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娶妉心照明月》 第1页 [GL百合] 《应娶妉心照明月》作者:江南大话生【完结】 简介: 凄惨了十六年的亡国公主,被老天爷翻牌,赐了她一个来路不明胡说八道只会画画的女书生。 一个一心复仇,一个煽风点火,二人狼狈为奸一拍即合,手牵手走上铿锵大道。 ——你能帮我宰了皇帝吗? ——这个技术含量有点高,不如咱们换个容易点的? ——例如? ——国破家亡如何? 避雷指引:主剧情辅感情叙事慢心急者不可阅之 内容标签:古代历史,互攻 搜索关键字:主角:沈妉心,宋明月┃配角:宋明珏、曲兮兮、蔡寻┃其它:权谋宫斗正剧 一句话简介:一场惊鸿一场梦 立意:人生何处不相逢 第1章 冬令大雪,鹅毛纷飞,檐角积下的厚雪随着一个女子的跌倒应声落下。 正巧,落在了打翻的汤罐中,徐徐热气顿时散了个干净。 女子脸蛋冻的通红,遮盖了几分倾城姿色,眼中蕴起的雾气仍是楚楚可怜。她望着擦破的手腕抽噎了几声,咬着牙爬起身,拾起一地的狼藉往来时的方向踉跄而去。 南晋皇帝赵宗谦膝下儿女众多,唯独偏宠四女赵卉,刚过及笄之年便赐了鸾栖宫,平日里赏赐更是百花缭乱,应有尽有。只要公主开口,没有赵宗谦给不起的。于是乎,娇生惯养出纨绔,卉公主是宫中出了名的恃宠傲娇,连带着宫内的奴才婢女也高人一等,走出去那都是鼻孔朝天眼高于顶。 这卉公主从小就蛮横,在宫中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祸祸了个遍,就连赵宗谦最爱的白孔爵也难逃其魔抓。尾巴尖上的羽翎叫她拔了个干净,至今也没长出来,成了秃屁股白孔爵,赵宗谦看着痛心疾首,没多久就让人送去了御膳房。 但有一人,始终是卉公主心头挚爱,不论春夏秋冬,寒日酷暑。卉公主总要逮着那个人戏弄一番,一日不见卉公主便心不在焉茶饭不思。 那人是个女子,生得一副好皮囊,身份说不清道不明,上比不得公主皇子,下却可比朝堂大臣。在这巍峨禁宫中,穿的不如鸾栖宫的四等侍女,吃的不如扫宫道的低等奴役,住的是漏雨瓦房,用的是贫民器具。可稀奇的是,除却鸾栖宫无人敢对她有过分之举。 这女子此刻正提了一煨新出炉的乌鸡何首参,火急火燎的赶往鸾栖宫。这一次她走的格外小心翼翼,手腕上的粗布渗出了血也浑然不知。 得了西域进贡的凤泥炉,卉公主爱不释手的把玩了一整日。此手炉据说是凤凰涅槃时落下灰烬处的泥土窑制而成,天下仅此一炉,只需放入一小块红木炭便可一日热火不熄。 可这凤泥炉再暖和,也比不上腹内空空的寒意,卉公主一跺脚,屋内的内侍侍女就跪了一地。 “小人马呢?去御膳房提个汤去了多久?本公主都快饿死了,她不会失足落湖冻死了吧?”卉公主读书不行,咒骂起人来超一流。 最是谄媚,深得卉公主心的奴才奉忠手脚并用爬到卉公主脚跟儿前,扬起笑脸,“小的愿为殿下去那寒风凛冽的大雪天里走一遭,冻死小的事儿小,饿了主儿事儿大。” 偏偏恃宠傲娇的卉公主就极爱听这些虚言假意,顿时心情舒畅了大半,捻着兰花指推了一把奉忠的额头,半娇嗔道:“去吧,别出了廊道,少了你伺候本公主还真不大习惯。” 奉忠笑眯了眼,似极一副奸臣宦官的嘴脸,又手脚并用的爬出了门。他缩了缩脖子,快步走到不远处的廊道口,风雪似乎又大了几分,他暗自咒骂了一句,眺目朝御膳房的方向望去。 不多会儿,卉公主口中的小人马就出现在了风雪交加之中,满身的雪花宛如一个雪人。冻成老妪般的双手颤颤巍巍递上食盒,小人马不敢抖的太厉害,生怕把里头的热汤洒出半滴。 奉忠接过食盒,抬腿就踹了小人马一脚,口中骂道:“成日除了吃就是睡,猪都没你好过。这都半个时辰了,你该不会给汤里下药去了吧?” 小人马冻的悉悉索索,裂开几道口子的嘴唇颤了两下,没发出声儿。 奉忠翻了个白眼儿,又骂了一声贱婢,眼珠子忽然就停在小人马胸口娜不开了。这些年欺霸惯了,鸾栖宫上下就没人把小人马当人看。殊不知曾是一朵小花苞的小人马也逐渐出落的有模有样了,这身段倒也算得上是有几分婀娜多姿。 奉忠一脸贱笑,朝小人马靠近了一步,伸出手就想往胸口探去。小人马当场吓得惊呼一声,连退数步,脚下一个不稳摔的四脚朝天。奉忠狼心四起,几步上前一把拽住了小人马的手腕,正是伤处。 小人马拼死抵抗,终究心有余而力不足。奉忠得意忘形,凑过头去,在小人马耳畔道:“不如你从了我,往后日子也好过些。虽我也不过是卉公主殿下跟前的一条狗,但总归比眼下强不少。” 小人马心胆俱裂,眼中迸出一股视死如归的寒意,瞧的奉忠手抖了一下。冷不丁就被小人马一膝盖顶在了裤/裆中,幸好那里空荡荡,奉忠只是闷哼一声,怒火中烧抬手扇了小人马一轮。 小人马侧脸倒在雪中,奉忠甩了甩手失了兴致,起身道:“总有你跪地求饶的一日,爷爷看你能嘴硬到几时!” -- 第2页 小人马擦了嘴角的血迹,摇摇晃晃站起身,一声不吭的跟在奉忠的后头。 卉公主闻声抬头就见一脸谄媚笑容的奉忠提着食盒迎面而来,他不敢走的太前,怕身上的寒意染了主儿。对于这个细微举动卉公主很是满意,瞧着身后跟着的小人马也顺眼了几分。 原本更加恶毒的戏言也温柔了几分,“明月公主不辞辛劳,这大雪的天儿还给本公主送汤,我可得多喝几碗。奉忠啊,也给明月公主乘一碗,暖暖身子。” 小人马立在那里,一副手足无措的模样,天生的惹人怜。 奉忠依言将冒着热气的汤碗呈到小人马面前,完全不似方才下作的嘴脸,笑道:“公主殿下赏你的汤,还不赶紧端着?” “我不喝。”小人马拒绝得干脆,声色悦耳犹如八百里窑的头牌歌姬。 奉忠还没来得及破口大骂她不识抬举,身后就传来卉公主的脚步声与怒声:“宋明月,你瞧不起谁呢?” 小人马,宋明月,咬着牙根儿直视气势汹汹的卉公主,“我不配。” 卉公主的脸色就跟变戏法儿似的,一下荡开了春水,伸手夺过奉忠手里的汤碗硬塞入宋明月的手中,笑道:“我给你的,没人敢说一个不字。” 宋明月看着奉忠嘴边的讥笑,一闭眼头一仰,喝了个一干二净。她后悔来时走的还是太快了些,那滚烫的汤汁尝不出一丝鲜美,烧的她心肝疼。 卉公主心情大好,破格赏了宋明月一袭兔绒大氅,惹得一众侍女眼热心嫉。 出了鸾栖宫,宋明月仿佛失了浑身力气,跌跌撞撞走出廊道寻了个无人的偏僻角落。弯下腰,肿的跟萝卜似得手指就往喉咙里抠,直到吐出一滩污秽才罢休。她呼出几口浊气,刚要直起腰余光就瞥见兔绒大氅下摆沾了几处黄色的污秽。 宋明月憋着气,抽噎了几下,还是没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也不知哭了多久,忽的背后传出一个人声,吓了宋明月一跳,她犹带泪水的转头望去,却是一个容貌与自己一摸一样的小公子。 “你怎么了?”小公子心疼的问道。 宋明月哭的更厉害,扯了扯身上的大氅,“赵卉给的。” 小公子莫名其妙,“她安的什么心?” 宋明月扯起沾了污秽的下摆,“我吐的。” 小公子瞪大了眼睛,与宋明月对视了半响,最后问道:“那你哭什么?” 宋明月哭的泪水滂沱,“要是明日给赵卉瞧见了指不定怎么责罚我,这大雪天的我手都冻烂了,可怎么洗啊……呜呜……”她抬头看了眼黑幕已落的天色,抽噎了两下,“明珏你说这世上怎会有赵卉这样的人,她是不是阎王派来折磨我的?我这辈子是不是都得看她的脸色过活啊?那我还活不活?” 小公子,宋明珏掏出粗麻布的帕子擦了姐姐宋明月的眼泪,柔声道:“好死不如赖活,你若饿了屋里有今日御膳房剩下的小米馍馍,先吃了再说。这大氅一会儿我拿去浣衣局,找绿菱姐姐想想法子。” 宋明月又抽噎了两下,总算不哭了。 姐弟俩回了宫人所,毕竟宋明珏是男子,所以赵宗谦大方的给姐弟俩格外安排了两间挨在一起,宽不足五步,长不足十步的陋室。 掉漆的茶几上,小米馍馍还冒着丝丝热气,宋明月两口一个,才吃了六口就忘了方才寻死的念头。宋明珏望着她的目光柔出了水,“你吃着,我去一趟浣衣局。” “你不吃点儿再去?”宋明月口齿不清的道。 宋明珏柔柔一笑,“我吃过了。” 宋明月看着碗中为数不多的小米馍馍愣了片刻,再抬头,宋明珏已出了门去。她咽下口中带着丝丝甘甜的馍馍,端起碗塞进了绿菱前些日子偷偷送来的麻布裘被,里头填的是从一些嫔妃宫里换下来的锦裘,让姐弟俩终于不用挨冻度日。 除却各个宫殿里伺候的,宫中大多数内使使女都住在宫人所,可怜姐弟俩的占多数,真正如绿菱般出手相助的仅绿菱一个。 宋明珏手里夹着兔绒大氅,顶着风雪一路小跑往浣衣局去,心中只默默祈祷今夜是绿菱当值。他猛然想起应该先去隔壁问问绿菱是不是在宫人所,但此时折回去又太耽误脚程,只得又在心中祈祷一遍今夜是绿菱当值。 他正专心赶路的当口,忽然听闻一阵落水声。 这条湖边小径是去浣衣局的近路,平日里来往的宫人少,湖也是个不起眼根本算不上湖的小池子。 宋明珏伸长脖子,朝湖面望去,因下着雪,湖面已结起了一层薄薄的冰。水波涟漪,荡开几圈小波澜,但这湖长年无人问津连尾锦鲤都不曾有。 此时风雪已小了不少,宋明珏本着纯心多观望了几眼,生怕是有人失足落了水。但过了半响,湖面慢慢归于了平静。就在他抬脚欲离去时,湖里猛然蹦出一个出水声,吓的宋明珏险些扔了手里的兔绒大氅。 拍着胸口平复了心境,宋明珏再次定睛朝湖面望去,竟真有一个人头冒出了水面,口中不是大喊着救命,而是陌生却又一知半解的言语。 “他大爷的,谁把老娘扔湖里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尝鲜章节 第2章 湖里的人头披头散发,在湖面上忽上忽下,乍一眼看去十分像鬼。 -- 第3页 别瞧宫中干净的连一片落叶一朵残花都有人拾捡,可这些个深井小湖每年都不知道埋入多少冤魂。投湖自尽的传言,在宫中早已不是稀罕事。特别是在这种寒雪天,丢下去的尸首得到来年开春才会浮肿发臭,浮出水面。 宋明珏心里打着颤,暗想这不会是哪宫的犯婢命不该绝?还是冤魂索命来了?到底是管还是不管?他微微眯起眼,费力望去,尚在犹豫中就见湖中的脑袋似乎转了一圈,察觉到了他的存在。 起先他并不肯定,直到那湖里的人头有了朝他游过来的迹象时,宋明珏才慌了神。脚下一滑,一屁股坐在了湖边。这一下摔的更是心胆俱裂,宋明珏手脚并用的爬起来,拔腿就跑。 “诶!你别跑啊!”湖里的人头大喊。 宋明珏跑出一小段才敢回头瞅一眼,那人抬起手不断的挥舞,嘴里终于开始大喊救命。腊月寒冬,即便这人侥幸游上了岸,不死也得冻去半条命。笃定从小不做亏心事的宋明珏一咬牙,又折返了回来。 当下他也顾不得手中的兔绒大氅有多金贵,丢在一旁就走进了湖里,将已游到岸边披头散发的女鬼连拖带拽的拉了上来。 二人倒在湖边喘气。听老人说索命的水鬼比常人要沉的多,宋明珏偷偷瞥了一眼身侧的鬼,缓缓支起身,脚尖蹬的绷紧,准备随时逃跑。 雪仍在淅沥沥的飘,那鬼喘匀了气息伸手抹了一把脸,清秀的容貌宛如拨开荷包的莲子,白皙剔透。宋明珏霎时愣了,这怎么瞧也不像宫里的奴婢,倒更像是富甲贵族家里待字闺中的小姐。 女鬼似是才想起来身旁还有个人,转头瞪了过来,“你这人怎么回事?看见了还见死不救?” 生起气来更是别有一股出尘的风味,宋明珏看的有些痴,女鬼抬手在他眼前摆了两回。宋明珏这才腆着脸收回了目光,汗颜道:“在下以为是撞了……”鬼一字当着佳人的面自是不敢说出来。 但女鬼心如明镜,似是知道宋明珏要说的是什么,没好气的道:“本姑娘天生丽质,哪里看着像女鬼了!?” 宋明珏理亏在先,一个劲儿的赔不是。好在女子也不是胡搅蛮缠的性子,见宋明珏态度诚恳万分,便找了个台阶自个儿下了。更为重要的是,气着的时候不觉着,等回过味儿来,女子已是抱着手臂浑身瑟瑟发抖。 宋明珏拾起一旁沾了些雪花污泥的兔绒大氅,小心翼翼递到女子面前,“姑娘若是不嫌弃,先披上这大氅,家姐那还有一身换洗的衣物,虽离此地不远但也有些脚程。” 女子冻的嘴唇发紫,顾不得许多,二话不说当下接过兔绒大氅裹在了身上。见宋明珏还杵着不挪步,又没好气的道:“走啊,你这人怎么这么奇怪?” 经她这么一催促,宋明珏赶忙收敛心神摆了个请的手势,道:“姑娘请随我来。” 深宫高墙内,除了天家的人,便是侍卫奴婢。玉手纤纤,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怎么看也不像是深宫大院能养出来的人,就这得理不饶人的脾性做个下人,九条命也不够祸祸。那还有什么人会在这种时节,这种时候出现在深宫中,唯有那嫌命长的刺客了。 想到此处,宋明珏忍不住侧目又打量了女子一番,有这么明目张胆横眉竖眼的刺客么?猛然间手臂被那女子撞了一下,宋明珏心头一紧,就听那女子颤着声儿道:“诶,小哥儿,你家是什么隐士高人么?住这么大块地儿?” 宋明珏忽然一拍额头,停下脚步作揖道:“险些忘了,还不小娘子高姓大名?” 那女子先是一愣,微微一笑,“我叫沈妉心。” “可是青鸟明丹心的丹心?”宋明珏眸子闪过一抹亮色。 不知是不是风雪吹的,女子的笑意僵在了脸上,嘴角抽了一下,“不好意思啊,让你失望了,是女冘妉。” 宋明珏并未有失望之色,只是愣愣的啊了一声,而后又抬手示意,“姑娘请,就在前边不远了。” 沈妉心讪讪点头,笑容僵硬。 二人一路无言回了宫人所,沈妉心打第一眼瞧见这一长排宛如没有尽头的瓦房时嘴张的老大,身子也不打颤了。宋明珏见状,面露赧羞道:“陋屋寒舍叫姑娘见笑了。” 沈妉心仍是笑容僵硬,没有吭声。 宋明珏打心底头一次恨自己的身份卑微,但也只是恨。他先一步推开门,朝里头喊了一声:“姐,我回来了。” 沈妉心往前迈了一小步,探头探脑的朝里张望。就听一阵悉悉索索的脚步声,一个脸颊冻的通红的小家碧玉便撞入了眼帘。除却那有碍容颜的绯红,小家碧玉当真是一副清丽水灵的画中美人,就连那摇曳的腰肢和那娉婷的步伐都叫人忍不住心头悸动。 “怎的这么快?”小家碧玉的声色也甚是动心悦耳。 话音刚落,小家碧玉便瞧见了宋明珏身后的沈妉心,脸色骤变,指着沈妉心问:“这是谁?” “湖里捡的。”宋明珏刚说罢便觉着有些不妥,又补充道:“我路过那条湖边小径时刚巧碰上沈小娘子落水,便顺手救了她。”好似仍有些不妥,宋明珏望向沈妉心,心中打鼓。 “是是是。”沈妉心点头哈腰,“这位小哥儿捡……哦不,救了我。” 小家碧玉一脸匪夷所思,而后目光落在了沈妉心身上裹着的那件兔绒大氅上。原本雪白的兔绒大氅此刻早已面目全非,泥迹斑斑。 -- 第4页 “我的大氅!”小家碧玉脸色猛然狰狞,伸出不符合她容貌的萝卜小手就朝沈妉心身上抓来。沈妉心吓的魂飞魄散一动不敢动,任由那萝卜小手将带着余温的兔绒大氅夺了去。 沈妉心一边抖着一边凑到宋明珏身侧,轻声问道:“这……这大氅值多少钱?” 宋明珏苦笑:“一条人命。” 眼瞧着沈妉心就要魂归故里,宋明珏赶忙劝慰道:“姐,你别急,一会儿我去隔壁瞧瞧,若是绿菱姐姐不在,我再跑一趟浣衣局便是。” 小家碧玉眼底闪着泪花,沈妉心拍着胸口压下一口气,陪着笑道:“那什么,这事儿怨我,一会儿我也跟着去。” 好在小家碧玉通情达理不再纠缠大氅,抹了一下眼角瞪着沈妉心,转而质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沈妉心刚要开口便打了个响亮的喷嚏,小家碧玉见她模样着实可怜转身去床边的破旧衣橱里拿了套衣物出来,带着怨气狠狠塞入了沈妉心的怀里。沈妉心不敢有半分怨言,仍是陪着笑脸。 宋明珏自觉退了出去,小家碧玉瞧了沈妉心一眼,也打算到门外去候着。只是沈妉心抖开衣物后傻了眼,急忙一把拽住了小家碧玉的手。谁知,小家碧玉反应极大,惊呼一声大力甩开了沈妉心的手,口中大骂:“登徒子!” 沈妉心哭笑不得,咱们都是女子你有的我也有,我登谁的徒子去?可一脸惊恐的小家碧玉显然不这么想,缩在墙根下,心有余悸的瞪着沈妉心。 “不是,小姐……哦,姑娘,实在是这衣服我不会穿呐。” 小家碧玉显然不信她的鬼话。 沈妉心实在受不起小家碧玉的熊熊怒火,苦着脸哀求道:“你们是不是在体验生活啊?我知道现在流行汉服古语,可我没玩儿过啊,能不能给我一套能穿的?羽绒服羊毛衫,再不济秋衣秋裤也行啊。” 果然是鬼话连篇! “你说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懂!”小家碧玉冷哼一声,一甩袖子欲出门去。 沈妉心心急如焚快步上前拦在小家碧玉面前,张开双臂欲哭无泪,“我穿,我穿还不成么?姑娘你大慈大悲,发发善心帮我一把?可……可好?” 小家碧玉沉默半响,看在沈妉心哀求的可怜相上终于发了善心,夺过她手里的衣物,冷冷道:“脱了吧。” 沈妉心不敢有半分迟疑,一股脑儿的脱了个干净,只剩贴身衣物抱着手臂瑟瑟发抖。小家碧玉从未见过带着蕾丝花边儿的黑色内衣,盯着看了半响,浑然没了起先的几分赧羞之色,指着沈妉心胸前道:“这是何物?” “胸……内衣。”沈妉心上下牙齿打颤,咯咯作响。 “哦——”小家碧玉微微眯眼,一副不懂装懂的模样。 沈妉心见她目光仍在自己的高耸峰峦上流连忘返,竟也羞涩起来,缓缓抬起一只手臂挡在了胸口。小家碧玉这才幡然醒悟,可那本就绯红一片的面上也瞧不出半分羞红来。 二人不约而同的沉默了,好在沈妉心又一个响亮的喷嚏解救了二人的尴尬处境。小家碧玉萝卜似得小手看着笨手笨脚,却行云流水般的替沈妉心穿戴好了那在沈妉心看起来极其复杂的衣物。 穿戴之中沈妉心大气不敢喘半下,直到萝卜小手系好最后一处绳结,她才道了句:“多谢姑娘仗义相助,沈妉心没齿难忘。” 小家碧玉上下打量了沈妉心一眼,甚是满意的点了点头,终是有了些笑意,“你名叫沈妉心?青鸟明丹心的丹心?” 沈妉心嘴角一抽,“女冘妉。” “哪里人氏?” “北京人。” “家住何处?” “朝阳区秀水东街206号。” “家中几口人?” “我爸我妈,我奶我爷,我姥……”沈妉心掰着指头数的正用心,猛然抬头,“你查我户口呢!?” 方才还犹带微笑的小家碧玉脸色骤变,凶神恶煞道:“说!你是哪家派来的刺客!” 沈妉心脸一垮,真真是比窦娥还冤,眼瞅着就要去哭倒万里长城。谁知,那小家碧玉凑过了脑袋来,阴沉沉道:“是不是来刺杀赵宗谦的?” 作者有话要说: 地名随意摘取,不做考究 第3章 沈妉心瞧着那小家碧玉炙热的眼神,心中凉了一截,她脑子再不灵光也看的出,这小娘子绝不是心血来潮恶向胆边生,而是十成十的一本正经。 “我……不是什么刺客,我就……”沈妉心深吸了一口气,哀莫大于心死,“我就路过一家古董店,进去瞅了两眼就掉湖里了。” 小家碧玉显然是不信的,“且不说你满口胡言……”她颠了颠沈妉心换下来的衣物,冷笑道,“就这身行头也足够你满门抄斩。” 沈妉心顿时七魂六魄出了一半儿,小心肝儿颤的好比筛子。她反复吐纳了几轮终于平复道:“敢问姑娘,如今是何年何月?” 小家碧玉讥笑道:“还说你不是刺客,如今是太元十一年十一月初八!” “太元?”沈妉心暗自嘀咕了一声,又问道,“当今天子又是谁?” 小家碧玉一副看好戏的模样,耐心答道:“高武帝,赵宗谦。” “那你……”沈妉心一手指向小家碧玉,小家碧玉毫不留情的瞪眼望来,沈妉心话锋急转,“这里是什么地方?” -- 第5页 “南晋都城,陇城,禁宫大内,宫人所!”小家碧玉似是忍耐到了极限,咬牙切齿一字一句。 沈妉心一脸释然的点头,“我问完了。”而后她又面带恭敬的问了一句,“哦对了,敢问姑娘芳名。” 小家碧玉忽然莞尔一笑,脸上绯红丝毫不减她刹那间流露出的万般风情,以及那不可一世的傲然神情,两瓣朱唇轻阖,“宋明月。” “将心托明月,流影入君怀。好名字。”沈妉心淡然一笑。 宋明月神色古怪的看着沈妉心,眉头微皱,似是没想到沈妉心会是这般反应。莫说这禁宫大内,放眼天下无人不识宋明月这三个字。沉吟片刻后,宋明月失了刨根问底的耐性,道:“明珏虽遇人不淑但我这可留不得你,是要我亲自动手还是?” “明珏是谁?”沈妉心反问道,眨巴着一双杏花眼,无辜又可怜。 宋明月今日受尽了凌辱,再好的脾性也磨灭殆尽。虽说眼前这个来路不明的女子看着人畜无害,但行为举止实在令人不得不生疑。她本就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有上顿没下顿的可怜人。在这巍峨禁宫中多余的仁慈只会招来杀身之祸,偏偏沈妉心还跟她唱这出装聋作哑。 宋明月气的丧失心智,疯了一般在房中寻了一圈,最后在床头小柜的竹编篮子里寻到了一把生锈的剪子。宛如落水的人抓住了稻草,她紧紧握在胸前,尖的那头朝着沈妉心,也不管敌的过敌不过,气势上不能输! “我若亲自动手,绝不会让你有好果子吃!” 沈妉心着实吓着了,小脸煞白,连连摆手,“小碧玉,哦不,明月姑娘!咱们有话好商量,你先放下剪刀,没有什么坎儿是说不过去的。” 可人宋明月不吃这套,摆好了架势,凶狠道:“你别过来!就你那什么北京人氏,什么水秀东街我从未听闻过,莫以为我读书少就任由欺负!” 沈妉心就如那吃黄连的哑巴,百口莫辩。她只恨不的抽自己俩耳光,这张不明咎理的嘴除了吃,可不就剩惹祸上身了么。沈妉心想学着小说里的落难美人,挤出两滴眼泪来讨讨宋明月的铁石心肠,可挤了半天尽是无用功不说,还惹来宋明月要命的猜忌。 “你做什么呢?我告诉你,可别耍什么花样,不然我手里的剪子可不长眼!” 就在沈妉心无计可施时,救命的叩门声兀然响起,端着剪子的宋明月一愣,朝门外喊:“谁!” 当即,门外就传来宋明珏的哀怨声,“是我啊姐,这都过了半柱香了。” 屋里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待门打开时宋明珏便愣在了当场,只见宋明月手里揣着把锈迹斑斑的剪子对着仍是披头散发但看着顺眼了不少的沈妉心。宋明珏不明咎理,但见宋明月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也不敢轻举妄动,只得小心翼翼的问道:“出什么事儿了?” “她是刺客。”宋明月笃定道。 “啊!?”宋明珏一把捂住心口,“那……那怎么办?” “你去唤人,我在这儿守着。”宋明月死死盯着沈妉心,不敢掉以轻心。 “那她若是趁我不在,动手了呢?”宋明珏一手遮挡住口,小声道。 “她不敢!”宋明月胸有成竹。 沈妉心看着掩耳盗铃的姐弟二人忽然想笑,有她这细胳膊细腿的刺客么?大冷天儿的还掉湖里演上一出苦肉计给皇帝看?但这姐弟竟商量的有模有样,害得她都不好出声打断。可看这架势若不拦着,她就真得含笑九泉了。 “诶,我说明月姑娘,你这会儿去喊人,就不怕被治个窝藏包庇之罪?”沈妉心笑着指了指身上的衣物,“我这还穿着你的衣服呢。” 宋明月仿佛被人敲了一记脑门,急忙拉住迈腿的宋明珏,“等等明珏!”她那一双秋水剪瞳的眼珠子转了一圈,看着就不如奸黠狡诈之人来的激灵。 “她说的有理。” “那……”宋明珏为难的瞅了沈妉心一眼,素简的粗麻衣隐约透着婀娜身段,即便山鸡配凤凰也遮盖不住那份出尘气质,怎么会是刺客呢?他心头一动,附在宋明月的耳边轻声道:“姐,她若真是刺客怎会惧你的剪子,早就将你我二人打翻在地脱身而去,我瞧她不大像啊?不然咱们再试探试探?” 宋明月不怎么激灵的眼珠子又转了一圈,终于点头道:“好,便依你。” 宋明珏见姐姐答应的如此爽快,只微愣了一下,便心头一喜,对杵在那不敢有半分轻举妄动的沈妉心道:“我屋里头还有一床多余的裘被,沈小娘子若是不嫌弃便暂且留下吧。” 沈妉心巴不得,立即满口答应。但一想到要与模样小家碧玉,脾性却如悍妇的宋明月独处一室,小心肝儿又颤了一下。可就算如此,温软怀玉的佳人和外边的天寒地冻比起来还是前者更诱人的多。 是夜,二人和衣而卧,中间似隔着万重山海。沈妉心想了许久,也想不明白,宋明月怎会那么轻易就放过了她。先前明明是一副你死我亡的架势,怎么想也觉着其中有诈。可不等沈妉心想明白,人就迷糊了,眼帘如万斤重,只得沉沉睡去。 翌日,风雪停歇,阳光明媚,一副阳春白雪的好派头。 睡惯了大床的沈妉心畏手畏脚的憋屈了一夜,起来时一阵要命的腰酸背痛。等她醒过神来时,才发觉身侧已是空空荡荡。 -- 第6页 门在此刻被推开,暖阳只小气的揽去了门前的一小撮地界,不肯再往前半分。宋明月一张清丽水灵的小脸儿好似被烙铁烫了一般的红,手中端着两个碗,瞥了坐在床上的沈妉心一眼,冷冷道:“吃饭了。” 沈妉心偷偷瘪了一下嘴,老老实实下床坐在了那裂开一方角的茶几边。低头一看,不可置信的惊呼:“你们就吃这个?” 确实,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的沈妉心,瞧见一碗清汤寡水的米糊怎能不吃惊。何况,那乳白色的汤汁上仅孤零零的飘着几粒糙米,还不如昨夜飘的雪花片儿大。可宋明月就不一样了,在她眼里,这冬令的清晨有碗热气腾腾的米糊吃已是可贵,何况今个儿膳房的老伙夫瞧她小手冻的跟萝卜似得,可怜她,才有了那孤零零飘着的几粒糙米。可这个不知死活的刺客竟还一副瞧不上的模样,宋明月憋在肚子里的火气一下就冒了上来,拦都拦不住。 她一筷子拍在桌上,怒道:“你吃不吃!?” 桌腿儿不怎么结实的裂角茶几晃了几晃,连带着沈妉心的小心肝儿也晃了几晃。她端起碗唏唏呼呼喝了几大口,没成想这米糊滚烫如铁水,她只得在宋明月的淫威目瞪下张嘴大口呼气。 见沈妉心眼泪都烫了出来,宋明月也不再与她计较,小家碧玉的喝了几口。正当沈妉心发自肺腑的感叹这人美起来做什么都赏心悦目时,宋明月缓缓放下了筷子碗,淡声道:“既你已留下,咱们便得约法三章。” 沈妉心寄人篱下,没资格谈条件,“你说。” “一,不得擅自走出这间屋子。宫人所里的内使使女都与我姐弟二人相熟,平白无故多了个生人,我无法开脱。” 有理,沈妉心点头。 “二,你来历不明满嘴胡言,不论何时,只要我发问,你便需如实相告不得有半句虚假。否则拼个鱼死网破我也定会把你绑了去见赵宗谦。” 无理,但无力反驳,沈妉心只得点头。 “还有,我说什么便是什么,不准顶嘴。” “言听计从。”沈妉心垂头聆听,点头如蒜。大女子能屈能伸,忍得一时虎落平阳,还我一世绿水青山。 “三,帮我刺杀赵宗谦。” 沈妉心刚要点头,猛然抬起头,满眼惊恐,疯狂摇头。 宋明月黛眉浅皱,“你若不杀他,如何回去交差?难道要在这宫人所躲一辈子?” 这话说的沈妉心极为不服,她可算明白昨夜宋明月为何那么轻易便放了她一马,原来搁这挖坑埋她呢? 是可忍孰不可忍,沈妉心仗着几分怒意硬气了一回,梗着脖子道:“我沈妉心行得正坐得直,扶老头儿老太太过街眼都不眨一下,怎会做那缩头王八?”可不等宋明月拍手称赞,她又脖子一缩,声气也小了一半,“可我跟那个皇帝老子赵宗谦无冤无仇为何要去杀他?你怎么就不信我?” 宋明月死死的盯着她,看了半响,忽然起身走到沈妉心身侧。就在沈妉心刚要开口,冷不丁的,宋明月从袖口处飞快抽出一个物件,毫无半点预兆朝着沈妉心白皙的脖颈就刺了下去。 第4章 沈妉心跟木桩子似得,一动也没动,幸好宋明月眼疾手快,手腕一翻,那锋利的寒光就擦着沈妉心脖颈的细皮嫩肉划了过去。 愣了好一会儿,后知后觉的沈妉心才啊的一声惨叫。那叫一个嘶声裂肺,震的碗中的米糊面儿上都泛起了一层细微的涟漪。 沈妉心一把捂住脖颈,身子往后一仰,惊恐的双眼瞪的溜圆,总算看清了宋明月手中的物件。好死不死,正是昨晚那把锈迹斑斑的剪子,那尖儿上还泛着一丝血光。 沈妉心第一个念头便是,这剪子上全是锈,是不是要打破伤风啊?要是打不上,是不是会死啊?她盯着那剪子好半响,眼睛都不曾眨一下,宛如寒风凛冽中一尊冻僵硬了的雪人。 宋明月在刺出去的那一刻便明白了,这个看着人畜无害,甚至还缺根弦儿的愣头女子也许真的不是刺客。试问,有哪个身手敏捷的刺客会在危急关头无动于衷?除非一心求死,亦或是这人境界奇高才敢做出这般艺高人胆大的行径。但宋明月昨夜就留了心眼,细心观察过沈妉心的双手,除却中指上的老茧掌心皆是一片白净,比自己的萝卜手好看不止千万倍。 愣头愣脑的沈妉心不是刺客。 宋明月顿觉心如死灰。 哇的一声狼嚎,吓了走魂儿的宋明月一个激灵,竟是沈妉心毫无预兆的哭了起来。刚淌出来的泪花在这彻骨的寒日里还冒着一丝温蕴,如晨曦中花瓣叶儿上晶莹剔透的露水。 “你鬼嚎什么!?”小家碧玉又凶神恶煞,企图把那惹人怜的眼泪花子给唬回去。 谁知,沈妉心哭的专心致志一点也没理会她的意思。二十几个年头,这一次哭的最为凶狠。这也怪不得沈妉心,人在生死之际总会袒露出最为原始的本性。可宋明月担心这鬼哭狼嚎把周遭的人都招惹来,情急之下一把将剪子拍在沈妉心的面前,力道之大震洒了半碗米糊。 “大不了我也给你刺一剪子就是!” 这话管用,沈妉心瞬时止住了哭声,梨花带雨的望着宋明月,抽噎道:“我反正要死了,刺伤了你你也得给我陪葬,阎王爷那我还落个杀人大罪,给我打入十八层地狱,下辈子投个畜牲道我多不划算。” -- 第7页 宋明月听的一口气喘不上来,气的抓头挠耳,口中念叨:“宋明珏啊宋明珏,你这是捡了个什么祸祸玩意儿,还不如丢回湖里淹死得了!” 沈妉心嘴一瘪,抽抽着又要哭起来。 宋明月一个猛虎下山扑到沈妉心跟前,一把扯开她捂着脖颈的手,也就指甲盖儿大小的伤口,血都结痂了。宋明月猛地吸了口气,阴沉着脸道:“你若再瞎囔囔半句,我就往这儿再刺一剪子,杀人下地狱的大罪我背便是。” 沈妉心立即闭上了嘴,连抽噎都不敢大声,憋的直打嗝儿。 宋明月这才缓和了脸色,直起身,心平气和道:“这么小的伤口,别说死了,比起你昨夜掉湖里还稳当的多。”她说着,转身又去床头小柜的竹编篮子里翻找了一会儿,折回来时手中多了一个青瓷小巧的瓶子。 “抹上,过几日就连疤也瞧不见了。” 沈妉心抬眼瞅了她一眼,小心翼翼的接过瓶子,打开塞口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扑鼻而来。透明的药膏涂抹在伤口上,霎时一阵清凉舒适。比那红药水儿蓝药水儿的可好使多了。 沈妉心仔细的封好口,正要夸赞两句,就见对面的宋明月一脸哀愁落寞。她轻轻的放下青瓷小瓶,柔声问道:“你怎么了?” 沈妉心发觉经过这一晚一早的瞎折腾,她俩好像头一回这么平心静气的对坐。宋明月生的一副天生惹人怜的容貌,只那黛眉微微浅皱,秋水剪眸稍稍一陷,便叫人心生动容。还是飞扬跋扈的模样更可人些,这幅模样,瞧的沈妉心浑身不自在。 宋明月轻叹一声,苦笑道:“说来还真是对不住你,先前把你当作了刺客,而后又冒险试探,还伤着了你。沈小娘子,你若是想出宫我定鼎力相助。” 沈妉心精明的小脑袋瓜子一下抓住了重点,“既然能出宫,你为何不出去?”仅这一夜的相处沈妉心也看的出,这小姑娘活的不痛快。 宋明月的笑容更加苦涩,摇头道:“没用的,我走出最远的地方不过是离这不过百步的长阳宫道,最近刚出宫人所二十步便被抓了回来。”她长叹了口气,一副看透世间的姿态,“我这辈子许是出不去了。” 沈妉心徒然愤起,“他们为何这么对你?” 宋明月望着她,惨然一笑,比昨夜更加摄人心魄,“因为我是前朝遗孤,昔日金凤凰,而今亡国奴。你留在我这儿不会有好下场,瞒的住一时瞒不了一世。到时候你就不是失足落水,而是被人五花大绑在按上个投湖自尽的名头,比起午门斩首的刺客也好不了多少。” 沈妉心静声沉思时格外的一本正经,宋明月瞧的都忍不住笑出了声,又道:“只言片语你便吓着了,还是尽早出宫去吧。” 沈妉心将宋明月前后的话在心中过了一便,理清了这其中关系后,沉声问道:“那赵宗谦为何独留你姐弟二人的性命?” 宋明月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供人消遣。” “谁?” 宋明月不吭声了,十一年里起先唯有天家的人才敢对她讥言嘲讽,逐渐鸾栖宫得了宠后就连最卑贱的奴才奴婢也敢当着她的面儿说些扎心锥的狠毒话。近些年就更为猖狂无度,背地里动手动脚都是小事儿,有一次硬是叫几个在主儿那受了气的小内侍套了麻布袋拖进无人的旮旯角里一顿狠揍。明明有巡视的禁宫侍卫路过,也权当没瞧见。那次她半死不活在床榻上躺了一月有余,宋明珏红了眼就要去跟赵宗谦拼命,好歹让绿菱拦了下来,不然沈妉心就真交代在湖底了。 可这些话是能与外人所道的么? 宋明月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别问那么多了,趁着尚无人发觉,你赶紧出宫去吧。” 沈妉心没有一丝多管闲事的心思,追问道:“所以你想杀皇帝老子赵宗谦?” 宋明月眉眼低垂,又不吭声了。 沈妉心叹了一声气,书里说民间疾苦各有各的苦,天家儿女的苦却都逃不开身不由己,心不由衷。古人诚不欺我。中华上下五千年沈妉心没少看,如宋明月这般的女子没有上百也有一千。到最后不外乎是个红颜薄命的下场,后人也不过是一声叹息就此翻篇。 惹人怜惜不假,可谁又有心思去管那希望渺茫又引火烧身的糊涂事儿呢? 可这么一个水灵灵的人儿鲜活的存在于眼前,又不是书里的纸片人儿。何况宋明珏好歹还是她的救命恩人,她这良心怎么都拧不过去。 沈妉心拖着长凳,凑到了宋明月的身边,拍了拍她薄板儿似得肩头,温声道:“没事儿啊,谁还没个缺心眼儿的时候……你别这么看着我,我这是看在救命之恩的份儿上才跟你说掏心窝子的话。你瞧瞧那些个死心眼儿的刺客,都死了多少个了,还前仆后继的要去送死。不是我瞎猜啊,一个二个不得手,十个八个还是不得手,那无论搭上多少条命那个赵宗谦该怎么快活还怎么快活。” 宋明月微微眯眼,“你是说我这辈子永无翻身之日了?” “诶!”沈妉心猛地点头,见宋明月一双秋水剪眸眯成了一条缝,鼻息渐重。她又猛地摇头,“不是,我的意思是你要是跟那些缺心眼儿的刺客一样不见棺材不落泪,那指定翻不了身。可要是换个法子,那就还有希望。” 宋明月眯起眼的微睁,“什么法子?”她倒要听听,这个满嘴胡言乱语的登徒子能说出什么妙语连珠来。 -- 第8页 沈妉心不觉有异,满脸堆着神秘兮兮的笑意道:“他不是害的你国破家亡么?那你就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搅的他后宫鸡飞狗跳,子女手足相残,朝堂动荡不安,神不知鬼不觉就让他一样国破家亡!” 宋明月嘴角弯弯,“我凭的什么能做到如此?” “凭我呀!”沈妉心拍了拍不怎么有料的胸脯,“你在前头冲锋陷阵,我在后头出谋划策,宋明珏给咱们打掩护,何愁他不破?” 话音刚落,沈妉心就腚下一空,一屁股摔坐在地上,哎呀一声痛呼。原来是宋明月忍无可忍一脚踹开了她的长凳,只见宋明月恼羞成怒的吼道:“我是被赵卉踹了头才会信你的鬼话!” 沈妉心委屈又无辜,可约法三章里讲的明明白白,她不准顶嘴。于是只能眨巴着眼睛,干瞪着宋明月。 可宋明月不惧她,站起身,一手指着她的鼻尖道:“你最好趁我尚未改变注意,赶紧滚出宫去!” “好心当做驴肝肺……”沈妉心小声嘀咕,一边揉着屁股慢慢爬起来。 “你说什么!?” “我说你心胸狭隘,不识抬举,好心当做驴肝肺怎么了!?”沈妉心也莫名生出一股无名火。她又想抽自己俩耳光,这张除了吃的嘴和不坚定的心一样,就会惹祸! 可既然祸已出口,人也惹毛了,那便干脆说个明白。 沈妉心双手一叉腰,气势十足,“你救我一命,我豁出小命报答你理所应当。可你也不能总拿着鸡毛就当令箭使啊!你都说了我留在这里没好下场,我这不还是甘愿留下来助你一臂之力,可你呢?除了会骂我胡言乱语,就是说我鬼话连篇,你若这么不信我,昨夜就该把我锁在门外任由我死活!” 第5章 宋明月愣住了,倒不是胆小怕死的软柿子沈妉心竟敢出言不逊,而是因为这气急败坏之下听起来格外真诚的肺腑之言。宋明月审视了自身一遍,她本就不是个张扬跋扈的性子,只不过是遇上了个不按常理出牌的沈妉心罢了。于是道:“你一不会功夫,二又孑然一身,既没权又没势,叫我如何相信?” 经她这么一提醒,沈妉心也察觉到了问题所在。沉吟了片刻,从床下翻出昨夜换下还湿乎乎已然快要结霜的衣服,抖在宋明月面前,仰着下巴道:“你仔细看看这身衣服,当今世上可有人能做的出来?” 昨夜那般惊心动魄,宋明月自是没有细看过。如今细细瞧来,且不论样式就连那触手细滑如丝的布料都是世间绝无仅有,莫说坊间,就连宫内都不曾见过。更令宋明月震惊的是,沈妉心从一个小兜里掏出的小黑牌子。掌心大小,一面光滑如镜,一面磨砂黑沉。 “差点儿把这玩意儿给忘了,也不知道进水了还能不能开机……”沈妉心一边自顾自语,一边捣鼓手中的小黑牌子。没过多久,她就放弃了,递到宋明月面前颠了颠,“你再看看这东西。” 宋明月心生戒备,万分谨慎的接了过来,拿在手中把玩了一阵。绞尽脑汁也没发觉任何机关暗锁,于是又递还给沈妉心,道:“这是什么不出世的神兵利器?无菱无角如何杀人?” “你一小姑娘家家的怎么满脑子都是杀人放火?”沈妉心呲牙,伸出一根青葱细指,在小黑牌子上点了点,“这可是个好东西,叫……”她转念一想,说手机宋明月肯定又认为她在胡言乱语,一会儿拍在她脸上那高挺的鼻梁就保不住了,赶忙转口道,“叫低头匣。” “为何?”宋明月一脸天真。 “因为……因为所有见了它的人,都会不自觉的低头。” 经沈妉心这么一说,宋明月才诧异的发觉自己手里托着小黑牌子,可不是不经意间就低下了头去瞅么? “那它是作何用处的?”宋明月抬头问道,脸上里充满了好奇之色。沈妉心兀的一怔,这幅模样的宋明月瞧着乖巧了几分,也顺眼了几分。看着不过二八年纪的小姑娘,就该这样才对嘛,成日一副阴沉郁郁的垮着脸,多可惜了这幅容貌。 宋明月见她走魂儿,眉头轻皱,“你又在想什么花言巧语来哄骗我?” “没有,没有,我哪儿敢。”沈妉心连忙摆手,轻手轻脚的接过宋明月手中的小黑牌子,用湿乎乎的衣物裹着又塞回了床底,口中澄清道:“这东西就跟镜子一样,只能用来看,做了不什么。” 宋明月打小也是众星捧月含着金汤匙出身的枝头凤,这些年虽压着性子为求生存,但窝里横的同时性子还倔。沈妉心不说,她也拉不下脸面死缠烂打,当即便失了兴致,泄了气。 沈妉心因寄人篱下,又年长几岁,秉着尊老爱幼的美德不与她计较,于是恬着脸皮想缓和一下氛围。就在这时救命的宋明珏又恰到好处的出现了,他手里抱着雪白如新的兔绒大氅朝里头张望了一眼,就一脸阳光明媚的走了进来,朝宋明月双手奉上兔绒大氅,“姐,你瞧瞧,绿菱姐姐的手艺就是好,比先前还要雪亮几分。” 宋明月兴致缺缺的看了两眼,竟弃如敝履一般将兔绒大氅放在了一旁。宋明珏不知错所,望向心怀鬼胎的沈妉心,打着唇形问道:“我姐又怎么了?” 沈妉心耸耸肩,手一摊,摆明了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就在二人隔空比手画脚时,宋明月忽然长叹了一口气,哀怨道:“这日子何时才是个头?” -- 第9页 禁宫大院不好待,莫说那些个当差的奴才侍卫整日活的提心吊胆,碰上了好主子那是祖坟冒青烟,碰上不好的头就别在裤腰带上,比起上战场的士卒不遑多让。可自古以来,进不来的人削尖了脑袋往里挤,里头的人想尽了法子的往外逃。如宋明月姐弟二人特殊身份就过的更加举步维艰,能活到今日说是祖上积了十八辈子的德都不为过。 古有谚语,怕什么来什么。 这头宋明珏和沈妉心还在想着怎么安抚一下这个惹人怜的小可人儿,外头就传来一声似男似女的尖细声,“宋小娘子可在?” 三人顿时宛若木鸡。沈妉心最先反应过来,无头苍蝇一般疯了似得在屋里寻一处藏身之地。可这巴掌大小的地方怎么藏的住与七尺男儿一般高的沈妉心?随着屋外脚步声渐进,沈妉心急的如铁板上的鸭子一样原地转圈。 “躲床上去!”宋明月出手如闪电,一把将沈妉心按进了床榻间,抖开裘被再一把盖住了沈妉心。 此时,脚步声停在了门口,躲在裘被下的沈妉心大气不敢出。 “宋小娘子这是在做什么?”门口立着一个面无须眉,白净清秀的男子,身着领口银丝裁边的内侍服。 宋明月不急不缓的从床榻上下来,面色如常的走过去,“献忠公公?有何事?” 四公主赵卉身侧有三名忠字辈儿的内侍,在鸾栖宫地位超然。这位生的斯文白净的献忠公公,比起奉忠来只高不低,且心思缜密城府颇深。别瞧着人模狗样,私下里比起另一位心狠手辣的尽忠来,更是呈不多让。庆幸的是,献忠公公一直对宋明月姐弟俩还算相敬如宾。 献忠立即收回望向床榻上的目光,微微一笑,“公主殿下有请,宋小娘子随小的走一趟吧。” 卉公主的请召,宋明月素来是不敢违背的。当下也未多言,只递给弟弟宋明珏一个眼神,便随着献忠一同去了。走时,宋明珏替姐姐披上了雪亮如新的兔绒大氅。 直到外头没了半点动静,沈妉心才小心翼翼的掀开了裘被的一角,屋内只剩了宋明珏一人独自站在门口朝姐姐去时的方向眺望。沈妉心长吁一口气,翻身下床,拍了一下跟自己差不多高的宋明珏肩头一下,挑着下巴问道:“诶,那不男不女的什么来头,你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宋明珏苦涩一笑,走到桌边坐下,翻开两个有裂口的茶杯,分别斟满,递了一杯给在对面坐下的沈妉心,忧心道:“赵卉在皇子皇女里排行老四,与五皇子赵吾、七皇子赵颐皆是皇后娘娘嫡出。太元七年时,赵宗谦为求边境太平远嫁三公主,这四公主便成了所有人的掌上明珠,说是及万般宠爱于一身也不为过,至今仍是如此。” 宋明珏啐了口浑浊的茶水,接着道:“前些年这四公主还常常把宫里搅的鸡飞狗跳,被皇后娘娘罚抄了三天三夜的女则,而今性子虽收敛了不少,但因为一些鸡毛小事打死打残奴才的事儿仍时有传闻。可宫里头死人已是常态,赵宗谦懒得管,皇后娘娘便睁一只眼闭眼,亲自选了三个狗奴才供四公主驱使,帮她做些掩人耳目的勾当。方才那位献忠公公,便是其中之一。” 沈妉心有样学样,啐了一口茶,辛苦涩味瞬时在口鼻中炸开。沈妉心死死抿着嘴生怕一口喷出,鼓起十分勇气咽了下去。她皱着眉头勉强道:“难怪宋明月说赵宗谦留你二人性命是供人消遣,我看是专供一人消遣吧。” 宋明珏轻叹一声,笑的有几分凄凉,“也不全是,当年赵宗谦起兵谋逆,为了堵住悠悠众口,留我姐弟二人昭示天下。那些以往敢怒不敢言的文人学子便借此机会变本加厉的抨击父皇,可笑的是,他们竟为赵宗谦的所作所为大赞褒奖,称其为乱世明君。仅是因为他不过留了我姐弟二人一条性命而已。” 仍有几分少年模样的宋明珏眉宇间萦绕着一股这般年纪不该有的世态沧桑,最后他轻声道:“千条人命一夜尽丧,也只换来文人口中杀的好三个字。” 沈妉心看了一眼杯中浑浊不堪的茶水,轻轻放下。她本是个置身事外的人,也没什么好话能给这苟活少年一句安慰。倒是宋明珏一吐为快之后,讪讪笑道:“明珏失态,沈小娘子莫放心上。” 只是于此格格不入的沈妉心更为担忧,她若是没法子回去原来的世界,留在这里会不会比这姐弟二人的下场更惨?这宫里宫外看起来,似乎唯有这姐弟二人还留有几分仁善,否则她也活不到今日不是? 笃定决心,沈妉心缓缓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那个四公主请你姐姐去做什么?” 宋明珏一面审视着忽然转变气势的沈妉心,一面道:“左不过就是一些戏耍人的把戏,总是要姐姐在众人面前出尽洋相,她才心头舒坦。” “那会不会做的太过分,伤她性命?” 宋明珏眉头一拧,“小伤小患时而有,但只要皇后娘娘不允,赵卉也不敢明目张胆的害我姐姐性命。” 沈妉心站起身,面色阴沉了几分,“你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么?” “什么?”宋明珏一愣,随即恍然,劝道:“沈小娘子千万莫要一时冲动,我已同送泔水的老黄头儿说好,明日子时你便藏在泔水桶里,他自会送你出宫去的。” “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何况是这救命之恩。”沈妉心一脸傲然,“不过就是个没吃过苦头的绿茶婊,老娘还治不了她!?” -- 第10页 “前边儿带路!” 第6章 大雪初落的御花园银装素裹,白皑之中点点红艳,犹如大家墨豪笔下的桃源仙境。原本含羞待放的花苞儿一夜之间朵朵争艳,正是最适宜赏景的时候。 卉公主身披今年入冬时赵宗谦新赐的火狐绒氅,头顶金步玉摇,面如粉黛,笑颜璀璨,无比雍容华贵。一群人前后簇拥着她,闲庭信步在花海小径上。卉公主边走边环视四周,目光停留在一处枝桠上。青葱白指一抬,矫声道:“奉忠,你瞧那枝如何?” 奉忠咧嘴一笑,憨厚又讨喜。迈着小步朝卉公主所指之处走去,直起腰伸长手,奉忠憋住一口气,脚尖一踮仍是离那枝满园里开的最艳的玉堂春差了几寸。 “废物奴才。”卉公主低声骂道。 奉忠抹了把额头的细绒汗,朝卉公主憨厚一笑,见公主殿下翻了个白眼儿,才又回过头来仰起脖子。只见他双膝弯曲,屁股一撅还没起跳,卉公主便冷冷开口道:“若是折坏了半分,本宫就打断你的狗腿。” 奉忠顿时僵在原地,撅出去的腚缩回来不是,不缩回来也不是。身经百战的激灵奴才脑子也不灵光了,脸上阳奉阴违的憨笑也变成了讨人嫌的讪笑。正发愁时,不远处两个身影慢慢走近,奉忠如获大赦一下收回腚,直起腰指着来人中的一个,笑道:“宋小娘子来的正好。” 宋明月一脸谨慎的盯着奉忠,又瞥了眼立在一旁的赵卉,欠身拜礼:“宋明月见过公主殿下,殿下万福。” 赵卉眯着眼打量了一身雪白兔绒大氅的宋明月,出言讥讽:“万福?我看你是巴不得本宫早点儿死。” 宋明月抿着唇,不卑不亢。 赵卉也不恼,就是这般性子倔骨头硬打死不肯低头的人戏弄起来才最有趣。她一挥手,对着满园的花香好景道:“你瞧着一色的玉堂春,可是美不胜收?本宫说不喜海棠不喜梅,这院儿便再也瞧不见,赵贵妃的梅花酒煮得再琼浆仙露又如何?还不是独剩了本宫的玉堂春?” 宋明月宁可低眉顺眼,也不想看见赵卉那一脸极为自负得意的嘴脸。 赵卉瞥了一眼宋明月,收起笑意,指了指那枝悬挂高头的娇艳花朵,颐指气使道:“奉忠要为本宫采撷那朵开的最好的,你去给他当个垫脚,免得这笨手笨脚的奴才折坏了本宫的花儿。” 宋明月听闻此言猛然抬头,且不说奉忠高出她一大截,一脚下来踩不死也得去了半条命。再说这奉忠的卑贱身份,要踩在她的背上!?即便是败寇遗孤,也曾是天家血脉,怎受得住这份气!? 赵卉见她一动不动,没什么斤两的胸口起起伏伏,心中就无比愉悦。她两步走到宋明月跟前,轻声笑道:“你若不照做,我便让父皇把宋明珏送去荒北予披甲人为奴。听闻那些个匹夫莽汉多年都不曾开过荤腥,就算是男子但凡长的细皮嫩肉些皆逃不过那番□□。” 宋明月双目瞪圆,面如雪色,嘴角咬出了鲜血。她双手死死拽着袖口,通红的萝卜小手指节泛白,一步步走到奉忠跟前,毫无半分迟疑,一声不吭的跪了下去。撑着的双手在雪泥里抓出一道道深痕,咬着牙道:“上来!” 奉忠心花怒放,小人得志的在宋明月头顶小声道:“宋小娘子,你若是求我一声,我去公主殿下跟前说几句好话,换个年轻力壮的来替了你也不是不行。” “摘花儿!”宋明月指尖更加用力的划出几道深沟,吼道。 “贱骨头,死硬!”奉忠啐了一口,撩起下摆就要一脚踏上去。 忽然,不知从哪儿来的瘦高身影,二话不说就把金鸡独立的奉忠撞翻在地,还滚了两圈儿。当然那个瘦高身影也不好受,连滚带爬的扑倒在了赵卉的脚面前儿。电光火石般突如其来,公主殿下呆愣的看着在地上打滚的两人,硬是没娜一下脚跟。待一群人慌慌张张将公主殿下围了起来,护在人群之中时,赵卉才如梦初醒的厉声喝道:“给我拿下!” 奉忠听得公主殿下的一声令下,顾不得七荤八素的脑袋,赶忙爬起身连同一起涌上来的几个内侍,一把就将趴在地上装死的人给拎了起来,跪押在公主殿下跟前。 无需公主殿下开金口,最是谄媚讨主儿欢心的得力狗奴才奉忠就严声拷问道:“你是哪里来的没长眼的贱婢,竟敢冲撞堂堂四公主殿下?活腻歪了么!” 跪在那儿也没个正形的人低垂着头,还没等开口仍跪趴在地的宋明月心头就凉了一截,这熟悉又陌生的身形,这一身再熟悉不过的粗布麻衣,不是沈妉心是谁? 可就在这时,又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她眼皮子底下掠了过去,口中大骂:“你这丑八怪跑那么快做什么!赶着去投胎做畜生么!?” 宋明月呆若木鸡的缓缓支起身,看着那个自打娘胎中出世就相伴至今的身影微微动了动干涩的嘴唇。宋明珏来作甚?以往赵卉寻她霉头从来没连带上宋明珏,难道是沈妉心篡的? 只见宋明珏话音刚落,就急忙停下了脚步,朝着一脸迷糊的公主殿下深深拜了一揖,恭声道:“宋明珏不知公主殿下在此,多有冒失,望公主殿下宽宏大量多多海涵。” 赵卉竟没视而不见,反而是神色古怪的看着宋明珏问道:“你不在夫子院读书跑这儿来作甚?” 宋明珏讪讪一笑,指了指地上所跪之人,支吾道:“这……这人是浣衣局新来的婢女,我瞧她呆头呆脑又生的有几分公主殿下的花容月貌,便……”说着,宋明珏竟面红耳赤,偷偷抬眼瞥了赵卉一眼,赶忙低下头,身子躬的更低,“是在下该死,千不该万不该冲撞了公主殿下,还望心怀百川的公主殿下饶在下一回。明珏定当谨记公主殿下宏恩浩荡。” -- 第11页 赵卉面色如常,只瞥了一眼呆愣在旁的宋明月,娇笑道:“这多读了几年书的人就是不一样,舌灿莲花哄的本宫都不忍心责罚,也罢,让本宫瞧瞧这能入了你眼的可人儿究竟是何等容貌。” 狗腿子奉忠听得此话,一把捏住了沈妉心的下巴,低声呵斥道:“抬起头来!”同时大力往上一抬。沈妉心翻了个白眼,她本是对奉忠不满,可翻的时机不对,正巧被公主殿下撞了个正着。 虽沈妉心生的与闭月羞花,沉鱼落雁这些词儿都挨不着,就更甭说什么倾城倾国了,但好歹也是眉目清秀,明眸皓齿的可人儿模样。怪就怪这白眼翻的忒不是时候,硬生生毁了一副好容貌。 赵卉好歹是见过世面的四公主殿下,当即只微皱了眉头,一脸惋惜的看着宋明珏,道:“明珏啊,你也算到了该成亲的年纪,虽宫里对你的身份颇有微辞,但你若是想,本宫便赐你个天仙儿般的良家女子也无妨。即便是馋嘴了,也莫找些这种歪瓜裂枣来糟践自个儿呐。” 宋明珏偷偷瞧了一眼面不改色的沈妉心,心底油然而生一股敬佩之情,作揖道:“多谢公主殿下抬爱,明珏只一时鬼迷心窍拙了眼,殿下莫要与我等一般见识,污了殿下一双明媚慧眼。” 这等高级别的阿谀奉承自是奉忠不可高攀的,显然哄的公主殿下心头大悦,慵懒的摆了摆手道:“放了吧,莫要再让本宫瞧见。” 奉忠心不甘情不愿的松了手,退了一步到宋明珏身侧,低声恶笑:“算你小子走狗屎运。” 宋明珏看也不看他一眼,下巴微仰,反唇相讥:“那还得多亏这婢女撞你撞的妙。” 经历这么一出,卉公主没了赏花的兴致,但临行前仍是免不得冷嘲热讽一番。只见她走到宋明月跟前,微微一笑:“起来吧,总跪在这雪地里旁人瞧见了还以为本宫欺凌你。” 宋明月依言缓缓站起身,卉公主破天荒的替她弹了弹兔绒大氅上沾着的雪沫儿,软言轻语道:“大哥亲手为本宫缝制的这件兔绒,虽不及父皇赏赐的火狐绒金贵,却也好歹是大哥的一片心意,你可莫糟践了。不过于你,倒是更为相称。” 又见宋明月无二两肉的胸口起伏,赵卉才心满意足的离去。待人不见踪影,宋明月一把扯下雪亮的兔绒大氅,狠狠摔在雪地上,仍不解恨,抬腿又踩了两脚。登时,两个黑色的泥脚印格外扎眼。 几步窜过来的沈妉心没能阻止这令她窒息的败家行径,只得大声质问道:“宋明月你疯了!?” 宋明珏竟在旁默不作声,宋明月死死盯着那兔绒大氅,咬牙切齿的冷笑道:“你以为我愿意披这大氅么?你以为我愿意让明珏在这大冷天里去把它洗净么?赵卉的大哥是赵宗谦的长子赵冶,虽是长子却是庶民出生,赵卉把它赐予我,不就是笑话我虽承正统天家血脉却连个庶子都不如么?” “姐……”宋明珏扯了扯宋明月的衣袖,面色不忍。 宋明月忽然转头,目带寒光的看着他,问道:“你今日怎没去夫子院?” 宋明珏迟疑了片刻,笑的几分苦涩道:“今日皇子考核,先生们不让我在场。” 果不其然,宋明月又不吭声了。她看了地上的兔绒大氅半响,默默拾起,平声道:“沈小娘子,今日多谢你出手相救,可莫再有下次。这深宫大内不是你耍小聪明的地方。”说罢,她一把扯过宋明珏的手,“走,随姐回去读书。” 宋明珏回头看了一眼杵在一片白雪花红中张口结舌的沈妉心,歉意一笑,打唇形道:“多谢。” 第7章 沈妉心该不该气? 该! 沈妉心该不该找宋明月理论? 该! 可沈妉心该不该违背约法三章? 不该! 于是本该大出风头顺便帮着忍气吞声的宋明月扬眉吐气的沈妉心,也忍气吞声的回了宫人所。 因为是赵宗谦刻意安置的一处两间小瓦房,平日里除了隔壁偶尔来窜门子的绿菱,旁的人为了避嫌,也不会来这一亩三分地。屋前有一小块空地,摆放着一方石桌与两个石墩,破旧程度不比冷宫里的差。 日头正艳,晚一步回来的沈妉心就瞧见宋明珏已拿了本书坐在石墩上读,见是她回来,便抬手指了指屋内,笑的有些无可奈何。 沈妉心点了点头,给了宋明珏一个包在我身上的眼神,也不管宋明珏能不能意会,抬脚就往屋里去。 屋内,宋明月打了盆水,将兔绒大氅平铺在裂了一角的茶几上,拿着一方看不出本来颜色的手巾正仔仔细细的擦拭着雪白中的两个黑泥脚印。显然,收效甚微。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沈妉心暗自腹诽,却不敢说出来,就怕这小家碧玉卯劲儿一上来,又跟她横眉冷对。于是她立在一旁,干咳了一声,道:“你这得用肥……皂角才能洗干净。” 宋明月转头瞪了她一眼,冷声道:“我不知道么,用得着你来教?可这皂角又不是寻常物,你以为谁都能用得起?” 沈妉心沉吟片刻,又不死心的问道:“这哪儿有草木?” 宋明月头也不回的道:“屋外角落里就有……”听闻脚步声,她才回头追问,“你又要做什么?!” 等宋明月追出来,就见沈妉心已抱着一小撮草木放在了空地上,笑着道:“我有个哥哥,爱好户外……哦不是,喜欢去深山老林里游玩,一玩就是十天半月的,就地取材的本事可了不得。诶,借个火儿。” -- 第12页 宋明月双手环胸,眯眼瞧着她的新花样不打算动身。宋明珏见状,主动去了屋里拿出一对火石,可惜沈妉心不会用,只得宋明珏代劳。草木一下便燃起了熊熊烈火,待枯黄的草木烧干净时,沈妉心将火踩灭。冬令时节,方才还烫手的灰烬此刻已凉透。 沈妉心捏起一小撮,放在手心献宝似得拿给宋明月看,“寻常人家也有的东西不是,来,保证洗的干干净净,比那赵卉公主的脸蛋儿还白净。” 反正宋明月也不心疼那件大氅,大不了就再厚着脸皮去求绿菱一次,她倒想看看沈妉心又能变出什么戏法儿来。宋明月不理睬沈妉心,跟着她进了屋,见她把手心的草木灰烬尽数洒在黑泥脚印上,而后又捧了一鞠清水泼在灰烬上头,再用手巾一顿猛如虎的擦拭。 嘿!还真干净了! 宋明月眨了眨眼睛,上前一步拔开沈妉心,不可置信的看着变戏法儿似得重新雪亮如旧的兔绒大氅。 “你是如何做到的?”宋明月又是一副天真的好奇之色。 夸的沈妉心心花怒放,解释道:“这草木灰虽毫不起眼,却有除污能力极强的神奇功效,怎么样?这功效不比皂角逊色吧?” 闻声而来的宋明珏惊叹不已,不免多瞧了沈妉心两眼,“沈小娘子真人不露相,莫不是什么世外高人来的?还有什么本事也一并给我姐弟二人开开眼?” 沈妉心正是得意时,脱口而出:“我画人像可是超一流的,我说第一无人敢自称第二。” 宋氏姐弟俩对视了一眼,皆是惊喜,异口同声:“当真?” 夸出去的海口泼出去的水,沈妉心心头忐忑,支吾道:“自……自然是真的,只不过你们这儿物件不齐,我没法儿画。” 谁料,宋明珏自告奋勇道:“我与夫子院的侍童还算有些交情,你需要什么我想法子给你取来。” 瞧宋明月眼珠子滴溜转的模样,沈妉心暗道不妙,于是便有意为难道:“炭笔有没?这人像最是讲究线条精准分明,再硬的狼毫也比不上炭笔细腻。” 古时哪有炭笔?宋明珏愁眉苦脸的问道:“这炭笔是何物?我从未听先生们提起过。” 沈妉心心中悬着的石头落下几块,手一挥,惋惜道:“害,你们那些只会读四书五经,画水墨山川的酸腐先生哪儿能知道这世外奇人异物。这炭笔啊,可是个好东西,画出来的人像与真人无异。” “竟如此玄妙?”宋明珏托下巴沉吟。 宋明月可没弟弟这般好糊弄,言讽道:“别不是没那本事,硬充脸面吧?” 沈妉心嘿嘿一笑,“其实这炭笔也不是什么稀罕物,常用于工匠比尺定框,读书写字自是鲜少见的到。明珏啊,你去工匠那问问,定是有的,讨一两只来。” 宋明月没好气的白了沈妉心一眼,拦下正欲出门的弟弟,冷声道:“明珏你好好读书,我去。” 等宋明月走后,沈妉心才敢发问,“小老弟,你那儿有画纸没有?” 宋明珏愣了一刻,才反应沈妉心是在唤他。但已把沈妉心当作世外高人的宋明珏毫不在意,笑道:“有的,前些日子大皇子夸我的字有长进,才赏了一张上品柳萱,我这就去取。” 古时宣纸工艺自是比不得现今,沈妉心两指指腹在纸上摸索了一阵,叹息道:“若是再加入一些草衣,浸润裹浆那便更好。” 宋明珏听的目瞪口呆,小声问道:“沈小娘子还懂这些?” 沈妉心笑了笑,“我打小就与这些玩意儿打交道,怎会不知?这一张纸的好坏,从原料的挑选到制作工艺的细致一样都分不开。这柳熟宣好是好,但就作画而言,还是泾生宣来的更妙。” 宋明珏虽有幸与众皇子共读一堂,可所用笔墨纸砚却有云泥之别。对于好的东西知道归知道,但好在哪里却不甚了了。 二人闲聊间,宋明月便回来了。见二人相谈甚欢,宋明珏更是一副心悦诚服的模样,便没好气的道:“喏,你要的炭笔。” 沈妉心接过炭笔,摸索一阵,轻叹道:“凑合,将就用吧。” 宋明月就见不得她这副自视甚高的模样,冷哼一声,转头欲往屋内去。沈妉心急忙喊住她,道:“诶,宋小娘子你别走啊,你走了我画谁去?” 宋明月转过身,指着自己,惊诧道:“你要画我?” 沈妉心走到她身后,一面推搡着她,一面笑嘻嘻的道:“权当我给你赔罪还不成么?我若今日不把你画的美若天仙,名动四方,我沈妉心日后弃笔不提!” 宋明月存了看好戏的心思,也不阻拦,任由沈妉心把她按在石墩上,摆好了姿势。 “你就坐这儿别动,忍耐二十……半柱香的时间就行。”沈妉心轻拍了拍她肩头,走回自己的石墩坐好,拾起不知从哪儿捡来的一块破木板子,铺上雪白的宣纸,一手拿剪子一般的捏起炭笔,神情骤变,无比专注。 宋明月见她有模有样,也收敛了心思,当起了沉默的模特儿。 沈妉心先是拿起炭笔竖在面前,对着宋明月比对了一阵,而后便埋头在宣纸上比划起来。间隙中,时不时抬头望她一眼,皆是专注异常的神情。宋明月忍不住心起涟漪,难不成还真叫明珏押对了宝,这行径乖张的沈妉心真是个不出世的高人? 明艳白雪,晴空万里,潦倒瓦房穷酸小院,裂缝斑斑的破旧石墩更衬的佳人容颜倾世。三千青丝,柳叶黛眉,秀美挺鼻,点绛朱唇,一双秋水明眸宛如皓月当空,又藏着几分人间悲凉。皆在沈妉心的笔下,一一跃然纸上。 -- 第13页 宋明月自是看不见,可宋明珏由讶异到惊艳的神色她却看的分明。几番按耐不住好奇,想亲自一睹为快。 真的那般玄妙吗? 半柱香已过,宋明月看着作画的沈妉心入了神,直至沈妉心收笔吐气,她才幡然醒悟。当下提起裙摆,小跑到了画前。她惊呼出声,脑中只剩一词,神来之笔! “妙!”宋明珏看了看姐姐,又看了看沈妉心的画,拍手称赞,“实在是妙!沈小娘子,若此画出世,莫说当今天下,就算百年之后亦无人能及!” 沈妉心心平气和的取下画纸,递到宋明月面前,微微一笑:“这画的是你,便是你的了。” 宋明月震惊无言,她看着这幅惊世骇俗的画儿仿佛在照镜子一般。可她再细细一瞧,便心生不快。画中女子虽身着简朴却仍有几分出尘气质,但眼带哀怨,显然生不如意,硬生生糟蹋了那份仙气儿。 沈妉心是作画人,见宋明月黛眉浅皱,便知其中缘由,于是开口道:“我三岁握笔,四岁作画,十二岁已能将人像画的惟妙惟肖。宋小娘子莫怨我,作画之人笔下不违心,看见什么便画什么。何日你的怨恨尽消,我再为你画一幅便是,希望到时你能担的起这绝世无双的名号。” 宋明月不回应,抿着嘴将画像小心翼翼的卷起,入了屋内。 沈妉心乐坏了。 第8章 沈妉心是救下了受尽□□的宋明月不假,也算不得违背了约法三章里的第一条,毕竟她是宋明珏带去的。可四公主殿下脾性乖张,一个不如意就要三人吃不了兜着走。姐弟二人还有皇后娘娘这张保命符,那孑然一身的沈妉心可怎么办? 宋明月自然不会因为一幅惊世骇俗的人像画就转了性子。沈妉心画的口渴,刚端起茶杯,瞥见里头浑浊的茶水又放了下去,对仍是冷眉横眼的宋小娘子谄媚笑道:“你觉着我先头的提议如何?你也见到我的本事了,不再考虑考虑?” 宋明月回身冷笑:“画人像的本事?还是洗大氅的本事?” 这话呛的沈妉心瞠目结舌,宋明月趁热打铁,继续挖苦,“不错,你画人像的确无人能及,可如你今日这般行径,擅闯御花园冲撞赵卉,画一千幅一万幅都抵不过你的死罪。” “姐姐说的没错,今日是明珏莽撞了,也不能全怪罪沈小娘子一人。”不知何时跟进来的宋明珏替沈妉心说了句好话。 可宋明月不买帐,瞪了弟弟一眼,呵斥道:“你闭嘴!” 宋明珏嘴一闭,头一垂,双手交叉摆在跟前儿,杵在哪儿不敢动,像个受气的小娘们儿。沈妉心暗自偷笑,面上却不敢流露半分。 “事已至此,你还是尽早出宫的好,免得赵卉惦记。”宋明月长叹一声,不愿再多费口舌。 沈妉心却是一愣,“她惦记我干啥?她估摸连我长啥样都不记得,何况她那样欺负你,不该讨回来么?”见宋明月一皱眉,不等她开口,沈妉心抢过话儿,道:“你别跟我说些行事低调委曲求全的话,我沈妉心打小就是横着走,今日别说欺负你了,就赵卉酸我那几句我都咽不下这口气。什么叫读书多舌灿如莲,什么叫歪瓜裂枣糟践了明珏?我呸!我老沈家也是世代书香门第,要不是功夫都用在了画画儿上,我不把她祖上十八代骂的冒黑烟儿了我都不好意思回家!” 沈妉心越说越来劲,一脚踩在长凳上,一把撩起袖子,一吐为快:“我告诉你宋明月,我老沈家各个都是博……状元起步,也就我是个榜眼,但也是从小耳濡目染没什么不会的!历史宫廷计那更是没读万篇也有千篇,再说了,就我老家那边的女子,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床,斗的过红杏打的过流痞,能抛头露面干粗活做买卖,也买得起良田金屋富甲一方,就赵卉这级别的白莲花给老娘提鞋都不配!” 姐弟二人听的那叫一个目瞪口呆,沈妉心最后深吸一口气,目光煯煯的盯着宋明月,道:“宋小娘子,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你若再这般低声下气只求苟活那这辈子也别想有出头之日。你若不信我,明日便送我出宫。” 宋明月低头垂眸,良久没有出声。沈妉心不急不躁,端起茶杯喝了口水,涩的直吐舌头。 “明珏,去拿一套男子服来,沈小娘子与你身形差不多,应是能穿上。”宋明月抬头,开口道。 宋明珏依言而去,不多会就抱了一身衣物过来,放下后又自觉的转身出去带上了门。 宋明月将衣物放到沈妉心面前,平声道:“虽女子身份在宫中更为便利,但终究难登大堂,你既有如此高才那不妨去青墨院试上一试。若有幸一步登天,那便如你所言,若不幸……” “没有不幸!”沈妉心大手一挥,打断道,“瞻前顾后难成大事,你就瞧好儿了吧!” 这回沈妉心不敢劳小家碧玉的大驾,自个儿摸索着穿好了比女装更为简易的男子服。青丝挽起,木簪子一插,便瞧见宋明月眼中一亮。胸无二两肉的宋明月瞥了一眼沈妉心宛如平地的胸口,满意点头道:“尚有几分儒雅书生的模样,虽身形瞧着单薄了些,好在个头够高,一般人想来也瞧不出猫腻。” 沈妉心脸一垮,不高兴了。指着鼻子骂她都行,唯独不能带上父母,更不能诋毁她的胸怀丘壑!可她不敢,只能委屈的瞪着宋明月的胸前。 -- 第14页 宋明月顺着她的目光往下瞧,抬头就骂:“登徒子!在看就挖了你的狗眼!” 沈妉心的狗眼自然得留着,但想入青墨院的高门单凭一双狗眼和一双巧手仍是不够。宋氏姐弟二人一直商量到了傍晚,起先是想让沈妉心以奴役的身份进入青墨院做些打杂的活计混个脸熟。因这等身份在宫中最为低贱,同时也更为安全。可做奴役便要入奴籍,若是没有主子开恩,莫说脱籍就连孩子一出生也是奴籍,生来便低人一等。沈妉心死活不同意,于是最后才决定让沈妉心以侍童的身份鱼目混珠先混入青墨院再议。 “沈小……哦不,眼下该改口换你沈公子了,还有,要切记旁人若是问起你名字是否是青鸟明丹心的丹心,可不能再说是女冘妉了。”宋明珏笑了笑,一脸正色道,“青墨院自前朝起便已存在百年,虽地处禁宫之中却在大内之外,说是天下墨豪大家皆出自于此亦不为过。如今更是天子门下,一旦步入青云,身份地位不可往日同语。故而每年都有无数画师入宫自荐,只为一画成名,但青墨院的评定标准不以百家为先,而是由赵宗谦亲自评定,再有三位大家后审。皆通过后,才得以名扬出世。” 沈妉心奇怪道:“这皇帝老子这么喜欢书画?” 宋明月冷哼一声,道:“赵宗谦本是武夫出身,篡位之前斗大的字不识几个,至今批阅奏章都需一位文侍在旁诵读。他偏好书画不过是为了掩饰他草包的本性罢了。” 可这个草包却敢起兵谋逆,还夺了你老宋家的皇位呢。沈妉心暗自腹诽,于宋明月偏激的说辞却是不敢苟同。这赵宗谦能做皇帝,定是有其过人之处。 宋明珏显然更认同沈妉心的想法多一些,只笑了笑,接着道:“这三位大家皆是有真本事的,于孟人号孟尝先生善书法一手草书宛如神来之笔。颜梦卿号仙如居士善绘水墨山川,举世闻名的琼海鲸落图便是出自他手。最后一个无寻道人蔡寻,与你一样最善人像画,虽不如你笔下这般逼真,却亦是栩栩如生普天之下无人能出其右,当今天子与皇后的容裱图便是出自他手。” 沈妉心托着下巴,细心聆听,将这三人的名讳一一记下,而后问道:“这蔡寻为何字号无寻道人?” 宋明珏一副算你识货的神情,不厌其烦的解释道:“这三人之中便属这位无寻道人技高一筹,连皇后娘娘亦对他青睐有加。说起这蔡寻啊,据传他本是位云游四方的小观道士,有幸躲在一处山顶亲眼目睹了那场惊天动地的观澜之战,而后不眠不休画了三天三夜,一幅震惊天下的千军万马图便横空出世了,他也借此一步登天成为天下墨豪学士争相吹捧的不世之材。” 宋明月有气无力的瞥了兴致勃勃的宋明珏一眼,当年那场死伤无数,搅的天下生灵涂炭的大战直接导致晋朝元气大损,否则即便他们的父皇宋徽再荒诞无度,也不会让宋氏王朝这么快便衰败湮灭。 倒是沈妉心听的津津有味,沉吟了片刻,又发问道:“这位无寻道人今年多大岁数儿了?” 宋明珏愣了愣,而后道:“应是年过花甲。” “性情如何?” “你问这个要作甚?”宋明月微微皱眉,心生疑惑。 “害,这些个酸腐老头儿呢活到这把年纪,总有些小嗜好,我若想尽快博他好感,那不得走走捷径投其所好嘛?”沈妉心打着不大不小的算盘。 宋明月看向沉思的宋明珏,这个弟弟什么都好,就是心思单纯没什么花花肠子,不然也不至于一直不得夫子院那几位先生的喜爱。虽与身份也有些干系,但这种蔡寻的小嗜好他平日里是绝不会留心的。 果不其然,宋明珏沉思了良久,终究是摇了摇头,无奈的苦笑道:“这三位大家在宫中宫外皆是一副高风亮节的做派,不曾听闻有何小嗜好。” “罢了罢了。”沈妉心见他苦思冥想半天也没放出个响亮的屁来,便也不再为难,只道:“这些事儿你就甭操心了,我看你也不是这块料,明日去那什么青墨院你只管引荐,其余的话我来说。” 宋明珏闷闷不乐的回了自己屋,宋明月收拾床榻的间隙瞥了一眼独自坐在茶几边眉头紧锁暗自出神的沈妉心,心思绕了几番,忍不住出声道:“你也莫对此事太过费神,冥冥之中自有天数,你愿意这般帮我已是上天仁慈。” 沈妉心看着那亭亭玉立,前凸后翘的身姿,笑眯了眼道:“什么天数,这话我可不爱听啊。有道是事在人为,我命由我不由天。你若是觉着对我亏欠,那事成之后不如以身相许呀?” 宋明月这回连瞪都懒得瞪她一眼,一拍脑门叹了口气不在理会她。 翌日一早,宋明珏便来敲门。 宋明月嘴上不说,心中却是不安。破天荒的没与沈妉心计较昨夜的孟浪言语不说,还亲自替她理了衣衫。惹得沈妉心以为她吃错了药,一早上都提心吊胆。 二人即将出门之际,宋明月立在院中,宛如一株雪梅,清丽傲然。 她轻声道:“平安归来。” 第9章 路上偶有遇上宫人皆侧目而望来,多数女子望了一眼还得再望上一眼,一些与宋明珏相熟的走时还会不明缘由的掩嘴偷笑。沈妉心自是不会错过这种出风头的好时机,一一眉眼回应。惹得一众鲜□□子银铃娇笑。 -- 第15页 “沈公子,莫要忘了昨夜商量好的说辞。”宋明珏看着心中极为不平,好心好意提醒道。在没有沈妉心这个人之前,凭他的俊逸容貌走到哪儿不是个招蜂引蝶的主儿。这可倒好,多了个沈妉心这些个鲜嫩多汁的妙龄女子就正眼都不瞧他一下了。 花丛老手沈妉心一眼便瞧出了小雏儿宋明珏的妒嫉之心,拍了拍他肩头,感叹道:“小老弟莫要灰心,女子嘛总是瞧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许是看腻了你,看看我换换口味。改明儿看腻了我,她们便还是觉着你好看。” 宋明珏哭笑不得,这沈小娘子明明是个女子,说起这些害臊的话来却一点儿也不含糊。 青墨院与夫子院同在禁宫西面,前后不过隔了两堵墙却有云泥之别。就沈妉心这种白眼儿人都瞧的出来,青墨院不论从大小到气派,还是从大门到内庭小院皆比夫子院看起来细致许多。 沈妉心犹如刘姥姥逛大观园,毫不吝啬的赞叹道:“这儿的景可真称的上一声高雅,且雅而不俗,在我们那可就是一级保护文物建筑,别说在这儿画画儿了,就是进来看一眼都得收不少钱。” 宋明珏听的一知半解,不知如何接话,只得陪笑。沈妉心啧啧两声,又自顾自语道:“诶你说,这得了皇帝老子偏宠就是不一样呵,你瞧那两株水仙儿就开的比隔壁的夫子院更娇嫩!” 秉性温厚的宋明珏不好出声打断乡巴佬沈妉心,可前头便是正厅,他不得不打断了沈妉心的絮叨,一指抵在唇间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沈妉心这才收敛了心思,微微垂着头老老实实的跟在宋明珏身后。 入门前宋明珏仍是担忧,忍不住侧头轻声提醒道:“听闻昨日陛下送来了一副前朝墨豪大家石三千的兰溪戏水图,今日三位大家都在院里赏鉴,你可别再胡言乱语出了岔子。” “知道了知道了。”沈妉心不上心的应付着。 宋明珏与门口立着的两个侍童打了声招呼,便带着沈妉心入了内。一脚跨入门内,一股清淡的墨香便迎面扑来。沈妉心悄悄抬了眼,心底忍不住腹诽,好家伙!从外头还瞧不出什么,这里头可是真宽敞,估摸着足够容纳二百人。且正厅装饰不如外头那般瞧着奢雅,反倒更加简朴素雅。 厅内摆放着几十余桌台,每一张桌台间隔十步,显而易见是平日里供学子们作画所用。最里头也是最中央的位置正对厅门,摆放着一张三丈有余的暗红长桌,此刻三个鬓角斑白的老头儿正围在两侧观摩何物,时不时研讨一番。 宋明珏在五步之外便停驻了脚步,沈妉心停在他身后一步的距离,也不敢发问。过了半柱香,沈妉心站的小腿发麻,双目迷离,神志迷糊之际,终于听到一个破锣嗓子般的声音道:“咦,宋小公子何时来的?” “学生见过三位大家。”宋明珏深深一揖,万分恭敬。 其中一长胡子老头儿朝他招了招手,热络道:“来,来瞧瞧这兰溪戏水图,当真是妙不可言,你也开开眼界。” 宋明珏依言上前,细细观摩了一阵,抬头由衷赞赏道:“果真是石大家的真迹,笔锋端的细腻入微,即便是孔爵尾辽也难有如此纤细,更难得的便是这画中女子的神韵,千柔娇媚又含羞待放的模样,拿捏极准!” 另一个头戴巾帽的老头儿淡然一笑,“老夫曾说什么来着,明珏这墨画的天赋就是比宫里那几位强,眼光毒辣,毒辣的很呐!” 不等宋明珏谦虚两句,另一边的山羊胡老头儿冷哼道:“天赋有何用,是能让他平步青云,还是吃饱穿暖?” 长胡子老头儿鼻孔出气,一手点了点山羊胡老头儿,愤声道:“老蔡你说你,哪壶不开提哪壶,要不是这几年皇后娘娘替你撑腰你这张破嘴迟早要惹事!” 山羊胡老头儿,无寻道人蔡寻同样以鼻孔回气,翻了个白眼儿道:“老夫还怕事不成?” 眼瞅着俩老头儿要上演一出大戏,头戴巾帽的老头儿却注意到了站着快要睡着的沈妉心,问道:“这又是谁?” 宋明珏正头疼之际哪敢错过这个好时机,赶忙回道:“回孟大家,这是学生前些日子在浣衣局碰上的小内使,说来也巧,学生那日只是去替姐姐送些衣物,没成想碰上这小内使拿了根枝桠在地上作画,学生万分惊艳不想埋没了此人的天赋,故而带他来碰碰运气,若是有幸得三位大家垂怜,也算学生做了一份善事。”说罢,他侧头对沈妉心唤道,“还不快来见过三位大家!” 沈妉心迷迷瞪瞪的几步上前,一跪一叩首,口中大声道:“小人沈妉心见过三位大家!” 三位大家皆是一愣,这小子是多想出人头地,刚见上面儿就行如此大礼?宋明珏观三人面色不妙,情急之下一脚就踹了过去,连忙解释道:“这小子刚入宫不久,又在浣衣局做些杂活,礼数不周还望三位大家见谅。” 仨老头儿这才缓和了些脸色,可沈妉心仍一脸莫名的坐在地上揉着屁股,望着宋明珏的眼神很是哀怨。宋明珏讪讪一笑,上前一步把沈妉心拽了起来,低声道:“宫中只对天家人下跪,这点礼数你怎都不懂?” 沈妉心显然不懂,眼睛瞪的比铜铃大,内心更哀怨,电视剧害我不浅呐! 立好身形,沈妉心有样学样,对着三位大家深深一揖:“小人沈妉心再次见过三位大家!” -- 第16页 宋明珏扶额哀叹,没眼再看。 长须老者祥和一笑,倒是不拘小节,温声问道:“名字倒是不错,可是青鸟明丹心的丹心?” 宋明珏惊恐的望向沈妉心。 沈妉心一愣,不负宋明珏所望的回道:“大家英明,正是此丹心。” 长须老者,颜梦卿捏着长须呵呵一笑,对其余二位道:“这小子倒是有些意思,生的也白净,试上一试倒也无妨,二位意下如何?” 巾帽老者,于孟人无言微笑。山羊胡老者,蔡寻鼻孔出气。 “那看来二位是同意了,明珏啊。”颜梦卿唤道。 这哪儿看出是同意了?从头到尾皆是云里雾里的沈妉心,看着宋明珏欢欢喜喜的上前一步,应道:“学生在。” “你这位小友擅画何物啊?” 宋明珏迟疑了片刻,若是直言沈妉心画的一手好人像于当面挑衅蔡大家有何异?既然沈妉心人像画的惊世骇俗那其他应也不差,可他刚开口道:“这……他擅画……” 沈妉心也不知哪儿来的劲头,豪迈道:“人像画!小人最擅长画人像!” 宋明珏的魂惊出了半里地,望着一脸得意的沈妉心嘴都合不拢。 “哦?”蔡寻微微眯起眼,细细打量了这个小竹竿身子板,不知天高地厚的黄毛小儿,嘴角噙着笑意:“既如此,那便依你,就画人像。” “好嘞!”不知是福是祸的沈妉心仍不忘对着宋明珏拍了拍一马平川的胸脯。宋明珏偷偷瞥了一眼蔡寻的面色,恨不得一脚将沈妉心踹回湖里去。 于孟人随即朝门外朗声道:“来人,将这幅兰溪戏水图好生收起,再上笔墨纸砚!” 门外应声而入四五个侍童,两人上前小心翼翼的将图卷从两边往中间卷起。沈妉心忽的眸子一亮,也不顾适不适宜,出声道:“这图可能否让小人一观?” 于孟人刚要张口,立在三人之中的颜梦卿便道:“这画的再妙也是让人看的,不碍事,小友请看。” 宋明珏来不及阻拦,沈妉心已兴致勃勃的走到了长桌边,只瞧了两眼便眉头微皱。于孟人见状,笑意中带着几分轻蔑的问道:“怎么?这位小友有何高见?” 宋明珏生怕乡巴佬沈妉心口出狂言再把孟大家也得罪了,赶忙提醒道:“沈兄!慎言!” 谁知沈妉心看的入神,把宋明珏的话权当耳旁风,一手在画卷上比划,一面道:“虽称的上一副上品的山水画,可这人就画的差强人意了些,这些女子太过于含蓄,谁在溪边儿戏水的时候还穿戴如此整齐,看画之人也无半分惊艳之感。” 于孟人与颜梦卿对视一眼,不恼反笑道:“依你看该如何?” “依我看嘛……”沈妉心托着下巴。 “沈兄!慎言!” “应当添几分香艳之色,这画才担的起大家之作!” 宋明珏险些背过气去,刚要请罪就停蔡寻平声道:“来人,笔墨伺候。” 侍童们将画卷仔细放入画匣内,另两人又将纸墨铺于长桌上。蔡寻眉峰一挑,抬手一摆,对沈妉心道:“请吧。” 整个青墨院都知道,无寻道人蔡寻的脾性最为古怪,高兴的时候对人没好脸色,生气的时候对人也没好脸色。宋明珏望着不喜不怒的蔡寻,心里直打鼓。偏偏不知天高地厚的沈妉心二话不说就提起笔,还笑的一点儿也不谦虚的道:“小人献丑了!” 第10章 宋明珏再一次,看着看着便不自觉的流露出了昨日沈妉心为他姐姐画人像时的神情。但这一次当着天下三位大家的面儿,那神情中犹带着几分惊忧。 沈妉心自幼学画,国内国外什么样的画没涉及过。只不过带她的老师曾说,沈妉心有一双能穿透人心的眼睛,才使得她画人像尤为突出。可打小学大的功底摆在那儿,融入了古往今来所有名画大家精髓,自不是寻常人可比拟的。宋明珏悄悄瞥了一眼闻名遐迩的三位大家,虽仍是面不改色,却皆是全神贯注的死死盯着沈妉心执手的笔。 沈妉心作画,从来都是一气呵成,如行云流水一般落笔成画。整个厅堂之中独剩纸与笔的兵戎相交,连呼吸声皆微不可闻。 不知过了多久,沈妉心执笔的手猛然一提,同时朗声道:“成了!” 宋明珏仿佛听闻那三位大家不约而同的长出了一口气,再看她笔下的新画。虽是临摹那幅兰溪戏水图,可却有大不同之处。兰溪清澈见底,有几尾小鱼若隐若现,水面波光粼粼宛如金光拂过。戏水的女子光脚露足,衣衫不整,被溪水浸湿的胸口处峰峦叠起,似见似遮,引人无限遐想。最妙的当属那位在石头后偷香的男子,看的人心生迫切,一度想要替了他入那画中去。 沈妉心见四人看的入神,也不打扰,只立在一旁静待。等那三位大家收回目光时,沈妉心才作了一揖,不卑不亢道:“小人不才,今日献丑,还望三位大家不吝赐教。” 蔡寻默不作声,走到画前,竟是提起了笔,瞧了一眼不似先前莽撞,格外恭敬的沈妉心道:“老夫可否?” 作画之人皆知,最忌讳旁人添笔。可沈妉心没这讲究,她本也不是什么成名大家,身段又不能当饭吃。于是点了点头,笑道:“此乃小人之幸。” 蔡寻破天荒的有了一丝笑意,提笔落下。不歇片刻,蔡寻便收了笔,众人上前一看,画中的几位女子平添了几分灵气,沈妉心更是看的目瞪口呆。只这区区几笔就将这幅画徒然生出了鲜活之气,果然大家还是大家。沈妉心能在炭笔画上自诩不凡,可这水墨画明显还是蔡寻更胜一筹。 -- 第17页 多少年没心服口服过的沈妉心,对着蔡寻便是深深一揖,“大家落笔精妙,小人甘拜下风!” 蔡寻竟哈哈大笑,抬手指了指沈妉心,道:“你这小友不简单,话也耿直,与老夫还算对付。” 于孟人半阖着眼,对身侧的颜梦卿低声道:“老蔡这回捡着宝了。” 沈妉心抬头望了望蔡寻三人,又看了看欣喜若狂的宋明珏,仍是一脸不知所谓。宋明珏看着闹心,走过去拉了拉沈妉心的袖口,小声道:“愣着作甚,蔡大家这是要收你为徒!还不拜师!” “哦哦。”沈妉心仿佛如梦初醒,撩起下摆,想了想还是跪了下去,对着蔡寻就是一个响叩,“先生在上,请受小……哦不,学……也不对啊,弟子?嗯,弟子一拜!” 蔡寻神色古怪,看着脚下的沈妉心,忧心道:“你这小子怎么瞧着脑子不太灵光?” 沈妉心直起身,一本正经的回道:“凡是天赋异禀之人,除却天赋之外皆不大灵光,先生莫要后悔。” 蔡寻又是一阵大笑,连道了三声好,“即日起你便在这青墨院做做杂活,长长眼力,何时灵光了,何时为师的再授道于你,如何?” 沈妉心虽有好学之心,但尚记得目的何在。做杂活好呀,她又能游手好闲的混日子了,于是欢天喜地的又磕了个头,“谢师父教诲!” 蔡寻不笑了,眉头一皱,挥袖而去。 于孟人偷着乐了两声,又对身侧的颜梦卿道:“是宝是废尚且未知。” 无寻道人说到做到,让沈妉心做杂活便真的是杂活,洗砚台晾纸笔,打扫庭院擦栏杆,浇花草洗池子,整日整日可没让沈妉心有游手好闲的功夫。院里的侍童们可乐坏了,来了个免费苦力,虽说是无寻道人关门弟子可人也没什么架子,心眼也不坏,让他干什么就干什么。 这一日擦完桌椅的沈妉心坐在正厅台阶上,看着自己日渐粗糙的双手发愣。想当年这双手可多金贵啊,为了学画画家里的长辈们硬是把她惯成了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巨富千金,险些就为这双手上了千万保险。可如今却在此受这不见天日的窝囊罪,自打落湖那日已过了半月有余,莫说进展了,再过几日这样的日子沈妉心怕是要把来此的目的都给忘了。 好在小家碧玉的宋明月这些时日还算通情达理,非但没有催促每日回去时还对她嘘寒问暖。起先她膈应的浑身不自在,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几乎都要忘了小家碧玉凶悍起来是什么模样。 宋明珏上完堂课,每日都要来青墨院等沈妉心一同回宫人所。时不时得三位大家旁敲侧击的点拨,墨画功底倒是受益匪浅,日益精进。 沈妉心实在看不下去,回去的路上便问道:“我瞧那仨老头儿挺欣赏你的,为何不直接授道于你,岂不是更好?” 宋明珏古怪的瞥了她一眼,含蓄反问道:“沈兄究竟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 沈妉心莫名其妙,“知道什么?” 于沈妉心此人,宋明珏从来就拿捏不准。行事看似莽撞,荒诞不经,却总在关键时刻张弛有度。面上看似天真烂漫,心思单纯,又总是出其不意,妙言要道。 怪人一个。 宋明珏微微摇头,不与她计较,漫不经心道:“因赵……咳陛下近些年倡提墨豪的做派,天下已有墨豪胜压文豪的趋势,更多学子弃文从墨。我本是前朝遗孤,容我进得夫子院已是皇恩浩荡,陛下又怎许我沾染墨家?” “小心眼儿。”沈妉心撇嘴,顺势伸展了下腰肢,“我看呐,是他那几个草包儿子不争气,怕被你给比下去面上无光吧?” 只见宋明珏忽然面色骤变,惊惧无比。伸手不分力道就打在了沈妉心的小腹,沈妉心硬生生遭此重击,当即捂着腹部痛呼一声,屈膝躬身。还没等沈妉心腹部传来的痛楚转变成怒火从口中喷出,抬头就见前方不远走来一群人。 为首的女子看着年纪不大,容貌却已隐约生出一副倾城之姿,半点儿不比小家碧玉差。女子身着锦衣华服,发插碧玉步摇,款款而来。 宋明珏早已微微垂头,作揖道:“宋明珏见过環公主殿下。”顺势又踢了一脚捂着肚子发愣的沈妉心。 沈妉心赶忙直起身,依葫芦画瓢:“小……小人沈妉心见过環公主殿下。” 女子一双极好看的丹凤眼瞧也没瞧宋明珏一眼,丝毫不避讳的在沈妉心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轻笑道:“沈丹心,你便是蔡大家前些日子收的闭门弟子?样貌平平无奇,身形也弱不经风,那脾性怪异的蔡寻瞧上你哪儿点好?” “手好。”沈妉心陪笑回道。 宋明珏一口气顶在了心口,上不去也下不来。 女子丹凤眼微微眯起,上前一步,细细打量了沈妉心的双手,嗔笑道:“还真是好,纤纤十指还不及我宫里头的侍女细嫩。” 不知是沈妉心没听懂,还是装不懂,仍是笑意不改,道:“活儿也好。” 女子脸上的笑意渐失,宋明珏那口气终于提了上来,连忙赔罪道:“環公主莫怪,这小子入画太深时常风言风语,您莫要与他一般见识。” 沈妉心适宜的朝女子咧嘴一笑,憨厚又蠢。 女子这才复而展颜,朝沈妉心大度一笑道:“今日也是凑巧,我愿便想与这位宫中风传的大家弟子见上一见,没想竟得了个悔憾的结果,也罢。” -- 第18页 言罢,女子便领着一众宫人离去。 沈妉心回头瞧了几眼,这環公主气焰嚣张不比那祸害人间的卉公主差几分,只不过这随行的阵仗就差远了。 “诶,我说。”沈妉心打了打身侧宋明珏的胳膊,“这有毒的水仙儿是什么来头?” 宋明珏慌忙捂住了沈妉心这张惹祸天下第一的嘴,左右张望了一圈,愤声道:“你可少说两句吧,那是八公主,什么有毒的水仙儿,给有心者听见了就是蔡大家弟子也没人救你!” 沈妉心被捂的喘不过气来,使了吃奶的劲儿才掰开宋明珏的手,喘着气道:“她那般阴阳怪气的讥讽我,背地里说两句还说不得了?” 宋明珏背脊发凉,阵阵后怕,拉着沈妉心就疾步往宫人所去。 小家碧玉宋明月每日都掐算准了时辰,就等着二人回来吃饭,这一日也不例外。可左等右等也不见二人按照规定的时辰回来,正胡思乱想之际,就听闻门外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响起。她刚拉开门,迎面就撞见了跑的气喘如牛的沈妉心。 谁料,沈妉心举起双手摆在她面前,没头没脑的质问道:“我的手不好看么!?” 等宋明珏边喘息边解释缘由后,宋明月只翻了个白眼,便转身进了屋内。不闻身后动静,她才又转头瞧了一眼,见沈妉心一副受气包的模样立在门口,一下没忍住,吼道:“吃不吃!?” 沈妉心身子一颤,委屈巴巴挪步到桌边坐下,也不动碗筷。 宋明月眼一瞪,“手放上桌来,我看看。” 沈妉心老老实实把手摆在桌上,饱受冬日里冷水侵蚀的双手早已不如原先那般白皙干净,布满了大小不一的冻疮伤口。 宋明月夹了一块儿肥瘦相间的红烧肉放在沈妉心的碗中,道:“明日我去尚药局看看,能否拿些药回来。” 一月三餐肉,这个月才到月中已吃过两回。沈妉心望着碗里来之不易的肉眉头一拧,再偷偷瞥了一眼宋明月的萝卜小手,拧的更紧。 第11章 饭后,沈妉心帮着收拾了碗筷,本想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可宋明月说什么也不让她洗碗,自个儿端了盆儿去院里的水缸打水,沈妉心脾气上来硬是要抢,宋明月狠狠刮了她一眼,道:“你这双手是用来干这等杂活的么?若是洗坏了,你承诺的好日子如何给我?” 沈妉心哆哆嗦嗦缩回手,小声嘀咕:“那我在青墨院就是干杂活的……” 宋明月气不打一处来,将手里的盆儿重重砸在地上,指着沈妉心的鼻子骂道:“你还有脸与我诉苦?!你可知举荐你入青墨院,明珏是负了多大风险?!你可倒好,那日在御花园冲撞赵卉不说,今日还敢当面顶撞赵環,沈妉心你是有几条命?是不是还得搭上我姐弟二人的你才甘心?” “我不……”沈妉心猛然记起约法三章来,自觉闭上了嘴。 “你什么你?”宋明月却不依不饶,“我知道青墨院的高门不好攀,那日你信誓旦旦豪言壮语,我也没扫了你的兴致,如今你尝到了苦头受了些轻言轻语便抱屈衔冤?”说着,宋明月低下头看着盆儿中的倒影,自嘲轻笑,“可我姐弟二人哪一日不是这么过来的?” 沈妉心娜了几步过去,缓缓蹲下身,抬手轻轻抚摸了几下宋明月的头,似在给猫儿顺毛一般,柔声道:“我哪儿是抱怨呐,再说这点苦于我来说算不了什么,蔡老头儿估摸也折磨我够了,明儿我就去寻他推心置腹,不信老头儿铁石心肠。” 宋明月竟也不挣扎,睁着大眼瞧她,“那你不可再做那逞口舌之快的糊涂事儿。” “那是那是。”面对难得乖巧的宋明月,沈妉心岂有不答应的道理。可答应归答应,爱自由放荡不羁的沈妉心打小就没少干言不由衷的事儿。 翌日,沈妉心一早就去了青墨院,甚至没等宋明珏结伴同行。趁着院内人少,沈妉心寻了一圈,终于在庭院右偏房寻到了正在摆弄画卷的蔡寻。 蔡寻闻声望向门口,见来人是沈妉心也不意外,平声道:“进来吧。” 这右偏房的雅间是专供三位大家用的,若是陛下亲临亦在此接见。故而布置的更加雍容华贵几分,门外的小花园与飞榭亭每日皆是沈妉心亲手打理,比原先素雅了不少,于此三位大家甚是满意。 蔡寻似是早有预料,自顾自的整理画卷不与沈妉心搭话。当沈妉心在心中天人争斗了一番,刚要开口时,蔡寻却抢了先头:“昨日傍晚八公主来时面色不悦,可是路上遇着了你?” 沈妉心一愣,还没来得及开脱,蔡寻就笑了,“看来八九不离十。” 蔡大家平日里不论是在宫内还是青墨院,也不论见着谁,皆是一副少言寡语,不苟言笑的模样。若不是赵宗谦也称其一声大家,这宫中关于蔡寻的碎言碎语怕是早已满天飞。 可身在青山中的沈妉心不觉着,老头儿虽脸臭,脾性也臭,在她眼中仍算得上是个和蔼可亲的老头儿。在旁人眼中却又是另一道风景,不少院中侍童私下里都说,沈妉心不愧是蔡大家的关门弟子,唯独见着她时蔡大家才鲜有笑颜。 “八公主自小便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琴棋书画亦是样样精通,大了也出落的亭亭玉立。可陛下偏偏独宠四公主,冷落八女,前些年陛下倡提墨家,风光一时,八公主便来青墨院求师问道,那时老夫便有幸得皇后娘娘垂爱,八公主便执意要拜老夫为师。”山羊胡老者目光迷离。 -- 第19页 “可师父您是人像大家,不是应拜孟大家或颜大家更好么?”沈妉心不解。 蔡寻呵呵一笑,揪了一下稀疏的胡须道:“这便是你愚钝之处,山川风光终究是山川,再如何壮丽辽阔远比不了亦真亦幻的人像来的更震慑人心。” 沈妉心恍然大悟的哦了一声,猜到了结局,“所以您最后并未答应她。” 蔡寻点点头,笑容无奈,似有些歉意的道:“故而昨日她见着你,应是存了怨气,此事怨不得你。” 沈妉心仍是不解,“徒儿是愚钝,既然她资质不凡,您为何不答应她?” 蔡寻轻叹一声,幽幽道:“她的心思老夫明白,可陛下对她的寡淡并非一时半刻,人像画的再出彩又如何。老夫笔下的画中人,容不下她,只会让她愈陷愈深。” 沈妉心似懂非懂的点点头,蔡寻收了话匣显是不愿再多言。这天家之中的恩怨是非亦不是几句话就能说的清道的明,老头儿指了指一旁的画架,道:“鸾栖宫的人昨日就来讨那副兰溪戏水图,你便替为师跑个腿儿吧。” 一听鸾栖宫沈妉心立马来了精神头,一面寻画匣,一面笑道:“这四公主好大的架势,还得师父您亲自送去不成?” 蔡老头儿正拿起一副厚重画卷,听闻此言毫不吝啬的就给了沈妉心腚上一记,严声道:“你这小子,半月的杂活白干了,此话在这儿屋里说说便也罢了,但凡传出去半点风言风语,是想让老夫白发人送黑人怎么着?” 沈妉心做了个鬼脸,不敢造次,生怕老头儿狠下心来再罚她半月杂活。抱起紫檀画匣就往外跑,一溜烟儿没了影。蔡老头儿提着画卷追到小花园,气的直喘粗气,横眉瞪眼道:“原本为师还舍不得你去受气,这下倒好,可是你自找的!” 沈妉心跑出了逃命的架势,老头儿年老力衰不假,那一记画卷棍也是真结实,屁股现在还生疼。揉着腚又走出一段路,沈妉心止住了脚步,茫然的四处张望。 她迷路了。 于是一路暗骂赵宗谦祖宗十八代,一路逮着人就问,在骂到第十六代的时候终于寻到了鸾栖宫。 金碧辉煌,熠熠生辉,也不过如此吧。沈妉心在宫门前仰着头,张着嘴愣了好一会儿才回了神。小心的抱着怀中的紫檀匣,一步步迈上了台阶。 出门来迎的是献忠,眼光忒的毒辣,张口就道:“想必您就是蔡大家的那位关门弟子吧?” “正是正是。”沈妉心憨头憨脑的点头,难道她脑门上刻着关门弟子四个大字么?怎么谁都一眼就瞧出来了? 献忠微微一笑,不谄媚不恭维,道:“那真是对不住您,在此稍待片刻,公主殿下尚未起身。” 今日晴空万里,沈妉心抬头瞧了一眼日上三竿的日头,憨笑道:“无妨无妨。” 献忠看了他一眼,微微躬身,转身入了门内。沈妉心没来由的浑身一颤,这阴阳人透着股……邪气!瞬时,她就后悔了,老头儿不安好心坑害徒弟! 殊不知公主殿下此刻正在内庭的凤鸾亭烤着上等红木炭火,喝着熬了十二个时辰的碧珠荷花粥。献忠不急不缓而来,停在赵卉跟前,低垂头道:“主儿,来的是蔡大家的弟子,小人栏在了门外。” 赵卉尝了口御膳房从江南学来的小葱油饼,眉头一皱,弃如敝履,厌恶道:“听闻这个关门弟子还是宋明珏举荐的,可是你相熟之人?之前怎的不曾听闻?” 公主殿下丢弃的小葱油饼正砸在宋明月的胸口,宋明月低头看了看明晃晃的油污,面无表情的道:“不熟。” “是嘛?”赵卉接过侍女递来的绸缎手巾擦了擦手,起身笑道,“吃饱了,该活动活动筋骨,近日风大父皇不许我骑马游玩,小人马劳您大驾给本公主再当一回马儿吧。” 宋明月霎时面如纸色,她一百个一千个不愿屈膝跪地,更何况此时沈妉心就在门外。若是让沈妉心看见,莫提那份屈辱,更怕的是不知沈妉心会做出什么不要命的事来。 赵卉的笑颜如同雪中的寒风,刮的她心窝疼。她宽大袖口里藏着的萝卜拳头逐渐捏紧,在赵卉走来的步伐中又逐渐松开,“怎么?你不愿?” 沈妉心那夜令她动容的胡言乱语在耳畔渐渐模糊,徒剩命中注定四个大字。宋明月清晰的听见自己道:“我愿。” 而后又更加清楚的听见赵卉道:“让蔡大家的得意门生进来吧。” 沈妉心随着献忠而来,就见赵卉意气风发的骑在宋明月的背上,姿势不雅却宛如凯旋而归。宋明月抬眼望着沈妉心,眼中尽是淡漠。沈妉心手中的紫檀匣噗通一声落了地,她慌忙拾起,不敢再抬头。 赵卉越发肆意,对迎面走来的沈妉心道:“蔡大家的徒弟,本公主这无甚好招待你的,唯独这人马是个稀罕物,你要不要也骑一骑?” 沈妉心皮笑肉不笑的道:“不过以人做马而已,有何稀罕之处?” 赵卉笑的灿烂,“前朝公主做的人马可不是谁都能骑,你说稀罕不稀罕?” 沈妉心一脸惊恐,退后了一小步,头垂的更低,“小人惜命的很,万万不敢做这等丧尽天良之事。公主有天子护佑,自然与小人的贱命不同。” 公主殿下正是得意时,没听出沈妉心这拐着弯儿骂人的隐喻,一旁的献忠公公却是变了脸色,目光阴郁的盯着沈妉心。 -- 第20页 作者有话要说: 儿童节快乐 第12章 宋明月二八年华,赵卉只比她稍大一岁,皆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可生来便大不同,如宋明月整日操持柴米油盐,提防明枪暗箭,哪有心思谈那奢侈的风花雪月。即便有男子对她心仪,想来殚精竭虑的小家碧玉也定会拒人千里之外。 相比之下,赵卉的艳闻可就多了去了,只不过多数宫人怕有命说没命听。就在前几日,沈妉心刚从青墨院的小侍童口中听说,三更夜时一群禁卫军从鸾栖宫拖出去几个人形麻袋。一群十四五岁的雏儿说的绘声绘色,说那变成了人形麻袋的面首在八百里巷是如何的俊秀绝伦,风光无限。到了鸾栖宫还不一个下场? 故而,当赵卉媚眼如丝的道:“上前一步。” 沈妉心本能的退后了一步,随即她抬眼瞥了赵卉一眼,只见赵卉酝酿的怒意逐渐攀升,沈妉心连忙上前几步双手呈上紫檀匣挡住自己的脸,低声道:“师父命小人送来兰溪戏水图,还请公主殿下赏目。” 赵卉却不是个善罢甘休的主儿,当即道:“抬起头来。” 要命的是,沈妉心此时猛然记起御花园那一幕,该不是把她认出来了吧?那该怎么办?哦哟,那老头儿真是坑害徒弟一把手! 宋明月死死的盯着沈妉心,她能清楚的瞧见沈妉心鬓角滑落的汗珠,心下一横,拼了命也要把这个骑在自己身上作威作福的浪□□子给摔个狗吃屎。可她还没来得及发力,沈妉心便猛然抬起了头,憨笑的看着赵卉。 “公主殿下有何吩咐?” 憨头憨脑,愚蠢至极,枉费了一副好皮囊。赵卉顿时没了兴致,这等货色在床榻间都不知如何讨她欢心,只会白费了春宵一刻。沈妉心见她变了脸色,冷漠不屑多看她一眼,心头的大石落了一半,还没等另一半落下。 赵卉望着她又忽然咦道:“怎么本宫瞧着你有几分面熟?是在哪儿见过?” 落下的石头不仅完璧归赵还附带了更大一块,沈妉心继续装傻充愣,嘿嘿笑道:“小人终日在青墨院,何时有幸能遇上尊贵的公主殿下?” 赵卉瞥嘴一笑,“小嘴儿倒是抹了蜜,罢了,看画儿。” 待献忠跟着赵卉一同往飞鸾亭去时,沈妉心几步窜到仍跪在地的宋明月身侧,小声询问:“你没事儿吧?” 宋明月转过身坐在地上,揉着膝盖道:“今日你来便是大错,回去咱们在好好算账。” 沈妉心宛如被钉子扎了脚,几下跳开了去。宋明月要跟她算账,那她便要去跟蔡老头儿算账。打定主意,沈妉心朝飞鸾亭走去,就听公主殿下道:“就在此赏画吧,献忠。” 献忠应了声,转身而去。 沈妉心愣了愣,怯生生的上前好言相劝道:“公主殿下,容小人禀告,这古画见不得艳阳,还请公主殿下移步内厅。” 赵卉白了她一眼,冷哼道:“这飞鸾亭乃父皇亲自督建,供本宫赏花赏月赏春秋,区区一副兰溪戏水图还配不上我这飞鸾亭,传出去莫说失了墨色,就算本宫吐口口水,也比现在值钱的多!” 沈妉心不敢吭声,今日总算见识到了什么叫蛮横跋扈的祖宗,还如此不知廉耻。这种人老话怎么说来着?自有天收拾!与赵卉这等人稚气,只会自寻烦恼。沈妉心就格外心平气和,眼睁睁的看着内侍们搬来檀木长桌,摆放在亭阶前,她再双手奉上紫檀匣。 献忠接过紫檀匣,抽开匣盖儿,一股墨香四散而开。沈妉心眉头一皱,按理说上百年的古画没有后人新描怎会有这么浓郁的墨香?再看一眼那紫檀匣,沈妉心的小心肝儿都要飞出来跳舞了。 紫檀木产自西域,有隔绝贮藏的功效,文豪墨家最喜用此种木质来存放书画。匣上的纹路大同小异,除却皇家所用,均是花草鸟禽一类。依稀间沈妉心记得,兰溪戏水图是赵宗谦送来的,应是龙纹浮雕,怎么变成了眼前的小虫雀? 献忠公公可等不了她想明白,拿出画卷,一内侍上前接过另一侧,两人徐徐拨开。芳香四艳的沈妉心版兰溪戏水图呈于众人眼前,骄阳金光下,纸上的溪水波光更显逼真,画中的女子更娇艳欲滴。 赵卉微张着鲜红小嘴儿,看了好半响,才道:“石三千原来也是个风流浪荡的艳角儿啊!”她伸出一根短胖的白指,指了指画中的男子问沈妉心,“这画的是他自己吗?” 什么艳角儿啊?沈妉心哭笑不得,您是不是那八百里巷去多了,看谁都像艳角儿?沈妉心只敢腹诽,思量了片刻,对着双目放光似寻到知己的公主殿下一揖道:“秉公主殿下,此画……此画并非石大家所作,乃是……嗯……小人临摹篡改的,当然若非师父点睛之笔,这画中女子亦不会有这般神韵。” 赵卉似又吃了口小葱油饼,眉宇间厌恶怒意并存,“什么!?这画是你画的?” “还有小人的师父,蔡大家。”沈妉心再次提点道。 蔡寻这干巴老头儿在公主殿下的眼里算不得什么,在宫外他是天下文人学士追捧的无寻道人,在巍峨禁宫不过是个脾性古怪的作画老头儿罢了,可经不住老头儿背后有个皇后娘娘。赵卉天不怕地不怕,甚至敢在金銮殿上对赵宗谦蛮横泼赖,但只要皇后娘娘一眯眼,就算她是传说的虎夔转世在皇后娘娘的手掌心里也只能是一只乖巧听话的猫儿。 -- 第21页 意料之中,公主殿下的气焰消了一半儿,时不时瞥一眼桌上的画儿,阴阳怪气道:“我说怎么看着熟悉,原来是沾了蔡大家的光……不过你这衣衫不整坦胸露背的荒/淫画,就不怕本宫治你个淫/乱之罪?” “怕。”沈妉心毫不犹豫的道,“但想必公主殿下并非那等龌龊之人,依世俗之见此画确实香艳/淫/秽,可在小人与家师眼中此画却是浑然自得,天性炳然。石大家的兰溪戏水图笔下隐埋的是当年天下人的因循守旧,皓首穷经,怎可与公主殿下的高瞻远瞩相提并论?” 赵卉诧异的重新打量了眼前的俊逸人儿一番,赞赏道:“好个油舌滑嘴的小画徒……”她撇了一眼跪在不远处的宋明月,“你当真不认识她?” 沈妉心回头望了一眼,平静的摇了摇头,道:“明珏曾提及过,有个容貌相同的孪生姐姐。” 赵卉没再追究,起身走到桌前又细细把那幅画欣赏了一遍,吩咐献忠道:“收起来吧。” 听闻此言,沈妉心胸口憋着的一口气刚要呼出来,就听一肚子坏水的公主殿下又道:“沈妉心,你回吧,但画留下。” 这画出自沈妉心之手,虽那日仓促间没来得及留下名印,何况她也没有。但只要到青墨院一打听,便可寻到出处。眼下一番巧舌如簧讨了心思不正的卉公主欢心,可一旦流传出去,抄袭石大家不说,世俗定是要一棒子打死才好。 小辫子落在了杀人不眨的卉公主手里,那她还有好日子过么?这还没平步青云呢,就要被扼杀在摇篮里了?沈妉心下意识的偷瞄了一眼跪在身后的宋明月,正撞上小家碧玉怒意滔天的眼神,平日里胆大包天的沈妉心就怕这眼神,上一次沈妉心错念了一句“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被小家碧玉指着鼻子骂了一个时辰不说,还一天没给她饭吃。 这一记眼神杀,就是先兆。 沈妉心浑身一颤,朗声道:“不行!”话音刚落,祸从口出的沈妉心就后悔了,这下子真是自个儿把自个儿逼上梁山,好日子到头了。 果不其然,赵卉神色冰冷,微微眯起了眼,冷哼一声道:“怎么?反悔了?觉着本宫配不上你这幅破画儿了?” 沈妉心心思急转,支吾道:“公主误会……误会,小人……的意思是……这画儿不配摆在公主的书房内,如公主这般尊贵身份能瞧的起此画已是它天大的福分,可若是与那些大家手笔放在一处,小人怕它自行惭愧,失了灵气就更不值几个铜板了。” 在阿谀奉承荼毒下长大成人的卉公主显然对沈妉心临时抱佛脚的求饶无动于衷,揪住小辫子就是不撒手,“哦?你还想拿出宫去贩卖?这宫里的东西都是皇家的,包括你在内,私自偷卖可是要杀头的。” 跪在地上的宋明月气的忘记了膝盖的疼痛,忍不住就要插嘴。平日里与她争论的时候沈妉心可谓是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怎的今日对上这胸大无脑的草包公主就不灵光了? 沈妉心还在呆愣之际,赵卉余光瞥见了跃跃欲试的小人马,丧失的兴致重燃,微微一笑道:“小人马你可是有话要说?” 刚才还唯唯诺诺被人当马骑的小人马此刻竟无所畏惧的直视着赵卉,恶狠狠的道:“身为公主,不知检点,夜夜鱼水淫/欢。你留着那画不就是为了满足你的……” “住口!”沈妉心出手奇快,毫无预兆的一巴掌打在小人马的脸上,指着她的鼻子大声骂道:“公主殿下看得起我的画儿,那是我的荣幸,岂容你这等贱民诋毁!”接着她又转身对赵卉作揖,“望公主殿下恕罪,小人擅自作主,实在难忍!” 赵卉没有吭声,只是目光冰冷的盯着宋明月。 “今日小人遵师命前来,此画还需得带回去复命,公主殿下多多通融。”言罢,沈妉心就手脚麻利的装好了画,朝着赵卉深深一揖,拔腿而去,比逃命还快些。 “主儿。”献忠唤了一声,赵卉这才移开了目光,“那小子跑了。” 活到至今仍是一番顺风顺水的卉公主并不在意,道:“一幅画儿罢了,只要人在,这天底下任他跑去,还能逃的出本宫的掌心不成?” 宋明月侧着头,捂着脸,一动不动。 赵卉信步过去,踢了踢她,仰着下巴道:“本宫照拂你多年,也算半个鸾栖宫的人,明面上本宫不愿与他为难,私下里你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本宫绝不插手。” “滚吧,你今日的话本宫记得了。” 第13章 沈妉心没来得及寻蔡老头儿算账,带着紫檀匣就去了隔壁的夫子院。院内一片冷清,没有民间私塾里的朗朗读书声,也没有侍童扫地的沙沙声。素简的夫子院几株花草一颗上了年纪的老榕树已是青苔瓦砾中唯一一点绿,地面干净的不染尘埃。 立在只有青墨院内庭一半大的庭院中,沈妉心眉头紧皱,若不是一帮迂腐至极顽固不化的糟老头子,谁受的了这景象? 就连迎面而来的小侍童也是一副生硬呆板的面色,“沈先生稍待,宋公子堂休便来。” 沈妉心点点头,眉头舒展了一些。这段时日青墨院的小侍童没少给她讲宫内的大小见闻,说得最多的当属夫子与青墨两院。赵宗谦刚立位那会儿,夫子院门生遍地鼎立鳌头,青墨院却是庭院萧瑟门可罗雀。可文人墨客皆愚忠,特别是上了年纪的固执老头儿,明知前朝昏君宋徽败家亡国,却仍不肯为赵宗谦效力。在他们眼中,谋逆篡位比昏庸无能更加罪无可恕。两院院士愤然离宫,听闻走出城西门不到三十里路就遇上了山匪打劫,四五辆马车失足落崖,无一生还。天下学子哀嚎遍野,痛心疾首联名上奏,令赵宗谦在皇宫正南门立碑纪念。 -- 第22页 赵宗谦不愿,可天下文人何其多?他更怕引来群愤,重蹈宋徽的覆辙。故而,赵宗谦对文人一直暗诲如深,表面尊敬有加暗地抵触防备,这也是为何他更亲近墨家的缘由。如今夫子院的院士是前朝名满天下的儒道传言者陈简之,十几年前他还被人称一声陈文君,而入宫后除却恭敬的院士二字,便只当得先生而已,更差一些的只能被称为夫子。与墨豪的大家气势相差甚远,可墨家盛极一时,青墨院的院士一位却虚空已久。 这其中的曲折暗诲,也为天下人津津乐道。 沈妉心无聊的在大榕树下踢了二十八颗小石子,宋明珏才一脸担忧的小跑而来,开口就劈头盖脸的一通责怪:“两院素来水火不和,你如今也算是青墨院的先生,怎么不打声招呼就来了?” 沈妉心郁闷至极,哪顾的上这些,也不与宋明珏计较,苦着脸道:“我今日去鸾栖宫送画,扇了你姐一巴掌,她会不会一剪子捅死我?” 宋明珏如临大敌,“你为何打她?” 沈妉心手舞足蹈,绘声绘色的说明了一番。宋明珏一脸严肃的沉思良久后,沉声道:“你不能再回宫人所了。” 这比宋明月捅她一剪子还难以接受,沈妉心瞪大了双眼,不甘心的问道:“这么严重么?我让她扇回来……不!扇十个巴掌成么?” 宋明珏仍是严肃的摇头,“这不是问题所在,相反我还得感谢你救了我姐姐一命,若是当时没有你这一巴掌赵卉肯定不会放过我姐,不过话又说回来,要不是你错拿了画,我姐也不致于如此不计后果为你出头。这画若是落在了赵卉的手里,你会有什么样的下场总该知道吧?” 沈妉心猛点头,“千错万错都是老蔡头儿的错。” “总归不是几个巴掌就能……你说什么?!怎么又扯上蔡大家了?”宋明珏恨铁不成钢的望着不知悔改的沈妉心,“你若是这般避重就轻,姐姐那我也不会替你说好话了。” “别介啊。”沈妉心急眼了,“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可你说我不能回宫人所是什么意思?我不回去我……我住哪儿啊?” 宋明珏狠不下心,轻叹一声,拍了拍沈妉心的肩膀,“青墨院□□三十六间厢房,以你蔡大家弟子的身份住哪间都不会有人过问,但你今日得罪了最不该得罪的人,以她睚眦必报的性子定会寻你霉头,若是让她知道你与我姐姐住一间屋,那还得了?” 也是,总不能跟宋明珏住一间屋子吧?就算她同意,他姐也不同意啊。沈妉心此刻心如刀刮,一想到就要与小家碧玉天各一方,晚上也没有温香软玉相伴入眠,就难过的想哭。 “那……那我要是晚上偷偷摸摸的回去呢?绝不叫人发现!我保证!”为女色所诱惑的沈妉心在做最后的垂死挣扎。 宋明珏没好气的道:“你当皇后娘娘亲选的那三位公公都是摆设呢?尽忠可是在宫内十大高手之中排前五,若是他盯梢,你晚上吃了几碗饭,去了几趟茅房,打了几声鼾,他皆能了如指掌。” 胆小如鼠的沈妉心吓得倒吸一口凉气,但一想到宋明月脸上的五指山,她又鼓起了一丝勇气,哀求道:“明珏啊,这事儿我若是不跟你姐姐掰扯清楚,她得恨我一辈子啊,明珏你帮帮忙,算我求你。” 宋明珏看着她眼角强行挤出的一滴泪花,心软了半截,思量了一阵,道:“想要不被察觉,只有一个法子。明日我故意将功课落在宫人所,让姐姐晌午堂休时送来,到时候你在夫子院后院的杂物房里等着,我引她过去。” “好好好,真聪明,明个儿就靠你了。”沈妉心一巴掌拍在宋明珏的后背上,“那我先走了。” 宋明珏一面揉着后背,一面拾起不知何时掉落在地的紫檀匣,无可奈何道:“诶,你的画儿。” 走出去几步的沈妉心折回身,笑嘻嘻的道:“差点儿忘了,我还得回去找老蔡头儿算账,小老弟,回见。” 宋明珏心中为蔡寻默哀了一句自求多福,转身往厅堂去。老榕树右侧有一条通向后院的廊道,拐角处一个身影一闪而逝。廊道左侧一排厢房,是平日里堂休时皇子们的小憩之所。那身影闪入其中一间,对屋内所坐之人行跪拜礼。 “看清楚了么?”男子的声音深沉却清亮,缺乏浑厚,显是刚过束发之年才有的特殊嗓音。 “看清楚了,确是蔡大家半月前新收的弟子没错。” “看来传言不假,宋明珏与这蔡大家的关门弟子交情匪浅……此人叫什么?”男子两指轻缓转动着左手小指的玉戒指。 “沈妉心。” “青鸟明丹心,嗯……名字不错,可惜结识错了人。”男子一语笃定,沉默了片刻,转动玉戒指的手忽然停下,他又道:“挑个机灵点儿的去鸾栖宫探探口风,我要知道赵卉找此人去作甚,也好给蔡大家提个醒儿。” 跪着的人不多言半句,应声离去,如来时一般一闪而逝。 沈妉心气势汹汹的跨入青墨院的大门时打了喷嚏,险些一头栽下那不高不低但能摔个半残的墨石高阶。偷着乐的看门小侍童笑着问了句:“沈先生,您没事儿吧?” 沈妉心刚要摆手称无碍,又一个喷嚏打的她无暇回应,暗自嘀咕:“该不会是宋明月那个小心眼儿在咒我吧?” 另一个年纪稍长的小侍童担忧道:“沈先生这是怎么了,一大早去了趟鸾栖宫这会儿才回来?” -- 第23页 方才偷乐的小侍童靠近了几步,捂着半边嘴道:“你瞧他那比姑娘家还白的脸儿,指不定就是被四公主给戏弄了一番。咱们院里谁不知道蔡大家最头疼那四公主,每回都得撒娇泼赖一番求蔡大家收她为徒,这回找了个愣头愣脑的替死鬼,我跟你说,今日我都瞧见蔡大家高兴的在飞榭亭小酌了几杯呢!” 年长些的小侍童显然离愣头愣脑也不远,竟信以为真的讶异道:“真的啊,那会吃男子的四公主若是把咱们的沈先生给……” 偷乐的小侍童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轻手轻脚站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沈妉心闷着头一股脑儿的扎进了蔡寻的雅间画房,抬头一望,没人。转过身,尚未巡视一周,定睛一瞧就瞅见那在飞榭亭里喝酒吃肉的快活老头儿。沈妉心顿时气的一佛出窍二佛升天,恨不得抄起手里的紫檀匣就往蔡寻头上砸。 “徒儿回来了。”蔡寻嘬了口酒,指了指对面的空座。 沈妉心气势一泻千里,闷闷不乐的依言而坐,“老蔡头儿,你坑害我。” 蔡寻眯眼一笑,“我看你方才一副要老夫命的架势,怎一句话就变了?” 沈妉心白了为老不尊的蔡寻一眼,坦言道:“你像我爷爷,我下不去手。” 蔡寻捋了捋稀疏的山羊胡,疑惑道:“你爷爷也是墨豪大家?” 沈妉心撇了一眼桌上的酒菜,有糖醋排骨,二话不说抄起一块塞入嘴里,含糊不清的道:“他是史学家,爱好古玩古物,说起来我就上火,若不是为了他入那家破古董店我也不会来这儿,你跟他一样,最会坑害我!”为了化怒气为食欲,沈妉心瞪着蔡寻,将一盘子糖醋排骨端到自己面前,吃独食。 蔡寻听了半天愣是没听明白,但碍于脸面只得转了话锋,惊诧的问道:“为师怎会害你?那四公主怎么着你了?!” 沈妉心一口肉卡在喉咙,憋的脸通红,直锤胸口。蔡寻见不似作假,慌了神拿起手边酒壶就递了过去。师徒俩一个敢递,一个也敢接,沈妉心拔开壶盖就猛灌了起来。 辛辣味霎时呛满了整个口鼻,沈妉心身子一躬,头一伸,就一口喷出。好在连带着卡在喉咙里的肉也喷了出来,不等喘匀气,沈妉心一抹嘴,怒瞪着蔡寻吼道:“您还有脸问!?” 第14章 沈妉心拿错画这档子事儿,谁也怨不得。细究起来就如同菜档子口泼妇骂街,争吵了个痛快,到最后也只得不了了之。蔡寻终归是墨豪大家,放不下身段与身为徒子徒孙的泼皮无赖沈妉心唾沫横飞。 但他故意让沈妉心去送画是真,于是老头儿碍于脸面,颠了颠仅存硕果的酒壶亲自给怒气未消的徒儿斟了杯酒,笑道:“为师也是为你好,让你去鸾栖宫通通慧根,这么着,即日起为师便正式授道于你,如何?”沈妉心嚼着排骨肉,翻了个白眼,老头儿权当没瞧见,接着道,“既然卉公主都赞赏你的画,今日也不算白去,好歹也算给为师涨了不少脸,晚上想吃什么?” 沈妉心不敢提御花园那档子事儿,否则老蔡头儿再稀罕她,怕是也要将她清理门户。但今日这一趟鸾栖宫一日游,游出了个落荒而逃不说,还把小家碧玉给惹急眼了。那一巴掌可是打的真狠呐,现在沈妉心手掌心还微红余留。愈想愈生气的沈妉心吃完最后一口排骨肉,狮子大开口道:“西湖醋鱼,玉狮子头,乌鸡人参汤,莲花鸡,葫芦八宝鸭,一样来一份儿!” 蔡寻面无表情,嘴角抽搐,稀疏的山羊胡一颤一颤。沈妉心冷笑一声,“哼,还无寻道人呢,还墨豪大家呢。” 无寻道人不愧大家风范,平静的仰头喝尽一杯酒,面色复如水道:“徒儿放心,日后为师绝不再让你去送画。” 各怀鬼胎的师徒,把酒言欢,其乐融融。 隔日下了场大雪,比沈妉心落湖那日下的还大些。头先夜里,小侍童就送来了炭盆,沈妉心手里端着本蔡寻为她精心挑选的《诸墨百家》望着烫红脸的炭木火星,愣愣出神。 后院三十六间厢房,间间比宋明月的破陋瓦房大,仅宽便有十三步。洗净台、书柜、衣柜、茶几、高椅、书桌,应有尽有。窗棂以厚麻纸铺封,密不透风。不似宋明月那扇不足一尺的残缺推窗,夏飘雨冬漏雪。窗外景致也不再是四角环绕的井天小院,花花绿绿一片辽阔,近可观假山小池,远可观云雾山峦。可再没有那个在院中忙碌的瘦小身影,沈妉心轻叹一声,将脚下的炭盆踢远了一些。 这一夜,屋内温暖如春,沈妉心却睡得不甚安稳。没了她暖床,宋明月可还能睡的香甜? 沈妉心睡得迷迷瞪瞪,忽闻门外传来嘶啦的刺耳声,宛如垂死病中惊坐起千年老尸还魂来,可惜终究是□□凡胎,她刚坐起就打了个寒颤,倒回了温暖的床榻。门外的刺耳声犹在响,沈妉心终于忍受不住,披了件厚棉衣翻下床,嘴里嘟囔道:“宋明月,你一大早干嘛呢?” 刚穿好靴子,沈妉心兀自愣住,她抬头环伺四周,这不是宫人所。又过了半晌,她颓然的站起身,朝屋外走去。 打开门,一阵彻骨的寒风灌入衣袖,沈妉心砰的甩上门,系好了衣绳再度打开门,脖子一缩,双手揣进袖口,口中呼出一股白雾。她先是抬头与清扫院落的小侍童们打了个招呼,而后低头看了看脚下几乎要没过小腿肚子的积雪。 -- 第24页 这么大的雪?小家碧玉昨个儿夜里不会冻死了吧? 沈妉心望了望阴沉沉的天,甩了甩头,打算返身回屋。手执铁锨的小侍童摸了一把额头的汗珠,朝沈妉心咧嘴一笑:“沈先生,蔡大家喊你用早饭呢。” 沈妉心懒洋洋的看了一眼刺耳声的罪魁祸首,打了个哈欠问道:“什么时辰了?” “已过了辰时一刻。” 沈妉心掰着指头闷头数了半响,一甩手道:“不吃!”她边转身回屋,边叮嘱了一句,“你们动静小点儿,莫扰了本先生清梦!” 砰的一声,门又关上。 小侍童摸了摸鼻尖,忽然像似得了宝,对其余伙伴招了招手,对着沈妉心的屋门一阵指指点点。不一会儿,侍童们哄然大笑。多数是在猜测沈先生昨日去鸾栖宫,会不会被卉公主给折腾狠了。 浑然不知被侍童们冠上“能从鸾栖宫活着走出来的英雄”名号的沈妉心,直挺挺倒扑在床榻上,闷了一会儿,她立即翻了个身,拉了拉胸前裹紧的细布,忧郁的叹了口气:“小包子都要变成小馒头了,哎——” 午饭时间,小侍童又来敲门,沈妉心迷迷瞪瞪从裘被里探出个头来,喊道:“谁啊?” “蔡大家准备了葫芦八宝鸭,等您去用饭。”小侍童尾音拖了半截气儿,透着无比的羡慕之意。 “马上就来!”沈妉心顿时清醒了大半,敷衍了事的整理了下衣衫就出了门去。 三十六厢房,正中间景色最好,南北通透的风水宝地自然是为蔡大家所有。左边隔壁过去第五间住着孟大家,右边隔壁第七间住着颜大家,而再往右数五间便是沈妉心的屋子。致于为何三位大家皆住在宫里,这就要问问仨老头儿为何至今没成家了。 还在干杂活的日子里,有一次沈妉心擦拭桌椅冻的双手微颤时赌气问过蔡寻,可蔡寻不理会她,于是她就调侃道:“难道是女子耽误了你落笔的速度?”而后被老胳膊老腿的老蔡头儿从正厅一路追着打到了后院。 青墨院如此气派,蔡大家的屋子自然也颇为讲究,两间厢房打通的极为宽敞明亮,从床榻到桌椅窗棂皆是价值不菲的红木造就。书案上摆放的狼毫羊毫由粗至细仿佛一列列叹为观止的绝世神兵。 沈妉心不以为意,进门就看了眼桌上明色鲜艳的葫芦八宝鸭,而后又瞅了一圈桌边坐着的三位墨豪大家,瘪了瘪嘴。 于孟人冷哼一声:“我道是老蔡舍得这般破费,原来是为了这小子。” 始终和颜悦色的颜梦卿打了圆场,“呵呵,咱们也有段时日没一块儿喝酒了,上回我记着还是老蔡做的东。” 蔡寻没应声,自顾自的端了酒杯嘬了一小口。沈妉心见不得老蔡头儿一副与世无争的模样,以前便作罢,现在好歹是她师父不是?秉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原则,反唇相讥道:“师父设宴款待,弟子铭记在心。好歹家师与在座二位也算是好友同僚,颜大家尚且还送了一杆狼毫,有些人却分毫不拔,其肚量可见一斑。” 蔡寻仍是不吭声,面无表情的又嘬了口酒。 被人含沙射影的指着鼻子骂,于孟大家还是头一回。他目光阴沉的望向吃了雄心豹子胆的沈妉心,不怒反笑:“老夫送你陛下御赐的青龙砚,你敢要么?” 沈妉心满嘴是葫芦八宝鸭,来不及回应,颜梦卿慌忙阻拦道:“老孟这可使不得啊,那青龙砚……” 沈妉心抽空刚举起一只手,一直坐上观的蔡寻一眼瞪了过来。沈妉心缩了缩脖子,擦了一把嘴上的油,嘻嘻笑道:“我吃饱了,三位大家继续,继续。”说罢,溜之大吉。 沈妉心一路小跑着往青墨院的侧门去,幸好今日为了清积雪方便,平日里锁着的侧门大敞。沈妉心左右张望了一圈,蹑手蹑脚的走向隔壁的夫子院。在后门墙根下等候多时的宋明珏跺着脚,往双手心里呵气。 “我来迟了么?”沈妉心走近了问道。 宋明珏搓了搓冻疼的脸颊,露出一个微笑,“我姐倒是还没来,不过你再来晚些,我这身子可就不好说了。” 沈妉心大方的揽过他的肩膀,为他遮挡些风寒,轻声道:“走,进屋说。” 动作虽过于亲昵,可对于现在男子身份的沈妉心来说并无大碍。宋明珏愣了愣,只觉一股暖意迎面扑来,也没太在意,领着沈妉心抄小径去了杂物房。 宋明珏并未跟着进屋,立在门口道:“你等着,冷了柜子中间那层我藏了一方小被褥,我姐该是快来了,我去前院瞧瞧。” 见宋明珏转身欲去,沈妉心急忙喊了一嗓子:“诶,等会儿,我问你,你姐昨个儿回去神色如何?” 宋明珏皱着眉思量了一番,忧虑道:“脸上的伤倒是还好,神色嘛也一如往常,瞧不出旁的。”沈妉心还没来得及安心,宋明珏又补了一句,“可我姐一向如此,不论受了多大的委屈,也极少表露于人前,所以你呀还是当心着点儿吧。” 沈妉心脑子一懵,只剩一个念头,完了完了…… 宋明月来时鞋上尽是雪水,湿漉漉的一脚一个水印儿。脸上的五指山也消下去不少,只瞧的见微红一片同颧骨上寒风吹出来的绯红融为一色。 宋明月瞧见屋内傻立着的人也波澜不惊,当明珏说有人在后院杂物房等她时她便猜出来了。看在弟弟良苦用心的份上她没当即转身便走已是大度,可这人傻不愣登的望了她半响也不吭声,极好的性子也磨灭了个干净。 -- 第25页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今日日头好,我赶着回去洗被褥。”宋明月睁眼说瞎话,显然气还没消。 “你……”沈妉心颤颤巍巍的伸出一根青葱细指,指了指她的脸颊,小心翼翼的问道:“那儿还疼不疼?” “不疼!”小家碧玉凶狠的吼了一句。 嘴硬!沈妉心瘪了瘪嘴,硬着头皮道:“我那有尚药局的上好丹药,这就去给你拿。” “你还嫌风头不够大是不是?巴不得被人瞧见是不是?”岂止是气没消,感情攒了一夜,就等着今时今刻呢? 第15章 沈妉心泄了气,随意坐在一堆杂物上,也不管衣摆处沾染上了多少灰尘,撅着嘴委屈道:“我又不是故意的……” 宋明月目光始终望着窗棂,等了一会儿也不见沈妉心有别的说辞,轻叹了口气,道:“你说完了?我回去了。”言罢,竟是真要走。 沈妉心一步跨上前拉住她的衣袖,哭丧着脸道:“我……我还有话说,你别走啊。”忽然她感觉胸前的小馒头被一个物件膈应了一下,她惊喜的拍了一下脑门,从怀中掏出一个被油纸包裹的物件,“还热乎着,你吃了再走。” 宋明月看着她手中奇形怪状的油纸,黛眉浅皱,“这是……”话刚出口,一股肉香便四溢扑鼻。换作平日里,沈妉心定是要吊足了宋明月的胃口才会揭晓,如今给她一百个胆子也不敢,献宝似得拆开,一个外嫩里更嫩且还冒着热气的鸭腿。 “鸭腿?” 沈妉心拉着她在刚才那处杂物坐下,督促道:“愣着干嘛,吃呀。这可是我好不容易才偷……拿出来的。” 宋明月无动于衷,肚子却不争气的怒吼了一声。虽面有赧羞,仍是竭力平复,质问道:“你哪儿来的鸭腿?” 依着宋明月的性子,不说明白她是绝对不会下口的,那沈妉心今日可就白白得罪了于孟人。于是道:“这是老蔡头儿为了弥补昨日可耻行径的补偿,一个葫芦八宝鸭而已,便宜他了。” 小家碧玉又一眼瞪了过来,“蔡大家受万人景仰,多少人慕名拜师,不可对他无礼。” “是是是。”沈妉心指了指没了仙气腾腾的鸭腿,无奈道:“总之这是师父他老人家的一片好心,您就赶紧吃了吧。” 宋明月看了看鸭腿,又看了看沈妉心,最终没逃过人间美味的诱惑,微微张开朱唇小嘴咬了一口。沈妉心欣喜若狂,连忙追问:“好不好吃?” 宋明月赧羞点头,又咬了一口。 小家碧玉吃东西细嚼慢咽,很是有大家闺秀的风范,沈妉心也不急,这人美啊,不论做什么看起来都赏心悦目。待宋明月吃完一只鸭腿,用油纸擦手时,沈妉心才将方才一直在心底斟酌了半响的话问出口:“赵卉那个坏女人一直都这么对你么?” 宋明月擦手的动作一滞,只片刻又恢复如常,平声道:“你是指她欺凌我,还是指她把我当马骑?” “嗯……”沈妉心犹豫了一下,“算了,当我没问。但你必须知道,我打你那一下真不是故意的,你若气不过,也打我一巴掌好了。” 宋明月将满是油污的油纸塞到沈妉心的手里,似是不在意的道:“其实你我都明白,你那一巴掌算是救了我一命,若赵卉追究到底于我没好果子吃。我不该与你稚气,可你要是没拿错画,我也不必经此一遭。想来想去,仍是气不过罢了。” 沈妉心垂下头,神色忧郁。 宋明月撇了她一眼,顿觉心头畅快了不少,于是转了话锋,问道:“那幅画便是蔡大家决意收你为徒的画?” 沈妉心抬起头,不敢应答。 宋明月嘴角微扬,“是幅好画儿。”可一下刻,她嘴角一撇,秋水剪眸微微眯起,“可惜作画之人却是个登徒子!” 沈妉心尚未飞扬的心才离地不到半寸就被一锤子锤进了坑里,她霎时恍然大悟,连忙追着起身欲走的小家碧玉解释道:“小……小明月,你听我解释,那是为艺术献身!” 已走到门边儿的宋明月回头又狠狠刮了她一眼,冷嘲热讽:“什么艺术?不曾听闻,满嘴胡言!” 宋明月两耳不闻哀求声,推开门走了出去,顺手用力甩上了门。紧随其后的沈妉心不出意外的鼻子撞在门框上,壮烈牺牲。 没过多久,宋明珏推门进来时,便瞧见倚在墙根下捂着鼻子眼泪汪汪的沈妉心,愕然问道:“你被我姐打了?” 沈妉心痛苦的摇头。 宋明珏蹲下身,笑着对她竖起了大拇指,毫不吝啬的褒奖道:“难怪我姐走的时候眉开眼笑,不愧是世外高人,这自罚的法子也想的出来。” 沈妉心苦笑默认,宋明珏从怀里揣出个青瓷小瓶,递给她道:“这是化疮膏,我姐不知跑了多少回尚药局才要来的,我跟她说青墨院不缺这些好药,她硬是不听,方才她走时说忘了给你。” 沈妉心接过青瓷小瓶,瓶身尚留有余温,也不知是疼痛难忍还是旁的,她竟又热泪盈眶。宋明珏看的目瞪口呆,过了好半响,沈妉心抽了抽鼻子,疼的龇牙咧嘴,她拍了拍宋明珏的肩旁,语重心长的道:“明珏啊,以后你可得考个好功名,让你姐姐过上安生日子。” 宋明珏神色古怪的笑了笑,“你大抵是不知,我这等身份是入不了仕途的。” “啥!?”沈妉心瞪圆了眼,“那你读书作甚?” -- 第26页 宋明珏苦笑,“我身处禁宫,不读书还能做什么?”他学着沈妉心倚着墙根坐下,“前些年我欲弃笔从戎,远离宫中是非,心想远走他乡赵宗谦也眼不见为净,可我还是低估了赵宗谦的心思,他怕我涉及兵权,山高皇帝远更难以掌控,便让我继续留在了夫子院。说是读书,其实不过是皇子伴读罢了。姐姐也是从那个时候起,被赶出了夫子院。” 二人对坐,沉默良久。 沈妉心鼻头通红,模样滑稽,可目光熠熠让宋明珏心头一震,只听她道:“若我名满天下,你可愿把宋明月嫁给我?” 假凤虚凰。 宋明珏盯着白纸黑字走神了许久,他练小篆已有五年,虽谈不上笔法大成,也有了些小得意。可如今即便是大皇子曾夸赞的字迹也令他心烦意乱,儿时一顿饱饭,一身暖衣便可心满意足,无忧无虑。随着年纪增长,姐弟俩听过了那些碎言碎语之后,便难再有儿时的心境。姐姐的复仇之欲更是逐日增长,直至今日成为了姐姐苟活下去的支撑。他不是没想过,可整日与皇子们相处,他深知刺杀赵宗谦一事简直天方夜潭。他便想着若是复仇无望也该让姐姐过上几日无忧无虑的好日子不是?可不入仕途,困于禁宫的他又哪来的出路? 嫁人娶妻莫不是条出路,但仍是身不由己。赵宗谦白养活他们这么多年,并非绝无旁心。随意嫁个平凡无奇之人,姐姐许能得个善终,可若是赵宗谦别有用心,那救起沈妉心的湖,便可能是姐姐葬身之湖。 宋明珏长叹一声,将纸揉成一团。沈妉心临走时道,“你不必急于回答,我给你一年的时间,一年之后我若一鸣惊人,你再答复我不迟。” 宋明珏又是一声长叹,喃喃自语:“不愧是世外高人呐……” 假凤虚凰又如何?命比情长,才能生生世世啊。 沈妉心从侧门偷偷溜回青墨院时,正巧见几个小侍童抱着木炭往柴火房去。她眼珠子一转,拦下最后一个小侍童,问道:“咱们院的炭火够用么?” 眉目清秀的小侍童咧嘴一笑,得意之色俨然浮现,“自是够的,承蒙陛下照拂,咱们青墨院每逢冬令炭火都是给的最多的,沈先生若是不信可去隔壁的夫子院一问便知。” 沈妉心嗤之以鼻,附和道:“问他们那帮糟老头子作甚?既有余,你帮本先生跑趟腿,给宫人所的宋明珏公子也送一些去。先生有今日成就也多亏了宋公子举荐,受人之恩虽深不报,但能报则报。” 青墨院的小侍童们虽私下里爱传些宫中的碎言碎语,但终究是稚子,心思纯净,清秀小侍童毫不迟疑的应下了。 沈妉心捏了捏手中紧握的青瓷小瓶,转身回了厢房。 老蔡头儿说要授道于她,竟也不含糊。从握笔开始教起,习惯四指扶笔大拇指着力的沈妉心叫苦连天。寻思着老蔡头儿莫不是因为那日她公然挑衅了于孟人,而给她穿小鞋。 一连好几日,从早执笔到晚,沈妉心终于受不住哀求道:“师父咱们画画花草树木它不美么?不然大石头假山也成啊?” 蔡寻捋了捋稀疏的山羊胡,看着手里的《墨成》专心致志的道:“连笔都拿不稳,你如何下笔?传出去岂不是让人笑掉大牙?” 青葱细指折磨成腊肠粗的沈妉心晃悠到蔡寻跟前,再度哀求:“师父现在就咱们俩,你跟徒儿说说,那老孟头儿是不是寻你霉头了?” 这话不提还好,一提起来蔡寻就气的吹胡子瞪眼,将书砸在书案上,怒道:“你还有脸提此事?别以为你天赋异禀便可目中无人!莫说青墨院,便是夫子院的陈简之也不是你可随意戏弄的!若是在宫外便也罢了,禁宫之中哪个不是身怀绝技之人,可哪个又不是藏着掖着,也就你这黄毛小儿不知天高地厚!” “师父师父,您别生气,别生气。”沈妉心一面安抚,一面递上热茶。 蔡寻白了她一眼,喝了口茶,许是茶水温热适宜这才缓和了些面色,平声静气道:“于孟人比为师入宫早了四五年,那时为师仍志在游历,他却得了陛下钦赐的墨家至宝青龙砚。你可知道,普天之下除却天家唯有他孟尝先生可用龙纹篆雕的砚台,何其荣光?” 闻此言,沈妉心这才有了一丝丝后怕,忍不住问道:“孟大家有何过人之处,竟得此滔天殊荣?” 蔡寻放下茶盏,叹了口气,目光迥然,“因为当年他的一幅百子朝贡图,才使得墨家有今时今日的如此盛势啊。” 沈妉心心下豁然,朝蔡寻一揖,沉声道:“弟子定练好执笔,不给师父丢脸!” 第16章 老蔡头儿的话沈妉心多数不会记在心上,一是因为本质不同,二是因为时代不同,三则是……老蔡头儿与沈妉心口舌之争,多数是以沈妉心完胜收尾。可老蔡头儿有些话沈妉心听进了耳里,也埋入了心里。 例如老蔡头儿说宫中大多身怀绝技之人皆藏着掖着,故而沈妉心对于炭笔画从不敢提起只言片语。这也算得上她压箱底的绝活儿了,即便待她如至亲般的老蔡头儿也得瞒着。 一晃眼,白驹过隙,又过了几日。沈妉心执笔的手势终于是让严谨苛刻的蔡寻点了头,欢天喜地的就要研磨一展拳脚,蔡寻却又让她去种花草,还说什么时候画里是画,画外也是画的时候再提笔上画案。 -- 第27页 自打沈妉心在青墨院住下后,晌午堂休窜门儿去隔壁夫子院就成为了常事。夫子院看门迎客的小侍童而今见了她脸上也不再是呆板木纳,偶尔会挤出个皮笑肉不笑的笑容,这还得多亏了沈妉心每日从老蔡头儿那顺来的糯米糍。 多日不见小家碧玉,沈妉心想念的紧,哀求了半响,可素来温厚心软的宋明珏却一改常态,吃了秤砣铁了心就是不同意二人见面。 沈妉心一赌气,别过脸去不看他。宋明珏竟也只是轻叹一声,放任不管。二人就这么背对背坐在老榕树下生闷气,眼瞅着一炷香的堂休即将过去,沈妉心早已没了那份气焰,只是沉默久了,心底生出一丝担忧,该不会是那日说要娶他姐姐的胡话把这小子给吓着了吧?那可就偷鸡不成倒蚀把米! 就在沈妉心准备拉下脸面去哄哄那个突然转性的小老弟时,左侧一排的厢房打开了其中一扇门,走出来一位锦服金冠的翩翩公子。宋明珏与蔡大家最疼爱的小徒弟交好,这是宫内宫外都传开了的旧事,早已不新鲜,就连宫外那些求师多年而不得青睐的森森学子除却刚听闻此事时的哭天抢地,也早已消声许久。故而宋明珏并不忌讳沈妉心每日这么堂而皇之的来撩闲,更何况蔡寻与夫子院的陈院士都没吭声,沈妉心便更加胆大妄为。 明知那一排厢房是专供给各路皇子的休憩雅间,还大肆说道要与宋明月见面,简直是生怕旁人听不见。不过宋明珏心里明白,这些高高在上惯了的尊贵皇子们不屑打听小道是非,除了赵卉对宋明月格外上心,其余几个皇室子女皆是一副漠然姿态,仿佛宋氏姐弟是两座瘟神,避之不及。 宋明珏起身拍了拍下摆,对翩翩公子作揖,恭敬道:“氶殿下。” 赵氶面上看着和眉目善,一双眸子明亮清澈宛如春日和煦下的旖旎湖光。沈妉心自诩见过无数花样美男,眼前的男子尚且称不上美男子,那一双眼睛却生的格外亮眼,不禁看的痴愣了片刻。 赵氶独身一人,走进了朝二人微笑道:“今日治国策着实有些乏味,屋里也闷的我头昏脑胀,这不就出来走走,没打扰二位的雅致吧?” 六皇子赵氶,在内宫中是出了名的待人亲和,就连身边的奴才们也少了几分趾高气扬的派头。但先前宋明珏给沈妉心开小灶做功课时,对于这位六皇子的平生简介不过只言片语。 “画徒沈妉心,见过六皇子殿下。”沈妉心低眉顺眼,心中腹诽,如今看来这赵氶果真是为人内敛,平平无奇。不仅举止过于文儒,就容貌来看,除却那双眼睛,亦是平平无奇。相比起娇艳如花的赵卉与倾城之姿的赵環那更是连容貌清秀都算不上了,沈妉心一下起了好奇之心,那赵宗谦得长成啥样才能生出这三六九等各有千秋的子女来? “虽说是在宫中,但咱们也算得上同为拜师求学,即为同窗便不必这般客套,可否介意我一同坐下闲谈?”赵氶却如传闻一般没什么皇子架子,但他自顾自说便坐在了沈妉心身侧,还是让沈妉心眉头微皱。 见二人仍站着,赵氶笑道:“坐呀,还等我来请你们不成?” 二人对视一眼,依言而坐,沈妉心脊背僵硬挺直,目视前方。宋明珏低着头数着脚边的蚂蚁,二人皆缄默不言。赵氶呵呵一笑,似早已习惯,问道:“方才你们在谈论什么?” 萧瑟寒风微微拂过,沈妉心竟觉后背冷汗直冒,讪笑道:“六皇子应是知道我原先住在宫人所,承蒙蔡大家高看一眼搬到了青墨院,故而时常来此向明珏询问一些家常事儿。” “家?”赵氶一双好看的眸子微微眯起。 “小人无父无母,入宫后宫人所的姐姐们待小人不薄,宫人所就是小人的家。”沈妉心一脸诚恳的扯谎。 赵氶手臂枕膝,仰头望天,似有些羡慕的喃喃道:“竟还有人把皇宫当作家,稀奇,真是稀奇。”沈妉心在旁陪着笑,不敢再多言半句。 “我还以为你们方才在说宋明月的婚事呢。”赵氶隔了半响,忽然道了句惊天霹雳。 “什么婚事!?”沈妉心被劈了个正着,却碍于赵氶在场不好揪着宋明珏的衣领刨根问底。赵氶似有意卖了个关子,饶有趣味的望着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的沈妉心。直到沈妉心忍耐不住,欲张口的节骨眼儿上,赵氶才悠悠道:“前几日父皇下旨,将宋明月赐给了鲁国公的世子,新元过后便成婚。不仅朝堂上对此颇有说辞,宫内亦是铺天盖地的流言碎语,你身为宋明珏的挚友竟是不知?”他微微倾身看了看仍低头数蚂蚁的宋明珏,又看了看面色铁青的沈妉心,“还是宋明珏有意瞒着你?” 宋明珏许是数蚂蚁数累了,抬起头瞥了沈妉心一眼,淡漠道:“氶殿下明鉴,小人虽与这小子有些交情,但不至于到事事据悉的地步,谈不上欺瞒。” “怎么?”赵氶颇有些讶异,“难道他与宋明月不相识?” 沈妉心白着一张小脸,微笑道:“有过几面之缘。” “原来如此。” 沈妉心担心自己会忍不住脱下鞋子当着赵氶的面爆揍铁石心肠的宋明珏,于是起身作揖道:“家师命小人种的花草还有一半儿,多有怠慢还望六皇子殿下见谅,小人先行告退。” 赵氶微笑点头,并不挽留。 沈妉心还未走出夫子院大门,宋明珏也起身作揖道:“堂休时辰快到,明珏也先行一步。” -- 第28页 赵氶仍是一副和善的模样,看了一眼宋明珏的背影,转头回望沈妉心离去的院门方向,喃喃自语:“看来你与宋明月也是交情匪浅呐……” 课堂之上,赵氶总是有意无意的瞥几眼素来埋头苦读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宋明珏。宋明珏也没让他失望,一反常态的在陈院士的课堂上答了一句“孪子之相似者,唯其母知之而已;利害之相似者,唯智者知之而已”,博得陈院士另眼相待。而课后总会留堂几刻的宋明珏,第一个出了夫子院。 隔壁青墨院里,寡言少语,不苟言笑的蔡寻看着一列花圃歪七扭八,摇头叹息。 沈妉心蹲守在那条不知名的湖边小径,摧残了周身一片花草,才见宋明珏磨磨叽叽的走过来。此时的宋明珏早已没了先前那般冷漠的姿态,反而是畏畏缩缩的不敢靠太近。 不等沈妉心兴师问罪,宋明珏便不打自招,举手求饶:“是我姐特意嘱咐的!谁知道都行,绝不能让你知道!” 沈妉心跳起来就是一拳头,怒道:“我还不是知道了!?” 宋明珏自认倒霉的揉了揉后脑勺,无奈道:“你可别去跟我姐说,这是陛下的旨意,她现在心里也不好受,你若是去了,她万一抗旨不尊该如何是好?” 沈妉心叉着腰,眼一瞪,“那我不去就能行么?依着她那个要死要活的驴脾气,指不定就悬梁自尽了!” 宋明珏摆摆手,好言相劝:“你就放心吧,姐姐她眼下虽比平日里更加沉默寡言,但仍是每日循规蹈矩。你也别急,待我姐再缓上几日,我自会安排你们见面。” 沈妉心也不管他说的什么,自顾自来回转圈渡步,在渡到第十五圈之后,她终于颓然的一屁股坐倒在路边,哀声叹息。凭她现在的身份地位莫说一个前朝遗孤宋明月了,就是浣衣局的一个小使女她也有心无力。更何况今日一个平平无奇的六皇子赵氶就让她胆战心惊,又如何去面对龙椅之上的真命天子? 人之渺小,不分古今前后,唯有高低贵贱。 可沈妉心不一样,她虽心惊胆战但仍敢当着赵氶的面儿说鬼话。望着澡气熏天的平静湖面,沈妉心亦平复了不少,她道:“说说那鲁国公吧。” 那些成日谨小慎微喜怒不露的皇室子女宋明珏见识的不少,表里不一笑里藏刀的各宫奴才他更是常见,如沈妉心这般顷刻之间转变自如的,唯有沈妉心。这几日浮躁的心也因沈妉心这番作态沉稳了不少,寻到了依靠的宋明珏不紧不慢道:“鲁国公褚郾城曾也是当今圣上的左膀右臂,当得起一声不世骁将,可近些年举国无战事,手握重兵便是拥兵自重,虽逃过了卸磨杀驴的惨境,却抵不过朝堂诽议,一纸文书便去了北莽边境,一守就是八年。沈先生可有听闻这么一则传言?” “什么?” “战场之上,杀伐之辈,皆是罪孽深重之人。”见沈妉心愣了愣,宋明珏笑了,接着道,“原先我也不信,可褚郾城五个儿女,四个夭折于幼时,最大不过一岁,独独褚云恒长成为人。这些年性格刚烈的悍将也学会了宗亲藩王的那套韬光养晦,听闻褚云恒待人谦和,礼让得体,不过却是个武痴。功名利禄,佳人美酒,都不如他手中的那柄七尺青锋。” 沈妉心愕然,此人若不是真痴,那便是大隐于市。不鸣则已,一鸣冲九天。嫁给这种人,与博弈无异,且是搭上身家性命的博弈。 不划算,实在不划算。 何况……宋明月也看不上他呀! 第17章 宋明月自然是瞧不上什么鲁国公的世子,但对于以身相许这种要命的话沈妉心也不敢说。 当年鲁国公被一纸文书送去了北莽边境时,宋明月才八岁,为了一个糙米馍馍被御膳房的一群年轻力壮的帮厨打的鼻青脸肿。跟着鲁国公远走他乡的褚云恒还是个初尝离别滋味的青涩少年,比起果腹他更难过或许一辈子再也回不来陇城。 “他配不上你姐。”沈妉心一脸阴沉道。 宋明珏愣了愣,点头道:“我知道。” “可他若娶了你姐,就必须回陇城完婚是不是?”沈妉心的眸子霎时蒙上一层阴霾之气。 宋明珏沉默,又点了点头。 沈妉心躺倒在草丛中,双手枕着后脑勺,西落余辉红满天际不似温暖更甚寒地。她嗤鼻笑道:“傻子才不答应呢,我要是那鲁国公巴不得明日就成婚,甭管他那个武痴儿子同不同意,反正宋明月臭名昭著娶回去当个花瓶供着便是。诶,我说这话你可别生气啊,我这是就事论事。到时候再给他那宝贝儿子纳几房小妾,无权无势的正室又能奈他何?回了陇城,还愁日子过的不舒坦?” 宋明珏听着,眉头愈发紧皱,最后硬生生拧成了个川字。忽然发狠,一臂锤在坚硬的土地上,地面哀嚎发出一声闷响,宋明珏面目狰狞:“拼了性命,我也不会让姐姐嫁给褚云恒!” 沈妉心坐起身,侧头看着头一回露出如此憎目神情的宋明珏,淡笑道:“你的性命值几个钱?” 宋明珏霎时怒视而来,沈妉心无畏相迎,两两相视直至宋明珏目光软了下去。沈妉心才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抚道:“莫心急,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你好好照看着你姐,我去寻老蔡头儿琢磨琢磨这事儿。回去吧,别让你姐担心。” 沈妉心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叶尘土,看了几眼浮满绿藻的平静湖面,转身离去。行至湖边小径尽头时,她回头望了一眼,宋明珏才走出没几步路,身形修挺的少年人背影落寞又悲戚。 -- 第29页 宋明珏曾说,赵宗谦留着姐弟俩的性命不怕旁的,就怕别有用心。这世间的道理谚语素来都是好的不灵坏的灵,赵宗谦虽是马上得天下,可这帝王心术也如手里的刀剑一般如火纯青。沈妉心对此人愈发好奇,宋明月指婚一事她也多半猜的八九不离十。宋明月就是一颗抛砖引玉的棋子,压压这宝刀未老不世骁将气焰的同时,也在试探褚郾城是否居心叵测,但凡有一丝不甘愿,那便是欺君之罪,一并除了赵宗谦才高枕无忧。可这番猜测沈妉心说不得,莫看平日里宋明珏好说话的很,一旦钻了牛角尖那是比宋明月还难劝回头。 可这下了旨,就如板上钉的钉,拔出不易,终究还是留下了坑洞。最不济也只得用下下策了,沈妉心长身立在青墨院的院门前,抬头看了一眼,轻声叹息。 抹着嘴的小侍童从门内走出来,瞧见石墨阶下愣神的沈妉心,奇怪道:“沈先生怎的才回来?不吃饭了?” 沈妉心一怔,脸色大变,“吃饭了!?” 正长身子骨的小侍童笑道:“剩了点儿。” 沈妉心气结,上去就给了小侍童一记脑蹦儿,脚底生风往里去,还不忘骂上一句:“一群小白眼儿狼!” 吃饱喝足,嘴里叼着竹签吊儿郎当晃悠到小庭院的沈妉心在昏黄不甚明亮的灯笼下一眼就瞧见了蹲在地上,佝偻着背,正在栽花的蔡寻。做贼心虚的沈妉心立即停下了脚步,刚转了个身想要溜之大吉,就听身后沙哑声传来:“怎的才回来?吃过了没?” 沈妉心忽然觉得方才的残羹剩饭不仅果了腹还有一丝暖心,她走过去,蹲在老头儿身边,接过器具,柔声道:“师父您歇着,我来。” 蔡寻手掌撑在膝盖处,缓缓站起身,锤了锤腰骨,哎哟一声:“不服老不行啊。”沈妉心闻声,赶忙搀扶着他缓步行至飞榭亭,坐下歇息。 “你这老头儿一点都没自知之明,一杆老腰大半夜不歇着还在此栽花儿?明个儿栽它能长脚跑了不成?”沈妉心委实没忍住,又气又不忍。 老蔡头儿白瞥了她一眼,锤着腰杆子道:“人老了,总归有愈活愈糊涂的时候,你个年纪轻轻的大小子不也一样,没半点儿自知之明成日往夫子院跑,你当真以为为师不知道你去做什么?” 沈妉心一口气提到了嗓子眼儿,出不来就散去了。宛如打了霜的花儿,丧气的一屁股在蔡寻对面坐下,她沉默了半盏茶,幽幽道:“师父您也别怨徒儿不成气候,我是有那么丁点儿在意宋明月那丫头,但赵……陛下乱点鸳鸯谱就是落井下石,就是趁火打劫,就是……就是……” “就是个屁!”老蔡头儿喷了沈妉心一脸唾沫星子。 沈妉心愣了愣,义愤填膺:“没错,就是个屁!” 蔡寻气的直叹气,从古至今多少天纵英才,可能出世能活下来的寥寥无几。不是世间能人少,而是大部分都缺了那根通事故的弦。说的好听是英年早逝,不中听就是自食其果。持才傲世的多了去了,多沈妉心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如她这般年轻气盛,多半也得英年早逝,步前任后尘。 这时有了自知之明的沈妉心软了话语,讪笑道:“师父您别生气,我就是在您面前随口说说。” 气的狠了,蔡寻也没了训斥的心思,反正这个心思多变的徒弟也总有一堆歪理邪说,于是平声静气道:“为师知你来意,宋明月这丫头身世可怜不假,可这世上最多的就是可怜人,你若执意要趟这浑水看在师徒一场的份儿上,为师也可给你指条明路,不过你得想明白了,为了她搭上自己的性命与仕途可值得?” 沈妉心淡然一笑,道:“徒儿的命是她姐弟二人救的,知恩不报,徒儿怕即便留着这条命,师父您也不愿认这个徒弟了。” 蔡寻望向她,脸上有了一丝笑意,颇有些惋惜的道:“若是早些年能收你为徒,老夫此生也别无他求。罢了,累了,皇后娘娘要的仕女图前几日便已绘成,明日你就替为师送去吧。”言罢,佝偻老头儿起身走出飞榭亭,几步之后他回头又嘱咐了一句:“画儿就在画案上的龙纹紫檀匣里,可莫要错拿。” 沈妉心深深凝望着老头儿渐隐渐没的背影,站起身深深一揖到底。而后她仰头望了一眼夜幕下的星辰浩瀚,悄悄溜出了青墨院。 宫中宵禁,除却除夕夜以及公务要事之外,皆是日入前七刻,击鼓十二下,众以散。就连皇室子女亦须得遵守,违者一律鞭笞五十。沈妉心走的提心吊胆,她算不准此时是否已过宵禁,但她知道今夜一定得去见见宋明月。 好在这一路虽胆战心惊,却也有惊无险的到了宫人所外,沈妉心望着漆黑一片中时隔半月的井天小院,心中莫名释然。她深吸了口气,径直走入,恰好碰见出房门的宋明珏。 “你……?!”宋明珏吓的浑身一颤,险些摔了手中的碗盘。 沈妉心眼珠子四处转了一圈,示意恐隔墙有耳,随即小声问道:“你姐呢?” 宋明珏努了努下巴,指着沈妉心背后的小木门道:“在堂前。” 沈妉心计上心来,夺过宋明珏手中的碗盘,刻意大声道:“宋兄,你看我好不容易来一趟,你也别见外,交给我就是了。” 堂前的宋明月听闻动静,甩了甩手上的水,自然而然的往围布上一擦,就往门外去。刚想张口喊话,谁知门便被推开,怀中抱着碗盘脸上挂着憨笑的人不是沈妉心是谁? -- 第30页 “你怎么来了!?”宋明月惊呼。 沈妉心吓的花容失色,胡乱丢下手中的物什一把捂住了她的嘴,低声呵斥:“小声点儿!迟早有一日被你害死!” 可一贯吃素的小家碧玉性子上可不是吃素的,不必问她也心知肚明沈妉心的来意。当即黑了脸,拨开沈妉心的手,冷声道:“滚出去。” “不是!”沈妉心一愣,“我这可是提着头来见你的,好歹听我把话说完再撵人不是?” 宋明月睫毛轻颤,微微垂眸,破天荒没有反驳。 沈妉心自顾自的从角落里拖了两张小矮凳来,拍了拍柔声道:“来,坐。” 宋明月依言乖巧的坐下,眼盯着脚面。沈妉心叹了口气,颇有些哀怨道:“咱们仨已是一条船上的蚂蚱,还跟我这么见外,就是你的不是了。你的事儿就是我的事儿,何况还是这么大的事儿,你也不跟我吱一声,老蔡头儿刚还给我好一通训呢。” 宋明月猛然抬头,目光锐利,正色道:“此事只是我一人之事,你若这般认为,那咱们便分道扬镳吧。” “啥!?”沈妉心小心肝儿一紧,呼吸一滞,“你就这么心甘情愿的任人摆布,嫁给一个素未谋面的武夫?” 宋明月侧目望着她,眼底寒光凛冽,“鲁国公再不济也是当朝正一品,莫说明媒正娶嫁入褚家,就算是做个妾,也比在宫人所受人欺凌强百倍!他日褚郾城回了陇城,其子世袭家业,作为正室主母我何愁大仇不报?” 第18章 沈妉心本能的捂住了胸口,不可置信的道:“敢情我之前与你的复仇大计都白说了!?” 宋明月显是微微一愣,面有尴尬之色,立即别过了脸,嘟囔道:“你那复仇大计猴年马月才是个头,何况眼下迫在眉睫,我也顾不得许多了。” 沈妉心抚了抚一马平川的胸口,心疼的苦口婆心道:“咱们且不说你嫁入了褚家是否就算脱离苦海,你可有想过明珏该怎么办?以往你姐弟二人好歹相互有个照应,明珏留在宫中便是赵宗谦牵制你的筹码,到时候你便是哑巴吃黄连做了他的细作,也怨不得半分。再者说,你当真以为赵宗谦会好心好意把鲁国公招回来膈应自个儿?” 这番话,沈妉心原是不愿说的。她来此世第一夜便知道了赵宗谦这个名讳,但到如今莫说见面,连远远的瞧一眼也不曾有。所说所言,皆是揣测,自古位高权重者有几个有好下场的?宋明月满怀希望的把自个儿当赌注嫁进去,到头来大仇未报褚家就落个满门抄斩的下场,那又该当如何?可怕就怕,宋明月仇恨蒙眼,根本不听劝,硬是要赌这生死之局。 但沈妉心还是低估了宋明月,她自幼长于皇室,尔虞我诈勾心斗角见识的最多。只稍稍一点,她便能想的透彻,当下没有吭声,沉默良久后,她面露难色道:“你说的在理,是我急躁了,可眼下我也无退路,除了嫁入褚家便只得以死相抗。” 沈妉心见峰回路转,心头的大石头落下不少,继而好言相商道:“明珏担着风险举荐我去青墨院可不是白去的,老蔡头儿虽为师严厉,折磨了我好些日子。但总归还算是个良心未泯的可爱老头儿,明日我便以送画之名去见皇后娘娘。” “武昭皇后?”宋明月极少提起这位对蔡寻青睐有加的皇后娘娘,诧异低呼,“见她作甚?” 沈妉心摸了摸下巴,思量道:“我听闻这位皇后娘娘端的是母仪天下,善辩是非。据说赵宗谦攻陷陇城之前,这位传奇皇后在民间声望颇高,素有乐绯女侠之称,若当真如此,那她便是可救你的唯一之人。” “痴心妄想。”宋明月毫不留情的道。 沈妉心竟不以为意,凑近了些,笑的格外隐晦,“我还听闻,当初让赵宗谦那狗贼手下留情的便是这位武昭皇后,才保了你姐弟二人的性命,可有此事?” 宋明月侧望向她,略有些惊诧道:“你哪儿来那么多闲言听闻?” “这个你就甭管了。”沈妉心直起身,眉眼间带着几分得意之色,“这般贤良淑德的女子配赵宗谦真是可惜了,不过若是没有她,你也活不到今日。这是啥,缘分呐!救你,非她不可!” 宋明月仍是神情淡漠,冷笑道:“当年她不过是一时心软,妇人之仁罢了。如今她是住琉璃金屋,高高在上的皇后娘娘,而我不过是个住宫人所瓦房的阶下囚,蝼蚁的死活,她何必在乎?” 沈妉心一把拍在小家碧玉的大腿上,狂喜道:“要的就是她的妇人之仁!所谓夫者以血肉白骨平天下,妇者以菩萨仁心荡天下,故而天下分阴阳,君王遵天命立国后就是这个道理。” 鬼的道理!宋明月险些咆哮出口。沈妉心这番鬼话若是可行,那她明日就开始吃斋念佛,日日供香! 沈妉心见她一副见了鬼的模样,撇了撇嘴,失了兴致道:“不信也罢,明日你就在家等着我的好消息吧,走了,莫送。” 在冬日的夜里,人一走人气就少了一分,显得空荡荡的堂前更加寒冷。宋明月盯着方才沈妉心坐过的小矮凳出神,宋明珏推门进来时她闻声抬头仍是神情木讷。 “沈小娘子可是出主意来了?”宋明珏带着微弱的期待低声问道。 宋明月一怔,没好气道:“可不是,鬼话倒是扯的好听。” “啊?”宋明珏没听明白,走到小矮凳边坐下,劝慰道:“姐,我觉着沈小娘子虽行径不着边幅,但人善心好,她说的话也不全无道理。” -- 第31页 宋明珏刚在门外放风,自是没听见二人的低语,但沈妉心走后姐姐的神情已复如常。不论沈妉心出的什么鬼主意,管用便好。 宋明月亦不反驳,一手撑着菱角分明的下巴,只叹息道:“莫忘了,她终究是外人。” 不把自个儿当半点外人的沈妉心起了个大早,格外斯文的只喝了一小碗粥就去浇花施肥,可把半桌子的小侍童都吓坏了,往日三大碗粥下肚还嫌不够,全无尊老爱幼品德让他们饿肚子的沈先生今个儿是怎么了? 老蔡头儿不知去了哪里,沈妉心在小庭院寻了一圈也不见人影,只得独自拿了紫檀匣出了青墨院。近来老蔡头儿可爱唠叨她了,这忽然清净下来,她还真有些不习惯。走在长道上,抱着确认了无数次的紫檀匣,沈妉心心情无比郁闷。 有了前车之鉴,沈妉心这回不但打听好了去的路,还逼着小侍童们给她画了幅拙劣笔法的地图。可怜的小侍童们吃力不讨好不说,还惹来沈妉心一阵嘲笑,说就你们这笔法,还好意思说是咱们青墨院的? 看着手里歪七扭八的地图,沈妉心嘴角微扬。 后宫群中,最显眼的宫殿当属济天宫。琉璃屋瓦,鎏金砥柱,六角飞檐,宫内大小庭院八处,更有百鸟齐飞的奇景。庭内一花一树皆是皇后娘娘亲手栽种,内饰华而不奢,简而不素,与皇后娘娘品行相得益彰。济天宫原为前朝凤仪宫,武昭皇后入宫后便改为济天,取济世天下之意。相传前朝皇帝宋徽昏庸无道,却是个痴情种,一生钟情于皇后高氏,纳妃不过三四人,前朝末年耗费万金为高氏皇后建造了这座济天宫,可没住上小半年,赵宗谦的虎夔军就杀入了皇宫。当今武昭皇后不喜奢侈,下令整改了一月,唯独仅存琉璃瓦与鎏金柱。 阳光下的琉璃瓦宛如潮汐澎拜,五彩斑斓。沈妉心仰头眯眼瞧了一会儿,不仅脖子疼,眼睛更疼。她颠了颠怀里的紫檀匣,深吸一口气,大步流星。 年纪不大的小内侍听闻沈妉心的名号,便微微躬身有礼相待:“劳沈先生在此恭候,小的这便去禀报。” 下人什么德行,主子便也差不远。瞧瞧那鸾栖宫各个张扬跋扈的下人,再瞧瞧济天宫。方才那小内侍只看了她一眼,也不多做打量,且礼数得体,能教出这般下人的贤淑皇后怎就教出了赵卉那么个蛮横的闺女?听说还是亲生的? 沈妉心才感慨了一半儿,宫门内就出来个年长的内侍,年纪轻的小内侍跟在后头,伸手朝前一摊,道:“便是这位青墨院蔡大家的弟子,沈先生。” 年长的内侍面有沟壑,神色宛如一潭死水,一双狭长的眸子倒是格外锐利,瞧了沈妉心一眼,露出个不近人情的微笑,躬身道:“老奴平常愿为沈先生引路,请先生随我来。” 沈妉心也不多言,迎上一个应付的笑容,作揖道:“有劳常公公。” 二人一前一后走了一半,沈妉心早已眼花缭乱,这小花儿小草儿,这池塘亭榭可比青墨院的养眼多了!难怪那么多女子做梦想当皇后,就算不自在,这美景相伴的惬意日子它不妙么!? 沈妉心正思量着劝宋明月也别报什么仇了,混个嫔妃什么的做做,何必跟自个儿过不去呢?到时候连带着她也沾沾光,那可不就梦想成真如愿以偿了么? “先生当心脚下。”平常兀的出言提醒。 沈妉心正美着,险些一脚踩空,她看着脚下普通石砌而成却精雕细琢,每一块石阶上皆巧夺天空的雕刻了一些梅兰竹菊,愣在了当场。 平常没有出声,立在一步之外静静等候。 待沈妉心终于看了个够,啧啧咂舌,问道:“常公公,皇后娘娘这般喜爱花鸟鱼虫?” 即便眼前人是皇后娘娘垂青的蔡大家弟子,平常亦无半分恭维之意,古板道:“老奴伺候娘娘十年,每日都陪着娘娘栽培半日,风雨无阻从不间断。” “那娘娘为何独爱家师的人像画?” 平常狭长的双目微微一眯,笑道:“这得沈先生亲自去问娘娘,不过今日怕是没这机会了。” 沈妉心一愣,不禁心中敲起了小鼓,不等她发问,似看透她心思的平常就道:“娘娘方才去了朝凤院喂鸟,一时半会儿怕是见不到先生了。” 常人换作此时,早已明智告退。可沈妉心毕竟是沈妉心,扬起个自认为和煦灿烂的笑脸,气人道:“甚好,济天宫可不是谁都能来的,这院中美景我还没瞧够,劳烦常公公通传一声,娘娘几时喂高兴了,几时来见小人便是。” 平常面无表情,默不作声,只微微躬身,转身离去。 朝凤院中无水无花,唯有高林密草,一身披白狐大氅,容貌丽质的女子立于院中,脚边围了无数大小各异,羽翎各色的鸟儿。女子手一抛,几十只鸟儿便争鸣齐飞,在空中抢夺食物。平常在边缘处立了好一会儿,女子抛光了手中的食物,这才缓步走来。 “他当真这么说?”武昭皇后,赫连完颜淡然一笑。 平常双手叠于腹下低垂着头,神色无比恭谦,应声道:“蔡寻不拘于世俗便也罢了,怎还教出了个不通事理的徒弟来?娘娘若是不见,待到掌灯时着人撵出去便是。” 赫连完颜接过侍女递来的食盒,一面往院中走,一面道:“得蔡大家赏眼的人这世间可没几个,把他领来。” -- 第32页 平常不敢多言,卑微躬身道:“是。” 第19章 皇后娘娘不似人言所传那般雍容华贵,若宋明月或是赵環那般好比春华秋月,那赫连完颜便是夏阳冬山。三分女子的娇柔,七分巾帼的英气,完美融合于一身,令人忍不住赞叹。 沈妉心上一任的心仪女子与眼前的皇后娘娘无论外貌还是气质,皆有几分相像。二人相处了大半年而后共处一室,每日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吵的不可开交,但大事上沈妉心不得不承认自愧不如。最终那强悍的女子留下一纸辞书,招呼也不打便远走他乡。 沈妉心望着眼前贵不可言的丽质女子,心有余悸。别看小家碧玉被她唬的团团转,皇后娘娘可没那般好糊弄。且一个糊弄不好,挨板子那都事小,怕是青墨院都得一块儿连累了。但于沈妉心而言,她仍有一丝胜算,还得多亏了她的上一任,使得这一类女子她最会揣摩,虽不及应付自如却也绰绰有余。故而她先前才敢那般与平常说话,不怕皇后娘娘恼怒,就怕她不肯面见。 “画徒沈妉心,拜见皇后娘娘,娘娘万安。”沈妉心行了跪拜礼,始终微垂着眼眸。 “你手边放的可是蔡大家所绘的仕女图?他为何不亲自送来?”赫连完颜接过侍女递来的手巾,擦干净手,径直走到沈妉心跟前,自顾自拾起了紫檀匣。 沈妉心本能的抬起头,竟是愣住了。赫连完颜此时离她不到一寸,从下往上望,胸前的峰峦硬生生遮挡住了半截脸。正处于震惊中的沈妉心兀的背脊一凉,余光瞥去,却是一旁的常公公正目光阴寒的盯着她,沈妉心小心肝儿一颤,赶忙低下了头,恨不得埋入双膝间。 “沈先生,娘娘问你话呢。”平常冷言提醒道。 沈妉心这才如梦初醒,磕磕绊绊道:“回……回娘娘话,师父这几日栽花闪着了腰,不便亲自前来。” 赫连完颜莞尔一笑,“栽花?他何时起了这雅兴?你可是不知道你那师父,这济天宫中的花鸟鱼虫可是被他弃之敝嫌,评之大俗,也就这朝凤院他还看着顺眼些。如今他倒自己捣鼓起花草来了,该他闪着腰。” 沈妉心哑然,竟觉着已是半老徐娘年岁的丽质女子格外可人。 赫连完颜将手中的紫檀匣递了出去,对畏首畏尾的沈妉心又道:“起来吧,既来了便陪本宫赏完画再走不迟。” “谢娘娘。” 平常暗地里瞪来一眼以示警醒,得了便宜的沈妉心却当作没瞧见,屁颠屁颠的跟在皇后娘娘身后。朝凤院位于济天宫后/庭,出了院门穿过荷花池小径,沿着廊道一路朝里走,便有一处竹林围拢的小屋,门前红木框上挂着一鎏金小牌,上头以篆文刻着余闲草屋四个小字。小屋格局不甚大,里头却是五脏六腑俱全,桌椅摆放考究舒适,书架上排列整齐,珍奇字画更是不在少数,却极少有装饰之物。 自打走上了那条廊道,平常的神色便有些古怪,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待到余闲草屋门前,平常终是忍不住出声:“娘娘……此处……” 赫连完颜率先一步跨入了门内,瞥了一眼身后的沈妉心,微笑道:“无妨。” 济天宫大大小小厢房书房暖阁加起来一共八十三间,唯独这余闲草屋,除了赫连完颜以及贴身侍女红鸾,谁都不得踏入,就连平常也只能在外候着。今日红鸾不在,平常行至离门口一尺之外便止了步,垂头应道:“是。” 沈妉心平日里看着吊儿郎当不修边幅,可也有心细的一面,见平常这等中宫执事内侍如此行径反常,才跨入一脚便停在了原地。赫连完颜走到书案前,便瞧见沈妉心一副进退两难的模样,哧笑道:“你连本宫的余闲草屋都不敢进,还扬言要见我?” 若今日只为送画而来,沈妉心自是不会这般瞻前顾后,早把鼻孔翘上了天灵盖儿。可毕竟有求于人,畏手畏脚的沈妉心讪笑道:“小人来之前在花圃踩了不少泥,这不是怕污了娘娘的清净地儿嘛。” 赫连完颜也不戳破她胆小怕事的事实,抽开匣子,笑道:“难不成要本宫亲自动手不成?” 识时务者为俊杰,沈妉心立即上前,脸上堆着比奉忠更为谄媚的笑颜,小心翼翼的拿出画卷,“不劳娘娘动手。” 画卷裱了金纸碎,画里的女子虽明艳动人,却俗不可耐。沈妉心只瞅了一眼,便微微皱眉,赫连完颜瞥见后,问道:“如何?” “江河日下。”沈妉心啧了一声,毫不掩饰的评价。言罢才慌忙捂住了嘴,惊慌失措的看向一脸看好戏的赫连完颜。谁知,皇后娘娘竟朝她俏皮的眨了眨眼,明艳朱唇扬起一个玩味的弧度。 沈妉心暗道糟糕,刚要开口解释一番,赫连完颜便先一步道:“听闻你的人像画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卉儿已有幸见识过,且交口称赞。如今看来,你笔下已远胜蔡寻?” “公主殿下谬赞,即便这幅仕女图江河日下,小人依旧远不如师父。” 赫连完颜端起那副仕女图,又仔细的看了一遍,突兀的下了逐客令:“你回吧,何时带着你那副兰溪戏水图来,何时再见本宫。” 且睚眦必报。 出师未捷的沈妉心呆愣了片刻,硬着头皮作揖道:“是,那小人明日再来叨扰,小人告退。” 走出一里地,沈妉心忍不住朝天大吼了一声。想起临走时,平常那张扬眉吐气的脸更是气的沈妉心捶胸顿足。欲擒故纵,是这类女子的拿手好戏,稳住心境,一定不能自乱阵脚!沈妉心深吸一口气,而后长长呼出。抬头挺胸,扬起一张和煦笑脸,往青墨院去。 -- 第33页 蔡寻之所以人画像天下第一,得益于年轻时游历四方,阅人无数。世间辛甜苦辣咸涩尝了个遍,才有了如今笔下的神行俱似。老头儿虽身不在朝堂,却深知其中明暗。平日里没少给惹祸精的徒弟絮叨一些朝堂之上的大小事物,为的就是护住青墨院来之不易的百年传承。 赵宗谦的旨虽下了,但中宫之主若是横插一脚,此事也并非全无迂回之地。关键在于,这一脚插的好不好,稳不稳妥。前朝晋国三百多年统治下的制度并非一日可破除,延续下来的也不在少数,历史上汉承秦,宋承唐便是如此。赵宗谦再如何高明的帝王心术也逃不过权衡一说,何况从前朝承载下来的不仅仅是律度还有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名门望族以及百年世家。 不少后宫中的嫔妃皆出身于此,更有甚者在晋国覆灭之后,便迫不及待的将家族中适龄婚嫁女子送入宫中,以求太平。当然也有为家族仕途铺路者,三公主的娘家乃是青州林壕世家,被远送和亲之后,家族中的男子皆鸡犬升天,最高位者已是青州刺史。可怜三公主的母妃,德妃林氏不久后便因病仙逝。而本应到吏部走马上任的林氏兄长,也因此断送了仕途,灰溜溜的回了青州。 历朝历代后宫便与朝堂之间盘根错节,赵宗谦治下的看似太平盛世的南晋也逃脱不开。蔡寻说的不多,许多关联莫深之处他总是恰到好处的点到即止,但也足够博览群书,嗅觉敏锐的沈妉心寻到一些讳莫如深的事物。 是夜,乌云盖月,沈妉心不敢点灯,摸着黑来到了小庭院。雅间共三间,离飞榭亭最近的是位处中间的蔡寻画房,左边那间是于孟人的,右边则是颜梦卿的,沈妉心辨别好了方向,朝左边摸去。正待她轻手轻脚的推门进去时,一声突兀的干咳声在背后响起,吓的沈妉心原地起跳,身子轻盈的在半空转了一圈。 “原来是师父啊。”沈妉心拍着小胸口,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 蔡寻不知从何而来,瞧着徒弟没出息的模样,冷哼一声:“就凭你这胆量,做个贼都能饿死自个儿。来这儿作甚?” 别看老蔡头儿嘴巴不如沈妉心利索,心思却是通透的很,沈妉心翘个兰花指他便知道这是作妖的前兆,杏仁眼一眨那狗嘴肯定吐不出象牙来。沈妉心嘿嘿一笑,扭动着身子挪到蔡寻跟前,讨好道:“徒儿记着孟大家画间有一幅阚岷居士的源贵妃闽州探亲图,想借来一用。” 蔡寻往侧边挪了一小步,斜眼看着她,皱眉道:“阚岷居士此生仅一幅探亲图遐迩闻名,你从何知晓?” 沈妉心竭尽所能的笑出那股子谄媚劲儿,“那还不是师父您让徒儿读的《诸墨百家》嘛,多亏师父悉心栽培。” 蔡寻心头悔不当初,面上仍是冷漠道:“让你学正统典籍,可没让你用在邪门歪道上!”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抵过九重天道,怎就是邪门歪道……”沈妉心委屈巴巴的揣着手嘀咕。 蔡寻懒得听她狡辩,耳朵都要磨出茧子来了,于是平声静气的道:“听闻皇后娘娘要观赏你的戏水图?” 沈妉心点点头,不敢多言。 蔡寻竟是叹息了一声,转身负手,“好自为之,明日为师等你回来吃午饭,娘娘赏了小葱油饼。”沈妉心呆若木鸡,直到蔡寻背影渐行渐远,恍然又传来一句话,“书案下的画筒里。” 等沈妉心谨慎小心的回到三十六厢房时,蔡寻屋内的灯已熄灭,她立在门外呆愣了好半响,终是一声叹息回了屋内。 第20章 古时候的人闻鸡起舞,帝王将相更是丑眠卯朝,青墨院虽不涉朝政,也不似那仙山道观里的修道之人,但仍有文人墨客寒窗苦读的秉性。辰时大开院门,清扫院落,打理内廷,而后聚于一堂静声用膳。 唯独沈妉心,不到巳时不露面,今日更是日上三竿也不见人影。小侍童们特意留了一大碗粥,怕沈妉心饿疯了要吃人。有心地善良的上前询问蔡大家,是否去沈先生门前看看。蔡大家自顾喝粥,充耳不闻。 其实没旁的缘由,沈妉心就是睡过了头,昨夜思量着老蔡头儿的话辗转难眠。好不容易睡着了,仍是噩梦连连。幸好她在晌午之前醒了,推开窗望了一眼天,乌云盖日阴绵悱恻。沈妉心随意糊了一把脸,冲出门顺手逮着个路过的小侍童问了时辰就火急火燎的往外跑。小侍童呆愣了好一阵子,从未见过沈先生跑的这般快,比那西域进贡的汗血宝马还快些。 衣冠不整那都是在夸沈妉心,济天宫通传的小内侍换了人,沈妉心只得又自报了一次家门,小内侍温和一笑:“沈先生您来的真不是时候,皇后娘娘不在宫中。” 沈妉心扶了扶歪七扭八的发束,愣愣问道:“去哪儿了?” “小的不知。” 沈妉心又扯了扯歪到一边的衣襟,“何时回宫?” 小内侍歉然笑道:“小的也不知。” 沈妉心自认为仪表得体,负手皱眉,毫不客气的道:“换个知道的人来。” 小内侍仍是恭谦的陪笑,“常公公与红鸾姐姐一同去了。” 沈妉心不吭声了,二人对峙了半响,小内侍垂下了眼帘。沈妉心鼻孔出气,转身一屁股坐在了门下的石阶上,硬气道:“那我便在这儿等着,你不必顾及我。” 小内侍思量了片刻,走到沈妉心身侧,通情达理的好言相劝:“沈先生,依小的看您不如先回去,待娘娘回宫小的去青墨院知会您一声,可行?” -- 第34页 “不行!”沈妉心别过头,一副敬酒不吃吃罚酒的挨欠模样。 小内侍显是度量极好的人,仍是一副笑脸,道:“那您等着吧。” “诶!”沈妉心忽然回头喊住了正往里走的小内侍,那小内侍还是见识浅薄了些,满怀欣喜的快步而来,以为沈妉心改了主意。 “您说。” “我这一大早的赶过来,也没顾得上吃还让我扑了个空,总该让我填填肚子吧?” 小内侍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但此人昨日才入了皇后娘娘的余闲草屋,怠慢不得。小内侍硬生生扯开了僵硬的嘴角,笑道:“膳房尚有余下的小葱油饼,先生若是不嫌……” “不嫌弃,不嫌弃。”沈妉心不耐烦的摆了摆手,“快去拿。” “劳先生稍待。”小内侍飞步离去,多待一刻,万一沈妉心又想出别的花招呢? 沈妉心祖籍江南,奶奶厨艺精湛,逢年过节做的一桌子好菜。吃叼了嘴的沈妉心对着手里金灿灿油腻腻的小葱油饼连连咂舌,小内侍拎着食盒,立在一旁,目眺远方,权当没听见。 “诶,我跟你说啊,这厨子手艺不行,你看饼边上都炸老了,里边儿还是面糊,一点儿都不脆,肯定是大火一次炸出来的!”沈妉心吃的满嘴流油,继续叨唠,“一咬,诶!油都溢出来了!不行不行,我说小公公,一大早吃这个哪儿成,还有别的没?” 小内侍一听这话,立即回了神,陪笑陪的脸都垮了,苦笑道:“沈先生,您看这都快晌午了,您回青墨院用膳不好吗?” 沈妉心斜眼看着他,讥讽道:“哟,我吃个饭还能把这济天宫吃没了不成?” 小内侍没辙了,哪有死气白咧坐在宫门口吃着还不走的人?给旁的人瞧见了算怎么个事儿?于是他屈膝跪坐下来,哀求道:“沈先生,沈大人,算小的求您,您回吧。” 沈妉心不为所动,冷不丁的问道:“娘娘几时回宫?” 小内侍不敢隐瞒,连忙道:“娘娘去了花房,晌午便回。” 沈妉心猛然扬手,小内侍本能的身子一缩,闭眼垂头。沈妉心的手却轻轻的落在了他肩膀上,笑道:“早说不就完了,何必……” 兀的,一滴水落在了沈妉心的鼻尖上,她抬头望去,小内侍也随着她抬起头,看了好半响,沈妉心喃喃道:“要下雨了……” 小内侍心头一喜,雨天不留客,这回沈先生该回去了吧? “你叫什么?”沈妉心问道。 “冬林。”小内侍随口答应。 “咱们进去避雨吧。” “诶……”小内侍冬林瞪大了眼睛,透着惊恐,“先生您不回?小的给您拿……” “一会儿娘娘该回来了。”沈妉心露出慈祥的微笑。 今日原本该是昨日与沈妉心照过面的春来当值,可春来是常公公的首徒,有幸随了皇后娘娘一同去花房。做为师兄弟里最小的冬林便心甘情愿替了班,谁知就碰上这么个胡搅蛮缠的主儿。娘娘临出宫时,师父曾特意嘱咐了他,若人来了就想法子轰走,敢让娘娘候着的人还没出生呢! 冬林无奈的看着坐在廊拦上翘着二郎腿的蔡大家弟子,心中比冬日里的细雨还凄凉几分。只期待这雨一直下个没完才好,娘娘便不会这么快回宫了。可正当他侥幸之时,外头传来了春来熟悉的通传声:“娘娘回宫!” 冬林吓的一个激灵,魂从天灵盖儿飞出一半,尚未来得及反应沈妉心已如一道闪电窜了出去。 “画徒沈妉心,叩见皇后娘娘,娘娘万福!”沈妉心一步垮到门前,双膝一弯就跪了下去,动作干净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宛如武林高手。连被吓了一愣的皇后娘娘都不自觉的嘴角一扬,竟无半分恼怒。 紧随其后的冬林忍不住东施效颦,险些滑过头,慌忙磕头:“恭迎娘娘回宫!” “大胆!”平常迅猛如虎般烂在了皇后娘娘御前。 沈妉心视而不见,直起身子歪着头看向赫连完颜,一双杏仁眸睁的亮晶晶,道:“皇后娘娘,小人昨夜苦思冥想难以入眠,只恨不懂娘娘良苦用心,悔之切切!还望娘娘原谅小人今日姗姗来迟!” “睡迟了?”皇后娘娘莞尔一笑。 “正是!”沈妉心大义凛然,从容不迫。 冬林只觉大难临头,浑身颤抖,又瞧见师父平常瞪来一眼,抖的更凶。谁料,皇后娘娘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走过沈妉心身侧时,道:“随本宫来。” “来嘞!”沈妉心抱起画卷,尚有闲心的踢了一脚仍跪着发抖的冬林,低声道:“跟上!” 景致还是那个美景,余闲草屋仍是那个竹林草屋,雨声渐大,红鸾搬来了炭盆小心翼翼的放在屋中空旷之地。沈妉心偷看了几眼,放在寻常人家,也算是个美艳娇娘。就是性子冷了些,从头到尾只瞥了沈妉心一眼。 “先生,喝茶。”寡言少语,手脚麻利。 沈妉心没来得及尝一口皇后娘娘亲自调配的雪阳春,便先奉上了皇后娘娘不经意瞟了好几眼的画卷。皇后娘娘的神色与当初三位大家如出一辙,惊叹之余指了指画中的男子,问道:“这是你自己?” 沈妉心被呛的干咳了几声,失笑道:“娘娘慧眼如炬,怎会瞧不出这其中意境?” 赫连完颜撇了她一眼,嘴角噙着笑,“难怪蔡大家破格收你为关门弟子,宫中的传言也并非虚假,只是你这画……” -- 第35页 “有何不妥?”沈妉心心头没来由一慌。 赫连完颜指尖在画上随笔墨线条游走,她的手不似深宫后院娇养出来的白皙细腻,指端末有老茧,许是常年练剑的缘故,却无端引人遐想。一幅画即将走完,赫连完颜才玩味道:“这笔法不似你所擅长。” 果真,沈妉心微微一愣。 赫连完颜压住心头一丝窃喜,继而道:“本宫虽不精于此道,但笔法与剑法相通,剑者讲究一招一式皆有行迹可循,差分毫则难以制敌。沈先生笔法虽一气呵成,却难掩细小纰漏,本宫说的对还是不对?” 沈妉心默默的收敛起杂念,再度审视起面前的女子。凭借小聪明小手段怕是难以应对,这个女子颖悟绝伦,细致入微且懂得融会贯通,若得不到她的庇护,那日后便是强大无匹的对手! 念及此,沈妉心淡然笑道:“皇后娘娘真知灼见,小人惭愧。” “你本胜于蔡寻,为何甘愿拜师?”赫连完颜步步紧逼。 沈妉心双手奉上另一副画卷,隐晦笑道:“娘娘看完这幅图,便知道为何了?”沈妉心缓慢展开画卷,待展露一半时,赫连完颜已然认出,诧异道:“源贵妃闽州探亲图?” “正是。”沈妉心说着,将两幅画上下摆在一处,指着画中人物的眉眼,继续道,“娘娘请看,阚岷居士虽不以人像著称,可他独到的笔法却让画中人,活了。” “活了?”见多识广的皇后娘娘不可置信的上前一步,细细观摩。 沈妉心乘虚而入,徐徐道来:“您看这一处眉尖儿,似喜似悲,您再看这一处眼角,如泪夺眶,又喜极而泣。还有此处的低眉垂帘,可谓是应及了当时此图之景,您看着心中可有一丝悲戚?” 赫连完颜沉默不语,眼底似有怜悯之色。沈妉心恰如其分的止住了话语,只待皇后娘娘回味无穷再回味。红鸾见状,微微皱了眉,多看了一脸悲天悯人的沈妉心几眼。 好一嘴的伶牙俐齿! 赫连完颜抿了口茶,从画上抬起眼,看着沈妉心,微笑道:“画留下,何时本宫看腻味了何时你再来取。” 沈妉心悲从中来,赫连完颜心情愉悦,又道:“听闻这幅源贵妃闽州探亲图孟大家私藏已久,他竟舍得给你?” “我……小人求来的。”沈妉心瘪着嘴。 赫连完颜一副原来如此的神情,朝她摆了摆手。沈妉心不敢造次,灰溜溜的告退。 入夜时分,红鸾回来,在皇后娘娘耳边轻声说道,据说沈先生一下午没敢回青墨院,一直在院外转悠最后竟是□□而入,摔的不轻。 皇后娘娘凤心大悦,又赏了青墨院一盒子小葱油饼。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小画徒小心思(三) 沈妉心摔的不轻,引以为傲的翘臀摔成了三瓣,躺在床上成日哀嚎。宋明珏来探望过一次,送来了小家碧玉煞费苦心弄来的青瓷小瓶。孟大家也来过一次,但才走到门口,便听见屋内宛如哀嚎遍野,气的一跺脚,一扭头,走了。 老蔡头儿来时,手里拎了个食盒,沈妉心双目放光,好话一箩筐:“还是师父最好,就您惦记徒儿,待徒儿好了定把花圃打理的比济天宫的还艳丽!” 老蔡头儿默不作声的打开食盒,沈妉心脸色骤变,惊呼:“师父!您安的什么心!又是小葱油饼!?” 蔡寻嘴角噙笑,“怎么?你吃过?” 沈妉心气焰骤减,唯唯诺诺道:“在……在皇后娘娘那吃过。” “好吃么?”蔡寻把食盒端到沈妉心面前,“乖徒儿,再吃点儿?” 沈妉心畏畏缩缩,闪烁其辞:“我……我有伤,沾不得荤腥。” 蔡寻眯起眼,沈妉心目光闪躲。过了半响,蔡寻长叹一口气,在床沿边坐下,放下了手中的食盒,语重心长的道:“许是真的老了,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栽个花儿也能闪着腰,就更不懂你们小辈儿的心思了,你说你这般折腾里外得罪了个遍,究竟图什么?为师不在乎大家之名,也并非想长留此地,你若孑然一身,为师寻个由头带你再游一遍江山奇景也未尝不可。” 沈妉心艰难的坐起身,拈起一块金灿灿油腻腻的小葱油饼,举在眼前端详道:“师父,这小葱油饼徒儿会做,做的比御膳房的厨子好吃,等我好了,就做给您吃。” 蔡寻又叹了口气,“今夜我让他们留着东侧门,你自个儿当心着点儿。” 师徒俩皆是答非所问。 沈妉心咧嘴一笑,见蔡寻欲走,拎起食盒道:“师父,您落物什了。” 老蔡头儿负手转头,狠狠瞪来一眼,厉声道:“吃!” 沈妉心做了个鬼脸,抱着食盒傻乐。 年关将至,宫里走动的人也多了不少,赶制新服的尚衣局,筹备宫宴的尚食局,甚至禁卫军也忙得不可开交。来往人群中多了个从宫人所里出来的其貌不扬的小使女便更加无人注意了。 前些年,天下还姓宋时,年关前一月宫中便已是张灯结彩一片喜气。宋徽皇帝对奴才们极好,甭管是御前伺候的,还是马棚伺候的均有赏赐。小宋明月那时胸前垮着个荷包,里头塞的鼓鼓囊囊,逢人便打赏。从宫外来的小侍女告诉她,这叫压胜钱。可惜小宋明月才给了那个小侍女两次压胜钱,往后的十一年里连烧纸钱估摸那小侍女都分不上几个钱。 -- 第36页 这段时日于宋明月而言算得上一年之中最为清闲自在的时候,赵卉忙着在皇后娘娘跟前竭力讨好以求新的一年得以继续飞扬跋扈,根本没空搭理她。宋明月一路走来,余光看着那些忙碌的人群,心中波澜不惊。直到青墨院的青灰围墙出现在眼前时,她才觉着胸口兀的猛顿了一下。 宋明月朝四周望了望,就算是尽忠此刻估摸也没那闲情四处游荡。她敲了敲门,无人应答,手再轻轻一使力,门便开了。许是沈妉心故意给她留的门,宋明月不曾多想,闪身而入。 沈妉心一点儿也不担心宋明月会走错了门,给宋明月留的门儿是东侧门,进来就是三十六厢房。而三更半夜房里还亮着灯的,总不会是那三个老头儿吧? 只是宋明月来的稍晚了些,沈妉心趴在床上已进入了半睡半醒的状态。听见门外响动,瞬时惊醒了过来,猛地一个起身牵扯到了摔成三瓣的腚。宋明月才推开一个门缝,打算确认一下没走错屋子,里头就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痛呼。吓的她手一哆嗦,门敞开了。 夜里的寒风冰冷刺骨,沈妉心屋内有炭盆,此时只着了里衣,顾不得屁股抱着双臂,对愣在原地发傻的小家碧玉低声吼道:“关上门!” 宋明月尚未反应,依言关上了门,往里走了两步。新木桌椅床榻,漆亮如新,炭盆里的木炭烧的正旺,桌上还有尚未吃完的小葱油饼。就连沈妉心身子底下崭新的裘被看着也暖和的紧,宋明月脸色逐渐阴沉。 不明就里的沈妉心指了指高椅,道:“愣着干嘛,搬个椅子过来坐啊,我现在是伤患,伺候不了你。” 宋明月垂着头,脸埋在阴暗里,她默默走到高椅边,手抓在椅背上,忽然发问:“你在这儿过的可好?” “还成吧。”沈妉心揉了揉腚,眼尖的瞟见小家碧玉放在椅背上的手,比先前红润了不少,笑着道:“我给你的药用着不错吧?用完了没?用完了我再给你拿。” 宋明月一动不动,反问道:“我给你的药呢?” 沈妉心拍了拍腚,疼的龇牙咧嘴,笑道:“用着呢,多亏你的药,明日许是就能下地了。” 扣着椅背,指节泛白的手松了不少,宋明月抬起头朝沈妉心展颜一笑,“上回你给的鸭腿我还没来得及道谢,这药就算扯平了,你也不必再冒风险从青墨院给我拿药了。明珏说你翻墙摔的不轻,我放心不下便来看看你。见着你无事,我也安心不少,这几日宫中解了宵禁,但回去太迟总归不妥,我就……先走了,你……好好养伤,多保重。” 沈妉心听的稀里糊涂,云里雾里,见宋明月真要走,赶忙道:“诶!你慢着,好不容易来一趟,怎么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宋明月停驻良久,慢慢转回身,眼中竟蒙了一层雾气,在摇曳的烛光下若隐若现。 天生的惹人怜。 沈妉心自是克制不住,动容不已,小心翼翼的柔声问道:“你怎么了?是我哪儿做的不对,惹恼你了?还是赵卉又欺负你了?” 宋明月扬起头摸了一把脸,拼命的眨眼睛。沈妉心看着心更疼,一手扶着腚一手朝宋明月伸过去,只怪那不争气的屁股啊,任凭沈妉心如何努力,她与宋明月之间始终隔着山海。 最后徒劳无功的沈妉心放下了手,忍着疼道:“就算不看在我的面子上,也可怜一下我的屁股,你过来,咱们好好说道说道。” 大冷天的,沈妉心额头上硬是疼出了一头细汗,在烛光下闪闪发亮。宋明月终究不是铁石心肠,挪着高椅,在床边坐下。 “说说,你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哭啥?” 宋明月抽了一下鼻子,指了指沈妉心的腚,“你为何翻墙?” “害。”沈妉心这一刻心情极度愉悦,小家碧玉这是关心她为她而哭么?“就是偷……哦不,私自拿了孟大家的源贵妃闽州探亲图,还被皇后娘娘给扣下了,我这不是怕老孟头儿发现了寻我麻烦嘛,谁知道院里那帮兔崽子还把侧门给锁了,只能翻墙啦。” 自打十二岁那年赵宗谦不许宋明月再踏入夫子院一步之后,原本还算饱读诗书的宋明月而今也是孤陋寡闻,听的一知半解的她哦了一声,又问道:“皇后娘娘要看的不是你那幅戏水图吗?你偷探亲图作甚?” “这个嘛……”沈妉心心里盘算着该如何解释,猛然醍醐灌顶,双目一瞪,“慢着,你还没告诉我你为什么哭?” 如意算盘打崩盘的宋明月微微一愣,眼盯着脚面,不吭声。平日里谨小慎微步履薄冰的宋明月总能在人前扮演好自己的角儿,哪怕是面对蛮横跋扈的赵卉,她亦能隐忍至今。可沈妉心很神奇,总能窥破她的内心,可怕至极,却又无甚威胁。 偷取孟大家的私藏,沈妉心说着轻松,若当真追究起来,蔡寻也不定保的住她。这其中的凶险可大可小,沈妉心没心没肺,宋明月却铭记在心。 思量了许久,宋明月长叹一声:“你这又是何苦呢?” 等了半响的沈妉心莫名其妙,“这话从何说起?” “你可曾想过,即便此次我不嫁入褚家他便会放过我吗?天下王公贵族何其多,今日是褚家,明日便会有陈家王家孙家,除非我死了。”宋明月面色平淡,似在谈论他人,“沈妉心,你救的了我一时,又如何救我一世?你在这儿吃的好睡的好,也不枉我姐弟二人救你一命,日后就莫要再为我费心了。” -- 第37页 沈妉心忽然抬起双手,在宋明月面前一合掌,啪的一声脆响,惊的宋明月浑身一抖。沈妉心的神情是从未有过的严肃,眸子里却闪着精芒,她道:“不许再说死,否则我就像这样拍死你。” 宋明月从青墨院出来时,脑子里嗡嗡的,仿佛炮仗在耳畔不停的炸响,只因临行前沈妉心那一句不知真假的话。 “我若愿娶你,你愿嫁给我吗?” 第22章 于孟人私藏的源贵妃闽州探亲图,在皇后娘娘那儿一直放到了年关。沈妉心能下地之后,便亲自下厨炸了一箩筐小葱油饼。院里的小侍童们吃的满嘴流油,欲罢不能,就连隔壁夫子院的小侍童也稍带沾了些福气。 晌午端去孟大家画房时,孟大家冷眼相待,幸好沈妉心腿脚利索,跑的快。待到傍晚去收食盒是,两盘子都空了。孟大家冷哼一声,只道明日还想吃。沈妉心好言相劝,说老人家吃多了不好。孟大家牛脾气上来,指着沈妉心的鼻子威胁上元过后要是拿不回画来,就让沈妉心炸一辈子小葱油饼,而后一脚把沈妉心踹出了门。 老蔡头儿倚着门框,端着一盘小葱油饼,嘲笑她自作自受。 沈妉心作势要夺,老蔡头儿手脚麻利侧身一闪,又嘲笑她不中用。沈妉心毫不在意的拍了拍手,只说了一句:“明日没师父您的份儿了。” 老蔡头儿脸色一变,连忙吼了句:“方才济天宫的人寻你来了。” 沈妉心转身问道:“皇后娘娘要见我?” 老蔡头儿砸吧砸吧嘴,看了一眼空盘子,抬起一只手比了个剪刀,“两盘。” “好好好。” 老蔡头儿一高兴,就道:“为师替你回了,明日定会带着小葱油饼去,多做些。” 沈妉心恨的牙痒痒,装模作样一揖到底,违心道:“多谢师父!” 小老头儿心满意足,转身进了画房。沈妉心低头看了一眼白细胳膊上烫起的几个大水泡,一阵苦笑,一面往堂前去,一面小声嘀咕:“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一个小葱油饼也能传到娘娘耳朵里去……也罢,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召见我了。” 宋明珏在院门前候了没一会儿,沈妉心便喜眉笑眼拎着个食盒出来了,边塞入宋明珏手中,边道:“赶紧回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宋明珏立在原地,神色扭捏,憋了好半响,才艰难道:“六皇子……向我讨要你这……小葱油饼。” 沈妉心一愣,宋明珏以为她尚未听清,正打算重诉一遍。沈妉心眉头一皱,“该不会是他吹的耳边风吧?” 宋明珏心领神会,“你是说皇后娘娘那儿?” 不等沈妉心再问,宋明珏笃定道:“差不离。” 沈妉心翻了个白眼儿,无力的摆了摆手,“合情合理,明日我多做一些就是。” 宋明珏百思不得其解,“怎么个理儿?” 一想到那些在油锅里咕噜来咕噜去的小圆饼,沈妉心就怒火上头,不耐烦的推搡了宋明珏一把,“赶紧回去,免得你姐吃凉食,对女子不好。” 宋明珏实相的哦了一声,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夜里,沈妉心把房门锁牢,躲在房里泡了一个时辰的澡,实在是一身油腻味太难洗。待把沐桶物什收拾妥当,外头梆子已敲了两声。沈妉心从裘被底下摸出低头匣,打开机看了一眼,又认命的关了。干脆顶着湿漉漉的头发,在桌前画了一夜。 小说里那些穿越者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当沈妉心身临其境时才发觉小说故事终究是小说故事。但凡你跟人说天是圆的地也是圆的,保准被按个妖言惑众的罪名,拉去午门斩首示众。还是古人诚不欺我,要想活下去唯有一个字,苟! 宋明月姐弟俩能苟活至今,我沈妉心也能苟个出人头地! 沈妉心顶着俩黑眼眶,站在济天宫门前,憋足了气势。前来迎人的平常古怪的瞧了她两眼,见她手里提着食盒态度平和了许多,笑脸相迎:“沈先生今日来的可真准时。” 意气风发的沈妉心下巴都比平日抬高了几分,也不在意平常暗里讥讽,手中食盒一递,“带路吧。” 这回平常领着沈妉心去了前庭的竹剑院,院内有池塘,池边围了一圈花圃,孤陋寡闻的沈妉心叫不上名字。剩余便是成片成片的竹林,林间插着一柄柄闪着寒光的剑,有锋利的有残缺的,看的沈妉心背脊一凉。 待见到闲情逸致的皇后娘娘时,原本气势十足的意气风发剩不到一分半点儿。皇后娘娘一手撑着侧脸,横躺在檀木榻上,见着沈妉心时嘴角扬起一个熟悉的玩味笑意:“一夜未睡?” 惜命胆小的沈妉心老老实实点头称是。 平常呈上食盒,红鸾接过打开,一股清香四散而来,皇后娘娘不等红鸾递上筷箸便两指拈起一块,放在眼前细看了一阵,问道:“你还会做这些?” 沈妉心皮笑肉不笑,“小人好吃,在老家时跟着老人学的,雕虫小技难登娘娘雅堂,权当尝个鲜儿。” 赫连完颜小尝了一口,惊喜道:“嗯!着实比御膳房做的好!” “娘娘喜欢,何时想吃只需知会小人一声便可。”沈妉心卑躬屈膝,一心讨好。 赫连完颜轻笑一声,两指一松只缺了一小半的小葱油饼应声落地,扑腾了两下,躺在了沈妉心跟前。沈妉心抬头望去,眉峰微扬,双目微眯,皇后娘娘不高兴了。 -- 第38页 按理,稍微有点儿眼力劲儿的人此刻早都该跪地求饶,甭管缘由,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喊冤,也好过沈妉心眼下这么傻不愣登的站着。 “论阴谋诡计本是权臣宦官所为,你一个小小画徒身份低微胆子倒是不小,竟打起本宫的主意来了?” 赫连完颜身为中宫之主,岂会不明白后宫之道。那画上的源贵妃原是晋朝开国将军之女,此将军行径暴虐却手握重兵,皇帝为权衡利弊不得已娶其女为妃,而后借探亲之由行刺。这源贵妃回家探亲时已知此事,却因皇帝以其子女为要挟,有苦难言,终究亲手葬送了一将军府的人命。 这岂不是在暗示赫连完颜,若要牵制褚郾城必定得是皇室子女,区区一个无权无势的宋明月奈何不得? 沈妉心一脸迷茫,不知其意,“娘娘说的什么?小人听不大懂。” 红鸾此时将几页白纸丢在沈妉心面前,冷声道:“朝堂江湖皆查不出你的底细,你究竟从何而来,为何入宫,今日若不交代清楚,即可便送你入大理寺。” 沈妉心拾起纸,上头除却“沈丹心”三个大字一片空白。 赫连完颜好整以暇的等着沈妉心哭天喊地,岂料沈妉心只淡然一笑,将那几页纸整齐叠好揣入怀内,平声道:“小人就是沈妉心,从世间而来,偶然入宫,苟活于世。” “只是如此?”赫连完颜红唇微扬。 沈妉心垂眸,“只是如此,别无所求。” “你这画技师承何人?” “打小与山林作伴,与草木而眠,枝桠做笔,大地为纸,自然天成。” “山林不自在?为何出世?” “家人辞世,独身天地,孤独寂寥,总归难逃世间红尘。”沈妉心心中求爷爷告奶奶,暗道童言无忌。 “一派胡言!”赫连完颜大怒。 沈妉心仍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微笑道:“娘娘信也好,不信也罢,小人命薄言轻,今日若命丧于此,亦是天意使然,我不悔。” “拉下去!” 早已在旁摩拳擦掌的平常恨不得能原地取了沈妉心的人头,一步上前拉着沈妉心的胳膊就往外拽,力道之大拉扯的沈妉心一个踉跄险些摔出门去。可沈妉心脸上笑意不减,似意犹未尽的看了赫连完颜一眼。 “慢着!”就在沈妉心一脚跨出门槛儿时,赫连完颜忽然道,“回来。” 沈妉心轻拂开一脸不可置信的平常,昂首挺胸折回了皇后娘娘跟前,一揖到底,朗声道:“多谢皇后娘娘不杀之恩。” “你不怕死?”赫连完颜浮起一丝笑意,全无方才的怒意。 “怕!”沈妉心毫无惧色,“可更怕活的糊涂。” “放肆!”红莲横眉倒竖,从未有人能在皇后娘娘面前这般一本正经的胡扯乱编,偏偏皇后娘娘竟还如此纵容! “这位姐姐若是温婉些,不知要偷了天下多少男子的心。”沈妉心不怕死的道。 “你!登徒子!娘娘,容红鸾拔了他的舌,看他还胡说八道!” 赫连完颜大笑。 红鸾瞠目结舌,今日娘娘是怎么了?怎会任由一个蝼蚁般的画徒在此大放厥词? “沈妉心,本宫倒想看看日后你是如何活的明白,红鸾去把探亲图取来。” “叩谢娘娘宏恩!” 出了济天宫,沈妉心抱着画卷先是疾走,而后是小跑,最后一路飞奔回了青墨院。看门小侍童只见沈先生脸色苍白的吓人,一言不发闷头跑进了院内,几次险些左脚绊右脚摔个狗吃屎。 正在画房闭门作画的孟大家被突然踹开的门吓的不轻,一笔画出了纸外,只见脸色雪白的沈妉心丢来一个画卷,他才慌手慌脚的接稳,抬头时人便没了踪影。 沈妉心马不停蹄的奔向三十六厢房,一口气窜入了房内,大力甩上门,一手撑着房门,怔了许久,才喘出一口气。接着便越喘越急,人也似精疲力尽一般靠着门滑落下来,跌坐在地。 不知过了多久,沈妉心气息总算平稳下来,她反手摸了一下背后,厚重的棉衣竟已湿透。 她低头望着手心,惊魂未定,喃喃自语:“好险,捡了条命,不亏……” 第23章 过年是个大日子。 若是下场瑞雪那更是再好不过。 可对于天子府邸的皇宫而言,过年是论功行赏,论罪刑罚,天子百官相互试探买椟还珠的日子。宫里当差的,当值的,比往日更加繁忙。于他们而言,可算不上是个好日子。 除夕夜的群臣宴,源自当年赵宗谦领兵征伐时,平日里四处征讨忙着攻打某个城池,忙着驻守某个郡县,除了功勋和性命以外皆无暇顾及。故而,年关时不论贫富与否,赵宗谦总要大张旗鼓的犒劳三军。活着的弟兄喝酒吃肉,死了的也能分上一碗刀头酒。 除却北莽边境驻守的大臣,四品以上一律不得以任何理由缺席。鲁国公的世子婚事在新元之后,今年又不能入席。其余远一些,例如千里之外的汴州、闽州、扬州等大小官员,有些不得不提前数月赶往陇城。甚至有路途上出了意外客死他乡的例子,但至今无人敢违抗皇令。 在皇宫里,与此事无关的人有三,宋明月、宋明珏以及更无所事事的沈妉心。 往年宋明月会偷摸着去尚衣局讨要些边角料,给自己和弟弟明珏裁一套新衣服。今年据说北莽数次骚扰,惹得西域人不敢走那条紧挨着北莽的蹇玉道,莫说边角料了,连后宫嫔妃今年用的都是江南进贡的绸锦。 -- 第39页 百无聊赖的沈妉心得知此事后,忙不迭的送来了几张画,说是让宋明月给尚衣局送去,最后两张画若做出来,就当谢礼送给宋氏姐弟。沈妉心还嘱咐,未送到尚衣局,不许宋明月偷看,尚衣局的人问什么如实照答便是。 宋明月满腹狐疑的将画送去了尚衣局,迎门的女史只瞧了一眼便顾不得宋明月,慌忙进门去唤了左典衣,左典衣瞧过后又去寻了右司衣。宋明月尚衣局来的少,右司衣问了一通,她如实回答。而后那右司衣便道:“隔日便将衣物送到。” 宋明月仍是一头雾水,正欲离去,那右司衣又喊住她问了句:“这画当真出自那位蔡大家弟子之手?可否为我引见一二?” 宋明月头一回这般不知所措,看着那右司衣灼热的目光,她实在难以回绝,何况人还要送她一套新衣物。 除夕前一日,新服如约而至。 沈妉心嘴里叼着根不知从哪儿摘来的枯草,翘着个二郎腿,躺在宋明月家的井天小院里晒日头。撇了一眼宋明月手里的衣物,故作高深道:“傻了吧,我没骗你吧,进屋试试。” 晋朝的服饰素来简单,传到武夫赵宗谦这代就更为简朴,富贵人家只从衣料上才能瞧的出不同。宋明月穿上身后,无比震惊,样式只略微改动,但不细瞧真看不出来。但从衣襟到袖口,再从绳结到束腰,就连下摆皆做的精细绝伦,衣服上的走线纹路更是考究,明明繁复看着却令人赏心悦目,好似一幅画刻印在了上头。 宋明月这身淡绿宽袖襦裙服,上以竹叶纹路点缀,祥云袖口为辅,下以竖纹踩边,银丝内纹镶嵌,乍眼一看好似一片银竹若隐若现。衬的小家碧玉那倾城的容貌,有了几分脱尘之气。 “好看。”沈妉心笑眯了眼。 宋明月面带赧羞,娉婷步姿走到沈妉心面前,“你还有什么是不会的?” 沈妉心咬了下枯草根,并不回答:“我就当你这是在夸我。” “油嘴滑舌。”宋明月娇嗔的模样甚是可人,她转身走到石墩边,刚要坐下又犹豫了。 沈妉心一眼就瞧出了她的小心思,忍不住笑道:“黔锦容易清洗,放心的坐。” 这时宋明珏也换上了新服,先是打量了宋明月一番直夸妙不可言,而后显摆的在二人面前转了一圈,兴高采烈的问:“姐,好看么?” 男子服饰相比起女子简单的多,长袍以罗丝轻覆,在阳光下忽闪忽现,宋明珏一身白袍下摆处以些微墨韵点缀。独特就独特在衣襟和窄袖均是翻口,朝下处别出心裁的绣上了三颗扁玉珠子。 “沈兄,你的呢?”唇红齿白小少年模样的宋明珏看了一眼一身素服的沈妉心。 沈妉心眯了眯眼,慵懒道:“许是送去了青墨院,跟你的相差无几,我懒得折腾。” 说起青墨院宋明月这才回过神来,望了一眼天,猛然道:“你都来这儿半日了,还不回去?” 与清闲的夫子院不同,每年青墨院都得为群臣宴献上一两幅画以供远道而来的大小官员一饱眼福,眼下最是繁忙之际,作为名满天下无寻道人的关门弟子竟如此悠哉,实在不合常理。 沈妉心换了个更舒适的姿势,只是不怎么雅观,慢悠悠的道:“师父日理万机哪有空管我的闲事,倒是提了句群臣宴上要领我去涨涨见识……”沈妉心忽然转过头,面朝着宋明月,双目发光,“诶,不然你随我一同去?” 宋明月瘪着嘴,嗤之以鼻:“去作甚?自找无趣?” 自讨没趣的沈妉心背地里翻了个白眼,刚要躺回去又如同诈尸一般弹了起来,吓了俩姐弟一跳。 “不如这样,咱们晚上溜出宫去吧?” 此话一出,不仅宋明月一脸索然无味,就连宋明珏也是兴致缺缺。宋明珏轻叹了口气,指了指门外,道:“除夕夜宫中来往的人多,赵宗谦生怕我们趁机逃跑,往年都会安排四个禁卫在门口守夜,这小院看着破旧,可固若金汤谁也别想进来,谁也别想出去。” 沈妉心愣了片刻,颓然叹了口气,有气无力的摆了摆手,“晚些时候我再过来,顺道带些宫廷御宴。” 其实用不着沈妉心操这份闲心,每年赵宗谦都会赏姐弟俩一顿好菜,只是姐弟俩从不曾动一口。因为那五道菜皆是他们的父皇,宋徽最喜吃的。 西落余晖时,入宫的长道已早早挂起了烛笼,灯火通明宛如白昼。正南门前车马如龙,许久未见或久仰大名的大小官员,皇亲贵胄相互吹捧。还是姿色各异的女眷好看些,只不过相敬如宾客套家常,也不比左道的阿谀奉承好多少。 内侍们各司其职,一部分领着群臣往奉天殿去,一部分领着女眷往中宫去。沈妉心与青墨院的三位大家走在长道一侧的墙头上,俯视望去,啧啧称奇:“百鬼夜行也不过如此吧?” 蔡寻狠狠刮了她一眼,冷声道:“宴上你若再这般口无遮拦,为师第一个大义灭亲。” 沈妉心嘿嘿一笑,道了两声谨记。不一会儿就又被长道上的景象吸引了目光,只见走在长道最前头由一内侍领着一嘬人,中间也由一内侍领着一嘬人,最后竟仍是如此。而刚到的官员则下了马车便纷纷自动走向其中一嘬,似是归类好了的。沈妉心看着稀奇,拉了拉蔡寻的宽袖袍,低声问道:“师父,您看下头。” 走在最靠边儿的于孟人低头瞅了一眼,冷哼道:“朝党内派,有何稀奇的?” -- 第40页 蔡寻默不作声,使了个眼色。狼狈为奸惯了的沈妉心立即心领神会,追问道:“孟大家,您可知道这朝堂上有几派?” 从不输人的孟大家肩膀一挺,上了道儿,也不忘讥讽几句:“虽说墨家纵情山野,不问世事,但身在宫中这些事儿老蔡也不教你一二?”见沈妉心一副虚心讨教的模样,于孟人也不藏掖,徐徐道来:“你看那走在前头的,是当朝宰执萧玄仲虽称不上一手遮天,但也遮盖了半壁朝野。中间那位是枢密使温承,清廉正直就是有些迂腐固执,陛下对其颇有怨言却离不得他辅佐。最后那位是户部尚书左丘明,党羽众多却都安分守己,极少参与两派之争,最得圣心。只不过近来也有些蠢蠢欲动。” 这是演上了一出三足鼎立啊,沈妉心缠着于孟人继续问:“这是为何?” 于孟人轻蔑的收回目光,冷哼道:“自古朝堂动荡,皆始于立储之争。”他侧头看了蔡寻一眼,低声道:“你这呆头呆脑的徒弟可得看紧些,他眼下可是宫中风言风语的大角儿,有的事儿会自个儿寻上门来。” 沈妉心看了看于孟人,又看了看蔡寻,仍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 老蔡头儿眸子黯又复明,洒然道:“既是纵情山野,便随他去吧。” 群臣宴上声势浩大,井然有序的内侍有条不紊的上着菜肴,皇帝举杯敬天下百官呼应。而后雷声大雨点小的行赏论罚,百官齐赞今年风调雨顺各地相安无事,沈妉心怀疑他们私下早已串通一气,赵宗谦就是个睁眼瞎。 终于有幸远远见了一眼传闻中的天子一面,沈妉心失望透顶,赵宗谦就是个名副其实的武夫长相。若不是身形挺拔,自有一股霸者威严,立在皇后赫连完颜身侧简直就是山鸡配凤凰。在瞧瞧座下各有千秋的子女,所谓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大抵就是如此。 喝完壶中酒,沈妉心撇了一眼应酬不断的蔡寻,嘴角噙着讥笑。任凭老蔡头儿在青墨院如何的作威作福,对谁也爱答不理,到了这群臣宴上还不得向世俗低头。百无聊赖的沈妉心正琢磨着这个汉白玉的酒壶真精致,带回去给小家碧玉当茶壶,一个不怎么识趣的人影就晃到了她跟前。 沈妉心似是有些醉意,摇头晃脑半阖着眼望去,“哟,这不是六皇子嘛?” 第24章 赵氶两手空空,看来不是来虚与委蛇,推杯换盏的。 “这宴上孤芳自赏的人有二,一个是我,另一个便是你。与其在此独酌,不如随我出去走走?”赵氶发来意味不明的邀请。 平庸无奇的六皇子,生母宸妃阮高氏只不过是淮阳郡一个不足为道的小世族。阮高氏凭借美貌入了皇帝陛下的眼,家中也只晋升了一位御史大臣,不过对于小世族而言,已是知足。若不是子凭母贵,赵宗谦也不会多看这个儿子一眼。 沈妉心左右望了一遍,眉头只皱了一瞬,便愉悦的应承了下来。只是万万没想到,赵氶的出来走走竟是走出了宫。沈妉心被赵氶搀上马车时许是酒没醒,待到车外传来嘈杂的人声,她掀开帘子一瞧,顿时傻了眼。 “这是哪儿?” 赵氶微微一笑,“沈先生没出过宫?” 沈妉心心虚的又朝外看了两眼,放下帘子道:“我是说,咱们这是去哪儿?” 赵氶哈哈一笑,意味深长的看了沈妉心一眼,故弄玄虚道:“都说天下名士皆风流,沈先生不会没去过八百里窑吧?” 依稀记得那日从鸾栖宫拖出人形麻袋的时候,院里的小侍童们曾提及过这个地名儿。沈妉心双目猛然瞪圆,大呼小叫:“咱们这是去逛窑子啊!?” 善气迎人的六皇子没见过这仗势,愣了好半响,才磕磕绊绊道:“是……是啊,沈先生当真不曾去过?” 性别女爱好女的沈妉心此时心里天人交战,她既不想暴露了身份,又抵御不住这份摆在眼前的诱惑。但转念一想,如今已是男子身份,不风流一把岂不是令人猜忌? “不曾不曾。”沈妉心赧羞摆手,“不过今日托殿下的福,可要大饱眼福了。” 赵氶摸了摸光洁的下巴,诧异道:“这倒稀奇,我原以为先生是万花丛中过信手拈来,不然如何画的出那幅惊艳四方的兰溪戏水图?” “殿下也看过了?”沈妉心更是诧异。 “有幸赏阅。” 沈妉心心头兀的一跳,不安的喃喃:“那岂不是陛下也……” “想来也是。”赵氶说着朝沈妉心拱了拱手,“父皇若是见了,先生的身份便不可同日而语,借此恭贺先生早日登云。” 沈妉心有样学样,虚汗连连:“承殿下吉言。” 二人谈话间,马车已停驻,驾车的护卫在外喊道:“公子,到了。” 赵氶一摊手,笑意深远的道:“先生请。” 后知后觉的沈妉心可算明白过来,赵氶为何独独相上了她。一个无寻道人便让皇室子女趋之若鹜,可偏偏小老头儿死心眼,谁也不搭理。这回又出了个青出于蓝的沈妉心,那可不是比着捷足先登。 平庸无奇的六皇子,可一点儿也不平庸。 沈妉心跳下马车,脚跟才站稳便被眼前的景象震慑住了七魂六魄。 二丈有余的高门牌坊大摇大摆的篆着四个大字——八百里窑,青石铺就的宽敞巷道一眼望不尽,两旁各色形状的烛笼挂的七上八下,门前的姑娘们风姿绰约搔首弄姿,目光离不开衣着光鲜的富贵公子,恨不得甩断了手也要将其拉进门。宛如街边小贩的吆喝声不绝于耳,为了方便那些不愿抛头露面的权贵名士,一条巷道足足可供四辆马车行驶。门庭冷落的姑娘们更是撸起袖口站在道边强硬拉客,钱袋鼓囊的嫖客不屑于顾甩手离去,心有余而囊中羞涩的不但要讨价还价手底下还得在那圆滑的翘臀上摸上两把,哪怕被姑娘们指着鼻子咒骂几句也心满意足。 -- 第41页 沈妉心看着挂黑帘子进进出出的马车,低声问道:“咱们就这么进去?” 赵氶负手,挺直了腰板率先往里走,“无妨,我来惯了。” 果然,赵氶才没走两步,两旁的姑娘们便如同乞丐见了金子,腰肢扭的更勤,一声声软糯无骨的娇苏唤道:“哎哟,这不是六哥儿嘛,可想死奴家了,快来奴家这儿解解闷儿。” 沈妉心浑身一颤,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赵氶竟不以为意,乐呵呵的一一回应。沈妉心暗自偷撇了赵氶一眼,您还真是不挑嘴啊?这隔着十条街都能闻到的胭脂味儿,您也不怕喘不上气? 见沈妉心对这些俗脂粉末没兴致,赵氶抬手指了指前方车说马龙的门庭,道:“今夜是曲兮兮姑娘的开/苞之日,先生若是瞧上了眼,千金之内我必然为先生夺下头筹,算是恭贺先生登云贺礼,如何?” “开/苞?”沈妉心迷糊了片刻,待明白过来时仅存的一丝酒醉也吓了个干净,她微张着嘴半响没出声。 赵氶但笑不语,引着沈妉心到了人声鼎沸的门庭前,只往里瞅了两眼淡眉微皱,“好大的仗势,今日能否夺筹看来得凭先生运气。” 仰头望着水云净匾额的沈妉心愣了愣,“什么运气?” 人头攒动中,得亏八面玲珑的老鸨儿眼力劲儿也不差,隔着几丈开外就瞧见了鹤立鸡群的六皇子。一手护着胸前,一面奋力的往外挤。容不得喘口气就扑到了六皇子跟前,十足媚态天成:“您今个儿怎的才来,再晚些二楼的雅座奴家都保不住了。” 赵氶微微一笑,问道:“今夜都来了谁?” 淡妆妖媚的老鸨儿手里的帕子一挥,笑成了一朵花儿:“要不说咱家的曲姑娘艳绝四方呢,整个陇城叫的上姓名的都来了!”老鸨儿轻轻推搡了一下赵氶,低声娇笑,“那又如何,在陇城谁又敢与您比尊贵?” 赵氶仍是神色淡然,显是听惯了这等低俗拍马。老鸨儿眼珠子一转就瞧见了立在赵氶身侧的沈妉心,要不说窑子里的老鸨儿都是鬼精呢。只一眼老鸨儿就瞧出沈妉心是头一回来,当下轻摇身姿挨了过去,离的不远也不近,沈妉心缩了缩胳膊,脚下未动。 “六哥儿,这俊俏的小公子是何人?” 赵氶似有些得意的道:“无寻道人的关门弟子,沈先生。” 老鸨儿掩嘴低呼了一声,极有素养的微微欠身,软声道:“奴家怠慢,还望先生勿怪。” 换做前头几家的老鸨儿听闻这等权贵,怕是早已饿虎扑食拉着沈妉心就不撒手。这老鸨儿岂止是八面玲珑,难怪能养出艳绝四方的姑娘来。见沈妉心踧踖不安,老鸨儿点到即止,亲自领着众人入了门。 前庭已是人满为患,沈妉心看的眼花缭乱,入了后/庭还不等喘上口气,又见一片花红酒绿的景象。上了二层雅楼,耳根才清净了不少。走道上此时以屏风做格挡,断开了几个雅座。最中间,正对着楼下看台的自是留给赵氶等人的。 雅座上早已有位姑娘候着,端的是美貌绝伦,老鸨儿低声与那位姑娘嘱咐了几句便告退离去。 “这位是采沁姑娘,巧了,与先生志趣相和。”赵氶不负责的引荐完便自顾自的入座喝茶。 柔弱苏媚的姑娘婉约起身施了个礼,柔声细语:“采沁儿见过沈先生。” 沈妉心慌张失措,憨傻笑道:“你好你好。” 惹得小娘子一阵娇笑,赵氶不合时宜的打趣道:“看来先生当真没来过,先前误会先生,还望先生莫怪。” 脸颊通红的沈妉心不敢再多嘴,采沁善解人意的为沈妉心奉茶,沈妉心这才入了座。正要端起茶盏掩饰没见过世面的模样,不料手一抖,滚烫的茶水洒了一手,沈妉心甩手狼嚎,掩耳盗铃自食其果。 可古人言,傻人有傻福。六皇子殿下一手掩嘴,在旁等着瞧好戏。采沁果然不负他所望,先是从旖旎风光的胸前掏出了贴身手帕,给沈妉心擦拭,而后干脆利落的把沈妉心的手贴在了自己的脸颊,还温声关切道:“我听人说冬日里耳根子最凉,先生可好些?” 好不好的沈妉心不知道,眼下她脑中一片空白。 见沈妉心两眼直勾,采沁掀开帕子一看,转头对赵氶恭敬道:“六哥儿,我房中有药膏,可否带先生先去上药?” 没看够好戏的六皇子殿下有些惋惜,摆了摆手:“去吧,莫误了时辰。” 采沁拉着魂归故里的沈妉心走了,身后的护卫上前附在赵氶耳边小声问道:“殿下,可要属下跟去?” 赵氶盯着沈妉心消失在拐角的背影,微微摇头,“他不会为这等女子而误了前程。” 这看似不大的□□,没成想还别有洞天。穿过一道回廊后,便有一处开阔庭院,分有两栋阁楼,一栋大开长排,一栋精致小巧。采沁一路拉着沈妉心的手,到了一间屋子前,便推门进去。沈妉心这时才回过神来,轻轻挣脱了小娘子的手,别过头道:“我就在外头等。” 采沁心领神会一笑,自顾入了屋内取药。 沈妉心趁着这档子间隙,望着另一栋阁楼,朝里问:“小娘子,那栋楼里住的谁?” 采沁只看了一眼她所指方向,便道:“还能有谁,住的不就是今夜的角儿?”采沁拿了药膏走出来,见沈妉心仍是望着那栋楼,一把执过她的手,似有些哀怨道:“沈先生今夜若一掷千金,还愁入不得那小小阁楼?也不怪先生宁愿在外头吹西风也不愿入我这小门槛儿。” -- 第42页 手背上一阵凉意,沈妉心收回目光低头望着眼前这个年华正貌的女子,心生怜惜,脱口而出:“你为何这么做?” 仔细小心为沈妉心涂抹药膏的小娘子娇柔一笑:“打第一眼见先生起,采沁便知先生是个好人,与殿下不同。”涂抹完后,采沁抬起沈妉心的手轻轻吹了一下,“先生这般眼睛干净的人,不多见了。” 沈妉心晃了晃用手帕包裹好的手,朝采沁一揖:“多谢小娘子。” 采沁竟有些羞涩,望了一眼烛光明亮的小楼,惋惜道:“如先生这般人物采沁一辈子也高攀不上,同是沦落风尘,她的命便好过所有人。” 沈妉心无言以对,老蔡头儿曾说天下间可怜人最多,可懂得这个道理和亲眼所见全然不可同语。沈妉心怜惜这个一面之缘的女子,更心疼身陷宫闱的宋明月,可面对她们时,徒剩百无一用的无可奈何。 采沁毕竟是八面玲珑的老鸨儿养出来的人,瞬时就换上了一副笑脸,又道:“倘若有幸一见先生风采,采沁此生也就知足了。” 沈妉心朝采沁摊开一只手,微微一笑:“有机会在下一定满足小娘子心愿,咱们回去吧。” 第25章 采沁眼中满是惊喜,正欲把自己的纤纤柔荑交到那温热的掌心中时,老鸨儿忽然闯入。隔着八百里远就喊了一嗓子:“曲小娘子收拾妥了没?这时辰都快到了!赶紧着点儿啊!” 见着沈妉心与采沁二人,老鸨儿面上神情连着脚下步子皆是一愣,“哟,沈先生您怎的在这儿?” “我……”沈妉心下意识的朝采沁看去。 体贴人的小娘子笑着解释道:“妈妈,先生叫茶水烫着了手,正巧屋里备着伤药,我便带他来上药。” 见惯了风雨的老鸨儿笑的一脸晦涩不明,凑近了几步,拍了拍沈妉心的手臂,低声道:“先生莫急,六哥儿向来出手阔绰,今夜要是一个曲兮兮不够,老奴晚些再将采沁儿也一并给您送去小楼里。毕竟曲小娘子是咱们水云净的角儿,您还得多担待些。” 沈妉心显是吓的不轻,眼睛瞪的铜铃大,这老鸨儿入了门可真是什么都敢说。一旁的采沁忍不住道:“妈妈,先生不是那般人!” 老鸨儿瞪了采沁一眼,意味深长的看向沈妉心,“雏儿就是心纯,愈是看着斯文床上愈是猛兽,如沈先生这般看着清瘦的雅士,指不定翻出什么花样来呢。不过老奴有句话还是得提醒先生,这二位姑娘可都是初□□,您可得多怜惜着点儿。” 幸好檐下烛笼昏暗,否则红到脖子根儿的沈妉心就得徒手挖个地洞钻下去。只听过硬赶鸭子上架的,没见过硬把人往床上赶的。 “哟!曲小娘子你可算出楼了。”眼睛比嘴皮子还尖锐的老鸨儿顾不得埋头找洞的沈妉心,赶忙迎了过去。 一听是那位同样被老鸨儿赶上床的苦命女子,沈妉心不由自主的转身望去。红衣魅影,婀娜身段,三千青丝,配上那一张艳绝四方的容貌,宛如只现于书中的狐媚妖精。 沈妉心仿佛听见耳畔一阵男子的欢呼叫好声,天底下没几个男子能在见到她时坐怀不乱。可惜沈妉心是个女的,就算爱好女,也不妨碍她做一回柳下惠。只是那痴迷的眼神,让女子并非如此认为。 “先生。”采沁小声轻唤。 沈妉心咽了下口水,憨傻一笑。 曲兮兮对于这个入了内庭的男子无甚好感,秀媚微皱,对老鸨儿道:“妈妈,不是登台前谁也不见么?” 一边是蔡大家关门弟子,六皇子殿下亲自领来的人。一边是艳绝四方,楼里的摇钱树,老鸨儿竟一时进退两难,只得打了个哈哈:“无妨无妨,终归今夜你是归这位沈先生的,不差这一时半会儿。” 趾高气扬的曲兮兮闻言,多打量了衣着独特的沈妉心几眼。沈妉心好似宋明月附身,不敢与之对视,低头看着脚面。猛然间一阵馨香袭来,沈妉心抬头看去与曲兮兮四目相对。前者顿时失神,后者冷哼一声衣袂飘飘乘风而去。 老鸨儿许是没见过这般唯唯诺诺的男子,好言提醒:“先生,还是先回吧。” 沈妉心与曲兮兮几乎同时出现,人声如潮中六皇子殿下还是先瞧了沈妉心一眼,见她面如纸色,忍不住问道:“先生伤的不轻?” 再如何心思玲珑的采沁儿也不知如何应答,怎么说?是说色心大过胆自个儿拂了自个儿的脸面?还是说被艳绝四方的曲兮兮小娘子轻看了去? 沈妉心沉默不语,看着楼底下形色各异的出笼野兽,目光停在了台上罪魁祸首的曲兮兮身上。这女子无论生的在哪儿,都不是个能安分守己过日子的良家妇女。美虽美矣,可沈妉心就是不喜欢这种花茎上带刺儿的野花。何况这花儿还没来由的扎了她一下,此时无论台上的女子如何倾倒众生,她就是看着不顺眼。 “殿下当真愿为了这么一个女子一掷千金?”沈妉心忽然开口。 赵氶望了一眼楼下,不多不少只一眼便收回了目光,淡然笑道:“先生这话不对,我是为了先生才不在乎这几个银钱,换作旁人哪怕是为了自身,千两黄金我还是有所顾虑,毕竟比不得挥金如土的四皇姐。” 不怕女子蛮横不讲理,就怕男子心机深似海。沈妉心回以微笑:“承蒙殿下垂爱,今夜若是让殿下如此破费倒是在下愧不敢当。本是随殿下来开开眼界,寻寻雅兴,本末倒置岂不无趣?不如这样,在下听闻八百里巷的姑娘各有不凡,劳烦殿下出面发话,百两黄金外加一样物件,只要那物件曲兮兮姑娘瞧的上眼,那便算夺了头筹,如何?” -- 第43页 赵氶沉吟不语,思量间,采沁担忧道:“只百两黄金,妈妈第一个不允。” 沈妉心胸有成竹的笑道:“一个艳绝四方,换一百两黄金,你家妈妈梦里都要笑醒。” 赵氶嘴角扬起,朝身后的护卫晃了晃手,眼底精芒闪过,“便如先生所愿!” 老鸨儿一脸苦大仇深的哀求,费尽了口舌,在瞧见冷脸护卫腰间露出的一小截刀刃后破涕为笑。欢欢喜喜登上了台,把跃跃欲试,甚至一些宛若癫狂准备倾家荡产的公子哥们说傻了眼。 可待众人目光齐齐望向二楼雅座上的贵公子时,方才还与老鸨儿杨拳头叫嚣的纨绔公子哥们不约而同偃旗息鼓。赵氶负手而立,朗声道:“既然在座各位给了份薄面,不知曲小娘子意下如何?” 曲兮兮抬眸看来,似是在与赵氶对望,可只有沈妉心心里清楚,那双盈盈秋水般的眸子看的人是她。沈妉心丝毫不退,隔空对峙。 曲兮兮倾城一笑:“六哥儿开金口,小女子自当从命。” 看客们顿时如沸腾的热锅,那些本已无望的青年才俊重燃希翼。不少人当下便往门外冲,自诩聪慧的在院内四处苦寻,一片鸡飞狗跳。赵氶看的兴致盎然,转眼见沈妉心镇定自若的坐着,忍不住问道:“先生已有了妙计?” 沈妉心眉头一皱,无所谓道:“想不出来,船到桥头自然直嘛。” 赵氶哑然,采沁更是一脸错愕:“先生就不怕他人夺了头筹去?” 沈妉心双手往脑后一枕,闭眼笑道:“小娘子这你就不懂了,即便佳人另眼青睐也得有缘分塔桥,否则便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赵氶眉峰一挑,来了兴致,“哦?先生信命理一说?” 沈妉心睁眼,愣了愣,命运这玄之又玄的东西从古至今都令人欲罢不能。人有命运,国有国运。也有人说我命由我不由天,可老天爷是不讲理的,沈妉心也从来都不去想,因为她想不明白。她与宋明月就是天外赐缘,至于有没有份那就是后话了。 念及此,沈妉心模凌两可的笑了笑,“原先在下也是不信的。” 谈话间,楼下起哄声一片,原是有个书生怯声怯气的去献宝了。可曲兮兮瞧也不瞧一眼,而后三三两两的壮着胆子上台,皆是被冷眼相待。一些豪横的纨绔子弟胜券在握的走上台去,仍是灰头土脸的下了台来。 沈妉心在二楼看了一阵,待上台献宝之人寥寥无几之时,她站起了身。赵氶与采沁儿皆是眸子一亮,万分期待的望着她。沈妉心从容下楼,负手行至台前,看了曲兮兮一眼,转身在周遭寻了一圈。所有目光随着她动而动,只见沈妉心随手拿起了桌上的一只酒碗,提壶倒入一碗清水,就这么随意的上了台去。 “在下沈妉心,一介草民墨客,两袖清风孑然一身。笔下画不出绿水青山,也绘不得江山河川,唯有风花雪月大俗人间,而今有幸借此良机高攀曲小娘子,不求美人垂青,唯愿佳人清白而来,终有一日亦可清白而去。”沈妉心背朝众人,面对曲兮兮铿锵有力的道完这番话,将手中的碗递了过去。 “曲姑娘,你可愿?” 任谁都看的出,一直泰然处之的冷艳女子已是动容之色。院内鸦雀无声,老鸨儿手中的绢帕扯拽的几欲撕裂,采沁双手握在起伏的胸前,赵氶屏息凝神双目不自觉的眯起,就连身后的冷脸护卫皆握紧了腰间的佩刀。 沈妉心只静静立在那,任由微风拂动耳畔青丝,手中稳稳的端着碗,碗中平静无一丝涟漪。曲兮兮被她一番话扰乱了心绪,又被她眼底的清透撩动了半根心弦,再被她唇角荡漾的洒然笑意晃了眼。 曲兮兮不知自己是如何伸出的手,又是如何接下的碗。一阵鬼哭狼嚎在耳边炸响,曲兮兮猛然回神,碗中水波涟漪荡荡,宛如她终年古波不惊的心海。 在曲兮兮的眼里,只擦肩而过,眼前人便判若两人。 仅一句“清白而来,清白而去”道出了这条无尽巷道里多少姑娘的毕生夙愿。若只是昙花一现,惊鸿一梦,亦无怨无悔,此生无憾。 “好一个清清白白!”赵氶难掩激动,双手紧握栏杆,目光死死盯着台上那清瘦身影,“好一个笔无江山!”言罢,赵氶便匆忙下了楼,寻到角落里郁郁寡欢的老鸨儿递上了两百黄金银票。 老鸨儿喜极而泣,死死揣着沉甸甸的银票,小心翼翼道:“六哥儿,这数……” 赵氶眉眼带笑,格外阔绰道:“这另外一百两是替沈先生打赏的,今夜你们可得好生伺候。” “是是是,六哥儿放心,定让沈先生欲仙欲醉!”老鸨儿乐花了妆,欢欢喜喜送走了这尊金佛。 第26章 喧嚣过后的水云净后院此时格外静谧,内庭大开长排的楼里三三两两亮起了烛光,那是客走后回来独自抚平伤痛的怜人们。年关时节,不论平日里嘴上说着多么舍不得的富贾公子哥,除了出手阔绰以外,走时没有一丝不舍。 除夕夜里,家家户户热闹团圆,唯有这八百里窑的宽阔巷道萧肃冷清。每年今时今夜皆是如此,仿佛仅有此夜才是这些风尘女子的净夜。 沈妉心手足无措的坐在那栋令天下无数名流文士一掷千金也想踏足的小楼茶几边,今夜不少铩羽而归的人想必恨妒交加,辗转难眠。若要知道在台上风光无限的清瘦墨客是这幅窝囊德性,更要气的跳脚骂街,为艳绝四方的曲小娘子愤愤不平。 -- 第44页 可曲兮兮不以为意,先前擦肩而过时她便见过沈妉心这幅窝囊废的模样。她一面生疏的卸下头顶的饰物,一面从铜镜里偷偷打量着沈妉心,忍不住好奇心驱使,道:“沈郎一直如此吗?” 沈妉心侧目望来,一脸迷茫,“什么?” 曲兮兮站起身,转身间隙拔去发簪,一头三千青丝如星辰倾泄而下,随她白皙的脖颈摆动摇曳。沈妉心又看的痴迷,曲兮兮嫣然一笑:“人前那般风采万丈,却在一个伶倌面前头也不敢抬?” 沈妉心兀的一怔,色向胆边生,眼神清澈了,手脚也麻利了,竟站起身朝前走了一步。她比曲兮兮高出一个头,两人之间不足一寸,沈妉心微微低头凝视着她,嘴角噙着笑,“我这不是正看着你吗?” 那个光采万丈,意气风发的沈妉心瞬时又回来了。 曲兮兮心中愕然,仍不肯退步,甚至又逼近一步,一股淡淡的墨香夹杂着酒气包裹了鼻息。不等她下一步动作,沈妉心刹那间探出双臂一把搂住了佳人盈盈一握的杨柳细腰。 两坨软肉霎时抵在了一马平川的胸口下方,沈妉心顿生悔意,奈何箭已离弦。只听一声压抑的惊呼,接着便是脚趾一凉,沈妉心原本开始涨红的脸直接红到了耳根。随后便是一声凄惨哀嚎,从小楼传遍了内庭,不少隔壁楼的姑娘们结伴走出看热闹。 见美人叉腰横眉,沈妉心跳脚忍痛时不忘抬手制止,严令道:“不许骂我登徒子!” “妈妈说的果然没错,天下男子一般黑,面上看着斯文的其实愈加色胆包天!” 沈妉心一听这话,脚也不跳了,人也愣住了,怎么这么耳熟?曲兮兮眸子一冷,更加确信沈妉心就是老鸨儿口中的斯文败类,比起纨绔子弟更加可恶。那些整日游手好闲为非作歹只会仗着老子横行霸道的公子哥虽怙恶不悛,尚且出手阔绰。而那些满口真心实意的风流雅士,实际兜里穷的叮当响,且骗色又骗财!窑子里鬼迷心窍为穷书生铺路仕途的傻姑娘还少么!? 沈妉心好气又好笑,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道:“我说姐姐,你是不是杂本小书看多了?本先生今夜可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花一百两黄金买下的你,不脱衣伺候便也罢了,还骂我色胆包天?若天下男子都不好色,还来此地作甚?” 曲兮兮微微一愣,神色复杂的看着揉脚的沈妉心,而后秀媚微皱,最后展眉一脸平静,喃喃道:“原以为先生与他人不同,却是奴家一厢情愿了……”言罢,她探手到腰间,两指捏住束带,扬手一挥,衣襟大敞。 沈妉心目瞪口呆,顾不得脚趾头,手脚并用爬起身冲到曲兮兮面前,一把将那曼妙身躯裹住,讪笑道:“大姐大姐有话好说,我不是那个意思,你……你腰带呢,拿来,我给你系。” 曲兮兮眼睁睁看着沈妉心手法拙劣的在她腰间绑了个奇丑无比的蝴蝶结,还绑的格外结实!这人脑子是不是不好使?花百两黄金不就是为了床笫上的鱼水之欢吗?难道因为那百两黄金不是花自个儿的便不心疼?也不是没有花银子却不图一夜露水的男子,可旁人区区百两银能与百两金相提并论吗!?千古以来,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只有一人,此人若不是个内侍宦臣就是个女子! 试问,这天底下的男子谁能抵御住她曲兮兮的诱惑!? 绝无! “你是女子!”曲兮兮说着猛然伸手摁在沈妉心的胸前。 沈妉心如遭雷劈,僵在当场。曲兮兮手如触雷,窘迫至极。看着一马平川的胸口当真就平瘠结实,没有半点柔软。曲兮兮收回手,不可置信的看着自己的掌心,登时恼羞成怒。 沈妉心误以为她看穿了自己的身份,双手举在头顶正欲解释,谁料那艳绝四方的女子竟又扯开了腰间束带,且干脆利落的褪去了衣衫,只剩贴身牡丹刺绣肚兜,真真是雪白一片,风光旖旎。 “你要作甚!?”沈妉心倒吸一口凉气,惊退数步。 曲兮兮气势惊人,步步紧逼,怒道:“我偏不信!这世上会有美色当前却无动于衷的男子!” 沈妉心退无可退,跌坐在椅子上,曲兮兮趁机上前挡住了去路,洁白无瑕的藕臂撑在沈妉心身侧两旁,俯身怒瞪。那方寸肚兜宛如无物,胸前光景再无遮挡,叫沈妉心一览无余。 这姑娘疯了!一个赶鸭子上床的老鸨儿也就罢了,又来一个不择手段哄她干坏事儿的女子,这水云净哪点儿净了!? 沈妉心正腹非心谤,只觉鼻头一热,就见曲兮兮脸色骤变,滔天怒意荡然无存,一脸匪夷所思。沈妉心手指往鼻下一摸,脱口骂道:“卧槽!” 曲兮兮更是不知所以然,沈妉心趁着她直起身的空档急忙仰起头,一手捂住鼻子道:“曲姑娘,纸!不是……帕子也行!” 可怜在冬夜里脱的只剩肚兜的曲兮兮翻箱倒柜的给她找帕子,平日里如曲兮兮这般身份的头牌艳角儿哪个不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你快点儿!”偏偏不知好歹的沈妉心还不停催促。 曲兮兮一恼,抓起地上的外衫就递了过去。沈妉心也不瞧一眼,伸手接过蒙在了脸上,一股女子独有的幽香顿时倾巢弥漫。沈妉心猛然松手,定睛一看,霎时鼻下血流如注。 这女的是要害死我啊!沈妉心一面暗骂,一面自食其力在屋内翻找,寻了两圈终于在血流干之前找到了摊在梳妆镜台边的手帕。 -- 第45页 不仅心肠歹毒,还瞎! 好不容易止住了血,沈妉心扭了扭酸痛的脖颈,张眼望去,就见曲兮兮披了件绒裘倚在床边正饶有兴致的盯着她,毫不掩饰的讥笑道:“我还以为先生是何等的正人君子,不过如此而已,奴家的衣物香吗?可比的了先生笔下的画中人?” 沈妉心脸涨的通红,想走又不甘心,赵氶啊赵氶那一百两黄金你给我干点什么不行?非让我来这儿找地洞! 厚重绒裘依然遮挡不住那玲珑身姿,曲兮兮盈盈走来停在沈妉心跟前,沈妉心别过脸,沉默不语。良久,头顶传来一声叹息,曲兮兮又道:“如先生这般的人物小女子委实不曾见过,明明想的很却这般隐忍,终究是风尘女子配不得先生的清高风骨。” 言罢,曲兮兮欲要转身,沈妉心弹起身同时道:“不是!” 一双夺人心魄的眸子望过来,自嘲道:“那又是为何?” 沈妉心丝毫不避,肃容道:“在下虽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言出必行,今夜若他人夺筹便罢,姑娘既接下了在下的碗,便应予姑娘清白之身。不论日后将来,只许当下。” 女子岂止动容,仅剩的半根心弦颤动不已。不怪那些鬼迷心窍的女子心甘情愿痴痴等待,天下女子所图的皆不过是一句得以实现的承诺。 沈妉心给了,且做到了,于是女子的心便再无平静。 但女子终究是那艳绝四方,令整个陇城男子魂牵梦绕的曲兮兮。她的倾城一笑,却带着丝丝凄凉,“先生的清白,曲兮兮受不得。无论是水云净也好,天子脚下的陇城也罢,再如何的艳绝四方,惊动天下,生来低贱便绝无清白。先生是正人君子,曲兮兮不敢沾污半分,只是今夜之言,曲兮兮铭记在心。” 凄美至极的女子言罢,微微欠身,眼底似有泪光,柔声道:“多谢先生。” 沈妉心动了动脚跟,未踏出一步。心中便是有千言万语,也不知该如何安抚眼前的可怜人。 曲兮兮有玲珑心思,怎会瞧不出沈妉心眉眼间的难言之色,轻盈身姿摇转走到床前,对沈妉心眨了眨眼,问道:“今夜先生可是要与奴家和衣而眠?” 天色微明,水云净门庭前停着唯一一辆马车,车夫哈欠连天,刚吸了一下鼻子便听见推门声。里头走出来一个清瘦公子,别致的青色袍衣上点点猩红极为扎眼。 车夫揉了揉冻僵的脸庞,跳下马车堆起笑脸迎上道:“沈先生,奴才替殿下传个话,问先生昨夜可还尽兴?” 清瘦公子皮笑肉不笑,敷衍道:“尽兴,尽兴的很!” 车夫小心翼翼搀扶着身形有些摇晃的清瘦公子上了马车,驾车离去。沈妉心撩起黑色车帘,回头望了一眼那高门牌坊,想起临走时曲兮兮的话,“沈郎何时来,奴家随时恭候,且分文不取,只待沈郎一人如此。” 那妖媚至极的眉眼惹得沈妉心浑身一颤,山下的女子是猛兽,八百里窑的女子更是吃人的精魅! 回宫的路途,嘴碎的车夫给沈妉心讲了个故事。 故事里的女子如当今倾倒众生的曲兮兮一样曾艳绝四方,惊动天下,甚至八百里之外的富贾权贵皆为她痴迷半生,于是便有了如今的八百里窑。女子是个可怜人,痴情于一人,却不得回报,自甘堕落之后成了那一双玉臂万人枕的浪荡娼女,最终落了个红颜薄命的下场。 沈妉心听的唏嘘不已,回了青墨院便倒头酣睡。 第27章 皇后娘娘年少时曾也是个侠肝义胆的江湖剑客,与赵宗谦南征北战练就了一身的杀伐戾气。母仪天下之后便收敛了许多,提剑的日子屈指可数,可那份狠戾果决却是连赵宗谦都为之忌惮。皇帝陛下从不敢惹恼皇后娘娘,这话在宫外当做街巷闲谈,在巍峨禁宫中却无人不信。 刚学会走路的赵卉在严苛厉行的赫连完颜手里吃了不少苦头,当爹的却不敢有半分偏袒,只得在女儿受了委屈之后偷偷安抚,故而养出了赵卉如今这般娇纵蛮横的性子。但赵卉的荆棘之路没走多久,宫里就来了个云游僧,与皇后娘娘秉烛夜谈了三夜。僧人洒然一身而来,洒然一身而去,留下万般法佛普化众生。皇后娘娘自此悟开心性,便有了如今外柔内刚的浑然姿仪。据说当年听闻此事,朝堂上下万官喜极而泣给大大小小各地寺庙捐了不少香火钱。 每逢正月初一,皇后娘娘便要前往城郊外浮华山的龙马寺,吃斋念佛至上元而归。除了被皇后娘娘格外开恩带去寺里接受度化培养心性的四公主,今年还多了一人得此殊荣。 宋明月独自一人乘一辆马车,这一路上她的樱红小嘴便没消停过,咒骂了沈妉心一路。明明说好昨夜要来,让她枯等了一夜,鸡鸣时也未见半个人影。昏昏欲睡时却等来了献忠公公,一脸错愕的上了马车,此刻更是揣揣不安。 赵卉在宋明月的眼里顶多算个胸有点墨的跳梁小丑,再如何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也不敢伤她性命,说不上草包却也成不了气候。可皇后娘娘不同,要她死在这绿意盎然的高山小涧里,那便死的默默无闻,除了弟弟宋明珏和沈妉心这天下就没有第三个人会在意。 龙马寺香火鼎盛了千年,位于山峦重叠的浮华山山腰,从山脚下铺上来的青墨石阶是太元二年皇后娘娘亲自督建所修,每一块石阶都雕有兰竹梅菊的浮雕,只不过这些年来山上祈福的香客众多,不免磨损,但仍看得出当年巧夺天工的风采。 -- 第46页 宋明月落了皇后与四公主几个石阶的距离,因常年劳作加上石阶高低甚是考究走的并不费力。可怜平日里吃喝玩乐荒淫无度的四公主,才走了一半便气喘不已。步伐轻盈的皇后娘娘侧目望了身后一眼,冷哼一声:“养尊处优的娇贵公主竟比不得一个亡国奴,可笑!” 纵是习惯了母亲冷不丁的冷嘲热讽,可毕竟当着小人马的面,赵卉深吸一口气便加快了脚步,即便不能与母亲并肩同行,也不能再拉开一石阶的身距。争强好胜的四公主还是高估了自己,一个不小心扭伤了脚。 皇后娘娘铁石心肠,看也不看问也不问,只道:“丰忠背好你的主子,别颠着她。” 明明有身手矫健的尽忠在,却偏偏让个瘦弱无力的奉忠背。媚上欺下的奉忠也不敢多想,使了吃奶的劲背起赵卉,走两步还不忘讨好道:“主儿,奴才走的可还稳当?” 沉浸在母亲那一丁点儿关心话语里的四公主,心情极好,顺意道:“还成,回去赏你。” 看着这一出虚情假意不知真假的苦肉计,宋明月暗自冷笑,只死死盯着那个她绝不敢造次的白衣背影。 一行人不紧不慢,花费一上午终于到了山腰间,远远便瞧见一敦厚身影立在石阶之上,笑颜和蔼。 龙马寺的住持是个中年发福的八戒和尚,光头上两列四个戒疤。宋明月年幼时曾与这和尚有过一面之缘,当时八戒和尚连个小沙弥都不够格儿,因在赵宗谦攻破陇城时立了个小功劳,便鲤鱼跃龙门,成了一下任住持掌门人。皇后娘娘缮修石阶时上一任住持功德圆寂,八戒和尚却不肯在脑门上添满得道高僧才有的十二戒疤,虔诚说道自身功德远远不够,若圆满之时能烧得一颗舍利,那有无那四道疤又何妨。 可龙马寺千年以来,只有一位高僧烧出了三颗舍利,还是在宋氏开辟晋朝之初。幸好这位八戒和尚长相慈眉善目,两耳厚垂,与弥勒金佛有几分相似,才得了不少善男信女。 八戒和尚,法岁立在庙门十丈之外迎接,待一行人走近,他竖起一掌朝赫连完颜微微垂头,温吞道:“皇后娘娘万福。” 赫连完颜平淡嗯了一声,从法岁面前走过,全无半点尊重之意。八戒和尚似是习以为常,余光瞥见后头跟着的弱小身影,两片厚唇似笑非笑,随后便引着一众人入了庙。 谁说皇后娘娘诚心向佛,八戒和尚第一个要提刀砍人。当年镇寺之宝的三颗舍利,其中一颗就是被戾气风发的皇后娘娘一剑劈了个粉碎。皇后娘娘信的不是佛,而是当年那个云游僧罢了。八戒和尚好奇了多年,那个云游僧究竟是什么样的高深佛法,能让皇后娘娘如此信服?据说那和尚还喝酒吃肉!? 龙马寺香火鼎盛,虽比不得钟鸣鼎食的世家大族,却也铸的起三丈余高的金身释伽牟尼佛。每逢皇后娘娘亲临,除却这大雄宝殿的金佛,其余都要藏好,不然给嫉恶如仇的皇后娘娘瞧见那便溶成金砖,去接济贫苦百姓了。 皇后娘娘在各处宝殿巡视了一圈,心满意足去了殿后的厢房院。这一点皇后娘娘倒是不曾讲究,随意挑拣一间便住了进去,此后每日辰时练剑,午时回房诵经,直至西落。日复一日,不闻木鱼声,不问佛法缘。 今年却略有不同,皇后娘娘指了指自己相中厢房的隔壁,对人群中毫不起眼的宋明月道:“宋明月,你住那间。” 因为肥胖而眼睛眯成一条缝隙的八戒和尚微微睁开了眼,宋明月毫无怨言点了点头,随着皇后娘娘一同入了自己的厢房。红鸾朝和尚微微欠身,道:“大住持,今日傍晚再来送饭吧。” 法岁施了个佛礼,知趣退去。临走时,他回望了一眼宋明月的厢房,喃喃自语:“小丫头长这么高了……” 宋明月看了看房内摆设,虽简置却比宫人所的小瓦房好千万倍,知足的坐在床沿边叹气。刚觉眼皮沉重,门便响了,多半是隔壁的人。宋明月心如死灰的打开门,果然站着面无表情的红鸾。 “娘娘唤你。” 宋明月原以为皇后娘娘的厢房会格外布置的奢华一些,没成想与自己的一般无二。皇后娘娘淑雅的坐在土黄色的皱巴蒲团上,手中熟念的烫着茶,动作行云流水如同她的剑术。都说尝过了富贵滋味便再受不了寒苦贫穷,女子更是要贪慕虚荣一些。可皇后娘娘就如同一把古朴的剑,金碧辉煌中光彩熠熠,寒屋陋舍里更锋芒毕露。 赫连完颜的剑术,宋明月不幸见过。没有一丝花拳绣腿的架势,招招致命,剑剑穿心。她的同族,死在赫连完颜剑下的没有几十也有上百。 “知道我当年为何不杀你吗?”赫连完颜递了杯茶给宋明月。 “给天下人当警示?”宋明月盯着茶杯。 “那是赵宗谦的意思。”赫连完颜讥讽一笑,看着无动于衷的宋明月,“我烫的茶不敢喝?” 宋明月两指捏住茶杯沿,立即缩回了手,悻悻道:“烫手。” 赫连完颜别无他意的笑了笑,自顾喝尽一杯,又斟了一杯,轻叹道:“你既已长到了这个年纪,我也实话与你说。当年传言有误,世人皆不知其实执意要斩草除根的是我,保得你二人一线生机的是赵宗谦。” 宋明月一脸震惊,不可置信的看着这个年已四十,却肌肤白腴风华正貌的女子。 “法岁和尚破城之夜将你姐弟二人藏在庙里躲过一劫,我斩了他一颗舍利子害的老住持阴郁而终不得成佛也算两清。”说到此,赫连完颜眸子一暗,“可时至今日我终究看不清,留你活着于南晋有何用?” -- 第47页 宋明月心胆俱裂,好不容易克制住浑身颤抖,嘴却怎么也张不开。 赫连完颜顿觉无趣,收敛了些许戾气,嗤笑道:“看把你吓得,说出去谁也不信你出身显赫,曾也是皇室贵胄。这般可怜,倒叫我于心不忍。何况你在宫中这些年安分守己,我也无甚理由处死你。明月公主,你说说,我究竟该拿你如何?” 宋明月再次两指捏住茶杯,一仰而尽,毫无惧色迎上赫连完颜的目光,平静道:“是死是活,不过娘娘一念之间,宋明月自认做不到置之度外。只是杀了我,徒增娘娘剑下一缕冤魂罢了。” 赫连完颜深知,于宋明月这般身世的女子,红颜薄命算是老天仁慈,生不如死才最为致命。于是她桀骜一笑:“我剑下亡魂何其多,但我可以不杀你。” “以什么做交换?”宋明月不自觉的舔了舔嘴唇。 赫连完颜将宋明月的空杯斟满,不紧不慢的道:“以你一生的精打细算为起始,若登门入室,做了那枝头凤,我便视你如己出,保你半生荣华。” 皇后娘娘的手不论斟茶还是握剑,始终稳如泰山,一口便能饮尽的小茶杯满满当当,滴水不漏。宋明月低头细思良久,从杯中抬起头来目光如水,道:“好,但求娘娘放过一人,不要让她牵扯至深。” 赫连完颜莞尔一笑:“你说的是沈先生?你果然与他情深意厚啊。” 宋明月顿时小脸煞白,这话若是不说,沈妉心许还置身事外,可眼下她的只言片语便亲手将沈妉心推入了深渊。 见状,赫连完颜心中起疑,面上仍是风轻云淡的道:“若不是他那日送了幅探亲图来,便没有今日的促膝长谈,他如何置身事外?” 宋明月走时失魂落魄,皇后娘娘吃着斋饭格外香甜。 第28章 前呼后拥,众星捧月的四公主殿下被皇后娘娘忽视了。上午皇后娘娘练剑,没空搭理她,下午宋明月陪着皇后娘娘诵经,仍是没空搭理她。等用完晚膳,温婉如兔的四公主殿下去请安时,红鸾说皇后娘娘歇下了。 足足五日,皆是如此。 就连四肢发达无甚头脑的尽忠都瞧的出,这几日公主殿下的眸子里都阴寒出了冰碴子。 有一日,宋明月诵经送到一半,忽然道:“娘娘,可否让我给宫里送封信?” 赫连完颜闭目,手中捻着白玉珠,温吞道:“给明珏的还是沈先生的?” 宋明月不敢隐瞒,如实道:“皆是。” 赫连完颜睁眼笑道:“那大可不必,明珏那边本宫早已知会过,至于沈先生嘛……应是还睡在哪处温柔乡里,你就莫要操那份闲心了。” “什么温柔乡?”不明咎理的宋明月追问。 赫连完颜又闭目不语,安静守在一旁伺候的红鸾接过话,言语讥讽:“宋小娘子许是不知,除夕那夜沈先生可是在八百里窑的水云净风光无限,夺了曲兮兮的初苞不说,还落了个清白公子的美名。” 见宋明月听的直瞪眼,红鸾更是又添油加醋的把那夜情形说道了一番,仿佛亲眼所见。 看戏不怕事儿大的皇后娘娘而后又火上浇油的道了一句:“原以为是个本分守己的好苗子,便应了你的要求也无妨,可眼下本宫是真心为你不值。” 宋明月阴沉着脸,告退离去。不多会儿,隔壁便传出阵阵摔砸声,赫连完颜睁开一只眼,嘴角微微翘起,而后又闭目问道:“沈先生留了那曲兮兮的清白之身,此事可有证实?” 红鸾收起玩笑之意,正坐危襟道:“未得证实,水云净的人亦是含糊其辞。” “留意此人,他若是对宋明月有意便不要阻拦。”赫连完颜手中的白玉珠转了一个轮回,耳边的摔砸声早已停歇,念珠继而转轮,“唤宋明月过来诵经。” 宋明月从隔壁回屋时,斋饭已放在了茶几上,仍冒着热气,显然送来不久。食盒下压着一张纸条——入夜,榕树下。 皇后娘娘的斋饭皆由八戒和尚亲自送来,红鸾试过毒之后才送入房内。于此八戒和尚并不以为意,若见碗内有剩余,还得问上一句是否不合娘娘胃口。那这纸条无需猜测,定是八戒和尚故意为之。 宋明月对八戒和尚的印象始终是慈眉善目,至于法岁是否当年真有救命之恩,她那时尚且年幼,全然不记得,唯独对皇后娘娘染血的白衣与银剑刻入骨髓。宋明月默声吃完碗中饭菜,习惯性的收拾妥当,将食盒放在了门外,立在门槛儿低头深思了片刻,抬步走出。 凭着记忆,寻到了大雄宝殿左侧的庭院,那有一颗参天古木,站在树下一眼望不到头。宋明月围着老榕树转了一圈,在背面寻到了坐在树根下打瞌睡的八戒和尚。她走到和尚身侧,蹲下身寻思着是叫醒酣睡和尚还是就此离去。 “来了啊。”八戒和尚闭着眼,蓦然开口道。 宋明月吓的险些一屁股跌坐在地,法岁眯起的眼在白日里就难以分辨是闭还是睁,这黑灯瞎火的地方更是看不清楚。宋明月连忙起身,退了两步,沉声问道:“大住持有何事?” 八戒和尚起身拍了拍衣摆的尘土,眯眼笑道:“无甚,就是想问问你。当年你母妃给咱们这儿捐了不少香火钱,老住持怕毁了半辈子的功德,便应承了你母妃一件事。”八戒和尚背身负手,仰望着老榕树,言语唏嘘,“可惜她没来得及兑现,这因果循环如今落到了你我二人的头上。但凡不是杀人放火,和尚我什么都答应。” -- 第48页 “你也怕损功德?”宋明月一语双关。 八戒和尚此时看起来比在皇后娘娘跟前殷情恭维来有了几分得道高僧的模样,他呵呵一笑,转头看着宋明月,“和尚诵经念的是无上佛法,修的却是世俗道轮,不经历人间沧海,如何踏破红尘一步登极?” 宋明月莞尔一笑,道:“那你便不怕我信口开河?比如,助我逃出陇城。” 法岁摇头低笑,一语道破:“你若是这般愚昧不知,怎能苟活至今?罢了,你若眼下无愿可求,他日再来寻和尚我兑现。” 宋明月皱眉,这些和尚道士整日神神叨叨,与那鬼话连篇的沈妉心一样可恶。一想起沈妉心,宋明月又怒火烧心。见八戒和尚杵在那不知看星星还是看月亮,当即转身,一言不发离去。 “若日后有一疯癫老道愿收你为徒,莫要拒绝。” 轻言微语乘着冰冷夜风拂过宋明月耳畔,宋明月转头望去,树下竟空无一人。宋明月顿时彻骨寒凉,脚下飞快回了厢房。 宋明月前脚刚进了屋内,隔壁厢房内,红鸾后脚便回来了。她半跪在赫连完颜身后,低声道:“奴婢跟去时晚了一步,不敢打草惊蛇,只见宋明月一人在树下,另一人多半是法岁。” 赫连完颜大拇指扣住一颗白玉珠,睁眼冷笑:“这八戒和尚整日龟缩在寺里,说是悟佛道,我看修武道才是真。改日再劈了他一颗舍利看能否悟出些高深佛法来。” 红鸾皱眉,小心问道:“奴婢去试探一二?” “不必。”赫连完颜翻了一页面前的佛经,闭上眼手中白玉珠转动。 吃斋念佛的日子如白驹过隙,宋明月倒是有些羡慕寺里的和尚,难怪不问世事不沾红尘。整日诵经打坐,挑水砍柴,饿了有斋饭,困了有床被,哪一样不比山下那些想尽法子求一日口粮的贫苦人强。可山下的人再穷也能成家生子,尝遍人间烟火。山上的人大都了无牵挂,终其一身唯有佛法加身普度众生,可谁又来度他们呢? 有因必有果,有得必有失。这么一想,宋明月便也释然了。皇后娘娘若不是斩了她父皇母后的头颅,也不会有今日的于心不忍。 皇后娘娘是怕遭报应吧? 这算不算认贼作娘? “宋明月。”四公主从身后而来,故意撞了一下她的肩膀,阴狠恶毒的眸子瞧过来,“回宫有你好看的!” 宋明月立在马车边,晨曦山间雾气浓重,举头望去重叠山峦,云雾缭绕,似真似幻宛如九天仙境。宋明月深吸一口气,将胸中浊气呼出心平气和了不少,也不与如同七八年前一般毫无长进的四公主计较。 赫连完颜在后头看的分明,嘴角噙着淡笑走过宋明月身后时,轻声道:“日后你若仍是安分守己,本宫便不会再让卉儿如此放肆。” 宋明月转头来不及客套,皇后娘娘已上了前一辆马车。 上车前,宋明月余光瞥见不知何时立在十丈之外的八戒和尚。依旧是分不清睁眼还是闭眼的眯着眼,但宋明月就是知道,法岁在看着她。在钻入车内之前,八戒和尚的嘴唇上下动了两下。 上元时节,是善男信女上山进香的好日子。每年皇后娘娘都会在辰时之前动身离去,今年也不例外。有些来得早的信徒头一年遇见了皇后娘娘,而后便每年都会这个时候来撞机遇。使得近几年早进山的人越来越多,所幸信佛之人虔诚仁善,遇见了便纷纷跪地高呼万福。皇后娘娘劫富济贫,皇后娘娘乐善好施,皇后娘娘仁心仁德,皇后娘娘就是他们的活菩萨。 宋明月听见外头动静,忍不住撩开车帘去看,青山绿道两旁跪满了前来瞻仰皇后娘娘尊仪的百姓。宋明月咂舌,忍不住腹非心谤,他们若要瞧见杀人不眨眼的皇后娘娘不知该是什么样的神情? 直到马车入了城,宋明月才明白过来,八戒和尚嘴里说的是什么。 “复国。” 一个出家人,说什么复国?这像话吗? 何况沈妉心曾讥讽道,软弱的人才复仇复国,一个早已不复存在的昏庸王朝有什么值得兴复?复来继续让百姓遭殃还是让佞臣当道?真正的强者就该把仇人搅的寝食不安,夜不能寐,国破家亡!让赵宗谦也亲自尝尝这其中滋味! 沈妉心说的在理,可一想起沈妉心,宋明月就七窍生烟。她不是气沈妉心逛窑子,六皇子殿下有心拉拢,能不给脸面吗?逢场作戏本就逃不过,只是沈妉心竟然为了一个曲兮兮把她抛之脑后! 艳绝四方算什么!?大家都是落魄之人,她宋明月哪一点不如一个娼女了!? 宋明月正气的胡思乱想,马车突然骤停,害得她险些一头栽了出去。没等她稳住身形,便听见一个模糊的熟悉声。 “小人沈妉心,拜见皇后娘娘,贸然拦驾罪该万死,望娘娘恕罪!” 宋明月一把撩开车帘,那青衫长袍,那清瘦身形,那带着奸黠笑意的眉眼。不是沈妉心是谁? 皇后娘娘的车帘未动,里头传来一个威严女声:“来人!拖到街边,乱棍打死!” 第29章 不等救人心切的宋明月出马,沈妉心早已自救。只见她一个猛虎下山,赶在侍卫围攻之前扑到了皇后娘娘的马车头,嬉皮笑脸道:“皇后娘娘,您私自带走了宋小娘子,害得小人茶饭不思,这十几日被师父从早骂道晚。您大人有大量,菩萨心肠怎能见死不救?” -- 第49页 皇后娘娘冷哼一声,掀开了帘子,仍是那副熟悉的玩味笑颜,看着眼眶青黑的沈妉心,笑意更深,“当真几夜未眠?” 沈妉心忙不迭的点头如蒜。 “一大清早就来这儿等着?” 沈妉心宛如一张狗皮膏药,上身完全瘫在马车头上,撅着腚,双手平放支撑着上身,点头时下巴磕在马车头上。一张还算清秀的脸疼的皱成了一团,惹得皇后娘娘笑声银铃,凤心大悦。 “戌时之前回宫。”皇后娘娘大方道。 沈妉心皱眉委屈,“今夜锦鲤湖有花灯会……” 皇后娘娘瞥了白眼,甩下帘子,“亥时!” “谢皇后娘娘宏恩!愿皇后娘娘风华永存,容颜不衰,倾世万年!” 赵卉瞧见母后嘴角明显微扬,而后又听见母后小声嘀咕:“永存不衰?岂不是老妖精……” 畏惧皇后娘娘如鼠的四公主终是一个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 做牛做马这些年,宋明月深知做下人的难处,即便再不情愿,磨叽了片刻也认命的跳下了车。只是目光始终不离那绝尘而去的马车,恨不得心带着身一起飞走远离此地,远离沈妉心。 宋明月立在路中央,背对着沈妉心,无论沈妉心如何叫唤也不搭理。再怎么榆木脑袋的沈妉心此时也察觉到了异样,走到宋明月身侧,探出个头,柔声问道:“你怎么了?赵卉欺负你了,还是庙里的和尚轻薄你了?” 宋明月没好气的瞪了她一眼,温怒道:“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登徒子!” 沈妉心眼珠子一转,一掌竖起三根手指朝天,拍着一马平川的胸脯道:“那个曲兮兮不过是逢场作戏,我对天发誓,那晚我连她一根手指都没碰!” 宋明月翻了个白眼,咬牙切齿道:“你跟她就算真有什么,与我何干!?” 沈妉心撇了撇嘴,小家碧玉竟然不吃醋,实在可惜。可若不是为了此事,还能有什么让宋明月如此气急败坏,且不声不响跟着皇后娘娘去了龙马寺,连平安信也不送回来一封? 宋明月冷眼旁观的看着一身闷青色儒生长袍的沈妉心在那里抓耳挠腮,若不是她曾亲自验明正身沈妉心是个不折不扣的女子,眼下都要不禁生疑。这世上哪有女子心思这般粗枝大叶的? 可沈妉心就是这么的与众不同,这么的不负宋明月所望,苦思冥想了半响后,厚着脸皮挪过来,笑道:“不如这样,咱们先去吃碗面,我听说这条街有个小面摊,那老师傅的手艺在陇城可算一绝!” 宋明月好整以暇的双手环胸,冷笑道:“你害我苦等了一夜,如今一碗面就想打发我?” “等一夜?……”所幸沈妉心这个时候思绪转的飞快,立即忆起了除夕那夜在宫人所说过的话,好似是有这么一说。 宋明月微微眯起眸子,敏锐的察觉出沈妉心神情细微的变化,看来终于是想起来了。宋明月正等着看沈妉心能耍出什么花样来讨她欢心,孰料,沈妉心踌躇了半响,忽然咧嘴一笑,执起她的手就往前走,边道:“虽是我错在先,可你一走就是十天半月连个招呼也不打,害我担心良久。你以为我敢欺瞒皇后娘娘吗?刚才那可都是肺腑之言,何况若不是我拦车,你怎能瞧见着陇城的繁花似锦?” 宋明月刚开骂,目光却不自觉的随着沈妉心摊开的手望去,一时怔住了神志。 大道言,一日之计在于晨,民生之计始于晨。方才还嫌冷清的青石大道在二人争论不休时悄悄热闹了起来,沿途的小摊在冬日里飘散着袅袅炊烟,热气蒸腾。叫卖的小贩饮了碗凉水,扯了扯嗓子卖力的引客。手里捧着刚出炉的热乎包子,孩童的眼睛又望向了锅里翻滚的白胖馄饨。拎着竹篮的各色妇人结伴而来,与菜贩子扯开嗓门讨价还价。人们匆忙擦肩而过,为各自的生计东奔西走。 “这才是人间。”宋明月情不自禁轻声喃呢。 幼时的宋明月生于皇宫,长于皇宫。唯一一次出宫,很不凑巧也是随母妃去龙马寺进香。那时从马车帘颠簸的缝隙里看到的景致与如今云泥之别,那些或坐或躺在街边敲着破碗,破履烂衫的枯瘦老人与单薄少年,多年之后宋明月才从书中得知,这些人被称之为乞儿。 沈妉心不愿见少年老成的宋明月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拉着她的手继续往前走,笑道:“宋小娘子此言差矣,这不过是冰山一角,人间一幕。皇宫也是人间,只不过里头住着的主子皆高高在山,自认为生来便高人一等。佛曰众生平等,此平等所指并非生前。无论活着的时候如何叱诧风云,举世无双,死后都躲不过一捧黄土,这才平等。” 四书五经读的都是天罡正道,奉善众生。这番评语在宋明月眼里与歪理邪说无异,她鄙夷道:“如你所言,那些俯视众生的人为何活着的时候仍是贪心不足?” 沈妉心微微眯起眼,煞有介事道:“因为他们都想流芳百世,名垂千史,哪怕死后也想比他人更高一等。”她指了指一块写着杨氏老面的幡牌,“就是这家。” 面摊的老汉长的一副敦厚相,手艺熟捻,拉面时手中上下翻飞煞是好看。大骨熬的汤底一揭开锅盖便香气四溢,比一双手还大的碗端上来,里头盛着热腾的白面绿葱,令人垂涎三尺。 沈妉心从竹筒里捡出一双筷箸,在胸前擦了擦,递给一脸嫌弃的宋明月,“我老家有句话,叫不干不净吃了没病。这么擦一下,吃起来更香。” -- 第50页 宋明月白眼也懒得翻了,照这么翻下去迟早有一日翻瞎。她夹起一小撮面,放在嘴边吹了吹,正欲张嘴,一把木匙硬生生挤进了面与嘴之间不足一寸的间隙里。宋明月抬头,怒目而视。 “别急着吃面,这等人间美味一定得先喝上一口汤,喏,尝尝。”沈妉心翘首企盼的颠了颠木匙。 冬令的晨曦,没什么比一口浓香四溢的温烫面汤更使人心旷神怡。宋明月闭眼回味片刻,而后迫不及待的吃起了面。这么久以来,这是沈妉心头一回见宋明月脸上露出这般满足幸福的笑颜。不禁看痴了神,直到宋明月一口气吃了半碗才回过神来,轻道了一句:“这才是人间滋味。” 宋明月喝着面汤,但笑不语。 因沈妉心夸下海口,今日要让宋明月好好尝尝这人间百味,从吃到穿,再到玩乐一样不许落下。于是,二人从平头百姓口中应有尽有的建康坊逛到文人墨客汇聚一堂的崇文街,再从只出入富贾权贵的御前门到寻常百姓常去的鱼龙集市,眼瞅着西落红霞满天,沈妉心几个月勤勤恳恳塞满的荷包也彻底瘪了,可怖的是,宋明月仍兴致盎然,精气十足。 沈妉心拎着大包小包,脖子上还挂了几包,一屁股坐在小茶摊前直喘粗气。这女子逛大街的脚力还真是不分古今呵,但凡荷包里装的是金子,今日宋明月怕是不把整条街买下来誓不罢休。 “小二,来两碗茶。”宋明月娴熟的招呼。 沈妉心如牛饮水,看的茶摊小二咂舌,就算那个黄衫姑娘貌若天仙也不敢再逗留半刻。 “啊——痛快!”沈妉心牛饮了一壶茶,抹了一把嘴,重拾精神头儿,对小口嘬着宛如琼浆玉液的宋明月道:“不怕你笑话,今日是我这辈子走过最多的路。” 宋明月似是初见一般仔仔细细上上下下打量了沈妉心一番,长的细皮嫩肉,一本正经时温文尔雅,在除她以外的人面前举手投足间张弛有度,不像是一般人家能养出来的性子。于是笃定道:“你果然是个世家子弟!这么说来先前都是编排我的?” 沈妉心不以为意,晃了晃腰间空瘪的荷包,自嘲道:“我若是门阀士族又岂会落魄至此?” 宋明月目光锐利,自以为精明的道:“那可说不准,指不定你就是个私生子,在家中不受待见逼不得已自谋生路。可惜世道难为,又无一技之长,才沦落到入宫谋生。” 沈妉心大笑不止,拍着大腿叫好,“宋小娘子不提笔著书立作当真可惜,否则定要将那些酸腐不堪,整日匡扶道义维秩天下大统的文坛清客给比下去。” 小家碧玉轻哼一声,不与指桑骂槐的沈妉心一般见识,拖着腮帮子沉迷于过往的行人。不知不觉间,余晖渐沉,夜幕冉升。街道上熙熙攘攘出现了一些结伴而来的女子,手里提着各色花灯,面如春风拂过,往南面而行。 “沈妉心,寻常人家的女子是如何模样?”宋明月眼中倒映着花灯的光彩,憧憬羡慕。 沈妉心认真思索了一番,沉声道:“我这样的。” 宋明月歪着头看了她一眼,不可置否,又问道:“那艳绝四方的曲小娘子又是如何模样?” 沈妉心莞尔一笑,站起身朝她伸出手,“我带你去亲眼见见。” 第30章 自打沈妉心的清白之言名声大噪后,连日来水云净的门槛儿都要被踏破了。可同样再一次声名鹤起,甚至远传大江南北的曲兮兮却终日闭门不见客。那些饱读诗书满腹经纶,千里而来只为一睹风姿的文人雅士吃不到葡萄便说葡萄酸,纷纷不约而同转头不留情面的诟病指摘。 好好一个弱不经风的绝世佳人,被生生比作祸国殃民的妖艳贱货。可每日捧着大把银子来吃闭门羹的风流士子仍是络绎不绝,老鸨儿每日数着银子手抽筋,又哭又笑。 曲兮兮的贴身婢女翠脔是当年虎夔军破城一年之后,老鸨儿从路边花二十文钱买回来的。主仆二人算是从小相依青梅竹马,性子却是迥然不同。平日里隔壁楼阁的怜人们若是多说了曲兮兮半句不是,虽是婢女却在水云净地位不低的翠脔便要想着花儿的给人还回去,当众刮掌那都是小打小闹。每回都是曲兮兮好脾性的给人赔不是,然后拽着出口成脏的翠脔回了云曳小楼。 “姑娘,外头都把您骂成那样了,您还不生气呢?”翠脔恨不得将曲兮兮手中的兔毫夺过来,扔进外头的水池子里。 “骂他的,我又不缺斤少两。” 曲兮兮美目流转,看着七窍生烟的小姐妹,摇头失笑道:“这些年在窑子里还见的少吗?天下男子大抵都是如此,见不着的只会呈口舌之快,见得着吃不着的便只会使下作手段,同他们稚气,与自己怄气有何异?” “姑娘读书多,翠脔说不过。”婢女显是不打算放过自己。 曲兮兮不理会翠脔的牛脾性,只低头看着笔下的画,自言自语疑惑道:“翠脔你说沈先生究竟用的什么笔?为何笔锋能如此细腻,那杜公子昨日送来的汴州硬兔毫仍是临摹不来。” 翠脔这才泄了气,无奈道:“奴婢的学问都是姑娘教的,连姑娘也不知晓,奴婢如何明白。” 说起沈妉心,翠脔面露厌恶,若不是此人那夜搅了曲姑娘的台,外头也不至于狼藉一片。果然这些道貌岸然的读书人才是天下第一恶毒,杀人不见血!可偏偏窑子里的小娘子们一个二个都为其神魂颠倒,曲兮兮便也罢了,就连隔壁楼的采沁儿也鬼迷了心窍,前几日青墨院拖人送来了一幅沈妉心的墨宝,只一眼采沁儿便着了道,整日爱不释手,入了魔一般的看。 -- 第51页 这不,曲兮兮听闻借来观赏两日,采沁儿已来了不下十回崔还。 翠脔哀叹一声:“方才沁娘子又来了。” 曲兮兮闻言放下兔毫,又再画上流连忘返了一番,才小心收起,交由翠脔手中,恋恋不舍道:“还回去吧。” 翠脔看着自家主子这副不争气的模样,既心疼又生气。走出去没两步,转头道:“不就是一副破画吗?姑娘向沈先生再要一副便是,还怕他不给不成?” 曲兮兮嗔笑道:“讨来的多没趣。” 翠脔没那么多婉转心思,只觉得曲兮兮这般才是跟自个儿较劲,当下一言不发抱着画卷下了小楼。才从欢天喜地重获画卷的采沁屋里出来,翠脔便迎面撞上了沈妉心。 还想着画的事儿,翠脔起先是往沈妉心的手里看去,大包小包一堆,就是每一个长的像长条画卷的。再外沈妉心身后一瞧,气更是不打一处来。没带画来也就罢了,还领了个姿色不输曲兮兮分毫的小娘子。 怎么着?踢馆来了? 沈妉心看着面色不善的翠脔,心头打了冷颤,笑盈盈道:“翠脔姐姐,你家姑娘可在?” “在也不见你。”翠然扭头就走。 “为何呀?”负重前行的沈妉心举步维艰,“诶,你别走啊,翠脔姐姐!” 闻声而出的采沁儿与跟在沈妉心后头的宋明月打了照面,前者被后者的容貌惊在当场,后者一眼掠过不做停留。 宋明月打心眼里瞧不起此时一口一个喊着窑里女子姐姐的沈妉心,与那些口腹蜜剑人面兽心的浪荡公子哥一般无二。于是,低头走的更快,那些楼里的女子看不清她的长相才好。 忽然走在最前头的翠脔一个急停转身,还没来得及开口,追人心切的沈妉心好险停住脚,就被身后埋头走路的宋明月撞了个满背。沈妉心自然是重心不稳的朝前扑倒,好巧不巧,脚下还往前踏出了一步,整个人便直直压倒了娇小玲珑的翠脔。 沈妉心摔的眼冒金星,恍惚间看见了逝去的祖辈,尚未来得及打个招呼,下巴和腹部以及□□便各自挨了一记。 “你怎么打人!?”宋明月凶悍的斥责声盖过了沈妉心的哀嚎。 曲兮兮名扬四海之后,婢女翠脔不知与多少来窑子里寻丈夫的悍妇争锋交替过,道行浅的不仅被她骂哭了鼻子,还惹了一身腥。拉得下脸皮与她唾沫横飞的,无一不是被她打的连滚带爬滚出水云净的大门。 区区一个宋明月,翠脔岂会放在眼里? 翠脔双手环胸,冷哼一声,讥笑道:“打他怎了?是他轻薄我在先,这等下作之人我还打不得了?小娘子若是心疼那可得领会家去好好管教,免得他日受那守活寡的清苦罪。” 宋明月哪遇上过这等先兵后礼,且尖酸刻薄的女子,当下涨红了脸,气结道:“你!……我不是他妻子!” “啧,那更不值。”翠脔惋惜道。 宋明月自幼素养便是极好,此时却也是忍无可忍,可总不能冲上去徒手博弈吧?但丢下痛的缩成一团的沈妉心良心上又过不去,如何是好? 正当二人唇枪舌剑酣战之时,隔岸观火的曲兮兮已下了楼来,适宜出声制止:“翠脔!不得如此无礼!” 翠脔心知今日顶多一顿责骂,转模作样的卑躬屈膝退到了一边,嘴角仍带着几分讥讽笑意。看的分明的宋明月气的怒火中烧,恨不得给躺地上的窝囊废再补上几脚。 小家碧玉的宋明月若是那初春的青果,那艳绝四方的曲兮兮便是那秋分的蜜饯,眉目间顾盼生辉,摇曳生姿媚惑天成。即便容貌不相上下,气质上显然是未经世事的小家碧玉略输一筹。 宋明月望着徐徐而来的温婉女子,心中徒剩惊艳绝伦。 见来人是曲兮兮,强撑着坐起身的沈妉心抱拳认栽道:“不愧是曲姑娘的婢女,果然女中豪杰。” 曲兮兮弯腰,将沈妉心搀起。瞥见她胸前旖旎风光的小家碧玉更不敢吭声了,只听曲兮兮银铃笑声:“先生可不能与她一般见识,说起来翠脔也是为奴家出气,先生若是心中有气,朝奴家撒便是。” “气从何来?”沈妉心莫名其妙,感情这顿拳脚白挨了? 曲兮兮美目流转,不答反问:“这位小娘子是?” “宋明月。”宋明月自报家门。 如八百里窑这般的是非之地,兴许不知“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出自何人,宋明月这三个字可是如雷贯耳。翠脔的神情顿时变化复杂。 见曲兮兮神情一滞,沈妉心总算明白当初宋明月为何对她诸多怀疑。原来宋明月还真是个家喻户晓的大人物啊!不得了,那岂不是更坐实了她所言全是胡说八道? 后知后觉的沈妉心正独自苦恼,镇定自若的曲兮兮却是微微欠身,柔声道:“三生有幸。” 遇见她这个旁人避之不及的前朝遗孤,算幸事?宋明月不甘示弱,回道:“听闻见曲姑娘一面难如登天,能言谈几句更是羡煞天下人,如此说来,还是本姑娘的气运更好些。” 曲兮兮一笑倾城,眉目间自有万种风情,不温不火道:“自然是宋小娘子吉星高照,毕竟这世上能从亡国罹难中幸存下来的人可没几个。” 宋明月脸色阴沉,冷笑道:“那也好过摇尾乞怜的窑女。” 待沈妉心回过神时,已是这般剑拔弩张的场面。看着曲兮兮身后的翠脔一副跃跃欲试,不闲事儿大的模样。沈妉心顾不得疼痛,硬闯入了无硝烟的战场之中,憨笑道:“咱们去游花灯吧!” -- 第52页 曲兮兮不愧为艳绝四方的名角儿,立即变脸,柔柔一笑道:“好啊,沈先生邀请,怎可不去?” 沈妉心看着脸色阴晴不定的宋明月,小心翼翼问道:“你不去?” “去!”宋明月咬牙切齿的盯着曲兮兮。 “那咱们这就走吧,曲姑娘东西先放你这儿,晚些时候我再来取。”沈妉心将手中的大包小包一股脑儿的递给一脸失望的翠脔。 “不如先生今夜就在奴家这儿歇息?”曲兮兮趁机邀住了沈妉心的胳膊。 不给沈妉心一亲芳泽的机会,宋明月一把扯过沈妉心到身侧,厉声道:“不行!她要送本姑娘回宫!” 曲兮兮娇嗔一声,道:“宫里多无趣,不如宋小娘子也留下来?” 宋明月呼吸一滞,无言以对。脸皮这一点上,她输的心服口服。更可气的是不知好歹的沈妉心还犹豫不决,宋明月扭头就走,刚没走出两步,实在心里憋气的慌,折回来对着沈妉心的脚就跺了下去。也不管沈妉心如何委屈哀嚎,再度绝情转身。 曲兮兮搀着一连倒吸了几口凉气的沈妉心,掩不住的幸灾乐祸道:“先生日后可得多当心些才是。” 沈妉心回眸一瞪,也不管美人如何笑颜如花,气结道:“你激她作甚!?” 眼见小心思败露无疑,曲兮兮瞬时没了方才娇柔造作,冷眼一瞥,道:“谁让先生偏心,只给采沁儿送画?” 言罢,扭转腰肢轻盈而去。 第31章 自己作的孽,跪断双腿也要走完。 沈妉心左拥右抱,如芒在背的与三位佳人走在街头,格外引人注目。大多都是年轻俊才投来妒嫉又鄙夷的目光,依照他们的评价,就连婢女翠脔,沈妉心都配不上。 好在锦鲤湖离着八百里窑尚不算远,平日里就有很多才子佳人在湖边私会,此时湖面上已有不下十数条画舫,一片歌舞升平的兴盛景象。 锦鲤湖以万锦朝天的奇景闻名遐迩,特别是在开春的艳阳天时,往湖面上撒一把饵料,霎时湖水沸腾,不计其数的各色锦鲤争相跃出水面。更有当代文坛大师执笔留下“万鲤鹊桥千里缘,东亭榭宇许佳人”的佳句。 “可惜已日落西下,不过等会儿许也能瞧见万灯齐鸣的景象。”曲兮兮面带白沙,喜穿红衣的她为了不惹眼,特意换了一身与沈妉心相互辉映的墨衫,竟是让沈妉心意外的眼前一亮,不免多看了几眼。 沈妉心是外乡人,自是没见过。可打小住在京畿的宋明月也没见过,她父皇宋徽执政那些年,锦鲤湖是片死水。二人皆不知如何接话,沈妉心心思一动,赶忙道:“万灯指的是孔明灯?” 见曲兮兮点头,沈妉心来了兴致,扯了扯一路板着脸的宋明月,道:“咱们也去买一盏吧,据说灯飞的愈远,许的愿愈灵。” 本就有那么一丁点儿崇尚命理一说的宋明月眸子一亮,“当真?” 虚长两岁的曲兮兮也不愿总与一个小丫头片子较劲,附和道:“心诚则灵,龙马寺的老和尚不都如此说?” 宋明月撇了撇嘴,“没钱。” 大献殷勤的沈妉心立即道:“我有啊,若是一个嫌不够,咱们买他十个八个的,总有一个会灵验!” 一贯宁缺毋滥的宋明月黛眉浅皱,“你要是嫌钱多的没处花,不如给我添置两套衣物。” 没成想,沈妉心认真思虑了一番,点头道:“也行。” 宋明月扶额叹气,就连她一个足不出宫的人都知道银钱的重要性,这人怎就一点儿也不放在心上?眼下这世道,除却想得而不可得的权势以外,还有什么比腰缠万贯更令人忌惮?那些寒窗苦读的森森学子有几个是真正为了天下道义,而不是为了出人头地后实实在在的金权? 曲兮兮一言不发的走向路边一个卖花灯的小摊,守摊的人是个缺门牙的小女孩儿,瞧着神仙般气质的姐姐走来,咧嘴一笑,怯生生的问道:“姐姐要买花灯吗?” 曲兮兮的目光在百花群中流连了一番后,对笑容灿烂的小女孩儿笑道:“你最喜欢哪个?” “娘亲做的我都喜欢!”缺门牙的小女孩儿转头看了一眼坐在不远处做花灯的妇女。发丝凌乱的黄面妇女闻声抬头看过来,对小女孩儿展颜一笑。 “那……你最最喜欢的是哪个?” 缺门牙的小女孩儿一根手指抵在下巴,水汪汪的大眼睛一扫而过,停在了一只雀鸟花灯上。曲兮兮顺着她的目光瞧过去,心有灵犀的婢女翠脔将那只花灯取下,递了过来。 “为何喜欢它?”曲兮兮看着手里不甚精致的雀鸟花灯。 小女孩儿双臂一展从胸前划起一个弧度,雀跃道:“因为它会飞!” “说的好。”曲兮兮眉眼弯弯,朝翠脔递去一个眼神。翠脔从袖口掏出一小块碎银放在了小女孩儿掌心。 缺门牙的小女孩儿愣了一刻,双手奉上,“神仙姐姐,给多了,只要十文钱。” 曲兮兮倾身在小女孩儿水嫩的脸颊上亲昵的捏了一把,笑道:“小嘴儿真甜,余下的钱算是姐姐给你买糖吃。” 直到曲兮兮轻曼身姿走回沈妉心二人这厢,小女孩儿才欢呼雀跃的捧着银钱拿给黄面妇女瞧。沈妉心不动声色的道了句:“难得曲姑娘这份善心。” 曲兮兮不以为意的撇了沈妉心一眼,道:“一锭银子值不了几文钱,比起好善乐施的大门户算不得什么仁善。” -- 第53页 沈妉心看了一眼因意外之财而喜笑颜开的母女二人,嘴角微扬,道:“非也,曲姑娘可曾听闻过这么一句话,锦上添花任可为之,唯有雪中送炭才难能可贵。这小姑娘不过七八岁的年纪,便抛头露面与娘亲摆街谋生,想来家中男子已过世或是抛妻弃女的负心汉。母女二人皆是面黄肌瘦,衣衫褴褛,曲姑娘走过去时那小姑娘才将一个吃了一半的煎饼放入油纸中放好藏起,并非是因客来,而是为了留给做花灯的娘亲吃。这一摞的花灯满满当当,显然今夜没卖出几个。曲姑娘这一锭银子兴许能让这对母女吃上一顿难得的饱饭,这才是大仁大善所为之。” 曲兮兮眼中的惊愕一闪而过,不是因为沈妉心的一番夸赞,而是她心中所想皆被沈妉心说的不差毫厘。这等细致入微的心思非常人所能,曲兮兮按耐下思绪,打趣道:“先生的嘴儿比那小姑娘还甜些,可奴家不过是嫌铜板多了太响,没这些个旁的心思。但总不能白白承了先生的妙赞,一会儿若是碰上了糖人摊子定送先生一个。” 沈妉心一笑置之,指着她手中的花灯道:“这难道不是买给我的?” 曲兮兮妖媚的白了沈妉心一眼,嗔笑道:“您瞧瞧这左右,哪有姑娘给公子送花灯的道理?”言罢,她径直走过沈妉心,将手中的雀鸟花灯递给了面无表情的宋明月,“宋小娘子,先前多有得罪,同是沦落人,相煎何太急。何况你我本无恩怨。” 因沈妉心的那番话,宋明月早已对这个表里不如一的女子心生好感。只是震慑于沈妉心的深藏不露,愣了一刻才接过这示好的花灯,且顺着曲兮兮的话锋道:“曲小娘子赠予花灯,那本姑娘岂不是得还你一只发钗?” 曲兮兮眉眼如丝,巧笑倩兮:“求之不得。” 宋明月莞尔一笑,抬手就要去拔头顶的钗子,沈妉心看的莫名心惊肉跳,一手拦下,问道:“这是什么路数?” 曲兮兮故作娇羞,轻声道:“私定终身呐。” 沈妉心瞠目结舌的看着宋明月,结结巴巴的问道:“你你你你……原来好这口?” 假戏真做的宋明月黛眉一挑,“如曲小娘子这般姿色,便是女子见了也要心动,更何况男子多数朝三暮四,妻妾成群。有这么个佳人长伴身侧哪一点儿不好过一个心里装着无数女子的丈夫?” 头一回理亏的沈妉心一时半刻竟无言以对,可觊觎小家碧玉已久的她又不能当着曲兮兮的面说出“你既然喜欢女的,那你喜欢我啊”这种话来。只得干着急,磕磕绊绊道:“理儿是这么个理儿,可……可我不是那种人,也不是,就是……那啥,你懂吧?” 宋明月看了看一脸茫然不知的曲兮兮,又看向沈妉心,笃定摇头:“不懂。” 沈妉心几乎癫狂,猛然瞧见宋明月手中的雀鸟花灯,一把夺了过来,郑重其事道:“总之,你们不许私定终身!” 二女呆愣了片刻,皆掩面疯笑,就连翠脔也忍不住笑的花枝乱颤。忽然恍然大悟的沈妉心恨恨道:“好啊,你们戏弄我!” 宋明月看着气歪嘴的沈妉心笑而不语,曲兮兮看着情不自知的宋明月似笑非笑,婢女翠脔看着自家主子若有所思。 忽然身后的夜幕中炸开一朵火花,四人不约而同转身回望。绚丽花火下是一张张笑逐颜开的脸庞,街中的老少妇孺皆停下了动作,仰头开怀而笑。 沈妉心大煞风景的一拍脑门,懊恼道:“差点儿忘了买孔明灯,你们在这儿等着,我去去就来。” 宋明月看了眼曲兮兮,曲兮兮略有所感侧目望来,宋明月朱唇轻阖,恰巧空中又炸响一朵火花,曲兮兮微微失神,问道:“宋姑娘说的什么?” 宋明月眸子微黯旋即复常,摇头浅笑。不远处沈妉心提着一大把孔明灯走来,宋明月黛眉倒竖,迎了上去。曲兮兮望着二人嬉笑怒骂,神色一怔,恍然明白了宋明月方才所言,哑然失笑。 “姑娘。”翠脔见曲兮兮似走了魂儿,轻唤道。 曲兮兮垂眸低笑,“无甚,走吧。” 四人来了锦鲤湖边,眼尖的沈妉心寻了一处稍显僻静之地,掏出火折子道:“来放灯。” 待宋明月放到第三盏时,沈妉心忍不住问道:“你许的什么愿?”可待宋明月正欲张口时,沈妉心又立即摆手,“算了你别说,说出来就不灵验了,到时候还怨我。” 宋明月抬手要打,沈妉心一个灵活的闪身窜到了曲兮兮身旁,又厚颜无耻的问道:“曲小娘子许的什么愿?” 曲兮兮倒是不以为意,道:“愿得善终。” 沈妉心一愣,思绪随着曲兮兮手中的孔明灯飘向星河夜空。往年家中各自奔忙,哪怕除夕不过,也必定要在上元团圆。今年沈妉心身处异世,不知家中老人可还安好? “念家了?”宋明月将一只孔明灯支起,递到沈妉心面前,“放个灯为家人祈福吧。” 沈妉心笑着接过,抬头望了一眼,叹道:“真好看。” 连绵不绝的星点灯火在夜幕下闪烁,万灯齐鸣,天地无界。宋明月与她一同仰望,刚想安抚她几句,就听沈妉心又道:“但都不如你好看。” 宋明月扭头瞪眼,接着又翻了个白眼,沈妉心笑了笑,轻叹道:“若我走了,咱们就是永别。” “先生要去哪儿?”在一旁正大光明听了个全的曲兮兮,忍不住问道。 -- 第54页 宋明月没来由的心头一慌,盯着不知是故作姿态还是言由心生的沈妉心沉默不语。 “我……” 沈妉心欲言又止,猛然回头一望,神色古怪。 此地离人群有些距离,方才忽闻一阵脚步声,沈妉心耳聪目明稍甚于常人,先三人一步察觉。只见五丈之外不知何时停泊了一艘画舫,十几个佩刀护卫正簇拥着三人往画舫去。 其中一略有些佝偻的老者令沈妉心颇为熟悉,待画舫上的小厮提灯迎来,沈妉心低声惊呼:“师父!?”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本来请假一天,然后忘记了,抱歉抱歉 第32章 世人皆知无寻道人飘无根基,四海为家,中年时曾隐居山林。因一幅千军万马图被召入宫,得天子垂青一步登极。可世人不知,这位身在御前侍奉的墨家执牛耳者并非仅此才深得圣心。无寻道人的人画像为何天下无人能及,即便临摹佼楚者也不得精髓,一眼便能让人辨出真伪。 唯有当今天子知其奥妙所在。 早年间,无寻道人出身寻常道教小观,自小不思进取却独好观人面,常常坐于门前的石阶上看过往香客,久而久之练就了一身匪夷所思察言观色的本领。喜形于色的人,只需一眼便知其心中所思。内敛外愚者也只需言谈几句,便能顷刻间知其性情几何。故而,赵宗谦试探大臣时总喜欢带上这个寡言少语,目比千秋的无寻道人。 毕竟天下何其大,总能碰上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时候。朝堂之中,有三人偶有能避其锋芒之时,当今执宰萧玄仲便是其中之一。蔡寻心知陛下不会无故邀他出宫赏景,万鲤朝天的奇景第一次来京畿时便见过。万灯齐鸣虽不曾身临其境,却也在宫中的宝华阁远远瞧见过,可偏偏赵宗谦就要来锦鲤湖赏灯。见着萧玄仲时,无寻道人才彻底明了。 只是压着心中阴郁登上画舫,听闻侍卫呵斥声转头望去时,一把老骨头的无寻道人求死的心都有了。那个天赋极高,却成日没个正形,还冒冒失失只会闯祸的清瘦公子不是他爱徒是谁? 沈妉心从未见过师父蔡寻这般受到惊吓的神情,心有灵犀的扭头就要走,可船上忽然传来一个硬朗洪亮的声音:“蔡大家,这位公子瞧着像是寻你而来,机不可失,可否要叫过来问问?” 机你个棒槌!蔡寻险些就忍不住一口唾沫星子喷在不安好心的萧玄仲脸上,转身冷漠道:“不识者,不见。” 若就此错过,蔡寻也不会对萧玄仲如此忌惮。这位已过知名之年,独掌半壁朝堂的男子却格外的眼神毒辣,只借着微弱灯火便瞧见了追着沈妉心走过来的宋明月。 “老夫瞧着那女子似是宋家小女,蔡大家您素来有一眼尽天下之美称,不如帮老夫仔细看看?”萧玄仲抬手一指,即将踏入舱门的蔡寻快步折返而来,心中已将爱徒骂的体无完肤。 沈妉心伫立在原地,使劲儿给走过来的宋明月与曲兮兮使眼色,奈何僻静之地无灯火。二女皆辜负了她的一番好意,只见一名佩刀护卫走过来对沈妉心抱拳道:“沈先生,萧大人有请,二位姑娘也请一道上船。” 在京畿之地,姓萧的大人除了当朝执宰萧玄仲还有谁?宋明月与曲兮兮当即面色一沉,恍然明白方才沈妉心的挤眉弄眼不是在与她们玩笑。可谁叫沈妉心平日里就没个正形,不然哪会有此时木已成舟的荒谬误会?还是怨沈妉心! 婢女翠脔若后了一步,在岸边收拾用剩的孔明灯,见三人往一蛟龙画舫走去,多留了个心眼没有跟上。马上打天下的赵宗谦虽不重繁复礼节,却极为重视尊卑品秩,故而南晋基本沿袭了晋朝三百年的严谨制度,唯有天子可画龙,只有亲王可称蛟。 沈妉心硬着头皮朝素未谋面却如雷贯耳的萧玄仲作揖道:“青墨院画徒沈妉心拜见萧大人,见过师尊大人。” “民女宋明月,曲兮兮拜见萧大人,蔡大家。”二女紧随其后。 萧玄仲上下打量了沈妉心一番,与身侧板着脸的蔡寻道:“名师出高徒,蔡大家这徒儿生的当真是一表人才。老夫听闻就连陛下也对此子大加赞赏,今夜还真是机不可失。” 老蔡头儿嗤之以鼻,沈妉心连忙道:“萧大人谬赞,小子可受不得。” “你在此作甚?”蔡寻显然是不愿给萧玄仲搭话的机会,插嘴道。 沈妉心指了指天,讪笑道:“放灯许愿。” “带个花魁也罢了,你带她作甚?”蔡寻意指宋明月,先一步发问,免得萧玄仲有机可趁。 沈妉心喊冤道:“师尊明鉴,徒儿可是得了皇后娘娘允准,才敢带宋小娘子来此,娘娘嘱咐亥时令徒儿送其回宫。” 心照不宣的师徒二人配合的天衣无缝,蔡寻摆摆手,不耐烦道:“眼下已是戌时一刻,莫玩散了心,早些送人回去。” 可惜只差一步,见缝插针的萧玄仲出声道:“且慢!蔡大家,见上一面耽误不了几刻时辰,若错此良机可是要抱憾终身,殿上召见看似风光,其中利弊还需老夫与你多说吗?” 蔡寻装聋作哑,淡漠道:“一介青衫墨客而已,老夫不指望他出人头地。” 萧玄仲不以为意,深沉的眸子看向姿态恭谦的沈妉心,微笑道:“那您这徒儿愿不愿呢?您老逍遥自在了半生,临末了身成功咎桃李满天,却不愿让徒弟分一杯羹?是他学艺不精,还是您藏有私心?” -- 第55页 浸润宦海几十载,又是世族出身的萧玄仲会有这番心思不奇怪。故而,蔡寻最不愿与这类人打交道,整日战战兢兢,不是算计别人就是被别人算计,这种日子有甚好过的? 蔡寻也不避讳,反正他在这些权臣眼中就是个顽迂不化的老骨头,直言道:“老夫教徒只教作画,不教世道人心,萧大人就莫要奢望了。” 萧玄仲一笑置之,侧头与侍卫低声道:“请沈先生三人上船。”不待蔡寻阻止,萧玄仲伸手拉过蔡寻袖袍,又道:“蔡大家,见与否还得问一问舱内的主子不是?” 沈妉心三人才上了船,便见蔡寻随萧玄仲一同入了舫舱,引她们上船的侍卫恭敬道:“劳烦沈先生在此稍候。” 方才二人言语之中,沈妉心已然猜到,这舱内之主除却赵宗谦绝无他人。在青墨院时老蔡头儿总是骂她懒惰成性,不知何日才能被陛下殿召,端的一副恨朽不可雕的模样。而今却极力阻拦这萧执宰眼中的大好良机,可见蔡老头儿有多口是心非。 并非蔡寻有私心,怕教会徒弟饿死师父。说的好听,御前侍奉,殊不知伴君如伴虎。如赵宗谦这般一朝成龙的市井帝王不在少数,比起正统天潢悉心培育而出的君王,少了分仁善道义。好比久经沙场,看腻了尸横遍野的老将,源于百姓却止于皇权。无兄无弟的赵宗谦虽无卸磨杀驴的忘恩负义之举,仍是将功高震主的褚郾城丢去了千里之外的北莽边陲。这里头少不得文臣谏臣的点醒,如此一半耳根软,一半任凭心意的君主,是嫌命长了才愿侍奉御前! 眼下沈妉心是只知其一,而不知蔡寻心中的其二。可她若是要替宋明月完成心愿,圣面总归是要见的。于是半盏茶过后,蔡寻阴沉着脸出舱来唤她,沈妉心早已心如水镜。 “少言,慎言!”蔡寻提醒道。 “师父放心。”一本正经的沈妉心看着意外令人心安。 蔡寻轻叹一声,转身负手而入。沈妉心回头望了一眼一脸担忧的宋明月,浅笑道:“一会儿送你回宫。” 宋氏三百年皇朝顷刻覆灭,令人唏嘘不已。作为孤女的宋明月在宫中的境遇可想而知,曲兮兮只是好奇,如宋明月这般容貌即便碍于身份究竟是如何做到至今仍独善其身?更好奇,有蔡寻这样一个师父的沈妉心为何独独对宋明月赐以青眼? “有蔡大家坐镇,宋小娘子无需担忧。”曲兮兮轻言安抚。 画舫已入湖心,却无一船敢靠近三丈之内。宋明月手撑栏杆,眺目远处,姿态竟有几分随性,“早知我便不该应了她来这劳什子花灯会。” 曲兮兮不解,“先生久居宫中,又是蔡大家关门弟子,迟早要面圣。” 宋明月转头看向心思堪称玲珑剔透的京畿花魁,淡然笑道:“不在宫闱中,不知皇家事。就如察言观色,揣摩人心我不如曲姑娘一般,姑娘也不知这面圣早一步与迟一步的差别在何处。” “愿闻其详。”曲兮兮摆出洗耳恭听的诚恳模样。 宋明月往舱内瞧了一眼,但见周遭的侍卫皆一副四大皆空的尽忠职守,便继续道:“如沈先生这般身份者,但凡殿前召见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大抵是要封个一官半职,且不说大小或有无实权。若能道得几句惊人之言,入了翰林院做个小吏也并非妄想。可私下里面圣,全凭里头那位喜好,言之龙悦照旧如常,若有半句不得当殿召便遥遥无期不说,眼下的身份能否保全尚可未知,即便是蔡大家也无法左右。” 此时滔滔不绝的宋明月与先前大有不同,神色淡然自若,目光内敛无华,却言之凿凿宛如手握大局的执棋人。曲兮兮饶有兴致的道:“那宋小娘子是希望先生就此步入仕途,还是仍旧如此?” 宋明月愣了一愣,低头垂眸,“我不知道。” 沈妉心是可信之人,正是因为她来路不明,满嘴胡言才可信。倘若她是谁家的细作,依着无寻道人的性子也不会收她为徒。可见沈妉心是有真才实学且天赋极高,这样的人于宋明月将来的荆棘之路而言,可遇不可求。 可沈妉心亦是个无辜之人,宋明月所走的路途一步踏错便是万丈深渊,将沈妉心拉入其中,非她所愿。 宋明月抬头看着若有所思的曲兮兮,忽然道:“如曲姑娘这样的女子,委实可惜,姑娘可是对沈先生有意?” 曲兮兮巧笑倩兮:“有意也无意。” 第33章 舱内与舱外只隔着一道门,风景却绝然不同。 沈妉心自认见过世面,定不回干出临场怯意给老蔡头儿丢脸的事儿来。哪知,与赵宗谦一个照面便连脑子都不甚清醒。 赵宗谦坐在入门左上位,沈妉心低着头跟在蔡寻身后,见蔡寻停下了脚步,想也不想便跪了下去,朗声道:“草民沈妉心叩见陛下,吾皇万岁。” 蔡寻不忍心看,别过头踢了沈妉心一脚。沈妉心吓了一跳,慌忙抬头,就见赵宗谦仰头大笑,摆手道:“蔡大家罢了,都起来入座吧。” “陛下,这不合规矩。”蔡寻瞪了一眼愣头愣脑就要起身的沈妉心。 草莽出身的赵宗谦看着委曲求全的沈妉心,笑道:“此子心赤,这一趟朕也是微服出宫,那些礼仪规矩不管它也罢。” 蔡寻默不吭声,倒是萧玄仲笑容古怪的低声提醒道:“愣着作甚,还不谢恩。” -- 第56页 “哦,谢陛下恩典。”沈妉心又是一叩首,看的无寻道人眸底一黯。 赵宗谦眉目刚毅,菱角分明,若不是眼角有道清晰可见的疤痕与铜色肌肤,配上唇上的两撇浓须比起武夫更像是一位中年儒生。可儒生毕竟手不执刀,这位皇帝陛下不知手刃过多少亡魂,只一眼便令人噤若寒蝉。 三人入座,与赵宗谦成四角围桌之势,只听赵宗谦一声令下,便有数名柔美侍女鱼贯而入,手中捧着美酒佳肴。赵宗谦率先举杯,划过一圈后,道:“今夜只谈风月,不言其他。” 沈妉心入乡随俗,跟着饮下一杯,当即咂舌,好烈的酒! 在青墨院,颜梦卿不好酒,于孟人喜饮浓厚的青竹酿,蔡寻偏爱清香的百花露。民间外谈道,文人雅士皆喜好淡而不俗的酒来衬托身份,讲究个门当户对,墨豪一派却随心而择,不分高低贵贱,只这一点墨豪便稍逊一筹。文坛墨豪就此曾隔空对弈过一阵,直到军营中传出皇帝陛下最喜以粗粝陈谷酿制的刀头酒,这才消停了不少。 可满朝文武皆知,这位在七月十五必饮一坛刀头烈酒的皇帝陛下,其实最喜的当属贵妃赵湮蕴亲手煮的梅花酒。 刀头酒需以大碗饮,是赵宗谦惯用的,却不知今夜为何只用了这虎口大小的白玉杯。蔡寻不动声色的放下酒杯,对微微皱眉的赵宗谦道:“陛下,还是换碗妥当。” 即便面有笑意,目光仍是冷峻的皇帝摇头道:“罢了,原本便是大碗,朕特意嘱咐他们上的酒杯,咱们浅尝即可。” 萧玄仲与蔡寻目光不约而同的看向面颊已微红的沈妉心,后者随即恍然道:“草民不胜酒力,有扰陛下兴致之疑,望陛下恕罪!” 赵宗谦又饮下一杯,冷峻的眸子微眯,轻笑道:“喝个酒朕也治你的罪,岂不是昏君所为?日后朝臣之中谁还敢与朕把酒言欢?” “那倒不至于,顶多说是草民不知好歹触怒龙颜,毕竟卑微低贱便是罪。”沈妉心似有些微醺,竟不知祸已从口出。 坐在两侧的二人俱是一惊,孰料,皇帝陛下却哈哈大笑,“说的好,朕也是这般认为的!什么狗屁众生平等,都是那些老和尚胡诌出来骗香火钱的!”说着,赵宗谦看了看左右二人,鄙夷道,“尔等一个是朝堂砥柱手掌大权之人,一个是号称一眼尽天下的世外高人,竟是不如一个毛头小儿坦诚。” 萧玄仲摇头苦笑,“是谓初生牛犊不怕虎啊。” 寡言少语的无寻道人不置可否,冷眼道:“若此子并非老道门徒,想来此言坦诚亦是罪。” 赵宗谦笑意渐凝,沈妉心垂着头猛的给蔡寻使眼色。老蔡头儿却无动于衷,自顾自饮酒咂舌,视这老道为眼中钉的萧执宰更不会出言帮腔。反正皇帝陛下素来拿着牛脾气老道没辙,哪次不是自找台阶下。 果然,桌上只沉静了片刻,赵宗谦便先开了腔,道:“不是朕不愿放大家归于山林,实在是如大家这般人物世间又有几个?眼下朝堂之势大家又岂会不知?”许是顾忌沈妉心在场,赵宗端起酒杯不耐烦的道,“罢了罢了,说好今夜只谈风月,不言其他。” 萧玄仲适宜打破僵局,道:“陛下,说起风月,外头正有一位近年名声鹤起的绝色花魁,不如让她来助助兴?” 听闻此言,赵宗谦眉头总算舒展了一些,“也好。” 沈妉心却犹如惊恐之鸟,立即起身下跪道:“启禀陛下,此女出身低贱入不得陛下的眼,草民只怕非但没让龙颜微悦,反而坏了陛下的酒兴。” 赵宗谦淡然一笑,“坏了又如何?如你所言,轻贱之命而已。” 生来低贱,更是罪。 沈妉心顿觉自食恶果,当下惊骇的说不出话来。只听萧玄仲道:“来人,把曲姑娘请进来。” 蔡寻只觉左手一沉,低头便见沈妉心死死拽住了他的衣袖,毫无惧色的对赵宗谦道:“陛下若执意如此,草民便带着师尊一块儿跳湖!” “你敢忤逆朕?”赵宗谦好整以暇的看着一副视死如归的沈妉心,“你以为朕会怕?” 沈妉心笑的颇有些自负,“陛下自是不惧,可到头来却让旁人渔翁得利,草民本就是两袖空空这点肚量还是有的。” 草莽皇帝登基初期,曾有不少前朝遗臣点评其为恶蛟出世,因屠宫一事赵宗谦背了不少恶名,但又因破城后未对城中百姓烧杀抢掠虏获了大半民心,至今声誉仍是好坏参半。风评最多的终归是那些百无聊赖想借机名声大噪的人文学士,赵宗谦一律置之不理。倒不是皇帝陛下宽宏大量,而是这些风评宛如蚊虫叮咬,只瘙痒难忍,打死一只又有下一只前仆后继,总不能杀光天下的读书人吧?那谁来治世? 能屈能伸方为丈夫,若是这点城府都无,何谈帝王心术。可也不能任由软肋给沈妉心掐着,于是赵宗谦道:“倘若你有法子为朕助兴,朕也未尝不可放那花魁一马。” 沈妉心沉吟半响,默然起身,作揖道:“为表草民对陛下绝无违逆之心,草民甘冒风险为陛下表演一出投湖自尽!” 早已气的二佛生天的蔡寻执起白玉杯毫不心疼的砸了过去,口中骂道:“怎么着?你个兔崽子今夜就是跟这湖过不去了!?” 萧玄仲已是目瞪口呆,赵宗谦却放声大笑。 “师尊息怒。”沈妉心一面安抚状若癫狂的蔡寻,一面对赵宗谦作揖道:“陛下可曾见过这般活泼矫健的无寻道人,可算得助了一大兴?” -- 第57页 赵宗谦看了一眼手握靴子风度全无的赤脚大家,频频点头,“算,算,君无戏言,朕不追究了。” 沈妉心收敛气息,稳稳当当又是一揖:“既如此,可否容草民先行告退,皇后娘娘嘱咐命草民亥时回宫。” 赵宗谦脸色微沉,目光又复冷峻,撇了一眼门外,道:“为了两个无足轻重的女子,你今日可是险些丢了性命。” “草民省得,谢陛下手下留情,草民谨记在心。草民告退。” 蔡寻拂了一把散落在额前的乱发,唉声叹气重落了座,“老道失态,望陛下见谅则个。” 心怀不轨的萧执宰饶有兴致道:“大家是认定了陛下不会真下狠手,才这般纵容此子胡闹吧?” 无寻道人嗤之以鼻,饮尽杯中酒,淡漠道:“一把年纪了,还不知廉耻的与一个黄毛小儿较劲,陛下怎会与你一道?” 萧玄仲闻言面色一沉,明知这老道话中有话,却又碍于皇帝陛下发作不得。坐上观的赵宗谦一直乐得二人虎斗蛇缠,当下也不多言,只等着看人前百官表率的执宰大臣如何吃瘪。 就在此时,送行而归的内侍入了舱,恭敬道:“启禀陛下,沈先生托言,说是陛下若仍有雅兴,可随时传召曲姑娘入宫面圣,沈妉心绝不阻挠。” “如此遵规蹈矩……”蔡寻把玩着白玉杯,叹声道,“陛下还是放老道归隐山林吧。” 赵宗谦眼底一丝精芒一闪即逝,亲自给蔡寻斟满了一杯刀头酒,微笑道:“能饮一杯无?” 唯有上元花灯京畿不宵禁,辞别天子的无寻道人负手行于人渐稀落的大街上。弃轿追来的萧玄仲在身后不远处,喊道:“蔡大家,且慢!” 名声显赫的老者转头望去,竟有些恍惚,暗叹老了,才喝了几盏刀头烈酒便有些飘忽。知名之年的权臣小步追上,全无船上争锋相对的姿态,恭敬道:“蔡老先前所言可是当真?” 无寻道人呵呵一笑,负手而行,“陛下留我,你也留我,没了老夫这朝堂便转不动了?” 初见老道于浮华山脚,仙风道骨惊为天人。彼时的萧执宰不过是四品户部侍郎,眼光毒辣的萧侍郎厚着脸皮不耻下问,得了老道指点迷津,才有了如今执掌半壁朝堂的萧执宰。 一晃十年,萧玄仲在老道面前仍是那个谦恭下士的中年儒士,他长叹道:“陛下早已不是那个只顾血洒沙场的悍将,朝堂也早已不是将门当道的乱象。如今圣心愈发难以揣摩,萧玄仲可不为仕途,只为江山社稷,陛下便能深信不疑?” 老道仍是那副置若枉然的悠哉模样,抖了抖袖袍,漠然道:“这话留着与你府上那些门客说去,老道当年说过此生只赠你一句话,便到死都是一句。” 萧玄仲伫立在原地,凝望着略微佝偻的背影远去,耳畔传来远声,道:“蛟蛇出世化龙乘云,逢顺道天象,人心不可违当拟万世书。” 这个权位滔天的知名男子最后只拂了拂衣袖朝老道深深一揖。此等游戏人间的境界,他这辈子终是无望。 第34章 十二年前赵宗谦打着为民请命的旗号招兵买马,被一帮子读书人指摘恶蛟出世,却无人谶言蛟有乘云化龙之日。十二年后高武帝治下的南晋百废复兴,仍是那帮子读书人挪揄诟病,不怪赵宗谦贬文兴墨,换个人来当皇帝一样对这帮子读书人厌之入骨。 “宋小娘子以为如何?”沈妉心心有余悸的左右张望了一下,低声道:“姓赵的,是蛟还是龙?” 人渐稀少的街道上寒风拂过,沈妉心方才出了一身的冷汗,此时冷的缩了脖子,双手揣在衣袖里,大有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像极了无寻道人。 宋明月不置可否,“管他是龙是蛟,不都是条长虫,真命天子又如何?天潢贵胄还不是如我这般?” 曲兮兮扑哧笑出声,二人皆侧目望去。曲兮兮登时收敛了笑意,言语有几分惺惺相惜的哀怜:“宋小娘子莫怪,我并非有取笑之意,只不过念及你如今的处境,当真应了那句琉璃檐下妃子笑不如瓦阁楼台怜人泣。”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沈妉心仰天感概。 曲兮兮眸子一亮,由衷赞叹:“好诗,出自何人?” 沈妉心眼珠子一转,胡诌道:“我老家的刘诗豪,只是这寻常百姓亦有寻常百姓的难言之苦,人生来如此,总是羡慕求之不得。” “这话我听闻过。”宋明月忽然小声嘀咕。 曲兮兮似也听闻过的模样,只是一时记不起。沈妉心忍不住问:“谁?”她时常语出惊人,令蔡寻等大家耳目一新,这个连刘禹锡都不存在的世道,还能有谁如此高见? “无寻道人。”宋明月黯然道。 从姓赵的屠宫那日算起,宋明月出宫的次数屈指可数,蔡寻被召入宫时二人曾有一面之缘,当年宋明月十岁。不到蔡寻腰间的小姑娘望着巍峨禁宫,恨意滔天。老道当年便如此安慰她,可那是小小年纪的宋明月并不懂,直到如今从那老道的徒弟口中再次道出,一时间百感交集。 老道不简单呐! 沈妉心二人先是送了顺道的曲兮兮回水云净,二人又再度漫步在街头,宋明月忽然转头盯着沈妉心,疑惑道:“蔡大家怎会收你为弟子?你究竟用了什么手段?” 宋明月至今都不敢相信,沈妉心当着姓赵的面竟要拉着蔡寻跳湖!?岂止是匪夷所思,简直不是人会干的事儿! -- 第58页 沈妉心不屑于顾,鼻孔出气道:“他哪儿是收徒啊,他就是缺个当牛做马的使唤!” 宋明月反唇相讥:“那宫里头多少皇权贵胄巴不得给他当牛做马呢,怎也不见他从中挑取?” 沈妉心翻了个白眼,“那我怎知?再说,就老蔡头儿那牛脾性,连姓赵的都不给脸面,那些个养尊处优的皇室子弟若有半点不称心,还不得给老蔡头儿一脚踹出青墨院大门去?” 宋明月心存狐疑,一个人像画再如何登峰造极的老道士凭的什么在一朝天子跟前这般嚣张狂妄,若她有这个本事,是否有生之年也能手刃赵宗谦? “蔡大家……究竟什么来头?” 沈妉心撇了一眼一脸认真的宋明月,好笑道:“一个只提的动笔,老胳膊老腿的花甲老头儿,你指望他能有什么天大的来头?” “对牛弹琴!暴殄天物!”宋明月觉着原本还看着顺眼的家伙,一点儿也不顺眼了。放着那么好的师父不虚心讨教,成日插科打诨,宋明月忽觉复仇之日遥遥无期。 “诶,你这话可就不对了。我在皇后娘娘那为你上刀山下火海,今夜又来个姓赵的,险些就光荣了。老蔡头儿可什么也没做啊,在船上可是一句好话也没帮腔。我说宋小娘子,我这九死一生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你怎总是胳膊肘往外拐,出谋划策你不行,吃里扒外第一名!” 宋明月再也忍不了,抽出手麻就往沈妉心嘴里塞,愤愤道:“本姑娘八个字换你无数句,你属乌鸦的如此呱噪!?还当什么画徒,不如到御前做个内侍!说不准有一日姓赵的就被你念叨死了,倒省去本姑娘亲自动手!” 发泄完一通,宋明月寻了个路边石阶坐下,鼓着腮帮子不走了。 沈妉心揉了揉酸痛的脸颊,娜到盛气凌人的小家碧玉身侧,轻缓坐下。长年累月的顽疾不可一日化解,宋明月心中的仇恨更不可一日消除。可人憋久了便会生心病,沈妉心原想借着上元花灯让其散散心,谁能料到半途杀出个姓赵的程咬金?好在这一通无理的撒泼痛骂,也不算全然无收获。 二人沉默间,本就三三两两路过的行人更是一个也不见。待到街道尽头那家酒馆也关了门时,沈妉心吸了吸鼻子,柔声道:“气消了没?消了咱们就回宫吧,这都要过亥时了,若娘娘怪罪,就全往姓赵的头上推脱。反正有老蔡头儿撑腰。” 宋明月心知是自个儿无理取闹了,沈妉心才入青墨院几月?蔡寻再如何的偏爱这个弟子便能推心置腹到无话不谈的地步?她心有愧疚,却又不愿让得了便宜就卖乖的沈妉心蹬鼻子上脸,于是板着脸道:“先生这般有恃无恐,就不怕蔡大家何日把你扫地出门?” 沈妉心笑了笑,道:“老头儿舍不得,不然他就不会任由我拉着他跳湖而不顾。” “自作多情。”宋明月挪揄道。 言罢,宋明月起身拍了拍尘土,大步流星往前而行。沈妉心望着步伐轻盈的窈窕身影,苦涩一笑:“可不就是自作多情嘛……” 沈妉心折回水云净时,醉生梦死的八百里窑仍是灯火通明。有了曲兮兮这个靠山,沈妉心不必走前门,后院的大门永远只为她敞开,也为掩人耳目行了个便利。 才入得门,沈妉心便听闻前方传来争执声,离的近了,翠脔舍命护主的铿锵之声犹未震耳。 “萧公子今日若是执意如此,翠脔拼了这条贱命也绝不会让公子完好无损的走出大门!” 云曳小楼前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有怜倌有嫖客,就是没有一个帮腔出头的。沈妉心拨开人群,引来了不少人瞩目。 儒衣长袍,头戴银冠气宇轩昂的公子哥儿轻摇手中折扇,对婢女翠脔的威胁置若罔闻。淡然处之的望着神情坚毅的女子,微笑道:“曲小娘子,在下何时有过强霸行径,可老鸨儿收了本公子的银子,曲小娘子却一再推脱,真当本公子的银子是大风刮来的?” “可不就是从你爹那刮来的嘛。”沈妉心小声讥讽,孰料那公子哥儿耳力甚好,寻声望来。好在沈妉心才思敏捷,反应神速,先一步走上前抱拳笑道:“误会误会,这位公子当真误会了曲小娘子,论起来皆是在下的不是,在下与曲小娘子有言在先,路上耽搁了一阵这才来迟了。还望曲小娘子莫怪。” 沈妉心朝曲兮兮作揖时,暗地里抬眸使了个眼色,人精堆里长大的曲兮兮怎会不明白?故作姿态的背过身去抹泪,委屈道:“奴家哪敢有半分怨言,可那萧公子咄咄逼人,一副誓不罢休的模样,奴家又冲谁喊冤去?” 那萧公子显然是个中高手,竟无动于衷,只潇洒的一收折扇,彬彬有礼的对沈妉心一揖,道:“还不知这位公子高姓大名,何其有幸得曲小娘子垂青?” 沈妉心以礼回之:“不敢不敢,在下沈妉心。” 儒衫公子默念了一遍,宛如醍醐灌顶,惊诧不已:“莫非阁下便是蔡大家的关门弟子,人称清白公子的沈先生?” 沈妉心受宠若惊,小心翼翼问道:“正是,敢问阁下是?” 儒衫公子万分恭谦又是一揖:“小生萧道儒,家父萧玄仲,久仰先生多时。” 啥玩意儿?刚从父亲的龙潭出来,又误入了儿子的虎穴?这对姓萧的父子是不是跟她八字不合,以后见了面都得绕着走? 沈妉心皮笑肉不笑,暗自思量如何才能把这阴魂不散的纨绔子弟委婉的赶走!出人意料的是,萧道儒见沈妉心面露难色竟十分贴心的道:“既然都是误会,那在下便不打搅先生与曲姑娘的雅兴了,改日在下定登门拜访,还请先生不吝赐教。” -- 第59页 沈妉心巴不得,笑脸附和道:“多谢公子美意,慢走不送。” 自打沈妉心现身后,萧道儒的目光便没移开过,这等只爱江山不爱美人的权贵子弟心思尤为可怖。待围观人群散去后,沈妉心面色一沉,走近曲兮兮时低声道:“上楼再说。” 一向爱恨憎明的翠脔破天荒的给二人关上了门,沈妉心拉着曲兮兮的手原地转了一圈,担忧道:“他可曾伤着你?” 莫名其妙的曲兮兮释然一笑,走到桌边给沈妉心斟了一盏温茶,边递给手凉的沈妉心,边道:“怎么着?先生要为一个低贱女子自毁前程?” 沈妉心瞪了她一眼,“瞎说什么呢?” 曲兮兮不知沈妉心意指为何,是低贱二字还是自毁前程。游湖时也是如此,为了护住她,不知死活的要拉着蔡大家投湖。临了了,却又拖内侍带话。分不清这人是想救还是另有所图。 “这种事儿奴家早已司空见惯,无非就是两种过程,但结果都一样。”曲兮兮将胸前的青丝拨到身后,明艳动人。 沈妉心皱了皱眉头,喝了口茶,话锋一转:“萧道儒常来此处?” “常来,不过都是来听曲儿的,不曾留夜。”曲兮兮红唇浅笑,“如他这般身份的公子大都洁身自好的很,论高低贵贱窑里的姑娘还不如府中婢女来的清白。” 沈妉心放下茶盏,沉声道:“为你赎身需要多少银两?” 第35章 沈妉心拎着一堆银子换来的大包小包走在肃清的街道上,唯一的火光便是打更汉手里的灯笼,那身形健硕的汉子与沈妉心擦肩而过时,忍不住回头望了几眼。沈妉心失魂落魄的模样,像是被婆娘赶出来的负心汉。 曲兮兮竟是没有答应,只道先生若是真心相待便明媒正娶,无需六轿八轿只需高头大马来相迎。 “哎——”沈妉心无奈叹息。 想来也是,如曲兮兮这般容貌的女子何愁无人赎身,可谁又知,出了这八百里窑便是幸事?自身泥菩萨过江的沈妉心又哪儿来的闲心管旁人的不幸? “一个宋明月要管,一个曲兮兮又不忍心,下回再来个赵钱孙李谁管的过来?怎么他娘的没人可怜可怜我?哎……不管了不管了……”沈妉心自言自语,唉声叹气。 回想起今夜船上的情形沈妉心便没来由的打了个寒颤,她笔下的人物出彩皆因为她能精准的抓住旁人眼中一闪而过的神采,眼下这个天赋异禀可并非令她自豪。赵宗谦那双冷峻的眸子宛如噩梦一般挥之不去,那些张口就来的读书人当真是没见过世面,但凡亲眼见过圣颜,想必谁都说不出恶蛟出世这样的话来。 怎么着,也当得起个恶龙出世吧? 思绪飘忽的沈妉心不知不觉间走道了一条漆黑阴冷的小道上,一阵彻骨的寒风穿街而过,沈妉心嘴唇一哆嗦停了下来,朝左右望了望,确定是回去的路没错,正欲迈腿,抬头便僵住了身形。 三丈开外,那几个黑衣提刀的人是何时出现的?还是原本就在那? 沈妉心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空无一人。毫无疑问,这几个黑衣人是冲着她来的。书中看着刺激无比的情形,在此时看来无比瘆人。沈妉心头一个想到的就是萧道儒,可蔡大家的弟子横死街头对他一个官宦子弟有什么好处? 反正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沈妉心润了润嗓子,隔空喊道:“你们是要命还是要财?” 京畿重地,当街杀人,显然不是图财。城郊外蹲守个十天半月,劫一车膏粱子弟富家小姐哪个不比沈妉心看上去有钱? 提刀的黑衣人没有吭声,不约而同的向前迈了一步,接着又迈了一步。 沈妉心忽然一拍手,大呼:“我知道了,你们是温府的人!”几个黑衣人相互对视一眼,脚步只稍稍一滞继续前行。 “不对!难道是左大人派你们来的?” 其中一个黑衣人似是轻微冷笑了一声,沈妉心一面后退,一面故作镇定的道:“看来你们的主子定是哪位皇子!” 距离只剩二丈,沈妉心猛然跪下求饶:“各位大哥好汉,我上有八位老人等着尽孝,家中兄弟姐妹几个都不成气候,就指望着我回去继承那一亩三分田外加十几头猪牛和一群大鹅养家糊口呢!你们杀我一人祸害全族是要损大阴德的,不如咱们打个商量,大哥们放小弟一马,小弟连夜就出城,哪怕被人刀架脖子也绝不回来!” 话音刚落,另一个黑衣人竟拔刀出鞘,刀尖一指,怒道:“如此呱噪,果然当杀!” “妈呀!”沈妉心鬼叫一声,弹身而起,拔腿就跑。跑出没几步,猛然想起身上挂着一堆累赘物件。心疼钱财的沈妉心竟趁着黑衣人追来的当口,将大包小包都安置在了一家金店门口,而后才没命的开始狂奔。 见此一幕,原本就怒火中烧的黑衣人更加气急败坏,气沉丹田脚下竟凌空而起,一个飞身掠过就挡在了沈妉心前方。慌不择路的沈妉心调转马头拐入一条暗黑小巷,黑衣人厉声下令:“活捉了这厮,我定要拔了他的舌头!” “我滴个亲娘姥爷,还真有人会飞啊!”沈妉心早已吓得魂不附体,但意识尚存,专挑犄角旮旯钻,一时间武功强悍的黑衣人竟追不上,明明眼见着就要抓着了,但总差那么一小寸。 沈妉心虽身无二两肉,但好在一直保持着晨跑的习惯。这一路追逐下来,竟让她愈跑愈快。可小巷再深终有尽头,沈妉心大步一跨,眼前景象豁然开朗,她剧烈跳动的胸口跟着便是一沉。 -- 第60页 宽敞到足够四两马车通行的大街,还没跑两步不就得被瓮中捉鳖?满脸大汗的沈妉心边跑边张望,渐闻身后脚步声逼近,沈妉心一咬牙全力迸发朝一家小户木门挺起单薄的肩膀就撞了过去。 “卧槽!”木制的闷响和沈妉心的惨叫同时响起,门却纹丝未动。 电视剧害人不浅啊!那一下就能撞开的木门是纸糊的吧!?顾不得疼痛,沈妉心赶忙爬起身,铆足了力逃命。 在屋顶上身形轻盈飘至的黑衣人瞧见这一幕忍不住冷笑,“看你还能往哪儿跑!” 殊不知被老天爷眷顾的柔弱先生本就命不该绝,不然当初就该尸沉湖底。沈妉心经那么一撞,气息不接,逐渐有竭力的迹象。就在此时,面前波光点点,沈妉心顾不得淌进眼里的汗水,瞪大了眼睛望去。 竟是锦鲤湖! 腿脚麻木的沈妉心手脚并用,不顾路面的粗糙划破了手掌,眼中迸发出生死关头的狠劲。黑衣人似察觉到了她的企图,手中长刀脱手飞刺向沈妉心洞门大开的后背。 虽无书中绘声绘色的震耳破空声,但沈妉心仍是背脊一凉,下意识的闪过身侧的牌坊门柱,那在月色下颤动着寒光的刀尖插入了门柱上,没入了半截嗡鸣犹在。 落入他手,必死无疑! 来不及多看一眼的沈妉心,之一眨眼的功夫就跑出了一丈外。黑衣人飞身落下,拔出刀脚下未停,紧追不舍。眼看沈妉心离湖岸不过数十步,黑衣人脚下愈快。 显然是强弩之末的沈妉心不出两个呼吸间就要被追上,黑衣人握紧了手中刀,手背上青筋毕现。他已没了拔舍的兴致,一个手无缚鸡之人竟耽搁了半柱香的时辰,说出去令人耻笑。虽此事并不会传扬,可当下还有几个属下看着呢! 就在此时,前面待宰的羔羊竟猛然回身,怒吼着朝他冲了过来。黑衣人眸子一缩,下意识的抬脚踹去,正中沈妉心一马平川不甚结实的胸口,而后黑衣人便愣在当场,眼睁睁看着羔羊宛如断了线的风筝,噗通一声落入了湖里。 在他抬脚的一瞬,他甚至看见了那人嘴角噙着笑意!? 复如平静的湖面在沈妉心落湖后彻底归于平静,除却夜风的吹拂,湖水没有一丝波澜。几名黑衣人在岸边查探了一番,无功而返。 “这……该怎么办?”其中一人问道。 那名将沈妉心踹入湖的黑衣人似是几人之中的领头,碍于身份无人敢斥责。领头的黑衣人冷哼一声,将刀归鞘抱在怀中,沉声道:“等,你们几个分散行事,五十丈一个人,若他敢上岸就地诛杀!” 领头人立在原地,宛如夜风中的一塑雕像。一个时辰过后,远处传来打更人的敲梆声。领头人伸指入口,打了个响哨,不屑片刻几个身影随声而来。 见他们的刀都未出鞘,领头人问道:“回来时可有见水渍?” 几人皆是摇头,领头人望了一眼湖面,冷笑道:“走吧,一个时辰非死即伤,足够了。” 如来时一般,几个黑影一闪而逝,再不见半点踪迹。半盏茶过后,方才沈妉心的落水处爬上来一个清瘦的身影。他虚弱无力,试了几次都没站起来。喘息了一阵,才勉力爬上了岸。 来时的路走的轻松惬意,彼时却如万里无尽头。沈妉心一路扶着墙,跌跌撞撞的往八百里窑去。除却遍身的寒冷胸口更是疼痛难忍,一股股腥甜似蚂蚁一般在喉间啃食。沈妉心心里清楚,此时若是倒下去,便真的要横尸街头。 翠脔今日费了不少心神对付萧道儒,曲兮兮怜惜令她早早睡下。可她自己却如何也难以入睡,加上今夜沈妉心来过三次,却没有留下一丝一毫。曲兮兮只得对着桌上未收拾的茶盏出神,恍惚间听闻门外有脚步声。 她不假思索的走过去开门,以为是隔壁睡下的婢女。门一拉开,一个人影扑面而来,僵硬的倒在她身上。曲兮兮下意识的伸手去扶,低头便见面色铁青形同死人般的沈妉心。 “沈先生!?” 沈妉心笑不出来,言语轻柔:“给姑娘添麻烦了,莫要声张。”话音未落,一口鲜血喷出,染红了曲兮兮的胸前。 曲兮兮毕竟不是寻常女子,当即镇定下来。好在沈妉心身形单薄她尚能承受,艰难的将沈妉心安置在榻上后,她才折身关门,且谨小慎微的四下张望了一眼。 榻上的沈妉心浑身湿透气若游丝,目光涣散,这个女子此时才惊慌失措,语无伦次道:“是谁伤了先生?院里有大夫,我让翠脔……不,我去请,还是先给先生换下这身衣服,炭盆可够驱寒?还是用热汤沐浴?” 沈妉心一把抓住她颤抖的手,轻声道:“曲姑娘,替我换身衣服吧,就你一人。” 库房在隔壁长楼后,曲兮兮被沈妉心冰凉如雪的手镇稳了心神,低声道:“我去去就来。” 沈妉心察觉到自己的思绪在弥留,无数记忆走马而过。她强撑着胸口的刺痛坐起身来,不多会儿一阵脚步便进了屋,卷入的寒气激的她剧烈咳嗽起来。每咳一下那股腥甜便在喉头打转。 “先生……沈郎……”曲兮兮心知如此下去,沈妉心怕是撑不过今夜。 沈妉心抬手想去解绳结,双手却不受控制,只得道:“帮我一把。” 曲兮兮将取来的衣物放置一旁,蹲下身替沈妉心宽衣解带。沈妉心的眸子空洞无光,似在看着她又似不知看向何处。待衣襟欲敞时,沈妉心握住了她纤细的手腕,嘶哑道:“我若死了,你就把我的尸首扔到街边,谁问你都不要承认今夜我来过。听明白了吗?” -- 第61页 曲兮兮点头,泪水夺眶。 第36章 曲兮兮一夜未眠,守在榻边寸步不离。 许是上天眷顾,又许是黑衣人那一脚并未使出全力,再或者是曲兮兮的诚心感动了佛祖。在翠脔忙了大半夜,不停的烧碳火,把整间屋子烤的如夏日炎炎一般时,沈妉心的身子逐渐有了温度,气息也平稳了不少。 曲兮兮出神的盯着这个相貌清秀的女子……沈妉心的厉害之处便在于,让心有疑虑的她重新对其深信不疑。这样的人,世间少有,以至于曲兮兮如今恨也恨不起来,更多的是好奇,以及那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但她也不会自认为沈妉心受伤后不回宫却来寻她求助是对她的极其信任,多半是没得选。可这人女扮男装到以假乱真的地步绝不是为了进宫求学拜师这么简单,细细回想起来其身世也是扑朔迷离,好似陇城忽然之间就出了这么一号人物。 难怪昨夜游湖宋明月问起她对沈妉心是否有意时,笑意那般隐晦。可转念一想,如沈妉心这般才情的女子,即便假凤虚凰又如何?她曲兮兮一个除了孤苦伶仃便孑然于世的伶倌,与谁度日有何区别? 那夜在台上的沈妉心,曲兮兮尤为铭记。沈妉心的笑温和平淡,比女子少一分娇媚,比男子多一分怜惜。脱尘的气度,不似尔雅儒生,更不似自命不凡的士族。不温不火,宛如一盅恰到火候的清汤,看似寡淡,味如甘郁,滋味无穷。 使得曲兮兮更加好奇,什么样的家境能养出这般人物? “姑娘,歇会儿吧,您都守一夜了。”心疼主子的婢女翠脔打断了曲兮兮的思绪。 曲兮兮轻笑摇头,不肯离去,道:“去唤大夫来,再去一趟皇城与蔡大家知会一声。” 若不是榻上躺着的人曾出手相助,翠脔早将其扔出门外任由死活。翠脔放下手中衣物,顺从道:“是,奴婢这就去,姑娘还是先换身衣服的好。” 曲兮兮依言起身,轻解罗裳。可惜半死不活的沈妉心错过了这大好风光,只是梦中仍眉头紧锁。 翠脔一只脚刚踏出门槛儿,急呼:“姑娘,这怎么使得?!” 曲兮兮手中动作不停,侧头俏皮一笑:“反正她也瞧不着。” 婢女翠脔叹气摇头径直离去,当着恩客的面褪衣换衫在八百里窑也算不得荒唐行径,何况那人还睡着。 曲兮兮收拾妥当后又在榻边坐了下来,方才换衣服时她便在想,沈妉心既是个女子,为何那夜鼻血横流,难道就因为她胸前更壮阔些?曲兮兮低头看了一眼,又想起昨夜一马平川的胸口,不禁失笑。还未等她更想入非非,院里的大夫便来了。 在八百里窑并非所有的楼院都养的起一名专司大夫,而窑里的姑娘患的大都是些难以启齿之症。有趣的是,水云净的孙大夫原先是在隔壁街做药铺营生的,因铺子开在巷内,平日里活计难做,倒是窑里的姑娘觉着隐秘时常光顾。时日一长,也治好了一些疑难杂症,孙大夫的名声便在窑里一传十十传百。到后来,甚至有不少公子也慕名而来,老鸨儿心思活络,见此状便干脆将孙大夫请到了院里常驻,顺带也引来了不少恩客。两者互帮互利,孙大夫也不在乎邻里名声,毕竟这世上谁还跟钱过不去呢? 故而,孙大夫见着榻上躺着的青脸公子哥时一点儿也不诧异,熟捻的上前看诊把脉,一句话也不曾多问。 这孙大夫在花柳病症上堪称顶尖,可遇上沈妉心这种内伤症患一时间竟无从断言,只皱着眉头道:“小娘子可知这公子是如何受的伤?” 曲兮兮摇头道:“她来时浑身衣衫尽湿,面色青紫,像是在水中泡了一宿。” 孙大夫捋了捋斑白的胡须,忧心道:“寒气已游至心脉,且受了不轻的内伤,可惜老夫并非善谙此道,小娘子还是请城西济安堂的李大夫来瞧瞧,再迟一日恐留病根。” 曲兮兮面露难色。沈妉心伤的蹊跷,按理说眼下宫中才是最安全的,可沈妉心却没有回宫,由此可见她是在回宫的路途遇险。若行凶者属于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那一类,稍微机灵点儿的怕是早已在济安堂布下了天罗地网,就等着守株待兔。 孙大夫见状,沉吟不语。曲小娘子虽名声在外,却是楼里出了名的与人和善,婢女翠脔嘴皮子是厉害了些,但平日里对孙大夫也是恭敬有加,承人恩德,理当与人方便。 “小娘子若是不便,老夫也可代劳。”孙大夫诚心道。 沈妉心毕竟是宫里的人,遭袭一事看似平常,暗地里不知藏着什么秘密。一旦牵扯甚大,谁都脱不开干系。曲兮兮不愿敦厚的老大夫涉险,婉言拒绝:“此事便不再劳烦孙大夫了,我自有安排。” 闻言,孙大夫点了点头,拾起药箱起身出门,临门前多道了一句:“若是老夫去,只需将病情告知李大夫,再开一副方子回来便可。” 曲兮兮哑然失笑:“孙大夫平日里便极少出行,更别说去药膛,这么一来岂不是更加弄巧成拙?” 孰料老大夫呵呵一笑,“非也,小娘子不知,我与李大夫本就是同门师兄弟,年关前也曾去拜访过一次。” 曲兮兮登时喜上眉梢,连忙道谢:“那便有劳孙大夫!” 依照曲兮兮的设想,无寻道人在得知此事后定会领着金吾卫快马加鞭赶来,而后护送沈妉心回宫疗养,即便行凶者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在京畿重地当街冲撞金吾卫。 -- 第62页 可当翠脔苦着脸回来时,竟骂那老道冷血心肠,弃自己爱徒不管不顾,还说沈妉心何时住舒服了何时再回宫。 “蔡大家当真这么说!?”曲兮兮不可置信。 翠脔瞪了一眼榻上安睡的人,愤愤道:“可不是嘛,叫奴婢在南侧门等了一晌午不说,抛下这么一句无情无义的话便扬长而去。姑娘,沈先生其实并非蔡大家弟子吧?” 曲兮兮哭笑不得,思量道:“无寻道人行事素来出人意料,可这般不管不顾倒叫我不知该如何是好。” “妈妈那又如何解释的清?”翠脔担忧道。 曲兮兮看了一眼面色苍白的沈妉心,无可奈何道:“眼下,只得等先生醒来了。” 傍晚时分,八百里窑已热闹非凡。老鸨儿更是登门拜访了不下十回,好话说尽曲兮兮就是不见客。气的老鸨儿与翠脔唇枪舌战了数十回,以两败俱伤收场。火冒三丈的婢女翠脔把门摔的砰砰响,一进屋便瞧见曲兮兮仍守在榻前,顿时一发不可收拾,怒道:“若他一辈子醒不过来,姑娘便要在此守上一生吗!?” 曲兮兮美目一瞪,嗔怪道:“莫要胡言,孙大夫说了,先生昏睡不醒皆因力竭,今夜定会转醒。” 翠脔气结,走到桌边自顾倒茶解渴,顺带浇浇心口的烈火。接连三杯下肚后,翠脔平复了不少,哀声载道:“姑娘,沈先生在此一日,你便一日不见客。妈妈尚能应付,可若是遇上萧家那般的公子又该如何应对?” 曲兮兮淡然笑意,“船到桥头自然直,何况先生三番五次出手相助,我怎可做那忘恩负义之人,岂不有负先生清白之名。” “依我看姑娘是着了魔障,他日沈先生若做了那负心之人,翠脔以命相博也绝不饶他!”翠脔跺脚撂下狠话,正欲离去。 榻上忽传来一声干咳,二人连忙上前查探,见沈妉心愈咳愈烈,心思机敏的婢女急忙转身捧了一盏温茶来,曲兮兮小心接过扶着沈妉心的后颈轻缓喂下。 沈妉心悠悠睁眼,见着曲兮兮的第一句话便是:“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沈郎无恙便好。”曲兮兮如释重负,巧笑嫣然。 不愿再见这郎情妾意的温情景致,古道热肠的婢女冷哼一声,一面往门外去,一面自顾道:“奴婢去给先生端药。” 沈妉心缓和了一阵,刚要起身胸口便宛如万马踏过锥心刺肺。沈妉心连哀嚎都发不出,捂着胸口直挺挺倒了回去。 “沈郎莫心切。”曲兮兮情急之下伸手抚上沈妉心胸口,随即僵在半空。 沈妉心勉力挤出一丝笑容,握住她悬着的柔荑道:“无妨,我这人命硬,有曲姑娘这等佳人在侧,想死都难。” 曲兮兮猛然心头一悸,觉着沈妉心的掌心格外滚烫,下意识的缩回了手,讪讪一笑。沈妉心恍然大悟,毫不掩饰的笑道:“姑娘既知我秘密,可得为我守口如瓶啊,当然姑娘若是无意失言,在下也绝不会追究。” 这般开成见山,宛如百抓挠心,曲兮兮犹豫半响,终是忍耐不住,小心问道:“先生为何如此?” 沈妉心想了想,道:“此事说来话长,曲姑娘知道的愈少愈好,倘若有朝一日拨云见日踏歌去,姑娘若仍愿听,在下自当言无不尽。” “一言为定。” “君子无戏言。” 曲兮兮忍俊不禁,打趣道:“可惜先生不是郎。” 沈妉心不屑道:“那又如何,红尘俗世可不就是唯有女子才懂得疼惜女子嘛。”见曲兮兮忽然愣神,沈妉心又道:“我说的不对?” 心弦不知为何撩动的艳绝花魁,面浮微红,垂眸缄言。恰逢婢女送药而来,慌忙起身相迎,就这般遮掩了过去。 第37章 沈妉心来不及细思,便被苦不堪言的良药夺去了七魂六魄,扬言定要那帮龟孙子付出惨痛代价。曲兮兮几尽温柔好言相劝,最后哄孩子一般哄了半响,一小碗汤药才见了底。免不得惹来翠脔阵阵讥讽,可沈妉心脸皮厚如城墙,非但毫不在意,还舔着脸向曲兮兮讨要蜜果。 “也就姑娘好脾性,经得住这泼皮无赖这般折腾,当真不知羞耻。”翠脔有意当着沈妉心的面道。 “姐姐此言差矣。”沈妉心苦的面色扭曲,咂巴着嘴道:“虽说良药苦口,可不能因是良药便置苦口于不顾啊,好比姐姐明知萧家公子得罪不得,还不是出言顶撞?” “你!……姑娘您瞧他!” 曲兮兮不曾想伶牙俐齿百战百胜的翠脔也有无言以对的一日,当下笑的花枝乱颤,顺手塞了一把蜜果给沈妉心。 沈妉心心满意足的塞了满嘴,含糊不清道:“对了,曲姑娘可曾去寻过我师父?” 见有机可趁的翠脔自是不会放过,抢过话头冷笑道:“蔡大家许是早想将你扫地出门,发话道让先生何时住舒坦了何时再回宫。可不许赖在咱们这儿!” 沈妉心皱起眉头,沉思良久,叹声道:“那可不行。” “什么!?”翠脔急了。 曲兮兮却另有顾虑,拦着翠脔,问道:“先生何意?奴家寻思良久未解,明明蔡大家可亲自护送先生回宫,为何不闻不问?” 沈妉心闭眼微笑,嗤笑道:“看不出这老头儿竟会怜香惜玉。”顿了顿,她睁眼看向满脸疑惑的曲兮兮,道:“曲姑娘细想,若他老人家大张旗鼓的来接我,待人走茶凉,姑娘的下场会如何?” -- 第63页 曲兮兮顿觉当头一棒,颤声道:“原来如此。”旋即,更加担忧沈妉心,“那该如何是好?” 沈妉心再度阖目,悠哉道:“无妨,待我能下地了,便自行回宫。光天化日,还敢当街行刺不成?此地,我不能久留。” 当泼皮无赖既不泼皮也不无赖的时候才最令人无计可施,婢女翠脔既不能僭越了主子将沈妉心仍到大街上,也不能对着半死不活的伤患打骂一通,只得打碎了牙往肚里咽。可令人意外的是,第二日沈妉心便能勉强下地,这让翠脔不知是喜是忧,总觉着昨夜暗自痛骂了沈妉心祖宗十八代一宿有些过意不去。 曲兮兮按照沈妉心嘱咐,在街头随意雇了一顶轿子,看着沈妉心面色惨白步履蹒跚的扶着墙根一点一点从后门走出去,仍是担忧道:“先生,还是让翠脔在后头跟着吧,她素来机灵定不会露了马脚。” 带着几分愧疚的婢女忙不迭的点头称是。 沈妉心只回头微笑:“不必,倒是你们,近日最好莫要出门。” “奴家记下了。” 曲兮兮立在门处,看着沈妉心艰难的走出小巷,而后安然无恙的上了轿紧拽在胸前的手才稍稍松开。翠脔警惕的朝四周巡视了一周,低声道:“姑娘,咱们回吧。” 曲兮兮轻轻点头,眼角竟有些湿润。她再如何受万人追捧,图的不过都是她的容貌她的身子,以及那份胯/下承欢的征服感。直至今日才知晓,这世上竟有人能为了一个低贱女子的安危而不顾己身,何况那人还是个女子。 唯有女子才懂得疼惜女子,道出此言之人,也唯有女子矣。 冷冽冬日,瘫坐在轿内的沈妉心汗如雨下,浸湿了衣襟。她忍着蚀骨之痛,掀开轿帘一角,嘶哑道:“劳烦几位兄弟抬稳些,多加一两。” “好嘞!”轿夫是个黝黑体阔的年轻汉子,一声洪亮的吆喝步伐更稳健了些。可没走上几步,整个轿子晃动的更厉害,沈妉心死死护住胸口险些一命呜呼。 所谓冤家路窄,即便如此宽敞的御街也抵挡不住上天注定的恶缘。沈妉心还未稳住气息,便听闻当街一喝,“哪里来的不长眼的东西,竟敢拦我家主子的路?” 这等纨绔至极的开场白,直让沈妉心干翻白眼,换做平常她定要与对方讨教一番,可眼下好汉不吃眼前亏,她低声与轿夫道:“让他们先行。” 谁知,对方竟不依不饶,走到沈妉心轿门前趾高气扬的呵斥道:“我家主子说了,下轿磕头就此作罢,否则定让你后悔做人!” 这蛮横泼辣的架势还真是与四公主不相上下啊?沈妉心腹非心谤,一掀开帘子就瞧见奉忠那张长了狗腿子的脸,险些一声“卧槽”就脱口而出。 奉忠也愣了,“沈先生?” 沈妉心发自肺腑的咧嘴一笑,但凡换作任何一家的奴仆立在她跟前她都不会笑的如此开心。赵卉是谁?那可是皇帝老子捧在手心里的掌上明珠!沈妉心巴不得那帮龟孙子在此刻不长眼的动手,刺杀她算什么英雄好汉?有本事杀四公主去啊,你看皇帝老子会不会把你家祖坟都挖出来? 奉忠是何等巧言令色的奴才,一眼就瞧出沈妉心这副不怀好意的笑脸下暗藏玄机。小心翼翼的退后到赵卉的轿子边,低声耳语。不多会儿,奉忠便折返回来,恭恭敬敬作礼道:“公子有言,既是巧遇先生便不做追究,望先生好自为之。” “别介啊。”沈妉心探出个头,急切道,“你家公子要去何处?我送送?” 奉忠抬头瞪眼,这狗皮膏药怎就不知好歹?当下言语加重,冷声道:“望先生好自为之!” 送上门的护身符怎能轻易放过,好不容易死里逃生的沈妉心充耳不闻,厚着脸皮继续道:“在下方才不甚摔了腿脚,向你家公子讨两名护卫可行?” 鬼鬼祟祟微服出宫的四公主不知要去何处作甚,只带了六名贴身护卫,只不过轿子另一侧还立着个目光阴沉的尽忠。沈妉心只粗略判断了一下来时的路,便大胆猜测,这闺中寂寞的浪/荡公主定是去寻花问柳的,大抵不会在此事上与她计较。 果不其然,心中早已□□难熄的四公主不等奉忠答话便掀开了轿帘,大怒:“大胆贱民,竟敢与本公……子讨价还价!?” 男子服的四公主胸前鼓鼓囊囊,因动静过大而一动一颤,沈妉心会心一笑,这等绚丽风光不可多见,只可惜投胎不好跟错了主儿。不论床笫之间如何放浪形骸,当街被一男子盯着胸前瞧,即便是四公主也顿时红了脸,双手捂住胸口,放出狠话:“再看就挖了你的狗眼!奉忠!” “奴才在!” “诶!且慢,四公……子,咱们进水不犯河水,您大肚能容,区区两个护卫而已。在下眼浊,权当今日不曾见过公子。”沈妉心一个不留神,屁话太多,惹得胸口一阵锥心疼痛,面上又白了几分。 “慢着。”赵卉喝住摩拳擦掌的狗奴才,细细打量了沈妉心几眼,旋即得意笑道:“原来如此,先生当真是人不风流枉少年,看来那自诩清白的曲花魁也不过如此。先生又何必碍于脸面不肯实话实说呢?” 沈妉心脸颊滑落下斗大的汗珠,仍是出口不饶人:“还是同道中人方知吾心,承让承让。” 讨不到便宜又折兵的四公主殿下甩手落帘,怒道:“给他一人,让他赶紧滚!” -- 第64页 “多谢四公子!”沈妉心心知此番是占了皇后娘娘的光,否则便是雪上加霜,那几个虎背熊腰的护卫打的她满地找牙不说,一个尽忠就够她喝一壶的了。当下不敢多留,催着轿夫急忙赶路。 一路心惊胆战的黝黑汉子还算良心未泯,方才瞧见那几个护卫精良的佩刀便心知那家公子身世不俗,没丢下沈妉心跑路已是仁义,将人送到皇城正南门时说什么也不敢多要一两银钱,只道下回再也别雇他们的轿。 沈妉心哭笑不得的打发了那名一直恪尽职守的护卫,原想将一两银钱当作答谢,谁知那胸怀大志的护卫竟瞧不上,委婉拒之。沈妉心只得问了姓名,那护卫不卑不亢抱拳道:“卑职吕布英。” 沈妉心一愣,“吕布是你家何人?” 严气正性的护卫认真思考了一番,恭敬道:“卑职不曾听闻此人。” 沈妉心哑然失笑,作揖道:“多谢军爷护送。” “卑职不敢,卑职告辞。”面容生硬的护卫转身离去。 这种一板一眼的护卫怎会跟着四公主去那烟花柳巷?还不得憋出内伤?沈妉心转身摇头失笑,抬眼便瞧见一个全无半分仙风道骨的无寻道人,好整以暇的望着她。 沈妉心认命的挪步过去,蔡寻笑眯眯的道:“伤的不轻?” 沈妉心满脸委屈,忙不迭的点头。 “可有怨气?” “若是有,师尊会替徒儿报仇吗?” “你这不好好的吗?冤冤相报何时了。” “老蔡头儿,你过来让我扇一巴掌。” “你敢欺师灭祖?!” “那你宝贝徒弟还让人一脚踹湖里去了呢!” “这不遂了你投湖的心愿嘛?何况,谁说为师宝贝过你?” 沈妉心一口血吐在跟前,目眦欲裂,笑意狠绝:“我若是死了呢?” 无寻道人上前轻柔搀扶住爱徒,眸底寒意决堤倾出,温笑含怒:“便让这天下再倾覆一次又何妨?” 沈妉心哈哈大笑,“这牛吹的绝!” 第38章 无寻道人究竟来自何方,本事几两,沈妉心并不关心。那日正南门,老者亦是一笑置之,回了青墨院后仍旧与养伤的沈妉心插科打诨,惬意度日。宋明月得知此事,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成日正大光明的往青墨院跑。起先谨小慎微的宋明珏苦口婆心劝说了一阵,最后妒羡之意暴露无遗。 “近些日子那四公主殿下竟没寻你晦气?”吃着宋明月洗好的瓜果,沈妉心翘着脚躺在皇后娘娘命人专门为其连夜打造的金梨榻上,悠哉道。 宋明月剥出一片黄灿灿的金橘,正打算递出去的手立即收了回来,沈妉心眼巴巴的瞧着宋明月朱唇小嘴轻启含住了那幸运橘,再有那犹抱琵琶半遮面的丁香小舍一卷,便吞入了口中。眼下已到了初春,小家碧玉脸上的绯红也退干净了,露出了本就白腴赛玉的细嫩肌肤,只这一丁点儿改变,便让小家碧玉脱胎换骨,轻轻眨眼也变得媚眼如丝,尤物万分。 “有吃也堵不住你那张破嘴?你是巴不得她来寻我晦气不成?”嗔怒竟也似打情骂俏般娇艳动人。 沈妉心痴笑道:“再长两年,宋小娘子定要倾城倾国。” 如这般风马牛不相及的言语,宋明月素来是白眼一翻不与理会。可奈何沈妉心说的多了,她竟硬生生生出沈妉心兴许是个男子这般荒谬的错觉来。沈妉心若真是个男子,那得负了天下多少女子的心? 胡思乱想之际,宋明月没来由的接了句:“便可以祸国殃民,以报仇雪恨?” 沈妉心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的笑脸,赞许道:“未尝不可。” “嫌命长!?”人未见声先至,沈妉心脑后同时挨了一记。 宋明月幸灾乐祸,起身欠身道:“蔡大家。” 不知是何种缘由,这一次沈妉心死里逃生后,即便在青墨院内蔡寻也一改往常的闲散模样,每日都收拾的干净利落,还真有了几分出尘道气。 蔡寻负手而立,和蔼可亲的应了一声,而后语重心长的道:“这些时日有劳宋小娘子悉心照顾,老夫这徒儿行径乖张,日后可要多多掂量,莫要被这小子花言巧语蒙了心,行差踏错呀。” “师父呀,您孤身于世便也罢了,徒儿若是步您后尘您便是罪大恶极。”沈妉心反唇相讥。 蔡寻冷眉横眼,嗤鼻道:“就你那点儿拿不出手的本事,有没有命步为师后尘尚未可知。” 宋明月端的是一副悉心取教的模样,垂眸浅笑:“多谢大家指点,明月谨记。” 蔡寻摇头叹息:“若有徒如此,夫复何求。哎!”言罢,又是一声重叹,飘然而去。 沈妉心目瞪口呆,指着老者离去的方向,结巴道:“他他他他……他凭什么偏心你!?” 小家碧玉嫣然一笑:“自己没本事,怨谁?我走了,明日再来看你。” 宋明月出了青墨院,思绪一滞,忍不住转头回望了一眼,不由得低眉苦笑。那日锦鲤湖边偶遇,她便心生疑惑。姓赵的邀个萧玄仲出来游湖便也罢了,为何还有个八杆子打不着的蔡大家?议起朝政来,蔡寻怎么瞧都是个多余的。论谈风月,扬言一生只娶一妻的萧执宰更加无话可谈。 曾有风言传,无寻道人并非画技过人而被召入宫,恰恰相反,是因其察言观人几尽可怖。也正因他暗中帮助,才成就了赵宗谦如今制衡朝堂的铁血手腕。如今想来,此风言并非空穴来风,方才老道那一番话看似在捧宋明月,实为敲打沈妉心。想要活命,便要离宋明月这个瘟神远一些。不过看沈妉心那不知好歹的模样,定是又浪费了蔡寻的一片苦心。 -- 第65页 宋明月望了一眼回宫人所的路,只犹豫了一瞬,便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而去。 济天宫,竹剑院。狭长竹叶漫天纷飞,虚无中横劈出一道凌厉剑气,沾叶飞花不留痕。寒刃青峰随赫连完颜手腕翻转的剑花敛入剑鞘内,叶落无声,尽数斩半。 宋明月面无表情的立在一旁,身形挺直,却是胆战心惊,不寒而栗。皇城内的高手排名若是将这位皇后娘娘算入的话,尽忠兴许就排不上前五了。这等身手,难怪当年的虎夔军势如破竹,无人可挡。 赫连完颜接过红鸾递过来的湿帕,笑道:“有些日子没练,手生了不少。你说那金丝鸟关久了是不是也会忘记如何展翅高飞?” 宋明月竟不敢直视那双温和的眸子,垂头道:“骨子里的本能,折了翅,也忘不了。” 说话间,皇后娘娘已行至宋明月跟前,身着轻便武服的皇后娘娘英姿飒爽比小家碧玉的宋明月高出一小截,她微微低头,轻笑道:“宋徽怎会生出你这般的女儿?一点儿都不像。” 宋明月猛然抬头,正迎上那双微眯的美眸,又慌忙垂下了头,垂的更低。皇后娘娘眉头微皱,言语透着几分威严道:“抬起头来,这奴婢的习惯日后可得改改才是。” “是。”宋明月沉声应道,缓缓抬起了头。 那双眸子这才有了一丝笑意,“随本宫走走。” 赫连完颜率先朝一条小径走去,奴婢们自觉退去,独留一成不变的红鸾在不远处跟随。宋明月紧随其后,始终与皇后娘娘保持着半个身子的距离。二人安步当车的往前行了一小段路,赫连完颜随意道:“听闻你近日常去青墨院?” “是,给沈先生送些瓜果。”宋明月心下一秉。 皇后娘娘消息灵通,自然知晓。前些日子江南刚进贡了些蜜果,让红鸾亲自送去了宫人所,没成想这小丫头转眼就送去了青墨院。更可气的是,那来之不易的蜜果进了某人的肚腩,某人也不多问一句这珍稀的蜜果来自何处。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全让这小丫头承了情。 “你可真会借花献佛。”皇后娘娘由衷赞叹。 宋明月似笑非笑道:“娘娘赏赐,明月岂敢独享。” 赫连完颜但笑不语,忽然停下脚步,俯身折下一支未□□的花骨朵,□□有刺根根鲜明,赫连完颜竟熟视无睹,且毫发未伤。皇城内皆知皇后娘娘爱花,惜花,这番行径却大相庭径令宋明月黛眉微皱。 赫连完颜一面把玩着手中花骨朵,一面道:“本宫有一事始终不明。”她侧目望向容貌脱俗的宋明月,唇角微扬,“沈妉心究竟为何一意孤行也要阻拦你与褚家的婚事?莫要撒谎,他送画一事你并非事先知晓。” 宋明月盯着花骨朵,踌躇片刻后道:“许是……为报救命之恩。” “哦?”赫连完颜仍是微笑。 宋明月心下一横,迎上赫连完颜的目光,如实道:“明珏曾于那绿藻湖救过溺水的先生一命,除此以外明月不知还能有什么缘由。” 赫连完颜收回目光,看着手中的花骨朵,玩味道:“男女之间,何来救命之恩,从来只有以身相许……” “什……!?可她是……”宋明月险些脱口而出,赫连完颜似一条吐着信子的狡猾狐狸,立即投来探寻的目光。 没来由的,宋明月猛然想起沈妉心曾经也说过这么一句话,当时皆当玩笑,如今从皇后娘娘口中说出,却又是另一番滋味。悄悄的,红霞爬上了白皙的脸颊。 赫连完颜莞尔一笑:“是便是了,在本宫面前不必遮掩。” 红霞登时爬过了头,上了脑,宋明月急眼道:“我瞎了眼才看上她!”言罢,便是一愣,不自觉的垂头又道:“明月失言,望娘娘恕罪!” 赫连完颜却毫不在意,“谁还没个年少轻狂时,只不过……”皇后娘娘将花骨朵递到了宋明月眼前,柔声道:“本宫不管他对你是何意,你对他动情也好,动心也罢,若耽误了本宫的大事,他便是如此下场。” 宋明月双眸微睁,心在狂乱。 “此花名为芙蓉海棠,花开时满园花色尽失颜,你可想见见他盛开之时?”赫连完颜托起宋明月的手,将花骨朵放在了她满是老茧的掌心。 宋明月站立良久,不知皇后娘娘何时离去,她曲起五指顿时一阵刺痛,摊开掌心时,□□上的刺尖沾着几滴鲜红。宋明月哑然大笑,这许是她这辈子背过最子乌虚有的罪名。莫说沈妉心是个女子,即便是个男子,她们亦有缘无份。 大仇未报,怎敢儿女情长? 宋明月临走时,遇上了似等候多时的红鸾。 “娘娘嘱咐,褚家婚事已另做打算,宋小娘子莫再担忧。”红鸾生硬言罢,微微欠身,转身而去。 宋明月踏出门槛,走的失魂落魄。 正值春旺,陇城南门下,鬓角斑白的中年男子背脊挺拔坐于马上。浑身黑亮的健硕黑马响鼻踏蹄,威武异常。 “爹。”铜色肌肤的英挺少年勒马停在中年人身侧,随其目光眺望城头。 “云儿,世袭罔替爹不曾想,亦不敢想,可陛下若是把爹当软柿子捏……”男子呵呵一笑,眼角皱纹深如沟渠,“这陇城咱们便再也不回来了。” 少年郑重其事的点头,“都听爹的。” 男子轻夹马腹,黑马缓步前行,少年跟在后头只听男子自言自语:“三十功名尘与土,待从头,收拾旧山河……” -- 第66页 第39章 鲁国公一马蹄子刚踏入陇城,整个皇城便人尽皆知。其威震四海的名声,可见一斑。功高震主一说不由得旁人不信,只是一个马上得天下的草莽皇帝竟被这名头打压的将其发配了北莽边陲,令沈妉心百思不得其解。同样是武将出身,同样战功彪炳,难不成这鲁国公是战神降世?百战不败!? 沈妉心用五盘小葱油饼从蔡寻那打探了不少有关这鲁国公的成名之路。褚郾城原名褚老二,本是农户小民,因其天生神力,一次下田务农时被路过的江湖浪客相中,学尽一身本事后得浪客赐名褚郾城。起义前,与皇后娘娘乐绯女侠一道浪迹江湖劫富济贫,而后凭借其不凡的身手崭露头角成了赵宗谦的左膀右臂,当年与另一位谋士并称为国之双义,可惜那谋士天妒英才,在虎夔军攻破陇城时病逝于百里之外的瀛洲。为扬其功绩,赵宗谦登基后第一件事就是封其亲妹妹为当朝第一夫人,这位夫人便是褚郾城的结发妻子。可事不如人愿,这位第一夫人在到北莽的第一年便红颜薄命,香消玉殒。如今已是第十一个年头。 沈妉心听的意犹未尽,啧啧摇头,“这要放在平头百姓身上,那就是杀妻夺财之恨呐,此仇简直不共戴天!” 蔡寻撇了一眼满脸义愤填膺的沈妉心,伸出另一只空闲的手打掉她那只企图偷食的手,不以为意的道:“自古以来与皇帝较劲的功臣,几个有好下场?若是人人都仗着几分功勋便爬到皇帝头上作威作福,那万人之上便是空谈。” “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沈妉心揉了揉手背,长叹道,“却忘了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终归是百姓难为啊。依徒儿看,这鲁国公八成是走不出陇城了。” 老蔡头儿吃的满嘴油光,听闻此言两眼放光,“此话出自何人之口?” 沈妉心嫌弃的白了一眼贪吃老头儿,寻思道:“师父,您当年是被陛下食诱入宫的吧?” 老蔡头儿没好气的一口吞下最后一整个油饼,口中喷出的饼渣溅了沈妉心一脸,道:“不要以为你会炸个破饼就能欺师灭祖!为师不吃你这一套!” 不怪沈妉心瞧不出老蔡头儿的神仙气韵,师徒每日这般市井泼皮般吵嘴与那菜场悍妇无二般。若是叫旁人瞧见了,保准惊掉下巴。 沈妉心一面抹着脸上的残渣,一面笑嘻嘻道:“师父,那夜徒儿走后,您与皇帝陛下密谋了些什么大事儿?可是与褚郾城有关联?” 蔡寻抹了一把嘴,眯起眼睛,好整以暇的打量了沈妉心一眼,咂巴嘴道:“再来五盘梅菜扣肉,为师就告诉你。” “您也不怕吃歪了嘴?”沈妉心皮笑肉不笑。 “你不是想知道吗?”蔡寻一指点了点空盘,忽然一转话锋,“话说,今日怎不见宋小娘子送瓜果来?” 沈妉心一歪头,笑的咬牙切齿,“还不多亏了您昨日提点,您还真有脸问。” 蔡寻嘬着牙花子,抬起一脚踩在石凳边缘,手肘架在膝盖上,一副为老不尊的模样,厚颜道:“臭小子别不知好歹,为师这是为你好,你以为你送一副探亲图皇后娘娘就能为了区区一个宋明月干涉内政?成日吹你脑子最是灵光,怎的不知宋明月为何能在这青墨院来去自如?” 沈妉心微微一怔,只沉思了片刻,喃喃自语:“原来如此……” 龙马寺十五日宋明月不是白去的,沈妉心心知其中必有猫腻,可依着宋明月的性子当面问是问不出个所以然来的。在青墨院养伤的这些时日,她也曾多方旁敲侧击,人宋小娘子仍是应付自如,滴水不漏。想来定是受了皇后娘娘普照大地的恩惠不假。 蔡寻眼底溢出几分赞赏之意,待沈妉心抬眸望来时又复如初,疾首痛心道:“想为师当年何等风光,就连陛下也得给三分薄面,如今却是老来恨呐老来恨哟!” 沈妉心习以为常,冷哼道:“看来师父着徒儿去皇后娘娘那送画也是早有预谋,既话已至此,师父不如与徒儿交个底儿?也免得徒儿蒙冤屈死。” “不可胡言!”蔡寻吹胡子瞪眼,“莫说死,便是少了一分一毫……” 沈妉心莫名心头一动,老蔡头儿原来这般稀罕她? 蔡寻一拍桌,怒生豪气:“为师这脸往哪儿搁!?” 沈妉心狠狠翻了个白眼,她可算明白了,自己这个便宜师父干啥啥不行,插科打诨第一名! 蔡寻站起身,弹了弹袍子上的饼末残渣,拢了拢头顶的束发,意味深长的道:“徒儿啊,你猜任你猜,有些事儿却不可妄自揣测,为师言只能尽于此。至于宋明月嘛,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有那闲情管天潢家事不如好好琢磨琢磨你那煎饼果子,兴许皇后娘娘一高兴,就把她指给了你呢?” 老道言罢,飘然而去,留下一头雾水的沈妉心独自琢磨,抓心挠肺。 “臭鸡蛋老道!成日神神叨叨,废话连篇没一句人话!” 高高在上的皇后娘娘要是一个煎饼果子就能摆平的,她用的着鸡鸣时便爬起来亲自炸了这五大盘小葱油饼吗!? 所幸,这种心浮气躁的日子没过两日,宫内便宛如春雷乍响,闲言碎语如潮水倒倾浸透了皇城内每一个角落。 原来,要下嫁给鲁国公世子的不是宋氏孤女,而是八公主赵環! 沈妉心不知道皇后娘娘是如何在姓赵的眼皮子低下偷鸡转凤的,只是听闻此消息时猛然明白了老道的那句“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本该喜极而泣的沈妉心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按老道的话说,宋明月这回是侥幸逃过了褚家“和尚”,下一个又是哪家的大庙? -- 第67页 眼下沈妉心的心头犹如万蚁啃噬,倘若小葱油饼管用的话,恨不得用十箩筐的小葱油饼砸死那个臭鸡蛋老道! 就在沈妉心暗自琢磨时,过了个年明显长高几寸的小侍童连跑带喘的寻到了在小庭院消磨度日的她。不知为何,自打沈妉心入了青墨院后,皇帝陛下竟从未踏足过,便也从未见过如此惊慌失措的小侍童。 沈妉心不急不缓的给小侍童斟了杯茶水,“出了什么事儿?莫急,先喝口水缓缓再说不迟。” 小侍童哪里敢接,连忙摆手又拍胸,喘上口气道:“先生不好啦,鲁国公携世子登门拜访,三位大家皆不在,只得您出面啦!” “啥!?”沈妉心一愣,说曹操,曹操就到!?果然不能背地里瞎议论他人,这现世报来的也忒快了点儿吧? “你没与他们说三位大家不在院中?” 小侍童苦着脸道:“说了,可鲁国公说先生在也是一样的。” 沈妉心伸手就给了小侍童一个暴栗,骂骂咧咧:“没用的东西,枉费本先生平日白白对你们好!” 小侍童委屈的双手护头,小声道:“那可是鲁国公,一拳头下来十个先生也不顶用……” 沈妉心穿好鞋,气的一脚踹在小侍童腚上,笑骂道:“如你这般胆小怕事,咱们青墨院的脸面都给你丢尽了,既然大家都不在,就给本先生打起十分精神头儿来!” “是,先生!”小侍童仿佛一下找到了主心骨儿,挺胸昂头跟在沈妉心后头。 皇城禁宫,除奴婢以外只跪皇室族人。沈妉心瞧见院门口立这的两个魁梧身影,不由得加快了步伐,摆起笑脸,待十步开外处,作揖朗声道:“沈妉心拜见鲁国公,世子,不知二位来访,有失远迎,望二位见谅则个!” 鬓角虽斑白,却目光熠熠,气势逼人的中年男子嘴角噙笑,回礼道:“先生客气,我父子二人也是临时起意,未扰了先生雅兴才好。” “在下岂敢,二位里头请。”青墨院鲜少来外臣,宫内虽不曾明文规定但大臣们皆心照不宣的对此地退避三舍。如褚郾城这般的殊荣骁将亦是头一回,沈妉心在来时的路上思量再三,将会客地直接设在了正厅中。 雅阁小庭院为皇帝专设,自是不妥。待于前厅又有轻怠之嫌,唯有正厅稍显庄重。这位被皇帝陛下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鲁国公,可怠慢不得。入正厅时,沈妉心余光瞥见褚郾城的面色未变,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国公请,世子请。”沈妉心招呼二人入座,自己坐于二人对面,“看茶。” 小侍童们井然有序鱼贯而入,放下茶盏后,拜礼而退。沈妉心漫不经心的喝着茶,借着揭盖的间隙,打量了那名青年世子一眼,果然如宋明珏所言无二,看面相,是个愣头愣脑的武痴无疑。 幸好小家碧玉没有嫁给他,否则当真是暴殄天物。不过话说回来,八公主那等姿容,嫁给他好似也是一颗白菜被猪拱了。沈妉心不禁为那一面之缘的冷艳公主感到由衷的惋惜。 沈妉心的腹非心谤被褚郾城的一声叹息打断,就听他道:“想当年,水容的夫人卷还是由蔡大家亲手执笔所画,一转眼便过去了十一年,竟物是人非。这青墨院倒是一如既往,不曾有变。” 沈妉心面色平淡,道:“第一夫人,在下略有耳闻,名不虚传。” 褚郾城但笑不语,喝了口茶称了声好,环视的目光猛然落在沈妉心身上,笑道:“听闻年关前夕,先生给皇后娘娘呈了一幅探亲图,可有此事?” 青年世子的目光宛如一道利箭直射而来,沈妉心心口狂跳,迎上褚郾城不知深浅的眸子,平声静道:“确有其事。” 第40章 沈妉心暗呼不妙!这面上瞧着谦和恭顺的父子,该不会是来秋后算账,口诛笔伐的吧?今日崇文街的千客楼有一场文墨鉴,一大早三位大家就出了宫,方才沈妉心已差了人去寻,可这一来一回最快也得半个时辰,到时候一切尘埃落定可还有力挽狂澜的机会?! 褚郾城气定神闲的抿了口茶水,慢条斯理道:“那先生可知原本钦定的世子妃,其实是那宋氏孤女?” 沈妉心莫名一愣,“不知,这与在下何干?” “先生,当真不知?”褚郾城微微眯眼,沈妉心不由得背脊一凉。 手屠万人的武将与旁人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浑然天成的戾气,谈笑间收放自如,压迫人于无形之中。此时沈妉心手心已全是汗水,她尽力不着痕迹的放下茶盏以免手滑,不动声色的道:“说来不怕国公笑话,皇后娘娘原本是要观在下那幅临摹石大家的兰溪戏水图,在下存了私心,虽自认比不得师尊却也想借大家之手一鸣冲天。不成想,却叫国公有此误会,是在下疏忽大意,望国公莫要怪罪。” 褚郾城神色一敛,笑呵呵道:“先生何罪之有,今日匆忙而来,倒是我父子二人唐突了。只随口一问,莫要令先生误会了才好。” 世人皆知,文坛素来只评当今,不问政事。墨豪更是钟情山林,洒脱尘世。你一个堂堂鲁国公跑来青墨院,询问天潢家事,这算哪门子的随口一问?摆明了就是来刨根问底的! “岂敢岂敢。”沈妉心下意识的手伸向茶盏,掂量了一瞬,又缩了回来,转目对一旁一直沉默不语的青年世子作揖道:“既提及此事,那在下理应先向世子贺喜,不知吉日可已定下?” -- 第68页 “三月初三。”清澈的嗓音与青年世子刚毅的相貌迥然不同。 “届时在下定要去讨杯喜酒!”沈妉心发自肺腑的欢喜道。 “你为何如此高兴?”青年世子,褚云恒浓眉皱起,宛如两柄利剑倒竖。 沈妉心错愕的看了看风轻云淡似是打算置身事外的鲁国公,讪笑道:“世人皆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世子如今迎娶公主开枝散叶为大孝,如何不值得高兴?” 褚云恒盯着沈妉心,似在沉思,可沈妉心却觉得置身油锅,浑身不自在。 半晌,褚云恒沉声道:“就算如此,我却觉得你有些得意忘形。全天下的人似乎都很高兴,唯有你是真心实意对我道喜。” 沈妉心喉间一涩,竟无言以对。这武呆子除却武道上的天赋异禀,似乎还有不为人知的奇才之处。照此情形看来,褚郾城定是心知肚明。 就在沈妉心绞尽脑汁时,褚云恒又问道:“沈先生,成亲生子当真如世人所言的那般好吗?” 沈妉心即便再如何的才思敏捷也难以预料,褚郾城是故意为之任之,还是随性而为。当下只得稳住心境,放手一搏,于是道:“世子这可问错了人,您该问问国公,当年在产房外听闻世子呱呱坠地时是如何的喜极而泣。” 闻言,褚云恒侧头看向褚郾城,鲁国公则哈哈大笑,声如洪钟,气海磅礴。 “金榜题名时,久旱逢甘霖,百战永不败,名扬震四海,皆不如此。” 沈妉心笑而不语,却叫这威武将军的后两句震的心惊胆颤,百战永不败?这世上真有人能一生都立于不败之地?那还是人吗? 褚云恒面色看不出喜怒,只微微垂头道:“多谢先生,云恒受教了。” 既已放手一搏,不如一搏到底,如此无需顾虑的试探良机他日难再有,沈妉心咽了口唾沫,笑道:“在下岂敢当,但话已至此,也不妨再多说几句。凡事皆有两面,例如这四大幸事,若各加一句在后头,便会变为不幸。” “哦?”褚郾城饶有兴致的道,“先生请讲。” “金榜题名时,独独你落榜。久旱逢甘霖,雷雨淹田垄。百战永不败,孤独求一败。名扬震四海,真情已枉然。” 话至一半时,褚郾城早已变了脸色。言罢,沈妉心起身朝褚郾城一揖到底,道:“在下若所言有失,还望鲁国公大肚能容,千万恕罪!” 眼瞅着后知后觉的呆愣世子就要拍桌而起,褚郾城伸手一栏,冷笑道:“牙尖嘴利,不愧是蔡老道的关门弟子。”继而,他又怅然若失的摇头苦笑,“真情已枉然,十一年了,我又何曾不悔!” 哟!?沈妉心挺直了腰板,这老哥还真有故事啊? 沈妉心试探问道:“您指的可是第一夫人?” 可姜还是老的辣,只一眨眼褚郾城又平复如初,淡笑道:“先生许不知,当年本将率旧部立于城头下,是蔡大家急马奔来阻我远赴边陲,终究是我一意孤行铸成大错。”褚郾城长叹一声,顿了半晌霍然起身,“劳先生转告,褚郾城有愧于夫人,无愧于镇北十万将士!告辞!” 褚云恒朝沈妉心微微颔首,一板一眼道:“先生是有真本事的人。”接着便紧随其父离去。 沈妉心在原地怔了半响,才扯着嗓子喊道:“恭送国公,世子!” 可人已行至远门,也不知听没听见,下一刻,只见鲁国公扬了扬手,父子二人的身影隐没在转角处。沈妉心长长吁出一口气,累瘫在高椅上。 父子二人并肩走在空旷的宫道上,褚郾城嘴角微扬,眉眼微弯,眼角的皱纹如鱼尾般皱起,他轻笑道:“今日竟有意外收获,恒儿,你可知那老道曾夸下海口,为父此生若再难踏足京畿,他便要为你寻一良缘收做徒弟,可谁又能料想十二年之后,便是他的徒弟为你促成了这段姻缘,果真应了造化弄人。” 神色古板的青年不以为然,皱眉道:“可儿子不想娶妻,那沈先生倒是有些意思。” 褚郾城诧异的瞧了呆板青年一眼,收回目光,沉声道:“此人性如君子淡于水,却心似小人沉如渊,你若想与他亲近,浅尝即可。” “是,都听爹的。” 沈妉心缓了许久的神,刚伸了个懒腰,先前那小侍童又匆匆忙忙跑来跟前,大呼小叫:“先生不好啦!” 看神情比先前有过之无不及,沈妉心吓了一大跳,险些从高椅上摔下来,急忙问道:“又出什么事儿了!?” 小侍童指了指门外,面色骇人:“八……八公主殿下来了!” 走了个翻江倒海的,又来了个大闹天宫的,青墨院的好日子是不是到头儿了?要不然她还是赶紧收拾收拾细软跑路吧? 小侍童见沈妉心愣在当场,脸色阴沉着也不吭声,下意识的捂住了腚,好言提醒道:“先生,公主已快到正厅门前了……您看?” 沈妉心挥手就是一巴掌扇在小侍童后脑勺,骂道:“你怎么不早说!嫌本先生命长与你们抢饭吃是怎么着?” 旋即也顾不得其他,起身理了理仪容,刚踏出一步,就见那冷艳公主一脚入了正厅,沈妉心笑的脸皮抽搐,迎上两步撩起下摆跪拜道:“沈妉心叩见公主殿下,万福永安。” 赵環目光一瞥便瞧见高几上摆着尚未收拾的三盏茶,冷声道:“方才来者可是鲁国公父子?” -- 第69页 “正是。”沈妉心暗自嘀咕,又来个套话儿的?探亲图那茬子事儿硬是过不去了!? “既如此,本公主便也不与你多言,那父子来此何意?你若胆敢有半句假话,往后宋氏姐弟可没好日子过。”赵環居高临下的看着沈妉心,目光阴寒如霜。 面对这突如其来且光明正大的威胁,沈妉心登时哭的丧如考妣,这还嫌不够,她一把抱住八公主的大腿,哭声道:“公主殿下明鉴呐,小人哪有那个胆子,先前被鲁国公大人吓的够呛不说,眼……眼下已……已是,是心胆俱裂,绝不敢,绝不敢有半分欺瞒!他们……他们就是来寻师尊蔡大家叙旧的!” 素养极好的八公主挣扎了几下,熟料这人瞧着清瘦力气倒是不小。当着宫人的面又不好破口大骂,只得任由那双不安分的手死拽着不放。可大腿内侧那酥麻的感觉却令尊贵的公主殿下不由得涨红了脸,终于忍耐不住,伸手推了沈妉心一把。 八公主手下的宫人们在宫内是出了名的极为听令,八公主不曾开口,宫人们便始终不得动一下手。于是,沈妉心再如何的孟浪行径,宫人们也只低着头垂手巍然不动。 沈妉心重心不稳,朝后仰面倒下,一头磕在了高椅角上,顿时惨叫如杀猪,抱头满地打滚。门外小侍童良心不安,就要往里冲,被八公主一个眼神示意下的内侍拦下。 赵環面色复初,待沈妉心蜷着身子呻/吟时,冷声问道:“仅此而已?他们难道不是因探亲图一事而来?” 沈妉心哭的两眼通红,瞪着蛇蝎心肠的冷艳公主,怒道:“是有如何,不是又如何?公主终归是要出嫁的,嫁给谁不是嫁!?一个国公世子总好过远嫁异国!” “你闭嘴!”那张冷艳倾城的面容终于有了一丝人间的怒火之气,赵環已记不得如此失态是在何时,眼下早已将母妃的谨言抛之脑后,只想将这口无遮拦的泼皮无赖碎尸万段! 第41章 偏偏这泼皮无赖还不知死活,摇摇晃晃的爬起身,不由分说伸手就朝赵環面上探来。赵環身后不远处离着的宫人们皆是倒吸一口凉气,正欲上前就见沈妉心一手划过,便收回了手,嘴角噙着诡笑。 赵環只觉一点湿润掠过双唇,以指轻沾,一瞬间那股甜腥之味便直冲云霄,惊的她震在当场,无以复加。 “我的血美味吗?”沈妉心晃了晃沾染鲜血的手,赵環这才看见沈妉心额头已浸出一道宛如涓涓小溪的血痕。 沈妉心往前逼近一步,轻声道:“八公主在青墨院是非不分,言语威胁还大打出手重伤蔡大家弟子。小人若将此事呈于陛下,公主觉着陛下可会为小人申冤?” 赵環美眸呲目欲裂,咬牙切齿的骂道:“无耻小人!” 好事做到底,沈妉心更加肆无忌惮的欺近,在赵環耳边道:“公主殿下的美腿紧致细嫩,粗细适中,也不知那武夫知不知疼惜。不过小人还是奉劝公主一句,嫁鸡随鸡,安分守己便好,若妇唱夫随那宋家姐弟有没有好日子过小人不知,但公主的好日子怕就要到头了。” 赵環原以扬起的手僵在了半空,面色绯红的问:“你什么意思?” 沈妉心直起身尚未开口,就停门外穿来一声中气十足的怒吼:“住手!” 那娇小玲珑却又气势如山的身影逆着光快步而来,众人举目而望,竟是宋明月。 “你来作甚?”赵環斜眼打量。 宋明月先是看了一眼额头冒血的沈妉心,目光一沉,转头对目中无人的冷呀公主道:“蔡大家已至南侧门,不需片刻便到,八公要主如何与大家解释?” 赵環垂眸沉吟,半晌不语。 “我自个儿不留神磕的。”沈妉心忽然打破了僵局,赵環抬眼不可置信的望着她,继而面色如常,沉声道:“回宫。” 阴沟里翻船的八公主没了来时的盛气凌人,沈妉心心头一热,嘱咐道:“公主殿下,莫忘小人之言。” 赵環脚下只一瞬停顿,接着便快步离去。 待人走远,沈妉心忍不住问道:“师父真回来了?我差的人才去了三刻。” 宋明月目光凝重,一面掰过沈妉心的脑袋查看伤势,一面心不在焉的道:“我若不这么说,赵環能轻易罢休?” “厉害呀!小娘子!”沈妉心拍手称赞,猛然又觉得哪儿不妥,“诶,不对,你怎么来的?” “我还能飞来不成?”宋明月吩咐小侍童去打水,来给沈妉心清洗伤口,故意避开沈妉心的目光。 “不是,你怎么知道八公主来寻我晦气了?还来的这么及时?别不是在外头看着我假戏真做,还见死不救吧?”沈妉心追问,大有一副誓不罢休的架势。 宋明月一气之下手底下没留力,一把将沈妉心的脸别了过去,只听一声脆响从沈妉心的脖颈处传出,宋明月跟着就道:“你怎的不直接撞死得了?狼心狗肺!” 宋明月板着脸的时候比那八公主还要冷艳几分,抿紧的朱唇微翘令人心痒难耐。沈妉心一面哀嚎,一面厚颜无耻的欺了过去,用手肘撞了下宋明月的胳膊,嬉笑道:“我知道你舍不得我死,诶,给我说说,你怎的消息这般灵通?八公主前脚刚进门,你后脚就跟来了。” 宋明月别过脸不看她,冷声道:“我从浣衣局回去的路上听闻宫人说,姓赵的今日召褚郾城入宫,便猜他会来此,没成想竟歪打正着。” -- 第70页 “褚郾城……为何要来此?”沈妉心疑惑道。 宋明月回头冷笑:“蔡大家与褚郾城十几年前便相识,你不知道?” 沈妉心一愣,继而哈哈一笑,“原来如此。” 宋明月忍耐再三,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此时,小侍童端来了水盆,宋明月拧了帕子,为沈妉心清洗伤口。血流的虽多,口子却仅有指甲盖儿大小,宋明月暗自松了口气,所幸不会留疤。她下手轻柔,生怕弄疼了沈妉心,可清洗了半晌,沈妉心硬是没坑一声。宋明月不由得的目光往下望去,只见沈妉心眉峰微皱,似走了神。 “想什么呢?”她脱口问道,手中却不停动作,把药粉往伤口上涂抹。 沈妉心原在想,褚郾城既与蔡寻交情匪浅,那应早知今日的文墨鉴,可却偏偏这个时候找上门来,怎么看都是冲着她来的。但仅仅只是因为探亲图一事?她思前想后,觉着除了试探底细似乎也别无他想。 正念及此,便听见宋明月的问话,才回过神来只觉脑门一阵刺痛,不由眉头一拧,“上药呢?可疼死我了,你快给我吹吹!” 沈妉心此人可谓是把得寸进尺一词诠释的淋漓尽致,宋明月嘀咕了一句:“做你的春秋大梦。”撅起嘴朝准了沈妉心的眼睛,深吸一大口气,吹了出去。 “哎哟呵!完了完了,要瞎了!”沈妉心一手捂住眼睛,手舞足蹈的嚎叫。 立在一旁端着药箱的小侍童,怯生生的问:“宋小娘子,这药……还上吗?” 宋明月看着活蹦乱跳的沈妉心,拍了拍手冷笑一声,“这不好好的嘛,还上什么药。把你家先生看紧些,免得她又惹是生非,我先走了。” 小侍童叹了口气,拉了拉仍在哀嚎的沈妉心,道:“先生,别装了,宋小娘子都走没影儿了。” “啥!?”沈妉心撒开手,迷迷瞪瞪的往门外瞅了一眼,而后瞪了小侍童一眼,吼道:“那你还愣着作甚?!还不赶紧跟上去!鸡腿儿不想吃了?” 小侍童懵懂的哦了一声,将手里的药箱往沈妉心怀里一塞撒腿就往外跑,临到门前时,小侍童停下脚,挠了挠后脑勺,憨笑道:“先生,若是叫宋小娘子撞破了,那还有鸡腿吃吗?” “有个屁吃!恁多废话,赶紧去!” 小侍童一脸愤愤不平夺门而去,终究还是鸡腿儿的诱惑占了上风。刚出院门就碰上了笑盈盈的六皇子,小侍童刚要跪礼,六皇子拉住他问道:“你家先生可在?” 又一个来寻先生的?介于前两者皆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小侍童一下就乐了,喜笑颜开道:“回六皇子殿下,在呢。” 细察入微的六皇子眉头轻皱了一瞬,继而展平,这小侍童方才瞧着还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怎的一下就乐了?可幼子心赤,哪有那么多复杂心思,六皇子思量了片刻便作罢,摇头失笑往青墨院去。 沈妉心才从正厅出来,就见迎门的小侍童又领着主仆二人往里走,先是心头一惊,旋即眯眼望去,见来人是赵氶这才松了口气,强打起精神头儿迎了上去。 “不知殿下驾到,有失远迎。” “你就免了吧。”赵氶打趣道,轻车熟路径直入了正厅。 厅内侍童们正在收拾方才的狼藉,赵氶反身惊诧道:“怎么?青墨院今个儿这般热闹?” 沈妉心无力的摆了摆手,挑了个远些的位置领着赵氶入座,道:“莫提了,殿下今日来此所谓何事?” 赵氶是何等的眼力,沈妉心早已见识过。既有意遮掩,依赵氶的心思便绝不会追究半句。果不其然,赵氶只呵呵一笑,示意内侍呈上一方匣子,道:“前些日子听闻先生遇刺,却未能及时来探望,一点心意聊表歉意,望先生收下。” “这如何使得,殿下已为在下破费一次,此等小事何需殿下记挂?”沈妉心接过匣子,犹豫了片刻,抽开盖子,一尺长木棍粗细的黄参映入眼帘,根须茂盛体表洁净,一看就是上品。 赵氶笑意深长,转了话锋道:“那刺客可抓着了?” 沈妉心将匣子小心收好放置一旁,唉声叹气道:“大理寺追查了一月,竟是一点儿眉目也不见,怕是要成无头悬案了。” 赵氶诧异的咦了一声,道:“如此看来这刺客必定不简单,先生可有怀疑的人?” 沈妉心苦笑道:“在下入宫不到半年之久,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还真想不出何人对在下这般恨之入骨,欲要杀之而后快。” 赵氶眉头微皱,沉吟半晌,歉意道:“此事说来我也有不可推卸之责,若不是那日我引先生去了水云净,恐怕先生亦不会遭此无妄之灾。日后先生若处事遇阻,尽可来寻。” 沈妉心愣了愣,就没见过这种主动把事儿往自个儿身上揽还倒欠人情的,简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啊。沈妉心只得曲意逢迎的笑道:“那在下……便厚着脸皮承了殿下好意。” 赵氶哈哈一笑,“恕我直言,以先生才华困于这小小墨院未免可惜,若先生愿屈身于永和宫门下,此等险境本皇子保证绝不会再有。” 沈妉心怎么也没想到,六皇子竟在会在此时抛来高枝。当下怔了片刻,而后坦言道:“在下不知六皇子殿下竟如此看的起在下,岂止是三生有幸!” “那先生意下如何?”赵氶既话已出,自然要趁热打铁。 -- 第71页 在巍峨皇城中,得一位皇子庇护自然是好事。可日后免不得受人所制,未入泥藻尚可轻易抽身,哪怕踏入一足便是身不由己。遇袭一事尚未拨云见日,又要在入漩涡之中?九条命也不够折腾呀!再者,自古帝王家争权夺位,哪个不是心狠手辣的刽子手?虽然往往熬出头的都是些平日里看似与世无争,实则暗中操纵的平庸皇子,可就是这样的主子最是难伺候。一个不留神,就梦里去了阎王殿。 沈妉心打定主意,起身作揖道:“承蒙殿下厚爱,可小人只愿纵情于笔墨之中,也想像师父那般不闻尘世凡俗,只观人间沧桑。有负殿下厚望,小人罪该万死。” 赵氶似早有料到,站起身不以为意道:“先生言重,也怪我心急。先生若当真一心入画,本皇子日后再不来打搅,倘若先生有回心转意的一日,还请先生切记今日所言。” 沈妉心心头一震,不敢抬头,只道:“小人,铭记在心。” 送了赵氶出院门,沈妉心折身去了小庭院,坐在飞榭亭中,才长长出了口气。 第42章 沈妉心窝在青墨院养伤,也不是白养的。在此期间,她可没少用功。从书中,从小侍童们的闲言碎语中,把朝中局势以及相关人等大致了解了一番。 大都听闻母凭子贵,却鲜少有子凭母贵的例子。这位六皇子殿下恰巧就是万中之一,六皇子的母妃,宸妃娘娘阮高氏出身于千里之外淮阳郡的一个小世族,万花丛中一眼便被赵宗谦相中,隔日便从山沟里飞出的小麻雀摇身一变成了金枝头的凤凰。更传奇的是,这位宸妃娘娘不知使了什么狐魅手段,赵宗谦登基立后不久,便册封其妃位,算得上第一位入宫妃子,比其他嫔妃先享福了一年。可入宫之后,这位娘娘竟出奇的安分守己,两耳不闻窗外事专心育子,每每被翻牌侍寝还规劝陛下莫要独宠她一人,需得雨露均沾。此言一出,惹得宫外那些自诩风流才子的文人们大做文章,大大赞美这位心胸豁达的宸妃娘娘。 沈妉心哭笑不得,感情这雨露均沾竟是出自这位娘娘之口。如此有才又有谋的女子,难怪出了个那般韬晦平庸的六皇子。真是逃不出有其母必有其子的世间定律啊。那六皇子抛砖引玉的高枝与其说是诱人,不如说是烫手山芋,既接不得,也拒不得。 “进退两难呐……”沈妉心望着亭下一圈含苞待放的花圃,喃喃自语。 说起来,这六皇子出手倒是格外阔绰,一个名动四方的花魁说买就买,也不事先问问沈妉心好不好这口。万一她沈妉心就喜欢禁/脔呢?那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百两黄金打了水漂,连个水花儿都溅不起。如此深谙取舍之道的人,城府可见一斑,能不沾染绝不沾染。 沈妉心细细思量了一番,得出一个惊天动地的结论,言归于此终究是在利这一字上给了六皇子有机可趁的缝隙。不就是钱吗?多少清官忠臣皆是栽在了这视如粪土的金钱上?便是有古人的前车之鉴,后者仍是前仆后继。 痛定思痛,沈妉心豁然开朗,钱途一片澄明!虽说商贾不与官府争,可没了商贾从中运作,何来民生不息?没了民生之力,何来王朝百万军甲?没了雄厚军师,何来河清海晏? “虽说钱不是万能的,但没钱是万万不能的!”沈妉心咬牙切齿,嫉富如仇的义愤填膺,“师父,徒儿说的可在理?” 在文墨鉴上打了一天盹儿的老蔡头儿不屑于顾的撇了她一眼,打着哈欠道:“如此说来,老匹夫对此桩婚事尚还满意?” 沈妉心一拍桌,怒道:“堂堂一国之公,即便再不满意他能与我为难?这笔帐怎么也该算到皇后娘娘头上去!还有啊师父,徒儿在与您谈钱,钱!” 老蔡头儿掏了掏耳朵,心不在焉的道:“谈钱伤感情。” 沈妉心险些一口气背过去,却怒极反笑:“也是,师父您是什么样的神仙人物,钱财皆乃身外之物,随手一副字画便价值千金,怪就怪徒儿没那个福分,偏偏认了这么个淡泊名利的世外高人做师父。” 老蔡头儿吹去指尖上的耳屎,冷哼一声道:“少来这套,你这小王八蛋心里想的什么为师会不清楚?当初你若是未存私心,一副临摹的戏水图能捅出如今这么大的篓子来?为师乏了,看在师徒的份上,你有屁赶紧放。” 沈妉心也不嫌弃老道邋遢,赶忙走到老道身后,又是捶背又是捏肩,窃喜道:“师父您怎么能这般见外,所谓养徒千日用徒一时,日后您这老胳膊老腿的还不得徒儿来伺候?徒儿若是穷的家徒四壁,您老人家只得喝西北风果腹,那多凄惨。”老蔡头儿脱了靴子作势要打,沈妉心接着道:“徒儿日子好过些,师父您也好过些不是?” 老蔡头儿手中靴子一抖,指着沈妉心鼻尖骂道:“你今日若编排不出个一二三来,老夫就打死你个逆徒!” 沈妉心跳开一步,摆手道:“师父您悠着些,莫又闪了腰。您先听我说完,我就只有一个小小的愿望,想拿些画出宫去贩卖而已。” 裹着臭鸡蛋臭袜子味的靴子应声而来,沈妉心屏住呼吸不闪不躲,被臭靴子正中脑门。蔡寻似也未料到沈妉心竟不躲闪,当下竟是愣住了。虽是个半百老头儿,但一气之下力道也不小,沈妉心额头的细布顿时就渗出了血迹。 “师父……”沈妉心怯生生的唤了一声。这一下她若是躲过去,蔡寻定会当场拂袖而去。 -- 第72页 沈妉心从未见过蔡大家如此怒极的模样,气的浑身颤抖,颤声道:“好啊你个小王八蛋,竟算计到为师头上来了!”蔡寻脱下另一只靴子,朝着沈妉心的面门就掷了过去,痛声骂道:“你可知道私自夹带出宫是死罪!莫说一副字画,就是一件茶盏,一根银针都是要杀头的!你既想死,不如为师成全了你,也好过死在断头台上!” “那我若是在宫外画呢……” “你说什么!?” 沈妉心扑通一声跪下,破罐子破摔梗着脖子道:“徒儿绝不带走宫中一分一毫,可画若是在宫外画的,便算不得宫中之物吧?” 蔡寻一怔,眉头拧成一团,半晌无言。 沈妉心瞧着有戏,机不可失,一面磕头,一面恳求道:“求师父成全!” 蔡寻长叹垂眸,言语透着几分失望:“男儿膝下有千金,何以至此?观人观心不观面,为师原以为你亦是如此,是难得一见的璞玉,看来为师也有看走眼的时候,你起来吧,日后你所作所为老夫再不过问。” 沈妉心惊骇抬头,“师父!?” 蔡寻面色平静,看了这个徒弟最后一眼,道:“你若执意出如此,你我师徒便是缘分已尽,当自立门户。沈大家的大名,老夫高攀不起。” 泪水淌入心尖,沈妉心红着眼缓缓站起身,替老道拾回了两只靴子,端端正正的摆在老道脚前。而后退后三步,再度双膝跪地,重重磕下三个响头,哽咽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父保重,徒儿拜别。” 蔡寻低头盯着面前的靴子,挥了挥衣袖,算是道别。 沈妉心转身一刻,泪流满面。 鱼和熊掌不可兼得,道出此言之人必是大智者,亦是立在悬崖尽头的绝望之人。退可得鱼,进可得熊掌,可站在崖边的人大都鼓不起勇气跳入万丈深渊只求一搏,却又不甘心重踏回头路。 沈妉心挑灯彻夜未眠,叹声连绵。她始终不明白,一次看似平常的小打小闹为何会落得这般田地。是蔡寻对她的纵容宠溺到了头,还是老道有意为之?不然那日正南门下,为何道出那番动人心魄的豪言壮语?她险些就信以为真。 辰时,天微亮。 沈妉心挎着包覆开门出来,打扫院落的小侍童闻声望来,打趣道:“先生今日不赖床了?”又瞧见她肩上的包袱,疑惑道,“先生这是要出远门?” “我……”沈妉心张了张嘴,被逐出师门一事如何也说不出口,转了话锋道:“不出远门,就是到宫外去历练一阵,免得老蔡头儿嫌我整日在他跟前碍眼的很。” 小侍童眼珠子一转,翘起下巴得意道:“先生又骗人,蔡大家昨日听闻鲁国公来寻先生,二话不说一路骑马狂奔回来,怎会嫌弃先生碍眼。定是先生背着大家偷偷溜出宫去寻乐子!” 沈妉心一愣,胸中澎拜,“就他那老腰杆,还骑马狂奔!?” 小侍童捂嘴偷笑,望了一圈四下无人,才道:“可不是嘛,回来时路都走不顺溜,直喊胯疼。” 沈妉心面色惨白,紧握拳的手指节发青。她抬头朝前望了一眼,那是蔡寻寝屋的方向,这一刻沈妉心猛然醒悟。于清流雅士而言,名节比命重。于沙场将士而言,手中刀剑就是命。于无寻道人而言,命重如泰山,亦轻如鸿毛。而金银,则是一抹尘埃,轻于万物。 “先生?”小侍童轻唤。 沈妉心摇头失笑,她心知无法打败无寻道人心中那堵扎根的高墙,好比那《两小儿辨日》中的孔圣人。圣人尚且有难断是非之时,又何况是个无寻道人。她拍了拍小侍童的头,柔声道:“本先生就是尊师令出宫涨见识,你可得替我照看好蔡大家,待本先生学成归来,赏你一整盘鸡腿儿,如何?” “一整盘?” “鸡腿儿。” “得嘞!” 沈妉心又望了一眼,举步离去,走的格外洒脱,不曾再回头。 “就这么让他走了?”颜梦卿不知何时来的,两位老者并肩立在正厅檐下。 蔡寻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冷哼道:“难不成我还得给这小王八蛋十里相送?” “可你此时将他逐出宫,就不怕有人暗地里下刀子?到时你便是想护只怕这手也伸不到宫外去。”颜梦卿冷嘲热讽的道。 蔡寻冷眼斜来,没好气的道:“外人皆道,颜大家是青墨院出了名的温良谦恭,我呸!真该让他们好好瞧瞧你这糟老头子的德行。” 颜梦卿不以为意,大肚能容道:“私下里咱老哥俩儿还见什么外?你该不会已下了先手?” 蔡寻不耐烦道:“瞎扯什么淡,所谓人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到了宫外自然没了威胁,谁还管他一个微末小民。眼下宫外才算太平啊。” 颜梦卿嘿嘿一笑,脸颊的赘肉跟着一抖一抖,看着格外老不正经。蔡寻被他笑的浑身不自在,问道:“你笑什么?” “我跟老于打了个赌,我赌你肯定舍不得你那宝贝徒弟,老于偏是不信,还在小庭院摆了席,说是庆贺青墨院苦尽甘来,还世间一片清净。”颜梦卿拽了拽蔡寻的衣袖,“走吧,还等着他来请你啊?” 蔡寻心中憋闷,一甩袖,“我不去!谁稀罕他那一桌子破酒菜!” “哎呀!”颜梦卿一把拽住蔡寻的胳膊,“铁公鸡难得拔一回毛,怎可不赏脸?何况那老于头儿还输了我十两银子呢!” -- 第73页 “你们!”蔡寻大怒,“无耻之徒!” 颜梦卿一愣,“诶,老蔡你这可……” “五五分!”蔡寻大义凛然的把手往颜梦卿面前一摊。 颜梦卿又是一愣,旋即无奈道:“好好好,给你!给你还不成吗!什么世道!” 蔡寻面无表情的颠了颠手里的五两银子,嘴角微扬:“金银非万能,无则万万不能……” “老蔡,老蔡!我可事先跟你讲明白了,这钱可是我垫付的,万一老于赖账你可得还我!杵那作甚!走啊!这酒还喝不喝了?” “岂有不喝之理!” 第43章 宋明月收拾妥堂前的活计,催促着在一旁瞎帮倒忙的弟弟回屋读书。宋明珏不情不愿的刚要进屋,就瞧见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摸进了小院门。那人似是眼神不大好使,竟没瞧见他。宋明珏当下壮足了胆子,轻手轻脚的拾起门边捣衣杵,往前试探的走了几步,趁其不备要其小命!宋明珏大喊一声冲了过去,扬起手中杵狠狠砸了下去。 “哎哟我的妈呀!”那人吃痛惨叫。 眼看得手,宋明珏刚要砸下第二杵,猛然一愣,这声音怎的听着那么熟悉? “来者何人!”宋明珏紧了紧手中捣衣杵,厉声问道。 “我……是我,再打要死人了,哎哟妈呀,疼死我了。” 宋明珏这回听的明明白白,吓的魂飞魄散,慌忙丢了凶器,上前搀扶住那人,惊愕道:“沈先生?!” 宋明月闻声赶来,瞧见此情形心下了然,忙朝沈妉心来时的方向望了一眼,而后疑惑道:“你不在青墨院好好的待着,深更半夜来这儿作甚?” 沈妉心扶着背脊,一脸苦相,所幸宋明珏还有些眼力劲儿,将她先搀扶到石墩坐下。沈妉心倒吸了几口凉气,总算缓过了劲儿,一手指着罪魁祸首道:“你小子有把子力气啊,我命硬没死被那刺客一脚踹死,差点儿栽在你手里。” 宋明珏讪讪一笑,悄悄往边上挪了一步,正巧挡住了那掉落在地的捣衣杵,声东击西的道:“谁能想到先生会在此时大驾光临,误会,都是误会。” 眼尖的宋明月早已瞧见沈妉心遮掩在身后的包袱,面色一沉,质问道:“明珏别打岔,你,老实交代来此的目的。” 三人大眼瞪小眼,沈妉心忽然哈哈一笑,言语极快的道:“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就是被老蔡头儿赶出来了,想到你这儿借宿一宿,明个儿一早就出宫去。” 宋明月却听的分明,惊愕道:“你被逐出了师门!?为何?” “说的什么?谁被逐出了师门?”宋明珏仍是一脸茫然不知。 “别打岔!”宋明月怒吼道。上一次姐姐大发雷霆的时候还是因为姓赵的把她赶出了夫子院,宋明珏本着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要随姐姐共同进退,可想而知的被臭脾性的宋明月骂了个狗血喷头。之后的日子无论过的多么艰辛,宋明月从始至终都是一声不吭,更别说如眼下这般愤怒至极。 宋明珏缩了缩脖子,压根儿不敢再多看姐姐一眼。沈妉心吓的小心肝猛颤,原想趁其不备脚底抹油,谁知刚转了个身,屁股才离石墩不到一寸,河东狮吼就吹到了耳畔:“沈妉心!你还想跑!” 沈妉心微凉的腚又回到了相亲相爱的石墩怀里,贼眉鼠眼的赔笑道:“您看错了,我哪儿敢跑,再说我也没地儿可去不是,还得求您收留我一夜。” 宋明月双手环胸,冷哼道:“收不收留的暂且不说,今夜你若是不把此事道个清楚明白,哪儿都别想去!” 沈妉心破天荒的认真思量了一番,接着长叹了一声,娓娓道来。宋氏姐弟屏神聆听,宋明珏几番想出言打断,皆被宋明月一个凌厉的眼神阻止。在这权欲熏心的世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乃是至理,可无人如沈妉心这般侃侃而谈,不畏旁人目光。 最后沈妉心无奈叹息:“我在青墨院虽领俸禄,却太微不足道,莫说成大事就连打听个事儿的孝敬钱也拿不出手。宋小娘子您评评理,我想赚点儿银子有错吗?” 若说无错,宋明月这些年的苦就算白吃了。可若说有错,又错在何处?吃穿用度,哪一样不需要花银子?退一万步说,就算出的了宫,外头的日子就会比眼下更好过一些吗?多少英雄好汉清廉士子,还不是为了一斗米而折断了腰? “银子的事儿暂且不论,没了蔡大家这颗大树遮风挡雨,你日后行事只会举步维艰,值得吗?”眼下更令宋明月担忧的便是沈妉心的安危,她不愿沈妉心再为了她而有任何闪失。 沈妉心眨了眨眼,笑道:“山人自有妙计,这个你就甭操心了,炭笔就是我的压箱底,我可是留了后手的,连老蔡头儿都不知道。” 宋明月黛眉浅皱,“你日后有何打算?” 沈妉心伸了个懒腰,扯的背上的伤一阵刺痛,苦着脸道:“明日出了宫再做打算,船到桥头自然直我有胳膊有腿还有脑子,填饱肚子不在话下。” 宋明月只得点头默认,她有心却无力,皇后娘娘那日的警言犹在耳畔。沈妉心出宫也是好事,至少比在宫中如履薄冰来的自在。何况原本就是要送沈妉心的出宫的,权当迟了些日子罢了。 洗漱完,宋明月从竹编小篮里取出一青瓷小瓶,指着床对沈妉心自然而然的道:“脱了,趴好。” -- 第74页 沈妉心下意识的捂住胸口,嘴角抽搐:“又……又来?” 宋明月莫名其妙的跟着红了脸,咬着下唇娇怒的抽了沈妉心一下,嗔怪道:“什么又来!你若在胡言半句,今夜就在外头的石墩上将就一宿!” 沈妉心这时才恍然大悟,原来小家碧玉是要给她抹药。二月的天里,纸糊的窗棂偶有寒风吹入,沈妉心哆哆嗦嗦的脱干净了上半身,遮遮掩掩的在宋明月的注目下往床上挪。宋明月轻叹了口气,一面揭开瓶口一面走到床沿边,只瞥了一眼那白皙背脊上一道长长的青紫痕迹,正要探手去触。孰料,不知沈妉心发了什么疯,忽然一声叫唤而后便猛然一个转身,更要命的是连带着脚下往前一踢,结结实实的踢在了宋明月左腿的膝盖后,宋明月随力道顺其自然的腿一屈,整个人便失了重心往前扑倒下去。 只听“哎哟”一声,宋明月才看清沈妉心胸前两个巴掌大小的兔子上下一颤,还没来得及红脸时就扑在了沈妉心的门面上。沈妉心腰下滚烫如火,可更令她窒息的是迎面夹来的两座大山,还带着令人陶醉的馨香。 宋明月元神出窍,愣了半晌,直到胸口传来一阵热气。她猛然支起身,看着沈妉心便迫不及待的大口喘气,面上一阵红一阵白。 “亲娘咧,差点儿憋死我!呼呼……我说宋明月……”沈妉心从身下抽出个透亮的水泡,一脸惊魂未定的道,“这是个什么玩意儿?没把我烫熟了!” 宋明月瞧了一眼她手中拎着的物件,目光落在了沈妉心全无遮挡的胸口上,口齿打结:“这……这是汤婆子,我……我用羊下水做的……怕你夜,夜里凉着。” “汤……婆子?”沈妉心顺着她目不转睛的目光往下一看,飞快扯了一角裘被捂在胸口,“多……多谢啊。” 宋明月别过脸,阴暗里瞧不出她的面色,只道:“你快转过去!还上不上药了!” 沈妉心哦了一声,立即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动静,而后便听她道:“我……我趴好了。” 宋明月再也没有沈妉心是个男子的臆想了,那一马平川的胸口还是有那么二两肉的。小虽小了些,但胜在灵动。宋明月伸出去的手一顿,连忙甩了甩头,沈妉心背脊的青紫伤痕在白腴的肌肤衬托下,仍是有些触目惊心。 宋明月犹豫了片刻,柔声道:“明珏……下手狠了些,我替他给你赔声不是。” “害,一点儿小伤,还不如我额头破相来的重。你要诚心诚意,就替我把赵環的脸给弄花了,我这心里头还舒坦些。”沈妉心闷着头,胡言乱语。 宋明月沉吟片刻,煞有其事的应承道:“好!” 沈妉心猛然扭过头,错愕的看着她,“你可千万别当真!” 宋明月忽然笑了,美目流转顾盼生姿,“那我也的有那个本事才行。” 沈妉心咽了口唾沫,赶紧转回头,小家碧玉什么时候长成勾人的妖精了?再这么长下去,还得了? 是夜,二人一如既往,和衣而卧。 沈妉心不安分的翻了两个身,听着耳畔细微的气息,试探的轻唤:“宋明月,宋明月。” “何事?” 沈妉心暗自庆幸了一番,忧心道:“你说我这一走,赵卉会不会又来寻你霉头?我今夜来此,会不会给尽忠瞧见了?” 宋明月吐气如兰,言语微凉:“你以为赵卉是因你而收敛?” 沈妉心支起上半身,黑漆漆一片自是看不清宋明月的脸,可仅是瞧见那朦胧的轮廓便叫她心浮气躁,“难道不是?那你为何成日往青墨院跑?” 宋明月暗自冷笑,翻了个身背对着沈妉心,柔声道:“既然你叫我莫要□□的闲心,那你也少打听我的事儿,不早了,睡吧。” 沈妉心哪能甘心,手脚并用欺到了宋明月身上,胸口压在宋明月的肩旁上,双臂撑在宋明月身子两侧,压低了头离宋明月的脸颊不足一寸之距。宋明月又惊又怒,挣扎了两下也没把看似瘦弱的沈妉心给掀下去,只得低声怒吼:“你要作甚!?” 宋明月的眸子宛如夜幕里的星辰,哪怕漏风的窗棂只透出了一丝月色,在黑暗中仍旧晶莹透亮。沈妉心口干舌燥,强压下心底的躁动,气息不稳的道:“宋明月有句话你说的在理,眼下虽是逃过一劫,可保不齐明日就来个张三李四王二麻子的要娶你。我护的了你一时,护不了你一世,终归是治标不治本的法子。上回我问你的话,你究竟认真想过没有?” “什……什么话?”宋明月目光躲闪,根本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沈妉心嘴角渐扬,故意把身子压的更低,嘴巴贴在宋明月的耳朵边儿上,柔声细语:“我知道没了蔡大家弟子这一层身份配不上你,不过你放心,待我出宫扬名万里堵了那些杂/碎的嘴,就回来娶你,如何?” 宋明月心头一颤,只觉浑身如火烧一般,耳朵根更是要烫的冒出了热气。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还是沈妉心有意为之,她突然奋力一推,竟把沈妉心推开了,接着便不顾一切的怒吼道:“谁说要嫁你!?” 宋明月气喘如牛,狠狠抹了一把滚烫的耳朵。沈妉心兀自沉默了半晌,莫名就躺了下去,背对着宋明月小声絮叨道:“不嫁就不嫁嘛,凶什么凶,我这还不是为了你好,你若嫁了人就再不怕被人成日惦记了……好心没好报,哎——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呀。” -- 第75页 宋明月听着这话,独自坐着愣了会儿神,也跟着躺了下来。假凤虚凰说的轻巧,可知需得多大的勇气才踏的出那一步? 沈妉心迷糊时,才听耳畔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细语。 “哪儿来那么多歪诗……” 第44章 暖阳照春风,寒冬旧来年。 沈妉心立在门槛儿处,伸了个慢悠悠的懒腰。仰头微微眯起眼,有些失望,都说春雨绵绵福泽万物,怎的接连几日都是艳阳日?下场瓢泼大雨不好吗?就有理由在小家碧玉这儿多逗留一日了。 宋明月端着盆清水迎面而来,展颜一笑:“今个儿怎起的这么早?不像你的作风。” “我这不是怕夜长梦多嘛。”沈妉心畅快了许多,努了努下巴,“这是给我准备的?” 宋明月笑着把盆儿往前一递,“锅里熬了你最喜喝的蛋花粥,吃了再走吧。” 沈妉心点点头,没给小家碧玉看清她红眼眶的机会转身入了屋内洗漱。这一餐,沈妉心吃的格外安静且认真,宋明月见她埋头闷吃的模样心里忽然一阵不是滋味。 “先生,一会儿我送送你吧。”宋明珏忽然自荐道。 沈妉心端起碗,仰头喝了个干净,舔了舔嘴唇道:“不必了,自会有人来相送,你在反而碍事。” 宋明珏皱眉,不甘心道:“何人?蔡大家?” 沈妉心接过宋明月递来的帕子,擦了擦嘴,斜眼笑道:“你猜。” 一根筋的宋明珏当真停下了快箸,苦思冥想起来。宋明月瞪了沈妉心一眼,训斥弟弟道:“明珏!瞎猜些甚!赶紧吃了去夫子院,莫耽误了时辰。” 宋明珏闻言,埋头飞快的扒干净了碗里的粥,连嘴都来不及抹,抱起书本就往外走。看着那挺拔的身影闪身出门,沈妉心瞧了一眼凶神恶煞的宋明月摇头失笑。忽然,那个身影又闪了回来,立在门前,已然是个清雅俊逸的青年人。 “此一别,何时才能再见先生?” 沈妉心嘴角噙笑:“无需多待。” 宋明珏深深一揖,舒展愁眉,昂首大步离去。 从收拾桌碗,到整理床褥,再到将整装待发的沈妉心送到小院门,宋明月始终缄默寡言。沈妉心挎了垮肩头不怎么重的包袱,感慨道:“人说小别胜新欢,你怎愁眉苦脸,像是给我送终似得?” 宋明月一愣,随即就呸了一声,没好气的道:“谁与你小别胜新欢,咱们又不是一家人!” 沈妉心嬉皮笑脸道:“你嫁给我,不就是一家人了吗?” 宋明月冷哼一声,头一撇,气道:“不嫁!” “唉……”沈妉心哀似怨妇,朝宋明月伸出双手,“既然不嫁,抱抱我总可以吧?我这都要走了。” 宋明月头也不回的拒之千里,“不……”可话还未完,已身在一个不甚宽阔却无比温暖的怀里。宋明月的头靠在沈妉心的肩膀上,做贼心虚的挣扎了一下便心安理得的安静了下来。 “这会儿你就不怕被尽忠给瞧见?” 沈妉心小气道:“瞧见便瞧见,反正咱们总有名正言顺的一日。” 宋明月无声的叹了口气,闷声道:“沈妉心,你出了宫就莫要再回来了。回乡也好,隐居也罢,就是莫要再踏足这是非之地。” 沈妉心猛然拉开二人的距离,盯着宋明月的眸子,不可置信道:“几个意思?你要我半途而废?” 宋明月不知赫连完颜作何打算,但让她嫁给沈妉心,是万万不可能的。她早已是棋盘上的一颗棋子,只不过从姓赵的手里转嫁到了皇后娘娘手中,虽多了一丝希望,却更加如履薄冰,身不由己。偏偏此事不能叫沈妉心知晓,否则以皇后娘娘的手段,沈妉心怕是走不出这皇城。 宋明月微微摇头,柔声道:“我在前头冲锋陷阵,你在后头出谋划策,咱们一开始不就是说好的吗?” “可……” “你反悔了?”宋明月踮着脚尖,掰过沈妉心的肩膀,推着她的后背朝前走,“废话恁多,赶紧滚。” 沈妉心被推出了院门儿,皱着眉立在原地沉吟了半晌,而后回身肃容道:“我知道你藏着话不肯与我说,但有句话我要告诉你,宋明月你与我的缘是命中注定,不论你信不信。” 宋明月凝眉审视着沈妉心,“什么意思?” 沈妉心淡然一笑,“珍重。” 宋明月忍了又忍,几欲冲上前去,拦住那个渐行渐远的身影问个清楚明白。可冥冥之中却有一个不请自来的感觉,阻拦着她的脚步。待她回过神时,沈妉心早已没了踪影,她只得长叹一声,转身回了小院。 沈妉心始终坚信,她自虚空而来,遇见宋明月不是老天爷打了个盹儿随意开的玩笑。也许似宋明月这般脾性暴躁个性乖张的小家碧玉不是她的天造地设,可她自诩她一定是宋明月的绝配良人。毕竟这个世上,除了她谁还敢要轻则破口大骂,动辄拿剪子杀/人的妻子? “唉,不说就不说吧,纸包不住火,我总有法子知道你的小秘密。”沈妉心浅笑喃喃,不知不觉便走到了南侧门。 门前有个内侍衣着的白净男子,看着眼熟,沈妉心正在思索他是何人。那人便朝她走了过来,恭敬道:“六皇子殿下候您多时,还请先生移步面见。” 沈妉心心下了然,“带路。” -- 第76页 内侍领着沈妉心来到南侧门不远处的一个拐角,便不再前行,摊手道:“先生请,殿下就在前头。” 都这会儿了还这般谨慎,不愧是六皇子殿下。沈妉心收敛了心神,继续前行,如内侍所言,转过拐角便瞧见了十步之外负手而立的赵氶。 沈妉心摆起笑脸,迎面而来,作揖道:“区区沈某,怎好劳烦殿下。” 赵氶面有惆怅,微微摇头,惋惜道:“应来的。先生不知,我听闻此事一刻也坐不住,只想再见先生一面。” 沈妉心故作哀伤,垂头再揖:“是沈某有负殿下所望,罪该万死。” 赵氶扶住沈妉心手腕,不甘问道:“可究竟为何至此?” 沈妉心半真半假道:“道不同不相为谋,师徒亦是如此,终归是沈某高攀不起。” “这个蔡大家!”赵氶竟是气愤难当,他忽然执住沈妉心的手,眸子精芒大盛,“先生可愿入我门下,虽说蔡大家如日中天,但假以时日我定让先生一报雪耻!” 沈妉心的惊愕一闪而逝,稳住心神,好言相劝道:“殿下不可,沈某不值得殿下如此费心,不过沈某有句话想赠予殿下。” 赵氶深吸一口气,面色复如初,恭谦道:“先生请讲。”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他日我自逍遥去,明朝浮云待日归。”沈妉心一揖到底,“殿下多多保重,沈某就此拜别。” 沈妉心大袖一挥,洒然转身离去。 赵氶在原地愣了许久,心中逐渐激昂澎拜。蔡寻此人旁的人许是不知,可他却心如明镜。若不是那日他在御书房外偷听怕是也一直被蒙在鼓里,蔡寻并非寻常墨豪大家,至少就连深不可测的父皇亦对其虚心请教。那这位被蔡寻逐出师门的关门弟子能差到哪儿去?他日我自逍遥去,明朝浮云带日归。这等豪情壮志岂是平庸之辈所能言?他朝宫墙之上望了一眼,自语道:“定待先生长铗归来!” 沈妉心长身而立,站在车水马龙的热闹街头,举目无亲。 在宫外识得的人唯有水云净的采沁儿和那艳绝四方的花魁小娘子,这二人比较起来,自然是知晓她身份的花魁小娘子更为优。可非亲非故,上回还给人添了那么大的麻烦,再去叨扰总归说不过去。 就在沈妉心茫然若失,打算先寻个小店投宿时,一个中气十足的小姑娘声喊住了她:“沈先生?这不是沈先生吗?” 沈妉心寻声望去,竟是曹操翠脔,紧随其后的自然是以面纱遮面,身段窈窕的花魁曲兮兮。 “果真是先生,奴家险些就与先生擦肩而过。”曲兮兮上前欠了个身。 翠脔素来眼力好,第一眼就瞧见了沈妉心肩上挎着的包袱,此时不落井下石更待何时。于是冷嘲热讽道:“先生这是要去哪儿?果真是被蔡大家给扫地出门了?” 曲兮兮瞪了婢女一眼,呵斥道:“翠脔,莫要胡言!” 就算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在这纸醉金迷的京畿之地,该低头时还得低头。沈妉心也不恼,只讪笑道:“翠脔姐姐说的没错,我就是被扫地出门了,这不宫里头也待不下去了嘛。” 翠脔许是从未见过如此厚颜之人,承认的光明磊落,当下无言以对。 “那先生日后作何打算?”曲兮兮担忧问道。 沈妉心诧异的看了她一眼,这姑娘倒是稀奇,不问缘由竟担心起她这落魄之人的将来?但凡有点儿眼力劲儿的人都心知肚明,如沈妉心这等一步登云的人摔下来,想要东山再起比大街上拾金子还要渺茫。 “我……”沈妉心轻叹一声,“眼下只得走一步算一步,何况囊中羞涩若是不寻一份差事,怕是要饿死街头。” 翠脔此时已全无调笑之意,毕竟在窑子里这么多年,不知见过多少达官显贵从九霄直跌而下摔的全家陪葬。沈妉心还能强颜欢笑,已是不易。 “先生真可怜。”翠脔悻悻道。 “翠脔!”曲兮兮生怕这口无遮拦的婢女再给沈妉心雪上加霜,厉声呵斥。 “无妨。”沈妉心哭笑不得,“小丫头,先生不可怜,先生有手有脚还真能饿死自己不成?” “可先生手不能提,肩不能扛,一阵风都要吹到湖里去,谁愿雇先生做活计?”翠脔说着,一副欲哭无泪的模样。 沈妉心咬牙切齿的笑道:“先生我能写擅画,您就甭操这份闲心了,还是好好伺候你家姑娘吧。” 曲兮兮实在看不下去,汗颜道:“先生可寻好了住处?若尚无,窑巷隔壁有几户人家空着,先生不妨去打听打听,比起旁的地界儿兴许要便宜几分。” 令曲兮兮意外的是沈妉心毫不迟疑,一揖道:“多谢姑娘相助。”曲兮兮欲言又止,沈妉心又道:“待在下安置妥当,定登门道谢,姑娘与在下的方便可还使得?” 曲兮兮眉眼弯弯,“自是畅通无阻。”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忘记更新,抱歉抱歉 第45章 墨豪扬名出自青墨院,出自皇帝陛下的金口玉言。文坛小士若想有立足之地先要写的一手好文章,再有名师文君点评出世,得天下士子心隧扬名万里。各有各的难处与晦暗,而沈妉心没了蔡寻这颗参天大树,无异于重头再来。毕竟她气运不好,若能在青墨院再待个一旬半月,赶上一年之中重之又重的墨玉评,即便她被逐出师门,也定是一块儿香饽饽。 -- 第77页 沈妉心没费多少功夫,便在离水云净后门不足一丈之遥的距离寻到了一家门户,与那有着美硕丰臀的半老徐娘交谈了几句。屋主见其声泪俱下,为之动容不已,顺带在沈妉心无二两肉的腚上揉捏了一把,当下就把原本一月一两二十文的房钱降到了一两。 沈妉心身心疲惫的送走了屋主,揉着腚转身回了日后的安身之处。望着寸土小院里唯有的一大一小两间青砖瓦房,沈妉心心满意足的长叹一声。总归,不再是寄人篱下了不是? 也亏得老沈家家教严谨,没有随波逐流的男子穷养女子富养,否则是不是第二个赵卉也不可说。秉着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传统美德,沈妉心从晌午一直收拾到了半夜。隔壁不知是哪家楼子,连绵不绝的传来高歌阔语声,沈妉心权当白给的乐子,哪怕听见那些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时,也只一笑置之。曲兮兮说此处比别的地界儿便宜时,她便猜到了其中一二,不然依着京畿之中寸土寸金的房钱,哪有这等好事儿?换个定力不足的男子长住此处,还不得爆体而亡? 皎月当空,小院内银白甚雪,沈妉心伸展了一下四肢,顿觉腹内空空,正打算去街边随处寻个小面摊果腹时,门却响了,接着就传来一个委婉妖娆的女子声:“沈先生在家吗?” 沈妉心笑意盎然,迎了门去,“来了。” 门外立着的果然是曲兮兮主仆二人,沈妉心歉意道:“说好了是在下登门道谢,姑娘怎总是先人一步?还让不让人好好回礼了?” 曲兮兮边往里入,边笑道:“奴家见此院有光,便来碰碰运气,只怪奴家气运极好。” 沈妉心闻言只得苦笑,翠然趁二人谈话间将寸土小院环视了一周,竟替沈妉心愤愤不平:“先生怎可住在这等破陋之地,还不如咱们小楼的下人屋。先生若是不嫌弃楼子里繁杂,翠脔便也不嫌弃先生是个男子。” 言下之意,是要让我搬去水云净?沈妉心瞪大了眼,她顾不得男女有别,伸手探了探翠脔的额头,转头问曲兮兮:“这丫头魔障了?怎会这般口是心非?” 曲兮兮美眸流转,轻咬下唇,赧羞道:“先生那百两黄金,也不是白花的……” 沈妉心欲哭无泪,连忙道:“姑娘,这玩笑可开不得。” 翠脔骤然变脸,对曲兮兮愤愤道:“姑娘可看清楚了,先生也不过是一介凡夫俗子,一说要白住咱们那儿,他还不乐意,脸都吓白了!” “我……我这是饿的!先生我可是空着肚子忙活了一整日!”沈妉心甘拜下风,这小丫头武艺见长,最近与她斗嘴总有胜负之分。 曲兮兮低眉偷笑,见沈妉心窘迫不堪,不再逗弄,转头吩咐道:“翠脔莫要胡闹了,去把酒菜拿来。” 翠脔挤了个鬼脸,应声出了门,不过片刻便拎着个食盒回来了。她故意四下张望了一阵,提高嗓门道:“这也没个用饭的地儿,奴婢给您放哪儿去啊,先生?” 寸土小院空无一物,沈妉心胸口憋着气,快步走入屋内使出吃奶的劲儿搬了个擦了无数遍仍看着灰尘仆仆的木桌,哐啷一声顿在翠脔跟前,豪气道:“放这儿!” 翠脔傻了眼,再次见识到了沈妉心的厚颜无耻。所幸善解人意的曲花魁解了围,接过婢女手中的食盒,又吩咐道:“翠脔,让先生好好用饭,你去门外守着。” 婢女翠脔不甘心的瞅了沈妉心一眼,低头应了一身,一步一回头的挪出了小院。 曲兮兮打开食盒,有葫芦八宝鸭,有红烧驴肉,有酱牛肉,还有一壶百花酿。曲兮兮将其一一摆放好,抬眼见沈妉心在发愣,小心翼翼道:“不合先生口味?” 沈妉心面上在笑,眸子却是黯沉,她微微摇头道:“不,比青墨院的伙食好百倍,只是又让姑娘破费了。” 曲兮兮柔柔一笑,径直去了屋内搬来两张长凳,沈妉心刚要搭手,却被曲兮兮拒绝。待二人入座,曲兮兮又亲自为沈妉心斟满了酒,举杯道:“恭喜先生,重得自由之身。” 沈妉心举杯的手僵在了半空,怔怔的看着曲兮兮。这时,她才注意到今夜曲兮兮是盛装而来,轻描叶眉,朱唇欲滴,碧摇珠钗,美人绾髻。耳坠的琉璃在月光下摇曳,衬的那倾城一笑百转娇媚。 曲兮兮饮尽杯中酒,亮出杯底,如江湖儿女,豪迈洒脱。沈妉心顿觉五味陈杂,跟着仰头痛饮,温厚的百花酿竟喝润了眼底。 “沈郎与我,似是第一次对饮?” 曲兮兮欲再斟酒,沈妉心夺过银雕酒壶代劳,垂眸浅笑:“私下里唤我妉心就是,何必这般见外。” “沈郎不也唤我姑娘?”曲兮兮一手拖着下巴,痴痴地笑,似醉非醉。 手中酒壶一顿,沈妉心举杯,大笑道:“兮儿说的好,我自罚一杯!”曲兮兮阻拦不及,只得眼睁睁看着自不量力的沈妉心饮尽一杯后脸皱成了一团。 曲兮兮掩嘴大笑,指了指菜肴道:“莫光喝酒呀,尝尝我的手艺如何,今个儿为了这翠脔可没少与妈妈打嘴仗。” 沈妉心眸子一亮,执起筷箸道:“那我可得敞开了吃。”她毫不犹豫的夹起一只鸭腿塞入口中,埋头猛吃,一顿狼吞虎咽之后不忘朝曲兮兮竖起大拇指,含糊不清的赞赏道:“好吃!太好吃了!” 曲兮兮以为她是饿的狠了,帮着撕下一块鸭肉盛入她碗中,柔声道:“那便多吃些。” -- 第78页 沈妉心越吃越快,不一会儿嘴里就塞得鼓鼓囊囊,但她仍是不停筷。曲兮兮这才察觉不妥,急忙摁住了沈妉心的手腕,局促不安道:“先生这是怎的了?” 沈妉心费力的咽下口中肉块,又饮了一杯酒,接着抹了一把脸,红着眼道:“说了不许再喊我先生,我与青墨院已再无干系!” 曲兮兮瞠目结舌,微微松开了手。沈妉心看了一眼只剩半只的葫芦八宝鸭干脆整盘端到了面前,大口大口的撕咬,宛如一只饿疯的野兽。只是当腮帮子又鼓鼓囊囊时,沈妉心忽然停了下来,含糊不清道:“明明是美味,为何却如同嚼蜡难以下咽?难道老蔡头儿那讨来的就是更香些?” 曲兮兮虽不知缘由,却也听出了个一二。只是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一道寻常的葫芦八宝鸭罢了,竟也能与无寻道人扯上干系?所幸,曲兮兮确是个巧人儿,她不动声色的当着沈妉心的面夹起一块肉,送入口中,细细咀嚼。 沈妉心目光随之而来,既错愕又迷茫。 “许是我炖的久了,肉质有些柴了?不然何以让你难以下咽?”曲兮兮伸手夺过那盘葫芦八宝鸭,随手往地上一丢,盘碎菜洒,清亮的汤汁与黄土混作一滩,再难分辨。 曲兮兮掏出绢帕,屈膝俯身,隔着桌子仔仔细细替沈妉心擦干净了嘴,莞尔一笑:“心儿若是不想吃便不吃,这世上无人可强求。一盘八宝鸭而已,碎了便碎了,改日我重新再炖一只,总有一日能叫你甘之如饴。” 沈妉心低头看了一眼地上的狼藉,又看向那温柔似水的女子,忍了半响似哭似笑道:“心儿,好听。” 二人对望片刻,开怀大笑。 水云净的老鸨儿没给曲兮兮夜不归宿的机会,曲兮兮走时留下了一桌子的酒菜,不放心的叮嘱了沈妉心几句,多唤了几声心儿,满足离去。沈妉心独坐月下,听着隔壁的风花雪月,饮酒到天明。 只是沈妉心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与她一样一夜未眠的还有宫墙内的另一个可怜人。宋明月卧榻前鬼使神差的从衣柜里取出了那副只有画纸的人像画,画里的她如沐春风,唇角带笑,眉眼黯沉。就这么出神的盯着看到了天明,直到隔壁宋明珏的屋子传来开门声,她才揉了揉干涩的双眼,小心翼翼的将画放回了原处。 宋明月推开房门,外头艳阳高照,她抬手遮在额头,双目微眯。也不知待到她绝世无双之时,沈妉心是否还能为她再作一幅画? 就在沈妉心出宫之日,赵宗谦便在早朝上当着群臣的面下了旨。三月初三,鲁国公世子褚云恒与当朝八公主赵環完婚。殿上一片哗然,少年离京的世子却格外风轻云淡,接旨谢恩。宰执萧玄仲面色阴霾密布,却始终一言不发。其党羽颇有微词,毫无悬念的被圣上一句“放肆”平息下去。 宋明月低头喃呢道:“离三月初三不过一旬日子了……真快……” 第46章 白日里的八百里窑与夜晚大有不同,卸下了妆容的姑娘们姿态各异,不再为了讨好宾客百般妖娆。露出本来面目却更是风景独秀,只着一片肚兜在廊道上嬉笑打骂是常有的事儿。 采沁儿素来端庄,即便不迎客时,仍仪容得体。被浪荡的姐妹们调笑呆愣古板不懂风情,也只一笑置之。自打得了沈先生的墨宝后,这位画痴姑娘更是足不出户,整日捧着画卷爱不释手。翠脔经过其房门前时,有意逗弄一番,岂料得意忘形之际说漏了嘴。 于是,当沈妉心一觉睡到晌午时便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那拜访者似在催命,把门当鼓一通猛敲。沈妉心顾不得整理衣容,套好靴子就急奔出屋。 “谁啊!?”她一面不耐烦的吼,一面猛的拉开门。 外头站着个亭亭玉立的小娘子,被沈妉心粗旷的吼声吓的花容失色。双手不安的拽在胸前,二人四目相对,一时无言。 沈妉心二愣子一般眨了眨酸涩的双眼,疑惑道:“沁儿姑娘?你怎么来了?” 采沁儿上下打量了蓬头垢面的沈妉心一番,惊喜道:“真是沈先生。” 沈妉心更是诧异,道:“你怎知我在此?” 采沁儿笑而不语,看其模样似是不打算出卖那个漏嘴之人。沈妉心眼下脑子里一团浆糊,赧羞的挠了挠头,道:“我昨日才搬来,屋子里乱,晚些时候我再去寻你,可好?” 莽撞而来的采沁儿这才觉出不妥,歉意道:“先生不急,沁儿随时恭候。”言罢,便如来时一般匆匆而去。 沈妉心愣了好一会儿,摇头苦笑:“这个翠脔,可真是不省心。” 关门回了屋里,沈妉心打算睡个回笼觉,没躺上片刻忽然诈尸一般弹身而起。从包袱里掏出几张画纸,这是在青墨院那夜独坐青灯下时画的。当时不过闲来无事,又辗转难眠便随手画了几张。 所画之人,有蔡寻,有宋明珏,还有曲兮兮。 沈妉心眸子一亮,计上心头来。船到桥头自然直,还是古人诚不欺我啊!瞬时沈妉心睡意全无,取出炭笔,埋头猛画。笔下如有神助,一气呵成,孜孜不倦。待夜幕低垂,屋内昏暗时,沈妉心这才停下已有些微颤的手,长出了一口气。半日之内能画出如此传神的两幅美人图,已是极限。 寅时,窑巷里逐渐宁静,该走的客已散,该留的客早已在姑娘们的肚皮上卖力,春宵一刻值千金在八百里窑是句实打实的实诚话。白日里堂而皇之的入楼里势必要引来骚乱,沈妉心挑准了眼下的时机,从小厮口中打听了一番。采沁儿最后一位恩客已在一刻前离去,便揣起了怀里的画卷,往那熟悉又陌生的厢房寻去。 -- 第79页 窗棂有灯火摇曳,婀娜身姿的人影倒影在门窗上,沈妉心松了口气,走到门旁屈指轻声叩门。下一刻,门就豁然敞开,一脸惊愕的采沁儿粉唇轻阖就要出声,沈妉心眼疾手快捂住了她的嘴,急忙道:“莫声张,咱们进屋说。” 采沁儿瞬时惊喜交加,连忙把朝思暮想的沈先生给迎进了门内,关门时还不忘朝云曳小楼张望一眼,见小楼一片漆黑心下更是窃喜异常。 “先生深夜来此,可是有要事?”采沁儿回身望去,只见沈妉心正埋头将画纸展开,一点儿也不讲究的用四个茶杯压住了四个角。 沈妉心头也不抬的朝她招了招手,一面小心翼翼的拢着火烛靠画儿近些,道:“先来瞧瞧,这是我半日的成果,你走之后我就睡不着,随意画了两幅。” 采沁儿初见炭笔画的反应远远大于宋家姐弟,几乎看的痴迷,脸也离画儿愈来愈近,似是要一头栽入画中,与画里的她融为一体。也难怪,采沁儿本就是水云净最精于此道的姑娘,在老鸨儿的悉心栽培下没少观摩大家之作,眼力并非常人可比拟。这也是沈妉心来寻她而不是曲兮兮的缘由之一。 沈妉心生怕她再观入魔,拍了拍她只着了轻衫的肩膀,低声唤了几声。采沁儿这才猛然回神,宛如神游天际,飞出了九霄云外。 “先生,此画……”她欲言又止,又看了一眼画便立即移开了目光,一时间竟是哑口无言。 沈妉心不免得意,一手负背一手指着画道:“若是在上些色彩,只会更加栩栩如生,宛如真人一般。可惜这等画技只在我老家广为流传,当今世上再难有第二人,依姑娘赏画千百的眼力,可否定言此画价值几何?” 采沁儿自是比不得墨豪大家,却深知雅士之心,她沉吟半晌过后,笃定道:“千金难求。” “那又可否与世人共赏?”沈妉心又问道。 采沁儿毫无迟疑,立即答道:“先生必定,名动四方,冠绝天下!” “好!”沈妉心仿佛吃下了一颗定心丸,“借姑娘笔砚一用。”眼下的采沁儿对沈妉心几乎到了有求必应的地步,快步取来笔砚,双目紧紧盯着沈妉心的一举一动。 只见沈妉心提笔蘸墨,挥手在画的左下角留下了“丹心”二字,龙飞凤舞,刚柔并济,最后一笔急速直转勾勒重峰。硬生生把采沁儿的心弦几欲勾断,沈妉心搁下笔,吹了吹落款处的墨汁,拿起画纸递给心神飞扬的采沁儿,笑道:“这幅画既画的是姑娘,那便赠予姑娘,权当谢礼。” “这怎使得?先生的画……”采沁儿欲拒还迎,目不转睛的盯着沈妉心手里的画,双手却是往外推辞。 对于这等小心思,沈妉心早已摸透,她嘴角噙笑,仍是将画放在采沁儿面前,道:“画若是不供人观赏,不予人收藏,那有什么价值可言?我数三声,姑娘可得想清楚了,一,二……” 不等沈妉心数完,采沁儿已微微欠身,低头垂眸轻声道:“奴家谢过先生,定将此画好生珍藏。” 沈妉心拍了拍采沁儿能掐出水的脸颊,得逞道:“这才乖嘛。” 有才华又生的眉清目秀的公子,稍加手段就能虏获女子芳心。如采沁儿这般,眼下只恨不的能以身相许,可惜唾手可得,又温柔顺从的女子从来都换不来真心。采沁儿见着画的第一眼便心知,沈妉心绝非池中物,可古时候的女子总爱一厢情愿且执着,愈是求不得,愈是飞蛾扑火。 采沁儿面色潮红,定定的望着沈妉心。沈妉心这才后知后觉的觉着举止过于亲密,讪讪收回了手,干咳了一声,转了话锋道:“沁儿姑娘,这礼可不是白收的,我的画若要出世少不得姑娘从中帮衬。” “单凭先生吩咐,先生怎么说,沁儿……便怎么做。”采沁儿胸口砰砰直跳,怀里捧着画儿不敢过于紧拽,显得格外手足无措,又局促不安。水汪汪的眼睛四处乱转,无处安放时不经意间瞥见桌上还放着一副尚未展开的画纸,她一手指向,瞬时没了方才的慌乱,问道:“先生,这是……” 沈妉心笑意深长,执起画纸渐渐在采沁儿面前展开,道:“这便是姑娘你的活计了。” 画中人是被百花簇拥其中的花魁,曲兮兮。黑白画纸似有了色彩,百花争艳,佳人更艳!采沁儿情不自禁的低声惊呼,忘乎所以的拽紧了手。 沈妉心甚为满意,一面收起画,一面道:“明日起姑娘便将此画挂于房中,若有客想要买下不得低于五十两黄金,此事若成分五成与你家妈妈,但切记莫要走漏风声,无论何人问起你只答不知出自谁人之手。” 采沁儿神色骤变,心下大乱,问出的话显得杂乱无章:“为何?如此一来岂不是与先生出世之意背道而驰?而且这是曲姑娘的画像,为何要挂于我房中?先生究竟是何用意?” 沈妉心好整以暇的坐了下来,似早已料到采沁儿会有这般成见,胸有成竹的道:“沁儿姑娘莫急,听我道来。若是将画挂于曲姑娘房中,明目张胆的自推自荐于我而言,难免会有攀高枝华而不实之嫌。那帮子墨豪大家之徒哪个不是眼高于顶,如这等前所未见的作画之法一旦现世,总有不长眼的妒贤忌能者找上门来滋事挑衅,眼下我无依无靠拿什么与他们争?要堵住他们的碎嘴,只得从源头上解决。姑娘若是觉着一副画像不划算,咱们也可再商量商量。” -- 第80页 采沁儿听的瞠目结舌,只觉这深藏不露的沈先生不从商当真可惜,过不了几年陇城许久又会平地冒出一个腰缠万贯的富贾商胄。可在房中挂别的女子画像,即便心胸再阔达也会有几分成见。但念及手中紧握的画纸,采沁儿瞬时就心软了下来,叹息问道:“妈妈那头也不可说吗?” 沈妉心嘴角扬起,“莫说你家妈妈,就连画中本人也不可告知。”她起身行至采沁儿跟前,二人只离不到三寸,沈妉心垂下头贴在采沁儿耳边呵气道:“此事只许你我二人知晓,是只属于咱们的秘密。” 采沁儿登时一张俏脸涨的通红,脚尖局促的挪了挪,却舍不得挪动脚跟半步。 见好就收,沈妉心抽回身,退后一步,朝采沁儿一揖:“那就拜托沁儿姑娘了。” 采沁儿娇羞的别过脸,轻嗯了一声。待人走屋空,采沁儿激荡起伏的心终于平静下来时,虽有一丝悔意,但低眸瞧了一眼怀中的画,嘴角便不自觉的荡漾开来。 有道是,女子怀春,总是画。 第47章 沈妉心难得睡了个好觉,竟比在青墨院的软榻厚裘睡的还踏实些。心情愉悦,浑身得劲的她亲自出门买菜,下厨,给自己做了一碗牛肉面。吃了一半儿猛然停筷,还险些给辣椒面汤呛死。她总觉着这趟净身出户忘带了些什么物什,这会儿才灵光一乍记了起来。 那套来时的衣物和低头匣都还在宋明月的床板子下搁着呢!倒不是不放心宋明月占为己有,这万一在宫外头用的上呢?沈妉心往嘴里塞了一大块牛肉,鼓着腮帮子边嚼边叹气。罢了,现在想要入宫可比登天难,许是用不上了。 沈妉心一碗面从晌午做到了傍晚,劈柴烧火洗锅,挨个儿尝试了一遍。故而,这碗牛肉面吃起来格外香甜可口,比什么山珍海味都美味。吃饱喝足后,沈妉心将屋内的竹榻搬到了寸土小院内,虽比不上皇后娘娘钦赐的黄梨木,但在微凉的春夜里铺上一层柔软的棉毯,往上一躺,惬意又舒适。 隔壁仍是连绵不绝的高声阔语,沈妉心翘着个二郎腿,嘴里哼唱着模糊的小调歌声,眼皮子就开始上下打架。 水云净的小厮不知何时来的,敲门如催命。沈妉心睁眼正瞧见漆黑夜幕下的一轮半满明月,她一面揉着眼睛,一面算着时辰。她有信心,今夜但凡采沁儿迎客,那幅花魁图定是要出手,只是这才不到子时,比预料之中快了些许。 “我说沁儿姑娘,您敲门手轻点儿,我这破门板儿可禁不住你这般敲……”沈妉心拉开门,登时就愣住了。 小厮急得满头大汗,喘息着道:“沈先生,劳烦您随小的走一趟。” “你家妈妈有事儿?”沈妉心试探道,暗地里思绪已在飞转。按理说,采沁儿那等性子的姑娘轻易不会张口,何况她还略施小计让采沁儿动了小心思,就算不可能死心塌地,也不会败露的如此之快才对。 小厮摇摇头,似是险些跑断了气,“是……是曲姑娘有请!” “为何事?”沈妉心慢条斯理的又问道。 小厮急得直跺脚,不由分说,上前一把就拽住了沈妉心的手腕,竟是恳求道:“先生就莫要多问了,再耽搁些翠脔姐姐还不得扒小的的皮!” 沈妉心顿时心下了然,起先她还抱着侥幸的心思,看来想要轻易瞒过曲花魁的眼睛未免有些儿戏。沈妉心手腕一转就挣开了小厮的手,仍是不紧不慢的道:“你急个啥,总的让先生我把门儿锁好,否则丢了东西你赔的起嘛?” 小厮自是不敢吭声,只是在旁一个劲儿的催促,“先生您快点儿,哎哟快点儿!” 宾客渐稀,小厮领着沈安心从小花园边儿径直去了云曳小楼。远远的沈妉心便瞧见了那个伸长脖子不住朝这边张望的翠脔,她好心好意提醒身侧的小厮道:“该干啥干啥去,免得又挨你翠脔姐姐的骂。” 小厮喜极而泣,千恩万谢就差给沈妉心磕头,抬头瞅了翠脔一眼,一个转身就不见了身影。 沈妉心哑然失笑,喃喃自语:“哎,这个翠脔啊,嫁的出去才有鬼了……” 婢女翠脔不但耳力好,眼力也是极好,隔了十几步虽听不甚清但却看得见沈妉心嘴唇蠕动,当下叉起腰肢,没好气的道:“先生又在嘀咕谁的坏话?” 沈妉心正儿八经道:“哪儿能啊,你怎么能把先生想那么坏,先生是在说日后谁娶了你这丫头铁定八辈子的福都享不完。” 翠脔不服气,“谁说我要嫁人了?傻子才信先生的鬼话!” 沈妉心笑而不语,翠脔领着她上楼,沈妉心朝楼上望了一眼,问道:“诶,这上头除了你家姑娘还有谁在?” 翠脔侧过身,瞪了沈妉心一眼,讥笑道:“还能有谁,可不就是先生的红颜知己嘛。” 沈妉心惊呼:“何人?我怎的不知?” 二人上了走廊,翠脔在离门半丈之遥停下了脚步,一副看好戏的神情道:“先生进去了不就知道了?请吧。” 沈妉心忽觉背后凉风阵阵,她走过翠脔跟前时一个没忍住,低头俯身细声问道:“你家姑娘生气了?” 婢女翠脔斜眯眼看过来,牙根儿咬的咯吱作响,“哪儿敢与先生置气?” 这下沈妉心心里便有了数,依照翠脔的脾性来推测,多半是曲兮兮有点儿小脾气,但尚且大度隐忍。婢女却见不得自家姑娘受气,故而更加火冒三丈,便是眼下这个状况。 -- 第81页 沈妉心老神在在的哦了一声,挺胸昂首往前走,看的翠脔更加火上浇油,恨不得将其生吞活剥了一般。 屋内端坐着两名妙龄女子,各自坐在桌的两边,桌面儿上赫然是昨夜沈妉心交予采沁儿的那幅花魁图。沈妉心一眼看尽,负手立在门槛儿,清了清嗓子,屈指叩响了门。 二人闻声望来,同时起身施礼,曲兮兮笑脸相迎,柔声道:“先生请进。” 采沁儿拽着手,目光死死的盯着沈妉心。沈妉心打从进门儿的那一刻起除却回礼再不多看她一眼,径直走到了曲兮兮的跟前,笑道:“曲姑娘半夜三更寻在下前来,所谓何事?” 曲兮兮长袖一挥,掠过那幅花魁图,开门见山的问道:“先生可见过此画?” 沈妉心眸子瞬时一亮,急步上前细细打量桌上的画,食指不由自主的在画卷边游走,良久才感叹道:“好画!这等画作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见。”她转头问曲兮兮,“此画从何而来?” 曲兮兮秀媚微皱,看向了一旁局促不安的采沁儿。采沁儿这才支支吾吾道:“奴家不知,昨夜送宾客出门时,有一小厮打扮的男子将画塞给了奴家。奴家好画人尽皆知,原想私自珍藏便也罢了。谁知今夜不巧被萧公子撞见了,他硬要买下……” 采沁儿声音愈来愈小,头也愈垂愈低,小巧的下巴几乎要埋入胸口的鸿沟里。 “萧公子?萧道儒?!”沈妉心大呼小叫,硬生生把采沁儿惊的抬起了头。 “正是……”采沁儿双手拽在胸前,怯生生的点头。 沈妉心转念一想,煞有介事的分析道:“他要买那便卖他就是,与我何干?不过这个萧公子还真是个情种啊,这幅画儿值多少钱?” 采沁儿不知是真吓着了,还是假戏真做,颤颤巍巍的伸出了五根青葱细指。沈妉心瞬时瞪大了眼睛,又惊呼道:“五百两?这等画作才……五百……” 采沁儿摇摇头,微弱细闻,“五十两,黄金。” “金……!”沈妉心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她看了看一旁面无表情的曲兮兮,讪讪一笑,“这也……忒贵了点儿哈。” 曲兮兮莞尔一笑,一手拂过画中人的脸孔,“贵了?哪里贵?依奴家看,这幅画千金难买。” 沈妉心愣了愣,曲兮兮收回手,美目流转,停在沈妉心脸上,笑意深长:“采沁儿你先回去吧,明日萧公子来取画时我自会转交。” 采沁儿不敢违背,垂头欠身,丝毫不拖泥带水的出了门去。沈妉心小心肝儿打颤,面上不敢有丝毫松懈,她走到桌边重新观摩了一遍,仍是感叹道:“作画之人定是对兮儿知晓甚深,否则如何画的了这般传神?你说是不是?” 曲兮兮渡至她身侧,瞧了一眼画,目光最终落在沈妉心的侧脸上,笑道:“这人除了先生,还能有谁?先生已欺我一次,还要再欺我第二次?” 沈妉心从画中人的眼睛上收回目光,偏头对上那双勾人魂魄的美眸,轻笑道:“兮儿便这般肯定,作画之人定是我?” 曲兮兮红唇微扬,眉眼妖娆,一面渡开步子,一面悠然道:“奴家是知晓先生本事的,虽不及采沁儿那般精通此道,可先生这般锋芒毕露的画技,奴家自是一眼便能瞧的出来。” 沈妉心叹了口气,摆摆手,在桌边坐下,甘拜下风道:“罢了罢了,我便知道瞒不过你,只不过说什么我也不会承认。” 曲兮兮猛然回身,不解道:“为何?” 沈妉心干脆坦言道:“我可不想借着你的东风声名大噪,但在这陇城里你又是我笔下最好的入画之人,实在令我难以抉择。不如这样,此事你权当不知情,日后要如何报答我绝不推辞半句,全凭你说了算,如何?” “心儿是在与我谈买卖?”曲兮兮眸底精光流转。 沈妉心一副无赖像瘫坐在高椅上,望着屋檐,轻叹道:“也谈不上,毕竟这世上最说不清道不明的就属人情,我这儿偷了你的光,还没脸没皮的怎么说的过去?” 曲兮兮低眸沉吟了半响,笑道:“口说无凭。” 沈妉心直起身,诧异道:“怎么?还得立个字据?” 曲兮兮翻了个妖媚万分的白眼,嗔道:“如你这般泼皮无赖,即便白纸黑字转个身你就不认账了,有与无何异?” 沈妉心哭笑不得的看着她,“那依兮儿的意思该如何?” 曲兮兮神情瞬时柔了下来,看着沈妉心的眸子里更是几乎要拧出了水,硬生生把沈妉心看出了一身细毛汗她才罢休,含情脉脉道:“奴家什么也不要,只要心儿记得奴家的好便已是知足。” 这算什么话!?沈妉心愣在当场,这曲花魁不愧是百花魁首啊,说出来的话风马牛不相及,却令人百般舒适。 对!窝心!真是个窝心的好姑娘啊! 但愈是这般善解人意,也善解人衣的女子就愈发令人怀揣不安。至少沈妉心是个见过世面的,心底怎么都绷着一根弦儿,待她脑子清醒了一些,便起身道:“兮儿的好意我真心实意的心领了,可我这人就是犟,你日后用的上的地方,只管吱一声,我保证即便身在万里也定来相助!” 临走时,曲兮兮含糊其辞的道了句:“心儿就不怕我乘势风光大嫁?” 沈妉心微微一愣,含笑道:“若是个好人家,求之不得。” -- 第82页 第48章 春日细雨,悱恻缠绵。 比起江南成日的绵绵细雨,来的更阴冷些。陇城南门下各色的油纸伞宛如一朵朵在泞泥里绽开的花朵,一束髻老者孑然一身立于门前,泥浆包裹的布鞋早已看不出颜色,一袭麻灰的长袍湿了前半身,蓬乱的发梢上挂满了雨露。来往过客无不撇上一眼这怪异老者,但老者仿佛置身无人之境,嘴角挂着淡笑,扬长入城。 老者自南门而入,势必要走南大道经过崇文街,此乃天下文人墨豪聚集之地,来往者多以富贾权贵居多,寒门子弟则得掂量清楚了斤两打足了底气才敢踏足此地。故而,老者一入街,街巷两侧游手好闲,附庸风雅的文人士子便投来了打探的目光。 一肚子草包的嬉笑两句便作罢,有些墨水儿的趁机点评一番信手拈来一首打油诗。待老者走过半条街时,千客楼二层雅楼的一间窗户传出惊呼:“你们可瞧仔细了,那老头儿是不是陈孤月!?” 立即便有人从隔壁窗伸出个脑袋来,嘲笑道:“良哥儿昨个儿是不是又喝高了?若是陈老入宫,那陛下还不得十里相迎摆好了百官迎朝的架势?” 那被唤作良哥儿的白面书生懊恼道:“奇了怪了,按理说陈老离京云游两年已久,若当年在御前所言是真,那也不该此时回京才对啊?” “哎呀,管他陈老月老的,就算那邋遢老头儿是陈孤月又如何,他能多瞧上你两眼让你一步登天是怎的?快来吃酒吃酒……” 皇城,青墨院。 颜梦卿在小庭院浇花儿,于孟人定了定睛,走过去问道:“老蔡呢?” 颜梦卿头也不抬的道:“一大早便出宫去了。” “作甚?”于孟人凝眉。 颜梦卿哎哟一声,锤了锤腰杆子。一旁伺候的小侍童赶忙上前接过他手中的水壶,搀扶着颜梦卿到飞榭亭坐下。 “我说你俩怎么总有事儿瞒着我?”于孟人立在亭中,不满道。 颜梦卿撇了他一眼,笑道:“前几日温大人又给你送了帖《龙门二十品》残笺,你以为我不知道呢?就算我不知道,你也应当知道老蔡知道。” 于孟人轮了圈胳膊,意图岔开话锋:“少跟我扯些没用的玩意儿,知道不知道又如何,我问你老蔡出宫作甚?” 颜梦卿弹了弹下摆,慢悠悠的道:“平日里也不见你如何关心蔡大家,今个儿怎的这般上心?” 于孟人斜眼看过去,狐疑道:“老颜你可别跟我装疯卖傻,出了那么大的事儿你一丁点儿都不知晓?” 颜梦卿捋了捋胡须,呵呵一笑恍然大悟:“你说的可是陈孤月回京一事?” 于孟人立即把头伸过来几分,细声问道:“老蔡是不是出宫见他去了?可知所谓何事?” 颜梦卿也把头凑了过去,低声道:“我多嘴一句,孟大家可莫要见怪。您这是好奇心使然,还是拿人钱财替人办事儿?”于孟人坐直了身子,双目微瞪,颜梦卿缓缓抽回身,边道:“告诉你也无妨,可若是受人之托……”他猛然话锋一转,“你那帖《龙门二十品》临完了没?借我几日鉴赏鉴赏?” 于孟人一口气憋在喉间,二人大眼瞪小眼了一阵,最终他败下阵来,不耐烦的挥手道:“拿去拿去!” 颜梦卿达成目的,心满意足欲离去。于孟人急眼了,赶忙拦住他道:“上哪儿去?话还没说完呢!” 颜梦卿伸手在于孟人的胸口上戳了几下,笑道:“话已至此,何必非要说出口,您心里不是早已一清二楚?” 于孟人愣在原地半晌才回过神来,气得跳脚,大骂道:“嘿!好你个颜梦卿!竟敢戏耍老夫!那字帖我半分半豪都不会叫你看了去!”可人已走远,于孟人只得深吸了一口气平复心境,劝慰自个儿与这等小人置气不值当。他恍然间抬头望了一眼,只见方才还晴空万里的艳阳此刻已乌云遮半。 于孟人愣了愣,低头就啐了一口,骂骂咧咧往雅间去:“呸!劳什子陈孤月,生来就带着晦气,好不容易过上几年好日子,这老妖怪又回来搅局……” 皇城东面宫墙,靠近正南门有一里青砖瓦道无商铺无门户,唯有两旁杏树林立。墙跟儿下此时蹲着个衣衫还算整洁的老者,面前摆了一墩十九纵棋盘,盘上黑白分明,显然是一残局。老者双手揣在袖兜里,背靠在墙根儿上,闭目养神,似在等解棋人。 不知过了多久,棋盘上已落下几片杏叶,只听一声脆响,老者暮然睁开双眼。面前的棋局已风云变幻,白子起死回生,黑子深陷泥沼。老者抬头望向执棋之人,浑浊的双目霎时精光大盛,嘴角噙着笑意:“晚了三刻,赎我三年。” 风尘仆仆的破局人也不嫌弃,撩起后摆便学着老者席地而坐,悠哉道:“想的美,若不是因你出山,我何苦摊上这么大个破篓子?你我当年说好,一人独占一峰,互不打搅,可到最后变卦的也是你。这会儿你想拍拍屁股走人,门儿都没有!” 老者捻起黑子,毫不迟疑的落下。棋局再次暗涛汹涌,波澜起伏,老者嘿嘿一笑:“去过龙马寺了?几输几赢?” 破局人皱眉摇头,落下白子,看似波澜不惊,无奈道:“那个八戒和尚啊,依我看几十年后也难升大乘,能把香火传下去就不错了,一个和尚成日想着复国复仇,像话吗?” -- 第83页 老者半阖着眼,截住了白子半壁江山,淡然道:“怪不得他,也不是他想而是那丫头太过执着,这出家人呐就是一根筋儿,半生悟不得一朝踏云西,可惜咯!” “诶,等等,我说你这老道怎的耍无赖?方才这里明明是黑子!”破局人忽然囔囔道。 老者冷笑一声,将手中的黑子洒在棋盘上,“陈孤月,大势已去,他是黑子又如何?你还真能力挽狂澜不成?” 一袭麻灰长袍的破局人理了理额前落下的几缕垂发,不再看棋盘一眼,笑起来眉眼的褶皱叠成了山峦,“蔡老道,你与我较劲了半辈子怎还执迷不悟?你观你的人面,我测我的人心,你不信六道有轮回,我便顺应天道而为之。三十三重天外皆凡人,天子江山自有命数。何需你我操心?” “也就赵宗谦信你的鬼话。”蔡寻拍了拍尘土,起身道。 陈孤月跟着站起身,只拂了拂两袖,斜了一眼蔡寻,笑道:“这几年陛下可是听你的鬼话更多些。” 蔡寻冷哼一声:“他若听我的,早就该将宋家姐弟送到北莽去。” 陈孤月但笑不语,与蔡寻并肩而行,二人各怀心思的走了一小段儿青砖路,陈孤月忽然道:“你就不想知道我那三刻去做了甚?” “作甚?”蔡寻瞪眼过来,心起戒备。 陈孤月投来个意味深长的目光,啧啧道:“你那唤作沈妉心的徒儿名气可不小,我途径崇文街时那的墨客雅士张口闭口都是她,好奇使然下我当街拟了一卦,这女娃娃可与那宋家小娘子缘分不浅呐。” 蔡寻吹胡子瞪眼,没好气的道:“谁稀罕!” 陈孤月不以为然道:“你不待见宋徽那个败家子也就罢了,宋家闺女哪儿又招惹你了?就许你宝贝你徒弟,还不许别人觊觎一二?” 蔡寻从宽袖里掏出手,比出三根芹菜般的手指,斜眼道:“甭废话,你再赎我三年,这十年也就没剩几年了,到时候我带着我徒弟去潇洒快活,你去伺候你的宋家闺女这缘分该散还得散。” 陈孤月垂眸浅笑:“你既知晓我并非为此女而来,又何必与我讨价还价?当年龙马寺你输了那和尚三子也怨不得我呀。” 蔡寻抬起下巴,鼻孔出气,道:“你还有脸提当年?当年若不是那和尚偷梁换柱,你还做了帮凶,我岂能输?” 陈孤月眸子一转,避其锐气,好言相劝道:“你我都是一脚已入黄土之人还计较这些作甚,倒不如替你那宝贝徒弟合计合计,倘若任由她如此招摇过市后悔的可还是你这老道。” “你又起卦了?”蔡寻脚下一顿。 陈孤月跟着停下了步子,侧头望向蔡寻,眼里有一丝琢磨不透,犹豫道:“实话与你讲,你这徒弟运势不稳,挂相不平,乃我平生仅见。”蔡寻闷不吭声,只望着他,陈孤月轻叹一声,又道:“她可能只不过是你道途之中的驻足过客,并非承你衣钵之人,你为何非要孤注一掷?” 蔡寻低头沉吟良久,却是愈思愈闹心,一甩袖袍撒气道:“你没见过她的画,你不懂!”言罢,便径直往前行,可没走两步又转头问道:“话说回来,你不为那丫头而来,究竟为何回京?还偏偏挑在这个节骨眼儿上?” 陈孤月一笑置之,举步朝前,又与蔡寻并肩而行,他目光深远,笑意渐敛:“鲁国公世子大婚,我岂能错过?” 蔡寻嗤之以鼻,冷嘲热讽道:“我就知道你这老鬼舍不得劳什子天下苍生,如此不坦率还有脸号称国士无双,我呸!狗屁的无双……” 陈孤月哑然失笑,眼底的灼热一闪而过。 第49章 沈妉心正直风头,名流豪士的崇文街几乎日日都在谈论她的画。从隔壁楼坊寻来的姑娘们几乎要踏破了门槛儿,那风韵犹存的房东趁机涨了一两房钱,还送来了她刚年满八岁的斜眼闺女。 于此,沈妉心丝毫没有年少成名的慌乱,早早订下了规矩,每日只待一位客,每客只待半日。不分富贵贫贱,不论身份高低,只以心仪之物做交换,不做金银买卖。沈妉心不愿抛头露面,曲大老板便在对面街的茶楼给她租下了一个二楼雅阁。沈妉心不愿见客,曲大老板便从水云净挑了个激灵的丫头给她端茶递水。如此这般有求必应,以至于半月后,整个陇城竟无人见过丹心先生的庐山真面目。 沈妉心并非每日都有画可作,大多数时候都躺在曲大老板那张舒服的□□的美人榻上浮想联翩。都说丹心先生心思难测,那些求画若渴屡败屡战之士历经半月的折磨,也多少琢磨出了些道理。普天之下能入先生法眼的物件实在难得,小到一串糖葫芦,大道白玉鎏金飞仙樽,皆有可能被先生青眼,可唯独一样不变,那便是丹心先生的心情。 今个儿先生心情好了,出门买菜带的菜篮子也可换先生一幅美作。可若是心情不佳,递水的丫头才奉了茶上来,转头就一脸慌张的说先生从后门溜了。 可这几日,沈妉心的面色阴云密布,怎么瞧着也不像高兴的模样。前来求画的人也连着吃了几日闭门羹,哀声载道不说,更有甚者扬言要砸了茶楼的雅阁。相貌平平打扮妖娆的茶楼老板娘马不停蹄的就来寻了曲兮兮,再一番看似平谈实则暗地争锋之后,收了五十两银子心满意足的走了。 沈妉心从屏风后出来,往美人榻上一躺,叹气道:“从我收账的银子里扣,甭客气。” -- 第84页 早已憋了一肚子火气的翠脔恶语相向:“先生不管账哪知柴米油盐贵?也不算算总共才卖出几幅画,那五十两可有一半儿都是姑娘倒贴的!先生就只管张张嘴,哪一样不是姑娘张罗着!” 沈妉心转头望来,笑道:“萧公子的五十两黄金还没送来?” 翠脔一愣,不吭声了。沈妉心摆了摆手,转过头望向窗外,道:“若是没钱了,改日再画一幅给那萧公子送去,折半卖给他。” “一来二去,先生的画岂不自毁身价?”曲兮兮打趣道。她倒是不担心自个儿掉身价,掉了才好,终归不能在窑里呆上一辈子。 沈妉心半死不活的哀叹了一声,双手枕在脑后,懒散道:“反正半路杀出了个程咬金,不自毁,也自有他人拦路。今早我去茶楼门前瞧过了,本就没几个人求画,那坏心眼儿的老板娘就是看你好欺负。换做我,莫说五十两,一个字儿都不给!” 婢女翠脔再次打抱不平,冷言讥讽:“先生说的好听,让那老板娘扫地出门,日后上哪儿待客去?您又不是算卦先生,摆个小摊就能营生。” 沈妉心哼唧了一声:“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心思剔透的曲大老板终于听出了话里话外的含义,试探问道:“先生恼的可是那陈国士?” 有人搭了台阶,沈妉心也不是装腔作势的性子,自然顺着台子就下来了,无奈道:“可不是嘛,黄口小儿都知道,国士无双陈孤月回京了。你说他好死不死偏偏挑这个时候回来,也不顾及旁人死活?” “只怪先生技不如人!”翠脔小人得志道,“由此可见还是陈国士本事大,只是现个身便把先生的画给比了下去!” 沈妉心翻了个朝天白眼,看向端坐一旁的曲兮兮,问道:“这老头儿究竟什么来头?听说陛下都得尊称一声老师?” 曲兮兮美目流转,沉吟了一番,娓娓道来:“陈孤月其人素来神秘,所见之人皆是身份不凡。太元五年只身入宫,在御前与群臣百官侃侃而谈策论天下,经韬纬略令人折服。以‘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刍狗’撼动江山。太元七年上呈《兵降十二策》稳固北莽边陲,如陈白飞,元虎唪这等当世悍将皆受了陈孤月不少栽培。只是此人寡淡名利,与朝中文臣相交甚少,如今朝野上下无一门生。直到庙宇趋势成三足鼎立,陈孤月便留辞信一封,两年前翩然而去,再杳无音讯。” 沈妉心一手拖着下巴,啧啧称奇:“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这老头儿我怎听着耳熟?与老蔡头儿不是一个路数吗?” 曲兮兮闻言愣了愣,不解道:“蔡大家应召入宫前已是冠绝天下,何况二者所谋不同,怎可一道而论?” 只不过此乃世人所知的表象,无寻道人只会作画?在沈妉心听来可谓滑天下之大稽,只是这些个弯弯绕绕的花肠子眼下还不适合与人道。沈妉心无意在这上面纠结,转了话锋问道:“那依兮儿看,陈孤月为何此时回京?” 曲兮兮竟是微微讶异,莞尔笑道:“奴家若能知晓,岂会坐在这里与先生闲谈?” 沈妉心也面露惊讶,道:“兮儿知知甚多,又冰雪聪明,若是不知倒叫人奇怪呢。” 曲兮兮美目婉转,沉思片刻道:“那奴家便大胆猜测一二。” 沈妉心笑道:“无妨无妨,权当饭后茶余。” “眼下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能让陈国士回京的理由唯有一个,那便是鲁国公世子大婚在即。奴家说的对是不对?”曲兮兮反问道。 沈妉心呲了呲牙,挑了挑眉:“有几分道理。可是这世子大婚与他又有何干?褚郾城十年守关,换一份安度晚年不算过分吧?” 曲兮兮垂眸浅笑:“这奴家可就真不知了,先生莫要在为难奴家。” 沈妉心翻身坐起,“也罢。”她一面穿鞋,一面对曲兮兮笑道:“话说,世子大婚我送些什么礼才符合身份?这总不算为难吧?” 曲兮兮嫣然一笑,望着沈妉心道:“先生在宫内定是见过八公主殿下的,与其送些名不副实的俗物,不如作画一幅了表心意。先生若是再不露面,恐怕这风头怕是真要被陈国士给夺了去。” 最后一句显然是有意为之,沈妉心却也不在意,理了理衣容作揖道:“多谢姑娘吉言,在下若有幸荣华富贵,也定少不得姑娘吃香喝辣。” 思前想后,临走前曲兮兮仍是叮嘱了一句:“还望先生万分小心。” 沈妉心意犹未尽的回头望了她一眼,扬手离去。 曲大老板这一番话下来,深浅难断。一个窑楼花魁敢当众拒宰执之子的盛情,让其一直求而不得。更敢胆大心细的救下数面之缘的重伤之人,轻而易举便盘下了对面除千客楼外最为盛名的茶楼雅阁,怎么想都令人生疑。沈妉心觉着先前对曲兮兮的那番评价应当收回,即便水云净的老鸨儿有三头六臂也养不出这样一个绝代风华的女子来。 放眼望去,整个陇城能为沈妉心解惑的唯有一人,可那人在深宫墙院内,她进不去,老蔡头儿也不会为见她一面而出宫。 沈妉心仰天长叹,满心遗憾的回了暂住小院。而被她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罪魁祸首此刻正躺在青墨院那张皇后娘娘钦赐的黄梨木榻上闭目养神,手中蒲扇缓慢轻摇。 颜梦卿与于孟人立在不远处,隔岸观望。 -- 第85页 “此人当真是陈孤月?”于孟人瞪大了眼珠子,这老头儿邋里邋遢的,一点儿仙风道骨都不见,与传闻大相庭径。 颜梦卿轻嗤一声,挖苦道:“你懂什么,活了大半辈子,你也就那几个字儿像样点儿,尚且入了陛下的慧眼。高人风范,岂是尔等凡人眼中所见。” 于孟人斜了一眼装腔作势的颜梦卿,反唇相讥道:“那你给我说说,他陈孤月入宫不去面圣,跑来咱们青墨院睡大觉,这便是高人风范?” 颜梦卿似也没琢磨透,眉头微皱,道了声稀奇。 走路不带风的蔡寻不知何时出现在二人身后,阴沉道:“稀奇个娘,这老王八就是磨叽,还没来及的寻思个正当入宫的由头罢了。” 二人吓了一跳,颜梦卿随即面复如常,一语戳破:“那人还不是老蔡你带进宫来的。” 蔡寻心不甘情不愿的道:“总不能叫他一个邋遢老头儿总在宫墙外晃悠吧?传出去,我蔡寻成什么人了?” “陛下可是已摆下了洗尘宴?”于孟人插嘴道。 “可不是!就等这老王八洗干净了赴宴!”蔡寻骂骂咧咧的往陈孤月那边去,“回京就回京,里外还得老子伺候,陈孤月!你还想让陛下等你多久!” 陈孤月睁眼笑道:“你猴急甚,陛下戌时设宴,尚有一个时辰。待我沐浴半时辰,剩余一刻得去见个人,一会儿你也随我去。” 蔡寻双眼瞪得老大,“陛下你不见,还要见谁?还得我俩亲自去,好大的架子!” 陈孤月起身将蒲扇塞入蔡寻手中,摇头叹气:“难怪你在宫里头人缘差。” 蔡寻愣了片刻,正要跳脚大骂,一转身已没了人影。 一袭白衣加身的陈孤月岂止是仙人之姿,蔡寻往旁边一站简直天朗之别。一个世外出尘洒脱不羁的仙风道骨,一个好似在泥浆里滚了一圈的山野樵夫。二者皆负手而立,成了宫人所院外一道特丽风景。 “还说不是为了这丫头而来。”蔡寻嗤之以鼻。 陈孤月嘴角噙着一抹淡笑,指了指自己的脸,“你看看我的脸,像是扯谎吗?” “像!”蔡寻笃定道。 陈孤月一笑置之,上前扣了院门,朗声道:“陈孤月不请自来,有失礼数,还望海涵。” 第50章 宋明月的名讳若算家喻户晓,陈孤月其名那便普天之下无人不知。 宋明珏刚下学堂回来,正净手准备去堂前帮衬一把,听得门外喊话从屋内探出了半个头来,便瞧见姐姐宋明月一面擦着手上的油水一面急步往小院门去。 “诶,姐,那人说他是陈孤月,我没听错吧?”宋明珏狐疑道。白日在夫子院时从众皇子口中听闻了陈孤月回京的消息,可陈国士入宫去不面圣跑来这犄角旮旯的宫人所作甚? 宋明月似是未听明白,目光瞧了过来,双手却不由自主的拉开了门。只够两人宽的小院门外,一袭白衣胜仙人的老者,须眉有斑白,眼角有沟壑,比起老者身后的邋遢老道,慈眉善目的宛如神仙下凡。 七年前陈孤月入宫时,辗转于庙堂之间,与每日禁锢在宫人所的姐弟二人并未谋面。七年后,宋明月却能无比的笃定,此人定是陈孤月无疑,倒不是因为老者虚无缥缈的气宇一说,而是老者身后站着的是蔡寻。 老者呵呵一笑,平添了几分人间烟火,更像是途径此地来歇脚讨口水喝的老儒生,他作揖道:“老夫陈孤月,特来拜访宋家小娘子。” 宋明月惊慌失措,双手在围兜上来回擦拭了几遍,再瞥见蔡寻投来的目光后才勉力镇定下来,侧身让路道:“国……国士请。” 陈孤月也不见外,举步踏入,环视了一周,目光落在堂前处,伸长颈子嗅了嗅,叹息道:“真香!” 蔡寻收回鄙夷的目光,转头对宋明月道:“丫头莫慌,有我在他不敢把你姐弟如何。” 宋明月偷偷撇了一眼陈孤月,又看了看蔡寻,只得赔笑。两位在南晋举足轻重的大人物忽然光临寒门小舍,福缘浅薄些的怕是围墙根儿都得惊塌咯。 陈孤月扭头见蔡寻要入门,皱眉挥手道:“何时让你进来了,门外候着去,让你陪着又没让你寸步不离。” 在大内禁宫,敢这么不客气与无寻道人说话的,这位还是头一个。可奇怪的是蔡寻竟也不恼,只冷笑道:“怎的?还怕我偷听了去不成?” 陈孤月一手指天,笑道:“天机不可泄露,若叫你听了去,折老夫的寿你又赔不起。” “谁稀罕。”蔡寻冷哼一声,转身就处了门去。 陈孤月朝宋明月双手做合拢状,失意她关上门。宋明月势单力薄全无反抗余地,只得对门外脸色阴沉的蔡寻歉意道:“劳蔡大家稍待片刻。” 宋明珏手脚麻利的回屋将自己收拾了一番,待院内平静后仪表堂堂的立在陈孤月跟前,无比恭敬作揖道:“学生宋明珏拜见陈国士。” 陈孤月若有若无的瞟了他一眼,嗯了一声,转头又对宋明月和颜悦色道:“宋小娘子,咱们屋里说话,请。” 宋明月看了一眼被冷落却仍旧心怀激荡的弟弟,对颠倒主客的陈国士客套一笑,摊手道:“国士请。” 两间瓦房的井天小院没有多余的待客室,宋明月的卧房稍大几寸故而天气晴朗时在院中用饭,阴雨时便在宋明月的房中用饭。可陈孤月毕竟是外人,总不能往闺房引,宋明月便只得引着陈孤月去了弟弟的卧房。 -- 第86页 屋内简陋,陈孤月上下打量了一眼,也没见着个可以落腚的板凳高椅。行至屋中,陈孤月转身对这个身世可怜满身烟火气息的小姑娘,淡然道:“皇后娘娘私下与你定了什么条件?” 宋明月揪着的小心肝又是一拧,她背抵在门板儿上,定睛看着陈孤月。不知是屋内昏暗的缘故,还是这番话的缘故,宋明月猛然觉着平易近人的陈国士宛如一只披着羊皮的豺狼,翻脸就露出了锋利的獠牙。 陈孤月仍是和颜悦色的模样,道:“你莫怕,老夫入京前已去了一趟龙马寺,八戒和尚那张吃斋的嘴可守不住什么秘密。” 于宋明月而言,倘若赵宗谦是掌握生死的阎王爷,那陈孤月就是弹指之间可令天地变幻的玉皇大帝,一样惹不得,也惹不起。而高高在上的人低头看蝼蚁,不是因为蝼蚁本身,而是蝼蚁身负不凡。但陈孤月是个特例,他被天下文客政士评为千古第一人,身怀惊世之才,从不与朝臣亲近,只为帝王谏言。这样的大智若愚者,难以常人之心揣测。 宋明月拿捏不准,但她明白一点,无论如何,陈孤月也是向着姓赵的。只凭这一点,二者便是水火不相容。 宋明月思绪万千,只沉默了半刻,心神虽不稳却万万露不得怯,她平声静道:“敢问国士,当今天下可是国士心中的太平盛世?” 陈孤月对答如流,却模凌两可,“是,也不是。佛语有言,众生平等乃大千万象,人心不灭乃世道轮回。万物初始皆以恶行,万物殆尽皆以善终,无人心则太平,可又何来盛世?” 宋明月听的不知所云,唯有一句话令她心生震荡,当下便问出了口:“前朝文坛大师王应麟有言,人之初,性本善。为何国士却说万物初始皆以恶行?懵懂婴儿哪来的恶?” 陈孤月眼底闪过一丝异彩,不厌其烦的解释道:“母乳乃女子精气,婴儿以其为食便是讨要。豺狼虎豹以肉为食,便是向山林讨要。草木以土供养,便是向大地讨要。耕夫以雨水灌田,故有民以食为天一说,便是向天讨要。不施而求,乃根源之恶。弱肉强食,乃万物之恶。” 宋明月双眸微微发亮,流光暗隐,她不顾满身油污,朝陈孤月作揖道:“国士一席话,胜过万卷书。宋明月斗胆一问,国士此番归来所求为何?” 陈孤月长叹一声,似有些惋惜道:“你我本无牵扯,又何必种下孽缘?一国气运自有其命脉天定,你已是遗落珠尘何苦再与己难为?” 宋明月此时心中杂乱无章,陈孤月此番话是何意?若我继续孤行便要与他为敌?命脉天定是否可断言东宫之位已有定数?到头来只剩空无一场?无论我做什么也改变不了? 陈孤月见她沉默不语,又道:“论起来,赫连完颜拿你下注未尝不是老夫失言所致,只不过依她的性子而言,绝不会对你孤注一掷。可你的退路便是退无可退,老夫言至于此,算是予你宋家最后的补偿。” “那我弟弟呢?”宋明月焦急道。 陈孤月双目微眯,沉声道:“此子不可留。” 宋明月顿觉五雷轰顶,只见陈孤月眨眼间面复如初,和颜悦色道:“若安分守己,便无性命之忧。” “国士可保我弟弟性命?”宋明月满怀心切。 陈孤月只微微摇头,叹息道:“他与我并无因果。反倒是宋小娘子你……”他欲言又止,眉头轻皱,沉思良久后,接着道,“老夫今日之言可深可浅,可入可退,若你想明白了,三月初四再来青墨院寻我。” 宋明珏见二人出来时,一个面色如常,一个面色铁青,不由得一愣。陈孤月似没瞧见,仍旧是一副慈眉善目的老儒生模样,丝毫不客套的道了句:“宋小娘子留步。”便自顾自出了门去。 蔡寻坐在墙根儿下,此处来往的宫人少,他也懒得装那清高风范。听闻响动,抬头望去,见是陈孤月出来便起身拍了拍尘土,嘲讽道:“没给人小姑娘吓哭吧?” 陈孤月故作高深,但笑不语,径直前行。蔡寻几步追上,二人并肩而行。陈孤月背脊挺直,自带高人气度,蔡寻背略佝偻,寻常老头儿一个。但远远瞧见二人的宫人都不自觉绕开了路,不愿与二人照面。 蔡寻暗自寻思了半晌,啧啧道:“当年你怎算的卦,皇后便心甘情愿把这丫头养大?” 陈孤月笑了笑,道:“你知道的,我这人不爱说大话,卦象如何我从不篡改半句。当年卦象说此女用之可成大器,废之则有损气运。” 蔡寻瞪眼,咋呼道:“那岂不是用也不是,废也不是,你这与废话何异?” “皇后娘娘可不这么想。”陈孤月笑的意味深长。 蔡寻琢磨了片刻,长叹一声:“如此说来,此女已是你如今唯一的绊脚石?” “你又知道我要作甚?”陈孤月眼底藏光。 蔡寻懒得看他那幅故作姿态的嘴脸,望了一眼天,道:“自古立长立嫡纷争不断,只不过不凑巧,咱们那位大皇子出身庶民,陛下的心思可不就放在了嫡子身上。贤者并非定是治世之才,嫡子也并非定成明君,几十年后的事儿老子可不操心。” “依你所言,陛下想立嫡?”陈孤月循循善诱。 蔡寻一眼看破其心思,言辞不善道:“陈老鬼,你打的什么歪主意我可一点儿都不想知道。陛下的心思老子也不知道,何况谁人立东宫是陛下一人说了算吗?” -- 第87页 “枢密使温承近日可是与你走的颇为近?”陈孤月忽然没头没脑的问道。 蔡寻一甩袖袍,怒道:“他贿赂老孟与老子何干!” 陈孤月眉开眼笑,道:“那也是你青墨院的人。” “老子又不是院首!何况他有陛下钦赐的青龙砚,陛下说东他敢往西吗?”蔡寻一顿痛骂,无比畅快。 算无遗漏的陈孤月恍然大悟,“原来如此,这二人是陛下那头儿的啊。” 蔡寻自觉漏了嘴,赶忙四下查探,转头怒不可竭道:“陈老鬼,你少套我的话!这混水老子可不跟你淌!” 陈孤月拍了拍他的肩膀,摆端正了态度,温声道:“老大哥莫气,你若是早早与我说明白,也省去这些麻烦事儿不是。走走走,咱们寻陛下吃酒去。” 蔡寻甩开他的手,一路骂骂咧咧往御花园去。 第51章 八公主大婚在即,宫中仍如往常一般井然有序。在宋明月思前想后,三思再三思的日子里,眨眼便离三月初三没几日了。期间陈孤月没在来过,这是意料之中的事儿。听闻陈国士回京后忙的脚跟不沾地,登门拜访者按日子排下去已排到了年末。 意料之外的是尚衣局的右司衣亲自登门,说是来寻前段时日送裁衣样图的先生,此番前来只为讨教一二。当得知,那位先生就是被蔡大家逐出宫的沈先生时年过四十却仍肤若凝脂的右司衣面露惋惜,小心翼翼的问道:“那你可知沈先生如今身在何处?” 宋明月暗自吃惊,沈妉心究竟是有什么样的滔天本事,能让这位平日里趾高气扬的右司衣耿耿于怀? 见宋明月面露难色微微摇头,右司衣这才彻底死心,垂头丧气离去。宋明月私下里猜测,定是贵妃娘娘在嫁衣上与尚衣局为难了,否则依着绿菱对这位右司衣为人刻薄万年嫁不出去的老姑婆评价,怎会低三下四的来求人? 少年心性的宋明珏却对此大为不耻,愤愤不平的批判贵妃娘娘毒妇心肠,明面儿上不敢吭声,就私下里折磨下人,最是心思歹毒。八公主大婚是皇室的脸面,届时嫁衣未成,遭殃掉脑袋的还不是这些匠人。 宋明月喝了口绿豆粥,她自扫门前雪自然无暇顾及旁人安危,轻描淡写的道:“美人再美总有人老珠黄的一日,后宫的娘娘们哪个不是心知肚明。赵湮蕴偏偏事事都要争个高低,这不就把御花园的梅花都争没了,连带着赵環也搭了进去。姓赵的若不是尚念旧情,能由着她瞎折腾?” 宋明珏默不吭声,夹了一筷箸咸菜放入口中,嚼了两下赶忙喝了一口粥。姐姐心思细腻他是知道的,可没回都显得他不谙世事心里头总归有些憋闷。近日里,他愈读圣贤书愈觉着百无一用是书生,因为书里只教人至诚至善,天下大义,无人敢写阴谋诡计,人心险恶。 “姐,我听闻贵妃娘娘与萧宰执有攀亲之嫌?此事是真是假?”宋明珏憋了半晌,小心翼翼的问道。 宋明月斜眼望过来,“你从哪儿听来的?” “赵颐说的。”宋明珏老实道。 七皇子赵颐乃武昭皇后嫡出次子,天资聪颖文武双全,幼年时便被后宫嫔妃们戏称为金童。传闻,赵颐束发之后一次出宫游湖,因湖边围满了前来一睹其容颜的少女使得不少人失足落水,引得湖中万尾锦鲤破水而出。更有文人林士撰文调侃,将皇城七郎比作倾城倾国的女子,称其为娇儿郎。赵宗谦听闻此言勃然大怒,胸襟开阔的七皇子殿下却不以为意,在崇文街的千客楼当众作了一首《玉人卷》赞颂历朝历代巾帼时不忘痛斥文人的风流成性致使多少佳人奇女子惜憾终身。与其他皇室子女相比较,七皇子殿下在士林里人望颇高,免不得有些恃才傲物,却深得赵宗谦喜爱。若赵卉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那赵颐生来便得老天无尽眷顾于一身。 宋明月黛眉浅皱,盯着宋明珏道:“才走了个不安好心的赵氶,又来个心思更加歹毒的赵颐?明珏,你少与他们来往,听见没?” 宋明珏不明所以,“赵颐哪里心思歹毒了?更何况赵氶是为了沈先生有意为之我自是知晓,可赵颐有何企图?” 宋明月眉头皱的更紧,放下筷箸道:“他给你什么好处了?” “什么也没给,只与我言谈了几句。照这么说来,大皇子送我宣纸又提点我练字,岂不是早有预谋?”宋明珏觉着姐姐谨慎过度,毕竟在夫子院几年下来,赵颐时不时会与他言谈几句说的都是些诗文典籍。除却大皇子,这位七皇子是愿与他第二亲近之人。 宋明月与赵颐谋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可每次赵颐似乎都会有意无意的多看她两眼,怪不得她会生疑。宋明珏见姐姐垂眸缄默,心知姐姐是关心所致,却怎么也不愿开口和解。他仰头喝完碗中的粥,放下筷箸,轻声道:“我吃饱了。”言罢,便起身回了自己屋。 宋明月扒拉着粥面上飘着的几颗豆壳,眸子一沉,默默收拾了碗筷。月光下,宋明月的身影在井天小院中显得格外萧条孤寂,宋明珏从门缝里偷偷瞧见,悔意翻涌。 要是先生在就好了。 八百里窑隔壁的寸土小院中,沈妉心抹了一把鼻尖下的细汗,手指上沾染的染料在嘴唇上留下一抹红艳。她却不自知,仍旧专心致志的做着手中活计。只会画画,不懂匠艺的沈妉心在给画上色时吃了不少苦头,三天两头的往墨染房跑不说,还费了不少银子。不过好在眼下这幅画所需色彩不多,三四味足够,否则墨染房的制料老头儿就要被她给逼疯了不成。 -- 第88页 沈妉心左手握住右手的手腕,稳稳的落下最后一笔,长喘了口气直起身锤着腰杆。婢女翠脔来的正是时候,轻手轻脚推了门进来,将食盒放在一旁,朝院中的长桌上望了一眼,略有失望。 画已被收起,放在了匣子里。姑娘说沈先生这几日都在为八公主的大婚忙前忙后,莫要打扰,只要每日定时送饭便可。愈是神秘,翠脔愈是想早一些看看那幅画。可惜,还是来晚了一步。 “劳烦翠脔姐姐了,这几日多亏了你送饭,不然我得饿死家中。一起吃些?”沈妉心一面打开食盒,一面对望眼欲穿的翠脔道。 翠脔回过头来瞧了沈妉心一眼,顿时捧腹大笑,指着沈妉心的鼻尖道:“先生脸怎的花了?这是给哪家姑娘挠的?” 沈妉心用袖子往鼻下一抹,见有染料也不以为意,大大咧咧的端起碗就吃,边问道:“你家姑娘怎么没一块儿来?” 翠脔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儿,替懒惰成性的沈妉心将食盒里的菜都端了出来,“先生以为谁都跟你似的成日闲着?” “有客啊?”沈妉心鼓着腮帮子,含糊道。 “是呢,还是个讨厌的人。”翠脔皱了皱鼻尖,一脸无奈。 沈妉心低头扒拉着碗里的饭,没有接话,翠脔时不时的望一眼过来,似乎翘首以待。沈妉心只得停下嘴,很是在意的问道:“谁啊?” “萧道儒!”翠脔立即回道,眼里冒着火光。 沈妉心点点头,又开始低头扒拉饭菜,好心宽慰道:“你家姑娘只要在水云净一日,那便一日避不开。何况人萧公子吃了那么多回闭门羹,总得给人留点儿念想不是,不然谁下次还来呀?” “他不来更好!” 沈妉心撇了撇嘴,塞入一块五花肉,嘀咕道:“那你家妈妈可要哭瞎眼咯……” 婢女翠脔难得的安静了下来,坐在沈妉心身侧,眼睛盯着鞋尖儿,而鞋尖儿则在泥土地上鬼画符。沈妉心吃的有些快,拍了拍胸口打出个响亮的嗝儿,翠脔鄙夷看来。 “话说你家姑娘为何不愿赎身?”沈妉心以袖代绢,抹了一把嘴。 翠脔看的直皱眉,掏绢帕的手缓缓从袖口抽了出来,道:“姑娘说出了窑子也不晓得能做什么营生,自古以来都是男子养家糊口女子勤俭持家,街面儿上也都是男子的活计。姑娘遇不上良人没个夫家,出了窑子一样是给人戳脊梁骨的命,赎与不赎无异。” 沈妉心收拾着食盒,扭头看了翠脔一眼,点头笑道:“倒也是这么个理儿。” 翠脔又道:“听姑娘说,妈妈原也是临州的花魁,虽未遇良人却也得贵人相助。人老珠黄时来了陇城,置办了这家水云净,身不由己不假却也自在。” 沈妉心将食盒与匣子一起捧到翠脔跟前,宽慰道:“你放心,沁儿姑娘曾言,你家姑娘的命是这窑子里最好的,将来铁定要比你家妈妈还快活自在!” 婢女翠脔眨了眨眼,格外认真的看着沈妉心,“真的吗?” 沈妉心心一软,又把瓷器活儿往自个儿身上揽,“真的,你家姑娘若是没遇上贵人,那本先生就作你家姑娘的贵人,这总行了吧?” 外强中干者,愈是心纯。沈妉心瞧的出来,翠脔笑自肺腑,待她接过食盒与匣子,沈妉心又嘱咐道:“记得叮嘱你家姑娘,一定得找信任之人裱此画,半点风声都走不得。” 翠脔重重的点头,“奴婢省得。” 送走人,沈妉心这才面露怠倦之色,她抬头望了一眼皎洁的月色,喃喃自语:“乱许承诺可是要遭雷劈的,大不了到时候给曲兮兮整个卖衣服的铺子就是,这女人嘛,除了金银首饰可不就剩裹身子的布子最涨脸面,保管她赚的盆满钵满的不愁吃喝……” 三月初三,风和日丽,皇室嫁女,普天同庆。一百千牛卫护送凤驾车撵,由正南门出宫,御南街肃清十里,迎亲阵锣鼓齐鸣,捧花童子沿街挥洒,漫天百花飞舞。高头大马红罗衫,将军子弟少年郎。十年守关凯旋归,正是意气风发时。 世人皆知,八公主国色天香,才淑兼备,如此大张旗鼓筹办婚事是理所应当。围观百姓无不羡慕得此贤妻的青年世子,虽说陛下对鲁国公多有嫌隙,可世子成了陛下的乘龙快婿,日后还怕不能平步青云? 第52章 热闹的人群后头,三人隔着些距离远远眺望。 除了一眼就能看出是婢女的翠脔外,其余两位女子均带着帷帽。其中一人个头尤为突出,比身侧的女子高出一个头来。站姿也极为不雅,双手自然垂在两侧,背稍弯,一只脚竹杆子似的杵着,一只脚往前跨出了半步。 “月子弯弯照九州,哪家欢喜哪家愁。依我看呐,这两家都欢喜不了,最欢喜的属皇帝老子。”个高的女子低声道。 “褚云恒如今已算登堂入室,于陛下而言未必可喜。”另一帷帽女子道,“九州又是何处?” “我老家。”沈妉心伸手拨开一条缝隙,送亲的人马已走到了最后头,她放下帽帘转头对并瞧不清脸的曲兮兮道,“你们就此止步吧,匣子给我。” 翠脔面无表情的递上匣子,曲兮兮忍不住撩开帽帘,忧心仲仲的道:“心儿千万谨慎些,你这身打扮委实破绽百出,万一叫人认出来了可如何是好?” 翠脔实在憋的辛苦,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若不是沈妉心胸无二两肉,她当真以为沈先生是个女子。可当沈妉心换上女装后,那粗旷的劲儿怎么看都与女子无关。 -- 第89页 “哎呀,姑娘您就放一百个心,连翠脔都不信,谁还能信先生是个女子。”翠脔是无心之言,可沈妉心是听者有意,宛如万箭穿心,成百上千的窟窿在漏寒风。 我都穿女装了还看不出来是个女的?没胸就是罪大恶极? 曲兮兮不敢多看沈妉心一眼,赶忙放下了帽帘,又憋着笑叮嘱道:“半个时辰后水云净的车夫老徐会在公主府不远处的临街转角候你,先生只需报上名讳即可。” “知道了知道了。”沈妉心理了理衣容,揣稳了匣子,转身挥手,“我走了。” 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褚家世子一下占尽了人间两大幸事,难怪遭人妒忌,可被当作棋子的八公主就显得格外可怜。沈妉心没有请柬,若是寻常人家的婚宴随意报个名头混进去也就进去了,可这儿是公主府邸。门前石阶下立着两排明刀明枪的侍卫,稍有不慎指不定就进大理寺候审去了。 但沈妉心亦不敢在门前徘徊,这些侍卫看穿着打扮便与京畿的不同,各个耳聪目明谨慎小心,目光一直在宾客间游离。想来定是褚家麾下的士卒无疑。沈妉心只迟疑了片刻,便跟在一肥头大耳的宾客后头上了石阶。余光瞥见几名持刀侍卫的眼神瞬时便转了过来,一直紧盯着她。 门口迎客的执事收下肥头大耳宾客的请柬与礼品后,转身递给了身后的小厮,那小厮立即仰头大喊:“兵部郎中郑大人到,送锦绣十卷!”紧接着,门内的高呼声叠叠层进,直到细不可闻。 沈妉心的小心肝儿跳到了嗓子眼,她欲躬身伸手,猛然心头一震,赶忙又直起了身,一手随意的将匣子递道那管事面前,冷声道:“丹心先生,送万金墨宝一副。” 执事鬓角有霜白,两眼却清明如潭水。他接匣子的手在半空一顿,似笑非笑的看着眼前这个帷帽遮面的女子,狐疑道:“您再说一遍?” 沈妉心呵呵一笑,再道:“公主府的老执事不甚耳力?还是不识得本先生?” 执事不为所动,缓缓直起身,双手放在腹下,好整以暇道:“不瞒先生说,今个儿一早老奴就请出了几位自称什么白玉先生,什么东周先生的。还请先生您呈上请柬。” 沈妉心将匣子直接撂在桌上,冷笑道:“我与那些蹭吃蹭喝的可不同,请柬我没有,但这墨宝你得收下,否则门前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侍卫大哥一会儿就会把您给请出去了。”说着,沈妉心指了指匣子,“您记着这画儿是本先生送给世子的贺礼,若当众打开定给世子涨足脸面,非万金不可出世,至于您信不信……害,您爱信不信。” 言罢,沈妉心不做片刻停留,挥袖而去。留下执事与小厮原地大眼瞪小眼,这持才傲物不可一世的文人墨客多了去了,就没见过敢在太岁头上这般嚣张的。胜在阅历颇丰的老管事思量了良久,他虽是公主府的人,可给世子撑腰这件事儿上也含糊不得,毕竟日后就是一家人,给世子涨脸不就是给公主涨脸嘛? 老执事打定主意,唤来另一个小厮,嘱咐道:“把这匣子给公主送去,就说是丹心先生送来的。” 匣子送到时,八公主殿下正捧着个合欢果出神。她怎么也没料到,母妃所说的风光大嫁竟如此风光。当年三皇姐远嫁边塞,也过不是八十人的仪仗队,可这次足足百人以上,一路上她在车撵里瞧见外头人山人海的景致荡魂摄魄。但再风光一时又如何,终究不是嫁给了自己的如意郎君。 “这是执事命奴才送来的。” “混账!这种时候公主谁也见不得,拿走!” 门外头传来麽麽的怒骂声,赵環高声问道:“出了什么事儿?” “丹心先生送来万金墨宝一幅,说是给世子公主殿下涨脸面,请公主殿下先行过目。”小厮一字不漏的回禀。 不喜言笑的赵環嘴角一弯,不顾麽麽阻拦,准允道:“呈上来让本公主瞧瞧。” 麽麽不甘心,仍做最后垂死挣扎,劝阻道:“公主殿下,按规矩……” “本公主既已出宫了,这公主府的规矩便是我说了算,呈上来!” 麽麽夺过匣子,狠狠刮了小厮一眼,小厮苦着脸双手合十无声求饶了几句,赶忙开溜。麽麽推门而入,刚把匣子放在桌上,八公主殿下又吩咐道:“你出去吧。” 麽麽是陪嫁过来的,深知这公主殿下的脾性,当下不敢有半分忤逆转身就出了屋,合上了门。 赵環一把扯下红盖头,长呼了口气,转了转早已僵硬的脖颈而后目光便落在了匣子上。匣子黑沉,一看便知不是什么好木材。需知好马配好鞍,若放在平常赵環绝对不会对这匣子再多看上一眼,可这匣子却是丹心先生送来的,那就是一块烂木头,赵環此刻也想打开来一探究竟。 “沈妉心。”赵環轻念着名讳,一面缓缓抽开了匣子。 兰溪戏水图她早已见过,故而她妒忌沈妉心侥幸入了蔡大家门下时也不得不佩服此人的天纵奇才。可当她将画彻底展开时,便不再这般想。画中的人是她无疑,莫说眉眼简直连睫毛都如实物一般真切,她忍不住伸手去触摸,从脸孔一直游弋到那一身火红的嫁衣时,她不禁呆愣住,就算是江南郡号称天衣无缝的裴家想必也做不出这身嫁衣来。 若是能穿上这身嫁衣,那才是真正的风光大嫁。 赵環被这个妄想的念头吓了一跳,手中一个不慎,画卷跌落在地。她赶忙拾起,如获至宝,这不是画,这是铜镜,是清澈湖面,是人心倒影。偏偏,就是不像一幅画。 -- 第90页 “青庐合卺酒,披红骑白马……”赵環轻声念着画中的题字,惨然一笑,“沈妉心,你可知怀璧其罪,既有天纵之才为何偏偏找上我?” 独断专行的八公主殿下自是不会给武痴世子商议的余地,不负沈妉心所望的当着数百宾客面儿,一展价值万金的墨宝。此画一出,宾客们似是忘记所来的目的,从头至尾皆是此画如何的惊世,如何的传神。风浪一波三折,一浪高过一浪,甚至有人妄言,盖过当世墨豪大家蔡寻。 沈妉心在公主府对面的街角等足了一个时辰,便见大门开了一条缝,确是那老执事。老执事在门口左右张望了一会儿,又对身后几个小厮模样的年轻汉子吩咐了几句,正待小厮们要去寻人时。沈妉心胸有成竹的走了过去,老执事双目放光一下便瞧见了她,赶忙快步迎来。 “寻我?”沈妉心故意东张西望的道。 老执事松垮的脸皮上堆足了笑意,带着几分惊诧道:“先生深谋远虑,是小的有眼无珠,还请先生多多包涵。”接着一摊手,恭敬万分,“八公主有情先生赴宴。” 熟料,给足了脸面,沈妉心却不买账,叹息道:“在下没有请柬,不再宾客之席,总不好因我坏了规矩,劳烦执事转告一声,改日在下定亲自登门拜访。” “这……”老执事一时左右为难,这丹心先生一直等在门外不走,为的不就是让公主殿下亲自请进去吗?怎么煮熟的鸭子送到嘴边都不要了? “敢问一句,赏画时蔡大家可在场?”沈妉心忽然问道。 老执事愣了愣,想了想道:“不曾,蔡大家开宴没会儿便离了席。” 沈妉心平淡无奇的哦了一声,继而作揖道:“多谢,告辞。” “诶!先生!”老执事朝沈妉心的背影挥手大喊,可那背影走的奇快,一会儿便没了踪影,老执事只得摇头叹声:“怪哉,怪人……” 人说春宵一刻值千金,可在八公主殿下眼里显然不尽如此。待宾客散尽后,褚家父子与八公主殿下聚坐一堂,老执事的细汗已滚成斗大的珠子从脖颈后往下淌。 “你说丹心先生是个女子?”赵環目光如炬,紧盯着头也不敢抬的老执事。 “确是个女子无疑,只是带着帷帽看不清容貌。”老执事抹了把汗。 “公主为何认定此人是沈先生?”褚郾城满脸红光,吃了几十桌的酒也不见疲态。 “将军不知沈先生名讳便唤做沈丹心吗?”赵環眉头一皱。 一言不发的褚云恒见状,跟着眉头一拧,开口道:“可公主不知半月前城内出了个也叫丹心的墨家先生吗?” 赵環一愣,“你说什么?” 第53章 赵環惊奇有二。 素来只观手中刃,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武痴世子竟通晓了世间事儿。最紧要的是,市井中风声鹤起的丹心先生她竟从未听闻过。 此丹心,可是彼丹心? 依照笔锋勾勒与下笔习性来看,不难看出这幅出嫁图与戏水图有异曲同工之妙。可青墨院蔡大家的关门弟子沈先生是个十成十的男子,那日他还在当众戏弄八公主来着,那放浪形骸的行径完完全全就是个男子! 念及此,赵環问道:“黄执事,可知此人下榻何处?” 老执事庆幸自己多留了个心眼,沈妉心前脚刚走,他便私下里遣人去打听了这位不可一世的墨客住处。只是那个地方显然令老执事有些难以启齿,故而犹豫了片刻,在赵環双目微眯之时,连忙道:“老奴打听过了,这位先生住在……住在八百里巷的隔街。” “一个女子住在那等杂乱之地,这个丹心先生该不会是哪家馆子里养出来,有意造势吧?”褚郾城冷哼一声,轻蔑道。 造势不假,否则沈妉心也不会挑八公主大婚之日将此画奉上,摆明了是有意为之。可令心思玲珑的八公主想不明白的是,此人若是沈妉心又为何要多此一举?蔡大家弟子这个头衔还不够吗?即便被逐出了师门,蔡大家曾经的弟子这一名头也足够让沈妉心在百花齐放的墨家中崭露头角。 难不成沈妉心确有难言之隐?比如,此人真是个女子? 褚郾城见八公主缄默不语,试探问道:“公主当真要去寻这先生?不如老臣先着人去打探一番再说?” 赵環面色沉静,且似有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道:“不必劳烦,既然此人留了话儿,那咱们等着便是。” 褚云恒与父亲对望一眼,起身告退。今日毕竟是大婚之日,赵環顺从的随着夫君告退而去。按照规矩,翌日需得给夫家尊堂奉早茶,原本该回府的褚郾城便留在了公主府。 皇家的婚宴比不得寻常百姓家热闹,更没有闹洞房这一说法。故而,才过亥时,公主府内便已寂静无声。 八百里窑此刻却是最热闹非凡的时候,今个儿夜里更是人潮如海,嫖客们往日里酒过三巡时说的都是些一言难尽的荤言荤语,可现下说的却都是八公主与世子的婚宴以及那幅震惊天下的出嫁图。 沈妉心倚在楼台栏杆上,一只脚都支出去了,手里拎着个银雕酒壶,举杯对月嘴里背着长恨歌:“杨家有女初长成,天生丽质难自弃……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九重城阙烟尘生,千乘万骑西南行……君臣相顾尽沾衣,东望都门信马归……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最后一句沈妉心说的尤为慷慨激扬,手一扬几乎洒出去半壶酒。 -- 第91页 “姑娘,先生耍酒疯呢?”翠脔没见过这模样的沈妉心,心头有些发怵,捂嘴轻声对曲兮兮道。 谁知,曲兮兮竟听的有些痴迷,不由得跟着念道:“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好词……”曲兮兮心悸时便会不由自主的唤沈妉心为先生,“先生的词,讲的是何人?” “嗯?”沈妉心面颊泛红,醉眼朦胧的望过来,嘴角弯弯,“讲的是一个……故人。” “故人?”曲兮兮有样学样,一手搭在栏杆上,头枕在胳膊上,看着眸子明亮如星辰的沈妉心。 沈妉心仍是那身女装,酒晕似抹上了胭脂,在春月下格外生出几分妖娆之色。她仰头喝了口酒,酒水从嘴角溢出,沾染了衣襟,她笑的似醉非醉,伸出一根青葱细指在曲兮兮面前晃了晃,道:“你莫猜,猜出来了也莫说,说了就没意思了。” 曲兮兮心头小鹿在撞,面色却是平静,又问道:“那人可是先生喜欢的人?” 沈妉心摸了摸下巴,啧啧两声道:“算不得。”小家碧玉是生的惹人怜,可毕竟是个小姑娘家家的,沈妉心都一把年纪的人了,虽然在这里人看着年轻了不少,可也不至于老牛吃嫩草。更何况,她帮宋明月纯粹属于阴差阳错的意外,也算是妙不可言的缘分。没料到的是,这一帮就骑虎难下了而已。 算不得喜欢,却又为那小丫头拼死拼活…… 沈妉心游神了一瞬酒便醒了不少,她支起身给对面瘫软的曲兮兮斟了一杯酒,举杯道:“本先生还是更喜欢兮儿这样的美人儿,不但人长的美,心更美。若是没有兮儿,也不会有今日的沈妉心,在下敬姑娘一杯,大恩不言谢!干了!” 曲兮兮端起酒杯,白皙的脖颈一仰,杯酒入喉,潇洒自如。 “好!”沈妉心眸子一亮,这是小家碧玉所不能为的,可眼前这个女子举手投足间便浑然天成,淋漓尽致。 曲兮兮美目流盼,笑道:“先生若是想谢,奴家倒是可以给先生一个机会。” “你说。” “再为奴家画一幅。”曲兮兮没见过那幅闹的满城风雨的公主出嫁图,可听了一夜嫖客们的言谈,早已心痒难耐。 沈妉心大手一挥,豪气道:“莫说一幅,只要是兮儿开口,十幅百幅都不在话下!” 曲兮兮心头一震,笑颜勾魂,“不,奴家只要一幅。” 沈妉心微微一愣,旋即莞尔一笑:“好,只这一幅,我便要让你流芳百世。” 曲兮兮举杯,百转柔情:“那奴家可得敬先生一杯。” 婢女翠脔见二人喝的尽兴,搬了张小茶几来,摆上几个小菜便自觉退避到了一尺之外候着。沈妉心刚夹了块肉儿塞进嘴里,就听曲兮兮道:“先生方才的词里说的可不止一人,是不是?” 沈妉心咽下口酒,啧了一声:“还是我兮儿聪明!不过那几句词也是为了应景儿瞎嚷嚷的,说的是谁也好,不是谁也罢。” “那先生可知为何偏偏是八公主下嫁了褚家?”曲兮兮笑意深长。 沈妉心猛摇头,好奇道:“为何?” “听闻贵妃娘娘的娘家与萧宰执祖上有亲,入了宫之后也算沾亲带故的,只不过两家人极少往来,朝中人大都不知罢了。”曲兮兮见沈妉心死死盯过来,也不闪躲。 “你从萧道儒那听来的?”沈妉心问道,见曲兮兮但笑不语,又道:“这傻小子还真是什么都与你讲,可见他对你有多痴情。” 闻言,曲兮兮坐直了身子,淡笑道:“奴家在先生眼里便那么不守信吗?” “我可不是这个意思。”沈妉心赶忙撇清,“这好歹也算是一件秘闻,叫有心人知晓了,还不得给人说三道四的背后戳脊梁骨啊。” “萧公子是个正人君子,可没先生这般滑头。”曲兮兮嗔怪道。 沈妉心嘴角扬起一抹奸笑,阴阳怪气道:“是是是,谁叫人家一表人才又是个才高八斗的书呆子呢。” 要换做小家碧玉早扑上来一通乱锤,可曲兮兮不愧是素养极好的窑楼花魁,只淡雅一笑眉眼间油然而生的妖媚便叫沈妉心悻悻闭了嘴,否则再送来几眼秋波怕是难以承受美人恩。 酒足饭饱后,沈妉心起身告辞。曲兮兮几番欲言又止,最终仍是问道:“先生还要回宫中去吗?” 这种把酒言欢,不顾昨日明夕的日子不知何时能再有。沈妉心看得出曲兮兮的不舍,她抬手拂过曲兮兮额前垂落的一缕青丝,柔声道:“回了也忘不了你。” 曲兮兮一愣,不知为何竟忘却了羞意,定定的目送沈妉心出楼。 翌日一早,沈妉心便起身梳妆打扮,描了眉画了眼,扑了胭脂抹了淡唇。因为穷,买不起铜镜,只得对着院里的水缸一通猛照。待到她满意时,已日上三竿,正是登门拜访的好时辰。 公主府的老执事一幅恭候多时的模样,沈妉心几乎没费劲儿就被请进了公主府。见着精气神儿十足的八公主殿下时,沈妉心忍不住腹非心谤,看来那身强体壮的褚家世子功夫不到家啊?不然这公主殿下怎恁的有精神?但凡多战了几个回合不到晌午能下的来床?该不会那个可怜虫在床下睡了一夜吧? 被沈妉心评为外强中干的八公主殿下挽起了妇人髻,一张鹅蛋脸更加光彩夺目。只是仍板着个脸,言辞也一点儿不近人情:“在本公主面前还不脱帽?” -- 第92页 所幸沈妉心有备而来,大大方方的摘了帷帽,作揖道:“民女丹心拜见公主殿下。” 男子作揖,女子施礼。古来素有讲究,如沈妉心这般不伦不类的行径,叫八公主殿下看了直皱眉头,但又不能出言训斥,便更加气势凌人,“出嫁图可是你所作?” “正是民女。”沈妉心抬头,与赵環四目相接。 赵環眉头一拧,不禁轻声喃呢:“真像……”接着,她上下仔细打量了沈妉心一遍,心生疑惑。眼前这人怎么瞧都像是个女子,于是问道:“你可有孪生兄妹?” 沈妉心沉着道:“并无。” 赵環沉吟片刻,转了话锋道:“不知先生师出何人,又有何所求?” 沈妉心莞尔一笑:“民女之所求公主已做到,故而民女已再无所求,今日登门拜访只为谢恩。” 赵環亦无惊诧,轻轻一笑,只道:“既如此,本公主岂能白白辜负了先生的好意。即日起,先生便入府上卿如何?” “谢公主赏识!”沈妉心欠身施礼。 第54章 依着赵環养尊处优的性子,公主府的待遇应当不逊于宫中。只是府中的奴才们与那主子一般太不近人情,言行举止皆一板一眼好似木头人。 “先生,您的厢房在左院,请先生随奴才去。”这生的白净看着年纪与沈妉心相仿的小内侍从头至尾都不敢抬头。 沈妉心也懒得与他攀谈,“带路吧。” 二人刚要绕过前厅,迎面便见老执事领着一人正往这边儿走来。沈妉心眯眼瞧过去,吓的险些掉头就跑。老执事身后跟着的不是别人,正是多日不见的蔡寻。 蔡寻面色凝重,本就不苟言笑的肃容此时更加阴沉的可怖。眼瞅着人愈走愈近,避无可避,沈妉心撇了一眼栏杆外的水池子,正思量着跳还是不跳时,老执事已到了跟前,打了声招呼:“丹心先生。” “黄执事。”沈妉心微微欺身,而后极为自然朝他身后望了一眼,立即收回目光,“这位老先生是何人?” 老执事诧异了一瞬,旋即释然道:“这位是蔡寻蔡大家,想来大家久居深宫,也不怪先生不识得。” 蔡寻早已将沈妉心打量了好几个来回,一双浑浊的眼睛硬是眯成了一条缝,见沈妉心大惊小怪的望过来,不由得跟着瞪大了双目。 “久闻无寻道人高明,小女三生有幸!” “沈妉心?”蔡寻唤道。 沈妉心淡然一笑,欠身施礼:“小女丹心,见过蔡大家,不过小女并非姓沈。” “那姓什么?”蔡寻问道。 沈妉心微微垂头,眼珠子一转,“冘。” 蔡寻瞪眼,“天底下还有这个姓?” “大家……”老执事在旁小心翼翼道,“公主已在正厅候着,您看咱们是不是……丹心先生就住在左院,一会儿蔡大家若是想见随时能见着。” 蔡寻不可置信的看向老执事,“她是公主府的客卿?” “刚入的府。”沈妉心微微颔首,似有些得意。 蔡寻神色复杂的看了她一眼,不再多言,随老执事快步而去。沈妉心见人没了影儿,这才收回了目光,沉思了一番后对那小内侍道:“我要出府一趟,打点些事物什,蔡大家若是来寻,便让他寻去八百里窑。” 小内侍低垂着头,恭敬应下。 沈妉心没有自诩天下第一的自信,从蔡寻方才那番神情瞧来定是起了疑心,再让他琢磨一番便可认定她就是沈妉心无疑。一眼尽天下这名头,可不是空穴来风,老蔡头儿的本事沈妉心还是掂量的轻。想要再次入宫,这一关无论如何也躲不过去。 蔡寻今日来的目的,无非就是那幅公主出嫁图。 八公主从不在无寻道人面前摆谱儿,在宫中时恭敬谦虚,在公主府亦是如此。蔡寻观画许久,一盏茶早已凉透,她也不出声打断,只静静在旁作陪。 直到蔡寻的目光从画上移开,恭候多时的八公主才出声道:“此画可评为几等?” 赵環还是第一次见蔡寻有眉头紧锁不曾展开的时候,只见蔡寻微微摇头,叹息道:“老夫作画半生,竟不知这小小炭笔却能达到如此境界,公主殿下这等画技老夫不曾见过,难以评定。” 赵環愣了,不知所措的看着蔡寻。蔡寻的目光再次游移到了画上,他与画隔着十步之遥,远观而望:“这画若是立着,远望而去便如真人无异,瞧不出半分瑕疵。不言意境,单凭这画技已是无人能及,何需评定?” 天底下人像画无人能出其右的蔡寻如此笃定,那世上便再无第二人。赵環此刻心如波涛汹涌,难以平复,她不禁问道:“蔡大家可能画的出?” 蔡寻仍是目不转睛的盯着画,沉声道:“稍加时日,兴许……” 八公主殿下的心境虽难以言表,面色却能仍如湖水般平静,只是言语有些颤声:“父皇已赐封褚云恒为千牛卫中郎将,明日殿召之上原想让他献上此画,如今看来还是大家合适些,不知大家意下如何?” 沈妉心做梦也想不到,她呕心沥血的成名之作还未等完完本本的公诸于世便成了蔡寻眼中的烫手山芋。只是蔡寻也不含糊,直言笑道:“老夫若将此画呈圣,那岂不是摆明了要站萧家?” 赵環眸子一黯,柳眉微皱:“事到如今,难道大家仍要置身事外吗?” -- 第93页 蔡寻避而不答,道:“公主殿下才是,不该置身其中。” “皇室女子本就是权势的棋子,我早已身在其中,只不过棋子亦分孰重孰轻罢了。”赵環面无表情的道,眼底却透着一丝悲凉。 蔡寻望着隐忍不发的八公主,一时无言。曾记得,陈孤月谶言,此女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是百年难遇的不世之材,可惜是个女子。当年陈孤月上呈《兵降十二策》时十三岁的赵環读阅后隔日便给赵宗谦递了一份《兵降十二策广解》,令满朝文武震惊不已。可赵宗谦却更加疏远这个惊才绝艳的女儿,这让人大为不解,至今仍是赵環心中的深壑。 “可陛下并非如此想。”蔡寻叹息道。赵宗谦虽对赵環极少过问,可宫中但凡有赵卉瞧的上眼的东西,私下里都要给八公主那送去一份。 赵環冷哼一声,“父皇如何想,与我何干?何况嫁入褚家不也是父皇的旨意?” “公主,虎毒尚不食子,贵妃娘娘即便再有过错,陛下亦不会迁怒于公主。”蔡寻言罢顿了顿,猛然一甩袖袍,“罢了,此乃天子家事,恕老臣多言。此画既是他人赠予公主,不如就由他人呈圣,老夫今日不过是来开开眼界,就此告辞。” 昔日,贵妃赵湮蕴以梅花酒荣得赵宗谦独宠,可好景不长,在诞下八公主赵環后得宸妃阮高氏谏言雨露均沾。偌大个后宫,人人都得分一杯羹贵妃娘娘自是妒意渐生,暗地里使了不少见不得人的手段,最后虽不至于落得个凄惨的下场,但皇帝陛下临幸的日子屈指可数。这些怨言恨语自然而然就落到了赵環的耳根子里,加上宫中仅有两位公主,赵宗谦又独宠四公主,换做谁受这待遇心中都不免有怨言。 蔡寻不忍心眼睁睁看着这空前绝后的八公主走上岐路,可天子之心便是他也不敢妄加猜测,更不敢当着八公主的面儿说出来。诚如陈孤月所言,这世道上的人各自有各自的命,即便你横插一脚,命中注定的结果也差不离。 赵環立在画前伫足良久,蔡寻最后一言显然话中有话。此画是沈妉心送来的,便由她呈上殿前?起先赵環有意试探蔡寻是否亦能作出此等惊世之画,毕竟天下之大能人辈出,皇帝御前无需两位顶尖一流的大家。蔡寻的言下之意显然有些牵强,既如此便正合赵環的意,就用此画抛砖引玉,把这位横空出世的丹心先生送入宫中。更何况,蔡寻此言既出,那就摆明了他不会横加阻拦。 赵環亲自收敛装好画卷,指腹在紫檀匣子上轻轻摩挲,她喃喃道:“母妃所不能及的,便由我来做……” 蔡寻出了公主府,健步如飞的往八百里窑去,所幸是白日里,否则叫人瞧见了蔡大家寻窑子又是一段饭后闲茶的谈资。东打听西打听了一阵,蔡寻好不容易再隔壁的小暗巷里寻到了那扇破败的小门户。 蔡寻在门口原地转了两个圈,长出了口气,上前正要敲门。可巧,门自个儿朝里拉了开来,姑娘家打扮,脸上抹了脂粉的沈妉心咧嘴一笑。 “师父,您来了,请进。” 蔡寻捂着胸口,匪夷所思的瞪着沈妉心,在门槛儿站了好一会儿,他才抬起脚小心翼翼的入了门。沈妉心左右张望了一眼,随后关上了门。 “徒儿这是狼窝还是虎穴?看把您给吓的。”沈妉心好气又好笑的看着全身绷紧的蔡寻。 蔡寻猛然出手,一步跨上前伸手就钳住了沈妉心瘦尖的下巴,仔仔细细上上下下前前后后打量了一番,才喘出口浊气,虚惊一场般的道:“是我徒儿没错儿。” 沈妉心哭笑不得,这半路捡的便宜师父才了不得,竟不质疑她是男还是女,她忍不住问道:“师父,您就不好奇徒儿怎么变成个女的了?” 熟料,不似寻常人的无寻道人果真就不似寻常人,翻了个白眼道:“是女娃娃怎了?女娃娃老夫就打不得了?” 沈妉心赶忙拉住他的手,讨好道:“师父不愧是师父,句句在理,我不在的这段时日师父过的可还安好?宋明月过的如何?” 蔡寻冷笑一声:“你还有心思关心那个小丫头?” “不是!”沈妉心急了眼,“那我送入宫的银子呢?她收到了没啊?” 蔡寻看着瘦了一圈的徒儿,心一软,柔声道:“哎呀,收到了,欢喜的不得了。” 沈妉心拍了拍一马平川的胸口,放心道:“那就好,那就好,师父啊,您看我这小破院也没啥好招待您的,我回我的公主府,你回你的皇宫大院,咱们改日再见。” “你慢着!”蔡寻一眼就瞧出沈妉心的企图,拉住她的胳膊笑道:“这就想走?实话与你说,为师这趟出宫可是专程为了你而来,你若不把这事儿交代清楚明白今个儿哪儿也别想去。” “何事?”沈妉心一脸莫名。 蔡寻笑而不语,嘴角愈扬愈高,笑的有些瘆人。 第55章 沈妉心后脊背发凉,使出了吃奶的劲儿也没掰开蔡寻瘦骨嶙峋的手,她嘿嘿一笑,求饶道:“师父,咱们有话好好说,坐下说。” 蔡寻笑出了两排曾亮的老牙,“为师一松手,你这小王八蛋就跑了呢?” “那……”沈妉心指了指屋子,“那咱们进屋说。” 一老钳着一少往屋里走,二人横着进门时因不够宽敞被卡在门槛儿,老蔡头儿仍是不松手,二人只得侧身而入。蔡寻一松手,反身就把门给锁了。 -- 第94页 看着防徒如防贼的蔡寻,沈妉心疾首痛心,人与人之间的信任怎就这么脆弱不堪? “说吧。”蔡寻弹了弹衣袖,负手而立,好整以暇的看着沈妉心,“出宫时你是不是就算计好了此事?” “算计好了啥?”沈妉心揉了揉胳膊,见蔡寻眯眼,故作恍然大悟,“师父所指是入公主府一事?哪儿能啊,徒儿我又不是陈孤月那般深谋远虑,这纯属误打误撞。” 蔡寻冷哼一声,笑道:“人说教会徒弟饿死师父,你这小王八蛋到好,自个儿私下藏了一手,这事儿总没赖错你吧?” “哎呀……”沈妉心扭捏作态,看的蔡寻直皱眉。 “好好说话!” 沈妉心立即站直了身子,低眉顺眼的道:“师父,我说这是我从老家学来的您信吗?” “信。”蔡寻毫不迟疑的点头,“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只不过为师没料到,你竟是借了八公主的手。” 沈妉心一愣,思绪转的飞快,“师父的意思是借错道儿了?” “诶!”蔡寻走到瘸了个腿儿底下垫着书本的高椅边儿,瞅了几眼转身慢慢坐下,又挪了挪屁股才觉着坐稳了,而后伸手点了点凹凸不平的桌面,“倒茶,渴了!” 沈妉心这才回了神,赶忙端茶递水,小心翼翼的问道:“徒儿……徒儿愚钝,还望师父点拨一二。” 蔡寻撇了她一眼,嘴角带着冷笑喝了口茶水,不知是何缘故,只见蔡寻猛然瞪大了双目,咕噜一声宛如咽下的是一口毒药。蔡寻难以置信的盯着浑浊的茶水看了半晌,而后面色凄惨的长叹一声:“徒儿啊,出宫这些日子真是难为你了。” 沈妉心莫名其妙的夺过茶盏,也不嫌弃,将就着喝了一口,“这茶水怎的了?” 见状蔡寻更是痛心疾首,重重拍了拍沈妉心的肩膀,悔恨莫及的道:“为师若知你落魄至此,也不该与你赌气,出宫时不给你半分银两傍身。” 沈妉心皮笑肉不笑,“师父您严重了,您若不与徒儿赌气,徒儿哪来今日所得,咱们各取所需,各不耽误。” 蔡寻脸色骤变,搭在沈妉心肩膀的手使了几分力道,咬牙切齿道:“你我师徒何日能坦诚相见?为师好不容易心疼你这小王八蛋一回,你就不能随了为师的意装装样子?” 沈妉心赔笑:“您这就没劲儿了,咱们师徒素来都是心知肚明,心照不宣,有些话说多了徒增三千烦恼,您怎明知故犯呢?” 蔡寻微微眯眼,沈妉心立即又道:“您就此打住,何时徒儿喝多了自有不少掏心窝子的话与您彻夜长谈,到时再烦恼不迟。眼下您还是多点拨点拨徒儿才是。” 蔡寻轻叹一声,垂眼看了看脚下垫着的书本,上头白纸黑字写着《礼记》,他嘀咕了几句:“若是叫陈孤月瞧见了,定要骂你个狗血淋头,糟蹋典籍罪不可恕。” 饶是沈妉心无数根花花肠子,此时拧的打了结也不明白此话何意。就听蔡寻似絮叨般的道:“陈孤月回京前便稍了封密信给陛下,褚郾城此人衷心不愚可拢不可放任,萧玄仲是个老狐狸不假,却最会揣度圣意,又偏偏恰好与他所想不谋而合。国公府与相府公主府三力合一,看似所向披靡,可暗地里不知多少豺狼虎豹伺机而动。徒儿啊……”蔡寻抬眼望来,神色交织复杂,“你此刻一鸣冲天,可知已是众矢之的?” 沈妉心听的小心肝儿砰砰直跳,若不是咬紧了牙关,只怕要从嘴里跳出来。蔡寻此番言语看起来似风马牛不相及,前言不搭后语,简直不知所云。可沈妉心却细思恐极,愈是深思愈是手脚发麻。 曲兮兮那日所言忽然在耳畔炸响,贵妃娘娘与萧家有血缘之亲此事若并非空来风,那八公主遂陛下旨意与褚家结亲便是将褚家与萧家绑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而执掌半壁朝堂的萧宰执以皇帝陛下马首是瞻,不论是朝堂之上还是兵权之下,赵宗谦手中的这柄利剑都将披荆斩棘,为东宫之主荡平一条康庄大道。而成就今日局面的,竟是沈妉心费尽心机的那幅探亲图? 且不论是皇后娘娘顺水推舟,还是陈孤月运筹帷幄,眼下木已成舟,再无半分回旋余地。更令沈妉心忐忑不安的是蔡寻顷刻变化的神色以及那句众矢之的。 沈妉心不自觉的咽了口唾沫,颤声道:“徒儿不过区区一介墨客,何以成为众矢之的?” 蔡寻眉峰一挑,“区区一介墨客?那为何六皇子独独对你青眼相看?还送你送到正南门下?” 沈妉心眨巴眼睛摇头,坦诚道:“徒儿不知。” 蔡寻挤了挤嗓子,看了眼浑浊的茶水,又看了看无动于衷的沈妉心,无奈道:“不往远了说,就说前朝晋国,三百多年以来按例皆是立长为储君,太平盛世之下本无可厚非。可当今天子不同,乱世之中未统大业,北莽边陲连年犯乱,西面北晋虎视眈眈,但凡东宫无能平庸那便又要重蹈覆辙,天下大乱。即便陛下有生之年能得偿所愿一统江山,又如何能安心将这偌大的基业交给一个无能之辈?” 沈妉心恍然大悟的点点头,可她对皇室子女知之甚少,仅一个看似平庸无奇却并非平庸的六皇子赵氶。于是道:“皇子们要想大显身手有的是机会,姓赵……陛下重武轻文天下皆知,怎会因我一幅墨画而多看他们几眼?” 蔡寻笑意玩味:“陛下若当真重武轻文,又哪会有国士无双的陈孤月?” -- 第95页 沈妉心哑然,心中顿时杂乱无章,蔡寻轻叹一声:“这些年北莽有褚郾城镇守,皇子们尚无机会建功,自然得在朝堂上作文章。可天下泱泱学子能入国子监者十不剩三,登堂入室者早已被萧玄仲温承左丘明这等权臣纳入囊中,如赵氶这般最会审时度势的人便退而求其次相中了你这种漏网之鱼。不过多少也与为师脱不了干系,你若将来在朝中一鸣惊人,只怕这些皇子们不折手段也要拉拢你。” “拉拢我?”沈妉心不觉好笑,“师父,瞧您这说的,好像拉拢我就能入主东宫似的。” 蔡寻面色一沉,目不转睛的盯着沈妉心,沉声道:“大才之者当辅佐帝业以安天下,你若怀惊世之才,谁能驾驭你,谁便是东宫之主。” 沈妉心张大了嘴,惊骇难言,半晌才磕磕绊绊道:“可,可我……师父,您可得救救徒儿,什么狗屁惊世大才,徒儿就是个穷画画的,啥也不懂,啥也不会啊!” 蔡寻目光深远,叹息道:“为师观人数十载,你我师徒半年为师竟看不透彻,若在青墨院时为师还可予你自由身,可如今你已名扬在外,八公主岂能轻易放过你?陈孤月谶言你乃最大变数,为师原是不信,可眼下却是不得不信。你出宫想混出点名堂也好,想挣点银子也罢,总比在宫中受人牵制的强。陈孤月那日回京与为师下了盘棋,道你要掀起大风大浪,没成想你竟如他所愿。徒儿啊,这步棋是为师败了,落了子便悔不得。” 沈妉心心头一震,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切问道:“那,那陈孤月可有算到我将入谁门下?” 蔡寻冷哼一声,轻蔑道:“他若真能偷窥天机,还回来作甚?” 沈妉心顿时泄了气,瘫坐在地,仰头看着蔡寻,哭丧着脸道:“那怎么办呀,徒儿这回算是九死一生……不!十死无生,死到临头了!” 蔡寻看的心烦意乱,一脚就踹了过去,骂道:“没出息的玩意儿!为师平日里怎么教你的?做人如画人,遇事不可自乱阵脚!观眼观口再观心,但凡是个人他就有弱处!” 沈妉心撇了撇嘴,小声嘀咕:“哪儿教过啊……” 蔡寻抬手作势要打,沈妉心偏过身子低头要躲。蔡寻一不留神就瞧见了沈妉心额头上那道指甲盖大小的疤,放下手重重叹了口气,温声道:“三月里的天,地上寒,起来吧。” 蔡寻站起身,斜了她一眼,道:“接下来的路是福是祸由你自己走,这天下为师说了不算,可他陈孤月赵宗谦说了也不算,但你这小王八蛋的命为师说了算!” “师父……”沈妉心心头一热,险些就要跪下,“您为何对我这般好?” 蔡寻倒吸一口凉气,怒骂道:“为师这辈子就你这么一个宝贝徒弟!不心疼你心疼谁去!方才你还说心知肚明心照不宣,不说你知道个屁!” 沈妉心破涕为笑,上前就揽住了蔡寻的胳膊,蔡寻吓的花容失色,立即跳开了去,赶蝇虫一般甩手道:“去去去,没大没小!男女授受不亲,不知羞耻!” 沈妉心不以为意,安心的倚在门框边,啧啧道:“有些老头儿就是嘴硬,明明心里欢喜的很嘛。” 蔡寻走到院中,转头瞪来一眼,见沈妉心好了伤疤忘了疼,思前想后道了一句:“前些日子宋明月来青墨院寻陈孤月,二人在飞榭亭下了半日棋,二百三十七手宋明月输了五子,陈孤月当即收她为徒。” “什……什么!?”沈妉心弹起身。 “你可知,能与陈孤月对弈过二百手者,普天之下不足五人?” 蔡寻洒然离去,留下胡思乱想的沈妉心。 第56章 南晋十二州,有城池三十八,江南郡位于东南以盛产山林墨豪与丝绸锦缎闻名于世。而在江南郡唯有一家得上天垂怜,从百余家绣庄中脱引而出每年制布料万匹进贡朝廷。 陇城建康坊江南裴家绣庄的匾额还是孟尝先生亲笔所落,比起什么云绣坊什么红袖阁的附庸风雅,光“江南裴家”这四个就足以震慑四方。裴家虽家大业大,可祖上也不知倒了什么血霉,裴老爷子一辈兄弟五人,积攒家业时死了三人,仅剩裴老爷子与最小的五弟。裴老爷子娶了八房妾室,可膝下并未枝繁叶茂,子女不过三人。那五弟就更惨,已是知命之年也无半个儿女。 太元七年,陈孤月名震天下,裴老爷子的二子正值热血少年时,不顾家人阻拦乘江前往陇城谋仕途。天不遂人愿,大船行至江中突遇暴风雨,一船三十几号人无一生还。裴老爷子在家中听闻噩耗,一病不起,待一月后二子的尸首送回江南郡时人都烂成了泥,裴老爷子险些一命呜呼。 所幸裴老爷子还剩了一双有出息的儿女,大儿子与排行老五的叔叔齐心协力将家族事物打理的仅仅有条,家业也是愈做愈大。三女儿自幼聪明伶俐便遵从二哥的遗愿来了京畿之地开铺子做买卖,日子也是愈发的蒸蒸日上。按理说,裴家的家业如此往后发展下去不难成为百年世家,可偏偏就在这个时候遇上了一位奇人。 沈妉心在建康坊转悠了半日,自然是得了八公主的准许。她从街头打听到了街尾,所问只一件事儿:这条街谁家衣裳裁的最好?问过的人不论是路人还是店铺掌柜皆抬手一指,道:“瞧见没,街头匾额最吓人的那家就是。” “江南裴家绣庄?”今日日头有些亮堂,沈妉心以手遮在额前,眯起眼去瞧才明白这家绣庄为何被人称为吓人。那鎏金的匾额左下角处印着个章,章子内篆刻着四个小字——孟尝先生。 -- 第96页 于孟人,字孟尝,号孟尝先生,青墨院三首之一,善书字。 “是够吓人的……”沈妉心抚了抚一马平川的胸口,咽了口唾沫往里走。 铺子里的小丫鬟长的眉清目秀,有股子江南的特有风味,见了人大大方方往里请,不带停歇的就开始为沈妉心量身定衣,“这位姑娘瞧着身形高挑,正适合前些日子刚出的新样式,若是没姑娘这般的身形还真驾驭不了,姑娘可要试上一试?” 老话说的好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还是这么个可人儿的小丫头,沈妉心唯唯诺诺的推搡道:“不……不了,我今个儿不是来挑衣的。” 小丫鬟也不气恼,大方一笑,问道:“敢问姑娘,有何贵干?” 沈妉心贼眉鼠眼的左右张望了一圈,偌大个铺子似是只有小丫鬟一人,便道:“不知你家掌柜的可在?” 殊不知每日来铺子里寻人的没有四五个,也有九十个。有的是慕名而来,有的是来裁衣的,更有甚者是来提亲的。习以为常的小丫鬟当下就变了脸色,下了逐客令,气焰不善道:“掌柜的不在,今个儿不在,明个儿也不在。” “那何时在?”沈妉心不愿空手而归。 “何时都不在,姑娘若不挑衣便莫要扰人做买卖,还请回吧。”小丫鬟脸色摆的有模有样。 沈妉心暗自思量了一番,原想赖着不走又怕给人留下泼皮无赖的印象,毕竟有求于人,于是便就此作罢。她从胸口摸出一张纸,递给那小丫鬟,尽量温和的道:“那这样,我这儿有一张图纸,劳烦姐姐转交给你家掌柜,明日巳时我再来拜访。” 小丫鬟显然涉世未深,接过就要打开。沈妉心赶忙拦下,赔笑道:“这纸中内容只可给你家掌柜的看,你放心我绝无恶意。” “凭什么信你?”小丫鬟还算机灵。 沈妉心只得退而求其次,道:“这就是一张衣裳样式的图纸,你要看也行,找个没人的地儿自个儿看。” 小丫鬟盯着沈妉心瞧了一阵,而后将图纸收起,勉强答应了下来,“好吧,我会帮你转交给掌柜的。” “那就多谢了。”沈妉心作揖,“告辞。” 女子作揖,小丫鬟愣了半晌,心生疑惑。她拿出图纸看了一会儿,忍了又忍最终还是忍住了作祟的好奇心。小姐说了,出门在外比不得家里,凡事儿都得多留几分心眼。可小姐在看了那张图纸后,二话不说就要见那送图之人,没了半分往日的稳重。小丫鬟说人已走了后,小姐竟有几分失神。 第二日,离巳时还有一刻,素来不露面的小姐竟早早去了铺子里等候。那作揖的古怪女子如约而至,小丫鬟没了昨日撵人的气焰,把沈妉心引去了铺子的后堂。 见识过宋明月的闭月羞花,也见识过曲兮兮的沉鱼落雁,还有八公主的国色天香。沈妉心自以为再难有女子可与三者相提并论,可当见着江南裴家绣庄的掌柜时,沈妉心还是稍稍失了神。 何谓小家碧玉,我见犹怜。说的就是眼前的女子,一举一动温婉如玉,一颦一笑婉转千回,不经意间便撩人动弦。 沈妉心迷迷瞪瞪的作揖道:“在下丹心。” 女子掩嘴偷笑,施礼道:“小女子裴岚莛。”言罢,女子望着沈妉心笑而不语,与其对视良久。 沈妉心痴迷画人像,但曾因天下女子美的如出一辙,丑的千奇百怪而心灰意冷过一段时日。自打见着宋明月曲兮兮赵環这般美的各有千秋的女子后,她才又重拾了兴致。眼前的女子又与那三人不同,沈妉心恨不得能多看两眼,将这女子的眉眼容貌刻入心中。她看的入神,不自觉跨出一步。 裴岚莛不曾遇见过这样的人,来了陇城后为开铺子免不得与各式各样的人打过交道,是垂延她的美色,还是贪图她的家世,她都在熟悉不过。可这个作揖的女子,看她的眼神尤为怪异,不似在看人,似在窥视她的心,令人毛骨悚然。 就在沈妉心欲跨出第二步时,裴岚莛唤道:“丹心先生。” 沈妉心登时回神,俏脸一红,赧羞道:“在下失礼,望姑娘恕罪。实在是姑娘生的有些美,在下一时没忍住。” 莫说是个男子,即便沈妉心是个女子,这般不顾礼数的盯着人猛瞧一通,换了谁也要恼。可偏偏此人直言不讳,承认的也干脆,倒让受害者裴岚莛哭笑不得。 “先生可是作王女出嫁图的丹心先生?”为了不让这屋内的窘迫继续扩散,裴岚莛转了话锋问道。 “是在下,昨日送来的图纸姑娘可曾过目?”沈妉心不敢在明目张胆的犯罪,目光在屋中四下游移,最终落在裴岚莛身后的案桌上。 裴岚莛顺着她的目光,转身拾起了桌上的纸张,正是昨日沈妉心送来的图纸。上头绘有一套女子服饰的样图,上身是小立领的窄袖短衫,下身却是似裙又似裤的长摆,腰间配有二指粗细的皮质紧环,以流苏点缀挂饰。光瞧着图纸便觉英姿飒爽,不知穿在身上又是何等风光。 裴岚莛将图纸竖立在沈妉心面前,看了看图纸又看了看沈妉心,不禁问道:“敢问先生,此图出自何人之手?” 瞧见了裴岚莛眼中遮不住的惊艳之色,沈妉心负手而立,微微颔首,得意洋洋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裴岚莛看着她怔了半晌,而后莞尔一笑:“这几日崇文街的人都在议论先生,说先生是百年奇才,裴岚莛原以为他们喝高了夸大其词,今日一见才知那些成日夸夸其谈的读书人也有心口如一的时候。” -- 第97页 这下轮到得意忘形的沈妉心自食其果了,她讪笑道:“姑娘廖赞,其实在下这也是从旁人那学来的,算不上自个儿的本事。” 裴岚莛却善解人意的为她辩解道:“旁人学来的也是先生的本事,怎不见其他人学的来?” 这夸人怎么听着像骂人似的?偷师学艺也成本事了?沈妉心只敢腹诽赔笑,指了指画中的上衣道:“咱们先不说这个,姑娘细瞧这上衣,外头披了一层轻纱,若里头刺绣的纹路浅了便形同虚设,若深了便失了若隐若现的惊艳,故而这衣服的料子与刺绣的功夫皆得精益求精,不知姑娘有几分把握?” 裴岚莛沉吟片刻,道:“料子选用江南郡独有的梭罗绮最为合适,轻薄且易绣纹路。至于这绣工,是用苏绣还是文绣得试过之后才知。” 沈妉心似懂非懂的哦了一声,习惯性的想拍裴岚莛的肩膀,瞬时反应过来悻悻缩回了手,笑道:“依姑娘估摸,得多少日可成衣?” “半月,纹路不算复杂,最快也得一旬。”裴岚莛不假思索的道。 沈妉心掏出一小锭金子放在案桌上,“这是定金,那在下便静候裴掌柜的佳音。” “先生!”裴岚莛唤住欲走的沈妉心,诚恳道:“此衣若成,小女子不敢收取先生分毫,先生可否为裴家再添新衣?” 沈妉心皱眉思量了一番,而后笑道:“到时再谈,不必相送。” 商贾之女,利益当先。这个名副其实的小家碧玉目光可毒辣的很,揪住机遇便不会轻易撒手。沈妉心入了公主府客卿,再想要靠卖画赚银子那便得八公主殿下首肯,与其求那一副清心寡欲模样不知柴米油盐民间苦的公主殿下,还不如自力更生来的实际。入了宫,少不得有花银子的地方,财路自是不能断。 “江南郡,裴岚莛……”沈妉心走在街头,眯眼望天,喃喃笑道,“小姑娘,野心倒是不小……” 第57章 男子锦衣华服,头戴玉冠,剑眉鹰眼,菱角分明。身形修长笔直,单手负立,在行色匆忙的人流中并不起眼。日头有些刺眼,他却目不转睛的盯着那望天不看脚下,缓步前行的女子。 待女子愈行愈远,男子转头看向右侧的铺子,鎏金匾额上几个大字——江南裴家绣庄。男子快步走入,铺子里正在打理布匹的小丫鬟赶忙放下了手中活计,笑脸相迎。 “公子,挑衣还是量身定做?”小丫鬟熟捻的搭腔。 男子淡然一笑,和煦的嗓音与他的样貌不符:“请问,方才走的那位姑娘可是来定衣裳的?” 小丫鬟眉头轻皱,神色略有戒备,并不答话。 男子仍是那副人畜无害的亲和模样,解释道:“姑娘莫误会,在下与那姑娘相识有些日子,却不知那姑娘喜好,她若定了衣裳,在下替她买下可行?” 小丫鬟犹豫了半晌,似在思量这男子话中真假,正欲开口时后堂的裴岚莛走了出来,微笑道:“不巧,那位姑娘所定衣裳,小店分文不取。公子若想讨那姑娘欢心,还请另寻高明。” 男子愣了愣神,慌忙收回了目光,作揖道:“多谢裴掌柜点拨,还请告知所定衣裳几时可取?” 裴岚莛婉转道:“说不准。” 男子又看了她一眼,再作揖转身欲离去。裴岚莛此时高声问道:“敢问公子姓名。” 男子侧头温和一笑,回道:“在下萧道儒。” 陇城内风头浪尖上的丹心先生传闻原是无寻道人蔡大家关门弟子,裴岚莛虽不关心朝政,可商贾巨富的消息最是灵通。故而,裴岚莛多留了个心眼,问了这行径古怪的公子名讳。 可不问还好,一问便忍不住心惊肉跳。 萧道儒?那不就是相府公子吗? 男子出了铺子,便沿着方才那望天不看脚下的女子所走的方向,缓步而去。没走出多远,便瞧见一个同样锦衣华服的公子迎面而来。一面走一面抹着额头不断滑落的汗水,唉声载道:“我说殿下,您不是说去喝杏仁巷的糖水吗?怎跑到这建康坊来了?害我一通好找啊!” 男子从怀里摸出一方绢帕递给那公子,歉意道:“对不住啊道儒,我瞧见一个面熟之人,便不知不觉跟来了此处。走吧,今日糖水我请,管你喝个饱!” 萧道儒猛扇手中折扇抹着汗水,一面四处张望,“谁啊?我可识得?” “莫看了,人早已走没了影,许是我看错了也不可知。”男子举步往前行,萧道儒紧随其后,仍不停张望。 二人走了一小段,在路口处拐进了一条小巷,萧道儒忍不住抱怨道:“殿下您出宫又不带侍卫,若是给我爹知晓,回去定逃不了半时辰的唠叨。诶,殿下我就想不明白了,明明是您的错,为何挨训的总是我?” 被称为殿下的男子笑了笑,回头望了萧道儒一眼,道:“有人跟着多不自在,你这般没上没下的言辞给人听了去,可就不仅是挨训了,我这是为了你好。” 萧道儒挤了挤嗓子眼儿,眼珠子提溜了一圈,故作一本正经的道:“殿下您就是太顾及他人才委屈了自个儿。当初我要去接近那沈妉心,若不是您阻拦怎会让六皇子有机可趁?还有那丹心先生,我花了五十两金子,五十两啊!您也不让,这下好,又让八公主捷足先登了!我这皇子伴读,也伴的忒没用处了!” 男子呵呵一笑,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道:“你也算有些用处,若不是你赵氶不会那般心急露了些马脚,就更勿论这丹心先生短短半月便一鸣惊人,这皆是你的功劳啊。” -- 第98页 “我的大皇子啊,您怎就不着急?褚家如今有宝在手,褚郾城不论压谁那都是稳胜他人一筹!”萧道儒心急如焚。 大皇子,赵宗谦长子,赵冶风轻云淡的眺目望去,抬手一指:“你说人间美味不可多得的,可是那家?” 萧道儒莫名其妙的顺指望去,而后深吸了一口气,耷拉着头道:“是,就是那家。” 赵冶轻拍了一下他的肩旁,笑颜和煦:“你又怎知褚家要压的不是本皇子?” 萧道儒登时打起了精神头儿,不过一瞬又偃旗息鼓。皇城里谁不知道,最与世无争的便是这个庶子出身的大皇子殿下?可他爹萧玄仲偏偏不信邪,道陛下要承袭前朝祖制立长为储!除非东宫之主从天而降直接砸到大皇子殿下的脑门上,否则他萧道儒就不信,依着赵冶温吞亲和的性子会去手足相残! 罢了罢了,萧道儒长叹一声,殿下唯一的长处就是会瞎宽慰人,我又何必庸人自扰? “殿下殿下!他家的杏花茶最是香甜可口,您一定得尝尝!” “好,道儒说好吃的,今日都尝个遍!” “殿下既然难得出宫,吃罢糖水咱们去八百里窑听个曲儿如何?” “皇子出入烟花柳巷之地……” “我保证那是个清伶馆!” “那就……去听个曲儿?” 萧道儒笑颜灿花,您瞧就这么个主儿,连无理之求都百依百顺,拿什么与人争强斗狠?可饶是胸中怀有千万抱负,也换不来大皇子难能可贵的宽厚仁德,这便是萧道儒向往的天下大义。有主如此,足矣。 因贵妃娘娘逛御花园时染了风寒,八公主回宫的日子便迟了半月。沈妉心在公主府出入还算自由,与老执事知会一声便可。第二次去裴家绣庄是为了量身,裴岚莛留了她用晚饭。席间免不得提及了萧道儒那日来打探一事,沈妉心却道不识得此人,只听闻过名讳。第三次再临,便是衣成之日。 红白相间的色彩衬着沈妉心白皙的肌肤更加明艳,沈妉心立在一人等高的铜镜前,左右打量了一番,甚是满意。裴岚莛看的满眼都是惊艳,不由得感叹道:“这身衣裳若是穿在他人身上,怕也是不比得先生风采。” 沈妉心笑道:“穿谁身上不是穿,只见过人挑衣,还不曾听过衣择人的。” 裴岚莛笑而不语,沈妉心将衣物换回,又摸出一张图纸递给她,道:“我调改了几处,要如何做你自个儿看着办,权当回礼,也算正儿八经的合作。” 裴岚莛展开图纸,心头雀跃不已,欢喜道:“多谢先生!” 小家碧玉的裴岚莛看着图纸暗自欣喜的模样格外可人儿,宛如得了糖果的小丫头,喜形于色引的旁人也不自觉跟着动容。裴岚莛抬眼时与沈妉心的目光撞了个正着,那眸子里的宠溺之色叫裴岚莛不知所措。 “瞧把你高兴的。”沈妉心不着痕迹的收回目光,手里收拾着衣物,“若我进了宫,日后便差人给你送样图,收成只分我三成便行,先都存你这里,得了空我再来取,可行?” 裴岚莛显是晃了神,见沈妉心再度望来,这才慌忙应下。 “先生要入宫?”待沈妉心欲走时,裴岚莛才惊觉。 沈妉心挎上理好的包袱,苦涩一笑:“是啊,怀璧其罪,可无璧也难存。对了,谁人问起也莫说图纸出自我手,于你我都好。” “先生放心,岚莛谨记。”裴岚莛乖巧道。 沈妉心手抬到半空,忽觉不妥,改而挥手,柔笑道:“我老家有一个堂妹,成日给我惹祸,若有你一半懂事儿就好了。走了,不必送。” “先生!”裴岚莛心头一动,脱口而出,沈妉心侧目望来,她万福欠身柔声细语:“先生保重。” 沈妉心嘴角微扬,踏步乘风。 太元十二年,三月十八。有奇女随八公主入宫,为陛下献上惊世墨宝一幅,王女出嫁图震惊朝堂,与丹心先生的名号一同响彻九天。奉天殿上,龙颜大悦金口玉言称赞此女为百年难出的不世之材,皇恩浩荡破格赐封为国子监左司业官从四品,令人啧啧称奇的是,朝堂文武百官竟无一人反驳。 只是皇帝陛下忽觉此女面熟,招此女殿前近上十步,责问道:“朕记得青墨院蔡大家弟子也唤做沈丹心,不知先生的丹心可也是青鸟明丹心?” 被认出来,自是欺君之罪,蔡寻也无法保全。 淡雅妆容的沈妉心微微一笑,昂首挺胸,全无惧色,朗声回道:“启禀陛下,微臣不知其人,微臣的妉是女冘妉。” 皇帝陛下眸子冷峻,嘴角噙笑:“原来如此,是朕误会先生了,来人!再赐赏!” 无寻道人头一回知晓何谓,心惊肉跳。可那改名不换姓的小王八蛋竟还心安理得的接了陛下的赏赐,当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不知天高地厚! 下朝时总是萧宰执先行,而后便是枢密使温承温大人,最后则是户部尚书左丘明左大人一伙官员。说不上是不成文的规矩,还是私下里不约而同的默契,沈妉心立在青墨石阶上,等着最后一个从殿内出来的蔡寻。 一身红白新衣的沈妉心格外扎眼,蔡寻在几个身形外的距离停驻,目光远眺,平声道:“沈司业就不怕陛下瞧出些什么来?莫要得意忘了形。” 沈妉心横着移过去几步,拉近了二人的距离,不以为意的道:“怕啥?明日我就去求陛下,再拜入您门下。” -- 第99页 蔡寻惊骇回头,“你打的什么鬼主意?还拉为师垫背?” 沈妉心撇了撇嘴,“陛下如此器重我,拜入您门下学观人面人心,陛下求之不得。” 蔡寻嗤笑道:“你以为是个会画人像的都能让陛下器重?给你个四品司业就飘的找不着北了?” 沈妉心跳下一阶青墨石阶,转头望着蔡寻,愤愤道:“老蔡头儿你等着,这辈子我沈妉心只拜你一人为师!” 蔡寻望着那红白新衣的倔强背影,摇头失笑。 第58章 国子监在皇城外,沈妉心挂了司业腰牌进出皇宫虽方便,却嫌脚程远。走马上任第一日就去皇帝陛下那讨了个三十六厢房的住处,皇帝陛下倒是大方,二话不说就批准了,还特意嘱咐要给丹心先生挑选最好的厢房。这下可苦了那些寒窗苦读悬梁刺股的学子们,原本听闻学堂里要来个百闻不如一见的女先生,翘首期盼了半日,结果纷纷铩羽而归。 国子监的祭酒是前朝老臣,花甲之年的文坛巨匠李觉,世人多称其为铁李公。因其直言不讳,敢于谏言不畏生死。多次在御前挑衅龙威,几度贬职下天牢,哪怕赵宗谦盛怒之下以剑抵在他胸口,这老儒生也能面不改色,且言辞锋利。若不是陈孤月欣赏此人,皇帝陛下恨不得将他早早发配北莽,眼不见心不烦。 沈妉心封官一事,百官虽无异议,可铁李公却公然破口大骂,甚至连夜书了一封声讨檄文呈上。赵宗谦自然是不予理会,将气势汹汹的老儒生拒之门外不见。 南晋初显繁荣,国库仍是调度有限,除却一品大员皆无官邸,有机可趁的沈妉心便顺水推舟搬入了青墨院三十六厢房。这其中自是少不得皇帝陛下的拂照,可沈妉心也不能白白承了圣恩不是,便与铁李公隔空对骂,您老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可是怕女子有了才,便胜过了天下男子? 铁李公回道,区区黄毛丫头,可知何谓才德兼备?女子相夫教子,安守本分,操持家业才是正道。 歪理邪说的沈妉心回道,李公言之有理,不愧为当世文人之楷模,大家伙儿都听明白了没?李公已承认女子若是不相夫教子,那男子便要打一辈子光棍断子绝孙。女子若是不安分守己,那男子便连个家都成不了。女子若是不操持家事,那男子连自个儿都养不活。如此说来,女子若是有了才德,还要男子来作甚?拍手叫好,给天下女子们鼓舞士气吗? 文坛巨匠李觉,当日气的口吐鲜血,三日没下来床。皇帝陛下听闻此事,面上于心不忍,虚情假意的遣了蔡寻去探望李觉,老道心不甘情不愿,但念在是徒弟犯下的孽债上,还是去了,去时还拎了两壶百花酿。 沈妉心琢磨着,皇帝陛下许是嫌那老儒生气的太轻,才故意让老道去再气他一回。 青墨院,小庭院内飞榭亭,陈孤月与宋明月在下棋。沈妉心收拾妥当了住处,闻风而来。观棋不语真君子,可惜沈妉心是个女子,所幸她也看不懂难得当了一回君子。 宋明月抬头瞧见沈妉心时,笑的灿若桃花,眼底有几分惊艳。陈孤月咳嗽了一声,宋明月便老老实实收回了目光专心下棋。一炷香后,宋明月的眉头拧成了一团,就连门外汉的沈妉心都瞧的出来,宋明月输了。 陈孤月一派仙人模样,悠然自得的捋了捋胡须,望向沈妉心,和颜悦色道:“小先生也来一局?” 沈妉心端着不知从哪儿来的一盘蒲团,捡了一个白白胖胖的丢入嘴里,鼓着腮帮子道:“学生下个五子棋都能输给五岁小孩儿,就不在您老面前班门弄斧了。” “五子棋?”陈孤月显然好奇。 沈妉心将手里的蒲团递给宋明月,道:“我从宫外带的,可好吃了,你尝尝。”而后一面收拾着棋盘上的残局,一面对陈孤月道:“说来简单也复杂,五个子儿不论横竖斜纵连成一条线就成。学生愚钝,先下手为强。” 沈妉心执白,落子天元。陈孤月看了她一眼,落黑子左下星位。沈妉心毫不迟疑,立即跟子,陈孤月又抬头看了她一眼,落子右下星位。沈妉心仍是立即跟子,陈孤月落子的手停在了左上星位的上方,轻哦了一声,沈妉心嘿嘿一笑:“不必落子,您已输了。” 宋明月瞠目结舌,这下的劳什子棋?才三手便输了?输的还是陈孤月?再看向棋盘,天元处,白子已有三颗。不是说五子连成一线吗? 观陈孤月的神色显然已了然于胸,沈妉心抓起几颗黑子,解惑道:“不论黑子落在何处,白子已抢占先机,稍有不慎,便无力挽回。” 黑子堵去了白子的前头,白子四子已成,只差一步之遥。黑子再落堵住白子后路,可斜横纵三方不断延伸,黑子无论如何追堵始终差白子一步,最终落败。 “有趣。”陈孤月盯着棋盘,嘴角微扬。 沈妉心又捻起一块蒲团,含糊道:“害,这就是小孩儿的玩意儿,上不得台面儿。” “此话怎讲?”宋明月只觉新奇无比,沈妉心这人总在常人的意料之外。 沈妉心退后一步,倚在亭柱上,双手环胸,笑道:“你们是没见过,故而觉着新奇好玩儿罢了。这五子棋与手谈虽皆是在一个棋盘上,却大有不同。五子棋只讲究先手先机,谁先落子,谁先占了上风便稳操胜券。没有布局与技巧一说,全靠抢!” -- 第100页 不仅是宋明月,就连陈孤月也听的面面相觑。沈妉心弹身而起,朝宋明月挥了挥手,道:“你让让,多说无益,咱们再下几局便知。” 宋明月起身,端着盘子立在一旁,沈妉心抓起一把白子,往棋盘上一丢,道:“忘了说,这五子棋还有一点最为重要,那便是运气!您老也随意抓,单数的先落子。” 以宋明月一点就通的才智,只观摩了两局便茅塞顿开。手谈讲究宽宏布局,每一处落子皆是为下一步棋所铺垫,可五子棋背道而驰,只争当前胜负,不计后果。 三局下完,两胜一负,沈妉心竟又赢了。输在最后一局。 陈孤月仍是一幅泰然自若的模样,捋了捋胡须,看了一眼沈妉心,悠悠道:“有趣。” 沈妉心摆手,起身道:“无趣无趣,不下了。” 宋明月与陈孤月相处已有些时日,这对师徒素来相敬如宾,宋明月每日来青墨院手谈已成了常态。师徒二人皆寡言少语,偶尔几句旁人也听的一头雾水。宋明月却是心细如斯,方才陈孤月的一些小举动她尽收眼底,也只有她才明白陈孤月所说的有趣指的可不是棋。 沈妉心转了个身又倚在亭柱,抬头就见宋明月小口小口的咬着蒲团走神,模样甚是可人儿,不由笑道:“好吃吗?” 宋明月抬眸一笑,柔声道:“你买的,自是好吃。”她一口吃完,舔了舔嘴唇,自然而然的问道:“不知这五子棋源自何处?” 沈妉心亦顺其自然的回道:“我老家。” 陈孤月略有诧异,顺口问道:“小先生哪里人氏?” 宋明月微微瞪眼警告,沈妉心眼珠子一转,面不改色道:“九州中华大地!” “那是何处?老夫云游四方,竟从未听闻,果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陈孤月一脸惊奇,丝毫不遮掩。 宋明月翻来一个久违的白眼,对陈孤月道:“师父您别听信她胡言乱语,哪有什么九州中华大地,都是她瞎编的。” 陈孤月呵呵一笑,看了看宋明月,又看了看沈妉心,“你二人果然是旧相识,想必小先生便是蔡老的徒儿吧?” 宋明月心头一惊,险些打翻手中食盘,刚要开口解释,就见沈妉心嘿嘿一笑,摸着鼻梁道:“陈国士不愧是天下无双,原本也没想瞒着您,就我师父那张不把门儿的嘴,迟早给您套了话儿去。” “那你可真冤枉蔡老了,他可一个字儿都没与老夫说漏嘴过。”陈孤月笑意玩味。 沈妉心愣在当场,苦笑道:“那您可得手下留情。” 陈孤月故作正经,看着沈妉心,道:“欺君之罪岂能儿戏,念在老夫与你师父的交情上,倒是可以在陛下面前替你求求情。” “师父!”宋明月急切喊道。 沈妉心却不急不躁,朝陈孤月一拜到底,高声道:“学生先谢过陈国士。” 宋明月微微一愣,似瞧出了些矛头,就听陈孤月又道:“老夫这回可算夺了先机,占尽了上风?” 沈妉心未起身,垂眸笑道:“陈国士融会贯通的本事令小的甘拜下风。” 陈孤月哈哈一笑,“老夫自认方才毫无破绽,你是如何瞧出来的?蔡寻的一眼尽天下你倒是学成了几分。” 沈妉心缓缓直起身,恭谦道:“学生可经不住夸,陈国士若有心而为,学生哪有这显摆的机会?” 陈孤月斜眼微眯,伸手点了点她,啧啧道:“你这丫头太过油嘴滑舌。”而后又转头对面无表情的宋明月道,“明月可不能学她,为人处事过于圆滑难得人心。” 宋明月微微垂头,温婉笑道:“是,徒儿谨记。” 沈妉心撇了撇嘴,没讨着好还惹了一腿子腥,果然还是自家的师父好些,虽然老道成日每个正形,那也好过动辄就在话里下套儿的陈老鬼! 想起蔡寻,沈妉心在心底打了会儿小算盘,小心翼翼的问道:“陈国士,陈老,陈仙人,看在学生与明月交情的份上,能否帮个小忙?” “小忙?” “学生想再入师门。” 宋明月惊诧道:“你想再拜蔡大家为师?!” 沈妉心猛然点头,眼巴巴的看着陈孤月。陈仙人眼观鼻,鼻观口,沉吟了半晌,轻叹道:“十年前老夫就给你师父卜过一卦,卦象上他并无可继承衣钵之人。可去年老夫云游至莆仙山时,天有异象,老夫便鬼使神差的又卜了一卦。这一卦乃是中吉险凶,蔡寻虽收得一徒,此人却与他有缘无份,可奇怪之处在于,此人并非继他衣钵,而是承了他的大道。” 沈妉心听的一知半解,“这……这是何解?” 陈仙人面色平静,眸子暗沉,道:“老夫入宫前,在龙马寺的千年榕树下起了三卦,沈妉心,你可想知道卦象为何?” 宋明月不自觉揪紧了衣摆,忧心仲仲的看着沈妉心。 第59章 陈孤月所言,宋明月从未听他提起过。素来惜字如金的陈国士,今日言语甚多。宋明月不由得心慌意乱,这不是什么好兆头。她虽拜陈孤月为师,可陈孤月为何要收她为徒,她不得而知。只记得那夜在龙马寺八戒和尚所说的话,但陈孤月怎么看也不像是个疯癫老道。不过,有了陈孤月这颗参天大树,宋明月在宫中的日子倒是比任何时候都自在了不少。 沈妉心咽了咽唾沫,摇头道:“学生不知。” -- 第101页 陈孤月忽然笑了,“但凡与你相关的卦象皆杂乱无章,无卦可成,老夫一生也没见过这等怪象。但老夫算出一点,便是与你有关之人,皆有缘无份,奇哉也。” “你究竟是何人?” 沈妉心怔了许久,心中激荡难以平复。她脑海中忽然闪过那片绿藻湖,宛如醍醐灌顶。她呼出一口浊气,心沉如水,莞尔一笑:“沈妉心,青鸟明丹心也好,女冘妉也罢,沈妉心就是沈妉心。” 见陈孤月但笑不语,宋明月忍不住唤了一声:“师父……” 陈孤月抬手制止,起身负手而立,微笑道:“既你是承蔡寻大道之人,那此小忙老夫帮得一二。”言罢,陈孤月径直离去。 陈孤月而立之年融释贯通易经星相,观星测算如家常便饭,天下无人能及。他的每一句谶言,赵宗谦皆如获至宝奉为天意。宋明月拜师之后,才得知她与弟弟的命运并非皇后娘娘所言,不过是因为陈孤月的一句“此女必成大器”。于此,宋明月一直半信半疑,而如今陈孤月收她为徒,似是应验了当年的谶言。 不论是玄之又玄的命理一说,还是陈孤月步步为营,布局精密。宋明月即便再不置可否,也叫那句“有缘无份”震动了心弦。 沈妉心摇着头,啧啧了两声:“瞧瞧这仙人,就是不一样呵,说要帮忙就一点儿都不带含糊的。” 宋明月一副漠不关心,却又忧心仲仲的模样。沈妉心好笑道:“怎么?有你那神仙师父出马,你还不放心啊?” 宋明月踌躇了片刻,终是拗不过私心,问道:“沈妉心,你究竟从哪儿来?就连我也说不得吗?” 沈妉心愣了愣,咧嘴一笑:“别听你师父瞎说,这人的命要是真能算的明白,这些人还争个什么?谁当皇帝谁做将军,找个算命的一算便知。” “可陈孤月不同。”宋明月格外认真。 “有何不同?”沈妉心眉峰一挑,“缘份就是缘份,什么乌七八糟的有缘无份,难不成明个儿我就能人间蒸发了不成?” 宋明月垂眸,微微摇头道:“我不知道,可我这心里就是不安的很。” 沈妉心心头一跳,不仅不慌反而有些小雀跃,她笑的眉眼弯弯,“怎么?舍不得我啊?” 宋明月瞪来一个白眼,冷冷道:“你如今已是女子身份,言行举止注意些,莫要叫旁人生了误会。” 沈妉心视若无睹,仍是那副挨揍的嘴脸,笑道:“你这话说的,我是男子的时候便可随性而为?那我还是做男子的好。” 宋明月忽然微微一笑,有些幸灾乐祸道:“是了,你做男子时还有娶我的机会,眼下即便我甘愿以身相许你也只能望尘莫及。” 沈妉心的笑容登时僵在了脸上,嘴角不时抽搐。宋明月以袖掩嘴,笑出了声来,“玩笑而已,何必当真?” 沈妉心却笑不出来,她一开始便明白,从虚无而来终有一日要回虚无中去,就如陈孤月所言,她与这世间的人皆有缘无份。即便宋明月撩拨了她的心,她也一直劝戒自己莫要深陷其中,轰轰烈烈潇洒一场并非她所愿,待离去时二人皆是痛苦。何况,宋明月只是待她如挚友,这样的可人儿,真心怎会轻易付? 可天下文字八万个,唯有情字误终身。 沈妉心扯了扯嘴角,小心翼翼道:“假如,我是说假如,我真的是个男子,你还愿嫁吗?” 宋明月眼中有星辰闪烁,笑颜如明月,柔声细语宛如雨后清风:“我愿。” “真……真的?”沈妉心只觉鸿运当头一棒,不可置信。 宋明月噗嗤一笑,“可你仍是个女子。” 所谓镜花水月,如梦似幻大抵就是如此。沈妉心胸中一口气还未来得及泄出,忙不迭的又提了起来,不甘心的追问道:“你觉着我哪儿好?” 宋明月想了想,犹豫不决道:“看着哪儿都挺好,细想来又处处都是劣性。” 沈妉心眼一瞪,没好气的道:“那你还愿嫁!?哄我高兴呢?” 宋明月微微垂头,抬手将脸颊的青丝撩到耳后,半晌没有吭声。也不知想起了什么,竟不自觉唇角含笑,眉眼带了几分赧羞,声若细微:“只有你真心待我。” 少女怀春,不是诗,也不是画。而是那不自知,却忍不住的朦胧欢喜。 沈妉心只觉嗓子一阵干涩。宋明月性子要强,与她相处时也多是一本正经的模样,承了恩情也只铭记在心,他日一点一滴慢慢偿还。可即便知道宋明月并非因男女之情,而是对她难以启齿感恩之言,也按耐不住心中激荡。 明知不可为,明知不可为啊…… 沈妉心暗自苦笑,原本是同情之心而已,一不留神这情怎就走偏了?她早已打定主意,不论宋明月干的是偷鸡摸狗的勾当,还是冒天下之大不韪,都无所谓,反正她是老天送来的,若是要陪上性命,大不了再跳一次绿藻湖,从哪儿来回哪儿去,一了百了罢了。 可愈是不可为,那躁动不安的心就偏偏愈要为之。 须臾之间,宋明月见沈妉心默不吭声,心下猛然有些慌乱,欲盖祢彰道:“我知道你是个好人,这世上如你这般的好人我不曾见过,可我不明白,你为何待我这般好?” 好人? 沈妉心自嘲一笑,鬼使神差的道:“因为我有点喜欢你。” -- 第102页 小家碧玉目瞪口呆,惊恐万分的神情落在沈妉心的眼里可爱又可口,她甚是满意的伸了个懒腰,玩味笑道:“玩笑而已,何必当真?” 宋明月初显伟岸的胸口微微起伏,显然吓的不轻,平复了好一阵才皱眉道:“我可不在乎你是个女子,但你不能对我有半点非分之想。” 沈妉心不禁一怔,几个意思?这身世不凡的女子就是与寻常人不一样呵,连有违常伦,大逆不道都可以不在乎!既然有如此海纳百川的胸襟,那为何又拒之千里之外? “你等会儿。”沈妉心竖起手掌,皱眉沉思了半晌,而后纠结万分道:“你的意思是,脱裤子可以,但就是不能放屁!?” 饶是对沈妉心口无遮拦早已习以为常,宋明月仍是忍不住拧起了黛眉,厉声道:“沈妉心!你……放肆!” 宋明月发怒的前兆沈妉心可是记忆犹新,赶忙赔笑道:“诶,你别生气,我这不是打个合理的比方嘛。” 宋明月嚯的起身,一言不发,转身就要走。沈妉心急忙拉住她,慌乱赔罪道:“是我一时失言,都是我的错。你看,咱们向来无话不谈,你别跟我一般见识呀。若叫俩老头儿知道了,岂能轻饶我。” 宋明月停住了脚,却仍是不看她,似在生闷气。沈妉心只得故技重施,开始耍泼皮无赖,晃着宋明月的手,讨好道:“你知道,我就是个粗人,只会画画,论起诗词歌赋来狗屁不通,你说的那般晦涩难懂,我也就只能那么理解,这不就差了点儿意思嘛。您大人有大量,多多包涵。” 宋明月依旧不搭不理。 沈妉心轻缓的晃着她的手,眼睛盯着鞋尖,一面叹气,一面嘟囔着:“你别生气了嘛……” “脱裤子放屁,那是多此一举,你怎能曲解的如此歪斜?”宋明月本就清脆悦耳的嗓音,在此刻听来仿佛天籁之声。 沈妉心抬头咧嘴一笑,更加没脸没皮的道:“那您给咱解解惑?” 宋明月叹息一声,转过身与沈妉心正面相对,四目相交时沈妉心看的分明,那眸子里有不舍,有眷恋,却也有决绝。宋明月平静道:“沈妉心,不论你是男子还是女子,都与此无关。你只要在我身边,便不会有好下场,谁人我都可不在乎,可唯有你与明珏,我希望你们一世平安。” “我说的如此直白,你可听明白了?” 沈妉心平静如水的点了点头,继而问道:“复仇便如此重要?” “我生来为此。” 沈妉心握住宋明月的另一只手,嘴角噙笑,“那我便是生来为你,陈孤月道我与你有缘,既有缘便是天注定,你不是信那天命难违吗?老天派既我来,那他赵家便逃不过国破家亡的宿命。” “你胡说!”宋明月想要挣脱,可沈妉心却死死钳住她的手腕。 沈妉心笑意渐深,眸底阴沉,好似变了一个人,“古有云,卦不敢算尽,畏天道无常。陈孤月算尽天道不也算不出我的卦象?宋明月你口口声声说在乎,为何信他不信我?” 眼前的沈妉心宛如一只平日里百般温顺却不知为何突然发难要咬人的兔子,宋明月看着那双不见温和,只剩一片黑沉的眸子,映着自己错愕失神的脸。她没来由的心慌意乱,一时间,天地荡然无存,唯有眼前人。 “我好似在梦里见过你。”她梦呓喃语。 第60章 那是个寒冬夜,宫人所的瓦房白日里不知叫何人砸了个破洞,夜里寒风刺骨。刚过及笄之年的宋明月抱着浑身滚烫的宋明珏,身上仅披着一层挡不住任何寒冷侵袭的薄被。那一夜,宋明月险些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天微亮时,几乎忘了泪水咸涩苦味的宋明月含泪昏睡了过去,梦里她走在一条两侧宫墙高深的无尽宫道上,脚下是黑色石路,不知何去何从。走的筋疲力尽,她一头栽到在地,咬着牙继续朝前爬,指甲翻起手掌血肉模糊也不敢停歇半分。耳畔有人在笑,有人在骂,有人在呼喊,有人在哀嚎,她终于哽咽出声,嚎啕大哭。 前方浓雾逐渐散开,有光微明,一道人影朦胧而至,身形修长,身着不曾见过的锦衣华服,温颜如玉,却是个女子。她道:“我为你而来,不畏苍穹。” 荒诞怪异,此后宋明月极少有梦。 刹那间记起,仿佛冥冥之中。宋明月并非记得梦中女子容貌,却在脑海里与眼前人重叠,同样是身形修长,同样是不曾见过的锦衣华服,同样是温颜如玉的女子。 我好似在梦里见过你。 那我便是生来为你,不畏苍穹。 “我……”二人异口同声,又欲言又止。 “你讲。” “你说。” 十分默契的相互谦让。 沈妉心挤了挤嗓子,别过脸,不客气的窃喜道:“你当真梦见过我?” 宋明月低头看着不知何时松开的手,仍在梦游,“真的。” “那我……” 猛然,宋明月抬头凶神恶煞道:“那你也不准对我有非分之想!”言罢,一抹嫣红悄然爬上了她的脸颊,不等沈妉心反应,宋明月飞快转身离去。 宋明月一路小跑到了院门,迎门的小侍童笑着打趣道:“宋小娘子又给沈先生欺负了去?” 此言,恍若隔世。 宋明月怔了怔,板着脸道:“她是丹心先生,不是你家沈先生,莫要胡言。” -- 第103页 青墨院的小侍童也不知跟着沈妉心学坏了几分,对这个素来刀子嘴豆腐心的宋小娘子皆不惧怕,甚至有几分亲近。另一个小侍童跟着笑道:“宋小娘子今日怕是输昏了头脑,不然怎会连先生也认不出来?” 宋明月心下骇然,不由道:“你们知道她是沈先生?” 俩小儿相视一笑,稀奇道:“沈先生不是沈先生还能是何人?” “可她是女子!”宋明月惊慌之间,不觉高声厉语。 俩小儿不知何故,面面相觑,年纪稍大些的歪着头疑惑道:“先生本就是个女子呀。” 赤子不以眼观天下,只凭心识人。宋明月顿觉怅然若失,皇城内曾有人道,青墨院是唯一净土,故而朝堂之人自觉避讳。原先不知何意,如今只看这小侍童,若不是净土,如何保住这颗赤子之心? “此话可不能为外人道之,明白吗?”宋明月微微一笑,言语温柔,却不容置疑。 宋小娘子平日里不苟言笑,光瞧着便十分冷艳动人,如今一笑,轻易诠释了何谓倾国倾城。尚不知情为何物的俩小儿看痴了眼,忙不迭的点头称是。 宋明月收敛笑意,举步踏出远门,才没走几步便与一使女擦肩而过,不由得放缓了脚步。那使女有些面熟,宋明月思索片刻,猛然回头,只见那使女径直入了青墨院。 若是没认错,此女是锦瑟宫的人,赵湮蕴的贴身大婢女,沉如。 她来作甚?宋明月思绪飞转,按例公主大婚后可回宫省亲三日,今日正是最后一日。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挑这个时候?听闻沈妉心在进宫前入了公主府上卿,这么说沈妉心已算是锦瑟宫门下?不然赵湮蕴怎敢来青墨院寻人? 宋明月想的入神,忽闻身后有交谈之声,她赶忙加快脚步,却不是回宫人所,而是往济天宫去。 沉如,人如其名,沉稳如是。当年随贵妃娘娘陪嫁入宫,一晃便是十二年,从不与人争宠夺利,处事四平八稳始终如一,与皇后娘娘身侧的红鸾是一类人。可惜样貌生的普通了一些,一成不变的木纳神情也不甚讨喜。可赵湮蕴却极为看重沉如,在锦瑟宫没有沉如不知晓的秘密。 例如,眼前这个举止轻浮的女先生,贵妃娘娘并不想见,可迫于八公主的威逼利诱,才命她请去锦瑟宫。再例如,那日御花园的梅花都换成了玉堂春,贵妃娘娘便在锦瑟宫的庭院中种了一颗,八公主出嫁前贵妃娘娘在窗前望着梅花树枯坐了三日,而后去见了陛下,于是出嫁的仪仗队从六十人变成了百人。只是锦瑟宫里的梅花树被人砍去,娘娘说过了冬梅花也不会再开,若陛下想喝梅花酒明年再栽便是。 这些事儿,八公主都不知晓,可沉如心如明镜,陛下怕是再也不会来锦瑟宫了。娘娘总说公主生不逢时,错在命理坎坷。可八公主觉着锦瑟宫无人问津全是母亲咎由自取,这些沉如都知晓。 “这位姐姐,不知贵妃娘娘寻我究竟所谓何事?”沈妉心笑的人畜无害。 “先生去了便知。”沉如的言辞听不出喜怒。 八公主道此人可扭转乾坤,沉如瞧不出来。入宫前沉如见过的人不多,入宫后沉如见过的人也不多,但这些人中,有的虚有其表,有的锋芒不露,有的深不可测,还有的大智若愚。如萧玄仲萧宰执,便是深不可测的代表。再如八公主心心念念想拜入门下的蔡大家,便是锋芒不露的大智若愚者。 可这个女先生,大抵是个虚有其表的花哨架子,经不得敲打。 沈妉心琢磨了一路,锦瑟宫于皇宫偏西,愈走愈有一种人迹罕至的感觉。沈妉心打了个冷颤,出宫前便听闻贵妃娘娘失了圣恩,原以为不过是冷清了些,如今看来与冷宫何异? 迎门的内侍无精打采的呆滞站着,却在瞧见沉如后立即打起了精神头儿,高声朗道:“丹心先生到!” “先生请。”沉如平稳道。 沈妉心忽觉不寒而栗,尚未踏入宫门,便想转身逃离。所幸贵妃娘娘并非如书里所写的那般,被皇帝陛下冷落后便成了个妒意滔天的怨妇,反而风韵犹存端庄优雅,是个不可多得美人儿。从八公主的容貌上,便能看出赵湮蕴当年的绝代风采。 “微臣沈妉心,拜见贵妃娘娘,八公主殿下,娘娘公主万福。” “免礼,赐座。”赵湮蕴神色亲和,全然不似宫里传的那般为争宠夺利而阴险狡诈。 沈妉心偷撇了一眼坐在贵妃娘娘身侧的冷艳公主,作揖道:“谢娘娘。” 果不其然,赵環柳眉轻皱。沈妉心不以为意的走到堂下左侧高椅坐下,见贵妃娘娘并无异样,于是笑道:“公主殿下近日可安好?” 八公主殿下仍是那个傲慢不逊又色厉内荏的公主殿下,对于沈妉心的询问置若罔闻,微微侧头看似恭敬的对贵妃娘娘道:“母妃既已见过此人,若是乏了便早些去歇息吧,沉如。” 沉如应声而入,沈妉心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波澜起伏。更令她不可置信的是,贵妃娘娘竟遵循起身,丝毫不觉不妥。行至沈妉心跟前时,仍是那副端庄亲和的模样,微笑道:“先生不必拘谨,锦瑟宫虽声名狼藉,却也不会强人所难。” 言罢,赵湮蕴领着沉如径自离去。 沈妉心顿觉如坐针毡,这对母女岂止是古怪奇怪,简直莫名其妙!可她又不能指着赵環的鼻子骂不孝女,只得盯着鞋尖,静待八公主的刀光剑影。 -- 第104页 “这几日宫里都在传你的画如何传神,如何惊世骇俗,母妃便想亲自见见你,先生莫要见怪。”赵環似在谈论他人一般风轻云淡。 “那此次是……”沈妉心不敢多想。 “是本公主请先生来的。”自负如赵環,毫不遮掩,直言道:“先生才智双全,不妨猜猜,为何要举荐先生入宫?” 沈妉心沉吟片刻,似笑非笑道:“难不成公主原想假借他人之手,让下官做那默默无名的幕后之人?” 赵環冷笑道:“说的好听是幕后者,说难听点便是捉刀人。先生如今已功成名就,但并非人人都可平步青云,何况先生还是个女子。” 沈妉心莫名心惊肉跳,她看着赵環,冷艳公主仍是那般绝色倾城,可眸子里的轻蔑与傲然,在与沈妉心四目相对时不避分毫。如此自负的自信,沈妉心笃定,赵環已知晓,沈丹心便是沈妉心,从始至终都是个女子。 沈妉心满心疑惑,不甘心的问道:“公主如何知晓的?” “昨日我与陈孤月手谈,他虽未言明,可你与那沈先生太过相像。”赵環冷笑连连,“这也多亏了先生那日在青墨院对本公主那般轻薄放肆,先生的味道旁人许是不知,本公主可清楚的很。” 冷艳公主几乎咬牙切齿。 何谓悔不当初,沈妉心几欲捶足顿胸,可毕竟是自己作的孽,只得忍气吞声,低眉顺眼道:“公主要下官做什么?” 赵環起身走到沈妉心跟前,居高临下的望着她,一字一句道:“本公主要你入东宫门下。” 沈妉心惊诧道:“可眼下东宫并无主。” “无妨,那人必会入主东宫!”赵環嘴角噙笑,明艳动人且不可一世。 “谁!?” “赵,冶。” 第61章 “下官与大皇子不曾有过交集,如此草率拜入门下,岂不叫他人生疑?”沈妉心急中生智,“更何况下官虽有品秩在身,可毕竟是个女子,如何能入幕为僚?” 八公主显然有备而来,慢条斯理的道:“先生做得公主府上卿,为何做不得东宫幕僚?父皇既当着百官赐你官品,自然就给予了你一展宏图的机遇。难道先生入宫,只为了一幅王女出嫁图而已?” 难怪贵妃娘娘会莫名道了那番话,沈妉心缄默不语。眼下赵環步步紧逼,何况还有把柄在手,若与她翻脸显然讨不到好果子吃。与其争锋相对,不如避其锐气,再说储君之争,手足相残不正是沈妉心乐之所见? 沈妉心看似愁眉苦脸,左右为难,实际心里小算盘打的啪啪响。待时机适宜时,她才缓缓开口道:“既如此,下官也有几句心里话想问,自古储君相争胜败难料,若有公主解惑,下官也算死而无憾,还请公主殿下如实相告。” 赵環只犹豫了片刻,道:“问。” 沈妉心深吸一口气,肃容道:“敢问公主凭的什么笃定大皇子必入主东宫,据下官所知,大皇子乃是庶子出身,在陛下面前亦是默默无闻。与之相比,五皇子是嫡出,七皇子又文武双全才德兼备,哪个不比大皇子更得圣心?” 赵環莞尔一笑,转身渡步,道:“还以为先生有何高见,也难怪,先生入宫不长,这宫中的繁复关系想要摸清还需得费些时日。只不过以先生的才情,当真连这点小事也看不透彻?” 沈妉心默不吭声,赵環也不以为意,继而道:“深究起来,父皇亦是庶民出身,五皇兄虽是嫡出却资质平庸,难堪大任。按照前朝旧制,素来立长不立嫡。本朝虽已有十二年,朝中却遗臣不少,何况还有个与古不化的萧宰执,父皇即便想立贤,也得三思而后行。” “如此说来,大皇子已稳坐东宫宝座,何需下官画蛇添足?”沈妉心反问道。 赵環渡步不停,撇了她一眼,似有些鄙夷也不唤沈妉心为先生,道:“你随蔡大家也有半年之久,怎的一分半点也没学成?以父皇的心思怎会让萧宰执一手遮天,朝中三股派系,温承与左丘明定不会轻易让大皇兄稳坐东宫。可眼下本公主也不知这二人效忠于谁门下。” 宋明月平日里虽总是对沈妉心的所作所为不屑于顾,可紧要关头仍是将沈妉心视为依靠。其余人等轻看几眼,沈妉心亦无动于衷,但唯独被这个唯我独尊,老娘天下第一的八公主小瞧了就不行! 沈妉心有些坐立不安,她眼珠子一转,小心翼翼的问道:“公主既觉着下官一无可取,又何必强人所难?于大皇子而言,未必能瞧的上下官。” 赵環回到上座,似是失了耐心,冷笑道:“沈妉心,你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本公主,是活腻歪了还是以为本公主当真不敢动你?” 沈妉心豁然起身,狗急跳墙道:“公主殿下,咱们方才可是有言在先,下官虽愚钝,您也不能让下官不明不白的就给人当枪使吧?” 赵環仍是一副极为自负的神色,冷哼一声,道:“也罢,告诉你也无妨。就算你毫无用处,可蔡大家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弟子深陷其中而不闻不问,总归你还是有些用处。” 沈妉心愣在当场,兜兜转转了一大圈,原来自己仍是被小瞧的那个。把自个儿搭进去也就算了,老蔡头儿洁身自好了大半辈子,最后竟是被她给生生拉进了泥潭。 可身在深宫,谁又能真正独善其身? “沈妉心,如今你愿也好,不愿也罢,进了本公主的门,想出去那就把命留下。”八公主殿下看着沈妉心殚精竭虑的模样,笑的格外扬眉吐气。 -- 第105页 唯有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沈妉心自认不是君子,可为何还是栽在了同是女子的八公主手里?果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罢了,小不忍则乱大谋。 沈妉心轻叹一声,作揖道:“下臣沈妉心,单凭公主吩咐,万死不辞。” 临走时,八公主殿下嘱咐:“皇兄若是问起,便说你是褚家门客,他自能会意。”沈妉心不敢多言,只道谨记,便告退离去。 余晖散尽,夜幕低垂。 沈妉心缓步而行,不知不觉竟走到了绿藻湖。平日里便鲜少有人迹的绿藻湖,此刻更显阴森诡暗,沈妉心在湖边发了一会儿愣,内心逐渐平静下来。比起险恶人心,这怨灵聚集的绿藻湖就显得格外亲切。沈妉心寻了一块草地,躺了下来,三月的春意带着丝丝寒气,西落时夹杂着几分暖风拂面而过,绿藻湖翠涩的气息沁入心脾。 缘份真是玄妙不可言。那日若不是宋明珏路过此地,而是另外一人,沈妉心相信,换做任何一个人,她都不可能苟活至今。若不是她心血来潮的给可怜兮兮的宋明月出馊主意,出了宫去,便也不会遇见蔡寻。若不是放心不下宋明月,她也不会二进宫,给赵環有了可趁之机。若不是进了那家古董店,这一切都不复存在。 原本平复的心境又起伏难安,沈妉心长叹一声坐起了身,她异想天开的喃喃自语:“要是把赵環丢进湖里,她会不会穿过去?” 沈妉心抚额失笑,没了赵環还有其他皇子,她依然走不出泥潭。赵環固然名副其实,冰雪聪颖。既然她都能看穿沈妉心的伪装,皇帝陛下会瞧不出来?虽然只有两面之缘,可依着赵宗谦的心思想必早已看穿,那为何在朝堂之上却不拆穿?难道真如赵環所言,皇帝陛下欲立长为储,之所以放任而为是因为皇帝陛下与八公主目的相同? 细思恐极,沈妉心惊出了一身细毛汗,爬起身就一路小跑回了青墨院。 小侍童见沈妉心匆忙而来,喊住她道:“方才济天宫的常公公来了,留了话儿,说是明日请先生去济天宫走一趟。” 沈妉心跑的急,喘着粗气问道:“何事?” “赏花儿。”小侍童一脸羡慕,“听人说,皇后娘娘的问花院可比御花园的花儿还好看!” “黄鼠狼给鸡拜年……”沈妉心皱眉嘀咕。 “先生说甚?” “没什么。”沈妉心摆了摆手,刚要走,又拉着小侍童问道:“蔡大家可从国子监回来了?” 小侍童摇头道:“尚未,不过国子监来了人传话,蔡大家喝的尽兴,多贪了几杯,今个儿留那儿了。” 沈妉心气的一跺脚,“嘿,这个老蔡头儿,贪杯误事儿!” “误什么事儿了先生?”小侍童疑惑道。 “误本先生终身大事了!”沈妉心胡言乱语,转身刚走两步,愈想愈起,又折回身,“送两壶酒到本先生房内,什么酒都行!” 小侍童从沈妉心房内出来时,碰上了臭脾性的孟尝先生,也不知为何,吓的腿肚子一哆嗦,脚下慢了几步,就被喊住问话。 “先前来访者,可是济天宫的常公公?所谓何事?” 小侍童不敢不答,“皇后娘娘请沈先生明日赏花。” “下午那丹心先生又去了何处?” “锦瑟宫。” 孟尝先生点点头,难得和颜悦色道:“你去吧。” 小侍童仿佛受了惊吓,落荒而逃。平日里见惯了严词厉色的孟大家,冷不丁的亲和一下,可比那传闻里的鬼怪还吓人。 于孟人收敛起笑意,眯眼朝沈妉心的厢房望去,随即冷哼一声,转身朝自己的厢房去。殊不知,这一幕都落在了窗棂后颜梦卿的眼中。 沈妉心忘了要下酒菜,小侍童匆忙间也忘了送。沈妉心又正是心烦意乱时,不管不顾一通乱灌下,所幸她酒品尚可。喝到天旋地转,自个儿摸爬着上了床,倒头呼呼大睡。 若不是于心不安的小侍童前来探望,沈妉心怕是要睡到翌日西落才能醒。此次来的是红鸾,待沈妉心收拾一番勉强能见人时,红鸾已等了半柱香的时辰。在宫中当差,最紧要的便是耐性,可当沈妉心一身酒气站在她面前时,红鸾仍是忍不住眉头紧皱,冷眼相待。 “先生打算就这模样去见皇后娘娘?” 宿醉未醒,头疼难忍的沈妉心没有半分自知之明,反问道:“有何不妥?” “就不怕娘娘治你个轻怠之罪?” 沈妉心咧嘴一笑,没脸没皮道:“这位姐姐,若是再迟些,恐怕娘娘治我的可就不仅是轻怠之罪了吧?” 红鸾没搭话,多瞧了她两眼,而后道:“走吧。” 女子素来比男子心思多,这宫中的女子更甚,不论是做下人的还是当主子的,进宫前最先被嘱咐的定是那句“凡事多留个心眼儿”。红鸾作为中宫之主身侧的大婢女那心眼儿自是比谁人都更细,她瞧着这位丹心先生怎么看怎么像蔡大家的弟子,可她想不明白的是,沈丹心是个男子如何能摇身一变就成了个女子?这世上真有人是男子时如男子,是女子时便如女子一般无二? 去济天宫的路上,素来话少的红鸾主动问话道:“不知先生是哪里人氏?” 所幸沈妉心此番二进宫早已打好了腹稿,自然道:“江南人氏。” 江南郡有二者闻名天下,一个是裴家绣庄,二个便是山林墨豪。不说青墨院三首之一的颜梦卿,还有国子监的杨典薄,四门学的冯学士,这些叫的上名号的皆出身江南郡。 -- 第106页 红鸾微微点头:“原来如此。” 此后,一路在无话,沈妉心却不敢有半分掉以轻心。 第62章 世人有道,花瘦水肥三月天,杨柳春风三月三。足见三月天是一年之中万物盎然复苏之际,可即便如此,沈妉心还是忍不住感叹,皇后娘娘问花院里的花儿就是开的比别处美上千百倍。 见识过了皇后娘娘百鸟齐飞的朝凤院,也见识过了剑意森然的竹剑院,这百花争艳,花红叶绿的问花院便显得格外有人间烟火,接地气。沈妉心左顾右盼,看的眼花缭乱,冷不丁的便瞧见了一个旧敌——平常公公。 平常一如既往的板着脸,立在院中唯一的凉亭五丈之外,瞧见沈妉心时仍是那副一成不变的嘴脸,对红鸾问道:“这便是那位丹心先生?” “正是。”红鸾朝亭内张望了一眼,“娘娘可有异色?” 平常从沈妉心身上移开目光,冷哼道:“茶盏已换了一轮,手谈至一百余手,依我看,还是候着吧。” 红鸾毫无异议,朝沈妉心微微欠身道:“还请先生稍待片刻。”言罢,她便独自往凉亭走去。 今日日头有些烈,沈妉心一身酒气熏的平常悄悄捂住了口鼻,丝毫不掩饰的露出了鄙夷之色。沈妉心许是头脑不甚清醒,与平常搭话道:“公公方才是何意?本官听不大懂。” 毕竟是陛下御前亲封之人,平常心知怠慢不得,只得硬着头皮回道:“不知丹心先生可曾听闻过蔡大家弟子沈妉心沈先生?他是这宫中头一个让娘娘等过的人,您便是第二个。” “哦——”沈妉心呲牙道,“本官听说那沈先生已被逐出了宫,不知所踪。” 平常斜眼望过来,看着沈妉心不再言语。沈妉心似恍然大悟,道:“公公的意思是,那倒霉催的沈先生已遭娘娘毒手?” 平常一愣,继而双目缓缓睁大,在深宫大院里活了大半辈子的常公公许是没见过这般口无遮拦,且不怕死的人。一时间张着嘴,竟说不出话来。 正在此时,红鸾去而复返,对沈妉心道:“娘娘请先生入亭。” 沈妉心从平常面前走过时,小声道:“公公放心,本姑娘的命可硬的很。” 亭榭于院中央,高五尺,有青墨石阶十二三。红鸾引着沈妉心拾阶而上,待到亭前,沈妉心头也不抬,作揖道:“下臣沈妉心,拜见皇后娘娘。” 赫连完颜闻声望来,就见沈妉心抬头便是一愣,她顺着沈妉心的目光看向对面坐着的宋明月,唇角微扬,道:“免礼,先生的画儿本宫已见识过,不愧天下无双,不知先生棋艺如何?” 沈妉心赶忙垂下头,恭谦道:“一窍不通。” “哦?”赫连完颜落子的手骤然收回,笑意深长,“明月倒是长进不少,前些日子本宫还能与你下至平局,如今却难过二百手,想来再过些时日便再难过百手。” 宋明月莞尔一笑,“娘娘谬赞,若不是娘娘每回都手下留情,明月怕是早已羞愧难当。” “昨日听闻陛下说,先生想拜入蔡大家门下?”赫连完颜笑了笑,起身渡步至栏边,举目眺望,“本宫却不知以先生才华,这天下谁人可教授?” 沈妉心偷偷瞥了宋明月一眼,宋明月却自顾收拾着棋子目不转睛。只得悻悻收回目光,背着腹稿道:“古人有云,学海无涯,三人行必有我师。下臣习墨不过十数载,岂敢与蔡大家这等高古之士相提并论,自打离乡入京下臣才深知见识浅薄,万万当不起娘娘的天下无双。” “口齿倒是伶俐。”皇后娘娘侧目望来,嘴角噙笑,“看着先生便叫本宫想起一人,明月你觉着呢?” 宋明月这才抬头瞧了沈妉心一眼,笑道:“娘娘这么一说,倒是有些相像。” 沈妉心明知故问:“不知娘娘说的是何人?” 皇后娘娘不答反问:“丹心先生,可是青鸟明丹心?” “正是。”沈妉心故作恍然,“娘娘说的是那被蔡大家逐出宫的弟子,沈丹心沈先生?” 皇后娘娘但笑不语,目光望向宋明月。 宋明月会意道:“却是此人,只不过那沈先生是男子。” 皇后娘娘走到沈妉心面前,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大惑不解的道:“本宫这两日一直在想,一个男子是如何做到变成女子却不露马脚,还是这男子本身便是个女子,可又如何做到朝夕相处却不令人生疑?思来想去仍是百思不得其解,听闻蔡大家笔下人像有神,是因其善观人面。先生笔下非凡,想来亦是精于此道,可否能为本宫解惑一二?” 沈妉心有备而来,当下没有半分慌乱,装模作样的沉思了一番,道:“下臣作画全凭技艺,不曾习过这观人面的本事。不过经娘娘这么一提下臣倒是更想拜入蔡大家门下,只是娘娘所言,下臣实在爱莫能助。古籍有载,女娲造物,七日为人。但凡有一两个相像的也不足为奇,何况世间双生子,并蒂莲亦不在少数,至于那位沈先生是真儿郎还是假先生下臣不好妄断。未能替娘娘分忧解难,还望娘娘见谅则个。” 赫连完颜转了个身,望着亭榭下一片五彩斑斓的花海,微皱的眉头逐渐舒展,笑意不减道:“先生所言有几分道理,不知先生可曾听过这么一句话,花非花,雾非雾。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好比,先生非先生,先生也是先生。” -- 第107页 沈妉心宛如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这不是李太白的诗吗?与先生又何干。不经意间,沈妉心撇了宋明月一眼,就见宋明月骤然脸色煞白,沈妉心也莫名跟着心惊肉跳起来。 要不说宋明月担得起国士无双的陈孤月大器之才的谶言,与皇后娘娘相处的这段时日,旁的不提,皇后娘娘喜好旁敲侧击,含沙射影的脾性倒是摸得一清二楚。故而,皇后娘娘此言一出,宋明月便明白了个大半。 雾里看花,似幻似真。先生虽不假,雌雄却难辨。先生非先生,指的是先生非男子。先生也先生,道的是女先生虽女子,亦可称先生。言下之意,沈先生是丹心先生,蔡大家弟子沈丹心便是陛下亲封的沈妉心,二者乃一人也。 可弯弯肠子早已打结的沈妉心如何能明白?所幸一无可取的小画徒也并非全然无用,瞧见宋明月的脸色沈妉心心中也有了些底气,干脆装聋作哑道:“下臣才学浅薄,听不明白娘娘的高谈妙论,惭愧的很。” 皇后娘娘闻言望来,硬生生瞧的沈妉心赧羞垂头,这才走到她跟前,轻嗅了几下,玩味笑道:“本宫方才以为是院中花儿醉了酒气,却不想醉的是先生。昨个儿夜里喝了多少,宿醉未醒?” 今日有微风拂面,宋明月又坐在上风口,自是闻不到沈妉心身上的酒气。闻此言,方才好不容易缓过来的脸色又兀的白了几分。明知第二日要来济天宫,还敢酗酒,这人属猫的还是属虎的? 沈妉心余光瞥见小家碧玉投来的怒焰,这头就更不敢抬起,讪笑道:“酒后吐真言,足见下臣对娘娘的坦诚,绝不敢有半分欺瞒。” 皇后娘娘宛如守株待兔的狐狸,一口就咬住了兔子的脖颈,微笑道:“好一个酒后吐真言,既如此,沈妉心本宫问你,昨个儿可是去了锦瑟宫,见了八公主?” 沈妉心似遭晴天霹雳,怔了半晌,才慌忙回道:“是。” 皇后娘娘笑的惬意,渡开步去,慢条斯理道:“入宫前你便是公主府客卿,入宫后承了陛下恩泽却不知避嫌,仍与锦瑟宫亲近。不论八公主寻你有何要事,你却不把陛下更不把本宫放在眼里,究竟是何居心?” 再看这满院的花香春光,一点儿也不美了,皇后娘娘的问花院有毒!而且还是剧毒!沈妉心欲哭无泪,这种欲加之罪何患无词?更何况还是皇后娘娘亲自下好的套儿,套的快准狠又结实!宋明月此刻虽心慌意乱,却深知不可出言求情,否则以皇后娘娘的心思,就算坐实了沈妉心的身份,只得在一旁干着急。 “臣该死!”沈妉心豁然跪了下去,“是臣不知规矩一时疏忽大意,念在臣乃初犯,求娘娘格外开恩!饶小臣一命!” 皇后娘娘仍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你倒是识时务的紧,不过……明月啊。”皇后娘娘望向脸色发白的宋明月,笑容愈发明艳,道:“你也曾是皇室子女,你说说,按例朝臣与后宫勾结,当治个什么罪?” 宋明月面色平静,毫不犹豫的道:“死罪,当诛。” 沈妉心登时没了魂儿,嘴张的老大,死不瞑目一般盯着笑颜如画的皇后娘娘。她就想不明白了,别人书本里的主角儿来了异世那都是吃香的喝辣的,更别提身边如雨后春笋般的贵人,但凡有那么一丁点儿受委屈都要出来打抱不平,怎么到了她这儿就成日受人威胁,风雨飘摇性命不保?她是没给老天爷塞茶水钱还是投的湖太浅?要不改明个儿去投个江转转运势? 所幸皇后娘娘开眼,俯身拍了拍沈妉心白皙的脸颊,坏笑道:“若就这么轻易处死你,本宫也有些舍不得。此事说回来可大可小,毕竟先生是个女子,倘若是念旧主叙叙旧情倒也人之常情,本宫也并非不讲道理。” 沈妉心点头如蒜,忙不迭的道:“对对对,叙叙旧,臣就是去叙叙旧的,娘娘明察秋毫!” “当真?”皇后娘娘俏皮的一挑眉峰。 第63章 如此近的距离,皇后娘娘如芙蓉出水般的面容能瞧的一清二楚。也不知皇后娘娘今日存的什么心思,一袭清凉轻纱水袖,白腴玉臂若隐若现,俯身时可从微微敞开的衣襟,瞧见那胸前一展无遗的旖旎风光。 沈妉心喉间紧涩,目光不由自主的从那风光上渐渐往上移,在对上皇后娘娘那双满含笑意的眸子时冷不丁浑身一颤。 “先生若是聪明人,便该知晓人择明君而臣,鸟择良木而栖这个道理。”宋明月适宜劝戒道。 沈妉心闻言,缓缓垂落头,故作沉思了一番后,怅然道:“是,宋小娘子所言极是。禀皇后娘娘,下臣不敢欺瞒,八公主寻下臣乃是为了立储一事,意图让下臣拜入大皇子门下。” “你答应了?”赫连完颜收敛了笑意。 沈妉心忽然委屈道:“八公主以下臣之性命要挟,否则下臣便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不应啊!” 平日里看似无所不能的皇后娘娘此时也不由得眉头紧锁,沉吟不语。即便是皇室子女,嫁出了宫亦如泼出去的水,想来即使是中宫之主的皇后娘娘亦有所不及之处。 此时,宋明月走到皇后娘娘身侧,轻声道:“娘娘,此事看来需得从长计议才是。” 赫连完颜轻叹一声:“也罢,沈妉心你起来吧,只是需得时刻谨记今日所言。日后锦瑟宫不论有何动静,本宫都得立即知晓,可听明白了?” -- 第108页 “是是是,下臣明白,明白。”沈妉心恨不得有八只脚,立即能从温柔贤良的皇后娘娘面前消失,“下臣这就告辞了。” “慢着。” 沈妉心跪的腿脚有些酥麻,才走出没两步,又一瘸一拐的折回身来,赔着笑道:“娘娘还有何吩咐?” 宋明月取来一食盒,递到沈妉心面前,就听皇后娘娘言辞带着几分玩味道:“先前那个沈先生送了本宫一道江南的小葱油饼,既然你二人有缘,本宫便借花献佛也让先生尝尝。” 沈妉心接过食盒,朝宋明月眨了眨眼,而后作揖道:“谢娘娘赏赐!” 平常送沈妉心到宫门前,不恭不敬道:“先生慢走。” “诶,常公公。”沈妉心喊住欲折身回返的平常,“跟您打听个事儿……” “老奴不知。” “本官还没问呢!”沈妉心一把拽住平常的衣袖,平常宛如被针扎了一般大惊失色,一面猛力挥舞着胳膊,一面大声嚎叫道:“松开!男女授受不亲,成何体统!” 沈妉心翻了个白眼,嘀咕道:“你哪儿能算……” “你说什么!?”一板一眼的平常公公怒不可竭。 “没什么,您听岔了。”沈妉心讪笑道,“本官是说您别跑啊,听本官把话说完不是。” 平常大力捋了捋衣袖,没好气的道:“说!” “本官听闻那宋小娘子乃是前朝遗孤,如何能与皇后娘娘走的这般亲近?陛下对此也不管不问?” 平常斜眼看着她,冷笑道:“先生若是有闲情管他人宫闱之事,不如关心关心自个儿。陛下与娘娘的事儿怎是一个区区四品小司业能议论的?您这话老奴权当没听见,不送。”言罢,平常一摊手。 沈妉心撇了撇嘴,拎着食盒出了济天宫。 平常看着那远去的清瘦背影,摇头嗤笑道:“自个儿小命难保,还想拉本公公下水。你以为就你聪明呢,这宫里摸爬滚打苟活下来的人,哪儿会有真正的蠢人?” “常公公又在训斥谁呢?”人未到声先至。 老成持重的常公公显是一慌,见着来人破天荒的堆起了笑脸,“老奴这是在自言自语,人老了便时常如此……” 男子面如冠玉,俊逸非凡,闻言也不点破,微微一笑竟比女子还要明艳几分,道:“听闻母后今日请了那丹心先生来赏花,本皇子来的不算迟吧?人可还在?” “那不巧,人刚走。” 男子剑眉轻皱,只一瞬便展平,笑道:“罢了,宋小娘子总还在吧?” “在。”随即,平常便引着自称皇子的男子往问花院去。 立在院中央的花亭上,俯瞰整座院子,每每微风拂过,院中的花海随风飘摆宛如浪潮一般波起波伏,美妙绝伦。赫连完颜毫无半分惋惜之意,道:“可惜了,沈先生走的急,竟错过这般美景。” 宋明月亦是无心观景,忧心仲仲道:“如今萧家与褚家联手,锦瑟宫未必不会参入其中,娘娘果真猜的没错,萧宰执意欲立长。可这是否是陛下之意?” 赫连完颜依在栏杆处,面上丝毫瞧不出焦躁之色,反而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反问道:“依你之见,那沈先生有几分诚意?” 宋明月黛眉紧皱,“娘娘真打算动用此人?” “有何不妥?”赫连完颜莞尔一笑,侧目望来,留有余地的道,“你与此人在青墨院已照过面,想必陈孤月也在当场,他可有说些甚?” 宋明月顿觉如芒在背,不敢在皇后娘娘面前有半分迟疑,当即道:“师父道在龙马寺为其卜过三卦,奇的是三卦皆不成卦,且说此人与世上之人皆有缘无份。” “哦?”赫连完颜眼底有精光一闪而过,复而念叨,“三卦不成,有缘无份……” “倘若要动用此人,还望娘娘三思而行。”宋明月再而劝戒。 “有趣。”赫连完颜望向翩翩起舞的花海,轻声道。 宋明月心头兀的慌乱,哪怕聪颖如她也始终想不明白,似沈妉心这种行径不着边际且泼皮无赖的女子哪儿点有趣了?陈孤月这么说便也罢了,就连皇后娘娘也这么说!? 红鸾稳步拾阶而来,停在皇后娘娘跟前,恭敬道:“娘娘,七哥儿来了。” 宋明月举目望去,就见那翩翩公子一袭青墨衫大步流星走来,夹道百花瞬时便因他而失了颜色。文人墨客大都喜好白衣,再配上青羽巾,那风采便浑然天成。可这位貌比女子的七皇子殿下却偏偏独爱青墨黑衣,可仍旧不碍他俊逸潇洒的气宇。 七皇子,赵颐行至赫连完颜跟前,揖礼道:“母亲万福。” 赫连完颜一副心知肚明的模样,笑道:“颐儿来迟一步。” 赵颐看向一旁亭亭玉立的宋明月,笑得眉眼弯弯,道:“不迟,宋小娘子这不还在呢。” 宋明月欠身道:“宋明月见过七皇子殿下。” 赵颐摆了摆手,随意道:“免了免了,宋小娘子如今身份不同,还与我客套什么?”说着,他走到皇后娘娘身侧,有样学样的也倚在栏杆上,“母亲给儿子说说,那沈先生可答应了?” “答应什么?”皇后娘娘半阖着眼,目光不知看向何处。 赵颐头一歪,看似挡住了皇后娘娘的视线,咧嘴一笑:“母亲莫要敷衍儿子,自是答应入儿子门下呀。” -- 第109页 “这事儿啊。”皇后娘娘慵懒的努了努下巴,指着宋明月道,“你问她去。” 见赵颐望来,宋明月避开其目光,看向置身事外的皇后娘娘,皱眉道:“娘娘,以明月之见,此人难堪大任。” 皇后娘娘仍是不为所动,赵颐呵呵一笑,道:“难堪大任?那为何父皇与八妹如此看重此人,一个招入府奉为上卿,一个在殿前亲封拜官,难不成是他们同时看走了眼?” 宋明月无言以对。 赵颐坐起身,笑容温和,眸底藏着一丝阴戾,道:“昨个儿她还去了一趟锦瑟宫,想必不是去与八妹叙旧的吧?以八妹的眼力,既然都与此人于重用,为何宋小娘子却说用不得?” 这时皇后娘娘不动声色的望了过来,笑问道:“是同情,还是心疼了?” 赵颐满脸疑惑,宋明月却脸色骤白,勉力平声静气道:“娘娘说笑了,明月自怜尚不够,哪有闲情管他人落难。只是师父既有谶言在先,还是谨慎些为好。” 赫连完颜微微一笑:“于本宫而言,有缘无份或许更好。” “这是何意,我怎的一句也听不懂?”赵颐追问道。 赫连完颜缓缓直起身,替这嫡出的次子理了理衣襟,笑道:“颐儿近日可去了你五哥那走动?” 赵颐剑眉微皱,“有些日子没去了,五哥成日捣鼓他的瓶瓶罐罐闭门不出,听闻前几日温大人前去拜访也被轰了出来,气的不轻。” 赫连完颜亲和的拍了拍次子的脸蛋儿,言语轻柔道:“娘知道你忙,若得了空还是得去看看你五哥,旁的事儿就甭操心了。” “儿子记得了。”赵颐起身,看了宋明月一眼,对赫连完颜道,“儿子今日功课未完,先走了。” 墨衫公子洒然而去,宋明月望着那背影怔怔出神。枢密使温承出身百年世家,为人处事一直刚正不阿,五皇子乃中宫嫡出,想来这位温大人是铁了心要立嫡为储。可看皇后娘娘今日的态度,似对那位嫡出的长子并不关心。 “宋明月。”皇后娘娘轻声唤道。 宋明月却宛如惊雷炸响,浑身一颤,“明月在,娘娘吩咐。” “自今日起,不管你与那沈先生是何交情,本宫既往不咎。只是此人必定得为本宫所用,否则天大地大亦容不下她。”赫连完颜起身行至石阶前,忽然侧头看着宋明月,嘴角噙着笑,“储君相争,这不正是你所愿?” 隐忍多年,终见曙光。 宋明月微微垂头,心海波澜,言语却听不出喜怒,道:“只愿娘娘亦得偿所愿。” 赫连完颜收回目光,望向脚下绚丽花海,似笑非笑。 第64章 沈妉心坐在青墨院的石阶上,已有一个时辰。迎门的小侍童轮着劝了几回,她就是无动于衷。非但如此,她还以皇后娘娘赐的小葱油饼为诱惑,所幸小侍童谨守院规,没与她同流合污。 蔡寻满面春风,大胜而归时,便瞧见耷拉着脑袋,挡在门中啃着油饼还一副可怜兮兮模样的沈妉心。他左右瞧了瞧,又看了一眼门上的匾额,是青墨院没走错啊! “蔡大家,您可回来了。”说话的人焉声焉气。 蔡寻走进几步,就被那一身的酒气熏的退后了半步,小侍童迎了出来,蔡寻指着那没品行的人问道:“这怎么回事儿?” 小侍童苦着脸道:“大家,不是小的们放着不管,都劝了一晌午了,先生硬是不听,就等着您回来。” 蔡寻踢了踢食盒,低头问道:“这哪儿来的?” 全皇城的人都知道,青墨院蔡大家弟子沈丹心不但在墨笔上青出于蓝,且还厨艺惊人,一道小葱油饼就得了凤心大悦。若沈妉心敢说是自个儿炸的,蔡寻怕是要当场来个大义灭亲。 沈妉心瞅了他一眼,欲哭无泪道:“皇后娘娘赏的,您别说,跟那味儿一个样,分毫不差。” 蔡寻面色一沉,又左右瞧了一眼,低声道:“走,进屋说。” 沈妉心一把拉住他,道:“别,您要是真心疼我,就一块儿坐下。” “坐这儿作甚?”蔡寻袖袍一挥,“给人看笑话啊?” “等人。”沈妉心咬着油饼,又从食盒里端出一盘递到蔡寻面前,“您也来一盘尝尝?” “不吃。”蔡寻看也不看,问道:“等谁不能进院儿等?” 沈妉心不由分说的把一盘子油饼塞入蔡寻怀里,口中含糊不清道:“陈国士一早就被陛下唤去了,许是我托付之事有了眉目,这会儿也该回来了。” 蔡寻听的一愣,随即就一屁股坐在了沈妉心身侧,胆战心惊道:“你说什么?你托陈孤月办事儿!?” 沈妉心转头看来,嘴里还叼着半个油饼,“怎了?” 平日里对何事都漠不关心的无寻道人此刻却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劈头盖脸的就骂道:“封了官儿换了个身份就不知自个儿几斤几两,连脑子也换了!?陈孤月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不知道吗!他能轻易给你办事儿!你许了他什么承诺了!?” 沈妉心一脸莫名,怯生生道:“什……什么也没许啊。” “没许就好,没许就好!”蔡寻才喘出一口大气,顿时又提了起来,“哎呀!没许更糟!这人情可就欠大了!你托他办的什么事儿?” 以沈妉心观人的微末本事也瞧得出陈孤月卓尔不群,但也不至于让蔡寻畏他如虎吧?沈妉心犹豫不决,磕磕绊绊道:“也无甚大事儿,就是……就是让他出面在陛下跟前儿说几句好话,能让我再拜入您门下。” -- 第110页 蔡寻目瞪口呆,愣了好半晌才强压下怒气,咬牙切齿道:“这种事儿何需求他,老夫出马一样可行!” 沈妉心目光闪躲,扭扭捏捏道:“您……您不是不在嘛,我怕夜长梦多……” 蔡寻气的几欲捶胸顿足,一手指着沈妉心的脑门,道:“你呀你呀,让我说你什么好,我不在几日,你就给我惹出一堆麻烦事儿来!还夜长梦多,这青墨院是能长腿跑了,还是老夫我要羽化升仙了!?” “气归气,您别咒自个儿啊。”沈妉心火上浇油,毫不自知。 令人垂涎欲滴的小葱油饼也不管不顾了,蔡寻随手一丢,就要去脱靴子。师徒二人吵闹间,竟不知方才还在议论之人已悄无声息的行至跟前,饶有兴致的观望,见蔡寻作势真要下手,陈孤月这才出声制止道:“这还未拜师,便当门立起规矩来了?” 沈妉心从双臂间的缝隙望去,顿时喜笑颜开,迎了上去:“陈国士!您回来了!” 蔡寻见状,一张褶子老脸拉的老长。这算什么混账徒弟?见着他这个师父就怨声载道,见着陈老鬼就欣喜若狂?他陈孤月不就是长的人模狗样了一点儿吗? 几十载的旧识,蔡寻都摆在脸上的这点儿小心思陈孤月怎会瞧不出来。但他就是存心的,谁让这老匹夫为老不尊还拐着弯儿的说他徒弟是瘟神,怎么着?就你宝贝你徒弟,谁家徒弟还不是个宝贝了? 陈孤月笑眯眯的道:“小先生托付陈某之事陛下以恩准,陈某也算不负小先生所望,结了一桩善缘。” “当真?”沈妉心当即拜谢,“多谢国士相助!”不等陈孤月再张嘴,沈妉心转身便飞奔向蔡寻,拉着他的胳膊就往院里去,一面道:“走,师父咱们拜师敬茶去!” 蔡寻被拖拽着无力反抗,回头便瞪了陈孤月一眼。陈孤月好心没好报,却大肚能容,也不计较,跟着进了院。 前一回,沈妉心的拜师茶敬的稀里糊涂,蔡寻接的也半推半就。这一回,仍是在宽敞明亮的正厅,见证者亦是于孟人颜梦卿,只是多了个陈孤月。沈妉心端着茶盏恭恭敬敬的跪在蔡寻跟前,神色无比虔诚,朗声道:“今有数位高古名士见证,弟子沈妉心自今日起拜蔡寻蔡大家为师,更古不变,一日为师终生为师,弟子虽无大才,定不负师尊圣名!师父在上,请受弟子三拜!” 蔡寻伸手接过茶盏,沈妉心稽首三拜,声声脆响,绕梁不绝。拜者可感天地,受者为之动容。陈孤月看着额头淤青的沈妉心,神色复杂。 蔡寻抿了口茶,平声道:“起来吧。” 颜梦卿侧头过来,阴阳怪气的道:“老蔡,您这儿唱的哪儿出?前年才收了个惊才绝艳的徒弟,这陛下刚封的国子监司业怎又成了您的徒弟?好苗子在您这儿就跟萝卜白菜似的遍地开花?” 蔡寻不屑于顾,懒得搭理。陈孤月却冷哼一声,还以颜色道:“比起颜大家的桃李满天下,蔡大家只得这世上其一,怎么还眼热起同僚来了?” 颜梦卿似是有些畏惧陈孤月,当下闭口不谈。见再无甚热闹可瞧,便与于孟人一同告辞而去。陈孤月笑道:“你师徒二人想来也有些话要交代,陈某就不再叨扰。” 人散尽,蔡寻仍是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样,沈妉心贴心的上前道:“师父,这下可算名正言顺,上您那屋还是上我那屋?” 蔡寻没好气的瞪眼道:“顺你个小王八蛋!总有一日为师得被你气死!”顿了顿,又道,“我那屋恐怕隔墙有耳,还是上你那屋,再备些酒菜,国子监的厨子一点儿也不懂伺候人!” “得嘞!”沈妉心欢欢喜喜的就去了。 隔了些时日未见,师徒二人推杯换盏,推心置腹,从白日至夜幕。桌上的酒菜大半下了腹中,沈妉心竟是一脸愁容,忧心道:“皇后娘娘自是别有用心,只是这欺君之罪倘若真要论起来,不论是八公主还是皇后娘娘皆无实凭实证,也奈何我不得。但徒儿实在猜不出来,皇后娘娘与宋明月究竟暗中有什么牵连,以至于她竟如此任人摆布。” “任人摆布?”名声赫赫的墨豪大家冷哼道,“你怎知她是甘心任人摆布,而不是相互利用?” “咱们可事先说好,你此番入宫所求为何为师无心过问,你要助那小丫头一臂之力也好,要出人头地名垂青史也罢,为师也只顾你一人安危,不管旁人死活。” 沈妉心眼珠子一转,撇嘴道:“那您也得给徒儿出出主意啊。” 蔡寻喝了口酒,斜眼看她,问道:“那你可知那小丫头片子要作甚?” 沈妉心想也没想,脱口而出:“知道啊,她想杀姓赵的。” 蔡寻一惊,险些打翻了酒杯子,吹胡子瞪眼道:“知道你还不留余地的帮衬她!?眼下她入了济天宫就是在与虎谋皮!稍有不慎便性命难保,那赫连丫头能帮着她杀她丈夫不成?更何况,有陈孤月在,他能让宋丫头遂了愿?国不可一日无君,陛下若有个闪失他陈孤月第一个便不答应!” 沈妉心谄媚万分的给蔡寻满上酒,赔笑道:“师父啊,照您这么说那陈孤月竟是个心怀天下大义炳然的义者之士啊,真是人不可貌相,徒儿还以为他只是个山野相士志在世外,那……您呢?” 蔡寻鼻孔出气,心知肚明道:“你少跟我耍嘴皮子,为师当年若不是栽在了陈孤月手里,鬼才愿来这个是非之地受气!他赵家的江山老子不稀罕,也不想管!” -- 第111页 “怎……怎么个栽法儿?”沈妉心问的小心翼翼,毕竟是揭老底儿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儿。 蔡寻在这个宝贝徒弟面前也懒得遮掩,叹息道:“哎,说来也是人贪心不足,当年为师的笔墨停滞不前已有些年月,陈孤月便是那个时候寻上门,道是让我去个地方,只要去了定能笔下出神采,后人拍马数十载也追不上。为师也是一时鬼迷心窍,竟信以为真。他却也并非全是虚言,如今为师倒真是无人能及,只是深陷宫闱自在难寻。”说着蔡寻看向沈妉心,“谁知偏偏碰上你这么个小王八蛋,青出于蓝便也罢了,还惹了为师一身腥!这陈老鬼忒不厚道,当年定是算出了个五六七八,却只与老夫道了一半儿!” 沈妉心咽了口唾沫,心下有了七八分的把握,终于问出了那埋藏已久的心思,“如此说来,您与陈孤月也算是交情颇深的旧相识,倘若他从中搅局,师父可会出手相助?” 蔡寻嘿嘿一笑,神情阴测,“感情你绕了这么大个圈子,就在这儿等着为师呢?” 沈妉心被他笑的心慌打怵,方才的自信瞬时消失殆尽,扯着嘴角道:“不是,师父您听我说,储君相争必定腥风血雨也算不得小事儿,徒儿若是不问个清楚明白,怎对得起师父如此厚爱。” 蔡寻闻言,冷哼一声,面色复又如常,平声道:“你少打为师的歪主意,还是那句话,为师只顾你一人安危。不管那人是谁,为师都不会心慈手软。” 沈妉心登时眼泪汪汪,扯着蔡寻的袖口,哭腔道:“师父对徒儿真好。” “滚滚滚……”蔡寻欲拒还迎的甩着手,“明日记得给为师做一份梅菜扣肉,馋了好些日子了都……”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天没来看,不好意思啊,统一回复一下,家里出事儿了所以断更了两天,可能接下来这段时间偶尔还会有断更一两天的时候,希望诸位谅解。 第65章 清明时节雨纷纷,尚未至清明陇城连着下了几日瓢泼大雨,老蔡头儿便连着吃了几日梅菜扣肉,蒜香排骨,明显腰杆子肥硕了一圈。都说君子远庖厨,先前还有这借口,如今身为女子的沈妉心只得泡在堂前当个尽职尽责的厨娘。偶尔宋明月来与陈孤月手谈时,乏了便会来给沈妉心打打下手。小日子过的还算清净。 有陈孤月这个阎王在,于孟人颜梦卿自是不敢同桌而食,每每闻着香气只得望梅止渴。可即便美味佳肴在前,陈孤月亦是浅尝即止,这等心性与克制令沈妉心佩服之际不由得心生戒备。 这一日,沈妉心照旧在灶台前发愁,无寻道人那张尝过天下美食的嘴可不好伺候,新菜式吃没两日便吃腻味了。宋明月揉着肩膀进了门,见状打趣道:“还有咱们沈大厨发愁的时候?” 沈妉心抬头苦笑:“早知道还不如去茅房里挑粪浇花。” 宋明月闻言立即呸了三声,黛眉浅皱:“灶前污言秽语,日后食不果腹!” “哪儿听来的歪理俗语?”沈妉心挽起袖子,似有感而思,“说起俗语,再过几日是不是就要到清明了?” 宋明月微微一愣,眸子里暗淡无光,“是快了。” “你与明珏往年如何祭拜?”沈妉心心知必定触及小家碧玉的伤心事儿,尽量轻缓的问道。 “宫里有规矩,不得燃明火,没怎么过过。”宋明月低垂着头,声如细纹。其实有一年,宋明月悲从中来忍不住从夫子院偷拿了些废纸回来,当作纸钱烧。倒霉的很,深更半夜在绿藻湖边硬是被巡视的侍卫给当场人赃并获,狠挨了一顿拳打脚踢不说还叫赵宗谦给知道了,禁了姐弟俩半月的足,就是那个时候宋明珏染了风寒险些丧了性命。若不是有人及时送了药来,宋明珏早已一命呜呼,只是至今宋明月仍不知那段时日给他们送药又送饭的好心人究竟是谁。 沈妉心见她走了神儿,生怕勾起她的伤心往事,赶忙打断道:“无妨,改明个儿咱们就去皇后娘娘那求求情,咱们出宫去祭拜。” “娘娘能应允?”宋明月显然不信。 沈妉心下巴一翘,自信道:“怎么说我在宫里也是块香饽饽,这点小事儿都不准,那未免也太不通人情,以娘娘拉拢人心的手段,自是不会与我为难,你就放心好了。” 宋明月展颜一笑,宛如阴天里的一壶温酒柔到了沈妉心的心窝里。 二人相谈正欢,一小侍童匆匆而来,肩头叫雨水打湿了大片。小侍童看了宋明月一眼,踮脚附在沈妉心耳边细声耳语了几句,见沈妉心点头,小侍童便欲离去。 “诶,慢着,把这碗姜汤喝了,别着凉。”沈妉心喊住他,顺手把姜汤递了过去。 小侍童憨厚一笑,一股脑儿的把汤水喝了个干净,一抹嘴又匆匆离去。宋明月瞧着不动声色,顺其自然的道:“难怪这院子里的人心都向着你,保不齐孟颜二位大家哪一日也要倒戈相向。” “你这话就不对了,我待他人真心,他人自会待我真心。但也有掏心掏肺却当你狼心狗肺之人,并非所有付出皆能得回报。” 宋明月看着她,眉眼带笑,“那你待我可是真心?” “如何不是?”沈妉心莫名之余显然有些震惊,宋明月这话问谁都情有可原,但怎能问到她头上来? “那方才那小侍童与你说的什么?” -- 第112页 沈妉心这下心里才明白了过来,但终归气不过,嘴一撇没好气道:“下次有什么话直问便好,与我无需费这般功夫。” 习惯了谨言慎行的宋明月微微一愣,显然不曾想过有如此坦诚相见的一日。当下抿着唇,无言以对。说来也奇怪,哪怕是对着恩师陈孤月,她依然能狠的下心做个狼心狗肺之人。可沈妉心,莫说是一整颗真心,便是负了一分真心,宋明月也于心不安。 小家碧玉楚楚可怜的为难模样,令软心肠的沈妉心有些后悔,于是放柔了嗓音,道:“你可听闻过江南裴家?” 江南郡的裴家自前朝时便已兴起,幼时的宋明月时常有从江南郡快马加鞭送来的新衣裳穿,逢年过节更是数不胜数。宋明月压下旁的心思,问道:“江南裴家绣庄?” “正是。”沈妉心做贼心虚的朝门口望了一眼,而后凑到宋明月身侧道:“我在宫外时与裴家的三小姐有些交情,绘了新样图便着人给她送去,赚些银两傍身。” “什么!?”宋明月又惊又怒,“你这与私自夹带出宫有何异?” “这怎么能混为一谈?”沈妉心捧过一簸箕绿蔬,一面择着菜,一面理直气壮的道:“别以为我不知道,宫里那些个大内侍宦官什么的,哦,就好比皇后娘娘身边的常公公,不也在宫外头有自个儿的营生嘛。人家可以未雨绸缪,攒些银钱颐养天年,我凭自个儿本事赚点银两怎么就不行了?更何况,我又不是卖画儿,我卖的是衣裳。” 沈妉心的话也没错,宫中不少有些权势的宦官借着便利在宫外塔桥牵线做些买卖是常有的事儿。如平常在宫外置办的酒楼,不单单是为了赚取钱财,也为皇后娘娘收集坊间消息。再者,仅靠宫中那点儿俸禄也养不活那些在宫外办事儿的人手,毕竟羊毛出在羊身上,宫中的人谁手里头没点儿家财底儿? 这么一想,宋明月便释然了不少。沈妉心在宫外的那些时日也没少往宫人所稍银钱,靠着这些血汗钱,宋明珏在夫子院的日子总算好过了不少。 “你……行事小心些。”拿人钱财吃人嘴短,宋明月本不该心安理得,可拿的多了,拿的久了,不知何时便愈发心安理得起来,这让她有些无所适从。 罪魁祸首却一点儿没当回事儿,笑得人畜无害道:“没事儿,就算给人撞见了我也早就想好了说辞,怎么说我眼下也是陛下御封的四品司业,一般人不敢管。” 宋明月嗯了一声,心底那种不适愈发的张狂,正当她与自个儿较劲儿时。沈妉心又道:“诶,我听说再过几日姓赵的要去浮华山祭祖?赵家的老祖宗是何人?” 宋明月神情木讷的抬眼望来,看起来似有几缕幽魂飞去了九霄云外,费了些劲儿才回了本身。沈妉心笑道:“想什么呢?” 好不容易元神归窍的宋明月说话也有些不利索,道:“你说的可是寒食节?是……是了,每年姓赵的都要去浮华山祭祀,不曾听闻有何老祖宗在场。” 沈妉心哭笑不得:“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宋明月自知理亏,不由得涨红了脸,低着头闷声择菜。屋檐上的细雨声悠远而延绵,使人平心静气,恰逢几缕清风徐来,微拂过正值风华正茂的女子耳畔,青丝缓缓垂落,落在了心尖上悸动难耐。 “青竹倚湖畔,佳人入梦来。若是能画上一辈子,夫复何求。”沈妉心情不自禁,喃喃自语。 “你说甚?”小家碧玉抬头望来,已然绝世独立。 沈妉心打着哈哈,言不由衷道:“我说,姓赵的既然无祖可祭,那每年还祭什么祖?” 宋明月许是存了将功折过的心思,耐着性子解释道:“当年虎夔军破城走的便是浮华山的官道,明面上说是祭祖,实则祭拜的是当年与赵宗谦一同平天下的将士。陈孤月曾道,虎夔军的旧部一日不死完,这天下便一日不会改姓。可当年虎夔军足有十万将卒,如今大都入了各个军营,便是褚郾城的镇北十字军也有不少虎夔旧部。” “原来如此。”沈妉心脑中一点灵光闪过,“难怪姓赵的肯把女儿下嫁褚家,看来有不少人都猜错了皇帝老子的心思,都以为嫁女是权衡之际,却不曾想竟是个暗度陈仓珠联璧合的妙计!” 宋明月却很是不屑于顾,道:“姓赵的瞒的了蒙昧无知的百姓,又怎瞒的过那些心明眼亮的朝堂大臣?你都能想的到,如萧玄仲温承左丘明那等各中翘楚能猜不透?” 被打了脸面的沈妉心丝毫不觉,仍是自信道:“倘若那些所谓忠心耿耿的旧部倒戈了呢?毕竟过去了十二年之久,十万将卒总不可能谁人都得了应有的荣华富贵,总有些个不得志者就偏偏入了镇北军呢?” 宋明月不自觉黛眉浅皱,沉吟半晌,半信半疑道:“依你之意,褚郾城仍有反骨?” 沈妉心微微一笑:“若是有,岂不更好?” 宋明月忽然压低了嗓音,道:“这些暂且不言,经你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方才观棋时,陈孤月好似与蔡大家说姓赵的在祭祖之日有大事昭告天下。” “他没说是什么大事?”沈妉心追问道。 宋明月抱憾摇头:“尚未明言。”她顿了顿,继而又道:“但言辞之间,似是与皇子有关。” 沈妉心只深思了片刻,便倒吸一口凉气,口出胡言:“难不成要立储!?” -- 第113页 宋明月登时翻了个朝天白眼,没好气的道:“亏你想的出来,寒食节立东宫,是该庆还是该悲?” 沈妉心摸着下巴,一本正经道:“若是立了个无能之辈,那也是该悲。” 宋明月气的没了脾性,只得拿手中的菜叶出气,小声嘀咕道:“傻子……” 第66章 自晋国开朝以来,便有立制,寒食祭天祖,清明祭凡祖。赵宗谦在未立帝之前一直自称为晋书子民,奉天殿上便承袭了不少旧制,这也是其中之一。百姓以天子为先,一面是因为遵从敬畏,一面是感激皇恩浩荡。但那些灾祸连年,食不果腹的百姓也只顾自家门前雪,不管天王老子的条条框框。只不过这类百姓通常吃了上顿没下顿,莫说祖宗十八代,就连爹娘都不定知道是谁。 晋朝宋氏皇帝家大业大,承袭了百年,祭祖的礼制经岁月洗礼愈发的繁复陈杂。从皇帝出寝宫上銮驾到正南门,再到游街出城,该有什么礼节,走哪条路,从哪个城门出最为适宜都得礼部与钦天监逐个测定排查,往往上元刚过这些官署就忙的鸡飞狗跳。祭祖可是皇家大事儿,但凡出一丁点儿差池,那都是欺君之罪要掉脑袋的。 好在天下改朝换姓后,草莽英雄出身的赵宗谦最看不惯此等作派。当年那入宫的云游僧曾道,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姓赵的借此大作文章,终于力压朝臣,废黜了这些面上看似风光却无比磨人耐性的繁复礼节。但终归是天潢门庭,必要的礼节仍是少不得。即便磨人,却也得做给天下人看。 寒食节前一日,宋明月早早去了青墨院。陈孤月似知她来意,独自躺在院中的黄梨木榻上摇着蒲扇闭幕眼神。若换了平常,他定是摆好了棋盘故作姿态的等着与这徒儿来一番酣畅淋漓的厮杀。 “前朝三品以上的品秩才有资格与陛下一同出城祭祖,可见我朝宽容大度,那小先生也是气运好,偏偏就封了个四品司业。”宋明月方才走进,便听陈孤月闭目悠然道。 在仙人之姿的陈孤月面前,宋明月从来不敢有半分掉以轻心,当下驻了脚步恭谦道:“若不是头一日师父与陛下在御书房手谈了一局,想必小先生也无法一朝登极,更无可能再拜入蔡大家门下,总归还是师父运筹帷幄。” 陈孤月缓缓睁眼,看着这个半路捡来,神情一贯处之泰然的徒弟,暮然笑道:“那日下五子棋时,为师存了些私心,言未道尽。她虽与世人皆有缘无份,可偏偏你却与她相辅相成,算不得缘分,却如同穿针引线,唯有她可成你之大器。” 偏偏一词,指意料之外。陈孤月心思缜密,算无遗漏,事事皆在他的意料之中。可方才三言两语间,他已用了两次。如此说来,是否可认为但凡与沈妉心有牵连的事,便是强如陈孤月亦无万全的把握? 此念皆在一瞬间,宋明月疑惑不解道:“师父的意思是……明月不可与她分离?” 陈孤月但笑不语,似有意要卖这个关子,过了半晌,干脆转了话锋道:“你今日来的早,早些去与她交代妥当,还能与为师再手谈上一局半局。” “是,明月先告退。”宋明月乖顺道。 皇后娘娘若是有了沈妉心赖床的证人,那也算逮住了她半个罪证。在青墨院内,谁人不知,日上三竿还不见人影的,除了沈先生也唯有沈先生。 吃好早饭来喊沈先生起床,已成了青墨院小侍童们的惯例。在早饭的餐桌上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谁吃的最慢谁便去喊有起床气的先生起床。正值长身子骨年纪的小侍童们,今日这个吃的多些,明日那个吃的多些,吃的多总要比吃的少的慢上几口,总归不会每日都是同一个人。小侍童们乐此不疲,只是孟大家偶尔会埋怨一句,青墨院的开销愈来愈大。 今日吃的一直打饱嗝儿的小侍童一脸哀怨的来喊沈妉心起身,才走到三十六厢房的小花园前就与宋小娘子撞了个正着。脸颊圆润透红的小侍童疑惑道:“宋小娘子也是来喊先生的?” 宋明月基本是过了晌午后才会来青墨院,一直不知这惯例,看着小侍童也不禁疑惑,道:“怎的,你家先生每日还得等着人来敲门才起身?” “可不是嘛,若是没人喊,先生一准儿得睡到下午去。”小侍童见是宋小娘子,便口无遮拦,有啥说啥,尤其是与先生有关的。甭管好事儿坏事儿,只管抖漏出去。 果不其然,宋小娘子好看的不得了的黛眉一皱,板着脸一言不发的就大步流星朝着先生的房门去了。使了坏心眼儿的小侍童也不觉有错,古人云早起的鸟儿有虫吃,如先生这般睡成猪的鸟儿只能落得个任人宰割的下场,这是在帮先生不是害先生!他完完全全都是为了先生日后着想,是为了先生好! 理直气壮的小侍童心情大好的正往回走,才走出一小段,就听闻背后传来一声直冲云霄的哀嚎声。小侍童心头一颤,加快了逃离的脚步。 “宋明月我告诉你,我平生最讨厌当婊/子又立牌坊的女子!其次便是掀我被子的人!” 宋明月明显感觉到那人的唾沫星子喷到了她的脸上,神色顿时由阴晴不定转为电闪雷鸣。可那蓬头垢面的人硬是不知死活,瞪着眼,梗着脖子一副要与她拼命的架势。 “好啊。”宋明月怒极反笑,一甩手将裘被丢还给拿人,“依我看你明日也别随行去祭祖了,不如留在青墨院做做饭,刷刷碗,免得不知规矩出尽洋相给人看笑话。” -- 第114页 言罢,宋明月转身便走。沈妉心登时如遭五雷轰顶,光着脚就追下了床,好歹在宋小娘子踏出门前拦了下来。 咎由自取的沈妉心低声下气,点头哈腰的装傻充愣道:“原是宋小娘子来了,我道是哪来的仙子下凡走错了房门,错以为在梦中呢。您站在门口作甚,来来来,坐这儿来,我给您倒茶您先消消气儿。” 宋明月将计就计,任由沈妉心将她拉到了茶几边坐下,待她斟茶的功夫,冷笑道:“我方才听的分明,你喊的是宋明月三个字儿没错呀,怎的转头就错认了人?” 打死不承认的沈妉心硬着头皮讪笑道:“没有,肯定没有,定是您晃了神儿,听岔了,来,喝茶,先喝茶。” 宋明月没那功夫与她耍嘴皮子,直言不讳道:“这笔帐,我先记着日后再与你清算。眼下祭祖的事宜更为重要,你听我说,一丁点儿都不能记错。” “是是是,您说,我记着。”沈妉心正襟危坐,可惜一头如鸟窝的乱发,又衣衫不整的模样,怎么瞧都不正经。 所幸宋明月知她根底,也不计较这些。二人当下便宛如夫子学生一般,口传相教了起来。宋明月说到要紧处,会反复再三叮嘱,沈妉心为表诚意拿了笔墨来一一记下。足足说了一个时辰,直到宋明月口干舌燥这堂课才算完。不怪繁复礼节多,也不怪沈妉心记性差,实在是刚出出茅庐官场的小先生白纸一张,但凡往细了说,那要再三叮嘱的规矩可就多了去了。 沈妉心盯着三大页的墨纸,一个头两个大,归总了一下她一个小小刚够格儿的四品司业要注意的事项并不算多。可毕竟是倾巢而出的皇室头等大事儿,知晓的愈多愈好。 沈妉心一面收拾着笔墨,一面道谢:“多谢宋小娘子今日不辞辛劳,小的我一定铭记在心,规规矩矩行事,绝不惹是生非平安归来。” 擅于咬文嚼字的宋小娘子听了这话可高兴不起来,板着脸道:“怎么?今日我若是不来,你就定要当着姓赵的面儿整出些幺蛾子来?” “那我哪儿敢啊,我这不是怕你不放心嘛。”沈妉心丝毫无半分怨言,宋小娘子担心她这不是好事儿么?愈担心才她才愈欢喜,喜的心里头美滋滋的。 宋明月嗔怪的斜了她一眼,起身道:“莫说青墨院,放眼整个皇宫也就属你起的最迟,人姓赵的都该下朝了,你还敢呼呼大睡,你有什么是不敢的。”沈妉心讪笑挠头,也不敢反驳,见状宋明月又道:“罢了,我先走了,你赶紧收拾收拾,一会儿怎么见人呐。” “你上哪儿去?不留这儿吃晌午饭?” 宋明月撇了一眼沈妉心门户大开的衣襟,不着痕迹的移开了目光,没好气的道:“我去前院儿!” 沈妉心这才宽心的哦了一声,望着小家碧玉婀娜的背影,暗地里啧啧道,这圆滑挺翘的臀瓣儿比去年又丰腴了不少,人都说女大十八变,小家碧玉可变的不止一丁点儿。 瞧了一眼手里的白纸黑字,方才窃喜的心境一下便跌落谷底,沈妉心仰天长叹一声,早知道祭祖这么麻烦,前些日子就该告个病释。蹲在青墨院里,哪怕是给老蔡头儿下厨也比爬山轻松的多。 到了四月初三那日,青墨院一大早就显得有些不正常,蔡寻还在担心沈妉心误了时辰,头日夜里就嘱咐了几个管后院的小侍童,哪怕一把火点了三十六厢房也得把先生给喊起来。没成想,沈妉心一早天蒙亮就已端坐在了堂前的餐桌上,可把小侍童们吓的不轻。 待御前的贺喜公公来唤时,蔡寻也无半句叮嘱,只道早去早回。倒是陈孤月说了两句宽慰话,沈妉心这才宽了心跟着王喜去了。 第67章 金顶銮驾,十二骏马,一百八十四仪仗行前,三百铁甲镖骑垫后,浩浩荡荡从正南门鱼贯而出。从三品以上武将皆高头大马跟随在仪仗之后,文臣马车两辆并驾齐驱紧随其后,四品的沈妉心虽得了圣恩独坐一辆马车,但却在队伍的最末端,后头整齐划一的清脆马蹄声扰的她有些心神不宁。 这时候若有个说话的人分散些心神也好过独自一人胡思乱想,哪怕与萧宰执同车也好啊。沈妉心撩开一角车帘,往日车水马龙的御南街此刻被先头的金吾卫肃清了个干净,明明是艳阳当头,却令人不寒而栗。 所幸此去路程不远,为避免遐想连篇沈妉心干脆寻了了个舒服的姿势补个回笼觉。待马车轻晃停驻时,沈妉心一睁眼便听驾车的侍卫道:“沈大人,请下车。” 青峰叠峦,云雾缭绕,四月天的山林间落过雨水,便是这样一幅仙境之画。沈妉心立在车前仰着脖子欣赏了好一会儿,不由感慨道:“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难怪得道高僧都喜欢住在半山腰上,真是个福泽宝地。” “先生好文采。”原本隔着十几辆马车的距离,不知萧玄仲何时信步而来。 许愿从未这般灵验的沈妉心慌忙作揖,道:“萧大人过奖,随口小诗小词难登大雅之堂。” 远远可见文官武将各自抱团取暖,泾渭分明,但目光都投向了这边。沈妉心受命于国子监,即便官拜四品也不必上早朝,与朝堂大臣们少有接触,便也给一些蠢蠢欲动的朝臣们少了一条搭桥牵线的路子。这不,方才沈妉心下车时就有不少人跃跃欲试,想上前来与这个陛下跟前的大红人攀谈几句。可惜就这么一会儿犹豫不决的功夫便让萧宰执抢占了先机。 -- 第115页 萧玄仲回头望了一眼,只一眼沈妉心便觉着那浑身不自在的感觉顿时散去了不少。萧玄仲身形不似寻常文人那般弱不经风,反而有些武将魁梧之气。此时一等品秩的白云仙鹤金纹朝服加身,更显此人气宇不凡。沈妉心再低头瞅了自己身上的鸳鸯银纹一眼,不知不觉中气势便低了一等。 “先生何需如此谦让,只是本官不曾想,先生不仅作的一手好画,文采竟也不输当世文坛大师。本官应早些登门拜访才是,眼下便是想与先生把酒言欢也不合时宜,可惜了。”萧玄仲言辞灼灼,眼神熠熠,看的沈妉心小心肝儿直打颤。 “大人哪里的话,大人如此厚爱,该是下官登门拜访才是。”沈妉心旁的许是不行,打官腔可是与老蔡头儿学了个十成十。 萧玄仲温和笑道:“那咱们便说定了,相府就在正南门隔街,门前有两座白玉狮,先生应不会寻错路。” 诚然,沈妉心不曾想过顺水推舟还有这么个推法儿的,这萧宰执竟也不与她客气!?当下只得硬着头皮道:“下官记住了。” 贺喜公公这时一路小跑了过来,见了萧玄仲,微微躬身讶异道:“萧大人竟是在这儿,海公公正寻您呢,要上山了。” “先生。”萧玄仲抬手拱礼,“改日再见。” 沈妉心尚未习惯这官场上的交际,傻不愣登的颔首点头,目送萧玄仲走远。直到瞅见贺喜公公一步三回头望来的惊恐神色,这才后知后觉的吓出了一背的冷汗。须知,当朝首辅萧宰执谁人见了不是恭敬有加,恨不得供起来当祖宗孝敬,在这位执掌半壁朝野的大人面前一言一行都得恭敬再恭敬,如沈妉心这般不当回事儿的也算头一个了。惹得那帮子原本各怀鬼胎的大臣们,此时竟有些望而却步敬而远之的意味。 抹了把额头的细毛汗,沈妉心再次抬头眺目望去,已有弃马步行的铁甲禁军领头而上。这些装备精良百里挑一的千牛卫身披厚重的银色铁甲,背负黄桦角弓,腰挎御仪刀,一步两阶竟如履平地。沈妉心吐出一口浊气,认命的随队伍上山。 这条山道在浮华山的另一侧面,与上龙马寺的山道不同一处,一条仅供两人并肩而行的石阶路笔直不弯,宛如一条从山顶倾泻而下瀑布直通云霄。平日里坐惯了马车轿子的文臣们此刻都一言不发的闷头赶路,再瞧那些体格健硕的武将们则悠哉惬意的多,时不时朝后头撇来一眼,一脸讥笑的与身侧同僚交头接耳。这更激起了千层浪,文臣们哪怕汗如雨下,面红耳赤也一声不吭,脚下步子不敢有丝毫减慢。 虽说身形修长的沈妉心勉强撑的起朝服气质,可在全是男子的队伍里头仍格外显得鹤立鸡群。那群大多数五大三粗的豪迈武将再戏耍腻了那帮文臣后便将目光投了过来,沈妉心也不避讳,抹着脸颊的香汗报以微笑。年纪轻见识浅的免不得红着脸扭过头去再不敢望来,年纪长些的,有的言语调笑,有的嗤之以鼻却不敢大放厥词,毕竟前车之鉴有个铁李公血淋淋的教训,万一一言不合又骂不过人家,当着陛下的面谁敢动手? 浮华山算不得冲入云霄的高山峻岭,但当立于鳌头往下俯瞰时,亦会令人油然而生“一览纵山小”的感叹。沈妉心手撑在膝盖上,调整着气息,不经意间看到远处立在峭崖边的皇帝陛下与萧玄仲,二人面向云雾山峦不知在交谈什么。但从背影亦看的出,这二人气息匀和,甚至比那些武将更为平稳,且不论马蹄下平天下的皇帝陛下,可见萧玄仲此人深浅何其难测。 不知是何缘由,宋明月费了一个时辰口舌,沈妉心花了大半日记下的那些礼节礼数没用上多少。整个祭祀仪式快的令沈妉心还没回过神来,便草草了事。站在人群最末端的四品小司业尚来不及腹非心谤两句,就听一个尖细却沉稳的男子嗓音远远传开来,“奉天承命,皇帝诰曰,茅土分颁,作藩屏于帝室。桐圭宠锡,宏带砺于王家。五皇子赵吾,孝行成于天性,子道无亏。清操矢于生平,躬行不怠。故授以册宝,封为魏亲王,永袭勿替。” “吾皇圣明!”群臣高声稽首。 沈妉心脑子一片空白,腿肚子一软跟着就跪了下去,嘴唇蠕动却未发出声响。 “儿臣领旨谢恩!”未曾谋面的五皇子高声朗道。 一波接一波的嘹亮人声在这会当凌绝顶的山头上久久回荡,沈妉心暮然抬头望去,隔着人群隔着山雾,看不清那英姿绰约的皇后娘娘是怎样的神情。五皇子赵吾是嫡出长子,此时若封王远赴藩地这辈子便也回不了陇城几次,这无异于一棒子打中了皇后娘娘的七寸之处,极为致命。 可在宫中遍布耳目的皇后娘娘会事先不知晓? 沈妉心从贺喜公公手上接过刀头酒时仍在晃神,贺喜公公俯身在她耳边轻声道:“陛下拂照,特意给先生换了小碗。” 沈妉心一愣,赶忙接过,低头道:“劳公公禀传,微臣叩谢陛下圣恩。” 粗劣杂粮酿制的刀头酒仍是那般辣烈,上山时本就干涸的喉咙瞬间如同撕扯般疼痛,沈妉心清秀的小脸蛋儿硬生生拧成了一团,好在贺喜公公体贴的又送来了一碗山泉水。 因人多隔的远,皇帝陛下祭慰那些忠臣烈骨的豪言壮语沈妉心没怎么听清楚,只是五皇子封王一事一直萦绕在心头挥之不去,一时间竟有些焦躁难安。晌午过后,皇帝陛下终于发话,乘兴而归。庞大队伍在山头绕了个圈,皇帝与皇后自是要先行下山。 -- 第116页 一直处于最末端的沈妉心终于隔着三丈之遥瞧见了皇后娘娘,仍是那副波澜不惊端庄威仪的从容模样,似是还朝她这厢撇了一眼,那唇角微扬的肆意姿态怎瞧的那般眼熟?按理说五皇子封王,第一个该跳脚的就是皇后娘娘,怎的与料想的不一样? 回程的路上,沈妉心原以为更加煎熬,可她高看了自个儿。人都说上山容易下山难,再如何四平八稳的石阶路于双腿颤抖的沈先生而言,比起陡峭崖壁都有过之无不及。一番折腾下来,精疲力尽爬上马车的沈先生根本无暇顾及其他,没颠簸一小段路便倒头酣睡。 沈妉心再次醒来,马车早已停稳。外头传入一个熟悉又陌生的浑厚嗓音:“先生若醒了便下车吧。” 沈妉心眯着眼抬手掀开帘子,登时被面前的人给吓了圆了眼,“吕不韦!” 那身着寻常侍卫服的沉稳汉子脸色一黑,沈妉心连忙改口道:“方才被日头闪了眼,我道是谁原来是吕布英吕大人呐!” “卑职受不起这声大人。”吕布英仍是那般直言不讳。 沈妉心讪讪一笑,左右环视了一圈,两眼一抹黑愣住了,“这是哪儿?” “这是离青墨院最近的延安门,卑职先前在正南门巡视,恰巧遇上了大人的车马,受贺喜公公之托将熟睡的大人送来此地。”吕布英说着,眉头逐渐凝结,“不过大人是如何得知卑职名讳的?” 沈丹心确与吕布英有过一面之缘,可沈妉心没有啊! 二人大眼瞪小眼,沈妉心登时愣在当场。 第68章 沈妉心出门前着了素妆,得亏她早有预料,没扑啥胭脂水粉,不然汗水一淌早花成了鬼脸。眼下沈妉心只祈求老天保佑,这愣头愣脑的吕布英眼瞎看不出面上的端倪来。 这种人好应付也难应付,好应付在头脑简单,直肠子。难应付在于容易较真儿,死逮着不放。所幸沈妉心如今是女子身份,即便再如何可疑,还有品秩在身。俗话说的好,官大一级压死人,更何况这二人身份悬殊巨大,不止一级。 但也总要有个说的过去的由头,于是沈妉心左思右想,打了个哈哈道:“前些日子院里的小侍童替我出宫跑腿儿买些胭脂水粉,许是恰巧吕侍卫在正南门当值便提了一嘴,毕竟如吕侍卫这般恪守尽职的人可不多见。” 许是戳中了吕布英的软肋,在皇城里当差过于刚正无私可不是什么好名声。一直谨慎小心无半点纰漏尚还好些,倘若有半分行差踏错给有心人揪住了,那便宛如被鳖咬住了手指,虽不致命却死也不松口。 吕布英的脸色瞧不出喜怒,从始至终古板如一,闻言便躬身拱礼道:“卑职无心之言,多有得罪还望先生海涵。” 还算明白些事理,沈妉心跳下车大大咧咧的拍了拍高出她一个头的耿直汉子肩膀,不以为意道:“吕侍卫不必自责,当差的若都如你这般,陛下才可真正高枕无忧。” 看似秉公任直的汉子眼底掩过一丝光彩,不动声色道:“多谢先生,卑职谨记。” 沈妉心余光瞥见,亦一笑置之。 延安门是内宫中的小门,离青墨院不过半柱香的脚程。再远一些,还有一道延平门,平日里青墨院或是夫子院的大家先生们要出宫大都走的此门。这是皇帝陛下特意行的方便,不必检查腰牌手谕,也不必经过正南门。可直通内宫的延安门手续上便费事儿的多,想来那不苟言笑的汉子大抵是废了不少口舌,倘若不是贺喜公公嘱咐,那这份缜密细致的心思便不得不令沈妉心刮目相待。 不得不说这巍峨的皇城中藏龙卧虎,沈妉心观人面的本事虽不及无寻道人的一半,但这头心智坚韧不拔的猛虎定有其出头之日,只不过差几分机遇。倘若一辈子都遇不上,那也是命中注定,注定默默无名。 念及之间,不知不觉已行至青墨院墙外的沈妉心抬眼望去,西落红霞中竟有几缕炊烟冉冉而上。沈妉心心头微动,苦笑自语:“古有轻烟散入五侯家,毕竟不是寻常百姓人家能明白的,轻烟再美又如何入得了帝王深宫?” 孰料,墙的另一头竟传出个呼应声,嗟叹道:“人心叵测尚不可怕,人心不古才是罪大恶极啊。” 沈妉心惊的魂飞魄散,顾不得腿肚子打颤,跌跌撞撞的就往院门跑。迎门的小侍童习以为常,权当没瞧见先生花容失色的丑陋模样,摸着肚皮舔着嘴唇猜测着今晚宋小娘子会给他们做什么美味佳肴。 宋明月原以为在沈妉心没回来之前会一直保持着那种心浮气躁的心境,可当端坐在陈孤月面前,手执起那沁凉圆滑的墨玉棋子时,竟是前所未有的心静平和,换做从前绝无可能。故而,今日手谈陈孤月抬头撇了她好几眼,更令她心情愉悦的是破天荒头一回只输了三子。 青墨院的厨子每隔三月换一批,只因皇帝陛下生怕蔡大家吃腻味有理由吵吵着要出宫。沈妉心偶尔下厨时会将人全都轰出去,宋小娘子可不同,温文尔雅又落落大方,时不时还会讨教些各个地方的家乡菜。不管青墨院的厨子换了多少批,大家伙儿都对这个水灵的姑娘笑脸相迎,孜孜不倦。 “宋小娘子,今个儿想做些什么菜?小人给您打下手。”主厨是个面相憨厚的中年男子,有股子掌勺儿的油盐味。 宋明月张了嘴还未来得及出声,门外头就冲入一个不知好歹的咆哮声,还是人未到声先至,“宋明月!你是不是在堂前!” -- 第117页 一屋子的人闻声望去,就见一个人影破门而入,目光在众人脸上寻过一周后停在了宋小娘子的身上。 “你在怎的也不吭一声!?”沈妉心一面走过来,一面埋怨道。 小家碧玉自是没好脸色,屋内的人见状为明泽保身一个个知趣的往门外走,沈先生并非蛮横无理,就是说话难听了点儿,就是明明无理也能给你道出个三四五六来。不然能把国子监的铁李公气的吐血三升? 沈妉心贼眉鼠眼的关上门,又折返回宋明月身侧,一脸惊恐的道:“你可不知今日祭祖出大事儿了!” 宋明月熟捻的弄着手上活计,漫不经心的道:“出什么大事儿了?” “那……”沈妉心话刚要出口,瞧见小家碧玉似是毫不关心的模样,一手撑在灶台探出半个身子压在宋明月面前,歪着头看着她皱眉道:“嘿!你是不是一早就知道了啊?” “知道什么?”宋明月抬眼看她。 “五皇子册封一事,你早就从皇后娘娘那得知了吧?”沈妉心愈想愈不对劲,也不遮掩,直言不讳道。 果不其然,小家碧玉面色如常,复而又低下头去忙手中的活计,轻描淡写道:“知晓又如何?何况五皇子册封亲王本就顺理成章,整日闭门不出沉迷于药石炼丹,明眼人都瞧的出来他早与东宫无缘。” “可他是嫡长子,一朝封了王位釜底抽薪,立储之事哪儿还有皇后娘娘插足的份儿?”沈妉心原以为皇后娘娘拉拢她全是为了那位五皇子,听闻五皇子秉性纯良,待人温和,沈妉心还暗自庆幸了好一阵子。有道是,女怕嫁错郎,男怕入错行,这要是跟了个阴险狡诈一肚子坏水比她还多的主子那日子可过的生不如死。但眼下看来,皇后娘娘似是一早就将这不知是福是祸的五皇子当做了弃子。 沈妉心心怀侥幸的盯着宋明月,可小家碧玉不知她这番心思,头也不抬的道:“前朝立长为储,皇长子若是出了变故长幼顺序便跟着往下延续,嫡长子又如何,五皇子一旦出了陇城,奔赴封地,那七皇子殿下便是唯一的嫡子。” 沈妉心一心急,脱口就是个滔天大忌,“只留一根独苗,皇后娘娘就不怕那独苗短命?” 宋明月不由分说将手里的大葱一下塞入了那张该千刀万剐的破嘴里,秋水眸里尽是惊惧,怒道:“你若不怕死,就到济天宫门前说去,免得牵连无辜!” 沈妉心轻轻打了自己一嘴巴子,讨好赔笑道:“您别生气,我这人嘴快,也怪皇后娘娘……”她压低了嗓门儿,“那日若是坦诚公布,开门见山,我也不至于整日提心吊胆的。” 宋明月双目微眯,冷笑道:“若是开门见山,你怕是隔日就要去陛下那辞官或是讨个宫外的差事出去避祸吧?” “皇后娘娘说的?”沈妉心不可置信。 宋明月转身去缸里舀水洗菜,避重就轻道:“你与蔡寻洋装师徒破裂被迫出宫,不就是为了躲那六皇子殿下吗?这点儿微末伎俩都琢磨不透,如何做那中宫之主?” 沈妉心一屁股颓然的坐到油污斑斑的小板凳上抓耳挠腮,过了半晌才长叹了一口气,苦闷道:“皇后娘娘既器重你,又何苦揪着我这个升斗小民不放?” “自是为了锦上添花,如虎添翼,事半功倍。”宋明月双指从菜叶里拈出一只米粒大小圆滚滚的青虫,放在眼前,看着那青胖的小东西似笑非笑,道:“听市井里的妇人道,有虫的菜叶儿比起那好看干净的更为鲜脆可口,如今你我就是这青虫儿,而陈孤月与蔡寻便是那诱人可口的嫩叶。” 沈妉心闻言,抬头望去,就见宋明月白细的双指微微发力,瞬时青色的浓稠汁水爆裂开来。沈妉心不由得喉头一紧,咽了咽唾沫。 二人相互沉默了一阵,宋明月手脚麻利的收拾妥了备菜,擦着手道:“既然沈大厨回来了,那剩下的就交由你了,反正给我打下手的人都被你赶跑了。” 言罢,宋明月欲走,当她行过沈妉心跟前时,沈妉心毫无征兆的伸手拽住了她的手腕,低着头闷声道:“今夜你别走了,陪陪我吧,反正明眼人都知道你我已是一丘之貉,也不怕那些闲言碎语。” 宋明月沉吟半晌,轻声道:“好。” 老蔡头儿头一回吃着沈妉心做的饭菜没尝两口便撂了筷箸,一点儿也不留情面儿,直囔囔难吃至极。陈孤月倒是名副其实,仍面不改色,稳坐如山,但也只是浅尝了两口便笑着道吃饱了。可沈妉心正心烦意乱,没理会这俩老家伙明里暗里的冷嘲热讽,胡乱扒拉完了一小碗饭也搁下了碗筷。唯有泰然处之的小家碧玉,面无表情的细嚼慢咽。 用罢饭,俩在皇城里也能呼风唤雨的老家伙交头接耳的去了小庭院,临走时陈孤月不忘叮嘱沈妉心道:“一会儿着个人,送明月回去。” 这又不是在宫外,宫墙里头走个道儿半路还能给人掳走了不成?沈妉心刚要张嘴,老蔡头儿锋利堪比剑刃的眼神就投了过来。沈妉心到嘴边的话只得硬生生拧了弯儿,改口道:“您放心,今个儿宋小娘子留下了。” 陈孤月斜眼撇来,继而淡淡一笑:“也好。” 蔡寻神色复杂,瞅了二人两眼,也转身负手而去。 第69章 两个年过半百的老者一前一后走在通往小庭院的廊道上,走在前头不拘小节的老道兀然开口道:“别跟老子扯什么儿孙自有儿孙福的鬼犊子,就算是我那不成器的徒弟主动在先,依着宋丫头的性子怎会同意留宿?陈老鬼是不是你暗地里又使了绊子?” -- 第118页 后头仙风道骨的老儒生被无缘无故泼了脏水也不恼,风马牛不相及的呵呵笑道:“那日从宫人所回来的路上,你遮遮掩掩语焉不详险些让老夫铸成大错,论起来这使绊子的功夫还是老大哥技高一筹。” 老道脚下一顿,理直气壮的反唇相讥:“你自个儿瞎猜的一知半解,到头来还怨我拐弯抹角?何况你哪只耳朵听见我说温承是陛下那头儿的人?” 老儒生无奈笑道:“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反正老大哥怎么说都占理。” 老道鼻孔出气,嘀咕道:“你不是算无遗漏天下无双嘛,这么牛横自个儿算去,还问老子作甚……” 老儒生面色一沉,不悦道:“老蔡你这么说可不厚道,世人皆知唯人心最难测,更勿论那帝……”陈孤月戛然而止,望向十步之遥的飞榭亭,因亭中烛光昏暗,分辨了好一会儿神色骤变。 只管埋头朝前走的蔡寻已离飞榭亭不足五步,不闻身后动静,先是回头看了一眼,而后又随陈孤月的目光朝亭内瞧去,下一刻,二者不约而同面朝飞榭亭,作揖道:“臣等拜见陛下,不知陛下驾到,有失远迎。” 冷峻眸子的皇帝陛下轻摇手中玉扇,微微一笑道:“朕不是早已说过,二位大家在宫中一律免礼。安福海,给二位大家看座。” 脸面白净圆润的安福海轻巧两步行至亭前,摊手笑眯眯道:“二位大家请。” 离京之前,陈孤月时常被皇帝陛下召到太养殿或手谈或饮酒,一直是这位海公公在侧伺候。一次,陈孤月与赵宗谦秉烛夜谈至四更天,刀头酒喝尽三坛,似醉非醉的陈孤月指着大宦官安福海,言之凿凿道,古来宦者乱国数之不尽,但!盖其用事也近而习,其为心也专而忍。如海公公这般又有富贵面相者,忠奸立判!赵宗谦拍手叫好举碗与陈国士痛饮,脸庞尚不及圆润的海公公惊的肝胆俱裂,隔日就将以敬门礼收来的金银字画全数退回。 至今回想,仍心有余悸。 “陛下又不请自来,莫说吓着院里的人,就是吓坏了老臣的花花草草该如何是好?”蔡寻望着安福海两手空空,不待见道。 陈孤月有意无意的撇了安福海一眼,安福海连忙负荆请罪道:“蔡大家恕罪,是老奴未着人通传,陛下今日自浮华山归来便愁眉不展,亦是临时起意来此寻二位分忧,若有不妥之处,还望二位大家多多担待。” “分忧解愁不带酒?”蔡寻得寸进尺,“如何担待?” “这……”安福海回头望了一眼心安理得的皇帝陛下,苦着脸道:“老奴这便去取好酒来!” “赶紧去,路上走慢些,免得黑灯瞎火把老夫的酒给洒咯!” “是是是!” 飞榭亭只剩君臣三人,干坐瞪眼了一阵,皇帝陛下轻叹道:“二位今日没去,可是没瞧见颜儿那张横眉冷对的脸色呐!好像朕要把她怎么着了似的。” “大皇子尚在却先册封了幼子,陛下理该受着。”陈孤月不近人情的道。 皇帝陛下微微挑动的眉峰巨细无遗的落入了蔡寻眼中,不敢苟同道:“诶,老陈你这话就不对了,若不是皇后娘娘动了歪心思在先,陛下又何必出此下策,不过皇后娘娘竟如此毫不遮掩,想来定是不会轻易就此罢休。” “七皇子殿下虽才德兼备,毕竟年轻气盛,需得再多雕琢些年岁。若能洗净那身戾气,倒也未尝不可。”陈孤月捋着长须,平声道。 说起儿女,草莽出身的皇帝陛下眸子里的冷峻也淡去几分,道:“人说功成之后再谈儿女情长,朕的江山坐稳了,又有人说最是无情帝王家,蔡老您说明君治天下治的是人心,可百姓的人心是情,朕的心便不是情了吗?” 蔡寻沉默半晌,叹息道:“情字可救人,亦可杀人。陛下非圣人,清官尚且难断家务事,又何况是被百姓寄予厚望的明君。皇后娘娘玲珑剔透,自懂陛下心中疾苦,只不过仍需要些时日慢慢化解。” “如此最好。” 眼瞅着皇帝陛下几欲释怀,偏偏此时陈孤月大煞风景的道:“恕老臣直言,以五皇子殿下优柔寡断的性子此时远走藩地未尝不是件幸事,皇后娘娘若当真怜惜,应多谢陛下皇恩浩荡才是。” 蔡寻来不及打圆场,就见皇帝陛下拍桌而起,震怒道:“陈孤月!莫以为你本事滔天便可在朕面前大放厥词!当朕真不敢杀你!?” 陈孤月仍是那副仙人气度,不卑不亢道:“忠言逆耳,君要臣死,臣死而有憾。” 皇帝陛下怒不可竭,玉扇砸在宫中为数不多的元青花茶杯上,顿时四分五裂,“忠言亦有轻重,不分者便是为愚忠!安福海!” 安福海正小心谨慎的端着酒壶缓步而来,听闻皇帝陛下唤,立即递给身后的贺喜,疾步跑来,应道:“老奴在。” “将陈孤月以大不敬之罪押入天牢!”赵宗谦冷峻的眸子此时暴戾大盛,言罢便拂袖而去。 安福海低眉顺眼的摊手道:“陈国士,请吧。” 陈孤月悠然起身,抖了抖袖袍,不忘叮嘱蔡寻道:“这酒你可不能独享。” 蔡寻毫无担忧之色,反而有些幸灾乐祸道:“待你安然归来,老子自掏腰包再请你一壶又何妨。” 陈孤月哈哈一笑,随安福海翩然而去。 因为沈妉心把厨子都赶跑了,这刷碗的活儿便落到了她自个儿头上。所幸有小家碧玉留下来帮衬,以往都要打碎半数的碗盘好歹都幸存了下来。好不容易忙完手头的活儿,沈妉心满怀激荡的领着闭月羞花的小家碧玉就往三十六厢房去,路经前院时从小庭院传来一声脆响,在夜深人静的青墨院内格外刺耳。 -- 第119页 沈妉心正欲去查探,就被眼疾手快的宋明月一把拉到了拐角后,一个高大人影就在此时从小庭院快步走出,径直往院门去。没过多会儿,安德海便领着陈孤月紧跟其后。 沈妉心伸长了脖子使劲儿瞧,“那人是谁啊?” “安德海。”宋明月不自觉揪住了袖口,死死盯着陈孤月。 “皇帝老子身边的大宦官?那刚才过去的人是……”沈妉心不禁瞪大了眼,琢磨了两下,啧啧道:“你家师父就是排面大呵,姓赵的来见他还得亲自请。” 宋明月半晌没有吭声,沈妉心扯了扯她的衣袖,低声道:“诶,想什么呢?人都走了,咱们也回屋吧。”见小家碧玉仍是晃神,沈妉心干脆自作主张的牵起了她的手,一面往后院去,一面絮絮叨叨:“四月的天白日里虽热,但夜里终究易凉,若你在我这儿住一夜染了风寒,老陈头儿还不得骂死我。别看他平日里对谁都不冷不热的,但你这徒儿的喜好习性他可比我都明白些。就说你不爱吃香菜吧,每回我做饭都得到门口来叮嘱那么一句,到最后干脆连香菜都不往咱们青墨院送了。你再瞧瞧我那便宜师父,就只顾自己嘴上快活,成日对我吆五喝六的也不说教教我执笔作画。诶,前边儿再过两间就到了。” 宋明月也不知听进去了几句,只听沈妉心说到地儿了,这才元神归窍,立在门前却不进屋。沈妉心拉扯了她两下,凝眉道:“到底咋了?一直魂不守舍的。” 宋明月犹豫了片刻,黛眉紧皱:“方才的事儿,我总觉着哪儿不对劲。” 以赵宗谦对陈孤月的尊崇,即便在外人面前得遵循君臣礼仪,但也不至于独自在前走的飞快而对陈国士全然不顾。那情形眼下细细想来,不似请人,倒更像是姓赵的负气而去。再结合从小庭院传来的刺耳脆响,这个解释更为贴切。宋明月暗自琢磨了一路,愈想愈心惊。 可城府未深的沈妉心不这么想,不以为意道:“许是老蔡头儿态度恶劣,惹姓赵的不高兴了,陈国士是何等的神仙人物能像老蔡头儿那样不知好歹吗?” 宋明月不置可否,仍忧心仲仲的道:“蔡大家看似不拘小节肆意而为,实则金玉其中事无巨细。反而是陈孤月,直谏不讳过于自负,陛下面上恭让,可总有马失前蹄的时候,一旦触及逆鳞岂能容忍!” “不会吧?”沈妉心半信半疑,“封王之事除了皇后娘娘皆大欢喜,你是不是想多了?” 宋明月垂眸摇头,“我也不知道,可若不是如此……” 沈妉心拍了拍她的肩膀,宽慰道:“好了好了,你若实在放心不下咱们这就去找老蔡头儿问个清楚,何必在这儿瞎猜?” “也好。” 二人刚要折身而返,宋明月忽然一把拉住了沈妉心,道:“还是作罢,姓赵的来此密会他二人,所谈之事必定非同小可,即便你去问了蔡大家也不会如实相告。” 沈妉心哭笑不得,“要不说女子心思善变呢,您在这杞人忧天瞻前顾后了半晌,最后还不是白忙活了一场。” 宋明月美目有杀气,抬脚进了门甩手就把门哐的一声关上,冷冷道:“今夜你就睡外头吧。” “别啊!我就这么一说,大家同是女子,何苦相互为难!” “皇后娘娘不也是女子,你倒是与她为难去呀!” “那不一样,在皇后娘娘眼里你我皆不值一提,所以我们才是同根同源,生死相依嘛!” 门打开了一条缝儿。 “再说了,皇后娘娘大度能容,也不与我这升斗小民计较……” 门砰的一声又严丝合缝的关上了。 “沈妉心!今夜你妄想进来!” 第70章 曾被沈丹心称赞人美心善的宋小娘子自是不会做出蛇蝎心肠的事儿来,只是让沈妉心进屋后便丢给她一床被褥,自个儿转身睡在了床上。脑子不太灵光的沈妉心抱着檀木香味的被褥愣了许久,才心灰意冷的铺在了床下。 夜里,沈妉心望着窗棂上倒影的摇曳枝桠,听着头顶上宋明月辗转难眠的细微动静,暗自叹息。原以为今夜老天开眼,能让她再温存一番当时的软香玉榻,而后不妨说些窝心的轻言蜜语,若是侥幸让小家碧玉敞开心扉投怀送抱自是极好。如若不然,也好过眼下望梅止渴,孤枕难眠啊! 这个姓赵的也是,当个皇帝还当得如此没骨气,一个神棍老儒生罢了,纵然有天大的本事终究是个凡人,再大还能大的过一国之君?古有刘备三顾茅庐,礼贤下士,可也不见得人就成日舔着脸低声下气啊!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沈妉心愈想愈气,又听见头顶上传来布料摩擦声,不由得道:“宋明月你睡了吗?” 过了许久,沈妉心以为自个儿听错了,头顶上才幽幽叹气道:“睡不着。” 沈妉心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小心翼翼问道:“那咱们闲聊会儿?” 宋明月翻了个身背对着她,有气无力的道:“不想与你讲话。” “别介啊。”沈妉心屁股朝前挪了两步,趴在床沿边儿上,软磨硬泡道:“我脑子没你好使,有些事儿怎么也想不明白,可不就指望你给解解惑嘛。” 小家碧玉不为所动。 沈妉心探出一只不安分的手在宋明月的背后点了两下,“宋明月?宋小娘子?小明月?小月月?哎哟,小祖宗你理理我呀!” -- 第120页 宋明月霍然翻过身,一手半撑着身子,眸子里有杀气,“你当我是街边算卦的把式,还是庙里解签的和尚?人家算卦解签尚要收取银两香火,沈大先生张张嘴小女子便要给你解惑,置我于何地?” 沈妉心哑口无言,小家碧玉好看的半月唇轻柔扬起,讥笑道:“依我看你不是脑子不好使,而是根本没脑子。” 在堂前时沈妉心便觉着宋明月有些不同以往,此时愈发不对劲。平日里二人口角相争只不过是小打小闹,输赢参半宋明月也不计较。沈妉心也不是事事都要争个高低对错,在旁人瞧来,二人的争锋相对更像是小两口的打情骂俏。可眼下无论沈妉心怎么狡辩,宋明月的言辞听起来都宛如一把锋利无比的剑刃,在往她的心窝里戳。 “哎哟,您可真是我祖宗,怕了你了,我没脑子我睡觉,睡觉总不需要脑子。”沈妉心扯着嘴角,一个驴打滚就滚回了自己微凉的地铺上。 宋明月心头一震,张了张嘴没发出声响,只望着沈妉心清瘦的背脊走了会儿神,而后轻叹一声,躺了下去。她许是被今夜的事儿扰了心神,才会无端牵连了沈妉心。绝不是因为那件难以启齿的事儿,前思后想了几日仍不知该如何开口才心浮气躁! 二人此夜,不欢而散,各怀心思,惆怅难眠。 沈妉心到底是无忧无虑含着金汤匙长大的幸运儿,天大的事儿压下来也抵不过千斤重的眼皮,终究在潮水般的睡意里一败涂地。隔日醒来时,床铺上早已空无一人。小家碧玉也不知是何时走的,竟走的悄无声息。沈妉心倒在留有馨香的软糯床榻间又昏昏欲睡,心头猛然一跳,想起昨夜小家碧玉耿耿于怀的事儿来,也再无睡意,于是不到日上三竿不起身的沈小先生,又起了个大早。 沈妉心仪容端庄的立在蔡寻的房门前,叩了半晌的门里头却毫无动静。她顺手拉过打理后院的小侍童问道:“蔡大家出门了?” 小侍童想了想,摇头道:“不曾,许是昨夜就没回屋。” “你怎么知道?”沈妉心狐疑道。 小侍童目不斜视,字正腔圆的道:“先生每日都起的最迟,自是不知晓。寻常蔡大家都是这个时辰起身健体,若不是出宫办差,一日都不曾落下过。” 沈妉心抚着下巴,哦了一声,又皱眉道:“那他昨夜去哪儿了?就没与你们交代一声?” 小侍童斜了沈妉心一眼,颇有些鄙夷道:“蔡大家是何等身份,办什么差做什么事儿还得与小的们交代?” 沈妉心气不打一处来,伸手就给了小侍童一个暴栗,“先生早起容易缺氧,脑子不够使,让你多解释两句还耽误你扫地是怎么着?” “小的哪儿敢啊……”小侍童言罢赶忙捂住了自己的脑门,怯生生的看着沈妉心,不敢再多言半句。先生今日的起床气似乎比以往更厉害了些,照此下去还是给先生寻个大夫来瞧瞧的好。 沈妉心好气又好笑,甩手作罢,转身推开蔡寻房门,走了进去。小侍童来不及阻止,也没胆子喊住胡作非为的沈妉心,只得自行开脱道:“蔡大家说过不许旁人随意进去,可先生也算不得旁人吧?” 蔡寻屋内的摆设与先前无异,仍是随性又素雅,沈妉心在房内转了一圈,又查探了床榻一番,确定蔡寻昨夜果真没回来,这才悻悻作罢。她立在房中,望向窗外,心中惶恐不安,喃喃道:“能去哪儿呢?” 无寻道人本事通天,比起国士无双的陈孤月不遑多让。可朝野上下知晓的人凤毛麟角,皇帝陛下自是不用说,得老道指点迷津的萧玄仲可算一个,偶然凑巧得知的六皇子殿下亦可算一个。冰雪聪颖的皇后娘娘介于捉摸不定半知半解之间,至于桀骜自负的八公主殿下,天晓得她是真知晓还是随波逐流攀权夺势而已? 故而,臭篓子脾性的老蔡头儿在宫中人缘不好也是情理之中。哪怕近些年皇帝陛下不留余力的盛兴墨豪,但私下里谁都心知肚明,南晋仍是个重武轻文的王朝,一个无权无势只会卖弄文墨的乖张糟老头儿,谁愿意卖情面? 陈孤月在阴湿昏暗的天牢里见着双目通红的蔡寻时,毫不遮掩的面露惊讶。此时已是酉时,可见蔡寻为了来这层层重兵把守的天牢费了多大力气,实在殊为不易。 “老夫的酒呢?”陈孤月笑意盎然。 “陛下赐的酒,你还敢喝?”蔡寻在人情世故上憋了一肚子窝囊火,那些趋利避害的官场油子仿佛长了个狗鼻子,他尚未开口便瞧见了对方脸上明明想拒之千里却又婉转千回的势利劲儿。最后不得已,还是承了萧玄仲那个老狐狸的人情。 陈孤月知晓其中曲折,仍哈哈大笑:“这世间万般难事,有何是我陈孤月不敢为之?” 蔡寻朝身后的狱丞使了个眼色,狱丞躬身上前先是递上食盒而后打开牢门,接着万分恭敬道:“小人在外侯着。”蔡寻嗯了一声,举步踏入牢门,狱丞谨慎仔细的锁上牢门躬身退出。 蔡寻打量了周遭一番,不禁皱眉,思量了片刻将手中食盒放在了布满灰尘的破烂高桌上,啧啧道:“瞧见没,这便是你得罪天子的下场。” 陈孤月不以为意,大大方方坐下,揭开食盒,微微一笑:“我不过是捎带提点了一句半句,陛下便雷霆大怒,可见这些年你在宫中毫无作为。老蔡,我这可是带你受过,不然日后你也定逃不过此劫。” -- 第121页 薄玉剔透,雕龙转凤,烛光下轻轻晃动壶中的琼浆玉液便清晰可见。玉琉璃所制的酒器非皇城不能有,既是宫中之物,那酒也定是好酒。陈孤月斟满两个薄玉白甜杯,轻轻执起,放在唇下轻嗅,心满意足道:“好酒。” 蔡寻看不惯他这副酸腐作派,一口饮尽,咋吧嘴道:“你那是捎带提点?你就差揭人老底了!你也不用你那国士无双的脑子想想,这十二年来,陛下可曾提起过那女子半句!?五子封王一事,连赫连家那丫头都瞧出了一些端倪来,你怎还硬往枪口上撞?” “明知如此,偏要为之。”陈孤月又饮下一杯。 “不论天潢凡人,皆有天理命数,旁人只可观望不可逆天。这不是你说的吗?那为何如今你又要左右他人之命?”蔡寻拍桌道。 “吾乃顺应天道。”陈孤月饮下第三杯。 “放你/娘/的狗屁!”蔡寻毫不留情面的啐了一口唾沫星子。 陈孤月重重砸下酒杯,面色如常,平声静气道:“赵冶生母公孙絮出身襄州青阳世族,十代清俊辈出如今门庭凋零而襄州也归于北晋。那女子生前文武兼备举世无双,令天下多少男子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若不是赵氏小子强取豪夺怎会酿成如此大错!未追封妃嫔便也罢了,可无知后辈竟也信了那小子的鬼话,庶民婢女不知廉耻未婚孕子,滑天下之大稽!” 薄玉白甜杯,应声而碎。 蔡寻沉吟良久,闭目叹息:“当年之事已无迹可寻,陈老鬼你莫要轻信公孙一族那些落魄之人所言,或许并非实情。赫连丫头虽对此女一直怀有成见,不过是因为陛下情深思念所致,倘若真是强取豪夺,公孙絮又怎会甘愿为陛下诞下子嗣?” 陈孤月冷哼道:“你又怎知是心甘情愿,赵冶从小到大可曾受过那小子半分待见?” 蔡寻与陈孤月自打相识起,便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命理玄说,观人面相半辈子的老道仍是惨不透半点天机。人间自有人间道,才是老道心之所向。当年世人皆以为无寻道人是因那幅名震天下的千军万马图而应召入宫,却不知赵宗谦看重的却是老道无人能及的那份人像伎俩。不止一两次,赵宗谦深夜召蔡寻到太养殿,与他细说那女子的花容月貌,只为求一幅墨宝寂寥相思。 念及此,蔡寻忍无可忍,动怒道:“诚然你所言,历代帝王何人绝无半分恨事!你又何苦独独执念于此?” 陈孤月悠然执起蔡寻面前的酒杯,斟满仰头一口饮下,望着杯中空无,眸子忽明忽暗,幽幽道:“君王掌天下,当倾毕生鸿业,如此毫无担当,避之若浼。陈孤月辅之有愧,死而有憾!” 国士无双四字,陈孤月当之无愧。 大义当前,不容反顾。陈孤月亦当之无愧。 可人间俗世,又岂是大义二字便能一概而论的?蔡寻独身走在车水马龙的繁华街头,宛如一叶扁舟,背影愈发佝偻。他举头望去,满目星辰,这陇城百态若有一日烟消云散,可否藏于画中绝世千年?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起恢复更新 第71章 幽州位处地中以北,过了雁留关,便是与北莽边塞交界的落日城。北莽王朝大小部落多如繁星,领土辽阔却土地平瘠,连年烈日风沙滚滚让马儿的铁蹄更加无畏,马背上的儿郎更加悍勇无匹。相较而言,尚可种植稻谷且与地中货物流通的落日城在他们眼中无疑是一块最肥美的肥肉。落日城虽归属幽州管辖,但这座孤伶伶屹立于关外的城池因常年与北莽部族商旅打交道,黑白混杂,久而久之便有了自己的规矩。不论您是远道而来的京官还是杀人如麻的悍匪,在这小小的落日城拳头就是王法,谁的拳头硬谁便说了算。 上一任幽州刺史背负着青州三代同朝为官的庞岭世族殊荣壮志而来,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火就烧到了落日城。隔日,这位国之义士就被扒光了吊死在城门头上,若不是褚郾城连夜遣派了麾下悍将陈白飞奔赴而来,只怕至今这刺史大人还曝尸在西落风沙中。 随着五皇子封王封地,这块令北莽南晋皆头疼无比的硬骨头,如今终于有了着落。可天下人不禁纷纷议论,文不成武不就的魏亲王来了幽州,岂不是羊入虎口?就那柔弱的性子,还不得叫北莽的蛮子踩在脚下任凭欺负?幽州刺史空悬已久,难不成也要让这位亲王殿下兼任? 陇城东城门下,兵甲森森,层层叠叠。赵宗谦坐于通体金红的汗血宝马上,冷峻的双目凝望着赫连完颜与那毫不出众的嫡长子做最后的交代。安福海立于马下,偷偷瞥了一眼皇帝陛下,暗自叹息。魏亲王封地幽州,陛下与娘娘暗地里不知道较劲儿了多少回,受了多少冷眼,昨日才盖棺定论。安福海不敢妄自揣度圣意,但将几个皇子中最平庸无能的五皇子送去那虎狼之地,这份狠心肠明眼人都瞧的出来。看着几个皇室子女长大成人的海公公,也不禁在心中埋冤了陛下几句,但也仅此而已。 城头上,一锦衣华袍的男子负手而立,面色冷峻的望着城下。 “皇兄果然在此,既然都来了,何不下去送送?毕竟这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赵颐缓步而来,停在男子身侧,一同向下望。 赵冶温和一笑,漠然道:“皇室子女本就是各安天涯的命,手足情谊也不在乎多这一面之别。” -- 第122页 “说来也奇怪。”赵颐侧头看着这个同父异母的兄长,似笑非笑道:“五哥虽与我同胞却并不怎么亲近,我看的出来他不喜欢我,可我也并不喜欢他。父皇将幽州封给了他,全天下的人都唯恐有失,怕是只有我独自窃喜。” 赵冶虽也打心底瞧不起这个碌碌无为的五弟,但毕竟是手足兄弟多少有些于心不忍。听着同为手足的这番话,不禁皱起了眉头,沉声道:“喜从何来?” 赵颐丝毫不畏,眯眼笑道:“烫手山芋已送出,他日父皇哪怕赐个扬州小弟我也乐得做个闲散王爷。” 赵冶眉头仍是紧皱,平声道:“七弟胸怀经韬,放任你去那无足轻重之地岂不暴殄天物?难不成你想步五弟的后尘?” 儒雅俊逸的悄公子轻轻挥手,江东银骨桃花扇潇洒展开,怡然自得道:“小弟虽不喜五哥,但却羡慕的紧,那般潇洒自在随心所欲,天底下有几人能活得如此?头破血流在朝堂上争得几分薄业,扬名立万再让史官添油加醋几笔便算名垂青史,这种虚无缥缈的名头我可不要。晋朝三百多年江山不也毁于一旦,更何况咱们南晋才算初出茅庐罢了,将来几代呕心沥血换来的太平盛世也不知会毁在哪个昏庸后辈手上。有道是人生在世不枉此行,与其如此,不如眼下活的痛快些。皇兄,你说是不是?” 青年皇子眼中有白驹过隙,展眉笑道:“当朝国子监四门学士顾圭年曾言,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倘若天下人都如你所想,何来家国?” 娇儿郎眉眼弯弯,灿若桃花,道:“故而,有我这等不顾天下兴亡的小人,便有皇兄这般心怀大义的高士。二者必定相辅相成,才有这天下的人生百态。” 赵冶哑然失笑,在夫子院的才辩论上这个七皇弟从未有败绩,与他说理不如比样貌来的更为实诚些。只是赵颐这番看似发自肺腑的言论到底让庶民出身的大皇子宽心了不少。 城下马蹄阵阵,烟尘四起。二人不约而同缄默不语,目送为弟为兄的魏亲王渐行渐远。手足一场,此生就此别过。 待城下送别的人马掉头回宫,兄弟二人才动身下城头。赵冶走在后头,冷不丁问道:“听闻前些日子母后请了丹心先生去济天宫赏花,不知那丹心先生本事如何,竟得了赏赐?” 赵颐笑盈盈回道:“王女出嫁图想必皇兄早已见识过,年纪轻轻便如此不凡,得些微末赏赐也是应该的。” “那看来为兄真得好好会一会这个丹心先生。”赵冶脚下顿了顿,继而快步赶超前头的赵颐。 赵颐脚下一顿,手中银骨桃花折扇猛然收回,唤道:“皇兄!” 青年皇子心头一震,停在三道石阶下回身仰头望来,面不改色道:“何事?” 女儿家的媚态在这位娇儿郎脸上浮现竟浑然天成,赵颐莞尔一笑:“你我二人难得空闲,不如一同去八百里巷听个小曲儿再小酌几杯?” 青年皇子毫不掩饰的露出鄙夷之色,铮铮有词道:“皇城里出了个赵卉便也罢了,你少去那种乌烟瘴气之地。旁人今日夸你风流倜傥,明日便也可骂你无耻下作。毕竟身为皇子,暗地里如何无人过问,面上总得做给世人看。” 赵颐始料未及,被训斥的哑口无言,只得讪讪作揖求饶。待赵冶走远,七皇子殿下才苦笑喃喃:“唉——我这个皇长兄啊,就是活的太正经……” 城中主轴四通八达,往南走是御南街一条大道直通皇城,往西走是平阳街再左拐便是建康坊。赵冶朝南望了一眼,举步向西。今日出宫他连个侍卫也没带,若是叫嘴碎的萧道儒知晓了,免不得叨叨一路。想起出宫前他还哄骗萧道儒说是要去国子监寻那铁李公讨教策论,吓得腹中半桶墨水的萧道儒二话不说就老老实实待在了夫子院,嘴角就不自觉往上扬。 江南裴家绣庄的机灵丫鬟眼尖,那好似满面春风的萧公子隔着一丈远时她就去后堂招呼了一声。萧公子踏入门内,眼睛就没从小姐的身上移开过,笑颜如花。 “不知公子今日来是为挑衣还是打探消息?”裴岚莛风姿卓越,款款而来。 萧公子脸皮倒不似先前那般厚,略有赧羞道:“今日来一是为挑衣,二是为答谢裴小姐那日提点之恩。” “区区小事何足挂齿。”裴岚莛顿了顿,那萧公子甚是有先见之明,似是知晓她下一句便是送客二字,硬生生抢了话头去,道:“若不是得裴小姐指点,在下也不知晓那姑娘竟是入了宫中,险些便铸成大错,裴小姐轻言一语胜过旁人千言万语,于在下委实算不得小事。” 裴岚莛绣眉微皱,这萧公子不比那些鼠目寸光的蠢蛋那般好打发,何况商不与官斗,相府公子她开罪不起,思量再三继而道:“萧公子言重了,小女子也并非诚心实意,只是受人之托尽人之事,公子倘若过意不去便在小店裁身衣物,也算给小女子帮衬一二。” “也好。”那萧公子倒还算通情达理。 裴岚莛眉头舒展,招呼丫鬟道:“谷雨,给这位公子定样。” “慢着,在下听闻绣庄近日出了不少新衣,可是来了位不得了的裁缝?那样式新颖弄潮,上至官眷夫人下至贾员闺秀人人吹捧。” “公子是想……”裴岚莛盯着那人。 赵冶舔着脸道:“在下想请那位裁缝量身定做。” -- 第123页 裴岚莛松了口气,笑道:“这有何难?谷雨,带公子去雅间量身。” 古有云,美人一笑倾人城,顾而倾人国。丫鬟谷雨摊手道了一声请,那看着自家小姐魂儿丢几里外的萧公子却无动于衷,这等色迷心窍的青年俊才小丫鬟见的多了,当下也不客气抬脚就剁在了萧公子的质地上佳的鹿皮靴子上。 “在下失礼,裴小姐海涵。”赵冶行了个大礼,惊慌失措的朝雅间而去,头也不回。 裴岚莛淡然一笑,这萧道儒倒不似传闻中的那般品行恶劣,虽有些世家子的纨绔,却亦有可取之处。 赵冶走时留下了一锭金子,裴岚莛也不推辞,沈妉心交代过,对于这些膏粱子弟而言动辄十几两,上百两也不过是一顿花酒钱,只管往上抬价。若是收的少了,他们还不定乐意。这段时日,裴家绣庄的价格一路往上攀升,稀奇的是生意却愈来愈好。故而,这一锭金子,裴岚莛收的心安理得。 赵冶出了绣庄的门,便一路朝南而行,刚走出一小段路,一个娇小玲珑的身影与他擦身而过。赵冶停下脚步,转头望去,嘴唇蠕动:“翠脔?” 那娇小玲珑的人儿健步如飞,怀里抱着一个锦缎包袱,眨眼间便进了江南裴家绣庄的大门。赵冶微微一笑,转身掉了个方向,朝北而行。 第72章 皇帝陛下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有三千烦恼丝。陈孤月心比天高,虽命不薄,但也遭不住龙霆震怒,吃些苦头涨涨心眼儿也是好的。 此乃无寻道人原话。 那日沈妉心与宋明月在小庭院枯等了一整日,待蔡寻披星踏月而归,道完这番话便径自回了三十六厢房歇息。放眼皇城内,于二人而言,就属蔡寻的话最令人信服,宋明月当即一言未发的回了宫人所。 第二日,皇帝皇后倾巢而出,为魏亲王送行至东城门。蔡寻缩在三十六厢房修身养息,宋明月亦未现身。沈妉心百无聊赖,借用蔡寻的雅间耗费一日,又给宫外的裴家绣庄送去了一幅新衣样图。 第三日,蔡寻一大早便在小庭院浇花,青墨院如沈妉心刚来时一般,恢复了没有陈国士的寻常景象。宋明月仍不见踪影。沈妉心略显焦躁,把孟尝大家精心调养准备献给皇后娘娘的芦花鸡给失手宰了。于孟人大家风范尽失,提着菜刀追着沈妉心绕了青墨院十来圈。 第四日,沈妉心盼星星盼月亮,最后盼来的却是宋明珏。 沈妉心堵在青墨院院门处,朝宋明珏身后不停的张望,直到眼睛酸涩也没瞧见那婀娜多姿的身影。宋明珏好心解释道:“先生就别望了,姐姐她没来。如今陈国士身陷囹圄,姐姐说了,陈国士一日不回青墨院她便一日没理由再来此地。” 沈妉心拍了拍一马平川的胸口,提心吊胆道:“我以为她还在生气呢。” 宋明珏眨了眨眼,那双与宋明月及其相似的眼睛看的沈妉心浑身不自在,摆手遮掩道:“你也有些日子没来了,这次是来讨教的还是蹭饭的?本先生可有言在先,今日身子不适不宜下厨。” “都不是。”宋明珏神色扭捏,踌躇半晌,局促道:“其实……我是来替人传话儿的。” 沈妉心眉头微皱,依着宋氏姐弟与她的交情,向来直来直去,这般为难定是那带话之人身份不俗令宋明珏拒绝不得,且所托之事非比寻常。 “何人?” 宋明珏目光左右摇摆,磕磕绊绊道:“大,大皇子……” “大皇子?”沈妉心小心肝儿一提,“所谓何事?” 宋明珏讪讪一笑,小声道:“也无甚,就是请先生去千客楼吃酒,说是久仰先生大名已久。” 八公主出宫前的叮嘱言犹在耳,沈妉心会心一笑,这个皇长子心思倒是不少,竟也耐的住性子。隔了这么长时日才对她下手,这等厚积薄发的人物在史上多见。只是听闻赵冶文采平平,身手亦是平平,但胜在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皇帝陛下对此也是睁一眼闭一眼,反正是个不受待见的皇子,安分守己才是首当其要。 宋明珏见沈妉心面色如常,当下也有些拿捏不准,小心翼翼道:“先生要去?” “大皇子平日里待你可还算仁至?”见宋明珏茫然点头,沈妉心拍了拍他的肩膀,宽慰道:“你我退一步讲也算得上一家人,既承了人家的恩情自是要偿还的,不就是吃顿酒嘛,先生我一个大活人还怕给他吃没咯?” “可……”宋明珏犹豫不决。有个前车之鉴的赵氶,宋明珏再如何后知后觉也明白大皇子殿下这顿酒饭请的另有所图。他恼的不是沈妉心被他人打歪主意,真正心有不甘的是他成了一颗随意可供人驱使的棋子。六皇子如此,原以为真心待他的大皇子亦是如此。 沈妉心观他面色便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如宋明珏这般喜形于色的人最是好琢磨,于是安抚道:“莫要多想,我尚未入宫前,大皇子如何待你,日后他亦会如何待你。” 宋明珏走的时候仍是忧心仲仲,沈妉心暗自叹息无能为力。老蔡头儿得知此事,眼皮也不抬的道了句早去早回便再不多言。 此次出宫,沈妉心走的延平门,巧而又巧的遇到了恰经此地的吕布英。二人隔空遥望,相视一笑。古板刚正的汉子目送沈妉心的马车远去,低头沉思了片刻,不自觉嘴角噙笑。 千客楼在文人墨客聚汇的崇文街已是遐迩闻名的百年老字号,目睹了前朝泱泱大国的式微,也见证了新王朝的兴起,且在虎夔军的铮铮马蹄下得以保留,殊为不易。千客楼的东家原是本地一名富贾商员,改朝换代后据说举家迁往了淮扬郡与北晋做起了走商的买卖,而千客楼也转送给了一位当朝大员,具体是何人无从得知。曾有一位青州士族子弟进京谋前程,在千客楼小酌了几杯便不知天高地厚的将朝堂大员评头论足了一番,事后再无人见过这位兄台。有人借此私下猜测,手脚这般干净利索,这千客楼的东家十有八九就是当朝六部之首的户部尚书左丘明左大人。但终归是以讹传讹的茶余闲话。 -- 第124页 驾车的马夫是个过了不惑之年的憨厚老汉,一辈子都侍奉在青墨院,姓王。家中有个腿脚不利索的老母,妻子死的早,两个儿子都去了北莽边陲参军,五年未归偶有家书。这一次本盼着鲁国公归京,与儿子有望见上一面,可天不遂人愿。老王的两个儿子都没随同回来,老王却也不埋怨,仍旧勤勤恳恳的过日子。前些日子老王送三位大家来千客楼的文墨鉴,不苟言笑的蔡大家还夸他驾的车愈来愈稳当,赏了些微不足道的碎银子,老王很是高兴,回家的路上提了壶黄酒犒赏自个儿。今个儿出行的是近日陛下跟前的大红人儿,一路不紧不慢的出了宫,老王想着辣嗓子的低劣黄酒不自觉咽了口唾沫,同时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头儿。 马车稳稳当当的停在千客楼的门庭前,迎门的小厮是油子堆里摸爬滚打出来的人精。凭着一双火眼金金便可断来客高低贵贱,眼前装饰朴实无华的马车咕噜上却雕有宫廷暗纹,小厮嘴一咧热切迎了上去,马车上下来的女子却叫他不知所措。那身好看又奇异的锦衣华服衬的此女英姿飒爽,雌雄莫辨,明明是个女子却束发拢冠,挂无配饰却皮束缠腰。 “好看吗?”女子眯眼笑问,眼眉如春杨柳絮。 小厮登时回神,吓得心肝忐忑,连忙赔笑:“女侠里头请,不知女侠是……” “六楼鸿字雅间有约。” 飞鸟四檐的千客楼占地三十方丈高六层塔,门庭阔气,高楼耸立。迎客待客自有一套讲究,一楼厅室只为迎客,若有结伴而来的宾客也可在此稍作歇息等人。二三层则为酒楼,四五层专供文人墨客吟诗作画,不过如今天子力捧墨家,文坛林士不愿沆瀣一气,便协商四层归文,五层归墨,近些年来倒也相安无事的多。六层便是非达官显贵不得上,分有鸿图霸业江山美人八个雅间,而鸿字又非千两不能入。 小厮战战兢兢的将女子引入门内,左右各有两道盘旋木阶,小厮毫不犹豫直接引着女子从左而上。这道木阶专为六层而设,不必层层经过可直通高顶。六层阶顶有一名中年男子侍候,小厮上前与他交代了几句,便转身下了楼。 面无须眉的中年男子摊手作势,恭而不卑的笑道:“姑娘请随我来。” 沈妉心左顾右盼,心底惊讶连连。这滑光曾亮的地板,这镂空雕花的门窗,以及这门前火光耀眼的挂烛,沈妉心一个都叫不上名号,却瞧的出皆是奇货可居,价值不菲。 中年男子停在挂有鸿字小匾额的门前,抬手轻叩。不待片刻,里头便传来一个进字。中年男子推门站定,摊手作势,“姑娘请。” 沈妉心微笑颔首,举步踏入。中年男子微微躬身,合拢门扉。 入门便是一道水墨屏风,以普通檀木造就,可上头的山川笔锋沈妉心却是认得,出自青墨院仙如居士颜梦卿之手。沈妉心不禁啧啧称奇,这个千客楼的东家究竟什么来头?大好的手笔! “先生可瞧的出此屏风真伪?”许是等了半晌也不见入门的人进室,按耐不住的大皇子殿下亲自相迎,见沈妉心盯着屏风出神便顺水推舟的问道。 沈妉心毫不犹豫的笃定道:“是真的,只不过……” “不过什么?” 沈妉心犹不自知的摸着下巴,皱眉道:“我好似在哪儿见过这幅画。” 赵冶咦了一声,道:“十几日前我来此地时还不曾有这屏风,想来是近日才换的,不知先生在何处见过?” 沈妉心沉吟片刻,摇头道:“想不起来了。” 赵冶呵呵一笑,劝慰道:“那便莫要想了,先生请上座。” 沈妉心这才抬头看了一眼,顿时惊慌失措,赶忙作揖道:“下官不知竟是大皇子殿下,有失礼数万望恕罪。” 赵冶笑意温和,一面让开路,一面摊手道:“这又不是在宫中,先生不必拘谨,请。” 沈妉心小心翼翼的直起身,讪笑道:“恭敬不如从命。” 进了内室,沈妉心才发觉八仙桌上还坐着一人,正似笑非笑的望着她。此人与沈妉心既不陌生也不相熟,曾在水云净有过一面之缘,正是萧玄仲独子,萧道儒。 以萧道儒阅花无数的眼力,沈妉心不禁心中打鼓,所幸入座后萧道儒的神色并无异样,沈妉心才松了口气,这风流倜傥的相府公子便举杯递来,目光熠熠,朗声道:“先生虽是女子,却气度不凡,巾帼不让须眉,今日姗姗来迟理当自罚三杯!” 沈妉心心下骇然,暗自咒骂,好你个狗道儒!书不好好读,逢场作戏倒是各中老手,灌老娘的酒?休想! 第73章 “有句俗话说的好,烂赌毁亲人,劝酒失友人。萧公子让人带话说是申时相见,不如问问大皇子殿下,下官可迟了分毫?”沈妉心装腔作势,慢条斯理,悠然笑道。 身经百战的萧大公子马失前蹄,举着银笺杯的手僵在半空中,一脸茫然的看了看左侧的大皇子殿下,而后问道:“何谓劝酒失友人?” 大皇子殿下但笑不语,沈妉心微微一笑,解释道:“下官也是从老人那听来的谚语,说的是喝酒好比一门学问,无论是敬酒还是劝酒皆讲究个温循渐进,张弛有度。酒物自然是个好东西,喜可助兴哀可解愁,可不论是喜是哀,多了就本末倒置所谓贪杯误事便是如此。故而小酌怡情,过度伤神,若并非甘愿劝人饮酒无异于劝人向恶。萧公子,这等友人你可愿结交?” -- 第125页 萧道儒瞠目结舌,无言以对。怎的喝个酒还喝出一大堆事非道理来了?幸好仅是吃个酒…… 成日听萧道儒叨唠耳朵都要长茧子的大皇子哈哈大笑,举杯对沈妉心道:“不愧是金嘴丹心,赵冶敬佩先生,先干为敬!” 这一杯自是要接下,沈妉心仰头饮尽,爽利大方。酒香弥漫唇齿,全然不同于刀头酒的霸道烈辣,宛如袅袅青烟丝丝缕缕缓缓扩散开来,温和亲怡,回味甘甜可口。 “好酒!”沈妉心情不自禁赞叹。 萧道儒故作姿态的叹息一声,又酸又涩道:“宫里头的琼浆玉液自是好酒,也就是先生殿下才舍得。” 赵冶干咳了一声,目光从沈妉心微微讶异的脸上移向装聋作哑的萧道儒。萧道儒自觉失言,赶忙堆起了笑脸,招呼着沈妉心道:“先生别光喝酒呀,来尝尝这千客楼的菜,那也可是陇城一绝。” 沈妉心淡然一笑,执起酒壶将两个空杯斟满,边道:“既然大皇子如此厚爱下官,那下官自当敬大皇子一杯。”言罢,沈妉心举杯欲饮,赵冶伸手拦下,同时道:“且慢。” 沈妉心恭恭敬敬的端着杯,静待下文。 “我不与先生喝这等萍水相逢之酒。”赵冶眸子中猛然迸发出精芒,“明人不说暗话,若饮下此酒便算入我幕下,先生可还喝?” 沈妉心缓缓放下银笺杯,垂眸沉吟,片刻后不答反问道:“小女子出身寒苦,不识大体,更不懂家国天下,只是侥幸得了圣恩。不论入了谁的门下皆是草包废物一个,既不能为大皇子出谋划策,也不愿为功名利禄舍身取义,如此,大皇子还希望小女子饮下此酒吗?” 赵冶剑眉微皱,“先生何必妄自菲薄?先生不仅以女子之身入朝拜官,更得蔡大家另眼青睐,还是先生另有苦衷?或是因为皇后娘娘?” 沈妉心面上仍是风平浪静,心中却波澜起伏。一个韬晦的六皇子便也罢了,怎的都喜欢学古人扮猪吃老虎?这位看似势单力薄的大皇子手倒是不短,竟都触及到了济天宫内,不然如何知晓沈妉心去过济天宫?那日来的人是红鸾,足见皇后娘娘的谨慎,并不想为外人所知,但这一个二个都有通天眼,都知晓了个遍? 大皇子不避讳,是摆明了心思非要将其纳入囊中。但沈妉心不敢妄想谈崩了之后大皇子还能当作若无其事,只得硬着头皮装傻充愣,道:“下官见识短浅,万不敢自视过高。蔡大家乃当之无愧的墨家执牛耳者,如今近水楼台先得月,下官自是不能错过此等大好良机。这苦衷却也谈不上,只是下官手中仅一支笔,委实担不起大皇子寄予厚望。” 赵冶看着面露难色的沈妉心神色颇为复杂,锦瑟宫那日传来的口信本以让他胸有成竹,可如今瞧来似乎背道而驰?做了五年大皇子伴读的萧道儒心思一转,忽然发难拍桌而起,指着沈妉心圆巧的鼻尖道:“敬酒不吃吃罚酒!别以为你是个女官便可以肆意妄为!大皇子看的起你那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你不感恩戴德便也罢了,还三番五次推阻,莫要以为凭仗着蔡大家就可相安无事,区区一介山野墨客岂能与皇贵子嗣相提并论!” “沈妉心我告诉你!”萧道儒一脚踩在椅子上,气焰张狂,把那股子世家子的纨绔劲头展现的淋漓尽致,毫不掩饰的威胁道:“你若不从,本公子有的是法子让你后悔莫及!” 只听哐当一声大响,紧接着萧道儒便重心不稳栽了下去,沈妉心瞪大了眼睛看的分明,萧道儒的下巴重重磕在了极为结实的八仙桌角上,虽看不见桌下萧道儒痛苦的神色,但沈妉心仍是情不自禁的呲着牙倒吸了口凉气。 赵冶悠然收回脚,一面对沈妉心一本正经的歉意道:“我这友人平日里便有些不着调,许是家里惯出来的毛病,日后我定替他爹悉心管教,先生不必放在心上。” 沈妉心凉气一口接一口,暗自腹诽,大皇子好大的口气,居然要替萧玄仲管教儿子?这么算起来,你是他兄长啊,还是他干爹啊? “殿下客气,还望殿下多多海涵。下官虽愚钝,却有自知之明。此举未免有些不识抬举,萧公子埋怨的也不无道理。只是希望二位能明白下官的良苦用心,并非下官好歹不分,委实心有余而力不足。倘若殿下大志得明,下官尚可安心,否则此生还有何颜面立足于世?”沈妉心为表诚意,言罢举杯一饮而尽。 赵冶神情隐晦,沉思良久,唯有一声长叹。 这顿酒席最后不欢而散,下巴红肿的萧道儒尽职尽责的将沈妉心送至千客楼门前,看着沈妉心作揖转身上马车,萧道儒忍不住道:“先生既要独善其身当初又为何入宫?可知天下之大,也仅此一个无寻道人,并非何人都能做得到。在下看的出,先生不想与殿下为难,那又何苦为难自己?” 沈妉心回眸一笑,道:“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萧道儒狡黠一笑,道:“子非吾,安知吾不知鱼之乐?” 沈妉心仍是笑,“燕雀不知鸿鹄之志,鸿鹄亦不懂燕雀之心。”沈妉心放下车帘,轻声又道:“老王,走吧。” 萧道儒望着马车绝尘而去,嗤之以鼻道:“我就说殿下高看了这娘们儿,什么燕雀之心,不过是小女儿家心思罢了,如何能托以重任。唉,还是另谋蹊径来的实在……” 老王抬头看了眼天色,西将落幕,手里不由得紧了紧缰绳。车里头这位沈姓的女先生份量不比院里头的三位大家轻,难能可贵的是为人不骄不躁,除了嘴上得理不饶人,不得理也不饶人外,待下人们还算可亲。平日里做的那些可口小零嘴不论院里大小人人有份,老王目不识丁口笨嘴拙,只会说多谢先生。女先生却格外豪爽,拍着他的肩膀说管够。方才女先生从千客楼里出来时面色略白,想来那东家定是为难了女先生,即将入夜时分,城道主轴上人多车杂,老王唯能报答的便只有把车驾的稳稳当当。 -- 第126页 沈妉心斜躺在马车里,身心俱疲,马车轻轻晃悠宛如摇篮一般,走了一小段路便令她有些昏昏欲睡。她心想,一会儿到了必须得赏老王一锭银子,这车把式忒是个技术活儿,反正眼下她也不缺银子。 正想着,腹中传来一阵空响,沈妉心摸了摸肚子,喊道:“老王,我饿了,咱们去建康坊附近吃点儿东西再回宫。” 老王估摸了一下时辰,高声笑道:“好嘞,小人知道有家馄饨鲜香可口,先生可要尝尝?” “走着!” 小摊方寸之地,支在街角,食客来往匆忙,络绎不绝。老王甩起衣袖弹了弹长条板凳,躬身摊手对沈妉心笑道:“先生请坐。” 沈妉心会心一笑,抬手高喊:“老板来两个大碗儿的,多放点葱花!” 老王双目发亮,沈妉心朝他招了招手,道:“来,坐下,别跟我客气,先生我可是头一回请客,老规矩管饱!可不许给我省银子!” 老实巴交的老王小心翼翼坐下,连连点头说好。二人吃的酣畅淋漓,沈妉心时不时回头望,老王停下筷奇怪道:“先生看什么呢?” 沈妉心嘴里塞着两个皮薄馅多的鲜嫩馄饨,抬手指着斜对面的门铺,含糊不清道:“那有家衣裳铺子,一会儿我去瞧瞧,你若吃完了就在这儿等着我,去去就回,耽误不了一刻半刻。” “诶,好嘞。”老王从不多想,以前是,如今也是。 沈妉心囫囵吞枣的吃干喝净,赞了一声妙,便动身往那衣裳铺子去。 今日是月中十五,丫鬟谷雨等着小姐对罢最后一页账本便打烊关门,抬头时正巧看见沈妉心一脚跨入门内。整个人神采奕奕,被那身出自小姐之手的衣裳衬的极为好看! “呀!先生来了,奴婢去唤小姐。”小丫鬟灵动如兔,煞是可爱。 “不必了,你家小姐在后堂?那我自己去就好。”沈妉心边道边往后堂去。 谷雨垫着脚,朝后堂高呼了一声:“小姐,先生来了。” 伏桌挥笔的裴岚莛抬头望来,便见焕然一新的沈妉心进了堂来,眸子一亮笑盈盈起身施礼,“先生气质脱尘,果真没有令岚莛失望。” 沈妉心顺着她的目光低头一瞧,失笑道:“我还以为你夸我呢,原来是在说这身衣裳。” 心思纯白的裴岚莛无奈道:“岚莛说的可不就是先生嘛。”为以防巧言令色的沈妉心再横生枝节,裴岚莛立即转了话锋道:“先生怎的出宫来了?” 想起赵冶,沈妉心的脸转瞬就挎了下来,“吃了顿如同嚼蜡的酒席,兴许还得罪了些人,罢了不说这些烦心事儿,前些日子我托人送来的样图可收到了?” 裴岚莛到底是大家闺秀,即便眸底熠熠生辉心痒难耐,面上仍是平静如水的关心着沈妉心,道:“先生如今身在宫中便不比得以往,万事还是小心些为好。”她顿了顿,才露了兴致,“那样图我已看过,先生不愧是惊世之才,令岚莛大开眼界!” “害,都是些偷师来的东西,这衣裳名为旗袍,最好以绸缎裁制,改明儿你若做成先知会我一声,我定给你找个绝世无双的女子来试穿。”沈妉心暗自心猿意马起来。 裴岚莛难抑欣喜,二人又闲聊了些细节。沈妉心当下心情舒畅了不少,估摸了下时辰,正欲告辞。 裴岚莛似想起什么,拦下她道:“先生且慢,岚莛有一事需得告知。” 沈妉心见她神色骤然凝重,心下不由得一跳,问道:“何事?” 第74章 老王守在车旁,看着小摊儿大锅里飘出的翻腾热气走了会儿神,听闻脚步回过神时,就见女先生一脸凝重的自个儿上了车,同时道了一声:“老王,回宫。” 老王不敢耽误片刻,手脚麻利的跳上车,吆喝了一声便使向皇城。 沈妉心盘腿坐着,一手撑在膝盖上,一手搁在嘴边,轻轻的啃咬指甲盖。无需一眼尽天下的无寻道人来断言,瞎子都瞧的出她此刻无比焦躁不安。陈孤月谶言她变数难料,老蔡头儿却道她气运极佳,眼下看来还是老蔡头儿沾点谱儿,不然沈妉心怎能从裴岚莛的口中得知,有个自称是萧道儒的年轻公子两次登门拜访了裴家绣庄。听裴岚莛描绘,那青年公子身长七尺有八,生的剑眉星目,菱角分明,且彬彬有礼气宇不凡。无论沈妉心怎么想,也与那纨绔的世家子重叠不上。可放眼陇城,敢明目张胆盗用相府公子名号的人,除了萧道儒侍奉的主子还能有谁? 念及此,沈妉心不自觉一口狠狠咬在了手指头上,顿时疼的凉气倒吸。她吹着手指,几欲泫然泣下。本以为谨慎一些,隐秘一些便可万无一失。毕竟与裴家的联系只限于利益驱使,可她这个风头浪尖上的小蚂蚱还未在宫中站住头脚,先有八公主威逼利诱,后有便皇后娘娘婉转警示,眼下又来个皇长子赵冶,沈妉心觉着自个儿的夹缝愈来愈小,几欲把她压成肉泥。有性命之忧便也罢了,可她还没来得及霍霍谁呢,别人就成群结队的可劲逮着她一人霍霍。最后未替宋明月分担一分一毫就把自个儿给赔进去,那岂不是死不瞑目!? 沈妉心长叹一口气,看这架势赵冶一早便对她有所企图,定不会就此轻易罢手。所幸她早已思量好了对策,即便那视人命如草芥的冷艳公主把刀架在她脖子上,她也一口咬定就是赵冶瞧不上她,让他们窝里斗去,最好斗个血流成河才可泄她心头之恨。反正依着八公主桀骜不驯的性子,她能有心真正与赵冶这个庶民皇长子同舟共济才有鬼了!更何况,一个江南裴家绣庄也对她造成不了太大的威胁,有老蔡头儿这个大靠山在,私下里做点买卖营生,皇帝老子还不至于如此小心眼儿。 -- 第127页 痛定思痛的沈妉心转回万千思绪,这回宫的路显得尤为漫长,她撩起一角车帘,问道:“老王,到哪儿了?” “前头不远便到了南侧门。”老王笑呵呵的回道。 话音刚落,沈妉心便瞧见老王的头匪夷所思的直挺挺的转了一圈,人背对着她驾车,脸却正面朝向了她,嘴角仍挂着敦厚的笑容。那新鲜温热的液体溅到她嘴里,化出一股浓郁的腥铁味,宛如一道奔腾的洪流直冲脑门。 似有一双手扼住了她的脖子,叫喊不出声,只得眼睁睁看着老王的躯骸轰然栽倒下去,任由马车碾压而过。那骨头碎裂开的声音炸裂在耳边,沈妉心浑身猛然一震,瞳仁紧跟着急剧收缩,本能的往后一仰堪堪躲过了那破空而来的迎面一剑。 脱了缰绳的马儿状若癫狂,朝着城墙笔直冲了过去。容不得沈妉心有半点分神,锃亮的剑尖宛如切肉一般穿过了车顶,停在了沈妉心的鼻尖一寸之处。马车摇晃的厉害,沈妉心的恐惧只停在了她的胸口,腹内翻江倒海的波涛便一层一叠盖了上来。 “要撞上了,跳车!”车门处的黑衣人大声呼喊,接着一闪身便不见了踪影。 仿佛有一群人围着把她推搡来去,沈妉心无暇顾及那话里的意思,直到她忍着腹中翻涌,勉力撑开双臂东倒西歪的半蹲起身,抬头望向前方的一霎那,脑海中仅剩二字。 完了! 南侧门前后当值的四个羽林卫早已闻声而来,各个伸长了脖子张望。待看清那无人驱使的马车后,纷纷逃散开去,接着便听身后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碰撞声。马匹折了脖子血溅当场,车厢紧随其后四分五裂。一个车轱辘随着惯性滚了过来,离那四个侍卫五步之外原地转了两圈,而后倒下。 四人面面相觑,同时咽了口唾沫。前几年,晋朝遗臣胡培领着府下十数位衷心党羽在正南门下与皇帝陛下叫板,说当今朝廷待他们不公,士可忍孰不可忍,势必要讨回一个公道,如若不然,便以死明志。皇帝陛下自是不予理会,谁曾想,这胡培做过几年参军,也是烈血儿郎,在门前跪了一夜,第二日东起时便在众目睽睽之下,驾着马车撞死在皇城墙下。那十数位忠肝义胆的党羽自也是随之西去,据说当时场面极为血腥壮烈,近三十人与马匹的血汇成了一条小溪,沿着正南门淌到了御南街头。 难不成又有哪位大人想不开,唱一出东施效颦?可现在是夜里,没几个人瞧的见,岂不是死的不值当? 四人八目相视了一阵,不约而同的走上前去。虽心惊胆战,但毕竟是皇城护卫,岂能临阵退缩?传出去,饭碗且不说,脑袋还要不要了? “哎哟……”沈妉心趴在马尸上,浑身似要散架,痛的生不如死。方才她临危一动,赶在车厢撞上那一看就能撞死人的城墙之前纵身跳出了马车,极其幸运的是,惨死的马儿虽死犹荣,给她当了垫背。否则即便不撞死也得摔个半死不活,沈妉心勉强扭头看了一眼,便见四个手执□□的人缓步而来。她先是吓了一跳,而后便松了口气,这已是南侧门,执枪的显然是当值的羽林卫。皇城脚下,她就不信那几个刺客还敢肆意妄为! 可这念头刚起,沈妉心便情不自禁的瞪大了双目,张大了嘴,看着那四个头颅同时飞起,顿了一瞬,四道血泉冲天而上。一个尚还戴着铜盔面色谨慎的头如球一般哐啷当啷的滚到了沈妉心脚下,转了两圈,面朝着沈妉心停下。 沈妉心再也忍不住,手挥脚蹬的放声大喊,死不瞑目的侍卫头颅面上正中一脚,又朝外滚了出去。只滚出了一小段,一只黑色的靴子便踩在了头颅上,迫使它停了下来。 雪白银亮的剑身上缠绕着冤魂的血迹,沿着剑尖滴落入土。两名黑衣人在后,一名身材略娇小的黑衣人在前,踩着那颗头颅,嗓音清翠言辞冷血:“你若撞死了,这四人也就不必给你陪葬了。” 这黑衣人竟是个女子。 沈妉心一愣,顿时止住了鬼哭狼嚎,看了看那横七竖八的四具尸首,又看了看毫无人性,但身段玲珑的黑衣女子,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怒气油然而生,坐在血污里,指着那黑衣女子破口大骂:“放你/娘/的猪狗螺旋屁!老娘不瞎!人明明就是你杀的,还想把人命帐算到老娘头上来!?我呸!照你这么说,要不是你先杀了老娘的车夫,那马会自个儿往墙上撞?这要是没撞,他们会赶着上趟儿的给你送人头!?” 那黑衣女子不知是被这一通唇枪舌剑说昏了头,还是被沈妉心临死前的勇气给震慑,当下沉默了半晌没有吭声。 沈妉心微微喘着气,时不时的朝城门处张望。闹了这么大的动静,怎么着也该来人了吧?就在沈妉心搅着肚里的坏水,想法子拖延的时候。一道锐利的目光宛如脱弦的利箭一般直直射了过来,沈妉心屏息凝神抬眼迎上,便听那黑衣女子不可思议的道了一句。 “天王盖地虎。” 沈妉心浑身一颤,仿佛被人撬开了天灵盖,抖着小心肝儿接了下一句。 “宝塔镇河妖。” 这时,那女子身后的黑衣人上前一步道:“头儿,有人来了,三十丈之内奔马而来。” 黑衣女子不动声色的把脚下人头踹远了些,嗓音不淡不咸的道:“算你走运。” “慢着!”沈妉心鬼使神差的大喊,“你叫什么名字?” -- 第128页 女子信步离去,头也不回的道:“我是个刺客,你竟然问我的名字,傻/逼。” 沈妉心怔在当场,不知女子三人何时走的,也不知羽林卫何时来的。恍惚间只听见一个熟悉的嗓音在唤她,“先生,沈先生!您可受伤了?” 沈妉心转头望去,汉子那张秉公任直的脸上挂着一丝担忧的神色,却令她无比的安心。沈妉心又哭又笑,拍着吕布英的肩膀道:“吕侍卫你可算来了,可算来了……” 可惜过于刚正的汉子脑子总是一根筋,也不知如何安抚人。吕布英一面上下打量,一面小心翼翼的问道:“除了些擦伤,卑职看不出先生伤在何处,可需要传大夫来诊治?” 沈妉心哭得鼻涕眼泪一大把,咧开的嘴角也分不清是哭是笑,只是魔障似得念叨:“她骂我傻/逼,呵呵呵,她竟然骂我……” 见状,吕布英当机立断对身后的人吩咐道:“快,传大夫到青墨院,半刻不得耽误。” 就在此时,沈妉心忽然蹲下身,呜咽哭泣。吕布英手足无措,只得立在一旁侯着,待沈妉心哭声渐小时,他缓缓蹲下身,嗓音轻柔的问道:“先生,卑职送您回宫可好?” 沈妉心抽噎着抬起头,盯着吕布英瞧了一阵,瞧的那八尺儿郎虚汗连连才罢休。她抹了一把脸,面色平静道:“吕侍卫可否帮我一个忙?” “先生请讲。” 沈妉心摇晃着起身,走向归来的方向,不远处躺着一具尸身,在静谧黑夜里毫不起眼。期间,吕布英生怕这弱不禁风的女先生摔倒,手伸了一半又缩回来,反复几次,直到沈妉心停在了那尸身三步之前。 沈妉心深吸了一口气,朝吕布英作揖道:“劳烦吕侍卫将此人的头颅寻回,他从马车上摔下,也不知落到了何处。” 吕布英举着火光稍稍靠近了些,这尸首身着布衣,显然是驾车的马夫。吕布英毫不迟疑,转身对收拾残局的羽林卫们招呼了一声,而后道:“先生在此稍带片刻。” 正南门前平地宽阔,老王的头却硬生生飞出了十丈,摔瘪了半边脑袋。吕布英面不改色,亲自捧着头颅走过来。摇曳火光下,沈妉心颤抖的嘴角他看的分明,于是年轻侍卫径直走到了尸首旁,将面目全非的头颅完璧归赵。 “多谢……” 吕布英退后几步,举着火光照亮了沈妉心的背影。 颤抖,而挺拔。 沈妉心满是血污的手颤颤巍巍从荷包里掏出了一锭银子,一步一步缓慢走到老王身旁,费了些气力才寻到老王扭曲的胳膊,她掰开他伤痕累累的手,将那染血的银子放在他的手心。 她呼出一口浊气,“老王,赏你了。” 第75章 金銮殿上皇帝陛下龙颜大怒,唤安福海捧上宝剑,两耳不闻群臣百般哀求,怒斥道:“宵小之辈竟欺到了朕的门前,陇城百姓岂能安居乐业,朕要你这大理寺卿何用!” 辛辛苦苦从一介小官小吏,耗费家族无数财力人力,爬了两朝才登上高峰的大理寺卿血洒当场。比起前朝被屠尽族人的彪炳显贵,他倒是死的不算冤。好歹朝堂还给他家留下了最后的体面,以及一些微不足道的抚恤银。 沈妉心带着浑身的伤,跪在殿下叩谢皇恩浩荡,不卑不亢的气态令群臣不免多看了几眼尸首分离的大理寺卿。如此旷世奇女子若就此陨落委实惋惜,这位大人还真死的不冤。萧宰执当众提议,沈司业品秩不轻不重,可无府邸无家仆,又是个女子,如今得了圣宠免不得招惹小人心思,为保其性命无忧,陛下不妨赐她个贴身侍卫。 皇帝陛下一听拍手叫好,前思后想了半晌,沈妉心竟先开口向他讨要了一个人,由头也令群臣匪夷所思。说是那人敦厚老实,看模样便令人心安。 吕布英受召入殿,皇帝陛下打量了他一眼,连连点头称赞。大手一挥,不但将人赏给了沈妉心,还顺带提携了一把,赐了吕布英一个正五品左千牛卫郎将。此言一出,群臣哗然。可莫要小瞧了这一个区区五品的千牛卫,皇城里十六卫,品秩虽同,身份却不可同语。武将门族里流传着这么一句话,非皇亲国戚不得入千牛门。但如今的天子宗室未盛,能在千牛卫里某个一官半职的皆来自当年随天子征天下的悍将彪士后代。 吕布英的父亲当年入伍时不过是个不起眼的小伍长,每逢战役不论大小皆一马当先,也算在皇帝陛下跟前混了个脸熟。虽无显赫战功,却也鞠躬尽瘁,俗话说的好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终归在临死前混上了个六品典军校尉。吕布英便是这样踏着父亲的裹尸布入了宫,做起了羽林卫里的小侍卫,一做就是五年。年过五旬的老妪不指望儿子能出人头地,别像他父亲一般辛劳一辈子,落得一身病根清福没享两年就撒手人寰。傻小子便也孝顺,在宫里当差谨小慎微,勤勤恳恳。 二人走在高墙耸立的宫道上,秉公任直的汉子憋了一肚子的话不知该从何说起,怎么瞧自己都是个身无长处的小侍卫,既无亮眼拔尖的身手,也无阿谀奉承的嘴皮,不过是机缘巧合之下救了这位女先生一命,何况他当时赶到时刺客早已无影无踪,或许那刺客根本就不打算要女先生的命,杀几个无关紧要的吓唬吓唬她罢了。那这宛如千金重的恩情他委实有些承受不起,于是脚下步子一顿,可还未来得及开口,那女先生便先道。 -- 第129页 “大恩不言谢,日后还得多仰仗吕大人保全本官这条小命,哎,本官这次有惊无险,也算应了那句老话,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沈妉心一手挡在嘴边,朝吕布英身侧倾了倾,低声道,“不满大人说,本官可怕死的很,青墨院啥都不多,三十六间厢房各个都宽敞,你就住我隔壁,我安心。” 言罢,沈妉心朝吕布英挑了挑眉,咧嘴一笑。吕布英眉峰微皱,老母亲的话始终萦绕在心头,左右为难了片刻,道:“既如此,先生何不挑个比卑职身手更好的?” 沈妉心翻了个白眼,毫不避讳的道:“身手顶尖的给个四品小司业当护卫,那陛下谁来护?” 一根筋儿的汉子呵呵一笑,“宫中高手如云,先生多虑了。” 沈妉心哭笑不得,耐着性子解释道:“高手再多能多的过这朝中的大臣?倘若开了本官这个先例,那些比本官品秩高,闲得撑的大臣去向陛下讨高手还分的匀吗?” 吕布英垂头沉思良久,而后煞有介事的道:“先生深明大义,是卑职妄自揣度,万分惭愧。” 沈妉心侧头看着这个言辞文绉的武将,笑问道:“吕大人读过几年书?” 面无表情的汉子脸上竟有些赧羞,道:“读过三四年,父亲死后家中无力支撑,便弃笔从戎,领些微末俸禄养家糊口。” 沈妉心点点头,“这样,白日我在青墨院也无需你寸步不离,你就随宋明珏去夫子院当他的伴读,如何?” 还能这样?吕布英一脸匪夷所思,结结巴巴道:“这……先生,这……不合规矩,若是……” 沈妉心一瞪眼,“什么规矩不规矩的,你堂堂一个左千牛卫侍郎,入了他夫子院的大门那是给他们蓬荜生辉,光宗耀祖,一群臭嘚吧老头儿要敢说个不字,看我不踹烂他们的屁股腚!” 吕布英把卡在嗓子眼儿的话硬生生咽了下去,这力战国子监铁李公的金嘴丹心先生一般旁的人还真是惹不起。 “吕大人呀,家中几口人,娶媳妇儿了没?”沈妉心话锋突转,笑眯眯问道。 吕布英甩着头,诚惶诚恐道:“多谢先生关心,卑职家中只有老母,功成未就不想娶妻,也无良缘。” 沈妉心哦了一声,似有些惋惜,心惊胆战的吕布英暗自松了口气。 青墨院里与沈妉心最为亲近的小侍童名唤春闹,取自江南诗人谢意的“暄风迟日春光闹,蒲萄水绿摇轻棹”,这诗情画意的名儿还是蔡寻给起的。十二三岁的少年倒是没有辜负蔡大家期望,院里最闹腾的就属他。 “先生真是好本事,出宫一日就领了个情郎回来。”春闹竖起大拇指阳奉阴违道。 沈妉心风轻云淡的从他跟前走过,电光火石间抬手就精准无误的给了少年一个暴栗,叫身后的吕布英看的直咂舌。先前那些话,若说这女先生是凭着股狠劲,眼下看来,吕布英不得不信她真能踹烂那些夫子院老儒生的屁股腚。 “少见多怪,本先生怎么说也顶着个四品司业的头衔,配个护卫怎么了?”沈妉心鼻孔朝天,春闹揉着脑袋不敢吭声。 “你带这位吕郎将去后院认个门儿,他就住我隔壁。” 春闹不甘心的嘀咕:“都住隔壁了,还说不是情郎……”话音未落,余光瞥见两道射来的寒光,春闹一步跨到面无表情的吕布英跟前,摊手笑道:“吕大人,请随小的来。” 吕布英按捺下心思,平静的点点头,“有劳。” 走出没两步,春闹似想起什么,转头对沈妉心吼了一句:“先生,宋小娘子来了,人在堂前呢。” 沈妉心听了前半句就已撩起了下摆,而后大步流星往堂前一路小跑去。沈妉心今日在朝,比青墨院的人更早一步知晓皇帝陛下赦免了陈孤月的罪,并把他丢去大理寺,继了那祖上冒黑烟的倒霉鬼大理寺卿的任职。原打算把吕布英安顿好,便去宫人所寻宋明月,再一同去天牢接人。谁知道这小妮子打的什么主意,人不管,躲在堂前做饭? 宋明月只瞧见一道残影冲入了门,定睛一看却是沈妉心。当下顾不得手上的活计,拉着人从后门出了去,屋内的厨子伙计不约而同的抹了一把冷汗。 沈妉心脸颊下巴上均有擦伤,手腕手肘上的伤口厉害些,翻起了皮肉。宋明月瞧的连连叹息,泪珠子在眼眶里打转,可沈妉心仍是一副嬉皮笑脸,满不在乎的模样,她不禁皱眉:“你怎么还笑的出来?” “你才是,今个儿可是你师父重见天日,你怎么还有心思做饭,不去牢门口迎迎?”沈妉心怕她真哭出来,声东击西道。 宋明月一大早就从少年春闹口中听闻了不知经了几张嘴添油加醋传来的消息,即使不在当场也听的身临其境,惊心动魄提心吊胆,沈妉心飞身出马车那一段尤为精彩,宋明月一颗小心肝儿险些就蹦了出来,马不停蹄的就去了济天宫探皇后娘娘的口风。可皇后娘娘是何等的玲珑心思,早已猜出其来意,直接将她打发了回来,还刻意让红鸾敲打了她两句。当即,宋明月悬着的心便落了一半儿,再见到不缺胳膊少腿的沈妉心时才落下另一半儿。 “天牢不比寻常,陛下的旨意经中书舍人到门下再转交大理寺,层层审批最快也得一日。如陈孤月这等身份的人物,许是半日就能出得来。”宋明月不紧不慢的解释道,一面抬起手从宽袖里掏出个青瓷小瓶,递了过去,“一日三次,你若善忘落下了一次半次的,留了疤可别怨我。”言罢,宋明月转身刚走没两步,就听见身后跟着的脚步声。 -- 第130页 “你别跟来!” 沈妉心委屈的撇着嘴,宋明月轻叹一声,别过脸道:“伤口沾了水好的慢。” “诶,你等等。”沈妉心喊住她,宋明月回眸望来,百媚生姿。沈妉心由心而生,咧嘴一笑,“姓赵的赏了我一大活人,加双碗筷。” “什么人?”可人儿黛眉浅皱,随口一问。 “男的。” 可人儿摔门而去,沈妉心连忙补了一句,大喊道:“郎将,左千牛卫郎将,保护我的!” 秉公任直的汉子老老实实在三十六厢房等着沈妉心回来,可直到宋明月把饭菜都端上了饭桌,她端着碗举着筷箸准备风卷残云时,才想起这么一号人来。 吕布英摸了摸咕噜乱叫的肚子,走到桌边斟了杯茶水,一口饮尽,而后又反复了三四次,终于忍不住端起青梅瓷壶仰头痛饮。 先生,您去哪儿了? 第76章 傻小子见了宋小娘子,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能握刀能杀敌的手连筷箸都拿不稳,盛个汤就更恼火,直接给洒出大半匙去。再看人宋小娘子,那是泰然处之,悠然自得,全然不当一回事儿。 老蔡头儿正与一盘酱牛肉较劲儿,没功夫管这些个红尘俗事。沈妉心暗自叹了口气,好歹在天子跟前儿当差,怎的也这么没见识。她承认,宋明月是美的倾城倾国,不可方物,可也不至于是个人见了就神魂颠倒吧?姓赵的若是知晓,那还练什么兵,杀什么敌,在阵前摆个戏台子让宋明月上去舞一曲,再露个香肩小腿儿什么的,对面不都得血脉喷张爆体而亡? “吕布英!”沈妉心低声呵道,傻小子手脚一起抖,顿时浑身僵硬。 “低头!”傻小子低下头,盯着手中碗。 “吃饭!”傻小子猛地扒拉起菜饭,头也不抬的狂吞。 沈妉心无奈抚额,“慢点儿吃……” 众人只听咔嚓一声,定睛瞧去,吕布英手中的筷箸断成了两截儿。吕布英满嘴米饭,歉意的望来,那神色宛如犯错的三岁小娃。 沈妉心哭笑不得,“改明儿我给你弄双铁的。” 宋明月起身,朝吕布英柔柔一笑,“不碍事儿,我去给您那双新的。” 吕布英痴痴的望着宋小娘子的背影,喉头间不自觉的滚动了一下,随即呛的面红耳赤。拿了新筷箸折身而回的宋小娘子见状,又赶忙给这位新上任的年轻郎将递了杯茶水。泥瓷茶杯仅女子拳头大小,双手难握,吕布英的手指不可避免的轻触了宋小娘子青葱白指,这下咳的更厉害了。 “卑职……咳,多……多有冒犯。”好似哪怕呛死,吕布英也得自证清白。 一旁看戏的沈妉心啧啧了两声,凑到宋小娘子面前,一手挡在嘴边,小声挪揄道:“人喜欢你呢。” 宋明月面带微笑,却目露寒光,“吕大人品行端正,虽是武将却温文儒雅,我也挺欣赏他。” 好似仰天大笑时落了个颗鸟屎在嘴里,沈妉心被噎的哑口无言。可人宋小娘子都不拿正眼瞧她,自顾自的细嚼慢咽。沈妉心回过头来,闷声戳着碗里白白胖胖的米粒儿,就见坐对面的老蔡头儿正对她挤眉弄眼。老蔡头儿那张油光锃亮的嘴上下蠕动,沈妉心皱着眉仔细瞧了半晌。 吃瘪了吧,活该! 沈妉心正欲发难,一旁埋头苦干的吕布英霍然起身,娘们儿似得轻声细语道:“卑职吃好了,多谢先生款待。” 宋明月未给沈妉心开口的机会,俯身拿起吕布英的碗盛了汤,道:“方才大人吃的急,再喝碗汤吧,不然定要积食。” 吕布英瞅了一眼沈妉心乌云罩顶的脸,又看了看宋小娘子温柔似水的笑容,硬着头皮接过,仰头就灌。沈妉心缓缓放下碗筷,柔声安抚道:“慢些喝,没人跟你抢。” 吕布英喝罢正欲放下碗赶紧逃离这个看似表面平和却暗地波涛汹涌的是非之地,孰料,沈妉心将一大碗汤都端到了他面前,笑眯眯道:“多喝点儿,免得积食,不喝完不准走。” 言罢,沈妉心便决然而去,留下温柔体贴的宋小娘子与笑容诡谲的蔡大家,还有一脸茫然惶恐的吕侍郎。 往日里,沈妉心总说春闹是个机灵劲儿十足的孩子,日后准能有出息。这回也不负众望的打探回了陈国士出狱的时辰,说是在申时。故而,用罢饭后,大伙儿都小憩了一会儿,便在未时一刻动身前往大理寺。路途不远,就在陇城最北边儿,但老蔡头儿说咱们是去迎人的,总不能让出来的人等咱们不是,多没诚意。 俗话说的好,姜还是老的辣。得亏老蔡头儿有先见之明,沈妉心不知是对昨夜的遇袭心有余悸,还是旁的缘由。在马车前站了半柱香就是不上车,哪怕宋小娘子好言安慰也不顶用。最后还是吕布英冷不丁的打了个饱嗝儿,沈妉心回头看了一眼这个秉公任直的汉子才犹犹豫豫的上了车。只是上车时,她瞧了一眼驾车的马夫,而后一脸的哀伤悲戚,直到出了宫门,仍是沉默寡言。 昨夜沈妉心被吕布英送回来时,蔡寻往日里不苟言笑的脸色更加雪上加霜。所幸吕布英骨头硬对谁都是表里如一,蔡寻问什么他便照实答什么。而后还领着蔡寻去看了那具老马夫面目全非的尸首,在老马夫的手里发现了那锭染血的银子,吕布英想起那一幕,不自觉的道了一句,那是先生在死后赏给他的。蔡寻最后把银子又放回了老马夫的手里,走时叮嘱了一句,这银子要随老马夫入土为安,谁若敢拿走一分,便砍谁一根指头,直到砍完全身那二十根。吕布英听的浑身汗毛直立,恭恭敬敬送走了这位佝偻着背的花甲老人。 -- 第131页 方才沈妉心瞧那马夫时蔡寻都看在了眼里,并非因为宋明月在场老道才说不出宽慰的话来。而是想让沈妉心自个儿悟明白一个道理,在这巍峨禁宫中,安分守己并不会被老天垂怜,好运也并不会时刻相伴,今日有老王给你当替死鬼,明个儿或许还有吕布英给你当刀,但只要身在天潢门里就永无止尽。但老道也想守住那颗尚且稚嫩的怜悯之心,故而给一生恪尽职守的老王留下了那锭银子。 宋明月虽不如老道本事,也没有沈妉心那般的天赋,但浅显的察言观色还是轻而易举。这师徒二人,一个故作高深,一个悲春伤秋,免不得也受了些熏染。一路上,车厢里都悄然无声,各自沉浸。 陈国士无罪开释,且委派新任得以重用,本是件值得庆贺的喜事儿。可陈孤月从阴暗潮湿的天牢里走出来见到三人的脸色时,徒剩一脸茫然无措。尤其是他那正值风华,花颜月貌的徒儿,小脸蛋儿都拧成了一团豆渣。 “老夫出关的时辰不对?”陈孤月自嘲道。 老道不愧为陈国士的知己,讥笑道:“看来国士在朝中的人缘也不比我好多少嘛,出了那么大的事儿你竟连个风声都没闻见?” 陈孤月的目光掠过宋明月,落在了沈妉心的身上。脸上伤痕突显的后者扯了扯嘴角,仍是没笑出来。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小先生不必介怀,世上的事儿有因便有果,有失必有得。老夫算过,你并非短命之人。”陈孤月吃了几日牢饭,一身仙风道骨的气度倒是未减半分,只是这话听的沈妉心不知该哭还是笑。 老道扣着耳朵眼儿,嗤之以鼻道:“她若是短命你还敢当着我的面儿说?得了,剩下的事儿上车再说吧。” 平日里锱铢必较的老道从牙缝里抠了些银两,在千客楼订了宴要给昔日的老友洗洗晦气,可见爱徒这副郁郁寡欢的模样,便没开口正好也替他省了那些血汗钱。回宫的路上,宋明月原原本本将昨夜事儿道给了陈孤月听,中间那些以讹传讹的添油加醋便省略了不少。讲不明白的地方还有蔡寻从旁补充,一路听下来,陈孤月也明白了个透彻。 仙风道骨的老儒生捋了捋整洁的长须,眯眼道:“明日老夫就要去大理寺走马上任,此事就算不看在小先生的面儿上,老夫也定当查个水落石出,不若老夫这把老骨头可经不起这老道折腾。” 沈妉心抬头看来,眼中并无多少感激之情,淡然拱手道:“多谢国士。” 宋明月不知其中隐情,只以为沈妉心是杯弓蛇影,一时缓不过神来,兴许再过几日便无碍了。可沈妉心先前已有一次遇刺的经历,那还是她初入宫为沈丹心时,自是不能再提,况且那时她亦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但此次绝不能再不了了之,定要揪出那幕后黑手! “师父,此事徒儿莽撞,已去试探过济天宫,并非她所为。”宋明月微微垂眸,言辞坚定道。 沈妉心错愕望来,蔡寻缄默不语,陈孤月沉思了片刻,笑道:“虽莽撞却也误打误撞,试探了也好,免得为师再去卖脸面。眼下最令人生疑的便是那庶子赵冶,但聪明人往往会反其道而行之。小先生前脚刚离开千客楼后脚便遇刺,若是他所所为岂不是自己往自己身上泼脏水?寻常人都会这般想,就看这庶子殿下是真安分守己,还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不过……”陈孤月顿了顿,沉声道:“老蔡啊,当初你可曾查探过你宝贝徒弟在锦鲤湖遇袭一事?” 蔡寻斜了一眼身侧云里雾里的糟心徒弟,不耐烦的承认道:“查过,但那几个刺客早已逃出了陇城,身份也被人抹的一干二净,人死在了三十里外的沼泽地里。唉,我这顺藤摸瓜不成,还打草惊蛇了。” “这心狠手辣的作派倒是与她有几分相似……”陈孤月嘀咕了一句,而后拍了拍老道的肩膀,笑的和颜悦色,道:“打草惊蛇无妨,若要查清此事还需得您老出马才行。” “师父,徒儿……”宋明月心切的毛遂自荐。 孰知,陈孤月脸色一沉,呵斥道:“此事与你无关,莫要横生枝节!” 沈妉心仍是一脸错愕,与宋明月四目相对,宋小娘子干脆一赌气,别过脸不看她。沈妉心一个头两个大,这唱的哪儿出?瞧着与我息息相关,但好似根本无用武之地啊? 回了青墨院,宋明月根本不给沈妉心搭话的机会,径直回了宫人所。 第77章 宫中不可明火,沈妉心借着这个由头出了宫去,说是要去给老王上柱香。当年给皇帝陛下挡过刀剑的悍卒皆得了道生了天,那这抵命的恩情莫说上柱香,便是供奉此生也无可厚非。老蔡头儿琢磨了一会儿,是这么个理儿,便应允了此事。何况皇帝陛下那日在殿上言明要追查此事,那些吃了熊心豹子胆的刺客倘若再敢来惹是生非,便是自投罗网。 自打陈孤月任职大理寺卿,宋明月来青墨院的日子屈指可数。可今日,宋小娘子却闻风而来,得亏了春闹那张什么也管不住的嘴。 宋明月在院门口等了半盏茶的时辰,就见主护二人一前一后迎面而来。走在前头的吕布英抬头就见风姿绰约的宋小娘子亭亭玉立站在门前,不由的脚下一顿,闷头走路的沈妉心结结实实的就撞上了那个宽厚的背脊。 满脸通红的汉子赶忙侧身,一面让路,一面道歉。沈妉心捂着鼻子,跨出门槛儿才瞧见一袭青衣的小家碧玉,愣了一刻,脱口而出:“你怎么来了?” -- 第132页 宋明月也不与她讲客气,直言道:“我听闻你要出宫,正巧我闲来无事,便想陪同一起,先生身边儿多个人也好多个照应。” 沈妉心更加不客气的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笑出了声:“就你这小身子板儿,可别给吕侍郎添麻烦了。” 吕布英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插嘴道:“不麻烦,卑职应当的。” “去,要你多嘴!”沈妉心洋装温怒,转头又对不死心的小家碧玉道:“你知道我出宫去作甚,就要跟来?” 宋明月一双明镜儿般的秋水眸左顾右盼,怯生生道:“我知道,先前你还应承过,得了空便要带我出宫祭奠先祖,怎的这会儿又反悔了?” 沈妉心心头一顿,苦思冥想了半晌,好似是有这么一回事儿。宋明月见她仍是皱眉不答,转身欲走,幽幽道:“叫先生为难,倒是我的不是,我也就这么一说,先生莫往心里去,明月告辞。” 原本沈妉心此次出宫另有打算,但对宋明月她无甚可隐瞒的,带着也就带着了,反正都带着她去过一次八百里窑,还有什么是不可让她知晓的。 “诶,你等等。” 宋明月刚迈出两步,听闻此声立即停下步子,嘴角划过一丝不为人知的笑意。而后略显幽怨的转头看着沈妉心,平声道:“先生还有何事?” 沈妉心摸了摸鼻头,一面走过来,一面讪笑道:“有事儿也不敢劳烦您的大驾啊,不就是想出宫嘛,走,小的亲自搀您上车。”说着,她朝宋明月摊出手掌心。宋明月故作欲拒还迎的姿态,审视了沈妉心一会儿,才将纤纤玉手伸了过去。那一瞬,傻小子吕布英的眼珠子都情不自禁的瞪圆了。 老蔡头儿未免沈妉心触景生情,私下里与吕布英交待过,看在先生是个女子的份儿上,吕侍卫能者多劳,日后先生的马夫就由你来担当。吕布英这一回思绪倒是转的快,也无多言,当即便应承了下来。习武的人,最紧要的便是手头要稳,连刀剑都拿不稳的士卒与羔羊何异?堂堂左千牛卫侍郎当马夫虽大材小用,但吕布英听着身后车厢内传来的闲聊细语,心中甚是愉悦。 “那王姓马夫的母亲你如何安置?”许是同病相怜,宋明月记起自己的族人时,不由得问道。 沈妉心淡淡一笑,眸底闪过遮掩不住的悲凉,道:“能怎么办,好在老王身前攒了不少银两,两年前将长年租住的小屋买下,我也就只能尽些绵薄之力托人给老太太送了个机灵的丫鬟。那小丫头说来也是个苦命人,前几日还在街头乞讨衣衫褴褛险些给那些青皮赖子欺负了去,无父无母的认了老太太做干婆,总算有个归处。” 宋明月眉眼带笑,“做桩善事,救了两条人命,那马夫替你挨的也值。” 沈妉心摆摆手,自嘲笑道:“您这可不是在夸我,毕竟再如何亡羊补牢,老太太终究是失了亲儿子,多少金银都换不回来。” “也是啊,人命无价……”宋明月轻叹一声,抬手撩开车帘一角,猛然愣道:“这是去哪儿?吕侍郎可是走错了路?” 沈妉心躬着身,凑了过去,瞧了一眼,侧头笑道:“没错儿,咱们要去建康坊江南裴家绣庄。” 二人之间只隔着一寸,宋明月甚至能清晰的嗅到沈妉心身上那股盖住脂粉气的墨香味。虽沁人心脾,却过分亲密。宋明月不自觉的黛眉浅皱,沈妉心似已察觉,不着痕迹的往后缩。就在此时,马车忽然一阵颠簸,沈妉心本能的双手撑在宋明月两侧稳住身形,毫无倚杖的宋明月便如湍急水流中不可自控的鱼儿,整个人往前倾倒正正好好撞入了沈妉心的怀里,一点绛唇如蜻蜓点水一般从沈妉心的脸颊掠过,沾染了心湖翻起丝丝涟漪。 “先生你们二位没事儿吧?方才道路不平,略有颠簸。”外头传来吕布英的询问声。 宋明月瞪大了一双秋水眸,亮泽晶莹,不知所措的模样令人心生怜惜。沈妉心强按下心中狂喜,转头大笑:“颠的好!” 听闻此言,原本还强撑着故作风平浪静的宋明月瞬时涨红了一张俏脸,一把推开看似手无缚鸡之力,还真就弱不禁风的沈妉心,朝外头的吕布英吼道:“驻车!” 吕布英哪敢违背,心惊胆战的勒停了马车,才跳下车欲掀开帘子询问,迎头就见宋小娘子面色通红的撞了出来。吕布英错以为她是因方才的颠簸而恼怒,赶忙躬身赔罪。谁知人宋小娘子根本不搭理他,指着尾随而出的沈妉心呵斥道:“你不准跟来,我不想见到你,宫我自己会回!若叫我发现,一年我都不见你!” “别介啊,我不跟着你还不行吗?让吕布英跟着你,先送你回宫。”沈妉心在身后小心翼翼地挪着脚步,摇尾乞怜的模样令吕布英看的噤若寒蝉。 “不必!”小家碧玉临走前狠狠刮来一眼,瞪的二人都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沈妉心叉着腰,叹了口气,小家碧玉这百头牛都拉不回来的脾性也不知随了谁,看着小家碧玉愈行愈远即将淹没在人群里的背影,愁的眉头紧皱。 “先生,这……如何是好?” 沈妉心朝那窈窕身影一摊手,问道:“你敢跟上去吗?” 秉公直任的汉子沉吟片刻,重重点了点头,“毕竟宋小娘子见不见先生不打紧,她的安危更为重要。” 沈妉心憋着一口气,朝吕布英拱手,咬牙笑道:“壮士慢走,不送。” -- 第133页 吕布英还算有点良心,犹豫道:“怎可留先生独自一人。” 沈妉心气笑了,指了指头顶,道:“这光天化日的,天子脚下谁有那么大胆子?你去吧,我自会在入夜前回宫。” “那这马车……”别看吕布英长的人高马大,这心思倒是出奇的细腻周全。 沈妉心撇了一眼方才的香艳现场,满心空欢喜,无力的摆了摆手,“你带走,我自个儿走回去。” “先生,卑职此举可算擅离职守?”吕布英垂下头,似有些羞愧难当。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沈妉心看着眼前面容英挺的男子,心境逐渐平复。说起来她还真想过有这么一日,若小家碧玉遇上了情投意合的男子,那她也去跳绿藻湖。她虽不是什么圣人,成人之美的大度尚还有,横刀夺爱却是万万不能。可小家碧玉显然对吕布英无意,那日在饭桌上,二人不过是诚心找对方的不痛快。宋明月心知肚明,沈妉心也心照不宣,就连蔡寻亦是心如明镜。唯独这个傻小子,身在山中不见山。若要论,却是她不厚道在先。 沈妉心拍了拍吕布英的肩膀,宽慰笑道:“既是我吩咐的,你照令行事有何不妥?难不成你要抗令不尊?” “卑职不敢!”吕布英缓缓抬起头,“那卑职……” “去吧,再晚些就追不上了。” “是,卑职遵命!” 并非所有的花儿都会结果,并非所有的情人都能终成眷属,并非所有的轮回都有来生。沈妉心望着马车远去,轻抚脸颊,嘴角噙着笑,转身朝前方的八百里窑去。 半路出了些意料之外,沈妉心险些将那美人儿给抛之脑后,那美人儿若是知晓定会让她飘飘欲死。沈妉心如今身份不同,即便水云净的后门常年为她敞开,也不能这般大摇大摆的进去。所幸,给她开门的人正是翠脔。 翠脔看着门外这个“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的女先生,直犯迷糊。起先以为是哪家来寻夫的夫人,但仔细瞧了一番后愈看愈眼熟,便犹豫不决起来。直到沈妉心朝她作揖道:“沈妉心请你家姑娘出楼小叙。” 小丫头惊的一把死死捂住了嘴,又盯着沈妉心看了半晌,而后疯癫了一般扭头就朝云曳小楼狂奔而去,嘴里还不停的呼喊:“姑娘!姑娘!您快出来瞧啊!” 此刻未到晌午,楼里的莺莺燕燕们大都起了身,闻声顾不得整理衣衫忙跑出来瞧热闹,一时间楼上楼下人头攒动,白花花的肉脯子宛如连城片的金银珠宝一般令人睁不开眼。沈妉心赶忙一个闪身,藏起身形,只露了个天灵盖儿探头探脑的往里瞧。 “啧啧,这要是画成画,得卖多少银子……”沈妉心心头一动,激荡无比,这与天上掉馅饼有何区别!? 可当曲兮兮摇曳着娇柔身姿出现时,沈妉心顿时便觉着莺莺燕燕们的白肉脯子失了颜色,既不诱人,也不可口,如同鸡肋。曲大花魁显然没能将眼前这个贼眉鼠眼,打扮新奇的女子与她的沈先生联想到一处去。 “沈……先生?”曲兮兮小心翼翼的问道。 第78章 沈妉心本是画者出身,描眉画眼自是信手拈来,再加上刻意融入了些小伎俩,虽比不上画皮易容,但容貌还是有些改变,怪不得曲兮兮也瞧不出端倪。 “姑娘别瞧了,是我,还是那个我。”任谁被曲花魁逮着瞧也承受不住,沈妉心朝巷子外摊手道:“若要瞧咱们也换个地儿,走,轿子我都给您备好了。” “也好。”佳人美目盼兮,一步一娉婷,问也不曾问,跟着沈妉心就上了轿。 轿子轻晃了一段路,婢女翠脔隔着轿帘忍不住雀跃低声道:“姑娘,咱们到建康坊了。难不成先生做了大官儿,一夜暴富,领着咱们来置办行头了?” 曲兮兮掀开轿帘一角,朝外张望了一眼,笑骂道:“平日里也不见你如何打扮,一有人替你出银子就恨不得从头到脚都换身新的,先生便这般似冤大头?” 婢女也不恼,嬉笑道:“瞧姑娘您说的,咱们攒些银钱容易嘛,还不都得为以后打算。先生日后平步青云,还愁这丁点儿银钱?老话说的好,饿死老百姓也饿不死当官儿的。” 曲兮兮撇了一眼前头的轿,言辞听不出几分责备,道:“这话可不能当着先生的面儿说。” 婢女翠脔偷偷捂嘴,小声道:“姑娘放心,奴婢省得。” 两顶轿子在街头的一家四开门铺子落了轿,沈妉心先下了轿,转头就屁颠屁颠的去迎曲花魁。那看着有些机灵的轿夫伸手讨钱时,多补充了一句:“你家姐姐生的这般如花似玉,日后小人可得与人说道,这顶轿子可不一般。” 沈妉心掂量了下手里的碎银子,又瞧了眼笑颜如花的曲花魁,付账的时候多给了两颗碎银,“给姑娘说高兴了,这是赏你们的茶水钱。” “多谢姑娘,多谢姑娘!” 婢女翠脔在旁挤眉弄眼的与自家姑娘窃窃私语,“先生出手还算阔绰,姑娘您瞧,可有些咱们楼里那些公子哥的气派?” “莫要胡说。”曲兮兮微微瞪了一眼,见沈妉心走过来,仰头瞧了一眼铺子匾额,问道:“先生带奴家来此作甚?听闻这家掌柜的脾性傲居,可算是一衣难求。” “没事儿。”沈妉心一挥手,气势豪横道:“我与这东家相识,私下里也有些交情,前段日子我不是让翠脔送了姑娘的身形尺寸来吗?今个儿啊,就是为此事而来。” -- 第134页 翠脔吃惊的捂住嘴,“奴婢还以为先生说笑罢了。” 曲兮兮一面随沈妉心往店内去,一面笑道:“早些时候奴家也曾慕名而来,可三番五次碰了壁之后就再无念想,今日倒是托了先生的福,也好见见这江南裴家的三小姐是个什么样的水灵儿。” 沈妉心脚下一顿,似嗅到了一丝争锋相对的味儿。想当年曲大花魁在陇城是如何的风光毕现,艳绝四方这四个字可不是光靠吹出来的,可偏偏有人不识好歹,在旁人眼中心高气傲的曲花魁如何咽的下这口气?虽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但女子复怨那可是不死不休。两头儿都是老相识,沈妉心无论帮衬谁,里外都不是人,干脆揣稳了心思,坐等好戏上台。 打定主意的沈妉心左右寻了一圈,不见小丫鬟谷雨的身影,许是二楼雅间有客,便自食其力高呼道:“裴老板,有客到!” 不多时,后堂便传来轻缓的脚步声,裴岚莛听着嗓音耳熟,先是撇开了门帘的一条小缝,瞧见来人是沈妉心后立即笑脸迎了出来。 “先生来了。”裴岚莛温柔细语,垂眸欠身,江南大家闺秀的温婉风范立时淋漓尽致。但瞧见沈妉心身后还立着两个女子时,裴岚莛脚下登时一顿,脸上的错愕一闪而过,“这二位是?” “曲兮兮,曲姑娘。这位是她的贴身婢女,翠脔。”沈妉心逐一引见,二位各有千秋的绰约女子互相见礼,而后沈妉心便直言来意:“想必以裴老板的手艺,那件衣裳已出世,这不,我今日便带了人赴约来了。” 裴岚莛这才仔细打量了曲兮兮一番,不由得赞叹道:“原来如此,不愧是艳绝四方的曲姑娘,百闻不如一见。” 曲兮兮不明其中缘由,仍大大方方回应道:“裴小姐廖赞,早听闻江南裴家的三小姐手艺绝伦,人也生的闭月羞花,被天下不少青年才俊视作姻缘良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裴岚莛显然是听出了话中暗意,不由得撇了沈妉心一眼。沈妉心则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装傻充愣,一脸憨笑。可如裴岚莛这般内秀的女子岂会轻易失态,她面不改色的侧过身,朝后堂摊手笑道:“既是有缘,不如入堂再叙,各位请。” 话音刚落,丫鬟谷雨就从二楼慌慌张张的小跑了下来,一见前堂竟多了个人,才放缓了脚步行至裴岚莛跟前,附耳小声道了几句。裴岚莛绣眉微皱,也不怕当着外人的面儿,直言道:“他既是来裁衣,有什么是不能与你交代的?” 谷雨打小便入了裴家,跟着裴岚莛耳濡目染,一般的裁缝许还不如她,可小丫鬟竟苦着脸道:“那什么土谷浑国的蟒丝,西域的琉璃缎,奴婢闻所未闻,他便说奴婢学艺不精,要小姐亲自去。” “我猜……”沈妉心莞尔一笑,“他是现编出来为难你的,目的就是要见你家小姐罢了。” “诶?沈先生!”谷雨这才瞧见了来人是沈妉心,变脸如翻书,一下便雀跃不已。 “先生博才多学,萧道儒甘拜下风。”一锦衣华服的墨衫男子从楼阶上缓步而下,胸前折扇摇摆,逍遥不羁。 沈妉心脸色微变,犹豫了片刻,作揖道:“见过萧公子。” 萧道儒虽在女色上劣迹斑斑,但陇城当地的世家士林对其仍是称赞有加,仗着这一强力后盾加之其当朝宰执之子的显赫身份,朝堂上哪怕是二品官员见了这位世家大公子也得毕恭毕敬,何况一个四品头衔的小司业。故而,沈妉心这番恭敬也算不得过甚。 自称萧道儒的赵冶朝裴岚莛微微一笑,而后对沈妉心道:“先生,借一步说话。” 赵冶径自往门外去,沈妉心神色古怪的跟在后头,也不知这位大皇子殿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总不至于当下与她为难。二人沿着墙根儿走到拐角处,人来人往,不像是个好谈话的地儿,于是沈妉心开门见山道:“殿下有话不妨直言。” 赵冶释然一笑,前些日子在千客楼鸿字雅间他便领教过了这位女先生的直来直往,“既如此,本皇子也不与先生客气,只求先生一事,莫将我的身份告知裴小姐。” 沈妉心莫名其妙,“那殿下何必现身让下官瞧见?” 赵冶也不恼,苦笑道:“谁让先生戳破了呢?” 沈妉心刨根问底,“即便如此,顺水推舟叫裴小姐知晓了不是更好?以殿下的身份多少女子求之不得?” 赵冶缄默片刻,避重就轻道:“先生便说答应还是不答应?” 沈妉心忽然诡谲一笑,道:“答应也行,只是裴小姐与下官也算知己之交,帮衬殿下虽是理所应当,却与良心上过不去。” “你要如何?”赵冶冷笑,眸底冷峻。 “殿下只需如实回答下官一个小问题即可。”沈妉心心知此话犹如走在刀尖火海上,但她仍决定搏上一搏。见赵冶沉思了一瞬后,轻轻点头,于是问道:“那夜在锦鲤湖,可是殿下使人刺杀下官?” “可有凭据?”赵冶不动声色的反问。 可在沈妉心听来却等于不打自招,她微微一笑,慢条斯理的道:“下官自是无凭无据,不过下官曾听人说过这么一句话,当除去所有可疑之人,剩下的那个,无论多难以置信,那就是真相。”赵冶显得有些匪夷所思,沈妉心继而侃侃而谈,“五皇子无心朝政,不在其列。六皇子殿下曾多次拉拢下官,虽每每无功而返,却仍对下官礼贤下士,在下官未明心意之前,六皇子绝不会过河拆桥。至于七皇子嘛,皇后娘娘为其另辟蹊径,顺归了宋家小娘,不必来下官这儿碰壁。九皇子尚且年幼,生不逢时,日后定是封王封地的命途。如此说来,可不就剩下您了吗?” -- 第135页 赵冶心中澎拜,眼中精芒大盛,毫不掩饰赏识之意,却不忘揪住沈妉心万分谨慎中的一点小辫子,悠然自得道:“那又如何,先生方才还不是道出了个欺君之罪?本皇子要的可是身为男子的沈先生人头。” 沈妉心微微一愣,赵冶随即大笑道:“无妨,反正本皇子也无先生的凭证,先生替我保守秘密,我便替先生誓守承诺。至于入我幕下,先生甘愿与否还望多多思量。” 临走时,沈妉心猛然想起什么,追问道:“那夜正南门下……” 赵冶已听出其意,毫不客气的打断道:“先生,此乃二问。先生若想明白,入我幕下,赵冶自当言明。” 临走时,赵冶看着怅然若失的沈妉心又道:“先生之才不与我共谋皇图霸业,惜惋矣。” 第79章 方才那萧公子下楼来时,曲兮兮面上有一丝疑惑,虽转瞬即逝但裴岚莛看的分明。八百里窑这等烟花柳巷之地良家女子自是避之不及,可不曾踏足与听闻市井传谣是两码子事儿。莫说那些富裕之家,便是寻常百姓家,哪怕自家男人有那么一丁点儿的歪心思想方设法也要去逛那么一回。水云净的名号在八百里窑好比金子招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就算有皇亲贵胄去寻个乐呵也不足为奇。那身为水云净头牌花魁的曲兮兮见过皇子的真面目就更理所应当了,何况萧道儒不过是个相府公子。 裴岚莛曾特意打听过这个萧公子,前段日子刚在水云净花了大价钱买下曲花魁的字画,由此看来,这个曲花魁定是对萧公子知之甚多。念及此,裴岚莛不动声色的道:“听闻萧公子是曲姑娘那的常客,且为姑娘花了不少银钱,方才他瞧见姑娘怎的连个招呼都不打?” 这话里听着有几分轻蔑之意,婢女翠脔当下就要发难,莫说她翠脔只敢窝里横,到了别人的地界她也不输那份气势。险中求稳的曲兮兮不愧是人流混杂之地打磨出来的人精,不着痕迹的拦下翠脔,莞尔一笑道:“这有何稀奇?好比裴小姐替富贵人家的夫人小姐定制贴身肚/兜,若是在街上遇上了还得夸赞一番吗?” 到底是清贵的大家小姐脸皮薄,只一句便脸颊微红,不再接话。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小丫鬟谷雨却没这后顾之忧,见自家小姐受气,哪儿咽的下这口气,叉起腰肢摆起了架势,气势汹汹的道:“有何不可说,是好便是好,是坏便是坏,真正的龌龊之事才说不得呢!” “谷雨!”裴岚莛大声呵斥道,可还未来得及等她先发制人,就见婢女翠脔笑的一脸阴狠,一面撸起袖管,一面缓步走来,且道:“本姑娘今日就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龌龊!” 丫鬟谷雨竟也不甘示弱,不顾裴岚莛阻拦,撩起袖子就要迎难而上。眼瞅着局势有些一发不可收拾,毕竟她们是客,且是以沈妉心的名义邀来的,话里话外再难听也不至于动手。于是曲兮兮拉了一把翠脔,刚张口尚未出声,沈妉心就折返而回。 “住手!”沈妉心几步冲过来,二话不说,抬手就给了两个小丫头一人一个暴栗,格外公平谁也没轻些谁也没重些,两个小丫头当场就抱着头嗷了一嗓子。 “干什么呀?两个小丫头片子,毛儿都没长齐就学人争狠斗殴,还能不能好好说话了?长着一张樱桃小嘴儿不是光用来吃饭亲/嘴儿的,知道吗?就你们这薅头发扯衣服的伎俩,能分出个胜负来吗?一会儿出了门,还不是给旁人看笑话?你们是唱戏的还是卖笑的,演这么一出给谁看呢?打完了就气消了是怎么着?赢了还好,那输家可不得记恨一辈子,瞅着机会就报仇?冤冤相报何时了啊?”沈妉心言罢,赶忙喘了口气。 两小丫头片子抱着头目瞪口呆,曲花魁与裴小姐好半晌没吭声。沈妉心神气自若的横在两拨人中间,双臂环胸,斜了一眼两丫头,问道:“还打吗?” 翠脔谷雨面露惊恐不约而同的猛摇头,沈妉心脸色一变,笑眯眯道:“那咱们去后堂吧,谷雨啊,给先生来盏茶。”裴岚莛没忍住,捂嘴偷笑,再与曲兮兮四目相对时多了几分柔和,二人相视一笑。 当曲兮兮亲眼目睹那件被沈妉心称做旗袍的奇装异服时,双目神采奕奕,遮掩不住的惊艳绝伦荡漾开来,看向裴岚莛时的目光也不自觉的带了几分倾佩之情,赞叹之言油然而生,“裴小姐心灵手巧,造诣登峰造极令曲兮兮倾佩不已。这身袍子,委实惊艳至极。” 裴岚莛笑意婉约,看了看沈妉心,道:“岚莛不过是锦上添花,先生才是惊才绝艳之人。” 闻言,沈妉心摆了摆手,笑道:“你二人就莫要相互吹嘘了,若是没有二位姑娘,在下拿着一纸样图只怕也要含恨而终。裴小姐,你来替曲姑娘试衣吧。” 裴岚莛好意推辞道:“此乃先生之作,由先生亲自给曲姑娘试衣更为适合。” 谁知,沈妉心老脸一红,转过身就往外走,边道:“不了,我还是去外边儿候着,你们别磨蹭赶紧试衣。” 裴岚莛转过头看向一脸玩味笑意的曲兮兮,仍是诧异的神色,“她这是……” 遥想起当初在云曳小楼的那一幕幕,曲兮兮笑的更加欢畅,打着哑谜道:“许是怕血流成河。” 裴岚莛按耐下心中疑惑与好奇,亲自为曲兮兮更衣。其实这旗袍看着稀奇,穿起来却极为简易,系好衣襟处最后一枚套扣,裴岚莛让开身,一人高的铜镜里霎时映出了那醉人的身姿。曲线玲珑紧致,身段更是丰腴诱人,前边儿的峰峦足以令人流连忘返,后头的更是令人浮想翩翩。曲兮兮整个人仿佛一朵被包裹在花瓣里的芯蕊,含苞待放半遮半掩,却在一睹真容之后叫人神魂颠倒。袍子以胭脂做底色,正与曲兮兮的湘妃红唇相互辉映,更显佳人容颜颠倒众生。 -- 第136页 “姑娘……”翠脔看的痴了,情不自禁的唤道。 “在衣行里姿色尚佳的衣裳是为人量身定做,而绝无仅有的衣裳则是反之,人是为它而量身定做。姑娘与这身旗袍便是如此。”裴岚莛赞叹不已。 旗袍的下摆做了调整,原本该露出大长腿的地方以巧妙的手法遮掩了不少,但时隐时现的白嫩小腿亦叫人欲罢不能。沈妉心围着曲兮兮转了三圈,只道了四个字:“妙不可言!” 裴岚莛却另有担忧,道:“虽妙不可言,可这旗袍怕是寻常女子皆不敢轻易尝试。” 沈妉心打量了曲兮兮玲珑曲线的身段,琢磨了片刻,咂巴着嘴道:“嗯……有些道理。”她在屋内左右寻了一圈,在墙角的衣架上寻来了一件长坎肩,抖开就披在了曲兮兮的肩膀上,如此一来不仅半遮半掩了过于旖旎的风光,反倒显得更加耐人寻味。 沈妉心满意点头,“搭配着一块儿卖,便宜了不卖!” “先生果然才智过人!”裴岚莛双目熠熠,掩饰不住的敬佩之情如洪水倾泻。 曲兮兮看在眼里,仍不动声色。换下衣物的曲花魁虽轻减了几分神采,却更显亲近。沈妉心与裴岚莛商议了推卖的事宜,便领着曲兮兮主仆二人告辞而去。 回程之时,曲兮兮道想走走,沈妉心便未雇轿。二人并肩走在街头,婢女翠脔离着两步安安分分跟在后头。小丫头今日被沈妉心唇枪舌剑好一通教训,竟无半分怨言,又大开了一番眼界看着沈妉心的眼神都不同以往,多了几分崇敬。 “先生可真是个奇人,总能给奴家带来惊喜。”曲兮兮目视前方,嘴角噙着柔笑。 “姑娘过奖了。”沈妉心想着宋小娘子若是穿上旗袍该是何等模样?不自觉有些走神。 曲兮兮倒也不点破,而是问道:“奴家有一事不明,不知当问不当问。” 于曲花魁而言今日之事不过是举手之劳,可毕竟是看在沈妉心的面儿上,这个人情免不得。沈妉心思量了片刻,点头道:“问吧。” “先前在绣庄,那男子分明不是萧道儒,先生为何帮他欺人?” 沈妉心自知逃不过这一关,苦涩一笑,坦言道:“此事姑娘不知道最好,可若姑娘非要在下如实相告,在下亦不会隐瞒,说与不说全凭姑娘。” 闻言,曲兮兮脚下一顿,绣眉微皱,“是宫里头的人?”见沈妉心毫不犹豫的点头,她又追问道:“那他今日出现在绣庄可是有意为之?” “那我可不知道,只不过……”沈妉心犹豫了一瞬,接着道,“前些月我在锦鲤湖遇袭,便是他所为,他已亲口承认。” 曲兮兮身形猛然停下,错愕的望着沈妉心,“那正南门下先生遇刺……” 沈妉心叹息摇头,“他并未言明,但我想不明白,他为何要杀我。”她自嘲一笑,“我沈妉心何德何能,老天竟待我不薄。” 曲兮兮眉头一拧,不容反驳道:“在奴家心里,先生的命比谁人都重要!” “奴婢也这么以为!”婢女翠脔信誓旦旦插嘴道。 沈妉心哈哈一笑,朝二人作揖道:“多谢二位女侠厚爱。” 三人继续前行,曲兮兮心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忍不住道:“既如此,先生为何不故技重施,离开那是非之地?” 沈妉心微微摇头,望着皇城的方向,道:“我不能走。” “因为那个人?”曲兮兮脱口而出。 沈妉心侧头看向她,眼眸深邃,而后轻轻点头。那先生可有一日,也愿为我赴汤蹈火?曲兮兮暗自叹息,咽下了到嘴边的话。她尚有自知之明,自打第一眼见到沈妉心起,这人的眸子里就清澈见底,始终不曾映出她的身影。 离着八百里窑不远时,曲兮兮便拦了沈妉心相送,由头是沈妉心如今身份不同往日,何况又恢复了女子之身,不该再随意出入这等地方。沈妉心知她好意,也不强求,目送主仆二人。 宫中这些日子,在蔡寻有意无意的培养下,沈妉心观人面的本事渐有长进。曲兮兮眸底的沉黯她岂能瞧不出来?可她仍希望这个风华绝代的女子,有一日能褪去满身的铅华,摇着团扇伏在高柜后头惬意阑珊,做个无忧无虑的曲老板。哪怕变得如水云净的老鸨儿那般絮叨,但却自由自在,平平安安。 第80章 大理寺门庭森严,因赵氏天子执掌后废除了御史台使得律制原本三足鼎立的局面瞬时倾倒。外戚掌权的例子在历朝历代皆有不少,赵宗谦虽是草莽出身却对此有着异于常人的敏锐。早年间,大理寺卿与少卿仍是功勋武将的拔尖后人,但借着废除御史台之由,釜底抽薪将重任都委托给了从京畿之外通过层层筛选而来的世家子弟。原大理寺卿便是如此由来,这些年间也培育了不少自家心腹,可稀里糊涂就让皇帝陛下砍了脑袋,还死的那般难看,免不得心生怨气。 陈孤月虽名身在外,却仍不受这些忠肝义胆的子弟兵们待见。明明人就在里头务公,可守门的侍卫硬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对美若天仙的宋小娘子视而不见,扯着天花乱坠的由头打发她。 临近五月的天,虽不及酷暑难耐,但费尽口舌的宋明月仍是汗如雨下。不远处候着吕布英见她已在门口徘徊了两个时辰,终于按耐不住上前劝慰道:“宋小娘子,不然咱们还是先回宫吧?” -- 第137页 宋明月固执摇头,道:“出宫一趟不易,错此良机要想再见到我师父就难了。吕郎将您还是回去先生那边,我担心她出事儿,我再等等。” 素来公私分明的汉子此刻也左右为难,沈妉心的脾性他是知道的,此刻折回去不但讨不着好,免不得要挨一通训。可一直陪着宋小娘子在这儿等着也不是个事儿,若是沈妉心先一步回了宫,没见着宋小娘子,那这顿训怎么着都逃不开。吕布英在心中衡量了半晌,最终在瞧见宋小娘子被汗水浸湿的鬓角时心一软,勉为其难的开口道:“您在此候着,卑职去问问。” 宋明月一脸的疑惑,就见吕布英上前与那守门的侍卫交谈了几句,再亮出身份腰牌后那趾高气扬的小侍卫登时就收敛起了怠慢之意,脸上堆满了笑意,转身而去。 能在皇城里当差的侍卫们,凭着世家的倚杖,在其他官署大都有相熟之人。如吕布英这般门庭不大,家世也不显赫的亦有些父辈的同袍情谊。只是宋明月讶异,似吕布英这般不近人情的性子竟然肯为了她而去低声下气的求人,待吕布英折返回来时,宋明月微微欠身道:“多谢吕郎将。” 憨厚汉子显然手足无措,挠了挠头,笑道:“小事儿,不必客气。” 不多时,那守门的小侍卫便会来了,吕布英领着宋明月顺畅无阻的入了大理寺的门扉。只是令二人都未曾想到的是,都到了门前,却听见里头传来陈孤月的怒吼:“说了不见,谁放她进来的?” 吕布英眉头紧皱,想也不想便抢在里头的人要说出那名讳时一脚踏入了门内,并朗声道:“无关他人,是卑职自作主张,国士若要论罪便责罚卑职一人。” 陈孤月手中执着笔,从案间抬起头,厉声问道:“你是何人?” 吕布英单膝跪地,拱手垂头道:“卑职吕布英,左千牛卫郎将,而今尊陛下圣旨在沈司业身侧任职。” 陈孤月面色稍有缓和,平声道:“本官有所耳闻,既如此你不在沈妉心身边儿好好待着,却带着本官的徒儿跑来此地是何故?” “这……” “国士勿怪,是小女子一意孤行,非要求见,与吕郎将无关。”宋明月举步入堂,朝陈孤月施了个万福,神色坚定自若,“国士若不见,我便不走。” 陈孤月看了她一眼,挥手屏退了闲杂人等,吕布英尤为识趣道了声谢国士径直转身出了门。陈孤月弹袖起身,气度不减,面色却有些憔悴,全然不似方才那般锐气煞人,忧心仲仲道:“明月,依你的心思该明白为师为何避而不见,你今日贸然来此,岂不是徒增你与济天宫的嫌隙?” 宋明月一愣,忙追问道:“如此说来,师父已然查清?果然与济天宫有牵连?” 孰料,陈孤月竟是摇头,叹息道:“查不清,有些事即便是我也不能查清,你如何猜为师不管,但莫再横生枝节,回去吧。” 宋明月双目微眯,契而不舍道:“是赫连完颜还是赵颐?” “宋明月!”陈孤月目瞪圆视,“一国储君与一个女子孰重孰轻!?” 宋明月面无表情的道:“在陈国士眼中,旁人的生死自然不及家国天下,明月省的。”说着,她朝陈孤月微微欠身,“不敢耽误国士,明月告辞。” 陈孤月心思几番辗转,在宋明月一脚踏出门外时,忍不住道:“经此一番凶险,那丫头若循规蹈矩便暂无性命之忧,况且还有个五品侍郎在侧,旁的人亦不会轻易动她。” 宋明月站定转身,朝陈孤月微微垂头,而后漠然离去。陈孤月唤来手下人,从案桌上挑出一则卷宗,递过去道:“晚些时候送入宫中。”那人毕恭毕敬接过时,露出了侧面一角,写着“沈妉心”三个小字。 济天宫。 红鸾从前庭一路小跑到余闲草屋,离着十步之遥时便放缓了脚步,气息平稳的走进了屋内。赫连完颜侧卧在梨花榻上闭目养神,今日日头有些烈,难免令人心浮气躁。 “娘娘,大理寺的卷宗已呈到了陛下手中。”红鸾躬着身,在赫连完颜耳畔轻声道。 “不愧是无双国士,这才七八日的功夫就已结案,结果如何?”赫连完颜未睁眼,轻摇着手中冰肌玉骨团扇。 红鸾迟疑了片刻,微皱着眉低声回道:“不知结果,但陛下亦未下旨,大有不了了之的架势。” 此时一缕凉风习习而来,赫连完颜睁开眼,笑意盎然,“这倒稀奇,即便沈妉心没胆子追究,那老道能轻易罢休?更何况沈妉心虽是个四品头衔的女官,毕竟是朝堂大臣,如此敷衍了事就不怕惹的朝堂上下人心惶惶?” 红鸾想了想,又道:“今日宋小娘子去了大理寺,想来已从陈国士处知晓了此事。” 赫连完颜嘴角含笑,双目复又阖上,凉风阵阵,她惬意道:“惹恼了本宫不打紧,惹恼了陈孤月可要命,她自是掂量的清楚。只是你给本宫看好了沈妉心,眼下她也算有了一道护身符在手,若她有心要横插一脚,虽不能伤了她性命却也不能叫她好过了去。” 红鸾疑惑道:“既如此,不若将此事交由宋小娘子处置?” 皇后娘娘换了个更为舒适的姿势,轻笑道:“宋明月身不由己不假,倘若真逼的她狗急跳墙谁也捞不着好处。红鸾啊,你且记住,愈是聪明的人,愈是难断红尘事。” -- 第138页 未尝过相思滋味的貌美大婢女低头沉思了片刻,恭敬道:“奴婢谨记。” 吕布英与宋明月二人在正南门分道扬镳,沈妉心的命令只是送宋明月回宫,至于回了宫之后她爱去哪儿是她的自由。吕布英没理由挽留,只得目送宋明月窈窕身姿渐行渐远,而后闷头回了青墨院。 可吕布英怎么也没想到,他在青墨院苦等了两个多时辰,不但沈妉心没有回来,连蔡大家竟也一直不见身影。城府尚浅的年轻郎将来不及多想,便又动身出了宫,寻去了裴家绣庄,在得知沈妉心已送人回水云净后,年轻郎将的脸涨的通红,哆哆嗦嗦问了句水云净可是在八百里窑,随后道了声谢扭头逃也似的走了。 吕布英在八百里窑的高门牌坊下转了三十七圈,手心里脚心里全是汗水。巷子靠前的门庭偶尔有花枝招展的姑娘出来迎客,起先瞧见这面目威严的军爷连个秋波都不敢送,之后有眼尖的瞧出这军爷似有些局促不安这才会心一笑壮着胆子来邀人。可谁知,这军爷不怜香惜玉便也罢了,还险些拔了佩刀。吓的那经历过些风浪的骚/浪娘们当场啐了一口,脚底抹油。 经过这么一遭,吕布英才极为懊恼,他不该就这么堂而皇之连件衣衫也不换就来了这里,此时竟还是一身五品的侍卫锦服。就在他抓耳挠腮,无计可施之时,忽然肩头给人拍了一下,年轻郎将本能的抽出半截刀,闪电转身一手就噙住了那人的手腕,再定睛一瞧。 “先生!?”饱受折磨的年轻郎将喜出望外。 “你在这儿干啥?”沈妉心远远便瞧见了这个异类在这里瞎转悠,起先也无甚旁的心思,毕竟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想姑娘也是应该的。可见吕布英转悠了快一柱香的时辰也没迈出脚步,还险些将一个窑妓给伤了,这才上前来查探。 “我……”年轻郎将脸色宛如蒸熟的虾蟹,腾的红了一片。 “宋明月给送回去了?” 吕布英点点头。 “所以你又寻我来了?” 吕布英忙不迭的点头。 沈妉心笑颜舒展,拍了他一下,“来的正是时候!” 吕布英忽然有些后悔来了,沈先生那笑脸明眼人都瞧的出来有多么的不怀好意,她甚至怕他瞧不出来似的,笑的格外瘆人。 “我方才瞧见俩姐弟进去了,你猜猜是谁?猜出来了有赏!” 吕布英显然是个不贪图小财小利的正直青年,想也不想就把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可沈妉心一开始就没打算放过他,自问自答道:“赵卉与赵颐,刺不刺激!亲姐弟一起逛窑子,你说他们是都喜欢女子还是都喜欢男子?” 吕布英欲哭无泪,这陇城里的达官显贵大多都有些这样那样不可言喻的小嗜好。面儿上心照不宣便好,哪有沈妉心这般直言不讳的?可不管是都喜欢男子还是都喜欢女子,也不及那句姐弟俩一起逛窑子来的惊心动魄。 第81章 沈妉心不知从何处变戏法儿似的弄来了一套鱼龙锦服,在吕布英身上比划了一阵后,拉着他进了一个僻静的小巷,随后把衣物塞入他怀中,道:“别磨叽,赶紧换上。” 年轻郎将拒绝不得,只得听之任之,待整理好仪容走出来后,内心愈发的惶恐不安。沈妉心围着他转了一圈后,满意的点点头,而后索要了他的佩刀腰牌以及与宫中有关的一切物件。 “先生,咱们这是要作甚?”吕布英忍不住开口问道。 沈妉心将自己的荷包挂到了他的腰间,吕布英赶忙推阻,道:“先生这使不得!” 沈妉心不管不顾,一巴掌打开他的手,没好气的道:“你一个穷武夫身上能有几个钱?就那点儿俸禄还不得每月拿回去孝敬家中老母,更何况这是本先生的私事儿,怎能叫你卖了力气还掏钱?行了,去吧!” 卖力气?吕布英战战兢兢的撇了一眼八百里巷,茫然不知的道:“去……去哪儿?” 沈妉心眯起双眼,嘴角咧到了耳朵根,“今日算你运气,奉命泡妞,顺便瞧一瞧那对姐弟是来寻谁的。” 吕布英为保名节,格外机灵,立马回绝道:“既然都来了这里,不是寻姑娘便是寻阳倌人,不然还能寻谁去?” 沈妉心胸有成竹,不怕眼前的正经雏儿不上钩,啧啧两声道:“一看吕郎将就是正人君子,如这对姐弟这般身份的一般人可伺候不起,来的次数多了自然就有专供他们享乐的伶官,别看水云净是这儿的金子招牌,这八百里窑后头的深巷里可还藏着鲜少人知的别院小庭。我眼下身份不便,穿了男装里头的姑娘们也大都认得出,只好委屈您了,旁的甭管,只要打听到今夜伺候他们的是谁就成。” 吕布英目瞪口呆,“里头的姑娘都认得先生您?” 沈妉心也不遮掩,抬手一直隔壁的巷子,笑道:“喏,我以前穷的时候就住那里头,寻我画像的姑娘一多可不就认识不少嘛。” 年轻郎将终归嘴笨口拙一时搭不上话,沈妉心适宜推了他一把,宛如家中等候幼弟远赴沙场凯旋归来的长姐,挥着手道:“放心的去吧,我就在此处等你回来。” 吕布英瞅了一眼琳琅满目的花红柳巷,素来面无表情的汉子露出了与他身形不符的可怜苦相,“先生,卑职可以不……” “不可以!”沈妉心叉着腰,毫不留情的厉声打断,顺手又推了吕布英一把,“此事事关重大,圣人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救人百命可与天同寿!你若帮我一把,也算救了半条人命!” -- 第139页 “可……” “你若不帮,我就跟你绝交!” 吕布英深吸一口气,气沉丹田,视死如归的往八百里窑走去。与沈先生绝不绝交的不打紧,本来也没几两交情,二人一直都是主仆的身份。可若得罪了沈先生,日后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尴尬也是小,捅到了陛下面前他的饭碗可就保不住了。这点儿干系吕布英还是理得清。 见人走远,沈妉心挑了一处小面摊,叫上二两肉丝面,边吃边等。那次吕布英随赵卉白日里来八百里巷想来是没进巷,不然此次不会这般不情不愿。由此可见,吕布英并非是回回都当这等苦差事,上一次许是碰巧了。那便不担心被赵卉撞见了认出来,如吕布英这般相貌平平的武夫,好高骛远的赵卉定不会多看一眼。只可惜水云净没有阳倌,不然也不必如此大费周折。 沈妉心吃完面,瞅了几眼车水马龙的巷口,又叫了一两馄饨。女子的直觉最是可怕,往往好的不灵坏的灵。如沈妉心这般气运不济的就更是如此,近些日子她总觉着宋明月有事儿瞒着她,那日在堂前的推心置腹,心没走近几步,反叫沈妉心听出了些讳莫如深。既撬不开小家碧玉的嘴,又不敢堂而皇之的去试问皇后娘娘,沈妉心只得从这姐弟俩身上下手了。但赵卉除了是女子以外,游手好闲骄横跋扈与纨绔子弟无甚差别,指望这个草包还不如指望皇后娘娘的希翼之子——赵颐。 沈妉心舀起一匙清汤,看着汤中自己模糊的倒影,喃喃自语:“我倒要看看,所谓的风流倜傥娇儿郎究竟有多风流。” 不到半个时辰。 吕布英踏着满巷的千盏灯火跌跌撞撞而来,神色惊慌失措,没了往日半点沉稳。沈妉心快步迎上,观其面容当下不再迟疑,拉起他的胳膊一面朝隔壁的幽深小巷去,一面沉着问道:“叫人认出来了?” 吕布英喘着粗气,脚下步伐紊乱,只摇头没有吭声。 喧嚣声随风而去,一人宽的小巷内只剩下二人参差不齐的脚步声与慌乱的呼吸声。沈妉心领着吕布英拐过一角停下了脚步,朝来时的路望了一眼,长出了口气。所幸今夜月色银亮,沈妉心看的分明,吕布英这摆明了就是被吓的。 可一座青楼而已,有什么能让铁骨铮铮的汉子吓成这幅模样?难不成那姐弟为了一人龙虎相斗,失手杀了其中一个?沈妉心不禁祈祷,死的定要是赵颐才好。 “先生……”不知过了多久,吕布英面复如常,眸子里仍隐隐有惊恐闪烁。 “究竟出了何事?”沈妉心满怀期待的问道,“死人了?”下一刻她便大失所望,只见吕布英微微摇头,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赵颐喜……喜断袖!” 当真应了那句喜从天降,沈妉心来不及安慰自个儿,就被老天爷敲了一下天灵盖儿。她几乎原地起跳,面上忍不住的欣喜若狂,道:“当真!?他……他喜欢男子!?” 吕布英不知喜从何来,不禁皱眉道:“先生何故高兴?” 在皇后娘娘眼里这许就是一个不为人知的小嗜好,那些在床帏间与赵颐翻云覆雨男子的贱/命也不值几个钱,只要这事儿做的滴水不漏,得死多少阳倌娈/童皆看赵颐兴致使然。于此,赵颐有多冷血无情,皇后娘娘就有多欣慰。毕竟天下父母心,作为生母,皇后娘娘也必然不愿见亲儿子误入歧途。 可若将此事捅出去,那局势便不可估摸,虽不至绝路,但赵颐若再想踏入东宫就是难上加难。而这个生杀大权落入了沈妉心的手里,岂止是高兴,简直是欢天喜地。如此一来,她便有足够的资本与皇后娘娘叫板,不再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况且赵颐若是失势,那便只剩两位皇子,人数愈少愈好对付不是? 再观眼前这个一朝得势的年轻郎将,面色凝重仿佛天塌地陷,沈妉心却是不解,不答反问道:“吕郎将又何故愁眉不展?” 按理说,吕布英无甚家世,在宫中亦无甚人脉,不论天地如何变幻也波及不到他这个五品小郎将。更何况千牛卫隶属天子亲卫,鲜少参与宫里的明争暗斗。可以说,只要吕布英如他老爹一般一辈子稳稳当当,秉公任直,就能在这暗流涌动的乱世中求得一世平安。但哪有热血男儿郎甘愿平庸的? “未来储君,岂可自断血脉!这是大逆不道,天理难容!” 沈妉心面色瞬时一沉,吕布英此刻却甚是不畏,肃容道:“卑职知晓先生对大皇子殿下有意,自古亦是立长不立嫡,可七皇子才德兼备正是我朝所求贤君,世道再变,人心再变,规矩若是不变,百姓何以为安!” “放你/娘/的狗屁!”沈妉心破口大骂,“你哪只眼睛瞧见我对赵冶有意了,他都要杀我了,我还舔着脸去热他的冷屁股,我就那么不知耻吗!吕布英我告诉你,凡事莫要听信一家之辞,赵颐他是不是贤君我不知道,这天下是谁的我也管不着,但人若犯我,我必犯人之!” 吕布英显然一怔,温和可亲的女先生翻脸就不认人了,且似乎是他一念之差导致的。听女先生话中之意,却是并非想参与储君之争,那又为何敢冒风险来此地? “卑职冒犯,还望先生恕罪。”吕布英躬身垂头,低声下气的道:“卑职斗胆一问,先生要对七皇子殿下作甚?” 沈妉心总算恍然大悟,这呆头呆脑的年轻郎将不但为人刚正,且胸怀大志,虽不在其位,却要为了一个看似贤君的未来储君而效一份忠力。 -- 第140页 “忠不可愚,愚却可忠……”沈妉心无奈一笑,靠在墙根,望着夜幕皎月,低声道:“吕布英,我若说是为了自保,你可愿说出今夜伺候赵颐的那阳倌名讳?” 吕布英屏气沉声,目光熠熠,“卑职虽愚钝,却懂得天下大义。” 沈妉心侧头望着他,月光打在她的侧脸上,一半明亮一半阴暗,“若我因此丧命,你可会后悔今日所做所言?” 吕布英微微昂首挺胸,一手横在胸前,雪白银光下,青年的脸格外刚挺。 “卑职,誓死护先生周全!” 沈妉心心头一震,她从不信有人会抛弃自己的性命而不为名利只为那张口就来的世俗大义。所谓以死明志,大抵就是如此。 “吕布英,所谓明君贤君不是世人说说便算,也不是什么才德兼备,才华固然重要。”沈妉心直起身,抬手指了指他的胸口,“可也得有你这份胸怀,才算不负天下百姓。” “先生何意?” 沈妉心拍了拍年轻郎将的肩膀,举步向前,“言下之意就是,人生在世须尽欢,莫叫壮志空尽弃!走吧,咱们回宫了。” 吕布英沉思片刻,一言不发的追随而去。 第82章 无心插柳柳成荫。 沈妉心这回可算是栽了个结结实实,起先她觉着如吕布英这般性子的人是极好对付的,可万万没想到,此人是块茅坑里的石头,虽算不上臭,却硬的令人发指。但也不是全然没有法子,只不过需要足够的耐性。 沈妉心对吕郎将视若无睹已有三日,期间沈妉心去宫人所寻过宋明月一次,可人不在。从宋明珏口中得知,许是去了济天宫。这段时日,宋明月常去。沈妉心的焦虑与日俱增,可吕布英再琢磨了三日之后也明白过来为何女先生不再搭理他,虽心有愧疚,却仍是不足与心中忠义相抗。这让沈妉心更加烦躁不安,开始想着花样儿的指使吕布英干这干那,吕布英无怨无悔,只埋头苦干。 五月初五,锦鲤湖有龙舟赛。不仅是商贩们大赚一笔的财源,亦是天下才子名士们出人头地的天赐良机。据说国子监的铁李公当年就曾在锦鲤湖边的戏水亭挥墨洒下一篇慷慨激昂的诗词,从而名声鹤气。但也不是人人都有这份才情与气运,虽心知肚明,每年满怀憧憬的学子学士们仍蜂拥而至。旁的不说,倚湖畔的小摊酒楼倒是年年都赚的盆满钵满。 于是头一日,沈妉心又去了一趟宫人所,宋明月依然不在。当她折回路过绿藻湖时,心中一横调头就往济天宫去。 迎门的正是冬林,瞧见沈妉心气势汹汹而来,本能的便往门里躲闪。可沈妉心这等眼力岂能让他如愿以偿,眼疾手快一把就揪住了冬林的后脖颈儿,言辞不善:“你躲什么?本官是会吃人怎么着?” 冬林心中发怵,赔笑道:“沈先生安好,小的瞧见您来,这不正要去给您通传一声嘛。” 沈妉心皮笑肉不笑,“是吗?多日不见你小子可算长进了不少,本官问你,宋小娘子在吗?” 冬林眼珠子刚转,就被沈妉心瞧了个正着,呵斥道:“别耍花样,叫本官知道了没你好果子吃!” 冬林哭丧着脸,腿肚子一软就跪了下去,求饶道:“哎哟我的沈大人您可饶了小的吧,常公公吩咐过甭管谁问起凡是与宋小娘子有牵连,打死也不能多说一个字儿。” 沈妉心莫名其妙,抬手就给了他脑门一巴掌,好气又好笑道:“本官就问你人在不在,也没问旁的,有什么不可说的?” 有些死心眼儿又胆小怕事的冬林沉默了半晌,似觉着沈妉心的话有几分道理,于是唯唯诺诺的道了句:“在,陪娘娘在鸣雨阁议事呢。” 闻言,沈妉心这才笑了笑,拍了拍冬林瘦弱的肩膀,道:“你瞧,迟早是要说的,何必在本官面前自讨没趣不是?”言罢,她大步流星而去。 冬林抬头望了一眼那英姿飒爽的背影,忽然鬼使神差的奋力爬起身追了上去,唤道:“大人且慢!” 沈妉心回头笑问:“还有何事?” 冬林踌躇了片刻,似在说与沈妉心听又似在说服自己,皱着眉头道:“原先青墨院那沈先生曾与小人有些恩情,小人虽没读过书却也懂得知恩图报的道理。如今沈先生已不知身在何方……实在是大人与那沈先生太过相似……”冬林说着抬头瞧了一眼高他半个头的沈妉心,复又低垂,“大人,小人有一事禀报,七皇子殿下也在鸣雨阁。” 沈妉心心头一震,不动声色的又拍了拍少年瘦弱的肩膀,微笑道:“多谢。” 济天宫之大,有八处院落。鸣雨阁在最南边儿,可宫内地势复杂,沈妉心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往哪儿走,而且如她这般擅闯,估摸是走不到内庭便要被人给轰出来。没成想,就在宫门口耽误的片刻,一内侍不知从何而来,径直走到她跟前,躬身垂头道:“奴才春来,奉常公公命为沈大人引路。” 沈妉心犹记得不知听谁说过,这春来是平常最疼爱的徒弟,想来在她刚到宫门口时便早已有人通报了皇后娘娘。沈妉心暗自冷笑,一座济天宫罢了,防备森严却比皇城还要厉害数倍,真不愧是中宫之主。 沈妉心微微颔首,平声道:“有劳春公公。” 春来躬身摊手,转身领着沈妉心朝鸣雨阁去,不卑不亢的模样似极了他的师父老宦官平常。果真是名师出高徒啊,沈妉心从背后仔细打量着春来,心中打着小算盘。所谓知己知彼方百战不殆,若是能从春来口中套些话是最好,套不出来也只得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 第141页 谁料,沈妉心刚要开口,春来宛如后脑勺长了眼睛似的,头也不回的道:“大人来寻宋小娘子是为龙舟赛游湖一事?” 沈妉心一愣,脚下步子也跟着一顿,随后她赶忙收敛起心思,快几步追上春来,毫不掩饰的讶异道:“公公也会观人面的本事?” 春来侧过头瞧了一眼沈妉心,笑容不温不火,“大人哪儿的话,这观人面的本事从来只有传言,还不曾听闻谁有这天大的机缘。只是明日便是初五,这不七哥儿亦是为此事而来。” 沈妉心脚下又是一顿,春来体贴的也跟着她慢了一步,就听这女先生急不可耐的追问道:“公公的意思是,七皇子也来邀宋小娘子明日游湖?” 春来笑容可掬,“可不是嘛,自打咱们南晋太平之后,逢年过节的喜庆事儿都闹了起来。往些年那些个公子小姐哪有此等良机,可不就是指着这等由头出门私会嘛。” 沈妉心不禁对这小公公刮目相看,你说你一公公,宫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从哪儿知道这些个淫/词/秽/语的? “您说是不是?” 春来此时的笑颜在沈妉心瞧来格外不是滋味,甚至有几分挪揄。但她也不能因此就失了态,只得强颜欢笑附和道:“公公说的在理。” 鸣雨阁有三层歇山顶飞檐阁楼,四方檐角又挂有铜铃,微风拂过却纹丝不动,亦不闻铃铛声。沈妉心抬头望了一眼,春来驻步于阁楼之前,摊手道:“大人请,娘娘在顶楼。” 扶梯不知何等木材,以朱漆覆之,踏上无声响。沈妉心眼下却全然无欣赏之心,拾阶快步而上。待上到第二层时,便可闻头顶传来闲谈人声。沈妉心猛然放慢了步伐,侧耳倾听。 “母亲,儿子有个主意,可为明月复名,保不齐还能被世人传为一段佳话。”男子清雅的嗓音含着笑意。 “说来听听。”女子的言辞自带威严。 男子自古笑了起来,似有些赧羞,“明日在锦鲤湖,儿子当着众人的面与明月求亲,让万尾锦鲤作证,让天下世人作媒,以日月为聘,以天地为堂。如何?” 沈妉心胸口一滞,心中狂乱。 头顶的半晌没了动静,沈妉心一手扶着栏杆,一手捂着胸口,缓缓抬起脚欲往上行,可不知为何眼前的木阶似在淌血。就在此时,头顶又传来一轻灵女子的声音。 “不可,殿下乃万金之躯,怎可如此草率。何况市井之地鱼龙混杂,殿下的安危如何保障?” “哎哟,我的小娘子,我也就这么随口一说,你莫要这般较真儿嘛。” “有趣倒是有趣,只是与我儿身份委实不符。” “罢了罢了,我明日游湖定安安分分还不成吗?” 赵颐不愿看宋明月那张更古不变的脸,仰身往后倒倚在栏杆处,朝下望了一眼,就见如草木扎根般立在阁楼门前的春来,不禁朗声问道:“春来,沈大人怎还未到?” 春来茫然仰起头,恭谨回道:“奴才方才亲眼瞧见沈大人入了门,奴才也不知为何,约莫是沈大人迷路了?” 赵颐不觉好笑,赫连完颜转头对红鸾低声吩咐道:“下去瞧瞧,可别去了不该去的地方。” 红鸾领命正欲动身,就听楼道传来一声巨响,似有人摔下了楼。赵颐再谈头朝下一望,就见沈妉心跌跌撞撞的跑了出来,而后不顾春来惊慌失措的阻拦,一路狂奔而去。他收回视线,先是瞧了一眼面色泛白的宋明月,继而对赫连完颜道:“母亲这下可难办了。” 皇后娘娘泰然自若,若有若无的撇了宋明月一眼,莞尔一笑:“有何难办?女儿家终归是要嫁人的,她若是想做妾,本宫倒是可以考量考量。” 宋明月霍然起身,欠身道:“明月身子不适,先行告退。” “你若与她说不通,那就不要怪本宫不近人情。”皇后娘娘抿了口茶,瞧了她一眼,宋明月不敢多言,径直离去。 赵颐望着宋明月的窈窕背影,嘴角微扬,这二人……甚是有趣。 沈妉心拔腿狂奔,出了济天宫便如无头苍蝇一般慌不择路,待她回过神时,面前是一片翠绿翠绿的湖面。 宋明月鬼使神差的站在济天宫门前,举目茫然。她不明白心中那股排山倒海而来的心慌意乱是为何?沈妉心定是听到了方才他们的谈话,早在数日之前她便犹豫了许久,苦于不知如何开口。她摸不透沈妉心的心思,不知她的心意有几分假又有几分假戏真做。可从今日沈妉心的行径瞧来,多半……但她仍不能断定沈妉心的情,究竟是相思之情还是怜悯之心。 沈妉心会去何处? 宋明月举目张望,不由自主的朝宫人所走去。 第83章 绿藻湖无名,在偌大的皇城里渺小的宛如一颗水滴甚至惊不起半点水花,唯有屈死的冤魂尚在湖底徘徊。沈妉心觉着自个儿与眼前巴掌大的小湖相差无几,在这巍峨皇宫中任人呼之即来挥之即去,有用处的时候还能当个替罪羊。 不对,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沈妉心望着湖面定定出神,喃喃自语:“这是在帮别人养媳妇儿啊……” 遥想当初小家碧玉那落魄潦倒的模样,而后一步步走到了皇后娘娘身侧,如今更是要飞黄腾达,山雀变凤凰,成了那未来储君的结发夫妻。何愁日后复仇不得? “真是下的一手好棋,不枉费陈孤月悉心栽培。”沈妉心独自苦笑。 -- 第142页 那我又算什么呢?费尽心机的留在了宫中,就是为了亲眼看着她是如何平步青云的?沈妉心长叹一声,默默蹲了下来,双手环住腿,下巴枕在膝盖上,眸子暗淡无光。方才阁楼上的闲谈便在脑子里一遍遍的萦绕,听宋明月的言辞全然不似被迫要挟,非但没有反驳反而替赵颐担忧,这像是不甘愿的模样吗?眼下再如何为宋明月狡辩也说服不了自己,沈妉心恨不得抽自己俩耳巴子,都这个时候了还为她担心什么?以宋明月的才智容貌,有什么是她办不到的? 沈妉心猛然一怔,等等,还真有她办不到的,因为赵颐根本就不吃她那套啊!沈妉心正欲起身,而后又忽然停下了动作,难怪那日宋明月说可以不在乎她是否喜欢女子,但唯独不能对她动心思,原来如此! 醍醐灌顶在贴切不过,沈妉心正迈出一步,猛然又停了下来。宋明月既早已做出了抉择,为何连只言片语也不曾有,难道真要等到她穿上凤冠霞帔的那一日才肯说出实情吗?说到底,终究还是我沈妉心在你宋明月的心里轻了份儿。 沈妉心又坐回了湖边,望着湖面,思量着是否该纵身一跃,一了百了。毕竟,一旦宋明月嫁给了赵颐,那接来的事儿有无她都无关紧要了。她相信,以宋明月的手段,南晋虽不至于覆灭,但也足以伤筋动骨。赫连完颜再如何终究是女流之辈,最具威胁的仍然是皇长子,赵冶。 “对,只要杀了赵冶这事儿就已成了一半儿。”沈妉心啃着指甲盖,算计着如何才能在一了百了之前把这个倒霉蛋儿皇长子也一起拉下黄河。 “你说什么?”一个轻灵女子兀然闯入,搅乱了绿藻湖宁静的湖面。 沈妉心吓的浑身一哆嗦,身子一歪险些就栽倒进了湖里。所幸宋明月眼疾手快拉了她一把,沈妉心又足够轻,才不至于二人双双投湖殉情。 “你是鬼变的?走路怎都没个声儿?”沈妉心直喘粗气,拍着一马平川的胸口大声责备。 宋明月方才便一直躲在一旁暗中观察,见沈妉心神神叨叨一会蹲下一会又起身反复数次,以为她当真想不开。宋明月心知自己是罪魁祸首更不敢在此时触怒沈妉心,只得小心翼翼问道:“方才我听见你说要杀谁?” 小心眼儿的沈妉心刚张口,阁楼那档子事儿便在脑子里一闪而过,当即转了口风道:“杀我自个儿,反正我也没啥用处,早死早超生,下辈子也不用遇见你!” 宋明月身子一颤,默然垂头,沉吟了半晌,轻声道:“先生不必含沙射影,是明月无用,亦是明月对不起先生。先生若要责怪,明月毫无怨言。” 小家碧玉垂落在额前的青丝微微颤动,双手绞在一起指尖泛着白,沈妉心看在眼里,疼在心尖。但她不是圣人,也不是被人扇了一嘴巴子还不知道还手的傻子。她叹息一声,道:“你说我听着,若说动了我,这次我便不与你计较。” 宋明月抬眸,泪光朦胧,面上却有一丝窃喜,柔声道来:“明月不求先生原谅,但求先生莫要因此而委屈了自己,否则明月寝食难安。数日前,皇后娘娘便与我提及过此事,但我没有答应。那日随你出宫,我便独自去大理寺寻了陈孤月。他虽未言明,但言下之意亦是如此,如今想来他收我为徒的目的许就是为了给我个正大光明的身份,日后好登堂入室。每每去青墨院见你,我却不知该如何开口与你说,直至今日……” 宋明月的声音低沉不可闻,沈妉心胸口登时窜出一股无名之火,她霍然站起身,怒道:“你的意思是这都是他们早就算计好了的!?” 宋明月漠然点头,“一来我将与他们荣辱共存,二来他们拿定你即便不与我同心也定不会阻拦,如此一来,赵冶的身侧只剩萧褚两家,而且近日有消息传公主府断了与相府的密信往来。” 沈妉心一愣,难不成又因为她歪打正着了?赵環这个小肚鸡肠的女子果然记仇,那赵冶就不亲自去问问?沈妉心只觉哭笑不得,一问便能清楚明白的事儿硬是因为一句戏言便搅黄了。 念及此,沈妉心阴测一笑,“这帮老狐狸成日勾心斗角,算计来算计去,既然他们那么喜欢放暗箭那咱们也就不必客气。” 宋明月仰头看着她,一脸大惑不解。沈妉心得意一笑,俯下身在她耳边一阵低语,只见宋明月的眸子徒然瞪大,丝毫未察觉她与沈妉心近在咫尺,侧过头问道:“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沈妉心兀的嘴角一僵,她甚至能嗅到宋明月唇瓣上桃花的馨香,在瞧一眼便要迷了魂儿。小家碧玉仍处在震惊当中不可自拔,沈妉心强压下心头悸动悄悄退后了一步,掩饰道:“只不过吕布英到如今也不肯说那阳倌的名讳。” “这是为何?”宋明月与沈妉心所思所想差不离,身为左千牛卫郎将的吕布英本不该参与其中,也无需为自身担忧。 沈妉心点了点脑袋,无奈道:“害,忠肝义胆好儿郎,生怕抛头颅洒热血都慢人一步,想尽忠也无可厚非。只不过尽的是愚忠还是良忠咱就不知道了。” 宋明月黛眉浅皱,人望这一缥缈虚无的东西在此刻便展示出了其惊人之处。人望虽不是人心所向,却可在潜移默化中逐渐转变为人心,而流言蜚语便是斩落人望最锋利的一柄剑。 “若能知晓那阳倌名讳……”宋明月沉思喃语。 -- 第143页 沈妉心若有所思,斟酌了片刻,小心翼翼道:“我这有一个法子能让那鱼木疙瘩开口,你想不想听?” “你讲。”宋明月毫不迟疑。 沈妉心目光游移,闪烁其词,“宋小娘子这般美若天仙,倾国倾城,那鱼木疙瘩又是情窦初开的年纪,不如就由你……” 那双极为漂亮的秋水眸微微眯起,一阵凉风夹杂着磅礴杀气拂过沈妉心面颊,她赶忙又后退了两步,更加委婉的辩解道:“你别生气啊,说想听的是你,我说了你又要生气,还让不让人好好说话了?” “你让我用美色,那与济天宫的人有何不同?”宋明月缓缓站起身,目光凛冽。 “自然不同!他们那是强取豪夺,咱们这是投机取巧。他们毁的是你终身,我……我就是借来一用,有借有还!”沈妉心嘴上振振有词,脚却不听使唤的往后挪。 宋明月死死盯着沈妉心,神色不似杀人,似吃人。良久,久的沈妉心几欲投湖时,那满天的杀意骤然消失,唯有宋明月眉宇间的坚定,她道:“好,就照你的法子办!” 沈妉心松了口气,舔着脸走过来,笑道:“其实也无需你多费神,明日你寻个由头来青墨院,我给你俩备好酒菜。你多罐他几杯,不怕他不说。” 宋明月柔柔一笑,“原来你早就编排好了?是不是还记着我给他换筷箸那事儿?” “那怎能忘……”沈妉心一把捂住嘴,见宋明月愈笑愈明艳动人,小心肝儿就跟着突突的跳,“不不不,我这可不是公报私仇,不然你出个主意,只要吕布英肯开口,上刀山下火海我都甘愿!” 宋明月这才勉为其难的收敛了笑意,道:“可不敢指望沈大人为了小女子上刀山火海,沈大人只需安分守己莫要再惹祸,小女子便谢天谢地。”说着,她悠然起身弹了弹裙摆,“今日你在济天宫如此失态,连累我还得回去复命,你就回青墨院好好琢磨琢磨明日的酒菜吧。” “诶,慢着。”沈妉心一步跨到宋明月跟前,扭捏问道:“你……你明日还要跟那断袖去游湖吗?” 宋明月面色平静道:“自然要去,莫说皇后娘娘,赵颐也定要起疑。旁的还好说,若他们以为我也是断袖该如何是好?” 沈妉心一口气堵在嗓子眼儿,盯着宋明月瞧,宋明月亦是耐性十足,知她有话要讲,便与她对视静待。沈妉心却率先败下阵来,泄了气低声道:“你也认为断袖便是天理难容吗?” 宋明月心头一动,抬手将沈妉心额前的垂发别到耳后,粲然一笑:“我不在乎。” 黯然的双目瞬时光芒万丈,宋明月分明瞧见,自己的身影映在了那双神采奕奕的眸子里,她脱口而出:“那日你所言,究竟是玩笑还是真心?” 沈妉心指了指她的胸口,笑道:“莫问我,问问它。” 余晖暖霞,化作丝丝缕缕从宋明月的心尖流淌而过。 第84章 八百里窑不但在陇城妇孺皆知,在外亦是遐迩闻名。多少风流诗人才子都为其贡献过腹中笔墨,最脍炙人口的当属那句“八百里路星和月,不及梦中一点唇”。但多数人不知道,八百里窑分前中后三段,自高门牌坊算起,前段十数家馆子门坊被戏称为菜街,说的是那里的姑娘不够水灵,宛如菜市上的妇人娘们儿一般吵闹,在床帏间也只管浪/叫不懂趣味。而中段十家门庭被雅称为青楼,这里的清倌儿大多数自幼便由那些本事不俗的老鸨儿亲自□□。最后那一段幽径小路不过寥寥数家门庭阁楼,那里头的水灵儿却皆是落败世家的千金小姐,经年陶养出来的闺秀气韵非显赫世族不可有,故而被称作秀庭。 秀庭里的小姐们名不见经传并非样貌比不得水云净的曲花魁,而是大都历经生死起伏,不愿再为外人所传。知其锦绣者多是陇城彪炳显贵,而这些人中又多有不可为外人所知的小嗜好。一夜掷千金,在这秀庭不值一提。 清瘦公子头束膏粱子弟喜带的紫翎巾,手执出自颜梦卿之手的八仙羽扇,一脸春风盎然信步在秀庭巷道。相较于前两段道路的灯火通明与人来人往,秀庭显得格外冷清昏暗,门庭前的鹿皮挂笼烛火平稳却不甚透亮。清瘦公子停在一间名为金瓶阁的阁楼门前,四下张望一阵不见迎客门厮,便举步而入。 随意丢入前两段门庭馆子都可入房迎客的俊秀小厮微笑迎来,微微躬身不卑不亢,嗓音亦是如泉水叮咚,“公子瞧着面生,可是头一回来?若是奴才记错,公子莫要怪罪。” 沈妉心心头一颤,一个迎门的便这般会勾人,那这阁楼里的角儿可不得一眨眼就要了人七魂六魄去? “没错,本公子听闻你们这儿什么样的可人儿都有,便顺道来瞧瞧。”沈妉心拿出了十二分的惺惺作态,不怀好意的上下打量着俊秀小厮。 小厮含蓄点头,眉眼带媚,“咱们楼里四位东西南北厢房的头牌,眼下唯独西厢房的风烛姐姐无客,公子可要去赏赏曲儿?” 沈妉心瞧着小厮微微眯眼,笑容迷人,“可本公子不想风花雪月,只想鱼水之欢,你们楼里的厢房头牌本公子没兴趣。” 这等言辞直白,毫不遮掩的贵客小厮许是头一回遇上,眼中闪过一丝惊诧小厮当即躬下身,恭敬道:“公子请随奴才去偏厅稍待。” 沈妉心随小厮移步至偏厅,没多久俊秀小厮便去而复返,身后跟着一位姿态端庄面容姣好的女子。沈妉心对她不做打量,只斜眼瞧了一眼那俊秀小厮,笑道:“本公子只要你们这楼里最阴柔的阳倌儿,不必计较银钱。” -- 第144页 那女子亦不多言笑意内敛,微微垂头,道:“公子随奴家来。” 沈妉心在八百里巷隔壁的小破屋住了半月有余,这秀庭的姑娘却一个也没见过,让求美若渴的沈妉心郁闷了好一阵子,想不明白究竟是秀庭的千金小姐们太心高气傲,还是当真她的画不如人意。眼下看来,许是不愿抛头露面跟贴切些。 阁楼不大,却内里乾坤,错综复杂。若不是有那走路三步一摇的女子带路,沈妉心怕是半路上就丢了。女子最终停在一雅间前,推门摊手却不入内,朝沈妉心笑道:“公子稍待,莫心急奴家这就带人过来。” 这么直接?沈妉心愣了愣,继续故作姿态颔首嗯了一声。那女子走后,沈妉心脱了鞋盘腿坐在长榻上,竖起耳朵闭目养神。与前两道菜街青楼的雅间不同,哪怕她全神贯注到十二分也未曾听到夜蝉以外的躁动声。 两个脚步声渐近,沈妉心往软枕上一靠,目光极为慵懒的朝门口瞟去,就见那女子摇身入了门来。女子侧了侧身,微笑道:“这是咱们金瓶楼里身段儿最好,脸蛋最俊的阳倌儿,公子瞧瞧可还满意?” 始终垂头的少年缓缓抬起头,目无光彩,似在看着沈妉心又似在看向别处,他尚还清脆的嗓音柔柔道:“奴才鱼雁,见过公子。” 沈妉心翘嘴一笑,“沉鱼落雁?你走近些。” 鱼雁少年不知何故,浑身微颤,沈妉心探手掐住他的下巴用力仰起,四目相对时便瞧见少年眼中倾泻而出的惊恐。沈妉心冷笑甩开手,对那女子道:“本公子不喜欢这种雏儿,难尽兴,何况就他这鸡崽子似的身段也不合胃口,换一个。” 女子瞪了一眼,少年躬着身头垂至膝盖面朝内,缓缓退出了房内。女子朝沈妉心欠身,笑道:“公子再稍待片刻,奴家今夜定叫公子满意。” “慢着。”沈妉心把玩着手中的八仙羽扇,抬了抬眼皮,嘴角噙寒意,“麽麽您别欺客,本公子虽是头一回来,可也曾听闻过你们楼里的四厢七房,方才那雏儿怕是房门也算不上吧?” 端庄女子面色不改,看着沈妉心,犹自笑道:“公子不妨直言。” 沈妉心把手中价值不菲的八仙羽扇往茶几上一拍,大声道:“把你们长房的阳倌儿叫来,若是不够二房三房的也都叫来!” 女子没有水云净老鸨儿那股子风尘气态,倒是更似显贵门庭里的高雅妇人,就算不及原配也能顶个侧室。但女子的玲珑心思却不比摸爬滚打出来的老鸨儿逊色,她笑意温和,道:“公子以为,一把八仙羽扇可在金瓶楼风流几夜?” 有裴岚莛撑腰,沈妉心眼下可是财大气粗,偏偏这自以为是的女子还以貌取人。沈妉心冷哼一声,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揉成纸团砸在女子高耸的胸脯上,“多退少补!” 端庄大方的女子不动声色拾起银票,展开只瞧了一眼便再不多言,转身而去。不多时便将那个名为癸阳的长房阳倌儿送到了房内,且二话不说欠身退出关拢了房门。 少年身形修长,听闻关门声抬头朝长榻上的沈妉心看了一眼,而后竟慌了神,几步匆忙行至门前,手抬在半空犹豫了片刻,对着房门低声焦急道:“麽麽先前说过,除了那人谁也不伺候,如今怎的……” “除了本公子你还想伺候谁?”沈妉心下了长榻,缓步朝少年走去。 少年回头望来,水汪汪的眸子里一片惊慌,如鲠在喉,宛如一只受惊的小鹿。沈妉心一愣,猛然拽住少年的手,将他拉至通明的烛火之下,再定睛一瞧。 心中翻起惊涛骇浪。 沈妉心强压下心境,柔声道:“你莫怕,近日夏炎暑热,本公子就是想换换口味罢了,你若是伺候的好,赏银定少不了。” 少年抿着鲜嫩的唇瓣,怯生生的望着她,仍是不敢吭声。那娇柔媚态更胜女子,再加上这副与宋明月七分形似的脸庞,难怪能令赵颐魂不守舍。可这少年……沈妉心绕着他转悠了一圈,怎么瞧都更似宋明珏。 “你叫什么?”沈妉心坐回长榻,潇洒展开八仙羽扇。 少年缓缓抬起头,看出沈妉心并非那等虎狼之徒,这才小心翼翼回道:“奴家……癸阳。” 沈妉心呵呵一笑,收了扇,“名字倒是取的好,只是就你这性子如何伺候本公子?难不成还得本公子手把手教教你?”说着,沈妉心起身走到少年跟前,一把就扯开了少年的衣襟,弱不禁风的少年顿时一惊,如良家女子一般双手捂住了胸口快步朝后退去。 沈妉心冷冷一笑,“小爷花钱是来尽兴的,你若不愿伺候趁小爷心情尚好赶紧滚出去!” 少年人退至墙根,卷曲着身子瑟瑟发抖,泣不出声。沈妉心冷哼一声,几步走过去抬脚就踹在少年的肩头。少年毫无防备,直接扑倒在地,却仍是不敢发出半点声响,只默默爬起身,跪在沈妉心跟前。 “怎么着?”沈妉心蹲下/身,用扇尖挑起少年人的下巴,看着那张梨花带雨的面容,讥笑道:“你在其他客人那也惯使这招?有用吗?”沈妉心的目光往下游移,少年人敞开的衣襟下淤痕遍布。 “还是说除了跪地求饶任人打骂你也毫无怨言?”沈妉心目露凶光,抽回扇子起身就要往外走。少年见状,毫不犹豫的往前一扑,抱住了沈妉心的小腿,终于出声恳求道:“求求公子莫要告诉麽麽,只要公子不碰奴家身子,做什么奴家都愿意!” -- 第145页 沈妉心毫不留情的一脚将其踹开,冷笑道:“不碰你?那小爷是花钱买了个寂寞?” 少年慌忙爬起身跪好,一面磕头一面道:“奴家知晓天下所有房中术,不论公子喜好什么,奴家皆有法子伺候好公子。” “可惜本公子没那心思了。”沈妉心撇了他一眼,继而举步欲走。 “不!”少年手脚并用快速爬到沈妉心跟前,重重磕头,“公子若出了这个门,奴家便以死谢罪!” “哟呵,你还敢威胁本公子?” 少年人抬头,泪流满面,却是一副视死如归的决绝之色,“若再见不到那个人,癸阳宁肯不活!” 沈妉心眉头微皱,沉吟了片刻,转身走回长榻,坐下道:“行啊,说说那个你甘愿为其赴死的人,说的本公子高兴了,兴许就放你一马。” 少年怔了半晌,抹干泪水,目光生辉。 第85章 少年左右为难的神色不比当时坐在宋明月对面如坐针毡的吕布英好多少,沈妉心自顾自饮茶视若无睹。想想她一大早辛辛苦苦备了一桌子酒菜,而后又受了小家碧玉无数个白眼与冷嘲热讽,眼前少年这点儿委屈根本就不值得她同情。 “你到底说是不说?小爷一寸光阴一寸金,可没功夫在这儿陪着你干瞪眼。”一炷香便耗尽了沈妉心所剩无几的耐性。 少年抬眼怯生生一瞥,复而低下头,细弱蚊声:“公子可否换个条件?” 沈妉心好气又好笑,“小爷花大把银子来寻乐子,你还讨价还价?”少年焦躁不安,薄纱的上好绸缎衣面,下摆被他双手搓的不成样子。 沈妉心彻底没了耐性,冷笑道:“若是不愿说,那你还是去死吧。” 少年猛然抬头惊恐交加的望来,沈妉心好整以暇的往软枕上一靠,悠然道:“方才你不是说宁肯不活嘛?大不了小爷我自认倒霉,多赔些银钱便是,你这条命小爷还是买的起。想要怎么个死法儿?旁的不说,这点要求小爷尚能满足你。” 少年乌黑透亮的眸子瞬时蒙上了一层雾气,泫然欲泣。沈妉心面如寒霜,微微眯起杏仁眸无半分同情之色,少年癸阳面如死灰,心知这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贵公子是铁了心不会放过自己,与以往那些打过骂过出了恶气便不再纠缠的达官显贵全然不同。 他低着头抽噎了半晌,而后毅然决然道:“奴家愿意伺候公子。” 沈妉心大笑两声,一巴掌将八仙羽扇拍在茶几上,怒斥道:“小爷我不稀罕!”她俯下身,用扇尖抵在少年的喉头处,目光冰寒,道:“你若是早这么说咱们便相安无事,可眼下小爷的兴致全被你给搅黄了,比起你那被万人尝的身子,小爷更想知道究竟是何人值得你这般如此。” 少年的神色坚如磐石,抿着唇沉默了片刻,道:“既如此,要杀要剐随公子意。” 沈妉心愈发的好奇,握着扇柄的手稍稍松了些力道,嘴角微翘,“那人究竟许了你什么?说出来,兴许小爷我也同样给的起。” “旁的人给的起,癸阳也不要。”少年眸子迥然,似存了死志。 二人对望,沈妉心忽然抽回羽扇,一脸漠然道:“罢了,甚是无趣。不过你记着,既答应了愿意伺候下回小爷来时便要兑现。” 少年癸阳只是按循规矩问了一声:“公子何时再来?” 沈妉心起身,摇着八仙羽扇思量了片刻,随口道:“听闻皇后娘娘近日有意给七皇子殿下寻一门良配,到时必定普天同庆,如此良辰吉日小爷我自然得春宵一夜,你就洗干净了等着吧。” 言罢,沈妉心也不顾瘫坐在地魂飞魄散的少年,径自扬长而去,临行前不忘贴心道:“今夜之事麽麽那本公子自会圆说,你不必担忧。” 少年不识愁滋味,只因不闻门外事。一朝踏歌行南北,天下尽是意难平。走在狭长的宫道上,沈妉心兀然叹了口气,但也只是叹了口气,她没那闲情逸致怜悯这个遇人不淑的凄凉少年,不论他背负着怎样的身世,此等容貌中注定红颜薄命,算不得什么幸事。 念及此,沈妉心摸了摸自己的脸,不经想到,若是她生的比宋明月还要好上几分,这皇子妃的位置是不是就轮不到宋明月了?毕竟从古至今,皮囊终归是要强过才华。 “还是投胎没投对啊。”沈妉心摇头叹息。 不知不觉已到延平门附近,沈妉心默算了下时辰,此时延平门应还未闭门,于是加快了脚步。待走近些时,便依稀瞧见有个魁梧身影在门前徘徊。那身影显然比沈妉心眼力更佳,在沈妉心还未辨别清楚时便朝她举步而来。 面无神情的汉子隔着五步便躬身拱手,道:“先生回来了,卑职在此恭候。” “不与我置气了?”沈妉心笑问。 吕布英面露窘迫,不敢抬头,“卑职不敢。” 沈妉心嗤鼻,脚下不停,“若不是宋小娘子出面,至今我仍是束手无策,你还有何是不敢的。” 吕布英转身瞧了一眼那清瘦的背影,低头跟上,“卑职知罪。” 沈妉心侧过头,斜了一眼低声下气的耿直汉子,叹了口气:“罢了,你哪儿知道自个儿错在何处,不过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逆来顺受罢了。若再与你一般见识,倒是本先生逼人太甚,回过头来宋小娘子还得埋怨我,原本有理也成了无理取闹。” -- 第146页 一根筋的年轻郎将显然绕不出这弯弯肠子,紧皱着眉头不敢吭声。 “不过念在你还知晓担心本先生安危,来此候着,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就算揭过去了。”沈妉心说着,又斜了一眼吕布英。年轻郎将的眉头皱的更紧,踌躇了片刻,只把头垂的更低,且低声道:“不敢欺瞒先生,宋小娘子在先生出宫时便嘱咐晚些时候到延平门等候先生。” 沈妉心微微一愣,继而哑然失笑,“怎么着?你是本先生的贴身侍卫,你就不担心本先生的安危,还需旁人提点?” 吕布英脚下一顿,慌忙解释:“护先生周全乃卑职天职,不敢轻怠,只是……” “只是什么?”沈妉心眼神玩味。 吕布英垂下眼帘,不情不愿道:“只是宋小娘子不许卑职出宫寻先生,故而只得在延平门恭候,望先生莫要怪罪。” 沈妉心眉峰一挑,提高了嗓门儿,“她说不许就不许了?吕布英,你到底是谁家侍卫?” 年轻郎将此刻无比怀念从前还是个无品秩的小侍卫时候,在这女先生面前好似说也是错,不说也是错。见吕布英不吭声,沈妉心笑了笑,心情愉悦了不少。只是转念一想,这个忠良青年跟了自己委实有些可惜。 “好男儿志在四方,吕布英,你跟了我可心有不甘?”沈妉心放缓了步伐,有些话实在不适宜在青墨院里说起,“眼下我虽得陛下圣恩,可毕竟是个女子,莫说大有作为哪怕再高攀一步都难如登天。你这五品左千牛卫郎将看似风光无限,可谁知是不是雾里看花?若哪一日陛下瞧我不再顺眼,随意寻个由头就撤了我的头衔,你这郎将也未必保的住,比起你先前无官无品的羽林侍卫处境只会更差。只不过近些年我朝还算太平,无甚战事,否则本先生倒是愿意将你举荐去边陲,也好过在宫中漂浮。” 年轻郎将沉吟良久,身处巍峨禁宫,再如何置身事外亦逃不过近墨者黑。女先生这番话意欲为何他不懂,可话里之意他却也听的明白,更何况他本就无甚野心,与那些伴在勾心斗角主子身侧的人不同,他只求个平平淡淡为老母亲养老送终。至于胸中志向,若有机缘再争取不迟。 按下心思,吕布英沉声道:“卑职愚钝,不及先生眼光长远。卑职只知道宫中有人不惜风险也要在正南门刺杀先生,便足以证明先生怀有常人所难及之处。哪怕先生是个女子,能伴在先生左右,乃卑职平生所幸。” 沈妉心再度对年轻郎将刮目相看,面上波澜不惊道:“有道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你既表了忠心,本先生便丑话说在前头,日后即使你在背后捅刀子,一仆侍二主,本先生也不怨你,只怪自己有眼无珠。” 年轻郎将面无表情,只微微垂下眼帘,“卑职谨记。” 二人谈话间走的再慢,也已到了青墨院门口。夜已深,小侍童们早已睡下。细心的春闹给沈妉心留了门,二人轻手轻脚行至三十六厢房各自回屋。虽谈不上冰释前嫌,但沈妉心对于这个年轻郎将的顾虑经此一事总算打消。日后行事若总是前瞻后顾,束手束脚终归不是美事。 沈妉心长出了口气,推门而入,刚点起烛火余光就瞥见身侧咫尺之间有个人影,还未来得及喊叫出声,一只纤纤玉手便粗/暴的捂住了她的嘴,同时一股馨香迎面扑来。 “别出声!” 沈妉心定睛一瞧,这不是小家碧玉嘛!?沈妉心扒拉开她的手,瞪眼道:“你怎么在这儿?” 宋明月抽回手,别过脸,小声道:“我睡不着。” 沈妉心趁隙打量了她一眼,只着了一件贴身的薄衣,摇曳烛火下更显曲线玲珑,看的人心生荡漾。但有前车之鉴,沈妉心眼下是有贼心没贼胆,只得小心翼翼的问:“因为赵颐那事儿?” 小家碧玉转过脸,神色凝重的点点头,“你这般晚归,可是见着那人了?” 沈妉心一屁股坐下,歇了口气,拿手试了试尚存温热的茶壶,而后斟了一杯递给手指微凉的宋明月,这才开口道:“人是见着了,可他宁死也不肯说出赵颐的名讳。” 眼瞅着小家碧玉神色黯然下去,沈妉心喝了口茶,又道:“不过这趟也不算白跑,想破天你也猜不到我发觉了什么。” 宋明月黛眉浅皱,深知这是沈妉心管用的伎俩,也不开口,只静待下文。可令她意料之外的是,沈妉心不急不缓的喝着茶水,竟没了下文,只盯着她一个劲儿的瞧。 “你究竟发觉了什么?”宋明月压着火气问。 沈妉心一愣,似方才看走了神,她对着宋明月左瞧右瞧,喃呢道:“仔细一瞧还真的有□□分相似,你说你与明珏模样相同便也罢了,毕竟你二人是双生子,可这世间怎么还有人与你们这般相像?” 宋明月起先一愣,随即一脸错愕与震惊。 第86章 古有云,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前朝太平年间学子负笈游历极为盛行,不论是寒窗出身还是世家子弟弱冠之前皆要出门远游一遭,胸襟眼界能开阔到何种境地全凭自身气运与才智,有一无所获者,也有受益良多者。算是为数不多的众生平等,南晋之后经过十年的百废待兴,这两年才又逐渐复行。 论起庙宇那些老谋深算的手段沈妉心许是拍马也赶不上,但要论起眼界之开阔,莫说行万里路的学子们,就连号称一眼尽天下的无寻道人也不定比的上沈妉心这个异世之人。 -- 第147页 沈妉心用脚趾头想也猜的到宋明月一脸凝重愁眉不展的神色是为何,于是笑道:“你该不是以为赵颐一早就看上了你,所以才在宫外寻了这么个阳倌解相思之愁吧?” “可他不是嗜好断袖吗?”宋明月不答反问,这也正是她想不明白的地方。 沈妉心眼珠子一转,把脑袋凑过去,窃窃私语道:“对呀,所以你就按照这个思路往下想,那癸阳板上钉钉是个替身,你想想这天底下除却你还有谁容貌符合?别怕,大着胆子往下想。” 小家碧玉那双摄人心魄的秋水眸清晰可见的缓慢放大,两瓣软糯娇艳的红唇微微张开,她目光不由自主的望向沈妉心,似有人掐住了脖子,怎么也发不出声来。 沈妉心瞧着着急,干脆利落的道:“诶对咯,就是你那宝贝弟弟,宋明珏。” “他怎么可以……!?”小家碧玉恼羞成怒的模样煞是美妙。 沈妉心一副见怪不怪的神色,耸肩道:“有何不可,他是皇子,皇帝皇后都宠爱的皇子,将来万人之上的储君。这天底下还有什么是他不可为之的?这事儿若是落在那阳倌儿身上,许就是十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不行!”宋明月霍然起身,怒吼道。 沈妉心慌张的朝窗外瞧了瞧,赶忙拉着小家碧玉坐下,一面安抚道:“你先别急着生气,此事需得从长计议,我倒觉着这是个好事儿。” 刚要坐下的宋明月一下又站了起身,不可置信道:“什么!?” 沈妉心挥着手,复又拉她坐下,苦口婆心的循循善诱道:“你先听我把话说完再拍桌瞪眼都行。依我看以皇后娘娘的缜密心思,赵颐这点儿小癖好她早该知晓,可那名叫癸阳的阳倌儿如今仍活的好好的,这就说明此事依然在皇后娘娘的掌控之内。倘若赵颐果真中意的是明珏,那咱们不如将计就计。” “什么将计就计?”宋明月被一连串的骇人听闻惊的心神不宁,没法子与思绪万千的沈妉心想到一处去。 “你傻呀!”沈妉心恨铁不成钢的拍自个儿大腿,“我就问你,你可是心甘情愿嫁给那赵颐的?”见宋明月低眉不吭声,沈妉心心下大悦,嗓门儿不由的提高了一分,“这不就对了嘛!若要论相似,金瓶楼那个赝品哪能与明珏相比较,反正他是个男子就算入了洞房也吃不了亏!” 宋明月愣了愣,就听沈妉心在那滔滔不绝,过了半晌才回过味来,惊骇道:“你的意思是……是,是要……” 烛光在沈妉心的眸子里跳跃,嘴角噙着的笑意忽明忽暗,宋明月看的惊悚不已,余下的话如鲠在喉怎么也说不出来。 “我细想过,你二人身形虽有差异但也有法子弥补,最紧要的是明珏,他若是不肯,此计便无计可施。”沈妉心补充道。 不知是沈妉心太过胆大妄为,还是无所畏惧,宋明月早已思绪狂乱,小心肝儿乱跳,她竟谈笑风云。好似混迹赌档的老油子,出老千宛如家常便饭。可宋明月却忍不住心动,此计的诱惑着实太大,试问天底下哪个女子甘愿嫁给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宋明月虽是为形势所迫,可眼下有了新的希望,怎能自甘堕落? 二人相对无言,沈妉心不再出声,给足了宋明月私下衡量的余地。良久,宋明月才缓缓道:“纸终归包不住火,若赵颐察觉了端倪,你我三人皆是死罪难逃。” 沈妉心轻叹一声,“所谓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话虽糙理不糙,此计亦是一场生死博弈,堵的就是赵颐的情。倘若我们所猜没错,那即便败露,我也堵他不会揭发。” 宋明月黛眉微微一挑,沈妉心便心知肚明的抢先又道:“莫说无情最是帝王家,赵颐既敢冒着天下大不违的风险时常出宫与那少年私会,即便他对明珏算不上情根深种,但也差不离了。” “你如何知晓?”小家碧玉显然不信。 沈妉心拍了拍一马平川的胸口,胸有成竹道:“好歹是无寻道人的徒弟,你以为我只会画画?” 小家碧玉翻了个标准的白眼,仍是愁眉不展。 自认为有几分窥心本事的沈妉心为了自证,炫技道:“不妨让我猜猜,你眼下所想的是,一身清白与三人的性命孰重孰轻,而此计的成败之率又在多少,究竟赌得还是赌不得?但细细想来,你姐弟二人的性命本就漂浮不定,如今便是只问今朝不知明日的日子,若堵对了,既留了清白,又抓住了对方的把柄岂不两全其美?” 宋明月面色铁青,将才平复的心境波涛涌起,不由得脱口而出:“你会读心!?” 沈妉心得意的摇头,“不会,但我对你知根知底。” 宋明月猛然惊觉,“赫连完颜是不是早已看透了你有这番本事?但凡相熟之人,谁能逃过你的读心之术?” 沈妉心哑然失笑,道:“你是不是傻?天底下这么多人,莫说数载之交,就算是一生知己又有几人甘愿掏心掏肺?” “这么说,我对你也没……”宋明月欲言又止,神色有一瞬惊慌失措。 沈妉心不以为然,接话道:“我知道,你对我也从未坦诚相待。” 宋明月赌气一般侧过身子,幽怨道:“那你还不是猜出了我的心思。” “因为我喜欢你,所以心思用的深。”沈妉心风轻云淡,全然不顾小家碧玉投来惊惧交加的目光以及通红的双颊,“好比明珏,我与你相识多久便与他也相识了多久,况且他才是我真正的救命恩人,可此事我便猜不到他究竟愿还是不愿。” -- 第148页 小家碧玉红里透着艳的脸庞格外娇艳欲滴,也不知在想什么,只垂着头不言语。沈妉心面上古井无波,心中窃喜异常,转头瞧了眼窗外,悠悠道:“天色也不早了,宋小娘子是留下来过夜还是回去?” 依照宋明月的性子,在沈妉心口无遮拦的恼羞成怒中大多数时候是甩手离去,可下一刻,骄傲自满的沈妉心非但没有挫败感反而惊喜交加。只见小家碧玉霍然起身,不是走向门外而是转了个身径直往床榻去。 嫌弃床幔憋闷的沈妉心此刻无比庆幸,宋明月朝床榻两侧望了一眼,认命的滚进了床榻里,半晌才传来冷漠无情却又柔若无骨的一句:“你睡地上。” 睡就睡,笑颜如花绽放的沈妉心欢欢喜喜的从衣柜里搬出备了几个月的床褥,手脚麻利挨着床榻铺好。谁知,睡到下半夜时不知是沈妉心睡迷糊了,还是地上太硬,她坐起身就往床上爬,抱住那温香软玉,再度酣然入梦。 梦里天尚未亮,沈妉心被人一脚踹在腰上,硬生生滚下了床,而小家碧玉则怒气冲冲的摔门而去。 沈妉心惊醒时下意识朝外望了一眼,天已敞亮,而她倒在床下,腰间痛楚直冲脑门。沈妉心领起衣襟闻了闻,馨香之味犹存,她一拍脸颊喃喃自语:“原来不是梦啊,哎哟,老娘的腰……” 五月初五前一日,宋明珏下堂路过青墨院,被腰伤尚未好全的沈妉心一把揪住衣领子,带到了一个犄角旮旯里问话。 “你怎的这段时日都不来咱们青墨院窜门子了?”沈妉心极为严厉的质问。 宋明珏瞧出她那副狐假虎威的嘴脸,柔笑道:“如何没去,只不过去了几回先生都不在。” 沈妉心一愣,掩饰笑道:“是这样吗?” 宋明珏摆着一张人畜无害的灿烂笑脸,沈妉心心下一揪。少年无暇温如玉,大抵就是如此。那夜过后,沈妉心也琢磨了好一阵子,这等将至亲之人亲手推入火坑的龌蹉事换了谁心里头也不好受。可眼睁睁看着小家碧玉羊入虎口,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一无所知的宋明珏见沈妉心的面色一阵红一阵白,担忧道:“先生可有不适?” 沈妉心犹豫了片刻,压低嗓音道:“你姐姐这几日可跟你说过些什么?” 宋明珏一脸莫名摇头,随即释然笑道:“先生又与姐姐起争执了?” 沈妉心讪笑着拍了拍少年人的肩膀,“没有就好,你帮我带个话儿,明日游湖我也去,不与他们一道定不会搅局,让你姐姐安心。” 少年人眸子一亮,“先生可否也把我带上?” 沈妉心沉思片刻,忽然笑道:“我想想折,兴许可以。” “多谢先生!” 沈妉心望着少年人渐远的背影,不知是愁是忧。 第87章 良心未泯的沈妉心为了能带上宋明珏出宫,换了朝服亲自去赵宗谦跟前请示。在去御书房的路上沈妉心来回打了无数个腹稿,没成想,皇帝老子想也没想就应允了,且爽快异常。 直到回青墨院的路都走了一半儿沈妉心才恍然回神,百思不得其解的道:“阿布啊,你说陛下答应的如此痛快就好似等着我上钩儿,这其中是否有诈?” 一时不适应阿布这个爱称的年轻郎将过了好半晌才回话道:“卑职不敢揣度圣意。” 习以为然的沈妉心将他的话当作耳边风,丝毫不在意的自顾自道:“以往就连年三十也派侍卫把守,而今却问也不问就答应了……”说着,她点点头,“嗯,事出反常必妖。” 秉公任直的郎将无奈一笑,女先生自打那次遇刺过后就变得殚精竭虑,旁人的无心之举落在她眼中也成了早有预谋。但身处深宫,倒也不算坏事。 “阿布啊,你记着明日一早就去宫人所把明珏给接来,切记不可让宋小娘子知晓此事。”沈妉心吩咐不忘叮嘱道。 晚些时候,老蔡头儿不知打哪儿来,在三十六厢房前的小院里遇上了沈妉心。提起了明日锦鲤湖赛龙舟一事,说是要与老陈头儿去湖边观景饮酒,沈妉心多留了个心眼儿,问宴席定在哪座酒楼。 老蔡头儿满脸堆笑,道:“论起湖边景致哪家独好,自是岳明楼无疑,如何?明日可要随为师一同去?” 沈妉心嘴一撇,鄙夷道:“一群迂腐老头儿饮酒作乐有甚好玩儿的,不去不去。” 老蔡头儿不以为意,反倒笑的意味深长,“为师可听闻有人私下里花重金请了水云净的曲花魁明日在湖上献舞助兴,你不去瞧瞧?” 孰料,沈妉心仍是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摆手道:“那到时铁定乌泱乌泱人山人海,莫说看人了,能听着几声喝彩就不错了,不去不去。” 言罢,沈妉心便告安径自回了屋里。关上房门的那一刻,沈妉心一把摁住胸口,压制不住的小心肝儿狂跳,险些就在老蔡头儿面前露了底。曲兮兮是何等人物,艳绝四方名扬天下的花魁之首,当众抛头露面的献舞?沈妉心怎么想也觉着断然不可能,况且这么大的事儿她怎的一丁点儿风声也没收到? “事出反常必有妖……”沈妉心不由自主的拽紧衣襟,喃喃自语。 夜里雷声轰鸣,暴雨如注,公主府内静谧如斯,唯有东南院的书房灯火摇曳。妇人装束的冷艳公主侧颜绝世,看的褚云恒有些恍惚。 “明日龙舟是绝好时机,倘若错过再难得手,不是我信不过国公手下的死士,只是若你出手赵颐必死无疑。”赵環笔下稳如磐石,不急不缓,言语淡漠。 -- 第149页 青年世子眉头紧皱,只盯着那杆行云流水的笔目不转睛,待那白皙柔荑放下笔杆,吹了吹纸面再抬头望向他时,青年世子才眨了眨眼睛,好似梦醒一般。冷艳公主那好看的秀眉轻皱,不悦道:“方才我说的话,你可曾听见?” “公主与七皇子血脉相连,为何一定要杀他?”青年世子幼时常听父亲提起夭折的兄弟姐妹,感概良多。 冷艳公主轻柔一笑,看着他的神色多是冷漠,“废了他与杀他何异?” 褚云恒缄默不语,赵環将信笺封浆,一面道:“一个废人又如何在虎狼圈里苟活?生不如死,还不如死了干净。”言罢,她起身行至窗边,将信随手丢出。 昼亮的雷声中,一个黑影一闪即逝,屋内的烛火随风雨狂乱飘摇,映着赵環原本婀娜的身影如鬼怪般乱舞。褚云恒收回目光,平声道:“可臣若出手,七皇子身侧的人必定能从招式套路中认出臣来。” 冷艳公主关拢窗棂,转回身,眉眼含笑:“有赵冶为你打掩护,可保万无一失,即便有人指认,还有本公主替你遮风挡雨,无需担忧。” 青年世子缓缓闭眼,一声轻叹淹没在雷雨声中。 五月初五,赛龙舟祭河神,晴空万里艳阳高照。据说青墨院的沈先生起了个大早,还帮着蔡大家打理了一番花圃。不消半柱香的时辰,就连隔壁夫子院的小侍童也赶来瞧了个稀奇。 “当真不去?”蔡寻忍不住有意无意的多了句嘴。 沈妉心洗净手,甩着水珠,懒洋洋道:“说了几百回,不去就是不去。” “不去你起个大早……”老蔡头儿拍着手上的湿土,小声嘀咕。 沈妉心暗自翻了个白眼,深得小家碧玉精髓,瞧了一眼蔡寻脚边那几株不同寻常的花骨朵儿,呲牙道:“诶,这是什么花儿?之前怎的没见?” 老蔡头儿鼻孔出气,一面洗手一面道:“头发长见识短,此花名为甘星源于西域戈壁深处,喜水厌悍,旁的花一日一次浇灌,独独它一日三餐,但若泡水一夜便腐烂。四十九日花骨,四十九日开花,花开时每隔四日变换一次色彩,十株香味可延绵数里,其汁液添入香中可助人美梦,故而别名醉花。” 沈妉心听的稀奇,不由好笑道:“厌悍还长在戈壁里,岂不自寻死路?还能让人做美梦,那不就是迷魂花嘛。老蔡头儿,你种它作甚?近日入睡噩梦连连?” 毫无高人风范的无寻道人将湿手随意往衣衫下摆抹了几下,不与沈妉心计较,道:“你个小丫头懂甚,皇后娘娘生辰将近,到时由你将此花献上,陛下一高兴顺手提拔你一下,即便封个翰林院的小书小吏你也算正式登堂入室,总好过眼下空有头衔的四品司业。” 一阵暖意淌过心尖,沈妉心言不由衷的道:“旁的人仕途忐忑步步为营,怎到了您这就是顺手而为,这般容易?” 蔡寻没好气道:“旁的人本事不济,岂能与为师相提并论,不是为师吹嘘,便是做个帝师又如何?” 沈妉心还没来得及挖苦,就见春闹一路小跑而来,嘴里朗道:“先生,吕郎将已在院门候着您,您快些去吧!”而后冒失的小侍童才瞧见一旁脸色阴沉的蔡大家,脚下顿停,转身就往回跑。 沈妉心哈哈大笑,“您老若是真有那本事,何必在这小庭院里捣鼓珍奇花草,什么翰林院,中书省,徒儿想去哪儿还不是您老一句话?”说着,她朝蔡寻作揖,“多谢师父一番好意,徒儿先行一步。” 老蔡头儿撇了一眼花圃最边缘的几株甘星,冷哼一声,拂袖而去,只留一句自语,“逆徒,不就是不想跟我这老头子吃酒嘛……” 马车照旧走的延平门,宋明珏古井无波的与沈妉心对面而坐,目光却始终飘向车窗。出了皇城,沈妉心主动撩起车帘,沿路的景致在少年的眼里绽放出绚丽的光彩。宛如雀跃的小鹿,宋明珏再也按耐不住惊叹连连。不愿见少年窘迫,沈妉心按下心中怜悯,随性与少年闲谈,说些她也不甚了解的崇文街,说些她也不曾去过的鱼龙集市,说些她去过几次的建康坊。少年神采奕奕的模样,让沈妉心更加心怀愧疚。吕布英在外听的分明,几次车厢内传出爽朗笑声,竟不自觉嘴角微扬。 宫里宫外都是讨生活,可过了那道十丈城墙,为何风景便截然不同?纵然如此,为何仍有人甘愿留在墙后? “阿布,寻个近处停车,咱们步行去锦鲤湖。” 沈妉心的吩咐打断了年轻郎将的思绪,马车拐了个弯停在街角,吕布英扭头道:“先生,宋公子下车吧。” 沈妉心跳下车,一抬头便瞧见了不远处八百里窑的高门牌坊,她回头看了一眼不自知的年轻郎将,嘴角噙笑。吕布英似有察觉,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仿佛受惊一般立即收回了目光,道:“先生公子稍待,卑职去去就回。” 宋明珏没瞧见这一幕,仍四处张望。沈妉心不由的浮起一丝坏心眼儿,若此时宋明珏瞧见那癸阳少年从高门牌坊下走出来,不知会是什么神情?这念头刚起,沈妉心便瞧见一顶轿子从里头抬了出来,边上还跟着个眉清目秀的小婢女,再定睛一瞧,那走路带风的婢女不是翠脔是谁? “先生在瞧什么?”宋明珏冷不丁冒了出来。 沈妉心愣了愣,记起昨日老蔡头儿的话,随即下了然,但仍心有疑虑。吕布英恰在此时折回,沈妉心忽然发问:“此时租船可还能租到?” -- 第150页 “先生要游湖?”吕布英本以为今日就是带这位没见过世面的宋小公子出宫游玩,并未提前安排。 不料女先生坚定不移的道:“要!” 吕布英抬头望了一眼不断涌向锦鲤湖的人群暗自叹了口气,“卑职去打听打听。” 一点儿也不心疼下人的沈妉心重重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如释重负道:“务必寻到,我们在湖边西南角的春水酒家等你好消息。”言罢,也不顾吕布英一脸不可思议的神色,领着宋明珏随人流而去。 年轻郎将低头沉思了片刻,不知在想什么,而后转身迎难而上。 第88章 多亏了江南裴家不留余地的推崇,沈妉心这身在先前看来未免有些新奇的衣衫如今倒成了贵妇小姐们争相效仿的心头宝。裴家绣庄说是日进斗金也不足为过,沈妉心撇了一眼擦肩而过的闺秀小姐,不由得啧啧了两声,“秀色可餐。” 不明就里的宋小公子看的眼花撩乱,为避免被人群冲散,沈妉心用绢帕将二人的手绑在了一起。起先宋明珏宁死不从,沈妉心懒得与他多费口舌,强硬抓过他的手飞快打了个结,而后不管不顾拉着他就走。可怜满脸通红的俊逸公子只敢低着头任由摆布,一声都不敢吭。听闻此言,宋明珏才复又左右张望,见多数妙龄女子身着不曾见过的衣衫样式,忍不住感叹道:“这才多少年光景,民间竟有如此巨变。” 莫名被夸赞的沈妉心得意洋洋道:“有甚好羡慕的,你虽身在宫中不也比他们先穿上了?” 少年公子微微一愣,那虽不及姐姐敏捷灵活的脑袋瓜子也转过了弯儿,惊叹道:“这……这些皆出自先生之手!?” 沈妉心斜了他一眼,愉悦道:“不然你以为你那些价值百两的白萱狼毫从何而来,还有你姐弟二人逢年过节的新衣吃食,难不成你指望姓赵的大发慈悲?” 宋明珏愣在原地,将往前行的沈妉心扯了一个趔趄,而后赶忙搀扶住她,嘴里不停的道谢:“原来那些物件却都是先生送来的,明珏竟一无所知,当真罪该万死,日后明珏定当报答先生宏恩!”少年说着,险些就要当街下跪。 沈妉心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托着他,苦笑道:“先别忙着谢,咱们今日是出宫游玩,待回宫再说不迟。” 拥挤的人群中不少人投来炙热的目光,少年赧羞不敢再多言,与沈妉心再度并肩而行。 “明珏啊。”走了一小段,沈妉心兀然唤道。 少年心性的宋明珏此时也收敛了不少,低声道:“先生但说无妨。” 沈妉心斟酌了片刻,仍是犹豫道:“赵颐私下里可与你亲近过?” 宋明珏毫不迟疑道:“不曾,在夫子院时也只相谈过寥寥数次。” “那你觉着……”沈妉心侧目看向那张无比熟悉的面容,“他对你姐姐可有意?” 宋明珏微微皱眉,“先生是知道的,我二人是戴罪之身,莫说皇室子嗣,就连朝臣子女也不愿与我们有半分牵连。更何况,姐姐曾说七皇子殿下为人过于圆滑,多半是个阴险狡诈之徒。” 这情窦未开的少年人呐……沈妉心暗自腹诽,继续旁敲侧击道:“那他若是对你姐姐有意呢?” 宋明珏似认真思量了一番,轻叹道:“才子佳人本是佳话,落到这二人身上便是憾事。” “此话怎讲?”沈妉心没成想有一日也能碰上硬茬,还是个不懂□□的少年人,这清奇的心思她是半点也理解不了。 宋明珏淡然一笑,“七皇子殿下与姐姐皆是才貌双全的人中龙凤,先生莫欺我年少不知,这陇城中多少女子做梦都想嫁给七皇子这般的男子,倘若他二人两情相悦自是一段人间佳话。可姐姐的身份……”说到此,少年的眼眸逐渐暗淡,“先生,在明珏心里天底下无任何男子配的上姐姐,可明珏只希望姐姐能嫁个良人,无权无势也好,样貌平平也罢,哪怕清贫寒苦,只求此生平淡。” “断无可能。”沈妉心冷血无情,当头一棒敲在少年心尖儿上。 宋明珏一怔,竟也不恼,只苦笑道:“是明珏奢望。” 沈妉心面无表情的继续泼冷水,“你这不叫奢望,你这是白日做梦。”见少年哑口无言,沈妉心暗自叹息,抬目朝前望去,依稀可以见水光粼粼,她踮起脚尖伸长了脖子,湖边已围满了人。 沈妉心眯起眼奋力辨别着春水酒家的方向,正欲在往前走扭头就见宋明珏立在原地出神,随即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前方不远处有两个孩童,身着布衣,小丫头扎着两个冲天髻,一手挡在身前,一手紧紧的拽着个比她矮半个头的男童,显然这是一对姐弟。 “母亲曾说过,幼时姐姐要让着弟弟,因为姐姐年长些懂事些。长大成人,弟弟就要护着姐姐,因为男子更身强力壮。当时我尚年幼,听不明白,如今明白了,却不知该如何去护着她。”少年喃喃自语,不知说给谁人听。 沈妉心心头一动,忽然开口道:“倘若用你的命去换她的命,你愿意吗?” 少年暮然回头,目光熠熠,“自然甘愿!” 沈妉心看着少年,笑容欣慰,心头里的愧疚却如同一颗破土而出的小嫩芽,愈长愈大。她不敢再去看少年暖阳般的眸子,举步朝前,道:“有你这份心,你姐姐就很满足了,走吧,别让吕大郎将等咱们。” -- 第151页 宋明珏心中生疑,他再不济也看的出沈妉心那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但在这险恶人间,除了姐姐宋明月,就属这个女先生待他最好最真心。故而无需多言,便深信不疑。 沈妉心按下心中杂念,领着宋明珏在人流中穿梭,没走多久便瞧见了不远处的春水酒家。正欲打算上前,一个沉稳的男子嗓音从身后传来,“先生,卑职在此。” 二人回身看去,正是年轻郎将吕布英。 见他神色如常,沈妉心干脆问道:“租着船了?” 吕布英点点头,“请先生公子随卑职来。” 此时湖边已人头攒动,眼尖的沈妉心瞧见几个青皮地痞夹杂在人群中趁机偷香,无男子结伴的女子大多忍气吞声。热血少年郎见此情形就要仗义出手,被沈妉心一把按下,“莫要多管闲事。” “可……” 宋明珏还未来得及争辩,就被身后的人群推着不由自主的往前行,而后他猛然惊觉腰间不知被谁摸了一把,紧接着屁/股也是一凉。待他回过神,不知何时身边已围了一圈各等姿色的女子,在看惯姐姐宋明月那等天人之姿的宋明珏眼里,这些女子连平庸都算不上。少年郎脸涨的通红,看着那些对自己上下其手还眉眼含羞的女子,当真是拔剑四顾心茫然。他焦急且卑微的从那些女子偶然露出的缝隙中苦苦寻找沈妉心与吕布英的身影,内心寒凉。 忽然间,一只从那名脸颊赛猴腚的女子头顶已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探来的手仿佛天神下凡解救苦难,拎着宋明珏的衣襟就将他硬生生从包围之中扯了出来。 沈妉心眼疾手快的将他二人的手绑在了一起,并嘱咐面色冰霜的年轻郎将,“看紧他,免得被那些女子掳走了。” 宋明珏宛如重获新生,抱紧了吕布英的胳膊就不撒手,那些意犹未尽的女子瞧见人高马大的武夫郎将终于有所忌惮,不再靠近。 平日里百步的路程,硬生生走出了跋山涉水的艰难,三人抵达湖边的东南角时就连吕布英的额头上都布满了细汗。沈妉心喘着粗气,放眼望去,只见一艘不足五步长,两步宽的小船泊在岸边。 财大气粗的沈妉心不可置信的指着那一叶扁舟道:“你租的就是这个?” 吕布英面露难色,“先生多多包涵,眼下游湖人数众多……” 沈妉心忽然一笑,“这船还差不多。” 宋明珏吕布英二人随着沈妉心的目光望去,只见一艘贴花画舫缓慢而来,岸边已有不少公子哥蠢蠢欲动。沈妉心二话不说,塞了两锭沉甸甸的金子给吕布英,昂首挺胸道:“去,把它给本先生买下来!” 瞠目结舌的宋明珏更敬佩仍稳如泰山的吕郎将,在那些纨绔公子哥正欲掏银子时,一言不发的吕布英已纵身一跃,飞身上了画舫船头。舫舱里走出来个水灵婢女,沈妉心定睛瞧去,怎的有几分面熟? 不待片刻,吕布英去而复返,飞身而回,稳稳落在沈妉心二人跟前,将手中金锭如数奉还,且道:“八公主请先生上船。” 沈妉心心头一惊,脱口而出:“竟是她?她怎么也来了?” “先生……”宋明珏看了一眼方才被嫌弃的小舟,“不如咱们还是上这船吧。” 自打正南门遇刺一事后,公主府传出了与大皇子赵冶不和的消息,沈妉心便再也没见过这位姿容不输宋明月的冷艳公主。但到底还是明面儿上的主子,倘若拒绝倒要叫这小心眼儿的公主殿下生疑。 沈妉心揣好金锭,微笑道:“省的本先生破费,公主殿下的好意岂能不领情。” 三人在众目睽睽之下登船,岸边那些在女子面前颜面尽失的公子哥忍不住破口大骂,沈妉心将欲转身回两句嘴,身后不知从何处忽然轻轻飘来两个字。 “傻/逼。” 女子轻灵的嗓音宛如一道晴天霹雳,沈妉心浑身一颤,骤然回身张望,暴躁的人群中并无那熟悉又陌生的曲线身影。 “先生,怎的了?”察觉异样的吕布英回头询问。 沈妉心摇头失笑,“无甚,许是近日辣椒吃多了,有些火气攻心。” 吕布英不解的朝人群中望了一眼,而后紧随沈妉心登上了画舫。 第89章 湖中万尾锦鲤尚未跃出水面,湖面却已是一片涟漪荡漾,在艳阳照耀下层层金光随波逐流,好似将整个湖面都渡上了金子。 今日与以往不同,据说八百里窑水云净的绝世花魁要在这淌着金子的锦鲤湖上献舞。豪阀世家此时不大显身手更待何时,湖边几处观景最佳的地方都叫这些纨绔子弟霸占了去,摆桌摆榻,烹茶煮酒,佳人美婢在侧,当真是羡煞了那些吃不到葡萄的清贫书生。更加权贵显赫的便早早租了船坞泊在湖面,美酒佳肴静待花魁亮相。 正当晌午时分,一艘百灵画舫由东面徐徐驶来,三层船舱的大船是锦鲤湖吃水线的极限,相比之下其他小船画舫皆成了鸟雀,喧闹的人群只平静了片刻便轰然炸响。在呼声一浪高过一浪中,百灵画舫渡至湖中心停摆。 沈妉心推开窗棂,举目望去,画舫并未盖顶,而是木栏顶台。不多时便见有人陆陆续续的将鼓琴乐器安置在台上,不论湖面还是岸边,人群皆躁动不已。 “没成想,公主殿下也对坊间热闹有兴致,还带着世子一同来凑热闹。”沈妉心收回目光,转头看向高椅上悠然品茶的冷艳公主。 -- 第152页 赵環缓缓放下淮窑茶盏,妇人发髻的她侧脸更显冷艳绝伦,轻笑道:“若不是本公主,先生只能在岸边苦苦遥望,你不谢恩便也罢了,反倒还戏言起本公主来了?” 在吕侍郎担忧的目光下,沈妉心大大咧咧走到这对皇室夫妇身侧坐下,啐了口茶,怡然自得道:“多日不见,公主殿下仍是这般得理不饶人,叫下官好生欣慰。” 吕布英一颗小心肝儿提到了嗓子眼儿,八公主竟未有半分恼怒,仍是淡笑道:“赵冶在千客楼设宴款待,你回宫路上便遭了袭,此事陈孤月竟不曾给半句说辞,先生不觉奇怪吗?” 沈妉心侧了侧身,凝眉道:“难不成公主有了眉目?” 赵環撇了沈妉心一眼,又看了看身侧面无表情的青年世子,平声道:“丹心先生可比那名不副实的沈先生聪慧的多,不如再好好想想?眼下除却赵冶还有谁想方设法的要拉拢先生?” 沈妉心神色复杂,思量了一番,故作姿态道:“公主指的是七皇子殿下?” 陈孤月走马上任大理寺卿没多久,蔡寻便有意无意透露过遇刺一事莫要再深究。那时沈妉心便深思熟虑过此事,若不是赵冶目无王法,那便是有人肆意栽赃嫁祸,最可疑之人莫过于同样觊觎东宫之主的嫡子赵颐。可赵颐日日夜夜都在皇后娘娘的眼皮子底下,想要神不知鬼不觉的眷养一批死士刺客,简直天方夜谭。牵扯到济天宫,沈妉心便举步维艰,如何也想不明白皇后娘娘既知晓她绝不会与宋明月为敌,为何又要多此一举?难道是她忠心表的不够显眼? 赵環又看向正襟危坐的青年世子,褚云恒眉头微皱,似不情愿的开口道:“家父为保先生安危,在先生身侧安插了暗桩,望先生见谅则个。那日刺杀先生的刺客返程途中被我等拦截,但那为首的刺客女子武功诡异,虽未抓住人,但他们却是往城外逃窜,且招式套路不像是府内眷养的死士,倒与江湖武功颇为相似。” 沈妉心心头一震,不由得就想起那熟悉的骂人二字,追问道:“何以见得?” 青年世子面色一沉,“近年来陛下重文轻武,对江湖人士尤为忌惮,先生可曾在陇城内见过谁人佩刀佩剑?莫说坊间,就连皇城内的高手亦是屈指可数,除却陛下身侧的安德海与皇后娘娘的大婢女红鸾唯有四公主殿下得此恩宠,尽忠虽不及天下高手榜前十,在皇城内却可以一敌十。可这些人,谁又敢替主子眷养死士?” 吹毛求疵的沈妉心仍是不解,“怕不是不敢,而是身份地位不够格儿吧?那就没有那种……那种隐世高手藏在宫中?” 褚云恒沉吟片刻,目光一沉,“有,皇后娘娘。” 沈妉心哭笑不得,只见冷艳公主但笑不语,暗自腹非心谤,感情你们就是咬定了是皇后娘娘有意栽赃嫁祸,可人姓赵的就是护短,你们又能奈何? 此时,外头的人潮呼声宛如百尺波涛,层层叠进。沈妉心朝窗外望了一眼,起身摊手道:“好戏就要开场,公主世子不如咱们登高观赏?千金难买红衣舞,下官可不愿就此错过。” 几人上了船舱二层,早已被安置在此的宋明珏见了赵環更显局促不安,沈妉心递过去一个眼神安抚。宋明珏仍是隔了数步的距离,目光时不时的飘向不远处的百灵画舫。 鼓声起琴声扬,一袭红衣宛如谪仙下凡,飘摇而来,稳稳落在画舫之顶。人群骤然寂静无声,天地之间仿佛徒剩这不似凡间的绝美身姿。单论容貌曲兮兮或许稍逊宋明月一筹,可论起舞姿,哪怕是国子监的铁李公恐怕也要折服在那绝世无双的魅影中。 赵環的画舫离湖中心最近,沈妉心就立在窗前,几次她都与那醉人舞姿的美人儿四目相对。所幸她不谙此道,否则便能瞧出,艳绝四方的花魁险些踏错了步伐。 一曲音落,风华绝代的女子缓缓醉卧在地,锦鲤湖上万人高呼万尾锦鲤横空出世,霎那间金光闪耀,如仙子落入凡尘。 “好一个绝世佳人。” 沈妉心恍惚听闻身侧的赵環轻声喃语,与此同时,一个白衣男子飞身而上,行至美人跟前,将美人轻缓扶起。而后二人相互施礼,曲兮兮转身又朝万人微微欠身,只如此,便有不少狂热者纵身跃入湖中奋力朝那谪仙游去。 可他们尚未游出一小段,众目睽睽之下,那谪仙般的红衣便轻轻走到木栏边纵身一跃,沈妉心有幸见识了何谓万人惊呼。不待人们喘气,一袭白衣便飘然而至,众人定睛一望,又一声高过方才的惊呼。 沈妉心在瞧见那白衣男子时,心头便是一惊,再瞧见那袭同样的白衣女子时恨不得提刀而上。 “原来重金请曲姑娘一舞的是七皇子殿下啊。”沈妉心微笑着,咬牙切齿道。 “不然先生以为本公主当真是来凑热闹的?”赵環嘴角噙笑,望着那对男女眸底生寒。 “他们要作甚?”沈妉心胸口突突直跳。 “自然是昭告天下,求亲成婚。”赵環这时转过头看向她,在沈妉心眼里那笑容就是明摆着的不怀好意,她道:“先生怎的面有异色?” “无碍,许是晕船。”沈妉心强颜欢笑。 话音刚落,洪亮又清新的男子嗓音由湖中心扩散开来,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吾乃七皇子赵颐,而今借此良辰美景,当天下世人之面,只为聊表心意。赵颐倾心宋明月姑娘已久,不敢妄言生生世世,但求此生不负,倘若姑娘心意相通,赵颐愿以这天地为证这日月为媒娶姑娘为妻,不知姑娘,可愿下嫁?” -- 第153页 人潮呼声渐起,岸边处离着远泫然欲泣的多数是女子。可离湖中心稍近的,看清了宋明月容貌的青年俊彦们则百态各异,有自命不凡破口大骂的,也有震慑于赵颐身份低声咒骂的,但大多自认不如七皇子的风流倜傥转而感概赞叹。 沈妉心顾不得旁人作何感想,她只想此刻湖底下窜出来一条大长虫,一口将那世人眼中无暇如玉的白衣公子给生吞了才好。 老天爷许是格外偏爱这个胸口一马平川又姿色平平的苦命女子,沈妉心这厢念头刚起,那厢便当真应验了。只不过来的不是什么大长虫,而是数名玄衣蒙面的刺客,他们手中的利剑比起波光粼粼的湖面更为金光熠熠。 “有刺客!”沈妉心一把撑在窗沿上,几欲跃出。 所幸吕布英时刻戒备,眼疾手快就将一脚踏上窗沿的女先生给拉了下来。不等吕布英请缨,心急如焚的沈妉心便道:“吕布英,你快飞过去帮忙!” 那帮刺客心狠手辣,在沈妉心说话间便已斩杀了几个无关紧要的乐师,与身无长物的赵颐交上了手。即便是三岁孩童也瞧得出,在几名身手矫健的刺客围攻下武功不弱的七皇子殿下亦是双拳难敌四手,几个回合便落了下风,更何况还有个弱不禁风的宋明月。 吕布英一言不发,翻身跃出窗外,落下时脚尖在船沿处借力一踏,纵身向十步开外的一艘小扁舟。而后夺过船夫手中的长篙奋力向百灵画舫划去,沈妉心犹豫了一瞬便想跟去,刚转过身,就听赵環道:“七弟有母后护着,身边不乏武功高强之人,先生莫急,去了也是添乱。” “公主殿下说的在理,先生别去。”宋明珏上前拉住了沈妉心的胳膊,有些惊慌失措。 沈妉心兀然转头望向泰然自若的八公主,随即一愣,她朝左右望了一圈,问道:“世子呢?” “方才刺客现身时,他便已动身前去帮衬了。”赵環一眼撇了过来,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 沈妉心双目睁圆,“原来你们……” “先生在说什么?”赵環笑意渐浓,目光若有若无的撇了一眼宋明珏。 “明珏你下去吩咐一声,让他们把船开过去。”沈妉心盯着赵環,冷声道。 宋明珏立着不敢动弹,赵環的目光宛如一条毒蛇早已将他层层缠绕,只听她笑道:“没有本公主的吩咐,他们谁敢挪动半分?” 沈妉心怒极反笑,走到窗边,转头对宋明珏嘱咐道:“你好好待在这儿,有公主在,无人敢动你。” 言罢,她便毅然决然的纵身跃下。 船下水花声渐起。 第90章 不仅宋明珏惊的魂飞魄散,素来处变不惊的八公主亦是瞠目结舌,二人几乎同时快步走到窗边,低头向下张望。只见沈妉心宛如一尾游鱼,不慌不忙的朝百灵画舫游去,此刻如鱼得水用在沈妉心身上再贴切不过。 宋明珏暗自松了口气,余光瞥见身侧不足一人距离的赵環,瞬时那口气又提了上来,慌忙轻手轻脚朝边儿上挪开了两步。冷艳公主似全然不知,目光移向那画舫顶上的打斗中,面色凝重,却又不似在担忧夫君的安危。 围观的人群在沈妉心跃下船之前便炸开了锅,妇人紧抱怀中的孩子,丈夫则挡在身前开道,但总有年轻力壮又贪生怕死的汉子将妇人孩子挤的跌跌撞撞。不消片刻,岸边原本的人山人海便散去了一半,剩下的一半以为保颜面的纨绔子弟居多,看似面无波澜,心中不知多想遮了脸混入骚/乱的人群中溜之大吉。可佳人美婢在侧,只悔恨出门时带少了得力的扈从仆人。 湖边东面,那载着倾世美人的百灵画舫驶出之处,便有一墨衣公子气定神闲负手而立,他身侧稍矮半个头的俊秀公子却皱着眉,略有担忧道:“殿下,您为何非要亲自来?万一叫赵颐身边儿的人认出了您可如何是好?” 墨衣公子微微一笑,言辞无情,“不亲眼看着他死,我放心不下。” 俊秀公子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看着一名刺客一剑得手刺在了赵颐的肩头却被赵颐反手拧断了脖子,免不得又叹了口气,无精打采道:“此事若是被我爹知晓,可就不是禁足那般轻易了。” 墨衣公子侧头望来,脸上仍是和煦笑意,“赵颐若死,你爹也就无需再为此事费神劳心,那些不分昼夜为本皇子献上治国策的怀才之士也可正大光明踏入仕途,一心一意为国效力岂不更好?” “话虽如此……”三言两语间,俊秀公子瞧见一名武夫撑舟而来,飞身上顶台混入战局,一时间便有两名刺客被斩杀。 “褚云恒怎的不动手?还等什么?”俊秀公子面露焦急。 泰然处之的墨衣公子嘴角噙笑,“莫急,世子若不出手,赵環便对再咱们无用处,想必国公早已嘱咐过,只看他自己如何掂量。” “那人是谁?”俊秀公子指着一个正在奋力往画舫上爬的清瘦身影,惊呼道。 墨衣公子笑意敛去,微眯着双眼,亦是惊诧道:“沈妉心?她怎在此!?” “殿下,她若横插一脚那可是要出大事的!”俊秀公子心急如焚。正南门遇刺一事才过不久,沈妉心若是在此时又横出意外,蔡大家定不会善罢甘休。以蔡大家的身份,必定牵一发而动全身,毕竟刺杀七皇子一事牵扯庞大,哪怕被这老头儿嗅出一丝蛛丝马迹来,那便是满盘皆输。 -- 第154页 墨衣公子面目凝重,盯着画舫的方向沉默半晌,道:“此人虽为女子却心细异常,前些日子在绣庄偶遇她竟猜测出锦鲤湖遇袭一事是我指使,虽无凭证但此女心思太过缜密,她若出手相救倒戈相向,那本皇子便留她不得!” 俊秀公子一愣,“殿下的意思是……可蔡大家……” 墨衣公子笑意复如春光,看着他道:“死无对证,一个老道又能奈我何?” 可怜沈妉心百口莫辩,眼下她一心只想护得宋明月周全,至于风流倜傥的七皇子殿下是死是活当真与她没半毛钱干系。活着与当下的情形无异,死了倒还好,不论往后,至少小家碧玉不用沦为落入虎口的羊羔。 出水芙蓉与气喘吁吁趴在船头的沈妉心千差万别,但沈妉心顾不得这些,手脚并用的爬起来就冲入船舱,一股血腥味迎面扑来,映入眼帘的便是极为残忍的场面,地上横七竖八的倒着死相不甘,缺头抹脖的尸首。从衣着上看,想来是水云净的小厮婢女以及七皇子带来的仆从。沈妉心两眼一黑,跪在地上就狂吐了起来,所幸头顶上清晰可闻的刀剑碰撞声没让她昏厥过去。 沈妉心抹了一把脸上泪水和秽水,刚要站起身一个踉跄摔到了一具尸首身上,她抬眼就对上了这倒霉蛋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吓的她呜哇乱叫弹起身往后退去,只没退两步一脚踩在血水里又一屁股摔了个结结实实。沈妉心两眼冒金星,呻/吟了好半晌都没力站起来。就在此时,左边大敞开的窗户传来一阵出水声,沈妉心浑身一抖正欲挣扎着爬起身,就见一个玲珑身影跃窗而入。 那人黑衣尽湿,原本就紧致的夜行服此时更加贴身,叫人一看便知是个女子。沈妉心微微一愣,那女子瞧见她亦是一愣,似乎欲要上前搀扶她一把。可偏偏沈妉心在这个时候鬼使神差的道了一句:“傻/逼?” 那女子显是怒极,转身回旋一脚不带任何花式,直挺挺踹在沈妉心的腹部,将她踢出了画舫。 顶台上的宋明月正处在进退两难之际,有了吕布英的助阵虽形势稍缓,却仍是杯水车薪。即便不习武的她也看的出来,这些刺客显然有备而来,蛰伏已久,且身手不弱。寻常羽林卫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故而在他们上船时便已死伤大半,如今更是只剩下苦苦支撑的赵颐与吕布英二人。 宋明月心知自己留在此处只会徒增麻烦,可恨的是她不会水,听闻落水声时她几乎是下意识的低头望去,那湖面上泛起的水花中不多时便窜上来一个人头。她眨了眨眼,定睛望去,惊呼出声:“沈妉心!?” “什么?先生来了?”吕布英一个分神,叫刺客有机可乘,险些一剑穿心,所幸赵颐先前夺了一刺客的兵刃,飞身而来替吕布英翻手挑开了这一剑。 气息不匀的赵颐只来得及呵斥一声:“莫要分心!” 吕布英虽心有牵挂,但不得不强行压下心中杂念,眼前的刺客还有五人。金吾卫赶来至少仍需一炷香的时辰,拖延住这关乎生死的一炷香!吕布英脚下一沉,足尖发力,持刀的单手换成双手,而后高高跃起聚力朝围攻赵颐的四人迎面砍下。 水中如鱼的沈妉心闻声抬头望去,便瞧见倚在木栏边惊魂未定的宋明月。她深吸一口气,铆足了劲儿大喊道:“宋明月!跳下来!” 宋明月拼命摇头,“我不会水!” 沈妉心挥了挥手,“没事儿,我接着你,放心大胆的跳!” 有吕布英悍勇在前,给赵颐留了一口喘息的间隙,听闻二人的隔空对喊,不由得朝宋明月那头瞥了一眼,不禁愣住。宋明月似想都未想,攀上栏杆便一头栽了下去。 “殿下!莫要分神!”吕布英单手勉力弹开正面刺来的两剑,而后极速退至愣在原地的赵颐身侧,一脚将尊贵无比的七皇子踹了开去,将将躲过另一侧偷袭刺来的短剑。 与此同时,底下传来一声巨大的落水声。 身受五剑擦伤,衣冠面目全非的七皇子终于忍不住低声咒骂,抬头望去时原本五人的刺客不知何时又多了一人,那手持双短剑的女子想必就是方才偷袭未果的新入刺客。 可那女刺客并未气馁,提剑再度正面冲来,轻盈的步伐宛如飞禽掠过,根本不打算给赵颐一丁点喘息的机会。几个交锋后,赵颐不再一味躲避,迎头而上。因为这女子身手不凡,哪怕赵颐顶峰时期也不定能从她手下死里逃生,可堂堂七皇子岂能束手就擒? 沈妉心喝了几口湖水,谈不上什么滋味,险些还被乱抓乱蹬的小家碧玉扯开衣襟。人说溺水的人不论抓住什么至死都不会撒手,沈妉心如今深有体会。无论她怎么将宋明月往上拖,宋明月都在乱抓乱蹬中绝望的往下沉。 情急之下,沈妉心只得用尽全身气力将宋明月往画舫边上拖,所幸落水处离船尾近,有了足以依附的桨叶,这才彻底稳住了仿佛吃了秤砣的宋明月。 “我的姑奶奶您可别蹬了,再蹬咱们真要沉湖了。”沈妉心话音刚落,就被宋明月胡乱挥舞的小手打了一嘴巴子。 这一下清脆的响亮声豁然震醒了宋明月,她顺着沈妉心牵引的手抓住了桨叶,喘匀了气息,便怯生生的望着沈妉心,有些青紫的唇瓣颤抖了两下,轻声道:“疼吗?我不是有意的。” 沈妉心咧嘴一笑,“没事儿,值了。” -- 第155页 看着虽面色苍白,却是真正出水芙蓉的宋明月,沈妉心不合时宜的心猿意马。她抬手指着嘴角,一本正经道:“你若过意不去,亲一下可缓解我的疼痛。” 下一刻,小家碧玉沾着水珠的秋水眸里就迸发出了凛冽的杀意,沈妉心及时移开目光四下张望,不远处一叶扁舟恰巧映入眼帘。沈妉心微微眯起眼仔细观察了一番,她记得方才吕布英强行征用的小舟早已落荒而逃,经过她身边时任凭她喊叫都不答应。眼下谁人还有胆子独行靠近此处? “你在瞧什么?”宋明月此时显然也没了主张,不由问道。 沈妉心收敛心思,回过头道:“方才我入了舱内,里头已经呆不得了,那有一小舟我游过去瞧瞧,你就待在这里。”沈妉心亦是难以权衡,可若要她回那船舱,她宁肯甘冒风险去那小舟试上一试。 于是,不等宋明月阻拦,沈妉心一脚蹬在船上,借力划出老远。宋明月强忍下心中惊惧,死死抓紧桨叶,指节已然泛白。可沈妉心只游出了一半便忽然停了下来,宋明月目不转睛的看着,心底骤然起寒。 凭借不俗的眼力,沈妉心看清三丈之外的小舟上有一个身影,藏身在舟腹的阴影中,夜行衣蒙着面,未露刀剑,但那双杀伐狠绝的眸子却令她不寒而栗。沈妉心只与那人对峙了片刻,猛然深吸一口气,沉入湖中,遁去了身形。 宋明月惊的魂飞魄散,正不知如何是好时,一道横空出世的身影从她头顶上掠过似落在了画舫顶台。下一刻惨叫声骤然响起,不绝于耳。 “陈孤月!?” 赵颐惊呼。 第91章 沈妉心潜游折回,刚露出头就听见了头顶的惊呼声。可未等她再辨认,宋明月的拳脚便如雨点般砸了下来。虽是花拳绣腿,但仍将几近竭力的沈妉心给砸回了湖里。 宋明月看着水面上近在咫尺的小水花,怔了怔神,随即她慢慢睁圆了眼,仰头声嘶力竭的呼喊:“救命——!” 一道魁梧的黑影从头顶应声落下,在宋明月身边砸出巨大的水花,而后湖面彻底恢复平静。宋明月抿着泛白的嘴唇,死死的盯着沈妉心沉落的水面,心中再难抑制。那一瞬,仿佛天塌地陷。 仙风道骨依旧的麻衣老儒生左手负剑飘落在船尾,他低头望去,对上宋明月那通红的双眼,一时间亦是五味杂陈。随即陈孤月翻身而下,一手捞起宋明月的胳膊,一脚轻点在涟漪微荡的水面便将人稳稳带上了船。 宋明月跪坐在船板上,仍目不转睛的看着金光粼粼的湖面,言辞低愤:“师父为何不早些出手?” 以沈妉心的反应,那叶扁舟上必定是刺客留下的后手。众目睽睽之下刺杀天潢子嗣,若不能一击必杀何人甘愿冒此等风险。金吾卫的脚程想必那幕后操纵者也早已算计在内,今日赵颐必死无疑。可远在城西大理寺的陈孤月却在千钧一发之际恰好赶到,及时出手相助,如何不令心思敏捷的宋明月生疑? “她命不该绝。”老儒生淡漠道。 “所指何人?”宋明月转头质问。 老儒生意味深长的道:“皆是。” 话音刚落,湖面水花四溅,老儒生一剑挑起角落处的麻绳,宛如一条灵活的小蛇般落在吕布英的手中。身形魁梧却格外矫健的年轻郎将来不及言谢,手臂绷紧发力,飞身上了船,另一只手揽着毫无生气的沈妉心。 “她如何?”宋明月手脚并用爬到沈妉心身侧,见她口目紧闭,胸无起伏登时心下大乱,“如何能救?” 吕布英抬眼便瞧见宋小娘子泪眼婆娑,方寸大乱的模样,不由得跟着手足无措起来。 “究竟有无法子!?你倒是说啊!”宋明月嘶吼着,状若癫狂。 吕布英心头一震,指着沈妉心的胸口道:“先生是溺水,只要能将胸腹中的水吐出来便可无碍。”说着,他拙劣的比划了一个手锤的姿势。 宋明月仿佛如有神助,脑中霎那间闪过儿时弟弟宋明珏落水时的场景。她不再迟疑,一手覆在沈妉心的胸口,一手握拳高高扬起狠力砸在手背上,十数下后她义无反顾的掰开沈妉心的嘴,深吸一口气以嘴渡气。 如此反复,白皙的手背从微微泛红,到明显红肿,两瓣同样娇嫩的唇无数次的触碰。吕布英从起先的惊诧,到最后的平静。面无表情的汉子情不自禁道:“卑职寻到先生时,已离湖底不远,那时先生便没了动静,宋小娘子……” “不,她还活着。”宋明月平声静气,手中动作不曾迟疑片刻。 铮铮铁骨的年轻郎将瞬时红了眼眶。 一直冷眼旁观的老儒生轻叹一声,举步上前,一把钳住了那再度扬起的红肿拳头,沉声道:“让为师来,可否救活,全凭天意。” 吕布英依照陈孤月的吩咐,将软弱无骨的沈妉心搀扶起来,保持站立的姿势。只见陈孤月抬手为掌,眨眼间便击在沈妉心的腹部,宋明月的心跟着一揪。沈妉心立刻哇的吐出了一大口水,吕布英赶忙以指探鼻息,惊喜道:“活了!” 宋明月亦是难掩欣喜,才要开口言谢,头顶便传来赵颐不轻不重的赞赏声:“陈国士好功夫,以巧力通心脉,却不伤及肺腑,此等精妙手法旁人望尘莫及呀。” 老儒生颔首含笑,“殿下廖赞。” 一阵急促的咳嗽声打断了二人波涛暗涌的相谈甚欢,宋明月顾不得自身狼狈,赶忙上前与吕布英一同合力将沈妉心轻缓放在船栏边,不时替她拍背顺气。赵颐面目生寒的模样,尽数落在陈孤月眼中。老儒生不着痕迹的收回目光,定定望向那个悠悠转醒的女先生。 -- 第156页 沈妉心犹记自己沉入了湖底,亮光一点点褪去,暗沉的漆黑裹挟而来,那一瞬恍若隔世。于是她闭上了眼,等候再度重获新生。与来时不同的是,她心有不甘。那丝丝缕缕与宋明月剪不断理还乱的缘分似拉扯着她,不让她就此沉沦。睁眼便是宋明月那张梨花带雨的倾世容颜,她虚弱无力的笑了笑,仍是胡言乱语道:“阎王嫌我长的丑,不收我。” 宋明月又哭又笑,照着沈妉心的肩头就是一记粉拳,嗔怪道:“你这般弱不禁风,连我也招架不住,活该阎王不收你!” 顶台上衣衫褴褛略显狼狈的七皇子殿下瞧见这对狗女女旁若无人的打情骂俏险些血气翻涌而上,他冷哼一声背过身去,干脆眼不见为净。老儒生面色尴尬,欲要出言阻止,就见方才还半死不活的沈妉心猛然虎躯一震,抬手指着他大呼小叫:“老陈头儿!你,你,你会武功!?” 这一声顺其自然且中气十足的老陈头儿令仙人气度的陈孤月也招架不住,皮笑肉不笑的道:“老夫何曾否认过?” “你……你不厚道啊!”沈妉心险些被老陈头儿的厚颜给噎住,所幸脑袋瓜子未进水,沈妉心环视周遭,又问道:“那些刺客呢?” 陈孤月稍稍昂首挺胸,笑道:“自然是被老夫尽数斩杀。” “什么!?”沈妉心惊呼,手撑着船栏就颤颤巍巍站了起来,“尸首在何处,领我去瞧瞧。” 宋明月心头一惊,一面搀扶住她,一面小声道:“你识得那些刺客的身份?” 沈妉心微微摇头,眉头紧锁,“我也不敢断定。”而后她朝船舱瞧了一眼,脚下却未动。 吕布英此时心有灵犀一般,温声道:“先生行动不便,卑职带您登顶。”言罢,吕布英一手揽过沈妉心纤细的腰肢,提气而上。稳稳落在顶台的沈妉心来不及感叹轻功之玄妙,便被眼前的场景所震慑。 船板上十数道交错的裂痕触目惊心,死无全尸的尸首更是令人心生胆寒。沈妉心怔在原地,半晌没有动弹。一旁称不上玉树临风却仍姿态潇洒自如的七皇子讥笑道:“先生已是庙堂中人,怎的连这点胆魄都没有,看来那时正南门外先生不过是侥幸逃过一劫而已,还是说,先生终究是个女子?” 天潢子嗣中唯独这个老天过分眷顾的嫡子对沈妉心不屑一顾,有身为中宫之主的母后为其铺就坦荡大道,仿佛任何想要的皆可手到擒来。与赵環自欺欺人的不可一世不同,高高在上的赵颐脚下踩的是一根玄铁造就的擎天柱。 可沈妉心这个世外人偏偏不买他的帐,目中无他的径直朝一具尚且完好的女子尸首走去。那女子死不瞑目,歪着头看向西面,沈妉心俯下身,双指拽住了女子蒙面黑布的一角。她看着女子略微熟悉的眉眼不知多久,而后猛然用力往下一扯。 沈妉心只觉胸口一滞,一股温热便从眼底决堤而出。惊讶、骇然、恐惧、悲凉、彷徨各色心绪一股脑儿绞在心间百转千回,久难平复。她不敢发出声响,扑在尸首旁哽咽干呕,仿佛又死了一遍。 昔日小婢女伶牙俐齿指着她鼻子破口大骂的光景,回想起来竟无比的亲切。如今那个名叫翠脔,一心一意想为曲兮兮寻个如意郎君的小婢女却成了一具冰冷的尸首。她望着的方向,正是水云净的方向。 吕布英瞥见赵颐剑眉微凝,忍不住上前几步,低唤了几句先生。不待沈妉心回应,赵颐块步而来,停在沈妉心身后询问道:“先生可是识得此女?” 这一声唤回了沈妉心的思绪,她强压下心头悲愤,不着痕迹的抹了把脸,晃晃悠悠站起身,背对着赵颐平声道:“下官本已上了船,在舱内曾遇上这女刺客,被她一脚踹落了湖。初看身形原以为是那夜正南门的刺客,可眼下细看却不是同一人。” “何以见得?”赵颐有心追问。二者都是蒙面,仅从身形如何辨认?这般断言笃定,除非地下躺着的这个沈妉心原本便相识。 可惜才思敏捷的七皇子殿下失之毫厘,沈妉心缓缓转身,侧目而视,嘴角噙笑道:“那女刺客旁的我记不得,胸前之伟岸却比这女子丰盈的多。” 赵颐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情不自禁低头朝那尸身望去。沈妉心会心一笑,继而又道:“殿下的眼里怕是极少流连过这等醉人风景吧?” 赵颐神色微变,“此话何意?” 经此一战足以自证身手的吕布英忽然道:“是金吾卫。” 沈妉心与赵颐不约而同朝岸边望去,铜甲森然的骑士奔腾而来,沈妉心偷偷瞥了面色阴沉的七皇子一眼,嘴角扬起一抹冷笑。武力显然在吕布英之上的赵颐竟没察觉轰鸣的马蹄声,足以证明方才他已心中紊乱。既已抛砖引玉,接下来便依计行事。 赵颐吩咐金吾卫清扫后,便一言不发的独自先行回了宫,连当众求亲倾心已久的宋小娘子都视若无睹。沈妉心更加确信先前的猜测,住在七皇子殿下心里头的人绝不会是宋明月。 上岸前,沈妉心回头看了一眼翠脔,当着吕布英的面,走上前将那双曾鲜活灵动的眼眸轻轻合上。 湖面骤然翻腾,她举眸望着万鲤朝天,轻声诉语,“生而为人,你且修身,你且渡人,你且如水,居善渊便为善,居恶渊便为恶,故无尤矣。” 第92章 五月榴花妖艳烘,绿杨带雨垂垂重。 -- 第157页 雨过不知人去处,一池草色万蛙鸣。 楚江横跨南北,将南晋腹地一割为二,往东延绵至江南以南,往西侵入北晋腹地。位于江北的京畿陇城,每逢五月便是连天的大雨。三十六厢房前的小院不知何时种上了几株芭蕉,雨打芭蕉叶,声声脆。 沈妉心却听的心烦意乱,她怀里抱着暖炉,躺在春闹从前堂小庭院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搬来的黄梨木榻上,愁容满面。晌午时太医院的大夫来过,给沈妉心把了脉,开了方子,并嘱咐照顾沈妉心起居的小春闹每两个时辰喝一副,万不可再受凉风。春闹看了一眼躺在房门口病怏怏的沈先生,苦笑着满口答应。 今日已是五月初八,先生的高热一直未退,可依旧我行我素把大夫的叮嘱全然当作了耳旁风。仅仅三日,先生整个人都消瘦了一大圈。宋小娘子那日回宫便被大婢女红鸾接去了济天宫,直至今日也未曾来看过先生一眼。 先生是不是要死了? 小侍童春闹蹲在瓦炉前,熟稔的添了些柴火,而后仰头望着黑压压的天幕不禁悲从中来。神出鬼没的蔡大家不知何时来的,春闹欲起身见礼,不苟言笑的老道破天荒收敛了一身煞气,摆了摆手温声道:“先生可好些了?” 春闹难过的摇了摇头,撇了一眼灶台上的笼屉,幽幽道:“大夫虽嘱咐要吃的清淡些,可先生这几日就只喝下了一碗清粥,今日的粥已温过三回,先生却总说不想吃。大家,您去劝劝先生吧。” 老道长叹了口气,倚着门框坐在门槛儿上,也不嫌弃堂前的油渍。他望着天似在自语,“平日里先生做好吃的总是给你留一份儿,院里小崽子们的衣衫也属你的最新,总算没白疼你。可人的心思呐,若是劝几句便管用,这世间又哪儿来那么多纷争与杀戮。人心不灭,何以太平。” 少年心性的春闹稚嫩的脸庞上多是不解,“大家说的话,小的听不懂。先生这般下去,是不是没救了?” 老道回头望来,眼中霎时迸出一道寒光,瞧的春闹手中蒲扇一滞,他道:“沈先生若是死了,于你有何益?还是赵氶有甚法子能叫她起死回生?” 春闹呆滞了片刻,忽然几步跨到蔡寻跟前,跪地求饶,磕头道:“大家饶命,宫杖,鞭打,逐出宫都行,只求大家饶小的一条贱命!” 老道哈哈一笑,转过头继续望着天,道:“你倒是院里最为机灵的一个,不怪赵氶看上你,险些叫老夫也以为你是赵冶的眼线。春闹啊……”老道轻叹,“这名儿没取差。” 春闹惊惧交加,缓缓抬起头看着老道不甚宽阔的背影,心底的寒意肆意弥漫。 安德海在赵宗谦的眼神准允下,轻手轻脚上前抬手迟疑了片刻,而后在沈妉心肩头轻轻拍了两下,小声唤道:“沈先生,沈大人,醒醒。” 沉醉于梦乡的女先生毫无反应。 安德海苦着脸回头看了一眼赵宗谦,目光冷峻的皇帝陛下微微眯了眼,安德海心头一颤,扬起手一巴掌就扇在沈妉心的肩膀上,紧接着大吼一声:“陛下驾到!” 安德海这一声吼带了气劲,虽不及震耳欲聋,却能灌入五脏六腑。沈妉心浑身一震,就从榻上弹了起来,所幸安德海身手不俗,眼疾手快的救下了她怀中抛出的暖炉,人可就没那么幸运,直接一屁股跌坐在地,一声直冲云霄的哀嚎。 睡眼惺忪的沈妉心揉着屁股,四顾张望,口中喃呢:“哪儿呢?陛下在哪儿呢?” 安德海于心不忍,上前拍了拍她的肩头,而后朝身后一指,“还不赶紧叩见陛下。” 沈妉心茫然望去,怔了片刻,就地跪好,稽首道:“微臣叩见陛下。” “起来。”赵宗谦面无表情的俯视着她,言辞不悦。 沈妉心好似充耳不闻,这一头磕下去就再也没起身的意思。场面僵持了半晌,心思敏捷的安德海撇了一眼不动如山的皇帝陛下,小声道:“先生请起身。” 但沈妉心仍是无动于衷,安德海又撇了一眼皇帝陛下,心惊胆战的扯了扯沈妉心的衣袖,沈妉心这才把脑袋转了弯儿,却是半阖着眼道:“公公何事?” 在天子跟前神游天外的人,伺候了十二载的海公公着实没见过。要不然常言道,有其父必有其子呢,这对师徒每每都叫海公公手足无措。赵宗谦没了耐性,一手拂开进退两难的安德海,一面道:“沈妉心,朕有话问你。” 沈妉心尚算识相,在海公公焦急的目光中缓缓直起身,道:“陛下请问。” 赵宗谦眉峰微颤,顿了片刻,道:“三日前,你在锦鲤湖可有瞧见什么人?” 沈妉心轻轻一笑,换了姿势席地而坐,直言不讳道:“陛下希望微臣瞧见的人是谁?是相府的人,褚家的人,还是哪位皇子殿下?” 赵宗谦微微眯眼,审视着这个堪比青年才俊的女先生,如此行径出挑与那日在船上一般无二。他不怒反笑道:“宋家孤女险些惨遭不测,不论你见着了谁都与那人脱不开干系,为何要包庇?” 沈妉心轻摇头,“微臣救人心切,谁也不曾瞧见。” 负手而立的草莽君王不怒自威,沉声道:“沈妉心你女扮男装已是欺君之罪,莫以为一个蔡寻便可保你一世无忧。” 沈妉心临危不惧,举目迎上那双冷峻的眸子,平声道:“金銮殿上君无戏言,陛下虽是草莽出身,却亦是盖世英雄,断然做不出这等小人之举。” -- 第158页 赵宗谦不动声色,胸口却微有起伏,沈妉心会心一笑,道:“陛下何时将吕郎将归还于臣?” 一旁的安德海小心肝儿直打颤,前些日子陈孤月被打入天牢的情形仍历历在目。这个分不清是不知天高地厚还是艺高人胆大的女先生宛如在刀尖儿上走了一遭,竟还能笑的出来!? 孰料,万人之上的男子只是冷哼一声,“明日就让他回来。” 言罢,赵宗谦转身欲走,还颇为体谅的道了一句:“先生好生养病,择日朕还得好好赏赐先生。” “臣斗胆问陛下。”沈妉心不知死活的忽然提高了嗓门,“倘若这世上真有长生之法,陛下可仍愿将江山交予后人!” 眼眸冷峻的天子猛然回身,一缕精芒在眼底涌起,“长生之法!?” “正是!” 沈妉心话音刚落,一只带着酸臭味儿的靴子不偏不倚砸在她脑袋上,病体虚弱的沈妉心毫无挣扎,应声栽倒。一颠一跛急切走来的老道赶忙作揖道:“逆徒胡言乱语,还望陛下宽宏大量,不与这疯傻儿计较。万物生死皆顺应天道,陛下乃天子之躯,自然万寿无疆。” 赵宗谦沉默了片刻,冷声道:“蔡寻,你这徒儿既与此事有牵连,无论如何你都需给朕一个交代。” 老道这回没有半分推辞,只将佝偻的身形躬的更低,“老臣遵旨。” 沈妉心哼哼唧唧爬起身,茫然环顾,瞧见蔡寻立在一旁,脚下少了一只靴子,愤然道:“老蔡头儿!你又拿靴子砸我!” 老道默不作声,上前一杨手,沈妉心本能的身子往后倾斜,抬手挡在面前。可那巴掌却未能如约而至,沈妉心缓缓放下手,便见满脸怒容的老道嘴唇发颤。她怯生生的低下头,小声道:“师父您别生气,徒儿知错了。” 老道狠狠甩开手,背对着她深吸了一口气,仍是境难平。沈妉心拾起那只臭靴子,缓缓放在老道脚边,“师父穿鞋,莫要着凉。” 老道猛然转过身,指着她的鼻尖骂道:“你是否要生生毁了赵氏一族才甘心!?” 沈妉心低着头,沉默了良久,而后她端正跪好,给蔡寻磕了个响头,闷声道:“求师父成全!” 蔡寻缓缓闭眼,重重叹了口气,“仅为了一个宋明月?” 沈妉心直起身,目光熠熠,朗声道:“是!” 见蔡寻面色悲凉,沈妉心又磕头道:“徒儿不孝,师父恩重如山无以为报,可他们不仁徒儿又何必有义。如今身在泥藻,莫说是徒儿,他们亦不会轻易放过师父。师父曾言天底下最多的便是可怜人,可徒儿以为,天底下最多的却是那野心勃勃之人。南晋没了赵氏,便会有他人取而代之,是好是坏自有天分晓,弱肉强食,物竞天择。” “说的好。”老道不由得笑起来,笑声愈发洪亮,最后仰头大笑,“说的好,说的好啊!” “师父……”沈妉心怯弱的唤了声。 蔡寻笑着叹了口气,弯腰拾起靴子穿上,而后道:“走,为师领你去济天宫。” “去……去哪儿做甚?”沈妉心委实担心这疯癫老道做出什么骇人之举。 蔡寻眯眼笑道:“你这几日茶饭不思不就是因为她吗?” “可……” “可什么?如此大逆不道的话都叫你说的天花乱坠冠冕堂皇,还有什么是不可的!”蔡寻骤然脸色大变,暴怒不已。 沈妉心欲言又止,不敢造次,蔡寻又道:“为师虽不问天下事,可不论是弱肉强食还是物竞天择,为师只知顺其自然,倘若是他赵氏运势已尽,自食其果,为师绝不阻拦!可若是你从中作梗,便决计不行!” 言罢,老道愤然拂袖而去。 沈妉心茫然遥望,可如今的她怎么也想不到日后不久,她再猛然回想起今日蔡寻的话时,震惊的无以复加。 第93章 陇城阴雨散去时,沈妉心染的风寒也好了大半,宋明珏来探望时几度欲言又止,沈妉心便也乐得缄默不言。老蔡头儿还在为那日的事儿与她置气,沈妉心嚷嚷着要要大鱼大肉,老蔡头儿硬是充耳不闻,只往咸菜萝卜的碗里加了一个鸡蛋。沈妉心以绝食抗议到底,谁知第二日六皇子就带着两大盒子的好酒好菜登门拜访。 照例,吃饱喝足之后,沈妉心留了半只鸡给春闹。只是以往欣喜若狂的少年这次居然彬彬有礼,所幸有好吃好喝时的沈妉心大抵就如三岁孩童,对旁的皆不上心。 老蔡头儿那日应承了皇帝老子,七皇子遇刺一事得给个交代。于是厚着脸皮蹭吃蹭喝完了,就要拍屁股走人。沈妉心来不及将塞在牙缝中的鱼刺给剔出来,呲牙咧嘴道:“诶!师父您慢着,可不能就这么白吃白喝呀,若是徒儿自掏腰包便也罢了,这可是承了人六皇子的情!” 老道故作沉思,咂巴着嘴道:“要不为师给你吐出来?” “别别别。”沈妉心嫌恶的摆手,“徒儿问您一件事儿,老陈头儿几时功夫那么好的?” 蓬头不垢面的老道扣着鼻孔,没好气道:“救了你一命,就真当他是神仙下凡呐?老神棍若是没些武功傍身,给人瞎算卦岂不成日被人撵着追打?有甚好稀奇的?” 沈妉心随意从一桌面的狼藉中拣了根鸡骨头,在半空中鬼画符的比划了一下,“那画舫顶上的剑气痕迹徒儿可瞧的一清二楚,岂止是一些,老陈头儿决计是高手中的高手啊!” -- 第159页 老道冷哼一声,不屑于顾道:“但凡没点惊世骇俗的本事,谁人又敢常伴君王侧?”老道转身离去,摆了摆手,“你不知道的事儿还多着呢。” “师父您别走啊,您知道就给徒儿说道说道啊!”沈妉心的手缓缓垂落,看着老道毅然决然的背影,做了个鬼脸。 当夜,太医院的大夫又火急火燎的往青墨院赶来,缘由是沈先生吃多了,积食了,生生哀嚎了大半宿。 听闻此消息的七皇子殿下低头瞧了一眼手中的蔗子酥,不由笑道:“近日六哥可算勤快的很,这宝露堂的蔗子酥一日才出炉三十只,据说辰时之前便要卖空,没给沈先生稍去一二只,还算六哥手下留情。否则如此下去,那沈先生在母后诞辰前也出不得门。” “颐儿的伤势如何了?”皇后娘娘望着赵颐的眼中满是宠溺。 “均是擦伤,现已落了痂。”一旁娟好静秀的宋明月出声道。 “多亏明月照料的周到。”赵颐毫不吝啬的褒奖道,他拍了拍手上残渣碎屑,拉起宋明月的手,“儿子落下了几堂功课,这就先行回去了。” “去吧。”皇后娘娘难得一见的和颜悦色,瞧着二人如胶似漆的模样,笑意不觉温和许多。 二人并肩出了如意殿,向南往祥瑞殿去。四下无人时,赵颐便松开了宋明月的手,脸上的和煦笑意一同收敛起来,他目视前方道:“既然六哥都这般殷勤不怠,本皇子是不是也该去探望一番沈先生,毕竟那日她的功劳最大,若是没有她兴许本皇子早已是刺客的剑下亡魂。” “殿下何时去?明月好备些礼品。”宋明月平淡道。 赵颐忽然驻步,回头看向古井无波的宋明月,细细打量了她一阵,嘴角噙笑:“这么些时日,你就不想见见她?” “自然想,可得知她安然无恙,明月自也安心。”宋明月毫不躲闪的迎上赵颐探寻的目光。 自寻无趣的七皇子殿下继而举步前行,漠然道:“既然想去那便去吧,本皇子还有功课,就不去了。” “谢殿下。”宋明月微微欠身。 济天宫有自己的厨子,从宫外运送而来的新鲜果蔬也是先由济天宫任意挑选,而后才送往尚食局等地。都说皇帝陛下对皇后娘娘宠溺有加,明面儿上看来可见一斑。于是,在宫里上下都知晓宋明月这个未来皇子妃的身份下,她堂而皇之的给沈妉心开了一桌小灶。 隔日,宋明月正拎着食盒独自前往青墨院,才走到院门口时,便见沈妉心与吕布英一前一后出了门来,她正讶异沈妉心是如何得知她要来时,就瞧见了沈妉心脸上遮掩不住的慌乱。 气沉丹田的宋明月块步上前,莞尔笑道:“先生这是要出门?” 沈妉心眼珠子一转,指着隔壁的院落道:“不,只是去隔壁借些宣纸。” 宋明月好脾性道:“一道之隔,还需吕郎将跟随?” 一旁的吕布英倒是面不改色,只是目光不敢看向宋小娘子半分,沈妉心讪笑着继续胡说八道,“这不近来不太平嘛,虽无人关心我的生死,但我也不能赶着去投胎不是。” “是吗?既如此,那先生就当明月不曾来过,告辞。” 所谓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沈妉心一嘴的酸味,人小家碧玉却不买帐。言罢,当真就转身欲走。沈妉心急切跳下石阶,也不顾踉跄着险些跌倒,一把拉住了宋明月的胳膊,嘴上却仍不松口道:“哎呀,来都来了,急着回去伺候谁啊?” 小家碧玉斜眼瞧来,目光冰寒至极,不由分说甩开了她的手,冷笑道:“伺候谁也不伺候你。” 沈妉心暗自咒骂一声,怎就管不住自个儿的这张臭嘴?一面拦在宋明月跟前,赔笑道:“别别别,小的不用您伺候,小的伺候您还不成吗?”说着,她殷切的接过宋明月手中的食盒,一面拉着她往里走,“您说小的见您一面也不容易,至少喝杯茶再走。” 若不是宋小娘子深知此人德行,早就拂袖而去,当下也只得半推半就跟着进了院门。去小庭院的几步脚程间隙,心如发丝的宋明月已将沈妉心上下打量了个遍,不禁暗自叹息,果真轻减了许多。 被沈妉心私下里教说了无数回的耿直汉子,如今眼力也是有所长进,只跟随到了廊道口处,便自觉留下望风。沈妉心为了弥补过失,偷偷摸摸的去花圃那摘了一片甘星的绿叶,当真给宋明月泡了一盏茶。 宋明月本就无心与沈妉心促膝长谈,她甚至不知暗地是否有人跟随,但瞧见吕布英面无异色,便冒着风险,直言道:“那日你在顶台究竟看见了什么?回宫的路上便已魂不守舍?” 沈妉心心头一震,面上波澜不惊道:“我瞧见的赵颐也瞧见了,他就没与你说什么?” 玲珑心思的宋明月虽无探人心的本事,却深知沈妉心,她轻叹一声:“莫要瞒我,有何是与我也不能说的?” 只见沈妉心微微垂头,瞬时便红了眼眶,宋明月胸口一滞却不忍出声。半晌过后,沈妉心才深吸了一口气,抬头笑道:“本也无意瞒你,只是不知如何开口,这么些天过去了,我始终未曾想明白,为何那日死在陈孤月手下的女刺客竟是翠脔姑娘。” “翠脔?”宋明月心神一荡,随即记起,曲兮兮身边的婢女就唤做翠脔。 “其实方才你若是没来,我已在去水云净的路上。”沈妉心眨了眨眼,抬头仰望,“我想亲口问问,她究竟是何人,接近我的目的何在。也想亲耳听听,她是如何回答的。” -- 第160页 宋明月不敢妄称对沈妉心了如指掌,除却她的身世,便是因为这位艳绝四方的曲花魁。平日里沈妉心对其极少提及,甚至没有半分思念之意,可眼下仅仅是那女子身侧的一名小婢女,却几度叫她泫然欲泣。 这是何种情谊?是否与沈妉心对自己的一样?既关心牵挂,时常又倍感若有若无? “不说这些了,你尝尝这茶水。”沈妉心将茶盏往宋明月跟前又推了一步。 忧心仲仲的宋明月不曾多想,依言抿了一口,顿觉一股奇异的清香直窜肺腑,而后更能清晰的感觉到其顺着筋脉游走向四肢百骸。 宋明月不觉脱口道:“这是何物?” “这是甘星,既是花亦是草,泡茶饮用可令人醒脑提神,添入香中可使人安稳入眠。”沈妉心放入一片绿叶到自己的茶盏里,似迫不及待般喝下一大口,竟浑不觉茶水滚烫,“只是喝多了,有些上瘾。” 宋明月撇了一眼清澈茶水上漂浮着的寻常绿叶,看向沈妉心,道:“恐怕上瘾的不是这茶水,而是先生身处雾中却不知吧。” 被戳破心思的沈妉心亦如平常,懒笑道:“哪是不知,只是走不出来罢了。” 死个人罢了,在这巍峨皇城中是再不过稀疏平常的事,哪怕是身边较为熟悉的人。可沈妉心却伤感至极,若是人人都如此伤秋悲春,哪儿还有心思顾及旁的?宋明月不由的认定,那女子在沈妉心心里尤为重要。 既如此,那以往那些看似深情的言语又有几分真几分假?还是沈妉心对所有人都是如此?念及此,宋明月又记起了正南门惨死的老马夫,沈妉心同样消沉了一段时日。 忽然,宋明月竟觉着她对沈妉心,根本一丁点儿都算不得了解。 “我一会儿还是要出宫去。”沈妉心饮尽杯中茶,如是道。 宋明月犹豫了片刻,仍是道:“今日赵颐原想随我一同来,可最后借故推辞了。他似有些不敢见你?” 沈妉心站起身舒展了一下身子,呵呵笑道:“那日在锦鲤湖我给了他个谜面,想来是猜到了谜底,却又不敢来我这证实。无妨,再等几日,他终归是要来的。” “我知道了。”宋明月跟着起身,不经意看了一眼放置在一旁食盒,“前段日子淮阳郡上贡了一批小红椒,我特意嘱咐济天宫的厨子给你多放了些。” 沈妉心欢天喜地的上前抱住了宋明月,“知我者,明月也。” 第94章 街道仍旧热闹非凡,沿途门铺仍旧人来人往,甚至茶楼听书的人都比平日多出了几倍。有些当日在锦鲤湖见过那场惊心动魄刺杀的人依旧听的津津有味,时不时还有与那说书先生争论几句。 事不关己,人心不古。 “也是,大家都过的不容易,既没那闲心,也没那本事,哪管他人遭难。”沈妉心放下帘子,略发感概。 马车停驻,吕布英厚实的嗓音传来,“先生,缝喜楼到了。” 沈妉心想了想,叹了口气,“拣几样他家的招牌菜就是了。” 手脚麻利的吕布英来回不过耽误了半柱香的时辰,继而驱着马车往八百里窑去。沈妉心撇了一眼身侧散发着诱人香气的食盒,面色又深沉了几分。 “本先生难得破费,你竟敢不赏脸?”沈妉心立在高门牌坊下,看着寸步不离马车,面露拘谨的年轻郎将,“这大白日里姑娘们都在睡觉,你还怕扰了她们清梦不成?” 吕布英无动于衷,局促不安。 “嘿!”沈妉心一叉腰,撸起袖管,“怎么着?这会儿你就不担心本先生的安危了?” 秉公任直的汉子听了这话,默然从车上拎起食盒,一言不发的行至沈妉心跟前,低声道:“此乃重罪。” 沈妉心哭笑不得,“四公主来得,七皇子来得,怎的轮到本先生便有罪了?” “先生怎知四公主……”吕布英话刚出口,便自觉失言。 沈妉心讥笑一声,不再多言,转身朝巷子里去。年轻郎将愣了一瞬,按下心思,赶忙紧随其后。最终,巧舌如簧的女先生还是未能如愿,自有坚持的年轻郎将躬身拱手,目送沈妉心独自拎着食盒上了云曳小楼。 水云净的老鸨儿是个精明人,再收了沈妉心百两银票后未着妆容的素颜上露出了婉约又妩媚的笑容,瞧的一旁的年轻郎将心底发怵。但他似又开了几分眼界,终于有些明白那些胭脂水粉铺子为何被称为女子的第二个人生。 沈妉心缓步拾阶而上,记忆如流水溢出,仿佛耳畔还能听见翠脔那一声声宛如鸟雀般叽叽喳喳的欢快声。 “先生许久不来,怎的还未把我家姑娘忘记?” “先生难道不知我家姑娘不喜缝喜楼的菜色,还是舍不得到隔壁的八宝楼花银子?” 先生,先生…… “先生我家姑娘命苦,若是日后寻不到那良人,先生可不能食言,否则奴婢拼了性命也要找先生讨个说法!” “先生如今名声显赫,何时才能为奴婢也画上一副?” 曲兮兮立在廊道,闻声转头望去,只见沈妉心手里拎着食盒呆愣的站在廊道口处,目光似在望向她,又似透过了她追寻那不知何处的远方。眼底含着泪,竟不自知。 初夏的节气却如春日里般阴晴不定,二人相立遥望,不知多久,乌云盖日飘起了小雨。 -- 第161页 “先生来了。”曲兮兮妆容简素,温婉的嗓音同雨声一起落在了沈妉心的耳畔。 沈妉心轻轻眨眼,淌着泪笑道:“我来迟了一些。” 曲兮兮兀的胸口揪起,踏出一步,却迟迟未踏出第二步,只轻笑道:“来了便好,进屋里说话。” 沈妉心刚将食盒放置在桌上,还未来及的打量多日不见的曲姑娘,便听她先道:“先生若是来问话的,那便请回吧,奴家无话可说。” 沈妉心抽回的手悬在半空顿了一刻,而后咧嘴一笑,“哪儿能啊,我就是来看看你,陪你说说话的,怕你吃不好这不还特地带了好酒好菜来。曲姑娘总不能这点儿薄面也不给吧?” 曲兮兮面有歉意,“既如此,奴家怎敢拂了先生的一番好意。”她走到门前,朝外唤道,“青柳。” 话音刚落,门外便传来登登登的上楼上,容貌清丽的小丫头快步行至曲兮兮跟前,欠了个身,脆声声道:“姑娘吩咐。” “去备上碗筷,在让堂前上两道下酒菜,要辣一些。” “是,奴婢这就去。”唤做青柳的小丫头怯生生朝沈妉心这面望了一眼,转身快步而去。 “这……”沈妉心指着门外,“这是新来的丫头?” 曲兮兮一面走来,一面笑盈盈道:“先生糊涂了,青柳已在奴家身侧伺候了十来年,这水云净除了妈妈谁人有她资格老道?” “你说什么?”沈妉心一脸愕然。 曲兮兮打开食盒,依次将菜肴摆放在桌面上,颇有些幽怨道:“先生当真是许久不来,竟连青柳都忘记了,再过些时日,怕是连奴家也记不清了。” 沈妉心一把抓住那多少男子梦寐以求的白皙玉手,没有丝毫的怜香惜玉,顺势将曲兮兮扯了个趔趄,低声质问道:“曲兮兮,你莫要跟我玩儿迷魂阵,人死了你不愿提及便也罢了,怎可连她的存在都一并抹去!?” 曲兮兮秀眉轻皱,满脸疑惑道:“先生在说什么?奴家怎的半句也听不明白?” 沈妉心双手钳住她的双肩,面目狰狞道:“翠脔!我在与你说翠脔!你的贴身婢女翠脔!” 那十指嵌进了肉里,曲兮兮竟似浑然不觉,笑颜倾城,“奴家方才已说过,先生怎的这般健忘,奴家的婢女从来就只有青柳一人。” 沈妉心见识过无数女子的笑容,只知佳人一笑可倾国,却不曾知这一笑还可诛心。她缓缓松开了手,不可置信的望着眼前音容熟悉的女子,张着嘴却发不出半点声响。 眼见着沈妉心失魂落魄的往后倒退了两步,曲兮兮几欲伸手搀扶,却硬生生悬在了半空。颓然坐倒在桌边的沈妉心忽然笑了两声,曲兮兮颇有些于心不忍,轻声唤道:“先生,怎的了?” 沈妉心一手撑在膝盖,埋首笑到岔气,咳嗽着道:“原来你们都是铁石心肠,我却还在心怀愧疚,可笑,实在可笑!” “先生何出此言?” 沈妉心抹着眼角的泪花,仍是大笑道:“立世为人当有所为,有所不为。在你们心里却都是屁话!宋明月如此,曲姑娘亦是如此。”她骤然收敛了笑意,抬头看向曲兮兮,目光如炬,“普天之下谁不是身不由己,可你们却将此当成了借口,当成了你们良心未泯的借口!” 曲兮兮眼眸暗沉,面色阴霾,不知是避而不谈,还是无言以对。 沈妉心宛如疯魔般竟又笑了起来,神色也缓和了些许,目光移向窗外,平声道:“其实我也没资格这般说教你,未经他人苦,莫劝人向善。那日死在画舫上的还有许多无辜的人,可我瞧见他们身首异处时也唯有恐惧罢了,甚至只想逃离。他们也有亲朋好友,若瞧见我的所作所为只怕也要指着我的鼻子骂。可人心便是如此,对旁人漠不关心,但那是翠脔啊……” 忽然,沈妉心一拳砸在桌面上,色香味俱全且价格不菲的佳肴,连菜带盘统统砸了个稀碎,她怒吼道:“你怎还能如此无动于衷!你可知她的尸身如今还在大理寺摆着!任由那些仵作开膛破肚最后一把火烧了连个坟茔都不会有!” “很是可怜。”曲兮兮眼角微微颤抖,言辞无情道:“但就如先生所言,奴家并不认得她。” “曲兮兮!”沈妉心暴怒,死死盯着她,血水顺着紧握的拳头流淌也浑然不觉。 纵是有万般无奈,曲兮兮也不愿与沈妉心争锋相对,她轻轻别过头,低声道:“先生的身不由己,大抵是与奴家的不同罢了。” “你……!” “先生,出了什么事?”闻声赶来的吕布英瞧见一地的狼藉,再见沈妉心鲜血直流的手,目光瞬时转向曲兮兮,同时一手按在了佩刀上。 如今再看曲兮兮的胸前却不再是以往的旖旎风光,掩盖极好的微弱起伏在沈妉心的眼中暴露无疑。 “无妨,都是我自己弄的,与他人无关。”沈妉心说着,朝曲兮兮作揖,“今日是在下冒犯,改日定当赔罪,望姑娘莫要放在心上。告辞。” 掠过曲兮兮身侧时,沈妉心轻声道:“姑娘珍重。” 曲兮兮微微一愣,回身望去,那人却已不在。她看着满地的血迹,终是默然泪下。青柳不知何时来的,心神大乱的曲兮兮竟毫无察觉,容貌清丽的小丫头全然不似方才的青涩,面无表情道:“姑娘动心了?” 曲兮兮赶忙将泪痕拭去,“你怎去了这般久?先把此处收拾干净。妈妈若是问起,你就说今日我不迎客了。” -- 第162页 “是。” 所幸沈妉心气力不够,盘子只碎成了几大块,沉默寡言的婢女一言不发的尽数拾起,站起身时,似不经意道:“主子有令,皇后娘娘诞辰后动手。” “什么!?”曲兮兮瞬时花容失色,她虽极快掩饰了过去,却仍未逃过自幼便被培养成死士青柳的眼力。 “主子可有其他吩咐?”曲兮兮故作镇定的问道。 素来面容刻板的婢女此时竟微微一笑,反问道:“姑娘希望主子有何吩咐?是让那先生死的痛快些,还是可以将此事交由他人?” 饶是曲兮兮这等见惯了风雨的人,仍是忍不住诧异道:“你怎会如此想?” “若说姑娘对翠脔姐姐的死毫不在意,柳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将就信了。可若说姑娘对那先生丝毫没有动心,莫说柳儿,便是主子也半信半疑。”青柳走到曲兮兮跟前,一手托着碎盘,一手探去轻柔勾起那撩人的下颌,望着那双绝美的眼眸,在那美人儿耳鬓厮磨,“姑娘莫不是多唤了几句先生,便把女子也当成了先生?” 美人儿眸中蕴出了泪光,哭腔令人心碎,“柳儿,我该怎么办?” 第95章 彼时的青柳还未叫青柳时,家住在东郊外三十里一座无名小丘上,方圆十里独此一户。虎夔军破城那夜,身为猎户的父亲牵着她和妹妹的手就立在家门前,遥望城内狼烟四起。娘亲说明日便迁家,迁到密林深处去,宁可与豺狼虎豹为伴,也不愿做匪卒刀下魂。作为家中顶梁柱的父亲却说要变卖掉手头存下的精美兽皮,换些粮食才好迁家,到时即便在山里头躲上数月半载天下也已大定。 父亲背着一箩筐兽皮走的那日艳阳高照,他踏着东升朝阳而去,却未迎着西落余晖而归。母女三人等来的,是从城内流窜而出的亡命之徒。娘亲搂着姐妹二人背对着那群好似恶鬼般的匪徒,流着泪说了句是娘亲无用,而后提起脚边的镰刀冲向了那群骑在高头大马上,提着刀大笑不止的悍匪们。 那一年姐妹二人一个五岁一个四岁,没见过被虎夔军踏碎的城墙街道,没见过被娘亲称为匪卒的铁甲骑兵,更没见过铺满尸首的陇城皇宫。平生头一回见识到鲜血四溅,是她们的娘亲。而后便是那群前一刻还宛如虎狼一般盯着她们瞧的提刀汉子们,他们的头颅滚到她脚边时,脸上仍挂着肆无忌惮的张狂笑意。姐妹二人都不曾哭泣,甚至毫无动容,于是那个被铁甲士卒簇拥而来的墨衫少年一眼便相中了她们。 而今回想起来,她们并非不知哭,只是惊吓至极,连哭都忘记罢了。过去这些年,却是想哭也哭不出来了。得知翠脔已死的消息,曲姑娘都比她更近人情些,唯独她这个当姐姐的,一滴泪都不曾落。许是那个青柳早已死在了五岁那年,又许是翠脔死在了四岁那年。 可眼前女子的悲憾却令她古井无波十二载的心湖重新荡起了涟漪,她捧起曲兮兮梨花带雨的脸庞,眼底的柔情似水竟不自知,柔声道:“姑娘不是向往北晋风光已久吗?待做完此事,青柳便带着姑娘远走高飞。” 不论是何种缘由,曲兮兮霎时止住了哭声,怔怔的看着她,眼中的悲戚渐渐隐没下去。青柳只觉怀中一空,曲兮兮却已转过身去背对着她,缄默不言。 涟漪荡然无存,冰霜迅速凝结。青柳冷笑道:“主子另有吩咐,姑娘若下不去手,便由青柳代劳。” 那单薄的婀娜身姿显然一颤,青柳微微欠身,“姑娘好自为之。” 耳边脚步渐远,曲兮兮这才回过头朝门外望了一眼,神色悔恨万分。 马车娴熟的避开人群,一路飞驰向皇城。饶是古板如吕布英,此刻也心知决计不能招惹女先生半分。于是任由女先生手淌着鲜血,只把车驾的又快又稳。所幸青墨院什么都不缺,若是去了太医院这消息传到了陛下耳朵里,指不定又得费不少心思将此事圆过去。 到延平门时,沈妉心的面色阴沉的可怕,且苍白无力。紧跟在她身后的吕布英生怕一个不留神,这女先生就直挺挺栽倒下去。从入院门到三十六厢房,待吕布英去取来伤药给她处理伤口时,沈妉心才长出了口气。 “阿布,那日你可是亲眼所见,赵卉与赵颐都在金瓶楼?没去别处?” 突如其来的询问把吕布英问的一愣,他皱眉沉思了一番,肃容道:“卑职到时他二人正入门,看那麽麽的神色不似他人假扮,之后卑职在外偷听也确是七皇子的声音无疑,再之后……中途有无离去,卑职难以断定。” 爬人墙根的事儿本就不光彩,再要这秉公任直的汉子亲耳目睹一场活春宫委实有些为难。沈妉心不由的叹了口气,看了一眼手上缠裹的细布,面上有了几分笑意,道:“手法不错。” 年轻郎将少有的赧羞,一面收拾着残局,一面道:“于习武之人而言,这点小伤小痛早习以为常,但先生是文士,怎会伤了自己?” 沈妉心瘫倒在高椅上,望着房顶,略有不甘道:“我与那曲姑娘吵了一架,没吵赢,但她是个女子,我又不能与她动手,所以就把那些酒菜都砸了。” 吕布英面露惋惜,似在心疼银子。所幸眼力毒辣的女先生没瞧见,他赶忙收敛了心思,道:“先生还是换身衣衫吧,卑职告退。” 沈妉心抬起手,袖口处的猩红,红的扎眼,亦扎心。沈妉心就这般走了许久的神,待听见叩门声恍然回神时,手臂才传来阵阵酸痛。 -- 第163页 “先生,七皇子殿下已在小庭院等候。”门外是去而复返的吕布英。 沈妉心此刻心中正攢着一团无名之火,来的正好!她霍然起身,朗声道:“本先生换身衣衫就去,让他等着!” 雨未停歇,隐约有乌云压城的迹象,宛如沈妉心的心境。 倒霉蛋赵颐不知大祸临头,悠然自得的坐在亭中赏景喝茶。见沈妉心姗姗来迟,仍不知死活的出言嘲讽道:“宫中有一奇闻,殿堂不下朝,先生不起床。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沈妉心一撩下摆,潇洒入座。 “炎炎夏日,难得有这般凉风雨日,殿下不去游一趟金瓶小阁岂不可惜?” 倒霉蛋赵颐脸色骤变,只来得及与身侧内侍使了个眼色,就又听那嘴上不牢靠的女先生笑道:“又不是三岁孩童,四公主养男宠都人尽皆知,殿下逛个窑子罢了,算不得什么大事。” 随赵颐而来的人已悉数退出了小庭院,包括那名方才还在亭下伺候的清秀小内侍。赵颐撇了一眼如亭柱一般仍立在沈妉心身后的吕布英,一言不发。 沈妉心极为爽快道:“殿下看来有些小秘密要与我说道,吕郎将你也去外边守着吧。” 以赵颐的身手,宰一个弱不禁风的沈妉心就如同宰鸡宰鸭一般易如反掌,但此处毕竟是青墨院,且给青墨院撑腰的天子陛下还活的好好的,故而吕布英即便嗅出了一丝杀意,也装作若无其事的转身离去。 山雨欲来风满楼,方才还微风习习的凉风渐渐起了大势,沈妉心撇了一眼亭下的花圃,似有些摇摇欲坠。她不忍心道:“殿下有话不妨直言,这些娇嫩的花草可经不起风吹雨打。” 无需再故作姿态的七皇子殿下,面色黑沉,眼中凶光毕露,“你究竟什么意思?莫再装腔作势,你到底知晓了些什么?” 沈妉心不为所动,淡然道:“殿下这是在威胁下官?” 被文坛士林誉为谦谦君子的赵颐深吸了一口气,大丈夫能屈能伸,何况女先生明摆着请君入瓮,若在此时因一怒之下错手杀了这女先生,莫说母后那不好交代,父皇和蔡大家那更是难以隐瞒。这等拙劣手段他若是上当,岂不愚蠢至极? 心绪复如初,赵颐平声道:“圣人且言人无完人,我赵颐自诩光明磊落,唯独真情难却。今日亲自登门,不求先生体谅,只愿先生将所见所闻深埋心底,要仕途或是珍奇,但凡赵颐有的便绝不吝啬。” 沈妉心轻缓的哦了一声,“原来殿下不是来威胁下官的,而是来与下官谈条件的?” “是,先生大可明言。”赵颐端坐肃容,天潢威严油然而生,乍一眼看去竟与赵宗谦七分神似。 赫连完颜曾说几个子嗣中容貌与陛下最像的是大皇子赵冶,而性情与陛下最相似的当属七皇子赵颐。起先沈妉心无论如何也瞧不出来,如今不经意撇了一眼,竟觉浑身颤栗。那股自打与生俱来,而后又在天威皇权中砥砺而生的气魄常人难以企及。就如同卖肉的屠夫,无需多言,只一眼便能在人群中瞧出那身浑然杀意。这是万物对于生灵,从骨子里涌出的崇敬。 可偏偏,沈妉心是老天爷精心挑选出来的意外。 她莞尔一笑,在第一道雷雨下来时,道:“下官若说了,是不是就又会有人死?” 雷鸣映照在赵颐的脸上,与他对面而坐的沈妉心却隐在了阴暗里,只有那双杏仁眸,如十二月天里的皑皑白雪,明亮且至寒。 未及弱冠的年轻皇子显然缺少了厮杀的打磨,只知胜负,不闻生死。与曾两次死里逃生的女先生相较,缺的不仅仅是火候。可骨子里视人命如草芥的冷血无情却早已落地生根,赵颐不敢轻易开口。 沈妉心泰然处之的站起身,轻声道:“殿下,下官要去照料一下花草,不然死光了,师父必定要责罚下官。” 年幼的虎狼终于失了耐性,不容置疑道:“先生已见过癸阳。” 沈妉心嘴角噙笑,转头看向他,“容貌与宋明珏八分相像,可惜了。” 赵颐唇角含笑,“在先生眼中皇城里的人是否都无情无义?”沈妉心毫不犹豫的点头,他又道:“可在赵颐看来,天下人才最是无情无义,只要吃饱穿暖无病无灾天下谁人做主都与他们无关紧要。天灾人祸时便大骂朝廷无能,君主无用,痛斥官官相护,文人诟病指摘,武者举旗造反。他们岂知,为了一个天下太平,我赵氏流淌了多少鲜血!” 第二道雷雨炸响。 沈妉心的面目阴阳交替,她似笑非笑,“在其位谋其政,天下没人非逼着你们赵氏去做这天下之主。殿下若是不愿,大可退出。” “先生可知何谓真正的身不由己?” 沈妉心笑意深长,点头道:“知道,不过是怕死的借口罢了。” 赵颐愣了一瞬,冷笑道:“若是生不如死呢?” 沈妉心讥笑道:“宫中这么多自戕的法子,下官不信殿下寻不到一个合心意的。” 第三道,第四道雷雨接连炸响。 “殿下是不甘心。” 赵颐苦笑:“母后不会让我轻易死去。” 沈妉心上前一步,倾身望着他的眼眸,一字一句道:“下官定让殿下死而无憾。” 赵颐双目微睁,“赵颐可能信先生一次?” “娘娘诞辰之日,自见分晓。” -- 第164页 第五道雷雨从苍穹之巅,骤然劈下。 第96章 逢年五月中旬上下都是出城围猎的大好时分,台面儿上重文轻武的皇帝陛下趁此机会考量年轻武将和皇族子嗣的水分。文臣们起先对此惨无人道的行径大力指责,更有翰林学士冒死进谏。于是蔡寻给皇帝陛下上奏了一份名帖,在毗邻北晋边境的淮阳郡置办了一场和睦的南北切磋大会,并力邀全朝的文臣前去观赏。在亲眼目睹我朝兵甲被民风彪悍的北晋打的落花流水屁滚尿流,溃不成军后,这些迂腐书生但凡敢喘出一丁点儿大气,皆被蔡大家扔去了羽林军营扫马厩。至此之后,每年的春猎都十分隆重。 可到了今年,皇帝陛下却出人意料的取消了。缘由是皇后娘娘寿辰与七皇子殿下大婚,将在同一日子,届时陇城皇宫双喜临门。 “也就姓赵的会信钦天监的鬼话。”沈妉心啃着一大早便从城外农户地里新摘来的水灵萝卜,含糊不清道:“什么可保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我呸!那还治理什么天下,每年挑个生辰的时候嫁女娶妻,若是赶上谁生娃,岂不三喜撞大运可保国运世代昌隆!” “萝卜吃多了就爱乱放屁。”老道说着喝了口百花酿,眯着眼砸吧嘴,惬意潇洒。 “嘿,我说师父,您怎老是胳膊肘往外拐?”沈妉心依旧不待见这个多日未见,形如鬼魍的老道。毕竟前些日子师徒俩曾那般争锋相对,互不相让。 老蔡头儿自顾自饮,压根没正眼瞧她。一旁细嚼慢咽喝着清粥,就着小米馍馍的宋明月忍不住皱眉道:“我看胳膊肘往外拐的是你,这些时日蔡老一心为了你的事日夜奔波,今日好不容易回宫修养半日,你还如此不识趣。” “什么!?”沈妉心险些跳起来。 老道哈哈一笑,“丫头说的好,还是宋丫头知道体贴人,旁的人哟,明明是个丫头却像半个小子,可惜又没小子的本事,真是百无一用,百无一用哟。哎,陈老鬼怀宝不自知,也是瞎了眼。” “蔡老谬赞。”宋明月略有娇羞的垂下头,继续喝粥。 沈妉心恶狠狠对着萝卜撒了一通气,仍是气难平,冷哼道:“若是皇后娘娘也赐我个劳什子监办,这案子我早就查个水落石出,不像某些人等,至今连个头绪也没有。” “哦?”宋明月朱唇轻扬,抬眸望来,“不若我去皇后娘娘那请示一番?” “别,我才不稀罕。”沈妉心抖着腿,昂着下巴,“要让本姑娘给你们干擦屁股的事儿,想的倒挺美。自个儿的烂摊子,自个儿留着收拾吧。” 蔡寻已然有些熏醉,似将沈妉心的话当作了耳旁风,也懒得搭理。宋明月放下碗筷,好整以暇的擦了擦嘴,悠悠道:“这烂摊子虽不是由我而起,我亦责无旁贷,某些人乘了师父的蒙阴却恬不知耻,也不知是谁把事儿想美了。” 见宋明月言罢便起身,沈妉心赶忙问道:“你上哪儿去?” 宋明月头也不回的道:“自然是去歇息。” 沈妉心撇了一眼倚在高椅上已安然酣睡过去的蔡寻,起身追了上去,一面道:“你要去我那屋睡?” 宋明月驻步回身,嫣然笑道:“皇后娘娘有令,在案情尚未明了之前皆可来去自由,我乐意睡哪儿就睡哪儿,何况青墨院有三十六厢房,蔡老已同意任我挑选,难不成沈先生有异议?” 沈妉心浑身一僵,宛如一根木墩杵在宋明月跟前,木纳的摇头,“不……不敢有。” 唯一可以和小家碧玉升温情谊的途径被皇后娘娘和老蔡头儿联手一刀斩断了,沈妉心折回时愈想愈气,一把夺过蔡寻手中的酒壶,仰头就灌,可惜壶中早已空荡荡。 她气愤的推了一把老道,幽怨道:“老蔡头儿别装了,我知道你没睡。” 老道在梦中扣了扣鼻孔,打了一声鼾算做回应。沈妉心计上心来,拿着空酒壶在老道耳边晃了晃,轻声道:“要不徒儿再去给你拿一壶?” “可议……”老道砸吧着嘴。 沈妉心骂骂咧咧的去,谄媚笑脸的回,比以往还蓬头的邋遢老道瞧见她手中的下酒小菜,浑浊的眼里终于有了几分明朗。 “师父,您受累,吃点儿喝点儿?”沈妉心在老道耳边轻唤。 老道不情不愿的伸了个懒腰,言辞不善,“黄鼠狼给鸡拜年。” 沈妉心在此时展现出了空前绝后的容人大度,双手奉上碗筷,脸上仍掐着笑道:“甭管是黄鼠狼还是鸡,咱们师徒也定是毕力同心!师父您尝尝这个,小葱拌豆腐,新菜式!” 老道倒没再薄了这本性难移的徒儿的面,依言夹了一筷箸,边吃边点头道:“宋家丫头明面儿上已是赵氏未过门的媳妇儿,参与此案也算名正言顺,你不愿她查下去是怕她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儿吧?” “还是师父老谋深算。”沈妉心不留余力的奉承。 老道不买帐,冷哼一声,喝了一大口酒,继而道:“那些精心培养的死士仵作从他们身上查不出来什么,就算眼下放出了大批金吾卫挨家挨户的搜查也不会有结果,这些大理寺皆心知肚明。可架势仍得做足,哪怕只是让那些暗地里的鼠辈心惊胆战一段时日也好,至少得等到七皇子大婚之后,陛下才会下定决心彻查此事。” “为何?”沈妉心大惑不解。按例,皇族子嗣以长为先,赵颐之上尚有两个兄弟未成婚,怎么也轮不到他先娶。 -- 第165页 几筷箸下去,一盘小葱拌豆腐就见了底,老道意犹未尽的道:“赫连那丫头步步为营,怎会因为一次意外刺杀而就此退缩。陛下仍是小瞧了她,一旦宋丫头成了皇子妃,七皇子便能稳坐东宫之主。所谓成家立业,便是要先成家,而后建功立业。嫡子虽幼,却成婚在前,亦表明陛下立嫡之心。何况七皇子威名早已树立在堂,除却箫玄仲党下的遗臣,想来极少有人不自量力。” 老道又饮下一口醇香浓郁的百花酒,叹息道:“前年十一月,陛下旧疾复发,难以再尽心尽力操持国事,立储之事亦是迫不得已。” 沈妉心回想了一下那双冷峻眼眸的皇帝老子,不由的道:“姓赵的哪里像有病的模样?徒儿觉着他能徒手打死一头牛!”随即不等老道回应,又追问道:“此事皇后娘娘可知晓?” 老道竟微微摇头,目光深远,似喃喃自语,“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不论是谁,多一个人知晓这天下便动荡一分。” 沈妉心正犹豫着要不要将这惊雷消息告诉小家碧玉,就停老道沉声道:“为师知你能洒脱世外,故而将此事告知,你若敢泄漏半点,休怪为师无情。” “知道了,知道了,徒儿谨遵师父教诲!”沈妉心打着哈哈。 老道毫不含糊的冷笑道:“莫想在为师这浑水摸鱼,速速如实招来,那女刺客的身份究竟是何人?” “师父怎知晓……”沈妉心震惊之余只来得及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可狐狸尾巴早已被老道紧紧拽在了手里,不论沈妉心如何挣扎,皆是枉然。 老道亦不点破,就喜看小狐狸挣扎过后才明白徒劳无功的模样,“你这手上的伤从何而来?难不成这小葱拌豆腐是你用拳头砸出来的?” 沈妉心嘿嘿一笑,暗骂老道用心险恶,但念及那女刺客死不瞑目的模样,不由心生悲戚。从老道手中夺过酒壶,借酒消愁。老道亦不阻拦,神色复杂的盯着她,静待下文。 “那女刺客。”沈妉心连灌了三口酒,才道:“是水云净的丫鬟,名叫翠脔。” “在何人身侧伺候?” “在……”沈妉心犹豫了,她猛然对上老道那双精明的眸子,“师父,徒儿想救人。” 知子莫若父的老道呵呵一笑,面色瞬息万变,阴沉着脸道:“为师这是再救你!” 沈妉心张了张嘴,缓缓垂头,低声道:“徒儿知道师父好意,可徒儿愿意拿我的命去换她的。” 蔡寻一愣,不可置信道:“她一个烟尘女子,你即便这次救了她又如何?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她又能逃到哪儿去?” “只要师父答应徒儿,不将此消息告知陈孤月,徒儿便能救她。”沈妉心恳求道。 蔡寻仰头叹息,“一个宋明月便也罢了,这天底下有多少是你想救之人,又有多少是你能救之人?纵使一朝天子,亦有无可奈何的时候,你为救人不惜性命,可曾体谅过为师?” 头一回,从老道口中道出难忍心酸之言,沈妉心心神一震,只将头埋的更低似无颜面面对鬓角不知何时已染霜白的师父。回头细想,若不是仗着有蔡寻这颗参天大树,就凭沈妉心的胡作非为,早已不知身首异处。 “当真应了陈老鬼那句话,是为师上辈子欠你的呀……”老道双手插袖,佝偻着背缓缓起身,“你不说也罢,你我师徒皆心知肚明,为师答应你便是。” 沈妉心望着老道不堪重负的背影,不由心酸道:“士为知己者死,师父可曾有过唯一知己?” 那佝偻的身影不甚高大,却如同耸入云霄的山峦,过了良久,才听蔡寻似沉浸回忆的低喃声:“北有公孙氏,绝世而独立。风华闻天下,不知红颜凉。” 第97章 老道摇摇晃晃的就要去三十六厢房处歇下,前一刻沈妉心便嘱咐了春闹备好了热水,当即便给老道送到了房中。 “先生嘱咐,说是让大家洗洗再睡。”春闹在同龄人中身形亦显矮小,他吃力的拎着满桶热水往红木浴桶里倒,边道:“这里边儿加了几味通经活络,养神助眠的药材,是先生特意去太医院问来的,据说试过的人都说好。大家,您也来试试。” 蔡寻破天荒的没有半句推辞,褪了衣衫,在春闹的搀扶下跨入桶内。心思活泛的小侍童卷起袖管,拿起一块银丝搓,熟稔的给老道搓背揉捏。老道惬意的长叹一声,“你可照老夫的话,透露给了你家主子?” 春闹手中一顿,低声道:“大家放心,一字不差。” 老道闭着眼,倚靠在桶沿,水中温蕴的雾气夹杂着几分草药的沁香。恍惚间,老道竟觉这温热的清水似淌进了心底,他不由笑道:“那小兔崽子是不是想杀老夫而后快,令你伺机先下手为强?” 春闹的手停在了蔡寻的脖颈边,十二三岁的少年虽气力不足,但要杀一个年过甲子,手脚无力的老者仍是绰绰有余。银丝搓未停留太久,随着少年手中的力道划向了背脊。 “娘说过,好儿郎当尽忠尽义,入了宫更要洁身自好。小的有幸逃过净身为宦,便不能违背娘亲的教诲。春闹得先生恩惠,得大家赐名。若做了贪图名利的小人,上对不起青墨院,下对不起娘亲。小的……怕遭了报应,日后就没人给娘亲上香祭坟。”小小年纪的少年许是在心底琢磨了几夜,才将这番真挚言辞讲顺溜了。 -- 第166页 老道微微睁眼,“你那哥哥呢?” 春闹眼眶微红,手中活计却不曾马虎,换了澡豆继续给老道搓身子,“去年叫建康坊的青皮打死了。” “倒真是无依无靠了……”老道轻叹。 隔了十几间厢房,沈妉心端坐在屋内,如坐针毡。宋明月故意挑了间吕布英隔壁的厢房,于是可怜的年轻郎将又被当成包子馅夹在了中间。但谁知,他是不是乐在其中? 眼瞅着日近午时,沈妉心再也沉不住气,起身摔门而出。岂料,尚未走出两步,就见吕布英端着盆水,正欲往隔壁的厢房送去。沈妉心没来得及出声阻止,腿长手快的年轻郎将已叩下了门。 不过片刻门便开了,宋明月笑盈盈的接过,微微垂头道谢。高大威猛的年轻郎将似情窦初开的少年郎,饶头红脸,目光却始终不离佳人半寸。这一幅宛如郎情妾意的美妙画卷,落在怨气横生的沈妉心眼里,只觉扎眼的很。 小家碧玉目光微撇,便瞧见了如木桩般杵着的沈妉心,转而朝着浑然不觉的年轻郎将又是嫣然一笑。沈妉心如遭雷电,士可忍孰不可忍!她捏着拳头横冲直撞而去。 吕布英尚沉溺在佳人的秋水浅眸与盎然红唇中,惊觉妖风袭来,猛然回头不由的心肝儿打颤。 “先……先生?”吕布英也不知惊惧从何而来,明明他无甚过错。 沈妉心停在他跟前,仰头怒瞪,人高马大的年轻郎将竟被吓的倒退了半步。沈妉心拿指戳在他结实的胸口,斥责道:“你一个堂堂五品左千牛卫郎将,是给人端茶递水的吗!” 吕布英无辜的望了一眼隔岸观火的宋小娘子,苦着脸道:“可卑职也常伺候先生起居。” “那……那本先生不一样,好歹还是四品!”沈妉心义正言辞。 吕布英许是懵了神,仍不死心道:“宋小娘子可是皇子妃,理应照顾周全。” 沈妉心当即哑口无言,宋明月再忍不住,当即遮住嘴笑出了声。吕布英不知所措,沈妉心强词夺理道:“照你这么说,那也该是本先生的职责,你……你这是僭越,僭越懂不懂!” 年轻郎将苦不堪言,偏偏又不敢临阵脱逃,被女先生喷了一脸唾沫星子也不敢擦。当听到女先生那一句,“这里没你的事儿了,你去先去把马车备好,晚些时候好送我师父和宋小娘子去大理寺。” 年轻郎将觉着当年被隔壁刘跛子家的二丫追着求亲的时候也没跑过这么快。 “窝里横。”宋小娘子点评精辟,端着水盆转身入屋。 沈妉心蹑手蹑脚的在门外张望了一阵,最后也只敢倚在门扉处,喏喏道:“我让春闹在堂前备足了热水,你怎的不洗洗?” 小家碧玉一面歪头擦着耳后脖颈,一面笑道:“这院子里都是男子,你就不怕我一不留神就被人瞧了去?” 沈妉心一愣,竟也不觉这说辞不妥,咬牙切齿小声嘀咕道:“谁敢瞧你,我就挖了他的双眼当灯芯儿!” 女子的后颈藏着令人神魂颠倒的美妙春光,宛如一珠好玉,怎么看也看不够。沈妉心小心肝儿猛跳,仍故作镇定的拢上门,正色道:“我有事与你说道。” 宋明月坐在梳妆台前,从模糊的铜镜中撇了一眼装模作样的女先生,眉眼含笑:“讲。” 沈妉心屁股腚倚在桌沿边,双手环胸,眉头微皱:“虽你是奉命行事,但整日往大理寺跑,可别耽误了正事。这些时日你也没与明珏见上几面,成婚的事你提及过没?” 宋明月手中的楠木梳一顿,随即垂下了手,拇指顺着梳背上的雕刻一一摩挲,良久她轻叹一声:“妉心,我不知该如何开口。明珏自幼在我的庇护下长大,要亲手将他推出去直面风雨,我……做不到。他若是恨我便也罢了,可他若是体谅我,我就更……” “于心不忍?”沈妉心反问道,似早已猜透了这个结果,她走上前,双手按在那骨骼分明的肩头,语重心长道:“你姐弟二人若要同心,便该卸下些担子交给明珏,你能庇护他一时,又如何保他一世?何况,这国仇家恨,也并非是你一人的。” “我知道。”宋明月似身心俱疲,竟主动后倾靠在了沈妉心的怀里,她闭上眼,眉眼微微颤抖,“可陈孤月曾谶言,只要明珏安分守己便可一世无忧,此事若出了差池,岂不是我亲手将他……” 沈妉心及时探出一指,抵住那诱人的粉唇,缓缓俯身,看着那双如星辰璀璨的眼眸,柔声细语:“嘘……你若不忍,便由我来做,万事皆有我在。” 宋明月一颗心仿佛沉落了湖底,沈妉心那双眼睛好似湖面唯一透来的光,令她情不自禁倾身探去,隔着一指仍能感触到那瓣温热柔软的唇。不经意触及到方寸之间,宛如裹挟而来的暖流,淌便全身。宋明月面颊绯红,气息微乱,沈妉心心台明镜却浑身僵硬,她恨不得剁了这根多余的手指,好真正一亲芳泽。可宋明月微皱的黛眉以及眼角的微颤,似在告诉她,这并非情投意合下的以身相许,而是不合时宜的意乱情迷罢了。 当温暖抽离而去,寒意复而又来时,宋明月睁开了眼眸,眼中尽是迷茫。沈妉心如方才一般缓缓直起身,拾起了她手中即将跌落的楠木梳,一下一下穿过青丝,“你尽管去大理寺,晚些时候我走一趟宫人所,将此事与明珏说清道明。” -- 第167页 宋明月透过铜镜,看不清沈妉心的面容,她抿着唇仿佛还留有方才的余温,心境再难平复。 宋小娘子一路上都是一副郁郁寡欢的模样,吕布英闷声驾车怎么也想不通透,怎的一遇上先生,总是愁多过喜呢?可绕是一根筋的汉子心里亦明白,门前的那一抹嫣然看似是给他的,但佳人的余光却分明是朝向女先生的。 女子之间的情谊,当真是千古难题啊! 夜里,沈妉心拎着食盒,里头有小葱拌豆腐,踏着良辰美景去了宫人所。形单影只的宋明珏正在堂前埋头苦干,腰间系着围布,当真是一副温良恭俭的模样。沈妉心瞧着,不由笑了笑。 “别忙活了,知道你饿着肚子,特意带了好酒好菜来祭祭你的五脏庙。” 宋明珏细心的用麻布擦干净了井天小院内唯一的石桌和石墩,热切道:“先生您坐,我去拿碗筷。” 沈妉心将食盒里的酒菜摆好,转头看向宋明月的小屋,里头一片漆黑。宋明珏一面摆好碗筷,一面笑道:“姐姐的屋子我一直打扫,不曾落下一日,就怕她不知何时便要回来小住。” “你倒是有心。”沈妉心收回目光,张罗着让宋明珏坐下,斟满了两杯薄酒,递了一杯过去,举杯时似有感而发,遂然道:“我想起一记典故,说是有个叫陈蕃的汝南人年纪十五便独自居住,有一日他父亲的朋友远道而来探望,见他屋内狼藉,杂乱无章便道,孺子何不洒扫以待宾客。这陈蕃亦是书生意气,当即豪气回道,大丈夫处世,当扫除天下,安事一室乎?此言深得天下士子心,可当时亦有怀才者不敢苟同发文对问,便有了最后的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流传于后世,也算是一桩美谈。” 宋明珏似在细细咀嚼,慢慢回味,一时间举着酒杯竟半晌没了动静。沈妉心淡然一笑,自顾自饮尽一杯,又道:“明珏,先生相信,终有一日良驹遇伯乐,你定会出人头地,大展宏图。来,你我共饮一杯!” 自幼便深知知足常乐的少年眉眼染笑,“今生能遇见先生,已是平生幸事!” “好!凭你这番话,先生应敬你一杯!” 两杯薄酒下肚,沈妉心再度将酒杯斟满,“如此良辰美景,当浮一大白!” 酒已过三巡,宋明珏轻轻按下酒杯,那双与宋明月如出一辙的秋水剪眸在月色下晶莹剔透,他蓦然垂眸道:“先生并非为饮酒而来。” 沈妉心嘴角浅笑,“自然,可还曾记得你在锦鲤湖上说的那番话,有些事你也该是时候知晓了,你姐姐于心不忍,我可是铁石心肠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如何?你还想听吗?” 宋明珏缓缓抬眸,坚定不移,“先生请讲。” 第98章 六月初六,大暑过后的中伏天,钦天监竖立在巨大龙雕刻漏旁的三尺黄历上写着,宜动土、入宅、婚嫁、赴任。 头三日,皇城内各司便忙的焦头烂额,就连老蔡头儿都没空搭理闲出蘑菇来的沈妉心。因赵颐仍是皇子,故而这举国瞩目的婚宴便在宝华阁置办。又因与皇后娘娘诞辰同日,这场寿婚宴的排场可谓空前绝后,光仪仗便达百人,更勿论内侍使女。赵宗谦更是将城外驻扎的一万精锐金吾卫连夜调入宫中,此等阵仗可见一斑。 当日拜堂定在戌时,届时免不得下拜皇天后土,上祭列祖列宗,作为主角登场的宋明月虽得寅时便起身梳妆,但直到戌时前三刻都得待在济天宫。七日前,宋家姐弟二人便与沈妉心彻夜商议好了计策。 而当日此刻,沈妉心却在房屋内来回渡步,焦急万分。本该在七日前便送入宫内给皇后娘娘秘密准备的寿礼迟迟未到。 “阿布,眼下离入阁尚有些时辰,你出宫去一趟裴家绣庄。”沈妉心深思熟虑,一锤定音道。 吕布英显然为难,道:“先生,昨夜皇城所有侧门皆闭,今早辰时东西南北四门只留正南门入宫,不得擅自出宫。” 沈妉心颇为懊恼的一拳砸在桌面上,“哎,这个裴岚莛!此时让我上哪儿去寻个合适的寿礼来?” 吕布英不由皱眉,疑惑道:“先生的寿礼昨夜蔡大家不是已为先生备妥?” “什么?在何处?”沈妉心转头望去。 吕布英哭笑不得,果然应验了蔡大家临行前的谶言,说是先生丢三落四,到最后只得一通抓瞎。 “就在蔡大家雅间的画案上。” 二人一路火急火燎的寻了小庭院的雅间,蔡寻的画案上此时竟意外的整洁,案上摆着个精细花草纹路的金丝楠木盒。沈妉心上前打开,霎时一股异香铺面而来,再定睛瞧去,不是甘星草是什么? 这回轮到沈妉心哭笑不得,那时只以为老道不过是句戏言,哪知脾性素来古怪的老道竟当了真。赶上这等大时机,哪怕是六品小吏也削尖了脑袋想要别出心裁,赢得满堂喝彩。这甘星草再稀奇,能稀奇的过那些真金白银的古玩珍宝? 可当下别无他法,只得死马当活马医,总不能两手空空的去赴宴。丢青墨院的脸面不说,以皇后娘娘笑里藏刀的性子,莫说给她给台阶下,就恨不得将她双脚砍去一辈子下不来台才好。 经钦天监与礼部多日商议,据说那帮老头儿为此事吵的不可开交,险些为了一两句古谚而公堂对峙。最后由皇帝陛下亲自出面定夺,才幸免了一场文士大员之间的武力对决。按长幼尊卑,正午时定为皇后娘娘生辰,四品以上品秩皆可入宴。戌时七皇子大婚,不论品秩皆是宴上宾,宴后皇帝陛下特允百官可彻夜狂欢直至通明。如此鸿恩浩荡,才对的起赵氏皇族双喜临门。 -- 第168页 午时前三刻,太养殿的内侍便早早来传唤。沈妉心撇了一眼面前的金丝楠木盒,沉声道:“阿布拿上,我们走。” 不知为何,吕布英竟有一股如临大敌的微妙感觉。他将盒子小心翼翼的捧在胸前,默然跟在沈妉心身后。说来也奇怪,那丝微妙的感觉竟烟消云散。年轻郎将抬头望向清瘦的背影,不由心安神定,好似只要女先生在便可无所畏惧。 宝华阁之所以称之为宝华,不仅因其琉璃金脊,黄金砥柱。更因其,虽只有三层塔楼,却能俯瞰整个陇城。取自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阁内一层广殿,宽三十丈有余,进深百尺,头顶鹅卵大小的夜明珠宛如星辰河流,居中如同鼎炉般大的恰似一轮满月当空。脚下白玉铺就,令人置身于金山银山之中,雄伟壮观。 比起除夕夜的群臣宴,可谓小巫见大巫。沈妉心立在三丈高的朱漆大门前,身侧站着身材魁梧的吕布英,二人皆是瞠目结舌,直到内侍尖细的嗓音朗声道:“国子监沈司业,沈大人到。左千牛卫郎将,吕大人到。” 出乎意料,殿内的目光齐刷刷望来。二人又是一愣,所幸一旁的内侍体贴上前道:“二位大人请随奴才来。” 沈妉心极快的再殿内巡视了一周,不见陈孤月,亦不见蔡寻。文臣武将各自为营,左文右武。按理,午时寿辰宴,没有官低五品吕郎将的位置。杵在人群中宛如鹤立鸡群般扎眼,于是不等内侍引入,沈妉心便随意挑拣了个最靠后的位置,如此一来,即便人高马大的吕布英立在她身后,也不太显眼。 “先生,卑职可在殿外候着。”吕布英忐忑附议道。 沈妉心沉吟一番,点头道:“也好,你去打听打听,晚上的宴席请了哪家唱台班子入宫。” 看似未雨绸缪,实则源自沈妉心一股无名的焦虑。她不由得看向殿下左边最前边的大皇子赵冶,他身旁坐着的便是赵颐,两兄弟当着百官的面交头接耳,状若亲密无间。 “你就是皇兄口中的女先生?”稚嫩的嗓音,一如小粉娃稚嫩的面容。 沈妉心寻声扭头一瞧,那粉雕玉琢的小人儿浓眉一皱,学大人模样奶声奶气道:“长的也不怎么好看嘛,尚不及宋明月半分。” “嘿,我这暴脾气。”沈妉心挪着腚,转过身面对着小人儿,怒笑道:“你是哪家的奶娃娃,毛都没长齐就学会了这些污言秽语。” 谁知小人儿冷笑一声,讥笑道:“我皇兄说了,女先生无甚真本事,若不是倚仗无寻道人早已沦为他人胯/下玩物。” 所幸周遭空座居多,沈妉心撸起袖管,作势就要教训一番这个比她还口无遮拦的小鬼头。孰料,小鬼头亦是个小滑头,见沈妉心探手而来,机警的往后连退数步,临走时还不忘做个鬼脸,彻底激怒了沈妉心。 小滑头不敢停留,一路踩着各位大臣的下摆靴子,直奔向赵冶的怀抱。沈妉心不禁目瞪口呆,思绪飞转,记得陈孤月曾提及过。赵宗谦唯独一夜风流,临幸了一位刚入宫不久的使女,原本帝王多风流,身侧的女子多了,总有吃窝边草的时候。可谁成想,竟一发击中,那使女怀了龙种,这让宫中之主的赫连完颜如何坐的住?更令人没想到的是,那使女亦有一腔贞洁烈性,生下孩子后便投湖自戕,投的湖就是那汪沈妉心死里逃生的绿藻湖。而这个孩子便是赵宗谦的九子赵帛,年仅九岁,却与得老天眷顾的七子赵颐绝然相反,自幼这苦命孩子便体弱多病,当年云游至陇城皇宫的僧人曾道需得将此子送出宫外抚养,才能得佛祖庇佑。 时隔三年,九子赵帛才借着双喜临门的意头重返皇城。依照陈孤月所言,此子命途多舛,却与佛陀有缘,若就此遁入空门许有机缘得道金身,反之,则必定手足相残。 无稽之谈。沈妉心素来不信鬼神玄谈,陈孤月虽算无遗漏,但沈妉心依旧相信事在人为,天若布局,人力何以胜天? 沈妉心走神间,赵帛又朝她隔空做了个鬼脸,赵冶则拱手示意,叫她多多担待。沈妉心端起茶盏,毫不在意。一个九岁的孩童,还能叫这森严皇城翻天不成?她摇头失笑,门外传声:“陛下娘娘驾到!” 百官起身跪拜,高呼吾皇万岁,娘娘千岁。声声如潮水,涟漪荡漾在这广殿之上。沈妉心不由的想,世人争权夺利,机关算尽,难道为的就是这一声万岁? 沈妉心遥望了一眼,殿上主宰这天下苍生的夫妇二人,她不禁笑了笑,若脱了那身华服,没了殿下百官,走在人群中,这手握生杀大权的夫妇又与常人何异?可诺大殿堂,唯独只她有这般念头。陈孤月那日在墙根另一头所言的人心不古,究竟是何意? 礼官连喊了三声,不见沈妉心出列献礼,满头大汗的贺喜只得四下张望,终于在最后一列寻到了那个与众不同的身影。贺喜如释重负,顶着满堂瞩目快步行至沈妉心跟前,俯身低声道:“先生,该先生献礼了!” 沈妉心如大梦初醒,看着贺喜先是一愣,而后余光瞥见周遭各异的目光,胆战心惊的问道:“什……什么献礼?” 贺喜哭笑不得,“自然是给皇后娘娘寿礼。” 沈妉心哦了一声,从矮几下拿出盒子,随贺喜走到殿下正中,双手奉上金丝楠木盒,跪拜道:“臣有礼献。” “沈先生的礼,本宫现在就要看。”皇后娘娘果真不负沈妉心重望。 -- 第169页 安德海亲自下殿接过沈妉心手中金丝楠木盒,沈妉心至始至终都不曾抬头,余光忽瞥见一抹熟悉的身影,她稍稍转头望去,那俩自顾自饮全然不当回事的糟老头子不是蔡寻与陈孤月是谁? 沈妉心不停的眼神示意,可二老却视若无睹,只听头顶传来皇后娘娘惊喜低呼:“这是何物?本宫竟从未见过。” 无需蔡寻嘱咐,这等场面沈妉心自然知晓该如何应对,于是道:“此物是花亦是草,生于西域戈壁深处,入茶可醒脑,入香可养神,其名为甘星,花期较长且独一无二,是微臣从一名西域胡人手中偶得。娘娘喜花草宫内人尽皆知,微臣不敢独享,借此喜事为娘娘锦上添花。” “怎么个独一无二?” “回禀娘娘,此花四十九日结苞,再四十九日开花,花开时每隔四日颜色便变换一次,变换出何种色彩,全凭天意。” “当真如此神奇?”皇后娘娘并未有意外之举,大袖一挥,“赏!” 沈妉心心头的石头,应声而落。 第99章 皇宴欢闹了近两个时辰,有玲珑心思的皇后娘娘自是递给了皇帝陛下一个眼神后,二人双双携手离宴而去。原本其乐融融的群臣立即泾渭分明,百官百态。赵冶与赵颐兄弟依旧把酒言欢,而赵氶仍独善其身不久便也离席而去。殿下群臣推杯换盏的场面却诡异绝伦,以宰执箫玄仲为首的立长一派与六部之首的户部尚书左丘明相谈甚欢。羽下丰满的枢密使温承满面红光的与面不改色的鲁国公虚与委蛇,坐在冷艳公主赵環身侧的青年世子时不时朝父亲那头望上两眼,面无表情。再观大理寺卿陈孤月与青墨院无寻道人,二者在宴席上可谓举足轻重,可为首的三位大人都无甚动静,下边儿的小官小吏更是不敢轻易上前攀近。 “好一幅皇宴百官众生相。”沈妉心饮酒自语。 随后,在无数双试探的目光中,沈妉心悄然离席而去。以她如今的身份委实有些尴尬,说是皇帝陛下跟前的红人,可又无实权。但偏偏得了蔡大家的蒙阴,想要到跟前来熟络的人不乏有之,却又畏惧落个遭人闲话的把柄,终归是进退两难。在沈妉心走后,在座不少大小官员均是松了口气。 吕布英在石阶旁的拐角处等候多时,没成想女先生脱身后头一句话便是,“午饭吃了没啊?” 秉公任直的汉子犹豫了片刻,摇了摇头,继而道:“卑职已打探清楚,除却陇城内的三家驻台班子,尚有江南郡的燕雀舫,以及水云净的曲花魁。” 沈妉心兀自一愣,喃呢道:“她也要来!?” 跟在女先生身侧久了,吕布英亦明白哪些话该问,哪些话不该问,当下便没有吭声。 在旁人眼中,哪怕是亲口与礼部定下这些戏台班子的皇后娘娘亦想不到,一个声名在外的青楼花魁罢了。请入宫来跳一曲价值千金的舞也无甚可在意的,就算是皇帝陛下会的意,戏子终究是个戏子,想要借此良机攀龙附凤也得掂量清自己有没有曲意逢迎的本事。 但在老沈家熏陶下养出来的沈妉心不同,历史文献典故没读过上千也有过百。那些妄图在众目睽睽之下司机刺杀的死士,无一不是凄惨而亡。纵使有无数前车之鉴,在利益熏心的野心下,大多人仍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最后死的最不值当的便是那些无名无姓,甚至尸骨无存的刺客死士。 那夜在锦鲤湖,沈妉心曾扬言,姓赵的何时想要曲兮兮入宫献舞,便可随时传召。眼下正逢喜事,一切看起来皆顺理成章,可曲兮兮此时入宫,沈妉心怎么想都觉着不妥。七皇子遇刺一事如蔡寻所言,直至今日仍未有结果,顺藤摸瓜想下去,曲兮兮幕后之手的心思便昭然若揭。 “可有打听到这些人几时入宫?”沈妉心忧心仲仲。 吕布英沉吟了片刻,道:“应是在戌时前三刻,与赴宴的官员们一同入宫。陛下有令,戌时过后皇城闭门,直到明日天明不得私自进出。” 沈妉心疑惑道:“那献艺人如何出宫?” 吕布英笑了笑,解释道:“自有羽林卫处的临时腰牌,一辆马车一个腰牌,车上不得多于三人。至于人数颇多的驻台班子自打入宫起便有金吾卫寸步不离的跟随,直至出宫。” “原来如此。”沈妉心来不及细想,但入宫出宫只有一条路可行,那曲兮兮行刺之后无论有何布局,都得浑水摸鱼从正南门出宫。今日的皇城中有三千羽林卫以及一万金吾卫,其他途径可谓插翅也难飞。 念及此,沈妉心沉声吩咐道:“吕郎将,你先把肚子填饱而后便去正南门候着,只要水云净的马车入了宫即刻与本官知会。” 女先生极少唤他吕郎将,言下之意似乎意味着此事事关重大,吕布英不敢怠慢当即领命而去。在宫中与传召入宫的女子私会,这档子事本就可大可小,更何况说到底沈先生终究是个女子,也不怕旁人说闲话,又恰逢这个里外皆忙的鸡飞狗跳的时候,兴许压根就没人注意。吕布英按下心头思绪,大步流星。 随入宫中的女眷此刻大都在济天宫,皇后娘娘的庭院深广不怕招呼不周。沈妉心虽是在朝臣子,却因是女子可在这个特殊时刻行走后宫。原想掩人耳目,潜入祥瑞殿,谁知在宫墙外与四公主殿下不期而遇,一脸鄙夷不屑的四公主显然不打算轻易放过这个消遣的机会。在不知是张家小姐还是王家闺秀几名女子的簇拥下朝沈妉心缓步而来。 -- 第170页 最是阿谀奉承的尽忠仍尽职尽责,不放过丝毫在主子跟前表现的机会,指着沈妉心大声呵斥道:“见着公主还不下跪!” 沈妉心意不在此,也不愿节外生枝,恭敬作揖道:“下官沈妉心见过四公主殿下,不知公主在此闲游,若有冒犯还望公主见谅则个。” 尽忠仍不留情面的怒斥:“放肆!” 赵環微微摆手,渡步至沈妉心跟前,笑颜如花:“青墨院后来居上的女先生,久闻大名。” 沈妉心面色平静,不予回应。可尚未尽兴的跋扈公主怎会就此罢休,继而又道:“听闻先生好女风,八百里窑的贱坯子们可都对先生赞赏有加,其中怕是也不乏倾心仰慕的,瞧先生这方向,是要往济天宫去?难不成宫外的野味吃腻了,想趁此结识一些官家小姐?本公主劝先生还是莫要舍近求远,今日恰巧本公主也吃腻味了,不如夜里来鸾栖宫……”赵環探手勾住沈妉心的下巴,媚眼如丝,“保证叫先生□□,欲罢不能。” 赵環身后的女子忍不住偷笑出声,只等着看这人人称赞的女先生出尽洋相,才好解心头恶气。谁叫家中长辈成日拿这女先生当典范,说什么若不嫁个好人家,难道你有本事如那当朝女先生一般立于朝堂吗?一次两次,一家两家便也罢了,自打这女先生威名远播之后,似乎所有人都认为生女当如此! 谁料,沈妉心波澜不惊,反守为攻。在众人惊诧不已的目光中握住了赵環白皙玉手,放在掌中轻轻摩梭,笑道:“下官好女风不假,但四公主在臣心中一直圣洁无暇,如白莲出淤泥而不染,故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枉费公主一片好意,是下官委实配不上公主殿下。” 赵環一愣,沈妉心又作揖道:“下官有要事在身,先行告退。他日有幸,定要与公主对饮三杯。” 沈妉心一揖过后径直从她身侧掠过,赵環的手尚悬在半空,竟是生生愣在了当场。沈妉心脚下如飞,只想在那骄横公主尚未反应过来之前从她眼皮子底下溜走,可谁知,赵環确未来得及反应,半路又杀出个程咬金。 不如程咬金威武,却更加阴险的平常鬼魅般现身在沈妉心的路前,皮笑肉不笑的道:“先生欲去往何处?赶巧,哪儿也甭去了,皇后娘娘有请。” “作甚?”沈妉心言辞不善。 平常眉峰一挑,“娘娘便是只请先生过去瞧上一眼又如何?难不成先生是要抗旨?” 人在天贵下不得不低头,我欺负不了你主子,还不能欺负欺负你了?沈妉心寒着一张小脸,忽然双手捂住腹部,痛苦道:“贪杯误事,贪杯误事啊,常公公本官肚子疼,您快来搀一把。” 平常来得急,身侧未带跟随,起先尚无动于衷,但见沈妉心欲有往下坠的姿势忍不住一把上前搀扶起她,眯眼道:“先生莫要装腔作势,皇后娘娘可不吃您这套。” 沈妉心趁机一把勾住了平常的脖子,见平常面露惊骇,得意笑道:“您自个儿看着办,您若是不把我搀去见皇后娘娘,我就不走了。耽误了事儿,看娘娘是罚您还是惩办我。” 平常高出沈妉心半个头,不得不弯着腰架着她,身为皇后娘娘身侧半个高手的平常此刻恨不能一掌拍在那一马平川的胸口上,给她个结结实实的透心凉。二人以诡异姿势前行,平常咬牙切齿道:“娘娘最重宫中礼数,先生此等轻佻行径到了娘娘跟前,自有分辨!” “怎就轻佻了?公公又不是男子。” “你……!” “在下官心目中,公公就如同姊妹一般亲近呢!” 从宫门口到方天院仅百步之遥,是皇后娘娘为每年宫宴时待客的院落,平常从未觉着如此举步维艰,如此漫长遥远。这位口齿伶俐,歪理邪说远胜国子监铁李公的女先生只要一张嘴,平常便宛如煎熬,恨不得脚下生风,可偏偏女先生就是不紧不慢。平常这辈子的气似乎都在这一路上生完了,待到方天院门前,他竟能心平气和的道:“先生,咱们到了。” 沈妉心仰头瞧了一眼拱门上的嵌石大字,对面色冷淡的平常作揖道:“有劳公公引路。” 皇后娘娘今日的妆容端庄且淡雅,配着那身雍容华服,仪态浑然天成。只是那抹熟悉的玩味笑意,令沈妉心不由的心肝儿一颤。 方天院的凉亭取名为广域,无甚底蕴,仅是字面之意。一座可容纳数十人的凉亭怎能不广?当真叫沈妉心叹为观止,这济天宫好似一座瑰宝藏地,仿佛任何一处犄角旮旯都能给人不一样的惊喜。 赫连完颜不等沈妉心走近,大袖一摆,“免礼,赐座。” 沈妉心也不含糊,垂头道:“谢娘娘,不知娘娘唤下官来凑甚热闹?” 各家朝臣女眷难掩惊讶之色,从未见过敢与皇后娘娘这般谈笑的人。霎时间,沈妉心又成为了那众所瞩目之人,所幸在宝华阁已对此习以为常。 赫连完颜摊手划圆,道:“这事儿可赖不着本宫,在座各位再鉴赏过先生的王女出嫁图后皆想一睹真容,既然先生来了,不如就当众为本宫作画一幅,也好叫诸人一饱眼福。” 沈妉心似有些为难,苦笑道:“可一幅成画并非易事,王女出嫁图下官耗费数日才有那般惊艳绝伦。” “戌时三刻前,先生能画多少便画多少,剩余的日后再填完。”皇后娘娘笑意悠然,在沈妉心看来,却是心底生寒。 -- 第171页 是祸躲不过,既然皇后娘娘执意如此,沈妉心也无他法,只得硬着头皮起身作揖道:“微臣,遵旨。” 第100章 济天宫西南角的侧门,平日里用作于搬运物件,以及堂前的食材皆从此门送入宫内。掌管此门房钥匙的原是平常首徒春来,可这等吃力不讨好的活计,心眼比天高的春来自是能推则推,一来二去这钥匙便到了最不得宠的冬林手中。 此时侧门,四下无人。 冬林在墙根下足足候了一个时辰,也不见沈先生的身影。早些时候,已身为未来皇子妃的宋小娘子私下寻他时心底不免胆战心惊,但得知是沈先生有事相求,心思纯良的小内侍沉默了半晌,仍是应承了下来。他抹了一把额前的汗水,左右不停张望。 沈先生与宋小娘子姐妹情深,想在出嫁前见上一面,于常年身处于淡漠无情的深宫中的冬林而言,属实情真意切,人之常情。这个忙,理应帮衬。只不过是悄悄见上一面,絮叨些女子间的心头话,也出了不了劳什子大事。何况沈先生有情有义,是宫中难得一见的真性情,冬林羡慕的紧亦崇敬的很。 “怎的还不来……”冬林急的在墙根下打转。 按礼,成婚前不得与任何人见面,独自待在祥瑞殿的宋明月亦是心急如焚。今日为她盛装打扮的女官已离去,只剩两个贴身伺候的使女,在宋明月迁入济天宫时便已买通。可眼瞅着申时已过,该来的人却迟迟未到。 前一刻出去打探风声的使女快步而来,行至宋明月跟前,俯下身在她耳边轻声细语了几句。宋明月大惊失色,不由的想,赫连完颜此时将沈妉心扣在方天院是无心为之,还是已然瞧出了端倪? “冬林可还在西南侧门候着?”宋明月强压下错乱的心绪,一面问道。 “回禀皇子妃,仍在。” “明珏应在来的路上,你即刻去侧门,若是见着了便直接把人带过来,挑小路走。”宋明月吩咐道。 “是。”使女应声而去。 宋明月心口突突直跳,竟是难以平复。好似前一刻还紧紧握在手中的缰绳,忽然马便惊了,脱缰奔驰。她再次嘱咐另一名使女,“你去方天院盯着,有任何动静立即回禀。” 当空荡的殿内独剩宋明月一人时,她的心境逐渐平缓下来。她本就是个信命的人,若老天不给宋氏留活路,注定是朝代更迭,那她亦坦然以对。只不过,哪怕拼去这条命,也要让赵家悔恨莫及。 宋明月的目光停留在面前的金剪上,眸底浮上一丝决绝。 冬林望穿秋水,等来的却是一身麻衣小侍童打扮的宋明珏,而后不等他解惑。从祥瑞殿奉命而来的使女便领着宋明珏入了济天宫,不知所措的冬林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可二人尚未走远,便与前来巡视的春来狭路相逢。冬林小跑上前,支吾了半晌,也没憋出个瞒天过海的说辞来。 与不受器重的冬林不同,春来察言观色的本事得了师父平常几分真传,观其面色便瞧出了不同寻常的端倪,就更不可能被小使女一两句话敷衍过去。头回做这等勾当的宋明珏鬓角不禁渗出了细汗,见小使女方寸大乱,生怕她慌乱之间说漏了嘴,于是心下一横,出声道:“春来公公,您莫见怪。自打姐姐入了济天宫后便极少有机会见上一面,这几日想念的紧又生怕姐姐有何嘱咐,这才坏了规矩礼数,望公公看在明珏一片真心上,多多包涵,明珏这就原路折回绝不给公公惹是非。” 春来嘴角含笑,眯着眼打量了宋明珏一阵,似笑非笑道:“娘娘温厚仁德,待皇子妃成亲后自会给你相见的机会,何必急于一时?即便有甚嘱托,喊个人传话便是,有什么是非得见面才能说的话?” 宋明珏只把头垂的更低,拱手道:“公公教训的是,明珏考量不周,给公公徒增麻烦了,改日定备薄礼当面道谢。” 见宋明珏会意上道,春来这才笑容真切,拍了拍宋明珏的肩膀道:“宋小公子一表人材,又有个攀上枝头的姐姐,日后仰仗小公子的时候还多,既是自家人就无需这般见外,赶紧回去吧。” “多谢春来公公。”宋明珏已打定主意,今日这祥瑞殿是去得也要去,去不得也要去。若叫他眼睁睁看着姐姐宋明月羊入虎口,不如拼死一搏。 “公公先请。”宋明珏一副知错就改的恭俭模样,摊手道。 春来毫无戒备,转身举步前行。宋明珏面色骤变,眸底闪过一抹狠戾,正欲出手时,赵颐的嗓音突如其来,“哟,这不是明珏嘛?我说远远瞧着便眼熟。” 刚走出两步的春来赶忙折身躬身道:“奴才见过七哥儿。” 赵颐毫不在意的摆了摆手,“免了免了,我方才从宝华阁抄小路来,怎知这般凑巧。明珏你怎的穿了这么一身?虽说以你的身份不得擅入后宫,但今日额外,母后不是已准许你赴今晚的婚宴吗?” “我……” 明哲保身在世事多变的皇城内是条铁律,春来毫不犹豫的打断了宋明珏的说辞,抢过话头道:“宋小公子念姐心切,若不是奴才撞见险些犯下大错,方才奴才已训斥了一番。七哥儿可还令有吩咐?” 作为能替主子分忧的机灵奴才,春来这番话可谓滴水不漏,既无推卸之嫌亦没有薄了主子的颜面。可七皇子殿下却不是平日里那副视人命如草芥的淡漠神色,反而饶有兴致的哦了一声,继而道:“虽见不得面,但也可让人传话,走吧,随本皇子一同去祥瑞殿。” -- 第172页 “七……殿下,这不妥。”春来忽然慌了神,这位小主怎一反常态? 赵颐斜眼望向他,是平日里那副熟悉的冷漠神色。春来情不自禁浑身一颤,唯唯诺诺闭上了嘴,不敢再发出一丝声响。 “此事若走漏了半点风声,春来……” 春来拼命摇头,“奴才什么也没瞧见,什么也没听见!” “罢了。”赵颐轻叹一声,转而面带笑意,对仍噤若寒蝉的宋明珏温声道:“咱们走吧。” 这一瞬,宋明珏在心里不停念叨佛祖保佑,而赵颐却恍然明白,那日飞榭亭下沈妉心所言何意。 夜幕临近,西落余晖仅剩一点红霞。御南街早早便排起了车马长龙,重兵把守的正南门灯火通明,一辆辆朴实无华的马车接踵而至。有的人在过门后,径直由内侍引着往前行,而有的人则在一旁翘首以待。前者一般是当朝实权者,无需凭借这等天赐良机与旁人攀近,后者多为四品以下的小官小吏,平日里没少往上头供奉,这个时候再多拍些马屁,多半事成功倍。 水云净的马车夹杂在其中,舍去了平日里的绸顶与良驹,亦是与各路大小官员一致的朴实马车。吕布英在城墙根儿下瞪着眼瞧了许久,所幸眼力不差,这才瞧见了落下马车的曲花魁。那身艳绝四方的红衣实在无甚可额外注意的,只一现身便受到了周遭的瞩目。吕布英不敢耽搁,转身悄然离去。 沈妉心神色疲惫的从济天宫出来,正巧与一路疾奔而来的吕布英不期而遇,“先生,曲姑娘已入宫,眼下正在往宝华阁去。” “她身侧可跟了什么人?”沈妉心追问。 “只有一个婢女模样的女子。”吕布英气息沉稳。 “没带伴舞?” 吕布英沉思片刻,微微摇头:“据说今日是曲姑娘独舞。” 沈妉心不由的心头一沉,只带着一个叫青柳的婢女,妄想以二人之力突破千牛卫百人重围?可能吗?她到底要做什么? “走,领我去寻她。”沈妉心说着,举步欲走。 吕布英稍稍横移,拦在了沈妉心跟前,忧心仲仲道:“先生,这是在皇宫,私下与献舞女子绘面是要治罪的!” 沈妉心心急如焚,不由分说的怒喝道:“甭管那些,你去不去,你不去我自个儿去!” “先生!”吕布英情急之下一把拉住了沈妉心的胳膊,“卑职不能生生看着先生明知故犯而不管不问!” 在秉公任直的汉子眼中,女先生的性命最为重要,此乃他职责所在,其次才是宋明月。不论沈妉心是以何种缘由铁了心要去寻那曲花魁,都不及性命重要。两厢僵持不下,沈妉心亦挣脱不开,可见年轻郎将是横了心不让沈妉心以身犯险。武将的忠心,在此时不言而喻。 正做困兽之斗的沈妉心余光瞥见吕布英腰间的佩刀,乃是千牛卫独有的御仪刀,她出其不意握住刀柄将其抽了出来。平日里在青墨院时,但逢闲暇年轻郎将便会将此刀细心保养擦拭,宛如对镜贴花黄的闺中女子。此时兀然拔出,刀锋雪亮嗡鸣。 吕布英心头一惊,愣在当场,就见沈妉心一把将刀横在脖颈上,威胁道:“让开!不然我便自戕!” 视忠义孝道为命根的年轻郎将,在沉默了良久后,半跪在地,举起双手,沉声道:“卑职愿生死侍奉在先生左右!” 沈妉心亦是愣了半晌,依照吕布英这九头牛都拉不回的性子,怎的这般轻易就给震慑住了?可眼下迫在眉睫,她将信将疑的把刀放在了吕布英高举的双手上。年轻郎将将刀归鞘,起身沉稳道:“卑职,为先生引路。” 那双暗沉的眼眸,透着视死如归。 沈妉心粲然一笑,“过了今夜,吕布英,你我便是过命的兄弟!” 第101章 被一个女子以兄弟相称,年轻郎将不仅未觉不妥,反而心底激流涌荡。女先生比起朝堂上那些伪君子来的真切坦荡,不输沙场儿郎! 吕布英为此主尽忠,不枉此生! 戌时前一刻,二人赶至宝华阁。灯火辉煌,人声鼎沸,一派歌舞升平海晏河清的繁荣景象。各大小官员女眷在御前内侍的引进下已尽数入了席位,沈妉心矮身躲在宝华阁前高达五十层的石阶下,探头探脑了半晌,转过头对身后同样做贼心虚的吕布英,道:“你说歌舞乐者都安置在二层,这如何上楼?一进殿内不就被人逮个正着?” 吕布英沉思一番,道:“宝华阁背面有悬停梯,为方便献艺者而设,若要掩人耳目从此处走最为妥当,但眼下必定有重兵把守。” 沈妉心一瞪眼,“你这不是废话嘛!说了等于白说!” 年轻郎将毫不在意,仍旧沉稳道:“先生莫要忘了,卑职本就是千牛卫,若借故上楼巡视,想来亦不会有人阻拦。”沈妉心双眼发亮,刚要拍掌叫好,吕布英面露为难,皱眉道:“可先生以此为由便有些牵强,那些亲卫不放行便也罢了,若叫人起了疑心先生恐怕再难有机会登楼。” 沈妉心顿时泄了气,正在二人一筹莫展时,她灵机一动,振奋道:“我有法子了,走,事不宜迟!” 悬停梯底下守着两个想凑热闹却与盛宴无缘的倒霉蛋,银甲在月色下泛着冷光,腰悬御仪刀,确是赵宗谦御前亲士千牛卫无疑。吕布英昂首挺胸,沉稳着步伐而来。托沈妉心的福,他这个殿上亲封的左千牛卫郎将在营中可谓声名远扬,甭管名誉好坏,在皇亲国戚扎推的千牛卫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 第173页 “吕郎将大人。”两个千牛卫正襟危坐,垂头抱拳。 “托沈大人嘱咐,将这位迷路的小乐师安然送回。”吕布英巧妙的侧了半个身子,既挡住了沈妉心半边脸,又让两个千牛卫看清了身形。 沈妉心这身衣裳,虽与乐者清一色的纱缎长衣宽袖不尽相同,却也有几分相似。但在这等宴席上想要打扮的扎眼一些倒也无可厚非,两个千牛卫只瞧了一眼,便又纷纷拱手道:“多谢沈大人,不然少了个人卑职也无法向上头交代。郎将大人请。” 吕布英有模有样的摆起了架子,领着沈妉心一路沉稳的拾阶而上,还未到尽头便听闻里边人声阵阵。吕布英停在门扉前,侧头看向沈妉心,只等着她一声令下。可沈妉心并不想引人注目,于是上前将耳朵贴在了门上。 “华庭那小子死哪儿去了!?啊!上个茅房掉坑里去了吗?再不回来,这宴席都要开始了,耽误了老子的事儿,他家那婆娘再给老子睡十次这回老子都不答应!” 里头一个粗旷的怒吼声盖过了所有声响,许是哪家驻台班子的班主寻不着人正破口大骂。 “要是让老子抓着了他在干那龌龊事儿,看我不打断他三条腿!” “班头儿你哪回不这么说?” “你们给老子听着啊,谁逮着咯这小子,老子有赏!” 里头的响动由远而近,吕布英眼疾手快的拎住沈妉心后颈一拉,门便呼哧一下从里头拉开了。三人大眼瞪小眼,沈妉心这身鱼龙服这班主许还未放在眼里,可吕布英一袭明晃晃的银亮甲胄却令他心胆生寒。阅人无数的中年班头立即堆上了笑脸,低声下气道:“不知军爷有何贵干?” 沈妉心撇了他一眼,吕布英颇有默契的会意道:“无甚,按例巡视,人都在此处?燕雀舫与水云净的人也都在此?” 中年班头的脸上笑起了褶皱,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哎哟,军爷许是不知,那两家虽一个是外乡的,一个是烟柳之地的,可都大有来头,人有自己的隔间,不与咱们这些三教九流同处一室。”中年班头摊手一指向廊道前头,“您瞧,前边儿那间是燕雀舫的,再前边儿一点儿,幽静些的便是那曲小娘子的独间儿。” 沈妉心此时又迫不及待的撇了吕布英一眼,年轻郎将只得硬着头皮道:“多谢班头,你们忙你们的,我再去前边儿巡视。” 中年班头不疑有他,巴不得这尊惹不起的大佛赶紧走,连笑带谄媚:“军爷慢走。” 生怕有好事者从门缝窗户逢里偷看,沈妉心有意放慢了脚步,路过燕雀舫时,她只立在一旁,让吕布英上前叩门做做样子。待到曲兮兮的门前时,沈妉心仍是下意识的左右张望了一眼,才放心让吕布英前去叩门。 连唤了两三声,里头皆无回应。 沈妉心摆了摆手,上前朝门缝里瞧了一眼,漆黑一片不见人影。当即沈妉心便推门而入,跟在身后的吕布英没来得及阻止,但见屋内没人也愣在了当场。 “人呢?”沈妉心转头问道。 同样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的吕布英磕磕绊绊道:“卑职……卑职也不知。” “你去左边儿看看,我去右边儿。”沈妉心说着,往右侧的隔间去,不多会儿便唤了吕布英一声。吕布英赶忙过来查探,就见沈妉心手上拎着一件舞衣,红丝绸缎是曲兮兮的无疑。 “衣裳尚在,人却不见了,会去哪儿?作甚呢?”沈妉心似在问吕布英,又似在问自己。 “曲姑娘名声在外,许是哪位权高位重者请去对饮也不无可能。”吕布英只知沈妉心寻这位花魁之首有要事,但具体是何要是,秉公任直的汉子不曾开口问,沈妉心亦不曾提及。 沈妉心显然不敢苟同,沉思了片刻,犹豫着问道:“设想,吕郎将咱们设想一下啊,千万莫要当真。”在看见吕布英认真的点头后,她才继续道,“若你是名刺客,身手一流的那种刺客,想要在百官汇聚的宴席上刺杀某个大员,你会藏身在歌舞乐者之中当庭刺杀,还是混入宝华阁后隐蔽身形,伺机下手?” 吕布英毫不犹豫道:“自然是后者更为妥当。”虽年轻郎将不善变通,亦不屑与阿谀奉承者为伍,但他并不蠢,“先生所指何人?是那曲姑娘吗?” “方才不是与你说了莫要当真,莫要当真嘛!”女先生打着马虎眼,企图蒙混过关。将舞衣归于原处,便拉着吕布英出了房门。 若是小事儿,年轻郎将也就顺从的一笑置之。可在今晚宴席上刺杀?不论被人买命的是何人,都算不得一件小事。如今虽在女先生身侧鞍前马后,但他仍旧是君侧的千牛卫,他怎能置之不理? “先生可知事关重大?知情不报按律一样当斩。”年轻郎将的腿似生了根,再挪不动半步。 “你以为我不想拦下她吗?”沈妉心神色凝重,迎着吕布英探寻的目光,毫不躲闪,“否则我千幸万苦,冒着性命之忧来此作甚?可我当真不知她究竟去了何处!” “那容卑职将此事告知陛下。”吕布英平静道,面上带着大义灭亲的神色。 “不行!”沈妉心一步挡在身形魁梧的武将跟前,面色阴沉道:“此事只你知我知,还有那幕后之人知晓。若你捅出去,她便活不成。” “先生。”吕布英闭目复而睁眼,言辞柔软了几分,“她今夜但凡出手便也活不成,皇城固若金汤,无人可逃出生天。” -- 第174页 月色朦胧,映在沈妉心的眸子里却格外明亮,她斩钉截铁道:“故而,你我二人无论如何也得再她出手前先一步寻到她,这是能救她的唯一办法!” 吕布英终于长出了一口久憋在胸口的闷气,目光生辉,“卑职随先生左右!” 且不论这个刺客能否活捉,即便只向皇帝陛下走漏点风声,日后定然是坦荡大道。自古靠手段上位的武将多如牛毛,可如吕布英这般出淤泥而不染,仍有一颗赤子之心的凤毛菱角。 感激之情不言而喻,沈妉心转身边走边道:“一会儿我去殿内寻,你便……” 吕布英手刀起落,不轻不重斩在沈妉心后颈穴位上,当即人便昏厥了过去。吕布英抱住一头栽到的沈妉心,打横抱起进了曲兮兮的独间内,将人放在软榻上,低声赔罪:“先生莫怪,曲姑娘卑职定会帮先生拦下,倘若拦不下,卑职亦第一个挡在她的剑前!” 言罢,年轻郎将毅然决然转身离去。 月色虽朦胧,灯火却如长龙,从济天宫一直蔓延至宝华阁石阶前。三十二人的金顶鸾轿四平八稳,随着司仪的落轿喊声,稳稳停驻。高头大马上的赵颐潇洒翻身下马,等在轿侧执起凤冠霞帔女子的柔荑,二人并肩携手拾阶而上。 踏入殿内的一瞬,丝竹之音缓缓奏起,四人礼官司仪在前铺路,行至殿前二人双双下跪,稽首从礼。 一道旁人难以察觉的黑影,从天而降,硬生生从高达十丈有余的殿梁上一跃而下,手中寒锋直指赵颐门面。 殿内众人尚未来得及拍手赞贺,便止不住惊呼连连。 “有刺客!” 第102章 只听过头回上花轿的大姑娘,没见过上三十二抬金鸾轿的少年郎。宋明珏从红盖头缝隙中只能瞧见自己一双穿着红云踏绸鞋的脚,鞋子为姐姐宋明月量身定做的,有些小,宋明珏思量着一会儿该如何走上那高达五十阶的宝华阁青玉墨石阶。 落了轿,他将手轻揉放在了赵颐那手心有三处老茧的手中,这是一双常年习剑的手。有赵颐有意无意的以力搀扶,这要命的五十石阶走的还算顺畅。入了殿内,走向殿前的百步,宋明珏不停的在脑海中回忆姐姐平日里的言行举止。大殿之中的百官,虽见过宋明月的寥寥无几,可光是皇后娘娘毒辣的眼力稍有差池便就此前功尽弃。最后免不得落个斩首示众,或是终身□□的下场。前者少年宋明珏倒是不畏,先生有云点头落地不过碗大个疤,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坊间习俗,美娇娘得入洞房前才可掀起红盖头,此生最美妙的时刻皆留给自己的夫君,实际上也是怕隔壁邻里瞧见新娘子美貌而心生歹意。可皇族子嗣娶妻谁敢私下觊觎?巴不得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哪位皇子娶了个天下第一倾国倾城的女子,故而,皇室规矩需得当众掀开美娇娘的盖头,好让所有人都赞叹羡慕一把。 宋明珏正专心致志的等着这个抛头露面的成败之举,就听不知谁大喊了一声:“有刺客!” 紧接着,他被人推搡了一把,本就穿着不合脚的红云踏,宋明珏毫不意外的跌倒在地。凌厉的剑锋接踵而来,直接掀起了他头顶的红绸缎。宋明珏呆若木鸡,直勾勾的看着那紧致黑衣,蒙面持剑的女子。 赵颐顾不得颜面,侧身翻滚了出去,堪堪躲过致命一击。黑衣女子偷袭未成,没有半分犹豫,剑尖抵在白玉石地面上,剑身弯出满弓弧度而后借力弹起,黑衣女子似条黑蟒再次朝赵颐门面俯冲而去,身形诡异速度之快,眨眼间便以掠到了赵颐跟前。 这等排场的宴席,除却值防的侍卫自是无人敢佩刀剑入宫。黑衣刺客穷追不舍,赵颐手无寸铁只得狼狈逃窜。殿下百官早已乱作一团,蜂拥挤向大门处,正巧与赶来的千牛卫撞了个正着,两两互不相让,当真是一出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的好戏。 殿内的追赶仍在持续,一直坐于殿上的皇帝陛下与皇后娘娘端的是一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直到赵颐被不知是何人逃窜时落下的靴子给绊倒,叫那女刺客有机可趁,一剑划过了胸口。 “陛下,让本宫出手。”赫连完颜缓缓起身。 赵宗谦冷峻的双眸看向正朝大门奔去的赵冶,双目微微眯起,沉声道:“莫心急,再看看。” 赫连完颜不动声色,复而坐下。拽在宽广袖袍下的拳头,指节早已泛白。 赵冶接过两柄从门外抛来的御仪刀,反身折回,一面抽刀一面将另一柄抛向处于劣势的赵颐,“七弟,接刀!” 赵颐毫不含糊,一个纵身跃起,稳稳接住刀,扭转身形时稍稍一使力在半空中抽出了刀。可等他落地欲与赵冶一同两面夹击时,那刺客女子却脚蹬在殿柱上掉头,身形骤然往殿上赵宗谦与赫连完颜袭去。 电光火石间,赵冶赵颐二人来不及追赶,不禁不约而同大吼道:“父皇,母后!” 宫中两大高手,安德海与红鸾因帮衬处理宴席事宜此刻皆不在身侧。方才在人群骚乱间迫不得已被人推人挤到了大门处,可见主危难,此时二人在人群中对视一眼,再顾不得波及无辜,周身发力,气海涌荡,顷刻间人群中便腾挪出了两个一尺大的圆形。安德海与红鸾借此,一跃而出人群,落地后不待喘息再度拔地而起,宛如两枚破空利箭激射向那名仍在半空中的刺客女子。 -- 第175页 可历经千辛万苦,原本已在人群间隙打开一条小路的千牛卫又重新被黑压压的人流硬生生推出了门外。不少身子骨孱弱的女眷,或是纵欲无度酒色掏空的大臣因无武功底子,而生生被两大高手的气海卷烂了五脏六腑,当场暴毙而亡。又有不少逃的快被挤在前头的倒霉蛋,因方才气海前推,眼睁睁看着自己撞上了千牛卫的刀尖。 一时间大门处,惨叫声此起彼伏。 安德海与红鸾无暇顾及其他,眼中唯有那个离殿上已不到一尺的刺客。故而,当二者掠过赵冶赵颐头顶时,皆没有发现,那个在殿柱后隐匿身形的黑影。 “此时你不出手,事后就不怕陛下怪罪?” 殿内同样处变不惊的除了殿上二位,独独殿下两个老者。蔡寻不慌不忙的斟了杯酒,酒是他最喜的百花酿,杯亦是他最喜的薄甜白玉杯。 陈孤月别过袖袍,举杯与他对饮,默然道:“一国运事不可逆,倘若真有刺客能杀的了陛下,那亦是命该如此。陈某断然不得插手,陛下若要怪罪,一条贱命拿去便是。” “陛下的命你都不管,还有谁的命更重要?”蔡寻朝殿上望了一眼,那刺客手中的剑锋只离赵宗谦的面门不到半尺,而两大高手无论如何拼尽全力仍离那刺客尚有一尺之遥。 “天下。”陈孤月仰头饮尽。 赵宗谦冷峻的目光直指那名狡猾多变的刺客,可那刺客虽是女子却丝毫不惧。剑锋嗡鸣,似要以命搏命。可久经沙场的草莽皇帝不知历经过多少次这等场面,仍然面不改色,一动不动。 “放肆!”吼声如狮,不仅那刺客微微一怔,就连大门处的吵杂也顿时平静了下来。 可仅这一瞬,赵宗谦只微微偏头,那剑锋便与他的脖颈擦肩而过。几乎同时,一直藏匿在殿柱后头的黑影骤然出手,脚尖在殿柱上发力猛蹬,如鹰隼俯冲猎物一般,手中匕首朝着赵颐的后背霎那间挥出。 此击若中,赵颐必死无疑。只来得及一眼望来的赫连完颜,起身惊呼:“我儿!” 赵颐尚在转身,恍惚间听闻赫连完颜的呼喊,只觉眼前一黑,一个魁梧身影已挡在了他的背后。那刺客的一击,势如破竹,直直穿透了吕布英的银亮甲胄,没入胸口。 这黑影刺客仍是个女子,她惊慌失措的抬头与吕布英的目光相对,吕布英嘴唇蠕动,似说了两个字,“快逃!” 紧接着,更令她心神俱灭的是,刺杀赵宗谦的刺客宛如一只断了线的风筝狠狠砸在了方才她藏匿的殿柱上,摔在白玉石地上迸出了一些血花,不再动弹似是气绝身亡。而余光下,赵冶正提着刀,面色狠戾朝她袭来。 见女刺客竟愣在当场,吕布英不由分说,一把抓住她仍紧紧握着匕首的手,极为痛苦的大吼一声,一个投掷将她狠狠甩向了大门处的人群堆里。而后吕布英捂着胸口,倒地不起。 赫连完颜飘身而至,高声道:“给本宫捉活的!” 赵冶不留余地,一个纵身冲进了人群里,期间刀剑不长眼伤人无数,但大部死的皆是枢密使温承与户部尚书左丘明党下的人。原本已平静下来的众人,为求自保又开始新一轮的鸡飞狗跳。 女刺客顾不得身侧乱踩乱踏的脚,匍匐在地,却是拼命朝殿内爬。她从人群缝隙中瞧见,赵颐就立在殿下,可身侧已有安德海与红鸾二人。心知大势已去,女刺客忽然停下了动作,任由众人在自己身上踩踏而过。 就在她闭目心死时,一左一右两双手同时抓住了她。一双手似乎奋力想将她拖出人群,另一双手却在竭力阻止。两者势均力敌,最终右边的人似是妥协了,跟着一起从左边将她拉到了人群边缘,正巧是个角落,稀疏的人群将他们围在其中,挡住了外边儿的视野。 女刺客也是此时才得以看清,左边的人是沈妉心,而右边的人却是赵冶。此时的赵冶浑身血迹斑斑,一手抓着女刺客的右手,一手持刀,目露寒光。 沈妉心的心凉了一截,眼下证据确凿,曲兮兮还穿着黑衣遮着面,当真是有口难辩。就算强行辩解,搬出曲兮兮水云净花魁的身份,赵冶亦不是那般好糊弄的。 谁料,却是赵冶先开了口,道:“先生这是要包庇刺客?” 沈妉心一脸无辜的道:“什么刺客,里头躺着的那个才是刺客,这位是水云净的曲姑娘,今日是来为七皇子助兴的。不信,殿下请看。”说着,沈妉心便一把扯下了曲兮兮的面纱,露出那张绝世容颜。 “可她这身打扮,不是刺客又是什么?”赵冶竟也不急着喊人。 “谁说穿黑衣便是刺客了,这不还没轮到曲姑娘登台嘛,下官可是对曲姑娘慕名已久,方才正要去二楼见曲姑娘来着,正巧碰上了曲姑娘,她虽遮面,但这等身段的女子除了她还能有谁,下官自然一眼就瞧出来了。”沈妉心似还有些得意洋洋,还不忘提醒赵冶,道:“殿下还是赶紧再去寻寻,不然那刺客真跑了。” “为何要去寻,刺客不就在此吗?”赵冶显然没有相信沈妉心这番鬼话,站起身欲喊人。 “慢着!”沈妉心高声制止,“殿下,这其中定有隐情!” 赵冶冷冷一笑,看了曲兮兮一眼,道:“有何隐情,一并到大理寺去说。来人!刺客在此!” 沈妉心张着嘴,再发不出声。她慌忙看向曲兮兮,拉住她的手,悄声道:“姑娘快走,我给你打掩护。” -- 第176页 曲兮兮缓缓坐起身,抬起头,嫣然一笑,“多谢先生好意,可奴家不愿连累先生。” 沈妉心看的有些发愣,这一笑,似有无尽的凄凉,似有诸多的不舍,似有最深的浓情。曲兮兮忽然秀媚微蹙,而后倾身缓缓往沈妉心的怀里倒去,沈妉心心头一动,将她揽在怀中,她枕在沈妉心的肩头,柔声细语。 “最不悔,此生有幸与先生相遇。愿留清白在人间,来世定以清白之身再与先生……相……见……” 沈妉心的手摁在曲兮兮的腹部,可那温热如涓涓细流的小溪怎么也止不住,至死她也没供出那幕后最险恶之人的名讳。沈妉心将她紧紧搂在怀里,低声道:“我定要找到那人,为你报仇!” 只因你我,再无来世。 第103章 使女惊慌失措,甚至跑丢了一只绣鞋,还未开口便跪在了宋明月跟前,哭腔道:“皇子妃,不好了,宝华阁有刺客,陛下龙庭大怒,您说咱们这事儿会不会被发现?” “什么!?”宋明月霍然起身,拉着使女问道:“刺杀何人?殿内可有伤亡?” 使女已哭了出来,断断续续道:“死……死了好些人,奴婢……奴婢不敢看。诶!皇子妃,您要去哪儿?”使女一把抱住宋明月的腿,哭的更是丧如考妣,“您不能去啊,若是当众出现了两个皇子妃,奴婢可……可就死定了!” 宋明月驻步不前,冷声道:“抬头。” 使女不明所以缓缓抬起头,泪眼婆娑,宋明月居高临下毫不犹豫扬手挥下,一声脆响过后,使女停止了抽噎。 宋明月又道:“既如此就莫要在哭了,再去探探风声,究竟死了哪些人,一个都不许漏!” 宋小娘子尚未得皇后娘娘青睐,身份亦未及皇子妃时,素来待人温和有礼,对济天宫的下人也是客客气气。这突如其来的耳光,着实令小使女心惊胆寒,好似看习惯了娇艳的花朵却忘了根茎的尖刺。 两名小使女再愚钝,也明白眼下已是骑虎难下,硬要下的下场不是摔死便是落入虎口。当下那名被扇了耳光的使女战战兢兢起身告退而去,另一名则立在一旁沉默不语。 宋明月撇了她一眼,小使女浑身一颤,连忙跪下:“请皇子妃吩咐,奴婢万死不辞。” “死倒是不必,我也不是那般心狠手辣之人。”宋明月冷笑道,“你去宝华阁知会七哥儿一声,让他务必先将明珏送回来。愈是慌乱之际,愈是怕露了马脚。” “奴婢这就去!”使女起身欲走。 宋明月似有意无意,又补了一句:“你若想趁机将功赎罪,七哥儿第一个便不会放过你。” “奴婢不敢!奴婢告退!”使女脚下慌乱,险些在门槛儿处绊倒,而后头也不回的快步离去。 宝华阁,动乱已平息。 人群在殿内四散开来,千牛卫在大宦官安德海的指挥下清点误伤误杀的官员与女眷尸首。沈妉心待在角落里,怀中仍抱着曲兮兮逐渐冰凉的身子。赵冶看似好心的冷言道:“先生这般作为,徒惹他人怀疑。” “我乐意!”沈妉心恶语相向,神情却似孩童稚气。言罢,她朝四周张望了一周,而后松开一只手拉过身旁女尸,竟开始剥那女尸的外衫。剥下后,也不管合适不合适,一股脑儿套在了曲兮兮的身上,仰头对冷眼旁观的赵冶道:“这下殿下总该满意了吧?” 赵冶嘴角微扬,饶有兴致的盯着沈妉心道:“我可以替先生隐瞒她的身份,但先生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沈妉心低头思量了一阵,曲兮兮犹自带着笑意的艳红唇角撞入了她的心间,于是沈妉心不再迟疑,道:“殿下请讲。” “帮我杀一个人。”赵冶微微一笑。 沈妉心愣了一瞬,而后重重点头道:“好!” 二人正在角落里狼狈为奸,就听殿中传来一声大喊:“此处有重伤者,大夫何在!?” 沈妉心闻声望去,就见赵颐艰难的抱着一个身形魁梧的侍卫,再定睛一瞧,那怀中的汉子不是吕布英是谁?沈妉心几乎下一刻就欲狂奔而去,可怀中一沉,却让她举步维艰。 赵冶再一次发了善心,轻声道:“先生去看看吧,曲姑娘由我守着,我会与千牛卫说,她也是受了波及意外身亡。” 那一声重伤者委实压在了沈妉心的心头,她不情不愿又小心翼翼的将曲兮兮交到赵冶手中,而后快步向赵颐那头跑去。她前脚刚到赵颐跟前,后脚大夫就到了,她甚至来不及出声。 赵颐抬头看了她一眼,沉声道:“先生,我知此人是你的护卫,若能救活,即便父皇不赏,本皇子也重重有赏,先生的恩德赵颐铭记在心。” 前两句话显然指的是吕布英受伤一事,虽沈妉心未曾亲眼目睹却也能猜测出一二。后一句,则暗指宋明珏顶替一事。沈妉心深怕隔墙有耳,未接过话头,反而问那大夫:“伤势如何?” “回七殿下,沈大人,虽未伤及肺腑,却已损经脉,调养一月可恢复但免不得留下病根。”那大夫面色沉重,不敢抬头。 “可有法子治好!?”沈妉心与赵颐几乎异口同声。 大夫是太医院首席太医令,姓王,年过花甲,医术精湛。此时他面露难色,低声道:“无法根治,只得缓慢调养,能不能痊愈全凭自身运气。” -- 第177页 沈妉心叹息一声,“看来殿下无论如何也赔不起了。” 赵颐额头青筋暴起,指着王大夫的鼻子怒吼道:“本皇子无论你想什么法子,定要将此人治好!” 惨遭无妄之灾的王大夫匍匐在地,浑身颤抖。作为陛下娘娘最为宠爱的皇子,莫说一个侍卫,就是百个侍卫因此丧命也无人敢指责半句。可偏偏这个女先生在旁扇了一丁点儿耳边风,就让这心高气傲的七皇子殿下颜面尽失。方才自己就不该存了私心,想要在陛下皇子跟前争功。 “莫要为难……大夫……”不知何时睁眼的年轻郎将,虚弱无力道,“先生,卑职的身子自己清楚,能留下条命,卑职便已知足。” “知足个屁!”沈妉心破口大骂,“日后你这右手若是再握不起刀剑,宫中岂能有你容身之地!你那家中老娘谁给你养活!可别指望本先生,本先生没那菩萨心肠!” 赵颐脸色更为难看,王大夫浑身抖如筛子,他虽浸/淫/官海数十载,常伴御前,却只是个七品小官。往日里宫里上下皆对他恭恭敬敬,加之王大夫医术高明,在配药一事上颇有成就,且医者悬壶济世在战乱年间颇有威望,故而宫中也无人去触及眉头。可没成想,今日竟阴沟里翻船。 吕布英装晕只想做的更为逼真,眼下竟有些哭笑不得,那王大夫都快哭出来,先生您瞧不见吗? 旁人不知,沈妉心却尚有自知之明。那一刻她心中悲撼丝毫不亚于见到翠脔的死状,恨不得拔刀将殿内所有人杀光杀尽,连宋明月都不管不顾了。可她下意识明白,一来她没有这个本事,二来大庭广众之下嚎啕大哭必定惹人生疑。就算有赵冶为她保驾护航,曲兮兮的尸身也定要送去大理寺,不得入土为安。怒气憋在心中总归要有去处,于是就都怪罪到了赵颐头上,若不是刺杀赵颐,曲兮兮怎会出此下策。虽那幕后之人同样有罪,可惹人厌的赵颐更是罪加一等! 眼瞅着要牵连无辜之人,沈妉心放缓了语气,道:“罢了,身为千牛卫便是死也该身先士卒,吕郎将理应如此,殿下的好意我等心领了。” 赵颐见她一会儿翻脸一会儿服软,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反驳,平日里同样以牙尖嘴利的七皇子殿下总算遇到了更加歪理邪说的克星。 赵宗谦不顾这边的吵闹,一双冷峻的眸子直勾勾的盯着陈孤月那厢,朗声问道:“陈国士,可有线索?” 女刺客的尸身一直侧卧在地,身为大理寺卿的陈孤月自然在打斗结束后第一个上前查探。他未探手触及尸身,以他的境界,人是否死绝只需近身后感知气海流动便可。在陈孤月围着女刺客绕了数圈后,目光直接落在了她腰间挂着的一枚薰衣香囊上,他才欲探手去拿,耳边就传来了皇帝陛下的问话。 陈孤月只得转身恭敬作揖道:“回禀陛下,臣发现一枚香囊,有待查看。” “呈上来。”赵宗谦不可置疑道。 陈孤月尚未应话,余光瞥见一抹矮小身影从殿柱后走出,径直走到了女刺客身侧蹲下。陈孤月心知是何人,于是不急不缓道:“遵旨。” 孰料,话音刚落,那身影便探手摸向女刺客腰间的香囊。陈孤月来不及阻止,只见那本该死透的女刺客身形暴起,一把钳住了那矮小身影的喉咙,陈孤月立即止步,沉声道:“莫要伤及九皇子!” 女刺客来不及言语,一口血吐在面纱上渐渐渗透,陈孤月微微眯起了眼,蓄势待发,伺机出手。 反观赵宗谦与赫连完颜两位皇室夫妇,仍然无动于衷。冷眼旁观的蔡寻嘴角扬起一抹冷笑,扬声道:“在下蔡寻,可为姑娘开辟道路,只要姑娘莫伤皇子。” 那女刺客似点了点头,蔡寻撇了一眼皇帝陛下以示请示,见皇帝陛下微微颔首,于是又道:“诸将士听令,给这位姑娘让路,不得阻拦!” 只听阵阵铁甲摩擦声,宝华阁大门瞬时畅通无阻。当下那女刺客亦是果决,一手夹着赵帛,拔腿狂奔,待她一步跨出门槛时,陈孤月拔地而起,瞬时便掠到了门前。 带着个人始终是个累赘,即便是个孩童,对于身负重伤的女刺客而言几乎祸不单行。她一跃纵下宝华阁前五十石阶,杨手就将赵帛用力甩出,若就这般硬生生撞在廊柱或石阶上,于不会拳脚的九岁孩童而言,后果不堪设想。而赵帛下意识的伸手想要抓住些什么,但指尖只勾住了那枚香囊。女刺客只撇了他一眼,继而往前狂奔。 紧随其后的陈孤月面色一沉,只得调转方向,稳稳接住了被抛飞的赵帛,再度举目望去,那女刺客早已不见了身影。 他面色阴沉,对姗姗来迟的千牛卫道:“传令金吾卫,封锁城门!” 第104章 宝华阁通明的灯火一直持续到了四更时分,沈妉心一直守在吕布英身侧,这让年轻郎将尤为暖心。 “先生,若不是卑职挡下那一剑,兴许七皇子早已不测,兴许……曲姑娘仍活着。”吕布英说出这话也并非毫无缘由,那装死的女刺客既能逃过陈孤月的眼睛,定是有备而来。倘若曲兮兮刺杀得手,女刺客多半会给曲兮兮留有退路。 千牛卫仍在配合两个时辰前奉旨而来的大理寺中人打扫残局,皇帝陛下更是几欲亲力亲为不放过任何一个蛛丝马迹,看来此案定是要彻查到底了。受惊的“宋明月”在轻伤的赵颐护送下先行回了济天宫,皇后娘娘似动了不小的怒气,一直端坐在殿上,闭目养神。 -- 第178页 皇帝皇后尚且如此,在场百官更是不敢告退,更何况皇帝陛下已然发话,今日在场者均有嫌疑。反正也走不成,沈妉心干脆拉着吕布英寻了个僻静的角落,她看着忙里忙外的陈孤月与蔡寻,冷笑道:“阿布,今日你不但无罪,而且有功,赵颐或许该死,但绝不能让他死的这般轻易。” 沈妉心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又道:“今日我算是看明白了,不论曲兮兮受何人指使,陈孤月绝不是向着赵颐的。” 装晕太久,失了不少血气的吕布英面色苍白,倚在墙根上,虚弱道:“可陛下并未因此而怪罪于他。” 沈妉心翻了个白眼,“这说明陛下与他正是一丘之貉。” “陛下也希望七皇子死?”吕布英瞪大了眼睛。 虽说历朝历代也有过不少手足相残,弑父杀子的例子,可秉公任直的汉子显然不认为他们英勇无匹的草莽皇帝会这般冷血心肠。 “今非昔比。”沈妉心斜了一眼吕布英,从他不可置信的神情便能猜出他在想什么,于是道:“自己的骨肉自然重要,可独掌江山的机会可不多,赵氏若不想做那一朝天子,就不得不拿出应有的手段来。” 忠义孝道的汉子显然想不明白,垂着头沉默不语。沈妉心的目光一直跟随着赵冶,平日里山水不显的皇长子此刻寸步不离跟在赵宗谦身侧,父子二人时不时耳语几句,似乎一下就亲近了不少。至于不知去哪儿鬼混而后才姗姗来迟的六皇子赵氶,赵宗谦几乎没有正眼瞧一下。仅凭一场意外,立即高下立判,沈妉心琢磨了半晌,怎么看赵冶都是最后的大赢家。但这也不是她最关心,她最关心的是赵冶如何将曲兮兮的尸首送出宫外。 天色微明时,蔡寻寻到了二人,面有疲惫道:“你与吕郎将先行回青墨院,为师已请示过陛下。” 沈妉心眼也不抬的道:“师父,那幕后操纵者就在今日的宴席上。” 蔡寻苦笑:“为师知道。” 沈妉心蓦然抬头,盯着蔡寻,“师父已知晓是何人所为?” 蔡寻竟毫不掩饰的避讳道:“先回去歇息,旁的日后再说。” 沈妉心艰难的搀着身形魁梧的吕布英一步三回头的走出了一夜风雨的宝华阁,年轻郎将被伤口牵扯的呲牙咧嘴,忍不住苦笑道:“先生,卑职能自行走。” 沈妉心这才发觉她搀着的是吕布英的右手,讪笑着换了一边,“阿布,本先生在宫外认识一名名医,你放心,到时候定让你比先前还要威猛!” 秉公任直的汉子开怀一笑,“卑职犯上在先,先生有这等容人之量,即便真废了这条胳膊,卑职亦无怨无悔。” 沈妉心皱着眉,拍了汉子结实的后背一巴掌,埋怨道:“不许这么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若缺胳膊少腿,日后我有何颜面见你母亲。再者说,你若少了条胳膊,谁来护本先生?” 口笨嘴拙的汉子但笑不语,二人谈话间不知不觉已到了青墨院门前,院内竟万籁俱寂。虽不到辰时,但昨个儿夜里宫内出了那么大的事儿,哪家宫院的下人敢睡的这般死? 二人对视一眼,仍是身先士卒的吕布英走在前头,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沈妉心小心翼翼紧随其后,一路喊着春闹的名讳踏入院门。二人沿着廊道临近小庭院时,里头传来春闹的呼喊声:“先生!我在这儿!” 沈妉心一马当先冲入其中,吕布英咬着牙勉强跟上,可才见飞榭亭沈妉心却骤然止步,身负重伤的吕布英险些一个趔趄就撞了上去,再定睛一瞧,那挟持着春闹的女子正是宝华阁的女刺客,仍是那身黑衣,面纱虽已摘下,但嘴角边的血迹表明她受伤不轻。 赵宗谦那一掌,可是真材实料,且结结实实的打在了她心脉上,能窜逃至此已殊为不易。 “青柳姑娘。”沈妉心平声静气道,委实令吕布英惊讶,女先生竟是与女刺客相识? “我无意伤他,可若不如此我也等不到先生回来。”青柳能张口说话已是艰难,话音刚落便口吐鲜血。 沈妉心一面朝飞榭亭走去,一面对面色惨白的少年道:“春闹,你去堂前与其他人一同备好早饭,一会儿大家回来也要用些,记得多备些先生也饿极。” 感觉脖颈间的手稍稍一放松,春闹便飞奔向沈妉心,他惊恐的回望了青柳一眼,一言不发的离去。沈妉心在青柳五步之外停下,面无表情道:“在下虽不懂歧黄之术,但观姑娘面色,也知姑娘离大限不远。只是不知姑娘来此,有何目的?” 听得此言,吕布英心神稳了不少,若这女刺客尚有余力,骤然发难,以他现在的情形怕是难逃一劫。 青柳淡然一笑,似对生死漠不关心,“自然是求先生庇护,姑娘曾言若天下还有可信之人,当先生莫属。青柳斗胆,前来一试。” “先生不可……”吕布英尚未说完,沈妉心抬手打断他,对青柳笑道:“包庇刺客,可是天大的死罪,你有何理由让我甘冒此险?若是曲姑娘在下自然绝无二话,可你毕竟不是她,且身负重罪。” 青柳显是一愣,却也不恼,莞尔一笑道:“先生可真是公私分明,就当是为了了却姑娘的一桩心愿吧,这缘由尚可?” 沈妉心来回渡了两步,“有些牵强,与其说是你家姑娘的心愿,不如说是你家主子的心愿吧?”她顿了顿,“这样吧,明人不说暗话,既然你有求于我,而且眼下你也无路可选,正巧我也想知道你家主子究竟是何人,咱们做个交换如何?” -- 第179页 孰料,青柳当即抽出了一把匕首,吕布英一步上前将沈妉心护在了身后,可看见青柳将匕首缓慢架在脖子上后也愣住了,却仍不敢有半分掉以轻心。只听青柳淡然道:“青柳若死在青墨院,想必也会给先生带来不少麻烦。” 沈妉心心如明镜,曲兮兮连死前都不肯透露半个字,青柳若轻易便说出了口岂不白费了曲兮兮一片苦心?可沈妉心仍是犹豫不决,阴谋诡计她许是不拿手,可这人心的掌控她却尚有几分信心。 就在她似面露难色,权衡利弊之际,青柳又道:“青柳虽不能言,可已将线索留给了陈孤月,先生若有心,以先生的才智必然能猜出一二。” “什么线索?” 青柳当真有一说一,绝不说二,“先生得空,去问问蔡寻便知。” 沈妉心盯着她看了半晌,而后轻叹一声,转身边道:“随我来。” “先生!”吕布英尤为急切,须知不光陈孤月,就连陛下也派遣出了千牛卫在追查这女刺客的下落。宫中没有密不透风的墙,何况院内的小侍童都瞧见了女刺客,早晚纸包不住火。 沈妉心毫不在意的撇了他一眼,问道:“你就不想知道那幕后之人是谁?他可是胆大妄为到当庭刺杀天子皇子,这等心狠手辣之人如何能姑息?” 先生说的有几分道理,可吕布英专念一想又觉着有些不妥,至于何处不妥一时之间竟也说不出来。三人一路无言行至三十六厢房,为保妥当,沈妉心将青柳安置在了宋明月原先的住处。并且以此宽慰吕布英,有你我守在两侧,不怕她惹出幺蛾子来,吕布英哭笑不得。 沈妉心体贴的将青柳送入房内,而后道:“一会儿我让春闹打水来,我的衣物姑娘应勉强能穿,姑娘便先洗漱换下这身,若有不适及时喊我,即便我听不见,隔壁的吕郎将也能听见。” 青柳浑身瘫软在床榻上,显然身心力竭,她勉力轻声道:“先生放心,青柳死不了。” 沈妉心微微一愣,没想竟被人戳破了心思,她默然走到门边,轻手轻脚拉上门,小声道:“曲姑娘的仇,我定要报,你自然不能死。” 门关上,青柳的眼角淌下一涓温热。 沈妉心没有回房歇息,叮嘱了吕布英一番,独自去了一趟太医院。按照青柳的嘱咐拿了伤药回来,再次回到房中春闹已细心的备好了清水,稍微洗漱一番又去隔壁房瞧了一眼吕布英,而后便朝小庭院去。 她不敢闭眼,亦不敢停歇,生怕曲兮兮的音容笑貌趁机打劫,紧绷在心尖的那根弦断不得,否则便留不住那袭清白在人间的红衣。 第105章 草莽皇帝赵宗谦立帝开国以来,曾有无数前朝余党以及北晋刺客飞蛾扑火一般朝陇城皇宫涌来。安德海的师父以及大婢女红鸾的姐姐,皆死于此。无数次的无功而返之后,才稍稍消停了不少。事实上,只有为数不多的人知晓,皇宫内真正的高手,安德海排第二,那排第一便是赵宗谦本尊。 青柳在以身犯险之后得知了这个不为人知的内幕,当时她突然朝赵宗谦发难并非真想借此良机弑君,只不过是为了转移众人的注目,好给躲在暗处的曲兮兮一击必中的机会。可谁能想到,平日里养尊处优的皇帝陛下竟是这宫内的第一高手,那看似平常的一掌,竟险些震碎了她的心脉。 在青墨院躲藏了五日,沈妉心除却每日按时送饭送药再不露面。前两日沈妉心送来了一颗药丸,说是对内伤有奇效,且并非太医院之物。青柳死马当活马医,服下后果见奇效,直至今日伤竟已好了大半。 门轻轻叩响,两下缓三下急,是青柳与沈妉心定下的暗号。青柳收敛起气息,下床开门。门外沈妉心面色灰白,眼眶青黑,目光无神,看也不看她,提着食盒往里走,一面道:“那药丸可有效用?今日我也给你带了一颗来。” 青柳拢上门,立在门口处,盯着她的背影冷声问道:“这药丸究竟从何而来?” 沈妉心打开食盒,一面从里头端出饭菜摆好,一面仍是听不出喜怒的言辞道:“宫外的一个老中医,当初我在锦鲤湖被人一脚踹进湖里,半死不活也是他出手相救。” 青柳仍是半信半疑的走到桌边坐下,看了一眼清淡的饭菜,又看向沈妉心,道:“陈孤月那边可有眉目了?” 沈妉心叹了口气,微微摇头也坐下道:“老蔡头儿说千牛卫里有几个世家子弟认出了那个香囊,据说是烟花柳巷之地的物件,但具体是哪家或者谁人独有便无人知晓了。恐怕,八百里巷如今已是水生火热。”说着,她忽然目光熠熠的望向面色红润不少的青柳,“你是故意让赵帛扯下香囊的吧?” 青柳细嚼慢咽的用饭,没有半分的不自在,“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先生几日没睡觉了?” 沈妉心被她反问的一愣,而后又叹了口气,闷声道:“我睡不着。” 女子饭量小,说的是旁人,青柳每回都能吃干净沈妉心带来的所有饭菜,且动静小姿态优美,宛如大家闺秀一般的壮汉。每每叫沈妉心看的瞠目结舌又心服口服,待她吃完,放下碗筷,沈妉心才跟着松了口气。 “青柳姑娘,可还够用?” 青柳认真思量了一番,一本正经道:“下回可以再加个菜。” 沈妉心倒吸一口凉气,不敢喘气,连连点头。而后青柳双指捻起了那颗珠玉白润的药丸,在窗外透入的阳光下朦胧剔透,不似药更似玉。 -- 第180页 “说吧,这种千金难求良药,要用什么来换?” 沈妉心没成想青柳竟这般单刀直入,她怔了怔,唯唯诺诺道:“帮我杀个人。” 青柳一口吞下药丸,莞尔一笑:“宫外除了国公府都好说,宫内的……单单这两颗药丸可买不到一条人命。” 沈妉心这几日精神恍惚,平日里青柳也总板着脸,这一笑却不禁让沈妉心愣在了当场,实在是与翠脔太过神似。再细细瞧一番青柳的容貌,虽有差异,但与翠脔亦有六七分相似。 “你与翠脔姑娘是……” 答案呼之欲出。 “姐妹。”青柳笑意温柔,“亲姐妹。” 沈妉心沉默了半晌,低声问道:“姑娘打算何时出宫?” “怎么?不想杀人了?” 沈妉心苦涩一笑,不在隐瞒,道:“我本是为了让曲姑娘的尸骨免遭仵作之手,赵颐以此为筹码,狮子大开口,我亦是迫不得已。可姑娘的身份委实叫我为难,若是翠脔她会如何抉择?” 若是翠脔,自会不顾一切护住曲姐姐周全,毕竟曲姐姐也更宠溺她多一些。 青柳目光流转,低眉垂眸,柔声道:“先生所杀何人?” 最终这场交心之战,仍是沈妉心占尽了上风。临行前,沈妉心问了一句:“若是有一日你家主子让姑娘杀我,姑娘可会犹豫?” 青柳仍是模凌两可,“那要看先生是否值得。” 沈妉心走后,青柳拿出巴掌一半大的特殊信笺,正欲下笔,忽又停住,而后收起回到床榻间调养生息。 两日后,沈妉心从蔡寻处要到了一份薰衣香囊的绘图,喊上了得老中医医治后伤势飞速好转的年轻郎将,顺带问了一声青柳可否要趁机随行出宫,被青柳一句人还未杀给打发了。而后二人便骑行出了皇宫,有蔡大家弟子身份以及吕布英殿上舍身救皇子的功绩加身,二人一路顺畅。 离八百里窑尚有一条街时,沈妉心嘱咐道:“这回咱们是去办公事,你可不许再给我找借口!” 年轻郎将黑脸一红,垂着头唯唯诺诺的应承。二人飞奔过建康坊时,沈妉心忽然勒住了缰绳,转头对吕布英道:“随我来。” 沈妉心骑术不佳,建康坊此时又正直人潮,二人只得弃马步行。待从街尾走到街头的江南裴家绣庄时,沈妉心不禁愣住了。她随手拉住了一位行人,焦急问道:“这家绣庄怎的被封了?” 那行人似是采购的商贩,不耐烦的摆手道:“不知道不知道。” 沈妉心举目望去,四周环视了一圈,最后目光停在对面的宝妆阁上。平日里绣庄的客人置办完衣衫,出门时抬头一望便能瞧见对面的宝妆阁,可以说大红大紫的裴家绣庄给宝妆阁带来了不少金银路子,两家可谓是相辅相成。念及此,沈妉心大步流星朝着宝妆阁而去。 秉公任直的汉子已然习以为常,一言不发的紧随其后。宝妆阁的小丫鬟起先瞧见沈妉心欲要笑脸相迎,但一瞧见随后身形魁梧的吕布英,当即就愣住了。男子极少进胭脂水粉铺子,更何况是这般壮硕的男子,一瞧就不是来做买卖的。 见小丫鬟脸色惊变,沈妉心嘱咐吕布英在门外候着,独自入了铺子,对那小丫头笑眯眯道:“姑娘莫怕,这是我家扈从,我爹怕我在外惹是生非。”说着,她泰然自若的走进堂内,环视一周后,又道:“你家掌柜的可在,我与对面绣庄的裴老板是挚友,有些事儿想跟你家掌柜的打听一二,可否行个方便?” 小丫鬟显然没招呼过这等难缠的客人,面上和和气气,言辞全然南辕北辙。好似在说,若是不叫掌柜的出来,外头那虎背熊腰的汉子就要把她们的铺子给砸了。就在小丫头拿不定主意,手足无措之时,后堂的珠帘轻轻掀起一角,走出个风韵犹存的女子。 “小女子便是这宝妆阁的掌柜,姑娘后堂请。”女子从容自若,格外大方的一摊手。 沈妉心上下打量了女子一眼,二话不说先一步入了后堂。 “小女子虽占了天时地利的好处,但也着实为裴姑娘抱不平……这位姑娘,如何称呼?”女子欲为沈妉心奉上茶水,却被沈妉心伸手拦下,才抬头就与一双明亮的杏仁眸撞了个正着。 “姐姐不必跟我绕圈子,心知肚明便可,你也不必问我名讳,知道的越少越好。想来姐姐方才已在珠帘后都听见了,那便只回答我的问题即可,谁人封的绣庄,裴岚庭身在何处?”沈妉心收回手,同时接过女子手中的空茶盏,轻轻放下。 女子是个精明商人,自能在瞬间推敲处言辞中的利弊,继而婉转一笑,讪讪道:“不瞒姑娘说,绣庄是前两日夜里被封的,小女子亦不曾亲眼瞧见。只听人说是那裴姑娘与宫中某位权势私下勾结,犯了谋逆的大罪,当场就叫人给押走了。” “押到了何处?”沈妉心追问。 “这……小女子就当真不知晓。”女子巧然一笑,复而姿态。 沈妉心见好就收,若是何人有意为之,况且又在深夜里动手,与其与一个胭脂铺的小老板娘较劲,不如另辟蹊径来的快。沈妉心起身从袖口掏出一锭金子,执起女子的手,将金锭子放在她的手中,柔声道:“今日我来过的事还请姐姐权当没瞧见,姐姐天生丽质面上的粉若是扑的再薄些,定能勾走不少男子的魂魄。” -- 第181页 风韵犹存的女子手握那锭尚温热的金子,怔怔的望着沈妉心转身离去。 吕布英听闻脚步声,才转过头,就听沈妉心的吩咐劈头盖脸而来,“阿布,咱们不去八百里窑了,牵马去金吾卫营地,我要查清楚两日前夜里究竟是何人掳走了裴岚庭!” “裴姑娘被人绑了?”吕布英跟在身后,“那个叫谷雨的小丫头呢?” 沈妉心一愣,随即脸色阴沉道:“她二人皆是没有武功的弱女子,定是一块儿叫人掳了。” 吕布英皱眉道:“先生,卑职虽是千牛卫,但按例,无权干涉金吾卫的范畴。” 沈妉心冷笑道:“无妨,就说与宝华阁女刺客有关,看他们敢不敢拦咱们!” 二人一路疾行至街尾,翻身上马,继而朝城南的金吾卫营地去。 第106章 宝华阁之事已过去五日,宋明月每日辰时起身,梳妆打扮而后去给赫连完颜请安。虽拜堂时出了点儿岔子,但好似她也算嫁入了赵家,每日所作所为皆是按照已过门媳妇儿的准则行事。 伺候宋明月起居的使女已然换了新面孔,那两个至死不渝的小使女那夜过后便在没露过面。宋明月却也不曾问起,她明白有些人的命就是如草芥一般,任由人宰割。 那夜宝华阁的情形,是从弟弟宋明珏口中听来的,为防皇后娘娘起疑,她让宋明珏说的事无巨细,怕的就是皇后娘娘从某个细微末节听出了弦外之音。一一记下后,她便嘱咐一同回来的赵颐将弟弟送回宫人所。可直至翌日清晨,赵颐才满身疲倦而归,面上却是如沐春风。趁着兴致,他亲口承认他喜欢的人是弟弟宋明珏。于此,宋明月无甚波澜,因为沈妉心早已道过这个可能。 这一日,赵颐又从宫人所回来,一入祥瑞殿瞧见宋明月在梳妆打扮,便道:“明珏托我带话,说是想见见你与沈先生,晚些时候我便带他过来。” 宋明月撇了一眼台面上的金剪,若有若无道:“锦鲤湖遇刺你不关心,成婚之日遇刺你也不关心,殿下究竟心在何处?” 赵颐打了个哈欠,在一旁坐下,笑眯眯道:“我所关心之物,明月应当知晓,就莫要拿我打趣了。” 宋明月垂眸浅笑,“一会儿去母后跟前,无论明月说甚,还望殿下多多帮衬一二。” 赵颐剑眉微皱,“你想给明珏谋职?” “非也。”宋明月缓缓起身,转身面向一夜未眠的年轻皇子,莞尔一笑:“殿下便说帮还是不帮?” 女子倾城的妩媚好似勾起了年轻皇子的回忆,赵颐神情恍惚,愣了半晌,而后哈哈大笑,走上前道:“能娶得这般绝世佳人为妻,莫说帮衬一二,肝脑涂地也是应当的。” 二人照例去如意殿给赫连完颜请安,观皇后娘娘的气色,竟与七皇子如出一辙,似是一夜未眠。二人未如往常一般,请安之后便告退而去。 “母后怎的气血不济?”赵颐故作姿态,悻悻道:“是仍在为儿子的事儿担忧吗?” 赫连完颜侧倚在榻上,一手扶在额头,半阖着眼道:“不该你操心的莫要打听,赶紧带着你的皇子妃回去,一月后若是能有喜讯便是为母后分忧了。” 赵颐嬉皮笑脸的看向身侧脸颊通红的宋明月,宋明月私下里瞪了他一眼,而后正襟危坐道:“启禀母后,明月有一事相求。” “讲。” 宋明月小心翼翼的抬眸瞧了一眼巍然不动的皇后娘娘,平声静气道:“既已入赵家的门,明月自当为母后分担,此次宝华阁事件仍是师父陈孤月主办,明月想……协办此案,望母后恩准!” 赫连完颜嘴角扬起一抹淡笑,“你既知入了赵家门,仍这般抛头露面,是告诉世人赵家无人可用吗?” “母后!明月她也是一片好心,之前锦鲤湖的案子她不也从旁协办嘛,何况这两者之间定有牵连,相较与大理寺那些废物,儿子更相信明月的能力!”赵颐悄悄给宋明月打了个眼色,宋明月全然当作没瞧见,在皇后娘娘眼皮子底下使小手段,当真是活腻歪了! 赫连完颜坐直身子,缓缓睁眼,笑意深远,“好啊,坊间说有了媳妇儿忘了娘,看来还真不是空穴来风。也罢,本宫正为此事烦愁,刺客杳无音讯,那小香囊的主人也不曾寻到,你若真查出了端倪,本宫定好好赏你。” “多谢母后。”宋明月二人告退而去。 待二人走后,赫连完颜朝另一边缓缓靠下,闭目养神道:“沈先生送的甘星草果真是宝物,红鸾,这几日好好盯着她。” 红鸾默然应了,一个闪身便出了如意殿。 雷厉风行的宋明月一刻也不耽搁,晌午时便寻去了大理寺,得知陈孤月在外查案,又一路从八百里窑寻到了金吾卫营地,刚入营门便听闻中间的挂帐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若是因此错失了抓铺那女刺客的良机,你一个小小金吾卫担当得起吗!?” 宋明月寻声而去,险些与里头出来的人撞个满怀,待双方各自定睛一瞧,不禁都惊呼出声:“怎么是你!?” 宋明月一把拉过沈妉心,寻了个僻静的角落,劈头盖脸的就问:“你在这儿作甚!?” 沈妉心毫不示弱,反唇相讥:“那你又在这儿作甚?” 宋明月趾高气扬的亮出了通行腰牌,冷笑道:“皇后娘娘特许,协办此案。” -- 第182页 沈妉心呲牙咧嘴,“又来这套!?你查出来了又能如何?” 宋明月双手环胸,束发的模样颇有侠女的气质,她神色锐利道:“总之不是赵冶就是赵氶,能弄死一个算一个。” 沈妉心顿时哭笑不得,连一旁的吕布英也有些绷不住脸。沈妉心一把揽住她的肩膀,拍了拍她柔若无骨的肩头,笑道:“宋女侠,得了啊,您别再这儿添乱就行,指不定皇后娘娘就是拿你当枪使,想从老陈头儿和老蔡头儿那套机密。” “什么机密?”宋明月瞪眼,好似知道了不得了的事儿。 沈妉心耸肩,“我哪儿知道啊,你去看看你师父待不待见你就知道了,他若不待见你,说明他们已查出了些端倪,但眼下还不能让旁人知晓。” 宋明月冷笑一声,“那也定是姓赵的在暗中指使。” “那可不,哪个做父亲的希望看到自己的儿子手足相残呐?” 宋明月默然不吭声,沈妉心又拍了拍她的肩头,柔声道:“这没你的事儿,好好回宫里呆着去,不然这出戏咱们不是白演了,辜负我便也罢了,辜负明珏你可忍心?” 可陈孤月唯一的弟子,冰雪聪明的小家碧玉哪是这般好糊弄的? “慢着。”宋明月盯着沈妉心的脸瞧,“尽是在念叨我,你还没说,你来此处究竟作甚!” 吕布英转过身,给二人放风,不忍心再看下去,多半先生又兵败如山。 在宋女侠温柔的粉拳伺候下,沈妉心终归是屈打成招。于是三人结伴而行,一同去翻查那夜建康坊的巡夜记录。 金吾卫大多出身小世族或是各个营部选拔而来的精锐,虽说千牛卫是御前近卫,可若真打起来,擅于巷战追逐的金吾卫却是要更胜一筹。可若是攻守战,拥有三百弩驭手的千牛卫定是力压群雄。 眼前这个身形略显瘦弱的小青年显然是做文职的,但再面对如沈妉心这等自持身份者却游刃有余,不慌不忙的翻了一炷香时辰的记录要案,而后平声静气道:“回禀沈大人,两日前也就是六月初五,莫说建康坊,就是整个陇城也并无异样,不信您自个儿瞧瞧。” 沈妉心将信将疑的接过,宋明月凑了脑袋过来,二人前后左右翻了个遍,如是所言,无任何疑点。 那文官淡然微笑,起身作揖道:“沈大人,实在抱歉,下官事务繁多,就不作陪了。” 三人悻悻然离去,沈妉心自言自语道:“难不成真要去求萧玄仲?” 宋明月不解,“求他作甚?” “京兆尹萧伏安与萧玄仲本就是表兄弟。”沈妉心无奈道,“查封一家名声不小的铺子萧伏安那头定是知晓的,只不过既然做的如此隐蔽,想来就算当面问他也不会轻易说。” 宋明月沉思片刻,而后道:“各大官员名下的私宅在大理寺均有在册,他们若是绑了人,想必就藏在私宅,不妨从此处着手?” 沈妉心眸子一亮,竖起大拇指道:“厉害啊!不愧是陈孤月的徒弟,得亏您来了一趟,否则咱们又的抓瞎了。” 宋明月没好气道:“方才谁还说我光添乱来着,算了,我还是回宫里去好好呆着。” “哎,别介啊,是小的有眼无珠,有眼无珠还不成吗?”沈妉心宛如一只惹人厌的蜜蜂在宋明月身边转悠,“不如我请你去鱼龙集市吃好吃的?羊肉串,烤猪蹄,爆牛肚,您随便挑怎么样?” 宋明月看也不看她,“日后再说吧,就当你欠着,我先去与陈孤月碰头,待有了消息再去青墨院寻你。你若无事还是早些回宫,免得横生祸端,光添乱。”言罢,宋明月头也不回的走了。 沈妉心在原地愣了好半晌,直到吕布英出声道:“先生,咱们还去不去八百里窑?” 沈妉心没好气的闷声道:“那香囊就是个幌子,还去什么去呀,回宫!” 城郊二十里外,某处三进大宅。府里的下人不多,四个丫鬟,两个小厮,再加上一个老奴总共也就七个人,住在这诺大的宅院里,夜惊梦多。 四个丫鬟容貌平平,却都不能言语,两个小厮身形普通寻常,却都耳聋目混,唯有那个老奴看似还正常些,只是手脚不太利索,打理这人烟稀少的府宅勉强够用。只不过近两日,主子送了两个姑娘回来,住在西厢房的芙蓉院里,老奴只需送去每日三餐,以及照顾起居,旁的老奴既不问也不听。 谷雨似乎也习惯了这老奴的怪癖,接过老奴送来的食盒目送老奴走出院落,便转身回了屋内。 “小姐,那老人家每日都是这个时辰来,我查探过了,西院角翻出去就是山林,明日我便翻出去寻人来救你!”小丫鬟信誓旦旦道。 那气质温婉内秀的女子,正是裴岚莛,她忧心仲仲道:“虽我们被囚禁在此,但那人似乎没有加害之意。谷雨你若贸然行事,我怕反而会触怒他。” 小丫鬟气的跺脚,“小姐!可咱们已在此快十日了!若是他要关咱们一辈子呢!” 裴岚莛微微一怔,沉默不语。 第107章 夏至未至,昼长夜短。 灯火璀璨的皇城西面,有一道黑影从月下掠过,宛如翩鸿落在檐角。 那黑影低垂着头,望着屋内的人影,喃喃:“真是个杀人的好日子……” 隔日,赵湮蕴在锦瑟宫自缢的消息便再宫中传开。三日后,大理寺定案,定的却是宝华阁刺杀七皇子一案。而后中书省下发皇诏,罪者府苓氏畏罪自缢,除去其妃位,不得入皇陵,念其世族忠厚,不予追究族人。 -- 第183页 据说当日八公主去国公府门前闹了一整日,没讨要到一兵一卒后,领着府内的十几个侍卫冲到了御书房。天子震怒,大义灭亲,直接将八公主下了天牢。 “但陛下终究仁慈,不会拿八公主如何的。”蔡寻扣着脚丫子,坐在飞榭亭的围栏边,望着底下的花圃。 忙活了许久,终于得到休假的陈孤月喝了口乌参汤兑酒,抚着长须仍是一副仙人气派,道:“陛下一早便知八公主是给小人利用,自然不会痛下杀手。” “你又知道了?”老蔡头儿不屑的瞥了他一眼,转头看向一旁默不作声的宝贝徒弟,“听陈老鬼说,那日你也去了金吾卫营地,去作甚?” 宋明月与沈妉心下意识的对望了一眼,两位精明老者顿时心下明了,老蔡头儿更是摆出了一副听你胡扯的脸色,就等着沈妉心开口。孰料,沈妉心沉默了半晌,明知故问:“二老其实心里明白,那贵……不,府苓氏只是个替罪羔羊吧?” 陈孤月不动声色,又喝了口汤兑酒,蔡寻微微眯眼,笑道:“难道真要闹的宫里鸡飞狗跳,这天下才算太平?” 沈妉心自认虽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也不是心术不正的小人。陈孤月与蔡寻作为赵宗谦的左旁右臂,为天子分忧解难也属常理。可因此而枉死无辜之人,沈妉心觉着良心难安。 知子莫若父的蔡寻不等沈妉心开口,半欣慰半宽慰道:“徒儿啊,你且记着,宫中之人,凡有权位者都不清白。” 提及清白二子,那抹娇红的身影一晃而逝,沈妉心更加心境难平,她不由得道:“常有人道老天不公,可徒儿老家有句老话叫做人在做天在看,青天明镜下无冤魂,终有一日血债自当血还!” 言罢,沈妉心起身离去。 宋明月朝二老看去,见二老皆默然点头,便也起身追去。别瞧沈妉心身子骨瘦弱,走路却带风,宋明月迈着小步在后头追了半晌,好不容易在三十六厢房前的小花园追上了她。 可不等她开口,沈妉心转身就问:“那日托你查的事如何了?” “姓赵的已结案,你仍要继续查?”宋明月黛眉浅皱。 沈妉心面色冰冷,“他们可以不顾旁人性命,我却不能眼睁睁看着无辜之人枉死!” “宫中枉死之人何其多,难道每一个你都要替他们申冤雪耻!?”宋明月只觉沈妉心在无理取闹,以往也不是没有,嗓音不由得提高了几分。 “她不一样!”沈妉心怒吼道。 宋明月微微一愣,沈妉心上前一步凑近她,一双寒光肆意的眸子紧紧盯着她,宛如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你不是想复仇吗?你不是想要姓赵的国破家亡吗?只要接着往下查,就定能揪出幕后主使,到时姓赵的即便想保住他的儿子都难,你就不想亲眼看看他是如何亲手置自己的骨肉于死地吗?” 眼前的沈妉心判若两人,曾几何时仿佛见过,宋明月内心震慑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她仍喜欢那个待谁都温良恭俭让的沈妉心,那个总是在她使脸色时慌乱道歉的沈妉心,还有那个想方设法讨她欢心的沈妉心,而眼前这个图谋算计面目狰狞的沈妉心,令她心生胆寒。 但宋明月毕竟是宋明月,不是娇生惯养在深闺大院里的天真小姐。她极快镇定下来,盯着沈妉心的眸子不躲闪不逃避,冷声道:“你口中的她是何人?先生虽是八公主门下客卿,可尚不至于对主子的生母有如此大的同情之意,何况八公主在擅闯御书房前似乎并未与先生知会,那先生又何必多此一举?还是说,先生另有图谋?” 刺客的身份除却赵冶无人可知,沈妉心犹豫不决,这属于私仇,就如宋明月想要复仇亦属于她的私仇,故而先前她总是不愿将沈妉心卷入。眼下沈妉心才真正体会到了宋明月的良苦用心,可她仍是义无反顾。 沈妉心一扫先前的凶狠,变得婉转温吞,支支吾吾的就是不开口。宋明月心头一喜,仿佛吃了颗定心丸,沈妉心在旁人眼中的狡诈精明,在她宋明月这里可不顶用。这神色,一瞧就知戳中了沈妉心的软肋。于是她肆无忌惮的道:“先生若是有苦难言,明月也不过问,只是这案子既已成定局,那先生就莫要多想了。” 言罢,宋明月竟当真欲走。 “诶!别啊,咱们有话好好说!” 这一招,从来屡试不爽。宋明月心中暗自发笑,却又欲擒故纵道:“先生可还有话要讲?” 沈妉心踌躇良久,长叹一声,寻了个大石头坐下,唉声叹气:“说与你听也行,只不过此事是我的私怨,本不应拉你下水。” 宋明月好看的黛眉一挑,“先生还有私怨?当真稀奇,不妨说来听听。” 沈妉心抬头看着她,苦涩一笑:“你可知为何大理寺将八百里窑翻了个底朝天仍查不出那香囊的由来?若不是府苓氏自戕,恐怕八百里窑许多楼子都将不复存在。” 宋明月摇头。 沈妉心眼下也无打趣的心思,继而道:“因为那香囊无根无据,怕只是一人兴起而做,人死了,自然就找不到源头。” 宋明月沉吟片刻,微微眯起秋水剪眸,“你知道那香囊是何人的?” 沈妉心点头。 宋明月继续追问:“你是想给那香囊的主人报仇?” 沈妉心再次点头。 “为何?”宋明月始终不解。 -- 第184页 沈妉心温润一笑,如春风拂过,“因为她是曲兮兮。” 宋明月心头一颤,道不出是震惊还是惋惜亦或是酸楚。从未想过有一日,沈妉心尚能为了另一个女子而如此不顾一切。可终究是那层薄如蝉翼的窗户纸没有捅破,她无资格阻拦,亦不能表露于面上。 强压下心头波澜,宋明月将思绪抛开,专心于可疑之处,“可那逃走的刺客却为何留下香囊,故意将人引去八百里窑?” 亏得是宋明月,旁的人在心乱如麻之下哪能思绪如此清晰,就连沈妉心亦未曾想到。 “说的也是啊,你到是提点了我,难不成水云净还有不为人知的隐秘?”沈妉心霍然起身,“我这就去走一趟!” “慢着!”宋明月一把拉住她,劝阻道:“已过去这么长时日,若有端倪那幕后人早已销毁,眼下你去也无用,指不定打草惊蛇!” 沈妉心微微一愣,“可好不容易有了一丝眉目,也不能这般轻易放弃啊!” 宋明月似被人捶了一拳,这一拳不轻也不重,却生生的疼。她眸底凄凉,似哀怨道:“曲姑娘便如此重要吗?” 那一瞬,沈妉心不敢看宋明月的眼睛,那柄名为移情别恋的利刃像是在刮她的心窝,可愈是疼那抹娇红的身影就愈法的清晰可见。她轻轻拨开宋明月的手,低声道:“曲姑娘于我有恩,如今她枉死,我若连这点恩情都报不得,有何资格道那一句清白!” 她转过身,沉默了半晌,又道:“你与她不一样,你若死了,我便随你同去,忘川奈何我都陪你。” 酸楚的滋味在心底熬成了温蕴,包裹着心无比温暖。宋明月想要情难自己,想要飞奔向那个清瘦的背影,可奈何足底扎根在皇城上,仍是清醒多过了一时糊涂。 一个身影在院落一角悄然隐去,出了青墨院侧门,往皇城东面去。 永和宫,书房。 内侍入了房,躬着身在赵氶耳边轻语了几句。 “让他进来。” 赵氶停下手中笔,起身笑脸相迎:“颜大家不必多礼,快请入座。” 颜梦卿仍是那副随和气派,也不多言,坐下后道:“殿下托付的事,总算有了眉目。” 赵氶面上一喜,随即平复下来,谨慎道:“蔡老可曾起过疑心?” 颜梦卿呵呵一笑,捋了捋胡须道:“殿下大可放心,有春闹在前做挡箭牌,老夫眼下尚安稳。只不过没想到蔡寻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二人心照不宣的哈哈大笑,赵氶毫不吝啬的夸赞道:“所幸有颜老帮衬,换了任何人都不足以胜任。” “殿下谬赞,谬赞了。”当得起一声“老”放眼整个朝堂也就唯有陈孤月与蔡寻二人,这不是与其二人比肩,叫颜梦卿心里如何不舒坦? “颜老说说,打听了什么消息?”赵氶显然有些迫不及待。 颜梦卿便也不在奉承,直言道:“老夫方才恰巧在后院撞见了沈妉心与宋明月二人,听她们言谈,说的是宝华阁刺杀一事,殿下可曾记得当夜乃是两名刺客,除却遁逃的一名,还有一名却也不知所踪。” 赵氶凝眉,“确有其事。” 颜梦卿眯眼笑道:“那名不见踪迹的刺客便是水云净的花魁曲兮兮,听沈妉心道,似是已身死。殿下若能顺藤摸瓜,查出水云净的端倪之处,必然有惊喜。” 赵氶眼中精芒大胜,“颜老,所言极是!” 第108章 夜里的八百里窑门庭冷清,在南晋不长不短的十二年以来还是头一回。足以见得皇城里的天子有多震怒,饶是那些心痒难耐的名流富贾亦不敢在此时触及霉头。 水云净的老鸨儿成日怨声载道,惹得楼里的姑娘们见了她皆绕道而行。原就没了生意,再惹一身腥,这日子可怎么过。唯有一人于此置若罔闻,仍每日沉静在书画里。采沁立在书案前,痴痴的望着那副与她一摸一样的人像画,指尖在落款处来回摩挲。面带绯红,目光凝露,仿佛在思念情郎。 许久,采沁轻叹一声,抽离了思绪,小心翼翼收起画卷。行至窗棂前,抬头望去,昔日灯光异彩的云曳小楼漆黑一片,再无人问津,沈先生亦没再来过。当真应了那句,人走茶凉。老鸨儿说曲兮兮私下与一位公子暗度陈仓,私奔了去。楼里的姑娘多是羡慕中夹着风凉话,身在风尘中的女子没那么些算计人的心思,除却苦中作乐的洒脱便是孑然一身,说起风凉话来也格外风趣。 采沁听在耳里,心里却是不信的。她虽说不出口,但心底承认,她仰慕沈先生已久。故而对同样怀有倾慕心思的曲兮兮多少能察觉的出来,这是女子与生俱来的直觉。若曲兮兮当真与人私奔,那也定是沈先生。可沈先生会舍下名利与一个风尘女子奔走天涯吗?即便那女子的风华天下无双。 自然不会,沈先生若是这般贪图美色,便不是她心目中的那个沈先生。 可曲兮兮却真的,再也没有回来。不仅如此,连翠脔,还有那个新来的小丫头青柳也不见了踪影。怪异,怪异的很。 采沁微微凝眉,楼底廊道的尽头传来细微的人声,好似老鸨儿在与人争执。采沁转头看去,随着人声接近,她瞪大了双目,顿觉喜从天降,那朝思暮想的人不就在眼前吗?她几乎是下意识的夺门而出,险些与那人撞了个满怀。长久的思念,竟能让她忽略了眼前人阴沉的面色,以及身后的魁梧汉子。 -- 第185页 “先生,您不能去!”老鸨儿胸前上下颤抖,尽显风韵犹存的风光,她张开双臂拦在沈妉心面前。 沈妉心看也不看满怀欣喜的佳人,不甘示弱贴在老鸨儿胸前,居高临下的凝视着她,道:“今日本先生是去也要去,去不得也要去,若再阻拦,休怪我不客气!” 老鸨儿胸有骨气,硬挺着脖颈丝毫不让步,沈妉心微眯眼,冷声道:“吕布英!把这老娘们儿给我撇开!” 许是沈妉心骤然狠戾的气焰影响,吕布英此时不再畏手畏脚,一言不发上前一招便擒住了老鸨儿。眼下是白日,楼里的姑娘多数在歇息,可老鸨儿杀猪般的嚎叫不多会儿便把姑娘们都叫醒了,纷纷披了外衫出门来瞧。 原是为了图个热闹,谁知却瞧见了老鸨儿一副动弹不得的惨相。平日里老鸨儿虽嘴上不饶人,姑娘们稍有不周便要落得一顿数落。可动嘴归动嘴,该给的银两从不克扣,念在这份旧情上,姑娘们也不能坐视不管。一个个捞起袖管就要上前来拉架,就算吕布英是天下第一高手,亦硬汉难敌绣花枕,沈妉心见状不妙,一不做二不休,拔腿就往小楼冲。 吕布英瞬时松开老鸨儿,紧随其后,为沈妉心免去后顾之忧。二人好似逆流而上的两只利箭,在浪花激涌围上时,勉强抵达了岸边。吕布英眼疾手快关上门,背抵在门上,对沈妉心道:“卑职守在此处,先生请上楼!” 沈妉心点点头,一步跨做两步往二楼曲兮兮的卧房奔去。 跨入门扉的那一刻,沈妉心不由得松了口气,楼底姑娘们的谩骂声仍在继续,看着屋内熟悉的摆设,沈妉心的心一点点下沉。嘈杂声随下沉而缓缓飘远,脑海中只剩佳人一颦一笑。 良久,沈妉心缓慢挪动脚步,在屋内游走,指尖肆意划过每一处,当走到那张美人榻前,她的心已沉沦到了湖底。她深吸一口气,晃了晃头,开始在屋内翻找,不放过任何一处。依着曲兮兮的性子,她在舍身赴死前定会留下些物件,她并非不想活,只是身不由己,身不由己到连自己的性命亦不能掌控。 沈妉心趴在床沿边探手在床底下摸索,忽然掌心一震刺痛令她不由自主的缩回了手,袖管不经意带出了一块小瓷片,她下意识的瞥了一眼,而后便愣住了。这小瓷片显然是某个完整物件上碎裂下来的,那瓷片的青花色她认得,是缝喜楼独有的菜盘。沈妉心拾起那一小块瓷片,无声落泪,低声喃语:“早知那日就该多花些银子,去买你爱吃的八宝楼……” 楼底的嘈杂声消停时,沈妉心将瓷片小心翼翼揣在怀里,起身朝衣柜走去。如今想来,于曲兮兮算不得有多潜熟,嘴上说是知己。可曲兮兮是哪里人氏,身世如何,又是如何只身来到京城做了烟尘女子,一概不知,却是可笑居多。沈妉心一面自嘲,一面翻寻。猛然,手触及一件红衫上时顿住,似有些鼓囊?不及多想,沈妉心拎起衣物在面前展开,不由得又是一愣。 这件红衫,记得是曲兮兮最喜爱的一件,那日瞩目登楼,春宵戏虐仍历历在目。衣襟上似格外红艳一些,仿佛那日她情不自禁流淌的血迹。沈妉心猛然闭目,心如刀绞,咬着牙摸到了那处突兀的鼓囊,竟是个内兜!?她睁开眼,小心翼翼的将里头的物件取出,生怕弄坏了红衫的一丝一毫。 一张信笺,字迹锋刃如剑,隐约透着女子的内秀。 沈妉心目光不自觉的柔和了起来,但在看完信中内容时,她霍然抬头,满脸震惊。 吕布英的伤处隐隐作痛,忍不住感叹女子之力如蚍蜉撼树。所幸外头的姑娘们逐渐力竭不逮,否则吕郎将早已叫苦不迭。正当他手臂酸痛之时,就听闻头顶传来登登登的下楼声。闻声望去,女先生一个纵身跃下了五六个阶梯,险些崴了脚。 “阿布,冲出去!我知道裴岚莛在哪儿了!咱们得赶紧去救她!”沈妉心顾不得许多,一面站稳身形,一面火急火燎道。 事急从权,吕布英顾不得礼数,扛起沈妉心飞身撞开窗棂,屈膝发力一跃而起,直直掠过了水云净后院的围墙,在姑娘们的惊呼声中稳稳落地。而后二人翻身上马,片刻不停歇,径直往城郊外奔去。 城郊二十里地,某处三进私宅。 离老奴送过午饭已过去了半个时辰,不甘心的小丫鬟谷雨蠢蠢欲动。裴岚莛忧心仲仲,不时在窗棂张望,而后转头对准备家伙什的小丫鬟道:“谷雨,此举过于冒险,还是不要试了。” 小丫鬟手上活计不听,头也不抬的道:“哎呀小姐,您不是说了那人无意伤我们,大不了被捉了再送回来,也好过再这里白挨时日。您想想,当初您来京城时怕过谁,那些来铺子里闹事的青皮公子哥哪个不是您出面撵出门去的,怎的如今却胆小怕事了起来,不是做奴婢的说您,嘿……”谷雨把麻绳捆在腰间系好,望向面色担忧的自家小姐,“老爷说吉人自有天相,奴婢瞅着小姐就是大大的吉人相,连带着奴婢也沾了不少光。小姐,您不必担忧,奴婢定能逃出去的,您就在此处安心等着。” 裴岚莛忽然一把抓住欲走出门去的谷雨,仍想劝阻,道:“不成,谷雨我这心砰砰直跳,总觉着要出事儿。” “哎,小姐呀!您这就是在屋里闷久了,这才多少时日,若在这般下去,奴婢都要替您担心。”谷雨不由分说的挣脱裴岚莛的手,一面往外走,一面回头道:“若是逃出去了,您可不许再说奴婢懒床了,定要让奴婢睡个够!” -- 第186页 “谷雨!”裴岚莛急的跺脚,不敢高声呼喊,见小丫鬟已身形矫健的窜到了墙根下,只得回到窗棂前望风,时不时转头朝小丫鬟那头望上一眼。一颗心,几欲跳出。 没过多久,只听噗通一声,裴岚莛惊慌的朝墙根处望去,已不见谷雨身影。她小跑过去,外头便传来谷雨欢喜的声音:“小姐,奴婢出来了,外头没人把守!小姐您等着,奴婢这就回去喊人!” 可裴岚莛正要张口,背后冷不丁冒出个嘶哑阴沉的声音,“裴小姐,您在此处作甚?” 裴岚莛心中狂乱,慌乱转过身看去,不是别人,正是那送饭老奴!一瞬间,心如死灰。 二十里地,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沈妉心歪七扭八的在马背上来回颠簸,屁股早已没了知觉,可她心知此刻不能停,晚一步,裴岚莛便多危险一分。在看见信中内容后,她甚至来不及多想为何曲兮兮会知晓裴岚莛的下落,更不知,在赴死前她为何竟没有给她留下只言片语。但亦明白,已断送了一个曲兮兮,不能再白死一个裴岚莛! 沈妉心心下一横,咬紧牙关,高高扬起马鞭,狠狠抽在了马脖子上。 吕布英觉着女先生发了狂,那副似要吃人的狠戾从不曾见过。也听人道过,平日里最是温良的人,发怒起来更要天崩地裂。 先生眼下,便是如此。 吕布英不由得握紧了腰间的御仪刀,他相信,若是遇阻,先生定会毫不犹豫的命他拔刀。那时,他便是先生手中的刀剑。 一年轻女子,带着伤,从道路旁的林荫间突然窜出,硬生生摔倒在黄尘扑扑的路边。 吕布英眸子骤然紧缩,蓄势待发! 第109章 沈妉心勉强看清那年轻女子的容貌时,已离人不到十丈的距离,惊慌之下她赶忙拽紧了手中的缰绳,马驹嘶鸣,险些将她给掀了下来。待人马都停稳,道路旁的林荫里又接二连三窜出了几个人影。 为首的是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可腿脚却快的不像一个老者,几乎眨眼间便已掠到了那女子的身后。 “吕布英!”沈妉心大喊,同时转头朝身后望去。 蓄势待发已久的年轻郎将化为一道残影,速度奇快的朝那女子奔袭而去。沈妉心马术不佳,恐伤及女子,只得翻身下马,踉踉跄跄的跑去。 老者见有外人插足,袭向女子后背的手霎时收回,而老者身后家仆打扮的几个壮年汉子同时亮出了刀剑。吕布英虽是孤身一人,却气势如海,御仪刀锋鸣出鞘,两波人马登时斗在了一处。 小丫鬟谷雨在瞧见沈妉心的一瞬,眼泪便夺眶而出,她用尽全身气力挣扎着往沈妉心而去,可腰间传来钻心的痛楚却令她有心无力。没走出两步,便往前栽倒下去。所幸沈妉心及时赶到,一把抱住了她,未避免被打斗之势波及,沈妉心带着她远离了十数步。 谷雨倚在沈妉心怀中,面色苍白,气息微弱,显然是弥留之际。沈妉心看着她腰间染红的衣衫,目眦欲裂,“谷雨坚持住!救了你家小姐,立即带你去看大夫!你家小姐现在何处?” 谷雨泪已干涸,抬起手颤颤巍巍的指着林荫的方向,虚弱不堪道:“往此一里有一座私宅,小……小姐就在里头,先生不用管奴婢,快……救小姐!” 当断则断! 沈妉心一咬牙,将谷雨小心安置在道路旁的草丛中,轻声安抚:“你且在此处歇着,我去去就回,定要等着我回来!” 小丫鬟轻轻点头,嘴角含笑。 沈妉心折回骑马,一里地的路程,四条腿怎么也比两腿来的快。见吕布英那头正打的激烈,沈妉心不敢直冲过去,只得高声朗道:“吕郎将!护好谷雨,若再有半分闪失,我拿你试问!” 与四五人缠斗的吕布英已挂了彩,听得女先生嘱咐,憋足了心中豪气,一刀猛斩下一颗头颅,高呼回应:“遵命!” 林间穿行最是考验驭骑之术,沈妉心本就性惰,骑马还是在正南门遇刺之后学的。在吕布英这样的高手督促下也只勉强学了个毛皮,平坦路上尚够用,这林间却叫她吃足了苦头。可眼下救人心切,她顾不得脸颊被细枝划拉的生疼,只催着马儿快一点,再快一点! 一人一马冲出密林,视野瞬时豁然开朗,一座灰白府邸骤然显于眼前,沈妉心目光一沉,见府门大开,夹紧了马腹直冲而入。闻声而来的两名婢女躲闪不及,被健硕的良驹直直撞飞了去,不知死活。沈妉心顾不得伤及无辜,高声呼喊着裴岚莛的名讳。 三进的院落虽坐地广,可终有尽头,沈妉心寻了一圈竟是不见半个人影。她翻身下马横冲直撞向每一间房屋,推开最后一间房门,沈妉心环视了一圈寂静无声的屋内,双手撑在膝盖上,气喘如牛。 “人去哪儿了?” 沈妉心心急如焚,但如方才那般无头苍蝇乱撞只是在浪费力气。她深吸一口气,缓和了片刻心境。谷雨显然是从这里逃出去的,被看守的人发现后一路追杀,而那些人已被吕布英缠住,来时她留心过人数,并无人趁机折回。裴岚莛既留在了宅子里那一时半会儿便不会有人通风报信来把她带走,念及此,沈妉心眸子一亮,“藏起来了……” 她飞奔出屋子,立在院落中,心头顿时凉了半截。宅子虽大,但要翻个底朝天也不难,可难的是眼下迫在眉睫。万一吕布英失手放跑一个,这救人的良机转瞬即逝。之后若要想再寻到裴岚莛的下落,可谓难如登天。 -- 第187页 “裴岚莛——!”沈妉心双手拢在嘴边,仰天绝望呼喊。 如今唯一能指望的便是,裴岚莛清醒着,能听见她的呼喊。沈妉心不停歇的呼唤,直到声嘶力竭。不知从何处飘来的一缕烟火气呛的她几欲咳昏厥,她猛然抬头张望,是从二进院落里飘来的。沈妉心顾不得气息不接,拔腿狂奔。 一股浓烟徐徐从一间房屋内飘出,沈妉心当下大喜,脚下不停,路过一水缸时拂手打湿了袖管,捂住口鼻便冲入了房内。好在房内门窗大开,勉强能视物,此处是个书房,并不能藏人,唯一的可能便是有密室。浓烟不断的从一处书架后涌出,沈妉心凭借着直觉,振臂将书架上的书籍尽数扫落,独独有一本屹立不倒。来不及多想,她一把将书抽出,书架立即发出一阵机关转动的声音。严缝丝合的墙壁逐渐裂开,朝里翻转。沈妉心等不及,贴着翻转出的缝隙刚好能过人便弯着腰钻了进去。 里头烟雾浓郁,没走两步,便瞧见一个人影倒在地上。沈妉心不及辨认,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捞起人就往外走。直到将人拖到屋外,才来得及喘息一阵。待缓过气来,再定睛瞧去,那昏迷不醒的女子正是裴岚莛。沈妉心唤了她两声,不见人醒,许是叫浓烟呛昏了。于是便去水缸掬了一捧水,丝毫不怜香惜玉的泼在了裴岚莛的脸上。行径虽粗鲁了些,但裴岚莛当即便有了反应,咳嗽了几声便悠悠转醒。 “裴姑娘,裴姑娘,是我。”沈妉心忙不迭的拍了拍裴岚莛那无数男子想一亲芳泽的脸蛋。 “先生……”裴岚莛仍有些神智不清,手却不由自主的紧紧抓住了沈妉心的手臂,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谷雨……” “你放心,我在来的路上遇着她了,有吕布英在那些人伤不了她。你在这儿等着,我去牵马来。”沈妉心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抚了几句,便抽身去牵马。 到底是姑娘家身子骨柔弱些,裴岚莛才在生死边缘徘徊回来,一时间腿脚竟使不上力,沈妉心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人托上了马背。别瞧小姑娘看着娇小玲珑的,对于手无缚鸡之力的沈妉心而言,险些要了老命。裴岚莛手脚无力,沈妉心只得将人环在怀里,二人出宅子时,沈妉心留心望了一眼方才被撞飞的两名婢女,一个趴在地上似已死透,另一个却不见了踪迹。 沈妉心心头一沉,全神贯注驭马穿林,只求在东窗事发之前与吕布英汇合,赶回城内。只要入了城,她就不信这些亡命之徒敢在金吾卫的眼皮子底下动手抢人! 穿林间隙,裴岚莛渐渐恢复了生气,但仍是虚弱,她看着沈妉心手背上大小不一的血痕,嘶哑着声问:“先生是如何得知我在此处。” 沈妉心轻叹一声,“此事说来话长,待回了城,咱们再细谈。” 离道路愈来愈近时,沈妉心放缓了速度,因林间草木丛生,马蹄慢踏在厚草上几乎无声,便由着马儿缓步靠近。但她竖起耳朵听了半晌,除却风声唯有身下轻微的马蹄声。 为防不备,沈妉心骤然夹紧了马腹,风驰电掣冲出了林荫。道路上空无一人,沈妉心逐渐勒紧缰绳,在原地转了一圈,亦不见有埋伏。她又策马往前走了一小段,黄尘路上铺着两具尸首,血水淌了一地。路旁有一魁梧身影坐如钟,见了沈妉心,那身影缓缓站起身,目光沉静如水。 “谷雨!”裴岚莛挣扎着下马,沈妉心未阻拦。 吕布英怀中抱着小丫鬟谷雨,二人的衣衫皆是血迹斑斑,也分不清是谁的。谷雨的手耷拉着,面色已泛出了青灰死相。吕布英的目光始终望着马上的沈妉心,静静立在原地,就连裴岚莛跌撞向他时也不曾动半分。 “谷雨——!” 裴岚莛嘶声裂肺的悲戚唤回了沈妉心的思绪,她默然看着,面无表情。直至裴岚莛心绪激荡,当场哭昏了过去,主仆二人仍是一动不动。 “先生……”年轻郎将的嘴角犹带着干涸的血迹。 沈妉心翻身下马,牵马走到他跟前,看了一眼他怀中红颜薄命的小丫鬟,只一瞬便移开了目光。她缓缓蹲下身将裴岚莛抱在怀中,替她拭去眼角的泪痕,嗓音嘶哑如枯木,低声道:“不怨你,我知她多半是活不成的……咱们回城。” 二人一骑带一人往陇城而去,来时为救人疾驰,回途为避免追兵狂奔。沈妉心提着一口气,直到见到了城墙门才稍稍放松。 “你带着谷雨去大理寺寻陈孤月,将此事如实告知,而后来八宝楼与我汇合。”沈妉心吩咐道。 面色略有些苍白的年轻郎将微微皱眉,忍不住问道:“先生不回宫中?” 沈妉心微微摇头,“此事不能声张,更不能牵连他人。何况裴姑娘眼下孤身一人,我不能再让她涉险。” “卑职遵命。”吕布英拱手垂头,而后策马先行入城。 带着一具尸身城门兵卒自是不会放行,可当吕布英亮出了千牛卫的腰牌之后无人敢阻。 沈妉心不愿暴露身份,于是将裴岚莛的头靠在自己肩头,并脱下外衫覆在她身上,以此遮住了半张脸。对城门兵卒的说辞自家妹妹重病在身继续求医,舍了些银两,便顺畅入了城。 八宝楼在陇城的酒楼中名声能排上前三甲,有大厅有雅间,亦有可供醉酒食客夜宿的客房。虽名气大却待客有道,故而来客中有贫也有富,迎客的小二眼光便格外毒辣。沈妉心抢在小二发问前,递了两块碎银,小二恭恭敬敬帮衬着将二人送到了三楼客房,即便在瞧见裴岚莛脱俗的容貌后,也不曾毛手毛脚。临走时,还不忘贴心的问了句姑娘可要备下饭菜。 -- 第188页 沈妉心把裴岚莛轻放在床上,累的手脚发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她盯着黄尘布满的鞋尖,一时没了思绪。 谷雨也死了,下一个该谁了? 第110章 沈妉心觉着,她不是陈孤月口中所谓的变数,而是横空出世的扫把星。曲兮兮,翠脔,裴岚莛,谷雨,还有宋明月,一个刚从鬼门关回来,一个尚在刀尖上行走随时可能落入火海,其余的皆香消玉殒。 她不是来索命的是什么?与她相识的人,没一个有好下场。她曾以为凭借着她博古通今的学识,在这个世上无人可与她匹敌,莫说区区庙宇内斗,就是指点江山亦不在话下。可才碰上一个赫连完颜便让她明白了什么叫做事与愿违,但她觉着仍可一搏,直至翠脔的死,曲兮兮的身不由己,她才彻底明白,一个人哪怕有通天的本事,亦是无可奈何。人与天争,与命争,便是飞蛾扑火,可又明知而往。 沈妉心长叹了一口气,她忽然有些迷茫,不禁喃喃自语:“若我只是颗棋子,老天爷你能不能直接了当的告诉我,哪怕用我的命去换她们的命,我也乐意啊……” 不知过了多久,小二去而复返,在外敲门,沈妉心神情恍惚的开了门,瞧见门外立着的小二与熟悉的山羊胡子老者,不由得愣了愣。心思机灵的小二见状,赶忙提醒道:“姑娘,这不是您托小的请来的……” 沈妉心一拍脑门,“瞧我这记性,大夫里头请。” 济安堂的李大夫还是当初因锦鲤湖遇刺一事由水云净的孙大夫引荐的,给青柳的药丸,以及之前吕布英在宝华阁受的伤皆是李大夫一手操办。沈妉心如今对他已很是放心,直接便将人引到了床前。 李大夫一面把脉,一面捋了捋山羊胡,片刻后道:“先生且安心,这位姑娘一时心绪过激,吃一副安神的方子便无碍。” 沈妉心料是如此,作揖道:“还劳大夫隔间等候,吕郎将伤得不轻。” 李大夫在陇城名望颇高,时常有权贵富贾上门求医,老大夫老于世故当下也不多言,作揖暂告径直去了隔间。待沈妉心折返回来,床上的裴岚莛已然有转醒的迹象。她走到桌前倒了杯茶,行至床前,轻唤了一声:“裴姑娘,喝口水吧。” 裴岚莛坐起身,朝四下望了一周,而后木然的接过沈妉心递来的茶杯,捧在手心,低头凝望着茶水,再没了动静。沈妉心眉头轻皱,伸手托在杯子底部往上抬了抬,又道:“先喝口水,润润嗓子。” 裴岚莛逆来顺受的喝了一口,又复如方才一般。沈妉心于心不忍,斟酌了片刻道:“你若累了就再歇会儿,我在这儿陪着你,哪儿也不去。”言罢,她欲起身,裴岚莛忽然扑向前,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哀声道:“先生别走!” 茶水泼翻在被褥与她的衣衫上,裴岚莛浑然不觉,目光惊恐万分,手指不自觉扣入了沈妉心的肉里。 “我不走。”沈妉心柔声安抚,握住了她的双手,放在掌心间揉捏,“今夜我不回宫,就在这里陪着你,可好?” 这话仿佛一颗定心丸,裴岚莛瞬时安静了下来,只是垂着头不再言语。半个时辰后,门再次被敲响,裴岚莛如惊恐之鸟状死死盯着门。沈妉心无奈,只得高喊了一声:“谁呀?” “先生,是卑职。”吕布英的嗓音有些气力不足。 沈妉心宽慰了裴岚莛几句,起身开门,交代了吕布英自行去隔壁疗伤又令小二备上热水。回到床前,裴岚莛宛如一只小猫双膝曲起蜷缩在角落,沈妉心心头一顿,轻手轻脚凑上前,轻柔道:“裴姑娘,莫怕,咱们在城内的八宝楼里,此处客来客往,吕郎将就在隔壁,不会再有人加害于你。” 过了好半晌,裴岚莛从双膝间抬起头,目光呆滞,沈妉心执起她的手,柔笑道:“奔波了一日,我为姑娘准备了热汤好好洗漱一番,随我来。” 所幸裴岚莛对她极为信任,任之由之,行至浴桶前裴岚莛的神色才有丝赧羞。沈妉心将托小二买来的换洗衣物放在一旁,“姑娘自便,我就在外头候着。” 沈妉心搬了张高椅有意弄出了些不大不小的动静,而后在屏风后坐下,没过多久便传来悉悉索索脱衣服的声响,接着便传来入水的动静,沈妉心不由得松了口气。自幼养在深闺的小姐多数心性脆弱,如裴岚莛这般有勇气只身在外乡做营生的极为少见,想来裴老爷子也是花了不少银子在京城打点,否则怎能放心的下。谷雨能一路陪着裴岚莛一路上京,足见二人姐妹情深更甚主仆之谊,若是自幼陪伴在侧,依着裴岚莛的性子定是早已将谷雨当作了异姓姐妹,谷雨身殒于裴岚莛而言,可谓是天塌地陷。 沈妉心生怕裴岚莛就此一蹶不振,她是曲兮兮舍命留下的线索不说,好端端似水年华的一个姑娘就这么被毁了,亦于心不忍。 “先生……” 略微嘶哑的呼唤打断了沈妉心的思绪,她应了一声:“姑娘请讲。” “谷雨……在何处?”裴岚莛的嗓音带着哭腔。 沈妉心沉吟片刻,平声道:“回城时我让吕郎将送去了大理寺,大理寺卿陈孤月与家师是老相识,他不会坐视不理,姑娘且放宽心,我不会让谷雨白死。” 雨点才小,似又乌云聚拢,沈妉心安静等了好一阵,裴岚莛才平稳了心境,道:“先生不必追究此事了,岚莛自有安排。” -- 第189页 “为何?”沈妉心提高了嗓门。 屏风后头没有回应,一阵出水声过后裴岚莛缓缓走出,出水芙蓉梨花带雨,我见犹怜。可她的神情却是坚毅,她看着沈妉心,平声道:“那幕后之人,饶是先生亦招惹不得。” 沈妉心眉头紧皱,“那你打算如何?不管谷雨了?” 裴岚莛面露哀伤,“自然要管,但不能让先生也涉险其中。”她朝沈妉心微微欠身,“岚莛多谢先生救命之恩,他日事了,定当再报。” “那不行。”沈妉心已听出她的言下之意,自然不能答应,她转身在桌边坐下,“你可是我的摇钱树,咱两这结盟可是立了字据的,如今绣庄也被封了,你若再出个好歹,我管谁要钱去?” 裴岚莛苦涩一笑,“先生难道想再此时敲上一笔不成?” 沈妉心瞪眼,“我是那样的人吗!?”随即她轻笑了一声,“若是换了旁人,兴许我还真要狠狠敲上一笔,不过裴姑娘嘛,毕竟咱们意气相投,此事我不能袖手旁观,旁的话你也不必多说,在这陇城商不与官斗,你就听我的吧。” 裴岚莛无可奈何,这先生说话看似在理,实则歪理邪说,她也说不过。更何况,那人的身份无比晦涩,兴许沈妉心知晓后便会知难而退。裴岚莛走到桌边坐下,沈妉心适宜的递了杯茶水过来,酒楼的普通茶水滋味平淡,但尚能解渴。 沈妉心估摸着裴岚莛此刻也无甚胃口,便就着茶水,道:“这些匪人是如何将你掳走的?你又如何知晓他们的主子是谁?” 话已至此,裴岚莛也没了顾虑,直言道:“是京兆尹的官兵来封的铺子,罪名是勾结官宦,可半路上马车便调转了方向,连夜出了城。那人我不曾瞧见过,只是揣测罢了,原想再给先生送旗袍入宫时托人带话问一句,可谁曾想那人竟先下手为强。” 沈妉心有些听的云里雾里,“等等,你事先知晓那人要对你下手?” 裴岚莛点点头,目光黯淡了下去,“那夜若不是我执意要去城西拿料子,赶制那件旗袍,兴许就不会有今日之事。” 沈妉心神色凝重,“还请姑娘细说。” 据裴岚莛所言,在初六前两日,因日子紧迫,她担心延误了旗袍入宫,那是沈妉心给皇后娘娘特意备下的寿礼,故而想连夜赶制。其中一方料子紧缺,铺子里的已用完,于是主仆二人便想回城西的宅子里取。可谁曾想,路过八百里窑前街时,二人为省事拐了小巷,好巧不巧的撞见了曲兮兮。起先,裴岚莛以为是与哪家公子私会,可那男子的嗓音尤为耳熟,好奇心重的谷雨趴在拐角偷瞧,裴岚莛上前制止,这才看清了那男子的样貌,竟是常来铺子里自称萧道儒的冷峻公子。 “赵冶!”听到此处,沈妉心忍不住惊呼。 “他是谁?”裴岚莛的眼中闪过一丝恨意。 沈妉心轻叹一声,艰难道:“当今天子的皇长子,赵冶,相府公子是他的伴读,那日在绣庄与他初见时,他叮嘱我不许将身份透露于你。” “为何?”裴岚莛瞪大了双眸,若是早先知晓赵冶的身份,她定会毫不犹豫亲自入宫求见沈妉心,说不定就不会酿成今日大错,谷雨就不会以身涉险。 沈妉心缓缓垂眸,摇头道:“我不知道。”但她搁在桌上的手逐渐握成了拳,“但我知道,他!才是最该万死的人!” “先生?”裴岚莛不解,她看不到沈妉心的神色,却听得出言辞间彻骨的寒意。 沈妉心怒极反笑,抬头间眼中杀意肆虐,“裴姑娘,我与此人不共戴天,谷雨的仇,我替你一并报了!” 裴岚莛只觉毛骨悚然。 第111章 城郊外那座三进私宅虽算不上暗无天日,但除却谷雨与每日来送饭的老奴,一旬的日子里裴岚莛再也没有见到过其他人。莫说宝华阁震惊天下耸人听闻的刺杀,就连院门外都不曾有半点风吹草动。故而,当听闻曲兮兮已香消玉殒,裴岚莛仍是忍不住低声惊呼。可她不明白,这与赵冶有何牵连,瞧着沈妉心的神色恨不得立即将其大卸八块。 沈妉心却已心下了然,不由得冷笑道:“翠脔那日出现在画舫上时,我便有诸多疑虑,当日我确实不曾见到过赵冶或是赵氶,可赵環却主动邀我上船,仿佛备了一场好戏给我看。如今想来,她不是事先知晓会遇上我,只是凑巧罢了。她也不是去凑什么求亲的热闹,而是带着褚云恒去帮衬的。若是翠脔那帮刺客未得手,褚云恒便是他们的后手。可惜,半路杀出了个陈孤月,否则赵颐那日已横尸湖上。到时候,指不定我还成了他们的替罪羊。真是好一招移花接木啊!” 她双目微微眯起,看着微微摇曳的烛火,嘴角含冰,“难怪翠脔要把我踹下船,她定是一早便知……” “可先生方才不是说,曲姑娘入宫前,先生曾去登门拜访过,为何那时曲姑娘未曾透露半分?”裴岚莛出身商贾大家,谋利惜命是商人的天性,从不做有命赚没命花的买卖。 沈妉心回忆起当时的情形,只觉悔恨万分,摇头道:“她若是赵冶的死士,自然不会让我知晓,只是我至今也没想明白,她为何从不利用我。” 女子的心思,女子才能懂。曲兮兮那时来铺子上为沈妉心试衣,裴岚莛便瞧得出些朦胧情意,只是身为当局者的沈妉心从不自知罢了。此时若是言明,只徒增沈妉心的伤痛,于是她转了话锋道:“先生今夜不回宫中可有不妥?” -- 第190页 沈妉心摆摆手,“无妨,眼下你的安危才是最要紧的,指不定赵冶正想着如何处置我,在宫中眼线杂多,他不好出手我也不好正大光明的找上门去,在宫外才好,与其费尽心思抓他的把柄不如守株待兔叫他亲自找上门来。” 裴岚莛一惊,这岂不是自寻死路!? 沈妉心瞧出她的神情,笑道:“你放心,我没那么傻。此处迟早是要暴露的,但在此之前我会安排妥当。他既然演了两出好戏给我看,我怎能不回敬?” 吕布英送走了李大夫,唤了小二备下些酒菜,叩了隔壁的房门。三人围桌而坐,沈妉心化悲痛为食欲大快朵颐,裴岚莛一日之间心境起伏跌宕在沈妉心百般相劝下也吃了些。 “你的伤势如何?”间隙沈妉心忙里偷闲,瞅了一眼吃相斯文的吕布英。 “劳先生费心,都是些皮外伤,有李大夫的灵丹妙药在,少日便可好全。”习武之人一些小伤小痛是常有的事儿,何况他正值壮年,虽接二连三的受伤,但也勉强能撑的住。 沈妉心咬了一大口鸡腿,想了想道:“也罢,明日一早你回宫一趟,替我给赵氶传个话,旁的就没你事儿了,好好歇着。” 吕布英不由一愣,余光不着痕迹的瞥了一眼低头小口吃菜的裴岚莛,犹豫道:“先生……明日不回宫?” 沈妉心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那是自然,我走了岚莛怎么办?她一个弱女子你就忍心把她独自留在宫外当鱼肉?” “卑职……卑职是说……”吕布英面露难色。 沈妉心抓着鸡腿一挥手,不耐烦道:“你甭说了,这事儿就这么定了,按令行事。” “是。”吕布英吃的更加细嚼慢咽了。 裴岚莛是个体贴人的女子,聪慧如她怎会不知年轻郎将的担忧,可才要开口就被沈妉心瞧见,直言道:“你也甭说了,多吃点儿别浪费银子。” 裴岚莛哭笑不得,以前怎的没发觉这女先生如此霸道? 吃完饭,恪尽职守的年轻郎将打算留在房中守夜,虽于两位女子而言多有不便,但亦情有可原。沈妉心却以养伤为由,毫不留情面的将人高马大的吕布英一脚踹出了房门。 后半夜,二人正昏昏欲睡时,屋内来了个不速之客。 那人好端端的坐在桌边,悠然自得的斟了杯茶,丝毫不觉有何不妥。沈妉心一个机灵就从床上翻了起来,待看清来人面容后不禁松了口气。但心下依然不敢松懈,青柳能寻到此处,那说明赵冶也多半知晓了。 被迫置身事外的裴岚莛惊恐万状,见沈妉心欲走上前,忍不住轻唤了一声:“先生,别……” 沈妉心转头笑道:“没事儿,老相识了。”言罢,便不顾一头雾水仍心惊胆战的裴岚莛,她径直走向青柳,热络道:“您这大半夜的闯我屋子,总不会是路过讨水喝吧?” 青柳莞尔一笑:“先生该庆幸,是青柳先寻到了您。莫说一杯茶水,就是琼浆玉液先生也该给。” 如此说来,这青柳不是倒戈了,就是在倒戈的半途中。沈妉心暗自窃喜,不动声色的在她身侧坐下,开门见山道:“那也要看本先生给不给得起,或是青柳姑娘你值不值得本先生一掷千金。” 青柳故作姿态,轻叹一声,哀怨道:“先生对曲姐姐可从没这般讲究,果然比不得。” 沈妉心但笑不语,显然看出了她的做戏,青柳自觉无趣,也不再绕弯子,道:“原本裴姑娘若是安安生生待在宅子里,主子也不会痛下杀手,先生也不会走到这般田地。可先生既已知晓,那主子便留不得裴姑娘,更留不得先生。不论先生是将人带回宫里,还是躲藏在此,皆是无用。在先生入城时,御南街已布满了天罗地网等着先生,那些养了十几年的死士只求与先生同归于尽,定不会让先生踏入皇城一步。” 青柳笑的肆意,“先生一掷千金可能买自己的命?” 沈妉心面不改色,只微微皱了眉头,“我有一事不明,还望青柳姑娘解惑一二。” 青柳看着沈妉心,仿佛在看一个将死之人,毫不犹豫的点了点头,“先生如今还想知道什么,青柳知无不言。” 沈妉心也不贪心,竖起两根手指,道:“那些死士从何而来,以你家主子在宫里的地位而言,不是我小瞧他,而是绝无可能。莫说陛下的暗线,就皇后娘娘的蛛网而言,数十名死士想要悄无声息的豢养十几年不走漏半点风声绝无可能。” 青柳目露赞赏,似又有些惋惜,“先生不愧是无寻道人的弟子,可饶是先生这般聪明绝顶也想不到这些死士并非主子豢养,而是襄州青阳公孙氏家所供。” “襄州?”沈妉心嗓门不由提高了几分,“北晋襄州?” “正是。”说到此处,青柳一扫先前的轻佻,肃容道:“看来无寻道人也不曾给先生透露过此事,公孙氏这三个字在宫中便是禁忌,只因姓赵的当年鲜为人知的禽兽行径,若是叫天下人知晓,他如何有资格登上皇位?” 沈妉心小心翼翼道:“你家主子与这公孙氏有牵连?” 青柳淡然一笑,平声静气道:“岂止有牵连,我家主子本就是公孙氏的嫡孙。” 沈妉心大骇,情不自净的瞪大了双目,青柳继而道:“赵宗谦的结发妻子公孙絮便是襄州青阳公孙氏家的二女,当年前朝宋氏皇帝昏庸无能,各地狼烟四起若不是有公孙氏在背后支撑,他赵家哪来的虎夔军,可他却忘恩负义,在尚未成亲之前玷污了公孙絮的身子不说,还抛下了母子二人与那赫连完颜结为夫妇。这南晋本就是属于公孙氏的,至少我家主子以及公孙氏的族人皆这般想。” -- 第191页 沈妉心沉吟半晌,微微一笑:“难道你不这么想吗?” 青柳笑意复如初,“这天下在谁人手里与我何干,我一个小女子尚在泥藻里挣扎,哪有先生这般心怀天下的壮志凌云。” “依我看,青柳姑娘可不是只为求苟活之人,否则今夜也不会涉险寻来。”沈妉心话里藏话,瞧着青柳的眼神带着几分试探,“我猜,姑娘是为曲姑娘报仇而来。” 死士青柳面无表情,而后移开了目光,嘴角含笑,“这便是无寻道人的观人面本事?果真厉害。” 沈妉心放下手,笑道:“看来这第二问我也不必再问了,劳烦姑娘回去知会你家主子一声,沈妉心亦无路可逃,明日就要入宫求援。” 青柳站起身,“先生还有何吩咐?” 沈妉心从怀中拿出先前写好的信笺,“姑娘既能在后宫来去自如,便再替我给六皇子传个话儿,务必在天明之前。” 青柳接过信笺,不看一眼便揣入袖中,径直走到了窗边。沈妉心看着她纤细的背影,似曾相识,忍不住道:“青柳姑娘,保重。” 皎洁月色下,似有翩鸿掠过。 窗外凉风习习,裴岚莛缓缓走来,“先生为何如此相信她?” 沈妉心倚在窗边,转头看向她,嘴角微扬:“世上八万字,唯有情字最撩人。曲姑娘于她而言是至死不渝的执念,她辜负谁也绝不会辜负曲姑娘。” 裴岚莛微微一愣,心下不由寒意渐生。 先生不惜身陷险境也要为曲姑娘报仇,看似有情有义,却又好似无情无义。 第112章 晋朝国土未曾分割为南北两朝时,襄州青阳公孙氏乃是二十一州名门望族中的翘楚。不仅人才辈出,家底雄厚,就连当时的天子宋徽亦要给上三分薄面。公孙子弟以文武双全遐迩闻名,当年老家主未雨绸缪,又逢二女儿在外游历时结识了寂寂无名却胸怀远志的赵宗谦。老家主赏识之下,不惜耗费半壁家财招兵买马才有了雄震天下的虎夔军,可乱世之中出枭雄,不仅有赵宗谦这样的人物,北边亦横空出世了一位,便是如今的北晋皇帝,欲与赵宗谦一争天下。原本在公孙氏的号召与鼎力相助下,赵宗谦已显露出一统天下的趋势,可偏偏这个时候公孙絮暴毙,与陈孤月齐名的那位谋士病逝,噩耗接二连三的传来,致使赵宗谦不得已放弃了北伐。 赵氶也不嫌弃酒楼里的茶水,端起牛饮了一杯,而后道:“公孙絮是何缘由暴毙,诸多说法不一,但始终是父皇与母后的心结。” 赵氶得知消息后,天微亮便马不停蹄的赶来了八宝楼,在沈妉心的追问下耐着性子一一解答,也不问其为何如此着急约他出宫相见。赵氶韬光养晦的功力,可见一斑。愈是这样的人,沈妉心愈是不愿招惹。若是将此事告知赵颐或是宋明月,皇后娘娘自然会知晓,且不说有无证据,一个赵冶是斗不过赫连完颜的,就算有公孙氏做靠山亦无济于事,毕竟襄州青阳公孙氏如今已是北晋的地盘。到时候赵冶虽得到了应有的报应,同样势单力薄的赵氶只得眼睁睁看着他的弟弟入主东宫。这对于沈妉心来说极为不美,赵颐稳坐太子,那宋明月便如同半只脚迈入了天牢,永生永世都得在赫连完颜的羽翼下过活。 简直,生不如死。 沈妉心眉头微皱:“多谢殿下解惑,但下官仍不明白,若说公孙絮是陛下心结所在下官亦能理解,可与皇后娘娘有何干系?难不成……” 赵氶摇头苦笑道:“知道此事真相的人,想必早已入了黄土。”他显然不愿多言,甚至不愿深究,可见赵氶对赫连完颜多有忌惮。 于是他转了话锋道:“先生留信说是有要事相商,不知究竟是何事?” 公孙氏隐藏颇深,若想知晓当年的真相,看来只得探探蔡寻或是陈孤月的口风。收敛起旁的心思,沈妉心笑了笑,道:“不瞒殿下,下官今日有求于殿下,就不与殿下客气了。下官想与殿下联手,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赵氶心微微动容,笑意深长,道:“不知先生所求何事?赵氶可能帮衬先生一二?” 沈妉心不动声色道:“下官所求之事正与殿下不谋而合,若事成,可为殿下的储君之路斩去一颗绊脚石。” 赵氶逐渐收敛了笑意,目光精芒大胜,“谁?” “赵颐。” 赵氶微微一愣,这文武双全风流倜傥,无论才华或是样貌皆在他之上的弟弟虽是最大的劲敌,却也最是他不愿过早触碰的忌讳。有赫连完颜坐镇中宫,赵颐的靠山可谓奇峰险峻,稍有不慎便是万丈深渊。 “殿下不必担忧,下官有一计,可保万无一失,神不知鬼不觉。”沈妉心笑容诡谲。 锦鲤湖与宝华阁的刺杀看似拨云见雾,实则赵氶心中最清楚不过,不是他下的手,那除却赵冶别无二人。只是不曾想赵冶的手脚如此干净利落,水云净一直未曾查出与赵冶有关的端倪,但这不过是早晚的问题,是狐狸总会露出尾巴来。何况父皇最不看重,甚至对赵冶颇有成见,只要除掉赵颐那储君之位十有八九就是他赵氶的囊中之物。 压抑了多年的蓬勃野心此刻再也按耐不住,赵氶在沉思良久过后,重重点头,“请先生赐教!” 清晨的街巷逐渐热闹起来,吕布英按照沈妉心的吩咐提早备下了马车。两辆车一前一后,从御南街上行过,驶向皇城正南门。因吕布英有伤在身,沈妉心命他一同坐在马车里,扭捏的汉子来不及反驳就被女先生粗暴至极的一把推上马车,像坐小山一样占据了马车内一半,吕布英如坐针毡。 -- 第192页 还是体贴人的裴岚莛朝吕布英笑了笑,缓和了不少他窘迫的境地。毫不在意的沈妉心撩开一角车帘,四下张望,嘴角不禁泛起一丝冷笑:“果真如青柳姑娘所言,赵冶当真不死心。” “先生瞧见人了?”裴岚莛凑了过去,沿街的行人平平常常普普通通,更没瞧见赵冶的身影,“在何处?” 沈妉心放下帘子,笑道:“方才路过的面摊和卖包子的女子,还有吃面的人都是赵冶的死士,裴姑娘不曾与这些人打过交道,看不出来也属常理。” 裴岚莛愣愣的看着沈妉心,心怀敬佩。 到了正南门,沈妉心随意寻了个由头就与毫不知情的赵氶分道扬镳,由吕布英驾车,往皇城东面的宫人所去。宫人所在皇城最外围,侍卫查实不严谨,沈妉心也正好蒙混过关。但毕竟是在皇城内,即便是赵冶也得谨慎行事。 “只是委屈你了,宫内毕竟比不得宫外,但眼下这是唯一可保你安危的法子。”沈妉心领着裴岚莛过了绿藻湖,一路往宫人所去。 “你们在此候着,我去敲门。” 眼下未到辰时,宋明珏应是在的,虽说在宫内不必锁门防贼,但还是得与屋主打声招呼。若突然出现个来路不明的女子,依着宋明珏的性子说不准就直接扭送到了羽林卫手里。 沈妉心刚要敲门,手尚在半空未敲下,谁知门却自己开了,迎面而来的人亦是不由得的一愣,“沈先生?” “七皇子殿下?” 赵颐作揖道:“先生来的正巧,昨日不见先生回宫,明月可担心坏了,不如先生眼下便随我去济天宫,也好叫明月安安心。” 沈妉心上下打量了这个风流公子一番,又朝门里头望了一眼,不禁凝眉道:“你每夜都来此?” 赵颐竟有几分赧羞,垂头道:“赵颐怎敢,时而来此探望罢了。” 沈妉心收回目光,作揖道:“既如此便有劳殿下带话给宋小娘子,迟些时辰我再去济天宫见她。”言罢,她掠过赵颐身侧,径直往门内去。 赵颐欲言又止,转念又缄默,最后一言不发离去。 沈妉心折回门后,听见脚步声渐远,才又出了门,四下张望了一阵并无裴吕二人的身影,正欲呼喊,就见吕布英的身影从拐角处走出。 “郎将大人倒是机灵。”沈妉心不由的夸赞道。 吕布英丝毫不为所动,平声道:“卑职已听见七皇子的声音,故而带着裴姑娘躲藏了起来。” “走吧,外头也不安全。”沈妉心又左右看了一眼,领着二人快步入了门内。 关上门,沈妉心令二人在井天小院中等候,径直走到了宋明珏的房门前,轻叩道:“明珏,是我。” 房门紧闭,屋内沉寂了半晌,而后传来悉悉索索的动静,脚步声至门后,宋明珏隔着门谨慎问道:“是先生吗?” “是我。”沈妉心心生疑惑。 门缓缓拉开条缝隙,只露出宋明珏的一只眼睛,他嗓音嘶哑道:“请先生在院中稍待,明珏这就来。” “好。” 沈妉心满腹狐疑的走到院中二人身边,与裴岚莛交代了几句。须臾,宋明珏开门走出,仍是那副白衣公子的俊朗模样,但面色却憔悴了许多。瞧见院中多了两人,宋明珏看向沈妉心,问道:“先生,这是……” “这位是江南裴家绣庄的掌柜,裴岚莛姑娘,她要在此借住一些时日,就住你姐的屋子。旁的你无需担忧,只替先生保密便好。”沈妉心顿了顿,一面细细打量着少年的面色,一面又道:“得空我会告诉你缘由,莫要胡思乱想。” 宋明珏看了看裴岚莛,又看向沈妉心,丝毫不曾犹豫道:“明珏记下了。” 安置好裴岚莛,沈妉心急着回青墨院寻蔡寻,临走时她多看了宋明珏两眼,忧心仲仲道:“那赵颐多久来寻你一次?” 宋明珏张了张嘴,没有回话,只低垂着头,不敢看她。 沈妉心见他这副神情,心里头愈发的不安,可眼下即便得到了证实也无益处,她拍了拍宋明珏的肩膀,沉声道:“你放心,无论他如何对你,先生都会十倍百倍的替你讨回来。” 宋明珏漠然抬头,平静的朝沈妉心一揖,而后转身回了屋内。 沈妉心微微一愣,裴岚莛这时上前,欠身道:“多谢先生搭救,岚莛无以为报。” 沈妉心无奈一笑:“姑娘严重,我与姑娘意气相投,早已视为姐妹,你有难我怎能不救。你且安心在此住下,旁的日后再说。” 言罢,沈妉心领着吕布英告辞离去。 回了青墨院,沈妉心唤了春闹,先是问了蔡寻去向,又交代了送些被褥衣物去宫人所。春闹素来不多问,当下应承了便去给沈妉心跑腿。吕布英自个儿回房换药,沈妉心便独自去了小庭院寻邋遢老道。 可寻了一圈也不见老道人影,沈妉心立在飞榭亭中抱怨道:“这老头儿又上哪儿瞎混去了?” 走出亭子时,她不经意的朝花圃撇了一眼,当即止步。 甘星草怎么没了!? 第113章 甘星草培育苛刻,平日里蔡寻若是不在皆由沈妉心打理,本也就那么十来株,可如今的花圃角落里却光秃秃的,连花带根都叫人拔了个干净。自打沈妉心在宝华阁借花献佛后,这甘星草就成了皇后娘娘的心头好,与贡品无异,若是莫名丢了,皇后娘娘定是要问罪的。 -- 第193页 前一日蔡寻还打理过花圃,那时甘星草应是仍在,难不成老道拿去送香火情了?可放眼整个朝堂,都是恨不得掏空家底巴结老道的,也没见老道巴结旁人。沈妉心琢磨了一阵子,唤来这两日打扫小庭院的侍童,挨个询问,但皆是异口同声的道不知情。 原本想去济天宫探望宋明月的心思也彻底没了,万一路上碰见皇后娘娘问起甘星草的事儿来真就毫无回旋的余地。虽这等小事皇后娘娘也不见得得理不饶人,但若追究起来,遣了千牛卫来青墨院调查几日,于沈妉心行事终究是不美。 晌午过后,沈妉心欲想往大理寺走一趟,指不定那老道就去寻陈孤月做表面文章去了。谁知,才从三十六厢房出来,还未到正厅,迎面就撞见了不知从何处归来的老道。 沈妉心也不多言,拉着老道去了他的屋子,关好门窗后,才问道:“老蔡头儿宝华阁的案子也结了,你整日去哪儿瞎晃悠呢?” 老道往榻上一趟,脱了鞋道:“恶人先告状,为师还不曾质问你,你到先管起为师的闲事儿来了,昨个儿夜里你没回来去哪儿了?” 沈妉心眼珠子一转,嘿嘿笑道:“徒儿这一日一夜可谓是惊心动魄,师父为大,自然是您老先说,徒儿这事儿有些复杂,稍待再慢慢与师父道来。” 老道冷哼一声:“你还敢与为师谈条件?”老道两指在茶几上点了几下,沈妉心会意,忙不迭的给老道奉上了茶,“也罢,这事儿原本也要与你说的,今日一早陛下便传召了为师,说是要将赵帛这孩子留在宫中,可当年那事毕竟是赫连那丫头牵的头儿,便让为师想个安妥的法子,好让赵帛名正言顺的留下来。” 沈妉心听闻一愣,“留他下来作甚?难不成陛下想要……” 老道摆手打断,喝了口茶水,不悦道:“圣心难测,为师入宫五六载都不曾轻易揣度圣意,你个毛没长齐的管那闲事作甚!” 沈妉心不愿在这个节骨眼上惹恼老道,顺从的点头称是。老道轻叹了一口气,盯着手中茶水,怅然道:“这宫中注定要乱,陈老鬼倒是说对了一句话,人力可为皆是人道,天子与国运共存亡,理应顺应天道。家国天下四个字,唯有家是自己的。” 沈妉心见老道竟出了神,轻唤了一声:“师父,那咱们……” “难为啊。”老道只说了两个字,便又陷入沉寂。 沈妉心斟酌了片刻,仍是道:“师父,徒儿昨日救了一位姑娘,出身江南郡裴家,原本那日寿宴徒儿为皇后娘娘备了一件衣物。这姑娘为徒儿赶制衣物时半夜回宅子取布料,在八百里窑不巧撞见了赵冶与曲姑娘,赵冶为遮人耳目欲将其杀之而后快,徒儿不忍,将那位姑娘带回了宫中,眼下安置在宋明月的宫人所。” “你说什么!?”老道浑浊的双目忽然迸发出锐利的气息,一巴掌拍在桌上,怒道,“糊涂啊!糊涂!你怎可救下那姑娘!” 沈妉心腰板一挺,皱眉道:“徒儿与那姑娘情同姐妹,怎能见死不救!” “愚蠢至极!”老道厉声喝斥,竟是从未有过的震怒,“莫说一个江南裴家,便是陇城里的百年世族又如何!你救的了她,可曾想过祸及她的家人!江南郡离京城不过百里,你便是昼夜兼程可追的上公孙氏的死士!” 沈妉心顿觉五雷轰顶,心下狂乱,面色六神无主。对于这个宝贝徒弟,老道仍是心疼多过责备,缓和了言辞道:“眼下唯有一个法子,你再将她送回去,从哪儿来便送回哪儿去。你与那姑娘明言,她若是个明事理的,自会同意。” 若是甘星草未丢,沈妉心尚有底气搏上一搏,可眼下就如同一个赤手空拳空有一身武艺,却对上了同样势均力敌但手持神兵利器的赵冶,毫无胜算可言。 沈妉心颓然坐在高椅上,低声问道:“师父可要将此事上呈陛下?” 老道诡谲一笑,“你真当陛下不知晓?” 沈妉心心头又是一震,惊诧的抬头望着老道,张口无言。老道深深叹了口气,起身走到沈妉心身侧,伸手拍了拍她的肩头,语重心长道:“莫以为皇后可在宫中一手遮天,若不是陛下允许,岂能如她所愿。” 这个草莽皇帝当真,深藏不露啊! “既陛下已知晓,为何纵容赵冶如此……”沈妉心言至一半,恍然大悟,“难道是公孙氏的缘由?” 老道默然不语,重新躺回了榻上,闭目养神道:“萧玄仲自诩深得圣心妄自揣度圣意,褚郾城念及公孙氏的恩惠,二者皆以为陛下欲立皇长子为储,可当年真相并非如此。” “师父可愿详言?”沈妉心小心翼翼的问道。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若是能清楚其中恩怨,指不定裴岚莛一事仍有转机。 她的心思,老道岂会不知,但如今的沈妉心已不能再置身事外,知晓的多一些无坏处。倘若早先让她知晓了公孙氏,兴许裴家的女子便不会落到眼下这步田地。 念及此,老道不在藏掖,娓娓道来:“当年公孙氏援助陛下不假,可却不如外界所传甘愿相助。而是公孙絮以死相逼,最初老家主只给予了五十匹战马,虎夔军扩充至数万人马后,那老头儿又舔着脸来巴结,不但答应鼎力相助,还愿将女儿嫁给她。陛下与公孙絮本就情投意合,私下早已定了终身,陛下那时亦是血性方刚,因先前的私怨扬言要公孙氏出嫁妆万两黄金。公孙氏满口答应,却暗地里买了不少江湖杀手,欲意篡夺虎夔军的掌权。那时陛下正攻打淮阳郡,路途遭了暗袭,公孙氏便在当时为陛下挡了一剑,香消玉殒,留下了遗腹子赵冶。多数人不知,赵冶幼时在襄州青阳长大,直至虎夔军攻破陇城,二十一州分割两朝,才将他接回了宫中。” -- 第194页 “他恨陛下?”沈妉心似在问老道,又似在自问。 “公孙氏自然是对陛下有怨恨,陛下刚登基不久,公孙氏便欲举族迁至陇城且狮子大开口,不但要做南晋品秩最高的皇亲国戚,日后凡是公孙子弟必入仕途。陛下自然是不允,撕破了脸皮,成了如今的世仇。”老道避重就轻,对于赵冶之事显然不愿一语成谶。 沈妉心不由得一愣,“如此说来,这公孙氏背后定有靠山,说不准就是那北晋皇室?” 老道睁眼甚是欣慰的看着沈妉心,道:“故而,你可明白了陛下为何一直纵容赵冶。” 公孙氏于赵宗谦而言就是心头一根毒刺,在未解毒的情形下贸然拔去势必要留下祸根。沈妉心豁然明朗,“这么说,陛下是在等适宜的时机,好一锅端?” 老道复而又闭目,“哪个君王不曾野心勃勃。” 大惑得解,沈妉心心绪宁静了不少。宝华阁一事姓赵的都能忍,区区一个江南裴家自是不会在意。眼下最紧要的是稳住赵冶,既然裴岚莛在城外私宅小住了一段时日仍安然无恙,表明赵冶起先并无杀心,那此事便仍有回旋的余地。况且,如今二者立场倒置,沈妉心手上有了赵冶的把柄。 沈妉心收敛思绪,舔了舔嘴,犹豫着道:“师父,徒儿还有一事禀告。” “讲。” “花圃里的甘星草可是您摘去了?” 老道沉默了片刻,霍然坐起身,瞪着眼道:“甘星草给人偷了!?” 这一日,沈妉心总算见识到了老道的不择手段,院里的小侍童原本对老道亲近了不少,这下可好各个被吓的心惊胆战不说,还吓哭了不少。老道嘴里骂着没用的东西,一面唉声叹气。 沈妉心吃罢晚饭独自去了济天宫,恪守职责的吕布英欲跟随,讨了一通骂乖乖回了房歇息。但他不知晓,宋小娘子旁骛则带的替他讨回了公道,听闻沈妉心涉险救人,二话不问就是一顿责备,直说的沈妉心抬不起头来。 “哎呀,你就别说我了,总不能坐视不理吧,换做是你定也会去救人。”沈妉心往嘴里塞了颗李子,酸的撅嘴。 在宋明月瞧来,这就是明目张胆的将她的话当作了耳旁风,当下气的缄默不语。沈妉心左哄右讨好也不见成效,只得道:“你若再不理我,我就走了。” 这一招果然奏效,宋明月立即射来两道毒辣的目光,“你上哪儿去?” 沈妉心继续挑衅,“自然是去会一会那不知天高地厚的皇长子。” 宋明月见她作势要走,急切的一把抓住她的手,高声道:“不许去!我看你才是不知天高地厚!” 沈妉心故作萌态,“你成日守在济天宫,也不见你去青墨院给我出出主意,那我可不就只能一条道走到黑嘛!” 宋明月好看的黛眉一挑,“如此说来,还是我的不是咯?” 沈妉心自然不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嘻嘻笑道:“哪儿能啊,怨我,都怨我。” 宋明月瞧了她两眼,忽然没来由的问了一句:“你舍命救美人,可是对人有意?” 沈妉心目瞪口呆。 第114章 宋明月问的措不及防,沈妉心愣了好一会儿,忽然笑道:“不是早与你说过,我喜欢你,怎会再对旁人在意。更何况裴岚莛算得上我半个东家,我与她交好也是应该的,不然她私下克扣我的银两怎办?” 前半句听的宋明月胸口一顿,突突直跳。可这后半句便如急转直下的江水,令她哭笑不得。自打出过宫之后,沈妉心是愈发的财迷心窍。 “难不成你就是冲着这个舍命相救?可若是人没救成,反而把自己搭进去岂不赔了夫人又折兵?”宋明月觉着这点刨根问底的心思算不得吃味,换做常人亦会如此想。 可沈妉心不这么认为,她目光挪揄的看着宋明月,笑嘻嘻道:“怎么?你担心我跟别人跑了?” 宋明月反应极快,“你跟谁跑与我何干?” 死鸭子嘴硬。但沈妉心心里畅快,于是换使女上了些酒菜,二人谈情闲话至二更天,沈妉心才一拍脑门记起正事儿来。 “差点儿忘了与你说,青墨院的甘星草丢了,若有机会你替我去探探皇后娘娘的口风。” 宋明月黛眉浅皱,“你怀疑皇后?她若是要直管问青墨院要便是,犯不着多此一举。” 沈妉心左右望了一眼,宋明月会意屏退了两名在旁伺候的使女,沈妉心这才压低了嗓音道:“你不知道,那甘星草寻常时无毒无害,可十株熬炼成汁水三滴便能致人于死地,就是神仙来了也救不回来。” “青墨院栽种了几株?”宋明月立即问道。 沈妉心轻叹了口气,“原先只有十株,随后老蔡头儿见能养活便又多栽了五株,这数量若是熬炼出来,两滴即可见血封喉。” 宋明月沉吟不语,沈妉心又道:“那日我只献了九株,青墨院尚留有六株,可今日我回去时却一株不剩。” “平日里我去给她请安时倒曾见过红鸾将甘星草放入香炉内,可即便用去一两株,也不必全数拿走,徒人惹注意。”宋明月顿了顿,“青墨院上下可曾排查。” 想起老道无计可施的模样,沈妉心就乐了,笑道:“老蔡头儿亲自审问,那场面可不多见,但也没查出个一二来。” 宋明月想了想道:“严孟二位大家可曾询问过?” -- 第195页 沈妉心眉峰一挑,面露难色道:“怎么说我也是个晚辈,当面质问这二位怕是不妥,老蔡头儿……”回想起来,老道似乎毫不在意这二人,似乎极为放心,“此事待我回院倒是能与老蔡头儿提上一句。” 正所谓家贼难防,沈妉心曾也怀疑过,只不过碍于身份不好当面过问。 “好,皇后那我自有分寸。”宋明月应承道。 沈妉心回到青墨院时已是三更,蔡寻的屋子一片漆黑显然是已睡下。沈妉心琢磨着如何给赵氶一个交代,在床上辗转反侧至天明才将将入睡。 风雨过后的皇城恢复了往日的模样,赵帛得了国子监铁李公的赏识留在了陇城,昔日攀附五皇子的枢密使温承党派蠢蠢欲动,欲有趋炎附势的作势。皇帝陛下于此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之由之。随即,便听闻皇后娘娘召陈孤月入宫的消息。至于二者谈论了些什么,成日守在济天宫的宋明月亦不曾听闻。 赵帛入宫,赵宗谦以弥补多年的愧疚之由,赐了梵乐宫,以及金银珠宝绸缎衣锦等物件。朝堂于此无非议,后宫皇后娘娘亦无表态,自然无人敢妄传诽言。可梵乐宫的奴才们却只得忍气吞声,私下里皆道这九皇子比起四公主不遑多让,当真难伺候。 沈妉心听闻此言只笑道,熊孩子而已,打一顿若是不管用,那就再打一顿,打到他乖乖听话为止。宋明月失笑,摇头叹息说沈妉心与三岁孩子差不离多少。沈妉心也不反驳,趁机轻薄了宋小娘子,得寸进尺说是此等孟浪行径便是三岁孩童所为。谁知宋明月也不叱责,反而对她媚眼如丝,登时把沈妉心吓的不轻。过后才知,那是宋明月有意为之,成心戏虐她。接连几日,沈妉心皆是二更才从济天宫离去,而赵颐则是二更天才回。落在心思细腻入微的平常眼里,怪异的很。但主子毕竟是主子,没有皇后娘娘的令给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尾随赵颐。平常盯梢了沈妉心两日,见其未出格便也不在管。 赵帛入宫头两日循规蹈矩,安分守己,第三日便原形毕露。所幸赵冶与赵氶皆十分宠爱这个弟弟,赵帛也乐得与他们相处。这一日,赵帛照旧往永和宫去,行至永和宫前廊道拐角时与一名内侍撞了个满怀,好在内侍脚下稳当,才没将手中食盒摔了出去。 “奴才该死,奴才有眼无珠,九皇子殿下恕罪!”内侍慌忙跪地求饶。 赵帛正欲怒骂,瞥眼瞧见他脚边食盒,问道:“你是哪宫的瞎眼奴才?” 后宫之中,奴凭主贵,这等小事若是上头有个得势的主子,即便自身身份卑微看在其主的面上,一般人亦不愿轻易开罪。 稽首伏地的内侍虽略微发颤,底气却是十足,道:“奴才是济天宫的。” 赵帛面色骤变,转瞬即逝,笑道:“原来是为母后办差,下不为例。” 内侍感激涕零,叩头谢恩,赵帛指着他手中的食盒,“这里头是何物,给谁送的?” 内侍躬身回道:“回九殿下话,这是皇后娘娘命奴才给大皇子六皇子送的金乌汤。” “这两食盒为何不同?” 内侍只以为这九皇子是孩子心性,也不避讳,道:“皇后娘娘格外嘱咐,汤料按照两位皇子身子所需各类补物有所不同,奴才这才用了两种样式不同的食盒装着以免弄混淆。” “原来如此。”赵帛打开其中一个,“这是谁的?” “是六皇子殿下的。” 赵帛又打开另一个,两碗皆端在手中瞧了两眼,嫌弃道:“与平常的鸡汤无甚区别,就是更香些,无趣无趣,本皇子正要去六哥那,便与你一道去吧。” 内侍小心翼翼将汤收妥跟随在赵帛身后,不敢多言。 赵氶在书房,听闻赵帛来时正欲出来迎,可才走到门口赵帛已一个飞扑撞入了他的怀中。赵氶无奈一笑,捏了捏小家伙的脸蛋,才抬眼便瞧见了拎着食盒的内侍。 “奴才叩见六殿下,奴才奉皇后娘娘命特来给六殿下送金乌汤。”内侍呈上食盒,赵氶身侧的内侍上前接过,那送汤的内侍又道:“趁热奴才还得给大皇子送去,先行告退。” “慢着!”赵帛抬手道,而后又转过头在赵氶耳边小声道:“六哥,大哥那碗汤我瞧过了,更香!我去给你换来!” 赵氶面色骤变,一把拉住赵帛的手,换了笑脸道:“这怎使得,母后赐的汤岂能说换便换的,皇兄尚好说话若是惹了母后不悦到时你我当真成了难兄难弟。”说着,赵氶对那送汤的内侍道,“有劳小公公,你且去吧。” “奴才告退。”送汤的内侍恨不得生出八只脚来,一转身便没了影。 赵帛有模有样的叉着腰,气愤道:“昨日我去皇兄那,好吃好玩的没有不说,还听信李老头儿的说辞,责备了我好一通,还是六哥待帛儿最好!” 赵氶拉着他在桌边坐下,推了一盘点心过去,笑道:“皇兄年长,近日又替父皇分忧的多,自然无暇与你玩乐。说起来你七哥才最是深谙此道,怎不见你去济天宫寻他,好让他带你出宫游玩一番?” 赵帛咽下一口点心,撇了撇嘴,怯生生的道:“我怕母后……” 同病相怜,便会生出惺惺相惜,更何况是血脉手足。赵氶轻叹了口气,拍了拍赵帛的小脑袋瓜子,“无妨,改日六哥领你出宫玩儿。” 九岁的赵帛此前一直在宫外,宫中是非涉及未深,在赵氶眼中最是无辜,但身在皇室,便是命不由己。虽无害他之心,可因赵宗谦将他留在宫中,赵氶仍是不得不防。立一个九岁的孩子为储,简直无稽之谈,但唯恐君心难测。 -- 第196页 赵帛走后,赵氶盯着桌上的金乌汤,目光黯沉,缄默不语。良久,他端起碗仰头饮尽,凉透的金吾汤尝不出什么鲜味,药材的苦涩愈发明显。他低声道:“着人将食盒送回济天宫。” 当天夜里入睡时,以往用了无数偏方亦难入睡的六皇子竟沉睡的出奇快。他的梦中一片漆黑,不知走了多久,黑压压的云雾竟自动散去,眼前是云海缭绕的山峦,他立在巅峰之上,俯视众生,身临仙境。 青墨院炊烟袅袅,沈妉心从堂前出来时,拎着食盒哼着小曲,望着一眼西落红霞心情妙不可言。她从正厅穿过,径直往院门去,才踏出一脚,身后便传来春闹的喊声。 “先生上哪儿去?” 沈妉心扬了扬手里的食盒,笑的格外温良,“自然是去济天宫。” 春闹欲言又止,踌躇了半晌,才道:“先生还是别去了,申时贺喜公公便来传了话,蔡大家也跟着去了。” 两个时辰前?沈妉心尚在堂前钻研卤味,不经问道:“出了何事?” “六皇子薨了。” 春闹只瞧见沈妉心的眸子逐渐瞪圆,却一言不发,忍不住上前轻拽了一下她的袖袍,“先生您没事儿吧?” 沈妉心脑子一阵轰鸣,只剩四个大字。 赵氶死了!? 第115章 六皇子赵氶死的蹊跷,简直闻所未闻。太医院的大小大夫在永和宫院里跪了一地,六皇子的母妃,宸妃阮高氏在皇帝面前哭断了肠,嘴里喊着类似做鬼也不会放过害死我儿的人求陛下做主之类的言辞。眸子冷峻,面色更加冷峻的皇帝看也不看脚边哭喊的女子,扫了一眼院中跪着的大夫们,最后目光停在大理寺卿陈孤月的身上。 宫里出了命案,素来由皇帝指派谁人负责,随着七皇子遇刺一案的告破,实至名归的无双国士陈孤月自然被众人期予了厚望。只不过涉及皇室,旁人也不愿沾惹,办好了得些微末赏赐,办不好且不说项上人头,官职是铁定不保。这等吃力不讨好的活计,大家伙儿巴不得推给陈孤月。 皇帝留下陈孤月彻查,不痛不痒的安抚了伤心欲绝的阮高氏几句,便扬长而去。在深宫,失了子嗣的妃子与打入冷宫无异。阮高氏早已年过三十,即便有心想要再添一儿半女,亦是奢望,故而哭的更加悲憾,最后晕厥了过去。 蔡寻来时身后跟了个尾巴,沈妉心听闻此事当即丢下食盒追着蔡寻而来,所幸老道腿脚慢,她一路狂奔终于在即将到永和宫时赶上了蔡寻。老道原不想让她参合此事,但沈妉心宛如狗皮膏药怎么也撵不走。又恰巧撞见皇帝从永和宫出来,既然皇帝不在场,带上个狗皮膏药便也无妨。 陈孤月瞧了沈妉心一眼,微微皱眉,但也没多言,只对蔡寻道:“陛下下旨命我等彻查此事,六皇子的尸首若能带回大理寺是最好,但只怕宸妃娘娘不愿,老大哥来的正好,一会儿帮衬一二。” 蔡寻呲牙,抬手道:“慢着,陛下是命你彻查,可与老夫无关,妄想拖老夫蹚这趟浑水。” 陈孤月不慌不忙的撇了他一眼,“我若办事不力,甘愿受陛下责罚,到时你以为你就能逃的过?” 牛脾性老道无言以对,摆了摆手,与陈孤月一同朝哭天喊地的宸妃走去。沈妉心立在不远处张望,都说赵氶子凭母贵,传闻果真不假。宝华阁时赵颐尚未危及性命,姓赵的便大张旗鼓要亲自捉拿刺客。而赵氶致死也只不过换来只言片语,且多数还是为了安抚阮高氏,沈妉心觉着就算此事陈孤月查不出个所以然来,姓赵的也只会轻惩做做表面文章,到最后大抵是要不了了之。阮高氏显然也明白,失了子嗣的妃子在宫中会是什么样的下场,她兴许并非因痛失亲骨肉而伤心,怕是想到了将来自己的下场而提前哀鸣。念及此,沈妉心冷笑了一声,转身朝赵氶的寝屋去。 永和宫怕是不曾这般人来人往过,身着大理寺官服的人在屋前的院中忙碌,没人注意到沈妉心。她慢悠悠走到门口,朝里张望了一眼,隐约可见一个人影躺在床上。尚未来得及细看,忽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头,沈妉心霍然转身,在看清眼前人时安心了不少。 此人唤做梁显,是赵氶的贴身侍卫,出身在阮高氏娘家的小世族,平日里沉默寡言,宛如赵氶的影子一般跟在身后。据说身手不弱,这些年武艺上小有成就勉强挤入了宫内高手的前十。沈妉心当时就觉着,这岂止是小有成就,简直是天赋异禀!试问这天底下,谁人的小有成就可一跃龙门? 可偏偏有这么一个高手在侧,赵氶仍是没有逃过阎王的催命符。 谁能在梁显的眼皮子底下杀了赵氶? 沈妉心满腹狐疑的作揖道:“原来是梁侍卫,本官失礼了。” 梁显面无表情的道:“先生借一步说话。” 二人一前一后离开寝屋,梁显行至一处花园的假山前,转头望了沈妉心一眼,而后闪入假山后。沈妉心犹豫了片刻,随后而入。梁显的神色仍是宛如木雕一般,但眉眼间锋利柔和了不少,沈妉心暗自后怕,面上仍是笑道:“梁侍卫方才可是想杀本官?” 与赵氶青梅竹马的侍卫梁显面上终于有了异样的神色,他微微一愣,继而嘴角翘了翘,“六哥儿说先生通玄理,会读心,如今才真正见识到了。恕卑职失礼,方才只是一时试探,卑职对先生全无恶意。” -- 第197页 沈妉心挑了块大石头,撩起下摆坐下,仰头笑道:“既知晓本官会读心,就莫要再撒诈捣虚了,看来殿下对你极为信任,想必那日在八宝楼所谈之事你已尽数知晓。故而,你以为是我害了殿下。虽人不一定是我亲手所杀,但定与我有莫大的干系,梁侍卫,本官说的可对?” 梁显短而浓的眉峰略微抖动,显然这番话令他始料未及,他垂眸沉思了半晌,道:“先生说的半点不差,既如此,卑职便斗胆一问,殿下可是先生所杀?” 沈妉心摇头失笑,这梁显简直就是另一个吕布英,但转念一想,所谓近墨者黑,梁显跟随赵氶这么多年尚不致于如此不开窍,兴许他是抱着鱼死网破的决心才来刨根问底的。 “先生为何发笑?”梁显皱眉。 沈妉心怕他一怒之下不顾缘由直接拔刀相向,那真是得不偿失,于是收敛了笑意,平声静气道:“法子是我出的没错,但加害六皇子于我并无益处,若深究起来头一个遭殃的便是我,你倒是说说看,我有何理由要致一个皇子于死地?” 梁显捉摸不定,将信将疑的盯着沈妉心。沈妉心被他盯的心里发怵,又道:“梁侍卫,话已至此,你若还有何疑虑尽可全数道来。” 梁显仍是踌躇,好似在与自己较劲,深思熟虑了半晌后,他才开口道:“卑职不该疑先生,可卑职实在想不通透究竟是何人所为。先生猜的不错,方才先生若是有半句隐瞒,卑职即便与先生同归于尽也定要为主子报仇。有一事卑职要与先生说,先生若能替卑职解惑,到时要杀要剐随先生意!” 寡言少语的侍卫许是许久不曾说过如此多的话,言罢竟有些微喘息。肺腑之言才令人心绪激荡,沈妉心抬眸看了一眼这个致死尽忠的汉子,只道了一个字,“讲!” 从永和宫离开,回到青墨院,沈妉心琢磨了一路,太医院的大夫说赵氶脉象平和,无中毒迹象,竟是死于睡梦中。与大理寺的仵作说辞一致。旁人虽不知,但沈妉心心如明镜,赵氶就是服下了甘星草熬炼的汁液致死的。可梁显却说那日从八宝楼回来后,赵氶就从济天宫偷出四株加上青墨院留存的六株,花了两日熬炼出了汁液,而后就不翼而飞了。可到最后毒死的却是他自己!? 沈妉心只觉得头如斗大,眼下虽甘星草的去向有了着落,但蔡寻必然知晓是她将甘星草的害人之处泄漏了出去,那她与赵氶不光彩的交易便再瞒不住。 “亡羊补牢未为晚也……”沈妉心趴在飞榭亭的石桌上,唉声叹气。 “先生又闯祸了?” 沈妉心惊了一跳,抬头看去却是不知何时已到她身后的吕布英,当下没好气道:“以下犯上,该当何罪!” 换做以往,吕布英定会一本正经的低头认罪,可如今近墨者黑,吕布英绕到沈妉心对面坐下,好整以暇的笑道:“卑职何罪之有,每逢先生愁眉不展那定是有大事。” 沈妉心没兴致与他打趣,重新趴回了桌上,闷声道:“承你吉言,赵氶被甘星草毒死了,一会儿老蔡头儿回来兴师问罪,若是实话实说老蔡头儿还不得打死我……” 吕布英愣了半晌,看来是才知晓这惊天的消息,他皱眉沉吟了片刻,道:“卑职奉劝先生还是莫要隐瞒的好。” 沈妉心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似有破罐子破摔的架势,“说道说道。” “甘星草可杀人一事眼下唯有蔡大家知晓,若知晓其中详情,兴许蔡大家尚能帮衬一二。先生若是为避责骂隐瞒实情,日后蔡大家知晓难保不会大义灭亲。”吕布英说的一本正经。 沈妉心抬起头,杏仁眼瞪的宛如铜铃,“我看不是老蔡头儿大义灭亲,是你想大义灭亲吧?你该不会也以为那赵氶是我杀的?” 吕布英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还有谁也这般以为?” 素来狡诈的猎人也尝到了被下套的滋味,沈妉心目瞪口呆的看着吕布英,最后无可奈何的笑道:“还能有谁,自然是六皇子殿下身侧最为忠心的梁侍卫。” “梁显?”吕布英忽然肃容道,“他可有威胁先生?” 人说士别三日刮目相看,这才多久不见,一根筋的吕郎将就变聪明了?惊的沈妉心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反应过来时吕郎将已拍桌而起,怒道:“这斯若敢动先生半分,吕布英定叫他挫骨扬灰!” “稍安勿躁,吕大人,稍安勿躁。”沈妉心赶忙劝慰,“他虽言辞不当,却也不曾动手,看在他一片忠心的份儿上咱们大人不记小人过,况且此事尚有用的着他的地方,挫骨扬灰……委实有些严重了。” 吕布英深吸一口气,重新坐了下来,仍是面色凝重,好似下一刻就要去与梁显拼命,惹得沈妉心好气又好笑,心中还有一阵暖意。 沈妉心想起宋明月,看着亭下花圃一角的空荡荡,叹了口气道:“此事需得从长计议才是啊……” “何事啊?” 老者的嗓音不怒自威。 老蔡头儿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诸位对不住,这段时间实在有点忙,一天十二个小时上班,尽量保证一个礼拜五到六更。 第116章 说起来,赵氶之死的源头乃是因赵冶而起。 倘若裴岚莛没有撞见赵冶与曲兮兮私会,便不会被囚。倘若曲兮兮没有入宫行刺,沈妉心也不会出宫追查。倘若不是赵冶的狼子野心,沈妉心亦不会出此下策拿赵氶当了挡箭牌。倘若赵氶不知晓甘星草的毒性,今日也就不会命丧黄泉。 -- 第198页 “归根结底,都是赵冶犯下的罪孽!”沈妉心义正言辞。 老道半阖着眼,抬腿一踹,就踹了沈妉心一个趔趄。老实巴交立在一旁的吕布英欲要上前搀扶,叫老道一瞪眼,赶忙缩回了手脚。沈妉心作势扑倒在地,委屈求全道:“师父,您是不是我师父啊,怎老向着外人,徒儿可有半句说错?” 老道从腰上拽下斑鸠酒葫芦,悠哉饮了一口,咂巴嘴道:“话虽没错,可说话的人有错,倘若你从未插手此事,那裴家姑娘不会陷入两难之间,赵氶亦不会因你而丧命。” 沈妉心垂着头,眼珠子滴溜转了一圈。她虽不是主谋,但也间接害死了赵氶,于此沈妉心并无愧疚之心,她与赵氶本就是互相谋利,只不过赵氶一死,赵冶就更显的势单力薄了一些。她想着赵冶若能暗地里帮衬赵氶一把,齐心协力扳倒有皇后娘娘撑腰的赵颐是最好不过。可惜事与愿违,赵氶死的早了些。念及此,沈妉心不由得轻叹了一声。 老道虽没能耐到能读心,但从沈妉心的叹息声中也知晓了一二,没好气的冷哼了一声,道:“人算不如天算,你这小王八蛋当心把自个儿也算计进去。” “师父。”沈妉心贼眉鼠眼的趴在老道身侧,赔笑道:“这事儿真不能怨徒儿,怪只怪赵氶命不好,依着陛下今日的行径多半会成无头案,只是甘星草若叫陛下知晓……” 老道又是一声不屑的冷哼,“你以为能瞒的住吗?” “自是瞒不住。”沈妉心双手搭在老道的肩头,轻缓揉捏,“这不还得指望您老人家嘛。” 老道沉吟了一阵,忽然转头看向沈妉心,挑眉问道:“人当真不是你杀的?” 沈妉心微微一愣,苦笑道:“若是徒儿下的手,岂不是搬石头砸自个儿的脚?” “罢了,此事你就不要再插手半分,其余的烂摊子为师替你收拾。”老道重新闭目养神,抬手搭了搭自己的肩头,沈妉心赶忙继续揉捏,嘴里不停,“多谢师父!多谢师父!” 接下来的时日,宫中在逐一排查,沈妉心去不得济天宫,宋明月同样也来不了青墨院,就连赵颐也不曾再去过宫人所。沈妉心手里头倒是拽着一条线索,梁显曾道,那日赵氶除却吃过御膳房按时送来的饭食,就只喝过皇后娘娘送来的金吾汤。可那汤给赵冶也送去了一份,不同的是分了两个纹路不同的食盒装盛,据说是汤料不同,避免混淆。沈妉心留了个心眼,未将此事告知蔡寻,但想来这等重要之事,陈孤月只需稍微探查便知,可奇的是,那日来送汤的内侍无故失踪,仿如人间蒸发。 这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沈妉心琢磨了一阵,命吕布英出宫一趟,去八宝楼给青柳梢个话儿,托她查查此人的下落。虽极有可能已被人灭口,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一个大活人,总归能留下些蛛丝马迹。 日子一晃就过去了一旬,大理寺的人马从宫内查到了宫外,从食材查到熏香布料,每日呈禀给皇帝最多的仍是无果。皇帝却也不着急,好似一句彻查此事当真只是为了平抚阮高氏而做表面文章罢了。但沈妉心却不敢掉以轻心,姓赵的台面上是做给旁人看,暗地里指不定就着人在查甘星草,万一哪日就查到了她头上,不得不备好退路。 这一日夜里,裴岚莛正挑灯刺绣,宫里的日子清闲,一个人呆久了便容易胡思乱想。所幸沈妉心对她有求必应,寻了些上好的料子来供她消磨光阴。宋明珏嘱咐过,若是听见有人声或是敲门声,要立即熄灭烛火以免旁人发觉。这样的日子虽有些心惊胆战但也好过在私宅,早些时候外头来了人,裴岚莛吹灭了灯,隔壁的宋明珏出去应了门,没多会儿便轻扣了她的房门,也不等她开门,只在门外轻声道他今夜不回来了,要去济天宫。 平日里多是七皇子独自前来,入夜时分来,三更半夜走。隔壁宋明珏的屋子总有奇怪的声响传来,但未经人事的裴岚莛听不出来,习以为常后便也不在意。听闻永和宫出了人命,死的是六皇子赵氶,就连这小小的宫人所接连几日都来了几波千牛卫查探。此时去济天宫显然是不该,可裴岚莛自身泥菩萨过江,也无甚正当理由上前阻拦。只得趴在门后听脚步声远去,心里头想着,明日是吕郎将来探望的日子,到时带句话给先生便是。 七月的夏日,入了后半夜仍是闷热难耐,想着此时不会再有人来。裴岚莛欲起身打开门窗透透风,可刚走到门边儿,静谧如水的院中传来一阵老旧木头摩梭的吱呀声,裴岚莛浑身一颤,来不及熄灭灯火,那人已行至院中。 裴岚莛呆立在门后,不敢动弹半分,听着那脚步声愈来愈近,她的胸口如雷鼓惊天。不知过了多久,许是一瞬,许是须臾,门轻轻叩响。嗒嗒嗒,三声如出一辙。不是吕郎将,更不会是沈妉心。裴岚莛的小心肝儿几欲跳出了嗓子眼儿,她转身瞥见桌上的剪子,将要迈出千斤重的脚,门外传来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嗓音。 “裴小姐,我知道你在。”那人顿了顿,似在思量说辞,“你放心,我是一个人来的,有些话想当面与小姐言明。” 此时此刻,裴岚莛别无选择,但她仍轻手轻脚走到桌边,将剪子藏入了宽袖中。而后深吸了一口气,打开门。门外立着的修长身影,容貌在清冷的月色下格外冷峻,正是赵冶。 -- 第199页 赵冶淡然一笑,“可否进屋说话?” 裴岚莛犹豫了片刻,侧身让了路,待赵冶走进她正欲关门时,赵冶笑道:“无妨,我的人在外头望风,不会有人来的。” 裴岚莛的心瞬时结成了冰,在不甚宽敞的陋屋内始终与赵冶保持着距离。赵冶泰然处之的走到桌边坐下,对于裴岚莛的动作丝毫不在意,笑道:“裴小姐对于我所做之事知晓甚多,换做寻常,我定是留不得你……” “可这是在宫中!”裴岚莛心绪激荡,不由的脱口而出。 赵冶侧目看着她,一半脸沉入黑暗中,目光却格外锋利,“宫人所在宫墙最外,每年都要死不少人,何况裴小姐是私自入宫,毁去容貌叫人发觉了也不过是多了具无名尸罢了。”他顿了顿,似瞧不见裴岚莛惊骇的神色,又道,“裴家虽在江南郡基业厚实,但裴小姐只身入京也算是白手起家,能做到如今的地步我很是佩服。恕我冒昧,如小姐这般的女子世间少有,若就此消匿委实可惜。相信小姐亦心知肚明,一直以来我从无害小姐之心,将小姐囚禁于私宅实则无奈之举,望裴小姐海涵。” 裴岚莛哑口无言,她原以为今夜赵冶不请自来定是逃不过这一劫,可眼下看来赵冶似是来谈和的?与她这个无权无势,甚至自身难保的人谈和? “殿下究竟想说什么?”裴岚莛心知此刻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干脆打破沙锅问到底,即便是死也算死个明白。 “宫人所不是长久之地,不如小姐随我出宫,只要小姐莫再想着逃跑,我定保小姐安然无恙。”赵冶看着她,最后一字一句道,“还有裴家。” 江南郡离陇城不过百里,自打入宫之后裴岚莛最为担忧的便是裴家。赵冶既胆大妄为到当众行刺,区区一个裴家更不在话下。上百口人可能一夜之间便会成为孤魂野鬼,裴岚莛宁肯以一命换百命。 念及此,裴岚莛不在犹豫,点头道:“好,岚莛答应殿下便是。不过岚莛亦有一问,还望殿下如实相告。” “问。”赵冶笑意温良,冷峻的面容在烛火下似也变的温和了些许。 裴岚莛仍是沉吟了片刻,继而道:“殿下为何不杀我?” 赵冶看了她两眼,“告诉你也无妨。”他起身往门外走,行至门前时驻足转身,深深凝望了她一眼,“第一眼见小姐时便为小姐所折服,人说情不得已,大抵就是如此。” 言罢,赵冶举步离去,留下瞠目结舌不知所措无比震惊的裴岚莛。院外忽远传来赵冶的声音,“沈先生那便由小姐代为传话,相信先生不会阻拦。” 常言道,阎王易见小鬼难缠。 赵冶在裴岚莛严眼中一直是个随时会来索命的阎王,谁知今夜阎王摇身一变成了小鬼。细细想来,最初赵冶打着萧道儒的名号不过是来打探沈妉心的行径,随后几次似乎都与沈妉心无关,难道那时赵冶已是为她而来? 裴岚莛不禁打了个冷颤。 如此身份的小鬼,如何才能摆脱? 第117章 赵颐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将宋明珏瞒天过海的带入了祥瑞殿,而后又着人把宋明月送到了青墨院,随同来的使女交代,说是七哥儿将皇子妃托付给先生照料几日,以解相思。 沈妉心听了一愣,待送走使女回到屋内时才回过味儿来,什么叫以解相思,解谁的相思?沈妉心煞有介事的对宋明月道:“难道他看出来我喜欢你?不应该吧?” 宋明月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你成日往祥瑞殿跑,莫说赵颐,就连皇后娘娘也对此颇有微词。” 沈妉心大惊小怪的道:“这么明显吗?” 宋明月好似已然接受了沈妉心对她的心意,若无其事的道:“可不是,瞎子都看的出来。” “那你呢?”沈妉心忽然问。 宋明月愣了愣,轻叹一声,“妉心……” “好了,你莫再说了。”沈妉心抬手打断,“大仇未报,如何谈儿女情长是吧?我知道,我有时候就是……忍不住。” 宋明月好看的秋水眸如湖边垂柳,轻轻颤抖,“若赵家覆灭,你我便去深山中寻一处依山傍水的地方,逍遥此生,再不管这世俗琐事。” 突如其来的承诺叫沈妉心愣在当场,好半晌她才回过神,抑制不住心中激荡,握住宋明月的手,欣喜道:“当真!?” 宋明月赧羞垂眸,轻轻点了点头。 沈妉心热血上涌,恨不得提着刀就去把姓赵的一家都给砍了。待心境平复下来之后,她柔声道:“其实有你这句话便够了,但你答应我,即便报不了这仇,也千万莫要拿自己的性命当赌注。” “你亦是如此。”宋明月抬眸看着她,目如星辰。 沈妉心心情大好,也不管大半夜的就要拉着宋明月去堂前做夜宵。有蝉鸣与蛐蛐相伴,二人兴致极高,嬉戏欢闹了半个时辰什么也没做出来。当闲聊到宋明珏时,沈妉心有些忧心,道:“我可不信赵颐每回去宫人所只是寻明珏把酒言欢的,上次查那香囊的时候我便顺道去金瓶楼打听过了,那个叫葵阳的阳倌儿已不在楼里,据说是被人赎身享福去了。此后我也让吕布英去打探过,但至今也没消息。兴许人已不在陇城了。” 宋明月一面按照沈妉心教的法子,用竹签串肉,一面道:“我与明珏有些时日未见,成婚前皇后已应承我,日后明珏的吃穿用度皆由她照料。今夜他来时也只与我打了照面,便随赵颐去了侧殿。” -- 第200页 “他看起来可是不情不愿?”沈妉心摸着下巴呲牙。 宋明月琢磨了片刻,黛眉微皱:“与寻常无异。” “啥?”沈妉心有些不可置信,“难道你家明珏也好这口?”宋明月白了她一眼没搭茬,沈妉心不死心的又道:“说起来此事明珏确是受了莫大的委屈,只是宫中接二连三的出人命以至于我都没顾及上他,看来是该挑个日子与他好好谈谈。赵颐的人说你要在这儿小住一段时日,这么说他要留明珏在祥瑞殿也住上一些时日,那便只能等明珏回宫人所了。” “也好。”宋明月亦是忧心仲仲,“只是若寻不到那阳倌儿,即便你知晓了赵颐的把柄,却也是白费功夫。” 沈妉心不吭声了,赵颐私下里豢养男/宠,这事儿若捅出去可大可小。自古以来豢养男/宠王公贵族不在少数,有些甚至更喜娈/童。但都是暗地里的事儿,若萧玄仲不留余地的将此事传出去,一传十十传百,成了人人皆知的笑话,那赵颐这辈子便与皇位无缘。可若萧玄仲的手段不如皇后娘娘,这事儿再未传出宫之前便叫皇后娘娘压了下来,那顶多是禁足一段时日罢了。更何况,眼下葵阳下落不明,没有人证便成了空穴来风。总不能将宋明珏给供出去,到时还得牵连宋明月。 “葵阳啊……”想起那个模样与宋明珏十分相像的少年,沈妉心不由得叹了口气。赵颐若是够心狠手辣,这少年想必已命在旦夕。 “你想到了什么?”宋明月知晓沈妉心曾见过此人,故而有此一问。 沈妉心停了手里的活计,微微摇头苦笑:“老蔡头儿曾说,这天底下最多的便是苦命之人,明珏算是其中之一,但与那少年相较起来,仍是幸运的多。” “你可怜他?”宋明月神色复杂。 沈妉心仍是摇头,“这世上可怜之人何其多,换而言之,在我眼中甚至连赵宗谦也算是可怜人。戎马半生打下的江山却不知要断送在哪个后人手中,可眼下仍要苦心经营容不得半点差池,整日战战兢兢还不如耕田的农夫来的逍遥快活。权利名誉皆是虚无,入了黄土百年之后无人记得,你说这皇位要来何用?可天底下偏偏又缺不得这样的人物,否则人便不再是人。” “那是什么?”宋明月听的入了神。 “与畜生无异。”沈妉心看着她微微一笑,“有人贪图名利,有人心怀天下,有人与世无争,有人普度众生,还有的人只为心中信念,正是有这样一群人,这人世间才鲜活才有血肉,才有情。” 宋明月正听的心神摇曳,沈妉心又苦笑道:“当然,还有仇。” 二人不知,窗外有个老者寻香味而来,正巧听见了这番话,默然点头,而后转身离去。 “那你是这其中的哪类人?”宋明月好奇问道,在她看来沈妉心属于最后一种,因信念而生,因信念而来。 沈妉心沉吟片刻,道:“我不是任何一种,我只是我,我不属于此世,此世亦不属于我。故而,于这个世道而言,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有我与没我一样,孑然一身,独立于世。” 宋明月捏着手中的肉有些发腻,她看着沈妉心,在这番话之后忽觉着沈妉心有些陌生。明明已相识了半年之久,但总有一种莫名的感觉,不知何时,这人便会消失无踪,好似不曾来过,好似不曾离去。 “你会为我留下吗?”宋明月口不择言,一想到此,她心底就莫名惊慌失措。 沈妉心生起了火,火光映的她面容通红,有种怪异的妖冶。她道:“我不知道,我不想骗你。另一个世界有我的家人,若留下来我此生再无法与他们相见,但我也舍不得和你分离。”她转头看着宋明月,“不瞒你说,至今我也想不明白老天爷究竟将我带来作甚,可眼下也不是我想回去便能回去的。” 自幼失去族人的宋明月倚靠着仇恨苟活至今,家人这两个字于她而言胜于一切。但知晓沈妉心回不去,心中仍是抑制不住的欣喜。接踵而来的罪恶,又令她不由自主的皱了眉头。 二人不约而同的沉默了一阵,宋明月转了话锋,道:“当真有另一个世界?是何种模样?” 沈妉心温柔一笑,滔滔不绝。 虽一心二用的沈妉心将肉烤糊了,但银耳莲子羹甚是甜美,好似要将心也一起融化。沈妉心口中的另一个世界宋明月听的稀里糊涂,什么四个车轮的铁盒子跑的比西域的汗血宝马还快,天上飞的铁鸟能载几百人日行千里,还有那个至今仍在床板下藏着的低头匣子,眨眼间便能传递消息。这是人间吗?这是有神仙的仙界吧?宋明月权当听了一夜的神话故事,只要沈妉心说的开心。自打相识以来,宋明月从未见过沈妉心这般眉飞色舞的时候,那份惶恐不安似也随之消散,满眼满心徒剩眼前人的笑颜。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宋明月,来!走一个!”沈妉心举着酒杯,直挺挺趴了下去,再没起来。 宋明月摸了摸微烫的脸颊,神智尚清醒,她试着搀扶起沈妉心,没成想半分挪不动。她只得厚着脸皮叫醒了已睡下的吕布英,将沈妉心送回了房内。吕布英走时张了张嘴,却又顿了顿,最后只道了一句皇子妃早些歇息便回了隔壁屋。宋明月打了水给沈妉心擦了脸,在床边立了半晌,而后脱了鞋袜躺在了沈妉心身侧。 -- 第201页 光阴当真是个奇怪的东西,不知不觉间它便能使你离不得一个人,即便你明知不可为,却宁可粉身碎骨也要与那人在一起。 黑暗中只瞧得见沈妉心的轮廓,宋明月的指尖从沈妉心的眉眼间缓缓划过,掠过高挺的鼻梁,停在温热的唇瓣上,她不知是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沈妉心听,“我知道留不住你,可我仍想与你一生一世……” 绝情者,最是痴心妄想。 宋明珏蜷缩在被褥里,枕边人已安然入睡,他记起入门时使女嘴角的笑意,不由得一阵恶心。成婚多日的七皇子终于和皇子妃同房了,在下人们的眼中那是比得了赏赐还要高兴的喜事儿。想必此事无论如何也会传入皇后娘娘的耳中,至于皇后娘娘是喜是忧那就不得而知了。 宋明珏转身看了一眼那人的睡容,温良如玉,俊逸非凡。换做任何一个女子怕是都窃喜的难以入眠,但他是个男子,堂堂正正本该顶天立地的男儿郎。宋明珏的目光渐渐挪移,停在那白皙的脖颈上,他无数次想要用双手狠狠的掐紧那脖颈,可他不会武,即便得了有利的先机他也不能如愿以偿。 总有一日。 总有一日,我要亲手…… 第118章 无忧无虑的日子如白驹过隙,眨眼间中元将至。 宋明月冒着风险从红鸾口中打探到了一些消息,赵氶死的前几日,如意殿曾失窃,丢的便是沈妉心在宝华阁呈献的甘星草,不多不少正好丢了四株。余下的三株皇后娘娘舍不得再用,栽在了问花院里。据说那日如意殿里的内侍使女各个都吓的屁滚尿流,手脚不干净的到最后也没找出来,倒是问出了几个旁人安插在济天宫的眼线。 无心插柳柳成荫,沈妉心哭笑不得。 照例,中元那一日皇帝皇后要去龙马寺上香敬佛。自打前晋朝一割为二之后,南晋崇尚佛理,而北晋则更痴迷道教。不少南晋原住的大道小观在这十几年中皆纷纷搬迁至了北晋,致使南晋的佛家更加香火旺盛。故而也有南佛北道一说。 皇室子女在这一日亦要随行,宋明月名义上已是皇子妃,自然少不得。中元前几日,赵颐便着人把宋明月接回了济天宫。沈妉心琢磨了一夜,第二日去皇后娘娘那请示,好说歹说宛如菜市口与小菜贩子讨价还价一般,最后以三株甘星草换了宋明珏出宫游玩一日。 蔡寻还在为赵氶一事奔波,忙的焦头烂额,也没闲功夫管她。于是,七月十五一早,待皇帝一行人出宫,她便去宫人所寻了宋明珏。起先宋明珏竟是死活不乐意,在沈妉心言辞威胁和裴岚莛好言相劝下,才勉强换了衣衫上了马车。 “你可知道,为了带你出宫,我费了多大的劲儿?”沈妉心没好气的道,反正人已上了车,总不能半途跳车逃跑。 宋明珏低着头,默不吭声。沈妉心瞧见他这副没出息的模样,心里头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推搡了他一把,道:“先生知道你不高兴去祥瑞殿,下回你若是不愿就明言,他赵颐若是敢霸王硬上弓,先生就厚着脸皮去皇后娘娘跟前告状!” “那姐姐怎么办?”宋明珏猛然抬头,眼神暗淡无光。 沈妉心看的心头一震,微微皱眉道:“他究竟把你怎么了?” 沈妉心不敢往最坏处想,毕竟宋明珏这么大个人,即便赵颐会武,若是反抗想必赵颐也不会强人所难。但这些时日宋明珏显然有些不对劲,脸上少有笑容,多数都是这副郁郁寡欢的神色。 宋明珏忽然笑了笑,牵强的嘴角扯的比哭还难看,“先生莫要多虑,明珏虽不喜与赵颐独处一室,但为了姐姐还是能忍。只是……”说着,他又垂下了头,“不知这样的日子还有多久?” 沈妉心轻声叹息,拍了拍少年的肩头,“先生明白你的苦衷,放心吧,要不了多久。今日权当出宫散心,莫要再想宫中的事,你想吃什么想买什么先生全包了!不必给先生省银子!” 宋明珏扯了扯嘴角,“让先生破费了。” “害,没事儿小钱,走咱们先去八宝楼吃一顿!” 宋明珏面对满桌的山珍海味无动于衷,倒是八宝楼最出名的一醉解千愁令他提起了些兴致,沈妉心不停的给吕布英打眼色,没敢让宋明珏多喝。微醺时,沈妉心付过帐,三人重新上了马车,出了城去。 宋明珏上一次出城还是五六岁那年秋猎,记忆早已模糊。他撩起车帘一角朝外张望,“先生咱们这是去哪儿?” 沈妉心用下巴指了指车里堆的包袱,笑道:“听闻东郊二十里外有一处听溪湖,景色别致,湖边树木林立成葫芦口状,背山环绕冬暖夏凉。昨日我便让院里的厨子备了这些肉蔬,一会儿到了湖边咱们烤着吃。可惜你姐姐不能来,没这口福眼福。” 吕布英驾车稳当,走的又是官道。因酒意撩人,二人困顿不已,在车上小憩了片刻。睁眼时,已到了听溪湖边。沈妉心跳下车,伸展四肢,举目望去幽碧宜人,十分惬意。趁着吕布英去拾木柴的空档,沈妉心领着四下张望的宋明珏往湖边信步闲逛。 沈妉心心头一动,转头看了眼身侧兴致勃勃的俊逸少年,踌躇道:“明珏啊,你说什么样的人才配的上你姐姐?” 宋明珏笑眯眯的瞅了沈妉心一眼,“先生这般的。”还不等沈妉心高兴,不知真心假意的宋明珏又补了一句,“只可惜先生是个女子。” -- 第202页 “女子怎么了!?”沈妉心脱口而出。 宋明珏愣了愣,失笑道:“道教有阴阳之说,虽我朝崇尚佛理,但成婚生子乃是天经地义。先生若是个男子,与姐姐最登对不过。” “那……”沈妉心愣了愣,“那你姐姐若是寻不到我这样的呢?便要孤独终老?” 宋明珏望着碧绿湖面,怅然道:“姐姐想要覆灭赵家,谈何容易。兴许她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怕是从未想过要嫁人,那找不找的到良人又如何?先生若是能一直伴在姐姐左右,明珏便已知足。” 沈妉心眉头微皱,沉吟不语。 “可先生终究是要走的……”宋明珏转头看着沈妉心,淡然一笑,“明珏希望先生能带姐姐一起走。” “那你呢?”沈妉心从宋明珏深邃的眼眸中看出了一丝决绝之意,好似这少年心底藏着猛兽,正欲破笼而出。 温润如玉的少年郎莞尔一笑,落寞了山泉,“宋明珏生于此,长于此,虽不曾看过天下,却也舍不得。先生就莫要再为明珏费心了。” “明珏……” “先生你看那!”宋明珏忽然抬手指向东面。 沈妉心顺着看过去,那有一处密林,枝桠间忽隐忽现的露出了几分轮廓,像是一栋宅子。二人一前一后朝那边走去,愈是靠近宅院的轮廓便愈发的清晰。直至二人在不远处停下,才看清宅院的全貌。 眼尖的宋明珏忽然又拍了拍沈妉心的肩膀,指着宅院的湖边,轻声道:“先生你看,那好像有个人。” 如听溪湖这种成名已久的景地,有人在湖边筑楼搭宅也属常理。只不过宅院前的树林更繁密茂盛,似有意为之。沈妉心瞬时想起赵冶囚禁裴岚莛的那栋私宅,也是在这般密树林间,心中不由一震。女子的直觉往往难以令人琢磨,有了这个念头之后,沈妉心愈瞧那身影愈觉着似曾相识。她不自觉的往前走,宋明珏跟在后头,想发问又怕被人发觉。 二人躲藏在一处矮灌木旁,宋明珏终于忍不住轻声问道:“先生,这是人家的宅子,你若想拜访何必如此?” 沈妉心此时全神贯注,不耐烦的捂住了宋明珏的嘴,伸长了脖颈朝那身影望去。此处离那身影不过二十步之内,可惜那身影背对而立,一只手垂下一只手抬在半空,似在钓鱼。沈妉心灵机一动,拽着身侧的灌木就是一通猛摇,发出的声响果真吸引了那身影的注意。 只是当那身影转头望来时,沈妉心不由得愣住了,甚至忘记缩回头,叫那人逮了个现形。那人瞧见沈妉心,竟也愣在了当场,二人两两相望,半晌那人先开口,仍是惊诧。 “公子!?” 显然,这二人相识。宋明珏便再忍不住,霍然站起了身,沈妉心来不及阻拦,宋明珏已然瞧见了那人。四目相对,皆是震惊不已。唯一知晓真相的沈妉心一个闪身挡在了宋明珏身前,朝那人问道:“你怎在此?” 那人手中的鱼竿早已不知去向,他朝前走了两步,满脸的不可置信逐渐变为平静,他指着沈妉心身后的宋明珏,“此人可是宋明珏?” 不等沈妉心回答,宋明珏便从她身后走了出来,“先生不必如此,在下正是宋明珏,敢问公子姓甚名谁?” 说话间,那人已走到了二人跟前,他细细打量了宋明珏一番,惨然一笑,“果真,还真是像。不是你像我,而是我像你。” 换做旁人许是听不懂这番话,可沈妉心明白,宋明珏亦明白。他曾听沈妉心说起过,赵颐在宫外养了个阳倌儿,容貌与他十分相像。那阳倌儿唤做葵阳,不正是眼前之人? “你为何在此?”沈妉心总觉着老天在与她开玩笑,先是偶然得知了裴岚莛的下落,而后又正巧撞见了葵阳在听溪湖边钓鱼?好似她需要什么,老天爷便将什么送到她的手边。 葵阳毫不在意的笑了笑,“那日他替我赎了身,便将我送到了此处,听闻当日金吾卫便把窑街翻了个底朝天,兴许是怕把我给揪出来。但至今我也再没见过他,他不许我离开此处半步,宅子里只有两个丫鬟,但去官道的路上埋伏了几处暗哨。公子来此的消息想必已经传到了他的手中。” 沈妉心不动声色的冷笑一声,“本公子又不做偷鸡摸狗的勾当,他知不知晓与我何干?” 葵阳神色复杂的看了宋明珏一眼,而后又看向沈妉心,道:“公子究竟是什么人?” “你家主子忌惮之人。”沈妉心不愿多留,转身拉了一把宋明珏,“我们就在湖口边,你若闲来无事,可来寻。” 二人在回程途中,沈妉心目视前方,轻声道:“明珏,苦尽甘来的时候到了。” 第119章 沈妉心堪比御厨的手艺自然是没话说,烤肉味飘香十里,就连一直以来都是一本正经的吕布英也忍不住多吃了两串。可宋明珏显然没胃口,手里拿着沈妉心不断递来的佳肴,硬是一口没尝。 从赵颐豢养葵阳可看出,赵颐对他的心思并非一见钟情,而是在朝夕之间。但以往他们每日都在夫子院相见,那时也不见赵颐对他有半点出格的举动,哪怕连一句含糊不清的说辞也没有。那赵颐究竟是何时对他有的情?他怎的半点都不知晓?如今想来,当时赵颐看姐姐的神情,似在看着姐姐,又好似在看着他。 “先生可知赵颐与那葵阳是何时相识的?”宋明珏忽然开口问道。 -- 第203页 沈妉心翻着架子上的烤肉,眯着眼道:“这事儿你可问错人了,反正咱们来此的消息赵颐已知晓,不如回宫之后你当面问他。”顿了顿,她又道,“你别怕他不说实话,这事儿若换了旁人,赵颐定不会说,可若是你就不一样了,他巴不得说与你听。” “为何?”宋明珏迷惑不解的可爱模样与小家碧玉如出一辙。 沈妉心忍不住笑道:“打个比方,你若是在赌坊赚了十万两,你会告诉家里人还是告诉外人?”见宋明珏仍是一知半解的神色,她继而又道:“这儿女情长就如钱财一般,皆是不可外露的秘密,你是他心中所在意之人,他隐藏了这么久的秘密自然巴不得能有个人可以一吐为快,你便是那个当仁不让之人。而且他的这份心意也同样想要让你知晓。” 宋明珏脸色骤变,难以遮掩的鄙夷厌恶,虽他极力压制,但仍未逃过沈妉心的双目。肉面烤出了吱吱的诱人声,沈妉心收回目光,撒上细盐又翻了一面,嘴上不经意似得道:“当然,你若不问出口,他即便想说也难以开口,听与不听皆在你。” 宋明珏不再出声,双目直勾勾的盯着篝火,嘴里撕咬着肉块,面色有些微狰狞。沈妉心看的眉头轻皱,这不是个好兆头。宋明珏心里还藏着话,他虽不及弱冠却也不再是心思单纯的少年人。宫里头什么样的人都养的出来,就是养不活不吃肉的狼。 “明珏,若有难处定要与先生说。你姐姐自是重要,但在先生心里你同样重要。”沈妉心看着他,语重心长道。宋明珏茫然抬头,在触及沈妉心目光时,眸子里闪过一丝光明。 言语不多的吕布英秉承着粒粒皆辛苦的人间大道,一大半的肉都进了他的五脏庙,吃干抹净之后还不忘竖起大拇指直叹女先生手艺惊人。沈妉心大多心思都放在了宋明珏身上,对于这种拍马屁都直言不讳的武夫面上也没显得多高兴。夏日昼长夜短,戌时天才渐渐西落。吕布英熄了火,询问沈妉心可要启程回宫。沈妉心朝宅院方向瞧了一眼,又看了看一旁盯着湖水出神的宋明珏,叹了口气。 三人收拾妥当欲上马车前,癸阳一路小跑着过来,口中高呼公子留步。沈妉心转头笑道:“小相公来的迟了些,若是有幸咱们下回再煮酒闲话。” 癸阳神色复杂的看了马车边的宋明珏一眼,低声对沈妉心道:“公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沈妉心毫不犹豫的摊手道:“请。” 二人离了马车十步之距,沈妉心见他丝毫没有驻步的迹象,停下脚步道:“明珏不会武,那护卫是我的人,有什么话便在此说吧。” 癸阳愣了愣,踌躇了片刻,扭捏道:“公子既是宫中之人,癸阳不求别的,可否请公子带个话儿给他?” “哦?”沈妉心笑意玩味,“什么话?” 癸阳又是一愣,“公子答应了?” “应承你也不是不行,你先说来听听。”模凌两可的事儿是沈妉心的拿手好戏。 “问问他……”癸阳不自觉的低下了头,“何时能来探望我。” 沈妉心嗤笑一声,“若是先前,本公子尚觉着你是个痴情种,如今他已成婚,家里放着天下第一美人不要,跑来这山沟里与你厮混,是你过于痴心妄想还是他鬼迷心窍?” 癸阳显然不知晓这天底下还有个宋明月,他目光不由自主的望向宋明珏,“可他不是……” “难道你不知道宋明珏还有个双生的姐姐?你家主子娶的自然就是他姐姐。”沈妉心毫不留情的道,“你家主子胃口当真不小,娶了个倾国倾城的姐姐不说,还顺道骗了个容貌相同的弟弟,啧啧,说是左拥右抱也不为过,你觉着哪儿还有地方容的下你?” 癸阳面色惨白,嘴角微微颤抖,想必宽大的袖袍内早已握紧了拳。沈妉心轻笑,仍肆无忌惮的道:“这话本公子可以帮你带到,至于……” “不必了!” “你说什么?”沈妉心明知故问。 癸阳强压下心思,躬身作揖道:“多谢公子好意,不必带话儿了,告辞。”言罢,他便逃也似的往宅院小跑而去。 沈妉心嘴角瞥过一丝冷笑,转身换上一副笑脸往马车去。三人上了马车,不紧不慢的回城。路上宋明珏几次欲言又止,沈妉心生怕他把自个儿憋坏,于是将方才的谈话全盘托出,宋明珏听的眉头紧锁。 “先生为何不说实话?” 沈妉心斜了他一眼,“我哪句不是实话?你姐姐虽与赵颐有名无实,但在旁人眼里他二人可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金童玉女。暗地里尚与你勾三搭四,可不就是叫他一人独占了你姐弟?”说着,沈妉心叹了口气,妒忌道,“他还真是命好,生来便高人一等不说,样貌才华皆是人中龙凤,这得积了几辈子的德才换得来这好命?” 宋明珏撩开车帘一角,看着外头的灯火百家,黯然道:“母妃曾说人生来虽有所不同,但也各凭已命,生在人人羡慕的皇家未必就是好命。虽荣华富贵享不尽,却也终有尽头。寻常人家子孙满堂天伦之乐,在皇家便是永远的奢望。” 红颜亦是祸水啊。 沈妉心看着少年逐渐刚毅的侧脸,与初见时菱角更加分明了些许。年少时姐弟二人或许难以叫人分辨,待渐渐长成,男子的阳刚之气便在少年身上愈发耀眼。沈妉心沉声道:“明珏,日后有何打算,若赵家覆灭的话……” -- 第204页 宋明珏仍是望着外头,面色阴郁,“先生,在与先生相遇前明珏从不敢奢望明日,可如今明珏只希望先生与姐姐能安然无恙。” 沈妉心无言以对,宋明珏宛如已立在万丈深渊之前,只差一步之遥。即便有人拉一把,一时半刻也拉不回来。沈妉心轻声叹息,“先生亦只愿你姐弟二人此生平安无事。” 宋明珏嘴角微扬,“但愿如此。” 沈妉心生怕宋明珏投湖,一路将人送到了宫人所,宋明珏似心知肚明。三人一路无言,到了门前宋明珏作揖道:“今日多谢先生。” 沈妉心拍了拍少年的肩膀,“我与你一同进去,顺道探望一下裴小姐。” 留下吕布英望风,二人一前一后入了门,裴岚莛那间屋子漆黑一片,沈妉心停下脚步,奇怪道:“这么早便睡下了?” 宋明珏在沈妉心不解的目光中,径直走到裴岚莛的屋门前,抬手轻扣了门,“裴小姐,先生来了。” 门霍然敞开,裴岚莛从黑暗中走出来,在月光下对着沈妉心盈盈一笑,欠身道:“原来是先生。” 佳人如画,美如卷。沈妉心心中浮起一丝念头,刚要开口,宋明珏先道:“二位想必有话相谈,明珏先行告退。”言罢,宋明珏头也不回的回了自己屋内。 沈妉心忍不住叹息一声,摊手道:“请吧裴大掌柜,咱们屋里聊。” 烛光溢满小屋,二人的身影随火光摇曳,裴岚莛熟稔的斟茶递到沈妉心面前,边道:“今日岚莛还想着先生几时回来,正有话要与先生说。” 沈妉心哦了一声,笑道:“可是在宫里待腻味了,想出宫?” 裴岚莛点点头,坐下道:“是,也不是。” 沈妉心微微一愣,就听裴岚莛又道:“前几日赵冶来此寻到了我,他虽不曾要挟,却也想让我出宫去。还说,先生与他志同道合,定不会阻拦。” 沈妉心记起老蔡头儿的话,不由冷笑道:“我去不寻他,他倒自个儿找上门来了。不过此事他倒没说错,眼下你长久住在宫中确是诸多不便,还不如出宫来的安稳些。可一旦出宫,赵冶定也不会这般轻易放过你。裴小姐,你可想明白了。” 裴岚莛目光坚毅,平声道:“岚莛相信先生。” 沈妉心心中不禁诧异,但转念一想也明白了过来。眼下裴岚莛唯一可倚靠之人唯有她,何况因曲兮兮的缘故,她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与赵冶沆瀣一气。出宫虽是缓兵之计,但亦是如今唯一之计。 “好。”沈妉心顿了顿,冷笑道:“不过如此轻易如了他的愿也太便宜他了,裴大掌柜有何要求,尽管道来!” 第120章 裴家的三小姐浸淫商海这些年于做买卖这档子事儿自是信手拈来,但她要求不多,也不难,只不过是想离皇城近一些,好方便沈妉心随时来探望。出于信任,裴岚莛也毫不遮掩的将赵冶有意于她的事告诉了沈妉心。后者忍不住瞪大了眼珠子,惊叹不已。 看不出来,赵冶那副清心寡欲的模样,竟然也会动情?难怪他几番手下留情,症结在这儿呢。沈妉心转念一想,这岂不是正中下怀,裴岚莛等于间接成了她在赵冶身侧的眼线? 裴岚莛无奈笑道:“若是如此,他又怎会什么事儿都与我说?” “也对。”沈妉心琢磨了片刻,一拍大腿,不怀好意道,“他不说,你可以问嘛,想法子多套些话来。以裴小姐的口才,还撬不开他的口?” “先生就莫要再拿岚莛打趣了。”平日里沈妉心言辞便口无遮拦,可裴岚莛不知沈妉心当真是这么想的。 沈妉心暗自道了一声罪过,转了话锋道:“此事你就安心吧,明日我便去寻他商议,尽早将你送出宫去。” 裴岚莛起身施礼,“多谢先生。” 沈妉心顺势也站起身,一面往门边走,一面道:“甭谢了,我还指望着你家绣庄发大财呢,都是分内之事,天色不早了,我先走了。” 临到门前,沈妉心转身指了指隔壁屋子,小声道:“这两日劳驾小姐替我看着隔壁的人,多谢多谢。” 沈妉心大步流星而去,裴岚莛没来得及多问,但转念一想,这宫里头的事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已是自身难保,宋明珏虽相敬如宾,但二人的缘分指不定也就到此为止了。 翌日,沈妉心起了个大早,刚过辰时便整装待发,本打算杀赵冶一个措手不及,没成想门还未出就叫赵颐守株待兔个正着。锦衣华服的翩翩公子立在门外,笑容满面的对沈妉心招了招手。沈妉心侧着脸暗自骂了一句狗皮膏药,转头就扬起了笑脸相迎,看的身后的吕布英自愧不如。 “不知殿下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沈妉心故作姿态,“殿下是来……” “寻先生的。”赵颐自觉的接上了话头。 “哦——”沈妉心朝里头望了一眼,面露难色,“可下官正要出门,不知殿下的事儿可要紧?” 赵颐想也没想,便道:“不打紧,先生要去何处?我送先生去,路上咱们谈也可。” 沈妉心在心里又骂了一声狗皮膏药,面上不动声色道:“殿下何必如此客气,若是打紧咱们进里头聊。”她侧过身,摊手,“殿下,请。” 赵颐春风得意,也不客气,撩起下摆率先跨入门内。沈妉心紧随其后,脸色立即拉了下来。吕布英想不通透,先生明摆着不愿接待七皇子,又为何要低声下气? -- 第205页 沈妉心估摸着赵颐要来寻她,可没成想来的这般快。若不是昨夜她回来的迟,赵颐怕是半夜就要寻来。他就这般按耐不住?明明每夜都要去宫人所,竟还在意一个替身?赵颐有这般重情义? 沈妉心不信,故而她在瞧见赵颐的那一刻便决定先探探他的口风再言其他。为免与他人撞见,沈妉心引着赵颐去了三十六厢房的小花园,赵颐也似正有此意,去的途中并无异议。 行至假山前,沈妉心停下了脚步,转身笑道:“此地安静,殿下有何话便在此处说吧。”而后她又对吕布英道,“劳烦吕郎将去前边儿望风,免得那帮兔崽子冲撞了殿下。” 吕布英应声而去,赵颐也将随同而来的内侍一同打发了。二人四目相对,皆是但笑不语的相互试探。可这天底下怕是也没几个人能比的过沈妉心脸皮厚,赵颐很快败下阵来,无奈先开口道:“先生既一副心知肚明的模样,我也就不在先生面前班门弄斧了。实不相瞒,此番前来正是为了癸阳。” 沈妉心端的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道:“殿下究竟心属何人,下官无权过问。但需得知,下官与宋氏姐弟二人情同手足,前年冬日里下官不甚失足落水,若不是明珏出手相救想必早已是一具尸骨。下官欠他的并非情,而是命。” 赵颐眼底闪过一丝阴霾,继而失笑道:“先生怕是误会我了,癸阳虽是替身,但成婚之后,我再没去见过他。要如何才能叫先生相信我对明珏是真心实意?” 沈妉心忽然冷笑,道:“真心实意?下官自然是信殿下的,可仅凭真心又有何用?殿下是能给他一个堂堂正正的名分,还是能保他一世无忧?” 赵颐眉头微皱,“先生所指为何?” 沈妉心负手渡步,“不妨与殿下明言,眼下殿下尚能暗度陈仓,可时日长了难免要叫皇后娘娘生疑。一旦殿下入了东宫,身侧明里暗里的眼线更加多如牛毛,若事发,殿下自身尚能保全,那明珏呢?他便该死吗?” 赫连完颜亲手教出来的嫡子如何不曾想过,只是快活日子就在眼前,过一日算一日罢了。毕竟赫连完颜是他此生都无法翻越的山峰。赵颐缄默不语,心中有个念头早已滋生,只是他始终都不曾触及。 直到沈妉心措不及防的道了出来:“下官为了明珏,说句大不敬的话,殿下就不曾想过摆脱皇后娘娘?” 赵颐看似面上风光无限,受万人瞩目,身世万里挑一,才貌举世无双。可鲜少有人知晓,这风光之下隐藏着怎样的辛酸。自幼赵颐便羡慕赵吾,玩乐也好,吃穿也罢,年长他两岁的五哥都是自由的。母后从不管束五哥,喜欢什么便做什么,他却不同,四岁便每日诵诗千首,五岁便读万卷书,六岁精通骑射,七岁出口成章。人人夸他天资聪颖,就连父皇也对他寄予厚望。可每当他瞧见窗外在院中玩乐的五哥时,心中总是愤愤不平,母后亦总拿“你五哥不如你聪颖”来搪塞他。待到少年时,母后对他的管束愈发严厉,一行一言皆在母后的掌控之下,若有半分不如母后的意,便要责罚。就是在那时,他发觉父皇虽仍时常来济天宫探望他,却已不再如以往那般亲近。直至五哥远赴番地,他才明白,父皇所需的是一个能继承大统的子嗣,而不是一个以母为尊的儿子。 赵颐目光阴沉,仰头望天,长叹道:“即便我摆脱了母后,父皇也不会立我为太子的,先生莫要小瞧了父皇。” 沈妉心心头一惊,讪笑道:“殿下哪里的话,下官怎敢看轻了陛下。陛下是天子,我等不过是凡夫俗子,如何能相比。” 赵颐笑了笑,“原来先生也不是天不怕地不怕啊。” 沈妉心不敢掉以轻心,故作苦笑道:“殿下就莫要再拿下官打趣了,今日这番话若是传了出去,下官一百条命都不够杀的。殿下若是有何难处不妨直言,如今下官也算与殿下同在一条船上。” 赵颐仍是笑意温良,道:“大家在宫中这么些年,就连当年朝堂党派相争,大家也不曾偏倚,始终秉持中庸之道。但在我看来,不争便是争。只不过大家从来争的就不是朝堂,而是人心。故而,这么些年,父皇对大家极为信任。敢问,先生争的又是何?” “人命。”沈妉心直言不讳。 赵颐愣了愣,随即释然一笑,“先生与我,果真是同道中人。” 沈妉心无奈一笑,赵颐不愧是赫连完颜看中的嫡子,在心思与城府上血统纯正。圈子兜了皇城这么大,仍是被他猜了出来。所幸也不是全然白费,赵颐终于相信她二人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同仇敌忾总比相互内斗来的强,至少不必担心刚到手的把柄,就叫赵颐毁尸灭迹。癸阳这颗棋子能多活一日,沈妉心便安心一日。 “既如此,有些话不妨敞开了说。”沈妉心顿了顿,抛砖引玉道,“那日宝华阁的刺客另有其人,八百里窑的水云净有猫腻,若能逐个排查定能有个结果。江南裴家绣庄的裴三小姐曾亲眼目睹水云净的曲花魁与赵冶私会,不过为防赵冶杀人灭口,下官与他做了笔交易,裴三小姐暂且仍在他手里。想必殿下知晓赵冶与公孙氏一族的牵连,余下的话还需下官提点吗?” “足矣。”赵颐目光熠熠,作揖道:“多谢先生点拨。” “关于赵氶一事。”沈妉心目光一沉,“据说那日皇后娘娘曾给两位皇子送去金乌汤。殿下可知晓这汤……” -- 第206页 赵颐沉吟半晌,摇头道:“母后行事极少让我参与,可谋害皇子是死罪,若是叫父皇查出来,即便是母后也难保全身而退。” 沈妉心点点头,转了话锋道:“今日之事,殿下愿不愿与明月道明皆随殿下的意。”赵颐尚未来得及开口,她又补了句,“反正下官是管不住嘴的。” 赵颐哭笑不得。 临走时沈妉心半威胁半提点的道了句,“殿下若再欺负明珏,休怪下官与殿下鱼死网破!” 赵颐半脸青半脸白,耳根子却通红。 这女先生是有千里眼还是顺风耳!?床笫间的事儿她怎知晓!? 第121章 赵冶九岁回朝时,赵宗谦便赐了楚阳宫,在皇城最东角,前朝时曾是宋徽最喜爱的皇长子所居之地。这么多年过去,赵冶始终不明白,赵宗谦对他的若有若无究竟是喜还是厌?说厌,赵宗谦这些年从来对他不闻不问,只给予了一个皇子应有的待遇,就连母亲公孙絮也不曾追封。说喜,这楚阳宫便是最好的答案,整座皇城内,除却太养殿,就连济天宫也不比上此处的景致,更莫说那虚有其表的鸾栖殿。 赵冶立在小花园中,此处效仿济天宫的问花院,假山小桥流水成堆的花团锦簇。赫连完颜最喜荷花,赵冶看着满池盛开的粉嫩花朵,目光阴沉不定。有一内侍低垂着头,微微躬身,小跑而来。 “禀大皇子,青墨院的沈先生传话,酉时约在水云净一聚。” 赵冶默然颔首,内侍恭敬退步离去。 说起这个沈先生,赵冶不由得嘴角微扬。此人初见无甚独特之处,既无胆识也无经略,只画的一手好画儿。偏偏还得了父皇赏识,封官加爵轻易便爬到了旁人一生都无法企及的位置,可令人难以预料的是,此人却毫无野心。更令人始料不及的是,她虽安分守己,但这宫中的一切好似又都因她而起。 这天底下的凑巧像是都落到了沈先生的身上,是个真正得老天眷顾之人啊。 萧道儒大步流星而来,“殿下又在赏花?道儒愚钝,不懂这荷花究竟有何诱人之处,竟惹的殿下终年不得忘怀?”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妙不可言。”赵冶转头看向他,“道儒来的正巧,迟些时候随我出宫一趟,青墨院的沈先生有请。” 萧道儒虽整日没个正形,成日挨萧宰执的数落,但心细如发常常语出惊人。萧道儒故作深思,笑道:“那沈先生终于想通透了?甘愿为殿下鞍前马后?” “你觉着她是这般人吗?”赵冶不答反问。 萧道儒一本正经的摇头,“老蔡头儿教出来的徒弟,多半也是个硬骨头,虽是个女子,但不是我瞎扯啊殿下,古人云唯有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这女子啊,更难驯服。若是个男子,送他两个美婢佳人,早就是殿下的人了。” 赵冶眉峰一挑,“经你这么一提醒,我倒是有些奇怪,这沈先生按理说也该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身边却总是美女如云,除却那个木头疙瘩吕布英也不见有旁的男子。” 萧道儒忽然一拍掌,双眼放光,好似发觉了惊天大事,他压低嗓音道:“殿下你说,这沈先生该不会……好女风?” “有何凭证?” 萧道儒沉吟半晌,沈妉心虽多数与女子交集深,但天底下也没哪条道德律法规定不能如此。何况人家成婚不成婚,旁的人也顶多碎嘴两句,有甚资格管人家家事? “是狐狸终归会露出尾巴!殿下您就瞧好了吧。”萧道儒信誓旦旦的道,赵冶但笑不语。沈妉心就算真的好女风又如何?她不过一个四品小司业,连国子监的铁李公吵架都没吵过她,到时候还不是她说是白便是白?这等口说无凭空穴来风的事儿,传到宫外也顶多是被当作饭后闲茶。要不了多久就会被人们所遗忘,与其在此事上白费心神,不如另辟蹊径。 “春来的事儿查的怎么样了?”赵冶淡然道。 赵氶暴毙一事委实过于蹊跷,也令赵冶后怕不已。那碗金乌汤宛如小鬼送来的催命符,若死的不是赵氶便是他。如此过于明显的事,依着皇后的性子决计不会用这般拙劣的手法,可不是皇后也不是他下的手,那究竟会是谁?赵颐? 谈起正事,游手好闲的花花公子萧道儒肃容道:“春来入宫前的底子干净,家住西郊三十里外的王家村,家中尚有母亲与两个弟妹,近些年得皇后娘娘不少赏赐,盖了新房添置了几亩良田。虽贪财,但在平常的眼皮子底下也不敢过于胆大妄为。” “那日送汤来的小内侍是他什么人?” 萧道儒想了想,道:“去年入的宫,早前在御膳房帮厨,一手豆花羹做的极为出彩,被春来借花献佛到皇后娘娘那讨了赏赐,而后便进了济天宫,在春来手下做活计,名字叫做……叫做,小豆子!” “这春来倒是个聪明人,可惜小聪明太多。”赵冶眯眼笑道,“反过来被人利用了兴许也不知,不过既然那日是他监的工那自然就找他算算这笔帐。这个小豆子绝不能放过,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萧道儒眉头微皱,“殿下,春来好歹也是济天宫的人,咱们私下逼供若是叫皇后娘娘知晓了……” 赵冶撇了一眼满池的荷花,举步下桥,“你放心大胆的去做,他绝不敢透露半个字。” 酉时的龙城御街仍旧车水马龙,人来人往。仿佛宫中死了谁,他们都漠不关心。只要无战事,哪怕天塌下来,他们似乎亦无动于衷。沈妉心放下车帘,轻叹了口气,裴岚莛坐在她对面,双手不自觉的绞在一起,有些怀揣不安。 -- 第207页 “裴小姐,一会儿你只管听,不必多言。赵冶无论应承你什么,你都不要拒绝。” 裴岚莛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但讲无妨。”沈妉心笑意温和。 “先生打算如何做?”说不怕死那是虚言,一个独自上京的女子哪怕再坚强也终究是个弱女子。来京之前父亲曾告诫,最不能沾惹的便是朝堂,可如今这境地竟是比朝堂还有可怕千万倍。 裴岚莛没有舍命一搏的觉悟与勇气。 沈妉心深知,裴岚莛经历过世间险恶,可商道毕竟是和气生财退而求其次的柔和之道。比不得,心狠手辣阴险诡谲的官道。她不求裴岚莛能做眼线,只期望别叫赵冶钻了空子便好。眼下虽有些对不住,但沈妉心仍要为长久打算,自然言辞之间有所遮掩。 “此事需得从长计议,赵冶台面上不得宠,可暗地里自有他的兵马。要与赵颐一争胜败也并非绝无可能,眼下他若是还瞧的上我这个四品小司业,我才有计可施,否则皆是枉然。”沈妉心顿了顿,笑道,“更何况,陛下的心思谁也难料,堂而皇之的将九皇子留下来保不齐就是个诱饵。” 所幸裴岚莛是个体己的姑娘,虽听出了沈妉心的话外之音却也没有当场戳破的意思,反而顺着她的话,接道:“先生为了岚莛已是身陷险境,还请先生多加小心。” 沈妉心看着眼神清澈的裴岚莛,不禁心生惋惜,心头一动道:“小姐可瞧的上武夫?” 武夫吕布英将车停驻在水云净门前,少了曲兮兮的水云净往日景象不复,门口迎门的小厮也无精打采,但见了客仍是摆起了笑脸相迎,“车上几位爷?大厅还是雅间?” 沈妉心从车内出来,一身打扮雌雄莫辨,小厮不禁看愣了眼,这女先生在水云净可是出了名儿的,只是自打曲姑娘杳无音讯之后便再未曾踏足过。 “你家老鸨儿怎的不出门迎客?是嫌我身份不够,还是银子没带够?” 小厮支支吾吾不敢接话,所幸老鸨儿不知何时从他身后走了过来,仍是风韵犹存的姿容,摇着帕子笑道:“奴家哪儿敢啊,先生就是分文不带,奴家也不敢将您拒之门外,先生里边儿请。” 老鸨儿话音刚落,便瞧见了车上下来的裴岚莛,不禁惊呼:“哎哟,怎逛窑子还带上个大姑娘,先生您这是何意?曲姑娘不在,您就来砸奴家的场子?” 沈妉心似笑非笑,压低了嗓音凑到老鸨儿跟前,道:“莫要与我打马虎眼,你家主子可到了?” 识时务者为俊杰,老鸨儿虽是风尘女子,但最懂这生存之道。立即换了笑脸,引着三人往里走,边道:“奴家一看先生就是个明白人儿,殿下早到了,就在云曳小楼等着您的大驾呢。” “这我可担不起。”沈妉心转头对正欲跟来的吕布英嘱咐道,“你就在外候着,反正去了你也是门外站着,若看不上这里的姑娘吃顿酒菜也是好的,帐就算在殿下头上,我想殿下还不至于如此吝啬。” “是是是,这位官爷您随意,随意。”老鸨儿满口应承。 裴岚莛着实有些扎眼,在沈妉心的示意下,老鸨儿机灵的拣了一条旁门左道,领着二人径直穿过前厅,直接到了云曳小楼。行至楼下,老鸨儿便不在往前一步,低声道:“殿下就在二楼,先生请。” 沈妉心与裴岚莛对望了一眼,一前一后拾阶而上。老鸨儿多看了两眼,不敢久留,快步离去。 如上回在千客楼一般,八仙桌上已摆好各色美酒佳肴,赵冶与萧道儒各坐一边,见沈妉心二人来时也不相迎。沈妉心亦不多礼,相互一笑,领着裴岚莛入座。桌面上早已备好四杯酒水,赵冶显然已没了性子客套,单刀直入的举杯道:“先生,赵冶敬你一杯。” 沈妉心亦不多言,“请。” 二人仰头饮尽。 相视一笑。 目光已兵戎相交! 第122章 不论是耐性还是脸皮,沈妉心作为一个异世人皆略胜一筹。 赵冶不着痕迹的避开其目光,轻描淡写道:“先生像是有备而来?” 沈妉心淡然一笑,“与殿下做买卖,下官岂敢掉以轻心,旁的不说,殿下答应下官的事如何了?” 赵冶愣了愣,继而恍然大悟,爽朗笑道:“先生说的可是曲姑娘?我已命人在浮华山挑选了一处风水宝地,将她下葬,先生若是得空可去祭拜,若是信不过赵冶亦可挖坟开棺,赵冶有半句不属实,任凭先生责罚。” 沈妉心面上微笑,眸子冰冷,“如此便好。” 赵冶再次举杯,“先生是个爽快人,咱们也算不打不相识,既是有缘人那赵冶再敬先生一杯。” 沈妉心两指捻住酒杯,看了一眼里头清澈见底的酒水,笑道:“殿下是想灌醉下官,还是在这酒里下了什么迷魂药?往日可不见殿下这般饮酒豪爽。” 赵冶一笑置之,拂开萧道儒的手,亲自给沈妉心斟酒,边道:“那得看这酒是与谁共饮,如先生这般的人物,若是畏手畏脚岂不看低了先生。更何况,先生都将裴小姐带来了,赵冶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就不配皇家子嗣的身份。” 沈妉心不在多言,与赵冶对饮下第三杯。 酒过三巡,适宜开门见山,沈妉心直言道:“下官知晓,金乌汤一案,殿下亦险些遭难。只是下官在宫中终归有诸多不便,还望殿下能提点一二。” -- 第208页 赵冶把玩着酒杯,微微眯眼道:“不瞒先生,此事我亦毫无头绪,仍在调查中。倘若能与先生联手……” “下官正有此意。”沈妉心毫不犹豫的接话道。 赵冶眸子瞬时熠熠生辉,这女先生终于弃暗投明了?沈妉心顿了顿,继而又道:“只不过,不知殿下能给下官……” 赵冶笑意盎然,“以先生的才华,日后不论是国子监还是朝堂之上,定都有先生的一席之地。”说的好似东宫已是他的囊中之物一般,但持傲不骄是赵冶自幼便培养出来的心性,“赵冶若有幸能得先生辅佐,此生无憾。” 换做任何一个怀才之士,都要叫赵冶此番话所打动。但沈妉心心无旁骛,仍旧一副淡然如水的模样,与赵冶打太极,道:“殿下谬赞,下官能得殿下赏识已是莫大的殊荣,不求硕功,只愿为殿下略尽绵薄之力。殿下莫要嫌下官说话难听,但自古以来兔死狗烹,下官只想自保罢了。” 赵冶面色平静,显然已从方才激荡中恢复过来,他不动声色的看着沈妉心,平声道:“先生看的透彻,倒是赵冶狭隘了,便依先生所言。”说着他转头看向裴岚莛,“裴小姐,先前所作所为皆是迫不得已,还望小姐海涵。待大局稳定,裴家绣庄定当复原如初的归还给小姐。至于小姐的婢女,小姐若是愿便由在下再挑选个机灵的陪伴小姐左右,不知裴小姐意下如何?” 裴岚莛沉吟了片刻,“好,全凭殿下安排。” “下官还有个不情之请。”沈妉心插话道。 “先生请讲。” “裴小姐孤家寡人,还请殿下安置个离皇宫稍近些的宅子,下官想时常去探望一二,不知可否?” 赵冶毫不犹豫的笑道:“甚好,先生放心,我定不会亏待裴小姐。” 这二人看似结盟,却又心怀鬼胎。沈妉心临行前问了曲兮兮的葬地,独自离去。从头到尾都未开口的萧道儒在赵冶的示意下依旧默然的领着裴岚莛而去,裴岚莛没见过真正的萧道儒,二人相对无言。 赵冶自斟自饮,环视了一周熟悉又陌生的闺房,喃喃自语:“曲兮兮,你也算死得其所。好歹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记着你,不像我母亲,恐怕连赵宗谦都快将她忘干净了。” 老鸨儿在楼底拐角缩头缩脑,所幸沈妉心眼尖,若不然这昏黄的烛灯下连个鬼影也看不清楚。她装作若无其事的走近,老鸨儿赶紧将头缩了回来,不一会儿脚步声逐渐消失,老鸨儿再探出头去,却被近在迟尺的身影吓了一跳,险些就惊呼出声,好在那身影眼疾手快,一把就捂住了老鸨儿的口鼻。 “老鸨儿,你不在前厅招呼客人,在此处作甚?”沈妉心笑的不怀好意。 老鸨儿讪讪一笑,“奴家就是刚巧路过,路过罢了。” “路过?顺道来瞧瞧本先生?”沈妉心拽住老鸨的胳膊死活不撒手,“老鸨儿你急着去哪儿,正巧,本先生也有些事儿想问问你。” “不知道,奴家什么都不知道。”老鸨儿摆着手,摇着脑袋,奋力挣扎。 沈妉心微微一笑,“本先生还未说要问什么,你怎就不知晓?这是有意诓骗本先生呢?”她朝小楼指了指,压低嗓音,道:“你可知方才在楼上,本先生与殿下相谈甚欢,已是同道中人,你这般刻意隐瞒又是为何?不怕本先生到殿下面前去告你一状?” 老鸨儿呆楞了片刻,不再挣扎,垂头沉思,良久轻叹一口气,认命道:“先生想问甚,便问吧。” 沈妉心又指了指小楼之上,贼笑道:“你与那大皇子殿下是何种关系?莫要欺瞒说是从哪儿哪儿逃难来的,这等浅薄说辞本先生早已听闻,这殿下与北晋公孙氏的关系想必你知晓的比本先生清楚的多。” 老鸨儿微微有些讶异,但只一瞬便巧妙的掩饰了过去,久经风月的人有这点本事不足为奇,只是仍未逃过沈妉心的双目。老鸨儿见她目光灼灼,不敢直视,躲闪了开去,沉吟半晌道:“先生已知晓甚多,又何必与奴家这等微末小人物为难。” “总有些东西,是你知我却不知的。”沈妉心似笑非笑。 老鸨儿叹了口气,缓缓道来,“奴家本是淮阳郡人,早些年在公孙氏的宅子里做活计,小姐见奴家身世可怜便将奴家讨要到了身侧伺候左右。而后小姐结识了当今陛下,奴家便也随小姐离了家,可谁知这一离便再没回去。当年小姐嘱咐奴家要照料好殿下,可公孙氏硬是将殿下带回了北晋,再然后,公孙氏要奴家为殿下前途铺路,奴家便来陇城置办了这家水云净。” 老鸨儿说的异常简洁,中间略过了许多旁枝细节,但她如今能说出这番话已是不易。沈妉心不敢贸然强求更多,生怕适得其反,于是缓和了言辞道:“看来你也是苦命之人,不过如此说来,曲姑娘也是公孙家的人?” 老鸨儿竟微微摇头,“曲姑娘来自何处恐怕只有殿下与公孙氏的人知晓,当年她突临此地不过十二三岁,公孙氏的人只交代培养她,旁的并无多说。” 沈妉心点点头,“我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这处有多少人是公孙氏家的?” 老鸨儿莞尔一笑,看着沈妉心,道:“先生就莫要再问了,再多的,奴家即便是死也不敢多说一个字。” 沈妉心微微皱眉,“妈妈是个通情达理之人,这般为了公孙氏,值得吗?” -- 第209页 老鸨儿缓缓摇头,举目望向皇城的方向,轻声细语:“奴家这是为了小姐。” 沈妉心离开水云净时心中五味陈杂,老鸨儿为了公孙小姐,青柳为了曲兮兮,皆可将生死抛之脑后,谁说人间无真情,此情可比苍穹。可她始终想不通透,那赵冶究竟是为了什么?皇权?天下?还是公孙氏? 吕布英驾着车已驶上南御街,身后的车厢内传来沈妉心的嗓音,“阿布,掉头,咱们再去一趟大理寺。” 陈孤月盘膝坐在案桌前,左手翻阅着卷宗,右手落子在棋盘上布阵。右角上的斗状刻漏刚过戌时,陈孤月轻抬眼,左角的仕女捧灯骤然摇曳。他抬头朝门口望去,一侍卫跨入门立定,躬身抱拳道:“禀大人,青墨院沈先生求见。” 陈孤月落子的右手顿在半空,“请进来。” 落子的脆响,与沈妉心的朗声同时响起,“沈妉心拜见陈国士。” 身材高大的吕布英紧随其后,宛如一堵结实无比的肉墙。陈孤月撇了二人一眼,“坐。” 泰然自若的模样,仿佛一早知晓二人要来。沈妉心心底打鼓,蔡寻曾说陈孤月就好比那乾坤八卦,一目了然却又错综复杂,此人从不按自己的心意行事,皆以卦为前提。可卦象本就扑朔迷离,故而无人能猜透陈孤月的心思。这样一个人,要如何才能应付?沈妉心没底。 “所为何事?”沈妉心的屁股刚挨着椅子,陈孤月便问道。 “赵冶。”沈妉心顿了顿,“国士可曾为其卜算过?卦象如何?” 陈孤月落子不停,头也不抬的道:“不值一提。” 沈妉心愣在当场,这个从开始便精心不下大局,且野心勃勃的赵冶在陈孤月眼中竟一文不值?也就是说,此人并掀不起风浪? “心结不解,难成气候。”陈孤月又道。 沈妉心不由大惊,“如此说来,竟是赵颐稳坐东宫!?” 陈孤月目光直视而来,锋利如刀刃,“若是没有你,赵颐却有储君之才。” 沈妉心冷汗直冒,却万万不敢在此时退却,只得硬着头皮迎上那目光,冷笑道:“他能不能做皇帝,与我何干?他赵颐若真有那命,十个沈妉心亦不能阻拦。” 陈孤月收回目光,低声道:“不出一月,赵氶一事自当水落石出。你回去吧。” 沈妉心满腹狐疑的来,一头雾水的走,不禁自语:“这老陈头儿年岁也不小了,整日神神叨叨的,姓赵的也是心大,这么大的事儿都能放心交给他,能查的出来才有鬼了……别不是老糊涂了吧……” 身后的吕布英,无奈一笑。 第123章 金乌汤一案陷入了死局,大理寺撒出了天罗地网也没扑捉到有用的消息。那名唤做小豆子的内侍宛如从人间蒸发,春来隔三差五被喊去大理寺问话,萧道儒一时间也无从下手。户部尚书左丘明几次在殿前跪求陛下早些将六皇子下葬,可陛下总以凶手未缉拿归案为由拒绝,次数多了,本就在御前不甚得宠的左大人更是屡遭陛下冷言冷语,官员们私底下纷纷议论,如此以往下去要不了多久左大人恐官位难保。但左丘明充耳不闻,依旧我行我素且还变本加厉,恳求陛下早日立储。 最终,龙庭震怒,左丘明被闭门禁足一月。 时值八月中秋,沈妉心本想借此名义带宋明月出城游玩,可谁知祥瑞殿门庭若市,各个大小官员的女眷络绎不绝,宋明月忙的脚跟不沾地,压根儿就没空闲搭理她。 “莫说你了,就连我现在都难见上她一面。”赵颐与沈妉心立在廊道上,看着仍鱼贯而入的女眷们,无奈苦笑。 “这些都是哪家的夫人小姐?”沈妉心惊叹不已。 后宫的门道学问深如潭水,宫中有禁令,朝堂大臣不得入后宫,可若要打点上下的关系免不得与后宫牵扯上。家中的女眷便成了最好的牵线桥,女子之间往往谈笑风生时便决定了一个世族未来十年的运势,不由得令人唏嘘不已。 “前些时日来的都是温承的党羽,近些时日左丘明党派下四品以下的小官小吏也按耐不住,成群而来。除却萧褚两家,怕是一大半都来了。”赵颐面上毫无喜色。 “树大招风。”沈妉心一针见血的道出了赵颐心中的忧虑。 赵颐轻叹一声,“如今六哥的死已成定局,再过些时日若仍抓不着真凶,怕是真要不了了之了。” 树倒猢狲散,沈妉心总算明白左丘明为何孤注一掷。原先他在暗地里扶持赵氶时无人知晓,至少台面上他看似仍对陛下忠心耿耿,可赵氶一死,倘若他立即倒戈,不论是投入赵冶或是赵颐羽下,在旁人看来皆是叛主。若不演上一出苦肉计,日后恐难立足。 “不知宸妃眼下如何?”沈妉心不经意问道。 “整日将自己锁在永和宫,谁也不见,父皇见她如此送去了好些物件,总算消停了一些。近日永和宫有风声,说是阮高氏似欲抚养赵帛,只不过父皇那尚未有动静。若是如此,这幺子天命一说便要成真了。”赵颐平声静气道。 沈妉心撇了他一眼,“殿下好似一点儿都不着急?” 赵颐愁容多过欢喜,“做皇子是个傀儡,做了天子亦是个傀儡,这皇位并非我所愿,旁人强塞给我,我却拒绝不得,何来之喜?” 沈妉心跟着叹了口气,“若是叫皇后娘娘先一步找到小豆子,赵冶一倒台,殿下便当真无路可退了。” -- 第210页 赵颐淡然一笑,“先生放心,已照先生的嘱咐将小豆子的家人安置在了一处隐蔽之地,只等小豆子主动现身。”他顿了顿,眉头微皱,“可他若是死了呢?” 沈妉心伸了个懒腰,拍了拍赵颐肩膀,“他若是死了,红鸾与青柳二人为何迟迟不归?殿下还是把心思放在陛下身上吧,幺子天命我看十有八九要成真。”言罢,沈妉心径直离去。赵颐抬头看了一眼莺莺燕燕宛如八百里窑的祥瑞殿,苦笑无言。 御花园在皇城居中偏东处,四通八达,当年皇城改建,这提议是赫连完颜要求的。沈妉心每回路过,瞧见满园的玉堂春都会情不自禁的想起赵卉。已到了适龄婚嫁的皇室子女若过了二八仍未下嫁,多半是另有用处。前段时日,边陲急报,褚郾城领着大军连夜出城,留下了世子褚云恒与八公主赵環。此仗若胜,褚家在京城的根基便坐稳了。可若败,世子再赴战场,活着回来尚能延续香火。若身死,赵宗谦多半会在两个女儿之间选择一个送去和亲。 沈妉心一面走一面思绪如飞,刚要拐过一个弯,忽然眼前闪过一个熟悉的人影,她脚下骤然一顿,退后了两步,将身形隐蔽在枝桠后头,缓缓探出了头去瞧。虽有些不可置信,但那一前一后往鸾栖宫方向去的二人她却是认识。走在前头因常年躬身而有些驼背的精瘦身影正是奉忠,后头那个却是宋明珏无疑。 “他去鸾栖宫干什么?”沈妉心左右张望了一眼,举步跟了上去。 沈妉心足足在鸾栖宫对面的墙根下等了两个时辰,才见宋明珏疲惫不堪的从鸾栖宫里出来。奉忠笑容淫/荡的与宋明珏交头接耳了几句,宋明珏点点头,独自离去。沈妉心分明瞧见,宋明珏尚未走远,奉忠笑意褪去对着宋明珏的背影就狠狠啐了一口,且骂道:“什么东西!” 待奉忠身影消失在门后,沈妉心才从藏身处缓缓走出,揉了揉酥麻的腿脚,举棋不定。此刻去宫人所,想必宋明珏也不会实话实说。沈妉心抬头望了一眼鸾栖宫三个金晃晃的大字,喃喃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事后沈妉心旁敲侧击的询问过赵颐,自打永和宫出事后他便极少与宋明珏见面,对于鸾栖宫的事更加一无所知。不出几日,宫里就传开了消息,陛下将九皇子赵帛交予了宸妃娘娘抚养。来祥瑞殿请安的女眷少了一半,永和宫重新热闹了起来。宋明月终得一丝喘息,来青墨院躲清闲。 沈妉心正在堂前捣鼓月饼,虽中秋已过,但老蔡头儿听闻了这么个稀奇玩意儿吵着闹着要尝鲜。沈妉心无可奈何,一个花甲老头在你跟前打滚撒泼换了谁受得了? “哟,沈大人又在捣鼓新鲜玩意儿?看来我来的正是时候。”宋明月满面秋风,心情愉悦。 沈妉心闻声望去,笑脸如花,“哟,这不是皇子妃嘛,今个儿怎有空来我这小庙上香?” 宋明月作势要打,瞧见沈妉心手里小巧模样又可爱的月饼,惊叹连连,“呀,这是何物?” “月饼,我老家中秋时的习俗,家家户户都要吃这个,寓意团团圆圆。”言罢,沈妉心心头就咯噔一声,小心翼翼的瞧了一眼宋明月的脸色,见无异样才放心大胆的又道,“听闻你家的虾兵蟹将都跑去永和宫孝敬了?你还有闲心跑我这儿来,就不怕皇后责骂你?” “赫连完颜这几日去了龙马寺,不在宫里。”宋明月双指捻起一个月饼,放在唇下嗅了嗅,“没香味儿?” “傻瓜,得烤了才出味儿呢。”沈妉心失笑,转头问道,“去龙马寺作甚?” “我哪儿知道,她若想隐瞒的事儿谁也打听不来。”宋明月顿了顿,“不过红鸾没回来,这回是平常陪她去的。” 沈妉心擦了擦手上的白面儿,鼻孔出气,“这些时日,整个陇城都要叫他们翻过来了,一个无权无势的小豆子仍是没寻到,真是一帮废物。” “兴许是姓赵的藏起来了也不定。”宋明月若无其事的语出惊人。 沈妉心愣了愣,一拍灶子道:“对呀,要说这天底下还有谁能瞒过这帮人的眼线,那非姓赵的莫属啊!”言罢,她拖着腮帮子沉吟了片刻,“也不对,姓赵的包庇小豆子作甚?毕竟死的是他亲儿子,虎毒还不食子呢。” 宋明月举起手中的小月饼,风牛马不相及,“何时能出锅?” 夜里,陈孤月也来了。吃着蛋黄月饼,直呼绝妙,看沈妉心的眼神更加匪夷所思。宋明月师徒二人相见,宛如君子之交淡如水,无问候无家常,只是在美酒佳肴边摆了一局棋,当下酒菜。沈妉心吃的不多,老蔡头儿月饼就酒,吃的心满意足。 “徒儿啊,待风平浪静出了宫去,为师替你置办一家酒楼,保证名声比劳什子大家还响亮,如何?”蔡寻把酒当空对明月,朗声道。 手谈的师徒二人闻声望来,而后相视而笑,宋明月道:“我看行。” “行什么呀,不行!”沈妉心小声嘀咕,“我才不要做伙夫厨子,一辈子给人做饭的劳碌命……” “小先生此言差矣,民以食为天,厨子能令食材鲜美,使人胃口大开,这才是百姓眼中的天之骄子。此等天赋,可遇不可求啊。”陈孤月捋着白须,微微一笑,目光挪揄。 “陈国士,若将你这身天赋异禀与那厨子的天赋换一换,你可愿?”沈妉心没好气的反唇相讥。 -- 第211页 没成想,偷鸡不成蚀把米,陈孤月竟毫不犹豫的点头道:“求之不得。” 沈妉心无言以对,宋明月窃笑不已。 一顿饭仿佛回到了刚入宫前的日子,沈妉心揉了揉做月饼而酸胀的胳膊,笑的心满意足。这样的日子不求多,只求往后仍有。 这夜,宋明月留宿在了青墨院,隔壁的吕布英早已歇下。沈妉心轻手轻脚的摸黑儿入了宋小娘子的房门,宋小娘子不曾发怒,二人相拥而眠。 宋明月这一夜睡的无比安稳,再回祥瑞殿面对那些虚与委蛇的官员女眷时,面上的笑容多了不少。 可好景不长,在赫连完颜回宫的前两日,九皇子赵帛失足落水,溺死在了楚阳宫的荷花池里。 赵宗谦震怒,当场将赵冶打入了天牢。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忘了更新,这章补上 第124章 头天夜里下了雨,云雾从浮华山的半山腰开始翻腾,整座龙马寺在雾海中若隐若现,宛如人间仙境。暮鼓晨钟时分,寺内的院落已人影憧憧,年纪不大的小沙弥在问过了主持方丈后去后厨盛了两碗清粥,几碟腌菜,小心翼翼装了食盒,往厢房院去。他一会儿低头看着手里的食盒,一会儿抬头瞧路,虽寺里的师兄们都说皇后娘娘菩萨心肠,但头一回给皇后娘娘送粥若是撒了总归不是美事。待要走到门前时,小沙弥余光瞥见一抹身影翩然而至,不偏不倚落在了皇后娘娘的厢房门前。他来不及呼喊,就见那个身影推门而入,心头一慌手脚跟着一颤,食盒应声而落。 小沙弥看着地上洒落的粥菜,手脚无措。就在此时,平常不知从何处来,他摇头啧啧了两声,亲和的拍了拍小沙弥脑袋,温声笑道:“无妨,今日是洒家忘了与方丈告知一声,不必给皇后娘娘送早饭了。你收拾收拾回去吧。” 小沙弥本已急红了眼,当下看着一脸和蔼可亲的平常眨了眨眼,不敢多言,蹲下/身收拾了起来。平常抬目朝厢房处望了一眼,缓步而去。方才那个身影他看的分明,是红鸾无疑。故而他并未出手,只是在外寻觅小豆子的红鸾突然来了龙马寺,定是事出有因,且并非小事。 厢房内,檀香萦绕,赫连完颜端坐在蒲团上,一手掐指,一手轻转佛珠。一个人影夹杂着屋外雾气莽撞入门,赫连完颜才睁眼,就听见红鸾的声音,她语气急切道:“娘娘,九皇子昨日溺毙在楚阳宫的荷花池内。” 拇指掐在一颗佛珠上,不易察觉的龟裂出一道道细缝,仿佛微风一吹便要成灰烬。赫连完颜沉默了良久,而后才缓缓道:“可有人亲眼瞧见了?” “有,九皇子的贴身内侍,林吉。已被带去了大理寺审问。”红鸾见主子气定神闲,内心的焦躁不由的慢慢平复了下来。 赫连完颜曾道,赵帛本就不该生于世上,他若安分守己便由他此生逍遥,他若染指东宫,不论是自愿还是被迫那便皆是命中注定。他该死,可不是此时。于赫连完颜而言,赵帛是一块试金石,试的就是陛下的心意。 赫连完颜将佛珠轻放在案桌上,那颗佛珠一触即裂。红鸾看的心惊胆战,赫连完颜缓缓站起身,边道:“让你寻的人可寻到了?” 红鸾半屈膝在地,稽首道:“奴婢无能,仍无音讯。” “他的家人呢?” “沈妉心着实狡猾,奴婢那日眼见就要寻到,可不知她交代了那人什么法子,一个拐角就把奴婢甩开了。”红鸾咬了咬牙,“皆是奴婢无能,请娘娘责罚!” 赫连完颜看也不看她,冷哼道:“若是责罚你能寻到本宫所需之人,本宫自然要打断你的手脚。罢了,赵帛一死,那小豆子便至关紧要,寻人才是当务之急,你去吧。寻不到就莫要再回来见本宫。” 红鸾起身,面色平静道:“奴婢遵命!” 待红鸾离去,平常才入了门,跪拜在赫连完颜跟前,“娘娘有何吩咐?” 赫连完颜撇了他一眼,笑道:“你倒是机灵,可惜收了个不成器的徒弟,春来若是没用处了尽早处置,以免叫旁人有机可趁。” 平常亦是面色平静的回道:“遵命。” “明日你就不必随本宫回宫了,去大理寺探探风,以陈孤月的手段两日想必已足够。”赫连完颜顿了顿,“这两日祥瑞殿可有消息传来?” “回娘娘,皇子妃来了信,温承的人有一半去了永和宫。” 赫连完颜轻抚佛珠,双目半阖,柔笑道:“交代她,若是这些人再来济天宫就不必再留了,不论品秩。” 平常浑身微颤,默然稽首,“是。” 朝堂动荡,后宫祸乱。 蔡寻看着赵宗谦递来的白纸黑字,眉头紧锁,就听赵宗谦叹息道:“这是昨夜陈孤月连夜送来的,大家有何要说的?” “他就审了个九皇子的贴身内侍罢了,就审出了这么八个字儿?”蔡寻嗤之以鼻。 “大家仍是不信。”赵宗谦冷峻的双眸闪过一丝难言之隐。 蔡寻顿了顿,一脸为难道:“陛下,不是老臣不信,这天机不可泄露,若事事都能叫陈孤月算准了,那究竟何为天机?” 赵宗谦默然点头,“大家说的在理。” “可依老臣看来,九皇子并非大皇子所害,此事陛下需得明察。容老臣多句嘴,六皇子一事尚无眉目,陈孤月亦是分身乏术,不如交由他人兴许或有转机。”蔡寻收回目光,他深知揣测君心乃是大忌。 -- 第212页 赵宗谦沉吟半晌,而后道:“大家所荐何人?” “户部尚书左丘明左大人。”蔡寻顿了顿,又补了一句,“良臣难觅,自古君臣磨砺多坎坷,陛下莫要因小失大。” 赵宗谦淡然一笑,“皆道忠言逆耳,满朝文武,惟有大家一言深得朕心。” 蔡寻不合时宜的鼻孔出气,“陛下莫要再捧杀老臣了,一日不立储一日这宫中便不得安宁,若是为时过早陛下好歹也与老臣通个气儿不是?” 赵宗谦眸子一冷,不轻不重的拍了下桌,温怒道:“朕打下这江山,不是为了让这些大臣们日后对朕指手画脚!” 蔡寻摆了摆手,“陛下息怒,息怒。大臣们只不过是遵循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倘若哪一日北晋发难,陛下亲征,这宫中无人做主,叫这些大臣们如何安心治国?人心便是如此,总要留有余地,才可生出希翼。” “亲征?朕有几个好儿子,为何要亲征?”赵宗谦冷笑不止。 蔡寻撇了赵宗谦一眼,已心知多说无益,便附和了两句告退而去。翌日,左丘明提前释放,从大理寺卿陈孤月手中接手了九皇子溺毙一案。群龙无首的左党再次找到了主心骨,永和宫的热闹宛如昙花一现。 赫连完颜前脚刚从龙马寺离去,八戒和尚便秘密入了宫。在太养殿,赵宗谦屏退了所有人,包括安德海,八戒和尚足足呆了两个时辰才离去,所知之人不过二三。回龙马寺,八戒和尚的大光头上多了两个戒疤。 听闻赫连完颜要回宫,沈妉心依依不舍的离开了祥瑞殿,一路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儿回了青墨院。蔡寻邋里邋遢的坐在正厅石阶下喝酒,高突的颧骨少有的染上了两朵红花。春闹说蔡大家从太养殿回来就一直坐在那喝酒,喝完了两酒葫芦。沈妉心转头去堂前做了四个下酒菜,把一直藏在柴火堆后头百花酿搬了出来,拉着醉眼朦胧的蔡寻去了小庭院。 蔡寻指着沈妉心的鼻尖儿,笑骂道:“小王八蛋,就属你机灵,又想来套为师的话儿。” 沈妉心愣了愣,平日里总是藏着掖着的老蔡头儿看来真是喝高了,否则怎能说出这番话来?她端着酒杯在蔡寻鼻子底下晃荡,“闻闻,您最爱的百花酿。” 蔡寻摆手摇头,“不喝。” 沈妉心放下酒杯,将小葱拌豆腐放在蔡寻面前,“您最爱的豆腐。” 蔡寻仍是摆手摇头,“不吃。” 沈妉心皱了眉头,不悦道:“陛下给您出什么难题了?怎叫您愁成这幅模样。” “与陛下无干。”蔡寻摇头摆脑,说着就要直挺挺的倒下去,所幸沈妉心眼疾手快的拉了他一把。 蔡寻顺势瞧见了飞榭亭下的花圃,角落上有一小块秃地,他喃喃自语:“每每为时已晚,才悔不当初,人心如何才能参透……” 沈妉心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不由得想起当时蔡寻说的话来,瞬时明白了蔡寻言下之意。那甘星草是蔡寻有意培育的,让她在皇后诞辰时呈献亦是有意为之,为的就是姜太公钓鱼,钓出那些心怀不轨之人。可没成想,赵氶的死竟如此扑朔迷离。 “师父,今日陛下召了龙马寺的八戒和尚秘密入宫。”沈妉心忐忑不安的道。 蔡寻登时睁大了双眼,格外清明,他坐直了身子,沉吟了半晌才问道:“你如何知晓?” 沈妉心踌躇了片刻,道:“今日吕布英路过延平门时,凑巧瞧见了。诶师父,您说陛下他为何要见八戒和尚?这八戒和尚不是与皇后娘娘来往的勤吗?” 蔡寻拿起酒杯一饮而尽,死死的盯着手中的白甜薄玉杯,良久才嘶哑着声道:“君王求长生,江山无社稷啊!” “师父您在说甚?”沈妉心一头雾水。 蔡寻缓缓转头,目光穿过沈妉心望向那一片璀璨星河,嘴角噙笑:“陛下根本无意禅让。” 沈妉心如遭五雷轰顶,思绪大乱,待蔡寻一壶酒饮尽,她才缓过神来,颤声问道:“师父您是说,陛下今日召见八戒和尚是为寻长生之道?” 蔡寻冷笑不语,沈妉心赶忙饮下一杯酒压惊,胸口突突直跳。倘若真的如此,那岂不是天要亡南晋!?那宋明月岂不离脱离苦海不远了?念及此,沈妉心忍不住嘴角上扬。却不知,她的一举一动皆落入了蔡寻的眼中。 第125章 自古以来以证长生之道的人不在少数,手掌天下皇权的君王比平头百姓更加走火入魔。那日赵宗谦来青墨院,沈妉心不过侥幸之心抛砖引玉,没成想竟成了□□。 “大家当真这么说?”宋明月的眸子在烛光下熠熠生辉。 沈妉心双手环胸,倚在桌沿边,皱了皱眉头道:“这么与你说吧,君王三宫六院并非多情或纯属贪恋美色,更多的是为了开枝散叶多生几个有大才的儿子,好继承大统。但你看看眼下,赵吾封了藩王,赵氶赵帛死了,赵冶下了天牢,只剩下一个赵颐了。可姓赵的还是一点儿立储的意思都没有,那帮成日勾心斗角的大臣们都急疯了,如今已打算休战联手,齐力谏言。你说姓赵的若是没有寻长生的念想,打死我都不信。” 宋明月沉吟片刻,抬头道:“妉心,我想去趟龙马寺。” “你要去找八戒和尚?”沈妉心疑道,“你寻他作甚?他能告诉你实情?” 宋明月解释道:“年节时我陪赫连完颜在龙马寺小住了些时日,你可还记得?”沈妉心点点头,宋明月接着道:“那八戒和尚与我母妃有些过往,说是欠我母妃一些人情,我想也该是时候还了。” -- 第213页 沈妉心呲牙,“可皇后才刚回宫,中秋也过了,寻个什么由头让你出宫呢?” 宋明月沉思半晌,欲言又止。沈妉心见她为难,好奇问道:“有法子了?说出来听听。” 万分躇踌下,宋明月轻叹了口气,道:“让明珏再来替我一次。” 沈妉心愣了愣,托着下巴道:“倒是个不错的法子,只是万一你出宫期间皇后传唤你就麻烦了,外貌上明珏与你再如何相像也无用,在皇后那连一个回合都撑不过。” 宋明珏目光坚定不移,“可此事万分紧要,我甘冒此险。” 沈妉心无奈叹息,苦笑道:“即便你冒这风险,莫要忘了还有一个赵颐,若要让明珏来替你,无论如何也瞒不过他。你与八戒和尚的干系最好莫要叫他知晓,得寻个理由蒙混过去。” 宋明月俏皮一笑,“这等小事儿就劳烦沈先生了,以先生的聪明才智想必不难。” “您可真是高看在下了。”沈妉心一手撑在桌上,探头过去,嬉皮笑脸的道:“我给你卖力卖命,你是不是得犒赏我一下?”说着,她侧过脸,手指在脸颊上轻点了两下。 平日里总是沈妉心毛手毛脚的时候多,小家碧玉毕竟还是脸皮子薄,如此主动是头二次,第一次还是在成婚之前的那日。不知何时,竟不知不觉的习惯了沈妉心出其不意的孟浪行径。 “臭不要脸。” 如糯米般柔软的唇瓣应声落在了沈妉心的脸颊上,沈妉心嘿嘿一笑,似有些意犹未尽,伸长了脖子极快的在樱红小嘴上嘬了一下。宋明月一惊一吓没来得及反应,沈妉心已缩回了身子,一脸心满意足。 “哟,我来的是不是有些不凑巧?” 二人正沉浸在对方的眼神中,一个声音宛如炸雷在耳边响起,二人惊慌失措的同时转头望去,又不由得同时松了口气。 “那你还来!?”沈妉心怒笑道。 赵颐径自的走到桌边坐下,自顾自斟茶饮尽,没好气的斜了沈妉心一眼,“不是先生您说的让那边一有消息就来这儿禀告吗?” “有小豆子的下落了?”沈妉心与宋明月异口同声。 这阵仗吓的赵颐赶忙摆手,“尚无,二位且稍安勿躁,但眼下情形不容乐观,我手下的暗哨已暴露了三批,红鸾的手段委实高明,在如此下去恐怕小豆子迟早要落入她手。” 赵颐能有一小股自己的可用之人殊为不易,沈妉心就更捉襟见肘身侧只有一个吕布英可用。人海战术熬不住,难道一个红鸾就要叫他们前功尽弃?沈妉心眉头紧皱,目光阴沉的看着赵颐,以手做刀划过脖颈,“殿下,不然我们一不做二不休……” “此乃下下之策。”赵颐默然道。 “那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小豆子被她抓了去吧?”沈妉心继续蛊惑道,“若是小豆子落在了皇后娘娘的手里,殿下你可就永无翻身之地了。” “我知道!”赵颐温怒道,有些不耐烦,眉头亦是紧锁。沉默了良久,他才道:“此事先生无需再插手,倘若小豆子现身时她仍要阻拦,我便不会再手下留情。” 沈妉心暗自冷笑,“下官知晓这是难为殿下,可有些事身不由己啊。” 赵颐默然点头不语,长叹了口气。沈妉心眼珠子一转,趁机道:“有一事还需与殿下商议,明日下官想带皇子妃出城散心,最近宫中也不太平,无需太长时日也就两三日即可。眼下听溪湖景致仍佳,正是游玩的好时机。” 赵颐眉峰一挑,“听溪湖?” 沈妉心眼神挪揄,看了看宋明月,又看向他,笑道:“不去听溪湖也行,附近还有一处雁丘坡听闻景致也不错。” 赵颐定定看着沈妉心,点头道:“也好。”而后转头对宋明月道,“母后那由我去说,你就无需再操心了。” “有劳殿下。”宋明月言罢,目光疑惑的看向沈妉心。 待赵颐一脸颓然的走后,宋明月一面把玩着沈妉心的手指,一面柔声问道:“那听溪湖怎的了?我看赵颐怎的一听这三个字脸色都变了?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儿瞒着我?” 沈妉心故作镇定,“不知道,兴许听溪湖有甚不可告人的秘密?不然咱们明日去过龙马寺后再去听溪湖走一遭?” 宋明月猛然掐了沈妉心指腹一下,见沈妉心只是眉头轻皱,心下顿时了然,笑容更加明艳动人,“你可知你有心瞒我时,脸上总是这副神色,即便疼了也少有改变。” 沈妉心大惊失色,赶忙求饶:“女侠饶命,饶命,我说,我什么都说。赵颐将癸阳藏在了听溪湖的一处私宅里,就这事儿旁的真没了!” 宋明月揪着沈妉心一根手指不撒手,眯眼道:“看来你一早便知晓,先前怎的不与我说?” 沈妉心疼的呲牙咧嘴,不免有故意嫌疑,“这不是宫里头最近发生的事儿多,还没来得及与你说嘛,再说这等小事谁老记着啊。” 宋明月一听更加气不打一出来,手中不自觉加重了力道,“这还算小事儿?那癸阳可是……!”话至一半,宋明月自觉不妥话语戛然而止。沈妉心这回是真疼,眼泪花子都在眼眶里打转。宋明月心头一软,松了手又轻轻给她揉捏。 “虽未要你事无巨细,但此事委实算不得小事。”宋明月言辞轻软,“下不为例。” 沈妉心从宋明月面上看出了较真的劲儿,不敢再造次,忍着疼赔着笑脸道:“是是是,您就放一万个心吧,我的皇子妃。” -- 第214页 “油嘴滑舌。”宋明月嗔怪道。 沈妉心一直腻歪到二更才在宋明月的催促下回了青墨院,蔡寻的屋子早已熄灭了灯火。这几日老蔡头儿成日半醉半醒,醒了就喝,醉了就睡。曾头头是道指责陈孤月心怀个屁天下的老蔡头儿也有今日的落魄模样,沈妉心看在眼里,心里不是滋味。 按照蔡寻的话来说,赵家王朝也是在他与陈孤月的机缘巧合下一步一步走出来的,这才十几年的光景,若当真覆灭,即便不为天下人,老蔡头儿的心里也委实不好过。宛如自己亲眼看着长大的孩子,被人掐死在襁褓之中。可赵家王朝一日不覆灭,宋明月便一日不得自由,与之比较起来,沈妉心终归偏袒了后者。她本是异世人,她不在乎这个世道如何,她只在乎她心里的人。说自私也好,冷血也罢,这世上谁人又不是如此? 不论皇宫里如何的天翻地覆,宫墙的外头永远是一副歌舞升平的景象。比起复如初的八百里窑,夜里的鱼龙市集更加人声鼎沸。这天底下无论是哪座城,平头老百姓始终多过富贾权贵,如鱼龙集市这般混迹了各类商贩与黑市的地方,正是夜里消遣的不二去处。 卖泥人的老妪专心的捏着手中的兔子,抬头时瞧见一尺多余长的小摊前站了个人,眉眼格外熟悉。她眨了眨眼,认出了那人,一笑便露出缺了正门的牙,“豆子回来了,来看你娘和弟妹呀?” 立在小摊前把玩手中泥人的青年身着麻衣,脸上的笑容与他的衣衫一样朴质,他点了点头,“听说前些日子来人把我娘和弟妹接走了,您知道送哪儿去了吗?” “知道知道。”老妪笑眯眯的从兜里掏出一张纸,一面递给那青年,一面道:“那些人说你在宫里做了大官儿,给你娘弟妹接去大宅子里享福呢,这不走前怕我老了忘事儿,还特意给你留了信。” 青年捏着信的手微微一颤,所幸老妪的摊子只有一盏昏暗的油灯,他笑了笑将纸小心揣入怀中,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摊子上,不等老妪拒绝,先道:“这是应该的,您收着,既然我做了大官就莫要再与我客气。” 青年人走后老妪颤颤巍巍的捧起银子,放在嘴边咬了一口,呲牙咧嘴的道:“老孙家真是好福气,一个媳妇儿给他守了半辈子的寡,一个儿子入宫当了大官,日后啊铁定要享清福咯。” 老妪刚将那一锭沉甸甸的银子放妥,小摊前又立了一个人。 是个面容古板的年轻姑娘。 “老人家,打听个事儿,老孙家的媳妇儿搬哪儿去了?”那姑娘说着,递了一锭金子过来。 老妪有些惶恐,摆着手不敢收,“不知道啊,倒是有人留了信,可老太婆也不识字,信方才给了老孙家的豆子,才走没多远。” “往何处去了?” 老妪看着这个姑娘,目光中透着煞气,于是老而弥辣的老妪多留了个心眼,温声问道:“不知姑娘与这孙家的人有什么关系?” 面容古板的姑娘笑起来更加怪异,“孙大哥曾在边陲时救过我们一家。” “原来如此,难怪,难怪。”老妪不在疑他,“吉人自有天相,他们一家子啊都是大富大贵的命,豆子方才就是朝那去了。”老妪言罢,抬手指了指。 那姑娘拱手道谢:“多谢老人家。” 话音刚落,刀光剑影一瞬而逝。 泥人的摊子底下躺了一个老妪,一剑封喉双目瞪圆。温热的血如小溪涓涓而淌,过了许久有一孩子踩在湿滑的血迹上摔了一跤,尾随而来的大人才发觉,惊恐之下大声呼喊。 “死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 怎么没人告诉我上榜了!?完犊子,头秃了,从现在开始,到明天连更五章。 第126章 当年晋朝分崩瓦解前夕,仍是一片歌舞升平的景象。当皇帝的纵情美色,当大臣的纵情酒色,上梁不正下梁歪。日日腐蚀,金打的柱子都要坍塌。不少当时经历过那段荒唐时光的陇城子民,就连一个路边老头儿都道,莫说那些当官的,就连我一个平头老百姓都看的出来,晋朝啊,迟早要亡。 “其实你父皇并非庸才,可惜老祖宗没给他留下多少可用之人,一个王朝的式微并非一瞬而是在一朝一夕之间。不外乎外戚专权,宦官当道,上边儿的人贪赃枉法,下边儿的人无恶不作。他亦不过是个凡人,堵的了一个窟窿,哪堵的了万个窟窿。”八戒,不,十戒和尚拨了拨长明灯的油火,转头看着跪坐在陈旧蒲团上亭亭玉立的宋明月,眯眼笑道:“他与你母妃唯一可做的便是将你姐弟二人托付给我,确切而言,是我师父,可惜师父他老人家等不及你二人长大成人便急急成佛。和尚丑话说在前头,与陛下有关的一切一个字儿我都不能说。” “那您应承我母妃的承诺呢?”宋明月声平静气。 十戒和尚转过身,和蔼可亲的笑道:“除了陛下的事儿,旁的和尚都能应承。”说着他双手合十念了声响亮的佛号,“世人,甚至连皇后娘娘与陈孤月都以为和尚要助小公主复国,但和尚也是凡人日后成不成佛皆看造化,佛祖说了算。和尚只愿坦荡荡,无愧于心便是最大的仁善。有些人渡得便积善德,有些人渡不得,硬要渡反结恶果。小公主,你姐弟二人唯有自渡。” 宋明月莞尔一笑,“青墨院的沈先生曾说最是欺瞒天下人的便是佛家与道者,满嘴修身养性超然世俗,大道无边听的懂是有慧根,听不懂是与佛道无缘,实则皆是胡说八道。” -- 第215页 十戒和尚听罢哈哈大笑,“此人慧眼独具,说的不无道理。只是这天下事哪是人力便能想的尽,你我皆不过是江山中的一颗石子罢了。” 宋明月微微垂眸,即不附和亦不反驳,而是转了话锋问道:“姓赵的许了您什么?” 十戒和尚走到窗前,举目望去,院中武僧正在练功,整齐划一拳拳发力。最大的瞧着十七八岁的模样,最小的不过五六岁,但更是卖力的挥洒汗水。十戒和尚不由得微微一笑,道:“师父在世时和尚便不得人缘,谁知出乎意料的继承了衣钵,这寺中不服气的大有人在。即便没有和尚,龙马寺也不缺主持。” “一个龙马寺,您便要犯天下之大忌为君王证长生?”宋明月不解。 十戒和尚转头看向宋明月,眯起的双目看不出喜怒,“不自证,何以成佛?” 宋明月微微一怔,缓缓欠身,离去前十戒和尚似是为了弥补亏欠,告诉她,魏亲王赵吾亲自率一万精兵秘密日夜兼程赶赴陇城。至于为何,深藏不漏的十戒和尚并未多言。震惊之余,宋明月亦未再追问。 宋明月一路独自下山,不急不缓行至山脚她转身回望,那好似一眼望不尽的石阶路尽头似乎有个人影。宋明月记起,年节时她陪同赫连完颜来静心走时好似也有这么一个身影始终立在石阶路的尽头。看似贪恋凡尘六根不净的十戒和尚却当真一心向佛,哪怕欺君罔上。可有的人看似高风亮节,却道貌岸然心中怀揣的天下也不知是谁人的天下。 宋明月胡思乱想间抬眼便瞧见了在官道路边席地而坐嘴里叼着根草的沈妉心,会心一笑快步上前。再瞧见沈妉心看见她时明亮的眸子,温暖的笑意,便将心中的阴郁瞬时抛之脑后,觉着人间仍是美好。 旁晚,三人去了八宝楼,正巧楼里的小厮说今夜有舞娘献舞。沈妉心二话不说豪横的丢出一锭金子挑了间视野最开阔的雅间,喝到半醉时她指着身姿翩然的舞姬大笑不止,说这姑娘模样不如曲兮兮也就罢了,跳的也不如,随后耍起酒疯硬要喊小厮来把人轰下台去。她嗓门大如牛,台上的姑娘从脸红到了耳根,她仍是不罢休。所幸吕布英身手敏捷,一手刀下去就打昏了她。 待把沉如死猪的沈妉心抗回三十六厢房,宋明月婉言拒绝了吕布英的相送独自回了祥瑞殿,换衣沐浴时才发觉小腹处的衣衫不知何时湿润了大片。她揉捏着衣物,兀然想起回宫的路上,生怕马车颠簸,她将沈妉心的头枕在自己的双腿上,大抵是那个时候留下的。只是这人闷声哭了一路,她竟不曾察觉。 沈妉心曾疑过,曲兮兮既是赵冶的人,为何先前不曾对她有半点儿拉拢之举。宋明月亦有此疑惑,只不过之后在与沈妉心的朝夕相处中逐渐想通透了一些。女子的痴情,万般皆可抛。 长夜漫漫,一声轻叹。 沈妉心在睡梦中忽然惊醒,她此刻竟是无比的清醒,迅速转头看向窗棂,低声喝道:“谁!?” 月光下一个婉约的身影倒影在纸窗上,“先生莫慌,是我。” 沈妉心愣了半晌,慌忙爬下床,拉开窗,定定的看着眼前人,惊呼道:“青柳姑娘!?” 青柳熟门熟路的翻窗而入,而后合拢窗棂留了一指月光入室,她似在笑,“许久不见,先生可安好?” “你怎来了?”沈妉心哭笑不得,这青柳感情把皇宫当自家后院,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青柳凑近了一些,鼻尖轻动,“先生为何借酒消愁?” “不是,我今个儿高兴,就随意喝了点儿,喝的不多。”沈妉心心虚道。 青柳也不戳破,“听闻先生今日与皇子妃去龙马寺打探消息了?” 沈妉心眉头微皱,反正漆黑一片也不怕给青柳瞧见,平声道:“姑娘是为此事而来?赵冶让你来的?” “不是,青柳是为小豆子的事而来。”素来喜欢绕弯子的青柳竟出奇的直爽。 沈妉心愣了愣,“姑娘找到小豆子了!?” “找到了。” “在何处!”沈妉心一把拉起青柳的手,“咱们这就出宫!” 看着比沈妉心身形还要柔弱几分的青柳纹丝不动,沈妉心打了个趔趄,转头不解的问:“还等什么呀?” 青柳缄默不语,悄悄往后撤了几步,身子贴在门上。沈妉心一头雾水刚要开口发问,就听门外传来了吕布英的声音,“先生,您醒了?屋内可还有人?” 沈妉心惊了一跳,下意识的捂住了嘴,但转念一想吕布英又不是外人她怕什么?于是咳嗽了两声,扯着嗓子道:“没事儿,我起床喝水,睡你的去。” 门外的年轻郎将沉默了片刻,低声道:“是。” 沈妉心轻手轻脚走到青柳身侧,耳朵贴在门上,小声道:“我滴个乖乖,你们这些练武的是不是走路都跟鬼一样,飘着走的啊?怎一点儿声响都没有?” 青柳委实没忍住,轻轻噗嗤了一声,而后立即捂住了嘴。如沈妉心这等身份的人,身侧莫说会武的,就如安德海,红鸾这等高手中的高手见的也不少,怎的还能这般没见识? “吓死我了。”沈妉心顺着一马平川的胸口,喘息了一会儿。 在黑暗里呆久了,沈妉心逐渐能看得清屋内轮廓,她走到桌边倒了杯茶,叉着腰咕咚咕咚连喝了三杯,才长叹了口气,抹着嘴道:“青柳姑娘你不必顾及我,说说小豆子的事儿,既然人已寻到,你不去拿他跑我这儿来作甚?” -- 第216页 青柳风马牛不相及的道:“吕布英不是你的人吗?为何瞒着他?” 沈妉心体己的也给青柳倒了杯凉茶,塞入她手中,道:“这你就不懂了吧,再信任的人也得留一点,有些事儿他知道的太多未必是好事,诶,青柳姑娘你莫再打岔,就直说你来寻我作甚?” 青柳似是犹豫了片刻,才道:“殿下给我下的令,是杀人灭口,先生还愿我此刻去寻他吗?” “为何!?”沈妉心瞪大了眼睛,“难不成真是他指使的小豆子……” “并非如此。”青柳顿了顿,“先生可还记得梁显此人?” 沈妉心点头,“记得。” “六皇子生前对其极为信任,且此人幼时便是宸妃从家族中万里挑一出来专程为六皇子培养的影子。先生可曾想过,若金乌一事本就是六皇子所为,只不过阴差阳错送了自己的命,那梁显怎会不知其中缘由?” 沈妉心不明所以,皱眉道:“这与赵冶要杀小豆子有何干系?若真是如此,那小豆子更不该杀。” “先生,林吉今夜会死在牢里。”青柳忽然道。 “林吉?”沈妉心觉着大抵是酒没醒全,否则今夜青柳说的话她怎一句也听不明白,“你说的林吉可是赵帛的贴身内侍林吉?” “正是。”青柳上前一步正走入那一指月光中,面色异常凝重,“林吉与梁显看似八杆子打不着,可这二人却自幼便相识,先生仍认为这一切都是偶然吗?” “这……” 怎么可能!?沈妉心退至桌边,一屁股坐在高椅上,思绪杂乱。不知过了多久,沈妉心才缓缓道:“你是说,是梁显与林吉合谋杀了赵帛,他们以为是赵帛那日有意调换了食盒中的汤碗,所以寻赵帛复仇顺道栽赃嫁祸给赵冶,一箭双雕?可赵氶已死,他们为何还要至赵冶于死地?赵冶又为何要杀小豆子?他本就与此事无关。” 青柳叹息道:“先生还想不明白吗?林吉一死,更加证明主子杀人灭口,而小豆子若是落在了皇后娘娘手里,口径一改指认就是主子在汤里下了毒,到时候百口莫辩皇后娘娘要主子死,主子还能活吗?” 沈妉心愣在当场,猛然道:“可赵冶一死,不正如你所愿?” 青柳又是一声叹息,“本是如此,可今夜看到先生在八宝楼……”她话未完,便戛然而止,仰头饮尽了那杯茶,轻放在沈妉心的手边,如来时一般跃窗而出,乘风而去。 第127章 相府的三进院落对于两袖清风的萧宰执而言,已是极限。庙堂间与他品秩相同甚至官低一品的大都是四进,五进的宅子。萧宰执的清廉,可见一般。就连国子监的铁李公都曾为萧玄仲洒墨赞誉过,虽是权臣,亦是清官。 书房位于后院西角,萧玄仲为操劳政事,刻意在正门旁开了个偏门直通后院的书房。为的就是方便来访者无论何时都能随时前来商议要事,蔡寻曾赞叹此人的勤勉堪比耕牛。 此刻夜半三更,相府的书房仍旧灯火通明,萧道儒刚替父亲送走了一批大小心腹,步履有些疲惫,但抬头瞧见书房的烛光,不由得拍了拍脸颊打起精神头迈入房门。 萧玄仲双目通红,仍在看手头上的密报,见独子进来抬头一面揉着眉心,一面道:“几更天了?” 萧道儒将尚有余温的茶盏递到父亲手边,轻声道:“快四更天了,爹您去歇息吧,一会儿还得上朝呢。” 萧玄仲摆了摆手,又问道:“昨日你可去探望过殿下?” 萧道儒目光黯沉,轻叹了口气,道:“去过,可殿下说爹不必心急,再过两日定见分晓。” “什么意思?”萧玄仲双目微睁,死死的盯着独子,厉声道:“爹不是说了,让你劝住殿下在此期间莫要再有动作吗!?难道又要像宝华阁那次一样,因小失大!?” 平日里无法无天的相府公子此刻宛如鸡崽一般弱小,低垂着头不敢看萧玄仲,小声嘀咕:“劝过了,可殿下是能听劝的吗?” 萧玄仲气的指尖颤抖,“是不是又是公孙家的人出的馊主意?” “那儿子可不知道……”萧道儒缩了缩脚,欲脚底抹油,反正他是不敢与父亲顶嘴的,一会儿又罚他禁足那可得不偿失。 萧玄仲一拍桌,嗓门又提高了几分,“放肆!平日让你多念书,不要瞧不起夫子院的夫子,那都是有大学问的人,你偏不听。若是你有几分本事,殿下哪能轻易就听信了公孙氏的谗言!” “这也能怨到我头上……”萧道儒把头埋到了胸口。 不惑之年却仍耳聪目明的萧宰执起身就飞起一脚,所幸不学无术的相府公子尚有些身手,眼疾手快的侧身躲过,赶忙求饶:“爹您息怒,儿子知错了,知错了。” 萧宰执扬手作势要打,萧道儒吓的蹲下-身缩成一团一副任凭打骂的模样,口中仍求饶不断。终归是独子,哪怕是铁石心肠的萧宰执亦是心软了,长叹一声,垂下手道:“去备轿。” 萧道儒小心翼翼的从双膝间抬起头,歪着脑袋看着父亲,“您要去哪儿?” “入宫,寻蔡寻。” 临行前,萧道儒倚在轿边,对满身疲倦的父亲道:“爹,您可曾想过殿下明知公孙氏一族的行径不可为,却仍不放手究竟是为何?” 萧玄仲意味深长的看了独子一眼,默然放下帘子。萧道儒立在门前,目送父亲远去,不由得叹了口气。父亲明明知晓,却为何执迷不悟?萧道儒举目望向微微泛白的天际,呆楞了半晌,而后伸了个懒腰,缓慢走回府中。 -- 第217页 青墨院,三十六厢房。 沈妉心在房内来回渡步,渡了一个时辰,坐立难安。她最后一次推开窗朝外望去,天色终于青灰。她深吸了口气,转身穿戴好了衣物,拉开房门走了出去。尚未到辰时,院里的小侍童都未起身,显得诺大的院落有些冷清。沈妉心刚走出没两步,左右看了一眼,心头一震,老蔡头儿的屋子怎么亮着灯火? 她刚要上前观望,忽然一个声音冷不丁的从背后传来,“先生,果真是你。” 沈妉心一把捂住了吕布英的嘴,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小声问道:“昨夜你可有留心,老蔡头儿何时回来的?” 吕布英想了想道:“回来时听春闹说,三位大家早已睡下。”他的目光越过沈妉心的手,朝蔡寻厢房的方向望了一眼,“不过稍早些时候,卑职听见有人来访,不知是谁。” 沈妉心目光疑惑上下打量了吕布英一遍,拧眉道:“大半夜的不睡觉,你老趴在门后听什么动静?” 于此等要闹出笑话的质问之言,吕布英素来是一笑置之,耐心解释道:“卑职是习武之人,夜里睡的比寻常人要轻许多,不必整夜趴在门后也能听清院内的动静。” 沈妉心缩了缩脖子,别过头红了脸。吕布英善解人意的又道:“可需卑职前去探探?” 一大清早便来拜会老蔡头儿的人,肯定不会是普通人。沈妉心毫不迟疑的道:“去吧,千万莫叫人发现了。” “先生放心。” 话音刚落,吕布英已干净利落的一个闪身就窜了出去。沈妉心张着嘴,似还有话要说,见此情形只得悻悻的闭了嘴,寻了个枝叶繁茂的灌丛藏匿身形。 那人似是独自前来,门外并无随从。沈妉心从枝叶的缝隙间瞧见吕布英已轻手轻脚的摸到了窗沿下,里头的人似乎并未察觉。看来是文臣的可能性大些,沈妉心一面盯着吕布英那头,一面在脑海里筛选人。朝中大臣能让蔡寻看的上眼,并在这个时辰也愿接见的人,一个巴掌数的过来。最大的可能,便是萧玄仲。可自打那也游湖之后,除却酒宴上,沈妉心极少见过此人。为了避嫌,这些大臣也极少来青墨院里寻人。 出了何等大事,竟劳萧宰执如此费心? 思绪翻转间,吕布英不知何时已折回了身,二人一同入了沈妉心的厢房。待关拢房门,沈妉心才迫不及待的问道:“来人可是萧玄仲?” 饶是对沈妉心的出其不意早已习以为常,吕布英仍是愣了愣,才道:“先生猜的没错,正是萧宰执。” “他二人说了些什么?” 吕布英想了想,道:“好似与东宫立储一事有关。” 沈妉心双目一瞪,大惑不解道:“赵冶已下狱,他难道仍想扶持赵冶坐东宫?这老汉疯了不成,岂不是要正大光明的与陛下过意不去?” “他们言谈声细,卑职未曾听的太明白。”吕布英略有些歉意。 沈妉心摆了摆手,肃容道:“你去给我盯着那边,人一走我便去寻老蔡头儿问个明白。眼下正是紧要关头,此事我没瞧见便也罢了,既然瞧见了便马虎不得。” 宫中接二连三的皇子暴毙,大势走向非但没有拨云见日反而愈发雾海缠绕。沈妉心从来不操心这些人的生死,她只怕到最后宋明月深陷其中难以自拔。这与她想要帮忙的初衷本末倒置,是比亏大发的买卖。 辰时前半刻,萧玄仲从院侧门悄然离去。 可令沈妉心措手不及的是,萧玄仲前脚刚走,蔡寻后脚就离开了青墨院,不知去向。沈妉心急的抓耳挠腮,实在无法,只得令吕布英先去了济天宫知会赵颐一声,午时在八宝楼相见。 鱼龙集市因常年混迹了各种人群,形成了陇城独有的夜市,甚至比八百里窑的昼夜笙歌不停歇更加醉生梦死。在鱼龙集市的西南角有一片矮旧的瓦屋,不遮风不挡雨,却也算是个家。身着麻布衣的青年人已在此处转悠了一日,直到夜深才举步走入了陋巷中。 土砖墙壁上随处可见大小不一,深浅各异的窟窿。比起陇城其他地界的青皮流氓而言,鱼龙集市的青皮地痞更加心狠手辣。常有大小帮派聚众斗殴,或小巷追杀,这些窟窿便是那时留下来的。青年人手指在墙壁上轻轻划过,似在怀念往昔。他往陋巷深处走了一小段儿,拐过了两个弯儿,在一处贴有门神画纸的破败木门前停下。 三丈远的屋脊上蹲着一个纤细的身影,伏着身好似与景致融为了一体,不细看只以为是屋脊上突出的茅草。青柳放缓了气息,双目紧盯着那个青年人的身影,屋内其实空无一人,是狡兔三窟的沈妉心早早布下的陷阱,等的就是青年人自投罗网。她盯梢了青年人一整日,红鸾始终不曾现身,或者说她始终不曾发觉红鸾的身影。故而,她耐心蛰伏至今仍未动手。 赫连完颜要保小豆子,好给赵冶致命一击。沈妉心也想保小豆子,不愿赵冶死的太早,令宋明月深陷难境。按理说,她与红鸾是一路人,可目的不同,却又都不愿落入他人之手。公孙氏的死士早与她有了联系,只不过不知是赵冶对她的不信任,还是公孙氏对她不信任,这一次竟不是听命于她,而是另有领头人。那人是公孙氏的客卿,在北晋的高手榜上排名第十一,擅于暗杀。有此人在,青年人今日的下场惨死居多。除却这三股人马还有一直在明处的赵颐人马,青年人多舛的命途也不知最后鹿死谁手。 -- 第218页 幽暗陋巷内,青年人挪动步伐,抬手轻缓的推开木门。青柳呼吸跟着一滞,身子紧绷如弓弦,随时准备弹射而出。木门秩呀作响,在死寂的陋巷内格外刺耳,青年人环视了一周门内的小院,破陋的瓦屋内仍旧一片漆黑。他竟是格外戒备,见势头不对立即转身拔腿就往巷口狂奔。可惜,终究敌不过沈妉心的算计。他没跑出两步,陋巷两侧的矮围墙就翻出十来个人影,层层叠叠,前后夹击,彻底堵住了他的去路。 “莫要慌张,我等是来搭救你的。”立在最前头的黑衣沉声道,他并未亮出兵器,“眼下的处境想必你已心知肚明,若想活命速速跟我们走。” 青年人纹丝不动,沉着问道:“我娘亲与弟妹呢?你们把他们怎么了?” 黑衣跨出一步,摊手道:“随我们走,就能见到他们。” 青年人犹豫不决,黑衣人心知耽误不得,瞅见青年人分神的时机就要出手生擒。孰料,他的手刚探出,一道凌厉的银光破空而来,穿过他的手臂,继而又隐没在了黑暗中。 黑衣脚步一顿,手臂与身躯断开,落在地上的霎那间,血泉喷涌而出! 青柳眸子骤然紧缩。 红鸾出手了! 第128章 南晋开国前,赫连完颜主仆在江湖绿林中已有了不小的名气。但传闻大多都是关于赫连完颜的,极少有人会说起她身边那个样貌不起眼,身手也不起眼的乡野丫头。红鸾本名姓谁名谁,出身何处,几时跟在赫连完颜身边的也无人知晓。红鸾一身武艺学自赫连完颜,二人既是主仆也算半个师徒。在宫中时,红鸾出手的时候少之又少,就连平常也只见过一回,更莫说她使的兵器。 黑暗中的陋巷只能凭轮廓断定生死,青柳居高临下,放眼望去,只几个眨眼间站着的人只剩青年一人。红鸾手中的利器在月光下若隐若现,杀人时才露锋芒,所幸青柳眼力不差,晃过的几个瞬息之间叫她看的分明,是一根玄铁银丝。 这种兵器打造极为不易,柔软且锋利,可藏于身上任何一处,杀人于无形之间。但使这种兵器的人,更加难得。青柳觉着自打与沈妉心相识之后,运势一直不佳,不然如红鸾这等棘手的硬茬怎会叫她碰上了? 当一场巷中厮杀完全一边倾倒时,便是屠-杀。温热的血水沿着脸颊往下淌,这不是青年人自己的,而是那些黑衣人溅射在他身上的。可他连抬手擦拭都不敢,生怕不经意的一个举动便命丧黄泉。那些黑衣人的死相已不仅是惨绝人寰,没一具尸首是完好的,他低头瞥了一眼脚下的断肢残臂,喉中一阵翻涌。 他该怎么办? 月光从敞开门扉的小院中倒洒出,那手无寸铁,面容古板的女子就那么直直的立在那里。嗓音宛如古井中的死水,带着肃杀之气,“你就是小豆子?” 青年人腿肚子打颤,咽了两大口唾沫勉强恢复了神智,看着十步之遥的女子张了张嘴,却未发出声。他有些惊恐,急切的喘息了一大口气,大声朗道:“不是!姑娘您认错人了!” 青年人认得红鸾,当初来为皇后娘娘取豆腐羹的便是眼前的女子,只是红鸾并未记得他的模样。青年人心怀侥幸,可红鸾岂是能随意糊弄的,也不见她如何动作,只抬手轻柔一挥,一根银丝如灵蛇一般缠绕在青年人的腰间,再见她手腕翻转,青年人被大力拖拽到了她跟前,双膝跪地,险些一头栽倒。 红鸾一指托起青年人的下巴,仔细端详了一阵,板着脸点头道:“果真是小豆子。” 青年人大惊失色,已害怕的忘记了挣扎,只愣愣的看着红鸾。 “此时不出手,更待何时!”屋脊上的青柳轻喝一声,身影暴起宛如一杆□□激射向一丈开外的红鸾。 一丈是青柳有足够信心能一击必杀的距离,对于红鸾这等高手,虽不至死却也能拖延半刻。这弥足珍贵的半刻,便是胜负的关键所在。 红鸾耳尖耸动,不慌不忙的抬起手,一根如发丝般粗细的银丝绕过她的指尖,犹如活物,主动弹射向寒光肆意的剑锋。二者相交并无碰撞,银丝避开剑尖,沿剑身欺上。待青柳察觉异样时,已为时已晚。另一头红鸾再度手腕翻转,巨大的撕扯之力从剑上震荡开来,险些脱了手。 青柳急转身形,足尖轻点银丝,挥手荡开一剑,险险脱身。红鸾却并未乘胜追击,立在原地脚下没有挪动半分。青柳落在不远处的屋脊上,如一只轻盈的燕雀,方才那一次出手她已明白,若不是有个小豆子牵制着红鸾,只怕一招她便要丧命。在宫中红莲出手尚且有分寸,可在宫外那便是招招致命。 红鸾轻蔑的撇了她一眼,对小豆子开口道:“站起来,今日不取你性命。” 小豆子缓缓抬起头脸上分不清是泪水还是汗水,他惊恐万分的看着眼前这个面容古板的女子,她杀人如麻的手段与她的面容如出一辙。如今无论她说什么,小豆子也只得照做。 青柳揉了揉握剑的手腕,虎口已裂开了数道口子,她犹豫不决。不出手,小豆子眼瞅着就要被红鸾堂而皇之的带走,可贸然再出手,不知可否再度全身而退。 她若栽在这陋巷中,谁来替姑娘报仇? 沈妉心? 青柳呼出一口浊气,当机立断! 姑娘活着的时候总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命活。可姑娘在自己的性命与沈先生之间却毅然选择了沈先生,青柳不是怕死,青柳要留着命给姑娘报仇! -- 第219页 红鸾目光轻轻一瞥,杀意如滔天骇浪般乘风而来,青柳身形骤然暴起,足足跃起十丈之高,脚下屋脊同时炸出了一个窟窿,数道银丝如群魔乱爪飞射向半空中的青柳。 青柳横眉倒竖,怒喝一声聚力于剑身,改双手握剑举过头顶一剑狠劈而下,与数道银丝蛮力相抗。雪亮的剑身擦出了星星火花,青柳紧要牙关催力破敌,银丝似有些竭力,青柳余光撇了不远处的红鸾一眼,留了几分余力,手腕轻转力道,剑身擦着银丝而过,她身形一转巧力避开了银丝最后的惯力。 红鸾瞧着那纤细的身影稳稳落在另一处屋脊,片刻不停留,纵身间几个起伏消失在了漆黑夜幕下。红鸾仍板着脸,冷哼道:“小姑娘家练的竟是这等蛮劲路子。”言罢,她扯了扯手中那根缠绕在小豆子腰间的银丝,“走吧。” 红鸾转过身,尚未迈出步子,手中的银丝纹丝不动,身后的小豆子带着哭腔道:“我娘亲与弟妹在何处?” 无动于衷的红鸾平声道:“你自己走,不然我打昏你。” 小豆子抹了把鼻涕眼泪,红肿的双眼显得格外猩红,“若见不到娘亲,杀了我我也一个字都不会说!” “与我无关。” 小豆子只觉眼前一黑。 待陋巷中屠-杀的消息传到八宝楼的雅间时,红鸾与小豆子早已人去楼空。沈妉心立在巷子口,吕布英的身影缓缓从巷子里走出,他坚毅的目光此刻竟是阴沉,“先生,无一全尸。” “可有女子的尸身?”沈妉心焦急问道。 “没有,我都查看过了,都是我的人马。”赵颐缓步而来,额头青筋暴起,面目有些狰狞。 在赫连完颜眼皮子底下培育人手委实不易,却叫红鸾轻而易举杀了大半,赵颐怎能不肉疼?此时他看向沈妉心的目光亦透着一丝杀意,吕布英不着痕迹的侧过身挡住了沈妉心半个身子。 “先生另有帮手?那女子是何人?”赵颐撇着怒火,言辞之间带着质问。 沈妉心不动声色的笑了笑,“那还多亏了殿下的母后,若不是那次正南门刺杀,皇后娘娘欲将此罪嫁祸于大皇子,下官哪有机会与那刺客相识。” 面不改色的扯谎,是沈妉心信手拈来的本事。赵颐果真识趣的闭了嘴,不敢再多言。三人闷头回了八宝楼,桌上的酒菜早已凉透,沈妉心斟满了两个空杯,递了一杯给赵颐,举杯道:“殿下莫灰心,小豆子的家人尚在咱们手中,此事或有转机。” 赵颐饮尽杯中酒,长叹一声,自嘲笑道:“一个令陇城翻天覆地的小豆子都落入了母后手中,孤儿寡母还愁寻不到?先生莫要小瞧了母后。” “殿下此言差矣,老话说的好,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眼下咱们好歹是三人,皇后娘娘可是孤军奋战。”沈妉心眨了眨眼眼睛,显然这等不着边际的鬼话她自个儿说着都违心。 赵颐似笑非笑的看着她,二人大眼瞪小眼了一阵,异口同声的叹了口气,赵颐接过吕布英递来的酒壶,一面斟酒,一面道:“先生就莫要宽慰我了,眼下何种情形,我心里清楚。那些人全死了也好,至少也没给母后留下把柄。” 沈妉心心头一震,不着痕迹的移开了目光。当时她没敢走进巷子不是怕那血腥场面,而是怕自己心软再做不出这等白白送人性命的算计。事先她明知道这些人埋伏小院外十有八九要与红鸾遭遇上,只是拿他们当做拖延红鸾的筹码,谁成想满盘皆输。 十数个人,就是十数个冤魂。 旁的不怕,沈妉心就怕这些冤魂来寻她索命。 三人算是不欢而散,赵颐喝的微醺,沈妉心放心不下嘱咐了吕布英将其送回祥瑞殿。顺道给宋明月捎了句话,让她这几日得空来青墨院窜窜门儿,虽是台面上泼出去的水也不能忘了娘家。 沈妉心推门而入,熟门熟路的拿起桌上的火折子点灯。谁知灯火刚燃起,面前突兀冒出一个人影,吓的沈妉心一屁股跌坐在地。所幸近日已受过太多惊吓,沈妉心不曾呼喊出声,待看清人影,不由的低声惊呼,“青柳姑娘!?” 青柳面色惨白,眉头拧成了一团,“吓着先生了,对不住。” 沈妉心从地上爬起来,顾不得其他,慌忙问道:“你受伤了?可是红鸾伤的?伤着哪儿了?” 虽心里明白,沈妉心担忧的并非是她的性命,而是她尚有用处。但青柳心头仍是一暖,不自觉的笑道:“无妨,轻伤罢了,但人落在了红鸾手里。” “害,没事儿。”沈妉心松了口气,“姑娘没事儿才好。” 青柳踌躇了片刻,犹豫着道:“大理寺……” 沈妉心摸了摸茶壶,尚有余温,心里头夸赞了春闹一句懂事儿。手里一面给青柳倒茶,一面道:“姑娘放心,我早已知会了陈孤月,他虽一直隔岸观火,但林吉毕竟是陛下交代的人,死在外头他兴许不管,但要在他眼皮子底下杀人灭口,只怕十个红鸾也是异想天开。” 青柳神色仍是凝重,“知晓此事的唯有我与公孙氏的人,主子若是知晓,必然会对我疑心。” 沈妉心将茶盏推到青柳面前,“林吉只要活着一日,他赵冶就一日别想从天牢里出来。公孙氏的人又如何?此乃南晋京城,他公孙家再如何一手遮天那也是在北晋的事儿。” “只怕……狗急跳墙。”青柳心知公孙氏这些年在南晋布下的大局,忧心仲仲。 -- 第220页 沈妉心低头看着茶盏中倒影着自己的脸,轻笑一声,“乱,才好呢。” 第129章 头顶十个戒疤的和尚这回没再让宋明月失望,当赵颐的人马将小豆子的家人送到龙马寺门外时,十戒和尚并无过多的诧异。欣然接受了三个孤儿寡母的到来,嘴角含笑的把人迎入了寺门。 期间赫连完颜来祥瑞殿走动,喝茶闲话的间隙询问了些与朝堂大小官员的联络事宜。褚郾城离开陇城后,武将大都见风使舵,转向了中宫。文臣除却萧家一派,也倒戈向了中宫。如今的七皇子殿下,可谓是众望所归。宋明月在其□□劳不小,得了皇后娘娘好些赏赐。于是就领着两个贴身使女,提着大包小包的回了一趟娘家——青墨院。 为避免人杂眼多,宋明月刻意走的侧门,谁料一群院内的伙夫伙计蹲在门边儿插科打诨,还拿碗赌气了骰子。见着一袭华贵妃子服的宋明月汉子们赶忙藏起了手边家伙什,连连跪拜。 瞧见着情形,不必问,宋明月已心知肚明,定是沈妉心在堂前,才又将人赶了出来。宋明月朝身侧一使女递了个眼色,眼力劲儿不输奉忠的机灵丫头立即就将手中的小包物件递到了汉子们面前,笑道:“皇子妃赏的,还不谢恩。” 汉子们眉开眼笑,掏空了腹中点墨卖力的奉承。宋明月一笑置之,举步走入门内。 “这老话说,人靠衣装马靠鞍,宋小娘子……呸呸呸,如今已是皇子妃了。穿上这一身红黄袍子,可比那些正宫娘娘还好看!”青年伙计目不转睛的盯着宋明月渐行渐远的背影,手在胸前的衣衫上抹了两下,嘿嘿傻笑。 老厨子斜了他一眼,冷不丁抽了他一后脑勺,泼冷水道:“当心眼珠子给你挖出来喂狗,家里刚娶过门儿的媳妇儿就不好看了?” 青年伙计慌忙收回目光,讪笑道:“好看是好看,就是不如皇子妃好看。” “瞎惦记!”老厨子鼻孔出气,撇了一眼在拐角处消失的女子身影,“红颜多祸水,娶回家的娘们还是朴实些中用。” 被老厨子说成中看不中用的花瓶皇子妃,此刻撩起了袖管,正欲帮厨。沈妉心好笑的瞧了她一眼,“你穿成这样还来堂前作甚?一会儿做完饭,你这衣裳也得废了一半。” 素来端庄得体的宋明月努了努嘴,娇嗔道:“废了才好,免得日日要我穿这衣裳,怪累的慌。” 沈妉心气笑了,腾出一只尚干净的手拦住她道:“得嘞,我的皇子妃,您就好好在一旁站着,这等小事儿用不着您费心费力。诶,说好了午时来的,怎提前了一个时辰?” 宋明月退而求其次,唤了两个贴身使女帮衬,自己立在沈妉心身侧,边瞧着她手里的活计边道:“上午皇后来了祥瑞殿,赏了好些物件,想让你挑拣些喜欢的。” “你还全带来了?”沈妉心讶异。 沈妉心下厨时思绪总是千奇百怪,总之不在寻常范围之内。宋明月哭笑不得的道:“若是如此,还不如你自个儿去趟祥瑞殿。” “也是哈。” 宋明月鼻尖耸动,寻着味儿望去,就见笼屉烟雾袅袅,香味四溢。她不由得四下张望了一阵,问道:“怎的不见大家?” 寻常这种时候,蔡大家定是守在灶前寸步不离,如今却连个人影也不见。沈妉心重重叹了口气,“从昨个儿起就不知去向,谁知道他又在哪儿鬼混呢。” “真是可惜。”宋明月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 沈妉心好笑道:“你还愁他吃不上这口?指不定等菜上桌时他就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了。” 宋明月的两个贴身使女手脚还算麻利,帮着沈妉心不出一个时辰就做好了四菜一汤。沈妉心将酒菜移至三十六厢房的小花园里,美名曰赏景赏花赏佳肴。看着宋明月端庄大方的小口吃菜,沈妉心失笑道:“在我这里就甭讲那些规矩了,看你吃我都累的慌。” 宋明月愣了愣,继而淡然一笑:“惯了。” 沈妉心咽下一口酒菜,“今日让你来,一是想念的紧,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二是有一事要与你说道说道。” 宋明月抬起好看的秋水眸撇了她一眼,“小豆子的事儿?我已知晓。” “不是。”沈妉心放下筷箸,把头凑过去,细声道:“青柳那夜与我说了两件事儿,一是与赵帛的贴身内侍林吉有关,这二嘛……你想破头都猜不着。” 习以为常的宋明月头也不抬的道:“说说。” 沈妉心自觉无趣的撇了撇嘴,道:“赵吾领了一万精兵,正在回陇城的路上。” 宋明月自然而然的哦了一声,而后猛然抬起头,不可置信的看着沈妉心,“你说什么!?” “你说这个时候,他不好好在封地呆着,回来做什么?还带着兵,是受了何人旨意?”沈妉心想了一夜也没想通透,按照南晋律例无圣旨召见藩王不得擅离封地,况且这位魏亲王还带着兵卒。若是有心人造谣生事,说魏亲王谋反也算不得空穴来风。 宋明月沉思半晌,“除了姓赵的,还能有谁?” “我也是这么想。”沈妉心咋吧着嘴,“可陇城内光近卫就有三千,城外还扎住着数万金吾卫,要想在陇城翻天覆地,谁有这手笔?” “赵吾确是奔着陇城而来?”宋明月看似不经意的问道。 “不然呢?”沈妉心愣了愣,“他就算半路改道……咱们也不知道啊。” -- 第221页 幽州离着陇城不过三百里路途,赵吾若是奉命而回日夜兼程这两日怎么也该有了动静。可国泰民安的陇城一直风平浪静,毫无半点儿风声。 因上靠北幽州大都地势平坦,离近西面毗邻的淮阳郡走势则愈高,山峦突显,绿翠叠荫。一行万人左右的精兵良驹在一处交界的山坳间扎营休整,肤色黝黑的高大武将手中提着一只刚烤出油汁的野鸡朝河边走去。 块头大却提不动刀剑,只会抱着瓶瓶罐罐没日没夜苦心钻研的魏亲王好歹在样貌上继承了一些皇后娘娘的优点,乍一眼看上去不如七皇子来的风流倜傥,细看之下却也是剑眉星目,唇红齿白,很是能招惹小姑娘。 “王爷,刚烤出来的,吃些?”高大武将拎着野鸡在赵吾眼前晃悠,试图用香味引诱。 果不其然,赵吾轻轻摇头,朝山坳的出口望了一眼,低声道:“陈将军,此地离淮阳郡还有多远?” 从雁归城出来,已走了三日,自幼养尊处优的魏亲王从未受过这份奔波。昔日离开陇城远赴幽州,好歹坐的还是马车,慢悠悠足足走了半月才到主城雁归,此番马不停蹄的往淮阳郡急赶,委实苦了这亲王殿下。 陈白飞撕下一只鸡腿,强行塞-入赵吾手中,叹了口气道:“王爷若是受不住千万莫要忍着,大不了改乘马车,末将再挑几个得力的好手随王爷跟在后头走便是。” 赵吾皱眉看着手中油汁发亮的鸡腿,苦笑道:“叫父皇知晓,又得骂我无用。此番截杀公孙氏,迟一步我都是千古罪人,坏了父皇的大计是小,宫中若是再死人那我可就连雁归城都没脸面回去了。” “王爷严重了。”陈白飞看着这个眉慈目善,毫无架势的年轻王爷,不知是喜是忧,“方才西线边境传了消息来,公孙敬涯已过了边界,酉时可入城。” 赵吾叹气起身,拍了拍下摆,“看来是拖不得了,陈将军咱们也上路吧。” 陈白飞看着赵吾在马上颠簸的背影,抬头望了一眼逐渐暗沉的天色,高声朗道:“儿郎们,酉时之前赶到,急行军!” 山坳里高呼如雷,赵吾一手拽紧了缰绳,狠狠咬下一大口鸡腿。 陈白飞曾在褚郾城麾下领兵杀敌,是褚家军昔日的一员悍将。北莽与南晋边陲常年大小战事不断,但俱都互不相让,有输有赢。自打青年世子逐渐崭露头角之后,陈白飞便从闽州的走沙关调任到了幽州的雁留关。五皇子赵吾走马上任的消息曾让他一度以为陛下欲要放弃雁留关这块鸡肋之地,可亲眼见到赵吾之后,已过而立之年大半的陈白飞又再度燃起了雄心壮志。 不论是学识还是武道,赵吾可以说是皆只通了七窍,一窍不通。可偏偏擅丹药,在医术造诣上亦是天赋异禀。而恰巧,雁留关这等三教九流之地最缺的便是悬壶济世的医者。如今黑白两道哪怕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枭雄人物也以这年纪轻轻的魏亲王马首是瞻,不为旁的,只为哪日家中的亲人出了疑难杂症有医可寻。 再说这看似榆木疙瘩的魏亲王,台面上木讷,可心如明镜。陈白飞本就是个武将,说不来那些头头是道的长篇大论,可他想什么,想说什么,人魏亲王心里都清楚。只是唯独有一点,陈白飞始终想不通透,如魏亲王这般的人物,怎就甘愿来幽州? 前面的赵吾习马术时日不长,颠簸的有些凶狠,陈白飞收敛心思驱马上前,委婉的指点了一二。赵吾悟性极高,身形立即稳当了不少。 “王爷,咱们已入了淮阳郡境内,在有一个时辰可到青山城。”陈白飞最后几个字淹没在震天的雷鸣声中。 赵吾心头一颤,猛然勒紧了手中的缰绳,良驹是北莽的汗血宝马,当即高扬起前蹄,长声嘶鸣。赵吾手臂显然竭力,身形已有下坠的趋势。眼见不妙,陈白飞飞身下马,平地跃起,长臂巧妙一捞,将赵吾稳稳接下了马。 “王爷!”陈白飞唤了一声一脸呆滞的赵吾。 “陈孤月谶言,遇雷雨则避,非死即残……”赵吾喃喃自语。 “王爷您说甚?”陈白飞一头雾水。 雷光夹暴雨倾倒而下,夜幕如同白昼,道路两侧的山林间,似有轰鸣! 第130章 宫中不到辰时,钟鸣声大作。 沈妉心起初以为是褚郾城战死疆场,八百里加急传来的噩耗。没成想,竟是淮阳郡受天灾人祸,死伤无数百姓。 “淮阳郡山地崎岖,密林高树,盛产檀木与金丝楠,这些年伐树无度逢大雨泥土失衡,山石抖落,那些山下的县镇自然遭殃。”宋明月舀起一勺蛋花粥放在嘴边吹了吹,刚要喝下,瞧见沈妉心盯着自己脖颈处挪揄的眼神,登时横眉倒竖,放下匙羹护了护衣领,“再看就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自认眼珠子比命重要的沈妉心赶忙收回目光,拨弄着碗里粥道:“这么说来,此事常有发生?” 宋明月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真是蠢笨如猪,那淮阳郡每年得死多少人,又得耗费多少国库的银子去赈灾?今年淮阳郡的州县府衙才斩了不少颗脑袋,谁敢不要命?” 沈妉心喝了口粥,感叹道:“那看来又得掉不少脑袋。” “那倒未必,如今淮阳郡的大小官员皆是姓赵的钦点,想来也不敢马虎办事。”宋明月跟着喝了一口蛋花粥,不自觉露出了笑意,这新鲜玩意儿味道还不错。 -- 第222页 匙羹碰在碗沿,发出一声清脆的悠扬回荡声。沈妉心凑了脑袋过去,低声笑道:“你说,赵吾是不是往淮阳郡去了?不然一场平常无奇的天灾人祸罢了,何须敲钟传报?” “他去淮阳郡作甚?”宋明月愣了愣。 沈妉心支起身,附在宋明月耳边,轻轻呵气,“谁知道呢,说不定是冲着公孙氏去的也未可知。” 宋明月只觉耳根一阵酥麻,惊觉回神时已晚,沈妉心冷不丁含住了她的耳垂,温热湿润的触感惹的她浑身颤抖不止,抬起的双手依附在沈妉心肩头,却怎么也没气力推开。 “沈妉心你……”宋明月怎么也想到沈妉心竟如此胆大妄为,大庭广众光天化日之下她竟敢做出此等虎狼行径。昨夜她就不该留下,更不该让沈妉心上了床! 偷香得手的沈妉心不敢得寸进尺,立即抽开了身去,厚着脸皮笑道:“我方才瞧见你耳根有蜜,忍不住尝了尝。” “你……!”宋明月面颊通红,“胡说八道!” “怎么能是胡说呢?”沈妉心站起身洋装要走过去,“我再尝尝。” 宋明月花容失色,“你别过来!” “那你这可是血口喷人,得补偿我。”沈妉心迈出一步。 宋明月忽然朝她身后一指,“蔡大家!” 沈妉心好笑道:“那糟老头子几日没踪影,哦,这一做好吃的他就回来了,你当他属狗的?” 宋明月原本惊慌失措的神色瞬时一扫而光,反而幸灾乐祸的看着她。沈妉心心底一慌,转头望去,如遭雷劈。那面脸阴沉,负手大步走来的蓬头老道不是蔡寻是谁? 老道不慌不忙的走到沈妉心跟前站定,撩起一脚就踹在沈妉心的屁股蛋儿上,骂道:“你个狗崽子,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沈妉心一手捂着屁股,一手将她未吃过的蛋花粥赶紧呈上,赔笑道:“师父息怒,象牙徒儿是吐不出,这蛋花粥您倒是还能尝尝。” 老道冷哼一声,撩摆坐定,沈妉心连忙双手递上匙羹。尝了一口粥,老道的脸色缓和不少。沈妉心小心翼翼的坐下,趁着老道喝粥的间隙,犹犹豫豫的问道:“师父您老这是……刚下朝回来?” 老道撇了她一眼,没吭声,埋头喝粥。 沈妉心瞧了宋明月一眼,事不关己的宋明月哪管这些,眼神催着她再问。沈妉心舔了舔嘴,硬着头皮又道:“听闻淮阳郡天灾死了好些人,可满潮文武那么多大臣在,陛下怎还劳烦您老出面?” 知子莫若父的老道头也不抬的道:“魏亲王遭遇天灾下落不明。” 沈妉心一惊一乍,“魏亲王?他不是在幽州吗?” 老道仰头喝净碗里的粥,抹了把嘴,“北晋有刺客欲从淮阳郡入境,魏亲王奉密令前去剿灭,昨夜突遇天灾,一万精兵死伤过半,陈白飞与魏亲王下落不明。” 沈妉心与宋明月不约而同的朝对方望了一眼,还真叫沈妉心这张破嘴说准了。什么北晋刺客,不过是姓赵的掩盖说辞。赵吾就是冲着公孙氏去的淮阳郡,可如今人不见了,那公孙氏的人怎么办? “那陛下的意思是……?”沈妉心小心翼翼的问道。 蔡寻呵呵一笑,“命七皇子即刻带兵前往。” 沈妉心险些跳了起来,“那皇后娘娘能应允!?” 蔡寻双目微眯,看的沈妉心心里打怵,“徒儿啊,你可知后宫不得干政?七皇子此番前去,一是为了赈灾,二才是为了魏亲王。此乃明君之举,天潢子嗣性命固然重要,但黎明百姓更甚之。” 沈妉心微微一愣,缄默不语。 宋明月施然起身,朝蔡寻微微欠身道:“大家见谅,明月先行告退。” 蔡寻点头,“去吧。” 皇命如山,耽搁不得片刻。身为皇子妃的宋明月自然要去送行,沈妉心欲要起身,不料蔡寻骤然喝斥道:“你坐下!” 沈妉心只得眼巴巴的看着宋明月离去,但她亦不敢造次。老道见不得她这幅委屈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指着她的鼻尖道:“你看看你如今什么德行,成日就知道与宋家丫头厮混在一起,你再如何与她形影不离,她终究是济天宫的皇子妃!” 沈妉心提起一口气,刚要反驳,但见老道双目透着血丝,硬生生又把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低声下气道:“徒儿知错了。” “你知道个屁!”老道毫不留情的喷了她一脸唾沫星子,“你若知错,就不会让赵颐去拐了小豆子的家人,最不该让宋家丫头也参合进来。龙马寺那臭和尚,是她指使的吧?你真当皇后不知晓?” 沈妉心瞠目结舌的看着老道,“师父您怎知……” 老道长叹一声,“这天底下就没有不漏风的墙,皇宫内更没有!” 沈妉心心里打着小算盘,面上惊慌失措,心里却不慌不忙,此事纵然败露遭殃的也是赵颐。何况陋巷那一战,凭借皇后娘娘的冰雪聪明怎会查不出蛛丝马迹。沈妉心一早备好了后路,若东窗事发就让赵颐顶罪,再不济牵扯出她来还有老蔡头儿这个遮风挡雨的茅草屋,躲在最深处的宋明月仍是安然。可若是牵扯出了龙马寺的十戒和尚,那便是一招踏错满盘皆输。不但宋明月小命难保,就连她也是身陷囹圄。 念及此,沈妉心才真正慌了,老道冷笑一声:“这下知道怕了?” -- 第223页 “师父若是交出小豆子的家人,此事可尚有挽回的余地?”沈妉心思绪飞转。 老道模凌两可的道:“那要看赫连那丫头心软还是心硬,若是当年,兴许她会放你们一马。” 沈妉心哭笑不得,“师父您就别在这儿与徒儿较劲了,人命关天!” 老道笑了笑,看着心急如焚的爱徒,慢条斯理的道:“此番赵颐孤身去淮阳郡,你是期望他死还是活?” 沈妉心张了张,顿了片刻,斩钉截铁的道:“活!” 老道但笑不语。 这徒儿还不算愚蠢至极。 “此去千万小心,平安归来。”宋明月立在马下,仰头望着忧心仲仲的夫君。 □□的良驹似与主子心有灵犀,焦躁的刨着蹄子,赵颐踌躇片刻,拽了拽缰绳,低声道:“明月,你我虽有名无实,但我亦是真心待你姐弟二人。母后多半已知晓我等所为,待我一走你便将小豆子的家人放了吧。” 宋明月浑身一震,低头沉默了半晌,“好,臣妾照做就是。” 赵颐扬起马鞭,“待我归来,便予你休书一封。” 言罢,年轻皇子策马而去,宋明月立在城门口久久凝望。仿佛此一别,便是此生。 于宋明月而言,赵颐是仇人之子。可他并无过错,成亲之后的这段时日也待她不薄,虽明知各自为谋,却仍相敬如宾。于一个皇子而言,殊为不易。有一瞬,宋明月期望他真能平安归来。 但与赵吾一同死在淮阳郡,或许才是他兄弟二人最好的归宿。 回宫时,马车走的正南门。从正南门到禁内有百丈长的万人广场,行过广场,才是朱红门黄金钉的龙庭门。门边此刻立着一个人,身形清瘦,红白衣衫格外扎眼。 坐在车头的使女朝帘子里的宋明月低声道:“主儿,是沈先生。” 宋明月撩起一角车帘,随后放下,似轻叹道:“让她随车入宫道。” 马车在羊肠宫道停驻,打发了车夫后,两个贴身使女在后头十步之遥跟随。宋明月见四下无人,才稍稍松了口气,埋冤道:“你不好好在青墨院呆着,到这儿来等我作甚?” 沈妉心咧嘴一笑,眉目灿烂,“我怕赵颐把你拐去淮阳郡了。” “瞎操心。”宋明月笑着翻了个白眼。 二人相继沉默的走了一小段路,沈妉心支吾道:“小豆子的家人……” “放了吧。”宋明月会心一笑。 “好。” 艳阳高照,铺洒在悠长宫道上,两只手悄然牵在一起。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离完结不远,诸位是想一次看到大结局还是我隔三差五放上一章? 第131章 庭院深深深几许? 济天宫有一处庭院,与其他七处大为不同,独占济天宫西南一隅独门独户,仿佛与世隔绝一般。赫连完颜极少会去飞絮庭,唯有皇帝陛下来时。庭内不大,有一座琉璃瓦的飞檐六角凉亭,白玉的桌凳,梨花木的围栏,亭下有一汪小池塘,有龟有虾蟹有莲就是瞧不见一尾鱼。池塘边植满了柳树,一眼望去尽是柳树,四月天时柳絮纷飞,比问花院的五彩斑斓还要美些。 “往年陛下都要来飞絮庭赏景,今年竟是错过了。”赫连完颜放下手中茶盏,撇了一眼亭外绿泱泱连城片的柳树,转头对着赵宗谦淡然一笑,“陛下可是以为臣妾再与陛下置气,不敢来了?” 赵宗谦冷峻的眸子意外温和,“颐儿赶赴淮阳郡你不也与朕置气,朕这不还是来了?” 赫连完颜低眸浅笑,“你我二人夫妻多少载了?” 赵宗谦没有半分犹豫,“足足十五载。” “前朝宋帝虽做不得明君,却是个痴情种,誓要与贵妃一人白头偕老。臣妾尚记得,他在臣妾的剑下求饶时,不求生只求与那贵妃同葬一穴,臣妾想也没想便答应了他。陛下可知为何?” 赵宗谦看着赫连完颜的双目,缄默不语。 赫连完颜别过目光看向亭外的柳絮,叹声道:“世人皆道女子最痴情,这般为情而死的男子,死一个便少一个。臣妾曾以为,陛下也是如此。” 赵宗谦面色隐忍到了极致,冷峻的眸子不复温柔,冷声道:“完颜,朕知晓当初你并非甘愿嫁于朕。可冶儿终归是她的亲骨肉,即便不为大局着想,总也该为她想想。当年她与你情同姐妹,挚友如亲,可如今你却要亲手置她的儿子于死地。” 有微风荡漾,吹动柳絮飘入亭中,赫连完颜探手拂过,风轻云道的道:“若不是因为她,我岂会被中宫之主这等虚名桎梏于此。二郎,她那般倾心于你,仰慕于你,又叫我如何做抉择?公孙氏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可不过是北晋皇室的一条狗,为保她的骨肉你便甘愿以身涉险吗?倘若他日赵冶仍愚心不改,你仍要将南晋交予他手?这便对得起她?” 赵宗谦的眸底闪过一丝阴冷,“朕乃一国之君,无需对得起何人,只无愧于天下苍生。” 赫连完颜莞尔一笑,“陛下说笑了,陛下心里比何人都清楚,若将皇位交到赵冶手中,南晋势必再度生灵涂炭。还是说……陛下本就无此意?” 赵宗谦眉峰轻颤,“此话何意?” 赫连完颜眉目流转,“陛下莫要忘了,当年可是臣妾险些踏平了龙马寺。” 二人对峙良久,赵宗谦眸子愈发阴沉,“那和尚与你说了些什么?” -- 第224页 赫连完颜托起茶盏,略微垂眸,“臣妾猜的。” 赵宗谦末了长叹一声,起身欲离去,临走前他沉声道:“朕只希望他兄弟二人能平安归来,如若不然,朕亦不会如你般心狠手辣。” 待人走远,赫连完颜收回目光,她起身缓缓走到亭外,衣袖轻轻拂过随风飘荡的柳叶。好似有夹着刀锋的狂龙席卷而过,根根柳叶瞬时化为雪花大小的碎片,飘扬远去,宛如四月漫天飞舞的柳絮。 落满一身翠绿柳叶的赫连完颜立在树下,轻声低喃,“絮儿,你若仍在该多好……” 淮阳郡天灾降临时,有一黑衣公子领着数十名扈从入了青山城,在城中最不起眼的一间客栈住下。客栈里的伙计起初以为来了一群北晋的走商队,伺候的格外殷勤,可一日下来那身着黑衣却面色如白纸的公子竟一分赏钱也不给,伙计私下里咒骂了好几回,起居上便也怠慢了不少。所幸那孙公子也不在乎,听闻天灾又多住了两日。 正值用饭的时辰,伙计虽懒惰当掌柜的可不敢轻怠了贵客,这数十号人莫说旁的,光住下来这一日的银钱也能抵过这家客栈往常一月的盈利。掌柜的寻到了在前门坎儿上打盹的伙计,一脚就踹在伙计的腚上,怒骂道:“还在这儿偷懒,赶紧给楼上的公子送饭去!” 伙计揉着腚,去后厨端了饭菜出来,上楼的间隙刚要给饭菜里吐两三口唾沫以解心头的怨气,孰料,一个壮汉从他身后登登登的上楼来,伙计赶忙咽下口中的唾沫,呛的直咳嗽。壮汉一脸络腮胡,样貌看着十分敦厚,他拍了拍伙计的后背,笑道:“瞧把你吓的,是给我们家公子送去的吧?给我吧。” 伙计忙不迭的把手中饭菜递了出去,看着汉子上了楼消失在转角,这才虚惊一场的拍了拍胸口。 络腮胡的汉子行至一扇厢房门前,抬手轻扣了一下重三下轻,不等门内回应便推门而入。屋内的黑衣公子立在门后,两指捏着一片薄如蝉翼的刀片,失笑道:“胡靼我不是说了,出门在外莫要如此莽撞,若伤着你怎好?” 名叫胡靼的络腮胡汉子无谓一笑,走到窗边,将手中饭菜尽数倒了出去,“小的心中有数,公子的暗器伤不着小的。” “这饭菜有毒?”黑衣公子疑惑道。 胡靼嘿嘿一笑,将碗重重摔在桌上,“那伙计还没这个胆子,不过吐了几口口水,老子懒得与他斤斤计较。公子,您吃鸡。”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着的烤鸡,递到黑衣公子面前。 黑衣公子出身高门,却没有高门子弟娇生惯养的派头,撕开油纸扯了个鸡腿递给胡靼,“此番随我出门,家中可都交代好了?” 胡靼咬了一嘴肉,含糊不清的道:“公子放心,交不交代都一样,咱家那个死婆娘巴不得老子早点死在外头,她好跟隔街的那个小白脸书生双宿双飞,反正还有公孙家给老子擦屁股,不怕她敢抛下儿子做那龌龊事儿。” 黑衣公子吃相斯文,咬着肉没有言语。胡靼舔了舔嘴边的油汁,笑道:“倒是公子您,可不能折在这儿,兄弟们可都打心眼儿里的敬重您,可不愿做大公子的篱下狗。” “成败在此一举。”黑衣公子擦了擦手上的油汁,笑骂道:“鸡都买了,你怎不带壶酒回来,省那几个银子作甚,不够公子我补给你就是。” 胡靼一拍脑门,也不顾拍了一脑门的油汁,变戏法儿似的掏出了一个小葫芦,“公子不提,小的差点儿忘了,有酒有酒。” 嘬了一口酒,胡靼心满意足的叹了口气,嘬着手指上的油汁道:“公子,小的这趟出门听到了些传闻。” 黑衣公子哦了一声,胡靼继而道:“好像是南晋的劳什子亲王遭了天灾,失了踪影,城内的公布上贴着告示呢,有线索举报者赏银百两。” “赵吾?”黑衣公子低声沉吟。 “谁人?” “今年四月刚封的魏亲王,五皇子赵吾。”黑衣公子把玩着手中的酒杯,嘴角含着冷笑,“看来咱们的行踪已然败露,尚未过境,南晋帝便已知晓咱们的来意,看来宫中出事儿了,难怪这么些天赵冶也未递消息过来。” 胡靼愣了愣,有些慌乱,“公子,那咱们还去陇城吗?不如掉头回去?” 黑衣公子苦涩一笑,“胡靼,公子这次出门便没打算回去。你若惦记着家里的婆娘孩子眼下打道回府尚来得及。” 心思浅显的胡靼皱了皱眉,思量了许久,仰头饮尽杯中酒,重重放在桌子上,沉声道:“胡靼是个粗人,但也知一仆不侍二主,回去了胡靼也受不住旁人的气,终归是要被赶出公孙家的,还不如跟着公子,是死是活,胡靼认了!” 黑衣公子看了一眼跟着自己不过两三年光景的粗鲁汉子,在那个尔虞我诈的公孙大宅门里,说是意气相投不如说是惺惺相惜。黑衣公子不在多言,举杯敬了这个忠良的汉子一杯。 “若不是这场天灾,想必咱们早死在了乱刀之下,既天意如此,那咱们不妨再等上一等。”黑衣公子顿了顿,“一会儿你领几个兄弟出门去打听打听,那魏亲王具体是在何处遭难的。” “好嘞!” 待胡靼离去,黑衣公子起身走到床边,从瓷枕底下摸出个扁平的盒子,打开盒子里面是半块白中透青的玉玦,断口处参差不齐好似被人硬生生掰开的。那半块玉玦上篆刻着一个小字,絮。 -- 第225页 黑衣公子盯着玉玦看了半晌,而后揣进了怀里。 淮阳郡以山峦层叠,一峰又连一峰,大小共计三十三座。有道者称其为三十三洞天福地,而遐迩闻名。山高则林茂,林茂则万物生,虽前些年伐木过度多数猛兽都往更深处的密林躲藏,但愈是山沟深处愈是出没平繁,不少采林人便丧命于此。 山沟中林立茂盛,鲜少有日头照射,即便是艳阳高照的时候也极少有光能渗入。衣衫褴褛的陈白飞一脚深一脚浅的走在一条地泉边,后头同样衣衫褴褛的赵吾蹲在一旁,掬水解渴。 二人衣衫上,脸上,头上尽是泥斑。赵吾捧水抹了一把脸,抬头看了一眼枝桠横生的头顶,面无表情。他看了一会儿,陈白飞折身回来,一面道:“王爷,前头没路了,咱们还得往回走。” 这条山沟二人走了一天一夜,似乎一直在里头打转,那些不知是人还是野兽踏出来的土路岔路极多,一个路口接一个路口。二人只得做个标记,先走一条,没了路又折回来走另外一条。 此刻,已是第七个路口。 莫说人,连头野兽也不见。 “走不动了。”赵吾颓然坐在地上,躺了下去。 他追悔莫及,若是当时听信了陈孤月的话,该多好。 第132章 那夜突遭暴雨雷霆,山坳中的泥石路每逢大雨便泥泞不堪。赵吾从幽州带来的一万精兵半数以上皆是骑兵,饶是训练有素的战马同样在泥路中苦不堪言。原本途径之地有一处小山丘,尚算得平坦且宽阔,陈白飞见雨势骤大欲停行避雨,可赵吾生怕误事执意继续前行。 孰料,刚过一处葫芦腰两侧的山石便滚滚而来,情急之下陈白飞只来得及护住赵吾,二人一面躲避,一面随泥石流的走势随波逐流。最后精疲力竭之下,二人皆被泥水裹挟跌落下了一处断崖,醒来时人已在山沟里,所幸二人皆完好无损。 陈白飞抬目望了一眼,虽不见日光但仍看的出天色渐沉。昨夜他们因昏厥了过去,并不知晓夜里是否有野兽出没。在周遭拾取了一些木枝,陈白飞用藏在腰带里的火折子点燃了篝火。一日未进食的二人皆有些四肢无力,陈白飞尚撑的住,他看了一眼仍仰面朝天的赵吾,道:“王爷,末将去林子里寻些野味,您自个儿当心些。” 赵吾没有吭声,陈白飞轻叹一声,转身欲离去,就听赵吾低声道:“陈将军,不必耗费气力了,咱们继续寻路吧。早些走出此地,本王才能安心。” 本以为这没受过磨砺的王爷会就此放弃,听闻此番话,陈白飞悬着的心落了一半,不禁笑道:“王爷,眼下这天灾人祸不止咱们困在此处,那公孙敬崖想必也困在了青山城,一时半刻出不了城。咱们先填饱肚子,待明日天明,这出去的路也就不远了。” 赵吾坐起身,沉思了片刻,继而仰头看着陈白飞,道:“陈将军言之有理,是本王操之过急了。” “王爷头回出门,又遇上这天灾,已是不易。”陈白飞宽慰道。 见赵吾不在言语,陈白飞转身走入了密林间。有熊熊燃起的篝火做指引,倒无甚担心入林太深从而迷了路。不多会儿,陈白飞一手拎了一只野兔回来,赵吾面上有了些许笑意。 “陈将军好身手。” 陈白飞走到地泉边,手脚麻利的收拾兔子,一面道:“早些年末将还在褚大将军的营中时,每逢出城巡边没少干这等活计,边陲的沙兔可比这些林子的野兔机灵的多。” 说起边陲北地,即便是沉迷丹药的赵吾也不免有些神情向往,“本王虽临幽州已有半年之久,可却从未走过雁留关,据说关外的戈壁风沙漫天遍野,风沙连着天,若往深处去可见蜃象奇景,陈将军常年在边陲可曾见过?” 陈白飞手中不停,转头望了一眼神采奕奕的魏亲王,嘴角含笑道:“王爷若是想看,待回幽州时末将亲自领王爷去看。那等仙境景象末将可说不出来,王爷一瞧便知。” 赵吾微微垂头,火光映在他黯然的眸子里,低声轻语:“有机会,有机会定去看一看……” 走到第三日,赵吾的身子已明显到了极限,他正恍惚间就听走在前头的陈白飞忽然大喊:“王爷,找到了!” 赵吾木然抬头望去,前方不远处的断崖正是他们那日跌落的地方。死灰已久的眸子中终于有了一丝光亮,赵吾快步朝前小跑了几步,险些栽倒,但当他立在断崖之下时,方才燃起的光亮瞬时消逝,宛如星辰划过一般短暂。 “陈将军,这么高,如何上的去?”赵吾转头看向一脸愁容的陈白飞。 陈白飞四下张望了一阵,正一筹莫展时,头顶的断崖上传来几声久旱逢甘霖般的呼喊声。 “王爷!将军!” 赵吾定睛望去,是幽州军。 此番也算历经磨难,当赵吾重新立在断崖之上时,他的目光无比坚定,“陈将军,稍作休整,清点伤亡,今夜务必抵达青山城。” 陈白飞未曾多言,抱拳拱手道:“末将遵令。” 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当赵吾领着剩余的七千精锐兵卒,马不停蹄的赶赴青山城时,从北晋千里迢迢而来黑衣公子正带着数十扈从出城。不是冤家不聚头,赵吾骑在马背上立在城门外,黑衣公子与壮汉胡靼并肩从城洞内走出,二者一瞬间四目相对皆是一愣。 -- 第226页 胡靼在旁瞅了一阵,附在黑衣公子耳边小声道:“公子,你看那个马上的人像不像画像上的那个魏亲王?” 黑衣公子此刻毫无玩笑的心思,沉声道:“就是此人无疑。” “什……”胡靼惊了一大跳,几欲高喊出声,赶忙压低了嗓音道:“那公子,咱们是往前,还是回城内再做打算?” 黑衣公子沉默不语,只死死盯着那高头大马上的年轻亲王。 陈白飞驱马上前一步,抬手拦下赵吾欲扬起的马鞭,后者双目紧盯着折身回城的黑衣背影,质问道:“将军何故拦本王?” 陈白飞撇了一眼人来人往的城门口,劝慰道:“此处百姓甚多,动起手来不免伤及无辜,毕竟是我南晋子民,王爷莫要心切。公孙敬崖既已入了城,便插翅难飞。” 赵吾收起马鞭,转头望了一眼陈白飞,点头道:“将军说的是,本王鲁莽了。” 自古礼贤下士的皇宗亲室,皆深得贤臣良将的偏爱。陈白飞此时亦不免高看了赵吾一眼,提议道:“末将以为,眼下可将剩余军士分做四股,每股一千七百人马分守四处城门,再挑选一批三十好手随王爷入城,来个瓮中捉鳖。王爷意下如何?” 赵吾沉吟片刻,点头道:“就依将军的意思。” 当夜,青山城。宵禁后,赵吾又从当地州府衙抽调了百来号人手,挨家挨户的搜寻。青柳立在城头上望着城内数条火蛇长龙,面无表情。依照先生的意思,公孙敬崖不能死,赵吾与赵颐两兄弟亦要活着。即便要殊死一搏,也得等他们回到宫中之后,再去争个你死我活。 看似死局,实则暗藏玄机。公孙敬崖此人虽是公孙氏家的庶出,却是个百年难得一见的武学奇才,才及弱冠之年便已是北晋高手榜前三甲,如若不然公孙家也不会兵行险招。只是江湖高手再如何凶悍如斯,也抵不过千万马蹄。若是单单只保下公孙敬崖一人,青柳尚有余力。 可…… 马蹄声如阵阵雷鸣,青柳侧目眺望,城外官道上一支宛如巨蟒奔袭而来的骑兵势如破竹。 领头马上的人,正是赵颐。 城内,几条游蟒正朝城西角聚拢,青柳不再犹豫,纵身跃下城墙,消失在无尽黑暗中。 三百里外,风平浪静的陇城皇宫。 沈妉心躺在三十六厢房的小花园里,伸长手脚打了个哈欠,眼角挂着惬意无比的泪花子。算算日子,这两日淮阳郡那边也该有消息传回来了。大理寺狱牢里的林吉也活得好好的,听闻皇帝陛下前日还去天牢里探望了大皇子,不知形同陌路的父子二人谈了些什么,皇帝陛下足足呆了一个时辰才回宫。 公孙敬崖若死在了青山城,北晋帝想必会暂且打消了刺杀的念头。可如此一来,没了公孙氏做后盾的赵冶在赫连完颜面前便宛如一个手无寸铁的稚儿,莫说储君之争,能混上个亲王都是祖上积德。 沈妉心正胡思乱想之际,吕布英快步流星走来,行至沈妉心身侧,低声耳语了几句。片刻后,沈妉心几乎是从榻上跳了起来,瞪眼看着吕布英,不可置信道:“你说魏亲王死了!?那……那公孙敬崖呢?” “已与青柳姑娘马不停蹄的往陇城来。”吕布英面色凝重。 沈妉心有些庆幸,死的不是赵颐。但魏亲王可是受了赵宗谦的密令前往剿杀刺客,怎会无端端死在青山城? “怎么死的?”沈妉心想不通透。 吕布英微微摇头,“青柳姑娘未曾提及。” 沈妉心沉思片刻,摇头道:“不行,我得去找老蔡头儿。”走了两步,她转头又问道:“今日你可瞧见大家了?” 吕布英想了想道:“春闹说是去了济天宫。” 沈妉心哦了一声,刚要转身,便高声的惊呼道:“你说什么!?” 济天宫的余闲草屋蔡寻这是第二次造访,头一回还是初入宫中时。红鸾不在,赫连完颜亲自斟了茶,恭敬的递到蔡寻手边,笑道:“知道大家不喜茶,但这是今年四月最好的碧螺春,大家不尝尝委实可惜。” 蔡寻依言,面不改色的小啐了一口,叹道:“却是好茶。” “红鸾那丫头随七殿下去了淮阳郡,你这就连个照应的人都没了?”蔡寻斜了一眼立在屋外头的平常。 赫连完颜嘴角轻翘,“尚未入宫前,我身侧便只有红鸾,惯了也无需旁人伺候。” 蔡寻嗤之以鼻,“入宫前你尚扬言,愚蠢至极的女子才愿做那表面风光的皇后,如今又如何?” 赫连完颜低眉垂眸,“我只是为了絮儿……” 蔡寻长叹一声,“你若当真为了她,便遂了陛下的心愿吧。” 赫连完颜看着蔡寻,笑的意味深长,“大家可知陛下真正的目的为何?” 蔡寻懒得再遮掩,轻蔑道:“不就是想立赵冶为太子吗?” “非也。” 蔡寻一挑眉,“还请皇后娘娘明示。” 赫连完颜起身走到蔡寻身旁,倾身耳语,只见蔡寻的双目兀然瞪大如铜铃。 “此乃逆天而行!” 第133章 陈白飞跪坐在地,跟前是裹着白布魏亲王赵吾的尸身。 他面无表情,眸底藏着隐忍。 昨夜一切发生的太快,快的连他这个自诩沙场老将的将军都来不及反应,只得眼睁睁看着那个一身黑衣长袍的怪异刺客凭空出现在赵吾的面前,而后一掌就拍碎了赵吾的天灵盖。比起那些在战场上被拦腰斩断,以及掏烂肚肠的兵卒而言,赵吾还算死的痛快,无甚痛苦。 -- 第227页 而那黑衣长袍的怪异刺客一击得手后,如来时一般,几个纵身便不见了踪迹。待陈白飞反应过来追去时,足足追了十里地,仍是不得而终。 黑衣长袍刺客定是个名不经传的江湖高手。 这如何给陛下一个交代? 陈白飞长叹一口气,缓缓闭上了双目。 “陈将军无需自责。”熟悉又陌生的嗓音从身后传来,陈白飞未睁眼。 那人上前一步行至他身侧,又道:“此事因我而起,若不是来时母后遣了红鸾姑姑暗藏在我身侧,想必如今躺在这里的该是我才对。” 陈白飞沉默良久,缓缓睁开双目,目及一片白茫茫,又是一声长叹,“殿下不必宽慰末将,不曾护住王爷,便是末将的失职。回了陇城,末将甘愿领罪。” 犹记得陇城城门下一别,那以为一别便是此生,不曾想这一别竟是阴阳两隔。赵颐看了这个亲兄长最后一眼,转身道:“公孙敬崖已逃往陇城,将军咱们务必即刻启程。” “末将明白。” 魏亲王已死一事,在宫中秘而不发。皇帝陛下虽每日仍上朝议政,可一夜之间竟是两鬓霜白。大臣们私下议论纷纷,台面上却不敢多问半句。随后陈孤月卸任大理寺卿一职,回到了宫中侍奉在御前。 饶是一直自认为旁观者清的沈妉心眼下也想不通透,谁会去做刺杀赵吾这等吃力不讨好的活计。赵吾毕竟是皇后娘娘的亲骨肉,再如何的不入眼亦不会如此狠毒。最有可能的赵冶仍在天牢,公孙家这一次莫说刺杀谁,公孙敬崖能保住一条小命还得多亏了青柳姑娘。 那这宫中还能有谁,能杀人于百里之外? 八公主赵環? 沈妉心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那小毒妇眼下担忧自个儿夫君还来不及,哪有闲情逸致管这档子破事儿,若是褚家军失利,她的下场可就……” “听大家说,这些时日你连笔都不曾提,成日不知道在鬼混些什么,原本我还不信,眼下看来当真如此。” 宋明月不知何时来的,今日未着妃子服。许久不曾见的小家碧玉模样看了沈妉心会心一笑,赶忙拉着她坐下,道:“这节骨眼儿上,你怎还来此?” 宋明月轻撇了她一眼,道:“哪个节骨眼儿?你又犯什么事儿了?” 沈妉心嘻嘻一笑:“我能犯什么事儿,成日待在青墨院……”说着她顿了顿,狐疑的看着宋明月,“你还不曾听说?” 宋明月不应,只拿眼看着她。 “魏亲王死了。”沈妉心平声道。 宋明月波澜不惊,“听说了。” 沈妉心仍是一脸狐疑的看着她,“你怎的……” 宋明月轻哼一声,“眼下这宫里死了谁我都不奇怪,看来你还不曾听闻钦天监的言辞。说是北斗异象,紫薇入主中宫,国运有衰兆之势,故而才使得皇子接二连三横遭祸事。” “荒谬!”沈妉心拍桌而起。 宋明月斜了她一眼,“若当真是空穴来风,姓赵的也不至于将陈孤月召回入宫。” 沈妉心沉吟片刻,抬头看着宋明月,一脸大惑不解,“你就是来与我说这些的?” 宋明月这才笑了笑,道:“自然不是,我只是顺道来瞧瞧你,这便要回一趟宫人所。” “明珏……” “安心,他无甚,只是多日不见,我放心不下,总得见上一面才觉安心罢了。”宋明月起身,嘱咐道:“这些时日你少出门,少给我惹是生非。” 沈妉心作揖赔笑:“皇子妃放宽心,小的谨记,恭送皇子妃。” 宋明月嗔怪的轻拍了她脸颊一下,“走了。” 沈妉心见那抹牵魂的身影消失在门洞,召了吕布英来,道:“你去备马车,咱们出宫一趟。” 秉公任直的年轻郎将愣了愣,指着宋明月离去的方向,道:“皇子妃方才才嘱咐先生……” 不等他话说完,沈妉心没好气的挥手打断道:“你怎的老胳膊肘往外拐,别说些没用的,赶紧备车去!” 马车出了宫,往城东一处宅院去,此地离南御街不远,再过一个岔路口便是崇文街。途径时,沈妉心朝外望了一眼,原先热闹非凡的文人雅士汇聚之地,如今仍是一片欣欣向荣。 沈妉心失笑摇头,“天下太平吟诗作词,狼烟四起更要赋诗写词,好的坏的都叫他们说全了去,还真是成也文人,败也文人。” 坐在前头驾车的吕布英听见了,笑着接话道:“先生这话说的不对,若没有这些诗词大家,咱们军卒的丰功伟绩谁人传颂?百年后又有谁人知晓我等儿郎抛头颅洒热血打下的巍巍江山。” 沈妉心愣了愣,随即哈哈大笑,拍腿道:“没错没错,说的好!想不到吕郎将也有这等胸襟眼界,倒是本先生偏执了。” 吕布英笑了笑,“若卑职是先生,定也这般偏执。”说着,他抬手一指,“先生,便是那座宅子,咱们到了。” 迎门的老奴很是眼熟,沈妉心看了半晌恍然大悟,刚要开口。那老奴却似头一回见到沈妉心似的,面无表情的问道:“姑娘找谁?” 若不是吕布英拦着沈妉心迎头就要给那不知好歹的老家伙一顿好揍,沈妉心看着这个害死谷雨的罪魁祸首,扯着嘴角笑道:“我来寻一位名叫裴岚莛的姑娘,可是在您府上?” -- 第228页 老奴半阖着眼打量了沈妉心一番,也不多言,摊手道:“请吧。” 兴许是赵冶早有交代过,沈妉心见状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感情这老头儿存心戏弄我?趁着老奴转过身去领路,沈妉心一阵张牙舞抓的对着老奴背影比划,吕布英瞧着想笑,憋的直呵气。 府门没挂匾,却是个还算宽敞明亮的三进院落。格局与城郊外那处私宅有些相仿,老奴领着二人到了后院的书房,留下一句请便就径自离去。 沈妉心气焰汹汹的闯入书房,瞧见正在案前读书的裴岚莛,不由分说劈头盖脸就问道:“你在这儿这么些时日,那老家伙怎还活着?” 见着生龙活虎的沈妉心,裴岚莛面上先是一喜,而后愣了愣,又见沈妉心一手指着屋外,稍加思索便明白了过来,失笑道:“难不成先生指望岚莛一介弱女子可以手刃仇人?岚莛倒是做梦都想,只可惜岚莛不是男子……” 裴岚莛神色黯淡,面露悲色。沈妉心心头一跳,赶忙打圆场道:“什么男子女子的,就算是女子亦能做男子所不及之事。先不说这些,你看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来。”沈妉心七手八脚的从袖兜里掏出一张图纸,献宝似得塞入裴岚莛的手中。 裴岚莛眸子一亮,三两下展开,喜出望外道:“先生真是雪中送炭!” “害,说这些干啥,不仅图纸,我连料子都给你备好了。阿布,去把车上的东西都给裴小姐搬来。” 吕布英应声而去。 沈妉心在窗边探头探脑了一阵,悄声对图纸爱不释手的裴岚莛道:“如今赵冶已入了天牢,不知何时才能释罪,眼下正是你逃出生天的好时机,只要……”沈妉心抬手做刀,往脖颈上一抹。 裴岚莛微微动容,早些时候听闻赵冶下狱的消息裴岚莛心中便动过这个念头,可一想起谷雨她便又打消了。一招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何况还是一条人命。可这个人若是沈妉心,裴岚莛的心不禁动摇了。 那双美眸中的亮光,沈妉心瞧的分明,但裴岚莛却在此刻犹豫了,“你怕我打不过那个死老头儿?” 沈妉心嘿嘿一笑,“我当然打不过他,但这不还有阿布在嘛,好歹他也是个五品千牛卫郎将,收拾一个花甲老头儿不在话下。” 裴岚莛微微摇头,“若赵冶出了天牢他定也不会轻易放过我,与其无谓挣扎,不如在此做个了断。” 沈妉心双目微眯,“可他若是死在牢中呢?” “你说什么!?”裴岚莛瞪大了双目。 如今局势复杂,赵冶重获天日不知待到何时,裴岚莛一直被囚禁于此委实有些可怜,沈妉心想一劳永逸,可赵冶仍是个棘手的问题。若是裴岚莛不在陇城,即便是百里之外的江南郡,依照赵冶如今的处境再要想伸手触及,恐亦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沈妉心沉思良久,打定主意道:“岚莛,我送你回江南郡去吧。” 裴岚莛尚未从方才的震惊中平复心境,不由得愣了愣,而后更是惊骇到无以复加。 “先生何意?” 脚步声由远而近,毫不知情的吕布英将一堆大小物件放在屋中,“裴小姐,您看看若是少了什么,卑职再给您送来。” 沈妉心一步跨了过去,一巴掌毫无预兆的拍在吕布英的肩头,不怀好意的低声笑道:“郎将大人,劳烦您帮本先生杀个人可好?” 裴岚莛来不阻止,只见原本人畜无害模样的吕布英瞬时眸子精芒四溢,“谁?” 第134章 九月的秋末寒意彻骨。 陈白飞入宫前卸了一身戎装,欲以素服负荆请罪。可谁也没料到,在魏亲王的尸身送入城门口的那一刻,赵宗谦便病倒了。陈白飞长跪在太养殿前不起,最后皇后亲自出面,才将这位忠臣良将劝了回去。 安德海立在床边,躬着身,在赵宗谦耳旁低声道:“陛下,娘娘来了。” 轻纱帘帐中传出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不见。” 老于事故的安德海欲言又止,顿了片刻帐子里头的赵宗谦又道:“陈将军尚在?” “回陛下,已被娘娘劝回去了。”安德海仔细听了会儿帘帐里头的动静,继而道:“陛下若是不愿见,老奴这就去回禀娘娘。” “慢着。”赵宗谦似轻叹了一声,“让她进来吧。” 安德海面上一喜,平声应道:“是。” 赫连完颜随安德海往寝宫去的途中,低声问了句:“陛下龙体如何?” “说是操劳过度,心力交瘁所致体虚,染了些风寒,伤了肺腑。”安德海如实道。 “心力交瘁?”赫连完颜面无表情,“是因吾儿而起吧。” 安德海微微垂头,不敢接话。赫连完颜径直走入寝宫内,“行了,你就在这儿候着吧。” 不等赫连完颜行至床前,帘帐内就传来赵宗谦虚弱的声音,“颜儿来了?” 赫连完颜拢起帘帐,瞧见那双不复往日般冷峻的眸子,神情也跟着柔和了几分,她坐在床沿,柔声道:“陛下节哀,吾儿虽性子有些孤僻,但终归是臣妾的骨肉,臣妾亦是痛心疾首。” 赵宗谦半阖着眼,不曾看她,“你可去看过?” 赫连完颜微微摇头,“吾儿晌午才入的宫,臣妾还不曾去看过。”她顿了顿,略有些哽咽,“臣妾怕……” 赵宗谦缓缓睁眼,看着头顶的帘帐,平声道:“如今你可能体会宸妃的痛楚?” -- 第229页 “陛下……”赫连完颜一手遮住了嘴,不可置信的看着赵宗谦。 赵宗谦微微扬起头,目中怒意肆虐,他一把抓住赫连完颜的手,愤恨道:“你又可能体会朕的痛楚!?” 二人四目相对,赫连完颜在赵宗谦的怒火中逐渐平静下来,她不顾手上的疼痛,另一只手覆在赵宗谦的手背上,仍旧柔声细语道:“陛下的痛楚臣妾知晓,只是如今陛下终于体会到了臣妾当年的痛楚罢了。”她缓缓起身,将赵宗谦的手放入被褥下,“陛下好生养病,国不可一日无君。臣妾告退。” 赵宗谦始终维持着那个姿势,直到赫连完颜离去,他的头才重重的落下,长叹一声过后竟是无声的咽泣。 当今皇后与公孙家的过往,如今除却公孙氏,怕是只有他知晓。可他一直不愿提及,更不愿被第三个人再知晓。 蔡寻得了陛下的令,将魏亲王的死讯告知一声。沈妉心求了老蔡头儿一夜,最终用一月的美酒佳肴外加一副美人图,换来了得之不易去天牢见赵冶一面。此处天牢与寻常老狱不同,狱卒皆是清一色的羽林近卫,关押的人也不多,独独赵冶一人,比起阴暗潮湿的牢房,此地也就比宫外的小客栈稍差些。 沈妉心身无长物,狱卒将她带到牢门前便径自离去。赵冶见是稀客,面上不由得浮起一丝冷笑,“先生还真是神通广大,天牢都能来去自如。” 沈妉心无甚心情与他辩嘴,从怀里摸出一方帕子,往牢笼里一递,面无表情道:“殿下瞧着这物件可还眼熟?” 赵冶愣了愣,细细瞧了那方帕子几眼,猛然一步窜到沈妉心跟前,一把夺过帕子,按耐不住心中欢喜,道:“这可是裴小姐送与我的?” 沈妉心漠然点头,嘴角扬起一抹冷笑,宛如在寒冷的冬日里泼了一盆凉水,“这是裴小姐赠予殿下的临别之物,她还有句话托下官带给殿下,她说承蒙殿下厚爱,自知高攀不上,谷雨的仇她永生难忘,只期望此生再不相见。” “临别?”赵冶死死的盯着沈妉心,面色平静的问道:“此话何意?你将她送去了何处?” “字面之意。”沈妉心朝赵冶作揖,“既话已带到,下官便先行告辞。” “慢着!”赵冶终是按耐不住,抓着牢笼的手指节泛白,目眦欲裂的吼道:“沈妉心你回来!把话说明白!你究竟将她送去了何处!?” 沈妉心漠然的看着他,“裴小姐已离开陇城,望殿下莫要再追究。” 赵冶瞪着沈妉心良久,似欲将她撕碎。忽然他仰天大笑,几近癫狂。狂笑声回荡在冷寂的牢笼里,震心裂肺。沈妉心眉头轻皱,就听大笑不止的赵冶断断续续的道:“你们……你们是不是……都以为,都以为我杀人如麻,不……不择手段?” 沈妉心沉吟片刻,不答反问:“下官只是好奇,殿下为何独独对裴小姐情有独钟?” 疯魔过后的赵冶面色平静如水,眼中似有涟漪荡漾,“先生不懂,她于我而言并非只是个颇有姿色的女子。”赵冶低头看着手中的帕子,轻轻拂过,好似在抚摸女子的柔荑,“她与我出身相似,却又与我完全不同,她那般潇洒自由,所作所为皆是我想却不能为之事。她那般聪明伶俐,又温良贤淑,试问先生,这世上尚有几个这样的女子?” 长在北晋公孙氏族家的赵冶,与江南郡裴家世族的裴岚莛,若前者不是另有一层皇族身份,二人倒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沈妉心轻叹一声,“殿下,恕下官直言,殿下爱慕的并非是裴小姐,殿下只是可怜自己罢了。” “可怜?”赵冶愣了愣,又是一阵狂笑,拍手道:“先生说的没错,说的好!” 沈妉心深深凝望了他一眼,作揖道:“殿下珍重。” 赵冶转过身去,不再看她,任由她离去。赵冶走到牢中唯一的窗口下,闭目感受秋日里的凉风习习而过,他缓缓抬起手,将帕子递出窗外。随风飘去的帕子一如他的心,沉沉浮浮。 “而今却识愁滋味,却道天凉好个秋……” 在沈妉心看来,赵冶最终只会落得个惨死牢中的凄凉下场。即便赵宗谦有意立他为储,但赫连完颜亦不会袖手旁观。可令沈妉心始终疑惑的是,明知赵冶与公孙氏不清不楚,为何赵宗谦仍是一意孤行。难道只因赵冶是公孙絮的遗孤? 蔡寻听了沈妉心头头是道的言辞后,并未表态,而是一反常态的缄默不语。沈妉心挪着屁股往蔡寻身侧移了几个身位,“师父,您倒是说话呀,您是不是知晓了些什么?” 没好脸色的老道鼻孔出气,斜了一眼这个说不上是蠢才还是奇才的宝贝徒弟,冷哼道:“既然你想救的人已救了,不日便随为师出宫云游吧。” 沈妉心愣在当场,跳了开去,“云游?这都快临近冬日了,云什么游!” 老道目光飘向窗外,“那就过了这个冬。” 心思灵敏的沈妉心凑了个脑袋过去,“师父,咱有话说话,别打马虎眼儿。” 可老道并不买账,全当耳旁风。沈妉心如今观人面的本事已如火纯青,老道也懒得在她面前躲躲藏藏,只是闭口不谈。无论沈妉心如何的追问,拿什么诱惑,他就是不开口。这一招甚是好用,沈妉心彻底没了辙。 沈妉心正泄气时,听闻马车外传来一个熟悉的嗓音。她掀开车帘一角,朝外张望。马车在师徒二人谈话间已到了正南门下,他们一行从右侧入宫,而左侧则站着两个熟悉的身影。沈妉心定睛看去,这不正是十戒和尚与宋明月嘛!? -- 第230页 宋明月显然没察觉到沈妉心,但当马车缓缓驶入城门时,十戒和尚忽然朝马车撇了一眼,正与沈妉心四目相对。 那和尚怎笑的如此妖孽? 沈妉心愣了愣,再看去时,马车已入了城门,视线所及再瞧不见那二人的身影。沈妉心脑中忽然灵光一乍,她拽了拽老道的胳膊,急切问道:“师父师父,那龙马寺的臭和尚身手如何?” 老道半阖着眼,道:“一般一般,平平常常,不过是在十年前,这些年兴许也该有些长进了。”言罢,老道睁开一只眼,瞧着疑神疑鬼的沈妉心,“你问这些作甚?他还能帮宋家丫头杀人不成?” 沈妉心思绪飞转,喃喃道:“指不定赵吾就是他下的手……” 老道没好气的拢了拢胳膊,“一天到晚尽鬼扯……”猛然他想起十戒和尚还是八戒的时候说过一句话,佛曰我不如地狱谁入地狱。老道的另一只眼瞬时睁开,但他并未出声,只是独自愣了良久,而后暗自叹息。 正南门,宋明月目送十戒和尚离去,轻声道了一句:“你我也算再不相欠。” 赵颐今日回宫,她一早便去如意殿请示了赫连完颜,在此足足候了两个时辰,才见疲惫而归的赵颐。 “你怎在此?”赵颐翻身下马,几步小跑到宋明月跟前,上下打量了她几眼,“可是母后难为你了?” 宋明月淡笑摇头,“殿下平安归来便好。” 回宫的路上,宋明月斟酌良久,仍是欲言又止。赵颐满腹心思,但见宋明月竟如此关心他,亦有些受宠若惊,不由得道:“有何话,不妨直言。” 宋明月犹豫不决,为难道:“殿下如今已是乘龙之势,只差一步之遥,未免前功尽弃,有些该舍的人是时候下决断了。” 赵颐脚下一顿,“明月所指,乃是癸阳?” 宋明月只看着他,默不吭声。 第135章 这几日陇城阴云密布,接连下了好几日的细雨。 似在为魏亲王赵吾送行。 沈妉心从老道口中听闻,赵宗谦带病亲自将赵吾送入了皇陵。一身墨衫的沈妉心打着油伞,立在皇城某处廊道上,她举目眺望锦麟宫,那曾是赵吾封王前所居之处。 赵宗谦半生戎马,立国后勤政为民,才使得短短十数载的光景,南晋便有了这番蓬勃景象。可自古明君皆寿短,赵宗谦能否挺过这个冬日尚未可知。大势所趋,赵颐已是最后的火种。 朝中重臣已有倾倒中宫之势,连绵的细雨仍旧驱散不了踏破门槛的潮水。宋明月临近楼台,只要赵颐一死,十二载的仇恨便如这细雨下的尘埃,烟消云散。 沈妉心呼出口浊气,举步朝前。 并非她过于小心谨慎,只是在最后的关头,她不希望有一丝一毫的意外。 锦鳞宫的朱门上蛛网斑驳,沈妉心伸手推开半面门扉,吱呀的陈旧声在淅沥的雨声中格外刺耳。才踏入门槛儿,一股草药的清香迎面扑来。沈妉心从怀中掏出一方绢帕捂住口鼻,这才缓步走入。 在宫内转悠了一圈,比起只有一张床的寝宫,眼前这个一应俱全的药房才似赵吾平日里起居之地。 沈妉心失笑道:“还真是个药呆子。” 柜子里案桌上,角落里,到处堆满了大小各异的瓶瓶罐罐。沈妉心四下翻找了一圈,对于黄白之术沈妉心所知甚少。寻的满头大汗也无甚成果,就在沈妉心心灰意冷欲离去时,余光瞥见了桌角下垫着的一本书籍。 书本已泛黄老旧,页脚卷起了边儿,沈妉心抽出来时地面上留下了书本的印记,想来当垫脚已有段时日。篆文的书沈妉心看起来异常吃力,所幸耐着性子翻看了几页之后,沈妉心登时瞪大了眼。 这书上的字迹显然是手写记录,旁的她兴许不识得,但“问长生”三个字儿她尚能勉强辨认。她喃喃自语:“难不成这赵吾是在钻研长生之道?怪不得……” 一个极具黄白天赋的儿子,与一个治国大才的儿子,试问历朝君王,更加偏爱哪一个?但凡有野心,有私心的,皆会选择前者。犹记得那日赵宗谦在青墨院的神情,沈妉心更加无比的肯定了前者。 细细回想沈妉心刚到宫中时,那时宫中储君之争的暗涌才起,赵宗谦第一个便将赵吾送出了陇城。若不是为了保住这个五子在此争斗中免遭风雨,还能有何缘由?可如今赵吾已死,赵宗谦的长生梦也算到头了,她就不信一个一心成佛渡众生的十戒和尚能寻来什么灵丹妙药。 皇位若不传赵颐,还能传给谁? 沈妉心一路匆忙跑回了青墨院,见吕布英不在,才一拍脑门想起来,吕布英已被她遣去护送裴岚莛回江南郡。 无从下手的沈妉心只得步行出了宫,在南御街雇上了一顶轿子,一路出了城往听溪湖去。 今日的雨似没个尽头,临近听溪湖雨势竟愈发的大,泥泞的道路使得轿夫走的一脚深一脚浅,轿子内的沈妉心被颠簸的五脏翻涌。不等到目的地,她掀开轿帘大声道:“停轿!” 给了足足有余的银两,四个健壮的汉子也无甚怨言。沈妉心撑着油伞,举步艰难的朝湖畔旁的小宅院走去。 倒说不上是心血来潮,只是赵颐的绊脚石唯独剩下一个癸阳,若是他出了意外,那便再无回旋的余地。故而,即便是如今吕布英不在身侧,沈妉心亦要冒险来亲眼看看他安然无恙,才能安心。 -- 第231页 月黑风高杀人夜,当下大雨滂沱亦是个死人的好天气。 离着大门尚有一小段石子路,一道惊雷炸空,电闪雷鸣间沈妉心不可置信的看着那大开的门洞。瓢泼的大雨已打湿了门槛,沈妉心只觉心头直跳,顾不得其他,抛开油伞,三步并作一步以逃命的速度冲入宅子内。 “癸阳!”沈妉心不顾一切的大喊。 可门内并没有如她心中所想的血腥场景,死寂一般,莫说人,连个鬼影都不见。当初是在宅子外与癸阳相见,沈妉心并未入宅子,如今只得如无头苍蝇一般的乱转。 当沈妉心寻到后院时,便瞧见一副诡异绝伦的场景。后院显然是被人精心布置成了一座与皇宫里御花园相差无几的小花园,虽小了些但神形俱在。此刻白衣阳倌癸阳就仰面半躺倒在一处假山下,衣衫湿透,神色惊恐万分。而立在他跟前的是一名持剑的黑衣蒙面刺客,看那婀娜身段,是个女子无疑。 沈妉心愣在当场,如遭雷劈。 那女刺客也不知是看不起手无缚鸡之力的沈妉心,还是不急于下手,有意无意的撇了沈妉心一眼。只这一眼,便叫沈妉心浑身一颤。并非畏惧的颤抖,而是灵光乍现的激荡。 她不禁脱口而出,一手指着那女子大喊:“傻逼姑娘!” 那女刺客的手显然一颤,连着手中的剑也微微颤抖了几分。 “剑下留人!” 又一道雷光从九天之上直直劈下,女刺客手中带着血迹的利剑寒光大盛,不等沈妉心冲上前去,女刺客一个反手用剑身拍在癸阳的脑袋上,癸阳声都没吭就歪倒了下去,生死未卜。 “放心,只是昏了。”女刺客斜了一眼大步变小步,一脸呆楞的沈妉心,嗓音清冷。 豆大的雨水打在身上,在这秋意盎然的时节委实不好受。二人默不作声,不约而同的走到了廊道下,沈妉心看着仍躺在假山边任由雨水浇灌的癸阳,此刻心中才松了一小口气。 脸颊挂着雨露的沈妉心转头看向黑纱蒙面的女刺客,算起来,这是二人第三次相遇。第一次,女刺客要杀的是她。第二次,女刺客虽现身锦鲤湖却并未出手,不知缘由。此乃第三,要杀癸阳。若不是知晓女刺客可能与她来自同一个地方,沈妉心恐怕想破脑袋也想不通这个总是出乎意料之外的女刺客究竟是何方神圣。 “你与我同根生,路却不同。”沈妉心没头没脑的道了句。 果然惹来行事雷厉风行的女刺客白眼,“别扯些没用的,说些实在的,我也是拿人钱财替人办事,要不然你让我杀了他,要不然你替我去交差。” 暗自回想了一下过往,相逢前两面从女刺客嘴里总共蹦出的字儿不超过二十,可谓惜字如金。沈妉心愣了愣,不由得笑道:“好,那咱们就说些实在话,以你的身手我也拦不住,又何必多此一举?” 女刺客看了她一眼,眼神仍是冷淡,“看在你我同乡的份上。” “我叫沈妉心,你叫什么名字?” 沈妉心忽然而起的热络显然没让女刺客再多看她一眼,而是冷言道:“你要是没法子就直说,我的时间价值千金,你耽误不起。” 言罢,女刺客提剑欲举步,沈妉心一步拦在她面前,抬手阻拦道:“慢着!” 女刺客拿眼瞪她,沈妉心讪笑道:“我就是想问问,干你们这行是不是有什么规矩?例如不能供出买主姓名之类的?” 孰料,女刺客极为爽快的道:“告诉你也无妨,买他命的就是赫连完颜。” 沈妉心虽心有防备,但嘴角仍是泛着苦涩,“果真是她。” 女刺客长了一双极为冷媚的狭长眸子,此刻微微眯起,即便瞧不见真容也杀气凌人,她道:“我劝你还是别与那女人针锋相对,她不是你这个小人物能惹的起的,手段城府你皆比不上,就更别提身手了。要是落到她手里,你绝不会有好下场。” 沈妉心垂头不语,女刺客失了耐性,抖落了剑身的雨水,正欲再次出手。沈妉心忽然抬头道:“你能杀了她吗?” 女刺客认真的看着她,继而似笑了,狭长的眸子微弯,“你拿什么换?” “我的命。” 一道惊雷。 “可你的命在我这里一文不值。” 二道惊雷。 “我这辈子赚的钱都给你。” 三道惊雷。 “还是不够。” 四道惊雷。 黑影如雷光掠过,直袭向癸阳。 沈妉心猛然转身,朝雨幕中大喊:“我帮你开宗立派,扎根此世,永生不再受人束缚!” 剑锋化圆,急转直下,血溅四方! 女刺客伸手接住随大雨一同落下的断臂,头也不回的道:“你若食言,我就取走宋明月的命。” 黑影一个纵身消失在大雨滂沱中,沈妉心连滚带爬的跑到失去一只手臂的癸阳身边,她抱起与她身形相同的癸阳,可毕竟气力不足,一个趔趄又跌倒在雨水中。 她低头看了一眼脸色如同白纸的癸阳。 别死啊! 那日沈妉心在雨幕中拖着癸阳走了十里路,血迹淌了一路,所幸都被雨水冲刷了个干净。待到城中济安堂时,沈妉心已力竭,整个人瘫软在椅子上,抬指头都难。 入夜已深,济安堂早早打了烊。 花甲之年却仍旧老当益壮的李大夫擦着手上的血迹,一面从内堂走出来,沈妉心动了动腿脚,刚要开口就打了个喷嚏。李大夫和煦笑道:“先生莫急,命是保住了,只不过……” -- 第232页 沈妉心心头绷着的弦一松,更加无力的摆了摆手,“命保住了就好,旁的不打紧。” 李大夫微微皱眉,沉吟片刻也不再开口,老而弥辣的大夫心知于沈妉心这等身份的权贵,有些话问得,有些话问不得。当下只道:“先生若是不嫌弃,堂内有干净衣物,虽是男子服也好过先生这一身湿衫。” 沈妉心换过干净衣衫,谢过李大夫,临走前问了句:“人放在大夫这当真无碍?” 老大夫也不扭捏,举了举手中的金锭子,笑道:“悬壶济世,也得有银两买药材不是?” 沈妉心这才安心离去。 第136章 回到宫中的沈妉心已是累极,可她躺在床上怎也睡不着。 癸阳遭刺杀的消息再迟隔日也能传到赵颐的耳中,于赵颐而言,眼下的形式已迫在眉睫。与其将癸阳这个不定因素继续留在身侧,不如早早做个了断。何况,即便赵颐自己下不去手,这不还有始终为他铺路搭桥的皇后娘娘吗?以赫连完颜谨小慎微的性子,女刺客带回去交差的断臂未必就能瞒天过海。今日沈妉心侥幸救下了癸阳,明日呢? “神仙也保不住了呀……”沈妉心长叹一口气,翻了个身。 窗外天色渐亮。 陈孤月快步走在剪径宫道上,看方向是朝着济天宫去的。途径一个岔路口时,与迎面而来的蔡老道撞了个正着。蔡老道嘿嘿一笑,陈孤月面无表情的脸上露出一丝无奈。 “陈老鬼,赶着去见你那余孽徒弟?”蔡老道口无遮拦。 陈孤月也不与他计较,抬了抬眼道:“你寻我何事?” 蔡老道扣着鼻孔,瓮声瓮气的道:“你入宫也好几日了,怎也不来青墨院走动走动?是不想见到老夫,还是陛下不允你与老夫沆瀣一气?” 陈孤月沉默不语,只看着蔡老道,双目微眯。 蔡老道拽了拽他的衣袖,口中道:“走走走,上我那儿喝茶去,这新茶过了时候儿就该是喝陈茶的季节咯。” 武艺非凡的陈国士纹丝不动,沉声道:“有何话就在此处说。” 蔡老道斜眼看着这个相识多年的老友,沉默了半晌,忽而笑道:“老道知道你陈孤月行事自有一套,风骨亮节其实你皆不在乎。往日你总说我畏手畏脚,话里话外过于圆滑,在陛下面前也没个实话。可如今,你不也是如此吗?” 陈孤月面不改色,“还请大家直言不讳。” 蔡寻笑容古怪,朗声道:“陛下欲寻长生术,你非但不阻拦,反而任其荒唐,身位一国之士,御前谏臣,陈孤月!你该当何罪!” 二人对峙半晌,皆不退缩。 陈孤月叹了口气,道:“老道,你可尚记得那位举世无双的谋士?” 蔡寻愣了愣,“徐长陵?” “我曾与他彻夜长谈,临终前他将一封谶言交予了我,信中推演了南晋未来的二十年。”陈孤月嗓音低沉,感概万分,“他若仍在世,兴许这天地又是另一番景象。” 蔡寻将信将疑,“难道他那时便知道十二年后南晋要亡?” 陈孤月微微摇头,似无奈又似惋惜,“国不亡,但可易主。” “易……”蔡寻怔了怔,看着陈孤月,好似醍醐灌顶。陈孤月垂下眼眸,朝他深深一揖,举步朝济天宫去。 蔡寻呆呆愣在原地许久,待他回神时,欲张口发问,可人早已没了踪影。 宋明月匆匆忙忙从济天宫出来,身后两个贴身使女紧追慢赶,“皇子妃,您慢着点儿,当心摔着。” 宋明月的步伐却慢不下来,当从赵颐口中得知癸阳遇刺,救下他的人却是沈妉心的消息时,这脚下的步子就怎么也慢不下来。 三十六厢房没有沈妉心的身影,堂前也没有,半路宋明月遇上了春闹,小侍童看着面色潮红,喘息不止的皇子妃一脸好奇的指了指小庭院,道先生正在雅间作画。 宋明月不禁松了口气,尚有闲心作画,想来人多半无碍。 沈妉心作画时心无杂念,直到被人抽去了笔才恍然回神,看着眼前一袭皇子妃服的宋明月愣了半晌。小家碧玉面带怒容,隐忍不发。沈妉心稍作思量便明白了过来,当下小心赔笑道:“这消息在宫里传的就是快,你先别生气,我也不是有意为之,只不过恰巧碰上罢了。” 宋明月显然气火难消,摔了笔杆子,温怒道:“他死了便死了,何须你涉险救人?” 沈妉心哎呀一声,赶忙拾起那杆陛下御赐给蔡老道的关西辽尾,拍了拍灰尘,心疼道:“你若生气打人就是,摔什么笔杆子呀?” 宋明月当下不顾身份,炒起一垒书籍就朝沈妉心脑门子扔过去,所幸身子板瘦弱的女先生身形灵活,躲开了大部分,连忙求饶道:“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 宋明月冷眼冷脸,冷言道:“你哪回不是认错,哪回又真知错?真要把这条命搭进去你才甘心!” 言罢,宋明月转身欲走,沈妉心一步窜到门口挡住了她的去路,讪笑道:“你听我解释啊,那癸阳此时若是死了,赵颐便再无后顾之忧,到时你也没了退路,那怎么行!” 宋明月抬眼看她,目光寒霜,“那是你自以为是罢了。” 沈妉心愣在原地,宋明月侧身从她身旁走过,沈妉心忽然一把抱住了她,狠狠盯着她,轻声道:“宋明月,你想作甚?” -- 第233页 宋明月轻轻掰开她的手,风轻云淡的道:“我想让你活着。” 言罢,她似一阵微风荡漾,从沈妉心怀中挣脱而去。 蔡寻回来时便瞧见沈妉心坐在飞榭亭内长吁短叹,同样心中郁闷的蔡老道走过去一屁股坐在沈妉心身侧,长叹了一口气。 “为师早说让你随为师出宫云游去,你偏是不听,又受气了?”蔡寻更似苦中作乐。 沈妉心缓缓抬眼,撇了蔡老道一眼,苦笑道:“师父,咱俩半斤对八两,您受谁的气了?陈孤月的还是陛下的?” 蔡寻冷哼一声,弹了弹本就灰尘仆仆的鞋面,“这物件啊,久不打理洗的再如何干净也不如原先。这人呐,更是如此,久了不过问,再要问便什么也问不出来。” 蔡寻甩了甩袖口,望天道:“以往是图个清净,如今想参合一脚也无落脚之处,这天下落入谁手不是南晋的国土,唉,老咯,争不动了,所幸啊,也不争便是。” 沈妉心听的雾里看花,“师父您在说什么?” 蔡寻看了她一眼,继续望天,“快了,这天呐,就快要变了。入了冬,离春就不远了,多下几场雪,明年收成才好。” “师父您要出宫?” 蔡寻转头看着她,“你可愿随为师走?” 沈妉心皱眉摇头。 蔡寻叹息道:“那便留下吧。” 眼瞅着秋末临冬,蔡老道捡了个晴空万里的日子收拾好了包袱,安德海立在三十六厢房的门口,苦口婆心的劝道:“大家您说您在宫里待的好好儿的,怎说走就要走,陛下说了习惯了大家在身侧,方能安心。” 蔡老道在书案上挑挑拣拣,头也不抬的道:“如今有陈孤月在陛下身侧,老夫安心。” 安德海急的跺脚,“旁的人不知,老奴心中可跟明镜儿似的,这些年就属大家尚能与陛下说上两句体己的话儿,您说您这一走,陛下可真成孤家寡人了!” “瞧公公您说的,要说体己的话儿陛下一声令下,满朝文武说的可比老夫动听多了。”蔡老道性子洒脱,从不在乎身外之物,外貌虽邋遢了些,但内里的高人风骨尽显无疑,收拾了半晌连带着衣物也就一个不大不小的包袱,他一把背起,走到满面愁容的安德海跟前,笑道:“老夫意已决,公公就莫要再费那口舌了。” “今日便走?”安德海仍是不甘心。 蔡老道点点头,“陛下安心养病便好,无需替老夫送行。” 这个入宫后从来说一不二的怪脾性老道没人劝的动,安德海暗叹了口气,转身离去,临走前仍是不甘心的望了一眼一直立在一旁仿佛不存在一般的沈妉心。 “你也说上两句宽慰话儿?”蔡老道放下包袱,自顾自倒茶饮了一杯。 沈妉心脸上的心神不宁藏都藏不住,她似乎从未想过会有蔡老道不在身侧的一日。仿佛一颗参天大树轰然倒塌,她只得立在乌云之下任由风吹雨打。她始终不相信,蔡寻就这么一走了之? 蔡寻也不再多言,起身走到画筒边,从里头挑拣出了一副卷轴,递到沈妉心面前道:“这是为师留给你的最后一道保命符。” 沈妉心呆楞的接过,抬头看了蔡寻一眼,而后缓缓拉开了卷轴。是一副美人图,里头的女子称不上倾国倾城,却眉目生盼,好似出淤泥而不染的一朵睡荷,内敛而华美。 “这是何人?” 蔡寻朝画上撇了一眼,轻声道:“公孙絮。” 沈妉心大惊失色,仔细又看了一遍,眉眼间果真有几分赵冶的影子。她抬头不解的望着蔡寻,期望有一个答案。 蔡寻只道:“这是陛下曾应承为师的,只要作出此画,便可抵过死罪。”言罢,蔡寻拍了拍沈妉心的肩头,沉声道:“为师入宫只是与人打了个赌,如今债已偿还,为师没有理由再留下,你的路由你自己走为师左右不得,若师徒缘分未尽,来年入春柳飞絮时自会再相逢。” 老道已心灰意冷。 沈妉心只听懂了其中最难以掩盖的情愫,旁的她已无心再深思,看着手中的美人图,沈妉心缓缓闭上了双眸。 来年杨柳飞絮时,你我师徒再提笔。 “师父,珍重!” 第137章 陈孤月这一刻的耐性极好,在祥瑞殿足足候了宋明月一个时辰。 宋明月在瞧见陈孤月时亦没有讶异,屏退了众人,独自坐在了陈孤月的对面。桌上有一盘棋局,是宋明月前些时日余下的残局。黑白两子各占一方天水,泾渭分明,不是你死便是我亡的残忍局面。 这对名义上的师徒相互沉默了良久,陈孤月执起白子随意落子,开口道:“老夫如何也没有想到,蛊惑陛下之人竟是你。” 以往都是执白子的宋明月执起黑子,不经意落子,淡然道:“国士曾言,只要不损天道国运,任由我纵横,可是忘了?” 陈孤月风轻云淡的又落下一子,仍是改变不了必死的棋局,“宋明珏无君王之风,难道你要以女子称帝?” 宋明月轻柔落子,杀意更胜,“有何不可?” 陈孤月执黑子送入虎口,轻叹道:“徐长陵本是你父皇极为看重的治国之才,可惜生不逢时,南晋亦可以说是由他一手开创,他本意却是为你姐弟二人留有余地。” 宋明月执子的手微微一滞,毫不迟疑的吞掉了大片黑子,“明月只是拿回本该属于宋家的东西,旁的明月从不奢望。” -- 第234页 陈孤月手中一顿,“可他亦明言,南晋倘若交予你姐弟手中,不出五年便会任由北晋宰割,如此,你仍要一意孤行?” 宋明月抬眼看他,目光坚韧,“那徐长陵可有言,南晋若仍姓赵又会如何?” “可保十年太平。” “十年之后呢?” “只推演至此。” “那国士以为?” 陈孤月翻手落子,黑子骤然起死回生! “无论天下在谁人之手,老夫以为只要一人死,天下皆可太平!” 宋明月忽然心头一震,沉默了半晌,轻声道:“谁?” “沈妉心。” 棋盘中,落子定局。 蔡老道走的第二日,沈妉心在八宝楼喝闷酒,半个时辰不到就喝得两眼冒金星。青柳这回没走窗,堂堂正正走的大门,店小二拦都拦不住,叫她一脚踹下了楼去。 沈妉心瞧见两个青柳,嘿嘿傻笑,指着她道:“怎去了一趟淮阳郡,凭空还多出个孪生姐妹来了?” 青柳的细柳眉皱了皱,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放在沈妉心鼻尖下头晃了晃,不过片刻,沈妉心便趴在地上狂吐不止。战战兢兢的店小二听闻动静缩头缩脑的趴在门边询问:“这位客官……”可话还没问完就被青柳一个眼神给吓了回去。 沈妉心吐了几轮,终于看青柳不重影了,于是惊喜的问道:“青柳姑娘,你怎在此?” 若不是前脚刚踏入陇城城门,后脚便听闻蔡寻辞官的消息,青柳早忍不住连同沈妉心一同踹下楼去。 “先生可好些了?” 沈妉心仍有些头晕目眩,朝她身后张望了两眼,傻不愣登的问道:“公孙敬崖怎的没与你一道来?” 饶是青柳这般定力的死士,仍是忍不住咬牙切齿,“一道来送死吗?” 沈妉心愣了愣,随即拍着脑门笑道:“对对对,瞧我这脑子,诶,青柳姑娘吃过了吗?加双碗筷一起喝点儿?” 青柳一动不动,言辞尖锐,“先生打算就此消沉?” 沈妉心无言以对,只是嘴角仍挂着笑意。青柳见状当即转身欲走,“就算青柳看错了先生,告辞。” 当啷一声脆响,一块做工精细的红木腰牌摔在青柳的脚下,就听沈妉心低声道:“你夜你就去天牢杀了赵冶,而我……”沈妉心笑意盎然,高高拎起酒壶,清澈透亮的酒水倾倒而下,杯中没落入多少,酒水溅洒了一桌面。 “去杀赵颐。” 青柳默然拾起腰牌,上面篆刻着一个寻字,是赵宗谦御赐给蔡寻的金字红木腰牌,可通行宫中任何一个角落,整个朝野,独此一块,连国士无双的陈孤月都无此殊荣。 青柳沉吟片刻,将腰牌放在了桌上,沉声道:“在去淮阳郡之前济天宫便传来了消息,那时无机会与先生说明。小豆子已招认,甘星草是六皇子自己下的,为了铲除大皇子嫁祸于皇后,可惜那日被九皇子给错手调了包,他自己喝下时也不知。” 沈妉心起先是呵呵了两声,而后放声大笑。 “多行不义必自毙,赵氶果真是个蠢材!旁的人韬光养晦是厚积而薄发,他则是用最重的石头砸死了自己,遗臭万年!” 沈妉心神情有些癫狂。 “先生真打算如此?”青柳不疑沈妉心有无杀赵颐的能力,她只是不明白沈妉心为何忽然存了死志。 沈妉心笑罢,仰头饮尽杯中酒,拿起桌上的腰牌递到青柳面前,道:“接了这块腰牌,便了却你心中夙愿。青柳姑娘,你何时这般关心起我的死活来了?想想曲姑娘,她比谁都不该死,不是吗?” 青柳看着沈妉心泛红的双眼,那眸子中肆虐着杀戮。她再不迟疑,伸手接过。 “你我再不相欠。” 青柳走了,沈妉心唤了店小二来结账。出了八宝楼,一路向东,晃晃悠悠朝济安堂去。青柳对于旧主是杀是留,沈妉心毫不在意。只要赫连完颜解不开心结,赵冶生的希望便渺茫。 断臂的俊逸少年郎再次见到沈妉心,内心激荡,无从开口。苍白的嘴唇微微颤抖,双目通红。开口竟不是感谢之言,“你为何要救我?” 沈妉心有些头疼,她用手捶了捶脑袋,笑道:“救你,你还埋冤我?那我这便送你去济天宫,让你与赵颐见上最后一面,死个明明白白,如何?” 少年人咬着唇,目光含泪。 “一个大男人,整日哭哭啼啼,要死要活给个明白话儿。”沈妉心透揉着眉心,更加头疼欲裂。 “活着,他能登上皇位?”他问。 沈妉心咧嘴一笑,“你还指望他给你封个嫔妃?” 少年人低头沉吟了片刻,抬头时目光决然,“我想见他最后一面。” 沈妉心如释重负,“那随我入宫吧。” 临走前沈妉心让癸阳再勉强活上一日,她要去一个地方,见一个人。济安堂的李老大夫亲眼看着沈妉心从衣袖里掏出了一叠白花花的银票,而后笑的一脸得意道:“大夫,您说我这算不算悬壶济世?” 北晋公孙氏的庶出子,公孙敬崖此刻正坐在原先囚禁裴家三小姐的书房内的案桌前,提笔写下了潦潦草草,絮絮叨叨的三页家书。院外的脚步声他早已听闻,只是当那脚步踏入书房时,他仍未写完最后一句,不知该如何写,亦不知该不该写。 他抬头看着夹杂着酒气而来的女先生,毫不迟疑的道:“沈先生,久仰大名。” -- 第235页 沈妉心淡然一笑,走到案前,低头看了一眼桌上的家书,道:“这般客套的开场,实在不适合你我之间。”她豪无顾虑的拿起那封三页家书,粗略的扫了一眼,原物奉还,“你还打算回北晋?” 家书上的内容更多像是临终交代。 黑衣公子,公孙敬崖缓缓摇头,最终放下了笔,“先生比预料中来早了一些,否则该是能写完的。” “恕我直言,恐怕公孙家打一开始便没想过公子能活着回北晋。三十五人踏入南北边境,如今只剩公子一人,这等不仁不义的世族,公子仍要尽忠到底吗?”沈妉心看着神色复杂的公孙敬崖,循循善诱。 公孙敬崖沉默半晌,“敬崖有一事不明,先生为何救我?” 案头的烛火稀稀拉拉,仿佛随时要熄灭,沈妉心提起灯罩拨弄了一下油火,“你活着,赫连完颜便有所提防,不会立即对赵冶下手,否则你以为赵冶为何至今仍在天牢好好的待着?” 公孙敬崖低头看着手中未写完的家书,捏着页角的指节泛白,“还望先生指条明路。”说着,他将手中的家书递出。 沈妉心漫不经心的接过,放在烛火上点燃,随着火势蔓延白纸黑字逐渐化作一缕尘烟,她道:“你想替你的母亲正名,还是想要公孙氏彻底消失在世上?” 眸中的火光暗沉下去,公孙敬崖沉声道:“彻底消失。” 沈妉心熟捻的开价道:“这个代价可有点儿大,不知公子可能承受?” 公孙敬崖低头垂眸,嗓音略有嘶哑,“公孙敬崖,任凭先生差遣。” 从私宅出来,天不知何时又下起了绵绵细雨。公孙敬崖递来一把油伞,沈妉心不客气的接过,道:“晚些时候青柳姑娘会与你相汇,届时你随她一起入宫。” “方才先生提及的见微楼……”公孙敬崖欲言又止。 沈妉心头也不回的走入雨中,抬手挥了挥,“你若活着回来,到时自然知晓。” 公孙敬崖目送沈妉心的身影没入密林间,伫立良久。 城东门下,有一身形高大的汉子在此立足了许久。他一身鱼龙服极为平凡,若不是身形怕是不会有人瞧上一眼。汉子的眉眼坚韧,望着一个方向不曾挪动半分。 当那个撑着油纸伞缓步而来的清瘦身影出现在视野中时,高大汉子嘴角不自觉的微微扬起。汉子没有上前,而是静静等待那个清瘦身影一步步走来。 “先生。”汉子恭敬躬身拱手。 “回来了。”沈妉心拍了拍汉子的臂膀,“辛苦了,回宫。” 秉公任直的汉子一言不发,默然紧随沈妉心的身后。 走过城洞,吕布英举目朝皇城的方向望去,陇城的乌云似乎终年不散。 第138章 浮华山的枝桠提前打上了霜露,许是高处不胜寒,愈是往上走愈是寒意逼人。身形略有些佝偻的老道口中吐出一口白雾,抬头朝石阶尽头望了一眼,嘴角含笑。 邋遢老道随头顶有十个戒疤的主持和尚一面往后殿走,一面四下张望。和尚余光瞧见,打趣道:“老道士,你真想在我这龙马寺里挑一座大殿当道观?是不是也太不把我佛放在眼里了?” “你佛值几个屁钱。”老道嗤之以鼻,“山上太冷了,还是你这山腰处的龙马寺气候最是宜人。老夫瞧的上眼,那是给和尚你薄面。” 十戒和尚是出了名的慈眉善目,不与邋遢老道计较。二人并肩又走了一小段,十戒和尚笑眯眯道:“还是放不下你那宝贝徒弟?” 老道翻了个白眼,算是作答,继而转了话锋道:“皇贵妃的善缘至于你奔波百里去取人性命吗?还是你又轻信了老神棍的鬼话?” 正当路过大雄宝殿门前,和尚朗声颂了一声佛号,待走过拐角,才道:“取人性命并非全是恶,赵吾虽天赋异禀,活着可施善众生,但为了陛下迷途知返仍是留不得。” “我呸!”老道指着和尚的鼻尖,怒骂道:“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得道之士,成日就会糊弄人,陛下痴心妄想要那公孙絮死而复生也是陛下的事儿,平白无故丢了性命的赵吾才最冤,总有一日他要化作厉鬼来寻你二人报仇!” 十戒和尚双目微微睁开一条缝,低声道:“身负王者气数之人,与平平无奇之人,换做是你,会如何抉择?” 老道咧嘴冷冽一笑,“那老神棍前些日不是说赵家天子气数已尽?” “此乃徐长陵所言。”十戒和尚推开一扇厢房的门。 说起此人,老道似也没了脾气,只叹气摇头,“这个徐长陵哟……” 厢房内朴素无华,桌椅上积下了些灰尘,和尚走入房内老道跟随在后。老道抬手挥了挥空中的细碎尘埃,埋冤道:“寺里那么多小沙弥,每日打扫一番能有多难?一屋都懒得扫,难怪你这和尚难成佛陀。” 眯眼和尚没接茬,猫着腰在一矮柜里摸索了一阵,手中便多了一个金丝楠木雕琢的锦盒。和尚双手托着锦盒转身面朝着老道,半晌没有言语。 老道狐疑的看着他,缓缓伸手揭开了盒盖。 里头躺着一块两只巴掌大小,珠圆玉润中透着明黄的玉玺。老道难掩眼中的讶异,张着嘴问和尚:“这是……传国玺?” 笑意深长的和尚双目眯成了一条缝,点头道:“正是宋晋倾举国之力打造的传国玉玺。” -- 第236页 “怎会在你手中?”老道几乎是脱口而出。 和尚的双目微微睁开,眼中藏着精芒,他看着老道,轻描淡写的道:“自然是宋帝亲自交予和尚的。” 老道瞬时便明白了过来,失笑道:“还说你无复国之心,出家人不打诳语。” 和尚轻轻合上盖子,遮敛玉玺光芒,含笑道:“和尚只不过是替他人暂存物件罢了,谈不上复国不复国的。你既放不下你那宝贝疙瘩,便由你顺道带回去,将此物交予宋家丫头吧。” 老道瞪眼,“凭啥!?” 和尚不由分说的将锦盒塞入老道的怀中,不答发问:“你是想她活还是想她死?” 老道微愣,目光在和尚那双眯眼上左右游移。老道曾言,眼便是人的心台,观人面实际上观的就是这一双可透心的灵台。可和尚瞧不见目光,只从脸上宛如佛面的笑相看来,老道委实拿捏不准。 “此话何意?” 正在此时,寺内不知何处传来一阵清脆钟铃声,和尚微微张启的嘴复而又合上,笑了笑才道:“已到午时,不如随和尚一同去斋堂吃顿干净的?” 不等老道答话,和尚已自顾自走了出去,老道无奈只得追在屁股后头骂骂咧咧,“什么叫干净,你这和尚说话从来不地道,感情老子以前吃的都是猪食?” 龙马寺的清水豆腐虽比不上沈妉心的小葱拌豆腐,但好在余味回香嫩而不碎。老道嘴里骂着,吃的大快朵颐,恨不得把这臭和尚的破庙给吃垮。抹了把嘴,老道喷着唾沫星子道:“这饭都吃完了,总可以说了吧?” 十戒和尚叹了口气,眼睁睁看着那唾沫星子飞溅到了碗里,默然放下了碗筷,颂了声佛号,“吃人嘴短拿人手短,你既吃了也拿了,此事便不能忽悠和尚。” 老道也不含糊,直接把锦盒往桌上一丢,“拿回去。” 和尚仍是巍然不动,一只眼悄悄睁开,撇了老道一眼,又道了一遍:“你究竟是想她死还是想她活?” 老道坐如泰山,“谁要她性命?” 和尚睁开一条缝的目光瞥了一眼桌上的锦盒,老道拿眼瞪了他半晌,最终败下阵来,一把又将锦盒夺了回来。这时和尚才不紧不慢的道了三个字。 “陈孤月。” 一丝狰狞从老道的脸上一闪而过,眯眼和尚看的分明。 良久,老道一言不发站起身朝门外走去,声势蛮横,“臭和尚,那座大雄宝殿给老子留着,待老子从宫中回来,就要住进去!道观名儿我都想好了,就叫青鸟观!” 谓我不愧君,青鸟明丹心。 十戒和尚双手合十,“我佛慈悲。” 老道尚有待众生仁慈之心,沈妉心可没那菩萨心肠,她笑眯眯的看着对面而坐的赵颐,笑的赵颐心里直发怵。 赵颐微微侧身,凑到宋明月耳边轻声道:“先生今日是不是吃错药了?” 宋明月嗔怒的瞪了他一眼,望向沈妉心,道:“今日来究竟所谓何事?” 沈妉心这才将目光移向小家碧玉,笑容温柔道:“一来是看看你,二来是知会殿下一声,明日有一人要入宫来,想与殿下见上一面。” 赵颐眉峰微皱,“何人?” 沈妉心避而不答,只道:“见了面,殿下自然知晓。”言罢,她便当着赵颐的面轻轻在宋明月的脸颊落一吻,赶在宋明月尚未回神时翩然而去。 翌日,当沈妉心领着断臂少年离开济安堂时,蔡寻正穿过城西的城门洞,他举目朝皇城的方向望了一眼,低头快步前行。 癸阳与赵颐的相见,沈妉心有意避开了宋明月。赵颐当时瞧着沈妉心的神色极为复杂且愤怒,沈妉心全然当作瞧不见,摆了摆手,示意二人有话明说莫耽误了时辰。 二人在一处廊道拐角不知说了什么,沈妉心隔着几丈远只瞧见癸阳哭红了双眼,赵颐的神色始终平淡如水。谈及最后,赵颐阴沉着脸独自朝沈妉心这边走来。 “你竟让他入宫送死?” 沈妉心嘴角毫不避讳的挂着讥笑:“若不是那日我去探望了一眼,他早死了。如今还能入宫与殿下见上一面,已是皇后娘娘最后的宽容。难不成殿下还奢望他能长命百岁?” 素来温良恭俭的皇子此刻目光锐利如剑刃,“先生所作所为与先前所言大相径庭,如今更是要把癸阳当作讨好的筹码去母后面前邀功,先生当真是与我一边的?” 沈妉心朝癸阳望了一眼,冷笑道:“可不是我急着去邀功,而是他自愿的,我只不过顺水推舟罢了。更何况这功劳也算不到我头上,我可是百般为殿下打算,在皇后娘娘眼里,这可是殿下浪子回头的决心。”她倚靠在廊柱上,双手环胸,“若不叫皇后娘娘彻底对殿下安心,殿下又如何有翻身之日?” 利益牵扯之下的双方就好比一根草绳,外力稍稍一拉扯便绷如弓弦随时会断。赵颐似笑非笑道:“翻身之日?恐怕先生根本不打算给我翻身的机会吧?” 自有应对之策的沈妉心面不改色道:“坐上龙椅何尝不是一种脱离桎梏的法子?二百年前的宋宗帝与殿下当下的形势差不离,最后仍是将自己的生母终生禁锢在了冷宫中,已有前车之鉴,难道殿下自认不如那宋宗帝?” “可父皇根本不想立我为太子!只因公孙絮!”赵颐厉声道,近乎歇斯底里。 -- 第237页 沈妉心仍旧不慌不忙的笑道:“一个死了将近十二载的人罢了,如今朝中众臣皆亲向于中宫,且有皇后娘娘在殿下身侧扶持,只要癸阳一死,殿下何愁不入东宫?” 赵颐忽然冷冷一笑,轻蔑的看着沈妉心,“先生城府手段皆令赵颐自叹不如,可先生如此自负仍是犯了一个不该犯下的大错,聪明反被聪明误。” 沈妉心平静的看着他,赵颐道:“不该轻视了病重的父皇,哪怕是一头病虎,他终究是平定一方江山的帝王。” 沈妉心眉头轻皱,“他要力排众议,在此时扶赵冶上位?” 赵颐长叹一声,“密旨已立,只等赵冶重返天日。” 沈妉心莞尔一笑,“那殿下亲自带癸阳去见皇后娘娘吧,若殿下诚恳认错,癸阳或许能有转机。” 赵颐跟着一笑,“先生不打算杀我了?” 沈妉心转身朝前行,“杀你?本先生何时说过要取你性命了?庸人自扰。” “庸人?”赵颐看着那清瘦背影远去,低头失笑。 第139章 癸阳死得其所,皇后娘娘宅心仁厚,留了他一个全尸。听闻是赵颐亲手送去的白绫毒酒,癸阳意料之中的选择了毒酒。毕竟悬梁死的太过可怖,癸阳不愿送行的赵颐见他那副凄惨模样。 “死在你手中,总好过死在那些刺客手里。”沈妉心手执油伞,立在赵颐身后。 钦天监的言官说浮华山承载龙运,命数不够的人若葬在此处非但没有福泽反遭噩运。于是赵颐仓促之下只得将癸阳的尸身葬在了听溪湖旁,好歹每年辞青时节尚能来祭拜一二。 赵颐没有打伞,淅沥的细雨已给他的青丝蒙上一层白霜,他缓缓站起身,握紧了双拳,嗓音阴沉道:“他该死在我手上的。” 沈妉心嘴角的讥讽一闪而逝,“恕下官直言,殿下宅心仁厚,做不出这等忘恩负义之事。” 赵颐缓缓侧过头,目光阴鸷,“先生说我心慈手软还是妇人之仁?” 沈妉心朝掌心哈了口热气,转身道:“仁君安治天下,殿下莫要多想,咱们该动身去八宝楼了,若是青柳姑娘回来寻不见人才耽误了大事。” 赵颐回头瞥了一眼潦草刻上去的“癸阳之墓”的简陋墓碑,再无留恋。 大理寺天牢。 饶是陈孤月这等算无遗策的无双国士也想不到,竟会有人在光天白日之下堂而皇之的来天牢里行刺,所刺杀之人还是皇帝陛下密旨册立的太子。 青柳随口胡诌她是青墨院的使女,并亮出了蔡大家的御赐腰牌便领着公孙敬崖大摇大摆的来到了赵冶的面前。因着沈妉心的名声在外,那狱卒连过问一句都不曾有,深信不疑的就放行了。 赵冶在看见青柳时面色仍是平静,再看到她身后的黑衣公子公孙敬崖时,不经露出了一抹笑容,似笑非笑道:“你们二人是来救本皇子的还是来杀本皇子的?” 公孙敬崖微微皱眉,赵冶尚在公孙家时便听族里的人说,别瞧是个皇长子日后左不过就是咱们公孙氏的一具傀儡罢了。那时公孙敬崖虽喊着家主爷爷,身份却不如这个傀儡皇长子,甚至连爷爷最器重的父亲都要对这个身份不明的皇长子有求必应。公孙敬崖心妒艳羡,可当赵冶被送回南晋,不久随着曲兮兮也隐秘前往潜伏,公孙敬崖这才明白赵冶并非可恨,而是可怜。 一个终生受人摆布的皇子,即便坐拥了天下又如何?这天下可曾一天在他的手中?可眼前的赵冶似乎并不甘心受人桎梏,甚至早已明白会有这么一天到来。 “公孙敬崖原是奉了家主之命前来助殿下一臂之力的。”公孙敬崖平静道。 赵冶的剑眉微微一挑,眉眼间皆是不屑,“那如今呢?”他的目光移向平日里不曾多看一眼的平凡女子脸上,“家主曾说你有反骨,故而一直不让你在明面上行事,如今看来,可谓是一语成谶?” 青柳早已目露杀意。 “姑娘到最后都不曾背叛殿下,可殿下何曾念及过一丝旧情,生生将她逼上了死路。青柳不知何为忠义,家主不曾言,殿下不曾教,青柳只知姑娘的恩情重如山!” 赵冶哈哈大笑,“好一个恩重如山,那当初你为何不替她杀了姓沈的?那她又何必去送死?” 青柳微微垂眸。 “沈先生……是好人。” 赵冶狂笑不止,连道了三声好,“你们都是重情重义的好人,就我是无恶不作的大奸大恶之人,好啊!好的很!”赵冶双目一瞪,恶狠狠的看着二人,“看来你们是来杀我的。” 青柳忽感一阵恶寒袭来,公孙敬崖虽没有死士出身的青柳那般敏锐,但到底是习武之人。二人不约而同的朝来时的方向望去,只见一个两鬓斑白的老奴缓步走来,走的悄无声息。 不待老奴从阴影中走出,青柳已倒吸一口凉气,“安德海!?” 赵冶又是一阵桀骜狂笑,双手抓着牢笼目眦欲裂,“二十载了,公孙家把我当了二十载的傀儡!真当父皇不知晓!?你们公孙氏未免也太自负狂妄!” 花甲老奴缓缓抬眼,眸子空洞的望着惊慌之后瞬时平定下来的二人,嘶哑道:“此乃南晋天牢,老奴奉陛下圣旨前来诛杀宵小,太平盛世容不得尔等猖狂!” “太平盛世?”公孙敬崖冷笑。 “放肆!”安德海身形略有佝偻,甚至比不得女子的青柳看起来壮实,可话音刚落,其周身气势徒然暴涨,仿佛一张无形的大网笼罩而来。 -- 第238页 “你我二人合力可有胜算?”公孙敬崖悄声询问。 青柳凝眉,艰难的摇头。 安德海的实力深不可测,没人见过他全力一搏的时候。只知他在赵宗谦身侧这些年,无一刺客可近赵宗谦十步之内。宝华阁唯一的一次,是他不在赵宗谦身侧之时。 “是走是搏?”公孙敬崖又问。 恨不得吃血喝肉的仇人便在眼前,剑亦在手,走?如何能走!? 青柳一手搭在剑柄上,沉声道:“劳烦公子给先生报信,青柳殿后!”言罢,死士青柳身形一动,毫无虚掩径直朝着安德海的门面冲去! 生死之际仍左右为难的公孙敬崖愣在当场,一直在一旁看好戏的赵冶此时出声道:“公孙敬崖,看在你叛离公孙家的这份胆识上本皇子可饶你一命,只要你日后愿为我所用。” 公孙敬崖转头看向他,赵冶又道:“杀了青柳,替本皇子清理门户,本皇子保证既往不咎,如何?” 公孙敬崖看着赵冶得意的嘴脸不由得笑了笑,一面拔剑出鞘一面走向他,道:“姑姑若知晓你是这副德行,九泉之下亦睡不安稳,说起清理门户,该是公孙敬崖替姑姑清理门户才对。” “我娘?”赵冶愣了愣。 公孙敬崖二指抹过剑身,“絮姑姑是个极好的女子,尚未离家时有她在的公孙家曾也是天伦叙乐和睦融融,可自打她死后一切皆变了。你我也算堂兄弟,看在姑姑的份上,为兄不会让你死的太痛苦。” 言毕,剑气斩过。 赵冶眼睁睁看着公孙敬崖一剑便斩断了数根牢笼柱子,而后毫无阻拦的走到了他跟前。这个时候,他才幡然醒悟眼前看着瘦弱的黑衣公子竟这般强横! “安德海!”赵冶声嘶力竭的大喊。 鬓角斑白的老奴一掌撩开横在身前的青柳,朝牢笼方向瞥了一眼。青柳在一丈开外踉跄立稳,抬手抹去嘴角的鲜血,狞笑道:“老杂毛你也不过如此,若当真拼命拦下你,青柳一人足矣!” 安德海双目微眯,似厌倦了戏耍鸟雀的老猫终于露出了锋利的爪牙。他缓缓探出双手,宽袖无风鼓动,原本瘦弱的身形被气海膨胀的衣物壮实了一大圈。老奴口吐浊气,下一刻人便消失在了原地。 公孙敬崖的手腕才抬起稍许,未来得及展露杀机便被不知从何飞来的青柳撞的一同摔在了墙壁上。公孙敬崖只撇了一眼身侧奄奄一息的青柳,抬头便见缓步走入牢笼的安德海。 口吐鲜血的青柳挣扎着欲要再度迎上,可刚站起身,身形便是一滞又跌坐了回来,显然已是强弩之末。 “你怎还在此?”青柳艰难道。 面对五步之外杀意肆虐的安德海,公孙敬崖心境出奇的平静,他立稳身形不偏不倚的挡在青柳面前,抬手起剑式,平声道:“在下逃了一辈子,偶尔也想逞一回英雄,若侥幸不死,日后也不算憾事。” 青柳莞尔一笑,撑着剑身颤颤悠悠站稳,与公孙敬崖并肩。 二人所为并非光彩,可那身肝胆豪气却令赵冶不自觉皱了眉头,好似理所当然他才是大恶之人。 安德海从赵冶身侧走过时,赵冶细不可闻的道:“废去手脚,留他二人一条性命。” 平日里安德海对这位皇帝陛下不怎待见的大皇子也算恭敬,不似旁人带有偏见。此时安德海不知听没听见,丝毫不见停留的继续往那苟延残喘的二人走去。可当他距离二人只剩三步,即将出手之际,安德海却忽然停下了脚步,而后毫无预兆的猛然转身打出一掌。 赵冶在安德海身侧之后,见鬼似的瞪眼看着这个凭空出现与安德海对了一掌且安然无恙飘向后方的古板面容女子。 从头至尾只说过一句话的老奴,缓缓开腔道:“你果真来了,红鸾。” 红鸾似也不打算掩盖,面无表情道:“奉娘娘之命。” 青柳不着痕迹的拦下企图在此时偷袭安德海的公孙敬崖,如这般顶尖高手,既敢坦然的将后背大门敞开那便是明摆着告诉你,不论什么手段在强横的力量面前皆是徒然。 安德海毫不犹豫的一把捞起赵冶的胳膊,飞身往牢笼外冲去,不必青柳二人出手,红鸾已身先士卒。安德海在阻拦红鸾攻势的间隙,将碍手碍脚的赵冶甩向了出去的路,一面道:“请殿下先行一步!” 尚有自知之明的赵冶二话不说,拔腿就跑,什么皇子风范全然不顾。 后知后觉的青柳二人相互对视一眼,青柳强行按下胸中翻涌的气血,提气就要与公孙敬崖一同追上去。 孰料,花甲老奴竟强悍如斯! 以一人之力阻拦下了三人! 第140章 大理寺倚靠山峦而筑,在城池最边缘处,从天牢出来除却一条通往寺内的甬道,别无他路。只不过翻过低矮的石墙,后头便是险峻的山路。因山无峰峦连绵,唯有断崖,故而无人驻守。 名义上,赵冶即便逃出生天亦是囚徒,走正道撞上了秉公执法的大理寺侍卫必然又要被押解回天牢。可牢房内皇宫两大高手正打的热火朝天,莫说这些大理寺的侍卫,就是千牛卫来了也只不过是徒增尸首罢了。 思量一番,赵冶撇了一眼那低矮的石墙,踌躇了半晌,一咬牙,翻身过墙。跌跌撞撞的往山上走去。 八宝楼的雅间内,赵颐与沈妉心大眼对小眼了半个时辰。沈妉心估摸着天牢里必定有一番殊死搏斗,但也太久了。久则生变,沈妉心豁然起身对惊了一跳的赵颐道:“殿下等不得了,咱们走一遭天牢。” -- 第239页 赵颐心有顾虑,“此时去若正巧撞上了安德海,你如何说辞?” 沈妉心轻哼一声,不再看畏畏缩缩的七皇子,一面动身朝门外走去,一面道:“他一个宦官擅自出现在天牢本官不责问他便罢,他又有何能耐责问本官?若是奉了陛下的令,本官坦然接旨便是,有何可惧?” 赵颐剑眉微皱,抬眼时沈妉心的衣袂已消失在门外,他轻叹了口气这才追随而去。 实则二人都心知肚明,安德海只不过是个掩盖的幌子。赵颐真正不想撞见的是红鸾,若赵宗谦秘密立储一事走漏了风声叫皇后娘娘知晓,她怎会安分守己隔岸观火,她只怕这火势不够旺盛,烧不死赵冶,必定要亲自火上浇油才甘心。自然这等腌臢之事赫连完颜亦不愿见到即将继位的赵颐沾染,以免日后有心人大做文章。 沈妉心可不管这些,她巴不得既能杀了赵冶又顺带把赵颐一起拉下水。这赵家无人可继才好。 大理寺门前,赵颐停下了脚步。 沈妉心回身看着他,皱眉道:“事到如今殿下仍是不愿脏了自己的手?” 赵颐面无表情的看着她,沉稳道:“先生说的对,宋宗帝可囚母,赵颐亦可坐稳皇位。可母后的好意,做儿子的怎能不领情?我若染指,日后朝堂必定对我指摘,且不说武将,萧宰执第一个便要退朝辞官,激起群愤于我而言不是什么美事。”他顿了顿,嘴角微扬,“先生既愿辅佐赵颐,是赵颐此生幸事,想必先生也不愿看到我有如此下场,此番便再度劳烦先生为赵颐除却这最后一个心头大患。” 言罢,赵颐朝着沈妉心深深一揖。 沈妉心面不改色,目光阴沉,半晌没有言语。 良久,沈妉心轻轻点头,“也罢。”转身朝天牢而去。赵颐看着那清瘦的背影,眸子逐渐阴鸷。我不杀伯乐,伯乐却为我而死。 他喃喃道:“沈妉心,我保证善待宋明月此世,这个条件可够你赴死?” 在牢中时虽不见天日,但衣食尚算简洁,此刻赵冶衣衫上已尽是尘土,脸颊手背亦被茂密的枝桠划出了数道血痕,可他仍不敢停歇半分。为了藏拙,以往只敢在夜深人静时分练武,此时已拿出了毕生所学在逃命,却仍觉着不够。换做那个天赋异禀的七弟,想必山路如何的崎岖险峻亦拦不住他的脚步吧? 赵冶微微喘气,一手撑在一块大石上,一手撑在膝盖上,自嘲一笑。前方隐约可见山路逐渐呈现平坦之势,只要顺着这条路一直走便会有一个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暗道,直通皇宫禁内。这原是前朝宋帝为灭国时皇族子嗣逃命所挖,没成想倒是被后世人所用。当年宋家姐弟若是从这里逃走了,也不知南晋是否还能有如今的繁华太平。 赵冶晃了晃头,摒弃杂念再度举步。 可他还没走出一小段路,便被一个不该持剑的人,手持长剑拦了去路。他看着这个身形瘦高,不同寻常的女子皱了皱眉,而后舒展了眉峰,笑道:“沈先生,竟是你,我那弟弟呢?” 沈妉心微微一笑,“他不曾来,有时候我曾想兴许比起他的仁善,还是殿下更适合执掌天下。” “因我更心狠手辣?”赵冶笑意深长。 沈妉心握了握剑鞘,冰冷的触感令她常年握笔的手有些不适,她微微摇头,略有些惋惜的道:“学恶容易,怀善不易,以仁治天下才可长久,你二者皆无善念。只不过他更擅阴论,而殿下更光明磊落,走的是阳谋,虽各有利弊,在政斗上仍是阴论更胜一筹。不若,殿下何以沦为这步田地?” 利剑丝丝嗡鸣,虽比不得传世好剑,却也足够一剑杀人。 赵冶看着缓缓抽出的雪亮剑身,仍笑道:“可先生仍是选择了他。” 一声锋鸣,剑出鞘,剑尖指地,沈妉心微微垂眸,“殿下气运不好。” 赵冶哈哈大笑,猛然直直冲向沈妉心面门,口中叫嚣道:“一介女流,妄想阻我去路!?” 沈妉心临危不乱,嘴角噙笑,横剑在身前,“不会武,难道还不会拼命吗?” 太养殿。 落子声不断,陈孤月抬头瞥了一眼对面心不在焉的宋明月,余光瞧见坐在高头上昏昏欲睡的皇帝陛下,而后轻声道:“局已败。” 赵宗谦因旧疾复发已有些时日没上早朝,今日不知为何忽然起了兴致想要观棋便传召了二人来手谈,听闻此言,赵宗谦半睁开眼,“谁赢了?” 陈孤月缓缓起身,朝赵宗谦一揖,平声道:“自然是陛下,只是老臣需得亲自前去确认一番,老臣告退。” 宋明月紧跟着便要一同告退,赵宗谦抬手指了指她,“皇子妃留下,你去吧。” 陈孤月转身离去,留下一脸茫然且心怀不安的宋明月。今日有大事发生,可她并不知情。她眼观鼻鼻观心,不敢抬头直视那个曾经披甲征战,如今却病魔缠身的冷峻君王。 “成王败寇,王朝变迁,朕不亏欠你们宋家。你可想知道为何朕留了你二人性命?”多年来,这似乎是头一回血海深仇的二人如此心平气和的闲谈,赵宗谦并非善心大发,更似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宋明月沉默了片刻,缓缓抬头时眸子里一片澄清,赵宗谦笑了笑,神色竟温和了不少,他道:“因为你的父皇。” 赵宗谦挪了挪身子,坐直了居高临下的看着这个毫无惧色的女子,笑道:“当年朕从北边一直打到南边,多少英雄枭雄,可无一能与你父皇宋徽相比。朕仍记得那日破宫时,你父皇手持龙雀立在龙椅前的模样,脚下是你母妃的尸身,他只求与朕一战,不问生死,不分胜负。世人说他是昏君,可在朕的眼里,那一战胜过了世间帝王。扪心自问,就算是朕亦没有那份胆魄气概。但世事难求,他仍是输给了朕,满盘皆输。死前他只求了朕一件事,留下你姐弟二人性命,福祸自求。” -- 第240页 宋明月心头鼓动,“可皇后娘娘……” 赵宗谦笑容古怪的打断了她,“颜儿定是说,宋徽求的是她。那你是信她,还是信朕?” 宋明月不知如何开口。 赵宗谦亦不强求,继而道:“无论你信与不信,朕也时日无多了。常人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朕当年以为不过是两个孩子,养在宫中不过是多了两张嘴,饶是你姐弟二人再如何的手段终究抵不过赵家的枝繁叶茂,到底是人算不如天算呐……” 冷峻眸子的皇帝,没了冷峻,徒胜悲凉。 赵宗谦忽然问道:“那沈先生究竟是什么人物,陈孤月只说其乃方外之人,如何个方外法?你与她相知甚多,可否告知朕?” 宋明月沉吟片刻,“陛下信国士所言,沈妉心才是真正的祸之根源?” 赵宗谦摸了摸下巴,轻描淡写道:“起先朕也是不信的,可近日时常回想,许多事若是没有她决计不会走到今日这般地步,你说是与不是?”宋明月缄默不语,他叹息了一声,又道:“朕自知时日无多,旁的朕也不再多言,宋明月朕只要你一句承诺,不可让赵颐继位,保赵氏天下百年。百年之后无论这龙椅上坐的人是姓赵还是姓宋,朕都不管。” 宋明月黛眉浅皱,“为何是赵冶?” 赵宗谦微微一笑,“因他是絮儿的儿子。” “只因如此?” “只因如此,唯有他会继续替朕寻求重生之法,哪怕朕身死,也想让絮儿再踏入人间一回。” 宋明月震惊骇然,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些什么。病魔最是磨人,就连执掌一方天下的帝王亦被磨去了桀骜,宋明月离去时回头望了一眼已在榻上睡着的赵宗谦,面容安和。 第141章 余晖如一块烙铁挂在天际,透过窗棂沾染在冷艳公主赵環的眉眼间,柔媚万千。褚云恒背对着窗,面朝着这个名义上为妻的女子,目光如霜。 她竟是想要负了赵家,毁了自家王朝!?那宋氏遗孤的下场难道还不足以让她从私仇中清醒过来?褚云恒双拳逐渐握紧,玲珑心的公主瞥了一眼,嘴角噙着平日难得一见的笑意,道:“沈妉心在天牢里做了局,想必皇后娘娘亦不会袖手旁,这会儿该是到了你死我亡的局面。公主府与国公府此刻若是不站边,虽落不下什么口舌把柄,日后不论两家谁掌了天下都讨不到好处。” 她站起身,朝褚云恒迈进一步,仰头望着他,明明是个瘦弱女子肩扛不起手提不起言语温吞,却让他如临冰窖。赵環嘴角的笑意不减,缓缓晕开,宛如一朵绽放的玉堂春,“更何况本宫早知父皇的心思,他日思夜想着那女子,怎会眼睁睁让旁人夺了龙宫?” 褚云恒微微一愣,随即目光下沉,“公主的意思是陛下早已打定主意,要立赵冶为太子?” 赵環不答,只微笑道:“褚云恒,这一注无论输与赢,本宫都是输家。皇后早知我与赵冶私交,赵冶身死在前,我便陪葬在后。若是赵颐输了,父皇也容不得你们褚家功高盖主,说来说去,我都逃不开一死。” 赵環说的极为轻巧,褚云恒甚至未从她的眼眸中瞧出半点绝望的神色,一如既往的古井无波。虽说这样的结局从少年世子踏入京城的那一刻起便早已料到,可从这女子的口中说出来,却令他心有不甘。 赵環垂下了眼眸,喃喃道:“到底便宜了赵卉那丫头,傻人有傻福……” 褚云恒闭眼深吸一口气,复而睁开,眼眸平静且明亮,他看着女子瘦弱的肩头,动了动手指终究没有抬起,沉声道:“我虽是武痴,却也有人之常情,你我既是夫妻一场我便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死。即便赴死,也当是为夫的先行,男儿顶天立地,顶的是妻女的天,立的是家门的地。你一日是我褚云恒的妻,我便护你一日周全,哪怕那人是一国之君,我也定档在你身前!” 赵環微微一愣,抬头看着他,笑颜如花。 皇城最西,毗邻山峦,从九天之上俯瞰,与陇城最北的大理寺遥相呼应。赫连完颜一袭白衣,手持宝剑,立在这座长年无人问津的冷宫面前,踌躇不前。临来前,她再三嘱咐了赵颐,此事未果之前不能离开济天宫半步。她来此,不过是为了以防万一,万一红鸾失手,万一沈妉心倒戈,她便是那个赢到最后的人。 等了三旬,赫连完颜举步走入冷宫,在那荒废花里有一口干枯的水井,井下便是连通大理寺后山的密道。整座皇城知晓此事的人,不过三,她赫连完颜,赵宗谦,安德海,如今只怕已不是秘密。赫连完颜握紧了手中的剑,目光如炬,不论谁从这个井口出来,都将被她一剑削去头颅。 而在这里发生的事,终将连同这座废墟一般的冷宫,长眠于此。 赫连完颜抬起头,望了一眼逐渐暗沉的天空,呢喃道:“时辰快到了……” 大理寺内传来一片嘈杂声,明亮的点点火光如人头攒动,赵冶剑尖抵在沈妉心额头,回望了一眼,笑容阴鸷:“看来不会有人来帮你了。” 沈妉心肩头一片殷红,面色苍白,仍是笑道:“同样也不会有人来帮你。” 赵冶眉头微皱,目光闪烁,终究下了决心,不再与她废话,手腕发力剑峰直指沈妉心的面门,竟是要一剑贯穿她的头颅。沈妉心拼着最后一股劲头,千钧一发之际侧身滚过,右耳被削去了大半,疼痛撕心裂肺,却咬牙不出声。 -- 第241页 沈妉心踉跄稳住身形,在赵冶未追赶而来时,大吼:“你以为杀了我,便能安然回宫!?” 一生谨小慎微如履薄冰的赵冶闻言果真身形一滞,定在了原地。沈妉心趁热打铁,继续道:“就算入了皇城,指不定赫连完颜就在密道那头守株待兔等着你自投罗网!”她呵呵一笑,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站直了身子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你手中的剑是能轻易杀了我这个无足轻重的人,可你的剑比的过赫连完颜的剑么?” 赵冶的神色逐渐怒不可遏,只会嘴上逞能的沈妉心却没有适可而止,仍旧火上浇油的道:“咱们已经在此耗了近三旬的时辰,若是赫连完颜等的不耐烦亲自前来,莫说杀我,劝殿下还是趁早缴械投降,留个全尸的好。” 赵冶忽然狞笑,额头青筋暴起,“今日不管我赵冶生死,也定要将你碎尸万段!” 话音刚落,赵冶身形骤然拔地而起,冲向沈妉心,挥剑如雷霆,势必要一举击杀。可令他意料之外的是,沈妉心非但没有抱头鼠窜,反而一脸笑意盈盈,振臂高呼,“皇后娘娘救命啊!” 双剑碰撞出一道巨大的炸裂声,赵冶只觉虎口剧痛,不由得松开了手,长剑高高抛起宛如一道长虹坠落,斜插/入三丈之外的地面,犹自颤抖。紧接着赵冶的胸口便挨了不轻不重的一脚,身体倒飞出去,结结实实摔在地上,翻滚了几圈才勉强停住,一身衣物更加污秽泥泞。 浑身萧杀之气包裹的赫连完颜,仅仅是轻轻她瞥了一眼,便令沈妉心不由自主的毛孔瞬间炸开。不知何方吹来的山林风裹挟过白衣女子的身侧,衣袂飘荡,剑光凛冽,宛如仙子之姿。沈妉心悄悄咽了口口水,退后了一步,赫连完颜并未再施压,而是朝着仍在地上垂死挣扎的赵冶走去。 三十六计走为上,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沈妉心刚动了这念头,就听那个仿佛睥睨天下的女剑仙轻声道:“你若是敢跑,我即刻杀了你。” 于武道,真真正正算是个门外汉的沈妉心,眼下竟一点儿也不觉着这女子在说大话。一双腿扎了根,灌了铅,一动不敢动。此情此景她虽早已不惜命,却也不想被宛如女剑仙下凡的赫连完颜像肉串一样钉死在这大理寺的断崖边上。 可惜赵冶就没这么好命了,皇城外的江湖兴许她赫连完颜算不得天下第一人,可在这帝都,在这皇城之中,她便是那天下第一!赵冶祈求的目光时不时往向大理寺内,直到那双白靴子伫立在他跟前。 一个俯视,一个仰望,一个不卑不亢,一个平静无澜。 二人对峙半晌,剑尖微颤,赫连完颜轻声开口道:“我与你母亲并非死敌,可你兄弟二人却步了古人后尘,若是换做她,为了你,亦会如此。莫要怨恨我。” 赵冶闻言,吐出一口血水,勉力支撑坐起身,笑意颓然,“当年我母亲的死,可与你有干系?” 赫连完颜微微摇头,桀骜一生如她,怎屑干出这等腌臢手段。赵冶仿佛回光返照,点了点头,道:“我心知肚明,只不过仍想当面问问你,听你亲口说出答案。” 剑身颤鸣。 “成王败寇,赵冶,死而无憾。” 血溅月当空,仙人晚来迟。 仙风道骨的老者不入道胜似道,驻足在鲜血蔓延的边缘,像是怕脏了鞋。赫连完颜偏过头,抖落了剑身上的血迹,银月下吃饱喝足的宝剑寒光大盛。 “此剑唤做斩孤,是当年公孙絮赠予我的,她说若是有朝一日赵冶入京深陷泥藻不得自由,便由此剑做个了段。”赫连完颜嘴角微杨,落寞寂寥,“到最后她还想着算计我,陈孤月枉你国士无双,还不是输了她一步?” 老者目光缓沉,衣袖无风鼓胀,不怒自威,“赫连完颜,那老夫便留不得你。” 沈妉心仍处在满目猩红中未回过神,就见不知何时鬼魅般飘来的陈孤月一言不合激射向手持宝剑的白衣女子。二者皆高人,赫连完颜若是皇城中的天下第一,陈孤月便是那皇城外的天下第一,可二人争斗并无想象中的激烈缠绵。赫连完颜的剑是在战争中砥砺磨练出来的杀人剑,一招一式无半分花哨,陈孤月的剑则是得自身圆满大气磅礴的剑,可催山可劈海! 由二人为中心激荡开来的滂沱气势,震的沈妉心五脏六腑都在翻涌。 沈妉心强压下翻涌而上的血气,一步三踉跄的往密道跑去,只是不等她跑入近在咫尺的密道,一个人影从密道内而来与她撞了个满怀。二人皆是人仰马翻,待沈妉心看清来人时,不由得惊呼:“赵颐!?你来做什么?” 赵颐心神不稳,顾不得沈妉心,目光直望向与陈孤月缠斗在一处的白衣女子。过了片刻才回神道:“褚云恒逼宫,我蹲循此处气息而来,陈孤月为何在此?” 沈妉心捂住仍在渗血的肩头,龇牙咧嘴道:“陈孤月本就是陛下那头儿的,他为赵冶而来有什么好奇怪?只不过……”沈妉心侧目望了一眼不远处的尸首,沉默不语。 赵颐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震目惊骇。沈妉心一把拉过呆愣的赵颐,就往密道里去,一边道:“就算宫内有褚云恒也好过当下与陈老鬼对立,咱们还是先……” 话音未落,沈妉心便停住了脚步,空荡的密道内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以及甲胄特有的摩擦声,二人对望一眼,皆是惊惧。当下沈妉心也来不及埋怨这个马虎大意引来追兵的七皇子,只得出了密道,往断崖边暂避。 -- 第242页 天人交战,凡人遭殃。 褚云恒一路追赶至此,刚出密道,身侧的卒子便被赫连完颜扫来的剑气拦腰横斩,顿时乱做了一团。好在有陈孤月紧追不舍,二人一边打一边越过了褚云恒头顶的密道,往更广阔的断崖大坪而去。 已是死罪难逃的褚云恒看了一眼身侧的尸首,一咬牙,朗声道:“众将听令,不杀赵颐誓不退!”眼下褚云恒只期望那二位天人打个两败俱伤最好,即便后头的羽林卫赶至,他亦有把握生擒了那七皇子! 前有追兵,后有断崖,不远处还有天人打斗,一个不留神就是尸骨无存。在沈妉心看清了那追兵的领头人之后更是气的咬牙切齿,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好你个赵環!” 与沈妉心一同躲在一处矮木灌丛的赵颐忽然站起身,幸好沈妉心左手无碍反应迅捷,一把就拽下他,厉声问道:“你疯了,这个时候出去不是找死么!?” 赵颐目眦欲裂,“我赵颐虽贪生怕死,可也不能眼睁睁看着母后死在陈孤月手上!” 沈妉心指着不远处的那队人马,“褚云恒逼宫定然惊动了羽林卫,不消多时便会有大队人马赶至,陈孤月便是再手眼通天也敌不过百人兵马,他怎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诛杀一国皇后!?” 赵颐拽紧了双拳,隐忍不发。 沈妉心喘匀了口气,继而道:“小不忍则乱大谋,看在我负伤的份儿上,殿下万莫冲动!” 赵颐转头看了一眼沈妉心的肩头,咬牙道:“事到如今,先生仍不悔?” 沈妉心苦笑:“谁叫我打不过你。” 赫连完颜余光扫过褚云恒的人马,只此一瞬的分心,便让老者钻了空子,一掌拍在了左肩,顿时赫连完颜便宛如断线风筝倒飞出去,宝剑插/入地面两寸,才勉强停下摇摇欲坠的身形。 陈孤月此时竟未趁胜追击,驻足在一丈开外,沉声道:“迷途知返,老夫尚可留你母子二人性命。” 赫连完颜面不改色,自断左臂封了经脉,深吸一口气缓缓站起身,微笑道:“陛下说陈孤月只为天下谋,我本是不信,可如今却不得不信。只是不解,那宋氏遗孤何以担的起这家国天下?令你陈孤月不惜覆了赵家,背天下骂名,也要立她为女帝?” 陈孤月手腕翻转,负剑而立,坦然道:“宋宗后宫佳丽三千人,多年却只有一双儿女,并非宋家枝叶凋零,后无可继,只不过宋明月生来天湟加身,承了宋晋百年气运。”陈孤月顿了顿,目光晦涩,“原本这气运本该是赵冶的,却因你而转嫁了她人罢了。” 赫连完颜面色苍白,似笑非笑,多半是不信陈孤月的鬼话。她握紧了手中剑,踏出一步,“天下之事任由你道,可我赫连完颜生来便不信命。陈孤月,你可算到今日你是如何个死法?” 陈孤月岿然不动,衣摆随风,言语随风,“若是那人不曾出现,兴许陈孤月当真该死于你手,可惜……” 陈孤月骤然递出一剑,贯穿了赫连完颜的胸口。 褚云恒眼睁睁看着赵颐从面前不远处的灌木丛窜出,直奔二位天人交战之地,身后的大理寺传来交杂的步伐声,他心知大势已去。 宋明月扶在潮湿滑润的洞壁上,大口喘息,当她走出密道口时,月光下的后山空荡一片,空无一人。身后传来刺耳的哀嚎,她猛然回首顾不得其他,撩起裙摆狂奔。 赫连完颜也好,陈孤月也罢,赵颐当死当活皆与她无关,她只要那人活着! 小家碧玉因大口喘息而面颊绯红的脸庞在白月光下霎时好看,沈妉心不自觉站起身与宋明月遥遥对望,穿秋水而过,嘴角泛起暖意。耳边赵颐的哭嚎声似都随之悦耳了几分,可不等她踏出一步,一股劲风掠过,强横的手臂扼住了她的脖颈。 “沈妉心!” 宋明月好看的脸,变声了惊恐。 沈妉心皱了皱眉头,艰难的侧过头,朝一剑穿心的赫连完颜望去。那双失了生气的眸子透着不甘,疑惑,冷冷的死死的看着自己。若不是那句随风而来的话,即便失了左手,她赫连完颜怎会轻易败北? “她可能留?” 陈孤月目光不移,始终望着躺在杂草泥泞中的白衣女剑仙,桀骜一生,终归黄土。他曾答应赵家天子,留她一命。 陈孤月轻声道:“安心去吧。” 所谓母子连心,赵颐猛然回头望来,赫连完颜已闭上了双目。他仰天长啸,震的沈妉心耳膜刺痛,沉痛的手臂勒的她几欲昏厥。赵颐忽然在她耳边笑道:“先生,皇位我不要了,江山我也不要了,你与宋明月谁与我一同赴死?” 沈妉心愣了愣,举手握住他的手臂,随即坦然笑道:“我来。” 看似赵颐挟持着她往陈孤月走去,唯有赵颐知晓,是她拉着他一同去赴死。宋明月此刻不知该唤师父还是国士,心急如焚,最后只道了两个字,“救她。” 二人在陈孤月与宋明月跟前一丈开外驻足,沈妉心朝宋明月招了招手,“来。” 不等陈孤月应允,宋明月已迈步前行,逐渐小跑起来,她停在一步之遥,不敢再向前。沈妉心毫无顾忌,一把拉过了她的手,将她拥在了怀里,在她耳畔轻声道:“我答应你,要再为你画一幅画,其实那画早已画完,就在……” 宋明月泪如雨下,点了点头。 -- 第243页 “放心吧,我自有法子,回去吧。” 宋明月不肯走,沈妉心一把将她推了出去,笑着摆了摆手。 不似诀别。 宋明月一步三回头,惶恐不安,似忘了什么。 沈妉心又朝陈孤月招了招手,仙风道骨的老者应声前来,面无表情,停在三步之遥。无奈,沈妉心只得拉着赵颐艰难的往前走了一步。 “女帝不易,她这样一个女子你怎狠的下心让她做那千古罪人?此事国士若是不应,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届时必然要搅的皇城不得安宁。” 闻言,陈孤月淡然一笑,既无鄙夷,亦无荒唐。 沈妉心松了口气,叹息道:“赵卉腹中的孩子应是宋明珏的,那日我瞧见他从鸾栖宫出来时失魂落魄便留了个心眼,来此前已让吕不英带兵前去策应。赵宗谦应是不知此事,皇后娘娘却早已知晓。” 身后的赵颐明显身躯一震,可惜不等他有开口的机会,只听陈孤月道:“如此说来,便留不得了?” 沈妉心笑而不答,“国士的剑,可称的上锋利无双?” 赵颐尚未反应,已被瘦弱不堪的沈妉心拖着往前冲出了一步,陈孤月抬起剑,剑尖从沈妉心的胸膛刺入,贯穿而过,再刺入赵颐的胸口,最后由背贯穿而出。 果真锋利无双。 死而不僵的赵颐竟在此刻探手为刀,直指陈孤月眉心,陈孤月下意识拍出一掌打在沈妉心肩头,二人应声倒飞出去,朝断崖下跌落。 宋明月飞奔而来,悲泣哭喊,身后的陈孤月一脸错愕。 那一瞬,宋明月猛然记起,这人才是天底下最大的骗子。 沈妉心微笑赴死,坠入深渊。 ===================================================== 繁华中心的街道,有一家极为不显眼的小店,夹在两家装潢贵气的珠宝店中间,仿佛夹缝中生存的蝼蚁,平凡而又努力。 女孩找了许久,才找到了这家名为明月照丹心的古怪古董小店。在门口晃悠了一圈,期间拿着手机打了数通电话,终于在不经意间瞥见了透明玻璃门中那个瘦高的身影。她火冒三丈的推门而入,也不管小店内静可闻针,大声喊道:“沈妉心!你是不是想死!老娘成全你!” 女孩挥起手提包就往那人身上招呼。 沈妉心转过身,一脸暖阳笑意,抬手轻而易举就挡下了凶器,举着手中的簪子对女孩没头没脑的来了句:“宋明月,你看这个簪子是不是很眼熟?” 宋明月翻了个白眼,“但凡是个老古董,你看哪个不眼熟?” 古董店的胖老板,目不转睛的盯着沈妉心手中的簪子,眼神凶狠。沈妉心朝胖老板讪讪一笑,小心翼翼的归物原处,拉着宋明月往外走,一面道:“你成天凶神恶煞的怎么嫁的出去?” “要你管!” “行吧,那我管,你嫁给我好了。” “呵,也就曲兮兮眼瞎,我可不想成天看着你这张老古董的脸!” “诶,你走慢点,老古董怎么了,老古董才金贵啊!” “我说你也别用什么手机了,回头我就把曲兮兮拉黑!省的她找不到你成天骚扰我!” “哎呀!怎么就四点了?我明明上午进的店啊,昨天我还约了曲兮兮来着,诶,宋明月!你走慢点儿,我跟你说那个店好奇怪啊,我好像做了个梦……” “你哪天不做白日梦,这学期你都挂了几科了你自己心里没点数?” “别过去!你看那个人是不是贺老师,走走走,我们绕道别让她瞧见了!” “不是……沈妉心,你给我站住!” 古董店的胖老板听着耳边渐行渐远的打闹声,抬起头看了一眼那只安静躺在玻璃柜里的簪子,嘴角微扬。 作者有话要说: 去年本该就完结的,拖了这么久,抱歉了各位看官. (全书完) --