正法了。只是,宸王不知是受伤还是出了什么事,公主护着人回了山海院,听闻整夜都没出过寝殿。 宋氏听他不语,却见他眉间却锁成一团,手中拧着被褥,拳头的气力似快要将被褥压碎才行。 宋氏愤愤:她做出这等事,你还念她做什么?叫你吃了这般苦头,这等儿媳,不要也罢了。 不要?为什么?陆北乔这会儿才一字一顿道:是我先负她 这又与你何干。宋氏正在气头上,索性将早前在宫中的事也道了出来。三皇子相看那日,她分明有些酒醉,面色绯红,神识不清,方被扶出了宴席。后来又说,是去养心殿与宸王下棋。一个酒醉的女子,与人家下了大半夜的棋,如何还说得清楚。 什么?陆北乔这一声问得很是虚弱。 宋氏这才将话直接挑明了:她和宸王共处一室,早非第一回 了。 陆北乔一双眸中颤抖,唇齿却气得发抖。一把掀开被褥,便从床上起身来,往外头去。任由得宋氏要拦也没能拦得住。 宋萱端着药食从外头进来,也被他一把掀翻在地。 表哥、表哥是怎么了? 陆北乔理都没理,便直冲出了门去。 宋氏自己拦不住人,只忙不跌喊宋萱。还不拿披风给他披着。将将才止了高热,寒气还未退,再受一回凉如何是好? -- 第49页 陆北乔从绿水院出来,直寻来了山海院。 夕阳已经斜了,玉昀下响睡醒,还不大有精神。 阿翡与轻音正伺候饭食,便见驸马一身单薄的寝衣闯了进来。二人俱是一怔。 阿翡却很快沉了脸。二爷还来做什么?怎不陪您那好表妹去呢? 话正落,宋萱也捧着到披风跟了进来。轻音原不是惹事的性子,可前日见得那等场面,这回也忍不住了,随着阿翡的语气嗤道,三姑娘也还敢来我们主儿这,脸面可是树皮作的么? 宋萱弱弱道了声,我、我来给表哥送披风。 她方一路小跑,也没跟上陆北乔。男子步幅本就大些,更何况陆北乔走得太快了。这会儿,她正将手中的披风送去表哥面前。却被他呵斥了声。不必。你先出去。 宋萱到底是头一回被他这样凶着。心中虽然委屈,可见表哥的目光燃起恨意,她也只能照办了。 玉昀手中停下的筷子,又重新开动起来。 今天厨房送来的小笼包,一共两种口味。荠菜猪肉的,还有蟹肉蟹黄的。玉昀更喜欢蟹肉的,沾着陈醋,送进嘴里。 吃小笼包不能在乎仪态,必须一口一个,不然其中的汤汁儿流出来,便是暴殄天物了。 公主没有话要跟我说么?陆北乔说着还有些小咳。 方宋萱出去,门还敞着。玉昀理了理自己的领口,我有些热。轻音,将花窗打开,通通风吧。 轻音自然照办。 冷风灌入殿内,顿时一阵凉爽。看着陆北乔那本就不大稳当的身子又踉跄了两下。玉昀方笑了笑回了他的话。我有什么话要跟二爷说呢? 陆北乔稳住脚下,一双眼中愤愤看向她来。公主与宸王,可是已经发生过什么了? 二爷自己做了那种不堪的事儿,便以为其余人都与你一样不成?玉昀这话几近不假思索。即便她与皇叔曾共处一室,可却也是遭人算计,也并未真的发生什么。 陆北乔却依旧不依不饶:我与萱儿尚且有约在先。公主呢?公主在宫中那晚,枉我还整夜难眠担心你出事。公主又做过什么了? 什么也没有。 被人如此责问,玉昀话里自也不再轻巧。端到嘴边的茶水,又重重落回桌面上。 母亲说你退下宴席的时候,已是酒醉。还是公主自己说的,是被人扶入了养心殿,和宸王下棋。是真的下棋,还是另成其事? 母亲倒是告诉了二爷不少。玉昀觉得好笑。婆母看来已是豁出去了,连这等话都告诉陆北乔,便是没再与她留余地。 那她也不需要什么余地了。 不怕告诉二爷,我将将病愈,那日宫宴上本是不喝酒的。却是宋妃娘娘待我不薄,在宫宴上换了我的茶水。又唤她的婢子将我送去养心殿。玉昀冷冷笑着,二爷可知道,如今养心殿是什么地方么? 陆北乔眉间紧锁,压着气息,什么地方? 养心殿的墙上,如今挂着西子浣沙和贵妃出浴,都是掌印江随的丹青图。养心殿里,还豢养了二位美妾,伺候掌印江随,又被江随入画。二爷觉着,您那位姨母,将我送去那儿,是想做什么的? 一旁轻音与阿翡听着都难免一怔。主儿这事儿藏着心里,已是多久了 陆北乔却踉跄着退后了两步,那日他心神难安,果真是她在宫中出了事。 公主公主被掌印 拖二爷的福,我却是躲过一劫。只是我闯入皇叔别院,方被皇叔身边的大夫解了药性。若这是二爷想知道的,那便就只是这样了。我也再编不出别的故事来。 陆北乔没有怀疑,玉昀从未骗过他。可自己姨母陷害于她,叫她名节不保,为宦臣玩物,只叫他更为不堪。 他眼中有什么在颤动着:公主为何当时没告诉我? 玉昀依旧冷冷道:二爷忙着顾着三姑娘的婚事,我与二爷说什么呢?你我走到如今,也是什么脸面都不剩了。你有你的不堪,我也有我的说不清楚。彼此磋磨,又是何必?我从前也是爽快的人,临到了自己的婚事上,却又装着糊涂了好些年。若早知道二爷和三姑娘总归是要在一处的,我宁愿从未嫁过你。 别说了。 陆北乔声音中已在颤抖,玉昀却不是听话的。 都到这一步了,说不说出来又有什么区别?人心若变了,一纸婚约早已无用。 公主再给我些时日可好?陆北乔抬眸看来,眼里全是哀求。且让我再好生待你一回。陪你看书、作画、一起读孤本。公主去哪里,我便去哪里。陪你同车,与你添茶。只要再多一些时间便好。 玉昀见他眼中盈出泪来,却是淡淡道,那便就今日吧。 到亥时之前,二爷还有两个时辰。只是我今日精神不好,不想读书作画。想出去走走。最后的时间,便当是告别。 马车从昆山行宫出来的时候,已挂上了两盏灯火。 玉昀没再为难人,临出来之前,叫人在车中摆了两炉炭火。 -- 第50页 陆北乔也早换了一身青色厚袍。说来惭愧,方才他在自己寝屋里寻衣服的时候,却发现并不知道玉昀喜欢看什么样的款式。他这才发现,他不知道的太多。 不知道她喜欢吃什么,甚至不知道她喜欢用什么茶。即便是以往在书房里相处,一年四季,都是他喜欢的铁观音。以往看来,好似无关紧要。可是如今,他已经时日无多。 于是他开口问对面的人道,却是没陪公主去逛过灯会,今日正是好时候。 今日是初一,不是十五,不一定有灯会的。玉昀从车窗缝隙里看了看外面,七月的时候,我到是约过二爷去放灯河。可惜,三姑娘落了水,二爷没赶上。 陆北乔眉头一紧,公主约过我? 玉昀将视线收了回来,见陆北乔面上迟疑,方解释说,那阵子二爷在翰林院修书,每日都回来得晚。七夕那日,我便叫轻音送了小信去翰林院。二爷没收到,那便是错过了。 错过了。 他错过的又何止是一次七夕。过了今晚,他错过的便是她。 她太确定了,喜欢一个人,便喜欢得太满,叫他不知道,有一天他也可能会失去她。可如今他知道了。 马车停在山下的小镇前,已是过去了半个时辰。 玉昀落了车,她今日换上了一身青绿的锦裙,若是陆北乔喜欢看的颜色,便叫他高兴最后一回罢了。见他一同下了车,她又轻轻拽了拽他的袖口,二爷,走吧。 她心情很是轻松,好像从来没有这么轻松过。陆北乔看着那般清澈的笑容,只是有些呆了。 还不走么? 她在催促,他方紧跟了上去。 很可惜,镇上果真没有灯会。大年初一,街道上连人影也没有几个。唯独一家寺院门前,还挑着个面摊儿。两人只好在小摊上坐了下来。 玉昀点了一碗臊子面,是给陆北乔的。只是知道他方才昏睡醒来,又不愿吃药吃饭。她从来不是狠心的人,即便是分开,也可以保持体面。 陆北乔将面吃得很慢,一根一根,一口一口,像一根细细的长线,在心脉处一点点缝合裂开的伤口,却又留下难看的疤痕。 公主不吃么?他问。 方厨房送来的小笼包吃饱了。玉昀将手中的汤婆子捧到了桌上,挑了点儿小碟儿里的辣酱来尝尝。味道不错,二爷可要加一些? 不必。我不太食辣。陆北乔说完,却见她嘴角沾着一点辣酱,红红的,挂在笑靥位置。他自觉地,拿出帕子给她擦掉了。 玉昀有些猝不及防,却并没有闪躲。看到陆北乔手帕上沾着的辣酱,又将帕子接来,自己再蹭了蹭。帕子弄脏了,索□□给轻音。洗好了再还给二爷吧。 陆北乔的手还停在半空,却见她已完成了一系列的动作。 面摊儿的油灯很是昏黄,灯火下,女子的容颜如泛着光泽的美玉,叫人不可移开目光。不知用了多少时候,他方才用尽了最后一根面条。她呢,早坐不住了,去了角落里喂猫。 那只花猫看起来很小,她却问老板买了一碗鱼肉面去喂它。 那抹青色身影蹲在墙角,方被他碰过的笑靥,灿如夜星。 眼前的画面,一笔一划,他都想刻在心里。只等她在回来,却与他提了起来,已经不早了。我们回吧。 是啊,时日不早。还有半个时辰便是亥时。他的时间,快要结束了。 马车咕隆咕隆再往山上去。车中摇摇晃晃,他的眼皮却有些抬不起来。额上重新发了热,她只伸手来探了探,又说。 等回了行宫,二爷还是好好用药吧。若生了大病,落下病根,母亲定会记恨于我。我自也走得不安心。 听得那个走字,他心中那道伤口又似裂了开来。本能地捉住面前的手腕,公主,能不能不走? 却见她轻轻摇头:我们回不去了,二爷。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6-05 00:21:18~2022-06-05 22:56: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西南特困生 5瓶;40224866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 推基友文文《穿成残疾反派的寡嫂后和他he了》喜欢的宝宝可以移步搜索看一下哦。 【文案:】姬芜天生神力,穿成了残疾反派褚岁寒的寡嫂。此时的反派只有十六岁,是个没人疼没人爱的小可怜。 书中原主大婚当天就死了丈夫,被村民认为克夫,原主因此迁怒反派。原主嫌弃褚岁寒腿有残疾,对他百般虐待,结果被他长大后反杀。 姬芜看着缩成一团的褚岁寒,被小可怜萌的心都化了。 于是,当村民来找茬吃绝户时,姬芜扛起他们,把他们抡的虎虎生风。 雪天,当小可怜腿疾发作疼痛难忍,她连人带轮椅扛在肩上,一脚深一脚浅的去找大夫。 直到某一天,小可怜长成了清俊的小少年。 小少年揽着她的脖子,不住的在她耳畔哀求:姐姐姐姐,我们永远在一起好不好? -- 第51页 正公主抱着小少年的姬芜:可以是可以啦但总觉得有哪里怪怪的? 排雷:男女主差三岁 第26章 次日一早, 宸王一行,已从昆山行宫出发。 舒长卫余党落网,正落在最后, 被世子爷和庞越一同押送。舒启山立下大功, 骑马走在队伍最前, 风光无限。 这会儿玉昀与三皇弟同车,整整两天过去, 三皇弟的资治通鉴才读了两页。玉昀看着眼前的凌成显,眉目生得似宋妃, 一点都没有父皇影子。自然,便也就没有继承一点父皇的聪慧。 凌成显看一会儿书, 眼睛又滋溜看看一旁皇长姐。这书难啃, 单一卷陈胜传, 就叫他头大。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他是未来天子,自然是有种的。 简直是一派胡言。凌成显已是颇不耐烦了,直将书扔出了车窗外。回来看到皇长姐的脸色, 他顿时又有些后悔了。 对不起,皇长姐。孤实在是看不下去。 玉昀倒也没生气。却是有些开始怀疑自己。就算她想给大周培养一个好皇帝,可也得找个好些的苗子不是?以凌成显这样的天资,等到他读懂小山高的资治通鉴,能有自己的看法和见解, 会不会都已经是下辈子的事了? 然而凌成显并不知道,玉昀在心里将他编排了一顿。皇长姐的脸色,只是波澜不惊, 就已经让他足够害怕了。 孤、孤叫他们停车, 把书捡回来? 玉昀只是淡淡道, 不必了。成显不是想玩儿蹴鞠么?一会儿回到京城, 便尽管玩儿吧。 凌成显不敢说话了。只又找了第二册 的资治通鉴,装模作样读了起来。 玉昀却抬声吩咐了停车。 只将将落了车,便见陆茹若来找她。嫂嫂,我想跟你说两句话。 这两日绿水院里不太平。陆北乔一直病着没起来,宋氏忙里忙外照顾儿子,看儿子病得厉害,自然心情不好。就连宋萱都说不上话。只是府上随侍婢子,又多见过那日出的事儿,背后的小声议论,便就没断了。 玉昀带着大姑娘回了自己马车上,自听她问起,嫂嫂这两日都未回过绿水院,今日可还随我们回府么? 玉昀自是不愿再回陆府的,可她又能去哪儿呢?回皇宫么?皇宫里还有宋妃和江随,比起那里,可能还是陆府上更安全些。 我该是要回的,只是,许也呆不久了。 嫂嫂要去哪儿? 寻个新地方落脚罢了。玉昀拉起大姑娘的手来,茹若不必担心我。 嫂嫂,是真要跟二哥哥和离么?这两日绿水院里风声不断,一来是主母宋氏多有怨词,二来,便是昨日夜里二哥哥踉踉跄跄回来,又独自喝了好些酒。直至今日早晨上路的时候,又病得更重了。 玉昀看着大姑娘眼里颤动的泪光,自三姑娘要进门起,我便在想了。如今,倒是最好的时机。 陆茹若听得,虽是十分失落。却也并未劝人。二哥哥和三姑娘的事,确是过分了些。母亲如今还站着三姑娘那边,我自是不敢有微词的,可心里也知道对嫂嫂您不公平。您要走便走,我还替您高兴。只是日后,我在府上便少了个人说话了。 茹若如今有嫡小姐了。嫡小姐那般活泼的性子,茹若日后定不会觉着孤单的。玉昀笑着说着,又听车下有人叫卖。原是在官道转角,有一对农家夫妇在卖糖炒栗子。那香味儿都跑来车里了。 只还未等她下令停车,整支马队都已缓缓停了下来。玉昀便见最前头的马车里下来了人。是霍广去了转角,问那对农家夫妇买糖炒栗子了。 霍广捧着糖炒栗子回到马车上,一行队伍才缓缓重新上路。 栗子还是滚烫的,被霍广捧去了凌霆川面前。少主,趁热吃。 凌霆川捏来一个,只是指尖稍稍用力,栗子壳便顺利裂了开来。里头焦黄的栗子肉,香气扑鼻。 许多年前,那个大雪后的清晨。女娃儿的小脸蛋儿,恍若正朝他靠近过来。 皇叔是哪里得罪皇祖母了?那双眉眼皓皓,一如秋夜的月光。一双肉嘟嘟的小手,捧着满满一纸袋的栗子糕送来他眼前。 我请你吃栗子糕,你可别委屈了。 老皇帝的每一次偏爱,都会换来淑皇后的报复。 乳娘被那个女人折磨致死,照顾他起居的大宫女也消失得悄无声息。那女人说,都是因他不祥。 他的心早像石头一样没有知觉,所以并不知道委屈。 可眼前那张笑脸,生生刺得他疼。像平静的冰面被强光晒出了个大窟窿,缓缓淌出的水,浸润过了溃烂得早已没有知觉的伤口 滚开。 女娃儿皱了皱眉头,却又很快翘起嘴角。小手将那只纸袋子搁在了他脚边。 那,皇叔记得要吃。人已经走开了,还没忘回眸交代着,我好不容易才叫他们从宫外买回来的 雪后的阳光,从那只幼小的身形后照耀过来。柔光中女娃鬓角的发丝在微风中飞扬,那双眸中的色彩,恍惚比阳光还要刺眼。 可恨 少主? -- 第52页 少主? 眼前有只馋猫在喊他。许是见他走神,少年眉宇正拧着一处。见他看过来,霍广抬手指了指他拿在手里的糖炒栗子。内个赏我两个,行不? 他这才将纸袋子放在小案上,你自己拿。 馋猫吃一个,揣着一个。吃完了,又来拿。 纸袋子里的栗子一只只变少了,馋猫饱了,靠在窗边打了个饱嗝。 他这才从怀里取出一样东西递了过去。吃饱了,便替孤去办件事。 ** 将将过了午时,车队行入京城。大年初二,街道上尚且没什么百姓。掌印江随却早早带着一行内侍,候在北边城门口,迎接宸王和老侯爷回京。 陆时行落了马车,带着一行官员家眷,目送走了宸王和老侯爷,这才宣布各家可以回府。 陆府的马车转入北城小道,玉昀自也跟在后头。待马车一行缓缓停在陆府门前,大姑娘扶她一道落了马车,便见一身蟒袍骑马而来。 陆时行见是宸王身旁小将,正上前问了句,小将军来,可是宸王殿下传话? 霍广与陆时行一拜,方从怀中拿出块玉牌。少主叫我亲手交给大公主的。 陆时行一怔,唯有侧了侧身,与霍广让了道儿。 玉昀接过那东西打量了番,是一块青玉的牌子,上头刻着只霍字。她尚未见过是什么东西,却听霍广道。少主说,这东西精贵,还望公主好生留着。公主有了这个,出入京城不在话下。去到哪里,若遇着霍家军,见得这个也会帮扶一把。 玉昀只先道了声多谢。自想起那日晚上,她的血算是救了他一回。许当是答谢吧。 天又下雪了。鹅绒般的大雪,纷纷飞飞了整整一夜。 陆北乔病得昏昏沉沉,即便被人扶回了若水院,也依旧神识不清,倒下去便一觉睡到了清晨。 睁眼的时候,是陆聪将他扶了起来。 我睡了多久了? 昨日从昆山行宫回来路上,二爷便一直没醒。到眼下,已有整整一日一夜了。 陆北乔此时依旧头疼欲裂,摇晃了一下脑袋,又用手捏了捏额头,想让自己清醒一些。公主呢?可跟我们一道回府了? 提起这个,陆聪却是不敢答话的。陆北乔抬眸看着人,怎么了? 二爷您别急。陆聪说着,嘴角扯了扯,明明是想叫气氛轻松些,却略显得有些滑稽。公主昨日是回来过了。可傍晚的时候便又走了。 走了?陆北乔一把掀了身上的被褥,去哪儿了?可留了什么话?什么时候回来。他正要下床,却见陆聪双手捧了一只信封送来眼前。 公主,只留了这个。叫我务必交给二爷。 看着眼前和离书三个大字,陆北乔一时愣在了原地。虽然早就猜到了,可他却没有想到会是这么快。他没伸手去接,却问起陆聪。 她可跟主母说过了?可跟父亲说过了? 这,小的就不知道了。 陆北乔迅速地起了身,只吩咐陆聪道:穿衣,洗漱。我得出去。 小半刻钟之后,一身灰白大氅冒着小雪从若水院中匆匆出来,穿过府上小径,直入了梧桐苑。 宋氏正在暖房里给侄女儿上着药,便见陆北乔从外闯了进来。 公主可曾来寻过母亲? 她何曾来寻过我什么?宋氏见儿子面色已经好转,到底心安几分,只是祸不单行,儿子将将好些,宋萱昨日回到府上,却又被宋家家主鞭笞了一顿,赶了出来,道是日后不再认这个败坏门楣的女儿。 却听陆北乔愤愤道,母亲可是还不知道,公主走了? 什么?宋氏的确不知道。昨日到今日,她来回在宋府和陆府之间,在宋家兄长面前替三姑娘说话,这会儿又才将将把三姑娘安顿了下来。什么走了,去了哪里? 我还以为她至少回来与母亲说别陆北乔冷冷笑道,没有她没有。 宋氏道,她走了,你来问我要什么人?你表妹在宋府上挨了鞭子,你可问候过一句? 却见陆北乔眼中闪过一丝寒意:哼,问候边说着,他边往门边退去。却也未曾看宋萱一眼,便又转背出去了。 宋萱委屈起来,扑进姑母怀里。姑母,二爷定是在怪我。 宋氏心中五味杂陈。公主走了,儿子竟是那般模样。哪里还有心思管宋萱,你若不做出那等事,哪里会这样?你且看他平日里待人冷淡,可那也是七八载的情分。如今他变成这样,你便开心不成? 宋萱一时也不敢委屈了,只忙收了泪光道,我知道错了,姑母。 陆北乔又去了柳姨娘院子。捉着大姑娘和秦氏问了一顿。 陆茹若自早知道嫂嫂要走,却不想会这么快。秦氏到底唏嘘,我和公主才将将处近了些,本还等着她生养了娃娃,好还她给大郎做的人情呢。这下还怎么还? 陆茹若一旁看着兄长,却也几分恨其不争。 -- 第53页 二哥哥这会儿才知道要找人了不成?嫂嫂昨日与我说,自打您和母亲定了三姑娘的事儿,她便就打算要和离了。这会儿已是太晚了。 怎么会?陆北乔眼前空空的。只想起前阵子她的冷淡,方知道许是为时已晚。 夜里雪停了。玉檀阁已是人去楼空。 陆北乔走来的时候,只是发现她常用的物件不见了。其余摆设,家私,全都带着嘲讽般地一成未变。 他将自己裹在她的床上睡着了。 那里的被褥也被收走了,空空的,硬硬的。冷得和冰窖一样 ** 清晨的日头还未升起,宸王府的马车已备好在门外。 凌霆川一身玄金朝服,正从门里出来。便见大驸马陆北乔候着门外。 天很冷,带着些冬日独有的萧瑟。那人一身灰白的大氅,发丝零乱,染着一层白霜。面容已是十分憔悴。 殿下没等他先开口,陆北乔已行来一拜。求殿下让下臣再见见公主。 大驸马许是找错地方了。大公主未曾来找过孤。 陆北乔抬眸扫见那张冰冷的面孔,只觉希望又渺茫了几分。怎么会?她、她不大可能回皇宫。不在殿下这里,她还能去哪儿? 你们二人才是夫妻。你都不知道,孤又怎会知道。 凌霆川挥袖负手去了身后,自往马车上去。孤还赶着往朝堂去,大驸马若在翰林院里清闲,孤大可与你升个官,叫你繁碌些。也好忘了情伤。 陆北乔这才知道躬身作礼,殿下言重。是下臣唐突。说罢便也不敢再拦着人,往旁边靠了靠。 凌霆川见他那副模样,自又将话说明了些。 大公主虽未曾来寻过我。可早有人来回报,她离开京城了。 离开、离开京城了?陆北乔早已恍惚,只好重复着听到的话。 城门楼的御林军回的话。昨日傍晚,大公主带着婢子家眷,从南城门出京。至于去哪里,无人知道。 马车缓缓从王府门前行开,陆北乔还怔怔立在原地。 凌霆川只叫霍广合上了车窗。 霍广回来方问起,大公主去哪儿了,少主真不知道? 凌霆川冷道:南下寻淮南王罢了。 霍广恍然大悟:是先前那位太子殿下? 老皇帝养出来的孙女儿,怎么可能看着凌成显那样的人登基坐视不理? 她会回来的。 ** 玉檀阁的梅花全都谢了。黄的、粉的,落在二层的小檐上,伴着积雪,便是一副美画。 陆聪将将推开窗户,看着小檐上的景色,松散了松散低迷的心情。身后脚步便蹭蹭蹭地过来,一把将窗户合上了。 不许开。 陆聪不过是想透透气罢了,却见陆北乔眼里十分执拧,眼尾因为多日休息不善,泛着猩红。一头长发披散在身后,也不曾打理。 陆北乔已有整整三日未曾出过门了。玉檀阁里残留的香气,叫他一步也不想走开。淡了、散了不许开,知道么? 陆聪从未见过二爷这样,到底被吓到了些。二爷,公主都走了好些时候。早就没有味道了。 有。 怎么会没有? 她还在这里,她没走。 陆聪没敢答话。公主将东西收得一件不剩,连个念想都没留。也怪乎二爷只能来玉檀阁寻些气息了。 二爷,公主都走了,您自个儿也得注意身体才是。陆聪只劝了劝人,却又见那人扑去了书桌上,翻起那封和离书来。 没有别的了。没有别的了。 陆北乔疯了似的,一字一字读着那封和离书。玉昀的字迹隽秀,却字字诛心,一别两宽,两生欢喜。最后那枚落印,大婚之后她陪他在书房的时候,他亲眼见她刻的。 玉昀 陆聪这还是头回听二爷喊公主的闺名,却见二爷似忽的想起什么,三两下凑来捉起他的手来。信她说七夕的时候,曾去过翰林院给我送信。信呢? 她的东西,早已剩下不多了。陆北乔去过藏书阁,连藏书阁里与她相关的古籍都被清走得干干净净。若还有一封信,那他定要找回来。 陆聪这才想起,好似是有这么回事。那日那日三姑娘正去翰林院里给您送汤,轻音姑娘送了公主的小信来,我便将信给她了。 你给她做什么?陆北乔心有怨愤,却忽想明了一件事。公主送信,是说七夕在绥安寺一起放灯河你将信给了萱儿,我却从未看到过信。 陆聪好像也有些明白了。二爷、二爷这么说,好似确是三姑娘收走了公主送来的信。七夕那日,二爷送三姑娘回府,顺道又拜访了宋大人,之后三姑娘便落了水。二爷方才没赶上去绥安寺,而不巧公主在绥安寺里遇到大火,也受了惊吓,随之一病不起。 陆北乔恍然大悟,唇齿间砸磨出二字:宋萱 -- 第54页 夜色浓重,虽还是新年,梧桐苑里却丝毫没有新年的喜庆。 宋萱这几日无处可去,只好被宋氏收留在客房。身上的鞭伤虽然不多,可即便上了药,也反反复复了几回。 宋氏将将在一旁,看着婢子给侄女儿上过了药,见人面色依旧不大好,又规劝了声。 你先养着伤,好了,再去寻他吧。他这几日将自己锁在玉檀阁里不出来,到底还是念着些许同窗和夫妻的情分。给他些时日,过去了便就好了。谁又能记挂着谁一辈子呢? 宋萱心里自然知道,陆北乔这回是将公主看重了。可她哪来的本钱计较?只与姑母点了点头,正打算躺下休息,房门忽的被人一把从外推开。 冷风从外灌了进来,陆北乔一身单薄的寝衣,冲来她面前,质问道,信呢? 表哥要的是什么信? 宋氏见陆北乔的气势,唯恐吓着还在病中的侄女,忙一把拉着人。北乔你做什么?萱儿病还没好。只是话还没完,手上便被陆北乔一把掀开,她脚下跟着踉跄两步,只忙自己扶着桌子,才立稳住了。 陆北乔却没工夫理会宋氏,直直望着床上的宋萱:七夕,轻音送来翰林院的小信。公主亲手写的。陆聪给了你,为何不见你给我? 宋萱一时怔住了,不想这档陈年旧事还会被人翻了出来。她那日正设计了二姐姐推她落水,想叫表哥和姑母心生怜惜,将她从宋府上搭救出去。 可谁叫公主要这时候来送信呢?表哥若去了绥安寺,那她怎么办? 可看着眼前疯魔似的陆北乔,宋萱却觉得十分嘲讽,她自幼费尽心机讨好的人,怎就变成这样了?没有了。我把信烧了。 为什么?陆北乔眼里腥气落幕,唯剩失望。 为什么?表哥要我眼睁睁看着你和公主幽会么?表哥迎娶公主为妻的时候,可有想过我的感受? 陆北乔却是冷笑了声。你的感受? 你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长平侯府故意留情与世子爷,便想坏了二姑娘婚事。之后又刻意叫她推你落水,好叫母亲怜惜,替你和舅父开口,好嫁入陆府为妾。公主送去翰林院的信险些坏了你的好事,你便私自扣下,不予我知道。 这话一出,宋萱登时没了话。一旁宋氏也恍惚了半晌,方才缓缓问出口来,萱儿?可真是这样? 宋萱望着姑母,一时摇头,一时又说不出话来。 陆北乔指着人笑道,母亲如今知道了,一直以来,你怜惜的是什么样的人! 宋氏看着床上的人,又想起绿水院里那般丑事。你真是用心良苦了。 姑母宋萱哭着从床上下来,扑倒在宋氏脚下。姑母我错了。 你说宋府上苛待于你,可二姐姐是宋府嫡出的女儿,你坏了她的婚事,又能得了什么好处?宋氏冷冷笑着,又指了指一旁的陆北乔,你表哥自幼照拂你,原是待你不薄的。你如今非要让他和离,是想做什么?想做陆府嫡媳么? 我、我不敢。宋萱垂眸下去,却不敢再看宋氏。宋氏一语中的,她本就是不平。她生母为秦淮歌姬,临死前只是叫她,定得寻个好人家为妻。可她不得父亲看中,只能替自己打算。 不敢?我看你是敢得很的。宋氏一甩衣袖,将抱在她膝上的人推开。你也莫再求我。待你伤好了,便回宋府上去。你的事情我且不管了,也该由回你嫡母处置。 宋氏说罢,冷笑一声出了门去。宋萱眼巴巴又爬来陆北乔脚下,表哥,表哥不要赶我走。我已经是你的人了,这般回去宋府上,定会被父亲打死的。 却见那人缓缓弯身下来,一把捏起她的下颌道。 怎么会?萱儿你待我一往情深。我的妻子,不会再有别人了。你放心,我会和母亲说,我们择日完婚。 宋萱却见,陆北乔虽是笑着,眼中却全是狠辣。以往的谦谦公子,变成眼前这般模样。即便话里说要娶她,宋萱却觉毛骨悚然。 不,不用了。表哥。我再不扰着你和公主了。 公主那人眼中燃起恨意,你没有资格提她。 ** 今年的倒春寒来得格外早些,只是正月十二,雨水混杂着雪水一并落下。 若只是下雪还好,马车里生一炉子炭火,便就能暖和起来。可一旦下雨,冷气便直往车里钻,又从领口渗进脖子里。玉昀只好将领口又往上提了提,方能抵挡夜里的寒意。 阿翡过来捂起她一双手来,主儿若觉着冷,便先寻个地方落脚吧?我们明日再来寻宸王殿下也不迟。 轻音也说,是啊,若是殿下今夜留在宫中不回呢?主儿可要在门外等上整宿? 玉昀也给自己双手哈着气,再等等看吧。 不过一刻钟的功夫,一辆马车从街角匆匆回来。主仆三人听得声响,终于燃起几分希望。阿翡推开小窗望了望。雨雪在昏黄的灯烛映照下,像一根根断了的细线,稀稀落落洒在地上。 马车缓缓停在宸王府门前,阿翡便一眼认得出来那位小将军,方忙一把钻下了车去。 -- 第55页 殿下您可回来了,我家主儿在这儿等你好久了。 霍广自然见过阿翡,方望了望王府门前停着的数辆马车,才与车里的人道,少主说的果真没错,大公主回来了。 玉昀已有些冻僵了,听阿翡过去自报家门,还未来得及动身,马车门便被人从外缓缓拉开。 那身玄金的锦袍立在车下,霍广撑着纸伞,挡着雨雪。他肩头依旧被雪水沾成了灰白的颜色。 孤还以为,公主会带着人回来。 玉昀哪儿还有功夫和他斗嘴,搓着手道,实在太冷了,皇叔,可以先借您的地方歇歇脚么?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6-05 22:56:35~2022-06-07 22:15: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星星 3个;同载酒 2个;阿潞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西南特困生 2瓶;40224866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7章 玉昀脚都有些冻麻了, 前头那人的脚步却一点儿也没照顾她。 阿翡和轻音也比她好不了多少,虽是扶着她的,可也走得很慢。 凌霆川终于发觉些许不对, 这才回头看了看。便见玉昀被两个婢子架着, 已落得他身后有些距离了。他这才稍稍停了停, 只等那三人一并走近,方望着玉昀打软的膝盖道。 公主可是想行什么大礼? 玉昀都快僵住了, 只求赶紧进屋子可以抱着炭火烤一烤。他竟还出言嘲讽。便先给皇叔行个大礼,快叫我暖暖吧。 那人听闻, 这才转身继续引路。 客房里的地龙才将将烧起,凌霆川又叫人捧来了两炉子炭火。看桌前玉昀捧着面碗连着汤底都干了干净。他方开口问起。 为何将自己弄得这般狼狈? 玉昀用帕子擦了擦嘴, 又去端茶来喝。回来得急了些, 没顾上寻地方歇脚。 公主这些时日不在京城, 去哪了?他只是有所猜测,却没想到她会这么快回来。若真要去到淮南,说服废太子回京与凌成显争一争, 没有三两月是回不来的。 玉昀却也没遮掩什么。本来想去淮南投靠嫡兄谨王哥哥,只是走到一半,便反悔了。 反悔什么? 受不了路途之苦。只好回来京城,投靠皇叔。 哦?对面的人一同饮了一口茶。 玉昀只接着解释:我只是高估自己了。皇叔怕是不知道,只是出了京城不远, 便已大不相同。全是土堆儿似的小房子,乞丐身上都是烂疮,客栈床上都是臭虫。哪里又来的莺歌笑语, 街头艺人的二胡都不能成调。饭食粗寡, 难以下咽。我虽听闻过, 可也是头回知道是这般情形。 她原也不想矫情, 可出了京城,确是如此。以往与皇爷爷同行,那些官员打起八竿子精神将一路打点得干干净净。莫说乞丐臭虫,苍蝇都难得见两只。这回她私自南下,才真算是见到民间疾苦。 若只是这样,便也罢了。 途中路过小镇,好不容易新鲜着逛了回集市,买了块胭脂,却涂烂了脸。吃了碗热豆腐花,又窜了稀。 第二天爬不起来床,又被跳蚤咬了四五个大红包。 想来一路都要受这般苦难,她便当即与轻音和阿翡道,我们还是回京城罢。 她原本是想去淮南。与太子哥哥从长计议,可如此看来,不等她走到淮南,许已经命丧途中了。可再一想,即便她能劝得动太子哥哥,却也不是症结。 到底大权是仍在皇叔手上拿捏着的,她又何必舍近求远。 却听皇叔问起:那一路还是苦了公主了? 玉昀只掀起袖口,露出白花花小臂,那几个跳蚤包依旧红红肿肿的没消掉。可不就是她受苦受难最好的证明? 您看。 凌霆川一时也无话可说。他算得到开头,算不到结局。谁又知道老皇帝养出来的女儿,压根吃不得皮肉之苦? 那公主该回陆府上,来孤这里做什么? 玉昀不想他这人翻脸无情。陆北乔在行宫作出那等事的时候,皇叔还替我说过话,怎这时候还要将我往陆府上赶?我是不会回去的,和离书都给出去了,我这般模样再回去陆府上,可不叫他们快活?便以为我真是没有母家作背靠的。至于皇宫,您也知道我是回不去的。不是? 凌霆川却也知道,叫她如此回去皇宫,颇有羊入虎口之势。是以上回他才会命霍广亲自送她出宫。未免再和江随与宋妃有多纠缠。 他只淡淡喝了口茶,方道,公主便暂在客房歇脚也无妨。 玉昀得了许,自然轻快了些。又与一旁候着的轻音阿翡道,皇叔都有话了,你们便将我的行李都搬进来。 轻音阿翡这会儿出去张罗了。 玉昀吃饱喝足身上也暖了。腿脚终于恢复些许知觉。自然起身来四下看了看新鲜的环境。 从客房花窗看出去,积雪还未化,仍只是白茫茫的一片。宸王府占地宽阔,从外看去与其他王府无异,中规中矩,然而园子里,却是空空荡荡。连花园都未曾修葺。客房不过是在西边。主殿则在北边正中。中间大片的距离,想来退去积雪,不过是黄土罢了。 -- 第56页 玉昀这才知道,皇爷爷过身那年,皇祖母替皇叔赐下府邸,便就是这样。 皇叔住得还习惯么? 有何不习惯的?他没人家那么矫情。比之被困在坤仪宫小厨房后的柴房中,这般空阔已是那女人的恩典。 玉昀望着窗外,负手在身后,方开始指点江山了,这般宽敞的地方,皇叔大可叫他们挖个湖泊,再在那边堆起个小山,然后修个小亭,夏日里上那边乘凉。我方进来的时候看,东边角落里还空着,不妨修个小佛堂,在府上供养一位高僧,也好日日为您诵经祈福。南边儿靠着门,养个戏耍班子也不为过。若有人来拜访皇叔,还能拉出来添添颜面。这般冷冷清清的,也没个人气,住起来未免凉薄了些。 公主只是来作客几天,大可不必为了孤的府邸劳心。凌霆川说着起了身,正往外去,却见轻音阿翡带着一行家丁,搬着大大小小的箱子入了房间。再往外看,还有长长的一队。他这才想起方才停在门前的四五辆马车。 你东西怎么这么多? 玉昀道,已经很是轻简了。玉檀阁里的摆设都没敢带,好些都是古董玩意儿。藏书阁里的古籍只拿了一半,其余的,只好算是赏给陆北乔了。 她自小养尊处优,东西自然多,也都是精品。临从陆府上出来之前,取舍了好些时候,方定下来带走哪些。光是乐器乐谱就装了两大车,其余穿的用的看的把玩的,自然也是不少。 凌霆川不自觉紧了紧眉头,看着那边似笑非笑的人,只将心头烦躁生生压了下来。那公主走的时候,记得带干净。孤不需要什么赏赐。 玉昀见人出去,便唤轻音送送。她自个儿则拉着阿翡,将东西都搬去好的位置。一旦住下来,自然得住好些。 这宅子虽做了客房,却好在是全新的。只是疏于打点,多多少少有些不干净。可到底比南下路上的跳蚤窝要好太多了。 凌霆川从客房出来,见轻音还跟着。方微微回身吩咐道,不必送了。罢了,正继续往自己的寝殿去,却又忽想起什么,将轻音唤了回来。 西南角上是霍苓的药庐,你去问问那里的药童,取些治虫咬的药膏再回去客房。 诶。轻音只应声,方去办了。 ** 天色还未光亮,宸王府上,早已灯火惺然。 辰时未到,霍广便已引着主子从寝殿里出来。正往门前停着的马车上去,却见客房门前灯火正盛。 一行家丁搓手搓脚,弓着身子,排着长队。围着个小不大的小摊儿,正看着摊主儿耍饼。 那摊主儿霍广却也眼熟,日日早晨都在王府十几步开外的巷口上摆着摊儿,卖朝食的。一手做饼的功夫练得不错,面团儿揪好摊平,甩了三下便是一张大饼,放在铁盘子上烙,辣酱葱花出炉,边边角角被烤得咯嘣脆,中间细软带着咸味儿。 只这街头的东西,今儿怎么进了王府来。恐怕也不稍多想了。 霍广只去寻了寻自家少主的面色。便见那双长眸中闪过一丝烦躁。 少主,该是大公主请的人。可要将人请出去? 不必了。凌霆川叹息得无声,只撂下话,便直往府外去。 玉昀早早便被饿醒了,许是前几日消耗得太多,饿的快。一早叫轻音出去寻吃的,厨房却只备着宸王的吃食。便叫阿翡出去采买。 尝尝觉着甩饼好吃,干脆将摊主儿请了进来,看看热闹,还请宸王府的家丁们一起用。此行南下虽是受了磨难,可她银子不少。耗费得起。 这会儿玉昀正在坐在客房正中,看着摊贩而甩饼的手活儿,用着大红袍。便见皇叔一行正往外头去。她只吩咐轻音跟了过去。 凌霆川上了马车,本已预备要走。却见昨日那小婢子追了出来。又捧着两张甩饼从车外送来。殿下慢行,这是公主要奴婢来给您的。 刚想说声不必,东西却被霍广接了下来。 我替少主多谢公主,劳烦轻音你了。 待轻音走远,霍广方一边将饼子揣进胸前,一边看了看身后的人。少主不喜欢这个,我来便好。公主大气,自然不必退了。 凌霆川只自己合上车门,又冷冷道,待下了朝,你出去跑跑。寻间干净安全的宅子给她。 诶。 ** 时值正午,内阁气氛正是火热。 陆时行的火气也快要烧到房梁了。从养心殿传回来的奏折,早被他一把抚去地上。 岂有此理。北疆军务要职怎能交给一个官妓牌坊掌事? 户部尚书,礼部尚书在一旁候着,这会儿也不敢说话。翰林院大学士文清,也略有不平。 想必是江随欺主。委任镇北大将军的折子送去养心殿的时候,尚未曾有舒启山的名字。内阁票拟过的人事任职,养心殿里素来只会在第一个名字上画圈,以示同意。 可今日回来这一封,却被加多了个名字在最末,红笔圈上的,也不是内阁所定人选。而正是原教坊司司正舒启山。 户部尚书也道,那舒启山刺杀镇北王,确是有功没错。可也不至于能被任命镇北大将军一职。若狄国人知道北疆兵权落在此人手中,难免再生心思。 -- 第57页 陆时行冷冷笑道,好一个掌印。 只话将将落下,书房房门却被人从外一把推开。一身绯袍负手从外进来,陆左辅,好似对三皇子的任命颇有微词? 陆时行见人进来,难免要多给几分薄面。掌印来得正好,内阁票拟的人选,为何不合三皇子心意,该也要与我们一个说法。 江随笑道,陆左辅言重了。不过就是舒启山这几日一直伺候着三皇子殿下,三皇子念其辛苦,又挂其有功,这便赏了人一个镇北大将军做做。 众人皆是一怔。 唯有文清尚替陆时行说了句话,内阁任命人事,素来严谨。兵权之事,又是重中之重。如今舒长卫被正法,兵权空置。票拟之中,原骠骑大将军之子魏前正当壮年,又是久经沙场。该当最佳人选才是。 最佳人选?自然三殿下喜欢的,才是最佳人选。文大学士读圣贤书,怎如此糊涂? 见众人面色僵着,江随方笑着行去陆时行身旁坐下。诸位不必多礼。杂家此行来是问问,三皇子的登基大典,预备得如何了? 一番沉默之后,礼部尚书上前回了话。自将典礼预备与章程与人说了一遍。又取来几本小册子,好叫江随带回宫中,叫三皇子熟读领会,以免登基当日出什么岔乱。 待送走了江随,陆时行方闷闷从书房里出来。 却听户部尚书张挚叹气道,这般下去,养心殿里怕是也用不上我等了。 陆时行未回话,只沉沉行着。 张挚观其面色,又问起,左辅大人近日气色不佳,可是家中事情还未了断? 陆时行顿了顿气息,只道,有劳张大人挂心,已是无碍。 张挚笑了笑,昨日便听有人说,看到大公主的车马回了京城。如今看来,定是与大驸马和好了。这可不是,小夫小妻的,床头打架床尾和。还得恭喜陆左辅您了。 大公主回来了? 张挚被自己的话一噎。您还不知道?这会儿好,大公主回了京城,却没回陆府,他这嘴是惹什么乱子。 见陆时行仍是一脸讶异,张挚方接着道。下官也是听闻。可不曾核实过。 公主回了京城,张大人的消息从哪儿来的? ** 下响的日头斜了,玉昀方午睡醒来。她这几日蹉跎得厉害,今日虽起得早,精神却也恍恍惚惚。修整到这会儿,方才觉着身子有了气力,活动自如了,便想着出去走走。 正带着阿翡轻音出来王府,便见陆时行已候着门外多时了。 这会儿见她出来,人便已行来她面前一拜。公主,回了京城,怎还不回府上?北乔还在若水院中等着您呢。 陆左辅这话何意? 还在昆山的时候,我便与陆北乔说清了。如今和离书也给了他,我还回去陆府作甚? 早前是北乔对不住您。他自是知道错了。还请,还请公主再给陆家一次机会。 陆时行这副老脸能拉下来也是不易。 午时得张侍郎那话,他便寻人问起,听闻公主回到京城车马便停在宸王府前,候着宸王回来。他便过来寻人了。 玉昀却道,陆左辅说这些,可与陆北乔商量过?和离书上有我的章印,他只需拿去京兆府,盖上自己的章印归档便好了。又哪里还有您说的这些纠葛。 陆时行这才道:公主走后,北乔他一蹶不振。将自己锁在玉檀阁中已有小半月了。翰林院的差事都荒废了,还是臣拉着老脸与文大学士替他告了大假。臣着实是不知道,他要消沉到什么时候。 那,您便让他再消沉些时候。待他想清楚了,自然会好的。 陆时行一怔,却不想公主回绝得如此干脆。只还想再开口替陆北乔说些什么。便见宸王马车已缓缓在门前停了下来。 见那位落了马车,陆时行方往前一拜,殿下回来了。 凌霆川打量了翻眼前的陆时行,又看了看玉昀。怎么,陆左辅是来接人的? 诶。公主尚是陆家儿媳,还得请殿下将人还给府上。 凌霆川冷冷一笑,说得好似是孤抢了陆府的人。 陆时行心道了声,怎不是呢? 他却不敢言于表。原在昆山行宫,他便觉着宸王带公主回山海院暂住有所不妥,毕竟二人血缘上并无瓜葛。这回公主回来,便直奔宸王府邸,实在于礼不合。这才敢稍稍出言顶撞。 玉昀道,陆左辅这般说话,到是污了我的声名。我如今早不是陆府儿媳了,若是需要,我再写封和离书给陆左辅可好? 不、不必了。陆时行老脸难堪。可公主住在宸王府,又哪里妥当。若是不嫌,臣在北城还有一座府宅,公主若暂且不愿见北乔,大可搬去那里先做落脚。 也好。 不必。 二人几近异口同声。 陆时行看看公主,又看看宸王。便使着眼色,想叫宸王替自己说说话了。 -- 第58页 皇叔若想赶我走,大可寻别的理由。住去陆左辅的私宅上,我又算什么? 她那话里带着怨愤,真是急切了。凌霆川再是不想人住在王府,此下也只好压下口气与陆时行道,公主的意思,陆左辅听到了。孤这里暂且先留着她,便不劳烦陆左辅费心了。 他说完,也懒得再与他们纠葛,只转背往府中去。玉昀自也没了出门的心情,只跟着他一道往回。 陆时行一时连别礼都没来得及作,便见他二人已是走远了。一旁随侍陆才走来,问及可要回府。他这老脸哪里还挂得住,只将陆才骂了一顿出气。 皇叔走这么快做什么?玉昀紧着步子,却也跟不上人。如意楼出了新菜,我请您吃饭? 前头那人头也没回,只走入正中寝殿方扔下一句话。 你若有闲,便可花些功夫预备出席三皇子登基与大婚庆典。长公主殿下。 玉昀这才恍然。离父皇驾崩已有半年之久,三皇弟与朝臣们推推就就的客套戏做完,正是该要登基了。而寻着礼部旧习,封后大典该就在登基同日举办,之前定下宋家那位二姑娘,如今便该要是皇后了。 而她身为今上皇姐,自然便是长公主殿下。 ** 正月十五,京都城的街道上,万民齐聚。 金銮殿上的登基大典将将完毕,帝后乘舆往大相国寺举行大婚。百姓争相观望,都想看看车中皇帝什么模样。先见着的,却是宋府上与皇后娘娘送行的十里红妆。 洋洋洒洒红色丝缎,即便在冬日里,也十分喜庆。红漆染着樟木箱子,一连便是数十只。见不着其中宝贝,却更引起了一番谈资。 皇帝的大舆上了东街,百姓齐齐拥着来望。 凌成显也正好奇,这么多人来看他,他也是头一回。只稍稍推开小窗,见得扎堆的人头,便随手将早晨带在手里把玩的小玉壶扔了下去。 赏你们的。 正看着人群哄闹去争抢,高兴得紧,车窗却被人一合。 江随温声劝着人,陛下,您如今可不是能和他们玩闹的了。 凌成显这才拉下脸来,见江随又拿出了戒尺。他方坐得笔直了。 入夜,和盛园内烛火鼎盛。百官齐聚,恭贺帝后新婚。 玉昀的车马来时,已是很迟了。却见一身青色官袍候着门前。 听父亲说,公主已经回京。怎也不曾叫人来通传一声?我在玉檀阁里等公主回来,很是辛苦。 未等玉昀开口,一旁阿翡已拦在二人之间。 主儿和你早没了干系。还有何好通传的? 玉昀只将阿翡往身后拉了拉,方看向那人,陆大人有心了。我们再昆山行宫已是说好,陆大人看来记不清了。那便听我再说一回。你我已经再无瓜葛,陆大人往后还是放宽心的好。 玉昀说罢,只绕开人往和盛园里去。却隐隐知道陆北乔正在身后跟着。 那身青色官袍仍是挺秀,只是那人的脚步却愈发的沉了。方看他面色,不复早前意气风发,却多有沧桑之感。原本一双笑眸,此下深深凹陷,再寻不见笑意,反倒是透出几分阴寒来。 主儿,他还跟着。阿翡往后头望了望。 不必管他。她身旁,又哪里还有他的席位呢?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6-07 22:15:47~2022-06-09 23:41: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瓜瓜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西南特困生 2瓶;40224866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8章 大殿内灯烛恍若星辰, 乐曲升平歌舞之欢飘来耳边。 腰滚肥圆的人跌跌撞撞从大殿里磕碰了出来,落在玉昀脚边,抬起眼方认得出人来。 大、大公主。 哦, 不对。如今该叫长公主殿下了。 舒启山今日一身武官朝服, 补子上刺绣麒麟。倒让玉昀也颇为惊讶。昆山行宫那夜, 舒启山刺杀反贼,虽是有功。可一个官妓牌坊的掌事, 当上将军之职,恐怕祸及百姓。 来不及等玉昀细想, 那人已从地上爬了起来。您是要入席,下臣与您引路。 不必了。那日在寿安寺下, 玉昀只是无人可用, 方才与他说了两句。可若真要与此人结朋为羽, 那也大可不必。 舒启山嘿嘿笑了两声,那,下臣便不拦您的路了。那人说罢, 却瞄了一眼玉昀身旁阿翡。 阿翡长大了,越发出挑了。 与你何干?阿翡愤愤,自不想再与他拉上什么干系。又唯恐他动手动脚,不自觉往玉昀身旁贴了贴。 阿翡虽是奴婢,去也是及其出挑的生相, 一双吊梢眼,水灵精致。只是当年舒启山对她上下其手之时,她也方才七八岁。年幼时的伤痛, 便总会忌惮一辈子。这些年阿翡虽是被玉昀照拂着, 可见得其人, 也难免心中发颤。 玉昀挑着眉毛, 又扫了一眼舒启山。方见他闷闷地退去一旁了。 玉昀这才拉着阿翡继续往殿内去,都过去了。莫怕。 新皇登基,宴会自然热闹。除了百官协家眷恭贺,就连宫中久居未曾露面的太妃皇子也一同出席。宋氏如今贵为太后,正在新皇身旁上座。见玉昀进来,宋妃自也起身,领着众人相迎。 -- 第59页 只玉昀将将走来自己席间,却见一只白色的猫儿窜来脚下。琥珀色的眼睛,长长白毛,温温顺顺蹭着她的鞋面儿。玉昀将将抱起猫儿,便见五皇弟小成尧寻了过来。 小少年与她作了礼,皇长姐。 成尧是来寻它的?玉昀看了看怀里的猫儿。 小少年点头道,琥珀扰着皇长姐了,我替它给您赔不是。 并没有。玉昀弯身下去,将琥珀送去他面前。你母妃可来了? 小少年回头指了指身后,母妃也来了。 玉昀远远望去,便见云妃正也起身与她作了礼。她便也微微颔首当是回礼了。 若说起父皇生前的枕边人,母后过身之后,便该算是云妃娘娘。宋妃受宠不过几年,便被皇祖母忌惮着。是以叫舒家送了几个美人进宫。云妃生得貌美,性子却也柔顺,自然被父皇留了下来。宋妃的恩宠自然断了,而云妃自也在父皇身旁侍奉到了寿终正寝之时。 小少年寻着了猫儿,这会儿才再与玉昀作了礼,跑回母妃席间了。 玉昀正落座,那身玄金的袍子,在成显的皇座旁高冠而危坐。那双长眸愈发精锐,在烛火之中,闪着星辰。玉昀自也与他一福,皇叔万安。 长公主不必多礼。 玉昀这才落座。却见凌成显起了身,磕磕巴巴招待众人开席。言语草草,态度嬉笑。皇家出了如此子嗣,在皇爷爷眼下,定还得藏着多加教导。如今,却是临于众人之上,成了大周君王。 只是在座众臣早就见怪不怪。玉昀自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琥珀喵呜一声,打断了凌成显的话。只这么一声,大周君王的注意力,便被只猫儿吸引了去。猫儿一窜,从侧门跑出了殿外。 诶,怎么跑了? 凌成显正要去追,却被宋妃一声喝住了。显儿。 凌成显这才回转了几分神情。宋妃却是嗔怒不止。因先皇跟前承宠的事儿,她本就与碧云宫中不大对付,这会儿自然将气都撒在了云妃那里。 你又是如何教导成尧的?这般场合,带着只猫儿成何体统? 云妃忙起身认了错。是臣妾大意了。扰着大殿上的礼数。 成尧却是等不及了,母妃,琥珀出去了。我得去看看。 云妃来不及拉住儿子,便见小少年已跟着琥珀身后,从侧门跑了出去。这会儿,宋妃的脸色更难看了。忙起身作了别礼,臣妾教导不当,还请太后娘娘恕罪。臣妾且先带成尧回碧云宫去闭门思过。不敢再扰着娘娘和陛下的庆典。 宋妃这才消气些许,许了云妃退下。 玉昀看着那边将将收敛了神情的凌成显,只淡淡抿了一口热茶,又看了看上座的皇叔。却见那人端起酒盏来,与她一敬。 也是,如今大周的脸面,有谁还在意呢? 只是不多时候,阿翡取了新的汤婆子,匆匆从侧门外回来,话中也几分急切。 主儿,您可要去看看?五皇子出事了。 ** 玉昀走得很快,阿翡却在后头不愿跟着。 你怎么了?玉昀回头过来,看了看阿翡。 我、我还是不去了。 玉昀也不知她是怎么了,可这会儿事情紧急,只好由得阿翡。你在外头等着,我和轻音去。 具阿翡说,五皇弟出事的地方,是在殿外马棚。玉昀与轻音赶来的时候,却见几个宫人围在外头。云妃衣冠不整,被推到在马鹏的圆柱旁。琥珀摔在地上,舌头都吐了出来,看来已经不行了。 而小成尧,却被腰滚肥圆的人堵在角落。小少年双眼惊恐,正嘶喊着,却无一人敢上前。 玉昀来不及想别的,眼前的画面,已经足够让她想起阿翡七岁那年受过的委屈。舒启山这人,好娈童。 玉昀一把揪起舒启山的玉冠,却险些被他反手掀倒。 奶奶的,谁敢动老子? 舒启山双眼猩红望向玉昀,这才被一惊。长、长公主殿下那双眼里的猩红,顿时退却成了惊恐。您、 您怎来了? 话未完,一个巴掌落在他脸上。我留着你的狗命,看来是留错了。 玉昀后悔了,舒启山欺负阿翡那回,她就该当机立断。可那时舒启山尚是舒家的人,还在皇祖母鼻子底下办差。她尚且不能擅自处置他。留得如今,竟是害了成尧。 玉昀只一把将拉来怀成尧里,见小少年满眼惊恐,玉昀赶忙扯下身上小氅,捂在了成尧肩头。这次才方吩咐四周宫人。 你们今日看到了,也当作没没看到。若有人嘴风不严的,叫我日后在宫中听到如此传言,我便亲自来追责,知道了么? 一行宫人早就跪在地上,此时唯唯诺诺道,知道了。长公主殿下。 玉昀又道,此人冒犯五皇子,视为谋逆。锦衣卫不在此,你等去叫锦衣卫来,将他压入内官监大牢,听候发落。 众人却僵着不敢上前,唯有一人从人群里跪着往前了几步,奴、奴才,愿替长公主殿下寻人。 玉昀打量了一番那小内侍。小内侍生的眉目清秀,身形瘦削。你叫什么名字,本宫今日记下了。 -- 第60页 奴才名叫魏五。小内侍说完,已从地上爬了起来,那奴才这就去了。 人还没走,舒启山已在地上求饶了,求、求长公主殿下饶命。 玉昀看了看一旁摔着的宋妃,又紧了紧怀里的小成尧,你胆子是肥了,皇子都敢动? 下臣、下臣酒醉。酒后胡作为非。有罪 舒启山着实是醉了,可却也不是全醉。宋妃素来与云妃不和,而他如今又是新皇心腹,一个即将被赐封地的皇子,又算作什么? 可、可下臣如今将将当起镇北大将军之职,殿下想要惩治下臣,恐怕还得问过陛下和太后娘娘。 镇北大将军?玉昀冷冷一笑。我大周朝堂是无人了么? 这这可是陛下亲许的。 内阁也票拟定下了。 玉昀望着眼前那张小人得志的脸,浑身却是深深的无力之感。凌成显胡闹便也罢了,内阁陆时行也是撒手不管。她只将成尧拉来身后,方弯身下去与人道。 那便请舒大将军看看,您这战场还上不上得去。 玉昀撂下话来,魏五已请了锦衣卫统领庞铎回来。 此人酒后忤逆五皇子,推搡宫妃。云妃娘娘受伤,五皇子受了惊吓。有劳庞统领,将人压入内官监大牢,听候审问。 庞铎却是一拜,长公主,此事可需问问陛下和摄政王? 是我的话,不够管用?还是此人罪过,不够欺君罔上? 庞铎只道,臣已让人去请了摄政王。 只话将落下,便听宋妃的声音悠哉飘来,镇北大将军乃是陛下钦点,长公主又何必与人为难呢? 玉昀望着那边行来的妇人,深蓝的翟鸟宫服,庄重沉稳,妇人面上却挂着一丝得胜的不屑。 却听庞铎与众人齐齐作礼,太后娘娘。 云妃已被人扶了起来,当着宋妃面前,却也只能再跪了下去。太后娘娘。 小成尧将要随着母妃作礼,却被玉昀扶了起来。玉昀这才与宋妃道,太后娘娘,看来是想徇私偏袒? 宋妃却笑了笑,此人是犯了什么过错,长公主可要说来与哀家听听,也叫庞统领的人听听? 玉昀不能开口。成尧已经紧紧拉着她的衣袖。却见皇叔负手已从侧门出来。 舒将军何罪之有?长公主未免大题小做了。 只是轻描淡写两句,玉昀只觉胸口郁气难舒。 皇叔此下还要护短,未免难以叫众人心服。 一旁云妃却已跪着挡来二人面前,都是臣妾没看好成尧,长公主不必再说了。云妃只将小成尧从玉昀手中牵了过去,又与宋妃一拜,都是臣妾的错,不敢连累镇北将军。臣妾这就带成尧回碧云宫,闭门思过。还请太后娘娘不予计较。 云妃娘娘 殿下不必再说了。您的恩典,臣妾记下了。可成尧不好再在这里了,臣妾只求,能早些带他回宫。 玉昀不好再留人。却看了看一旁负手而立,冷眼旁观的人。他从来都是那般事不关己的人,又怎会为了成尧出头? 玉昀只与那人一拜,是玉昀过激了些,还请皇叔恕罪。宋妃娘娘和成尧受了惊吓,请皇叔命人送他们回碧云宫歇息可好? 却听那人冷冷落了旨,庞铎,你亲自护送云妃娘娘与五皇子回宫。 庞铎领了命,只与二人指了指路。云妃娘娘,五皇子,请跟末将来。 小成尧跟着云妃走了,临走前,一双星眸看了看玉昀,又狠狠盯了一眼地上腰滚肥圆的人。玉昀只目送走了二人,方也懒得再理会这一地狼藉。 玉昀乏了,便不扰着皇叔与太后娘娘用宴。先行告退了。 她没看那人,也没理会宋妃。只带着轻音往宫外去。却见阿翡早在一旁候着,见着方才舒启山欺辱成尧的情形,阿翡一双眼睛已经红了。 玉昀只拉起她的手,一并往外去。我定会与你们要回个公道。 ** 月明星稀,东街上依旧热闹非常。穿过繁华街景,玉昀一路只是沉着无声。 阿翡这才敢出声愤愤道,为何舒启山命那般好?以往是有舒家撑腰,如今又有新帝和摄政王。他那般草驴一个,还能接替镇北王,作了边疆大将。 玉昀手中汤婆子已有些凉了,将东西撂在膝边,方抬手推开车窗往外望了望。 只怕他有命去,没命回。舒长卫是起了反心,可原在战场上也是一身功勋,方能将狄国骑兵镇在大周边境三十里开外。他舒启山又有什么? 轻音却问起,可,若真是这样。大周北疆还能守得住么? 他又哪里在乎? 玉昀正说着,一眼扫见正转角处的车马。小将霍广骑马护在马车身旁,马车里便该正是那人没错。玉昀想来他方护着舒启山那般说辞,只一把合上了车窗。 凌霆川只远远见前方马车里的人探出半边小脸,扫见他的车马,便又迅速合上了窗户。他也不紧不慢,合上了车窗。 -- 第61页 正月十五,上元灯节,东街上百姓接踵而游,其乐融融,可于他来说,从来都不是什么好日子。 马车行回宸王府,将将落下马车,寒气从脚下席卷而来,已爬上脊背。 少主,今日正月十五。霍苓又不在,可要与您预备着人来? 不必了。 他身上寒疾半月发作一回,早习以为常,可每年上元节,寒病最为凶狠。上一年还在北疆,他全身被冻僵,饮人血也无用。这一次,得换个方法。 热水去准备热水来。 滚烫的热水被一桶桶端来寝殿,他将自己整个沉在了水下。霍广正已要出门,方听人从水面稍稍浮了上来。 将人撤走,孤今夜不想见人。 霍广应声退了出去。寒意袭来,连水汽之热都无法抵挡。他在滚烫的热水中发着颤,只再次一点点将自己埋入水面。 玉昀只是气不过。她少有如此沉不住气的时候,可想起方从小成尧临走前,舒启山嘴角的笑意,她便再也坐不住了。 凭什么?凭什么由得宋妃一手遮天?而他凌霆川分明能管,却不闻不问。 临寻来那人寝殿门前,却见灯火零落,只剩主殿中一盏微弱的光。唯有霍广一人候着门外,神色似有几分凝重。见她来,霍广只与她一拜,公主来了? 我来见见皇叔,他可已睡下了? 霍广只略微犹豫,方道,少主在里头,公主请。 多谢小将军。 霍广的见人往身后寝殿中去,方闷声与自己道了声。对不住了,公主。 去年此时,他还与少主一同在天山寨中。少主发病,取人血为饮,伤了好些寨中兄弟。是以今年方叫他屏退众人。可少主将自己关在寝殿,也并非解法。公主公主进去看看,或是也好。左右上回,少主也已用过一回公主的血了。 寝殿内很静。玉昀推门进来时,猛灌入屋内的冷风,将最后一盏烛火都吹烬了。 月色冷冽,落在脚下的石板上。丝丝水迹从屏风后流出,一时竟叫人有些恍惚,似是带着鲜血般的浓稠。 玉昀支起几分胆量,直往那屏风后头缓缓走了过去。 一只浴桶孤零零地摆在屏风之后,水面被风吹起,荡漾起一圈圈波纹。 皇叔? 玉昀四周打量,到底不见其人。身后的屋门却忽被人一把合上。霍广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少主畏寒,末将便先替公主将门合上了。 你们少主在哪儿? 玉昀话没问完,脖子上忽的一紧,身子已整个被人拖下了水面。 烫水很烫,却堪堪将能忍受。那人的身体却是极其寒凉,仿佛能从肌理之间结出冰来。 如此之间,她方想起今日是什么日子。 十五月圆,他身上寒病该又是发作了。 活该将自己从水面挣扎出来,玉昀却直说出了心里话。那人匍匐在桶边,气息发颤,齿尖发抖,唇上已浮出了一层白霜。一双长眸带着冷意,瞟来玉昀身上。 你来做什么? 她只攀着桶延往外撑着自己,本是想来问问镇北大将军之事此下看来,是我不该扰着皇叔了。 滚。 他只吐出一字,方又将自己沉进水面。 玉昀从桶中出来,身上已是全湿了。衣物太重,难以挪动步子,更莫说还要顶着外头的北风,走回自己的客房。见那人还在桶中并未出来,她唯有去一旁翻起他的衣箱,给自己寻了一身男子的衣物,才好换上。 浓郁的药香幽幽飘进鼻息,那些衣箱中,全是同一种味道。玉昀选来选去,除了中衣,几乎全是玄色。也不知他到底是有多喜欢这个。 可将将给自己换好衣服,便听屏风后传来水声。她循声望去,却见方还冒着热气的木桶,已结了一层薄冰。而那人正翻出木桶,重重摔在了地上。 凌霆川不剩什么清醒的意识。他已冷得几近麻木。却见一双湿透的绣鞋缓缓走来眼前。那人缓缓弯身下来,一双明眸映着皓月光辉,嘴角微微翘起,话中却是嘲讽。 皇叔,很冷么? 他磨着后齿,话已无力说出口。他不需要怜悯,她也没有给他一点。这样很好。最后的意识被吞没之前,他只见玉昀已重新撑起身子。 真是天道好轮回。看到你这样,成尧的委屈也该要消解些。 他在心里冷笑。她还在为了她那皇弟出头。到底是老皇帝的好孙女,悲悯于众人,唯独唯独没有他。 很好。 玉昀起了身,见他已将自己摊在了地上。地龙烧得暖,那里许已是最温暖的地方了。他身上没着多余的衣物,皮肤上的水却也结成一层白霜。 活该。 她心再道了一声。便就要去拉开房门回客房。却听地上的人呢喃之语。 别留我一个。 玉昀回眸去看,却见他双眸紧闭,眉间紧锁,是已昏睡了过去。瘦长的身子,在月光下蜷成了一团。像一只无人可依的小兽。 玉昀自想起,狄国前来进贡的那场秋猎。 -- 第62页 皇祖母与狄国将军约定比试,大周分明已赢了两场,却将他推去与狄国三皇子比试第三场。他那时分明就已瘦弱不堪,而狄国三皇子宽肩横腰,显然不是能胜的。而狄国三皇子显然还是为了一雪前两场惨白之耻而来。 在狄国叫嚣声和大周臣子们的唏嘘声中,他输的一败涂地。 玉昀那日夜里,偷偷拿着药膏去探人,便见他也是如此蜷缩在角落里,周身都是淤伤,嘴角淌着血迹。 想到这里,玉昀只咬了咬牙,又缓缓朝那副扭曲的身子走了过去 凌霆川再醒来的时候,身上已披上了一层薄薄的单衣。窗外风声呼啸,屋子里却灯火欣然。他还很冷,身在地上。地龙的暖意沿着身上的被褥爬上身子,可身上的寒意却未曾缓解太多。 眼前那张漂亮的脸蛋,却已显得有些苍白。灯火下,她披散着的头发,也已稍稍干了,却端着一碗什么东西,凑来他眼前。 皇叔? 你还没走? 是皇叔说,不要留你一个人。 孤没有。他怎么可能?自记事以来,他便是孤身一人,从来并不需要有人相伴。 那不重要了。玉昀强撑着精神,端着手中的碗靠近过去。血还是暖的,你快用了。 哪里哪里来的血? 话还未问完,他便已闻见血的腥气,向暖的欲*望愈发点燃,再也压制不住求生的本能。只抢来她手中的瓷碗,一饮而尽。暖意在身体里肆意,一点点再次吞没了意识。 窗外渐渐透出鱼肚白色,凌霆川方再次缓缓睁眼。胸上传来一股沉重,发丝早已干了,不知是自己的还是直至他看到趴在自己胸上的人。 记忆的碎片冲撞而来,浓郁的血浆,一碗接着一碗,他到底用了多少,恍然之间,已是心有余悸。手脚早就不僵了,他忙将胸前人扶了起来。 小脸贴在他怀里,唇上惨淡得如白纸一般。手腕上缠着的白布,又隐隐透出血色。 该死。 他齿尖砸磨出来二字,方将人一把抱起放回床榻上。又高声唤了两声霍广。 霍广推门进来,便见少主一双长眸扫来,带着几分阴狠的寒意。是你放她进来的? 霍广不忍看少主独自一人挨着。少主需要人血 你! 小少年垂着眸色,单膝跪地,已是请罪之状。凌霆川却也知道,此时还不是能怪责人的时候,只吩咐道,去趟太医院,请许太医来。 午时的阳光透过窗棱洒进寝殿,玉昀方觉着身上恢复了少许气力。却见床前是许太医守着,还正与她请着脉象。 殿下醒了? 玉昀打量着四周,她还在皇叔的寝殿里,皇叔却已不在了。 我是她缓缓开声,却发现声音嘶哑。 殿下失血过多,须得好生调养。 玉昀的目光这才落在自己左腕已重新包扎好的白布上。有劳许太医了。 殿下起来用些汤药的好。一会儿,我再教轻音做些食膳替殿下补血。 也好。 待送走许太医,玉昀才叫轻音与阿翡将她扶回了客房。 昨夜我和阿翡见主儿没回来,还去过寻主儿。那小将军却不让我们进去。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主儿怎会受了伤? 阿翡问起:可是摄政王他下的手? 不是。你们不稍胡乱猜了。玉昀话毕,也不再多说。只淡淡服了药膳,我还有些乏,便先在睡会儿。 主儿不肯透露的事儿,轻音和阿翡也不敢再问了。只见人面色不好,有些心疼,便就伺候着人重新躺下。 玉昀这一觉下去,醒来已是入夜。如此修整了整整一日,身子仍是没有气力。只将将被轻音扶起,便听外头霍广来传话了。 长公主殿下,少主请您过去,一道用膳。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6-09 23:41:05~2022-06-12 23:00: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瓜瓜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同载酒 32瓶;西南特困生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9章 饭食设在偏殿。玉昀被小将军领进来的时候, 凌霆川早已在桌旁坐着,喝着他的药茶,见她来, 指了指对面的位置。 公主坐。 正是晚膳的时辰, 玉昀到底饿了。可一扫桌上的饭食, 到底没几样是她喜欢的。 清汤枣鸡、清蒸排骨、清蒸白鱼。就连最为滋补的鹿肉,也是清炖 皇叔是有多喜欢吃清蒸的东西? 凌霆川自顾自起了筷子, 清炖养身,厨房特地与你做的。 这也, 大可不必。玉昀身子还虚,胃口却还不错。看着清炖的东西, 着实难以下咽, 又想起昨夜里成尧的事儿, 见得眼前那人面上一副若无其事,胃口干脆就全没了。 皇叔自己先用吧。我还记挂着如意楼的新菜,还是出去一趟。 -- 第63页 只将将起了身, 脚下虚浮,被人扶了一把手臂。站都不稳,还想出去? 玉昀撇开他的手来,馋了。又瞥了一眼桌上的饭菜,跟您的口味又吃不到一块儿去。除了口味, 看人许也看不到一块儿去。 药吃了,才能走。 他手里递来只白瓷瓶子,垂着眸子盯着她。目光冷冷, 却一动不动。玉昀接来, 方听他说。 霍苓特制的补血药, 一日一回, 一回三颗。服用三日 ,可缓解血虚之症。 看来用人作药引,皇叔已是轻车熟路了。玉昀自也没计较,她那场大病生得急,自然惜命。拧开瓶口倒出来药丸,借着桌上放着的一碗清水,便服下三颗。 药引是公主自己送上来的。可是自己都不记得了? 我起初也并未想救您。 知道了。他答得淡淡,又落座回去。 霍广会替公主备着马车,如意楼想吃什么,算在孤账上。当是谢过公主的药了。 玉昀却也受之无愧,只与人浅浅一福,才出了门口。便见霍广迎了过来。 昨日之事,霍广有错。今日给公主赔罪。 玉昀这才想起,昨日却是小将军放任她进了屋子。他是那人的贴身随侍,又怎会不知道他正在寝殿中发了寒病。 小将军想救人,方让我入了寝殿? 霍广只重重点了下头,没敢答话。 小将军待他算是有心,可药引难倒非我来作?玉昀也并别的意思。只是那人每每半月发病一回,总该是有别的准备。 正月十五不同寻常。会厉害些。去年此时,因这事儿死了两个霍家军的兄弟。少主今年十五方才下令,不许人靠近。 那小将军就不怕我死在里头? 玉昀想来,只觉后怕。这小将军看上去英朗不凡,唯恐与里头那位不过一丘之貉罢了。 这霍广有错。您只管怪责便是。霍广说罢,却又低声与自己嘀咕了句,少主照拂着您这么多回,许也下不去手。 玉昀听见了,也作没听见了。 他说让小将军护送我去如意楼。账挂在宸王府上。 知道了。霍广这就去办。霍广正走,又回头来笑了笑,您慢些走。这会儿还风大,叫阿翡在暖个手炉的好。 待马车出了王府,玉昀方从车窗里再问向骑马走在旁边的人。早前有位长者,不是还照拂他的寒病。如今怎不见了人? 公主是说霍苓?霍广问。 应该是。 霍广道,少主身上寒毒,原是南疆一味蛊毒。霍苓正往云南去,走访些许世家。想寻得解药。 那,可曾问过太医? 太医也未曾见过这种见不得光的门道。听闻当年,淑太后是借着舒家便利,寻了位南疆术士,才要来这种邪门歪道,祸害少主。 玉昀沉了沉声,方叹息了句,到底还是皇家欠了他。 霍广也未再做声了,只骑马走去前头。 玉昀用了顿好饭,方从如意楼里出来。身上恢复了些许气力,干脆没上马车。东街往北城官宅里去,也不过小段路程。昨夜十五上元夜没赶上热闹,正月十六东街上依旧热闹。 她今日一身便服,便也无人认得出来。只带着轻音和阿翡,一路逛逛小摊儿,边往北城去。 京城的小摊贩到底和外头的不同。价格贵些,东西却也好些。就比如眼前的糖葫芦,冰糖裹得薄,山楂从秋日里留到眼下,还是冰窖里出来的,最是新鲜。 玉昀要了三只,轻音,阿翡,自己一人一只。正要叫轻音付钱了,玄金的袖口在眼前一晃,却是抢先了她一步。 玉昀这方见身旁那双长眸,低低扫视下来。 孤说过了,今日公主饭食算在孤账上。 玉昀却也没什么好受之有愧的。只带着轻音阿翡先去了前头。不多时候,那人缓缓走来她身旁,她方开口问起。 皇叔就那么爱用舒启山那种人? 说起他身边的人,江随尚有才学城府,宋妃且也是一宫之主。世子爷虽背着纨绔之名,却也是将门之后,昆山行宫一战,没给老侯爷掉面子。可舒启山凭什么? 那人负手在身后,一旁走着,孤用人唯亲,不是好人,公主大可不必贴着王府住,宅子已叫霍广找好了,就在北城角上,闹中取静,又离东街近。公主随时能搬过去。 昨日那十余碗血,皇叔到底撇的干净。只用一顿饭食便要将我赶走了? 那人话里却也一顿。凌霆川着实不知道自己用过多少,听得这个数目,心中也难免沉了一拍。她这般的身板,确也不是什么健朗之辈。又想起昨日怀里那张惨白的小脸,他方清了清嗓子道。 公主若不想走,再住住也无妨。 玉昀得胜一子,自然便想要更多的。大周不乏能人武将,为何非是舒启山? -- 第64页 他继续负手行着,孤入主皇城那日,是庞铎替孤开的皇城门。淑太后还带着一行宫妃在养心殿外吊唁皇帝。唯有宋妃带着三皇子来迎。舒启山也在旁,替孤引了路。昆山行宫,他又亲手杀了叔父,递上投名状。孤为何不用如此衷心之人? 衷心,也得他能够。 他年幼嗜赌,方被舒长卫断了两指,轰出家门。只能求得皇祖母,在华庭轩谋得一官半职,管自己温饱。身无武艺,也无领军之德,不过是凑巧替皇叔杀了舒长卫。皇叔便放心将大周疆土交到一个这样的人手中? 大周疆土?他只冷笑了声。 玉昀自然知道,大周愧待于他。他又哪里在乎什么大周疆土。 却听他又笑道,公主此下责问于孤,也于事无补。任命舒启山的旨意是陛下下的。舒启山侍奉在他身侧,教他赏歌舞,阅美人。人自然也是陛下喜欢。 玉昀到底听出些许关窍来,人是凌成显任命的,他不过是事不关己。既然如此,她又何须介怀于他? 想到这里,玉昀只将手里的冰糖葫芦送去他跟前。皇叔可要尝尝这个? 不必。他轻咳两声,装作视若无睹。 我怎记得,皇叔喜欢吃甜食? 糖炒栗子,薄荷松糕,桂花饴,我送去您那儿的,可都没剩什么。 你怎知道?他只有些惊讶。那会儿他吃食少,有得什么新鲜的都是稀贵的。可说来,她不过来坤仪宫中探过他几回,回回都是带着糕点。他自然收得起来,不叫淑皇后看见,一一用尽了。 只还未等来回话,糖葫芦便被她塞来嘴里。 江随那会儿跟着您,嘴风最是不紧。我看这人,皇叔也得好生提防。 凌霆川自然想起,江随那会儿还是他的随身内侍,跟着在坤仪宫里伺候。看来他那些小动作,早就被人说漏嘴了。 只是那糖葫芦糖衣薄,一咬下去全都碎了,山楂酸甜可口,唾沫便不自觉往外冒。老皇帝的孙女儿,选好吃的能耐都比别人厉害。 他唯有将那糖葫芦接了来,吃掉几个。见她不时望过来,又拉不下来面子,递给霍广去。 咳咳。玉昀清了清嗓子,看向别处。 只这几句话的功夫,二人已转入了北城小巷。迎面却与一身青色竹服遇了上来。 陆北乔远远便见二人的影子,此下行近了,方才确定了。只望着那一高一低,并肩而行的二人,他一手不自觉负去身后,面上尽管还剩些许儒雅,才与人称道。 王爷,公主。 玉昀这才看清来人,真是巧了。 凌霆川自顾自侧身往前去,公主若有话与陆大人说,孤且在前头等你。 我与陆大人还有什么好说的?玉昀没理会,只跟着那人一同走开了。 陆北乔仍是作着礼的动作,待二人行去身后,一双眸中闪过恨意,手掌也紧成了拳头。 糖葫芦 ** 清晨,早春的气息,压着最末的寒意袭来。吹绿了一地春芽。 玉昀起身来时,已是三竿时分。见外头难得出了暖阳,自叫轻音扶着出去看看。 一眼望去,偌大的王府依旧空空荡荡。唯独一抹淡淡的绿色,浮在脚边的泥地里。 便见门旁缓缓走进来个人影,被家丁领着走近了,那人方与玉昀一拜,长公主殿下也在? 玉昀见是世子爷,方也与人招呼,借着皇叔的地方住上几日。世子爷怎来了? 玉昀与陆府上的事儿,齐靖安近日来已听闻一些,说是要和离了,人也出了京城好些时日,方才回来。 齐靖安只也道明自己来意,老太爷听闻得舒启山被任为镇北大将军之事,叫我来问问摄政王,可还有回转的余地。您也知道,今上的心智 齐靖安的话没再往下讲,便听玉昀道。 世子爷来问他,他也是不闻不问。那位的性子,您是知道的。 齐靖安的面色几分为难起来。宸王的性子,他又怎会不知道。若真要做的事儿,自然会滴水不漏。就比如算计舒长卫来昆山行宫寻仇,早在镇北大军进入冀州,便已开始叫人部署。散布消息,又随之以老太爷的寿辰为名,将自己作了诱饵 可若是不想管的事儿,那便是高高挂起,谁劝许也无用。至于大周边土的安危,恐怕尚属于第二类。 玉昀见世子爷面色凝重,方也道,世子爷与其来寻他的意思。倒不如,与我谋算。 怎么谋算?齐靖安忙问。老太爷今日一早,听闻舒启山的事儿,险些气病了。这会儿还叫太医来请了脉象。公主若是有主意,到不妨说来,我也好看看是否合适。 玉昀道,不瞒世子爷,这事儿昨日我已试探过皇叔一回。他只是不理,却也并非他的意思。我自是在想,既然今上都已如此作为,司礼监一手遮天,那我们又何必太守规矩? 公主是想 玉昀道:舒家如今就剩了舒启山这么一个不成气候的。今上宠幸,也不过是被色相所惑,不得长久。他这种人,许根本不该再留在世上。 -- 第65页 齐靖安叹道,不瞒公主说,老太爷也有如此意思。 玉昀这会儿,只屏退了轻音,方再与齐靖安道。 如此,世子爷也不必再寻皇叔了。 不妨先斩后奏,依着三千老爷的意思。鸩杀之。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6-12 23:00:28~2022-06-13 22:38: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瓜瓜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0章 时已过了亥时, 小殿内灯火重重,舞乐升平。 凌成显望着台上跳舞的胡姬,看痴了一晃儿。胡姬脚下灵动, 臂展如风, 只舞来凌成显脚边, 一双媚眼惑得人心间儿直颤。凌成显便一把扑腾在了石榴裙下。 凌霆川一旁淡淡饮着药茶,边望着那边舒启山将人扶了起来。 小皇帝显然未经美色, 那胡姬姿色不过平平,只少许用了些魅惑之道, 便将人迷得神魂颠倒。小皇帝将将被扶了起来,又追去了胡姬身后。扯着人家的衣裙, 不肯放开了。 凌成显才将将弱冠的年纪, 虽已迎娶宋菡作皇后, 却没怎么动过人家。 宋家二表妹虽生得不丑,可新婚之夜却好似不甚想理会他。他如今贵为天子,又怎肯在宋二面前低头。是以男女之事未成, 又还念想着长平侯府上的嫡小姐。心中郁郁多日了。 好在舒启山知道他的心事,在旁出着主意,将他领来了自己在城南的小园子。 京城分南北二城,以皇城前的午门大街为界。北城多住达官显贵,南城则是花柳之巷, 三教九流的安身之所。 舒启山在南城的这座园子。其中小门通往街市,夜里街景热闹之时,随意牵一支戏班子入园, 便是新鲜的乐子。 凌成显早已在此玩乐了两日, 乐不思蜀。这日下朝, 便叫舒启山又将皇叔请了过来, 一道儿饮酒赏歌舞。 一曲舞毕,那胡姬已被凌成显抱着去了怀里。市井艺伎,阅人无数,一眼便知道眼前这小公子家财显贵。她们本求着一份安乐,若得权贵豢养,便是归所。得凌成显眷顾,舞姬自然欣喜。一边与人喂葡萄,一边由得人家上下其手。 凌霆川扫见那边的情形,嫌有些污了眼睛,只起身要走了,却见舒启山又领着二人上前来。 方那些胡姬,殿下若是不喜。这儿还有两位江南的琴娘。 舒启山领上来二人,纤腰袅娜,一人抱着琵琶,一人捧着古琴。舒启山那张嘴脸仍是谄媚,殿下要走了,也可带回去府上伺候。左右人,下臣已替您买下来了。下臣不日就要北上,为大周镇守边土。就当是下臣临行前的一点点心意。 你算是有心。 凌霆川望向那二人。若真只是江南艺伎便也罢了,只听方才舒启山称呼自己,那二人脸上便是笑意盈盈。眼下,又争抢着与他道。 殿下可有喜欢的曲,碧儿弹给您听。 殿下可是累了,玉儿与您垂肩。 凌霆川一时只觉心烦,府上那位长公主已是赶不走了,再多几人,实在吵闹。可霍苓尚不知何时回来,又念及若是再发病,得要留个后手,养几个药罐子也无妨。 他方叫了霍广来,又对舒启山道,人,孤收下了。 霍广一旁一怔,却记不得少主何时好上这一口了。等护人从园子里出来,方听着他道,那二人养在霍苓药庐里,喂些补血的药材,待初一十五取来用便是。 霍广这才松了口气。交代属下驾车将二人领回王府上。 那碧儿玉儿却很是高兴。 也不知那位是哪位殿下?生得是极好看的。就是凶了些。 听闻这宅子是教坊司司正舒大人的。他如今可是陛下面前的红人。 你可听说了?当今虽是三皇子登基,可大权还在摄政王手中握着。那是北疆回来的人,一身煞气。 听闻,是杀了外戚舒家满门那位铁面阎罗? 可那人看起来,却还面善。 ** 玉昀这几日早睡早起,身子到底养好了些。只是起得再早,也没有要上朝的人早。起身来的时候,凌霆川早已不在府上了。 只是将将用完早膳,外头便来了封小信。 信是长平侯府送来的,信上可喜。如早春湿润的气息浸入胸肺,人心开朗。 是什么天大的好消息?阿翡见玉昀嘴角翘起的笑意,忙试着打探。 玉昀道,还不是能说的时候。不过,也快了。 只是这会儿的功夫,便听外头喧闹起来。两个女子笑着,走来了客房。一旁还有王府家丁劝着。 二位姑娘,霍将军交代过,您二位不能出药庐的。 我们可是舒大人送来伺候殿下的,怎就不能出来看看? 这偌大的宅子,什么也没有。看也看不到什么。你且紧张什么? 二人话还说着,便已跨入客房门槛。见着玉昀坐着桌旁,又将她上下打量了翻。 那绿衣的女子道,什么铁面阎罗,看来也是个风流的,除了我和妹妹,这儿还养了个美人。 -- 第66页 白衣却埋怨起来,王爷也好意思叫我们住在那草庐里。我看这儿的客房不是挺大? 不过两句话,玉昀也将二人来历听出个大概。她那位好皇叔,还多有闲情雅致,在府上养起美人来了。只是将二人穿着打量了翻,便也知道并非良籍。 还未等她开口,那绿衣的已走来她身旁坐下。 姑娘如何称呼。我叫碧儿,那是我妹妹玉儿。若是一道儿在府上侍奉王爷的,我们日后可得好生处着。便先来与您打个照面儿了。 那叫玉儿的,也一并坐了下来。 玉昀将将用完早膳,轻音正从厨房端了茶点回来。见来了两位客人,不动声色的将东西都摆来圆桌上,又看了看主儿的眼色,便就小心候着一旁了。 玉昀指了指桌上茶点,二位姑娘,不嫌弃的话,一道儿用些点心? 碧儿果真不客气,只轻描淡写说了声多谢,便兀自动手,与自己和妹妹倒了茶。又捏了块糕点来,小口品着。方问起玉昀道,姑娘是哪间栏儿里来的?也不知我们的妈妈可曾认得? 未等玉昀回话,阿翡已听不落耳了,怎自己是勾栏地界儿出来的,看别人便都是一样的不成? 碧儿听着,想了想,不是我们那儿来的?那,可是教坊司里来的?姑娘还有人伺候着,该是什么官家罪女,还是有些身份的。 玉儿也笑道,我们身份低些,王爷该喜欢您这般的。 阿翡还想说什么,却被玉昀先了一声。姑娘们多虑了,我只是王爷的侄女儿。在京城没了去处,便暂住在王府上。 碧儿玉儿这才相视一眼,觉着方才的话有些丢人了。结结巴巴和玉昀道歉起来。 玉昀笑道,二位也该是初初来,今儿中午王爷该要回来用膳的,不妨便一起罢? 碧儿玉儿昨儿被带回来,便没再见着人。霍苓的草庐实在简陋,早膳也没吃上很什么好的。听得的要再侍奉王爷,自然高兴,忙与玉昀道谢。 午时,会客的偏殿里摆上了满满一桌的菜。碧儿玉儿抱着琵琶和古琴在旁候着。一席三人正等着凌霆川回来。 家丁二人被玉昀支来王府门前候着,待凌霆川回来,便将人引去偏殿用膳。二人心里却打着鼓,一旁小声嘀咕着。 王爷清早上朝去,素来得傍晚才回。怎今日公主就笃定主子会回来午膳了? 是呀,昨日夜里,还是亥时之后才回到的府上。 还正说着,却见自家主儿的马车果真在王府门前停了下来。二人忙收了话,迎上去接人落车。二人只觉今日主儿身上多了些肃杀之气,便也不敢抬眸看人了。却听他问起,长公主可在府上? 诶,长公主殿下已在偏殿设席,说是待王爷归来,便请王爷过去用膳。 凌霆川冷笑了声,她倒是算得正好。 玉昀候着人,只喝着茶,吃了几口凉菜。这会儿见人进来,碧儿玉儿便已迎了上去。 王爷您可回来了? 您累不累,我们候着您多时了。 表姑娘给您点了如意楼的新菜,您快尝尝罢。 酒是南城乌衣巷里的桂花酒,表姑娘听闻好饮,特地叫人给您去打的。 凌霆川一时头大,看了看眼前花枝招展的碧儿玉儿,方再往席间看去。 玉昀今日一身鲜嫩的黄色,到是与早春时节颇为相称。那人淡淡喝茶,迎上他的目光,只微微颔首当是作礼,连身都未打算起。 他便也只负手行去她身旁坐下。 公主今日,可是在庆贺什么? 玉昀一笑,我怎有什么好庆贺的?不过是上回在如意楼吃过些好菜,便念起叫他们买回来与皇叔也尝尝。 碧儿玉儿一时傻了眼。 公主? 不是、不是表姑娘么? 凌霆川这方又问玉昀,表姑娘? 我与二位姑娘说,是您的侄女儿。可不就是表姑娘么? 碧儿玉儿话都提不上来,只一把跪在地上。想来今儿晌午在客房放肆过的那些言辞,将大周长公主说成教坊司勾栏之辈,手脚顿时冰凉。脑袋都不似自己的。 玉昀这才再问向凌霆川,不过,皇叔果真比以往回得早些。 那人却是冷笑一声,如公主所愿,舒启山昨夜在南城锦绣园,中毒暴毙。孤回来便是想问问,公主可知道此事? 玉昀喝了一口茶,且没作答话。地上二人听得她们那舒大人暴毙的消息,碧儿直直瘫软在了地上。玉儿到底镇定些,看向宸王和玉昀。 舒大人舒大人死了? 凌霆川没多余的耐性,你等不必伺候了。回药庐里去。 二人颤颤巍巍相扶着从地上爬了起来,正跟着家丁往外去,又被凌霆川喊了回来。 日后,若非有孤的话,便不必出来药庐了。 碧儿玉儿齐齐应声,方才走了。 玉昀这才起了筷子,给凌霆川夹了菜。如意楼新来了厨子,皇叔尝尝这荔枝烧鸡如何。 -- 第67页 凌霆川这才打量起她面上神色。方听得舒启山亡故的消息,她面上波澜不惊,嘴角还浮起淡淡笑意。再看看这满桌还热乎的菜肴,便知她是早有准备。他自然也不必多问了。 流草之辈,死了也无妨。倒是污了公主的手。 玉昀忙道,皇叔怎如此猜测,我毫不知情。还是方听皇叔说,才知道舒大人已去了。她说着,又与他添茶。 真是可惜。我大周日后便少了一位封疆大将。陛下也少了一位好帮手了。 凌霆川只用下她沏好的茶,食了一块鸡肉。方道。 是啊,可惜。 第31章 (虫) 养心殿。 一行太医候在寝殿之外, 肃正垂首,不敢多言。寝殿内却传来太医院院正孙茯被太后训斥的声音。 朝廷养着你们,你们便是如此报效朝廷?陛下如此模样, 如何才能救回来? 孙茯年已是天命之年, 白发银须立在龙榻之前, 看着地上盘膝而坐痴痴傻傻的小皇帝,却是十分无奈。 回太后娘娘的话, 陛下昨夜里受了惊吓。臣以为,暂且不必用重药。待过几日陛下将舒大人惨死的情形淡忘些许, 便就能够自己痊愈。是以,臣只先用一味安神草与陛下调理, 才不好伤及根本。 太后宋氏只此一子, 皇宫森冷, 母子二人自幼相依为命。昨日儿子被人从南城带回来,便已被吓得痴痴傻傻。宋氏唯恐儿子就此落下病根,原本就不全的心智, 再不剩些许。那日后临朝,她们孤儿寡母,岂不任那些文官们拿捏? 孙茯从寝殿出来的时候,抹了一把额上的冷汗。侍君如侍虎,方才他解释过后, 太后又将他训斥了一顿。他也一把年岁,在太医院内颇有名望,如此被怀疑医术, 已是许久未曾有过。 孙茯望着门外候着的一干门生, 只叹了声气, 默默生了告老还乡的念头。 宋氏好不容易将儿子安抚睡下, 却觉心口抑郁难舒。 儿子临朝以来,第一回 任命大将,便被人毒杀。昨日那般惨状她虽未见到,却听皇帝身旁的大伴江儒说起。七窍流血,双目爆出。仵作验过尸身,说是鸩毒所害。 宋氏那会儿将儿子抱着怀里,尚且心有余悸。这回只是鸩杀一个舒启山,若是稍有偏颇,下一回便是她的显儿了。 可谁又要杀舒启山,再明显不过。 娘娘可莫再忧心,陛下这会儿已是睡下了,许醒来便是好了。江随走在她身旁,正又劝了一声。 宋氏这才将手放去江随的袖腕儿上,由他扶着。 我总是在想,舒启山这事儿,本就有迹可循。这阵子与舒启山生过冲突的,不就那么几人么?可摄政王今儿晌午的话,却不痛不痒。似根本不想还舒启山一个公道。 江随淡淡一应。摄政王要一个证据,我等且也没有证据。那毒落得利落,根本无迹可寻。京都城里有这般身手的人,无非是御林军与锦衣卫。那可都是摄政王的人。娘娘,杂家得劝您一声。这事儿,可不好再追究了。 宋氏压下一口气,可还得多谢掌印提点了。 只从养心殿里出来,江随回了司礼监。宋氏嘴上虽是答应,心口之气却依旧难以下咽。一旁嬷嬷问起,娘娘,可是回寿和宫了? 宋氏冷笑了声:那日五皇子受了惊吓,也不知好了没。哀家得去碧云宫一趟,也好探望探望。 玉昀用过午膳,也回了趟皇宫。 那日成尧匆匆被庞铎送回碧云宫,也不知后来怎样。如今她算是与人家有了交代,便打算去碧云宫探望回人。也好叫云妃与成尧日后能安心。 只是将将走来碧云宫门前,便听得里头沉闷的鞭声。 门前候着的几个内侍与她作了礼,长公主殿下。 她方觉这几人眼熟,你们,如今是在寿和宫中当差的? 几个奴才连连称是,稍年长些的,已经要往后退去禀报。奴才、奴才替您与太后娘娘传话。 不必了。玉昀将人喊了回来。这里是碧云宫,又不是太后的寿和宫,本宫与太后娘娘都是来探望云妃和五皇子的,还传什么话? 年长的内侍被喝住了,立着没敢动。玉昀自带着阿翡轻音走了进去。便果真见正殿前,两个内侍正在行鞭笞之刑。而太后宋氏正襟坐在大殿门外的太师椅上,手中端着玉盏,喝着茶,看得别有兴致。 而被绑在木架上的人,正是云妃,身上已是伤痕累累。而一旁小成尧哭着,求太后娘娘放过母妃。 宋氏却好似一个字都未曾听见。她心中有恨。叫成尧看看这个,便也尝尝她的显儿昨日受过的惊吓之苦。舒启山之死,都是因她们母子而起。摄政王袒护那位长公主殿下,那便由得她们来偿债。 宋氏喝下一口茶的功夫,正远远望见从宫门外来的玉昀。 那道瘦削的身形走得很急,该是见着了云妃惨状,要来与她理论。一旁嬷嬷凑来,小声提醒了句,娘娘,好似是长公主殿下来了。 宋氏懒懒打了个哈欠,又起了身,哪里有什么长公主?哀家乏了,往里头歇息一阵。你且叫他们继续打,不准停。宋氏往里头转了身,方又狠狠叮嘱道,谁来了,都不许停。 -- 第68页 玉昀将将走近,便见宋氏已带着嬷嬷转身入了大殿。大殿的门啪嗒一声被人合上,宋氏竟是与她摆了一道闭门羹。 小成尧一旁哭着,喊出一声皇长姐来。玉昀又看了看被打得皮开肉绽的云妃,便也站不住了。 谁若再敢落一鞭,本宫定叫他百倍还与云太妃娘娘。 可那两个执鞭的内侍压根当做没听见。显然,是宋妃临行前下了令。 云妃虚弱道,公主不必理会我,带、带成尧走吧。不能让他看到这些。他素来胆子小,会害怕。 成尧方十一二岁的年纪,这会儿哭喊着,母妃我不走。皇长姐 成尧求她的话未说出口,玉昀便已箭步冲了上去。两声鞭响狠狠落在长公主身上,那两个执鞭的内侍,方才一惊。停了手中的鞭子,又相互看了一眼。一旁年长的公公却撺掇了声,太后娘娘可没叫你们停。 许公公?玉昀望向那年长的内侍。分明就是伺候在太后身边的人。 许公公却笑得几分阴狠,殿下,您可不能怪奴才们。奴才们也是受了太后娘娘的旨意,不能停啊! 执鞭的内侍又落下两鞭,重重打在玉昀肩头。鞭尾一翘,直甩来她脸颊上。便是一道血痕。阿翡轻音看不下去,忙来拉着主子,却也被那两个内侍甩了两鞭子来。 不要了,不要了。成尧哭着,不要求情了,皇长姐。 玉昀此下,只觉肩背上火辣。她自幼被人捧着,还从未有人对她动过鞭子。只眼看轻音阿翡也被打伤了,便更是忍不了。只将人护来自己身旁的功夫,又是两鞭子落了下来。 你们且以为太后娘娘便能护着你们不成?她只抬眸狠狠望向众人,笑着道,今儿在这儿的各位,你们的脸,本宫都记下了。 只这话落的功夫,一道阴柔的声音从门外传来,都给杂家住手了。 听是掌印,一行内侍齐齐跪下。那许公公见状不妙,已连连爬去了江随脚下,掌印,掌印。只跪着近了,方再看到江随身旁,沉无声息的一身玄衣,摄、摄政王殿下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6-15 21:30:09~2022-06-16 00:15: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瓜瓜 2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章 江随只问起匍匐在脚边的许公公, 你家主子呢? 娘娘,娘娘说是身子不适,去了殿内歇息许公公边说边叩首。在宫中当了多年的差事, 为人早已油滑得极, 人前人后两幅面孔。 江随这方看了看一旁凌霆川的面色, 殿下,可要叫人去请太后娘娘出来? 凌霆川一双目光正落在玉昀身上。此下春意不深, 衣物尚且厚重,即便如此, 玉昀肩背的衣物上也透出几道血痕。心头莫名升起些许躁意,又听江随正问话, 他便只冷冷笑道。 不必了。又转而问玉昀道, 方以下犯上一干人等, 公主想如何处置? 这话一出,方执鞭二人,已连连叩首起来。 奴才不过是听命行事, 还请长公主饶恕。 都是,都是许公公传太后娘娘的话。奴才不过是执行娘娘的旨意罢了。 许公公听得这话,更是在地上跪得五体投地,话也不敢再说了。 玉昀直走去,一脚蹬在那老奴才的肩头上, 方觉解了恨。 老奴才不受气力,被这么一脚,方还是跪在地上, 这会儿整个翻身滚在了地上。活像一只被掀翻了龟壳的老乌龟。 长公主, 饶命。饶命。 饶命?玉昀笑了笑, 方又看向身后宋氏留下的嬷嬷。方那老嬷嬷立在一旁, 虽没说话,可却是她给许公公送的眼色。若此回轻饶了,日后宫中可还有规矩?今日寿和宫一干奴才,鞭笞太妃娘娘,忤逆犯上。一人领三百鞭子,以还云太妃娘娘公道。 三、三百许公公麻溜滚了回来,求在玉昀脚下。三百鞭子是要了奴才的老命啊。 三百鞭子不少。孝武皇帝在位的时候,曾鞭刑过一个忤逆老祖宗的内侍,不过三十鞭子,人便已经不行了。那嬷嬷这会儿也才起了声,长公主,三百鞭子,便是直要奴婢们的命了呀。 嬷嬷是觉着,你们方犯的忤逆之罪,不足以丢命? 玉昀话将将落,方还紧紧合着的大殿门,已经吱呀一声被人缓缓拉开。宋氏这会儿垂着眸色,已连连走来凌霆川面前。 王爷,是出了什么事儿?本宫方还在里头歇息,怎就听闻,长公主要鞭刑我寿和宫的人了。还一打就是三百鞭子? 太后娘娘终肯出来了?玉昀也走近了些,方指了指那边还被绑在木架上的云妃。您的人在碧云宫里滥用刑法,如此对待云妃娘娘。太后娘娘还想袒护不成? 这宋氏忙着捧上一支段成两节的玉簪。这百鸟朝凤簪子原是先皇赐给本宫的。方来了这碧云宫里,云太妃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将这簪子打碎了。本宫只是觉着,这是对先皇大不敬,又是大凶之兆,方才对人小以惩戒。 -- 第69页 罢了。凌霆川没功夫看什么百鸟朝凤簪。也没精神理会那边被绑在木架上,无关紧要的什么太妃。只玉昀单单薄薄立在那儿,一身都是血痕,还正与人据理力争,已经足够叫人心烦。 寿和宫一干人等压入内官监,等候发落。他说罢又喊来霍广,公主身上有伤,护送回王府再说。 王、王府?宋氏恍惚了阵,以为自己听错了。 江随也是一怔。到底不知道其中关系,只是与宋氏四目相交之际,忙用眼神示意了声不好再计较。 玉昀却道,皇叔,我若这般走了。云太妃娘娘恐是熬不过今晚了。还有成尧 凌霆川这才冷冷与宋氏道,太后娘娘身为后宫之首,自然知道如何照拂后宫女眷幼子。若是真出了什么事,她又如何交代得过去?太后娘娘说是么? 是、是。宋氏此时只低眉顺目,连连将人敷衍了过去。 凌霆川又给了霍广一个眼色。霍广方先派人将木架上的云妃扶了下来,又吩咐将寿和宫一干人等压去内官监。 玉昀见状,忙去将方被压在地上的小成尧扶了起来。又给小皇弟抹了抹眼泪。又吩咐碧云宫的奴婢们,将云妃扶进去寝殿。才将身上令牌留了下来,给小成尧。 是宸王给的令牌。若有什么事,你们只管寻宫中锦衣卫来守着碧云宫。 小成尧连连点头,方还抽着气儿,愤愤不平。这会儿情绪已逐渐平静。皇长姐放心。我来守护母妃。您身上还有伤,快也叫太医看看。 嗯。玉昀笑着应了声。眼前小少年眼中仍有星辰,她便也好放心。 霍广又来了寝殿外头请人,公主,马车已备好了。少主有令,请公主回府上。 玉昀起身的功夫,便见太医已被请来了云妃寝殿。这才放心跟着霍广出了碧云宫。 小舆已备好,玉昀上来车上,方见轻音和阿翡都在。二人身上都还有伤,却也没吭声。只将她扶着来坐下。 小舆缓缓行往安定门去,她方觉着肩背上隐隐作疼起来。方在碧云宫中与人据理力争,疼痛被忽略了些许。这会儿身子静了下来,才知道鞭伤是什么滋味儿。 那几道位置,又辣又痒,仿佛将皮肉暴露在外,任由侵蚀。 轻音见她面色已是不好,忙问起,主儿身上比我还多几道,可好么? 玉昀只强撑着笑了笑,还行。 阿翡已要去寻她的伤了,却被她拉了回来。待回王府再说吧。在外多有不便。 那些地方,已疼去了肉里。叫阿翡看了,徒增心疼。一会儿太医来,涂些药膏许就好了。 ** 凌霆川从碧云宫出来,方被江随领去了养心殿。舒启山暴毙,内阁自要重新票拟镇北大将军人选。小皇帝昨日受了惊吓,陆时行几人,便叫人往宸王府送了话。 进来的时候,内阁几人带着兵部尚书与侍郎,早已候在殿内。几人与他做过礼数,方提议起合适人选。 原镇北王副将庞越,也已身经百战,臣以为,可以一试。 庞越为副将多年,未曾做过主帅。到底欠缺一层。到不如去冀北贺兰氏挑人。贺兰氏虽已隐退,这一代长子却曾为前太子殿下所用,联合福建民匪,阻击倭寇。建下功勋。 臣到以为,不如任用威远候北征。威远候曾也是大将,膝下两位公子初长成,若跟着一道上战场历练,定是日后大周猛将。 众人滔滔不绝,江随一旁却暗自打量着摄政王的面色。 摄政王只是听着,却好似有些心不在焉。一时端着茶盏的手指,还下了狠劲,指腹都被他自己捏成了惨白的颜色,也不曾察觉。 江随自知道今日如此提议下去,许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了。这才与众人道。 诸位大人所提议之人,都是上选。只是如此口述,未免有些草率。不如由兵部将今日人选拟定成折,择日送来养心殿,也好叫摄政王好生考量?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还是陆时行看穿了江随的用意,方与众同僚道,那便如掌印的意思。由兵部拟折,内阁审过,再送来与摄政王和陛下商议。 众人应声。陆时行方领着众人与摄政王请别,从大殿退了下去。 江随这才小心提起方在碧云宫的事。殿下。昨儿陛下在南城锦绣园里受了惊吓。太后娘娘该是心疼陛下,方一时迁怒了云妃娘娘。许也并非出自本意,还请殿下与娘娘留些颜面。 那人叹息了声,方才冷笑道,掌印是觉得,孤与她留的颜面还不够? 江随忙垂眸下去一拜,怎会。殿下扶持三皇子登基,已是给太后娘娘最大的颜面。 那便是了。凌霆川起了身,已是要往殿外去。 江随忙跟了上前,奴才叫他们与您备马车。 听那人未开口回绝,江随方忙喊人来去办了。跟着那人出来养心殿门前,方又小心打探,太后娘娘误伤了长公主,确是不妥。这会儿,该已在寿和宫中训斥其余宫人,日后千万小心行事。 -- 第70页 那人缓缓回眸来,掌印待太后,还真是情深义重的? 不敢江随忙退后了些。奴才还得侍奉着陛下,自然是替陛下孝顺太后娘娘。 凌霆川冷道,说得很好听。既你都已问到这个份儿上,那便替孤与太后传句话。 诶。江随恭敬听着。 便听那人道:听话的人,可不只她一个。 江随送走了人,便紧着步子往寿和宫里去。匆匆入了宫门,穿过回廊,便见宋氏正在大殿门前踱步。 掌印来了?摄政王如何说?可真是要惩治哀家宫里的人? 江随望见宋氏眼中不切实际的期盼,便不自觉紧了紧眉头。娘娘,摄政王未曾迁怒于您和陛下,已是大幸。您该得惜福才是。 掌印为何如此说话。哀家只是看不过显儿被人害。那长公主曾因云太妃与舒启山起过冲突,舒启山之死定与她脱不了干系。 江随见敲打不成,只自顾自行入大殿坐下。娘娘若如此执迷不悟,杂家日后可真不知道该如何保护娘娘和陛下了。 宋氏这才收敛情致,唤下人端茶水来,又亲自温顺与江随捏起肩头。掌印可不能丢下我们孤儿寡母。我们有得今日,还得多靠着掌印提点。哀家只是,只是一时气不过。日后定会小心行事,不叫掌印为难。 宋氏自然记得,显儿能被宸王选中,便是因先皇驾崩那夜,江随带着她们母子二人去德胜门前迎了人。 江随年少时本就是宸王身旁的贴身内侍。那会儿淑太后苛待宸王,江随却用心待了人。是以宸王夺权之后,方如此器重江随。她和显儿便也一同沾了光。 江随听来这话,方觉着顺心了些。日后,咱可得多加小心长公主了。杂家也会替您盯着。您也听到了,那位如今,可是住在宸王府上的人了。 ** 凌霆川回到王府,已是日落的时候。只临经过客房门前,便往那边望了望。方问起霍广,公主回来了? 诶。霍奇方办的差事。将人送回来了客房,又请了许太医来请脉。 许太医怎么说? 这,霍奇没说。少主可要去自己去问问?许太医这会儿该还在客房里。 不必。舒启山之事,他尚未与她计较。若非她自己生事,惹人记恨,也不至于要受这等皮肉之苦。他只紧着脚下,回了正殿。又传了晚膳去书房。 待厨房家丁端来膳食,他方问起,为何没有羊肚汤? 他素来畏寒,冬日每逢傍晚都要用一碗羊肚汤方好入睡。 羊肚汤本是掉好了的,可却被客房的轻音姑娘要去给长公主了。听闻长公主今儿下响从宫里回来,便就发了寒。那羊肚,每日就采买来一个,给了长公主房里,便就没了。这才没给王爷送来。 知道了。他只应了声。方叫人退下。自顾自用了一小碗饭菜,便就落了筷子。家丁见状,又送来药茶。只淡淡饮下一口,便听闻外头起了动响。 客房那边,似有人小跑着出来。不过片刻,又有人端了热水进去。房门紧紧一声合上,里头烛火攒动。他望了望,方寻了本书来看。只是不过少许时候,客房忽又安静如斯,没了声响。 书上的字清晰可见,却一个字也没读进去。他这才干脆撂下书来,往客房里去。 玉昀着实没想到,不过四五道鞭伤,便是要人命的。清洗上药疼得不行,好不容易轻松了,身上又发了寒。多厚的被子裹着,都有些于事无补。只用过一碗羊肚羹,才算是有了困意。 分明已是昏昏沉沉,身上的伤口却总叫人清醒几分。只是迷迷糊糊之间,喉咙里便不自觉哼哼。 也不知是谁在旁说了句。强与人出头,可还好玩儿么? 那人声音冷冷,不稍睁眼也知道是谁了。只是她一时也分不清楚,是不是在梦中。缓缓半睁了眼,果见那道玄色身影坐在床前。她身子着实不大舒服,便也没了平日和他斗嘴的心情。 我才不想管那些乱事 她声音很弱,却难免透着些许倔强。 床榻前那道身影却道:不想管也管了。这会儿好受么? 不好受。她声音依旧很弱,弱得都快哭了。不好受是真的,身上又冷又疼。喉咙里还火辣辣的,像是要咳嗽了。 茶碗被轻音端来,被那道身影接了过去。她肩头被人握住,又被一把扶坐了起来。靠在他肩头的感觉,有些奇怪。分明是熟悉的,却很难如此靠近。 把水喝了。他声音沉冷。 她确是很需要水。想一口气喝尽碗里的,却不觉呛了呛自己。那人的掌心在她后背一下下顺着,触碰到她伤口的位置,她只倒吸了一口气。却听得头上的人,也跟着重重呼吸了一声。背后的手掌,也顿时收紧成了拳头。 他掌心其实很冷,隔着中衣,也能触及寒意。玉昀却觉着几分暖意。到底那般冰冷的人,肯来探探病,也已是不易。 您还是疼我的? 凌霆川一时不知如何答这话。只静静看着肩头的人睡得熟了。她方才还紧锁着的眉心,这会儿也缓缓打了开来。一直紧紧抿着的唇瓣儿,这会儿微微松开。灵动的唇珠,泛着惨淡的白色。一时间便也没了原先的美感。 -- 第71页 片刻,他方想起如何答话。 你想多了。傻丫头。 作者有话说: 昨天崽子晚上吵睡,没睡好。今天就这么多了。 第33章 春日晌午, 阳光透过云层,还有些晦涩。湿润的气息从泥土里漫爬来窗棱,方将人也唤醒几分。 玉昀在客房中养伤已有三日, 这日晌午方觉好些, 宫中却来了人。 那小内侍名作魏五的, 手持着那日她给成尧的令牌,来了宸王府上寻她。 是五皇子叫奴才来, 说是云太妃娘娘病重了,想请殿下您回宫看看。 病重了?玉昀将将放下手中的药碗, 心中自然吃紧几分。那日她还是见得太医已经到了,方才放心出了宫。怎才三日, 云妃便就病重。 玉昀自吩咐阿翡唤人备车, 由魏五领着回了趟宫。 只将将走来碧云宫, 便觉气息沉沉。那日宋氏带人来一闹,碧云宫早就不如往昔。入来云妃寝殿,便听得小成尧的哭声。 再进来, 便见云妃伴卧在榻上,拉着小成尧的手,交代着些话。见玉昀进来,云妃面上浮起淡淡笑意,您来了就好。我身子不好, 是果真起不来与公主作礼了。 娘娘无需介怀这个。到底是怎样了?玉昀后一句话,是问向旁边年太医。碧云宫中的脉象,素来都是年太医调理。 年太医此下毕恭毕敬, 回殿下, 早前先皇病逝的时候, 云太妃娘娘便就操劳伤怀而伤了根本。早几日那场鞭伤到底又是极重的。这几日一直夜不能寐, 食不能安太妃娘娘的身体,如今已元气枯竭,许是就这几个时辰了。 年太医是太医院院正孙茯的首席弟子,落了这样的诊断,便该是真的药石无灵了。 一旁小成尧听得这话,只哭得更厉害些。又紧紧拉起云妃的手来。母妃莫走,留下我一个。 云妃却对小成尧笑了笑,我走了。你还有皇长姐。话落,云妃又看向玉昀来。若非先皇生前眷顾,太后娘娘许也不会如此介怀于碧云宫。臣妾只怕我走之后,太后娘娘还会与成尧计较。还得有劳公主,多多照拂成尧。 玉昀这几日也曾听闻。宋氏那日上碧云宫来生事,是因舒启山暴毙吓坏了凌成显。可究其根本,父皇还在的时候,宋氏本也有几分恩宠,可自云妃入宫,父皇便也不大往雨辰宫里去了。许是自宋氏当上太后,便对碧云宫动了心思。 舒启山之事,不过只是个契机,或是宋氏给自己的借口。 玉昀见云妃面色惨淡,只应声下来。 娘娘放心。我自会看好成尧,不叫寿和宫中欺辱于他。 云妃听得这话,方缓缓合了一会儿眼。多谢公主了。 午时过后,云妃忽有了胃口。玉昀吩咐御膳房做了些江南菜来。云妃是江南人,早年被皇祖母寻来与宋妃争宠,虽是得了父皇眷顾,却不曾真的争抢过什么。父皇走后,小成尧便是她唯一的生念了。 云妃很喜欢那些饭菜,用了两碗米饭,又喝了小碗牛肉羹。小成尧也陪着母妃,见母妃好转了些,又请年太医请了趟脉象。 年太医虽知是回光返照之兆,却只笑着安慰了一番小少年。娘娘能吃便是是不错的征兆。 成尧又在床榻旁,守着云妃午睡。直至午后三刻,云妃气息渐渐虚弱,在梦中安睡着去了。 窗外淅淅沥沥下起了一场春雨,小成尧的泪水,便也如雨水一般,细细不绝。 临近傍晚,玉昀方从碧云宫中出来。只由得阿翡撑着伞,临行到前殿外,便见霍广候在道旁。 公主,少主来了。霍广说着,指了指道旁的观雨亭,正请您过去。 玉昀收拾些许心情,方跟着霍广去了道旁小亭。 亭子里燃着一味藏香,浓郁的药味,很是熟悉。那人正静静坐在石桌旁,似是等候多时了。见她进来,那人指了指石桌一侧的小凳,坐。 玉昀如他所指的坐了下来,才与他道,云太妃娘娘去了。 孤听闻了。 云太妃病重,早已有人去过养心殿内禀报。他本是不来的,却又听来人禀告,长公主也来了碧云宫。眼前玉昀眼中还泛着些许红色,他只微微蹙眉,又问起,你与云太妃很是相熟? 父皇后妃之中,唯她身后没什么外家,便也格外真切些。大周女子,依父亲和夫婿而生。父皇去后,小成尧便是她的念想。不过是想从饿狼手中,护着自己的念想,在这后宫中,原也是不行的。还得小心翼翼,当心得罪了人。 玉昀声音低着,有所感叹。她平素也不将情绪挂在面上,今日确真是心中沉沉,提不起来。 那那你节哀。 凌霆川难得安慰一声。他自幼被锁在坤仪宫中,少和皇家家眷往来,与这些人没什么瓜葛。话落,便听她问起一旁候着的内侍。御膳房可有酒,送些来这儿吧。 公主,想要什么酒?那内侍应了差事,又询问起细节。唯恐办不好。 只话落了,便被凌霆川打断了去。去御膳房准备些饭菜送来,酒便免了。 -- 第72页 那内侍一时犹豫,看看摄政王,又看看长公主,这到底该听谁的呀? 玉琼酿。烈酒。玉昀坚持道。 你伤还未好全,喝酒引风。难好。他简单几字,便又开口将内侍支开去取饭菜了。 玉昀讨不得酒喝,心中到底闷闷的。只饮了一口茶,方觉不是那味药茶了。皇叔的茶换了? 嗯。喝了许久,也没见成效。干脆换了。 是大红袍? 凌霆川细细咳嗽两声。嗯。 天色渐渐沉了,取饭菜的内侍不见回来。却是太后宋氏听闻云太妃过身的消息,寻来了碧云宫。只临进了宫门,便见道旁摄政王与玉昀在喝茶,宋氏只忙来请罪了。 哀家这回,真是罪过了。 凌霆川打量一番来人。冷道,娘娘何罪之有? 哀家着实不知云妃身子孱弱成这样了,不过是几十鞭子,便就没能挨得过去。若是早知道这样,哀家那日定不会下鞭笞之刑,只叫她禁足抄经,为皇帝祈福便好。 玉昀却道,人都已经没了,还说这些,太后娘娘未免有些事后诸葛了。 长公主定是有所误会。哀家着实是疼惜她的。不然,这几日,也不会叫人送了好些补品来。可谁知道云妃她 话到这里,玉昀也懒得接了。有人非要将黑说成白,自然是说给那位听的。她无需宋氏来讨好,又是心知肚明的。宋氏此下虽是低眉顺目,说是来探望亡人,可一身绛色锦裙,华丽非常,头面上金银朱簪,一样不少。玉昀只觉虚伪。 凌霆川却也不瞎,太后娘娘,节哀。 宋氏忙是一揖,多谢殿下宽慰。 凌霆川只接着道,云太妃病逝,到底令人悲切。若娘娘不介意,便叫先前被压入内官监大牢的寿和宫一干人等,与云妃娘娘殉葬。也好添个喜头。 宋氏忙抬头望了那人一眼。这话说得十分轻巧,仿佛寿和宫那十几人,不是活人,只是些摆设。添、添喜头? 去听他解释道,云太妃仙去,陪伴先皇。到底是宗白喜事。太后娘娘,您说是么? 宋氏话在喉咙里,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那日被压入内官监大牢一干人等,都是她的亲信,不然也不会带来碧云宫中,惩戒那对母子。其中应嬷嬷,更是年少便随她入宫的,伺候在身旁已有二十载。如今那人一句话,便要他们给云妃殉葬。凭什么? 摄政王却又问起:娘娘觉着不妥? 没、没有。殿下安排妥当。 凌霆川这才笑了声,那便好。云太妃还在后殿里,娘娘既是来送人的,便先走吧。孤与长公主还有话说。 宋氏憋了一肚子委屈,也只好退了下去。 凌霆川这才看向玉昀,如此,公主心里可好受些? 云太妃都已去了,殉葬多少人,也都于事无补。玉昀说罢,便就起了身来。袖腕却被人拉了一把。 公主去哪儿? 去看看成尧。谁知道宋氏去探望云妃遗体,又会不会对成尧使什么绊子。手腕儿上的力道这才松了开来。却听他吩咐霍广,你陪着公主去。罢了,又嘱咐回来玉昀身上。 你快去快回。孤在此等你一道回府。他只是念起,她这两次回宫,都是险难重重。 玉昀只往大道上去,边回眸答着话:皇叔有事便先回。我打算这几日在玉檀宫中住下。 为何? 云太妃新逝,我担心成尧,便在宫中陪他几日。 玉昀跟来后殿,礼部也一并来了人,正商讨云太妃后事。 宋氏虽是心中不快活,可念着就在摄政王眼皮子底下,到底不敢做出什么来。只是听着礼部提及的章程,一一点头应着。便全权交与礼部去办。 待送走了宋氏与礼部的人,玉昀方将小成尧拉来身旁。 成尧节哀。若真是触景伤情,今日夜里便随我去玉檀宫中住可好? 小少年此下早已止住了情绪。成尧多谢皇长姐。可我想多陪陪母妃,再送送她。 那也好。我这几日都留在玉檀宫。成尧若有事,便来寻我。若是心中不快,也可来寻我。 小少年抽着鼻子,点了点头。皇长姐好意,成尧记下了。 玉昀从后殿出来的时候,特地再望了望道旁的观雨亭。亭中早已空空荡荡,皇叔果真已走了。只是霍广仍在一旁与她引路,直至被人送回玉檀宫,玉昀方发现宫门里外,都是锦衣卫的人。 后宫之中如此守卫,还是头一回见。 小将军,怎么这么多人?玉昀只问向霍广。 少主吩咐了庞统领,多加人手。公主这两日在此,大可住得安心些。 第34章 凌霆川回到府上, 已是将近亥时。暮色沉沉压下来,几束月光洒在庭院里,冷冽非常。 他素来是习惯了这样冷清的。早年间在坤仪宫住下, 身旁便就无人。因淑皇后让人传言他不祥, 皇子皇女都不与他来往。 -- 第73页 后来被软禁在这四方大宅, 倒是觉着松快了。淑皇后没功夫管他,便没人克扣他口粮, 也没人再动辄罚他跪着。是以即便是冷清,也是极好的。 只是今日, 冷清忽也有些不对了。 霍广见人侧眸望着客房的位置,方笑着来打趣儿, 少主若是想, 可以住在养心殿的别院呐。也不稍两地两地分离。 话没说完, 便被人狠狠盯了一眼。霍广当即沉了声儿,话也不说了。只送人入了寝殿,方送上一本折子。 出宫的时候, 掌印给的。道是任命北疆大将的折子内阁票拟过了。这回,先给您看看,再让皇帝圈红。 凌霆川广袖一拂,孤有什么好看的? 他只是冷冷笑了声,叫皇帝定便是。 摄政, 摄政。这政,他是真不想摄的。 大周姓凌,他可不是。 ** 云妃的棺椁在碧云宫中停了七日, 方由礼部主持, 迁往皇陵下葬。 出殡那日, 宋氏也来了, 抽着鼻子抹着眼泪,道是送别陪伴多年的姐妹。那般样子,做给礼部和后宫其余宫妃看,玉昀与成尧却都是不买账的。 自打玉昀上回在碧云宫里挨了鞭子,脸面便也撕破了。 云太妃娘娘本是好好的,亏了您赏下鞭子。太后娘娘这般送别,很是别致。 后宫风儿紧。那日云妃在碧云宫里受私刑的事儿,本就没传出去。被玉昀这么当众一说,才有人小议了起来。新皇登基作宴那日,众后妃原也见云妃是好好的,只才不出半月,便忽就病逝了,到底出奇。 今日听得长公主的话,大家方大抵猜着了。是有人当了高位,报当年夺宠之仇来了。 只是后妃之中,若有皇子的,都也将被遣往封地。若只有公主的,也都预备往皇陵旁的玉山庵堂里礼佛修行了。多半知道自己的命数,无人敢说宋氏什么。 只是陪着一同来的皇后宋菡,听闻得这事儿,到对这位姨母刮目相看了番。便不由得在想,若小皇帝将来后宫万千,她会不会也变成与姨母同样的人。只是想想,便已足够叫人害怕了。 小成尧跟着棺椁后头,也没抬头,只行来宫门之前,便见太后要回了。众人皆与太后行礼恭送。他此下,却是跪不下去了。 只垂首立在母妃的棺椁前,也不说话。 宋氏看着那瘦小的身形,觉着碍眼,面上却挂上几分笑意,宽慰起人来。 成尧今日戴孝,便就不必大礼了。你且好好送你母妃上路。 本该要听着一句多谢娘娘。却是没有。那小少年是不领情的,怔怔立在那里,一双眸子缓缓抬起来,饱含着的恨意,已是将要溢出来。宋氏只觉脊背发凉,嘴角的笑意渐渐沉了下去。只又扶了扶一旁新换来的内侍,回吧。 玉昀这才将成尧拉扯了过来,只听着礼部的人喝了声,云太妃娘娘起驾。玉昀才与成尧一并上了马车。 方也太过显眼了。 玉昀只望着眼前的小少年,话中带着几分斥责。小少年眼里泛着光,泪水在打转,话却说不出来。 玉昀自知道他是恨的。又怎么会不恨呢? 将情绪写在脸上,且是最无用的。这是皇爷爷的原话。她边说着,便见两颗泪珠子顺着小少年的面颊滚落下来。她只伸手去握住小少年一对肩头,那儿还很窄,不够宽阔,莫说其余人,连自己的命途许都是担不起来的。 今日你是如何想的,便就此埋在心里,揉烂了,腐败了,也不好再在人前表露出来。知道了么? 小成尧鼻子里抽了一声。摇头。 玉昀拧了拧眉,又狠道,只等你的仇人死了。才再叫人知道。 小成尧两下用袖口抹掉了泪珠。知道了。 ** 宋氏从安定门回到寿和宫,人便就不好了。 许是春日风邪,又许是成尧方那双眸子太过渗人。宋氏只觉三魂七魄,被人夺了一魄。心口气提不起来,沉沉压在里头,脚下便就不稳当了。 内侍请了孙茯来。孙茯诊为肝郁气结之症,开了药,却也没好。一倒下去便是三五日。 这日江随来探人,便听着新来的嬷嬷说起太后的病情,都是被五皇子给吓的。 江随笑笑,吹着滚烫的茶面儿,神色很是松散。嬷嬷才将来,便给娘娘教坏了。 那嬷嬷连连跪了下去。掌印那般笑面的老虎,她哪里敢要得罪。只是在望了一眼床上的太后娘娘,便瞧见主子一个眼神儿,她方忙低下头去,将错儿给认了。 奴婢、奴婢只是心疼娘娘。哪儿是娘娘教的呢?掌印可莫怪错了娘娘。 江随将将喝下一口茶,撂下茶碗,也不理会那地上的嬷嬷,便看向宋氏。 与娘娘处了这么些时日了,娘娘有话直说便好。还叫下人们绕弯子,到底是看低杂家了。 宋氏听着这话,心中方有了些底。只是身子着实是不好的,又小咳了两声,方将自己再支起来些。 云妃是怎么死的,掌印是知道的。那五皇子一路眼睁睁看着,那日云妃出殡,那小儿郎一双眼里,便就直直写着报仇之意。就算还不成气候,将来若长成了,必是要回来寻我的。 -- 第74页 五皇子素来羸弱,哪里来的那般心思。娘娘可是多虑了? 宋氏听着这话,更是抽了两声气,掌印那日是不在,若是在,便就该要知道了。 江随一笑,那,娘娘想要怎样? 宋氏停顿了会儿,又叫人来与江随添了茶。云太妃下葬,五皇子虽要守孝,可也得往封地去。这一路凶险,有天灾,也有人祸。五皇子该是回不来京城的。掌印您说是么? 江随道,为着娘娘安康,当然得是的。 ** 玉昀叫人将玉檀宫的的东厢收拾了出来。 玉檀宫是皇爷爷特地与她建的,其中布局与其余宫苑大不相同。碧云宫中还带着丧事,小成尧独自在那边,触景伤情。玉昀便将人接来,姐弟两人一同住下,便也有个说话的伴儿。 只是相处得几日,玉昀便渐渐发觉,小成尧是个可教的。 玉昀与太子哥哥、二皇兄都曾一起在皇子鉴里上学。多有世家子弟作他们二人伴读,自是见过不少聪慧的。小成尧若论天资,许只是中等。单单通晓文章要义,道出前后关系不在话下。可若要辩论作文章,前后关键,分量多少,轻重如何,语气如何。便还有待练习了。 然而贵就贵在,少年克己勤免。每日辰时起身,亥时前必定入睡。没有恶习,早晚该做什么,都早早有了想法计划。做事能入定,心也是沉的。单是这几点,已将凌成显比退了几条街去。 云妃那时受父皇宠爱,该是二人日夜相处之间,成尧也得过父皇些许教诲。人之为人,便是一道气。气正了,从了天道,人自然便生聪慧。 玉昀这会儿,正在书房里,看着小成尧读书。淡淡抿了一口茶水,便起了另外的念想。 时候正是午后,早春的寒意退散些许。微微湿润的风从花窗飘来,似要叫人心底里都发了芽儿。 她手里也正举着本行至,姐弟二人无话,只这么相互陪着读书,也很是惬意。 李嬷嬷端了两碟儿芋子糕来,又笑着传了话,外头来人说,摄政王来了。 成尧停了手中的书,抬眸望了望李嬷嬷,眼里自然有些生怯。皇叔于他来说是陌生的,那个趁着父皇崩逝,将皇祖母拉下马来的人,到底有些可怕。 玉昀只与李嬷嬷道了声儿,请皇叔来书房吧。方又看到小少年的脸色,无事。你继续读书便好。不必管他。 一身玄色长袍出现在书房门边的时候,玉昀自起了身去迎。 皇叔来了? 那人负手行了进来,公主在宫中看来住得挺好?他是没见着还有别人,便如往常一般说话。有些调侃,莫名又有些怨气。 玉昀却是没听出来什么,只回道,是挺好的。说完,又领着人去一旁暖榻上坐下,再叫嬷嬷看茶来。小厨房里作了芋子糕,皇叔也尝尝。 玉昀说着,亲自送了一碟儿过去。 这会儿,凌霆川方注意到书房里还有别人。成尧也忙起身,给他作了一礼。皇叔万安。 你母妃去了,你节哀。他素来懒得作这些寻常问候,只见着玉昀一旁摆了只芋子糕来他面前的碟儿里,方给了几分薄面。 成尧只道了声,多谢皇叔。便又回去书桌后头读起书了。 皇叔怎有闲暇来了?玉昀自个儿也拾起个芋子糕,送来嘴里。就着人家面前,却也并未见外。 从养心殿下来,便往你这里来望望。他话答得随意,好似真就如此随意似的。只撞上玉昀的眸色,目光一闪,又看向外头。你这玉檀阁格局不错,地界不大,开朗。 是皇爷爷叫老工匠来作的。取了一小半儿的江南园景,又借鉴了东洋那边传过来的格局。玉昀说着,指了指外头,您看,花儿都开了不少。 借着那人望向窗外的功夫,玉昀又将小成尧喊了过来。成尧这几日在这儿读书,都觉着阔然一些。心性沉了,什么都能看落去。 说着,又撺掇着成尧,昨个儿成尧与我说起辛弃疾的诗词,道是很是佩服,正与你皇叔也说说。 成尧原还害羞,不愿说的。却看见玉昀的眼色,方只如昨日说过的一般,将自己的感悟在凌霆川面前又说了一遍。 那人听得有一句没一句的,懒散坐着,喝茶,望花,看着外头的小荷池,修剪得规规整整的矮松。待成尧说完,玉昀方问起那人,皇叔觉着,成尧见解得怎样? 凌霆川笑了笑,公主觉着好的,自然是不差。 只是再细看了一番眼前的女子,发髻是随意绾着,只簪了一支红珊瑚的螃蟹簪子。迎着春日暖阳,那双眉目愈发明媚,透出十足的暖意来。 那皇叔觉着,成尧与成显比,怎么样? 这话他便不好答了。她话里意图显然并非简单相比之意。到底不能随意,便寻了个理由,年岁相差得远了,如何比? 玉昀却将话挑明了,可不止是年岁,心性、习惯、言谈,读书,都相差得不知一点儿半点儿的。这小皇弟,讨我喜欢。便想问皇叔求件事儿来。 你说说看。他虽说着,心中多少有些着数。 -- 第75页 毕竟方从养心殿里出来,江随便与他提过一嘴,既然新帝已经登基,其余皇子便该发配往各自封地,其余太妃太嫔,也可随皇子一同走。若是实在无子嗣的,便可去玉山庵堂里修行。如此安排,是大周惯例。 我将和离了,又没有亲故。早前还答应过云太妃娘娘,要好生照拂着这小皇弟,便也不好叫他独自一人上路,去那西南封地。往西南去一路艰险,若是平安,我倒也是无愧于人的。可若在路上生了什么意外,将来我便就愧对着云太妃娘娘了。 玉昀想留着成尧在身旁,也好有个照应。如今我们姐弟暂且住着宫里,待长公主府修好,我便带着他过去。 这到也没出他所料。只是其中原委和意图,却并非如她所说那么简单。 他只笑了笑,又看向那边放下书来听着的小少年,成尧的意思呢? 成尧也想陪着皇长姐。 那是自然,姐弟二人,窜同一气。凌霆川又看向玉昀,她嘴角微微翘起,正是一副有恃无恐,试探他,试探得明明白白。好气又好笑。 公主喜欢,便留着成尧也无妨。 凌成显才登基多久,她便想给大周换个皇帝了。那便换换看,嫌不嫌乱。 有了这话,玉昀心中便也落了底。自也不再说别的。李嬷嬷又送了点心来,客客气气与那位道,公主说起您喜欢吃糖炒栗子。这宫里炒栗子的铁砂不好找,便只好蒸熟作了栗子糕。与外头如意楼里的一个味道。您尝尝看,合不合胃口。 公主有心。他只捏起一只栗子糕来尝尝。到底是叫人得了好处,这糕点甜口的,甜得钻了心。 二人又再闲扯了些话,玉昀方说,要去看小成尧练武,便要送人走。 凌霆川扯了扯嘴角,却也起了身。 玉昀只牵着小少年一齐走,将人送出玉檀宫,便见他的小舆在外候着。 皇叔先回吧。我且先走了。 却见那人神色有些不大愉快,一双手负在身后,只淡淡应了声。方兀自上了马车。 玉昀见马车开动了,便叫人摆驾往小岚山下的骑射场去。既是要扶人一把,自然文武都得两全,将来才衬得上皇祖父的英明。 将将走来了,便见马倌儿来迎。小成尧在这儿是养了马的。马倌儿牵马来,迎着小成尧骑着跑开。 日头已然有些斜了,小少年骑在马上,身影虽是瘦削,气息却是十足。玉昀身上,那种连着数月以来的无力感,终于消散了些许。 年少的时候,她也曾这样的骑马。那会儿,皇爷爷便在马场旁看着。她哪里做不足,他定是一眼便看穿了。可是落了马来,他却不说。只说,玉昀又长进了些。 真的么?她总会问。皇爷爷的话会骗人,眼睛却不会。玉昀一眼便能看到,他眼中更高的期盼。 小成尧骑了两圈,方也落了马来问她。皇长姐,我总觉着,腰上不够直。您看到了,您说是不是? 比之上回,已是好了许多。成尧又长进了。 她做不到皇爷爷所期盼的,叫他失望了。正如如今的皇庭,也定不会叫他满意。可至少,她有新的希望了。 成尧落了马,又去一旁射箭了。 玉昀忽觉着小少年身子单薄了些,那身雾白的骑服,便又叫她想起凌霆川来。 那回与狄国三皇子比试,他和成尧差不多高。那日北风烈得很,她远远望着,总怕他倒了。与狄国的比试,大周早已赢了两场。大可不必再比这最后一场,但凡皇祖母还留着些慈悲怜悯之心,也不会叫一个羸弱的少年,孤零零地面对壮如牛马的狄国人。 玉昀眼前只又浮起那沾了血渍的雾白骑服来。 糟了她忽的想起来什么。 轻音跟着一旁,忙问,主儿怎么了? 玉昀只又吩咐道,趁着日头还没落,与我备着小舆出宫吧。我得回宸王府看看。 轻音正走开了,玉昀又喊了一旁锦衣卫来。这几日在宫里,都是这位小长官护着。玉昀便也叫得出来人家的名字了,有劳张统领,一会儿护着五皇子回玉檀宫。我今夜出宫一趟,明日一早回来。 那张统领应下了。 玉昀方带着轻音急着走了。 轻音又问了声,主儿怎忽又要回去宸王府了? 今儿是二月初一。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6-17 23:16:25~2022-06-21 21:59: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四夕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5章 玉昀回到府上, 天色已然全暗了下来。却没直往正屋里去寻人,只是回了自己的客院。 她虽是回来了,担心今夜那人会不会发病, 却想来上回在那间寝殿里, 凌霆川那般发寒的身子, 多少碗血好似都救不回来,她脚下便有些发软。 只是坐了小会儿, 喝了口轻音端来的热茶,便听得寝殿那边响起了琴曲儿。她这才想起, 府上还有碧儿玉儿两位呢。 凌霆川回到府上,便被霍广塞了两个人进来寝殿。二月初一, 不是什么好日子。那两个琴姬养在府上, 原本也是作这个用的。 -- 第76页 只是二人是带着琴与琵琶来的, 一进来,便耐不住养了小半月的憋屈。 殿下万事繁忙,这才想起我们来了? 琴曲儿日日都练着, 便就等着殿下回来听听。 他没答话,叫了一壶热酒来暖身。只两个琴姬的乐律是极好的,江南味道,该是得过不错的乐师指点。只是听了小会儿,眼前便又是方在玉檀宫中坐下的情形。 女子说话的时候, 眸子里发着光,自己却好似不知道。那芋子糕好吃,她便吃得嘴角都挂着。他也没提。只等她自己拿帕子擦了嘴, 方才罢了。 只这会儿, 霍广从外头进来, 与他一拜。少主, 人回来了。 也没个头尾,什么人? 端在嘴边的茶盏忽也顿了顿,到底是自己先反应过来了,是什么人。只霍广便先答话道。 长公主啊,这几日少主没怎么见着那位。 凌霆川看看身后的二人,忽的皱了皱眉。方吩咐霍广,送回去药庐的好。 碧儿不乐意,才没一会儿呢,殿下怎就急着赶我们回了? 玉儿随着姐姐道,就是呀,叫我们多陪陪 话还未落,便见那人一双冰冷的目光幽幽飘来,玉儿打了个寒颤,后头殿下二字忽都堵在嗓子眼儿里,说不出口了。 碧儿见妹妹被吓着,只拉了拉人,方好起身与人福了礼。殿下不乐意,我们走便好了。 霍广只将二人送了出去,回来寝殿方问起,可要唤公主过来? 不必了。 听人话里冰冰冷冷的,霍广一时压不住,怎就不必了?少主今夜寒病再发如何是好? 凌霆川看了看药庐的方位,养了有些时日了,取两碗血,也亏待不了她们的身子。公主身上的伤方好 说到这里,他也不说了。这话听起来,自己都觉着变扭。 霍广诶了一声,只出去办了。临出来屋门前,望了望那边客房的方向,灯火都熄了,好似也不打算过来。 霍广叹息一声,回都回了,怎就不见呢? 药庐里取了血回来,伺候着主子饮下,便也见人传了水来洗漱。没多少时候,寝殿的灯火也熄了。 天边才露了鱼肚白,轻音便去打了水。玉昀早早起了身,便是要回宫里去。后宫如今全权是宋氏掌事,成尧一人在里头,她毕竟是不放心的。 昨夜里,也未曾听得寝殿中有什么动静。想来,那人若要发病,许也有些法子的。她见过两回,自也知道他是挨过去了。 还是四更天,她用过些茶水漱口,便换好了衣衫出了门。 临行来王府门前,便正撞见了凌霆川。那人一身玄金袍子,正由得霍广引路,也往外去。 公主回来,这么快又要走了?他冷冷笑着,到底将她打量了一番。 玉昀也没什么客气的话好说,只道,皇叔昨夜看来是大好的。碧儿玉儿伺候得可还好么? 公主话里酸得很。 玉昀只定了定心,姑娘们伺候得好了,我自也心安一些,又哪里来的酸味儿。您怕是听错了。 不管怎样,还有劳公主惦记着。 玉昀也不留着原地了,只往自己的车架上去,您身子是怎么坏的,我总觉着是皇家亏欠着您,也不为别的。 只等她上了马车,那人还立在车下,负一双手在身后,笑道,公主的话,孤信。孤往金銮殿去,不大同路。公主先请。 那,皇叔也慢走。 怎就不同路。分明是同路的。 玉昀唤轻音合了车门,方又从车窗里见他回身上车架了。看着到底心烦,便又吩咐阿翡,合着小窗吧,有些凉。 回到玉檀宫,已是过了辰时。玉昀问起成尧昨夜吃食睡眠,李嬷嬷都说好。只是又道,殿下不知。今儿一早,五皇子便被太后娘娘传人唤去寿和宫了。 玉昀一惊,你们怎就让了? 太后娘娘来唤人,奴婢们怎敢拦着。碧云宫里的主子是怎么没的,李嬷嬷也是知道的。只有忙道,不过殿下莫急,张统领是跟着的。另有便是,太后娘娘也并非只叫了五皇子一个。只过几日要往封地去的皇子们,都是一并去的。想必,太后娘娘也不能为难什么。 听嬷嬷这么说,玉昀方将心思放下些许。只又想起自己方语气重了些,李嬷嬷年岁长了,到底是她失礼于人的。 是我心急了些,嬷嬷莫往心里头去。 李嬷嬷忙笑着道,奴婢哪儿能与您计较呢?您这般已然是没什么亲故了,如今唯认下了五皇子,奴婢还替您高兴。这会儿您可快去瞧瞧吧,莫出了什么岔子。 玉昀应了声,也来不及坐下了。便带着轻音和阿翡出来。可想起上回在碧云宫里吃的鞭子,便又唤阿翡拿着霍家令牌去寻庞铎。 早年庞家便是霍景年的家奴,只霍景年去后,一支继续随着镇北大军,镇守在狄国边界。另一支则随着孝武皇帝,回了京城统领锦衣卫。 玉昀想,即便是不见凌霆川的人,庞铎见着令牌,该也定能帮着她些。 -- 第77页 从玉檀宫去寿和宫不过小段路程,临行来门前,却见六皇子与七皇子宫中的宫人都在门前候着。如此,玉昀倒也没那么担心。这般阵仗,宋氏该也不会在自己的宫苑中,当着众人闹出什么。 一旁小内侍见她来,忙上前来问了安。再往里头传话去了。不多时候,小内侍回来,便请了她进去。 行来大殿,却见太后宋氏高坐在上,六皇子的生母丽嫔,和七皇子的生母瑾嫔都带着小皇子们坐在两侧。小成尧则是由张统领陪着的,独一人坐着靠外的位置。 见玉昀来,小成尧便也坐不住了,起身小跑过来,牵起她的袖口,皇长姐。 小少年一双眼中带着笑意,玉昀这才放心,又看了看一旁的张统领,微微颔首。这才领着成尧往前去,与宋氏道了一声好。 听闻您喊了成尧过来,便赶着来看看。娘娘早前落病,如今看来已是大好了? 宋氏笑道,长公主到底是怕哀家为难人家吧? 玉昀也懒得与她避讳,成尧如今孤零零一个,到底叫人揪心的。这会儿还好有张统领跟着,若是他不慎得罪了娘娘,张统领也好将人看着了,可别再冲撞了娘娘。 一旁丽嫔瑾嫔竖着耳朵听,二人之间剑拔弩张之势,呼之欲出。只是又念着自家儿郎,到底不必再在太后眼皮子底下,若去了封地,天高皇帝远,惹不得她老人家眼,平安就好。 宋氏听着玉昀那话里的意思,威慑多于客气,心中便觉着气堵。长公主哪儿的话?五皇子、六皇子、七皇子都是要往封地去了,日后见不着了。哀家今儿叫他们来,只是想再看看这些儿郎,又还得多嘱咐一声,去了封地也莫坏了皇家的名声,到时候叫皇帝为难,便也不好了。 宋氏又扫了一眼玉昀身旁的成尧,那小儿郎一双眼里闪着光,看着便叫人脊背发寒。宋氏不易察觉地深吸了一口气,心想,待人上了路才好办事。若是在皇宫里,同云妃那回一般,便是要惹得自己一身骚。 玉昀只牵着成尧坐了回去,宋氏是如何编排的,她尚且不知,只是将昨儿皇叔答应的事儿道了出来。 太后娘娘叮嘱众子,到底有心了。只是我们成尧,不往封地去了。 宋氏喝到嘴边的茶,险些喷了出来。长公主是什么意思? 玉昀扫了一眼成尧坐旁的茶盏,是没动过的;方淡淡回话道,昨儿皇叔应下了,成尧如今孤身一人,正巧,我也是单着一个儿。我们姐弟日后在一齐,便也不比劳烦娘娘再管成尧的言行。我自会看着他的。 你宋氏心中那盘如意算盘,掉在地上啪啪直响。摄政王可并未与哀家说过。 玉昀见宋氏面色,便觉着好笑,娘娘是叫皇叔亲自来与您交代么?娘娘若想知道,许还得亲自去问问他呢。 丽嫔瑾嫔不敢说话,一旁偷偷瞧着太后面色,此下如张白纸一般。方还训着他们话的雍容一点不剩,到底将急了二字匆匆写在脸上。 先帝分来她们这儿的本就不多,宋氏原也不比她们好到哪儿去。这不是攀上掌印,方有了位置。又亏了那凌成显是个心智不全的,做个傀儡正好。谁又是真心心服的呢? 此下二人虽是不敢言笑,却是暗着乐的。七皇子却愣愣道。 太后娘娘方说,想留我们在京城。为何五皇兄要留下来了,娘娘反倒是不高兴了? 七皇子方才四五岁,又哪里知道症结。瑾嫔忙一把捂起七皇子的嘴来。 七皇子、七皇子他词不达意,不是那个意思。娘娘您可莫和他计较。 宋氏嘴都笑歪了,当众哪好计较。 玉昀只起了身,又叫成尧与宋氏作别,那我与成尧便先退下了,不扰着您清净。 丽嫔瑾嫔见势不妙,也一并起了身。娘娘方才的教诲,我们都记下了。这会儿六皇子正要回去读书了。 七皇子他、他身子不好,还得回去用药。 宋氏面色如铁,还想留着二人发作一番。却见庞铎带着人从外来了。见玉昀,忙与玉昀一拜,长公主,可是被什么绊住了? 玉昀远远望了一眼宋氏的位置,方与庞铎道,也不曾绊住什么,不过庞统领来得及时。五皇子正要回去玉檀宫中读书的,有劳您护送。 碧云宫出事之后,庞铎便受过凌霆川的命。庞铎只向上首宋氏一拜道,那末将便送长公主与五皇子回宫。 瑾嫔丽嫔忙跟着道,我们也一并随公主走了。 待众人退下,宋氏只觉脸面不存。可脸面且尚且是小事。若摄政王真应下成尧留了京城,她日后哪里还能安生。 从寿和宫里出来,玉昀带着成尧与丽嫔瑾嫔说了别。待二人走远了,成尧方摇了摇玉昀的袖口,皇长姐,皇叔可真算答应了么? 成尧只是记得,昨日皇叔那般闲谈,也不知道当不当真。 玉昀牵着小少年往回去,成尧若不放心,我们稍后去养心殿里,和他说说话。 ** 巳时已过,陆时行跟着摄政王与小皇帝身后,从早朝下来。随着二人入了养心殿。封北疆大将的折子已递上去多日了,即便方他还领着众官在大殿上再提醒了一番,小皇帝那边依旧没有回音。 -- 第78页 入了养心殿大殿,小皇帝往上首书桌后一坐,便又由得江随伺候着,开始练字。对北疆之事一概不提。 陛下,北疆来了军信。仅此小半月,狄国已有三回冒进边土。北疆封将之事,已是迫在眉睫了。 小皇帝将将写了两行字,听得他的话,烦躁起来。一把将笔下宣纸拧成了团儿,掷去了地上。朕指派的镇北大将军,不如你们的意思。如今还要朕指派什么?朕再指派一个,万一又要没了。 小皇帝说着缩了缩鼻子,竟是委屈起来。 陆时行受够了哄骗小娃儿的日子,此下拧了拧眉头,又将目光抛向一旁摆弄着九连环的摄政王。 那九连环,方上朝的时候就被小皇帝拿着手里玩儿。这会儿下来了,又由得摄政王来解。两叔侄,到底没一个上心。 陆时行只好笑着问人道,摄政王殿下觉着,该要如何是好? 凌霆川到是扫过一眼那封折子的,北疆进犯,到底是大事。越是大事,便越要拖着,若不然,要他做什么呢? 还是等陛下心情恢复些,再定也不迟啊。 陆时行一时也不知如何办。只是叫手下门生,再将那封军情急信当着二人跟前读了一遍。一人练字,一人解谜,没一个听上心的。 这当会儿,却是内侍来传话了,道是长公主带着五皇子来了。 摄政王也不避讳,叫将人传上来。待人上了大殿,陆时行方忙是与人作礼。 却见玉昀一身海棠色的锦裙,华贵非常,发间凤簪,金玉相辉。他方觉着喉咙里被什么噎了一噎,这才想起,早年间公主被养在孝武皇帝膝下的时候,便就从未轻简过头面。 皇家捧在掌心中的女儿,又怎会怠慢了装扮。自然是怎么华贵怎么来的。唯有嫁入陆府的两年,清淡寡素,不复以往。那会儿公主在府上待他,却也是谦和有加,恭敬孝顺。她是有心循了他的家风,只是他也太过习以为常罢了。 公主五皇子。 陆时行招呼完,便听玉昀道。 陆左辅不必多礼了。我可是扰着你们议事了?若是,我迟些再来寻皇叔便好。 陆时行未敢答话,却听摄政王开了口。 哪里扰着。公主来得正好。摄政王口气里几分如释重负。便见他也起身来,要往后头去。这儿便交给显儿了,孤请公主去别院喝茶。 陆时行心中又是发了愁。哄骗着小皇帝披红,着实不是什么好差事儿。 出了大殿,凌霆川在前头走着。玉昀牵着小成尧跟着他身后。只稍稍几步路,便见他缓了缓步子,将手里的九连环送来成尧面前。成尧会解么? 小少年道,皇叔叫我试试看。 凌霆川轻道了声好。 别院里格外清净,又熏着厚重的药香。客堂里打扫得干净,玉昀寻着张玫瑰椅将自己安置下来,成尧也坐在一旁,解起九连环来。 便见凌霆川也在对面坐下,叫人看了茶。 方陆时行在殿内所说的事儿,玉昀在门边听着了些许。又听那位兵部侍郎,读起边疆来的军情,到底是吃紧的。 玉昀道,成显也不愿作陆左辅的主,皇叔便将我作救命稻草了。 公主看轻自己了。你既都来了养心殿,孤不该出来说话么?和他们搅着一处,到底没什么好说的。 茶水送到跟前,玉昀端来饮了一口。 早晨的时候,您可不是这么说的。 只是闲谈着两句,成尧便已凑了过来。小少年嘴角挂着笑,将那九连环送到凌霆川眼前,皇叔,解开了。 凌霆川接来,微微翘起嘴角,成尧到底要聪慧些。可惜,大周用不上这般的聪慧的皇帝。 却见小少年又从胸前掏出一枚白玉章印来。成尧近日与老师学刻章,练了好几回,与皇叔刻了一只。也不知道皇叔喜不喜欢。 那章印送来眼前,白玉通透,章面上是宸王玉印四字。书法端正,笔画苍劲。全然不似出于一个这般年岁的少年之手。 真是成尧作的? 小少年点点头,眼中满是真挚。这般的真挚,难得看到。却轻易带着些许讨好。 真不错啊。他感叹着,又道,那孤便多谢成尧了。 玉昀一旁看着他们二人说话,指尖在茶碗边上摩挲。要讨人欢喜,本也不是难事。便只怕,聪慧是大忌,人家并不需要。 这会儿的功夫,门外传来脚步声。有些仓促,又有些着急。一抹明黄的身影闯进大殿来,便一把匍在凌霆川膝边上,皇叔怎独个儿来了,也不唤朕一道?朕还等着皇叔教朕解九连环 话还说着,凌成显的目光已落在被凌霆川放在小案上的九连环上。解开了啊? 凌成显大喜。朕就说,皇叔最是厉害。 凌霆川笑笑,没说话。又看了一眼成尧。成尧只忙掩住锋芒,往玉昀身旁退过去了。 江随却从外进来,与凌霆川道,陆左辅已带着人走了。 凌霆川客客气气的:你叫人送送他。 -- 第79页 诶,已叫江儒去送了。江随说完,又指了指门外头,不过,太后娘娘来了。道是来与您请安的。 哦?凌霆川这才看向玉昀来,公主想见么? 玉昀道,今儿在寿和宫,我和成尧,已和太后娘娘见过的。再来一道儿喝喝茶,也是无妨的。 凌霆川这才转向了江随,那便请娘娘进来说话。 ***** 第36章 江随转身出去请人了。凌成显这才留意到玉昀身后的成尧。 五皇弟?他笑着从地上爬起来, 去玉昀身后寻人。你来了,怎也不与朕说?朕正是嫌没人陪着玩儿。这养心殿里空落落的,除了陆时行那些, 每天见不得别人。整日整日只能练字, 朕都快要闷死了。 碧云宫与雨辰宫素来走得不近, 成尧与他这位皇兄却也从来不亲。四皇子夭折,二人之间尚且隔了些许年岁, 更何况还有云太妃的事儿挡在前头。成尧自然往后躲了躲。 却是被玉昀撑着腰杆推了出去,成显想不想知道, 九连环是如何解的? 凌成显看着玉昀,忙是点头, 朕解了整一个早朝都未解好, 是如何解的, 皇长姐可知道? 玉昀笑了笑,我是不知道的,成尧知道。叫成尧与你说说? 好啊! 成尧还担心锋芒太露, 皇帝会不喜欢。这会儿才知道,自己是多虑了。只回头望了望玉昀的神色,见皇长姐眼中是要他与皇帝多处一会儿的意思。便就如此做了。 成尧走去小案旁,拿起桌上的九连环,拉着皇帝一起玩儿。 他是碧云宫独子, 原本还有个内侍作玩伴儿的,只父皇驾崩之后,碧云宫里失势。彼时后宫动乱, 淑太后没了, 原本当权的大宦与嬷嬷一一被宸王压入内官监大牢。那内侍原也是淑太后叫来看着五皇子的, 自然一并被处置了。 这会儿虽与皇兄一道儿, 成尧却依旧提着几分心思。他随着母妃侍奉过父皇病体,自也知道伴君如伴虎的道理。像父皇那般仁爱慈善的皇帝,也有不合心意大发雷霆的时候。更何况眼前这位皇兄,心智不全,性子乖戾。 成尧便很是小心,将九连环的机关合上,又一步步地拆解给皇帝看。 宋氏被江随带进来的时候,便见皇帝与成尧正玩在一处。而玉昀陪着摄政王,坐在一旁喝茶。宋氏眉头一锁,见摄政王看来,只好上前作了礼。 太后娘娘这个时辰来了? 诶。宋氏应声,又看了看那边的儿子正被成尧教着解谜,一愣一愣学着,却也很快就要解开了。她收回来视线,又看向摄政王,哀家本是想来看看皇帝,听着您也在,便更要来问声安好了。 却听上首那人淡淡道,娘娘有心了。 玉昀看着她面色,笑着抿了一口茶,却也没说话。 宋氏草草扫了玉昀一眼,她本也是为着这个来,想亲口问问宸王,却不想玉昀与五皇子都在。 娘娘还站着做什么呢?上首那人先开了口,坐下试试孤这儿的新茶。 宋氏只依着那人的意思落了座,这方笑着开口试探道,五皇子也在啊,可真是巧了。晌午的时候,哀家还正摆了些茶点,与几位皇子说话。他们正往封地去,皇帝许下的封赏也丰厚,到底也是带着皇家颜面的,便不好失礼于百姓的。 娘娘办事儿妥当,孤便不稍多加过问了。 宋氏听着摄政王这话,一点儿也没提五皇子留在京城的意思,一路过来提着的心思,方觉松散些许。不觉身子都往椅背上靠了靠,又抬眸望向玉昀,多有些许安了心,得了意。 宋氏又看向那边的皇帝和成尧二人。方与儿子招了招手,显儿,快过来,今儿还未给哀家看看呢。 凌成显却是一动没动,母后先坐坐,孤解开了九连环再与您请安。 当着众人,宋氏忙轻咳了两声。没见人动,又重重咳了两声。 凌成显眉头一拧,知道母妃快要发作,这才放下手中的九连环,上前与宋氏请安。 宋氏这才满意几分,唤人在身旁坐下。又问候起摄政王身体。 玉昀也将成尧唤了过来,便见凌成显一双目光看着成尧,手中还比划着方九连环的姿势,是一会儿再一齐玩儿的意思。借着宋氏问候完人的空挡,玉昀方有意无意问了声凌成显。 若成尧穿厚留在宫中,陪着陛下,可好? 好!当然好。凌成显听得这话一跃起了身。他也是雨辰宫中的独子,以往皇子皇女不喜欢与他玩儿,如今当了皇帝了,弟妹们又都要远走去封地。留着个伴儿一起玩儿才好。 宋氏忙在一旁重重喝了一声:显儿! 凌成显嘴一噘,重新规矩坐了下来,也不看宋氏,也不敢说话。 宋氏忙道,成尧如今封了王,是要去封地的。去了封地,自然独当一面,为一方君主。显儿怎好留他? 到也不是。玉昀接话道,昨儿皇叔还说,要留成尧在京城呢。她说罢,侧眸看向凌霆川,皇叔说的,可还算数么? -- 第80页 人是公主要的,公主留着便好。凌霆川倒也答得干脆。淑皇后虽苛待于他,可有一样却十分严谨。淑皇后答应的事儿,是十分守信的。 比如,跪到四更天便可起身。那么次日清早,江随便会奉命来接他起身去做粗活。再比如,若是投壶中了三只,便有饭食吃。那么他只需勤加练习,便能顿顿用上馊饭。 是以此下,他也十分记得自己说过的话。看着眼前玉昀,端着茶盏微微抿了一口,看向他来的目光,带着点点谢意。 老皇帝的女儿,想闹出什么来呢?他到想看看。 宋氏一听,心气儿顿时卸了一半。这会儿再看向玉昀身旁的五皇子。小少年却也正看着她,与上回不同的是,小少年眉目谦顺,嘴角还挂着乖巧的笑容。那双眼里不见了对她的恨意,宋氏却更是难以安心。 许是小少年还不甚擅长掩盖情绪,又许是她自己到如今还心有余悸。她只暗自领会到,那个乖巧的笑容,不过是伪装罢了。 她看了看一旁摄政王,方小心提了一句:只是,这怕是于礼不合? 玉昀一旁笑了,太后娘娘私刑宫妃,与掌印一同吃食儿,便觉着自个儿于礼很合么? 宋氏脸都绿了。江随立着一旁,也忙行来摄政王面前跪了下去。 凌霆川袖口一挥,落了茶盏,方看着眼前的宋氏与江随,公主不过玩笑于你们罢了,紧张什么?这事儿便如此说定了,太后娘娘觉着可好? 宋氏哪里敢再说什么,只好应着,好。自然是好的。 凌成显一听,便跟着叫好。五皇弟留着京城。朕日后有伴儿了。 宋氏垂着眸,恨自己生了个蠢货。 凌霆川却喊了江随起来。又叫人多看了一盏茶。掌印也该乏了,坐下一同喝茶。 只几人如此一直待到午时,方各回各宫。 下响的时候,玉昀安置了成尧读书,便带着轻音阿翡去了趟华庭轩。 掌事太监吴敏来迎着,笑着问,长公主殿下来,叫奴才受宠若惊。殿下是想来赏歌舞,还是赏杂技的? 玉昀道,华庭轩如今是什么样子,本宫都许久未来看过了。只想与您借两个人来用用。 吴敏边将人往里头引,边笑着问,殿下想要什么人? 玉昀也没什么好瞒着的,只道,本宫欠摄政王一个人情,想问您借两个美人,送去他跟前儿伺候着。 吴敏听着,忙是一揖,这可难不倒奴才了。华庭轩中燕瘦环肥,也不知摄政王喜欢什么样儿的? 玉昀也没做多想,本宫也不甚知道,便一样选一个送去好了。 吴敏重重诶了一声,便就将一众歌舞伎子都喊来给玉昀看。他自摸不清楚摄政王的喜好,唯恐办坏了差事儿。那位摄政王殿下名声在外,他可不敢动老虎的胡子,只由得长公主担待着。 玉昀着实也不知道他喜欢什么样儿的。只是见碧儿玉儿伺候得不错,便挑了四个有些琴技和舞蹈功底的。 凌霆川午时从宫中出来,齐靖安便将他的时辰安排得满满的,叫他见了两员老侯爷身旁的副将,又走访了一回相国寺,去高塔祭拜国之先烈。 北疆的事儿总僵着,小皇帝没主意,老侯爷是元老,自是坐不住了。牵线搭桥,自想给他选个好的。 回到王府,已是傍晚。 门前一行马车候着,一个内侍已迅速过来请好。 摄政王殿下您可回来了。奴才是华庭轩里的,这会儿奉长公主的命,与您送了几个人来。还请您笑纳。 他一时不解,却见那内侍一拍掌,后头两辆马车便由得人拉起了门帘来。一车两人,皆是盛装浅笑的女子。一眼扫去媚俗淡雅尽收眼底。 那内侍又谄媚笑着问,摄政王殿下,可还喜欢嘛? 长公主倒是十分有心。他险些气笑了。不止有心,还十分小气。昨日便就见了一回琴姬,她便记到如今了? 那,奴才叫她们下来,随您回府吧?那内侍说完了,便要往马车上引人了。 凌霆川只将人喊了回来,这些孤用不上,养着反而恼人。你送回去给公主便好,就与她说,孤府上图个清净,有两个琴姬便足够了。 吴敏听着,这差事儿算是黄了。原本还打算复命的时候,从长公主那儿领些赏钱的,看来是落了空。此下也只好恭恭敬敬一拜,诶,您的话,奴才记下了。这便回去给长公主复命。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6-24 22:14:46~2022-06-26 22:52: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瓜瓜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7章 玉檀宫里的晚膳别样丰富, 成尧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玉昀特地嘱咐过御膳房的。江南菜、西北菜,两湖菜, 样样都带着些。 玉昀又给他夹了一块东坡肉, 再用多一块吧, 你太瘦了。 成尧没拒绝,只依着玉昀的意思吃肉。玉昀却有所察觉, 她和成尧同桌吃饭已有好些日子,却看不出来他喜欢吃什么。每日用食, 成尧总量吃得不少,可每样都不贪。 -- 第81页 这是君王才有的习惯, 未免怕人看出喜好, 也未免有人居心否侧在君王喜欢的菜肴中落毒。成尧小小年纪, 却好似是被教导过了。 成尧可有喜欢吃的菜?玉昀试探着。 小少年点点头,又看着玉昀,东坡肉就很喜欢吃。还有江南菜, 母妃是江南人。 那为何不多用一些? 父皇教导过,即便是喜欢的,也不可多食,不能叫人看的出来。小少年道。 这果真和玉昀猜的一样。 说起来,云妃并不算命好。她进宫来的时候, 父皇已有些年岁,虽是常伴在人身侧,赏赐与用度, 却都很是低调。那时前朝太子哥哥与二皇兄争斗颇凶, 皇祖父在时, 已为太子哥哥培养了不少羽翼;而皇祖母又将心思全然放在了二皇兄身上。成尧虽是常伴在父皇身旁的, 便也从未被推去人前,被政客们看到。 而父皇却私底下对小少年教导有加。旁人只以为是个宠妃之子,自然没有太子和二皇子打眼。而云妃不过皇祖母从江南找回来的美人,没有什么外家。这般,小少年更是不露锋芒。 只是玉昀相处的越久,越发现小少年身上的优点。像一枚清透的玉璧,只需慢慢打磨。 皇长姐怎不吃了? 被成尧问起的时候,玉昀方发现自己走了神。只是想起父皇了。 我也尝尝想起父皇。小少年说着,一双眉目已沉了下去,有时候,还会梦到父皇跟我说话。 玉昀继续持筷,给自己也夹了一块东坡肉,笑着与小少年打趣道,父皇他说什么了? 叫我好生照顾母妃,叫我好好读书。他说男子不必太过志向远大,只保护好身旁的人,便已是足够了。 是么?玉昀想想,保护好身旁的人,又何尝不是志向远大?身在皇家,保护好身旁的人,便已是不易了。父皇自己怕是都想不到,他驾崩之后,云妃娘娘会被如此对待。或许再大的志向,一开始也只是想保护好身旁的人呢? 话还说着,便听李嬷嬷来说,吴敏来寻她复命来了。 玉昀叫将人请来,便见吴敏一脸难色,与她作了一揖。殿下,奴才将您选定的人都送了过去,可摄政王说喜欢清净,府上那两个琴姬便足够了,又叫奴才将人退回来了。 她那人情,他不收。那便先欠着好了。 看来是没着他的心意了。玉昀笑着,又唤李嬷嬷取了银两来打赏吴敏。 吴敏说着不敢收,推推攘攘的,可最终还是拿下了,又与玉昀大道了声万福,才自行退下。 小成尧已用好了晚膳,玉昀便也叫人撤了席,又叫人点起书房里的烛火,与成尧一道儿读书去了。 如此清清淡淡度了些许日子,宋氏却在宫中筹办起来一场宴席。六皇子与七皇子即将往封地去,道是替他们送行。 玉昀本是带着成尧打算避开,临开宴之前,却收到陆时行从宫外送来玉檀宫的小信。 已是二月中旬,天气渐渐暖了起来。傍晚的时候,天边烧起了绯色的云彩,一丝丝的染来玉檀宫门前,忽叫人觉着空旷又新奇。 玉昀今日穿了身鹅黄的薄裙,本就是春日的宴席,便懒得再多戴宫花。倒是清清淡淡的,与薄薄的春色辉映。 成尧一同也穿得及其素淡。淡蓝的一身锦袍,配着镶嵌青玉的腰带。 玉昀特地早了些来了庆丰殿。因是与两位皇子送行,邀请的官员并不多,只原教习过两位皇子的老师,还有些许相熟的官眷。陆时行早年间也在皇子鉴任教,多少与两位皇子有些接触。陆时行便带着自家的家眷出席。 宴席还未开始,皇后宋菡已在庆丰殿后的小阁设了茶宴。难得宫中办宴,宋菡便特地请了宋奇南与徐氏一道儿来坐坐。 宴上摆了一桌的点心,都是春日里时行的,一同还有冰窖中取来的葡萄,去年进贡来,珍藏着的。 徐氏许久未见女儿了,又碍着礼数不能如以往般。只静静坐着喝茶,又说起些许家常。户部尚书宋奇南将将升迁,这会儿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挨着女儿一道儿,却也只说上了两三句,便就出去了宴上,跟其余到宴的官员寒暄去了。 宋菡见父亲出去,便有屏退了几个不相熟的婢子嬷嬷,这才好和母亲问起,妹妹们的婚事都如何了,母亲该都有数了。 自打冬日里你进宫的事儿定下来,来相看的人便多了。你五妹妹心气儿平,到底容易些,只选了张侍郎府上的庶子,便叫姨娘与我说了。张家原本是清流之家,如今好歹是开始识时务了,你父亲倒也欢喜。难的是你四妹妹,府上就这么一个嫡女了,如今攀上来的人也多,你父亲便想着,要选个日后能为靠背的。 宋菡喝着茶,一一点头。四妹妹的婚事到底珍贵些,父亲慎重也是对的。 徐氏却问起,到是菡儿你,与陛下怎样了?陛下待你可还好么? 提起这个,宋菡只觉手中的茗茶都不怎么香了。他今日玩鸠车,明日玩九连环,后日又要去华庭轩看歌舞。哪里有功夫来待我呢?宋菡说着,却是冷笑了声,不来也好,我也不大想见他。 -- 第82页 这怎么好?徐氏皱眉,你是要与皇庭繁衍子嗣的,总不好等陛下纳了个什么歌姬,还要坐在你前头。 说来,母亲也该是知道的。陛下的心智,根本只有七八年岁。他不喜欢便是不喜欢了,我如何讨好都是无用的。更何况,他还心念着侯府那位嫡小姐呢。 徐氏听着,又是恨其不争,又是心疼女儿。只好再嘱咐了一声,那、那也是急不来的。你独自在宫中,多注意自己的身子。多往你姑母那里走走。其余的事儿,也只好再说了。 宋菡这会儿才露出几分笑意,却想起来什么不对的地方。母亲方说起四妹妹与五妹妹的婚事。三妹妹呢?她不是也及笄了,如今长公主与陆北乔都和离了,三妹妹总该讨个名分回来了。 徐氏忙扯了一下女儿的衣袖,你这话,可莫叫你父亲听见。他是铁了心不认这个女儿了。自打从昆山行宫回来,你三妹妹便被赶到陆府上了。你那大姑母本还好生待人的,也不知陆北乔与她说了什么,如今人也不管了。 宋菡也几乎吃了一惊,大姑母平素不是最疼三妹妹的? 谁知道呢?那丫头心不正,在昆山行宫,竟当着老侯爷与长公主的面儿作出那等的事儿来。谁又知道私下里还做过些什么。你且记得往长平侯府上吃宴那回,她到底将自己撇清了,此下再想起来,我们不定是错怪世子爷了。 提起这个,宋菡到底多有些怅然,若不是她从中作梗,我许也不会嫁来皇家 徐氏也跟着叹了声气,小小声道,长平侯掌着兵权,到底也不比这心智不全的小儿差的。 宋菡又问,那三妹妹如今人呢? 还在陆府上呢。你大姑母不管人了,可陆北乔却也不放她走。道是,还是要留着作妾室的。 宋菡只当是闲话听了,却又觉着好笑,给母亲再夹了只糕点,他到底很是专情的,确是耽误了长公主这些年。 徐氏吃着糕点,眉色一挑,又问起女儿,我在宫外听闻,长公主是与摄政王徐氏话没说完,一对大拇指却勾了勾,意思暧昧极了。 到是没见他们二人尝在一起。只是听闻,摄政王特许叫五皇子留下来了。特地留给长公主作伴儿的。 这样啊?徐氏听着,便又想起什么,那你太后姑母如何说。 自是不高兴的。 不过,也拿他们没法子。 ** 庆丰殿外的小亭里,玉昀正叫人给陆时行添了一盏茶。 玉昀打量了番人,方问候着,许多时日不见,陆左辅憔悴了。 陆时行恭敬着,北疆告急,陛下又迟迟不肯封将,臣也是实在无法,只好来求公主了。 玉昀却道,前朝的事儿,我怕是爱莫能助的。 陆时行左右看了看,见没有其余的人,方道,您还是陛下的皇长姐,许是有些办法?太后娘娘不理会,掌印也不打算开口劝人。摄政王他他更是不上心的。 玉昀只问,封将的帖子,您可送去给摄政王看过了? 送过了。看没看,臣也不知道。次日便被原封不动送回去养心殿里了。也没个回信。内阁票拟过的折子,人选都已列好了,多半最先那位就是最胜任之人。原本也只等陛下点个头,司礼监一个圈红。这般,已拖了整整一月了。 成尧一同坐在桌旁,用了两只糕点填肚子。皇兄性子便是如此,若是害怕的事儿,便就绕着道走。儿时,南海进贡了只会说话的鹦鹉,父皇赏下给雨辰宫了。只是下人们没养好,叫鹦鹉死在了游廊里。皇兄那会儿忌惮极了,整一年都没过那游廊,每每进出都走的远道。 玉昀笑了笑,方看向陆时行,陆左辅听见了。陛下便是如此性子。 陆时行眉头一拧,诶。 不过我们倒是可以试试。玉昀道,叫成尧试试。 成尧到底一噎,我哪里行的,皇长姐?皇兄虽是不厌烦我,可定也不会听我的话。 你试试才知道的。玉昀对小少年道,你只需问问陛下,要不要看一场比武。 话说着这里,陆时行也似明白了。公主是想,叫陛下边玩乐边定下? 玉昀点头,还得看成尧。 陆时行眉头这才舒展开来些许,那臣便候着公主佳音,若有用得上陆府的,公主尽管开口。 陆左辅客气了。 话还说着,小亭外张统领拦下来了个人。陆时行闻声看去,便见是自己儿子,转眸在看向玉昀,方是一拜。北乔、北乔今日也进宫了。寻来这里,许是有话与公主说的。 玉昀却见,陆北乔一身绛色长袍,看来是新衣。只是那眉眼倦态,早已不复公子容貌。好似一下老去了数年。她这才看了看张统领,让人进来,也无妨的。 陆时行这才忙是一揖,那,臣便先退下了。不扰着公主说话。 一旁成尧见状,也起了身。我方还寻着道儿旁生了新的花束,这会儿正好去仔细看看。 -- 第83页 玉昀叮嘱着人,成尧须得带着张统领一道儿去。 皇宫毕竟还在宋氏的眼皮底下,如今成尧又被特地留了下来,若宋氏起了什么坏心,后悔便就来不及了。 成尧应声,便带着张统领一并走了。 陆北乔跨入小亭,方与她躬身一拜,公主,可还好么? 还好。你呢?玉昀淡淡问候。 我陆北乔深吸了口气,也还好。 玉昀却看了看他脚下,春日湿气重了,大可不必再穿棉鞋棉袜了。该捂坏的。 陆北乔素来是讲究的,陆府家风严格只是一方面,他自身也格外注意仪表与仪态。一年四季衣衫布料皆不一样,不止面料,连刺绣纹路也会注意应景。可如今天已暖了好些时日,那棉鞋棉袜还在脚上,且只稍稍留意,便能见上头还有泥巴痕迹。 玉昀只是觉着,他那句也还好怕是假话,毕竟此下走近了,还能见他衣领下揉乱的中衣。原本不苟一丝的公子,如今竟狼狈起来。 陆北乔只看了看脚下,好似才注意到似的。失礼公主了。 倒也不碍事。可要坐下喝杯茶? 嗯。 旁侧到底没有别的婢子。方玉昀与陆时行说话的时候,便都已将人屏退开了。玉昀抬手与人添了茶,便听他说起。 听闻摄政王许了五皇子留在公主身边,臣还未恭喜公主。 是碧云宫母子惹人怜悯,云太妃走了,我也不放心成尧独自上路。玉昀话中虽是没提太后宋氏,可早前有关云太妃之死的传言,早已遍布朝野。想必人家也是知道的。 陆北乔只道,臣许得替姑母说声不是。 人都走了玉昀话只说到这儿,便已又几分怨愤在其中。 陆北乔听她停顿,方接着道,人都走了,道歉也是于事无补。 玉昀只心想,更何况,人家还没有道歉呢。只是看着眼前是陆北乔,她便也知道守着口风,并不多言。二爷这话不必再说了。 陆北乔却抬眸起来,其中生起几分星火:若是早前公主未受姑母所害,被送入摄政王别院,我们会不会 不会。玉昀回得干脆,到底一丝余地也未留。 好,我知道了。陆北乔冷笑了一声。公主是介怀宋三的事。 玉昀抬手给自己添茶,若说介怀,那也是年前的事了。如今好似已经过去许久了。反倒是该谢谢二爷。 陆北乔眸中疑惑,谢臣什么? 我年少钦慕于你,到底也是得过好些好处的。问着皇爷爷,要与皇兄们一起上皇子鉴;为了讨你注目,偷偷练字、读书、辩经。都是将自个儿修行得更好了。如今虽是离了二爷,这些到也一并跟着。自然是得谢谢二爷了。 玉昀说完,淡淡喝了一口茶。方望了望远处的宫廷小径。柳条将将发芽,夹道垂落在小径两旁。玉昀指了指那边,二爷还记得那儿吗? 陆北乔寻着她手指方向望去,却想起年少的时候,玉昀尝伴着太子一同在那处钓鱼。他作太子伴读,也一同在侧。这会儿方明白,小姑娘家的,哪里喜欢钓鱼,许也不过是想离他近一些罢了。 我还学会了钓鱼呢。玉昀笑着,手中茶碗放回到桌上,人也一并起了身。该走了,庆丰殿中宴席要开始了。 陆北乔没再说什么,只见她起身,鹅黄的坎儿子,碧色裙摆,轻巧柔和,与那会儿在太子身旁的小姑娘,却也并无二样。可他却不是了。 玉昀只起身走来小径,便见一抹玄金的身影缓缓靠近过来,身旁是霍广护着,身后还跟着一众内侍与锦衣卫。玉昀只候着一旁,待人走近了,方带着成尧与人作礼。 皇叔来了? 凌霆川颔首,又看了看她身后跟着的人。陆时行这才带着陆北乔与他作礼。他看了看玉昀,又看了看陆北乔。公主这是与人叙旧? 今儿左辅大人带着家眷来了,便说了两句话罢了。玉昀话落,便见那人已走去前头。她方跟了上去几步,便听他小声问起。 怎么,公主还未放下早前的事? 哪儿有呢。她也不提陆北乔,只问起,上回华庭轩吴总管送去的美人,皇叔一个都不喜欢么? 吴总管周到得很。可惜孤府上住不下。养着两个药罐子,已是叫人心烦。公主日后,大可不必替孤考量。 药罐子?玉昀看了看人。却见他嘴角浮着一抹笑意,不然公主以为? 二月初一那日的事,玉昀本也有所猜测。那两琴姬养在府上那些时日,便是那日才与他献艺,到底是有所取的。 成尧的事,本还想着还皇叔一个人情。看来皇叔不喜欢那些。那一会儿由得成尧敬您杯酒吧。 凌霆川没答话,只负手在身后,加快了些许步子。玉昀见他嘴角笑意未泯,便知道人是应了,方也紧着跟了上去。 陆北乔跟着陆时行身后,却远远望着那二人说笑身影,窝在绛色长袍中的手,都已然拧成了拳头。 -- 第84页 大殿中人几近已经齐了。只见摄政王与长公主一道儿进来。便齐齐起身作礼。 摄政王那身玄金长袍,到底显得人修长精炼。长公主今日这一身春装惹眼,没有太多的修饰,反倒显得整个人气色极好。 官眷们啧啧称叹了一番,方有人注意到身后吊着的陆北乔。 那不是原先的大驸马。怎憔悴那么多了。 听闻是惹了风流债,非要娶宋家三姑娘为妾。长公主方写了和离书。那位后悔着呢,翰林院的差事儿都不大去了。 太后宋氏正在上座,见摄政王来,也只得起身。见那人入座,长公主也跟着坐在身侧坐席,宋氏方重新落座回来。只淡淡抿了一口茶水,又唤身旁江随来。 掌印看。成尧与他们一齐呢。摄政王如今紧着长公主,成尧的前程,许是比我显儿还要好了。 江随躬身笑道,哪儿能呢?娘娘多虑了。三皇子如今已是皇帝了。成尧如何相比? 话还说着,凌成显带着大伴江儒上了殿。一路小跑着来,与上首宋氏和凌霆川作礼,而后转身与众官眷们道了句平身,便已在四下里寻人了。好一会儿,没寻着自己想找的,方叫了江儒上前问话。 长平侯呢?长平侯怎没来? 陛下,今儿是与六皇子与七皇子送行,长平侯府上没受邀呢。 凌成显顿时失了兴致,从怀里取了九连环来玩儿,这会儿方才留意到一旁成尧到了,便朝人招手,五皇弟,你快来。上回教给朕的,朕忘了。你再来教一回。 成尧起了身,先与上首作了礼数,方走了上去。只跪在龙椅一旁,成尧替皇兄看看。 你跪着做什么?凌成显笑着,拍了拍龙椅上多余的位置,快来,跟我一道儿坐。 成尧不敢。 宋氏脸色已然铁青将要阻止,玉昀却抢险了一步,起身与皇帝道,这定是行不得的,折煞成尧了。 凌成显看看太后,又看了看皇长姐,方自个儿从龙椅上挪了下来。拉着成尧一道儿坐在龙椅下头。这便不就行了? 官眷们虽早已习惯了皇帝的儿戏举措,可着实也再次被惊了一惊。谁若要登了帝位,必然忌惮自己的龙椅坐不稳,哪里有人会叫自己的兄弟同坐呢? 成尧却也很是知道自己的处境,在太后与掌印的眼皮子底下,只小心侍奉皇兄,丝毫不敢造次。只再教了一次如何解那九连环。 凌成显这回方算是学会了,待成尧教完,恢复机关,又独自完成了一遍。正是大喜。五皇弟真聪明,朕得赏你。 成尧不敢。皇兄用得上成尧的,只管说便是。哪里需得赏赐。 不行不行。 将好南疆进贡了好些早春果子,稀奇古怪的,朕也吃不得。便都给你。 宋氏一旁抿着茶水,听得心烦。那些东西,她尚且未做主分给官眷与后宫。皇帝便轻易赏给别人。 成尧忙是谢过皇恩。见人高兴,方提起另一件事儿来。 那些果子,皇兄还是留着孝敬太后娘娘吧。皇兄若想赏,成尧想求您另一件事儿。 尽管说来听听。 成尧这才道,这会儿正是春日里了。以往父皇在的时候,都叫武官们比试比试,也好散一散冬日里的沉气儿的。成尧眼馋了,今年也想看看。皇兄不妨就赏成尧看一回比武。 凌成显笑道,那可容易。便叫江儒去办好了。 第38章 三月春光明媚, 柳絮纷纷扬扬。 比武的马宴就设在小岚山的骑射场,春风盎然,皇城已是满眼绿意, 好不精神。 凉棚就支在马场旁, 一并十余顶, 便是内阁与武官们在观局。皇家的三顶凉棚却设在高台,将马场与射箭场一览无余。 比武场上, 正开始第一轮比试,赛马。参与比武的一干武将, 品马选马,御马而赛, 夺魁者为胜。 凌成显拉着成尧同坐在一顶凉棚底下, 看得正是起劲。 五皇弟看好谁? 成尧被玉昀支来伺候皇兄, 克己而谨慎,成尧也不敢乱说,只稍稍会看马。庞越将军选的那匹马是西域名驹, 品相最好。贺兰将军的,稍稍逊色,可也是一匹宝马。再次之,便是威远候的。不过威远候自己好似不大想比试,正叫大公子去呢。 凌成显不知道门路, 被成尧这般一说,心中方有了些大概。庞越将军的马最好,那朕便看好庞越将军。说罢, 他又起身朝马场上的庞越挥手。 成尧又在旁小声劝着, 将军们都望着陛下呢, 陛下大客不动声色。只赏赐得胜的将军便好。 凌成显这才稍稍整理了一番自己的衣领, 清清嗓子,重新坐下。你说的对。 玉昀正坐在一旁的凉棚里,见成尧投过来的目光,朝小少年微微点了点头。二人都是皇子,可分明成尧比之坐在龙椅上那位的,更为沉稳一些。 公主看中的人,果是不错的。凌霆川就在她旁侧坐着。成尧与小皇帝说的话,自然也听得清清楚楚。 也就比皇叔看中的,好一些罢了。玉昀说着,便听场上已是一声鞭响。皇叔看好谁呢? -- 第85页 凌霆川望了望远处:如成尧所说,庞越的马好。 罢了,又看向玉昀,公主呢? 不如与皇叔作赌。 赌什么? 随意些,赌如意楼一趟席面。 那有何不可?凌霆川落了茶碗,答应得爽快。孤便说,是庞越赢。 玉昀道,我赌贺兰将军赢。 玉昀先前也在太子哥哥那里看过比武,太子哥哥还曾叫贺兰将军教过她一回。贺兰将军一身骑术精湛,平素里中等的马,都能被驾驭得极好。她自是心中有底。更何况,人还是她舅舅。 这会儿马已经跑开了,庞越一马当先。凌成显大声呼好,快,庞将军,再快一点! 赛马这事儿,凌霆川素来不大上心,可难得今日与人打赌,方看得仔细了些。只淡淡抿了一口茶的功夫,方发觉,庞越的马好,可贺兰亦的马术却在众人之上。身下的黑马资质虽只中上,却正一点点赶上庞越。 他这方侧眸看了看身旁的玉昀,公主看来,是有备而来的。贺兰将军骑术精湛,怕是其余几位都不及。 玉昀端起茶碗与他敬了敬,那如意楼的席面,皇叔该是欠下了。 凌霆川再看向马场,颔首道,欠下了。 眼看庞越已被贺兰亦追上,凌成显顿时急了,捶胸顿足朝着马场上喊着,庞将军,你快点!快点儿。 可转眼间,庞越已然被超了过去,贺兰亦的那匹黑马傲然众人,直奔终点。 凌成显丧气极了。成尧方忙认了错。皇兄莫气,成尧只是觉着马好,可不知道贺兰将军的马术更好。 玉昀自见凌成显还在气头上,方替成尧将话头儿岔开了。显儿气什么,你皇叔与我打赌,可输了一顿如意楼的席面呢。往后他兑现的时候,显儿可要一并去吃? 如意楼!一听是宫外的地方,凌成显的注意力顿时被转移走了。去去去,皇叔什么时候作席,朕一定去。 凌成显话还说着,目光又飘去一旁长平侯府的凉棚里。老侯爷今日都来了,嫡小姐却一直不肯露面,待出了宫,他得去长平侯府上看看。 玉昀哪里知道小皇帝心里编排着什么,只看了看成尧。成尧袖口里,还藏着陆时行早些时候送来的折子。封北疆大将的事儿,不过一笔圈红。庞越、贺兰亦、威远候,谁人当任自然都不输舒启山。 只是内阁票拟,也早早将贺兰亦的名字写在第一个。一面,贺兰亦曾执掌东北与高丽的战事,立下战功。另一面,陆时行早年在太子羽翼下谋事的时候,曾也与贺兰亦有些私交。知道此人心性精纯,又饱读兵书。便自然予以更多的信任。 接着两场比武,庞越与贺兰亦不相上下。庞越在北疆多年,原在霍景年麾下便是掌的弓箭部,早就练了一身百步穿杨的本领。是以比试射箭这一局,贺兰亦便逊了庞越一箭。 而在没有刀枪的搏击当中,贺兰亦则一一败倒众人。他身高肩宽,正当壮年。比之其余小将,身法招数又更为沉稳,其中又兼顾兵法,有时用心计,有时用巧招。 威远候身在比试之中,却也看得很是清楚。虽是有些自愧不如,比试之中还是尽了全力。而后输得心服口服。 眼看已是最后一场,贺兰亦与庞越的对决。成尧方试探着凌成显。 这一场,皇兄看好谁? 不看了。不看了。凌成显此时已有几分气馁。第一场他看好庞越,庞越输了;第二场他看好贺兰亦,贺兰亦输了。这还看什么?朕看好谁,谁就不能赢。 成尧劝道,皇兄大可两个都看好。 两个都看好?凌成显迟疑。 庞将军与贺兰将军都是陛下的臣子。皇兄大可两个都看好。这样,谁赢了,都是皇兄赢了。 听着这么个道理,凌成显也不较劲了。诶。你说的是。那朕便两个都看好。谁若赢了,朕便封谁作大将军。 凌成显一时口快,不过学戏本里的话罢了。成尧道,皇兄一言九鼎,可要作数。 凌成显起了身,往那比武场上喊了声,镇北大将军不是还没人么?谁赢了,便替朕镇守北疆。 成尧看看玉昀,便见玉昀微微颔首。 对侧凉棚里的太后宋氏,一时也有些惊讶儿子的举动。那镇北将军一事已拖了许久,儿子不肯落笔,她也懒得犯后宫干政之大不晦。只成尧这么陪着皇帝玩耍了阵子,儿子竟便开了金口。 宋氏只一面望着比武场上,贺兰亦与庞越的比试,一面喊着江随来,小声道。 你看看,咱五皇子是多大的能耐。教他皇兄,比你我都教得好。 江随嘴角勾了勾,望向那边的皇室兄弟二人,五皇子到是颇为精通为君之道。 宋氏听着,眉间便蹙了起来,掌印也觉着?那我显儿,日后如何是好? 娘娘莫急。还有的是时日呢。 陛下定会好好生性的。 比武场上,已比试了数百招式。庞越已然力有不济。而贺兰亦却越战越勇。庞越亦是在战场上闯荡过的,自然知道自己身形、力量、包括用计心力都不及对方。若是硬战,只会输的更难看罢了。 -- 第86页 于是庞越寻着时机,便干脆败下阵来,与贺兰亦一拜,认了输了。却道,贺兰将军在我之上,庞越心服口服,若贺兰将军征战北疆,我愿作您副将。 凌成显只呼好,看了整日比武,朕终于赢了回。 成尧方从袖口里祭出封将的折子,送到小皇帝面前。还请陛下圈红,任命镇北大将军。 披红的笔也一并被内侍送了上来,凌成显随手一圈。这般的小红圈,他已练字不下千回,唯有这一次,圈得最是爽快利落。 坐下一干臣子,齐齐起身,又跪在地上与他拜礼。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权利在手,原是这样的感觉。即便心智有缺,也不耽误他领会此时这种为人君上,主宰生杀的快感。 只等从比武场上下来,凌成显心中却又失落起来。方那般封将之感,唯有片刻,不足以长久满足他这些年来的自卑与亏空。于是他想起来舒启山在南城的大宅。 舒启山死后,将家财留给了独子。那南城的大宅,凌成显却很是喜欢。 山清水秀,湖泊雅阁,最重要的是,从后门便能通往南城花柳巷子,美色与杂技,触手可得。 这日晚上,他便下令将南城的大宅充公,占为己有。舒家独子没了当官儿的爹,原也才十岁的年纪。皇帝要从他们舒家手中拿东西,他自然不敢有异议。只将大宅拱手奉上。 凌成显来不及的内官们去清点打扫,便带着人兀自去了一趟。没有了上回的繁华升平,偌大的宅子一时空空荡荡。叫江儒去南街上牵了一支艺伎回来。看着歌舞和杂技,耳旁却依旧是些许空空回想之声。 他不高兴。他一言九鼎,说封将便封将;想要一间宅子,只需说一声,臣民便得拱手奉上。可他喜欢的女人呢? 凌成显看着殿上的歌舞,笑了。 这宅子是好地方,是养美人的好地方。 ** 比武之后,镇北大将一事总算有了进展。连日来晦气沉沉的朝堂,竟也添了几分生机,兵部忙着招募新军,礼部忙着封将大典,户部忙着筹备军饷,吏部忙着替新任镇北将军招募侧将。如此拟定的奏折一一送到养心殿,凌成显竟都亲笔披红过了。 这到让玉昀尤为吃了一惊。她叫成尧设计凌成显观看比武,原也只是想将封将一事早早定下。凌成显爱玩,便寓教于乐,叫他当场圈红,定下主帅。却不想他却因此事,对朝堂之事皆上心了十分。似是变了一个人。 如此,玉昀便有些犹豫。成尧毕竟还小,若凌成显稍稍教导便能胜任,又何必叫成尧小小的肩膀却挑起一国重担。 然而这日一早,世子爷拜访的帖子便从宫外送来了玉檀宫里。 后眷不便在宫内接见男宾,玉昀便将成尧交给张统领,方出去安定门,打算寻个茶馆子与世子爷说话。 可临来了安定门前,却见陆茹若也在。 多日不见大姑娘,人格外地出挑了些。玉昀高兴着,拉起陆茹若的手,左左右右打量。下巴尖了,眉眼都明瑞了好些,茹若变漂亮了。 陆茹若却来不及说谢,面上愁容挥散不去,只道,公主可来不及夸我了。嫡小姐她,不见了。 怎么回事?长平侯府的嫡小姐,京城里还有谁敢动?也不怕老侯爷带着十万禁军端了府邸么?玉昀如此想,又看了看一旁世子爷。 齐靖安却道,昨儿与陆姑娘约着去胭脂铺子,出来的时候,被人劫了去。好在陆姑娘没事儿,来了侯府报信。老太爷听着了,叫人去查了。只是一查,方发现是被一行大内一行内官接走,送去了南城锦绣园。 这园子的名字玉昀只觉熟悉,很快便想了起来,是舒启山那座园子? 是。 舒家人只剩下舒启山一个幼子,他捉人做什么?玉昀不明。 齐靖安方道,公主许是还未知道,陛下早两日问舒家人将那座园子占为己有。是以将鸢鸢劫走的不是别人。 是皇帝?玉昀想起凌成显早前对齐鸢鸢的痴态,嫡小姐还未出阁,如此怎好?这事情还有谁知道? 老太爷吩咐不叫人说。可就怕,陛下当真待鸢鸢作出什么。 玉昀也没时间多想了,便叫阿翡带着令牌去寻庞铎。带着锦衣卫出行,怎么都方便一些。 午时的日头已然有些毒辣,锦绣园沐浴在阳光下,一草一木都显得格外轮廓分明。朱门上雕梁画栋,锦绣园三字又是新上的金漆,不及皇城巍峨,却胜过多数京都宅院。 朱前守着两个蓝衣的内侍,见是玉昀来,方来请话。 长公主殿下。这是陛下的私宅,您不好进去。 玉昀只道,陛下今儿晌午便出宫了,我来看看他。还得请二位公公传句话。 二人相视一眼,又看到玉昀身后的锦衣卫,唯恐是拦不住人的。只好先进去了一人传话。 园子正中的锦绣阁被装点一新,春风灌入二层的寝殿,带着裁剪成丝丝缕缕的软烟罗,多有几分飘飘渺渺的气氛。 齐鸢鸢却是一身明黄又厚重的袍子,被安置在花窗前的小榻上。闹了一整晚,早就乏了,这会儿周身都没了精神,便就坐得十分安静。 -- 第87页 凌成显就与她同坐在小榻上,二人中间单单隔着一张小案。他今晨下了早朝才赶了过来,这会儿面颊上还有两朵红晕。 这袍子是皇后的。朕问她借来给你用用,你觉着好看吗?喜欢吗? 第39章 不喜欢。 齐鸢鸢自打从赏冰宴回来, 已是十分收敛。只陪着祖父去了一趟昆山行宫,还是与老人家贺寿。其余宫宴与官家私宴,也一一不敢露面了。唯恐再遇着凌成显。 她不比宋菡。宋奇南还需借着作太后的妹妹, 方攀上了尚书之位。于是又将女儿送去宫里作皇后, 保着自己平步青云。 大周侯爵, 自开国以来便是世袭的功勋。父亲是长平侯,祖父是孝武皇帝时的重功之臣, 齐鸢鸢生来便已自由许多。谁又真想嫁给凌成显呢? 看着眼前小皇帝的痴傻模样,齐鸢鸢一时竟也猜到些许他心中那些龌龊想法。好在从昨日被捉来, 她便没吃过什么东西,这会儿方没能吐得出来。 怎就不喜欢了?表妹很是喜欢!凌成显却是不解, 表妹虽待他没个好脸色, 可却很是喜欢这身明黄的凤袍。挂在寝殿中, 日日睡觉都要要看着。这凤袍,用的是天底下最好的料子,上头编织镶嵌着最名贵的宝石, 早几日他叫南巷里那些歌舞伎子看了,那些女子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那又怎会有女子不喜欢? 我自幼便不喜欢这般的黄色。这些珠宝,我平素都是不戴的。重得很,惹眼且麻烦。更何况,这凤袍是皇后娘娘。我这已是犯了大不晦了。齐鸢鸢垂眸落在自己交叠在膝上的双手上。陛下的好心, 臣女心领了。可陛下既已娶了皇后娘娘,便该待人好。 朕凌成显一时语结。朕如何待她不好?后宫里最好的东西都往她那儿送,坤仪宫中二十几人一并服侍着她。 皇后娘娘喜欢的东西, 陛下随意便拿来与臣女用, 便是待人好了么? 齐鸢鸢一语中的, 凌成显顿觉颜面不存。只一把从小榻上起身, 待她、待她、待她。为何你和母后一样,都叫朕待她?那个皇后根本不是朕选的,母后喜欢她,她自己待她便好。与朕何干? 他说着,一双眼睛直直盯来齐鸢鸢身上便不肯动了。朕本就要将玉如意给你的。 给了臣女,臣女也不会要的。齐鸢鸢别开脸来,只看向窗外,只求陛下让臣女回去。臣女还的孝敬祖父也父母,并不能入其余舞姬一般,作陛下玩物。 话道这里,凌成显已是大悟了。你、你和他们都一样! 齐鸢鸢听着他语气里的不同,方微微打量了人一眼。凌成显眼中满是戾气,压抑多年的自卑与孤立,此时一并喷发而出。还未来得及反应,她肩头便被人一把握住,小皇帝只捉住她,一把将她捂在胸膛里。 可你是朕的,是朕的。 外头来了人,是个蓝衣内侍,听得皇帝发了火,来传话时已是一把匍匐在地上。陛、陛下,长公主来了。在门外求见陛下。 怀中人在挣扎,凌成显也忽又几分恍然,声音中带着几分怯懦,将齐鸢鸢松了开来,皇长姐她来做什么? 像、像是为了嫡小姐来了。还带着世子爷和锦衣卫。 不见!不见! 齐鸢鸢只趁机将自己缩去了角落,却见凌成显说完回眸来,嘴角还挂着些许笑意。皇长姐!她也和那些人一样,他们、他们都看不起朕。朕如今已是皇帝了,朕不怕她了。 玉昀等了些许时候,方见那小内侍回来传话了。 长公主殿下,陛下说、说是不想见。 小内侍颤颤巍巍,已是颇为为难。为难这些小奴才,着实无用。玉昀方与身后庞铎道,将这二人绑了! 二人连连一同跪下。奴才们也是奉命、奉命办事儿啊。殿下。 我自是知道的。这园子我是非得进去的。所以叫他们将你们绑了,在皇帝那里,便也怪责不到你们。 二人相视一眼,方认了。由得锦衣卫绑住手脚,堆在门内墙角下坐着。 玉昀又问着那个去传话的,嫡小姐如今可是和陛下一起? 是,是。 就在园中锦绣阁。 玉昀望了望世子爷,便见那为人兄长的已然呆不住了,比玉昀还先一步冲进了园子。 一路假山园林,风景如画。一行人脚步匆匆,来不及注目。 临到了锦绣阁下,齐靖安便听闻得妹妹急切呼救。门前还有三五内侍守着,齐靖安也管不了了,他没佩剑,只拳脚功夫拧走两个,先只身闯了进去。 玉昀赶来,便见锦绣阁楼下大门敞着,三五内倒了一地,哎哟呼痛。 小皇帝胆子大,出皇城寻欢竟也没带锦衣卫。这会儿庞铎见了,紧了紧眉头。这,陛下未免也太不将自己的安危当回事了。 好在如今也只是世子爷来。玉昀叹息一声,方寻着世子爷身后一并进了阁楼。 齐靖安一脚踢开二层寝殿的门,便听得哎哟一声。不是齐鸢鸢的,到是小皇帝的。只是绕过屏风,便见齐鸢鸢将自己缩在小榻旁的角落里,凌成显一手紧紧捂着额头,已缓缓渗出血来。 -- 第88页 齐靖安一时也有些惶然,可见妹妹似受了欺辱,依旧三两步过去,先将人护在身后。方跪下与皇帝请罪。 鸢鸢若得罪陛下,只管问责于我罢了。她少不经事,更是还未出阁还未出阁便遭人轻辱。齐靖安一时也只敢在心中将小皇帝骂了一遭。此事若皇帝追究起来,怕是要追究鸢鸢伤了龙体之罪。 玉昀赶来时,便见世子爷护着齐鸢鸢,正跪在凌成显面前请罪。而凌成显捂着自己额头的手终于松了松。手落到眼前,却又被自己的血吓得不轻。血、血连忙往后退着。 玉昀喊来一行内侍,你们是如何伺候龙体的?还不去请太医来。 江儒这才匆匆从门外赶来,身后还跟着如意楼的堂倌们,带着一趟席面,正还打算摆到寝殿里的圆桌上。见得如此情形,江儒也一时不知所措,一把跪倒在地上,叩首起来。 奴才有罪,是奴才未曾看好陛下。 玉昀看了看江儒,自吩咐道,这会儿也不是追责的时候,一会儿太医来了,叫他看过陛下伤势。你等再护他回皇城去。这等南城宅院,日后陛下不必再来了了。 江儒应了声,已忙去扶自家主子。 凌成显方听得玉昀的话,这宅子是朕的,朕为何不来?齐鸢鸢,你 他说着,又看着嫡小姐,眼中充斥着情绪,愤恨与渴求集结在一处,难以分辨。 是、是臣女配不上陛下。这身皇后娘娘燕居服,臣女这便退下来。陛下还是带回去,交还给皇后娘娘吧。 齐靖安这才有功夫留意到妹妹身上的衣物,更为吃了一惊。玉昀也几分惊叹,凌成显这般,那中宫作皇后的宋菡,又该如何自处。 荒唐。玉昀冷冷嗤了一声。 凌成显这才循声望了过来,皇长姐 方才还充斥着愤恨的目光,顿时怯懦了几分。凌成显怕她。便像是年少的时候当着皇祖父面前,他从来不敢出声。深怕多说一句,叫皇祖父听见,那般轻蔑、嘲讽地看着他。 在一众皇子之中,他分明就是个笑话 玉昀只深吸了一口气,陛下受了伤,便先行回宫修养吧。嫡小姐也受了惊吓,便先由世子爷带回侯府上歇息,待陛下好些,老侯爷再替嫡小姐入宫与您赔罪。 玉昀也没理会凌成显可否,便与世子爷道了声,请世子爷带嫡小姐回府罢。 庞铎也已进来寝殿,见小皇帝流了血,忙是一拜,末将来迟,请陛下恕罪。 凌成显还正眼巴巴望着被齐靖安带走的人,哪里理会得上庞铎。只待人走远了,方觉一身松散,再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血渍。方他不过想摸摸手罢了,便被齐鸢鸢一把推在了小榻旁,额头撞个正着。 什么东西,他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为何他能主宰大周命脉,却得不到一个齐鸢鸢? ** 入了夜,寿和宫中却久久不能平静。 宋氏知道儿子受伤,干脆将人接来了自己宫中养伤。看着儿子额上,铜钱大小的血口子,宋氏便更觉心口堵得慌。 这一个两个的,都算什么? 一个侯府之女,伤了皇帝。长公主她不替皇帝将人拿下便罢了,还能作了我儿的主,将人就这么放了? 凌成显将将喝下汤药,神色却依旧怔怔,靠在床角,一字不说。 江随一旁见小皇帝的神色,便也未曾开口劝人。只与宋氏道,娘娘,息怒。 这会儿,外头来内侍,手中捧着明黄的衣物,到了几人跟前儿来。 陛下、娘娘、掌印,这是长公主宫中送来的。道是长平侯府上还给陛下的东西,请叫陛下还给皇后娘娘。 宋氏望着那小内侍,何须仔细看,便也一眼认出,那是皇后的燕居服。她作人妃嫔的时候不敢觊觎,唯有叫自家侄女作了皇后之后,才好在近处看一看。上头宝石璀璨,刺绣精湛,妃嫔都尚且不敢念想,凌成显却将这东西,给了长平侯府? 她只回眸来望着儿子,你说说,这东西是如何去到长平侯府上的?这不是该在皇后的宫中么? 凌成显望着那明黄的燕居服,这会儿一双眸中终于扬起些许精神,反问宋氏道,朕是皇帝,不能娶自己喜欢的皇后么? 你!宋氏愤愤,望着皇帝额上透着血的白纱,狠话却也说不出口了。罢了,罢了,我不管你了。 宋氏说罢,只摔门而出。留着江随陪在凌成显身旁,给他顺着后背,又扶着他靠回去床角,陛下息怒。娘娘也只是,心疼自家的人。您可是娘娘心尖儿上的肉,娘娘哪儿能怨您呢?陛下也大可不必怨恨娘娘。她也是一心为陛下着想啊。 凌成显这一刻,却是格外清醒:她是做不了皇后,便叫自家的侄女来。是哪里为朕着想过? 陛下啊。江随叹息着,陛下您登上大统,可须得有人帮扶。那长平侯自把自卫,哪里会与您撑腰呢。还不得是顺着血亲的人,方才最信得过么? 血亲?凌成显望向江随。 江随笑笑,方道,宋尚书,不就是与您顺着血亲的人么?皇后娘娘,可不是与您一脉相承么? -- 第89页 胡说!朕是皇家的人。朕与皇长姐才是一脉相承。凌成显也不知怎的,这话竟是脱口而出。他后知后觉,方才发现,皇长姐那般的人,在他心中原是颇有位置。 在祖父面前,在父皇面前,一众皇家子女之中,皇长姐便是最为出众的。五皇弟也是皇长姐的人,是皇长姐使着五皇弟来和他玩儿,又叫他知道,为人君王是什么样的感受。 您这可是伤得重了?江随却是望着他,眼中全是怜悯,怎说胡话呢?陛下忘了,今儿是谁将嫡小姐从您的宅子里送出去的,是谁坏了您的好事儿啊? 是、是凌成显眉眼抖动,竟有些难以说出口了。 长公主殿下,野心大着呢。 您以为,她将成尧接来身边,是想做什么? 想、想做什么?凌成显忙问。 养着成尧,好将陛下您取而代之啊! 她、她,怎么会?凌成显不信,他摇着头,她养着成尧,是看他没了母妃,可怜他罢了。 您是这么以为的?江随却是一笑,您别忘了,她是孝武皇帝最疼的人,不止是如此。她还像他。您以为鸩杀舒启山的是谁?皇城之中,天子脚下,谁能杀了人还了无踪迹,一点线索都不曾留下? 谁? 江随望见小皇帝眼里的腥色,便知道那答案已经有了。您说呢? ** 次日一早。老侯爷便进宫了。 玉昀早早得了消息,便去宫门前候着。虽说事是皇帝挑起的,将一个未出阁女儿家拐来私家宅院,不是什么占理的事。 可那也毕竟是皇帝。嫡小姐还将人伤了,这事定会落人口实,日后御林军兵权之争,难免有人不会拿出来大做文章。 老侯爷一身功勋,如今还能将自己抬出来挡挡刀子,可若百年之后,小皇帝还记得这事儿,整个长平侯府许都无法安生。 长平侯府的马车缓缓停在宫门之下,玉昀方过去迎着老人家,还让您亲自跑一趟,玉昀替皇家先与您赔一声不是了。 皇家与侯府,除了君臣,还是世交。往后若是因此事生了嫌隙,也不知如何与皇爷爷交代。 老侯爷一双眼里红红的,显然有些未休息好。公主言重了。 玉昀方问起,嫡小姐可还好么? 身子倒是无恙,只是这闺女家的名声老侯爷叹气道,她说着,要快些将自己嫁出去,若不然,怕皇帝还有别的心思 如今正在风口上,她怎好在这时候议婚。玉昀边引着人往宫门中去,我与嫡小姐出个主意,也不知嫡小姐愿不愿意。 老侯爷侧眼看了看玉昀,公主有办法,便别卖关子了。若是好办法,老臣便叫丫头依着去办了。 京城城西的虚弥庵堂里,收纳的都是本朝烈士遗孀。其中主事的师太,是寡居的翊王妃。这些年经营下来,不止是收留遗孀,还多了些无人可依的孤女。嫡小姐若过去了,认王妃作一声干娘。便当是孤女一般,清修一阵。待风头过去了,再议亲事也不迟的。 老侯爷听得,面上终添了几分喜色,诶。这倒是,既避了风头;清修中的女子,皇帝也不好再 话到这里,老侯爷便不说了。只拱手与玉昀一拜,多亏了公主。 玉昀笑道,本就是皇家亏欠了你们,何必呢。我早年与翊王妃有些私交的,一会儿我拟张帖子给您。嫡小姐的事儿,也好顺理成章些。 老侯爷只锤了锤胸口,公主这情分,长平侯府是记下了。 这重话可说不得。您是元老,还是我长辈。我要您记得什么呢?是替皇爷爷报恩罢了。 玉昀说完,方再问起些侯府的情形。侯府就这么一个女儿,侯夫人自然是痛心疾首的。世子爷陪着妹妹,到底一夜未眠。长平侯又恨又忧心,一面担心女儿的前程,一面又觉着皇家不会善罢甘休。 再听闻得齐鸢鸢说起,皇帝将皇后的燕居服都祭出来,逼着她穿了一遍。众人更是觉着,这得罪的怕不只是皇帝了,还有太后与皇后。 玉昀听着,便觉老侯爷不易。您一会儿也不必太过卑微的。到底是皇帝不对在先。 老侯爷没答话,只目光幽幽望着脚下的路。 时已快要入夏,养心殿门前的老樟树,被风吹得沙沙直响。门前候着的几个内侍见是老侯爷来,忙去里头传话去了。 不多时候,多了一个人出来,是江儒。 江儒恭敬着,陛下请您老进去呢。 昨日玉昀叫人护送皇帝回宫后,皇帝便被太后接去寿和宫了。她没再见着人,便以为皇帝还在情绪里,许还会为难于老侯爷。可看着江儒这般的态度便也不像。 玉昀正与老侯爷一道往里去,却被江儒拦了拦。 长公主殿下,陛下只说见老侯爷。没说要见您呢。您还是回玉檀宫先候着吧。 小皇帝的胆子肥了。玉昀看了看老侯爷,也没与江儒争辩。江儒也是做不了主的,她也不好擅闯养心殿。只目送老侯爷跟江儒进去了,她方叫人寻着庞铎来问了问。 -- 第90页 摄政王今日可在养心殿? 庞铎道,摄政王早朝完,好似去了澄湖钓鱼。 * 凌成显正玩弄着一架新的鸠车。是宫中司珍坊寻人替他新作的。借着上回江随替他寻回来的前朝模子,作了一架真真够一人能坐下的。 江随一旁候着。却见小皇帝不那么高兴。若换作以往,人定是已经钻入鸠车,乐此不疲。 陛下怎么了? 凌成显双手拢在袖口里,难得安静,在一旁望着那辆鸠车。不好玩儿了。 他很是怅然。一面是为人君王的快感,一面是得不到齐鸢鸢的自卑与无助。鸠车又哪里好玩儿呢。 陛下,长平侯来了。江随的声音就在耳旁,凌成显这才恹恹看向来人。 老侯爷来了? 鸢鸢呢,鸢鸢可还好么? 老侯爷面色却是很不好,只看向他来,又与他一拜。老臣请陛下金安。 平身平身。凌成显一时很不耐烦,可又想着昨日的事,老侯爷来,会不会是替齐鸢鸢带话的。你年纪大,坐下说话。 老臣不敢。老臣此行是替孙女儿与陛下请罪。 看着老侯爷放低的姿态,凌成显这才想起自己额上的疤。不关她的事。是朕自己跌倒的。 昨日他也是这么和母后说的,可母后并不信他。奈何他一心护着齐鸢鸢,不能叫母后拿下把柄,一口咬定了不能叫人追究。可面前的老侯爷,却好似并不打算买他这一笔账。 是鸢鸢犯了大不晦,叫陛下您受伤。 老臣此行来,便是奉上金牌与陛下,好与陛下一个交代。 金牌是大周开国的时候,高*祖皇帝赏下的,能替侯府挡一回的大罪,视为免死金牌。这回老侯爷是开了仓,豁出去了,也得保住孙女儿平安。 可凌成显看着那金牌,却不接,朕、朕没怪责她。更何况,朕还想与老侯爷提一回。朕若要封她为贵妃怎样? 老侯爷一把跪去了地上,动作之迅速,以及身形之颤颤巍巍,叫旁人似都听到几声骨头脆响。这使不得,陛下。 怎又使不得?长平侯掌着兵权,朕与鸢鸢结亲,日后也算是有个照拂。 实属长平侯府高攀不上。老侯爷未抬眸,只将那金牌捧着高高举过头顶。 莫说侯府攀附的是凌霆川,而非这小皇帝;且说长平侯府上世世代代的功勋,恐怕这少不更事的小皇帝,也无法匹及。长平侯府给皇家打仗,建功立业,气数绵长不尽,便是要保后代福泽。可如今这后宫呢? 太后要扶持自家侄女,自然不会给别家女儿好处。老侯爷素来看重那小孙女,齐鸢鸢也被养得野性得很,又如何舍得。 凌成显的目光在那金牌上扫过,又看看老侯爷,朕是真心想娶她。她如今许是不好过的,待朕拟定了封妃的折子,便叫江随去府上宣旨。迎娶她入宫,自然便无人敢说她半分不好的。 老侯爷只忙道,陛下您这,您这是折煞鸢鸢了。 折煞?凌成显冷笑了声,朕看你就是不想将她嫁给朕。你和皇长姐一般,你们都是一样。朕如今是皇帝了,你们也依旧看不起朕。 这火气一发,在场众人都跪了下来。江随却是没动,只将自己隐在角落里。小皇帝终于有火气了,也是好事。只是不巧,叫长平侯府撞着枪口了。而长公主呢,还在外头作壁上观么? 老侯爷此时已是五体投地了,手中的免死金牌却仍在头顶上举着。请陛下息怒。老臣绝无此意。 那金牌被凌成显广袖一挥,拂去了地上。清脆的一声响。你用这鬼东西来敷衍朕! 话将落了,外头起了脚步声。众人看去,方见一袭玄金的颜色,负手从外进来。那人身形颀长,面颊很瘦,比早前更瘦了几分。 显儿在生什么气?与孤说说。 玉昀赶在这人身旁,一并入来大殿。见老侯爷跪成那般样子,着实几分心疼。再瞥了一眼旁侧的凌霆川,方见他眉间不悦,只是一闪,很快又挂上一副伪善的笑意。 玉昀方才直去了澄湖请人。 这日阳光好,凌霆川寻着树荫半躺着,举着鱼竿很是闲散。他本是不来的,也是听闻老侯爷亲自来了。别的不说,老侯爷算是他的叔父,也是霍景年当年的生死之交。到底是不能坐视不理的。 可一进来,便见是这般情形。能按捺住脾性,带着笑与凌成显说话,已是不易了。 凌成显显然没能意会到他皇叔脸上的不悦,又在那免死金牌上踩了两脚,他们长平侯府,尽会搬出祖宗们来欺负朕。 皇家祖宗,凌霆川是不在意的。可长平侯好不容易从皇家祖宗那儿得来的免死金牌,那就不一定了。 玉昀却道,老侯爷一把年岁了,还是先请起来说话吧。 不许!凌成显看来玉昀的目光里,多了几分狠辣。这让玉昀颇为吃惊。凌成显素来待她恭敬着,即便是继位登基,也依旧称她一声皇长姐。他虽是心智不全,可原先却也知道长幼尊卑。如今却似是变了一副模样。 -- 第91页 这么想着,玉昀将目光抛向了江随。江随立着角落里,眼里笑意未泯。撞上她的目光,方忙垂眸拱手默默作了礼。 凌成显只接着道,皇长姐,这殿上是朕说了算,还是你说了算? 小皇帝竟是要自己做主了。玉昀自也得让着三分,您是陛下,自然是陛下说了算。 那朕便说,不许他起来! 玉昀只往旁的地方靠了靠,便也不说话了。老侯爷仍跪得五体投地,她自然不信凌霆川能看得下去。 凌霆川兀自寻着最前的一张太师椅,懒散靠了下来,又挥了挥衣袖,叫来江随。快要入夏了,养心殿里喝什么茶? 江随忙上前来道,喝的明前龙井。 正好,孤也尝尝。凌霆川说罢,便见江随亲自去斟茶了。这会儿方又看向凌成显,目光一扫地上的人,老侯爷是如何得罪陛下了,与孤说说。 朕凌成显面色顿时憋得通红,他想要的,从来都不是正经玩意儿。只因正经玩意儿,从来都轮不到他。可如今轮到他了,皇位已是他的,嫡小姐分明触手可得,偏生有人不让。如此想来,他眼中恨意又燃起了几分。 朕要迎娶齐鸢鸢,朕要封她为皇贵妃。 这老家伙便拿出免死金牌来,要替她推挡。 哦。凌霆川冷冷笑了声,为了个女子。 那个女子有什么好的,叫陛下如此上心,孤也想知道。 她,她。一时间,凌成显却也说不出所以然来。赏冰宴上只是一眼,那姑娘灵动活泼,冰冷的澄湖都似要融化了。可母后不许他多看,也不许他上去搭话,他手里的玉如意,只能送去表妹手中。她是极好的,是极好的。 只此两句,没有再多了。得不到的,便是最好的。 江随捧着茶盏回来了,凌霆川接了过去,茶碗略了略茶面儿,方淡淡抿了一口。痴情啦? 他忽的抬眸,看向小皇帝。 凌成显被那目光一扫,竟不自觉地后退了两步。他讨厌皇长姐,不想叫她再管他的事儿。可皇叔他不敢。他这个皇帝,说来还是皇叔赏的。 凌成显话里终于收敛几分,一双手垂在身前,紧紧相互捏着,朕、朕心悦于她。 很是痴情嘛。凌霆川话说得很慢,话尾轻轻挑着。没再看小皇帝,只随手将茶碗一撂。 便听小皇帝又道,朕、想娶她。皇叔说可以么? 你是大周皇帝,娶谁有什么不可的? 这话一出,地上老侯爷的身子明显地抖了一抖。玉昀立着一旁,只好竖着耳朵听。 凌成显将喜悦写在了脸上,朕就知道,皇叔会向着朕。 玉昀低着眸色,不自觉的紧了紧眉头,又望了一眼凌霆川的方向,便和他的目色撞得正着。那双眉目中几分寒意,凌成显该是没看清楚。 便听凌霆川道,娶谁都可,那又何必钟情一人。依孤看,陛下是该要广为选秀,充盈后宫,以慰孤寂之苦。 选秀一事,劳民伤财。从地方到京都,未曾出阁的女子,经过层层筛选,才到皇帝殿前选立妃嫔。多有女子们为了避开入宫,将自己草草嫁了。也有官员滥竽充数,虚报数字邀功,将幼龄女子或寡妇也一并报上名去,惹得百姓无法安生。 皇家已有几代未曾选秀。便是因边土战事频繁,百姓尚需休养生息。皇爷爷与父皇更是不忍再大肆操办这等事。只是近臣与各地巡抚家女,已足够后宫所用。充盈后宫,更是得修葺宫殿,增加费用。而大内开销,又何尝不是算回到百姓头上。 玉昀只是想他出面,免了嫡小姐嫁来皇家的婚事,谁知道他这是不嫌事大了。 不要。凌成显撇开脸去,也不看凌霆川了。朕不要后宫,朕就要齐鸢鸢。 凌霆川笑笑,未答他的话,只吩咐一旁江随。先将老侯爷请起来说话。 这江随扫了一眼小皇帝的脸色,却见小皇帝偷偷往这边瞥了一眼,又将目光挪开了。 江随这方去地上扶着人起来。 老侯爷跪着多时了,腿脚早就酸了,这会儿不大站的稳当,又被江随扶去一旁太师椅上坐下。 凌霆川又吩咐江随,与老侯爷沏茶来。方与那边面朝墙壁站着的小皇帝道了一声。 人么,总不能万事都如意的。显儿虽是天子,却也是一样。 若要当天子,便不能钟情一个女子。若要钟情一个女子,便不必作天子了。显儿想要哪样? 那边的人一动未动,留下一对小山状的肩头,起起伏伏。气息似是急了。 听人没说话,凌霆川换了个姿势,仍是斜斜靠着太师椅上,不答话,那孤便当显儿选了。 选了小皇帝忽的回头过来,皇叔当朕选了什么了? 凌霆川看着人,笑笑,你不是还自称为朕么? 凌成显垂眸下去。拧着眉头,不敢再说话。 这自称都习惯了,又怎么好改?为了个女子,不值当。你说是么? -- 第92页 凌成显的耳尖已然都憋红了,半晌方当着众人点了点头。 凌霆川深吸了一口气,这才看向一旁老侯爷,给您添麻烦了。这孩子还小,不懂事。您不予他计较。 老侯爷颤着双腿起了身,老臣有罪,将个孙女养得太野。可那也是我齐家的一条命。她那般的性子,老臣只是怕她入了宫,再伤着陛下,又再自个儿作傻事儿。 女儿家的,性子烈的好。凌霆川说着,与老侯爷一并起了身。走吧,孤送您老出宫去。 见人要走了,玉昀方也一并随着,我也随您去侯府看看鸢鸢。 第40章 侯府上, 陆茹若被长平侯夫人接来陪着齐鸢鸢。两个姑娘家在一处,将昨日的惊险都说了,便也没什么再藏在心里的。如此修整来一日, 齐鸢鸢便就好了不少。 只是连累得爷爷一把年岁, 还得入宫与皇家赔罪。是以打早, 齐鸢鸢便拉着陆茹若在侯府门前等着老侯爷回来。 将近午时的时候,才见晌午出去的马车回来。 齐鸢鸢早早迎了过去, 却见是长公主与老侯爷推开车门。后头还跟着辆马车,是宸王府上的。 见一行人都下来, 齐鸢鸢方拉着陆茹若给摄政王和长公主作礼问安。 凌霆川免了众人礼数,方送老侯爷进府上歇息。 在养心殿里跪着那么久, 老侯爷腿脚不大好, 走路的时候还一拐一拐的。齐鸢鸢看着心疼, 忙问了声,您这是怎么了,可是皇帝他为难您了? 老侯爷忙是摇头, 小事儿,小事儿。说罢了,又看了看身侧的凌霆川与玉昀,这才对孙女儿道,今儿是好日子, 咱府上人都来齐了。可不都是为你吗?你快些将你月例银子拿出来,去喊套席面来,留着摄政王与长公主在这儿吃顿便饭。 齐鸢鸢听老人家话里还能玩笑, 忙也是一笑, 那定是自然的。于是, 也看了看玉昀与凌霆川, 还没多谢长公主昨儿救我。今儿摄政王也来了。我请你们吃松月楼的荷花宴。 将要入夏,京都城各家食馆子都使出了浑身解数。这荷花宴年年都是松月楼中的夏季招牌。一桌席面十几道菜,都得用荷花来作文章。年年都有,却又年年都不同,是以新奇,小姐夫人们不好去外头吃,叫来府上便有专人来送。 这会儿将快到了午时,玉昀也想多陪老人家一阵,便没走。一旁凌霆川更是闲散得不行,不过寻了个新地方喝茶。 哪个摄政王当得这么轻松啊?他左右是不想理会,全权交给江随和小皇帝了。 不多时候,松月楼的席面便送了过来。即便每年菜样儿都要变一番,那道荷叶烧鸡定是不会少的。玉昀吃过几回,鸡肉嫩,带着荷叶清香,其中调味则重咸味儿,落了些许茱萸,又辣得恰到好处。 听闻小妹请客,世子爷一并也来了。老侯爷在小辈面前不怎么摆谱。齐鸢鸢招待众人便也自在。众人自也没提昨日的事,便当是陪着老侯爷吃一顿便饭。 玉昀喜欢荷叶烧鸡,将鸡翅夹来,用筷子拆骨分肉。再一丝丝地送进嘴里。 见她用得如此的矜持精心,一旁凌霆川低声笑了笑,看来宫中伙食不错,公主近日是养好了。 玉昀当他面,吃过几回饭。一回是在昆山行宫,那会儿将和陆北乔闹开了,整晚没用过东西,自然用得没顾什么仪态;后来出京城回来,投靠宸王府,城外吃食粗糙,难得遇到京城好菜,吃起来更是赶紧。 这会儿是真真养好了,胃里不空,见着喜欢吃的,也知道慢嚼细咽,讲究极了。这般教养,还是宫中嬷嬷教的。不过也看场合,民以食为天,吃食为本能,实在太过狼狈的时候,便也顾不上什么仪态不仪态的。 皇叔客气了。在宫中,吃得的确比宸王府上好一些。宸王府厨房作食多是清淡的,只因府上主人还得养病。 那自然是的。 以往是孤委屈公主了。 可不么?玉昀垂眸继续吃着自己碾好的鸡丝,也懒得看他。王府的厨子最好换一个。 那便不必了,孤觉着挺好。左右公主日后便迁往长公主府了。不必再忍受王府厨艺。 是是是。那您随意便好。 话给玉昀说尽了,抬眸方见众人持着筷子,不大敢做声。世子爷忙咳嗽了两声,给齐鸢鸢夹菜。你多吃点。齐鸢鸢笑了笑,茹若也多吃。 陆茹若到底慌了,只好埋头吃齐鸢鸢夹来的菜。 只是那般冰冷摄政王,平素事不关己,却调侃起长公主的胃口。长公主也是个胆儿肥的,还评价起王府的厨子,还建议摄政王换一个。众人都看得提心吊胆的,长公主却好似习以为常了,最后一句话竟说得有些不耐烦。摄政王也不恼 老侯爷却没众人那么提心吊胆,看得清清楚楚的,笑着与玉昀又夹了个鸡腿,公主喜欢,便多用一些嘛。可不用听他的。 玉昀没跟老侯爷客气,又将鸡腿上的肉都拆成了鸡丝,继续吃着。凌霆川抿抿唇没说话,自顾自端了碗荷花露来饮。玉昀正好吃辣了,耳朵都红了,正好扫见他手中的东西。 -- 第93页 凌霆川将要送去自己嘴边的荷花露,只好端到她面前。又自己再去端一碗来。 这般小动作,众人看着眼里,也不敢说什么。只待用完午膳,二人一道走开,去书房陪老侯爷下棋了,齐鸢鸢方拉着陆茹若问着,你嫂嫂不对,是前嫂嫂。摄政王是不是 陆茹若将将喝了口淡茶漱口,囫囵一口咽了咽,你也看着是?我也觉着是。 阿兄侍奉摄政王好些时候了,哪里见他近过女子呀。端荷花露的时候的眼神,啊呀我都不好意思看。 陆茹若点头如啄米,公主好似没在意似的。可摄政王看她好多回。 说起这种小情思,两个姑娘家便停不下来了。一会儿又扯到时行的话本上去了。 书房里,凌霆川陪着老侯爷正下棋。玉昀则寻着书桌,替齐鸢鸢拟帖子。 方在席上说起去虚弥庵堂里修行的事,齐鸢鸢也觉着正好。她这会儿若要议亲,别人也得担心会不会得罪了皇帝。更莫提那些关乎她名声的事。 玉昀左右都出来了,便干脆在侯府将帖子拟了。也省得再叫人送一趟。阿翡替她磨墨,便持着小狼毫打了遍草稿,又再纸上重新落稿。写好了,自从腰间取出自己的章印来,借着书桌上的朱砂,落了款。 翊王是父皇的堂兄,早年间便战王了。翊王妃便与父皇请命,立了那间庵堂,一开始只是想来替翊王守寡。后来便成了收留遗孀的地方。再后来,干脆在庵堂里,又建了学堂。专收养些孤女。与其将人送去教坊司或者南城巷子,到不如教人读好了书,替庵堂里经营些田产生意的,一行人也好过日子。 也因为这样,虚弥庵堂里修行并不算苦修,反倒与平常官眷府上作姑娘没什么两样。以往若姑娘家犯错,也是可以送去的,就看翊王妃乐不乐意收。若是收下了,便也跟着翊王妃学学东西,读书、经营,往后再嫁去夫家,都是能用得上的技能。 玉昀很快拟好了,那边的棋却还未下完。凌霆川却似是听得了动静,往她这边瞥了一瞥。很快,目光又重新落回到棋盘上,手指捏着的棋子,也一并落了下去。 玉昀将帖子搁在书桌上,方起身寻着老侯爷身旁坐下了。老侯爷正发愁呢,不知该往哪儿落。 玉昀却也规规矩矩的,观棋不语,以往陪着皇爷爷没少与老太爷下棋,她自都是不说话的。只寻着桌角上摆着的一篮盐渍的杏子,挑了几颗饱满的来吃。咬一口,便觉着有些咸了,遂扔去了自己的茶碗里,作梅子茶饮。 盐是贵的,用来泡杏子,也唯有京城里才这般用。 凌霆川见她喝着梅子茶,便问起,好喝么? 她没看他,吹着茶面儿上的热气:好喝的。 听她如此说,那人端着自己的茶碗,揭了碗盖儿送来她面前,有劳公主。 玉昀看着,是问她要杏子的意思。便就去篮子里又挑了两个大的,捏着落进了他的茶碗里。 那人很快尝了一口,点评道,有点儿咸了。 那,叫阿翡换过一盏来吧。玉昀看了看阿翡,阿翡正来了,却见他将茶碗撂在桌上,用手背将茶碗往里侧挡了挡。 罢了,都快用完了。 阿翡只好往旁的地方站了站。 玉昀将人支开,去与我添盏茶来。 这局棋下得久,小半个时辰,方才算是分出胜负。老侯爷是精神乏了,方小输了半子。凌霆川只道是运气,见老侯爷精神不好,便提起要走。 玉昀也不多留了,随他一道儿出来,往侯府门前寻各自的马车去。 今儿不管怎样,都是要多谢皇叔的。显儿如今的性子,是被养的越来越乖戾了。好在老侯爷未被怎样,若不然,我也不知如何与长平侯府上交代了。 凌霆川负手行在一旁,也未侧眸,只道,小皇帝要立威了,也是公主教的。后悔么? 玉昀自也知道这话里的意思。原本凌成显还算是乖顺,在马场上尝过一回封将的快意,便真要当家做主了。可他哪里会?后悔,却也谈不上。大周的边土还是需要镇北将军的。我觉着,贺兰将军很好。显儿的眼光,也很好。 哦?旁侧的人这才看了看她,还很是护短? 却也不是。不过是皇叔不想理会的事情,我替皇叔办了。 凌霆川哼笑了声,还是那么牙尖嘴利。 过奖。 说话之间,二人已行出侯府。各自马车都在候着,便就分道扬镳。 临上马车之前,玉昀望了望对面车里。却见那边的车帘被人霍广缓缓放落了下来。凌霆川在车中,也望着她这里。撞上她的目光,于是微微颔首,当是别过了。 ** 半月后,已是入了夏。皇城里待久了闷,好在礼部给小皇帝筹备了一场点将大典,正给镇北将军送行。 原舒长卫带回来的旧部,还有些残余。待舒长卫死后,便也知道舒家大势已去。等贺兰亦重新到了军营,便又加紧操练,将卒之间已然默契有加。加上兵部新筹的新军,统共五万余人。这个时节,正往北疆出发。 -- 第94页 大军驻军在京城开外三十里,一日马程方能赶到。 玉昀带着成尧也一并出行。帖子是陆时行给的。经得北疆封将一事,内阁三人对玉昀颇有些感激之心。治国不易,做贤臣不易,服侍一个心智不全的小皇帝,更是不易。 玉昀却没那么重的包袱,今儿出来,便是带着成尧散散心。只是沿途风光,并不叫人愉悦。即便走得是官道,路过些许驿站小镇,依旧能望见难民踪影。 如此走了一路,成尧也有所察觉。 皇长姐,可是京郊出过什么大难了?为何这样? 玉昀在京中呆了几月,却也并未听闻过什么大难。内阁几人也未曾提起过,许是早前封将之事已足够让他们保持忙碌,而京郊这般模样,却还无人知道。 午膳在马车里用,是御膳房提前备好的干粮。白米磨粉落红糖红枣蒸成了糕点,带着红糖与红枣的焦香,十分香甜可口。玉昀吃了几口,便听车马外头起了人声。 脚步声凌乱,是难民围了过来。几声苦叫,几声哀怨。不是别的,饿的。 玉昀落了马车,成尧的蒸糕还在嘴里吃着,顿时也不香了。 齐靖安一旁与凌霆川同车,这会儿也落车来看看情况。见那边被锦衣卫拦下的难民还向着食物往里头涌动,齐靖安拧了拧眉头。内阁几人也一并齐了,便要一道去问个大概。 成尧只将剩下的几个蒸糕都从车上带了下来,往陆时行面前递了过去。陆左辅,我这里还剩一些,你要过去,便给他们都散了吧。 五皇子,这可使不得。陆时行只将那食盒子推了回来,这几个蒸糕定是不够分,如此散步,只会引起动乱。若要施粮,还得一步步来,急不得。 玉昀这方将成尧牵了回来。那便罢了。 待齐靖安并陆时行一行走开,玉昀方指了指一旁树下。食盒子你留在那儿,待我们走开了,他们自然会寻来吃了。 小少年笑了,依着办了。 少许时候,一行车马重新上路。齐靖安这会儿也正回了马车里头,见凌霆川独自用着茶点,方回报了声。 那些百姓,道是家中土地被官府占用了。无田可耕,无家可归。方落为流民。 凌霆川抿着茶,淡淡应声,知道了。 见人听得漫不经心,齐靖安也只好默默叹气了声,又望向窗外,好在陆时行已去长公主那儿报话了。 陆左辅是说,百姓耕地被官府占了?顺天府哪里来的这么大的胆子?玉昀一手撩开车窗上的小帘,正问着车下小步跑着的陆时行。 这事情蹊跷,臣还得叫人仔细查查。 成尧一旁听着,只待陆时行说完,方道。没饭吃,会死人。天也越来越热了。 是。可眼下,只能待点将大典完了之后,回京城在打算赈灾之事。 玉昀听着成尧话里的意思,自与陆时行解释。我想五皇子是说,若不能及时处理那些难民的尸身,这样的天气,怕是会起疫病。 陆时行这才恍然,公主与五皇子担心得是。看来,还得先问太医院。 第41章 军营地界十分宽广, 临着官道扎的营地,三面环山,云飞雾绕。只是众人赶来的时候, 日头已快要落山。绯色的晚霞也只露了一面, 便匆匆沉入暮色。 点将大典还在明日朝早, 众人入了营地,各自散开歇息。 整日奔波, 玉昀也是累了。与成尧一道儿用过些许晚膳,便早早入睡。 一开始营地里还有些嘈杂, 是外头兵士们在清点马匹与粮草。玉昀窝在被窝里,帐子里留着一盏微弱的灯。阿翡和轻音靠着边角上支了的地铺。 许是遇到新的环境, 玉昀并未睡得很沉。眼皮子一合一合的, 望着帐顶上, 将将才息落了些许的人声,忽的又抬了几声。倒也不怕将人惊醒了。 那声音里有些哭腔,男子的, 阴柔而哀怨。是以听起来便觉着有些奇怪。随之而来的碎碎念叨。 好多人。好多马。好多火啊。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疼了,不疼了。去哪里,要去哪里? 像是个将将从深渊里打捞上来的人,重新遇见了新奇的世界。 玉昀觉着有些奇怪了, 睁圆了眼在听。又听那人喊了两声,皇祖母,皇祖母, 救救我。她方一个挺身从被褥里撑坐了起来。 那声音不是别人的, 是她那位二皇兄。 玉昀急着穿鞋袜, 随手拎了件披风, 便要出门。 主儿去哪儿呢?阿翡惊醒了,揉着眼睛问她。 轻音也跟着撑起来身子,见她这一身打扮,忙要起来了,这么晚了,外头凉的。 玉昀着实头发也未梳,披风下头只是一身单薄的中衣。脚下是轻绣花的白鞋。可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我得出去看看。你们先睡吧。 阿翡和轻音哪里还睡得着,麻溜爬起来换好衣衫,便跟着玉昀身后出来了。一人拿着厚披风,一人挑着灯笼。 玉昀走得很快。她是寻着二皇兄的声音去的。那声音越来越远了,却愈发地有些歇斯底里。 要做什么?我不去。我不去。我是该当皇帝的。我才是该当皇帝的。凌成显那小儿算什么? -- 第95页 外头有些疾风,那声音在风里,一晃儿尖锐,一晃儿又很是模糊。几个兵士在营地里巡逻,举着火把见着这边的人,方来劝了劝。 殿下,外头已经宵禁了。您还是在帐子里呆着的好。 玉昀初来,并不知道这里的规矩。可此下也不是计较规矩的时候。她没理会那为首的兵士的话,却问起,那边是什么人?要被带去什么地方了? 为首的兵士看了看身后的人,却守口如瓶。这个,我等不能说。 嗯。玉昀不叫人难办,那,你们退下吧。我还有些事情办,若上头纠办起来,你们便说是我不听劝。 为首的兵士一时也不敢再劝谏什么,只好低头往后退了退,叫玉昀走开了。 绕过几顶帐篷,便见远处的大军帐。这边尚是贵宾营地,帐子小且精,不必远处的一顶大帐,里头可能住下三十人。白色的帐篷顶,沿着一条小溪水排布有秩。几颗火把排成一线,正穿插在帐篷之间,往最深处的山窝里去。 玉昀跟了过去。沿途几个兵士,多知道是那边的贵宾,问了几声,却也没敢多作阻拦。玉昀顺利跟来那行人之后,方见这里,是军营的大牢。 凌霆川入主皇城的时候,二皇兄便与皇祖母一并被押走了。今日,还是玉昀头回知道二皇兄的下落。而这会儿将人押来军营大牢,那位又是想要做什么? 只是在门外踌躇了小会儿的功夫,便又听得里头一声惨叫,还是二皇兄的。随之,更是求饶之声。门外还有人把手,玉昀行到跟前,便被拦下来了。 军营重地,不得擅闯。长脸的小兵面不改色,也不管来的是谁,只说官话。 玉昀与人道,可否劳烦您通报一声摄政王。就说长公主求见。 那长脸小兵这才看了看旁边的人,你看好了,我进去传话。 虽是军营大牢,声响却还能从里头传出来。 玉昀听见几声二皇兄的哀嚎,凌霆川你这小儿,你害我皇祖母。你不得好死。 托她的福,这点毋庸置疑。凌霆川声音缓缓传来。 玉昀只寻着方才长脸小兵进去的缝隙看去,便见凌霆川斜靠在一张冰凉的铁椅上,手里端着碗血水,正往二皇兄面前送。尝尝,是什么味道? 凌成昱是不肯的,本能的将头撇去一旁。你、你休想得逞。 江随在一旁候着,见状,只将凌霆川手里的血水接了过去,又一把捏起人的下巴,笑着问,二皇子怕是忘了,兰嬷嬷是如何死的? 提起兰嬷嬷,玉昀也只是从母后身旁的蒋嬷嬷口中知道的。 当年贺兰氏怀着霍景年的孩子入宫,便将兰嬷嬷从将军府上一并带了进来。可是后来贺兰氏难产而死,凌霆川便是被兰嬷嬷养大的。 后来,兰嬷嬷却因护着凌霆川,得罪了皇祖母,皇祖母便下了令,将其放血而死。二皇兄那会儿便在场,叫人接了兰嬷嬷的血来,叫凌霆川喝。 说起这事儿的时候,蒋嬷嬷叹息得深重。道是那会儿的凌霆川方七八的年岁,一双眼里的猩红,仿佛要流出血来。紧紧闭着嘴,却还是被二皇子灌下几口。 是以,玉昀也不难猜到。今日的血,是皇祖母的。 眼下二皇兄眼里都是恐惧,你们、你们将皇祖母怎么了? 凌霆川笑笑,放心,她死不了。她又怎么能得好死呢?往北疆去,还有她受的。那会儿,你们便相依为命。他缓了缓口气,方往凌成昱面前凑近了些,她素来疼你,你可要记得尽孝。 话将落,江随手中的血水便狠狠灌落下去。 玉昀只是窥见一角,看着二皇兄嘴角边上淌出来的浓黑的汁液,不觉脊背也会发寒。 长公主,摄政王说传您进去呢。 玉昀脚下已有些发软了。轻音与阿翡更是不敢往前。 咳咳。她给自己提了提胆儿,方吩咐轻音阿翡留在外头。我自己进去吧。 轻音阿翡本还不让,玉昀安慰了两声。摄政王若要动她,早就下手了,也不会等到如今。她们只是被吓着罢了。 玉昀说完,便随着那长脸的小兵身后,进了大牢。 凌成昱喝了一半,吐了一半。江随一放手,便掐着自己的脖子跪在地上吐了起来。我有罪、我有罪。 凌霆川一肘撑在膝上,一手把玩着样戏珠,静静看着。仿佛看到了自己当年的时候,乳母死时,他吃的血在胃里翻滚,那腥甜的味道,竟叫人甘之如饴。他那时便觉着,身上罪孽深重,不可饶恕。这般罪孽之感,一直缠着他直至出行北疆,方被更残忍的战事磨灭了些许。 这会儿,小兵带了个人来。 一身浅色的披风,就那么单薄地立在大牢里,披风没掩住纯白的裙角和干净的鞋袜。她从来便是这样,和罪孽深重四个字,仿佛毫不搭边。如雪后初霁的阳光,无法被任何污浊玷染。是以最为可恨。 公主来了啊?他侧眸过去,话里轻佻。却听她问起。 皇叔在做什么? 那声音里很是安静,分明是早已清楚了,还明知故问。 -- 第96页 你说呢? 地上凌成昱也看到了玉昀,顿时见到了希望,只从地上一把摸爬来玉昀脚下,一把抱住玉昀的膝盖。玉昀。玉昀。你来了!你救救我吧,救救皇祖母。他不动你,他喜欢你啊!凌成昱抬手指着凌霆川,抬眼巴望着玉昀。 凌霆川笑了,却没应声。 玉昀想挪开脚下,却动不了,只好对脚下的人道。 二皇兄,早知道今日,何必当初呢? 皇祖母不喜欢他,尚能说得过去。你呢?既然落井下石了,如今我又如何替你说话? 凌成昱恨恨,你也是个吃里扒外的! 你且是想和他过吧!他说着大笑起来,他那种孽障,亏你也瞧得上。也难怪大驸马喜欢个庶女都不要你! 话还未落,一个巴掌红印便落在凌成昱脸上。凌霆川不知何时起的身,方还挂在嘴角的笑意已然沉了下去。那张脸冷峻极了,一双长眸盯着地上的人,渗出十分的阴寒来。 片刻,方见他重新笑了笑,才望向玉昀道,公主替孤说句公道话,孤便替公主打个嘴巴子。很是公道。 玉昀一时,也说不出什么多谢的话。 凌成昱并非父皇亲生。只是翊王早逝,就留下这么一个孤子,翊王妃虽还在,早早不愿管事。皇祖母便替父皇将人过继来,养在膝下。父皇作了多年太子,羽翼已丰。皇祖母独独养着个嗣孙,便是与舒家铺的前路。 可惜,算是养坏了。 父皇的仁慈半点没学到,却将皇祖母的霸道与狠辣袭承得很好。 玉昀便问,您是打算如何处置他?还有、还有皇祖母呢? 你是想她了?他问,话里冷冷的。 只是想知道她的下落。也好在心中有个交代。再怎么样,那也是位亲人。皇祖母再多的不是,至少并未待她不好。她愿意知道她的去处,虽然大致已经猜到凌霆川为了报复,很可能会下狠手。 凌霆川负手去身后,随孤来吧。 玉昀点点头,脚下的人却还抱着不肯放手。江随三两步上前来,一脚将人踢开了。 牢房里十分潮湿,四周都泛滥着腐臭的味道。前头的人走得不快,玉昀却觉脚下似是灌了铅。她不常来这种地方,可以说,是头一回。好在牢房不大,不过几步,便到了尽头。 皇祖母是靠在墙角下的。四肢完好,身上干净体面。听得些许声响,抬眸看了过来,你来了啊? 她嘴角安静地挂着笑,眼中却十分憔悴。玉昀一时觉着,很像。此时的皇祖母,瘦弱得像皇叔;而皇叔说话,不觉也透着皇祖母以往的乖戾。 玉昀也来了?她问。 玉昀福了一福,您看起来安好。 安好。是安好的。你皇叔待我不错。她话中柔和,只是没了以往的底蕴与气力。 玉昀看了一眼一旁的凌霆川,明日大军北行,您是要送她走? 凌霆川看了看地上的人,冷道,只是想叫母后看看孤当年看过的北疆风光,当然,得带着与孤一样的病痛。 地上的人却哼了一声,你得放过昱儿。哀家从未动过霍家和贺兰家的人! 哦?凌霆川冷冷问了声,那兰嬷嬷呢? 皇祖母眼中骤然一缩,你、你想怎么样? 母后放心,兰嬷嬷的命,孤是算在母后头上的。您那么喜欢昱儿,孤怎能让您孤苦无依地上路。他得陪着您。 他如何去得了那种苦寒之地?皇祖母眼中已然盈出泪来,又看向玉昀,玉昀,你替我劝劝你皇叔呀。 玉昀并未开口。她无法开口。 那人身上的病痛,许只有他自己知道。既然是为皇祖母所害,她若跟受害者替施暴者求情。岂不可笑。 凌霆川只笑道:淑太皇太后。您明日好走。孤便不送了。 ** 从大牢出来的时候,月亮已被云彩掩去了半边面庞。留下些许清冷的余晖,将军营打扮得有些隐晦。 玉昀行在凌霆川身侧,轻音与阿翡,落在后头跟着。 他今日分外安静了些,气息也是沉的。一双长眸打量在脚下,似是望着自己的影子,被靴子一回回踩过的模样。安静的,又漫无目的。 皇叔,该是了却一桩大事了? 玉昀没想到的是,在他手中,皇祖母尚且能安好。至少看起来是的。她本以为,他该会报复,将自己儿时那些痛苦与屈辱,一一报复回去。可是没有。他只是将人流放往北疆了,像是一同流放了一段不堪的过往。 凌霆川这才抬眸起来看了看前路,不等天明点将,牢房中人便会先行上路。这一路往北疆去,风光大好,山川巍峨,流水蓬勃。北疆的这个季节,花开满地,绿草绵绵。即便是战乱,如此天景也是极好养人的。 他说着,缓了缓口气,这是她当年的恩,孤得还! 他称她一声母后,自然便是当人作母后。乳娘只是乳娘,他便也没有别的母亲了。只是母亲不喜欢他,那他便让她最喜欢的儿郎陪她。 -- 第97页 他前半生活在泥泞里,往北疆虽是带着病痛,却是极好的时光。北疆风光养人,他见识大涨,在战场上崭露头角,寻得父亲旧部,而后休养生息,方有带人杀回来皇城的一日。 只是或许,这不是淑皇后所想。她不过是以为他撑不过去罢了,谁知道他会在父亲旧部中,遇到了霍苓。霍苓,本是姓孙的。 月亮露出了另外半边脸来,脚下的路也渐渐明朗了。 他侧眸看了看身旁的人。公主说,是么? 难得皇叔不计。 她话里没有多余的意思,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宽慰。凌霆川扫着她肩头的位置,那里多了些许水珠,是山谷中的露水。他抬手替她掸了掸,又幽幽地道。 你的母后是极好的。让孤很嫉妒。 你说,老皇帝是多喜欢贺兰家的女人?得了一个你,便得了整个天下似的。他养孙女很是勤恳。 他边说,边打量着人。像是用老皇帝的眼光,在审视一样珍宝。冷冷的月光扫下,愈发衬得她肤色瓷白。发髻都只梳了一半,其余长发入水般垂在腰间。唇上是暖玉般的颜色,唇珠微微翘着,便透着些不谙世事的倔强。 干净的人。难怪老皇帝喜欢。不似他,带着老皇帝的不甘,带着生母的屈辱,带着害死兰嬷嬷的罪孽。他周身都很脏,不似她干净。 那干净的人,却忽的停下了脚步。 洁白的袖口从披风下露了出来,过来牵起他的袖口:您若是想,我也可以勤勤恳恳养养您的!目光中几丝颤动,月光下,很是显眼。 罢了,便觉好似话说得太过,脸颊泛起来红晕。勉、勉为其难吧!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7-05 23:06:11~2022-07-06 22:36: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瓜瓜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2章 玉昀承认, 她是可怜他了。 什么叫嫉妒她母后好,什么又是皇爷爷养她很勤恳。便就是他自己没有罢了。若当年贺兰氏没被皇爷爷接入宫呢?他许也不会遇到皇祖母,便也没有这一身病痛。 说到底, 都是皇家欠了他。 对面的人却笑了笑, 又看向远处山峦, 月光下山脉轮廓悠悠绵长,宛如蜿蜒的长龙盘旋在四周, 气氛一时有些奇妙。 不必了。他话里很是轻松,却好像暗自叹息了声, 并不想叫人听见。公主不亏欠孤什么。 他扯开自己的袖口,继续负手往前头去。 玉昀跟上来两步, 皇叔真不给人面子。 那人侧眸过来笑了笑, 你都勉为其难了, 孤还要给你面子? 您就不多考虑一下?她说养养罢了,不过是送些吃的喝的,她又不能跟个小婢子似的, 照顾人家饮食寝居。她哪里会啊? 凌霆川哼笑了声,公主的玩笑话,孤就不当真了。 ** 次晨一早,凌成显亲去了点将大典。因得早前齐鸢鸢的事,他精神显然并不大好。成尧见状上前劝了劝, 却被他一挥袖口挡开。早前几日,皇帝尚且对成尧十分信任,近日来却是刻意疏远, 不时还带着几分小脾性。 玉昀在旁, 见成尧被推挡下来, 只将人牵来身边。再看看江随抛过来的眼神, 便也不难猜到,到小皇帝是因为齐鸢鸢的事情,对她生了怨愤,因而一并迁怒于成尧。 凌成显着实是提不起来精神,可临立于恢弘的大军之前,却终究露出几分笑意。朱笔一抬,便在贺兰亦的盔甲上点上金墨,当着五万大军与满朝重臣,如有手握天下之感。 那感觉只是一瞬,在身旁寻到皇叔的目光的一刻,他便忽的醒悟过来,他哪里是皇帝,不过是一颗任人操纵的棋子,行尸走肉一般,连自己心爱的女子都无法得到。 于是他喊来江随,朕日后都不想见到成尧。你传朕的旨意,叫他们避让。 话声很小,旁人听不见。江随低垂着眸色,抿着笑意道,陛下圣明。 从点将大典上下来,玉昀回了帐子用早膳。 军营不比在皇城,饭食十分粗糙,只是几个白面的馒头,便已是极好的东西。玉昀却也没怎么用过这般口感的馒头。宫廷之中,也尝作馒头之类的糕点,御膳房却做得十分精致,白面之中还要夹杂些许粟米粉,口感便更为松软一些。 今日这实实在在的白面,咬在嘴里劲道极了,就着蛋花汤与酸杂菜,便就别有一番风味。 玉昀吃得高兴了,临上路前,叫轻音去问了问做法儿。 玉昀的帐子离营地中间不远,是以将将出来,便正巧撞见摄政王一行也从帐子中出来。 霍广在前领路。凌霆川如往常一般,负手行在后头,只是身旁多了一人。玉昀虽只见过人一眼,却也认得出来。是霍苓。 霍苓回来了,玉昀记得小将军说过,霍苓是去了西南替皇叔寻药。若是这样,那他的病许是已寻得治法儿?想到这里,玉昀心中竟也跟着轻快几分,紧了几步过去,先与凌霆川一福。 皇叔也正往马车去? 凌霆川淡淡应了声,指了指车马的方向,公主请。 -- 第98页 玉昀跟去他身侧,一并往车马处走。借机与霍苓也招呼了声。霍先生回来了? 有劳公主挂心,去了趟西南,才将将回来。 玉昀瞧了瞧凌霆川的脸色,见他也没看过来,方继续问着霍苓。那霍先生可寻着药了? 旁侧凌霆川的脚步稍稍顿了顿,给了霍苓一个眼神,方继续往前去。霍苓便笑着与玉昀回话,霍苓此行去西南,药材买了些,将西南的医书也集了些,也不知公主问的是不是这个? 玉昀问的自然不是这个。只是看他们主仆二人用眼神打着哑谜,便知道霍先生的难处,她自也不再多问了。只颔首道,那便好。看来霍先生此行收获颇丰。 霍苓躬了躬身,诶。还算是不错的。 玉昀这方问向凌霆川,霍先生回来,皇叔的身子也该要好些。 是。日后也不必劳烦公主挂心了。 他话里有些冷,像是要拒人千里。玉昀一时还未察觉得出来,只临到车下,见他侧眸来说别的眸色,也是一并冰冷的。公主先请。 那人素来声线便是这样,可原本话里的轻佻不见了,眉宇间却多了一抹肃然。 玉昀这才察觉异样。 皇叔今日可是心情不好? 并未。凌霆川只是淡淡两个字,侧眸扫了一眼,方自行往自己的座驾去。 从军营往京城去,同是一整日的行程。玉昀将将在车中坐定,世子爷便在车下敲了敲车门。 公主可有些空闲,有些事情与公主一说。 玉昀唤轻音推开车门,便见世子爷躬身在车下候着。玉昀道,世子爷有话不妨来车上说。 长公主的座驾不小,其中能放下一张四方小案,容下四五人也不嫌拥挤。车窗小帘尚且未曾放下,从外头看来敞亮。 齐靖安将将坐下,方将昨日到今晨御林军打探来的事与玉昀都说了。 那些流民所言非虚,我让人特地去附近村落查看,土地确都被占为私有,却并非在顺天府名下。而是借着官府的名义,收归在一间名作富贵的绣庄底下。原本地里种的都是粮食,如今全换作桑田,养蚕结丝。 世子爷是说,有人用官府名义,强占民田? 齐靖安应声道,是。富贵绣庄的底细,得回到京城,我才方便叫人细查。 许也不必等回到京城。玉昀指了指远处正集结在一处分粥食的难民,寻两个识得些字的,我们一道问问。 齐靖安也望了望远处,方回眸来点头道,公主说的是。我这便去安排。 一众大军已经上路。玉昀的车架却远远落在后头,只由齐靖安身旁的一什亲军护卫,便往方才被施粥的难民中去了。 军营旁的难民本就幸运些,虽军粮也十分紧张,每日总能作多几碗粥施舍出去。今日大军已经上路,便也是最后一回,来的人也格外多些。 齐靖安与玉昀在半山上寻了间小亭,喊来的两个难民,都如玉昀所说,都是会识字,会说官话的。 玉昀挑着身形最壮硕的先问,你叫什么名字?是如何落难为流民的?和我说说。 小的名叫李旺。原是隔壁小村里的农户。原本日子也算过的不错的,农活自己做一些,也请人作一些。只是开春的时候,将播种下去的禾苗便被官府的人骑马践踏了。说是要收地。若不肯,便上鞭子。我们都是老实庄稼汉,不敢忤逆朝廷。地收了回去,我带着一家老小便也没地方住了。 那官府来的人,若叫你再看到,你可认得? 认得,化成灰也认得。李旺说起来,牙磨得痒痒的。 玉昀又看向年纪最小的。你呢? 小的名叫吴文池,本是要参加秋闱的。家中的农田,是供我读书所用。与李大哥一样,被官兵强行收走。母亲气不过,在农田中被他们踢了一脚,没撑过去春日,去了。吴文池说着眼里几分怨气,那会儿一气之下,想来若朝廷是如此对待百姓,那秋闱我不考也罢。便散尽了银两,买了几顿粗粮给他们吃。自己也沦为流民了。 那行人,看来不止是强抢土地,还犯了人命。竟然也能只手遮天,无人上报。玉昀只在问吴文池,那为何不去京城告状? 路被他们的人守着,一旦过去便要挨一顿狠打。 玉昀冷嗤了声,他们考虑得到很是周到。于是唤来世子爷,将他们二人带回去吧,借侯府的地方养着。待查出来富贵绣庄的后幕,看看他们能不能佐证。 齐靖安应声,叫人将二人带下去了。 玉昀这方重新上了马车,往前头赶皇家车马。 临着正要下了小山头,便见一片杨梅林。一间简谱的小农屋立在果园旁边,一个三十上下的女子,正要挑着担子去摘杨梅。 正是初夏,杨梅已是熟了。清香扑鼻而来,便叫人口水都止不住往外淌。玉昀便也干脆不忍了,唤轻音与那女子去买些来。 马车又停了小会儿,方重新上路。轻音捧来新鲜的杨梅,叫玉昀尝了一口。 -- 第99页 汁多肉满,酸甜爽口。一旁阿翡都看得直吞口水。 玉佩笑了笑,唤她们二人一道儿来吃了。见世子爷在车下引路,又叫阿翡送了一布袋子给人。 午时,皇家车马在驿站歇息。玉昀也终于赶了上来。 用过一碗素面,方想起口袋里留出来的杨梅。问驿站官兵要了些盐,将那杨梅用盐井水又泡了一回。井水冰凉,盐泡过的杨梅,又冰又甜。玉昀喊着轻音与阿翡一道吃,看见那边摄政王已要重新上车。玉昀便叫轻音往那边也送些。 凌霆川将坐入车内,便见轻音捧着食盒子来。 是什么? 轻音手中的食盒子没做盖儿,稍稍抬过头顶,便叫凌霆川看到了。是公主唤奴婢与您送些果子来。 孤不食酸。你拿回去吧,与你家主子留着。 轻音微微一怔,只好将食盒子又收了下来。 一盒杨梅被原封不动带回来玉昀面前,她方又往对面马车里看了看。凌霆川侧颜冰冷,端坐在车中,似正与霍苓说话。话到一处,又似是察觉到什么,微微侧眸往这边一扫,撞上玉昀的目色不过一瞬,顷刻又挪开了。 主儿,摄政王今儿好似不同了。你可觉着? 轻音都察觉得出来,玉昀自然能感觉得到。以往打趣说笑,送去的东西,都是受用的。许是有什么紧要的事儿了吧? 她随意说着,挑了一颗食盒子里的杨梅放到嘴里。好东西不能浪费了,不然暴殄天物。 将从驿站出来没多久,便落雨了。夏日的雨一来,似天开了口子,倾盆而下。车马几近走不动,只得寻着一旁的树荫底下躲会儿雨。闷热闷热的,人心也跟着堵得慌。 左右被困住不能走,玉昀方捧着没吃完的半盒杨梅,叫轻音撑伞下了车。 地上满是泥泞,她的鞋很干净,挑着干净的草皮走,也还是沾湿了。 摄政王的车架里,齐靖安正陪着人下棋。外头雨大,车里却很是闷热。是以车窗是敞开着的。落下一子的功夫,齐靖安侧眸从车窗看去,便见轻音撑着伞,正护着玉昀过来。 齐靖安试探着与对面的人道,长公主好似来寻您了。 凌霆川手中棋子顿在半空,扫向车外,果见伞下那人提着裙摆,踮着脚尖,步步轻巧正往马车这边来。像只落在雨中的白兔。 只草草两眼,目光便又落回棋盘上。手中的棋子落了,又与齐靖安道,该世子爷了。 外头是霍广的声音,长公主来了,道是与少主一道避雨。 他也不拦着,知道了。 玉昀上了马车,方见世子爷也在。食盒子很是自然搁去了棋桌脚下,她才与人一福,皇叔。 凌霆川轻应了声,只道,公主来了,坐。 玉昀将自己安置在窗边,随手捏着杨梅放到嘴里,又看了看桌上的棋局。才将将开局,看来得下很久了。 公主若嫌久,大可回自己的车架。 玉昀怔了怔。一旁世子爷也扫了一眼凌霆川的面色。 她才将将坐下,他便开口赶人走了。早前也未曾这般。 我哪里敢嫌久。只是这雨得下得久,我便是,看看世子爷下棋。也不扰着皇叔。 杨梅顿时也没了原先的鲜味儿,玉昀索性不吃了。再看看那人冰冷的脸色,顿时又觉着车里闷得很。 只等齐靖安落了几子,玉昀干脆起身说别了。乏了,我往自己车中睡觉去了。皇叔和世子爷尽兴就好。 她多有等着那人话的意思,若是话重了,这会儿说些软话,她留下来也行的。 谁知凌霆川依旧是冰冷道,便不送公主了。 临近傍晚,雨才小了些。一行车马重新上路,回到皇城,已是过了亥时。玉昀带着成尧回玉檀宫,有些难以安眠。 床上翻了几个身,便被榻脚上的轻音听见了。主儿是睡不着么? 是、下响在车里睡多了。她搪塞了翻说辞,将自己卷去了床里侧。却听轻音又问。 摄政王今儿好似心情不佳。主儿莫多想了,许也不是对着主儿的。 嗯。玉昀答了声,望着贴着墙面的床帏,却隐隐有些不好的猜测。 轻音,你说是不是霍苓回来了。给了他什么消息。 轻音的声音在身后问着,什么消息? 许是关乎他的病。玉昀道。霍苓是去西南替他寻药的,依着他今日这般心情,便许不是什么好消息。 摄政王往日里,就与主儿话多。奴婢哪里能知道。主儿若想知道,不如直接问问。 听得身后轻音话里打趣的意思,玉昀方回眸看了看,你可也是胆儿肥了? 轻音笑笑,奴婢哪敢啊。 玉昀收回来视线,暗自叹息了声。也只好改日再去问问。 ** 夏季一来,阴雨连绵。 小皇帝多日不得出门,闷坏了。眼看雨依旧不停,小皇帝起了兴致,在玉琼台设宴,命华庭轩在雨中歌舞杂耍。又请了众文武大臣,偕家眷同来赏宴。 -- 第100页 窗外的芭蕉叶被雨水打得啪嗒直响,玉昀正坐在寝殿的凉榻上读行志。南疆大理,湿瘴气重,民以酸料草药抵御瘴气。虫草丰盛,多能入药。此外,还有盛传蛊毒一说。 只读到此,玉昀怔了一怔。 皇祖母当年让人从西南寻药害人,该不会就是这么一说?她思绪远了,又想起年幼见过皇祖母罚人的那些场面。只是念想起那个小少年瘦削的背影,便觉着心口沉沉的,似是被压着什么。 皇长姐在想什么? 成尧将做完了功课,凑来了眼前。许是见她走神,方来问起。 没什么。这本南疆行志说得离奇。道是异族养蛊,能害人终生。到底叫人唏嘘了些。 成尧也拧了拧眉头,那些害人的东西,该都除了才是。怎还留在世上? 玉昀没答话,却听外头起了奏乐,是从玉琼台来的。越过芭蕉叶的绿色,是淅淅沥沥的小雨,雨跟着奏乐,竟有些欢快起来。 成尧道,是皇兄在玉琼台办的观雨宴。 你可想去看看?玉昀问起小少年。 嗯。我功课都做完了。成尧一跃从凉榻上下来。 玉昀也跟着挪了身子。 她今儿原未打算出门,只在自己宫苑中,便是一身浅绿的薄裙,陪着淡粉的帛子。便干脆也不换了,只是带成尧去凑凑热闹。 从玉檀阁里出来,轻音与阿翡与二人撑着伞,一并几个内侍跟在身后,便往玉琼台去。 御花园早几日新开的花儿都被雨水打落了,叶子被雨水一淋,绿油得发光。穿过深深浅浅的绿意,澄湖便在眼前。玉琼台高高在上,其下临着湖水,也早就搭好了一列雨棚,是与官眷们用的。 只是走来宴席旁,玉昀却被一行内侍拦了下来。 长公主殿下,陛下在玉琼台用宴,您不便过去。 玉昀自有些奇怪了,为何本宫不能过去?五皇子正去与陛下问安。 这是陛下亲自下的令,说您与五皇子日后,不便在陛下面前出现。我等也只是奉命办事。还请殿下海涵。 成尧扯了扯玉昀的衣袖,罢了,皇长姐。我也不想看了。我们回吧。 高台之上,人影微小。玉昀远远望见小皇帝提着酒壶,仰头畅饮。一旁玄金的袍子坐着,正喝茶。 她本还想去问问看的,看来小皇帝还因上回齐鸢鸢的事,迁怒于她。自然便也连累了成尧。 我们回吧。她自也不勉强,牵着成尧走了。 高台之上,凌霆川正饮了一杯烈酒。酒伤身,他是极少碰的。只是往后不同了,人生在世,须尽欢,须放肆。 远远望见高台之下,那抹绿衣带着小少年走开了。一旁江随正与小皇帝回报,陛下,已叫他们将长公主与五皇子支回去了。 好!凌成显已是醉醺醺的。朕不见他们!叫他们有多远滚多远。 凌霆川又灌了自己一杯酒。听见小皇帝这话,眉间不觉紧了一紧,目光却悠然随着那抹绿衣远去了。 玉昀回来御花园不远,便听闻身后有人唤她。 公主。 来人是世子爷,先是作了礼数,方道,早前公主要查的事,已有了眉目。 玉昀瞧了瞧四周,方将人往自己的玉檀宫中引。我们回玉檀宫再说话。 玉昀叫李嬷嬷往偏殿上了茶点,招呼世子爷用着。齐靖安只先饮了一口茶,方笑道,公主这儿的茶好。 是安徽来的观音。玉昀点了点一旁点心,世子爷也试试我这儿的芋子糕。李嬷嬷手艺好,仅此一家。 多谢公主。 寒暄了一阵,世子爷方说起那间富贵绣坊的情形。 我叫人去查看过,在外看来,并无什么异样。不过一间经营丝绸布料的寻常铺子。只是纺织的丝绸,都从京郊来。那些良田,确都改成了桑田,而后集结妇孺,替他们纺丝成布。 玉昀只问,那么多的农田改了桑田,那些丝绸在京城卖,都能卖掉不成? 价钱比其余几家都便宜些,自然好卖。齐靖安说着,又喝了一口茶,可公主所说也是一点,我寻人暗自去查看过富贵绣坊的账目。其中大量丝绸,并非在京都城里售卖。而是运去广州,卖去了海上。 那么远?玉昀道,倒真是一笔大买卖。 齐靖安颔首:自打陛下登基,我朝便实行新政,桑田赋税比农田要少一半,而丝绸卖沿水路运往南洋,价钱却是粮食的数百倍 玉昀道,懂得利用赋税谋取私利,生意还做得如此广脉。世子爷可有查过,富贵绣坊的老板是谁? 那人名叫徐楚,祖籍苏杭。可名不见经传,也是今年才在京城新开的铺头。 新开一间铺头,便作了如此大的生意。往南海通贸,收刮民田,集结妇人养桑纺丝。不可能是独他一人所为。 齐靖安道,我与公主看法一致。是以正在叫人细查徐楚的底细。 -- 第101页 玉昀却望向窗外,那城外的流民,内阁可有议论?可有接济的法子了? 陆左辅正与陛下上奏施粮之法,可陛下齐靖安话里停顿了番,公主今日许也见着了,终日饮酒为乐。摄政王也一并陪着饮酒。 他饮酒做什么?玉昀极少见他饮酒,王府的菜食都是清淡的。 这,还得公主劝劝。我是劝过了,摄政王也并不听。 我知道了,我明日便去看看。玉昀想了想又道,如今陛下也不见我与成尧。内阁的帖子想要披红,许得想想别的法子。 齐靖安叹息道,若只是一两回便也罢了。若是往后都如此,也不知内阁如何处理朝政。 玉昀一时也无话,只静静望着窗外雨景。芭蕉叶上滴滴答答的声响,有条不紊而十分安静。片刻,她方重新开口道,或许,也不会太久了。 ** 清晨的宸王府,沐浴在一片雾气之中。大雨接连下了多日,今日一早,终于给了人些许喘息的时机。 小舆停在宸王府门前的时候,玉昀正见华庭轩掌事太监吴敏,带着人从府上出来。玉昀只将人喊来问了问。 吴总管,怎又往宸王府来了? 吴敏忙作揖答话,回长公主殿下,昨日玉琼台雨中歌舞,摄政王颇为尽兴。陛下叫我等与摄政王送了三位舞姬过来。 这事儿玉昀早两月也办过一回,凌霆川却没收人,叫吴敏将人带回去了。她问,摄政王将人都收下了? 诶。吴敏躬身道,这回,摄政王收下了。 我知道了。玉昀答了话,又让轻音许了些打赏,方放人走了。 落了马车,还是轻音提着食盒子,与玉昀一道儿往王府里去。门前报事儿的家奴前去传话了,却并未拦着玉昀。玉昀只走来庭院,便听正主的殿内,传来声声舞乐。与昨日在玉琼台听见的,到是十分相似。 走近了,方见凌霆川靠在上首正坐的大椅上,正饮酒。殿内几个舞姬欢快跳着,一旁还有伴乐的琴师与敲磬的钟匠。歌舞升平。 公主来了啊? 见她进来,那人笑看了过来,这回话里到是轻挑着。 这还是白日里,皇叔这儿便就如此热闹了。 是陛下孝心,公主不嫌,也一道儿赏赏歌舞?孤记得,昨儿公主是没能看上的。 玉昀寻着一张玫瑰椅,将自己安置了。这舞虽是好看,可没了雨,便没意思了。不看也罢。她望向上首,我只是记得您,以往是不喝酒的。 他只冷冷笑了声:喝酒喝药,也没什么区别。 玉昀只是在旁坐着的功夫,那领舞的舞姬跳完了,从旁的小案上捧着碟冰镇的杨梅,送去凌霆川眼前。您要用么?那话里妖娆,笑意妩媚,玉昀一个女子看了都不觉有些怜惜之情。 便见那人目光扫过那些杨梅,还未应声。舞姬纤纤玉手便从碟子里捏了一颗,送去了他嘴边。他指头在舞姬脸颊缓缓划过,像是在仔细欣赏那番美色,随之微微张口,将那颗梅子含入口中。 玉昀只垂着眸,也不看他了。目光落在低处轻音手中的食盒子上,便也懒得再拿出来。 那舞姬愈发贴在人身边不走了,又再斟了一杯酒,送去人嘴边。 玉昀自记得今日的来意,可如今这般情形也不好相劝了。只起了身来,与他说别,您高兴也是好事。可酒是伤身的,还望您珍重身体。 那人只缓缓笑道,孤知道了。公主慢走。 从大殿里出来,轻音方将手中的食盒子紧了紧,主儿,这些吃食怎么办? 哪里比得上人家秀色可餐?迎面见几个早前伺候在客房里的婢子走来,玉昀便吩咐轻音,赏给他们吧。 轻音依着办了,方见主儿已走去门边了,只好忙紧着步子追了过去。 主殿内的歌舞被凌霆川喊停了,舞姬又斟了一杯酒,满面笑意捧来凌霆川面前,殿下,再喝一杯吧。 却见那双长眸中阴寒极了,方还扬起的嘴角,不知何时已然沉了下去。舞姬这才察觉得那人面色冰冷,忙也不敢凑在人眼前,忙一把跪去地上。 奴、奴错了。您是不想喝了。 凌霆川也没理会地上的人,只一挥衣袖起了身。往外去了。 只出来庭间,便见客房前头几个婢子家仆聚拢在一处,正分着吃的。那食盒子他一眼认得出来,方被玉昀身旁婢子提仔手中,却没送来他这里。 小婢子阿冉年岁还小,梳着羊角辫儿,啃着一个白面馒头。阿娘,这比外头买的香多了。 一旁的妇人也狠狠再咬了一口,是加了白糖。公主从宫里来,什么都舍得放。 几个家仆也吃得欢,却见地上缓缓靠近了个影子。长长的,安静的,背着一双手,仿佛影子里也能透出冷意。 妇人回头过去,便见是自家正主,忙一把跪去了地上。王、王爷。一边说,又一边拉着女儿也一同跪下。这,这怪不得我们。是长公主方临走前赏的。 -- 第102页 哦?凌霆川静静看着已经被分空了的食盒子,好吃么? 妇人也只敢如实回话,好、好吃。 好吃便好。 ** 小舆悠悠荡荡,正往皇城里回。轻音见主子心情不佳,便也未曾开口相劝。只临行到东西街的交界口,马车外起了人声。很是嘈杂。 玉昀撩开车帘往外望了望,边见南城门处人潮涌动。而城门正在缓缓合上,外头的百姓正熙攘着的挤进城门里来。 怎么回事? 轻音也不知。玉昀方也顾不上了,唤马车往城门口去看看。 临到城门下的时候,城门已然被全全合上。玉昀落了马车,便拿出霍家令牌,寻了城门处的余统领来问话。 为何关城门?城外百姓不能归家,家人如何能心安? 余统领只道,是司礼监下的令。接连半月大雨,城外起了疫病。西山寺已然死了好些流民。朝廷担心疫病传入京城,这才下令立刻封城门。 玉昀望着城楼深吸了一口气,果真还是起疫病了。 点将大典往军营去时,成尧便已预见些许征兆。天时不逢,朝堂不作为,流民依旧饥饿,终于,是糟了天谴。 她只问:司礼监是谁下的令?可有说,城外疫病流民如何处置? 是掌印亲自下的令。 掌印并未说如何处置流民。 我知道了。玉昀回身上了马车。 轻音见着这般情形,也有几分心慌,此回是出了大乱子了,主儿打算做什么? 玉昀望向车外惶惶不安、脚步凌乱的百姓,先去长平侯府。寻世子爷商议。 第43章 夏日晚夜的风, 还带着白日里的闷热。 金銮殿外的宫道上,到了这时候,素来都已要冷静下来。今日夜里, 却是密密麻麻黑压压的一片人影。 最前的是陆时行带着六部九卿跪在门外, 请旨往城外赈灾。其后, 则是长平侯带着一行御林军军官,求见皇帝往西山寺救人。 翊王妃听闻城外连日流民成灾, 私下叫庵堂中备了食粮,便带着一干女眷去了西山寺步粥施粮。不巧, 撞上疫病之始,被困西山寺。而齐鸢鸢也正在其中。长平侯府听闻如此消息, 便早也坐不住了。 原本, 百姓就是要救的, 更何况,其中还有侯府的掌上明珠。 养心殿里的烛火,烧得人心灼热。 凌成显在殿内来回踱着步子, 原就生的不算宽彻的眉毛与眼睛,生生拧在一处。 怎么办?掌印你说怎么办? 鸢鸢还在城外,朕得去救她! 江随作了一揖,若开了城门,城外时疫传入京城, 危及百官家眷与陛下性命啊。嫡小姐福大命大,又是和太妃娘娘一道去城外施粥,如此善心, 冥冥自会有神明保佑。陛下大可放心。 放心 放心 凌成显显然不大满意这样的答复, 看向江随, 将桌上的砚台一把掀翻, 便已要往殿外冲出去。如何才能放心? 砚台落地清脆一声,随之是江随处变不惊的冷笑,那,陛下是想要出城救人么?那些流民感染瘟疫,全身溃烂,高热流血而死。陛下若要去也可以,那便待杂家与摄政王禀明一声,替大周另立一位新皇。 凌成显已行到门口的脚步忽的停顿了下来,回眸看向江随,便见那双老辣的眼中,依旧含着几分笑意。 掌印 陛下可想好了? 要齐鸢鸢,还是要皇位? 养心殿外的老樟树,被风吹得沙沙直响。玉昀合手立在风中,正等着殿内回话。 午后从长平侯府回来,得知翊王妃与齐鸢鸢被困城外的消息,她与成尧便就如此在等着。想来皇帝会因为齐鸢鸢心存善念,下旨出城救人。 成尧一旁曳着她的衣袖,皇长姐,为何还不见人出来? 玉昀垂眸望着小少年,一时也不知如何答话。 成尧道,皇兄不是最吃紧侯府那位姐姐么?为何一点反应也没有。城外还有那么多人等着救治。成尧虽未挨过饿,可却生过病,生病最是难受。他们且还都没有药吃,没有太医可以看病。 话还说着,里头出来了人。玉昀忙往前迎了两步,见是江儒,忙问,陛下可有旨意了? 殿下,陛下没有别的旨意。 只说,叫您与五皇子先行回宫歇息罢了。城外的事情,明日自然有内阁接管。 许是我的话,还说得不够明朗。事已至此,已不能耽搁。陛下可睡下了?江公公可否让我见见他? 江儒摇头。陛下说,不想见您与五皇子。 从午后到如今,玉昀已生生在此站着有大半日了。而德胜门外的文臣武将,也一并跪着等着求见。玉昀看看江儒,他是做不了主的。又看看朱门上那养心殿三个大字,方笑了一声出来。 这里,也早就今非昔比了。 -- 第103页 有劳江公公了,我这便带着成尧,先回玉檀宫歇下。 江儒也是一怔,硬生生诶了声。方见人转背走了。 风好似凉爽了些许,玉昀脚下步子紧着,成尧也被她牵得紧紧的。 皇长姐,我睡不着。我不想歇息。 我知道。我们不回玉檀宫。 成尧抬眸望向玉昀,清冷的月光洒在她半边面庞上,冰凉而冷静。那我们去哪? 太医院。 ** 找到了,找到了。小药倌叶谷捧着药籍,一路小跑着送来人前。师爷,您要的这一味,看看对不对? 太医院院正孙茯将药籍接来,借着烛火仔细瞧了瞧,苍白的眉宇渐渐散开,看向小徒孙点了点头,没错。罢了,又写了一味药材的名字,与我再去寻寻这个。 叶谷应声,拿着纸条儿跑开了。 一旁太医左襄翻着本医书,正往孙茯面前一拜,老师,我依着这回城外疫病的症状,寻着相似的几处医案,您可得闲?我与您讲讲。 孙茯点头,高宿在后头医书阁里,也快回来了。你们一会儿一齐说。 小药倌从外头来,是传话的。院正,是长公主来了。 这个时辰?孙茯摩挲着自己的胡须,本是该已宵禁了。 小药倌解释着:长公主带着令牌,无人敢拦着。 孙茯拧了拧眉,老迈的手撑在藤椅的扶手上,缓缓站了起来,迎吧。 夜色越来越深,风也越来越凉。小成尧的袍子被风割的响,玉昀身上的绸缎,却迎着风飘得很是飒爽。 一行人影从太医院门里行了出来,红衣的行在前头,绿衣的行在后面。为首的一人,官帽未戴,已是白发苍苍,走近来时一双眼中炯炯,深沉而忧虑。 长公主殿下。 玉昀伸手去扶老人家,孙大人请起。 孙茯忙随着玉昀动作,自己起身。虽未多问话,莫名却隐隐有些默契,仿佛已经知道玉昀来意。 我是为了的城外疫病而来。也不知道,太医院可有好的见解,能不能帮一帮百姓? 孙茯拜了一拜,疫病情形,臣只有些耳闻。暂也只能带着他们在此,借着值夜的时候,翻翻典故医案,寻着法子。可行医施药讲究望闻问切,许还得见着了病人,才知道如何医治。可如今情形,许是也无人能出京城。而城外的人,更不敢放进来啊。 您最是德高望重的。这个时辰,还费心力带着他们翻看典籍。玉昀说着王向德胜门的方向,内阁与御林军,也都不是作壁上观的。唯有养心殿,此下还能睡得下,岂不好笑。 这话寻常人是不敢说的,孙茯身后众人听得,只忙往后退了一步。唯有孙茯立着没动。人老了,腿脚不便了,心便也不容易摇摆。 长公主若有办法。臣愿意出城看看病情。 玉昀不想,老人家如此爽快,忙道,您身子不便了,只唤三两可信的便好。又何必自己去? 孙茯往后看了看众人,我这一身把戏,早就都教给他们了。本想着早些告老还乡,给他们腾腾位置的,这会儿,可不是有更好的去处了么? 老师。 师爷 众人已然都跪了下来。 孙茯一双花白的眉头顿时展了开来,别急别急。是出城看病,又不是去赴死。别一个二个哭丧似的。还没去呢。长公主既然来求此事了,我一人自然是不够的。高宿,你内科最精,随我出城。左襄,你主持大局,留在太医院坐镇。其余人,我便不勉强了。 只话声落下,小药倌叶谷从人群中走上前来,师爷也带上我吧。您老夸我手细,我能替您搭脉。您夜里睡不沉,我的安神茶调的好,您老惦念着呢。 孙茯笑了笑,城外惊险着呢,傻孩子。 只要是随着师爷,我便就什么都不怕了。 玉昀领着太医院众人往德胜门去,亲自将孙院正搀扶着。边迎着风走,玉昀边打趣着老人家,我看您老是偏心的,可是想将位置传给左太医的?高太医这般被您带出京城,可不要怨气你我才好。 公主说哪里的话。 他一个医痴,能去城外见识,求之不得的。若叫他留在太医院里,他才会怨我。左襄就不同了,他善察言观色,善为人,也善御人。正好借此回锻炼一番运筹帷幄之术。 玉昀笑笑,您是打算得极为周全的。 话说着几句,一行人已行至内廷大门。护着城门的守卫还打算上前来问明情形,见是玉昀带着霍家令牌,只先行放行,而后,叫人寻庞铎报话去了。 越过金銮殿,便是德胜门。 时已过了亥时,风越发地凉了。这对在德胜门外跪了大半日的内阁阁臣来说,多少是有些清爽的。只是那扇大门紧紧的合着,便如城外紧张的情形一般,依旧压得人心中沉甸甸的。 陆左辅,我等真要在这儿跪上整宿?只怕明日一早陛下醒来的时候,我等都已经累垮了。 -- 第104页 陆时行侧了侧眸,你说的也是。你带着其余人先行回去,我在此继续候着。城外流民之事拖到如今,陛下不予回应,方才会有天谴。若我等也如此不了了之,陛下怕是更不会上心了。 您如此说,我等还怎好走。 只在此等陛下开窍,落旨去城外赈灾。 隆隆一声响动传来,众人本都已消沉的精神,忽的重新振作了几分。希望袭来,本以为会是一袭中红或是明黄的衣袍,带着天子旨意,兼济苍生。 而来的,却只是一身单薄的青丝薄裙,裙摆被风吹得四处飘散。 一旁牵着的小少年,身上锦帛的衣衫,多了几分厚重,竟给这幅画面去除了些许飘零之感。 众人忙也一一拜下,长公主殿下安康。 上首传来的声音,温和而坚定。 有劳诸位久等了。陆左辅早有备着出城赈灾之事,便请内阁依照之前进谏连夜筹办物资。还请长平侯暂借我一千兵力,出城施粮赈灾。太医院孙院正,正也愿一同查看城外疫病。 陆时行看了看身后的长平侯,便见长平侯已然拜了下去。有长公主一句话,臣赴死不辞。 他方也领着内阁众人,与上首拜道,请长公主主持大局。 ** 宸王府 庭中候着的齐靖安已然有些昏昏欲睡了,听得钟楼传来四更天的鼓声,方是一个警醒。 不远处的宸王寝殿,还是那么一盏微弱的烛火,仿佛有,又仿佛没有。 昨日下响,他与公主商议过后,公主入宫求小皇帝广开城门,想叫朝廷布粮施粥,并设法整治疫病。而他则折往宸王府,二人担心小皇帝不敢做主,江随一手遮天,便先行通传摄政王,才好叫事情顺利进行。 然而齐靖安到宸王府,便听闻摄政王正养病,不接见外客。便只好在庭中候到了现下。 身后起了脚步声,沙沙作响,王府门丁匆匆进来,往那寝殿中去到传话了。门丁瘦小的身影,只在窗户纸旁说了句什么,即刻便又折返回来。齐靖安将人拦下,忙问了一嘴。 小哥,外头是谁来?摄政王可醒了么? 外头来的说是锦衣卫统领。王爷还没醒呢,只与小霍将军说了声。道是,叫他们一并候着。 诶。有劳小哥了。 日头在屋檐顶上将露了半面,寝殿内方渐渐忙碌起来。两个婢子捧来了盥洗的水和冷茶,厨房里送来了七荤八素的小碟儿作早膳。凌霆川且还是一身寝衣,在桌旁坐下,他的膳食素来清淡,还是霍苓回来之后,方叫厨房改了一改。 也不管油腻不油腻,养生不养生了,新奇的,好吃的,能做得来的就做来。嘴上管好,至少他还向生。 这会儿将将抬起筷子,便见霍广来报了。 外头世子爷从昨儿下响一直候到现下呢。庞统领也来了,还带着带着五皇子。少主您见是不见? 五皇子?他话尾不自觉轻轻上扬。 是。霍广方也去问过回庞铎了,五皇子素来都是跟着长公主的。可城外流民的事儿闹大了,长公主昨儿连夜出城去了。方叫庞统领带着五皇子来,托您照看照看。 她出城做什么? 话里有些急,霍广看了看人,那双长眸中闪动着什么,全然没了往日的漫不经心。 听闻,是问长平侯借了一千兵力,出城赈灾,又带了太医院的人,去看疫病。 疫病他急咳了几声。拳头已在桌板上轻捶了一下,随之强行将声线沉了下来,什么时候的事? 霍广忙道,还是叫世子爷来与您说说? 好。 ** 京都城外,官道是走不通的,夹道都是席地而坐流民。没病的扶着病了的,三五簇拥在一团。五月的天很热,却好似很冷。 玉昀一行是从小道上的西山寺。夹道难民少,千余御林军护着米粮行去山上,尚有余力。 只是寺中的情形不太好,染病的流民无处可去,被主持收留在前寺。玉昀赶来之时,便见遍地都是病人。肌肉腐烂的气息,夹杂着清晨的泥土味道,顿时不可分辨。 一身红色袈裟从人群中鱼行穿插来玉昀面前,忙作了礼。 不知长公主殿下来,贫僧来迟了。 您不必如此多礼了。玉昀与这位年轻的主持颇为相熟。儿时随着皇爷爷身旁,往相国寺祭天的时候,便见方觉在墙角下,替只金龟子超度。 那年的方觉还是个小和尚,蹲在墙角下,手中捏着个法势,双眼合着,念经十分用心。 而那金龟子,不过指甲盖儿那么大小,背上漂亮的甲壳在阳光下,还泛着漂亮的光泽。 皇爷爷只是一瞥,便觉这幅场景十分虔诚。叫江敏公公赐了小和尚一只玉佩,算是钦点了下一任的相国寺主持。只是老主持还在,小和尚也尚需磨炼,多年之后,小和尚被送来西山寺先任主持,便是眼前的方觉方丈。 方觉忙道,如今城外如此情形,殿下怎还亲自来?若出了事,贫僧不好与皇家交代。 -- 第105页 玉昀看了看身后,便就是知道您的难处,才带了两位太医来看看。外头还有些粮车和药材,待我们安顿好了,这几日便能施粮赈灾。 方觉忙又一揖,贫僧替他们多谢殿下。说罢了,便喊来身后小僧,快整理些厢房出来。 后寺地方不大,客居原本都打已打算给流民落脚。这会儿却是住着翊王妃一行人的。玉昀被方觉领来时,便见翊王妃带着齐鸢鸢迎了出来。 清晨的阳光将将露了一面,便被厚厚的云层遮掩了过去。天闷闷沉沉的仿佛已又要落雨了。 玉昀拉着齐鸢鸢,老侯爷与世子爷都急坏了。说着,又叫轻音将包裹送来人手上,长平侯叫我拿来与你的,怕你不够用度。你收好吧。 虽是被困在这般的西山寺,齐鸢鸢却仍是开朗的。他们便就是看我看得太紧了。我与娘娘在这儿布粥救难,都是积福的事。这几日我过得甚好,比以往都好,用方丈的话说,欢喜。 那也是好的。玉昀又笑着试探她:便就一点儿也不想侯夫人?还有老侯爷? 齐鸢鸢这才垂了垂眸,捏着自己的手道,夜里无人的时候,也是想的。 小丫头嘴硬,玉昀笑了笑。方拉着她与翊王妃往院子里去。 这会儿好了,我来了,与你们一道儿欢喜。 一夜未睡,玉昀将将入来屋子,便已是乏了。孙茯与高宿一夜跟着,也该是累了。玉昀便下令,叫众人先行修整,精力饱满了,才好处理外头的狼藉。只待用过午膳,再作赈灾施粮的打算。 ** 午后三刻。紧闭的西山寺大门,敞开了一道儿口子。三辆小车从里头推出,上头的桶子,还腾着十足的热气。 新鲜的米粮被煮熟了,香气飘来,仿佛带着勃勃的生机。 早已饿的瘫软在地上的流民,纷纷从地上爬了起来。看清楚了寺门前的情形,流民们压在脸上的阴霾,终于换成了笑意。 施粮了!施粮了! 今日施粮了,好似比以往都多些! 不过少许时候,流民涌来寺门前,熙熙攘攘。却被那黑脸的大胡子军官一声大吼。 都给我排好队。长公主有令,若有抢粮抢他人位置者,革除领粮资格。染病的,去最左边排队。妇孺老者,在最右边排队。各处都有御林军看着,谁想浑水摸鱼,拎出来,板子伺候。 那些御林军披着银甲,各个挺拔。流民们本已都是饿极了,如今有口粮吃,无不遵守秩序的,一一按照吩咐,上前来领粮。 孙茯坐在病人那一队旁,查看疫病情形。寺院中的病人,他都已大致查看过,如今只是搜集更多的脉案与症状。 玉昀则在妇孺那一队亲自施粮。乱世灾情,妇孺才是希望。谁不想叫自家的小娃儿活下去,可越是这样,越容易事与愿违。女子在这般脏乱的情形下,最容易染病,而小娃儿呢,命途紧紧依靠着母亲。 玉昀在寺中便见多了染病的妇孺,因此特地交代他们,施粮的时候,待妇孺格外照顾。有孕与哺乳的女子,还有长身体的小娃,都能多拿一个肉包。 娘娘给我一个包包吧。 男娃儿不过才到玉昀膝盖,两岁上下,眼珠子黑黝黝的,发黄的皮肤衬托下,愈发显得晶亮。眼旁两道泪痕,像将将才擦干的。望着玉昀的模样,像是在求让他活下去。 玉昀捏了只肉包,喊着一旁御林军拿药水给娃儿冲手。包包是给你的,可是手得洗干净了,才能吃包包。 洗手的水,是孙太医特制的。防控疫病最忌不洁。 黑乎乎的小手洗干净了,笨拙地再次朝玉昀伸来。 玉昀将肉包放进他手里。包子太大,两只小手有些捧不住。你拿好了,不要掉在地上。娘亲呢?叫娘亲剥给你吃。 说起这个,那双晶亮的眼睛里,便滚出泪水来。娘亲没有了 玉昀的鼻子也酸了一下,又把包子重新拿了回来,掰开一半才放回到那双小手中。你先吃着,吃完了,再问我要。 肉香气四溢,油汤就快要从白面里溢出来了。小娃儿捧得小心翼翼,先去吸那里头的汤汁,一点也不敢浪费。粮食,是珍贵极了。更何况是肉呢。 玉昀见人吃得香,方也觉着几分欣慰。手中的半个包子还替他拿着,腕子上却忽的一疼,撞上一双凶狠而饥饿的眸子,身子也跟着往后倒去。 主儿! 轻音方还在给人盛粥,不过眨眼的功夫,便见玉昀被人扑倒了。阿翡手脚快些,已去拉人了。可那人不知死活似的嘶喊着,从玉昀手中抢了半个包子,便滚在地上拼了命地将包子往嘴里塞。 御林军也一拥而上,将人拉扯起来。包子也不叫人吃了,一把踢去了地上。那人饿极了,又挣扎着要去捡。 玉昀手臂摔得有些疼,这会儿方缓过神来。看清楚对面的人,便觉着眼熟。 那人身上衣物虽脏,却看得出来,是上好的料子。海棠的衣裙,早已失了原色。脸上的泥尘之下,能看到的肤色姣好。只是脸庞略瘦削了些,一双眼睛也深深地凹了下去。不难看出,原该是一双好看的杏眼。 -- 第106页 打量到这里,玉昀已然想起一个人来。 你是 宋三姑娘? 不是。那人摇头,不是。 怎又不是?那双眉眼虽是布满惊慌,却总也改变不了轮廓。如今落得这般狼狈,却也依旧有几分清丽的影子。便该是宋萱没错了。 玉昀这会儿方被轻音扶了起来,却看对面的人顾左右而言他。 我、我不认得你。 玉昀自也懒得与她争辩什么,方吩咐御林军不必追责,只将人收入寺中,待将来回程,再将人送回去陆府。 宋萱听得要回去,连连摇头,挣扎得更凶了:我不回去。求求你们,我不回去。 玉昀一时也不明,可后头还有要来领食物的妇孺,便也无法在宋三身上浪费太多时候。只叫人再给她拿了一份口粮,方压入寺中去了。 队伍前恢复几分清净,玉昀方继续叫人派粥。那边的小娃儿吃完了一半的包子,又蹲蹲跑来问她要了。 娘娘,还有包包吗? 玉昀又掰了一只新的包给他,有的,快吃。 一双小手将包子接了过去,小娃儿吃得香,方才那一半尚是吃的狼吞虎咽的,这会儿小口、小口一点点地咬,好似是深怕吃完了,没有了。玉昀弯着腰,嘱咐道,快吃完吧。不怕,晚上来,还有红薯和玉米。 娃娃一双眼睛又泛起泪光。谢谢娘娘。 玉昀揉了揉他温软的头发,不谢。将要支起来身子,眼前却走来一双黑色官靴。靴子旁金色的裙摆,与如今这般苍白的地界显得格格不入。那人身上的药香飘来,仿佛又多了几味药材。 玉昀起身来,果真撞入那双长眸里。冰冷得没有一丝温热。 您来这儿做什么?她转背便往粮车去,昨日的事还生着脾性,自然不打算多理会他。 背后的人话里冷着,一来便是压人的官话。公主擅自带人离京,连陛下都被蒙在鼓里,可知是欺君之罪? 皇叔若是来捉拿我回去伏案的,可否宽限我几日,待灾情好些再说。也叫我死得其所。 借着一千兵力便敢出城赈灾。齐靖安说流民数量不下一万!那人声音不再冷着,反倒是听出几分吃紧来。 总比整个朝堂无人作为的好。玉昀走到粮车旁,拿碗打算舀粥。手臂上却是一紧。 无人作为,也不必你亲力亲为。 她抬眸便见那双长眸颤动着,他素来负在身后的手,正持着她的手臂。玉昀被他碰着方摔倒擦破的地方。嘶地一声疼。 那人的手方忽松了松,看向她的右臂:伤着了? 她没说话。 伤着了。他话里确定了几分,又喊来身后霍苓。 霍苓忙上前来,鄙人与您瞧瞧? 玉昀看看霍苓,又望了望那份冰冷的眸色,方应了。循着霍苓的意思,在一旁长凳上坐了下来。没等霍苓动手,自己掀开衣袖,手臂上果真狠狠几道擦伤的痕迹,还泛着血光。 一旁轻音看见了,不觉倒吸了一口气。阿翡已起身往寺院里头去。 我先去打些清水来! 霍苓从药箱里取了瓶药粉,方借机看了看立着一旁的自家少主脸色,望着公主手臂上的伤,已是铁青得不像话了。霍苓只垂着眸回来,等方那进去的小婢子端新水来。便听玉昀说起。 您来了可好。还能与孙太医有个商量。一会儿我与你们引见引见。 霍苓笑了笑,鄙人与孙太医是老熟人了,便不麻烦公主了。此回来,也是想看看城外疫病,一会儿鄙人自己过去问候孙太医便是。 你们相熟的?这到底叫玉昀有些吃惊。想了想,方说,想来也是。您二位都是医者中的翘楚,自然有过交道。 玉昀话说得漂亮,却见霍苓抿了抿唇,笑得很是谦逊。 一会儿,阿翡便回来了。霍苓方用干净的帕子沾了清水,与玉昀清洗伤口,而后上药。上药有些疼,玉昀哼哼着两声,便也忍过去了。待霍苓与她包扎完,便又是轻轻松松,预备去一旁施粥了。 将拿到手中的碗,却被玄金的袖子接了过去。她自然被挡在后头,施粥的事儿便由摄政王殿下亲自办了。外人看起来,到圣颜冷面,手上的行径却别有一番慈悲。 皇叔的酒喝够了么?玉昀念起昨日的事,开口问起这个。 那人侧眸回来,长眸中闪过一丝无奈,喝酒误事,以后不喝了。而后只继续施粥。 霍苓收拾了药箱,果真去寻孙太医了。 待聚集在寺前的流民都领到了一份口粮,玉昀方吩咐御林军回寺,并与一众流民宣扬,西山寺中夜里还会供应一趟口粮。流民多有在地上叩首的,饿到这个时候,一口米粮便是一条人命。那些是家有妇孺的,更是眼中盈着泪,无以言说。 回到来寺中,那尊冷面活佛还在身后紧紧跟着。玉昀便叫轻音,引他去方丈方觉那里安置。 回到客院,好不容易歇下来些许时候。便见轻音又引着人回来了。 主儿。方觉方丈说,其余院子都安置病人了。只好叫摄政王来这儿,挤一挤。 -- 第107页 那人清冷开口:与孤几间角落里的屋子便好。不扰着公主。 玉昀唤轻音去办了,也没个好脸色。也不是扰着我,翊王妃的人还在这儿,怕是要扰着她老人家了。您怕是还得与她老人家说一声。她说着又起了身,领着阿翡往外头去。 袖口被那人拉了一把,便听他问起,去哪儿? 往孙太医那儿看看病人。 听完,他便又一并跟着。 外头虽是水声火热,寺院中,却是一切静好。菩提树与老榕树交相辉映着,将几座金顶的佛殿都笼罩在一片绿油油之中。微风袭来,带着寺院的香火气,四下无人,却很是热闹。 还以为公主来这里受苦,不想此处颇有闲情雅致,地方不错。 他话里又起了调侃的意思,玉昀也不示弱,西山寺这地方,从前便是古刹,自然是有神佛庇佑,是以乱世之中才能庇佑苍生。于您来说,是来闲玩儿的。于外头的流民却是能救命的地方。 那人微微侧眸来,公主若要一直这般说话,孤便无话可说了。 玉昀心中有怨气,便就是对他的。一人当权,而不问世事。叫江随那等不知疾苦的太监只手遮天。皇叔大可待在王府声色犬马,来此蹉跎自己做什么? 他的话接得很快:你说呢? 玉昀撞上那双长眸里的星火,便也干脆不应他的话:不知道。 阿翡轻音跟着二人身后,见他们一走一停的,闹得有些动静。只没吵几句,又会一并并肩走路。 主儿今儿脾性大,摄政王倒是不恼的。轻音道。 何止不恼,还非得粘着。你可发现了?阿翡说。 轻音道,这可不稍我们说。城外如今这般情形,长平侯都只是借兵,百官也无人敢出动。那位素来作壁上观的主子,来这儿做什么的? 阿翡眸子一转,自然是来寻主儿的。说着,便看向跟着一旁的霍广。 霍广嘴里嚼着新摘来的薄荷叶子纳凉,也没接阿翡的话,只道,世子爷也一并出城了,不止公主一个。少主自然是放不下的。 放不下什么?阿翡凑来,嬉笑着问。 霍广将早嚼烂了的薄荷叶子往旁一吐,放不下城外流民。看阿翡脸上失落的神色,霍广笑笑,不然,阿翡姑娘以为少主放不下什么? 当然是阿翡话到嘴边,也不说了。人家不肯认,她替人家着急什么? 一行人走来前寺,玉昀便直去了大雄宝殿。病人们被依着病情轻重,被孙太医安置在不同的佛殿。而这间大雄宝殿里的则是病情更为典型的,好叫孙太医与高太医拟治病的办法。 叶谷见人来,笑嘻嘻迎着来。公主来了!摄政王也来了!说着,便去端药茶了。这是叶谷新熬的,能强身健体,防范未然。请公主与摄政王喝下。 玉昀接来药茶,便一饮而下了。有些苦,却并不难喝。 凌霆川也跟着喝下。方打量了一番四周情形,寻见了孙茯身旁的霍苓。霍先生,可有些许看法了。这疫病好不好治,怎么能治,多久能治好? 霍苓起身,正要来说话。孙茯也一并起身来,与凌霆川作了君臣礼。 我与孙太医正寻着些许办法。这回的情况,不大明朗。患病之后,病人身上先起红疹,若病情加重,则肌肤溃烂,死于高热和咳喘。以往虽在医案上见过类似的症状,可诸症并发,倒是头一回见。 凌霆川又看向一旁孙茯,有劳孙太医了。世子爷正疏散流民回各自村落,如此,也能避免人皆聚集来西山寺,人多更易染病。孤看这药茶不错,夜了世子爷派人来与药童学如何煲煮。发放去各自村落,也好防范未然。 孙茯忙是一拜,摄政王筹谋妥当。下臣照您的话办。 玉昀本是想用施粮的名义,引病人来西山寺中就医,倒也没想到聚集更易染病的道理。皇叔说世子爷疏散人去了村落?这么多的流民,如何好办? 公主只有一千兵力,自然不好办。 若动用御林军三千,便很好办。只需叫流民各自回家,在家旁设立集中管理的官营,发放粮食与药材便就可以。若有人染病,再由御林军送来西山寺中隔离。 他话中十拿九稳,便是已叫世子爷如此去做了的意思。这般处理,确是更为妥当,一来流民有家可归,二来疫病也能阻断传染。玉昀自也觉得甚好,不予他争拗。 只是目光看去那些染病的流民手臂上,有些尚且是些许红点,另一些则开始溃烂发臭。人肉腐臭味道传来,玉昀没忍住,由得午时的饭菜涌了上来。抬头便是法相庄严,只好小跑出了大殿,寻着角落里解决。 吐完了,脚下也有些轻飘。背后是被人轻轻拍着。回眸便见凌霆川跟了过来,嘴角挂着几分笑意,多有嘲讽的意思。 在京城待腻了,这样好受么? 好受。她很是坚定的,从袖口里拿出帕子擦了擦嘴。总比看您吃葡萄好受。 -- 第108页 凌霆川怔了半会儿,恍然明白了什么,方笑得很是无奈。葡萄挺好吃的。你也该尝尝。谁叫你走那么急的? 嗯。挺好吃的。她掀了掀他的手。那您回去多吃些。 他笑:你这话酸得很。 她便也不说话了,只往回去。走到大雄宝殿外头,又拍了拍胸口,压了压那股逆行的胃气,方寻叶谷去了。药茶是如何熬的,你也教教我和轻音阿翡。一会儿世子爷的人来了,我们与你一道教他们。 叶谷连连应是。 凌霆川负手在殿外看着,也不靠近了。不多时候,霍苓来问候。少主歇息去吧,霍苓在这儿看着公主便好。 也好。他又看了看那边青色的背影。窈窕轻巧而又带着十足的生气。而后摊开自己的手掌,看向自己被青色染满的脉络,微微叹息。方又将掌心合上,紧紧捏成了拳头。 作者有话说: 病了好几天,有点更迟了。后头也是这样更大章,一万字一更。写好就更。 第44章 玉昀不记得是什么时候看不见凌霆川的。直至晚边的时候, 世子爷果真带着人来了。她方喊来轻音与阿翡,将白日里学会的煲药茶的法子,教会世子爷的人。 世子爷坐实了白日里凌霆川说的, 与其将人聚集来西山寺, 不如将人安抚回去各自的村落。虽然官府强行收买田地的事情还在查, 御林军却在每间村落设置了营地,好叫流民暂且落脚。而只有已经染病的人, 才会被送来西山寺中,集中治疗。 如此一来, 便不怕疫病扩散。确是一条好办法。 事情都办完了,世子爷带着药材便要回去村落中。凌霆川也未见出来。玉昀想来, 方寻着霍苓去了。 霍先生可知道皇叔去了哪里? 霍苓道, 许是回屋歇下了。昨儿夜里少主病情反复, 今儿本还是要卧床修整的。霍苓说着,边观望着玉昀的面色,见那双眉头紧紧蹙着, 方忙添了一句。 是念着公主在城外,才赶忙带着世子爷出来了。少主的意思,觉着一千兵力太少,这担子大,公主您独个儿抗不下来。 玉昀却也没想过这么多, 当时那般情形,没能叫小皇帝下旨,她独自一人当着欺君之罪, 自然不好再牵连太多人了。一千人, 能护送灾粮, 能运送药材, 能步骤施药,对她来说已是足够。却没想过凌霆川所用的,将流民分散管理的法子。 可什么叫念着她在城外。凌霆川是又病了。 昨儿不是十五,也不是初一?她问向霍苓。 霍苓叹息了声,却也不多说了。是啊。还是有所反复。公主若是担心,不妨去看看? 玉昀送走世子爷,方赶忙带着轻音阿翡回客院了。原本清理出来了几间屋子,是给宸王府一行用的,这会儿也寻不见他人。问起其余家丁,也说不知道。 主儿,摄政王不在,可要再找找?轻音一旁问着。 玉昀深吸了口气,不必了。他有手有脚的,不在院子,便是还有气力。管他做什么? 她饿了。下响到现下,也没用过东西。于是让轻音去寻些吃的来。自个儿回屋子梳洗了。 她是最喜欢干净的。以往日日都要沐浴,如今这情形,用水也格外珍贵一些,便就免了劳师动众。只用清水擦擦身子便是。 衣物也得换一身新的。阿翡一面替她取了旧衣物,一面擦着身。两盏烛火晃动着,有些昏昏沉沉的。阿翡手中帕子一点点滑过白皙的肌肤,却在玉昀手臂上停了一停。早前包扎好的地方,还是完完整整的。 阿翡问:可要问孙太医换一趟药么? 今儿下响才换好的,晚些时候吧。孙太医他们该还忙着。玉昀说着,目光却停留在另一只手臂上,她肤色洁净,自幼是什么痣痦都没有生过的。如今作弊上却多了三颗红点,在洁白的肤色上,额外打眼。 玉昀忙借着烛火,再仔细瞧了瞧自己。不过少许,她神色渐渐凝重,方缓缓道。 阿翡,我怕是不好了 ** 西山寺中没有什么牢狱之地,唯独隔出了一间小屋,是玉昀吩咐安置宋三姑娘的。宋三的神志显然不大清明,因此,御林军便从安置,变成了看守。 只是此时,凌霆川来了,御林军更格外打起了三分精神,在门外守着。 光有些暗了,霍广,去添一盏烛火来。凌霆川吩咐罢了,方凑往角落里,看了看蜷在一团的宋三。 孤记得,宋大人养女儿,是颇为厉害的。若不然,宋府上也不会出了一位皇后娘娘。如今,又要再出一位世子妃。 宋菡嫁入皇家之后,宋茗也与文昌侯定下婚约,不日嫁去侯府上,便该是世子妃了。可眼前宋三,与流民为伍,蓬头垢面。凌霆川只是听闻,此人被陆北乔留在府上作妾室,却并不知道下文。更不知道一个官家小姐,如何沦落成这般模样。 这会儿,屋子里有些阴冷。宋三身上发着恶臭,叫人鄙夷。 凌霆川袖口遮了遮口鼻,自问起地上的人。和孤说说,那么远寻去长公主那里推人,是什么用意? -- 第109页 地上的人缓缓抬眸起来,看着凌霆川发笑,她该死。我如今这样,都是她害的。 哦?她如何害你? 他冷笑了声,宋三与陆北乔苟合,玉昀方与陆北乔和离。那会儿在昆山行宫,不止是他,长平侯府和张侍郎府上都看着。宋三如今却还倒打一耙。 她宋三笑得更是阴寒了几分。和离了,她和离了也不放过陆北乔。陆北乔惦记她,惦记得快要疯了。玉檀阁里都是她的画像,香和茶,都是她喜欢的。我不过是误闯了她的藏书阁,陆北乔他 宋三的话忽的止了,陡然变成了嘤嘤的哭声。好一会儿,方再抬起眸来,看向凌霆川。都是她害的我。 所以你从人群里冲出来推人?凌霆川早已靠了回去,玄金的袖口依旧遮掩着口鼻。下响的时候,别人许并未多留意宋三。可他赶来的时候,便正远远撞见事发,因此看得格外清楚。 不、不是。宋三摇着头,许是在凌霆川眼中看到了什么,她眼里也多了几分恐惧。我只是太饿了,我想吃包子。她手里将好有包子! 哼。他冷笑一声,又哪里信这种胡话。宋三姑娘。官家小姐不好当么?本朝女子婚配,明媒正娶,即便是庶出也能寻个不错的夫婿。为何非得是陆北乔?你真那么喜欢他? 我宋三眼中恨意几许。不错的夫婿?谁家?我娘亲早没了,嫡母又哪里管过我。我母亲勾栏里出身,被父亲带回来那年,嫡母的脸色就没好看过。二姐姐四姐姐嫁得好,与我什么关系。我自幼便知道只能靠自己,便只能去讨好姑母。表哥是我唯一的希望了,我本是要作他妻子的,说起来,还不是公主横刀夺爱。 凌霆川扶着额角,着实有些头疼。罢了。你们那些旧账,孤也懒得替你们算。孤只是来告诉你,你作的事情,是要还的。 什么?还什么?她又央求起来,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陆北乔他,他当我作公主。叫我穿她的衣裳,作她的打扮,我如今,已是连表哥都没有了。 凌霆川拧了拧眉,这样啊? 可你今儿推了人,公主跌倒摔伤,流了血。此事若是在皇宫,定也不是如此便完了。不过,你既说你什么都没有了,便拿血肉换也好。 话还说着,霍广回来了。提着一盏新的油灯,叫屋子里终于亮堂了几分。 血肉?什么血肉?宋三不自觉地往后退。灯是暖的,对面那人的脸色却是冷极了。方那话说得多轻巧啊,可话里的意思却生生叫人发寒。 别怕。只是叫你先欠着。凌霆川与霍广挥了挥手。霍广方上前去掀开宋三袖口,手中活儿快,还未等人反应过来,已在宋三手臂上印上了个记号。记号不大,只手指那么大小,却已能叫人辨认清楚。 霍广道,人情债,血肉还。是山寨的规矩,你如今便是霍家寨的犯人了。 霍广话落,目光却落在宋三手臂上,几处溃烂的伤痕,忙问,这是如何伤的? 宋三冷笑起来,眼里燃起恨意,您说呢,小将军?这伤口,你们不陌生吧?外头闹的什么病?我是不知道的,我这身子也坏了,给您与摄政王添个喜头。 霍广一把用袖口捂着口鼻,退却三步。 少主,她染疫病了。这儿不宜久留。 凌霆川起了身,又望见宋三手上的伤痕,忽的想起什么。于是低声吩咐霍广,回客院看看。 夏日晚夜,西山上的风有些疾。霍广只觉前头少主脚下比风还疾。客院就在不远,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便行到了。却见院子里聚了几人,近了,方认出来是阿翡与轻音。 没等他先上前去打探,少主自个儿开口了。怎都在外头,为何不进去伺候? 阿翡与人一福,是主儿唤我们都出来,不好与她贴近。 凌霆川眉间紧了紧,怎么回事? 轻音一旁道,主儿身上起了红疹,正叫高太医来看了。担心自己是染了疫病。 凌霆川没接话,径直往屋子里去了。 轻音忙跟了上去,您怎么好进去? 阿翡也想去拦着人,是啊。主儿说,若她染了病便不好再染给别人。更何况,男女男女授受不亲。 阿翡话未完,便见那双冰冷的长眸扫来,顿时脊背都发寒了。轻音只将阿翡拉了一把,小声道。罢了。也不是第一回 。 上回玉昀在碧云宫里受了鞭伤,摄政王便也是如此闯入客房的。 凌霆川没再耽搁,只一把推开房门,绕过朴素的麻布屏风,便见高宿坐在床侧,正与人诊脉。 玉昀将自己规整在床上,十分周正,一手轻覆在小腹上,一手搁在帏帐之外,与高太医诊脉。从发现红疹到现下,也不过一刻钟的功夫。 一开始她尚且在想,她素来是及其爱干净的,孙太医给的药茶也喝了,手也是常洗的,不过是接触过几个妇孺,怎么就这么容易染上疫病了呢。后来,她连后事都打算过了。若真是不济折在这西山寺里,她也好落个赈灾济民的名头,不叫皇爷爷太过失望。 -- 第110页 至于大周的前程,凌成显能不能作个好皇帝,她怕是看不到了。 于是从方才起,她便在想着,见着了皇爷爷,如何与他老人家解释。她是真的尽力了,可谁叫天公不悯。 高宿在帏帐外几近沉了声,玉昀便也不大敢问。却听房门被人一把推开,那动静很大,与其说房门是被推开的,不如说那人是闯进来的。 如何了? 来人声线冰冷沉着,话里却多了几分急切。仿佛比她还想知道答案似的。 帏帐外高太医起了身,正与那人一拜,摄政王来了? 孤问,公主脉象如何了? 高宿看那人面色不好,只也急着道,脉象还算是安康,可公主手臂上的红疹,确是疫症征兆。 那人也跟着沉了声,少许时候,声音柔和了些,又问高宿:这疫病如何能治,可已有了说法? 隔着帏帐,玉昀也尖着耳朵在听。却听高宿叹息了声。 昨儿臣便与老师询问过那些流民。这疫病未经得医治,不过十五日,便会病发而亡。可若经得医治许能拖延些时候。臣尚且只有三分把握,还需与老师再作研习。 十五日。玉昀轻轻念了声。帏帐外头那人,也跟着往这里侧了侧眸。 高宿又道,公主许不好再继续住在别院。疫病易染给其余人,臣一会儿往前寺打理间佛殿,公主还是随臣先搬去那边的好。 从客院里出来的时候,玉昀将轻音和阿翡都支了回去。她面上蒙着一层轻纱,身上有了不干净的,到底不好染给其余的人。 我们跟去前寺里侍奉主儿又怎样?阿翡道,阿翡的命都是主儿给的,主儿有什么,阿翡定是要陪去陵寝的。 嘘!玉昀食指指了指嘴中,你咒我什么呢?你家主儿还没死呢。 她也只是染病,太医还在想办法呢。先去前寺,是为了大家都好。那边还的离孙太医他们进,诊脉吃药也是方便的。 阿翡这才收了收泪光。轻音稳重些,送来个包裹。还有些芋子糕,下响的时候,我与主儿作的。一直寻着井水冰着的。主儿早些用吧,不然就要坏了。 玉昀接来包裹,好吃的,我就不客气了。多谢轻音了。 见她二人神色仍不轻松,玉昀方又笑了笑,好了好了。我走了。罢了,果真转身就走,再不走,许真是自个儿都要哭了。明明她才是最害怕的。 高宿在前头领路,玉昀跟了上去。却见凌霆川还在旁跟着。 您还不回去么?怎就赖上我了呢?方没好说您,那是我的闺房,您说闯就闯。 凌霆川笑了笑,孤没来京城之前,是山寨头头。粗鲁了些,公主见谅。 什么时候了,他还挺有心情打趣。天上月色正好,是将近满月了,又因天热和云彩,泛着淡淡的红光。玉昀看了会儿月亮,心情舒朗了些。毕竟只是染病,她现下也没有很明显的不舒服,许还有转机呢。 可将走来前寺,见得满院子倒在地上,相互依偎着的病人。多有咳喘之声不绝于耳,又因那些红疹溃烂,还有几人发出惨痛之声。 玉昀脚下不觉便被吸引了过去。眼前那些病人仿佛不是别人,就是自己。十五日后,她也该如他们一样 她忽的有些慌乱了,很不想得这个病。谁又想直面死亡呢。她素来是爱干净的,还要死得如此不堪 手上却忽的一紧,掌心已被人支开,又扣去了另一只手掌里。玉昀垂眸看了看,却见一抹玄金的袖口。凌霆川正牵着她。 她忙要挣脱了,皇叔做什么?你这样也会染病。 话落了,却见他伸来另一只手,缓缓展开手掌,迎着月光,手掌中发青的脉络清晰可见,染不染病,于孤来说已是不重要了。 玉昀这才恍然。昨儿分明不是初一十五,他也发病。而自从霍苓回来,他便就冷着她。冷极了。 你你怎么了? 他勾起嘴角,苍白的月光下,整个人都显得十分坦然。与你一样,时日无多。 玉昀被他扣着的手,忙是紧了紧。你说什么呢?怎么会,我们都好好的。会好好的 高宿打理出来安顿玉昀的佛殿,是偏处的观音殿。好在没有别的病人,只是朝西的缘故,前阵子下雨,如今还残留着些许发霉的味道。霍广送来的被褥是新的,铺在南边的墙角下,还算是干净。 玉昀窝着被窝旁,凌霆川的手还紧紧扣着她的,二人便一同靠在墙角下。 对面的窗户是支开的,菩提树的叶子,被风吹得沙沙直响。透过一层薄薄的树叶,便能望见那一轮将满非满的月亮。 皇叔你这算是什么?玉昀目光还流连在好看的月亮上,话里淡淡问着身旁的人。 什么?身侧的人好似是累了,沉冷的声音里,也是懒懒的。 我手都快麻了!玉昀话尾上扬,几分埋怨的意思。 凌霆川这才侧眸看了看自己扣着人家的手,不过一眼,又重新看向外头的月亮,却将掌心又扣紧了些,拉来自己腰间放着。那给你换个姿势。 -- 第111页 非要等我也时日无多了,您才肯待我好些?她话里有些委屈。早前那小半月,被他拒之门外的委屈,这会儿一下都涌了上来。 那双长眸看了过来,里头几分颤动。抱歉。 抱歉没有用。您得还。 他笑笑,怎么还? 玉昀左手本就被他牵着,干脆右手也抱去了他腰间。反正时日无多了,咱们干脆一些。 不许乱摸。玉昀的右手却被他拉了过去,你如今连矜持都不要了? 都要死了,矜持有什么用? 你也是要死的人了,怎还如此木讷! 你想做什么? 长眸中闪过一丝不安,似是被她吓着了。玉昀从他手中抽出自己的手来,捧上那张脸颊摸了摸,从额角到下颌,拇指又在的浓黑的长眉上细细摩挲了番。那毛发很是温顺,浓密又精致,最后她的目光落在那双长眸上。 那双眼睛生得明亮,长只是轮廓精致,眼尾吊着些许慵懒。仔细看来,是十分经得起推敲的美貌。 于是玉昀给与这副尊容几分肯定:生得很是不错,我眼光不算太差。 眼前的人瞬时勾了勾嘴角,没等她将话说完,便一把翻身起来将她抵在角落。 你、你想做什么?那股气息很近,带着浓浓的药香,其中热气嘈杂,蒸腾得人脸都要烫坏了。 不是你说,时日无多了便要干脆一些? 轮到玉昀接不上话了,可也不必接上话,唇上已被人吃咬了一口。吻落在她唇珠的位置,温柔又克制。玉昀没敢抬眸,目光却落在对面滚动的喉结上。她片刻方反应过来,于是寻着个借口想推挡开人,该、该要染上疫病的。 对面的人压着急喘的气息,没理会她的话,又寻着她的唇瓣去。还是落在唇珠上,尝了一口便不知餍足,寻着她的唇齿去。那气力很大,带着急促的不容置疑,玉昀根本不是他的对手。舌尖将将沦陷,她腰带被人轻巧一拉,散了开来 恍然之间,她推了人一把。你、你这是 那双长眸中星火颤动,气息急急,手上的动作却没停,又去寻她的衣襟。时日无多了,公主!其中滋味即便仅有几日,孤心足以。 天知道她说了什么,竟然落他口实。她一双玉臂此时正勾着他的脖颈,目光又落在自己左臂的红疹上,便心想,管不了那么多了。于是也动手去寻他的衣襟。 那身玄金的衣物也不知怎的会那么厚,里头还有中衣,中衣其中还有亵衣。三层宽开,方触及里头的温热。其实是有些凉的,心口的位置,尤其是凉凉的。玉昀的手寻着过去的时候,却被他一把捉住。这样不好。 怎又不好了?你是男子我是女子,就只许你占我便宜? 他声音沉沉,已有些沙哑了,也不是。你若喜欢,便随意。 我喜欢。她挺确定的。这幅身子并未因生病而变得孱弱,反倒是十分有肉的。肌肤也因在北疆的历练,光洁而紧实,触及底下的温热,便似读到北疆的广阔,与他那番不曾与人说过的故事。 却听他话里犹豫:和陆北乔比呢? 您能再扫兴点儿么? 那不说了。 到是我得扫兴了。玉昀手中的动作停了下来,勾着他的脖颈,直直望向他眼里。您会娶我么?我和离过了,不过陆北乔没动过我。您嫌弃么? 不嫌弃。若你我撑得到大婚,我定娶你。他话里气息急,月光下女子肌肤冷白,如光洁的美玉,哪里会叫人嫌弃。只是说起陆北乔没动过人,到叫他有些吃惊:陆北乔。他冷笑了声,是个蠢货。 玉昀衣衫已被他扯开了。窗外月光森冷,背后法相庄严。她极力控制着声响,又觉着自己狼狈极了。那人动作却不减,似寻得什么重要的宝贝,紧实地将她占有着。 凉风习习而来,吹散了玉昀额角的细汗,方叫人更清醒了几分。 她细声地问,您就不怕佛祖么? 那人压着声息,沉沉道了二字,不怕。 ** 清晨的薄雾从窗口飘进来佛殿,带着丝丝凉意。玉昀这方惊醒过来,又因觉着冷了,将身旁的被褥往身上扯了扯。肩头覆上来几分温热,男人掌心在她肩头扣了扣,有要将她揽过去的意思。 玉昀没动,那人的手掌便寻来她腰间,将她紧紧往身后扣了扣。玉昀这方回头看了看。便见那双长眸垂着,目光正落在她面上。眼尾含着笑意,醒了? 本是不想醒的,还没睡够。被您扰的。 我们时日无多,你的尊称还是少用。他说着,指尖在她下巴上掂了掂,玉昀的脸被他轻轻抬起,唇上又附上一片温热。片刻方被他放了开来,皇叔也不必叫了。左右我也不是你皇叔。 那我叫你什么?玉昀往他胸口贴了贴,问着话,手指在他敞开的胸前轻轻划着。 -- 第112页 你寻着喜欢的叫便好。他笑笑,又点了点她的鼻子,玉昀。 听得自己的名字,她抬眸望了望人,确认是他在叫自己,方又重新靠回他胸前不动了。你的名字不好叫,再让我想想。 天渐渐光亮起来,僧众们起来扫地了。外头响动大了,玉昀睡了一会儿,便也睡不沉了,捂着衣物起了身。凌霆川一旁陪着,叫霍广打水来梳洗。二人打点好自己,玉昀方给自己重新戴上丝帕,出了佛殿,往大雄宝殿寻孙太医去问问病情。 世子爷一早便来了,昨儿没见着凌霆川,今儿是来禀明各村落情形的。 玉昀在一旁替孙太医给病人们发药,便见他二人在殿内寻了个位置坐了下来。世子爷是带着人来的。到说起各村落如今都安顿妥当,也无人惹事或是不服的。唯独几个在村落上替人家管桑田和绣坊的,见情形不妙,要开溜了,被世子爷捉拿了回来。 其中一妇人身宽体胖,是绣坊的管事。平素里管着绣坊中的女工,都是拿人银两办事儿,却也没见过上头的人是什么模样。只是每月有个账房来村里运丝绸走,而后再给她们结工钱。工钱她拿大头,女工们拿小头,能管口饱饭。 另一身高马大的中年男子,则是管桑田田庄的。一个村里,就两人管。与妇人一样,每月有个账房来与他结账,他再雇些年轻劳力去桑田里。 世子爷一旁听二人说完,方与凌霆川一拜,如此说来,那个账房先生到是关键。 凌霆川正端来一碗药茶饮,边喝边叫霍广给世子爷端来。 既然知道首尾,便拿人罢。我们没多少时日,还田于民,这场动乱方能平息。 齐靖安忙是一揖,有您一句话,我便带人回城办差了。好在如今京城封了城,那富贵绣坊的人走不远。拿下了,便就好审问上下脉络。不定能牵出一条大鱼。 凌霆川从怀里拿出令牌来,拿人审问的事,你把握分寸便是。不必再劳师动众来这里问孤了。 是。齐靖安应声,方接了那令牌去。抬眸便见摄政王的目光已挪去了别处。 大殿外,长公主一身青色衣裙,蒙着半面,正提着药壶给病人们药碗里沏药汤。 对面摄政王便也挪不开目色了。 齐靖安方小声问着,听闻,长公主也染了病? 对面人的目光方缓缓挪回来,是染了病,好在现下还无大碍。孙院正和霍苓,正在想办法。那人说着,微微叹息了声。齐靖安一时竟也听出几分别的意思。也不知摄政王是望着这办法想得出来的好,还是想不出来的好。 世子爷将退了出去。僧众便端来了早膳。用的是酸菜豆腐的包子和山芋粥。 玉昀寻着后殿一处安静的桌椅坐着,朝那边立在孙太医旁的凌霆川招了招手,便见那道颀长的身影缓缓行了过来。 一道儿用早膳。她心情不错,又取出昨夜里轻音塞给她的包裹。里头是几只芋子糕。她拿筷子一个个夹了出来,摆着凌霆川面前的小碟儿里三只,又摆着自己面前的小碟儿里三只。 凌霆川负手坐下,见那小巧的糕点,捏得及其精致。到与一旁的三五大胖包子颇为格格不入。他笑了笑,寻着包子吃去了。 玉昀旁若无人似的,先将自己碟儿里的芋子糕都吃完了,方要去拿包子。对面的人却将自己面前的芋子糕,又一只只摆回来她的碟儿里。吃吧。 你不喜欢?她抬眸问他。 他道,你喜欢。留着与你用。 玉昀自问也不是贪食的,芋子糕日日在宫里,李嬷嬷都与我作。便也不稀奇。只是望着那一只只精致可爱的小糕点,肚子里馋虫又闹了闹。于是抬起筷子,往凌霆川碟儿里夹了一只。给你尝尝的。其余我吃了。 她吃得很是矜持,一只小糕点,还得小口小口的咬,不时总觉着对面的人在看她。抬眸刻意想撞上他的目光,便见他又看着别处。碟儿里那只孤零零的芋子糕,被他一下送去嘴里,一个囫囵便没了。 她便又吃得愈发小口了些。 李嬷嬷的手艺,她许日后也尝不到了 殿前孙太医那边起了些许动静,似是与人吵起来了。玉昀往那边望了望,也没见着孙太医是在与谁吵架。他老人家一把年岁了,徒子徒孙都能叠龟龟了。又有谁要跟他吵架? 玉昀落了筷子,便起身往那边去。临行与凌霆川道了声,我去看看。 绕过佛像,玉昀方见与孙太医吵架的是谁,忙走了过去,将二老拉开了些。 孙太医,霍先生有话慢慢说呀。您二位都是泰斗,有什么不能好好说的? 孙茯也没顾着玉昀,指着对面霍苓,一把年岁了,他还是死性不改。用药过急,伤人根本,如何可以成医? 霍苓也毫不示弱。老顽固。你用你的缓药,等人都死了,后悔去的好。 孙茯气急了,跺了跺脚,你是忘了玉竹了。她便是吃了你用的药。 玉竹的身子全是在你手上耽搁的。原本她还有几年大命,你们太医院温吞无能,方叫她含恨而终。 -- 第113页 玉昀一旁听得好似明白了些,他们二人是旧相识,医术见解颇为不同。可又依旧有些不明不白:霍先生,孙太医。玉竹是谁啊? 二人指着对方异口同声:你问他。 这她能问谁啊?两位老者平素看着性子颇为温和,凑在一块儿便似要喷火似的。 玉昀只好叫来叶谷,先将孙太医请开了。一旁高宿则去寻着霍苓,悄悄声的道了一声,先生的药好,我觉得可以。 霍苓喜笑颜开,我就说,他就收了你这个好徒弟。其余的都和他一样,老顽固!后头那句话,明显地大声了些,是叫人听到的。 玉昀支开二人,也不做多问了。大夫的事儿,他们自个儿清楚。商讨药方有个摩擦也是好的,摩擦了,才能出来好办法、好药方。 只待凌霆川寻了过来,霍苓方收敛几分,称呼了人一声少主。 凌霆川对人道,该用的便用,我们也不必问过太医院。何必再争吵? 霍苓应了声,是。说罢了,目光又瞥向孙茯那边,只是提及旧事,脾性便起来了。 凌霆川笑了笑,难得见霍先生发脾性。 他们主仆打着哑谜,玉昀也不懂。只等他说完了,她方被凌霆川拉出来了大雄宝殿。 你也染着病,不必太过操劳,回去观音殿歇下便是。 玉昀应好,又与他打探,霍先生与孙太医,是什么旧事,你是知道的? 听闻过一些。不多。 玉昀问,能与我说些么? 那人垂眸笑笑,你没发觉,他们的名字原是一味中药? 玉昀随即反应了过来:茯苓? 茯苓健脾祛湿,补中益气,是百姓都能用得起的好药。 霍先生原也姓孙,与孙太医同出太医世家。只是后来,霍先生去了北疆,追随霍将军。霍将军战死之后,方改姓入了霍家军,称呼自己霍苓。 他们是亲兄弟?玉昀问。 凌霆川往殿内再望了望,都是天资顶好的医师。这疫病,许是有望的。 玉昀从他话里听出几分心酸的意思。那,你的病也会有望的。 凌霆川回眸过来,眼前那双眼睛很是明媚,嘴角微微翘着,是果真满怀着希望。大概吧 下响的时候,玉昀便发觉自己有些不对劲了。喉咙里滚辣的,总想喝水,又想咳嗽。在大雄宝殿外给病人们添药茶的功夫,脚下又有些发软,好似多动一下,便就支撑不住了。 只是立在原地恍惚了顷刻,脚下便是一轻,身子被人抱了起来。 凌霆川脚下很快,将她往观音殿里送。说过了,你尚得多作歇息。是听不懂么? 他话里是生气的,她也没力气答了,窝着他胸前,细细声的,只他一人听见。 我不甘心。 嗯?他迟疑看向她来。 我们才、才一日晚上。就这般病倒了,那我亏大发了。 还知道玩笑,那便是没事。 放心,亏不了你。 午后的观音殿笼着些许热气,门窗都合上了,好叫人清净。阳光从屋顶洒在佛像上,肃冷的佛面上,顿时多了几分生机,正应了横楣上那四个大字:慈航普度。 一席薄被,淌在佛像脚下。光线昏暗,几丝阳光扬着尘土洒来玉昀面上,映照出一层薄薄的汗渍,闪着微光。男人也好不到哪里去,坚实的肌肉上,刻出些许红印。缱绻之余,男人唤她的名字。你轻点。 玉昀被他的话噎了一噎,明明是她疼,手指上方下了狠劲,扣在他肩膀的位置,说得,好似是我欺负你了? 不是么?他问。话里依旧是几分调侃的意思。是你说,莫亏待你了? 也没叫你这样! 这都第几回了? 时日无多,是谁说的? 又是谁说不甘心的? 那你快别说话了。 傍晚的斜阳穿过窗棱,洒在被褥上的时候,玉昀方恢复了几分气力。凌霆川趴在一旁,眼睛还合着,光洁结实的后背,在一呼一吸间起起伏伏。 玉昀撑着坐了起来,阳光太过刺眼,她忙用手挡了挡。 一旁凌霆川似是听得动静,声音沉沉地问了声:醒了? 玉昀没答话,寻着他声音望去的时候,温和的斜阳也正洒在他的手臂上。他肤色原是很苍白的,因此注意到那几个红点的时候,玉昀已然知道事情不妙了。 她忙又躺回去他身侧,细细摩挲着他手臂上新起的红疹。 那双长眸原还合着,似是察觉到她的动作,方缓缓打了开来。怎么了? 玉昀声音里透着虚弱,一点点摩挲过他的手臂,你也病了 那双长眸这才定在自己的手臂上,看着那几处红疹,嘴角却漏出一抹轻蔑的笑意。也好,妇唱夫随。 -- 第114页 第45章 大结局(上) 已是日上三竿了, 玉昀醒来得昏昏沉沉。观音殿内的光线依然很暗,身旁凌霆川的位置却是空空的。隐隐听着殿外有人声,是世子爷在说话。 昨儿从富贵绣坊拿了人, 我问了遍, 那掌柜的话有些骇人。得叫您来听听。若不然, 这背后的人,御林军都是不敢动的。 玉昀撑起身来, 循着声响往外头望去。她的被褥是在佛像背面,那边两道人影就在佛像前头。凌霆川倚在座椅中, 便见世子爷叫人领着人上来了。 想来是关乎流民的事,玉昀起了身, 缓缓走了过去。她脚步轻, 那边该是还无人察觉。 世子爷捉来的人, 生得清秀,是有几□□姿与气度的。称呼自己做徐曹。见凌霆川上座,手上口上礼数齐全, 看来便该真是有过些许见地的人。 徐曹?凌霆川听着那名字,手指在药碗边沿摩挲着。江苏人。什么时候来的京城? 回王爷的话,今年过了大年便来了。 自己犯的什么事儿,自己清楚么? 徐曹低眉顺目,这会儿一丝反逆都没有, 清楚。清楚。可小的也只是个掌柜的,每月只管从各村桑田庄子里收成丝绸。上头、下头的生意,也只是从小的这里经手。小的知道的不多, 怕也不是王爷您想要的。 凌霆川笑了笑, 搁了茶碗, 又问, 家里什么人,来京城,是投靠谁的? 徐曹方还从容应答,被问起这个,神色多了几分慌乱。家里,就我与我婆娘,还有个小儿。来京城,是来投靠表姐他说着,特地观摩了一番对面人的神色,撞上那双冰冷的眸子,也不稍人家再问,忙又如实招来了。 我表姐是尚书宋大人的夫人,那边府上出了位皇后,族里都指着宋大人沾光。 宋奇南?凌霆川扬了扬声,方看向一旁候着的齐靖安。 齐靖安知道这是审到点上了,又叫人押了一人上来。凌霆川看着地上颤颤巍巍的人,自也认得。四品往上需上早朝,他虽不怎么理事,却也见过此人。卫旬啊? 臣、臣参见摄政王。户部侍郎卫旬,官拜四品,正是宋奇南的下属。 说来听听,京郊流民之灾,富贵绣坊改农田为桑田,将丝绸运往广东海外牟利,这事情,和户部是什么关系? 卫旬昨夜里,已被关在御林军中整夜。想了一宿,也想明白了。便就如实道,其实,宋大人也并未落明令。只是、只是牵连着一干官员,他们想了这法子,便与宋大人孝敬了一番。这京郊农田的事情,一经打点,户部便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凌霆川冷笑了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倒是好,如今孤也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惜你们遇着长公主,她眼里容不下这沙子。 他说罢,又端起药碗来探了探温热,确定是凉了,方饮了一口。那边掌柜的说,不过是表亲的徐府上,都指着他宋奇南发达。那宋奇南到底收了多少好处? 这。卫旬犹豫着,是在心里估摸,这数目是怎么报的好。这若是论顶多的报,恐怕臣也是算不清的。除了银钱,还有好些名贵之物。如长白山的人参,前朝的孤本名画。若是往臣知道的报,唯恐只是冰山一角。臣所知道的,也只有顺天府送来的万两银子。 顺天府。凌霆川不紧不慢地喝着药,还有呢? 还有、还有些许下属官员,也是分了一杯羹的。是以早前卖出去南海的几批丝绸,收成多半纳入富贵绣坊,大头也是送去了宋大人那里。 很好嘛。 你们这事儿办得很是周详。他强调着,比替大周办事要周详得多。 卫旬已然跪得五体投地。臣,臣着实也只是附和他们。昨儿世子爷一与臣说起您在亲自看着这案子,臣便什么都说了。臣心是向着大周的,奈何官场湍流,臣无法独善其身啊。 凌霆川自也不追究了。孤且信你的话。若此回诸人落网,能清缴京郊流民的案子。便也作罢了。若你说的不实或有遗漏,那便也不能怪孤了。 卫旬连连在地上叩首,都是实话。都是实话。若有不够周详之处,臣想起来,定再与世子爷禀明。 齐靖安已去地上提人,又叫人将卫旬徐曹二人都带了下去好生看管。而后方上前来与凌霆川问道,您看,现下我们能拿人么? 凌霆川撂下药碗叹息了声,往年舒家也是外戚独大。宋二那皇后的位置方坐上多久?世子爷觉着,能容么? 齐靖安听得那话里的意思,自接了一句,不能容的。 凌霆川接着冷道,那便以贪墨之罪、强占民田谋取私利之罪,结党营私之罪,拿宋奇南归案。 只话落了,便听得身侧有人的脚步声。玉昀脚下正碰着个蒲团,哎地一声,便见凌霆川已起身过来了。她手臂被他扶了过去,便趁机打趣人。难得见你这么正经办事儿。还以为,那是皇后外家,你会网开一面。 凌霆川笑笑,那事儿难道不是你要办的,不过假借孤的手罢了。 -- 第115页 玉昀是要办的。若不是如今她身体难受,自然是要想了法子也得与世子爷办的。如今他出手了,到底叫她省心。 齐靖安见玉昀来,方也忙作了礼数。听闻公主也病了,到底拖累了公主。早知道,公主不该出城来。 我若不来,太医院又怎么来。如今孙太医和霍先生都在,该是很快就能有防治疫病的方子了。她说着,正有两声小咳,身子也不自觉往凌霆川身上倾了一倾。 凌霆川扶紧了人,便与世子爷道,病了,便不多和你说了。你如今知道孤和公主的意思,回去京城安排便是。 是。齐靖安忙应声,又偷偷瞥了一眼那二人。摄政王的手都牵着公主的了,这般,他还该道声恭喜的。可望着那冰冷的眸色,话到嘴边又打住了。臣,这便去办了。 ** 入了夜,京都城里忽染上几分肃杀的气息。即便正是盛夏,风却已凉了下来。 隔着条小道,陆府上下也有些鹤唳风声。两个婢子急急往梧桐居里报信,边走边相互安慰着。 可吓死人了。那么多的官兵,各个都穿着银甲。 宋府上不知是犯了什么事了,中宫还有皇后娘娘呢,都庇佑不到这里么? 叫夫人知道了,也不知要急成什么样呢。 宋氏正喝下一碗安神茶,打算歇息了。听着外头响动,一不留神,茶碗从手边滑了下去,碎了一地。两个婢子正从外进来,便被宋氏呵斥得正着。 什么时辰了,在我这里喧哗。 梳羊角髻的小婢子道,夫人,我们是来报信的。宋府那边起了好大的火,来了好多的官兵,好似将人都要带走了。 什么?宋氏从软凳上惊了起来,怎么回事? 好似是御林军来拿人,也不知道是什么事! 宋氏慌慌忙忙,在屋子里踱来踱去了一阵,方吩咐贴身的嬷嬷,寻命妇服来,我得进宫请皇后娘娘和太后娘娘做主。 ** 早朝将毕,凌成显却仍被困在金銮殿。 知道宋奇南因流民之事落狱,又见其同僚被牵连了数十人,其余百官急着撇清和自己的关系,人均上奏宋奇南一本,深怕落在后头,被打为宋奇南同党。凌成显便是因为那些人,一本一本的递着私帖走不开,渐渐便有些不耐烦了。 还是江随替他道,你们的衷心,陛下都知道了。帖子送去司礼监,司礼监替陛下审阅完了,自会有你们的公道。 众人心中松了一口气,这才应声给小皇帝让了道。 只是将从金銮殿上下来,回到养心殿,外头又是一层人。太后与皇后的身影,叫凌成显望而却步,便转而往华庭轩去。不去了,不去了。都没完了。宋奇南也不是朕下令抓的。一个二个,都来找朕有什么用。 说着,又看向江随,皇叔呢?长平侯拿着他的令牌押的人,他如今在哪? 江随一揖,笑道,诶。摄政王还在城外,与长公主处理疫病之事。 皇长姐,哼。凌成显也笑了,宋奇南之事,不定就是她在皇叔那里煽风点火。 江随道,摄政王这几日都与长公主在一起,陛下说的,确是大有可能的。长公主不喜欢宋府,您是知道的,大驸马不就是偏要纳个宋府的庶女为妾,他们二人方才和离的么? 凌成显砸磨着后齿,掌印说得没错,皇长姐和宋府还有过过节!她如今是风光了,朝中上下都念着她出城赈灾。朕呢?她可管过朕?朕如今都不知如何面对母后与皇后! 那,便叫杂家替陛下去劝劝太后娘娘。陛下不必太过忧心,往华庭轩解解闷子便是。 江随说着又是一揖,见小皇帝连连称好,方转身往养心殿回了。 太后宋氏见是江随来,面色已然压不住了。掌印,陛下呢?怎么说抄家便抄家,哀家与皇后还在后宫,便当我们都是死了么? 娘娘,这回是长平侯亲自拿的人,是摄政王下的令。江随先说明了一番,便听宋氏一声迟疑,这这也不曾知会陛下么? 不曾。江随又指着养心殿里头,这儿不方便说话,娘娘里边儿请。杂家与您慢慢说。 ** 午后的风是热的,大雄宝殿四面的门窗,都落了遮光的帘子。殿内有些暗,玉昀让人挑开了一角的门帘,借着漏进来的光,正学着一旁霍苓手里的动作分药包。 原本药材她识得不多,经得霍苓这两日教习,常用的便已能认得不少了。这会儿正往每一包药材里,添着茯苓。 玉昀手上还没有轻重,说是二两,还得拿一杆小秤称一称。一旁霍苓则利索极了,随手一抓便知道分量,连秤都不用,便往每个药包里分发着。一旁叶谷看得都痴了,霍师叔爷好厉害。这般的手法,太医院都没几人会的。 霍苓手里动作没停,头也没抬,太医自然不会。药都是叫别人替他们拿。实则药医同源,不知道药材好坏根本,病便治不好。他是及其强调要自己过问药材的,以往山寨中进的药材,来处、产地、气候、制法,一一都记在账上,最是清楚。 -- 第116页 玉昀笑了笑,霍先生最是认真。这里我弄好了,您看看分量对不对。 霍苓果真来看了看,查看得很是仔细,指了指最旁边的一处,这里,好似少了一味桂枝。 玉昀跟着过去看看,发现真是自己大意了。这会儿正去寻小秤,便见霍苓随手一抓,便是一两桂枝添去了药包里。 这回用的药材都是寻常药材,百姓也用不起太精贵的,更何况,是这么多的人。霍苓便说,精贵的药材多半也没有必要,大多时候,普通药材便能医治百病。而遇到急症,才需几味贵药吊一口气。 玉昀一旁听着,便又打探起来,那,摄政王的病呢?也是普通药材可以医治的么? 霍苓手中的动作明显地停了一停。他身上蛊毒离奇,鄙下暂且也还未寻得办法。 玉昀忙又问,那可有什么可以续命的贵药? 霍苓长长叹息了口气,续了又续,已是三五年了。 玉昀心口不平,暗自怨恨起皇祖母来。便听身后起了脚步声,又带着几声小声的咳嗽。 霍先生的药分完了么?孤问你借人。 霍苓忙是一拜,少主哪里的话,公主有心,帮着霍苓分药。药早就好了,霍苓也不阻着少主和公主。 身后那人行到玉昀身侧,手便摸索过来,将她的握了过去。那人目光落在她面上,迎着下响的斜阳竟泛起几分暖意。那到底是玉昀不常看到的,便格外珍惜了些。她便也笑着迎了上去,借我要去哪儿? 他嘴角也微微上扬:随我来便知道了。 西山地处京郊连山山脉,占地广阔,风光无限。夏日的知了鸣个不停,晚风也起了,带着北边而来的丝丝凉意。一路松石为伴,虫鸟交鸣;树荫洋洋洒洒在山间小道上,傍晚的夕阳显得柔和又安静。 二人走得不快,玉昀原还被人牵着。一时又被小道旁新开的鲜花引了过去,便干脆挣脱开他的手,更加散漫了些。一会儿看看花,一会儿望望远。京都城就在不远处的脚下,此时,显得格外渺小。 临着半山腰,玉昀便有些乏了。寻着块大石将自己安置下来,擦了擦额角的汗。凌霆川也没勉强,只说是带她上山来看看景色。 玉昀边看着那边高处的路,边与人道,山顶我是去不了了。走不动了,还有些咳喘。玉昀又看了看他,你呢?你不累么? 倒是还好。他话里懒散,是负手立着一旁,也正望着山下远景。 玉昀道,这里的景色,已是顶好了。 便听他问,想好了么? 什么?她侧眸过去,有些后悔没带上一面团扇,走了一路上来,汗都顺着额角流下来了。 凌霆川走近了些,弯着一双长眸问:你要,称我做什么。 哪儿那么好想呢。 你我还什么都不是呢。 什么都不是?他话尾上扬了几分,似有些不信她说出这样的话。 不然呢?提亲,纳彩,你哪样做过了?玉昀很是理直气壮,是以也不去想改称呼他什么的问题。改口是很难的,皇叔叫多了,换成其他的称谓总觉着奇怪。心中虽已不是当他作长辈了,可一时也想不出来该怎么称呼。 那人没接她的话,却负手望向远处,这场大难不知什么时候过去。到时候再说罢。 玉昀不多勉强,也不提他的病。却望着一旁坠满枝头的野山桃。摘桃子吃吧。 凌霆川应声,果真去了。桃子熟透了,十分饱满。轻轻一掐便似能掐出水来。只是皮上多毛,入口会涩。他又寻着溪水洗干净了,方回来寻人。 玉昀却是半躺在大石上睡着了。 凌霆川走近来,寻着她手里的帕子将桃子包好。方将人扶回来怀里。女子眼线狭长,眉如轻柳。鼻骨似隽秀的山棱,唇唇最是好看。却见她蹙了蹙眉,往他怀里钻了钻。 不舒服么?他轻声问起,又抬手去探她的额头。触及那里的滚烫,他方知道不对,一把起身来背着人往山下去。 傍晚的风有些凉,回到观音殿的时候,天色已然迟了。 霍广方还跟着二人身后,一回到寺内,便被凌霆川支去请霍苓和孙茯来。 玉昀睡得昏昏沉沉,只知道自己是匐在凌霆川背上的,一路多有颠簸,他气力稳当,她睡了一半,醒了一半。醒着的时候也没与他说话,在他脖颈间闻见熟悉的药香,便好似与他说了一番话似的,也不觉着是一个人了。 入了观音殿,又闻见几缕藏香。方觉十分讲究寺内的卫生,这般发疫病的时候,早早嘱咐僧众将各殿内的檀香,换作了这一味藏香,说是能防病强体的。 她没多清醒,却也知道自己回来了。凌霆川将她放在了被褥上,她便又开始发了寒。那人的手掌在她额上探了探,她方缓缓打开眼来,烛火下,凌霆川的影子有些模糊。她又伸手去摸了摸,确认了是那副瘦削的轮廓没错,便发现他下颌上起了些许胡渣。 脸好像脏了。她说,话里有些嫌弃。 -- 第117页 寺里不好打理。你若不喜欢,明日我修整了再来见你。 那人话里温柔极了,玉昀又缓缓合上了眼,嘴角依旧弯成了一道弧线。好啊。 凌霆川抚着她脸上的线条,看她缓缓睡去,又见那些红疹有些溃烂,更有些许已爬上了她白皙的脖颈。他眉头紧了紧,忽然有些后悔。他或许不该就这么放弃她的,她该能活下去。 霍苓悄声进来,虽是十分谨慎,却依旧有些脚步声响。 少主 凌霆川的目光流连在女子温和的面上,少许时候,方缓缓回头,抬眸望着霍苓。你与孙太医,可有法子应对疫病了? 霍苓道,请少主借一步说话。 绕出来观音殿外,孙茯也一并在候着。见凌霆川出来,孙茯同是一拜,摄政王。 凌霆川免了礼数,便问起他二人,霍苓的意思,该是有了新进展。 霍苓道,只是有了个方子,还得先试。我落下狠药,虽有孙太医的底方端着,却仍是怕,病人体弱,撑不过去。 凌霆川听得眉间已无法舒展,你有几成把握? 霍苓一拜:五成。 那便试。选些年轻的病患先试。若是太过,也还有余力和机会调整房子。凌霆川落了话,却又问,公主呢?她的脉象,还能等多少时日? 霍苓叹息了声,公主脉象算是健朗,不过早前好似有过一场大难。那药,她是不能先用的。还得等前一批的病人有了结果才好下药。如今人已发了几回高热,那些疹子是血上的热毒,看来,也已快要蔓延全身了。推算来,慢则七八日,快则只有三五 话没完,便听得对面人几声轻咳。霍苓忙去扶人,少主的身体也是强撸之末,如今又染了疫病。霍苓该与你新开一副方子调理。 他挥挥手,罢了。我便就用你新试的方子。 少主。霍苓望向那双长眸里,几分不可置信。 我这副身子若是都能抗过来,她便该也能。 霍苓劝道,药是狠药,若您撑不过来 凌霆川摊开左手,露出灰黑色的脉络,若撑不过来,孤本也时日无多。 孙茯立着一旁,见得那些脉络,也是一惊,忙道,摄政王这是 凌霆川看向孙茯,也没什么好藏着,是淑太后当年落的蛊毒。 孙茯心有悲悯,垂眸一拜道,毒已深入五脏,这是造孽啊。 凌霆川合掌回来,与二人道,那便就如方才说的,与孤试药。 ** 玉昀这一觉下去,便不知道时辰。再睁眼的时候,只觉天也是灰蒙蒙的。身上气力似都被抽干了,抬起半面身子,便耗费了好些气力。 看身旁的位置是空空的,她心中也有些空空的。这连日来,凌霆川都是在这儿睡的。如今不在了,她便要起身寻人了。 夏日的艳阳高照,在玉昀眼中,却似蒙了一层灰色薄雾。所有的光鲜都好似淡然了些许,就连佛殿的金瓦红墙,也仿佛退去颜色,显得有些苍白。 霍广是候在门外的,见玉昀扶着门边出来,忙上前来扶了。公主起身了?霍广与您打水来。 玉昀看了看霍广,自觉得有些不对,方问起,你家少主呢? 少主服了药,正在偏殿里歇息。 服药?他怎么了?虽知道他身子不好,是需要服药的,可以往却也没说过,服了药是要歇息。玉昀与他同处了几日,药都是霍广端来当着她的面喝,喝下便是喝下了,也没见什么异样。 霍广只道,是霍苓与孙太医初拟了疫病的方子,药性有些烈,少主他坚持替公主先试药。 他在哪儿呢?带我去看看。玉昀急着往外走,脚下有些虚浮,也理不了了。霍广扶着人的手一紧,深怕人跌去了地上。 玉昀因心急,咳喘了两声,他那般的身子,还与我试药做什么? 霍广脚下引着路,边劝着,那边有霍苓看着少主,公主莫急,小心脚下。 这么听着,玉昀方觉着嗓子眼中那颗心脏落回来几分。随着霍广寻去偏殿里,方见佛像后头,铺了一张被褥。霍苓虽是守着一旁的,凌霆川却是将自己蜷在一角的,被子紧紧被他拉扯在身上。玉昀忙靠近了些,便见他唇上惨白,额角还渗着细汗。 是什么药,非得他来吃?你们也是惯着他的?玉昀话里有些重了,问的是一旁守着的霍苓。 霍苓此时答得不紧不慢。是西域七草。鄙下早年游历北疆,是从西域药谱里翻出来这一味草药。此药剧毒,治血毒之症却有奇效。 我不听你那些药理。他怎样了,抗的过去么?她话说着,已跪坐在褥子上,将那人上半身抱来自己怀里。 这,是少主坚持的。 霍苓依着他的脉象,调理过药效轻重。希望无碍。 什么叫希望?玉昀望向霍苓。 希望就是,还有些冒险霍苓自然感觉到玉昀的紧张,却依旧只好照着道理答话。这些年少主的身子都是霍苓在调理,如今已是退无可退。霍苓自然不能拦着少主做他想做的事。想必少主是想,他能保住公主平安,便也不枉不枉此生。 -- 第118页 霍苓的声音听起来几近麻木,平淡得过分了些,好似那些生生死死的,在他们主仆二人之间早已成了既定的事实。可玉昀不是。她嘴上虽说那些同病相怜、时日无多的话,她心中却还是向生的。 她额上还发着热,身子也在发寒,可阳光虽是蒙着一层灰雾,也依旧叫她向往。 她还不想死,是以也不想他死。 她素来是独个儿惯了的。虽有轻音阿翡,后来还有了成尧。人都是贴着身,却不能全贴着心。她虽也曾利用他手里的权势去解决自己想做的事。可也喜欢和他斗嘴,习惯了旁侧有个人打趣。她依旧是向生的,那便希望他也是。 如此两人在一处,便不觉得额外地孤单了。 看着怀里的人紧闭着的眉眼,玉昀伸手去探着他脸颊的轮廓。 什么叫不枉此生啊? 我到宁愿看你事不关己的样子。 怀里的人眉头微微蹙了一蹙,也不知是听见了还是没听见。只是他的脸颊很冷,用手摸起来,这般的夏日里也同冰块一样。玉昀又寻去了他的薄唇,那里的温热,她昨日还尝过,此刻已然都退去了似的。 她心中也跟着一阵冰凉,方缓缓抬眸看向霍苓。 你与他吃的什么药?便也不必试了。左右都是要过这一关的,便也与我一碗。 公主。霍苓话里终于有些哽咽。 也不必劝我了。你既劝不动他,自该知道,也劝不动我。她说着,扯了扯地上的被褥,将怀里的人裹紧了些。他这一身的病痛,若能了结了,我也会觉着轻快些。只是,我记得他是怕冷的,我得陪着他。 霍苓行医三十载,自问是看惯生死的。此刻,喉间也不觉哽咽,接不上话来。候着片刻,见公主也不再言语。他方缓缓起身,霍苓,这便替公主熬药。 待人走了,玉昀方将怀里的人重新放下。又自个儿钻进了他的被褥里。那人的肩头宽阔,她揽不住,她更喜欢将自己贴着他怀里。她身上也正发寒,好在他的胸膛很坚实,只剩下一点点暖意,也是好的。 不知多少时候,霍苓终端着药碗凑了过来。公主,药好了。 玉昀将自己支撑起来,接来药碗的时候,很是坦然。只嘱咐了一声霍苓,若我与他都醒不来,还请霍先生照料成尧。莫叫他再回皇宫,出去京城,闲云野鹤也好。 霍苓知道了。 那碗药汤,不苦也不甜,仿佛没有了味道。玉昀一口喝下,便重新躺回那人怀里。霍苓的脚步声渐渐的远了,灰蒙蒙的天色,也好似渐渐沉了下来。 她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中回到了多年前那场马宴。母后还在,她靠在母后怀里,正看狄国人供奉的马匹在场中赛马。母后的怀抱温暖,父皇望着她的眼神,也很是煦暖。皇爷爷不在,皇祖母正喊着人去将凌霆川请来,观赏马宴。 她不知怎的,便坐不住了。直行去皇祖母面前。 三皇叔他病了,今儿不便来。皇祖母便叫他好生歇息吧。 皇祖母的面色难看极了,却伪善地道,玉昀都替人开口了,本宫便不勉强了。 玉昀这才觉着心安,退回去母后身旁,吃起狄国人贡奉来的葡萄。葡萄皮薄汁甜,她小心翼翼地揣了一串在袖口里,而后寻着营地的帐子去了。 小少年一身玄衣,在帐子里捧着书读。那书卷页脚都被翻烂了,是内书堂里流传出来,内侍们都不要了的抄本。他却看得仔仔细细,视若珍宝。 您要吃葡萄么?她凑了过去,在他对面坐了下来。从袖口里拿出那串私藏的葡萄。我试过了,好甜。 帐子外的太阳十分明艳,没有蒙着灰色。天很兰,云朵很白。如同映照在新生婴儿的瞳孔中一般清澈。 玉昀心中却有些发沉。她若早些来,该多好啊。他该少吃些苦,她也不必再遇见陆北乔,蹉跎了七载。他们便能有大把大把的时光了。 睁开眼的时候,烛火在眼前虚弱地摇晃着。映入眼帘的,是一双幽深的长眸。他声音有些沙哑,与烛火一样的虚弱,却问着她。 好些了么?霍苓说你不肯等我试药醒来。 你呢?你还好么?她反问了回去。 上方的人勾起唇角笑了笑,我很好。 骗人。她是不信的。就算疫病好了,他身上的蛊毒也已是很难医好了。 我怎么敢骗你啊?他笑笑,将自己半靠去了墙边,又伸手来揽着玉昀的肩头。只是做了很长的梦。 嗯?玉昀抬眸看他。男人的下颌线在半明半暗的烛光下,硬朗又鲜明,好看极了。什么梦? 梦到很多的事。 小时候被淑皇后罚跪,你来给我送炒栗子。还有偷偷去皇子鉴看你们读书。再后来,和狄国人比武,我伤得重。是你来看我。 所以我想,老天留着我的命到今日,是来还债的。 玉昀没接话。只是有些怅然。那些场景一幕幕地,在她眼前闪过,他那些卑微的日子,都是皇家造成的,他还还什么债? -- 第119页 人,但凡受得别人一点点好,都是要还的。 即便是一点点,也会在心里生根发芽。 从北疆归来再见到你的时候,我本是想报复老皇帝的。可就因为那一点点好,叫我一直在想,一直在想。想来想去,便也想不出来个合适的法子。现如今才知道,我哪里是回来报复的,是来还债的。 他说着笑出声来。玉昀也跟着噗嗤一笑。 你知道便好。 你欠着的还多着呢,得慢慢还。 凌霆川垂眸看来女子面上,烛火的光晕下,女子的面色十分柔美。他只缓缓凑去她唇边,轻吻了一下。对,还得慢慢还。 ** 日头还未完全升起,凌成显已从金銮殿上下来了。 他脚步很急,面色不悦。江随跟在身侧,面上却藏着些许笑意。 只等小皇帝走回来养心殿,果真终于忍不住了,忧心忡忡问向他来。 掌印,这回怎么办?皇长姐要回来了。皇叔也要回来了! 早前宋奇南之事,便已叫小皇帝难堪。太后与皇后还坐镇中宫,对那位大理寺昭狱中的国舅爷,却起不到丝毫作用。即便江随替小皇帝,将太后与皇后安抚了一番,太后与皇后最终还是去了小皇帝面前哭诉。 宋氏与小皇帝道,如今尚是中宫形同虚设,摄政王他眼里只有长公主,日后哪里还有陛下您的位置呢。长公主如今捧着成尧呢。 皇后宋菡,亦是帮着太后道。臣妾嫁与陛下,并不求陛下什么。本是想替陛下分忧,打理后宫。只是如今,父亲都落了昭狱,百官也不知如何看待臣妾与姑母。 小皇帝心烦归心烦,看着最亲近的两个女人哭成泪人,也一同流了两滴眼泪。朕、朕若连母妃和皇后的保护不了,还做什么皇帝? 江随那日在一旁冷眼看着,便也在想着自己的前路。摄政王那身子,时日无多了。若长公主真要趁着这段时日,亲近摄政王,将成尧捧了上去。那可不止是小皇帝和太后皇后,连他都得一锅端了。 本听得长公主患上疫病的消息,小皇帝还重新高兴了几分。 可这日晌午,城外传回来了消息,道是孙院正与摄政王身旁的那位医师一道研制成了对付疫病的药方。长公主服下,已然好转。长公主与摄政王带着百姓走出这一场疫病之灾,指日可待。 于是,小皇帝方有了那么一问。 江随面上也跟着露出几分忧心。陛下放宽心。摄政王与长公主归来,许才会问过宋大人的事,不定,要还宋大人一个清白呢。 掌印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小皇帝自己坐不住了,宋奇南这一回,是真犯了大事了。昭狱都不稍用刑,已有城外流民指认,再加上户部侍郎卫旬作证。他此回想分说都难了。 小皇帝啐了一口,朕当初就不该听了母后的话,娶什么宋家表妹作皇后。如今皇叔看不起朕了,到底要捧成尧来坐这皇位! 江随只一旁听着,便见小皇帝如热锅上的蚂蚁,来来回回在殿内踱着步子。成尧?成尧呢?朕得先下手。朕不能让他来抢朕的位置。 江随亦是作忧心状,成尧如今在摄政王府上住着。御林军把手着,我等哪里能见着他的人呢? 凌成显眼鼓如珠,都快落下来了。他如今都住在皇叔府上了? 是啊。江随这方掐准了时机,陛下若任由这般下去,摄政王看重成尧,怕是迟早的事了。 那怎么办?凌成显慌乱起来,掌印看起来,是有办法的? 江随笑着,办法自然是有的,便就看陛下愿不愿意去做了。 凌成显应声得极快:愿意。当然愿意。 掌印有什么办法,便直说吧。 江随看了看殿外的方向,事到如今,只好斩草除根了。 斩草除根?凌成显见江随目光中的狠辣,脚下直往后退了两步,掌印想做什么? 自然是替陛下摒除异己。 如今御林军听摄政王的,摄政王听长公主的。陛下只需杀了长公主,摄政王自然会再度看重陛下。 杀、杀了皇长姐凌成显几分不可置信,不行、不行。那是朕的皇长姐。 江随道,陛下还念着人家是皇长姐,长公主可从来没念过您是她皇弟。她和碧云宫中走得近,从头至尾,她便是要扶持成尧的。 凌成显目光中忽也闪过一丝狠辣,她、她喜欢成尧。她看不起朕。说罢了,又紧紧盯向江随,掌印说得对,朕早该杀了她!怎么就等到了现下?朕要杀了她,杀了她! 江随心中颇为满意,只微微点头的功夫,便见小皇帝又左顾右盼。可朕怎么杀她?锦衣卫听皇叔的,御林军也听皇叔的朕、朕只有你了,掌印! 江随笑了笑,将声音拉低沉了些。陛下可还记得当初跟着舒长卫回来报复凌霆川的那些死士? 闻锦?凌成显自然记得。 -- 第120页 舒长卫死的那天,庞越都反了,唯独闻锦宁死不臣。他、他也是条汉子。 江随这方继续提点:陛下莫忘了,舒长卫的死,长公主也是有份的。 作者有话说: 想一次性写完,可是没写完。 明天发(下)吧。 感谢在2022-07-20 10:45:32~2022-07-23 20:59: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同载酒 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6章 大结局(下) 下响的西山寺, 一派生机勃勃。 玉昀已然不发热了,身体也恢复了气力。因为如此的缘故,眼前那层灰蒙蒙的雾气也一并散开。阳光下, 寺院的金瓦红墙, 在劫后余生中显得格外鲜艳。 霍苓与孙茯正在院中散药。其中几个先试过药的流民已然康复了些许, 也在一旁打着下手。 玉昀身子很是轻松,此刻懒散在院子慢慢走着, 没有目的,也没有杂念。只是望着阳光洒在地上, 静静享受着庭院里的风,任由生命的气息蔓延过全身。 凌霆川搬着张藤椅坐在树荫下, 听着霍广从京城里得来的消息。 世子爷说, 宋奇南已拿下了。不稍用刑, 已全招了。太后与皇后到是去求了陛下,陛下是没见的。如今,一干官员已经伏法。至于村落里, 将田地归还流民还得些许时日。未免有人浑水摸鱼,世子爷办得额外公道些。 凌霆川笑笑,齐靖安到底是个能办差的。怎早前就得了个纨绔的名声? 霍广见少主轻快,便也跟着笑了笑,您没回来之前, 世子爷确也没得长平侯看重。这回许才算是将人用好了。 行了。公事便说到这里好了。 齐靖安能干,便叫他多办一些。你也好省省精神。他说着,起了身, 寻着庭院中那抹青色的身影去。 玉昀正看望过几个生病的流民, 几人是今早吃下的药, 已然见好。见玉昀来, 王福领着家中老小在地上连连叩首。多亏了您,多亏了您。小的不会说话,带着他们给您磕头了。 玉昀忙去将人搀起,不必不必。大家见好,便是好事。 话虽如此说了,王福一家子仍是跪着没起。玉昀也知道,再立着这儿只会压着人了,她身份在这儿,再怎么亲和也是叫人害怕的。手上却是一紧,熟悉的掌心与温热传来,不必回头便也知道是谁了。 凌霆川拉了拉人,饿了,寻吃的去? 玉昀跟着他走,也没多想,便见他往寺外去。那边哪里有吃的? 寺中斋菜你还没吃腻味儿?他说。 腻味儿了,可斋菜养身。玉昀摇了摇他的手,你身子还得养着。 他笑笑,养着,也不差这一顿。带你开一顿荤。 大病初愈,玉昀胃口虽不说顶好,却也是嘴馋的。清早起来,寺中供应的米粥,她都多喝了两碗。若能吃顿肉,自然是好。只是如今流民才将将回到家中,疫病也才治了一半。又哪里能有肉买? 不明所以之间,凌霆川已又带着她去后山了。 小溪潺潺,从山顶倾泻而下。溪水里鱼儿活跃,一晃眼便见着好几条。玉昀方回神过来,他说的肉是什么。便见那人已挽起来袖口与裤腿,挑着他那柄轻剑下了水。 不多时候,两条肥鱼被他挑上了岸。他又忙着捡柴生火。鱼清理了干净,串在木头上,架着在火上烤了起来。 玉昀倒是惊讶:你还有这等手艺? 我手艺不多,就这些了。他修长的手指拨动着火上的木棍,又说起些许往事,在北疆的时候,与他们在寨子里,北边河水里的冷水鱼最肥。烤着吃,鱼皮都是抢着要的。一会儿你试试。 玉昀便去寻他闲着的左手,十指相扣,很是自然。 凌霆川侧眸来,你做什么? 玉昀干脆靠着他肩头去了,反正没人,占便宜啊。 那人嘴角一勾,便寻着她的嘴唇来。玉昀没反应得及,被吃咬了一口才想推开人。那人却不让,齿尖砸磨道,占便宜,得公道些。你说的? 鱼肉香气飘来,鱼皮被烤得恰好,香而不焦。凌霆川洒了些盐,方挑着一条肥的送来玉昀手里。 这便算是开荤了?玉昀问他。 凌霆川笑笑,你知足吧。御膳房和京城里都吃不到。这是霍家寨特产。 她也没计较,先吃鱼皮。鱼皮被冷水浸过,方才上火烤。外头喷香,里头爽滑柔嫩。口感及其美妙。鱼肉入了盐味,肉质鲜美,就是刺有些多。 凌霆川也就听着她的牢骚。她自幼养得矜贵,宫廷中的鱼都是鲈鱼类的海鱼,自然是没有刺的。那些海鱼是没有刺,可定不及这山野间的养人。 玉昀小心一点点理着鱼刺,方看看他,是吧?我也这么觉得。 吃过了肉,凌霆川寻着树荫打盹。风从山上来,凉入心肺,玉昀靠着他的臂膀上,正拿着根鱼刺签牙缝儿。手忽的被他打了一下,手中的鱼刺便是一抖,掉了。 -- 第121页 什么呀?她撑起来半身,望着他。 难看。他垂着长眸,像是半合着眼眸的神明。公主的仪态呢? 在你这儿还用计较仪态呀? 那算了,我先回了。 她便要起身,手腕上却被他一拉,身子不稳,便落入他怀里。 又来了男人的动作很迅速,一双臂膀将她环住,吻落下来的时候,光线都看不见了。玉昀有些慌张,却难以遏制被他挑弄得动情。 于是羞怯地小声问他,你做什么呀? 你说呢?男人声音嘶哑,便随手将她一卷,滚去了一旁的草地上。 在、在这儿么? 看过了,很干净的。山野之中只有雨水和阳光,自然而然。最是干净。 ** 回到寺中的时候,玉昀脚下还有些发软。紧紧抱着那人的手臂,走得轻飘飘的。太阳已然落了山,她吃饱了,是以寺中送来的粥食也只再用了两口。 观音殿内点了一盏烛火,她将进来,脚下便是一轻,凌霆川将她横抱了起来,送去了褥子上。 玉昀勾着他脖颈,没肯放。你也歇下吧,不累么? 凌霆川看了看殿外的方向,一会儿便回来,霍广有事寻我。 玉昀这才好作罢,只在他脸颊上轻轻啄了一口,方松开手来,躺了下去,那你快些,我等你睡。 好。凌霆川说罢,方再给她折了折被角。她说等他睡,也不过那么一说。左右是太乏了,将躺下去,便侧着脸合上了眼。 凌霆川见她睡熟,方起了身寻着殿外去。 霍广已在寺内候着些许时候,少主,下响动捉住个人,在寺外鬼祟。少主可要见见? 什么人?凌霆川边问,边随着霍广往外去。 主仆二人走得很快,不过须臾便已行至大雄宝殿旁侧的小堂。跟着霍广的人不多,却都是霍家寨里带过来的亲信。几人聚集在小堂里,烛火点得很亮,因此屋子里多了些许闷热。小堂正中绑着一人,身材精瘦,面色苍白,五官平平。看向凌霆川来的时候,目光中却透出几分狠辣。 不需要人家开口,凌霆川已然领略到了那目光中的意思。 孤仇家不多,你是替谁来的? 那人冷笑着向地上啐了一口,你也配知道? 凌霆川也笑了,是苦头没吃够,还是嫌命太长?那人身上已刀了些许伤痕,显然是霍广命人审问过了,却依旧没有说法。 那人却道,底下爬上过来一回了,谁又怕死? 很好。凌霆川冷道,十分有骨气。 不过,孤也不需要你来说是谁。 他说着,只上下打量了番那人,又探了探那人被绑着的手掌。常年驻守北疆,还惹了满脸的冻疮。手上是拿□□的,是以食指根部与合谷都老茧。你是舒长卫的人? 啐!那人狠狠,却没接他的话,我谁的人都不是。就是来杀你。 哦?他话尾上扬,于是笑着道了声,多谢。是舒长卫余党,正筹谋杀孤。 你!那人又气又急,明明什么都没说,却全被他猜中了。 凌霆川看那人面色,则更为确定了些。你不过是个来探路的,孤便也不勉强你。你如今还算是有功,孤留便你一条性命。 说罢,他方喊来霍广,主仆二人悄声说了些什么。霍广方是一应,霍广明白。 时值五月,又是十五。一轮满月挂在正空,被山野的凉风一吹,多了几分箫肃的冷意。经得十余日接济难民,今夜的西山寺,终于恢复了几分平静。 夜幕下,一只只单薄的黑影,从寺院的红墙上一跃而下。黑影一点点,从墙下又一点点蔓延去了观音殿外。随之,将整间佛殿团团围住。 为首的一人,身形高挑,手持长剑。虽是蒙着面,一双鹰眸深刻着饱经牢狱的沧桑,一扫身旁的属下,问起,凌霆川小儿在里头? 是,下响来打探的时候。听僧众说,摄政王和长公主住在这里。 蒙面人一笑,临死了,还风流了回。便宜他了。 话落,他手中持剑一挥,命身后众人道,杀进去,一个都不放过。 无人应声,众人却已持剑冲进观音殿内。殿前无人,绕去殿后,便见两个蜷在一处裹着同一张被褥的身形。众人持剑过去,其中一人正要一剑刺下,另一人却将被褥一掀。 等等。好似是顾老三! 闻锦此刻也行近了,便见那被褥下二人,确是一男一女。借着手里仅有的火光,便也不难认出,男的是自己门下的弟兄顾老三。而那女的,蓬头垢面,身上衣物隐隐能辨认是一抹淡红色。 长公主养尊处优,即便是染过病,也不该这样。他说罢,叫人将男女各自提拎了起来。 顾老三嘴里被塞了块脏布,被人松开,便忙与闻锦道,副将军,人跑了。带着长公主一并跑了。 闻锦剑指了指一旁的女子,这又是谁? -- 第122页 顾老三看了看那边的人,是凌霆川小儿的障眼法。说是,说是宋家三姑娘 什么小儿?闻锦冷道,那是只老狐狸。 玉昀这一睡,睡得很沉。隐隐约约觉着,耳旁的风声有些烈。渐渐的便又觉着身子是颠簸的,缓缓打开眼来,方发觉自己正伏在凌霆川背上。 怎么了?这么晚了,我们往哪儿去? 他脚下很快,气息有些喘急。玉昀忽也意识到,是遇到了什么急事。便听他道,西山寺已不安全。我们回京城,与世子爷会和。 怎么个不安全的法? 话方问完,便听他又轻咳了两声。他脚步顿在原地,也不走了。霍广察觉异样,忙回身来问,少主,怎么了? 只见那人抬眸起来的时候,嘴角挂着一丝血渍,霍广抬眸望了望天幕上的月色。今儿是十五。少主? 听霍广提起这个,玉昀方恍然。双手都去探了探他的脸颊,果真在他嘴角触及的几分湿热,借着霍广手中的火光,便见自己指尖也染了他的血色。 你怎么了?快放我下来。 便听他自己也开了口,霍广来。 不必。我自己能走。玉昀执意挣扎了几下,方被他放了下来。脚下方落了地,便见他捂着心口的位置,猛地咳嗽起来。 是蛊毒发作了?她问。 凌霆川轻嗯了一声。方看了看霍广,继续走。孤不碍事。 玉昀扶着他,手里紧紧的。边问着,为什么走得这么急,要回京城,过两日不行么?也可以等世子爷来迎啊。 他唇色发白,渐渐地染上了一层霜色。霍广忙替人接了话道,今儿下响,我们在寺外捉到个舒长卫的死士,怕是有人要动手。少主方急着送您回京。 动手什么?杀人么?玉昀惊愕,这还是京郊,天子脚下,竟有人如此明目张胆寻仇不成。她想了想,又问霍广,可是舒长卫的人,在昆山行宫不是都已拿下了? 霍广道,就怕是有人故意将人放出来寻仇。 玉昀一时语结。舒长卫余党被关押在大理寺深牢,谁有这个权力,能将死囚放出来,放出来寻仇,那便是冲着凌霆川去的!那些死士,定会为了舒长卫寻仇。 火光下,凌霆川的面色愈发惨白,玉昀方在一行队伍中寻人,霍苓呢?霍苓没跟着么? 霍广道,霍苓还在寺中与孙太医处理疫病首尾。少主没让跟着。 那他现下怎么办?他不能再走了。玉昀只是想起正月他发病时候的情形,今儿又是十五,如今他病情还愈发重了。 孤,能走。凌霆川咬着牙。 不走了。玉昀很是坚持。是谁要来寻仇,正好叫我看看。 凌霆川强撑着不让齿间颤抖,若是御林军在到是无妨,此回不比昆山行宫。我们只有十余人。他们若是势在必得,来的定不是这个数目。我的人,护不住你。 他们来寻你的仇,叫你护我做什么?你叫他们护着自己便是。玉昀将自己摘得清楚,舒长卫的人,动她做什么?没有道理的。 凌霆川一双手紧紧握住了她的肩头。死牢里的人,谁能放出来?你可想过了。 玉昀自然是知道的,只是不愿承认罢了。死牢里的人,除了小皇帝怕是无人敢放的。便见眼前那人一双冷眉拧在一处,平素淡然的长眸,也一时提起些许星火。 若真是皇帝下的令。那要的便不止是孤的命。 你此回带人出城赈灾,锋芒太盛。小皇帝资质浅薄,忌惮你与成尧已久。动了杀心的,恐不是别人。你懂么? 玉昀一时从未见他如此紧张过。即便在昆山行宫迎着舒长卫五万大军压来,他也依旧处变不惊。许是受他感染,她终也有些害怕。于是又将人扶紧了些。可你能还走么? 这话凌霆川没答。他脚下已似被寒霜禁锢住,一步都难以迈出。 玉昀自看出他的异样,既然这样,那我也不走了。我们寻处地方起火取暖,等你熬过的此回病发,再做回京城的打算。若是若是真有人杀来,那便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算他们两条命都要,那一起给他们便是。 浑话。他咬着唇齿,方能吐出两字。他的命早就一半都交给阎王了。而她的将将才从阎王那里捞了回来。他不会放弃的,她得活下去,还得活得好。深吸了一口气,他方应声,虽有些虚弱,可却坚持着。我能走。我们寻小道走。从林间去,他们不好找。 玉昀点头,好。 便又见他笑笑,你得扶紧些啊,夫人。 什么时候了,还想着占便宜。她手上自然紧了紧,可却明显感觉到他的身子倾倒过来,他脚下的步子,也似是十分艰难。可却是强撑着在走每一步。 -- 第123页 所以你想好了么?许是听她呼吸凝重,凌霆川又开了口,该称呼我什么? 夜色浓重,一抹乌云遮盖了月光。仿佛是老天将最后的光线与温暖都收了回去。 玉昀扶着人,走得很慢。他脚下很沉,仿佛每每迈出一步都得花费极大的意志。如凌霆川所说的,霍广带着他们穿行在小树林之间。火光只留了一盏照路,极力地掩人耳目。 然而临出了小树林,正从山腰望见不远处的京都城门,身后便起了一阵阵脚步之声。玉昀都能察觉到,霍广自然早就派人去刺探敌情。回来的近卫报上了死士头目的大名。少主,是闻锦带人寻仇。 凌霆川冷笑,那便是小皇帝的手笔了。于是转向玉昀,我与你的令牌可还在? 玉昀能感觉到他的身体在发僵,忙点点头道,在的。 那便好。 你若能寻回西城门下,用令牌叫他们开城门,迎你回宸王府。 什么叫若我能寻会西城门下,你呢?不是一起走么? 他咬牙推开她的手,扶着一侧树干缓缓坐了下来,又笑着,我只能到这里了。此后,听天由命。霍广护你过去。 霍广忙是一声,少主。 我不走。你休想赶我走。玉昀寻着他身侧,也靠着树干坐了下来。我正好也累了。 将坐下来,那人一双手便捧上她的脸颊。一双长眸格外执拧,便将她又狠狠地吻了一遍。当着众人都在,那吻却不容置疑。好了。你得走了。 玉昀到底奇怪。他好似没听见她的话似的。便见他与霍广使着眼色。 霍广便走来,一把将她扛上肩头。便直直朝着山下的方向小跑而去了。 玉昀挣扎,却无济于事。霍广身形虽小,手上的气力却很大,将她捂得死死的。 即便脚下很快,霍广气息却有条不紊,果真比凌霆川是要好多了。许是察觉她不肯消停,霍广又紧了紧手臂里的力气,公主莫动了。霍广脚程快。将您送去西城门下,交给御林军,还能赶回来接少主。 玉昀这才没动了,又静静答了一声。好。 树林那边起了刀剑声,一声声闯进耳朵里,仿佛割着她的血肉似的。她只是念起昆山行宫的时候,凌霆川持着轻剑与舒长卫厮杀的模样,轻快又潇洒。于是,又在心中默念着,百无禁忌 临近城门楼下的时候,耳旁的风声停了。霍广叩开城门,持着她的令牌,将她交到了长平侯府世子爷手中。方再往城外去。 见玉昀还留在侯府门前,望着霍广远去的背影。齐靖安劝了劝:公主回来便好。便先请回府上歇息一夜吧。我这便叫人去清理客房。 玉昀愣在原地,好似魂儿没了似的。眼前还是方才的小树林,还有那人持剑的模样。 公主世子爷在耳旁再道了一声。 我睡不下。玉昀看向身旁的人,可否有劳世子爷,带我去西城门上看看? 城门楼上的夜风,一吹便是一夜。 玉昀脑子里乱极了。一时是年幼时单薄少年的影子,一时又是皇祖母阴阳怪气责怪他的声调,一时是方才他那霸道的一吻,一时又是下响的时候溪涧旁的荒唐 天边露出鱼肚白的时候,霍广的身影方出现在远处的转角之处。玉昀喜出望外,只是却没见着凌霆川的。心好像不是自己的,慌乱极了。 或许只是受了些伤,或许又是寒毒还未退呢。所以在城外某处歇息,所以才没跟着霍广一道回来。 如此想着,玉昀面上终于扬起几分喜色,看向一旁世子爷,开城门吧。他们回来了。 诶。 霍广的身影缓缓行近的时候,玉昀望见他衣衫上被枝条划破的痕迹。身后依旧没有凌霆川的影子,只是几个受了伤的近卫。她都有些面善。 他人呢?她也没了素来的客套,只问着自己想知道的。 少主霍广一双英朗的眼中不由泛起水光。少主与闻锦厮杀落崖,未寻见人 怎么落的?从哪里落的?你们为何会叫他与闻锦独自对战。他可是发着寒病的人呐。你们怎么敢? 玉昀最后的问话几近嘶喊。 霍广垂着眸色没敢看她,霍广赶回去的时候,人已经落了崖闻锦带的人实在太多,近卫也只剩下这几人了。霍广说着,微微回眸看着身后,几个近卫已都跪了下来。 其中一人声音哽咽,是我等护主不利,是死罪。 玉昀却连这些话也好似听不见了,目光直直望向远道的绿色。我得去寻他。霍广,你带我去。 御林军在树林断崖下寻了整整三个日夜,并没有给玉昀带来好消息。她也不知,这三个日夜是怎么过来的。 起初,是怎么也合不上眼的;一日夜后,撑不住了,方就寻着崖边树下睡了过去。 梦中全是零碎的影子。观音殿后的云雨,小树林中的暂别。一时,好像回到王府,她倒在他怀中缱绻;又好像去到了建成的长公主府,他名不正言不顺地闯进她的寝居,便就当自己是主人般地住下了,一时又称她一声夫人。 -- 第124页 人都没影了,还在占她便宜 醒来之后,她与御林军一道去了崖下。每一丝若有若无的痕迹,都仿佛是新的希望,膨胀了起来,又慢慢破灭。 第三日的时候,玉昀终于不找了。 她立在断崖边上,看着霍广领她来的时候,指出地上打斗和滑落的痕迹,发了一会儿呆。方才就着山间来的凉风,看向脚下一片绿色。 公主,回吧。世子爷在旁劝她,若再有消息,御林军会回报的。 她静静呆着,没有马上答话。缓缓张开手来,风中的凉意,仿佛就是他来了吧? 霍广也行来身后,公主。少主早前交代过,若他若他有一日真的走了。将这个交给内阁陆时行。霍广觉着,如今交给公主也是一样。 玉昀微微侧眸回来,便见霍广手中捧着一明黄的书卷。她接了过来,缓缓打开,便看到末尾父皇的御印。只是上头字迹陌生,并不是父皇的。她没见过凌霆川的字,可却能看出几分苍劲与潇洒,如他的剑法一样。 读完书卷上的字,玉昀只淡淡看向霍广,是父皇遗诏?准确的说,是凌霆川伪造的父皇遗诏。 世子爷听得,正上前一拜,是先皇遗诏? 早前霍家军破皇城,确有遗诏这么一说。可遗诏是拿在摄政王手上,便就依着他的意思,扶持三皇子登基 玉昀怅然一笑,又接着看向远处,他那般一手遮天,却还留了条后路给我。的。手中的书卷,已被世子爷接了过去。 齐靖安一字字读完,见见面露惊讶之色。这遗诏是叫五皇子登基? 玉昀回眸过来的时候,目光已赫然坚定了些。世子爷,还得请长平侯府,再帮本宫一把。 ** 时隔半月,天又下起了雨。不似早些时候戚戚沥沥,这日夜里,电闪雷鸣,暴雨倾盆而下。 雨夜中的皇城,格外安静。一抹青色的身影,怀抱着大小两个包裹,正匆匆要从安定门出城。 守城的人问:已快要宵禁,你这般出去是做什么? 青衣拿出司礼监令牌,是替皇上办事。明日朝早便回。 司礼监?守城的是锦衣卫,听着这般名号,笑了笑,庞统领有令,今日夜里,谁也不能出皇城。司礼监,也不行。 笑话!青衣阴阳怪气起来。他庞铎以为自己是谁?敢忤逆陛下的意思? 锦衣卫已然看出些许猫腻,笑了笑道,掌印大人,今日如此狼狈,是为何?我等也是奉命行事,还望掌印莫怪。话落,已是三五锦衣卫一同上前压人。 江随察觉不对,也不再遮掩,掀开雨帽,便见几人同事向他扑来。手中包裹也不要了,金银珠翠散落一地。他想往城门外冲,却直直撞入几人手中。挣扎未果,叫人生生压着跪在城门之前。 那锦衣卫小统领一声令下,先压去镇抚司,听候长公主发落。 一道闪电,划破天际。皇城的宁静也到此结束。 德胜门与安定门大开,御林军冲入皇城,直逼养心殿。 玉昀领在众人之前,由得霍广一脚踢开了养心殿的大门。 凌成显将从大梦惊醒,便见漫天的火光,被人压出来前殿之时,便见皇长姐在等着她。 您,您回来了?小皇帝话里颤颤巍巍,眼中却又几分讨好。可眼前的皇长姐一身素衣,发髻高束,簪一支玉簪,玉簪后是两朵白花。小皇帝再笨也看出些许异样,朕、朕也听闻了。皇叔他在城外遇刺身亡。皇长姐这么快便将孝衣穿在身上了。 遇刺玉昀冷笑了声,显儿倒是很清楚嘛? 朕、朕也只是听掌印说的。小皇帝说着,四下里寻人,掌印呢?皇长姐来了,他怎还不来迎? 本宫已命人将江随压入镇抚司审问刺杀摄政王一事。陛下大可放心。 掌、掌印被压入镇抚司?小皇帝抬眸起来,打量起玉昀的神色,那双明眸中温和慈善仿若已然消失,如今却多了几丝狠辣。 玉昀寻了张太师椅将自己安置下了,见小皇帝还扑倒在地上,也不多叫人起身。是啊,掌印身上的罪责,镇抚司自会替本宫问明。那,显儿的呢?显儿可曾做过什么事,还是本宫不知道的,早些说来,本宫许会轻责。 皇长姐。我、我没有。都是掌印的意思。 哦?玉昀一双眸中挑起几分兴致,什么,都是掌印的意思? 都是江随,是他说此回皇长姐与皇叔一同都在城外,是最好的时机。他说你们都没了,我才好作真正的皇帝。凌成显说着,往底下啐了一口,呸,什么到叫我作真正的皇帝,分明是他自己想独揽大权,一手遮天。皇长姐您最是知道,我什么也不会,什么都不会做。以往披红,任人,全都是江随的意思! 哦?江随是这么与显儿说的?玉昀淡淡,往前靠了靠,直看向小皇帝眼里。那双眼中充斥着慌乱与恐惧,临到了这个时候,小皇帝却很是拎得清了,知道该怕谁。那,闻锦一行是谁从大理寺死牢里放出去的? -- 第125页 许是望见她眼中的狠辣,小皇帝明显往后退了一退。这,这也都是江随! 他一口咬定,玉昀却笑了。显儿到是将自己摘得干净。可不管怎样,江随是仆,显儿才是主子。人长大了,都是要给自己的行径负责的。她说着,已又扶着椅边起了身,踱步到凌成显面前,居高临下看着他,都是本宫的错。本宫为人皇长姐的,若早些叫你知道这个道理,你也不至于犯下如此重的事。 凌成显不敢说话,直又往后退了几步。便见玉昀从霍广腰间拔出一把剑来。 那剑轻,玉昀一个女子用起来,也毫不费力。是御林军从山崖下寻回来的。剑尖直直指去了凌成显喉间。皇叔死了,你得给他陪葬。 不、不。凌成显已然跪不住了,往后一仰,直摔去了地上。我不,朕,朕还是皇帝。你怎么敢?朕是百官拥戴登基的皇帝! 霍广袖口里翻出明黄的书卷,往凌成显面前一抖。先皇遗诏,是要叫五皇子登基。若不是少主,你怎么坐得上这个皇位?如今是你自己,自掘坟墓。 话方落,御林军从外来,将太后宋氏与皇后宋菡一并压了上来。二人还是一身寝衣,从雨中来,头发与衣物全都湿透了。 宋氏见儿子被剑指着,便难以平气,看向玉昀喊道,长公主要谋害陛下,这是谋反,你等还不将她拿下? 谋害陛下?玉昀冷笑,剑又指去宋氏喉间,他算是哪门子陛下?您这作态,又算是哪门子太后?宋奇南为一己私利,叫城外流民成灾瘟疫横行。您以为,这与您无关么?笑话。 宋氏这才消了声息。宋菡却一语惊人,那长公主如今,又是什么作态。陛下与太后如此这般跪着您,您受得起么?本宫父亲再不是,也还有大理寺和司礼监,不到您来问罪。 玉昀侧眸看向地上的宋菡,嘴角勾着一抹笑意,皇后父亲的罪,叫大理寺和司礼监来,怕是都问责不起的。他得罪的是民,民便是天。天公不怜,横降灾祸。天意都已明了,皇后还与他狡辩?德不配位,如何为国母? 牙尖嘴利,是凌霆川说她的。她素来不用这些话来伤人,那是教养,是给谁都留着一番情面。可如今还要什么情面?皇帝不仁,皇后不慈。真是天生一对! 玉昀将剑扔去了地上,宋菡听着那剑响,便是一惊,也不敢再言什么。 玉昀道,放心,本宫尚留着你们的命。待五皇子登基之日,再拿你们的命祭奠摄政王与百姓亡灵。 ** 六月初一,晚夏的热意延绵不散,京都城大道上的百姓,便也如天气一般,热闹非常。 不过时隔半载,万姓又迎来了一位新的君王。 与上回不同,新皇在龙撵中正襟危坐,四面车窗窗帘有条不紊地束起,好叫百姓参拜新皇容颜。 新皇虽是年少,一双眉目却肃然而有神。嘴角微微沉着,手中持着遗诏与玉印,龙撵虽是摇摇晃晃,新皇身姿挺拔如松,看似有些瘦削的身板,却撑起帝王的稳重。 新皇身旁,一身深蓝华服的女子,衣襟端正,上头刺绣一双凤凰。裙摆宽阔,却整整齐齐摆在座椅之下。裙摆由数十小面拼成,每一面上,都刺绣一双凤尾,金丝银线,端重非常。 早前是摄政王扶持小皇帝。这回,是长公主又带着个更小的 是啊。上回那个,根本不似皇帝。当着众人扔玉如意。 这回不同拉。你们未听说么?这回流民之灾与疫病之灾,是长公主力排众议带着太医院与御林军出城赈灾,方才平息。 我看龙车里的新皇,年纪虽小,可比上回那个,沉稳多了。 哎,来年有望。 是啊。希望否极泰来。 午门之外,却不如东街上的热闹。几只乌鸦飞过,带来些许苍凉。 大理寺刑官一声,时候到了,行刑。 凌成显腿脚便不由自主地发颤起来,他望着天,父皇,皇长姐好狠的心。您救救我吧,救救我吧。一会儿又看向身旁的宋氏与皇后。母后,母后救我。表妹表妹你给皇长姐服个软吧。你若不顶撞她,我们许还能多活些时日。 不过几日,宋氏面色苍白,已然失了向生之意。望着儿子,唯有虚弱地笑了起来。儿啊。不是你的便不是你的。我现如今才是后悔了,你本就不是坐上皇位的材料,叫你归去封地,我们母子才有后福。 宋菡到底年轻些,她还向生。她又犯了什么错,不过是依着母亲安排,寻了个如意郎君罢了。可父亲却是重罪,祸及全家。母亲,也正跪在她身后 一声声鸦鸣在午门上空不绝于耳,血色染红了刑场。齐靖安立在刑官旁,观完了整场行刑,方跨上一旁马背,往大相国寺中赶去。 玉昀牵着成尧,立在大相国寺的金瓦红墙之前。一旁礼部侍郎又来催促了便,长公主,陛下,吉时到了。 玉昀看了看对面一身袈裟的相国寺方丈,只淡淡道,再等等。 -- 第126页 不过片刻,齐靖安骑马赶来。翻身一跃下马,往玉昀与成尧面前一拜。长公主殿下,陛下。三皇子、宋奇南与闻锦余党,都已经在午门正法。江随昨日夜里在镇抚司也已受了凌迟之行。 玉昀笑了,连日来的心口的沉石,似一点点正在消散。一席大雁从天边划过,带着几声凄美的长鸣。玉昀望向天边的方向,方与候着一旁的礼部侍郎道,请礼部主持大典。 成尧从她手中挣开,又回头望了望她。皇长姐。 玉昀嘱咐小少年道,去吧。皇长姐在这儿等你。 小少年点点头,转背随着礼部侍郎一步、一步往前走去。玉昀望着那道清瘦的背影,深吸了一口气。 凌成显死了,宋家也没了。 她的心,如水一般平静而坚韧。 往后,万事有成尧。他那单薄的身躯,由她来撑着。 她将是大周的长公主。 只是偶尔想起那个人,她的心也还会疼。 大典结束,成尧被主持请入别殿讲经。 玉昀也正被高僧引去一旁客房歇息。只绕过一小片竹林,便见幽静之处的小屋。面前的去路,却被一抹青色身影遮挡了视线。 陆北乔今日的官袍穿得格外规整,面色如新,一双笑眸多了些许淡然。行来玉昀面前一拜道,摄政王的事,请公主节哀。 玉昀笑道,陆大人有心。罢了,方正要问齐靖安说些什么。陆北乔却忙接了话去,可否请世子爷借一步?臣臣有些话想与公主说。 陆北乔躬身,一双眸光向上望来玉昀面上。却见她一笑,不必了。本宫没有话与陆大人说。罢了,又继续吩咐齐靖安,早前从闻锦余党中寻得的宋三姑娘,请世子爷送还给陆大人吧。三姑娘是陆府的人,且受疫病所害,如今病好了,本宫尚网开一面,未叫她牵连入宋奇南之案。 齐靖安应了声,是。 玉昀抬步继续往里头去,绕过陆北乔之时,被他握住衣袖一角。公主 陆北乔的话未说出口,便见玉昀垂眸看来,那双明眸中如今只剩下几分冷淡,却听她道。陆大人用的还是那味檀音啊? 陆北乔应声,是。檀音是玉檀阁里的香,往日玉昀还住在府上,便叫人往他书房里送。 玉昀只接着道,还是原来的味道。只是,已十分之陌生了。 陆北怔然在原地,手上牵着她袖角的气力却还未松开。便又听她问,陆大人还想要什么? 陆北乔忽的恍然,他想要的,已然走得很远了 ** 秋高气爽,凉风习习。 新葺好的长公主府,门庭若市。 小皇帝将下了早朝,便带着世子爷来报着喜讯。 皇长姐,北疆大捷。贺兰将军拿下狄国三皇子首级,将狄国大军击退三十里开外。如今以贺兰将军在北疆的大名,不光是狄国,其余异族怕是都得掉头就逃了。 玉昀喝着茶,将小少年牵了过来,确是好消息。可成尧也不必如此欣喜。喜怒 喜怒哀乐,切记展露人前嘛!话没完,成尧便已自己将话接了过去。可是您是朕的皇长姐啊,朕心里高兴,便寻您来说。是真的高兴,仅此一回,下不为例! 知道了,知道了。玉昀笑着又唤人给皇帝斟茶,成尧是有分寸的。 成尧还未亲政,跟着翰林院一干学士,自将这些为人君王的道理,习得很是通透。只是偶也有大悲大喜,便来寻玉昀吐露。玉昀自也不能太苛责人家了。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而她是着实地乏了。只等过两年成尧熟悉百官人脉,又能独当一面,她自然交出大权,叫他亲政。 那时候,她便该能和凌霆川当年一眼,做个闲散的长公主了! 成尧呆了不过片刻,就要回养心殿练字读书。玉昀让世子爷将人送走,方见华庭轩掌事吴敏寻了过来。 吴敏身后跟着数个男子,只与玉昀一拜道,长公主,这几个是新寻来的乐师与才子。您可要看看? 玉昀放下手中书卷,自打量了一番吴敏身后的人。那些男子都是颀高的身材,各个身着玄色长袍,冠发高束,眼睛大小各有不同,却有用胭脂特地将眼尾拖长的。 玉昀笑了笑,又重新读回手中的书卷。吴公公有心了。这些人本宫看过了,叫他们回去吧。 吴敏叹气一声,又往身后看了看众人。看来,还是不合长公主的眼缘呐。 秋风凉爽,下响玉昀与自己寻了三分闲工夫,便换上了便衣,拖着轻音与阿翡往东街上去逛逛。天儿一冷,街角的小摊儿便热乎了起来。 炸糯米糕的,卖糖葫芦的,还有糖炒栗子 阳光有些斜了,小巷口的老者,抹着花白的长胡子,手中持着大铲,一下一下翻着锅里的砂石。栗子的浓香飘来,整个街角都是香的。 轻音问:主儿,可是想吃糖炒栗子了? 阿翡没等她答话,已从腰间掏出碎银了。我去吧。 玉昀便随着她二人一道去,一起去吧。 -- 第127页 老公公,要三两栗子。 老者得了生意,面露笑意,手中动作麻溜,从炒好的栗子堆儿里包了些许来秤。秤好,又往纸袋子里添了些许。三两半,送姑娘几个吃。 轻音数银子,玉昀便抬手去接。 老者手中的纸袋子,却抢险一步被人接了过去。 雾白的袖口,在袋子口上一抹,便见他兀自拿了颗栗子塞到嘴里,咬得咯哒一声响。 轻音阿翡见得来人,下巴都合不上了。 玉昀也一时愣在原地,见他囫囵咬着那颗栗子,又从纸袋子里捏了颗出来,送来她眼前。姑娘,不吃么? 那双长眸素来冷淡,如今全然没有了,只剩下些许戏谑。他嘴角勾着,笑得竟有几分喜气。玉昀却生气极了,生气着,生气着,眼眶便跟着湿了。 她转背便走,栗子也不要了。 骗子。 骗什么不好啊,偏偏拿生死作文章。 那人的声音跟在身后,一如冷冷的玉罄一般。 在下霍川,大病初愈。赶来京城,举目无亲,无人可依。听闻姑娘家中府邸大,人丁单薄,在下求姑娘收留 作者有话说: 终于完结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